《春深日暖》 ☆、拜岁抽签得中吉 天边刚刚泛起青白,沈氏便披了袄起来梳妆,拿桃木的梳子通过头发,抹上桂花油又蓖过一回,挽了个油光水滑的髻,从妆盒里摸出个银打的五瓣梅花插在发间。 “怎不戴那金的?”王四郎眯一眼瞧见了,长腿一伸打了个哈欠,扭头见女儿蓉姐儿睡得小脸粉扑扑,食指一曲,一声脆响弹在她脑门儿上。 沈氏阻止已经不及,蓉姐儿倒也不哭,睁睁眼睛看见爹妈都在,合上眼儿又睡了。 王四郎皱皱鼻子:“像只小猪猡。” 沈氏啐他一口:“混说什么,小人家欠觉,昨儿又守了岁,怎的不瞌睡。”她犹豫着又照一回镜子:“庙里人多,我怕叫人摸了去。” 王四郎又是一声哈欠:“这值个什么,我这回可算是发达了,金的银的不消说,往后珠子宝石都能给你挣回来。” 沈氏抿一抿嘴角,心里欢喜,嘴上又劝他:“好容易见你拿钱家来,可别再去寻那些浪荡子作耍胡赖,这些个给女儿攒着作嫁妆。” 王四郎从来不爱听她说这些话,若是头前几天早就挂起脸来,可这几天腊月的冰也泼不息他的劲头,啧了一声:“妇道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那些个如今捧我还来不及呢,若不是我走运,还能带着他们一齐发财?” 沈氏到底换下了银的,拿王四郎新给她打的金货戴到头上,金灿灿的花叶一下子把人都映得喜气了,她眼中带笑的斜了丈夫一眼:“赶紧起来,可不兴叫财神爷等着。” 王四郎在家里排行第四,前头三个姐姐,后头两个妹妹,亲生的娘没等丈夫考中了当官回来,早早就病死了,一点儿丈夫的福也没享到。 这个爹从乡下到了镇上做着绿豆官儿,一年孝没满就张罗着再娶,从此再不管这兄妹六个,给了间院子叫他们自立门户,到了年纪也不挑捡,一个个外往发嫁。 后头的老婆虽没给他养出儿子来,却把他拴得牢牢的,姊妹几个都不许进门,连这个儿子也不亲近,让他游荡到了二十多,还是族里人实在瞧不过眼,这才出力娶进个媳妇来。 媒人说的好花好稻,沈氏的爹娘又贪图王家是当官的人家,进了门才知道这里头是一笔烂帐,说是有个院子,也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当中的天井开了一口井就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了。 娶个亲不但没赚头,还叫后头婆婆把礼金全拿了去,聘礼酒席全算在王四郎头上,一嫁进门就背了二十两银子的债。 王四郎自幼游荡惯了,新婚头三天还晓得收敛,到了第四天便不见人影,沈氏守在屋子里坐了一天,跟没嫁的小姑干瞪眼睛,一问才知道,王四郎一出门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儿。 既没有大姑子带着去拜翁姑,又没有男家亲戚串门,几个大姑子一办完事就兜了一席的酒菜回去,也不再上门来,沈氏连谁是谁都分不清楚。 她一个新媳妇守着冷锅冷灶不知如何是好,再想哭也得忍了泪,柔声柔气的问了小姑姓名,见她身上的衣衫旧了,没忍住问道:“成亲那日你不是有一身新的,鞋呢?” 小姑还没开口就红了眼眶,那是回来的姐姐们借给她的,一完事就又收了回去。沈氏一听怔住了,也没了哭的心思,摸出陪嫁的布,给小姑纳了双新鞋。 小姑娘还没过十岁,自姐姐们都嫁了,就跟着哥哥深一脚浅一脚的过着,逢年过节连件新衣一双新鞋都没有,这个才见面的嫂嫂给纳了双鞋,从此就代了母职,天天嫂嫂叫个不住。 沈氏原就是家里的老小,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是男丁,姐姐生得又好,她人才普通,又是老末,怎么也不得宠,冷不丁有个小姑,只当妹妹似的养着。 姑嫂两个作伴过了两日,王四郎可算回来了,扔下一串大钱倒头闷被就睡,沈氏也不敢推醒问他,跟小姑梅姐儿把席上收下来的鸡汤下了面条,焖在锅里等他起来。 王四郎一直睡到太阳落山,起来把一锅烂面条吃了个干净,连汤带水全进了肚皮,这才交待沈氏把钱收起来作家用。 要说王四郎的人才倒是一等一的,浓眉大眼,肩宽身长,若不如此沈氏也不会隔着帘儿见了一回就答应了嫁他,可这几天她把这桩婚事翻过来转过去的想,心里也怕他往后不顾家,这回见他还惦记着有个家,松了口气,从此实心实意的跟着他过日子。 成了家就要立业,王四郎到底凭着亲爹的关系寻了个差事,在巡军铺屋里做兵丁,每隔两日就轮值一日,按说这是个轻闲的差事,泺水多雨,火事绝少。可王四郎总也定不下来,等沈氏生了闺女,他倒一天天长进了,趁着休沐日跟着人合伙做起生意来,渐渐有些赚头。 年关前忽的拿回两个十两沉的银锭子并两只金钗一个绞丝的金镯儿,只说同人合伙分来的股钱,喜的沈氏合不拢嘴,三十才过,就张罗着去庙里烧香还愿。 正月初一去拜岁,蓉姐儿穿着大红袄,头发攒成两个镙儿,一边戴一个金丁香, 系上红头绳,打扮得跟年画上的龙女一样,小脸蛋红扑扑,一开门就要姑姑抱。 梅姐儿已经长开了,将要十三岁的人也晓得打扮自己,脸上敷着粉儿,眉毛不必修饰就又长又浓,眼睛像她过了世的娘,水汪汪鲜灵灵,跟在沈氏后头一手抱着蓉姐,一手挎着篮子,一路上都有年轻后生扭头瞧她。 她一路跟在沈氏后头,见哥哥嫂嫂两个时不时并头说说小话,心里羡慕起来,想想自己还有两年就要及笄,哥哥嫂嫂也不知会给她说一门什么样的亲事。 蓉姐儿手里撰着个糖葫芦,一口口舔着,眼睛盯着彩棚下面捏面人的老头直看,手指头一伸:“要!” 梅姐儿从袋子摸了两个铜板,由着侄女挑了个嫦娥奔月,再返回嫂嫂身边就见她笑眯眯的:“你也太惯着她了。” 就连王四郎也少有的见了笑脸儿,逗女儿要抢,蓉姐儿睁大眼睛奶声奶气:“坏!”逗得他哈哈笑。 一路逛到庆元寺,沈氏抱着女儿拜菩萨,梅姐儿拿着签桶等在边上,等沈氏拜完了才说:“嫂嫂,咱们求个签吧。” 她是想等沈氏求完了,她也能掣一支,沈氏笑看她一眼,搓搓女儿的小手:“咱们小人儿手气旺,叫她来求一支。” 蓉姐儿懵懵懂懂,伸手就要去摸大红签桶里刻了莲花头的竹签子,叫沈氏拿住小手抱牢签桶,摇晃出声,她嘻嘻一笑,自己抱住摇起来,摇了没两下里头就掉出一支红签。 沈氏赶紧拿在手里,花了五个铜板叫僧人解签,那和尚瘦瘦高高,一拿住就笑眯眯的点头:“六十八签,中吉。” 也就是不好不坏,沈氏瞅了眼竹签,问道:“大师,这上头说的甚?” “好的好的,”老和尚坐在那儿倒像尊长眉佛,蓉姐儿有些怵,见他笑了才笑开来,学着他的样子点头说:“好的,好的。” 老和尚身边的小沙弥早早就瞧中了,转身拿了一卷黄纸递过来,老和尚常年解签,也不须展开来看,交给沈氏就说:“门庭吉庆喜非常,积善之门大吉昌,婚姻田蚕诸事遂,病逢妙药即安康。” 沈氏原还嘀咕着是个中吉,一听样样都好立马笑起来,拍了下女儿的小手,瞅一眼小姑子问:“那婚姻?” 老和尚点了点黄纸:“家宅旺婚姻成山坟吉公讼胜。”后头求他解签的人排了长龙,一说完就挥挥手,小沙弥做个请的手势,沈氏才听见公讼有些皱眉,觉得这个和尚在大年初一触了 霉头说了晦气话,又不好发作,抱着女儿拉住小姑走到殿外。 梅姐儿羞答答绞着衣带,她就听见了句婚姻成,倒不似沈氏想的恁多,想笑又怕脸上露出来,拎着篮子跟在沈氏后头。 王四郎早早就靠在庙门口等着,一见媳妇出来就伸手抱过女儿:“这儿拍花子的多,别叫人把女儿抱了去,你手劲不足,我来。” 过年外面的楼铺都不开市,庆元寺前街倒有好些个担担子走街的货郎,果子点心布匹药材,凡是拜亲访友能送得着的东西都能买到的。 他趁着妇人上香的时候去办了四色果品并两匹新布,这会儿就要往老丈人家去拜年了,沈氏知道他存着夸耀的心思这才这样上心,也知道由不得他如此,但凡自己爹娘少势利一些,也不会叫他存下这么大的气来,只笑一笑道:“咱们女儿刚可掣了一只好签呢。”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沈氏专捡好听的,王四郎把女儿颠一颠问:“蓉姐儿好手气,今儿给阿爹摸牌可好?” 沈氏平时并不许他,知道了定要说上两句,这回也一句不提,送小姑子到了公爹门前,从袋里摸了五十个大钱:“若是宝妞桃姐要个什么可别小气,等夜里回家吃饭,叫大郎送你。” 后头的婆婆原是个寡妇,带进门一个儿子,后头又生了一个女儿,母子三个手段厉害,把王老爷哄得团团转,自己的儿子住在外头,倒把别人的儿子带在身边。 王四郎瞧不上这个继母,又看不惯那个兄弟,从不进门,沈氏念在到底是公爹,便叫小姑子过去拜年,走个过场,大家脸上过得去。 王四郎皱了眉头,厌恶的看了一眼铜环扣住的大门,抱着女儿扭头就走,沈氏拍拍小姑的手说:“跟爹说,家里摆好席等他老人家明日过来吃。” 这一家子过得一团乱,正经的门不能上,只把王四郎那个小院子当成了家,年初一照例是不聚的,到了初二王老爷才提着菜肉到儿子家里,由着前头老婆生的六个子女给自己拜年,大伙儿吃上一餐团圆饭。 沈氏提着裙角在后头追,王四郎早立在顺元桥的石梁边上等她,抱着女儿的小手啃了口糖葫芦,蓉姐儿鼓了脸喊一句:“爹!” 王四郎许了她一串糖水果子,蓉姐儿举着手里的糖葫芦:“包子!” “好,等会儿咱们去买曹婆婆家的酱肉包子。”王四郎眼见妻子追了上来,抱着女儿上了桥,沈氏立定了瞧着大门开了,梅姐儿进去了,才一扯王四 郎的衣角:“总是你爹,明儿可别板着脸,三姐还要炖一只金银蹄子呢。” 这话每年都要说一回,谁都不当真,只有梅姐儿苦着脸,进了门就去亲爹面前跪下磕了头:“哥哥去嫂嫂娘家拜年,叫我代他磕头。” ☆、跑货得金乱人心(捉) 王老爷正喝茶,知道儿子不会来,也不甚在意,抱着后头老婆带来的儿子生的孙女宝妞,由宝妞一个个捡花生米给他吃,冲梅姐儿扬了扬手:“去吧,去给你嫂嫂帮忙。” 梅姐儿喏喏应了一声,卷起袖子去了厨下。她还没进门,就先听见这位嫂嫂正手把手的教她那个正经小姑子揉面团,厨房里起了油锅,正炸年糕。 年糕的香味混着枣子甜茶汤的味儿让梅姐儿一闻见味儿就咽口水,早上起来急三赶四的,肚里就垫了块饴糖,走得久了更饿,腹里打呜似的响了一下。 苏氏抬头看见梅姐儿,扯着面皮笑了一下,口中说道:“饿了吧,蓉姐儿她娘也真是,怎的起来连个热灶都不烧,小姑子赶紧的,这儿有炸好的年糕。” 一句话说得越来越响,院子统共这点地方,里里外外全都听见了,梅姐儿气得咬牙,在她心里这个苏式就是个假嫂嫂,每回见了她还拿着嫂嫂的款儿,明里暗里把王四郎夫妻踩了又踩,十句里八句要捎上嫂嫂沈氏。 梅姐儿不搭她的话,直往灶前拿了小凳子坐下,拿筷子去捞锅里头炸好的年糕,搁在碟子里,开了糖罐,在炸得金黄起泡的那一面洒上厚厚一层白糖,挟起来就咬。 苏氏待自己人从来大方,见了那边的全当外人相待,梅姐儿这么个吃法她不由肉疼,看见她吃了一块又要挟第二块,赶紧拦住了:“鸡鸭鱼羊都不缺,这年糕怪腻人的,留着肚子晌午吃嘛。” 桃姐儿是王家最小的女儿,她与梅姐儿几个几乎从不碰面,也不拿她们当哥哥姐姐,只认亲娘这边的哥哥嫂嫂,小小的人儿眼睛一溜跑了出去,到了堂前哭丧着脸抱住王老爷的腿:“姐姐抢我年糕吃。” 王老爷皱皱眉头,从袋里摸了几个钱塞进桃姐儿手里:“她难得来,别同她争。”桃姐儿一脸委屈相,手里捏一捏总有十多个铜板,头一低跟宝妞挤挤眼,宝妞从爷爷膝上滑下来,拉着桃姐儿的手走到厨下:“娘,姑带我买吃的去。” 年节里头正是货郎走街串巷赚铜板的好时机,娃娃们手里总有几个压岁钱,花里胡哨的东西只要漂亮就能赚着钱。 货郎担子上不仅有玩物,还有脂粉绒花,梅姐儿很是眼热,可每回都被桃姐宝妞刮掉一层油去,她一长到十二就跟开了窍似的,闻言虽起了念,却不愿同她们一起。 苏氏甩甩手:“去吧,有你六姑姑给我打下手呢。”说着指派梅姐儿剁肉去。 年前沈氏给全 家都做了新衣,梅姐儿身上这一块料子是扯了整匹与她做的,袄裙里填的全是新棉花,又轻又暖,把腰一束显得腿长腰细,她人生得微黑,玫瑰红联珠小团花的样子银灰的琐边倒把她衬得白了些。 等宝妞两个结伴出了门,梅姐儿把手一叉,直望着苏氏笑:“进了门还没给娘磕头呢。”说着转身出去,把厨房留给了苏氏。 王老爷家里是请了帮佣的,不是死契买来到了年节也要放人家去,厨房里的活儿只好由媳妇一个人做,苏氏哪里肯放梅姐儿走,可她溜得快,又是正经事,只好望着门帘子啐一口:“装什么千金小姐。” 朱氏正在房里头盘点这回送来的酒布果子,听见梅姐儿来了赶紧放下内室的帘子,走到堂前笑眯眯的问:“见过你爹没有?” 梅姐儿点了头,拿了拜褥给她磕个头叫了声娘,朱氏摸出个红包给她,从头往下一扫就知道今年王四郎家里过得不差,梅姐儿头上那一根钗总有两钱重,梅心里还串了两颗红珠子,拉了她的手:“你哥哥嫂嫂可好?” 朱氏在外头人看来是个面团一样的人儿,可王家姐妹哪个没吃过她的苦头,除了王家大姑娘是亲娘过世之前就定下了亲事,后头的没一个嫁得好,外面看着没有苛待她们,实则日子一个过的比一个差,不是婆母凶悍就是妯娌难处,再不然就是丈夫不长进,几个姐妹聚在一处多是诉苦,梅姐儿听得多了,看朱氏就跟兔子见了狼,缩着肩点点头:“好的。” 朱氏的手在她身上摸了又摸:“这料子是新的吧,你哥哥要不是发达了,哪里能给你做新衣,我听大郎说了,四郎这些个日子跑起单帮来了,贩些什么呢?” 朱氏说话间就把自己的儿子排在了前头,叫人听起来还以为他才是正经姓了王的,王家里唯一的男丁倒排了个不上不下。 梅姐儿就是知道也不会说,更别提她不知道:“从来只跟嫂嫂在屋里头做针线,哥哥前头的事,女人家不管的。” 这倒不是假话,王四郎不服管,沈氏又不是个掐尖的,梅姐儿更不晓事,屋里的事沈氏说了算,屋外头就是王四郎兜应,就是沈氏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忙些什么。 朱氏碰了个这么个钉子还不松手:“我怎么的听说四郎想把差事给辞了?”她脸上笑的一团和 气,扭身着喊了声媳妇:“宝妞娘,给梅姐儿盛碗甜汤来。”说着拍拍梅姐儿,压低了声儿极亲近似的说:“你爹受累辛苦才给你哥哥谋了差事,他这头卸的干净 轻巧,你爹得跑多少门路,家里又送出去多少礼?” 她拿帕子托了个芝麻炸巧果递到梅姐儿手里:“我倒不是计较那些个礼,四郎若能有个好前程我欢喜还不及呢,这不是怕他遭了骗,把本都蚀了。” 苏氏正端着汤进来了:“小姑子喝汤。”她一抬眼儿就知道现在不是指派梅姐儿办事的时候,肚里再不乐意也不能当着婆母说什么,正要退出去,梅姐儿站起来:“我帮嫂嫂剁肉去。”朱氏一席话说的她肚子里头一包气,这一家子从上到下就不盼着哥哥有点好。 朱氏好容易抓住了机会哪里肯放她出去:“你嫂嫂能干,哪用得着你,好容易过来一回,还不同娘说说话。”一眼就把苏氏叉了出去。 一直扯到摆饭的时候,苏氏往朱氏屋子里张了几回都不见朱氏放人,一个人做了整桌子菜,虽说五碟冷盘三个水菜都是帮佣走之前做好的,她自己只炸了些巧果年糕,裹粉炸了个丸子,可她平日里哪里沾过手,浑身骨头都酸了,捏着手拿腔拿调:“梅姐儿快来尝尝嫂嫂的手艺,这丸子也不知和的咸不咸,刚想让你替我尝尝咸淡,娘却疼得你不肯撒手。” 堂里开了两席,一桌男一桌女,男桌上头只有王老爷跟后头的儿子,如今也改了姓的王大郎,女桌上头倒都坐满了,朱氏主位,梅姐儿对陪,打横里一边坐着苏氏宝妞一边坐着桃姐儿。 肉菜堆得高高的,桃姐儿一筷子就挟走了鸡腿,摆在碗里慢慢啃,苏氏赶紧挟了另一个给宝妞,小小的娃娃吃得满嘴是油,还抓着翅膀不肯放。 梅姐儿垂着眼儿只挟面前的菜,也不知苏氏是不是故意,梅姐儿面前就只一碟子白切肉,白花花全是肥油,她正是受俏的年纪,捏着筷子挟了两片便不吃了,舀了碗酒酿白丸子汤慢慢喝着。 看着桃姐儿宝妞两个吃得一桌子鸡骨碎肉,朱氏一径望着女儿孙女笑,只在王老爷瞧过来的时候招呼梅姐儿吃菜。 梅姐儿吃罢饭早早就要辞回去,王老爷把她招到面前,从袖子里摸出个袋子来:“你大了,这些个当零花,别甚么都叫你嫂子操心。” 梅姐儿从没在爹这里得过这样的嘱咐,眼睛一红“诶”了一声,王老爷又闭上眼,往摇椅上头一躺,转着手里的玉石球,眼皮合拢了,看上去像是睡熟了。 苏氏在外面探头探脑,嘴巴一抿就往朱氏屋里头告状:“娘倒疼起六姑来,把我一个人撇在灶下,我可瞧见爹塞了个钱袋给她呢,不定贴补多少钱去。” 朱氏白她一眼,掀开帘子继续盘点,苏氏瞧见里头堆得满当当不由抬腿跟了进去,朱氏点了果盒恨声道:“长点儿脑子!盯着那芝麻绿豆作甚!王四郎是个什么货,无赖地痞,怎么就走了大运发财了?” 她往门口斜一眼见没人又道:“江州城里缺什么让他跑单帮得了银钱,我问了半日梅姐儿连个屁都崩不出,凭他贩什么货,丝绢布绸鱼米藕菱,哪个不得往家里储货,他出入江州城多少时日了,可见他挑着担子去?” 苏氏听了眼儿一亮:“娘的意思,是他跑的货来路不正?” 朱氏吸一口气:“不管他正不正,你先把孙子给我生出来!”好容易攒了这么些个家当,怎么也得给自己儿子,现在最怕的就是沈氏给王家生个男丁,这一来可什么指望也没了。 丈夫看着是个一团糊涂的人,发嫁女儿打发儿子一句话都没有,却有一条不管朱氏怎么小意温存怎么娇嗔放赖,他从不应一声。 外头人以为王大郎就是王老爷的儿子,从十二三岁到如今也过了十几年,也不过是口里喊得好听,官府的碟儿上可没记下王大郎的名字,临了临了,这屋子地契还是王四郎的! 若说这些年下来,朱氏藏的私房也不少了,原来她带着儿子嫁给王老爷的时候,手里不过捏着五钱银子,夫家死绝了,房子又是赁来的,母子两个苦挨不过这才叫说媒。 王老爷家里拖了六个孩子,五个女儿又只嫁了一个,后头年年差着一岁一溜排开都要说亲,朱氏心里头总有些不得意,念着他有个小官还算是个吃公粮的,又肯拖着个不姓王的儿子过活,房东催租还催得急,这才嫁了。 想不到王老爷是个会钻营的,官儿慢慢大了,置了院子多了银钱,就连上门的也不是白丁,朱氏使出浑身解术把他哄得服帖,把姐儿们一个个打发出门,眼见王家唯一的儿子越大越不成器,她心里自然高兴,不成想,竟叫他发了小财,唯恐丈夫瞧见儿子出息了把她们母子抛到脑后去。 苏氏一听“儿子”倒蔫了,讪讪不答腔,她进门比沈氏早两年,可宝妞却只比蓉姐儿大半岁,肚皮还一直没动静,只应一声就不再说话。 朱氏见她这个样子又要教训,叹息一声忍住了,当年就是贪她精明才聘了她来,好给大郎再添一个帮手,谁知道她精明是精明了,却只在小处,家里还得靠着自己。 朱氏摆了摆手点了一匹大红布:“这个你拿回去,给宝妞做身衣裳,你也做 条裙子。” 苏氏又开颜笑,眼睛一转指着一匹蟹壳青的:“这个我也拿去,给娘也栽套衣裳。”说着抱起来就往自己屋里去。 ☆、两个女婿有亲疏(捉) 那边王家的年过得热闹,这一边沈家的年也不冷清。 沈氏娘家住在大柳枝巷,出门就是河,既是河又是街市,船家贩些藕鱼虾蟹,比外头买少两三个钱,脚步一伸一缩一日裹腹食就得了,很是便宜。 一到冬日里门前就停了一溜儿乌篷船,上头都扎着红灯红布,从桥上看过去船跟着水波轻摇,摇的灯笼也在晃荡,红彤彤的一片。 这会儿还早,一家子都没用早饭,只有蓉姐儿吃了半串糖葫芦,年初一门楼铺子都不开,倒有些担子还挑在巷子边卖热糖粥馉饳儿。 王四郎寻个有桌椅的坐下扔了八个铜板儿,一气吃了两碗细料馉饳,担主见蓉姐儿像个裹了大红封的白团子,从汤锅里捞出两个白丸子,撒上红白糖端过去算是送的,沈氏搓着蓉姐儿的小手道了谢,哄着女儿又用了几口,这才慢悠悠往柳枝巷子去。 这条路蓉姐儿走惯了的,一看见春风桥就知道是去外婆家,摸出自己的糖人:“给表姐!”说着还点一点戴红兜帽的小脑袋。 沈氏没有正经婆婆,生孩子的时候只有个半大的小姑在伺候月子,她家里再不受宠也是亲娘生的,潘氏隔上一段儿就来看看女儿,送些活鱼给她炖汤喝。 江州是鱼米乡,泺水镇外就是个大湖,渔船往来不息,活鱼卖得贱,虽不值什么,可到底比就现了一回身,说了句“这可是王家门第一个女孩儿呢”的婆婆要贴心贴意的多。 沈氏跟几个姑子都处得不咸不淡,得了空只往娘家跑,蓉姐儿自然就跟外家亲近。沈氏笑一笑:“你舍得了,夜里又念叨着再要。” 蓉姐儿缩缩手把嫦娥捏住了,趴在王四郎肩上不说话,进了门就扑进外婆怀里不撒手,沈氏叫了两回才肯下来合了两只手拜年。 潘氏早就笑得合不拢嘴,把蓉姐儿一把搂到怀里,捡了桌上的蜜枣儿炸果条喂她,又唤儿媳妇点茶来,屋子里炭盆烧得旺,蓉姐儿小脸红扑扑的,便给她褪了棉袄,瞧见里头穿了件牡丹纹样的薄袄跟女儿腰里系的缠巾一般花色,晓得是扯了整匹的布做的。 从王四郎进门,潘氏就打量了个遍,手上的礼自有儿媳妇接过去,瞧见四五个盒子,底下还有用红绸扎的两匹新布就笑开了眼, 这个女婿沈家两口子从来瞧不上,两个女儿一年里头定的人,大女儿丽娘嫁进了殷实的高家,小女儿便配给了王四郎。 丽娘回家也感叹小妹聘得太急,若没定下她倒方便牵 媒,也好往夫家亲戚里去寻摸,找个有家底的不是难事。 可沈家老爹为着还儿子娶亲欠下的债急急把小女儿秀娘也聘了出去,收的银子没给女儿添嫁妆,全还了债。 丽娘生的颜色好,早早就被高家相中了,一进门就怀上了,十月蒂落给高家添了个长孙,自此日子便好过起来,常贴补娘家,妹妹难过时也撒些银钱帮补。 原以为王四郎也就这么不上不下吊儿郎当的过下去了,谁晓得他竟到江州城里跑单帮去,眼见得小女儿的日子也一日日好过起来,眼睛跟嘴巴一齐弯,拉着秀娘进了内室。 蓉姐儿团在床上玩,潘氏便拉了女儿的手,秀娘虽不如姐姐丽娘美貌,皮子却比姐姐丽娘白腻的多,生个蓉姐儿也比一般孩童白净,乌溜溜的圆眼睛,再穿上大红袄,跟年画上的玉女一般模样。 潘氏在女儿身上扫了个遍:“当年你还怨爹妈把你聘给王家,如今还怨不怨了。”说着抬起女儿的手:“我瞧瞧,这头钗这戒指都是新打的吧。”说着就要把戒指褪下来给自己带上。 沈氏知道亲娘的毛病,雁过拔毛,糖粉粘个身还要蹭掉一层去,赶紧把手捂住了:“明儿几个姑子要来的,等些时日才孝敬您。” 正说着丽娘一掀帘子进来了,看见潘氏的手正摸着妹妹的金戒指,啧一声开了腔:“她统过就多少东西,娘还往自己怀里扒拉,妹夫才好了些,叫人看着脸上怎么挂得住。” 潘氏立时就不高兴了,可这个女儿从小就娇惯,如今又嫁进了大户,手里银钱散漫,她自己头上这点插戴一多半儿是靠了丽娘,便不挂脸,只是笑着拉她坐到床沿边:“女婿可来了?” “在外头给爹拜年呢。”丽娘捧着碟儿嗑瓜子,只咬了一个就吐出来:“这炒货放了多久?别是我年前拿来的罢,娘也真是,都大节了,还不知道买点儿好的。”把碟子一搁逗起蓉姐儿。 要说丽娘最得意的事,便是抢在弟媳妇前头生了儿子,高家老两口恨不得把这个金孙含在口里,连拜年都不十分乐意放他过来,街上给叫了大车还不算,一路送到了街口。 外头俊哥儿正给外公拜年,沈老爹一口一个女婿,又是招呼茶又是招呼细点,把王四郎冷落在一边,两个女婿比较起来自然是高家大郎有前程,家里十好几亩的水田,还有些个门面铺子放租,王四郎得跑多少货才能置下这些家当来。 蓉姐儿在床上呆不住,掀了帘子站到外公面前要糖吃,高大郎 向来喜欢女孩儿,自己只得个小子,瞧着别人的闺女就眼热,刚过妍姐儿逗的噘了嘴儿往外跑,一把又抱起蓉姐颠了两下,把蓉姐儿唬得直叫爹。 高大郎虽然姓高人却短小,哪里如王四郎高大英武,小人儿也知道趋利避害,张着手直拄亲爹怀里扑,眼睛里沁出泪珠儿,一头靠进王四郎怀里抽抽哒哒的要哭。 丽娘掀了帘子出去:“你惹她做甚,当姨爹的,怎的见了面不把红包只知道逗她。”高大郎赶紧从袖袋里摸出红封来住蓉姐儿手里送,嘴里还要逗她:“跟姨爹上街,给你买好吃的去。”说着报一串儿吃食,蓉姐儿收了声,大眼睛睨住高大郎,想了半日还是摇了摇头。 “马上就摆饭了,还不喊妍姐的爹进来,直杵着做甚!”潘氏从里头出来见儿媳妇还立着赶紧嘱咐,兰娘赶紧往后转去,先用热水绞了毛巾再到后院寻了丈夫:“娘喊你开饭呢。” 沈大郎一身刨木花,站起来拍拍身见媳妇垂着脸拉了她的手:“等这批货赶出来,我给你做个新妆匣,这回雕个富贵牡丹的。” 他知道潘氏的脾气,晓得媳妇又受了委屈,为着两人只有妍姐儿一个女儿,明里暗里没少给媳妇颜色看,潘氏一发作起来便哭天抹泪,他只好劝着媳妇吃点亏,见她还是不开颜又说:“我估摸着这回的赏钱不少,到时候也给你打根金头钗。” 孙兰娘这才露了个笑脸,把着丈夫的手臂往前,她人生得娇小玲珑,笑起来甜甜的带着酒窝,开口声儿跟黄莺似的:“也不必金头钗,你给娘打个戒指吧,我瞧见她又跟小姑子要东西了。” 潘氏用小角杯儿倒了些自家酿的米酒,拿小勺子舀给蓉姐儿喝,妍姐眼馋的干站着,还是秀娘把她招过去:“过来,来姑姑这儿。” 米酒酒味少甜味浓,喝起来跟甜水似的,两个小丫头都喝了一小盅,手牵着手往院子里去。妍姐跟俊哥玩在一处,蓉姐儿太小插不上话,只在一边笑眯眯的瞧着。 妍姐儿捏着嫦娥面人,背过身去数自个儿得的红包,俊哥儿出门时祖父祖母给包的酥糖蜜枣饴糖进了蓉姐儿的嘴,还问她们:“是不是,同这里,不一样?” 妍姐儿最大,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拉住俊哥儿:“夜里的桥上要放烟花,你们去不去看?”蓉姐儿咧嘴露出小米牙点头,爹爹许了她带她看灯。 俊哥儿鼻子一皱:“我家沿河的铺子开了席,我在楼上看!”妍姐儿蓉姐儿两个巴巴的看着他,妍姐儿扯扯他的袖子: “我能去瞧么?”俊哥儿把头一昂,手挥一挥:“都去,都去!” 俊哥儿自小是爷爷奶奶跟前抱大的,亲娘没有沾过几天手,无奈爷爷有个结巴的毛病,他叔叔几个全没学着,全落在他身上了,为着这个爷爷更宝贝这个大金孙,觉得几个孩子里头只有这个孙子最像他。 蓉姐儿瞅了哥哥姐姐一遍,她人虽小却跟王四郎是一般脾气,小小的人儿浑没听明白,却晓得抬起一根手指头,认真说道:“我爹抱我去!” 这一头王四郎脸上正不好看,开了两桌,男桌上的整鸡整鸭子全在高大郎一边,打横里就只摆了一尾鱼跟一大海碗的猪大肠。 这东西往日常吃,为着下饭,一碗猪肠到好配三碗蒸饭,可年节里拿这个来待客显得看轻了他,偏生沈老爹还不住口的劝菜:“女婿,这个可是你娘灶上花了功夫炖的,你且尝一块。” 不消说都是在劝高大郎,王四郎年轻力壮,高大郎吃一碗他须吃三碗才饱,便是一盘子切肉都能干嚼下去,见岳家还不拿他当回事便阴了脸,心里暗暗发狠,定要闯个名堂出来,叫他们刮目相看,听得女儿这么说,招手把蓉姐儿抱过来:“爹给你给你买彩灯。” 屋子统共就这么些地方,男桌上的情形跟女桌上差不多,秀娘心中不乐,吃的也少,等到散了席帮着孙氏洗了一盆子锅碗,抹了手便要回去。 沈老爹夫妻两口子从没拿这个小闺女当回事,却独独舍不得蓉姐儿,抱着她不肯放:“你们先家去,到夜里再来接她。” 秀娘看看女儿正团在外公身上,软绵绵的小手摸着老头的胡子,轻轻一抻,老头儿也不生气,祖孙两个还笑对着看,便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咱们先家去吧,看着天色梅姐儿也该回来了。” 高大郎喝的却不是女桌上的米酒,是潘氏特地去外头沽好的竹叶清浇酒,他喝了整整一壶,面上通红口里多话,直拉着王四郎不许他走,嚷嚷着要请连襟去东大街后头的汤儿巷里泡澡堂子修脚去。 丽娘一步上前拎了他的耳朵:“叫你别喝别喝,回去爹娘又要念叨。”扯了耳朵一使劲,高大郎举手就给媳妇作揖,口里含含混混“哇”的一声吐在丽娘新做的鞋上。 她也顾不得生气,直跳开两步,脸都涨红了:“没卵用的浊才!”又是叫潘氏打水给她擦衣裳,又是叫孙氏给她拿干净没用过的布条儿来,屋子里乱成了一窝粥。 蓉姐儿躲在屋外头,王四郎一招手就跌东跌西的 往他面前跑,张手叫他抱,一家三口趁着乱往屋外头走,还是沈大郎默不作声的跟在后头送到门口,他不会说什么客套话,只跟妹妹说:“这回剩下的木料多,我给妍姐儿蓉姐儿一人打一对桌椅。” 沈氏从小便跟哥哥亲厚“诶”了一声,让蓉姐儿谢谢舅舅,跟在王四郎后面往家去。 ☆、家家有本难念经 王四郎心里存着气,沈氏跟在后头撵他都撵不上,大街上也不能分辩,只一叠声的问:“可要买只白切鸡回去,明儿爹要来,西首丁胖子家定了只肥鸭子还得去拿呢。” 再不是也是自己的爹娘,秀娘不好当着丈夫的面说父母不好,可心里也着实埋怨潘氏不给她脸,那么些个肉菜,往王四郎面前搁上一盆有什么难了。 高大郎细瘦零仃的,连身上的绸袍子都撑不起来,喝上几口酒就饱了,吐得一地黄水,屋子里臭的熏人,可沈老爹跟潘氏就是把他当成宝,王四郎在他们眼里恐怕就是根草。 蓉姐儿趴在爹爹肩上打瞌睡,她疯跑了一回早就累了,兜帽罩在脑袋上,打了小哈欠就要睡,心里还惦记着王四郎许给她的灯:“爹,灯。” 沈氏跟在后头把气往肚里咽,一直到了家门口王四郎的气儿还不顺,把蓉姐儿往堂下一下放下,自个儿往内室床上躺倒,脱了袍拿被子闷住头,秀娘往里张一张,知道他在娘家没能吃饱肚皮,到厨下开锅点灶,把备着昨儿做大菜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挑了火腿跟虾肉,想做个汤给丈夫吃。 厨下的木盆子里也浸着大肠,可才在娘家打过这场官司,王四郎怕是半旬都不想尝这个味儿,秀娘又是一声叹息,拿了碗儿把虾剥出来,见女儿乖乖的挨着门玩,笑着招招手:“妞妞想不想吃糕?” 小人儿最懂颜色好坏,一直不敢出声,见娘亲笑了也跟着笑,点点脑袋:“妞妞吃糖。”沈氏伸了脖子往梅姐儿屋里一瞧,见下着帘子知道她回来了,指指门说:“去找你姑,跟她讨糖吃。” 朱氏大面儿上从来不错,梅姐儿每回去都要拎几包吃食回来,沈氏这里脱不开手照顾女儿,只好把她引到小姑子屋里去。 蓉姐儿摸着柱子下了石阶,一步一扭的往小姑姑屋里去,到了廊下还知道叫门:“姑!”梅姐儿正坐在床沿上数着亲爹给的银子,总有二钱,抿着嘴儿想着铺子里头的胭脂粉盒跟雕了花儿的铜镜子,连哥嫂进门也没听见。 听见蓉姐儿叫慌忙把荷包往枕头下面一塞,理理衣裳起来开门,一把抱起了蓉姐儿,转身往里拿了食盒就出来到了灶下:“嫂嫂回来了,哥哥可是醉了酒?要不要打碗醒酒汤给他。” 见沈氏正在剥虾晓得是给哥哥做的,她搬了个小脚凳让蓉姐儿坐着吃糕饼糖果,换上家常衣裳接过碗去:“嫂嫂去吧,我也饿呢,想烫个面吃。” 沈氏一跺脚,生闷气生得忘了换衣裳, 幸好新衣裳不曾污了,赶紧回房换了一件,一边拿手系衣带一边推了推床上的王四郎:“小姑子也不曾吃,我做个火腿虾丸子汤可好?” 沈氏虽不如孙兰娘针黹裁衣上了得,却能造得一手好汤水,吃食上头可比王四郎家姐妹几个精细的多,王四郎闷着头应了一声,沈氏脸上露了个笑意,又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火腿片下几块细细剁成肉茸,加上粉捏起来,每个里头包上一只整虾,锅里的水滚得冒了泡,一砧板的丸子一个个落进水里,肉色一变就捞将出来。 鸡汤是年夜里吃的,炉子上热过了加上汤过的面,再把丸子满当当的铺在上头,蓉姐儿糖糕都不吃了,撵在沈氏后头进了内室,眼巴巴盯着碗,王四郎碗刚接过去,女儿就过来抱着他的小腿张开了嘴。 他捡一个咬开吹凉的送到蓉姐儿嘴里,蓉姐儿半个还没咽下去,他这一碗就下了肚子,把空碗一放这口气才算顺了,把女儿抱起来拍拍:“夜里咱们去镇上最高的地儿看灯,比高家的铺子还要高!” 蓉姐儿懵懵懂懂,只知道要去看灯,呵呵笑着拱手,这是她才学的,沈氏教她年节里见了人就要这样拱手,别人给塞给红纸袋,也须拱手还礼。 王四郎坐起来套上袍子,捏了捏钱袋子跟沈氏招呼一声:“我出去,晚间回来。” “大年初一你们还聚,答应了看灯的,在家多待些便罢了。”沈氏不敢十分说他,王四郎也只摆摆手,系上头巾出去了。 王四郎自小游荡,别的子弟读书写字了,他还在大街上走东串西,又有一把子好力气,跟几个一样混赖的人混在一处,人憎狗厌,这些年成家生子也没断了来往,还拜了把兄弟,有事无事都要聚一聚。 “你爹心里不痛快,出去撒撒气也好。”沈氏把女儿抱起来,拿帕子给她擦擦嘴角,这话不好跟小姑子说,闷在心里又难受,只好跟不懂事的女儿吐一吐苦水,眼圈一红差点掉泪。 蓉姐儿掏出自己的小荷包儿,从里头拿出块糖来,她趁着两人不注意偷藏了两块,此时拿出一块荷花糖递到沈氏嘴边,沈氏一张口接了,含在嘴里凑过去香了她一口。 都说闺女是娘亲的小棉袄,还是闺女最贴心,小小的人儿就知道哄她,沈氏把蓉姐儿搂紧了,蓉姐儿玩了大半日早就困了,伸着沾着糖渣的手揉眼睛。 沈氏把碳盆烧得旺旺的,在窗上开出一道缝,脱了棉衣棉裤让她窝进被窝里,两边掖得严严的,用四方枕 头压住了,蓉姐儿刚一沾枕头就眯着了。 明儿几个姑子都要来,少不得要打一场口头官司。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前头几个还不抱成团,五个姑娘里自个儿也有小帮派,每个人都打着自家的算盘,在家不过争些零钱花销,出了嫁还是如此,见着弟弟稍好一些便拉三扯四的跑回来刮油水。 沈氏是吃过她们苦头的,无奈王四郎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拿这些个不当一回事儿,他姐姐们的话虽不听,却也不听沈氏的,各样事体都只自己拿主意,沈氏说破了嘴只惹了他厌烦,只好把气往肚里吞,把自己当个石木人,凭她们说甚,只不接口。 沈氏早就备下色色菜品,泺水镇本来便小,到了年节门店铺子也只关上一天,三十这天不开,初一上午不开,自后就如一般行市。这还是不知哪一任的县太爷定下的规矩,泺水从镇东走到镇西也不过一个时辰,到了年节不开铺,冷清清似空城一般,他便定下规矩就算年节也一般开市。 镇子小有小的好处,至交亲朋隔上两条街就走到了,真要去外镇拜亲的便贴上红纸条儿。地头虽小却因靠山靠水蚕桑鱼茶日子过得富裕,来此的县官也是打点好了做个一任就升官顺带捞上一笔的。 真要说起来哪家的日子也没苦到过不下去,大姑子嫁到了外地不提,二姑子嫁了个屡试不第的童生,越是不中越是要考,把个家底全都掏空了,全靠着老娘跟媳妇给人做活贴补家用。 三姑子嫁了本镇捕头,日子过得比几家都要好,可婆母凶悍,妯娌也不是省油的灯,为着只有一个女儿,不知被骂了多少回,说她们王家女儿多,嫁进来也只开花不结果,是个摆着空好看的。 家里孩子多亲爹又不管,四姑子便被亲娘的妹妹她抱回去养活,姨母无子又丧夫,去了的丈夫有个小铺面留给给她卖些杂果零碎,日子过得好比姊妹几个都好。可到了说亲却死活不肯听姨母的,非要嫁给隔条河对门家的儿子,姨母怎么劝都不听,气的姨妈旧疾复发,赶了她家来,如今日子也就这么含混的过着。 这几个大小姑凑在一块儿每个人都能开锣唱大戏,沈氏自小便怯弱惯了,还是嫁了人自己当家了才立起来些,见着这些姑子脑袋就跟箍桶似的,平日里不甚走动,到了年节凑一处必要挑她的刺儿,只好把事都做在头里,眼看蓉姐儿睡熟了,便让梅姐儿进屋里守着她,自个儿挎了篮子去拿定好的鸡鸭鲜鱼。 案鲜小菜都是备好的,烧鸡肥鸭拿油纸包起来放进篮子里,冬日里 没有鲜果菜蔬,只捡几根老藕当作鲜菜便家去了。 蓉姐儿睡得小脸红扑扑,额头上泌着汗,梅姐儿支着手盘算怎么买铜镜花粉,余下的钱再添些个手绢绒花也够了,货郎担子上那些个小米珠儿买下一盒串一串也能给自己添个首饰。 她想的入迷,连蓉姐儿发汗口中呼呼喘气都没发现,沈氏一进门就瞧见了,赶紧给女儿松开些被褥,拍起来喂了些水,眼睛往梅姐儿身上斜一斜道:“菜我摆在厨下了,你把鸡鸭挂到房梁上别给耗子咬了。” 梅姐儿这才回神,应一声往灶下走,心里还念念想着新首饰。王四郎夫妻再待她不错,也置不了许多首饰,沈氏自己有的,总也给小姑子添一份,可她心里打着积蓄的主意,阖家也不过吃上头好了些,穿衣首饰自然不及苏氏跟桃姐儿。 桃姐儿才只多大,七岁的人儿就带着金丁香了,腕子上还用四五个金珠儿串戴着,梅姐儿眼热不过,也想要串个米珠戴在耳朵上,她浑没在意嫂嫂的不满,到灶下涮了锅碗挂起鸡鸭,转身回屋把这些时候攒下来的钱又点了一遍,只等着明儿姐姐们来了,托三姐给她置办。 沈氏把蓉姐儿拍哄得不哼哼了,就叫她自己下地玩耍,摸过柜上头摆着的竹筐裁布缝袜子,自王四郎跑了单帮,脚上的鞋袜费得厉害,沈氏得了空就纳鞋底,攒到五双就开始做鞋帮鞋面儿,她捏着针又叹一口气。 丈夫是个风性子,到哪儿都定不了,跟人跑了几回江州城,就嫌泺水地方窄了,发了愿要举家办到江州城里过活,还说甚么“往后也给你买个洗脚丫头。”沈氏一劝,他便不耐烦的皱起眉毛,虎目一瞪,说她是妇人家心小。 蓉姐儿忽的抱住沈氏的腿,冲她咧开嘴笑,也不知什么时候从竹筐子里翻出朵琐好了边的花来顶在脑门上,沈氏眉头一展把愁思都丢到脑后,瞅着闺女便笑,拿手指头去刮她的嫩脸。 天将暗未暗,王四郎一身酒气的回了家,沈氏早晓得他要吃酒,拿老藕捣成泥用纱布挤出汁来温热着给送下一小杯去,到了晚间还不醒,蓉姐儿倚在床边眼巴巴瞧着,嘴巴扁着要哭不哭的样子。 沈氏不好独放王四郎一个在家,梅姐儿还小怕她看不住蓉姐儿,只好哄女儿:“元宵的烟火花样更多,咱们那时候去瞧。” 蓉姐儿抱着手低头不肯应,梅姐儿自家也想去瞧:“我抱着她去吧,不往桥上走,沿河看一看就家来。”沈氏还是挂心女儿,拿出个缠腰来把梅姐儿跟蓉姐儿的腰带绑在一处 系了个扣藏进袍子里,又定下时辰:“这会子去,等月亮升起来就回来。” 梅姐儿应一声,抱着侄女出了门。 ☆、荷花桥塌埋祸根 沈氏守着丈夫做针线,心里骂了十七八遍的“冤家”,别个看着王四郎这般壮实的模样只道他没有半斤也有八两的量,实则他却是个三杯倒,根本不会吃酒,比他几个姐妹都不如,梅姐儿还能喝上三四杯烧酒,王四郎一口口抿着还嫌多。 他这是心里不痛快正撞上了那三四个朋友,寻了角店吃成这个模样,还是陈大耳把他送家来的。沈氏口上埋怨心里还是偏着丈夫,起了好几回身,去看铜壶里的水滚了没有,好给他沏一盏酽茶来吃。 正用抹布包了铜把倒水,听得外头一阵喧哗,隐隐从河边传过来,沈氏放下铜壶走到院子外,刚打开门就听见“桥塌啦,死人啦”,沈氏一晃这才立住了,叫住常去食铺的小子急问:“前头怎的了?” “桥塌啦,看烟火的都掉下去了,踩死好些人呢。”烟火的红绿衬得他急切的神色:“婶子告罪,我得赶紧家去,跟我娘报个平安。” 沈氏门也来不及关,进了屋就推醒丈夫,声音里头带了哭腔:“赶紧起来找女儿去!”见推他不醒,急得直打转,回身瞧见竹筐里头的针线剪刀,拿起来就用针尖儿扎了他一下。 十指连心肉最软,王四郎吃痛一记醒过神来,听沈氏又说了一回“忽”一下跳将起来,头还晕着,磕在床柱子上鼓了一个大包,他外袍也来不及扣上,急急奔出门去,一面奔一面喊:“你在家等着,说不定她们见乱家来。” 沈氏眼睛里含了泪一路送到门口,立在门边不伸长了脖子往外望,间隔的徐家娘子丈夫带着儿子看灯去了,也立在门边急等,她不比沈氏纤弱,扯住一个便问见没见过她家当家的。 沈氏便跟她立在一处,她问完了自己也问一声,好几个路过的全都摆手,只一次比一次说的凶险,嚷嚷着那桥上总有百多个人。 沈氏捂着心口发懵,口里连声念佛,听见孩儿哭声心都吊起来了,徐家娘子胆儿却大些,拉了她的手:“沈家妹子莫急莫急,那桥都百多年了,顶多裂道口子,哪里就真的塌了,定是那小儿信口胡绉的。” 话是这么说,可沈氏知道梅姐儿的性子,她贪耍爱玩是个好热闹的,叫她不往桥上去,也不知是不是听了话。 两个就这么立在屋阶上,眼看着人往这头涌,眼珠子都不敢转就怕看漏了,徐家娘子声高见一个问一声,沈氏只管扶墙望过去,见着那身形相似的就要踮起脚儿望一望,总没一个是王四郎,她心里记挂着闺女又怕丈夫裹了乱走差了,手指头把那砖缝 里头的青苔都抠尽了。 “娘!娘!”沈氏听见女儿的声音就往东头看,徐娘家一巴掌拍着她:“喏,这边儿!” 一回头才瞧见梅姐儿抱着蓉姐儿从西边来,沈氏一口气儿一松,脚都打着飘,也不及问伸手就把女儿搂过来,蓉姐儿还笑呢,给她看手里捏着的糖人儿。 沈氏还真没料错,梅姐儿确是上了桥看烟火,却没去东边而是去了西边。东头的双荷花桥因两边都有荷花池,占着景好的便宜门楼铺子多些,在那儿放烟火的大户也多,人挤人的立不住脚。 梅姐儿才出门就遇着了平日里交好的姐妹,告诉她西首的脂粉好饶个几文,她便往西边的洪福桥上看,那边也有卖摇鼓糖人贴画的小担子,只不比东边热闹,梅姐儿仰头看得入迷,看见前头乱起来,问一声知道是双荷花桥塌了,赶紧抱了蓉姐儿回来。 趁乱拍花子的摸口袋的都有,梅姐儿一到门前就知道嫂嫂急坏了,她解了蓉姐儿腰上缠的带子:“万幸没去东边,我一路走过来都听见人说掉下去好些人,就跟下馉饳似的。” 王四郎把人一个个翻过去找,没一个说见着了蓉姐儿,他也不知从哪儿顺来个白纸灯笼,蓉姐儿没寻着,到碰上了三姐夫,他带着人来料理桥塌的事,王四郎上去一扯袖子就问:“可见着蓉姐儿梅姐儿没有?” 纪二郎身后跟着的捕快先一步往河边去,纪二郎听见这话眉头一皱:“你怎么的叫她俩去,你姐姐跟孩子都叫我锁屋里头,不许出大门边。”他说完了啧一声:“这一路都没瞧见,你等着,我叫人好好寻寻。” 王四郎转身刚要再往前去,被徐屠户一把拉住:“家去了家去了!”他抱着儿子一回家就瞧见自家娘子拉着沈氏说道个不停,知道王四郎往前边去了,放下儿子就来报信。 王四郎于他一道回家,看见蓉姐儿正伸着舌头舔糖人见他回来还把糖人递过去给他也吃一口,虽是虚惊一场,却也是王四郎醉酒惹出来的事,他谢过了徐屠户一家带着老婆孩子进去,哄女儿道:“等元宵节,带你去望火楼看灯看烟花。” 王四郎在巡军铺屋里头当差,铺屋旁起着砖造的望火楼,每三百步须得起一幢,每处的铺屋里住五个兵丁巡火事,当值的夜里头就和衣睡在望火楼上,若有火警便敲锣示警,再推上装着火叉吊桶铁猫儿的车往火事地方赶。 蓉姐儿跟着沈氏送饭的时候去过,也只在铺屋门前站一站,都是男人,沈氏也不便进去,但蓉姐儿知 道里头有幢高楼,就跟庙里头的塔一样,她只在外头看过从没上去过,停住舔糖人的动作,侧头看了看沈氏,见沈氏笑眯眯的点头,也跟着笑。 夜里哄睡了蓉姐儿,沈氏还在发虚:“这回可不许再诳她,万幸没到桥上去,那桥怎么就塌了呢。”王四郎醉中被惊醒,如今提着的心放下来又困顿了,打了吹欠摆手:“你管呢,那是县老爷的事儿。” 一句话还没说完翻过去就打起鼾来,沈氏还想着要给各家去报个信儿,问问有没有看灯的撞着伤着了,见他这样叹一口气,脱了袄跟女儿睡在一边,外头的灯火一直没熄,小院里却宁静,没一会儿一家三口都睡熟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沈氏就起来了,到灶下料理这一天的吃食,对半切开的咸鸭蛋,米虾炸出来的虾酱,拿醋拌过的藕丝和腌过的酱瓜笋心,这四个算是案鲜小食,肥鸭烧鸡都是做熟了的,上锅蒸热了切开就算是两个大菜,点上炉子加进切块的猪肉老笋又是一个大菜,再加个爆炒腰子。 四个大菜已不算少,可抵不住来的人多,吃席的快十个,烧灶的却只有沈氏一个,她系上围衣去拍梅姐儿的门,把她叫起来帮忙。 刚把蓉姐儿拉起来喂粥喂饭,王家三娘桂娘拎着食盒抱着女儿萝姐儿进了门:“这么早就烧上了,幸好来的不晚。”她是几个大姑里头跟沈氏处得算好的,早早就过来帮忙,女儿萝姐儿一下地就去找妹妹,蓉姐儿把插在桌缝里的半个糖人给她看,两个孩子手拉手坐到门沿上,你一口我一口的把糖人吃尽了。 桂娘最擅做炖肉菜,拿手的就是金银蹄,她从食盒里头拿出海碗摆在灶台上:“昨儿夜里开始炖的,这会子算入了味,爹最爱拿这个下酒。” 另两个姊妹不到开席前不会来,桂娘坐在小凳子上头给炉子加火,她未嫁时梅姐儿就跟她最说得来,见姐姐来了乐得躲懒儿,到堂前摆起细果盆来,抓一把瓜子分给萝姐蓉姐。 沈氏还记挂着昨儿夜里的事,梅姐儿既得了空便让她去娘家报个平安,比起烧灶梅姐儿更愿到外头去,应一声穿上新袄走到门边又问:“嫂嫂,可有甚要买的?”见沈氏摆手才出去了。 桂娘一边烧火一边问:“我听你姐夫说昨儿蓉姐儿看烟火去了,没遇上桥塌真是阿弥陀佛,等两日你同我到庙里去拜一拜。这回可死了七八个呢,尸身都裹住了,你姐夫早早就到衙门里头等着人来认领,这大节下的也不好发丧。” 沈氏把昨日里的事儿一说,桂娘一接 口又一句“阿弥陀佛”,她压低了声儿道:“我这回跟着你姐夫下乡去拜年遇着了三仙姑,她原说正月里头有事,果然就落在这上头了,这不,萝姐儿认了她当干娘,我正想着让蓉姐儿也认下,往后也没个七病八灾的了。” 要说这个三仙姑在泺水镇下面的乡间还真是个人物,据说能通神灵会仙法,病人叫她看一眼烧把子香,就是要死了也能跳起来,在泺水镇里头都小有名气。 可沈氏偏不信这些,有正菩萨不拜,拜什么偏神,却不好当着她的面说,只笑一笑:“在庙里头寄了名儿呢,也不知道忌讳不忌讳,待问明白了再叫蓉姐儿认亲。” 桂娘人软弱,对着个乡下婆婆跟兄嫂只有忍气吞声的份,沈氏念着她的好,生蓉姐儿的时候几个大姑子里只有她隔个三四日就要来一趟,带些肉蛋给她佐饭吃,便一直宽慰她,实在不忿还叫王四郎相帮。 可桂娘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她往在衙后街却跟几个捕快娘子都是厉害脾气,她却一个都不来往,只为着丈夫不许,说女人家就该呆在家里,出去绕舌头便是坏了门风。 纪二郎若要出去巡街时便在门上挂上锁,老婆女儿寻常都不得出门。知道的说她软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清高不肯与人来往,住了小三年,不但新邻居没熟起来,连旧友也都疏远了。 桂娘在家伏低做小就因为没个儿子,其实桂娘前头怀过一个哥儿,都成形了,过年的时候婆母硬叫她烧灶,当天夜里就见了红,后头才生下萝姐儿,在她是心肝宝贝,在纪家却是个赔钱货,婆母没少在儿子面前吹风,说她中看不中用,连个娃儿都带不住。 偏偏桂娘从小就是个软性子,日子越苦就越是信自己前世欠下了债要还,婆家这般待她还只认是自家的错,苦水往肚子里咽完,再去佛前念经拜香,可怜女儿萝姐儿,到了三岁上纪家还不给起名,还是王老爷给定下的名字。 沈氏当着面宽慰她,背地里直惊心,朱氏这个继母当得真真儿的好,挑出来的女婿个顶个儿的强,有读书的有当差的,却又有哪一个不诛心。 可说到底全是当爹的不经心,只图自家快活,把儿女都抛在一边,沈氏拿刀剁鸡,嘴里不时符合,算着时辰差不多去把王四郎也推将起来,打水洗脸一般伺候好了同他说:“爹怕是走到竹枝巷了,你去迎一迎罢。” 王四郎不十分愿意:“梅姐儿呢?叫她去迎,他们俩有话说。” “梅姐儿让我差去娘家报平安了。 ”沈氏在后头推着他出门:“爹定是拎了东西来的,你去迎一迎,也好帮把手儿。” ☆、一个姑姑一台戏 王老爷慢悠悠打河对岸来,背着手一路走一路停,等走到春风桥的时候手里已经拎了一堆东西,早早就要干果铺预备下的荷花糖柿饼橘饼黑枣儿芝麻糖,全是孩子爱吃的,又转到肉铺里又切了十斤五花膘的猪肉,一扇排骨,还定下半腔羊叫送家去。 王四郎一步一拖,没走过一条街就看见亲爹拎了四五个食盒,还抱着一坛酒,几步上去接了过来。王老爷看见儿子也不说话:“嗯。”一声,甩了手往前,走了五六步才问:“都到啦?” 父子两个着实没话可说,却又不得不说,王老爷生得富态,一清早走这些路已经喘上了,进了家门往堂前一坐,挨着碳盆烤火,沈氏赶紧把沏好的茶摆上,招呼两个丫头到他跟前拜年。 蓉姐儿人手腿短,又穿着厚袄裤,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到了王老爷跟前还知道他是爷爷,一年只见上三五回,难为她记得,两只小手合在一起拜了拜。 萝姐儿也是一样,拜完了也不敢缠着他要糖吃,两个人挨在一处,眼巴巴看着王四郎拎进来的食盒,王老爷还喘着气,哄了孙女两声见她不敢跟他说话就指指糖盒子:“爷爷买的饼子,去吃去吃。” 两个丫头一人拿着一个,蓉姐儿拉过姐姐的手,在她那块橘饼上小小咬了一口,萝姐儿也不生气,笑着自己也咬一口,两个人吃的满嘴是糖粉,在院子里乱窜,沈氏从灶下伸出头来:“别往井台边上去!” 小孩子疯跑玩乐,大人们在灶下忙活,堂上又只剩下王四郎跟他爹眼对着眼儿,最后还是当爹的拉下了脸去搭茬:“当差的时候跟人处得好不好?” 王四郎一年跟亲爹就见几回面,早就不惯说这些了,要说他并不多恨王老爷,娶了后头婆娘把前头的儿女扔水里溺死的也不没听过,可他恨朱氏。 他十四岁才跟着姐姐们进了城,那时候没见过世面,朱氏拿出一碗肥肥的炸猪肉给他下饭他还只当是这个继母不错,可朱氏转身就同自己儿子说笑,讥笑他乡下人肚皮大,没个两海碗装不住。 当时心里头的难受到如今还记得,明明自己才是嫡子正宗,进了城怎么反而连个站脚下的地儿都没有了。他也不是没想过要争,可他拿什么争,诗书经文原也上在村里的私塾上过,可亲娘一死没人磨他,早就丢到脑后头去了,偏偏做了官的爹只爱那会读书的,被个婆娘拴在裤腰带上。 朱氏的儿子穿什么吃什么,他们穿的什么吃的什么,姐弟几个都没能在有朱氏的那个院子里住上 一晚,当夜就被打发到如今这个院儿里来,姐姐们挤在西屋,把正堂旁的东屋让给他,还没等他们摸清楚城里的肉铺往哪边开门,二姐三姐就急急被聘了出去。 这两个人还懵愣着,就被继母定下了终身,说是守孝守的年纪大了,再不嫁不像话,若不是生的颜色好,还没有人要云云,又掩袖遮口的漏两句,笑她们一身的村气。 王四郎少时不懂,后来混得多见得广了才知道,这个巴掌大的小镇里,东头说话话西头迎着风就听见了。两个姐姐惶惶然的备嫁,心里还感激着朱氏把她们一个聘给读书的一个聘给当差的,以为这就是不错的人家。 出嫁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他给背出去的,朱氏面子还是要做的,前一天夜里把继女接过去住下,第二天花桥来抬,也算是从家里嫁出去的。 两个姐夫什么样儿?一个酸到了骨头缝里,另一个就是个浑人,两个姐姐初嫁过时每回回娘家就跟小妹抹泪,慢慢竟也过了这些年。 王四郎心里发恨,过了好几年一句话也不同王老爷说的日子,朱氏给他说亲,他连见都不见,他知道这个女人背后要哭要闹,可他偏不如她的愿。早在两个姐姐定出去的时候,王四郎就打定了主意,绝不能叫继母给他配婚。 他是自己看中了沈氏的,他跟人出船,路过柳枝巷子的时候,看见她拎着菜篮子跟船家买菜,细眉细眼柔声柔气,还没开口脸就先红了,细条条一个人儿,看着就软和,他当时就想,要是娶亲就得娶一个这样的回来,不能厉害,要听他的话,他自然会待她好的。 王四郎知道族里也在催,一有红白喜事王老爷要回家吃席面,族里哪个人不追着问,似他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他捏住这个,回了乡下一趟,找到大伯,让大伯在族长面前说了话,这才把事给办成了。 朱氏把银钱抓得紧,乡下的亲戚也不是没有怨言,十村八乡好容易有个人当了官,沾亲带故的却一点好都捞不着,都说这个婆娘心黑,一句话一挑就有人站出来给王四郎说话,族长特地把王老爷叫回来,接着修祠堂的事儿,把传宗接代说了一遍又一遍。 王老爷自然知道是儿子背地里起的事,他还是那付风雨不动模样,背着手坐船回去,在船行了一半的时候问:“瞧中了哪家的闺女?”这样才把沈氏定了回来。 巡军铺屋的差,不过是个过手,等他好了,定要带着全家人往江州城里去,争一口气给死去的亲娘看看。 堂前两 个人几乎不说话,沈氏不时探头看一看,跟桂娘一起皱眉头,两人要劝也不开好这个口,这姐弟几个哪个没有心结。旁的不提,光是拜年不上门的事,朱氏就说了多少话出来,可凭她怎么说,就是不登门,还是沈氏进了门才叫梅姐儿去拜年。 人不来的时候朱氏心里恼,人来了她更恼,原来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是当着面的硌应她,肚里把沈氏骂了十好几遍,说她是面上憨厚心内藏奸,越发不待见王四郎。 这些个事儿王老爷也不是不知道,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到他跟前,他从来甩手不管。儿子总归是他儿子,后头的婆娘跟了他一场,也不能叫她什么也落不着,可真的落下多少东西,他心里自有盘算。 蓉姐儿才要迈过门槛儿因着腿短一下扑在地上,衣服厚没摔疼,却跟背了个王八壳儿似的爬不起来了,王老爷把她整个儿拎起来抱到怀里。 蓉姐儿在他怀里不敢哼哼,低着头玩了会儿手指头,见他没把自己放下来的意思就指着桌上的盒子说:“要糖。” 她最喜欢荷花糖,刻成荷花样儿,有红有绿好看的很,寻常沈氏并不买给她吃,这个比没刻花儿那些贵上几文,到过年却不论,要多少有多少。 王老爷从最下面的点心盒子里翻出一盒酥油泡螺,这样的点心蓉姐儿见都没见过,还是从京里来县里当官的老爷家的私厨的拿手点心,既是此间没有的,便用这个送下级官员或是高门富户,那个官儿走的时候,倒有人把这方子学了来,本来也不是秘方,只是做起来费功夫。 蓉姐萝姐一人一个,啃得满嘴都是黄乎乎的奶油,一人拿着半个,到了灶下塞了半个到沈氏口里,这点心本就做的细巧,一盒子也不过六个,再要吃便没了。 蓉姐儿吮着手指头,乖乖的不敢再要,可刚进门的王家二姑娘槿娘瞧见了,她抱着儿子去了堂前,后头跟着那个童生丈夫,没一会儿昊哥儿一手一个拿了过来,得意的看着两个妹妹。 槿娘嫁过去这些年,日子在姐妹里过得最艰难,抠抠索索小气惯了,什么都要多占一个,也不管儿子吃不吃得下,冲着那点心盒子伸手就抓了两个出来。 昊哥儿一来院子里可翻了天,过年的时候买的空竹全被翻了出来。泺水镇外一整座山上没长别的树,全是竹子,便有人砍了来,到年节担在担子上走街串巷的卖,一两文钱便好买一上一串。 小娃儿不给玩加了火药爆竹,干是竹结扔进火堆里给她们听 个响儿,蓉姐儿年夜里刚往火堆扔了一个,听那“噼啪”爆开声吓得直哭,只好存起来搁在屋角。 昊哥儿三两口把点心往嘴里塞,眼睛一溜瞧见了屋角的空竹,拿起一个到厨房去,趁着婶婶姨妈扭头的功夫一下扔到了灶膛里,这一声响得还以为屋顶塌了。 蓉姐儿愣了一下放声大哭,萝姐儿也被唬住了,站着要哭又不敢,抖着肩瞪着大眼看向亲娘。沈氏一阵肉疼,把蓉姐儿抱起来不住拍哄。 昊哥儿干完这个嘻笑着跑出去,又去摸另一个想扔到堂屋的碳盆里,槿娘也不说他,只笑嘻嘻的看着:“唉呀,还是男孩子胆儿大。” 王四郎听见声儿从堂屋出来,眼睛朝昊哥儿一瞪,昊哥儿缩了手抱着空竹又出来了,到亲娘面前咧嘴要哭,槿娘看见弟弟瞪了儿子一样,心疼的什么似的,走上去抱起来哄他:“不哭不哭,问舅妈讨了去,咱们家去玩。” 沈氏正心疼女儿,可亲娘都不教训她也不好说话,昊哥儿从来淘气,越大越被惯的没了边儿,桂娘坐在小脚凳给小炉子添火,被这声儿一震整个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炉子都差点推倒。 亲娘只知道看着儿子乐呵,亲爹更是不闻不问,只作无事般进了堂屋,对着王老爷唱个肥喏,从袖兜里摸出张大红的拜年帖来,照例又是酸诗一首,这东西原是年前就要送的,挨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汪文清又掉多少根头发,才想出这四句诗来。 王老爷却连看也不看,抬抬眼皮儿示意他搁在桌边儿。汪家上一代出过个秀才,可无奈后头再怎么也没考出来,汪文清早早就过了县试,可直到前年才过了府试,才算刚刚考上童生,整个儿家底都给折腾空了,汪家还得意呢,只以为自家要出个作官的老爷了。 汪文清谁也瞧不上,当年说亲的时候若不是瞧着王老爷有一官半职,怎么也看不上槿娘,嫁进才晓得她不识字,“呜呼哀哉”不知叹了多少回,红袖添香的美梦碎成了渣渣。 他也从不跟王四郎论兄弟,只为着他是个白身,又瞧不上纪二郎,觉得他粗蠢是个武夫,出去交际瞅见他们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大街上叫他,若叫“文清兄”那他必得回头与人作揖,若是喊姐夫妹夫,那必是当听不见的。 王家大女儿嫁到了外地,寻常不回来过年,四女儿把姨母那儿当家,不过了十五不会回来。拢共这些个人就算是到齐了,沈氏桂娘一并摆席,槿娘寄着儿子到灶下,拿起一碗没动过的鸡挑出里头的鸡肝儿喂给儿子吃,再 笑嘻嘻的拿了碗摆到席上去。 汪文清看着文弱伶仃,到摆上席了,一屁股就往肉菜多的地方坐,刚动筷子手一伸把个没切开的鸡腿儿挟到碗里。 在座谁都晓得他的毛病,王老爷的眼儿都不往他那边扫,只吩咐一句:“我带了好酒来,开了坛儿,大家且吃几盅。” 王老爷的女儿们都会吃酒,他便买了坛双料茉莉酒,沈氏早早备好了杯盅,大小姑子一气儿就喝下半坛子去,桂娘还劝:“这酒甜水似的,你也吃一盅儿。” 这话给蓉姐儿听进去了,等沈氏吃了两盅双颊晕红转头看见蓉姐儿自儿钻到内室去了,她把舀酒的竹酒构里剩下的一个底儿全喝了,总有半杯的量,也不哭不闹自己去躺着,无奈想爬上床又腿短,只把脸搁在床上,人已经睡过去了。 ☆、采石南山祸事起 沈氏借着照顾女儿躲在内室不出去,纪二郎跟王四郎两个猜枚喝酒,汪文清捏着茶杯子跟王老爷论诗文,论得老爷子晕晕欲睡,王家姐妹几个早就躲到梅姐儿的屋子里头,叽叽喳喳的探问起来。 “怎的,四郎如今发达了,给你添置了不少东西吧。”先开口的是槿娘,昊哥儿在外头疯玩,萝姐儿蓉姐睡在一处,她扒着窗儿看看儿子玩得正欢,一搭手把梅姐儿的妆匣子开来开:“这银钗子是新打的吧,你们看四郎媳妇头上插戴的,金花金叶,比县老爷的家眷也不差什么了?” 桂娘老实,听姐姐这话便道:“哪就比过县老爷了,秀娘跟着四郎也苦了好些时候,妹妹还是她打理的,如今日子好了吃穿上头松快些也不值什么,她都说了那都是铜镀的。” 真金的首饰也只有高门大户才能穿戴的起,沈氏头上的金钗跟手上的镯子全是铜镀的,只有个金戒指是真金的,潘氏这才一眼相中的戒指,没提钗镯。 桂娘一则老实二则她也不缺这些个,三班衙役都住在县衙后街,门挨着门儿,纪二郎要脸,旁人娘子穿什么,也给银子叫桂娘去做,还须得好上几分,这上头从来也不亏待老婆孩子。若非如此,桂娘也没银钱周济槿娘这个姐姐了。 槿娘翻翻眼睛,推了一把坐在床上闷声不响的梅姐儿:“你天天跟家住着,四郎回回跑货得多少银钱你就不知道?” 梅姐儿是真不知道,两个姐姐嫁后她过了段苦日子,她是个没主意的,听人吩咐事儿办得好,若要自己拿主意了只能抓瞎。 家里的事打点不好,吃了王四郎许多骂,等沈氏进了门,一揽子把活儿接了过去,梅姐儿乐得听嫂嫂的话办事,她说买米就买米,她说洗地就洗地,没一句二话。 如今哥哥跑货,连嫂子都不知道,她又如何能知晓:“真个不知呢,哥哥的脾气连嫂嫂多问两句都要顶回来,我如何好问的。” 槿娘食指往她头上一戳:“笨死人的丫头,你不能问,你还不能听?这院子是有多大,隔着门儿都能听见碗盆响,那两个说话,你竖一只耳朵就知道了。” 梅姐儿还未说话就羞得满脸通红,这不是教她去听哥哥嫂嫂的房嘛,她已经晓得些人事,起夜也只在屋里摆个马桶,没有到院后去解手,如今亲生姐姐说出这话来,她站起来就啐了一口:“二姐说的甚好话,我成什么人了。” 桂娘又在旁边劝和:“二姐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白说一句,你别当真了计较。 ”说着想把话头茬开:“你这花样子描得如何了?” 王家几个女儿就只有梅姐儿得了些母亲的巧,其余几个连描花用的炭笔都拿不起来,梅姐儿却不同,不仅连描还能画,不单单草色花样,就是人物也画的极好,与闺阁之中也算是能手了。 槿娘吃了这句抢白也不恼,知道从梅姐儿是真没留心,一屁股坐到她床上,又把话头扯了过来:“我还不是为着你,咱家可只有你没嫁了,嫁得好嫁得歹,全是那朱氏一张嘴,可这嫁妆却是捏在自己手里头的。” 她说着又不忿起来:“我跟你三姐姐哪个得了财,朱氏死要脸,盒子上头摆着整匹的新布,也不过就是面儿上这一尺三寸,里头裹的全是旧的,进门想给婆婆做件衣裳都不成。”她半是告诫半是挑唆:“你如今可不同了,四郎大发了,还不得给你置办些好货,要是四郎家的不肯,你就哭,四郎看上去硬心里可软,多哭上两句娘,他一准儿给你办了。” “你教她这些作甚,四郎家的日子好容易好了,咱们是出嫁女还跟着搅和什么,阿弥陀佛,这菩萨可都是能看得见的。”桂娘双手合什祷告一声。 梅姐儿闻言倒低了头,她知道自己这几年就要定下人来,所以才把手里的钱捏得这般紧,槿娘捉了她这个心病,顺了竿子往上爬:“你好歹多得一些,姐姐们又不要你的,往后你自己日子好过,婆家也不敢把你看轻了。” 槿娘这话桂娘听见也默不作声,她是吃过苦头的,到如今她在婆家还抬不起头来,婆母跟兄嫂住在乡下,守着田地过活,每回去拜年走节,还没进门活儿就塞过来了,有回去的晚了,婆母站在村口等他们坐的牛车,手里还拎着根烧火棍,等着她去烧灶做饭。 没娘的心酸不是守孝时候的没人管,去伯母家蹭饭时的白眼儿,也不是村子里头人的指指点点,出了嫁没娘帮衬才是最苦。 王老爷歪在摇椅上头眯了眼儿,他一睡,汪文清也不肯再留,槿娘转身要走还回过头叮嘱一句:“你可得抓紧,没的全便宜的外人。”说着还指一指东屋的窗户。 梅姐儿原来打算趁着二姐不在,托桂娘去买东西,她是捕头娘子,商家也愿让她几文,比自己买要合算的多,可槿娘的话叫她心里存了别的想头,这些银子要能存下来变成私房自然更好。 桂娘比梅姐儿大上十岁,与她没甚话说,只好把花样子又提起来说,捡了几张描得好的要了去:“我下回去布店里头瞧瞧,若再有花样薄子给你买些来 。” 梅姐儿点头应下,桂娘没嫁时全是她来料理梅姐儿,她把头搁到桂娘肩上:“三姐,你说那边会给我安个什么亲?”她还是有些怕的,两个姐姐在姐夫面前都不敢高声,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还落不着一个笑脸,若说三姐没生儿子,二姐总是生了的,可婆家也没因为得着个孙子就高看她一眼。 哪像隔壁徐屠户家的娘家,嗓门大的震天响,不是骂儿子就是骂丈夫,偏偏徐屠户看着五大三粗一个人,对着他娘子一点也不敢给脸子看,杀猪但凡有些收息便给娘子买布做衣,她是整条街上最先带起金戒指的,那么胖一个手,戒指带进去都勒得出肉条来,可徐屠户就是拿她当个宝。 梅姐儿又想了一回自家嫂嫂,嫂嫂在哥哥面前也少有高声的,平日里总是能顺就顺,实在顺不了,也不比徐家娘家那样叫骂,只是哭,哥哥便归心转意的去哄她,可事儿呢?一样还是一办。 “三姐,我往后要找个疼我的。”梅姐儿露个笑,带着羞意磨着桂娘的衣带边儿,大眼睛水汪汪的,跟桂娘很是想像:“要斯斯文文的。” 桂娘搂着她笑:“同你二姐夫一样是个读书人?” 梅姐儿直摇头:“可不敢似他这样,我听哥哥背后都说他是假文酸醋。”她微黑的脸上像泛着光似的:“既不像二姐夫也不像三姐夫,也不能似四姐夫。” 桂娘只当她是小女儿发了昏,拿袖子掩着口笑:“往后保媒说亲了,我托你姐夫去问问,若真是好亲咱再结,要是家里不稳当咱就推了,如今可不比那时候两眼一摸黑了,那边再想摆布你也不那么容易。” 两个亲亲热热说了会话,等萝姐儿醒了才告辞,纪二郎吃得满身酒气,还嚷嚷着要送老丈人家去,王老爷哪个女婿都瞧不上,纪二郎到底比汪文清好些,点一点头由着他们送到门口。 沈氏到灶下收拾锅盆,这才看见灶上摆着收下来的半只鸡跟桂娘烧好的金银蹄膀,两海碗大菜都给人带走了,她不由苦笑,想也知道这是二姐做的事。 别看汪文清一句话要掉几个书袋,论起吃来绝不含糊,说什么食无肉,筷子上头跟长了眼睛似的,一挟一个准儿,一锅老笋烧肉一半进了他的肚皮。 她叹口气把剩下的收拾了,算算这一顿开销出去总要三钱银子,收下来的菜也够家里再吃几日,还有猪大肠没煮,正盘算着,门口肉铺的伙计送来了王老爷早上买的十斤肉半腔羊,沈氏赶紧迎出去取,让伙计送到了厨房,摸几个钱 给他们买茶打发了。 这肉是留给自家的,羊却是给沈氏用来送人的,她叫梅姐儿看住家,寻了徐家娘子,请徐屠户来把羊切成段儿。 给沈老爹那边送了一条羊后腿儿,往桂娘那儿送了条前腿,槿娘已经连吃带拿,便只送过去半扇羊骨,又分送些给徐家娘子,最后家里还剩着大半腔,蓉姐儿看着不敢上前,沈氏便指了排骨:“炸骨头给你吃好不好?” 蓉姐儿吮着手指头口水都要淌下来了,母女俩正逗着乐,王四郎阴着脸从室里出来,裹上棉袄说了声:“我出去。” 沈氏拦了他:“怎的又出去,可别吃的醉熏熏的,大节下的,多不好看。” 王四郎心有挂碍,摆摆手往外头走,纪二郎一边喝酒一边抱怨,塌一个双荷花桥死了七八人,伤二十多,还在节里就要找人上山拉石头,叫石匠把桥重新铺好。这原本与他根本挨不着,可县太爷下的令竟是去大石山凿石。 大石山上全是石头,除了草皮连树也不生,原是最好采石场,可泺水没人干这个,茶丝都贩不过来,谁去卖这个苦力气,可去大石山就一定要穿过南山。 南山一带全是竹林,靠水又靠山,山的两边通着水路,还有个古圣人的读书台,一到踏青的时候就有络绎不绝的读书人往那儿去喝酒吟诗,找些弹唱买些吃食,一年也就热闹这么两三回。 那地方风水好,许多富户往那寻了百年福地,就是前朝也有好些个大坟在那里头,王四郎贩的货,就是这些无本的买卖。 陈大耳拉他入伙的时候,只叫他贩东西,王四郎却留了个心眼子,金银器还好说,那浸了土色的玉又怎生分辩不出。 他晓得此中有异,却不点破,跟着他们吃几回酒,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三杯倒,饮上两杯就满面通红,推说上头,醉倒在桌边,那些人上山之前先要壮个胆气儿,原想拉他一回,只要动了铲子镐子就是同伙,可他回回如此,别人倒不想带他了。只是倾货还找他去,王四郎不过沾点儿油星子,大头全是那几个给分了。 这半年下来他们一回比一回顺手,王四郎算算攒的钱差不多,够本钱往更远的州府贩茶叶去了,可没成想桥塌倒跟他们关联上了。 陈大耳朵醉后胡言说半边山都给挖空,哪个穴没进过,这要是叫采石队捉个正着,岂不坏事。王四郎晓得盗墓也是有手艺的,可看看陈大耳那几个人空有一身胆儿,怕是带着铲子镐子硬给挖开,也不知道给人填上不曾。 说不得只好再去寻他吃一顿酒,把话有意无意的透给他听,从这回开始他们的事便不再沾手,他跑了那么多回的江州城,也晓得哪些价贵那些价贱,等过了正月十五,便贩些旁的,真等东窗事发也好出脱。 沈氏不知丈夫是犯了哪桩心事,看着他走到门边,忽的蓉姐儿抱牢了她的腿,见她低了头,咽着口水说:“炸排骨!” 沈氏一下笑了,弯腰去捏女儿的小脸:“小吃货。” ☆、夜半敲门欲栽赃 眼儿一瞬便到了正月十五,黄昏时分王四郎囫囵吃了些饭菜,带着一家子往他当差的巡军铺屋去。他早早跟人调了日子,专等着这天带老婆女儿来楼上看灯。 姐儿跟着沈氏送饭时来过,此时没有别人,她便玩开了,围着推车转了又转,地上的吊桶火叉猫儿索,哪个都觉得有意思,只不敢去碰。 王四郎拎着女儿的领子一把抱到怀里,迈了大步往砖楼上爬,日头坠到山后,映得泺水镇外的泺水湖融金一般。 前儿才下过一场雪,这儿下雪跟下雨没甚大分别,那雪籽儿细细碎碎的,一碰着石板路便化开了,只湿一湿地面。到是乌瓦翘檐上积了些雪,受了一日风吹成了冰。 四郎抱着她指点:“那是咱们家,”又转个身:“那是春风桥。” “蚕娘娘!”蓉姐儿伸着指头点着镇冬头的红檐顶,供蚕娘是泺水县的风俗,泺水县下的农户几乎家家都头养蚕织缎,就是镇子里人也是一样,家里有了余钱便添一张绸机,织了好绸往外贩。 蚕花娘娘庙里头供的是蚕娘子,与别的庙不一样,蚕娘子是个圆脸盘身穿彩衣的女子,比旁的罗汉菩萨更可亲,蓉姐儿去过蚕花庙会,一眼就认了出来。 望火楼四面空空,夜里风夹着水气冻得人发抖,王四郎把女儿裹进大棉袍子里,沈氏紧了紧领围搓搓手:“你原说夜里冷须得喝酒才能挨得住,我还不信,如今站一站骨头都在打颤了。” 食盒里头装了一小坛子酒是来的时候便温好的,沈氏拿出来喝了一口,这才觉得全身暖和了些,王四郎是早就惯了的,席地坐下,让蓉姐儿扒着栏杆玩,捏了肥烂烂的猪耳朵下酒吃。 “等明儿我就进到江州府里去,头前认识个茶叶行的掌柜,肯带着我往并州府贩茶去,正是节里,请他用回饭,等这线跑熟了,我就自己单干!”王四郎背靠着栏杆,长腿一伸就把望火亭占了一半,一面说一面往嘴里扔花生。 “那这个差事不就要撂下了?”沈氏只图过个小日子,没有王四郎那么大的想头,她劝道:“如今咱们的日子也算得好过了,再积攒上两三年,卖了如今的院子,也能置个大些的房子,等往后蓉姐儿大了能自己有个屋,你就别东奔西跑,一家子过安宁日子不成么?” 有这个心固然好,沈家原来也不是泺水镇人,沈老爹家里原是城里的富户,排行第三,两个哥哥各有所长,到他这里就只会写几笔字画几幅山水,分家的时候不要田不要铺,只捏 了一注钱到处游乐,等回神了,袋里也不剩几个钱了。 那是早些年月的事,沈老爹自觉没脸回去靠着哥哥,娶了潘氏,才在泺水落了脚,秀娘小时候没少听他念叨外头如何如何好,原来家里又是如何如何富贵。 “从前往后数,一天要过个十多道门!”这一句是沈老爹常说的,可数字却常常在变。整个家里没人当真,哪当他是酒后胡言,沈氏却当先儿说书似的听着,好歹知道些外头的事,怕王四郎一出去就不再回来了。 王四郎两条腿搭在一块:“妇道人家,我日日在这里胡挨,哪一天能出头,这巴掌大的地方转个身就看尽了,往后好了,把你们娘俩一块儿带到江州府去。” 沈氏知道劝他不住,这事儿在他心里已经盘算了不知几回,她叹了口气,垂了头给他添酒:“我也不劝你什么,出去总要知道回来,别叫外头的给迷了眼。” 王四郎笑一声,捏捏沈氏的手儿:“我吃过这个亏,还能叫闺女再吃?你这个性子能降服得哪个?就是发达了,我也不敢讨小,叫你吃苦头。到时候你便不必吃那些个窝囊气,那个酥油泡螺叫你日日都吃。”王老爷拎过来的那盒子点心一下子就去掉四个,沈氏只尝了一口女儿嘴里省下来的,可她却喜欢上了这个味儿,跟王四郎念过一回,他倒记住了。 沈氏脸上红晕一片,捶他一下:“女儿还在呢。” 因着双荷花桥塌,县里这个年算是没过好,这回十五的花灯就格外用心,双荷花池子两边都搭起了山棚,上头扎着彩纸跟绢扎出来的荷花,下面衬着一圆圆的绿叶,点上灯还以为是在盛夏。 有船的人家都扎上了彩灯,一字儿排在河道中列队,虽没有请花娘来唱曲儿,却叫了船娘唱船家小调,荷花池边的两个楼铺开了六扇大窗,请了两班乐师吹拉弹唱,这边琵琶刚响,那边就用琴瑟来合。 蓉姐儿看的眼儿也不眨一下,只不会说,拿手指头点头河道里长龙一样的渔船:“船!亮!”沈氏搓搓她红彤彤的小脸,蓉姐儿咯咯笑着躲她的手,直往王四郎衣裳里钻。 泺水的富户们一个接一个放完了烟火,东西两边映得满天都是,照的整个镇子都亮了,望火楼上虽好,到底还是冷,风夹着湿气让人一阵阵的打冷颤。 王四郎吃完一坛子酒,猪耳朵炸排骨也吃了干净,把蓉姐儿交到沈氏手里:“家去吧,趁着烟火没散还能给路照个亮儿。” 蓉姐儿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团起 来窝在沈氏肩上,小兜帽遮住了眼睛,带着肉窝窝的小手往沈氏的围领里伸,她疯了半天早就倦了。 沈氏应了一声:“盒子底下还有几块吊桶烧,我夹了炸过的猪肉,你半夜里饿了嚼一个。”说着抱着蓉姐儿出门往家走。 正月十五也是梅姐儿去亲爹那儿过节的日子,她吃了碗红白丸子受了桃姐宝妞两个的挤兑,到临走王老爷又塞了银钱给她。 这回朱氏可沉不住气了,她装着给梅姐儿东西,像是恰好撞上的样子,一见着埋怨一声:“老爷真是的,该给四郎家的才是,她小姑娘家家的,哪里好有私财。” 说的梅姐儿满面通红,上一个荷包她一文也没拿出来,初五拜财神的时候在庙前称了一两珠子,串了耳环手串,今儿特意戴在身上,不意竟被朱氏识破。 她脸上还是那付圆团团的笑容,走过来把手里拎的东西塞到梅姐儿手里:“这是刚买的布,我寻思着给你跟蓉姐儿两个都裁身衣裳,跟桃姐儿的是一样的。” 手里拿了布自然就不能去接荷包,王老爷背手收回来,也不当着梅姐儿的面争论,带着气音儿挥挥手:“家去吧,趁天还亮,别叫你哥哥嫂嫂担心。”说着让大郎送她,那王大郎跟朱氏活脱脱一个模样,一叠声的答应着,笑眯眯的把东西接过来,嘴里还喊着老婆的名字:“玉娘,给点个灯笼来。” 王老爷背手坐回东边屋去,坐在摇椅上合了眼儿,大郎打了个眼色给朱氏,朱氏知道王老爷不会拿这个发作,微微摇头,苏氏点了灯笼出来,几个人送到大门口。 苏氏等丈夫走出十步开外喊了一声:“拿稳了,别把梅姐儿的布掉了。”喊得四领八舍都晓得梅姐儿带东西回去了。 到了王四郎家门口,沈氏还得跟他客气一番,问他要不要茶喝不喝甜汤,推来挡去说了几句,王大郎才家去。 此时蓉姐儿早就睡了,沈氏把东西拎到堂前,看一看花色就晓得这布是给梅姐儿,她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个婆婆,觉得她心不正,人不厚道,若不是因为她,几个姑子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不乐意拿她给的东西帮蓉姐儿裁衣裳,便全给了小姑,只把吃的捡一些出来。 沈氏拿了竹筐子跟小姑坐在一处缝袜子,梅姐儿自家绣着手帕,在帕角上绣一朵梅花,两个用一盏油灯只好挨在一处,头压的低低的,沈氏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朱氏的事。 梅姐儿原来没把那个荷包当回事儿,本来就是亲爹给她的私房,可 朱氏这么一说她倒觉得自己做错了,吱唔两声只说朱氏没为难她,便不再提。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头响起了拍门声,此时烟火花灯早就散了,若不是王四郎要远行,沈氏也不会熬着给他做袜子,听见拍门两人对视一下,沈氏拢了衣裳出去,隔着门问:“谁呀?” 门那边是个男人的声儿:“弟妹,是我!” 这管声音听着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沈氏听他这一句倒不知道如何作答,思想一回又问:“告罪了,我当家的正当着差,这位大哥有事明儿再来寻他。” 门口那男人却不依,又拍了一回门:“弟妹且把门开一开,我这里有些物事要给四郎,他叫我送来的。”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沈氏便起了疑,她抱着蓉姐儿回来的时候丈夫还没说过有人要送东西到家里来,更何况是在这半夜里头。 王四郎有个毛病,爱吃醋,倒比妇人更会拈酸,沈氏未嫁他之前,沈老爹是想把她许到领镇去的,为着那家给的彩礼高,后来还是沈大郎说动去的,他不想妹妹嫁得太远,有个事儿娘家人帮衬不上。 王四郎到会子还记着那个领镇姓范的人家,两个在一处还要调笑两句“姓范的如何如何”,虽则送东西不是一回两回,这半夜里来还真是头一遭。 见沈氏迟迟不应,那人急了:“这是走货四郎该得的一份,还有给弟妹添的钗环,女儿的金锁,都是好货,我带着不便,弟妹且开开门。” 沈氏不是见钱眼看的人,既是事涉金银,自然要让这人跟丈夫当面交割,若是短少了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跟人攀扯的清。 “烦请大哥明儿再来一遭,四郎实没交待,不是寻常事物,不敢领受。”沈氏放低了姿态推拒,梅姐儿倚着房门往外看,帮上一句:“嫂嫂,我也听得声音耳熟呢,要不看门瞧瞧来的是谁。” 那人听了越发叫开,沈氏越是不敢,她不是个有急智的,只闷着不作声儿,还是间壁徐屠户听见声儿开了门,冲着大街吼了一嗓子:“别个男人不着家,你明儿再来费得了什么事儿!” 想也是徐娘子把他支出来的,大冬天谁不恋被窝,徐屠户这一声带足了怨气,那人吃这一吓退了回去,沈氏隔着门听见没了动静,想着明儿要谢谢徐娘子,回屋一看蓉姐儿被吵醒了,正捂在被子里转眼睛,看见娘来了才打个小哈欠,睡了过去。 ☆、蓉姐得幸拜干娘 第二日王四郎早早换了值回来,天蒙蒙亮就到了家,沈氏头发都不及挽赶紧到厨下给他热羊肉,烫了碗面条,摆在托盘上端进内室。 羊肉炖了满满一沙壶,到吃了才舀一碗出来,上了锅好几回,此时早就煮的肉皮稀烂,已经切不成大块,拿来下面却最好不过,王四郎有滋有味的吃了两碗,这才摸着肚皮伸个懒腰。 沈氏把夜里的事告诉了他:“你也真是,叫人送银钱不能赶个天亮,我且不知道怎么回人,今儿人来了你请人家喝碗酒,道个不是。” 谁知道王四郎一听就变了脸色,他“忽”的立起来,浓眉一凛,满面寒霜,他哪里叫人送什么金银来,怕是知道他昨日当值回不来,特意包了东西送家来,好诳沈氏收下,这起子人是想把事儿赖到他头上了。 若是寻常愚妇,只怕已经开门拿了赃,王四郎冷笑一声,又问那人是谁,沈氏只道声儿听过,却想不起来是谁,想必是往常曾到家里来过,叫他出去吃酒的。 这下更是坐实,王四郎换了身儿衣裳,打了个包袱,把话透给沈氏:“原我给出的那批货,大约是来路不正,如今怕是他们也觉着坏了事儿想脱在我身上,你不必怕,若人来提问,你只管一问三不知,咬死了我不当值的时候都在家过的夜!” 沈氏唬的脚都立不住了,扶着桌儿跌在椅子上,一只手捂着心口:“四郎,你不是干了那湖盗的营生吧。” 王四郎急中还笑起来:“别胡绉,那是他们出东西,我出货。”说着做了挖的动作,沈氏一下子明白了,刚才只是白了脸儿,如今眼泪都下来了:“你怎么的能干这伤阴德的事儿,要是坐实了,可不是八棒十三笞的罪过” 王四郎无心再跟她攀扯,进了内室从柜子里摸出钱来,塞进怀里,拉着沈氏又嘱咐两句:“不打紧,只要东西没接手,就赖不着我的事,我从没露过形迹,你只说我去江州府寻那个茶店掌柜,谢他带我贩茶。” 王四郎早就盘算好了,他从未在泺水镇里带着东西走动过,也不跟着出船,更没上过南山。如今由头也是现成的,陈大耳拉他入伙的时候可没敢明说,只说是前头富贵过的人家,如今没落了,谁晓得起家里的地还能再翻出一批东西来,今日挖一些明日挖一些,又怕给分了家的几房知道,这才偷摸往外卖。这几个都各有家业,独他当差有轮休,便托了他往江州府去贩货。 王四郎顶多算是被愚弄,他每回去江州府的路费车马全是这几个出,他便趁着 机会带点私货回来,寄在相熟的铺子里卖,对外并不声张,一来二去也得些小钱,光靠着贩货的报酬也置不了这许多东西。 沈氏骨头都在发寒,王四郎吩咐完这些便趁着天未大亮,出镇去了,她一个人枯坐在堂前,直到蓉姐儿醒了,从被子里头翻出来,揉着眼睛叫娘。 沈氏听见蓉姐儿一声唤才算回了魂儿,她想想女儿,再想想若是没了王四郎,孤儿寡母不知怎生过活,把牙咬了又咬,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撑着手站了起来。 明白现下更不能慌乱,事儿已经做下了,如今只能一推干净,绝不能叫人知道王四郎是知情的。沈氏妇人们不知刑讼事,却晓得捉贼拿赃,捉奸捉双的道理,只要没捉着实证,便无事。 沈氏走进内室冲女儿笑一笑,给蓉姐儿穿上花袄,把锅里剩下的烂面条拌了羊肉汤喂她吃下,挽发穿衣,叫了梅姐儿起来,让她自家烫面条吃,自己去徐屠户家串门去。 若不是昨天徐屠户那一嗓子,沈氏也挨不过别人的央求,她抱着蓉姐儿,拎了点心盒,又从剁了两段腊肉,拍开了徐家娘子的门。 徐屠户要赶早市,早早就出了门,徐家娘子此时才刚起来,沈氏立在门口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来早了。” “不早不早,是我那冤家起的早,误了我每日的觉,这时候也该起了。”徐家娘子把头发一拢,到里间的把儿子抱出来。 她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被娘从被窝里抱出来张了嘴就在哭,徐家娘子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立马收了声,张开眼睛左右转。 蓉姐儿看着他嘻嘻笑,他倒羞起来,从娘的腿上跳下来,自己去灶头上寻东西吃,开了蒸笼捡出个蒸得极大的馒头,一口口干着咽下去,还是当娘的瞧不过,给他倒了碗稀粥。 沈氏瞧见了就说:“怎不给他热热,吃凉的闹肚子呢。” 徐家娘子就笑:“小子哪能跟姑娘似的娇。”说着伸手就要抱蓉姐儿,蓉姐儿也不认生,张了手让她抱,徐屠户一家是才搬来的,寻常并不多见,只晓得是一家子爽利人,因着上回报信的事两家才开始走动。 徐家娘子特别喜欢女儿,无奈自己只得两个儿子,抱着蓉姐儿不肯撒手:“姨给你炸白糖糕吃好不好?” 蓉姐儿才吃了面条根本不饿,可她喜欢吃甜的,闻言看了看沈氏,见沈氏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抱着手点头。 徐家娘子爱得不行,放她到地上,很快起了油 锅,她家里是卖猪肉的,根本不吝惜油,粗手大脚的往锅里头倒,一会就把年糕炸得了。 为着蓉姐儿人小,特特切成骨牌那么大的块儿,裹上猪油跟白糖,炸的又酥又糯,蓉姐儿抱着手上下摇,头都低到胸前去了。 徐家的小子瞧着眼馋,挨过来也想吃,蓉姐儿晓得是吃的他家的,把盘子搁在中间,舔着嘴边沾住的白糖:“吃!” 两个小儿吃糕,沈氏便接过话茬跟徐家娘子道谢:“多谢徐家姐姐了,今儿我家当家的回来,我问他,直说没这回事儿,我还想呢,送东西怎的就趁着半夜来。” 沈氏虽然老实却不傻,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往后好说是旁人想要栽赃给他。徐家娘子一听就拍了大腿:“我说怎的这便吵嚷,黑灯瞎火的,非来送什么东西,赶情是想诳你开门!” 她拉了沈氏的手安慰:“妹妹莫怕,我当家的是个浑人却有把子力气,你若有个什么,隔墙喊一声便是,我看看谁的骨头硬得过杀猪刀!” 徐家娘子怎么也不肯收沈氏的礼,她便打开点心盒子让这个皮实小子每样儿尝了一些,盒子一打开里头的东西被他一捣全变了样,徐娘子眼睛一瞪又要抬巴掌拍过去,这下不收也得收了。 她新到镇上来,因着是屠户,上门来占便宜的多,真心结交的少,一看沈氏就是个实诚的人,徐娘子也乐得跟她来往,收了她几盒点心,到去厨下倒了一盆子猪血,叫沈氏回去灌血肠吃。 沈氏连连摆手,她还不乐意:“我这里别的没有,猪肉猪血猪下水管够,你也别上肉铺里头买,隔着门儿说一声,我给你送过来。” 沈氏推脱不过,只好拿碗舀了一碗回去:“家里人口简单,我当家的又去江州府跑茶叶行去了,着实吃不了那么些。” 徐家的小子特别喜欢蓉姐儿,他只有个还在吃奶的弟弟,没见过妹妹长得什么样,见蓉姐儿生得漂亮,直拿手去掐她的脸,被徐娘子几巴掌拍了还不肯走,绕着膝盖还想掐掐她:“娘,你给我换个妹妹。” 他指了堂前放的悠车,扒着徐娘子的腿儿:“弟弟太臭,妹妹香。” 徐娘子也喜欢女儿,无奈生了两个都是小子,抱了蓉姐儿问她:“给我当个干女儿可好,干娘这儿多的就是好吃的。” 沈氏拢着袖子笑:“使得,我只这一个女儿,还怕她被人欺负了去,认个干娘,还得个干哥干弟弟。”说着叫蓉姐儿喊了一声干娘,回去拿了蓉姐儿 小时候穿的红兜兜跟虎头鞋帽给了徐娘子的小儿子。 徐娘子不是个精细人儿,像这样细致的活计两个儿子都没穿戴过,虎头帽给大儿子一把抢了去顶在头上,摇着铜铃铛满院子跑。 徐屠户一开门,儿子就撞在他腿上,一屁股坐到地下,张开嘴就要嚎,被徐屠户一把拎起来塞了个糖人儿。 沈氏见她男人家来便告辞出去,走的时候徐娘子还要抱着蓉姐儿,跟沈氏说:“妹妹常抱着她来玩儿,原来我还恨命里没有女儿缘,如今白得一个,细活儿我做不来,见面礼却是要给的。”说着摸出个银锁来,沈氏一径推辞,徐娘子眉一皱:“娘还是白喊的?”执意给蓉姐儿挂上了。 消磨了这些时候回去坐在屋里还是心慌,坐立不定的,连梅姐儿都瞧出来了,躲在自己屋里不出来,蓉姐儿自个在院子里玩耍,沈氏心口怦怦直跳,她喝了好几口凉水还压不下去,手上的针线一扎就是错的,一双袜子半天连个边儿都没琐好。 索性到灶下去,把猪血蒸起来,再拿出前两天买的藕清净了切成断放在石臼中打成浆,做成藕浆再倒进石磨里慢慢磨,泺水镇人人都会做藕粉,这里的女儿家全都肤白细腻,除了脸皮上抹的珠粉,就是吃下去的藕粉,还有湖里的白水鱼,加起来叫三白。 蓉姐儿最爱吃这个,看到娘亲磨浆就知道是要给她做粉了,这些磨好了的浆晾出来做成粉团,吃的时候削下一片来,这样磨出来的粉能调藕粉还能蒸糕,不费粮食又养人,冬日里存上一季都不坏。 其实家里还有些粉,可沈氏不想让自己闲着,她推着石磨转,蓉姐儿就跟在后头转,她才吃过炸年糕,也没那个肚皮吃藕粉,可她就是乐颠颠的跟在沈氏屁股后头打转,银锁上挂的小铃铛叮叮当当的响。 有这么个小磨人精沈氏倒松快一些,她把磨出来的粗浆又磨过两回,好让它出粉出得更多更细,再把磨出来的细浆倒进布袋,放进木盆里淲出藕渣。 梅姐儿几次想出来帮忙,都叫沈氏赶了回去,她一个人慢慢的磨,慢慢的淲,等天色发暗,她才吁出一口气来,觉得这一天总算是快过去了。 夜里蓉姐儿吃的就是她惦记一天的藕粉,沈氏在里头搁了干桂花跟红枣丝儿,蓉姐儿自己捧着碗拿勺舀着吃,不一会儿就吃得肚儿圆。 沈氏跟梅姐儿点着灯做针线,蓉姐儿拿着两根彩绳学打结,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可她每打一个都要凑到沈氏面前给她看,沈氏点头夸她, 她就低了头再打另一个。 等两条绳子打满了结,蓉姐儿忽的抬起头来:“爹?”她歪着脑袋不解,这时候王四郎应该家来了。沈氏吃她这一问僵住了,才要答她的话儿,外头“乒乒乓乓”响起捶门声,沈氏手一抖,绣棚掉在脚下,圆棚子滚到门槛边停住了。 ☆、寻赃物官差上门 门外站着两个衙役,沈氏强自镇定,抱着蓉姐儿问:“两位官爷有甚事?”她一句话出口,自家都觉着打颤,幸而穿着厚袄裙,又抱着个孩子,看起来倒像是沈氏正在哄孩子,这才把身子打颤给掩了过去。 沈氏也知道自己忍不住,把蓉姐儿的头扣在肩上,拍哄着她左右渡步。衙役知道沈氏是捕头的弟妹,也不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来,还抱拳做了个揖,问道:“王四郎可在家。” 沈氏皱了眉头:“昨儿才轮过值,一早就去了江州府,请那个带他贩茶叶的茶铺掌柜吃席去了,也不晓得歇一歇。”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那打头的叉着手问:“王四郎可曾与陈家大郎,浑名叫作陈大耳的来往?” 沈氏晓得这个骗不得人,就算官差不来问她,难道还不能问角店的食客焌糟,镇子里无人不知他与陈大耳几个走得近,也不否认:“原到是走的近,如今四郎要去江州贩茶,到生疏了,有个半旬都不在一处喝酒了。” 这话也是实情,王四郎年初二从姐夫那里得了消息去寻过他一回,之后就再没跟他们兜搭,在家里躲了几日,又到乡下去走了回亲戚,住足了七八日才回来,跟陈大耳那边算是断了干系。 两个衙役问了这些便又作了个揖:“烦请嫂子等他家来叫他往县衙去回话。”说着便要走。 沈氏赶紧喊住他们:“为的甚事还跑这一趟,梅姐儿,沏了甜茶汤来。”说着请他们进屋稍坐,那两个差衙一天跑了好几家,到王四郎这里早就又喝又饿,听见茶汤就立住了。 若是寻常人家还真不敢留下来用茶用饭,可王四郎是王老爷的儿子,还跟捕头沾亲,几家问下来他不过是贩个货,其它的事都没他的份儿,料得没有多大罪过,便坐下来等着热汤热面。 梅姐儿到灶下烧起火来,沈氏晓得这些公门人口都重,巡街的时候到了角店便要吃些个酱汁味厚的小菜儿下酒,她嘱咐梅姐儿把鸡脯子切了丁,老笋也拾掇出块来,预备炸个酱叫他们拌面吃。 蓉姐儿早就躲到屋里去,扒着门框探出脑袋来,两个差衙坐在长条凳上捧了碗喝甜汤,年才刚过,家家户户都还煮着枣儿汤待客,胖些的喝了一碗又要一碗,那个瘦收的把枣子含在嘴里嚼吃了。 等沈氏炸好了酱,把面端上来,两个衙役“忽忽”吸了起来,鸡脯肉炒的嫩嫩的,跟笋丁混在一块儿一咬一口鲜汁儿。 每个都吃了两碗方才罢休,抹一抹嘴儿也不好 意思再瞒,等沈氏把炸过的藕饼裹肉端上来,一个看看另一个说道:“嫂子莫急,原是南山上头许多前朝坟茔被人盗了,跟陈大耳几个对上了,便来问一声。” 沈氏捂着心口惊叫一声:“吓!竟做的这事!伤阴德莫不要遭了报应罢。”她赶紧双手合什拜了一拜,想必还没有查实,心里先松了一口气儿,强打精神同他们周旋:“倒不怕天上的雷公收他们呢。” 那个瘦的精乖些:“县老爷还派了人到江州府去问,看看哪家铺子最近收了明器,这些个东西咱们这地儿没见,必是到江州府里去出脱了。”一面说一面拿眼儿盯住沈氏。 若是初初一问,沈氏必漏了马脚,可她又是探问又是迎人又是做吃食,心已经落到了肚里,手也稳住不抖,听见这话说便道:“可走得远了,若不远便把四郎叫家来,等问个明白了再去贩茶不迟。” 既不心虚也不气儿短,两个差衙把屋里来回打量个遍,放下碗出门去,还好声好气的说一声:“嫂子留步。” 梅姐儿刚才就一直竖着耳朵听,她出来收了碗看看沈氏:“嫂嫂,可是哥哥惹下祸事了?”从小王四郎的麻烦便不断,打架挂彩那是家常便饭,一旬日里得有个二三回,她们是没娘管的,也没人上门赔礼道歉,朱氏还要哭诉继母难为,王家前头几个失了家教。 沈氏难得发怒,啐了一口道:“胡咧咧什么,便是官差也说无事,你慌甚!” 梅姐儿缩缩脖子:“要不,我往三姐家走一回。”这句倒还成个样子,沈氏也不放心把女儿交给她,看了看天色道:“今儿便罢了,明儿我亲去。” 也不耐烦再与小姑说道,给蓉姐儿抹了脸擦了身扔进暖烘烘的被子里头,自个儿和衣坐在床沿对着月亮发怔,屋里灭了灯,铜钱大的月亮映在窗框上,把窗纸照得发白,沈氏绞着绢子瞪大眼儿,也不哭,就是心里发虚,空洞洞的。 这么坐了一会儿越坐越心慌,掀开被子,握了蓉姐儿的手,小小的肉肉的一团,虚在手心里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长长吁出一口气儿来。 第二日也不十分打扮,穿着家常衣裳正在出门就看见梅姐儿拿了花布,预备栽衣裳,她自己不会,沈氏也忙,想出门央对街的陈婆子给她栽,被沈氏一眼瞪了回去。 这个小姑子甚都好,既不刁钻也不挑事,性子更是面团一般,与桂娘有些像,可她也没主意,不晓得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体,听见沈氏说王四郎无事,便不存心思,欢欢喜喜的 想起栽她节中得的布来做衣裳了。 沈氏知道说她也没用,挥了挥手还是叫她去了,自己抱着蓉姐儿去了衙门后街,拍开了纪二郎家的门,他正拴刀预备出街,见沈氏来了客气两句,回头瞪了桂娘一眼,桂娘缩缩脖子,把他送到门边。 这一下被沈氏瞧出来了,纪二郎明明知道她来是做甚,却一刻也不肯多呆,急三赶四的出门去,怕是知道些却不愿说于她听。 沈氏只好在桂娘身上下功夫,萝姐儿还在睡,蓉姐儿也眯着眼,她没睡够,眼睛都睁不开来,小手握成拳头趴在娘身上不肯动弹,连沈氏要她给桂娘问好也不搭理。 桂娘笑得尴尬,沈氏坐下来她还干站着,隔一刻才说:“我去热些茶汤。”说着转身去了灶下,良久才端了茶碗出来,里头满扑扑的搁了蜜桔果仁儿:“吃个热茶汤暖一暖,清早石板上头落了霜,可滑着了没?” 沈氏也不跟她来虚的,一手抱了蓉姐儿一手拉住桂娘的手:“三姐,我可是实心实意拿你当亲姐姐待的,如今有个什么你可不能瞒了我去。” 桂娘手一抖,茶碗盖差点掉下来,沈氏不给她分辩的机会:“昨个儿到天黑了,两个公差上了门,左问一句四郎右问一句陈大耳,四郎人是浪荡些,可那是过去,如今他不再跟那些个沾着边,怎的忽的就有公差上门,姐姐好歹漏名实话与我,不然我这心里空落落的。”说着眼圈一红,摸了帕子就要哭。 纪二郎当差的事从来不说与桂娘知道,还是昨儿他吃了酒回来狠骂她一回,这才知道四郎犯了事,她一句还没出口,就让纪二郎踢翻了洗脚水,洒了她一头一脸,袄裙全湿了。 纪二郎一路骂一路往屋里走,把萝姐儿摇起来,抱着她直晃“你怎的不是个男孩儿!”唬得桂娘不顾得浑身湿透,把女儿抢下来,屁股上挨了他一脚,半边骨头隐隐作痛,到早上纪二郎出门还叫她把嘴缝得牢些,若说了出去,看他给不给厉害瞧。 可沈氏这一顿哭她就又心软了,在耳边同她说:“如今还没寻着实证,县里打发你姐夫到江州府去收罗那东西。”她在纪二郎面前求了又求,叫他睁一眼儿闭一眼,把这事糊弄过去便罢,这才叫他一顿打,所幸身上衣裳穿得厚,没伤着骨头。 桂娘受了委屈从不说,连挨了打也不往家告状,不然凭他纪二郎是个捕头,娘家人为着女儿撑腰,打翻在地上也没人管。 她说了这一通再不敢多说了,沈氏这才见着她走路样子不对,才沏 茶没瞧出来,摸高了去拿点心匣子却有些挨不住,桂娘脸上还笑,开了匣子递到蓉姐儿面前:“来,吃蜜枣儿,可甜呢,正经的梧州蜜枣,寻常铺子可没有。” 沈氏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桂娘觉得自己过得好,旁人说破了天去也无用,她又跟桂娘说上两句,看着蓉姐儿捏了一个蜜枣儿啃了半日,这蜜枣儿真跟平日里吃的不一样,是干的,蓉姐儿小牙啃不动,塞进沈氏嘴里,甜得发苦,连那放了蜜橘果仁儿的茶也带着苦味儿,沈氏赶紧立起来,抱着蓉姐儿告辞。 沈氏一路从东首往西边来,拐过了一座座桥,正开早市,肉食铺生鲜铺子前叫的热闹,她一声儿都听不见,远远看见娘家,咬了牙忍住不去,去了也落不着好。 蓉姐儿却瞧见了春风桥,点了两下要过去,沈氏摇摇头:“不去,咱们家去。”刚走到街边,就见一群人围着,沈氏发急,拨了人过去,几个公差把屋子围住了,里头还有砸锅砸碗的声儿。 她赶紧奔进去,见昨儿来问话的官差也在,抖着声儿问:“这是怎么的……”沈氏隐隐觉得不好,梅姐儿一脸惶恐藏在人后,那公差这回不再客气:“陈大耳朵都招了,那些个金银器可都藏在你家里。” 沈氏身子一歪就要倒,还是徐家娘扶住了她,蓉姐儿扯着嗓子哭,沈氏抖着嘴唇:“挨雷批的东西,自己丧了阴德,便赖在旁人身上,趁我家当家的不在,可着劲儿的泼脏水,该叫阎王小鬼拔了他的舌头!” 官差冷笑一声,指了指地上的包袄:“不在你家,这又是个甚?” 沈氏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她抖着手指头,点着那东西,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还是梅姐儿抽抽哒哒:“嫂嫂去姐姐家里串门儿,我才要出去,就有人来送东西,我一开门他便把包扔了进来,再去追人影儿都不见了。” 这话一出口,沈氏算是回过气来:“四郎从没与我说过有东西送家来,前儿半夜里有人来拍门,小妇人没得嘱咐不敢开,还是徐家大哥给回了去。” 徐屠户是个大嗓门,吼得半条街都听见的,街坊四邻原来厌恶王四郎家事多,可自打沈氏进了门,便一直是笑眉笑眼的,跟大伙儿处得都好,一个个点头附合。 “既有这许多人为证,咱们总会报给县太爷听,怎生发落却是他老人家的事儿,若是冤屈定能还你清白。”那个圆脸盘的听得如此说倒宽慰她,扭身叫兄弟们轻些,他们可不是来抄家的。 本来这事儿也透着蹊 跷,寻常人家得了东西藏还不及,王四郎家却把个喏大的包袱放在堂前桌上,他们一开门便见着了,包袱布上头还沾着青苔,布还是湿的。 沈氏再三再四的央告,求他把话儿一定带给县太爷,那圆脸的点头应了,拿了赃物,带了一干人回县衙复命。 ☆、听恶言蓉姐护爹 衙役一走,沈氏就瘫在墙上,看热闹的指点了一会儿各自家去,这场风波在这个小镇里怕是两三年都不会散去。 徐家娘子赶紧扶了秀娘进来,梅姐儿晓得闯下大祸,跟在后头挨挨蹭蹭,等徐家娘子把锅摆正打水烧得滚了,才敢到沈氏面前,一开口就是哭:“嫂嫂我实不知那是甚,只以为是哥哥叫捎家来的,不防开了门他一扔进来就跑没了影儿。” 沈氏脸上一片青灰,眼珠儿也睨不动她,挥了挥手,徐家娘子却是个直肠子的,她没好气的瞧了梅姐儿一眼:“王家小娘子,可不是我虚长你几岁就捏什么大道理来教导你,你哥哥嫂嫂全不在家,一个当家的也无,你就敢给个生人开了门儿?” 梅姐儿身上套着刚裁好的花衣,她哭得襟前一片湿,袖子都擦皱了,沈氏这才看她一眼,叹了一声:“罢了,也不能全怪到你头上,他们要栽赃总想得出法儿来,你回屋罢。” 此时发恨骂她也无用,原来王四郎是吃准了家里没有东西,如今这包东西搜了出来,脏水要再洗干净可不那么容易了。沈氏脑袋昏昏沉沉,蓉姐儿哭累了,改成了抽泣,一地的碎碗粉盘,那些衙役进门就搜寻到这么大包的东西,全都以为立了功,把灶头都挖开了。 徐家娘子见不是个事儿,把秀娘梅姐跟蓉姐儿全都带到自己家,蒸了一笼饭,拿猪油拌了,爆了个猪肝佐饭吃,蓉姐儿哭得嗓子痛,一口也咽不下,两个眼睛兔子似的,扒着沈氏不肯放。 沈氏端着碗勉强吃了两口,梅姐儿见她这样,自家也不敢吃,徐家娘子啧了一声:“天塌下来也得吃饭,你当家的不在,这个家就靠你撑着,再不吃累倒了可怎办?” 沈氏味如嚼蜡,听了徐娘子的话扒拉了半碗,蓉姐儿一口也不肯吃,徐娘子知道她是伤了嗓子,调了蜜水儿给她喝,蓉姐儿喝了半盏,推开杯子不要了。 沈氏立起来冲徐娘家福一福:“还烦姐姐借个盆于我梳洗。”她得往公爹那儿走一回,王老爷此时应当下了衙,就算朱氏话说的再难听,这个气也得咽下去。原想把蓉姐儿放在徐娘子这里,可她受了惊吓,怎么也不肯放开沈氏,只好把她也带了去。 这事儿跟春风吹绿杨柳梢似的,将将一刻,便满镇子的人都知道了,秀娘抱了蓉姐儿一路走就有人一路指点,巴掌大的地方,民风一向纯朴,出了件挖人坟茔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秀娘还没拍开公爹家的大门,就听见里面苏氏尖刻的声儿传出来。 “爹每日都 在衙役,怎的不知,外头都传这是杀头的罪呢,我说四郎干个差事不好,便是不想在巡军铺屋里头当差,也不能去做这个,咱们家一向清白,出了这事可怎生好。”一句话说的转了三个调,秀娘气得咬牙,硬生生忍住了拍开门。 苏氏开了门见是沈氏露出个笑来,这笑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沈氏来时是重新挽头洗脸的,大人脸上瞧不出来,可蓉姐儿一双红眼却遮不住:“哟,蓉姐儿怎的哭成了这样儿,老爷子不得心疼死了,秀娘,可不是我说你,你也该劝四郎收敛着些,那伤阴德断子孙的事儿可不能沾。” 若不是站在门前,沈氏定一口啐过去,可她是来求人的,便只看了苏氏一眼,越过她进去了,有那知道底细的邻居不齿苏氏开了沿街的门儿探看,苏氏白眼儿一翻“嘭”的阖上门进去了。 苏氏这话说的响,王老爷“忽”的张开眼睛,盯着跟前端茶递的水朱氏看了一眼,朱氏被他拿眼一瞧浑身一个激灵,她心里暗恼苏氏沉不住气,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说这些个风凉话儿。 她皱着眉头侧身唤道:“宝妞的娘,锅上的水冷了,赶紧去添些柴。” 苏氏刚要回话说让雇佣来的婆子做,见朱氏阴恻恻的盯准了自己赶紧把舌头缩回来,扭身往厨房去了,隔了道帘儿吩咐婆子把水烧上,自己贴着窗听外头的动静。 沈氏先是给朱氏见了礼,她为着丈夫几乎从不到这院里来,跟朱氏的交际更是有限,但听几个姑子说的话也知道这个婆婆不是好相于的,她先是抱着蓉姐儿见了礼,问过安,见朱氏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垂了眼睛把事儿说了。 “那包东西是梅姐儿接下的,街坊四邻都听见夜里拍门的声儿,若是住的偏僻些,许就潜了进来,爹是县丞,总得帮四郎说说话儿,不能叫他凭白冤屈了去。”沈氏顾及着有朱氏在,王四郎深恨朱氏,他这些事怎么也是丑事,不肯十分说出来。 王老爷重重叹息一声,他自己的儿子他知道,真要挖人坟茔还没到丧德到这个地步,可明明知道却去沾点油星子的事还是会干的,可如今他却偏偏帮不上忙。 泺水是个富镇,每三年一回来的官儿都是京里下来的官,过来沾点水气财气好往别处升官去,王老爷在县丞这个位子一坐就是七八年,算是流水的知县,铁打的县丞,那些从京里来的官儿,初初一到任还须得跟他拜礼,拉拢着他才好摸清楚府里库里有多少东西,税收多少人口多少,下属地方的村长族长又是些什么人。 可这回子这个却不一样,刚刚到任也不请富户下属摆宴吃酒,绕过了一众下属,茶礼都不受,往大堂上一坐,各自见了礼就躲在后衙不出来,后来才知道是往库房钻了去,拿着连年来的帐本一一核对,县衙里的算盘都响了整个月还不停。 俗话说的好,千里当官只为财。一任任官员到了地方总要收些茶菱丝米,也有那初时羞涩的,到任期满时也成了官场老油子,如今这个一点都不收,还摆开了架势要清算,自上到下全都慌了神。 如今全县的大小官都盯住了王老爷,他是除了县太爷官儿最大的,底下的人都等着看他怎么跟这位县太爷打交道。 王老爷当官这些年,油水捞了不少,可他惯会做人,上下一齐发财,泺水又富,乡民们过得富足,官儿贪一些也不碍什么,如今来了个县官倒想把这混水滤干净了,怎的不讨人嫌。混水里头才能游得了鱼长得起藕,干干净净只怕虾米也无。 何知县既是抱着肃清的心思,如今这案子算是撞个正着,本地民众少有过不下去的,小偷小摸民事纠纷倒是不少,至多也不过是张三踩了李四家田里的稻子,抑或是王五被赵六家的牛给踢伤了。 上一任在位时三年不过薄薄一抽屉的案卷,判词倒比案情还多几行。县衙门口的站笼,更是好些 时候都没立过人,那竹条都干的发脆了。 如今出了这么个案子,何知县连算盘都不打了,连夜提审了陈大耳几个,看着夹棍哨棍先自虚了,两句一问把这些事全推到了王四郎身上。 陈大耳几个倒也不是真心想要陷害他,原想着东西放在他那儿,只要他把那当官儿的爹抬出来,没人敢拿他怎样,横竖他不在县里,能拖得几日就拖几日,总比日日吃一顿打好上许多。 王老爷既是县丞,管的便是治安财务,何知县正疑他财政上头不干净,却怎么也拿不住把柄。王四郎一犯事等于打了王老爷的脸,何知县下了衙便叫住他,当着人的面让他休养两日,这个节骨眼上他还真不好上下走动。 王老爷长出一口气:“四郎家的,你也莫慌,回去便是。” 沈氏是抱着期望来的,哪知道哭诉了半日只得了王老爷这么一句话,她哪里能安下心来,这么些年公爹几乎就没管过儿子,可到底是骨肉至亲,难道娶了后头的婆娘,就真个成了后爹? 沈氏的声音都在发抖了,她私心里也想过他并不似王四郎嘴里说的那样无情,为着她肯教导梅姐儿 ,王老爷待她一向是好声好气的,虽则不多口,可有什么王老爷也会帮衬一把,这回子的事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朱氏凑上来挽了沈氏的手:“蓉姐她娘也别急坏了,若事儿真不是他做下的,不过让人诬了去,你爹定能给洗刷干净了,你跑了这一路可用饭了罢?蓉姐儿吃了没?” 蓉姐儿听见问她,直点头,她就来过这儿几回,每回沈氏都要嘱咐她,叫她不许馋嘴不许抢食,要个什么回去再说,她嗓子疼,肚里却空,才点了头腹里就打鸣。 朱氏笑一笑,还是这般亲热的说:“哪能让孩子饿着肚皮,我去灶下给她炖个烂面条儿。” 沈氏也想留下来多跟王老爷央求一回,放下蓉姐儿,叫她跟了朱氏到厨下去,朱氏一撩帘儿,儿媳妇就凑了过来,脸上的笑掩也掩不住:“娘,真个叫您说准了,王四郎还真是发了昩良心的财。”她欺负蓉姐儿小,当着她的面便这般说。 就连宝妞也笑吐嘻嘻的刮脸皮:“你爹要去站笼!” 蓉姐儿学话慢,可是听的懂,早早就晓得好坏,抬起大眼看了这个伯娘一眼,抿了嘴儿瞪着她,脸上的神情与王四郎活脱一个模样,伸手把宝妞推了个跟头。 宝妞比她大些,却不防她敢伸手来推,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起来,苏氏倒吃了一吓,一只手叉了腰,才要竖起眉行教训两句,蓉姐儿甩了朱氏的手从帘子底下钻了出去,冲着堂屋大声叫:“娘!走!”叫完就又开始哭起来。 沈氏吃了一惊,看见女儿皱着脸哭成了泪人,知道是朱氏苏氏两个惹着了她,她人小脾气大,最受不了委屈,想是那婆媳两个当着她的面说了四郎的不是。 王老爷从摇椅上站起来,到院子里抱孙女搂起来,蓉姐儿趴在他身上,嗓子刚被蜜水润过,这一喊又疼起来,哭出来的声儿也是哑哑的, 女儿都知道要护着爹,这个当爹的却不拿儿子当回事儿,蓉姐儿不肯叫王老爷抱着,她一被抱起来脸上就是苏氏见到的那种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泪吧哒吧哒往下滴,两只手撑住王老爷的肩,不愿贴过去。 沈氏上前把女儿接了过去,蓉姐儿小脸哭得花猫一样,眼睛也肿着,鼻子脸颊通通红,王老爷看看孙女,难得说了一句:“这个脾气,真是像她爹。” ☆、官司缠身吃棍棒 蓉姐儿哭累了趴在沈氏肩上睡了过去,她一路走回家,打开门见地上清理过了,碎碗碎盘儿扫到墙根下面,灶台上还摆了两个已经补好了碗跟盘子。 梅姐儿一听见声儿就跑了出来,见沈氏脸色不好,咧咧嘴想哭又忍住了,舀了碗粥递给沈氏,沈氏接过去就叹一口气,梅姐儿怯怯的:“要不,我去求求爹吧。” 沈氏摆摆手,到最后王老爷总算肯给她一个准话,当着朱氏跟苏氏的面,拍了胸脯说王四郎定会无事,又叫朱氏从屋里拿布拿银子,提溜着出了门。 他坐上县丞的位子四五年了,从来只有别人登他的门给他送礼求办事儿的,这回少不得拉下脸来,往知县带过来的那个师爷家里走一遭,上峰是个不贪嘴儿不偷油的,身边跟着的人难道也一齐饿肚子? 原来王老爷是端着不肯先去走动,这才刚到任,往后这何知县还要呆三年,总有拉下脸来的时候,可为着儿子哪里还有端得住,师爷天天跟着何知县同进同出,若说明白何知县的心意,再也没有比得过他的。 王老爷先时请了一回宴,何知县根本没到场,只有刘师爷过来一回,喝了杯薄酒便走了,倒还算是个精明人,既有了前因,如今走动起来也就不显得尴尬了。 这些沈氏全不知道,她只晓得公爹肯替丈夫走动,这便把心事去了一半,可连女儿都受了奚落,她心里梗着难受,一路上回来都哄着蓉姐儿,问她要不要糕,要不要糖人。 小人儿没了精神便恹恹的什么也不肯要,乖乖趴在肩头,一声儿都不出,沈氏越发心疼女儿,她虽说不明白,可定是说了十分露骨的话,连个三岁的娃娃都听出了好坏。 当面不说父母,沈氏再怨丈夫做下这事来,也不当着蓉姐儿的面说她亲爹的不是,她抱蓉姐儿放到床上,到灶下调了蜜水,梅姐儿跟前跟后,也不开口说话,只拿眼儿看着沈氏。 沈氏倒先心软了:“爹提了东西寻人去了,不过听了两句难听话,心里不得劲儿。” 梅姐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一直饿着没吃东西,快手快脚的打了两个蛋,撒了葱花儿加上米面粉摊饼子吃,锅里的羊肉倒没打翻,姑嫂两个悬了一日心将将放下一半儿,就着饼胡乱吃了些,又给蓉姐儿打了个糖水蛋,留在灶上温着,防她夜里饿醒了要吃。 沈氏哪里还睡得着,粗粗把屋子理一理,钻进被窝握住女儿的小手,也不知道丈夫何时回来,将到天亮才迷糊了一会儿,起床一照镜子,眼 眶都陷进去了。 徐家娘子一大早就拍门,一碗猪肠煮得喷香稀烂,沈氏一要推辞她就敞开嗓子:“这是给我干女儿的,她这么丁点儿的人,哪里经得了饿。” 沈氏确是没心思煮饭,今儿还要跑一趟娘家,全镇都知道了,沈家定也得着了信儿,潘氏是个听见风就是雨的性子,不定想得如何坏,她还得登门说上一回,再请哥哥往江州府里走一回,寻一寻王四郎,把镇上的事儿告诉他。 蓉姐儿乖乖坐在小杌子上,端了碗拿木头筷子往嘴里扒面,这筷子还是沈大郎单给她做的,筷子头是扁的,容易夹食,长短正好衬她的手。 蓉姐儿喜欢这双筷子,捏在手里就叫舅舅,沈氏应了两声,再抬头就见哥哥拎了东西正站在门边,沈大郎一进门先抱了抱蓉姐儿,放下东西去了灶间,把昨儿被公差掏坏的灶重又垒了起来。 他昨儿就想过来,被潘氏拦住了,就怕把自家的儿子也牵扯进去,沈大郎刚要出门,潘氏就跟在后头哭,骂王四郎是个混帐杀才,连累了她家姑娘,又哭秀娘的命苦,往后拖了个孩儿要怎么再嫁。 那话说的就跟王四郎明儿就要上刑场似的,沈大郎忍耐不住回了一句,潘氏不依不饶,孙兰娘抱了女儿躲在屋里当听不见,还是沈老爹发了话,叫儿子隔一日再去看看。 一进门沈大郎就看见院里乱糟糟,连柴伙堆都叫人翻了个遍,他心里一直觉得欠了妹妹的,该她的嫁妆钱给自己还了债,若不是为了这几两银子,也不会急匆匆把她嫁出门去。 沈大郎里里外外拾缀,秀娘见了娘家人心里的委屈翻了上来,沈大郎也不知如何劝她,只晓得闷头做活,又把摔折了椅子腿儿钉牢,站起来拍拍手:“我今儿就到江州府去,你莫怕。” 沈氏应了一声,把眼泪咽回去,一直把沈大郎送到街口才转回来。接下来几日沈氏日日都派梅姐儿去王老爷那儿,可就是没个准音儿,朱氏的脸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为着钱财都扔出去打了水漂。 那个刘师爷跟着这样一个官儿一年到头也没个三两银子的油水好捞,何知县是京中富户出身,他却不是,好容易寻个前程,为的就是个“财”字儿,如今王老爷送上了门,哪有不狠咬一口的道理。 朱氏心里再不乐意面上还要圆乎,为着蓉姐儿那一顿哭,王老爷连着四五日没给她好脸,她当面不敢摆到脸上,背后却不知啐了多少回。 苏氏更甚,拿出去那些,她可都算作是自家 的,梅姐儿头前几日还跑得勤快,后头听着这婆媳两个嘴嘴舌舌纠缠不清,每回家来都苦了脸闷在房里。 沈氏却无暇顾及她,蓉姐儿恹了两日,病了。 半夜里忽的就起发高热来,迷迷糊糊嘴里还说着糊话,小儿口齿不清,沈氏这几日都浅眠,还以为她是说了梦话,手伸上去一摸就知道不对。 家里没个男人连半夜请大夫都不成,她着急忙慌的起来烧热水,拍开梅姐儿的门,绞了湿帕子给蓉姐儿贴在额头上,摸出些柴胡煮了汤给蓉姐儿灌下去。 一碗还没尽,“哇”的一口全吐了出来,沈氏急得直掉泪,她怀蓉姐儿时很是辛苦,家里没人帮衬,丈夫又是个浪荡的,打水都要沈氏跟梅姐儿一处分担,还不足月就破了水,生了两日两夜才把个猫儿大的女儿给生下来。 蓉姐儿是沈氏捂在心口带大的,泺水若不是靠山靠水,不愁鱼米藕面这样养人的东西,这猫儿大的小人又怎么养得活,沈氏只好去拍徐家的大门,徐娘子一听是她,赶紧推了丈夫去请大夫,点起油灯到了王家。 大夫被徐屠户的大嗓门吵了起来,拉了两条街拖到家来,摸手看眼翻舌头,开了一付药煎上又回去了,到了后半夜蓉姐儿直出汗,沈氏把碳盆挪到床边,手指头沾了蜜水给她润喉咙。 沈氏守着女儿,见她张着嘴呼气心里油煎似的难受,徐娘子跑前跑后,拿两个木盆把烧滚的水淘换凉了,才绞了帕子给蓉姐儿换下来,嘴里劝着沈氏:“王家妹子,你也得想得开些,哪片云彩不落雨,等蓉姐儿的爹回来了就好了。” 蓉姐儿这回病得辛苦,到了第二日热度退了下去,人却没了精神,平日里爱吃的一口都咽不下,只靠着吃藕粉填肚子,不是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就是靠着床板不说话,没个几天,脸上瘦得掐不出肉来,更显得眼睛大下巴尖。 秀娘比女儿瘦得更厉害,蓉姐儿原是吓着了,净做噩梦,梦里还在喊叫,像有人要捉了她去。秀娘知道那日公差来了,又在朱氏那里受了委屈才发作出来,办了香烛往菩萨跟前求阖家早日平安。 她发了愿在家里跪经,叫桂娘偷摸上门的时候瞧见了,给她拿了堆香纸来,念完一遍就拿红笔在印满了小圈圈的纸上涂上一点,一整张满了就是念一百二十遍的经。 她是瞒着纪二郎来的,槿娘还拉着她不许她来,说是四郎犯了事,知县还未理论,也不知道是砍头还是发配的罪过,汪文清在家连着叨叨了两三日要割席,让 槿娘不许上门,只当没有这门亲戚。 桂娘哪里忍得,买了肉菜鸡蛋过来,梅姐儿一见姐姐就哭,桂娘除了给点东西也是无法可想,单这两日,她天天都要挨上两下,连萝姐儿都被个杯子的碎渣子扎破了手上的皮。 她来了也不过是陪着沈氏念上几遍经,哭上几回,帕子湿了又干,还是得家去,捏了个小荷包儿塞到蓉姐儿枕头底下,秀娘追着要还,她还红了脸:“我这个当姐姐的帮不上什么,这些个权当心意了。” 王家的大姑子远在金陵,可抱到小姨奶奶家里的五姑子杏娘知道了消息直躲在乡下不回来了,姊妹这样多,到头来来看蓉姐儿的就只有桂娘一个人。 落魄了才知道人情冷暖,王四郎还没进衙门,镇上便起了风言风语,说他潜逃的也有,说他冲撞了大仙,被鬼神缠身的也有,就连说押到江州府去要斩刑的也有。 王四郎是叫人押着回的泺水镇,他在外头呆了五日,没碰上沈大郎,却碰到了同乡,也是出来贩丝的,见他全须全尾的没事儿,还吃了一惊,他一听见镇子里这般流言,赶紧置办的东西家来。 还没进镇子就被巡街的押住了,王四郎心知事情不妙,脸上却不摆出来,跟两个官差套起了交情,进了衙门拜过何知县,把陈大耳几个押出来一看,早已经皮肉稀烂,打得没了人形。 王四郎这才慌起来,他一慌,知县更觉有事,把陈大耳几个的招供当堂读给他听,听得王四郎暴跳起来,挥了拳头就要砸上去,一面打一面叫骂:“我当你是兄弟,不疑你的金银来路,一回回跑去江州府给你销货,可得着几分几厘的银子,你自家发了这样的昩心财还要泼我脏水!” 何知县慌忙叫人押住他,王四郎孔武有力,两个捕快还压他不住,还是他自己伏在地上,把一桩桩一件件都回清楚了。 师爷在一边帮腔,点了案卷说着诸多疑点,他前前后后不知收了王老爷多少注钱财,却不敢打包票能把王四郎捞出来,只不叫他多吃皮肉苦,可何知县却不买帐,这些都记下来,还没下狱,先打十板子杀杀性子。 王四郎浑不在乎,见纪二郎拿了板子上前,还当他会手下留情,谁知道一板子下来,王四郎痛叫出声,咬了满口是血,他扭头圆目一瞪,倒把纪二郎看退了一步,又觉得当着县太爷的面下不来台,嘴里嘿嘿出声,一板一板往实里打。 王四郎是趴着叫人抬进牢里的,两个衙役倒觉得纪二郎不留情面,把他轻手轻脚的放 在草席子上,放了沈氏进来看他。 ☆、夫妻本是同命鸟 进回衙门脱层皮,沈氏早知道丈夫要挨打,备好了棍疮药带进来,塞了银子给狱卒让打了盆干净水。她来的时候特意在盒子里头摆了一盘煮的烂熟的猪头肉,此时正被两个狱卒分食,既得了钱又得了吃食,自然愿意行这个方便,一面吃还一面帮骂纪二郎不是个东西。 过年新做的青布袍子里幸而填的新棉花,沈氏做了半个多月才得,里头塞得满满厚厚的,到底比夏日里挨板子强得多。 可衣裳再厚,也经不得纪二郎这几板子,外袍看不出什么,里衣全叫血给污了,沾在皮上,掀下来就看见里面一层皮都破了,沈氏一面咽泪一面给他清伤口。 泺水镇从古至今也没出过几个大案,更没有姐夫把小舅子往实里打的,板子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纪二郎这回下手这样狠,就是看见王老爷半旬都不曾上衙门来,怕岳丈就要退下去,连累了自家当得不公门里的差,赶紧抱住新知县的大腿。 他觉着打得越狠越是显得大义灭亲,旁人却不这样看,一班衙役哪个不知他跟王四郎沾亲,还想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谁知道几年都不曾动过手指头的捕头会亲自上前开发板子。 纪二郎晓得何知县捉了这个案子不放未尝不是有杀一杀王老爷威风的意思,大兵小将最为当官的顾忌,一任县官到要去笼络个县丞,肚里憋的火气这时候全撒了出来。 沈氏肚里把纪二郎骂了一回又一回,布往盆里一绞就一盆子都是血水,这真是下了力气打的人,外头那件棉袍都破了,露出里头的棉花来,沈氏带了干净衣裳,抹好了药缠上布要给丈夫换上。 那两个胖墩墩的狱卒剔了牙过来:“且慢着些,还要过堂,换过衣裳,县太爷看了还要打哩。”沈氏一听正是这理,可血污了的衣服套在身上,没病还捂出病来。 那狱卒打个哈欠:“你家去寻块布,给他缝在里头,外面瞧不出来。” 沈氏千恩万谢,赶紧家去,想着王四郎水米未进,差梅姐儿去鱼铺里拎了些小鱼回来,使足了柴火炖了锅鱼汤,再用鱼汤熬了粥。 她再去的时候,王四郎已经醒过来了,挨打的时候一声他也不哼,如今张嘴吃东西才发现里头的皮肉全破了,一口都是伤。 沈氏一口口把汤吹凉了喂到他嘴里:“爹去江州府寻他的同年去了,等拿了帖子来,你就无事了,下回可再不敢跟这起子混帐没王法的东西混了。” 那群混帐没王法的东西正关在王四郎对 门,陈大耳朵大名叫作陈大义,因生了一对招风耳才唤作陈大耳,平日里喝酒吃肉一处作耍,到了这时候却万事无用,他还哼哼着:“弟妹,弟妹,劳你多步去我家里,请我娘子来一回。” 他挖坟赚了不少,浑家早就穿金戴银的,犯了事男人一被抓,卷了东西跑回娘家去了,把个刚才三岁的男娃儿扔给了婆母。 沈氏狠狠啐了一口:“你家的那个早回娘家去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陈大耳一听闷了半晌,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那狱卒饱着肚皮正打瞌睡,被他一嚎惊醒过来,拎了棍子过来,从栏杆里伸进去一顿好捅。 陈大耳这回是真的痛叫,一声哀似一声,最后趴在草席子上哭了起来。他呆的地方怎么好跟王四郎比。家里使了钱财,就是牢房也分三六九等,这半边照得到光,沈氏又怕他冻着,带了件棉袍子进来,原来身上那件给他垫在地下,身上盖的暖和,嘴里喝着热汤,不日还要出去。 陈大耳干嚎半日,收了声,他自进了狱来一顿饱饭也没吃过,更别说是荤腥,闻着那鱼汤的味儿咽起口水来,他也不知道脸怎么这样大,诬了王四郎,还用手敲了墙:“兄弟,饶一碗汤喝。” 王四郎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呛了出来,沈氏赶紧拿帕子给他擦干净,他这么一动牵动了背后的伤口,“滋”一声又给忍住了。 陈大耳还在絮絮叨叨:“别忍着,口里喊两声,下回打的时候怕你吃不住会轻些,你要是咬牙,那只有越打越狠的,弟妹啊,你回去寻个软木塞子来,叫他含在口里,下回打便不会咬破舌头了。” 他家里只得一个老娘,知道媳妇跑了嚎上两声也就罢了,说了一这通,见没人理会他,心知王四郎恨他诬陷,叹一口气:“弟妹,你回家时往南水门转一转,若是见了我娘,就说我皮厚,没给打死,活着呢。” 沈氏哪里肯听,王四郎却触动了心肠,捏捏沈氏的手,示意她真去看一看,孤儿寡妇的苦,他自己吃过,陈大耳虽然浑倒是个孝顺的。 沈氏倒想多陪着王四郎,牢里也就关着他们几个,还没春耕,那些个踩稻子偷水的事儿还没出,可王四郎顶着一嘴的泡喝尽了鱼粥,摆了手就叫沈氏回去。 沈氏一肚子的话不好当了人说,又惦记着蓉姐儿还在徐娘子那儿,自出了这事儿,她再不放心把蓉姐儿交给小姑子看了。 她虽怨着陈大耳,还是拐到南门去看了看陈大耳的娘,陈大耳 是遗腹子,自小当作眼睛珠子一般养大,他娘没甚进项,只会磨豆腐炸豆衣,开了个豆腐坊养活他,如今头发花白还在推磨,陈大耳那个三岁的儿子两边胳膊叫她用布系住了,像牵狗绳子似的绑在房柱边。 沈氏看了不落忍,却也没法子,她还没开口呢,陈老娘就哭骂不孝子,跟沈氏差点就要跪下去,她夜里觉少,好几回夜里看见儿子拎了东西进家门,晓得不是做好事,也劝过也哭过,无奈有个媳妇撺掇着,儿子一点没放在心上,如今犯了事,倒似刮了她身上的一层肉。 沈氏赶紧把她扶起来,看着连连叹气,只把陈大耳的话同他娘一字不落的说了,陈大娘抹着泪连声告罪,她也知道是儿子屈了王四郎,又想给沈氏跪下。 陈家值几个钱的都叫媳妇卷走了,屋里只有买的几筐豆,出门的时候硬要沈氏带一碗浆回去,沈氏哪里能受,快步闪出门去,那孩儿还抬头望着她笑,两手抓了满满一把的泥,整个脸都是黑的。 男人犯了浑,吃苦受罪的全是女人,沈氏本就心肠软,见了那样的情形倒为陈大娘叹一回气,这样大的年纪还要为儿子操心, 沈氏一拍徐家的门,蓉姐儿就站起来去应,迈着短腿走到门边,踮了脚去勾门栓,甜声甜气的叫她:“娘!”,她哪里拉得开,还是诚哥儿窜了过来,一把打开了门,蓉姐儿笑眯眯的把手里的糖人举高给沈氏看。 蓉姐儿生了一场大病,圆滚滚的脸蛋都尖了,沈氏四处奔走,只好把她放在徐娘子这儿,她跟徐娘子越来越亲近。 徐屠户也没见过娇滴滴的女孩儿,原来他关了铺子总要带个糖人给儿子,如今这个糖人归了蓉姐儿,诚哥儿也不恼,把还在吃奶不会说不会笑的弟弟抛到了脑后,天天围着蓉姐儿打转。 可蓉姐儿不爱跟他捏泥巴踢猪尿泡,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翻花绳,用沈氏教她的法儿打结子,徐娘子可怜她生了这样一场病,但凡炖了什么都要送一碗来,连诚哥儿都晓得吃饭的时候给妹妹多一块肉。 徐娘子见沈氏来了拉了她问:“如何?” 秀娘背了女儿抹泪:“回回过堂都要脱层皮,他就是身子再壮,又怎么熬得过。” 徐娘子叹一口气:“你烧了这许多香,如今只是伤些皮肉也算得是菩萨保佑,等脱出来不如跟了我男人到乡下贩猪来杀,日子也得过。” 秀娘心知丈夫定然不肯,他栽了这样大的跟头,那心气只有更高的,摇摇头:“等官司胜了 再说不迟,那狠心短命的,说是亲戚,怪道这些天都不露脸,原是存了歹念。” 王老爷不在镇上,这事儿也没地儿说,桂娘还是不知道更好些,若是知道了,也不过多挨上几下,徐娘子陪着沈氏骂了几句,又说了些宽慰人心的话儿,到她要走了,从厨下端了碗菜,里头放着切好的半只鸡,又拿蒸布包了五个大馒头,让沈氏拿家去跟梅姐儿蓉姐儿吃。 “这如何使得,已经劳你给我看孩子,还在这你又吃又拿,成什么样子了。”沈氏跟徐娘子越走越近,生受了她的却还不了,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这值个甚,我那口子乡下收猪的时候扒拉几只鸡鸭还不便宜,蓉姐儿小猫儿吃食,能费多少粮食。”徐娘子是个爽利人,沈氏要给她什么都不接,只说谁还没个高低起落,等她好了,就是送金送银也一样收,如今一针一线也不要她的。 这些日子沈大郎跟沈丽娘两个也常过来帮衬着,丽娘拿了五两银子来给她急用,沈大郎虽没那么多银钱,却跑前跑后的奔忙,除了自家的哥哥姐姐,就只有徐娘子帮的最多。 徐娘子见沈氏不接,一条胳膊托起蓉姐,一只手端了碗,拿着馒头,脚一迈就到了间隔王四郎家,梅姐儿开了门看见菜碗就咽口水,拿眼一看后头跟着嫂嫂,欢欢喜喜接了过去。 从来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沈氏等徐娘子走了,摆上碗筷吃饭的时候说:“咱们如今也没甚好还给人家的,过年时候那两匹布,做一身儿衣裳送给她。” 梅姐儿掰开馒头正往嘴里送,听见这话顿了一顿,那布有一匹是王老爷给她的,通草牡丹花儿,她喜欢得紧,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 隔了半晌梅姐儿才点了头:“原是该的,嫂嫂量了尺寸,咱们一同栽了。” ☆、吃一堑脱胎换骨(刷不出的伪更) 沈氏日日都去牢里看王四郎,家里的银子同流水一样花销出去,除了打点两班狱卒,还有捕快也要走动,原来这事儿她还想托着桂娘,横竖就住一条街,再不亲近总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有甚事走动起来也方便。 可她再差了梅姐儿去请桂娘的时候,梅姐儿连门也没进成,纪二郎把桂娘母女两个锁在家里,不叫她们出门,梅姐儿回来就哭:“我三姐给我塞了钱,叫我到街上买吃食,今日柴也没买,炉子都点不了。”若不是梅姐儿去了,母女两个就要这么干饿着。 “丧了心肝的东西!”纪二郎这捕头还是靠着王老爷才做上的,谁知道竟是这么个白眼狼,平日里当亲戚处着,不过以为他有些浑,如今一瞧就是披了人皮的禽兽,狗儿猫儿喂熟了还能翻个肚皮摇个尾巴,他竟也真能下得去手。 梅姐儿是在窗户外面瞧见里头的,东西打砸了一地,背阳的房子白天日里不开门就只有窗前那一线光亮照进去,萝姐儿瞪着大眼,满面惊恐,嘴边还沾了点心渣。 桂娘脸上红了半边,眼圈都陷了进去,还遮掩着不给梅姐儿瞧见,笑得勉强:“明儿你姐夫叫人送了我们去乡下,等家来了,我再去寻你嫂嫂。” 梅姐儿一路咽泪,进了门再忍不住:“嫂嫂是没瞧见,这回都伤在脸上了。” 既是明儿就送到乡下去,那也就帮不上忙了,一句没问出来不说,还连累桂娘遭了罪,秀娘从家里翻出些药来交到梅姐儿手上:“你再去瞧瞧,等那个丧良心的东西不在,再把药递进去,问问你三姐可还要旁的。” 再骂几十回的短命也无用,纪二郎这几板子得了何知县的青眼,把他叫到跟前夸了一番,当中掉的那些书袋纪二郎听不懂,可他明白这夸奖他的意思,笑的嘴能咧到耳根边,一下衙就要请衙役们吃酒。 那些个捕快倒有些瞧他不上,知县还没定案,恨不得就屈打成招,现今敢坑小舅子,明儿就敢卖兄弟,去是去了,不过喝些散酒,总也没有一壶,就推来推去,各自回了家。 纪二郎饱醉一场,瞧着每个人都顺眼的很,拎了没吃完的切猪肉家去,把门拍的“”响,唬得里头的桂娘抱起女儿躲到了内室,纪二郎发起狠来,用脚去踢门,软肉哪有硬木头结实,他醉中分不出轻重,一脚上去磕着了骨头。 抱了脚跳上两不,嘴里骂得更狠,还是跟在他身后的捕快开了口:“纪捕头,这门,挂着锁呢。” 纪二郎这才回过神来, 从袖子里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半天才把锁眼儿捅开了,跟着就又是一阵乱骂,桂娘早就把萝姐儿藏起来,还以为又要挨巴掌,谁知道纪二郎竟搂了她转起圈来,双目赤红,手指点着她的头:“我发达了!发达了!” 纪二郎也不想一辈子就呆在泺水镇里,何知县不是头一个从京城来的官儿,却是第一个给了他机会的官儿,那些个县官一旬里有十日不在官衙,领着家眷门客走山玩水,这一个却是他升官的机会。若是能跟着上京谋个差事,也成了别人口里的大老爷了。 他难得有这样的好脸,桂娘赶紧堆上笑,伺候他洗脚喝汤,纪二郎还没升官先自飘起来了,灯下看着桂娘还有几分刚嫁过来那鲜亮的样子:“等我发达了,讨个十房八房,让你也做大婆!”说着往后一仰,打起鼾来。 桂娘手里还绞着毛巾,正蹲在地下给他擦脚,闻言愣住了,眼泪从脸颊滚到襟前,萝姐儿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怯生生的过来,从后头抱住她,猫儿似的叫了一声:“娘。” 桂娘赶紧把眼泪抹了,抱起萝姐儿到西间,把她放到床上:“娘是高兴的,你爹要升官了。” 萝姐儿懵懵懂懂,含了手指头问:“不打人了?” 桂娘鼻子一酸,刚收的泪又淌下来,她拍了萝姐儿的背,原来怕婆母不肯去乡下,如今呆在乡下听些冷言冷语,倒比在家挨打要强,她摇摇头:“不打了,明儿咱们就去泮水。” 纪二郎一场酒醉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他醒过来头疼欲裂连声叫着桂娘给他打水煮汤时,桂娘早就跟萝姐儿两个收拾了行礼去了泮水乡下,还是邻居告诉他,娘俩一早就雇了牛车,打了包袱去乡下婆家了。 那邻居还多口问了一声:“这还没开始熬蚕呢,这么早就去了?” 纪二郎黑了一张脸,自家打了冷水,炉是空的,昨儿买的半担柴早就烧完了,碗锅洗刷得干干净净,一点油花星子都没给他留下,只有一块干烙饼搁在盘里,他肚子空了一整夜,拿起来就啃,倒还软和,三两口嚼吃了,穿上衣裳去衙门。 他还没进门就凑过来一个捕快,看见纪二郎就竖大姆指:“纪捕头寻的好岳家,好嘛,一早来了份江州府下的纠察公文,那一位脸到现在都跟拉糕似的。” 王老爷人还没从江州府回来,纠察司的公文就发到了泺水镇,也不知王老爷是怎么活动的,何知县接了公文一翻,开头几个字就显了端倪“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脸都气的白了,口里骂 了又骂:“顺甚个人情,金子银子的情!”骂完了还是要提笔恭恭敬敬的回文给上峰。 那师爷捧了个砚台跟书童似的在边上候着,何知县摔了几次笔,等再拿起一支又要摔的时候,师爷开口了:“大人,这可是您出京的时候宋大人送的玉管笔!” 何知县赶紧收了手,想想还是恼得很,扯起桌上的纸三两三给扯烂了,他家是京中富户,捐了监进的学,好容易考中了想要大展拳脚,却不想官场上头弯弯绕绕这样多。 还没过完正月,他倒掀了衣摆扇风,倒像个庄稼汉,吞吐了半日,重又拿起笔来“不才学生”几句写完觉得字迹不如意,又重誊写一份,交给差役,送往江州府去。 纪二郎一看又变了天,悔得肠子都断了,也不往何知县面前凑,到街上办下三四个食盒子往狱里去,王四郎正睡大觉,沈氏一早给他送了黑鱼汤,不敢放盐,只加了火腿吊味儿,他一觉醒来有了精神,虽背上还疼,也把一条鱼全吃尽了。 狱卒一见纪二郎就大着嗓门嚷嚷:“纪捕头一向少见,可是来瞧小舅子的?” 纪二郎懒得同他们攀扯,挥挥手叫开了门,王四郎眯着眼儿听见他来,肚里冷笑,只装睡不搭理他,可这个纪二郎却厚下脸皮亲亲热热的凑了过去,跪在草席子上,轻了声儿唤他:“兄弟,哥哥来看你。” 就是狱卒也瞧不上他那般模样,眼皮一斜往别处去了,王四郎口鼻呼呼出声,纪二郎也不再叫他,耐着性子坐在草席上,心里直骂桂娘是个不晓事的东西,早忘了是自己吩咐她赶紧乡下去,若这时候带她这个姐姐,哭一哭求一求还有什么过不去。 王四郎阖了眼睛知道他没走,不耐烦起来,掀开眼睛装作刚刚睡醒,纪二郎还不曾说话,那个狱卒就来敲木栏:“王四郎,提审。”说着作个揖:“纪捕头,对不往。” 王四郎到得堂上就知事已了了,何知县眼儿也不正经瞅他,只叫师爷拿了他的供词一条条的问,问完递到他手里,王四郎粗通文墨,从头往后一扫便知无事,提笔画了押。 何知县坐在堂上又道:“既是亏了人钱财,自当照价赔出,着你五日内赔付三十两银子,若不赔还,便来蹲监,何是赔齐了何时出脱。” 何知县受了气,自然要寻了由头发作,刘师爷的胃口才吊起来一半,谁知道王老爷会告假往江州府去走动,一块到口的香肉才吃两口就叫猫儿叼了去,他也是一肚子的不乐,这才出这样的馊主意,叫王四郎把 钱赔出来。 之前销了的货都由官差带着公文追了回来,叫他赔钱,又赔到哪里去,难不成还再把坟茔挖开来,给死人添点赔葬?左右已经是个糊涂官司,不如就往糊涂里判,正好在王老爷身上再刮一层油! 纪二郎也不到堂上去,知道放了王四郎家去,收拾了东西就要背他,王四郎比他魁梧的多,见他要出力也不推辞,趴在纪二郎身上便不再动,但凡纪二郎步子一大,就哼哼着背痛。 从县衙到紫帽儿街,一段路行了小半个时辰,王四郎一点力也不出,耷着腿不往一处施力,街上有人瞧见了,碍着纪二郎的皂服配刀不敢上前。 刚到紫帽儿街口,就有人报与沈氏知道,沈氏跑出门来相迎:“天见的清洗了冤屈,凭白吃这一顿打。”这话是说给旁人听的,梅姐儿这回机灵起来,探头看见哥哥来了,进内室铺好了厚棉被,一人一边搭着他的手叫他躺下。 纪二郎浑身是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爬不起来,蓉姐儿一向有些怯他,跟在沈氏后面进了屋子,站在床沿看着王四郎,拿小手去勾他。 沈氏抹了会儿泪问:“可饿了,我去煮黑鱼汤。”黑鱼汤最收敛伤口,这会儿还没能下网子,全是高价寻来的,王四郎肚内不饥,摆了摆手,盖上薄被趴着睡着了。 沈氏跟梅姐儿哪一个都不想搭理这个姐夫,纪二郎脸大皮厚,喘均了气儿扶着门框站起来进门要看他,嘴里还说:“四郎这回可得谢我,若不是我打狠了,何知县还不定怎么发落你,那几个除了陈大耳,已是发配出去了。” 这话说的浑没道理,沈氏一口气儿不顺,当着纪二郎冷笑一声:“可不得谢谢姐夫,等明儿爹回来了,还得买个三五个菜请你呢!” 纪二郎这才有些讪讪,叉了手靠在墙上,刚才那些点心他是一路挂在脖子上带过来的,从石阶下捡起来站在桌边:“我明儿买了鱼再来看四郎,这种棒疮喝鱼汤最好。” 王四郎原是装睡,晓得家家不拿他当回事,捧他时句句兄弟,欺他时便踩在泥里,纪二郎竟还有脸在他门中说这些话,实没拿他当一回事,如今给他作脸也不过为着不好在岳父跟前交待。 他吃这一亏怒极,肚里把这一个个都记上一笔,阖了眼儿气息难平。原是秀娘说的对,不再能跟这起子人混,既在此间出不了头,换个地方也是一样。 ☆、人情譬如春冰薄(补齐) 纪二郎前脚才出门,梅姐儿跟着就在后头啐了一声,原先竟不知道这个姐夫的脸皮这样厚,沈氏眼见着王四郎睡了,坐在床沿盘算着赔钱的事儿。 三十两,足够一家子富富裕裕过上两年还有余的,本来拿的也不是大头,扰共加起来也没三十两,王四郎又是个手脚散漫的主儿,手里但凡有些都开销出去了,能拿什么来赔付着三十两。 沈氏从床柱子上摸下个食盒来,里头全是乌枣,第二层用油纸包了两块银子,拿在手里掂一掂怕有三两重,这还是上回丽娘送来的,买东西塞红包,还剩下这些,明儿到铺子里借个秤,看看究竟有多少。 就算这里有三两,还有二十七两却去哪里淘换,沈氏开了妆匣儿,把她新添的几件首饰全拿了出来,进一回当铺能饶出一半银子就算掌柜的厚道,她这些还不是真金白银,只有一个戒指是真金,也抵不了不几分银子。 盘算来盘算去,还得去借钱救急,总算人已经家来了,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沈氏抿抿头发,把蓉姐儿抱起来走到屋外,嘱咐小姑看着灶,别把鱼汤煮干了,摸摸女儿的头先往公爹家去了。 谁知道她还没进门,苏氏就拉着她在门口哭穷:“四郎可算家来了,再不出来,家底儿都要给掏空了,弟媳妇你是不知道,咱家如今吃的米,都掺那陈的了。”说着抬起袖子就要抹小:“天幸四郎回来了,家里有个男人,倒能支撑。” 王老爷被同年留在了江州府盘桓,朱氏躲病不出来,苏氏倒似个把门的铁将军,秀娘一句话未说,她就嘴嘴舌舌说个不停,把秀娘堵在台阶上,连门都不让她进。 沈氏脸皮薄,被她这样几句一嚷先自脸红起来,苏氏说完一串还没有放人进门的意思,扯了皮笑一笑:“哟,蓉姐儿可大好了,咱家宝妞掉的那颗牙可还没冒头呢。”她伸手就要去掐蓉姐儿的脸,蓉姐儿伸手一挡。 苏氏又是一通笑:“这姐儿脾气倒大,怪道连爹都说她像四郎呢,可得好好教养着才是。”小娃儿手再重又能有多少力气,宝妞却直捂着屁股喊疼,苏氏心疼女儿,到处嚷嚷蓉姐儿把宝妞的牙都推掉了,拿个娃娃也当眼中钉,伸手一掐不着,竟说了这话出来。 秀娘气愤不过:“若说孩子家家没轻重,我家蓉姐儿却不是,我还想问问嫂子在厨房里说了什么话,把蓉姐儿哭得生了一场病!” 苏氏一噎,南水门不似东水门全是住户,沿街一溜儿茶果店铺,那街坊邻居掌柜跑堂头一伸便能瞧见 这边的事儿,苏氏眼见得几付目光闪闪躲躲的瞧过来,把手一甩叉了腰:“今儿不巧了,爹娘都不在呢,不若你过个几日再来。” 秀娘到底不似做不来似苏氏这边没脸没皮,转身抱了女儿就走,思想半日去了汪家,她甫一开口,槿娘就一脸为难,手上一方帕子摆弄来摆弄去,就是不开口回绝。 脸上几番变色,抿了嘴儿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打开了点了一回又一回,里头一共三钱银子:“这原是咱家昊哥儿开蒙的钱,你先拿着吧。” 有总比没有强,如今也不是挑捡的时候,秀娘腆脸开了口,伸手接过来,谢了一回又一回,槿娘虽则脸色难看,到底是摸了口袋的。 当铺一共得了五两银子,加起来还不满十两,差着二十两说不得只好去问问丽娘了。丽娘那里妯娌姑子多,她的腰板刚直起来,高大郎自个儿瞧中的她,若要论起来,高家这样的富户,怎会去聘下沿河街里出生的当儿媳妇。 秀娘特意家去换了衣裳,把日常首饰戴了两样,蓉姐儿早就困了,可她无端端上门去,没个由头也要牵累了丽娘叫人说嘴,只好把女儿摇醒,蓉姐儿揉着眼睛一路趴在母亲怀里到高家门前。 高家一共三进的院子,自门廊下一路走到丽娘住的正院都悬了红灯,丽娘早早迎出来,脸上团团的笑:“今儿怎的得空来了,赶紧见见我们家老太太去。” 高家这个老太太正抱了小孙子逗乐,丽娘跟高大郎就住在正院里,跟老太太只隔一个庭院,抬眼儿一望就瞧见了,秀娘抱了女儿过去,俊哥儿正在绕着桌椅柜子跑,高老太太跟在后头直喘,俊哥儿一停下来,她就又是手绢又是茶点的端了托盘过去。 俊哥儿见娘过来了,喊了一声:“姨母,妹妹!”说着要蓉姐儿下来跟他玩,他一肚子的话咕咕嘟嘟说个没完,比着手告诉蓉姐儿他在酒楼上瞧见双荷花桥塌掉的事:“我们楼里,也点的灯!” 高老太太只作不知王四郎吃了官司,笑眯眯的拉了秀娘坐在下首,叫丫头摆了点心果盘,才说了没两句,丽娘的小姑子过来了,她一进门就凑过去挽了高老太太的手,说了三四句话才把目光转到秀娘这里:“是俊哥儿姨妈来了,一向少见,蓉姐儿都这样大了。” 丽娘原是想跟高老太太张一张口,她晓得妹妹银钱不凑手,高老太太手里捏着钱,些许给些也就救了急,谁知道小姑子会跑来搅和,这下开不了口不说,还得陪着打机锋。 高玉萍自来瞧不 惯这个嫂嫂的张狂样儿,觉得她是麻雀落在了金枝上,一下就变披金戴银,变成插了金毛的凤凰,此间小娘子并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走个庙会烧个香与手帕交一处玩耍取乐是常有的事,她眼儿一瞬就知道秀娘来是为了何事。 丽娘瓜子嗑得“卡卡”响,托在帕子里攒了一指甲盖那么多的果仁,俊哥儿就凑过来:“我吃!我吃!”高老太太立马被孙子引了过去,指派身边跟着的丫头给他磕瓜子仁儿,又怕他吃多了上火,叫人调了蜜卤子来给他。 丽娘把俊哥儿抱在怀里,秀娘却神思不属,她脸皮嫩,也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高玉萍就是不走,丽娘瞥了她一眼,抱着俊哥儿站起来:“日头都到正午了,俊哥儿困了,我抱他去睡。” 高老太太哪里离得了孙子:“在我这儿睡,奶奶橱里有吃的,是不是啊?” 枣饼麻团小蜜枣都是俊哥儿常吃的,他全不放在心上,抱了丽娘的胳膊:“我屋去睡!”高老太太一听赶紧站起来跟在后面,这下高玉萍没法儿跟着了,她也不愿到丽娘屋里去,扯扯母亲的袖子,见她满眼就只有金孙孙,跺了回脚转身去了二哥二嫂的院子。 秀娘几次要开口,一个钱字还没出口,就先臊得满脸通红,丽娘也不着急,让高老太太看着孙子,自己拉了秀娘到迎窗底下,为着孙子不肯跟老两口住,丽娘的这间屋是全院儿里最正最大的,两边帘子一隔压低了声儿说话一句也听不见。 秀娘也知道姐姐这有困难,低了头抱着睡着的蓉姐儿要走,丽娘拉了她一把,隔着窗儿点一点,叫小丫头出去看茶,打开了抽屉捡了四块银锭子塞到秀娘袖子里:“拿着!” 秀娘一惊:“你这儿,怎么这样多的银子!”那里头还有十好几锭呢,之前丽娘来时,五两的银子还是散碎的,丽娘勾着嘴儿笑一笑:“老爷老太太刚给他,叫他办货去的,到时候让他下乡报个虚数,不少这几锭。” 这也不是高大郎头一回办货了,高家老两口偏疼长子,晓得他报了虚数,也只有睁一眼闭一眼的,不然高大郎哪能在外头请这个吃酒请那个搓澡,狐朋狗友一大班,全是跟在身后蹭吃帮闲的,一日的流水倒有好几钱银子,公中给的这些零花哪里够他花用。 秀娘甫一接过去手一沉,缩了身子直往东屋看,见高老太太还在哄着小孙子,她才敢把银子拢到袖子里,吞吞吐吐也说不出感激的话来,低了头:“娘那儿,姐姐先瞒着吧。” 丽娘手里捏了蜜 豆糕正逗蓉姐儿,啧了一声:“知道,还用你来嘱咐我,赶紧的补上去,等王四郎发达了,有多少陪我都要。” 秀娘一辈子最怕欠人情,念了姐姐的好,告辞出去了,高家老太太未必不知道,还是那张笑呵呵的脸,丽娘送到屋门口:“我不送你了,俊哥儿老太太一个哄不住呢。”说着转回去,又是捏肩又是捶腿,把高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 秀娘走一段路就把蓉姐儿颠一颠,感觉银子还在怀里,再往前走,走了一段她又觉好笑,这么沉手的银子,捂在怀里甸甸的,砸在地上还不得“咚”的一声响,这才快步往家走了,才到门口就见梅姐儿耷拉着脸。 一看见秀娘就围上来:“嫂子!昊哥儿来了,说二姐姐跟二姐夫在家里打破了头!” 昊哥儿正蹲在门口拿竹片子去挖钻缝里的蚂蚁窝,一抬头看沈氏来了,眼睛一圈张开嘴大哭起来,哭了半日也没有眼泪,干嚎着踢腿儿。 秀娘把蓉姐儿往小姑子手里一放,蹲下去问他甚事,昊哥儿还在抽抽哒哒:“我爹说,银子进你家就脏了!” 汪文清说一句话要掉三句书袋,昊哥儿只捡了最难听的一句,秀娘气得一噎,气都粗了,往里头去把整锭的银子放到王四郎枕头底下,他听的分明,闷了头不作声,秀娘瞪他一眼:“叫你别沾那些个,如今倒好,被自己的外甥瞧不起!” 拿了槿娘给的那个荷包儿出去,怕昊哥小人儿弄失了,牵了他的手往汪家去,还没拍开门就听见里面砸锅摔碗的声音,汪文清粗了嗓子吼:“泼妇!泼妇!”又是一阵砸,槿娘扯了嗓子喊得响,指鼻子指眼睛的把汪文清逼到了墙角,他横竖就只有一句:“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秀娘拍开门就见一地狼藉,槿娘头发也散了衣服也花了,脸上还抓了几道,汪文清更惨,手上一条条血道子,两个人都争红了眼。 秀娘从袖子里摸出荷包,拍在桌上:“二姐点一点,这里头可一文都没少。” 汪文清看着弱,这时候却有力气,一把攥住了放进怀里,甩甩袖子往后头去了。 槿娘原本给的时候就不乐意,拉不下脸这才给了,汪文清跟她一吵她就又是怄又是悔,把脾气撒在他身上,两人原是出个主意装作争吵不休,让昊哥儿去王四郎家把银子要回来,谁知道越吵越真,倒真的打了起来。 槿娘把头发一拢,扯扯嘴角:“实对不住,若有旁的能帮上忙,你再开口。” 秀娘 看着软和也不是全无脾气:“倒不敢再劳烦二姐,我那里事儿多,得赶紧着,就不帮你的手了。”说着踩了一地的碎碗碎盘子往外走,出了汪家大门长出一口气,真是人情更比春冰薄,这一个个的大小姑子,还比不过邻居。 她回去就把事儿当着王四郎的面说了,原来还要瞒着掖着,如今一概不往好听里说,王四郎默了半晌,把脸往里一扭,一声不吭。 他一整个夜里没有睡,伤口虽痛得不能翻动,头却动个不停,到天明的时候他对着来给他换药的秀娘说:“等伤好了,我就去北边。” ☆、四郎贩茶出泺水(补齐) 春风吹绿柳梢头,街头巷尾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脱了厚袄换上薄裙的时候,王四郎的伤也好了个彻底,伤筋动骨一百日,他虽是皮肉外伤,也养了一月有余,等身子好了,就到乡下去,跟茶农讨起近乎来。 泺水下头分了好几个乡,王家是大姓,单姓聚居在一处,一个村子里少有外姓人家,论起来都是叔伯兄弟,拐着弯的沾着带旧。 村子当中被条大河截成一半,东边靠水,西边靠山。靠水的那一边养蚕桑鱼荷,靠山的那一边伐竹种茶。王四郎打的就是茶叶的主意。 若不是陈大耳相托,他这辈子也不曾出过泺水镇,跟沈氏两个最多去过泮水一趟,还是纪二郎家的老太太作寿的时候去的,那地方不比泺水富裕,浅水养不活鱼虾,土包种不了竹茶,比清水门王家村不知道穷了多少。 自打王四郎去了一趟江州府,便觉得眼界开阔,他销货的时候也没少跟当铺的伙计讨交情,拿出自己那一份钱请人吃回酒,叫上两盘猪耳朵白切肉,那伙计还只当他乡下人进城,带着炫耀的心思把城里各铺子都说了一回。 王四郎瞄准的就是茶叶铺,茶叶轻易存放,比绸缎更易运送,只要把口儿封紧了,不受雨水不霉坏,就能贩得出价去。 他几回去江州府,专找了个风评好的茶叶铺子跟那个掌柜的来往,托他带自己一同上路,那掌柜的本来就跟人拼了船,走水路既轻便又快,赶着清明之后新茶上市,把南边的茶贩到各地去,越是远,价越是贵。 他吃了几回饭,便答应下来,横竖是条大船,王四郎一个人能带多少货,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收了几份薄礼也特意嘱咐了王四郎两句,叫他收好了茶叶直管往江州府来,赶早不赶晚。 王四郎常年住在乡中,虽则家里不种茶,可也看过别人采茶炒茶,知道分辨好坏,王家也好几个本家家里是种茶叶的,卖给外乡来的茶叶贩子,不如卖给王四郎。 他手里没有本钱,五两银子一斤茶叶都买不来,舍了脸每家一斤的赊账,转了二三十家,好歹收了两筐,一共二十斤,背在身上就跟宝贝似的,这些加起来就是三百两的本,他如今只有五两的开销,哪里赔得起这许多。 这一回是下了狠心,这一单只能赚不能赔。王四郎说到做到,一能起身走动就往北边去了,身边带着赔偿之后还剩下来的五两银子当本钱,他一走不要紧,沈氏却没了着落。 家里一下子失了主心骨,万事都由沈氏一 个人操持,更别说还欠着帐,虽凑够了银子,可王老爷回来跟何知县扯皮一番,算是正真撕破了脸,银子饶了十两,交了二十两上去。 剩下的八两王四郎带走五两,还有三两余下做姑嫂三人的开销,沈氏盘算来盘算去,怎么也不够到王四郎家来的。 外头山高水长,他这么一出去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别说三两,就是十两也不够母女两个过活的。总得寻个营生有点进项才能过得下去,沈氏思来想去,把梅姐儿叫到跟前:“原爹说要接你过去,我见你不愿意便罢了,可如今家里这般模样,你过去,便少一个人开销。” 梅姐儿闻言顿住了,她自然是不乐意去的,可既然沈氏都开了这个口,她又知道家中不比往日,连沈氏也要搬回娘家去的,便默不作声点了头,转回去收拾东西,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都锁到小箱子里头。 沈氏打算把屋子赁出去,泺水镇中也有人养蚕,镇子里比不得乡下,乡下能盖了大屋熬蚕,镇子里的人屋房舍却是有数的,每到这个时候便有人把屋子租出去,一季也能得上千把文钱。 沈氏也是无奈才搬回娘家,家里只有女人门户难支,也不好时时麻烦徐娘子,她出嫁之前是跟丽娘住一个屋的,屋子浅窄,姐妹两个睡在一张床上,如今搬回去带个蓉姐儿还是成的。 她托了哥哥说项,沈大郎一听就应下来,回去就把那间屋子里堆的杂物清出来,他都无话,孙兰娘更没甚好说,潘氏嘀咕了半日,想到蓉姐儿能来,也就应下了。 姑嫂两个把两边的屋子搬空了,东西全堆在正屋里,把西边两间屋空了出来,租客看看了地方问两边能不能打通,免得绕来绕去的麻烦。 沈氏看看梅姐儿低着头,应了下来,那租客知道沈氏爽快,也不计较银钱,两间屋并院子厨房先给了一贯钱。 沈氏收了这钱数出一百个给了梅姐儿:“到了那儿不比家里,你凡事忍着些,有甚事跟旁人不好说就跟爹说,他总会看顾你。” 其余的钱沈氏收进了荷包,就算是住在娘家,她一个出了嫁的女儿也不好白吃白喝,除了做活,还得贴补一些,她绣活儿还得过,绣上些绣件等着货郎来收,一方绣帕总能卖出三文,这一贯钱半贯用来买绸布跟五彩丝线。 蓉姐儿知道换个地方就不是自己家了,可她最得疼爱,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扔到床上,咯咯笑着去找潘氏,一下扑在她怀里,潘氏喜得不行,拿出柿子饼给她吃。 孙 氏正进进出出帮着秀娘收拾东西,走过院子瞧见了,一日不说话,到了夜里沈大郎回来见她不乐,她才道:“一样是女娃儿,怎的娘偏偏喜欢蓉姐儿,就是不喜欢咱们女儿。” 其实这个道理孙氏也不是不懂,外孙女跟孙女怎有一样的,潘氏是盼着有个孙子的,她操心沈家后继无人,却不必去操心王家。 疼爱蓉姐儿也有几分是做给孙兰娘瞧的,她不搭手照顾妍姐儿,也有跟媳妇别苗头的意思。沈大郎是潘氏头生儿子,还是唯一一个儿子,宝贝了那么多年,娶了个媳妇进门竟没给添一个小孙孙,儿子还向着媳妇,她这里还没说上两句,牛脾气就上来了,护媳妇护得老娘肝疼。 沈大郎话虽不多,人却明白:“秀娘来只有好的,你且看娘还盯不盯住你。”老实人也是精明的时候,蓉姐儿正是要人看的年岁,她又跟潘氏亲近,没道理看了外孙女却把亲孙女扔到一边,潘氏不沾手也得沾手。 兰娘正好趁着得空把全付精力放到熬蚕上去,沈家因着根上不是本地人并不会养蚕,可孙家是在泺水乡下的,家里几代养蚕织布,几个姊妹都灵巧,若不然潘氏也不会叫媒婆去她家里说合。 清明采完了茶,就到了熬蚕的时候,孙氏跟几个镇上一道养蚕的人家租了空屋一齐熬蚕。家里人人都不闲着,能看孩子的就只有潘氏,她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向同间壁开角店的陈阿婆要好,便拿了自家卤的鸡爪腌的脯肉去店里贩,也好赚个零花。 秀娘一回来就被潘氏叫了去帮着剥花生,拿油炒一炒撒上盐粒儿就是最便宜的佐酒小菜,手掌心那样大的碟子,一碟儿摆上二三十粒,倒好卖个三文一碟。 秀娘手里的钱还没动过,不意竟有了这样的新财路,绣件儿做的慢卖得贱,整个镇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哪个不会绣,给货郎五文一方的收了去,还不如一碟子花生得利多。 她是急于赚几分银子回来的,沈家的钱全捏在沈老爷手里,潘氏就是想多做点小本专卖也无本钱,只好用个百来文买点花生回来,炒好了再拿出去卖。 秀娘动的却不是这个脑筋,若是炒花生好卖,那自然米团子卤鸡爪子都好卖,她把半锅花生炒好了,盛在干净食盒里送到陈阿婆的脚店里。 陈阿婆家把屋子的墙打通了,临街开了个脚店,挂上布番做起生意,不过也就是沽些酒,卖与船家脚夫,或是街坊四邻打上一角配饭吃。 她家里原也推了车出去做生意,庙会节庆很能赚 上一笔,后头家里富了,置了绸机雇人织绸去贩,才停了这个营生,脚店留着就是给陈阿婆消遣的。 一间院子就只有陈阿婆跟一双孙子孙女住,她儿子媳妇在乡下盖了大屋,每到这时候便盯了乡间蚕农熬蚕,秀娘抱了蓉姐儿过去,陈阿婆的孙女儿宁姐儿比蓉姐儿大上几月,正跟在哥哥安哥儿屁股后头玩拍花牌,见到秀娘进门往里喊了一声:“打酒!” 她小小的人儿就在脚店里进出,见是个生面孔还以为秀娘是来买酒的,陈阿婆一掀帘子出来眯了眼睛就笑:“是秀娘子,家来啦?” 秀娘把食盒交到她手上:“刚炒得的,又香又脆,我还加了虾皮粉呢。”这些东西在泺水不值什么,秀娘又是想要借了陈阿婆的地头卖吃食,把她多数出来的十个钱塞回手里:“哪值这许多。” 陈阿婆也没推辞,打开食盒捏一个吃了,秀娘炒的滋味自然比潘氏要好,潘氏舍不得油又舍不得盐,哪如这个酥咸香脆,笑眯眯接过去,她自年轻起就开了脚店,来往的人多看的事儿也多,邻居了那么些年倒开口劝她:“上了山还要下山,哪有人一辈子都站在山尖尖上,你也莫急,总会好起来的。” 既说到这个,秀娘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把话头提了起来:“我当家的出去贩茶,女人家难支门户,这才回了娘家来借住,我瞧着阿婆的脚店酒有十好几种,小菜儿却不多,我有几样拿手的,不知道阿婆能不能行个方便。” 两个大人在说话,小的已经玩在了一起,蓉姐儿原还怯怯的扯了秀娘的裙角,探了半个头出来,眼睛直盯着宁姐安哥两个在拍的花牌。 宁姐儿穿着嫩黄色织绸团花的衣裳裙子,白净净圆团团的脸盘,头上扎了绒花,扭头看见有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儿盯着她瞧,走过来拉了蓉姐儿的手,把自己那份花牌拿出来给蓉姐儿看。 宁姐儿这套花牌做的甚是讲究,一套十二张,每张上头画着一种花,后面还刻了四句诗,画上头还染了色,蓉姐儿拿小手去摸,手指尖尖摸在荷花的花苞苞上,摸了一下就抬头冲宁姐儿抿了嘴笑。 陈阿婆自家过得富裕,也不跟人争那一文半厘的,点头答应了行个方便,若是小菜做得好,食客多买下酒菜多打些酒,她也只有乐意的,还没等秀娘说完就点了头:“有这甚不方便,两下里便宜的事儿。”哪怕秀娘做的不好,卖不出去,她也不吃亏。 秀娘喜得直道谢,她说话间竟就已经拟出了菜单子,泺水湖里一指长的小 鱼儿,家常是买了给猫儿吃的,用麻油浸一浸,炸得酥酥的,再一个酱蛋,再加上花生就算是三样,她一个人做三样小菜也不须旁人帮手。 心里盘算得急,脚下就要出去到河边收鱼,陈阿婆见蓉姐宁姐玩得好,一挥手把她留下了:“你家去忙,到夜里再来接。” ☆、寄居外家忙生计 回去一说潘氏少不得要说秀娘费柴费油,可她嘴碎归嘴碎,这些得利的事倒很乐做,挎了篮子就去了河岸边,迈着一双小脚去跟人争那几文鱼钱。 那一指长的鱼连富户家养的猫都不吃,春季里正是产籽的时候,切掉鱼头,把腌脏物取出来鱼籽儿塞进去,用冰糖八角甘草酱油拌出料来,最要紧要滴上新磨的芝麻油,把鱼在里头浸上一夜,每一根鱼骨鱼刺都吸饱了酱汁儿,清早捞出来下油锅。 这种鱼儿原只有穷人家才吃,又是卤又是炸费上半天功夫不如做一条整鱼,可用来佐酒却是再好不过。猫儿鱼炸得喷香酥脆,撒上芝麻盐,盛在小碟子里还没走进就能闻见香,连皮带骨头都能嚼吃了,甜津津连舌头都要咽下去。 一篮子猫儿鱼炸得了总能分装上三十多碟,陈阿婆摆到店里一上午就卖个干净,趁着歇晌的时候收拾了碟子到沈家来,拉着秀娘就笑:“秀娘子好手艺,猫儿鱼都做得这般香。” 宁姐跟安哥两个,就着猫儿鱼乖乖吃完一碗稀粥,平日又要裹糖又要放蜜,还须得切段腊肠来配,今儿尝了一口就坐定了,“呼啦呼啦”自家拿了勺儿舀着吃,都不必喂。 泺水人爱吃口甜的,除了炸鱼儿,蜜豆团子也是好物,沈氏跟潘氏一齐蒸豆去豆衣。红豆泡发了一夜,磨得细细的加进红糖麦芽糖去炒,沈氏一倒就是小半个瓷瓶子的麦芽糖下去,潘氏直吸气,秀娘就嗔:“娘,料儿足旁人才来买呐。” 蓉姐儿自她们开始炒豆沙就蹲在锅边不肯动了,拌了糖再用猪油炒的豆沙闻见味儿就走不动路,秀娘拿了两个小碗,满满舀上了,叫蓉姐儿拿了去跟妍姐儿一处吃。 蓉姐儿摸摸衣兜里的花牌,宁姐儿把那张荷花的送给她了,昨儿夜里到掌灯了还偷偷藏从枕头底下摸出来摆玩,笑看她一眼:“先给姐姐送过去,娘给宁姐儿留着呢。” 三个蜜豆团子用竹签子串起来,一碟一串,这下陈阿婆的脚店生意更好,附近来打酒的都是小孩子,花生炸鱼儿不馋人,蜜豆团子撒上鲜桂花就不一样了,闻见了香就从爹娘给的酒钱里饶出几枚买蜜豆团子吃,陈阿婆门前好久没有这样的生意,喜得合不拢嘴儿。 做生意的哪个不希望自己门庭若市,她算盘打得快,扯了秀娘就问:“可还有别的小菜没有,咱们不如请个识字儿的写上签,贴在柱子上头卖。” 秀娘谢陈阿婆给她方便,也不会长久占人便宜,她自小在巷子里头长大,没少给沈老爹打过酒, 晓得别家寄卖点心小菜儿脚店都要抽个一文半厘。 陈阿婆初不肯收,推辞了一番,知道秀娘是想长久做这个生意的,应下来,比别的店饶上一厘二分,别家一碟子抽一文,到她这儿两碟子抽一文,炸猫鱼跟团子另算。 蓉姐宁姐两个抱牢小碗坐在台阶上,正自家拿了勺子挖豆沙馅儿吃,宁姐儿把勺子都给舔了,她吃得快,拿了碗伸到陈阿婆跟前:“还要!” 安哥儿直接去柜上拿,爬到椅子上面吃了一串又要一串,掩掩遮遮的拿了两串藏到身后,还以为没人瞧他,趿着鞋子“哒哒哒”的跑到妹妹身边,给了宁姐儿一串又给蓉姐儿一串。 糯米的东西吃多了积食,两个小娃子可不管,笑嘻嘻一口接一口的啃了,安哥儿还吸着鼻子:“赶紧叫我哥。” 蓉姐儿嘴里一口都是豆沙馅,含含混混张嘴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来:“哥!” 潘氏见有得赚,就又动那早食的主意,蒸些馒头花卷儿,支两个木头桌子开卖,总归是女儿出本钱,秀娘扯扯她的袖子:“娘,就要熬蚕了,咱们都干这个,谁来看孩子呀。” 潘氏老大的不乐意,秀娘估摸着算一算只今儿一天,进帐就有百来文钱,分给潘氏一些,也能攒下不少,王四郎不知何时回来,帐也不能全指着他一个人还,秀娘有心想要多攒一点,可又知道亲娘的性子,伸了手出来:“知道娘辛苦,每跟陈阿婆那儿一样,每两碟里有娘的一文。” 一文听上去少,可算起来却多,潘氏在大柳枝巷里住了几十年,最爱热闹交际,一听这话收拾了几样小菜出门去,一面走一面抖开布把菜都罩起来:“东头的程家脚店,我问问还要不要小菜了。” 秀娘把绣帕子的生意暂且放下,原还想着晨起治菜,夜里绣花,熬了两日头晕眼花的,烧灶的时候眼一晕差点儿栽倒。 孙兰娘赶紧扶住了,给她调了碗红糖水:“铁打的人儿也经不得两头烧,你也太过了些,绣帕子能赚个几文几厘,不如把这个营生做好了,攒够了钱咱们一起置一张绸机。” 孙兰娘头先不乐了几日,后头见潘氏真个分神在了蓉姐儿身上,往日潘氏无事便来盯着她,烧灶费了柴,下锅多了米,都要一统说,如今一整日眼睛也落不到自家身上。 夜里闷了被子暗暗跟沈大郎说些私房话儿,赞他料得准,又见秀娘是个有主意的,看她一日进帐就有百多文,起了念头一起拼张绸机出来。 泺 水镇上的大户少有不是靠着茶蚕丝米发财的,置上绸机,那家贫置不起的便被雇佣了去来织绸,五张绸机便是乡间的富户了,似陈阿婆家这样又是绸又是蚕,一年忙上一季倒能得二三十两的银子,积得越多,自然越富。 秀娘一气儿把红糖茶喝了,拿帕子按按嘴:“我哪还想着那个,一台绸机值那许多银子,我如今一天能有个百来文都算好的,等过了这季儿,哪还有这么好的行市。” 这话倒是真的,熬蚕最是费精神,日夜灯火不能断,蚕筐边还离不了人,家家都阖了门在家熬蚕,连灶都不升,到了饭点都到外头买来吃,这时候人最苦,不吃些甜咸好味的又怎么撑得下去。 “话可不是这样说,老鼠背一蛋壳的油还能积上一瓶子呢,咱们怎就不能凑一张绸机出来了。”孙兰娘是络织能手,家里七八个姊妹全靠着孙老爹过世的时候留下一张绸机养活了,沈家的钱全捏在沈老爹手里,潘氏也不过手。 她初嫁进来当新媳妇,晓得沈家为了讨她掏空了家底儿,自家凑了三年多还不够半张织机的钱,如今却好,沈大郎的木匠手艺越来越有名头,那些大件也有人来寻了他做,攒下来的木头料子磨些小件趁着庙会的时候卖。 既没分家,赚的钱都经交给沈老爹管,他早年散漫惯了,如今却把钱看得紧,一文花销也不肯多,拿了算盘一日好算个四五回。 靠着私活儿到哪年月才能攒得出来,不如两家合伙,这在乡下也是常有的事儿,一户人家买不起,就两家三家一处凑,一天十二个时辰分成三段,拿了自家蚕缫的丝织锦,谁家也不吃亏。 孙兰娘原来脑子就活,正是熬蚕的时节,家家都乐意花销,脚店里的细贵酒水,这两天卖出好几坛子去,秀娘治的小菜一到晌午就抢空了,典了屋子出去还有收息,趁着这一季多攒些个,沈大郎又有些主顾的赏赐,多个人多份力气,也能快些攒出来。 秀娘有些意动,可她手里银钱有限,全都投出去不是她的性子,思想了半日还只摇头,孙兰娘急了,拉了个凳子坐到她身边,掰了芦柴棒往炉子里塞:“你总归要攒钱,一匹绸翻了几翻,我家里那台都多少年了,如今我嫂嫂还在用着呢。” 两个人说嘴打小算盘,潘氏在外头看见哼了一声,扬声道:“秀娘,鱼炸得了没,可别叫人等着。”孙兰娘赶紧立起来到一边去剥花生,秀娘收拾了食盒出去的时候潘氏直扯她的袖子:“你嫂嫂跟你说的甚?” 秀娘晓得母亲的 脾气:“不过问问我这鱼儿怎么腌的。” “吓!她莫不是要跟你争生意罢。” 秀娘叹口气儿:“她织绸挣得多还是卖这些个挣得多,娘也不思量了再开口。”潘氏不由讪讪,手里还捧了半碗粥,蓉姐儿正在她脚边,仰起脸抱着手,安安静静等着吃。 秀娘见女儿这样乖,伸手摸摸她的头,开了食盒拿了一串蜜豆团子给她。蓉姐儿却摇了头不要,眼眼馋巴巴的看着,把手藏在身后背着不肯接。 她呆在陈阿婆家一天就知道娘拿过去的这些小菜是卖钱的,每一碟团子有好几个铜板的,给她吃了一串就不能再卖,秀娘见女儿不要还以为她昨儿吃撑住了,糯米的东西沾牙又积食,倒也不再给她,拎了食盒子出门,一路走还一路算,炸猫儿鱼一样要起油锅,不如一并做了酥炸丸子。 走上两三步就是陈家,宁姐儿刚起来,捏了绒花等着外婆给她扎辫子,一看见秀娘来就站起来凑过去,绕着她直打圈,秀娘给安哥宁姐一人一串,拿了就啃起来。 陈婆子正开了木板门挂起布幡来,秀娘帮她把木板垒在一处,陈婆子拿了个筐递到秀娘手里:“这是昨儿送来的乌饭草,拿家去尝个鲜儿。” 春日里泺水这一圈的山上会长出一种乌草来,青翠可爱,捣出的汁乌黑清香,拿来给糯米染色蒸完拿白糖拌着吃别有一股清香。陈婆子的儿子在乡间看人熬蚕,这东西野生野长,山上到处都是,清明前后总好吃上五六日的。 秀娘拿了家去捣汁蒸饭,洒了厚厚一层白糖,潘氏最爱吃这些粘牙的甜食,秀娘端了碗正要去,就见蓉姐儿围着灶头,看见她瞧过来,含了手指头馋道:“这个卖么?” 秀娘一阵心酸,这才知道女儿早上不要蜜豆团子是那东西能卖出钱去,她拿剩下的豆沙馅儿跟乌米饭拌到一处,满满一碗盛到蓉姐儿手上,摇头道:“不卖。” 蓉姐儿笑出两颗细细的小米牙,拿了勺儿舀起来,吃了满满一口,秀娘泪还不及咽下,就听见外头拍门,开门竟是梅姐儿,她一看见沈氏就哭起来:“嫂嫂,别叫我再去了,我睡你的脚跟头。” ☆、送梅姐朱氏打脸(补齐) 梅姐儿是受了委屈跑回来的,王老爷不过吩咐一句,真正做事儿的是朱氏跟苏氏这对婆媳,朱氏面上做的好看,叫桃姐儿跟宝妞一个屋去,把她的屋让给梅姐儿。 桃姐儿自然不肯,在家里便是一顿大闹,王老爷平日里睁只眼闭只眼,只不过份,她要什么全都依着她,朱氏过了三十才得这个女儿,宝贝的眼睛珠子一样,更是没有什么不依她的,如今梅姐儿一来,倒要把她从楼上赶下来跟宝妞住在一处,她心里怎么也不乐意。 她人小鬼点子却多,男女桌一处吃饭的时候,她趁着梅姐儿夹了菜,一脚踢了过去,碗打烂了不说,菜汤淋了一身,把梅姐儿刚得的新衣裳淋透了。薄裙儿滴滴哒哒全是菜汤,拿皂角泡了一夜,色儿都退了,看上去哪里还像是新衣裳。 这还不算,桃姐儿把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指明不许梅姐儿碰,床是没法子必要给她睡的,可是妆台镜台跟脸盆架子,全不许梅姐儿用,趁着王老爷不在,她便拿着洗脸的铜盆直敲,直敲到梅姐儿从屋里出来,一家子都不得安生。 梅姐儿只得在院子里头打转,一整日都被人盯着,不是朱氏,就是苏氏跟那个雇来的帮杂活的妇人那妇人到有些可怜梅姐儿,招手叫她坐在厨房里,叫她帮着摘些菜,也好叫她有个地方好安身。 原来梅姐儿在家也帮着做事,无事时便对着窗描花样子,她那些花样本子就是她的宝贝,从沈氏开始教她描样打底绣花之后,存了五本多,一本比一本繁杂,有山有水有人有物,那些个五蝠临门石榴葡萄,闭着眼儿就能描出来。 可朱氏刚差她去打个油回来,她拿到厨房去的薄子就不见了,那妇人吞吞吐吐不肯言明,最后叹了一口气,把眼儿睨了睨炉灶。 梅姐儿把灶灰全扒拉出来,纸处都已经烧成了灰,她这回再忍不下去,跑出门就来找沈氏,再不肯回去。 太阳遮在云后头迷迷蒙蒙的,梅姐儿身上的薄衫被露水打湿了,风一吹一阵凉意,秀娘只好寻了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上。 她才刚在娘家安顿下来,把小姑子接来一处住,到哪儿都没这个理去,何况沈家已经没空屋了,难道还真叫梅姐儿打地铺睡在她脚下。 潘氏自朱氏拿走了秀娘成亲的礼金就厌她到了骨子里,一知道这事便一口一啐,拉了梅姐儿上桌吃饭,嘴里还感叹:“可怜你没了娘的,你阴世里的娘不定怎么心疼,等那个下去了,扯着她的肠子咬呢。”她说上几句梅姐儿便忍不住,捂了脸要哭 。 秀娘赶紧把她拉到自己屋里,捡了炸鱼跟团子叫她吃,姑嫂两个一句话都不说,秀娘见她一口一口慢慢嚼吃了,又给她添了一碗粥。 这才住过去几天,脸盘小了一圈,她在沈氏这里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如今晓得嫂嫂待她是真好,抹了泪扯着她的袖子就是不肯走。 梅姐儿不肯走,可沈家却又没有她住的地儿,还没等两人想出办法来,朱氏来敲了大门,她还牵着个宝妞,手里拎些糕点,一进门先是笑:“亲家母,一向少见,身子可好?” 潘氏斜了眼儿不愿同她说话,扯扯嘴巴拉出个笑来:“这话该我说才是,亲家母贵脚踏了贱地,怪不得一早起来喜鹊就立在枝头吱喳叫呢。” 朱氏从来没登过沈家的门儿,采纳送定全是差了媒人来的,她没拿捏住王四郎的婚事,不知让他从哪儿寻到了沈氏,可一向好说话的王老爷,那一回却一句都不听她的,把手儿一背叫她去采办定礼,连媒人都是他自己找好的,朱氏愣没插进一点手去。 秀娘进门就带着小姑子,王老爷虽不明着夸她,可朱氏哪能不知他的意思,每到年节王老爷还操心儿子家送节礼的事儿,半腔羊十斤肉的买过去,平日里更是小零小碎不断。 这回桃姐儿闹,她有一半是纵容的,前头那几个生的,一步也别想进门儿,梅姐儿木呆呆的好作弄,受了委屈也不敢开口诉苦,可谁知道她竟有胆儿跑了。 这要是被沈氏拿住了把柄,往王老爷跟前告一状,她的日子可不好过。自打王四郎出了事儿,王老爷在家就没给过她好脸,只有那个蠢材儿媳妇觉得王四郎走了背字时运不济,还以为王老爷会因为这个把家传给大郎。 白生了一张聪明面孔,脑子里摆的全是稻草,再不好那也是他的种,他面上不说,心里记挂的还是亲生儿子,大郎在他面前再孝顺,也没见他给大郎寻个铁饭碗。 朱氏知道潘氏不会给她好脸,可她来便是想把梅姐儿带走的,梅姐儿在这镇子上除了找姐姐就只有找沈氏了。 桂娘去了乡下,纪二郎到如今还没能进老丈人的门,知道自己这回得罪了王老爷,告了假去了泮水乡下的老家请救兵。 槿娘家里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老娘儿子只隔一层门板当两间房用,梅姐儿更不会去,那就只有来投奔沈氏的。 朱氏眯了眼儿一笑:“梅姐儿到底是在四郎家的身边长大,不见了两日就想成这样,我一路追她都没 追上呢。”把事儿一句抹过,不知道的还当是来走亲戚的。 梅姐儿猫在屋里不出声,宝妞却去找了蓉姐儿,她被蓉姐儿推过一把,苏氏到处嚷嚷她掉了一颗牙,她便只以为自己受了欺负,看见蓉姐儿手里拿花牌,伸手就要去抢。 可蓉姐儿身边还坐着表姐妍姐儿,四只手对两只手,宝妞势单力薄,一松手就往后跌了跤,她“哇”一声大哭起来,朱氏还没来得及翻脸,潘氏一把将她抱起来。 妍姐儿晓得惹了祸,扯着妹妹的袖子把她带到自家屋里去,潘氏拿了串蜜豆团子塞进她手里。宝妞哪里肯罢休,哭声震天响,一把将蜜豆团子扔到地上,白腻腻的糯米团沾了一团灰。 潘氏“哎哟”的声儿比宝妞的哭声还要大,她一面摇头一面叹:“糟蹋粮食要给雷公劈哟!”说着把宝妞抱给朱氏:“可不是我说呀亲家母,小孩子打闹是常有的事儿,你家这个姐儿脾气也太大了。” 秀娘气愤不过,早就把苏氏的话学给潘氏听了,这下全还了回去,朱氏气的一噎,眼睛往两边屋子扫了扫,咳嗽一声清清喉咙:“等梅姐儿玩够了,再叫她家去。” 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她在前面走,潘氏就在后面碎着嘴皮子骂:“烂心烂肠烂肺的玩意儿,叫阎王爷把你锯个两半儿!”说着往她站的那地方啐上两三口,翻着眼儿进了秀娘的屋,拍了梅姐儿的手:“莫急莫怕,等夜里我送你家去。” 蓉姐儿看见宝妞走了才敢出来,两只手扒在门框上,知道自己害宝妞跌了跤,怯生生的瞪大了眼睛,孙兰娘从屋里出来揽了两个女孩,捏捏蓉姐儿的小手:“跟舅妈吃糕去。” 妍姐蓉姐两个才吃了一吓,端着碟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糕,妍姐儿一向不受潘氏喜爱,看见蓉姐儿得宠总在饶她的东西,如今真个当了回姐姐,倒把她当成妹妹,拿了绢子给她擦嘴上的糕饼屑。 两个小人头挨头吃糕,大人也在讨主意,梅姐儿是万不能住在沈家的,这要传了出去成什么话,可她也不愿回王家去,那边一个个都拿她当贼看,桃姐儿的柜子上按了大铜锁,她带的换洗衣裳都只能摆在外头。 潘氏虽贪小利却是个心软的,听了这些陪着梅姐儿一处抹泪,事儿都不做了,秀娘兰娘互看一眼,把梅姐儿托给潘氏,兰娘裹了头巾往赁来的屋子去,就要熬蚕了,蚕种都安置好了,只等着雨天一过,成虫吃桑呢。 潘氏留了梅姐儿吃饭,估摸着王老爷下衙了拿几样自家做的小 菜儿,又去陈阿婆的脚店里饶了一壶酒,领了梅姐儿就往南水门去,一路去还一路告诉她:“你莫怕,到了那儿我自找亲家公说话,你只顾低了头就是。” 王家正等着摆饭,王老爷一家就没瞧见梅姐儿,问起来朱氏自有话回:“梅姐儿往大柳枝巷子去了,想她嫂嫂了,定要去瞧瞧。”一家子都不吭气儿,王老爷应一声便作罢。 谁知道潘氏会踩了饭点儿来,一点脸面都不给朱氏留,王家正吃着饭,她只笑眯眯的同王老爷寒暄:“亲家公,一向少见,身上可好?” 王老爷眼儿一扫就瞧见儿媳妇小女儿面上色变,朱氏还没站起来,潘氏就说了:“按理轮不着我来说这话,可梅姐儿既上了门,老太婆也不能坐看着。” 朱氏一下截住了话头:“亲家母稍坐,宝妞的娘,怎的还不去拿碗添筷子。”脸上带笑的迎过来,扯了梅姐儿一下,立在当中挡住潘氏跟王老爷两个。 王老爷此时脸已经沉了下来,梅姐儿一直低头搓着衣角,脸都不敢抬起来,他一声咳嗽清了清喉咙,朱氏神色一僵,转过去还笑着:“老爷可是咳着有痰,我去拿了盂盆来。” 她是想把这事儿避过去再说,可潘氏偏偏不给她这个脸:“梅姐儿一向乖巧,连秀娘都拿她当小妹子待,有甚事体做得不好,都是长辈便包涵些,瞧瞧,这么一双水灵灵的眼儿,都给哭红了。” 要说朱氏最恨什么,她最恨王家这些姊妹的眼睛,活脱一个模样刻出来的,人人都是一双大眼,既跟王老爷不像,那像的就只有前头那个,那一双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一刻都不得安生。 王老爷把筷子一摆,站起来背了手,喉咙里出来的声儿像是藏着痰,虚声虚气的:“劳亲家母跑一趟,秀娘蓉姐儿可好?原想得了空去一趟,既亲家母上了门,一并带了去也是好的。” 王四郎怎么也不肯拿王老爷的钱去还帐,王老爷从帐上支了出来就没打算再归公,他是想自己拿了去给秀娘的,免得朱氏又要闹一场。 朱氏知道那钱是原本要给王四郎的,可他骨头硬不肯受,朱氏不怕他骨头硬,就怕他不硬,那笔银子最后还得归公,谁知道王老爷会此时提出来。 这倒是潘氏的意外之喜了,这是该拿了,就算不养着秀娘,难道不该养着蓉姐儿,小人儿可怜巴巴的连个蜜豆团子都只眼馋不肯要,潘氏眼睛一转,接了过去半是叹半是赞,说蓉姐儿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亲娘,做得了要去卖的小食一点都 不肯尝。 王老爷原来荷包里头装了两封银子,母女二人过活一年怎么也够,听了这话,默然不语,起了身到书房柜里又拿了一封,五两一锭的银子,加起来统共十五两。 朱氏心头一抽,又赶紧忍住,脸上还笑,眼睛一扫苏氏,她已经捂着心口,眼睛都沾在了那包银子,朱氏赶紧瞪她一眼:“该的该的,不若叫秀娘蓉姐也一道来住,我也好照顾她们。” 这话谁也没理会,潘氏一告辞,王老爷就背了手往书房去,一家子大气儿都不敢喘,朱氏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再转红,待梅姐儿和颜悦色:“用过饭了罢,既用过了,回你屋去吧。” ☆、得外财秀娘还钱 桃姐儿还待再闹,王老爷这个年纪得的闺女看着就跟孙女一般大,从不苛责她,这回却不同,听见她作耗横起眼睛来,只一下桃姐儿就唬住了,她嘴里一口菜还没咽下去,唬得打起嗝来。 朱氏绕过梅姐儿给她拍背,苏氏递茶慢了吃了她一句骂:“你那手是铜浇的,跟桌子沾着呢!”苏氏也不搭腔,调了蜜水给桃姐儿。 这顿饭看着也吃不成了,她拿眼儿往桌上一扫,收拾进去扒拉出菜,把鸡腿儿鱼肚子都挟到自家的食盒里,叫灶上的妇人给朱氏下了碗汤面。 桃姐儿搂了朱氏的脖子哭,朱氏听见她哭也跟着心酸,肚里把王老爷狠骂一通,枕边人跟心底人还是不能比,嫁了这么些年,以为把他占住了,实则还是惦记着那一边的死鬼。 朱氏越想越是心酸,跟着哭了一场,苏氏端了食盒走到屋前,听见里头哭翻了个白眼儿,往日说出来的话听着还叫她觉着王家往后就是大郎的,如今看来也是个不顶用的。 她脸上端住笑,把屋门推来:“娘,再怎么生气也得吃饭,饿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呀,我给小姑子下了碗鸡汤面,也好克化。” 朱氏赶紧把泪擦了,想到女儿还饿着,拍了她的背哄她:“往后你爹跟前可不许再这么胡闹。” 桃姐儿拿腿踢着床板“咚咚”响,上气不接下气,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她生下来,吃的穿的用的,比泺水镇上富户家里的千金也不差什么:“也不知是哪门子的姐姐,凭什么!” 苏氏心里一哂,那一个还真是姐姐,论起来,朱氏不过是填房继室,也就是年年都不祭奠,若真摆起案桌来,还得持妾礼呢。 王家乱成一团,梅姐儿见色不对早早上了楼,把潘氏留下的食盒也一并拎了上去,屋子外头闹得厉害,她开了盒子往嘴里塞点心,在沈家她挂着心,哪里能吃得下,一盒子的蜜豆团子都叫她吃了,靠了床沿躺下,怔怔出着神,这一回她们总不敢再欺负她了。 蓉姐儿才刚午睡醒,见屋里没有爬坐起来,小小的人团着身子坐在被子里,既不哭也不闹,只等着沈氏过来,孙兰娘从窗外头一张瞧见了,进屋里给她穿上衣裳扣好鞋子,抱下床来。 “蓉姐儿真是乖,自己睡醒了也不哭。”沈氏在厨房和鱼肉,鱼肉剔了刺出来跟粉混在一起,再打上蛋,下锅里炸,一碟酥炸丸子倒好卖上八文钱,为的就是这剔刺儿吃功夫。 秀娘抹抹手把刚炸得的丸子盛出一碟来,递 到孙氏手里:“嫂嫂拿了去给妍姐儿吃。”孙兰娘笑眯眯接了,抱了蓉姐儿回去:“走,跟舅姆量身去,给你做新裙子。”她扯了一块花布,原是想给妍姐儿做一套上衣下裳的,有了蓉姐儿只能裁两条新裙。 花布上印了云头纹,小小的一卷一卷,蓉姐儿好奇的拿手去点,排在姐姐后面量了身,量完了就在孙氏的屋里玩了一整日。 妍姐儿有一个瓷娃娃,是沈大郎去江州的时候买回来的,头能转,身子却不能动,放在妍姐儿的小盒子里头,当宝贝似的不给人看。 她央求孙氏给娃娃也做一套新衣,小小的白瓷娃娃画了眉毛点了红唇,蓉姐儿从未见过,眼睛一瞬都不瞬的看着,妍姐儿比她大上两岁,刚才两个人一起把宝妞弄哭,很有些同仇敌忾的味道,把手一伸递给她:“小心抱她,她可重呢。” 妍姐儿已经五岁了,看着蓉姐儿细手细脚的样子怕她摔打坏了,拉了她站在床边玩,两个小人手撑在床上,给瓷娃娃换衣服玩。 生女肖母,妍姐儿从小看着母亲裁衣做裳,拿了碎布头比比划划,两个小人儿把头凑到一处:“我娘还要给宝宝做双云头鞋!” 孙兰娘针线了得,四邻八舍都是知道的,偶有些好布料,全都央了她来裁,妍姐儿给娃娃盖上被子,滑下床榻到柜子边踮脚拿了母亲的针线筐。 红的紫的银灰的牙白的月蓝的,一块块碎布或是整的或是零的,摊在床上满满全是,这东西大人瞧起来不起眼,在蓉姐儿妍姐儿眼里却再漂亮不过。 一个拿了红布说要给瓷美人做个红兜兜,另一个拿了月蓝的说要做条绫纹裙儿,妍姐儿想了一回,举着手指头说:“就像贞娘子那样的!” 贞娘子是大柳枝巷子里嫁出去的,嫁到了江州府,她每回来探亲,都是一车人几车东西的往回拉,身边跟着的小丫头也都穿着细绫裙儿,脸上搽着茉莉花粉儿,嘴唇涂得粉艳艳,妍姐儿见了一回就记住了,瓷娃娃一拿回来,她怎么都要叫它贞娘。 潘氏一路回去都生怕银子露了白,一进家门就急急往秀娘屋里赶,把一包银子放在她手里才拍着心口,顺了好几下才把气儿顺过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秀娘知道是王老爷给的,四郎没出门的时候他来过一回,被硬推了回去,在他心里哪怕是欠了丽娘的也比欠了王老爷的要强。 潘氏知道王四郎的脾气,啧了一声:“他不该养着你,难道还不该养蓉姐儿?你们娘俩个拿他的 钱不比那个烂心烂肠子的东西更应当!” 形势比人强,秀娘不收也要收,那些欠着的银子赶紧填补上要紧。潘氏见女儿收下了,亲亲热热拉发她的手:“喏,妍姐儿的娘莫不是要你也出一注钱凑绸机?”说着瞬瞬眼儿:“我还能不知道她,左不过是这几样心思,也不知道留点儿力气生个男娃。” 秀娘蹙了眉头:“娘,你这话少说罢,我如今家来嫂嫂又是给蓉姐儿裁衣又是做鞋的,一句酸话儿都没说过,便是不易了,那家还有出嫁的女儿再进家门的。” “吓!她能有甚话说,你爹娘还活着呢。”潘氏初时也怕秀娘回来了街坊说嘴,如今秀娘来了她倒还多了一笔进帐,哪有不乐的,把自家原来那点心思抛到脑后:“若她真有话出来,看我怎么收拾。” 秀娘一直记着要还钱,如今这钱到成了及时雨,她取了两锭出来就要出门,潘氏一把拉住她:“去哪儿?” “这钱赶紧还给姐姐去。”丽娘借她是丽娘的情份,她却不能不还,还了十两,还差十两,总比二十两的债压在头上强得多。 潘氏站起来拿手指头戳女儿的头:“你这个呆子,她那里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她都没提,你急个甚,不如拿这个凑了钱买绸机,这都够一张绸机的钱了,你自家置上一台,就算赁出去也能得些银子,织的绸再去贩,又是多少银子!” 前两年沈家欠了帐,好容易还完了,沈老爷死活捏了钱不肯拿出来,说是他的棺材本儿,经不得折腾,家里有绸机也不是一定发达,若是雨多了蚕僵住不吐丝,那这一年的年成都不会好,他将要入土的人,不跟老天争利。 沈大郎没法子只好自家攒钱,他一年能有多少银子,师傅那里要孝敬,拉活也要交际,余下来的又要往家里交上一多半儿,存了两年多还是不够一季的开销。 潘氏还待再说,秀娘却铁了心肠:“这些是定要还的,她也没能自己当家呢,弟妹小姑子紧紧盯着,哪里就得自由,若是被人拿住了话柄,可还怎么作人。” 丽娘已经闷在屋里好几日不出来了,她拿出来的是公中采买货物的钱,乡下的水田才刚开耕,蚕丝都没出,这些钱是进南北货去的,一少二十两,总不是一笔小数目。 当着秀娘的面摆了阔气,过后对不上帐了,夫妻两个又起了争执,秀娘才把银子借走,小姑子高玉苹就伙同着二嫂子郑氏明里暗里来查帐。 高老太太只作听不明白,不管她们怎么挑事 儿都不接口,只顾抱了宝贝孙子俊哥儿,连高老太爷也是一样,知道媳妇家里不凑手,可儿子女儿都摆不平,只好装聋作哑,郑氏好几回挑刺儿都被茬了过去。 可高大郎却不是个省心的,银子短了,他的交际却不短,又是十多两的开销,百来两银钱折了小半儿,进的货只能次了一等,被郑氏抓住了痛脚狠踩。 这回高老太爷也不能偏着大儿子,全家人面前说了他两句,丽娘抱了俊哥儿,脸上实在下不去,偷偷掐了他一把,俊哥儿正眯了眼打瞌睡,挨了一下,张开嘴嚎起来,高老太太赶紧接过去又是拍又是哄。 郑氏手里牵着旸哥儿,气得七窍生烟,她也生个儿子,不过晚上半年,高老太太还说什么俊哥儿命里带福,这才把弟弟带了来,只偏疼大房,二房却只能指着公中给的一注银子花销,一样是儿子,又一样生了孙子,偏大房占了个长子嫡孙,他们却只能喝剩下的汤水。 郑氏酸话没少说,高家门里风言风语全是丽娘拿钱贴补了娘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连高大郎都来问她,她原说存的私房是不是也给了娘家。 王老爷的这一注银子正好救了急,秀娘一来高玉苹跟郑氏就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丽娘也不拦着,把秀娘还回来的荷包“咚”的一声扔在桌上。 她是拿私房去填的亏空,如今正好补在里头,秀娘拉了姐姐的手:“也难为你,还有十两,我想法儿还上。” ☆、有所求兰娘裁新衣 秀娘家来便看着银子发愁,手上的银子凑一凑也有九两,可这钱是娘儿俩个安身立命的,若还上丽娘那儿,往后这一年又要怎么过活。 她正想得出神,孙兰娘拿了蓉姐儿的裙子过来叩门:“小姑子在呢,这裙儿我做得了,你瞧瞧,可有要改的。” 蓉姐儿拎着裙子在身上比划,长短正合适,孙氏翻了裙边儿给秀娘看:“这里头折上些儿,等她长了便放上一寸。”这一件裙子总好穿个二三年的。 孙兰娘来也是有事相求,她跟沈大郎两个要去看蚕,没个四十来日蚕出不了四眠结不成茧,这四十来日不着家,妍姐儿倒要秀娘看顾。原是交给潘氏的,孙氏怎么也不放心婆婆,正好小姑子家来,她左右一盘算,才应得这样大方。 “嫂嫂将要去看蚕了,最是花费功夫,怎的还急赶着做出来,失了精神可怎么好。”秀娘把裙儿折起来摆在床上,抱了蓉姐儿过来:“你谢过舅妈没有。” 蓉姐儿团起两只手,捏在一处像拜年似的摇上摇下:“谢谢舅妈。” 孙兰娘摸了她的头,从袖子里又摸出两根同花色的发带子,这是拿余下来的布料裹了竹丝儿扎的花,沈大郎绕的竹丝,她裹的布,姐妹两个一般模样。 她把蓉姐儿揽过来在梳头,一边一个扣上花,笑眯眯的看:“咱们蓉姐儿真是俊,你姐姐也有,吵吵着戴上了正比着镜子美呢。” 蓉姐儿歪了头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头上的花,手指尖尖一碰大眼睛就弯起来,笑得抿住嘴儿:“找姐姐。”沈氏笑看着女儿做这娇样子,挥手叫她去了。 孙兰娘这才把来意说明:“娘年纪大了,看一个还费力气,看两个旁人倒要说咱们不孝,我想着,叫小姑子给我看看妍姐儿,这四十来日不着家,有蓉姐儿陪着也不会吵着寻咱们。” 上一年看蚕看到一半儿,潘氏便带了妍姐儿找娘来了,把门拍的响,一屋子看蚕的人都拿眼儿直瞪,蚕最是娇贵的,连烟火都不能起,冷锅冷灶的要熬个四十日,一条街都冷清清,家家闭紧了门户,朋友亲眷都要错了这个点儿再上门走动。 也不能全怪着潘氏,她带了妍姐儿还要做家事,挎了篮儿卖花,妍姐儿小小的人哪能跟着她走街串巷子的,这才哭着要找亲娘,潘氏也哄她,拿了吃食花儿给她,可她从来跟潘氏不亲近,呆上四五日还成,四十日哪里肯。 沈大郎跟孙兰娘两个只好轮换着回去,一个带妍姐儿一天,可除了带孩子, 一着家潘氏就要她烧灶头做饭,好好的人儿熬蚕下来比别人还多瘦一圈,两边都遭罪,这才想着要秀娘帮忙带孩子。 秀娘一口应承下来:“瞧嫂嫂说的这外道话,我能家来已是不易,看个孩子能费多少功夫,妍姐儿乖的很,我只拿她当蓉姐儿一样待。” 孙兰娘也是不住的道谢,还去屋里把两个小人儿都带了来,告诉妍姐儿,娘不在她就跟妹妹一处睡,妍姐儿闷了脸儿不乐,蓉姐儿便去拉她的小手,歪了脸凑到她面前去,呵呵逗了她笑。 秀娘心里还有主意,嫂子哥哥待她好,她自然要投桃报李,摸了妍姐儿的头:“你娘去得不远,咱们每日都给送饭过去可好?” 原来送饭这活儿是潘氏的,她节俭了惯了,送过去的饭菜里也算有荤,却不过是螺肉虾米仁儿,同素菜一起拿油炒了便算一个荤,吃这些个哪里能有力气整夜整夜的熬蚕。 蚕眠过了就要饲叶,冷不得热不得,一个昼夜到要分四时来算,晨昏时节便处春秋,正午时分如盛夏,子夜就是寒冬,样样离不得人的调配,一夜都睡不到个整觉,再不吃哪里能行。 沈大郎只好自家摸出钱来,到外头街市上买些,回来囫囵吃了图个饱,如今既有秀娘肯做肯送那是再好不过,孙氏这才安下心来回去收拾东西。 哥哥嫂嫂去的头一日,沈氏便早早起来熬了一锅粥,往里头放了菜跟螺肉,这些东西用来下饭不饱,可放进粥里却再鲜美不过,蓉姐儿妍姐儿都跟着吃了一碗,点上几滴香油,配上酥炸猫儿鱼,一大盆带过去,吃得干干净净的送出来。 孙兰娘精神尚好,拿了食盒出来递给沈氏,她这粥熬得厚,不似旁人那般清汤寡水捞不着几粒米,又是肉又是菜,还有炸鱼来配,沈大郎连吃三碗,几个别家的瞧见了,都饶了一碗来吃,吃完抹了嘴儿就商议着往后大家一处吃,每家出个份子钱。 这倒是意外之喜,秀娘如今瞧见了银子就没不赚的道理,她一点头,孙兰娘转进去没一刻功夫就拿了个青布包出来,一间院子统共四户人家,连沈大郎跟孙氏的一共八口人,四十来日的伙食一家给了五钱银子。 秀娘怎么也不肯要沈大郎的这一份:“哪有收钱的道理,若不是嫂嫂,我哪能有这个进项。”回去把菜单子拟了又拟,既收了人的钱便不能吃的差了,只不重样儿便成。 到徐家肉铺子里饶了根猪大骨,本就是无人问津的东西,回家敲断了放进汤锅炖了一下午,把猪下水浸在 盐水里泡,把这个卤了,猪肠子配饭配面既便利又开胃。 既知道那条街上都是熬蚕的,秀娘便留了个心眼,她把陈阿婆家的推车借了来,一套家伙事全是齐的,车里垒了灶,添上柴便能煮水下面。 一锅子猪肠倒用了半捏柴,潘氏由不得叽咕了几句,等秀娘推了车出去,一路勉力往蚕儿街推了,她又见不得秀娘那苦力支撑的样子,上去也帮着推,正遇上了娘家侄儿,招手就叫鹏哥儿帮着推,到了蚕儿街把了一碗面与他吃,又给了十几个钱,约定好了明儿还叫他来帮忙。 一家闻见了香味,家家都出来买面,秀娘就占了沈大郎赁来的屋子门前的地头儿做生意,不消半个时辰,一刀刀切好的面卖了个精光,还有人拿碗出来总她饶些汤汁儿,回去好拌饭吃。 给看蚕人做吃食很有赚头,可人数多了也吃不消,秀娘回来便在床上铺了块青布,把匣子里的钱全倒在上面,除了沈大郎一户里的全都付了定,其余全是吃零的,不给整数。 她拿绳儿把这些一文一文的铜板串起来,来回数了好几回,算一算这一日光是卖面倒有四百多文,卖了三十多碗面,一锅猪肠连汤带水卖个精光。 这下她更把绣活儿生意摆到一边,既这活计能做,第二日秀娘又去,潘氏被她拦在门口不叫出门,沈老爹是个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人,呆在家里便神仙似的拿了把羽扇,趿着鞋子躺在靠椅上摇晃,再不肯看孩子的,要是二人都离了家,两个娃娃谁来看。 头一日潘氏得了钱,心里不乐也只得坐住了,拿了秀娘买来的丝线绣花儿,妍姐儿蓉姐儿两个便缩在屋子里玩瓷娃娃,不一时陈阿婆把宁姐儿也带了来,托潘氏给看着,她要带着安哥儿往乡间去,给儿子儿媳妇送些家常衣裳。 走水路快的很,早间去晚间就回了,陈阿婆摸摸宁姐儿的头:“今儿就在蓉姐儿家里搭伙。”她蒸了一篮子的包子,肉馅还是秀娘帮着调的,她也知道秀娘每日都往蚕儿街去,挎了篮子便宜夸她:“你是好福气,有这么个能挣的女儿,秀娘真是不易,寻常男人家也没这样的进帐,不若等夏至,跟我一同到南山上去。” 泺水镇人过得比旁地儿富裕,在吃上头也愿花钱,几条商铺街除了南北货成衣店,多数是食铺脚店,卖的细贵酒水各种吃食。 镇上除了年节时分,能赚着钱的就是清明夏至,清明时节南山上的古圣人读书台聚了一群书生,把酒问明月清风,作几句酸诗,凑两幅对子。 一群人里总有一个牵头的,酒水花果小食全是这人会钞,这些人要脸要面儿,家中又富,被几句一捧便真个觉着自个儿是李杜再世,银子流水一样的花销出去。 再有便是夏至,江州府城豪富人家往泺水南山消夏,呼奴使婢带驾车骑马的往南山上建的别墅里去,小贩货郎这时便担了柴米面油菜蔬鱼肉,一应家常要使的东西坐了船担到南山脚下,在空地儿石台子上叫卖,这些人家的小厮使女总要下来买了回去。 每年都有养蚕织绸的人家拿了彩缎子去南山下兜售,小户人家是一匹一匹的攒出来的,不比大户一出丝就是二十多匹,自有牙行遇叫人上门来收,他们那些攒出一匹是一匹,往南山上卖许得的价儿还更高些。 陈阿婆家里虽富了,这项营生却不愿丢,她每回都留下上好的五六匹缎子,等着给富贵人家上门去看,谈定了价钱才卖,一来不争这几个钱,二来她倒跟潘氏一样毛病,就爱凑个热闹,看一回江州府里来的富豪人家排场,回来好跟老姐妹们唠上好多回。 潘氏早想跟了去瞧,可家里刚织起来的绸还没攒到多少,这一年下来总要有三匹多了,不如跟着陈阿婆碰碰运气去,她家里为着方便下乡,还买了一条船,平日里租给船夫出船捞藕打鱼,到了蚕季便收回来用。 两人说合定了,陈阿婆欢欢喜喜去了,潘氏便把宁姐儿带到屋里,叫三个女孩儿一处玩,里头妍姐儿最大,一下子管住两个小的,叫蓉姐儿拿了帕子给娃娃擦脸,另一个抱住小瓷狗,给它顺毛。 三个娃娃正乐着,外头有人闯进门来,家中有人门自然是不栓的,那人一进门就嚷:“王四郎,王四郎坐的船沉啦!” 蓉姐儿吃着一吓,手里抱着的瓷娃娃“啪”的一声掉在地下,头跟身子摔打粉碎。 ☆、坐商船四郎遇水匪 王四郎坐的船是两层大船,原是坐了小船出去的,到了江州港口跟着茶叶铺的掌柜换了大船,船家是惯走这条道的,那个掌柜也是跟人拼的船,满付身家在这上头,自然要寻靠得住的人。 茶叶受不得潮,第二层的客房全拆开了船板儿隔断用来放茶叶,连那个掌柜自己都住在一层,被褥上头带足了湿气,白日里拿出去摊在甲板上晒干了,夜里拿回来不一会儿就又是潮的,窗子一开一股子水汽漫进来,到了半夜里起了雾,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王四郎初上船还只守了他的两筐茶叶,一刻都不敢擅离,后来才知道似他这样的货,在这样的船上只能算是个零头,那些个客商全不放在眼里,他此时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作豪富。 船上人也分出三六九等来,六人间四人间两人间单人间,按日子收房钱,王四郎自是住在六人间里,船上也不包饭,单啃干粮过活。 那荷包鼓涨有银子的,每到一处靠了岸便下去买些布绸头面,一箱子一箱子往船上搬,说是往家捎带给妻子女儿的,倒有一半折在了窑姐儿身上,几句亲哥热弟的一叫,便开了箱笼往外掏东西。 还有人一靠岸便下去寻欢作乐,叫了粉头唱小曲儿弹琵琶,船上也不禁,还有挂了红灯的桥子抬到船上来,整个一层楼都能听着女人弹唱的声儿,船老大带了水手们也各处讨杯酒吃,还有客商使了钱专给他们开一席的。 王四郎只身缩在船舱里,头两日旁人还以为他坐不惯船,后头见他日日跟了船上的水手们一处吃饭,吃的麦皮馒头就腌菜,晓得他本钱不足,再下船去作耍也不再叫他一道。 他出来时身上带足了吃食,秀娘从徐家娘子那里贱价买来的猪肉,放在锅里焖得透熟,片成花牌大小的片,又给他带了一小瓮的酱汁儿,让他就了白面馒头吃。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王四郎带的那一包肉哪里舍得一天里就吃了,问船家讨了水,冷馒冷肉吃着也有滋味,卤好的猪耳朵味厚色浓,把馒头掰开了厚在里头,一口能下去半个。 倒有个四川客商同他们一处,每每拎回酒肉来请,回回都不落下王四郎,王四郎吃过一次亏,存了十二分的小心,不很敢吃他的,那四川客商也不勉强,只一日送了吃食来,见他油纸包里的卤猪耳便两眼放光。 王四郎请他坐下同吃,一间客舱里的人全出去了,正好占了两把椅子对坐斟酒,一包猪耳朵,四川客商一个人全吃了,摸了肚皮直咂嘴儿:“ 你浑家好手艺,我那婆娘原也做得好,我常不在家,病没了三四年才知道,倒是好久不曾尝过这滋味了。” 那四川客商从此便同王四郎熟识起不,见着旁人瞧不起王四郎那两筐茶叶,啧一声开了腔:“谁不是一筐两筐起的家,甭理旁人怎的说,吃得苦中苦,总有发达的一天。” 他说起话来南腔北调,一句里头混了好几个地方的话:“咱起初贩货连两筐茶叶都没得,你这本钱已经不低喽。” 他脑满肠肥肚儿圆,说起话来还摇头晃脑,可这一句王四郎便愿吃他的,待拿了自家的银子买些回谢他,他却怎么也不肯吃:“莫事莫事,你那几个本钱,不如等贩完了茶再请。” 王四郎一笔笔记在心里,那客商也不单请他一个,家家都请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天南地北就没有他不跑的地方,跟人论起交情一套一套的,一个船上单他的货最多。 旁人也乐得跟他打交道,白吃白喝不算,还能听许多地方上的新鲜事儿,王四郎却留了神,这个四川客商看着糊里糊涂,实则却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 被人白占了便宜也不计较,吃喝上头也散漫,有人叫了好酒粉头,问他借些银子使使,他开了钱袋子任人拿,可谁要问起他是怎么发的家,贩的茶叶又卖到哪些个铺子,怎么进货怎么出货,进是个什么价儿出又是什么价,他却打了哈哈一句都不肯吐露。 王四郎听他一句便知道这人早年也是苦过来的,二层有一半是他的货,说起话来只要是贩货,就没有他没沾过的,王四郎有心跟他多交际,便使了一钱银子跟人换了铺位,睡在那客商的间隔,又晓得客商百无一爱,除了猪耳朵下酒是见天要吃。 下了船跟人打听得城中哪家有卤得好的猪耳朵,肥烂烂的切了一碟子,拿油纸包着去叩他的门,那客商果然欢喜,拉了王四郎坐下,两人喝酒吃菜,一回二回,那不愿说的也就透露一二,总归王四郎本钱小,分他些汤喝总舍得的。 船上要一个月的光景,两人混得熟了,那客商见他只有两筐茶大方的把这茶一同算在自己的货里,只等到了地头叫王四郎跟他一并下船,把这两筐按实价卖出去,王四郎初来乍道,跟了他走也不怕别人压了价儿。 半个月都走的顺畅,将要到灈州府这天起了大雾,船行在一处狭窄水路,卡着谷口慢慢驶出去,黄昏还没驶到港口,摸了黑行船是大忌,月亮被云雾遮了去,水色茫茫,星子都没有,船老大紧皱了眉头,最后还是决定不往前 行,下了锚先靠着滩边的石台树林泊上一夜,到天明再往港口去。 众人行船的经验丰富,晓得雨多了就有雾,浑不当一回事儿,王四郎却是头一回坐船,舱里众人都睡得打鼾,他却瞪了眼睛睡不着觉,窗子外头的树梢来回晃动,前半夜没出来的月亮后半夜间从云层里探了头,照得室里一片明亮。 六个人一间舱,他翻腾多了上铺的人便咂嘴儿嘟囔,王四郎翻个身爬起来,轻声道:“我往甲板上走走去。”也没人理会他,他开门儿出去了还有人不耐烦的咒骂一声。 王四郎只作没听着,放轻了手脚往栏杆边坐下,寻了个角落,支了腿不出声,出来这些时日他很有些想家了,伸手往兜里去掏媳妇给他缝的汗巾子,摸了那个边把叹气声往肚子里咽。 船舱里闷得很,半个多月没有能洗上澡,几个大男人睡在一处又是脚臭又是汗酸,味儿别提多难闻,到了甲板上叫风一吹倒有些舒爽,此时才刚入春,夜里春寒入骨,王四郎吃不住坐了一会儿便要进舱。 船板儿轻轻一晃,往树林石台边倾斜过去,王四郎只听得闷响一声,对面甲板上似有重物被抛了上来。泺水镇临湖有船,年少时常听村里出去的人回来说些江中水匪的事,虽那掌柜跟船上的商人都说这条线走了多回从没出事,他却是紧着一根筋不放松。 先是东西扔了上来,再就是有人细细索索攀了绳子往船舷上爬,王四郎蹑着手脚过去探头一望,猫爪儿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他原在巡军铺屋干的就是这个,猫爪子便是用来攀楼上墙用的,上面的铁勾子紧紧扣住栏杆,下面的人把绳子绑在腰间,上来一个再把绳子放下去拉另一个。 一排五个铁猫爪子,少说也有十个人,一船上都是吃了满肚儿酒睡得昏昏沉沉的客商,连水手们也陆续去睡了,王四郎先寻了梯子下楼,想把人都给推起来,点了火拿上家伙事儿未必干不过这些水匪。 ☆、幸天佑劫后余生 王四郎登了小梯儿下去,此时也顾不得货了,一间间推门,一排屋子只推开来两间,捂了嘴儿把人推醒,怎么推都不醒,他只好扇人耳光,手都打得发木了,那人才迷迷登登把眼儿睁开,见王四郎做个杀鸡抹脖子的样子,还晕乎乎起不来。 到了四川客商那间,他倒是没把门栓上,人还睡在里头,鼾声震得床板都在抖,王四郎连推几下不醒,听见前头已经闹了起来,一巴掌上去狠狠扇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格老子的!”那客商翻身骂了一句,眼睛瞪得铜铃大,王四郎赶紧捂了他的嘴,低声告诉他有水匪上了船,客商一个打挺下了床,从床板下摸出把长刀来,掂了刀就要闯出去,王四郎一把拉住他:“总有十好几人,这样闹法怎的还没多少人醒?” 他好容易推醒了两个,按说一舱六个人,两间舱房十二个人不少了,却只是乒乒乓乓摔桌砸椅子的声儿,竟没人冲出屋去。 那陈姓客商一拍脑门:“今儿咱们是在船上用的饭。”说是用饭,只一锅面疙瘩,加了肉菜进去炖,每人得着一碗,再加两个馒头,这样一餐倒要收二十文钱。 王四郎舍不银子,只吃了上个港口买的干饼子就水,客商还有一包酱牛肉,他倒不是没钱,只嫌那锅汤淡津津没味儿,只用了半碗便不再吃,这样一想原是船上出了内鬼。 两人趴在船舷气都不敢出,再叫旁人已是不及,十好几人明晃晃的掂着刀,进了屋一捅就是一个,有人还在发梦呢,便被捅死过去,还有的翻身只叫一声“救命”便再出不了声儿了。 陈姓客商比王四郎见得广,指指栏杆,此时船上除了水匪没几个活人了,他们趴在栏杆上往下滑,陈客商的大肚皮贴了滑溜溜的船板磨着倒不怎么痛,王四郎干了几年的巡军铺屋的活儿,泺水虽少有走水的时候,可平日操练却不可少,脚上功夫没丢,两脚一蹬抱着木头就下去了,滑到水里“扑咚”一声。 他打小就长在湖边,水性自是没话说,少年时王老爷在镇上读书,亲娘常叫他去看望走动,王四郎来往不肯费那五文十文坐船,赤了上身游到对岸去,他水性还在,扎个猛子潜到水下,摸了石壁往上爬。 江里水虽深却有一边是靠了岸的,王四郎上了岸就去接那客商,看他圆墩墩的样子,行动也不迟缓,屏了气儿扯住绳子往下,入水的时候因着人胖还缓缓下去,怕溅出水花来惊了船上的人。 两个顺着树荫遮住的地方躲到灌木丛里,盖了树枝在身 上,陈客商粗喘着拍王四郎的肩:“兄弟,我虚长你几岁,你就叫我一声大哥,咱只要出得去,我绝不亏待了你。” 船上已经点起灯来,想是水匪杀干净了人,正在清点财物,举了火把,把水照得明晃晃的,船员里头有个精瘦精瘦猴儿一般的人点着人数,从东头吼上一声:“老大,还少了两个!” 王四郎见了他不由切齿,这个瘦猴子最会来事儿,嫌贫挑富,几个富的他便捧了臭脚,要水要茶都有,他讨上一碗水都难,还说什么热水都在船下的锅里烧着,最是要紧的,一碗热水倒要收上五文钱。 他原是水匪安在船上的人,这十多日里把船上上下下都摸了个透,人头都在他心里挂了号,一具具扒拉开来看了脸,数来数去还是少了两个。 王四郎生得魁梧高大,陈客商有钱又圆胖,这两人都惹人的眼,一字儿排开来便知道少了这二人。尖嗓子划破树丛里的宁静,那客商原在大喘,此时屏住呼吸气儿都不敢出。 他跟王四郎互看一眼,趴在枝上僵着身不动,王四郎在地下乱摸一气,右手捏了根腕口粗的木枝,右手往胸前一抓,临行前秀娘给求的护手符还牢牢贴在胸膛上。这后里背山面水,顺着树爬也不知逃到何处去,水匪定是在此等候多日,打的就是杀人夺货的主意。 王四郎心里直打鼓,他再混也没遇上过这事儿,一船的血腥气,船老大给挑在船杆上,水匪留了几个水手,拿刀逼了他们叫一人上去捅那船老大一下,下了手就留下活口,横坚已是入了伙,若不肯,一刀子捅死了算完。 不过顷刻间,原还喊声一片的船舱半点声儿也无,那些原来被活捉的也没能留下命来。瘦猴子跟王四郎起过争执,哪里肯放,指了水面就要叫人下船去搜,他头一个跳下来,拿火把儿照着浅滩,见只有来的没有去的脚印,奇了一声:“怪道变成苍蝇飞了不成。” 那个水匪老大在船上一声喊,瘦猴子眯了眼儿,紧紧盯住树丛,半日也没动静,这才返身顺着绳子上了船,报了一声,那个老大也不当回事儿,趁着月明风好,升帆开船,须臾就到了江心。 一直看着船驶到江中,王四郎两个才松一口气儿,天清月圆,冷泠泠的光直照在江面上,夜空一絮云彩也无,王四郎分明瞧见船上抛了一个个布袋子下来,有的套着头,有的裹也不裹,直直往江心扔去,隔得老远还能听见惨叫声。 他刚下过水,被冷风一激抖个不住,那个陈客商一头的虚汗,两个人都不说 话,等那船驶在江中只能瞧见一小角船帆了,才从灌木里爬出来,野猴儿冲着他们啾啾叫,王四郎倒在地上趴成个大字,幸而老天保佑,若不然只这猴子一叫,他们便没了性命。 两人初时都不敢升火,陈客商身上带着用油纸包住的火折子,江面上一只船儿也无,背后怪石奇树河滩上杂草乱石,等了半日见那船的影子都没,这才敢升起火来。 树枝“噼噼啪啪”的响,那陈客商长叹一声:“终日打雁的,倒叫雁啄了眼去,我说怎的古怪,这一片草,竟没个虫呜鸟叫。” 王四郎这才想起来,他们靠着这片河滩的时候,船老大还派了人下去看过,叫人拿了长棍去打草,想来是那瘦猴子做手脚,跟人里应外合,把一船百来人都送到了阎王殿。 夜里两人凑了火烤干衣裳,王四郎捡回一条命,可想想自己连本带利全折在船上,捂了头脸叹个不住,陈客商倒好,暖了身子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往后就跟着哥哥我干,咱只要回得去,那几十筐茶叶,还不放在眼里。” 说着他从手上摸出个金钢石的戒指,塞在王四郎手里:“这一个抵你两筐茶叶还翻不知多少个跟头,跟着哥哥,绝不吃亏。”他也是下了血本了,这个戒指,少说也值小一百两银子。 王四郎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图长久的富贵自是跟了陈客商一处跑生意攒人脉好,这里荒山恶水的,他若是起了什么坏心,陈客商还不够他一个拳头砸过去的。 别看他肉厚,真打起架来,王四郎一个能干翻三个陈客商这样的,他那点力气全用在了逃命上,此时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升火砍柴全靠王四郎,若是要在这儿呆上两三日才有船只过去,那还得靠他下水捞鱼,不然两个人活生生得饿死。 王四郎自然不会去动这个歪念头,他吃过一次亏,想想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半点都欺不得心,别说他下不了这个狠手,就算得了这注财,往后就不回乡了,如今活了一个人命,陈客商又肯带了他跑货就是再好不过了。 当下把那金钢石的戒指塞回去:“我可不是图的这个,若图这个,在乡里便干了那事儿,还非得跑到这江边上来。” 陈客商看看他不是作假,这方才松口气儿,他此时脸上的笑才真了几分,拍肩更是用力:“好兄弟,有你这句话儿,哥哥我天南海北的都带了你跑。” 两人一直等到东方既白,此处水流虽不如谷中湍急,可也有波涛拍岸,王四郎就是身子壮水性好,也不敢 贸贸然下水去,无奈肚里实在饥得很了,走到水边,搂了把长草,回到岸上编了个鱼网。 先不提这里的水流游不游得鱼,这草编的网子只能用来捞些草鱼,那聪明的咬断了草根游出去,这法儿还是王四郎少时在乡间学会的,下了网等上半日,倒绊住个东西,好容易捞了上来竟是条裹腰,绣了鸳鸯戏水,大红色的底儿,水蓝色的边。 王四郎把这个给陈客商看了,晓得是船上抛下来的事物,看着手工料是这人娘子做的,如今汗巾还在,人却没了,那家里的还不知要怎生盼着人回去呢。 既没捞上鱼来,只好去枝头上摘了些野果子充饥,还未到叶红果熟的时候,青皮苦涩,很难入口,两人都已饿了一日,把酸皮枣儿全啃下肚去,一往里咽就是一口酸水,直反胃。 到得第三日,都已经睁不开眼皮了,白日天日头太盛,明晃晃的光直刺人眼,只好藏身在树荫里,身上咬得红一块紫一块,又发热又水泄,再没人来,两个人就都交待在这不知名的滩头上了。 幸而傍晚有人船经过,王四郎眯了眼儿看不真切,陈客商却跳将起来,这三日他一直恹恹的提不起劲,此时却有了力道,又是蹦又是喊,燃了火把求救。 那船上的水手瞧见了,把船泊住,驶了小艇过来载人,王四郎身子才沾甲板就晕了过去,闭眼之前还听见陈客商在跟船老大两人论字儿排辈,他有心想笑,半点力气也无,头一歪睡了过去。 ☆、入门报丧有真假 秀娘好容易哄睡了女儿,西向的屋子晒了日头热得很,小小的人儿满脸通红,头发里全是汗,秀娘给蓉姐儿拿小被子搭住肚皮,一手拿了竹扇子给她扇风。 傍晚得着消息,她还没哭出声来,潘氏就跌在地上大哭,口里不住的骂,骂王四郎骂王老爷,骂的最多的就是朱氏。 秀娘的眼泪还没流下来就被潘氏的骂给憋了回去,脑袋里嗡声一片,像是在桃花林里,被一群蜂子盯住了,潘氏的哭声,邻家的劝慰声,还有那个报信的小哥接二连三的吆喝声,全围在耳朵边绕,就是传不到她心里。 等醒过神来,她已经躺在床上,蓉姐儿靠着墙里,张大了嘴巴抽抽哒哒,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嘴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潘氏要把她抱过去,也摇了头不肯,哭得眼睛也红鼻子也红,整张脸皱成一团。 秀娘缓了会才能开口,一手搂住女儿,拍打着她的抱,蓉姐儿“呜”一声扑到她怀里,搂着她哭得比刚才更伤心,直到这会儿,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见女儿哭成这样,秀娘憋在眼眶里的泪再也收不住,两人搂作一团,潘氏又开始骂起来,连沈大郎都闻讯赶了回来,听见屋里一片哭声,心里“咯噔”一下。 他在门口张了几下都不敢进来,往堂前去就看见沈老爹捶着桌子不住叹息,这才问明白:“可寻着……人了?”说是人,其实就是尸首,都知道江中水急,人掉下去溅些水花出来,连人带东西全都送给了龙王爷,哪里能寻得着尸首。 可遭了难的人家却还都还抱了一丝侥幸,既没寻着尸首,说不准就还活着。沈大郎这话才问完,沈老爹就狠瞪他一眼:“那龙王爷也姓王不成,你以为是门前三寸烂泥塘!掉下江去,哪还有命活。” 一家子一直闹到夜里,陈阿婆回来的时候宁姐儿抱了肚皮小跑过去:“阿婆,我饿!”她噘了嘴儿伸手要抱,陈阿婆见屋里灯也没点,进去一看潘氏正陪了秀娘抹泪。 秀娘一声都不出,她却颠颠倒倒不知骂了几车话,蓉姐儿哭累了,绻在床上睡过去。妍姐儿却没人理会,还是沈大郎将她抱到屋里,回去把孙兰娘替下来,叫她回来看孩子。 陈阿婆一听竟是这事儿,她儿子也跑过船,连声问道:“报信的人呢?他是哪里得的信儿?可有人认得?”潘氏一问摇头三不知,陈阿婆跺了一下脚:“赶紧家里各处找找,是不是丢了东西。” 整个院子都转过一回,最后是兰娘屋子里少了一面铜镜 ,妆匣子也被打开了,可孙兰娘的东西全锁在柜子里头,就是怕自己不着家的时候,两个小姑娘东摸西摸带了出去玩,叫人拾了去。 秀娘一口气缓了上来,苍白的脸色顷刻有了血色,她原来真当四郎已经去了。眼睛瞧不见耳朵听不着,跟木头人似的发怔,听见一句丢了东西,才把心思慢慢回转来,知道是个报假丧趁乱偷东西的。 这一缓过来便觉得腹中饥饿,潘氏又骂那个上门占便宜来的,晓得丢了一面铜镜肉疼不已:“丧天良的东西,烂肚烂肠烂鸡八,脚底生疮流绿脓,好一块烂一块,报了丧来讹人,雷公都不放过他。” 又一通安慰女儿,却就是不敢去说沈老爹一句不是,他好好儿的在家,竟没瞧见那人进屋拿了东西,潘氏秀娘有了力气便到灶下烫面条吃,还把陈阿婆留下一处吃饭,知道宁姐儿饿着了,秀娘特意给她打了个糖水荷包蛋,里头的蛋黄将凝未凝,吃得她嘴圈儿都黄了,把调了糖的蛋白汤喝个干净。 兰娘口里不住念佛,偷东西的坏事倒成了好事,秀娘脸上漾了笑,扯了兰娘的袖子:“我给嫂嫂买面新铜镜。” 她心里欢喜不住,眼圈不觉又红起来,兰娘打趣她:“吓,这可得赶紧去给菩萨上柱香,你都不知你嘴里念了几回的‘阿弥陀佛’。” “该当的该当的。”秀娘分了面,把中午的小菜拿出热一回,一家子围在一处吃了饭,夜里蓉姐儿饿醒了,吮着手指头看秀娘的脸色,见她脸上笑盈盈的,跟着也笑起来:“娘!饿!”举着一根手指头撒娇,要肉肉吃。 厨下早早就备好了她的饭,烂炖面条,加了鱼肉跟切成碎沫沫的荠菜,蓉姐儿是真饿了,她早上同妍姐宁姐疯玩,下半晌守了秀娘哭,半步也不肯移,水都没喝上几口,也不挑嘴,把满满一碗的粥全吃了,摸着圆起来的肚子倒在床上。 秀娘晓得吓着了她,心疼的不行,搂到怀里叫她贴了肉睡,蓉姐儿小手一伸,摸到秀娘耳朵上,按原来秀娘不许她这样,三岁大的孩儿得开始作规矩了,可这回却由得她捏了,嘴里轻轻哼着歌儿,把蓉姐儿哄睡过去。 后头几日秀娘便安心卖她的吃食,蚕儿巷子一街的人都知道她到了点儿便来卖东西,悄没声儿的开了门,压低了声儿买了去,有自家带了碗的,也有饶一个碗去,待晚间她再来又还的。 米饭馒头面食吃了个遍,秀娘做的看蚕食名头越来越响,还有那隔了条巷子的人慕名而来,她担出去的东西总能卖完了家来。 原来的一串钱,慢慢攒出了三贯铜钱,秀娘拿布包了到街上的酒楼里秤了银子现来,一个个银角子掂在手里都沉。 不过十来日的光景,等出了蚕再没有这样的好事儿,秀娘见了街上挎了篮子走街串巷卖花儿的妇人女子出神,她做的这营生跟卖花卖珠是一样的道理,全都是趁着季,等过了季,再多旁人也不买你的。 不若就按着陈阿婆的主意,等夏日来了,往南山上去,赚些富户的银两,夏至到小暑之间,泺水湖上就没有闲着的船只,一趟趟的往南山上送东西,夏至之前就开始忙起来,到得小暑前后,泺水镇上乡间的人全担了东西去卖。 各色小玩意儿,吃食,丝绸缎子,一条上山的官道挤得满当当的,秀娘盘算着不若做些冷淘去卖,可这冰价又太贵,便是高家也不藏冰的。 她皱了眉头思量,还没进门,就看见潘氏拿了大扫把,迈了一双小脚去追个青衣小子,一扫把一扫把的拍在他身上,口里喘了粗气儿骂:“叫你再来报丧,混帐玩意儿,上回摸了个铜镜子去还不足性,看我打不打死你。” 就是日日袖了手万事不问的沈老爹也追上去骂,潘氏一边骂一边啐,蓉姐儿缩在堂屋的檐下,身子不敢探出来,嘴里却叫:“打!打坏人!” 秀娘一瞧就明白过来,赶情是又有人来报丧了,得了一回手,便想着再来讹她们一回,这回这人上门还真是打理过的,手上甩着一条白巾,头上的白斗笠被潘氏一扫把打到地上,腰间还扎了一条白孝布。 秀娘气愤不过,见着间隔陈阿婆的木盆儿摆着,端起来泼了那人满头满脸,潘氏拍了巴掌笑,那人却气极败坏:“一家家丧都报下来了,同镇几个人去的,尸首都在灈州府放着呢,你们不乐打我做甚!” “王八羔子!”潘氏又是一口,啐得那人跳出屋去,邻居也跟了指指点点,还有人乐呢:“这个倒妆的像,若是头一回就他来,说不得还得赔进一餐饭去。”报丧的除了吃饭还要拿钱,各地都是这规矩,再讨人嫌,报了丧也得请人吃饭。 这人别说银子,连饭都没吃着,连叫几声晦气,踮了脚儿进门把那白斗笠拾起来,错身闪过潘氏的扫把,三步并两步的跑远了,潘婆子还扒了门骂,秀娘看了一回才把她劝了进去。 王四郎坐的那艘船没在灈州府靠岸,一路往前,到了半道浅滩处下了货,只留了一艘空船在,那水匪头子也不是不想把船卖了,可一路通关都有牌牒,到了他这儿人 都对不上,里头除了水匪头子,还有好几个是悬了赏的,只好弃了船上岸。 这是他们早早就铺好的路,叫个眼生的去把货销了,那些个客商身上摸下来的银两早早就瓜分干净,干完这一票,倒好歇上三四个月。 那艘弃船是三日之后找到的,一船人都死绝了,舷上帆上处处都是血迹,灈州知府亲自出来坐镇,可无奈没有活口留下,只晓得是一伙水匪,又追查出这一支船是从江州府载了货出港的,把列船名单上的人数了个遍,通报发丧。那时候王四郎才刚登上救命船,还没行到灈州府呢。 报丧的不甘心白走这几里路,打听了王老爷家,一进门还没开口,苏氏瞧了他的模样就要抹泪:“我的冤家啊!” 王大郎也在外头跑单帮,只不似王四郎走的水路,离得也近,才刚出去两日,家门口就来了报丧的,她一见就倒在地下,朱氏出来问明了,一个耳刮子扇了过去:“嚎什么丧!是王四郎!” 苏氏的泪立马收住了,扒了门站起来问一声:“是王四郎?”见那人点了头,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梅姐儿在厨下听见了,奔将出来,扯了那人的袖子:“你说甚!是来报谁的丧!” 那报丧人走了两家,一文铜钱没得着,身上还被浇了一盆馊水,正气不过,大吼一声:“王四郎!我来报王四郎的丧!” 王老爷坐在摇椅上起不来,扶了头一阵阵的发晕,朱氏又是给他揉心又是给他拍背,王老爷张了手摸住椅子扶手,眼前一黑竟瞧不见东西了。 朱氏这才慌了神,催水催药,给他口里含了一枚仁丹:“老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快缓缓,提口气儿。” 外头苏氏大了嗓门喊:“赶紧的,备下饭菜,再开坛子酒!” 梅姐儿哭得趴在地上起不来,王老爷睁开眼儿瞧见女儿伏在地下,儿媳妇却在张罗着给报丧人喝酒吃菜,他一肚子火上来,狠狠扇了朱氏一耳光,抖着手指头点着苏氏:“你……你……”一口痰涌上来,胀得面皮红紫。 朱氏被扇得愣在那儿,还是梅姐儿瞧见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撞开了朱氏:“爹!爹!你怎的了爹。”一边淌泪一边倒了冷茶来。 两口冷茶灌下,王老爷才回过气,他眯了眼儿盯住朱氏:“四郎要是没了,待我走前,就给蓉姐儿立女户。” ☆、狠继母欲得家财(捉) 朱氏觉得天都要塌了,她苦心经验了十多年,王老爷轻飘飘一句话便把她打到泥里,这院子屋子金子银子一瞬眼就都成了空。 怪不得王大郎人前人后的孝顺,口口声声叫着爹,可王老爷却只肯给他银子本钱,凭她再怎么小意温存,咬紧了牙关就是不松,怎么也不肯回乡开宗把王大郎的名字记在族谱上。 原是从根上就都打算好了,朱氏乍听王四郎没了,那心就如抛到了油锅里,“噼噼啪啪”炸得脆响不停,如今又是兜头一盆凉水,浇得她咬着牙关直打颤。 狠心负情的混帐,这些年她自问待他算得尽情尽义,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出门上轿进门落座,哪一样不打点好了,就是她的儿子,那么些年都没有拜过一回头先的亲爹,混当没有这个人,只作他们才是一家子。 没成想这些年看着花团一般的日子,竟是水里月亮空欢喜,那些个好他全然不顾念,临了临了,还只惦记着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王老爷说的明白,若是儿子没了,儿媳妇也不知道守不守得住,若她再嫁,蓉姐儿就要接进家来,他在一日便好一日,等他不在了,全家上上下下都别想沾了她一文,给这么丁点儿大的丫头立个女户,到时乡下的田地房子跟攒下的那些金银缎子全是蓉姐儿的。 朱氏咬了牙不叫人听见她上下牙磕个不停的声儿,半边身子如火灼半边身子如冰浇,她跟儿子儿媳妇还是外姓人,就只差一句叫她们裹了包袱滚蛋。 朱氏眼睁睁瞧着梅姐儿给王老爷拍背揉心口,背转身子咬咬牙,把那三分真心也都咽到肚皮里,抹了泪就哭:“狠心贼,竟不顾桃姐儿了?我若是那起子丧心没德的,便叫雷公劈了我,叫小鬼儿勾了我,叫我死了坟上也没个插香的!”她越说越觉得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淌下来。 苏氏在外头瞧见了,把脖子一缩,就这转身的功夫,朱氏的眼刀子“嗖嗖”飞过来,苏氏知道少不得要讨顿骂,缩回厨下,给那个报丧的又挟一筷子菜,还问:“可见了尸首不曾?” 那人在沈家白吃一顿打,到这儿还不得上厅,只在厨下用饭,睨了眼儿不肯开口,苏氏捏捏袖子,狠心掏出一角银子,报丧的且还看不上,他这一身行头加着斗笠都是新的,才上身就要过水,还不知洗不洗得掉,折进去这些,一角银子都不够。 苏氏一面抽气儿一面又摸出一角来,他这才放下筷子,抹了抹油嘴儿:“那可不,灈州府里都发了公文了,上头才接着信儿,我就出来 了,赶了几里地一家家的报丧呢。” 苏氏双手合什,口里念了一声佛,那雇来帮厨的妇人赶紧阖了眼儿,这真是作死呢,菩萨的眼儿盯着,哪能错一分,也不晓得这付心肠往后拿个多大的油锅来配。 帮厨的妇人晓得王家家事,苏氏抠起门来连油壶上头都记了数,就怕她偷偷揩了油带回去,每到月初就拖欠工钱,非得三催四请的才从袋里把钱摸出来,回回都要饶回去几文,几个雇过来帮佣的常在背后嚼她的舌根。 就是报丧人也只觉得这妇人心狠,走了这许多家,哪一家也没听见噩耗还一脸欣喜着念佛的。他咳嗽一声,王家还差着他的尺头呢。 苏氏得着了消息哪里还肯理会他,二角银子已经肉疼了,只作不知,拎了两盒子干点心把他送出门去,那报丧人在门口狠狠啐一回,甩了白孝布走远了。 王老爷昏头昏脑的坐不起来,朱氏一句句一声声的剖白,他全不当一回事儿,他前半辈子把心思都花在官场上,几个儿女都疏远,不曾教导,娶进门的这一房看着软团团,实则掐尖争先,连死人的那一份都要争了去。 这些个他都明白,只不愿去管,图个家里家外的太平日子。女儿嫁个好歹他能帮就帮,不能帮也是各个造化,凭他在泺水,只要进门喊上一声儿,婆家便不敢欺,就是那个纪二郎还不是跪在门前认错,所性一回就把他身上的职位撸个干净,叫他往后不敢再慢待了桂娘。 儿子虽看着混帐,也不是那全无主意的浑人,晓了事能吃苦便成了人,这回他跑船出去,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托了人留了后路,叫他往江州府去,央同年给他寻个好差事。 王老爷靠了椅背儿起不来,梅姐儿襟前滴滴哒哒全是眼泪鼻涕,她是真伤心,打小儿一处长大,哥哥是家里的独苗男丁,一家子都宠着让着,锅里有一个鸡蛋就是给他的,女孩儿们只有眼馋的份,哪怕她最小也不例外。 在她眼里哥哥就是天,如今哥哥没了,她顿时失了主心骨,王老爷看上去一瞬老了十岁,抖抖索索的握住梅姐儿的手,借了她的力才站起来,梅姐儿扶了王老爷回书房后的厢房里去,把朱氏一个人留在堂前。 朱氏干站一会子,走到厨房门口把苏氏叫出来,她也站立不住,苏氏扶了她的手,一路胆颤心惊的送到房门口,叉了手儿笑:“娘好好歇歇,我去灶下看看饭得了没。” 朱氏一双眼儿睨了她,手上一点也不松,苏氏咽了口唾沫,才一进 门披头两个耳刮子扇得她眼冒金星跌坐在地下,朱氏手指点着她的额头:“我怎么讨了你这么个蠢货进门!” 苏氏被她扇得跪倒在地,朱氏虽嫌她,却从未打过她,今天连挨了这两下,捂着脸发蒙,苏氏也不是软和人,当即回嘴:“我可是娘三媒六聘进的门,如今嫌我,当初怎的又来求?” 朱氏捂了心口直喘:“你这付样子给谁看,看得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要给蓉姐儿立女户,这点子家当……这点子家当,可有你跟大郎的一分一厘!” “吓!”这回不止朱氏,苏氏都愣住了,她才还欢喜的没了边儿,这下子又惊又慌:“娘,不能吧,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人,哪里就能立了户。” “呸!蛋都不会生的蠢货,老不死的什么办不着,立不了女户,还能立个孤幼户,他是铁了心了,不叫咱们沾上一星半点儿了。”朱氏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嘴唇直抖个不住。 苏氏倒退半步转起圈来:“这怎么成,哪能归了她!”她此时倒不蠢了:“娘,还有桃姐儿呢,咱们再隔着心,桃姐儿总是爹亲生的。” 朱氏想都想得着,王老爷这是要把欠了儿子的全都补在孙女儿身上,到时候给桃姐儿一注嫁妆钱,余下的都是那个丫头片子的。 苏氏见她不响,咽了唾沫:“那人还没去给秀娘报丧,咱们先不说,免得她趁了热来哭闹,爹要是一心软起来,那匣子里的可就都是她的了。” 匣子里放着整锭的银子,钥匙只有王老爷有,就是朱氏也不叫沾手,上回听说蓉姐儿馋蜜豆团子又不肯吃,他一心软就拿出五两来,这回是真的孤儿寡母了,还不把匣子都掏空了。 这一桩倒是合了朱氏心里的想头,她也怕秀娘蓉姐儿赶着王老爷伤心来哭求,真要立了户,可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这事儿又怎么能瞒得住,不说别人,梅姐儿必是要哭着上门去的,朱氏打定了主意,抿了抿头发,也不扑粉儿,站起来往镜前一瞧,掩不住憔悴的样子,立定了道:“你去厨下治菜,做些软面,只摆素,不摆荤,我去前头。” 到了这一步,也不谈什么情份了,能得多少是多少,哄得王老爷回转心思最好不过,若是不成,便把秀娘说给旁人,叫她改嫁,把蓉姐儿过到自己儿子名下。 这消息不能瞒着,得早些告诉沈氏,任她是铁打的心,也有磨软的一天,女人家怎么撑起门户,就算有个公爹在,难道还能管她一辈子。 她 往王老爷门口立住:“老爷,这事儿瞒不住秀娘,我总得去支会一声儿”里头半天没有动静,除了梅姐儿的抽泣声,就只有王老爷呼吸不畅的堵痰声。朱氏抻抻衣裳一径儿往大柳枝巷儿去了。 此时不能登媒人的门,朱氏却在心里盘算好了人选,趁着一百天的孝没过,赶紧把秀娘哄得发嫁出去,留下蓉姐儿一个,沈家难道还能留她吃干饭,到时候接进家来,还没凳子高的小人儿,待她好上几个月,再有亲娘也抛到脑后去了,只要哄得她跟自家亲,还有什么拿不过来。 天上就是落冰雹都挡不住寡妇再嫁,就是王老爷也伸不了这个手去,等秀娘嫁出去,就是沈家想留也留她不住,把个小毛孩子捏在手心里再容易不过。 不能择那家里太差的,似秀娘这般容貌再配上一付妆奁,贴了银子进去,还怕没人来求,就是头婚也有人要。只一条倒难办,王四郎恁的好相貌,要寻上个与他相去不远的,倒有些难。少不得要给媒人塞个大红包,只要说成了这门亲,蓉姐儿那注银子怎么也花销不完了。 朱氏到了沈家门前,家家都已经点起灯笼来,她把鼻子一捏,眼睛里蓄了泪,拍开门就哭:“秀娘啊!我苦命的儿,四郎,没啦!” ☆、贤娘子立誓不嫁 朱氏哭着上门,沈家正在厅堂里摆了晚饭,刚才端起碗起来,朱氏就上门嚎啕。秀娘跟潘氏相对一眼儿,都没当一回事儿,潘氏端了饭碗儿请她入席:“亲家莫急莫急,别是叫人骗了去吧,我叫了娘家侄儿去给你问一声,家里别丢了东西。” 朱氏一包泪给噎了回去,连秀娘也浑不在意:“娘可别听了那起子混帐胡咧咧,头前几日,才来一个报假丧的,旁的事物不曾偷去,连面铜镜子都没放过,今儿再来,叫咱们赶了出去。” 怪道那报丧人身上一股子馊水味儿,朱氏张了几回口都没接上话,她脸皮一扯,刚才是顺势哭出来的,这一打茬她的眼泪全给收回去了。 朱氏张了几回口,干着说哪有湿了说动人心肠,她吸一口气,咬咬牙把手垂到身边,狠狠掐了一把腰上的软肉:“我的儿,那是个假的,今儿来的这个是真的,连丧表都拿来了。” 说着从袖子里头摸出张白纸,某年某月某日写得分明,秀娘没读过几本书,字识的不多,可年月姓名还是懂的,接过来一看就扶住头,潘氏却不识得字,一把抽过丧表,递到沈老爹眼帘前:“赶紧看看,是不是真的?” 这一回是千真万确了,沈老爹捏了纸儿半天都不说话,潘氏瞪了他的脸,推着他的胳膊催他,见沈老爹几不可见的点了个头,潘氏“哎哟”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拍大腿痛哭。 她这一下,把朱氏那点疼出来的眼泪又给憋了回去,刚捏过的那把肉一碰就疼,朱氏干脆收了泪,挨坐在秀娘身边,作势要搂她:“我苦命的儿啊……” 这句还没嚎完,潘氏一把推开了她,跟秀娘两个抱作一团,沈老爹把拐杖一杵,清了清嗓子:“全别嚎了!既是在灈州府里,待我写了信去问问家里。” 他这话一出口,朱氏潘氏秀娘全都愣了,沈老爹从来不提原籍的事儿,年节也从来不曾寄送表礼过去,多年音讯不通,连潘氏都不知道他家原在何处,只以为他是个落魄的读书人,提过的那一星半点也都忘到脑后,此时才晓得原来在灈州竟还有亲人。 沈老爹背了手,进屋翻出墨盒纸笔,他刚娶妻生子还往家里写过些信,越到后来关系越淡,好些年不曾送信过去,那边儿也没信来,思量了半日才在纸上点了个墨团:“赶紧,给我把纸裁开来。” 家常哪里备下裁纸刀,就是信纸也受潮发黄了,沈老爹又是叫买纸又是裁又是写,折腾了好些时候才把一封信写完,他自个儿柱了拐杖,把信送往民信局 去,交割了银钱嘱咐快些送去:“我这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儿。” 那带了青布巾的小伙计指指外头的驿马邮车:“您老放心,咱们这车一天跑出一班去,等明儿就给您送出去啦。” 朱氏没成想沈家在灈州竟在亲戚,她原想着把这事儿做实了,既有人来报丧,那就取了王四郎的衣帽鞋袜发丧,在乡下堆个衣冠冢,趁着热孝里头把秀娘给聘出去。 灈州府一个来回倒要三十日,等得了准信儿再说媒保人,不定又出了什么妖蛾子,可朱氏又说不出话来不叫他们去问,一张脸变来幻去,心里默算一回,去掉三十日,还余下七十日,只要事儿办得快些,紧赶慢赶的总能把她嫁出去。 可再等不得那守孝的三年了,到时候蓉姐儿都大了,亲疏分清了再想拿捏住她便不那么容易,朱氏盘算一回,假意儿劝慰秀娘两句,说是劝一句句都扎在她心口上:“出门在外,那里知道哪片云彩要落雨,这也是他时运不济,若是听了老爷的去了江州府,可也遇不上这事儿。” 潘氏差点儿拿大打把她拍出门,蓉姐儿饭也不吃了,红了眼眶要哭不哭,朱氏一伸手把她揽过来:“老爷都躺在床上起不得身了,待我回去把话儿告诉他,多个人多条消息,按我说,不若把蓉姐儿接两天过去,也好让他疏散疏散。” 秀娘哪里肯应,蓉姐儿也不肯叫朱氏搂着,从她胳肢窝里钻出来,扑到秀娘身上,歪了头瞪住朱氏,她还记得上回在王家受的委屈呢。 朱氏也不是真个就要把蓉姐儿接回去,王老爷正伤心,此时接过去触动他的心肠,打算了往后给的东西说不准立马就给了,秀娘一拒她就应下来,又抹了抹眼睛:“可怜见的,我回了,你爹还倒在床上等着人伺候呢。” 秀娘坐定了不说不动,还是蓉姐儿扑过来她才长出一口气,抱了女儿回屋,哄她睡觉。潘氏迈了小脚摇摇摆摆的跟在后头,又不敢十分劝她,眼见得秀娘把蓉姐儿脱光了放进木盆洗澡,洗干净了抱出来放到床上,还给她抹了些冰片粉。 潘氏回到自己屋中跟沈老爹商量:“莫不是给吓唬傻了罢。” 沈老爹翻翻眼睛转过去不理,潘氏坐下又立起,想去跟女儿说会子话,又怕惹了她的心事,到底是亲生的,原来看着王四郎的相貌也不算埋汰了秀娘,谁晓得他竟会是个短命的。 沈老爹原坐在床头闭目出神,油灯都要点完了还不见潘氏打了洗脚水来,猛得一敲床头,潘氏“吓”一声跳将起来 ,见丈夫指了脚儿,啧一声出门拎水,给他烫了脚又问:“这会子可要去去瞧瞧,她不会寻了短吧。” 沈老爹把那湿淋淋的脚抬起来也不顾满地滴的水,往床上一放,白眼都懒得翻过去,潘氏连叫带跳,赶紧拿厚布给他擦脚,到不再说那寻短的话,一个不理一个有心要说每回开口沈老爹就捶床板,折腾到深更半夜方才睡了。 第二日秀娘早早起来烧热了灶,开了门到船边买了一篓鳝,进厨下剔骨切丝,把骨头放进滚水里烧汤,鳝鱼丝儿拿热油翻炒捞出锅儿,一篓子鳝鱼,做了半锅鳝鱼卤,昨儿抻好的面摆到担上,此时汤也滚出了鲜味儿,抬到推车上头,潘氏的娘家侄儿鹏哥儿日日都要来饶一碗吃,推了车到蚕儿巷,秀娘摸几个钱出来,他便甩手走了。 潘氏起来的时候,灶上已经摆了做好的面,她头一伸,瞧见蓉姐儿还在睡,秀娘跟推车都不在了,进屋推醒了丈夫:“怎的今儿还去卖面?” 秀娘原还米面馒头换着法儿吃,后头见卖出最多的便是面,就日日换了浇头出去,昨儿是爆猪肠,今儿便是鳝鱼,刚刚稻田里捞出来的,又鲜又嫩,拿自家做的虾油炒过,吃进嘴里一抿就化了,最多人捧场。 她从早到晚一声也不言语,小镇上哪里藏得住事儿,朱氏已经把王四郎在灈州遇上水匪的事儿传了出去,来的人倒有一半儿是别家巷子里专来买面吃的,喝着她的汤是清早起来拿鳝骨炖的,便往那摆钱的碗里多放几枚。 还有那些个没成家的,见她这付模样可怜她,秀娘貌不出众却有好手艺,想了一回有几个意动起来,只见她还穿了家常衣裳,并没戴孝,也不好开口。 潘氏眼睛望穿了才见秀娘推了车儿进来,迎上去看了她的脸色不说话,秀娘卸下车往屋里去,蓉姐儿腻在沈老爹身边,看他写字儿,见娘来了,小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秀娘的腿。 到此时她才笑:“早晨的面好不好吃?” 潘氏见她没事儿人一般,倒比嚎啕一顿还提心吊胆,几次想开口都被沈老爹瞪了回去,秀娘进屋抹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裳,还给蓉姐儿也扎了个包包头,抱了孩子到门口:“娘,我去紫帽儿街一趟。” “哎,哎。”潘氏应了才回过神:“秀娘,你去做甚?” 那个朱氏上门来便没安好心,潘氏比她的日头长,前街后巷子里全是她的老姐妹,上午两步路一跑就晓得朱氏把消息放出去了,当着外人又是哭又是跌腿,演得十分像样,可泺水 镇上哪个不知她那付心肠,转头就把话儿转到了潘氏这里。 潘氏想了一回,倒觉得对,秀娘正青春,守着个女儿过余下的寒暑春秋,往后没人给她撑腰,她难道还能卖一辈子的看蚕食? 潘氏自然不晓得王老爷肯给蓉姐儿立女户,为了女儿打算,自然是趁着热孝百日里嫁掉的好,再守上三年,哪里还有年轻后生肯要她。 她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说出口去,年轻轻的妇人刚没了丈夫这会儿志气都足,立了誓要守个一生的也有,剪了发刮了脸不守也得守的也有,可那哪里是当爹妈的能看得下去的日子。 没了丈夫还有亲爹娘在,可等他们都去了,还有谁来给女儿撑腰,全都舍到姑子街去做绣活计,都说痷堂里出来的绣活儿最活,怎么能不鲜灵,那一针针一线线刺上去的都是光阴,没丈夫没子女,连婆家都当没了这个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要靠着一双手挣出来,但凡亲爹妈在世,哪个能看着骨肉过这日子。 秀娘抱了蓉姐儿,一路走到紫帽儿街,开门的是梅姐儿,她的眼睛还红着,看着秀娘又要淌泪,秀娘脸上带笑,嘴里却道:“哭甚,消息都没做实,我娘家爹有亲戚在灈州,托了人去问呢,你哥哥打小出了几次纰漏,哪一回不是好好的?” 梅姐儿一怔,听了这眉头一散,脸上都要笑起来,迎了秀娘进屋,把嘴儿一呶:“那边的,恨不得今儿就发丧呢。” 秀娘往里一瞧,堂屋里叠了许多白布,不光是发丧,连做法事用的都尽够了,她也不理会,只问一声:“爹呢?” 梅姐儿指了指书房,秀娘一径往里去,到了书房看见王老爷还如原来似的躺倒在椅子上,手里捏着两个核桃雕的球慢慢转,她立住一会儿才听见核桃球转动的声音不对,定睛一瞧,原是王老爷的轻轻打颤,抖个不住。 “阿公!”最先开口的是蓉姐儿,她记得人了,看见王老爷就叫了一声,王老爷眼儿一睁,看见蓉姐儿眼睛不由酸起来,张了手:“阿公抱。” 蓉姐儿并不亲他,今儿却乖乖叫抱了,还把头趴到他肩膀上,梅姐儿看了茶来,见着了又是一阵鼻酸,秀娘咽了泪,这一家子,真为着王四郎伤心,全在这儿了。 她吸一口气,两手握成拳:“爹,不见着人,绝计不发丧!” ☆、传家书拨云见日 灈州没来准信儿之前,秀娘只当丈夫还在外地贩茶叶,活要见着人,死要见着尸,空口白牙便叫她信王四郎已经去了是再不能够的。 连丧报上头都说没有寻着尸首,王老爷也托了人去灈州问信,两边一处等消息,秀娘虽每日里坐卧如常,却一日比一日消瘦,脸盘都尖起来。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丽娘也带了孩子回来看,抬手就是五两银子的荷包:“咱们家老太太给的,还说要抱了蓉姐儿去住两日呢。” 高家老太太吃的长斋,每日里念佛不住,听见大儿媳妇家里出这样的事,开了箱笼取银子,丽娘推了一回。 小姑子高氏跟二弟妹便在一旁不阴不阳的,说甚“她家里也是七灾八难不停的,老太太是菩萨脱胎的,一年到头连挎篮卖花的婆子都要舍出去几两的,自家亲戚还推个甚。” 丽娘当时心里便不乐,她垂了头掉了几滴泪:“正是呢,她年轻轻便守了寡,还带着个女儿,往常也来咱家的,娘不是还喜欢蓉姐儿么,旸哥儿还说要娶了作媳妇的。” 高老太太自然是最喜欢孙子,可自家有了两个孙孙,看见旁人家的小姑娘又眼馋起来,蓉姐儿生的大眼玲珑,叫起人来娇声娇气的,来头一回,旸哥儿便抱住了她不肯叫她走,说要留她在家里一处玩儿。 郑氏赶紧拿话茬过去:“不过是个孩子话儿,大嫂怎么还记在心里头了。”她深知高老太太耳根子软和,就怕被丽娘两句一说倒要割衫交襟做了亲家,心里暗骂丽娘滑头,想着把自家的女孩儿嫁进来,两房的财一房人得。 高老太太叹了一声:“是个苦命的,瞧着倒像是观音娘娘身边的龙女,怎生这样命不好。”说着又从箱子里添了几两银,凑了个整数交待丽娘带过来。 因有这场官司在,秀娘推了不要,丽娘便白了她一眼:“不要白不要,作甚不要,拿回去又要吃几句酸话儿,给了你就拿着!”说着低了声儿:“到底怎么个说辞,我可听说了,外头传着你要再嫁呢。” 高大郎在外头听见了风言风语,丽娘这才特意问问妹妹。朱氏几个媒人那儿一串,整个泺水镇的媒婆儿薄子上都多添了一笔。 朱氏的如意盘算打的啪啪响,她自家不来先说这话,传得满城风雨,把秀娘想要再嫁的事定下了准信,到时候媒人上个几回门,王老爷就是不信也信了。潘氏这头,难道还能看着女儿年轻轻的守寡,一回两回不成,三回四回也意动,再捡个把好人,由不得她不起心 。 寡妇比黄花大闺女还更好嫁,秀娘年纪轻皮子又白,还会调理家事,造饭治汤一把好手,又因着是二婚,聘礼采纳折掉一半儿,求的人倒比待字闺中时多的多。 秀娘自家也觉着不对,她往日里卖蚕食哪里见得这样多的生面孔,天天卖面去,她人还没到,就见有人守在那儿了,有戴巾的有插了钗的,全不是平日里那些个熬蚕的,偏还要拉了她攀扯,一般人家看蚕的,买得了便转身回去,只恐离得久了,哪有功夫同她磕牙,她自家觉着不对,却只以为自己多心,哪成想是真有人在外头传话。 秀娘气的脸色发白,想也知道是哪一个说了这话出来,她咬了牙闷声捶了下床板:“只拿旁人都当作是她呢,自己个儿守不住,四郎还没个准信就传这样的话,也不怕烂了肠子!” “我就说呢,定是那边那个老虔婆撒出去的,叫旁人怎的看你,等过两日我家那两个听说了,也不晓得有多少话说出来。”丽娘陪着骂了一回,又给秀娘顺气儿,她抿了嘴儿,想起刚进门的时候潘氏把她拉到屋里说的那番话儿。 她挑起这个话头只想探一探秀娘的意思,守节不易,道理都是懂的,可这回一探,秀娘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丽娘也晓得潘氏是怕秀娘守上三年,往后想再嫁就没个好挑捡的,可这头秀娘还没断了念想,那头就要她再嫁,就是月下老儿的红绳子怕也扳不过她的想头。 姊妹两个说了一通话,丽娘把事儿茬了过去,只说些今年蚕好,叫丽娘拿这本钱置绸机:“咱家这个嫂嫂倒是有个主意的,往后我们娘都不知道要被她怎么拿捏呢,你入个股,有一份本钱在里头,往后也不好拆你的伙。” 秀娘还待不肯,丽娘啧了一声:“这些个生意我不插手,只当借你的。”除了从高老太太那里连哄带骗拿来的,她自己还有一份私房银子,高大郎又贴补了些:“喏,这五两是太太的,后头这五两才是我的。” 两个说了会子话,丽娘往厨下去,她刚要伸手去帮,潘氏赶紧拦了:“你这身簇新的衣裳,别污了去,怎么的,打听好了?” 丽娘顺势两手一叉:“她没那个想头,我瞧着,若是真的,说不得就守了。” 潘氏跌了脚:“那哪儿能成,她才几岁,守个甚,她守了,王家就能把她接过去养活着!那老东西亲女儿都护不住,叫她看人眼色凭摆布,我不如早早死脱了!”这几日老姐妹来寻她,十个里头倒有八个张口问秀娘的前程,也有被人托了来说项的。 她自家想一想,女儿靠不住王家,自然还是寻人嫁出去好。梅姐儿都能哭着拍上门来,秀娘是当媳妇的,朱氏占着婆婆的名头,真要守节必是要住在一处的,到时候还不定怎么糟蹋她。 “你急个甚,这事儿且得慢着来,她才新寡,虽是那头传了这话出来,娘也不该跟着起热灶,按我说,她就没按个好心。”丽娘翻了眼睛:“自家死了丈夫几天就嫁,离了男人过不得活,难道还叫秀娘也吃别人说嘴,我那个姑子一张口恨不得飞刀子出来,娘也不为我想想。” 丽娘捡了灶上做得的蜜团子吃,潘氏烧了柴热锅炊米,吃她这句埋怨“咦”一声:“我不是为着你妹妹,她那点子心思我能不知,可那官府的丧表都来了,上头可写的真真的,咱们虽不是大户人家也要脸面,我又不是叫她立马就嫁,等事儿捋顺了,捡个好人,蓉姐儿就摆在我这儿养。” 母女两个凑在一处说悄悄话,秀娘在院子里给蓉姐儿梳头,妍姐儿在家住了两三日,天天闹个不休,秀娘潘氏都分不出空来照管她,孙兰娘只好把她送到姐姐家去,秀娘为了这个还倒赔了几日不是。 几日不见蓉姐儿又想起姐姐来,秀娘把她的头发扎成小花苞,待要用红线儿捆又顿住了,蓉姐儿歪了头:“娘,扎姐姐的。”她要扎跟妍姐儿一样的花,秀娘今日特别依她,拿了红花朵儿心里叹一声,还是给她扎上了,送到她门边儿:“去找宁姐儿玩。” 小人家最会看颜色,她晓得家里几日都不安宁,连笑闹都少了,妍姐儿不在,她便一个人坐在廊下,潘氏给她几颗花生米,她也能摆弄上一上午,又不敢出门去,偷偷在门前的台阶上摘一朵野菊,捏着那朵小白花玩了一下午,学着外头瞧见的那样把花插到头上。 秀娘瞧见,知道不该骂她,却还是被触动心肠,拍蓉姐儿的手把花打掉,立了眉毛就要骂,蓉姐儿小身子不住往后缩,呜哩呜哩的不敢哭,潘氏串门去了,还是沈老爹瞧见了把她一把抱过去,带她去街上给她买糖人吃。 小孩子一点不记愁,出门的时候还趴在外公身上不肯抬头看人,等回来了捏着糖人进门就喊娘,秀娘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给她理衣裳梳头,还哄她:“把糖人儿跟宁姐儿分啊。” 这几日蓉姐儿倒有一多半时候是在陈阿婆家里过的,她早就熟了路,自己一个人也敢便迈了步子小跑,陈阿婆家的门从早到晚的开着,一推就进去了,隔了墙秀娘都能听见宁姐儿脆声声的喊:“蓉姐儿快来!” 她倚着门看外头水货波粼粼,柳叶从初春俏生生的嫩绿变作尖细长条的浓绿,半条街都给柳树儿遮没了,河对面也是人家,多早晚了才有人刚起来刷马桶,间隔一个洗菜的便扯了嗓子骂,两家扯着差点儿打起来。 秀娘怔怔出神,她原想着能在临河的地方有一间屋,一明两暗三间围房,再有个小小院落,夏天搭个棚子盘些丝瓜葫芦,拿凉水湃一湃瓜果,冬日里有足碳可烧,大小人儿都不挨冻,四季都过得舒坦便是好日子,如今想来,只要丈夫能家来,一家子和和乐乐的呆在一处,那怕大小姑子日日烦扰也是好的。 她头一低吸吸鼻子盖了眼圈进屋,刚掩上半扇,就有个青衣小伙计登门,扬了手里的信封:“哪一个是王四郎的浑家?”秀娘骤然一惊,抖了手伸过信:“哪个寄来的。” 那小伙计赶着往下一家去,头也没回:“王四郎寄来的。” 秀娘捏了信只觉得日头也昏了,外头磨镜子磨菜刀的吆喝声也低了,两眼发花耳朵里嗡嗡的,这信既是丈夫写来,便是他安然无事了。 她这几日强撑起来的力气一瞬就给抽没了,站立不住扶着门框就要倒下去,口里哑着声喊: “爹,爹,四郎来信了。” ☆、兑盐引否极泰来 王四郎一进灈州府便托人往家里送信去,他身上有几两碎银子,船资还是赊账的,预备卖了货再给船老大,这一下也不必给了,拿了这钱要小二给他拿来纸笔,勉强写上一封信,送回家去。 陈客商进进出出不停,他们一下船就禀报了灈州知府,这两个是在水匪手里活下来的,陈客商被叫进衙门里问了几回话,因王四郎身子不适才放他在客栈里头休养。 他跑进跑出,到了夜间回来的时候,身上全空了,一个金刚石的戒指,一条镶了宝的腰带还有挂在腰上的玉佩,腕上的手串全都去了当铺,一共三百八十两银子,抛到王四郎桌上:“兄弟,咱俩如今就靠了这个发财了。” 失了茶叶,他却不想白走一这遭,做生意同做贼也差不离,讲究的就是不走空,每到一处总有可贩的东西,譬如灈州便出的好紫沙,有名头的匠人雕一个壶都要买出千儿八百去,拿这些钱买上几把名贵的,回乡之后又是一件出脱。 陈客商本名就叫陈仁,因着做生意干脆就叫了陈仁义,他上上下下的走过一遭,录供问话,顺着杆子便往上爬,把自己个儿怎么因着大肚溜下船,又是怎么趴了石壁不叫水匪瞧见,滩上那三日又诸多难挨,身上紫一块青一块。 师爷听见他说书也似,提溜着到知府面前,这才算是把灈州大小官儿都混了个脸熟。他解了汗巾子抹脸,往肩上一搭:“王兄弟,咱们发财还正落在这上头了。” 他存着要报答王四郎的心,夜夜睡的死猪一样,若不是王四郎拍醒了他,他这一身肥膘早早就挂在帆上,说不得要给人插上几刀。 陈仁义拍了银子在桌上:“兄弟,这便是你的本钱,进些此间的货,跟我回四川去贩。那儿哥哥我地头熟,带你发上一注财,只当是还了你的情。” 王四郎缓过气来便跟了陈仁义四处去搜罗茶壶,好的收不到两把,余下的全是大街货,成百上千只的买进来价儿更贱,只为着此处紫沙好,烧出来的壶颜色光泽都可人的眼,去木匠处三文一筐收满了刨木花,一个筐里装上八只,装上船往四川去。 到了地头先去了陈仁义家中,他置了个大宅子,家里原以为他这回出去又是两三年不着家,不防竟这样快家来了,里里外外跑出来七八个年轻女子,全都是他讨在家中的妾。 他浑家过身后再没娶妻,家里的事被他十三岁的女儿安排的妥妥当当,见那些女子一窝蜂似的出来,还给王四郎陪不是:“让世叔见笑。”转了头便眼刀 子刮她们,一个个脸上的笑还没收,就缩了头出去,走的时候偷摸的给陈仁义抛媚眼儿。 陈仁义回家之前也写了信过来,陈家接着丧表一屋子女人乱成一团,裹乱的偷东西的全叫陈大姐拿住了,里里外外守的铁桶也似,连只苍蝇也没叫飞出去。 陈仁义看看人数不对,女儿在旁递了茶过来:“别找了,那几个我打发出去了。”原陈仁义在的时候天天要珠子要衣裳,一听说人没了裹了东西就要回门子里去,被陈大姐提脚赶出去卖了,她当着王四郎的面儿便指派了丫头把匣子拿出来。 “五六这两个年纪轻些,每个卖了一百两出去,另两个小大姐统共三十两银,爹点一点罢。”五六是排行,原都是门子里出来的,叫陈仁义梳弄过来了接到家来摆酒抬成了五房六房,两个小大姐是丫头收用过,却没扶起来当妾的,陈大姐说这话很是顺溜,一点儿都没未出闺阁的姑娘家该有的不好意思。 陈大姐怨恨亲爹三年两头的不着家,好容易回来趟便是带了女人进的门,亲娘打理家事生生叫累病了,去的时候把一个生了儿子的妾发卖得远远的,那个儿子便抱给了陈大姐,叫她养活着。 撑了一年多,见女儿家里家外把持住了,这才撒手去了,她一去三年陈仁义才着家,回来就见女儿抱了四岁多的儿子,除了姐姐,旁的几个一概不认,原来宠爱的那些个发卖的发卖打发的打发。 他因心里存了愧,万事都依了女儿,晓得这回子回来又要不见几个,也知道女儿不是乱攀扯的人,定是发了丧表,那几个守不住动了旁的心思,连瞧也不瞧:“给了你做私房罢,你世叔的屋子可备下了?” “早早都洒扫过了,给世叔安了个小厮,最是伶俐不过的。”说着看了眼一直立在屋角,看着十来岁的男孩儿,他过来就磕了个头:“小的算盘,给老爷请安。” 王四郎当里经过这个,站起来要躲,被陈仁义按住:“受了吧,回头把身契也给你,带回去用。”算盘一听这话磕头磕得更起劲,王四郎受了一个头,由他带了去外院的客房。 一路过去穿花拂柳,绕了廊檐看见拱桥花木,算盘有意慢慢走,好带王四郎看一看,见他盯了什么望就解释一回:“老爷,陈老爷喜欢太湖石,前院这个是最大的,后头院子里还有小的。”他是真机灵,立马就改口过来。 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堆成山样,算盘挠了头笑:“听姐姐们说这是个马,陈老爷能数出九匹来,我倒一匹都瞧不出的。 ” 王四郎站在廊下盯看了好一会儿,笑一笑:“我只能点出七匹来。”说完又跟了算盘往前去,走到客房才发现是间独立的小院落,有厨房有井台,院子里还搭了卷棚,上头盘了花叶,枝条已经抽了苗苗,卷曲起来的绿叶儿鲜灵灵的看着舒眼。 除了算盘,这院儿里还有一个灶下的妇人跟做杂事的花匠,算盘睨了眼王四郎,见他没不满的意思带他进了客房:“老爷一路风尘,灶下烧了水的,我去打来叫老爷净一净身。” 陈大姐为着自家爹这样,信上晓得王四郎也是出门贩货的,并没在院子里安排年轻丫头,跟在身边的管家老妈子定下算盘当小厮的时候,还说了她两句,哪能进了门没个丫头侍候着,陈大姐一句话回绝了:“都是出来贩货的,在咱们家少说也要住上一旬半月的,没的叫带回去一个,正头娘子可怎么看。” 陈家私下里都说陈大姐不像十三倒像二十三,年轻姑娘家面嫩说不出来的话,在她这里百无禁忌,连家主老爷都不管,也没谁敢说她。 宠妾说卖就卖了,银子还全归了她,后院里从二排到六,当着陈仁义的面撒娇作痴的,可有哪一个敢在她面前作耗,就怕她一时短了银两拉了自己出去发卖呢。 王四郎手脚都没处儿搁,他哪里见过这仗阵,在房里立了半日,挨着绣墩坐下了,算盘打了满满两桶水灌进浴桶里,皂豆细毛刷子一应俱全,还有两套新衣捧在手里给王四郎道恼:“这是陈老爷的,前头送了来,说是明儿再给老爷裁新衣,这些且将就了穿。” 陈仁义比王四郎短许多,他的衣裳上了身全都短了半截儿,王四郎刚洗完澡,陈仁义就来了,他在外头穿得素,一进家门一套事物都配了起来,光是腰上就挂了两件玉佩一付金五事,又是腰带又是手串儿,拍了王四郎的肩:“兄弟明儿跟我出门去,那一注大财等着你呢。” 陈仁义是靠着贩蜀锦发的家,起了家就什么都贩了,可真叫他发了大财置下这份家业的,却是盐。他拿积了两三年的钱买下地来,又跟官府打通了交情,忍了两年的饥慌,还借了粮,一次往官府粮仓里缴了两百石,换来两百张仓钞,拿了仓钞去兑盐引,领了百来斤盐,装了满满五艘官船。 有盐引便不是贩私盐了,他打通了路子,人人都晓得他领了盐,数量上再做手脚方便的多,头回二回得着的钱全给了官府里的蠹虫,等到后来本钱越多利润越大,他的肚量也越发大,一气就是一万石的装船。 事儿不能做得绝了,他吃肉旁人也要喝汤,陈仁义发了几笔不义财,就歇了手不再沾盐运,这块肥肉又油又厚,一口咬下去咽不下就要被噎死,再有多少钱也享不了清福,他带了王四郎来,便是想再走一回这个路子,一次把血本下足了,叫他赚个万儿八千的,也算偿了活命之恩。 第二日便把王四郎打扮齐整,带了他去了商会,此时各地商贩间都立了商会,凡是本乡人,出门在外遇上了什么麻烦,若能寻得着家乡商会,总能安然回来,若合了时运,攀扯上腰杆子粗的,也能发笔小财。 陈仁义在商会里头风评不错,单一条不吃独食,就叫人青眼相待,他把遇上水匪的事儿一说,一推出王四郎来那几个便点了头,算是给他一个人情,把今年得着的盐引给了王四郎。 一枚盐引二百斤盐,陈仁义靠着一张脸在商会转了一圈,各人手里挤出一枚来,到他手里就有五枚了,再下来便是带他去领盐。 这一道儿都顺,王四郎也知道是陈仁义背下了人情债,这都是要还的,夜里两人一处儿喝酒他给陈仁义斟上满满一杯:“哥哥这样看顾,我也不知说甚好,全在酒里。”说着仰头喝尽了。 陈仁义是场面上练出来的酒量,吃了一钟又要一钟,听见王四郎这样讲呵呵一笑,大肚皮上的肉颠了颠:“兄弟说哪里话,钱债好偿,命债难还,我这份家业,若没了命,还不知哪个消受去。” 谈生意自是在门子里,两个粉头打扮的油头粉面,一张口儿搽了侬艳艳的胭脂,拨了琵琶软声弹唱,那几个已经把持不住,各自搂一个进了屋去,一个挨在陈仁义身边,一边喂他酒喝,一边解他腰上挂的银香球,被陈仁义一把抓住了手,搂了就要进屋,还点点另一个正在弹筝的:“兄弟且别客气。” 那粉头正望了王四郎娇软软的笑,抱了琵琶掩着半张脸露出细眉长眼,灯下看人,原有个五分也看成八分,王四郎却盯了她的眉毛,秀娘也是这般眉目,他露个笑,那粉头只以为王四郎意动,放下琵琶软步到他身边,王四郎却道:“哥哥歇下,我叫算盘带了我家去。” ☆、毒心肠蜜裹砒霜(显示不出的伪更) 王四郎的信一封封跟着递回来,先是说了些平安勿念的家常话,后头转托了人来走一遭,秀娘一拆开便见信里夹了张五贯钱的纸钞。 秀娘晓得他在江中遇着了水匪,不但自己逃脱了,还救了个有钱客商,信里没说多么凶险,只知道旁人欠了人情,这钱也只当是客商还的人情,她塞进匣子里舍不得用,又想着船都失了,那货定也没了,欲把这五贯再给他捎回去,又听那传信的人说,上了船不知跑到何处,便把这钱兑了来,一串串的排在匣子里。 头先得的那十两银子自然是要还给高家,秀娘带了蓉姐儿去拜访高家老太太,谢她仁厚,她还待不收,只当是个压惊的钱,可丽娘的小姑子弟妹却不是好相与的,话里话外明着是夸秀娘不欺心,暗地里把丽娘也带了进去。 秀娘只是来还钱,却害得姐姐又听了一肚皮的酸话,她正给丽娘道恼,就看见姐姐摆摆手:“急个甚,我便不信她郑淑儿没个求人的时候!”说起来郑家跟沈家一般家底,只待郑氏嫁了高二郎这才富裕起来,说到底还不是沾了高家的光,她那几个哥哥还不如沈大郎老实肯干呢。 “你且不知道,把自家的哥哥插到采买上头,你姐夫还蠢呢,若不是我,也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去。”丽娘咬了牙,自家生一回闷气,见院子里旸哥儿正缠了蓉姐玩耍,招手把蓉姐儿叫回来:“蓉姐儿来,大姨这里有蜜糖吃。” 旸哥儿跟着也要来,被郑氏一把拉住了,她心里存了心事,正不愿儿子跟沈家的来往,拉住了骂一回,扬着声儿喊:“瞎淘气甚,赶紧回来,你爹让你写那几张字,你写了没有?” 蓉姐儿回来摊了手扁嘴,旸哥儿把丽娘给她掐的花朵儿揉得满手都是,蓉姐儿小脸通通红,可知道是在别人家里作客,委屈的眨着眼睛。 丽娘叫身边的丫头又给掐下一朵来,还专往郑氏屋前去,捡了一朵顶大的给了蓉姐儿,擦干净手给她糖吃。 姐妹两个挨在一处,秀娘手里拿了托盘接蓉姐儿吐的枣子核,怕她咽下去划伤嗓子,丽娘也捏了一个慢慢吃着:“那边那个这回可消停了吧。” 王四郎的信一来,秀娘便恨不得全镇子的人都知道他无事,还因祸得福跟人跑船去了。潘氏也各处去说,母女两个歇了一日,通身洗干净了往庙里头烧香还愿去,秀娘还一笔给两百文的香油钱。 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家里亲戚晓得四郎无事,镇子里那些个却只当他已经死在外头了,朱氏那些银 子没白花费,又过了四五日,竟有媒人上门来。 叫潘氏一气儿骂了出去:“配天配地配的甚姻缘,叫着一女两嫁,当谁都上赶着叫阎王锯两半儿,瞎了眼的老货!” 那媒人吃这一顿骂,也埋怨起了朱氏来,这可是自塌招牌,好好的保媒拉纤,偏偏人家丈夫没死就把别人当了寡妇,还收了一家的定钱,媒婆只好自认倒霉,倒赔出银子来封人家的口,心里自然气愤不过。 做她这一行的,只靠一张嘴皮子过活,朱氏叫她吃了亏,哪里能白饶,东家长西家短,绕了泺水半条街一走,那些姑子婆子全知道是朱氏干的好事,要趁着继子不在逼嫁继儿媳妇。 朱氏的风评并不好,寡妇再嫁不是个事儿,本朝并没有逼着守寡妇人去死的例子,你爱守便守,守不得了出嫁,公婆娘家全不得插手,那些阻了寡妇再嫁的,还有递了状纸去告,公堂都不必上,县老爷瞧了状词便判下来。 可似朱氏这样进了门就拿大的继室却不多,泺水是个小镇子,有甚事风一吹就传遍了,当初她不叫原配的儿女进门,那不过是仗了先头那个娘家不在这儿,若是有人撑腰,将她往衙里一告,朱氏一家子的姑娘都别想着嫁人了。 苛待原配子女,可是要站笼去的,她一个妇人家,不消一刻什么脸面都没了,除了投井就是跳河。偏偏她还把那几个女孩儿都嫁到无人敢进门的人家去。纪二郎不消说,汪文清家里穷得叮当响,到外头都有好说头,一个家里有田地,一个眼见得就要考上功名。 原是常去她家走动,三姑六婆们都留了脸给她,这回叫人吃了亏,可不那么好听了,媒婆到处宣扬,说她黑心烂肠,脸上团团笑,肚内一包毒,是个蜜裹的砒霜。 这话传着传着,便传到了王老爷耳朵里,秀娘一拿着信就上门去给王老爷看,梅姐儿陪着直念佛,朱氏苏氏两个立在灶下差点儿把牙根咬断。 “真是个千年的王八,恁的命大!”苏氏还待再骂,朱氏一个眼刀叫她住了口,她也是心头暗恨只不能露出来,眼看着拔毛的鸭子就要下锅,到嘴的肥肉还长腿跑了。 还是朱氏见机快,她把家里买下的那些白布全舍了出去,只说是给王四郎做功德,又去舍油舍米,全从她私房里出,王老爷也不理她,听见她叨叨着今儿这个庙明儿那个观的舍东西,全只当是耳旁风吹。 苏氏却如刀子割了她的肉,她因着前回叫王老爷厌了,日日夹紧了尾巴,就跟做新媳妇那会儿似的, 日头还没升起来她便起来烧灶,治上一桌子菜请王老爷朱氏两个用,又是做鞋子又是缝袜子,殷勤不断。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子,王老爷也不想去动这根骨头,折了就折了,他睁只眼闭只眼,苏氏还只当他已经忘了那茬,那口气儿一松又变回原样。 朱氏晓得没那么容易松他的心,可事儿已经做下来,只得慢慢往回找补,力道要小要轻,让他觉不出来,慢慢就把水给烧滚了。 这日王老爷家来便板了脸儿,朱氏见他脸色不对,又不知是何时惹了他,想着这半旬都安安生生,就是苏氏都叫她看管住了不许外头去胡咧,左右思量一回想着无事,便猜测他是衙里事儿不顺。 何知县自上回放了王四郎便一直都拿王老爷当眼中钉,几回查帐都没查出蛛丝马迹来,反而认定了王老爷是个大奸大坏的,不知贪了多少银子,日日看帐想揪了错出来。 师爷把库里的帐薄搬过来搬过去,轮着看了三四回,还是没有一文帐是漏算的,他咬了牙只不信,书房里的椅子都叫他的屁股磨薄了,灌满了油灯非要烧干了才睡,自己磨自己,别人来泺水都要肥上七八斤,他干瘦的连原来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 苏氏也会看脸色,瞧着王老爷不像高兴的样子,拿些家常事说嘴:“厨下闹老鼠了,昨儿买来的菜,叫啃了一大口,正想着明儿买些石灰,寻个匠人来把洞眼儿给堵了。” 朱氏正要开口,一向不理这些杂务的王老爷却摆下筷子:“老鼠生来会打洞,堵了一个再开一个有何难,不若去药铺里买上两包砒霜,拿蜜裹了,这才是一只都逃不脱。” 朱氏听见蜜裹砒霜倒抽一口冷气,也不知是谁把这话传到王老爷耳朵里,偏苏氏还不觉得,抚了掌笑:“还是爹好算计,我明儿就去生药铺。” 朱氏知道关窍,可王老爷又不是大刺刺说出来,不过指了桑骂槐,她晓得是说自己却一句都不能回嘴,闷得心口生疼,有心要说上两句却不知怎生起头。 梅姐儿日日被苏氏差出去买菜,街坊邻居间也听到些风声,这时候便抿了嘴和笑,叫朱氏瞧见了心头火起,又不好当了王老爷的面骂她,一顿饭只动了几下筷子便推说胃里不适,回了屋躺着。 拿白帕子包了头,挨在床上哼哼个不住,桃姐儿只以为亲娘生了大病,唬得眼泪都出来了,朱氏偏还火上浇油,握了她的手哭诉:“你爹是铁了心不理咱们娘俩儿了,你娘要是病没了,你又跟着谁去。” 桃姐儿这几日见了王老爷就像老鼠见猫,这回却顾不得许多,拍开书房的门抱了王老爷的腿儿哭,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说起来只有桃姐儿在王老爷眼帘前长大,几个女儿里头最受疼爱,他原有意冷一冷朱氏,听见女儿这样哭又舍不得,叹一口气,扶她起来:“受什么委屈了?” 桃姐儿难得怯生生的瞧他,见他比平日里脸色还要好上几分,“哇”的一声:“娘要生病死了,爹你别不要我。” 朱氏在屋里头听见咬得牙根出血,怎的她肚子里爬出来两个,一个都不像她,桃姐儿这句不说还好,一说正触着了王老爷的心事,梅姐儿正端了茶进来给她爹消食,旁人还好,她一听眼泪便滚落到地上,捂了嘴儿还不敢出声。 桃姐儿这一句更像是给前头那位哭的,王老爷看看小女儿,再看看梅姐,也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一个,还是梅姐儿自己收了泪,把茶盘摆在几案上,抹着眼睛回屋了。 王老爷知道朱氏一多半儿是假装的,他拍了桃姐儿的手:“你娘无事,她丢不下你。”说着从荷包里摸出一角碎银:“去,给你娘到外头买个酸汤来喝。” 等那碗酸辣汤端到朱氏床前,她一气儿喝了个干净,放下碗盖住被子,脸上止不住的得意,桃姐儿定要同她睡一床,她搂了女儿拍她的背,自家的眼睛直盯着楼板出神,楼上那个且看她怎生收拾。 ☆、救白猫蓉姐得宠 秀娘跟蓉姐儿的日子越来越好,她把丈夫寄来的钱自己做蚕食卖细点赚的凑在一起,跟嫂嫂孙兰娘两个人合股置了张绸机,织绸她不会,孙兰娘却是能手,既是姑嫂两个起凑的钱,织出来的绸也有秀娘的一份。 孙兰娘既出钱又是力,秀娘便同她说好一注钱分成份,孙兰娘拿两份,秀娘只拿织绸的一份,这也比外头几家人家合买一台绸机惹出事非口舌好的多。 今年蚕旺丝好,往年总要死掉一半儿的蚕种,今年竟熬过了江南的雨水,一个个都养的肥大,吐出来的丝又光又均,缫出丝来根根洁净光莹,过去只能织个三匹多,今年竟织了五匹出来。 孙兰娘特特裁了布去谢丽娘,看蚕到后头,谁也没想到竟活了那么些蚕种,预算好的桑叶不够吃,眼看蚕就要饿伤,丽娘叫高大郎到乡下水田里去收,种茶人家熬不了蚕,茶树旁一道的桑叶白放着也是无用,卖出几个钱还能多一笔开销。 丽娘乐的直打小算盘,她不成想收桑叶也能小赚一笔,几条渔船运回来的桑叶叫潘氏的娘家侄儿抬到蚕儿巷去卖,一筐涨到三十文还有人抢着要。 孙兰娘日织夜络,五匹锦缎织得光彩润泽,连陈阿婆家这样的老看蚕都说她看蚕有一手,还问她明年愿不愿去乡下帮手,孙兰娘自家不去,给姐姐捎了信,陈阿婆又多出了价钱来收她的锦缎。 潘氏见儿媳妇忙忙碌碌也不搭手,这时候却跳出为,把陈阿婆推了回去,她还盘算着叫兰娘去南山下卖绸,总比叫陈阿婆收去更多一些。 两人定下时候,只等夏至,孙兰娘开了陪嫁的樟木箱子,把绸缎摆进去,合了箱子靠住沈大郎:“等这绸卖出价去,咱们再攒上一年,就又能再置一张绸机了。” 这东西费功费力,一个木匠做不了,沈大郎有心自己拼一张出来,却没这么好造,会打绸机的师傅全都捏了这门生意过活,哪肯平白教了人去。 他摸了头:“我若能打一张出来,你也不必这样辛苦。” 孙兰娘便笑:“我那里是那个意思,有这功夫你不若好好把家具打出来,石家新添一房小妾,不是说要给打张拔步床么?我怎么的没见木头料子?” “石家大娘子不肯,活计又收回去了。”沈大郎最好说话,木料搬来家又搬走,他愣是一点都没瞒下,孙兰娘咬着唇儿点点他的头:“那整根的还回去便罢,小件的留个零头正好给妍姐儿打张小床呢。” “已是拿了定钱的,怎好 再饶人家的木头,我攒的那些个,给妍姐儿打张床尽够了。”孙兰娘晓得再说丈夫也是这个性子改不了,往日也只图他老实本分的,便不再说话,摸了新打的妆匣子抿了嘴笑。 沈大郎见她高兴自家也乐:“等手头有了余钱,给你买面水银的镜子镶上,里面这一格格总有填满的那一日。”这是他说过最叫人意动的话,孙兰娘眼圈都红了,两个人挨在一处,正要说两句贴心话,听见外头院子里“喵喵”叫声不断。 孙兰娘“扑哧”一声笑了:“你抱这个回来,我瞧着秀娘这一夜都睡不了整觉了。” 蓉姐儿自家玩耍,听见墙头猫儿叫,迈了短腿寻了半日才找见出处,原是只白猫儿叫旁人家里晒的渔网给缠住了,她在下面兜了圈儿想爬上去,被家来的沈大郎瞧见了,借了梯子爬上去救下来。 一瞧倒是只白毛鸳鸯眼的猫儿,蓉姐儿一看就奔上去要摸它,这只猫儿在沈大郎怀里直叫,到了她怀里却乖乖伏了不动弹,蓉姐儿“咪咪咪咪”的直叫,力气不够也不肯放,走累就了坐到台阶上,叫猫儿趴在她身上晒太阳。 秀娘回来瞧见了也不当回事儿,这猫儿卖相好,又乖巧听话,听人喝斥,也不知道是哪家养了偷跑出来的,一只前爪缠在渔网上头脱不出,沈大郎瞧见了把它救下来,养在家里也不费事。 潘氏还在灶台下给它搭了个窝,拿碎布头拼了块圆褥子出来,让那猫团在那上头睡,她还高兴呢,老房子都闹老鼠,正好有了猫儿看食,不必再去买耗子药了。 可蓉姐儿觉得它可怜,别个都有床睡,偏把它放在厨房里,那里头又黑又冷,趁了没人,偷偷抱在怀里把它带进了屋,藏在她自己睡的那床小被子里。 夜里秀娘一抖被子抖出个圆球来,还“喵”的一声跳到了枕头上,蓉姐穿着小卦子,抱着这一团长毛,热得满身汗也不肯放。秀娘怎么说她都不肯放,犟起来跟王四郎活脱一个模样, 畜生哪能跟人一处睡,秀娘急起来训两声,蓉姐儿抱了猫,把头搁在猫儿脑袋上,一双眼睛沁出泪来,连那白毛畜生都瞪了圆眼睛,一齐看着秀娘,知道蓉姐儿哭了,伸出小舌头想去舔她的脸。 秀娘没得办法,只好把那圆褥子摆在屋子里,指着猫儿不许它再上床,蓉姐儿原来都在睡在秀娘头里,这回不再肯了,偏要睡在外头。 家家都灭了灯,秀娘只好依了她,在床沿给她围上枕头,搭了小被子盖住肚皮,手上拿了扇子给她扇风。 猫儿夜里根本不用睡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蓉姐儿却心满意足的枕着她的手,还央求:“娘,给它小鱼吃!” 潘氏只拿菜汤拌了饭给她,还念叨说它积了德,自家吃的米饭都舍了给她吃,蓉姐儿偷偷把自己碗里的菜舀给它,猫咪“喵喵”冲她直叫。 秀娘困得很了,耷拉着眼皮应下来,蓉姐儿“嘻”一声,爬起来趴在枕头上,脑袋往外探,看见猫儿一双发光的眼睛也不害怕,轻声轻气的说:“你明儿有小鱼吃。” 第二日秀娘一爬起来穿衣,蓉姐儿就醒了,眯着眼睛拿手去揉,眼睛还没全张开嘴里就念:“小鱼!”嘟了嘴儿又唤了声“咪咪”,那猫儿伏在褥子上,昨儿听蓉姐叫了半日,知道是叫它,立马抬了脑袋,尖耳朵一动一动的,张开嘴“喵”了一声。 秀娘应下来,泺水鱼卖得贱,寻常猫儿也都是吃鱼肉的,那些个野猫还会用尾巴到河边勾了鱼来吃,她开门收下一筐鲜鱼,此时的猫儿鱼不如春季里产籽的时候吃口好,秀娘便把那鳝鱼卤酱做起来,干脆就在陈阿婆家挂了幡,远近的人家不愿烧灶做饭的,驮了大包卖力气的,都愿到她这儿来买一碗面吃。 才拿骨头烧了汤,就有人拍门,秀娘应一声出去,打开门来竟是杏娘,她自年前到如今便不曾露过面,这个小姑子最是油滑,得是得着了消息,知道哥哥家里三灾七难不断,这才没有上门来。 秀娘见了她微微一笑:“四姑子来了,怎的这样早?” 杏娘还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无人识破:“我还往家去了趟,拍开门见是个生面孔,一问才知道嫂嫂到了娘家,我在山阳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哥哥可真是福大命大,这往后咱们王家的日子可就好过了。”她手里还拎了东西,秀娘眼儿一瞬,上头的红纸还是过年时候的模样。 她常住山阳县,离泺水并不远,说不知道难免有些亏心,便又找些话来补:“娘自年后就得伤寒,好上两三日又咳个不住,这不,才好了些,急忙忙的赶过来送年礼呢。”杏娘嘴里的娘,就是亲娘的妹妹,王四郎的姨母,因着无儿无女,这才抱了她过去养活。 这时节不说年礼,就是端午都要过了,清明的时候几家竟没聚在一处上坟去,还是秀娘在家里点了香,烧了几碗大菜算是给婆婆过了周年,这几个当女儿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杏娘见她爱搭不理,更认定传言是真,哥哥这回跑船真真是发达了,她把手上的东西一放,连声问道: “哥哥可来信了不曾,如今贩茶最有赚头,家门口的小铺面里卖的陈茶还有五六十文一两呢。” 秀娘实不乐意理她,可既上了门便是客,她笑一笑,不接杏娘的话,指指灶间:“汤怕要滚了,你稍坐,我去去就来。” 她越是不说,杏娘越觉是真,她回来都有一旬日了,若不是听了二姐的话,还不知道哥哥发了财,心里埋怨秀娘嘴紧,就算没银子也该有些头面首饰,嫂嫂恁的小气,姐妹几个统共又能分了她多少去。 不一时沈家人全起来了,孙兰娘往杏娘身上溜一回,心里暗暗纳罕,哪有赶个大早出门的,又不是拜年,到灶下一问秀娘,秀娘难得哼一声:“嫂子莫要理她,只当她是来串门儿的。” 沈家人也不拿杏娘当客,一处围着吃早饭了,杏娘还只坐在那儿不动,孙兰娘发碗发筷子便往她跟前摆,杏娘眼见他们吃面,香味儿直勾馋虫,秀娘还单给猫剔了两条鱼摆在饭碗上。 她来的急,并没用过饭,秀娘还直笑:“咱们都起得晚些,不比你吃的早,四姑子且坐坐,我去沏个茶来。”一碗茶喝得她肚内更饥,饿火烧心直咽唾沫,听见他们扒拉面的声儿更撑不住,剩下的话儿也不说了,站起来就告辞,摸了袖子里的铜板到外头摊子上买了碗鸡肉蛋丝儿的馉饳儿吃。 一碗下了肚才去了汪家,槿娘看见她就问:“怎么的,问出来不曾,四郎到底发了多少财?” “二姐忒急,茶还没吃上一口就问,皇帝还不差饿兵呢,赶这么个大早去,一来一回连个汤饼也不曾吃。”杏娘一屁股坐在椅上捶腰,她才生了个女儿,还在喂奶,身子又圆又涨,一坐就满了整张椅。 槿娘知道她的性子,按说这个妹妹从小被小姨抱了去,家里又是开铺子的,好吃好喝没少过她的,她却漏底洞似的怎么也吃不够,荷包里必要藏一袋子糖豆儿,嚼上两个也好。 槿娘知道她来时定偷过嘴儿,还是到灶下盛了碗豆粥,杏娘拿筷子挑了上头的皮衣吃,嘴里还啧啧出声:“一颗黄豆一个屁,吃这些,都成屁篓子了。” “赶紧,那一个怎生说的?”槿娘若不是有事儿求她,再不愿搭理,拿手肘推一推,杏娘拿红糖拌了豆粥吃了半碗才开口:“贼精贼精的,十句有八句不搭茬儿,想是大发了,怕着咱们上门呢。” ☆、秀娘送礼蓉姐走失 王四郎的信一封封往家递,夹在信纸里的纸钞数目也越来越大,蓉姐儿是夏日里生的,知了才叫起来,他便托人带了口箱子回来。 里头摆了两套成衣,两付头面,头面是给秀娘的,衣裳却是给蓉姐儿的,秀娘拎起来便抽口气,泺水出蚕出丝,也没见过这样的手工活计,小人儿的裙子能有多少尺头,密密麻麻绣了半幅都是蝶儿,拿金线儿勾出来的大团花,内裙封腰外衫一件都不少,竟是成了套大衣服了。 衣裳底下还压了双鞋儿,云头子还没有拳头大,每只上都绣了一只蝶半边花,两只鞋并扰正好拼出一朵大花儿,玉蝴蝶一上一下正往花心里头钻。 潘氏看见叹个不住:“这一件倒好抵上一年的开销。”她想伸了手去摸,又怕自家手粗勾花了料子,这轻薄薄的绢纱裙子,往光下照都能透出肉来。 两付头面更晃人的眼,实打实的真金,同原来秀娘戴的那些个铜渡金全不一样,拿在手里沉甸甸,凤嘴儿细巧灵动,衔了颗黄豆大的珠儿,才从匣子里拿出来,斗室满是珠光。 潘氏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捂有心口好一会儿才叫出声:“我的乖乖,女婿这是发了洋财啊!”拿在手上不住的摩挲,秀娘听见门户一响夺过来放进匣子里。 她知道王四郎的性子,手头有钱便往海了花用,这一箱子东西,拿在手里没甚份量,光是两付头面怕都要三十两金子才好打出来,那布料衣裳泺水不曾见过,想来也是难得,一套总要个二三十两,东西是贵重,也不思量一回蓉姐儿小人儿一个穿不穿得这样贵重的衣裳。 翻到底下才见着些赤金细银的单根钗子,圆头的雕花的各一根,秀娘这才抿嘴儿笑了,这东西个她倒好家常戴戴,又翻出件紫织金丝的布来,知道这是给她做衣裳的,揽过镜子把银钗儿插上,转头问女儿:“娘好不好看。” 蓉姐儿抱了咪咪用力点头,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衣裳,宁姐儿那套簇新鹅黄琐边绣花的裙子她就觉得顶好,这织金织银的往前一摆,她怯生生瞧了半日,小手就是不敢摸上去。 秀娘哄她:“等生日就给你穿。”新衣服都是要收起来的,蓉姐儿吮了手指头,眼巴巴看着秀娘把盒儿落了锁摆到柜子上头。 里头还有一方水晶雕的猛虎镇纸约摸是捎给王老爷的,王四郎存夸耀的心思,秀娘一捏到手里便知道了,这要送上门去还不知道朱氏又要生出什么口舌来。 东西既捎来了就没有不送的道理,如今也不 惧朱氏嘴嘴舌舌缠个不清,媒人上门的事儿秀娘怄在心里,拿东西刺一刺她的眼也好。想着便拿绒布儿包起镇纸放进袖袋儿,抱了蓉姐儿往紫帽儿街去。 她头上换了插戴,脸上喜气盈盈,一路走过去都有人指点,王四郎没死初时没人信,这会子隔个三五日便有邮差上门送信,潘氏还常去铺子里借银秤,一传二传的,都知道王四郎在外头发了财。 王大郎那里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同没有血缘的弟弟倒了个儿,走了背字儿,他带了丝线茶叶往江州去贩,卖给过路的客商,因比铺子里头收货价底些,一年里也有好些进帐。 这回有个外来客商像是头回跑船,下了船晕了半日,叫王大郎在角店里遇上了,赠了他一碗酸汤吃,坐过去与他兜搭着问他哪里来,想买些什么货。 那客商人白白胖胖甚好说话,扯了王大郎定要收他的货,光他带去那些还不够,捎信回泺水托人又带了一车去,客商按着铺子里的价给他钱,荷包打开来黄灿灿全是金子。 剪下一角来拿秤秤了给他,王大郎只当他是个雏儿,不仅没把缠裹钱算上,连帐都算错了,听他的话里句句露富,便起了意,有心贪他的,哑了声儿把金银收进钱袋,还怕那客商回头找他,急三赶四回了泺水。 他自以为占了大便宜,往铺子里一兑,小伙计夹了金子在火上一烧,烧出五彩色来,这才晓得被人诳了去,客商才是走江湖的,下了套的仙人跳他一头就钻进去了。剪给他的不是真金是药金,道士炼出来的玩意儿,一文不值,这回连本带利全蚀了进去,外头还欠了货钱。 苏氏在家天天闹,又不敢叫王老爷知道,三个人一起帮着瞒,朱氏贴了私房赔进去,还要在王老爷面前夸耀王大郎在外头赚了钱。 秀娘一把那方水晶镇纸拿出来,苏氏的眼儿都直了,朱氏脸上也不好看,听见秀娘说这是王四郎特意收了来孝敬王老爷的,心里更是不得劲儿,脸上的笑都僵了,王大郎可是连根针都没捎回来。 “四郎信上头还说了,等去了宣州便多捎些纸来,裁了给爹日常写字儿使。”秀娘连正眼儿都不看见朱氏,王老爷接了镇纸在手里不住翻看,虎是王四郎的生肖,特特买了这个捎回来,正刺了朱氏的眼,她把绒布托在手里要拿了镇纸收起来。 王老爷手一翻捏住了:“不消收,等会儿我摆到几案上,今儿就用起来。”说的一家子没一个脸上有好颜色,秀娘招了手,把梅姐儿招过来,给了她一支银蝴蝶的发钗 。 这是秀娘从自己那些里头挑出来给梅姐儿的,她喜得当堂就要插到头上,桃姐儿咬了唇儿,她不知道王大郎亏了钱,大剌剌的说:“哥哥怎么没给我带?说好了一套妆梳的!” 王大郎只好干笑:“哥哥走的急,下回,下回定给你补上。” 王老爷抱蓉姐儿抱到腿上,给她玩那个水晶雕的老虎,蓉姐儿摸了半天,抬头告诉王老爷:“我家也有,咪咪。”说的就是刚养起来的白猫儿,连个正经名字还没,蓉姐儿心心念念,把猫儿跟她一处睡,夜里两只眼睛像星星,全说给王老爷听。 王老爷难得跟她这样亲近,抱了她不松手,秀娘扯了梅姐儿到廊下:“后两日你带件衣裳过来住一晚,我跟着嫂嫂去南山,你来看会子蓉姐儿。” 梅姐儿满口应下,不防叫朱氏听着了,她开了嗓就笑:“还用她去,把蓉姐儿送了来,跟宝妞一处带,别说一日,一旬也住得的。” 秀娘自然不答应,可王老爷却点头:“秀娘,你若不得空,便叫梅姐儿在这儿看着蓉姐,就跟了她一处睡。” 公爹都发话了,秀娘只得应下来,使了眼色给梅姐儿,梅姐儿赶紧点头,秀娘想着白日出船,夜里不到摆饭就家来了,只管女儿一顿饭,不过夜便成。 朱氏笑得越加殷情,秀娘一走,苏氏就在灶下埋怨:“娘怎的凭白给我揽事儿,我一天多少活计,再带个蓉姐儿,绊手绊脚的,手脚都甩不开。” “蠢货,铺在脚下的金砖地不走,要往哪里去?王四郎也不知时运怎么这样好,都摔到泥地里的,还给他挖出金元宝来。咱们如今拢络拢络,等他家来了,叫他带着大郎出去见识见识,恁的还发不过他。” 朱氏这一回贴出去八十多两银子,在泺水都能置下一间屋了,亲生儿子没得怨恨,王四郎就是眼帘前的财路,金砖大道不走,还寻什么小道。 苏氏自上回蓉姐儿发脾气便不喜她,婆母去央来的麻烦事儿,埋怨两句也不再说,只不十分上心,等到了日子秀娘送了蓉姐儿来,她伸手过去,蓉姐怎么也不肯叫她抱,还是梅姐儿接了过去。 她扯了皮笑:“蓉姐儿还认生呢。”秀娘急赶着上船,也不跟她攀扯,送了孩子便走,坐了渔船往南山脚下去。 宝妞只跟桃姐儿玩耍,蓉姐儿站着看了一会儿,也不央着她们一起,自家坐到灶下,托了腮看梅姐儿拆菜烧柴,那灶下帮佣的妇人瞅了一会儿笑:“这个姐儿生的倒似 老爷子,这样乖,比那两个小魔星俏的多。” 梅姐儿赶紧抬头往外张,看见没人才点了头笑:“我们蓉姐最俊了。”说着拿糖给她吃,蓉姐儿摇了手不要,她来的时候,秀娘给她包了干点心,她拿出来一人分了一块,新造的荷花饼,一咬一口清甜。 那妇人又是不住口的夸,叫苏氏听了去,在门边咳嗽一声,拿眼儿扫一回:“灶下烟熏火烧的,没提把姐儿闷坏了。”说着把蓉姐儿领出来:“到卷棚下去玩啊。” 蓉姐儿知道苏氏不喜欢自己,别别扭扭坐在廊下,蹲了身去看蚂蚁搬家,苏氏也不理她,自己的女儿跟小姑子两个拍花牌翻花绳,摸了把粽子糖递过去。 宝妞把糖咬得咯咯响,一会儿嚼完一颗,又去盘子里拿另一颗,苏氏没交待蓉姐儿一起吃,她们两个便似小狗护食似的把盘子藏到身后,一个吃完了再去拿另一个,只不把盘子拿出来。 梅姐儿看见心疼起来,刚要走上去就被苏氏叫住了,从袋里摸了三十多个钱出来吩咐她去切段肉:“挑那有精有肥的,若有五花的叫先送了来再把钱。” 梅姐儿捏捏袋里也有钱,想着出门买袋子糖来,悄悄给了蓉姐儿,叫她也有糖吃,她跑了两家儿都只有寻常的粽子糖,待走了一条街才买着里头加了松子仁儿的,比寻常的贵五文一包,梅姐儿拎了草绳子串的肉,把糖藏在怀里,进门把肉摆到灶下,再转出去找蓉姐儿,寻遍了院子都没找着她。 “蓉姐儿!”苏氏听见梅姐这一句喊从帘子里探出头来:“不在院里便躲哪个屋里顽去了,吵嚷个甚。”梅姐儿吃这一句骂,抿了嘴到处寻,还没寻完一间屋,苏氏就过来指派她切肉:“放着活计不必做了,赶紧的把肉拿水焯了,爹下了衙要吃呢。” 等王老爷下了衙,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刚要吃菜,想起蓉姐儿来,眼睛溜了一圈也没找着小孙女,皱了眉头问朱氏:“蓉姐儿呢?”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朱氏盯住苏氏,苏氏吱唔两声:“她才刚还捉迷藏玩儿呢,许是见爹家来又藏起来了。” 桃姐儿拿了筷子去挟肉,满满一口咬了咽下去,嚼完了咂着筷子头上的酱汁儿:“她跑出去了,我瞧见的。” ☆、一日游有惊无险(改口) 梅姐儿唬了一跳,她难得高声起来:“跑哪去了?你瞧见怎不早说!”想是她买肉回来就不在了,开了门那几些街巷里弄,她小身子一藏,也不定转到哪里去了。 桃姐儿一口噎住打起嗝来,朱氏赶紧给她灌水,王老爷气的手抖,那边朱氏还在拍背,他就摔了筷子,桃姐儿一吓把嗝儿咽了进去,吱吱咕咕的:“我哪里知道,她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我以为是玩呢。” 朱氏迈步上去一巴掌拍了她的头,作势要打,拿眼儿直睨了王老爷:“你恁的蠢,她才多大点子,门户开了也不晓得看紧?”桃姐儿只辩说不知。 一家子都出门去寻,沿路问见着个独自走动的小娃娃没,又怕蓉姐儿叫拍花子的拍了去,这些个人精怪的很,抱了孩子就把男娃娃妆了女娃娃,给孩子套上衣裳,就是家里亲人对面碰上都不定能辩得出来。 梅姐儿哭得满脸是泪,王老爷差了小厮儿去衙门,叫捕快出来巡街,见着带孩子的,就多问一句,找了半个泺水镇,还是没寻着蓉姐儿。 蓉姐儿趁了梅姐儿出去买肉,蹭到门边立着看街景,紫帽儿街一溜都是商贩,挑了担的货郎,卖花儿的年轻姑娘家,还有挎着篮子卖珠的婆子,一路形形色-色全是人。 单有那卖饴糖的,拿小木棍儿在糖锅子里挑上一点儿,绕成一个糖球,两只手不断翻绕,把那蜜色的糖绕出白花花,这才放进嘴里去舔,只能用舌头,牙一咬就全糊住了。 蓉姐儿爱吃这个,沈氏并不常给她买,怕她手松沾到衣裳,粘粘乎乎的难洗,蓉姐儿瞧见好几个小娃儿都拿了铜板去买,这东西便宜,花上一文就能绕一个小糖球出来。 她从大门边迈出去,走到糖摊子边立定瞧了半晌,干咽口水就是摸不出钱来,那糖摊子的主人是个有些年纪的老头儿,笑眯眯的趁着没人,拿木棍挑了一文铜钱的糖芽芽,塞到蓉姐儿手上。 蓉姐儿不急着接过去,摸摸小荷包里还有两块荷花饼,捏了一块递给卖糖的,老头儿哈哈一声接过去,咬在嘴里吃了,他还带了个画着彩灯美人的小皮鼓,一敲娃儿们就晓得是卖糖人的来了,蓉姐儿眼巴巴瞧着那面鼓,老头儿把小布锤子递给她。 “咚”的一声,沿街又开了几家门,好几个孩子你拖我,我拖你的出来买糖吃,等摊主闲下来,再转头,蓉姐儿已经不见了,他还以为是家去了呢。 蓉姐儿舔了糖一路走一路瞧,摇摆着小身子,从紫帽儿街一路走到了双荷 花桥,往常看灯看焰火的地方,秀娘梅姐带着她走了好多回,她全认得。 一家家的铺子也都熟,站在熟食店前看看人切肉卖肉,走到角店前看烫了酒卖,丝线铺子前支了摊儿卖绣好的粘花儿,各式各样的现成绣片儿,买回去只消贴到裙上衣领子上就成,蓉姐儿歪了头看几个小媳妇子一筐一筐的挑捡,一路走一路玩起来。 有商家瞧见小孩子只当帮着大人来买东西的,切肉店的伙计见她立了半日不开口,还道:“走出家来忘了罢,去问问你爹要甚下酒。”蓉姐儿“嘻嘻”一笑退后几步跑远了。 双荷花桥塌了又造了新的,两边的桥墩都用石头雕了狮子滚球,蓉姐儿拿手去摸狮子的颈上的圆团综毛,见住在这一带的孩子们围在一起数数儿捉迷藏就站定了看,一个玩迷了眼,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我抓着一个啦。” 蓉姐儿跟着他们一起笑,等那些孩子回去了,她又扶住桥墩往桥上爬,那梳了桃子头的男娃儿还喊呢:“吃了饭你再来啊!” 日头直晒在脸上,蓉姐儿小脸泛红,汗珠从鼻尖滚下来,她伸了舌头像小猫儿似的去勾鼻子上的汗珠,尝到是咸的又皱眉头,走的累的就往别人门前的石阶上一坐,从荷包里摸出最后一块饼,一口一口咬了吃。 过了双荷花桥的两条路,蓉姐儿左右看看选了回自己家的,她还摘了河岸边长的野花儿,上回挨过一次训知道白花不好,捡了紫色黄蕊的捏在手里,一路走一路甩,还没走到门前,就叫人抱住了:“蓉姐儿怎么家来了?” 徐娘子刚从丈夫的肉铺回来,手里还拎着半段腊肉,预备回家拿腊肉蒸了黄米饭吃,瞧着前面一个小人儿自家走在路上,走走停停摇摇晃晃,离得近了才认出来是蓉姐儿。 “干娘!”蓉姐儿许久不见徐娘子,可她知道徐娘子疼她,抱了她的脖子告状:“蓉姐儿没糖吃!”她颠来倒去说了三四回,徐娘子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左右看看无人,唬白了脸:“吓,你自家走来的?” 蓉姐儿直点头,两颊晒得通通红,脸上的皮都发烫,徐娘子赶紧把她抱回家,往阴凉处坐了,泡发的绿豆捣成泥给她贴到脸上。 蓉姐儿这才晓得疼,“哇”的要哭,徐娘子心疼的不行:“这细皮嫩肉的,叫这样晒,走了老远的路罢。” 徐娘子差了儿子诚哥儿去沈家报信,沈老爹在桥下跟人下棋,正好错过了,间隔的陈婆子带了朱氏秀娘兰娘一产坐船去了南山,一家子一个人都 没有,他又跑回来,还绕到徐屠户铺子里,告诉他爹妹妹来了,徐屠户拿油腻腻的手摸出二十个大钱来,叫诚哥儿到得兴楼买了两瓯儿冰湃过的酸梅汤儿回去。 汤喝完了正好拿那两个瓯给蓉姐儿冰脸,这东西凉丝丝,贴在皮上一会儿就不烫了,徐娘子抱了她肉疼:“你娘呢?” “去山上!”蓉姐儿点了指头告诉徐娘子沈氏去山上卖绸,说了半日嘟了嘴儿:“宝妞桃姐有糖,蓉姐儿没有。”说着扁了嘴儿摇头,两只手摊开来,拿眼儿看着徐娘子。 徐娘子听过想了半日才知道说的是王家的,嘴里呸了一声,又叫诚哥儿去买炸小丸子,一碟儿五个全给了蓉姐儿,诚哥儿到底大些,围了蓉姐儿摸她的头,嘴里还说:“打,我把她们全部扔到河里去!” 徐娘子一直等到丈夫卖完了肉才去王家报信,一家子都已经累翻了,王老爷一条腿涨得走不动路,扶着桌子的手直发抖,苏氏战战兢兢的缩在灶下,王老爷气的很了,说要将她休出门去。 徐娘子还没拍门,门就开了,她立在门边喊上一声:“可是王四郎家?” 梅姐儿一听就赶过去,她眼睛揉得红红的,见是徐娘子张嘴又要哭,徐娘子一把拍住:“蓉姐儿在我哪儿呢,吃了汤面炸丸子,正睡着呢。” 她也不顾王老爷是不是当父母官的,没进门就嚷:“小人家家的,一个人从这儿走回家去,脸都叫晒伤了,拿冰瓯儿贴着疼的直哭。” 王老爷早晓得定是朱氏苏氏给她委屈受,她才跑出门去,没想到这么丁点儿大的娃儿竟能走半个镇家去,听见梅姐儿说徐娘子是蓉姐的干娘,请她坐了:“赶紧的,给倒茶来。” 徐娘子摆了手:“茶到不必,不是咱们不报信来,往沈家去了,一个人也无,问娃娃,她又说不出个甚来,只是哭,想是吓着了。” 这句是她胡扯的,蓉姐儿把一路见着的事儿都给徐娘子说了,连玩迷藏,看狗儿打架的事都说了,独独没有哭,她一点儿都不怕,连徐屠户家来都说她是个傻大胆。 王老爷拿了礼要谢徐娘子,她十分不肯受,摆了手就要家去:“蓉姐儿还睡着呢,我赶紧家去瞧瞧她。”一句话说得王老爷满心愧疚,徐家不过是邻居,瞧见了还好好的待她,自家这一门子里还都是沾了亲的,却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要说朱氏苏氏有心把蓉姐儿放出门去,她俩个还没这样的胆子,可疏忽大意不放在心上却是有的,说到底不是自 家亲骨肉,换作是宝妞,往门边站得一站,苏氏便要心焦了。 王老爷独坐在书房里头一言不发,朱氏苏氏两个却松一口气,只要人没丢,便不是大事。吩咐在堂前摆饭,桃姐儿早就饿了,一家子到现在连晌午饭都没用过。桃姐儿偏还叫,挑捡这个那个不如意,不是菜咸了便是汤淡了。 朱氏难得骂了桃姐儿,她正啃着鸡骨头,一块鸡脖子卡在喉咙口,朱氏一下慌了手脚,又是拍背又是倒醋,桃姐儿又哭,王老爷一巴掌拍在她后背,她这才“卡”的一声把鸡骨头吐了出来,连痰带血。 桃姐儿自家唬了一跳,捂了嘴巴拿脚去踢朱氏,哭得好似清明上坟,朱氏又是安抚又是拍打,调了蜜水给她,她一口喝进去就全吐了出来,为着哭得狠了,肠子都抽起来,捂了肚子直打滚。 夜里秀娘一进家门看见徐娘子,一句话儿说完秀娘就抽一口气,潘氏心疼的眼睛都红了,蓉姐儿已经睡在自己的床上,白猫儿还跳上了枕头挨在她身边。 秀娘也不赶它,摸了女儿的头发后怕,若不是叫徐娘子拦住了,她还不定走到哪儿去,或是在自家门口坐了等,叫人看见抱了去。 蓉姐儿梦里还在玩,糖摊子上的红皮鼓,冲她笑的没牙老太太,两只打架争骨头的狗儿,还有冰沁沁酸甜甜的梅子汤,她嘴角边还留着口水,叫秀娘拿毛巾擦了,给她把肚子盖严了出来就要给徐娘子下拜。 潘氏却找到了好知音,徐娘子自小养在乡下,听潘氏说一回朱氏的不是,咬了牙就骂:“黑了心肝肠的毒妇。”又骂苏氏:“天杀她个小妇养的。” 潘氏还不足,跌了脚的连声骂,还是秀娘止了她的话头:“蓉姐儿睡了,就怕梦里还惊,原她爹那会子烧过,倒怕半夜里又烧起来。” 谁知道蓉姐儿眼里五花十色一场好梦,桃姐儿却因着伤了喉咙生了一夜的闷气儿,性子没转回来,大半夜起来发脾气,把被子褥子全扫到地上,夜里冷风一激,得了伤寒。 ☆、桃姐伤嗓二郎转性 徐娘子一走,王老爷一句话不说,召手叫桃姐儿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朱氏扑过去拉过女儿,桃姐儿跌坐在地下大哭,刚刚划伤的嗓子扯皮带肉的痛。 王老爷不能打老婆也不能骂儿媳妇,杀了鸡给猴儿瞧:“这些些年纪,心思恁的歹,她这么点大的娃娃,是你的侄女!” 骂得面皮紫涨,喉咙口堵了痰吐不出来,朱氏知道他恨得狠了,跪在地上哭:“桃姐儿才多大,她自个儿还是娃儿呢,我只晓得养不教父之过,你若要打杀她,怎的不问问自己教她甚!” 王老爷一口气儿提不上来,张了鼻孔吸气,口里呼呼喝喝的吐气,苏氏早早抱了宝妞躲到屋里,不去惹这一身的骚。 桃姐儿叫得满院子都听的着,帮厨的妇人缩在帘子后头听,跟另一个洒扫的拿筷子去肉碗里头翻菜,趁着苏氏朱氏没功夫打理她们,拿起馒头包了肉,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一个还跟另一个摇头挤眼,把这家子的事当大戏看,嗖嗖几筷子就把肉吃尽了,留了一瓯汤汁儿,那个扫洒的妇人快手要倒,帮厨的赶紧拦住了:“留了这个,明儿她还下面吃呢。”说着冲苏氏的屋子挤眼睛。 苏氏的小气她们也只能背后嚼一回舌头根,买进来一块肉,要做三个菜,先把肉放水里焯过,这水加了瓜菜进去就是个荤汤,再切了段烧了坛子肉,剩下点的汤汁肉碎,用来煨千张百叶,若还有剩便给她们当面的浇头。 等她们议论完,书房里也闹得差不多了,朱氏还只哭:“我不过是灯草拐杖,哪能做得主,家里家外,全是老人一说了算了,多少活计要做,一个不凑眼人没了,原是不该,可老爷也不能拿个小孩子撒气。” 又是哭又是闹,王老爷倒没声儿了,他看着老婆女儿一个跪在地上一个捂了嗓子,叹一口长气:“明儿,我就去央了李家,等桃姐儿好了,送她去上女私塾。”这个女儿是再不能放在家里教了,整个镇子只有李家立了女私塾,舍了银子,不图别的,能读个《女四书》《女论语》也是好的,再呆下去,好好的苗子也坏了。 桃姐儿听见要给她作规矩收骨头,眼巴巴的看了朱氏,想求了不去,可这事儿朱氏倒是愿意的,去李家进女塾,镇子上好人家女儿都在里头读书,桃姐儿要是去了,认识几个手帕交也是好的。 架不住她自己不愿意,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苏氏朱氏两个合力才把桃姐儿抬到床上去,她还踢了脚捶床,把木头床敲得“邦邦”响。 这一回是实打实的伤了嗓子,里头伤口没长好,被她又是喊又是叫拉伤了软肉,第二日起来再想说话便跟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的漏风。 桃姐儿这回才知道怕,捂着脖子不肯再说话,想哭又给忍住了,朱氏心疼的不行,特意寻了大夫配了几付药,煎了端到她床前。 桃姐儿嫌弃药苦,趁着朱氏去拿果子蜜饯开了窗倒出去,等朱氏回来只剩个碗底儿,喜得她把一匣子点心都留下来给她,桃姐儿昨儿就没好好吃饭,酥油泡螺一个接一个,奶油糊住嗓子眼儿,要吐吐不出,要咽咽不进,张了嘴直哭。 哭也哭不出声儿,哑了声儿跟套了麻袋打狗似的,朱氏慌得伸手去抠,长指甲一伸进去就碰到了伤口,桃姐儿一口咬下去,朱氏也跟着痛叫,好容易吐出来了,嗓子比刚才更哑了几分。 这回是伤上加伤,朱氏赶紧把药又煎一副,看着桃姐儿喝尽了,也不许她再吃点心,含一小口蜜水,还叫她全数吐出来,桃姐儿要哭也不许她哭,万事不让她做,只许呆在屋子里发闷。 桃姐儿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是嗓子不好又不是断手断脚,想着病好了还要去读书,有气儿没处撒,摔打了几回东西,见没人理只好闷在屋里睡觉,白日睡多了,夜里就开了窗子发怔,趴在窗子边睡着了,半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飘进来的雨丝儿打湿了衣裳,第二日便觉得头昏眼花,躺倒在床上起不了身。 朱氏又是煎药又是熬粥,等伤寒好了,桃姐儿的嗓子也误了,一管声音又哑又涩再好不转了。原来桃姐儿声音尖脆,如今一张口比外河里的鸭子叫的还要难听,她也知道伤了喉咙好不了了,连话都不肯说,再不肯去什么女私塾。 朱氏无法,王老爷看她受了这样的罪,也不好再骂,只把她拘在屋里学针线,拿绣活磨她的性子,桃姐儿一日比一日阴沉,初时宝妞寻她,她还能给个笑脸儿,后来越发听不得别人清亮的声儿,听见宝妞叫她,只拿眼珠子去瞪。 一回两回苏氏没瞧见,等瞧见了便不许宝妞再去,桃姐儿一个人在屋子里头生闷气,旁的人她不能欺负,单只折腾梅姐儿,一会要茶一会儿要汤,指使的梅姐儿团团转。 王家不消停,沈家也消停不下来,为着蓉姐儿差点走丢,潘氏差点打上王家来,秀娘是儿媳妇不好说话,她却是正经的亲家,非骂得朱氏从此抬不起头才好。 她跟那些卖珠儿的婆子们一并挎了篮子出去,到一处便说,朱氏的名声本就臭了,这回 更是落进泥沟沟里,她本不是故意,也叫潘氏说得似是成心。 阖家都晓得蓉姐儿受了委屈,刚从乡下回来的桂娘带着萝姐儿拎了米面油上门来看蓉姐儿,她搂了蓉姐又是一长串的阿弥陀佛,似她这样好性儿的人也忍不住说了两句:“真个是个不积德的。” 她去了一趟乡下,回来了倒精神的多,纪二郎的差事叫王老爷给撸了,从衙门的捕头成了个白身,还叫他搬出衙后街,到街上赁房子住去。 纪二郎赶紧回乡去讨救兵,还没进门,就看见乡下的弟媳妇跷了腿儿磕瓜子儿,自己的老婆穿得像个乡下蠢妇般的拿了棍儿烧火,他当下就砸了门。 把亲娘张氏从炕头上唬得滚下了地,弟媳妇一看他发脾气也怕,站起来拍拍裙子,脸上还笑:“大哥怎么家来了?” 纪二郎虎了脸过去,把桂娘手上的烧火棍子一扔,差点儿砸着了小张氏,小张氏咧了嘴就要拍大腿,张氏从里头出来了,看见是大儿子脸上笑得开了花:“儿,你怎的来了。” 纪二郎头一回在亲娘面前护着妻女,萝姐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来这几日连肉都没怎么吃过,到吃晚饭了,纪二郎一筷子把鸡腿儿挟到她碗里。 纪家大郎生下来就夭折了,纪二郎就是老大,弟弟一家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小张氏一向仗了自己生了儿子在桂娘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会儿瞧见纪二郎把鸡腿儿给了萝姐儿,啧了一声:“女孩子家家的要吃个甚的肉,胖了显得蠢笨。”说着筷子就要动过去,挟那肉到自己儿子碗里。 纪二郎把一台面的菜都掀了,汤汤水水一整桌都洒在小张氏身上,他来的时候带了烧鸡肥鸭子,从油纸包里拿出来给女儿,叫她自家撕了吃。 张氏吃了这一下瞪大了眼儿:“二郎,你这是怎的了?” 纪二郎自然不会说是岳父把他的职位卸了,横眉毛竖眼睛:“去镇子里的同乡带了信来,说天天瞧见桂娘烧火做饭,起夜看蚕。”点一点弟弟纪三郎:“你媳妇是吃干饭的!” 桂娘脸上晕红一片,抖了手儿不敢认这话竟是纪二郎说出来,就连小小的萝姐儿都不信,她捧了那只鸡咽口水,就是不敢咬下去,她在乡下从未吃过肉的,连糖也无,她晓得爹只喜欢弟弟,往常回来,就是带些什么好吃的,最后也全是进了弟弟的肚皮。 纪二郎当放就要带了桂娘回去,张氏回身拿了藤条往小张氏身上一顿抽,抽得她嚎个不住,一 家子靠犁地一年能有多少赚头,若不是靠了纪二郎在镇子上当捕快,时常贴补家里,哪里能盖得起屋。 桂娘性子最软,这么些年两个张氏早把她摸清楚了,这顿打一挨,桂娘也就留下了,张氏慢慢把儿子的话套了出来,晓得王老爷竟把他捕头的差事卸了,跳起来就要进屋去打桂娘。 纪二郎赶紧拦了,母子两个说了半宿的话,第二日桂娘早早起来要做早饭,小张氏已经做得了,鸡蛋烙饼,专给加了个蛋,摆在萝姐儿碗里,自己的亲儿子生哥儿那张饼都只加了一个蛋。 夜里纪二郎搂了桂娘赌咒发誓,说他原来怎么怎么混,她离了家门才知道少她一日,他一刻舒适日子也无,又抱了萝姐儿,头回把她顶在肩头上,带她去看乡下人家采茶,集市上头那种花花黎黎无甚用的花球子布老虎买了一小筐。 母女两个从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萝姐儿脸上的笑影儿都多了,跟蓉姐两个蹲下身去摸猫咪的白毛,猫儿乖的很,伏着身子任她们摸,蓉姐儿还捏捏它的小肉垫,咪咪软绵绵叫一声“喵呜”,躺着一动不动的任她捏。 潘氏从灶下出来,满口不住的夸:“这麻油又香又滑,比铺子里打的不知强了多少。”桂娘也只是笑,她是难得在亲戚间争了回脸,回来的时候装了满满一车东西,各家都有送去了米面麻油。 秀娘见她眉头也开了,眼角都往上翘,便把话瞒在心里不说,她是知道的,纪二郎叫王老爷一通狠骂,跪在门口苦求也没叫他进门去,这一回哪里是转了性子,还是拿桂娘母女作了筏子,好叫王老爷给他把捕头的职位拿回来。 潘氏也晓得其中关窍,等桂娘领了萝姐儿去槿娘家,她送出去老远,折回来就叹:“上辈子没积德呢,竟寻个这样的人家。” 秀娘默了声儿不开口,蓉姐儿抱了白猫儿,把脸贴了它背上的毛磨蹭,院子里的梧桐树树荫把她遮的密密实实,日日去得兴楼买得冰来给她贴脸,远看已经瞧不出脸上晒伤过。 秀娘把牙一咬,往后就是她再脱不开手,也不能把蓉姐儿放到王家。 第33章王四郎风雪归家 秋去冬来,秀娘在娘家住了整一岁,王四郎时常捎回钱来,秀娘便同嫂嫂两个多置几张绸机,单赁了个院落,也不要井也不要棚,只要屋子结实新盖的,不漏风漏雨,能存得下丝就成。 两人加起来一共有五张绸机了,倒有四张是秀娘置下的,她跟着兰娘去南山卖绸一笔得了三 十两银子,两人都尝到了甜点,知道这个生意做得,自家存的丝织完了,就去收别人家蚕茧缫出来的丝,慢慢淘换下来,不但把王四郎走时欠的那些个帐都还清了,还寻思着要把原来的院子卖掉,典个新院子来住。 秀娘自家织不得绸,便雇了人来织,绸机天天不断,每月都有进项,屋子里还置了纺机,单雇了老妇人来纺纱,不过一季的春秋,连秀娘都不成想日子还有这样好过的时候。 蓉姐儿穿了新花袄,裙角儿上系了小荷包,里头装得满满的,玫瑰松子糖,果馅儿的蒸糖酥,别家自在贴红联儿,她抱了小手炉子去拍陈家的门。 “咚,咚,咚”三声一响,那边安哥儿就开了门,搓了手嗞着牙:“宁丫头在屋里呢,她不肯出来应门。”天阴阴眼看又是一场雪,宁姐儿怕冷,正团着身子挨在炕上,推了哥哥出去应门,看见蓉姐进来直冲她招手。 几个娃娃单占了一间屋,炭盆子里还放了花生,烘得壳儿炸开,安哥儿就拿铁钳子夹出来,吹掉红皮递到妹妹手上。 屋里烧得热热的,蓉姐儿一把摘掉头上裹了白兔子毛的观音兜,拉开荷包的丝绳,把里头的糖果蒸酥全倒在漆盒子里,推到宁姐儿面前,喜滋滋的团了手:“我爹要回来了,他说给我带瓷娃娃回来。” 秀娘日日都盼着,指望着他贩完了布就回来,既去了四川,除了盐,王四郎还贩起了蜀绣,全是凭了陈仁义的名头先賖的帐。 盐布两样陈仁义都有销路,他自家也收了几船货跟着一处走,贩完了货,又回去四川把帐结清。既起了这个头,便不是小打小闹的,一样样都要学起来,帐房先生,管带,掌事,伙计,跑腿儿的小厮一样都不能少。 王四郎如今的本钱还备不下这么些人来,陈仁义摆了手说要送他几房人家,叫王四郎给拒了,已是靠着他起的家,如何还好意思又要东西又要人,就是这些个本金,等他翻了本,也是要还的。 一年到头出的这些货里盐跟绸是大头,其余的茶米进的少,卖的也不多,王四郎还是想回来,回乡贩茶。跟陈仁义先借了人把货都出清了,帐全结齐,到回去那天,身边就只带了盘算一个,还是使得顺了手,一时离不了才带回来的。 秀娘自接了他要回来的信,就日复一日的念叨,她一向住在娘家,自家的屋子蚕季过了就再赁不出去,得了信儿赶紧家去清理,里里外外都要洒扫,到外头雇了人把掉粉的墙重又粉过一回,搭了个小小的卷棚,灶台都推了 重砌个新的,连井台盖上的木板盖儿都重打了一个。 屋子里外整得雪洞也似,当初能卖的都卖了,如今全要一件件重置起来,除了大件没换,屋子里全都换上了新的,床幔褥子踏脚靠垫,还跟沈大郎说定了,等典了房子,也不便宜别家,只在他这里打家具。 沈大郎给桌椅板凳全上了遍桐油,屋子里到处都是新的,泛着桐花香,镜台衣架全换过一回,铜盆铜壶亮闪闪的晃人眼。 蓉姐儿兴兴头头的跑进跑出,屋前屋后都绕过一圈,她还记得梅姐呢,在院子里转上几圈,看过卷棚井台,折回来扒了门问:“姑呢?” “等你爹回来,咱们再去接她。”秀娘把衣裳一件件理进柜里,为着蓉姐儿差点儿走失,她们娘儿俩好些时候都没上门去,端午中秋,也都只送了节礼,连汤饭也不曾吃过。 她见一回就给梅姐儿塞一回钱,许是晓得秀娘没办法把她带回家,梅姐儿初时一见秀娘就眼泪涟涟,后头便不再哭了,只拿眼儿巴巴的望着,秀娘也是无法,屋子虽空了出来,可人人都晓得王四郎发达了,娘仨个更不能守了独院过活。 蓉姐儿一听点点头,转身就去翻大白的肚皮,她把大白猫儿也抱来了,原一家子都咪咪咪咪的叫这只白猫儿,还是蓉姐儿给它起了名儿叫大白。 今年冬天泺水少见的下了场大雪,积雪没过脚脖子去,蓉姐儿穿了羊皮造的小靴子在外头玩雪,脸颊手指都叫冻得红透红透。看对面几个娃娃隔了河道打雪仗,他们把雪团得孩儿脸那样大,扔到半途就掉到河里,还有那扔到船只上的,惹得船家探头出来一气儿的骂。 她一回来就给大白改名字,非要叫她雪团子,可白猫儿就是不理,叫它大白,它就“喵”一声转了头,拿一黄一蓝两只眼儿看你,要是叫雪团,只作听不见。 蓉姐儿天天叫它,硬是不认,她小人儿家家的还跟大白置起气来,潘氏造饭缺了生姜葱蒜,只消喊上一声,它就衔了跳到灶台上递到潘氏手里,怎么连改个名儿都听不懂了,大白哪有雪团儿好听。 可大白不认,她也没法子,小鱼干儿馋它也试过,不理它也试过,就是改不过来,蓉姐儿挠着大白的耳朵问秀娘:“它是不是听不懂雪团两个字?”大白的耳朵微微的抽动,秀娘笑起来,贼精怪的猫儿,哪会听不懂,笑一笑便丢开去。 蓉姐儿这回有新屋,隔了厅堂,就在西厢房里,把大白的褥子也按在自己屋里,她蹲了身摸雪球的毛,凑到 猫咪的耳朵边:“这回你能同我睡一床啦。” 王四郎是坐了船从四川回来的,帐结得慢,他有心赶在冬至回来,一拖二拖都快过了腊八,一开始还能坐船,后来河面封冻,船家再把多些的钱也不肯走了,只好顾了车慢慢行回来。 秀娘早早接了信,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张两百两银的交子,秀娘把钱兑些出来,一半存在票号里,一半儿按着王四郎信上写的,送了五十两去给了王老爷。 他走的时候欠的帐,已经全叫秀娘还上了,只差乡里的茶叶钱,余下这些,秀娘买了新布,紧赶慢赶的做了成套的衣裳,箱子里的布鞋子都已经攒满了,蓉姐儿做皮靴的时候给他也做了一双。 家里备下色-色齐全的年货,今年不叫王老爷买肉买羊了,早早定下来,王老爷家是一整只羊二十斤肉,其余各家全是半腔。 苦了这些年,到今儿才过了富裕日子,秀娘长吁一口气,搂了蓉姐儿挨在炭炉边烘年糕吃,白白的年糕烘软了沾上红糖,大白绕了圈子直叫,蓉姐儿一张手它就跳到膝上,仰头叼住了年糕,小舌头把糖粉舔个干净。 腊八这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秀娘邀了徐娘子过来,两个挨在一处说话,徐娘子拍了她的手看她新做的紫丁香雁衔芦花的对襟袄,嘴里啧啧出声:“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你家这个可真是有良心的,也不枉了你在家守这些时候。” 秀娘抿了嘴儿笑:“我只求着平平安安便是福分了,哪里敢想着还有如今的日子。”她算了算日子:“再有个两日便要到家了,等年初一还能一家子去庆元寺上个香,蓉姐儿去年掣得的签,还真是准呢。” 因是新年两个人也烫了一壶酒,拿茉莉花骨朵儿浸的,又香又甜,蓉姐儿闹了要吃,徐娘子自家是个有量的,这甜水似的酒于她不过润润喉咙,拿了一钟凑到蓉姐儿嘴边,就了她的手喝完了。 两个妇人倒有好几个下酒菜,全是秀娘预备下给王四郎的,切的肚丝,拌了木耳,炒的花生,还有鲊过的小鱼,说说笑笑,下去了一多半儿。 蓉姐儿吃了钟酒,头晕晕的,脸蛋通红,她本来就细白,脸上一红就跟年画上两团红晕的福娃娃一般,怎的也不肯上床,犟起来抱着猫儿不肯放。 秀娘笑的跌脚:“这是撒起酒疯来了。”又推徐娘子:“你怎生给她喝这样多,拿了筷子沾些甜味儿给她尝尝便罢了。” 一错眼儿不见她,她自家爬到了床上,旧年还上去的床板 ,今年踩着脚踏爬上去,把床上叠起来的锦被儿拉下来围成一圈,团在这个小圈子里睡了,大白知道不能上秀娘的床,蹲在脚踏上陪她。 夜里又下起雪来,指甲大的雪片直往下落,徐娘子告辞回去,秀娘拿门栓插上门,搓了手正在关上房门,外头的大门“啪啪”直响,结在门背上的霜花扑簌簌的往下落。 秀娘扰了扰锦袄,走到门边问了声:“谁?” 门外头是王四郎的声儿:“秀娘,开门!”他声音里满是欢喜,秀娘一听顾不得路滑奔出去开门,王四郎裹了一身的皮袄子,戴了毡帽,只露两只眼睛,看见她就乐呵呵的笑,看见她穿是薄,赶紧叫她进去。 往后喊上一声:“算盘,赶紧把箱子搬进来。” 秀娘在站屋里看着东西一箱箱搬进来,她原想叫王四郎摆到梅姐儿屋子里,王四郎却摆了手叫搬到堂屋,统共四只箱笼,还有皮包,连人带东西整三车。 东西卸完了,算盘支了银两,几个赶车的往大车店去,盘算站在外头吱吱唔唔,王四郎这才一拍脑门,挥了挥手。 算盘到门外头领了个人进来,那人走到院儿里,秀娘才瞧见,是个细条条的纤巧女子,见了秀娘就是一福,头压得低低的,王四郎指了她:“这个,是玉娘。” 第34章承身世玉娘垂泪 秀娘再没想到丈夫会带一个回来,她站在门边,身子还靠着王四郎,指尖不住打颤,原听那起子闲妇绕舌头,嘴嘴舌舌的也听了许多风话,甚么贩货客商发了财的都在外头讨小;甚么还有那娶了一房两边瞒住置上两个家的;什么正头娘子丢脑后外头带的倒是心肝宝。 这些个秀娘全没放在心上,丈夫是个甚样的人她肚里明白,回回捎信来都夹着银钱,又给她跟女儿两个置下这许多东西,闲话只当耳边风吹,还要笑一笑那起人见不得别个好。 算盘头一抬又缩回去不敢说话,秀娘哑了半晌才开口:“屋子浅,你便西首那屋吧,梅姐儿在爹那里,我还想着过几日去接她呢。” 心里的欢喜褪的干干净净,也不拿正眼看那立在阶下的女人,转了头给王四郎脱掉大衣裳,一颗心像给黄连汁浸透了,恁般的苦也要安排酒菜饭食,刚给四郎挂上衣裳,扭了身问他:“赶得这样急,怕是没用饭罢,我去治两个菜,蓉姐儿在里头睡了。” 这个叫贞娘的女子赶紧上前一步:“太太吩咐奴就是了,奴也造得汤水的。”她说起话来细声细 气,好似叫风一吹便给吹化了,又扭了身子行礼,秀娘打眼儿一扫便知道不是个好出身的。 算盘咽了口唾沫跪在外头给秀娘磕头:“小的算盘,太太有甚事吩咐小的做。” 秀娘被这一茬惊着了,王四郎摘了帽子拍掉上头的雪花儿,瞧见桌上还摆着几个小菜,拿手拈着吃了,嘴里啧啧有声:“还是你这拌菜做得好,外头且没这味儿,让他们去做,你来跟我说说话儿。” 算盘得了这声儿把头一张就看见了厨房,打开门烧起火来,跟玉娘两个先暖了暖身子,玉娘瞧见灶上排得齐齐整整的腊肉腊鸭子,灶里头有一碗蒸过的风鸡,柴米各色都是摆的齐全,知道秀娘是个精细的人儿,有心显一显本事,从冷水碗里捞了块豆腐出来。 算盘正挨在窗边,开了道细缝去看堂屋里的光亮,他拿眼儿睨了下玉娘,知道里头一定好不了,又想着老爷是个恁精的人,怎的这上头看不破,不尽早儿把玉娘的身世合盘托出,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秀娘给王四郎烫了壶酒儿,炉子就在堂前,把热汤又滚了滚,给王四郎添了一碗,王四郎喝了两钟儿才觉得身上有了些暖气,秀娘把牙一咬,问道:“那两个是怎么个章程。” 王四郎往嘴里抛着花生米,把香菜豆干挟到一边儿,专捡肚丝儿吃,嚼了满满一口才道:“那个是陈大哥给的小厮,用着顺手给带了回来。” 秀娘咬了唇儿不作声,想来那个玉娘也是陈客商给的,就不知是不是也有用着顺手带回来一说。王四郎抬头看见秀娘脸色不好,哈哈一笑:“那一个倒也是他送的。” 做生意一半儿在酒场上,一半儿在粉头房里,这个玉娘便是那弹唱的,王四郎几个才坐下,她也不往别人身上挨,只坐在他下首,给他挟菜添酒,到得众人酒都多了,扶着粉头就要进房,王四郎尴尬坐着,她才跪下来哭求。 一进门她就听见王四郎是江州府人,被一管乡音触动了心肠,千请万托的求王四郎给泺水送信,她五岁多上头叫人拐了,这家暗门子里呆几年,那家娼院又呆几年,一路转卖到了四川。 当时年小本不记得家乡何处,卖到门子里先在灶下烧火,又学弹唱,七八岁上下就穿红着绿的托了盘儿上菜,有回给客人端酒,说了两句,那客人便道这丫头还是个泺水人啊。 从此记得牢牢的,一门心思想着回家,年纪一日日的长,老鸨哪里会放着个摇钱树只叫她开花不结果,学的一身吹弹唱打,朝迎暮送浑 ☆、第36章 乍富贵门庭若市 既是锦衣还乡,就没有藏着掖着不叫人知道的道理,王四郎安心要刺人的眼,叫那些往常瞧不上他的全都弹眼落睛,趁着年前收拾了一箱子东西,叫算盘雇了大车,带了秀娘蓉姐儿去王家。 王四郎跟车夫坐在一处,算盘跟在车边跑,娘儿俩坐在车里,蓉姐儿长那么大还没坐过大车,往常只听俊哥儿说起过,这回轮着自家坐了,立在坐墩上掀了帘子直稀罕,半个头都恨不得探到帘子外头去。 “娘!转糖画儿!”蓉姐儿手指头刚伸出去,算盘就小跑着去买了来,从窗帘儿外头递进来,笑呵呵的喘气:“姐儿吃。” 蓉姐儿还懵懂,不知道下人是个甚说头,四岁的娃儿揪住了不放,连声问个不住“你家呢?你住咱们家么?那你娘怎么办?”。 问得算盘眼圈儿都红了,蓉姐儿知道哭就是伤心了,怯生生低了头看他,皱了眉毛拿小手拍拍他的胳膊:“那你就住我家罢, 蓉姐儿转回身来看看秀娘,见她点了头才把算盘手里的糖画接过来,伸了舌头小心翼翼的舔,那糖画儿拉了细细长长的蜜丝,力气一大就断了。 行到生果铺又停下来打包了几个食盒,椒盐果馅儿的蒸饼子,芝麻玫瑰的四色酥糖,炸得酥脆撒了细糖粉沫儿的巧果,还有裹了蜜的沙枣儿,满满两匣子点心堆到车上。 蓉姐儿一手拿了糖画儿,一手去掀那果匣盖子,秀娘咳嗽一声,她赶紧放了手,缩到秀娘身边脸红起来,自家辩解道:“看看!”这些个早两日她就吃得腻了。 原来秀娘还拘着她,手头松了也不似高家那样日日点心果子的不离手,她要吃个甚,须得听话了乖了,才拿了铜板买上一两个解馋。 王四郎家来却开了她的禁,外头各色的点心一盒盒的家来,虎皮花生奶白葡萄,蓉姐儿才吃了一个边儿,算盘就跑出买了填补上。 还有那知道王四郎家来了,眼看着他富贵腾达,来沾光揩油的亲旧,平日走在路上碰见了还在低头装作没见着,这回一个个全涌了来,王家大开了门户迎这些人,说是说来送年礼儿的,好的进门的时候拎了段儿腊肠半只风鸡,歹的便只拿麻绳儿吊个一纸包的点心,个个出去的时候怀里都揣了红封儿,手头拎了四样果品点心。 回数多了,秀娘忍不住埋怨:“往日里哪一个招过咱们,如今一个个倒上门捞油,你也是,头一回做甚包了五百文,如今倒好,一个个倒似该得的。” 王四郎少有这样高 兴的时候,听见秀娘埋怨还笑呵呵的:“就是那外头说书的先儿,请到家来也不止五百文的润口银,听他们这么一簸箕的话,只当是花钱买舒坦了。” 原来那捞草打狗偷瓜摸鱼儿的事如今倒被吹捧得是他有智有谋,也不知哪一家乡下亲戚,非说王四郎打小儿在他地里偷过瓜,说的绘声绘色,说他怎样学了猹偷瓜,偷了就在地里吃掉,把好好瓜掏开大半个,别个只当是畜生偷了去,流了一地儿的汁水。 “恁的精乖,我点了火去抓,守了几夜都不曾抓着了。”那亲戚说完喝了一大茶缸子的胡桃松子茶,这是算盘给点的,泺水出茶,茶叶在这儿卖得贱些,人人都是一大茶缸端在手里海了吃,到外头才晓得还有点茶这个说头。 加咸加甜实不如清茶好味,却胜在无人受用过,在王四郎家吃了这盏茶,回去便吹出了花儿,引得人家纷纷效仿,倒弃清茶不顾。 叫王四郎舒坦的还不止旁人夸他自小便与别个不同,也不知道哪一个在他面前说了王大郎叫人骗了的惨事儿。 王大郎叫人下套骗了本金,还倒赔出去八十多两银子,急赶着再往江州去追那客商,人玩了这一桩仙人跳,早早分了银子跑远了,等他去寻,人去楼空不说,那客栈里掌柜还扯了王大郎的领子叫他结清食宿钱。 王大郎哪里能肯,被几个伙伴揪了差点儿送官,不得已只好又贴出几两银子,那客商在他走后还呆了一日,不仅叫了粉头弹唱祝兴,还叫了一席五两银子的酒菜,全都被算到王大郎头上。 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江州离泺水这样近,再瞒也有人瞧见,坏事不传千里也能传个百里,何况泺水离江州府还没百里这样远,一来二去,镇子里到外头走动的都晓得王大郎叫人骗的血本无归。 王四郎一面听一面笑,假意出言帮着回护几句,那起子帮闲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知道他心头乐意听,越说越狠,把个王大郎踩到了泥地里。 穷居闹市无人问,如今富了门坎都被踩薄了几层,到家只歇了半日,买家来的半斤红枣煮的甜汤喝得精光。 沈氏一人忙不过来,王四郎有意去买个小丫头,要那能吃苦会做活的,可家里地方浅,再买个人进来更不知道住在哪里,暂且按下,待过了年典屋子的时候一处买进来。 “那些个大门大户里的姑娘身边跟了十几二十多个婆子丫头,连拈个花儿也有两个人打理,等典了屋子,也跟高家似的,买两个人来,侍候你跟蓉姐儿。”王 四郎也不光是招待这些个穷亲戚,拐出十里地去了,就因为姓个王全来攀亲。 他是专门想从里头寻一个帮他办事儿的,带回来这些钱预备下有半儿要置地,既要买田买地,就要熟门熟路的,一亩产多少稻多少茶,都要有个会来事儿的看着,至多叫那人抽头赚个几两中人钱。 这些人里头他看中本家一个表哥,原在乡里也是个串子,便是这样的人能办事,既要买人家的田地,自然相连的最好,东一片西一片,丈量起来不易,还要多雇几个人守。 这事儿还得跟王老爷商量一声,一则他在乡里的根基比自家不知深了多少,由他开口更便宜些,二则听得他买田买地,也不知朱氏要怎么个心疼法儿。 原来王四郎一家往王老爷住处是越行越皱眉,这回他坐在车上越是靠近紫帽儿街,越是笑得春风得意,跳下车叫那车夫在后巷子里头等着,算盘一个人拎食盒去拍门。 苏氏应的门,打眼一看只当是给王老爷送礼来的,往后一扫,才瞧见王四郎笑盈盈的立在后头,蓉姐儿叫他抱在怀里,大红簇新的缎子裙儿,腰上还挂了个金打的香球儿。 秀娘身上更是宝气逼人,花凤缕金的大红裙儿,凤钗双插闹妆儿一样不少,全是金镶宝石的,胸前还戴了金玲珑的领儿,往门前一站,阴天里没日头都晃人的眼。 苏氏肚里直泛酸水儿,扯了两边的皮笑,一句话儿都说不出,带到院里了才道:“一向少见你来,想是成了富家太太,门儿都少迈了。” 秀娘这身穿戴,是王四郎挑好的,恨不得叫她把一套头面都插戴齐了,秀娘没依,七件里头只挑了三件,这三件也叫苏氏眼睛珠子直瞪,一面走一面回道,差一点儿就撞到照壁的角上。 朱氏迎出来也是一惊,只听说王四郎在外头如何如何的大发了,还当着一多半和都叫人吹起来的,又不是家中种了摇钱树,哪这般容易就捡着金元宝,还隐隐存了看笑话的心意在。 此时一看便如苏氏般抽一口气儿,冷气咽进去差点儿打嗝,脸皮扯了好几下才带出笑影儿来,指派朱氏:“赶紧的,怎还不上甜汤儿。” 宝妞瞧见蓉姐儿耳朵眼里扎了个兰花样儿的金钉子,又看她身上系了香球,一动便叮叮当当响个不住,走过去要扯她的,蓉姐儿自然不依,两个小娃儿拉扯一回,蓉姐儿手一松,金香球“咚”的一声滚在地上,里头盛的香粉珠儿撒了一地,听声儿竟是实心的。 朱氏唬起脸, 宝妞斜了眼儿到灶下去找苏氏,王老爷趿了鞋子出来,他自然也是高兴的,脸上却不表露,跟王四郎两个坐在一处,用些甜茶,说一回各地的风俗人情。 那头秀娘正开了箱子:“这一样是给爹做衣裳的,这块皮子给爹做一双靴,还这块大毛料子,知道爹腿脚肿,正好剪了做家常鞋子穿。” 来来回回全是给王老爷的东西,朱氏又是一阵心口疼,一样样拿出来再一件件装回去,只有几样花粉是带给她跟苏氏的。 梅姐儿欢欢喜喜从楼上下来,一把抱住秀娘的胳膊:“嫂子,我家去了罢!”秀娘一点头,她脸上的笑遮也遮不住,当了朱氏的面便亲亲热热的挨住秀娘:“我又描了好些个花样子,等家去了,嫂子教我绣。” 朱氏脸上当时便不好看起来,梅姐儿跟这儿住了一年,她就是再蠢也不会明面儿上苛待她,衣裳首饰样样也没短了她去。 一季两套衣裳的做着,打首饰也给她分些小零件儿,竟不识她的好,心里原就存了气,话自然说的重些:“咦,你爹还留到你到元宵呢,再多住些时日。” 梅姐儿怔住,拿眼儿去睨秀娘,胳膊轻轻摇她,秀娘也想叫梅姐儿赶紧家去,她一个人着实忙不过来:“好些日子不在一处,我也想她呢,叫她回去住上三五个月,再来爹跟前尽孝。” 王老爷从怀里掏出早早就写好的信:“你既要往九江跑,那儿恰有我一个同年在,如今正在钞关司供职的,你拿了我的信,带上礼走动一番,有个拖迟延后的,也好帮你上下疏通。” 钞关司便是收关税的地方,品阶不大油水却足,王四郎跟着陈仁义走动过好几回,回回都叫刮了一层油去,不成想亲爹还有同年在里头做官,这便是大大的便利,便是往常不走这条道儿,也往这处行去了,他接过来道谢,父子两个从未说这么些话。 苏氏探头进来瞧着不对,赶紧乐乐呵呵的笑着进来:“爹,饭得了,摆席罢。” ☆、第37章 迁家 园夫妻夜话 夜里家来秀娘对着水银镜卸了钗环,把凤钗闹妆儿锁到柜子里头,单留了发插家常戴,王四郎瞧着她那小心的劲头哧的笑出声:“要不要叫锁匠打个大铜锁,这前前后后的柜子都叫插上。” 秀娘嗔他一眼,扭了头,脸上止不住的喜意:“你是没瞧见那边儿的脸色,我这儿才开了箱子,她那头都狠不得钻进去,你也是,年礼办得也太落人眼了。”箱子里的东西全是给王老爷的,其余几个全没份儿,苏氏的脸都绿了。 “那边几个同我有甚个相干,难不成住了几年就只把自个儿当成姓王的?”王四郎如今腰粗气大,这些话忍在心里十多年,到今日总算是能一吐而快。 王大郎与他连个襟兄弟都不如,朱氏更是可恨,就是家里的银米多的摆不住,他也绝不便宜这两个东西。 “理儿是这个没错,可桃姐儿总是爹的骨肉,你怎的连她的也没备下。”还是秀娘偷偷拿了一枝发钗当作年礼,明面儿做的跟给梅姐儿的一般无二。 “你偏这样好性儿,妹妹?哪一个的妹妹,我再不认的,毒妇养活出来的能有甚个好。”王四郎冷哼一声:“她若存了半分好心,也就不会伤嗓子,往后恐怕再贴了银子也没人肯娶回家去。” 桃姐儿自伤了嗓子,便只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连门坎都不迈,就怕吃人耻笑,朱氏在楼下喊了她好几声,她就是不下来吃年饭。 说起来她嗓子伤了跟蓉姐儿走失沾了边儿,秀娘已经少去,每回去了,她连脸儿都不露,单有一回叫秀娘瞧见她阴着脸儿站在卷棚柱子边,看着蓉姐儿在卷棚里头拍花牌。 自此秀娘再不带蓉姐儿去,便是王老爷再催,也只推三推四,哪怕是节里必要去拜会的,也抱了蓉姐儿不脱手,把孩子看得紧紧的。 “她这嗓子怕是要赖上咱家蓉姐儿,我瞧见一回,就怕她生出歹念来,这才多大,瞧人的眼神我都害怕。”秀娘蹙了眉头:“这回连脸都不露了,她那个气性,怪唬人的。” 王四郎自然知道前情后因,他原也没拿那一门的当亲戚,如今自己挣了出来,又怎么还肯看人的脸色:“不爱去便少去,一个个恁的脸大,竟有脸拉扯了我叫我带着那个杀材跑货。” 年礼不如朱氏苏氏的意,这两个忍着不说,在年席上头开口央了王四郎,要他带了王大郎出去贩货,朱氏端了酒盅儿敬他,脸上团团的笑意,眼睛眯成一道缝儿:“四郎啊,上阵还要父子兵呢,外头跑货你们兄弟两个相 互照应着,总比一个人天南海北的孤身上路要好的多,再不济还能帮你打水叫饭呢。” 换作原来的王四郎恨不能一口啐到她脸上,这回却执了酒盅儿一口一口的抿掉半杯子,吊足了朱氏的心才笑着点了头:“原倒有一桩买卖要烦他相帮,可我才家来没两日,便听说江州那出仙人跳。” 眼看着朱氏那笑脸儿变成煞白,苏氏立起来把盏倒酒:“全是那起子人胡咧咧,四郎再饮一杯,暖暖肚儿。”这两个还只当王老爷不知,外头早就传遍了的话,他不过不想管,闭了只眼儿过日子,听见儿子揭穿还不开口。 王四郎带了上好的浇白酒来,他正一口口抿了,嘴边“滋溜滋溜”作响,面前半碟子拌肚丝儿已经吃了一半儿,正拿筷子挟了猪耳朵吃,看见蓉姐儿绕着桌子躲宝妞,一把把她抱起来:“吃不吃?”捡了最大最肥一块,蓉姐儿吃得油乎乎的嘴儿,自己伸手拿筷子去沾杯子里酒喝。 不防竟是辣的,她哪里吃过白酒,还只当是家中常用的茉莉花酒,小小一张脸全皱起来,眼泪汪汪的吐了半截儿舌头,要哭不哭:“辣!” 把王老爷逗得哈哈笑,几个女人酒盅里倒是茉莉甜酒,无奈王老爷再怎么哄,蓉姐儿也不肯再吃了,挣着下了地,自家去点心盒边抓了蜜盖杮子饼吃。 朱氏眼见着王老爷不把王大郎当回事儿,心内气苦,但凡他能帮上一句,王四郎也不敢这样挤兑人。既男人靠不住,只好舍了这张脸:“原是旁人胡绉的,便是你在乡里也要置田置地,有了根本才好到外头去走动,大郎办这些原是一把好手,寻了中人哪有一句实话,不如叫他帮你跑腿儿打听。” 王大郎早在王四郎来之前就躲到外头去了,只说请了人喝酒,反正也不是正日子,王老爷不管,朱氏也知道叫儿子看着一向不对付的王四郎发达是拿刀子割他的心,只好放了他去,谁知这倒叫王老爷起意不帮。 外头的帮闲也是做的跑腿活计,照样要抽了油水,王大郎到底跟他住一处十多年,叫他去也是一样,可既他自个儿拉不下这张脸,王老爷也就丢开了手去。 不意王四郎竟然应了:“正好儿,我这几日还要去乡里买个茶园子,他若是肯,便替我跑这一回腿。”朱氏苏氏喜不自胜,一个挟菜一个倒酒殷勤无限。 秀娘忍了这一路到底忍不住,算盘烧了水端了盆开摆到门边,秀娘给他脱了靴子烫脚,王四郎两只脚儿浸了热水来回的搓,脸上也搭了块热巾子,秀娘抹了手儿道 :“你怎么的能应下,那一家子比地里的水蛭还会吸血的,沾上的便脱不了身,有多少家当好这样蹧践。” “我偏要看着他们低声下气的样儿!”一闭上眼儿就能瞧见朱氏是怎么把他们赶出来的,他是正经嫡出,还不比过外头带进来的拖油瓶儿:“我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来的。”王大郎是个什么德性,他最清楚,到外头四处宣扬自己是王老爷的儿子,各种攀关系扯脸皮,这一遭就要叫他脸面尽失。 “得放手时且放手罢,凭白搅个什么事非,咱们的日子眼见就好了,那起子只当是打秋风的穷亲戚,你高兴的把他三五个钱,不高兴了饶他一杯茶吃,哪里就要把事儿做绝了。”秀娘深知王四郎的性子,就算不是亲戚也还一个镇子住着,万事留一线,总有日后相见的时候:“该她报应的时候自有她的报应,你何苦伸这个手去。” “你且看着罢。”王四郎不应,眯了眼儿把热巾子罩住脸,歪在床上阖了眼儿,秀娘知道不好,却劝他不住,心里又觉得他这是有由头的,平白受了这些年的窝囊气,但凡有些血性的,都要还报回去。 蓉姐儿早早睡了,她的屋里单烧了一个炭盆,大白窝在床边的小窝,里头搁了一件蓉姐儿穿不下的小袄给它当垫子。 算盘还在厅里打横铺地铺,秀娘把旧时用的棉被给了他盖,虽是旧的却是自家盖的,又厚又暖,再压上件衣裳,一点也不觉着冷,他翻了个身,把嘴也缩进被窝里头,当初管事来挑人的时候,别人都怕背井离乡,单他站了出来。 早早就被亲爹卖到人牙子那儿,五两身价的银子全用来讨了后娘,他留不留在那儿都失了根,府里这样多的人再冒不了尖儿,听说是要挑个小厮跟着老爷的朋友,他想也不曾想就应了,虽不似陈府那般富贵,可主人家是心慈的人,往后又要买屋买地,他前后殷勤的打点头,往后也混个管事当当。 算盘在被窝里头做着美梦,王四郎掀开热巾子,伸手拉了秀娘,两个挨在一处:“我原想去江州府盘个茶叶铺子回来,咱们一家子都迁到江州去,离了港口,出去也便利些。” 王四郎拿出王老爷给的信,在灯下不住摩挲,沉吟一刻再又开口:“如今一想,倒不如去九江,也盘下个茶叶铺子来,两边通了商路。”这条道走顺了,再捎些丝绸米虾,慢慢把生意做起来。 秀娘听见他又要走,眼圈儿一红:“才家来几天呐,又要走,咱们如今有这些也能过得了,置下院子买些田地,也是镇上的富户了,就别 往外跑了罢。”外头山水险恶,若真有个好歹,她跟女儿要怎么过。 “你没上外头瞧过,眼皮子浅,这一遭我才知道什么叫作豪富,不说陈大哥家中,那商会里头的,光家里的宅院儿就要五千银子,一日日的花销流水更要百多两去,连那屋樑都是描了金的。院子里头堆的,水里游的,色-色都是没瞧见过的。”王四郎开了一回眼,原来定下的去江州,不觉就渐渐成到更远的地方去。 或是金陵城那富贵繁华地,或是苏州府那胭脂蚕米乡,到大江大湖里游了这一圈,泺水这个鱼池大点儿的地方盛不下他了。 秀娘靠在丈夫肩上垂头不语,她知道凡是丈夫起了性要做的事儿,便没有不去做的,成不成另说,这九江他是去定了。 王四郎早早倒在枕在打鼾,秀娘却睁了眼儿直望着帐子顶,一夜都睡得不稳,心里一时惦记这个一时又惦记那个,他没回来时她还全心全意的信他,到他带了这么些东西回来,秀娘这心反到稳不住了。 别个说的话再难听,却是世情,这回带回来是个心思正的,若再有下回,还能带回一个玉娘来?秀娘咬了唇儿不知如何是好,揪紧了一颗心,思来想去也没甚主意,横竖王四郎还要买田买地,怎么着也要等到年后再出门,还是回去跟娘亲姐姐讨个主意。 第二日起来,秀娘早早就去灶下煮粥,又叫算盘到外头买了油条来,从瓮子里倒了一碟儿虾子酱油,摆齐了围碟儿粥菜才进屋把蓉姐儿摇起来。 大白早早就闻见香味,正跳在蓉姐儿身上拿爪子拍她的脸“喵呜喵呜”叫个不住,蓉姐儿昨儿跑了一天,累得很了,身子直往被子里缩。 秀娘怕她踢被子,四周围的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个头,被大白吵得烦了还哼哼起来,秀娘一掌拍在她的小身子上:“赶紧起来了,今儿有你爱的鱼肉粥。” ☆、第38章 吃年饭百相现形 今年的年饭破例在王四郎家摆了,在正日子摆了席请了几个姊妹,梅姐儿早早收拾了东西家来,王四郎差算盘到得兴楼叫了一桌三两银子的席面,家里再炖几个菜,这年饭就算吃下来了。 不过隔了一年,座上坐的也是一般人物,却再不是一样的光景。连王老爷都请了来,桂娘槿娘杏娘几个早早就带了孩子过来,桂娘照例炖了一瓮烧肉,纪二郎脸上带了笑,一路从衙后街端过来,非但半句怨言也无,还难得的给女儿买了糖人皮鼓贴花儿。 萝姐儿手里拎了些许东西,一进门就叫妹妹,桂娘疼她,这些个从来不缺,可亲爹给她买的又不一样,见了人就显摆。 就连昊哥儿也晓得规矩,眼巴巴瞧了空竹不敢伸手,只在院子里绕了卷棚一圈一圈的转儿,槿娘从屋里拿了漆盒儿出来,里头满满当当的点心细果,她伏身给昊哥儿抓了一大把,全塞到他口袋里,专挑那桃酥,金橘子饼儿,小福团子,把另几样常见的留下,再走到蓉姐萝姐身边,叫她们俩分。 大白恁得精怪,蓉姐儿手上有个甚的吃食,不消一刻它就从屋子里跃出来,喵喵叫了撒娇。昊哥儿一见跳上去就要揪它的尾巴。 大白轻巧一跳缩到蓉姐儿身后,蓉姐儿瞪大眼双手叉住腰:“不许!”她声儿一高,槿娘就看了过来,原来必是站定了看热闹的,这回三步上前一把拎过昊哥儿:“做甚惹你妹妹,不许胡闹。” 蓉姐儿眨巴眼睛瞧了,看见槿娘待她笑,也不觉得欢喜,抿了嘴儿蹲下身把大白抱起来,回到自己屋子里去,阖上了房门,只留萝姐儿在里头:“大白,你乖,不出去。” 汪文清这回没单给王老爷奉年帖,他从袖袋儿里头掏出两张来,一张给了老丈人,一张给了妻弟,口里还要假斯文,秀娘从未见他脸上这有样好的脸色。 想到他夫妻两个把个一两多的银子还伸手讨了去,又是作张又是作势,差了个娃儿跑腿,合演一出大戏,心里就有些过不去。这一家子都是薄情的,拜高踩低,连骨肉情分都不顾,此时知道有油水可捞,又做出这难看样子来。 秀娘扭了脸儿不去瞧他们,自家到灶下,把桂圆拿在手里剥壳儿装围碟,算盘一个忙得团团转,汪文清自己家没考中秀才,不过才当了个童生,就真把自己当成举人老爷了,看见有个小厮可着劲的使,一息要茶一息又要酒,还要嫌好作歹。 纪二郎倒老实,他如今还是个捕快,恁他怎么低眉顺眼,王老爷只压着不把他提 上来,桂娘领了萝姐儿去央了几回,王老爷知道这个女儿扶不起,只点头不办事儿。 倒似拿着萝卜引驴拉磨,叫他看得见吃不着,只能一步一步往前使劲儿。这回子别说打骂,就是热气也不敢呵了一口去。 秀娘在灶下,听见两个娃娃在廊下说孩子话,萝姐儿兴兴头头的,大眼睛跟桂娘一般模样,黑眼珠子亮闪闪的有神:“我爹给买的。”说着指了头上的纱花儿:“这一个给你。”从荷包里头摸了朵一样的出来,蓉姐儿接过来,细细的手指拈了花梗转一圈儿,抬起头来对萝姐儿笑。 桂娘收了瓜子花生的壳儿进了灶下,脸上盈盈全是笑,她心里都是喜意,看见萝姐儿把花送给妹妹,笑得更欢:“喏,非要给她买了一匣子六枝的,我要拦了,他还不乐意,说是给别家闺女都有,咱家也要有。也不想想别家的都能说亲了,萝姐儿才多大点子。” 秀娘不好在这时候浇冷水,只好跟着笑:“可不是,瞧蓉姐儿的爹,这一身身的小衣裳又费工又 费料,上回还拿了块整料子要给她做斗蓬穿,她小人家家一个,哪里用穿这个。” 杏娘把女儿叫丈夫抱了,自家闪进厨房里来,见了锅就开盖,拿筷子挟桂娘做的大肉吃,她口里嚼了,嘴上还说:“嫂嫂也是,如今哥哥发达了,你就是当家太太,要我说,蓉姐儿穿这些哪里就费工费料子,往后她长大,菱姐儿不是也能穿。” 菱姐儿还抱在怀里,秀娘不好不接她的话头,只是笑:“我都给攒着,菱姐儿能穿的时候全给了她。”杏娘又拿筷子去挑了块厚片的猪头肉,桂娘赶紧抢下她的筷子:“还没上桌呢,吃空了多不好看。” 杏娘扯一扯嘴角:“哪里就吃空了,不是还叫了得兴楼的席面么。” 正说着,伙计送了席面来,一应红漆描金的食盒子,六个冷碟儿六个大菜,还有店里订席面摆的银酒器银著儿,一桌儿摆开来晃得人眼都花。 金银肘子,炸大虾丸,油炸烧骨,蒸得嫩嫩的野鸡脯子肉,这几样都寻常易得,难为一坛子糟鱼,是拿鲥鱼切了段儿,放在瓮子里糟的,拌上香油,隔了水蒸出来。 这东西价贵,三两银子一半儿是花在了这条鱼上,其余六冷六热六个碟儿,无非做的精致些,桂娘把自家做的菜也端上来,也不分甚男席女席了,一半儿围了女眷一半坐上男子,端了酒盅儿敬酒吃喝。 杏娘的丈夫还抱了女儿,菱姐儿踢了腿儿不肯睡在床上,一 放下来就哭,他只好抱了颠个不住,杏娘自家坐着吃酒挟菜儿,还是桂娘说她:“你不去帮把手儿,他们爷们儿要碰杯呢。” 杏娘还磨蹭了不肯,秀娘原不耐烦跟他们一处坐,立起来走过去接了菱姐儿:“你们用罢,我抱会子。”梅姐儿赶紧站起来要接手:“嫂子去吃,我来抱。” “你也真是!”桂娘还待再说妹妹,秀娘冲她眨眨眼儿,桂娘只好拿肉汤淘了饭,两三口吃尽了,去接秀娘的手:“你也去用,孩子我抱着。” 席上自然是各式各样儿的奉称话儿,槿娘只把王四郎夸上了天:“原生你的时候,咱们屋子里都有红光,我且记事儿了,给你接生的婆子说她这些年都没见过力气比你足的,不用人拍就挣扎着,差点儿都抱不住。” 王四郎还记着他是怎么出的泺水,待槿娘便淡淡的,倒着意问了几句纪二郎的差事,也有心刺他两句:“你这捕头一月能得个几钱银子,不如卸了差事,跟我跑货还多得些子。” 纪二郎志不在此,他不为着银钱,只想在这一方有些权威,满面堆了笑,把起盅儿:“四郎一向有出息,可叫我说着了,来来来,咱们干了这一壶儿。” 几家人把席面吃的干干净净,连那摆盘儿衬碟子的浸橄榄都叫杏娘嚼吃了,等伙计带了点心来收碟子,算盘摸了几十个钱作赏,端了猪油拌馅的小蒸饺儿,鸭脯子肉裹的烧卖,软香糕金橘饼,还有一大海碗的酒酿红白丸子汤。 还是连汤带水全都吃尽了,汪文清最甚,他最瘦肚皮小,哪里吃得了,却一样都不肯放过,单捡了烧卖小饺儿,把皮子拆了,专吃里头的肉,面前一碟子盛的全是面皮糯米。 一个个又吃又拿,王四郎还包了岁钱,每个红封里装了一两银子,就这样秀娘还见槿娘杏娘两个凑一处儿,捏了红封儿吱吱歪歪个不住。 待见梅姐儿的新闺房,两个更是不平,屋子原叫打通了赁出去养蚕,如今要烧碳又显屋子太阔,正当中立了架屏风,木头雕的梅兰竹菊,挨着床,好挡掉些冷气儿。 槿娘看一回啧一回嘴儿,杏娘一进屋子便哼了一声:“可真是越富越小气了,原来还给一百文呢,如今这样富了,竟只有一两银子,要我说便是各家给个一百两又有甚个说头了。” 梅姐儿只听不接口,槿娘杏娘两个挨在一处把今儿席上的菜都评品了一回:“我可听说这是下等席,且有那五两八两的怎的不喊了来,银钱沾不着,吃喝总要尽够的,嫂嫂忒小气 了。” 梅姐儿耐不住回了句嘴儿:“若不是嫂嫂把得家,咱们这些年还不知怎生过呢,哥哥的银子还要到乡下买地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槿娘赶紧拉了她:“甚!要买地?买在哪儿?是不是本家?” 梅姐儿只知道要买地,再不晓得买的是水田还是茶田,摇头不知,又被槿娘点了头骂,杏娘插了回嘴儿:“我听说,那边养活的嗓子坏了?” 这两个又挨在一处幸灾乐祸:“该,前世不修的东西,投到她肚子里还能有这个什么好,往后看她往哪里说人家,若来问我,我便照直了说,连个阉鸡的嗓子都不如。”说着又挨在一处笑。 梅姐儿与姐姐们说不到一处,到灶下帮了桂娘洗碗,跟她挨在一处:“我瞧着姐夫脸上笑都多了,萝姐儿也是,三姐你总算熬出来了。” 桂娘抿了嘴儿笑个不住,往常这时候纪二郎早就不耐烦等她,早早家去了,如今却在外头喝了茶就着花生,她心里泛了蜜似的甜,湿手拢一拢头发:“想是我去岁捐的门坎,菩萨见我诚心呢。” 算盘没吃饱,没剩下多下菜,他原想拿汤淘了饭填饱肚皮便罢,秀娘看不过眼去,把了他钱叫他买大肉包子,算盘买了两只,见着蓉姐儿想吃的烧卖都叫挟光了,又拐到得兴楼现等那刚出笼的,偷偷包在油纸包里给了蓉姐儿。 蓉姐儿这回不认生了,看见算盘摆手叫她不要声张,捂了嘴儿从窗框里接过去,在屋里跟萝姐儿两个挑肉给大白吃,大白从不跟在桌子底下讨吃的,它只伏在那儿,你给它它且还要拿爪儿扒拉一回才吃下嘴,家里这些人它只绕了蓉姐儿的脚蹭着撒娇要东西吃。 人一多便顾它不上,蓉姐儿肚里不饿,不过眼馋烧卖,拿了两个吹凉了扔在地上,大白歪着脑袋吃尽了,萝姐儿看了不住羡慕:“我要养一只就好了。” “它可暖和的呢!”蓉姐儿翘起小巴,得意的唤了一声:“大白。”说着坐在踏脚上拍拍自己的腿儿,大白正咬嫩鸭肉,听见叫它,把整个儿烧卖衔在口里,走到蓉姐儿脚边,把身子压在她脚上,再去啃吃烧卖。 萝姐儿蹲下来看着它吃,也跟着叫一声:“大白。”大白抖了抖猫耳朵,头都不抬,吃尽了一只拿舌头舔了爪子洗脸,便是萝姐儿拿荷包上的穗子引它,它也只瞪了两只眼儿跟着转,身子一动不动。 蓉姐儿把头一摆:“是吧!”说着弯了腰去给大白挠下巴。 ☆、第39章 欲别离欲潘氏警语 秀娘好容易送走了这几尊大佛,歪倒在床上捶腰,到今天她才尝出这富贵的味儿来,那几个大姑子小姑子,不仅待她颜色好看了,连蓉姐儿都跟着沾了光,槿娘背地里头可没少念过,说她头胎就是女娃娃,是个不招福的。 这会儿全变了另一番说辞,说她十指尖尖,是个富家太太的手,根上就是个冒尖儿的,与寻常人不同。秀娘最听不得这话,骨头里都酸,赶紧躲到厨下,由着他们把这一筐一筐的吉祥话往丈夫头上砸。 王四郎吃得醉酣酣的倒在床上,秀娘拿热巾子给他抹了把脸,站起来去点堂前的礼,得亏她把前些日子别家送来的都收拢起来,外头只摆了几色不出彩的布跟点心匣子,就这样还被槿娘杏娘两个分去一半儿。 有些干果仁细点心存不住,开了匣子就住漆盒里盛,这些东西年节里头东家送西家,西家又往东家拎,哪里如铺子里头现称的新鲜,秀娘不许蓉姐儿吃匣子里头的,捡那看着新鲜的摆出来,再给钱叫算盘到果子铺里现称了家来。 蓉姐儿吃了个杏脯,啃得干干净净,把核儿吐出来捏在手里,摇一摇里头还有响动,追了算盘问他:“这个埋地里,长出树苗苗么?” 算盘对着她就笑,一本正经的同她玩儿:“不晓得,埋了试试看撒。”他说话还带着蜀地口音,找了树枝子在冻土上扒拉一个小浅坑来,把杏脯核儿埋了进去,再把土给盖上:“等开春就长出苗苗来喽。” 蓉姐儿笑呵呵的转圈儿,又兴兜兜的去告诉秀娘,秀娘正歪在女儿屋里,王四郎吃醉了摊成太字睡得死,她怎么也推不醒,只好到女儿这来歇晌午觉,应了两声,突然间出声问四岁的女儿:“妞妞,咱还住到外婆家好不好?” 蓉姐儿正张了两只手告诉她春天发芽,夏天就长得比房子还高,到了秋天满树都结出杏脯来,这东西酸,秀娘最好这一口,说要拿了小竹筐去打,打下来全给她吃。 “大白一起去么?”蓉姐儿小胳膊抱在前边,皱了眉头思索,就怕娘把大白甩下,秀娘点点头:“大白当然去,它给你守夜呢。” 蓉姐儿自己踮脚去勾了柜门,从头进扯出一块包袄皮子,爽快的应下了:“看舅舅去!” 秀娘招了手把她叫过来,抱起来脱了小靴:“明儿再去,先歇了晌。”说着脱了她的小袄,拍背哄她睡,蓉姐儿眼巴巴的瞪着帐子,脑袋里还想着要把大白的窝带去,新的一套瓷娃娃还要给姐姐捎上,身子不住扭动着,好一会儿才眯起眼 睛。 秀娘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个法儿,不管到哪儿都要置房子的,身边没个女人还有谁能帮手打理,原是借了陈家大姐的光,她一手一脚全跟着料理了,等王四郎觉出不便来,又有谁来相帮? 不若她自家跟了去,这念头一生便不住的往下盘算,这一路总是走水路过去,王四郎如今货物多了,后舱全是他的,也不妨碍什么,她只躲在后舱房里不出门便是,到了地头要买甚个事物都有算盘跑腿,铺子置起来就住在铺子后的院儿里,等货走的顺畅了,再把蓉姐儿接过去。 她摸摸女儿细软的头发,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自生下来就是她一口一口喂大,打小便没离过身边,贴心贴肉的带到这样大了,冷不丁离了,又不是一年两载,说不得便要三年五年,一想着要分别这些日子,眼圈一红拿帕子压住眼角。 蓉姐儿侧过身子睡,圆团团的脸压得嘴角儿嘟起来,秀娘拿了毛巾给她垫在嘴下,防她流口水,握了小手,揉在手里不住摩挲,长长叹了一声气。 第二日要去沈家拜年,照旧还是叫算盘雇了个赶了大车过来,原先都是一早就去,秀娘还要帮着嫂嫂忙些灶下活计,今儿王四郎偏偏躺在床上不动,秀娘都已经吃罢早饭,梳头插戴起来,王四郎还打着哈欠不动弹。 秀娘心知他是要最后一个去,譬如高大郎似的,每回都是最末一个,赶了车带了小厮儿,拎了满满当当的东西去岳家。 她心里知道嘴上却不说破,叫算盘到炙肉铺子买上二斤猪头肉带去给沈老爹下酒,蓉姐儿不肯吃给她炖的烂面条,吵着要吃包子,还点了名要吃鹅肉的,秀娘正唬了脸要训,王四郎在里头懒洋洋一声:“算盘,去买了来,我倒也有些馋了。” 鹅肉比鸭子肉的更香,蓉姐儿笑咪咪,秀娘拿手指头点她:“小吃货一个,都吃出花儿来了,小心肚皮撑得迈不动步子。” 蓉姐儿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袄儿穿着身子是有些肥肥的,她伸手捏一捏肚皮,托腮想了一回,伸根指头出来,点了大门:“坐车呢!” 惹的王四郎在里间哈哈笑,笑得急了呛了一口,秀娘赶紧拿了茶进去,叫他漱了口出来用饭,王四郎趿了鞋子走到门边,一口茶尽数吐在院里,坐到桌前摆了手不吃那烂面条:“昨儿有些积食,盛碗白饭来,拿茶汤淘了便是。” 一碗冷饭加上茶叶,用滚滚的汤水浇下去,不一时叶芽儿的颜色舒展开来,汤儿也是绿的,白饭泡得胀大,加上拌几 片虾米,秀娘给他切了碟儿酱莼菜碎沫,一齐淘在汤里吃了,吃得浑身发汗,才站起来穿衣穿靴。 蓉姐儿抱了个鹅肉包子,把最外头那层面皮先撕下来嚼吃了,软软的白面掰开来吃里头沾了酱汁那一面,咂巴着小嘴儿,悄悄把肉给大白吃。 “恁它个猫儿,还吃这个!”秀娘握了女儿的手不给她喂,蓉姐儿眼巴巴瞧着大白,大白知道被赶,甩了尾巴回屋里去,只瞧见一只爪子露在门外头。 蓉姐儿一路坐了车都闷闷不乐,秀娘想要哄她,点了礼盒:“哪一个是给姐姐的?”问了两回,蓉姐儿才抬头,嘴巴还嘟着,手指点点包了红纸的:“这个给姐姐。”里头是一套新的瓷人娃娃,王四郎办了两套,一样儿给蓉姐儿,一样给妍姐儿。 王家一家子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大车,高大郎跟丽娘两个早早候着了,人全齐了,只等着王四郎呢,他一进门就先是自罚:“晚了晚了,我罚酒三杯。” 叫秀娘一把拦了:“你吃这三盅儿,还能立着拜岁?”一把夺了他的杯子,笑:“原是蓉姐儿闹呢,以为是要来舅舅家住,拿了包袱皮要包东西,还要把大白的窝也带了来。” 惹的沈大郎一阵笑,一把把蓉姐儿抱起来:“怎的,想娘舅了?” 蓉姐儿勾了舅舅的脖子笑,又去跟妍姐儿说话:“姐,我送娃娃给你。”上回失手打了妍姐儿的娃娃,蓉姐儿是听见沉船哭,妍姐儿是打烂了娃娃哭,哭得泪人儿一般,虽叫兰娘劝住了,到底失了爱物,不乐了许久。 此时打开新匣子,里头的娃娃比原先精致好些,眉眼头发全是上了釉彩的,连裙儿都是细细画出来的,上身儿一件红裳子,下身一条白绫子的百褶裙儿,裙底儿露了个大红鞋面画的了鸳鸯的鞋面儿,妍姐儿一拿到手就不肯放了。 两个娃娃喜滋滋在一处玩耍,潘氏拉了秀娘进房,开了半扇窗儿指了厨房给她看:“不意竟是个老实的,我叫她妆成个寡妇样儿,就真个穿了孝,人也乖巧听话,叫烧柴就烧柴,叫绣花就绣花,你看我这身衣裳,你嫂嫂赶不过来,多半件儿都是她给裁的。” 秀娘伸头一看,果是穿了素白的衣裳在灶下烧火,切得了冷碟儿只交给算盘,自家不往堂前来,潘氏又夸一句:“还晓得避人,撞见过一回你哥哥,在家就不肯出房门儿了,瞧着倒是有规矩的,怎的落到那脏地界去了。” 潘氏这人耳软心软,是个银样的蜡枪头,嘴里说的再凶,瞧见别个 软了,自家也硬不起,原是存了心要折腾折腾玉娘的,见她老老实实的烧灶做饭,自家只在厨下吃,不肯上桌。又拿绣了花的帕子交给她往出卖,心先软了一半儿,潘氏说完这些,睨睨女儿的脸色,又警示自个儿一句:“还要看个天长日久呢,可不能叫她摆这个花花样子给哄了去。” 秀娘哪有心思同她说这个,外头热闹着,她扯一把潘氏的袖子:“娘,等清明收了茶,四郎又要往外去了,这回可是要在外头开铺子的,一年两年不好说,三年五载也不定呢。” 潘氏一听就晓得她的意思,抿了嘴儿思量一回,拍了巴掌:“你跟了去!”潘氏拉过秀娘叫她坐在床沿儿上,摸了她的手:“这一个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还不定的,瞧她今儿往不往女婿面前凑,就算这回真的带了根儿无孔的莲藕回来,外头那起子狐狸窝狐狸精多的便是,就是原来没有,勾搭几番也生出花花肠子来了。他要置房子开铺子,身边没人打点怎么使得,现成的捏住由头跟他去,蓉姐儿我给你带。” 这正说中了秀娘的心思,她一来确有这些隐忧在,二来又担心王四郎在外头,看不见摸不着,也不定怎么着,好容易攒下这些家业,手一松也不知撒到何处去了。 秀娘心里虽这样想,又舍不得女儿,蹙了细细的弯眉:“容我再想想,总还有两个多月,且看看罢。”她们这里刚说完,外头丽娘掀了帘子进来:“躲在里头作甚,赶紧出来,都敬酒呢。” 高大郎又喝得面似关公,把了盅儿还不肯放,丽娘要夺他伸手拦了:“连襟,外头如今传你呢,好些人到我跟前打听,想跟着做大生意。”他一吃了酒就有些大舌头,含含混混把话说了:“叫我都,都给拦了,你这桩好事,哪能落到旁人那儿,但凡有用得着我的,且说一声,栋梁挨不上,还能给你压个檐儿。” 王四郎原就想把这事儿落在高大郎身上,他一个嘴碎似妇人,二个家中富裕,只有旁人沾他的,他再沾不了旁人去,喝尽了一盅开了口:“原就想劳姐夫,你家这些田地在乡下,可有甚个好茶园要出卖?” 高大郎吃得钝,半日才转过来:“我仿佛听见一耳朵,明儿,明儿就帮你问去!”两个碰了杯儿,王四郎也没冷漠了沈大郎,晓得他不会吃酒,也不强他:“多谢着舅兄看顾,我明儿要去江州置个院落,里头的家伙什儿再不劳第二个人。” 孙兰娘原有心不懑,因着带家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寡妇,她是晓得首尾的,心里疑这女人同王四郎有些干系,叫秀娘打 发到娘家来的,待她撞见沈大郎一回更是咬碎了牙儿,后头见她是个吃苦肯做的,帮了不少手,又避了不再见人,就又放下心来,知道王四郎这桩活计好歹能进帐十多两银子,一年的收息,也陪着吃了一盅,哪里知道王四郎又单敬她一杯:“劳嫂嫂给蓉姐儿裁衣。” 孙兰娘哪里受过这个,嘴里哎哎出声,低了手不敢受他的敬:“不过动几下针线,哪里就劳动了。”羞眉羞眼的把酒喝尽了,转身到屋里看见两个女孩正在玩瓷娃娃,搂过蓉姐儿问:“舅姆煮了银耳汤,要不要吃。” ☆、第40章 四郎得意又忘形 既定了主意要跟了丈夫一同出门,秀娘又生出万般不舍来,看着蓉姐儿小人家家坐在椅上翻花绳,影子给太阳拉得细细长长的,余晖照在她嫩生生的脸蛋上绒绒生光。 她还不晓得住到外家去的只她一个呢,这样小就离了爹娘身边,秀娘又觉得肉疼,她看看女儿的小身子就忍不住要叹一回气,叫蓉姐儿听见从小板凳上扭过身子看她,眯起眼睛冲着秀娘笑一笑:“娘,看!”拿着手里的花绳儿给她瞧,她今儿新跟妍姐儿学来的,翻了朵玉兰花的模样,见秀娘点头,别过身子嘴里咕咕哝哝的念宁姐儿。 宁姐儿被陈阿婆带去清波门拜亲,一家子全不在,蓉姐儿偷偷跑出去寻她,拍了门儿没人应,她藏了朵绢纱花儿要给宁姐儿的,一直念叨着。 秀娘见到女儿笑也舒开了眉头,敛敛身子坐在堂前打点些给丈夫带到乡下去的年礼,布匹吃食不算,还有给各家的红封,族里几个老人家定是要去拜会的,这一点满桌儿摆的满当当的,算盘来来回回点了几趟,小声儿说:“太太,还有一箱子香料,要怎么论?” 王四郎没提过,秀娘也忙得忘了问,那一箱子黑乎乎的东西就一直摆在蓉姐儿房里,因着箱子矮,上头便摆了块勾花的织布给蓉姐儿当桌子用,摆满了她的玩具,布老虎瓷人儿,还有用空了的描花胭脂盒子,秀娘原还怕叫大白扑了去,这猫儿却通人性,从不曾摔打了东西去。 听见算盘说,秀娘才问:“那一箱子气味儿冲人鼻头的到底是个甚?我倒未没见着过。” 算盘立住低头:“回太太的话,那是一箱子胡椒,原是想带在路上卖掉的,因着下雪刮风,老爷急着家来,就不曾往铺子里头卖。” 也是蜀地才有此物,这儿的人别说吃,就是看也不曾看过,既是香料秀娘就怕它干摆着霉坏了:“这样摆着却不是个事儿,此间雨水多,受潮长虫岂不可惜了。” “家来前原带了十口箱子,碰着过年路上雇不着大车,只好把另六箱子寄在当铺里头了,老爷说了,开了年还要去赎的。”算盘一面边一边度了秀娘的脸色,见她实不知情,便又说:“老爷怕是欢喜的忘了。” 王四郎还真不曾提过,秀娘更是定了心要跟他一处去,丽娘白日里劝了她还不算,到要走了还扯了她的袖子不放,嘴儿往在灶下的玉娘身上一呶,压低了声儿:“可千万别撒了他出去,到时你死守活守的,不定就守出个两头大来。” 但凡客商贩夫,有了积蓄银钱,开了 铺子商路,在外头讨个一房打理家事,家乡还有一房糟糠,原配妻儿倒不如外头讨来的这个日子过得好,为着一个近在咫尺,一个远在天边。离的近的这一房若再有了孩儿,便只当着正妻来待。 家里那一个好容易盼到男人家来,淌了泪的要迎,一进门便是两个,娘家看着女婿发达,少有硬了性子起意告官的,只好把苦水往肚里咽,到时少不得当个平妻,只当是两头大。 这还是带了外头进门的,若是外头那个手段足,一房享了富贵,一房还在乡下苦捱,回去也不许男人带钱周济,只作外头没挣多少银子,叫家里那个吃糠咽菜,外头那个却是鱼羊大肉。 如此一来更要跟了去,女人心意若是铁打的,那男人便是流水落花,好时千般好,一旦转了心意便是竹篮儿打水,连鱼苗都捞不上来。 算盘一样样儿的数给秀娘听:“一箱子是白蜡,一箱子是檀香,一箱子杭州织的绢纱,一箱子蜀锦,为着如今用不着便先寄了,还有一箱子拙贝罗,一箱子水银。” 一箱约摸有个七八十斤,这几箱子东西倒又好值个四五百两,秀娘暗暗记在心里,只等着拿话儿问王四郎,可这一日却直等到月上中天,他还在外头不曾家来。 这个年是王四郎过得最吐气扬眉的年,那些个原来同他走的近,一遇上事儿就缩头割席的,这会子全上门来拜会,就是街上遇着了,那些原叫他王老弟的,如今叫了他一声王四爷。 这一声四爷让王四郎通体舒泰,一回二回还觉得脸上烧得慌,到后头,再有那跟他攀上关系叫声四郎的,他反而作不得好脸给人看了。 他路上遇着了原来一处交际的那起子帮闲们,拉了他的手儿不肯放,把着臂就要去喝酒,王四郎晓得是让他作东道,也不推拒,带了一桌子人往得兴楼去,一坐下就要了个五两银子的席面。 把那些人看得直啧舌,一个个吃的腰满腹圆的,整整喝下两坛子酒去,吃得面似关公,搂了王四郎的肩头不放:“哥哥且提携弟弟一回,我家里等了米下锅呢。” 王四郎把话儿茬开:“陈大耳朵如今流落到何地去了,怎的这回不见他。”何县令断了个糊涂案,又不好只轻判王四郎一个,那个陈大耳也不是主谋,不过是个帮手,便把他发到采石场去采石,劳役满了,再没见着他过,只听说也是去了外地谋生路,一年不曾家来,连信也无。 “他那个老婆都已经改了嫁,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带了儿子,咱们哥几个 ,若是过了南水门,也去买些个豆腐周济周济。” 王四郎原恨他胡乱咬人,听见这一出,又有些可怜他,从袋里摸出一块五钱的银子:“将这个带给他老娘,虽是他犯浑,寡母小儿也跟着吃苦头。” 那些个就又捧了他,说他是个侠义心肠,奉承话儿说了一萝筐,哥哥弟弟嘴上叫得亲亲热热,一等王四郎吃醉,便摸了他腰上的荷包儿金三事,钱袋子里统共几两银子也全给分了,还有那些个连桌上的汤水也不放过,没动过的肥鸡大鸭子,全拿油纸包住了,作鸟散状。 还是得兴楼的伙计给送家来的,秀娘听见拍门叫了算盘去应,扶了王四郎进来,那伙计还等着秀娘会钞呢,秀娘一看丈夫腰上挂的这些个全没了,晓得又没在外头惹上好人,到院儿里问了一声:“是同哪几个吃酒。” 伙计哪里知道,那些个都不是常客:“跟几位相公喝,咱们将要打烊了,见着里间只留了老爷一个,晓得是住这门的,这才送家来。” 秀娘摸了银子出来,又给了二十个赏钱,那伙计知道王四郎被摸了东西,有这几个钱的赏便算不错,带上门走了。 秀娘走到屋内捶他一下:“定是又跟那些个混帐一处耍。”给他脱了衣裳,烫过了脚擦了脸,抱了蓉姐儿到女儿屋里去睡。 算盘就在王四郎门边打地铺,夜里他起来要茶要水,算盘披了袄给他倒,王四郎习惯了也不曾问,喝尽一杯茶才问:“你太太呢?” 算盘把手一点:“太太陪了姑娘睡。” 第二日起来就叫秀娘一通说:“你这付模样不就如一年前一般,栽过跟头的,又跟这起子搅到一块,差点儿把你汗巾子都给解走了,这些个有甚好人去,恁爱同他们一道。” 王四郎理亏,拿筷子搅搅茶汤饭,先喝了一口解酒,吃尽了才道:“我哪里同他们几个混,原是他们走乡串户的,如今要买茶园子,赖他们打听打听。” 王四郎如今想要盘个茶园下来再不能够,眼看开了春儿就要采茶的,再过不下去的人家也勒紧了裤腰儿等上两三月,卖了茶去又好过活了。 哪家也不肯在这个时候卖,买的急了还叫人抬了价儿,他正想趁了茶叶没采之前盘过来,等今年把采摘烘炒都过一道手,做的熟了再贩茶到外头去。 秀娘睨他一眼,也不说破,扭头给蓉姐儿挟了一筷子莼菜,腌莼菜瞧着颜色不黑丑,蓉姐儿含在嘴里怎么也不肯咽“噗”的一口吐到桌上,秀娘 放了筷子就要打,想到就要离开女儿身边,筷子还没放下去就又拿住了。 却把蓉姐儿唬了一跳,再不敢吐出来,眼泪汪汪吃完了碗里的粥,秀娘倒又心疼起来,到厨下召了手叫来算盘:“你去买一小坛子玫瑰酱来。” 蓉姐儿听见抬起头来:“蒸糕么?”她晓得买玫瑰酱就是要蒸粉糕吃了,把碗里剩下的粥菜都扒拉进嘴,跳下椅子去跟大白玩,把皮球滚过去叫大白再推过来,还细细喁喁的告诉大白:“有蒸糕儿吃呢。”,这一来一往的倒好玩个一上午。 王四郎将要出门,却见着王大郎立在门边,正做个扣门的姿态,看见他出来扯着脸皮一笑:“四郎,真个是巧了。” 王四郎对他的来意只作不知:“倒是不巧,我正要坐船到乡下去,你来何事,可急?” 王大郎是被朱氏苏氏两个作死作活劝了来的,自王四郎答应了要带他做生意,朱氏便见天儿的在儿子面前劝,他才失了本钱,哪个也不肯賖帐给他,王老爷又只作不知,不肯再贴补,朱氏的私房为补亏空一下子见了底儿,年里虽捞了些,到底不够本钱。 苏氏关了门儿在房里便是哭闹,他这才摸了鼻子上门来,站在门边半天都觉得开不出这个口,才要拍门,王四郎便出来了。 王大郎吱吱唔唔说不出话,王四郎见他窘迫才把手掌一拍:“这几日日日吃酒倒给浑忘了,原是答应了带你跑乡下茶田的,今儿可方便,跟我走罢。” 秀娘在里头见听动静,走到屋门口召了手:“算盘!”算盘小跑了进去,秀娘吩咐他:“看着些,你老爷若要没了分寸,你劝着些。” ☆、第41章 存不敬现世对报应(对齐) 秀娘回屋里打开了蓉姐儿的箱笼,去岁一年因王四郎出了事,前半年都不曾给她添过新衣,还是穿了妍姐儿的旧衣裳,裙角磨坏了的还拿同色的布打着布丁。 到后头王四郎越发有钱往家里寄,才给蓉姐儿添置起来,一多半儿全是从夏到冬的衣裳,春日里倒没个几件。若是自家要走,就得先给她添置起来,潘氏年纪大了,再一个孙兰娘又要看蚕,妍姐儿且料理不过来,哪里还能管到蓉姐儿身上。 秀娘一开箱子,蓉姐儿大白就凑到她身边,见她拿了箱子里存下来的布往自己身上比划,就知道要给她裁新衣,绕了箱子转几个圈儿:“娘,是不是做斗篷?” 王四郎说过一回拿了大红罗呢子给她做斗蓬,再拿羊皮贴金滚边,她这小脑袋里拿记着牢牢的,一知道是做衣裳,就惦记起那斗蓬来。 要在平日秀娘定是不允的,此时正怕她受了委屈,点头应道:“做,都做。”说着叫一声梅姐,让她把间壁的徐娘子请了来。 徐家娘子细论起来倒是她的恩人,平日里也多得她的照顾,这一回开箱笼也有挑些个礼单独谢谢她的意思在。年礼的时候送了一只羊,叫徐娘子冻在外头拿快刀片成薄薄的片儿,又送回二斤,叫他们涮了锅子吃,秀娘想寻个更可她心意的。 想到自己做的那件衣裳她不住的夸口,便取了匹差不多纹样颜色更深的出来摆到桌面上,梅姐儿请了人来,又到灶下提了壶,泡了两枚浸橄榄端上,瞄一眼桌上的布,自家又往屋子里去。 徐娘子一来先是笑:“你可算得了空,我都等了你几日了,怎的,这个富家太太不好当吧。”说着拿了滚茶捂手:“今年倒比往年更冷着些了,雪都下了两场,还都不化,你家的那个茶叶生意要旺呢。” 秀娘待要再叫梅姐儿把灶下蒸笼里的粉糕拿出来,唇还未启就又作罢,自家一面应声一面切了糕来:“可不是呢,这几日正在兴头上,有模有样儿的念几句瑞雪兆丰年,就跟那酸秀才似的。” 徐娘子一通笑,挑了块糕儿送到嘴里,才咬一口里头的玫瑰酱便溢出来,她急急拿手托了,吸溜了酱赞道:“这糕蒸得比点心铺子出来的还强些,明儿入你一股,跟你一道开个铺子赚体己钱。” 这糕是拿新下的糯米磨成粉,用的又是足料的玫瑰酱,刚出笼还带着热气,咬一口满嘴都是玫瑰酱的香甜,无怪好吃,蓉姐儿挨在徐娘子身边,拿两只手摇她的裙子,徐娘子“哎哟”一声:“倒忘了你。”拿起一 个给吹了吹叫蓉姐儿拿了,小口小口咬着吃。 两人说了一回话,秀娘才把那绸拿了给徐娘子:“我那一件已上过身,是旧物了,偏巧有一匹花色相像的,便拿了出来送给姐姐。” 徐娘子推了不肯要:“这匹绸能值多少银子,怎的,你富了就扮那散财童子了。”说着喝一口橄榄茶,把那枚浸橄榄捞出来吃了:“街里街坊的哪要这些个礼,再这般客气,我怎么好意思上门来。” 秀娘拉扯了一回见她不收,才把话透给她听:“原是想叫姐姐多看顾蓉姐儿,等今年收了茶,四郎要到外头置铺子去的,身边没人打理怎成,我便想跟了去呢。” 徐娘子听了一惊,转念一想又是这个理,拿手指头刮了杯子:“倒可怜她小人儿离了娘,你这去了,便把她搁到哪儿心里都要记挂,也罢,不过就这几步路,我常替你去瞧她便是,你那个小姑子,又要怎办?” “说不得也只好叫她回娘家去。”这又是另一桩秀娘头痛的事,梅姐儿好容易家来,还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再叫她到朱氏眼皮子底下过活,怎么也不肯的。 “她那几个姐姐,竟不肯应承?”徐娘子啐了一口:“就只占便宜的时候是亲戚,轮到要担肩挑重担了,一个二个都不肯出头。” 槿娘是怎么也不肯的,桂娘家又是这般模样,纪二郎是个藏奸的,再不能把梅姐儿放在她那儿,杏娘又是个只顾自家门前雪的人,打小就叫抱养出去,跟梅姐儿哪有姐妹情谊。 这三个都不行,便只有住回王老爷那儿了,秀娘叹了一声,待送走了徐娘子,她到梅姐儿屋里,见她桌上摆了各色彩料,正拿画眉毛的的笔在纸上画美人图。 秀娘说不出个所以然,却能评得出好歹,看见她一笔笔在勾勒美人的头发,一条条细细的描出来,这个美人头上还带了花钿。 “倒是越发画得好了。”梅姐儿没甚爱好,便只这一样怎么也不厌,无事便呆在屋里描画,原是绣花样子上的花鸟鱼虫,无天无地的一丛花儿一株树,也不知花了多少,一张载开来的纸从角落到正中,满满当当画的全是,叫桃姐儿一把火烧了去,新得的册子,再不肯当着人拿出来了。 “嫂嫂。”她听见秀娘进来把笔搁了,秀娘也不坐:“我正预备裁衣裳,有几块料子倒衬你,你来瞧瞧。”说着带她到屋里,因着节前先做了袄裙外袍,这一回便不给她做冬衣,只拿一匹银红的出来给她做裙子,还有比甲外衫儿,一应都全了。 从春天一直盘到冬天,平日里一季两件衣裳的做,这回一气儿要给她做十件,梅姐儿便是再蠢也觉出不对来:“嫂嫂,这是怎的了?”说着眼泪就要掉出来。 秀娘赶紧止住了她:“为着你哥哥要在外头置铺子,我得跟了去料理,这一回四季衣裳不劳动了她们给你裁,也免得不如你意还吃她们说嘴,再一个,你既去了少不得一日三餐,这一回嫂嫂带了你去,也给包上餐费,你有个甚想吃的,只管说了。” 梅姐儿还是拿袖子遮住脸哭,两只眼儿红通通,蓉姐儿从外间进来,见她挡了脸,从她袖子底下钻过去,瞪大了眼儿“哇”一声,原想唬她一下,一看她竟哭了,缩回身子,大眼睛直往秀娘身上看,趿着家常的毛鞋子往后拖,到了门边叫一声大白,猫儿半个身子正团在窝里晒太阳,听见叫它只动一动耳朵,蓉姐儿抱了它躲回自己屋里去了。 秀娘找了紫帽儿街有名的戴裁缝来,带了小徒弟量了身,把布绸包了带回去,统共二十件衣裳,秀娘自家只得五件,绸的布的混在一处做,支了四两银子的工费,叫清明前头送了来。 戴裁缝点头哈腰,给蓉姐儿量身也不用小徒弟,自己弯了腰,还不住的蓉姐儿说话逗她:“给姑娘的腰封上绣一只蝶,跟裙子上的花正好配上了。” 蓉姐儿喜欢家里来人,咯咯咯的笑出声儿,还指了大白问:“它能不能穿衣裳的?” “哪有猫儿穿衣裳的,赶紧立直了叫裁缝量腰。”秀娘量完了裙长,又跟戴裁缝说:“给她的裙子里头包个边儿,等再长的高些好放长了穿。” 除了做女人们的,给王四郎算盘两个也裁了些,戴裁缝不意竟接了这一笔大生意,新衣新裳全在年前做完了,这才刚过了年又算是开年头一笔,给他发了利市的,脸上赔尽了笑,带着徒弟回去就开了工。 这一头秀娘打理女儿小姑的衣裳器具,那一头王四郎乘了船到了王家塘,先把带的礼到族长叔伯家里分送分送。 王大郎从来没到过王老爷的家乡,也不知王四郎这一回是来走亲戚的,等再要推又已上了船,他一路尴尬着,王四郎只作不知,进了门儿便一路叔叔伯伯的叫了,有的还磕了头拜年,奉上礼坐到下首同人说话。 他身上这一件皮衣后头又跟了小厮,还拎了这许多的礼,便是村中原不信他发达的人,也知道他这回是真的大发了,又是留茶又是留饭。 王四郎是这些人的座上宾,王大郎却被他们看 得同小厮一样儿,给一碗茶便不再理,王大郎又不能如在泺水江州似的,把王老爷的名字叫出口,灰溜溜的垂了头喝茶,只盼着旁人不理会他才好。 可王四郎偏不如了他的意,到了亲大伯家里,拜完了年招手道:“这一个也算是咱们兄弟了。”伯伯家里自有儿子,几个堂兄堂弟也都走的近,拿眼一扫就知道是那边那一个。 大伯与王老爷长得倒有八成想像,都是圆头圆身子,柱了拐杖咳嗽一声:“是族里哪家的?上来两步,我瞧一瞧。”王大郎一脸尴尬笑意,上去胡乱作了揖,大伯不乐意了:“啧,四郎都拜过了,你怎的不拜?” 大伯家里并未分家,那几个堂兄堂弟还有他们的媳妇一并住在一个院里的,会来事的把眼一瞅,心里啐了一口:“想是不乐意拜您呢,爹,您眼睛花了,这哪里是族里的,不姓个王呢。” 王大郎紫涨了面皮,胸口忍着一口气候,王四郎只搭了手不言语,他又不好转头就走。王大郎一直指望着王老爷能松这个口,把他记到族谱上头,好叫他名正言顺的成了王老爷的儿子,往后得一份子家产。 他原来在外头到处宣扬自己是王老爷的儿子,也有知情的背后耻笑他,可当了面了给他没脸这还是头一遭。到了王家塘更没人认他,大伯也不是真个眼浊了瞧不清,朱氏自嫁了王老爷,便少回来拜祖先,村子里去镇上办事的,她也只按排一顿饭,不叫人住在家里。 乡下人规矩大,进了门再出来便是不给他脸,回来把她说个臭死,朱氏的名气在泺水刚刚臭起来,在王家塘那是从未好过。 王四郎听了这一声比吃了仙丹还要受用,心里乐开了,脸上还要做假,带着他们告辞了,大伯还要拦:“家里吃了饭啊。” “好,我先去瞧瞧我娘。”王四郎一句才说完,王大郎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待想掉头就走又一文钱没捞着,竟真个跟着王四郎到了他娘坟前。 算盘点了一柱香,王四郎捏在手里下拜,猛得磕上十多个头:“娘,儿子如今发达了,来日给您动土造屋,差人给你修屋子住,再不叫它漏风漏雨。” 王大郎袖了手立得远远的,有人经过还背转了脸去,他心里把王四郎骂了又骂,又埋怨朱氏叫他来跟着受这般委屈,看见“先妣王门吴氏之墓”这几个字啐上一口,肚里骂了一句死鬼。 眼见王四郎还跪在那儿对着块石板嘀嘀咕咕个没完,翻了个白眼拿脚去勾地上的黄草皮,不防竟 勾着一根凸在外头的树根,眼看就要往后栽倒,手虚扶住树杆向前倾,一把抓在了树杆上的冰渣子上,向着王四郎亲娘的墓碑狠狠摔了个嘴啃泥。 ☆、第42章 失茶园蓉姐留守(捉) 刚过年关还未及元宵,高大郎就登门告知王四郎帮他相看好了茶园子,他一进门就抱了蓉姐儿左右脸蛋各香一口,惹的蓉姐儿又叫又推,大白拿爪子“滋拉”一下抓破了他的绸裤。 等他放下蓉姐跳了脚看自家的裤子,老长老长一道开口,暗花都给拉破了,蓉姐儿知道大白闯了祸,招手带它跑出门去,敲开了徐家大门,躲到里头去了。 秀娘叫了两声她只不肯回来,高大郎摆了手:“无事无事,我是来报喜的。”他乡下那些田农们送年礼来给他的时候闻说一桩事。 靠着南山后靠了大石山有一个茶村,里头有个茶园要出卖,那主人家原是个积年的老茶农,辛辛苦苦开半片山路种了白茶,先是一亩,再是十亩,到如今已有一百亩地,半座山都是他的茶园子。 父辈艰难挣得这一份家业,到了儿子手里半分也不吝惜,因为茶价连年增高,手里余钱多了,便在镇上讨了一房外室,置屋置院,又是头面又是新衣,一箱箱流水一样往宅子里头搬。 行院里出身有多少是懂得持家的,原有几个院中的相好都是镇上富户,那不肖子还以为搭上一条富贵路,哪里知道同旁人做了一场襟兄弟,还把个粉头当成宝,家里的妻子倒放着不顾,日日只在粉头这里留恋不返。 那些富户闲时爱取乐,专打些叶子戏或推个牌九或赌个色子,他为着要跻身进去,也同他们一道玩耍,那些人的本钱翻他几个倍还不止,一来二去上了瘾,他们不聚,不肖子就自个儿跑到赌坊里头耍了玩,头回二回赢了钱,再往后便没这么好的时运,这个赌字一沾身,哪里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先是典当金银物事,到得如今连外室都养不活,那粉头哀哀求了他,叫还放回行院里,不肖子别无他法,便要出卖这个茶园,好还赌债。 “是山地种的茶,因有半片山都是野生竹林,卖出不大价儿来,我仔细问了,大约是个这个数。”高大郎比出一个巴掌:“你要再好的,别人也不肯在这个当口出卖。” 王四郎谢了一回,带了算盘只作个走亲戚的模样儿,到大石山后走了一遭,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茶园子,别个嫌弃这是山上,王四郎跑船的时候却听了许多养茶经。 那些个贩茶的,不单只贩一样,平地上的盆地里的,还有那山上长的,只要是茶没有哪种是不贩的,各地水土不同,茶叶上市的日子也不相同,不单只有明前出好茶,清明后出的好茶也不少。 茶叶除靠 四时雨水,还须得日头光照,这一片山好就好在,照的时辰不一样,别家平地的茶要熟时都是一齐采摘,只得那几天的功夫,雨水一来,茶叶叫浇得肥大了,便不是嫩芽的价了。 这片山地到有这个好处,从山顶照到山脚,采的时候也分了上下左右,那一片太阳晒得多,先晒绿了嫩尖,便先采了来,只要雇佣一半的人便能采下整个茶园的茶来。 因着急卖,原来值个千儿八百的茶园,只要一次五百两当面交割清楚,便请了里正中人,当场把茶园的契儿改了。 王四郎打听清楚,便寻了中人同那茶园主人相商,谈定了五百两当面交付,约定好了五日之后请了里正写文书,再请保长来看画压,当中这笔中人费用也全由王四郎来出。 哪里知道这样一桩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偏偏坏在了王大郎的身上。 他自那一回跟着王四郎跑了一回王家塘,在王老爷前头浑身墓前行了那么个大礼,任苏氏再什么哭天抹泪都不肯再来寻王四郎,在家便是闷了头大睡,醒了便是去寻那些个旧友喝酒胡耍,没钱了自有朱氏跟在后头贴补,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可他到底吃了这样的亏,原也不是什么善茬,王四郎给他这个没脸,再不能忍。他倒真是朱氏连心的亲母子,两个人想的法儿也是一样,到处宣扬着王四郎这回家来带了多少银子。 初时旁人只道王四郎发达了,可再发也不过是在外头贩货,几百两银子的进项便是翻了天,哪里知道他是贩盐。王大郎朱氏心里也没个数,却把这个数字翻了倍的往外说,把几百两银子吹成了千两。 既不能在他手底下讨到饭吃,到外头坏了他的生意却不过几句话的事儿,王四郎看定的这家茶园,被王大郎那股子歪风一吹,签契当天非要涨个三百两,作价八百两银子才肯卖与他。 王四郎还只以为是茶园主人想想卖得贱了才又加了价,就是看中它半坡是茶半坡是竹才肯出价买下,本来这一百亩田到有一半儿是没甚贩头的毛竹,旁人再不肯吃这个亏买下来,王四郎却想在这里盖上一间宅院,算同那些在南山上造了别墅消暑的人家一样,有个自家的大宅。 这个价儿也不算贵,只是没占着便宜,他思量一回便应下来,那茶园主人一看他这样容易便应了,喜得不行,当场却又交割不了,王四郎出门便只带了五百两,哪想到会涨这许多,便又重定日子再交付。 等到了定日,那人八百两也不肯卖了,要价又涨到了一 千两,王四郎是个气性大的,当即拂袖走人,那茶园主人这才知道失了大笔进项,急赶慢赶的要追,王四郎再不回头。里正保长把那人一通狠骂,再不肯揽他家的事儿,这个茶园越发无人问津。 王四郎到家来才觉出事情不对,到外头一打听,原是王大郎坏了他的事,已经败了兴,再不肯去吞那苍蝇肉,这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出来。 这回不必他自家出手,原同他相好那些个闻着风便凑了上来,趁着王大郎吃醉了回家,在他走的小巷子里摆了一桶夜香,他一脚没踩稳,浇了满身糞。 家家夜里都把夜香放在门边,由着那收夜香的老头儿来把夜香倒进桶里推出镇去,也不只是哪个这样缺德,好好摆在门边的,竟放在路中来,他摇摇晃晃踩着了,还倒赔人家一个桶。 王大郎头发上指甲缝里全是腌脏物,回去把朱氏苏氏熏个臭死,也不叫他到屋里去等,待水烧开了,那些个夜香都在身上结了块,苏氏呕的惊天动地,到第二日屋里子头味儿还没散。 到第二日苏氏还在干呕,王老爷听见反倒问朱氏一句:“大郎的媳妇,可是有了?” 茶园没买着,王四郎只好用了大价钱去收茶叶,五斤鲜茶芽儿才能炒得一斤白茶,产地又少,这才作价比寻常绿茶要贵,他又不似那些茶铺子年年都跟茶农签了契儿,到点儿了便来收茶。 前前后后跑遍了泺水乡下,才收了一船的茶叶,茶叶价加上缠裹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倒跟个一千两齐平了,还不如当时便忍了气把那茶园收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秀娘也一日日的睡不着觉,她跟王四郎一说,他便答应了,原想着把蓉姐儿也一起带走,可她小人家身子娇脆,途上又凶险,要过好几个峡,船上常备着行脚大夫,看看大人便罢,哪里会看幼科。 两个原是一年未见,日日夜里都厮磨在一处,小别更胜新婚,这几日却把蓉姐儿抱到大床上,叫睡在两人中间,蓉姐儿有王四郎睡在身边,倒不敢似跟秀娘一处睡时又要拍又要抱,一上床就乖乖闭了眼儿,不一刻就睡熟过去。 家里日日都在打包东西,差了算盘到江州去雇相熟的船,他们坐着那一艘回来的,还坐那个回去,当铺里的东西,也叫赎了出来,就在江州出货,一半儿卖掉一半儿存着,到了别的地头再卖,总归整个后舱都包下来了,也不多这些货物。 秀娘预备着要走,把一样样东西往箱子里放,贴上红白纸条来区分是甚个事物,摆到一半儿 不见了蓉姐儿,叫了两声不应,却见放家常衣裳的那一箱里露出个白尾巴,晓得是大白在里头,把布一掀,却蓉姐儿也钻在里头,还欢叫一声:“抓着我啦。” 秀娘的眼泪都要淌下来了,一把抱了女儿,梅姐儿跟在旁边陪着掉泪,两个大人哭得泪人儿一般,蓉姐儿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傻乎乎的问秀娘:“娘,你是不是肚里饿?” 到那一日秀娘前一天便把蓉姐儿放到外家去,屋里乌央央全是人,娘家婆家全来了,丽娘知道妹妹放心不下:“我时常去瞧她,怕甚,咱们娘爱的那个样和,还亏待了她去。” 孙兰娘也笑:“小姑子放心,但有妍姐儿的就有蓉姐儿的,等回来可看看她是不是白胖两圈儿!”沈大郎在一边默不作声,秀娘为着这几句心里好受一些。 另几个姑子便只围了王四郎,一会儿说叫他路上当心,一会又说发了财别忘了姐妹,只梅姐儿躲在屋子里哭,这一走就要锁了屋门院门,她便要去王老爷那儿了。 秀娘坐到车上听着车轱辘转,转一圈就掉个两行泪,王四郎原来自家走的时候并没这许多不舍,这回带了秀娘一处,倒有些放不下女儿了,他坐在大车外头还问:“可跟丈人丈母说好了,咱们一年给十两银子,别亏待了她去。” 蓉姐儿正坐在门廊下的大椅子上,荡了两条腿儿跟大白玩,她晃一下大白就往上跳一下,玩得累了,玉娘端了点心果子来,还有一和擦手的毛巾子:“姑娘抹个脸。” 蓉姐儿抬头看了她:“姑娘是谁?我是蓉姐儿!” ☆、第43章 春意浓大白破初 头两日蓉姐儿还不晓得爹娘已经去了江州城,她只当自个儿是到外婆家来玩的,乖乖呆了几日便磨了潘氏要回家:“我娘呢,我娘怎的不来?” 潘氏年纪大了,夜里总有顾不过来的地方,蓉姐儿夜里叫着要茶要尿,她都打鼾听不见,蓉姐儿又去推沈老爹,阿公阿公的连叫几声,见两个都推不醒,憋不住要尿到褥子上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阖家都给她哭醒了,醒了也来不及了,褥子被子全湿了,蓉姐儿晓得难为情,捂了脸直哭,沈老爹穿了件单裤抱了她,潘氏急急换过褥子,才说了一句:“你怎的不喊醒阿婆。” 蓉姐儿又扯了嗓子哭,沈老爹没的办法,套上衣裳带了她到院里去晒月亮,为着哄她,年少时看的那几卷书全从肚子里翻了出来,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床前明月光,这才把小祖宗哄睡了。 到了第二日三个都起不来床,孙兰娘把一砂锅粥都熬好了,把那醉虾米腌酱瓜切了段儿摆到案上,沈老爹还在里头渴睡,潘氏趿了鞋子出来,也不问大清早的熬粥要费多少柴,坐下来喝了一碗,眼皮下面一片青。 玉娘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耷着脑袋的蓉姐儿:“要不,我带了姑娘睡,老太太也好睡个整觉。”她一句话说出来,两只手直绞衣裳带子,垂了头不敢看潘氏。 潘氏叫闹得几日不曾好睡,应了下来,让她带一天看看,“若不成还是跟我睡,你年纪轻轻哪里看过孩子。” “在陈家,也学过照看孩子的。”玉娘低低应了一声:“我原就买来的是下人,给姑娘穿衣喂饭,打扇吹汤,都是该的。” 潘氏一想到是这个理儿,又觉得她会看眼色乖巧的很,不若放了手叫她试试,下回有个甚不凑手的时候,还能叫她顶上来帮一把。 陈大姐的管教妈妈是真个花了大力气调理的玉娘,就跟着陈家二郎的奶妈子学,从刚生的毛头怎么带,一直学到五六岁上要怎么带。 玉娘夜里便拿小盅儿给蓉姐儿喝水,不给她拿大茶缸子灌,给她分好了小碟小碗,单做了小菜喂她,不叫她饿着,夜里既不喊饥也不起夜,拍背哄她睡了,一夜好眠。既有了头一日,便有了第二日第三日。 到后来蓉姐儿便跟了玉娘睡,小人儿白日里玩耍忘形,到了夜里便想起了娘亲,她每每抽抽着要哭,玉娘就抱了蓉姐儿,在不大的屋子里踱步,扒拉开窗户给她看看天上的月亮,哼上两句船歌给她听。 门外头便是河 道,夜里船泊在河道里,还有水浪拍着撞到石壁上的声响,蓉姐儿哭得累了,眯眯糊糊趴在玉娘肩上,听她唱歌谣。 玉娘有一管好嗓子,行院里头唱曲她认第一,现如今原来那些个情哥哥亲妹妹的曲子自是不敢再唱,泺水船户人家的船歌听了这些日子,也学会两支,一只手托了蓉姐,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嘴里便唱:“姐儿头上戴了杜鹃花……” 她把声儿压得低低的,就恐叫人听了去,反复唱过两回蓉姐儿就学会了,一日坐在潘氏腿上绕花绳,嘴里不觉便唱了出来,嫩嫩的声儿奶声奶气的,配着船歌一个拍子都不曾出错,潘氏还道是外孙女听见外头唱学会的,不住口的赞,抱起来香了好几口,到处夸蓉姐儿聪明。 等陈阿婆一家从清波门家来了,蓉姐儿就又有了伴,几个女孩儿日日凑在一处玩乐。秀娘离开之前可着劲儿的在蓉姐儿身上花钱,外头铺子里的玩物搜罗了一箱子回来,刷了红绿漆的七巧板儿,一套十二花卉的花牌,还给那个瓷人娃娃置下一个家。 有床有桌有镜台,难为做得这样小的镜子,把瓷娃娃换成了个木头雕的,手脚还能动,还有红罗裙白披帛给她穿戴,只头是陶土烧的,头发是画上去的。 这东西整个泺水也没第二套,一拿出来,三个女孩儿便不肯离了,围在一起嘟嘟哝哝的说些孩子话,宁姐儿把自家那套瓷娃娃也拿了来,三个人一人拿了一个。 妍姐儿最大,主意也最多,一会儿是姐妹三个去踏青,一会儿是穿上红衣红裙,头上盖了碎红布要出嫁,她在乡下外婆家,见着自己最小的姨妈出嫁,一样样的告诉蓉姐儿听:“要先净脸,还要绞,再抹胭脂,穿红衣,桥子来抬,就是嫁人了。” 清明一过,春意就盛了,游丝飞絮杏花春雨,碧水荡了红花,船橹“呲呀”出声,载了盖着红布的箱子,一船船往桥洞里过去,驶到夫家家里,人间嫁娶,野猫野狗也开始闹起春来。 这时候才晓得大白是只公猫,外头叫的恁的凶,它只懒洋洋的躺了晒太阳,尾巴一甩一甩的就是不到外头去,夜里还是守了蓉姐儿睡,外头母猫跳了檐,踩得瓦片“吱吱”响,婴儿哭似的直叫,它也还是伏在褥子上一动不动。 沈家有只鸳鸯眼的大白猫是整个大柳枝巷都知道的事,大白生了这样一双好眼睛,体长毛白,早就被好几家相中了,想把它求回去,跟家里养着的母猫配种。 潘氏初时不肯,等人家拿了浅浅一竹篮子的鸡蛋并一脸盆猫 儿鱼来,还拿红布在竹篮把上系了个结,潘氏把布儿一掀,点点头应下了,当天单煮了个鸡蛋,把蛋黄挖出来拌了鱼汤米饭,再加上两条炸猫儿鱼给大白加餐。 一面给它吃,一面还在嘴里念叨:“别说咱们吃了你的,这是给你开枝散叶呢,以后猫子猫孙的,你就是猫太爷。”把在坐在廊下摇椅子上的沈老爹烦得直拿拐杖撞地,潘婆子只当听不见,看着大白吃了,点着它的头:“你可吃了啊,吃了人家的蛋,就要卖力气。” 夜里那家人来抱猫,蓉姐儿以为要带大白走,死活就是不肯,紧紧抱了大白不放手,大白喵呜喵呜的叫,借力跃了几下跳到屋檐上,潘氏在下头又是跳脚又是骂猫:“你是个白吃的,赶紧下来,我瞧过啦,那丫头长得俊呢。” 那家人脸上便有些不好看,潘氏看看下面跳来跳去的蓉姐儿,再看上头伏着不动身的大白,脸上笑的尴尬:“要不,把你家的狸儿眼抱来。” 事儿就这么定下了,第二日又是一餐猫饭,这回大白怎么也不肯吃,潘氏哄了又哄,把炸小鱼儿放在小碟子推到它跟前,它就是不动嘴。 潘氏怒了:“恁个不识好赖的猫,等会儿出力气的可是你!”说着把碟儿一推起身转回去,蓉姐儿偷偷把干点心包在帕子里,带到屋里给大白吃,眼泪都流出来了:“大白,你不走。” “它不走,是配种呢。”玉娘到灶下拿了猫饭过来,潘氏拿了它不肯吃,玉娘手里的它也只闻一闻,等蓉姐儿把鱼肉撕下来递到嘴边,它才咬了。 “配种是什么?”蓉姐儿更不懂了,歪了头问玉娘,玉娘捂了嘴儿笑个不住,又不好给个四岁的女娃娃说配种是甚,便说:“配种便是,给大白,添个小白罢。”说着收拾了碟儿出去了。 到夜里那家拿竹篮子装了猫拎过来,大白一听见那叫声就缩在屋里不出来,任潘氏怎么拍巴掌都不应,潘氏接过竹篮,把布一揭,往房里一倒,把门“磅”一声关上了。 蓉姐儿的饭碗都滚到了地下,她站过去勾门,一家子望了她笑,连妍姐儿都在乡下看过母牛配种,只她不知,一边拍门一边哭,里头的大白叫得比她还要惨,外头有人探了脑袋进来,一看晓得是猫儿闹春,又缩了回去。 蓉姐儿发急的拿脚踢门:“大白!大白!”又仰脸去叫潘氏:“阿婆,开门罢,大白要叫它挠死啦。”说着跌在地下哭,玉娘赶紧把她抱起来,屋子里还闹个不休,“匡堂”一声,还有东西打烂的声儿传出来。 潘氏直跌脚,赶紧拿钥匙捅开了门,大白从里头闪电一样的蹿出来,那家人跟在后头进去,见打翻了个恭桶,幸而是干净的,弯了腰爬到床底,把自家的猫儿抱出来,那狸儿眼的白毛猫正眯了眼睛舔爪子,晓得成事了,笑呵呵的走了。 大白整整伏在檐上两天不肯下来,蓉姐儿日日在下面叫它,它只是不应,潘氏要抱她回屋去,蓉姐儿就背身抱了手不理她,板着小脸噘嘴巴发小脾气:“大白肯定叫挠坏了!” 大白终究还是下来了,狠狠吃了两个蛋一碗猫饭,潘氏去摸它的毛:“哎哟,那狸儿眼太悍了,咱们下回找个不悍的。” 沈老爹重重“哧”了一声,潘氏理也不理,等再有人拎了鸡蛋来,大白便早早躲到外头去,任潘氏怎么叫,都不出来。 潘氏迈了小脚踩了石板路去寻它,石坊下船坞边,那窄小的地方全寻遍了,也不见大白的影子。街坊邻居听见潘氏寻了两三日,以为大白跑了,过来要回了那篮子鸡蛋,第二日,大白就自己家来了。 “阉猫瘟猫,恁的没用!”潘氏唠唠叨叨几回,也不再往家招那配种的母猫了,大白又重回到它的垫子上晒太阳,蓉姐儿喜滋滋的,夜里睡觉的时候偷偷告诉玉娘:“我把它藏起来啦,藏在宁姐儿床底下。” 玉娘“扑哧”一声笑了,又赶紧掩了口,给蓉姐儿擦了脸抱她上床脱下外衣,蓉姐儿乖乖躺到被子里,一只手绕了圈儿点素帐子上印的暗花,秀娘教给她的,从一数到百,数完了似模似样的叹出一口气,扭头问道:“我娘是不是还坐船?” 潘氏只告诉蓉姐儿爹娘坐船出去了,等回来给她带一船好东西,蓉姐儿记牢了,看见玉娘点头,鼓了嘴儿小大人似的说着孩子话:“要是船会飞就好了,长了翅膀就到家了。” ☆、第44章 蓉姐初遇少年少郎 清明之后,大柳枝巷儿出了一桩新鲜事,陈阿婆家早年间把街西头那间空屋典了来,原想着给小儿子住,哪里知道小儿子在乡下看蚕,过得逍遥惯了,再不肯到镇上来,就在乡间说了一房媳妇,靠着岳家的茶园栽了桑树开桑园,忙蚕忙茶,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 陈阿婆这间屋白空着也是糟蹋房子,两进的院子,三面是屋,临水的那一面开了门,外头就能泊船,屋子里还有卷棚井台,一家几口人住着正好。 小儿子既不回来,房子就贴了白条儿招租客,这条巷子里都是民居,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看蚕的不肯租,来南山消夏的更不会租,便一直空关着积灰。 谁知竟被人用大价钱租了去,屋子自买来便没修葺过,瓦也是漏的,井也是枯的,陈阿婆厚道,把事儿一项项说明了,愿免些子租钱,叫租客自家去修,一条街上泥瓦工都是有的。 那租客却不要她饶钱,一气儿付了一年的租金,房子敲敲打打修了一个多月,不光砌了个照壁出来,还有个造了个房门的小木板房儿,一溜儿乌瓦白墙,井也叫人掏过,工人连着担了十好几桶的水去,那街边洗衣的妇人见了还道:“恁的清了,怎的还叫你掏。” 工人苦笑一声:“这个精细劲儿,哪家也没有过。”工钱给的是爽快,可人却挑剔,手下那个管事的婆娘,一样样的挑剔,看见人做活便一边眉毛挑得老高,桩桩都不如她的意。 不是墙粉得不白便是柱子漆得不好,边边角角恨不得人跪在地上替她整房子,把原先的卷棚也给拆了,自家又新搭了一个,一盆盆的花儿连着往里头搬。 水里的土里的都有,红粉白黄连成一片,有邻居家的打着送夏盆的名头去探看,回来就啧舌头:“一院子都成了花海了,廊下还摆了几十盆花,卷棚上还垂了紫藤,里面的丫头一个个都穿了红绫裙子呢。” 这几句话一说,一个巷子住的女人们都对这个新邻居起了意头,想瞧瞧到底是个甚样的人儿,到了四月初八佛祖生日这一天,十几抬的箱子往院儿里搬,个个是红漆描金的,到箱子抬完了,后头一顶青布小轿,四个轿夫抬了,到门口停了下来。 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却只看到一个细伶伶的背影,竟还带了缠沙的帽子,遮去整张脸儿,白玉一样的手,搭在管事婆子胳膊上,叫丫环搀了扶进去了。 潘氏拎了花生瓜子去寻陈阿婆,她那儿已经聚了好几个来打听消息的,潘氏同她最熟,一个个撒了生果问道: “那个是哪儿人?怎的这样讲究。” 陈阿婆肚子里也是一包火,她原租这个院子便是觉得管事的婆子爽快的很,头一回来就下了定金,第二日就付了本金,给的还不少,说定了他们来砌墙修房子,万事只要不她来操心。 可陈阿婆哪里想到租的房子还能修出这么大动静来,这家子又是赶着住进来,大半夜还点了油灯砌砖墙,又嫌原来的照壁上头没花没草,把墙砸了重新砌个新的,下面还盖了个鱼池,浅浅的水里游了两条大锦鲤。 后头一进院子里还挖了地砌池塘,从河道里引水进来,两边的屋檐都接上铜铃铛,风一吹就叮当叮当作响,浅浅的两进院落,非要弄成大宅里头的花样,东墙堆个假山,西墙种两三竿竹子,还放着石头案摆一盆小桥流水的盆景。 这家人没住进来,别家却是有人的,有吃奶的娃儿也有做月子的小媳妇,这样吵法怎么开交,街里街坊全来找陈阿婆,陈阿婆上门理论,那管理婆子便不阴不阳的摸了钱出来:“这总够了吧。” 把陈阿婆气的一仰,钱却还是拿了,分给四邻好安抚他们,已是签了契的,叫她倒赔百来两银子赶人她也不肯。 这家子还没住进来,就开罪了一整个柳枝巷的人,大家全都攒了劲儿,一家家都说好了,她们不来送拜会礼,谁也不去送她乔迁礼。 谁知这家竟真的一个街坊也不打交道,天天关了大门儿,只有一个小丫环常出来买米买菜,叫人送到门边,自有人拎进去,除了搬家那日,再没人见过里头的人。 “行事这样古怪,莫不是个妖精吧。”东头的许婆子嗑开个核桃,也不搓皮,扔嘴里嚼嚼吃了:“你们听说没有,南山上头有妖精呢。” 另一个年轻些的笑起来:“南山上的妖精,是个甚?竹子精?还是野鸡崽子精?若真个是跳到我眼前我也不怕,正好一处炖了吃。” 众人哄笑一阵,咂了嘴儿说:“我看那个不是什么正经人,年轻轻的女人家,住恁大一间院子,还呼奴使婢,又不戴孝,连个来历也无,哪家没人声,偏她家一院子一点声响也没的,不是精怪是个甚!” “我看不是那个妖精,是那个妖精呢。”潘氏一口吐了瓜子皮儿:“我离得近,可瞧见了,她下轿子那一拧腰,瞧着就不是个良家,莫不是谁家养的外室,怕大妇知道了打上门来,这才藏在屋里不出来。且看着,不是轿来就是船来,要不怎的巴巴的租了这间屋,既是个有钱的,紫帽儿街不说,双荷 花里也有空屋子呢。” 这话倒有见地,几个人都附合了潘婆子,她便得意起来:“我且进去瞧过一遭的,里头那些个家伙事儿还是我儿子打的。” 为了这个沈大郎在家日夜赶工,这家人似是怕人知道,泥瓦木工全在巷子里找的,大柳枝巷里只有沈大郎一家是做木工活计的,做好的桌椅搬过去那日,潘氏也搬了个新漆的凳子凑热闹。 “我看,光那张拔步床就值个六十两银子,那穿衣镜儿明晃晃的,也要个百来两罢,这付身家怎么的只住在咱们这儿。”潘氏几句话一说,还没等她再开口,间壁沈老爹叫了:“老太婆,别嚼舌头!家来吃饭!”潘氏赶紧把桌上没吃完的瓜子抓了一把往袋里塞,拉了蓉姐儿的手回了家。 谁也没料着,头一个进去逛院子的,竟是蓉姐儿跟大白。大白自跑出去一回便野了性子,它原是家里养大的猫儿,不曾到外头去过,串了几家的门儿,从此就爱从屋檐上到别家去串门儿。 猫有猫道,檐儿跳上不去的地方,还有小洞能钻,大白一路摇着尾巴溜达,大柳枝巷成了它的后花园,蓉姐儿迈了短腿跟在它身后,一人一猫原是嬉闹,一个转身,大白便不见了。 蓉姐儿蹲在地下找它,歪了头往石墙上一看,看见个小洞,大白正在里头瞪了眼儿看她,看见蓉姐儿发现它了,还咧开嘴“喵呜”一声。 蓉姐儿团了身子钻进去,她人小骨头软,小小的墙洞也钻了进去,进去一看原是人家的后院,堆了两块假山石,上面还挂了厚厚一层藤蔓,大白就跳在石头上回头拿尾巴一动一动的招她过去。 小人儿哪里懂道理,眼睛里头只看见猫,嘻嘻一笑便要爬了上去勾它,才爬上一块石头,转头一看竟是从未看过的院落,不由迷了眼,在大石上坐定了,看着那花花叶叶出神。 大白趴在石头上晒太阳,蓉姐儿坐在荫下,也不觉得热,这家主人正在歇晌午,丫头婆子也在廊下躲懒,大白听见屋门一响,就跳到蓉姐儿腿上,还从原来的洞里钻了出去。 蓉姐儿家来已是傍晚,她兴兜兜的去告诉宁姐儿,两个小人把头凑在一处说个不住,蓉姐儿抬高了手比划着告诉她:“可大可大了,好多好多花儿。” 孙兰娘因要看蚕织绸,又把女儿送到娘家,蓉姐儿便只有宁姐一人伙伴,两个约定好了等明日吃了午饭还去看花花鱼鱼。 这天夜里,潘氏口中一直不曾来的船轿终于泊在新宅门前,除了打渔的 几家瞧见,别个都不知道,夜里来的,天明即去,大柳枝巷子里的人却都听见动静,为着半夜,那家里忽的响起了琵琶声。 连着好几夜,夜夜如此,便有人啐了骂:“九条尾巴的狐狸精出世了,咱们这儿又不是花柳巷,恁的不懂规矩,若是那暗门子,很该往那挂红灯的地方寻营生,没的把一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带坏了。” 玉娘听见这话直躲在门里不出去,那不知内情还赞:“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家这个倒好,整日里只是作针线,这样的亲戚才好上门呢。” 潘氏自家也满意玉娘,日子越久越看出她是个心正的,从来也不调三唆四,为着避嫌连胭脂粉儿都不抹,待蓉姐儿又是尽心尽力,应一声坐在门阶上就说:“清白人家出来的,怎么好跟那门子里的比,看看那家的行事,那唱的弹的,勾的男人的魂儿都没了。” 这原是桩风流韵事,过了便罢了,琵琶声响个几日又停了,这么安生了一个月,到了池里莲叶铜钱大,蝉声破土而出的时候,那家的琵琶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响了便没再停,整整弹唱了一旬日,沈家的大门都叫踩薄了一层,沈老爹一看见那些姑子婆子来就背了手出去听戏,潘氏当着人念叨两回,过后还是聚在了陈阿婆家。 “我今儿送了衣裳出去,且瞧见有个年轻的后生在这家后门等着呢,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竟是她的姘头不成?”刘裁缝的老娘最是嘴快,落珠子似的吡吡啪啪一通说。 “毛都没长齐呢,哪里就能弄那个,难不成是儿子?”另一个又道:“瞧着倒是好人家的,齐齐整整的后生,守了后门没人应,怕不是这家子出来的。” 蓉姐跟宁姐两个这条路都走的熟了,那院子里花儿开得好,她们从洞里进去挨在山下偷偷掐一朵便回来,有一回险叫个小丫头瞧见了,大白喵呜一声,两个妞妞趴在石头后面,才躲住了。 只当是捉迷藏玩儿呢,这日又要去,从后门绕过的时候看见个青衣少年一声不响的站在门边,蓉姐儿宁姐儿两个手牵了手挨在一处看他。 他兀自不觉,隔会子便去扣门,里头慢腾腾的应了声,“吱呀”一声开开来,是个丫头的脸,见还是少年不耐烦道:“说了老爷这会子正睏觉,咱们姑娘不好推醒他,小少爷等会子再来嘛。”说着啪一声关了门。 那少年吸几口气才将将忍住,一转身肚里咕噜一声响起来,他立了半日,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未尽,门里的人直叫他干等着 ,不放他进去。 蓉姐儿伸了头看他,嘻的一笑,拿出荷包里装的新造荷花饼儿,抬高了手要递个给他,那少年见是个小娃娃,犹豫一下弯腰接了过去。 蓉姐儿巴巴的看着他,见他只是拿在手里不动,噘起嘴儿:“好吃的。”那少年被她看不过,这才捏了饼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蓉姐儿“嘻”一声笑了,这个荷花饼是玉娘做的,她没学过做南边点心,按着潘氏说的料和了面团,拌了馅料,又照着蓉姐儿的口味加甜淡,蒸出来个个小巧漂亮,这一套模子全是沈大郎闲暇雕出来的。 蓉姐儿把手背在手后,小大人似的说:“这家子可坏,我带你进去呀。”说着指了指拐角那个洞,少年探头一看,板着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影。 宁姐儿见他笑了才敢走上去,挨手挨脚的躲在蓉姐儿身后,凑到蓉姐儿耳边问:“这个,是不是姘头?”陈阿婆家聚满了人,说闲话又不避了两个娃娃,全叫她们听了去。 蓉姐儿直瞪瞪的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姘头。” 少年一口荷花饼还没咽下去,呛得满面通红,咳个不住,蓉姐儿吓住了,宁姐儿拉了她就跑,两个圆团团的小身子跑过小巷子,躲在墙边探头看,那少年已经不见了。 ☆、第45章 王大郎见起色起意少年郎端阳治丧 端午节,家家要喝雄黄酒,蓉姐儿早早就被玉娘打扮起来,她小人儿怎么也不肯往头上戴那绉纱的蜘蛛,还当那东西是真的,玉娘才拿在手里,她就打了她的手拍到地上,叫大白一下子扑住了,用牙去咬。 玉娘叫个不住,大白也晓得不是真虫子,拿爪子扑着玩,沾了一层灰,再戴不得了。潘氏见了现编一条彩绦百索,给蓉姐儿系在发上。 家里早早就开始裹粽子了,潘氏这上头是一把好手,她若是精细了做,秀娘的手艺且比不上她,那粽子是要送亲送友的,潘氏下了大本钱,大块的油肉肥瘦相间,加了麦芽糖的蜜豆沙扑鼻的香甜,还有纯白米的裹了红糖白糖吃,拿刚摘来的粽叶儿紧紧裹了,放到锅里去煮。 草绳子扎出个三角样儿来,剩下小半盆糯米叫潘氏裹出一串手指大小的粽子,一面裹还一面叹:“老了老了,眼睛不成了,原叫是缠个指甲那样大的也是寻常事。” 这串粽子蓉姐儿稀罕的不行,拎在手里谁也不肯给,孙兰娘怕女儿吃味,也想给她裹一串,妍姐儿正塞了满口肉,头上的排草蠍子尾巴一翘一翘的,含含混混道路:“我不要那个,没肉。” 玉娘头上也戴了朵八宝花,她原不肯,还是孙兰娘执意叫她戴的:“你又不是真守孝,一朵花怎么使不得了,家里头松快些,到外头再取下来便是。” 她自家的发钗上拿彩绳子绑了红绸裹的小粽子,比潘氏拿粽叶裹的还要小,蓉姐儿转了一圈瞧见了凑过去团着两只手拜拜:“舅妈,我也要。” 孙兰娘抿嘴一笑,弯腰拧拧她的鼻头:“小东西不肯戴豆娘,倒喜欢粽子,真是个吃货呢。”说着到屋里拿了一个绿绸一个黄绸的,全只有指甲盖大小,给她绕进百索里系在包包头上。 沈老爹一早就吃得醉熏熏,手里拎一坛子黄酒,边上摆一个杯子,拿指甲挑上一点雄黄粉往杯子里弹,就用指甲搅一搅仰头喝尽了,招手叫过蓉姐儿妍姐和,拿手指头沾了雄黄酒在她俩的额头上一人画了一个王字,嘴里还念念有词:“雄黄解毒,猛虎镇邪,妍姐儿蓉姐儿百病不侵。” 画完了额就是吃端午果子了,妍姐儿喜欢吃酿梅子,蓉姐儿单捡紫苏团子吃,大白绕了一圈又一圈,扔下去的果子都只闻闻不肯咬,潘氏虚踢一脚出去把它赶走,又虎着脸训蓉姐儿:“尽糟蹋东西。”端午果子都是甜的,猫儿哪里肯吃。 蓉姐儿噘了嘴,潘氏赶紧挟一筷子百草头给她,她哼哼着拿了自己那双小筷 子,把生姜一根根细细挑出来,只吃了杏子梅子脯切的细丝。 一个红漆盒里头摆的都是给丽娘的回礼,这日各家出了嫁的女儿都要回门,潘氏估摸着天色赶紧把盒儿装起来,一小瓶雄黄酒,一条酱黄鳝一条糟黄鱼,几个刚剥出来还在流油的咸蛋黄,一小盒黄豆,凑成五黄摆在盒里,一匣子的拌百草头,一篮子粽子,还有编给俊哥儿玩耍的艾草小人跟鸭蛋络子,满满当当摆了三大盒。 蓉姐儿妍姐儿胸前一人挂了一个彩络子,里头兜着整个儿鸭蛋,正叫孙兰娘拿了铜钱沾雄黄酒给她俩破火眼,蓉姐儿眼皮阖的紧紧的,铜钱擦过眼睛一下,就赶紧往后缩两步,拿手捂住不肯再刮:“舅妈好了,舅妈好了!” 宁姐儿早早就在边外门等了,她也挂了个鸭蛋,笑嘻嘻冲蓉姐儿招手:“来我家,我阿婆裹的枣儿粽呢。”家家都贴了画着五毒的黄纸符,沈家大门上还有一张沈老爹亲画的钟馗捉鬼,家家的小孩子都在巷子里头钻,安哥儿正跟着斗草,两个小人儿跟角力似的拿了根草儿左右拉扯,半天比不出个胜负来。 男娃有男娃的玩法,女娃娃也有女孩儿的玩法,妍姐儿拉着两个妹妹玩去摘河边石砖里长出来的花,一人分到一束,绕了圈儿拍手唱儿歌,原只有两个三,后来一巷子的女娃都来了,排了十多个,齐齐拍手儿唱:“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粽裹糖,龙船下水振鼓忙。” 丽娘的大车一来,俊哥儿就跳下来跟几个孩子玩在一处儿,高大郎抱了食盒,小厮左右手全拎了东西,潘氏笑的合不拢嘴儿。 玉娘避了身正要回屋,不防撞上了王大郎。他跟在丽娘后头进来,手里也拎食盒一篮子粽子,原是王老爷叫他来的,就算四郎不在家,也不能断了给沈家的礼,还想把蓉姐儿接过去玩一日。 他叫玉娘踩了脚吃痛一下刚要皱眉,一打眼见是个俏生生的女娘,通身是白的,只头上戴了一朵八宝花,心里一阵跳,赶紧住了口,脸上带了笑:“可是沈老爹家?” 玉娘吃这一下远远跳开,拿袖子掩了半边脸,又不好不应他的话,声如讷蚊:“是呢,相公找谁?”两人正对答,潘氏一眼扫到了王大郎,凑上去接过话头,玉娘赶紧闪身进了屋,放下竹帘儿,不叫他窥探。 王大郎送了节礼,潘氏原没备下回礼,这会子急急进灶下,才伸了头要叫玉娘相帮,看见王大郎坐在院里,拿了酒盅儿探头探脑的,心里啐上一口,叫了孙兰娘出来帮忙。 丽娘看见这 一遭哼了一声,推了高大郎出去跟他交际,到厨下去:“娘,把我那份先给了他,那眼睛可真不老实,恨不得钻过帘子去呢。” 潘氏一拍脑门,还真忘了,走出去拿那三层的大盒交给王大郎:“里头还有一瓶酒,且拿好了,别酒在小菜儿上。” 王大郎嘿嘿一笑:“见着个眼生的,原还当我摸错了门呢。”有心想要探问探问玉娘,潘氏却只当耳聋了不接话茬,王大郎又道:“爹想接了蓉姐儿过去用个晌午饭,也好一处聚一聚。” “吓!上回差着些就走失了,我老婆子一把年纪,可不敢再受这个惊吓,没得把我吓丢了魂儿。”潘氏这张嘴里能肯饶人,朱氏还叫她一通抢白没词回话,别说是王大郎。 他有心磨一磨,好磨得那小娘子出来,正巧蓉姐儿回来了,脸蛋红扑扑的,才进院子就喊:“玉娘,喝水!” 玉娘听见蓉姐儿叫她,露了半边身子,冲她招手,蓉姐儿蹦跳着跑进去,王大郎看见那半个影子身子都酥了,还要咽唾沫,叫潘氏扯了皮一笑:“天色不早,你不陪了你媳妇家去?” 蓉姐儿喝了水又要跑出去,潘氏赶紧拦了她:“等会你舅带你去看赛龙船的,赶紧别疯玩了,把你姐姐叫家来。” 看赛龙船就要走到清风桥,那里河道宽,石板桥架在两岸间,下面也是石板支起来的,同那些拱桥不一样,三条龙船一起出发,划个百来丈,哪条船先过双荷花桥正中间的桥洞,哪条船便胜了,赢的人还有县太爷给的彩头。 赛龙船有分白天跟晚上,夜上的叫赛夜龙。自然是赛夜龙更有看头,龙头龙尾上悬了彩灯,河岸两边也张灯结彩,鼓手船夫夜里比白日更卖力气。 可经了荷花桥塌,潘氏不敢放了两个孩子晚上出门,便只许儿子带了蓉姐儿妍姐儿去瞧正午的这一场,沈老爹抱了蓉姐儿,沈大郎抱了妍姐儿,还怕亲爹抱不住,谁知道沈老爹喝了几盅酒倒有力气起来,抱着蓉姐儿一路都不要拐杖了。 玉娘看得吃惊,潘氏撇撇嘴角,解下身上的围裙拍灰叠起来:“老东西腿脚一向好,便爱柱了拐作个老太爷的模样,也不知给谁看的。” 俊哥儿也想跟了去,高大郎答应带他看夜龙船,总归他们坐在酒楼上,怎么也不会冲撞了,俊哥儿不乐意,一刻也不肯多呆,高声嚷了要家去,在家只要他一开口,高家老太太就没有不应的。 一路上都有卖艾草菖蒲的,还有挑了担子卖络子跟排草五毒的,蓉 姐儿看中个银样鼓儿,吮了手指头要买,沈老爹问了竟要三十文,换了个画了花卉的画扇儿给她,蓉姐儿也不闹,接过去看着一样五彩色的,拿在手里打了转玩。 白日里看赛龙船的不如夜里那样多,大姑娘小娘子们都着意打扮夜里跟夫郎一处来,岸上全站着带小孩子的大人,挤的水泄不通,清风桥上立了面鼓,还在大鼎里头插了一柱香,时辰一到呜鼓点香。 两岸边全是孩子的声音,三船都有自个儿的号子,嘿哟嘿哟,一人叫了,一船上十个人应,蓉姐儿骑在沈老爹脖子上,舞了手儿看赛舟,手上拿的画扇掉到地下,还来不及拾起来就被人一脚踩污了。 小孩子们不过看个热闹,看见中间那个漆了金红漆的龙船赢了,俱都欢呼起来,那一船的人得着县太爷预备下的彩头,一人一盒子五黄,一坛雄黄酒。 这些寻常物包了红绸盛在盒里倒显得精贵起来,那船夫一拿到手里,便拍开了封口喝个精光。沈老爹酒劲过了发起睏来,沈大郎带了妍姐儿还在玩,他哄了蓉姐儿回去,直扶了头说自家头痛的很。 蓉姐儿摸着阿公的脑袋:“我给呼呼。”说着连吹好几口气,一直皱了眉头跟着沈老爹回家,到家里还告诉潘氏:“阿公头疼!”一付了不得的模样。 潘氏知道丈夫的性子,晓得他必是假装的,气的进去捶了下床板:“便不能多哄她会子!”说着出来串了串五彩团子给蓉姐儿:“妞妞乖乖,你自家玩去吧。”横竖这条街上都是老邻居,怎么也不会丢。 蓉姐儿带了大白又走到那家后门,这回上回那个少年又在,蓉姐儿一看见他就把手里的团子伸过去:“你又饿了么?” 少年身后跟着一个年长的管事,蓉姐儿看见他两人腰上都系了白带子,知道是守孝,玉娘整日戴孝,她问过才知道穿白系白便是亲人死了,小人儿也觉得他可怜的很,叹一口气,把脖子里挂的鸭蛋也拿下来,裙子边带的五毒荷包也拿下来:“都给你罢。” 看着他倒像看着被猫挠过的大白,恹恹的,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那少年站着半晌,才伸手来接,蓉姐儿把东西放到他手里,轻拍两下他的手,软绵绵的手指头拍在少年的手背上,他浅浅一笑,道了声谢,身上甚个挂件都无,摸了一回自家摇摇头,转身道:“黎叔,咱们走罢。” ☆、第46章 上南山玉娘卖帕进吴府宁姐压床 蓉姐儿身上的东西全叫她撸光了送人,潘氏还以为是大点的孩子哄她赛蛋把她的鸭蛋骗了去,赶紧又给她挂了一个,这回不放她出去了,给她个小凳子叫她坐到大门边儿,看着自己供在门边的五色水团子,不叫顽童给摸了去。 妍姐儿家来的时候手上拎着好些玩意儿,沈大郎一头一脸全是汗,握着妍姐儿两只手,走几步就颠她一下,作抛要将她甩出去,妍姐儿紧紧拉住沈大郎的手,一路咯咯直笑。 蓉姐儿见了抱住胳膊,噘起嘴儿,也不看团子,转身回到屋里,叫一声大白,大白乖巧的跳到她膝盖上,把脸枕在它毛里,睡在长踏脚上。 玉娘正在灶下忙着再拌一盆子百草头,一条街的街坊家家都要送去的,院子里摆了四方桌,上头摆满了瓷碗,里头盛着拌菜,全等着端午这天正日子一过,第二日分送出去,一看探头瞧见蓉姐儿自家回了里屋,又瞧见妍姐儿进来,晓得她大约是想爹娘了,放下盆儿抹了手。 “怎的不玩了?”玉娘拿了石榴进来,原是王老爷的送来的食盒里头有一层专放的是石榴,难为这时节就有这样红这样大的,皮薄籽多,剖开来半个,玉娘一点点把外头附着的衣撕了,拿小瓷碗盛了果肉,递到蓉姐儿面前,让她拿着勺子吃。 蓉姐儿似模似样的叹一口长气:“没趣儿。” 玉娘“哧”一声笑出来,摸了她细软的头发:“要不要玩瓷娃娃,还是去找宁姐儿?” 蓉姐儿还是咬了唇,坐起来踢踢腿儿,两条腿伸直了,脚尖一动一动的,小鞋子上绣的五毒虫也跟着晃,伸手接了石榴碗,拿勺儿挖着吃,吃得嘴巴红艳艳的,一碗吃完,就全忘了自家为着什么不高兴,又跑到巷头去找宁姐儿。 宁姐儿跟她哥哥正跟人赛蛋,两个娃娃拿挂在脖子上的鸭蛋对碰,哪个的先开了口子,哪一个就算输,得把自己的鸭蛋送给赢的人,安哥儿身上已经挂了好几个鸭蛋络子,连宁姐儿都分着了。 她看见蓉姐儿来分了她一个,两个人站在一起看安哥儿跟人碰蛋,他那个鸭蛋个头大,砸了好几个都没破,两个人拍手给他加油,又得了一个,这一个叫安哥儿给了蓉姐,他跟个将军似的挂满了彩绦,手里还拎了两个问:“你去不去看赛夜龙?” “阿婆不许。”蓉姐儿看过白日里的,告诉宁姐儿贴糖画好吃,沿着河还有鸡豆米买,一小袋一小袋的分装好了,两文铜钱就能买上一袋,两个小人咕咕哝哝说了半日,沿河人家都升起炊烟来 ,几家人主妇往外一嚷:“开饭啦。” 小孩子们就似潮水一样散去,蓉姐儿也赶紧家去,捧着大瓷碗分到一个大粽子,别个都是绑了白绳子,她的这个是白绳儿跟红绳儿缠在一处,一剥开粽叶儿,里头除了一块大酱肉,边上还包了个咸蛋黄。 妍姐儿眼睛刚扫过去,玉娘就把她的那只拿了过来,夜里便是稀粥配粽子,蓉姐儿拿筷子插了粽子小口小口的啃,酱肉里的咸甜汁和着油脂全化在糯米里,一口咬下去又软又弹,满口都是酱肉香味儿,吃得嘴和油乎乎,她把边边角角的糯米全啃了,才吃中间的肉,蛋黄留到最后一口,吃完了摸摸肚皮,觉得又撑又还有些馋。 潘氏从自己那个粽子上挟下肉来递到蓉姐儿嘴里,蓉姐儿张口嚼吃了,笑眯眯的弯着眼睛,妍姐儿有些吃味,看看自己碗里的,拿筷子去挑亲爹那块。 一桌人乐乐呵呵的吃着,孙兰娘给添了紫苏甜汤,捧在手里说道:“娘,过两日,我还想跟了陈阿婆上南山去。”她又攒了几匹绸,想去南山卖个好价。 玉娘拿眼看看潘氏:“老太太,我也攒了些丝帕,想跟了去卖。”她不能出头露面,寻常能攒几个钱的便只有缝个帕子打些彩结卖上几文,听见孙兰娘说南山上生意好做,俱是大城里来的人,便是提上些价,她们也觉着便宜,丫头们平日里都关在宅门轻易不能出来,到了南山一松快,手里的钱很容易赚。 潘氏挟了块酱瓜:“自然要去,我要带了蓉姐儿去的,你跟着也好捎带手的看看她。”这意思是只带蓉姐儿去,不带妍姐。 妍姐儿当场就不乐意了,拿腿去踢亲娘,孙兰娘不好说什么,夜里就跟丈夫抱怨:“就是带妍姐儿又怎的,还有我看着呢。” 沈大郎把擦面巾子扔到铜盆里,仰头一倒躺在床上:“蓉姐儿爹娘不在,疼些便疼些,你看娘,日日要忙,哪还有功夫盯着你的肚子。”说着把媳妇勾过去:“咱们正好凑了这当口加把劲儿。”孙兰娘捶了丈夫几下,含羞吹灯拉了帐子。 过两日陈家的船坐了满满一船人往南山去,宁姐儿安哥儿自然也在,三个娃娃坐在一处分玫瑰粽子糖吃,安哥儿还带了个牛筋做的弹弓,得意的说要去打鸟,等打着就拿火烤了吃。 一行人出来的早,到的自然也早,来南山的全是泺水镇上人,陈阿婆潘氏两人很快占好了地方,拿竹杆支起了摊儿,上头还挂了个彩幡。 这家子倒不似来做生意的,是来玩耍的,潘氏前一 日就拿茶叶煮了茶叶蛋,早上早早起来把土豆儿往灶里烘熟了,撒上盐,这会儿热起炉子来,拿长筷子一翻,勾得那些个早早出门肚里饥饿的数了铜板儿过来买。 潘氏是一面卖一面吃,剥了皮吹凉了给蓉姐儿,土豆不过小人儿一个拳头那样大,一口就能咬掉半个,茶叶蛋早早煮入了味,蓉姐儿几个明明吃过饭来的,还是一个个的凑在炉子边,安哥儿一气儿吃了三个,还是陈阿婆看见不许他再吃了。 林子里鸟鸣虫叫,日头升起来也还凉快的很,不一时就要有抬了箱笼上山,跟着的那些丫头媳妇手挽了手一路走一路看,玉娘的帕子彩络,才拿出来就买掉两块。 一行人正坐在小凳子上嗑牙,有个家丁模样的从山上跑下来,一路跑一路嚷:“出纹银十两租船,谁家有船!”他后头还跟了个婆子,陈家的摊子靠前,陈阿婆家卖的蜜水酒汁刚摆出来,那婆子跑到一半停了下来,走上来拿了杯子一口喝尽了,抽了帕子不住抹汗。 “我家倒有船,还得栽了咱们家去的,不知是租了到哪和去?”陈阿婆一时与她攀谈起来,那婆子几口把一小壶蜜酒喝了个干净,一听陈家有船,赶紧招手:“小三子,回来!租着了。” 陈阿婆赶紧站出凳子来叫她坐,那婆子看起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下人,穿了绸衣裳带着蓝销金的汗巾子,一看就是主人家派出来办事的。 “可不敢再坐了,烦请赶紧领了我到渡头去,要办的事儿多着呢。”陈阿婆托潘氏看摊儿,把绸将给兰娘,都是定数的,价钱再不会错,她正说到绸的时候,那婆子扫了一眼拍板定下来:“这些个全要了,包起来送到山上姓吴的人家,就说是了升旺家的定下的。” 孙兰娘赶紧拿布包了绸,一下子五匹都出脱了,抿了嘴儿笑个不住,连同陈阿婆那十匹全给装起来,跟玉娘两个原来预备着来回三趟送上去,才跟门房上的搭上话,里头就出来两个小厮,跟着下来把绸布都带了回去。 玉娘今儿出来没戴孝,穿了一身兰娘的蓝布旧衣,见主人家挂着红绸红布红灯笼便问:“府上是要办喜事儿呢?”玉娘倒了杯酒水给那小厮,那小厮甜了嘴话回的也爽快:“是呢,咱家的少爷要娶亲,你这摆的花花黎黎的东西,想是宅子里头的姐姐们都要的,不如你包了到门前去卖。” 玉娘大喜过望,看见潘婆子答应了,赶紧包起来要上去,她一去,蓉姐儿也要跟了去,宁姐儿自是跟她一处,三个娃娃都要去。 一离了 潘氏的眼,玉娘说话做事都爽快起来,小哥小哥的叫个不住,又送他一方花帕子叫他送给心上人,还摸出几文钱来给他喝茶,他收了东西自然肯卖力,到里头嚷了一圈,前前后后十好几个丫头全来了,一个买了个个都要,一会儿功夫玉娘带来的东西大半都卖空了。 等陈阿婆送了回来,就把事儿全套清楚了,原是这家吴少爷要去投军,瞒着娘老子把事儿做下了,家里一听急得不行,可邸报已经下来了,上头就有吴少爷的名字。 原想赶紧家去把婚事办了,好歹叫成了亲再出去,可谁知道又出了丧事,赶紧趁着热孝把事儿办了,这才会在南山上别院里办喜事。 也是订了亲的人家家里,姑娘比着吴少爷还大三岁,怎能不急,两边都急事儿才办得这么顺,一条船哪里够装,租了五条船,一船船的物事往山上运。 那个婆子这样爽快的租下了陈阿婆家的船,又买下这十多匹绸,一来确是用得上,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儿此间却没有,金店里现打的花色又不对,只好多买些能办得着的东西。 二来为着陈阿婆身后玩耍的三个娃儿,成亲那里能少了压床的娃娃,无奈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去寻一对长得好又正适龄的娃儿,这才一眼相中了,男娃儿一个,两个女娃娃里挑一个,听得宁姐儿安哥儿是一对兄妹,那便更好了,一路走还一路说:“若是新娘子能借着你家儿女全双的福份,生下个小少爷就好了。” 那婆子原不是个嘴碎的,陈阿婆却自有一套办法,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听她不住口的抱怨:“真是天杀那个没良心的姑爷,咱们家的姑奶奶哪样儿不出挑,偏被外头的狐狸精迷了眼,还说个甚要抬起来当平妻,我呸!不过一个犯官的女儿,下贱地方出脱的,卖笑卖肉的腌脏东西,怎么好跟咱们家的姑娘比,真是猪油蒙了心!” 陈阿婆一听,立马把两桩事儿连上了,那个租了她屋子的,说不得就是狐狸精了,她压下不说,一路忍了见着潘氏竹桶倒豆子全都吐了出来:“夭寿哦,那天瞧见那个少年郎,原是这一家的姑少爷,为了母亲病重去求父亲的,还是没见着就归了天,作这么大的孽,老天都要收他!” “吓!竟真有这样的事儿,我原还当着戏文里头才出这样的王八。”两个人才说了两句,就有吴家的人送了两套小人儿的红衫来,还有一封大红包:“这是给哥儿姐儿的压床钱,待明日还请阿婆早些来。” ☆、第47章 撞新郎结好因缘卧新床拈和合仙 陈阿婆听见客气话自然高兴,捏了红包一瞧,竟有十两银子的压床钱,这家子恁的大方,便点了头,是个知礼的人家,能结下善缘也是好的。 那个升旺家的还订下了陈阿婆的酒,十坛子玉壶春,这一遭真是赚得盆满钵满,陈阿婆回去就备下酒水,叫船夫再行一趟船,将酒送去。 那船夫只吱唔着不十分愿意,陈阿婆摸出八十个钱来,又饶了他一壶粗酒,那边渡头早就有人在等着,船一到,几个小厮抱了坛儿上山。 陈阿婆拿了小衣裳给孙子孙女试穿,倒是簇新的,有些许不合适,拿了到沈家来,求着孙兰娘帮忙收个边儿:“我这眼儿不成了,要劳你家儿媳妇给补补。”还拎了一壶玉壶春来,这也是她今儿高兴,发这么大的利世,才开张一天,卖了绸又卖了酒,还能带了孙女孙子去大宅门里瞧热闹。 潘氏有意跟了一处去,孙兰娘接了喜衣,玉娘对外说是戴孝的人,只叉了手儿不好相帮,到灶下烧水煮茶,加了一把胡桃进去,绣帕子是来不及了,一晚上倒能打二十几个同心方胜结子,想央了陈阿婆还带她去南山。 孙兰娘几下就收好了边,陈阿婆将孙子孙女的外衬脱了,套上红衫红裤,见十分合身把兰娘夸了又夸:“横竖我一个人看不了这两个娃儿,你不若也跟了一道去,瞧个热闹也好。” 潘氏喜滋滋的应了:“我看那家子倒是讲礼的,明儿咱们一道。”陈阿婆又教安哥儿宁姐儿坐床便是坐着不动,想想又怕风俗不同,就叫他们听话,若是要滚床,那便在床上滚一圈儿。 这个蓉姐儿擅长,原来秀娘在时不许大白上床,到了玉娘这里万事都只依她,把大白洗得干干净净的,抱了它一人一猫在床上打滚,她听见滚床跳起来:“我会我会!” 吴家事儿虽办的急,各色东西却不少,除了衣裳还有两双红鞋子,把两个娃娃打扮的粉团一般,还备了小娃娃头上扎的红绒线红绒花。 宁姐儿穿上新衣原地转上一个圈,蓉姐儿嘻嘻跟蓉姐儿抱作一团,陈阿婆见她俩玩得这样好,笑眯眯的乐,招了蓉姐儿过来摸她的头:“乖乖,明儿你也穿一身红,咱们都去吃喜酒。” 第二日一早玉娘给蓉姐儿换上大红衣裳,连妍姐儿也穿了红,几个女人带上四个孩子,早早上了山,兰娘跟玉娘两个熬了半宿,拿彩绦打了一篮子的彩结,玉娘是孝身,怕惹上是非,只托了兰娘去卖,自家歇在家里做饭,闲时便再多打几个好待来日再去南山。 门房一开看见四个粉团一般的娃儿晓得是管事婆子寻来压床的,赶紧开了门放她们进去,也不计较她们来了半桌子的人。 吴家正嫌来吃酒的人太少,大院里摆了二十多桌根本就坐不满,就是把自家的亲戚全叫上了,再拿帖子去请公门里的人,还有一半桌子是空的,只好又叫老仆拿了礼品请柬往南山上各户人家去请。 到南山上来消夏的非富即贵,一多半儿都是有官职傍身的人,可这端午才过,还未大热,宅子里多是看院的老仆,好些个家眷还未上得山来,去拍了门主人家也不在。 主家便定了主意把几架大屏风把院子隔开,一边坐亲戚当官的,一边坐邻居跟请来帮忙的人,总之先把桌子填满了,叫女家送亲来的看着热热闹闹的,这才喜事才不显得寒碜。 丫环领了蓉姐儿一行去花厅喝茶,那丫头一头是事儿,又要贴囍字又要贴窗花,孙兰娘便帮了把手,帮她在花盆窗框上都浆上红囍字,那丫头捶了手道谢,不一时端了个七色果盆进来,招呼她们吃点心。 几个娃儿跳起来围上去,一人抓了一个福字金橘饼,等管家婆子来了,瞧见桌上的七色果盆,倒对那个丫头点点头,赞她会办事,她忙得脚打后脑勺,只过来同陈婆子说上几句话就又要出去:“新床铺得了就请娃娃过去压床。” 铺床自然是找了铺床姥姥,全福人儿才好,公婆俱在父母双全,儿女还须凑个好字的才行。这个铺床人也是镇上请来的全福人,同陈婆子潘氏都相熟,几个人坐下来嗑回牙,知道主人家昨儿就寻了她,留她住了一宿不放她回去,就怕今儿误了事。 “这一个月里头只有今儿一天是黄道吉日,这家子赶的急,撒银子可舍得呢,你是没瞧见新房里的铺排,就是许家也没这样的排场。”铺床人不仅得了一身新衣新鞋子,还有两匹布一封银子,好茶好饭的用了,嘴里自然吉祥话不断:“老话说的好,女大三抱金砖,早三年原说要娶了,这家子先头老太爷去了,吴少爷便守了一年小祥,等预备下娶亲了,隔房的叔父又去了,家大业大也不见得就强些,单这守孝就耽误人家闺女,这都二十了,再等可真成老姑娘了。” 这些说完了又拿茶水润润喉咙:“倒是那个吴少爷,真是一表人材,腰是腰腿是腿的,黑脸盘还恁的俊。”说着自家也笑起来:“今儿还不被新娘子扑上去正法了。”两句荤话一说,把丫环臊的退出房去。 蓉姐儿坐在罗汉椅子上拿小手抠那个喜字,坐得久了 无趣的很,拉一拉宁姐儿的袖子,两个娃娃溜出门去,陈阿婆叫一声,蓉姐儿拿指头一点:“摘花儿。” 一人摘了一朵月月红,蹲在花坛边玩了会子,看见外头的回廊小道,就又绕了花坛走过回廊,宁姐儿往前跑上两步,正撞在个穿红绸衣的男人身上,眼看就要跌跤,那男人长手一伸把她捞起来抱了个结结实实。 宁姐儿吃这一吓,紧紧攥住他的衣襟,瞪大了眼儿“呀”一声,她不叫便罢,一叫那男人倒哈哈笑起来,一只手抱牢了小娃儿,把她上下一颠,逗了她坏笑:“怕不怕?” 宁姐儿两只手抓得更紧,见是个黑脸的男人,小身子发颤,嘴里求饶:“叔叔,怕。” 谁知道他笑得更欢了:“叔叔不怕,你怕。” 宁姐儿两只大眼沁出泪花花,扁了嘴儿一抽一抽,眼看就放声大哭,那男人着了慌,赶紧要哄她,一只手拍她的背,见她已经咬了唇儿,眼泪都要淌出来了,随手一摸,摸着身上挂的香囊:“喏,瞧这个!” 这东西宁姐儿从未见过,一下子就止住了哭,眼睛里还含了泪,一只手已经松开了,去勾香囊上拿米珠碧玺串成的五色珠串,还有个金子打的囍字儿。 那男人见这套管用,拿远了又逗一声:“再叫声叔,这个便给你。”宁姐儿手指头还扯着上面挂的流苏,噘起嘴巴,小人儿会来事,知道这是跟她玩,不会打她,凑了头过去拿眼泪鼻涕糊了男子满襟,连手都擦干净了才乖乖的叫一声:“叔。” “哎哟,我的好少爷,您快着些,新娘子船要来啦。”后头赶上来一个小厮,叫住男子,见他抱了个娃娃,衣襟上糊成一团,跺了脚直嚷:“喜服都花了,这可怎么好!” 男人啧了一声,把宁姐儿放下,抬起袖子糊乱一擦,这下不仅衣裳糊了,袖口也是粘粘乎乎的,小厮跟在后头抽冷气,他还不在意,甩了手:“赶紧,船不是要来了?” 宁姐儿蓉姐儿搀了手回去的时候,几个大人都在找她们,潘氏上手就是一个毛栗子,蓉姐儿捂住头,要哭不哭,宁姐儿被抹干净脸,一把抱到了喜床上同安哥儿坐在一处。 她刚刚哭的累了,捏着小香囊玩了好一会儿,听见人家叫他们两个滚床东滚床西,安哥儿只当好玩似的滚起来,还把撒在床上的生果桂圆扔到地下,宁姐儿偷懒往帐子里一滚,团成个团儿闭起眼。 蓉姐儿趁着大伙儿分喝甜茶的当口也爬了上去,拍拍宁姐儿的手,见她不醒,把 被子拉出一个角来,把她整个身子都给罩住了。 忙里出错,丫头婆子哪里分得清两个娃娃,眼儿一扫见一个女娃一个男娃坐在床上,只当全和了,外头又是过火盆又是拜堂的,陈阿婆倒是问了一声:“宁姐儿呢。” 安哥蓉姐两个一齐指了指帐子里,蓉姐儿还把手合拢一处放到耳边,做了个睡觉的样子,陈阿婆一笑,就跟潘氏两个坐在对面椅上喝甜茶。 等新娘子进来了,坐床娃娃还不能走,新郎倌系了襟衫喝了交杯酒,应该抱了坐床娃娃走了,那管事的婆子进来一看,一屋子全是女家人,男家亲戚本来就少,都到各处帮忙了,喜房里倒显得空荡荡的,便扯了陈阿婆的袖子叫她装一装相,陈阿婆爽快的应下来。 女家搞不清这是哪一门的亲戚,都抿了嘴儿不说话,蓉姐儿爬到新娘子身边,弯下脑袋从喜帕下面去看那新娘的长相,见她白白的脸盘红红的嘴儿,身上香喷喷的擦了胭脂粉,嘻的一笑,新娘子见是个小娃儿,也冲她笑一笑。 蓉姐儿伸头出来,跟安哥儿说:“新娘子,好漂亮。” 原觉得不合规矩的女家人也没话说了,有几个人陪坐着,总比屋里没人要好的多,见蓉姐儿乖巧还摸了一把糖给她吃,蓉姐儿不认生,往新娘子手里塞了一个:“新娘子也吃。” 到外头开宴了,新郎进来陪新娘子吃千年饭,女家的丫头把两个娃儿抱下来,新郎倌左右两手拿着两杆金秤挑了红帕,喜婆在边上说着吉祥话儿:“称心如意节节高,养个倌倌不做状元做阁老。” 新郎“哧”的一声笑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又恐他说甚出格的话,赶紧上前托了盘儿把红巾接过来,后头跟着的婆子上了一碗千年饭。 新郎倌接过来递给新娘,新娘满面羞意,拿过小瓷碗,银勺子还没舀起一口饭来,就听见帐子里头有人蠕动,新娘子吓了一跳,失手差点把碗给砸了。 新郎扭身一瞧,大红被子里一个圆圆的东西正在动,他掀开来一看,正是他在廊下逗了个大花脸的小娃儿,正团在被子里睡得香,弯腰把她捞出来,宁姐儿还睡呢,头一点一点的,手里紧紧抓了个东西。 这东西不细看便罢,他拿起来一看又是哈哈一声,新娘闹了个大红脸,宁姐儿手里抓的不是别样事物,是女家早早跟来铺床的婆子往里塞的合和二仙,白玉雕的,一男一女正缠在一处,宁姐儿在被子里摸着了,把玩一会觉得有趣,捏在手里睡着了。 新娘眼儿一瞬,羞得脖子都抬不起来,原是女家见女儿实在大了,把原来寻常用的和合二仙换成这般样子的,也是叫他们吹灯落帐后把玩的,叫个娃儿捏在手里,还叫一屋子都瞧见了,新娘子眼圈一红羞得要哭。 吴家少爷却不觉得,在宁姐儿胳肢窝里挠几下,宁姐儿手一松,醒过来了,一眼看见他就甜蜜蜜的笑一声:“叔。” ☆、第48章 夜月明萤火重会晚风急驶船扔驶雷 听见宁姐儿把吴少爷叫作叔叔,只以为这几个娃娃都是吴家本家的亲戚,自然不好多说什么,新娘子只埋怨娘家人不把东西藏好了,又庆幸房里没有多少男方的亲戚,跟着新郎进来的亲戚又看的不真切,这事儿被便含含混混的混了过去。 那管事的婆子赶紧抱千年饭的碗捧牢了重又送到新娘子手上,从新郎倌手里接过宁姐儿,给喜婆使了个眼色,一双描金雕花的龙凤筷子塞到新郎倌手里,拿筷子尖尖挑一点,送到新娘子嘴边,新郞倌也吃上一口,喜婆便叫:“千年和合,百头偕老。” 陈阿婆抱了宁姐儿牵了安哥,潘婆子跟兰娘两个领着妍姐蓉姐,由丫头领着到前厅去吃喜酒,院子里开的桌子,还没坐满,陈阿婆一行被安排在离大屏风最近的位置,因实在无人,连船夫轿夫都没在偏厅里用,只把位子排得远些,挨着门廊一处坐下吃了。 蓉姐儿吃了一肚子糖,坐下便不肯再吃,桌上全是好菜,潘氏只觉得可惜,见远处那些个撑船抬轿的拿着布口袋,用油纸包了整鸡整鸭子的往里头塞,到又后悔没带个东西来盛。 她们来的晚了,菜早早上齐,八宝鸭子里头塞了满满的糯米红枣虾仁,水晶肘子上一层皮冻晶莹莹的,几个女人放开了肚皮也吃不了这么些,最后一大海碗的藕粉丸子,蓉姐儿连汤带水喝了一碗,小肚皮再也装不下了,磨着下了椅子在园子里玩。 陈阿婆不许宁姐儿再闹,怕吃了主人家计较,宁姐儿刚睡醒,人还有些懵懵的,根本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只坐在椅子上乖乖捧了汤喝。 安哥儿早就跟别的男娃玩在一处,到长草堆里去捉萤火虫,蓉姐儿自家不敢去捉,立定看了会子,摇摇摆摆的要出去玩,被潘氏一口喝住了,她自家尿急,牵了蓉姐儿的手去问丫头净房在何处。 那丫头正传菜,两手都捧了盘儿,嘴儿往后一呶,一老一小便往后走去,越走越偏,过了好几条长廊,若不是一路挂了艳艳的红灯,这么黑漆抹乌的,再也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潘氏急得不行,她刚在新房里喝了不知多少碗的甜茶,又不好用新娘的恭桶儿,到了席上放开一吃更急了,想是刚才丫头指错了路。 她左右一看也无人经过,两步下了台阶到了小院子里来,两边墙上都有个月洞门,摆着石桌石凳,她虚指一下:“乖,妞妞那儿去等我。”说着走到墙边,往长草里一躲,解开腰带方便起来。 蓉姐儿乖乖的走过月洞门,探头一看,石凳 上没坐人,可廊下的栏杆上却坐着人,她“咦”一声,跳了两步,笑着凑过去,拿手指头点着那人:“你!” 少年不曾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蓉姐儿,呆了一呆,笑起来,张开手把她抱起来,坐到他身上,蓉姐儿跟他熟了,乖乖坐了不动,抬头往后仰看见他脸上似有泪痕,抬手拿袖子想给他擦一擦,人手小短勾不着,手指头在他脸皮上划了两下,伸回来摸了玫瑰糖给他吃。 少年笑笑摇摇头:“我不吃。”两只手抱住蓉姐儿的腰,蓉姐儿不依,伸了手要喂到他嘴里,少年躲不过低头张口吃了,蓉姐儿这才笑了,软绵绵的小身子挨着少年,两条腿一晃一晃的。 蓉姐儿看长草间点点萤火,伸出手指头点一点天上大颗的圆月亮,又点一点飞到眼前绕着衣服扑来扑去的萤火虫。她点了什么,少年就“嗯”的应上一声。 蓉姐儿忽的不动了,去岁秀娘给她笼了一布兜的萤火虫,给她挂在帐子里头,好像她的帐子里也有个大月亮似的,大白瞪着眼睛看了一夜,一直想往床上跳去勾那个绿莹莹发光的球,蓉姐儿想起这个叹一口气:“我想我娘了。” 少年一动,声音有些哽咽,问她:“你娘呢?” “坐大船,大船不回来。”说着摇摇头吸起鼻子,少年把她抱得更紧,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肉手,想要哄她,蓉姐儿细细一摸,摸着他手上有块硬硬的老茧,拿手指头戳一戳:“这是什么?” “练字儿长出来的。”蓉姐儿点了脑袋“哦”一声,摸过手摸又去摸手腕,觉得好玩仰头“嘻嘻”一声,脸上的泪还没干,就又笑得一团一团的。 少年见她玉雪可爱,不觉也跟着露了笑影,红灯一路点着,到了这个院子方才止住了,全是为了他正守孝,唢呐鼓乐一响,更显得他这边凄凉惨淡,不意竟又遇着了这个小娃娃,少爷拿手摸她细软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 外头潘氏解完手系好腰带,蹲得脚足酸麻,手撑着石凳子坐下来歇脚,嘴里叫:“蓉姐儿,快过来了。”蓉姐儿一听,作势要从少年膝盖上跳下来,少年托了她的腰把她放在地,蓉姐儿指指他的脸,少年以为她有话说,凑耳朵要听,蓉姐儿踮起脚来“吧哒”一口香在他脸上。 玉娘夜里也会哭泣,也是这般不出声只落泪,好几回叫蓉姐儿瞧见了,就拍她的手,香香她的面孔,就像秀娘在时安抚做了夜梦受了惊吓的蓉姐儿一样。 少年怔住了,看见蓉姐儿两只手背在身后,小 身子前倾的模样,摸摸脸笑起来,刚要说话,她便跳了两步跑出月洞门去。 潘氏刚牵了蓉姐儿手顺着大红灯笼往回走,少年立在廊边看她走远,身后的管家提了灯笼来寻他:“少爷,好歹回屋里,吃一杯表少爷的水酒。” 本来他们一家子到南山便是为着母亲久病,听说这里水土养人,便来此间养病,前一段是好了许多,身子一日比一日更有起色了,哪里知道那个贱妇竟也跟了来。 舅舅阖家在此,父亲自然不敢似在家一般轻狂,可他不过初时收敛,去个一夜天未亮就回来,谁知后来越发放肆,几日不归家,好容易家来竟说要把那贱妇接回家来抬成平妻。母亲原已见好,被父亲一激当场吐了血,两三日没捱下来,就此去了。 少年摸了手上的老茧,原说读圣贤书明理,父亲读了一肚子书,明了什么理晓了什么事,他听见管家说话,原想拒绝,既在守孝怎么好用酒水,转念一想舅舅舅姆帮他良多,便是表哥也出为着母亲延医跑了好些门路,便转身应下又问:“贺礼可送过去了?” 家里无人理事,幸而舅舅舅姆出面治了丧,那头又要办喜事又要帮着办白事,自家亲生父亲把母亲气死了才跌脚大悔,日日在灵堂里,说些后悔不能同到千年的话,又把那个热心热意捧在心肝上的外室抛在脑后。 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事,等这段悲伤过了,自然又把那个外室当块宝,说什么她原也有出身,抬进来并不算辱没。 若不是经了这些事,少年原也狠不下心来,他越过气得发狠的舅舅舅姆,冲父亲作一个揖:“父亲的意思儿子自然不敢忤逆,此事已经写信报明祖父祖母知道,若他们应下,孩儿再不理论。” 徐老爷吃这一下再无话说,张口结舌的看着儿子,徐少爷拂袖而去,吴老爷冷笑一声:“妹夫,既妹妹不在了,这原来嫁妆单上的东西,还请妹夫捡点出来,我也好给礼哥儿封存起来,将来等他娶了媳妇,这些东西才好一并全交给他媳妇来管。” 徐老爷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带来的家人却都是过身吴氏的心腹,把她房里各色东西都理起来,也不管是不是嫁妆,一气儿装在箱中,运到吴家。 吴氏在死前叫管事把嫁妆单誊写一份送到嫂嫂处,若不然,在这南山上头吴家人又怎么会带了妹妹的嫁妆单过来消暑。 徐家才刚接着丧报,那头吴家的信就来了,要把礼哥儿接回去供他读书,吴家老太爷虽未明说,吴老爷却派了个妹 妹跟前的心腹回去报丧。 徐家老太太知道这个小儿子媳妇身上已经大好了,不料竟接着丧报,再一细问,原是自己儿子又同那个犯官的女儿攀扯不清,知道他竟当着媳妇娘家人的面说要娶进来当平妻,一面捶桌大恨,一面又要为了儿子遮掩。 吴家本来就存心要闹,白白没了个闺女,还要讨个烟花女进去,岂不是羞辱到自家门上来,徐老太太遮掩不住,事儿一直捅到徐老太爷跟前。 老太爷一辈子要脸,前面两个儿子都受他教导,只这个小儿子是由着妻子宠爱的,想不到而立之年还惹出这祸来,使了一封信,托了人把原来定下的考评,从甲等改成了丙,到下一任,便只留职不起用,断了他的财路,看他拿什么往烟花女子身上花用。 徐老爷这才知道后悔,想把家事再揽过来罢,未娶时亲娘料理,娶了亲媳妇来接手,除了风花雪月,连官职都是刚刚外放的,只得捏了鼻子在妻子灵前忏悔,悔恨他们少年夫妻怎么就走到这一步。 妻孝也要守一年的,樊娘是别想进家门了,头三日还真心实意的哭,想些吴氏刚刚嫁进来时夫妻两人怎样和睦的,把外室抛在脑后,待过了十多日,再想出去,发现身边无人打点了。 他带来的人被打发回衙门帮他请假,说要治妻丧,宅子里又全是吴氏的人,要出门了才晓得身上无钱,连雇船的人也寻不着。 晓得这是大舅哥擎制他,煞他的性子,可他哪里受这样的闲气,要寻儿子寻不着,叫老仆老仆也摆聋作哑,气的只身下山,到渡口要了一只船,使到泺水镇,到了大柳枝巷儿,还没拍门就叫熏个仰倒,原来这外室门口,竟叫人泼了粪。 刚粉过的墙上淋淋漓漓全是黄白二物,街坊邻居全围在一处,跌了腿儿的骂,什么下贱货色,狐狸精怪,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 徐老爷气得不行,刚要骂乡野刁民走上前去,几个人拥了里正保长过来了,全是合巷的人要把这家赶了走,原是左右十户央了保长,保长家也住在此间,他家的婆娘平素也听见这些闲话,便指他去寻里正来,让这家迁走。 谁想着当天夜里便出事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人,夜里一桶桶的粪水往院子里头抛,大门上且不说,这院子本来就浅,不是甚深宅大户,十好几桶的东西扔进去,黄水流了一地,一屋子全是臭味。 徐老爷是官身,再混帐这些关节还是懂的,里正既来了,还要上门给衙门知道,他便不能在此久呆,又跳上船 只,等回去拿了官印写个帖儿送到泺水县衙,料来樊娘无事,甩了两袖清风绿水的往南山驶去。 ☆、第49章 家外家樊娘弃宅酒壮胆大郎奸妇 那个外室就这么被赶出了大柳枝巷,乡下人民风正,更看不得这起子调三唆四的人,镇子里头炒茶养蚕又守着一方水,若不是自作孽并没有活不下去的。 家里养着的女孩儿也没有哪个去给人做小当妾,更别说是做外室,那是一家子都要吃人说嘴,叫人背后瞧不起,戳脊梁骨的。 陈阿婆把这个女人一番来历一说,知道竟是个把原配逼死了的烟花女,唾沫星子不知喷出去多少,原来那家是贪图方便才搬到此地,如今又嫌地方太小,有个风吹草动整个巷子就没有不知道的。 连丫头出来买菜,那船家人也不肯做她的生意,本来便是小本小利,少了她这一把菜难道日子过不下去?见她拎了篮儿出来便扭过头去,听见她问,便说这菜是留了自家吃的,不卖。 有那嘴上快的,还赶了她走,叉了腰远远啐上一口:“住这么一只狐狸精,尽是一股子骚味儿。”那丫头不过是买来侍候人的,也晓得些首尾,心里也怨家主人的排场直比着官家小姐来,日日桌上八个菜,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要齐活了才肯动筷子。 几天没买齐菜,到市集上头置来的又嫌不如河边刚捞上来的肉紧实,其实哪有分别,一样是河里捕来,才离了湖多久,全是新鲜的活鱼,只不过拿草绳串了拎家来这些路,离了水不过一刻。 偏这个女人嘴巴刁的很,一尝就吃出来了,丫头吃那管事婆子一顿骂抽了两藤条,再出来买菜便各处央告了船家,买不得就泪涟涟的,有多嘴的问一句,小丫头为着买到鲜鱼,把自家的苦处五分也说到个十分。 泺水镇上就是有富户,家里也没这样大的规矩,又问这女子是从哪里来的,小丫头如实说了,是从金陵来的,船娘倒给她行方便,活鱼卖了给她。 这下便打开了嘴,晓得里头的这个姑娘原是犯官的女儿,因着父亲犯了事,全家都叫抄没了,姑娘自己也被卖到了烟花地,她原是官家出身,身份在那等下贱地方显得金贵些,又通文墨又会琴棋,再学了些弹唱,很快便捧起了身价。 烟花地便是风流乡,她原是好人家出来,侵浸得久了,又在那儿学了通身的本事,知道卖笑非长久之计,想着赶紧上岸从良,物色了几个都不如意,直到徐老爷成了入幕宾。 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而立,年纪正相当;徐老爷身上还有官职,家里又正兴旺,正头的娘子虽有一个儿子,妾室却俱无所出。耳根软又贪花爱月,着力拢络一番就当是前世的 一段夙缘丢不开手去了。 两个便绞作了一股,刀也斩不开火也烧不断,徐老爷替她赎身来,原要抬回去作小,可她原就打定主意不进门,说进了宅门不如外头自在,到时要吃大妇的板子,又要立规矩,这些个弹唱琵琶也俱要收了去。 徐老爷一思是这番道理,家里两个哥哥还有父母在堂,抬进门就不知要吃几板子,便在外头置了宅子,买齐了下人侍候她,天高皇帝远,好不逍遥快活。 等徐老爷外放了,她也租了船儿跟着,到了江州典了宅子来住,盯的紧紧的一刻不离,那原配晓得些风声,没抓着实据不好发落,身上又有病,便不十分理论。 哪晓得这个樊娘竟觉得原配无用,知道她有病在身拖了两年多还未好,想是快要归西,又打起进门的主意来,把徐老爷哄得似喝了迷魂汤一般,自家说得十二分贤惠,说是在外头过了这些年月,如今知道姐姐病重,想进家门为她解忧打理家事。 徐老爷是喝得半醉归的家,跟原配吴氏顶起牛来,几句话不仅认了包养外室三年多,还要抬进门来,话赶话的越吵越凶,吴氏竟然气急攻心,吐血死了。 两边一拼凑,大柳枝巷的人便知道了个大概,原不过在背地里说说,谁知道夜里竟来了四五个汉子,坐着船抬了好些东西,不一会那宅子里便响起了惨叫声。 家家都亮起灯来,原以为是进了贼,举了灯出去一瞧,竟是这家子叫人浇了黄白物,里头的丫头婆子听见响动出来察看,一头一脸全是。 倒是请人报了官,衙门里来人也不肯进门,站在外头问了几句,哪里抓得着人,办这事的早就趁了船逃走,夜里黑灯瞎火怎么看得清,整条巷子都来说她门风不正,却也没有为着门风就把人赶跑的道理。 还是她自家走的,急急雇了车,留下两个下人打扫房子,一桶桶的往院子里浇水,沾在墙上的东西干了洗不掉,拿铲子一点点刮下来,好好一面墙叫刮的斑斑驳驳。陈阿婆自然不依,那家子还倒赔出钱来,夹着尾巴逃了回去。 这个外室跟徐老爷两个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只当是吴老爷办下的事,哪里知道是刚成亲的吴少爷,他乐滋滋的把这事告诉表弟,徐少爷听了瞪大眼,到底笑了一笑,哄了弟弟高兴,却吃了母亲的责罚,说他跟个贱妇计较,失了身份。 吴少爷长长的“嘁”了一声,“她晓得什么是身份,遇着一回便弄这一回,看她还送不送香粉巾子上门来。”说着得意洋洋的炫耀 :“要弄便不要弄这些小机巧,看我叫她没脸出门。” 这个外室,在吴氏吐血卧床的时候送了一方汗巾过来,原是徐老爷的贴身物,洗的香喷喷的,还撒了香粉,上头原是绣的一对鸳鸯,叫她多添了一尾游鱼,正在那公鸳肚皮底下。 为着这条汗巾,吴氏气上加气,这才一命归西。这方汗巾原是吴氏的嫂嫂程氏接着了,知道是妹夫的私物,不方便查看,这才送到吴氏的面前,夫妻两个过后才知道是那外室弄鬼,咬牙不知骂了多少回,吴少爷听在耳里,这才闹了这样一出。 实则樊娘自家也后悔不住,人一死,之前的那些好全都勾了起来,徐老爷好些日子不来,怕就是惦记起了死人的好处来。 徐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她如今还未进门,赶上守孝定不能如她的意了,再等徐老爷妻孝一过,徐家给徐老爷定一门亲,新夫人必也是个年轻轻的头嫁姑娘,大家子里出来的,到时候她哪里还有进门的指望。 她这番非但没得着便宜,失算把人气死了,心里还埋怨原配吴氏挨不住,这样经不得事,若能再拖上个十天半月,等她进了门再死,一切就顺理成章。 里头的官司外人不知,大柳枝巷子的人只晓得把个狐狸精赶跑了,陈阿婆去收房子的时候,那个管事婆子也在,这回是陈阿婆搭了架子,这里挑那里捡了,磨个一上午,才把房子看完。 走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从家里拎了一挂炮出来,“噼噼啪啪”点着了,把头前受了气全都撒了出来,那婆子掩了脸急急远走,叫人背后还啐了一口。 荷花打了花苞将将出水,蓉姐儿的生辰就又要到了,这一回的生辰礼又是王大郎送来的,自端午之后,他已经来了好几回,回回都是来送东西。 王四郎既不在,王老爷就待蓉姐儿上了心,家里也有小孙女在,看见宝妞有个甚,便要朱氏为蓉姐儿再备一份,裁衣裳做鞋子,每季都叫人送过来。 原来这些杂事都叫小厮跑腿,端午王大郎去了沈家一回,便回回都争着要来,无事便跑上一趟,每回来都要坐下来磨好些时候,把个一壶茶喝尽了,再走。 王老爷还以为这个便宜儿子转了性子,知道亲近起王四郎来。朱氏暗自纳罕,连苏氏都骂他是个冲头,若是王四郎在,送东西讨他的欢心还能说得过去,如今他不在,巴巴的上门去有甚个意思,回回都拎了满满一盒的吃食,还有单给蓉姐儿的小玩意儿。 他来的多了,瞅准了沈老 爹午后要歇晌,桥下还有棋搭子等着,沈大郎不做木匠的时候也做些小玩意儿木梳木冠的送到铺子里头寄卖,孙兰娘有绸机,日日都跟上工似的去织绸,一个潘氏更是闲不下来的性子,东家串西家串的,有玉娘看孩子,她更是从早到晚的同人闲磕。 他瞅准了玉娘一人在家,拎了礼物上门,玉娘又不好不给茶不给水的接下东西就赶人走,一来二去,也跟她搭上些话,只是十问里头只有一两句是答的。 他看明了玉娘是在守孝,却腰细如柳眉目多情,天生了一付好相貌,便拿些个轻薄话去撩动她,一会儿便问她青春多少,一会儿又叹她年轻守寡,问她可想再嫁,他有认识的称头的人,给她牵一牵线。 玉娘行院里出来,有甚看不明白,知道这是想来占便宜的,有心要喝斥他几句,把他骂出门去吧,又怕给沈家招惹麻烦,自家身份尴尬,只得忍住不发躲着他些。 王大郎一来,只给沏上壶茶,就往堂前去,拿掸子抹布擦桌抹椅,假称沈老爹正睏中午觉,王大郎便不敢放肆,只拿眼儿在玉娘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沾在她身上。 这日他来,眼睛一瞬看见沈老爹拿了茶壶正在桥下看人下棋,心里先乐,推了门看见只有玉娘一人在,屋檐下只有一只猫儿甩着尾巴晒太阳。 王大郎只作不知,把食盒放下就瞧见玉娘到堂屋里去,拿干布抹灰,他大刺刺的喝了尽一杯茶,只觉得日头晒得他从嗓子眼里头痒起来,眼儿在玉娘身上上下溜了好几回,迈步进了堂屋:“玉娘,给我添杯茶罢。” 玉娘赶紧闪身出去,拎了壶把给他倒水,叫他一把握住了手,玉娘挣脱不得,立起眉毛来:“王相公放尊重些,家里叔祖父还在呢。” 对外人只道沈老爹是玉娘的叔祖父,亲眷都不在了,这才投到他门上来,王大郎哈哈一笑:“你叔祖父正在桥下车马炮呢,好精怪的嘴儿。” 说着就要凑上去,玉娘发急来,把茶壶往王大郎身上一抛,滚茶淋在他薄裤上,烫得他哀叫起来,跳了脚起性要去捉玉娘。 他今日午间喝了一壶酒,朱氏苏氏两个在他耳边轮番说,朱氏还好些,不过是劝他出去寻个营生,她来贴些本钱,苏氏的话却难听,说他还不比过没卵的妇人家,整日在家吃闲饭,让她也跟着吃人耻笑,连家下帮灶的妇人嘴里还要不干不净。 王大郎因着王老爷在家,有气儿没地方撒,闷了头要睡又被苏氏摇起来,骂他撑饱肚皮就闷头睡, 万事不管,指使他出来找个匠人,把她的铜簪子磨一磨。 王大郎忍了气接过来,苏氏还在后头说个不住,叫他有本事打了金的来,不必磨就是晃人的眼,他既不能在家撒气,碰上了小厮往沈家送东西,酒跟气合在一处便欺负个无力还手的妇人。 玉娘叫他压在堂屋的桌上,两条腿蹬两下就他死死压住,嘴才张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救命”就被王大郎狠狠捂住了嘴儿。 ☆、第50章 伪叔祖兴师问罪假儿子扫地出门(修) 玉娘说是亲戚,这几回下来王大郎也看得清楚,不知是沈家哪里来的远亲,八秆子只怕都打不着,平日里只当个下人使唤,若不如此,他不敢这样大胆。 原只是嘴上调戏几句便罢,趁着端茶递水的摸上一把,吃些嫩豆腐,今儿他又是气又是酒,两样合在一处,见着玉娘对他还爱搭不理,还骗他沈老爹在屋里睡觉,寡妇还作这贞节烈女的模样,十分气变作十二分,怒火烧心这才做下这样的事来。 “装什么相,你长得这番模样,前头那个没死就不知戴了多少顶绿帽,如今守了寡,还不由着你快活,乖乖不出声还给你存个体面,就是闹了出去,吃亏的可不是我。” 王大郎自家的娘是个守不住的,便只当全天下的女子便不贞节,那些个三贞九烈不过戏文里头唱一唱,可没见过寡妇真个就饿死的。 他一把捞过玉娘就要上手,嘴里还不清不楚的:“你这么耗有甚个出路,不如跟我了罢。”说着拿出苏氏的那支铜簪子来:“这个先插戴了,明儿给你换金的。” 玉娘叫他捂了嘴,呜哩呜哩叫不出声来,眼见伸手就要解她的裙带子了,大白跳上来狠狠挠了王大郎一下,被他上脚一踹,喵呜一声滚远。 正午时分家家都在歇晌午,玉娘又叫捂了嘴儿嚷不出声儿,眼见就要遭难,外头来了个货郎,担了担子叫:“谁家的猫儿,怎的绕了摊子不走,有人家没有?” 玉娘本已叫王太郎强按在桌上,听见这几句,拿头去撞桌上摆着的油灯,“匡堂”一声砸在地下,泼的满地是油,货郎立在门边听见这一声晓得里头有人,大白抓烂了他担子上挂的好好的彩线络子,他想着主人家不出声怕是要赖帐不赔,伸手推了门进去。 见个吃醉了的汉子正压着个寡妇,抽出担货的扁担,上去就是一通砸,货郎年纪轻身子壮,王大郎后背火辣辣的痛,趁了酒性拎起拳头就想往后砸,叫货郎一扁担拍在脑门上。 头冒金星晕得跌坐在椅上,货郎赶紧去看玉娘,见她花容失色,衣衫凌乱,拢了衣服哭得满面是泪,一立定就冲着货郎拜倒在地,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味的给他磕头。 那货郎年轻轻的哪里见过这仗阵,待要去扶手里又拿着扁担,待在把扁担放在一边,又怕王大郎再欺身上来,转头一看,正瞧见王大郎往门外跑。 他吃这一下酒醒过来,瞧见一片狼藉,晓得自己闯下大祸,酒劲一过心里狂跳起来,不管不顾的往家跑去。 玉娘还跪在地下,货郎挠了头追又不是,不追又不是,作了揖道:“小娘子请起来,你可有家人,我这便去寻。” 潘氏一家来便瞧见堂屋里淋漓了一地的水迹,茶叶沫儿瓷碎片撒了一地儿,她心里咯噔一下,推门见室里无人,转身往玉娘屋去,见她呆呆坐在镜前,一双眼儿哭得通通红,脸颊却惨白似个死人。 潘氏吊起一口气,过去摇她的身子,玉娘自镜里瞧见潘氏进来,只坐着不动身,被她摇晃两下,刚咽进去的哭声又涌了上来,捂了脸呜咽起来,哭得肩膀抖个不住。 “他可是坏了你的身子?”潘氏气得面皮紫涨,远远瞧见王大郎掩了脸从屋里奔出去,正要迎上去问,就有个脸生的年轻后生过来问,只说家里大姐寻她,潘氏一想,家里除了玉娘并没人在,脑袋一拍,知道坏事,迈了小脚跑回来。 那个货郎还立在外头没走,蹲在檐下整他的货,王大郎走的时候,把他的担子一脚踢翻了,里头瓶瓶罐罐全洒了,胭脂香粉把青砖地都给糊红了,彩线丝络翻了一地,摇鼓都叫踩破了几个,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点着数。 听见里头潘氏这样问,玉娘只哭不答,他倒立起来呆头呆脑接了句嘴:“这位妈妈放心,这倒不曾的。” 潘氏听见他这样说吁出一口气来,眼睛里都能冒火星子,跺了两下脚,看看玉娘这付可怜模样,咳嗽一声压低了声儿问她:“既没叫他得手,咱们便别闹了。” 玉娘自家也知道,这事儿在女家身上是绝不能闹的,她在行院这些年,还有什么腌脏事没听过没看过,出这样的事,再清白的人都要吃人说嘴,一句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便把人的路给堵死了,叫人欺负了还于清名有污。 她本来便名不正言不顺的,若是真的闹出来,说不得沈家都呆不下去,玉娘怔怔的坐着,只觉天眩地转,哭也哭不出来,两声一呜咽,嗓子眼里吐出一句:“便听老太太的,我只当自个儿是草木人罢了。” 不意这回潘氏没帮她出头,沈老爹家来听见了气得柱了拐杖,到檐下叫那货郎一声:“小哥,烦你跟了我来。” 潘氏要去扯他的袖子,他一把甩脱了:“你这个蠢妇,这是欺到我头上来了!”潘氏待想说玉娘这是假称的侄孙女,自己倒又哑了声。 一跌脚想通了,她跟玉娘都怕把事儿闹大了不好看,为着就是知道玉娘这身份是作假的,可外头人哪里知道,全当玉娘就是沈家的亲戚,是姓沈的,王大郎有什 么依仗,吃了几杯猫尿就敢欺上门来。 沈老爹一路过去,到了紫帽儿待,正遇上王老爷下衙,他难得瞧见沈老爹,抬手一请,见他眉毛都立起来了,心怕四郎有事,赶紧请来书房。 沈老爹柱着拐弯了腰,势头动一点都不弱,还没等王老爷叫爷,就虚指了屋子:“亲家公好家教,你儿子怎的趁了家人不在,到我家里来坏我的侄孙女儿?可怜她正在守孝的贞节人儿,若不是这小哥贩货路过救下来,这时节咱们便在官衙大堂见!” 王老爷吃了一惊,四郎正在外贩茶将将走到九江,刚写了信家来,怎的会去坏沈家的侄孙女,转念一想,家里还有个王大郎。 他把脸一沉,眼睛往朱氏身上一扫,朱氏正拿托盘端了茶来,听见沈老爹这话刚想反驳,想到儿子回来是一身狼狈,绸衣也污了,脑袋还顶了个大包,心里一跳,说不得正有这桩事。 刚要推说王大郎不在家,苏氏在外头嚷起来:“你个丧了天良的王八!”她听得真真的,沈老爹连人证都拉来了,还会有假。 “去把他叫出来!”王老爷眼皮一垂,朱氏心里气苦,赶紧往屋里去,一进门先推开苏氏,点了儿子的头,见他浑身都是酒味,迷迷懵懵的还未全醒,拎着耳道:“沈老爹的侄孙女听说是个寡妇,只说是她勾引的你。” 王大郎先喝了一杯冷茶醒酒,凉沁沁的冷茶下肚,刚冒了一身汗的身子寒毛都立了起来,走到王老爷面前脚都在打颤,未开口就先跪在地下。 王老爷握了摇椅扶手:“想必你也知道了,亲家说的,可是实情?” 王大郎伏在地下不敢动,闷声闷气的答:“儿子吃醉了酒乱了性确是实情,可儿子也有话说,原是那寡妇勾搭得我,我才上门她便踩我的脚给我使眼色,来来回回这几次,儿子都把持住了,这一回真是因酒多了,一时叫色迷了眼。” 沈老爹还没急,那货郎先自急了,他的货还没赔出来,啧上一声开了腔:“府上少爷好口舌,小人不知甚个勾引不勾引,只瞧见那小娘子叫压在桌上,急得拿头撞油灯,恁大个包,若真是两下里你情我愿,叫小人撞破了,朝小人扔杯子还差不离。” 货郎走街靠的就是一张嘴,他一句话说明了利害,沈老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青天白日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要污人名节,玉娘如何我自家晓得,沈家也是诗书门第,这个侄孙女还想与她发嫁,如今在家捏着根绳子要上吊,真出了人命,别说我不顾着亲家的体 面,横竖这一个与你也无干系。” 苏氏一听这话急了眼:“哪个寡妇真守节,谁知道她是真烈还是假,嘴上说着要守孝,眼睛直往男人身上扫,把人勾过来拴到裙带子上,不过是戴了孝髻妆相,穿了一身孝的到处勾搭,我好苦的命!”她原是要闹的,王大郎这样说,便是已有了好几回的眉来眼去,可此时却忍住了,真要报官,一家子可怎么活。 苏氏这话是帮着丈夫,听在朱氏耳朵里却是夹枪带棒的跟着耻笑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狠狠掐了把手心,见王老爷神色不好,还没等她上前劝两句,王老爷手上一盏茶兜头浇在王大郎脸上。 茶原不烫,可王大郎脸上却有伤,他吃疼不过捂住了脸,王老爷冷笑一声:“你自家可照过镜子?你可晓得你脸上这伤甚个模样?瞒得旁人,你还能瞒得过我!” 朱氏苏氏两个一看,抹去茶叶沫,除了一个斜斜的扁担印子,脸上还有好些指甲的挠痕,苏氏一呆,跌坐在地下大哭起来:“你个丧了良心烂了肠子的王八啊……”一面哭一面拿手拍腿,跟市井泼妇一般无二,朱氏再要给她使眼色已是不及。 这一下算是给王大郎定了罪,沈老爹还柱着拐,耳朵里嗡嗡全是声,咳嗽两下还不见清净,拿个拐杖往青砖地上一砸,苏氏一噎把哭声咽了进去打起嗝来,沈老爹慢慢悠悠赞了一声:“亲家公断事如神,既清楚了,总要给个说法的。” 王老爷往沈老爹脸上瞧一瞧,扫了眼朱氏:“这事干系着女子名节,真要往衙门去伤了和气两家都不得好处,不如咱们商量私了,别为着打个老鼠倒伤了玉瓶。”王老爷刚说到此处,朱氏还暗暗点头,不防他话头一转:“府上打烂了什么东西叫他照价赔了,大郎原在及冠那年,我便说让他搬出去单过,他娘心疼他才又留了这些年月,如今,正是时候叫他担事做个当家人了。” 朱氏苏氏俱都愣在当下,王大郎也愣住了,抬头看着王老爷,动动嘴皮子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老爹脸上忽的一笑,又收住了,还是那付弯着腰的样子,点一点头:“为着玉娘,也只好如此,罢了罢了,唉。” 那货郎左右看看,见事儿撕撸清楚了,叉了手道:“小人的扁担都叫打断了,府上赔不赔?” ☆、第51章 祸中福自立身家败有功大白断腿 货郎得了赔款,点一点一共一两银子,算算也差不离了,虽没赚也没亏,他倒是个厚道人,没借此生事,咬住王家多把些银子封口,只合了手跟着沈老爹家去,他的担子还在沈家,要回去挑着走。 兰娘跟沈大郎都回来了,原来放在陈阿婆家正睡觉的蓉姐儿妍姐儿也家来了,玉娘只把自己关在屋里,孙兰娘拍了门进去宽慰她,又不晓得说些甚,只好陪着干坐看了她抹泪。 “万幸没叫他碰了去,这个挨千刀的混帐,爹上门理论去了,那头总要给你个说法的。”孙兰娘说这话心里也没底,出了事吃亏的都是女子,若他一盆脏水浇过来,哪还能牵扯得清。 潘氏在院子里跺了脚,沈老爹这些年哪里跟人起过争执,他那万事不管的性子,往日里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去了王家不定就要吃亏,朱氏恁般利的口舌,说不得倒要把屎盆子扣在玉娘脑袋上。 王大郎见玉娘就叫苍蝇见了裂缝蛋似的,赶都赶不走,潘氏原也疑心是玉娘使了眼色过去,后头一想,摆着王四郎这样的玉娘且没上心,去勾个要财没财要人没人的王大郎,她又不是个傻的。再仔细看了两回,每回王大郎一来玉娘就躲到屋里,晓得两人无事,这才信她心正。 玉娘初还坐着掉泪,后头便不再哭,目光定定望着木头窗框,外头蝉声阵阵,一句叫得比一句躁,这间屋子又是朝西的,坐不一会儿便叫薄汗湿了内衫,孙兰娘递了水杯过去,玉娘接了也不喝,只拿在手里,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到杯沿上,看那一圈圈打晃的茶水。 孙兰娘见她这付神色不对,怕她想不开,搜肠刮肚的要寻了话来安慰她吧,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咬咬嘴唇道:“不然,我教了你织绸罢,秀娘置的二十张绸机还托了我管呢,租给旁人,倒不如给你,你学会了,往后也好有个营生。” 玉娘原在发怔,倏地回过神来,把目光收回来,她本有心想学,可既在人檐下讨生活,便不能不多顾着,她的身契虽在秀娘手上捏着,可秀娘既把她交托给潘氏,潘氏说话才是有用的,这才小心翼翼的讨好沈家人,就怕潘氏一个不乐,要把她打发出去卖了。 在沈家住下没几日,玉娘就晓得此地织绸才是大进项,平民女子若能织绸卖绸,哪怕是单身独户的,也可养活自家。大柳枝巷西头就有个刘寡妇,养蚕缫丝织得一手好绸,养活了三个儿子,娶亲说媳妇再不靠别人。 玉娘有心要学,可她自己便是奴身,又要帮手潘婆子,哪得空闲, 此时听见兰娘为她打算,心里意动只不能点头:“我是奴身,老太太虽不使唤也不能托大,怎好做私事。”编络子打结子寻个空闲便罢了,潘氏心善,她自家的活计再不来抽成,可缫丝织绸没个一天半天织不出来,倒不如不做。 孙兰娘眼睛往外一溜,也是她觉得玉娘心思纯正,虽是脏地界出来的,却不往沈大郎身上多看一眼,就是端茶端汤也都摆到桌上,手指头都不碰一碰,这才愿意帮她出主意:“娘那里我也帮你说合,你自家去说,织得一匹,分三分利钱给她,她只有高兴的。” 玉娘原还钻牛角,想着自家没了指望,亲人全无音信,好好的待在家中还有这大祸寻上门来,一付身子全寄在旁人身上,这会子脑筋一转,竟有法子养活自家,往南山上卖绸一匹倒有五六两银,若能攒下些来,替自己赎了身,得了自由,就算寻不着亲人,也不再是那无根的浮萍。 孙兰娘见她双目回了神,松出一口气来,推推她的手:“你喝了茶润润嗓子,我去同娘说合,她必定点头的,放心罢。” 蓉姐儿正绕了潘氏,把头埋在她膝盖上求情,她瞧见地上砸坏了那么些东西,又看见玉娘在哭,只以为是玉娘失了手,潘氏骂她,团着身子摇来晃去的不肯起来:“阿婆,阿婆饶她吧,喏,她下回不敢。” 潘氏拿她全无办法,叫蓉姐儿摇得身子晃个不住,嘴里:“哎哟哎哟,”托着胳膊抱起来:“小祖宗哦,哪个怪她了,你莫问啦!家里进了贼,玉娘吓着啦!” 蓉姐儿抬头怔住了,两道眉毛皱在一起,大眼睛瞬一瞬,压低了声:“那贼呢?” 正说着孙兰娘过来了:“娘,我瞧着不大好,她是个心坚的,好容易挣脱出来,这回子受了这样的轻薄,想不开也是有的。” 潘氏吃了一惊:“吓!她这莫不是要寻了短吧!” 孙兰娘摆摆手:“原我瞧她是有这个意思,拿话给劝住了,往日里打量她是个有主意的,这回便拿教她织绸,让她日后有靠的话哄住她,可怜见的,娘是没瞧见,指甲里头全是皮肉渣子,皮子都叫掐青了,身上也不知有没有伤着。” 王大郎酒醉力大,一只手捂着嘴,玉娘两颊青红一片,左脸上边一个姆指印子犹为显眼,潘氏把蓉姐儿放到地下,走到厨下:“赶紧的,给她煮个蛋滚一滚,哪好这样子出门,叫人看了更不成话。” 孙兰娘一把扯住她:“娘,我是怕如今哄住了,等说是骗她,她更想不开呢。” “织绸是个多大点子的事,你带了她去就是了,那绸机原就是秀娘的,给谁不是租。”潘氏根本不当一回事:“一年不过忙上一季,两个孩子我还看得。”她白日里带了妍姐蓉姐两个,到陈阿婆家去,四个娃儿一处看,又不是把屎把尿的年纪,两个女孩都听话好带,再不似安哥儿那样淘气。 不意潘氏竟这样好说话,想是实在怕她想不开,孙兰娘忍了笑刚要转身,蓉姐儿在她脚下绊来绊去,牵着她的裙角不肯放:“贼呢?”她怕极了,说完就要钻到兰娘裙子里去,孙兰娘哧得一笑:“叫你舅舅打跑了。” 沈老爹柱着拐家来,货郎借了根扁担,把货拢起来担了要走,潘婆子留他下来:“没个甚好谢的,小哥且吃一顿饭再走。”吩咐兰娘把腊猪肉上锅蒸了,那货郎原就饿了肚皮,一听这话坐下来,嘴上哄得潘氏高兴:“谢阿婆,阿婆菩萨心肠。”又拿摇鼓绒花去哄蓉姐儿妍姐儿,两个娃娃绕着他的货担子,一个挑娃娃,一个挑布狗,沈大郎哪里能白拿,还是会了钞。 吃完饭,潘氏才问,沈老爹得意洋洋的把事儿一说:“总算赶了他出门,往后看他还有脸在外头称是王家人。”这却不算分家,是王老爷把王大郎赶出门去的,他明面上是为着玉娘去争一口气,实则还是为着秀娘跟王四郎。 眼见得女婿越来越出息了,偏还有个牵连不清的“假”兄弟在身前身后绊着,那茶园的事沈老爹从高大郎口里听来,阖家都骂王大郎混帐,却没法儿跟他说理,就是王老爷也不好拿捕风捉影的两句话去问罪他。 “亲家公到底明白了一回道理。”沈老爹捋着胡子点头,瘫坐在摇椅上起不来身,伸手拿指头敲敲桌:“茶。” 潘氏正听得兴起,啧一声,着急忙慌的拿了茶来,给他倒上一杯,沈老爹啜了一口咂咂嘴摇摇脑袋:“他心里若不是存了这个念头,哪会顺坡下驴,嘿嘿,倒有些意思。” 沈老爹搭了个梯子是借题发挥,王老爷见色这样快是正中下怀,两个人一句私话都不曾说过,这上头倒有默契,一句话就堵死了王大郎的路,朱氏便是要哭要求,也没法子张开口去。 苏氏正在家里哭天抹泪的砸东西,朱氏捂了心口倒在床上,这回却没有桃姐儿再帮着求了,她在自家屋里,从窗户缝里看外头闹得翻天,“吱呀”一声合上窗扉,又坐到镜台前去,张了口“霍霍”两声,还是发不出原先的声来,桌前一大壶蜜水,她急急灌下去一口,再张口还是这声儿,气得把杯子一砸,合 衣倒在床上。 苏氏杀猪似的叫,王大郎原还木呆呆坐着只当听不见,不防她伸手拿个木梳子砸过来,正砸在额角上货郎拿扁担打中的地方,王大郎“滋”的吸一口气,立起来也不出声,两步走过去,把苏式两只手拎起来,一耳光甩得她耳嗡眼花,瘫在床上起不来。 朱氏听见响动只作不闻,王老爷就是想管也管不着继子的房里事,他坐到窗下,把棋盒打开,一黑一白两边摆起子来,自个儿下起棋来。 梅姐儿在楼上不敢出来,宝妞却哭得惊天动地,她眼见得亲娘被打,缩在墙角哭个不住,朱氏听见宝妞哭了,才挣扎坐起来,进门看看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抱了宝妞道:“你两个出去赁屋子罢,宝妞便留在我身边。”有个孩子常在王老爷面前晃,若能哄得他回心转念是最好,若不能再搬进来,有个孩子也好常常走动。 夜里风一起,白日里日头晒出来的暑气慢慢散了,沈家把晚饭就摆在院里树下,玉娘歪在床上,兰娘端了几碗大菜出来,专谢那位小哥,给他碗上盖了满满一层肉菜,沈老爹见他相貌正人年轻,便问他多大年岁,家乡在何处。 货郎乐呵呵说了,潘氏直在桌下踢沈老爹的腿,怕他要把玉娘许给货郎,沈老爹拿筷子一碰碗,啧一声背过身挟菜,再不理会潘氏。 那小哥兀自不觉,不知潘氏跟沈老爹两个已打了解场桌下官司,扒掉半碗饭道:“怎不见那守孝的娘子,饭总要吃嘛。” 蓉姐儿捧了碗去找大白,拿筷子叮叮当当的它都不出来,墙缝里屋檐上都没它的影子,在院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它。 “大白!大白!”小人儿急了,转到灶下,才听见弱弱一声猫叫,弯腰往灶洞里一看,大白正伏在里头,有气无力的,睁看眼儿看见蓉姐儿也扑上来,眼睛一眯又阖上了。 蓉姐儿吓坏了,探手进去把它抱出来,大白身子绻成一团,尾巴都不甩了,蓉姐儿抱了它就哭,满脸鼻涕泪的找到了沈大郎:“舅,大白生病啦。” 沈大郎除了做手艺,就只有一个爱好,招猫逗狗,从小便是如此,是招来真猫逗来真狗,见着那流浪的野猫野狗,必要舍些饭菜,也不知叫潘氏说了多少回,这个毛病就是改不掉,他见得多了,一抱过大白就动动它的爪子,皱了眉头:“这腿,怎的断了。” ☆、第52章 俏 蓉姐午睡偷起敏少年立意科举 大白的后腿上了夹棍,沈大郎巧手做了个猫儿用的夹棍,拿布密密绑实了,大白头先两日还恹恹地藏在灶洞里不肯出来,后来见好了,绑着棍子也跳来扑去的,一直拿嘴去咬那木棍,想把上头的布咬下来。 蓉姐儿见了大白断腿的可怜模样心疼的紧,不许它动,一瞧见它动就把它抱到褥子上,叫它躺在里头睡觉,偶有个蝉声乌呜勾了大白去玩,她就板着小脸,手指点着大白:“不许!” 大白听了这声,喉咙口里呜哩呜哩,拖着腿还伏回褥子上,沈家人对蓉姐儿只说大白帮忙捉贼,叫贼人一脚把腿给踹断了,蓉姐儿心疼的不得了,拎着小棍子在家里转了好多天,一瞧见门外有黑影就喊。 玉娘对大白更是尽心,怕它在褥子上卧着热,到竹匠那儿央求半日,叫竹匠单拿竹条给它编了一方竹席子,同它睡的褥子一般大,放在上头正好,大白甩了尾巴伏地阴凉处,连吃的猫儿鱼都剔了骨头,把肉切得碎碎的拌在饭里给它吃。 到大白腿脚灵便了,整个身子肥了一圈儿,抱在手里鼓出一圈肉来,从竹凳子上跳上桌还轻巧,再往屋檐上跳,一个踩空差点儿掉下来。 蓉姐儿抱了大白再去找舅舅:“舅,大白腿没好,跳不上去呢。” 沈大郎把它抱在身上翻来覆去的看,还是孙兰娘走过笑一声:“这样肥,哪里还跳得动呢,可不能再叫它吃了。” 朱氏后头来过一回,拎了各色礼物,布匹钗环一应俱全,都是给玉娘的,原还想拉了她的手说上几句话,潘氏跟着门神一般在屋外头杵不动,朱氏有多少话都吐不出口来,只好赔上几句不是,把自家的儿子骂个臭头,说甚三杯迷汤下肚失了心智了,从来是老实本份的人儿。 潘氏听见差点一口啐到她脸上去,等朱氏走了,潘氏刮了脸皮进屋:“好不要脸,死的都叫能说成活的,老实,他要是个老实的,那桥洞下趴的王八都是不缩头的硬直汉子!” 王家送来的东西一概不要,全给了玉娘,点一点竟有十两银子,玉娘要把这钱给潘氏,潘氏赶紧推了手:“这哪里能沾的,你且收好了,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你寻着了亲人,就能顾你的终身了?” 话虽不中听,道理却是真的,玉娘被卖的时候才多大,这十几年过去,家人也不知变得怎生模样,也许还惦记她,也许早就把她抛到了脑后,寻不着是一说,寻着了就一定肯照拂她,给她说人家定终身了?说不得还得靠着自己,如今能攒着一些往后也好自 家养自家。 玉娘想跟儿媳妇学织绸,潘氏倒喜欢她有主意不靠人,又听见肯于她三分利,意动一番把三分减成二分,玉娘原是奴身,做不得私活,她意思意思收上两分一来算是压制了她,不叫她以为主人家好说话就翻了天去,二是总也有个进项,有了这两分利,手头松快一些,好寻街坊打叶子戏。 玉娘因了这桩祸事倒得了好处,思想一回也不觉得委屈,收拾好待脸上的乌青褪尽了,便日日跟着孙兰娘去学织绸。 秀娘走时把这屋子典了下来,如今不必给租子钱,还要收别人的租织机的钱,三边全叫打通了,寻了个看更的,各家有绸机的也都置了搬在里头,一间屋子摆八张,三间通屋一共摆了二十五张,里头倒有二十张是秀娘的。 她临走把钱给了孙兰娘,央她看管收钱,里头有一份算是给的佣钱,孙兰娘既作得主,也学着样弄了个帐薄,一笔一笔勾勾画画的记在上头,挤出一张织机来给玉娘,叫她从打下手开始,一点点学起来。 先不给她织绸,先学缫丝,收来的蚕茧在水里泡发出来,一根根均平了扎成一捆,这是个水磨功夫,玉娘先是站着,站久了便坐着,一天下来连腰都直不起来。 第二日还接着上工,忍了腰酸腿疼缫出一捆丝来,她做这些的功夫,旁人早早把一筐都缫好了,玉娘红了脸,兰娘只宽慰她:“那是积年的蚕娘了,你怎么好比,慢慢学着,就有手快的那一日,这些个哪有甚个机巧,不过就是做得熟跟生的分别罢了。” 玉娘不着家,便只有潘氏一人看着蓉姐妍姐,她跟陈阿婆两个磕牙扯闲篇,四个娃娃挨个儿排着睡在竹床上,就在院子里的阴凉处睏中午觉。 夏日里泺水家家都睡竹床,说是床其实并没有床腿,又不似席子这样薄,须两个人抬起来,四边都叫粗壮的竹杆围起来,抬空了不贴地,上面是拿细竹排起来的。 天热的一丝风都没有的时候,便拿井水洒在院子里,抬出竹床来睡在院子里,开了门通风便是一夜好眠。到了大暑三伏,便把院里的沟堵起来,从井里打了水,地上薄薄倒上一层,不浸着人,竹床当作船那样摆着,借了湿意好睡得凉快些。 这时候天还未热透,几个娃娃却爱在竹床上玩耍,就是跌到地下也摔不痛的,安哥儿跳上跳下,宁姐儿跟蓉姐儿拉手说悄悄话,妍姐儿最乖,搭着小被子已经睡着了。 潘氏跟陈阿婆两个坐在椅上说了会话,陈阿婆的店里有人来打酒,潘 氏也跟上去推自己做的小菜,宁姐儿眼皮都耷拉下来了,蓉姐儿却还精神的很,眼睛一会看天上飘过去的云,一会看屋檐上踏出去的猫。 冷不丁的一道白影,她坐起来下脚趿了鞋子就要去追,还以为那是大白,想着大白好些时候都不曾跳到檐上了,怕它踩空了跌下来又断了腿,从开的门缝里跑了出去,才走了没两步,就被人一把抱起来,点着她的鼻头:“你又自家跑出来?” 眼睛笑盈盈,正是那个少年郎,一只手托了她的背,一只手点着她的鼻子尖尖,蓉姐儿也伸出一根指头,点在少年鼻子上,张了嘴弯起眉:“你!” 徐少爷眉头一下子便开了,脸上带足了笑意,拿手去挠蓉姐儿的胳肢窝,蓉姐儿笑的摇摇晃晃,哀哀叫两声,团了手求饶,徐家少爷忍不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身上还是热孝,本来极惹人的眼,可正晌午,不去做活计的人都在家里歇晌,连船都没泊几只,一条巷子全无人烟,他抱了蓉姐儿寻个阴凉处,试着叫她的名儿:“蓉姐儿?” “嗯?”蓉姐儿正拿手去勾他胸前挂着的玉牌,上面串了绿莹莹的珠子作丝绦,打的结子她也从未见过,听见叫她,把头一歪,眼睛盯住少年郎的脸,好奇起来跟大白活脱脱一个模样。 少年郎就又笑,把她抱在怀里颠一颠,又叫一声:“蓉姐儿?”那日潘氏叫她,他听的真切,叫得一声见她又是这付模样抬了头,有趣的紧,拿手指头去逗她,抱着软绵绵的身子,见她身上穿的薄,鞋子还挂在脚上没穿起来,知道是偷跑出来,一只手给她穿鞋子,一只手拢住她的身子,抱她坐在腿上:“你出来作甚?” “追大白,大白掉下来。”蓉姐儿复又担心起来,点点屋檐上的翘起来的檐角,少年看见她上一刻还笑着,下一刻倏的收了笑容拧起了眉头,笑的抖个不住,蓉姐儿听见他笑也跟着“嘻嘻”笑起来。 徐少爷抱了她一刻,听见里头潘氏叫她的名儿,给她两只脚才套好鞋子,拍拍她:“去罢。”蓉姐儿还知道要跟他摇手,走到门边了,身子进去了头还探出来,一只手冲他摆摆,这才缩回去了。 “不是来送我,怎的绕到这儿,早同你说了,那贱人叫我赶跑了。”吴少爷搭了腿靠在船边,懒洋洋的往嘴里送葡萄,看见表弟来了,把腿一收,好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怎的,来看姑娘家?”说着挑挑眉毛,黑脸盘上全是挪揄的神气。 若是别个打趣礼哥儿定要生气,可开口的表哥,他 也不当真:“十年后倒是个俏生生的姑娘家。”说着也往嘴里扔了个葡萄,在家日日受父亲的气,关了眼睛闭了耳朵他还要吵到跟前来,难得出来一趟不由松快起来。 吴少爷刚要送到嘴边的葡萄顺着衣襟滚到腿间,他结巴两声,一拳头砸在表弟肩上:“成啊,十年后这就盯上啦!” 徐少爷一颗葡萄还没咽进去,呛得直咳嗽,喝尽了一杯茶才把噎住的葡萄顺着喉咙送下去,冲着吴少爷直摇头:“连个娃儿你都能编排,敢情嫂子没把你这性子扳回来。” 新婚才一个月,正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吴少爷却要去投军了,此时并无战事,他去投军不过为着不愿读书,拿刀拿枪比捏笔不知容易多少,他把手作枕往后一仰靠着船舷,两腿一摇一晃:“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还,这才叫真英雄,娘娘们们的吟诗作对,我可不干。” 徐少爷拆他的台:“你是叫舅舅舅姆念得烦了才想往外去,马革裹尸,你到是挣上一头战马回来。”此时去投军全是当大头兵的,哪有战马可骑,那些骑马的不靠父荫便是靠人头。可若真有战事,吴家第三代就只得这一个儿子,又怎么肯放了他去。 虽无战事,新皇帝倒是个尚武的,把那愿投军效力的都集在一处,各各州府记录名册,集在大营里操练,不能杀敌出去剿匪也是好的。 船家摇了橹离了大柳枝巷子往清波门去,出了清波门便是去江州的水路,吴少爷便是从江州去往东台大营。 吴家原来逼着他从文,书读一筐忘两筐,脑袋就跟漏斗似的,师傅教一句就漏一句,气走不知多少师傅,看哪本书都像是新的,得了这投军状就跟得了天书似的,瞒了家人报上名去,初检竟过了,拉弓的力道也比旁人足得多。 “叫我舞文弄墨不如到大街上敲锣耍把式,你且等着,看我骑不骑个战马回来。”吴少爷做个剑指,似戏台上那样摇晃起脑袋来,耍过之后又拍弟弟的肩:“你也莫急,姑父看着也不是个靠谱的,你只在我家呆着,徐家自有祖父理论,真是脂迷了心油蒙了窍,这么个爹,倒生你这个明白小子出来,全是靠了咱吴家的相!” 徐少爷笑容一敛,想到家中两个伯伯几个堂兄弟都不是省心的,阖家俱是糟心事,把眼皮一垂,双手规规矩矩摆到腿上:“我也不愿走科举这条路,可我不似你,眼前便只有这条道能走了。” ☆、第53章 表兄弟话别荻花荡梅姐儿卖情惹卖油郎 吴少爷听见这话也是一声长叹,有官职在身的人家,子弟便不能去经商,这事儿从来都是民不究官不举,似那七八品的小官儿,就是有些营生也不打紧,谁家闲得往官府里告你。 徐家大老爷二两爷一个布政一个盐政,家里自然拘束得紧,士农工商这几样,徐少爷不考科举还真没有别个出路。 可他就是考了,也没甚个好出路。徐家因着老太爷太太俱都在世,并未分家出去单过,几房人家都住在一个大宅子里,经年累月,妯娌之间也闹出些事来,大房二房一向势同水火,为着不是一个娘生的,到了徐三老爷这里,他自家扶不起来,于他无事,却累得妻儿也不受待见。 徐家老太太只说这吴氏管不住丈夫,不能劝着他上进,主不得家事,是个没用的妇人,看礼哥儿也带了三分厌恶,等闲不叫他近身,只宠着大房的仁哥儿。 大孙子小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徐老太太在几个儿子里头偏疼小儿子不错,可到了第三辈,她疼爱的便是嫡孙。生的早便开蒙早,早早就会“床前明月光”,颂《千字文》读《幼学琼林》,越长越大,把徐三老爷都比了下去,占着徐老太太心头第一把交椅,别个俱都撼动不得。 三房里只有徐三老爷家最弱,人又最不上进,两个哥哥都做到一方大员了,他却还是个通判,还不是直隶州下的,不过六品,得过且过的混着。 徐老太太晓得这个儿子叫宠得没了边,定亲的时候特意寻了个家中富贵,祖上出过五品,如今却只当家人领了个监生名头的吴家,为着便是往后家财上帮补一把,又因着身份压不过儿子去。 谁成想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生生气死了,老太太自家也后悔,早晓得就不把他外放出去,可儿子已经三十了,连大孙子今年都要跟着父亲到任上开眼界,难不成还把他圈在身边,出了这样的事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徐少爷幸而还有个靠谱的舅家,吴家在前途上却不能给他作保,银钱不少,单是吴氏的嫁妆就够他富裕一世,可在仕途上却苦无人脉,还是得让他靠着本家,僧多粥少,这些个人脉空缺,轮到他头上也没甚个好挑捡的了。 这道理家中无人做官的吴少爷都明白得紧,徐礼天长日久大家子里长成的,哪能不明白,可明白归明白,别无他路能选,只有这一条,难道真要靠着母亲留下的田地铺子作个富家翁不成。若能在科举上考个好些的名次,叫族里高看一眼,也好与他疏通关系。 礼哥儿是族 里第三个男孩,前头还有仁哥儿跟义哥儿,后头又跟着智哥儿跟信哥儿,大房二房一家两个,就他不尴不尬夹在当中,既不最大又不最小,过了撒娇作痴的年纪,又没到出仕的时候,除了过年祭祖他得代表三房上香之外,平日里再不出挑。 要让族里下力气给他谋个好差,只得靠自己考出来,譬如仁哥儿,比吴少爷还小上两岁,已经是秀才了,先不急着考举人,徐大老爷安排他跟在身边,摸一摸实务,等个三年再考,十八岁的举人也是少年俊才,人中龙凤。 二房的义哥儿也是一样,各家都有各家的打算,只有他,除了自己替自己打算,再无他法。不趁着守孝三年发奋用功苦读出来,等亲爹这一年的妻孝满了,再娶进一房,说不得还要再生下儿子来,届时他这的身份只有更尴尬的。 一霎时两人都不再开口,船家摇了橹贴着桥洞钻出清波门往江州去。船浆一动搅得一湖波光碎影,吴少爷把腿高高支起来,也不吃葡萄了,远远望着如今还一片青色的狄花荡,动动鼻子:“这缠七缠八的人家,一肚子鸟气。” 徐少爷却笑,以手作拳摆到嘴边咳嗽一声:“你当恁谁都似你这样逍遥,我只尽心尽力,不论别人怎生说,我只不辱没了母亲,就算全了孝道。” 去时艳阳高照,回来落日镕金,徐少爷添了银子给船家,叫他再往大柳枝巷子靠一靠岸,他自此日后便要到山上结庐苦读,一直想拿些东西谢谢这个小人儿,吃了她的糕还拿了她的五毒香包,便是她还小,也该还她些什么。 家家炊烟,出去织绸缫丝的大姑娘小媳妇拎了篮子家来,徐少爷坐在船中去看岸上走过的人,眼睛溜过一圈,盯着陈阿婆家的大门,许久都不见蓉姐儿出来,好容易瞧见个圆滚滚的女娃儿,刚要唤她,却又不是,直等的暮色四起,弦月东升,这才叹一口气,指点船家往南山去。 朱氏自王大郎搬出门去,整整躺在床上四五日不曾起来,那两个原不肯走,无奈王老爷再不留他们,叫他们尽早搬出去,典屋子也好赁屋子也罢,总之再不能呆在家里。 王大郎心头闷了一口气,叫苏氏收拾箱笼要走,可点一点银子,连一季的租钱都付出不来,要赁了屋住,哪里是三两日的事,只好又是去求亲娘。 朱氏这回底儿都叫儿子媳妇掏空了,银子早早帮他赔了出去,只好拿收拢的布去置铺换银子回来,别个送来的好绸好缎王老爷都心中有数,只捡那不贵重的挡掉三匹,又把自己家的钗环脱出来一付, 凑了个三十两银子,十五两典了上下二层的屋子来住,一个窄小天井,临了河打水烧饭都便宜的很。 余下的十五两里打了家具置了锅碗,还留十两给王大郎当本钱跑货,这本钱已不算少,那卖油挑担了三四年才攒下这些来,苏氏却还叫苦不跌,又是哭又是求,知道实无指望了,把箱笼收得满当当的,连镜子架都叫人搬了走。 原住在王家一针一线都不需他们来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有人打理,可这一搬出去,活计就全落在苏氏身上,早起要喝茶夜里要烫脚,汤汤水水一顿都少不得。 苏氏未嫁之前也不是富户家出来的,这些活计也曾做过,可她自嫁了王大郎,初时还勤快,时候久了有人侍候着叫养出了懒性子,只是挑剔旁人,自家一根手指头都不动,重又开始做起这活计来,第一日就要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也跟朱氏似的,倒在床上只嚷着闪着腰,王大郎理亏,又从这十两银子里头,拿出五两银子买了个十二三岁的半大丫头,苏氏又嫌弃她是乡下人粗手笨脚调理起来费力气。 在家千日好,待自己出来立身了,却是万般不如意,原来紫帽儿街上住着的多是官家,如今典的这屋出门却全是市井小民,苏氏没住上两三日就跟人起了争执,这些全是常年住在此地的,她不过新来,嘴上吵不赢不说,第二日屋门口就叫扔了一地的鱼脏鱼胆,腥臭冲天。 苏氏又是叫骂又是跺脚,指这个问那个,无人搭理她,只说没瞧见是谁干的,王大郎嫌她刚到地方就惹事,自往外头喝酒,深更半夜才家来,夫妻两个日日拌嘴,再没有好的时候。 这两个也不是没打过王四郎那间院子的主意,那间屋子是有契的,王老爷当初花了五十五两买下的,典来的屋子又不同,典屋只立点屋契,只当把这房子押给他们,等房主人有了银两还能赎回去住,就是在这儿住了,也不得长久。 朱氏也不是没往王老爷耳边去活动,她还没张口,就叫王老爷一顿臭骂,说她不会教儿子,坏了他的名声,朱氏这回却不能说养不教父之过了,王大郎根上是姓郑的,气得仰倒,叫梅姐儿扶回屋去,呜呜咽咽哭了半日,阖家没一人理人她,还是梅姐儿端了饭给她吃。 苏氏不在,朱氏又病了,桃姐闷在屋里不出来,梅姐儿从没这样自在过,王老爷因着亏欠她,从来不缺少银钱,手头有零碎的便给了她,见她爱动笔,还给她买了五色的彩墨跟狼毫细笔,一样样给她办好了,家里有帮雇妇人,她也不需要做 活,只在窗下动动笔便成。 这日灶下无油,原是苏氏走的时候,把一瓮子油都给带走了,只留一小壶,妇人使完了才察觉出来,嘴里啐了一口,伸头出来叫了梅姐儿,央她出去买油。 梅姐儿到朱氏那里支了铜板,开门出去,正见个挑担子的正在卖油,梅姐儿眼睛一扫见是个年轻的后生,先自红了脸盘,有些扭捏的走过去递了壶,那卖油的眼睛扫都不曾扫她:“左边二十文,右边二十五文,要哪个。” 一壶就是一斤,梅姐儿捏捏手里的钱道:“要二十五文的。”这管声音一出,那卖油的才抬了头,见是个俏生生的小娘子,赶紧给她称出来,梅姐儿立在墙边等他,见他油担子上除开红漆写的两个“油”字,油桶边还画了两枝梅花。 接过油瓶,会了钞还回头又看一眼,那卖油的晓得她盯过来瞧,笑一笑,拿脚尖去点桶边的梅花,梅姐儿一羞,转身回去了。 家去了妇人正等着,菜急着下锅,倾手一倒,如今可没人再划了刻度计较油钱,那妇人嘴里还在嘟嘟,说苏氏抠门,连炒菜的油都要带了走,梅姐儿斯斯艾艾的不动腿问了一声:“咱家是不是该再买一瓮来?前头那个卖油的,倒便宜呢。” 这话同帮厨的妇人说不着,还得去寻朱氏,梅姐儿又没这个胆子,回屋托了腮叹一回,拿细笔在纸上勾了朵梅花,只觉自家勾出来的便不如那油担子上画的活,一样是没枝没叶,也没傍着石头山水,怎的卖油的就能画的这样好。 梅姐儿因着名字,最喜画梅花,自认也算画得好了,叫个卖油的比下去,她咬了唇儿,把自家画的裁下来,偷跑出门去,卖油的正在打油,她只躲在墙边,把纸拿出来,比着那桶上的,一抬头见那卖油郎正冲她笑,梅姐儿慌忙把纸边塞进袖兜,往后退了两步躲进门里。 阖上门心还在“怦怦”的跳,捂脸发烫的脸颊坐在床沿上,再去摸袖子,哪里还有纸片的影子,开了门探头出去,那卖油的正拿了纸边细看,梅姐儿“呀”了一声,羞的缩回身来不敢出去,又怕叫人看着了说嘴,躲回屋里连窗子也合上。 她好容易把心平下来,那人又不识得她,画上头又没名字,也不怕他叫嚷出来,梅姐儿刚要喝一口茶,就听见墙院外头响起敲空竹叫卖的声:“卖油啦!卖油啦!”一声拖的比一声长。 他立在那儿些许时候,油都卖出半桶去了,也不曾有一声叫卖,这时候开了腔又是为着哪个?梅姐儿双颊飞红一片,抿了嘴儿,悄悄 笑了出来。 ☆、第54章 得 放手朱氏作难难回头梅姐踏错 苏氏去了,宝妞却还在,朱氏病得起不了身,又不放心叫梅姐儿带孩子,家里只得又雇佣一个养娘,叫她带了宝妞,吃饭喂水,领了她睡觉,不叫朱氏病中还操心个娃娃。 人虽病着,事却要理,家里家外各项都要打算,王老爷便把钱给梅姐儿,叫她来支出:“往日你跟着你嫂嫂也学过些事,这里原来如何花用,如今就怎样开销,待你母亲病好了,再把事移给她。” 朱氏知道王老爷把钱袋子给了梅姐儿,捶着床板恨声低骂,可却没别的办法,她这回是真的病,不似原先那样三分装出七分来,结结实实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病去如抽丝,等朱氏好容易从床上爬起来,重又开始打算盘理事,已是一个月后,她把数一合立马就觉出不对来,家里少了两个人,再添一个养娘,各项开支都不比从前,独厨房这一块,一个月的油钱跟王大郎苏氏在时用的只多不少。 少了两人用饭,竟还用着七八个人的油钱,朱氏把算盘一拍走到灶下,她也不进门,立在竹帘边上看着里头炒菜,家里顿顿离不开肉,猪肉切下来的厚油全炸出来倒在瓮子里,一个月还要吃上五斤油,这是菜籽儿油又不是梅子汤,这个吃法厨房里要么住了只油耗子,要么就是灶上的人偷了回去。 朱氏还待查检,就先听见灶下妇人跟洒扫妇人两个挨在一处说悄悄话,一个道:“你可瞧见了?这跑得勤快,油盐酱醋,单只头一个短少了往外跑得勤呢。” 一个嘻的笑一声,拿手捂了嘴,掩着半边:“我昨儿可瞧见了,两个都说上话了。”说着做个扭捏的样子,兰花指一翘,那妇人生得粗大,这手势一做,另一个拍着腿就笑起来:“别是你胡咧,我看着,她可不似那不规矩的样子。” 朱氏蹙了眉头正疑这说的是谁,那一个站起来看看油壶:“待我试一试。”说着高喊一声:“梅姐儿!”那头立马就应了声,慌忙忙趿了鞋子出来,朱氏站到一边,里头那帮厨的妇人看见朱氏赶紧敛了笑:“烦你帮着打壶油来。” 梅姐儿应了声,一路往门边走一路理头发抻衣裳,因着朱氏立在院里,又不好去照镜子,磨磨蹭蹭的开了院门,朱氏跟在她身后出去了,立在台阶上,远远看着梅姐儿近的油铺子不买,到去街头卖油的担子上舀油,那卖油郎一看见梅姐儿咧了嘴笑,殷勤万分。 两下里眉儿来眼儿去,一个勾着一个,无话倒要寻了话出来说,梅姐儿先看了他的油桶:“这油新鲜不新鲜呀,若是陈的,再不来 你家买。” 万油郎便道:“大姐放心,咱这油都是现去磨坊里拿的,你瞧着这清不清,我走街串巷,一日两桶油总能卖得完,小本生意图的就是回头客。” 这一说梅姐儿便明白他生意不错,笑盈盈的抿嘴儿,只觉得脸上发烧,拿手接了油瓶子掂一掂:“别不足称吧,等我家去了称过,若不足还来找你补。”这瓶儿装满了就是一斤,哪里会揩称,不过拿了油就要别过,没话也要翻出话来说。 那万油郎一声笑:“你老主顾了,等下回在再拿个碗来,我饶你一碗。” “这怎么好白吃你的油。”梅姐儿侧身要走还回转了:“你饶我一碗油,我把个煎饼子你吃。” 朱氏还有甚个不明白,不成想梅姐儿看着木呆呆的,调起情来倒一句都不曾落下。她病的这些日子,王老爷把了钱给梅姐儿叫她学了当家,说是当家,也不会支钱买些柴米油盐,请医问药还是朱氏自家料理,本是小钱,梅姐儿怎么花销,王老爷也不会查点,不意她竟跟个卖油的对上了眼。 梅姐儿快十四了,这个年纪是好寻了媒人相看起来,到十五六岁出门子才不晚,朱氏一门心思扑在自家儿女身上,一个桃姐儿就叫她忙不过来,哪里还会留意到梅姐儿的终生。 她自家的女儿眼看着也要十岁了,朱氏原还想着使些钱给媒人,叫她们留意哪家有好后生,长个一二岁也成,一般大也成的,最好是那读书的,把桃姐儿嫁过去才不算辱没了。 哪里能想到桃姐儿伤了嗓子竟好不了了,朱氏为着要把秀娘发嫁一事又得罪了刘媒婆,她是官媒,手头自有一本帐,把桃姐儿伤了嗓子的事在薄子上添了一笔,哪一个还来问讯,原来透出些口风的人家,俱都缩了回去,到有好几家来问梅姐儿。 原那个赵举人家的娘子,一向是属意桃姐儿的,她家儿子十二岁了,想探探底就交襟割衫,把事儿定下来,谁知几个月不来往,竟把口风换到了梅姐儿身上,朱氏着意把梅姐儿往大了说,说她将要十五,那头竟还乐,说女大三抱金砖,等到儿子十四就娶进门。 还说那时候梅姐儿十七,并不很出格的,算是一桩好的不能再好的亲事。朱氏气得脑仁都疼,一口回绝了,说她是个做后娘的,本来就吃人说嘴,留了继女到十七岁,还不给人骂上门。 一家赵举人家如此,另一家陆员外也是这般,陆家原还觉得桃姐儿太小,梅姐儿倒是年纪正相当,朱氏自家的女儿无人问津,梅姐儿倒吃香 起来,心里恨不过,便把梅姐儿当成眼中钉,可梅姐儿一向小心,便是有个不好她说上两句,还要被王老爷说,让她好好教导。 此时看见梅姐儿竟自家寻了一个,“哼”的一声冷笑,转身回到廊下,走到灶间问:“那个街口卖油的,来了多久?” 灶下妇人彼此使了个眼色,原不过打趣梅姐儿两句,谁还没个春心动的时候,不意叫朱氏听了去,忙忙的扯了脸皮笑,还帮着梅姐儿遮掩两句:“这倒不知,约摸一旬日罢。” 朱氏晓得她们没说实话,也不在意,想来两个彼此有意从吃油上头就能看出来,多支出一个月,便是已经有了三十日的古怪,笑了一声道:“我看他家油好又便宜,往后就差了梅姐儿去这家买了。” 把原来一旬日一买的油,换成五日一买,两个妇人等她一走一齐抽了一口冷气儿:“这是个什么章程,莫不是病了一场,脑仁叫烧坏了吧。” 另一个点点她:“哪里烧坏了,是烧毒了,啧,这付心肠。”等梅姐儿拎了油瓶进来,笑得满面喜意,眉梢眼角都含了春-色,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的,俱不知说甚个话好,一个胆大些:“梅姐儿,咱这油吃得也太费了,不如省了些好。” 这已是透了底给她听,可梅姐儿却不是个伶俐的,全没听出来,还回了一句:“方才娘说了,桶里担出来的油新鲜,叫我卖少些,五日就买上一回呢。” 说着回到屋里,关严了门,把拢在袖里的纸条拿出来,梅姐儿并不识字,却看得懂画,来来回回这几趟,她也同那油郎熟了,晓得他姓万,原是个读书的,老父过世,只有一母在堂,前头还有哥哥,刚娶了嫂嫂,家里无力供他读书,才叫了他出来卖油。 哥哥在镇东头,他便在镇西头,两边一处卖油,想攒钱开个油铺,不做这风吹日晒的营生,他那油桶边还摆了一卷书,沿街卖一回,到正午生意淡了,就寻个阴凉处坐下看一会。 梅姐儿觉得他上进人好,她原以为读书的只跟汪文清一般模样,不想还有这样肯吃苦的,又知道他爱画,那日掉落的梅花,被他拾了去,拿笔添上些墨又送还给了梅姐儿。 有了头一回,就有二回三回,便是家里不缺油,梅姐儿也爱借了由头往街上去,就是彩粉铺子前逛上一圈,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梅姐儿人虽生得黑,却肌肤细腻,人又高挑,一把好头发,一付细腰身,大眼睛更是出彩,盈盈带着笑意,眼睛下面还有颗痣,更显的楚楚动人, 又是好花半开的年纪,万油郎走街串巷也少见这样标志的,自然上了心,一回二回,晓得她也有意,来的更是勤快。 一个梅姐儿年纪还小,不过刚刚春情蒙动,另一个是那万油郎没这样大的胆子,他虽晓得人事了,却不敢十分使出来,露了些意,勾得梅姐儿时时望向他,两个悄悄传些图样儿,再往下哪里还敢,王老爷可是县丞。 朱氏很该看牢了门户,叫梅姐儿断了这念想,两个又未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看牢了叫她生不出旁的心思来,过得几日事儿便淡了,可她非但不关严了门,还把门大开着,送了梅姐儿出去,实是不安好心。 旁观的都晓得朱氏的意思,无奈梅姐儿人在局中,叫这几朵墨梅花遮蔽了双目,眼前便是万丈悬崖也一步步往前走了。 朱氏一路往桃姐儿的屋子去,女儿天天躲在屋里,养的倒是白了,可这付嗓子却没办法遮掩,若是生的黑些,多敷些粉便罢,这管声音却没法做假。 她一肚子的苦水只有同女儿好倒一倒,当着女儿的面也不收敛,骂王老爷不顾情份,把她哥哥赶出门去,桃姐儿甚少说话,倒似个木头人似的,初时还应声,给朱氏拍个背,倒个茶,待她说的多了,便只坐在镜台前,凭朱氏怎么骂,一动也不动。 女儿这般模样朱氏心里也急,今儿一进屋就止不住的笑,给她开了窗,看桃姐儿新绣的花样子,窗一开,伸头便是梅姐儿的屋子,她也开了窗,拿了画笔,隔得这样远还能看得清笑意。 朱氏拍拍女儿的肩,点点梅姐儿:“那些个赵举人陆员外的,且都别放在心上,看看那一个,自己给自己寻了一门好亲,都不必我去安排她。” 桃姐儿虽听不懂,却晓得娘整治了梅姐儿,脸上泛出笑意,朱氏摸了女儿的手:“有她的下场好瞧,甚个举人娘子员外夫人,都瞎了眼,放着石头当块宝,倒要弹落眼睛才好。” 一个卖油的还有能甚个好处,人才也不出众,放到人堆里头半点显不出来,朱氏既定下这心肠,便到灶下拎了两包切肉点心,整了衣裳走到对门去寻开茶店的许婆子,打听打听这个油郎是哪一家的。 ☆、第55章 探虚实后娘安心愧前事爹亲爹殷勤 朱氏还未进门,许婆子一眼便瞧见了,看着她手上拎了东西来,晓得她有话要说,趁着中午店里无人,拿滚水给她沏了杯茶,迎出了朱氏进来:“长日不见,怎的瞧着瘦了些。” 朱氏同她相熟,也不客套,坐下来拿了杯子喝茶,长叹一声道:“前些日子着了风寒,关在屋里连窗门都不敢开,原放在家里有一段腊肉想拿了来给你,倒给混望了,身子好起来才想着。”说着把点心包一摆:“乡下腌了送来的,摆在饭上蒸,香的很呢。” 许婆子接过来就笑,见她喝尽了,拿芝麻胡桃磨的粉又给她浓浓点了一盏来,送到手边,腆了脸问:“大郎可还好罢?” 朱氏脸上微微色变,嘴皮一扯笑得尴尬:“他也到了自立的年纪,再住在家里怎么成话,我同老爷子说了,老爷子原还想再留他两年,还是我说不摔打不成人,这才叫搬了出去呢。” 许婆子忍笑忍的肚儿疼,赶紧又寻摸些点心出来,因着常做她的生意,朱氏家里的帮厨的洒扫的还有新近寻的这个养娘,全是许婆子当的中人,抽两成雇金,此时也不好笑她,只顺了她的话头说:“可不是,我想着这样疼大郎怎么舍得放了他出去,那个养娘使得可还顺手?” 王家出了这样大一桩事,紫帽儿街上无人不知,王大郎雇了大车来把拉箱子,整整拉了三车才把东西都拉走,又不是分家,赶情是叫王老爷赶了出来,就在往后两条街,临着河的槐花里典了屋子,保人还是许婆子的丈夫做的。 朱氏经了这一回,总有十天半个月不曾到外头来走动,连许大员外的娘子作生日请客吃酒,她都托了病不出来,几家女人凑在一处说闲话,有那知道内情的都说她该,这么些年总算落了一回脸。 朱氏捏了个金桔饼儿:“养娘倒还使得,夜里宝妞也少哭,喂汤喂水都殷勤,咱们把那约再定长些。”原来雇个养娘也有试用,待觉得顺手再定下长契,除了包她的一日三餐,每季还有两套衣裳,年节里也少不了红封。 许婆子眉开眼笑,王家出手大方,抽两成还有二块碎银子好拿,赶紧把契纸儿拿出来,她不识得字,花了十个铜板叫街口摆摊儿的写上许多放在柜里,用的时候拿出去叫对面布铺的小伙计看一眼,知道是了再回来,两个画了名儿,朱氏摸出银子来交付,正看见油郎挑了担子路过,指一指道:“这个是谁,倒面生呢。” 许婆子寻出秤来秤银子,抬眼一看随口接了:“那是蒲家塘街口卖油的万家小儿子,原来万老 头儿活着是供他读书的,如今撒手去了,无钱再封束修,便担个担子出来卖油。” 朱式听见是个读书人,眉头一蹙:“那倒是可惜了,好好的秀才不做,倒出来卖油。” 这话一说话,许婆子便笑出来,秤一个不稳银子“咚”一声掉在柜面上,跌了腿笑:“龙生龙,凤生凤,卖油的儿子还能中状元不成。”立定了把银子重又秤过,这才收到袋里,拿碟子盛了碟炒货出来,磕了瓜子打开话匣子。 “这万二郎若是个成器,早就中了童生,读了这许多年,除了会做两首歪诗,甚都不会,他哥哥原还肯养活着他,娘子一进门还有养小叔子的道理,这才打发了出来卖油。”许婆子上下嘴皮一碰:“你可不知,这家子老娘跟媳妇那个厉害劲儿,往他前门过还要退三分。” 朱氏听了这话譬如大夏天吃了冷淘,一句句都说到她心坎上,她拿帕子托了果仁,扔地下去逗许婆子家里养的草狗,只做个扯闲篇的样子:“别是他嫂嫂误了他吧,仿佛还瞧见油桶边摆着书呢,可见是个上进的。” “呸!”许婆子啐上一口,压低了声儿:“原是万家大郎在这头卖油,兄弟俩为甚掉了个地方换着卖,还不是他作的,卖油便老老实实卖油,好好的串街走巷,跟前头秦家似的,担了油担子卖上三年也能置下铺子来,他倒好,还没卖上三日就叫人泼了一盆洗脚水。” 许婆子说得跟亲眼见着似的,朱氏一乐,点点她:“倒似唱大戏的,我瞧着他规规矩矩的,惹了谁叫 泼一身脏水?” “啧,咱们半截儿入土的人,他瞧着自然一口一个大娘大婶规矩的很,那大姑娘小媳妇去打油,却没这般正经,一双眼儿直往人家身上搜刮,有个媳妇新嫁,年轻面嫩哪经得这样看,回去一哭,她家男人拎了拳头差点儿砸出人命来。” 朱氏还有甚个不满意,嘴儿都歪了,把一盏茶喝尽了立起来要回:“尽听你扯这些个,我得家去了,眼看着天要热起来,还没寻裁缝裁新衣呢。” 许婆子将她送出店外,两个别过了回去,朱氏一进门儿就往厨房去:“去买只老鸡来炖了汤,里头放些参须,宝妞的娘病了。” 鸡汤刚炖好,朱氏就拿砂锅装好了,叫养娘抱了宝妞趁着日子落山没这样晒,往后街去,到了槐花里,见日头还没落山苏氏就紧紧闭了大门,倒点一点头,这个儿媳妇虽然蠢顿,也能把得住家门。 拍了门叫上两声,出来应门的竟是个半 大的丫头,看见朱氏还问:“你寻哪一家?”朱氏高了声:“这不是王大郎家?” 苏氏歪在床上装少奶奶,听见婆婆的声音赶紧在头上绑了帕子,软绵绵唤一声:“禄儿,赶紧领人进来。”说着把果碟儿拿起来藏到被子里,大迎枕靠在身后,装得手脚无力,一看见朱氏就要抹泪。 朱氏见她这般模样倒没问这丫头哪来,看着样子也知道是买来的,把沙锅放下,坐到床沿去问:“大郎呢?” 宝妞好些天没见着亲娘,此时看见缠了不休,不肯呆在养娘怀里,踩着脚踏上床,扑到苏氏怀里一声声的娘叫个不住,苏氏紧抱了她,也落泪,回了一声:“大郎出去贩货了,小本小利,先收了一匹绸往江州去卖,再贩些胡桃花生回来。” 朱氏叫养娘盛一碗汤出来给苏氏,苏氏刚吃了一肚皮的花生瓜子芝麻饼,哪里喝得下汤,把手一推:“身上乏力,肚子也涨,喝不下去呢。” 朱氏见她这样才信她真病,才要宽慰两句摸出钱来,就见宝妞从被子里拖出个食碟来,小手抓了芝麻饼“卡”的一下咬一大口。 苏氏脸色都变了,朱氏眼儿一扫只当没瞧见,起身把那碗汤重又倒回沙锅里,叫禄儿端到厨房:“等大郎回来,给他吃。”看看厨房里冷锅冷灶的,不由气苦,也不愿久呆,把宝妞抱过来叫养娘抱着,又原路返了回去。 苏氏送出门去,转身便啐:“没用的老货,但凡管得住男人,咱也不须搬出来。”越想越气,到灶下开了沙锅,拿筷子一捞,倒是只整鸡,拎出来在案上切了一半,把鸡脖子鸡脚给了禄儿,自家撕了两条腿,就着汤碗啃尽了,吃饱了还打个嗝。 待王大郎家来,锅里只有些半边鸡了,苏氏起来给他下了汤面,他一面吃一面问:“这是你炖的?”苏氏干笑一声:“娘知道我身上不好送来的,却只有半边,宝妞吃了个腿儿,我一口都还没动呢。” 王老爷在衙门里接到了王四郎的信,里头夹了银票,说是已在九江置下了茶叶铺子,得了些小利,一船茶卖掉半船,还有半船沿途送礼送光了。 他在家的时候,父子两个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不意出了远门倒热络起来,王老爷也不把银票带回家,打开柜子取出小匣,里头已经攒了好些,全是儿子给他寄来的,点一点都有二百多两了。 把匣子锁上,再锁好了柜子,带了小厮一路回去,见着扎彩灯的,才恍惚已经到了荷花节了,记着蓉姐儿就是荷花节养的,进了家门 刚落座就道:“等荷花节,我想把蓉姐儿接来,咱们租一条船,去采莲湾看花。” 朱氏气得一噎,摆好了筷子才说出话来:“倒是该的,她这样小就离了爹娘身边,带了她去耍也好。”王老爷又吩咐她寻个好裁缝来,给蓉姐儿裁衣,再寻个金匠打个金锁,他自己还叹:“生下来这些年,竟忘了给她打一付金锁。” 虽未明说,却是实指朱氏这个继母做的不厚道,但凡家中有些赢余,都给新生娃儿打一付金银长命锁,讨个长命富贵的好意头。 秀娘那里刚生了女儿,朱氏拿是拿了一篮子蛋去看过,别个一概皆无,别说是长命锁,就连那穷苦人家打的银锞子都无,只留下一篮子鸡蛋,说是给秀娘补身,话说的好听,寸布分银都没支出去。 朱氏此时早忘了王老爷待宝妞的好,一双眼睛里便只有王老爷给蓉姐儿的东西,把自家拿了多少全忘在脑后。 夜里拿了一小锭金交给朱氏:“这一个三两重,叫那金匠打得精心些,蓉姐儿是荷花节生的,上头给她打些荷花。” 朱氏差点儿咬出一口血来,王老爷待宝妞可没有这样大方,她扯着脸皮都笑不出来,王老爷也不看她,交待了事儿便歇去了书房,朱氏掌手掐得全是指印子,捶了床到半夜还没睡着,想到梅姐儿,心里连连冷笑,既他看中前头所出的儿女,总有出丑的一日。 王老爷料得朱氏上门沈家绝不肯把人送了来,隔日下了衙自家走到大柳枝巷,拍门进去,沈家还没到摆饭的时候,玉娘兰娘在灶下忙着,沈大郎还没家来,蓉姐儿绕了沈老爹,一老一小两个人下棋玩儿。 说是下棋,蓉姐儿哪里会,手里拿一个个棋字,沈老爹正教她认字,指了棋面告诉她:“这个是车。”王老爷也是好棋的,被迎进屋便道:“亲家,我来与你下一盘。” 那头摆好了饭,这头还没下完棋,潘氏来催:“先吃了饭,刚蒸的鱼,凉了腥气。” 沈老爹啧一声:“观棋不语,恁的聒噪。”潘氏瞪他一眼,冲蓉姐儿呶嘴巴,小人儿抱了碗不肯上前,她还有些怕王老爷,待一局了了,王老爷坐下同他们一处用饭,摸了蓉姐儿的头:“等荷花节,我租了条船带蓉姐儿去瞧荷花。” ☆、第56章 荷花节蓉姐选仙不良人孝期作乐 蓉姐儿从未坐船去过这样远的地方,到了荷花节这天,玉娘早早起来把她打扮好了,手上系着两个金铃铛,头上挽了两个圆苞,扎着红绒绳,穿了一身粉裙子,还给她拿布缝个拎袋,摆了毛巾香帕,还有一包吃食。 潘氏不放心蓉姐儿跟了朱氏一道去,便去央了陈阿婆,借她家的船也驶到金湖采莲湾去看荷花,宁姐儿听见有热闹瞧,日日磨了陈阿婆,她一拍巴掌应了下来,早里还做了点心蒸糕,一船坐了陈家三个,潘氏并妍姐儿两个。 王老爷不曾租得大船,一船也只够坐五个人,桃姐儿怎么也不肯出门,空出一个来,朱氏便把苏氏叫了来,带了宝妞一道去看荷花节。 金湖靠着江州府,每年六月二十四都是荷花节,湖边上建了个望荷台,四面宽敞临水,坐着船在出水荷花莲叶中便能看见台上人物,每年到了这一日江州城里有钱人家都要包了船只过来瞧热闹,更有那公子哥儿,包下整艘花船过来看的。 除了坐船赏花儿,还要选荷花仙子,这节日初定下来,确是选花的,各家有养得好荷花的,到了这一日便都拿水盆栽了带出来,或是重瓣莲或是单瓣莲,比色比味比态,各项都打出分来,得分最高的那一家,便摘了“荷花仙子”的名头去。 可日子久了,赛荷花有甚个好瞧,不是千瓣红就是莲台白,再不就是绿房含珠,落霞映雪,名种再多也有看尽的那一日,也不知是哪个兴起来,叫美人儿捧了荷花上台,从比荷花到比美人。 花有尽时,人却没有,自此选“花”为魁变成了选花魁。 说是选仙子,实则出来的都是行院人家的小娘。正经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出来抛头露脸,为着办出声色来,便先由各院里择一个最出挑的来比拼。 各个花娘穿戴一新坐了船出来,簪了荷花或是唱或是弹或是舞,演绎一番,再叫那几个官府老爷富家员外定一个仙子出来。 得了头筹的小娘身份也跟着高涨,院子里的姐妹俱都跟着沾光,银钱水一样的流进老鸨的口袋,说是选仙子,民间却干脆就叫作选花魁,得了花魁的人家也算在行院中出了头露了脸,是以每到这一日,各院的姐儿都着意打扮,拿出看家的本事来。 到了官老爷这儿,万事都要讲一个雅字,怎好实说选美人,便还叫各小娘手里执一朵荷花,只说定“花”为魁,哪一个赢了,便报哪一个手里捏着的花名。 王老爷带了蓉姐儿却不是看那些个花娘,只为着这日游人 如织,金湖上热闹得如同集市,还有将脚店搬到湖上来的,船里罗了细贵酒水甜口果子,循声叫卖,要茶要酒,只坐在船中,不须动身,叫使船家叫唤一声,自有船划过来兜卖。 蓉姐儿长到这样大,还不曾坐船来过金湖,趴在船舷上半个身子探出去,那船家摘了一把莲花,王老爷挑了朵半开的给了蓉姐儿,蓉姐儿把花凑近了闻闻,手指头摸了粉嫩嫩的花瓣,拿荷花的梗子去划湖中的水,远远看了水面被划开又拢起,隔了船儿晃着花跟宁姐儿做手势。 待她们的船驶到采莲湾,望荷台上扎了三面彩绸,锣鼓鞭炮都响了起来,几个穿红衣的人儿举着鼓锤擂响皮鼓,水送鼓声,轰轰响在耳边,蓉姐儿闷头玩得高兴,在小船舱里爬来爬去,王老爷一手抱了她,点了望荷台给她看。 金湖百亩荷花,种下去原是为着治水,不意竟开出这样一片,倒成了游湖胜地,荷叶出水有半船高,越靠得近荷花梗子越是长,蓉姐儿小小的人,头一探出去就顶了荷叶,笑呵呵的缩回来,再探出去。 陈阿婆的船早就瞧不见了,船身周围都围了一圈绿叶,只看得见高台上的人,听得着间隔船上的人声,偶尔瞧见个蓝衣红衣的影子,再定睛一瞧却是粉荷出水打苞半开,蓉姐儿寻了几回就是瞧不见,急的扯住王老爷的袖子:“阿公,阿婆呢?” 她小人儿叫不清楚,刚会说话就跟了妍姐儿叫,把外祖跟袓父混在一起,怎么说都改不过来,王老爷摸了她的头:“你瞧,便在那朵花下面。” 蓉姐儿人小踮起脚也瞧不见,却安心了,知道她们没丢,又乐呵呵坐下来仰了细脖子看着高台,他们来的晚了,没占着好位子,只模模糊糊的瞧见一个影子,只晓得那些台上的女娘衣裳好看的紧。 销金的织金的,日光一照转起圈来晃了人的眼睛,王老爷看见蓉姐儿看得出神,盯着台上眼睛一瞬也不瞬,笑一笑道:“蓉姐儿觉得哪个最好看。” 她小人家托了腮,把这五六个细细看一回,举着手指头点头道:“红衣裳的,红衣裳最漂亮。”她却不是评人,而是评衣裙了,那红衣的女子一身行头不是凡品,想着资助她的公子是个有身家的,王老爷也点一点头,看见她浓黑发间插了一朵千瓣红莲,道:“咱们蓉姐儿说的是,定是这个红衣的拿着头筹。” 蓉姐儿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她自家也点头,得意洋洋的样子,看的宝妞哼一声,冲着蓉姐儿吐吐舌头别转身子。 苏氏在王老爷面前 乖觉得很,婆媳两个都不去惹蓉姐儿,却也拘了宝妞不同她玩,小小船舱里,王老爷跟蓉姐儿坐一边,朱氏苏氏带了宝妞坐一船。 蓉姐儿人虽小却看得懂颜色,她们不来搭理她,她便也不凑过去,这才看了陈阿婆的船,想到那边船上去,从泺水驶出来的时候,小人儿板了脸,怎么也不高兴。 玩久了又忘了,只不理宝妞苏氏,王老爷晓得不该如此,却也没得办法,蓉姐儿的性子十成十的像足了王四郎,最是爱记仇的,所幸并不小心眼,自家带的点心,还是分出一半来放在小桌子上,只不邀了她们来吃,意思却是明白不过。 王老爷见日头挂在正中,唤了一声船家,叫他停在这绿荫下,叫那划船卖吃食的过来,捡出银子,买了一盒五色的点心,又要了一盒荷花饼,一大碗的银丝鲊汤。 这银丝鲊汤只有此地有,别处却吃不着,用金湖里的一指长的白鱼并了白米虾跟白水鱼一道,单只取了肉,拖了粉打成块儿,似面疙瘩似的下在汤里,不必放盐就鲜甜可口。 这道汤还有个浑名叫做富三白,跟穷三白的萝卜盐饭三样分开来论,这厢船家刚舀好一碗,那边就又有人叫:“来碗富三白。” 船家兴兴头头的应上一声,又取些小菜出来问王老爷要不要,王老爷点了碗红油拌鱼块,支了一钱银子,叫船家烫些面来,把这富三白就当是面汤,配了小菜一人一碗下了肚。 这是卖清淡饮食的,还有卤猪脚酱猪蹄,烤鹌鹑炸排骨的,王老爷都点了些,摆了满满一桌子,蓉姐儿自家捧了小碗吃,宝妞叫养娘带着还需喂饭,不喂便不肯吃,苏氏只得一勺一勺喂她。 蓉姐儿吃了一小碗便不再吃,眼巴巴看了间壁船上的鸭骨汤煲馄饨,她不好意思要,坐着看了不动,还是那船家来搭话头:“老爷,给小大姐买一碗罢。” 蓉姐儿羞起来,把头埋在王老爷的大肚皮上,王老爷呵呵一笑,所性买了一沙锅,里头炖了个鸭架子,并没多少肉,只取个鲜味儿,那上头的肉都叫剔下来包在馄饨里,这一碗下去鲜得眉毛落地,蓉姐儿爱吃这个,不要人添自家拿起大勺子往碗里舀。 一气吃了五六只,吃得小肚皮圆滚滚,朱氏看了她笑:“好会吃,往后别长成个小胖子罢。”蓉姐儿知道不是好话,就是朱氏带了她,她也不乐,扭了身子不理她,半天回身:“我爹给我雇车坐。” 过年的时候坐了大车去拜年,于她已是新鲜事,统共就坐过那两回,此 时拿出来,竟真个把朱氏说得噎着了,小人儿不是那份意思,她也只觉得是蓉姐儿口气大,小小的人就知道炫富,见王老爷没有说话的意思,讪讪的扭了头去看花,只管逗宝妞,再不理蓉姐。 她不理蓉姐儿,蓉姐儿也不理她,觉得自家赢过了低头又喝半口鸭子汤,还拿了大勺给王老爷也舀上一碗。 正吃在兴头上,台上锣鼓一响,花魁出来了,果真是那个红衣的小娘,她戴了荷花走到台边,挨着栏杆一个个蹲了万福,船家便道:“今儿怕就要抬到知府后衙去了。” 荷花叶里一层层都是人声,也有那不服气的,挨个儿品评道:“这却不公,那个粉衣娘子才该是头筹,红衣虽娇娆些,粉衣的诗文却好,得芙渠清芬之意。” 有个耳朵尖的便道:“这不是徐通判,他怎的也在花船之上,不是还在守妻孝么?”这个便是徐少爷的父亲,他在南山上挨不过,儿子结庐读书,他悄悄下得山来回来江州,销了丧假重又当起差来,那个外室樊娘也跟了一道,因着妻孝,不能十分张扬,外出便不带樊娘。 徐老爷是惯会喝风流酒使脂粉钱的人,原在金陵哪个行货抬小娘开脸都少不了他,如今到了江州这个小地界,平日里热闹便少,选荷花仙子这样的事,哪里能少了他,见着自己倾心的不曾选上,摇了扇儿吩咐家人去问那粉衣女子的行院,将人悄悄定下,夜里掩人耳目的过去,也好宽慰佳人一番。 不防此时叫人喝破,涨了一张脸皮,悄声儿吩咐船家,叫他赶紧划得远些,那船家一篙撑开,正撞在王老爷船上,两个船夫吵将起来,徐通判恐惹了人的眼,急急撒了些钱,他此番来便是青衣旧裳,租了条不起眼的乌蓬船儿,不意还是叫人认出来,赶紧拿袖儿掩了脸,藏在那绿叶底下要出去。 四周挤的水泄不通,全是船只,得了花魁的小娘还要弹筝奏上一曲,徐老爷哪里出得去,此时又悔没租个好些的船,连帘儿也无,缩了身子挤在船舱里,伸手摘了些荷花荷叶挡了脸儿不出声。 喝破徐老爷是他同僚李同知,他认出徐老爷的声音,叫船上别个高声喝了出来,若不然,旁人哪里认得出他的声儿,知州下面这两人管的事务原是一样,常为着盐粮水利起争执,李同知还不知徐老爷的考评叫改了丙,还以为是原来刺探出来的甲等,这才看他不过,寻了这样好的由头,怎么会不下他的脸面。 待回去还要报给知州知道,参他一个孝期作乐。守妻孝虽不如父孝母孝一般丁忧在家,明 面上却还是要装的,徐老爷连百天都没过就来赶这热闹,倒给人留个寡义的断语。 这番官司蓉姐儿全不知道,她看完美人转圈就累了,小手往王老爷的大肚皮上一搭,绻起来睡着了,疯玩了一场,“呼哧呼哧”的打起了小呼噜。 ☆、第57章 贪凉爱睡蓉姐染痘触心动心肠徐郎延医 蓉姐儿在船上玩得满身是汗,粉白的脸蛋热得通红,叫荷下凉风一吹夜里回来便着了凉,好好的人儿去的,回来宁姐儿妍姐儿全无事,只有她伤了风,潘氏心疼的不行。 问明了她在船上睡过觉,就料定无人给她盖衣,王老爷到底是个男人,长到这个年岁也不曾带过小娃娃一天,朱氏苏氏就是看见也不会多这个口,蓉姐儿当时觉得凉快,过后便鼻塞,小手捂了嘴儿连声打了一串喷嚏,玉娘赶紧煮了老姜汤,还是没把这病压下去。 初时不过流些清鼻涕,还是一样玩耍,小人儿最不会作假,有力气了便满院子跑,没无力便偎在人身上,把头靠着你,恹恹的不出声。 蓉姐儿便是这般,煮了柴胡汤把她吃,还是三日好两日差,败了胃口吃不下东西,圆嘟嘟的脸蛋瘦了一圈。 玉娘带了她睡,蓉姐儿是六月里生的,却最是怕热,夜里热得烦躁起来又是踢被又是蹬腿儿,哼哼唧唧个不住,玉娘便守了她,把着扇儿送风给她,凉快了便睡过去,等热了再醒过来又踢蹬腿,如此反复。 床板上搭了一块大毛巾,玉娘夜里要给蓉姐儿起床擦好几回身,柜上还摆冷水缸子,把煮过的茉莉花水放凉了搁着,夜里蓉姐儿一醒就叫她喝上几口,怕她汗出的太多,人跟着发虚。 这样精心照看着,到了夜里蓉姐儿还是哼哼,玉娘摸她身上有些热,还以为是热着了,拿了毛巾给她擦汗,蓉姐儿重重抽一口气,嘴里嘤嘤出声:“玉娘,我疼。” 玉娘唬了一跳,坐起来点上灯,夏日里蚊虫多,屋里早早就挂起了纱帐子,玉娘夜里睡时都仔细查看了,怕有虫钻进来咬了蓉姐儿,听见她叫还以为被咬了,抱起来凑近了灯细看,这才瞧见蓉姐儿胳膊上起了个红包。 她小人儿皮肤细嫩,一个红点点生在白生生藕节似的胳膊上尤为显眼,玉娘拿出凉油给她抹上一点,凉沁沁的止了痛,蓉姐儿打个打哈欠,翻身又睡了过去。 谁知到了第二日早上起来,胳膊上背上,稀稀疏疏起了好几粒红包,蓉姐儿一动就热得痒痒,手要去抓,叫玉娘拉住了,她抱了蓉姐儿去寻潘氏,急得满头是汗:“老太太,这莫不是起了水疱吧。” 潘氏听这一句差点翻了碗,兰娘赶紧过来看,掀起衣裳一瞧,皮子里还有没发出来,拿指头轻轻一按,蓉姐儿直叫疼,两个俱都变了颜色,兰娘赶紧叫女儿回屋,脱了衣裳细细察看一遍,这才放心叹一口气出来,妍姐儿身上干净的很,半个红包也 没有。 潘氏跌了脚就要骂,细细一想,便是从船上下来才不好的,只以为是小儿热伤风,连吃了好几日的药,不成想竟是染了水疱。 沈大郎赶紧抹了嘴儿去寻儿科大夫,此时孩儿痘症就少有看得好的,就是好了也是全脸麻子,蓉姐儿白团团的娃儿,若是被痘症祸害了可怎办。 潘氏急得泪都出来了,把蓉姐儿抱过来便颠着她拍哄:“乖乖,咱们不痛,阿婆给吹吹。”蓉姐儿知道这是大病了,发急哭得一头汗,这一急,身上原来没发出来的,也都一个个冒出头来。 玉娘赶紧抱蓉姐儿抱过来,把她摆在竹床上,叫凉风吹着,又给她喝拿井水湃过的茉莉花水,把身上这股子躁意去了,打了扇儿柔声柔气的同她说话。 蓉姐儿渐渐不哭,枕了小竹枕头躺在竹床上,她身上发了包,衣裳又穿得薄,就这么躺在竹条上硌的红包更疼,玉娘去寻了干净洗澡的薄毯子给她铺上,拿了扇子给她扇风。 不时沈大郎拖了儿科大夫来,那大夫给蓉姐儿看一回,叫她吐舌头,又给她翻眼睛,蓉姐儿知道这是瞧病,乖乖不哭,坐在竹床上叫他看了,大夫捏了须开了个方儿交给沈大郎,叫他跟了到药铺里头抓药。又嘱咐些忌口的,生冷的不要碰,不能着了凉,就踱了步子回去。 谁知道当天夜里蓉姐儿就发起高热来,阖家都没睡,潘氏紧紧守在床上,一声心肝一心肉的哭,玉娘一手一把扇子,看她热得不住留汗,还得拿毛巾捂着,难受的直哭的模样也跟着红了眼圈:“老太太,这可怎么好。” 沈大郎半夜里又把那个大夫拖下了床,大夫问药喝了没,玉娘拿了药罐给大夫看,全是照着方儿来的,三碗煎成一碗,苦得死人的东西还全哄了蓉姐儿喝下去,告诉她喝了包包便不痒。 小人儿死皱着眉头,喝一口哭一声,哭了半担眼泪才把药都喝尽了,不意没好个一星半点,竟还高热起来,烧得头晕脑疼,嘴里呼呼出声,竟是喘了起来。 大夫想想又给开了一付,大半夜的沈大郎敲开生药铺子的门把药一样样的包到家来,孙兰娘煎药,玉娘跟潘氏轮着拿帕子给蓉姐儿冷敷,只得想法叫她不那么痒,不然两只小手就是睡梦里都挠在脸上一通乱抓。 这一夜家里谁都不曾好睡,蓉姐儿将到天明才不闹了,也是闹得累了,身上再无半点力气,晕晕睡了过去。 陈阿婆夜里就听见沈家闹个不休,到了早上过来一看竟是蓉姐儿发了水 疱,她同潘氏想的一样,拍了大腿道:“别是跟的那船上不干净罢。” 沈老爹亲跑了一趟衙门寻了王老爷,他一听是蓉姐儿发痘拿了帖子去江州城请大夫,一同跟了去的宝妞却无事,怕还是着了凉身子弱才染上的。 到第三天上还不曾好,江州那头的大夫又迟迟不曾来,陈阿婆给出了主意:“不若去南山上寻一寻,那些个富室人家出来,家里头就备了大夫,还不比那坐馆的强些,就是讨得些药方来,抓些药吃了也好过这般死扛着。”最先请来的那个大夫,都已经怕上沈家门了。 潘氏一听是这个道理,可南山上的人家哪里是她一个老太婆能拍开门的,还是陈阿婆想着了:“那个吴家,咱们还吃过喜酒的,央一央当家太太,就是他家没有,也好引见到别家去。” 赶紧坐了船去了南山,一路急赶着去了吴府,那门房竟还识得陈阿婆,听她这样一说,又得了十个铜板便道:“待我替阿婆回一声,咱家太太好心肠,府里就有坐馆的大夫,原是请了来给姑奶奶瞧病的,你们说些好话,太太一怜悯也就许了。” 小厮又回给丫头,小丫头再报给大丫环,一轮轮的报上去,传到吴夫人这的时候,她将将坐下用早饭,一桌儿还坐了新进门的媳妇跟姑少爷徐礼。 “也不知怎生就求到咱们门上来,说是那日来当过坐床娃娃吃过少爷一杯喜酒的。”丫环一面给吴夫人布菜,一面说:“也是下边的门房不牢靠,竟把这事儿也报上来。” 吴夫人蹙了眉头,新媳妇不知婆婆喜好不敢开口,徐少爷一听却急起来,来吃过酒的几岁娃娃,他一听便想起了蓉姐儿来。 自他开始守孝,便不肯再沾半点荤腥,又存志要在科考上得个甲等,日日关在屋中苦读,吴老爷只这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又只有徐少爷这一点骨血,便关照了吴夫人叫她时常唤了徐礼来,看着他用些补人的东西。 他这才肯吃杏仁糊芝麻粉,原来再不肯吃的蛋,也去了黄儿吃上一个,肉却是一点不肯碰的。吴夫人也心疼外甥,吴氏说是小姑,吴夫人进门的时候也不过十岁出头,当成半个妹妹一般,此时自然要看顾她的孩儿。 徐少爷一听便放下了筷子:“左右是件好事,来回水路也近,吃斋打譙倒不如做件善事有功德,不若就叫郑大夫跟了去罢。” “他原也不是个看儿科的,须得说明白了,免得一场好意倒把人给耽误了。”吴夫人听了拍案定下来,叫小厮去请了郑大夫,拎 了医箱出门,潘氏合了手直念佛,再想不到吴夫人竟这般好说话, 郑大夫有了些年纪,白须白发,看着就是有资历的老大夫了,船上一问竟是从金陵跟了过来的,潘氏直拿袖子抹泪。 郑大夫进了门一杯茶也不吃,走到屋里看了蓉姐儿,见她身上疹色红润,泡浆清亮,不似别个整脸整身都是,又把原来大夫给开的药方儿瞧了一回,笑了一声:“不妨的,这是邪气伤了肺,药方却不对症,重开了便好。” 开了一方银翘散,又问明玉娘,是不是咳嗽,有没有头痛咽喉痛,咳嗽了有没有痰,听见确是有痰声,并不头痛咽痛,便又在药方后加了个浙贝杏仁露的食疗方子,若是家中方便,便拿这两味磨了杏仁露给孩子吃,一来对症,二来滋味好,孩子最肯喝。 跟了郑大夫来的小厮是徐少爷打发来的,回去报给他听,晓得生病的娃儿确是蓉姐儿,又去问大夫讨了张药方,看见要用上好的贝母,叫黎叔单捡了一大包出来,还叫小厮假托是吴夫人给的,趁了船送过去。 潘氏不意吴家竟还送了药材来,千恩万谢,待那小厮走了便让兰娘织匹绸出来,等蓉姐儿大好了带了她上门去拜谢。 蓉姐儿一日比一日好,玉娘日日不曾断了杏仁露,她肯乖乖喝药便有零嘴儿等着,就是妍姐儿都跟着吃上一碗。 待她病全好了,痘结了痂掉落,潘氏给她脱了衣裳洗澡,通身看明了一点痘坑都无,捧了脸儿叹口气:“这眉毛上这个可怎办。” 蓉姐儿似王四郎,一双好眉毛,这里头却也发了个水疱出来,原已结了痂,若是自然掉落一点疤也不留,谁知道蓉姐儿都要好了,自家去照镜子,手快给抠掉了,留下浅浅一个坑,就在眉毛上头,不由得潘氏不叹。 蓉姐儿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她被困在屋里这些天早就烦了,如出笼小鸟儿似的吱吱喳喳,听见潘氏发愁,把头一歪:“拿面粉堵上就好啦。”说着摊一摊手,转身跑出去寻大白玩耍起来。 ☆、第58章 火车上的〔来不及上5名晚点〕 病既好了,自然要去谢谢吴夫人,若不是她首肯,郑大夫怎会来给蓉姐儿瞧病,他年纪这样大了,回回来沈家都要走山路坐船,蓉姐儿发病的时节不好,正是三伏天儿里,从阴凉的南山下来,老大夫还没走到山脚下就出一身汗。 潘氏裁了布,叫玉娘给郑大夫做了件新衣,她自家眼睛花了,串针都要花许多功夫,又一层层的浆了布剪了鞋底出来,叫兰娘给做了两双千层底的鞋子。 至于吴夫人还真个没甚好送的,她是富家太太,身边甚都不缺,却不能不送,这礼上就费尽了心思,还是兰娘出的主意:“不若做些干湿点心带了去,做的家常风味,吴夫人不是泺水人,吃个意思便罢,哪能比得过她府上的厨子呢。” 舀了当年的新糯米粉出来,筛得细细的,把自家种的薄荷摘下来洗干净,现炒的蜜豆沙,去了豆壳只留豆泥,拿麦芽糖拌了,潘氏拿了猪油想要倒,叫玉娘拦了。 她少有违了潘氏意思的时候,声如蚊呐,却还是绞了手指头:“我原听说大户人家的太太不吃猪油的,这个虽香,若她不用,岂不白费了一片心。” 潘氏原没想着,听了她的话也不计较,两个正思想着怎生办好,蓉姐儿绕着蜜豆沙围圈圈,她病了这些时候为着清肠清胃,这些甜的再不曾沾过牙,馋得直流口水,听见阿婆跟玉娘两个发愁,急得跳起来去勾潘氏的手:“都做,都做吧,阿婆。” 她两样都想吃,潘氏“哧”的一声笑将出来,两个对视一番,这是个道理,左不过两样都做,不过费些功夫,正要谢她的,各色都做出一些来,也显得她们精心。 一样的蜜豆馅儿,做了四种不同色的糕点,红的是玫瑰,绿的是薄荷,点点金黄是桂花,还有黑枣儿肉的,如此便算是四样点心,皮子绿莹莹红润润,里头裹了蜜豆沙,闻着看着吃着都好,装了满满四层一个大食盒。 又分成拌猪油的跟不拌猪油的,为着这四样点心,潘氏跟玉娘两个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来筛粉炒豆,蓉姐儿跟着趿了鞋子到处跑,她病了一年最热的时候,如今已经到了末伏天,早晨起来都有一阵薄雾了。 还是借了陈阿婆家的船,潘氏抱了食盒领了蓉姐儿,后头跟着玉娘捧着一匹绸,坐了船往南山上去,正是午后吴夫人将将午睡起来。 把儿媳妇徐少爷都叫到跟前喝茶用点心,丫环掀了湘妃帘进来回报:“太太,那家子瞧病的,带了礼上门来谢呢,是引进来?还是打发回去?” 吴夫人中午睡得香,此时又无别事,正拿了茶盅儿喝茶,点一点头道:“难为着她们还上门来,又是水路又是山路的,便把她们引进来罢。” 吴夫人原以为不是两个乡下人,等潘氏领了蓉姐儿进来一瞧,收拾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三个人身上都穿了绸,泺水出丝,总有一套出客衣是绸缎,也不放在心上,待打量了蓉姐儿,才晓得这家是真有富余。 白净净的小人儿,穿了粉白的绸衣绸裙,头发梳成花苞,还没到带耳环的年纪,脖子里挂了一块精心打的金锁儿,拿细珠儿串了,上头还雕得荷花。 吴夫人一见倒笑起来,不等潘氏开口就道:“这就是出痘的娃儿了?生的这样好,走过来我瞧瞧。”蓉姐儿傻大胆,一路进来都在看稀奇,一点也不似潘氏玉娘这般拘谨,听见她说就走过去,还歪头看着吴夫人头上的戴的冠子,笑眯眯的:“你真好看。” 一句话把吴夫人说的更乐,她三十上的人了,听见蓉姐儿说,晓得是赞她的穿戴,却也止不住心里的喜意,笑得眼角漾出细纹,回头对儿媳妇说:“瞧,这娃儿生得这样好。” 蓉姐儿皮子细白,再加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自然就显得玉雪可爱,潘氏赶紧把话头接过来:“谢太太慈悲心肠,蓉姐儿,过来给太太磕头。” 这个头倒是该磕的,蓉姐儿知道磕头的意思,麻利的跪下去要磕,吴夫人身边的丫头见着吴夫人喜欢她,赶紧拿了个拜褥塞过去,蓉姐儿磕了个头站起来,还冲吴夫人弯了眼睛笑。 吴夫人欢喜起来:“去,拿些细果点心给她吃。” 潘氏把自家带来的礼也捧上来:“不过是自家做的点心,不好跟府上的比,却是干净的,也不知道太太吃不吃猪油,做了两种,这一份儿是谢郑大夫妙手回春,救了我这外孙女儿。” 吴夫人倒喜她有心,丫环各色的都拿一个盛在点心碟里,她捡了个薄荷的,一口咬下去凉丝丝的,拌了豆沙竟也不腻,转了头对徐少爷说:“倒正好带一份回去,把那没拌猪油的挑出来,给表少爷带去。” 徐少爷就坐在下首,看见蓉姐儿进来直奔着吴夫人去,此刻眼睛又放在炸巧果上头,以手作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 蓉姐儿听见这一声才转头:“咦!”颠颠的跳着走过去,两只手撑在徐少爷的膝盖上:“你呀。”一边的丫环正要呵斥,不意徐少爷竟点了头,张手把她抱起来。 潘氏跟玉娘两个对看一眼 ,倒不知该如何应对,论起来不该抱的,可徐少爷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蓉姐儿多大点子,抱了便抱了。 吴夫人却不这般,徐少爷因着生在徐家,性子很有些冷僻,连自家父亲都不亲近的,从不跟丫头调笑,自奶嬷嬷走了,屋子里就全是男人,别说是女娃儿了,就是丫头也不正看一眼,此时见他抱了蓉姐儿,还拿糖逗她,心里倒讶异一回。 转而又笑了,到底是孩子,她是拿自家儿子去比礼哥儿,倒没想着还差五六岁的年纪,不爱叫大丫头侍候,许喜欢跟年纪相仿或再小些的玩耍,自亲娘出去,他脸上连个笑影儿也不见,也不知这个娃娃怎的投了缘,等会子就吩咐管事婆子买两个小厮进来,也好陪着他耍一耍,日日这样用功,铁打的人也给熬坏了。 心里定了主意,便拿眼去斜自家身边的丫环,那丫头原是替主出头,觉得一个乡下小娃恁的没规矩,还欲再说,看见少爷脸色少有的好,咽下肚去退到一边,另一个倒有些眼色,拿果碟儿盛了梅片雪花洋糖给蓉姐儿。 蓉姐儿从未吃过这个,吴夫人见外甥喜欢她,又吩咐了丫头:“咱们还有一盒龙须糖的,也拿出来给她,瞧这可人儿劲儿。” “你为什么不吃猪油呀,可香呢。”蓉姐儿已经跟徐少爷唠叨上了,她正是爱说话的年纪,举了手指头念儿歌:“猪板油粉白糖,拌在一处甜又香。” “我不能吃猪油,我在守孝。”徐少爷一本正经的同她解释起来,把吴夫人跟新媳妇柳氏看得瞠目,哪个也没见过他这么好声好气儿的同个娃娃说话,这两个差着这样多,还不鸡同鸭讲。 谁知蓉姐儿竟点了头:“哦,那茶油你吃不吃?茶油面也好吃!”也不晓得她肚子里怎么知道这么些吃的:“茶油炒麦粉也好吃,吃多了拉肚子,姆妈不给吃。”叽叽咕咕,小鸽子似的不停。 徐少爷竟也有布耐性听她说,还答她的话:“茶油面我吃过,炒麦子粉没尝过,甜的?还是咸的?”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潘氏也不知该不该把蓉姐儿抱过来,她走上去伸伸手:“她可沉呢,不好叫少爷费力气,还是我来抱吧。” “甜的咸的都有呢。”蓉姐儿坐得稳稳的,一点儿没要动的意思,还加上一句:“都好吃的。”徐少爷摆了手:“不打紧,叫她坐着。”蓉姐儿比他上回去大柳枝巷子时要轻得多,圆脸盘也尖了,一双眼睛却还是乌亮亮的,好像黑珍珠似的泛着光晕。 这里蓉姐儿已经咕咕咕的说到大白了:“大白肥 了不高兴,它自己爱吃,吃得圆圆圆,跳不上檐就生气,小白最淘气,老是去惹大白,大白是爹,大白不凶它。” 那家配种的狸儿眼生了一窝小猫出来,那家子把鸳鸯眼似大白的都留了下来,挑了只似母猫的小白猫送到沈家,就跟大白睡一个褥子。 小奶猫最顽皮,看见个空蝉蜕都能扑上半天,抱了皮球在砖地上打滚,绕了尾巴把自己转晕了,翻倒在地上摊着白肚皮,不一会就又跳起来惹事生非,无事就去惹大白,抓它的胡须,咬它的耳朵,大白眼皮都不动,理也不理它,被惹急了才懒洋洋的一爪子拍过去。小白叫拍的翻到地上,晃着脑袋跳起来又去扑蝴蝶了。 徐少爷听的有味儿:“小猫儿这样好玩?我也养一只。”蓉姐儿两只手指头拿着龙须糖,这糖力大了易碎,外头的糖衣一破,里头的糖粉就扬扬的撒一身,蓉姐儿方捏破了一个,这回小心翼翼的,翘了兰花指,歪在头凑上去咬。 徐少爷还给她拿帕子托了,边上的丫环要接又伸不出手去,只拿眼儿看吴夫人,蓉姐儿粉团团一张脸,乌黑的眉毛,红润润的嘴巴,伸了舌头似猫儿样的舔,徐少爷一乐,看见她眉毛上有个浅浅的坑,抬手摸了问:“这是甚?” 蓉姐儿皱了眉毛噘嘴巴:“出水疱,”接着又自家摇起头来,举起一只手捂住眉毛不给他看:“阿婆说不漂亮了。” “我瞧瞧,”徐少爷拉了她的手,凑过去细看,浅浅一个印子,拿手指头按住:“按一按,呼一呼就没了。”说着真给蓉姐儿呼了一口。 吴夫人见再这么说下去不像,使个眼色给身边的丫头,笑眯眯说:“园子里花儿开得好,要不要去玩。”蓉姐儿一听就抬头,眼睛一弯,不住点着小下巴。 既是吴夫人发了话,徐少爷便不再说,由着丫头把蓉姐儿抱过去,带她到花园里玩耍,吴夫人便在花堂跟潘氏玉娘两个闲话,她也不知蓉姐儿怎么这样得外甥的眼,待他告退回去读书,便道:“可怜见的,原他也有个妹妹,若是活下来,算一算也是这个年纪了。” 这样才把这一茬岔过去,走的时候吴夫人叫丫头拿了礼盒出来,里头也是自家造的点心,还给蓉姐儿一付围领,潘氏又是道谢,见这围领绣的精致:“咱们是来送谢礼,怎好还带回去。” “这便是缘分呢,哪里值什么,给姐儿玩罢。”潘氏见她说话像是乏力,拉了玉娘告辞出去,丫环领了蓉姐儿正要过来,半路遇上潘氏,再带进去跟吴夫人道了谢。 吴夫人见丫头面色古怪,斜了一眼问:“怎的?” 那丫头吱吱唔唔:“表少爷,刚在外头领了那小姑娘玩耍,到告辞前才回去了。”徐少爷一路都抱了蓉姐儿,带她掐花逗草,还拿竹构子勾了朵碗大的荷花下来,那可是池子里最后几朵了,原说要留了给夫人插瓶的。 吴夫人一怔,连柳氏都觉奇怪,说道:“到不知道表弟这么喜欢孩子呢。” ☆、第59章 外宅挑父子失和嫡子父骂当真下贱 潘氏抱了蓉姐儿回去,一路上都在跟玉娘叹稀奇:“好好个富家少爷,怎的跟带娃儿的奶妈子似的,跟她倒玩得到一块儿,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那吴太太不是说徐家少爷原有个妹妹,没长成就夭折了,想是这个缘故才喜欢我们蓉姐儿。”蓉姐儿玩的累了,此时趴在玉娘身上睡着。 风吹着水面送来一层层凉意,玉娘摸摸蓉姐儿的头,给她搭上衣裳:“也是咱们姐儿讨人喜欢呢,这才合了贵人的眼,该有这桩缘份,不然怎的是他家施手救了姐儿呢。” 潘氏赶紧念了一句佛,算算日子要到月半:“还有几日就是十五,我带了她去观音堂烧香,真是菩萨保佑的。” 她们一离开吴家,吴夫人到了饭点把徐少爷叫过来:“明儿叫人牙子来,于你买几个小厮,当书童也好,当跑腿的也好,你那屋子俱是老成的,跟个娃儿一处倒乐得多。” 过身的吴氏是个严母,为着徐老爷是个不着调的父亲,待儿子越发严厉,自小便不许他跟丫头多处,就怕养的同他亲爹似的贪花爱月,身边但凡有那些个爱调脂弄粉显姿色的,全叫她打发了。 儿子身边清清白白只跟着两个人,一个黎叔,一个奶嬷嬷章娘,就是奶嬷嬷也不许他多赖,只怕把性子养得软了,不似硬直汉子,等徐少爷七八岁,就把奶嬷嬷放了回去,身边跟的俱是挑拣过的,有一点花花心思,吴氏断不能容。 这下教养出来的孩子未免太过老成,小小少年郎便他循规蹈矩,在徐家大宅里,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色-色齐全,可便是这样,也还是不得徐老太太的眼,所幸徐家的规矩是到了十岁就从内宅移出去,到外宅读书。 徐小郎这才出脱了,不必往那脂粉堆里钻,一家子妇人他只觉得厌气,又不似堂兄弟那般能跟着父亲到任上去。 风流父亲倒养出个古板儿子,年纪虽不大,却再不肯油嘴蜜舌的跟上房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们说笑,那些个丫环见他从来板着脸,也不敢上来挨挨蹭蹭,在老太太面前自然不说他的好。 不似另两家的哥儿,到了上房从来姐姐姐姐的叫个不住,身上挂的撸下来便送人,只当是人情,只有他,怎么去的还是怎么回来,连吴氏给他打的三事七事,专让他用来赏人,也都不离身。 吴氏又叹儿子太老实,烦恼一回丢开手去,老实总比那花花肠子多的要强,徐三老爷倒是知情识趣最懂人心的,可看他那个风流样子,吴氏便气不打一处来,跟 嫂嫂也不知抱怨了多少回,吴夫人此看见外甥并不似说的那般,倒觉得奇怪。 想想还是打趣他一句:“那个娃儿就这样讨你喜欢,抱了不肯撒手,若大些你抢了去还得用,这样小,还能变成画儿贴到墙上不成。” 徐少爷知道那得用的意思便是当媳妇,吴夫人为着他在守孝才混过去,他袖了手一笑:“好玩的紧,倒真跟猫儿狗儿似的。”几次相处都不能细说,只好找了托词来搪塞,说着又摆手:“外甥正守孝,哪能这时候图享乐买人进来侍候,不劳舅姆费心。” 吴夫人虚点他的额头:“人家可是好人家的姑娘,瞧瞧那穿戴,若是个脏孩子我也不叫你近身了,你却把她当了猫儿狗儿,孩子话。”想一想也是,就是要买,也要等过了百天,点一点头:“那便等你热孝过了再说,坐下传菜吧。” 柳氏立在吴夫人身后布菜,一桌上经纬分明,吴夫人那边有鱼肉泥的丸子,铺了火腿蒸出来的豆腐,柳氏把那层火腿俱都挑出来,拿勺子舀了豆腐盛给吴夫人。 徐少爷这边却是青白素食,连荤油都不沾,他不必小厮侍候,自己执了筷子夹菜,嚼了一口问身边侍候的人:“这个茶油炒麦粉,家里能不能做?” 柳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身边的丫头小厮俱是金陵带来的,哪里知道炒麦粉是个甚,吴夫人少见他提要吃什么,赶紧差了人去问,倒有个宅子里看屋的几个是泺水镇上人。 老花匠一听笑起来:“就是麦子磨的粉,拿茶油炒了,清口又香,庙会上头卖的吃食,精细些便拿芝麻核桃这些一起炒,用水冲糊吃也成干吃也成。” 吴夫人听见不难做,就吩咐了厨房明儿做了来,荤腥不能沾,这些个倒都养人,那些杏仁露徐少爷再不肯吃,这个茶油炒麦粉倒叫他起了念头,她吩咐完了又说:“不知道哥儿在东台大营吃不吃得习惯,那些个大头兵说有一顿有个馒头就好了,若这东西炒得好,包一包给他送过去。” 吴少爷去了一个多月,连封口信都不曾捎过来,柳氏听见垂了眉毛,细声细气的开了口:“听说那边费鞋子,原走的时候给带了五双,也不知还有没有的穿。” 丈夫不在,婆婆又不难处,柳氏闲着就给丈夫做鞋,小箱笼里全是鞋子,摆得满当当,听见婆婆这样说,赶紧提出来,捎东西去,能把鞋子带去也是好的。 徐少爷咽下一口豆腐:“那便叫管事去一回,表哥说不欲惹人的眼,打听打听他们的休沐日,在营 外寻了他,东西交到手上便是,那头也算繁华,表哥身上有银子,怎么也饿不着的。” 吴夫人沉吟一会:“不若还是你去,你表哥那个驴性子,管家去了哪里肯说实话,你且去瞧瞧他过得好不好,听说日日都要操练的,带些药油去,这样年轻可别伤了筋骨。” 按理孝中不该各处走动,既是舅姆相请,徐少爷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回去理了包袱带上黎叔,预备第二日出门。 别家炒麦粉吃的是麦粉,到了吴府,麦粉搁的最少,里头满满全是核桃芝麻粉,拿茶油炒了,用洋糖细细拌过,又做了一匣子咸甜各色的点心,收拾好了鞋子衣裳装了满满一箱。 从南山去不过四九水路,一日的路程,吴少爷去的时候甚都不肯带,说他是去当兵又不是个小娘们出去走亲戚,带着箱笼算怎么回事,只带了两身衣裳两双鞋子,别的全扔在船上,还是又让徐礼带了回来了。 徐少爷知道这么些东西他必不肯收,便指了箱子说:“这东西抬进大营岂不招人的眼,别让表哥吃人笑话,不如减了些,包个包袄,他拿进去也不惹眼。” 吴夫人是爱子心切,柳氏是恨不得把一箱鞋子都送过去,听见要减,挑了自家觉着最好的两双,想想又往包袄里塞一双:“衣裳还有成衣铺子,鞋子不合脚岂不难受。” 徐少爷便带了这厚厚的大包袄坐上船,身后跟了管家,两个人去了东台大营,大营就在江州边,因临了港口,练兵时除了陆上,水上也在操练,水匪为患,常要出兵去剿,两只大官般泊在港口,远远一望就瞧见了。 黎叔问明了还有两日才休沐,跟徐少爷言道:“咱们这两日却不如去官衙里,路并不远,还有人照料饮食。” 徐少爷皱了眉毛,黎叔叹一气又劝:“咱们身上带了孝,怎么好进客栈,还是回去住上一夜,明儿再出来罢。” 徐少爷这才应了,不去官衙倒好,才进了门就有人指指点点,来来往往俱是眼生的,徐少爷皱了眉头,才要叫黎叔上前去问,里头出来个素衣女子,后头跟了几个丫环,带了一阵香风出来,到了他面前行了礼:“是少爷家来了,怎的没叫人托了信来,妾也好先预备饭菜。” 徐少爷不看倒好,一看之下气得头上冒火,这个女人一身妇人打扮,身后又跟了丫头婆子,还一付主人家口吻,他长眼一眯,冷笑两声:“黎叔,烦你上前相问,这戴孝的娘子是哪一家人,莫不是走错了门罢。” 这女 子便是樊娘,她在泺水受了这样的气,一回江州就日日叫人去渡口等着,徐老爷刚下船就被拉到她的宅子里,樊娘可怜兮兮的红了眼圈,全身素白,哭的梨花带雨:“妾原想着侍候姐姐,与她煎药打扇,不防姐姐竟这般去了,妾只孤伶伶一个身子,便为了姐姐守孝罢。” 徐老爷原还有些回转了心思,却哪里经得这一番眼泪,心都叫泡得酥了,搂了她一番宽慰,给她抹泪,正要解衣合寝,樊娘推了他手:“妾在菩萨面前发愿要为姐姐守孝的,不是不侍候老爷,妾实怕菩萨怪罪,连累了老爷呢。” 说着又在他耳边低叫徐郎,徐老爷欲待上前,樊娘轻巧巧离了:“徐郎,你便全了一这片心吧。”说着又去抹泪,屋子里竟连吴氏的长生牌位都立起来了,上头摆了各色净果,一个古朴的香炉,插着一柱清香。 把徐老爷哄得忘了旧志,没几日觉着身边少了女人些许事情都难打理,便用一顶小轿把人从后门抬了进来,吴氏去南山时,把身边的人都带了去,竟无人到南山报信,叫樊娘几下就把住宅子,徐少爷还没进门,就有人报给她听。 樊娘吃这一句脸上一丝怒容都不露,反倒掉起泪来,低身一福:“想是少爷没接着信,老爷这几日烦心公务,妾也不便扰他,少爷的卧房还在原处,还请移步去洗漱一番,妾差了人去衙门里寻老爷回来。” 徐少爷一个少年郎见她不要脸皮的赖了不走,又不能把她叉出去,见她要去寻徐老爷来,摆手道:“不必,咱们堂上等。” 樊娘倒吃一惊,细细打量徐少爷不是个好捏的柿子,眉毛一皱差了心腹去,自家进里屋又是茶又是点心的预备下来,叫堂前的丫头给她打眼色,见那丫头冲她摇手,捧了托盘出来。 小心可意的给徐少爷倒了茶,又把点心果子摆到他身边,嘴里温言软语,把了茶盏要递到徐少爷手中:“少爷当心,可烫呢。” 樊娘听那丫头一声咳嗽,“哐”一声打碎了茶盅,湿了半幅裙子,“呀”一声惊叫,徐少爷不动如山,不等徐老爷上前搂了她开骂,单手拎了袍角抖一抖茶水,抬头冷眼一瞥:“行院里出身便是不同,今日大开眼界,做念唱打样样俱全,一杯热茶唱一出父子失和,真真好本领好下贱!” 樊娘倒抽一口冷气,拿袖子捂了脸要哭,徐老爷吃这一顿抢白,嘴皮子还没掀开来,就又听见儿子说话:“这一屋子脂粉香味,污了我清白衣冠,此间自在,父亲保重。”说着抻抻衣裳,甩袖离开。 黎叔跟在后头追他:“少爷气性忒大,父子之间有怨气也别当了外人面,叫她拿住了话头可怎么好。” ☆、第60章 守孝人骗食荤腥直心骗汉愿为父母 徐三老爷待儿子走了才气的跺脚,骂他忤逆不孝,畜生混帐翻来覆去只这两句,樊娘待他骂的没了力气,才凑过去把身子一歪,靠在徐三老爷身上,嘴里嘤嘤出声:“徐郎,妾吃这一场排头到不打紧,要紧的是你们父子情份,别就此生份才好。” 徐三老爷只觉得樊娘比前头的吴氏还要贤惠,吴氏便只会对儿子说教,叫他别学着自家的样子,把儿子小小年纪养得铁板也似,既不会到母亲跟前奉承又不会在同僚跟前美言,带了他出去还不如带个识事的小厮,可他年到三十只有这个儿子,气归气,也别无办法,搂了樊娘拍她的背:“你是个贤德的,某跟个小辈一处计较,等他再来,我打发他在南山读书,不叫你吃他的气。” 樊娘脸上哀哀,心里咬牙不住,她也知道关窍,谁叫徐老爷只有这一个儿子,就是再忤逆了他,也还是个宝贝的凤凰蛋,族里孩子再多,哪一个也不是他的骨血,只要徐少爷还是独生子,再怎么都离不了心。 她这三年多想尽了办法想怀上一个,有了身子进门也算有了依仗,可她十多岁上进了行院的,鸨母见她生得十分颜色,同来的都去灶下烧火,只她一个进了院门就好茶好饭的款待,一下藤条都不曾挨过,趁着她还不懂事,便把那汤药灌她喝下。 身上还不曾来红就叫下了这虎狼药,虽说等她懂事便调理起来,可三年多来还是不曾开花结果,徐老爷不放在心上,她却急得很,但凡听说求子灵验的,全都供在房中,秘术都不晓得试过多少回,肚皮还是一点动静都无。 “老爷别生他的气,他是小孩子家,我怎会放在心上,等他大些,慢慢儿就好了。”樊娘心里气苦,脸上还妆得像,抹了泪道:“家里做得好素食,爷用一些罢。” 徐老爷一听拍了她的肩:“可还有那汤,还是樊娘好手艺,一样的豆腐汤,到你手里便化腐朽作神奇,比那鸡汤鱼汤都要鲜得多了。” 樊娘别过头去害羞:“哪里如老爷说的这般,我这点本事也只做做家常小菜,哪里就神奇了。”说着到灶下,盯着丫头开了锅,见鱼汤炖得白,差人拿细纱布出来,把这鱼汤滤过三四回,不见一星半点的肉沫,再加了滚水把味道冲淡,放了豆腐进去炖,最后撒上一把葱花。 汤色奶白滋味清淡,拿鱼汤作底,还有甚个素汤不好喝,徐老爷一气儿用了三碗,却也没忘了要去寻儿子,门上的都叫樊娘换了自己人,才吩咐下去就来报,说看着徐少爷上了船往泺水去了。 徐 老爷剔了牙叫樊娘捶腿,点头应了一声,阖了眼儿又想起那选荷花仙的赵仙仙来,咂了一回嘴,定下主意,待热孝满了就把她包下来。 徐礼凭了一口气在街上乱走,管家便跟在后头追,见劝他不住,叹一口气,晓得徐少爷是个直心的人,此番见亲爹这般模样,还不定怎样伤心,只一路跟在他身后,也不上前再劝。 吴氏在徐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娘家只有闲差,比不得前面两位妯娌是官家出来的,徐老爷自家没出息挣不得官名,倒要挑捡夫人的出身,总觉得娶进来的不是正经官子女,很不拿好脸去瞧她。 婆婆挑剔丈夫又扶不起,吴氏俱都忍住,好容易生个儿子,这才冷脸对冷脸,满付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她一手捏了嫁妆钱,婆母妯娌再轻视她,却看重她手里的钱财,公中时时打点,各处样样,要钱的招数是日日翻新,嘴皮子一碰都能说出花儿来。 这回要回来的嫁妆,便只有出门子的时候一半多,吴家失了闺女,外孙却还要在徐家过活,捏了徐三老爷的错处顺利要回来一半已是不少,也不敢十分讨要,少些银子头面便罢,把田宅房产要回来便不算太亏,不成想徐三老爷没满热孝就敢把个外宅领到家里来。 打的就是天高皇帝远的主意,若此番如了她的意,亲娘还在天上看着,他便也枉为人子了,徐小郎长到这样大,从未与人红过脸,“下贱”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已是最难听的,想想父亲做的事,哪里还配为人夫为人父。 他方才在宅中镇定自若,出了门却觉得指尖发颤,两只手气的发抖,咬牙生生忍住,也不知眼前何路,闷了头往前,脚下生风一路往前,待一口气稍平,才渐渐慢下来,长气一出已是立在桥上。 这地方从未来过,两岸还是沿河人家,暮色四合家家炊烟,还有的门前已经摆了饭桌,一家子坐在河边用饭。 离得最近的一户,男主人正执了杯子喝酒,身旁缠了三四个小儿,里间女主人一叫,大些的拿去传菜,男主人笑呵呵的拿筷子沾了酒哄小女儿喝,小女孩一碰就吐了舌头要哭,女主人端了菜出来叉腰便骂,徐小郎不由站定看住了。 他未出金陵前从不曾到市井人家,自小长在徐家大宅,只以为满天下的人家都与他们一般,省昏定省,食不言寝不语,行一步动一下全有礼数可循,亲爹这般模样,他在堂兄弟间都抬不起头来,只好自家越发的严正刻板。 不意到泺水才见着这人间烟火,活色生香方是过日 子,那女主人拎了丈夫耳朵嗔骂,男人讨饶几回,几个小儿围在桌边嘻笑,有那手快的,一把抓了卤菜往嘴里塞,沿街十多户人家,家家如此户户这般。 管家跟在后头直喘,见少年站住了,上去扯了一把:“少爷,咱们也寻个客栈住下罢。”既出来了便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徐小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站在桥上看见那飘幡的地方寻过去,到了楼里,小二见是两个有孝在身的客人,打头的还是少年郎,刚要拿软话儿哄了出去,那个管家已经上来道恼。 “出门在外,还请行个方便,将饭食端到房里便罢。”黎叔晓得店家不愿接有孝在身的客人,店里挨着一处吃饭,你一身白衣也叫人忌讳,好言好语的央了,再会出钞来,那店家便把他领到后头的厢房,因着给的银子多,捡了一处临水的,两张床。 黎叔只觉不妥,徐小郎看见铺盖俱是干净的,点头应下,打开窗子四面都是水汽,河上泊了船只,这时候船夫俱都用饭,只有巡河的拿了网子去捞水上生的绿萍水草,捞得一船载回去剁了喂猪。 徐小郎也不用饭,站在窗前袖着手往望远处望,一层层的彩霞染过来,深红浅红铺满了水天,波光碎影倒似换了付天地。 他把胸口郁气一舒,见水鸭子排成行,一队队的游戏,身子不动问身后摆饭的管家:“黎叔,这方是人间安乐,待我中举,便不再考,寻一个泺水,就在此为家。” 黎叔听见他这般说,只笑一笑:“少爷喜欢,便多住几日,走了一路肚中不饥?这家的菜倒是干净的。”小鱼小虾俱是河鲜,徐小郎不能用,便只吃些素食,桌上四五个盘子的菜,不是青就是白,他撩袍一坐,举起筷子夹上两口,粗茶淡饭譬如餍甘饫肥。 黎叔把头一摇,思想着少年人家心性不定,哪有这般容易,又出去问店家讨了两付软饼,防着徐少爷夜里肚饥,好拿茶泡给他吃,谁想他竟一夜未睡,坐在窗前闭目长思。 过了这里的日子,再去宅中还有甚个滋味,可徐家从上一代始就没分过家,他要离了那些个光怪陆离,便只有放外做官这一条道。 他原来嘴上说着中举便成,心里还是想往上游争的,不为着自家也要为着过身的亲娘挣脸,这才日日夜夜点灯熬蜡的苦读,此时却心头一片清明起来。 水乡到了里夜还不断有船声水声,橹绳吱吱哑哑响个不住,坐在楼上都仿佛能听见水草叫水拍到石头上的声音,徐少爷前半夜坐了不动,后半夜还是黎叔把他扯到床 上去的,他傍晚时分还气得头晕,此时心全静了下来,才阖上眼就睡了过去。 到第二日把整个镇子都走了一回,还不许黎叔跟着,自一路看着街坊瓦肆红莺绿柳,拿脚丈量了半个江州城,到回去一丝郁色也无,黎叔有心劝上两句,他只摆了手:“东台大营明儿休沐,却要到午后才开营门,我在营前的酒楼里定了个间儿,到时咱俩在楼上等表兄。” 这事儿原该是黎叔做的,他不成想徐少爷吃了这一回气转了性子,原是个万事不管不问只知道读书的,这一回出去竟把明日的事都预备好了,想到他昨日说的要外放的话,哭笑不得,只好随了他的性子,跟着到了大营前的酒楼。 两个站在窗口等了半日,看见营前拿粗木造的门一直不开,站在楼上还能听见呼呼喝喝的演武声,招了小二来问:“怎的说好正午开门,这时节还在操练?” 小二收了铜板话说得也利索,把白巾往肩上一搭,笑着唱个肥喏:“两位不如先用饭,这大营放人且说准呢,那里头收的都是新兵,几位军爷来店里都说欠收拾,想是正收拾着呢。” 徐小郎摆摆手:“点的菜不改了,再给加个金银蹄罢。”等吴少爷出来一个人就能啃掉整只,那小二将要出门又被叫住:“把那素的先收来,荤的慢着些。” 又等了一个时辰营门方才开了,里头的兵丁如鱼入水,千百来人一处涌出来,穿着一样的兵丁服,俱拿草绳子扎了发,混在一处哪里辨认得清。 徐小郎给了小二一块五分的银子,叫他扯了嗓子喊吴少爷的表字策讷,原是起了勉励之意,叫他讷于言敏于行,这字还果真起着了,无奈吴少爷是敏于言讷于行,正好掉了个个儿。 吴少爷一出营房大门就听见有人叫他,伸了头一瞧,看见表弟站在酒楼里,迈了大步进门,长腿一伸三四步上得楼来,一开房门大笑一声:“你怎的来了?” 他整个人都变了模样,原来虽野也还是个斯文少爷,此时一看便是武夫,人比原来更黑,晒得只剩一付白牙,小二一上肉菜只只盘子都叫吃得精光,拿那金银蹄子的汤汁儿拌了饭,淘了两碗吃个干净,桌上五六只盘儿都能照得出人影儿来,这才摸了肚皮:“舒坦!” 倒似逃荒的难民,一月不曾吃过饱饭,两条腿一伸把腿搭在椅子上,拿了签子剔牙,打两个饱嗝问道:“可是娘叫你来的?” “怎的,嫂子便不能叫我来了?”徐少爷把包袄一递:“鞋子是嫂嫂给做的,衣裳 是舅姆给的,你这一去,舅姆笑影都少见。” “啧,我又不是真的出征去了,日子过得好着呢,除了不见大肉,日日拿肉汤吊人胃口,再吃下去我就骨肉分离了。” 吴少爷把包袄一开,把那三双鞋子拿起来掂一掂又啧了一声塞回去:“这些个没用,你且拿回去,营里不叫穿别的衣裳,这鞋子底纳的也太薄了些,营里哪个穿着绸缎做云头的鞋子。” 他这回出来便是买鞋的,黑布厚底最耐穿,徐小郎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劝他,坐到他身旁:“来时表兄问我志向如何,当日不曾回应,如今我已有思量,我愿当一方父母官。” ☆、第61章 徐小郎传书告父樊婆娇娘师婆弄鬼 吴少爷搭在椅上的两条腿一滑,差点一个翻身跌下来,却听他嘴里呼喝一声,腰间使力一条腿稳住了,扭身站定,小二正进来收拾细碟骨盘,见这一下喝了声彩。 吴少爷听他喝彩得意洋洋的摆了摆身子,手一抬给了一钱银子的赏钱,挥手叫他退下去,搭了表弟的肩头:“成啊,破家的县令先当着玩玩,再往上升成灭门的府伊。”他打趣的话一说完,徐少爷便往他胸口狠捶一下。 不意这一月有余的日子,竟练了一身筋骨,徐小郎这一拳并未带足力气,吴少爷胸口一挺,竟捶得他手疼,见他甩手还乐:“这日日晒成死狗,再不成人哪还像话。你且回去告诉我娘,她儿子如今已是兵长,管着十个人的小队,再往上就是二十人五十人,往后说不准还真当个百户千户的给她挣个诰命回来。” 他正是意气奋发的时候,也没瞧出徐小郎眉间心事,待饱食一餐就又要回到营中去,“咱们夜里还要下水呢,那起子水匪最爱趁了夜色弄鬼,你身上有银子没有,赶紧着我包些吃食,带回去给营里的兄弟们吃。” 他本来就是豪爽的性子,人最是大方不过,爬杆跑圈拉弓打拳样样都出挑,跟他一个营房的新兵俱都服他,吴少爷原在家里当少爷的时候日子过的逍遥,到进了兵营才晓得真逍遥是个什么意思。 唤来小二切上十斤猪头肉,酒却是带不进去的,便是休沐兵丁也不许喝酒,那小二听了直砸舌头:“这位爷,真个要十斤?” “噜里噜嗦,赶紧切了来,就这十斤我还怕不够分的。”吴少爷拎了切肉摇摇晃晃走到营门前,因着身上带了酒气,那守营的还把他叫住了多查检一番,吴少爷嘻嘻哈哈叫人验了身,把十多个纸包包着的肉拉出一包来,往那守营的怀里一扔,跳前几步跑进营里去了。 徐小郎便带了黎叔回去,把樊娘进了衙门后宅的事只字不提,吴大舅跟吴夫人两人俱不知情,只怕知道了又要惹出事来,可他既当面骂了那个女人,便知道事情绝无善了,提笔写了信,也不寄给徐老太太,而是直接寄去了徐老太爷案前。 徐老太爷正拍了桌子骂儿子,那江州知府碍着徐老太爷的面子不好直接发落,但实是收到禀报,同僚参他帷薄不修,孝期作乐。 徐老太爷的仕途停在正五品上头,不意生下的儿子们都极有出息,徐大老爷自二十多岁中了举人出仕途便一直官运亨通,天命年纪就坐上了布政使的位子;徐二老爷虽比不过哥哥,却也是一方太守,不想这个小儿 子竟这样不成器,打了两个哥哥的名号在外败坏徐家清名。 此时又接到了孙子的信,徐小郎字字句句全占着一个理字,把徐太老爷气得七窍生烟,跑进徐老太太房中,一对老夫老妻吵起架来,几个小辈俱都干看着,既不敢拉架又不敢劝说,听这对年过七十的夫妻当面锣对面鼓,谁也不让谁,先还说着儿子教养的事,越是吵越是没了章程,竟把陈芝麻烂谷子那些个娇妻美婢的事全都吵吵出来。 身边跟着的都是儿媳妇孙媳妇,哪里敢站着听,俱都跪到廊檐下,屏息静气的等着这两个加起来都要两百岁的老太君气消,徐大老爷新讨进门的儿媳妇机灵些,扯了婆母的袖子:“娘,这样吵怎生好,若是不好,倒要先备上大夫的。” 徐家的大夫是个告老回乡的太医,当年还得过先帝御赐的匾,叫徐大老爷请回家专给父母亲瞧病,当下就有下人跑去将他请了来,那老太医也有些年纪了,身后跟着两个徒儿,一个拎了医箱子,一个扶了师傅的手,刚到门口便听见两个老人互揭老底,声音震得屋瓦都在摇晃。 那老太医也不是个脾气好的,吹胡子瞪眼睛:“这是有病!听这个声气不活九十九,把我那御赐的扁砸了当柴烧!”说着拂袖离开,两个徒弟只好又跟在后头,还要叫他慢着些,别叫院里的石头绊了脚。 孙媳妇林氏一看两个还没停下来,便又开口道:“母亲,咱们不如学那御前劝柬,高了声叫两位老人家息怒吧。” 林家一门都言官,林氏的父亲便是御史,徐大老爷的夫人瞧着这个儿媳妇,皱皱眉毛,想要教训她这成了什么样子,想一想又没别的办法,难道真叫两个老人家撕破脸皮,她可是当家人,若真有个好歹,叫徐大老爷丁忧回家,好好的布政使让给别个,回来还不定怎么埋怨她。 因里头关联着徐三老爷的事,心里恨恨记上一笔,当下伏倒在高声喊:“父亲母亲息怒。”她一开口,徐二老爷的夫人也跟开了口,一个院子全是主子们的求饶的声,他们跪着,丫头小厮自然也不敢站,全都跪着。 徐太老爷回头一瞧,跪了一院子,长出一口气,把拐杖捶地:“儿女都债,都是债!”说着扭头就走,那边孙太医的叫小徒弟煎的静心汤已经送到了正院来。 这两个没一个肯喝的,徐大夫人便又差了小厮让那两个小徒弟照了药方分次儿煎上几炉,什么时候肯用了,再端到跟前来。 这一日徐大夫人跟在婆母身后事事小心的侍奉,再不敢有半 句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徐太夫人自然也气小儿子不成器,可她能说,别个却不行,徐大夫人吃过一回亏,学得乖了,再不说半句,只听她骂完一轮递上茶水叫徐太夫人润了喉咙,再接着骂。 回去便写了信,差了家人送到徐大老爷的任上,信里自然把这个专拖后腿的弟弟骂上一回,又说自家怎么小心在意的侍奉着两老。 徐大老爷焉有不知之理,他好容易坐上这个位置,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政敌可着劲的捉他的错还不及,偏有个弟弟先给他添一笔墨,赶紧写了信给江州知府,叫他不必看了谁的面子,该怎么发落便怎么发落。 徐三老爷头一任的通判都没干到卸任,叫知府判了个思过,既是思过便停了他的差事,徐三老爷到底还没昏聩到那个地步,知道是樊娘的事落了人眼,除了知府,还收到老爹大哥两封信,俱是斥责他的。 他回去就叫樊娘赶紧搬回宅子里去,不能再呆后衙惹人的眼,还携了她手拍了安慰:“这也是权宜之计,先紧些时日,待事情淡些,我再将你接回来。” 樊娘哪里能肯,可她装贤惠装惯了,此时若闹开不走,徐三老爷一翻脸,说不得只好回行院里卖笑,男人两件事最是看重,凭你是天仙妃子也不能动得分毫的。 头一个是儿子,第二样是官职,头一样还有法子松动,只待她生下孩儿来,总有法子把徐三老爷的心从那个独养儿子身上分一半儿出来,再把使些手段口舌,不信不离了他父子之间。第二样却再无它法可寻的,那便是官职仕途,碍了这一个,便是你美过西施王蔷,男人也俱都舍得割掉这块肉。 樊娘这回是真的惨淡离开,扯了徐三老爷的手:“徐郎,你且不能忘了奴,奴在宅里必定日日想你念你,为你抄经祝祷。” 说完打包了箱笼领了家里的下人丫环,灰溜溜的回到外宅,心头的恨意似猫挠一般,她可不似徐老爷那般想得远思得多,也不往同僚身上去靠,认定了是徐小郎靠了状,徐家这才出来把她赶走。 樊娘这些日子不曾叫徐三老爷沾过身,便是抱了叫他看得着吃不着的心思,待一开了禁,狠狠弄个几日,也好怀上个孩儿,从此终身有靠;便是怀不上,她住在宅里,连徐少爷都给赶跑了,哪个还能来动她分毫,天长日久根深蒂固的,便是新夫人进门,也动不得她。 樊娘行院里出身,原来官家时候那些个规矩体面早就忘的一干二净,这个身份不过是她平日拿来自抬身价的,或一哭或一愁,俱 有人买帐,可她实不过就是个小娘,平日里见的不是院里姐妹,便是三姑六婆,单有那些个行邪术的最爱上得门来。 她是暗门子里出身,跟那些明着挂灯出牌卖笑的人家又不一样,只托了是落魄人家的女儿,许还要给自家按上个显赫的先人名头,才好引了那些冤大头上门来捧,不与那些烟花院挨在一处,倒在市井里坊里安身。 她恨得无法可想了,便想到原来挨院住着一个师婆,据说下咒最是灵验,年长些的姐姐们,但凡想要从良的,俱从她那儿买了符纸来,把那合意人选的头发指甲跟这道符摆在一处,供了神像,头七日,日日换了新花样的供着净果香品,到第七日上,把这些缝在荷包里叫那人随身带了,便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那时候正是樊娘青春年少才刚梳弄的年纪,正是院子里当红的姐儿,直分看得这些个事,暗地里还嘲她无人要,想着若是自家要赎身,必有人抬了千金来,谁知道当了小娘再想从良是这样艰难。 樊娘最想的便是徐三老爷把她抬进门去,正经开脸当个姨娘,有了这个计较,虽一向自认有法子,却也还是细细留了徐三老爷的头发指甲等物,她叫家人去寻个灵验的师婆回来,下了狠心给她一付头面,两锭银子,约定事成之后还有一锭。 那师婆不意钱财来得如此容易,使了混身本事请神上身,烧纸画符,拿朱砂混了樊娘指间两滴血写了一道符,叫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行事,又想再敲她一笔,说道:“这个法子,用在仇人身上也是可行的。太太有甚个事全包在老身身上,定叫你符到人除。” 樊娘头一个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徐少爷徐礼,可要弄到他的指甲头发却不是易事,她沉吟一番问道:“若无此人的指甲头发,可还有它法。” 这正中了师婆之意,她把眉头一皱,显得十分为难:“此事也并非不可,不过多费些功夫,成事也极不易的。” 樊娘赶紧叫丫头又拿了一包碎银出来:“但凡能成,银子尽有,妈妈请说。” 师婆便道,要拿桃木刻个小人,这个小人须得在极阴之日雕成,上头刻上诅咒之人的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银针,日日不断的扎他的心口,待银针用毕,把这木头小人埋到离他近处,他日日呆的地方,这人便会犯心痛病,初时痛上一刻,到最后心疾日深,旁人只以为他是叫犯心疼病死的,再不疑到别个身上。 此计于樊娘不过日时久些,却是再妙不过,只要如何进院门埋桃木人,倒是 一桩难事,之后还须得有人把东西起出来,在月下烧掉,那人便是冥中有灵也寻不到仇家,神不知鬼不明。 樊娘眉头一皱,拍案定下,又给了那师婆二十两银,叫她趁着最近的阴日把事做下,又跟身边的管事婆子说道:“你把宅里的丫环人数捡点一番,挑个眼生机灵的出来,咱们送个人进吴府去。” ☆、第62章 灵白猫捉鱼供主乖像蓉姐请像观音 十五这日潘氏带了蓉姐儿往观音庙去烧香,因着上回蓉姐儿出痘症,看着凶险万分,潘氏就又是求神又是拜佛的,把满天的菩萨拜了个遍,又把家里供的观音小像挪到蓉姐儿房里,就摆在她的床头,好求菩萨救苦救难。 等上了吴家求了郑大夫来瞧病,蓉姐儿平安撑了过来,除了眉上那一点,浑身上下再没留下痕迹。哪个出痘的小儿家能有这般的福运,就是全好了,也是满脸麻子,男子便算,女儿家待大了又要怎么说亲事,就是外头瞒得住,也挨不过相看这一关。 潘氏自此更是深信这是菩萨有灵,这才叫孙女儿结下了这个善缘,保她全身无病无痛,回去便上了香,又实是怕了家里小儿再病,便央了庙祝请一尊观音像回去。 江州一带盛拜观音,各处县镇总有观音庙堂,或是一间小庙挂了宝络踩了莲花,或是前门立幡金瓦红墙,不论大小,一镇总有个好上香拜佛的地方。 可要请着看顾病痛的延命观音,泺水镇里却求不着的,那观音庙里就只供奉了杨柳观音,持净瓶杨柳消灾解厄,庙祝双手合什口念佛号:“此间无有,去往江州城里,那里的观音殿奉了三十三观音相,我与你一封信,只拿了这个去求便是。” 潘氏既定了主意,又拿了庙祝的信,谢她一篮子子净果,几枚香油钱,回去便叫沈大郎佣了车来,定好了十五之日一早就往江州城去,赶早着把观音像请回来。 请神像自然要黄道吉日,潘氏因着诚心去请,又受了她一篮子净果,那庙中女尼便教她阖家焚香净身,请像前再吃三日素斋,捡一处洁净向阳之地置上佛龛,往布铺里裁一块全新红布,浆洗干净带在身边,待请来了观音像,拿红布包了带到家来,再供上净果清香,日日不断就保阖家家宅平安。 沈大郎早早定好了大车,既是难得去江州府中,一家子除却沈老爹,俱都要去,孙兰娘把新衣寻出来,给妍姐儿蓉姐儿也穿上新衣,还是拿王四郎秀娘两个寄来的新匹做的,穿起来倒似一对亲姐妹了。 娃儿们只以为是去城里玩乐的,可前头几日吃全素食却苦了她们,蓉姐儿最好吃肉,一点点大的人儿就知道捡菜吃,秀娘喂饭是若是面条里炖的肉多,便一口接着一口不停,若是里头拌的菜多,吃上一口就摇头不肯,待学会了说话,到吃饭就拍了身前的小桌板:“肉肉!” 这回吃素,潘氏就哄了她:“去江州吃好的,要清清肠胃呢。”蓉姐儿又想吃好吃的又想去城里玩,闷了小脸不乐,拿 了小筷子把碗里的素菜扒过来扒过去,吃了半碗就不肯再用。 大白也是一样,连它跟小白两个跟了吃素食,鱼汤拌饭且不能吃,大白绕了蓉姐儿的脚转圈子,拿头直蹭蓉姐儿的腿,蓉姐儿弯腰趴到桌子下面,叹一口气:“大白,今天没肉呢。” 小白正是调皮的时候,它自到了沈家就有大白惯着它,自家碗里的猫吃尽了,还要去大白的碗里扒拉,蓉姐儿看见了就要揪它的尾巴帮大白赶跑它,这回它自家碗里没肉,去大白碗里一瞧,见它也没有,一爪子拍在碗上,伏到褥子上不肯吃了。 到傍晚时分,蓉姐儿正跟妍姐儿两个翻花绳子,想到屋里去把秀娘寄来的新玩意儿拿出来一处玩,才进了门就看见大白跳在柜子上,正荡悠悠的晃尾巴,一只爪子捧了脸,一只爪子伸到嘴边舔个不住。 蓉姐儿的小竹枕头上,正摆了一条小鱼,肉身的还在滴水,屋子里头一股腥气,小白在那床上喵呜喵呜直叫唤,无奈它身小跳不主高,爪子怎么也勾不到鱼。 蓉姐儿“咦”一声,妍姐儿跟在后头进来瞧见了,转身就去灶下告诉了潘氏,潘氏进屋就要打大白,大白在柜上立起来,弓了背一跳,串出屋去。 潘氏嘴里骂上两句,又摸了蓉姐儿的头:“乖乖,还晓得给你抓鱼吃了。”蓉姐儿这才知道这小鱼是大白抓过来给她吃的,连小白都没给,这才把它惹急了想往床上跳。 夜里还是吃素,到第二天,潘氏把门锁了,不叫大白进蓉姐儿的屋,小鱼就又摆在了窗台上,约是到前门的河里拿尾巴捞上来的,夏季正是收鱼的时候,那些指长手掌大的,渔夫船翁就是捞了来也卖不出价去,倾在船上专捡出来又扔到湖里去。 石板街道上了一圈全是猫儿,有的船夫性好,瞧见猫儿在等,冲了他咪呜两声就把鱼儿扔到岸上,引得猫儿争食打斗,有的便扔到湖边,看猫儿把毛茸茸的尾巴伸到水里等鱼儿上勾。 大白在外头玩得多了,竟也学会了野猫的看家本事,见潘氏不给她肉吃,自家出去钓了鱼来,吃了一条,留下一条给蓉姐儿。 潘氏这回也没了办法,三日不得沾荤腥的,只把等大白晒太阳的时候叫沈大郎捉了它,把它关起来不叫出去,连小白也一齐关住了,两只猫儿在屋里挠木门,蓉姐儿只得在门外头叫大白。 过了三日阖家去请观音像,早早套上大车,女眷坐在车里,沈大郎跟赶车人坐在一处,车前套了头骡子,虽行的慢,倒也不觉得后 头坐了三大两小重的拉不动。 因去的人多,沈大郎单给了八十个铜板,还管那车夫一顿饭,他是常跑江州城的,听见潘氏说要去观音庙,啧了一声:“今儿那地头人多,城里那些个贵戚全都要去上香,听说供得三十三尊观音像,都塑的金身像,最是灵验不过的。” 又细说江州城里各处有甚个玩乐吃食,只隔那几里地,却叫车夫说的天花乱坠,便是泺水镇里有的吃食,也说江州城里的更可人,蓉姐儿长到这么大,只有荷花节时去过金湖,趴在门上听得有味儿,那车夫也不吝惜口水,说起来滔滔不停。 江州城里以坊划分,一坊便是百户,前后左右也分四门,到了宵禁时分,四门皆关,若不进门便被关在外边,叫宵禁的兵丁抓了还要蹲牢。 只有两坊例外,一是花柳巷,一是东西两街,俱是寻花问柳整夜作乐的地方,花柳坊里俱是挂灯上牌的行院,夜夜不禁,关上门便是另有洞天,里头既是行院人家,那便是金店布铺食肆俱全,便是外头关了门不开,里头也能开发,恩客要甚都有小斯即时办来。 东西两街却是只有节日里才不禁的,譬如上元中元,各处铺子摊儿卖得吃食图画成衣抹领绣件儿的,整夜不关,到晓才散,倒又叫它作鬼市,好人家逛上半夜,那些个花娘唱女便携了客来逛下半夜,买花斗酒天明方才回去。 听的人神往,他们却只去一日,还要赶了早回来,车夫执了鞭子赶骡,天蒙蒙亮出来的,到了日头升到半中这才到了江州。 潘氏节俭习惯了,包了面饼出来,早早起来烘得了,此时还是软的,夹了酱肉腌菜便算一顿,因着管那车夫一顿饭,他吃了一两个饼还砸了嘴儿说些江州各处的吃食,蓉姐儿妍姐儿两个巴巴的望了潘氏,潘氏只好道:“等先请了观音,若是时辰还早,就去那东街吃一碗水饭。” 两个娃娃才这乐起来,到得庙前,见人声鼎沸,挑了担儿的小贩货郎就把庙前街围得水泄不通,官家轿子要过还需得叫人清出路来,似这样的大车哪里挤得进去。 沈大郎扶了潘氏下车,潘氏拎了竹篮子,里头摆的香烛果品还有红纸红布,她自家拎了,叫玉娘叫了蓉姐儿,孙兰娘抱了妍姐儿,约定好了在庙门前见,便一头往人群里钻。 到得门前已是一身汗,蓉姐儿见着人多怕得很,两只手紧紧勾了玉娘的脖子,头趴在她肩上,两只眼睛转来转去看着稀奇,一会儿点点花鼓一会儿点点拿小竹屉里摆的灌汤包儿,还有拿竹签 子串着的红果糖葫芦。 玉娘只好嘴里应了她,一路抱了到庙前,孙兰娘还没到,潘氏却先到了,看见她就招手,等孙兰娘来了一道进去,先各自敬香,把两个小人儿也放到红蒲团上,两只手合笼在一处,摆了观音宝像,又施了香油钱,这才往里去看三十三观音堂。 这俱是蓉姐儿没见过的,便是潘氏也都说不上来,只见一尊尊宝像都是善男信女捐了塑的身,且大且小各有不同,俱是一样细工细活,眉目宛然,潘氏便捡了那识得的同蓉姐儿分说,卧莲观音鱼篮观音好认,作民妇打扮的马郎观音却不易认,蓉姐儿只看稀奇,也不问,手指头点来点去的,叫潘氏一把抓住,教她双手合什,两只手拜一拜。 三十三观音像俱都拜上一回,潘氏便拿信出来去寻堂前沙弥,沙弥领了她们到一间净室,捧出一尊观音像来,顶上戴了大宝冠,冠中雕得佛像,伸二十条手臂,各各握了宝剑金铃,还有经书金轮,蓉姐儿“咦”一声,盯住了看,潘氏赶紧下拜。 那女尼却捧了两尊出来,原是潘氏深谢吴家给医施药的功德,请了两尊,送一尊往吴家去,因着又是水又是陆的,带了一整匹的红布,把两尊观音像牢牢裹住,给了十三两的香油钱,和尚将她们送到庙前,潘氏一个捧不得两尊观音,后头便跟个光头小沙弥。 那沙弥人小口舌也不那么老实,一路送到车前,摆上去便“阿弥陀佛”一声,还道:“送佛送到西。”因着马车是停在寺庙西首,几个听见的倒都笑一笑,潘氏赶紧打开食盒,从素净果品里抓了两个莲蓉饼:“小师傅请用,用的豆油,干净着呢。” 那小沙弥把光头一摸,嘿嘿笑了放在怀中,转身又往人群里钻去。 请了佛像便不再急,往东西街行了车去,因着人多,沈大郎只在街上行走,见了各色吃食就在窗边问了,他晓得潘氏爱吃易嚼用的,瞧见麻饮细粉跟冻鱼头,俱买了一碟递到车里。 又给蓉姐儿妍姐儿两个买了甘草冰雪凉水,两个娃娃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的把小竹杯里的水喝个尽,还砸了舌头直叫甜。这东西比得泺水自然是贵的,各份都要十五文,一条街全是这个价儿,单有那份量足些大些,叫人一望就知的,便比别个多上二三文钱。 沈大郎各色都买上一些,潘氏便在里头砸舌头:“不必不必,尽够吃了。”沈大郎也不听她的,难得来一回,总要叫两个娃儿吃饱了肚皮才好回去。 几个人自然不会进酒楼,只寻个食店,见 个包子铺前排了长队,一问才晓得是做野兔儿肉跟鳝鱼包子的,这倒从没吃过,各人买了一个尝鲜儿,羊肉饺儿、百味羹,还有烤得喷香溢香的猪蹄儿,还没寻着食店,车里坐着的都吃饱了。 又给车夫买了碗水饭,就着点心吃饱,往家赶去。 夜里潘氏拿净布抹了观音像,供在案桌前,摆上两色净果,蓉姐儿问:“另一个菩萨呢?”,潘氏抱了她:“给山上那家人。” 蓉姐儿一听,眼睛亮起来,她还记得徐小郎陪她玩了半日,他是哥哥,俊哥儿昊哥儿跟诚哥儿全是哥哥,单只有徐小郎样样依着她,自己不吃给她吃,论起来,她最喜欢这个哥哥,“嘻”的笑了一声,点了小下巴:“好!看哥哥。”歪头思量一会儿,把举了手指头点一点,又加了一句:“送菩萨去。” ☆、第63章 蓉姐儿送延命佛徐小郎吃佛嫩豆腐 徐小郎没在江州城多呆,见了吴少爷就自东台大营回去南山,给吴少爷的那些个东西,怎生打了包去的,又怎生打了包回来,除了吃食俱都拿走了叫同帐的兄弟们尝鲜儿,那些衣裳鞋袜一样没碰。 柳氏一听见丈夫抱怨说这些鞋子不耐磨,底子纳薄了,便把身边跟着的奶嬷嬷丫环俱都埋怨一回,倒也不能怪她,她长在闺中,哪里知道这些事,已经寻了家中最耐磨最厚实的布出来,还是浆的少了,拿了鞋子回院里便拈针重做起来。 叫身边的婆子去问寻常穷苦人家穿得甚鞋子,晓得该是拿黑色粗布做云头,鞋底少说也要浆上千层才耐穿,她便叫人去做,一层层浆住了,拿在手里寻常的纳鞋针都穿不过去,奶嬷嬷看见她拈针拈的手都红了,赶紧抢过去:“我的姑娘啊,这事儿哪里是你做的。” 便是拿了用了顶针,她也做不来这样的鞋子。柳氏扔了针线萝筐,出一口长气:“不做这个,还能做甚。”南山上除了婆婆便是她,两个自早上起来就脸对了脸,丈夫刚走的那几日,自早到晚柳氏都是在婆婆屋里侍候着,还是吴夫人厚道才叫她回屋来。 柳氏实无别事可做,她是着急嫁进吴家门的,本来年纪就比丈夫大些,更该事事周到。在娘家时亲娘就教了她,别人家寻个大些的媳妇便是为着帮衬着儿子,头一桩事儿就没做好,婆婆那里虽没说些什么,她自家却觉得这桩事过不去,不赶紧补救了,茶饭都不香。 日日在屋里做鞋子,连徐小郎都想通了不再苦逼了自己读书,柳氏的灯竟比他亮的还要晚些,那头灯都熄了,她这里还点灯熬蜡的做个不住。 鞋底鞋面上出不了花儿,她就下了大功夫,在鞋子里面绣花,好叫丈夫知道自己惦记了他,一幅幅的并蒂莲,双鱼图,鸳鸯戏水,没有一双是重了样儿的,花了这样大的功夫,再叫家人去送一回。 吴少爷接了鞋子哪会细看,他原来便是粗疏的性子,拿了鞋子回营便给了几个脚同他差不多大的兄弟穿了,那些个哪里如他一般讲究,别说绑腿了,便是连鞋子都不着的,把脚往里头一伸,还觉着脚底儿磨得慌,一天下来脱了鞋一看,这才瞧见里头的绣纹。 穿都穿了,那并蒂莲下的水纹蓝金又色的线都叫磨掉了,哪还能退回去,老实的道一声恼,那油滑些的还拿了鞋子去打趣吴少爷,闹成一团,全没放在心上,待下回家人再来的时候,吴少爷把鞋子一瞧就推了回去:“这些个不必费功夫,老实做了做是,便是绣出朵真花儿,脚一踩 也臭了。” 柳氏一付甜心蜜意,谁知道丈夫却是不开窍的愣头青,不由心下气苦,还是丫头劝住了她:“姑爷便是这个性子,连太太做的衣裳都嫌不好,说不要便不要了,姑娘何苦同他计较这个。” 柳氏原是个细致人儿,一想正是这理儿,心里倒叹自己是俏媚眼儿做给了瞎子看,把满付心思收了,做了密实鞋子送去,吴少爷这回倒夸了一句,说她鞋子做得好,连营里的兄弟都夸。 传话的自然一字不差的全告诉了柳氏,她又是被吴少爷这番没心没肺恨得咬唇,她这一针针一线线俱是辛苦手工,想叫他穿了也念着她的好,谁知一包一包的拿了去,他竟全分给别个,这回一气再不动针,只把活计交给下人去做,料得便是给他做了内衣外裳也还是落到别人身上,歪在床榻上不再动针线。 不意过了几日倒不似原先日日忙着做鞋做袜的时候心中有事记挂着,闲下来竟还病了,歪在床上好生将养,吴夫人还叹:“到底是少年夫妻,离了哪个不得病一场的。”又嫌自家儿子不着调,送了信去,吴少爷晓得妻子病了,趁早了休沐日跑去生药铺子里,也不晓得哪个样儿对症,把那好的补药俱都捡上一付包了,托人送了回来。 柳氏接了药哭笑不得,到底还是念了她,心里头放开手去,知道吴少爷不是那些心思细腻的,你同他计较,他且不知道你计较个甚,暗自嗟叹一回,身上的病倒慢慢好起来。 待潘氏带了蓉姐儿上门,柳氏的病将将有些起色,潘氏拿红布裹了观音进门,因着上回来送谢礼还带了东西回去,这回再不肯呆,还是吴夫人知道外甥喜欢小娃儿,逗了蓉姐儿问:“上回的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呀。” 若是平常早就忘了,可蓉姐儿见过徐小郎好些回的,又是跟他一处看月亮看萤火,又是跟他分吃一块饼,听见这么问立马点点头,想了想比划起来:“高个儿!大哥哥!” 吴夫人整日在家无事,见见潘氏说些话儿也算打发了一天,看见她是诚心相谢的,哪个不喜奉承了,自然也是高兴的,晓得这是江州城里的观音堂请来的菩萨,还合一合手:“倒累了你,还请这么一回。” 潘氏连称不敢,摆了手道:“府上是大善之家,太太便似了观音娘娘,救我这小外孙女一回,再怎么谢都不够的,菩萨那里已是积了七级浮屠,比那常年吃素的不知高了多少倍儿,我不过走这点子路,怎么好说累字。” 蓉姐儿这回来正戴了吴夫人给的小围领,上边 绣的桃实桃叶桃花,比她平日里用的不知精细多少,不时便拿手去摸,把那围领儿拉开来,低头看上边的绣花纹。 这东西才是头一回戴,寻常家中潘氏不给她用,拜请访友才给她带上,就怕她拿手指头抠上头的金线,把线磨断了。 徐小郎被丫头请了来,才迈过门榻,一眼就看见蓉姐儿,他笑一笑,知道这回不能再抱了,蓉姐儿却跳到他跟前来,张开手去,潘氏赶紧叫一声:“妞妞过来,我们吃糕。” 吴夫人也拿话茬开:“你来瞧,这是潘阿婆为着咱们请来的佛像,我倒没想着要请这一尊观音来,瞧瞧,好细致呢。” 徐小郎便引了蓉姐儿去看观音,指了观音手臂拿话逗她:“这是甚?” 蓉姐儿两只合在一处,拜一拜道:“这是菩萨手。” “什么菩萨长这许多手臂呀?”徐小郎笑眯眯的,蓉姐儿看看他,把手一抬:“菩萨要救苦救难的,才长这样多的手。” 她去庙里听了一肚皮的菩萨经,单观音就有三十三尊,那和尚说个不住,蓉姐儿半懂不懂,些许记得几句,全在这时候说了出来:“这一个是经书,这一个是宝剑,那一个是金莲花呢。” 她只以为徐小郎不懂,把这些她知道的都显摆给他听,小脑袋一点一点,很是得意的样子。倒把吴夫人逗乐了,她跟吴老爷两个止有一个儿子,吴老爷的妾氏们没一个生下孩儿来,一直都叹自家儿女缘份薄,见着这么个雪团团的娃儿怎么不爱。 招手把她抱坐在椅边,问她去庙里看了些什么,听见她说金冠金幡又笑一回,连柳氏都爱,她整日在家无事,私心里直盼着能怀上一个孩儿,若能一举得男,丈夫就是去个一年半载不归家,她也有了依仗。 可吴少爷出发前连着一个月的缠绵,到他走了,柳氏身上就又来了红,正叹息呢,看见蓉姐儿勾起这段心事,吴夫人也到了思想儿孙的年纪,看见蓉姐儿回身就对儿媳妇说:“甚时候你也养一个出来,便是女儿也不打紧,这粉团团看着就招人爱呢。” 潘氏一听这话接了口:“不若去请送子观音来,江州城里那观音堂最是灵验的,有求必应,个个都是捐的金身,太太为着儿媳妇请一尊家来,来年便给您生个小少爷出来。” 这倒合了吴夫人的意,天眼见着就要凉了,儿子在东台大营,离江州更近,她们不若举家搬到城里,待吴少爷休沐,还好回来喝一口热汤吃一口热饭,原就在心里盘算着,请观音不 如送了儿媳妇过去。 再灵验的观音难道还能做无米之炊出来,还是得小两口常在一处,方能开花结果的,听了这话接道:“正要回去江州呢,到那里寻个宅子,不意秋日里南山竟凉得这样快,日头盛时正好,早晚风凉倒好穿细毛衣裳了。” 吴夫人早早打起了算盘,把江州的宅子好好料理一番,既添了人口,自然要多整几间屋子,儿媳妇的嫁妆也要叫人来抬,各处都要添下人,身边的管事婆子已被派到江州府的吴宅去了,买下人清屋子,事儿都已经做了一大半儿了。 柳氏一听婆婆有这个主意,脸上止不住的笑意,递了茶杯过去,一转身又瞧见徐小郎把蓉姐儿抱了起来,听她说早晨起来吃了什么,夜里又想吃什么,他竟还记得大白小白,问她:“小白还淘不淘气了?” 蓉姐儿摊开手摇摇头:“小白最不乖了。” 徐小郎笑一笑问:“那蓉姐儿要不要瞧瞧我养的猫儿?”上回听说过他便叫身边的小厮在宅子里寻那刚生养的母猫,抱一只小猫回来。 这时候哪里去寻刚生养下来的,小厮捉了只两三个月大的小猫儿来,一身黑毛,只头顶有块白斑,养的不挠人了才给徐少爷送去,只在屋子里,不许它出门,就怕养的时日短了,身上还带了野性,一放出去就叫跑脱了。 徐小郎领了蓉姐儿去看猫,潘氏便同吴夫人说些抱腰收小的闲事,两个说着不知怎的提到租陈阿婆院子来住的樊娘,各自心知肚明只不挑破了说,潘氏把那樊娘一通骂,说道叫人淋了粪时,吴夫人嘴角一翘,知道是自家儿子做的,嘴上瞒过:“也是她不积德。” 那边徐小郎进了院门儿,小厮瞧见自家少爷领了个小小女娃儿进来,先是一怔,赶紧去倒茶,一拍脑门儿跺了下脚,到上房去讨些甜口果子来,又调了蜜卤子,正经托了往少爷房里送。 蓉姐儿正蹲在猫儿褥子前给它挠下巴,奶猫儿今儿倒老实,伏在褥子上不动,伸脖子给挠,还眯了眼仁儿,蓉姐儿歪头玩了一会儿:“它叫什么呀?它的眼睛怎么是绿的呀?它怎么这时候睡觉呀?小白可不爱睡觉了!” 徐小郎才要笑,正房把那尊观音菩萨送了来,因是延命观音,便摆到徐小郎房里,吴夫人还叫人传了话,叫外甥爱惜身体,不许过份用功。 蓉姐儿早分清了吴夫人跟柳氏,她自觉与徐小郎熟得很了,点一点手指头,招过他伏在他耳朵边上说悄悄话儿:“为啥我磕了头,没有红包拿?” 徐小郎一怔,“哧”的一下笑了起来,蓉姐儿回回来都给吴夫人磕头,还以为是拜年呢,他笑了一会儿,把她抱起来:“这舅姆忘了,我补给你。”满屋子找红纸,哪里寻得着,连猫儿睡的褥子都是蓝白布的,他也把手一摊:“没有红纸怎办?” 蓉姐儿拿手指头挠脸,想了半日道:“没有就香一口。”那是潘氏带她出去别人哄她的话,这时候说出来叫徐小郎红了脸,他拿眼睛往小厮身上一瞧,小厮赶紧低了脸退出去,才走到门边,听见内室小娃儿咯咯咯的笑声,小厮一摸鼻子,站到廊下。 ☆、第64章 蓉姐儿灵前守灯王四郎灯州置宅 (1) 秋老虎一过,雨水就卷了凉意浇透了暑气,潘氏还张罗着给娘家送去中秋节礼,给老父做了身新衣,又纳了双新鞋,才要带了蓉姐儿去瞧他,娘家侄儿来给她报信:“阿公没了。” 潘氏的爹今年八十,算是高寿,一向跟在儿子家里,是蓉姐儿的太公,最爱同小辈儿玩闹,回回潘氏带了蓉姐儿去,他就将她抱到膝上,伸出拳头给蓉姐儿数手指头玩,往往捏紧了藏起一个,哄得蓉姐儿两只手捧牢大手,翻来覆去的找寻。 蓉姐儿知道阿公就是太公,眨巴眨巴眼儿,潘氏一听却跺了脚哭,还是沈老爹出来:“哭个甚,这是喜丧呢,还不赶紧办事儿。” 原来做的新衣新鞋子便成了潘老爹的寿衣寿鞋,全身换上了新的停在房中。潘老爹三十多上死了老婆,把一双儿女养大,又给潘氏寻了门好亲,自己的儿子更是疼爱,就为了这份疼爱,六十七八还在外头撑船,好赚些零碎钱给孙子孙女儿买糖果子吃。 潘大郎过过苦日子,性子同潘老爹一付模样,谁料到自家儿子这里,竟是个不肖的,成日不做正经事,专会逗草打狗,女儿又懒,万事不碰,十五六了还是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自家做一付袜子还要推到老娘身上。 潘氏赶紧收拾了包袱回娘家帮着治丧,蓉姐儿自然不能跟了去,叫玉娘带了她,兰娘带了妍姐儿,两个娃娃跟了她们去织绸,沈大郎跟着潘氏去买些锡箔纸钱。 待去了潘家,老嫂子刘氏倒能干,早早就把面和好了,要做一百零八的馒头供在灵桌前,屋子里一处狼藉,红纸白纸叠了一桌,却不见她女儿媛姐儿,竟还在屋里,将将起来洗漱。 潘氏也不说她,走到灶边烧火,又有请了信的亲戚旧友往门上来,赶紧煮起茶来,忙的脚打后脑勺,鹏哥儿一家家报了信,回来就吃饭,刘氏还要给她做,潘氏摸了三十个大钱出来:“这时节乱糟糟的,还做什么汤面,自家出去买一碗进来,问问媛姐儿,若要吃,也给她一碗。” 这才算把这两个打发了,潘氏从早晨忙到夜里,蒸得了馒头,调了红水点上点儿,裁了白布做衣,屋子里的喜庆颜色俱都换了下来,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潘老爹住的那间屋子便停灵用,潘氏嫌它太潮,想把院子里鹏哥儿单住的那间空出来,鹏哥儿说甚都不肯,刘氏惯了儿子,还是把公爹停要屋里,盖上白布。 潘氏回来气愤不过,又叹:“我爹一辈子不予人添麻烦,到走了,还捡这么个风凉日,要 再热点儿,嫂嫂同我两个怎么办得过来。” 孙兰娘捧了茶汤过来,听见这说的不像,赶紧接口:“娘,明儿我跟了去,也好帮着打打下手。”第二日果真不再去织绸,跟了潘氏去下桥里,做了一天活计回来,累得浑身酸乏,捶了手道:“连娘都忙个不停,表妹怎生就这般站着干看,一只手指儿都不动的。” “她便是那个性子,你莫同她多话,你看家里,寻常可跟那边来往?”沈大郎哄睡了女儿,又来给妻子捏肩,还倒了盆热水来:“给你烫烫脚儿。” 孙兰娘笑一笑:“劳动你,”说着去了脚袜烫起脚来,看一回沈大郎:“你怎的同那两个都生的不像,这家里同你最像便是秀娘了。” 闲话一回两个脱衣睡了,玉娘屋子里灯却没熄,蓉姐儿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觉,玉娘以为她要起夜,擦了火把灯点着了喂她水喝,蓉姐儿摆摆手不要:“玉娘,死了疼不疼的?” 玉娘给她正正小竹枕头:“似太公这般,活到八十便是喜丧了,老天带了他去享福呢。”蓉姐儿似懂非懂,又问:“那太公还来跟我数手指头么,上回数了四个呢。”她举起手伸出四个手指头,曲在一块噘起嘴儿:“太公答应给我买桂花糕儿吃。” 玉娘不晓得怎么答她,胡乱哄睡了她,第二日早晨起来还以为她不记着了,谁知道蓉姐儿怎么也要跟了去,按说这样大点的娃儿不该去到灵堂去,怕眼睛太干净了瞧见不该瞧着的,可潘氏拿她无法,只好把她抱了去,叫她去院子里玩。 潘家的天井比原来王家的还小的多,长了一棵树,此时刚黄了叶儿,蓉姐儿捡了一捧,趁了无人跑去太公屋里,悄悄把白布掀起来,轻轻叫他一声:“太公。” 潘老爹瞧着倒似睡着了一般,活着的时候慈眉善目,死了也不是狰狞模样,蓉姐儿见叫他不应,拿手去摸他的手背,潘老爹手背上生了许多斑,青筋一根根的,此时全都纠在一处,蓉姐儿拿手一碰,又是凉又是软,可要再把他的手团成拳头,那骨头却硬,她怎么也团不动。 外头刘氏哎哟一声,见蓉姐儿在,赶紧进来瞧一眼,见点的长明灯没灭,把她赶出去:“赶紧出去,这儿可不能呆的,别把灯弄灭了,太公还要走路的。” 蓉姐儿记在心里,倒有人进门问,她也似模似样的答:“太公没了,太公走路要点灯。”守在门边看着那油灯,灯芯若是烧到跟油平了,她还晓得伸手进去挑上来一些,把来吊唁的人家看得啧啧称奇:“好乖的 娃儿,这样懂事体。” 媛姐儿心里不乐,太公没了,她也要守丧,原都在相看的亲事,这一停就是一年,原也能在百日里说亲成礼,可家中这般光景哪里能在百日里办两场红白事,日日躲在屋中不出来,难得出来倒个茶,听见夸奖个毛孩子,冷哼一声:“可不是,她倒是伶俐的,太公这才最疼她。” 蓉姐儿不理她,看见人来人往的在屋子里走动,拿两只手合了灯,不叫风把灯吹灭了,刘氏瞧见了,又奇一声:“怎的姐儿一点不怕,就是咱们媛姐儿都不肯再睡后头的屋子了。”只有一墙之隔,媛姐儿怎么也不肯睡在自己屋里,偏要跟父母调个屋睡。 蓉姐儿小人儿也听的懂,只说不出,潘氏一听接了口:“太公待她最好,变做了鬼也疼她呢。”蓉姐儿点点头,又去看那灯,灯火原还暗暗的,忽的亮起来,烧得旺了,蓉姐儿差点儿烧着手,缩回来盯着坐上看,笑一笑的招招手,转了圈子玩起来。 潘氏回头看见,把她抱过来:“太公走路,你莫要吵。” 蓉姐儿皱皱眉毛:“太公不走路,太公歇歇。”潘氏一把把她抱起来不许她再在这个屋里呆着,哄了她往外头去,拿给她一块细糕吃。 来吊唁的人家给了白包,还要拿一个长寿碗回去当做潘家的回礼,潘老爹活到八十,又儿女双全,算是长寿多福的,他的碗儿倒有人争,一个一个的拿出去,那熟识的人家一拿就是三五个,潘家备的碗很快就用尽了,潘氏领了蓉姐儿去瓷器铺子,支了钱钞叫再备一百个,同那伙计争了几句,把钱饶上几分。 蓉姐儿站在铺子外边,瞧见徐小郎坐在马上,后头跟了一路的车,还有人抬箱子捧包袱,徐小郎也瞧见了她,吴家一家因着天亮不用再避暑,拖家带口的全往江州去了,徐小郎看见她头上戴了朵白绒花,晓得是家中有丧事,又不是重孝,料是宗亲,便也不下马相问,只在马上冲她摆摆手,蓉姐儿歪头看看他,也伸出手来挥一挥。 见马儿走的远了,又蹲下去跟瓷器店里的娃儿玩翻花牌子,听人念百花历,潘氏出来抱了她家去,又烧一付纸钱,因着有人来吊,媛姐儿鹏哥儿正戴了孝帽子干嚎,蓉姐儿听见哭得渗人,抱了胳臂问:“太公不是去享福,为甚么哭?” 一场丧事热热闹闹办完了,停的灵抬出去,也没寻个阴阳先生点穴寻个好风水,也没水葬到南山上去,只在自家地头挖个坑出来,薄薄一口棺材摆了进去,洒上土,就算发完了丧。 夜里 蓉姐儿还新鲜着不肯睡,一个人咕咕咕的玩个不休,好容易哄睡了她,半梦半醒的还说起了梦话来,梦里还在掰手指头,模模糊糊数了数儿:“太公……四个……” 玉娘夜里常给她把尿喂水,早就习惯了警醒着,听见她说话,把她拍起来,蓉姐儿翻身还在玩,叫一声太公,把玉娘倒给唬住了,怕她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梦里逐了她玩儿。 白日里同潘氏商量一回,那走了魂了孩儿俱都发热生病,这才请了人回来叫魂,可蓉姐儿好好的,只不过作一场梦,许是白日有所思,夜里才有所梦。 到这天夜里还是这般,潘氏便把大白抱到蓉姐儿屋子里,原来两只猫儿夜里太闹,这才挪了出去,这回把它抱进来,看它夜里叫不叫,可夜里大白非但不叫,连小白都安稳得很,乖乖睡着,再问蓉姐儿,还是跟太公一块儿玩。 一直到第三日起来,蓉姐儿用着早饭,手上拿一个花卷,捡那葱花肥厚的嚼吃着,自家面前的那一小碗的粥也喝得干干净净,抬了脸让玉娘给抹了嘴儿,忽的说道:“太公走了。” 小娃儿一句无心之语,倒把潘氏惊了一身汗出来,潘老爹最喜欢的便是蓉姐儿这个重外孙女,每每去瞧他,都抱在手里不放,赶紧到陈阿婆那里讨主意。 陈阿婆拍拍腿儿:“既是走了,多烧些纸线上两柱香也就罢了,想是放心不下孩子,这才留连不去,如今想是安了心,便去了。” 潘氏还是放心不下,使了钱到庆元寺供了个长生牌位,上边刻了沈老爹的名字,贴了黄签儿,几百个牌位前供上些净果香花,付几个钱叫僧人时常念念地藏经。 蓉姐儿头上的白花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除了,再问她太公来不来,她便只是摇头,潘氏叹了一口气,摸了她的脑袋:“太公疼你呢,你可要忘着他。” 蓉姐儿“嘻”的一笑,伸出四根手指头来,潘氏抱了她玩闹,外头黄巾小帽的驿站小伙计进来递了信,已是支过钱的,拆了一瞧,是蓉姐儿爹娘送来的信,说是到年前便要回来,还是走水路。 信末还写了,说是已在江州置下了院子,到时便举家都迁到江州去了。 第65章萌蓉姐成富户女小管事立宅成威 蓉姐儿自知道爹娘要回家,日日点了手指头算,潘氏告诉她等穿上夹袄了,爹娘的船就到了,蓉姐儿记住了,摸摸身上的衣裳,缠了玉娘非要把冬日里的厚衣翻出来。 她这一年长不少个头 ,去岁的小衣袄裙俱都短了半寸,她这一提起来,潘氏倒想起来要给她做新 衣。这一年王四郎寄了不少钱回来,还有秀娘自家藏了些私房,因惦记了女儿,夹在信里全给潘氏寄了来。 小人儿哪里花用得这许多,潘氏一小半儿用在蓉姐儿身上,另一半贴补了自家,虽不曾亏待了蓉姐儿,也没在她身上花用这许多银钱,明面儿上既是给她的,待女儿女婿家来自然要看见她身身都是新衣。 赶紧秤出银子叫了裁缝来,拿花缎子给她做衣裳,做了一身湖蓝的,又做一身大红团花的,鞋子便叫玉娘做,把冬日穿的衣裳摆了一整个箱笼。 孙兰娘一听说秀娘要家来了,赶紧把帐理起来,收到的那些碎银子俱都到银号里头换成成锭的,摆在匣中,牢牢锁在柜里。 扯了布给两个小的做新衣,一样要给裁缝针指钱便阖家俱裁了新衣裳,便是玉娘也得了一件,她手里也有银子,又是个聪明的,因着学织绸,把自家学的那些蜀绣花样也都融在绸绣纹样里,织出来的彩缎子又与别个不同,既是时新货,自然卖得出高价。 她把王大郎赔来的十两银子俱都买了好蚕丝,织出两匹来,卖了这些倒翻出一番来,十两变做十八两,又去换丝织绸,朝去暮来,竟也小有身价,再这么干上两年,倒好赔出身份银来,当个自由人了。 秀娘跟王四郎是想赶在冬至之前回来,到江州赁下来的院子中暖房,也算过的头一个节,泺水此地的民情便是如此,冬至还在娘家过,便要吃人说嘴,冬至节吃了娘家饭,夫家便十只饭萝九只空,穷上一年不到头。 算盘紧赶慢赶的带了下人往江州城来,王四郎还在后头跟人盘帐,算盘赶在十一月初到了江州,他不急着先整房子,多早晚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先把秀娘交待的东西带回了泺水。 赶了大车一路急去泺水,到了门口整整衣裳,进门先是作揖:“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咱们太太差了小的过来补这一年的节礼。” 蓉姐儿已经不识得算盘了,他如今也已经改了名儿,按外头惯了的作法,也姓王,叫王兴,已是干了二掌柜的活计,王四郎忙不过来,便叫他带了人去盘货收帐。 算盘刚来家时是个清秀小厮,不过十三岁,此时虽还脸嫩,却是实打实的受过历练的,如今且还太小,待年纪再长一些,王四郎就真个提他当二掌柜。 算盘也看得出王四郎是个念旧的人,越是跟得久的,越是好处可拿 ,但凡有事便忙前跑后,因着年小在秀娘那儿也十分殷勤,家里家外都当得一面,这才把往江州理家事的活计交给了他。 沈家接了礼,蓉姐儿还不知道这是爹娘派来的人儿,两只手抱在一起,站在人后偷偷看他,算盘麻利的到她面前蹲了身:“大姑娘,我是算盘。”说着就笑,从身后掏出个油纸包来,里头包了鸭肉包子,递给蓉姐儿:“赶得早,得兴楼的笼屉儿还没开,等会子再给姑娘去买那鹅肉的。” 蓉姐儿一下想起来了,去年过年时算盘不一时便出去买了吃食来逗她,她拍了巴掌接过来,跟妍姐儿一人一个分吃了。 沈家少买外食,不似秀娘在时,带了蓉姐儿出去便买些点心把她吃,几文钱的细料馉饳,玫瑰酒酿饼,再有贵些的鲜货水果,鸡肉兔肉鳝鱼丝儿,俱都舍得。 蓉姐儿好久不吃外边买的肉包子,大白也许久不曾尝鲜儿,窜出来绕了蓉姐儿的腿转圈,喵呜喵呜的求她分食。 潘氏捡点女儿女婿送来的贺礼,眼睛笑成一道缝儿,摆下茶水饭食细问:“如今走到哪儿了,甚个时候好家来呀?” 算盘恭恭敬敬的接了茶,也不敢坐满凳子,抿了一口茶水:“小的出来时,老爷太太也出了九江,一路收帐回来,还有些货要销,小的先行一步就是先打理房子,好叫姑娘太太住的如意。” 潘氏便又问那房子买在哪儿,怎的人没回来房子先买好了。这原是王四郎走时就想着的,他原来就想着去江州,还想把那茶叶铺子盘下来,不料叫王大郎坏了茶园的事,又且没有合适的,到是跟寄东西那家置铺的掌柜熟识起来,托他在江州各处留意房子,给他一成佣金。 置铺的掌柜常年打交道的俱是这上头的人,小件的古董玉器,大件的屋子家具都经过手,王四郎这样央他,又有银子可拿,自然十分上心,里里外外看了十间房子,才定下一间。 两进的院子,到底三屋,就临在金湖边上,俱是官眷富商住的地方,房子虽不大,要价儿却高,王四郎原还嫌贵,四百五十两银子好在泺水买间七间的的院子了,还是一道贩茶的客商劝了他,那地方既都是富户官家,往各处送一送礼,自然有人送来乔迁回礼,这一来二去的,不就跟上头这些搭上了话儿。 王四郎一想正是这道理,也不管那院子卖得贱还是贵,赁下来便叫算盘去理事,所幸是带家具的,又才住过人,并不曾荒废,算盘把下人留在那儿看屋,里外一转见都是齐全的,只需要再办些零碎 便可,这才急急来看蓉姐儿。 “后头院子里有个玩花楼,姑娘便在那处弹琴读书也是好的。”算盘这样一说潘氏脑袋都晕了,嘴巴狠不能咧到耳根后,抚了蓉姐儿的脑袋就笑,拍她道:“咱们也成了大户人家的姑娘了。” 算盘在泺水盘桓了一日,除了给沈家送了礼,还给王老爹也送去了,这回的节礼是秀娘给办下的,样样都没少,连王大郎都给办了一付新衣,梅姐儿桃姐儿俱是一样的衣裙钗环。 朱氏把那东西翻一翻,冷眼看着梅姐儿喜完了便忧,嘴巴一扯,笑道:“这回你哥哥回来,还接 你去住,江州城里风物又不一样,倒是去开眼界了。” 梅姐儿脸上那几分笑意都隐了进去,皱了眉毛左右为难,如今朱氏只把她当成草木人儿,瞧见了只当瞧不见,话也不与她多说两句,门禁上头又放的松,梅姐儿自觉日子好过,心里又埋了一桩心事,想着去了江州,便再不能见他,心里倒不乐意再跟着嫂嫂哥哥过日子了。 还是王老爷开了腔:“哪有父亲在,住到哥哥家去的,你哥哥才去江州立足,定有诸多事务要忙,你别去扰他,待过了头三个月,想去江州玩耍,再叫他派了车来接你。” 梅姐儿一听喜形于色,不住点了头,朱氏肚里冷笑,那卖油的与梅姐儿两个那眉来眼去,浓情蜜意的劲头,连街坊也有些瞧出来的,茶肆的许婆子还来问她,她一推了事,只说后母难做,说上她几句就告状,且又没实据,怎么好平白污她的名声,说不得当家的还以为是她成心想坏女儿的清白呢。 许婆子眉毛一挑,哪有不知之理,几个俱都知道关窍,晓得是朱氏暗地里推波助澜,怎么也是旁人家事,至多瞧个热闹,哪里会去扫别人门前雪,俱都叉了手,等着闹将出来,也不知这回赶出去的是谁。 王四郎在江州赁下的屋子里不仅有卷棚还有玩花楼、赏月阁,小是小些,却也五脏俱全,还有个半大的水池子,养了锦鲤栽了荷花,此时俱都是些枯枝残叶,算盘使了人把里头打卷残破的荷叶都给剪了,待来年生出一片来也好当个景儿瞧瞧。 也是他在陈家呆过,大家大院儿,诸多杂事儿都瞧着别人干过,左右听一耳朵都够他支派人把王家新宅的事料理干净了。 还是请了那置铺的掌柜,寻一个可靠的人牙子,前后添了几个丫头,算盘自家心里有一本帐,秀娘是个耳软心善的人,与她做事再容易不过,从来也不曾苛待了他,这一年有他 们吃穿,便不少了算盘的,衣裳鞋袜不过小事,最要紧主人家心善。 算盘便只捡那粗手大脚做活计的人,前头一层院里的小厮更不挑那瞧上去就精怪的,中人见他捡的俱是些个瞧着不机灵又肯做活的,第二回带了人来便把那些个生的美貌娇气,专为着房中侍候的俱都剔了去,只留那些个长得不显,人却有眼色会做活的。 买下十个下人,灶上厨上俱都雇佣进来,挑那掌过勺的,把一个家里里外外都整顿一番,到了冬至前,自家坐了车去接蓉姐儿。 原是王四郎秀娘两个坐的船晚了,想是年前盘帐与人有了攀扯,可家里过节不能没有主人,这才去接蓉姐儿,她也算主家,把节过下来便成。 潘氏在要家里做冬至,今年潘老爹那儿还要大办,她是怎么也走不开的,孙兰娘更不必说,家中烧灶的人是她,一家子也丢不开。 最后还是叫玉娘带了蓉姐儿去,只说是姑娘的养娘,江州城里人更不知道她的出身了,因着接信说冬至前后便到,算盘这才急着把人接家去,上了车蓉姐儿还问:“是不是去见娘呀?” 玉娘拍了她的背:“原说穿夹袄就回来,姐儿瞧瞧,今儿是不是穿了袄了?” 蓉姐儿这回不怕了,还把大白也抱了,说要带了它回去过冬至,两人一猫去往江州,大白团在褥子上一直睡着,到了江州城,临湖街上,左边数着第三间院儿就是王宅。 蓉姐儿也识得几个字了,全是玉娘教的,整个沈家,女人里头只有她识字,她为着自个儿不是好人家里学出来,不敢十分教导,只把姓名教她认了,蓉姐儿指了门边上挂的木牌子:“王!” 算盘一低腰:“可不,这便是新家了。” 里头那十几个下人早早就等着,一见小王管事领了个小娃儿进来,看她穿了簇新红绸袄裙,身上戴金戴银,脖子里挂了一付金锁,手上还抱一只白猫,晓得是主人家的女儿,一个个堆了笑脸儿过来:“给姐儿道个万安。” 蓉姐儿头回见着这般光景,竟也不怕,摸了大白的猫耳朵,笑眯眯的点头:“你也安呀。” 那个头先凑过来的婆子正是灶上的,别个不论,单她是最先在主家面前显本事的,因着打听到主家婆本就是个造汤做饭的能手,十二分的想先显显本事,做了七八样点心只等着上桌。 “姐儿先梳洗了用些点心,汤水正在灶上炖着呢。”那婆子这话一出口,就叫算盘斜了一眼,便是玉娘在陈 家这半年学下规矩来,也没有灶下的直往主家面前这般说话的。 她立出来笑一笑,茬过这话头:“姐儿先逛逛宅子,看看小王管事给理的院儿合不合意。” 蓉姐儿把头一歪:“小王管事是谁?” 算盘往前一站,蓉姐儿拍了巴掌笑:“是算盘呀。”说着把手伸给他,又吱吱咕咕说开了:“我的院子有没有秋千架呀?爹说给我扎给秋千的。你给大白做窝了没有啊?它要睡在我脚跟头的。” 那灶下的婆子讪讪的立了,别过身子哼一声,到灶下装了一食盒的点心,交给后院侍候的丫头叫端到上房去。 蓉姐儿正抱了大白瞪大眼儿:“哇”说着把大白撒到地下,迈了腿儿往里跑,一面跑还一面叫:“这样大呀!” 第66章徐小郎乌龙打拐蓉姐儿当家作主 王家的新宅是算盘按着陈家的规矩来定的屋子,最外边一层一间算是会客的屋子,一间便是帐房,算盘就住在帐房院子的厢房里。 中间一层不设屋子,全叫原来那户人家打通了做了个小花园,既有卷棚又是造了个小楼,四时花木齐全,中段还架了太湖石,坐在玩花楼中开了八面窗,窗窗都是不同景致。 单以这个来论,四百五十两银子实不能算贵,后头那两间,一间院落是王四郎与秀娘的,一间便是单给蓉姐儿的。 算盘在主院里也给蓉姐儿设了间小厢房,便是怕她们母女两个许久不见,秀娘还要带了女儿一处住,谁知道蓉姐儿看见自己的院子立马迈不动腿儿了。 除了秋千架子,她的院子里还挖了个半丈来宽的小坑,养了几尾活鱼,此时天寒,水面薄薄结了一层冰,鲤鱼窝在水底一动不动,水底还用水缸养了两缸荷花,到了夏日她不必去外头院子里就能赏荷花。 屋子俱都打扫洁净,椅上床上俱都是新枕新褥,帐幔上头挂的崭新铜铃,蓉姐儿一动帐子就叮当作响,为着就是叫守夜的丫头警醒些,帐子一响,便是姐儿要茶要水了。 大白一听那响动喵一声扑了上去,它难得有这么活泼的时候,跳将起来就去扑,帐上的铜铃儿响个不住,大白整个身子扑上去吊在绳子上,蓉姐儿哈哈笑:“玉娘,给大白一个铜铃玩。” 她嘴里叫的是玉娘,却是算盘应一声:“姐儿稍坐,我叫她们几个给姐儿磕个头。”说着往屋外一招手,给蓉姐儿配的两个丫头进来都给蓉姐儿跪下。 蓉姐儿倒 ☆、第64章 蓉姐儿灵前守灯王四郎灯州置宅 (2) 蚕丝大户,他家的院子不说七进,五进还是有的,拿了来跟王四郎这新置的三进院落比较,实是给他脸上贴金了。 王四郎哪有不知之理,可他听了也觉心中十分受用,嘴上还要客气,摆摆手笑一笑道:“哪里好跟许家的园子比,倒是见过真正好园子,门开三间到底七进,那才是好园子。” 说着饮了一杯茶,丫头把了壶要过去添水,叫槿娘挤到一边,脸上腆了笑,把壶接来与他满上:“咱们在家日日盼着,有一点信便往江州赶过来,你且不知道,你往外这样一跑,我同你姐夫心里怎样的挂心呢。” 蓉姐儿听住了,她歪了头一双碧清的眼睛盯了槿娘的脸看,进了门还没唤过人,这时候趴到王四郎膝上,转了身点点槿娘:“是不是二姑?” 玉娘原跟了出来,一直在堂屋通后院的夹道里站着,这时候端了茶点上来,听见蓉姐儿这样问,差点儿笑出声来。 王家那几个亲戚,除开桂娘领了萝姐儿三不五时的过来瞧瞧蓉姐儿,便是她出痘症的时候,也没见着这些个姑姑一面,此时倒上门来纷说离情,怎不吃人笑话。 槿娘脸上一抽,想笑也没牵起嘴角来,叫个娃儿说破了,她脸上也挂不住,若真个同她说的那样牵挂弟弟弟媳,怎的一回也不去看蓉姐儿,她看了蓉姐儿便笑:“小娃儿作怪,混说起来。” 玉娘还没把食匣子摆到桌上,昊哥儿扒了她的手摸走一把,俱都塞进口袋里,还嫌不够,往嘴里塞了两个粉果子,身上的兜装不下了,两只手捧了送到槿娘面前,嘴里含含混混:“娘,收着!” 叫槿娘一巴掌拍在头上,她自觉丢脸,心里又气着蓉姐儿伤她的脸面,嘴里说话便不那么客气:“急个甚,你舅姆备了好菜饭请咱们呢。” 秀娘听见心中不乐也不摆到面上来,侧身叫了丫头:“杏叶,去瞧瞧花厅摆了饭不曾。”她便是 知道槿娘这付脾气,这才吩咐人到外头街市上去买来,若是慢着些,又要叫她说嘴。 外边食店买来用家中的碟子一盛,七八样菜摆满了八仙圆桌,王四郎急着去前头盘帐,道一声恼把汪文清一家引到花厅便把事儿甩给了秀娘,自家往帐房去。 汪文清实是想跟了去帐房瞧一瞧的,他虽常拍了桌子骂商人满身铜臭味儿,说些万般皆下品的话,可心底却实是羡慕那些个富户,许员外的儿子也是个秀才,通身的气派却同他们一丝都不像,拿金莼玉粒养出来的,再添上 一段书香,泺水也不知道多少人家眼睛盼穿了要与他家结亲。 夫妻两个来时便想好了,能刮些就刮上些,此时一看这富贵景象再迈不了腿儿,那帐房里头别是拿银子铺的地罢。 昊哥儿一见着桌上的热菜先按捺不住,欢叫一声跳上椅子,抬手就抓了半边鸡,送到嘴边啃起来,秀娘见怪不怪,抱了蓉姐儿坐在边上喝茶:“二姐来得晚了,这菜都是现做,还有去外头买来的,若赶早些,倒能跟我们一处用。” 槿娘哪里还顾着答她,两只烧鸡的腿一只给了儿子,一只给了丈夫,她自家撕了只翅膀,嘴里嚼了肉话也说的客气些:“咱们一早趁了船来,河上封冻这才晚些。” 昊哥儿早就饿得很了,咬下一块大肉嚼吃,这烧鸡再嫩,这一块厚肉下去哪里能咽进,越嚼越木,肉在喉咙口就是咽不下,干呕两声差点吐出来。 丫头赶紧上了盏蜜水,昊哥儿一口喝尽了又咬起来,他一早上从出门就吃了一块菜饼儿,连肉渣都没有,肚里饿得心都慌,刚才吃了满肚儿的点心,俱是甜口的,此时再吃这些咸的,舌头上鲜得很,一口接一口啃个不住。 秀娘听见这样说,晓得夜里必是不肯走的,看了杏叶一眼示意她到后头去收拾厢房,杏叶晓得宅中事物秀娘是交给玉娘打理的,到后头问一声:“总不好叫他们住在主院里罢。” 只有住在蓉姐儿院里了,外头厅堂帐房俱住不得人,下人房还挤得满当当的,便只有蓉姐儿院子还空着,既是玉娘理着里头的事,杏叶便先来问问她。 玉娘在沈家住了这些时日,潘婆子又是个唠叨的,听她跟丽娘两个说王家那些亲戚便知道这是些甚样的人,眉毛一皱,既上了门来自然不能赶客,想一回道:“安排要厢房里头罢。” 回去就吩咐银叶绿芽两个看守好了蓉姐儿的屋子,白日也只把门儿关起来:“若是二姑奶奶有个甚话说,你们只装聋作哑,我另派个丫头给他们端茶打水,这屋里离不得人。” 银叶绿芽应下了,又去安排铺盖,到汪家三人吃得肚儿圆,秀娘便引了他们往小院里去,槿娘一听说是蓉姐儿的屋子,啧了两声:“多大的女娃儿便住这样一间院儿,是个哥儿还差不离。” 秀娘只作不闻,蓉姐儿却斜了眼睛虎住脸看她,叫秀娘瞪上一眼,不许她在人前失礼,蓉姐儿垂了脸噘了嘴儿,玉娘捏捏她的小手,一路往前去,送进厢房,叫丫头打了水来给他们抹脸。 槿娘头 一回受着丫头侍候,舒舒服服坐了,接了热毛巾烫一烫手,又抹一回脸,待秀娘带了蓉姐儿回去,长出一口气儿:“这才是好日子呢。” “待我当了举人老爷,这些个要多少有多少。”他也适适意意叹一口气出来,脱了鞋子解了方巾,把腿往桌上一搁:“待到饭桌上我且问一问,叫你弟弟资我些进学的费用。” 槿娘难得在丈夫面前有这样的脸,哼笑一声:“早说了同我来不吃亏,且住个十日八日的,总之这一个院儿关了门只有咱们三个,待我去正屋里瞧瞧,给置了些甚个好东西。” 秀娘回屋也不理库了,只吩咐把库房门锁好了,这汪文清说是读书人,也不知怎的生这一付脾气,摆架子的时候说傲骨,这等贴着脸上门的事儿倒做得出来。 玉娘回了事儿沉吟一番:“若不然,我住到姐儿屋子里去打个地铺,倘若摸门进去,我怕两个丫头镇不住呢。” 玉娘名头上是沈家的亲戚,还姓着一个沈家,汪文清若是那等要脸的,住上一二日见着院中还有寡妇就该带人回去,秀娘听见抚掌道:“这倒好,叫银叶绿芽两个莫要离了你身边。” 当天夜里吃饭秀娘便拉了玉娘落坐,槿娘觉出不对来,回了屋便把派过来的小丫头一通问:“那个屋子不是蓉姐儿的,怎的叫她住在里头。” 小丫头来时便得过吩咐:“那是咱们太太的娘家亲戚,做了姐儿的养娘呢。”既是亲戚便是相帮也只能算是雇佣,签不得契儿,有了亲戚的名份,便不是槿娘好说嘴的,她只好又问一声:“怎的瞧着像是在守孝的。” 小丫头摇了头推说不知,槿娘只好回去啐上一口:“晓得咱们要常住,便把个寡妇安排在院子里,好黑的心。” 王大郎那事儿并不曾闹将出来,桂娘常上沈家门去倒知道有玉娘这么个人,槿娘哪里知道,只以为是秀娘富贵了就摆这样的花枪,丈夫又去跟弟弟吃酒了,到得夜里回来,汪文清冲她伸了一个指头:“小舅子倒是个爽快的,一气儿便给了十两。” 槿娘不听还好,一听气得拍桌:“他这份家私,竟就给你十两!”十两在泺水好过得一整年了,槿娘却还不足,气得在屋里转圈儿,抬头看看屋子家具,咬咬唇儿:“四郎这般家业,哪个瞧了不动火的,咱们且多住些日子,叫他跟昊哥儿亲近亲近。” 汪文清一听险些失手把茶盅盖儿跌到地下,他晓得槿娘的意思,却破口大骂:“丧门的东西,我汪家几代单传只有昊哥儿这 一个儿子,你那想头赶紧掐了,到祖宗面前我却不能做这个罪人。” 槿娘一门心思为着夫家,吃了一这句叉腰回嘴:“姐妹里头便只有我生养了儿子,大姐天高皇帝远,咱们若不赶个先,若叫她知道了回来相争怎办。姓个王又怎的,那些个过了继捧完盆摔了碗的,还不是又改回姓来。” 她摸摸自家肚皮:“甚叫只一个儿子,咱们难道生不出来?” 汪文清听见她前头那一大篇还欲再骂,过后听见还能再生一个出来,倒不言语了,儿子总能再有,可这过继的事儿却是过了村儿没这店了,两下里手掌一碰:“你且去弟妹那儿探探口风,待明儿我去四郎那儿也一道吹吹风,这事儿男人作了主,妇人家再没甚好说道的。” 两个关了门做起春秋梦来,全叫小丫头听了去,夜里急急报给玉娘知道,玉娘哪里遇上过这事儿,所幸院门儿并没关,叫个小丫头正院一瞧,早就吹落了灯睡下了,她急得夜里翻来翻去睡不好。 男人家薄性寡义,还不如妇人铁齿,若真叫吹动了,往后秀娘同蓉姐儿的日子要怎生过,银叶绿芽两个陪在边上,一个从褥子上爬起来啐一口:“真是脸大,再没见过这样的人家。” 玉娘叹一口气,女儿苦,男人却偏能行走天下,她南来北往的客商见得多了,晓得他们重利之外还重子,把眉头一皱,想着院里有赎身出去的姐儿还能怀得上孩子,盖上被儿只等天亮便去告诉秀娘,也好叫她心中有底,等槿娘提起来别懵了才好。 第70章知歹意秀娘思子及时雨潘氏上门 槿娘夫妻两个打得好算盘,这一夜高床软枕睡得香甜,第二日起来天已大早,调来侍候的丫头端了水进来:“姑太太姑老爷,咱们太太已是用过饭了,单叫厨房备下,是在屋中用还是去花厅用。” 另一个捧了镜匣蹲一个万福:“这是我们太太给姑太太梳妆用的。”这句一说槿娘的眼儿都离不开那匣子,急急坐在绣墩前,手一掀把那镜匣子打开来。 汪文清哪里见过这阵仗,他是梦里都想着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也能呼奴使婢的,嘴咧一咧:“摆上来,就在房中吃。”心里寻思着这份家业往后全是自家儿子的,不免抖了起来,摆上大爷的架子。 槿娘开了镜匣梳头抿发,看见里头备下钗环捏起一支埋怨起来:“弟妹也太小气了些,这样富了,便是打得几支金的来又怎的。”说着手里掂一掂,嘴角一扯:“还是个镀银子的,呸!” 嘴里“呸”了,手上却不停,拿篦子细细篦过头发,挽个发髻,从三支里头挑出一支银子重些的插戴在头上,又往脸上抹香膏胭脂,转身问:“我弟妹就不曾备得衣裳来?” 那两个丫头见着槿娘这付模样瞪大了眼儿,听见她问赶紧笑一笑:“太太并没吩咐,想是前儿刚来家,还不及开箱子。” 槿娘插戴一新就又嫌身上的衣裳旧了,她把着镜儿照一照,打定主意要问秀娘讨两身衣裳,便跟她身上穿得也似。 圆桌摆了半台面的粥菜,还有贴的纸蛋饼子,细肉馅儿的小饺,三个人先是狼吞虎咽了一番,汪文清恨不得把那碗底儿都舔干净了,放下筷子问:“你家老爷太太也用的这些?”吃完了才悔起来,想着平日他们吃的定然更好,自家以为是珍馐,说不得就是下角料。 “太太吃的粥,老爷吃的烫面条,姐儿吃的赤豆小圆子,这肉饺儿是单给姑老爷姑太太蒸的。”那丫头得过吩咐,若不机灵着些,玉娘也不会挑她过来侍候,该实便实,该瞒便瞒,此番说的倒是真话,听在汪文清耳里却不是这一回事。 “都说富贵人家玉盘金莼,使个碟子碗都是银的呢。”这是摆明了不信,丫头也没甚话好说,只好叉了手干笑,待收掉了碗碟儿,槿娘领了儿子往秀娘那儿去,一路上还教他:“呆会子见了舅姆嘴蜜着些,再犟头倔脑的,中午不把肉你吃。” 昊哥儿踢了腿儿,看见院子里水池子,从土里挖出雨花石来往里扔:“我吃这个鱼!”薄冰一下破开,里头哪里还有鱼,进了九结起冰来,银叶绿芽两个就拿网子把鱼捞出来养到屋子里去了。 昊哥儿摘了干枝条抽打水坑,溅得两个丫头身上一层湿,槿娘一把拉住了他:“晚些再来玩,先去见你舅姆。” 这么拉拉扯扯的才往正院去了,蓉姐儿正跟秀娘两个歪在罗汉床上,玉娘拿了木牌子刻的百花历翻花牌子玩,上头刻了诗句,点一朵花就念上一句教她念句子,蓉姐儿抱了木牌子摇头晃脑。 这百花历她早早就念得熟了,玉娘又不曾读过四书五经,想教她念几个字又恐自家学来的太下贱,只这百花历,便是走街串巷的也都能说上两句,这才教了她,两个人在屋中联句,玉娘做针线,蓉姐儿说上一句她就接上一句。 将将念到八月,细嫩的声便如刚出谷的黄莺儿啼,秀娘一面听了,一面拿了针线串珠儿钉在绣花腰带上,“八月槐花黄,桂香飘,海棠始娇,白萍开金钱落,丁香紫。” 秀娘赞她一句:“妞妞说的真好,”说着从果碟子里捏一颗松仁糖递到她嘴边,蓉姐儿张口接了,喜团团的笑,把八月的放回去,又拿了一张九月的出为。 昊哥儿高声呼喝着奔进来,大喊一声:“舅姆!我要吃鱼!”槿娘的脸皮都涨起来了,跟在后头想发作他,秀娘笑一笑:“叫厨房备下鱼。” 槿娘脸上堆满了笑:“到底是当了富家太太了,这气派都不一样,真是前世修得好福气呢。”她一句话才说完,玉娘就抱了蓉姐儿往里间去,还告罪道:“姐儿喝了几杯甜水了,去里头更衣。” 秀娘一早上起来,刚在梳头就听见玉娘来报,气得手脚都立不住,又不好让丈夫知道,几句话哄了 王四郎到船上去盘货,自家在屋里翻肠思肚,再是好气性的人叫人这样欺到门上来也没了好声气,她只不好露在脸上,接了口道:“想是三姐那儿帮四郎烧香作下的功德,我正要去庙里拜一拜,也好还个愿。” 槿娘听见扯出了桂娘,还有要谢她的意思,脸上顿时不好看:“咱们姐妹几个哪个不为四郎挂心的,一家子亲骨肉,说这话就外道了。” 秀娘肚里生气又不好把话说得难听,只道:“是呢,便是蓉姐儿出痘症,也还赖了姐姐们多费心。”她这句一出口,槿娘便吃碰了软钉子,她原是想往上把关系亲上作亲的,谁知道秀娘句句截了她的话头,这句更是挑明了,明里夸着暗里却是骂她。 槿娘厚了脸皮只作不知,只跟秀娘两个扯东扯西,有心想要夸两句她头上的珠花钿子身上的绸缎衣裳,可秀娘俭朴惯了,在家便是日常打扮,穿得还是寻常旧衣,去年岁了带了上船的,头上也只挽了一只钗,把头发全拢在后头。 “这个倒看好,是外头的时新样子吧,我瞧泺水便没有。”槿娘指了头上的簪子夸了一句,秀娘笑笑:“二姐却没瞧出?我去岁过年便戴着了。” 槿娘说一句,秀娘回一句,若是过去便是说她十句二十句,她也没一声顶回去的,槿娘拿捏她习惯了,这回一碰身上处处都是软刺儿,扎了她的肉,她还不能叫疼。 秀娘一向脾气和顺,忍让惯了,这些难缠的姑子们,没一个红过脸,这回若不是真叫槿娘两口子的心思气着了,也不会当着丫头便给她难堪。 槿娘自觉受了慢怠,把气一敛:“弟妹想是还有事儿要理,我便不留了,带了昊哥儿逛逛院子。”说着招手叫了昊哥儿,一路往外头去,气哼哼的样 子,一路走一路说,嘴里碎碎的念了不知几句。 玉娘这才敢抱了蓉姐儿过来,秀娘长出一口气,玉娘张了嘴犹豫几回,指了杏叶出门去,这才坐在床沿给秀娘揉肩,嘴里嚅嚅说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可太太是我的恩人,不说便是丧了良心。”她端了梨水给秀娘用上一口:“女人家,没个儿子,实难立世。” 这个道理秀娘怎会不懂,她是亏了气血,好好养活着便是,这些个却只当她生不出来,沾着棍儿往上钻,只想占了便宜去。 她长叹一口气拍拍玉娘的手:“我哪里不知,不过恨这些个!”说着拿指头点一点门边:“往日吃糠咽菜,个个恨不能绕了门走,如今才好起来,便谋算起家业来了。” 蓉姐儿眨巴着一双眼睛,咬了唇儿看着秀娘,秀娘把她搂过来摸摸她的头顶,她心里也没底气,也不知是不是本地的水风,生女儿的倒比生儿子的要多些,泺水镇上的女子们因着能织绸卖丝,在家中俱都说得上话,男子声气儿也不高。 那只有女儿的人家,等女儿大了,便让女儿顶了门户,织蚕纺丝,一家子还能过得适意。可王四郎却是乡下长大的,又读过几年书,他亲娘生了三个才生到儿子,本不欲再生养了,族中的大伯却说甚个抬猪且要两个儿,只一个顶不起门来。这才又生了两个女儿,把身子亏了去。 但凡桌上有肉,第一个下筷子的是王四郎,锅里焖得一个山芋也是给王四郎,说他不想要儿子,秀娘自家都骗不了自家。想到此处她又伸了手摸摸肚皮,若是这胎保得住,说不准就是个哥儿,若能生养下来,哪里还有这些污七八糟的事。 王四郎怎会不急,才安顿下来,便叫算盘买了二十只鸡,在厨房外头的院子里圈起竹篱来,吩咐厨娘天天杀一只炖了汤给秀娘补气血,里头还加了人参须。 她才要叹厨房便把鸡汤送了来,秀娘喝了满满一盅儿,捞了里头的鸡给蓉姐儿吃,蓉姐儿摇了头,伸手要玉娘抱,秀娘也是乏了,靠在枕上:“你带她出去玩会子,小人家心野,哪有定性。” 玉娘一路抱她出去,蓉姐儿趴在她肩膀上,悄声问:“是不是,娘要生小弟弟。”黑葡萄似的眼仁儿一瞬不瞬的盯了玉娘的脸。 玉娘拍拍她的背:“有小弟弟多好玩,妞妞不高兴?”说着还捏捏她的脸颊。 蓉姐儿先点点头,又把头摇一摇,似模似样的叹一口气:“不知呢。”眉毛皱一皱,嘟了嘴儿说:“阿婆说,有小弟弟是 好事。” 这些人情世故沈家怎会不知,日日在家盼着秀娘来信说怀上了,潘氏有些话连跟女儿丽娘都不敢说,只捂在被子里跟沈老爹说了,若是秀娘不生下个儿子来,且不知道这份家业是归了谁的,他如今刚发迹起来还念了旧情,再往后说不定就要收小。 瞒了儿媳妇女儿日日跟些老姐妹们走动,打听生子的药方儿,嘴上说着是给儿媳妇吃的,全都留下来预备着给女儿,又想着总归是好东西,抓了好几幅药给孙兰娘煎出来,日日看着她喝。 孙兰娘这补药儿一吃胃口大开,夜里一碗饭还不够吃,还要吃蒸米糕酒酿饼,潘氏咂了一回舌头,她便只好在厨下偷吃,还暗暗同沈大郎埋怨:“娘煎这药,我怎的越喝越饿了,待明儿你家来先买两个肉包子。” 她在织绸时是甚样东西都不吃的,就怕油腻污了蚕丝,家来早就前胸贴了后背,肚皮咕噜噜的响,这么偷吃了十多日,夜里潘氏起夜听见响动,往灶下一看,还以为是孙兰娘有了身子,赶紧给她烫了碗鸡汤面,里头扣了两个鸡蛋,鸡肉捞出来切成丝儿,看着孙兰娘把一瓮都吃尽了,喜得合不拢嘴儿。 待第二日请了大夫来,才晓得那药是治积食的,白欢喜一场。潘氏吃了这一个亏,还不醒悟,再去寻那包生儿子的秘方,叫沈老爹啐了一口:“死婆子又歪缠,不如多包些水粉团子给秀娘送了去,她吃得好,自然就有了。” 潘氏别过头只当没听见,水粉团子是备下了,忽的又起意再去一趟江州,一是上门送团子,二是趁着年前香火盛,去请一尊送子观音给秀娘。 还能去看看新院子,打定了主意便叫齐了一家子,只沈大郎要赶工调不出空来,兰娘也想把帐理一理送上去,琢磨着能不能再添上几张绸机,这也算是秀娘的私房。 一行几人去了,才下船就叫盘算瞧见了,他跟了王四郎盘货,到中午了肚中饥饿,还去那回的茶店叫了三个食盒的肉包菜包,拎了送到船上,抬眼一看竟是太太娘家人来了。 王四郎赶紧把老丈人请去家里,他晓得王大郎被赶是沈老爹的功劳,佣了轿子把两个老的并孙兰娘跟妍姐儿都接到家里去。 秀娘正发愁要怎么把槿娘一家子赶跑,不意娘家人竟来了,比喝那一大碗的鸡汤还要受用,赶紧坐起来往外头迎,连蓉姐儿都乐,看见妍姐两个抱作一团,她还问呢:“宁姐儿来了没?” 第71章揪尾巴大白伤人刺童生潘氏护女 沈家人来了,槿娘跟汪文清肚里这点歪水更没处出脱了,总是亲家,若是当着人的面咒人家女儿养不出儿子来,沈家必得闹到王老爷跟前去。 王老爷到底待不待见汪文清,槿娘自家知道,这个女婿,亲爹是万分瞧不上眼的,她一个出嫁的女儿帮着夫家谋娘家的家财,若亲娘活着,必得大耳刮子抽她。 再者说了,汪王虽只差着三点水,却是两宗不同姓的人家,若真到了过继那一步,族中嫡嫡亲的大伯家那许多的堂兄弟,俱都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的,哪里还轮得着她。 槿娘想的是把弟弟哄住了,自家看中他们昊哥儿,叫他去跟族里顶着来,到时便是族中再不肯,也只得过继了。 如今只得把话先咽回去,又疑心是秀娘不肯留她们,这才把沈家人叫上门来,她心里不乐,带了昊哥儿跟沈老爹潘氏问了安行了礼,便退回自家屋子里去。 过不得多时,小丫头便来了,低眉低眼的两句话,说得汪文清差点儿跳起来,既是沈家老两口来了,自然是住在蓉姐儿的正屋里,孙兰娘跟妍姐儿便只住在三间正房的西梢间。小丫头来,是请汪文清住到外院去的。 总归是有女眷在,怎好混住一处,便是王四郎听了也觉有理,还叹一口气:“买这院子时觉得够大了,怎么的如今还是显得浅窄起来了。” 秀娘嘴上应一声:“原想着我们几个住这院儿怎么都是够的,倒没想着亲戚们。”把这夫妻两个隔开来,看她们还弄不弄得鬼:“左不过就这几日,过了年三十总要去给爹拜年的。”她倒要看看这一家子是不是真能舍了脸在王家过年。 这回回来不仅仅是买茶园子,王四郎还打算重修亲娘的坟茔,他原倒是想要迁坟的,当时家里贫困置不起好棺木,草草一具薄棺材还是伯父家里资助的,手里有了钱想到这些陈年旧事,越发心里不得过。 埋人时也没寻甚个好风水,只在原来家中薄地里头起了个坑,埋了下去,好叫左右亲邻看着,待他们走了,也好有人照管。 可俗话说的好,“穷不改门,富不迁坟。”你眼里是穷山恶水,到风水先生眼里却是好地头,人哪里会没个缘故就发达起来,往那根上想,许就是这坟埋对了位置。 既不能迁,也要把地方整得像样儿些,定下主意便早早给族中的大伯去了信,封了五十两银子,叫他疏通,那地原是耕地,挖一块当坟便罢,一整亩都要造起孝屋来,那便是占了耕地,必得叫官府中人写一张签出 ☆、第64章 蓉姐儿灵前守灯王四郎灯州置宅 (3) 不似那等小户,一家子守着一张机,听谈吐秀娘不是个俗样的妇人,既明白事理,又且能捏得一门生意,倒起了相交的心思。 柳氏立在婆母身后只是泛苦,她在家里哪里听见过这些,每日都是书香萦绕,若不是吴老爷身上有个监生的名头在,她爹是怎么也不会允了这门亲的。 昨儿夜里苦思了一夜,今儿便有些力不从心,站着的脚跟直打飘,好几回吴夫人递话过去,她都没接着,吴夫人见递了两回她没回应,也不再把话头往她那里引,过得一会儿寻了由头支开她:“你且去灶下瞧瞧,给前头添几个佐酒的小菜。” 少年夫妻,离了半年多不曾见得,昨儿也不知怎么绸缪,说不得这回便成了事,好给她添一个孙孙,倘是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的。吴夫人笑眯眯的望向蓉姐儿,见她垂了头乖乖的一声不响,拿一碟子花糕叠着玩。 徐小郎三不五时的伸了手去要推,她一听着有动静就抬头瞪他,手上的金铃铛一响一响,别提多有意思,还有那只叫一点白的猫儿,竟也乖乖的趴在她袄裙上,一动不动。 吴夫人又把话头转回来:“你既常远不在泺水,这门生意托了谁管?那起子下人惯会瞒上不报的,倒要托了可靠的人看着呢。” “那倒不怕,织出来的绸都有定量,既雇了熟手,开出了工钱去,一个月便定了要交一匹锦出来,一匹锦多少银两又是有定量的,便是想瞒也无处做手脚。”这还是王四郎说的,若是秀娘怎么也疑心不到哥哥嫂嫂去。王四郎说了这话,还吃秀娘的埋怨,说沈大郎夫妻两个绝不是那等藏奸偷滑的人。 吴夫人既存了这个念头,便有意再探问些,待吴老爷回来,问问丈夫可不可行,先投些小钱进去,便是亏个五百一千的,也不算大钞,不值得什么。 到了正午用饭时分开两桌,男一桌女一桌,绿芽杏叶两个是现买进来的侍候的,都在大户人家里头学过规矩,却到底不是家生子,礼数不似吴夫人柳氏身边这两个周全。 蓉姐儿自家坐着吃,夹一筷子豆芽丝炒的鸡汗翅丝,咬一口只觉得豆芽脆生生的好吃,翅丝儿却咬着没味儿又硬,把那鱼翅挑了出来,把豆芽儿全吃了。 柳氏瞧了一眼低了头,原她还打趣徐小郎,两个虽差了年纪,可不止一回听见婆婆在背后叹息这个外甥没早早定下亲来,再安定怕是要等着他自家挣出来了。 如今一看便是有家底也是个暴发的,吃用上的规矩再不似大家姑娘 这样严谨,别家姑娘这时候学用饭的规矩也要好些年了。 吴夫人却又是别一样的思想,她年纪大些,眼睛里只瞧见小儿可爱,哪里会去挑剔规矩,见她把翅丝儿一丝丝单挑出来,在小碟儿里排得齐齐整整的,喝一口茶咽尽了饭粒儿问道:“怎的,这个不好吃?” 一句话说的秀娘脸上都烧了起来,若早些知道要留饭,她定是要早早讲些规矩的,秀娘自家还好,她跟着王四郎登了那么些官家的门,就是原来不懂不会,看人挟菜咽茶的也学得四五分了,晓得她们吃菜用饭都有规矩,就是捡点心也要拿帕儿包了,不能吃得满身都是,那再讲究些儿的,连口辱都不能沾糕饼屑。 她才要开口道一句恼,就见蓉姐儿抬头看看吴夫人,点点头:“不好嚼又没味儿,不如豆芽好吃。”这倒是真的,鱼翅本就是无味之物,就要靠了汤去煨它,再下了功夫,也煨不软烂,跟豆芽一处拿鸡汁儿炒了,不过取个名贵的意头,还不如鸡汁儿单炒豆芽丝。 吴夫人见秀娘尴尬,笑一笑:“还是小人儿嘴里有实话,我每吃这物私心里都觉得不是个好味儿,偏还是贵货,上等级的席面缺了它倒似不成席了。” 秀娘见她善意也跟着笑:“她一向吃我做的饭食,粗糙惯了,等送去女学,怕要吃人笑话的。”蓉姐儿知道是说她,一手捏了勺子一面侧头去看秀娘,呶呶嘴儿不许她说,几个人倒把食不言的规矩放在一边,只柳氏不说话,又不好冷了场,抿了嘴儿笑。 到告辞出来的时候吴夫人还备了礼:“你家里既是做绸缎生意的,也不拿那些个陈缎旧锦出来显眼了,这香料倒是我们老爷带来的,一小块摆在香炉里头,一个屋子都香呢。” 描金大匣子里头摆了四只小匣,杏叶接过去捧在手里,秀娘谢了又谢,这才告辞出去,蓉姐儿穿了一身大衣裳又是吃又是玩,早就累了,进了车就迷迷蒙蒙的趴在秀娘膝上。 王四郎吃得满面通红,脚步打了飘,算盘扶着他坐上车,他怎么也不肯坐到车里去,秀娘怕他吃醉了跌下车去,隔了帘儿拿帕子系在他腰带上,几个丫头一齐拉着。 回了屋中把这一身卸下来,秀娘也叹一口气:“那富贵人家哪里是好走动的,这一身金银压得我气儿都不顺了。”她这还不算奢华的,因着对方家里有孝,不好过份鲜艳,那吴夫人是长辈,头上的金冠子不知镶了多少块指甲大的宝石,便是身边跟着的儿媳妇,头上也戴了只赤金冠子,只宝石小一些少一些。打眼一瞧,便 是空心的也得二三十两金子。 蓉姐儿滚在床上便睡熟了,王四郎歪在罗汉床上,怎么也不肯认自家吃醉了,秀娘把吴夫人应下帮蓉姐儿找女学的话一说,他乐起来:“是该送去了,我听说许家那些个姑娘,五岁就拿笔了。” 既应承了这事儿,就不怕没有上门的时候,常来常往的走动着,先把关系拉近了,往后不愁攀不上生意。杏叶点了盏酽酽的浓茶来,王四郎皱了眉一口吃尽,只觉得茶叶把酒气儿冲淡了,胸中好受了些,问道:“你看那吴夫人,可是好相与的?” 秀娘正坐在镜前梳头,把闹妆分心压发一样样卸下来摆到桌上:“倒是个和顺人,少见呢。”九江那地方,便是个芝麻官家里的家眷也一个个鼻子眼睛望着天的,似吴夫人这样的竟比她们好相处,不叫冷了场,总能递了话头过来,一看便是好家教好门风。 “这便是俗话说的,阎罗好过,小鬼难缠。”王四郎也吃了许多“小鬼”的苦头,越是芝麻绿豆的越把自家当回事儿,得个七八品的官身倒比那正经大员还显得有身份,进门出门吃茶用饭一样样的规矩,你便有一丝怠慢了,便拿冷眼睨了你,嘴角还掀一掀,要笑不笑。 王四郎在前头遇着的少,秀娘往后头交际却吃过亏,哪个商户不捧着这些官家娘子,还有的是外任做官,自家正妻搁在家中,一个小星也出来摆太太的款,叫人吃气受亏。 秀娘看得多了,越发觉着得紧跟了丈夫这才不会出乱子,男人到了外头,叫乱花迷一迷眼睛,瞬时便能忘了家里的糟糠妻,那些个商户娘子,出来打得是娘子的旗号,看上去猜是正头娘子吧,瞧那轻狂样便不似,猜是填房吧,年纪又差着些。 秀娘混在一处忍了这些个气,今儿上吴家门去便是想着拿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不成想吴夫人竟这样好说话,还留了饭,她转头看看床上打呼噜的蓉姐儿,伸手顺她的头发,把她头上的小金蝶解下来:“咱们妞妞好福气,再不能亏了她,我听吴夫人这意思,倒想在泺水也置上织机,雇人做活呢。” 王四郎一听坐了起来:“这倒是好事儿了,你不如拉了她一道做,让她一些利,往后走动的就更紧密了。” 秀娘一听他说便知道了意思,她细眉微拧,看了丈夫:“你莫不是又想往金陵去了罢?”吴家原籍在金陵,在此地不过是为着生意,难道还能长久处之,定是要回去的,王四郎一转眼就做了这样长远的打算,说是没动别的心思,秀娘也还不信。 “人去不去没个说头,货却是能去的。”他把算盘抽出来,拨了拨珠子:“他的货要出到江州,我的货要送去金陵,牵起头来两边便宜。” “也不知你的心凭的长这样大,”秀娘别过身去:“统共只这些银子,只做一件倒能全力以付,分开来只怕是哪件都高不成低不就的。” “我怎不知这个道理,先把茶园访下来,过得一二年的,才好想别桩生意。”先把关系套住了,往后开口提了,也不显得趁热灶。 还没等到王四郎把茶园访出来,吴夫人那里就来了信,说是问明了知州夫人,晓得这江州有好几户设了女学,吴夫人挑了两家出来,让秀娘拿主意。 其实这个女学,到外头自然也打听得着,巴巴的去求吴夫人,不过缺了一张进门的帖子,王四郎一看就定下了李家,捏了知州夫人的信上门去。 自然又是两家一齐送上礼,把蓉姐儿进学堂的日子定了下来,这家子请得两个先生,一个是女先生,专教女四书的,捎带些针线活计,另一个便是退下来的翰林,有年纪的人了,教些琴棋书画,这个老先生五日里只上两个半日,很是难请,所以束修也比别家多备着些。 王四郎瞧中的不是甚个大儒,而是这里头读书的娃儿们俱是好人家子女,蓉姐儿这身世是挤不进官子女里头去了,这家子里的却俱是大商户里出来的,大益丝坊,平记米行,从后宅里交往起来倒比前头男人们正经相交要便宜的多。 “既是年后便要进女塾了,赶紧把规矩教一教,再不许这么野着混玩了。”王四郎这一句话,蓉姐儿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第二日起来,便教她大家子里的姑娘怎生用饭喝茶走路说话。 第75章近年关蓉姐习字沾墨点大白画梅 王家哪里有人知道大家子的姑娘怎么喝茶用饭的,只玉娘在陈家见识过些内宅规矩,那也只是一鳞半爪,教导她的管事娘子,单只让她学怎么侍候小主子,怎么给主人家作规矩却一点都不知道。 算盘更不消说,他光知道陈大姐怎么厉害了,家里各处都是她定规矩,违了一条就要革月钱,重点的还要打板子,一不高兴还能发落父亲的小妾通房,她身上更没有那些个女儿家该有的规矩了。 蓉姐儿身在市井,跟那宅门里头不同,该教的父母长辈也教了她,不过是吃饭不许挑菜,只准挟碗边的,不准往菜碗里头翻找,喝汤不许咂吧嘴儿,再有就是姐妹间不许置气,玩闹当不得真。 眼看着过年就要把她送进学里,秀娘心里又舍不得了,夜里就拉了丈夫说项:“给婆婆修坟便要好些时候,难道还能把她一个放在江州,总归已经晚了,再晚着些又怎的。” 她是受过气的,就怕女儿也同她一样:“咱们不如在家里先访一个女先生,学上些时候再往女学里送。”蓉姐儿识得百来个字,也全是花牌上的,日日翻过来倒过去的念,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比着,很快就识全了,结构简单些的,单折出来她也识得,只不会写。 王四郎却摆了手:“头一回求人办事,别个办好了,你倒舍不得,咱们女儿竟比别个差着些?便是头几日去着不惯,过后也就好了。” 他便是瞧见蓉姐儿会点着花牌子上的字念,才想起该送女儿进学,泺水的许家,家里从首到尾排行的姐儿,一个个都是能拿得起笔作得诗文的。 秀娘叹上一回,第二日便叫了算盘来,叫他出去打听这个女先生是个怎样的脾性的,风评好不好,喜欢甚样的玩物,束修分文不少的出了,再备上些礼,也好叫她看顾些蓉姐儿。 这一付慈母心肠,蓉姐儿却不理会,趴在潘氏身上耍赖皮不让她走,她学了几天规矩了,说是规矩,不过叫她走路不许蹦跳,吃饭不许说话,请人问安都要似过年那样行大礼。 蓉姐儿头一二日还觉着有意思,好玩得紧,等到第三日,玉娘把她拍醒了,她把小身子一扭:“规矩学过了,好了吧。” 玉娘哄着她:“学规矩是天长日久的事儿,姐儿这才两日,可不能此时松快了。” 蓉姐儿半梦半醒中哽咽起来,眼圈都哭红了,她扯过枕巾擦一把脸,坐起来挨在床上,抱了被子犯愁:“玉娘,天长日久是多久?” 银叶抿了嘴儿笑,她原是官家姐儿院里的三等丫头,离了任带不走这许多人才被发卖出来,虽不近前侍候着,倒能说出一二来,凑上去道:“大家子姑娘俱要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待去了学堂姐儿还没练会怎么成。” 这一句倒似雪上添霜,蓉姐儿本就要哭不哭,此时也不管甚个规矩了,咧开嘴巴就哭,泪珠落得雨点儿也似,玉娘嗔一眼银叶,赶紧上前搂了她:“莫急莫急,还得先过年呢。”又是许她糖又是许她红包,好容易才把蓉姐儿哄好了。 汪家一家子一直住到腊八节,沈家人早就回去过节了,还磨磨蹭蹭的不肯动,槿娘知道蓉姐儿要去李家读书,又打听说李家是水上集市里专门贩米的人家,家里真真银子铺地 ,珠儿串帘,便是给几个女娃儿也请了翰林来教书。 槿娘就又动起了别样心思,她跟汪文清两个好几回在王四郎面前说到蓉姐儿,明里暗里的挑唆秀娘只生了蓉姐儿一个,跟出去这些时候竟也没怀个胎回来。 王四郎却是知道的,秀娘若不是为着他操劳,也不会坐下胎还落了身子,只不好往外去说,刚刚立户站脚的,外头那些事一样样都要忙,他在这边也盘下了茶叶铺子来,正是各处送礼打通关系的时候,哪里有功夫去听这夫妻两个闲磕牙。 槿娘看见弟弟不放在心上,冷哼一句:“他如今不急,等个两年看他急不急。”心里画出个圈儿来,恨不得把王家的东西一样样的全算到自家名下,又听见一个女娃儿还出大钱送去叫翰林教导,又往王四郎面前说项:“咱们昊哥儿也读了两年书,先生一向夸他聪明,能不能也在江州给他寻个好师傅。” 王四郎想都没想便拒了,却也不明白的回绝,只笑一笑:“此时便有好馆也也都休沐了,待开了春儿再好好寻访。”等开了春就要动土地给娘修坟,到时候忙着便想不起这一茬来。 槿娘还不甘心:“便是蓉姐儿读的那个,能进去两日也是好的。” 王四郎听了眉头一皱:“胡咧个甚,那是女学,昊哥儿比蓉姐儿还大着两岁,真要开这个口,我成了什么人了!” 槿娘讪讪的:“原是听说有个翰林在,这才急呢。”一句话就叫弟弟打回来,她自家觉着没颜面,又要过腊八节了,家里还在婆婆在,总不好吃街坊邻居说嘴,用了饭便叫秀娘替他们雇车好家去。 待把这一家子瘟神送走,那个派到槿娘屋里侍候的小丫头哭丧了脸来找秀娘,屋里的东西全叫汪家人带走了,连博古架子上的花瓶都不曾落下,只除了褥子不曾带走,连帐幔坐垫子绣褥子也都装进包里带走了。 秀娘早知道有这一遭的,槿娘是个吃年菜连肉都要捎回去一碗的人,一家子全一个德性,除了搬不动的带不走,所到之处便如蝗虫过境,一扫而空,能带的肯定全装上车了。 给雇的大车装的满满当当的,玉娘立在下首问:“那预备下的衣裳可还要送?” 秀娘摆摆手:“装进箱子,待过年去再送给她。” 槿娘这回真真算是衣锦还乡了,往日里直在邻居面前说弟弟发达了,这回大车一到门前,她从头掀了帘子出来,外边立的人都看住了,有熟识的便问:“这是哪里来,还想着今儿过腊八,你 当家作主的怎好不在。” 槿娘拢了头发便笑:“往我江州弟弟家去了。”也不多说,只一个包袄一个包袱的拿出来,整整来回五六趟才把东西搬完。 汪母倚了门便要骂,儿子儿媳妇带了孙子出去这十多日,她一个在家吃了多少辛苦,还没开口就哑了声,槿娘得意洋洋的斜了婆婆一眼,把手里装了绣帐的包袄往她手里一放:“娘,赶紧的,里头还有东西呢。” 这还是王家大发之后过的头一个新年,新宅新户,粉墙乌瓦,从里到外都打扫干净,门楣楹框上头俱都贴了红纸,王四郎学过几年书,作诗联对不成,写个对联还是行的。 早早开了书房门,拿温水磨了墨出来,秀娘裁开红纸,铺在梨花木的几案上,不一会子便写了四付对联儿,秀娘还是头一回见他动笔,头先两个字还滞涩,过得一会儿手就熟了。 他亲娘在世时每日必要逼了他写字的,便是家里无钱吃肉,也要给他买得纸来练字儿,后头实在拿不出买纸的钱来了,便日日把他带到祠堂里去,在笔上绑一枝细竹棍子,沾了水让他在青砖地上写字。 为着这个,王四郎也不知吃了多少村里孩子的笑话,放拳打了一场,这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了,先他写上十块方砖便抬不动手了,日复一日的,能把前后两间屋的祠堂写满了去。 他这把子力气倒有一半儿是那时候练出来的,王四郎一面写一面叹,对着蓉姐儿说:“你祖母过世,爹就把这一笔字儿也给丢了,等你进了学,咱们爷俩儿一同习字。”如今写出来的虽还能瞧,但同那时也差得远了。 秀娘晓得他想起亲娘心里黯然,蓉姐儿却趴在红纸上,拿着笔沾满了墨跃跃欲试:“娘,我也写一个!” 王四郎见她那付模样哈哈一声,握了她的手一勾一捺的教她写了自己的名字,一个蓉字儿,蓉姐儿因着看花牌早就识得了,可不知写起来竟这样难,别个写得这样小,她学着模样写完,一张方砖大小的纸便全撑满了。 秀娘暗道一声糟糕,连名儿都不曾教她写,王四郎也直皱眉头,这样儿哪里好送去女学,莫不要吃人笑话,赶紧到外头给她买上一本字帖,自腊八这日起,蓉姐儿便开始天天习字了。 头一天写字纸儿没费几张,一件新衣裳倒污了大半,玉娘赶紧给她做了一件反罩衣,跟灶下的厨娘一般,把头发全拢到脑后,不叫她沾得身上全是。 蓉姐儿又还是那头两日的新鲜劲头,就跟点消寒 图上的梅花一般,几张一点完,就再无兴致了,秀娘先还哄着,蓉姐儿晓得娘惯着她,又是撒娇又是作痴,秀娘立起眉毛斥责她,把眼儿瞪大了,蓉姐儿才噘了嘴儿乖乖去写那一天五张的大字。 大白猫起冬来,懒洋洋的窝在褥子上怎么也不肯挪窝,蓉姐儿到哪儿就要把它带到哪儿,就是去书房学写字,也要叫银叶抱了它的窝,屋里点上两个炭盆子,青砖地上铺的毯子,大白滚过一回就知道软和,有兴致起来起走上两圈儿。 一爪子踩在蓉姐儿刚写好的字上,正铺在地上晾,大白没见过这东西,拿爪子不住去扒拉,银叶一叫它喵呜一声一溜小跑,满满一张写着蓉姐儿大名的字上,留下一排梅花印子。 这比消寒图还要好看,蓉姐儿把大白抱过来,抬起它的爪子拿笔把它的脚涂黑了,叫大白立在桌上,把着它的两条腿儿踩在纸上,大白喵喵两声,尾巴一甩一甩的刮在蓉姐儿脸上,她一声喷嚏捏得重了,大白喵一声跳起来跃到地上,把红艳艳的毯子上踩了五六个墨点儿。 被秀娘拎起来打了两下手掌心,蓉姐儿噘了嘴儿哭,秀娘发完了怒又心疼起来,把她搂到怀里哄, 旁的不论,先把自家的名儿写得全了,若是拿书一个字不识,便是小人儿也要脸红的。秀娘照着帖子上的格子给她放大一倍,等她将将能把字缩在格子里不顶天立地的撑破一张纸,王家头一个新年便到了。 大年夜虽还只有他们三个一桌未免冷清,秀娘便想着叫家里的下人也都一处吃一顿年饭,帐房的钱先生跟他娘子陈氏,也俱都请了来,就同自家人一桌。 外头却支起两张圆台来,女一桌男一桌,除了吃年饭,还要把红包,秀娘包了两个红包给蓉姐儿,等银叶绿芽上来磕头的时候,她们俩的红包就是小人儿自家给的。 玉娘手里捧着个盘儿,拿了红包的,再抓上一把糖,每人把了五百文钱,倒好抵粗使的两个月的月钱了,给那帐房的钱先生封了一封银子,玉娘跟算盘两个,也各得了一封银子。 陈氏自坐了船出来便一直身上不好,就是年饭也只露个脸儿,吃一杯水酒就回屋去歇着,钱先生一向寡言,王四郎便是瞧中他老实,盘的帐又清楚,这才开了高价把他请来,秀娘也请医请药的给陈氏瞧病,钱先生略坐一回,陪王四郎喝了一壶酒便告辞出去。 这个年有这些个下人撑着才不显得冷清,王四郎买了好些个烟火,蓉姐儿大了胆子也想去放,叫秀娘一把搂住了:“叫小 来安来福去放,莫烧着了眼睛。” 蓉姐儿扒着门框,仰了头也还是瞧不见,还是玉娘道:“不若到花园里的亭子去,开了窗儿,多添几个炭盆子,高些儿也能看得清楚些。” 亭子是搭在石头上的,坐在里头开了八面窗,这临河街的人家俱在放焰火,映得满天霞光,蓉姐儿靠了秀娘的,忽的冒出来一句:“上回,上回咱们也在亭子里看烟火的。”脑袋还挨着,身上裹得暖烘烘的,秀娘拿狐狸毛的大斗蓬把女儿包在里头,不一会儿再去看她,她已经阖了眼儿睡着了。 第76章曹先生以花为题女学生技压群芳 这一个年自然过得喜庆非凡,可蓉姐儿却一点热闹都没沾着,除了守岁那夜放过烟火,只往沈家王家拜了一回年,初一回去的泺水,初三就又往江州赶,因着初四夜里要在新宅里头迎财神,蓉姐儿还没能跟几个姐姐玩一回,就又叫秀娘拘到案前习字。 小人儿哭过闹过,哭完闹完还是要写,半点偷赖耍滑的法子也无,先头还闹了两天,待知道眼泪无用,连哭的力气也不费了,只老老实实在案前描字儿。 先头那份帖子买错了,待到铺子里头打听过,才晓得初学写字须先用描红薄子,就同那新学绣花的,把花影儿描下来才能往处下针。 蓉姐儿一天五张,初时薄子上头沾的一个个的墨点儿,待写完了捧了薄子去交差,秀娘每掀一张就皱皱眉头,一个描的好的都挑不出来,连墨都磨得不成样子,不是晕得一团团的水渍,便是浓黑墨迹,枯笔涩意,写得不畅。 银叶是叫蓉姐儿带了去女学里头侍候的,连磨墨铺纸且还不利索,怎不吃人笑话,买人时候专想着给前头书房添一个书童,会磨墨裁纸识几个字,却没想到往蓉姐儿身边添一个,此时再买人哪里来得及,只好叫那个小厮教银叶磨墨。 蓉姐儿习字,银叶练磨墨裁纸,绿芽就预备吃食点心帕子,一屋子三个人忙得团团转,急急补了四十多天。练得久了,腕上有了点子力气,渐渐就能描在框子里,一张里统共十个字,也能有一二个描得像样儿的。 女学开课,是在二月十二花朝节这一天,这个女先生有个讲究,除送上的束修不算,还要一人奉上一道花做的菜,不拘什么,只要是时鲜的花便可。 李家送了信来,却把秀娘给难住了,若是月份再往后一些,玫瑰糕蔷薇糕都不难做,就是再等些时候桃花也开了,今年雨水不多,枝上才抽了绿芽芽出来,花儿也只有 ☆、第64章 蓉姐儿灵前守灯王四郎灯州置宅 (4) 一日家中无人,也不过是半日光景,竟叫那卖油的得了手去,还坐下胎来。 知道她蠢,不成想她竟蠢成这样,朱氏咬碎一口牙,又觉得身上发寒发热,不住的晕眩,把身子靠在软枕上,桃姐儿往灶下舀了一碗炖梨水,自她伤了嗓子,家里日日都炖得好梨汁,便是朱氏病了,也不曾断过,她见这里头摆的川贝少了,略皱皱眉头,端起来往朱氏屋子里去,连眼睛都不往梅姐儿屋里扫。 王四郎问了这一句,梅姐儿半晌答不出来,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又想把嫁他这一句冲口而出,一时又顿住了,她早早就把自家有了身子的事告诉了万卖油的,他说定了遣人来作媒,每回见面都要说上两句快了快了,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媒人,她心里头发凉,背上一片细汗,张了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你若想嫁他,哥哥替你办一个体面婚事,予你盘个铺子,风风光光把你送出门子,可自此之后,过好过歹,再别想上得门来。”王四郎来之前就想好了,此时说完这些看看梅姐儿还怔愣愣的,又道:“你若是被他骗了,我便将你接去江州,依了爹的法子行事,我还将你风光送嫁,可断不会饶了他。” 梅姐儿一阵心惊肉跳,捂了心口干瞪了眼睛:“哥,我……”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王四郎举了一根手指头:“我给你一天,你想明白了,明儿我还来,若你拿不定主意,便是我来,你好自为之,须怪不得爹娘兄嫂。” 王四郎说完这一句便出得门去,到王老爷跟前:“爹也莫要拘了她,只待自己选好,吃黄连还是食香蜜,都是她自己的造化。” 秀娘到底心软,小姑子自八九岁上就跟了她,不过一年多不在一处,竟出了这样的事,她进了屋坐在床檐边,给梅姐儿理理头发,还没开口眼圈先红起来:“你呀你!”又见她瘦得这个模样,脸颊都陷了下去,又抹起泪来。 思想一回,梅姐儿身边还真是没个能说上话的人,她虽是住在娘家,可这一屋子除了王老爷都拿她当外人待,她心里有事难道还能跟爹开口不成,秀娘见她垂了头,恨铁不成钢:“你便是不能对爹说,怎不去找你三姐姐商量商量。” 别个也不会管她,槿娘若是听说只怕头一个要闹起来,杏娘更是个不管自事不开口的人,出了嫁了女儿,妹妹好跟歹都担不着干系,只有桂娘还能帮衬着些。 梅姐儿把这心事捂着,捂出了病来,她自家也苦,就只有一个万卖油的同她贴心贴意,这才把满付心事都诉给他听 ,她只是垂泪,秀娘拉了她的手:“这可是女人家一辈子的事,你哥哥说的,料来你也懂得,翻了肚肠想明了,出了这个门子便是投二回胎!” 梅姐儿长这样大还从没人同她说过这个,她原跟着秀娘一处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是听这些话的时候,这最要紧的两年却无人跟她说教,秀娘长出一口气,点点桌上的饭食:“起来用一些粥饭,我叫帮灶的给你炖个汤,再怎的也用饭。” 待回到小院里,丫头早早就摆好了饭,烫了个面条,蒸一付软饼子,炒的鸭脯子肉,两条腿儿酱过切成段,秀娘捧了碗一筷子都下不去,推到桌上又是一声叹:“她也是没娘,若跟在咱们身边,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王四郎闷得撕了饼子沾酱吃,把一盘子炒鸭脯肉都吃尽了,又啃了半碗酱鸭腿,一声也不言语,吃尽了拿毛巾抹了嘴:“她定是铁了心要嫁给那个卖油的!” “这……这怎么成!”秀娘一噎:“可不由得她,你是怎的同她说的,那家子若是风评好也养不出这样坏人闺女的小子来,嫁进去往后有的她苦头好吃!” 王四郎沉了脸喝了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咽尽了才露个狠笑:“待这桩事了了,我倒要看看他往后还怎么的他骗人闺女。” 可谁也没料到,这边梅姐儿还不曾定下主意,那万家却带了东西上门来提亲。连个媒人也不曾请,帖子也无,那万卖油的亲娘拎了两段腊肉就上了门,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往堂屋里一坐:“咱们两家子也没甚个好瞒的,不如来论一论这婚事怎么办。” 王老爷去了衙门,朱氏撑着病体出来,便是她再拿梅姐儿当回事,见了这女人的模样也火从心起,冷笑一声:“这你可得等着咱家老爷回来,我且作不得主呢。” 那婆娘吸吸鼻子,也不客气,喝了一碗梅卤茶,还咂吧一回嘴:“淡了,该调得浓些才是。”说着又伸手去找果盒里的点心果子,吃了一个又拿一个,笑道:“那就请亲家公回来,我此时去了,说不得就要过个三五月再来。” 朱氏气的痰涌上来,可又别无它法,她此时甩手不理,往后桃姐儿怎么说亲,最好的法子就是叫梅姐儿赶紧出门,她这时候又悔起来,瞧着婆子一身无赖相,若是叫嚷了出去,她的女儿又该怎么处,这真是打鼠伤着玉瓶,心里也不知骂了多少回的下贱种子,到底差了人去衙门把王老爷叫回来,她这回多留了个心眼,把王四郎跟秀娘一并请了来。 那万婆子出门说亲连件新衣也无,因着 家里卖油,身上沾着一身油渍,头发也是松篷篷的不曾挽好,说话粗声大气,生的一双吊梢眼,满脸刻薄相。 王四郎跟秀娘倒比王老爷来得更早些,见着万婆子大剌剌的坐在堂前,磕的满地瓜子皮,还没等走到她面前,她一口又吐了出来,差一点就喷到秀娘鞋上。 万婆子一抬头,见着秀娘一身锦绣,虽是家常衣裳也是插金戴银的,手上一颗拼五花的宝石戒子甩手一晃,墙上一道五晕光。她赶紧腆了脸站起来,打眼又看看王四郎,脸上笑意更盛:“倒不知是哪一位亲家。” 王四郎脸色铁青,报信的说了万婆子是来提亲的,可别说四盒子点心两匹布这样的简薄礼品,竟是只带了两段腊肉,有一段还是切过的。 “甚个亲家,我竟不知有什么亲家,这位大娘莫不是走了门罢。”王四郎一掀袍子坐了下来,他还没说第二句,万婆子脸上的神色立马变了,声音也高了起来:“哟,你家的女儿做了甚事,自家心里明白,也亏得咱们厚道,若不然哪里还收这只破鞋。” 王四郎气得头顶冒火星,秀娘也板了脸,朱氏往内室去躲病,王老爷才进家门便听见了这一句,他看看万婆子,冷笑一声:“青天白日便血口喷人污人清白,既说得这话来,便不怕拿了你往衙门口站笼?” 哪晓得万婆子一点不怕,听见这话拍了桌板:“清白?你家这个女儿还有甚个清白,我倒要瞧瞧,再过得一月肚子大了起来,王老爷往哪里去说这清白的话。” 王四郎火起,指了秀娘身边跟着的两个丫头:“把这疯妇叉了出去!” “呵,便怕你不去,你不去我去!我可是有凭证的,便是闹到县老爷那儿我也不怕。”说着从怀里摸出样事物来,秀娘不看便罢,打眼一瞧满脸通红,竟是一件女儿家的绣花肚兜,拿绸做的,边角上还绣了一朵红梅药儿。 “看看,这可是你家闺女的,甚个清白,就是那妓馆里的下贱货也不过送个枕头套,她倒好,巴巴的把贴身小衣拿出来送人,我家儿子血气方刚,这才叫她迷了去,如今老婆子还说些娶了她的话,若是亲家执意不肯,我只好一路嚷回去了,叫全镇子人都瞧瞧,你家女儿用的甚样肚兜。” 这肚兜却是那万卖油的得手之后从梅姐儿床上抽了去的,回去拿着这件东西也不知又思想了几回,一向贴身藏着,叫万婆子收拾床铺收了出来,问明了才知道儿子竟还有这一手,将王县丞的女儿骗到了手。 她晓得梅姐儿 有孕,儿子来央她上门提亲,这个婆子心思却毒,家里破屋烂瓦,哪里拿得出东西来给聘礼定钱,眉毛一皱便叫儿子哄了她,就说不日就要上门,总有东西要采买一二,等她这肚子捂不住了,到时候别说聘礼定钱,就是叫王家倒贴,他们要敢有个二话,她就拿了这东西四处去嚷,看她怎办。 这东西一拍在桌上,王家父子脸儿都绿了,王老爷捂了头,倒退两步坐在椅上,王四郎两额“突突”直跳,气得直喘,秀娘见这不是法,上前一步,忍着羞耻说了句软话:“这是怎么说的,杏叶,看茶来。” 梅姐儿在屋子里听见,初时晓得万家上门提亲,一瞬时脸上笑上了开,等听见万婆子这样说,又如兜头倒了盆雪水下来,冻得她热心肝碎成了八瓣,越听越不是话儿,等那东西叫她拿出来,梅姐儿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放声悲哭起来。 眼下这事便是不准也得认了,王四郎譬如咽了满口苍蝇,听妹妹哭迈步进了她屋子里,拿指头点了她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老爷长眼一眯,这一口气缓了过来,万婆子有恃无恐,他难道还真个能把女儿打杀了不要,就是此时把梅姐儿送出去,这婆子也要叫出来,泺水这样大点的镇子,一家子全不必出门见人了。 说不得只好把这苦胆连汁咽下,王四郎出得门来,看一眼王老爷,闷头坐着不动,那万婆子得意洋洋,拿起桌上的肚兜甩一把重又塞了回袖里:“既说定了,亲家便请个媒人,两家理论理论,紧着些把事儿办了。” 第80章红喜字映惨淡人作规矩成童乐戏 万家人是光脚不怕穿鞋,便是王四郎有手段把这一家子弄出泺水去,难道王家也不在泺水呆了?王老爷气得倒在床上,朱氏等那万婆子走了才出来,差人去医馆请了大夫来。 王四郎脚跺着青砖,眼睛扫也不往梅姐儿那扫,秀娘左右无法,只好往屋里去,看见梅姐儿伏在床上哭,忍不得也说了一句重话:“早知道今日,又何必当初。”见她哭得抽抽噎噎,叹一声又上去抚她的背。 “万家是硬了心要这门亲,爹跟你哥哥也都没了法子,若再把你带去江州,往后一家子怎的在泺水立足?”还有一句秀娘不曾说,万家恐怕看中的不是梅姐儿这个人,是王四郎跟王老爷,一个哥哥是泺水富户,还有一个亲爹是县丞,这样的姑娘便是万家砸锅卖铁也娶不起的,如今上赶着一文不要的进了门,他们怎不赖上门来。 梅姐儿此时眼泪也流尽了,只晓 得呆坐着,听见秀娘说话抬头看一看她,嘴巴嚅嚅动一动,半晌也没说出话来,她也没甚好说了,一步错步步错,连着家人一齐吃这苦头。 王四郎甩手不管,王老爷病倒在床,梅姐儿的亲事,便是秀娘跟着料理,万家人连媒人都不肯请,可没个媒人怎么好作亲。 还有一样样的聘礼嫁妆,都要秀娘一人支撑,她也不瞒着梅姐儿,每日里都叫杏叶把她带过来,当着她的面把事儿一件件盘下来。 秀娘越是说的多,梅姐儿越是垂了头,一声言语都不发,这一日回到屋里呆坐在镜前,镜里容颜又瘦又黄,一脸憔悴,抚了肚皮想哭也哭不出来,眼皮儿一阖便全是秀娘劝她的话,在耳朵边绕了又绕,梅姐儿晓得自己行差踏错,可命已如此,她哪里还挣得脱。 眼睛一扫正落在挂在床前的罗带上,她的腰身粗了起来,这罗带是秀娘买来,叫她缠在腹上也好遮掩一番,等到出了门子,生下这孩子来,也只说是早产,给钱与稳婆叫她瞒了口风。 她不过行错了一步路,贪那人待她甜心蜜意,怎的眼儿一瞬就变成了这番模样,梅姐儿摇摇站起来,往床边走去,手里摸着那凉浸浸的罗带,眼儿往房顶上一扫。 如今这般,倒不如死了,死了便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也不须让家里人跟着她一同忍羞,叫人欺上门来。 她越想越觉得是前世命里欠的债,再叹自家命苦也是覆水难收,搬了凳子立上去,把罗带往前一抛,绕过房梁打了个死结,撑开来把脖子往里放,两条腿儿一蹬,整个人挂在屋上,带子渐渐收紧,梅姐儿先还两只手扒住罗带,脚下失了重,乱蹬乱踢。 夜深人静的,凳子往下一倒正砸在绣架子上,两个一齐倒了,声儿震起了朱氏,她披衣起身推开梅姐儿的屋子,见个人吊在房上“啊”的一声惊叫,把王老爷嚷醒了,几个人合抱着,抱梅姐儿放下来。 她身子未凉,胸口还有一口热气,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茶,梅姐儿“哇”的一口连汤带水把一碗姜茶全吐了出来,人却是悠悠醒转来了。王老爷怒其不争,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现在知道寻死,早干什么去了!” 没有秀娘在,也没个人拦住他,梅姐儿欲生不得,求死又不能,拿头去撞了床板,王老爷恨的无法,把桌板一拍:“你既肯寻死,倒不如我拼了这脸面不要,你便咬定了,是那万家的强了你,要他一家子好看!” 刘知县去岁就调了任,新来的知县是个官油子, 同王老爷两个上下和睦,一个提携着一个发财,一个帮着另一个办事,这口气再咽不下,拿捏一个背景全的卖油人有甚个难,若是不惧万家一门子出去混说,便是治死他,还能有个甚的说头。 梅姐儿一听怔住了,抬了头满面泪痕,王老爷长叹一口气:“待事了了,便叫你哥哥把你带到外省去,或是去寻你大姐姐,嫁在外头,重新作人。” 朱氏一听咬紧了唇儿,她私心里自然是梅姐儿就这样嫁了最好,两家一齐把事捂住,梅姐儿一嫁,桃姐儿便好说亲,如今王老爷是全为了梅姐儿想,一点都没顾及到桃姐儿。 这事吵吵出来,王家便成了笑话,若梅姐儿拒奸陨命,还能算得贞洁,说不得那县里还要给一块牌坊,可她这一番却是大着肚子才想到寻死,跟那洁妇哪里能比,外头人知道了,且还要说王家的门关的不严,是个猪狗就能往里头钻来,与桃姐儿总有防碍。 朱氏正头疼,梅姐儿又是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王老爷看着她不成器的样子,跺着发麻的脚:“你若不肯,便也不必寻死,嫁过去便罢了。” 梅姐儿心头犹豫,她原来不过贪万卖油的同她两个是情投意合,如今不意那万婆子竟这样轻贱她,拿她只当个下流妓子对待,若嫁了过去,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桂娘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前边吃了七八年的苦楚,母女两个到如今才好过一些,纪二郎把这两个关在家里时,她是亲眼见过的。 一想到就叫梅姐儿心寒,她咬住唇,目光定定的看着跳动的灯蕊,王老爷晓得她不是果决的人,道:“明儿,明儿一早,你想好了,咱们再来理论。” 可到了第二日,天还不曾大亮,王家外面就传到万卖油的吆喝声。 梅姐儿头靠着床柱,昏沉沉想了一夜,一时不愤想着拼却名声不要,也不能叫旁人给欺负了,一时又自怜叫人骗了,抛却一片心换来山中狼。 颠倒来回想个不住,三魂六魄俱飞的远远儿的,眼仁儿也失了光彩,脸上一丝生气也无,屋子里还烧了炭盆,里头的炭烧尽了,只留下余灰,埋在灰堆里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她便盯着这火星子出神。 待听见那一句“卖油类……”,猛得一下吸进一口气,只觉得三魂回归六魄聚齐,那一声声从远到近,便似砸在她心坎上,泪珠儿似雨点儿往下落,满心满意的便只有“他也念着我”这个念头,把万婆子上门这点恶全都忍了下去。 王老爷在床上听见还不分 明,撑起来听得明白,往后一倒“哎”了一声,闷闷咳嗽两声,拿手掩了脸,晓得这个女儿是再怎么也留不住了。 梅姐儿的婚事,因着有秀娘操持,急忙忙的在这一个月里办妥了,外头晓得王家竟做了这样一桩亲,背里地不住有人嚼舌头,可嚼归嚼,到底没有实据,只吹了一阵邪风,等过了帖子合了八字儿,再有歪风也吹不下去了,人家再怎的,也是明媒正娶。 秀娘忙得连裙带子都松了些,朱氏躲病,王四郎这一口闷气在胸中,甩了手万事不管,连王老爷也恨不得瞧不见这个女儿,秀娘见着梅姐儿越是近着婚期越是脸上有光,瞧着倒不像个有身子的人,原来那点子可惜她的心思也全都抛却了。 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兰娘又忙着绸坊的生意,只好把潘氏请了来帮忙,潘氏手上忙活,嘴里还要骂:“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好好的大姑娘家家,不说百家来求,可着泺水镇还有她挑不着的人儿?吃着热屎,还当他是个香甜的。真是白瞎了一付好相貌,绣花枕头肚子里塞的都是空心草!” 秀娘除了跟潘氏叹一叹还真没地方说,她点完了红布妆奁,拿起茶碗一气儿喝尽一碗梅卤子茶:“哪还有别的话好说,连媒人钱都不肯出,往后梅姐儿这日子还不知怎生过呢。” 潘氏说完了痛快话也为她一叹:“还甚个媒人钱,连媒人茶都无一杯,我那个老姐妹,若不是瞧着我的脸,狠不能啐上万家门。”别家不熟的也不好央了去,就怕出些差错,还是请了潘氏相熟的媒人去的,进门说了几箩筐的好话,嘴皮子都说干了,一个婆婆一个儿媳,竟没一个想起来上杯茶的。 这样的家门踏进去,也不知要脱掉几层皮,秀娘到底不忍心,可事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梅姐儿一头热的想嫁,难不成真个叫她去死,闹了一回上吊,王老爷夜里再不敢叫女儿一个人睡,把宝妞的养娘派到梅姐儿屋里,跟她一处睡。 梅姐儿原是心头不定,以为自己被那万卖油的弃了,他人没露面凭了两声叫卖,又把她的心思叫得回转了来,万家两母子一个唱红的一个唱白的,拿捏住了王老爷,又哄住了梅姐儿。 等女儿嫁了过去,难道还真个把他治死叫女儿当寡妇?生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譬如只当泼出去一盆水。 出事的时候一个个姐妹俱都不见,真等着要出嫁了,槿娘杏娘全来了,桂娘去了乡下,等她回来事也已经定了,她搂了梅姐儿痛哭一场,从衣袖里摸出个荷包,里头藏了五两银子, 全是她缩衣减食凑出来的:“你且收好了,再不能叫男人知道,往后你手中有钱,也不怕他。” 梅姐儿早就把愁肠换成了喜意,理妆奁试罗衣,还嫌那冠儿上的珠子不够亮,拍了桂娘的背道:“不会的三姐,他答应了,往后会待我好。” 桂娘一句话也说不出,见妹妹这样欢喜,勉强撑起了笑:“是呢,好好过日子,我只舍不得你要出门罢了,咱们女人家,一辈子苦乐由人不由己,你可得持正些,再不能似家里这般。” 秀娘先两日把蓉姐儿接过来,又是一月不见,她倒似叫风吹着便成了人,原来还一付孩子脾气,如今下车进门,行礼问安竟很有风范了,规规矩矩一丝错儿也无,把两只手一抬起来就行个大礼:“见过母亲。” 秀娘好些日子不曾笑过,听见她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盈盈的招手叫她过来,蓉姐儿却再不肯团在秀娘身上,当着人也不抱大白,点点自家住的西屋,一本正经:“绿芽,抱了大抱去我屋子里,不许叫它乱蹿。” 秀娘倒奇起来,还是跟在后头的玉娘掩了了口,趁着蓉姐儿坐下喝水,凑到秀娘耳边:“学里刚教了规矩,姐儿正在兴头上呢。”一院子人陪了她“讲规矩”,比那办家家还更累人。 秀娘想笑又赶紧忍住了,见蓉姐儿圆团团一张脸偏装的老气横秋,也不知是学曹先生呢还是学了那个陈翰林,连拿茶碗都一板一眼,倒似那戏台子上唱戏的。 她像模像样的抿上一口,点点小下巴:“好,好。”眼睛往上盯了茶碗想一想,半天还是没想起来曹先生称赞平五那杯落春茶说了甚,只好又赞一个好字。 萝姐儿跟了桂娘来了王家,看见妹妹倒有些不敢认,蓉姐儿一扭头瞧见她立马笑开了花儿,忽的又板起脸来,从椅子上下来同她行礼:“姐姐别来可好?妹妹一向挂念。” 一屋子人都叫她逗笑了,秀娘点点她的鼻子:“再不许做这个鬼样子,赶紧的,同你姐姐玩去。”蓉姐儿的小脸都皱了起来,她自家举起手指头:“那我玩一天,玩一天再讲规矩罢。” 一家子里头只有小娃儿不发愁,看着铺天盖地的红穿了新衣凑在一处拿糖拿果子吃,蓉姐儿跟萝姐儿说悄悄话,玉娘留神一听,全是蓉姐儿的声儿:“我一天写五张大字呢,学里先生还给茶点心吃的,好大好大一间读书馆,坐着大车去上学的。” 萝姐儿不住点头,很是羡慕的样子,她也有东西要给蓉姐儿瞧,她已经开始学着做 女红了,拿出自家扎的小荷包挂以蓉姐儿裙子上:“这个给你。” 上边绣的荷花,只有三瓣花瓣,约摸有个荷花样子,下边还拿蓝丝线绣了两条水纹,蓉姐儿爱不释手,拿在手上翻来翻去的看,从她的荷包里掏出两个小玉坠儿送给萝姐儿。 梅姐儿原是想叫蓉姐儿当压床娃娃的,可王四郎怎么也不肯,这才落到了萝姐儿头上,等迎亲那一大早上,桂娘早早领了女儿去男家,进了门就见万卖油的嫂嫂才刚起来,趿了一双鞋子,哈欠连天的样子,桂娘忍了气,带了女儿去新房,谁知连铺床姥姥都不曾来。 桂娘急急问上一句,那万嫂子道:“急个甚,又不是大肚子进门。”一句话说得桂娘脸上似滴血,又不好同她争执,女家来的亲戚俱都迎进新房里,好容易等来的铺床的全福人,桂娘塞了一个红包过去,她这才笑盈盈把床铺起来,嘴里的吉利话不断。 等那吹打的到了巷子口,万家大哥大嫂才梳洗过,她慢悠悠往新房里一坐,伸手抓了把红枣花生,一个接一个的磕起来,吐了一地的枣核果壳。 送亲跟来的人俱都该有个红包的,可万家大嫂偏偏坐了一动不动,桂娘羞红了一张脸,自家袋里掏出钱来,现用红纸儿包了,一个个分发到送亲人手里,万家嫂子哼上一声,起身摇摇往屋外头去,外边梅姐儿已经开始跨火盆了。 等掀了盖头,梅姐儿打眼一瞧俱是穿着旧衣,只有两个识得的穿了新衣脸上带笑,别个俱拿看猴子耍戏的眼神瞧她,她赶紧低了头,斜了身子坐,还是桂娘帮衬着,拿起果盒子分发一圈,又是茶又是糖的等菜上了席便又笑:“还不赶紧着寻个好坐儿。” 便这样一屋子人才散了,梅姐儿的眉头松开,眼睛里又要淌泪,桂娘槿娘几个姐姐劝她两句又止住了,到这个地步,还指望男家亲戚敬她重她,实是不能了。 闹到月上中天才散了,万卖油的一辈子也就这一日风光,当了县丞的女婿,一路高头大马的骑着,娶进个美娇娘来,还不费他一文钱,他喝得醉醉的进了屋,把门一关急急扑上来就要行事。 梅姐儿赶紧护住肚子:“有娃儿呢。” 万卖油的一听顿住了,拿眼儿打量梅姐儿的肚子,半晌讪讪的啧了一声,脱了衣裳把被子抖开倒头睡了过去。 洞房的红烛还没烧到头,一屋子果皮,梅姐儿怔怔坐在床上,脸上的羞意还没染红脸颊就退得干干净净,一个多月不曾见他,她有满腹话儿要同他说,可他 ☆、第84章 春深日暖 蓉姐儿把头点的似小鸡啄米,一径的跟在王雪娘身后,捻了她的衣角往厨房去,王雪娘眉开眼笑,她自家没有女儿,几个孩子里头她最喜欢的就是蓉姐儿。 直说蓉姐儿说话做事都大气的很,不似萝姐儿说话跟蚊子哼哼,这才该是王家人的样儿,王雪娘的这个脾气,便是她那几个姐妹,她也是一个都瞧不上眼的。 厨下杀了一只鸭,雪娘把油都刮了下来做饼,这只鸭子肥大的很,光是刮下来的油就有满满一碗,全叫雪娘楼炸了出来,又把鸭肠鸭血一道煮,往里头多放菜跟豆腐,煮了满满一锅子汤,端上桌来她笑眯眯的:“看,这一锅子能吃三顿了!” 厨房里又是动刀切案又是费神炸油,最后端上了桌,锅里只有半边鸭子,就这王雪娘还觉着已经吃得不错,蓉姐儿碗里堆满了豆腐白菜,雪娘的儿子筷子上头跟长了眼睛似的,一筷筷都夹在肉上。 蓉姐儿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碗,委委屈屈的咬着筷子不动,玉娘手快给她挟起一块肉,等蓉姐儿捏着筷子费力的啃完,锅里连白菜豆腐也不足了。 经过这一回,秀娘算是明白过来,这个大姑姐看着既爽快脾气又直,像是最好相处的,可有一条,她把钱看得死紧,一文钱恨不得碎成八瓣用。 那个当口把话头茬过去也只罢了,谁晓得等下一回秀娘给算盘结帐,她一早便来坐镇,一笔笔一样样的问,连某月某日小米多少钱一升都问细了,又定下三十个工人五日要吃多少升小米,点了点数,数出一两银子去:“你也别五日来一回了,这些钱尽够吃上半个月了。” 说得算盘愣在当场,玉娘直冲他使眼色,算盘接着了就往外头退,还没到门边呢,就听见雪娘在后头说:“你看,他一句话都无,可见是贪了银子的。” 把算盘说的一张脸涨的通红,他到王家这些时候,别说王四郎了,就是秀娘也不曾说过他一句半句,这个出门子的大姑奶奶倒想当家,他气急了,才要甩了袖子出门,那边玉娘急急追出来:“小王管事,小王管事留步。” 说着扯了他到门边,给他塞一个荷包:“这是太太给的,王管事别往心里去,这大姑奶奶住不久的。”秀娘的意思是忍过去便罢了,这些年好容易回来一次,能处着就别为了这点子事体不和。 算盘这才细细打量起玉娘来,见她也是一付愁容,再看看往来的下人,一个个俱都青了脸,仔细一问才晓得,自那日雪娘指谪秀娘花销流水似的,便整日在屋里坐镇 ,指点厨房买菜买米,又分派下人干活,到现在五日多了,这些下人只吃过一顿肥猪肉炸的猪油渣渣。 “就这大姑奶奶还说咱们太太败家呢。”还有一句秀娘没学出来,雪娘说甚个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这是为着下人着想,才叫他们顿顿吃素的。 她不光是待别个这样,待自家人也是一样,王四郎不家来,她便只叫厨房做一个肉菜,切的肉也要定好几两几钱,玉娘因着说是秀娘的亲戚,自然也跟她们一处吃饭,四个人吃一碗肉,还不能留碗底,说是留了碗底就要给下人吃去,把肚皮撑大了,夜里要偷食的。 秀娘这才晓得这个大姑姐刚回来时的大方爽快怕都是做给别个看的,买一只鸭子整整吃了三天,剩下一付鸭架子了,还拿来炖了汤,那汤淡的比涮锅水都不如。 蓉姐儿见天苦着一张脸,秀娘心疼孩子,便是原来家里穷苦时也不曾这样,偶尔手头宽松还去外头给她买包子汤团吃的,这么一二日她便有心把家事再揽过去:“姐姐难得来,这怎么算是待客之道。” 王雪娘一摆手:“我哪里好算客,娘去的早,你自进了门也没人教导过,持家也算得有道了,我再给你改一改,往后四郎的库里可不金银满仓。” 秀娘既不能说好又不能说不好,尴尬着一张脸,拿她全无办法,她自嫁进来便叹自家没婆婆,也无个人在王老爷面前帮衬着,如今来了个大姑姐倒比婆婆更厉害,想了法儿让杏叶去问雪娘带来的丫头,才知道在金陵家里一向这样吃的。 怪不得这些下人到得王家俱都胖了起来,明明没带几个人,却顿顿都能吃掉两桶饭,原是家里没得油水好吃,到了秀娘这里倒撒开了肚皮。 蓉姐儿又呆了两日,气呼呼的再也不肯呆了,自家把小包袱理好,抱了她装玩意儿的小匣子,叫一声“大白!”大白从窝里爬起来乖乖跟在她身后,不说下人了,便是大白也好几日不曾沾荤腥,雪娘吃完饭爱把所有的剩的菜都扫空,碟子收下去的时候干干净净的,蓉姐儿就是想给大白加餐也没东西给他吃。小人家气哼哼径直往秀娘屋里去:“娘,我去阿婆家。” 鼓着脸儿生闷气,这才五六日光景,圆下巴都尖起来,秀娘无法,只好把她送回潘氏那里,把玉娘也差了去,只让她每日里还回来帮手。 雪娘带了五六个下人来,除了身边常跟着的丫头,另几个全留在王老爷家,叫朱氏操心他们的饭食,她自觉占了便宜,还得意洋洋的,等只她跟秀娘 两个,便叫下人上肉铺里头买半边鸡,再把那半边鸡分成两份,就这她还叹:“还是太过了些。” 炖得的鸡汤,喝尽了还要拿温水淘淘碗,把碗里的也喝了,秀娘真个是大开眼界,看着她穿的戴的俱都不差,竟这样抠门,一肚子的苦水要倒,好容易等王四郎家来,刚要说几句,王雪娘却又治了一桌子肉菜,全是给王四郎吃的。 夜里秀娘摸了肚皮躺在床上,她清汤寡水吃了这几日,看见什么都香的很,不留神便吃撑着了,同王四郎说,他只不信:“不能吧,我可打听清楚了,大姐夫在金陵还办着采石场,家里富得很呢。” “可不就是这么一文文攒起来的,你不着家,大姐姐日日拉了我说这些个,你看看上菜的下人,眼睛都要冒绿光了。”秀娘长叹一口气:“蓉姐儿抱了猫就要去外婆家,便是算盘也吃了她的气,万幸她没想着到乡下看一回去,别把族里的人都得罪光了罢。” 蓉姐儿去了外婆家王四郎是知道的,一听竟是为着吃不着肉,又好笑又好气,乐得哈哈两声:“成了,她怕是要再住些日子,总不能一天到头都在屋里呆着,等她做起生意来,你有甚个想吃的都往外头买来,跟大姐姐处好些,我还有事要烦她。” 王四郎想的是把泺水的白茶一路贩到金陵去,当地的行会要拜见,他这么冒冒然去定叩不开门的,有个引荐便不同了,王瀚之做了十多年石场生意,这点子忙还是能帮得上的。 “我哪里是那个意思,不过白说一句罢了,大姐姐人已算好的了。”总比另几个姑子强,她只不过是抠门,可从来没贪些东西回去的意思,知道王四郎没钱投到石料生意里去,也不纠缠,瑕不掩瑜,对秀娘来说,已是难得。 雪娘管了十来天家,见秀娘全按着她的意思在办了,满意的点了头,算完最后一笔帐,把手一袖:“成啦,你也有模有样的,我这就家去了,妹妹们这点银子也总要有个交待的。” 她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走了,秀娘才要松一口气,算盘就偷摸着上了门,他差了个身边的小厮把玉娘叫到外头,玉娘早已经脱了孝,作寻常人家的娘子打扮,听见是小王管事寻她,还有些愣神,抻了抻衣裳到了外头。 见算盘缩了脑袋在檐下,全不似平日模样,快步走过去,一照面就见算盘皱了眉头,软声问道:“怎的了?这是?” 说起来算盘也有一肚皮的苦水要倒,他在乡下忙进忙出,皮都黑掉一层,打眼一瞧倒似个庄稼汉了, 倒是王四郎,成天东家请吃酒西家请饭食的,每日里迈开步子便是听奉承话,三五七日才回一趟家。 王家塘里多少年没出过一个有出息的人了,王老爷虽然作官,却没能捞着一点便宜,如今连本带利的全在王四郎身上讨了回来,晓得他家里只有一个闺女没有儿子,乡里那些个帮闲便打起了歪主意。 寻那有女儿的人家,想把女儿送进王家门里,当个妾也是好的,只要能生养个儿子出来,这付家业往后可不全落在自家。 王四郎兀自不觉得,可算盘却精怪,有些个事瞒上不瞒下,他日日跟那些工匠打交道,美其名是监工,却也得说着好话办着软事,都是老爷的乡亲,得罪了谁都不适合。 也掏钱请过几回酒,那些个爷们嘴里甚样话都说得出来,傍晚就坐在工地上的大石梁上,三四个围在一处就着花生炸鱼喝酒,喝得面上泛红,就指东说西的把村子里谁家起了这个心思告诉了算盘。 头一个有这个意思的,是王四郎的堂叔家,原来从不过问侄子的家事,这回回来一打听房里只有一个姑娘,还已经七岁了,当场就皱了眉头:“这怎的像话,哪能没个儿子立门楣。” 他不过是无心之语,却叫他老婆听了去,夜里就往他耳朵里吹风:“咱们家玲姐儿还没说人家呢,便把她定给四郎怎样?”她自家生了四个儿子,丈夫最得意的事就是下雨天不必打伞,叫四个儿子抬一张桌子,他就在那桌子底下走,一丝儿雨星子都飘不着,早年还曾笑话过王老爷家里六个姑娘才得一个儿子,”“力气都用在圣人那儿,被窝里头生儿子倒不行了”。 他听见这话啐了婆娘一口:“浑说个甚,他自家有娘子的,进了门也不过是个小。”那婆娘见着王四郎人品财气早早打起这门主意,这才三不五时的叫了丈夫把王四郎请回来用饭,说是给四个儿子安排活计,却回回都把女儿叫出来待客。 总归是亲戚,王四郎倒不曾多想,这婆子问定了女儿可看得中意,女儿玲姐原不愿作小的,经不住作娘的要把她往外推,村子里有几个像样的男人,哪一个比得王四郎富贵,待知道正头娘子没儿子,点一点头,算是应下了。 “你个浑货,看看他如今这个样子,莫说做了二房,就是五房六房又怎的,咱们玲姐儿这模样好生养,等过了门生他四五个,还有甚不是咱们家的。” 玲姐儿因着有这么一个会生儿子的娘,十里八乡很是抢手,就因着上门的媒人多了,才叫她挑花了眼睛,越 看越高,庄稼汉子早就不摆在眼里,只有这个王四郎,身家样貌都可她的心意。 算盘不能说得太明,只苦了一张脸:“赶紧的,叫太太收拾收拾,便去那头走动一下也是好的。” ☆、第85章 假堂妹欲作人妾真主母乱点鸳鸯 响锣哪用重锤敲,玉娘一听这话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她跟算盘想的一样,跟了秀娘这些时候,早就打心里将她当成了主母,那些外头的下人,哪里似他们的日子好过,瞧瞧王雪娘家里,跟来的丫头瘦得身无四两肉,看见王家下人下午还有一顿点心能吃,眼睛都在冒光。 秀娘从不在吃食衣裳上苛待下人,一季给做两套衣裳,还加鞋袜,吃的虽不能同主人家比,一日里也有一顿有个肉菜,既没饿着也没冻着,便是说起话来也不吆三喝四,从来好声好气,再没有比秀娘更好性的主家婆了。 好容易有个心善人正的主母,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容易,再进一个人来把水搅混了可怎办?算盘是见识过陈大姐厉害的,有她这样厉害的当家人在,那些个新进门的妾还时不时挑些小事出来,暗地里使使绊子,待瞧见她真个能把人提脚就卖了,这才收敛。 秀娘怎么看也学不来那样的厉害,算盘若不是想到这一节,也不会急巴巴的赶回来报信了,玉娘同他想的一样,白了一张脸,有心想问问又实开不出口去,想想沈家一家待她这样好,一咬牙道:“老爷,老爷可有那心思?” 说完这一句涨得满面通红,算盘打量她一眼,“哧”的一声笑出来:“若真有那个心思,还不若收用了你,我是怕老爷叫那不知哪一门子的堂叔三杯黄汤一灌醉了过去,吃了人暗算。” 如今那些人打的还是叫王四郎自己开口的主意,也显得自家闺女矜贵些,可若再不成事,说不得就要灌醉了他送作一堆,到时候天亮喊破了,想赖都赖不掉。 玉娘叫算盘说的脸颊通红,一口啐了上去:“混说个甚,事儿我知道了,你且赶紧回去。”自来便跟算盘不太熟识的,不过因着同过路这才有几分面子情,在江州虽一处理事,却也光明正大,不意头一回背了人说这么些话就是为了这事儿,把唇一咬:“你可看紧着些,把篱笆扎紧了,别叫野狗钻进来。” 这一句说的倒像潘氏口吻,算盘眨巴眨巴眼儿,看见玉娘转身回去才笑,又赶紧忍了,转身往渡头小跑,得赶紧在天黑暗前赶回去,说不得日日在老爷床下打地铺。 算盘年纪不小了,在王家吃得饱穿得暖,还跟了王四郎跑商路,早就生得高大起来,原来还能在他跟前充一个侍候人的小厮,如今这付模样却叫人看了不成话,不过才打了一夜地铺,天明起来那家人瞧他的眼神儿都不对了。 算盘心里暗啐一口,又叹一声气,指望着玉娘赶紧把太太请到王家 塘去,他也好放下这桩心事,这么两头跑,一面监工一边监夫,腿都跑细了。 玉娘进了屋里也不知道怎么同秀娘开口,她来来回回坐卧不宁,几回想要说话,又觉得思量得不细,直话直说秀娘免不得要生一场闷气,可又没别的法子,把她往王家塘引。 玉娘这个模样秀娘又怎么瞧不出来,她眼着玉娘回来好几次,添个灯油拿了油灯出去的,添完了却忘了拿回来,一日里连着出几回这样的错,招了杏叶过来:“玉娘这是怎的了?” 杏叶捂了嘴儿笑,她却是瞧着玉娘出门的,还看见她同算盘两个头挨头的说悄悄话儿,在江州王四郎同秀娘还没回家前,家里的各项事体便是算盘跟玉娘两个商量着办的,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算盘如今正当年,玉娘也还是花信期,这两个门前院后站的多了,宅子里头的丫头婆子早就传这两个要在一处,做夫妻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虽年纪上头差着些,可男人家一长开便瞧不出来了,算盘在外头风吹日晒,还是玉娘生得嫩相些,瞧着顶多只差二三岁,再猜不着竟差了五岁这样多。 如今世道待女人不似程朱学说盛行的时候,全因着当今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一站稳了脚跟,就把寡母给嫁了,嫁的还是萧太贵妃年轻时在宫外就有了情谊的男子。 为了这个雪花一样的奏章往皇帝案前飞,他办事的时候是明君,到这上头竟一句也不的别人的,有那相守的便守,不想守的便嫁,初嫁已是由了父母,再嫁便由自身,若是夫家不许娘家阻拦,还能去击鼓告官。 玉娘虽是寡妇身份,可她是当家主母拐了弯的亲戚,算盘不过是个下人,有的丫头还叹玉娘不该低就寻个管事,是以杏叶瞧见这两个在说话,把问菜单子的事咽进肚里,等玉娘进来,却似三魂少了六魄,杏娘更是觉着这两个有事,秀娘一问,便笑了起来。 “这是怎么的,不许弄鬼。”秀娘见杏叶一笑,本来没往这处想的,也不由得往那上头思量了,自说着还笑,笑了一回又道:“不能吧,也没见他们在一处呀。”秀娘还想着算盘跟玉娘两个刚来家时的模样,再一想算盘如今的年纪,招手把杏叶叫到跟前:“你说的可是真的?” 杏叶点点头:“可不,宅子里哪个不说,这事儿便也只有太太还不知。” 玉娘若真跟算盘两个情投意合,秀娘自然没什么好拦的,原来她倒是想把玉娘说给帐房钱先生的,他那个浑家到底没能挨过冬天,留下一双 儿女撒手去了。 玉娘是个心正的,待孩子又好,钱先生做帐房一年到头银钱红包不少拿,人也是个老实头,嫁给他也算是生活有靠,有她在钱先生也不敢欺负玉娘,倒是一门好亲事,只差一年后看他们两个对不对得上眼,秀娘才打起这个主意,不意玉娘竟自己捉了对。 “那她今儿这样,可是算……可是王管事说了甚?” 杏叶摇摇头:“我只瞧见玉娘姐姐脸色不好,隔得远不曾听见,也不知道说了甚。”杏叶其实还是知道些消息的,那些外院里的小厮,如今没有一道院门隔着,跟里头侍候的丫头们走得近了,杏叶几个倒是常常能听见他们聚在一处说话的。 算盘在城里只是个二管事,可在乡下人眼里却是体面人,配给他总比配个庄稼汉要强,好几家本家亲戚都盯住了他,他正年少又有为,还是个没娶亲的,好些个跟他拉关系的,为着就是把女儿说给他。 杏叶瞧见秀娘皱了眉头苦思,吞吞吐吐的开口道:“仿佛听见来安来福两个说起过,小王管事如今可是香饽饽呢。”这两个说的更粗俗些,甚个狗熊舔蜜的俱都说了出来。 秀娘一听眉毛拧得更深,莫不是算盘见了外头的姑娘家,便想跟玉娘了断?玉娘的出身是叫人诟病,可算盘同她好时便是知道她的身世的,如今看准了别个再来把她抛下,就是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玉娘看护蓉姐儿这么多回,秀娘嘴上不说,心里也记着她的好,一巴掌拍了桌子:“混帐。”这一气便想着要帮玉娘作主,可怜她连这个都说不口,也不定往肚里咽了多少苦水。 她叫了杏叶收拾东西,欲带了玉娘跟几个丫头小厮一起往王家塘去,杏叶刚在里头收拾东西,玉娘听见动静一问,真如意外之喜,急急跟在秀娘身后,眉头也开了,那吊着的一口气儿也松了。 秀娘一见更觉得确有其事,把杏叶叫到跟前:“往后再有这事一概不许瞒我,结连理枝我不成,可却还能作得主。” 杏叶高应一声,脚不沾地的往外头叫人套车,又亲去沈家抱了蓉姐儿回来,蓉姐儿正跟宁姐儿两个疯玩,宁姐儿叫他爹送进许员外家读书,两个各倒苦水,又比一比谁肚子里的诗文多,终是宁姐儿得了先,蓉姐儿输了,正噘了嘴儿不高兴,听见到乡下去玩,立马又把读书的事儿抛到脑后,乐滋滋跟着杏叶回家。 “带大白去,娘,带大白去。”秀娘哪有功夫跟她歪缠,点头应下,蓉姐儿抱了大白:“去看爹呢。” 大白歪了头把爪子往蓉姐儿身上一搭,“喵”一声似在应她,翻个身露出白肚皮撒娇叫蓉姐儿给她挠。 一路上马车摇晃,又坐了船行了三九水路,到了地头已是夕阳西下。蓉姐儿自小就长在泺水,哪里见过这样的田园风光,抱了大白天怔怔的立住了,远远一片田埂,麦子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叫晚霞映得披上金衣,一层层的火烧云,红黄紫融成一片,牧童骑了大牯牛,摇摇摆摆的从小道上走过来。 蓉姐儿似是叫怔住了,立住了“啊”的一声,秀娘拍拍她的脑袋:“那是牛,明儿叫人带你出来玩,咱们赶紧找爹去。”王四郎借住在大伯家里,秀娘带了一堆礼叩开了门。 王家大伯跟王老爷生得极像,蓉姐儿一进门先给大伯磕头,磕完了抬起头来,欢叫一声:“阿公!”惹得王大伯笑呵呵应了一声。 “这是大阿公,是阿公的哥哥。”秀娘一说蓉姐儿立马明白了,她觉得王大伯眼熟也不认生,屋里还有好几个小娃娃同她一起玩,因在乡下,家家都养了狗看家门,大黄狗刚刚生了小奶狗,一个个还在地上拱啊拱的学走路,蓉姐儿一瞧就喜欢上了,抱起一只黑灰色的小狗再也不肯撒手了。 大白怕狗,急急跳到屋檐上去,已经养熟的猫儿还怕它自家走脱,平日里大白的吃食全是绿芽在料理,看见大白跳上去,急急招了手叫它,还对蓉姐儿说:“大白吃醋,姐儿赶紧叫它呀。” 大伯一家子见蓉姐儿这么点子大的人竟还有个抱猫的丫头,面面相觑,赶紧叫浑家去把屋子再理一回,王四郎住的这间已是家里最大最好的屋了,又急急给添上个水盆恭桶新毛巾,王四郎的堂弟媳妇堆了满脸的笑来跟秀娘攀起家常来。 他们哪有不知道的那些外姓的打算,见秀娘客客气气性子又柔,生得也比一般乡下妇人白净,显得嫩相,身上好衣裳好首饰的戴着,比玲姐儿不知美貌多少,原就生了看戏的心,如今背转了身子越发指谪:“玲姐儿也真会想,瞧瞧这个堂嫂,真是叫猪油蒙了心。” 玲姐儿既是好生养的,腰条自然不细,身子也不纤弱,都不必往秀娘身边立,一眼瞧上去便衬得她粗手大脚的,大伯一看秀娘来了,赶紧差了儿子把王四郎叫回来。 堂叔正预备了今儿做下事来,谁晓得四郎的正头娘子竟然来了,玲姐儿正在屋里等着,换了新衣抹了脂粉,听见这一句差点儿咬碎一口牙,她一掀帘子出来:“堂嫂来了,正想拜会呢。” 算盘心里念了百来声 “阿弥陀佛”,还佩服玉娘见机快,他可在灶下瞧见好几坛子酒,也不知道这家打的甚样主意,一听见秀娘来了,十七八颗担心的心也都咽进肚里,脸上笑意分明。 王四郎一听老婆女儿来,也不用饭,只点点头:“无事我先回去,得了空再来吃酒。”一转脸看见算盘喜出望外的模样,心里一奇,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这个算盘怕是瞧中了秀娘哪一个了,瞧着也是到了年纪,王四郎笑盈盈的转回去,算盘前后忙活很是得力,也正是时候该给她讨一房娘子了。 ☆、第86章 慧秀娘四两千金娇蓉姐灵前问弟 玲姐儿一路跟在王四郎身后,作个亲热模样儿,一叠声的问着秀娘:“倒不知道表嫂青春几何?原还想进城里的,不想她倒跟四哥哥分不开呢。” 王四郎一头往大伯家赶,他腿长步大,玲姐儿跟了几步就跟不上了,她扬了声音要叫,算盘却听得着实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玲姐儿一恼,冷眼扫他,扭着身子往前赶,才见院门口,就看见王四郎手里抱了个女娃儿,院子里还立着个女人,因背了光,瞧不清楚面目,可玲姐儿还是一步都迈不上去,眼睛直往她衣裳上扫。 一身销金的衣裙,说不上名字来,却晓得这是她瞧过最好看的衣裳,还有那头上的点凤压额,凤凰口里衔的着的莹光流火,两排赤金的通草金螟虫,头上插的腕上戴的,俱是她从没见过的。 一照面就将她比到泥里去了,可玲姐儿还不甘心,大剌剌往前走上两步,等看明秀娘的长相,心里竟得意起来,一瞧就是不好生养的,都是作娘的人了,腰条还这样细,身子骨弱成这样,风一吹就要倒的,哪里能养得出孩子来。 她心里一定,脸上就笑开了,急步上去认亲:“这是堂嫂子罢,我是玲姐儿。”她这番作派秀娘还不觉得,大伯家里的儿媳妇却“哧”一声笑了起来,转身回去连叫也不叫一声。 王家塘原不过百来户人家,门前一条沟养了鱼虾,因着住户多数姓王,才传下王家塘这个名儿来。种茶养蚕易活人,便是荒年还能吃山吃水,迁户越来越多,虽地名儿还叫王家塘,实只有最里头那一圈住着的姓王的,外圈盖出来的屋子院子俱是别姓人家。 此地的女儿若是得父母疼爱的,也不必远嫁到外乡去,只在本村里寻个人,族长翻过族谱,便能敲定婚事。抬了嫁妆过条河,若是有事隔了桥喊一声也有娘家人帮衬。 这一家说是堂叔父,不过为着口里叫的好听些,跟王字半点不挨边,是他同一辈的兄弟娶了王姓女儿,见此地好风水,这才举家迁过来,跟着兄弟一家子一起养蚕。 算起来只沾了亲,打八杆子也碰不着,王四郎原也不同这家子亲近,只看在同村面上,这个堂叔父又实在会奉承,这才来往的密些,哪里知道自家成了别个眼里的肥肉。 秀娘不知就里,只当是族中的堂妹,见她堆了笑迎上来,自家也不好失了礼,跟玲姐儿说了会子话,又奇怪这个姑娘走了夜路出来,竟没个人来寻她,到了月上中天,大伯一家子都要关了院门放狗了,她才家去。 王大伯家的二儿媳妇趁着送热水的当口一把拉住了秀娘的袖子往厨房里拖,到了灶下两边一瞧没人才说道:“弟妹人忒好了,待个上门争肉吃的,还这么好性儿,若是我可不一口啐过去。” 秀娘不听则罢,一听这话眼睛都要弹落:“这是怎么说的,那个可是堂妹,本家的亲戚呢。”这事儿往悖礼上头去想,可不要拉到衙门打板子,一阵阵头晕,差点儿立不住。 “呸!哪一家的堂亲,再往上数三代也不是王家亲戚。”二媳妇很有些卖好的意思,也是秀娘礼数周全,晓得大伯家里有儿有媳还有孙,早早就把礼都备好了,原想着等孝屋盖好回乡时再送,此时全拿出来,一样样送出去,一个都没落下,她头上这根银钗子便是秀娘给的。 “那家子是混赖了不走,在村子里住了倒有三十年了,家里姓王的嫂嫂都过世了,还占了兄弟家的田不肯还呢。”这里头的烂帐秀娘不想管,她只抓准了一条:“那个争肉是甚个说头?” “唉呀!弟妹可真是,上赶着当二房呢!”说着把铜壶往灶上一放:“我还当你心里有主意了,原是不知,可别怪我多口。” 秀娘深吸一口气,头一阵阵的发晕,灶间外立了玉娘,见她这样赶紧扶了她,二媳妇笑一笑:“没谱的事儿,我不过白说一句,弟妹这么个好性人儿,别叫人诳了去。”说着转身去去了,秀娘没备下玲姐儿的礼,各人都有了,独她没有不好看,现寻了串手串出来送她,叫人看在眼里倒为她可惜。 玉娘立在厨房外头,见秀娘神色不对进门扶了她一把,一路把她扶到屋前,秀娘走到门边低声问她:“算盘回来,可是同你说这个?”玉娘咬了唇儿不好开口,秀娘在袖子底下捏捏她的手,推开屋门进去了。 屋子里咯咯咯的全是蓉姐儿的笑声,王四郎把她顶在脖上,抓紧了两条腿上下来回的颠个不住。他有些酒意,脸上通红一片,学那踩高跷的来回不往的晃,蓉姐儿玩的一头是汗,大白在柜子上蹲身坐着,眼睛跟着蓉姐儿一上一下,身子向前倾,随时都要扑上去的样子,等看见秀娘来了,才“喵呜”一声,伏下身子拿尾巴把自己半边圈起来,耳朵也不再动了。 秀娘看见女儿笑开了怀,好似刚才那些个糟心事一句都不曾听见,倒水绞了热毛巾:“赶紧放她下来,都大姑娘了,像什么样子。” 王四郎抬高两只手把蓉姐儿抱下来放到地上:“大了怎的,大了也是我闺女。” 秀娘 正背了身拧毛巾,每回她说些要蓉姐儿守规矩的话,丈夫总是这么回护,可偏偏今天听在耳里不一样,眼圈一红,又赶紧忍住了,转身给丈夫擦脸:“那你怎不想着多回来看看,猫儿都比你养得家。” 王四郎一把搂住秀娘:“你今儿来的晚了,明儿跟了我给娘上柱香。”说着又奇道:“怎的来前也没个信儿,我也好叫算盘把屋子好好归置。” 秀娘一笑:“王四爷在泺水可是大户了,连身边跟着的二管事都成了香饽饽,我是怕算盘在外头挑花了眼儿,把玉娘给误了。” 王四郎一听这话惊奇起来:“我还当他系着你身边哪个丫头,不成想是玉娘,可她这出身……”他先不说年纪,反论起了出身来。 秀娘伸出指头点点他的额头:“那怎的了,这两个情投意合,便锯子也锯不开,成人一桩婚,胜盖十座庙,眼看着她家人也寻摸不着了,倒不如给她结一门好亲,也算是个善始善终了。” 秀娘听了杏叶的话,越想越有这个苗头,含了骨头露了肉,先把算盘的事带出来,再来探探他有没有个纳妾的心思。 秀娘自家也明白,没个儿子立身这些个糟心事儿只多不少,可儿子哪里是说生就生的,她别的不怕,只怕丈夫也起了这个心,外头那些个富商,哪一个家里不是七八房的妾,这且不说,通房丫头再有十个八个,便是她这些个姑子也不叫人省心。 王四郎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心性未定,好容易才稳了这一二年,根本不急,虽想有个儿子,也不是火烧眉毛,听见秀娘的话一点也没往别处想:“既有这个意思,帮他们大办一场也就是了,说起来这两个也是老人了,好好置上些东西。” 秀娘眉毛一皱:“可我怎的听说你那个堂妹,像是看上了算盘。” 王四郎一怔,一把拍了大腿:“怪不得日日要拉我去喝酒,原是有这个意思在。”怕是想叫他帮算盘做这个主,又不能开口直话,他拧了头眉:“想的倒好,拉我一条臂膀当女婿,也不想想算盘瞧不得瞧得中。” 玲姐儿生的粗相,王四郎既是自个儿看中秀娘的,喜欢哪个样子的女人一望便知,玲姐儿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哪一样都不如他的意,在他眼前晃了这么些日子,连她眼睛眉毛怎么长的且还记不清楚。要是再拉出来跟玉娘比,更是比不过的了。 秀娘听见这话抿了嘴笑一笑:“你怎的知道,若不然那家子作甚拉了你吃酒。”见他一脸不以为意,心中大定,提起别的 也有了劲头:“你瞧着不好,若是算盘肯呢。” 王四郎眉头一松,哈哈大笑:“怪不得每回来请,算盘都拿事儿阻我,他年轻怕不好意思说,待我明儿问一问,若作得主,就把玉娘配给他。” 秀娘一句话把事儿含混过去,往后就是那家子再来请,王四郎也断不会往那上头想,非亲非故的,更不必留情面了。 蓉姐儿睡在罗汉床上,大白绻了身体,这两个一个都没睡,蓉姐儿竖着耳朵听爹娘说话,大白眯起眼睛摇尾巴,蓉姐儿摸毛的手一停,它就抖抖耳朵喵呜一声。 等第二日蓉姐儿就拉了玉娘:“玉娘玉娘,你是不是要出嫁?”经过小姑的婚事,她已经很明白什么叫嫁娶了,爹娘夜里的悄悄话她全都听了去,笑眯眯的背了手踱两步,仰脸道:“我娘说要给你添妆,我把我的的串珠儿也给你。” 蓉姐儿有一串一百零八颗小珠串起来的链子,是她从秀娘匣子里头抢出来的,一拎在手上就不肯再放,平日里也舍不得拿出来玩,玉娘听见要嫁的话先是想笑,又听见这个小人儿也要给她添妆,摸了她的头哄着她玩儿:“好,姐儿也给我添妆!” 蓉姐儿肚子里藏不住事,回去就往秀娘面前说,王四郎正在吃粥,两个一听俱都笑了,秀娘拿筷子夹了酸菜送粥:“我说的甚,这回可是作了准吧。” 用罢了饭王四郎便带了秀娘去亲娘坟上,那里几亩地全都在动工,地上又是水又是泥,沙子石木堆在一处,王四郎扶了她的手往前,指点着歪脖子树道:“我记着这树老高老高,怎的回来一瞧只这样矮,小时候还跟大伯家的兄弟比爬树呢。” 再经过一道沟,王四郎比划一下:“这里头捉着过这样大的鱼,怎的竟这样浅。”秀娘拿帕子掩了口:“你那会子多大,如今多大?”脚下一滑,叫王四郎牢牢扶住了,一路扶到亲娘坟前。 原来的坟早就起开了,请了和尚来念了几卷经,把灵先请到屋里,两边起了孝幡,设了香案蒲团,连棺木俱都换过,把原来那口薄棺摆进现办的好棺木里,铺绸盖丝的,等入土前,再盖一回棺。 秀娘持着一柱香,在灵前三拜,心里念叨些个求娘看顾的话,又把家中事务交待一回,拈了香往香炉前去,招手叫蓉姐儿也拜上一拜。 蓉姐儿早等着了,似模似样的拜过一回,王四郎道:“你可甚个话可对祖母说的?”蓉姐儿盯着棺木想一回,眨眨眼睛:“小弟弟甚个时候来?” 秀娘 被她这一句说的笑开,连王四郎也道:“这话怎么好问祖母,要问送子娘娘。”一句话还没说完呢,秀娘呛了一口香灰,咳嗽几声干呕起来。 两个人眼儿一对,秀娘捂了嘴算起日子来,自回了泺水,还不曾来过红,她脸色一变,王四郎立马知觉,喜得把蓉姐儿一抱,自个儿跪倒在蒲团“噔噔噔”的叩了三个响头,顶着一脑门子的灰,张手抱住秀娘,当着女儿的面,在她面颊上狠香了一口。 ☆、第87章 喂娘子四郎偷菜怕夫子蓉姐补课 王四郎是想着赶紧把人送回去,请个大夫诊诊脉,可秀娘昨儿刚来,大伯娘说什么都不肯放人,叫儿子去请了村里的行脚大夫,一定要让秀娘跟蓉姐儿再多住几日。 大伯娘算是王四郎最记得的恩人,当年亲娘去了,若没有她的操持,连丧事都办不起来。她一开口发了话,王四郎也不好硬顶着来,那大夫摸了脉点头说了恭喜,可王四郎还是放心不下,差了小厮到泺水的保安堂请大夫来。 大伯母是个很慈和的妇人,若不是个好脾气,一家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光柴米油盐就能把她烦着,可她却笑眯眯的,握了秀娘的手夸她:“你是个好福气的,你婆婆看着呢,拜了她可不就有了。” 乡下妇人最信这些,一听说是上完香晓得有孕的,更觉得秀娘肚子里头是个带福气的,拍了她的手道:“你婆婆在地下也安了心,儿子有了出息,王家也有了根苗。” 蓉姐儿在撒了腿在院子里头疯跑,两只奶狗跟在她身后,大些的已经能跑上一段,小些的走路还不稳,往前两步就在地上趴成个大字。 秀娘一只手抚了肚皮一只手回握住伯母:“早就该来拜见的,借了伯母吉言,真生个哥儿才好。”大伯母睨了她的脸色,笑一笑道:“便又是个姐儿能怎的,我生这几个儿子前头,还有三个女儿呢。” 她晓得那家子见天的把王四郎请了去是在打个甚样的主意,拍拍秀娘的冲她眨眨眼睛:“你是个好的,又会教养孩子,外头那些个,进不得门来。” 秀娘微红脸,低头抿了嘴:“还要多谢大伯母看顾呢。” 蓉姐儿飞奔过来,一下子冲到秀娘面色,喘了气叫:“娘,你看!”说着伸手把一捧野花扔到秀娘裙子上,花朵浸了露水,一朵朵都鲜灵灵的,粉白淡红还带着香气,秀娘见女儿跑得满头是汗,指指她的鼻子:“你瞧你堂姐姐,可似你这样疯?” 蓉姐儿吐吐舌头,知道在客人家里秀娘不会骂她,转头又跑了,秀娘只好吩咐绿芽看紧了她:“别叫姐儿磕了碰了。” 夜里大伯家专宰了一只鸡,装在沙罐里用小火煨了半日,夜里端出来这汤又香又浓,黄黄的浮了一层鸡油,秀娘自从知道有了身子,胃口一下便开了,看见鸡汤差点儿流口水,大伯母亲手盛了一碗递到她面前。 满满一瓷碗里装的都是好料,鸡肠还拿了出来炒蒜苗,都说有了身子的人口舌最轻,经不是这些个重味的菜,可秀娘却吃了满满一碗,二堂兄媳妇也跟了 笑:“看样子是个瓷实的,我那会儿一点都不能碰,天天只吃腌酸菜呢。” 乡下风景与泺水又换了一付模样,蓉姐儿在外头疯跑一天,夜里还念叨着她的大牯牛,看人种地引水还想爬到水车上去试试怎样踩,把绿芽的魂儿都快吓掉了,追了她一天,累得腰酸腿涨。 蓉姐儿还不觉得累,洗澡的时候都打起盹来了,一擦干净就又来了精神,趿了鞋子出去看星星,大伯家门前的院子就是晒谷子用的,很是宽广,秀娘也不拦她,打开了门指着外头:“你去罢。” 外头一片黑漆漆的,远远的灌木丛里闪着点点绿萤光,站在门边还能看见屋子,往前迈两步伸手不见五指,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是大伯家里,阖家也只有秀娘这儿还亮了灯,灶间火都熄了。 蓉姐儿雄纠纠跨出去一步,一见外边这样黑,又把脚缩了回来,玩性不息转头就缠着秀娘点灯笼玩,秀娘拿眼一瞪,她委委屈屈进了门,抱着大白躺在床上,摸了它的背:“明儿,明儿咱们出去玩。” 她早就已经累了,头才一沾枕,小呼噜都打了起来,秀娘给女儿掖掖被子,拿枕头挡在外头,坐在灯下等王四郎家来,他今儿倒没吃酒,特特备下鸡鸭鱼摆到亲娘灵前,坐在蒲团上自言自语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说起来王吴氏是生孩子生的亏了身子,这一个接着一个,想要养个儿子出来,却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好容易有了个儿子,若早早保养了未必就灯尽油枯,可在这地方一个儿子哪够,就要是壮丁多才耕得起田,王四郎小时候就知道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外头去打架还要寻上大伯家的堂兄弟,如今晓得秀娘怀上了,喜的不住磕头,回来一见女儿睡了妻子还在等她,咧嘴一笑:“你怎的不睡?肚里这个闹腾没有?” 怀蓉姐儿的时候他成日不着家,秀娘听见这话笑了一声:“这才多大点子,还没显怀呢,哪里就闹腾。我看他倒是个乖巧的,跟妞妞那时候一样,别又是个女儿罢。” 王四郎一瞪眼儿:“胡说,娘在上头看着呢,定是个儿子没错,乡下到底差着些,你有个甚想吃的都办不出,要不你先回江州去,等屋子盖好了要下土地再接了你来?” 秀娘摆了手:“原就是这么过来的,生她的时候我才吃了几只鸡?”她这一说,王四郎倒想起过去时光,便有一瓯儿炸鱼都算好的,秀娘便是天天吃那小猫儿鱼生下了女儿来。 “如今不比过去,你就是想吃人参果,我也给你办了来。” 这话倒似裹了蜜,秀娘想一回道:“别个好说,我倒馋起糟毛豆来了。” 王四郎笑话她一句:“成日里说我改不了吃口,你也不过馋这些个,如今糟的没有,烘的豆子要不要?” 他在王家塘土生土长,谁家在哪儿有土门清儿,来来回回这些日子早看明了哪块地里种了豆,也不点灯,把绸外袍一脱,拿绷腿布把裤腿儿一裹,也不顾外头风高天黑,闷头就往外去,秀娘在后头连声唤他也没拦住。 过不得一会儿连根带杆的搂了把毛豆回来,秀娘一看他满手黑泥青汁,急急往后张了张,这要叫人瞧见可不撵了狗来追,接过一看,豆荚还没长成呢。 王四郎咧嘴一脸坏笑,他偷的还是那一家的菜,这么些年了,还用那只老狗,他都走到田埂下了,那狗还在打着盹,这家子老汉最凶,王四郎小时候没少叫这只狗的追咬,有一回还爬到树上去了,那狗绕了大树叫半天,还是亲娘送去两根大白萝卜,老头子才把狗儿叫回去。 这还是他成了年头一回偷菜,摸黑走了田埂道也不似过去那样熟,一脚踩到了软泥,幸好穿了短打,才没污了衣裤,急急搂了把毛豆,也不去招那老狗,摸了黑跑回来,一把把毛豆扔到地上,兴兴头头的又去张罗碳盆去了。 这时节哪还有人家烧碳的,王四郎少时就常在大伯家里混饭吃,晓得那大铁盆定是放在灶下,拿了油灯挡住风一照,从灶台底下扒拉出来,两手一抬进了屋里。 满满一把没熟的毛豆摘下豆荚来,把杆子堆在盆里,从油灯里分出点油来,把火点起来,撒上一把豆荚,王四郎就这么蹲在盆边,手里拿个粗杆子,像模像样的拨火。 他在家里便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曾扶,哪里动手做过吃食,秀娘坐在椅上,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住去听外头的动静:“若叫大伯瞧见可怎办?” “那就来点小酒,一处吃着。”王四郎全不当一回事,听见“噼啪”一声响,就知道是豆子好了,赶紧扒拉出来,一面呼气儿一面剥开,头一个就给了秀娘:“赶紧的,尝尝。” 他从厨房出来还把盐罐子一道带了出来,刚出火的嫩毛豆,豆荚炸开来往里头撒点细盐粒,香喷喷的勾人的馋虫,两个人点火烘豆子全在堂前,大白早就醒过来了,看着男女主人烘豆子,只歪了头不知他们在作甚。 等看见秀娘吃起来了,立起身来跳到蓉姐儿枕头上,一爪子拍在她脸上,蓉姐儿迷迷登登的揉眼睛,鼻子一吸闻见香味,撑了 手爬起来:“娘,我也吃。” 秀娘才要答应,就瞧见她又趴在枕上,再一听小呼噜又响了起来,当爹的还起了坏心,摸了一把黑灰往她脸上抹,大白轻巧巧一跳,秀娘也扔一个豆子给它吃,屋子里只点一盏灯,却把全屋都照暖了。 夜里偷了食吃,早上起来自然露相,盆也没清过,里头还人灰烬跟豆皮,大伯母瞧见了便笑:“多大的人了,还玩孩子那一套。”又说秀娘:“你是夜里饿了罢,倒是我忘了,该叫灶下留个火,你想吃个甚就叫人做。” 秀娘红了脸,这倒有些像是初嫁的时候,王四郎夜里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一包糖豆子或是鸭肉的火烧,放在炉上烤热了,一屋子都是香味,虽不是什么细贵的吃食,独这一份心意就叫秀娘记到如今,再不曾尝过那样好味儿的火烧。 乡下不便久住,王四郎亲把老婆女儿送回泺水,这回他做了主,把秀娘跟蓉姐儿一并送回江州去:“把你娘也接去住,我这头再有个三四十日也就好了。” 既他发了话,秀娘立即请了潘氏过来,潘氏晓得女儿有孕喜不自禁,合了手掌就念佛:“该到菩萨跟前还愿去的,这可好了,养个哥儿出来,看你那些个姑子还跳不跳!” 秀娘一则喜一则忧,她把乡下见的听的告诉了潘氏,潘氏气得头顶心直冒火:“下作东西,到讹了你一串手串去,呸!” “既是起了这个心思,我便想让哥哥去,总归他要做木工活计,只叫四郎给他个监工干干,他是亲戚,总比下头人说话有用。”便是个泥菩萨也要塑高台供起来,外有沈大郎,内有算盘,两个把住关,哪一个也钻不进来。 潘氏一听点了头:“这还有甚个不行的,便叫你哥哥去,总归木匠活计在哪儿都是做,有他在,看那些个不要脸的还能作出花来。” 一家子俱都欢天喜地,只有蓉姐儿皱了一张脸,挨着门框抱了大白,捧了脸唉声叹气,玉娘凑过去问:“姐儿怎的了?可是饿了?” 蓉姐儿摇摇头,等一回去,她就又要去李家读书了,除了在王家塘住的这些天,她日日都在还在做功课,字儿倒是写得好了,可那些要背的却忘了个干净,知道要回去,把薄子翻出来,半天才背下一页来捧了脸就要掉眼泪。 玉娘听她背了一页,摸摸她的脑袋:“姐儿真乖,吃不吃烧卖呀?”自秀娘怀了身子,厨房日日都作三四种点心,不独秀娘圆润起来,连蓉姐儿的脸颊上也长了些小肉。 若是 平日蓉姐儿吃的比秀娘都多,一瓯儿鸡汤,她倒能吃掉小半,想了办法折腾吃食,下了银丝细面,缠了潘氏用鸡汁烧面疙瘩,还有用那鸡油做的酥饼子夹肉。 今儿大早去买的鸭子做的鸭肉烧卖,她却一点也提不起劲来,蓉姐儿摇摇头,大眼睛里含了泪,愁得长眉毛都要打卷了,似模似样的叹口气:“背不出书,吃不下呢。” ☆、第88章 十月胎秀娘辛苦成长姐蓉妞管帐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说不出哪个更辛苦些,秀娘捧了大肚,身上只穿着一件青莹莹的薄纱衫子,坐在水边的廊沿下头,借着风吹水面送来的凉意消夏。 一过了头三月,这肚皮就似吹了气的鼓胀起来,身子越沉,越是怕热,坐在凉亭里开了八面窗,身边还指了两个丫头轮番打扇子,却还是热得不住淌汗,自家手里捏了一把绸扇子,不住扇风。 扇了会儿还是觉得热,把绸扇一扔:“花木瓜,空好看,赶紧把那蒲扇与我拿来。”沉香赶紧应一声是,急急往屋子里去取扇子。 自秀娘怀了身子,性子也改了大半儿,不知比过去急性多少,前头刚说的话,后一步没料理完,她就皱眉上火,这才刚进了六月头,便已然穿起了薄纱衫子来。 就连吃口也都一道改了,人说是酸儿辣女,她却不定爱吃个甚,前一向直叫灶下拿鸡丁肉酱熬辣油出来给她拌面吃,这一段又是瞧见酸的就走不动路,恨不能拿陈醋汤汁子来淘饭。 杏娘见她热得不行道:“太太,要不,再差人买一块冰进来吧。”不是大家哪里藏得有冰,王家置这个宅子的时候也没想着要有个藏冰的地方,如今秀娘热得在哪儿都呆不住,算盘便到外头去买了冰来,一日倒要跑个四五回。 秀娘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的,眉头拧在一处:“赶紧的,差了人去买。”如今也不去计较这时候冰价多贵了,只盼着身上好过些个,一摸鬓角又叫汗浸湿了,拿绢子胡乱一抹扔到桌上。 一抬头看见葡萄架子上挂着的那一串儿青籽儿,嘴里直泛酸水:“杏叶,把那葡萄掐点儿来,我馋得慌呢。”秀娘指着葡萄架,这才六月头,葡萄刚挂果,一个个还没小手指大,瞧着那青薄薄的皮子就晓得这果子酸得倒牙,可秀娘偏偏馋了这个,葡萄架子搭起来是为着好看的,也借一点子绿意,统共结了这点果子,全进了秀娘肚里。 原还说怀的这个孩子似蓉姐儿,半点也不要当娘的忧心,哪知道过了头三个月瞧什么都香,闻什么都想吃的日子,竟是一口都咽不下去了,喉咙口似堵了块石头似的,连饭粒儿都要数着吃,前三个月养出来的肉,一点点消下去,倒比原来还要瘦些了。 秀娘这付模样哪里还理得家事,全叫玉娘代管着,可她无事做心头还生着三丈无名火,走两步身上全叫汗水湿透了,自家也晓得这回不对,夜里也跟丈夫诉苦:“怎的这回的怀相这样不好,若还似过去这般,又哪里买得来冰盆。” 若 还似过去,这胎可不把她愁死,甚都吃不下去,变着法的想那古怪吃食,带回来要卖的胡椒,快给她吃空了,前三月易饿,一饿就要吃辣的,恨不得喝的水里头都搁两勺子胡椒面,别个甚都不馋,只想吃面食,一勺勺的加胡椒,辣得舌头发麻才觉得好滋好味。 后三个月又只想着要吃酸笋,这在江州却易得,靠着泺水的南山竹林春季里生的满山都是,专有人去山上整根的挖出来,担到镇上来卖。 可这时节却又不对,若早两个月鲜笋遍地都是,如今却要一家一家去饶,连陈阿婆腌的酸笋都叫潘氏要了来,整整两瓯儿,全给秀娘一个人吃了。 王四郎翘了腿歪在床上摸她的肚皮:“可见得我儿子是个聪明的,早不来晚不来,偏等他老子发达了才来,一坐胎便是来受用的,命里头带福气!” “怕不是个小魔星,这样会折腾他娘。”秀娘挺着肚子,王四郎给她后头再加个枕头,拿手给她揉两下腰:“就是魔星怎的了,我还是混世魔王呢。” 秀娘脾气一日比日差,瞪了丈夫一眼:“这一胎若不是个儿子,这性子的姑娘可怎么嫁得出去。”王四郎见她眉毛都绞在一处了,赶紧拍她的背:“等生完这个,咱们歇歇再生。” 这话倒不是作伪,他亲娘就是生孩子生的伤了身子,秀娘这胎又怀的不易,蓉姐儿那时候万事愁,也没吃甚个好物,春日里捞得的猫儿鱼炖汤,从怀上就一直喝到生养,半点没叫王四郎费心思,可这回肚子里这个,似也知道自己金贵着,变着法儿的折腾爹娘。 秀娘怀了身子,王四郎也还要去跑船,如今已是六月,早就晚了出船的时机,他一直等到这胎落得稳了才出去:“我也不远了去,只去金陵先探探路,不比九江远,左右等你生产前定能回来的,你爹娘俱在,没甚个好怕。” 不仅沈老爹潘氏来了,就连丽娘也来江州看望妹妹,还特特把儿子也带来了,一路教他说好话,一进门先指了秀娘的肚皮:“姨姨肚里是什么?” 俊哥儿听了一路,眼睛都不眨:“弟弟!” 喜得王四郎摸了个金锭子出来给俊哥儿,丽娘一面笑一面把备好的八样礼盒交到丫头手上:“小孩儿嘴里一口气,这回定是个哥儿。” 有母亲姐姐陪伴,秀娘这才点了头,她心里还是有些慌,可王四郎的茶路刚打开,为着生孩子断一年,再续起来可就难了。 潘氏沈老爹两个自此便在王家长住,潘氏到秀娘面前东 家长西家短的,嘴巴一刻都不得闲,秀娘的日子倒比过去过得快了,便是蓉姐儿也高兴,沈老爹来了,就有人带她出街去了。 她还每日里去李家上学,李家这个女私塾办的不比那官子女读的女学,只学着些规矩便罢了,不似那些个琴棋书画样样要精,只教她们辨个好坏,不叫人笑话村气便成。 一本女论语要学好几年,初时是会写会背,过得半年蓉姐儿全记在心里,单拎出一句便能承上接下了,曹先生再从头开始教,这回却是要在言语行动中带出来,不是光动嘴皮了事。 蓉姐儿一日比一日大,上半年还在乡下疯跑玩耍,下半年忽的开始抽条,小衣小裙俱都不能穿了,秀娘这才拘了她,不许她高声大气的说话,自家动不得针,让玉娘教她针线女红,还叫她学着平五的模样走动说话,也不许她再出门子,怕她把脚跑大了。 蓉姐儿这才尝到“语不掀唇,行不动裙”是个甚样滋味,家里的阿婆姨母都围了娘亲转,天天一张口便不离秀娘肚里的娃儿,只有沈老爹,十日里头肯带她出去一回。 秀娘正热得扇风,见女儿从外头回来,晓得爹又带她出去玩,把脸一板,蓉姐儿规规矩矩行了礼,正要偷溜回去,秀娘开口道:“给你做了新衣,怎的还穿着这件。” 大富之家的女娘哪里能够抛头露面,倒是贫家小户没这么些个计较,帮着亲爹爷爷打一角酒,往书肆勾栏门前略听一段书儿,只不跟人妖娇调调的失了规矩,也没人出来指谪。 蓉姐儿出门都要换了葛布衣裳,她不满十岁,梳了双丫头,褪去金银首饰只戴个绒花红绳,搀了沈老爹慢慢行去,一点也不惹人眼,这两个也不往银楼铺子上走,只在临河街巷,看看街市,吃吃点心。 秀娘不过性子燥了说上两句,到底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只不叫人知道,她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蓉姐儿知道秀娘这上头不紧着她,脸上笑嘻嘻的:“娘,弟弟踢人没?” 秀娘“哼”一声:“跟你说了甚,七八日才有一回,哪家的姐儿似你这样腿长!”说完看女儿脸上还笑团团的,一脸无赖相,她说的重话浑不放在心上,伸手点了她的额头:“一本女论语都好倒背了,还这么不长进。” 外头那些大家子里的姐儿,哪一个不是弓鞋小步,一步路走着还要摇三摇,还有那缠脚的,虽新皇三令五申的禁了,却还有地方长这个风气,越是南边越是讲究三寸金莲,步步生花,蓉姐儿这样已是大脚了。 秀娘才刚要起头教训女儿,潘氏赶紧出言回护:“出去走走瞧瞧也没甚不好,针线不是也学着,日日还写十张大字呢,依我说,哪家的姐儿都不如咱们妞妞。” 蓉姐儿微微红了脸,她一上七岁忽的就明白事体了,只是贪玩的性子十足像了王四郎,在家里闲不住,如今除了读书都已经跟在玉娘身边学着理家事了。 秀娘也不十分说她,看见女儿笑嘻嘻的凑过来摸她的肚皮,照着额头点一下:“白脚花狸猫,吃饱朝外跑,跟你爹一个德性,养不家了。” 蓉姐儿噘噘嘴儿:“我比爹爹养得家。”一句才说完,秀娘肚子里的娃儿一动,蓉姐儿瞪大眼睛,一下笑开了:“弟弟踢我了。” 秀娘也笑起来:“怕是吃饱睡醒了,也是时候该动一动了。”说着一只手抚上肚皮,蓉姐儿盯住大肚皮,抬脸问:“我在娘肚里,是不是也踢人?” “你那时可乖,生下来倒顽皮了。”她这一句刚说完,蓉姐儿立时接过口去:“那弟弟在肚里顽皮,生下来就乖巧了。” 秀娘拿这个女儿全没办法,看看天色不早,点点女儿的鼻子:“赶紧的,学打算盘去。”这一个倒不是先生教的,而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读书倒是次要,不把着一本帐,往后又怎么当得了家。 五个女孩儿里头,单只有平五不学打算盘,何家姐妹跟悦姐儿都是早早就学了,那李夫人为着这个还背地里哧笑平五的娘:“还真当自己是官家小姐,如今且是商户,作诗写文的就能当得了家?不教女儿把着帐,嫁出去一辈子都要吃亏受气呢!” 秀娘这才想起来蓉姐儿也该学了,专在李夫人那里请回来个管帐的娘子,一手算盘打的“噼啪”响,不独蓉姐儿在学,连玉娘也跟着一处学了。 李夫人既同秀娘好,也常常摆了姐姐的架子教她,说姐儿身边总要凑四个丫头,首饰脂粉,香炉茶灶,四时衣裳,酒果食品,将这四个人备得齐了,才算得体面。 秀娘也学了样子给蓉姐儿办起来,她自家身边也跟着买了两个丫头,因绿芽跟得久了,也让她学打算盘,往后好帮着蓉姐儿管帐。 蓉姐儿皱皱鼻子:“知道啦。”打算盘她一点儿都不怕,蓉姐儿书读的晚,功课不如别个,算帐上头却强,一动珠子就晓得数目,如今已经管起厨房的帐来,秀娘给她管了一个月,晓她有模有样,出入有序,便一样样把家里的大小事务俱都教了给她,看她怎么理事。 也是王家人品 简单,不似大门大户里头设个四司八房的,统共就这么点子事,管住了厨房便是管住了半个家,蓉姐儿虽不老道,可想要在数目欺她,却不能够了。 肚里一个还未落蒂,姐姐倒能管事儿了,便是潘氏也叹:“原你生个姐儿我原还想着糟糕,如今一来倒是福气了,有个姐姐照管弟弟,往后你能省去多少心事。” ☆、第89章 荷花会蓉姐作客请东道携伴出门 既被娘说过一顿,蓉姐儿便收敛两日,沈老爹还是到了点便背了手出去转悠,她却只得呆在屋里头学针线,这上头她手慢的很,虽也做得好,却总比别个慢些。 五个女孩儿都学起针线来了,里头何家大姐儿针用得最好,悦姐儿年纪虽小,家里是开绸坊的,见的新花样子最多,配出来的颜色最是鲜亮,平五却独与她们不同,她挑布挑线俱都爱素色的,少有鲜妍活计拿出来。 几个女娃儿有女红课业,一人给一个小萝筐,上课时便扎上两针,放了课再给收回去给绣娘品评,有的针角大,有的分丝不细,还有的做的活计拙,根本瞧不上眼。 譬如何家姐妹,虽是一对双生女儿,姐姐凭般巧,妹妹却手笨,穿个针儿都要半日,一块绸布头,缝了一旬日还没把它缝成荷包儿,最后还是趁着绣娘背身的功夫,姐妹两个换过来,姐姐替着做好了。 悦姐儿配色最巧,可她别的上头却不细致,分细劈线总不如意,还要蓉姐儿给她帮手,蓉姐儿配色不如悦姐,活儿却细,手慢些出来的东西精致,各有各的好处。 蓉姐儿自顾自的扎针穿花,下了学悦姐儿把她拉到屋子里去说的,她们俩比旁人亲厚,悦姐儿推一推面前的碟子,把梅粉糖推到蓉姐儿面前叫她吃:“顾师傅定能瞧得出来,她们俩走针不一样。” 蓉姐儿还只分得出好恶,两样东西摆到她面前能评得出高下来,可要她细说为甚好,她便说不出来了,倒是悦姐儿,一双眼睛毒得很,一眼扫过去就晓得哪个起针慢了,哪个线角松了,她屋子里管着四时衣裳的丫头,是事儿最多也最机灵的。 这回两个人关起门来说小话,全是因着平五给的一张帖子,她想开个赏荷花会,金湖边又要选荷花仙子了,她自家院里有个湖,里头养了五大水缸的荷花,荷叶清圆出水,开的早的还打出了花苞,便想邀了同窗一齐赏花会。 一张帖子写得文绉绉,还在上头用墨白描了一朵荷花,蓉姐儿并不讨厌她,拿了帖子直言赞她画的好,这粗粗细细的几笔画出一朵荷花来,可不容易。 悦姐儿却一向瞧不上她,看见蓉姐儿要答应的样子,赶紧拉了她的袖子:“还要问过母亲再好作答。”平五根本不放在心上,她的荷花会也不光是请几个同窗的女娃儿,她除了要请米行生意里的熟人家女儿,还有江州为官人家的女孩儿。 “你去不去?”悦姐儿很是犹豫,她有心想去,可跟平五却一向并不交好,但她跟蓉姐儿不能 比,家里七进的宅院,别说二门,就是第四道门也走不出去,整日在家呆着,早就厌气了,知道蓉姐儿去金湖看过选荷花仙,还搀了外公去听说书,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好容易能出门子,便是从一个宅院到另一个宅院,能瞧瞧街上的景致也是好的。 蓉姐儿晓得她出门难,她却不在意甚个荷花会,大大方方的道:“你去,我便跟了你去,你不去,我请你到我家去玩。” 悦姐儿听见双眼放光,又咳嗽一声,当着丫头的面作样子:“既这样,我也回请你,叫我娘把待客的器具拿出来,咱们叫一桌席面。” 两个小人说这话,悦姐儿身边的大丫头香罗掩了口笑,绿芽也是一样,放到别家姐儿身上相宜,蓉姐儿悦姐儿说起来倒似孩子话,同那门前捏泥巴摆酒席的没甚个分别。 蓉姐儿却摆在心头,她没请过人,跟悦姐儿两个说定了要去平五的赏荷会,悦姐儿还给她出主意:“你生的白,穿甚样衣裳都好看,我看平五定要穿月白衫子,你也穿一件,不叫她显摆。” 蓉姐儿却知道不能这样下主人家的面子,摇了头道:“我娘怀小弟弟呢,家里都是喜庆颜色,哪 里去寻那丧气的来,娘要教训的。”刚还说她是小儿模样,一听这话倒有理有据,便是悦姐儿听了也不觉得是推脱,点头道:“我要生的这样白,我也穿了。” 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哪个不白,只蓉姐儿皮子像了秀娘,一头黑发眼仁儿晶亮,再加上肌肤雪白,配在一处也不白吃人夸奖,回回见了这家夫人那家太太的,夸起她来倒都是真心。 绿芽回去把这桩官司告诉玉娘,玉娘又同秀娘说了一回,秀娘正吃酸葡萄,一口咬得皱毛,咽下去还滋滋有声:“说她拙,这里头倒巧起来了。”这一番话既推脱了事儿不起纷争,又哄住悦姐儿,想不到小人儿嘴巴倒伶俐。 既是接了帖子的,秀娘也乐得放女儿出去见见市面,知道是她们小孩子聚会,也比着正经相聚来,给她穿一套衣裳,备下一套衣裳,差了人去问明李夫人,晓得悦姐儿身边带两个丫头,便还叫银叶绿芽跟着,后头买进来的兰针甘露还欠调教,不好就这么放出门去。 蓉姐儿兴兴头头的自家挑捡起衣裳来,因着夏日,她随了爹的怕热性子,只捡那薄纱做的衫子,挑了两套襦裙叫绿芽捧了到秀娘房里叫她掌眼。 王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吃用穿戴俱不能同日而语,秀娘还有一个绸坊,兰娘因着会绣,又招罗了一 批绣娘,秀娘出钱她出力,有了甚个好料子俱都送一份来江州,家里用的绸绢倒不必去外头买来,只挑时新的样子做便是,蓉姐儿如今月月裁新衣,一季倒有五六套好换着穿,她把新做的两身拿出来叫秀娘给她拿主意。 “都是新的也太过了些,这衫子挑件新的,裙子便穿那旧的罢。”说是旧的,也是上月新做的刚上身没两回,既是去看花会,便穿得艳丽活泼些,桃红色的纱衫儿,穿在蓉姐儿身上显得皮子雪白头发乌黑,挽起双丫头来插上金通草,倒像个大姑娘的模样儿了。 既是桃红的纱衫,便配了草绿的裙子,中间系一根妃红色的腰带,缀上金禁步,香粉球儿,再搭一条腰带同色的披帛,秀娘都看住了,潘氏喜得合不拢嘴儿:“再没有咱们妞妞这样俊的。” 到了日子按排好车马,算盘跟了王四郎出得门去,秀娘便叫了来安来福两个跟车,一路慢悠悠的去往平家去。 平家一向在江州做米面生意,水上集市最大的米商便是他们家,宅院自然十分气派,门口站了两个门房,蓉姐儿去的不早不晚,门前已经停了三辆马车,俱是拿绸做的车盖,那门房瞧见来的是辆青布车马倒有些看不上的意思。 见上头跳下两个车夫,跟着又是两个丫头,再下来的小娘子拿围帽遮了脸,身上金银挂着,这才正色些,一路送进二门去。 银叶绿芽两个也是穿了新衣来的,往大宅门里一站都显得有些拘束,倒是蓉姐儿一点不怵,进了二门见着丫头婆子作堆了,便把围帽儿拿下来叫银叶捧了,一路往前头去。 平五早早便等着了,身边还有三个不识得的女娃儿,年纪都跟平五一般大,俱都在鬓边梳起了小辫儿,只有蓉姐儿还梳着双丫。 平五见了蓉姐儿立起来引荐,那两个因着年纪大些只略站着见过礼便又坐下,平五两边引荐一回,拉了蓉姐儿坐下,丫头捧了点心匣子上来,平五笑眯眯的:“一早上蒸的花糕呢,等会子还坐船,去摘小莲蓬的。” 她一向把蓉姐儿当小孩子哄,蓉姐儿点点头,接了点心吃,几个看她一回,俱又转到前边说的诗文上头了:“选荷花仙怕是要比诗文,定是点香做诗,选个诗文最好的。” 蓉姐儿一听便笑,她摇摇头:“才不是,选最漂亮衣裳最好的。”原不理她的几个都把头回转来,看见她咽了花糕喝茶,喝完茶又说:“我见过的,坐了船藏在荷叶里头,高台上不吟诗,唱了个曲儿。” 她这话一说完, 几个姑娘先是面面相觑,又不信她,有个脾气急些的便直问道:“你真个瞧见的?”另一个拉拉她的袖子,想来都是熟人,只有蓉姐儿是新来。 蓉姐儿点点头,觉得跟她们说不上话,一个平五她还不觉得,好几个平五坐在一处就讨人嫌了,她把点心碟子摆回去,见她们不信也不再说,好容易等到悦姐儿来了,两个人赶紧坐到一处。 “你怎的来的这样晚,我可坐了好久呢。”蓉姐儿鼓了脸不高兴,悦姐儿赔个不是,抬了袖子给她看:“你瞧,我娘给做的新衣。”悦姐儿倒没穿月白,她穿了件遍地金罗的红纱衫,下边是银线条纱的裙子,很是惹眼。 座中除了她跟蓉姐儿穿得艳丽,余下几个俱是月白缥绿,湘色的裙子已经算是艳的了,等何家姐妹来了,更是分明,一径儿是各样的深红浅红,一径儿是各样的素色,平五招呼过便不再来这个圈里说话。 平日里这几个也各有各的小圈子,既来了,四个人便一道,跟在后头慢慢逛起园子来。平家这个院子建了两代,很是宽阔,十几间大屋,光是院子就分内外,各个院里还有小园子,路过清波桥,再走小飞虹,越是逛越是迷了眼儿。 悦姐儿嘴上不说,心里倒有些开眼界的意思,她们家也富,却没有这样摆阔气。正值初夏百花盛放的时候,平五身后跟着两三个丫头,手里捧了竹篮竹剪,平五见着甚个好的,便指了丫头剪下来,一人分得一朵。 除了蓉姐儿几个,来的俱是官家女儿,平五平素跟她们玩得来,彼此也不叫姓名,都起个别号,说的也俱是蓉姐儿几个不懂的事,有一个还暗暗笑了蓉姐儿:“她倒说的上来,怎的去外头抛头露面。” 悦姐儿听见正要驳回去,蓉姐儿拉拉她的袖子:“理她作甚,你甚时候来我家,我阿公给我买了好些墨刻本子,好热闹的,咱们一处看。”墨刻本子便是书局里头卖的话本,蓉姐儿不能日日听说书,沈老爹就把说的那几书买回来,叫她自个儿看。 说着又附到她耳边:“你若早些来,我就央了阿公带我们出去听说书。”悦姐儿抽一口气,她还从来没干过这样大胆的事,看见蓉姐儿浑不在意的模样结结巴巴:“这,这成么?” “怎么不成,你穿了我的衣裳,咱们一齐出去,你就带一个丫头,我有法子叫她不说出去。”蓉姐儿冲她眨眨眼儿,悦姐儿一颗心都要飞出去了,再看这些个荷塘檐瓦便没了兴致,李家的园子也差不了多少,玩一地觉得新奇,再走也脱不出框儿去。 她满付精神都放在出去玩上,回了家佯作受了委屈,在李夫人面前撒了好一会的娇:“那个平五,眼睛都生到天上去了,见了我们几个话都不说一句,什么同知家的女儿了,员外郎家的千金,都不拿正眼瞧人。” 李夫人原就看不上平夫人,听见女儿受了委屈心头冒火,悦姐儿度着她的脸色能成事,趴在她裙上:“娘,蓉姐儿请我,就我们俩个玩,好不好?” ☆、第90章 沈阿公带孙听书蓉姐慕嫁武二郎 蓉姐儿回来先去求了沈老爹,沈老爹自进了城,又找到些原来当少爷时候的清闲,他原在家也闲,进了城能消遣的更多了,带了孙女儿去听说书便是他一大乐事。 沈老爹原在泺水除了往桥下坐着摆摆车马炮,甚个地方也不肯去,不竟到了江州竟不着家了,早晨吃饱了饭往外转上一圈,中午便在外边的街市上随意用些,或是脚店里吃笼蒸小饺儿,或是巷子口喝碗甜粥,再不还有鸡肉馄饨,灌肠炒粉胡辣汤,样样都是有味的吃食,睨了饭点儿还给孙女儿带回来些。 家里最疼蓉姐儿的不是潘氏,却是沈老爹,他看着不哼不哈不管事儿,见了孙女儿日日在家连门边都不得迈,一大清早用罢粥汤,招一招手把蓉姐儿叫过去,一只胳膊叫她搀着,一路把她带着往大门边走去。 丫头婆子小厮瞧见了,一个也不敢上去拦,还当是主母答应了,蓉姐儿正奇怪,刚要问阿公往哪里去,沈老爹已经迈出门去了。 蓉姐儿除了坐车往李家去,便只有刚来江州的时候算盘哄着她才在街上走了一圈,比着函玉馆里的同窗,她已然算是出门多的了,那些个不说金湖泺水南山,便是家门口也不曾迈出去过,这步一跨,便似两个天地。 蓉姐儿喜滋滋的跟了沈老爹上过一回街,从东往西,一路走一路瞧,卖杂货的,开脚店的,跟泺乐相似却又不尽相同,门楼更多,铺子也更大,往临河街边走,一条路上俱是勾栏瓦肆,正开了堂说书, 沈老爹来了好些回,一路指点过来:“这一家说短打书,前头一家说袍带书,桥边的这家是神怪书,家家都细果子吃,想往哪家子去?” 短打书说的是游侠义士,袍带书说的是帝王将相,神怪书便是志怪小说了,家家请得这些个先儿,好茶好汤好饭的供着,日常便收拾出一间房叫他们住,还雇一个小厮专门侍候着,生意好不好,全看说书精不精。 沿着河的这三家便是江州最好的说书场了,架起半人高的高台,摆上一张几案,放了惊堂醒木,拿大茶缸子灌上一茶缸的水,一场书说完,茶博士好给添上几回水,从清晨到半傍,一到开讲时分街头巷除了叫好声,再听不见别个。 还有那头上挂了木头箱子到处卖货的饶骨儿,大多是些七八岁的男娃儿,家里做些炒豆子炒瓜子,包些个糖豆,一个个担着在说书场里串着卖。 听说书的年长的人居多,再不然就是临河住着的小孩子,小娃儿们不给钱,扒门边站角落,只不惹眼,店 家也不很赶了他们。 沈老爹扔了五十个铜板,跑堂的见他身边还立个女娃,引他们往楼上临穿的角落里,给上了一壶八宝茶,蓉姐儿自家烫过杯子,倒了两杯,见那串场卖豌豆黄荷花酥绿豆糕的,扯扯沈老爹的袖子。 沈老爹一样儿给她来了一碟,就着点心,听了一肚子的武松三碗不过岗,西门庆血溅鸳鸯楼。沈老爹常来,跑堂的早跟他熟了,带的这个角落寻常无人肯坐,因着前头一根柱子当着人,看不见外头,安排给了蓉姐儿倒正相宜。 八宝茶水咽下肚,荷花酥加着武二郎的英雄事,一坐就是一上午。蓉姐儿听了一肚皮的浑话,一路走还一路问:“是武二郎厉害还是鲁智深厉害,武二郎打死老虎,鲁智深是打镇关西,一样是三拳头,我觉着还是武二郎厉害些。” 带个小女娃儿来听《水浒》已是越了格,可沈老爹却不在意:“可不,这两个都作大和尚打扮,要跑呢!”一路走一路分说,走到书局前还给蓉姐儿买了四五本墨刻本子。 蓉姐儿从此就跟偷过腥的猫儿似的,再不肯日日枯坐家中了。晓得没人带着不能出门,既答应了悦姐儿,今儿一回来便换了家常衣裳,磨着外公端茶倒水捶肩揉腿,一会儿问:“阿公,茶烫不烫呀?”一会又问:“阿公,力道要不要重着些。” 潘氏看了从鼻子里哼哼出来:“你阿公统共就这点子头发了,再这么全叫你骗掉了。”沈老爹却受用的很,摆了几次架子,放下茶碗道:“说罢,又想出去了?” 蓉姐儿笑嘻嘻的,腆了脸凑上去:“可不是我,是李家的妹妹,知道我去听过书,可眼热呢,她过两天来家玩,咱们就往临河街转一转可好?” 这话在阿公阿婆面前好说,到了秀娘面前瞒得死紧,只说李悦姐要过来作客,秀娘还给女儿三两银子:“既是她来玩,你便好好招呼着,要吃个甚厨房里做也成,外头买来也成。” 到了日子悦姐儿只带了香罗出来,小人儿有模有样:“蓉姐儿屋子没我大,再站个一排丫头太挤了,她那儿也有人服侍的。” 一进门两个就把丫头差着站出去,两个关起门来弄鬼,悦姐儿身量比蓉姐儿小,穿着葛布裙子解下头上的纱花金饰,香罗已经叫银叶带到后头去吃点心。 蓉姐儿捂了嘴悄声道:“那酒酿饼子我是叫厨房拿陈酒糟做的,吃时香,过后便要醉,就睡在后头房里,等咱们回来了,她还没起呢。” 一路绕过正院,沈 老爹早早就在门前等着,两个一刻也不敢耽搁,步儿一迈就往临河街去了,悦姐儿又喜又怕,一路不住的看着行人,她从小到大没怎么出过门,四月十四轧神仙,正月十五闹元宵,这些个热闹一回都没瞧过。 出门不过一刻,就把害怕丢到脑后,一路只顾着看稀奇,看见什么都觉得有意思,蓉姐儿勾住她的手:“你看,再往前有看杂耍的,初一十五都有,今儿却瞧不成,咱们往南边去。” 蜜煎饼子,爆炒爆花,羊肚鸭血,猪胰胡饼,一路都是悦姐儿没尝过的小食,她还不大敢吃外食,蓉姐儿也不敢叫她吃,还是潘氏说的,说悦姐儿娇嫩,若吃坏了没法子交待。 午时前后街上最是热闹,街边还有小贩担了新藕荷花来卖,这时候便有碗口大的荷花,长梗条拿在手里捧花回去,悦姐儿爱得不行,她家里头花还不曾开呢。 蓉姐儿大方摸出钱来,扔给那卖花的,捡一朵还没全开的递给悦姐儿,两个小丫头咕咕咯咯笑了一路,今儿原也不及听说书,只在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又悄悄往回去。 秀娘怀得身子欠觉,一吃饱了就要睡,玉娘几回想去说,门口的纱帘子都挂着没挑起来,她知道蓉姐儿出去了,急急派两个小厮跟在后头,怕沈老爹一个看不住两个,叫人拐了去。 不意她们间早早回来了,后院香罗还发困,正院里秀娘还没醒,两个姑娘关了门换上纱衣,厨房上来六碟果子点心,悦姐儿走了路胃口大开,抓了果子酥就吃。 蓉姐儿指派绿芽把花儿插到净瓶里,两个半靠在罗汉床上:“怎的,外头好玩罢,平安的院子有甚个趣味。” 深宅大院怎么比得市井百态,悦姐儿眼睛都在发光,靠了软枕:“还是你这儿舒坦,我别说是出门子,就是到过房的姨娘那儿,也不得自主,往后咱们嫁了人也要这样常来常往。” 悦姐儿早早就定了亲,生下来还有襁褓里头就跟姨妈家的表兄交襟割衫换了信物,她跟表哥两个常见,自小就知道要做夫妻的,姨妈也是真的待她好,家里人说的她都习惯了,论起亲事来坦然的很,一点也不扭捏作态。 若是别个定要羞红脸,蓉姐儿却大方,点头应一声:“好哇,等以后成了亲,我也请你来玩。”她们吃茶用点心,自然有丫头在旁侍候着,听见两个小人说婚嫁俱好笑。 悦姐儿剥了个石榴,红莹莹的籽儿一粒粒往嘴里嚼:“你爹娘给你说亲了不曾?”这便不是几个丫头能听的了,银叶一 使眼色,俱都退到外间去。 蓉姐儿把剥出来的石榴籽儿俱都盛在瓷碗里,拿勺子挖一口吃,往碟子里吐:“我不知道,没听娘说过。” “我的表姐也没这,这会子正到处相看呢,我娘还说我命好,早早定下来了,过后不不急了。”悦姐儿哪里懂什么是嫁娶,可要嫁个熟人总比嫁个生人要强:“娘还说,要我学着针线,得给表哥做一双鞋呢。” 说完这一句倒知道脸红起来,压低了声儿:“我不大喜欢表哥,他老爱拉我辫子,还喜欢掐我的脸呢,恐怕他也不大喜欢我的。” “可我娘说,只要姨母喜欢我就成,有姨母姨爹在,表哥怎么也不敢欺负我。”悦姐儿闷着一张脸:“你说等我成亲了,表哥能带我上街玩么?” 蓉姐儿听了跟着叹口气,她颇知道事,这上头却全无办法,忽的想起来,笑眯眯的拍拍悦姐儿的手:“我爹高兴起来也爱掐掐我娘的脸,他喜欢你呢。”那时候不曾分开睡,王四郎秀娘只当女儿小,她又睡的迷糊,谁晓得女儿把这点子闺房趣事俱都瞧在眼里。 “真个?”悦姐儿抽出帕子擦擦嘴边的石榴汁,放下一半心:“那你想嫁谁?” 蓉姐儿一听眼睛就亮了:“我?我要嫁武二郎!”她自听了梁山好汉便一心向往,觉得里头个个是英雄,英雄里又最喜欢武二郎,看见悦姐儿眨眼看她,便学着说书人的样子,一比一划的把他的事迹说出来。 “呀!他三拳头打得死老虎呢,会不会殴妻?”悦姐儿拿帕子盖了脸,就差捂了耳朵了,她拍着胸口:“万一他殴妻可怎么办?你弟弟可还没生来呢。” 蓉姐儿怔一怔:“英雄好汉打的都奸人,作甚打老婆,只醉汉闲汉无用汉子才打老婆呢!”她把嘴一抿:“咱们今儿也学那些好汉,我从厨房要了一坛子酒,还有野兔子肉跟野鹌鹑,到亭子里头烤兔肉炸鹌鹑吃!” ☆、第91章 贪杯醉蓉姐挨罚管家事麻烦上门 “你可知道错了!”秀娘唬了一张脸,手里拿了戒尺,蓉姐儿立在下首,低了头不敢抬起来,秀娘“啪”的一声拿尺拍了桌子:“你还敢喝起酒来了!” 带悦姐儿出门的事儿能瞒过秀娘,小院子里烤肉吃酒却没能瞒过她去,便是在正院里也能闻着满溢着烤肉的香味,她们俩喝了一小瓯的茉莉骨朵儿浸酒,还吃了三只鹌鹑一只野兔子,连骨头架子都啃的干干净净的,拿荷叶卷扔出去便是,一点都不落人眼。 哪晓得悦姐儿这样容易醉,这酒还是兑过甜糖水的,她饮了三杯就面飞红霞,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会子了还睡在蓉姐儿床上不曾醒转来呢。 李家派了人来接,悦姐儿迟迟不出来,秀娘抬步往蓉姐儿屋子里一看,气得差点儿打她,还是玉娘扶住她,把她搀着坐下来,使了个眼色,让绿芽赶紧把潘氏请过来。 蓉姐儿知道亲娘气很了,一句声儿都不敢发,低了头绞着手,嚅嚅的辩解两句:“我去平家,平五也拿酒出来的。”还是荷花酒,比这个劲还要大些,不过一人只分得了一小杯,拿竹构舀了半杯,不似今日一喝就喝了一瓯儿。 秀娘气归气,却还是先把李家人打发了回去,说要留了悦姐儿住一晚上,等明儿一早再送回去。潘氏急急赶过来,蓉姐儿一见外婆就往她身后钻,潘氏一看见连戒尺都拿了出来,赶紧打圆场:“小人儿贪杯,哪里知道这甜甜的水也醉人,作甚就要打她了。” “娘,你莫要护了她,她这胆子也恁大了,哪家的小娘子似她这样胡闹,今儿敢喝酒,明儿是不是敢跑大街上去!”秀娘一说完,潘氏就上去给她拍胸口,一转头给蓉姐儿打起眼色来。 这要真知道她俩跟着沈老爹上了街,铁定要挨板子了,蓉姐儿赶紧缩头往外跑,潘氏的声音盖过了女儿:“你跟个孩子气什么,慢慢管教就是了,还怀着身子呢,保养要紧,看我等会儿过去说她。” 玉娘也在骂绿芽银叶:“姐儿吃用什么你们怎么也不知道拦,光会看着,要你们俩个侍候便只知道倒酒了!”两个人每人罚了半月的月钱,两个俱都苦了一张脸,蓉姐儿胆子大主意多,哪个能拦了她,在酒酿饼里头用陈酒糟把人吃醉的法子都能想了出来作弄人,那个香罗到现在都以为是自己量小还贪嘴儿,唬得差点要哭。 玉娘也没法子,她跟在秀娘身边一整日,几个丫头竟一个报上来的也没有,想一想整个院子里头便只有秀娘镇得住蓉姐儿,丫头也拿她无法,小的魔星还没生下来 ,大的这个倒越来越淘了。 秀娘还在念个不停:“娘也真是,才说她越来越大,也开始懂事儿,谁晓得就能闹这出,真个一点儿都放不下心来,杏叶,告诉玉娘,拘了姐儿不许她出门去,再有下回,瞒了不报的跟也一起罚。” 蓉姐儿乖乖回屋里反省,沈老爹背了手,看见孙女儿噘嘴儿啧了一声:“你烤肉,怎么不看看风向,往你娘那院子吹呢,就敢烤?喝酒嘛,多兑些水,开了酒坛子晒一天,便喝三坛也不会醉!” 绿芽银叶两个面面相觑,蓉姐儿却深觉有理,点了头:“还是阿公聪明,我就想不到。”几个丫头站成一排都要哭了,哪家的姐儿也没闹腾成这样子,还有个不怕事的阿公搅浑水,往后可就更劝不住了。 夜里潘氏看着女儿睡了,又来蓉姐儿的屋子里:“你呀!才叫你娘安心些,又这样闹,她肚里这个小的还天天折腾她呢,你乖着些,就算是当好了姐姐了。” 蓉姐儿叫禁了足,悦姐儿还不知道,香甜甜的睡了一夜,起来换过衣裳,大清早的李家便送了一道时鲜的点心来,鲜灵灵的樱桃,配了一陶罐子的奶酪。 不是晒干过的,软融融甘中带酸,很是爽口,悦姐儿一见就拍了巴掌,她在家最爱吃这个,舀了一大勺子往樱桃上一浇,香甜可口,好吃的紧。 蓉姐儿也跟着用了一大碗,两个俱都吃不下早饭了,悦姐儿上了车一路回去,香罗坐进车里就团了手求她:“姐儿帮着遮掩着些,我下回再不敢了。”她到现在还以为是因着她悦姐儿才留下睡一夜的。 “嗯,我知道了,娘问起来只说我玩得高兴,这才跟蓉姐儿睡一晚。”背过身子去便想笑,咳嗽一声忍住了,弯了一双眼睛一路回一路笑。 曹先生请了假回家探亲,放了几个女孩儿半月的假,蓉姐儿既被禁了足又不能去学里,便只安心在家做针线活计,隔水写大字,秀娘见她闲得在院里子里转圈,又分派玉娘教她学做吃食:“是个女儿家都要学的,虽悦姐儿几个还不曾学,她日日闲着也是闲着,先学起来罢。” “这上头姐儿定不错,会吃便会做。”玉娘笑着应一声,这倒是真的,蓉姐儿烤肉还晓得刷上一层蜜,那肉脂裹了蜜汁子,烤肉的咸香跟蜜味混在一处,咬一口别提多有滋味了。 “再豪富的人家,家里的小娘子也要有一道拿手菜,学厨虽是知道些火候,可这一道菜的看家本事却不能少。”学厨比在书房写字有意思的多,蓉姐儿跟在玉娘 身后,一径儿往厨房去,她不是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自小便瞧着秀娘起锅热灶,虽没自家动过刀,但合面调馅还是知道的。 不说富贵人家的姐儿,便是玉娘这样,也有一两道拿手菜,一院里的妓子们各各不同,有的造汤有的蒸糕,还有的会炖肉菜,熟客来了奉上一碗作个殷勤。 “那我学甚,玉娘的菜个个都好吃。”蓉姐儿犯了难,玉娘便笑:“你若学得好,便是全学去了又怎的。” 她自家学的扬州菜,大煮干丝,八宝葫芦,清蒸鲥鱼,扒烧猪头,样样都很拿得出手,原来在院子里不出挑,长相弹唱都比不得旁人,鸨儿留下她,就为着她有一手好手艺。 这些个大菜都费功夫,家常并不做,跟秀娘做的饭食不一样,便只有年节的时候,或是秀娘实在想吃了,玉娘才洗手上灶做一回。 蓉姐儿既定心要学,便先学着做点心,红白点心案,便只这个最易上手,又不用火又不用油,也不怕她溅着滚油烫出泡来。 把荷叶煮了水用来合面,一半糯米粉一半藕粉,调出来的面半澄半粉,用麦芽炒过蜜豆馅,一层粉糕一层蜜豆,来回铺上三层,再用滚刀切成小块,一块块晶莹剔透,放进嘴里不必嚼就化开了,既带了荷香又夹着蜜意,刚切成蓉姐儿就吃了一块。 端到秀娘面前她也奇一声:“真个是她自个儿想的?” 玉娘点了点头:“是呢,不过叫她做个点心,原以为蒸个粉糕酥饼便罢了,谁晓得她能想着拿藕粉做糕,这三层摆在一处到好看,若是拿玫瑰酱便更好了。”绿莹莹的糕粉,配上红艳艳的玫瑰才好看,拿蜜豆吃口虽好,却不如玫瑰显眼。 秀娘用了一小碟,蓉姐儿得意洋洋,把剩下的给了阿婆阿公,还巴巴的要送一匣子给悦姐儿,她还记得泺水的姐妹:“要是她们都来,才好呢。” 不料这一句竟又能给她说准了,凉风吹开桂子,秀娘身上才觉得好些,王家那几个姑子便上得门来,这回可不是只萝姐儿桂娘一家子,从大到小几个姑子排着队来了,拎了些鸡蛋腊肉,拖儿带女的进了门,说是来看望秀娘的。 秀娘哪里不知道她们,除开桂娘不说,槿娘杏娘两个俱是无利不起早的,若是丈夫在家她们做这个模样倒也还罢了,丈夫不在她们怎么会来卖这个好。 正皱了眉头,玉娘就愁着进来:“这可怎办?家里可住不下了。”杏娘把还在吃奶糊糊的菱姐儿也一道抱了来了,加起来六个人, 哪里还有地方住。 再说皓哥儿都快十岁了,怎么还好跟妹妹们混往一起,秀娘心头火起,忍了好几回才咽进去,扬手还不打笑脸人,既是带了礼上门来的,怎么也不能拦着不让进。 “这个肚子,前头这样尖,跟我怀皓哥儿时一样,定是个男娃儿,错不了。”槿娘自来见了秀娘就少有这么堆笑的时候,这回一个劲的腆了脸,恨不得凑到她面前来:“我收了些乡下鸡蛋,这东西好,吃着养人。” 秀娘往她带来的鸡蛋上一看,浅浅一竹篮,约摸二十个,笑一笑也不接口,杏娘也没空手来,带了一段火腿,还告诉秀娘:“这可是正宗的云腿,再好也没有的。” 独只有桂娘拿了几件小衣裳出来:“我想着小娃儿见风长,前三岁最是费衣裳,你这儿虽有着针线人,总也好帮衬一点。”三件小衣,四条小裤子,各有长短,还拿干净棉布做了好些尿布,一条条都锁了边。 秀娘看见她才笑:“这个最费功力的,又叫三姐姐忙,过意不去呢。”眼睛再往萝姐儿身上一扫,倒怔住了,萝姐儿细论起来比蓉姐儿还生得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笑涡,人也生得细条条的,只皮子在乡下风吹日晒黑了些,如今年岁上去了,正正经经是个美貌的小娘子。 秀娘冲她招招手:“早早给你做了好几身衣裳的,跟你妹妹去,叫她拿出来给你瞧瞧。”就是徐屠户家的诚哥儿秀娘也是一季不落的送吃送穿,几个姑子里只有桂娘待她真心,她自然也全了心意回报。 槿娘一听当场脸就挂下来了,她还没说话,杏娘就笑:“菱姐儿,赶紧谢谢舅姆。”秀娘还没落下哪一个,可这上赶着倒有些叫她生气。 蓉姐儿从屋后出来,正听见这一句,可她上一回就吃过教训,晓得长辈面前不能造次,抿紧了嘴儿,忽的一笑:“四姑,菱姐儿会不会走路了?” 菱姐儿手脚还不曾长好,一岁多点并不会走路,见杏娘摇头,她便叹一句:“我那儿存了一箱子小衣裳呢,就怕霉坏了,她要快点长就好了。”顺顺当当把话头接了过去,秀娘心中大慰,到底还是懂事了些,不是一味的胡乱淘气。 “杏叶,屋子可备下了?”说这话的不是秀娘,倒是蓉姐儿,几个姑子彼此看看,才要问,蓉姐儿就告罪:“娘身子沉了,如今家事都是我在料理,这几日有不到的地方,还请姑姑们不要怪我。” 说着一样样的分派下去:“哥哥年纪长了,不好住 在后院,只在外院备了屋子,姐姐同我住,另一间大屋住着阿公阿婆,只好委屈三个姑姑睡在西厢房了。” 这是蓉姐儿进来之前玉娘同她说的,秀娘这胎怀得很是辛苦,到现在酸笋配粥且吃不下,厨房里想法子送上的吃食,大多都原封不动的又端下去,只有清口的汤水才能喝得几口,这几个姑子从来不是省油的灯,这时候寻上门来,若有个不好,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这话秀娘不能说,玉娘更不好张口,蓉姐儿张了口,便是王四郎回来了她们要诉苦,也只能说是小孩子不晓事,意头是好的,把事儿给办差了。 桂娘一口就应下来,槿娘杏娘的眼色晚了一步,等到进屋关上门,槿娘才道:“呸,还真自个儿金贵起来了。” ☆、第92章 梅姐儿落胎成药秀娘子中秋产儿 院子里乌泱泱住着这么些人,杏娘还带了一个刚学走路的奶娃娃,一院子鸡飞狗跳全是事儿,秀娘便借口身子沉重不往后边去,只呆在自家院儿里,潘氏更是把女儿守得铁桶一般,一大早就去正院,任是谁来当着潘氏的面也不能说些不中听的话,槿娘试过一回,她才拿了由头想开口,就吃了潘氏一顿抢白,一句接着一句,碰了一鼻子灰。 槿娘常觉得自家丈夫是童生,要论个什么古都用这一家的秀才哪一家举人说事,偏潘氏不接她的话茬子,还笑一声道:“蓉姐儿的二姑,可不是我说,天下事多如牛毛,那孔夫子也只识一条腿,这些个虚话我老婆子都不信,你怎的倒信了?” 气得槿娘后头那连轱辘话没处开口,回去就甩帘子:“好嘛,沈家两个是想着让女婿养老呢!”可说着就又羡慕秀娘身边有父母亲,她出嫁生孩子那会儿,连个送红鸡蛋的人都没有。 杏娘磕了一地的瓜子皮,手一伸又拎过炸果子来,桂娘正帮她带孩子,领了菱姐儿在院子里走路,她眼睛扫扫女儿,嘴里嚼着东西道:“怕甚,咱们就在这儿过中秋了。” 便是不能刮回家些,吃上一月也是好的,几个打了这样的主意,夜里用饭的时候当着一桌子人的面说了出来:“四郎不在家,咱们这些当姐妹的,自然要帮衬着些。” 连潘氏都不成想这姐妹两个这般不要脸面,蓉姐儿舀了一碗汤,用筷子把鱼汤里的葱姜挑出来,侧头一笑:“住便住嘛,人多还热闹呢,哥哥可跟学里的先生告假了罢?我们曹先生凶得很,不告假要打手掌心呢。” 皓哥儿一缩头,筷子上挟的鸡腿儿差点落到别个碗里,槿娘一怔还真没想到这个,她是想留下来看看秀娘到底生出个什么来,若是个哥儿便罢了,要还是个姐儿,等四郎回来,不信说得他不心动。 皓哥儿一听这话当即闹着要家去,他住在前院,撒扫的小厮管帐的先生俱都板了一付面孔,平日里也出不得街,亲娘又不在身边,早就觉得无趣,还不如回去,同窗的总有几个玩伴,下了学还能钓鱼摸虾呢。 潘氏飞快的接了口:“这怎么好叫你来劳心,我这个娘家妈在呢,碍了哥儿读书中举,岂不是大罪过了。”说着一叠声的推,还许槿娘开口:“赶紧的,明儿就叫人套了车送你们家去,我听说那圣人的子弟日日都要写字,那句怎么说的来着?” “一日不动笔,手就生了。”这却是陈老翰林说的,被蓉姐儿现学现卖,她念叨过好几回,连潘氏都学 会了,听见这个一拍腿:“就是这句话儿,到时候一门两状元,可不耽误了佳话。” 座中的除了桂娘,任谁都晓得是潘氏在讽刺汪文清了,槿娘一张脸涨得红,可对面是亲家长辈,不好当面甩筷子走人,勉强用完一餐饭,吃得肚儿圆圆满的回去收拾东西。 她还打着要把全部东西都带走的心思,可杏娘也是一般想头,她在前边拿,杏娘在后头拦:“二姐姐真是,你不用,我跟三姐姐还用呢,你把梳子抿子都拿走,咱俩使什么?” 桂娘是个棉花耳朵,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谋事俱都当着她的面,可她却哪个都劝不住,又怕伤了和气,进屋就当自己个儿是聋子的耳朵,任这两个怎么说就是不开口,得了空就带了针线到蓉姐儿屋子里去,跟女儿两个人缝起衣裳来。 萝姐儿年纪不大,一手活计却鲜亮的很,半日就缝好了一个小娃儿穿的肚兜,上面还绣了两只老虎头,蓉姐儿爱得不行,潘氏拿过来看了说这虎头绣的好,该用来做鞋子才是。 萝姐儿红了脸,声儿细细的:“还没学过怎么做鞋呢。” 潘氏又是剪板子,又是浆鞋底,到了下午做得细巧巧一双虎头鞋子来,蓉姐儿拿了就不肯撒手,偷偷带到学里去给悦姐儿看,何家姐妹也都围了过来,平五的眼睛往这边一睨,这东西虽可爱却到底是个玩意儿,笑一笑不说话,悦姐儿却觉得有趣的很:“我这儿还有个布老虎呢,叫你带家去,给你弟弟玩。” 蓉姐儿把老虎收起来,却有些发愁怎么把杏娘赶回去,她托了脸叹气:“除了我三姑姑,一个个 都讨人厌呢。”槿娘到底没走,咬了牙也要留下来到秀娘生产这一天,屋子里东西都跟杏娘分刮好了,一个拿镜台,一个拿铜盆,只把皓哥儿一个送回去,叫她婆婆给看着。 悦姐儿伸着手叫香罗给她染指甲,听见她叹气也跟着皱眉想法子:“我们家的亲戚都叫我娘压住了,哪一个都不敢作好作歹的,你娘怀着身子没法儿,那你叫有个法子的来呀。” 一句话点醒了蓉姐儿,她回去就找了秀娘:“娘,咱们把阿公接来罢。” 秀娘正侧了身歪在床上,迷迷蒙蒙听见了把眼儿一张:“你怎的想起这个来了。”她现在连去院子走动一步都累得直喘,撑着身体也坐不起来,走路恨不得叫人在前头给她托着肚皮。 “阿公总要来看看小弟弟的,姑姑们都来了,他也来咱家玩一玩嘛。”蓉姐儿眨巴着眼儿,秀娘点点她 的头:“成日家作鬼,阿公当着县丞,怎么脱得开身。” “脱不脱得开,请一请,晓得咱们有这个心意呀。”蓉姐儿知道几个姑姑在娘反到伤精神,还不如把阿公请了来,回回吃年饭,这几个姑姑在阿公面前可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的。 秀娘晓得女儿的心思:“你也大了,懂了事,你小姑姑滑胎,她这几个姐姐也不肯回去瞧她,横竖就想赖在咱们家了。” 说起来也是梅娘命不好,滑下来的还是个男胎,桂娘一听说就去了,把萝姐儿放在江州,收拾了东西预备去万家住上一段,秀娘自己不便,到底还是带了东西去,还给了银钱,让买些好东西补补身。 桂娘回了泺水家门都没进就去了万家,一屋子清灯冷灶,妹妹滑了胎却连个烧热水的都没有,桂娘一下便想到自己那时候的模样,赶紧咽了泪给她烧水,床上的梅娘正在发怔,眼睛木木的盯着帐顶,看见姐姐来了,咬着唇儿不敢哭:“三姐,三姐!我婆婆把我的孩子卖到生药铺子去了。” 紫河车能入药,刚滑下来万婆子就叫大儿媳妇拿铜盆子盛了,拿到生药铺子里头去卖,这却不能落人眼,只暗地里开销,自梅娘落胎,家人俱在江州,与父家更是一字不通,朱氏也不来看她,还是原先的徐屠户娘子知道消息来看了一回,使了人报信给秀娘。 桂娘一听泪珠儿雨点似的往下落,见梅娘再没有刚嫁时的喜意,脸儿都凹陷下去,衬得两只大眼外翻,面上一片惨白,她赶紧收了泪,拿红枣当归炖了鸡汤,盛出来给妹妹喝。 梅娘摇了摇手,汤碗过了过手,连唇角都没沾就又递了回去:“三姐,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女儿在世,万般由人不由己,你正坐小月子,可不能把眼睛哭坏了,赶紧把身子养好了,生下个哥儿来,你婆婆嫂嫂想再欺负你也不成了。”桂娘以己度人,只当万二郎有了儿子就能把梅姐儿当个人,可梅姐儿却摇头:“姐姐不必劝我,我知道的,好不了了。” 忽的想起那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话来,眼儿一阖两行清泪滑下来,桂娘也不知要怎么安慰她,硬喂下一碗鸡汤:“我明儿还来瞧你,等着,我找她们说理去。” 万家原看着桂娘性软不放在眼里,待知道是纪捕头的娘子,又软了三分:“她也真是个实诚的,怀了身子便在屋里好好歇着,非要买菜作饭,滑了一跤,这才落了胎。” 桂娘气得无法,回去往亲爹那儿一说,王老爷只阖了眼儿不作声 ,到第二日差了朱氏上门去看望,朱氏也不过略坐坐,放下礼盒就要走,为着梅姐儿自己寻的这一门亲,连桃姐儿都跟着受了牵累。 汪文清是童生,纪二郎是捕头,最不济的陈大郎家还有个杂货铺子,不管里头如何,外面总是全了脸的,到了梅姐儿这里竟只是个卖油的,别个就是想结亲,看看这些个姻亲也发怵。 朱氏自咽苦果,看梅姐儿更不顺眼,凉热话也没说一句,屁股都没坐热便甩手走人了,万家大嫂喝着鸡汤立在门边哧笑:“好得意的人儿,落了个胎,还想实实在在的作月子呢?” 那边梅姐儿淌泪,这边王老爷差了朱氏就往衙门告了假,坐了大车往江州去,还没踏进门边,就见里头忙乱乱的,还是沈老爹眼尖认出他来:“亲家公,赶紧的,咱们俩来一盘?” 王老爷一看,是秀娘在屋里发动了,潘氏在屋里陪着,稳婆请了两个,蓉姐儿在亭子里正襟危坐,一双眼睛盯着屋子一瞬也不瞬,萝姐儿陪她坐在一处,槿娘跟杏娘两个在屋子里根本没出来。 王老爷左右看看是没他好插手的地方,把冠儿一脱,坐下来跟沈老爹两个下起棋,沈老爹生得瘦俏,王老爷长得富态,玉娘一打眼就瞧见了,她认不得王老爷,指给蓉姐儿看,蓉姐儿一瞧就笑,拎了裙子到王老爷跟前请安。 “阿公来了,阿公累不累?我叫给打水,外祖母说娘没这么快生下小弟弟来,先洗濑用饭罢,二姑四姑也在房里用饭呢。”王老爷先还笑着点头,看见孙女是个大姑娘模样了,管起事儿一套一套,往后是个能当得家,到这最后一句眉头便拧了起来。 蓉姐儿只作不知,搀了王老爷的手进门去,沈老爹在后头点点她,她吐吐舌头,叫厨下整治一桌子菜,晓得王老爷爱吃肉,一面端了肉菜上来,一面又给他备下粗粮果蔬:“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大姑姑教的。” 一句话把王老爷最疼爱的女儿也带了出来,王老爷用罢了饭,看见一院子还在等着,独自家两个女儿还在屋里,抬头看看天色墨黑,顶上一轮圆月清辉四溢,照得砖地如铺了一层白霜,拈了指头算算日子:“今儿十四,明儿便是十五了罢。” 沈老爹拈了拈胡子:“十五十六都是好日子,这娃儿好,生在中秋佳节了。”便是秀娘要临产,蓉姐儿也没忘了备下这时鲜物,女儿家还要拜月,拜月的盒儿总要齐全,案上置香斗,供了鲜菱、红石榴、金柿子、炒甜栗、爆白果等时令瓜果,就差明儿焚香点烛“斋月宫” 了。 王老爷坐在石凳子上,到天色晚了,里头还没生下来,蓉姐儿急得攥了玉娘的手:“怎的还不出来?弟弟这样淘气!” 玉娘拍着她的手安抚她,又叫银叶拿了薄斗蓬来,一个一件的披上,怕夜里着了风明儿疼痛。傍晚发动的,到了子夜才刚刚出一个头,等整个身子出来了,里头正举家欢腾,外边敲梆子的响了一下,蓉姐儿仔细一听:“呀,这是过了十四,弟弟的生日是十五。” 这回是真个心想事成,生了个哥儿,潘氏喜得合不拢嘴儿,王老爷一双腿儿发麻都不觉得,哈哈笑起来,围拢了去看包在棉花包里的哥儿,蓉姐儿凑上去:“咦!”一的声退回来,吐吐舌头:“弟弟好丑。” 叫潘氏打了下头:“浑说,看看这眉毛眼睛,一头好头发,大些定然生得俊。” ☆、第93章 蓉姐儿升当姐王四郎喜得贵子 秀娘的屋子叫围得风雨不透,所有的窗缝门缝都拿布条贴了起来,内室里头更是连光都少见,小娃娃就睡在她床边的悠车里头,蓉姐儿日日往正院里跑,一天按着餐点儿总跑上四五回。 “娘,弟弟怎的一直睡一直睡,他就不醒么?”蓉姐儿拿手指头去摸小娃儿的脸,小人儿在蜡烛包里还蠕动了一下,皱皱脸打了个哈欠。 “哈,它比小白还有意思。”蓉姐儿才说完,秀娘就嗔她一眼:“孩子话,怎的拿你弟弟跟只猫儿比,他现在小才一直睡,等大着些天天闹个不休呢。” 秀娘才生产完,没日没夜的足足睡了一日,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睡足了,她迷迷糊糊之间也听见稳婆告诉她是生了个哥儿,醒来第一桩事便是叫玉娘把孩子抱到身边,看着他皱巴巴的脸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越是富越是觉得没个儿子傍身日子都要过不下去,泺水人家越发不讲究生男生女了,生女养蚕织丝,小小年纪便能支撑家中开销,从七八岁起到出门子,不说家中老小的吃口,就是一注嫁妆钱都攒了出来。 生男儿总巴望着他金榜提名,考童生进学,再一步步的往上考秀才举人,还要保媒出聘,原都说女儿是个赔钱货,如今却不一样,得了哥儿的人家人自然欢喜不禁,那生了女儿的人家也不愁容满面了。 可如今却又不同,既攒下了这一份家业,自然不能跟贫家小户同日而语,秀娘自家也知这回若生的不是男孩,再生上一个,说不得便要纳妾。 潘氏虽没在她怀孕时说这些丧气话,可便是旁人不说她也知道,到时候由着别人送人进来,还不如她买一个干净好生养的,手里头捏着身契,便是真个生了儿子下来也不敢作反。 王家塘里那个“堂叔”打的甚个主意,秀娘一望便知,借了亲戚的名头进来,再怎么也不会写下身契,还占了同出一地的便利,真生了儿子,还不知道要把自家挤到哪儿去。 由着这等狼子野心的进门,还不如她挑个老实的,那是下下之策,如今这个哥儿一落地,不仅是秀娘的保命符,便是蓉姐儿,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后头支撑着,出了嫁也有人撑腰。 秀娘看着儿子满心喜意,蓉姐儿也坐在边上笑团团,趁了玉娘去端汤,凑到秀娘耳边说:“阿公骂两个姑姑呢,我听着的。” 王老爷一看两个女儿竟是这模样,第二天就斥了她们,叫她们家去,这倒不是来帮忙,却是来裹乱来的,槿娘还嘴硬,说是总要洗了 三才好走,要添盆呢,王老爷阴沉沉盯了两个女儿一眼,杏娘赶紧收拾起东西来。 到底还是留下来洗三了,若不是王四郎还没到家,怕婆家人来的太少场面冷清,秀娘实是愿意赶紧把这两个姑子送回去的。 蓉姐儿跟在潘氏玉娘身后办着洗三,她跟了秀娘也去过几回夫人家的聚会,写了帖子请人来,何夫人李夫人跟平夫人,这几个除了平夫人不一定,另两个定是能到场的,再有便是江州府里那些来往走动过的官员。 蓉姐儿读书平平,这上头却似足了王四郎的好脑筋,列了一张单子出来,一个个的点下来:“这位夫人很是和善,看着应是能来,这个便不成,眼孔比针尖都小,从来瞧不见咱们。”说白了也容易,那官位小些的,夫人也和蔼些,那官位大的,便同平五家请来的小娘子一样,根本不拿正眼瞧人。 不说玉娘,就是潘氏都啧啧称奇:“乖乖,咱们家妞妞倒是个当官家娘子的材料。” 秀娘抱了儿子哺乳,家里虽请了乳娘,潘氏却不十分肯叫乳娘碰小娃娃“吃了谁的奶,便跟谁贴心,你看看前门陈三家的媳妇,奶了刘员外家的哥儿一场,那哥儿到如今还金银吃穿的给着,我来前才晓得,陈三把他的小闺女送进刘家当妾去啦。” 从东往西一条街的人都在背后说陈三家的下作,家里日子过得这样好,又不是过不下去了要卖女儿,生生把个花朵样的姑娘送了去作妾,慕富贵连脸皮都不要了。 “好容易得了他,哪能叫别个料理。她就这点子小聪明,怎不瞧她作得诗出来。”秀娘拍哄了儿子,虚指指蓉姐儿:“到外头见了人一双眼睛就断的转,是个人都晓得你在使那聪明劲儿,还当自家不落人的眼呢。” 原是还小,别个怎么瞧都只说这个姐儿伶俐,翻年便要十岁了,再这么可不成话,蓉姐儿听见秀娘说她只低了头不作声儿,眼睛只盯住弟弟看。 还是皱皱巴巴一张脸,却生得肥壮,脑袋圆圆的,顶上还有一个陷进去的窝儿,她好奇想拿手指头戳一戳,叫潘氏一把拍掉了:“那可是命门,还没长好呢,再不能碰的。” 蓉姐儿缩了手:“为甚没长好?”说着又抬手摸摸自家的头顶心,好似没有这个窝,潘氏抱了娃娃放到悠车里,一只手还没落下,奶娃儿就扁了嘴巴要哭。 “一个赛一个的精怪!”潘氏嘴里埋怨一声,到底还是抱起来,又抖得一会儿手也酸了,见着娃娃睡熟,又想放下来,这回还没沾上床褥 子,才刚弯了腰,奶娃儿嘴儿一咧,张着没牙的嘴巴便哭。 “他是要人抱,阿婆,我来!”说着就要接过去,潘氏赶紧往后头让一让:“我的祖宗,你可别碰,再摔了他可怎办。” “摔不着,我抱得动,我来!”蓉姐儿一定要伸手去接,自生下来她还没抱过呢,秀娘看见她踮了脚绕了潘氏圈,笑一笑:“你坐到床上来,放在你腿上给你抱。” 奶娃儿刚还在哭,一到蓉姐儿怀里竟不哭了,蓉姐儿凑上去香他的脸,又学着潘氏的样子颠颠他,嘴里还发出“哦哦哦”的声音哄他,抬头笑眯眯的弯了眼睛:“弟弟好香。” “呵,可算夸了他一句。”生下来就说他丑,说得红通通像只小猴子,好容易才说了这一句话出来,蓉姐儿嘿嘿一笑,低头就看见奶娃娃动动嘴,瞧着就跟笑起来似的:“娘!他听的懂啊!” 王四郎算准了日子中秋前回来的,谁料到在峡口堵住了,也不知前头哪一艘船阻了道路,眼见得动都不得动,只好退回来,绕了路行。 这一绕就绕进去三四天的水路,到得家中,洗三都已经过了,一回来就瞧见门口挂了红绸,门房一见是老爷回来,赶紧道喜:“太太生了个哥儿,老爷大喜。” 这句喜一报,王四郎随手就是一两银,奔进内室里,叫潘氏一把拦住:“赶紧洗干净尘土再进去,小儿家身子嫩呢。” 得了儿子还有甚个好说,王四郎乖乖洗干净头发,还自个儿剪了指甲,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收拾干净了,才推开房门。 秀娘早早睡了,小娃儿也在悠车里头嚅动着嘴巴熟睡,王四郎看看床上的秀娘,咧开一口白牙,搓了手想抱抱儿子,看看他的脑袋还没自家一只拳头大,缩了手不敢去抱,绕着悠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看也看不够。 秀娘被他这番动静吵醒,眯了眼儿瞧见是丈夫,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家来了,怎的这样晚,可要吃喝些什么?” “你赶紧躺着!”王四郎走过去她按下:“我在船上用过饭的,急赶慢赶还是晚了。”去了金陵才知道甚是脂粉乡繁华地,似他这样在泺水数得上名号的,去了金陵不过小虾米,王四郎先是在大姐夫家盘桓了几日,将姐夫王瀚之石材场的朋友见了个遍,这些个人家里少有往茶叶这一行当去的。 无人领进门,王四郎便是去行会拜过山头,也依旧揽不着生意,开铺子哪里有说的那样容易,便是你手里有钱,没这块叩门石也依旧进不得 圈子去。 王四郎不成想着大姐夫一门心思做着材料生意,也不想想往别行插一插手去,不做是一回事,没人脉又是另一回子事,出门靠朋友,他先是想写信问问陈仁义在金陵有没有识得的熟人,后头一想却又罢了,已是靠了他起的家,总不好赖在人家身上。 刚转过念头要回家,忽的想到吴家人就在金陵,带了礼物上得门去,只说自家是来金陵走亲戚的,想着吴家便在此地,带着礼上门拜会。 这回吴老爷却在家了,吴夫人把前情后因纷说明白,他捏捏胡子晓得王四郎是来金陵找门路的,当着他的面儿却一字不提,只送下礼物便走了。 上回跟吴少爷喝酒却不是白白醉了一场,把吴老爷喜欢些什么摸了个清楚,晓得他最爱牙雕,这东西在金陵却不易得,王四郎剩的这点钱也不够置办大件了,便送了他一只牙雕的哨子。 这哨子却不是给吴老爷的,只说是送给吴少爷的,给吴老爷吴夫人却还是寻常物件,也没忘了徐小郎,单给他一方端砚,蕉叶白的拿酸枝木盒子盛了,吴老爷拿出来一瞧倒跟吴夫人笑起来:“这才是行家。” 吴夫人看看那方端砚:“虽是蕉叶白,我瞧着却没甚个出奇,礼哥儿房里多少块,你怎的单赞了这一个。” “不是说礼,是人!”吴老爷把盒儿放下,又捏起那个牙雕的哨子:“这才是真心走动,若有意来求,我未必就肯,便是再贵重的,咱家难道就缺了?”这样子套近乎,才是真近乎。 吴老爷也不急着伸手,看王四郎还上不上门,又等了十多日,见他到处请客吃饭,楼里院里都转了一圈,行会里人去的不外乎这几家店,来来往往总有照面的时候,等一碰着,王四郎同吴老爷问一声安,那几个瞧原是旧识。 吴老爷知道他等的便是这个,脸上一笑,作出熟人模样,又说王四郎在泺水产茶产丝的好地方,一南一北都通着商路,有了熟人一口气儿,他这事就算成了一多半儿。 把他收来的茶寄往茶叶铺子里头卖,压低了价儿做那供货的最是下等,王四郎打的却不是这个主意,既通了路子,他便把茶叶白给店家,只订下规矩,茶叶钱一分不要,价却不能卖得贱了,泡茶的茶叶也不能少,每店先上二斤,等卖空了,可再拿来货。 光是这等自还不足,那堂客茶博士才是正经销茶的人,客人过问,自然要对答,王四郎使手下人单请了茶博士用饭,同他们拍定卖出一杯就给铜钱十文,若是一壶便给 铜钱五十。 白送上门的好货谁不要,金陵人原只吃雨花茶,绿茶,却没尝过白茶的滋味,王四郎这一手却是在酒座茶楼里头打响了招牌,分给店家原就有量,客人吃着觉好,再来时却摘了牌子,把这货当成紧俏,到把价炒了上去。 这般作势了一月,他的茶叶铺子也就热热闹闹开了张,收来的白茶叶一路看涨,算是把价定了下来,比运去九江卖得还要贵些。 “九江那儿节后再去一趟。”金陵城的生意安定下来,九江却无人坐镇,还是手头人太少,只一个算盘跟着却不成。 “算盘也老练了,你使了他去便成,这才家来,舟马劳顿的多累人。”秀娘一句说完,悠车里的小东西便细细哼哼两声,秀娘赶紧拍他,压低了声儿:“鬼精鬼精的,有一点儿不动就要哼。” “这才是我的种,儿子哎,你爹给你挣家业,你可得快快长!”说着凑过去用力亲了一下,秀娘再想拦也不及,王家的小哥儿怔了一下,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哇”的一声哭叫起来。 ☆、第94章 两姑红包百廿钱玉娘拒嫁王算盘 别说秀娘,便是王四郎也一夜都不曾睡好,小娃娃能有多难哄,抱起来拍一拍摇一摇便是了,可谁知道这娃儿气性大,睡梦中被亲爹吵醒了,不依不饶哭了大半宿。 连蓉姐儿那院子里都能听见正院的动静,丫头养娘轮着抱还不行,最后趴在秀娘身上睡着了。这一夜睡下来,秀娘的肩背腰酸痛的坐不直了,只得躺在床上,叫丫头给她揉肩捶腰,潘氏还在边上瞧着:“可不能重了,月子里亏了身子可不得作怪一辈子。” 窗户门缝还叫糊得严严实实,蓉姐儿进屋看见弟弟母亲都在睡,放低了怕声音:“阿婆,汤好了。”她自学厨,比学算盘还更起劲,日日往厨房里去,作一道汤蒸一个点心已经很拿手了。 “乌鸡人参,最补气的,爹带回来的。”说着开了盖子,舀出一碗来放凉,秀娘为着奶水多,日日离不得荤汤,肉倒不多吃,满是油花的汤喝得都快吐了,要为着奶水好,当喝药也得灌进去。 昨儿王四郎家来,因着夜里并不曾见过亲爹,知道女儿把王老爷请来过节,冲她点点头:“到底是当姐姐的人了,等会子爹给你好东西。” 说话就去给王老爷问安,也叫他给小娃娃起个名儿,蓉姐儿名字是王老爷随口叫的,因是生在荷花节,才起了蓉字,蓉姐儿知道这一桩,还悄悄问秀娘:“阿公这回别是要起个月哥儿罢。” 笑得秀娘差点儿喷了汤,男娃儿的名字怎么也要郑重些,王老爷原想着等儿子回来起,听见他问心头也早早就想好了:“就叫茂哥儿吧,我这一辈子嗣单薄,到你这儿,开枝散叶才是道理。” 这话一说,秀娘把儿子抱在怀里更不能撒手了,蓉姐儿看见亲娘这样吃起味来,噘了嘴儿坐在罗汉床边,潘氏一进门就瞧见她这模样:“这是作甚,嘴巴上倒好挂油瓶了。” “大清早起来炖的汤,娘都不喝上一口,抱着弟弟就能饱了!”蓉姐儿眨巴眨巴眼儿,秀娘一下笑出来:“傻妞。”一口气把汤全喝了,留下两只鸡腿给蓉姐儿吃。 “再不吃了,银叶说我的腰带使的都比原来长了。”蓉姐儿赶紧摆手,潘氏一把接过去:“我吃,再一个分给你爹,我却不怕费材料。” 茂哥儿醒了也只是睁了眼儿,连头转不得,蓉姐儿见他小鼻子小眼睛生的可爱,又把那点不平丢到脑后,坐到床上,把腿摆平了,两只手拎着襁褓上扎的红绳子,两边抬起来把弟弟放到腿上。 小人儿尽力睁睁眼,又合上睡着了, 歪着头还有笑,白日里睡的比夜里安稳的多,蓉姐儿爱得不成,弟弟还睡着也不放手:“娘,他还有多久会走路?” “你以为是马还是驴,一生下就会站会走?”秀娘靠在床上,这个儿子虽在肚里折腾,生下来倒好,天儿已经凉了,屋门关着也不气闷,不似蓉姐儿那时候,生下来正是六月里,一层层的淌汗,褥子根本睡不住,她想睡竹席,还叫潘氏一通骂。 “他得先学会抬头,翻身,爬坐,再能学走呢。”秀娘点了小衣裳,又数数尿褥子:“还是太少了些,叫玉娘领着杏叶再裁些来。” 蓉姐儿吐吐舌头,轻轻摇摇他:“茂哥儿茂哥儿快快长!” 王四郎进门就听见女儿的声音,哈哈笑了两声,冲她招招手:“来,爹给带的好东西。”拿了个小匣子交到蓉姐儿手里,打开来俱是小玩意儿。 还有给秀娘的一匣子珠宝,秀娘翻开来瞧了一会儿:“也太费了些,金银头面我俱都不缺呢。”话是这样说,却还是拿出一支嵌五宝的花钗子来:“妞妞,这个给你。” 这颜色虽鲜亮,宝石也正气,却太活泼了些,她戴着不合适:“等你及笈了,这些个通是你的。”王四郎抱了儿子,蓉姐儿坐在床上,一件件的翻看,拎出一条绿翠的珠串儿来,她拿出来缠在脖子上,正喜滋滋往窗边去照,忽的转头问:“不是说给玉娘添妆?” 她倒想起来了,秀娘跟王四郎对面互瞧,一个也说不出话来,这事儿王四郎问过算盘,秀娘也探过玉娘的口气,算盘先是吃了一惊,翻来覆去一整夜没睡,第二日大清早寻了王四郎,涨红了一张脸点头肯了,可玉娘这儿却怎么说也不肯。 后头更是连算盘说话的茬都不接了,再有事要交接,也不再檐下廊间了,都在正堂,当着人面交割清楚,算盘几回想跟她说话,玉娘都垂了眼皮侧身避过去,两个一个有意一个无心,秀娘帮着说项几回,到底不好强她。 既她不肯,这桩事便罢了,可也总要有个因由,既瞧不上算盘这样的,那画个影儿出来,也好帮她寻摸,秀娘问她问的急了,玉娘只是摇头,好几回才肯吐露实话:“太太,我通身上下哪里配得上他。”只这一句不肯再说。 “你哪儿配不上他,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自家会织绸裁衣,下得厨房上得厅堂,打着灯笼也寻不着你这样的。算盘可跟四郎说了,娶你才是娶媳妇呢。”秀娘见玉娘果真是碍着出身,赶紧把话说透了。 玉娘掩了脸:“太太, 等姐儿嫁了,太太若有心便放了我出去,我是一辈子也不嫁的了。”秀娘这才知道,玉娘竟是抱了这个主意。 她发急起来:“你好好的女儿家,就算原来有些不好,也是那杀千刀的人贩子,与你有什么相干,如今可不是那失了节就要去死的年景了,有甚不能为了自己谋算。” 玉娘绞了衣带半日不开口,泪珠儿一滴滴砸在衣裙上:“太太说的,我也懂得,那知道这事肯娶我的,好时自然千般好,坏时岂有不拿这个说嘴的,再有那不知的,欺天欺地难道还能欺心?” 秀娘怔在当场,一个字儿也说不出,长叹一声:“你到是个明白人,可这么明白,日子便过不下去。”当家过活不是睁眼闭眼,看一处混一处,似她这样透,真不如自个儿单过。 阖家都把这事往淡了处,偏蓉姐儿提了出来,秀娘点点她的鼻子:“小姑娘家家的,倒知道甚个嫁不嫁了,还添妆,哪儿学来的。” “爹刚还说我是大姑娘了,是姐姐!”蓉姐儿两边瞧瞧:“我到底是不是大姑娘?”说的王四郎只是发笑,秀娘拿她全无办法:“赶紧的,回你屋里头去。” 蓉姐儿扁扁嘴巴,摸了匣子里头一枚蝴蝶样式的襟花,笑嘻嘻道:“我明儿戴这个去学里。”说着快步迈出门去,嘻嘻哈哈往自己家院子去。 她寻常在家秀娘并不很拘了她,甚个说话走坐,只要不离了谱便是,是以蓉姐儿并不似平五那些个小娘子一般,还是爱说爱笑的性子,只过了生日后秀娘便不叫沈老爹再带她上街去。 蓉姐儿也知道往后没有那样的松快日子,街上再少有她这个年纪的女娘了,所幸还能去李家进学,除开荷花会,何家姐妹也要办宴,说是家中金桂银桂开遍满院,请了蓉姐悦姐平五几个一道去玩。 只要不是去街上,这样的事秀娘十件有九件是允了的,便是上回子偷酒喝要禁她的足,也因着茂哥儿出生混了过去。 蓉姐儿戴了这个蝴蝶襟花,回去便翻起衣箱子来。秀娘瞧出王四爷样子不对,使了眼色给潘氏,待她一出门便问:“怎的了?这是?” 王四郎沉了一张脸,昨儿刚回来那点喜气俱都不见,看看秀娘脸上又有愧疚之色,走过去握发她的手:“二姐四妹两个,住在这儿烦着你了吧。” 秀娘听见这话笑一笑:“只吃好喝好用好,二姐四妹也不来寻我事了。”也不知丈夫从何处听来,她气的另一桩事,家里下人都无人不知的。 槿娘还当是秀娘请了王老爷过来赶人的,也不想想她最后那几日,日日只等着生产,哪里打理这许多事,生下个哥儿正是阖家欢庆的时候,槿娘杏娘两个,竟包了一百二十六文的红包。 还说是取了好意头,不说秀娘潘氏,就是蓉姐儿都蹙了眉头,她交际过几回知道些进退,这样的红包倒好意思出手,真正没钱的人家,便是拎一筐子红蛋来又怎的,好似徐屠户的娘子,知道秀娘生了个哥儿,急巴巴托人送了红蛋红糖红绸肚兜。 里头还有一付银锁,掂在手里总有一两重,再加上工钱,这点子礼于徐家来说却也算得多了,秀娘心里感念她,回的礼自然就厚,非则银钱多少,只看心意,这几个姑子都不能算是薄情而是下作了。 满嘴的大外甥,好听话不知说了几萝筐,临了竟只包了一百二十六文红包,添盆的时候更是没个响动,何夫人李夫人不住往里头扔的银锞子,小金铃铛金手钏儿带在茂哥儿手上,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平夫人人没来,礼却到了,一只金锁两个金铃,只这两个站了干看。 只有兰娘丽娘给她撑场子,一气儿扔进去三四两的东西,李夫人过后到屋子里来瞧她,拍了秀娘的手叹:“你这日子也过得不易,往后便好啦。”她自家也有大姑小姑,没儿子之前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亏,等儿子一出世,那些个再不敢说嘴。 秀娘略站起来,拉开床头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两个红纸包来,往床沿一摆,推到王四郎手边:“别个不论,当着李家何家的面,却不是下你的脸!” 王四郎还真不知这事,连王老爷也不知,添盆是妇道人家的事儿,他只在前头应酬,秀娘也不会巴巴的拿了这个红纸包去同王老爷告状。 王四郎接过来一拆,百多文钱用红绳子串着,掂在手里虽重,却实是不值的,秀娘见他低头,往后一靠:“一百二十六文,不说年节给的,单只说每年给娃儿的压岁钱,还有娘造孝屋,起灵的时候穿的孝裳戴的素银首饰,我哪一样少了她们的,便是不念着我,难道还不念着你!” 王四郎默然不语,半晌拍拍她的背:“你做月子呢,不好伤心落泪,我晓得你受了委屈,可为着这样的人伤身不值当,那几个,罢了……” 能叫他说这样的话已是不易,秀娘知道他的心结所在,便为着同吃过的那几年苦头,四郎也断不会就这么断了姐弟情份,可他念着那些好,这些个姐姐却都变作了吸血虫,哪一个为了他考虑。 再一转念, 他若不是这样念旧,那些发了财就讨小的客商十个里倒有八个,针无两头尖,他的这些好处,她享着了福,别个也都得了惠,总归已经离了王家门,难道还真跟他闹,到时伤的便是夫妻情份了。秀娘把眼皮一垂,看了看儿子:“我并不是计较,可树要皮人要脸,往后可怎么在外头交际。” 第二日才用过饭,茂哥儿在悠车里睡得流口水,蓉姐儿提了裙角跑进来:“娘!爹给我做了十身衣裳!”说着两只手抬到胸前,手指头搭在一处做了个十字:“十身!爹这是怎的了?” 秀娘想笑又忍住了,招手把女儿叫过来:“你爹疼你还不行?是谁说我有弟弟就不疼人了?”拿眼睛睨一睨她:“得了,我知道了,都给你做,上回不是说悦姐儿的斗蓬漂亮么,也给你做一件。” 屋里正乐呵着,槐花急急从外头跑进来:“太太,太老爷有些不好。 ☆、第95章 恣意甘肥病入口夜抱哭弟女孝甘父 王老爷告了一月的假,越歇越觉得日子过得惬意,他到了江州就真个成了太老爷,家里上下待他恭敬不说,避开朱氏,耳根子一下清静了,又有沈老爹陪着了出街下棋,转到街上听回书喝杯茶,还架起钓杆去钓了回鱼,一天都不得闲。 秀娘正坐月子,蓉姐儿跟玉娘一并管家,总有料理不当的地方,譬如厨房的吃食,只紧着给秀娘吃喝,王老爷那儿便全由着喜好来点,厨娘看着哪个大菜动了几口,便晓得主人家吃口如何,王老爷这上头跟沈老爹一样,爱吃肉,还得是大肉红肉。 一只烧圆蹄这两个一顿就能吃完,还怎么吃都不腻,沈老爹原来在家就吃的清淡,身体也瘦削,这样吃了几顿泄了肚子,请大夫来开了药吃上两帖便不敢这样放纵。 可王老爷却是在家便吃惯了的,朱氏变着法儿的讨他欢心,回回用饭,桌上定要摆一个他爱吃的大菜,烧圆蹄,白煮猪肉,炒猪心,炖羊肉,顿顿都离不了。 王老爷年轻是尚好些,年纪越大越是觉得行动不便,走路迟缓,背了手走上一段路就喘起来,原还能从县衙门走到家,如今倒要雇轿子来抬了。 他一向只当自家身体肥胖这才走路缓慢,行动吃力,谁知道今天早晨起来,脚趾肿的动弹不得,侍候他的小厮一瞧赶紧往后头报信。 王四郎一大早哄完了女儿就出门去了,他去了泺水看看茶园。头茶不采,二茶不发,今岁采的茶只有二三百斤,白菜不比绿茶,一年只能采一回,这才量小价贵,余下几季全是养茶的时节,眼看地上又要结霜,赶紧去瞧一回,也好问问明年能采多少茶,好赶早些雇工来。 秀娘一听公公不好,急得就要去看,蓉姐儿一把拦住了:“甚个不好了,说明白些。” 槐花方才发急,外头说是脚肿得走不成路,疼得倒在床上一身身的出冷汗,被蓉姐儿喝一句才立定了:“说是脚痛难忍,都下不了床了。” 杏叶从后头跟进来,听见槐花这样答瞪了她一眼:“真是,话也回不清楚,可要打发了人去请地大夫?” 秀娘点点头:“赶紧去,给我穿衣,我去瞧瞧。”月子都到最后几日了,只忍了一月不洗头有些腻人,此时也别无办法,胡乱拿热毛巾擦擦手脸,从头到脚裹紧了去往外院。 玉娘拿了件斗蓬追上去,秀娘头上已是带了风帽,还是又加一件斗蓬,伸手出来捏紧了领口,略挡着些风,一路走一路问:“可是着了风寒,这几日可有个头疼脑热? ” 秀娘自嫁了王四郎便没正经侍候过公爹,好容易上门住一回,竟还病了,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二门上等着的小厮听见问话摇头:“太老爷一向强健,昨儿夜里的夜点心还吃了一碗鸡丁双菇拌面呢。” 秀娘皱紧了眉头,若是头痛脑热便罢了,再急也是邪风入体着了寒,可这一点征兆也无,说不得便是急症了,蓉姐儿在旁挽了她的手:“娘,莫急,先瞧瞧阿公再说。” 王老爷疼的倒在床上,一只脚叫小厮抬高了,连袜子也穿不进去,鞋胡乱踢在地上,看见秀娘来了,王老爷长出一口气,拿袖子抹了汗:“你怎的来的,别着了风。” “爹这是怎的了,我着人去请大夫,可要拿热毛巾子敷一敷?”秀娘一进就指派起来,晓得王老爷还没起来用饭,吩咐厨房煮些清粥送过来。 王老爷早饭从不吃这些个,只爱用那拌了猪油的煎小饺儿,炸米糕,再来一个银丝鱼儿汤,秀娘惟恐单吃粥怕不合他胃口还道:“赶紧拿鸡丝炒个送粥的菜。” 等大夫来了,秀娘自然要避到后头去,只听见老大夫云山雾罩的说了些个医理,又君臣佐使的说一通药理,捏了胡子写下药方来,小厮递到后头,秀娘拿在手里看看又交到蓉姐儿手上,蓉姐儿拿起来,字倒都是识得的,可治的甚个病却不知道。 她大剌剌把帘子一掀,总归还是个小儿家,那个大夫又已经发须皆白,出去便行了个礼:“大夫,烦您说的明白些个。” 老大夫见是个梳了双丫头的小姑娘,也不摆在心上:“这是阴津亏损,燥热偏盛,乃恣食肥甘,饮食失调,不加节制所生瘿气,年纪越大越加保养才是,除喝汤药,少食甘肥之物,清淡去火为上,配参苓白术散吃便可。” 蓉姐儿似懂非懂,谢过大夫,出了诊金又给了封银子作谢,蓉姐儿亲送到二门边:“大夫受累,我父还家,还去馆里亲自相谢。” “不劳不劳。”那大夫说定了过得三日再来看,又给开了一帖药膏,抹在白纱布上,贴在痛创处,蓉姐儿差了人跟大夫去抓药,因着红包厚实,那大夫派了个小学徒跟了来,细说了这药怎么煎,药膏又该抹得多厚。 王老爷此时已经觉得痛处好多了,正坐在床上喝粥,秀娘略站一会儿又回去,蓉姐儿叫过厨娘,同她把医理说透,从此桌上不许再现肥甘之物。 “也不是不能吃肉了,节制着些,少用些,阿公还要长命百岁,看弟弟娶媳妇的呀。”蓉姐儿 一句话,王老爷把面前菜蔬用掉一大半儿。 连着拌菜都不许摆香油,到中午这一顿,只冬瓜汤里搁了点虾皮起鲜,别个全是蔬食,蓉姐儿亲自端来:“娘身子不便,我来陪阿公用饭,这个包子的馅可是我亲调的,野菜双茹可鲜呢。” 等傍晚王四郎家来,亲自去了医馆,问明白利害,那大夫原是看着小人儿不便明说,待见着王四郎才捏了胡子:“病根早就作下,却不是一二年便能拔除的,若不再食得荤腥甜食,或可不再发作,万般病由口中入,再不管了一张嘴,便会目盲脚肿,行不得路了。” 原只当他是吃坏了,饿个两顿便好,王四郎一听心中一跳,又疑是这大夫张口胡言,嘴里应下,药也还吃着,等第二日又请了个老大夫来,摸过脉再看一看药方,也是一样说辞,还甩了袖子:“便是我也说不出这药方的不是来,病人瞧着肥壮却是外强中干,底子且都虚耗空了,再不能如此饮食,千金难买老来瘦,在意在意。” 王四郎这才急了起来,要留下王老爷养病,叫他卸了泺水县里的事,来江州颐养天年,王老爷哪里能肯,他直推了不必:“哪里便恁般凶险,是那大夫故意说得重些,好叫你不瞧轻了他。” 算算一月的假又要满了,赶紧使了人赶车要回去,王四郎给配上半月的药,又单派了小厮跟着,吩咐他道:“你不须管旁的事,单只看了太老爷饮食,给他煎药瞧着他服下。”月钱自然是他来出,王老爷背了手,还要摇头推了,见人都已经理好了包袱,这才应下。 蓉姐儿经过这一回,回屋就缠了秀娘:“阿婆阿公怎办,也请大夫给他们瞧瞧?”叫秀娘打了一个毛栗子,蓉姐儿捂了头,秀娘点点她:“不说好话,阿公那是吃上头不节制才出来的事儿,你看看你阿婆阿公吃的甚。” 蓉姐儿在沈家,潘氏最是节俭不过的人,买个一对猪肝还要分两次吃,炖甚个荤腥肉汤都只浅浅一个锅底儿,每人分到一口尝了鲜便算完,倒是鱼虾多吃,因着临河价贱,沈家的肉食吃的俱是白肉,连鸡鸭都少见。 蓉姐儿扁扁嘴,又笑嘻嘻:“阿公阿婆长命百岁。”她还是分亲疏的,哪个待她好,她明白得的很,便是大白也更亲近潘氏,王老爷要伸手摸它,它也要弓起背来跳远些,猫儿都晓得,更别说是人了。 秀娘也知道女儿的意思,笑一笑低了声儿:“不许在你爹跟前说这话。” 蓉姐儿一口答应了:“知道,我又不傻。”说着去捏茂哥儿软软的 手指头,抬起来放在嘴边香一口:“弟弟真香,弟弟真好玩,姐姐最喜欢你。” “呵,你瞧着当然好玩,他这么干干净净笑眯眯的,拉了尿了哭了,怎不见你过来抱。”秀娘把儿子的头摆正,怕他侧着睡脸长得一边大一边小,茂哥儿却能看得见影子了,蓉姐儿穿着一身桃红衣裳很是惹眼,眼睛便一直往她这儿转。 蓉姐儿干脆把弟弟抱起来,她抱的比王四郎还要熟练,一只手托住头颈,一只手托住身体,不理秀娘说了甚,嘴里哼哼着歌儿逗他,一张嘴却是玉娘原来哄她唱的那些个,泺水船家不分男女都会唱的船歌,蓉姐儿声音娇嫩,一开口原来睁了眼睛左右四顾的茂哥儿就怔住了。 他自生下来还是头一回听人唱歌,眼睛一瞬也不瞬,便似似了定身法,听了一句,嘴里也眼着哼哼唧唧起来,脸蛋儿裹在包被里,嫩生生的跟着一起唱。 “娘,弟弟也在唱!”蓉姐儿没见过这样小的娃儿,只觉得他做什么都新鲜,歪了头打量弟弟越长越开的脸:“他不会站不会走,倒会唱呢!” 玉娘立在后头“扑哧”一笑,她自拒了算盘的求亲,身上便越发素淡了,出了孝也还穿着蓝,少有鲜艳衣裳,她没有孩儿,也打定主意不嫁人,便把蓉姐儿茂哥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手里端了一盅汤,进门就见蓉姐儿唱歌哄弟弟,身子还一摇一摇的,茂哥儿睡在蓉姐腿上,被她摇晃的眼儿都眯起来,嘴巴微微张着,竟打起盹来。 蓉姐儿得意洋洋:“弟弟哪里难哄,我一摇,他便睡了嘛。” 秀娘端了汤碗皱眉毛:“这油腻腻的,等断了奶,我怕是要吃素了。”每天这么个喝法,秀娘也依旧还是消瘦下来,只为着茂哥儿夜里谁都不认,只要她抱,别个便是抱了他也哭个不住,秀娘无法,只好自家抱着他,叫他趴在胸口睡。 这么耗精神哪里还能胖得起来,倒比生产前还要瘦些,听见蓉姐儿说这话啧了一声:“你倒会夸口,今儿便是你来带他,看他认不认你。” “我带就我带,夜里我就抱回去,娘可别想!”蓉姐儿拍了胸脯,秀娘赶紧摆手:“你去你去,我再不想这个小魔星,到有一整月不曾睡过好觉了。” 蓉姐儿果然说话算话,夜里用了饭就把茂哥儿抱了去,玉娘这些日子一直跟了秀娘打地铺,王四郎早早就搬到了帐房去睡,一是秀娘作月子,二是茂哥儿太能哭,他身上总有些男人味道,出去一天又是波尘又是土又是汗,一冲他哭个半晌才能停,扯 了嗓子的模样怕人的很,就怕他把嗓子哭哑了,王四郎还道:“这是记了他爹的仇了?”头一夜回来便把人给闹醒了,从此再不要近身。 秀娘不放心她一个带孩子,叫玉娘跟了去,潘氏沈老爹早早就家去了,潘氏倒是想留,可沈老爷一把扯了她:“正经的公爹住外院,咱两个住在后头,像什么样子。”怕秀娘难作人,重阳节前便回了泺水。 夜里王四郎来看儿子,见秀娘身边没了儿子的影儿,晓得叫女儿抱去了,嘿嘿一笑:“叫她练练手,往后总要养娃儿的。”说着脱了衣裳往被窝里头钻,秀娘红了一张脸:“夜里说不准还要抱回来的。” 王四郎在荒了这大半年,哪里还听她的,总归月子也作完了,一解裤带压了上去,两个叠作一个,秀娘因着生产身子丰腴起来,王四郎抱了便不放,两个乐了一回,侧耳一听旁边那院儿闹起来了,秀娘才要推了丈夫理发穿衣去接儿子,叫王四郎拖住:“再一回,再一回你便去接。” 秀娘轻啐他一口:“你就不怕哭坏了他。”这句刚落,那边院里竟不哭了,秀娘大奇,茂哥儿这个鬼灵精可没这样好哄的,才要发问,叫四郎拖上床去:“到底是女儿儿子孝敬老子。”急急解了衣带,趴在床沿上又来一回。 ☆、第96章 爱儿忘夫富得警语富吃蟹酱不忘本 才一个月大的娃儿,夜里怎么也不能离了娘的,竟叫蓉姐儿哄住了不哭,秀娘也觉得奇怪,问了玉娘才晓得为防茂哥儿夜里要喝奶,把奶娘也一道挪了过去。 这奶娘自进了王家门就没派过用处,别说是奶娃儿了,连茂哥儿也不曾叫她抱过,日日大鱼大肉的吃着,又没个娃儿来吸,涨得胸口发硬,实在疼得无法了,天天挤出一大碗的奶水来。 她吃得好了,自然奶水也好,挤下来的奶水放凉了都浮着一层油花,灶上的厨娘看着可惜,便来求了秀娘许她带回家去,她那个小孙子却没这样的奶喝。 秀娘自家不缺奶,又是个宽和人,总归茂哥儿喝不掉,便许了厨娘带回去喝,还是蓉姐儿出来定了规矩,只许带回去,不许把娃儿抱了来。 这下子厨房更是精心,日日汤水都炖得骨酥肉化,秀娘吃喝得好了,那奶娘也跟着沾光,白得了利的却是她自家。 茂哥儿先是怎么也不肯奶娘的奶,他认人,也不知是闻味还是听声儿,只认秀娘蓉姐再有便是近身侍候的,连给奶娘抱过去都要嚎了嗓子哭叫,蓉姐儿实在没了法子,还是玉娘说试试把奶挤出来他喝不喝。 给他脖子上围了围涎,拿小勺儿一口口往嘴里倒,这下他倒喝了,一次一小勺子,等咽下去再喂,喂一茶杯的奶,倒要花费一顿饭的功夫。 茂哥儿吃的半饱就开始玩乐起来,嘴巴作着咽的动作,实则嘴里早就没奶了,他玩够了,这才又微微张嘴要奶喝。 给他开了这一回例,他便不肯再去吸秀娘的奶喝了,那个多费力气,这个只要躺着张张嘴儿,自有人喂给他吃。 蓉姐儿被秀娘训斥了好几回,如今吃一顿奶,倒似办一场酒席,没半个时辰吃不下来,就是旁边没人逗他,茂哥儿的眼睛也在到处乱转,看着帐幔铃铛都能咧开嘴傻乐一会子,若有人声更不得了了,含在嘴里就是不吃,停下来任着奶水溢出,也要把热闹给听完。 如今喂奶倒作下规矩,每日里这时候一个人也不许迈进屋子,连落针声都无,这才渐渐老实起来,可若外头有个鸟鸣,他还是停了不动,蹬会腿动动手,玩够了再吃。 秀娘叫累得腰酸背痛,这么长久抱着她整条胳膊都是酸的,抱了茂哥儿吃一顿奶,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抬不起来了。 “这娃儿也太鬼了,怎的这样精,还是姐儿好,吃就闷头大吃,睡便是打雷也不醒,这个小东西倒不似人,似个猴儿了。”秀娘躺着由 玉娘给她捶腰捏手,好容易茂哥儿睡了她才能歇下来,这个儿子来得不易,跟蓉姐儿睡了一回,秀娘就不肯再放儿子过去,更别说是交给养娘来带了。 还是玉娘出言点醒她,如今长在一处,越发知道秀娘是这个什么性子,玉娘有些话原不敢说的如今也跟她论道:“太太还是紧着自个儿才是正理,日日抱了哥儿睡,老爷睡在外头帐房,一回两回便罢了,长此以往的,哪是道理。” 秀娘满心满眼全是儿子,听她这样一说才醒悟过来,那一回是要得狠了些,她第二日愣是坐不直身子,实是叫他忍得久了。 她面上一红,晓得玉娘是为着她好,王四郎常在外头跑动,那些个行院暗门,进去一回最是便宜不过,他身上又不是没得银钱,使些个舒畅一回还神不知鬼不觉呢。 可儿子这样小,给谁看都不放心,蓉姐儿在她眼里还是毛孩子呢,哪里能照看一个娃儿,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劳动玉娘来带,她拉了玉娘的手叫她坐在身边:“若不是你见得明白,我却要自误了,好妹子,这几回都多赖你。” 玉娘连连摇头:“太太才是我的再造恩人呢,若没太太,不说如今这日子,头顶还没片瓦好遮身呢。”她的命运全捏在秀娘手里,原也不是没见过,赎身出去的花娘还叫大妇赶了门来,男人能说个甚,百个逛行院的也没有一个为着花娘跟老婆撕破脸皮,只要大妇舍去脸面不要,还能惩治不了一个妓子。 秀娘握了她的手叹一回:“我晓得你的志气,嫂嫂也同我说了,等茂哥儿大了,蓉姐儿出门子,我给你办上几张绸机,合伙也好,单干也好,都随你。” 玉娘听得眼泪涟涟:“再不能报太太的恩了。”她原还想着攒些银子凑一张绸机出来,实不行还能去帮手孙兰娘,如今这些全叫秀娘一句话定下来,光是定下还不算,画个饼儿给人充饥的事儿秀娘干不出来。 她当了玉娘的面便吩咐了小厮往泺水娘家送信,叫兰娘算两张绸机在玉娘头上,秀娘早就有这个意思,玉娘美梦顷刻成真,身子都在打颤抖。 秀娘还想劝劝她,便是算盘不行,寻个可意的还是成家好,那无儿无女的岂不晚景凄凉,想想又作罢了,玉娘的顾忌全在理上,谁能保花有千日红,便似她自家这样有了儿子,难道便万事无忧了? 两个正说着,蓉姐儿掀了帘子进来:“大姨送了一篓子螃蟹来,这样小,厨房问怎么料理,我叫她们挑出肉来熬蟹酱了。”蓉姐儿说着伸手比了一比。 此时吃蟹还嫌早了,菊开才是蟹肥时,王家富贵起来,吃的蟹也不同原来,二三个一斤的大螃蟹,不说办宴,自家吃时也只觉得寻常,蓉姐儿初还放开了肚皮,再到后来便只拿银筷子挑些黄儿吃,剥上两只腿沾了姜醋嚼了,便腻的不肯再用了。 丽娘送来的蟹是高家乡下的庄子里捞上来的,只有小儿拳头大,秀娘听见了就笑:“这倒好,你爹最爱这个味儿,汤面都能多用一碗去。” 原来不富裕时,也常吃这样的小蟹,尝个鲜味儿,等螃蟹上市时分,大的价块,便专捡那小的一篓一篓的买回家来,拿细签子把小蟹壳里的蟹黄蟹肉挑出来,下锅熬成蟹膏酱,吃烫面的时候加进一勺,那个滋味儿别提有多鲜。不独是汤面,用来烧豆腐也厚滋厚味,穷三白添上这一勺便成了富贵物。 只用小蟹才有这滋味,蟹一肥大,肉便不如小蟹鲜甜,也不能加虾子肉,就得全蟹才能熬出来,做这酱很是吃功夫,秀娘在厨房里挑个一下午,也只能做出一碗来。 家里富起来便再没吃过这味儿,不意蓉姐儿竟还记着,秀娘笑一笑:“再叫厨房收一篓来,拿上好的白浇酒浸一半,做成醉蟹,给你爹下酒吃。” “那不如多收一篓,给我炒年糕吃罢。”蓉姐儿腆了脸凑过去,拿这小蟹炒了年糕,蟹俱都挑出来不食,一锅子年糕倒叫吃尽了,取它的鲜调味,饭只能吃一碗,这个还能添两碗。 “只许用一碗,可别再积食。”秀娘把头一点应下了,蓉姐儿欢叫一声出门吩咐。说也奇怪,有了银钱,舌头上什么样的珍馐不曾尝过,可馋的却还是那几样。 昨儿王四郎说要吃猪肠盖面,秀娘早上才吩咐厨房到外头买一个来,似如今这样富,哪还有人家吃这个的,可却偏偏好这一口,早上端上来,就着煮得软烂的猪肠吃了面还不够,还叫加一碗热饭来,连汤带汁淘了吃得肚皮滚圆的出门去。父女两个都是肉祖宗,只不晓得茂哥儿长大是不是也这样。 夜里便有螃蟹鲜吃,厨房里已是挑了蟹肉,干脆把这几篓小蟹都剥空,留了二十来只,剥下壳来,剔剥干净了,往里头塞了拿秋油拌过的酿肉,用椒料,姜蒜,团粉裹起来下到油锅里炸,一端出来就油香扑鼻,咬一口又酥又香。 蓉姐儿跟王四郎两个分吃这一盆子,再不必添饭,秀娘看见她们咽油就泛起恶心来,把身子背过去,闻见了就要吐。 蓉姐儿嘴里叼一只螃蟹,咬了半口咽下去,放下筷子看着秀娘,转 头又看看王四郎:“爹,娘又怀弟弟了?” 她还记得秀娘吐得天昏地暗,可着江州城去买那刚挂果儿的酸葡萄吃,王四郎吃这一问螃蟹都吃不下去了,秀娘捂了胸口也是一惊,刚生下孩子没来潮是常事,何况她还在喂奶呢,这要是怀上了,不到显怀绝计觉不出来。 赶紧又请了保安堂瞧妇科的大夫过来一趟,脉息还弱,大夫也诊不出来,他把手一放:“府上再等一月,我再来复诊,那时候便能摸得准了。” 蓉姐儿绕了床团团转,这回却是她搓了的直笑了:“我又添小弟弟了?”一个还没玩够,又来一个,一床的弟弟,再没比小娃儿更有意思的了。 秀娘却是愁容满面,才生养过,实不想再添一个了,何况身子还没养好,再生一个可怎么带,王四郎也是一般意思,二姐姐三姐姐就差一岁,也是生完一个月便又怀上了,亏了气血再难补回来。 秀娘好容易做完月子,这回便又躺回床上去,蓉姐儿白日里便把茂哥儿抱过去,放在她屋子里玩,夜里也只叫养娘带了睡觉。 大白初时只跳在罗汉床上,远远的看着茂哥儿,绿芽再不敢它靠近,怕它一爪子上去没个轻重,若把哥儿挠坏了,受罚的只有她。 蓉姐儿上去就把大白抱起来,凑到茂哥儿身边,点点茂哥儿的小鼻子,告诉大白说:“你看,这是弟弟,你不许吓唬它,你要疼他。”说着还把大白放到茂哥儿身边,推了上去跟茂哥儿亲近。 大白立在原地不肯过去,叫蓉姐儿推上前,只往后退,缩回爪子,瞪了眼睛歪着头看了茂哥儿一会,把爪子往前伸一伸,探了鼻子过去碰碰茂哥儿,似是在闻他身上的奶味,绿芽唬得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姐儿还是把猫抱了走罢,万一哥儿叫挠了可怎么是好。” 大白轻轻咪呜一声,拿头供供茂哥儿的包被子,茂哥儿嘴里也呜呜出声,大白仔细看了他许久,身子一伏躺在他边上,伸出舌头来安安逸逸的舔起爪子,舔上一会儿就抬起来看一看,蓉姐儿得意的笑一声:“大白才不会挠弟弟呢。” 茂哥儿睡午觉,大白跟守在他身边跟着睡午觉,他如今睡得沉了,醒也自己玩一会,一点声儿都不出,瞧见他张开眼睛才知道醒了。 大白却警醒,茂哥儿一醒,它就仰起头来叫一声,丫头便晓得哥儿醒了,给他换上尿布,再看看饿不饿渴不渴,再由了他自个儿玩,秀娘瞧见奇了一回:“猫儿都能看娃娃了。” 过 得一月大夫又来诊脉,万幸是虚惊一场,怕是她吃的油腻重了,这才闻见了油味儿想吐,茂哥儿又叫抱回正院里去。 这下大白不干了,它每日到了这个点便翘起尾巴,一路轻悄悄的往正院里去,到了廊下自有丫头给它开门,进屋跳上椅子,再往罗汉床上一趴,眼睛盯住茂哥儿,四脚伸长打一个哈欠,陪他睡完了午觉再回自己窝里去。 一院子都由着它来去,还有小丫头子专等在门廊下给它开门,便是秀娘到了点儿也问:“怎的今儿大白没来。”还在正院里也给它备下了食盆水盆。 大白正经吃起了两院饭,没几日就肥起来,蓉姐儿坐在临穿的罗汉床上绣花,就把它抱到腿上,腿伸在它肚皮下边,用它的身子暖脚,绣上两针就去挠他的下巴:“乖大白,好大白,给你炸小鱼儿吃。” ☆、第97章 摆暗计平家说亲问明人四郎拒第婚 茂哥儿从正院被抱到蓉姐儿住的小院,蓉姐儿睡东屋,茂哥儿睡西屋,夜里由玉娘跟奶娘两个带了他睡,头几日他择床,一到夜里就哭个不休,小院里的丫头子俱都青灰了眼皮。 蓉姐儿却半点事也没有,秀娘还怕搅了女儿的觉,后头一问玉娘才知道她大了跟小时一般模样,只要沾了枕头,便是外头打阵雷也惊不醒她,睡得呼噜呼噜,王四郎问过一句还摸了头笑:“小猪猡变成大猪猡了。” 蓉姐儿一听就皱眉使起性子来:“阿爹是大猪猡,呼呼呼。”说着还学起王四郎打鼾时的声音来,惟妙惟肖,不独声儿,连喘气都学得像,秀娘撑不住笑起来:“又作怪!” 茂哥儿自然还是向着亲娘的,一到夜里总要哼哼唧唧哭上两声,蓉姐儿抱了他哄,一路领他去小院,再跟大白两个踢响球摇铃鼓的玩上一会儿,茂哥儿便累的合起眼皮来,他还不肯睡,撑起眼睛再玩一会,到撑不住了,阖了眼睛就睡。 屋子里熄灯灭火,玉娘睡在外头,茂哥儿睡在里头,靠窗放了罗汉床给奶娘睡,蓉姐儿屋里的灯也跟着灭了,她吵不醒,茂哥儿夜里喝奶的时候,银叶绿芽甘露兰针几个俱要被醒,守夜的那个离得最近,一听见哭就醒了。 蓉姐儿还觉得奇怪:“她们怎不似我这样好睡的,一个个倒像夜老鼠。”秀娘点了针角叫她拆开刚扎的那一针:“买了她们来便是侍候你的,夜里自家睡得熟,你身旁缺人醒不了怎办?” 蓉姐儿从没想过这个,绿芽银叶俱是有从前就侍候过人的,一向待她尽心,只为着蓉姐儿性子好,有甚就说,不作弄人也不随便罚人,甘露兰针两个却是买进来的小丫头,还天真,绿芽带了甘露去过一趟李家,她回来便知道似蓉姐儿这样的主家难得。 点雪算得平五身边最得青眼的丫头了,却不似她们这样姐儿们上课,丫环便躲在廊下低声絮语,便是想同她们交际,一只眼睛一只耳朵还要分神往里看,平五抬抬手,点雪就进去了。 也是几个丫头熟了,何家的丫头素秋告诉绿芽甘露,平五从不高声大声的发落下人,可若办差了一点差,有的是法子折腾你,上回子点雪跟她们围在一处说了会话,因得兴起忘了给茶壶续水,让那雨花茶过了味儿,平五便叫她亲去院里摘花。 非要捡半开半合的,点雪天还未亮便起来摘花,沾一身寒露,好容易摘得几朵插上瓶,又叫她拿针去挑燕窝,把里头的燕毛俱都挑捡干净。 点雪过后便只一个人 坐着,这儿说的再热闹,她也不肯过来了,人谁不要脸,她已是大丫头了,却叫平五派去做小丫头的活计,过后还说她:“你跟了我这些年,难不成不知我最不喜旁人饶舌?” 吃了亏不算,还担一个多口舌的名声,她跟何家的素秋向来要好,暗暗塞了一个荷包给她,说是她年后便求了爹娘赎她出去,到外头嫁人去了。 甘露回来越加对蓉姐儿上心,蓉姐儿却叫她撵的烦起来:“我又不是没嘴,有甚事叫你便是了,这么个站法,也不怕腿酸。” 蓉姐儿不似悦姐平五这样自出了娘胎就由人侍候,秀娘说了才明白过来,把针一放想了会子,又拿起针来:“我不凶她们,等她们要嫁人了,也给她们添妆的。” 银叶已经十二三岁晓得事了,正坐在榻上劈丝,听见这话脸都红起来:“姐儿真是,说什么风话。”羞得低了头不肯抬起来。 蓉姐儿“咦”一声:“你不想嫁?”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银叶扔了萝筐到外头去躲羞,茂哥儿原就张手张脚的自己玩儿,听见笑声扭扭脖子,梗了脖子去看姐姐,蓉姐儿皱起鼻子作鬼脸:“笑什么,都要嫁的嘛。” 原还当她大了,现下一看论起嫁娶来半点羞意也无,秀娘只还把女儿当成娃娃,摸她的头:“你懂什么叫嫁,等真个不敢说了,才算是懂了。” 白日里才叫女儿逗乐了一回,夜里王四郎家来解开袄袍腰带,吃了一杯热茶,坐在床沿上等着秀娘给他倒水烫脚,一面脱鞋袜一面问:“上回平家请的荷花会,蓉姐儿可是穿了桃红衫子去的。” 秀娘接过杏叶递到门边的铜壶,两只手拎了提进来:“可不,她自个儿挑的,也是该到爱美的时候了,上回你说给她做十身新衣,可没瞧见她那脸儿,”说着站到铜盆前头,里头已经倒温水,再想添一点热的,手把着壶问:“你怎知道?” 王四郎得意一笑:“我怎不知,那平老爷,到我跟前儿提了两句,我瞧着,他是有意把咱们蓉姐儿说给他儿子。” “甚!平家跟你提亲!”秀娘一哆嗦,提着的铜壶倒多了热水,烫得王四郎赶紧把脚抬起来抖水,脚背都叫烫红了,他嗞了牙吸气儿:“你急个甚,我没许呢!” 秀娘这才放下心来,把铜壶往地上一搁,坐到床沿上,王四郎两条腿都是湿的,上床又不又下盆又不是,只好把脚搁在盆边,伸手去勾毛巾子。 “你赶紧同我说,他家怎么起了这个心思 ?”秀娘哪里肯放他,蓉姐儿虽说十岁,可那是虚的,如今就轮起亲事来,委实太早了些。 本朝皇帝是鼓励女儿家晚些嫁的,原来十四五岁便要出门子了,到现在十六七八也不妨碍,北边还延了旧俗,南边却是一年年的往后拖,如今泺水此地十五出门子已算太早,都是在娘家及了笄才往发嫁的,谁知道往后这哥儿如何,多留几年看看再定也不晚。 “说是远远隔了院子瞧见一眼,也不算逾规矩。”王四郎是很有些得意的,平家的儿子也不算得差了,他还点着指头算一算:“大约是平四,平三年纪差得大了些。” 秀娘却皱了眉毛:“这是怎么说的,李家的姐儿定了亲事,何家那两个可比蓉姐儿大,怎的没看上他家,倒看中了蓉姐儿。” 王四郎拿脚扒一扒盆里的水,觉着温了,把脚放进去,适适意意的往后一仰:“那是咱们闺女可人疼。”也是因为他有些家底了,连平家这样的人家也跟来结亲。 秀娘眉头还不松开,推一推丈夫:“你可不能应下,等我打听打听再说。” 王四郎翻了个身:“那是自然,我还不想这样快嫁了她呢,往后再去金陵,不定有多少好人家的小子可着咱们挑,一个江州哪里能够。” 原在泺水只当江州便是大海了,去了金陵再回来一看,不过只能算个湖,王四郎从塘里跳到湖里,如今又想着从湖里游到海里去,恨不得一路跳了龙门成豪富才好,他自个儿也有打算:“等我立定了脚跟捐个官当当,咱家的姐儿也是官女子了。” 王四郎哼了小曲,烫完了脚往被窝里钻,搂了老婆发梦,秀娘却一夜都不安稳,第二日蓉姐儿上学去,她便备下五色糕给李家送去,使人问过李夫人得空,午后看着茂哥儿睡了就起身去了李家。 李夫人午睡刚起,暖阁里头摆了点心瓜果等着秀娘,看见她便笑,站起来拉她入坐:“怎的没把哥儿一处抱来。” “好容易哄睡了得闲,还不赶紧出来松快松快。”秀娘笑了一回脸上作了难色:“我今儿倒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姐姐是个爽利人,我也不学那些个弯弯绕绕的来刺探你,实是有桩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李夫人听了她这话脸上笑开了,作势拍她:“跟我也来这一套了,你问,只我知道的绝也不藏私瞒你。” 得了她这一句,秀娘才开口:“昨儿我家老爷回来,说到平家的老爷,约摸是酒桌上碰见了,问了好几句蓉姐儿,男人家不当回 事,我却心惊肉跳的,平家的几个哥儿,你可知道?” 李夫人一听这话了然一笑:“原是他家,男人酒桌上的头话作不得真儿,我家这个怕不把儿子许出去几回,便是这家真有这个想头,想想那些个大小姑子,你家姐儿吃得了气。” 平五的诗书样貌都是第一等,这样的姐儿比着自家也上进些便罢,真要天长日久的相处,蓉姐儿定不吃亏,可这个平五也不是好相与的。 “再一个,可问清了是老几?平大平二都结了亲,只平三平四还单着,若是平三便也罢了,年纪虽差着些,却已经进了学是童生了,若是平四可咬紧了不能答应,这个哥儿,是个结巴。”李夫人说起平家事来从不嘴软,旁人只说平家四少爷是个稳重人,她却一言道破是个结巴。 既是结巴往后便断了读书这一道,考秀才考举人的,便是脚一高一低也不打紧,穿个高低鞋便是,可这结巴却无法遮掩,回上峰一句话难道还磕磕巴巴说上一柱香。 可平家已经有了大儿子掌管家业,二儿三儿都把劲儿往科举上使,平四却是无法可想的。秀娘一听这话扯了扯嘴角:“万幸问这一声,若是不明不白定下来,可不误了姐儿一生。” 李夫人动动嘴角:“定是那人出的主意,若不然哪里就知道你们蓉姐儿。”秀娘这些话放在肚子里一夜总算有处好吐:“说是荷花会那日,隔了园子瞧了一眼,哪有这样的规矩。” 李夫人一听这话坐直了身子拍桌:“混帐东西,平家竟也敢!”开园子办宴全要把人清干净,几个院门处都要有婆子看守,似那戏文里说的误闯了后花园遇见了美貌似天仙的姐儿私定终生,不过是杜撰出来,真有这样的姐儿,怕不是个暗门子。 平家做了这等事,实是失了规矩,秀娘一听李夫人生气,拉住她:“可不,男人家没个论道,我昨儿便觉着不对,赶紧这家办个宴,是挑捡小娘子来了。” 也有办这宴的,却是把家里大人女儿一并请了去,由着长辈出面作主人,在宴上相看定了,各家再回去相商定下。孩子家家的花会闹这一出不仅是不体面,还把人看得轻了。 李夫人气得面皮紫涨,她的女儿已经是定了亲的人,还叫别个有意瞧了去怎么不气,拍了桌子恨声道:“好个平家,我绝饶不了她!” 秀娘眼见自己坏了事,又想开口圆回来,可李平两位夫人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不过正好抓着了机会向她发难,她也厌烦平家办的这事儿,可 却不愿把蓉姐儿带累了,只好帮着说和:“姐姐可别说开了,女儿家还要名声的。” 李夫人怎会不知,她自家的女儿还在里头呢,只听她冷哼一声:“莫急,再怎么也不会带累了姐儿们。”当日去的,可不止是王李何家的姐儿,还有李同知家的,陆员外郎家的,这两个当头,后头还有一串小官家女儿,平家这是生意做大了,尾巴上了头,不拔下几根毛来,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第98章 平夫人害人平害己王四郎发奋图强 秀娘不成想李夫人气性这样大,硬要把这事闹出来叫平家难堪,她劝了几句没劝住,还被李夫人教训两句:“你怕甚,咱们气,自有那咱们更气的,敢到老虎头上拔毛,且叫她瞧瞧是个什么下场。” 秀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是想把事儿瞒了便罢,没想闹大,王家跟李家又怎么好比,略坐一会,到下学的时候把蓉姐儿一道接回家去,一路上都沉着脸蹙着眉头。 蓉姐儿坐在秀娘身边睨了她的脸色不敢开口,心里又奇怪她怎么就生气了,难不成晓得她偷偷带了冻年糕到学里来,先生在上头上课,她在后头就了火盆烤串年糕,镇纸那么大的一块,洒上白糖又甜又糯。 蓉姐儿乖乖不说话,秀娘也没精神理她,回去便差了小厮到茶叶铺子里头把王四郎寻回来,王四郎呼着白气进门,在炭盆上烘烘手:“甚事这么急着叫我家来。” “我且问过李夫人了,那平家老三是房里养的,那个平四是个结巴!”秀娘不等王四郎说话又赶紧加了两句:“平老爷再遇着你,可不能再把事儿往这上头提。” 她且知道,这些个吃了几杯就没了道理,脸也红了耳也热了,便撒起疯来好歹都顾不得,若叫人蹿夺着交衫割衫换下信物来,可不误了蓉姐儿一生。 王四郎一听说平四是个结巴便气的涨红了面皮,平老爷说的时候含含糊糊,并不十分作真,他还只当平家十分里有了五六分意思,因着没十分作准才没把话说实了。哪里想到是这么回事,若真个想结亲怎不明说了做这混沌样子莫不是存了欺负人的心。 想是先把话漏出来等王家有意自会亲近,届时两家走动多了,外头传上一二句的话,家里清清白白的姐儿被当成已经定了亲,不是那意也成了那事。 秀娘捂了心口后怕:“好险没算计了咱们女儿去,这可怎么好,我同李夫人一说,她怎么也不肯干休,为着她那女儿也叫人看了去,这要是闹出来,带累咱家可怎办?” 谁知王四郎一听这话竟冷笑一声:“既是李家肯出头,咱们倒不必急在这一时,平家说这话只我同他两个人,只推没听懂,我也没接话茬,他既存了这个心,显见得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想着算计了我吃这哑巴亏。阎王打架,咱们躲一边儿瞧热闹就是。” 这却是王四郎自家把自家高看了,平家根本没这个想头,平老爷度着自家家大业广,那些个小户再没有不来巴结的,若要结亲,莫说儿子是个结巴,便真个是少了腿又怎的,照样有 人八抬大轿送上门来。 只因着平夫人是个挑剔的,这么些个小娘子,她个个俱都瞧不上眼儿,只蓉姐儿打过几回照面,知道王老爷是县丞,大小也算是个官儿,家里人口简单,又新添了个弟弟,不是那没子嗣的,一条条的算下来,再没有比蓉姐儿更衬头的小娘子了。 李家原也是又门好亲可悦姐儿早早定了人家,李夫人底下再没有嫡出的女儿,别房的那些个李家姑娘,李夫人自家都瞧不上,更别说平家了,这才把主意打到了蓉姐儿身上。 王家恼了,平家也不乐,原只当自家一透话,王家便没有不允的道理,不成想王四郎只作听不懂,竟没立时换了信物,还有几分回拒的意思,回来平夫人便问平老爷:“你可说清楚了是四儿!” “怎的没说,王四郎若真是个蠢人,还能从泥里挣出来攒下这些家业。”平老爷不耐烦,回了一句又道:“他家不愿便罢了,原也是个白身,三儿要是配个官子女,四儿怎么也不能讨个商户,万幸我没明着说,还不把这脸都丢尽了。” 平夫人一听这话更不乐意,若是庶出的平三,那王家不肯倒也有了因由的,可既挑明了是四儿,正经养活的哥儿,王家还有什么不愿不满的。 平五奉了一盏茶给平夫人,她已是十二三岁年纪,娉娉婷婷袅袅而来,面上带笑,见平夫人脸色不好,笑晏晏的把茶端过去:“娘,用茶吧,这还是上回子王家蓉姐儿送来的,说是她家里炒的白茶,你觉轻,喝这个最好。” 平夫人不听则罢,一听立起眉毛来:“赶紧把她家包的茶叶都扔出去!”光骂这一句还不足,立起来转了两圈:“不看看自家是甚个模样,不过皮子光鲜,也是才镀的金,里头不过是个不值当的铜芯子,竟还嫌弃你哥哥来了!” 王家的姐儿还是平夫人跟丈夫提起来的,满以为是一门易得的亲,谁知叫人甩了一巴掌,她气愤不过又怪起女儿来:“你也道王家不是有规矩的人家了,小门小户,怎的,还巴望了想当状元夫人不成!” 平五立在一旁不则声,等平夫人出了这一口气儿,才道:“她原也配不上四哥哥的,不过商户人家,等几个兄长都当了官儿,有这样一个嫂嫂却不是下脸,娘宽了心罢。” “若不是你哥哥瞧中了,我怎么会起这个心思,原想着她别样不差,说不得认了罢,她家还不愿意了!”平夫人心里原就存了疙瘩,儿子自个儿瞧中的,想着把他生成结巴,说不得依了这一回,竟叫人扇回来。 平夫人话音才落,平五脸上色变:“哥哥甚个时候瞧见过她了?” 平夫人还不在意:“可不就是荷花会那一日,她可是穿了件桃红衫子的?你哥哥远远瞧见,一眼就相中了,合该是桩好缘份,偏作这个怪。” 平五怔在当场,一霎时便脸色煞白,抖了唇儿泪珠儿滚滚往下落,平夫人吃了一惊,刚要问就听平五跺了脚:“娘怎好做这事,若叫别个知道,女儿的脸往哪儿搁!再没有妹妹请了客来,哥哥在墙边挑人的!”说着抽出帕子捂了脸,背转身子往自个院子里去。 一路走一路都止不住泪,点雪跟在后头回了院子,平五伏在床上便哭,怪不得她才提个话头,娘便一力支持她办了这个荷花会,还定要她把蓉姐儿并何家姐妹都请了来。 原不是作脸叫她请东道,只为着让哥哥相看小娘子,这个哥哥有些结巴,平日里甚少说话,因着开口不便,每每到了相看那一回,女家便不再肯了。 他受的挫多了,越发不再开口,沉默寡言,私下里爹娘怎么发愁她都知道,可却不该拿她的名声当筏子,叫人知道了,她往后可怎么再这些小娘子里交际。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夫人知道这事哪有善了的,她打听清楚都有哪家的姑娘在,先把那私交好的何家夫人叫了来,两个一说,何夫人当即就甩了脸子:“呸!恁般下作,好意思说自个儿官家出身,哪个不晓得她家不过捐个官,把咱们当成萝卜白菜挑呢!” 李夫人跟何夫人只说平家看中了蓉姐儿要给平三当媳妇,何夫人嘴皮一扯,冷哧一声:“她倒脸大,一个房里养的,还想跟正经姐儿议亲,也不怕打下一道雷来劈死了她。” 两家夫人各自有相熟的官太太,妆了十分委屈的模样把苦一诉,这些个妇人闲在家中最爱听是非长短的,隐去了姓名把事儿影影绰绰的一说,先拿说亲一事勾得兴起,再说到怎样瞧中,那几个夫人太太更是听得有味,听见荷花会三个字,脸色俱都变了。 便是没亲女儿,也有庶出女儿在,平家请商户只请了嫡出的小娘子,那官家的却是一道都亲了去,算一算哪家都没幸免,这事儿不好宣扬,可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等平夫人觉得自家门前车马冷落,也不再有官太太招了她去说话,递出去的帖子回回都叫拒了回来,这才疑心事儿叫人泄出去了。 平五在自己屋里歇了一旬日不曾去读书,等她收拾好了再去学里,几个女孩儿都不肯同她说话,便是李家的丫头 也十二分的怠慢,蓉姐儿跟何家姐妹两个,瞧也不瞧她一眼,悦姐儿看了她便冷笑,等她走过去想同悦姐儿说话,只听见她从牙缝里挤了一句:“不要脸!” 平五当天回去便不肯再来学里,饭盒子怎么端上去的怎么收下来,没几日身条就比原来还细瘦了,不论平夫人怎么劝,只是垂泪,拿帕子盖了脸不见人:“娘亲误我!我是再没有人见人了!” 儿子说亲不成,女儿又在房里寻死觅活,平夫人捂了头说是犯了头风,平四叫平老爷叫过去狠骂一通,过后人便更沉默了,回到屋里想着绿叶里瞧见的那一抹桃红色,把画的桃花翻出来,扯成烂条扔进火盆里,就此作罢。 平五却没这样容易好,原来那些有意说亲的,俱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一齐没了声响,平夫人捏了鼻子咽下苦果,还叫丈夫越发待见起庶出的儿子平二平三,跟还未长成的女儿平六,她这回却是真的一口气咽不下,躺倒在床上,真个拿帕子绑了额,害起头风来。 蓉姐儿自家倒不觉得隔了园子瞧一眼便是大罪过了,她也不是那从没出过街的小娘子,只瞧着何家姐妹跟悦姐儿都气愤的很,悦姐儿还头一回说:“我表哥说,要揍那小子呢!”这却是私下里说的,何家的那个妹妹说起来都红了眼圈,只晓得抹泪了。 悦姐儿因着跟蓉姐儿上过一回街,算是开了眼界的,却到底还是气,这几个家里大人都不曾在她们面前说过,话还是悦姐儿传出来的,她说之前,蓉姐都不知自个儿叫人提了亲。 悦姐儿骂了一回又悄声问:“你真没瞧见有人在墙根边?” 蓉姐儿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想起有过这个人,把头一摇:“真没瞧见,隔得这样远,能瞧见什么?”她回去还把这话告诉秀娘,秀娘家里瞒得风雨不透的,不意叫李家人漏了出来,她一噎, 见女儿根本没拿这当一回子事,也不晓得如今她在外头也有些名声,想要说两句又怕把个实心眼的丫头说得开了窍,生生忍住了,捏捏她的鼻子:“傻妞,可不许再说了,往后你见了平五,只作不知,大方着些。” “本来就没事嘛。”她嘴里应了,回去还一般模样,她还是不讨厌平五,这回也没她什么事儿,可一边是三个人,一边是一个,蓉姐儿自然不会跟三个闹翻了。 她不敢跟秀娘说,单只同玉娘说小话:“我理了她,别个还当我爱嫁她哥哥了。” 这话自然又落到了秀娘耳朵里,她又气又是笑,夜里便跟丈夫叹: “白长了个子,不长心眼,这可怎么好,跟个傻大姐似的,一点都不知道羞!” 王四郎这回却是发了狠:“咱家的女儿不在这儿说亲,等明年开了春,咱们往金陵去!”平家这样欺负人不过看着他家底薄,等他把茶园茶铺再多开几个,哪个还敢看轻了他,等真的捐了官,蓉姐儿便是嫁那五品人家,也不算得高攀。不独女儿,便是茂哥,往后说起来亲来也是官家的小娘子! 王四郎存了这个心思,更是脚不沾地的忙,去岁的茶株今年已经养了回来,问明了明年又好产千斤茶叶,他在泺水江州都收得茶叶,进来的茶叶全都贩到九江金陵,再从下关浦口清江出去,茶越贩越远,利越滚越多。 看着刚学会抬头的茂哥儿,凑过去叫他啃了一脸口水:“晚着些才好呢,非给她寻门好亲,我的姑娘就是状元郎也没甚个嫁不得的!” ☆、第99章 烧碳盆茂哥翻身点银两四郎换宅 茂哥儿一天比一天大,从刚生下来的皱皱巴巴的小猴子长成了肥胖胖的奶娃娃,蓉姐儿带这个弟弟倒跟又养了一只猫似的,得了空便瞅着他又干了点什么事,到秀娘闲下来数给她听。 “我还以为是他拉了呢,憋了一张脸,原是在练翻身!”蓉姐儿笑盈盈的盘了腿坐在罗汉床上,吃着蜜豆团子,一边嚼一边举了竹签子比划:“娘是没瞧见,他都要翻过去啦,可身上穿的衣裳跟龟壳似的,今儿都一到了,一次都没翻过去。” 秀娘手上打了算盘盘帐,哪见蓉姐儿这么说“扑哧”一声就笑了:“这上头你倒比你弟弟快着些,也是他生的晚,天一冻衣裳厚起来,坐呀爬的都要更晚些。” 蓉姐儿歪了头含住蜜豆团:“穿的少就能早些爬了?”没等秀娘应声是,她就急急下床趿了鞋,一溜往自家院子里跑,茂哥儿正跟大白睡午觉,绿芽手里拿了斗篷一路追过去。 “这又是怎的了?”秀娘一抬头就不见了女儿,赶紧放下帐,等她追到小院里,正看见女儿叫丫头往屋子里添碳盆,一下就加了五个,西厢房里很快就开始热起来,穿着里头的夹袄还不住出汗。 蓉姐儿自家穿了薄袄,给茂哥儿也换上薄的,叫他躺在床上自个儿玩,她就坐在榻上,挥了手里的的布老虎:“翻吧!赶紧翻呀!” 秀娘立在门口瞪了眼睛说不出话来,气得上去就要打她:“你就这么折腾你弟弟,拿他当狗还是当猫,这也是当姐姐的人!”说着拿手指头戳了蓉姐儿额头。 蓉姐儿捂了额头,滋牙咧嘴的作鬼脸,秀娘才要过去给儿子穿上衣裳裹起来,就看见茂哥儿,乐颠颠的摇手蹬腿,一下子除了厚衣裳,他左腿一蹬左手一撑,竟然险险翻了身去,蓉姐儿赶紧伸手托住小娃儿软软的背。 手腕加上一点点力道,茂哥儿脸朝下,整个身体趴在软垫子上,连脸都陷了进去,秀娘“呀”的一声,就看见肥乎乎的儿子,仰着细脖子,抬起脸来冲她眯起眼睛笑,张着没牙的嘴巴,笑的滴出口水来。 “看!弟弟会翻身啦!”蓉姐儿一把茂哥儿抱到身前,吧哒吧哒了好几口,摇晃着他:“茂哥儿真厉害,茂哥儿会翻身,比乌龟聪明多啦。” 秀娘看看女儿再看看儿子,想着屋子里还没盘完的帐,叹一口气:“你带了弟弟玩罢,可不许把他折腾哭。”说着走到门边,回头又吩咐银叶:“看着些哥儿姐儿,把这帘子拉开此,也好通通气儿,过得一会子在砖地上撒些水。” 屋子里炭盆烧的热,没一会儿蓉姐儿就出了一身汗,跟个小娃儿玩,比玩花球跳百索还累,她捏住袖子扇扇风,拿绢子擦鬓边的汗珠,弯了眼睛转到绿芽身上。 绿芽一个激灵,赶紧就想转过身去,蓉姐儿已经嘻嘻笑开了:“绿芽,去厨房要盅银耳汤来。”这道汤秀娘常吃,往常厨房就备着,绿芽原还当蓉姐儿想着什么坏主意,一听是叫她拿汤,出了门就往厨房去。 谁知道蓉姐儿又点了甘露:“甘露,你到外头磕点冰来。”甘露怔住了,她看着蓉姐儿结巴起来:“磕,冰?” “这样热,还不给喝点凉的。”蓉姐儿噘起嘴巴,银叶赶紧上前劝:“好姐儿,这天儿立住都要冻掉鼻子,哪还能吃凉的,要是热,把这碳盆摆远些罢。” 蓉姐儿自家穿上衣裳:“不成我个儿去,从那檐角上敲点下来又怎的了,夏天不是还吃冰淘嘛,今儿中午就吃新鱼脯罢,冬天,也不腥气。” 银叶半晌答不出话来,这个主家甚样都好,既不挑剔也不刻薄,有个好吃好喝从来也不藏私,屋子里摆的点心果碟都是没数儿的,谁想吃了便去拿上两块,丫头们吃饭也常有肉菜大菜吃,俱都是蓉姐儿赏下来的。 可她只一条叫银叶绿芽提心吊胆,主意太多,眼睛一溜就是个主意冒出来,夏天要往竹席子下铺棉被说这样说着又软又凉,这大冬天的,都入了九了,竟要吃起冰来。 银叶又不能真个叫蓉姐儿冒了风出去,赶紧拉了她:“姐儿便是要吃,也不能吃那屋檐上的,脏呢,真个要添冰,拿水到外头去冻就是了。” “那个多慢呀,我不罢进去,只把碗放在冰里头湃一湃,不怕吃坏肚子,喏!”说着还拍拍银叶的手,安慰她别怕似的,银叶实在无法,赶紧使了眼色,让兰针去寻玉娘过来。 玉娘一见兰针在屋外头,就晓得是蓉姐儿又出了什么新花样,她同秀娘说了两句,寻个由头到小院儿里来,一进门就看见蓉姐儿在屋子里只穿了一件杏子红的单衫,手里拿了红枣银耳汤,非要把这汤盅儿摆到冰盆里去。 蓉姐儿一瞧见玉娘来,瞪了银叶一眼,堵气坐到床沿,茂哥儿还自顾自乐呵呵的翻身,他翻了两回,不用人托着也能自己翻过来了,甘露正守在塌前不错眼儿的盯着它,因着茂哥儿搬到小院里,几个丫头都会拍抱娃儿了,茂哥儿哼一声,就知道他是拉了尿了还是要吃了。 “我又没作甚,不过为着热想吃一口凉的嘛。”蓉姐儿 跟秀娘是再不敢的,对着玉娘却撒娇:“又不很凉的,湃一湃带点凉气就成了。” 玉娘点点她的鼻子:“也不看这是什么天,叫你娘知道了,又得训你。”嘴里是这样说,到底还是同意了:“把这个摆着,等温了就给姐儿吃,不许让她多用,汤水喝多了,夜里又不吃饭,大白都吃的比你多。” 茂哥儿是见风就长,一日看着大似一日,蓉姐儿也到了抽条长个儿的时候,越发腿长腰细,只个子不如梅娘那时候高。 冬至节的时候王四郎差了算盘回去送礼,各家再有不好也不露在面上,只有万家,东西才拿进去,梅娘还没沾手,就叫万婆子跟万大嫂两个抢了去,算盘回来想报给秀娘知道,可他已经成年不好再往内宅见女主人,只好请了玉娘到花厅里说话。 “这事儿我不好往老爷跟前说,还托你转一句,太太才好告诉老爷去。”算盘说完从袖里摸出一对赤金耳坠:“这个,是我,我跟了老爷去铺子里头……” 他一句话没说完,玉娘就避过身去,垂了头急急往里走,算盘跟了两步,见有丫头瞧过来,才又把东西塞了回去,讪讪的转身回去了。 秀娘听见小姑子受苦叹了一声,又不好知情不报,才跟王四郎开了口,他便道:“莫要再提她,万事都是她自个寻来的,苦处也要自己咽。”王大姐那儿万家投了三两银子,半年一发利事,竟翻了一翻,拿了六两回来。 万婆子再愿意加价儿,可王大姐头一注生意做成了,手里有了银钱活动,哪里还瞧得上这几分几厘的,她不差了银钱,人却还小气,寄回来给梅娘的都是些旧衣裳,一件件肥大的出奇,梅姐儿改小了穿在身上。 万家却觉得这是不帮着发财,也不是没找上王四郎,趁了王四郎去泺水,却连个正眼也没得着,回去就可劲儿的作践梅娘,若不这样,她怀的这个哥儿也不会白白落了。 秀娘瞧见丈夫真个不管,叹口气,悄悄包了点银子,叫算盘差人送给她,总是从小瞧到大的,如今这样看她生受,怎么忍得下心。 到这事儿过了三四天,王四郎才吐出来:“你给她钱作甚,给了她,她也守不住,原来晓得藏私房,打量着你我不知道,怎么对着婆家不会了。”王老爷不是真不管这个女儿,照着王大郎时一样,典了间铺子给万二郎卖油。 谁知道万二郎到处打了王老爷的旗号,有个甚事便把岳夫的名头抬出来,王老爷原就不满意这个女婿,恨不能只当没有这门亲,万家 比他原想的还要下作。 这倒也罢了,谁知道这万二竟跟王大郎搅在一处,王大郎哄得他动意,把典下来的油铺子改成了卖南北货,他们两个从没操持过这种生意,老老实实卖油便罢了,非要进南北货,卖起红枣核桃来,这东西哪里易存,没个老练人瞧着生霉生虫,卖一半扔一半,一月亏似一月,再想改回油铺来,那原来的主顾却又丢了。 不到两个月关门大吉,照样还挑了油担子出去卖油,长远不走道,那些个主家还有不吃油的,早早就叫别个顶了生意去,万二郎无法,就又带了梅娘上门跟王老爷哭。 王老爷一回两回给了银子,万二看这钱来得容易,也不正经拿了作生意谋营生去,跟了王大郎花酒也会吃了,牌九也会摸了,一没了银子就问梅娘要,连嫁妆也都败空。 这一日没钱又上得门来,王老爷眯了眼儿不理,万二郎还没出门便对着浑家呼呼喝喝,摆明了是不把王老爷放在眼里,他一口痰涌上来堵住了喉咙,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朱氏看了又是哭又是闹,急急寻了大夫来,又托人把王四郎从江州请回来,王四郎还请了江州的老大夫一起跟着回了泺水,先客客气气的把那老大夫请进屋,摸过脉抓了药,到王老爷床前说上一回话,看着他把汤药送下肚子,听派在身边的小厮说明了情由,沉了脸出得门去。 还往原来的地方去寻那些个帮闲,扔了一钱银子,万二郎叫人一顿痛打,拿个粗木棍子照着腿一记狠敲,他叫人用水草烂布堵住口,整个脸按在烂泥塘里,等了挣扎着爬起来呼救,早早就跑得没了影儿。 王四郎第二日带了东西一路进了万家门,指了万婆子扔出两个字:“分家。” 万婆子又是嚎丧又是坐地拍打,王四郎拿了茶碗只说一句:“你大儿子的腿,也不想要了。”梅娘缩在后头不敢吱声,连哥哥上门帮她撑腰都不露面,后来才知道,她是脸上带了伤。 “我人不在泺水,却不是没了眼睛耳朵,若当面分家背后再闹,这回我是管教妹婿,下回可没这么容易过。”王四郎吹吹茶水,闻了味儿就把茶碗放下。 万婆子还嘴硬:“你就不怕我嚷嚷出去!” “人都进了门,我还有甚个好怕,你嚷一次断一条腿,可别花白了头发送黑发人。”说着站起来抻抻袍子:“县太爷请了饭,已经晚了,不必相留。” 他一出门,万婆子进屋又想打梅娘,手才刚伸出来叫万大嫂死死抱住:“娘! 一条腿呢!”说着恨恨看了梅娘一眼:“扫把星,你个白虎丧门星,破家的烂货。”嘴里咒骂却不敢高声,急急把万婆子拖出来:“娘,眼看着也捞不着好处,不如就分了家,这屋子可是咱们的,她有钱,叫她自个儿张罗住处。” 等王四郎回来,万家这家也分好了,万二郎一文没捞着,全给了兄嫂,他伤了一条腿躺在床上,看着梅娘的眼睛哪还有往日半分颜色,又怨又毒,天天捶了床板骂,不是睡就是骂,等伤腿好了,梅姐儿瘦得脱了形,脸色腊黄两个眼圈青黑,直似灶下鬼。 秀娘听见一阵唏嘘:“她总也见识过了,晓得不好,趁了没了娃儿,赶紧和离了是正经!” “哼,你且瞧着,她定不会肯,咱们尽了仁义便罢,等茂哥儿再大些,便去金陵置个宅子,我已经瞧好了,这回买个大的,五进,算一算家里可有余的两千银子。”王四郎摆明不管,秀娘也不好再说,她皱了眉头:“又要换地方,这儿可是刚熟了。” “树挪死人挪活,见水来财才能扎根,又不是个钉子钉死在江州了。” ☆、第100章 置宅院秀娘叹姐孤寡买花篮蓉姐怜贫弱 “娘,还有多久才到?”蓉姐儿从舱房外进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翘了脚跟着船晃上两下,侧身去看看睡在床里的茂哥儿,手指尖点点他软嫩嫩胖乎乎的脸颊:“猪猡,又睡了。” 秀娘算是坐过好几回的船了,甫一上船还是觉得晕眩,幸而她早早备下了药丸仁丹,觉得着身上不快了赶紧含上一颗。 这回却是举家迁去金陵城,原来江州的宅院里只留下看房子的,王四郎打着在金陵久居的念头,江州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他原想等王老爷卸了职接他到江州住,却又恶心朱氏,当初不叫他踏进家门一步,如今她也别想着进他王四郎的门。 事儿便这样搁了下来,年一过就又开始忙蚕忙茶,今年雨水足,幸得早早多雇佣下了五十个人工,不然这千亩茶叶且还采不下来,雨水一浇茶叶就肥大了,嫩芽儿才能炒茶卖得出价去,真等抽了条长成绿叶子,再采就是伤了茶株。 既是举家迁往金陵,王四郎想着先在金陵置一间宅,可他实脱不开身,就是秀娘也忙得不可开交,春季正是蚕丝季,她开的那个绸坊,靠了孙兰娘一个人打理怎够,还是亲去了泺水住了几日。 秀娘的绸坊里雇佣了五十多个女工,当中熟手就有二十多号人,织的绸多了,自然要给县里缠裹钱,通了县令后衙才好办事,王四郎领着秀娘走动两回,这几日专只给县令夫人送礼了。 谁也没这功夫,只好让算盘拿信跟银票先去金陵,到了吴家置下拜礼,算盘如今也是管事,身边跟了一个小厮,穿了绸衫上门去请吴老爷帮着相看。 王四郎也有显一显财力的意思,他见过这些人里,除了陈仁义,便只有吴老爷算是豪富,虽是上中下俱得维系人脉,却只有陈仁义吴老爷这样的人,才能带来最大的好处。把银子给的足足的,吴老爷一接着信儿抖落出来一瞧,眯起眼睛笑了笑,把事儿接下了。 约摸一月过去,金陵那头来了信儿,说是宅子已经置下了,却是个败家的,玩花娘惹了官司出来,民不与官争,好好的当家人叫下了监,进去还是直着,出来已经躺平,再使多少银子,人参汤不要命的灌,也没把命从阎王那头拉回来。 孤儿寡妇手里只有这处宅院,外头哪个不想着盘剥两只肥羊一圈,一径声儿的把价压低,吴老爷寻了个牵头的,也不十分压价,七进的院子,赏月楼玩花阁临水四面亭样样齐备,作价只要一千七百两,算上家私,多给了三百两,这便已经是开得最高的价码了。 拿了这些银钱,寡妇带着幼子到城郊置个小院,带了两个老仆妇,可堪过活,还要念了吴老爷的好处,叫儿子谢他高议。 事儿传回来秀娘倒是一叹:“还是老话说着了,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留得孤儿寡妇,怎不叫人欺凌。” 王四郎在外头跑,这样的事再没少见,听一回就丢开去,只乐得这样便宜就买下了七进的宅子,他原是想着两千两买个五进带家私的,这一下大了两圈,抱了儿子就亲:“咱们茂哥儿来福,一生下来就住大院。” 胡渣把茂哥儿扎的只拿手挡王四郎的脸,软爪子也不知叫他爹吃了几个巴掌,王四郎还只乐,咧 了嘴香一口又一口,茂哥儿挨了两下抽起鼻子来,咧开嘴就要哭,王四郎赶紧把儿子放到秀娘怀里,急步出了舱房,后头儿子已经“哇”一声哭得震天响了。 阖家上了船都晕晕木木的,只有蓉姐儿跟茂哥儿两个,吃卧如常,茂哥儿躺在床上跟着船晃,还只觉得乐,咧了嘴咯咯咯,盯着帐子上无风也摇的穗子能笑上半日。 别个都吃不下睡不好,蓉姐儿却半点事也无,她长这样大还是头一回坐大船,在港口边秀娘便不许她出去,跑船的三教九流俱全,好人家女儿便是戴了围帽也不能往船上去。 蓉姐儿闲得全身骨头都在发痒,踢踏着脚就想往船舱外头跑,还没到舱门口,就叫银叶绿芽两个拦住了,再要往前闯,两个俱都哆嗦着要下跪。 这可不比在家中,怎么胡闹折腾都是关了门的,要是叫姐儿大剌剌的往船头上一站,不说船夫水手瞧了去,就是外头那些个隔船的也要拿这嚼一回舌头。 船上都挂了旗子,一问就知道是哪一家的姐儿这样不守规矩,银叶绿芽再纵了蓉姐儿也不敢放她,就是兰针甘露两个小的,也死守着,像尾巴似的跟前跟后,一刻都不敢擅离。 蓉姐儿却觉得她们麻烦得很,她晓得求娘要被教训一顿,便去偷偷央求玉娘:“我又不是真无赖,就在后船看看,不站到甲板上去。” 玉娘不能作这个主,蓉姐儿还是去求秀娘,把嘴儿一鼓:“悦姐儿她们晓得我要作船不知多眼热呢,总不能我坐了船连水都瞧不着吧。” 秀娘这才点了头:“等船行到江心,跟别个不挨着了,你便开窗看看。”说着又吩咐银叶:“看紧了,别叫她把身子探出去。” “我又不是猴儿!”蓉姐儿不乐意了,抬了脚尖来回打转,看鞋 尖尖上面缀的细米珠打转儿,秀娘点点她:“你还不是个猴儿,哪家子的姐儿跟你似的,你脚上有红铬铁呀!” 蓉姐儿这才讪讪的把脚放下来,闷闷靠在床上,不一会儿又想着了新主意:“娘,不然我到大船上去瞧瞧罢,爹也在,我作不了怪的。” “又混说了,那是货船,上头便是跑货的,你一个姑娘家去了作甚!”秀娘气的坐过去捶她两下:“给我老实些,上船给你的那个领抹,做完了没有!” 蓉姐儿扁扁嘴,回了自家舱房,船上既没好吃又没好喝,临了港口这样多的热闹她却不能瞧,叫一扇窗户隔住了,蓉姐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绿芽银叶面面相觑,彼此换了眼色,绿芽上前问:“姐儿,要不要再写一张笺?” 一本女论语读的烂熟,曹先生却不再教什么了,平五不来,她连论诗词的兴头也无,只发些诗集下去,叫她们按了这个一页页的抄,做成小笺互赠。 蓉姐儿干甚事都只有五分热,劲头一过便丢到脑后,秀娘看着她这付模样就要骂,还指谪她说跟大白一个性子“叫个猫儿给带坏了,她怎的这样不着调!” 蓉姐儿听见绿芽说话摆摆手:“这有什么趣儿,不要。”说完又叹一声,在床上翻个身,头朝里盯着帐子瞧了会儿,勉强坐起来:“把萝筐拿来罢。” 总归也要扎两针,不然交不得差,她挨了窗边借着光绣花,不一会儿觉得光太弱,全叫窗户纸给挡住了,又不许开窗,拿了手上的针负气的往上窗纸上一扎,破了个针眼大的小孔,一线光从里头透了出来,蓉姐儿又连着捅了好几针,那口儿越来越大她从孔里头往外头望,街景就在眼前! 绿芽刚想上去阻,银叶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叫姐儿瞧吧,只这一个洞,外头能瞧见甚,不开窗便由了她去,再闹起来,你我谁劝得住。” 蓉姐儿隔着这个孔只瞧得街两边几家店铺,临着港口,开门作生意的,挑了担子来卖的,还因着官船官眷多,卖花卖珠子婆子挎了篮子来来回回的叫卖,蓉姐儿不少珠子绒花,却看见个拎了篮子卖新鲜花朵的小姑娘。 她使了银叶出去:“买一篮子花来。”银叶管着蓉姐儿的零花,从匣子里抓一把大钱,刚要点数,蓉姐儿便道:“给她一百文罢,好可怜呢。” 银叶笑一笑,晓得姐儿的性子又起来了,点点头:“好,给一百文。”说着出去央了婆子把人叫上来,连花带篮子一共一百文买了来。 那婆 子咂了舌头:“好大方的姐儿,这是散财娘娘呢,这些个顶多值五六十文的。”银叶笑一笑,又摸了几文给那个婆子当赏钱,家里谁不知道蓉姐儿最大方,说这话不会为了换几个赏钱罢了。 银叶拎了一篮子花进来,蓉姐儿分出两捧来,一捧给秀娘送去,一捧给玉娘送去,自家留了一棒,船上哪里备得花瓶,她把茶壶里的茶全泼了,剪去一段花梗插进茶壶里摆在桌上。 过不得一会又看那挑了担子卖蒸海棠糕的,银叶赶紧拦了:“这外头的吃食我却不敢买的,姐儿若真用,便叫太太差人往大铺子里头买去。” 蓉姐儿也不十分馋,外头买的糕,少有馅多好食的,拌的料少,全靠糖来调味,又油腻又甜的齁死人,她不过是无事做才折腾这些花样。 边上泊的船上住着好些读书的学子,一船的之乎者也,蓉姐儿兴头上听了两句,又不耐烦起来,再没甚个新鲜好瞧了,只好老实坐定了扎针,不到傍晚,半个月都没绣好的两朵月季花,竟绣得了,蓉姐儿自家拿起来看看也觉着绣得好,兴兜兜的揣起来去秀娘房里,显摆给她看:“娘,你看,我绣啦。” 秀娘拿过去,针脚细致,从花心到花尖共用了四个色,远瞧也觉得鲜亮的很,这才笑一回:“到底懂事了,这才是个小娘子的样儿,等明儿你给你弟弟做个小兜兜,眼瞧着天就要热,看他这一头汗。” 蓉姐儿眨巴眨巴眼睛,闷声应下,一声是透满了委屈,秀娘看着女儿也不知是气还是笑了,点点桌上的花:“你使人买的。” 蓉姐儿点点头:“卖花的女孩瞧着跟我一般大,好可怜样呢,我让银叶给了一百文!”她话音才落自家也觉得失口,秀娘板了脸:“你开窗子了?” 银叶赶紧上前分辩:“不曾不曾,姐儿在窗上扎了孔,只有指甲大,往外瞧瞧便罢,不曾开窗的。”秀娘实是拿这个女儿没得法子,想要训她,又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儿,摇摇头:“罢了罢了。”也不知说给自家听,还是说给蓉姐儿听的。 她一听这话立马松快起来,又斜倚在床上,茂哥儿一见着姐姐就笑得流口水,手脚并用摇摇晃晃的往蓉姐儿身边爬,蓉姐儿伸了手引他,拿出绢子给他擦口水,转头问:“今儿怎么没瞧见大白?” 大白自上了船就成了野猫,船上老鼠多,它一上来就到处溜达,王四郎把它抱了去货船上逮老鼠,又捉了两只猫儿上来,大白还学会了打架,它一向最是温驯的,争起地盘竟不手软,叫猫儿 刮掉屁股上一圈猫毛,回来就冲着蓉姐儿“喵喵”发嗲。 心疼的蓉姐儿见天给它活鱼,它再叼了这鱼到猫儿们面前显摆,蓉姐儿找了几回找不见它,取了自家一个金铃,拿丝绦串了系在它脖子上,这下可好,大白走到哪儿都叮叮当当,今儿却一天没听见铃铛响。 蓉姐儿一问绿芽也懵了:“今儿到真没瞧见它,莫不是去大船上串门了?”货船上串了铁链条来牵引小船,人要去要搭板子,猫却不必,可蓉姐儿知道大白自系了铃铛,再不往大船去了,站起来道:“赶紧去寻一寻。”走失了倒不会,就怕它又跟别的猫打架去了。 ☆、第101章 灵白猫为主作媒俏徐郎善念得娇 大白虽然爱溜达,到了点儿却记得回来吃饭,用潘氏的话说便是馋猫认家门,在泺水江州,一次都没丢过,上船行了五六日,蓉姐儿原还看得紧,见它出去去了晓得回来,也不再拘了它,放了它出去跑,可这一回,却怎么也寻不着它了。 连对面的货船都问过,哪儿都没有它的影子,蓉姐儿急的要亲自下船去找它,秀娘哪里能肯,知道大白不比一般的猫儿,从来都是睡在蓉姐儿一个屋里的,冬天还要窝在棉被上,跟蓉姐儿一起睡。 便拉住女儿,让身边所有的丫头出去寻,茂哥儿在床上爬来爬去,绕了个布老虎玩,拿大头去顶这个老虎,顶翻了,伸了短手捏住它摆正,再把头凑过去顶,秀娘看看儿子,再看看女儿开口劝道:“你莫急,猫儿嘛,玩得不着家多的便是,过得会儿就回来了。” 这却骗不住蓉姐儿,她声音都哽住了:“咱们在船上的,明儿就开锚了,大白跑出去便是回来也找不着船了。”越说越伤心,索性趴在枕头上哭起来。 茂哥儿一下子停住,两条肥腿撑起来往前两步,跌跌撞撞一屁股坐下来,他怔怔看着蓉姐儿,瞪大了眼睛,手往前一倾,爬过去扑在蓉姐儿身上,拿软爪子拍拍她。 蓉姐儿从枕头里抬起脸来,茂哥儿就眯缝着眼睛露出两颗小牙,冲她讨好似的咧嘴笑,蓉姐儿抽抽鼻子,又想哭又想笑,一面弯眼睛一面流眼泪,把茂哥儿抱在怀里,抽抽哒哒扯住了哭声。 绿芽想了法子,拿粗碗装了两尾活鱼,敲着碗沿叫:“大白,大白来吃鱼。”从船头叫到船尾还是没大白的影子,倒是大货船上那几只猫都喵呜起来,平日里喂食也是这么敲的。 天色越来越暗,茂哥儿撑不住,眼皮早就阖下来了,蓉姐儿一只手搭在弟弟身上,已经止住了哭声,时不时还要抽一口气,王四郎听见大白丢了浑不在意,见女儿眼睛都哭肿了,哄她道:“如今富贵人家俱都养狗,爹给你寻摸一只巴儿狗来,拿茜草染成红毛,不比猫儿有意思的多。” 茜草价贵,收了来便是用来染布染绸的,染这样一只巴儿狗倒要十数两银,故此才说是富贵人家的玩物,王家虽富裕起来,却也没有这样花销的,秀娘看看丈夫,到底忍住了没说话,可谁知道蓉姐儿曲了膝盖坐起来,拳头捶一下桌褥:“我不要狗儿,我就要大白。” 才刚止住的哭声又响了起来,王四郎咄咄两声:“都大姑娘了,成什么样子,鸳鸯眼儿的白毛猫儿嘛,爹给你去寻。” “大白!”蓉姐儿还揪着不放,王四郎只好点头:“大白,大白,你先睡,别把弟弟吵吵醒了。”说着就作势要出去寻。 秀娘跟在后头一把扯住他:“你到哪儿去寻,还真泊在港口找猫儿不成。”大白再好,也是只猫儿,小孩子家哪有长性,哭个几日,待兴头过去了,也就好了,为着寻猫耽误了出茶却是大事。 王四郎呶呶嘴儿,蓉姐儿正竖起耳朵听,他高声一句:“我使人各处去问,许是跳到别个船上了,横竖就这一排,大白生的好,到哪儿都惹眼。” 他说完这话,蓉姐儿才乖乖躺下了,拉了拉薄被子,扯过被角抹眼泪,王四郎见女儿躺下,才低了声儿:“哪是真找,这一艘又是官又是商,凭白打这个交道作甚,等明儿就说全问过了,实是找不见了,哄哄她罢。” “便是你这么依着她,惯得她哪有个姑娘样子。”秀娘嘴里这样说,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到了金陵你给她淘换只狗儿猫儿来,我看人家廊下还挂了鹦鹉的,也给她买一只,她走的时候还想把池子里的鱼也带着装船呢。” 这剥皮带毛的性子,恨不能把屋子里的东西俱都带走,连她小院儿里种的花,也想铺上土挖了一道带走,还是玉娘说挖了就活不成了,这才放的手,这回丢的还不是个死物,是日日跟她作耍的猫儿,这一桩怕不记个三四年。 蓉姐儿记性最好,到现在还记得大柳枝巷子里谁家有些什么,潘氏院子里头一棵梧桐树,她不知念叨了几回,非要自家也种一棵,叫秀娘一直拖着,这回要搬新宅,还记得种棵梧桐树呢,秀娘这回不肯依她,王四郎却应下,还乐呵呵的说:“有了梧桐树,才出金凤凰,咱家的女儿是个凤凰托生的。” 秀娘拿这一大一小全无办法,转回身去看看蓉姐儿已是睡熟了,睡过去了鼻子还一翕一翕,眉头还拧着,拍拍她的背,叫了杏叶桃枝两个守夜,自己到屋外叫了银叶过来:“大白寻着了没?” 银叶摇摇头,这猫儿哪是好寻的,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里头一猫,便是把船拆了也不见得寻得着它,秀娘吐口气:“等明儿就说一家一家的都寻过了,实寻不着。” 玉娘也还没睡,听见秀娘这样讲叹口气:“这猫儿来的时候便成了形,也不知多大年纪了,说不得便是大限大了,我常听人说猫儿狗儿不欲死在主人跟前,都要寻个地方躲起来呢。” 两人又叹一回,蓉姐儿白日里哭得没了精神,第二日发了船才醒过来,不说城镇港口瞧不见 ,船已经在了大江中,两边俱是开阔水面,银水万丈,远处苍山点点,红日照了水面一层层银波,山间峡口鸟呜猿蹄,分明已经开船许久。 蓉姐儿望望地上摆的褥子,还是拿她的小袄做的,上面哪有大白的影子,抽了一鼻子又要哭,银叶绿芽赶紧劝:“昨夜姐儿睡了,咱们却没睡,老爷叫差人一船船的去寻,又是给礼又是赔笑,俱没瞧见大白的影子,好姐儿,罢了吧。” 道理蓉姐儿自然明白,却止不住要哭,秀娘亲端了汤过来:“赶紧洗漱了,说不准还船里,只躲了起来,许它玩够了,自家便出来了,你瞧,到了江心了,开了扇瞧瞧吧。” 蓉姐儿抽抽鼻子,摇了摇头,穿戴起来走到猫窝边,摊开手帕一根一根的捡起猫毛来,还叫绿芽银叶两个在船房各处去拾:“我给大白绣个像。” 秀娘真是骂不得笑不得,泺水女红出众,是有那手巧的用猫儿的毛再来扎一幅猫儿图,扑绣球抓蝴蝶,栩栩如生,越是真越是贵,卖得最贵的一幅座屏便要百来两银,便有那人家专门蓄养各色的猫儿,把毛存下来卖。 蓉姐儿自小就听这些故事,早早烂熟在心,便也想着给大白绣个像,她见没人说话,自言自语:“就跟给祖母画个影儿。” 秀娘赶紧止住她的话头:“赶紧住了嘴,怎好把祖母也给扯出来,可不许再说了,要收便收,等你把手艺练好了,就给大白绣一幅,我叫人去配紫檀的框。” 蓉姐儿板着脸,秀娘一个眼色,甘露兰针便把两边的窗都打开了,风吹在身上起了层寒意,船上穿得要比地上多些,银叶拿了薄袄给蓉姐儿披上,她撑了头托住腮,目光望得远远的,看着水面发怔。 船上日子本就无聊,原还有个蓉姐儿东串西串的,说些孩子话干点捣蛋事,冷不丁的一静下来,不说几个丫头,就是秀娘也觉着不得劲儿,差了人去女儿房里说她安安静静坐着看书,又愁起来:“怕不是闷坏了罢。” 银叶绿芽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放,这个姐儿一天从睁开眼睛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她人坐着,心里便跟跑马似的,一会儿一个主意,眨眨眼睛就又不知想到了甚,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都来不及,可她一坐定了不动,几个丫头又怕她闷气。 “姐儿不是想画水么,咱们到这窗边来,我跟绿芽铺了纸笔,姐儿画上一幅怎样?”蓉姐儿进学里,自然是琴棋书画都要学的,曹先生不往透了教,五日里把这些个轮着一遍,余下的那一日再来说女四书,蓉姐儿都 会一些,却都不精,抬头看看笔墨人倒是坐过去了,捏了笔在纸上点起梅花来。 绿芽往上一凑,画的跟大白爪子似的,扯一扯银叶的袖子,两个急得一头汗,江上船只往来,换作原来她定要瞧个不住,这回却连扫都不扫一眼。 甘露也开口:“那一艘船,咱们上个口岸就曾见过呢。” 蓉姐儿抬头扫一眼,还是不开口说话,扔了笔只趴在窗口,急得两个丫头扯住她:“姐儿可别探身出去,掉下去可怎办。” 两条船只差了半个船身,蓉姐儿皱皱眉毛想把窗关上,忽的听见一声铃铛声,远远的听不分明,侧了耳朵一凝神,忽的欢叫起来:“大白!大白在那船上呢。” 王四郎正坐在船边喝茶,看见女儿拎了裙子跑过来,他急得赶紧站起来:“站稳了站稳了慢着些!”蓉姐儿一路奔过来,扯住王四郎的袖子:“爹,大白在那艘船上!赶紧的,咱们也张帐,追上去!” 绿芽几个追都不及,若说铃铛声还真个听见了,可听见归听见,一声铃铛姐儿就咬死是大白,这可是在水里,哪有赶船过去问猫儿的。 王四郎再惯着蓉姐儿也不会干这事:“你等等,这船上个港口便在,下个港口定也要停留的,到时再去问寻。” 蓉姐儿干站了不肯动,难道还能冲着那船大声喊不成,只好开了窗子,问明了还有五日才到港口,盯住那船,一远了便忧心一近了又安心,围了这船也不知道说掉多少唾沫。秀娘玉娘两个刚松口气儿,又吊起心来,赶紧等船停了便去买一只猫来,能挨一时是一时。 那边船上几个男子围了只白毛鸳鸯眼的猫儿,一个道:“它这日日来回的奔,别是想跳下船罢。”另一个又道:“浑说个甚,只说狗会水,猫儿还会跳江不成,看这脖子里的金铃铛,怕是人家养活的,跑咱们船上来了。” 这一船俱是栖霞书院的学子,金陵城里栖霞山顶的书院,山长学那孔圣人周游列国,带了一院的学生坐船出去,此时正是回程。 徐礼搔搔白猫的下巴,白猫儿眯起眼睛来抬高了头,嘴里呜呜出声,另一个啧啧称奇:“一碰也不肯叫咱们碰的,怎么独你就能摸它。” 徐礼笑一笑:“我家里便养了猫,怕是身上有猫味儿,它这才肯叫我摸。” “咱们都是书香,怪不得猫儿不识。”打趣两句又绕回这金铃铛上:“莫不是哪家官眷养的?它又不认别个,难不成把它留在船上?这样好的毛色 ,倒可惜了。” 水手听说来了只猫儿便想抱过去养了捉老鼠的,还差点把大白脖子里的铃铛给取下来,叫大白挠了一爪子,是徐礼摸了银子出来了事,还把猫儿抱到自个儿屋里。 徐礼摸摸白猫油光水滑的毛:“不打紧,我抱回去便是,正好跟我那一点白一处养活。”摸到脖子里的铃铛翻过来看看,上头刻了一朵荷花,竟是拿真金打的。 另一个也瞧见了,啧了一声:“说不得是哪个小娘子的猫儿,”怪笑两声又道:“灵白猫为主作媒,俏徐郎善念得娇。” ☆、第102章 蓉姐儿0隔船示意徐小郎到港还猫 “圣贤书不读,肚子里全是些这个,倒不如去书场当说书先生去。”徐礼生的唇红齿白面似冠玉,穿了书院里缁衣更显得在眉目清秀,读书人口舌最利,有个别名叫作“徐娘子”,为着他生的比女娘还更美貌些。 众人打趣两句俱都散了,那说书的转身要走还回头:“先生前儿叫写的文章,说傍晚要趁了晚风彩霞点评的,你可作得了?” 徐礼点一点头,那人腆脸凑上来:“借来看看。”徐礼点点书桌,那人翻出来作个揖,甩甩袖子学戏台上打马离去的样子说一声“驾”就“得儿得儿”的走了。 大白伏在徐礼腿上睡觉,它原不过出来玩一圈,跳到别家的货船上去了,转了一圈玩完了,都要跳回去了,叫那船上的水手两面包抄想要逮它,大白一人挠了三个。 那些个穷汉一年能见着几回金子,瞧见它肚子里的铃铛怎么也不肯放,从船头追到船尾,大白甩了尾巴东蹿西跃,累得哧哧喘气,又往后头的船跳过去,落了地才要歇一会,就叫徐礼抱了起来。 大白实是没力气了,喵呜一声,徐礼摸摸肚皮知道它饿,出了银钱叫水手拿两尾活鱼过来,大白趴在地上把鱼骨缝里的肉啃得干干净净,翻倒了把头一枕,见没了褥子才又要回家。 跟徐礼同舱的同窗见着猫儿就全身发痒,把铺盖带走跟别个挤一铺去了,大白就跳到那空床上,舒舒服服窝了一夜,等它睡够了想回去,外头已是一片水天水地了,哪里还有蓉姐儿船只的影子。 大白立在书桌上定定望着窗口,风吹了金铃不住摇晃,徐礼自个儿磨了墨,狼毫沾了墨汁正写字,抬头看看大白,它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口,望着水面发怔,时不时的张张嘴,喉咙里轻轻吐一声:“喵呜” 徐礼笑一笑,抬手摸摸它的背:“怎的,跑出来回不去,又想主人了?” 大白只回头看看他,就又转过身子,盯住江面上的船,徐小郎跟着伸头看了看:“你的主人在这些船上?”大白轻轻甩甩尾巴尖儿,徐礼说过便又搁下,还拿了笔画春江图。 大白跟了蓉姐儿也时常看她作画,她画的不过是些花花草草,似这样泼墨山水却不曾见过,大白歪了头,看着徐礼起笔运腕,把爪子往墨汁里一沾,“啪”一声印在纸面一朵墨梅花儿。 印完了歪头看看徐小郎,见他乐呵呵的笑,半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大白又是一爪子,一爪接一爪把这幅画了一半的春江图,印的全是墨梅花,蓉姐儿常跟它 这样玩,大白满意了,把身子圈起来,黑爪子送到嘴边舔了起来。 徐小郎看看时辰到了,拿了这幅墨梅平铺在饭桌上,关门上锁怕大白跑了出来,自家去讨回文章跟同窗们到得船前。 山长夫子正对坐下棋,边上一个小童儿往细白泥的茶锅子下头添炭煮水,摆了两把紫沙壶,一排白瓷杯,等茶煮好撇去浮沫,一套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作下来,再两手捧了茶杯敬上。 两个战到酣处,接过杯来捏在手中,一手捏杯一手拈须,棋子久久不落,夫子不动,学生只好干站着,知道山长爱棋,一言也不敢发,垂手彼此看看,先还盯了棋盘,后头便被这满天江霞所引,只去看天上归鸟群群,江波滔滔了。 隔了一二丈远还有另一艘船只,是大船引了小船,挂了布幡是个商船模样,扫一眼正要转睛,定眼一看,那后头牵引着小船上,一块光斑耀得人眼花,再去瞧正是直直射到他们船上来的,照了桅杆,不时转着方向,像是在打讯号。 绿芽几回想把水银镜子从蓉姐儿手上夺下来,银叶守着舱门急得快哭:“我的姐儿,你便饶了咱们罢,这要是叫太太知道,哪有咱们几个好果子吃。” 蓉姐儿手执镜架左右摇晃,听见银叶的话动都不动:“你看着门,娘来了便告诉我一声,大白在那船上,总要叫人知道是咱们养的猫儿。” 她思想了两日,第一个想着的是叫水手们往那船喊号子,叫秀娘推了回来,再不肯理她,蓉姐儿晓得折腾下去大白就寻不回来了,实怕那船不靠岸,开了窗子举起水银镜,等太阳落到那头了,用这个法子跟他们通气。 “又不瞧见我,有甚好说,也不知谁拾了我的大白去,我都照了半个时辰了,太阳就要落山了,怎的还不回信。”蓉姐儿手臂酸抬不起来,眉头紧紧拧住:“莫不是个蠢蛋,或是不想理会,强留我的大白。” 蓉姐儿这样说指了甘露帮她摇镜子,站起来团团转,一会儿一个主意:“完了完了,打草惊蛇!”一嘴上说话,心里转的全是甚个智取生辰纲,三打祝家庄,想一个摇一回头,把手一袖:“甘露别举了,银叶,你点点,我有多少银子。” 蓉姐儿是个小富婆,可她身边现银却不多,全是铜板,再不就是金银锞子,点出来二十两,她还觉得不够,打开妆匣把首饰翻出来:“你说给二十两,那人该把大白还给我了吧。” 银叶咽咽唾沫:“哪里就要姐儿出银子了,老爷太太自会许了银两出去,姐 儿莫急,大白回得来。”这么跟着她转了三两天,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见蓉姐儿好容易坐定,端了汤过去:“姐儿喝碗银耳汤,好润润燥。” 那船上看着光斑没了,天色渐暗,山长叫人点了灯来照棋盘,等一局下毕,早已经星斗漫天,两个这才看见一甲板的学生,立得腿足发软,赶紧摆手叫他们回舱:“明儿,明儿再论文。” 学生们当面不敢嚎,进了船屋俱都倒在床上,徐小郎坐在床上脱了鞋才要往后倒,看着枕头上白团团一只猫,也不赶它,连枕头带猫都给挪到空床上去,大白从胳膊里抬头起来看看,徐小郎摸摸它的毛:“你的主人也在寻你呢,等到了口岸,便送你家去。” 下一个港口比上一个更大些,泊满了船只,学子们在船上呆了几日早就厌气了,约定去看看此处可有甚个名胜,再用些美食,才有人来叫邀徐礼,叩开门见他整着衣冠:“赶紧的,他们都走了,说是这儿有个庙前街,咱们去喝个茶吃个点心。” 徐礼告一声罪:“我今儿便不去了,带了它找找主人家。” 那人哈哈一笑:“你还真个上了心,怎的,那铃铛里头有纸条?哪家美貌小娘子勾了你去!”叫徐礼一拳头捶到肩上,吃痛一声:“好好,你去你去,我给你带一份回来。” 王家的船刚刚靠岸,蓉姐儿才闹着要王四郎出去寻那艘船,徐礼就抱了猫在船下等着了,他们轻船不装货,张起帆来越行越快,哪似王家一船货吃水重,开船早却到得晚。 下边水手通报上来,哪个不晓得走失一只白猫,谁也不成想隔了一个港口还能再寻回来,见那少年郎抱了猫儿,一路把他引到王四郎跟前。 蓉姐儿一听有人抱了白猫来,喜的跳了脚就要出去,叫王四郎瞪一眼:“往后头去,我叫人把猫送给你。” 蓉姐儿哪里肯,就隔一道板躲在门后头,徐小郎进门来先是行礼,他是进了学的童生,王四郎不敢受他全礼,躲掉一半,客客气气说了会子话,里头蓉姐儿急得跟猫爪子挠了心肝似的,直拿指甲刮船板。 王四郎咳嗽一声,里头静了下来,他端详一会便问:“敢问可是姓吴?”他们曾经在江州见过面,隔得久了,十二三岁又怎好同十五六岁相比,徐小郎早就变了一付模样,吃他一问笑着摇头:“舅家姓吴,金陵人士,怕是识得我舅舅。” 相通了姓名王四郎一拍大腿:“原是吴家的表少爷,我同你舅舅你表哥俱都相熟,这回去金陵还是赖他给赁的 房子。”又把原来那些故事一说,徐小郎才恍然,看看还赖在他怀里睡觉的大白道:“这原是蓉姐儿的猫。” 一句刚说完,王四郎眉头微拧,徐小郎知道自家失口,赶紧起来作揖赔罪:“一时失言,还记着她没这桌腿高,不曾想着年纪长了,得罪得罪。” 王四郎这才笑笑:“原是有通家之好的。”揭过了不提,定要留了他吃饭用茶,急叫小厮去寻大酒楼要一桌席面上船来,知道徐小郎是跟了山长同窗出来游学的,又问名了书院,叹一声:“我那儿子,若是也能进得这学,便是我家门幸事。” “令郎可开了蒙?我倒识得几个先生,俱是上门坐馆的。”徐小郎话音才落,就听见隔了门板像还有只猫儿在似的,刺刺拉拉声音不断。 “我那儿子走路还没学会,却也要请人留意,好先生再不好寻呢。”王四郎又是一声咳嗽,这回却没效用了,他越咳,里头挠墙的声音就越响。 大白还不醒,团着睡得舒服,蓉姐儿急急一声:“大白!” 王四郎再咳嗽也露了馅,徐小郎只作没听着,大白却听见了,抖抖耳朵喵一声,从徐小郎的膝头跳下来,熟门熟路的往门后面钻去,喵呜喵呜娇声不断。 蓉姐儿抱了大白回舱房,急急先奔到秀娘房里:“娘!大白回来啦!”她什么也不顾,只把大白翻过来倒过去抱着亲昵,还是银叶把事儿说给秀娘听。 “竟是他家,倒有缘分呢,真个是何处山水不相逢了,本就谢谢他舅舅的,赶紧叫席面去,留他用饭才好。”秀娘原就听过王四郎说过配蓉姐儿这样的话,又觉着两家确是有缘份的很,只这年纪差得大些,她吩咐完了便问女儿:“你瞧见那人不曾?” 蓉姐儿捏了大白爪子上的肉垫,头也不抬:“见着了,他穿着缁衣。” 大白好几日没见着茂哥儿了,翻身爬起来跳到茂哥儿面前,伸了舌头舔他的手,茂哥儿坐住了一抱搂住大白,胖娃儿抱个胖猫,蓉姐儿笑嘻嘻的逗着弟弟说话:“大白回家了,你高兴罢。” “谁问你穿个甚,人长得什么模样,总有几年不见,变了模样吧。”秀娘见她浑不在意,有意引她的话出来,蓉姐儿这才抬了头:“变样,变甚样,难道还多长个眼睛呀,唔,就跟戏台子上的状元郎差不离,白生生的脸,也没长胡子。” 那便是很俊了,秀娘抿了嘴儿一笑,再问一句:“那便是生得很俊了?” “哪里俊?娘娘们们的 就是俊了?”蓉姐儿斜眼看看秀娘,这话一说赶紧捂嘴,秀娘脸一沉:“你成天说的这是甚个话,把那墨刻本子全拿出来,再说,看我打不打你!” ☆、第103章 蓉姐直心思无邪徐郎夜读圣贤姐书 秀娘带了杏叶桃枝几个把蓉姐儿藏在柜子里的墨刻本子全搜罗出来,蓉姐儿耷拉了脑袋挨窗边站着,秀娘不成想竟有这么厚一叠,全是薄薄的一册,翻了封面一瞧都是水浒,气得就差拍桌:“你看看你,哪还像样!” 这事秀娘也不能全怪到女儿身上,根由还在沈老爷,惯会纵了她,还带蓉姐儿去书肆里听书,可这话秀娘不便在女儿面前说,只指了她:“再叫我听见你嘴里头说这些个浑话,告诉你爹!” 蓉姐儿动动眉毛,告诉王四郎她倒真不怕,听见亲娘说出这话来知道她实在气得很了,赶紧低眉顺眼,怀里还抱了大白呢,垂了头,老老实实的道:“下回再不敢了,叫娘听见,就罚我打手心!” 在李家那个老翰林,确是有一方戒尺的,只摆着作样子,从来也没动过,本来就是教些个小娘子,真个打坏了,父母还不来指着鼻子骂,识得些诗书便罢了。 秀娘听见她这样说冷哼一声:“再不知道规矩,就请个嬷嬷回来,看你还敢作怪。”蓉姐儿团起手来连连作揖:“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娘饶我罢。” 秀娘这才罢了,还盯住银叶:“再瞧见姐儿看闲书,不来告诉我的,全都革月钱!”蓉姐儿一路送秀娘到了门边,这才想起今儿夜里吃席面:“娘,我想吃汤米粉。” 窗户洞上沿着河叫卖米粉的声音飘了进来,一个说自家拿猪骨头浇的汤头,一个说拿新鲜活鱼作的底料,还有片了烤鸡烧鸭脯子配的,二十文一海碗,跟江州物价差不离,蓉姐儿低头听训,耳朵却伸到窗户外头去了。 “那有甚个好吃,你爹叫了席面的,明儿再给你买汤米粉。”秀娘自家也做过推车的买卖,倒不觉得这些个东西脏,蓉姐儿也比寻常闺秀耐得住摔打,见女儿缠上来要,应了:“买了一碗尝个鲜便罢了,夜里还吃席面呢。” 银叶摸出三十个钱叫婆子下船买碗汤粉回来:“姐儿要吃鸭子汤底的,那个凉血不易发,你捡一个干净的摊子,用咱们自己带的碗,拎了食盒子去,再给加一碟子肉脯。” 婆子跑了一这趟,自家倒好得个三五文的,腿儿一伸便往港口去了,外头酒楼里的也送了吃食来,为着是船上,还差了个小伙计跟着,怕把银器弄丢了。 王四郎叫的是八两银子的上等席面,光是点心就有七八样,纯蜜盖柿子、糖霜桃条脯、鸭油瓜仁儿松饼、芝麻象眼饼、蜜浸炸绦环,再配上玫瑰松子糖,咸切樱桃,金丝橄榄,八样小碟才上来,徐小郎便吃 这餐费用颇奢,连连道谢。 王四郎摆摆手:“一向得你舅舅照拂的,有缘碰上了你再不作个好东道,还当我是个寡义的人,岂不叫人戳了脊梁骨,你且坐定了吃着喝着,我再叫一桌子,送到你船上,算是谢师。” “这怎么使得,不敢再劳动了。”徐小郎要站起来,王四郎赶紧拦了:“你只说我是你世叔本家便是,遇着了送一桌子席面也是全了礼。” 再推也无用了,席面已经送上了船,一位山长,四五个夫子已经烫起了酒,金陵本就是富庶地,栖霞书院又多是官家子,这样的孝敬与他们实属平常物,坐下大啖也无甚推拒的,就是各个舱房的学生,也都有一屉儿鸭肉三鲜的煎包当点心用。 还有两坛子上好的松花松叶浸酒,王四郎特意差了小厮,同店家说了是大儒要用,叫他们捡干净风雅的上,因着临江还备下些江鲜,席上还有两尾鲥鱼,是拿红油浸着蒸出来的,用青花白底的大瓷盆子盛出来,片成窄块又鲜又嫩,不用佐料就鲜得入味。 吃这一顿好酒席,等了了,小厮又送了一大海碗的汤米粉来,王四郎一奇:“这也是席里的?”那小厮赔了笑:“原是姐儿说给老爷垫肚皮的,怕老爷吃不痛快。” 王四郎“哈哈”一笑,也不把徐小郎当作外人:“还是女儿知道我,这些个酒席,吃着是甘美,过不得一时三刻就又饥了,不顶饱。”说着把一海碗的汤米粉分作两碗。 徐小郎看着斯文,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席上少动筷子,看见汤粉也笑:“深夜读书也要吃个夜点心,这个却当,管饱。” 两人分食一碗汤米粉,原来席上不曾说的话,就着这碗米粉也都说了,王四郎还问起徐小郎的本家来,徐小郎浅浅一笑:“家父年前才讨了继母过门,我跟了山家出门,还未拜见过。” 王四郎听见戳了人痛脚,也不再开口,见着他对吴家很有情谊的样子,说些吴少爷的事,说的徐小郎面上带笑:“表哥便是这个性子,闻得秋日放得长假好回来一趟的。” 王四郎眼仁儿一亮,吴家这些个,徐小郎是个读书人,吴老爷又是积年的大富,只有吴少爷颇说的来:“等他家来,倒要请他吃酒。” 直说的月上中天了,才差了人把徐小郎送回去,那边也等着他呢,俱是同窗,啃着鸭肉三鲜的煎包,问他:“你怎的送猫儿碰上你世叔了,可见着那小娘子没有。” 不是小娘子养活的猫儿,脖子里的金铃铛怎的还雕花 ,徐礼把手一摆:“再有通家之好也是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我哪能见着。”说着就笑,隔了门板的那一阵阵猫挠似的动静,他全听着了,想想那个小圆满团子也不知现下生的甚个模样儿了,倒是性子一点没变。 一笑就想起她软绵绵的身子,小眉子小眼短手短腿说起话来却一付老成模样,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想要掩饰过去,那个打趣的人一眼就瞧了出来:“赶情还真有姻缘在时里头。” 叫徐小郎板了脸推出去:“那是叔伯家的女儿,怎好随便说嘴,倒不是读书人是长舌妇了。”把他身子一板推了去关上门,洗漱过了才躺倒在床上。 这些个同窗说起这话也是有因由的,哪个不知他还没定亲,院里俱是官家子,一个个早七早八就开始相看,家里大人出面给定下对家来,便只有他,该相看的时候逢了母丧,一守便是三年,好容易除了服了,那边又新进门一个继母,那继母的年纪比他也大不了多。 家里这才送他出来读书,避过了继母进门,排在前头的哥哥们,哪一个也没有进过书院,全是拜到大儒门下,做亲传弟子的。 可书院也有书院的好处,虽由年纪不同,却都是经年苦读,在家却没有这样志同道合的人,待得回去便是县考,读了这许多年的书,盼得便是这个时候,同窗除他再没有童生了。 正逢三年一次的岁考,那头了秀才名号的也在彻夜攻读,先把秀才名头守住了,才能往上应举,徐小郎的伯父是布政使,正管着这个,人人俱都羡慕他,只徐小郎自个儿知道,他这回再没劳两个伯父动笔,只主了夫子写荐信应考。 每每说起亲事来,别个都急了,只他不急,等这趟回去,也不知后院里那两个又闹成什么模样,继母听闻是大家子里出来的,不知是否同娘一样好性儿,他盯着床帐叹过一回,转了身子对了墙,隔了木板听见对面的床吱吱呀呀的,不由红了脸。 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又都颇知人事,不然也不会动不动便拿小娘子打趣人,既知道些了,手上功夫怎么会少,隔得二三日便要闹这样一回。 船板薄薄一层,哪里遮得住这些个动静,徐礼听了半刻见还不歇,自家身上反倒热起来,他自来身边连个丫头也无,这事虽则听到一些,又换是学中有人看那些个话本里头提及三两句,哪里如那已经通了人事的,间壁那个家中已经有了通房,呼呼哧哧叫得人耳热。 徐礼坐起身来点亮油灯,披了薄袄推开窗户,叫清风吹掉燥 意,脸上羞惭,翻开书来,读上两句,直点灯到三更,间隔的动静才没了。 徐小郎这里对着清风明月,蓉姐儿那里也正抱着大白看月亮,傍晚叫人烧了些热水,把大白整个身子泡进盆里,大白的两只爪子搭住盆边,任蓉姐儿用皂豆给它搓毛,绿芽站在旁边一直都没插进手来:“姐儿,我来罢。” “你看大白多舒服,它在外头也没吃苦头。”说着又给它洗起毛来,拿大毛巾抱起来挤掉身上的水,大白站起来抖抖毛,再给它扑上蚤子粉,这个澡才算是洗澡好了,蓉姐儿抱着它拿梳子给它理毛:“大白,你再不计跑了,再跑了找不回来怎么办。” 大白喵呜一声,似是在应蓉姐儿的话,蓉姐儿抱了香喷喷的大白蹭一蹭,这才想起来:“还没谢谢他呢。”等玉娘跟她说了,她才想直来是原来见过的哥哥,还奇怪呢,觉得他长得不同了。 玉娘掩了嘴就笑:“你还知道美丑了,你喜欢那胳膊上雕青纹九龙花绣的的大汉呀。” 蓉姐儿摆摆手:“那是燕青,我不爱,我爱武二郎呀!” 几个丫头俱都笑她,玉娘刮了脸皮:“多大点子的人儿就知道爱不爱的,怪道你娘要把那墨刻本子都收了,性子越养越野,改明儿把你许给天桥上玩杂耍的。” 蓉姐儿鼓鼓嘴儿,玉娘又道:“等你大着些,才知道哪个是俊哪个是丑呢。”说着给她关上窗门,吹灯叫她睡觉。 蓉姐儿哪里睡得着,她自寻回了大白抱在手里一刻也不放,赶了绿芽银叶几个出去不许守夜,悄没声儿开了窗子,叫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抱大白抱在胸口,看看天上的月亮,念上两句诗。 大白也盯了星星瞧,两只爪子搭住窗框,外头萤火点点,它伸一爪子去捣,蓉姐儿怕它再丢,给它换个大铜铃铛,这么一动声儿就远远传出去。 对船看书的的徐小郎也开了窗儿,听见铃声,探身出去张望,蓉姐儿熄了灯,他那儿却是亮着的,黑夜里这一点灯火甚是分明,蓉姐儿躲在半扇窗扉后头仔仔细细看他一回,挠挠叫大白蹭的发痒的面颊:“俊倒是俊呢,像花荣,不似武二郎。” ☆、第104章 水耗子徐坏人清白徐小郎得见蓉姐 “咱们船上,夜里再添两个巡夜的。”王四郎带着一身寒气水露进了舱门,茂哥儿睡着了,捏着手指头塞在嘴里吮,秀娘正帮他拿出来,看见丈夫说得急问:“怎的了?前头丢东西了?” 港口渡头货船多,三教九流人多口杂,前边官船挂了旗帜好独占一块地儿停泊,后头跟的那些民船便没恁般好事,夜里常要叫人巡船,载的都是货物,叫人趁夜摸了去套上油布扔到水底,等船走了,再下水捞出来发卖。 干这行当的还有个浑名叫水耗子,他们也自有眼线,港口卖吃食的,拎了花篮儿卖珠子的,瞧着普通平常,说不得便是水耗子的家人,专看哪一船上有钱有货。 王四郎夜夜这样晚回舱,便是亲跟了水手船员家丁一道巡船,今儿叫进来一桌席面,想来是露了富,叫人盯住了,夜里就有那扒了船舷往上爬的。 王四郎经过水匪一事,待这个最是上心,便是到了港口也不曾松懈,失了货是小,叫人偷偷藏到船上,经过峡口里应外合劫了船去岂不糟糕。 差了一点儿没逮着那贼人,还是叫他割掉绳子跳进水里逃走了,王四郎在货船上巡了两回,又加派了人手到小船上来了。 “货倒是没丢,也没伤着他,这些子人怕的就是挟仇报复,也不是没那些受了伤,夜里回来烧船的。”王四郎脱了外袍,喝了一碗热汤,摸摸肚皮又觉得饿了,也不叫人再去烧灶,捡了两块细糕饼吃。 秀娘听了直念佛:“原咱们出船也不曾碰见,怎的这回事儿这样多。”上一个港口也是碰上夜里巡船闹得的人睡不着的,不意这处也有。 “不知,怕是哪个地方旱了涝了,年景不好才有人出来干这勾当。”王四郎吹吹杯里的茶:“哪个房里都不能单留了人,把窗门俱都锁起来,咱们还要泊上两日再走,出得一批货,别叫人再摸上来。” 第二日玉娘便搬到蓉姐儿房里,几个丫头也都挤在一处,各各空屋都锁上,还拿封条封好,王四郎差人带了名帖通报各船,幸而前头一只官船上带有兵丁,那家既也在港口,便派了人往衙门去,港口巡逻的兵士也多起来。 王四郎出了一百斤茶叶,又收了些时鲜货物,这回俱没买百合之类不易存的,倒在水集市上跟对船收了些黄米红豆大枣来,以货换货,用茶叶换了南北货,到下一个港口再跟别个货,出来只一样,到得金陵便有百样杂货了。 蓉姐儿一听黄米,馋着想吃黄米凉糕来,磨着玉娘给她做,玉娘 哪里吃她这样歪缠,捏捏鼻头:“磨人精,你怎么不去磨你娘。” 蓉姐儿吐吐舌头:“好玉娘,墨刻本子叫收了,闲得发慌,我跟你一处,一起做嘛。”玉娘无法,只得到灶下收拾了干净黄米江米出来,又捡了葡萄仁,把大红枣儿递给蓉姐儿切成片。 收来的红枣肉厚甘甜,统共要了一大碗来,玉娘一个不留神,叫蓉姐儿啃了两个,玉娘啧了一声:“你也不必吃糕了,等这米熟了,拌在一处啃便是了。” 蓉姐儿噘噘嘴,又飞快的抓了一把葡萄仁,玉娘见着米煮好了,赶紧点上酸浆,把煮熟江米铺在底下,中间夹着厚厚一层果料,再铺上黄米,拿刀一切又黄又白,中间还夹了一层红枣,盛在盆中煞是好看,切出来的凉糕粘乎乎,蓉姐儿等不及它凉透,捧了一碗在手里,拿勺子舀了吃。 叫玉娘拍了手:“这个要湃过了才是凉糕呢,赶紧吐出来别叫烫着了,热豆腐烫煞养媳妇,若是你阿婆在,看打不打你,馋猫儿样儿。” 蓉姐儿嘴里呼着气儿吹糕,冲玉娘吐吐舌头,等糕放在碗里湃过冰水,往秀娘屋里送了一碟子,秀娘看见了就抿嘴笑:“这猴儿又缠你了,你就不该依了她,每日家作怪,也不知嫁了人要怎办。” 玉娘刚要笑,王四郎从外头进来了,玉娘赶紧避了出去,王四郎坐下拿勺舀了一口,一面吃一面说:“这还不容易,寻个没娘的人嫁过去就当家,再好不过。” “成日胡说!哪个没娘的能有好子弟,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秀娘才刚说完就觉失言,捂了嘴儿笑起来:“原是叫我夸你,成成成,你是个好的,外头还有恁般好的人不成。” 王四郎也不在意,又往嘴里扒上两块:“可还有做好的?给徐家小郎君送上些个。”干干净净盛在食盒里头,差了小厮给送到对船上去。 回来那凉糕竟没送出去,小厮回说:“老爷,那头闹起来了。” 王四郎皱皱眉:“为了甚事闹?”见他不知啧了一声,若是算盘定把前情后因打听的清清楚楚,再没个比他机灵的了,甩甩袖子:“再去打听。” 这回回来事儿就顺了,原也是一家子商船,昨儿夜里船上爬上去个人,坏了那家姐儿的身子,告诉那家姐儿,他是栖霞书院的学子,问了那姐儿的名,说定了要去家里提亲。 不等天亮人又爬下了船,那姐儿起来收拾,叫养娘觉了出来,那姑娘还想瞒人,婆子哪里敢瞒下这欺天的大事,往上一报,那家 的太太一看女儿叫人坏了,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姑娘见事儿闹了出来,捏了绳子就要上吊,她原也不肯的,可女人哪里抵得过男人的力道,叫那人捂了嘴,头一回是强的,不甚得趣,那人便把自儿是秀才的事说了,连哄带骗,说是在船上远远见着一面再放不下,眉头心上两句诗儿一念,半推半就的,又成了一回事。 那姑娘的父亲怎么肯干休,也顾不得羞耻不羞耻了,急问女儿那人的姓甚名谁家在何方,那姐儿竟一问三不知,只晓得伏在枕上落泪。 客商便带了船上十多个家丁水手,拿了棍棒往栖霞书院的船上去了,定要山长交出人来,两下里正闹得不可开交,王四郎一听恐怕伤了徐小郎,若叫吴老爷知道他就在近旁却不照拂反而不美,赶紧带了人去。 实则这事还真没甚个好论道的,左不过是这家的姐儿受了骗,哪里来的什么秀才,不过是个见了香肉就往上钻的鬣狗,假托了秀才的名气,哄骗了那立志不竖的女儿家,就是真把个人寻出来了,也只算是通奸。 王四郎一听便只是昨夜里寻不见的那个水耗子,岸上是巡兵,船上又灯火通明,他是见着个开了的窗户就往里头钻,见是个小娘子,拿话哄上一回,在那温柔乡里舒舒服服睡了一夜,到将要天亮没人再巡他了,开了窗子爬出去。 不管哪一样儿,这姑娘的名节已是毁了,她父母只盼着真能寻出这个人来,把她娶回去便罢,若寻不出这个人来,只好在路上寻个人嫁了,陪了妆奁,从此远了父母,过三五年才能回本家去。 一院山长贺济昌,能做上山长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这盆污水浇上头怎么肯认,问明了昨儿查夜没有偷跑出去的,再不肯叫人去搜,那客商听他说了一堆君子之道,夜来阋墙之事绝不会做,气得火冒头顶心,眼看着要打起来,有那好事的便问:“是用强还是相悦?” “若是用强怎么不见叫喊,若是相悦怎不互通姓名,明舱之中做下暗事,再叫咱们一船人担了污名,清者自清,便去见官又有哪个怵你。”再一看正是站在学子堆里的徐小郎君,他说得这话,边上几个俱都附合。 那客商脸见惭色,可这女儿的事又不能不管,叫他捏了鼻子认下却再不能够,一径去报官,山长差了夫子跟了去,那夫子也是人功名的,见了官员还不必跪,客商只认是官官相互,还是那知道情状的师爷问一句:“既是个读书拿笔的,手上可有茧子?” 那家的姐儿吃这一问,恍然明白过 来,那人手上自然有茧子,却不是拿笔的几根手指头,两只手掌俱是厚茧,肩阔体粗哪里似个斯文人。 明白这一节,她翻出窗户便投了江,连身边的丫头也跟着跳了下去,原来那人说甚个铺床叠被的话,当着这姐儿的面说怕丫头泄了密,也把她给坏了。 又是一阵打捞,等捞了上来,人已经半凉,那家的太太才醒来就见了女儿寻死,哭得又晕死过去。索性心口尚暖,还存得一口气在,救过来便急急开了船,再不见了踪迹。 “也不知作的什么孽,竟碰上这样的事。”秀娘心有余悸,赶紧叫银叶绿芽两个丫头陪了蓉姐儿,夜里也不许她开窗户,从里头落了锁,外头想推开定有碰撞声,这点子声响,够她们叫人了。 这事儿越传越歪,有说就是秀才干的,还说那家的姐儿便是开了窗子念诗才有这一遭,还有说定是歹人干的,说不得就是水匪,见了颜色冒了读书人的名,哪个秀才有这个力道,能从船底爬上来。 众说纷纭,却就是没人谈那个姐儿往后怎么办,蓉姐儿当故事听完,抱了膝盖:“娘,她怎办?”秀娘叹一声:“还能怎办。”便拈了针不肯再说,现下瞧瞧,女儿家还是懂得少些才好,这家子的女儿便是叫那个戏文教坏了。 “还真当自个儿是杜丽娘了!”秀娘跟玉娘对坐了打算盘,蓉姐儿当了窗跟茂哥儿玩,玉娘还没接口,她倒转身道:“谁是杜丽娘?” 秀娘嗔她一眼:“不许问!” 蓉姐儿扁扁嘴巴,拿手指去点茂哥儿的脸:“叫姐姐,叫姐姐。”茂哥儿拿肥爪子抓住蓉姐儿的手,笑得口水顺了嘴角流下来,呵呵的傻笑。 “娘,弟弟太笨,怎的还不会说话。”蓉姐儿抱了茂哥儿,茂哥儿抱了大白,三个坐在床上,秀娘一眼扫过去就笑起来:“又胡说了,他才多大,再大些才会吐字呢。” 出这一桩事,栖霞书院的船再不久留了,徐小郎循礼过来拜别,王四郎叫包了一大匣子的吃食给他,还把自家带的备用药也包上一些:“这山长水远的,若有个头痛脑热,也能煎一帖来吃。” 徐小郎再三谢过,王四郎那回见他说话有理有据,又知道他到了金陵就要考秀才去的,又把东西加厚几分,还备了一件秋天穿的夹袄:“这是我浑家定要给的,说你孤身在外,船上风大水汽重,穿了这个好挡风寒。” 再谢了一回才出来,他正要下船,迎面碰上个小娘子,穿了一身缥绿的裙子,桃花红的 上衣,胸口挂了一把金锁,长眉入鬓双目碧清,脸盘白玉也似,嘴角弯弯,怀里还抱了只猫儿,正是大白,她走过去歪头打量他一眼,侧脸一笑,露出两颗老虎牙来,手指头点一点:“是你!” 她只说得这句,眼仁儿黑亮亮的,才要说话,后头的银叶一挡:“姐儿,太太等着呢。”蓉姐儿听见点点头,她到底大方,抱了大白捏了它的爪子,笑晏晏的冲着徐小郎挥一挥,大白喵呜一声,这才转身进了屋。 徐小郎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他还记着蓉姐儿是个圆团团的小女娃,头上扎了花苞苞,不意竟抽了条长得这样大了,脸也不知为何烧起来,咳嗽一声,转身下船去,进了船舱也不读书,坐卧不定。 过得片刻又觉得自家好笑,是个没长成的姐儿,过了这些时候长得大些又怎的,把脑子里这些个俱都甩了出去,拿出纸笔把策论又作一篇,听见间隔有人拿关雎取笑,搁了笔,打开窗户,那头船上一点动静也无,徐小郎失笑,才要合上窗儿,听见一声铃铛脆响,勾得他心上一动,赶紧持住,皱眉继续作策论。 ☆、第105章 王家初进金陵城蓉姐游第乐后花园 从春日里上的船,到了金陵已经是春暮了,算盘早早就在桃花渡口等着,两边的林子还开着晚桃花,一朵朵都是重瓣的,风一吹就是一阵阵桃花香味。 蓉姐儿叫银叶绿芽两个看紧了,围帽从头一直遮到脚,这是算盘等船停了送上来的,此地的小娘子再没有抛头露面的,便是衣饰叫人看了去也失理的很。 围帽上垂了厚厚一围纱,叫这纱遮了脸不说外头瞧不见人,连戴的人也只能瞧得见脚下的路,还不能行得快了,步子一急那纱就掀起角来,露了真容。 蓉姐儿下船这几步路,算是把学里曹夫子面前走路说话的样子学到了十分,两边托了她手的丫头也都戴了围帽,只遮住脸,遮了身子不好服侍主家。 算盘早早安排好了车轿,倒有三顶,秀娘蓉姐儿各坐了一顶,他就在最末那一顶边上站着,几个丫头俱都瞧瞧玉娘,玉娘走过去,算盘掀了轿帘,等她坐定了还说:“掀了帘子瞧见什么要的就说,我去办。” 几个丫头俱都痴痴笑起来,算盘原还脸红,为着这事儿宅子里人没个不知道的,反倒厚了脸皮,袖手吩咐轿夫起轿,走到蓉姐儿秀娘的轿子边,把一样的话又说一回,秀娘应了一声,没甚精神去看街景,蓉姐儿的兴头却足得很,她悄悄卷了轿帘的边角望出去,这地方比江州更是繁华。 金陵原是旧都城,到了先帝时才迁都出去,六朝金粉地,旧时王谢堂,积年富贵的旧勋族还只族居此地,少有往新都迁的。街市门楼俱不相同,酒楼脚店门市相对,绣幡酒旗鳞次栉比,一路雕红涂朱亭阙彩槛,人潮往来穿着各色衣裳也俱鲜妍。 蓉姐儿的眼睛一瞬都不瞬,看那担花儿的过去了,又有炸竹鹧鸪的,满担子都是油香,瞧着就勾人的馋虫,蒸得拳头大的馒头掀了蒸笼冒白烟,锅里煮的汤馄饨,铁盘上煎着鸭肉饺,柜台上挂了一溜的烧鸡肥鹅,还成切成凉碟的海参糟鱼,隔着街都能听见饭馆里头唱菜名儿。 “鹿肚酿江瑶一份!”跑堂的搭了白巾子往肩上一甩,拎个跟水盆子一般大的铜壶的茶博士往盖碗里头倒水,长长的壶嘴儿绕过肩去不多不少正好满一碗。 蓉姐儿眼睛都不够用了,行一步就有一步的景致,算盘见她掀了帘子不放下,走到轿边:“姐儿,这儿是朱雀街,再往前头是鸡呜寺,这一路过去可有热闹好瞧呢。” 日头将要落山,担了柴卖的樵夫,煮了香汤的脚店,还有那早早出摊的夜食担子,卖肉饭水饭,各色红肉的 脯子,糖粉点心,蓉姐儿看着都饿,算盘笑一笑:“咱家就住这一片儿,姐儿想吃往后打发了人来买便是,家里已经备好饭食了。” 一路回去倒不觉着远,开了正门轿夫把轿子直接抬进了二门夹道里,等杏叶几个扶了秀娘蓉姐儿下了轿,蓉姐儿急急摘了帽儿:“气闷死个人。” 嘴里低低嘟嘟一句,还不敢叫秀娘听见,抬头一看见樑上巢了个燕巢,雏燕从里头伸出嫩黄的小嘴儿,母燕子飞回来扒了巢沿边儿给它们喂食,一下子就笑开了:“娘!有燕子!” 秀娘早早抱了茂哥儿进去,银叶也正等着,还有这许多箱笼要归置,绿芽一把拉住想往花院子里去的蓉姐儿:“姐儿赶紧用饭罢,才还说饿呢,天将要黑的,哪儿瞧得分明,等明儿请了小王管事带姐儿游园。” 蓉姐儿这才依了,进了堂屋,算盘正等着:“饭摆在芍药园里头,还有好些个花开着,点了石灯,开了窗子看得分明,姐儿不急这一时。” 茂哥儿早早就累的睡了,他在船上精神得很,在轿子里坐了还要去扒门帘,可才颠了几下,就打起瞌睡来,没一会儿功夫就伏在秀娘肩上睡着了。 王四郎急步进来,往桌前一坐,见个满桌子的鸡鸭鱼肉,问一声:“这是去楼里叫的席面?”就自家用饭,实不必这么奢侈,何况他也不爱这一口,吃不饱。 “原主人走时把宅子里的旧人都留下了,我捡那得力的留了一些,这却是厨房做的,红案白案还有点心案,老爷太太吃着,合口的便留下,不合适的就打发了出去。”算盘打理过一回江州的宅院,也算经过手了,这番还是把花园里的花匠俱都留下了。 这园子买来虽折了价,养着却费银子的很。老花匠更熟花木性情,冒冒然换了反而不美,再有便是院里用的假山却是引的真水,疏通河道的也给留下来,院子里十多道门,守门巡夜的也挑那瞧着得力的留了,把那喝酒偷懒的借机俱都赶了出去,原来这宅子里的管事,叫算盘留下来当了二管事,这才把个偌大的宅院运转下来。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套交情给好处,叫着算盘帮留工的,算盘周旋一二,里头发发小财,透一透主家人是个甚样的性情,送上来的东西合意,也显得他会办事。 王四郎甫一坐下就见着中间摆了烫面条,走这一路他早就饿了,先盛出一碗面来,见还有烘的软饼,也拿了一个,夹了用酱烧成块的红烧肉切碎丁子,一气儿用了两付。 秀娘爱喝个汤水 ,金陵鸭子出名,炖的鸭汤里加了当归补气,还有片鸭脯子也捡了两块吃,拿烧双菇素浇头也吃了一碗汤面。 蓉姐儿却是吃口最精的,在李家还每日都用一顿午饭呢,桌上每样都尝了一点儿,点了几道喜欢的再添上几筷子,算盘一直在旁边立着,等他们吃毕,也晓得哪一个人可意了,撤下一桌子菜,几个下人分食了。 算盘领了主家往正院里去,还吩咐厨房给玉娘单做一道煮干丝,她最爱这个,那厨房里的还当玉娘就是小王管事的娘子,可着劲的巴结,现官不如现管,还现做了蒸糕团给她加餐。玉娘收又不是,不收又不是,只得给几个丫头分了。 算盘盯玉娘盯得紧,宅子里哪个不知,杏叶算是同她熟些,又是秀娘身边的丫头,便打趣一句:“王管事好细的心。” 玉娘脸上淡淡瞧不出欢喜来,进后院去往蓉姐儿的院子里,蓉姐儿住的正屋自然是装饰精巧,算盘还把玉娘住的那一家也重新装饰,绿磁胆瓶里头插了鲜桃花,还有一架穿衣镜,这俱是前头主人留下来,秀娘那儿一架,蓉姐房里一架,连上头的镜罩也都是新绣。 除开镜架,还有一套十二付的梳子抿子,妆匣子里还有时新堆纱花儿,小抽屉一拉开,一付赤金的耳坠子躺在里头,秀娘拿起来看一回掂一掂,捏在手心里叹一口气儿。 几个丫头两人一间耳房,院子两边靠墙两间厢房,一间防着人来住,一间明间用来给蓉姐儿绣花习字,她便不必跑到后头去了。 这样好房子在金陵这个地方只用了二千两办下来,实是意外之喜,王四郎把个问明了算盘没收下吴老爷退回来的银票,赞许的点点头,他正有拿这银票当人情的意思,若是收下了再送出去可不难做。 秀娘院里那间明间厢房只给了茂哥儿同养娘奶娘住,看看门墙往里走便是蓉姐儿的院子,她要出花园子就得往正院里走,秀娘还是头一回住这样的房子,倒奇一声:“原那些个戏文里头小姐公子,一个个都在后花院里头私定了终身,哪个还转给女儿在墙上开一道门不成?” “那些个原就是杜撰,甚个千金小姐,不过是寻了遮羞自抬身价的暗娼。赶紧的收拾了睡,明儿起来理理东西,我给吴家送拜帖去,看看花园里头有甚个景致好瞧的,请了人来赏园子。”王四郎实是累得很了,草草洗漱过便枕在床上,高床软卧很快就睡了过去,秀娘还怕茂哥儿择床,瞧见他睡得香甜,这才回屋解衣上床。 累得很了倒翻来翻去睡不安 稳,第二日只觉得觉不足头痛,蓉姐儿却是一清早就穿戴好了,丫头们理着她的箱笼,几个丫头跟得她时候不短,早就晓得喜好,连开口安排都不必,绕了大白给它安上窝。 到院子里石子甬道上来回踱步,看看天才亮,扒了镂花石的墙砖去看院子里头的景致,见薄雾还未散去,绿叶红花俱都带了露珠儿,伸手探过去在叶片上沾一点儿,刚伸了舌头想尝尝是个甚味儿,就叫玉娘一把抓住:“又淘气!”见她这孩子模样改不脱了,点点额头:“多早晚才懂事。” 给她整一整裙衫,带她带前头去用饭。如今院子开阔了,小院里就能架秋千,拿砖砌的水池子就在院子当中,梅花形的,里头养了活鱼,还有一大水缸的荷花。 院子一大,前头的事便不如在江州家中时那样明了,昨儿夜里茂哥儿哭一宿,怎么也不肯叫养娘带了睡,闹得秀娘王四郎一夜未睡。 只好又把他的东西挪到蓉姐儿院子里头,还叫玉娘带了茂哥儿跟奶娘睡一间屋子,原是算盘想叫玉娘松快些,夜里带了孩儿累得很,不成想茂哥儿大虽大了,只有比过去更认人的,再不肯离了熟人身边。 王四郎失了精神往外头去走货的时候还打哈欠,拿手抹一抹脸,背了手往外头去了,蓉姐儿惦记着要逛花园子,秀娘这里却忙得不可开交,几个丫头俱不得闲,她瞅准了无人理会她,趁着秀娘在忙道一声:“娘,我去外头看看。” 秀娘应了一声,蓉姐儿招招手,把大白引过来一道出去了。 花园开了两道门,一道是进正门前夹道边,方便迎客进来,再有便是正院墙边开的一道门,蓉姐儿拿手摸摸芭蕉叶形的洞门,身子一转绕到了回廊上,抱起大白往园子里去。 园里多种芍药,碗大的花挂在枝头,蓉姐儿站定了看看,也不伸手去摘,在泺水小院里潘氏沿了街边种了一路花,怕蓉姨儿妍姐儿去掐,一向同她们说,摘了花儿的小娘子,越大越丑。 再绕过去就是卷棚,葡萄架,蓉姐儿一路走一看瞧,下人俱在堂前等着见过主家,园子里静悄悄的半点人声也无,只有燕子“啾啾”鸣叫,隔了水面还看见鱼儿仰头吐泡,水面上泛着一圈圈的涟漪。 蓉姐儿一路走一路哼曲儿,看看无人,还爬到假山上去,立在那上头环顾一圈,大白乖乖伏在石头上不动,蓉姐儿也不得露湿裙角,往石青磁的凉墩上一坐,手里摘一段柳枝儿,坐着看起景来。 等秀娘寻她寻不着了,赶紧差人 往园子里去寻,怕她头回进去迷了眼儿,寻不着回来的路,原先在这院中的下人急赶了去寻,银叶绿芽两个跟在后头,绿芽道:“赶紧往那有山洞的地方找找,姐儿定在那儿呢。” 假山洞里黑乎乎的不透光,若是别家姐儿哪个敢往里头钻,偏蓉姐儿不同,钻山洞子爬假山亭子她最喜欢,江州那个小亭儿,日常便是她呆的地方,开了扇画画也好,写大字也好,一年倒有三季在里头消遣。 银叶见这花园子这样大,扯扯绿芽的袖子:“这回可好,原只有一个亭子要找的,如今这亭亭台台,找哪一年去。” 两个正说着话,只听一声:“银叶!”抬头却又看不着人,那原管着院子的丫头把银叶绿芽带前两步,转个身,从框窗里望出去,蓉姐儿站立在假山上招手呢,大白在一旁甩尾巴。 “我的佛爷,姐儿你可立住了,别动!”这话才说完,蓉姐儿已经不见了,从那山洞当中的石梯子爬了下来,她们还没走过去,她就绕过坐轩跳到面前来了,还笑盈盈的:“嘻,这儿真好。” ☆、第106章 拜继母徐郎思避暖新宅花园再遇 王家新置的宅院说是到底七层,实则一个大花园子就占了三层,除下还有库房下人房,真正的院落不过四间,这也尽够蓉姐儿一家子住了。 造院子原就讲究的四时皆有景致,暮春时节,桃李凋落荷钱未大,紫藤也不是花期最盛的时候,叫雨水一打梗叶儿透着黄。芍药却正当时节,一朵朵开得碗口大,宅院旧主单隔了好一块地方作芍药圃,有楼有亭,只为赏这一院子芍药。 吴家接了帖子,一看是王家请了过去暖房的,吴夫人笑一笑递给儿媳妇:“原老爷说这家子富贵指日可待,不成想着爬得倒快,从江州又折腾到了金陵城来了。” 京都居大不易,金陵虽是旧都城了,百年来的气象却还未变,赁了房子住下容易,真个进了圈子却是难得,吴老爷接了王四郎的信答应了给寻摸房子,两家的关系便又近了一层,如今既是举家迁来了,请过去暖房也是常理。 若不递了帖子倒是不懂道理了,吴夫人嘱咐儿媳妇挑几样礼带过去,她特特加了一声:“说是路上还照管了礼哥儿,把礼加的厚些。” 徐小郎早早就回了金陵,倒比王家的商船更快,山长因出了那样事,后头的口岸也不叫学生下得船去,只备齐了米面粮油,便即刻开船,一路再无别事,顺顺当当的回了金陵。 他自是先回了家中,拜见过父亲继母,因着被上司写信送到了亲爹面前告状,徐三老爷被撸了差事,日日只要家中吟诗作对,若不然便出得门去,寻那原先旧友,玄武湖泛舟联句,秦淮河赏月描花,写得些酸文醉词的,少有着家的时候。 徐老太太还是疼爱小儿子,想想两个儿子都在外任作官,便是孙辈儿也在外头谋前程,却单单只有徐三老爷这一家子,儿子守孝不能考秀才,亲爹又被拘在家中不得外出做官,每每徐老太爷要说些甚,都叫她挡了回来。 悄悄拿了私房银子贴补,还到处说合给儿子相定了一门亲事,徐家几代在朝的,徐大老爷又是布政使,那些相当的人家不肯当填房,再往下寻摸哪里还有不肯的。 徐三老爷三十出头四十未足,歇在家中也只说为着妻子过世,心中哀伤之故,媒婆嘴便是一尺水都要吹出十丈浪来,更别提徐家是真个花团锦簇了,便是继弦,前头又有了一个嫡子,也有不少人家肯嫁进门的。 最后给徐三老爷定了个从六品宣德郎家的女儿,徐老太太晓得儿子原先儿媳妇不睦,为着便是她商户出身,嫌她不识诗书。 徐老太太也怪吴氏收拢不住丈夫的心,把好好的爷们往外头推,这才莺莺燕燕的招回家这么些,宣德郎是文职,这家子的女儿多少该染些书香墨香的,好叫他收了心,别一门心思的往秦淮河上跑。 定继妻,吴家也是点了头的,宣德郎是从六品不错,却是散官,只有职位没有实权的,无权自然无钱,这样出身的姑娘进了门,怎么也别想拿捏前头正室生的儿子,退一万步,只要吴老爷不倒,徐礼的婚事徐家便不能不通声气就这么定下。 只吴家想等徐礼出了孝再办亲事,可徐老太太哪里肯,儿子在她眼里房里人再多也是个鳏夫,哪有老子让儿子的道理,急等着徐三老爷出妻孝便把事情给办了。 吴家没得办法,总算定的人还可意,两边都退一步,亲事很快就成了,换帖采纳定礼,徐家原没想着叫徐小郎出门去,是他自个儿求了大伯,说身上有孝,拿上诗文得了山长首肯,才进得书院。 这回回去,拜见继母这一节却是避无可避了,他还穿着一身学院缁衣,束发整冠,里头徐三老爷跟继室张氏一道坐在堂前,徐礼进了门便下拜,嘴里称见过父亲母亲。 张氏只闻其人未见其人,晓得前头有个儿子在,也知道已经读书进了学,这场便要考秀才的,她在后院里头脚跟还未立稳,自然温柔和善,细声细语的请他起来:“在外头可吃了不少苦头罢,都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往后你高中了,给你娘讨个诰封来,她也安慰。” 这几句话不独徐小郎听着顺耳,徐三老爷也觉着这个妻子会说话,拈了胡子点点头:“你这文章作得如何了?” 接下来便是爷俩的事,张氏退出去,就持了继母的身份,往徐礼的屋子里分派活计,见他院里只有一个老仆四个小厮,连看门的也都是老婆子。 她为着避嫌一向不曾往这个继子院里头来,如今一见倒叹前头那个吴氏是个心思明白的,看看丈夫屋子里那个些,便不能叫儿子也耽误在美色上头。 把吴氏气死的樊娘到底没能进徐家门,不仅没能进门,连金陵城都不曾进得,她于徐三老爷也不是什么刚得的新鲜可意人儿,不叫纳进来,便又丢到脑后去,一门心思只宠爱从江州带回来的新妾赵仙仙。 张氏进了门头三日他还是在正院里头过的,等三日一过,便一头扎进了赵仙仙房中,前人栽树后人摘果,那个樊娘后头没了进项,只得重张艳帜,可她年岁老大,哪里还能得着青眼,身份掉到那三流中去。 两个女人正斗法,张氏还是胜了一成,赵仙仙是青楼出身,再捧上的天清倌人,那里头去走一遭在徐老太太的眼里也跟蝼蚁没有两样,进是进了门,可从来只当没有这个人,通房丫头还有二两月例银子,她连这二两的定例也没有,徐三老爷也不是个有定性的,等宠爱没了,还不如粗使丫头。 赵仙仙也同樊娘想的一样,想着怀上身子,不论生个哥儿还是姐儿,只要生养下来,她这姨娘的名份便坐定了。 徐礼院子里的下人俱是吴氏精心挑选的,张氏早早把正院过了一道手,要紧地方都换上了自己人,只徐礼这院子动不得,她见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打算伸这手去,只吩咐两句照顾好少爷,又点了几道吃食,看见他院里就有小厨房,笑一笑带了丫头出去了。 徐礼在家气闷得很,面上端着恭敬跟徐三老爷论了会子诗文,拱了手道:“表哥升了旗总,如今在卫所当职,我想着得空去舅舅家拜会。” 徐三老爷摆摆手:“他一个武夫又甚个好说道的,也罢,总该拜会你舅舅。”说着甩甩手,到了点儿,他该到外头去会友了,心里还想着原樊娘说的对,住宅子里琴瑟琵琶不如外宅子里弹拨方便,他这里一有响动,徐老太太就要差人来了。 徐礼送了父亲出门,抬起脸来,眉间眼梢都是冷意,转身回去就听黎叔说了继母来瞧过了,他皱皱眉头,看看宅院:“此也非久居之地了。” 继母瞧着不过比他上一二岁,十七八的年纪,他的院子又在后头,尽早避开这些事要紧,也不拆包袱,带了小厮去了舅家。 吴少爷还没家来,吴夫人看见礼哥儿笑得合不拢嘴,见他身后跟的小厮还背了书筐,手上拎着包袱,把脸一沉:“怎的,那个张氏还敢拿矫?” 徐礼赶紧摇头:“那倒不曾,只外甥在那儿住得不惯,想在舅姆这叨忧两日。”吴氏听见他这样说脸上才松了,又笑起来:“你便是长住我这儿又怎的了,赶紧的,摆下香汤叫哥儿洗漱。” 柳氏又跟着下去安排饭食,吴夫人拉了徐礼把这路上的见闻都分说一回,听见路上那桩事跟着叹一回:“好好一个姑娘就叫坏了,作孽,这人还不下地狱。” 等听见徐礼说遇上了王家人,王四郎请了饭茶,还送了一席谢师,吴夫人倒喜欢这家子会做人,又问:“这许多船,你怎么就碰见了他家。” 知道徐小郎捡着了大白,同柳氏两个互看一眼便笑,婆媳两个倒是说过些 讨了蓉姐儿来给徐小郎当媳妇的话,没成想竟能有这桩事在里头,若不是年纪差的大,王家又是个商户,家门亲算算得匹配了。 夜里便把这话告诉了丈夫,吴老爷听见哈哈一笑:“竟有这事儿,倒真个是缘份了,王四郎还写了认来问我怎么捐官儿,一个从九品还是谋得着的。”两个不过当谈笑,金陵好人家的姑娘这样多,哪里就单认了他家。 既是请一家过门去,正巧徐礼也在,便跟了一道去暖房,院子屋子俱是齐整的,男人们往正堂去,吴夫人跟柳氏两个便从夹道里直接坐轿进了花园子。 玩花楼里早早设下了点心桌,开了当院一整面的花,从楼上看那楼下的芍药花儿,彼此先是问侯一番,秀娘先谢过吴家帮着相看宅院,吴太太又再谢过王家在路上照看了外甥。 只一打眼儿,吴夫人就晓得王家今时又不同以往了,秀娘上身是大红遍地金罗袄,下身是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头上赤金的冠儿戴着,压发闹妆俱是时新花样,嵌的宝石珠子个个有指甲大,绣带两端俱了垂金禁步,腰上挂了玉项牌,端得的富家太太装扮了。 柳氏陪在婆婆身边,规规矩矩立着,等入了座,往楼下一瞧,端得好景致,她不由一叹:“此间设了几案,不必点香便好作画了。” 吴夫人一向知道这个儿媳妇是有些才情的,笑一笑道:“这常来常往的,往后便借了这院子作画又怎的了。” 柳氏自知失口,掩了嘴儿垂下头去,只捡桌上的鲜桃子抱在帕子里闻味儿,蓉姐儿却眨眨眼:“不单设了几案,在这儿再挂个吊床,外头还要起个秋千架子……” 话还没完呢,秀娘就扶着额头:“得了得了,我的祖宗,别折腾啦。”说着转头对吴夫人道:“我这个女儿哪里是姐儿,倒似是个猴儿,才来一日就钻到花园子里头,也不怕走迷了道。” 蓉姐儿低了头不说话,过后又是去扯柳氏的袖子:“咱们去院儿里摘花罢,我娘说要留花给客看,我一朵都没摘过呢。” 早早有丫头捧了竹剪子在后头立着,蓉姐儿还记得平五宴客的时候剪了花配在发间,这碗大的芍药花插在发间不知多好看,她一把浓云似的头发都梳了起来,首饰只戴了两三样儿,等的便是插花儿。 柳氏笑一笑,跟着蓉姐儿下得楼去,粉紫红黄各色芍药花开得眩人晴目,蓉姐儿只欲摘四朵,左看右看都拿不定主意,柳氏见了笑一笑:“王太太穿红袄绿金裙子,头上戴了别色俱压不住,还 是红的最好。” 蓉姐儿一听就明白了:“那吴夫人就要戴紫的,我戴的这艳粉的,姐姐戴的这一朵,我听人说了,这个叫凤羽落金池!” 柳氏原觉得蓉姐儿不似那大家子里来的姑娘规矩,不成想着同她一处竟有意思的很,笑一笑接过来簪在发间,又蓉姐儿也斜插在发上。 蓉姐儿吩咐了丫环送上去,领了柳氏逛花园:“后头还有卧云亭藏春坞呢,咱们划小船儿罢。”真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跟她一处都不必开口,她自个就有百般花样好玩乐。 柳氏赶紧推辞,若是相熟人家也就罢了,可只她们两个女眷,玩这个很有些闹,蓉姐儿失望的叹口气,脚尖蹭一蹭砖地上的青苔:“娘不许我一个人玩船儿。” 到底还是没划成,一路又往门边走,穿过芙蓉亭刚出了梅瓶月洞门,迎面就碰上了从正堂的后仪门穿出来往芍药圃走的一行四人。 徐小郎在最末一个,柳氏是儿媳妇,自然等公公丈夫过去才能行,蓉姐儿没有自己单个走的道理,一落后就又看见了徐礼。 当着那么些人,她只弯弯眼睛,徐小郎一向落落大方,这会子竟局促起来,两只手垂在袍边,目光不往她脸上打量,只看见挂在腰带上的绿底遍地金八条穗子的荷包,上头绣了一朵半开荷花。 ☆、第107章 放风筝柳氏知意画荷花徐郎情怯 徐礼干脆退到最末,等丫头都走到前头去了,他才抬起头来去看跟在柳氏身边的蓉姐儿,她身量未足,还没长成,脸上一笑喜气洋洋,看着便叫人把烦心事俱都抛却了。 隔着几步还能听见她跟柳氏说话的声音,银铃似的一串串,头一扁发间插的那朵粉霞芍药艳的似能滴下露来,衬得人面如玉,粉艳艳白团团的,也不知道抹了胭脂没有,嘴角倒似菱角,红润润咬一口透了汁。 徐礼一个激灵把目光收回来,觉得心上痒痒起来,咳嗽两声,急步跟上,柳氏转了头,看见是徐小郎在后头,停步问道:“表弟可是着了寒气,虽是夏初了,也要捂着些。”徐礼就要下场的,若是这时候得病可不得了,柳氏得了婆婆的吩咐,衣食住行样样都不能出错,就怕一个没留神有个头疼脑热下不了场。 她身边跟的都是家里的丫头,只蓉姐儿带了银叶绿芽两个,她也蹙了眉头:“去厨房,叫炖一盅梨子水来,把麦芽糖添在里头,最治咳嗽的。” 因有柳氏在,身边又站着这么些吴家的丫头,蓉姐儿算是主家,说这话倒不失礼,银叶赶紧到角门边寻了个小丫头吩咐下去。 徐礼这才瞧见蓉姐儿穿得少,别个还穿了绸袄,她身上已经穿起纱来了,想是十分怕热,觉着自己下了脸,便道:“一时吸了花粉,并不是风寒。” 一众人这才往前走,玩花楼底层已经摆了饭,分男女桌,中间隔了大屏风,隐隐绰绰能瞧见人影,背面临水,面前是花,叫两桌子水八仙宴。 水八仙宴不独是菜,还用荷花荷叶似假山盆景般的造出景来,不必抬眼去看,只望桌面便是一池荷花,便是吴夫人也没过这样的宴,知道是城里刚时新起来的,看着景致造的好,又看那荷花竟是真花,奇道:“这时节哪里去寻鲜荷花,便是藕也是旧年的老藕了。” 话音才落,便上了头一道藕片,嚼在口中满口都是清香,嫩生生鲜脆脆,竟是新鲜藕片炒出来的,柳氏挟了个鸡头米往嘴里送,她这筷子上的功夫是打小从学拿筷子就开始用功,蓉姐儿却不成,丫头拿银勺儿舀了一勺子盛到碗里。 既是吃宴,便没那些个食不言的规矩,吴夫人赞这一桌子菜好,水八仙虽不起眼,却实是好物,水里长出来养人的东西,这些个菜色本就清淡,能做得鲜了,也不知拿了多少只鸡鸭江瑶来调味,甜白瓷的薄底盘子上头还画了一枝荷花,若不是菜汁落在上头,还只当是烧在盘子里的。 “这倒是巧思,原这 宴上的菜就用得少,这船边看边吃,倒有两分好处在了。”吴夫人看着又赞一声,才上的开胃小碟她用了一半儿,鸡头米素炒的湖虾仁儿也用了一半,莼菜汤桂花鱼跟炖茨菇,样样小菜都鲜口入味,虽是素的多荤的少却只觉得这餐吃得舒爽,不似那等大油大肉,吃下去还要喝茶解腻。 末了一碗鲜荸荠煮水,又清了口中肉菜味道,又甜了嘴儿,用完了秀娘先起身来请:“往院子里散一散,后头备了船,也能游个水。” 蓉姐儿听了冲柳氏瞧一眼,抿了嘴儿笑得眉眼弯弯,柳氏也冲她笑一笑,她缠了小脚,早上走一回已是累了,此时再走很有些勉强,可座中除她全没有缠脚的,看见吴夫人不说什么,她也只好跟在后头,还是蓉姐儿觉出来了。 她看看柳氏的裙角明白过来,弓鞋小袜走那许多路定挨不下来,蓉姐儿咬了唇儿又想去玩船又想陪柳氏,末了把眉头一皱,差了银叶去跟秀娘说,说她们俩个不坐船,在花园子里头坐坐。用的借口是她吃撑着了,怕叫船一颠吐出来。 柳氏原只当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不意还这样替她想,又想到她刚还想着玩船,笑一笑: “妹妹去罢,我自家坐着就是了。” 蓉姐儿正掐了一朵凤仙花,摆到身后的托盘上,听见这话转头道:“我若去了,你不去,吴太太高兴么?”竟很是通透,柳氏一怔,这回倒真是带了几分笑意:“婆婆一向待我好,不会计较。” 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也有些忐忑,不过当着个十多岁的女娃儿不便明说,柳氏说完了,蓉姐儿便点点头,一付明白的模样冲她眨眨眼儿:“我有个蝴蝶的大风筝,叫人在楼上放风筝看罢。” 只要不是自个儿去摆弄,柳氏自然点头,蓉姐儿差了甘露去拿,是一付百蝶闹春的风筝,她在船上就想放,一直闷着不得空,如今在花园子便使了兰针去放。 百蝶闹春,说是百蝶实是有二三十个手掌大小的风筝一个连着一个,等放到天上瞧着便似有百来只彩蝶儿纷飞入花丛,这些玩闹的事物,兰针上手最快,不一时就放了起来,蓉姐儿拍了手仰头看,还以彩旗为号,左摇便是往左,右摇便是往右。 兰针放了一会儿交给小厮,小厮接过拉一拉麻线忽高抱低,蓉姐儿觉着一个不热闹,又拿出个百鸟朝凤的来,凤凰的尾巴拖的长长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放着风筝,下边的柳氏看着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蓉姐儿是想自个儿放的,可柳 氏不是悦姐儿,反倒像何家姐妹,干什么都怕叫人说嘴,十桩事里有九桩不敢,蓉姐儿也只等坐陪着。 “好漂亮的风筝。” 蓉姐儿原两只手扒在豆青瓷凉墩的边沿上抬头看风筝,冷不丁听见这一声,头一正,眯着眼睛瞧着站在几步开外的是徐小郎。 柳氏正在立起来,瞧见是表弟,往后一望丈夫并没跟来,垂垂眉毛笑道:“我们俩躲个懒儿,表弟怎不去登楼划船?” “我的玉落在院里了,刚去拾着。”他手指头点一点挂在腰上的玉牌,跟着坐在另一个瓷凉墩上,也学蓉姐的样子抬头看风筝。 柳氏心里一奇,再仔细着看,蓉姐儿半点也不觉得,倒是徐礼,往她那儿看了好几眼,柳氏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这个表弟见的姑娘家少,倒瞧上了王家的姐儿,她略一沉吟又开了口:“妹妹,不若往四面亭去,隔着水看,这风筝才真呢。” 蓉姐儿觉得有理,站起来跟柳氏两个并肩,徐小郎落后一步,他当着面上还持得住,等落到最末一个,只觉得耳廓发烧,想是叫柳氏看出了端倪来。 少年人面皮薄得很,等走到亭前茬路,便告罪一声往卧云楼去,他这一走,柳氏倒又吃不准了,许就是看见个小人儿觉得有趣,又是打小就瞧见过的,这才多看几眼,蓉姐儿也一无所觉,自个儿倒成了多心的那一个了。 等宴散了,已近黄昏,连片的霞光映在花上似镀了一层金光,吴家几个一一作别,柳氏踩了塌脚上车,吴少爷搭了一把,又跟徐小郎两个骑马,他打马错开两三步,咳嗽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表弟:“还不交待,甚个时候盯上的。” 徐小郎别个面前都能妆相,只在吴少爷跟关从没说过假话,脸上涨得通红,他本就生的白净,脸一红更显得那三四分的情也成了十二分,只好嚅嚅着不说话。 吴少爷甩了马鞭子来回摇晃:“若是真个,你趁早收了心罢,王家便是捐了官儿,徐家又怎么肯。”进个填房还是从六品官儿家的女儿,王四郎便是捐官也要按着章程来,还不知拖到甚个时候有战事或修河道,真叫他等来了,那等着争的能排满整个朱雀街,哪里就一定能轮着他。 徐小郎脸上的红霞一瞬时便全退了下去,他只笑一笑,不扯上旁的:“我还未下场,中了秀才也还要应举,哪里就想着这个。”说着夹紧马腹,马儿往前两步,错开一头,不再跟吴少爷说这些个话。 坐车里头的吴夫人也正问儿媳 妇,柳氏自然不能明说:“表弟说是拾玉牌,落后一步,我瞧着王家的姐儿,还是个娃儿,一团孩气呢。” 吴夫人笑一笑,两手压了裙子,拨一拨手上带的八宝珠子,这两个不在,秀娘同她说话就方便的多,她是托了吴夫人当一回媒人,也不急着现在,慢慢相看起来,看看可有衬头的人家。 蓉姐儿过了生日便要十一了,此时说亲正好,相看定了再打家具备嫁妆,一样样精细着备着,总也要二三年光景,等一过的十五便发嫁。 若晚着,也就晚上一二年,学学管家理事,厨房帐房俱都懂得一些,这三年里还要寻几房家人,给她置些田地。 吴夫人的着话音儿是想寻做官人家的,她也劝秀娘,那高门大户可不是好进的,那些个规矩,用在媳妇身上只觉得平常,真个轮着自家女儿,还不定怎么心疼。 寻做官人家是王四郎的想头,秀娘自家只望女儿寻个婆母性子好些的,家中过的殷实的便罢,吴夫人一听倒有好几家,跟王家也算得门当户对,事儿也没急着应下来,只说回去再打听打听。 她只觉着外甥有些不对,问了儿媳妇知道还有花园子里的事,皱起了眉头,这个姐儿好就好在大方不作伪,说话爽直,若是自家还有个小儿子,说不得便立时聘了下来,可若是说给外甥,总有些不般配。 她正思量,掀了帘子看看儿子追在外甥后头,两个像是吵起嘴来,皱皱眉头,回了家便同丈夫说道:“你看礼哥儿,可是有那个意思?” 吴老爷大事拿得住,这些个却没主意,他连蓉姐儿生的什么模样都没瞧见,只摆摆手:“咱们不好说这话,便是他自个儿愿意,往后就一辈子当个六七品的官儿了?没个妻族助着,同如今有甚样分别。” 吴夫人听见这话才叹口气:“我瞧着礼哥儿,像真是喜欢了他家的姐儿,他自个儿还当别个瞧不出来,只送到门边,一路看了多少回,别叫王家瞧出来才好呢。” 干脆不在徐礼面前提,也把儿子叫到跟前,不许他再跟徐礼论这个:“原没这个心思也叫你说出七分来,赶紧住了口,再不许说了。” 吴少爷倒不在乎,回去问柳氏:“你瞧他有这个意思?那也没啥不相衬的,讨娘子就是过日子嘛。”柳氏听了只笑,坐在塌上给他脱靴,一脱下来差点儿没给呛着,吴少爷翘了一只脚跳开两步:“不用你烫脚,我自个来。” 柳氏便有些讪讪,觉得惹恼了他,又给他收拾衣裳,闻 见上边有味:“备下汤,洗一洗罢。”吴少爷摆摆手:“昨儿才洗过的。”说着打了哈欠倒在床上,婆子进来把盆拿了出去,柳氏屏了息往床里倒下,背了身子,扯过被子捂住鼻子,那头手探过来,她只作已经睡了,一夜都没动静。 徐小郎在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先是把表哥的话想了一回,眼睛淡下来,坐在案前书一句也读不进去,把册子一扔,抽出两张纸来,先画了一朵粉霞芍药,又画了支无叶无根的荷花,正是蓉姐儿荷包上绣的那一朵,拿起来看了一会,团起来往草稿里头一扔,也不再读书,躺在罗汉床上,枕了竹枕头,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见案上两幅正是昨儿扔掉的画,叫进小厮来,那小书童跟了徐礼许久,晓得少爷心思:“小的看这两幅都画的好,添上水叶便是莲花图了。” 徐礼站定了默一会儿,真个反身回到安前,抽出笔来,略一沉吟,提笔画了一幅水粉荷花,把那一枝藏在根深叶茂处。 ☆、第108章 见茂哥吴家念孙别父母徐郎回院 那边徐小郎的情状亲近的人瞧了去,王家人自然也看在眼里,王四郎送走客来到正房,秀娘正在脱一身大衣裳,把见客的金罗衣换下来挂到衣架子上,等抻平了再收到箱子里去。 蓉姐儿逗着弟弟玩,茂哥儿已经能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几步了,却怕摔得很,自家扶了脚站起来,弓起背来,稳稳迈出去一步。 这上头他一点儿也不像他姐姐,蓉姐儿刚会走就恨不得能跑,秀娘专做了两条布条子绕了肩窝把她绑住了,她烧灶作饭,就叫小姑子拉住绳子,不叫这小蛮牛磕了碰了。 茂哥儿还知道靠着墙边,一只手扶住了,左右脚还迈不开,只一步一挪的专用右脚,蓉姐儿看了就笑:“娘,快看,弟弟像不像小脚老太太!” “尽浑说。”秀娘解了金带玉事,看蓉姐儿还穿了织金纱的衣裳,赶她回去换:“又这么猴儿似的团着,赶紧换下来。” 蓉姐儿扁扁嘴巴:“哪里团着,我坐着呢。”她两只手撑在罗汉床塌上,就怕茂哥儿摔着了,这才身子往前倾,压得裙子皱在一起,说完了站起来,自有丫头过来看着,茂哥儿却只认姐姐,一看她要走,假模假样的皱起眉毛哼哼两声。 家里都知道他会假哭了,蓉姐儿也不理他,再往前一步,茂哥儿叫起来了,蓉姐儿转过身:“弟弟不叫我走呢。”拿余光睨一睨茂哥儿,脚尖儿往前再迈一步,她停着茂哥儿便不哭,一动起来,小娃子张开嘴又嚎一嗓子。 秀娘正要说话,看见丈夫进来,有话要说的样子,把女儿儿子一道赶了去:“去你院子里头换,德性!” 茂哥儿为着要见客,也穿得喜团子似的,胖乎乎肥嘟嘟,见人就笑,特别爱叫人抱,看见谁都张手要抱,柳氏一把抱过去便不肯撒手了。 他正是出牙的时候,一笑就流口水,秀娘好几回叫丫头抱过来怕污了她的衣裳,柳氏都只摆摆手,还是蓉姐儿把沙布垫上了,茂哥儿这才没真个把口水落到她裙衫上。 吴夫人瞧见茂哥儿眼睛都直了,她想孙孙想了这些时候,心里虽然明白怪不得儿媳妇,儿子不着家,再拜孙子娘娘也结不了果儿,连声叫着儿子过来,让他也抱一抱茂哥儿。 “这软绵绵的,我怎会抱,手劲大着他骨头都要折。”吴少爷半点也不知亲娘妻子的意思,他还只当真个叫他抱,吴夫人原是想叫他看着眼热,自个儿也回去加紧生一个出来。 倒是徐小郎走过来逗了逗茂哥儿,身上一块三元 及第的玉牌子叫茂哥儿抓在手里不松开了,徐小郎只好解下开丝绦给他,茂哥儿两只肥手抱着玉牌又笑出一嘴巴口水来。 吴家上门是带了暖房礼来的,还给蓉姐儿茂哥儿两个都备下了东西,蓉姐儿的是一匹闪缎,用来勾裙子的边儿,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给茂哥儿的便是金锁金铃铛,挂在手腕上一动就叮叮当当的响,为着怕他搁着,家里这些东西不少,却少有戴的时候,既是吴夫人送的,当面就戴上了。 茂哥儿就跟才挂了铃铛的大白,摇动着手不住听那叮当作响的声儿,等一停下来时候久了,再猛的一动,又把他自个吓住了,小模样儿不知多招人。惹得吴夫人跟柳氏两个围在一处,单只逗他,过了黄昏才告辞回去。 蓉姐儿一张手,茂哥儿就过来了,几步没有扶靠的地方,一到她身边就软了骨头,蓉姐儿常抱他,手上有些力气,一只手托住屁股一只手拢住背:“我们出去玩喽。” 茂哥儿一路咯咯笑着,到窗边瞧不见了,听见他呛了一声,秀娘才要问怎么回事儿,就听见蓉姐儿在外头说:“弟弟叫口水呛着啦。”这句说完,停下来仔细看他:“这么爱吐水,别是个癞蛤蟆吧。” 茂哥儿听不懂姐姐在编排他,听见她说话轻悄悄的,瞪大了眼仁儿看着她,蓉姐儿抱了他颠一颠,一路往自家院子走进去。 几个丫头团团围住她,就怕她把茂哥儿摔着了,蓉姐儿果然抱了一半就抱不动,养娘赶紧接过去,茂哥儿还不乐意,一路回了屋里,不等蓉姐儿换下鲜妍衣裳就又要她抱。 家里只有蓉姐儿跟他玩的,做鬼脸儿,躲迷藏,还立住瓷枕头,把薄被子架空了,跟茂哥儿大白两个钻在里头,茂哥儿最喜欢这样玩,一躺进去就蹬腿摇手乐个不住。 换上家常衣裳,茂哥儿跟大白两个已经玩闹起来,茂哥儿伸手去摸它,大白用爪子按住不让,两个一来一回却不厌烦,蓉姐儿看见他们两个玩个,吩咐绿芽把文房四宝拿出来铺在书桌上,等茂哥儿累了睡着,便写两张字。 秀娘跟王四郎两个对坐了饮茶,一人一边坐在罗汉床上,煮了些金陵雨花茶,秀娘长日少觉,只抿了一点儿便不敢再喝,王四郎沏了一瓯儿道:“我问明了,怕是到了夏日又要修河道的,趁那时候捐个官,总是收了那么些粮在的,慢慢往上捐上去,今年先补个九品的。” “那可是好大注钱,九品便罢了,总归没有实权的,捐到几品也还是脱不得商的帽子, 何苦再花用这些个钱去。”秀娘一听便心疼起来,定的什么官儿都有价儿,朝廷没了钱便想着法子的刮油水,新皇上位大刀阔斧的改了那么些旧规矩,这一条却没给改过来。 无钱无粮拿什么修河道,再往高些说,无钱无粮边境有了战事又怎办,南边人富庶,北边讨生活便苦些,这也是官家在“劫富济贫”了,取些好听的名头,办上一身官服,一阶阶明码实价,虽朝廷不多,那底下的官儿还有收拿的,只这几个位子给你也能给旁人,端看怎么投他的意了。。 “恁的短见了,这品阶不上去,往后女儿怎么说亲,茂哥儿又怎么讨媳妇,便跟吃螃蟹似的,便是里头裹了一肚皮的肉儿黄儿,个头小就是卖不出价去。”他呼呼吹了茶汤,咂了一口觉着不如白茶茶汤子甘甜,搁到一边道:“我看那吴家未必没有这个意思。” 秀娘细眉微拧:“浑说个甚,吴家只那一个宝贝儿子,已是娶了的,怎么还能有这个意思。”说完自家便悟过来:“你是说徐家那个儿郎。” 见着王四郎点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那都多大了,家里也该给他定下了,咱们姐儿才多大,再者说,别说你如今不是官身,便是个官身,徐家也不肯,二品人家的门户就这么好进的?” “当你女儿是天仙呢,她这个跳脱的样子,我也不求着什么高门大户的给她作规矩,苦她一辈子,你要嫌那田舍富家差了,寻个似咱们这样的人家,两家结亲,也没个谁高攀谁低嫁的,日子才能往好里过。” 王四郎与她说不到一处,捡了送茶的糖霜桃条吃着:“这才是说你短视,咱们茂哥儿往后便不读书了不考举了,我这当爹给他支应着,再结一门好亲,往应举当官也比别个容易些,别为差这一口气,倒要求门路。” 若不看着徐小郎这般模样,王四郎且还没生出这个心思来,秀娘听了倒一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总不能白白把姑娘往那吃人的门里送去,你看看吴家那个姑奶奶,他家难道没个官职了,不过为着是捐来的,便不十分在意,可怜见的,又有了继母。” “嘿,你难道没受着继母的好处?”王四郎捏了花生吹掉细皮,秀娘看他拙手拙脚的,在桌上铺开帕子帮他剥,王四郎叉了手只等了吃:“便为了他亲爹那个样儿,再加上个继母还不知是好是歹,嫁这个个女婿,女儿在家同出嫁有甚个分别,早晚亲着女家来。” 这话用在王四郎身上也是一样,秀娘听了只不作声,托了半手帕的花生桃仁儿递给 他,真要说起来王四郎待沈家人却不比待自家姐妹好的多。 几个姐姐妹妹那个没少给银子去,可沈家大郎干一次木匠活计赚了多少,孙兰娘还帮衬着纺绸坊,一年又赚多少银子,再有高大郎的南北货行,送去销货的那些东西,可一文也没赚他的,丽娘在家腰杆子更粗了,她那个妯娌被压得死死的,正哭天作地的闹了要分家呢。 王四郎这话便似邀功,秀娘自个也知道,把他给姐姐妹妹的那些个银子,只当没瞧见,徐徐出一口气:“年纪大些的也更疼人,可那大家子里头的规矩,到了年纪身边这个通房那个姨娘,咱好教女儿吃这个苦头。” 说到这个王四郎也不作声了:“不过是水里的月亮,看一看便罢了,再寻摸便是,他那爹是五品,起复了说不得还要降,若年岁只差三四年,这亲说不得还真个作下了。” 两边俱是一样遗憾,徐小郎更是在舅家呆了一日,便回去作别的父亲,带了那幅裱好的荷花,小厮担了箱子,带上衣裳干点往书院里去了,只说下场之前,要苦读几日。 张氏还是那付细声细气儿的模样,各色笔墨衣裳装了一箱子,徐三老爷原来那些个妾在吴氏手里没过得几日舒坦日子,想趁了新夫人刚进门还没立住把水搅混,更别说还有一个赵仙仙。 徐三老爷才赞一句张氏,说她想的周到,那边赵仙仙挑着指甲开了口:“太太最是周全不过的人,这些个东西全好用到明年去了。” 张氏倒沉得住,她若是沉不住气的,徐老太太也不会单挑了她,六七品官儿家的女孩儿多的是,还有些是实缺,家里富得流油,便只她,嫁妆不显人才也不十分出众,若没些好处怎么会叫徐老太太相中。 张氏微微一笑,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哥儿去了书院总是多有不便,山上天还凉着,这薄袄披风预备了好几件替换着,我差了已是送了一筐碳上去了,夜里露重,哥儿别为着读书倒把身子熬坏了。” 说着又看看赵仙仙,亲昵一笑,点点她:“我还不知道你,是该作夏衣了,我这儿记着许你的鹦鹉扣桃云纹绸鞋子呢,短不了你的。” 把挑刺只作了玩闹,徐三老爷还觉得妻妾和睦,拈了胡子便笑点点头:“我便不把你送到书院了,叫门房多跟个人去,你母亲备这样大的箱子,别摔打了才好。” 徐小郎垂了脸,不去看这一番妻妾争斗,行了礼退出去,骑在马上往栖霞山去,一路走一路想,娇妾美婢,不独非闺阁之福,倒是败 家的根本。 从小时会说话便读的家训,嘴里也不知念过百多回,彼时垂髫小儿,哪识得此中深意,如今想来,真是至理明言。 徐小郎回了书院,两个书童打水洒扫,他开了箱子,别个都不理会,只把那幅荷花图拿出来,取下明堂上挂的草笔勤字,把那荷花图挂了上去,千瓣莲叶只掩得那一抹红艳,徐小郎定定看了一会,伸手去摩挲了梗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把作了签子的书拿出来,翻到才看过的那一页,顺着看了下去。 ☆、第109章 娇囡囡赌气绣花孤女儿有意结交 宴请还有一件要紧大事,便是要送蓉姐儿去女塾读书,她自开了蒙,满打满算就上了一年半的课,在江州便不算学得好的,如今到了金陵,真个出去交际岂不是落在人后。 秀娘自家是吃过苦头的,那些个官太太打机锋,她一句儿也听不懂,虽说听话听音,可只晓得意思没用,还得接得上口。 蓉姐儿院子里那间明间全是她一个人用,一半隔成书房,一半儿隔成琴室画室,屋子里头还单给她摆了一水缸的荷花,边角置了香包,设了香炉,怎么雅致怎么来。 她动一动琴,再摸一摸笔,用瓷碟子调了朱红黛蓝,画了几笔就又搁下,却不是做不好,是没长性,绣活也不比别个差,也非手慢,扎个十多针便扔下,不似萝姐儿,绣得起了性时,一下午便坐在绣架子前,一步也不挪动。 吴夫人那儿还没信来,秀娘便狠了心要煞煞她的性子,给她扔了两个块绸,叫给茂哥儿做两件肚兜出来,还定好了花色,不许她在几个边角上绣上小花交差。 蓉姐儿叫苦不叠,秀娘却挥了手不许别个帮她,还专点了银叶绿芽:“你们俩的针角我且瞧得出来,若叫我看过不是姐儿自个绣的,全都打发出去,到花园子里当差,再不许留在姐儿身边。” 蓉姐儿堵了气:“就两个肚兜,我一日就做得了!”她看萝姐儿做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气,只觉得容易的很,她不过不做,真个绣起来一日两件还不容易。 等一日过去,秀娘问她,蓉姐儿红了脸,她想着给茂哥儿挑个意头好的,先选了一幅桃子的,两个大桃儿加着绿盈盈的叶片,绣在红绸上。 谁知道一日过去,才将将绣了一片叶子,还是那个脾气,扎上两针便不定性了,一个上午便没绣多少,将将拿绣线勾了个边,还是银叶端了午点心过来,蓉姐儿一溜从罗汉床上爬起来,看看日头都偏西了,她一个桃子都没绣好,赶紧坐定一针一针的扎。 到晚饭前赶出一片叶子来,她没话好说,气鼓鼓的也不大动筷子,才吃过大宴,夜里油水多腻的很,厨房专挑了清淡小菜上了桌。 鸡头米烧的粥,开洋拌干丝,薄皮的肉馅儿小饺子,还有一碟葱油饼,鲜葱缀在起了三层酥的饼皮上一颗颗香的勾人,蓉姐儿堵气,秀娘只作瞧不见,扫了一眼不许别个给她挟菜。 就干喝面前一碗粥,秀娘还要赞:“今儿这干丝拌的好,想是虾子肉紧实了,鲜得很。”嚼了两口又赞:“小饺子倒不油,放些荸荠解腻 多了,这个饼也烘得好,葱是才摘下来的罢。” 蓉姐儿越听越委屈,她看看真没人理她,一筷子挟了饼,一碗粥喝尽了又加一碗,玉娘看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劝道:“赶紧少用些,别积了食。” “粥又不管饱的,我多吃些,今天要把肚兜做出来!”半碟子饼全是她吃的,小饺子虽只小手指那么大,也吃了五六只,连醋都忘了要,她吃完了,抬头一看秀娘跟玉娘才只用了一半,耐了性子等着,好容易秀娘放下筷子,她赶紧跳起来往房里去。 秀娘等她走了才笑:“叫厨房炖只鸡,这爷俩儿夜里定要吃面的。”王四郎自来了金陵,便只在家吃过一顿夜饭,每每一身酒气胭脂气的回来。 秀娘知道他是空了肚皮饮酒,不说那些个陪酒唱曲弹琵琶的粉头,先埋怨他一回:“你有几个身子好这样糟糕,又是冷酒又是空腹,后头那几十年不过了?便是要吃酒,先用一付软饼垫垫又怎的,总好过干喝,也不怕烧心。” 外头的宴哪里好食用的,初初吃着好吃,顿顿应酬,酒也腻了菜也腻了,回家只想喝清粥,酒桌上谈生意拉关系,等回来了才觉得肚里饥饿,秀娘每夜都备下些,王四郎一家来烫脚抹面,换上干净衣裳就有热汤热粥好用,今儿再加一个蓉姐儿。 银叶把灯纱罩子拿开,好叫灯更亮一些,怕蓉姐儿绣多了伤眼睛,不错眼的盯着,看见蓉姐儿抬头就要问:“姐儿是不是累,先歇着罢。” “噜哩噜苏,”蓉姐儿摆摆手:“把灯再拨亮着些,你看,有半个桃子了罢。”桃子最易绣,色块大针法又没个花哨,只把一样样深红浅红的丝线分好了,粉中夹白的绣上去,密实实的缝满便是。 等夜色深了,她还叫几个丫头都去睡:“有大白陪我就成啦。”话是这么说,可谁敢叫她一个人呆着,万一倒了油灯蜡烛走了水可怎办。 银叶留下守了她,她也坐着打起络子来,等小筐里头扔了五个同心方胜,那边蓉姐儿的两个粉白桃儿也绣得了。 银叶拿过来看了就笑:“姐儿手真快,还一点针脚都不错。”似她这样做的少的,这活计已是难得了,剪了黑绸锁上边,又钉上腰带,一件小肚兜算是做得了。 她松了肩打个哈欠,人往后一仰,倒在罗汉床上,银叶一惊,再看时,蓉姐儿鞋也没脱就缩到床上去了,还拿手盖了脸,银叶正要劝她回床上去睡,她又一骨碌坐起来,摸摸肚皮:“饿了。” 鸡汤在沙锅里头 炖了几个时辰,上头那层油全撇了去,蓉姐儿不单喝了汤吃了面,还啃了一只鸡腿儿,这才满意的倒到床上去,舒舒服服睡到红日东升,从窗缝照到房里的青砖地上。 吴夫人那儿很快来了信,金陵富贵人家俱是单请了先生来教的,似蓉姐儿这样却不成,她也不独为了读书,王家是想叫她多识得些小娘子,借了女儿读书的由头,两家也好走动。 吴夫人把蓉姐儿送到自己娘家去了,吴夫人也是金陵本地人,娘家姓石,也是商户,这才会跟吴家结亲,生意却不如吴家做的大,有几间粮油铺子,借了吴老爷的力专供给金陵城几家酒楼,胜在长做长有。 石家人口多,单没出阁的女孩儿便有三个,请了珍珠庵后头姑子街上住着的守寡妇人来教琴棋书画,这个先生姓林,原也是大家出身,除了琴棋,调香梳妆,厨事女红样样来得。 她才出嫁就失了丈夫,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婆家嫌弃她命硬,娘家又狗比倒灶一堆麻烦事,不愿听那嫁出去没嫁出去的姑子姐妹嚼舌根子,幸而在闺中就有才名,当官人家觉着忌讳,商户却没这些说道,请了人来,管着三餐饭四季衣,还有束修好拿。 这位林先生身世与曹先生相似,人却全不一样,说话轻声细语,脸上也笑的舒展,蓉姐儿拿了她写过的字,画的画,还有绣好的荷包去了石家,林先生一样样细细看看,冲她点一点头,指指最末的一个座:“去罢,你来的最晚,算是第七。”石家里的姑娘有三个,加上蓉姐儿还有四个来上学的,林先生比起曹先生来和善的多,笑一笑叫她们彼此见礼。 石家三个姑娘里有两个已经订了亲,年纪也快到了,只略坐坐,还回房里绣嫁妆去,另一个却不姓石,是吴夫人娘那头的亲戚,失了怙恃寄住在石家。 她比蓉姐儿大一岁,晓得是表姨母寄头送进来的,蓉姐儿还没坐定,她便柔柔笑一声:“王家妹妹好,我姓姚,比你大一岁。”见蓉姐儿书簿子不齐全,把桌儿同她的拼在一处,两个人挨着看起书来。 林先生在说声律,按她们这个年纪说声律已是迟了的,蓉姐儿在江州早早就学过,一整本都会背,那老翰林不十分上心教学生,又怕吃人说嘴说他半点本事也没传下去,便只一套套的背书, 几个小姑娘都怵他,用功的很,不求甚解,全背了下来。 该她们学的不该她们学的都背了,此时听见林先生还在说声律,将将学到一半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儿,只当是温故而知新 了。 等这一课学完,放了课,蓉姐儿把自家带来的点心拿出来,几个小姑娘俱都彼此见过礼了,虽还陌生,也搭起话来,把自家带来的点心合拢在一处,大家分着吃。 姚滟姐等别个都拿出来了,才拿出一碟子点心来,别家的姐儿相互都换了吃,递了一圈儿,连蓉姐儿都捏了块荷花饼在手里了,这才递到雁姐儿手边。 她的点心便是石家厅堂前摆的那几样,蓉姐儿打开自己的盒子,先叫雁姐儿拿,她脸微微红了,伸手捏了一块,王家留下的点心案很有功夫,做的软香糕加了牛乳炼出来的油,便是这一层油加进去奶香扑鼻,冷有冷的滋味,热有热的滋味。 不一时早退的那两个石家姐儿也叫人送了点心来,一样一盒子,俱是不一样的,看着也比雁姐儿拿出来的精致的多。 这是常态,另几个姑娘不觉得,雁姐儿却怕在新来的蓉姐儿面前失了礼,垂了头不说话,怕叫她看轻了去。 蓉姐儿看了一圈,眼睛一个个溜过去,又笑眯眯的转回来,浑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下午习字时拿自个儿的砚台给雁姐儿用,雁姐儿的砚台也朴素的很,看见蓉姐儿那方蕉叶冻拿在手里爱不释手,蓉姐儿手一挥:“搁你这儿罢,反正我明儿总要来的。” 临出门去雁姐儿送她到二门边,看着候在门上的银叶绿芽两个又给蓉姐儿戴绣花围帽儿,又是问她累不累,先生和不和善,绿芽还低了声儿:“车里备了冰瓯儿,有酸梅汁子吃呢。” 雁姐儿眼巴巴的看着蓉姐儿登了车,这才往里头退,跟在她身边的丫头环儿等回了房才说:“说是新进来金陵城王家的姑娘,只她一个女儿,后头还有个弟弟。” 雁姐儿低低应了一声,一路绕过石子甬道回到自己家屋里,说是偏院,原却是给家里下人住的,虽也有个院落,里头房子却旧,日头也短,外头晒得石子发烫,这儿已经阴了。 雁姐儿咳嗽两声,环儿拿了枚仁丹出来叫她含着,屋已经熏过,因着草木多,早早就把竹帘子挂了起来,雁姐儿来投亲,身边只一个养娘两个丫头,如今小院里也是这几个人,进了屋子便往窗前一坐,拿出那方蕉叶冻的砚台来。 养娘端了汤水来:“姐儿尝一口,还是热的呢。” 雁姐儿应一声,养娘拿眼睛一扫:“这是哪儿来的,倒有好些年没见过了。”看雁姐儿伶仃的样子摸摸她的肩:“唉,若不是老爷夫人没了,姐儿如今比这石家两个姐儿富贵的多 ,如今却寄人篱下,这样的东西原在库房里头白摆着积灰,现在倒是稀罕货了。” “奶娘不必说了,我有主意。”雁姐儿放了汤碗,每每说到此处,不过是叫她自己打算,她算是跟石家沾着亲,可这一点点亲戚情分,还不足以让石家老太太给她寻好人定好亲事,幸而她比石家两个姐姐都小,这两个嫁了,才是她出头的时机。 “今儿那个王家姐儿,想是跟表姨母走的很近,若能把这条路走通了,就好了。”她的手指头扣了蕉叶冻,浅浅一笑,刚才学里那点怯弱全不见了,指着两个丫头:“把萝筐拿来,这幅绣还差几针就好了。”铺开来是一幅宝华玉兰,一见倒似回到春日,雁姐儿拈了针,半个时辰收了尾,展开一笑:“这一幅总好有八两银,奶娘收好了,带出去罢。” ☆、第110章 进学堂女人湖哄幼弟换碗吃饭 “娘,明儿叫我带炸莲藕饼吧。”蓉姐儿回家换了衣裳就去正院,茂哥儿一天没看见姐姐,正坐着玩呢,抬头瞧见她就张了手要她抱。 蓉姐儿一把把他接过来,朝脸颊上最鼓的地方吧哒一口,抬头就要吃的,秀娘打了算盘算帐,拿了眉笔往薄子上添了一个数儿,听见这话头也不抬:“去了学里一天了,也不见你回来说说功课,成天想着吃的,藕还没长成呢,大些才好炸饼子吃。” 这原是在泺水时夏日里秀娘常做的点心,夏日里莲藕卖得贱,连同小虾米仁儿买回来过十来文,再拌上一点点猪肉夹两片藕片里,往面粉里一裹,炸出来金黄喷香,蓉姐儿五六岁就能自儿吃掉一碟子,加起来倒有她小手臂那么长的一结。 “学里的事儿有甚个趣味儿,石家两个姐姐只读了诗就回房了,寄住的姚家姐姐怕羞的很,还有庄家姐姐,是吴太太嫂子家里的姑娘,秦家姐姐是吴太太弟妹家的姑娘,邢家姐姐是同我一样过去借读的。”蓉姐儿一面逗了茂哥儿玩,学大白那样把手藏住,茂哥儿嘻嘻哈哈的凑过来用力把她的手指头从拳头里掰出来。 秀娘这回没送蓉姐儿去,为着她同石太夫人并不曾见过,是王四郎送到石家去的,他早早就由着吴老爷作东道,见过石家当家的石大老爷了,彼此吃了酒用了饭,算是说定了把蓉姐儿送进学里去。 秀娘听的顿住了,抬眼看看女儿,不想她这爱玩爱闹的性子,竟很知道梳理,一条条说的这么清楚,便是王四郎也还没说过这里头哪家是干什么的。 她才想问,就听见女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些一样样的点了指头说出来:“庄家姐姐家里开酒楼的,她带的麻油馓子好吃,裹了蜜糖呢,秦家姐姐家里是开染布坊的,她带的布兜儿不是绣花是扎染,还有邢家姐姐,家里开质铺。” 秀娘听着这么想姐姐妹妹的头都大了,扶住额头把刚算的那一笔帐忘了精光:“你等等说,别扰了我,算了数儿。”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秀娘一向是王家的当家人,她既过过苦日子,便不愿太过奢侈,家业越大人开销也跟着涨上去,前儿才买了一匹马,这马买来便花费许多,再加嚼口草料又是多少花费,虽马棚是现成便有的,可有了马还得有个马夫,一年算下来倒要多添百来两银子。 偌大一个花园光花匠就有五六个,还有那通河道的,打扫院子的,过得一段时间还得将屋子修整一番,楼台墙面要上油上粉,花窗要钩线、还有铺地的石条也要补。 金陵城里的物价还贵,在江州能用一季的钱,在这儿只得用一月,蓉姐儿瞧见秀娘皱眉毛,走过去坐到桌边:“娘,我来算。”说着麻利的拨起算盘珠子来,等合出了数,看一看纸上记的:“没错嘛,娘怎么皱眉头。” 再低了头看一看数目咋了舌头:“咱们家要花用这许多钱?”她比打小看着秀娘怎么操持过来的,小时候自是不觉得苦,泺水靠着水又有诸多好食用的时鲜货,大了晓得物价,才明白小时候吃的那些东西,俱是贱价得来,这便明白秀娘为何叹气了。 “叫你爹别急着买马,养活一匹马哪里是几两银子的事儿。”这一匹点子青买来就用了七八十两,原主家里过不下去,头一个卖掉的便是马,可见花费许多支撑不住。 蓉姐儿却歪了头:“外头人都骑马,爹自然也要骑的,吴家来的三个都坐了马来呢。”秀娘又怎不明白,骑了马带了小厮出去,外头一见就晓得你有财力,看着气象便不相同,再费了银子打一付银脚蹬,便是穿了葛布衣裳,也晓得家里是财主。 秀娘不过白叹一回,茶叶还没全部脱手,家里的银钱很有些周转不过,王四郎又起意要开个酒楼了,也不知道他成天怎么这么多的想头,想到这一节,秀娘侧头看看女儿,拿手指头点点她:“你真是像你爹!” “我不像爹像谁!”蓉姐儿不知道秀娘心里这场官司,顺口就接了,做这许多事还没她的兴头带远:“没莲藕炸饼子,那我吃竹鹌鹑。” “吃吃吃,哪家小娘子似你,赶紧回去写大字,又是油又是烟的怎好带到学里去!”说了这一句,又还是依了她:“等明儿给你备下当晚点心吃,去学里还带那冷糕饼便是。” 第二日蓉姐儿带了茯苓饼,匣子一开,大家分了几枚,庄媛姐儿先咬了一口:“这饼子做得好,还加了松仁桃仁,最益脾虚的,我家祖母便常吃这个。” 她今儿带了松花糯米卷,蓉姐儿最爱,拿一匣子饼跟她换,其它几个各自不同,只姚雁姐儿还是昨日那样子的点心,想是石家家常待客便做这一样,她又没银钱往厨房去疏通,这才日日带一样的。 别个都不往她匣子里伸手,蓉姐儿大咧咧伸过去拿了一块,托在帕子上吃尽了,才道:“比昨儿合的馅甜了,多摆了麦芽糖罢。” 姚雁姐抿了嘴角笑起来,庄媛姐儿跟秦六姐邢素姐几个彼此互看一眼,合了声气道:“我便最怕吃那甜的,瞧着就馅儿足,这一个吃了夜里都吃不下了。 ” 说着比划出小碗来,蓉姐儿伸头看了,咦一声:“你们都吃那样少,风一吹就叫带跑了,我娘备了竹鹌鹑给我当夜点心,炸过可香呢。” 媛姐儿因着家里开酒楼,吃的最精细:“这个好食,却不能多用,要上火呢,若是配了菊花茶便好了。” 蓉姐儿只觉得这几个小娘子一个都说不来,心里倒想念起宁姐儿悦姐儿,吃炸竹鹌鹑,便是要配菊花,也得是菊花酒。”口里咽了唾沫,又吃一块松花糯米卷。 几个姐儿都一样,带足了一匣子,一人吃上一块就够,蓉姐儿在这里头便显得肚子大吃的多,秦六姐跟邢素姐互想看看,忍了笑意。 午间放课,姚滟姐儿把蓉姐儿请到她院子里去,蓉姐儿一路走一路赞:“你这院子真好,我就睡在爹娘院后头,有个风吹草动,我娘就杀过来了。” 惹得雁姐儿捂了嘴,带她进了屋子住下,脸上笑一笑:“我这地方偏得很,也没甚个好茶叶,还有些桂花糖,给你调一盏蜜水罢。” 说是蜜水,里头却搁了干花,雁姐儿等花泡的半开端过去送到蓉姐儿手上:“这是今年春天我才晒的花儿,就是这院子里摘的,如今瞧不见,仲春的时候开的却好。” 细细碎碎的红,也不知是甚花,蓉姐儿端起来吹一口气,把浮着的花瓣吹到杯沿边,啜一口,眯了眼睛点头:“好甜呢。” 雁姐儿也笑,她靠着大迎枕,拿出绣活来,蓉姐儿伸头看过去,那上头绣了一对并蒂莲,她知道这是喜庆图样,奇一声道:“你也绣嫁妆来了?” 雁姐儿顿住了,半晌才勾了嘴角笑一笑:“这是给大表姐做的,她喜欢我绣的并蒂荷花。”说着又扎一针:“我住在此间,一茶一饭来得容易,怎么也要帮补着些。” 蓉姐儿眉毛一皱,看看雁姐儿,闷声应一声:“哦。”她一个人坐着无事闲得慌,便拿了彩绦打起络子来,这玩意儿蓉姐儿五六岁大就开始学了,如今会打好些个花样,孙兰娘更是各中好手,还会编花形的络子,什么喜上梅梢,什么五蝠临门,只要那绣样子上头有的,俱能打出来,她就给蓉姐儿打过一个蟾蜍的。 绿莹莹的丝绦绳子,编出一只吐水的蟾蜍来,眼睛用黑丝绳,口舌间还缀一颗珍珠,拿在手里活灵活现,蓉姐儿还拿她吓过宁姐,乍看之下还真当她手里捏了只蟾蜍。 蓉姐儿最喜欢这个,央了兰娘教她,此时使出来,雁姐儿都不曾瞧见过,盯着她的手 看了好一会儿赞道:“妹妹好巧的手。” “我不耐烦做针线,这个还有些趣味儿。”她两只手一翻蟾蜍的半个身子就出来了,圆滚滚的里头都能套个鸭蛋,这个做出来原就是给蓉姐儿装鸭蛋的。 两个做了回活计,又结伴去上课,雁姐儿拿出那方蕉叶冻的端砚来,那邢素姐看她一眼,没作声,等到走时雁姐儿照样把蓉姐送到二门,几个姑娘一个个排着上车,邢素姐落后一步,蓉姐儿推了手叫雁姐回去。 邢素姐见蓉姐儿身边空了,挨上来说:“她的点心都是隔夜的。”压低了声儿,秦五踩了杌子上车,转头一看,冲她们点点头。 那点心自然是隔夜的,蓉姐儿舌头最刁不过了,虽不说话,却样样都吃得出来,厨房里上午买的鱼,夜里糖醋了送上来,她只挟一筷子就不肯再用了,也是泺水这些东西多,死的根本卖不出去,活鱼也贱得很,这才把舌头吃细致了。 “哦。”蓉姐儿又应一声,眨巴眨巴眼睛,邢素姐只当她不懂,再没说甚,拎了裙角上车去了。蓉姐儿吃的多,自然不比这些小猫吃食般的姑娘家,脸颊圆圆的,看着一团孩子气。 伸出来的手腕也饱满,很得长辈喜欢,说她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别个手上带了金铃显得空荡,戴在她手上,更显得手腕嫩藕也似,粉嘟嘟的好似能掐得出水来。 等车颠颠的回了家,她闷闷趴在床上不肯起来,连炸的竹鹌鹑也不想用,秀娘听说也不在意,小儿闹脾气常有的事,等夜里看她还是不乐,问她:“怎的?学里不高兴了?可是跟人拌了嘴?” 说着就看绿芽,绿芽赶紧摇头,心里奇怪,一天都好好的,上了车便不乐,那两只炸的竹鹌鹑一碰也没碰,叫甘露几个分食了。 “娘,学里好烦人。”蓉姐儿说了这一句,拿起筷子,茂哥儿自长了牙就开始馋吃桌上的东西,他自家小碗里的东西不香,扒拉着别个的碗头直往里伸。 蓉姐儿的手被他死死拉住,直往眼前拖,眼看脸都要栽进去了,蓉姐儿拿手在他胳肢窝里呵了一下,茂哥儿一下松了手,咯咯咯的笑。 “给他用咱们的碗装。”蓉姐儿拿了大碗,把茂哥儿吃的碎肉糊糊倒进去,再把那碗拿到面前,他两只手牢牢的抱住了,吃的平时更香更快。 蓉姐儿原还沉了脸,看见弟弟这模样笑起来:“小笨瓜。” ☆、第111章 蓉姐儿力办宴生辰会女儿论嫁 院子正当中拿砖砌的水池子里开满了荷花,夜里蓉姐儿睡觉开了半扇窗,她自小便怕热的很,半夜里秀娘还要起来给她抹抹汗,怕叫风吹着感了风寒。 微风送来荷香,整个家里只蓉姐儿这个屋子最费冰,不独房里头要摆,竹编凉席还得用井水擦过,秀娘怕她着凉,关节浸了寒气往后年纪大了腿疼,吩咐了丫头不许给她拿刚打的井水擦。 只给她屋子里头添了个冰盆,摆过一回冰盆她便日日都想要,不住的换了进来,恨不得就抱了冰块睡。 这天半夜下起了大雨,窗框叫雨湿了渗水进来,蓉姐儿睡得沉,外头电闪雷鸣,她一点也不知道,银叶却警醒,爬起来把窗关上,栓上木条,看看外头的天,掀起床上罩的纱帐。 薄被子卷在身上子,露出白生生的腿,是夜里把热,悄没声儿的把亵裤给褪了扔到床里,半截莲藕似的胳膊露在被子外头,连衣裳都卷到腋下了。 这 般睡着还一头是汗,额间密密一层汗珠儿,银叶拿绢子给她抹了汗,又取出一床薄被来给蓉姐儿搭在腿上,外头电一闪,蓉姐儿眯眯糊糊睁开眼睛,看见银叶背了光,嘴巴里嘟一句:“是谁?” 银叶柔声道:“是我,姐儿可要吃茶。”等了半天不见她应,原是阖上眼睛又睡过去了,银叶抿抿嘴角往凉床上一躺,把被子盖的严严的,枕住手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早蓉姐儿一骨碌爬起来,坐着揉揉眼,把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来:“什么时辰了?”今儿是她的生辰宴,早早就下了帖子,请学里几家的姐儿都来家里玩耍,算是请个东道。 盛夏园子里的花儿开得烂漫,芍药圃中只余绿叶,可熏风亭子前的荷花池却开满了荷花,蓉姐儿还只当各处都有荷花节的,哪知金陵竟无,兴兜兜的缠了王四郎带她去看荷花节,王四郎也一口答应了,等快到日子的时候,才晓得金陵没有。 “爹怎的骗人!”蓉姐儿皱了眉头,茂哥儿坐在罗汉床上看见,从喉咙里呜出一声来,也学着蓉姐儿的样子皱眉噘嘴儿瞧着王四郎,王四郎过去把他拎起来拍拍屁股:“还知道帮你姐姐,忘了她骗你?” 蓉姐儿丧了脸不乐,还是秀娘许她开了园子请人来过生辰宴,她皱了眉头想一想,那几个姑娘都说不到一块去,可开宴便能游船,总比闷在屋子里头强,这才点点头应了。 既是她的宴,秀娘便全叫她来定:“等往后你总要自个儿办的,先练个手便是。”总 归来的都是小姑娘家,便有些办得不好的地方,也不算失礼了。 蓉姐儿一听叫她来办,这才提全付精神来,每日下了学便学了秀娘管家的样子,往堂屋里一坐,身边跟着四个丫头,一样样的分派事务下去。 玉娘有心想帮衬着,秀娘拦了她:“叫她练练手去,你暗里看着,若有敢欺她的,再来报给我便是。”一路扶着手不放哪里学得会跑跳,若不靠着原来宅子里头留下的厨房花园各处的旧人,上回吴家来暖房的宴且办不下来,真个自己着手了,才知道事儿难办。 既是有意给蓉姐儿寻一门好亲,不说往高了嫁,只嫁个门户相当的人家,往后这些个事便不会少,新媳妇进门第一回办宴,若是砸了倒要叫人记一辈子,父母爱儿,自为她计长远,这些个如今不放了手叫她吃亏,往后到了别家岂不吃苦头。 蓉姐儿却不知道这些,只晓得这是一桩好玩的事,人从进门开始便由着她管,往哪儿走,游那一片花园,坐不坐船,吃些什么,用罢宴席又玩些什么,一样样都要她来办。 蓉姐儿知道家里开销大,她过生辰这一回,帐上只拨给她二十两银子,秀娘是有意紧一紧她的,看她是不是自个儿往里头添钱。 蓉姐儿一拿上钱就算起了帐,办宴最花钱的就是酒席,既是生辰,便不能寒酸了,庄媛姐儿家里还是开酒楼的,菜是个什么价门清,席叫她说好了,才是真好。 上回请吴家的水八仙宴是好,可花费也大,如今已是盛夏,那些个菱角莲藕都是卖得贱了,便是为着卖得贱,才显不出上次那样的金贵新鲜来。 蓉姐儿动足了脑筋,她知道手头银子紧,先把厨房里的红案白案点心案一个个的叫过来,也不同他们费口舌,直通通的问道:“我要办宴,可有甚个拿手菜?” 直问的几个老厨房面面相觑,便是秀娘也只柔和着问,商量的口吻他们才好出脱,譬如人手不够,红案赶上了,白案便不及了,统共一个厨房,又要一处办出来的,拿这个作难,好多讨些主家的赏钱。 可蓉姐儿问的却是拿手菜,这却扯不得皮,你功夫不好,雇来了作甚,红案上的赶紧道:“小的拿手蜂蜜扣肉,香酥鸭子,炒鹅掌,若是上等宴席,还有一个鸡包翅也拿手。” 白案上的等前头这个报,已经想好了说辞:“面点出奇不过一味汤好,这个月份里鱼肥得很,拿模子刻了小荷叶,很能看的。” 这个蓉姐儿倒中意:“你拿菜汁子揉 面,揉成绿色的拿模子刻出来便是,今儿夜里先上一道,我尝尝味儿。” 这便鸡鸭鱼肉都齐全了,再上些炒素鲜菱角莲藕片,并两道点心,一桌子凑出十样菜来,正是十全十美。 她老声老气,这几个才要开口说说苦楚,蓉姐儿已经挥了手:“先做着,端上来我看好不好,若不好,还往外头定席面去。” 几个出去了便咋舌头:“这个姐儿真厉害。”凭你多少油嘴滑舌的说辞,她听也不耐烦听,只办好了事便是,事已经吩咐下来,拿手菜又是他们说的,若真个没办成,还到外头叫了席面进来,那不是自砸招牌。 一个个捏着鼻子咽苦果,玉娘看了直想笑,到秀娘处一说,秀娘反而把蓉姐儿叫过来:“事儿虽是应当的,怎么好这样说话。” 蓉姐儿眨眨眼睛:“我叫他们自个儿说的,能办便办出来,不能便就到外头买去,怎是为难他们?”秀娘叫她一噎,倒没话对答,告诉了王四郎,王四郎便只是乐,还悄悄告诉蓉姐儿,让她紧着好的办,若不够银子了,他来添补。 厨房定下菜单,却没这么容易办妥,光是那道鸡包翅,就要买来上好鱼翅,拿干鲍鱼,火腿丁,瑶柱作汤底,把鸡肚子剖开来,把鱼翅塞进去,用细海带丝当线缝起来放到窝中炖得皮脱骨烂,这才方入了味儿,只这一道菜,便去掉六两银子。 再有凉菜里头的炒鹅掌,一道菜倒要用好几只鹅,一样样的问上去,蓉姐儿把干鲍鱼去了,总是取它的鲜味儿,火腿已经够鲜,再加些活虾进去煮,没摆翅子进去,单用一只鸡试了试,果然汤鲜味美,因着翅子难入味,从头天便拿文火煨着。 鹅掌去了骨,切成片状,跟香菇一道,黑白分明撒上葱花,算是个半荤,还差着一道,却是玉娘瞧蓉姐儿犯难提点她的:“江里头捞出来的鱼没土腥气,新鲜的买一尾大的来,片成鱼鲊,拌些秋油辣油沾了吃便是。” 蓉姐儿又风风火火的去问秀娘讨彩瓷盘子来盛,一片片晶莹鱼肉似盛开的牡丹花摆在浅红色的烧彩盘子上,四周摆上冰,再插一支合苞未放的荷花,也算是能压得住桌的大菜了。 好容易把这头等大事办完了,再开始想宴要办在哪儿,花园子里头亭台楼榭样样俱全,自大门进来一路穿过甬道,再进个梅形的月洞门,便是进了花园。 两边栽了两株银杏树,根深树茂,下面还有个雕了石头大蟾蜍的水池子,石荷叶托起蟾蜍,到了秋日里,两边的银杏黄叶儿叫风 一吹直往池里落,原来的主家给这池子起了个好意头,叫聚宝金银池。 这算进了花园第一景,旁边两条分岔路前挡着一块巨大太湖石,分出两道石子道来,种了花木古柏,隔开两种不同景色。 右面是窄窄两间草屋子,拿茅草盖的,前头还有一亩地,种了些蔬菜瓜果,竹篱笆围成农家小园,还养了几只大白鹅,如今正是菜瓜胡瓜结果的时候,这些姑娘想是从未见过。 左边一眼望去是个前窄后宽的水塘,曲曲弯弯拐了三道沟,三道沟上架着三座桥,石桥木桥,还有一道只两步长一步宽,拿汉白玉造的玉带桥。 这三桥是木桥第一石桥第二玉带桥第三,在翡翠楼上看,玉带桥便如官服腰带正中嵌的玉,所以又叫它加官桥,那回吴少爷同徐小郎来,王四郎特特带他们走了一回加官桥。 蓉姐儿拿不定主意走哪条道,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带了甘露从正门开始往里行,站在红漆木头的飞虹桥上远远看向草屋子,站在这儿还能听见鹅叫声,她指指兰针:“等到了日子把大鹅赶到河道里,一路走三桥,一路拿柳条赶,不就成了。” 再一路穿过玩花楼,坐船去面水的荷花池前用饭,吃罢饭就在楼前的平台投壶藏钩,备下双陆象棋跟叶子戏,七个人想玩什么都能乐得起来。 样样事俱都定下来,她便帖子请人来。蓉姐儿在金陵没别熟识的人,做起花笺来异常用心,洒金的薛涛笺,用簪花小楷写首宴请诗,蓉姐儿不常写这字,写一张就要甩甩手,鼻头都要碰到桌板了。 屋里鲜花净果的铺设着,楼台前还架起两根钓鱼杆,漆壶棋盘样样齐全,到了开宴这一天,蓉姐儿早早就在玩花楼里坐等着。 最先来的是石家三位姑娘,石婵跟石娟,后头跟了姚雁,一进门先逛了园子,立在桥上去逗那大白鹅时,后边庄家秦家的两位也来了。 蓉姐儿从玩花楼里出来去迎,几个人挤挤挨挨的看一回花柳,六月雪开得满树都是,叫风一吹纷扬扬落下来,缀在发间倒真跟下了场雪似的,到了门前先是一阵拍打,窄舟只得坐两人,石家两个姐妹一只船,蓉姐儿跟雁姐儿共乘一只。 姚雁姐见前头那船隔得远了,握了蓉姐儿的手:“多谢你的帖子,我没甚个礼好送你,绣了一付出水荷花,本想嵌了屏送你,只我行动不得自主,托不着人出去寻装裱铺子。” 蓉姐儿细看她,果是眼睛边上一圈红:“你再这样,我便不要了,做 什么熬坏身子骨。”她才说完,雁姐儿就浅浅一笑:“我晓得这些人里头,只你真心待我,绣个屏又有什么。” 密密的出水荷叶遮着船顶,蓉姐儿伸了手,指尖顺着河面滑过,手上的戴的两只金镯子叮叮作响,雁姐儿从她腕子上溜到池上,再细看这院子,指指边上的角楼:“我家原也有这么个大园子,倒是许多不曾游过船了。” 蓉姐儿日常听她说话,也知道她原来家里富贵过,爹娘只她一个女儿,不想爹在外头作生意客死了,娘一病不起撒手去了,偌大的房子家业,全叫叔伯占了去,还指了她的鼻子笑,说甚个若当时听劝立个嗣子,如今她守着弟弟也好过活。 蓉姐儿待她有些说不清楚的可怜,这可怜里头又夹杂些疏远,她自个儿也不知道为甚,雁姐儿这番身世说出来是个心软的都要落泪,蓉姐儿大了,也知道些事,若当时亲爹真个在外头没了,她跟娘也不知道如何流落,说不得就要在王家,看朱氏苏氏的脸色,心里有这一桩事,平日里便十分善待她,互相换了玩意儿,送些小东西,晓得她房里没茶叶,给她包了一大包的白茶,好让她有东西待客。 可蓉姐儿这这性子再不是那伤春悲秋的,隐隐又觉得雁姐儿不招那几个喜欢,便为着她常把戚容露出来,那石家两个姐姐便很不喜她如此,在外人面前,便似石家苛待了她。 石家既没贪她爹娘的银子,又没收她叔伯的好处,不过沾了远亲,为着一口香火情养活了她,她还作这般举止,小心翼翼恭恭敬敬,便是姐妹相交,也似巴结讨好她们似的,初时觉着心里受用,日子长了又不喜她为人。 蓉姐儿听她说这样的话,也不接话茬,只嘻嘻笑,等下了船,凉碟已经上了桌,刚剥出来的菱角还带着嫩嫩的红,玉兰片,炸小虾米,红红白白甚是好看。 蓉姐儿看看人还没齐,那边门上已经报过来,说邢家姐儿夜里着了风寒,便不来了,只送了贺礼来。庄媛姐同秦六两个一向跟她好,叹一回,又打趣:“你家园子这样好,等她上学,看我馋她。” 一桌子几个入了席,小姑娘家吃的少,更别说这里头饭量大的就只有蓉姐儿一个,她这个一筷子那个一筷子,不知不觉吃下大半碗饭去。 “这米倒香甜,”庄媛姐儿赞一声:“是哪儿出的米?” 吃宴没那些个规矩,蓉姐儿还偷偷要了一壶秋露白,这酒味儿淡,斟了满满一茶杯,几个小姑娘吃得脸上微红,蓉姐儿这上头却像王老爷了,一杯下去 又加一杯,半点也瞧不出来,听见媛姐儿问笑盈盈一声:“泺水出的。” 实是王四郎田庄上出的,隔了茶园就是水田,原也叫那败家子散了出去,他一点点的收回来,产的米糯口弹牙,焖出米饭来,配上酒糟肉,王四郎一个就能吃一海碗。 一锅子的鸡包翅端上来,砂锅盖子一开一屋子都是鲜香,取出鸡为当场剖开,舀出里头炖了整整一日的鱼翅来,舀了半碗火腿鸡蛋,一个个都把碗里的汤吃尽了。 秦六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还是独养女儿好,我作生日我娘再不肯给我办这样宴席的。”她盛了一碗慢慢吹着,那头媛姐儿接了口:“你娘哪里是舍不得,你们几房住一处,干什么不落人眼。” 一个个人精也似,秦六姐叹口气:“可不是,还是你们家好,单门独户的,没那起子歪缠的亲戚。”蓉姐儿骤然想到了几个姑姑,很明白的点点头:“若不是搬来金陵,原来也麻烦的很。” 几个姑娘倏地就惺惺相惜起来,只雁姐儿低了头,她原来也是独养女儿,爹娘当眼睛珠似子的疼着,原来这些个不够一顿宵夜的,几时想吃,张口就有,隔了几年再在席上吃到,心里怅然,抬头又不知道怎么接话。 石家两个毕竟大些,只笑看了几个小姑娘,等宴散了,投壶的投壶,打双陆的打双陆,石家两个姑娘将要出阁,这回玩起来倒不拘着,只为往后出了门少有这样的时候。 庄媛姐跟秦六姐两个看看蓉姐儿,扯扯她的袖子,四个人围在一处说话,既蓉姐儿拉了雁姐,小姑娘家又没仇,玩了一会儿也就放开了,低声问她道:“你爹娘,可帮你相看了?” 这话一问出来,自己先羞红了,笑的甜甜的:“我娘说了,这回新晋的秀才里头,帮我相看着呢。”秦六姐说这话还是羞的,可心里也忐忑,身边只这几个女孩儿,凑在一处便拿话问她们:“我前头有两个姐姐呢,我偷听两个姐姐说了,花木瓜空好看,不得用,可我两个姐夫全是秀才,还要考举人的,怎么就不得用了?” 她听了这话,心里害怕,可又不敢去跟亲娘说,怕失了规矩。蓉姐儿一听来劲了:“秀才没力气是不是?嫌你姐夫没力气呢。”想说武二郎的,又住了口,怕说出来让她们笑话。 几个小姑娘都说了,庄家也给媛姐儿相看起来了,她们一个十二一个十三,正进年纪,到了雁姐儿这里卡住了,她看这几个都瞧着自个儿,笑一笑道:“等我到了年纪,叔伯定也要给我说亲事的。” 她心里早早就有了想头,那个人今年怕是已经守完了孝,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 ☆、第112章 直心汉惹相思债孤弱女痴情意结 几个姑娘握了叶子戏凑在一处说小话,石婵石娟两个挨在一处说些嫁前心事,杏叶从前头过来了,手里捧了个食盒,笑盈盈的走到蓉姐儿面前:“大姑娘,这是吴家太太送来的,太太叫我送了来,给姐儿几个尝个鲜头。” 蓉姐儿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碟鲜灵灵樱桃摆在透光的琉璃碟子上,个个都有拇指大。樱桃早已经下了市,蓉姐儿自吃过一回李家送来的奶酪樱桃,就一直馋着,五月天才热起来,王家便没断过这道鲜果盆,不意现在竟还有新鲜的。 蓉姐儿“咦”了一声,抬头看看杏叶,杏叶道:“说是自家庄子里头种的,知道姐儿爱吃,这才送来。”看看蓉姐儿笑弯的眼睛又说:“我已经叫前头厨房备了奶酪来,要干着吃还是湿着吃,都由着姐儿。” 石家两个姐妹瞧见了笑一笑:“吴家在山上有个庄子,整了一大块平当果园的,昨儿才送家来两筐樱桃,各房里分派来也只这一碟子。” 雁姐儿听了垂眉不语,她的院里别说樱桃果子,就是樱桃梗叶也不曾见过,庄媛姐听见要用奶酪拌了吃,拿帕子捂了嘴:“我受不得那个酸味,还是干吃罢。” 兰针甘露早拿了小碟子一人面前分得十几颗,蓉姐儿等酪来了,舀了满满一勺浇在樱桃上,雁姐儿看她一眼,心头黯然,既是生辰礼,怎么会单单只送了樱桃过来,想是还有别样东西,不曾拿出来,只不知道送的什么。 想到吴夫人,她便想到了那个人,在吴家的花园里头打过一个照面,他穿了一件靛蓝色的衣裳,腰上系了白腰带,挂的玉佩银三事,络子也是拿白蓝丝绦打出来的,坐在石青磁的凉墩上,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雁姐儿想往正堂去请安,这条路却是必经地,她隔了花墙想等他自行离开,哪知道他只坐着不动,后来问了正房的丫头,才知道是表姑母婆家妹妹的儿子,算起来,算能称一声表哥的。 那时徐小郎还住在舅家,吴夫人带了儿媳妇回娘家,把他也一道带了来,想让家中哥哥的几个儿子与徐小郎亲近亲近,亲戚便是越走动越亲的。 他刚除了重孝,哪有心思玩乐,想着科举还要等上三年多,家里又已经开始给父亲相看继室,一桩桩事加在一处,有人处自然应地得当,无人处便眉头深锁,手里捏了片细竹叶,转着梗子发怔。 雁姐儿这时也在守孝,她比徐小郎不同,父亲孝三年才守一年,母亲又去了,加起来有四年孝,因着别家客居,连孝都不能带,只能 穿淡色衣裳,吃饭也只捡素净瓜菜食用,略尽一尽心,此时见他眉目郁郁,心有所感。 等得急了,也顾不得大防,拿扇子掩住脸一路过去,徐小郎这才惊醒过来,急急站起来回避,连来的是谁都不及细看,转到了镂花墙后头,背了身等雁姐儿过去,还道了一声恼:“得罪。” 雁姐儿一步步慢行,到了正堂给吴夫人见礼,几个大人坐着说话,她便跟石家两个姐儿坐着听,这才知道徐小郎家中是甚样情形。 原来她心中只怨父母名字起坏了,雁姐儿雁姐儿的叫着,父母一去,她便真成了失怙孤雁,寄人篱下有个存身处便已是难得,再想着依靠却是不能,如今徐小郎虽有父亲在,也不过是只孤雁儿。 心里存了这个想头,待他的消息便十分上心,吴夫人回了金陵哪有不来娘家的道理,石老夫人见了女儿也要问问夫家情状,晓得徐小郎日夜苦读,待出了孝便要下场科考。 石家也出了一个儿子是考过举的,虽是个乙等,总知道些细务,徐小郎家中几个哥哥并不亲近,吴夫人便把他带到石家来,让弟弟给他分说考场里头是个甚样规矩。 虽去的不多,一年里了有两三回,这两三回,便叫雁姐儿心头如吃了蜜一般甜,晓得他也在苦挣,她也是一样,当初离嫁,只许她带随身用的东西,除了两个小丫头,便只得一个养娘在身边,若不是养娘手快,把一匣子金银倒进马桶里,身上都叫婶娘翻了个遍。 这点感慨不知怎么就织成了丝网,雁姐儿晓得石家不会给她说亲事,老太太待她再看顾,也不能绕过叔伯给她定亲,这深宅大院只能靠她自家为自家打算,石家几个表哥俱已经成亲定亲,满眼看过去能瞧见的便只有徐小郎一个。 若是,若是两个彼此相知,等他中举了上门提亲,叔伯们哪里敢不应,她每每想痴了,可再回神来,自家心里也晓得不能够。 徐家凭了什么要她一个孤女,把这番心思瞒过养娘,可这腿儿长在她身上,却不得她自主,只要耳里听得他的消息,便要细细留意,若他来了石家,她便放下绣棚,只往花园子里走,盼着能遇见一回,便是不说话,只看一眼也是好的。 果叫她撞见了,一条夹道两边通人,中间开了个月洞门,两个俱是急步而行,雁姐儿才要迈脚过去,便一下撞到徐小郎身上。 他赶紧退后两步道恼:“对不住,走得急了。”又打量看她是不是撞坏了,眼睛就像要把她烫熟似的,她连声儿都发不 出来,只捂着胸口闷咳,叫丫头扶着,还当她撞懵了,左右瞧着手脚都能动,他这才急步又往外头赶。 也不知他怎么活动的,夜里使人送了两包茯铃粉进来,想是知道她脾虚,才拿了这对症的药来,日日挑一小勺儿拌在甜汤里吃,两大包进了肚,身子好了一多半儿。 自此连养娘都有这个想头,却不好十分在她面前说,说到往后的亲事,便要提一提的,只每回提了都叹口气,悄悄同环儿坠儿两个论道:“若是这个哥儿,姐儿往后也算是有靠了。” 后头这一年,只有音讯,人却没再来过石家,雁姐儿晓得他跟了书院同窗游学去了,每日里在腹中不念叨个百回也有八十。 她跟蓉姐儿交好,为的便是她家跟吴家熟悉,等吃了樱桃各自散开来,雁姐儿便挨了蓉姐:“你家同我表姑母家很是相熟吧。” “嗯。”蓉姐儿轻俏俏的应一声,尾音挑起来,娇嫩嫩的手握鱼杆,这里的鱼都喂的蠢了,才落杆子就有鱼上勾,她欢叫一声,叫兰针帮着捉上来,胳膊长碗口粗的一条,落到水桶里还在摇红绸似的尾巴:“把这个放到我院里的荷花池,这才是鱼戏莲叶呢。” 雁姐儿跟着应合两声,又道:“我表姑母人最好,又慈和,便是我过生辰,也要送礼的。”蓉姐儿钓着了鱼侧脸冲她点头:“柳姐姐也好,陪了我放风筝,还有徐家小郎君,他也喜欢放风筝。” 雁姐儿手一抖,鱼杆子叫鱼拖进水里,蓉姐儿跳起来惊叫,绕了池子看那鱼吃尽了香饵,竹杆做的鱼杆就这么浮在池面上,几个丫头拿长竹杆子捞了上来,几个姑娘全聚在钓鱼台前拍了手笑看,雁姐儿只好把没出口的话咽进去。 心里记挂了这桩事,有心往蓉姐儿房里坐一坐好多问一些,她又是同石家两个姐儿一处来的,自然也要一起回,张了好几口都没觑着机会,只能咽进肚里。 她识得这人三年,不过说过一句话,见过五回面,别说是一处放风筝,连同坐一屋都不曾有过,回去一路都不说话,到了家请过安便回屋里去。 石家大夫人见了倒问一声,石娟是她小女儿,听见问哼了一声:“还能怎的,不过又白说两回原来家中怎么怎么富贵罢了。”说着还皱眉头:“还说表姑母待她是极好的,生辰也要送礼。” 围在一处谁说话都能听见一二句,石家大夫人听了眉毛都立起来:“说的像咱们苛待她,哪一年我不说给她办一席,她自家说的为了父亲母亲守孝,这时候便来 说嘴了!” 丢开手去再也不问,等小院里的环儿来报病了,石家大夫人连脸都没露,只叫丫头去看过一回,请了大夫开两帖药。 蓉姐儿进学里没瞧见她,第二日带了些点心新果去看她,雁姐儿握了她的手,心里凄苦,咳嗽两道:“也只你来瞧我了。” 蓉姐儿眨眨眼,笑嘻嘻道:“那两个都叫我给你带好,邢家姐姐也还病着没来呢。”大夫说是风寒,越发不敢开窗,怕她着了风,屋子里又没甚好熏香,全是药味儿,蓉姐儿把自家身上挂的香包摘下来挂在她帐子上:“你也忒多心了,想这些做甚,今儿每人回去都要作诗的,一首五言一道七绝,好烦人的,想是回去苦思了。” 雁姐儿见她头上新插了枝花钗,道:“这样子倒时新。” 蓉姐儿摸摸头,一串米粒儿大的刻金莲花缀在赤金嵌了大珍珠的带露荷叶上头:“这是昨儿吴家送来的生辰礼呀,我最喜欢这一串小珠儿了。” ☆、第113章 徐小郎一等廪生蓉姐儿成官家女 徐小郎中了一等廪生,他在学里收着的信,书院里自有识文通墨的小厮日日等着放榜,把上头栖霞书院送考的人名一一录下,带回去往上呈。 他的两个书童进来报喜,这算是他们屋里自吴氏走后的头一件喜事:“少爷,咱们要不要回去报信,再买些吃食上来分送。” 徐小郎倒不意外,若是这点把握都无,也不下场应考了,他摆摆手手里还拿了卷书:“回去报一声,就说我还在书院,便不回去了,拿些银两,买些酒食上来。”原来这些都是吴氏在打点,吴氏一去,他便无师自通了。 等再晚一些学里便会热闹起来,到时候把酒跟肉凑一凑,跟同窗一处办个喜宴,却比家里大人赏一桌子席面要开怀的多。 便是二房的智哥儿且也考过了,徐家出来的哪一个不是廪生,应考时写了籍贯父族,哪个不开眼的考官不在这上头卖个人情,便是往后乡试考举,若不是空了一张卷子交上去,怎么也不会名落孙山外的。 这对他是头一回,徐家却已经连着三桩,到他这儿便显得稀松平常,何必作那个欢喜模样,落人的眼。捧砚听了有些耷脸:“哥儿可是廪生,怎么也该贺一贺的。” “你看着买些好吃食来,院里庆一庆便罢了。”徐小郎眉毛都没抬一下,出考棚一路都有叫人搀扶着连路都走不了的,那些个年岁大的,头发胡子半白还在应考,力道不支累趴在考棚里叫抬出来的也不少,徐小郎出来狠睡一整日,放榜前再没看过书。 手上拿了本诗集,也不去看那针砭时弊的,只看花花草草怡一怡性情,按着十二名花排行,他的指尖滑过牡丹芍药,翻过一页,停在水芙蓉上。 看到“卷舒开合任天真”这一句,不知怎么想起蓉姐儿的笑脸来,仰了头眼睛只盯着风筝看,风筝往左,她便往左,圆溜溜的大眼睛来来回回的转,又专注又有趣。 不知不觉就勾起嘴角,捧砚跟觇笔两个探头瞧了,一个推另一个:“少爷还是高兴,不过宅子里头那些个事嫌着烦,你且去,还要报给舅家知道。” 这是讨赏的活计,说不得不必整治菜肴,府里老太太就赐了下来,捧砚一溜去了,觇笔特特到山间拎清泉来煮茶,拿出一付茶具来,把寻常徐小郎爱把玩的那只雕了莲蓬当手柄的小茶壶拿出来,煮了茶送进去。 栖霞书院多是官子弟读书,各人的院落也开阔的很,却也不是没有贫家子弟,需要得文采精妙,才能减免学杂费用,一样进得山门 ,可住处便不如富家子弟这般如意。 徐小郎便是金陵人士,哪个不知徐家的名头,他住的自然是上房,两面窗一开,外头还摆了两水缸的荷花,风一吹,清香阵阵飘进窗内。 觇笔把茶送上来,他头也不抬拿手去勾,一摸壶把侧头看看,忽的一笑,侧头去看背后悬挂的荷花图,随口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六月二十九了,都中伏了,山下已经是热得淌汗湿衣,山上倒还要盖薄被子。”觇笔见少爷有了兴致,也跟着闲话两句。 徐小郎一听怔住了,二十九了,倒错过一天了,他摩挲着莲蓬壶把手,虽已是秀才,那一个还离得他远呢,越发低了头去看诗集上那一句,“任天真”她可不是天真,半点也不知愁,看见她笑,心里不知怎么就欢畅起来。 觇笔比捧砚知道少爷的心事,既是书僮自然识得文墨,伸头一看满篇都是荷花诗,哪里还有不知道的,从王家回来少爷便闷闷不乐,连舅家也只住了一夜就要回山院里来,揉了的荷花图,便是觇笔从废纸堆里头捡出来的,烫平了摆在案上。 若是太太在,断不会看着少爷自苦,觇笔自然没能跟着到王家后园里头去,却也明白定是王家的小娘子惹了少爷的心事,便是他也晓得,王家是商户人家,怎么好结亲,当面不则声,背着人也为了少爷叹息。 这个主子脾性好,别个房里的书僮却不如他跟捧砚两个自在,也是太太自小便不许他假人之手,穿衣叠被吃饭动墨,说是捧砚觇笔,却极少真的做这活计,还是来了书院,才理书洒扫作了半个小厮用。 “少爷,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没料理的,等捧砚回来,我去跑一趟。”觇笔试探出声,徐小郎却摆手:“横竖已经晚了,我也不知该买些什么。” 觇笔的脑袋转的陀螺也似,这意思是要送小娘子的,他想了半日,厨房里邱婆子的儿子看中了黎叔的女儿,便老是买些香粉袋子绣花绢子讨她欢心的,可这是少爷,哪能跟他们送的一样。 徐小郎见他站住了,笑一笑:“你也歇歇,我这里无事。” 捧砚回来时,觇笔正托了腮坐在台阶上,他果然是带了宴席回来的,不独徐家有一桌,连吴家也给置了一桌子,栖霞书院中的人多,酒楼里便一处送上来,山院前已经摆开十桌,跟请客喝酒似的。 捧砚看见觇笔上前去踢他一脚:“作什么发呆,少爷身边不用人?”说着进门回报:“已经报给家里知道,小的还往 了舅家去了一遭,却没人在,问了门房,去王家寻的人。” 徐小郎拿了书的手一紧,看着不在意,眼睛却瞧过来:“舅舅一家又去了王家?” 捧砚拎起茶壶灌茶,觇笔急得不成,在后头拍他脑袋:“少爷问你话呢。”捧砚也只是少事,吃这一拍差点儿把茶喷出来,不好当着少爷的面缠打,赶紧回道:“说是王家老爷捐了官,如今是个九品官了,不仅捐得了封典,还有头衔穿官服呐。” 捧砚当着徐小郎的面拿了个红封出来:“小的上门时,王家老爷跟咱们舅老爷正在吃酒,小的上去一句老爷大喜,王家老爷抬手就赏了一封银子。” 后来知道是徐小郎得了一等廪生,吴老爷也眉开眼笑,喜事凑成双,意头好得很,也给他一红封,捧砚冲着觇笔龇牙,还预备分一半儿给他,竟上来就拍头。 觇笔想的却不是这个,看见徐小郎若有所思,高了声道:“这王家老爷已是九品了,再过得两年,可不跟咱们老爷平起平坐。” 捧砚啐了他一口:“那是虚职,不过名头好听,咱们老爷是实在实的在官,你说什么风话。”觇笔气的牙痒痒,一个劲儿使眼色,捧砚却俱接不着,还拿眼儿刮他。 徐小郎面上却好看多了,点点柜子:“与我收拾一件干净衣裳来,罢了,还是穿学里的,烫平了,等会子进宴要穿。” 捧砚不知道少爷怎么又好了,急头巴脑的去烫衣裳,觇笔跟了出来:“你这呆木头,少爷心事都瞧不出来,才怎不多说两句王家好话。” 捧砚真个呆住了:“说甚个好话,你吃错了药,我那儿有药匣子,给你寻枚‘风话丹’消散消散,也好把这满肚子的风话出气放出去。” 觇笔气不打一处来,照着屁股就是一脚:“少爷为甚高兴,王家老爷有了官职,还捐了封典,等再往上升两级,那便是王家太太也有了诰命了,你怎么就不懂!” 捧砚还没明白过来,觇笔长叹一声,摇摇脑袋:“得亏了有我,少爷跟前要都是你这样的蠢材,哪个明白他的心意。”说着把捧砚拉过来,贴了耳朵道:“少爷呀,这是瞧上王家姐儿啦。” 捧砚张大了嘴,觇笔一笑:“怎的,你要吃鸡蛋呀。”说着摇摆而去,这回却是捧砚上来拉他,求他把事儿说明了。 这边徐小郎得喜,那边王家也是张灯结彩,王四郎吃得酩酊大醉,拉了秀娘不住口的念叨:“等着,等着我再往上升两级,你有封,我娘有 赠,没成想着我王四郎也有封妻荫子的一日。” 秀娘给他端了醒酒汤过来,递到嘴边让他喝:“我哪里求那个,得个官身便罢了,作甚把那三个都捐下来,别个得九品花多少银子,你花多少银子。” “不亏!我还得往上捐着,官家哪有错卖的,一个个都标名了价码儿,要给你往上捐封典,俱是一样从头再来,我这时候捐了,两下里干净。”他吃得晕晕的,仰倒在床上,嘴里竟哼起小曲来了,便是得了茶园发了大财,也不见他这样欢喜。 蓉姐儿在门边一探头,怀里还抱了茂哥儿,茂哥儿也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住王四郎,他已经懂些事了,却嘴巴还不会说,却都明白,手指头点一点睡在床上的王四郎,蓉姐儿皱皱鼻子:“爹醉了,臭!” 茂哥儿也学她的样子皱鼻子,把眼睛眯成一道缝,跟着摇摇脑袋,蓉姐儿低头香了他一口:“走,跟姐姐睡。” 茂哥儿小身子一转,两只手勾住蓉姐儿的脖子,嘴里呜哩呜哩,秀娘在里头瞧见了:“明儿再来给你爹道喜罢,赶紧去睡。” ☆、第114章 沉疴久四郎接父不改性大郎伤身 才来了一桩喜事,王四郎派去王家照顾王老爷的小厮就送了信来,说是王老爷身上不大好。这边的红绸红布还没拆下来,王四郎赶紧打包了行礼回泺水去。 “好容易安顿下来,我先回去,若真个不好,再使信回来,你带了蓉姐茂哥两个快船回来,茶叶铺子里的事算盘已经上了手,我把他留下料理,你有甚事吩咐他便是了。”王四郎酒还未醒透就上了船,一路升了帆坐着快船回去泺水。 “娘,阿公是不是不好。”蓉姐儿知道消息过来问秀娘,秀娘正皱了眉,他们在外头的,家里有甚个急事都伸不了手,说不得还得依仗着朱氏。 王家那几个女儿,哪里会常回去看望,一个个只巴望着自家好,若这回公爹真的没了,朱氏是断进不了门的,回去跟她儿子过,可这桃姐儿又要怎办。 难不成前头的小姑才嫁出去,又进门一个不成?她正烦恼听见女儿问叹一口气:“你爹才出门,还没信送来,还不知那边到底怎样呢。” 王老爷这么多年的吃口岂是容易改的,吃了几顿青菜豆腐,到了隔日只觉得身上半点力道也无,因着他病了,朱氏使信给了王大郎,叫王大郎苏氏两个常往病床前走动。 既是上门来,自然不能空了手,王大郎使了朱氏的钱,手头宽松,一样样的买来,就搁在床边,说是油腻不能吃,那买些点心总不错。 可什么麻团炸巧果,还有蜜豆团子,哪个不是了搁了猪油,又放那么些的糖,王老爷肚里没油水,吃这些个也觉得好,生病的老人便跟孩子也没甚分别,挑嘴发脾气,还要背着人偷东西吃。 他一个人不吃荤,家里虽少做大油大肉的东西,却也难免买些肉来炸一炸油,烧一尾鱼,到了节日更不能满桌子都素,总要摆上两碗肉菜才好看,王老爷只要闻见厨房里有肉味儿,就躺也躺不住了,站起来绕了圈儿走。 上了桌趁人不注意便偷偷挟两筷子肉菜,倒好多用一碗饭,灶下妇人看着王老爷能吃便笑:“只要能吃还有什么病,按我说,定是大夫混说。” 只说不能吃肉,却没说不能吃鸡蛋,早上的糖水蛋一个人还能吃下两个,里头泡了炒米拌点麦芽,佐了小酱瓜,王老爷抹了嘴只说惬意。 这口没煞住,王四郎回了家狠狠训了小厮一顿,王老爷又发作起来,这回比上回还要厉害些,上回是脚趾头肿疼,这回半条腿都没有知觉了,倒在床上动都动不得,人越发吹胀似的胖起来。 王四郎当机立断的要带他去金陵:“那地方好大夫多,那么些官家住着,还有好些个御医,爹只去我那儿住着,我叫秀娘把空院子收拾出来,闲时还能往花园里钓鱼养鸟。” 王老爷看看自家的腿点头应了,咳嗽一声把朱氏唤进来:“我去衙门卸了差事,留些金银予你,等病好了,自然回来。” 朱氏譬如晴天霹雳,怔在当场,王四郎立在床边也不看她,朱氏尴尬着脸笑一笑:“老爷身边,总该要个端茶倒水的人。” 王四郎看看她,摆摆手:“这腌脏活计不必你做了,到了那儿总有人侍候。”说着摸出钥匙来,拿出一个匣子里头摸出两锭一锭十两的银子,统共二十两:“这个给你收着,看紧了门户,四郎,让你姐夫巡街的时候多顾着咱们家。” 知道王四郎回来了,汪文清跟纪二郎一早便来了,纪二郎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定会把人照顾好了,那边万二郎带了梅娘上门,王四郎见梅娘脸色好了许多,人也胖了,肚子还大了起来,眼睛往妹夫身上一扫,万二郎差点打哆嗦,上前腆了脸笑:“舅哥。” 既上得门来,又办了两桌子菜,女儿女婿一堂,还把王大郎跟苏氏也叫了来,萝姐儿菱姐儿两个手牵了手说悄悄话,挨在一处坐在卷棚下面,昊哥儿跟大人住了一桌,宝妞一个人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生了闷气。 苏氏过来要牵住她的手,叫宝妞一把甩开,苏氏年前又生养了一场,是个哥儿,全家欢天喜地的,更不想着把宝妞接到身边去住,谁知道养到六个月着了风寒没养回来,她正是哭儿子,夜里睡不实,半夜起夜的时候,听见下人房里响动。 往门上一趴,听见里头哼哼哧哧,那声儿再熟悉不过,竟是王大郎跟买来的小丫头禄儿两个成了事,听这声气,再不是个雏儿,也不知道有了多久。 禄儿买下来只十岁,如今却是十四岁了,早就长得腰是腰,腿是腿的,不成想竟背了她做下这事,苏氏咬牙忍着,往厨房去寻了根拍苍蝇的藤拍出来,等王大郎那事儿要到了,“砰”的一声推门进去。 这两个连门都没栓,一地衣裳鞋袜,正叠作一堆,口里亲亲爱爱叫个不住,王大郎吃这一吓立时泄了,禄儿两条光腿缠了他的腰,也是惊的大叫一声。 两个还没起来,苏氏“噼哩啪啦”闷头就打,王大郎倒在床上往着命根,禄儿身上挨了几十下,苏氏揪了她的头发把她拖出来,开了门赶到大街上。 整个巷子的灯一盏盏亮起 来,也有那眼明的看出些来,可苏氏做人那样,才来就闹翻了,哪个出言提醒她,都等着看笑话呢。 一个个披了衣叉了手打开窗子探出头来,禄儿还光着身,散了头发跪在地上发抖,便有那起子无赖吹哨儿,还啧啧有声,禄儿又羞又怕,遮住了上面遮不住下面。 苏氏一气的骂着下贱货,又嚷是禄儿杀了她儿子,夜里看顾不过来,丫头帮着带孩子,谁晓得这两有没有趁着她困干那勾当,这一想更是气恨,一下下照着要害抽打。 闹得一声比一声响,口里痛骂痛哭跺着脚,手上还打不停:“你个下贱婊子,小淫种子,你还敢勾引人了,看我抽不抽死你。” 王大郎缩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他刚兴头来了,苏氏又常打骂禄儿,便哄她要把个母大虫休了,反正她也没得儿子,往后扶了她当正。 禄儿听了心里欢喜,一紧一紧的正在妙处,谁知道这母大虫竟推门进来了,还照着就打,他怕伤了根,拿被子捂了,套上衣裳,捂了脸不敢出门去。 苏氏打骂一回,没了力气,一口唾沫啐上禄儿的脸,背身进门,把门一栓,不叫她进去,禄儿怎么拍门也不开,身上边布都无,还是有人看见她可怜,从楼上抛了件衣裳下来,将将遮到腿。 哪家都不敢揽这样的事,关了窗门回去睡觉,第二日起来,禄儿跳了河。 官差到家里来拿人,苏氏把身契往外一抛,嘴里还要不清不楚,罚个奴,打一顿又没有折她的手脚,伤口虽然骇人,却又没破皮又没流血,只不过皮肉痛楚,在外头关一夜又冻不死人,她自家想不开跳了河,有甚个好说。 “若不是死了,我且将她卖到那地方去,不是张着腿离不了男人么,让她乐去!”苏氏到底还是给带回去问了话,那身契上写明了立契之后,任凭教训,倘若山水不测,各从天命。 只教训一顿又给放了回来,王大郎躺在床上,苏氏看看他冷笑一声:“断了不曾,断了我好给你延医,若是没断,少不得还叫你多出出力,再生个儿子出来,也好全了我爹娘的脸面,不叫女儿被休回家。” 禄儿死都死了,苏氏一文铜板都没出,拖尸的扔到乱葬岗去了,往那儿一扔还有什么好的,早晚叫野狗野猫儿分吃了,苏氏心里觉得痛快,她这是把儿子的死也算在禄儿头上了。 王大郎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旬日,那东西再也立不起来,苏氏也不给他喝药调养,只嗑了瓜子,一边吃一边骂,到饭点儿便出 去买一碗来吃,吃的剩汤残汁,才饶一口给王大郎。 他伤了命根,正虚弱,再吃这些哪里养得回来,便拿话哄了苏氏,说些日后好好过的话,苏氏冷笑一声:“咱们又不无出,往后招个女婿上门便是,那是非根断就断了,老娘且不稀罕。” 既进了衙门,朱氏少不得要去看,把私房全贴了进去,看见儿子这样赶紧给请了大夫,两边都病着,她哪有那么些个精神两头跑,顾得一头顾不得另一头,等王大郎能下床了,才看见锅灶下边许多扔出来药材,这才知道苏氏药照煎,却把药材拿掉些,他一巴掌想拍过去,叫苏氏砸了碗,拿了碎瓷要跟他拼命。 两个闹得不可开交,苏氏也不信王大郎能在外头折腾出儿子来,一意对女儿好,可宝妞已经呆在王家这些年,跟亲娘亲不起来,才有了弟弟,一个个眼睛都只盯住他,哪里还想着对女儿好一些。 苏氏把全付心肠换到女儿这里,宝妞却再不领情了,在坐的哪个不知道王大郎家里那点事,纪二郎笑着举一举杯子,又说些讨人喜欢的吉利话,说王老爷这是去金陵城享福去了。 朱氏刚还丧气,再转念一想,等王老爷走了,儿子儿媳妇便能回家来住,还有甚个不满意的,守着个抠不住银钱的丈夫,不如跟儿子一道过,她心里不满意苏氏,可苏氏却不似原来那么听管教了,儿子身子还虚弱,人一下子瘦得只有骨头架子了,一家子住在一处也好给他好好调养。 这一家越惨,王四郎越是满面春风,桌上说些给王老爷安排几个小厮侍候,一个院里又给他置办些什么东西,一样样的说不尽,听的槿娘意动:“爹既在那儿,咱们也该走动的,我跟去侍候就是。” 王老爷咳嗽一声清清喉咙里的痰,眼睛一斜:“你过去,你过去做甚,把自家管好便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槿娘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的捏了杯子不作声,一顿饭吃毕了,王老爷每家叫进来,每家给了五两银子,梅姐儿这里,又多给五两,梅姐儿眼泪涟涟,王老爷摆摆手叹口气,叫小厮抬了行礼坐着轿子出门去了。 ☆、第115章 茂哥儿学姐钓鱼蓉姐儿初识情-事 (1) 中秋节将至,王四郎还在船上不曾到家,自秀娘接着信,便安排起屋子来,蓉姐儿院后还有一间院子,一向空锁着,预备等茂哥儿大了给他住,这回既是公爹来,想着是不是把他安排在那儿。 蓉姐儿急急表白:“娘,叫阿公住我的院子,我住园子里去。”叫秀娘刮了一眼:“园子里亭台再好,也不过是拿来赏玩的,哪有住在这里头的。” 蓉姐儿只觉得可惜,好好的屋子,两间玩花楼边上还起了松墙建了个院子呢,平日里绝少有人来,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收拾出来给人住,一开窗便是满园景致,不比住在平地院里要惬意的多。 她这一提秀娘到有了注意,把王老爷安排在玩花楼里,一来离院子近,近道走过去探病方便,二来又是养病的好所在,单门独院,两边的门关上,就是有人游园,也不会误入。 茂哥儿越大越是精神头足,他已经很能在地上走步了,牵了他两只手,一步步往后倒退,他就一步步的往前走,两只脚丫子特别有力气,七八个月大的时候抱了他就已经不肯躺着坐着,两腿一蹬站了起来,等累了休息一会,又是一蹬。 如今学会了走步更是没有歇息的时候,扶着桌子腿儿,摸着床沿,一步步走的很像样,只走不长,隔个五六步就要站定了歇一歇。 茂哥儿跟他姐姐一样喜欢到园子里玩,每日一吃了饭,手就往院子里指,话还说不清楚,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这便是要了丫头抱着去园子里玩。 若是蓉姐儿休息,那更不得了,她新近又爱上了钓鱼,前面抱了弟弟,吩咐小丫头拿了竹编鱼篓,竹子梢的钓杆儿,再到外头买些小蚯蚓,一路往荷花台去,茂哥儿扶着栏杆看鱼,累就一屁股坐到小杌子上,光是看鱼,就能老实一下午。 他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小手捏一根细柳枝,从石栏的缝里头往外伸,落在水面上划水玩儿。池子里的鱼都叫喂蠢了,看见有东西就以为是吃的,十几二十多条大红锦鲤游过来围着柳条转,茂哥儿一只手扒着石栏杆,一只手抽来抽去的把鱼赶跑,接着又把鱼给逗回来再赶跑,嘴里咯咯不住笑。 大白每到这时候便不睡了,轻悄悄从窝里出来,踩着步子昂着尾巴,路过花石铺路,赶一赶蝴蝶,再去抓一爪子落到地上的细碎桂花,带着一身香气来到池子边,盘了身子坐下来,安安静静的等着鱼上勾。 大白越来越懒了,它刚到园子里的时候没有一刻闲得住,王家最先逛遍整坐园子的 不是别个,就是它了,踩着栏杆跳到石头上去拿尾巴逗鱼,仰头看着绣球花中间的大蝴蝶,身上滚了刺毛球回来就喵喵不住的撒娇求人给它梳下来。 可好像天一凉下来,它就懒了,窝在褥子上睡得没日没夜,蓉姐儿听见它打喷嚏,还当它也生病了,想给它煎柴胡汤喝。 药是煎出来了,大白死活不肯碰一下,只要蓉姐儿拿着那碗过来,它就机灵的跳起来藏到柜子底下去,不管怎么说好听话,就是不肯出来。 成天懒洋洋的翻了肚皮在凉床上睡觉,连茂哥儿都学着它的样子,胳膊挨着耳朵,两只手伸过头顶,挨着窗边一面晒太阳一面打小呼噜。 见它好容易有了精神,蓉姐儿就偷偷在鱼篓里藏一条鱼,假作是自己钓着的扔给大白,大白咪呜咪呜叫两声,低头就吃,蓉姐儿跟茂哥儿两个蹲下来看它吃鱼,茂哥儿还伸着小肥手去摸大白的背。 等下次蓉姐儿再拿鱼的时候,茂哥儿也站着想喂给大白,可这鱼是新鲜的,尾巴还在动,他又想碰又不敢碰,最后抓着蓉姐儿的手腕扔到大白面前的盘子里,自己拍拍手,又点点胸口,就像那鱼儿是他捉上来的。 大白喉咙里发出呼呼哧哧的声响,蓉姐儿知道这是它高兴了,它也知道红色的那些不能吃,便是蓉姐儿钓到桶里,也还要倒回池子的。吃饱了舔干净爪子,大白又翻过肚子睡觉了。 “大白是不是生病?”蓉姐儿拿了绣花棚子,她绣的花已经很有模样了,原在来的船上收的那些个猫毛,才放在小匣子里,这回拿出来,想学着绣个屏。 “大白是年纪大了。”玉娘也在串针,手上拿的却是一付鞋底,蓉姐儿盯着看看又垂下头,她知道,那是给算盘的。 玉娘怎么也没答应,倒在秀娘面前说,认算盘当弟弟,两个拜下干亲,往后她也算有了一门亲戚了,还要按姐姐的样子,给算盘定一门亲。 这话是玉娘自个儿了算盘说的,算盘赌了气,当场就喊她姐姐,让她照着模样给他寻摸一个,说完就甩了袖子走了,沉着脸好些天,外头的小厮都进来诉苦,说小王管事脾气大,有个不好就要发作,事儿办差了一点就革月钱,还有人差点儿被他赶出门去。 秀娘把玉娘叫到身边,把丫头都遣出去,握了她的手:“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又认下来当弟弟了。” “我也没甚个想头,嫁,我是不愿的,我知道算盘是自小就没了娘,想寻个能照顾些他的,既是照顾 ,干姐姐也成,不必非得当娘子,娶亲,还是寻个清白女儿更好些。”玉娘说完再不肯开口了。 秀娘这儿离不了玉娘,王四郎又离不开算盘,可这两个因着这桩事,却扯不干净了,宅子里的姑娘哪个不知道算盘喜欢玉娘,还有谁敢嫁给算盘。 这真是两头都不知怎么回绝,玉娘自然不是真心想认算盘当弟弟,不过叫他断了这个念想,不成想算盘竟一口认了下来,玉娘还只在房里做做针线,帮着秀娘理理家事,秀娘还是觉着她守着一辈子不嫁太凄凉了些。 玉娘却不觉得:“女人这辈子,由人不由己,我偏偏想当个能自己作主的。” 这话叫蓉姐儿听了去,玉娘给她守夜,她赤了脚从床上跳下来,跳到凉床上,把脚伸进玉娘的被窝:“玉娘,你真不嫁人了?” 玉娘背了身子,睁开眼睛,黄黄的大月亮透过窗纸映进光辉来,她也不转身,伸手给蓉姐儿捂住脚:“嗯。” “为甚?”蓉姐儿抱着肩膀:“因为算盘不好?” 玉娘坐起来,乌发散在肩上,看蓉姐儿的脸在月光下映得白玉也似,眼睛也熠熠生光,摸摸她的光洁的脸蛋:“傻姑娘,你不懂,赶紧去睡。” 蓉姐儿皱皱鼻子,缩了脚跳两步上床,盖着被子,闷声道:“我懂!”玉娘还不曾叹气,她却叹起来,觉得玉娘可怜,嘴上说不明白,又说一句:“我懂。”这回声儿更低,扯起被角盖住眼睛,吸着鼻子就要哭出来。 第二日又去问秀娘:“娘,为甚玉娘不肯嫁?”她想问的也不是这桩事,到出口又是一样的话,秀娘点点她:“小姑娘家家问这些作甚,你少管这些事,赶紧的,把衣裳首饰捡一捡,吴家邀了咱们赏月亮呢。” 中秋十五,十四这一日却是玩月的好时候,还是既不耽搁一家子团圆满过节,也能会旧友聚亲朋,吴家送了帖子来,请王家一家去吴家园子里头赏月游园。 秀娘告罪一声四郎回乡接父亲去了,吴夫人便又笑:“爷们不在,咱们几个也好玩乐。”若是原先,能出去玩,蓉姐儿定高兴,如今她却只提不起劲来,闷闷做一会子针线,抬头对秀娘道:“娘,玉娘太可怜了。” 秀娘被她这一说也跟了叹一回气,可再叹也扳不过玉娘的心思来,她这前十八年尝遍了苦楚,再不肯涉足了,又把那等蓉姐儿出阁便回去泺水,守着织机过日子的话说了一回。 秀娘自然不肯,便是一直呆在王家又怎的,阖家 都把当作真的沈家亲戚了,哪一个敢说一句嘴,可她就是不愿,秀娘知道她能守着心志从门子里跳出来,便是个坚定的人,立定了的志向,再改是不能了,叫过算盘安抚两句。 算盘只低了头,把秀娘要给他说亲的话也给拒了,秀娘索性不再管,把这事儿扔给王四郎,只着意预备起去吴家的赏月宴来。 吴家请的不独商户人家,还有官员的家眷们,去的路上,秀娘反复叮嘱了蓉姐儿不要同人起争执,蓉姐儿头两句应了,到第三回,眼睛都瞪圆了:“我又不蠢!” 秀娘瞪她一言,也不再说,看她预备下的衣裳首饰都得过,点点头:“给你弟弟多带两套,尿了还能换。” 茂哥儿已经会喊了,虽说不出是要尿还是要拉,便他嘴巴一抿,脸上涨红,蓉姐儿就知道他这是要拉了,若是玩得好好的哼哼起来,那便是要尿。 “弟弟就跟巴儿狗似的。”石家的姐妹养了一只巴儿狗,雪白的毛,走起路来一趴一趴,也跟茂哥儿这样,蓉姐儿说这一句,吃秀娘一个毛栗子,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却抱着弟弟逗:“你是不是小笨瓜,是不是小狗狗。” 茂哥儿两只手去抓蓉姐儿伸来的手指,咯咯个不住,坐在摇摇晃晃的大车上,似个大头娃娃似的坐不稳,到了地方,吴夫人早就等着,秀娘几个算是来得早了。 吴夫人前头要迎客,看看蓉姐儿笑一笑,指了身边的丫头带她去逛园子:“趁了天还没暗下来,到木樨亭那边逛逛,那里,养了好几只雪兔子。” 蓉姐儿抱了茂哥一道去,两个丫头预备了灯引了她一路过去,吴夫人又吩咐:“赶紧的,去把表少爷请来,就快要开席了。” 第116章送风筝徐郎露情猜灯谜蓉姐知意 雪兔子白团团的挨在一处,茂哥儿从来没见过兔子,站在那儿往后退开两步,紧紧牵住蓉姐儿的半根食指,握得紧紧的,喉咙里“哦哦”两声,很是吃惊的模样。 连带她们来玩的丫头都掩了嘴儿笑,茂哥儿弯腰去看,小老头似的皱起脸来,蓉姐儿也不看兔子,光瞧弟弟就乐不可吱,还要安慰他:“茂哥儿不怕不怕,这兔子。” 茂哥儿晓得是在叫他,头一抬看着姐姐,紧着一张脸,嘴巴噘得老高,伸出小手点点关在竹笼里的兔子,蓉姐儿蹲下来跟他分说:“这是兔子呀。” 茂哥儿摇摇头,又点一点,蓉姐儿看看那几只总有十来斤的肥兔,恍然大悟,茂哥看它们是白 的,还以为是大白呢,他果然做了个抱的动作,还拍拍自己的手,平日里蓉姐儿便是这么抱大白的。 蓉姐儿摸着他的脑袋:“这不是大白。”旁边的小丫头拿了菜叶儿,茂哥儿看看她,伸手接过来,捏在手里转了一会儿,张开嘴巴,把头往手上菜叶子上凑,小牙都要咬到了,叫蓉姐儿一把抓住。 “这是给兔子吃的。”茂哥儿看看自家被捉住的手,由姐姐握着送到笼子里去,那几只兔子俱都围过来,动了三瓣嘴,嚼起菜叶来。 茂哥儿“哦”了一声,侧过脸傻呵呵的乐,那边石道上响起脚步,两个丫头一瞧赶紧蹲身行礼:“表少爷好。”蓉姐儿勾着弟弟的肩膀,抬头一看,笑眯眯的弯了眼睛。 徐小郎不意竟在此间遇到蓉姐儿,他身后跟着的捧砚给觇笔使了个眼色,他俩早早就打听好了,特意带了走这一条路,觇笔拿袖子藏住手,在里头比了个大拇指,捧砚得意洋洋,面上去老老实实的站着。 后边这两个眼神来去,前头的徐小郎却不知该如何举动,好容易碰见一回,他自然想跟她说说话,她像又长大了些,原来是一张圆团团的脸盘,如今显出些尖来了,下巴上面一个尖尖,两边又鼓鼓的,看着就讨人喜欢。 再看看旁边那个娃儿,也瞪大眼睛看着他呢,跟她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不知道往后她的孩子是不是也长这样。 徐小郎不知想到甚样事,站住了不动,脸还红起来,幸而天色暗了,两个丫头俱没瞧见,还予他指路:“表少爷,宴摆在水阁里头。”取一个玩双月的意头,月在天心风在水面,也不落了俗。 捧砚见徐小郎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还盯着看个不住,两个丫头已经在互相交换眼色了,咳嗽一声道:“少爷,可是有什么东西落了。” 徐小郎一下回过神来,口里应了两声,又看看茂哥儿:“不知王家世叔可好。”在路上有过交际,当时王四郎便称是徐小郎的世叔,此时被他说出口来,也不算强攀上的关系。 这是问父亲了,蓉姐儿抱着弟弟站起来,想行礼的,无奈茂哥儿沉手,只口中应道:“家爷往泺水去了,今儿并没到场。” 既搭上了话头,便一句接一句的来了,捧砚做了个举袖子抹汗的动作,直给觇笔使眼色,徐小郎已经在说:“倒多谢世叔路途上关照,船上夜来风急,若不是一件薄袄,定不能顺利下场。” 两个书僮挑了眉毛瞪眼睛,自家少爷竟变的口齿伶俐起来, 原来多说一句都嫌饶舌头,如今一句接着一句,蓉姐儿又回:“山水相逢,人在途中,不过举手之劳。” 越说越像是打官腔了,徐小郎略一踌躇,转身道:“去把那只风筝拿来,算是给王家哥儿的礼。”茂哥儿过了今日就整一周了,蓉姐儿点点徐小郎,对弟弟说:“赶紧谢谢。” 茂哥儿知道什么是谢谢,团起手拜拜,徐小郎笑一笑:“小事。”说着站等捧砚过来,两个丫头站在那儿不知是该请了蓉姐儿入席呢,还是等表少爷把风筝送给小哥儿再走,才换了眼色,捧砚已经跑回来,手上拿着一只阳江风筝。 画的荷花荷叶,是徐小郎亲自削了竹片,自家拿绵绳缠出来的,学里有个是阳江人,会做一手好风筝,放上天迎着风还会发出打哨的声音,他做好许久,才削出这一只能发声的来。 捧砚上前去把那只大风筝送到丫头手上,丫头接过去捧了,绿芽想说话,又忍住了,伸手过去:“姐儿抱得胳膊酸罢,给我罢。” 茂哥儿小人家沉得很,蓉姐儿交过去想甩甩手又忍住了,知道不能拿了别个的礼细看,道一声谢,两个一前一个往水阁里去。 吴夫人远远就瞧见外甥过来,隔得七八步,正是蓉姐儿,她几不可见的皱一皱眉头,转过脸去只作不见,嘴上还跟那些夫人搭话,说些桂花开的好,蟹也比往年肥。 这一回,说是玩月宴,实则是给徐小郎在相看媳妇了,他出了孝又中了一等廪生,这些个官眷家里有适龄女儿的,也都存着这个心。 吴老爷提了出来,他是怕徐家定下来的人外甥不可意,还不如他们先相看定了,徐家不管好歹总要问上一声,到时便有可意的人选拿出来,也比两眼一抹黑甚都不知要强。 不独吴夫人瞧见,柳氏也瞧见了,她起身去迎蓉姐儿,看见茂哥儿还伸手逗了两下,茂哥儿趴在绿芽身上,困的倦了起来,柳氏一瞧见他,心肝都化了,把他带到水阁后头的屋子里头,设了暖被香帐,叫绿芽看着他睡。 看见丫头捧了只风筝问道:“这东西哪里来?” 两个丫头俱是吴夫人身边跟着的,一个二等一个三等,二等的那个回道:“是表少爷送给王家哥儿玩耍的。” 柳氏心里亮堂堂的,看着蓉姐儿给弟弟盖被子,还捏他的手玩,半点也不知事的模样,笑一笑道:“表弟有心了。”说着搀起蓉姐:“咱们赶紧往前头去,就要开宴了。” 蓉姐儿跟着柳氏慢慢往 敞厅里去,她一路都在说那窝雪兔子,连柳氏也叫她逗笑了,把她送到秀娘身边,自个儿回到婆婆身后站着,觑了个挟菜的空当,凑过去说:“表弟送了王家哥儿一只荷花风筝。” 两个彼此对看一眼,又各自转身招呼起来,石家自然在列,庄家姐儿跟秦家姐儿都在,邢家却不知为何没在座,庄媛姐同秦六姐两个冲蓉姐儿点头一笑,蓉姐儿也回了一笑,雁姐儿也来了,只等的远些,蓉姐儿溜了一圈寻着了她,隔得远远的还冲她笑,雁姐儿的心思哪里在这席上,还是身边的环儿告诉她,她才看过来,两个点过头,坐定了等着传菜。 先上了八样细巧果碟,糟过的鹅胗鹅掌,切成细丝的鹅肉蒸肠,鲜木樨鲊小银鱼,雏鸡脯子切丝拌秋油,鲜莲子去芯,核桃穰去皮,菱角荸荠都是剥好摆在金菊花碟子里,一桌上还配了壶葡萄酒,两只金金菊花杯。 蓉姐儿从没吃过这么细致的席面,外头楼里叫进来的,也没有这样巧,席上都在喝酒了,她也举了杯子,别个抿一抿,她一口哪里过瘾,也只好放下来,等下回再举杯子。 敞厅开了八面窗,就跟坐在水上被出水荷叶围绕着,此时已无花了,却正是摘莲蓬的时候,吴夫人搁下杯子就道:“这莲子倒是自家院子里生的。” 隔岸送来阵阵桂花香,院子里处处簇金堆银,一路走过来都是香的,此时叫风一吹,时淡时浓别有意味,王家的院子里原也有桂花,只不如吴家种的多,凑得近了才能闻见。 开了席又有新鲜的木樨菜,连蟹壳上头都缀了桂花,满满的肉跟黄,却只能拿小银勺子挑了吃,还不能多用,有吃一只的有吃半只的,还有吃了一个蟹盖儿便不肯再吃的。 蓉姐儿悄声到秀娘耳边:“娘,回去买三只给我炒年糕吃吧。”那么吃着才够味儿,秀娘笑一笑,点点头,看见她克制着没伸手去拿第二只,手浸在菊花煮的水里洗过,拿帕子擦过手,在后头睡着的茂哥儿也醒了。 绿芽抱了他出来,这么个软绵绵的娃儿,长得又好,刚睡醒脸蛋红扑扑的,一出来便叫几家夫人盯上了,个个都抱过去颠了一会儿,茂哥儿不怕人,等再回来秀娘这儿的时候,他却还是哼哼了几鼻子,蓉姐儿摸他的头。 碟子撤下去,又给换上了点心碟,吴夫人单叫厨房给茂哥儿烫了一碗鸡汤银丝面来,他早就饿了,闻见香开了胃口,把一小碗俱都吃净了。 这面本就软烂,吃过一碗又喝了汤,蓉姐儿作势摸他的肚皮,他张开 两只手把肚皮挺出去叫她摸,边上几个俱看乐了。 正笑作一团,隔水放起了烟火,几丈高的火树银花,罩在头上就跟那星星点点的火苗要落到头上似的,茂哥儿一面瞪大眼睛看,一面拿手抱了头,紫花红花黄花一一在头顶炸开,他仰着脖子正倒在蓉姐儿肩上,搁了会儿觉得舒服,也不抬起来,一直等烟花放完,还指指天上未烬的白烟。 “没有了。”蓉姐儿摇摇头,茂哥儿也跟着摇摇头,还摊开手掌,烟火放完,正对着敞厅的回廊上挂上了一串灯笼,原是人人都在看烟火,不知道甚个时候挂上了灯笼。 “那上头还有谜面儿的,猜中了都有彩头。”吴夫人这话一出口,几个小娘子先耐不住了,总之外男都在前头厅里,后院虽有镂花窗,也不碍什么,走月亮时还人人都上街呢。 蓉姐儿抱了弟弟去看,茂哥儿看见灯笼挂的低,便拿手去抓,蓉姐儿赶紧把他交到绿芽手里,点给他看画了花的灯面。 这道回廊却是两面都能行得人的,几家儿郎在那边吃了酒,站在回廊背面看烟火,两边俱都挂灯笼,因是错步的花窗,并不能看见人,至多只是人影闪过。 徐小郎自然也在其中,他手捏着灯笼细看谜面,半颗心却挂在回廊那一头,从这莺声燕语中辩认哪一管声音是蓉姐儿的。 隔了粉墙听不分明,今儿来的小娘子这样多,未婚没说定人家的男儿郎却只他跟石家的表弟,两个晓了事,手上拿了灯笼,眼睛却只往里头扫。 蓉姐儿正逗弟弟,雁姐儿从后头上来:“才隔得远,瞧不真,对不住你。” “那有什么,你猜中几个了?”雁姐儿举起手上一盏灯给蓉姐儿看:“只这一个,不比姐姐多,媛姐儿也猜了两个了。” 手里头没拎着灯笼的小娘子便只有蓉姐儿一个了,她赶紧急急去看谜面,茂哥儿在后头喊,她回头把手指头立在嘴边:“嘘,姐姐给你猜灯玩。” 这一声说的响了,徐小郎就在墙那头,赶了两步到镂花窗边,一眼就看见了蓉姐儿,男子不似女儿家待这些玩乐上心,他这头只余三两个人,隔得远也瞧不见他。 这些灯笼里头有些灯谜便是他出的,多是拿原先书上看过的凑数,他怕蓉姐儿一盏灯都得不着,见她瞧过来动动嘴唇:“你随意拿一盏来,我告诉你谜底。” 蓉姐儿看看他,隔着密密的花窗格子,便只能瞧见他两只眼睛,叫火映得了泛着光,黑眼仁儿烧起来似 的,蓉姐儿不知怎么就脸红起来,心口噗噗跳动,竟咬了唇儿怕人瞧出来。 徐小郎念着她这么些时候,心里又想她明白,又怕她明白,见她脸色变幻,只当她犹豫,忍不住凑过去:“别怕,哪一盏我都能猜出来。” 第117章隔花窗徐郎传意中心事雁姐错情 熏风翻了荷叶,惹了桂子,吹得一廊灯笼摇摆出一个个氲开光圈来,蓉姐儿怯生生隔着花窗望过去,知道不该看的,却就是盯住了挪不开眼。 嚅嚅着不开口,他的声音明明低的很,又像是响在耳边,隔着墙偏好似擂在心上,他眉梢眼角透出来的这点子热切烫红了蓉姐儿的面颊。 风从水面带来的倒不是凉意,反叫她浑身都燥起来,徐小郎哪里知道他自个这般神情全落在蓉姐儿眼里,看着她竟垂了眼睛带点羞意,倏地也跟着心跳起来,他想往后退一步,却鬼使神差的往前迈去,不由自主的离她更近。 蓉姐儿脸上染了红晕,自家都觉着脸颊发烫,夜色下却瞧不出来,看他不说话,心就跳得更快,有心遮掩,随手扯了盏灯笼下来,遮却了半张脸,想借了灯谜开口,却转了一圈儿也没寻着谜面儿,竟是一盏白纸灯笼。 徐小郎盯着那双手看,粉嫩嫩的手,带着两串金镯子,银红纱条的衫子把她那几分娇艳衬足了,就似那一回,她头上簪了粉霞芍药花。 “没有嘛!”蓉姐儿平日里最是大方爽气,说起话来跟蹦豆子似的,这回说话却不知觉就软下来,娇滴滴的带着鼻音。 徐礼心头微跳,眼睛不敢再去看她,收了目光盯在那灯笼上,这却是他出的,拿细白纸糊在竹质灯笼框子上,打一味药名,谜面看着无头绪,实则最好猜的,既是白纸,那便是白芷了。 他才要开口,就听见蓉姐儿说:“是不是猜人名?没面目是不是!”她觉得自个儿猜对了,一张白纸可不就是没面目焦挺,拍了巴掌,刚才那付羞模样全然不见。 等她把灯笼往下一放,眼睛对了徐小郎,立时又不知为甚羞了起来,缩手缩脚的不敢正着脸瞧他,侧过身去,只露了半张脸给他看。 徐小郎一怔,他自然听过水浒,书院里墨刻本子流传很广,哪个不在正经圣贤书面藏两本闲书话本子来看,不意蓉姐儿竟也看过,看见她掩了口,像是失口的样子,逗她道:“一百零八将,你最喜欢哪一个。” 不论谁问,蓉姐儿只回一句,爽爽快快就是武二郎,当着他却开 ☆、第115章 茂哥儿学姐钓鱼蓉姐儿初识情-事 (2) 回,拜见过吴夫人见桌上一小匣子的金银锞子,眼儿一扫瞧见下边压了张帖子,露了个边角,上边露出个王字来,笑一笑问道:“这又不年又不节的,舅姆怎么备上这个了。” 吴夫人看他一眼,拿了茶盅儿举到嘴边,开了盖子撇撇浮沫,啜了一口,抬眼看看自家外甥,见他面上只作无事样儿,还拿一声干点心吃着,心里叹一声道:“哪儿呀,是王家哥儿过生辰,小娃娃抓周,请了我去。” 本该摆在八月十五正日子的,王四郎还不曾家来,各家的太太夫人也要预备家宴,哪得功夫来贺,便往后挪了一挪。 徐小郎听见王家就红了耳廓,这些日子把短短说过那几回话每日倒要想上百来回,越想滋味儿越浓,她一个眼神一点笑意,俱在眼前,越想便越急,若是按长久计,此时便得先定下来,等她再大些,说不定就有百家来争了。 吴夫人瞧见外甥这个样子,心里又是重重叹一口气,还有甚个瞧不明白的,他这是想要跟了去,却又不能开口,这上头还真不能松了他,瞧这模样已是衷情,往后若远着些许就丢开手去了。 吴夫人心疼外甥,偏又做不得主,知道他这性子跟自家儿子不动,那一个是没个三日火热劲头,可这一个却是认准了就不放,又不知道他喜欢了多久,若是才瞧进眼里便罢,可若是种在心上,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两个正对坐无话,吴老爷进了门,他也是刚跑船回来,徐礼赶紧起来给他问安,吴老爷自然也在应邀之列,瞧见外甥便道:“你明儿就要进书院了,今儿松快松快,跟了一道,也好见一见人。” 吴老爷不比徐家那几个兄弟,只认作官一条道,他心思更活,做官也要与人打交道,到得一处便先跟乡绅交际,开了方便门好行方便事,徐礼年纪不小,只怕他过刚易折,带他多见见多看看,跟这些个三教九流打打交道,才算是学了做人。 既是丈夫开口,吴夫人也不好驳,只把话茬开了:“赶紧下去疏散一回,在家可不清静罢。” 徐礼也没什么好瞒的:“祖母叫母亲给调了两个丫头进来,我让她们在灶下做活计了。”来的时候又没人说明这两个是干什么用的,派在哪里还不是看徐礼高兴。 吴夫人一怔,跟丈夫两个互相看看,有些话不得当面提起,差人送徐礼回他的院子,把王家的事搁在一边:“你说,那徐老太太,是个甚意思?”若不是有这么个婆母不时给吴氏添一添堵,吴氏哪里会这样早亡。 “想是觉着哥儿到了年纪罢,这上头想是没人提点他,万幸这个外甥心思正,我来提点他,亲近也不是不可,却不能叫坐下胎来,到时还有哪家肯结亲的。”吴老爷皱了眉头,想来徐三老爷这个妹夫也不会在这上头警醒儿子,若真的有了胎,女儿便罢了,是个庶长子,可不就是乱家的根本。 说到亲事,吴夫人张张嘴:“这上头倒不怕,我怕的是,礼哥儿自个相中了人。” “哦?相中哪一家的?”吴老爷来了兴致:“若是好,咱们便给牵个头,上回办的中秋宴,可是那时候瞧中的?” 吴夫人摇摇头:“哪儿呀,再早些,这个孩子开窍倒早。”她跟柳氏两个自小就见过蓉姐儿,那时候外甥就抱了不肯撒手,还只当他是喜欢妹妹,想起吴氏那个早夭的女儿来了,这样往回一串,一条条都连了起来。 “我怕,是那王家姐儿。”吴夫人吞吞吐吐:“像是咱们礼哥儿瞧中了她,王家怕还不知,便是那姑娘也懵懵懂懂,不像是知道的意思。”想是礼哥儿跟人家搭上句话就乐成那样,当着丈夫也不瞒,叹一口气。 吴老爷倒不曾皱眉:“王家还要往上的,只这年纪不大般配。”徐家三房这个模样,还真不能讨个厉害娘子进门,若是后头这个填房再生下个儿子来,哪怕结亲的人家要先掂量掂量,大儿子哪比小儿子是心头肉,本来只这点东西,徐礼能归多少。 “我也这样想,这才不想带了他去,凭白又见一面作甚。”吴夫人只觉得这门亲事怎么也无望了,吴老爷拈拈须:“不急,说不得,礼哥儿还正是要寻这样的人家呢。” 到了日子,茂哥儿叫打扮的红包似的,红绸衣衫红绸裤,手腕上带了两串金铃铛,常屋里烧了香点了烛,金银七宝的各样事物俱都备齐了,当中那套文房却是沈家巴巴送来的。 泺水人家的规矩,文房要舅家送,这一枝金子打的笔,虽尺寸不大,沈家拿出来也还吃力,王四郎收了这个心里满意,也不去看那些个姐姐妹妹上船给的红鸡蛋,亲自把那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围成一个大圈儿。 茂哥儿再不怕生,可他还没睡醒呢,就叫人摇起来,又是折腾身子又是折腾脸,还非给他额间点了一抹红,哼哼唧唧的不乐意,趴在蓉姐儿身上不肯起来。 别个越是要抱,他越是不肯,犯了牛脾气,谁来就瞪圆一双眼睛嘴里唬唬出声,像闹别扭的小狗儿似的,只好由着蓉姐儿抱他 出去。 围着茂哥儿自然吉利话不断,这个说儿女生得好,那个说王四郎有福气,只徐礼,心里头想往前些,脚步却往后挪,再想挨一挨她,也怕当着人前露了相。 看蓉姐儿也穿了一件红衫子,下边是宝蓝色镶了圈银闪缎包边的裙子,还梳的双丫髻,缀了金通草,笑起来便似喝蜜似的甜,他倏地脸上就烧起来。 在船上听见别个作那声儿,他还不懂得,如今却明白过来,哪有一日夜里睡去不火烧似的发烫,再背多少句圣贤书也无用,翻来覆去便只想着她。 那些嗤之以鼻的人约黄昏,原在他眼里俱是下贱勾当。如今却想着听怕不能对面,听一听声儿也是好的。 待茂哥儿被抱进了圈,个个都哄着他去抓官印星,福财星,他脖子里挂了一圈圈白绒线串的陌钱,只觉得脖子沉不舒服,拿手去抓了想要扯下来,别个急他不急,一屁股坐在圈在当,就是不动手。 徐小郎绕在人后走到蓉姐儿身边,往后错开一步,蓉姐儿霎归粉透了一张脸,自他进来她就瞧见了,眼角余光才瞧见他不见了,略一回头便在身后。 她咬了唇儿笑,别个都顾着看地上,她也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尖,那上头缀的珠子一颤一颤,手指头绞着帕子,羞得动都动不得了。 两个俱没明说,却又哪个不知心意,徐小郎一双眼睛钉在她身上拔不出来,把心一横,觑着茂哥儿摇摇摆摆站起来,全都盯了他看他抓甚样事物,手一伸,又稳又快的一把攥住了蓉姐儿。 第121章见鸳鸯柳氏伤怀动红鸾徐郎求娶 茂哥儿一手抓了福财星,一手抓了官印星,两个都金灿灿的好看,最后厥着屁股往前,一只手兜住元宝官印,一只手去勾那支金笔,他拿一样便有人说一句吉利话,甚个“一生富贵,官运亨通。”等最后抓了那只金笔,又说了声“锦绣文章”,抓周才算是抓完了。 两个人一眼也不敢往对方瞧,早立开远远的,蓉姐儿只觉得腕子发烫,徐礼恋恋不舍叫她拿指甲在手心搔了一下,只觉得半边胳膊都是麻的,身子直打飘。他还只当无人瞧见,却不知早就落在旁人眼底。 吴夫人倒确是没瞧见,她立在蓉姐儿身边,一门心思只看茂哥儿,吴老爷也没瞧见,他跟这些个堂客俱沾着关系,又是招呼又是问安,再没闲的时候。 却有一个人瞧见了,徐礼才往这边凑,柳氏就瞧见了,别个看那娃娃,她为着自家进门这些 年都不曾怀上,年纪越大越是着急,丈夫再在外头,每年也回来两次的,次次都不中,也不知是不是她没福。 茂哥儿胖墩墩白嫩嫩的,瞧见他便勾起柳氏心事,目光一撇这才看见徐小郎越靠越近,她还在发怔呢,那两个便牵上手了。 袖子底下那番拉扯看得柳氏面红耳赤,心里觉得徐礼恁大胆,又觉得蓉姐儿不庄重,可不知怎的,瞧了这两个便想起自家来。 原出门子前哪个闺中不盼着跟丈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柳氏只当这是一句好话,若夫婿是个这样的人,还有甚个不圆满的。 是以她做什么都比着那书上学的,闺学里的教的来,听了这些道理,一样样都刻在心头不敢忘,自忖自家没有行错一步,可日子怎么过成了这样。 如今丈夫已经是正七品的总旗了,三十不到升了总旗,哪个不夸,回了娘家也风光的很,可这里头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她跟丈夫成亲这些年来,亲近的回数两只手都能算得过来。 也不是丈夫没那个意思,他在家既无通房又无姨娘,后院里清清爽爽,别家院里三日两头不得安宁,她却闲得只能逗廊下的鹦鹉说话,头一二回还好,越到后来越觉得睡在身边的不过是个陌生人。 已是相敬如宾了,又怎么跟宾客钻一个被窝里去,越是觉得远,越是受不了他亲近,他也不强迫她,每回忍不住了,就到院子里甩长枪,甩得浑身臭汗,怕是军营里那些个男人都是这么过的。 眼前这一双小儿女面热心跳,拉拉扯扯,一个涨红着脸,一个低垂了头,还只当别个瞧不见,一段眼波不知漏出几种心事。 未出阁时不懂得,如今看在眼里,才懂什么叫难得有情郎,柳氏眼光投过去又收了回来,默默站定着,两只手扶住吴夫人的胳膊,眼睛是瞧着圈里的茂哥儿了,可心却飞得远远的。 若能有个孩子,就不必再行那事了吧,柳氏咬咬唇,算着丈夫年前还有几日假,等那时候,便是忍也要忍住,等怀上个哥儿,便万事都不愁了。 抓完了周直到入席,柳氏都木呆呆一句话不说,吴夫人见儿媳妇木了一张脸,还当她是瞧见了茂哥儿又勾起心事来,她进门都多久了,别说开花结果,连点动静都无,原还能说小两口亲近的少,一年到头统共那几日假。 吴夫人算得是个开明的婆婆,只要儿子回来,她绝不霸着,恨不得叫这两个粘在一处才好,却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自然着急,吴家只有这一根独 苗,在这儿断了香火,可不成了罪人。 心里又急又怕提了那话头伤了儿媳妇的心,儿子常年不在家,她却在跟前粥茶细点早请夜问时时周全的,跟吴老爷也提过好些回,叫他疏通了把儿子调到金陵城来,往后好日日着家,不愁生不出个孙孙来。 若等调了回来,还没有,吴夫人看看儿媳妇,到时由她自个儿挑一个丫头,生下儿子来也不必留人,发落出去便罢了,总要她把孩子当作亲生的才好。 柳氏哪里知道吴夫人已经想的这么远了,她的心思还在那明明站得远,却跟分不开似的两人身上,心里不知是叹还是悔,上上下下的不得安宁,又不知怎么开口把这事告诉婆婆,便把事情瞒在心里。 吴夫人有意提上两句,到底还是忍住了,也不急在这一时,等儿子调了回来,若还没有,便是天意,那时候再要个好生养的通房,她这个婆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王家自大门边往里,挂了一溜红灯笼,摆开八仙桌,开了十多坛好酒,茂哥儿抓了这三样好事物,王四郎喜得在席上喝一坛子酒,他是个三杯倒的量,一个个的敬过来,竟还摇摇晃晃站着,红涨着一张脸,还摆手:“没醉没醉,喜酒哪能喝醉人。” 茂哥儿早就困了,下巴搁在蓉姐儿肩膀上,流了一襟的口水,蓉姐儿也没心思在席上玩闹,假借了换衣服的由头,抱了茂哥儿回房去了,那几家的夫人还说一句:“这个姐儿倒真是疼弟弟呢。” 抱了他在屋里,才放到床上,他又一骨碌坐了起来,刚才睡得脸都扁了,这会儿打个哈欠又淘起来,大白知道今儿院子里头人多,老实伏在罗流床上,压了两只爪子不动,茂哥儿一来,它就立起来了。 蓉姐儿走过去逗逗弟弟,又摸摸大白,心里想着徐小郎,羞得很了,一把把大白抱到怀里,兜了它转圈圈,蓉姐儿这说喜就乐的性子,几个丫头都熟了。 大白却遭了央,在怀里喵喵直叫,蓉姐儿一停下,只看见它摇着脑袋,从怀里跃出去想蹦到床榻上,失了准备挂在褥子上,爪子使力勾住,那绸子叫勾出六道花来。 蓉姐儿吐吐舌头,赶紧躲到帐子里头换衣裳,上衫一脱便看见手腕上露了痕迹,红衫儿上的珍珠扣怎么都扣不上,甘露瞧着笑一声:“姐儿是抱哥儿抱得累了,我来罢。” 只蓉姐儿知道,她那腕子上头有道红印子,急急拿袖遮了去,想着徐小郎又皱眉头又抿嘴儿,原来他看着清清瘦瘦的,力气倒大,她怎么挣,他 都不放手,还拿手指头摩挲她的手背。 那一块只觉得又软又烫,跟别处俱不相干似的,独这一块碰不得,一碰就烫在心上,蓉姐儿换了外罩衣裳,下边自然也要换一条银条纱的裙子,抿过头发,在屋子里怎么也坐不住,又住席上去。 男席女席隔开两边,都是对着水摆的,请了一班小戏唱曲儿,咿咿呀呀唱甚姹紫嫣红开遍,徐小郎隔了水还在寻蓉姐儿的影子,一片倒影红绿黄紫,他看那抹正红立起来转出去,不多时又回来,料得她是去换衫子,有意站起来装作更衣往院子里去。 隔了院儿走到角门,两个在那酴醚架子下遇着了,蓉姐儿身后跟着两个丫头,想说话也不能,她一双眼儿直睨着徐小郎,眼睛碰一碰,想到手腕上的红印子,嗔了他一眼,又各自移开去。 徐礼吃这一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恼了,在那花架子下来来回回几趟,怔怔坐在凉石墩上头发呆,还巴着能见一见她,一声声唱词隐约飘进耳里,莺声呖呖溜的圆,耳边听着烟丝醉软,只觉得歌声哪有她嘴边那一点点笑意醉人,真个是牡丹再好,也占不得先。 那一眼,又喜人又磨人,徐礼一路骑在马上还只当自个儿在发梦,沿街两旁的红灯笼红的糊成一片,他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红红火火,像那手掌手上那一点点痒意,从皮到骨,顺着筋往上爬,越是攥着手想抓住着痒,就越是往骨头里钻,从掌心一直痒到心口。 初时她慌得动都不敢动一下,连眼睛都不敢看过来,有一点声响就急着把手抽回去,是他稳稳的握着,一点也不放松。 等在他掌手里呆久了,她也敢看他了,还敢拿指甲勾他的手心,又软又细,腕子上约是擦了茉莉粉,染得他袖子上也沾上香气,熏得的晕晕的,像喝了酒。 如今才知道陶然是个什么滋味,陶然有了,逍遥却还不及,若能把她娶回家里,不独握了手,还能搂了肩,抱了腰,才真个是逍遥呢。 有几舍房屋,开半亩方塘,种一池荷花,闻三秋桂子,便同那日一般,这回不隔着窗不隔着墙,搂在怀里,让她坐在身上,看着娇娇的,定跟小猫儿似的闹。 就是她看水浒,也没甚不好,小镇子里却没那许多规矩,往后还能带她去茶楼听说书,到戏台子下边看戏,给她买糖豆子吃,她那个性子,怕是不爱那些个西厢牡丹,那就带了她看金猴降妖。 徐小郎一路走一路笑,嘴角就没抚平过,既知道她也有意,下了马就跟着 吴老爷去了书房,吴大舅正猜测这个外甥要说甚,就看见他深深作了个揖:“舅舅,我想娶王家姐儿。” 第122章徐小郎谋心算嫁吴老爷请君入瓮 吴老爷不意外甥会来寻他,也没料到他竟是打定了主意,吃了一惊,看看外甥袖手直立,抬头望他,一双眼睛不避不让的瞧过来,心头感慨,自己那个儿子在外头晃晃荡荡且还未成人的模样,妹妹的儿子倒长成了。 他抻开袍子坐到椅上,小厮上了盅茶,也不急着答他,拿起来喝了一口,才笑一笑道:“哦?王家同徐家,不说云泥天壤,也隔得不近,你的婚事,由你父亲作主也还罢了,他那双耳朵有什么办不成,既是你祖父作主,你说想娶王家姐儿,又有几分把握?” “若舅舅点头,便有九分。”徐礼想的却别个都不相同,祖母与祖父当日怎么定下亲娘吴氏给 徐三老爷的,今日就会为他定下蓉姐儿。 娶亲娘进门不过为着徐三老爷在徐家最是势弱,便是往后分家,归到他头上的东西除了祖母的私房能多得一些,还有甚个事物,若再娶那小官家女儿,还要赖两个哥哥提携才得过活。 父母总想一碗水端得平,大儿二儿官场得意,可小儿子靠着两个哥哥才坐到五品官,还多少年都不曾往上动一动。 知子莫若父,徐老太爷知道小儿子这性子是扳不回来了,跟着一班酸儒能做得什么大官,只会空谈些风花雪月,实干一点也无,便是疏通上去了,也做不长久。 徐老太爷这才给小儿子定下吴氏,便是他一辈子只做到五六品的官儿,只在清水衙门里头要混也不打紧。家财丰厚,田地富饶,还有甚过不下去的。 一个五品官的年俸才只多少,徐三老爷又是个慕名士谈风流的人,一针一线沾个“古”字都肯掷千金,一瓶好酒不论,酒器倒比酒贵出几倍,什么白玉杯金酒樽在他眼里俱是俗物,越是古的越肯花钱。再有那扇子,分什么紫竹骨的,玉骨的,扇面又分花鸟山水,什么骨配什么面,便是扇子家里都收了一匣子。 徐三老爷又无田舍又无房产,拿着月俸银俩再加公中给的银子还不够花,只要缺了钱,就伸手跟吴氏要。 伸手日子过惯了,自家铜钱不沾手不知柴米贵,哪里知道吴氏支撑一门有多艰辛,那些个嫁妆单子上罗列着,却寻不回来的事物,有一多半是用在徐三老爷身上。 徐礼知道,吴氏走了,祖父跟祖母两个却比父 亲要更痛惜,嫁妆还了回去不说,还得为了小儿子再谋一门亲事。 这回讨进门的张氏,父家不过是散官,名头好听,实权半点也无,又没个得力的兄弟帮衬,嫁妆箱子勉勉强强才有个十二抬,里头一多半是葛布,往后还要生儿育女,迎娶出嫁多的是花钱的地方。 父亲房里那些妾比大房二房加起来都多,日日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这些吃的用的,没了吴氏讨腰包,不是从公中出,便是由当家的徐大夫人贴补出来,年深日久,生些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父母在时,不能分家,可徐老太爷跟徐老太太两个就能活百岁不成?便是徐大老爷徐二老爷两个当哥哥的愿意养活弟弟一家,两个伯母难道不为自家打算。 还有张氏,她嫁妆单子堪堪列满三张纸,不说跟吴氏比,便是跟两个妯娌相比也太薄,没有铺子田地,手上花用的都是死钱,只会一日比一日少,哪会还多出来。 单是新纳进门的赵仙仙,便比张氏还要花费的甚,这次徐礼回家,徐三老爷又纳了一个进来,却是朋友相赠,两个女人不知好歹,攀比起吃穿来,便是张氏不撵了干净,两个伯母也要出手。 若是舅家开口捎带提一句,肯让外甥娶一个带财的姑娘进门,两个伯母连同张氏怕没有不愿意的,祖父祖母心里再不舒服,也得想着三房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吴老爷看着外甥面上带笑,知他说这九分是确有其数的,搁下茶盏卷起袖子来,笑眯眯的问:“哪九分?” 徐礼深深作了个揖:“舅舅若肯相帮,家中如今还未曾有人提过亲事,舅舅只须上门跟祖父商讨一二,此事便有一分。”祖父既有这个意思,自然要跟徐老太太商量,大伯母二伯母便不会不知。 “若有舅姆相帮,此事便有二分。”请吴夫人开个宴,徐石两家俱在应邀之列,这回便只请官家小娘子来,蓉姐儿自是当中最富贵的一个。 到时自有大伯母会跟祖母开口,张氏也绝不会有异议,再是继儿媳妇,也是儿媳妇,进了门总要孝敬她,这边两个想要抛开三房,那边一个又想着借势蓉姐儿,蓉姐儿只怕比那些官家小娘子吃香的多。 “宴成了,这事便有五分。”只把这饼画的圆些,大些,大伯母二伯母两个能在祖父祖母面前把这五分做到七分,再有三分,便是王家。 “若王家肯了,这事便有九分。”九分实是他说得少了,还有一分,便是蓉姐儿,很该寻个机会,问她愿不愿意,徐 礼想着她那娇俏俏的一嗔,耳廓又红起来,哪里还有半分侃侃而谈的样子。 吴老爷自个儿的儿子是个没脸没皮的,到了外甥这里实是拿他当儿子看的,见他面上飞红,有心逗一逗:“天下好女子这样多,你怎知往后没有比王家姐儿更好的?” “自然没有再好的。”徐礼想也未想,冲口而出,骤然抬头,才知是舅舅逗他,咳嗽一声又作个揖:“还请舅舅,请舅舅……”那后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上来了。 这法子说来也容易,不过是踩着人心,大房二房自家都有两个儿子要出仕,哪管徐礼往后做什么官,只把眼前的事混过去便罢,那徐老太爷老太太两个也不过想着先把小儿子一家扶起来,倒真跟外甥算的一样,这事看着难,细论一论也有八九分。 吴老爷点点头,正色道:“你可明白,王家仕途上却与你无益。”吴老爷言中未尽之意,便是叫外甥不要后悔。 徐礼神色一黯:“舅舅是怕,我重蹈父亲的覆辙。”吴氏初进门时,好花好稻争如天作之合,他缺银子,而吴氏最多的就是银子,可后来,他知道家里金银满仓了,便嫌弃起妻子不会写诗作画了。 “今日开口,便没有这个往后了。”徐礼说完又作一揖,他拿蓉姐儿的家财算人心,却从未曾想过要叫她拿出来贴补家用,等她进了门,便带了她去任上。 吴老爷摆摆手:“你既定了主意,我自然帮衬,明儿,就往你祖爷跟前起一遭。” 吴老爷烫了脚上床,心里还在算盘着怎么开口,吴夫人通过头发坐在床沿:“礼哥儿寻你说了这么会子话,说了些甚?” “他想求娶王家姐儿。”吴老爷一句话,吴夫人差点儿把脚盆踢翻,丫头急急进来收拾,她只扭了身问:“他真个这样说了?”她知道徐礼的脾气,又加了一句:“你应了?” “我再不答应,他那腰只要怕要折了。”吴老爷长长出了一口气:“咱们那个儿子长他多少岁,也没礼哥儿半分有主意。”说着翻过身来,把徐礼的主意分说一回:“这个孩子,看着不声不响,却看得这样清楚,桩桩件件都打算好了,我再不伸这个手,往后要怎么见他娘。” 吴夫人蹙了眉:“既应了,那家的姐儿也没甚个不好的,他心里肯,这两个才作得一双,罢了,我预备着摆宴吧。” 秀娘才歇下几日,就接着了吴家的帖子,蓉姐儿下了学回来,一进门就瞧见了,看见是吴家送来的,扫了一眼,伸手从碟子 ☆、第125章 媒上门秀娘忧心早知意四郎许婚 秀娘接了庚帖,却没立时应下来,也不敢拂了徐家的面子,只把官媒婆留下来用了顿好茶饭,又包了个大红封,说女儿亲事她做不得主的,要等当家的男人回来了再论。 官媒婆捏了钱自然高兴,向来越是红包厚,越是心里乐意,这还有甚瞧不出来的,脸上笑意团团,又是躬身又是行礼,出了王家大门边就去往徐家讨赏了,也不夸口自家的本事,只对徐大夫人说:“那家子当家的不在,我瞧着王家太太不知多少个乐意呢。” 这本也是徐大夫人料着的,徐家已是低娶了,那一家子高嫁,还有甚个不乐意的,这桩亲事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也给官媒婆包了一封银子,那官媒婆手里捏了钱心里乐呵个不住,这才跑了一回就有这许多银钱,往后还有五回要跑,可不赚得翻过来。 蹲了个福堆了一张笑脸:“太太,府上这个哥儿定了,且还有一个哥儿,我这里可有好些官家小娘子的册子呢。” 徐大夫人听这一句又笑起来,还有一个信哥儿,却是她亲生的,官媒人自然只提官家女,可信哥儿年纪还小,倒不急在这一时,只冲她点点头:“你挂心了,若这回的事儿办得好,自然还找你。” 能当官媒最要紧就是会看眼色,知道这马屁拍对了,又得一顿果子点心,叉了两只手晃晃悠悠回去了,一路走还一路盘算着王家这桩喜事下来,能有多少赚头。 秀娘只是面上好看,心里却实不愿意,她见过那家子的哥儿,人品样貌没个好挑剔的地方,可那家子水这样深,自己这个女儿养到十二岁了还是个傻妞,进了这家子,可不把她的骨头渣子都啃没了。 嫁进高门是有好处,可也不能不顾女儿死活,蓉姐儿哪里是个受得了拘束的性子,看看徐家三个夫人那谱摆的,若早知道有这一节,她当时就该好好同张氏交际。 秀娘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最懒怠应酬这些个官家娘子,嫌她们说话拐弯,蓉姐儿这个直肠子,这一家那一家,数数几个伯母几家堂兄弟,再有那么些个妯娌,她又哪里听得懂这些个四五门子话。 接了庚帖,总不好瞒过去,这事到了丈夫那里就没有转寰的余地了,他原就瞧中了徐小郎,一向觉得徐家门户太高了,不肯舍了女儿的脸去攀扯,这回徐家亲自上门提亲来了,哪里还有不乐意的。 秀娘接了这帖子饭都用不下去,她身边也没旁人,只好跟玉娘两个商量:“这是怎么说的,难不得瞧了一回,就相中了?” 不是她贬着自家女儿,那天席上这样多的小娘子,比蓉姐儿生得好的,比蓉姐儿懂进退的俱不在少数了,她年纪在里头还显小,怎么就单单挑了她。 “太太真是,咱们自个儿看姐儿好还不及呢,旁人觉得她好了,怎么还忧心起来了。”玉娘给秀娘调了杯蜜水,递到她手里:“太太也忧心太过了些,我看咱们家的姐儿确是好。” 秀娘把盅儿一搁:“那是咱们瘌痢头儿子自家好,她便是再蠢顿在我眼里也是好的,可那家子凭什么便相中了她,这事儿,吴家太太也一点口风不露,显是不知情的,却得仔细着些。”若说哪里不对,徐家小郎君她是见过的,有礼有度,样样都出挑,又不似那等骗婚人家。 想到骗婚,秀娘又揪起心来,别是面上瞧着花团也似,里头一泡稀烂吧,越是想她这心口越是跳,按了帖子到后院去看女儿。 蓉姐儿正逗茂哥儿玩,听他张着长了几颗牙的嘴巴一字一顿的叫姐姐,手里高高拿着布老虎,叫完一声才给他玩一下。 茂哥儿平日里根本就不稀罕这个,布老虎他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都能排起队来了,这时候却偏偏对被蓉姐儿拿走这一只志在必得起来,跳起来还勾不着,整个人团在蓉姐儿身上,扒着她的手要布老虎玩儿。 “叫姐姐!”蓉姐儿的头抵着茂哥儿的圆脑袋,他面上显了急色,嘟了嘴儿,却只能喊出一个字来:“姐!”隔好一会子才能又喊一声:“姐。”第二字轻了许多,像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一张脸急得通红。 蓉姐儿这才把布老虎塞到他手里,在他的胖脸蛋上香上一口,茂哥儿一翻身,躺下了,两只手举了老虎,玩了一会儿不见蓉姐儿来抢,蹬了腿碰碰她,眼睛斜过去,见她没这个意思,自个儿把老虎扔到她裙子上。 蓉姐儿一看就明白过来:“贱骨头!”说着自己也乐起来,又忽的想到小时候的玩意儿,高声道:“兰针,你把我那陀螺寻出来。” 不抽不动,一抽才动,泺水乡下都管陀螺叫贱骨头,蓉姐儿最会玩这个,皮绳子一打过去就绕着打转,再系上彩条,倒似个彩球在地上不停的转,不说茂哥儿,连大白都看住了,它伏在栏杆上,眼睛盯着陀螺一动不动,弓着身子想要扑上去。 茂哥儿哈哈乐着,拍了巴掌,陀螺一停就嗯嗯啊啊的要再来一回,秀娘还没踏进院门就听见这动静,进了门一看,自家那个有人来提亲的闺女,还跟七八岁娃儿似的在玩陀螺。 她 长叹一声,招呼女儿:“赶紧歇歇,像什么样子。”走过去见她额上一层薄汗,拿出绢子给她擦拭:“别着了风,这日头再好,风却不是假的,赶紧回屋去。” 茂哥儿只不肯,他还不要人抱自己走上去拿了竹鞭要去抽那陀螺,大白跟他一起玩,陀螺在他 手里只慢腾腾转两下就不动了,刚才转得飞快,大白不敢去扑,这因却不怕,一下按住了,去咬陀螺上的彩条子。 “怎的啦娘,帐算完了?”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开销也越来越多,王四郎又折腾着开了个质铺,开质铺却不比开旁的铺子,须得有个会掌眼的行家,别个拿些假古玩,当作真古董给了钱,这铺子便开不下去。 她原还忧心,后头说是从吴家的置铺里头借来个二掌柜,又开在朱雀街上,隔了夫子庙几条巷子,一条街俱是文玩古物,因着王家财力厚,作当的图个现银,做了久当或是死当的东西,也常拿了家来用,秀娘屋子里新添的大理石云纹屏风便是人家作的死当,叫王四郎差人抬了回来,蓉姐儿爱的不行,直说下回还有,给她也添一个。 这么着家里东西越来越多,铺子里抬进来的都要写签子,两边才好对帐,怕有人钻了空当,拿些小零小碎的金玉玩意儿,蓉姐儿又是个粗性子,说不准就混忘了,叫别个得了好处。 “帐哪有算完的时候,我疏散一回,过来瞧瞧你。”秀娘看看女儿身条又长了,又在绣筐里头翻一翻,活计也很像样了,拿出来点点,十多日还只绣了方帕子:“你看看你,还这样懒怠着作针线,往后出了门要给婆婆一家子做针线的,可怎办?” “那离出门子不是还早嘛。”蓉姐儿说完这句,又想起徐礼说的十日来,如今都过了五日了,心里一时生气,板了脸拿手去扯裙带上挂的玉球香盒,撒了一裙子的茉莉粉。 秀娘还只当她是为着自个儿说了她才生气,点点她的额头:“你大了,娘也不瞒你,今儿确是媒人上门了。”蓉姐儿一听瞪大眼睛抬头看她,一下子结巴起来:“媒人……真个有媒人上门?” “骗你作甚。”秀娘原就是想看看她急不急,谁知道蓉姐儿认定了徐家来的,一句也不问,秀娘被她这番气的不知说甚好:“你就不问问是哪一家子?” “哦,是哪一家?”咬了嘴唇,可怜巴巴的模样儿。 “等定了你就知道是哪家。”秀娘却生起气来,立起来往外头走,女儿这付不成器的样子,怎么好嫁到徐家去,说着差人去质 铺把王四郎唤回来,只说家里有喜事。 王四郎却不着急,等快到用饭的时候才回来,桌上已经布了菜,他脱了皮帽净过手,拿起筷子才问:“是甚个喜事?” 铺子里收的那许多东西,银子打的倒在多数,成色分量不一,他亲看着伙计一样样的分了,再拿去融了倒在模子里头做成小银锞子。 “你倒真不急,家里还能有甚个喜事,媒人上门了。”说着端了碗,自家挟了一筷子菜,今儿却不跟蓉姐儿一处吃,单叫厨房做了送到她屋里,蓉姐儿正在屋里给玉娘挟菜:“好玉娘,你就告诉我嘛。” “是徐家的?”王四郎这话一出口,秀娘倒奇了:“你怎的知道,可是吴家老爷同你说过?”王四郎笑眯眯挟了一筷水晶鸭片脯子,扒上两口饭,嚼了才说:“他原透了意思出来,若不然,借一个当铺的二掌柜可没这么便宜。” “那这事儿?”秀娘这回碗也端不住了,搁下来就看着丈夫:“你是预备应了?” 王四郎舀了碗汤稀里呼噜半碗下肚:“怎么能不应,徐家的亲事若不应下,哪一家子还敢再来提亲?”别个却只会瞧徐家的好处,这样的门户还不应,哪家子还敢来提亲,当官的从商的,不怕得罪了徐家? “咱们女儿那个性子,怎么好往那样的从家嫁去,我却瞧了,那三个徐太太却不是省油的灯!”秀娘搁了碗再端不起来,见丈夫又挟了风鸡,一把扯了他:“你还吃的下!” 王四郎是早早就知道了,还知道往后徐礼是要离了本家外放的,女儿嫁进了门,便是徐家想要磨搓她,也得看得见人,他的女儿看着不精明,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哪里就这么容易吃亏。 吴老爷起了个头,他只是打哈哈,没想着徐家真有人上门来提亲,那一回的宴席,便是他有意去炫一炫富贵,徐礼是他样样都瞧中的,没亲娘,又没个管事的爹,女儿进了门就是当家作主的那一个,跟到外任上去,最差也是县令娘子,日子且有的逍遥。 吴家又为甚有这个意思,怕是徐礼自个儿相中的,王四郎看看秀娘,自己相中的媳妇可不比白得来的要心疼的多。 他也不说破,挥挥手:“再等两日请了官媒人来,把女儿的庚帖换了去。”王四郎再满意有些事儿还是要办的,吴老爷是打了包票说外甥房里无人,可那些个子弟的习气就怕沾上扳不回来,房里一个妾也无,也只他们这些人家觉着是好事,别个还只当子弟不通人事。 王四郎 吃饭便出门去了,秀娘急步跟在后头:“你这是做什么去?”她这头还有一箩筐的事要办呢,既是要应下了,嫁妆单子该怎么开,陪多少才不算薄了,田地铺子又要怎么算,眼见丈夫越来越远,眉头锁的紧紧的。 王四郎背了手,冲后头挥一挥:“我找那小子,泡个澡去。” ☆、第126章 准丈人混堂相婿少年郎夜半念娇 徐礼在学堂正跟几个同窗烧红叶煎茶,着小厮往后山去背了草筐捡了成筐成筐吹落的红叶回来,点在红泥小炉下边,待水开了沏了茶汤喝。 中有一人会作一手水丹青,加茶汤运茶匙,顺着汤纹水脉顷刻作一付重山锁烟,深口的茶盆中盛了浓绿茶汤,待浮沫图案一尽,拿竹勺分杯对饮,一个个作了诗文,那个爱访勾栏瓦肆,诨号叫“吕先儿”的急上台阶两步:“徐礼,外头有人寻你,说是你家世叔。” 座中几个互个眼色,你推我搡的:“是你那世叔来了,赶紧去迎,别跑了新娘子。” 徐礼微微一怔,站起来抻抻袍子,扶一扶冠踩了深苔下来,还没问呢,这个快嘴的吕先儿就啧了两声:“好威武一双虎目,生了个酒糟脸儿,我看是个行武的人家吧,看打扮倒又不似,你家哪一门子亲戚……” 才刚说到一双虎目,徐小郎就知道是谁了,除了王四郎还有哪个,摆了手急步往下赶,把吕先儿扔在台阶上,他甩一甩袍袖,忽的想起来,跟在后头喊一声:“是不是,你那个世叔?” 徐礼回到山院便天天合不拢嘴的笑,还是这个快嘴的吕先儿,打趣他道:“人生三大喜,这它乡遇故知,你是不成,你就是金陵人士嘛;这金榜提名时,也快了,这么急三赶四的喜起来也不像样。说不得便是要洞房花烛夜啦?”说着贼忒兮兮一张脸凑过来:“说说,哪家小娘子,生得如何?” 徐礼还只笑不说话,吕先儿一拍巴掌,快嘴一溜,一个山院的都知道徐礼要结亲了,问了他多少回,他只死咬了不说,有那好事的便想到船上送来那件衣裳:“真个要娶你家世叔的女儿?” 王四郎立在山院门口等他,穿了件家常直缀袍子,打扮寻常,身上也不挂金玉,看见徐礼从山阶上奔下来,只作不见,背了手立着,拿余光看见他隔着几步立定了,伸手理冠整衣,上前来作个大揖:“王世叔。” 王四郎只作才转身,退了一步不敢受全礼似的,却是结结实实一点没落,正经受了他的礼,还笑眯眯不说破:“走到此间,便来扰你一番。” “哪里,哪里。”徐礼一瞬时话都说不全合了,料想着定是媒人上了门,他仔细瞧过,十日里头只有两天是宜纳吉的好日子,若不是今日,便要再过四日,既是王四郎假作不知,他便也不点破,恭恭敬敬垂手立着。 王四郎看看他,又比比进出学院的学子,笑一笑:“跟我了下山去喝一碗热茶汤罢。” 徐礼自然只有应的,也不带小厮,跟在王四郎身后下了山,王四郎是走动习惯了的,徐礼却也不弱,他再是四体不勤的,这些年的山路来回也强健了身子,一路下山也不喘气。 看着倒不似那等提不起拿不动的,王四郎也厌恶读书人,他那个二姐夫便是酸儒,肚子里半点墨水都恨不得全抖开来叫人知道,幸而徐礼并不如此,若他也学着那样说话作事,便是徐家大房的嫡亲儿子,来提亲也是不肯的。 王四郎一路把徐礼带到了混堂巷儿,一路倒要先串过花柳街,隔了秦淮河几条道,那些个窄门小面的妓家便在此处谋生,也不似大院里有龟儿妈妈揽客招待,只自家兜了生意来做。 一个个这样天气了还穿着薄纱衫子,门前挂了红灯笼,或是单个儿站着,或是结伴招客,屋子倒只一间,只当中排开几块木板,放上床便能行事。 往巷子前一挤,馄饨摊子的热气儿扑在人脸上,卷着一股热香扑面而来,屋子里头木床吱呀,有男人的叫有女人的叫,人身上的热气也跟着一层层叠上去,有收了市的肉贩鱼贩,还有打樵的磨豆腐的,什么味儿的都有,搅在一处夹着河那边的脂粉香,动声动色。 徐礼哪里见过这番景象,生在金陵那么些年,也从不知城里还有这样一条巷子,他自然跟人一同坐过游船赏春,一条画舫,系着彩绦挂了灯笼,船上弹唱的也都失扮得正正经经,燃了香摆了精致酒水,哪里似这地方。 一样是皮肉生意,竟也分了高低贵贱,赤了胳膊的男人从窄房子里出来,后面跟着扯他衣裳的女妓,脸上的胭脂都糊开了,咧着一张大嘴:“还差五文呢。” 那男人也不回头,往馄饨摊子上扔几个钱,女人怕是一夜都在接客,还不曾用过饭,把衣裳一拢,接了个破口瓷碗装的汤馄饨,多饶了一把葱,还冲那担子上的男人飞了个眼儿,转眼看见王四郎跟徐礼,从上到下打量一眼,别个她都招揽一回,对着这两个却不吱声。 徐小郎一付读书人模样,这条巷子里头倒不是没有读书人,戴了方巾遮遮掩掩的盖了脸,一路走到相熟的人家,抠抠索索的摸出钱来,钱给的不多,事儿却磨蹭。 可徐礼一瞧倒是富贵人家子弟,穿着缁衣袍子,头上冠子上却插了根玉簪,腰带上还挂着三事,光一对双鱼玉佩就晓得不是出入这样地方的人。 两人一路绕过花柳街,行到混堂巷子,这地方一溜儿排开全是混堂,一条街上都罩着雾气,王四郎这才回头看看徐礼: “你怕是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罢。” 徐礼看着就年轻面嫩,走过花柳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恨不得低了头数着砖块过去,听见王四郎这样问,心里原来有的十分把握一点点消下去,却不是王家没相中他罢。 王四郎一路从街东头走到西头,倒数第三间,门联上刻了“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二句,再往里倒不似走过来瞧见那几家,人挨着人进去。 徐礼这才知道这未来丈人竟是带了他来洗澡,他略一踌躇便明白是大约是看看他有没有暗疾,心里却不觉得受了轻缦,要把女儿嫁给他,总得看看好坏才是。 随着王四郎踩了木梯子上门,上边又不一样,给了一两银,要了个单间,两张床榻进门便是,再往里看,还有个石砌的大水池子,王四郎看一看问:“可干净罢。” 跑堂一躬身子腆了脸笑:“干净的,”又问:“老爷要什么香。” “沉香。”王四郎说着又打点了一两银子:“预备些吃食来。”说着自个儿解了衣,还笑一笑道:“天凉了,这里头泡一泡通身筋骨舒畅。”也不等徐礼,自家解了衣裳就搁在榻上,先冲洗,搓上澡豆冲个干净,往到石砌的池子里。 两边墙上还有砖雕的仙鹤,王四郎泡得通身上下三百六十个汗毛孔儿都舒开了,只闭了眼儿头上搭条毛巾,等听见徐礼进来了,眯了眼儿去看。 徐礼富贵人家长成,还没泡叫热气儿就给熏红了,王四郎看他身长体阔,身上也没异味,也不似通了人事的模样,心里点了点头,自家又闭起眼来,跑堂进来看着泡上了,拿铁夹子夹了块烧红的石头扔到水里。 “滋”的一声,水又热了两度,两个俱都一言不发,须臾便有人端了托盘上来,泡着热澡,喝了冰镇菊花酒,王四郎一杯子下去,舒服的叹了一声:“我女儿脾气急性子燥,我看你是个沉稳的,很好,很好。” 说的徐礼脸上更红,也不知道是泡红的还是燥红的,王四郎泡了一刻叫跑堂进来,寻了上扦脚师傅进来,又是挠背,又是梳头,还修了脚,一共摸了二十个大钱出来,看着徐礼穿上了衣衫等他,脸上还红晕一片,耷耷眼儿穿上衣裳,一路走回家去,到了巷子口说道:“过两日就换帖子,你自家看中的,若待她不好,嘿嘿,我这一把子力气收拾你还来得。” 徐礼这回便似煮透了虾子,连称不敢,送了王四郎好远,才晕陶陶往回走,眼看天色晚了,也不得往山院去,只好去了舅舅 家过一夜。 吴夫人看见外甥涨红了一张脸回来,还当他生了病,见没个小厮跟着,赶紧打发他回房,又要请大夫来给他瞧病,徐礼只觉得热气从脚底一直涌到头顶心,拉了吴夫人,脸上还笑呵呵的:“不劳舅姆担忧,我是去了混堂跑了个澡。” “怎的,你哥哥拉你去的?”吴少爷三日前调了回来,还是总旗,那个爱跑的性子不改,日日跟着同僚喝酒跑混堂,好容易家来却把媳妇搁到一边,三日才只回来住了一日,这样子什么时候能怀上个娃儿。 “不是,表哥回来了?”他心里只记挂着亲事,倒把吴策讷回来的事给忘了,吴夫人拍拍他:“你不是着了风寒便好,你哥那个野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收敛。” 硬是逼他喝了半碗姜汤,徐礼盖了被子,身上燥的睡不着,翻过来覆过去,贴饼子似的翻腾,只觉得身上热的盖不住,掀开被子躺了会儿还是觉着热,心里飘飘然想着要娶她过门。 脾气燥,她可不是脾气燥,巴掌差点儿就刮过来了,徐礼这辈子也没干过这样不规矩的事,做了却一点也不后悔,想着那黑洞洞的假山石洞,只她那一双眼睛黑亮亮,猫儿似的盯着他瞧。 碰了嘴唇也不知道羞,懵懵懂懂的说她不知羞,又晓得脸红,红起来看着软绵绵的,叫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把,他原不想靠过去,脑子里却是空的,半点也没别的想头,只想要碰一碰她,一下也好。 往后她就是他的娘子了,是他的妞妞,小小的人儿团着身子就知道自己叫自己妞妞,他那一声,把她的外到里全都烫热了,就跟他自此气血翻涌一样。 也不知道她夜里想不想他,徐礼弯着嘴角,心里知道不是,指不定睡的多香,还抱着大白,这 只猫儿长睏在她枕头边的,他这么日日翻腾,倒不如一只猫,正想的出神秘,鼻尖一热涌出两道热流来,抬手去抹只觉得指尖濡湿,急急卷衣裳去擦。 夜半闹得房门口守着的小厮进来一瞧,急急到灶上去催绿豆汤给徐礼下火,第二日吴夫人才知道坏事,给他蒸绿豆糕,又备下杭白金桂,俱是下火润燥的,又叫小厮送了一筐梨上山去。 同窗几个相熟的看见徐礼这个天儿了还喝绿豆汤,哪有不明白的,吕先儿啧了声挪揄他:“这个天儿还上火,别个只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是新郎倌过夜三把火吧。” ☆、第127章 置嫁妆四郎疼女问夫妻徐礼思婚 蓉姐儿是在庚帖在徐家的祖宗牌位下边压了一日后,才知道说秀娘已经把帖子送出去了,家里一个个都瞒了她,就怕她心头不乐。 王四郎家来就笑:“到是个好的。” 秀娘哪里知道他这句好的是那个意思,只当是个干干净净没得暗毛病的,又知道徐礼房里无妾无通房,吊着的心这才落回肚里:“这个要怎么跟闺女开口?” 那家子瞧中了她,她却没瞧中徐礼,那回子在船上,秀娘特特问她俊不俊,她却只说娘娘们们的,显是不中意这长相了。 把这话告诉王四郎,他却哈哈一笑:“将将成长的少年郎,细弱些也是有的,我看他肩阔体长,倒跟那些个弱脚鸡不一样。” 官媒人再上门时,还是秀娘招待,这回却是预备了两匹丝绢给了官媒人,有好东西涂口,说出来的话自然抹了蜜,什么天作之合什么花好月圆,还有甚个郎才女貌,这官媒人可连蓉姐儿是圆是扁还不知呢。 秀娘也只笑,待她一筐话说完了喝茶时问:“那家子人品我们很信得过,倒想问一声,咱们家姐儿还不曾及笄,哥儿却是已经长成了……” 那里还待她说出来,官媒人一跌脚儿:“太太这是打我的脸呢,我又不是那等私媒,把个烂货当作贵物卖的,前头那两个哥儿却是我老姐姐做的媒,她拐了脚在家里歇着,知道是徐家的事才托了我来,那家子哥儿,新娘子进门前,那屋里俱是干干净净的。” 当娘还能忧心些什么事儿,官媒等了这两日心里已经在打鼓了,按说这事儿女方拿拿乔也是应当应分的,显着自家闺女矜贵。 可这是徐家的事媒,真个叫人等了两日,还一点风声都不透,官媒人急在团团转,只怕要自个儿打了自个儿嘴巴子,好容易等了王家人来请,急三赶四的来了,看见桌上摆的纱绢缎子,提在喉咙口的心才又落回肚皮,听见秀娘这么问,赶紧赌咒发誓。 “这个哥儿正该是说亲的年纪母亲倒去了,守了三年孝,不得科举,自然也不好去相小娘子,却是这家子的规矩,出门说媒不能是白身。”媒婆半边身子都往椅子外头倾,直往秀娘前边靠:“说句不好听的实在话,那样的门楣了哥儿哪有白身的,不过早些晚些,还等着中了秀才才说亲,这样有规矩的人家,哪里会在大婚前搁房里人嘛。” 官媒人这张嘴,两片薄皮一碰,就把事儿圆过去了,把妾当作了房里人,那确是没有,可若说没个通房,谁人肯信,秀娘晓得这是风 俗,也没得办法。 不说当官人家,就是那卖米卖柴的,年景好了,也想着买一个妾,心里觉得女儿受苦,可嫁去哪一家不是受苦,软了气跟官媒人叹:“我只这一个女儿,自然想嫁个规矩人家,倒是劳你跑这几回。” “都是当娘的,哪里不明白,我自家也有女儿,可不一样千挑万选的送她出门子。”官媒人搁了茶盅,秀娘比她别日里见的那些个官太太和气的多,说话也软和好听,出手还大方得很,哪一家子不是到最末了才给锦缎的,她这一出手就是两匹,可见是宠爱女儿。 觑着秀娘脸色说了一句:“这却不是我多嘴,是太太慈和也打动我们心肠呢,姐儿进了这么好的家子,也只当娘的还忧心,太太也别摆那好看的,实惠着些才是真。” 半真半假说些掏心窝的话,转头又坐了小轿往徐家去了,一进门便拿了帖子往徐大夫人面前邀功:“太太,那家子倒是真心疼姐儿,只怕家里姐儿年纪小了不般配呢,我是日日上门,嘴皮都说薄了一层,这才把事儿定下了。” 徐大夫人也不曾想王家还要等两日才回信,得了信儿就笑,不怕他们太心疼,就怕不心疼,自然也打赏一番,却不比王家这样厚了,她扫一扫官媒人的面色,就知道王家给的礼不薄,笑道:“既得了信,还要烦你择个吉日,奠雁去王家。” 官媒人满口答应,徐大夫人又道:“这个天儿怕是雁不易得,若实不寻摸不着,拿一对金的先送了去。”官媒人腆脸哈腰,哪里敢不应,肚子还有不明白的,徐家仁哥儿结亲是在正月里,那还拿了六对活雁出来,想是请人从南边送来,一路好食好水的养着,到了侄子这里不上心也是有的,转回来说,有一对金打的也不差了。 当下说定了奠雁吉日,等送出这对雁去,才算是走完了纳采礼,那官媒人拿了东西回家,摸摸两匹缎子,想着送出门子时还不定得多少赏,作这一桩媒,倒比寻常了作成三桩赚头大,这哪里是新娘子,倒是个财神娘娘。 那句实惠些,正中了秀娘的心肠,王四郎也是这个想头,捡点铺子田地,金陵城近郊那些个却是圈不着了,上好的水田全叫那些当官的贵人圈了去,再有好田也是散的,出不得手。 王四郎这人自发达了,便爱买地买房子,受过无片瓦遮头的苦处,便想着加倍补回来,离城郊再远,还能远得过泺水去,跑上一日,出了金陵,往各县里去寻访,挨着的只收了百来亩水田,想等着得空,去盖起屋来,也圈作个农庄。 如今把这百亩地一气儿给了蓉姐儿,再有赁来的房屋,王四郎作主,把江州那处宅院也给添了上去,光是房子跟地,一样样的写明了便有一页纸。 秀娘还是头一回见着嫁妆单子,家里谁也没见过个,还是请了帐房钱先生写的,拿过来一看,让玉娘读给她听“江州临河街宅院一套,楼房、厢楼、厢房、花园、亭屋共三十七间”。 这却是把房契上的话都写上去了,秀娘都不知住了那些时候的宅子有三十七间屋,王四郎直笑:“有一间算一间,连那下人房也算的。” 这哪里是写嫁妆单子,倒成了抄家了,再譬如蓉姐儿那些个金银首饰,自然全带了去徐家,她前几日戴过的金嵌玉蟹荷叶一套十三件,也得细细列明了写了单子里。 “这时候不把活计作细了,万一有个往后……”这话还没说完,秀娘差点啐到丈夫脸上去:“你就不能巴着女儿好了。” 话虽说的难听,人还没个山高水低的,秀娘心里觉得不吉利,却还是耐了性子一样样的罗列出来,这事儿却得问银叶,她管着蓉姐儿屋子里的首饰,银叶不识字,俱是画了图出来记的,拿了小册子一样样的报出来,再由钱先生写了。 光是她屋子里现使的这些个,就已经有七八张,巴掌大的小册子,细细密密写满了,一页页的数过去,秀娘还问:“这怎么连牙盒都要算上。” 钱先生这才笑起来:“太太,正是这个规矩。” 牙盒不是金便是银,自然是算嫁妆的。因着开质铺,得的金器送到金银铺子里头重炸一回,便往妻子女儿房里添,王四郎看了这个小册子叹口气:“这些年也算是攒下来了,再添个一半,也算是份体面嫁妆了。” 这份单子便是如今拿出去,也不算简薄,衣裳布料都是成匹成匹的往里头加,秀娘丝坊便是出绸的,这上头怎么会短了女儿,她想到这里才扶头:“总得跟娘家说一声,却忘了一这茬了。” 徐礼往山长处告了假,知道已经纳采了,拖了表哥要去打雁,吴策讷一口酒差点儿喷在徐礼脸上,他别说是打雁,连马都少骑,君子六仪虽是学过,这拉弓引箭还得不伤性命的捉只雁来哪里能成。 啧了两声,拍拍徐礼的肩:“这事儿交给别人定办不成,交给哥哥我,就成了。”扯一个同僚一齐告了假,三个人往水边去,天早已经凉起来,林子里的雁全往南边飞去,只在塘边水边伏一夜碰碰运气,瞧瞧可有往南去的歇脚雁。 既是天色还早,吴策讷便往林子里捉了两只野兔子来,又射中一只野鸡,两个嘻嘻哈哈倒似野炊,整治出来撕了熟肉就往嘴里嚼,徐礼见他肩越来越阔,膀子也圆鼓鼓,拉起弓箭十分有力,手指一松,那箭便“嗖”的一声出去,猎物应声而倒。 徐礼想着蓉姐儿喜欢武二郎,拍拍表哥的身子道:“表哥,你不如也教教我练箭罢。” 吴少爷如今早不是少爷模样了,风吹日晒,并不就是个白净汉子,现下更是一身黑皮粗糙,大手一挥:“去去,你这握笔杆子的手,练什么箭,等你练成了想打雁,没个三五年可不成,叫那家子姑娘等的跟你嫂嫂似的再嫁呀。” 他倒不是不喜柳氏,可对着这么个冰雪人,实是热不起心肠来,见天只愿呆在军中也不乐意回家,徐礼皱皱眉头,觑了没人拉一拉表哥的袖子:“哥,你跟我说说,你们俩在房里都做些甚事?” 一巴掌叫吴少爷拍在头上:“你个读书人还下作起来了。”吴少爷脸上笑,心里却实想不出跟柳氏做过甚,除了少有的拉帐子吹灯,他也不曾在房里呆过多少回。 徐礼吃这一打捂住头,想要分辩,表哥又背了弓往前去了,倒哪里是想问那个,就想知道两个人在处都干点什么好,想想蓉姐儿的眼睛,又觉着不管干什么都成,她想玩想闹,他看着就行。 也非止琴棋书画,赌不成四书五经,还能赌《水浒》,弹不成琴,还能唱小调,她小时候就会唱船歌,这些年也不知道再唱出来是个滋味儿,她要是不爱喝茶,还能喝酒,在院子里烤肉,他院里有个小亭子,到时做一块篇,刻“梁山泊”。 落木潇潇,便只他一个站在满目秋色里傻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