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亦幻》 第1章 似曾相识 她的双手粘满鱼鳞,右边的食指在滴血,左边拇指的下方位置有一道黏湿的红沟。 她站在他面前,鱼腥和血腥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腔,令他头晕目眩。他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近她。或者,像他希望的那样去拥抱她。 不小心划伤了自己。她微笑着对他说。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把什么都做得很好,我的世界不需要任何人。有一天早上起床,面对空白的电脑屏幕,突然发现自己在一瞬间失掉了所有的语言,无论我的头脑里存储着多少故事,都不能让心脏有些许的酸痛抑或是愤怒。原来,那些记忆是不属于我的,我再也找寻不到我自己专用的那本字典。那感觉让我想到,戈壁中的仙人掌被一架途径的直升机抛下的重物砸中,它忍受了养料和水分的严重缺失,却无法躲避意外。你知道的,它已经有了它固定的位置,而且,必须坚守它的位置。 人一旦丢失了自己就什么都不会有了。我终于想要改变自己,尝试着爱你。为你做饭,熨衬衫,扎领带。然后,养一个我们的孩子。结果,呵呵,你看到的,鱼都还没有做成,反倒先伤了自己。我真的很笨,是吗。 他看见她下意识地摸索围裙的肚袋,接着掏出几枚缝衣针来,朝着自己的眼睛刺去…… 菁菁,快放下那些针。郇坚喊醒了噩梦中的自己。 尽管床头台灯散出的琥珀光色已经足够温和,可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像第一次单独睡自己的房间的孩子一样谨慎而又略带恐慌地打量着四周的昏暗,以及在这不能改变的昏暗下所有的陈设。他用枕巾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缓缓坐起身来。 瞬间伸长的烟蒂闪了一下更加微弱的亮,他大口地吞云吐雾以平息疯狂的心跳和颤抖出冰凉的身体。这已经是本周第二次做这样的梦了。太阳再次升起的今天也只是周三而已。 窗外一片霓虹和喧嚣,公交车发出特有的节奏声,提醒着每一位乘客需要到达的一个又一个站地,昼夜不停息,不知所终。 他走到窗前,从三十一层的高度看下去,公路上的车太多,多到足以让他将自己当初买车的心情忘记得一干二净。他对自己拼尽全力赢得的东西产生怀疑的心情同样适用于抬头的时刻,无论是平视对面同灰色同方正结构同耸人高度的楼宇,还是仰面看田字格本子一般的天空。 我只是想和别人一样地生活,虽然没有心灵上的幸福,至少没有肉体上的痛苦。 你这样一个随着别人的想法麻木地活着的人,对待爱情,最终也只会和那些冷漠的男人一样。 他的眼前恍惚出现她乜斜的眼神和不屑的笑容,他想起了她说过的话,在一个再也不会有她的房间里,他禁不住也嘲笑起自己来,随之嘴角浮起不易察觉的没有温度的弧度。 上午九点十分,郇坚刷完卡站在电梯门口,一如平常不忘冲着早班值勤的保安点头示意问候。之后习惯性地在电梯门打开前再次整理衬衣的领口,同时准备好笑容。 这个眼角有深皱纹的男人,能够把最棘手的人际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凭借的正是他让人始终猜不透的笑。 上下传送五十七层的电梯在这个时间运行起来难免速度缓慢,足够他做上十几次深呼吸。别担心,他对自己说。 很多时候,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 在车水马龙的城市商业中心地段,想要开车一路通畅地到达公司,确实有点困难。他通常都是提前一个小时出门,步行至距离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不远处的麦当劳,点一份薯条,喝上一杯热咖啡,然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到达天桥的另一端。 没有在家中吃早餐的习惯,也没有自己冲泡咖啡的习惯,他并不喜欢咖啡,尤其厌恶那东西的颜色。只是为了提神。 天桥上除了有卖鲜花和报纸的,还有卖早餐和其他乱七八糟不知有什么用处的东西的。凡是人群拥挤和频繁流动的地方,必然有更多的人来招呼过往的人。而荒凉贫瘠的地方从来都是很少有人关注的。这些都令他反感。在他看来,被动遭受他人殷勤无异于心理受虐。 我不就是这样的人群中的一个吗。他问自己。 天桥的正中心卧着一个四肢严重萎缩的畸形人,手捧一个肮脏的陶瓷罐子,里面有懒得计较生活细节的人顺手扔进去的零钞,在他们看来,把零钞扔进城市畸形人的罐子和丢垃圾没有本质区别,他们还没有富到可以创造一项慈善产业。当然,那里面还有懵懂天真的孩子们的零用钱,带着诚实和爱心的温度。 他像所有面无表情的人一样经过,仿佛那是真空,比任何地方都要人口稀疏。 身为公司总监,只要不脱离工作范围,大部分的时间还是由他自己安排的。即使没有空闲,他也会分一点注意力给那个陌生的号码。不是客户,不是旧日同学,更不是亲友,是一个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甚至不知道性别和年龄的人。 这个人话不多,甚至是字不成句,想弄明白他或者是她,想要表达什么,确实有些困难。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死亡的事实十分明确,可他仍然想让自己在能够获得的线索里得到和她有关的信息,无论是生前的还是死后的。他的直觉告诉他,她会留下什么,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相信想知道的东西会和那个奇怪的号码有关。 他不能接受她的离开,一如他不能忍受那个同版本的噩梦。 工作时间挂qq已经在白领一族的大多数人当中达成共识,盖名以工作需要,虽然谁也不能保证聊天的安全系数。如果借此扩展人际倒是也有可能对工作产生些帮助,只是大多数人都是借机为心力解乏为心情解痒。至于这种行为的利弊,只要不被明令禁止,也就没有人会去分析。 迈进工作人群的第一步起,他就是一个喜欢挂qq的人,这个接近于生活性质的爱好可以追溯到他的大学时光。从普通的技术员工,到部门主管,再到跳槽后的高级主管,直至最后这个令人羡慕的位置,qq未变,只是一如咖啡,不是他所喜欢的。 他喜欢什么,周围随便的一个人都比他自己要清楚很多。 一个人活到了连自己的爱好都可以由别人来帮助记忆的时候,他这张纸就彻底溶解在社会的水里了,不管他进去之前有多么坚固。 你唯一想要的,就是在都市里为自己找一个位置,一个坚不可摧的位置。这个位置可以让你衣食无忧且不用自省地活着。 他的思绪被她的声音带到文件之外,眼神在红白相间的铅字里错了位,太阳穴一阵剧痛。他双手抱紧头,用拇指使劲地按摩了几下太阳穴,猛力摇了摇头,这才进入工作状态。 她被他开车带到距离市区最远的一家咖啡店,一个瘦削的矮个子男人操着略带湖北口音的普通话弯着腰殷勤地询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风味以及花色。 他很特别。因为我并不特别,他却如此礼貌待我。她点了奶油花心,她并不了解那是什么,仅仅出于对其名称的好奇。 他微笑着看她。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他一生执著于咖啡样式的研究,现在已经是很有名气的咖啡设计师了,拿过国际大奖的。很多投资商都想为他办间大的咖啡馆,包括我。可惜他只愿意呆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谁想天天喝他的咖啡,首先要买得起车。起初我就是为了保持我们之间的友谊才拼命挣钱买车的,最后成了现在的我。我是不是该感谢他呢。 我不会放弃都市一如他不会离开郊区。 他就是华璐,对吗。她回过头仔细地看了看周围的客人杯中的咖啡,想起了不久前在央视的节目上看到过的他的表演。 叫他鹿头就好,我都是这么叫他的,以后你也可以。 鹿头很快把飘着浓郁的芳馥的奶油花心传到他们面前。她看着黑色短袖线衣再次在她的面前弯下去,感觉他将要送给她的是一大束荷兰郁金香。 垂眉凝视,咖啡上飘的正是郁金香。淡淡的兰色。 她不禁为遇见了这样一个和自己有心灵默契的男人而庆幸。 记得在学校的日子,被别人排斥。尽管成绩一直很差,我第一次感受失望、沮丧却并不是因为糟糕的成绩。我曾尝试着接近别人,给他们帮助进而融入到他们当中去,可我触碰到的却是他们冰冷疑惑的目光。 那是一个夏季炎热的午后,体育课就在最不适宜的午饭和午睡都刚刚结束的时间开始了。我和其他的同学一起排队绕着操场跑步,大家在老师吹响哨子后皱着眉头缓慢地迈着步子,毕竟年纪小,倒也毫无怨言。有人在一圈过后落后队伍很远,接着,她晕倒了。我是第一个注意到她的人,于是我想也没想就跑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她看着我,委屈地对我说,你这个讨厌的家伙,我不要你扶。我愣在那里,胳臂上画两道红的另外一个女孩子也跑了过来,冲着我喊了一声,你走开,没爸爸的孩子。然后她招呼了几个男同学,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摔在地上的女生送到了校卫生室。当时我的大脑就像被一层厚重的帆布给裹住了,没有了思考的力气。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也就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喜欢。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妈妈的嘲笑。你总是被别人愚弄,还把别人当个宝一样供奉着。 妈妈说这话并非毫无道理。为了让别人允许我加入,我顺从地跟随集体中最大的女孩子,大家都称她作大姐的人,去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说她去叫别的小伙伴,让我等在那里。我看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去,月亮悄悄地爬上来,有一颗星星跟在月亮的旁边,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 妈妈在车站的大厅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候车椅上睡着了。她问我是不是想离家出走,我摇了摇自己模糊的意识,应答道,我在等人。 她在月亮偏向天空的另一侧的时间敲开了大姐家的门,一个比妈妈丑很多的女人开了门,坦胸露乳在肥大的透明睡衣下,有气无力地问我们,这么早找谁。 你怎么当妈的,女儿丢了都不知道。妈妈没好气地斥责她。 笑话,我女儿能丢吗。她昨天回来得最早,说是玩累了,早早就睡了,现在都还没起呢,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那女人用肥大的手掌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唇齿间是拉长的唾液。 你听见了。妈妈捏了一下我的小手,有点疼。并没有低下头看我充满疑问的眼睛。可能是我弄错了。妈妈平静地回答。 转身离开,那女人的谩骂盖过了妈妈和我踩踏楼梯的脚步。神经病,天还没亮就来找我闹事,疯女人养个傻丫头,一定是家里没男人,憋坏了你们两个……边说边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还听见那个“大姐”的声音,和她让我等待时的话一样令人恶心,她喊叫着我是个最笨的女孩子,别指望有人会和我玩。 我紧紧地抓着妈妈的手,加紧步伐跟着妈妈的脚步。好孩子,快走,不许哭,别回头。妈妈对我说。 我们一口气回到家里,妈妈的手有点抖,但还是勉强地把门打开,我怯生生地跟了进去,好像进的不是属于自己的家。 妈妈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一般她心情糟糕都会喝啤酒,只喝一罐。她说人可以发泄,但不能放纵,更不可以堕落,因为总有人需要你对他负责,她最大的责任就是我。这次她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把它递给我。 我双手抱着那带有微醺的甜腻的冰凉液体,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 菁菁,你告诉妈妈是不是别人错了。 我点了点头。 别人错了可是他们并不承认,反唇相讥我们是疯子对不对。 我又点了点头。渐渐理清了妈妈的思路。 喝了它。妈妈命令。 我把黄色液体倒进嗓子,体味到它的苦涩,等它通过食道流进我的胃里,我只觉得它让我整个人都轻松了好多,窗外大槐树的叶子在我的耳边沙沙地响动。 啤酒拉进了我和妈妈的距离。我们相视大笑。 菁菁,当别人侮辱你的错误,不管什么理由,你都要坚强,因为我们的世界即使错了也和他们没有关系,我们没有伤害到他们,至少,从不刻意。如果你有能力,你就可以反击,阻止不公平的发生。 妈妈接过我手中的罐子,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然后把它准确无误地扔进墙角的垃圾筒。 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弱小。你永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坚强。 本来那件事情过去后我就随时间的流逝把它淡忘了,没想到那晕倒的和别红双杠的女生让我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如昨日。我铆足力气飞奔进校卫生室,那女生刚才可能只是受不了烈热的太阳,现在已经和同学们有说有笑了。 我抓住两个女生凑在一起的时机,猛冲过去,将她们两个同时撞倒在地。 你可以想象,她们用接近新生儿的哭声刺激了所有在场的人的神经,愤怒地看着胳膊和小腿上擦破的皮和那里流出的血。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班主任把妈妈叫到了办公室,她认为我有心理缺陷,否则为什么我无故伤了同学,还一直沉默不语。 我搞不懂妈妈为什么向班主任道歉,向她保证我再也不会做出类似的事情。 你说过别人错了我们可以反击的。我坐在妈妈的脚踏车后面,头贴着她的背。只有这样,我才能听清楚妈妈的话。 我还告诉你不要轻易给别人伤害你的机会,你怎么不记得。难道你忘记了我们被那个女人骂下楼的情景了吗。妈妈向胡同口修自行车的老爷爷打过招呼,微捏车闸轻轻地转动车把,拐进了我们居住的胡同,她怕颠痛我的屁股。她说女人的屁股要很娇嫩才对。 妈妈从来不斥责我,更不会像别的妈妈那样用体罚的方法让她们的孩子吸取教训,她只是告诉我她的想法,提醒我记得我们共同经受的事实。 我转换为尝试着充而不闻别人的言论,专心做自己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认同了妈妈的话,我可以独自完成很多事情,倒是其他人会有意无意地接近我,主动寻求帮助。 时间长了,发现一个人真的很好。 就这样,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妈妈说,如果可以,不要随便攻击别人。 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去艺术间弹钢琴。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一个人去自修室写随笔。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爬到教学楼的天顶仰望星空。 那是我的浪漫,别人无法介入。 坚持自己要比适应别人容易很多,我在任何场所都能做到旁若无人,在别人看来,我是过于傲慢,甚至是孤芳自赏,不可一世。可是他们不了解,如过无人之境的感觉让我轻松,无所畏惧。 虽然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是。 他耐心地听她说话,上唇粘着奶油泡沫。 从来没有品尝过这么美妙的咖啡,就像喝了陈年甘酿,令人如痴如醉。下意识地胡言乱语起来。看来贪杯的人必贪言。她在咖啡见底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话。她向来是习惯缄默的。 我很荣幸你愿意对我讲你的故事。他的眼睛里含着父亲般的疼爱。 你嘴角的泡沫让我想起了妈妈喝啤酒时的样子。自从妈妈离开,再没有人能让我感觉到亲切,我是说,熟悉的亲切。 呵呵。那我就一直把泡沫挂在嘴上好了。他直起了背,露出好看的牙齿。 你有没有爱过谁。我是指男人。和鹿头点头道别后,他牵着她的手上了车。 她本来想给鹿头一个大大的笑容,以感谢他的礼遇,可是不知怎地,仅仅被抓住了手,整个身体都无法旋转。 我无法想象自己爱上一个男人的样子。她很快忘记了刚才没能绽放笑容的遗憾。按下按扭,车窗外的咖啡屋像一处整齐堆放的木头立在眼前。 她感觉自己的头被突如其来的风刮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大脑也在瞬间失去了反应。 他的唇紧紧地贴向她,这样的力度让她张不开双眼。他腾出一只手关上了车窗,随后温柔而又有力地抚摩着她的项颈和脊背。 骑单车郊游的年轻人兴奋地拨动车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会让你爱上我。至少你会需要一个父亲,所以我能充当的角色有很多。抽出唇瓣,他像舔奶油似地舔着自己的嘴。一脸得意的陶醉。 她张大眼睛看着他,一语不发,确切地说是不能发一语。两颊泛起红晕。 他笑着看她。 车子在经过一个有些规模的水池后,停在了阁楼式的住宅区。她欲推门,被他拉住了胳膊。 我想和你一起,如果不能进你的闺房品茗,至少也该同你一齐欣赏一下水中的荷花吧。这里的风景因为你而变得让人不忍离去。 既然买车都可以是为了喝兄弟的咖啡,那你赏花的意图我就不敢猜测了。她推开他的手,淡淡地看着他眼角的皱纹。你累了,快回去休息吧。谢谢你的吻。 他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阁楼之间才怏怏离开。 她好像并没有谢我请她喝咖啡,真是个精明的小家伙。知道我嫉妒她注视鹿头的眼神,所以避而不提,倒是夸赞了我接吻的功夫。不错,不错。他自顾自思忖,摇着头笑了起来,竟忽略了今天路上一直都没有堵车。 阳光斑斓着他的脸庞,遥遥俯视着他心底难得的幸福。 她的家具中没有木制品,黑色和银灰色的金属让她感觉自己处于完整的工业文明中,而且还给了自然以自由。客厅的陈设是黑色调,肩膀以上的位置全部粉刷成淡粉色,头重脚轻的色调搭配让她相信,凡是靠近她的人都是安全的。 就是这样一个时刻缺乏安全感的女子。 卧室里摆放着一张加长加宽的婴儿床,从第一次接触床起,形式就没发生过改变。她固执地坚持,认为可以一直得到妈妈的纵容。 妈妈,我爱你。她抱着玩具熊,蜷缩着身体一如羊水中的状态。沉沉地睡着。睡衣上缝着可爱的跳跳虎,颜色很旧。 四周的漆刷成红色的铁床框安静地保护着娇小的睡美人。床头柜上,机器猫挺着带有恪分守秒的装置的肚子快乐地咧着嘴。 两个容易卷进自我世界忘记一切的人,就这样毫无感觉地度过了互不联系的三个月。 他,每天坐着车穿行在高速公路上,在星级酒店陪客户吃饭,然后签订合同,依次和身边的人、身后的人,还有抱着文件的秘书握手。再把行程后的计划交代给下属。回到家,洗完冷水澡,坐到电脑旁一边浏览页面一边权衡决策的利弊。深夜打开聊天网站,听着音乐和对面同样空虚无聊的异性调侃情爱。 严重失眠,天快破晓才能安睡。 她,每天很晚才起床,伸过懒腰后就跑到阳台上大声唱歌,在接近午饭的时间把自己的装扮完成得像个小贵妇,然后随便拿起一袋饼干,叼一支香蕉,坐计程车去知名的小吃店喂饱肚子。回家后,抱着报纸,或者各种不同风格见地的文学评论,啃噬到傍晚。她像个总也吃不饱的孩子,对文字有天性的贪婪,并且阅读速度惊人。 会花两个小时去菜市场,买回当天最新鲜的肉类和蔬菜,一边听着电视里的杂乱信息,一边煲汤给自己喝。没有喝牛奶,咖啡,以及其他任何饮品的习惯。最后,进行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打开电脑,敲击文字。 第2章 争风吃醋 刚下过雨的天空泛着灰蒙的亮光,太阳还不够霸道。她起了大早,在书房里一口气读完了渡边淳一的曼特莱斯情人,并且重读了左拉的萌芽之后,从摇椅上起身的时候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她赶紧又坐了下去,定了定神才稳住上涌的血液。 可能是饿了。她对自己说。这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她总是在读书的时候忘记时间。于是到厨房里简单地炒了甜心莴笋,用鸡蛋炒了米饭,胃已经失去了饥饿感,小口地咀嚼,倒也吃得津津有味。同时一脸无辜地看着屏幕上的曲美广告,巩丽保持着一脸诱人的自信。 妈妈总是比我做得好吃。好莱坞的劲爆影片被一则公益广告截断。电视上漂亮的母亲弯下身陪可爱的男孩一起放飞气球的情景,让她不禁有些伤感,而这样的伤感已经是习惯性的了。 烹饪最重要的材料就是无私的爱。妈妈说得对。如果她和我一样仅仅是做给自己吃,一定比不上我的技艺。因为,我可以不爱男人那么多,我要比她多些心思爱自己。但是,无论怎样,我们都还是不够爱自己的。 她在品到甜味时想起了奶油花心,想起了那个她可以叫他鹿头的男人。华璐。她笑了,像一个被父母长期关在家里终于找到了可以和她一起做游戏的人的小孩子。 从她的住处沿着盘山高速公路绕到郊外大约需要三个小时,为了节省时间,换好衣服就出发了。她决定在车上化妆。 大多数女人化妆都是为了让自己光彩照人,她却是为了加重自己的成熟感,不被别人识破年龄。 我想你应该知道高域灵狐在哪里。她坐进计程车,掏出镜子照自己的脸,完全没有注意司机疑惑的眼神。 小姐,不好意思,我对这个名字不是很熟,能不能麻烦你说具体点。司机回过头隔着防护栏抱歉地说,河南口音,看样子已逾不惑,衬衣领口因为一天的忙碌沾满汗渍。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失礼貌。上了年纪的普通百姓很难对咖啡有兴趣。 没关系。我应该请您原谅,是我自己没有说清楚。她把那个地方的详细路线说了一遍。 河南司机本来是不跑郊外的,但是接到这样一位温文儒雅的妙龄女子,也就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了。 她从司机因为对路线的不确定而略显紧张的表情里了解到了这一点,司机旁边的镜子正对着她的脸蛋,犹如剥了皮的熟鸡蛋般鲜嫩,和司机的像过了季的胡萝卜一般的脸形成强烈对比。 生活让我如此可笑。她嘴角向左边微微上翘。 我倒是很怀疑你能获取她的芳心。她肯定不是简单的女孩子。鹿头双臂撑着上身压在吧台上。 她一个人住在花园阁楼里,确实不简单,但是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现在的单身贵族有的是,再说,依据我的能力,又不是配不起她。他呷了一口啤酒,摇晃着酒杯胜券在握的样子。 单身贵族是不稀罕,不过她似乎还不到当资本贵族的年龄。鹿头话音未落就急着去做咖啡了。 他心里不爽,因为看见过她对鹿头留恋不舍的眼神,现在又听了鹿头不顺耳的劝告,遗忘了忠言逆耳的古训,无端地妒火丛烧起来。 别以为只有你才能制造浪漫。还没等鹿头完全转过身,他就开始暴露自己的弱点了。他是幸运的,有一个与世无争的朋友可以真心交谈,不必太多顾忌。 鹿头一如既往地平静。职业性地冲着朝他挥手的顾客点头微笑。也许你比我更清楚,有些女人是不能追的,她们远离贫穷,而且内心足够强大,并不需要男人的任何东西,对于她们来说,爱情是纯感觉的事情。你想用物质和感动征服她们,似乎不太可能。当然,如果你连物质和感动都没有,那就绝对不可能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是真的被她征服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想见到她却没有勇气打电话约她出来,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他一改商场上的镇定坚决,变得异常优柔寡断。他知道她喜欢来咖啡厅,但是他不愿意让兄弟抢了风头。 女人睡多了,能想起初恋不容易呀。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幼稚呢。鹿头打趣。 我…… 他正准备为自己辩解,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下意识地止住了想说的话,回头一看,是她。 本来还犹豫这间小木屋是不是真的值得我走进来,可是刚才在门外听到了喜欢的曲子,非常吸引我,进来后闻到咖啡的香气就更不必多想什么了。她径直走到鹿头面前,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所有的客人都打量起这个着红色水晶高跟鞋的女孩来。 这下,他陷入了惊喜和郁闷的矛盾情绪中,有些不知所措。 你来喝咖啡。鹿头准备把花色单递给她。没有提醒她他也在。或许,鹿头认为她是故意对他视而不见的。 不。咖啡自然是要喝的,但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她拿起他喝过的啤酒杯子晃了晃。 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她的睫毛上有闪闪的金色,和眸子一起亮动。 空气在三个人围成的圈子里凝重了。她更加喜欢这样的气氛,在她终于意识到他就在身边之后。 很荣幸我能回答你的问题,只怕我没有足够的能力。鹿头彬彬有礼。 你能告诉我你为我做奶油花心时是怎样的心境吗。什么样的感觉让你做出那样令我满意并且心醉的咖啡呢。她的唇瓣在开阖间倍显纯情的性感,加之她的坦率和自信,足以迷倒众生。 无论是对这样的问答感兴趣,还是被她诱惑的个性所吸引,大家都停下手里的咖啡匙,神情专注地看着吧台这边。 如果你坚持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的想法,咖啡的制作工序在各个店都是大同小异的,点画图案时,我凭借的是直观的感受,这就像中国古代的研磨字画。确切地说,我想到的是两个字。我认为你是可以猜到的。鹿头的言语中不无挑衅。 郁金香。你用三个字来表达两个字的意思,一如小的时候妈妈考我怎样把三颗鸡蛋平均放在两个篮子里。我一直猜不出答案,后来妈妈告诉我,很多难题都是依靠心来解决的,对事对人都能用心的人就是最聪明的。 我遵照妈妈的话闭上眼睛,感受着平均放置鸡蛋的难题。我想到了隔壁住着的老婆婆,很少有子女来探望她。于是我跑去她家里,告诉她那是我亲手为她煮的鸡蛋,难题解决了。妈妈就是这样培养我对爱的感知的。所以无论谁需要我的爱,或是谁对我好,我总是能够准确无误地感觉到。 当我闭上眼睛感知你咖啡上的郁金香,我猜出了你心里的那两个字,默契。 众口哗然。鹿头眼眶潮湿地点了点头。 就在所有人都期待着眼前的这位知情善感的美女和能用双手创造神话的咖啡师热烈相拥的时候,她突然拉过他的手,感激地对鹿头说,你把我和他当时最微妙的情感给激发出来了。 他也决不示弱,连忙附和。我想也是,最好的兄弟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最好的帮助。鹿头,真有你的。话罢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得意地看着鹿头。神情一如欧洲中世纪凯旋的骑士。 众人发出一片带着失望和不解的奚落。 鹿头的情绪向来没有出现过大的波动,尽管刚才的局面让他摸不着头脑,但他似乎因此更加了解这个怪诞女孩的心思了。 她很像一个人,可我不确定那个人是谁。鹿头若有所思。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修长的双腿有着经常奔跑于海滩被太阳染上的健康肤色,交叉搭在汽车的真皮座椅上,他粗大的手掌在她娇小的胸脯上用力地揉搓,她的双臂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 夜风微凉,夹带了江水芬芳的湿润气息,她像一株水草在暴雨中疯狂生长,倾听着他凝重的呼吸。 她纤细的腰变得越来越柔软,他右手托起她光滑的脊背,撑开腰带慢慢地伸进她的尖翘结实的臀,欲意从侧面滑向前方。 你太看好自己了,我刚才只是给你留个面子。她直起身,端坐回去。 他不得不抽出手。让我侵犯你,也是给我面子吧。我能有这么大的面子,此生足矣。 我不觉得接吻是侵犯,我喜欢你的吻,我说过的。她整理好衣服,表情淡然。 他无法阻止她推开车门,她倔强得像只幼小的美洲斑鸠,强行束缚只会伤害她美丽的羽毛。 他就在车里,注视着她,不敢眨一下眼睛。她坐上了计程车,他就跟在后面。直到她再次消失在阁楼中。 能告诉我你会爱上我吗。她在进门后的第一分钟接到了他的电话。她知道他还在楼下。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你不该亮着灯等在楼下,有人会误会你的动机,给你带去麻烦。 只要你不误会我的动机就好。我想说,刚才我的举动,我很抱歉。他在爱她的过程中,尝试着谦让和妥协,了解着另外一个自己。 没什么。我不介意。如果你有时间,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喝鹿头的咖啡。现在,我要睡了,可以吗。 说完,没等他回答,她挂了电话。 这个小混蛋。我本想让她以后不要单独去鹿头那里。 和上次一样,他掉转车头悻悻离开,可是一路上不禁回味起她的调皮古怪,傻傻发笑。 她在楼下的琴房里弹奏梦中的婚礼,硕大壁灯的暗红色和月亮的金黄同时洒在钢琴的琴键上,她轻摆身体,披散长发,修长的脖颈上系长长的丝巾,淡粉色丝带随长发一起飞舞在月夜的最幽谧处。 她想着鹿头眸子中的潮湿,陶醉在只有他们两个才感知得到的甜蜜与温情中。这样的夜晚,她释放自己的心思,无所忌惮,音符在心间流淌出馝馞的爱意,已不用深究那是爱情与否。 如果我们可以把感情说成与爱情无关,或许会多一份轻松。 鹿头为自己冲了一大杯奶油花心,此时正对着窗外皓月当空的美景,喟叹伊人只在他方。 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呢。月亮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当她得知了你我的秘密,就会为我们找出一句对方也在思考的话来渲染思念的忧伤气氛。面对人生美景佳遇,谁又忍心早早睡去。 接近凌晨,鹿头一歪身子倒在床上。虽然我不能爱上她,至少这样有机会重逢的思念还是能让我开心的。 他似乎是佯装感谢,最近只要有空就会跑到高域灵狐去,那里很难有门可罗雀的情况,他就自顾自坐在角落里拿出当天的报纸,变换着花样喝鹿头的咖啡。 这样的男人多了,也怪不得女人无辜被戴上红颜祸水的帽子。鹿头即使空下来,也懒得打搅他看报纸。并非兄弟情谊变了味,而是确实不愿意陪着他温习童真。 他在咖啡见底后自觉没趣,便跑去鹿头那里安静地看着人家制作咖啡的每一个动作。 我问你,咖啡真的是你说的那样依靠直观的感觉做出来的吗。 我好像不认识用这样的方式和我交谈的郇坚。鹿头坏坏地笑,食指轻推在正贴鼻孔的唇上。 你别跟我兜圈子。都两个月了,她完全没有让我进她家里的意思,也没有让我带她去我的住处的暗示,即便我鼓足勇气提出来,也会被她谈话的圈子兜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你们经常见面吗。鹿头按捺住内心的紧张。 很少。见也是在我的梦里。我只能给她打电话,而且时间被严格限制。他不由地叹了口气。 比起攀附你的那些女人,她确实很有个性,看来她很排斥你的追求。这下你知道女人不好骗了吧,也好惩罚一下你昔日里的花心和自负。鹿头卷起手边的杂志,敲了一下郇坚的脑袋。 我真的没有欺骗,我是想好好地爱她,一生一世。他真还有点想对着咖啡发誓的冲动。 一生一世。兄弟,拜托你清醒点好不好。你什么岁数了,和人家一个小姑娘谈一生一世,太夸张了吧。鹿头终于忍不住喷了他一脸口水。我觉得她做得对,只有时间不会说谎。你这样的人,江湖习惯了,难收心。你还是别信誓旦旦了,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如果她真的和你想的一样,那我可就惨了。他说完猛灌了一整杯啤酒。嗨。还是啤酒爽快。 你这样的人来我店里,简直就是破坏气氛。 兄弟找你帮忙一次容易吗。你也是,总算轮到你自信了一回,故意刁难我。他的话外音所带有的酸涩腔调真与其平日里的西装革履大相径庭。 她还小。你别为难她了。我估计她尚不懂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这样经历了爱情海洋上的风浪的人,应该说是没有资格奢求涉世未深的少女的心的。接近打烊时间,鹿头终于得以休息。 呵呵。她不小了。你知道她是谁吗。乾菁。这样一个有阅历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年纪尚小,再说你看她的样子也不像幼稚型的。看她性感的唇和她欲擒故纵的身体变化,都不会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样的大学培养出她这样温文儒雅,不卑不亢的奇才女子。他的目光有些迷离。 你们发生了关系,太快了吧。鹿头真的着急了。 快是不快,认识都快一年了。不过……要是她属于我了,我怎么可能还这么郁闷嘛。 说出真话了,不过就是想得到她。鹿头没好气地揭穿了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我也说不清楚。 是啊,天天喊狼来了的孩子,就是有天说了真话也难令人信服。听我劝,从此认真点对待感情吧。 你倒是认真了一辈子,有什么用。他知道自己失语了,可又无法挽回。 两个四十岁的花样男人就这样为感情的问题良久沉默。 不过我倒是真的很好奇她是怎么把那些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才有的经历写出来的。鹿头的话打破了僵局。 她很奇怪。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和同学朋友的往来。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和男人发生过关系,莫非,看片写书。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这样的人,应该不是你随便就能在大街上撞见的,更不可能是和你一起洽谈生意的。鹿头已顾不得询问他何以知道她没有性经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地产生了对面前兄弟的保护欲。毕竟,人在社会,要处处设防,更何况他是商界要人。 其实根本的原因还是她太迷人了,换作哪个男人,都经不起这样的诱惑。或许对男人来说,争得这样的女人要比得到任何东西都更能证明人生的成功。他垂头丧气地盯着啤酒,自从认识她,他就一直处在矛盾的情绪中,如果并非是爱,而是某种阴谋,那无疑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那还是去年的事。他冲鹿头伸了伸下巴,示意两个人进里面的私人工作间谈。 门上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 朱莆在美国读经济学博士,我一个人看管着公司,难免寂寞,不过我更看重婚姻的有口皆碑,毕竟朱莆她优秀又能干,我们合力打造的事业也处在蒸蒸日上的阶段,一切都还算令我满意。 公司的策划总监撑着四个月的身孕继续工作。并非我不近人情,考虑到朱莆下个月就回国,我就用提薪的办法请求女总监再等等,她也很负责,对我并未没多加为难。 没想到我接到了朱莆的电子邮件,说她已经决定定居美国,并且打算在年底结婚。我觉得她的行为太不人道了,人家总监为了公司那么辛苦,她想变也要提前通知啊。 不管怎么样,女总监的产假我是必须给的。 当时我们正准备将公司研发的新产品批量生产并争取在年底推向全国市场,急需有人为此写一份新闻稿出来。关键时刻,哪里能迅速找到一支称心如意的商业笔呢。 我在网上对着一个不相识的人,当然是女人,倾诉自己的苦闷。 幸运的是,她居然说如果不嫌弃,她可以帮忙搞定。 我想了想,不妨一试。就把有关公司的新产品信息给她传了过去。 第二天,我忙得焦头烂额不说,朱莆甚至在这个时候让她的律师来增加我的烦恼。 第三天,我几乎忘记了她的承诺,或者说,我几乎没相信她的话和她的能力。当我只是习惯性地打开qq时,她说,一直在等你。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我顿觉轻松了好多。 她的新闻稿让我非常满意,甚至疑心她是不是专业的,因为感觉上比休产假的总监的水平都要高些。不过我又在瞬间有点担忧了,若她是专业的,我岂不是向她泄露了本公司的机密。 只要你对我的作业还满意,就请放心使用,我只是业余帮你解决燃眉之急,别无他意,更不可能损害到贵公司的利益。说完她发给我一个笑脸。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不用说,我是相信她说的话的。 难题解决了,我恢复了往日的清醒理智,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朱莆对财产的奢求,那女人竟然还打电话来骂我。我告诉她,我还要留有多些钱给自己想娶的女人,一直在等你变心。 她恼羞成怒,摔了电话。 我想高薪聘请她到我的公司来,她拒绝了,只是礼貌地提议我们可以一起用餐,以示庆祝公司新产品的成功出世。 她做什么都很有分寸,凭借多年和女人相处的经验,我知道她对我是有好感的,至少不会厌恶。可我不明白,上餐后仅仅坐了不到一刻钟,她就要走了。看到我挽留的眼神,她似乎很得意。 面对人间尤物,谁都希望自己是她的主人。我有预感,你和她都是输不起的。 为什么。 永远丢不下的骄傲。 第3章 泄漏秘密 我已经在写第五本书,最后一本。当然,还会应邀写些随笔和杂记,有时候还写文学评论,上权威性的专业刊物呢。莫妍阿姨说过,我们还会见面的,可是自从她去了美国,就一直没有消息了。可能是忙吧。忙着活,忙着满足别人的要求和自己的欲念。不过我每天都给她写电子邮件,汇报我的生活。 因为我,她很晚才结婚,她还告诉我,她立志当一个高龄产妇,无论如何都要养个宝宝。她到现在还总是能因为对自己的承诺而不懈努力,真让人敬佩。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都想有自己的孩子。我看上了一个男人,他和我很有默契的。你说过,爱人之间默契最重要,因为交流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她和往常一样,在一个绰约多姿的女人的照片旁写信,那是女人留下的唯一的照片,却似乎应该是最美丽的,因为女人在认为自己最美的时候会格外自信,这一点从女人一如烂漫山花的笑容里就能看出来。 她不会每天都写信给她,看着她的容貌,再看着她传给自己同样的精雕细琢的脸,她就会止不住大声哭泣,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最终留给她们的只是寂寞。 她只有在感觉自己足够坚强的时候才会写信。 莫妍阿姨说,你是最害怕寂寞的女人,而我恰恰相反,最耐得住寂寞,所以我能完成你的心愿,安静地写作。 其实她不懂,我比你更怕寂寞。只是我不想让自己违背你的意愿,我一直把自己当成是你生命的延续,所以我命令自己做你想做却不能做的所有事,无论多高的代价。你知道的,没有人能胜过我爱你,特别是那些自负的男人,亲爱的妈妈。 她离开电脑走到窗前,眼角掠过来不及成形的晶莹。妈妈,我会记得你说的话,我们对生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是,为什么你做不到。 可能他是个对咖啡没有抵抗力的男人,少许的咖啡因都能让他持久兴奋,而那也是他必须需要的。 入睡前,他的郁闷和苦恼全冒出来折磨他的神经,他对自己的工作成效产生极大的怀疑,即使别人已经用艳羡和崇敬的目光给他以肯定,他还是不能确信自己的决断。 于是他开始分析每个人的话,回忆每个人的眼神,并且把这些都与生产的方向和销售的渠道可能改进的地方联系起来进行缜密的规划和思考,最后还要拿起地区交通图,一一确认现存客户和潜在客户所处的位置,仔细研究他们的名片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逐个插进名片夹里。 凌晨时分,他的心才平静下来。用一种奇怪的姿势鼓励自己可以安心结束这样的深思熟虑了。他把两只号码不小的脚举过头顶,脚趾相互交叉像双手合握祈祷的样子,然后使劲地摇晃几下。 他很快便睡着,睡梦中想象着公司和他本人都极其强大的情景。 为了争取到和菁菁的约会,他允诺她一起去鹿头的咖啡厅。 你的眼睛里总是布满血丝。她带着具有地中海风情的神秘香气扑进车里,双唇涂满浓重的咖啡色。 你知道我很不喜欢咖啡,尤其是它出现在你的嘴唇上,我更加不爽。他摘下太阳镜扔进抽屉,头未偏,神情严肃。 可是你需要咖啡。她没理睬他的不满,拿出盒装牛奶,把吸管咬在嘴里。 你这个精灵一样的坏东西。他猛侧身将她揽进怀里,欲意化她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知道吗,每天都很想见到你,见到你就恨不得吃掉你。 你的牛奶盒怎么会有点烫呢,你喜欢喝煮沸的牛奶吗。他抓过她的牛奶盒,看了看,然后把吸管塞进自己嘴里。 怎么是鸡汤的味道。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把鸡汤装进牛奶盒的,你能告诉我牛奶去了哪里吗。 车子不得不在路口处绕个大弯,身材高大的交警让她想起了北方道路两旁的杨树,他正在给开红色法拉利的傲慢女人开罚单,那女人一边掏钱签字,一边对着电话发牢骚。她身上的衣服只在皇冠大厦才有卖,她不准杨树靠她太近。 你为什么一个人住,父母呢,兄弟姐妹呢,还有,朋友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那些人在我的世界存在的意义,我只想要妈妈,只是她早早就离开了我。 她去了哪里。 天堂吧,或者别的她想去的世界,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不可以阻止她。 他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不必惊怪,你不是和我一样吗。无论是父母,兄弟姐妹,还是朋友,你有哪一个呢。她拍了拍他的手背,这里好像不方便停车的,小心我们和刚才的那辆法拉利一样,太丢人了。 车子重新向前跑去,只是缓慢了好多。 我和你不同,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即使没有任何人,我也会很好,甚至会更好些,因为多了自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语出后才发觉自己的话真的是很没水平,似乎在欲盖弥彰自己的脆弱,又像在挑衅身边女孩的坚强。 习惯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找我呢。她拨弄了一下长发,让风尽情将它们吹起。不必把问题说得那么沉重,让人听了觉得我们很不幸,而事实上,我们并不那么看。 呵呵,是啊。他终于给车加了速,心情变得轻松起来。我能和你探讨个问题吗。 她点了点头,看着窗外的建筑森林。 我得罪了很多昔日的伙伴,长期的合作让他们误认为我们的诚心是一种愚昧的妥协准则,其实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们不能接受我们过于快速的更新,因为我们已经不能按照他们希望的那样和他们达成协议,我们所依照的是最新的人才胜任力模型,而他们还是单一地注重员工的经验,甚或是学历。有时候和他们沟通很困难,即使不购买我们的产品,他们一样可以找到合作伙伴。创业之初,大家都有相似的雄心壮志要引领产业前沿,而现在,我发现很难让他们信服我的想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变得乐于坐享其成,有点资本就丧失了斗志,真不像个男人。他的嘴角微微有抽动。 你留几件低档的相比而言较为丑陋的衣服在衣柜里,无论什么时候拿出高档的衣服来穿,都觉得自己崭新了一回,并因此感觉不错。当你把那些不很喜欢的衣服丢掉,衣柜里仅剩让你舒服的衣服后,你会渐渐觉得,原来那些曾让你焕然一新的衣服是那么普通,于是你只能买来新的更高档的衣服来重新对比。 她将装过鸡汤的牛奶盒捏扁,扔进车内的废物筐里。我宁愿坚持在你羽翼尚未丰满的时间里,那些所谓的旧友是必要的,如果不是用来共勉共励,至少用来与你的新思想作对比,让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进步。起初他们因为和你产生了差距而懊恼,也许你还值得尝试与他们沟通,出于友情上对他们尊严的呵护或者对你自身长远利益的考虑,但是我想,一旦差距演变成了不同的世界,你更多应该考虑的是,寻求新的参照物。 呵呵。这才是我想听的符合我秉性的话,我做商人不仅仅是为了钱,我喜欢创造和挑战的乐趣,我必须保证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有一个符合自己意念的理由。他笑得很开心,而且笑了很长时间。 她对他情绪的变化毫无兴趣,只是看着前方的路。她想尽快见到鹿头,在距离高域灵狐还有数十米的地方,她就抑制不住兴奋地叫了声,到了。 他有点奇怪,也有点失望。 像往常一样,这里有很多人,鹿头的勤奋与他不竭的创意相比,已无必要夸赞。 这次点什么。鹿头亲自走过来招呼他们。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最近过得还好吧。我的寒舍里能有你这样的名人前来光顾,真的是三生有幸。不在山,不知其高,读过你的文字,实在佩服小姐的妙笔。 你看了她的书。他从报纸里探出脑袋,摸了摸鼻尖。 书嘛,我当然是都看了的,包括各大刊物上乾菁的文章,我也有所拜读。根据你新书的名字,我设计了一个图案,希望你能喜欢。鹿头朝身后摆了摆手,一个相貌清秀的服务生把咖啡端了上来。 这次的咖啡杯稍微大一些,托盘周边画有不同样式的京剧脸谱,咖啡显然被稀释了浓度,上面漂着一把橙色的小提琴。 我还没有让这本书问世,是谁泄露了秘密。她端起咖啡喝了一下口,感觉到一种颇为奇特的东西搀杂在原本浓郁的味道里。 有人把你的秘密刊登在了本月一本名为新见的杂志上,我看到题目,戴着面具的小提琴,那个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的设计。 现在可以把它卖给别的客人了。鹿头接过身边的服务生手里的另一杯咖啡,示意他把点单中的名目添加一项。 感谢你为我带来了这样的灵感大师,我也专门有为你做了摩卡。 他卷起报纸狠狠地朝鹿头的坏脑袋敲去,鹿头歪着身子后退了几步,保了性命。咖啡上浮起的两枚铜钱惹得她忍俊不禁,随后三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夜风把硕大的落地窗帘子吹起来,皎洁的月光映照下,犹如一个巨人在跳草裙舞。 你是什么样的人的女儿,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去猜测。他的头深按进她的脖颈,几乎使出吮吸的力气亲吻她雪白的肌肤。 不光是你有疑惑,就连我自己都不能得到答案。她高仰起头,语调低沉,手指紧捏住他宽大的肩膀,保持着平衡。他顺势把干热的唇滑向她的胸脯。 宝贝,你让我不能控制自己。他抱起她,走到沙发边,像往常一样把她放在腿上,隔着丝绸外衣解开她纯棉文胸的带子,两只厚大的手掌比起她娇嫩的胸脯已经有些粗糙,他尽量控制好力度,担心弄疼她。 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任凭夜凉如水,仍驱赶不走他的燥热。他强按住她的四肢,脱去她下身的牛仔。 不要这样对我,我会没有呼吸的。她使尽全身气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他沉重的身体,大口喘着气。 他顺着沙发边滑下来,瘫在地上。气愤又郁闷,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爬起来,系好文胸和裤子,朝窗边走去。月夜中,她的脸庞泛起一层亮光,眸子里尽是闪动的忧伤。 菁菁,你知道我是个想要什么都必须得到的男人,你是我的,这是不容置喙的事实,而且我已经忍耐了太久,不要说我强迫你,是你把我弄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希望是这样。他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和手臂,言语间杂糅着命令和哀求。她动弹不得,或者说,她已经被他强悍的欲望征服,不再反抗如初。 他用一只手顺利地脱去她的裤子,她双腿夹在他的腰际,深情地朝上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把她放在阳台上,慢慢地把她的两腿分开。她双手死死地抓着窗棱,带着绝望的欢乐感知都市中央呼啸而过的流光溢彩。 你不是喜欢窗子吗,我成全你。在这样的高度做爱,你不害怕吗。他一把撕开她的内裤,像一只饥饿的野兽在黑暗中发出咆哮。头发盖在她尚未被开发的地带。 我不会死的。妈妈总是这样说。除非我自己选择,没有人能致我于死地。你认为你能是吗,呵呵,你总是很看好自己。她的长发随风飘散,她再次仰起自己高傲的脑袋。 告诉我你的父母是谁,否则我就把你从这里推下去。他下意识地运用了家长吓唬小孩子的招数,用目光逼视她内心最大的伤口。 乾任威,萧叶菁。她平静地回答,滚烫的泪滴顺颊滑下,灼烧并击打着他的手背。 什么。你是萧叶菁的女儿,这怎么可能。是的,她死了,我们以为只是个玩笑,我现在居然爱上了她的女儿,呵呵,你说得对,我真的是太看好自己了。 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疯狂大笑了起来,把握不了平衡摔倒在地,然后抱着头难以自制地大声啜泣。 她从阳台上跳下来,裸露着下身跪倒在他身边,轻柔地拍着他的背,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告诉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是影子,是影子的问题,不是我,这些都是玉俊的主意,他说揭开心底的秘密对菁菁有好处,只有彻底放弃过去,才能重新开始。我就相信了,我一直以为菁菁是个坚强的女人,原来再坚强的女人都战胜不了自己心灵深处的脆弱。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菁菁,是你吗,你是来惩罚我的吗,你为什么要和她叫一样的名字,为什么要走进我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他浑身颤抖,无法停止。 之后他突然站起身,抓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你一定要原谅我,你就是菁菁对不对,你一定要原谅我,求求你。 黑暗中,她不知道自己手边的硬物是什么,她几乎不受理智的控制,将硬物拾起,狠狠地砸向他的脑袋,他尖叫了一声晕了过去。她从来没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她打开台灯,整理好衣服,又把台灯关掉,走下楼去,没有回头看他。 绕开鳞次栉比的都市建筑,盘山高速公路蜿蜒着通向她隐秘的仇恨。 司机,能快点吗,我赶时间。她恨不得让汽车飞起来,遗憾的是司机并不看好她的催促。我让你开快一点,难道你不懂吗。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气还是委屈,斥责中带着莫名其妙的哭腔。 司机没说什么,稍微加快了速度。依据她的心情,是感觉不出来的。 站在高域灵狐门前,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还不是时候,等一等。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进去。鹿头正巧出来,走近打招呼,看到她脸色不对,就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和你谈一谈我妈妈的事情,可以吗。她很认真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 你妈妈,和我有关系吗,我倒是被你弄糊涂了,不会是你又想为自己寻找什么创意吧。鹿头不知所以地乱打趣。 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我很需要,我是严肃的。 鹿头没有回答,走进店里交代了几句,很快又出来。我带你去个地方,走吧。 鹿头拉起她的手,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他的孩子,尽管被牵着,但还是保持着距离跟在他的后面。 看着他平整的脊背,她想起了妈妈的话。 晚上的课程总是要上到月亮高挂天空的时间,别人都有路伴,惟独我没有。 我看着女生幸福地坐在男生的单车后座,摇摆着双腿哼着欢快的情歌,夜路因此变成一天中最美妙的浪漫。 心里不仅仅是落寞,还有冷冷的风吹过。我推着单车走回去,我的单车坏了,修好了还是很容易就坏掉,它陪了我太久,太旧了。骑上去就好像在拖拉一头倔强的驴子,等我勉强到了学校,鼻子就累充血了,我掏出卫生纸堵住鼻子冲进教室,大家都笑我。 我知道我的体质很差,无论是血液还是心脏,都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不便。我不能像别人那样运动,否则不是摔倒就是晕倒。 我就一个人慢慢地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听到,别人的快乐对我是最大的伤害,因为他们的快乐是那么自私。 偶尔爸爸会等在路口,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既然他没有责备,我就不再愿意抱怨。 他转过身去,径直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我们谁都不说话。他的背影有点弯曲,他在老,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鼻头一阵酸楚,然后我忍不住就哭了。 那一段路很长,我宁愿不记忆他打妈妈时的凶狠,不计较他把我推出家门时的无情,甚至不在乎他始终不负责任的言行。是的,我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是享受那一段路,一个男人走在前面保护着我,拿着手电筒,照亮了我的路和我的心。 爸爸,我真的很想爱你,很想很想。我在心里默默呼喊。虽然他听不到,可是我能感觉到,我还活着,还能感知到爱的存在。 我本该拥抱他,可是直到最后,我也无法原谅他,无法说服自己鼓起勇气去拥抱他。 鹿头停下脚步,她就撞到了他的身上。 你在想什么。他回头看她,她的脸上泪迹斑斑。 鹿头的住处不大,风格和都市白领的办公室相似,除了写字台和电脑桌,只多了一张床。 她趴在阳台上闻栀子花的芬芳,好多的栀子花。 每天都换的,我很喜欢它们,却不太会种,只好到花店去买,它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价格最便宜,一次可以买很多。鹿头倒了一杯柠檬汁递给她,笑着说,家里没有咖啡的,免得你一见我就想到我是咖啡的代名词。 你相信爱情吗。 你这样问,我不得不误会你哭成这个样子又精神恍惚的是因为失恋了,不过如果你这样的女人都能失恋,我想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就更别奢望什么了。鹿头把干香蕉片塞进嘴里使劲地咬,像小孩子一样沉醉美味其中。你尝尝柠檬汁,有什么不同吗。 她大大地喝了一口,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柠檬汁。 我一直以为她会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喜欢草莓,所有我想做出最好的咖啡,配上意大利草莓布司,有机会的话和她一起品尝。后来她告诉我,她喜欢柠檬,可我不知道如何在柠檬和咖啡间找出最完美的结合点,直到我看见你,灵感终于出现,只可惜,哎。鹿头划燃一支烟,轻咳了一下。 只可惜她死了。她终于找到鹿头为她的小说创造的咖啡里那奇怪的味道原自何处了。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是我的妈妈。 她忧伤的眸子支撑在鹿头脸上,突然回忆起初识那天他做的咖啡,他们有那么强烈的相互吸引和默契,每次喝过他的咖啡,她至少可以回味一个星期,想他的笑容,他调侃的每一句话,他献殷勤时的礼貌和温柔,他让她的生活有了不经意就流露出的快乐。当热烈的感情和仇恨纠结在一起,她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平静地继续他们的谈话。 我早该想到,你和她很像,张扬却又因为寂寞而显出与骄傲不协调的低调,所以激越和沉寂都是那么自然,毫无做作之感。忧伤在你们的世界里是气质,而不单单是性格。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寂寞吗,你看见过她的忧伤是吗。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我很了解她,我想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包括她死亡的预兆你也了解,你却不愿意挽留她。 我们那个时候的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我解释了你也不一定能明白,你妈妈有严重的心理疾患,她不能理解现实的东西,过分地自我沉溺。我告诉她不是爱一个人就必须和他在一起,爱可以是一个人的事情。 你真的很荒谬,你告诉妈妈爱可以是一个人的事情就是纵容她对你的爱,即使你不爱她,她继续对你的痴情也是正确的。你不光自私,还很卑鄙。她情绪变得很激动,额头上的青筋突暴出来。 菁菁,你理智点。你妈妈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她爱很多男人,不光是我,如果说伤害和欺骗,那也不该是我一个人。没有什么能超越她爱自己,她太偏激,让人害怕。而你更不该误会我,我始终在践行着我的理论,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爱的女人,可是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她的爱。或许我是有罪的,始终忘不了一个人,可是你要明白,爱情本来就是残忍的,不是谁对谁错,这些都是爱情本身的罪恶,如果你想要用爱情来充盈你的灵魂,你就必须支付得起足够的代价,承受得起伤害,你明白吗。你看到我的小店,你看到了它的名字,高域灵狐,就是我为她取的,她生活在北方最大的河港城市,嫁给了那座城市里最富有的男人,我能怎么样,我只有祝福,真正的爱是可以祝福的,可以不占有的,只要她幸福,我可以忍受一生思念的痛苦,如果我能,那你的妈妈为什么做不到。难道这能怪得了别人吗。 他狠狠地掐灭烟头,沉重地瘫在床上。 她走近他,向他伸出手。 他瞥了她一眼,有点惊惑,不敢凝视。但是他依然把手递给她,这个时候的他,完全不像比她年长的样子。 她把他扶起来,轻声说,对不起,我想妈妈并不想让我伤害你,她始终希望你能幸福,她曾经问过莫妍阿姨,她死后会不会变成天使,天使是不是有权利降临幸福给人间,如果能,她愿意在天上为你祈祷祝福。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觉得是自己犯了错,世界本是美好的,她一直相信。 是的,她很幼稚,我认为只有幼稚的人才会走偏激路线,你和她不一样,你成熟稳重,更重要的是你清醒理智。如果时光倒流,我想我会选择爱你。他被她突然的平静吓到了,这样能从心理上征服他的女人,对他来说,无疑是充满诱惑的,他似乎对有能力做他的精神对手的女人没有抵抗力。 更何况,她是如此得年轻貌美。 她没有再就此多说什么,目光中充满了平静。她看穿了他的脆弱和迷茫,因其掩藏过久并根植于心而伴随并影响了他的一生。 郇坚一直都是用他现在的这个名字吗。我不明白你的问题,难道郇坚还有别的名字。你不会认为我的绰号是鹿头就对他的别名充满好奇吧,他是个性格严肃的人,至今没人敢随便戏称他,不过,我想他会纵容你随意对他怎么样。鹿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名为现代生活的书,我们该走了。 看来鹿头也不知道真相。她苦想着,跟他走了出去。 第4章 遇见对手 大片的云朵簇拥着艳阳,是她喜欢的天气。莫妍打来电话,告诉她,晚上才到的飞机,记得加件衣服去机场。 她正在读悬疑小说,沙发扶手上翘动着调皮的脚趾。 女主人公把刺刀捅进男主人公的心脏,事实上那只是女人的幻觉,男人在一旁神情冷漠地看着他的女人紧握着刺刀的颤抖的手臂,慢慢地戴好医用手套,带着结冰的口气说,你最擅长的就是找错方向,让我来帮你。 他握着她的手,帮助她把刺刀捅进了她自己的身体。 男人的英雄主义也可以表现在给女人的死找一个与他自己完全无关的理由,那就是女人渴望的解脱。她对着话筒闷闷地说。 疯丫头,又是哪个男人刺激了你,三年没见,你不会因为写作走火入魔了吧。告诉你,把自己折腾得像那么回事来接我,别让我看见你隐私空间里的样子。莫妍高分贝叫骂。 莫妍阿姨,我很乖的。不是我不给你看我独处时的样子,是我担心你看到了会逃窜回飞机,可是人家机舱已经关门了。她学女巫发出邪笑。 好了,要登机了,你这个鬼丫头自己疯去吧。对了,最好找个男人陪着你来接我。别告诉我,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她正想回答很可能找不到这样的男人,对面已经关机了。 莫妍阿姨就喜欢男人,什么场合都要有男人陪着。她暗自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男人有什么好。 她打电话给他,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接我妈妈。 你妈妈,你什么时候的妈妈,她还活着吗。他被她吓得脊背瞬间汗涔涔的,正在和客户聊天,完全无意识地打了句,你还活着吗,就发了过去。 是我和你讲的那个女人,她陪着我度过了童年又教会我如何无视他人的好奇和评论,后来她去了美国,还不愿意带我去,搞得我连个大学都没读成,这个女人,现在莫名其妙要回来了,还让我带个男人去见她,我想了想就你吧。她说话向来这样,只顾及自己的主题,不考虑别人是否听得明白。 还好我没被你的重击弄成白痴,你突兀的话经过我愚钝大脑短时间内的分析概括,得出的结论有二,第一,你没上过大学,第二,我们现在必须见面,商量接我的准妈妈的事宜。不过,我能不能提个问题呢。 在你提问题之前,我必须提醒你,我现在要你办事才暂时停止清算我们之间的帐的。什么准妈妈,面对同龄女人,你竟然好意思期待她是你的妈妈,无耻。她还是小孩子的表情,瞪圆眼睛,撅起嘴发脾气。 呵呵,只要我的妻子是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怎么敢打电话给我,是确定我还活着,还是根本忘记了你砸过我的头。不过你得付医药费给我,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你知道你用的是什么吗,是我的哑铃。天呐,你那么小的人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看来你真的是怒发冲冠了。他话音未落就大声地笑了起来。幸亏你把我砸晕了,否则我在暗夜里看见你愤怒的样子,也准要吓休克。 对不起,我也不想的。她开始再次被他征服,听到他极度包容的笑一如濒临他强悍的欲望,她感觉到的只有自己的内疚和柔软。 又是半个月,我们刚认识的日子里,就是按照这个频率见面的,其实默契有很多种,咖啡的形式是最低俗的一类。你告诉我,你想我却放不下自尊,终于等到这样的机会让你异常激动对不对。这就是他,天大的事情都能笑着面对,不仅如此,还能平和沉稳地应付,让对方纵是非洲毒蚊子,碰到的也只能是封合完好的鸡蛋。 我不想和你这样的老男人罗嗦,总之你抓紧时间准备,莫妍阿姨晚上就到啦。她决定安顿好莫妍后,和他好好谈谈,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产生了带着希望的信任。 呵呵,好啊。你说得对,我是老男人。所以我要你记住,你斗不过我的,我是森林之王,你这只小兔子早晚是我的美餐,我现在只是还没玩够,因为你机灵得可爱。他用浓重的鼻气让她意识到他的嘲笑和挑逗。答应做我的妻子,否则我去接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要在初次见面就向准岳母问好才是,不然你想让我怎么称呼呢。 告诉你,不要趁火打劫,我可是有原则的,你这个坏男人。她有点语无伦次了。要不是莫妍阿姨的怪要求,我才不会理你呢,早知道这样,当初我真该再使劲点,把你的脑袋砸开。 至少今天你不能把我怎么样,如果你真想拿我泄气,就得和我生活在一起,否则以后我不会让你再见到我。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啦,只要你做我的妻子,你想怎么打都行,为了你,我昨天去买了加重的哑铃,以前的不足以砸开我的脑袋。你好讽刺,我堂堂宇洋集团总监的脑袋,是随便什么就能砸得开的吗。 我在家里等你。她说完挂了电话。 他满意地点着头笑出声来,轻吐舌尖舔了舔嘴唇。可是他又不得不张大嘴巴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回复。 你怎么回事,很想我死吗。随之一个愤怒的表情。 我想你还是来我这里,因为我的车已经停在楼下,而且我也不准备上去。 她打开窗子,看见他的兰博基尼在阳光下泛起灿黄的亮光。很随意地笑了一下,拎起包轻快地跑了下去。 看来大家都早有准备。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相信我,尽管我自知没有说谎。但在我看来,莫妍似乎更值得信任,因为她毕竟是你唯一的亲人。 谁是我的亲人都还没有结论。我依据的逻辑很简单,女人之间有她们不能说出的秘密,而男人之间若没有阴谋,就不存在伤害。你是爱我的,而莫妍阿姨并不。 她坐在他的腿上,窗外飘来风信子的气息,和他的呼吸搀杂在一起,她感觉他就像一株热带植物,是她长途跋涉穿越原始森林寻找到的珍惜古木。她喜欢那过熟的腐烂气息,传达遥远的神奇与诱惑。 我想为你做件事情。他的唇再次在她天鹅般的粉颈上寻找丢失的岁月。 我什么都不需要,你能给我的我都有,而我想要的恰恰是你自己都无法得到的。她用舌头咬开他的衬衫纽扣,把手伸进他的胸膛,温柔并且贪婪地抚摩。然后,轻轻地把脸贴过去,小心地舔上面的温软的皮肤。 这是个秘密,我要在彻底得到你之后才会告诉你。他把她按下去,顺着睡衣的底边一路抚摸上去,在她的身体燥热并柔软之后,扯掉早已黏湿的内裤,冲了进去。 我想知道真相,或者说,我有权利知道也必须知道。他已起身点烟,她从后面勾住他的脖子。 我记得你刚说过你什么都不需要。 如果告诉我真相就是你将为我做的事情的话,那么我当然要接受。她咬住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最好不要欺骗我。 他笑得很开心,尽管耳朵剧痛难忍。不仅如此,我想给你幸福就必须先给你完整。他对女人了如指掌。 我一直觉得你的性格和一个人很像。她松开嘴,舔了一下他红胀的耳垂,上面有一排整齐的牙印。 你接触过几个人,就拿我比较。他一把揪过她抱在怀里。没有人能超越我,他们不配与我相提并论。 你的想法很多地方都和我妈妈的一致,你是不是和她有血缘关系呢。她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 我们是同学,你妈妈便是我那个同桌的你。其实我早知道你妈妈不平凡,可又不愿意承认她比我强,要知道,我很自负的。说实在话,我现在在商场上的很多招数都是受你妈妈的启发,其中的精髓就是不发怒。我以前的名字是周羽,有一天母亲告诉我她要带我一起迁居澳洲,当时我正在为进入重点高中而奋战,现在想起来,为之日夜煎熬的东西在你有能力改变人生方向的时候,它竟是那么一文不值。 那为什么非要改名字呢。她赤身,歪着脑袋问。 我生长在疯狂和暴力的家庭,和你妈妈不同的是,我的父母都是亲生的,相同的是,我们对父亲都有擦不去的仇痕。我妈妈在一次公出的舞会上认识了一个澳商。一周后,她毫不犹豫地对我说,我要尝试一次新生,这是属于我的决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我们将不再是我们。我至今都还记得,她当时的头发很乱,刚被爸爸揪打过。 她听着皱起了眉头,眼睛里闪出一如既往的晶莹,摇着头不愿意相信世间的这种真实。 走之前,我给你妈妈写了一张便条。如果你等我,我会回来。写完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在我的心里是那么重要,那么不可割舍。 我不会相信的,更何况,我不需要你的承诺。不过,我祝贺你得到重生的机会。她很快回复我,并且在大家兴致勃勃地送我的那天没有出现。他使劲地吸了口烟,整个人似乎因为沮丧小了一号。我想她还是不肯原谅我曾当众逗弄她。 这么说,你走的那些年里妈妈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你完全不知道。她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狡猾的男人说的话。 玉俊告诉过我。但是,知道与不知道又能怎么样呢,结果还不是一样。他的眼神黯淡下去,显然有点无奈。 你对妈妈的了解有多少,你怎么会那么巧合地认识了玉俊。你回国后,妈妈还活着,你和玉俊为什么不帮助她,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她的呼吸变得紧促。 你妈妈有比较严重的幻想症,她经常和自己的影子说话,有时候彻夜难眠,只是一个人絮絮叨叨分析一天中发生了什么,回想谁感动了她或者谁伤害了她,还要追问一些我没听说过的人的事情。他安静地回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妈妈的照片,问他,你怎么会有我妈妈的照片。 你和你妈妈一样,美得脱俗。可惜你缺少她身上一项很特殊的气质,用强大的包容支撑起来的善良。无论应对什么样的情境,或是面对什么样的人,她都坦然自若,不愠不火,犹如一株芝兰,任凭山野岭荒,任凭风吹雨打,始终馨雅芬芳。他拿着照片仔细地看,仿佛欣赏一件艺术品。照片上的萧叶菁穿黑色短衫,背挎棕色旅行包,身后是被熹微晨光笼罩的天安门,有种随朝阳同觉醒的恢弘,那是她看望玉俊的那一次,在参加升国旗仪式前拍下的。 她把所有的怨怼和绝望都埋藏在心底,不与人知,否则她不会有夜间臆想的习惯。她丧失了对所有人的信任,只有自问自答困扰她的那些永不磨灭的伤痛记忆。而你们这些无耻的男人,居然把她最大的隐忍当做是善良,却不自知自身的卑劣和自私带给她的巨大伤害。你们不过是只愿意欣赏夭梅病梅的伪君子。 她无法在听到别人曲解她妈妈的心思时保持冷静,在她看来,那根本都是借口,妈妈需要的不是他们对她死后的好评,而是生前的爱护。妈妈用死亡争取来的尊严,是她不能丢弃的使命。 你给我闭嘴。手掌高过头顶,他准备好了掌掴。 她高傲的头颅再次扬起,满眼愤怒和嘲讽地看着他。不要认为你打了我就平静了你自己,力的作用永远是相互的。你激动的情绪已经暴露了你的理亏,不管事实怎样,可以确定的是,你伤害过我的妈妈。你把照片放在不上锁的抽屉里就是为了让我看到,然后你想让我成为和妈妈一样的女人,或者说在你的可笑定义里的妈妈那样的女人。因为你想占有我,却并不满意我思想上的独立,你总是担心我会揭开你的面具。 他慢慢地把手放下来,抱住头,一如那天晚上被她击打脑袋之前的动作。 你这样尖锐,让我如何讲述真相。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高贵是要有资本的,而守卫高贵所经历的苦难是我不能不骄傲的最好解释。如果你真心爱我,一定不想我对你有误会,告诉我真相是让我接受你的唯一方法。当然,如果就是你害死了妈妈,你可以隐瞒,至死都不说出来,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惩罚得了你。她边说边穿好了衣服。 你为什么这么残忍,难道我对你不够好吗。他趴在床上,紧抱住她的双腿。 你对我的好,我完全可以对自己做到。别忘了,你说过给我幸福就会给我完整,我要知道,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双手托起他的头,直视他的眼睛,两个人的姿势形成了一个直立的三角。 她自杀,难道真的有凶手吗。凶手是她自己,你说得对,她绝望了。他站起身,四处找衣服。别想那么多,整理一下情绪,吃完午饭陪我去公司,我们还要准备去机场。他忽然变得轻描淡写。 和她有关是吗。既然你不肯告诉我真相,至少给我一点提示。她从床的另一侧跳下去,拉开厚重的窗帘。 谁。他转过身,眯起眼睛回避刺眼的阳光。 莫妍。她站在窗前,阳光让他几乎看不清楚她的脸。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你是多虑了。莫妍和你妈妈的感情,从她对你的责任心就能看得出来,你不该这样怀疑。其实你妈妈和乾任威生活在一起很幸福,乾任威是个出色的男人,他懂得你妈妈,并且能够包容她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有坚固的物质基础。我们都猜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你妈妈的自杀,有些事情总是发生得莫名其妙,比如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他把领带拉平,关掉空调。我感觉太阳都快要把外面的房子都烤化了,它们在热浪中颤抖,都市生活真让人郁闷。 我记得你刚才还说欣赏妈妈的宽容和善良,现在怎么变成了乾任威包容妈妈的一切呢。她想起那天夜里他失常的反应,不再追问,佯装出天真的固执。 有没有听说过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过你犀利的辨证思维倒是像极了你妈妈。他走近她,把她从窗子前拉开,你要记得,如果你真的想得到什么答案,千万不要轻易暴露出你所觉察到的异样,有人会用比你的追查快十倍的速度去掩盖它。 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笑,若无其事和欲擒故纵才能让你攻克对手的戒备。现在,我们的小侦探,可以吃饭去了吧。 她抱着金盏菊等在机场出口,他在旁伸长脖子打望。 你怎么能这样,哪有接人送菊花的,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反而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伤感。 你也会伤感吗,我好像从来没看到。她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肚子。不是啦,那个老女人喜欢这种花的味道,她鼻子灵敏,我抱着菊花站在这里,她会自己找到我们的。她说这话让他觉得自己即将见的不是贵宾人而是贵宾狗。 和我想象中的岳母一点都不一样,她真的是和我同龄吗,我看她和你也差不了多少。郁闷,我怎么就长得这么老呢。他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脸皮。 早该揪了,不然你也不至于现在才发现它有多么厚。 现在也没发现它有多么厚,不过的确手感不怎么好,没有摸你的感觉舒服。他凑近她的耳朵,低声呢喃。 你们在说什么呢,那么神秘。莫妍拉着行李车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还是菁菁聪明,别人都举着牌子,惟独她抱着盆标新立异的接站花。要不是这盆花,我真的认不出来我们的大美女呢。 你要的男人,我给你带来了。她歪了下头,示意莫妍打量身边这位身材号码比她大一号的男人。 岳母好。他微笑着鞠躬。 莫妍翘起上眼皮,聚起了额头上的皱纹,无奈地咬了一下嘴唇。不是吧,这样也行。 想必您也没少见世面,不要大惊小怪我们的结合,这可是两情相悦中的珠联璧合。他说完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走过来拉走了莫妍手中的行装。他也随着男子走在前面。 这是真的吗。莫妍修长矫健的双腿把风衣摆向两边。档次应该还是够的,宇洋集团的总监,不过我想我不至于那么垃圾攀附权势吧。她把手臂挽进莫妍的胳膊里。主要是他有一种定力,能让你跟着他的想法走,明明是迷失,却做陶醉的幸福状。这样的男人不多,我欣赏他对待爱情的精明和自信。 真有那么好,我还真没发现有谁能迷倒我们的菁菁,看来这个男人值得研究。莫妍轻拍她的手背,你现在不仅仅是漂亮,还增添了很多女人的成熟美丽,很符合你妈妈的期望。我不要求这个男人的身份地位,只希望他能用你想要的方式爱你。 他能。她一脸甜蜜,轻靠莫妍的肩膀。 莫妍推了推镜框,没有男人能骗过我的眼睛,我们的菁菁是最尊贵的,要有最好的男人来呵护才行。莫妍看着郇坚的背影,眸子里闪过一道亮光。 莫妍阿姨,你相信我的判断力,我选的一定不会错的。只是,我担心你会反对我们。她害怕莫妍的注视,垂下了眼皮。 反对不太可能,我性格民主,你知道的。但是你一定要告诉我原因。莫妍停下来,有两个看上去典型的非洲和美洲混血的小孩子手拉手踏着滑板哼着布鲁斯冲向门口,走在后面的是神情愉悦的巴西恋人,脖子上挂着望远镜,说着地道的葡萄牙语。 你还记得妈妈说过她有个同学,叫周羽。 莫妍突然像得了缄默症,说不出话来,手指有些冰。 莫妍阿姨,我知道妈妈的死对你打击很大,而周羽对妈妈究竟做了什么至今都还是个谜。但是,我希望你能接受他,或者说,接受我们。你知道的,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我的幸福,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辛苦地学习认识和适应这个世界,我不会放弃自强的信念,但是我更想有一只手牵着我走下去,我想,你能不能,理解我们的感情。她鼓起勇气看着莫妍的眼睛,恳切地缓缓点了点头,最后问,莫妍阿姨,能不能给我们一次为爱赎罪的机会。 莫妍紧紧地把她抱住,像她小时侯那样。不同的是,她换了角色,轻迫莫妍的背以表安慰。 我不会让妈妈白白死去的,不管怎么样,我的心里都会谨记妈妈的心愿和委屈。 莫妍用力地点了点头,抱她更紧了。 你们母女两个还要在机场都不忘大肆煽情,真是绝顶了。郇坚走过来破坏气氛,我在市酒店订了位子,你们看,是继续相互感动呢,还是先回家整理一下。反正还有时间。 莫妍和她羞愧地相视而笑。当然是先回去,七个小时的飞机把我整个人都坐变形了。莫妍说完拉着她走过去,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你的等待完全是有必要的,我已经决定把我的宝贝菁菁交给你了。 谢谢。妈妈。他字字顿出。 拜托你吃饭的时候千万别叫,我真的会吐的。她捶打他的胸膛,又乖顺地倒进了莫妍的怀里。 第5章 寻找遗失母亲 赫达曼是个移民女人生下的孩子,从来没见过他的父亲,母亲在他四岁那年死于疟疾,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所以他对母亲也没有多少记忆。他被教父收养,有一天教父带他去海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海,他们来回用了三天时间,回到教堂,教父告诉他自己受了风害活不久了,他那时不知道事实上教父得了绝症,只是让他更容易接受才说成是风寒。教父死了之后,他离开教堂跟随一个商人学做生意,可能是上帝想补偿给他这个可怜的孩子些什么,他很快就接手了那个商人全部的货物,因为那家伙要去非洲感受狂野的生活。当然,他带走了所有的钱,不过这并不影响赫达曼成为今天的他。 莫妍拿一大块干毛巾擦拭头发,水珠顺着甩在额头上头发滴在脸上。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举着削了皮的苹果递给莫妍。 教堂。我去祈祷,他就站在我旁边,然后唱圣歌,我们都哭了,而其他的人似乎并不是特别激动,因为我们来自另外的国度。他掏出纸巾,我干脆把它堵在鼻子上使劲啜泣,他也跟我一道,没想到他一哭居然嗥叫起来,我拉着他灰溜溜地冲出了教堂。莫妍大口咬着苹果,伴着她的好运故事,吃得津津有味。 怎么不告诉我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差不多。都是在男人感觉自己需要女人的理解甚至是同情的时候,这也是一般爱情故事比较容易继续的一个开端。她拨开石榴把大红颗粒塞进嘴里。 我给赫达曼看你的小说,他说他不懂你的思想,只是看了后会感觉心像被捏紧了一样痛,他问我你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幸的遭遇。我告诉他,你是使命型的孤儿。他就问我,你是效忠于和平还是战争。我吻他苍老的面颊,问他是否喜欢你,他说可以帮助你在美国出版。 开始我只当他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真的联系了一个搞出版的朋友。等他把你的书递给我看的时候,我差点乐疯了。 怎么回事,内容不对,还是断章取义呢。 都不是。我把你其中一本小说分章节放在电脑桌面上,无意间把你发给我的那个怪诞的梦也贴了上去,他选了几个章节和那个梦连在一起,说那是不错的创意。 也就是说,我的小说被他改编了。她想起自己的梦,不禁失声大笑起来。 我带了一本回来。你慢慢欣赏吧。莫妍像小孩子回忆童话故事似的,把书拿给她。那个大肚子的男人还被赫达曼模仿了一番。我至今还记得,你说你梦见体态肥硕的男人,撑着大肚子走路,身边必须有陪从,在他哮喘时及时为他喷药拍背,哈哈,陪从里还要有一个装扮成猪八戒模样的人在他喘的时候和他一起同节奏同弧度地上下摇动身体,他看见有人和他一样痛苦,哮喘就会缓解好多,这是他挽救生命的一种怪癖。 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莫妍补充说,赫达曼还问我,你们中国传统故事里的猪是不是真的就像你写的那样。 小说结束了,我很快就会和他结婚。我想这也是妈妈的意思。她帮莫妍找出一件浅褐色的低胸衣,一条米灰色的裤子,放在卧室的床上,用宽厚窄短的衣架撑起她箱包里的衣服,挂在内阳台的架子上。 经过行途的衣物要透气,这是莫妍的习惯。 我会在你怀孕的时候回来,我保证,期间请不要打搅我的生活。我们会羡慕别人既得的东西,试图分享别人的幸福快乐,但是快乐幸福若真的存在,那它们一定是自私的。我这么做也是尊重你的自私。莫妍表情轻佻地抽掉浴巾,露出并不松弛的胴体。她是个经常泡在香熏里的女人,有着接近纯天然的体香。 你还是那样,喜欢挑逗自己。她忧伤地看着她最熟悉的女人。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这样,性爱对我来说是种奢侈,如果不适时放纵一下自己的表情和心情,很难撑起在别人面前的优雅。 他打开门,看见坐在黑暗中的她。虽然不至于惊吓,也着实感觉突兀。 我想我们该结婚了。她轻声说,目光停留在手中妈妈的照片上面。白色的棉布裙和长发随轻跃的脚步一起飘飞在欢快有力的海风中,胸与臀的轮廓在片刻的镜头中若隐若现。妈妈不喜欢拍照,仅有的几个瞬间全是笑容,她只愿意记录笑容。我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他能让妈妈如此心甘情愿。你能告诉我吗。 菁菁,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和你妈妈面对的境遇完全不同,你不必了解你妈妈太多的故事,那些是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经历到的。他没有开灯,只是点燃了橙色台烛。 我以为我出生的时候是盲的,妈妈把她的眼角膜给了我,于是她走了,我每天每夜都能感受到她的眼泪,那般拥挤汹涌,可我却无法使它们流出来,无法清空内心的伤痛。我是她的女儿,她不会轻易丢下我。没有真相,我怎么敢迎接你带来的爱,你想让我做妈妈的罪人吗。 跳动的烛火烤痛了他的脸庞,仿佛有人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我妈妈和她的澳洲丈夫生活在一起,并不知道那男人事先有家。他们一起住在澳洲南部,很少和嘈乱的都市联系,男人安排我进入了一家设计学院,妈妈在那里学会了园艺和剪羊毛,那男人有自己的农场,一切似乎很简单。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我们享受那种忙碌得充实的日子时,一个身材粗壮,有着浓密且高挑的眉毛的女人来拜访我们,男人说他有些未处理完的工作,让妈妈来接待。妈妈带那女人去参观农场,几分钟后,我们听到有人喊,愿上帝带走你。男人冲我大声叫起来,快去阻止那个有暴力癖的女人。等我们跑过去拉开那个疯女人,妈妈已经躺在草地上,脑壳溢出的鲜血染红大片油绿。 我趴在妈妈身上,哭喊着摇晃她,问她为什么不反击。 她骂我是婊子,她说她的丈夫只能爱她一个人。孩子,妈妈被欺骗了,我已经绝望,反抗和不反抗,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我看见她手里还拎着袭击妈妈的那根铁棍子,欲将夺过来敲碎那女人的脑袋,却被妈妈用最后的气力拉住。 不要报复,我们来澳洲本来就是一场以逃避为初衷的冒险。记住,命运只能改变或是征服,一定不可以逃避妥协。 就这样,回国后,我就成了现在的郇坚。同行的是用妈妈的生命换来的巨额赔偿金,还有妈妈的临终忠告。 我把妈妈的骨灰洒向太平洋,我知道妈妈不希望自己属于任何一个国度。 我当时决心做成两件事情,吞并那个澳洲男人在中国的所有股份,另外就是找到你妈妈。 现在宇洋的前身就是那个澳洲男人曾经在华的公司,对吗。你在哪里找到我妈妈的。蜡烛燃烧的位置恰好照亮她充满疑惑的瞳子。 我找到你妈妈的时候,她已经和乾任威在一起。 于是你嫉火丛烧,想到了报复。她紧盯着他眼神的变化,再悲惨的遭遇都不足以构成伤害妈妈的正当理由。 为什么你总是认定我逼迫你妈妈自杀,我说了多少次,她自杀完全是因为她自己,她沉醉在幻觉里,不能自拔。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声音颤抖。 告诉我好吗,如果你能为了你的妈妈做一切事情,我也能。她像漫画中的黑色天使走向他,用忧伤的倔强逼近他,上帝把我给了你,一定是为了补偿你爱的缺憾,我是妈妈生命的延续,我无法背叛灵魂。你也一样。 他顿了顿。我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对方告诉我他是玉俊,直截了当问我可不可以见面。他还说他知道我要到北京,他一直在等我。 我当然不接受这样的无稽之谈,借助互联网找到像我这样的人易如反掌。就这样,在我准备离开北京的前一个晚上,他带着我抽屉里的那张照片敲开了我宾馆房间的门。 房间里有没有女人。他交叉双脚倚在门口问。我敞开门。没有女人能随便靠近我的生活,哪怕只是经过。 她需要我们的帮助,乾任威的秘密全在她那里,而有人正在对此虎视眈眈。我丝毫不怀疑她的人品,但是我真的很担心她的幻想症会让别人钻了空子。 需要我做什么。我欣赏这样直率却不含恶意的话语,更欣赏他硬朗的性格。 和我一起帮助她解开心结,你知道的,如果有人在她单独睡觉的房间里安装窃听器,我们很难阻止阴谋的实施。 她现在在哪里。这才是我最想要的答案。 乾任威的住处,但是她还有自己的住处,在深圳。他推了一下那自认为可以让人不寒而栗的墨镜,可这对我毫无作用。 我并不了解你提到的人,你和乾任威又是什么关系。还有,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我动作自然轻熟地拉好公文包的拉锁,把它放进旅行箱里,并不急于按动密码。 问得好。他摘下墨镜,用豆大的眼光打量我一番,眼睛小得可爱,不过倒有些目光如炬的效果。 周羽同学,郇总。不管你现在怎么变,在萧叶菁看来,你始终是那个有自闭心理的同桌。她能把她的心事都告诉我,足以证明我们之间的信任。你可以不帮乾任威,不过,我希望你考虑一下了解太多商业机密的女人会是什么结果,你和我都是自诩精英的男人,在人心险恶的问题上,不该达不成共识。 不用说,我必须和他合作。 她拉他坐在自己身边,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双臂合抱他的腰际。妈妈爱爸爸吗。 蜡烛在烛台里流成了水。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我想是爱的。她说过,无论生命剩余的时光是多少,也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以你爸爸的尊严和骄傲为生命最重。她曾经因为一个趣名为珐琅的男人轻生厌世,是你爸爸重新点燃了她对感情的热爱,用强大的理解和包容,还有几乎透明的信任,似海,荡涤甚至湮没了她因夹带太多泥沙而步履缓慢的心河,让她再无心思考其他。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你和你妈妈一样,选中的男人绝对不背叛。谢谢你。 后来呢。她仰面问他。 后来我要去休息一下,天大亮后去公司,和你结婚,养你。他伸着懒腰站起身,能给我点时间吗,我答应你,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你最好也乖乖的,去睡觉。说完他上了楼。 你听好了,我再郑重声明一次,我不需要你养我。她跳起来冲他大声喊。 拜托,我的小公主,你发发善心,我那么多钱,你不帮我,我一个人怎么用得完呢。他五指并拢对准太阳穴,用了一个法式敬礼。 她合握双手,妈妈,我好感动,因为我延续了你不慎丢失的爱,我相信爱一个人是幸福的,让我们一起为爱祈祷,好吗。她的情绪突然变得很复杂,还未祈祷完毕,已经泪满眼眶,为自己得到的幸福感到愧疚和耻辱。 早上他唤她的名字,发现她早已不见。 第6章 他,不经意出现 那一年,我考取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古朴精致的校园建筑是我所喜欢的。我独自漫步,穿着我最心爱的白色吊带裙。象牙塔里有一种独特的气味,能让我迷醉。 在谙习俗世规律之前,最初便喜欢手捧书籍,深深呼吸嗅足那沁心的油墨香气。有点虔诚的意味。很期待自己能变成一个书香女子,哪怕是个灰姑娘。 一个男人从我身边掠过,像风擦过我的肩。这本是太普通的事情,因为我已经不是纯情少女,不会为成熟的陌生男子身上的古龙水味道而惹得心湖上,涟漪荡漾。 我看到他回头看我,却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或者有什么不妥。我不再期待艳遇。 他停下来,挡在我面前,问我的名字。 萧叶菁。我半鞠躬回答,以为他是导师或是教授。错误地为他人鞠躬并无大碍,错过了向学术致敬的机会就很遗憾。 也许我不是最优秀的,但是我一定是最用心的。这一点从我尊师重教的典型儒家思想上就能总结出来。 看到你,我真有点后悔当初没有留校任教。单是这耕芯路,你就来回走了两个小时,如此留恋,一定是毕业班的吧。他微微弯腰,眼睛随嘴角一齐微笑。 不,我刚来,对这里充满了好奇。我想更让我好奇的是他怎么会知道我走了两个小时。我已决计不再逃避我的年龄和经历,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人。 如果你不介意,我倒是很愿意为你的好奇带路。除了唐突地转身直视我,他的言谈举止还算得上是个绅士,而且粗略地打量,他似乎可以称得上高大英俊。 往往你不再渴望得到的时候,那东西偏偏会很轻易地出现。中学时想找个帅哥交谈,难于攀爬蜀道。 既然是新生,为什么不见你的脸变得黝黑。莫非你和我一样都是黑色肤质。走过一段矮短的独木桥,蓊蓊郁郁的树丛散发着热带植物固有的潮湿气味,茂盛而又厚大的叶子从枝桠上压下来。 他放慢脚步走在我前面,不时地回头看看我。 他确实很黑,浓浓的眉毛下,有一双更加黑亮的眸子,透露着自信并且智慧的男人才支付得起的友好。 这里是竹种园。最早是有很多竹子的,校长经常在这片竹林前训话,告诉学生们做人要有理有节。后来不争气的生物系学生砍去做成轿椅,用来迎娶中文系的女生。学校于是惩罚他们集资把不同地方的名贵品种引种过来。泡妞倒是泡出了校园贡献,值得传颂。有人会拿着显微镜和放大镜来这里观察七星瓢虫的睡眠时间,幻想以此攻克人类的失眠顽症,后来他成了天奇保健品的总裁,生产的产品都用来呵护女性卵巢健康,我见他时,他送了我一句名言,男人终归是要为女人服务的。 他这样解说倒是蛮有趣的。我很辛苦地跟着他,撩开树叶,看见他像一只野兽在前面探路,还不停地絮絮叨叨。 穿过竹种园,呈现眼前的是一片油绿的草坪,他说得应该没错,草坪的正前方有一个高度大约两米的残破的水泥台,很可能是建校初期作宣布事情和传达例会用的。 要熟悉学校的历史,纪念馆是必须来的地方。我们进去看看。我拿出学生证递给管理员过目,看来已进髦耋之年的老者,却用双手将学生证还给了我,并和蔼地微笑着点头示意许可。 我真为这里感动,为命运能给我成为这里的一员的机会而感动。谢谢您。仅仅一处细节,已经让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我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孩子。命运的感动永远属于那些信仰成功的人。老者的话语意味深长。 他呀,六七十年代的清华大学生。大家都以为他跟不上时代,他却思维前卫地让人大跌眼镜。曾经在外文社翻译世界名著,刚来学校讲授英美文学时,经常给学生讲惠特曼和他的情人,学生们都不愿意听,他就暗自嘀咕,你们这些小人物,哪里懂得情人的艺术。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学者,不像现在的大学生,只看重发展个性,不再埋头苦干,写什么东西都要在网络里像洗米多淘了几遍一样,没味道。 不要说我的缺点,破坏我的第一印象。老者抗议。 您的优点太多了,我担心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先讲容易概括的。他大声回应老者,调侃中毫不失尊敬。 纪念馆称不上是规模宏大,反倒给人一种陈设拥挤的感觉。里面摆放着各式奖杯,学校知名系科创始人的雕像。有一奖杯的造型略显怪异,多个条纹凑在一起,说不准是簇拥的花瓣还是箍紧的头发,身边的家伙说,那是本校和兄弟学校赛龙舟赢得的,奖杯代表手指和龙须结合在一起。 看来我和艺术设计的距离还是挺大的。 墙壁上满是学校有史以来发生的大小要事,刊登在报纸上的铅字和师生的亲手笔迹。要一口气读完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根据自己的高度,仅仅浏览处在视线水平位置的内容。 我看到一张熟悉的照片,乾任威。正在纳闷在这里我怎么会看到熟悉的面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可别爱上我哦。 你真了不起。我不假思索,由衷感叹。 学校都是由我代表的,无论是学术辩论还是校际运动比赛。这家伙可真是个自恋狂。最幸福的是作为联谊交换生免费去香港,和那些神秘的天才们交锋,一起研究最新的软件开发技术。之前我带着自己恶搞的自认为谁也解不开的程序去那里,一个戴八百度近视外加五百度散光的厚镜片的小个子不服气,脑袋上架紧一弯曲细金属,两侧分别挂一罐装牛奶,其形状和猪八戒的耳朵无异,但是肯定要重些,罐口插一超细吸管,两根吸管同时插进嘴里,纹丝不动唯有键盘的敲击声,就这样在电脑前坐了两天,终于发现我写的软件不过出自一家尚不成气候的录影机公司。因为来源于内部工作人员,他不是很熟悉,就上了当。 为了感谢我警告了他的智商,他便请我去划船。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比不上波西米亚的静谧典雅,但是我更喜欢那种带着几分轻蔑的浮华,岸上傲然屹立的会展中心,让我们为人与人之间激烈的竞争感到不安。因为有不安,才感觉得到自己的清醒,有时候我们去比拼,是为了一种骄傲的责任。也许西方业已成熟,像缺少耐心的大人一样不愿意等待小孩子一边嬉戏一边蹒跚行走,可是任何人一旦学会了走路,无论是攀爬还是奔跑,都不会与其他人完全相同。 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了英国,在异乡国度各寻新欢,他没有关于他们年轻的记忆,应该也不会有关于他们年迈的记忆,不过他期待有天拿到诺贝尔奖的时候让自认为高高在上的父母大人们看到他。他还说,我对付他的招数,他代表学校去班加罗尔的时候也曾用过。 我们往往越是不可战胜,就越容易输给自己。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么多,我们才刚刚见面,甚至可以说,都还没有认识。 还有一次难忘的经历,就是篮球比赛。你应该了解拉拉队的女生都是很狂热的,这样的狂热会让她们失去理智。对手的强大让我们在队的每一个人都有很大的压力,那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挑战不可战胜,所谓珍惜机会就是不能失败。 那个相貌和能力都符合队长要求的人走过来看了看我,听说你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我很想看一下你在我面前丢了骄傲的样子。 我不明白是不是成功的人都要用不可一世的傲慢和挑衅来证明自己的霸气。他这样只能让我感觉他对自己很没信心,至少在我面前很没底气。 我想你会失望,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赢你,所以我并不怕输。我没精打采地看了看他。 他转向拉拉队,狂笑了几声,那笑似乎经过了专业训练。 女生们见状叫嚷起来,乾任威,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们为了今天拼搏了那么长时间,你一定要赢的,我们拉拉队的全体成员不准你输。接着她们吹响哨子,猛力挥舞起花环。 结果就和所有电视剧情节编造的一样,我赢了。但是我输给了自己,我并不想接应任何人的挑衅,尤其是一个本该懂礼善行却狂妄无礼的人的挑衅。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出现在篮球场。他有些黯然神伤。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虽然绝大部分的人都相信比赛像决斗一样必须一开始就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在这一点上我比较欣赏普京的风格,你知道他最喜欢的一项运动是什么吗。我尽量让声音变得温柔,以舒缓他回忆往事的不快和伤感。 我还真的不知道呢。他像是把丢了的情绪又找了回来,眼角重新爬上了微笑。 柔道。普京懂得对手是对自己价值的一种衡量,所以他说,他最看好的是柔道的精神,它教会他,面对对手也要心怀敬意。 呵呵。萧叶菁,好诗意的名字,我喜欢。 乾任威,好嚣张的名字,你想让我褒你名不副实呢,还是想我贬你浪得虚名呢。 纪念馆里回响着我们的笑声。 刚才那个老头就是我在校时的校长,纪念馆四周墙脚暗红色的蔷薇就是他种下的,他爱校如爱家,无论什么时候有空,都会在学校里转个不停,哪怕照顾一下花花草草也能让他开心。走出纪念馆,他带着我向实验楼走去。 肤浅的人要求这个世界给他很多很多的爱,无论有多少都还不够,惟有深邃的人才能在释放自己满腔爱意时心生温暖。说着,他弯下腰去,拔掉一株紫红的桑葚。我们野炊的时候就吃它,这东西微酸,不会腻口,生长在校园里,纯天然无公害。 我们都是肤浅的人,对吗。他看得我心跳有点乱。 我冲着他极其幼稚地摇了摇头。 我曾经是个多么好学并且渴望得到知识的学子啊。这家伙又把大颗粒的梅子吃进嘴了。可惜呀,都怪我姐姐。 当初我正发扬传统,为了考取计算机软件开发方向的研究生而挑灯夜战,头悬梁锥刺骨,世界小姐骚扰不动心。突然接到姐姐结婚的电话,竟然吓了一跳。我想如果是我女朋友结婚的消息,新郎不是我,那我就直接昏厥了。那些天本来饮食和睡眠都缺乏,体质和心灵都很脆弱呢。 我回应得极其不耐烦,姐姐,你可是我的亲姐姐,不能那么没有上进心呀。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结婚,现在什么年代了,谁还结婚呀。我现在正在成长阶段,不适宜参加伤感活动,出席肃穆场合,下回吧,下回吧。 一番话没说好,小女人在那边哭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也不想想现在找个会真心爱女人的男人容易吗。还下回呢,没有下回的。我就尝试这一次,行就是一辈子,不行就不再折腾自己了。生命的时间这么紧凑,爱要时间,相爱要时间,放弃爱要时间,忘记更要时间,你也不为我考虑一下姐姐我有那么多时间吗。死小子,你现在就是在月球考察,也得给我飞回来。 姐姐一口气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摸摸脑袋,才反应过来女人用哭泄愤和提前摔电话都是她们与生俱来的不良嗜好。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侧面向我,不好意思,我忘记了自己身边有位可爱的女士。 我轻轻地点头微笑,告诉他我并不介意。 你看它像不像英国城堡。尖顶、拱门、镶嵌式圆柱墙壁,还有那醒目的古钟,让每一个进入的人都有种神秘的自豪感。我们兄弟们就是在这里浴血拼搏,立志依靠电脑的力量成为女人心目中的王子的。他停住脚步,站在我面前整理了一下衣袖,问道,你觉得我现在像不像你的王子。 貌合神离。我回答。我在你身上感觉到和这栋楼不相称的东西,你的自豪不再是来源于创造与研究的激情与专注,而是来自你对物质生活的满足。 你的王子是精神的而非物质的吗,女人没有物质,美丽就无从谈起,更别说公主般的华贵尊容,我想你应该明白埃及艳后是怎么征服恺撒大帝,又是怎样征服了整个罗马人民的。他的眼神第一次闪过带有不屑的好奇。 我不是很清楚。我抬起头看到他自认为说赢了我而露出的得意笑容。 我只知道是对权力的贪欲伤害了她人生的美好,她的爱情总是和政治联系在一起,尽管她原本可以获得真爱的唯美。也许我赞成女权运动,但是不能认同女人征服男人的观点,特别是依靠财富,女人的尊贵正是表现在她们是男人征服的对象,你的朋友不是送了你一条真理吗。 你被我打败了。他开心地拍着手掌。要知道我可是最佳辩手,你把我用来说服你的话全说了出来。他顿了顿,确切地说,你自己承认了,王子必须是物质的,在你的直觉里,我就是王子。 我无语。 他看到我的窘样竟然坏坏地大笑起来。知道吗,小偷和女人有一个共同点,前者是莫伸手,伸手必抓;后者则是莫开口,开口必错。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喜欢找女人当他们的秘书,我的秘书就是男的。 我同你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优秀得没有瑕疵的王子式人物要找一个笨女生炫耀经历和口才,不好意思,我对你的介绍不感兴趣,也就没必要感谢你什么。现在,我要走了。我飞快地朝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 这个坏家伙,为什么不追上来道歉呢,还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是什么王子,连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我放慢脚步,想来这一切不过是场闹剧,他回学校怀旧,看见我在散步,就以为我带路为名,趁机找回失去的做学生的感觉,我没有必要为此介怀伤神,毕竟他连从后面喊我一声都没有。 或许他根本没兴趣哄我这样一个平凡女子,我生气便生气,走掉便走掉,不可能令他动容。这么些年来,男人都是这样对我的。我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安慰自己。 硕大的芭蕉叶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绕过去,看见一片湖,藕荷绽放出粉嫩的花瓣,随粼粼水波轻柔摆动。时不时还能听见青蛙的叫声。 我尚未来过这里。肚子叫了,这么大的一个校园,周围全是墨绿的植物,只看得到建筑的顶部,我有点转向,心情郁闷,分不清楚哪里才是我回去的路。 精神的王子不一定坐拥物质,但是享有物质的王子一定饱含精神。夕阳下,他的身形是那么迷人,在距离我大约五米的地方,泛起光晕。 我这是怎么了。我极力克制自己,这里非沙漠大海,亦无强阳光折射,我不会出现幻觉的。 他用蜗牛的速度走过来,压低声音问我,告诉我,你刚才是不是很想拥抱我。 我是很想。不过当然不是因为你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而是在如此诗情画意的情境中,我受了荷尔蒙的唆使。我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你又中招了,这条路的尽头是校园南门,你住的地方在东边,你看看太阳,就知道自己对南辕北辙的行为是多么得义无返顾。他又笑了,那笑容犹如宇宙黑洞,吸尽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已无力争辩。 刚才我和你说,你应该了解拉拉队的女生都是很狂热的,这样的狂热会让她们失去理智。难怪你没有提出异议,看来你的道德品质还是过关的,自己是这样的人,就不敢评价别人了。只是人家是为了篮球的荣誉而疯狂,你为了什么我就搞不懂了。 我下决心在他的笑声响起前捶打他的肩膀,可是迟迟等不到他笑我。 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我。我想他一定没有看见我的眼睛,因为我始终没有勇气抬头。 眼睑比脸皮还厚,挡住了我的视线。 你,我张大眼睛怒视他。 这样就对了嘛,这才是我要看的东西。你知道吗,它们很迷人的。我猜,一定没有人这样夸过你。 我总觉得深谙女人心思的男人是很危险的,于是我彻底松了口气,至少我不会爱上他,一个让我感觉不安的男人。与爱无关,什么都可以很简单。 我迎合他的目光,在确定心跳平稳如常后问他,看着我的唇,你想不想把它含在自己嘴里。 他倒是不含糊,把我的上唇含在嘴里还不忘帮我数一下牙齿。金色的光笼罩着我们对彼此的诱惑。 气氛在我肚子的再次强烈抗议下被破坏掉。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你怎么没因为军训变黑呢。 我每天都擦很多防晒霜,不过,身上还是晒黑了的。 可不可以给我看看黑的地方…… 第7章 神秘影子 这件衣服不曾见你穿过。什么时候买的呢。我相信你穿上它,勾引击败难度为负,魅力指数四星半,外加半颗诱惑指数,十全十美。韵语招呼也不打就拉开了我的衣柜。 真的是怕了韵语,不管在别人眼里是个多么正宗文雅的天才少女,在我这里都只能算是作个饶舌成瘾的小妇人。 要去见任威,韵语自然想为我运筹帷幄一番。这是她做我的朋友这么多年来最乐此不疲的事情。 她指的是那件暗红色丝绸质地的低领长袖外衣,那是影子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影子把它挂进我的衣柜时没有笑容,他说那是爱情的见证,是生命最绚烂的需要,可它危险,只有到最后一刻才可以穿。 家的温馨全在这酷似檀香木的暗棕色衣柜里。生活在抵挡一成不变的怨郁时,于我而言使用的招数便是变换各式各样的衣服。 我已经决计让任威作为我爱情的终点站,是不是就可以穿上它了呢。 任威性格分裂,他要求我告诉他有关我的一切,他要完全了解我,尽管他和其他男人一样同时具有尊严的自私和懦弱。这比强迫我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更让我难受。 他曾郑重地向我声明,若要爱他,就要和他在一起,忘记广州,忘记深圳。 暂不提华璐和金文,就是寂然,都让任威难以释怀,说白了,就是耿耿于怀。我知道,那是由于我向他提到过寂然曾给我家的感觉,接近于真实的家的感觉。 他如此介意我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过往,只要稍微强迫自己从我口中得知点什么,他就会沉默好几天。可他却要我,很认真地希望我们在一起,难道他在强迫自己为了爱我而记忆最让他痛苦的事。 不明白他是对强迫症上瘾还是对自虐痴怀。 我却没打算欺骗,但也不会主动提起。主动揭开过往给自己即将交付的男人的女人是愚蠢的,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倾诉情感的失败和回忆旧情人是男人的特权,一如用强硬的口气提醒男人我把第一次给了你你要对我负责是女人的特权。 这样的爱会让我们彼此感到安全吗。其实能否与他共度一生的幸福已经非我所奢求的,我是真的需要他,但是我没有权利说那句话。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 放弃金文,我几乎没有想什么道理。像我这样的笨家伙,基本上不会为什么事情做周密的思考。 女人的幸福时间会长到一辈子吗。如果不能,思考男人的世界是不是很浪费时间。 莫妍听到我的决定时做了个大大的喷饭状,其后她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不无讥讽地劝了我一句,金文可是条大鱼啊,别放手,他不打算给你小钱,一定是计划着给你大钱呢。你要相信他是爱你的。 我确实很需要钱去实现梦想,但是我对金文并非仅仅没耐心,而是根本没有信心。 前远和我谈杭州之行的时候说了一句颇为搞笑的话,以我的身份,我犯得着因为千百块机票钱让别人笑话我吗。 我知道莫妍对金文的轻蔑根本不亚于我。 依据身份。依据身份就可以断定人品,甚至可以断定爱情。这是男人的逻辑。 男人的自负有时候竟然是此类的无稽之谈。只因为高高在上的身份。我真被他们看进了门缝里。 假期在广州,百无聊赖只有看网上的电影,寂然总是好的,把电脑设置为不用注明身份就可以直接登陆的状态。这在他对待别人来说,属于优厚政策。不过也只有我这样的笨家伙才用得着这样的优厚政策。 因娟推荐电视剧给我看,名为,谢谢你曾经爱过我。可以说毫无拍摄技巧的一部大陆片,却把我们两个小女人同时整得眼泪淅沥哗啦的。 印象最深的台词是妈妈对女儿说的,没有直接说,只是写在了日记里。女儿谈恋爱了,我想为她高兴,但是却高兴不起来,男人有家,我忘记告诉她,别人的,再好,那也是别人的。 我们两个差点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没有实现的原因是怕自己会破戒。 你怕什么你的世界里就会来什么,命运就是这样缺少人道主义。金文就是命运对我最实际的考验和惩罚。 我选择的路要求我放弃所有现世的爱情。不过我更愿意相信莫妍对我是五十步笑百步。换作她,或许要花更多的意志力放弃金文。 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月亮从大大的落地窗外看着我,像是我唯一的亲人。 六岁,开始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听着爸爸在客厅里把电视开得很大声,直到那声音消失,我才睡着。 我害怕他会走进我的房间,莫名其妙地害怕,虽然我知道他不会,虽然我知道他走进来也不会对我造成伤害,我还是会害怕。 从来不拉窗帘睡觉,即使是阴天,我都会等待着月亮的出现,让它看着我,陪伴我度过漫长的黑夜,帮助我战胜自己的恐惧。 就这样长大。很多人都有恋床情结,因为逃避外界的过程中自然会有回归母体的冲动。我们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被强行带到了这个世界,没有勇气死亡,亦没有机会寻找到回归的通道。 床成了唯一的安慰,最好的避风港,人与人之间不能够相互理解,我很痛苦,可是找不到人倾诉,他们奇怪我的想法,拒绝分析我的感受,不给我空间治疗内心巨大的伤口。 抱着大大的枕头,厚厚的软软的被子里,是我蜷缩的身体。墙上,是他。 他出现的时候,我已经恹恹欲睡。我对月亮说,我先睡了,因为外面的电视声音已经熄灭,晚安,我的亲人。 他唤我的名字,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什么也没想,继续睡着。人们都说,其实梦境就是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或者是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我的梦总会很美,所以每次我不得不睁开眼睛面对这个世界时,都会觉得恶心。 我从不害怕梦里出现的一切。哪怕是因为看过恐怖片而梦见鬼怪,也不会吓醒,因为知道自己在做梦,只要翻下身,手脚换个位置,梦境也会随之转换,无论多么可怕,都不是真的。 而现实的孤寂,千真万确。 好孩子,醒醒。时间还早,我们说说话好吗。 第一次有人用这样轻柔的口气和我说话。从小到大,妈妈只会冲我河东狮吼,爸爸除了冲妈妈歇斯底里地怒喊之外,就是沉默。 有时候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目光中尽是悲凉的忧郁。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没有人理解,因为我们都无法将自己表达清楚,我们需要别人指点我们的心情,可没有人能够做到。 我恨爸爸,因为他让我恐惧,他让妈妈每天以泪洗面,他让家处于一种高温状态,随时会爆发。 我不懂妈妈和爸爸的感情,也不能用我的想法去判断他们的世界。谁对谁错本来就没有定论,人与人之间如果能够相互尊重和体谅,就容易达成理解,可是,我们都做不到,都不知道如何去做。 内心脆弱的人,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不断坚硬起来的外壳正是日渐无力的内心的征兆。一个事业不成功的男人,没有能力和精力付出他的爱。一个得不到爱护的女人,无法展示她的温柔。而我,从来没有被父母拥抱过的小孩,也只有夜夜恐惧。 他说,我给你跳支舞好吗。 我点了点头,像一个从树丛中探出小脑袋的松鼠。 阳光会很干净地照耀在城市的绿色中,那是属于我们的快乐。虽然我不能和你一起分享,我却能够为你记忆所有,在你忧伤的时候,拿出来帮你晾晒心情。 影子在墙上挥舞着臂腕,双拳平放胸前,抬起一支脚,做出旋转的样子。 乖乖,睡觉了吗。妈妈把灯打开,看着我紧闭双眼,又走出房间。我再盯着墙看,找不到影子。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影子有了不可替代的地位。不是因为他的神秘,而是他粉碎了我的孤寂。 我想爱一个人,像哥哥又像爸爸的人。很想依赖他,像小鸟归巢一样。生命里有人愿意对你不离不弃。 世界上没有那样的爱情,即使有,也只是一时的浪漫,不会长久。你要学会勇敢面对生活,快快长大,做一个能够自己赢得爱情的女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有时候,妈妈会在客人的面前夸我勇敢,说我小小年纪从来不抱怨独自入睡,而别的小孩子就做不到。 我窃喜。这些都是影子的功劳。 月亮的脸上写满了答案,我读不懂。我知道影子和月亮有关,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 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内心隐藏着巨大秘密是在上了高中后。 周羽是我的同桌,他很少说话,几乎没有朋友,不允许我超过他的桌面领地,更别提动他的东西。平日里,他总是一门心思用笔尖沙沙地算着数学题,除此之外就是低着头看些我没见过的书。我只记得其中有一本,名为,马基亚维利主义。之所以记得这一本厚度让人咋舌的书,是因为有次他突然对我说,要想达到目的,一定要不择手段,没有人是可以相信的。 我不知道那本书是怎么回事,虽然后来我稍有了解那是资产阶级的一种政治论调。不过我还是感谢它让我对周羽有了认识。 我对你的说法持完全赞同的观点。我觉得人和人之间不存在信任。我们要依靠自己,而且不择手段。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我故作深沉,一字一顿地说。 你真的这么认为,不许敷衍我,我最讨厌对我好奇的人,我要的是交流,不是让别人来探究我。他的严肃让我感觉如果我下面的话让他不满意,就会有大麻烦。虽然我很想讽刺他,一个完全不信任别人的人,怎么会得到真正的交流。 我换了种说法暗示他钻进了自己设置的圈套里。我是有和你相同的观点,但是我觉得,只有强烈渴望被关注和理解的人,才会故意在言语和观点上表现得曲高和寡。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凑进我,你相信幻想症的存在吗。 幻想症,那是什么。我首先想到了影子。 幻想症指的是对一件事情产生没有理由和根据的或过多的想法。导致自己精神恍惚。 周羽有点兴奋地给我介绍着,忽略了我们已经被数十只好奇的眼睛围剿。 周羽清清嗓子,继续煞有介事地为我作详细介绍。复杂的生活中,人处在郁闷和压抑中想逃脱,却又免不了被现实的种种残酷所压倒,只能默默地忍受生活中带来的痛苦。这样的人往往太过羞于言表自己内心,怕被别人耻笑,更怕自己受到伤害。所以,对自己喜欢的事和人也只能深埋在内心。没有有效的解脱途径,他们只能在自己的内心中,不自觉地幻想。明知道这是错的,可又控制不了自己。 原来周羽也会和别人交流,好有创意,你是不是在向她表白心迹呢。不愧是我们的周瑜,还是很有战略智商的。不知道是谁挑了个头,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周羽倒没生气,反而很有成就感地回应大家,通过此女生机械的反应,我现在已经向大家证明了,我身边的这个笨女生是不值得我与她交流的,所以请不要再好奇我的沉默,也不要再怀疑我的健谈。 看来他的智商还不能和他读的书同步前进。 我对他的伎俩毫无兴趣,一般人对我的奚落和蓄意嘲讽都不会影响我的情绪。 班上还是会经常吵闹起有关幻想症的话题,我呆坐在位子上,脸对着墙壁,想念影子为我跳的舞。周羽看不惯我总是不愠不火的,时不时就挑衅我,你好像很喜欢幻想自己是蚁后或者是蜂王。 真真假假谁知道。只要不让别人知道我的秘密,误会我有神经疾病把我投进特殊服务的医院就好。 搞不懂他们,是被学习压破了神经脑部充血还是幼稚园没毕业就上了高中。 最近总是阴雨连绵,月亮好几天都没有露面,影子也没有出现,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觉得好孤单。 我把飘着橙色枫叶的品蓝窗帘拉上,蒙头进被子里。该死的月亮,带走了我的影子,带走了我的快乐。 如果影子是我的男朋友该多好。可惜他只能在墙壁上跳舞,却不能真正地走进我的生命和生活中来。即使有他,我还是要独自面对一整天。 现在,连他也不见了。 是你吗。我望着窗外的模糊轻声询问。 你还记得我的声音,我好高兴。我在这里。你走到门边,不要开灯就能看见我。 我是没有开灯,也不需要开灯,不知道什么时间,月亮已经跃过树梢,皎洁的光芒照彻了黑暗,将墙上的影子映衬得格外吸引人。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还会来找你的,你先去睡觉吧。 我潜意识里点了点头,又踅回床上沉沉睡着了。月亮的光芒温和地抚摩在我的脸庞上。 我在睡梦里甜甜地微笑。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我无法分辨清楚,只知道,有影子在的时候就是一天中最好的。 妈妈在厅堂里忙着洗鱼,冰冷的水滑动的鱼鳞飞溅到妈妈的脸上,爸爸则在房间里看他自认为属于男人研究范围的电视节目。 邻居那边传来女人的尖声抱怨。你是我什么人,你为什么和我结婚,我看你最适合娶进门的是电视机。 男人在一旁哼着小曲,毫无兴趣地回了一句,电视机是我一出生就想娶的,你是我后半生想娶,醒悟过来才发现是个不能和电视机同级比较的人,电视机表现得太丰富了,你太没有内容了。 再也听不到女人的声音。只有电视机还在得意地叫嚣。 你会相信命运吗。我问影子。月亮犹如天空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块项坠。 为什么不相信。他反问我。他从来没有表情,只是偶尔看见他的鼻子翘起来,世人都是在不满或者得意的时候借助嘴角和眼神表现自己的情绪,惟独我的影子依靠的是鼻子。 命运是什么。就是在你想要幸福的时候给你糟粕的东西。就是在你把纯洁美好的心愿双手呈现给他的时候他却将其扔进龌鹾并对你狞笑的东西。 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不知道自己的话会得到怎么样的回答。有点担心影子的肯定。 命运是洪水。同时,也是诺亚方舟。就看你是不是亚当。其实命运是最熟悉你人格中美好高尚的成分也最谙熟你性格中致命的缺陷的东西,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看你能不能利用他给你的东西最终获得他为你准备的礼物。 礼物。在一盏绝类烛光的昏黄灯盏的映照下,我的脸庞和影子的紧挨在一起。 影子转过身,托起我的脸庞亲吻它。 别人如果看见影子不依据我的身体变化而进行的身体变化,,一定会吓坏,但是这却是我最欣慰的某种存在。 我不能定义这样的存在是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享用它。 很多时候我都在和影子讲话的过程中了解到自己的真实,那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摧毁不能改变的真实,属于我。 我总是想要完整的感觉,尤其是完整的自己。 可是命运给我的礼物是什么,难道就是影子。影子让我变得完整,让我一直都在尽可能地做我自己,所以命运就有充分的理由对我残忍吗。 第8章 青涩挚爱 你只是在我的生命里经过,我却当作是在流星前许愿一般地郑重和感动,把你带给我的美好一一记录,不敢出半点纰漏,终于还是因为自己夸张的小心翼翼把你吓到了,其实一切对你来说都可以无所谓,你不曾愿意为我抚去伤心的泪水。 而你确实带着轻柔的声音来过,直到我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已无法控制自己对你汹涌的情感。 珐琅出现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事实上,他也什么都不懂。只是我比他要笨拙好多,他又是个极其喜欢调侃炫耀发泄自己的情绪的人。我们变成了朋友。 我不确知男女之间关系的界定,是朋友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只是知道他在就好,有他的日子就可以很好。 才发现,原来生命中很多东西是我承受不起的,太多的感动,或者,太多的伤害。而你,我至真至诚地爱着的人,却在我还没认识自己的心愿时,同时给了我两者。 我拿什么去抵挡。 记事起,看见的并且能够最深记忆的是妈妈被爸爸从卧房揪着头发和衣角拖出长长的走廊直到院子,妈妈挣扎着哭喊,爸爸的面部表情狰狞得像个罪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欲将对方致于死地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有心与之同归于尽。 长大后,我更加疑惑,这样的夫妻依靠什么还生活在一起。 可我总觉得一切与我无关,并我不是我冷漠麻木,而是即便我拼尽全力拯救他们的爱,也无济于事。 爸爸摸着自己正在流血的南瓜模样的脸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我走进他,低声对他说,爸爸,我很想要一个平和的家,像别的孩子那样地生活。 这个家是没有可能平和的。爸爸看也没看我就走了出去,门在他的身后回响出巨大的声音。仿佛一个巨人沉重的心跳。 有一段时间我想爸爸早逝或者我夭折,至少别人会记得我写的每篇校园习作。它们被语文老师津津有味地在班上诵读,还曾经被刊登在小城的晚报上。大家还会记得爸爸修的每一部车,在每一道路线上留下的感人故事。什么都是可以在完美中结束的。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继续下去。 而妈妈,会因为我们的消失感到孤单吗。 她喜欢这样的病态的拥有吗。她会像我欣慰影子的存在一样欣慰我和爸爸的存在吗。哪怕仅仅是在她不经意看见我们和她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的时候,或者看见我们朝着她走去,尽管脸上的笑容会在瞬间凝固。她的心里真的需要我们吗。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妈妈,或者说,我不了解所有的人,在我还不能够了解自己之前。 我打电话给珐琅,告诉他我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爸爸因为愤怒把我推出家门,外面很冷,街道上没有人,路灯都嘲笑我的孤独。月亮是那么清澈,像是水做的。 他叹气,我听见他点燃烟再深吸一口发出轻咳的声音。 我很奇怪哦,问题又不在于你,你怎么就那么介意呢。是你让他们的关系这样的吗。是你选择到他们的生活中去的吗。还是,你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即便他们用扭曲的思想认定都是你的错,你也不该这样惩罚自己。 我很感激他说出这样的话。他给了我生命的力量,在孤独的寒冷中,我感受到了远方的温暖。 窗外的雪花飘飘洒洒,那颜色像极了梦境。我还处在疯狂做梦的年纪,并且时常能够记忆梦境的内容。惟有梦境的颜色被格外清晰。北方冬天灰红的傍晚飘雪时的颜色。 我爱这样的颜色,知道在寒冷的日子里才能感知温暖的力量。 家里没有人,我坐在电视机前号啕大哭,那里面没什么特别感人的情节,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对一个成年男子说了句,爸爸,你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好吗,我每天都在想你。 他们哭是因为他们要投入剧情,为生存,或者为艺术的感觉。我哭是因为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都会把我弄哭。 但是只是在没人的时候,确切地说,只有我和影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这样真实地表露自己。 影子让我打电话给珐琅。 珐琅习惯叫我宝贝,他说那不是因为我对他重要,而是他对女孩子都这样称呼。他标榜自己怜香惜玉。 有段时间我是在意的,生气我在他的心里和别人没有区别。但是后来也就没有感觉了,知道他不会为我改变,也知道自己不会为他改变,就没必要强求什么。 我关掉电视,走到卧室的靠窗的床边坐下来。夕阳让我有种咬它一口的冲动,我最喜欢大大的红红的苹果。铁路小区的西角有几座酷似积木的房子,让我想到了加拿大的小木屋,似已拥有了这个国家的感觉。 就是这样容易满足。生活只要与我喜欢的童话感觉有关就好。 我按下信息键,让他现在打电话给我。 什么事。他回复信息。 他一向是这样的,在第一时间给我回复,他知道我会很认真地等,并因着这份认真变得焦急。我们初识时约好他打电话给我,我听到他的第一句声音就是,你等得好辛苦啊。 打电话。我又给他发了三个字过去。 时值假期,我对这一天是星期几就失掉了概念,除了上课必须遵循的规律外,每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经常想不出自己非要从梦境中爬出来面对这个世界的孤独与冷漠的必要性。 这个小区被命名为温馨家园,我看见贵妇一只手拉着貂皮外套的超大衣领,另一只手托着娇小的博美犬,她经过门口时,保安麻木的脸上习惯性地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如果有谁衣衫褴褛想进来要点救济或者自称找人,那保安会像凶猛的猎犬一样将其吼吓出去。 对人恩慈很多时候是危险的。在北京火车西站,我跟在妈妈的身后,刚出站,就有乳臭未干的小孩朝我们哭着跑来,鼻涕和眼泪混杂在一起,显得本就不洁的小小脸庞更加脏兮兮的。妈妈拿出钱包掏了一元钱给他,他扭头就跑。我们都还在诧异,那小家伙已经招引来了他的一群伙伴,将我们团团围住,最后还是警察解了围。 在我还把小伙伴定义为共同制造快乐和激情的孩子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小孩子将其理解为共同围剿钱财的集体了。 我相信小区需要保安这样一个变色龙的角色,虽然我们不能把所有衣着和相貌邋遢的人都划定为强盗小偷,但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能够火眼金金,准确识别。 每个人都是柔软的动物,害怕受到攻击和伤害,也许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真的会有狼的凶猛和豹的速度,但是我们做的更多的还是祈祷生活的安宁和幸福。 总体上这里是温馨的,每次出门去水房打开水,会看见和听见妈妈和每一个人寒暄。大家排队等水的间歇,还会提到很多日常发生的事情,细碎的语言和干脆的笑声让人觉得生活如此贴近,却也不可真实触摸。 不会碰面的时间,每个人都是隔离的,遥远的。所以见面时没有人会说生活中的遭遇,大家都在炫耀孩子的出息,攀比老公的能干,尽可能把最精彩的地方展示出来,还嫌不过瘾,索性锦上添花一番,告诉周围的人自己衣服是哪款限量版的名牌。每个人都可以是给生活化浓妆的大师。 我却喜欢温软的事物。温馨家园里,红烈却不刺眼的夕阳构造出的温情雪景中,我坐在温暖舒适的床边,听着他温柔细腻的声音,在那时段,我拥有童话般唯美的东西,来自于他,也只有他能给我。 本来打算就去公司的,今天不是周末,我需要上班,你知道吗。 我没有说话。 不过我还是想留下来和你聊天,你是个总让人担心的人。 我这里的生活很不好,昨天晚上我最喜欢的一个婆婆从阁楼上摔下来,现在还在抢救,我去看她,她的脑袋比平时大了一倍,嘴里不停发出呻吟,我知道她疼,却不能帮她。她的儿子还在那里装出很成熟的样子叫大家不要慌,最该慌的是他,他都不知道吗。为什么好人都要活得这么辛苦。 宝贝。是的,珐琅他一直是这样叫我的。不是坏人就一定能受到惩罚,也不是好人就一定能得到报答,更加不是,好人和坏人都是你想象的样子。这个世界不是绝对化的世界,明白吗。已经长大了,不能极端地看待事物。 他说什么话我都喜欢听。我问他,你不去上班吗。 上班的事情等下再说,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还混个屁呀。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人生就像一只苹果。听着,苹果是什么,是好吃的东西。呵呵,我就喜欢吃。苹果不被很好地保存就会变坏,明白吗。人生也是这样。但是你不能因为苹果有坏的成分就否定它是苹果,是好吃的东西。本来你可以享用它的,但是你不很好地保存,又只看那烂的部分,那即使再好的苹果,你没机会品尝出它的香甜来。 他就知道讲大道理,自己面对问题的时候不也垂头丧气的吗。可我依赖他的沾沾自喜,依赖他给我的所有劝戒和开导,认为再美的雪花都想要日月的光辉来照耀。 我知道了。只是还会想你想得很不舒服。 大哥。他一听我说这样的话就会改变称呼,他说他一般是叫女的为大哥,男的为大姐。在他对对方说的话不满意的时候。 你觉得不舒服干嘛还要想我。你想我我也感觉不到,做人要现实一点,不要整天那么孩子气,你知道人要有责任感的,要面对自己,而不是整天想念别人。 那好,我不想你。我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说出他想听的话,可是心里酸酸的。 这样才乖嘛。我要去公司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胡思乱想。喂,你还不挂电话。 哦。我一时忘记了,他向来不允许自己在和女孩子谈话后先挂掉电话的,他说如果他做人做得那么没礼貌等于白读书。 将一件好事情做成习惯,再让它成为不可变更的事实,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也是他做人所追求的境界。 我挂掉电话,走进房间,从抽屉里翻出他给我写的信,那是他就读于哈尔滨的大学时给我写的,总共十八封,好似一种见证。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要带着它们。 简单的牛皮纸信封里夹着简单的理工大学专用的信纸,如同各大高校的专有信封一样,背面概括性地介绍大学的历史、师资力量和校园文化。但是因为那信封来自于他,我就会感觉上面有着另类的内涵。 他娟秀的字体和大气工整的字迹,以及字里行间飘散的油墨气息,都让我好似身临高峰脚下般需深深仰望。 那信的内容便更不用说,一般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散文形式,让人回味无穷。但是其间少不了他固有的颓废气质,带着大学生,尤其是高等院校的学生所特有的压抑和愤懑。 我把他的信摆在床上,一封封看过去,有一个是装在配有吉祥骏马图案的白色硬壳质外封,据他说那是学校搞校庆时发的纪念品,虽然不珍贵,但对他来说是绝无仅有的,有兄弟室友见他用心写信小心封信口状,颇为惊讶,连连打趣说收信的女生待遇太高了之类的话,让他着实脸红了一阵子。 我在他含蓄地示意讨好的言语面前也是羞答答的。 很多真挚的感情只有在涉世未深的时候才会有,社会是个大染缸,把我调成各种颜色,就是回不去纯色调了。 他告诉我,女人是水,被污染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纯净透明。 男人就不是吗。女人是被污染的,那男人生性就带着污染性。他笑。这样的傻妞,了解多少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就在这里和我斗嘴。你要听我说,让我在你的生命里真正起到一种导航和指引的作用,不然你不是白白认识我了吗。 第9章 挑战并珍惜我的男人们 生命中有很多我们承受不起的东西,比如本真的失落。 去西南大学看珍春,永陆带路。 她还是老样子,只是我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喊她老公,再甜甜地陶醉在她的臂腕里,我的世界逐渐地被男人充满。 周转在男人为我添补的生活中,我才发现友情的珍贵。这么多年,一个人坚持走自己的路,似乎已经遗忘了什么是疲倦。因为命运的残忍和我的任性恣睢,让我距离纯真越来越远。 我们都在长大,没有什么可以取代时间的脚步。 我们不得不带着面具做人。没有人能够接受一个不快乐的人,可是强大的压力让我们丢失了快乐最基本的条件,我们的肩上背负着本不该属于我们的寄托和希望。 于是,她在我的面前哭了,虽然仅仅是湿掉眼眶,我还是能够深深地体会到她的感伤。一个第一次离家远行读书的人,习惯了娇生惯养,习惯了傲慢和隐藏。 我打算出国,她说。 我知道她的志向,一如我了解自己。离家就已经伤感了,更何况是出国。真担心她是为了一时的虚荣功名。 做了个娃娃头。好乖的样子。张口就说,妈妈觉得我的发型太过分了。 还是想着妈妈的话呢。全然不是为了一篇学术论文可以彻夜不睡觉的神情。平时给她发个信息,没有时间回复。上网留言,没有回复。只是忙,忙着一种神秘的未知的向往。 永陆是典型的重庆人,不会讲普通话,却喜欢听我说。他称普通话为国语,感觉上朝圣的样子。 下了车和莫妍兴奋得到处乱跑,我说我想买件极其漂亮的衣服穿给他看。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我们找不到去车站的公交车,就只有在观音桥广场坐待他来接我们。 很自然,他气急败坏地出现了。在此之前,我对莫妍说,如果他因为我出站不通知他还让他等了那么久而不管我,我就再也不要见他了。 莫妍说我太残忍,这样要求别人是不合理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需要他丝毫不责怪我,因为我是为了我们的见面才那样做的。 接近纵容的要求,似乎在惩罚男人无法做到全心全意,也说明我肯见他就是对自己的一种纵容。 他带我和莫妍去吃饭,在朋友的馆子。都是大方并且容易接近的小龄男人,倒是莫妍不能习惯他们的眼神,我却没有特别的感觉。 我对人很少有多余的戒备,这个社会欺骗是无处不在的,更何况是重庆这样藏龙卧虎的地方。我喜欢接受别人的好,带着善意的理解,即便是错的、坏的,也希望能够通过理解给自己以安慰。 永陆并没有发脾气,我很感动。 莫妍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我是为了买好看的衣服让他更高兴才会到处乱跑的,她说那样他不但不会怪我,还会更加爱我。 我不希望他爱我太多。我说。 后来他也有问我怎么就不能够像重庆女生那样把自己装扮成美女,非要弄成灰姑娘的低调样子。 我想我还是不够爱他,另外,我对那种肤浅的美丽没兴趣。 和珍春走在西南大学的校园里,看田径场上兴奋的人群。心里真的不是滋味。 当年和珍春是同桌,她埋头苦读的时候我就趴在那里给珐琅写信,她学累了就抬起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煞有介事地告诉我,别那么痴迷,万一是个性无能你就不好为自己的付出收场啦。 这样的话莫妍也经常对我说,朋友们可以不讲理由地怀疑他的真实性别。 我们当初是那么好,那么好。一好就是七年,结束的时候像夫妻之痒一样,没有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没有感觉了就是最好的理由。我看着珍春,仿佛回到了从前。 和珍春分别了三年,她告诉我她在重庆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来三峡旅游,原来是读研究生。朋友分开多久都还是会见到的,可是我和珐琅,就真的不能够像朋友一样地见面吗。 柏拉图的爱情是不能够见面的。珍春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又说教啦。遗憾的是,现在的她已经比我低了很多。 小孩子会相信柏拉图,境界高深的人会相信他,原因是这两种人都不必为现实担忧。而我,基本上没什么资格说自己是柏拉图恋爱中的一个。 我们是不被认可的,至少他不认可。他不认可就代表着全人类都不认可。 傻老婆,我支持大多数人的观点,柏拉图式的恋爱就是同性恋。那家伙不敢承认你们的关系,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不是男人。 珍春真是会安慰人,我知道她恨珐琅,因为我是她老婆,那个坏男人伤害了她最亲爱的老婆朋友。 然而我本来就是别无选择的,因为爱他,愿意为他做出一切牺牲。 一切。一切的代价是年少的我所能承受的吗。付出的同时,认定自己是爱的,为了爱,以爱的名义就以为什么都是神圣的,像洪水一样不可阻挡的感情只有那个懵懂时期的我才会有,现在已经回不去了,时间是最不能够违抗的水流,归宿就是咸涩的泪海。 可是我见到了珍春,回忆起了高中的生活。我还是那么渴望纯真,那么渴望感情的坦诚。 我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面对太多的真实。 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枯燥地进行着。我看着自己不喜欢的人,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听着自己不喜欢的声音。活着。 最后一次在网上见玉俊,他说有国家大事要他去忙了,他总是想给别人他很狂妄的印象。 我们都要为肩上的责任而坚强地努力,努力地坚强。我挂了国旗在床头,为国家默默呐喊祝福,也为玉俊祈祷和加油。我相信每一个中国人联合起来就是奇迹。 玉俊和我争吵的时候,我感到了优秀男人的自私和专制,同时也更加了解我性格中顽固和排斥的成分。 他说最近十年他是会留在北京的,虽然我谈起重庆的空气质量让他想到了在北京鼻毛长的好处,而他又不是个鼻毛长到外边的人,他还是喜欢留在北京。 我很想去北京见他,或者说,是为了见他想要去北京。 我的任性最终会使我一无所有。这是他的警告。 更惨的是,他要我承认自己得不到真爱纯属活该。我承认了。只是我没对他说我是对男人绝望在先,让自己活该在后这一顺序。 他没必要了解。 我们的世界都聚焦于自己,长期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思维方式让我们难以包容别人的想法。他需要我的顺从,我则需要我自己的方式。 可以想象如果我是他的妻子会遭受怎么样的生活,难怪他说我活该,因为我学不会乖。 我才发现不抓紧时间读书背书的人通常会思考很多奇怪的问题。 我的记忆力又恢复到了如初的好,与此同步的是胆量的减小。即使全寝室的人都在,我还是会在入睡前感到恐惧。 那种只有在小城的家里才会产生的不自觉的恐惧。 睡梦中,我看见一双双嘲讽我的眼睛,来自于每一个我在意的男人,他们得意于对我的欺骗和戏弄,诅咒我未来的幸福将不过是海市蜃楼。 因为,我不肯听命于他们的意愿和安排。 我知道所有的不快都会结束,结束的时候我会像一具被掏空肺脏的躯壳,等待长出新的来。 为了一线希望,我将命运强迫我承受的照单全收。哪怕是一线希望,我都不能轻言放弃。 我在和自己的尊严与骄傲抗争,我在向它们挑战。 事情在无声无息无波无澜中继续,或者,减速度直至停止。没有人知道这平静下面的呐喊、咆哮,甚至是沸腾,惟有我自己体会其中,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坚强地撑下去,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我不能爱上任何一个男人,现在存在在我的世界里却一直伤害着我的男人。 原因很简单,没有什么可以超越我爱自己的信念。 我发现自己被郁闷的重庆环境逼迫得很脆弱。这样的心情通常会诱发思念,热切急迫的思念。虽然我知道自己并非希望一直在金文的身边,我仍会想他,甚至想要在他的怀中甜蜜地永久睡去。 可我不会那么做,我了解自己对他的感情,尽管那多半是由感激而起。在乎一个人是不能够伤害他的。 他终于还是打电话给我,我想他应该是在事业上取得了成绩,否则按照他告诉我的有关他最近的经济情况,他似乎没有什么心情考虑并关心我的生活。 果不其然,他是得到了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 第一次,他背着公文包站在机场附近的立交桥下面接我。其实我开始就看见了的,可我没喊他。 他给我一种他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错觉。我舍不得打破那种美妙。 后来,我自然爱上了他,虽然我不能明确告诉自己,如果他没钱,我会不会依然爱他。 假设通常都是不成立的,爱情只能呵护不能考验。 接到他晋升的消息,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因为我想我是最了解他的眼睛里疲惫的血丝的人。 奋斗后的回报对他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因为即使暂时不能成功,他也不会放弃追求。成就了什么,他也不会得意忘形。我欣赏的正是他的沉稳和坚定。 一边给我打电话,一边还要接别人的电话。通常情况下,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出差、谈判、陪伴客户所占据。金文就是这样忘记时间和空间地为自己的事业奔波着。儿时曾看过一部哑剧小品,名为奔波,表现的是一个几乎忘记自我存在的男人一天的生活。吃饭,喝水,上洗手间,甚至是做爱,都因为繁忙和无休止的工作任务而变得机械而又麻木。 我终于还是要把儿时的记忆吻合在现实的境遇里。 我又想起了在广州的日子。白天,我在优酷网上看张曼玉的电影和王菲的mtv,偶尔也看一些西方电影。然后写东西,和朋友聊天。 傍晚去厨房为自己做炒饭,吃过后就出门去坐四站公交车看江,要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到房间。 寂然还没有回来。他总是在我认为已经很晚了的时候还当作自己处在工作的高峰期。 有时候听见他取出钥匙开门的声音,就张开眼睛看着外面的房间,等着他推开门走进来再拔下钥匙。 然后脱掉外套和皮鞋,换上拖鞋和宽松的t-恤。一切都是那么程序化,根本不用思考,他仍然在思考的,还是工作问题。 看见我,竟然会有突兀的眼神,但很快露出友善得近乎天真的微笑,问我,怎么还没睡呢,是不是被我给吵醒了。 是这样干净明朗的白领男子,有着名校的硕士学历,每天穿梭于租住的房间和高耸的写字楼之间,盲目却坦然地生活。 第一次有家的感觉,寂然回来总是微笑着很温柔地对我说话,有时候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都是事先发短信说好的,我想吃的东西。意义远远超越了快递,却有着同样的速度和质量。 父母总是在进家门的第一步就带进紧张的气氛,父亲烂醉如泥的身体和母亲经过岁月剥蚀和生活折磨而干枯扭曲的面庞,都带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道。 可是我等待着,等待着寂然回来,他不说话,或者仅仅一句询问,对我来说都是足够的。他在进门的第二时间给我微笑。第一时间他常会忘记房间里还有我。 往往一觉醒来,看见寂然仍坐在电脑前查阅资料,其神情的专注让人怀疑他忙的是不是工作。但是依他的性格,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在浏览不健康网站。 和任何人在一起我都会想起金文,尽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说不了多少话,我还是很喜欢被他保护的感觉。 有多少人能够让你心甘情愿把手交给他,让他带你去任何一个地方,并且感知到快乐。 先吃饭,吃完了我就送你去深圳。 寂然也没问我什么原因,他知道我去了广东就一定要去深圳的。那里寄托了我太多的情感,包容着我生命最难忘的故事。 我很奇怪自己怎么被卷进了和别人争抢感情的旋涡中并且不自知。那是我吗,我怎么可以违背自己的原则。 一个可以给她向往的名分和丰裕的生活,并且做得到怎么花心都不抛弃她的男人,她自然想紧紧地握在手里。更何况即使我比她更爱这样的一个男人,我也不会和她争抢的。那不是我生命任务范围内的事。 你现在在哪里。自从珐琅的傻子头像消失后,我变得迟钝于qq头像的闪烁,更何况,还不是彩色的。 在广州。 我在东莞,你能不能过来。 我要让金文陪着我,除了深圳,不去别的地方,即使我能够像爱深圳一样爱其他的城市,那些地方也给不了我奔向它冲动。 可能是在一起看仙湖植物园的时候,可能是看见他蹲在梧桐山溪水边洗手的照片的时候。无从考证,只知道他与深圳有关。而且只能与深圳有关。 在此之前,他告诉我他已经成了另外一家同行公司的客服部高级主管,我不太了解高级与不高级的区别。 但是我看到了他的变化。 我宁愿相信我不曾有过关于他的第一印象。站在东莞汽车总站的售票大厅前,打开他的新消息。菁菁,东莞这边有点乱的,你要小心,我有点担心你的。找不到就问警察,不要问路边的陌生人也不要理他们。 明明知道我是会自己处理好的,可还是很频繁地发信息以示关心,让人摸不透的过分礼貌,在意,抑或是虚情假意。我真的很无奈于自己的怀疑和带着强烈怀疑的变态信任。 他的变化是因为不久前拍了婚纱照的缘故,而不是提升了工作地位。 转身的瞬间,看见他站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些怪异地看着我。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话,爱你的男人看你时眼睛里是怜惜,不爱你的男人看你时眼睛里只是欲望。 他的眼神里是什么,依据我对人的把握,是猜不透的,就算是我猜透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要和他见面。 想到这里。我只有绽放笑容奔向他就足够了。 坦白地讲,我还是很怀念他当一个普通的主管时的样子。含羞的眼睛,诚恳的笑脸,还有一身发旧却干净得溢出香气来的衬衫。当他把毕业证递给我看的时候,上面的照片让我发现那还是他上大学时穿的衬衫。 当时我确实有爱上他的冲动,无论在他的世界中,女主角是谁。 可他终究是要变的,变成我不想见到却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子。受人吹捧,光耀门楣以求每次都荣归故里。 不管他怎么对待别人,我总是坚持我们之间的感觉应该有所不同。遗憾的是,我们怎么能够决定别人的方式。 那件旧衬衫可能已经被他丢掉了。随同我尚未来得及释放的真爱。 我们的见面即将失去价值,更不会有什么意义。我不愿意再像从前那样甘心点缀他的生活,虽然我曾希望自己做得到。尽管我还是会很心痛地想他。都是暂时的。烟花本来就是片刻的事情,何必总是自欺欺人。 我们流者眼泪面对真实的日子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所谓的冷静。 第10章 混杂的沉痛记忆 想念金文是我想念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通常情况下,我的生活是由想念构成的。 我会想很多失去的或者有可能远离的朋友,很小就是这个样子。走在巷子里,周围的邻居很多都搬走了,曾经一起围着大厂房嬉戏的小伙伴们都长大了,很少出门,或者去了很远的地方追寻梦想。厂房也变得破破烂烂,偶尔有人出入,也只是搬运些剩余的旧东西。 其实人与人的关系只能亲密很短的时间,每个人都想自己的人生丰富一些再丰富一些,好让自己在离开的时候可以没有遗憾。 想念一个人的时候觉得自己很简单,用很短的时间不经意地去品尝美好的记忆。时间是一杯放进了柠檬颗粒的水,它会带走一切不愉快,只要你想要让自己开心起来,它就一定会帮助你,帮你忘记得彻底,忘记得不留一点痕迹。可是我们都会把美好的东西记得,很认真地记得。一如柠檬沉淀至没有了味道,水却变得酸甜可口。哪怕仅仅用等待泡面的时间,也足够去想念。 惟有影子还在,和我一起成长,我看见自己变高,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体形和身材,但是我总是觉得事情在向着我希望的方向发展,因为我向来都为已经获得的感到满足。 直到我认识了珐琅,我才了解到月盈则亏的道理。 他习惯称我做小孩子,虽然他也不怎么大更谈不上成熟。我一直觉得,只有在我这里他才能得到阅历深厚的虚荣,所以我纵容他对我的想法的不屑一顾,听任他不假思索的夸夸其谈。 渐渐地,我开始向他索要很多,更多。我知道那不是我该做的,更加不是我的意愿所在。我还是在做,用不断地获得他的谅解和劝慰来证明自己的重要,在他心里的重要。 记得对方说的每一句话,对方的每封信我都会读上几遍。他也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说他会把我的信放在床头,抵御夜晚袭来的孤独,我的信会让他感到亲切的温暖。我想一个男生应该是不需要女孩子带给他的温暖的,至少不会依赖。 但是我认定他会,而且深信不疑。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的确信,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情,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危险和伤痛都变得不重要。那深厚的情谊基础足以保护我们的内心。 家里的事情很烦,我很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生活。我拯救不了自己,无法相信别人对我的好,总感觉每个人都是我熟悉的,却那么遥远。 我也距离你很遥远。 我没收到你的信,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你的信我很难坚持下去。 我写了的,但是你知道,邮政的效率很慢,如果不到,我再给你写一封好吗。 不好。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同时轻咳了几声。不要浪费钱了,耐心点等我的信。 电话那边的沉默让耳边的风声更加狂啸,宿舍楼外面的天空已经一片灰红,我知道惟有他的声音才能让我抗拒住外界和内心的寒冷,可是我又不能不挂电话。 那是我向月亮祈求来的童话,是他给了我这样的确信。 我知道那不是爱情,我告诉他我们之间是没有爱情的,你来自我的信念,对童话的信念,属于我和影子之间的约定。 佛教的脚步在全国各个地方都有踪迹,在小城的历史还颇为悠久,也算得上是一道文化景观。在我小时候,庙宇很古典,灰褐色弯形瓦砾重叠而成的屋顶一直上翘到房舍的边缘,品红的墙壁带着猜不出的神秘却透射着某种冥冥中的注定。 珐琅会提到佛教,他说他喜欢淡泊清雅的生活,我想那时候的他应该是还能够说真心话的。 我一边看他的文字,一边回忆我偷偷钻进庙宇里看和尚敲打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辞的样子,怀疑当今那些与人交谈时正襟危坐却是含糊其辞的官僚是不是都练过打坐。 那时候,我趴在用以许愿的滚株上面,用脸贴紧雕刻为龙凤呈祥的金色图案,很是虔诚地说,不要让我放弃我的童话,不要让我的童话丢弃我。 一个被父母丢弃的孩子对丢弃二字总是要比别人多些敏感,虽然这本身并没有什么。 我知道我在内心深处很惧怕被珐琅回避,对他的感情就像在内心种植了一棵树,枝叶不断疯狂生长,意欲撑破我的身体。 信的结尾,他写道,很多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为此我认定我们是有天然的默契,他了解我想的是什么。 珐琅离开我的世界以后,我被掏空了。再没人能带给我那种童话般的感动。有人试图介入我的自我构造的童话世界,但是他们都只是好奇于一个接近病态的少女的心理,或者证明自己虽然生处枯燥烦琐的生活常规里,却依然具备着浪漫的情怀。 他们没办法像珐琅那样为我奉献持久的耐心和爱心,更没有办法让我重拾对天然的默契的确信。 金文要来重庆。没有深圳的城市欣狂,我们的见面仅仅是思念的产物吗。 他在破坏我的唯美。我宁愿只是思念。 有段时间他一直陶醉在我们的长沙相聚中,我知道深圳之行于我而言是唯美的,那是我的童话工厂,可对他来说,却不尽人意。 这一点从他湿润的眼眶就可得知。他送我去机场,候机厅传来声音,飞往重庆的旅客请注意……,他突然猛扶过我的头,很用力地吻了我。 如果说什么都是可以被代替的,感情也是,童话也是,什么都是可以的。那么我是在爱吗。 金文在代替珐琅,我以为是。不过这根本就是错误的,他不能让我在想他的时候就发短信给他,更不能打电话给他,因为,他即将结婚,并在我第二次从广州回深圳之后举行了婚礼。 我们在重庆会开心吗。 就算他买大堆的礼物给我,就算他会陪伴我到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地方。我也不会开心的。 我什么都不要。每次他把我带到专卖店门口我都是这么说。 我们的重逢若在重庆发生,将变得毫无价值,更无意义。 影子问我,你不想让他帮你完成回去的计划是吗。 是的。我不会向他开口,尽管他给了我太多承诺。我本来就不想因为对资助的需求破坏掉童话的感觉,多穷多难我都想一个人扛起来,我不在乎自己会一文不名,也不在乎被别人看轻。如果那眼光注视的是虚名和利益的话。 他不需要来。尽管想他的心一直在痛。宁缺毋滥却是我不能更改的原则。 也许现在的我最需要的是重新树立信念,而不是抓住所有机会制造浪漫。或者可以说,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我都没有理由没有必要更不允许自己享用如此不完整的浪漫。 不知道为什么,影子总是告诉我,金文他不会接受我对人生的选择和我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他勾起了我对童话的唯美浪漫的全部向往,那是至上的诱惑。 但是我不能。一路走来,我不断地要求影子让我变得更加清醒,因为深知自己的脆弱,我不能再轻易地倾赖一个珐琅一样的人,我会崩溃,在他认为无所谓的离开后。 我不是物质女孩,也不会被浪漫俘虏。生命在于我的意义,就是对自我完整的不懈追求。 夜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影子打趣我说,有一天成名了,接受记者的采访时,人家问你最下意识的一句话,你应该回答,找不到语言安慰自己。 我能够想象金文对重庆之行的期待,虽有可能不及深圳之行对我的意义,但是也必定是使他感到情绪有所高涨的。 然而,我不能。如果我还要为了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委屈自己,那我只会距离信念越来越远。 我从来把握不准自己的承受能力,或多或少会因为误会了自己而深受其害。 我既不是珍春眼中的无力洒脱,也不是莫妍眼中的潇洒自如,每个人的性格都有回旋的余地和伸张的弹性。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但我对梦想的执著却是我的绝对,想到这一点,承认珍春是对的,她说过,我很矛盾。 或许不是矛盾,只不过我还不能为自己所坚定的与命运所固执的做出一个合理的易懂的解释。 尽可能地去做,但是不要强求。一如从前,过分担心决定权不在自己手上的事情,到头来,无论是悲伤还是欢喜都只剩空落。对于别人操纵的局势,我向来是不关心的。 我想到一个有默契的世界去,因为从未得到过,更加向往,并定会在得到后加倍珍惜。料到这过程的艰辛,由于了解人必须为自己所犯的错给予补偿,惩罚有大有小,却不可能不存在。我只希望自己可以保持对光的渴望与敏感,哪怕穿梭在暗无泽色的隧道里,都可以坚信梦想带给直觉的指引。 有所接触,所以会懂得。儿时的一幕一幕快乐的景象就在我的笔下呈现,像是贫瘠的内心奇迹般地开放了一朵又一朵的嫣红,并非次第,而是瞬间的同一。 像是一个上幼稚园的孩子,不能忍受超时的限禁,不能长时间聆听自己厌恶的语言语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心智下降到了幼童的能力,有时候竟然会为自己的的愚蠢和浮躁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却不能很好地自我调控,身心随之陷入极度困惑甚至是恐慌的状态。 期盼并追求完整,因深知完美的不存在和不可求,更加诊视一份完整的拥有。 有些事情的残缺是永恒性的,不能成就的完整需要被另外的完整形式取代。那些带着吻温和体温的只言片语就曾在我耳畔,荡漾着心灵最饥饿的渴求,与身体无关,或者说,更多地与心的饥饿有关。它们令我神昏目眩,直到我清醒,发觉到它们的污浊和乏味。 终于还是喜欢妈妈的味道,喜欢拥抱的感觉。对自己说,再与妈妈见面时,一定紧紧地搂住她,不再惧怕她的反感。亲她的粗糙的面颊和手掌,看着她笑,或者哭也好。为她做所有家庭琐事,听她说的每一句话。不再冲她发脾气,不再让她觉得孤单难过。 我知道我是讨厌妈妈的,讨厌她不分场合地对我无理谩骂,讨厌她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讨厌她把我的言行举止都看成是她培养一个孩子不成功的表现,讨厌她对我的苛刻要求和专制,为了逃避她以及逃避和家有关的一切伤痛,我不顾自己即将面对的更加糟糕的境况,甚至是义无返顾。尽管如此,我对家总是深切想念和极度惧怕的矛盾情愫。 像我这样内心同时给养着天使和魔鬼的人,怎么可能拥有人世间最真实的完整呢。有谁又能够像影子一样懂得我的苦痛与希望,并且能够给我以理解和指引。 永陆说,菁菁,我会尊重你的自由,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只要让我在想你的时候能够见到你就行。我不会干涉你的自由,因为我想让你真心地爱上我,我们一起走下去。 他的眼神很凶,瞳仁只有眼球的四分之一,而且说起话来不喜欢抬头,搞得别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瞳仁,更加不寒而栗。 这样的人和我说出那么温柔贴心的话,我着实感到于心不忍。虽然谈不上自责,我还是心疼他对我的好。 心疼他对我的好。 长时间保留对男人的戒备让我遗忘了正常的爱该是什么样子。如果有男人对我好,或者很好,我就会心疼他,发自内心地心疼他,但是却不能相信他说的话,因为知道这样的誓言都是虚伪而又短暂的,所谓誓言,不过是打折了的语言,而语言,又是人类心灵深处交流方式上最没用的东西。 语言不比眼神和心跳,因为你猜不透它的真假。通常情况下,我会为誓言感动,并赋予适当的补偿,但是我不相信永远。 金文跟我说话的时候饱含委屈,就好像他的错是因为我才犯的。 菁菁,我本来可以一直爱她的,不变心也不出轨,可是你太可爱了,你出现的时候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很明显,他不够爱我也不够爱他的妻子。那么精明的一只狐狸,居然说如此没水平的谎话,难怪前远说他虚伪。 第11章 怀念伤害我的人 生活等于艰辛。 这是金文设计为博客顶端的话。 我知道他是一个遵循传统意义上的生活的男人。要一个家,然后养好它。这其中,似乎可以与爱情无关。仅仅为了工作时心境的平和,抑或是在生活时,心情不必太复杂。 一个把生活看得艰辛的人是不想让它过于色彩斑斓的。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希望多点色彩。 应该说,他是我接触过的男人中对我最好的一个。这是我心疼他最多的全部原因。 并不是说我不爱别的男人,也不能说他不爱别的女人。 我们所寻求的感情不同,付出爱的方式也就不同。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能够相识相知甚或相爱,依赖的,仅仅是心灵深处那份莫名的契合。 因着彼此的不肯专一,我们很难互相伤害。即使失去对方,心里亦不会过分空落。而又因如此,我们在对方世界的存在就显得日渐荒谬,恍惚。 我无法像别的女人那样,安静地或者喧闹地等到他放弃已经争得的女人,回到我们共同的地方来接我。 所要的,无非是他的好。他能为我付出的好,对于欲望浅薄的我来说,已经足够。我不想要更多,知道感情是过剩了就变质的东西。 更何况,他是别人的。我也为此从未要求自己在选择爱情时考虑着专属于他。 海市蜃楼本没有错,错的是我们强求唯美和神奇的事物能够永恒。 深谙这样的真实,我便不再逃避什么。依旧感谢上苍引领我进入过人生中美妙的感情景象中,并且,为之感动得经常流下眼泪来。 结束感动后,还是会记得,人生的路,要靠一个人走好,只有自己走得好,才能稳重得面对任何形式的爱情,并且,让它们精彩。 也许金文和珐琅一样是个喜欢找我的话语漏洞的人。 我从来不分析他们言语的深层含义,因为不想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误会我是不是仅仅因为我的一句话,或者金文对婚姻的伤害是不是全错于我。 长期只与自己交谈的人就会形成一种只属于自己的语言,确切的说,是我和影子的语言。容易忘记别人会如何理解。 在别人眼里,我似乎博爱得有些滥情。我也不争辩。我希望最终留在我的身边或是心里的人都是懂得我的人。 金文让我去读别人的书,让我去接触他想要的思想,让我跟着他的指引走一条他认为正规有希望的路。 他把在深圳看见的听说的一夜情,婚外恋一件一件地说给我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说那些。他的言辞有些激烈。直到他说,大学里,你可以找到并开始新的童话。 我有童话的使命在身。我说。更何况,依赖一个人就像当初依赖珐琅那样吗。我做不到。再也不敢那么做。 除非我已经在感情的世界里精疲力尽,不是想要爱情只是想让自己休息。 会做梦,习惯性的。 想念那一张又一张标志着我是胜利者的英语卷子,想念我们姐妹十二人永无休止的欢声笑语充满的寝室,想念珐琅的声音。 我不再对电话铃声敏感,一如不再对任何事情敏感。 我和珐琅走散了,各自迷失在陌生的完全不属于我们的世界里。我听见他对我说,不要靠近我,我已经不能再带给你美好。我也听见,自己支解的灵魂在这座内心不肯接受的城市里夜夜哭泣。 我不再想用任何方式找到他,我们的缘分结束,即使再努力也不能回到当初。一个人来到重庆,再飞去深圳,直到遍体鳞伤才知道,原来,我只是想一个人单独行动。 那年冬天,我们真的只有十八岁。我和珍春拿着冰糖葫芦在校园里大喊。 写长长的故事给她看,我们一起大笑,我把含在嘴里的烂碎的山楂喷到了珍春的脸上,珍春隔着厚厚的手套使劲拍打我的背。 哪怕故事是伤感的,我们快乐。 快乐总是受到限制,不快乐却是锐不可当地前进着。 有时候在半夜被梦惊醒,感觉寝室里有毒蛇在伺机出动。 我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自嘲说,如果真的有毒蛇,那寝室的人怎么还会在这里。 继续睡去。我似乎在梦中开始清醒,了解一个能够抵制人心的恶毒的人一定可以战胜其他的任何危险。 放弃生命的意义在于彻底抛弃这个不再吸引你的世界。影子说。 妈妈发信息给我,说她和爸爸都想我。 这让我好不容易调整出来的心绪又陷入了困顿。 可能我们都对这种不易维系的关系太过敏感,我似乎已经看见她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准备好了对我先盘问审讯在对我无理取闹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她让我想爱都爱不起来。对她的感觉和印象,我只能是抱歉。她就像一朵阴云在我的头顶,遮住了阳光,还相加着冰冷的雨水。 我已然放弃了手里的一切,至少,从心里排斥了拥有。 打电话过去,爸爸说他没什么好和我讲的,有什么话让我和妈妈说。 我理解,突然很理解。那是很深的想念。对于不善言辞的人来说,想念的时候只有傻傻地期待对方滔滔不绝地说话。 爸爸,我想和你说…… 我曾经就是那么深切地爱着珐琅并且想着他的。 他问我,没什么事情你怎么让我打电话给你呢。 我却从没告诉他其中的原因,我只想听你说说话,知道你好不好。 我才知道我是爱父母的,那么爱,爱得那么小心隐秘。这一点并不足以构成我快乐的理由,真正让我快乐的是,他们相信我是爱他们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见创造了我的人,我怕伤害到我的父母。 有的人可以毁灭你,毁灭你你依然会想到要爱他们。因为他们让你体会到了生命的感觉。 父母,还有,珐琅。我不想让金文继续带给我伤痛。 不管他们做错了什么,我都不愿意让他们为我伤心,不管他们给我造成多么大的伤害,我都不会背弃对他们的爱。 不知道多少次,我梦见自己做可怕的事情。 甚至有的时候,会梦见自己掐死一个婴孩,那小家伙一直甜蜜地冲我笑,咯咯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我仍然要用塑料袋包紧他的小脑袋,告诉自己,那笑容是危险的,都是假的。 入睡前,我抱着自己,艰难地对影子说,真的,我好怕,我怕爸爸妈妈再也不要我了再也不想和我说话,我怕我的世界再也没有平静,身边全是过聒噪得像蝉一样以讹传讹的人,我怕有天我因为生活里没有男人疼爱被世俗唾弃…… 宝贝,别再折磨自己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带你到我的世界中来。 你知道的,我就是再脆弱也不会向命运屈服,不会妥协。 所有伤害你的人都是上天布下的棋子,你要明白。他就是要你通过摆放和挪动这些棋子和他玩和他斗,无论胜负,你都要坚强,因为整个棋局都是有定论的。 定论是什么。我问。 还用问吗。那应该是,我们赢他。影子自信满满。 就是没有办法,我也会坚持自己的决定。 珍春却总是担心,她是陪我走过最艰苦的岁月的患难至交。在她面前,我可以坦承问题的症结是钱,她告诉我明年她会找一份薪水高些的兼职帮助我。 之后她的手机换了号码。我只有一笑。 早上起来,影子在墙边向我随便地打了个招呼,像是他也睡过了几个世纪的样子。太阳花尽浑身解数欲还秋日以仅剩的宝贵生气,自然规律永如此,阴霾会遮住光芒,同时,光芒也不宜太过持久。 太阳出来后我的心也亮堂了好多,毕竟这样的日子有影子在我的身边总是欣慰。前晚虽然仍旧梦不止息,却不再担心自己做可怕的事情。 前远发了新的照片给我,他戴着黑框眼镜笔挺地站在装饰气派的新住所里,露出特有的自以为是的坏笑。 这是我的新家,我现在一个人,刚结束一段感情,感觉内心疲惫,想你过来和我玩耍几天。你知道的,杭州很适合你的感觉,我了解你是个追随感觉生活的人。 吕前远,暨南大学的高材生,现在在杭州做金融方面的工作。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让我奇怪的是,三十几岁的大龄男人,居然还像少年一样辗转在恋爱的伤怀过程中,不考虑婚姻,更不思想家庭。 给我买张机票,我就过去。 你先过来,我再把机票的钱给你,你人还没到我就给你钱岂不是显得我很愚蠢。 现在前远享受戏逗我的过程。若不是最近被经济问题搞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我才懒得理他这样的老男人呢。 我不在乎钱,我有的是钱,我只是不想被你这样的小朋友欺骗。那样我就太没面子了。 可是我在乎钱。我说。你在杭州多年,对那里一定比我熟悉万分,可是我去了谁保证我的安全,万一你不管我了,我怎么回来。还有,谁会知道你给了我钱,除非你告诉别人,如果你告诉别人这样的小事,那你就真的是很愚蠢。你这么没诚意,钱都不给我,还算是邀请我吗。 我没有邀请你,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这样的人我实在懒得和他废话。除了了解我现在的状况,我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钱,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依靠男人生活,我还牢记着和影子的约定。 最后他的态度是责任在我,因为我本来就没勇气去,才把钱的问题看得那么重。 我不想解释什么。即便我是个勇气值得嘉奖的人,也不会表现给他这样的人,就算我被钱逼迫致死,也不会委曲自己去求助于他,更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诱言就伤害我自己的尊严。 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轻蔑在互联网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初我坚持做一个正直诚实的网民,在珐琅面前可谓清澈见底,结果把自己的心掏了个空空如也,再也放不进去任何真情。 我希望我还能恢复清澈,哪怕已经遭受了严重污染。 我随着重庆农妇冲向通往机场的路,开始我是问路边和背篓里的幼童一起晒太阳的阿姨,难得重庆有冬日的太阳,那阿姨兴致明显高昂地为我指点,但她怎么也不支持我走路过去。 要么坐计程车,五块钱就够。要么去路口坐608路公交,只一元钱。 我的固执是无人能更改的,包括我自己。 把阿姨的大声劝告甩在身后,我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去。这时身旁突然多了一个同行的身影,年龄与她的迈步力度成惊奇的反比。 不愧是重庆女人。我内心赞叹。 走。我对那边的路很熟悉呢。那女人笑盈盈地对我说。 我看她跨过高速公路的一道又一道障碍,并紧随其后。 妹儿,去哪里。到了路的另一端后,她问我。 去杭州,晚上的飞机,我想早点过来就是为了沿途走走。 她没有承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我在这里有片菜地,很多人都有的。说着,她指着弯腰松土的几位与她同龄的妇人给我看。平时在家做点小生意,闲下来就到山上看看。这里的环境好得很呢,植苗下去长得快,不用费心料理也长得很好,也不用太在意,都是些平时农家吃的小蔬菜,这里是称作时蔬的。 她边说边向山上走去,话音渐渐变得不清晰。看着她脸上洋溢的满足和喜悦,我竟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对机场进出人群的嘲笑。 生活在朴实的繁忙中就会变得平庸。因为有胆量有气度承受生活中的平庸,所以更加容易简单,更加容易快乐。 可我没有那样坦然与平庸的心境,于是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连续两天在高度失眠状态下感觉心跳停滞时的窒息。 不想见到任何人,却难以找到独处的机会,竟然为此感到恐惧,哪怕是生活中出现了微小的阴霾。 我的生命一直被我安排得很直接,不愿意欺骗自己。写文字是我的习惯,渐渐地有可能就是生活。一如电影中对爱的诠释。偶遇,然后独处,有了感觉爱情就来了。什么都可以是自然而然的,在当今都市人的概念中,我们总是缺少思考。 于是我记录很认真地自己。不这样的话,我会感觉自己在迷失。惟有诉诸文字能让我安静,并感觉安全。 我的心总是灵动于任何故事,发生过的和即将要发生的。生命里有太多的悲痛和感动要我去体会,我贪婪地舍不得拒绝任何一次感受它们的机会。所以我的经常感觉胸口发闷,似乎堆积着千载演绎的情节期待宣泄。 不知道我的生命会是多久,这样一个用心脏过度的人一旦独自面对空寂,就会有漂浮至失去支点和压抑得窒息的双重恐慌,犹如河水上漾于身体即将被吞没。有太多的话要讲,感情素来充盈并且丰盛。 如果不是为了守护生命的使命,那也应该是在青春消逝之前予以纪念。 我不想让故事有墓志铭的味道,它们应该是诱人的,如美味的食物,让人禁不住想品尝,永远没有放弃的冲动,只有不断满足新奇的欲望和为了实现生活的价值而不断做出的尝试和努力。 我答应前远去杭州。对于答应这个词,他是不准我提的,即使我执意要提,他也不会承认。他要我说,我自愿去杭州找他。 这样的问题是不值得争执的,它不牵涉原则问题。 他打电话给我,为了记录我的号码。我当时正对着电脑,而对着电脑的我,是不允许身边有手机干扰的,电脑面前的我是绝对个体化的一个躯壳。 有时候在食堂看见有人把手机用肩膀夹在耳边吃饭,怎么看怎么不对味。我们习惯了面对面时的沉默,却用这种垃圾的电磁波来对抗内心日渐增强的封闭。 没有必须的事情,我是不会打电话给别人的。我渴望的是眼神的交流和没有戒备的拥抱,电话让我如同只吃米饭没有菜一般懊恼。 这样的怪癖不是与生俱来的。 我是讨厌手机的。但是它就像钱,不可或缺。所以还是允许它介入我的生活。我讨厌它不单单因为它让人日益孤立的电磁波,事实上,我是憎恶应对这种波时的自己。 我会想着它,如果它在我的身边。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入睡前,我都有要做一件为自己所不齿的事情,重复地把它从手机外套里取出来,按下任意键查看有没有信息,明知没有谁来打搅我,我还是会疑心自己有多个未接电话。 不仅如此,更加糟糕的是,如果一天下来,手机至始至终都没反应,哪怕上移动公司的无聊短信和骚扰电话,都没有,我就会很沮丧,有种被世界遗忘掉了的悲伤。 我发信息给金文,告诉他,我再也不能忍受他对我的要求。 以前我就是这样对珐琅任性的,不管他怎么想,我都会先把自己的委屈摆出来,仿佛惟有如此才能够牢牢地抓住他。女人在守护爱情时真的很愚蠢,身体内的每处神经都没有办法写上冷静或者理智的字样。 珐琅是个很喜欢搞暧昧的人,他对我的好让我不愿意做违背他意愿的角色,只能是一再地委屈自己,所以才会一有合适的时机就发泄出来。 没有人能完全不在乎,女人的心是冰,男人带来温暖,冰就会在瞬间融化,而男人的心却是石头,需要千锤百炼。 不同的是,我面对珐琅只忽略他一个人怎么想,而对待金文的问题上,忽略的是两个人。即使不是有心忽略,也不能说服自己。 第12章 想推给别人的行程 宁可把手冻僵化抓不稳笔杆,也不愿意把它温暖成和别的女人一样的白嫩模样。 初到杭州的人是寂寞的。清秀雅致的山水加之冬日暖煦的阳光中,形单影只的人被美丽和周围情侣的甜蜜拥挤到无处可藏的,惟有哀忧的情愫。更何况,这本就是个让人只思忖诗情雅兴而不愿意牵涉事务烦扰的醉酒之地。 无论是重庆江北机场的沿路风景,还是杭州西湖的苏堤路上,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广州的沿江大道。珠江江面本应该是没有长江江面宽阔的,我却在它那里看到了比长江更加丰富的内容。人总是有所偏好地看待事物,哪怕是对待同一事物,都难以做出公正的评判。 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因为玉俊的出现而被证实了其在我内心价值的真实性和稳定性。 那里不再有我舍不得放手的人,而我依然深深地眷顾于它。 当我的思绪处于平静状态,我就会发现余秋雨的论断在我的世界里是不成立的,对城市的依恋并非全因有值得并且可以倾赖的人而产生。 我的爱让我变得无所畏惧,尤其在晴朗的天空下想起玉俊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豁然开朗,那种久违的清爽的确信,是爱的存在。我从而更加坚信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有多么珍贵。 释放感情并能够用心体会让我感受到了内心的丰富和完整。 在杭州寄住的地方有点像家。早上起床拉开窗帘看得见对面做家务搞家庭清洁的女人、楼宇间匆忙赶路上班的男人、精神矍铄醉心晨练的老人和活泼嬉戏的孩子们,呈现在清晨的熹微光芒下的是一派平和安详,缘于最传统的家庭生活模式。 尽管我走不进那样的生活,但是还是会感觉内心的温暖。于是,打开阳台的窗户,在第七层的高度放声歌唱,有点像被困在了电梯里的意味。 如果我是野兽,那我一定是被圈养在笼子里的野兽。如果我是一只无名的小鸟,那我一定是最自由最快乐的小鸟。 不是谁都有勇气有资本去忽略自己责任的肩负力度和别人对自己能力的认同感,过传统得惹人争吵的日子。 无法形容却是莫名其妙的空落和恐慌就是大房子带给我的感觉,我怀疑自己在做出回家的决定后就来到这样一个和所谓的家相差无几的地方是不是为自己提前做出的一种心理准备。 穿很少的衣服爬起来,因为梦里可怕的画面和无力自制的猛烈心跳。而夜半爬起来打开文档时的麻木需要用把自己弄得冷至发抖的办法证明感受的存在。 影子在对面的墙壁上对我抱怨,这就是你想要理解的生活吗,拿自己开玩笑,是想证明你没有理解不了的事物,因为珐琅当初的一句挑衅语言。 玉俊问我有没有想过他的选择,我告诉他,或许没有什么能够超越我爱自己。 真正介入后还会那么认真地喜欢吗。对我来说似乎有些不可能。我在自己特定的固执路线上走了太久,已经忘记了别人的看法和评价。 我把真相告诉玉俊,他说我太过神秘,不像他研究的电脑问题那么直接明了。 他说我无论倾听还是倾诉,都怀抱着找bug的态度,对生活太过挑剔,精致却不真实。 我喜欢真实的自己,尽管包括玉俊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曲解我的本意。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向别人解释我的行为,只知道按照心的旨意去做,难以找出别人认同的逻辑以求被接受和肯定。我始终都在追求最直接的生存方式,因为做不到遗忘伤痛。 那个人不存在。虽然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的日子里,影子都坚定地相信他会以躯体的形式让我们结合在一起。 结论的得出让我不禁扪心自问,有天我会亲手推翻自己树立、确信并且坚守的信念吗。 每次进行课堂试验或者是考试,都不难发现莫妍在一旁屏住呼吸。她平日里不大喘气就会觉得极其不舒服,娴熟地与身后她认定成绩优秀的同学传递着纸条,腿上多放着和测验科目有关的书本,她不时地翻阅它们,发出轻微的响声。 当我们把别人的卷子或者是答案小心翼翼地拉到自己面前,一边抄袭一边怀疑其准确性的时候,真的很无奈,我不知道这一时期养成的陋习会伴随我们走过多少人生剩余的岁月,也不知道在生命尽头需要回首时,是否依旧仅仅留有抱怨和遗憾的叹息。 你知道吗,香港的一所大学在内地招生,有个学生发了电子邮件给主考官,让老师把帐号和部分答案告诉他,结果第二天,这封电子邮件就在网上被公布了,那家伙被取消了三年去香港学习的机会。 莫妍对于名人逸事和社会舆论有着博闻强识的能力,每次谈到社会的不公平和不真实,她都会义愤填膺,激动时还扬言要实施暴力以拯救真理。 听她说这样的话,我便能体会到友情的珍贵,在这样一所院校里,还有一个能和我产生共鸣的朋友,我很开心,并为此减少了对学校的排斥。 分数教育把我们养成了没有胆量也没有意识面对自己的人。 我喜欢到莫妍的寝室去睡觉,别担心我是拉拉人群。虽然莫妍喜欢不停地抚摩我的头发,喜欢在四周没有人的情况下深情地亲我的脸,喜欢拥抱我以感受我比她高的山丘。 我们都是极度渴望男人带给我们的爱情的。 莫妍所在的寝室被学校评为优秀寝室,我倒觉得称作单纯寝室更加确切。四个人的集体,没有化妆品,没有电脑,也没有男朋友。从没见过比她们的寝室更活泼奔放的舍友,一个两个都像小孩子一般,都是大二的残枝败柳了,还是可以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 尤其是团鱼,起床之前总要唱的那句,左眼皮呀跳呀跳,好事要来到。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她,都能看见她不假思索的笑,并且是让人感觉莫名其妙的开怀大笑。 成天听莫妍的唉声叹气,接触到团鱼的笑时,会觉得突兀却能够瞬间释然。或许是我的心理压力传染给了莫妍,但我并不认为事实如此。 我不得不感激莫妍,她曾经给过我一个终生难忘的生日庆祝。 她拎着蛋糕朝我跑过来,事先没有说明也没有任何征兆,只是让我坐在我们经常去的树林石凳上等待。气喘吁吁地停在我面前,用全身力气做完深呼吸,她把蛋糕放在了石桌上面。 夜凉如水,她的手指如夜,冰冷而又神秘,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肩,胳臂。因为突然从较为剧烈的运动转到平静的站定,手指不能自控发生颤抖,然后她抓起我的小指,含在唇边,抬起眼睑看我。 她拆封蛋糕盒子时很用力,我不明白仅仅一根细绳为什么要耗费她那么大力气。拆到一半,,她双手按在头上试图固定住头发不让它们被风吹起,她动作之幼稚让人完全有理由相信她是因为拆不开盒子而着急挠头呢。 不记得自己的生日。知道它与过去有关。一直在逃避对过去的记忆。只是在别人的生日餐上吃到祝福的蛋糕,分享别人的快乐似乎自我获得。 泛泛之交就好像学校食堂公用的碗筷,饭后就被端到餐具回收处,只是下意识地了解用的时候拿哪个顺手,而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特别。 没有人关心你的眼泪,他们只愿意看见你的笑容,不计较真假,他们亦不知道自己回馈的笑容是真是假。 蛋糕很小,够我们两个人吃。她讨厌任何多余的东西。晶亮的黄桃切瓣簇拥着两朵蓝莓颜色和味道的花,周边夹着黑巧克力的奶油上镶嵌着几枚樱桃,想是她咬破手指随意甩在哪里的血滴。 就是她,我上了大学才有的朋友,我忘记了我们怎么认识的。 我和她都喜欢坐在教室的最后排中间的位置。不同的是,我为了方便像贼一样从教室的后门溜进去,而她则选择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到最后面,行为和心理一样臭屁。无非是想躲避老师的同时又引同类们注目,你够没档次的。 你有档次,做人要讲究尊严,你就是个小人,只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 那你还和我在一起,不怕自毁前程。 我是来拯救你的。笨蛋。 就冲她给我过了唯一让我愿意记在心里不愿意忘记的生日,我也相信她是来拯救我的。 在某种程度上,我做了她想做又不能做的事情,她在我的身上寻找并实践着另外的一个自己。想到这里,我突然发觉她带给我的友情的糟糕。因为,我看不到她的真实。 重庆的淫雨纷纷让我很难看见影子。我告诉他我想让莫妍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希望她能排除他人的议论和评价,认真地做自己,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自己。 如果她是因为不想失去我这样的朋友,或者说她另外的自己,徒劳地表达想法而不从根本上采取行动,那我们的友谊毫无价值。 影子说,很多事情,我们无法改变。 说好了打电话过来商量送我去机场的事宜,可直到午夜十二点,永陆还是没动静。 凌晨一点打电话来,可能是热衷于意想我等待他的过程。电话的另一端是嘈杂的叫卖声和喊着点菜的重庆大嗓门。 一直加班,饭还没有吃。 你不知道这样的时间大家都睡觉了吗。 你没睡不就行了,我知道你在等我。 搞不懂怎么所有的男人到我这里都变得格外专横和自私。但是考虑到他第二天才吃到第一天的饭,我就不想计较什么了。每个人都很辛苦地生存,男人尤其如此。 我总会心疼别人对我的好。赶着乘重庆出港至长沙的飞机那次,他就很热心地送了我,当然,只是送我上了公交车。 心疼别人对我的好。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好事,更不值得搞出个自我感动,但却是被我抱残守缺了多年。 男人善骗,因为女人善变。女人善变,完全是出于男人善骗。这样的问题酷似鸡和蛋的先后出现问题,得不出结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如果做到了相得益彰,那社会想不美好都困难。可惜,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方式往往是大相径庭的,生活的节奏和压力不停地加快加大,弄得人即使有心去了解对方也无力。通常情况下,人们会抱定一个自己比较容易接受的结论,不管是不是没有经过实践考证的谬论,只要让自己感觉舒适,就认定了它,然后对异性持偏激的观点,要么这样,不这样就一定是那样,进而相互猜忌和诽谤。 他让我提前一天到市区陪他,还说他很担心我误了航班。 我明白他的意思。误航班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更何况,我对登机这种不需要经验的事情还是非常有经验的。只是,他要我陪他的并不过分的请求让我不好拒绝。 在永陆狭小的住处等他的电话,了解他很有可能不兑现诺言,只好抓紧中午的时间让他送我坐开往机场的公交车。 他不停地证明自己是不可信任的。我问起他,他就打趣说,你不是也很能骗我吗。 他倒是提醒了我,不然我真的忘记应该欺骗他这么一回事。如果我欺骗他,我就不必提前来市区,等近四个小时的飞机。每次和他一起走在街上,都要忍受他不停地吐痰并把痰砸在地上的力度当作他性格强悍霸道的标志,完了还要用脚搓一搓说是利于蒸发,再听他一句又一句地骂日你妈呦,当作是口头禅一样理所当然。 重庆的自由文化确实令人咋舌。有次在食堂,本来饥肠辘辘,打了一碗辣椒米线,准备做一回饕餮,一男生文质彬彬走过来,吸引了我的目光,谁想他不知好歹,倾尽脏腑之力狠命地喷了口不祥的粘稠物质,之后满意地扬长而去。 我顿时没有语言。同时,也没有了食欲。 这是正常的。大家劝我。食堂有极大的兼容性,包括乡村拾荒者养的宠物猫猫狗狗带着满身的泥巴和刺鼻的臭味在这里漫步寻觅,也包括女同学拿着公共餐碟仁慈地召唤这样的宠物靠近美餐。 这样看来,那男生的行为实在算不得什么。 候机过程,开始是郁闷,后来就是恼火了。 负责帮我预订机票的小姐笑脸盈盈地保证航班是直飞杭州的,事实上那是经停武汉的厦门波音机。 各位从重庆飞往武汉、杭州的旅客,我们抱歉地通知您,您所乘坐的航班因为机器检修的原因延误,时间推迟到二十一点,谢谢合作。 继续等两个小时。这么甜美的声音在报送这样的消息时也难免让人感觉厌烦。 我倒是去见前远的,虽然此行如此不顺利,也没什么大不了。很多和客户约好见面时间的生意人则是焦躁不安,冲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大呼小叫起来,原本文静的女士被他们有些过分地斥责和质问后,显得有点控制不了局面的紧张。还好,男人就是男人,任何时候都能起到护花使者的作用,男女站在一起,那些脾气毛躁的乘客都陆续安静下来。 打电话的打电话,平时没兴趣仔细观察机场内部建设的人现在也溜达起来,那些平时门可罗雀的咖啡厅,此时也被坐满。人在别无选择的境况中,还是可以把心放到最轻松的状态的。我们似乎没有什么理由非冲动不可。 面对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的难题时,只有耐心等待。 我的肚子饿得直叫唤,机场工作人员端来的应急餐,难吃得要命。我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难以下咽的感觉总比饥肠辘辘好。 莫妍打电话过来,问我情况如何,我学着那些老成的男人的口吻对她说,厦门航空太不负责任啦,这样多误事啊。我还等人接呢,时间误了这么久,原计划飞两个小时,现在却要飞四个小时,你说我怎么撑得住呢。 她也煞有介事地叫起来。天呐,这怎么能这样呢。 我们的做法很没创意,学人家,制造声势,假装成熟,其实都是些乳臭味道没洗干净的小丫头,不过是浪费了电话费。 就在我认为自己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继续的时候,广播响了起来。 各位从重庆飞往武汉、杭州的旅客,我们抱歉地通知您,您所乘坐的航班因为机器检修的原因延误,具体时间推迟到二十二点。谢谢合作。 前远答应及时接我,原本在长沙出差,因为朋友要去上海,他也只好同行,搭朋友的车匆匆赶回杭州,结果把自己弄感冒了。 我发短信给他,告诉他我只能是第二天到达,他说那让朋友开车去接我是不可能的了。末了他发了一句,这样真是玩死人。 在机场的咖啡听吃糖果蛋糕,喝卡布其诺。我发短信给莫妍,告诉她我多么想有一天我们一起享受生活的美妙,不是为了虚荣,更不是为了满足别人。 莫妍,我一个人在候机室,很想你。我们以后可不可以不再争吵,我们本来可以很坦诚地面对生活,可是是什么让我们做不到呢。 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她回答。 我知道自己是那么在乎她,不想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在独自面对未知的时候,总会想到她,感激她给我的友爱。遗憾的是,我无法带她进我的世界,因为我们是那样的不同甚至相斥,她的谨小慎微,她的诚惶诚恐,都让我疲惫。 第13章 美丽风景抹不去内心阴影 因娟打电话给我在我进卫生间之前的十几分钟,等我出来发过信息给她,手机上刚刚显示了发送成功,就听见了敲门声。 十几分钟的时间,她都在门外等着我吗。如若不然,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因娟提着大大的苹果和大大的橙子递给我。她总记得我最喜欢大个头的东西。 搬了个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第一句话就是,好冷啊。 我拿个垫子给她坐着,她像个浪漫情人一样抓起我的手。和过去的故事说诀别,是你去杭州的目的吗。 如果生活没有选择,我会失去真实失去灵感。 在生命结束之前,我想我已经做好了清贫过活的打算,我不想毁灭自己,因为有言在先的。 她抓着我的手直到我们两个都感觉到了温暖。 金文的故事如果真的能彻底结束,那一切都会彻底结束的,相信自己,相信命运给我们的余地。说着,她轻轻地拍打我的肩膀。 故事糟糕的结局让我喘不过气来,幸好还有可以真心听懂我的人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那么认真地对我说上一句,别担心,我理解你。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经过你的世界,真正让你感觉安稳的人却是寥寥无几,而我,似乎不得不习惯生命的此种状态。 我没有告诉因娟关于玉俊的事情,光是一个金文,就把我们的话题延长到了无聊的程度。 想好要一个人走了是吗。 她傻傻地扎着一个小发髻,显得脑袋和脸庞都很臃肿,而这远不及她身体的臃肿,所以我每次看见她都感觉滑稽,她也无奈于我对她的嘲笑。通常情况下,她只是浅浅地笑笑,双手放在我的衣帽下面,说,行了,知道你身材好,你不就是在我的面前有点面子嘛。 她不说还好,说了的话我更加想笑。因为我还注意到了她穿着极其容易衬托其身材的蓝色宽松以纯外衣。 这是个很不讲究的家伙,什么时候穿衣服都是马马虎虎,再好的衣服让她一穿也变了味道。 平时不见面。据说她是在忙日语准备去日本的。这个家伙,天天都忙着玩,谁知道她去了日本做什么。做饭没人吃,打工没人要,读书肯定也没有人理睬。 我想你。简单的短信可谓是内容丰富,感情漫溢。 我去看你,哪里也别跑,就在寝室里面等我,做得到吗。她就是怎样,总是带着不由分说的味道。 提起因娟,我几乎是可以失去语言的,因为她常常幼稚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的程度,自然会搞得我也很没语言。 比如她会说我为了怂恿她和我走一样的路而欺骗她因为没按照规定参加教学活动而被开除了学籍。那段日子学校处于评估阶段,她未请假家跑提前跑回家去了。更有甚者,她还怀疑我拿了她的饭卡之后将它们扔在了花池边……什么样的怪念头都能在她的脑子里出现,对我的人格提出了质疑不说,简直就是挑战我忍受能力的极限。 而她一脸无辜地找到了,只是为了说一句,答应我,以后不要再骗我了好吗。 整个一个幼稚园没有被阿姨看管牢乱跑出来的淘气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因为感觉和她失去了共同语言而避免和她见面。再怎么说,都是两个女孩子,情感细腻自不必说,一旦不可理喻的脾气上来,南极冰川都无法降温。 去那里还好吧,真的决定和过去说诀别了是吗。 是的。在机场等飞机的时候很郁闷,为了一个不守信用却试图承揽责任的人,算不算报答他对我的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心里解脱了好多。你知道吗,永陆他很想把我破坏掉,那样我就死心塌地地跟随他了。当时我哭着说不要,他表现出从来没有的慌张和温柔,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对我负责,他对我造成的伤害他都可以补偿,可见这伤害的蓄意性。 补偿。因娟差点把嘴里的嚼烂的苹果喷到我的脸上。他也太看好自己了,他补偿得起吗。 一个嘴上说连看我一次的路费都要节衣缩食,却跑到按摩房享受美妙服务的人,无论从物质还是精神上都爱不好我,还说什么补偿。连我自己都补偿不起的伤痛,他以为他是谁。珐琅,还是金文。以他的待人接物的素质,根本没办法和他们相提并论。 谁会让我停留呢。女人的幸福是等来的,这是珐琅告诉我的话。而我,又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 威,你要记得唤醒我,在你起床的时候,每次起床都要记得唤醒我,知道吗。 心跳在难以克制的停滞中压抑着整个胸腔,我抓住威的手拼命呼喊,但是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真正地发出任何声音。 不管从哪里回到重庆,第二天就会有明显的感冒症状。重庆的天气让我欲哭无泪,唯有滚烫着身体瑟瑟发抖。我知道,我内心是在排斥一种别无选择的生活。 有时候梦见在前远的门外平静地按下门铃,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带着年轻与成熟的双重音韵,仿佛遥远的北方调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进门,难道还要我去为你开门吗。 我推门进去,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皱着很深的眉头紧盯着屏幕,即使是我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他依然是旁若无人的样子。 卷卷的乌黑头发自然而又统一地挤在一起,换作是长在别人的头上,我一定会误认为那是理发师的杰作,但是他却给那头发赋予了纯天然的定义,并且津津乐道那是他奋斗出的结果,是他帅气的标志。 我很心疼他,坐在他的身边,打开那台他在杭州的助手用的电脑,一如曾经守在他身边的样子,在优酷网上看无声的电影。那台电脑没有被配备耳机。我,一语不发。 只有个性的人才能成功吗。因为他们能够把生命的全部奉献给心爱的事业。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在学校冰冷的床上,周围一片冷寂,没有人还在这个时间保持清醒。 我翻个身,想着前远说的话,像我这样有品位的男人,哪个女人不喜欢我,你可千万不要爱上我。 真是个自恋到极致的家伙,不过我也不得不理解,如果他那样的男人没有倔强的自恋,那将会依靠什么支撑过漫漫长夜的孤独。 我的动作总是慢半拍,并不是我生性不会紧张,而是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匆忙和急促。 不过下了飞机,我的慢腾腾的确与我奇怪的想法无关,我只是想把自己弄整洁或者说弄得顺眼一点,以示对前远的绝对尊重和在意。 飞机严重误点的时候,我问他该怎么办。并且为了安抚他的情绪,我说,知道你感冒了,现在可能已经入睡,如果现在爬起来接我,很可能会加重感冒的病情,所以你说怎么好我就怎么办,这么晚了,也千万不要麻烦你的朋友。 他许久才回复我,在此之前我以为他睡熟了或者是被我的不顺利搞郁闷了。 原来是长篇大论。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坐机场大巴到武林广场,再打计程车过来。要么直接坐计程车来,到文山西路的信息城下车,也就是学院路前面的。不用担心钱,我给你报销。到了我出来接你。 我当然是选择后者。 我刚走到出口,一个身高不及我的大龄司机就上前招呼我。我说我是想坐机场大巴的,他告诉我大巴几分钟前刚离开,时间已经是凌晨,那是最后一班。 几个司机围着我,很委屈地看着我上了车。我拉下车窗,冲他们点头示意,我很抱歉,这位叔叔最先招呼我的,知道你们等到一个像我这样慢腾腾误车的人不容易。 大家都很礼貌地笑了起来。 电台的播音员有着别的地方的人不能比拟的柔美嗓音,能让即使是再烦躁的人都可以安详地进入梦乡。 光良的歌,带动起了司机师傅的情绪,他也跟着哼哼了起来。 您也喜欢年轻人的歌啊。隔着防盗板,我问司机。 杭州人嘛,都喜欢这样温柔甜美的东西。一个人累了一天,你不知道,我经常跑机场路的,听着这些音乐,感觉放松。别看我们坐着开车没什么辛苦的,腰部和腹部都是受不了的,而且眼睛和心脏长期疲惫也是很麻烦的。但是没办法,只能不断加大工作量,杭州可是个高消费的城市。 杭州人即使再辛苦也不忘记生活的情调,这是司机带给我的第一印象,或许也将是我对杭州永远的第一印象。 司机用杭州话打电话给114服务台问路,我奇怪他作为司机为什么不知道路线,他冲我笑了笑,小姐,你是不是记错路啦。 他的怀疑态度让我想到他可能误以为我遭男人骗了。 我却一点都不怀疑前远守信的性格,虽然我们的相识仅仅是借助网络。于是我仅仅简单地喔了一声,拿出手机发了信息给前远。 是文山路,我应该没错的,是你看错了吧。 不好意思,师傅,是文山路。我也回给他一个同样的笑。 该死的前远,固执到了讳疾忌医的地步,他以为自己是王子呢。 付钱给司机后,司机递给我一张单据。然后我们互递谢意,说再见。我喜欢这样简单直接的方式。 毕竟和前远分开有些时日了,想他。并且喜欢回忆的过程。他在我走之前嘲笑我,夜半为了机票钱睡不着,跑出去陪他上网。 我一直不觉得我是个会为钱紧张到睡不着觉的人,更何况我从未怀疑前远做人的原则性。仅仅希望在走之前能多陪伴他一些时间,而难以入眠或许真的是因为不舍得。 曾几何时,每次抽搐着身体在床上看着影子,他带着鸭舌帽,耷拉着脑袋安慰我,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我想认真地活剩下的时光,从杭州回来,我就感觉生命没有什么特别吸引我的。即便就此死掉,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 更何况,心跳的骤停频率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 我没有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仅仅告诉了莫妍,因为知道她不会太放在心上,虽然她会表现出很紧张的样子,但是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不能感同身受地紧张什么,毕竟她看到的总是活生生的我。 她和我一样,都是想要忙碌于快乐忽略危险的人。 遗憾的是,我很可能很快就不能陪伴她一起我们的快乐了。预感对于女人来说,常常不是什么好事。 临近冬天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妈妈把大大的包裹邮寄给我,我想到了珐琅曾经给我的月饼。去信包房里把它取回来。捧在手上如获珍宝,生命就是这样容易让我感动。 包裹里装着冬天的棉衣和一双回北方需要穿的棉鞋,是我喜欢的款式,在一个陌生的不能融合的城市里生活,能够熟悉我最想要的东西的人就只有妈妈。 她是细心的,一直都是。而对珐琅的回忆和妈妈的包裹重叠了起来,让我如躺入死海般飘飘然之幸福。毕竟都是爱的产物。 看见包裹的瞬间,我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我和妈妈的距离远了,彼此开始珍惜母女间的感情,我们可以说是对方唯一的亲人。我于是考虑在打拼完自己的梦想后就回到小城去,陪伴着她,一起走过生命剩余的时光,也不枉她养我一场。 庆幸我们的分离,从没想过这竟然可以代表着永恒的相聚。 对家的温暖和渴望是我最真挚的情怀,我多么希望有天能和父母一起生活,我们之间不再有争执,他们带给我的也不再仅仅是恐惧。 有时候,我们必须清醒,虽然是以绝望为代价。 他们不会好好地爱我,如果从前不曾爱过,现在不在爱我,那么我依靠什么相信他们会在我回到他们身边并且不再离开的时候真的爱我呢。 我在心里发问,威,我们在一起好吗,你带我走吧。 宝贝。这个世界真的不值得你留恋吗,那么多的爱塑造了今天的你,你不能因为父母骗执的性格而牺牲你的骄傲。 影子,我想不出愿意见到的人。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依然不知道谁会给我温暖,真心地握住我的手说声爱我。我只是想离开,感觉生命里没有希望就不必有什么遗憾,没有爱的人生,即使是有再多的奢侈浮华也只能是阳光下的泡沫。我好累,想到要和他们见面,我就害怕。你知道我没有怕过什么,是因为死亡的恐惧都不及承受他们带给我的心理折磨可怕。 宝贝,如果我现在带你走了,那我们就不能在现实中见面了。你说过要等我的,等我出现。你答应过我的。你忘记了吗。我刚来到你的世界就要你答应的,要坚强,不可以做伤害自己的任何事情。你忘记了吗。 你忘记了吗。你忘记了吗。 影子的询问在我的耳边重复着回响,我的心脏在剧烈的跃动中骤停,我想喊,但是我知道根本没有声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更不是第二次,这是在我每次听到他们的声音后都会有的失常反应,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是转化为正常反应了。 梦里妈妈拉着我的手哭诉,你爸爸是个混蛋,他总是让我生气,我全是为了你,你知道吗。我全是为了你才忍受他的。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我为你忍受了一辈子,你欠我的,还得清吗。 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妈妈,不管怎么样,我欠你的,我一定都还给你,就算是要剥夺我的生命,我都不会皱眉头。 可是我依旧不知道我亏欠了她什么。 或许宿命中总是有你不能逃脱的事实,那是我想要改变都不能做到的悲惨。可是我不可能为了别人就放弃自己,更何况,即使我放弃了自己,也给不了别人他们想要的爱。 珍春说得对,有些关口是你必须过的,过去的话就再也不会为它们操心了,如果过不去也就只能说生命的重量在这里了。毕竟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够怎么样的。遗憾的是,她再不愿意给我更多的心理支持。 妈妈一般不想我打电话给她,因为知道我是个不习惯开通手机业务的人,而没有开通业务打电话就会花费很多额外的钱。可是她为了我开通了业务,依据她的性格,应该只是为了我才开通的。 我打过去,她挂掉,再给我打过来。虽然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足够用的,她还是尊重我节俭的性格,或者说,她也希望我做一个节俭意识强的人。 倒不是我对妈妈运用习以为常的污秽语言斥责我有多么强烈的反应,虽然我的心还是被她吓得乱蹦了几下。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她不懂我开玩笑的声音和方式,更加不允许我沉默和郁闷。总之,一切与我个人有关的情感最好是都不存在的,因为我的世界里的内容只能是她,或者是和她紧紧联结在一起的我。 不能忍受的是她对我的斥骂让我不由地想到了家里的乱七八糟。父亲烂醉如泥的身体,重重地瘫在沙发上,即使是在冬日的凌晨,他也会在家中最冷的房间里蜷缩着身体睡觉,带着满身酒气和不知名的垃圾食物散发出的恶臭,以及震耳欲聋的鼾声,有时还要有可怕的磨牙的吱嘎声,就那么捱到天亮。 我一直相信他是很享受那样的病态感受的,一如妈妈享受哭诉自己的不幸换得我对她的百依百顺的过程。 如果妈妈去唤他回卧房睡觉,他就会大发雷霆,妈妈的脾气自然是气不过的,就用尽气力拽他起来,他则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趁着妈妈未来得及起身的空当,上去踢两脚,然后骂骂咧咧地踉跄撞回卧房。 每次接妈妈的电话我都会想到这些,她也在尽最大努力让我不要忘记。 于是我又遭遇了恶梦的侵袭,我知道妈妈不过是想借助指桑骂槐的办法尽可能地改变爸爸。为了一个根本不懂得尊重自己不能珍爱自己更别说尊重和珍爱别人的男人,她宁愿拿我作为牺牲,可是她难道不知道哪怕是她让我承受最大的心理折磨也无法改变爸爸的事实吗。 如果妈妈的愚蠢是因为她认定自己的行径是正确的,这还尚可在她的逻辑中被认为是合理的,那么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在她的恐吓和唆使下胆战心惊呢。 我恨透了每一个和家,和这个所谓的家有关的梦,并且在做这样的梦后久久不能平静,不仅仅是因为恐惧和烦躁引起的心悸和不安,更是因为我始终承受这样非人的境况而无力摆脱而苦恼。 生活给了我什么,一个被抛弃的孤儿的名义和一个病态的收养家庭吗。 儿时的春节犹如梦魇。妈妈从床上缓慢起身,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衣领、拉直裤线,一边若无其事地快活地对我说,走,带你去买新衣服,告诉我,今年你想穿什么样子什么颜色。 我不想穿。我说。执拗着不肯起床。其实在妈妈第一次翻身向我暗示她很快就会起床的时候,我已经处于高度清醒的状态,因为我知道,一旦她情绪混乱起来,我就要起身逃跑,而如果那样的紧急情况不出现,我就不知道自己起来能去做些什么,外面开始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最害怕的声音,因为它代表喜悦。 我在赖床。妈妈突然扭转头,用她红肿的脸对着我,瞪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问我,你想让我丢脸是不是,我们要去爷爷那里,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这里发生过什么,否则他们会表扬你的爸爸,不会让我们加入他们更不会让我们吃到今年的美味。 每年都是这样的,为什么非要因为一顿食物违背自己。 你敢和我说这样的话,要不是昨天晚上把你抱在身边让你爸爸打起我来不方便,你今天早上起来就没有妈妈了。你还敢和我顶嘴,你已经够幸运啦,你要记住你随时都可能再次成为孤儿,所以你最好听话。 我是有印象的,有一个拳头明明是投向妈妈的,却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背上。现在我的背还是酸痛的,直不起来。我吓得抱起被子缩到墙角。我感觉自己很小,一只被角就遮住了我的身体。 不见爸爸。他一准已经到他的妈妈爸爸和兄弟姐妹组成的热闹饭桌上享受新年早餐去了。依照惯例,在爷爷奶奶住的不大的房子里,茶几上总是摆满了姑姑买来的香港糕点和糖果,偶尔也会有正宗的意大利巧克力,为了打造幸运的感觉,她会把巧克力藏在糖果中,等待晚辈们来翻找。 正规的餐桌是不让小孩子靠近的,上面有爷爷收藏的陈酿和他的子女的下属所敬献的洋酒,还有叔叔亲自从野外打猎回来并且被烹制得十里飘香的肉食。 为了在新年的家庭聚餐上获得内心的骄傲和充实,爸爸会在提前一天的晚上找一个他认为适当的理由殴打妈妈,比如责骂妈妈没有准备好年货之类。 这一次他的理由是妈妈没有给我买漂亮的新衣服。 我原以为爸爸是真的爱我,于是哭喊着求他,让他相信是我自己不想要新衣服的,因为害怕任何一点微小的要求都会引起家庭的暴力和战争。 只是爸爸越打越起劲,妈妈在他的重压下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则同样在他的狰狞面孔的恐吓下感到战栗和窒息。 第14章 遇见天使 一个红头女鬼满脸血腥地朝我走过来,我的眼神空洞麻木,搞得她极其不爽,于是她呲牙咧嘴地乱叫起来,形象大抵与曾经和周羽一起看过的港台恐怖片,第十七层空间,里面的死亡女主角相仿,只是舌头没有那家伙的长。 鬼也有城乡差别吗。 她死命地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拖进东北农村用砖堆砌成的公用茅厕里,沿途是脏兮兮的雪堆,以及我无法弯曲的双腿在冻结得发硬的黑土地上划出的长长道子,上面有残余的农家营火用的秸秆。我看见满地比她的面孔还要肮脏的物质,都是来自人类的本体,然后我正视她,她的眼睛流出黑色的血来,牙齿突然变长,周围充溢的令人不得不呕吐的气味居然在那瞬间被我忽略,她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吃掉我,这个做鬼都肮脏的家伙。 宝贝,快醒醒。快啊。再不醒你又要窒息了。影子在喊我。 我用枕巾抹去聚在额头上冰冷的汗。又是这个梦。 跑下床,冲进卫生间,我的胃抽搐着向上翻滚,大堆的污秽倾倒进抽水马桶。 寝室其他三人中最泼的那个隔着卫生间的门冲我叫嚣。欠揍啊你,让不让人睡觉啦。你是不是跟谁发生了关系,半夜起来狂吐呢。喂,有没有人宣称对此事件负责啊。 我突然想到年轻的教育心理学老师说的那句,人际关系和谐的人比较一般人要多些安全感。 她终于抓住了报复我的机会。我曾经骂过她下贱,她不仅通宵跟男人搞电话暧昧,还要发出让人浮想联翩的怪声。 只要一接到妈妈催我回家的消息,我就会做类似的梦。她从不直接说要我回家的话语,更不会说她想我,只是警告我,她越来越觉得我很烦。 就在上个月,她还在听我编造的学校有趣的事情时忍俊不禁。不难得出结论,她又在用我转嫁自己的情感危机,如果不像疯子一样地折磨我,她就无法缓解爸爸给她造成的非人的伤害和痛苦。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我能保护她。随时随地。 作呕和恐惧,就是我对自己所不能摆脱的家庭关系的一种很直接的感觉。只是梦境成了更为直接的表现形式。 金文彩色的头像在我的好友群里面闪动,事实上,除了基本好友,我的qq上也没有别的内容。有时候看着莫妍忙完聊天又弄个性空间,弄完个性空间还要参加群族讨论,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目的,她打开电脑只要挂上qq就可以丰富整个屏幕。 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耐心等待的,尽管要以夜不能寐作为交换。 强装起的耐心并不能阻止我对他的感觉的每况愈下,我知道,他对我的好要建立在我始终简单快乐地活着的基础上,用以舒缓他作为都市精英那疲惫的的神经。 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我必须让金文帮我完成回去的计划,哪怕不是来自他直接的帮助。可他似乎不愿意相信我的决定,认为那只是一时冲动的语言。 他喜欢把我当小孩子一样看待,有时候听我说起想要摆脱父母,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他就会笑起来,翅膀还没长硬呢,就想要单飞啦。 很多男人对待自己想要的女人,也会有像她们的家长一样的要求,不想让她向往独立,偏偏喜欢她们小鸟依人的可爱。男人能给女人多少时间和空间的支持让她们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 现代社会,男人更侧重于去爱一个独立的女人,经济上没有压力,精神上也容易交流。不过金文依然是很传统的人,虽然他从来都不用传统来约束自己。 付出比别人高的代价,是因为我们选择了一条随心所欲的路去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浪漫。这是天芳鼓励我的话。 天芳是我在杭州认识的朋友,记得,前远和我说去买肯德基套餐,推门进来时身边却多了个妹妹。我坐在电视机旁笑声很大,心里想,前远这个家伙妹妹太多,又是在杭州这样的地方,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于是对他们没加理睬。 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声,嗨。 嗨。我先看了一眼冲进卫生间的前远,然后回应了她一句。 你怎么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难怪前远会提醒我他的房间里有个小傻瓜,让我别被吓到了。 我抬头看她,很标准的杭州美女,大小协调的五官棱角分明,尤其是下巴,尖到让人误会那是被切割过的。头发被一根紫荆花颜色的丝带高高束起,垂到腰际。 你长得好不奇怪,又像杨恭茹又像你自己。 真是个聪明的小妹妹。没错,我做过整容的,当时医生问我,想要什么样子,我说,就要杨恭茹那个样子。 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才注意到她在深秋时节还穿着露脐装和低腰裤是为了显露她背部的樱花刺青。 我发现自己比明星长得都好看,心里不舒服,想让自己平民化一点,有杨恭茹的样子就够了。 如果前远是正常人的话,他应该思考一下他的房间里为什么除了小傻瓜,就是问题少女。 在哪里弄来的这张脸。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日本。我喜欢纯正的东西,我喜欢樱花的绽放和飘落,日本的樱花最纯正。我出生在那里。她说着拿出薯条蘸了果酱放进嘴里。你父母在日本。 不是。他们在我出生后就回国了,我一个人被上天遗忘在了日本的四月。所以,我为自己取了名字,天芳。你呢。 菁菁。杂草中的精华。谢谢。我说着握了握她的手。 你的手很小,不过没有我的柔软。你天生就是倔强的孩子,而我不是,我总是很脆弱,只能强迫自己坚强。 呵呵。我们都是只能为自己活的人。我知道再问下去,我们就会像两个没志气的小妇人一样相互倾诉遭遇,那我们的见面无疑会如晴天里飘过浓重的乌云般煞风景。 她用眼神向我表示肯定。她似乎能够看出我也是一个为了打造出自己的世界不在乎艰辛和痛苦的人。而我宁愿相信这些直觉都是来自我们对前远的为人的了解和信任。 不是一样的人,很难这么容易走在一起。她一靠近我,我就知道我们的气味相投。 前远头上顶着块褐色毛巾,提着裤子走出卫生间,问我们下午要不要去西湖。 我们被他搞得很无语。不过面对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陌生男人,我们多半还是当他作长辈,对他言听计从。尽管我们能够迅速地彼此理解和疼惜,却不曾做过详细的了解。真真假假都是心中的痛,何必让它们破坏即时的快乐。 计程车上,前远坐前面,我和天芳在后面,手拉着手。天芳突然哭起来。问她原因,她说从来没有人这么真诚地紧握过她的手。 她能感受到我的真诚并为此感动,我也想哭。奇怪的是,我竟皱了皱眉头。很多时候,你要听我说什么,却不可以看我做什么。我常常忘记自己在做什么。 去西湖,走苏堤方向。前远低下头皱起眉头看手机,随便嘟囔了一句。他的视线里总是没有与他无关的事物。 司机应该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看见他对人不屑一鼓的态度,司机也显得有些不耐烦。您说明白点,去哪里。 你这个傻瓜,不想去西湖吗,皱着眉头做什么。他对着观后镜里的我说。奇怪的家伙,明明低着头的,怎么就那么敏锐地观察到了我的表情呢。 不好意思,我确实是没听清楚您说了什么。司机显然是误会了,更搞笑的是,前远说的那一句傻瓜,把司机给唬住了。 前远也不解释,继续低头看他的手机。他傲慢到顶峰了是不是,连耳朵对别人的话都有忽略功能。该死的家伙。 下了车,他把嘴凑到我的耳边,我不知道怎么和别人接触,也不太懂穿梭在人群中观景的意义。你和芳芳去玩,我在这边的小吃亭看报纸,等着你们。说完,他把数码相机递给我,一个人径直走向路口的咖啡屋。 我正准备说点什么。天芳一把拉我过去。她倒是丝毫不在意前远的孤僻。 你看,夕阳倒映在西湖里是摄影师来这里必拍的景致,是不是真的很美。 岳飞你知道吧,虽然他不会唱歌也不会拍戏,也还是挺出名的。那是他的墓碑。你认识上面的字吗,我看不懂。 苏小小是我的偶像,人家可是琴棋书画样样行的美女,现在的女人,能美得那么有内涵吗。哎,对了,重庆的美女怎么样,听我的鬼老爸爸讲,看看还行,没什么内容。是不是呀,那你有内容吗。 情侣骑单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车子后架上拴着可以飘起来的粉色气球,那气球挤到天芳身上迟迟不肯走开,我以为她会发脾气,没想到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很多人喜欢在单车的后架上拴气球,尤其是情侣,尤其是粉色的气球,哇噻,好温馨的。她张大嘴巴给我看她的牙齿。我们去断桥上许愿,好不好。 这算什么风俗,天芳的自我创意吗。 我都是这么做的。很灵验。我是本地人,怎么样灵验我最有经验的,别听那些带团旅游的人乱讲,他们还不是为了多骗点钱。 都像她这样想的话,以后恐怕就没有人敢学旅游这个专业了。 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愿望。站在断桥上,看着灰蒙蒙的湖中雾景。 好啊。她很兴奋的样子。我很难想象她怎么会对别人的心愿这么感兴趣。 换一所大学,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重新开始。 依据你的能力,不会很难。但是我猜想你的生存环境会让本来没什么的事情变成无聊的人用来大惊小怪的谈资。 虽然在别人看来莫名其妙得很,但是我在为自己的心意存活,不是为了别人的评价。 她点了点头。我懂。一开始发现你和我一样干脆直接地结束了初次见面的问答,我就喜欢上了你看待问题那独特的方式。 别人都说广东是物质都市,深圳更是物质都市中的物质城,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人没有了情感,人与人之间极其疏离和冷漠。可是我从来都不觉得它虚荣。相反,我在它那里感受得到别的城市所没有的坦白和信誉,每个人都在很认真地生活,因为惟有效率才是生存的资本。一个能够汇聚并且包容全国各地的不同类型的人的地方,我们不该轻易就给它下一个冷漠的定义。大家都想在深圳找到金子,为什么还要不停地攻击它呢。如果说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文化素养带给深圳,就算它是存在着诸多危险因子的,一样可以具备独特的魅力。 没有谁能享受了生活的美妙后不心存抱怨,原因只有一个,生活给了他们太多,娇宠出了他们永不知足的坏性格。而我,是一个生活给我一点我就会很感激的人。现在我最感激的,就是它给了我继续享用生命的机会。当然,还给了我朋友,比如前远,还有你。 她笑了一下,像极了天使。 第15章 原来真的有炼狱 菁菁,我可能分身无术,不能带你游深圳了。你应该理解我,现在的薪水不比从前丰厚多少,但是压力却大了好几倍。过段时间我们在重庆的业务就展开了,我去看你好吗。 不用担心,我不介意,我想我们还是不见面要好些。我终于有了勇气和他诀别。 和金文的周旋让我不由地想起了好多我不忍心置之不理的人,比如韵语,比如沈婷。还想起在舒心阁里打工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我总是问自己,依据我的生活和心境状况,有什么资格担心自己会伤害到别人呢。 从小学到中学算是人生的第一次跨步吧。老师安排了新生大扫除,个个干得热火朝天,不知疲倦,那样的场面也只有在那个纯真得接近透明的年代才会有,人生总是短暂,让我们的心很快就老去。 兴奋地坐在老师为我安排的位子上,我忍不住四处打量,墙壁上悬挂的图画和名人名言都令我惊喜,甚至包括那早已被老师和高年级学生看烦的挂灯。 我的身边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孩子,低着头看一本娃娃画报,那是我早已经烂熟于心,上个月才让妈妈停止为我订阅的少儿杂志。我心中禁不住骄傲地窃喜,原来她比我幼稚好多呢。 我伸长脖子看过去,是三月份的第二期。娃娃画报每月只有两期。那一期没什么特别的,我记得里面有首日本小朋友写的诗歌,翻译过来是这样的:我摇啊摇,他笑啊笑。一股臭气冒出来,他慌张了,撕下本子的纸递给我,我冲去了卫生间,他也一下子轻松。 我还模仿了一阵子,用本子的纸上厕所。老师们在我们身处幼儿园时期就开始搞促销,年底节余下的钱一般不会补还给家长,只拿本子充事。美其名曰,让孩子多写字。那么多本子,我每天都要跑出去玩,怎么写得完呢。还是日本小朋友聪明。 我推了推她的胳膊,毫无心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抬头,始终盯着她的烂杂志,完全不屑于表示她的友好。我的脾气也上来了,通常情况下,我只和对我友善的人说第二句话。 她爱理不理的样子丝毫不影响我享受人生这一可爱的转折点,只要换个新环境,我就能让自己励志一番,孩子就是这么容易满足和快乐。是生活,污染了我们的天真。 正在自我陶醉中,我的旁边传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我叫沈婷。 你不会是哑巴吧。我不无挑衅地问。 年轻的女老师笑容可亲地让我们介绍自己,主要是父母的工作,个人的爱好以及在小学的时候担任过什么职务。现在想来,我们走的路很没道理。既然是上学,家长做什么工作很重要吗。既然是新的开始,以前没有担任任何职务就不可以培养吗,又不是招聘。 我妈妈是日报社的主编,爸爸是党委纪检部的部长秘书。明显的政治性婚姻,却把小孩子弄得虚荣得要飞起来了。家庭的优越感,让含着银勺子出生的人总是高别人半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老师蹬着粉色的高跟鞋,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林斓。那女孩子骄傲地回答。 沈婷突然站起身看着她。目光里有点迷离的湿润。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像风一样横扫到我这边,把我的眼球也刮了过去。 老师微笑着冲沈婷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激动,坐下去。另一方面,她继续鼓励其他的同学勇敢地介绍自己,最好要像刚才的林斓一样自信。 沈婷很快回过神来,安静地坐下,继续看她的杂志。 我至今还记得那老师的笑容,一如幽谷中的野百合,即使没有外部世界的雕饰,其天然的纯美和清雅却足以让人赏得如痴如醉。她在沈婷最脆弱的时候保护了她幼小而又敏感的自尊。 去舒心阁应聘打工的第一天,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的头发高高盘起,即便如此,脸部轮廓还是显得不够大,一副红边眼镜架在她的鼻子上,让人感觉到的不是个性张扬,而是严肃,甚至危险。 看见她冷漠严肃的样子,我没有喊她的名字。想起第一次她把名字写在纸条上推给我看的情形,我的心里默默叹了一句,不愧是沈婷。 我只是打工挣钱,之后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不是为了和谁拉关系。而且我想,如果我真的是个喜欢恭维和攀附的世俗之人,也不会有沈婷这么个朋友。 你们几个带她去熟悉环境,千万别让她碰她没见过的东西,你们先示范一遍给她看,知道吗。 是,经理。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应答完就把我领进了舒心阁的地下室。 这样大规模的酒店,很多人都想进来工作,惟独地下室的工作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来做。其实也没什么的,我们在这里还不是一样要习惯。又不是让你去伺候客人,有什么丢人的。人家林总做都敢做,我们不过是给他打下手,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是舒心阁里薪水最高的工作,不做就对不起自己进来贡献青春了,你说是不是,小妹妹。 领我进来的服务员边走边添加诸多个人情感地介绍着,不停地试图说服我,好像生怕我突然不干了会走掉一样。 从大厅的明亮进入低一层的昏暗,我的视线难免模糊了一下。我跟着她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转过一处专营酒水和香烟的吧台,那上面摆放着花样造型的台灯,仔细看,是凋谢的黄色郁金香。 这是我们酒店的内吧台,我们都叫它小吧台,区别于你刚才在大厅里见到的接待和收费用的吧台。别看他们的工作体面,薪水可没有我们的高。知道吗。现在谁出来不是为了赚钱呢。面子也不能当饭吃,你说呢。 她不说还好,她越说我越不明白我要做的是什么工作。而且真的被她故弄玄虚给吓到了。 到了。就是这里,有客人的时候,你就坐在过道的长沙发上等着房间里叫你拿东西,当然,更重要的是帮客人叫小姐。没人的时候呢,就不能坐着了,要去房间里收拾和打扫,最好是先打开房间的门,去另一间没让你叫女人只是过夜的房间里打扫,不然气味够你受的。 那女孩子显出老练的表情,似抱怨也似炫耀地冲我眨了眨眼。 眼睛还挺大的嘛。我内心傻笑。 长廊尽头的过道口上方挂着一处醒目的牌子,牌子周围用梦幻的红色灯点缀。牌子上是两个我不明就里的字。盐浴。 这还只是入口,走进去,包括门框在内,里面全是橙色和红色布置出的意乱情迷的味道。 为什么叫盐浴。我问旁边的大眼妹。 就是用盐水洗澡的地方啊。这个都不知道,真的不明白沈经理怎么一下子就批准你进来了呢。她嘟嘟囔囔地不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正说着,有个穿黑色透明的蕾丝睡衣,表情挑逗的女人走过来,和我旁边的大眼妹打招呼,看她们谈话的投合样,两个人似乎可以称得上是工作上的同事。 你不知道昨天晚上那客人,嫌盐水不够,非让我亲自为他弄,我怎么愿意。但是谁能跟钱过不去呀,你说是不是。我从东北老家跑出来,为的不就是钱嘛。没办法,只能给那狗娘养的东西弄啦。结果,他突然就拉肚子控制不住,拉了我一身。真是的,我的衣服钱他陪得起吗。后来,他更恶心,把屁股撅给我,让我帮他擦屎。我当时,你知道吗,我当时那个生气,我,我都哆嗦起来了我。 她说着真的哆嗦了起来,脸也涨红了。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妩媚的笑脸,接着说,后来好了,大概是三点钟的那个客人,是点钟哎。让我陪了他两个小时,什么也没做,就是说话,说他老婆怎么让他不爽之类,我听着都心疼了。真是个好男人。 她用三根手指捏着一次性透明塑料杯,里面放着蓝色的液体。 这次你要好好伺候这个客人吗。大眼妹跟着黑衣女同样兴奋地问着。 是啊,多给他弄点盐水,这家伙是港商,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把他伺候好了,说不定我以后就不用再干这个了呢。黑衣女说完一扭一扭地进了房间。 大眼妹斜视了一眼黑衣女刚进去的房间,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我在这里两年多了,没见过有谁把客人伺候好就可以离开的。我告诉你,她突然压低了声音,眼神瞟向小吧台前面的沙发里悠闲抽烟的白衣男子,我也跟着顺势看过去。 看见穿白色t恤的那个男人了吗。他就是这里出了名的皮条王。我们都这么叫他,不过你可别当面叫他啊,看你傻乎乎的,丢了工作是小,小命丢了就大啦。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这里的小姐都是他和林总合资买下来的,买下来的懂吗。就是她们命都是卖给人家的,谁也不能弄走。 命既然是能够买卖的,怎么弄不走呢。只要买下她们是为了拿来挣钱,就一定是想卖出去的。之所以大眼妹没见过被买走的,完全是因为小姐们自己没机会。 你呢,你是哪里来的。我问大眼妹。 我呀,我都懒得管自己是哪里来的,农村还分哪里的农村吗。不都是一样的。我出来时都想好了,只要你不让我这辈子只种地生娃这么活着,我做什么都行。我现在嫁了个建筑工,人傻,但是有力气,什么都听我的。我告诉他我在哪里工作,他也不在乎,说什么,我高兴就行。家里面的兄弟姐妹都还在扯破脸争那块破地呢。我从来不搀和,你想啊,一个人活着,啥最重要,自由呗。 大眼妹说得激情澎湃的。 看不出来,大眼妹还挺有先进思想的。 你得告诉清楚我,我们以后就是同事关系啦,你晓得不。为了让她多跟我说点内部情况,我故意和她拉起了近乎。那个盐水是做什么用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干她们那行的。我老公从来不要求我那样做,但是那些臭男人,你想想,和日本人侵略时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我们正说着,黑衣女进去的房间传出惨烈的叫声。我和大眼妹都吓了一跳。她朝我使了个眼色,走吧,这里的声音,咱们听多了心脏受不了。 点钟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知道,按照次序是顺钟,客人特意要求的是点钟,肯定啦,点钟的钱要多些。 第16章 第一个男友 去了没几天,我就幸运地被林总选为了专用的铺床的人,这在我看来,无疑是件极其郁闷和作呕的事情,但是大眼妹似乎不这么看。 人家小姐都想着攀附个高枝,从此就可以展翅高飞了呢。你呀,有好的机会一定要把握知道吗。你看我们的沈经理,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多钱花,还不是依靠林总这棵大树。说实在话,我们姐妹一场,你就和她争一争,到时候我发动姐妹们全支持你,只要,呵呵,只要你出息了给我们分点好处就行。哼,那个姓沈的,捞到什么好处都不想着我们。 这样的设想很诱人吗,到了垂涎三尺的地步。苹果距离她的嘴尚有一段距离,她那口水竟然不曾断掉。看来她的口水相当有弹性。 走在舒心阁的特殊服务房间的那一楼层,我看见沈婷在小心试探似地敲一间卧房的门。 林总,您还在睡觉吗。 林总是舒心阁的首领,当然也是享受色情服务的始作俑者。有时候,听见他老婆在会议室里冲他叫嚣,他总是慢条斯理地回答。 哎呀。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不试试,怎么知道这批货的质量行不行呀。为了钱,不要那么小气嘛。你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让孩子知道了不好。 你还知道孩子。我就是想让孩子知道她欣赏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禽兽。林总老婆气急败坏地乱喊。 男人把女人当作货物,多数情况下,女人也会这么认为男人。有一次,这里的工作人员打扮整齐后,让我带她去邮局,她发电报给家乡的姐妹,我帮她递给邮局人员时不免佩服她的概括能力。 上面只有四个字:货多,快来。 为什么不打电话。我问。 那家伙用得起电话就不用来干这个了。她向上撩了撩头发。 我们看见林总老婆从会议室出来时,她已经是满脸红光了,像是刚去完相亲会一样,让人猜不透林总用了什么阴招数制服了她。不过这毕竟是短期效应,隔不了多久,那女人还是要来闹上一阵子的。 通常情况下,林总会带沈婷出去应酬。沈婷有林总为她专门配备的沃尔沃,说是秘书专用,而沈婷,不过十九岁。 我经过她身旁,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等我端着餐盘离开再回头时,她已经进了房间。 殷严经常对我说沈婷是整个舒心阁里最年轻有钱的女孩子。她很仗义,经常请大家去高级餐馆吃饭,钱包向来是鼓鼓的。说这话时,我看得出殷严是羡慕的。毕竟他也跟了林总很多年,一直没得到那么好的待遇。 殷严是我在舒心阁里的客房部经理。每天晚上,他都要送我回家。在我家所在的巷口停下,他先从摩托上面下来,支好后再把我抱下来。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仿佛我是个随时会摔倒的孩子。即使坐在车上,也要不时地摸摸我的腿确定一下我人还在不在。我从来不肯拥抱他的腰或者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会拨开我的刘海吻我宽宽的额头。他总说他的嘴巴大,如果喜欢一个小额头的女生,一定没感觉。之后他揪下我的一根头发拉直含在唇上,看着我飞奔进巷子深处。他不会送我进巷子,他要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喊他。的确有过男人蓄意经过我身旁,猛捏我的左胸后大笑着扬长而去。那笑声像劣质的爆竹炸响在空气里。我并不相信殷严真的会等在巷口。我害怕揭穿谎言直视真相时心里的落寞,害怕我不能再欺骗自己。 地下室的灯全部熄灭后,特殊服务房间里传来刺耳的叫声,我坐在地下室和正厅之间长廊的拐角处,值班。殷严走过来,上下打量我,周围的怪叫此起彼伏,直觉告诉我他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接近我一定不怀好意。 所谓值班,就是在顾客夜半仍难入眠并需要香烟啤酒之类的消费品时及时送上并记下帐单。不过,进这种场所的男人很少失眠。通常都是一觉睡到日上三更。太阳底下,老婆打电话来,他们一边找衣服,一边应付说自己开完会就回家。 殷严问我,你怎么做这个,为什么不好好上学。 这和你没关系。 他把我推倒在靠墙的沙发上,我没有喊。我需要继续工作,如果我喊了我就会被赶走。虽然这算不得什么工作,可两个月得到的钱够我去深圳的双程机票。 我需要去深圳。必须见到珐琅。 我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他的唇挨到我的脸,但显然无济于事。在我已经挣扎不动的最后一秒,他站起身。你不是轻浮的女孩,所以你不该到这样的地方来,即使你和那些人不一样,外面的人也会认为这里的环境破坏了你的纯净。 这里面的人不是从外面走进来的吗,他们进来的时候不是西装革履的吗,再说,你自己就不干净,有什么资格要求我。 第二天他没出现,我也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造美女,坐在一个没有门的大房间等客人。一天被蹂躏数十次的,成了同行中的耀武扬威者,一天下来都只坐在房间里的,就被奚落为没有能力。钱和男人是她们共同的也是仅有的话题,并且是她们衡量自己价值的唯一尺度。她们在选择这样的生存方式之前已经放弃了所有,感情,尊严,自己。或许,对她们来说,那些都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东西。活着,就代表一切。我不知道什么样的遭遇能让她们的生命如此决绝,我问她们,她们只是说,家里的人需要我们有钱地活着。 殷严私作主张帮我辞了工作,那个负责招揽行色男女的皮条客高哥从他鼓鼓的钱包里随便抽了两张大团结出来,一嘴黄牙地笑我,小姑娘,在我这里找完感觉想走啦,混熟了几位大亨啊。 我实在懒得和这种人废话。 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月光从枝叶的空隙里透出来,被搞得破碎后扔了一地。 殷严私作主张把我的工作辞掉后,他也被林总开除了。我去了复读学校,决定完成我的梦想。 我是不是很应该反思一下自己。我问殷严。 和我在一起就不用了。我可以在你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事先拯救了你。他笑得很丑。 怎么都喜欢当我的救世主。我郁闷。 独自一人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在爸爸妈妈争吵完都赌气离家之后的深夜里,我抬腕看品蓝色的脉搏,想象它涌出鲜红粘稠液体的样子,心理没有一丝恐惧。 对于对生活没多大兴趣的女孩子来说,想法总是直接,决绝。 离开殷严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这样的人,只有月光下的浪漫,没有阳光下的生活。 夜夜难寐的滋味真是痛苦,我几乎丧失了安然入睡的能力。 我完全无意识自身忍耐力的退化,为了活着,莫名其妙地被周围的一切拖着走,不再反抗,亦无关妥协。因不能再承受和任何人争吵或是为任何事情介怀,毕竟,争吵的环境对我来说是噩梦。 不明白和另外一个人保持心理联系的意义。 很多事就像每天早晨听到的校园搞建设发出的噪音,因不可去除而强行忍受。强大的压抑感让我痛惜自己的生命,同时又憎恶它的存在。 我预感这是一种征兆,不好的征兆。 只是疲倦,由于此状态的持续,我对自己丧失了好感,只好按部就班。像一只撑过了冬天却已经没有气力的鸟,虽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触摸到了生之希冀,却改变不了趋向绝命的归宿。 莫妍用一个蛋糕征服了我。注意,并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拯救了我。 殷严会打电话过来,问候我的情况。我和他通话的时间很少能超过五分钟,而且期间大多是他在絮絮叨叨。我把听筒放在和耳朵尚有段距离的位置,想象着自己还是在他的摩托车上,听他被风吹散的声音。 生日的时候,他要求寄礼物给我。 我想收到礼物。更何况他是唯一记得我的生日并主动要求送礼物给我的人。可我不希望他知道甚或记得我的地址,或者说,我的存在。一如我不愿意记忆他,或者说是,我们。 我会在意,会非常在意,昨天紧握的手今天却不再拥有。太多自以为了解的人只不过是对我怀抱着好奇,仅仅停留在嘴上功夫,无法真正尊重我的感受和选择,他们让我觉得所谓的诚挚是谎言的一种。 我极度反感却无奈地依附着男人。不能摆脱的现状竟深入至梦境与我苦苦纠缠,我担心自己会很快疯掉。然而,我现在敢对自己说,我是正常的吗。 第17章 女人的愚蠢 沉痛是我进了大学后全部的感觉,稍纵即逝的快乐像堕落一样让我恐慌。我不停地问自己,是否爱过什么,又是否真的拥有过爱或者真实的感情。 在深圳认识了韵语,就想撑着生命顺便陪她玩几年。 走走再说,习惯就好。这是她的至理名言。飞机上,高大帅气的服务员把氧气罩轻放在嘴边,无声地为乘客示范乘坐飞机的注意事项和规范细则。有酷似韩国人的空姐走过来问韵语需要点什么。韵语呆呆地看着前方的示范员,然后像被谁打破了回忆一般吃惊地看了看询问她的空姐,竟无法克制地哭了起来,搞得人家莫名地为难。 没什么。我会劝好她的。我笑着对空姐说。空姐这才勉强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偶尔她还会装腔作势地吟几句诗,契阔生死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显然想让我知道生命是多么的美好,死了太亏本。 我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会堕落,没想到她比我先了一步,看来她是个讳莫如深的人。 她去深圳搞单身旅行,和我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化学工程系科。 就是那么突兀,让我了解到生活总是有太多的恐怖让我们没有办法安静并且安全地为爱做出选择。 韵语说她怀孕了。我吓得把刚吸进嘴的一大口可乐喷了出来。 韵语同学,我警告你,不要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我没有。我真的感觉我怀孕了,因为我确实有可能怀孕。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腹部。 我什么也没问。拉着她去医院检查。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不停颤抖。 戴着老花镜的女医生没好气地将我们两个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没怎么样,先在气势上把我们吓呆了。 我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感觉有好多虫子在噬咬我的心脏,撕扯我的血管。 那医生把韵语的手腕甩下桌,凶凶地扔过来一句,没怀孕,捣什么乱啊。最好还是去检查一下,看有没有沾染其他病菌。 很多医生根本就不光是屠夫所属行业的分支那么简单。 珐琅和我的最后一次通话中提到他要和我当面谈谈。毕竟我们的声音分开了两年,也许面对面的交谈会让我们把往事的误会都泯灭掉。 我总觉得他喜欢一意孤行,但是我确实不能轻易拒绝这样的机会。 我不想和他说什么,自从取消了和他见面的计划,我就没想要再和他交谈。也许当初他毅然决然地不辞而别,就是希望我不再靠近他的生活。 如果我不能尊重他的选择,至少我还需要尊重自己的感受。可是他真的有来找我。虽然我们并没有见面。 是韵语接待了他。这是韵语的作派,她处理问题特有的方式,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介入我的世界。 韵语,你以前就认识珐琅是吗。在我之前,你们就很好。是不是。我约韵语到校园的田径场上,压着嗓音问她。 是。我很喜欢他,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 黑色的天空划过飞机尾翼的白雾,像我和韵语第一次相遇一起在宝安机场看到的天空的样子。她还说过,她曾经梦想能一直随着飞机飞翔,那样就可以不在乎时间和空间的界限。 十三岁那年,韵语放弃了她的梦想。 其实我们早早地就能够为梦想和心愿而成熟,否则怎么会用那么幼稚的心灵勾勒出如此宏伟的目标呢。但是岁月在欣赏我们的心灵时,并不投入爱惜的成分,他冷冷的,让我们了解生命的残酷不容违抗。 是相似的遭遇达成了我和韵语心意的相通,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会和我一样走一条不寻常的路。那是属于我们的世界的路。因为,它有阴暗。不能够有太多的人去走。 如果一直在隧道里穿行,即使预知前方就有我们想要的光明,心中的希望也会变得迟缓。我和韵语走了太久的夜路,找不到一个明亮温暖的地方休息。 父母争执,我感觉厌倦。半夜跑出去,背着个旅行包,包里面只装了一个负责看管我的抽屉的浣熊钥匙扣,一只小龟,还有我最喜欢的花裙子。 花裙子是妈妈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本想作为惊喜,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临终前她才把花裙子交给我,我竟然没感觉到她要放弃生命,她喝了一大杯卤水。 浣熊钥匙扣和小龟是珐琅送给我的。就连珐琅这个绰号,都是我给他起的,因为我最喜欢那只珐琅质的小浣熊钥匙扣。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件东西。你知道的,代表的是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已经永远离开了我,我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菁菁,你一定要原谅珐琅,就是不原谅我也不要恨他,我是真的爱他呀。 头痛。心脏也隐隐作痛。还冒虚汗。我在半夜悄悄爬起来透气,找不到出口和方向般压抑和浮躁。躲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喷头冲刷身体,还有,眼泪。 我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方式对待我认定一生的朋友,是的,也许她不懂,可她真的是我的生命之珍重。 我怎样才能在平息她对我的嫉恨的同时也平息我自己呢。 一种莫名袭来却异常强烈的恐惧迫使我在瞬间张开眼睛,水不由分说地冲进眸子,我费劲地摸索着抓起毛巾护在眼睛上。 当时只是想打个电话给某个人,却找不到可以托付和信任的号码。 我和韵语该如何逃避我们的近乎懦弱的感情呢。我终于打电话给珐琅。珐琅,告诉我,你来的目的是找我还是找韵语。如果那夜接你的人是我,你是不是也会像对待韵语一样地对待我呢。 他叹了口气,好像把他最近几年培养的城府全吐了出来,我也有点想吐。 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了韵语,虽然我们都是仅仅交谈于网络,书信和电话,但是你们两个一南一北,各具风格,让我都有舍不得。后来我去了深圳。你知道深圳的生存压力有多大吗,我不能为了儿女情长耽误了事业。于是我就对你施了狠心,因为了解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可是韵语很脆弱,至少要比你脆弱得多,我不能伤害她太过直接,但是后来我发现,我真正想要的人不是你们。 本来我想找到你,重新拾起美好的往昔,没想到,去接我的人是韵语,我就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早些知道你们的事情和你们的关系,我一定会打消来看你的念头,至少对韵语保守秘密。 不会有事的,我很小心保护她的,我想好好地对待我的爱,像她祝福的那样。她可以找到更好的男孩子,但是我不能接受一个只会依赖别人的情感的女人,我的事业也不允许我那么做。 菁菁,我现在有能力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而且韵语她也说了,她只是爱我,不需要我娶她为妻。我可以补偿她,至于你,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任何东西,真的。 够了。你最好是带着你的钱被你身上的铜臭气熏死好啦。卑鄙的家伙。你怎么能成了今天的这副德性。 月光审视着我,在同一方天空下,我知道,它已经破碎了珐琅的面孔。 第18章 脱节的生活 登机牌上写着a号座位,我这次还算幸运。由长沙飞往重庆的途中,除了白茫茫的云海,绝无其他。当然,还有我始终沉重的心事。 经过一段不稳定气流层,飞机做了个完美的下滑动作,我的身后有第一次坐飞机的小孩子,在妈妈的怀里大声哭闹起来。那女人的旁边出现了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声音,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你长大了也驾驶飞机,多帅啊。 那孩子听懂了他的话,不仅停止了哭泣,还打开了遮阳板,心驰神往地看了看窗外。我回过头去,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孩子一样地冲我抬了抬手。是玉俊。 这样的工作忙碌、情感干枯的季节,除了他,我想象不出还会有谁能在飞机上与我碰面。 难得从飞机上瞥见长江两岸的山,毕竟不是乘坐专门的滑翔机。我不禁为自己结识的都是中国男人感到遗憾,如果是在美国,或许真的有机会体验遨游天际的痛快。 你可以飞翔般地想象,但是你只能平凡地走路。这就是生活。 中国男人越到年长,越是倾向于追求古板的稳重。有次我要金文陪我喝酒,他告诉我,如果他喝了酒,下个程序他就再也编不出来了。他还问我,我让你不快乐吗,为什么你要喝酒。 再甘醇的佳酿,我就算拥有它也只是闻闻,不会让它进我的嘴里。我不相信酒的好。但是我喜欢在金文面前装作很想堕落的样子,我喜欢看他充满疑惑的眼神。 金文离开我的那个晚上,我梦见沈婷在向我喊救命,我淡淡地问她,生命对你还有意义吗,也许死亡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我不能告诉金文所有的事,因为我有感觉我在爱他,一直在爱。过去是的,现在是的,将来也一定是的。我不知道他了解我的心事后会不会疲惫于感情的沉重,我不能做任何有可能毁灭他的快乐的事情。 长江好似一条巨长的蛇,被山峦夹在其中,只能蜿蜒却终不可逃脱。山的轮廓像是两张微俯的面孔,关爱地看着江水,只是不愿意给它以自由。 如果你是江水,你愿不愿意归向大海。 一群人堵在出口,操着地道的川普,大家处在迎接和重逢的亢奋中,全都加紧了脚步,自然也就加大了拥挤程度。我背着重庆旅行社发送的红色纪念背包径直走向出口。玉俊跑过来追上我,挡在我的面前,喘着丁点粗气问我。我停下来看着他,心里喜欢他的问题。我们都是不赶时间的人,所以厌恶人群的拥挤。或者说,我们宁可不赶时间也不要拥挤。 如果我想活着,就要打消不去海洋的念头,所以,我没有勇气思考大海是不是适合我心意的选择。 干旱的沙漠里也可以有水的奇迹,那是非地带性地理因素的影响,你原本是有选择的权利的,遗憾的是,你的世界里不存在有奇迹作用的因素。他笑,眼角有细纹。 玉俊,我不喜欢你的玩笑,你对什么都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你是活得很好,可是你知道吗,有多少人活在痛苦之中。 他的手轻压住我翁翁作响的脑袋,让我的长发铺展在他的胸膛和肩膀上。 通道上已经阒无一人,他突然将我推到绿色的广告墙上,温热的唇重重地向我袭来。 我尚未来得及躲闪,他的舌头已经杀进来。 我抱紧他的背,无法自制地失声痛哭,他放弃了进一步的进攻,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在她身边的话,她一定会没事,我发誓我会拦住她,我发誓我会的。可是,可是我什么都没为她做。什么都没有。我以为她只是为了生存,为了奶奶和她都能很好地活下去。我总是自以为是,我好自私。我恨我自己。沈婷,她,她再也不能找到幸福了,她要我这样的朋友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如果我不逼你,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告诉别人你最真实的想法。你是很自私,因为你总是忽视别人对你的在乎,你不肯相信有人在爱你,在心疼的你痛。沈婷她至少不曾逃避自己的幸福,你却一直都在逃避,你比她又多得到了什么。 沈婷她幸福过吗。我的眼前一片恍惚,感觉自己站不稳,只好抓紧玉俊的胳膊。 是的。她幸福过,在妈妈还活在她身边的时候。现在也是一样,她为了妈妈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现在和妈妈在一起了,她还可以是幸福的。那是她的选择,你没有权利干涉她的选择,知道吗。 不是这样的,你在欺骗我,一定不是这样的。我推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走出了机场。 高速路上,一阵冷风被带着艳丽黄色的广州本田卷起,我不由地浑身颤抖起来。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吗。我只想知道真相,不需要也不会附带任何个人的感情色彩,相信我,好吗。玉俊扶住我抖动的肩膀,超乎想象地严肃起来,并因着严肃,使得温柔都有了分量。 我不是金文,你不用担心伤害我,更不用担心会因此失去我,我只想帮你,出于朋友的关心,而且,真的仅仅是朋友的关心,与好奇无关,可以吗。 他的声音像是细小的水晶,尽管是轻柔地散播开来,依然要担心破碎在放肆的空气中。若是每个人和我说话都要这么辛苦的话,那我就真的只有孑然一身了。 你不来刺激我,我就用不着这么没面子,在你面前如此脆弱。我狠狠地瞪着他。 谁看见你都知道你有多脆弱。眼睛是肿胀的,脸色又是苍白的,我真的很奇怪,金文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还是你在他面前伪装得太努力,本来没这么严重,结果一离开他就破相了。 他昨天回了深圳,今天是我一个人来机场的。我收住泪水,接过他手上的纸巾捂在鼻子上,摸见自己发烫的脸。 你打算隐瞒多久,如果他爱的不是真实的你,你也没必要再和他继续下去,更何况,你们本来就不可能在一起。 既然不可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徒增伤感。 你在这里等我。玉俊一改往日风格,不与我斗嘴。跑去停车处招呼了一辆计程车,等我反应过来,那车已经停在了我的身边。 我随玉俊去了公司安排好的酒店,宽敞明亮的窗子外,高大的皂荚树枝叶舒展。 他在卫生间里喊我,让我把电视柜上的卫生纸递给他。 我走进去,问他,你为什么不用卫生间里的纸。 菁菁姐姐,我拉的屎臭吗,哈哈,我够坏吧。他压着嗓子学俞凯凯的声音,还模仿凯凯叉开并扭动着五根短胖的手指捂在鼻子上。 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学凯凯,你太过分了。仅仅出于朋友的关心,你就是这样做出保证来的吗。 凯凯被卖到了陕北农村,一定很幸福,那家没男孩,比在他亲生父母身边活得滋润多了,你觉得呢。换作是你,你也一定愿意这样被安排命运是不是。这叫什么,我告诉你,这就是命运的双赢。他的亲生父母现在没孩子了,活得轻松啊。没花一分钱避孕、堕胎,还用孩子挣了不少钱。我看不错嘛。他说着使劲努了一下,发出乒乓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今天拉肚子。可能是飞机上的东西没吃好,又陪着你灌了阵冷风。哎,你没事吧,要不要拉肚子。 冼玉俊,我今天一定不要再饶过你。我拿起热水喷头,拧到最大,对准他那足够用来炸油条的摩丝头,胡乱地扬洒过去。 喂,你做什么。你疯啦。我在拉屎,拜托。 我丢下热水器的喷头,一头扑到床上哭了起来。 玉俊拿毛巾擦着脸走出来,坐在床边看着我。我知道凯凯的事情在你心里永远不会消失,那是永久的伤痛,难以愈合。你很想他是吗。 我已经泣不成声,只有拼命地点着头。 别在折磨自己了,有什么话都要吐出来的,长期闷在心里,等于慢性自杀。 我以为凯凯被卖掉的事情给了我人生最大的打击,没想到,珐琅欺骗韵语的天真让我更加不能忍受。现在,沈婷也出事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上帝若是要演悲剧,演我一个人的难道还不够吗。 沈婷每次进卫生间都要先找到墙上的挂钩,没有挂钩她就不进卫生间,还要退房换另一家酒店。 她要把腰带抽出来,搭在挂钩上,拿出随身携带的娃娃画报,一边蹲一边看。她总是那么怪异,以至于林总认为她身上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凡是她钟情的颜色,别人的身上就不能出现。至少,不能在林总的视线里出现。 其中,红色是舒心阁里其他女人的大忌。 就在我把自己闷进房间在卷子堆里漫游的日子,沈婷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再去舒心阁里干一个月,林总又开除了一名员工。依照舒心阁的薪水诱惑,招雇新的员工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最近几天人手不够。 工作怎么样我倒不是很在乎,再说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权衡利弊,还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好。不过,既然是沈婷提出来的,我知道我不去的话,她有可能被林总安排到任何一个缺口,直到有新的人手。 我去。我没多思考就回复了她。 灯红酒绿下的酒囊饭袋们左拥右抱着足够比他们低一个辈分的女人,笑得一脸烂醉。这样的夜晚在端茶送酒中总是过得飞速般快,凌晨时分,客人们进房间休息,我也终于可以靠在沙发上伸伸酸脚了。 那个08号神秘房间总让我不寒而栗,不管我多么确定离开时电视和窗户的开关,回去时总是相反的情况。找遍房间的卫生间和正厅,都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在此之前,我也有找修理工检查过,仍旧是找不出半点问题。 当那首零点乐队的相信自己响起,沈婷还是会在夜半起身,整理衣妆去林总睡觉的房间。中午她从房间里出来,陪几个老总出去吃饭。下午回来,也仍然要在林总的房间外敲门。 正睡得香,有人喊我起来为客人倒水,我极不情愿地爬起来,心想这时间怎么还会有人醒得过来呢。 来来来,小妹妹,我问你点事。那家伙探出个头来,很明显,他没穿衣服。 他不至于想要把我拉进他的房间吧。我告诉他,你有什么话都不要问我,我可以帮你去叫人,自然有人回答你。说完我冲他冷笑了一下,说,呵呵,你们这样的人的事情,你就是问我,我也不懂。 好好好。那你帮我叫个人来,记住,要最正点的,知道吗。 他的声音很小。我渐渐地把他看清楚了,因为和两个膘悍的东北人一道来,他的身材显得非常矮小,据说此人是个江西人,到东北做皮革生意。做完按摩,他也是摇头晃脑地直喊舒服。在内厅喝酒时,他推来推去始终不肯让那些女人用酒靠近他,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只是跟随生意人做做应酬。原来,他只是装样子,说不定是怕酒有问题,其实男人一如乌鸦,到哪里都是一样黑的。 我懒得把小姐们全叫来帮他挑选,看她们慵懒又兴奋,还要抱怨的样子,我很不舒服。而且,我也不想偏袒哪个,还是按照顺序给他叫一个打发了算了。 打电话过去,问了一句,轮到谁了,客人叫。 哎呀,知道啦。你让他别那么性急嘛。我的头发还乱着呢。我把话筒挂下去之前,听见另一头提高嗓门的嗲叫。 我跑回去刚倒进沙发里,那个人又叫我过去。此时我的睡意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你有完没完,不是给你叫了人吗。你不是有问题问吗。问她就行了。她什么都知道。我极其不耐烦。 对不起,对不起,小妹妹,你再帮我叫一个好不好,那个,我不是很满意。他压低了声音生怕惹怒了我。 这倒是把我弄奇怪了,不是说他不满意为他服务的人,而是他礼貌的态度。我一下子多了些耐心,打电话之前想了想,江西人,那家伙是江西人,小姐里好象也有个江西的,说不定合他口味。 喂。客人点钟江西人。 有没有搞错,嫌弃我们年纪大了是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会伺候人吗。真是的。切。接电话的一通抱怨。 我没解释。她们若是不让江西女孩子出来,自然有姓高的和林总去处置她们,轮不到我操心。 那江西女孩穿着粉色的低胸睡衣,胸脯尚未丰满如其他女人,用文胸强行聚集了些脂肪顶出来。她似乎很不情愿做这样的事,满脸的羞涩和紧张,我离开舒心搁时,她还没来。这次简单地看过她的个人说明。只有十六岁。 我拉了拉她的胳膊,无奈地看着她说,小心点,他要是虐待你,你就跑出来,我让沈经理帮你收场,知道吗。 她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敲了敲门进去了。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进了这样的地方,是因为家里太穷了吗。沈婷告诉过我,当初他们去农村把那些小姐接出来时,她们家的房子只用一根木梁支撑着,下大雨就有倒塌的危险,听说女儿能出去挣钱,父母都高兴得不得了。反正女儿也是养给别人做媳妇的,能挣钱说不定还能让儿子读书。 穷就可以把女儿卖掉吗。我问沈婷。贫穷是不能忍受的耻辱,你知道这个社会有多残酷的。我们还不是把自己当白菜一样贱卖给了这个社会。跟着她们的父母,她们只有饿死的份,到我们这里来,至少还有口饭吃。 什么工作不能做,偏要做这个。为什么,我们就不做。 哈哈哈。沈婷明显是在嘲笑我的幼稚和我的问题的白痴,她仰面大笑,笑得我心里直发酸。 我们为什么不做,亏你在这里见了这么多烂事,还问得出口这样的话。你争得过她们吗,你看看你自己的胸脯和脸蛋,人家客人要你吗。我这个德行的就更没人要了,现在干什么都是竞争激烈的,谁见到我都说我像具活骷髅。说完她又笑了起来。 我表情严肃地看着她怪异的笑。 别傻了,我们和她们不一样。我们活好自己就行了,她们可都是有沉重责任的,家里老小都等着她们养呢,你让她们出去做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作,一家人就只能等死。 我无语。即使我有万千说辞,这也不是辩论赛,我赢了沈婷还不是一样输给了社会现实。 第二天,那个江西女孩子不见了。全厅上下都在为这件难得的新鲜事兴奋地谈论着,我也被她们提前吵醒了半个小时。 看不出那男人还真的挺专情的,就这么把她带走了。一个红衣服小姐向小吧台要了瓶脉动,发起嫉妒的牢骚来。 她去哪里了。我问她。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的客人还要带我走呢。去北京,坐飞机哎。知道飞机有多大吗。我见过,在哪里呢。我忘记了,反正是在机场。 话没说完,有人用鸟鸣般的节奏和语调唤她去为客人做脚底按摩。她答应了一声,猛喝了口脉动,隔着纱裙扯了扯胸罩带子,冲了过去。 之后那两个膘汉出来结帐,看见我,笑着说,小姑娘,你真的很有眼光,为我们的上级找了个金屋藏娇的好马子啊,谢谢啦。老胡,你知道现在男人最流行什么。哈哈,有车子,有房子,家中有妻子,家外有马子。我们都以为那小子文质彬彬的,其实也挺顺应时代潮流的嘛。哈哈。 是啊是啊。另外一个随声附和。 第19章 我很想看清 我负责为林总铺床,抱被子来回的时间大约是五分钟,这次我故意没拿被子,在出门后的两分钟内返回了08号房间。 沈婷正在开窗户,看见我出乎意料地返回来,吓了一跳。她转身跑到我面前,重重地给了我一计耳光。 你为什么打我。你在做什么。一直在装神弄鬼是吗。 你的工作是我给你提供的,所以你最好认真点,本来应该在林总进门之前打开窗户让整个房间都通风透气的,你怎么不做。沈婷夸张地作秀,用经理的权利掩饰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看出这一点,我就不再追问什么。看来很多事情,都不能在这里谈。 每一次,我都先打开08号房间的窗户,关掉电视,再跑到客房尽头的柜子那里去取林总的被子。但是不管我有多快,等我再返回那个房间时,情况都与我出门时截然相反。 我拥有天然的自信,可以确信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情的正确。因为我有影子,即使我会犯一个在不久的将来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影子也会在事情发生之前给我以暗示。所以,我更加是疑窦丛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殷严曾经和我说过,那个08号房间有不干净的东西,好象是因为顶楼的那块破碎的镜子,那镜子在上面破碎了很长时间,长到没有人愿意记得它破碎的时间。也就是说,它是被人刻意地遗忘掉了。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总是有不祥的预感,影子告诉我,这些都和沈婷有关。 莫非是沈婷为了报复林荫潭,故意装神弄鬼,想让舒心阁不安宁。但是这里每月的进帐都有她的好处,她有必要这样做吗。更何况,她要依靠林荫潭闯出自己的路…… 我怎么想也不想不出沈婷的动机在哪里。 我去抱被子时,影子停在上面,我必须在五分钟内完成这个来回,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没多加理睬。 站在房间的外面,我听见里面喧闹的电视声响。推门进去,检查遍卫生间和正厅,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林总在我的身后叫我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 林总,是您把电视打开的吗。我怯生生地问。 我只是来睡觉,不看电视,这你是知道的。而且,我很反感电视的吵闹,没什么实际的内容。林荫潭漠然地回答着,眼睛注视着窗外。 可是,我…… 没你什么事了,你先出去吧。等下把我的茶拿过来。林荫潭朝我挥了挥手。 问他是问不出什么的,这毫无疑问。 终于能够在沙发上伸展一下我的酸脚了。但是我还要比别人多做一项工作,除了为林总铺床外,我还要为他送茶,在他进去一个小时后。 而这个工作需要沈婷帮忙才能完成。 沈婷把放了少许铁观音的茶壶支在饮水机的开水龙头下面,瞬间,茶的香气便随着热水的雾气升腾出来,飘进我的鼻孔,覆盖在了沈婷的红框眼镜片上。 她抬起头,把茶壶放在我手中的银色托盘里,站直身子,那镜片上的雾气很快消失了,镜片又恢复了清晰,露出她小巧圆润的眸子。 她只是瘦。即使身在重庆,都很难找到比她更瘦的女孩子。突出的锁骨像两座山峰般立在她细长的脖子和平坦的胸脯之间。 我端着茶水随她走到小吧台前,她掏出一大串钥匙,用拇指和食指从中间拎起最小的一枚打开抽屉。然后取出里面的铁盒,我感觉那造型更像是林荫潭的骨灰盒。 拿起用羊骨制成的精小汤匙,沈婷把铁盒里的粉状颗粒均匀地洒进茶水里。看着它们慢慢地飘进去再一点点地融化后,她才把铁盒放回去。 是毒品吗。我必须要问,虽然我即使身为朋友也从来不干涉她的事情。 傻瓜,毒品有这样服用的吗。沈婷很不耐烦,皱了皱眉头。别问那么多,这和你没关系。 和你有关系是吗。我穷追不舍。 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对了,上次你把我的被子放进了林总的房间,他很不开心,你以后最好不要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那晚上他没盖被子睡觉,害了感冒。还有,如果他让你为他沏茶,你要记得他喜欢味道浓重的,你要多放茶叶进去。这里在半夜是不准开大灯的,只能用小吧台上的灯,铁观音和碧螺春有时候会很难区分,所以你千万别弄错了,他的鼻子很灵。 我郁闷地点着头。 还有什么废话吗。我已经站不稳了,今天陪了三个酒鬼吃饭。沈婷打着哈欠。 我也快要站不稳了。端起托盘就去送茶。 林荫潭正坐在床边抽闷烟,应了我一声,让我把水放下,眼皮都没抬一下。我抬不起眼皮是因为困倦,他搞什么。 接近天亮,也就是夜晚最黑的时间,小吧台的柜子上,沈婷的手机响了起来。 多少次挥汗如雨,伤痛曾添满记忆。只因为始终相信,去拼搏就能胜利…… 沈婷和我们的待遇一样,睡在用沙发搭起的临时床铺,不同的是,她睡在最前排。 听见手机响,她自然要迅速地爬起来,这个时间,一定是林荫潭找她。 我看见沈婷像头发了怒的狮子,烫卷的头发全炸了起来。她跑到柜子旁,接起电话,用手抓挠着头发,问林荫潭什么事。 快来,我害怕。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很大,我们都听见了。 沈婷掏出化妆袋,用湿巾擦掉眼睑的疲惫,再用化妆棉涂了些彩妆上去。黄色郁金香灯光下,沈婷瞬间的妩媚好似使得花儿惭愧地低下了头。而她,则更加像是一朵瞬间开放的夜玫瑰。 英文歌曲给我的感觉无非是与时代和世界接轨,现代人不会欣赏外国音乐就会被嘲笑为落伍,太逊了,更何况音乐本身是没有国界和时间隔阂的艺术。 追逐着流行元素,我渐渐忘记了如何静心欣赏和回味音乐真正的内涵。为了和大家保持基本的一致来证明自己尚未与大家形成代沟,我的学习机里大部分是别人推荐的歌曲。 时代的脚步总是迅捷的,让我们无力喘息和深刻思考。层出不穷还要变幻莫测的流行音乐,是青年人的视听宠物。我,老了好多。 只有沈婷的那首相信自己还在音乐存库的角落里不变守侯,时刻提醒我记忆深处的真实。 那是零点乐队的歌,无论是源于体育精神,还是用来做激励作用,都可谓是经久不衰。但是在我这里,意义并非仅限如此。 日子就这样过去。沈婷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没人知晓的时候走出林荫潭的房间,尽管当时已接近正午。然后进办公室里整理衣装和面容,去陪客户吃饭。通常要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林荫潭的房间外小心翼翼地敲门。 影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轮到休班,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问他。 人如果一出生就盲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会慢慢地适应过来。最悲哀的,是后天的盲,让人不得不怀念阳光的美好和颜色的丰富,怀念他人的笑脸,甚至是眼泪。宝贝,很多事情,我们不知道反而好些。 沈婷是我认定的好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不归路啊。你帮帮我,怎么救她呢。我有点着急了。 宝贝,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改变的,那是宿命的安排,你不能逆转冥冥中的注定。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知道吗。 我想,影子是知道真相的。 我提着一桶放了漂白剂和消毒液的水,戴着胶皮手套,拿着一把大刷子,费力地蹭着过道的地毯。 殷严打电话给我,兴奋地告诉我,今天是中国的情人节,他要当着众人的面送玫瑰给我。 我极其反感这样的人。他口中的“送玫瑰给我”,无非就是想要陶醉在自己创造的浪漫中神游一番。我简单地应和着,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相信殷严在众人面前送玫瑰给我时,唯一没有惊奇和艳羡的人,只有沈婷。 殷严穿了件很臭屁的西装,胸前捧着大束的玫瑰走进大厅,大吧台的引领和服务员兴奋地唤我出来迎接爱情的浪漫。 他的西装口袋里装着用以充当绅士的手帕。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手帕该怎么插进口袋里去,但就是怎么看他怎么不对劲。 大家像过狂欢节一样兴奋起来,给足了殷严面子,这使得他误会自己是骑着白马来的王子。把花送到我手上时,他的目光不仅不专注于我,还极其游离,寻找着别人对他的夸赞和对我的羡慕。 既然他也没认真在意我的感受,完全沉醉于自我打造的浪漫气氛中,那我也大可以不在乎他的反应,任由自己东张西望。 我捕捉到了沈婷冷冷的目光。冷得让我感觉自己现在接受的不是幸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耻辱。 这个目光我认识了多年。偶尔同学聚会,我看着沈婷从门口走进来,衣着华丽,表现出与她的年龄和心境完全不相符的雍容。 同学们会为她鼓掌,她说的每一句话,唱的每一首歌都能引起他们的夸赞。 那样的场合里,沈婷是不和我说话的,她只是在看见我的时候冲我点头微笑,证明我们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范围内,就够了。 对待那些人的方式,她不会用来对我。 看见那些人对她的恭维,我心里阵阵酸楚。在学校的日子里,那些人有谁不是路过沈婷的身边犹如穿过透明的空气,她遥遥领先的成绩和桀骜不驯的个性,都是他们致命的嫉妒伤。 现在他们不会也不敢明示他们嫉妒的内伤了,在生活面前,人人都要成熟,这就意味着,人人都必须向生活妥协。 我曾问过沈婷,为什么要放弃锦绣年华的大好前程。 她告诉我,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是,为了生存,不放弃任何一次依靠自己的机会,活下去。因为,没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在乎我们,不计报答地对我们好。没有人。你明白吗。 就是她,最让我感觉心痛的朋友。看着妈妈早逝,被爸爸遗弃,和奶奶相依为命。我升入重点高中时,她独自走进舒心阁,认林荫潭作了干爹。 她选择了相信自己,尽管也许是错的,我们没有办法判断,我们只是平凡的孩子,没有闪金的慧眼。她为了生存,不得不强迫自己把这里的一切肮脏和卑劣都尽收眼底,并且视其为正常。那种悲凉的麻木与冷漠,带着多少对男人的憎恶和绝望。而她那双直射受伤心灵的眼睛又要在多少必要的场合里,神奇般地泛起温柔和笑意。 是啊。我们有什么资格去享受浪漫的爱情。在被命运抛弃又被生活欺骗之后,我们能够做出的选择惟有生存,依靠自己生存下去。 她知道玫瑰不属于她,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可能为她打造的幸福范围,不属于她应该享用的虚荣和受宠时的娇羞。 她要活着。活着就是现实。在尚未享受到自由的现实之前,浪漫本来就是奢侈的,甚至是可耻的。 我能体会到她的感受,一如我了解自己的无奈。在这样的节日里,林荫潭是不是会允许沈婷和别的男人一起度过,哪怕是她最心爱的或者最憎恶的男人。如果不会,他是不是记得有这样一个节日,沈婷需要另外的男人真实可靠的温暖。 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的话,那林荫潭到底能给沈婷什么,除了钱。 钱在林荫潭眼里可谓是万能的,收买官员开设非法场所,欺骗和买卖少女,收购了沈婷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的全部。 只是他没想过,他丢失了更多,而且,没有谁可以在恣意地向生活索取太多之后,不支付代价。 我只是希望,不管林荫潭要如何支付代价,都可以和沈婷无关。但是,美好的愿望能抵挡宿命吗。 乘坐学校图书馆的封闭式电梯,去八楼的考研自习室。电梯缓缓上升,里面只有我一个人。 那感觉让人寂寞。我倒宁愿让春春再来吓唬我,他离开我们之前看的最后的一部恐怖片里就有这样的情节,李心洁在电梯里神色慌张,干枯的老头尸体挂着血向她缓慢靠近…… 家家在的时候,我们和莫妍一起去看恐怖片,尤其喜欢港台拍的,给人一种做鬼也温柔的刺激中的宣泄。不像日本,追求吓死人的变态。 后来家家退学了,是不告而别。我和莫妍再没有去看过恐怖片,或许是因为找不到男生保护吧。虽然,我们不需要。 看大学生创业片,奋斗。开篇一集里,彤大为的台词精辟地概括了我和莫妍不再看恐怖片的原因:我们放弃了打电脑游戏,因为一接触到cs就会想到你,你的声音总是会出现在我们路过的每一家网吧里。 记得家家为了烘托气氛,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低下头去,吐出舌头发手机短信,手机屏幕的灯光在黑暗中照亮了他的脸,活像一具僵尸。我和莫妍被他吓了个半死,而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更是激发出我们扁他的冲动。 怕什么。花了钱就是来找刺激的。真是没创意的两个小女人。家家用一副得意的坏笑来应对我们的拳打脚踢。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混成了什么德性。 后来我和莫妍确实在电梯里撞见了鬼。那天很晚的时候,我们从电脑室里出来,站在电梯门口等它停在四楼这一层。 电梯上上下下几个来回,就是不停。 正在我和莫妍决心自力更生外加锻炼身体走楼梯下去时,门忽然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个勉强及我们二分之一身高的男生,皮肤黑得干枯,像是非洲难民。他站在里面不出来,直到我们进去,和他一起站在轿厢狭小的空间里。 他冲我们笑,让人感觉有冷气吹来。我突然发现,他没有牙齿。 我和莫妍都忍不住大叫起来,那人拍着手很兴奋地走出电梯,嘴里极不清晰地吐出几个字,谢谢你们,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我们疑惑地看了看电梯的楼层按钮。全是亮的。 难怪我们等了那么久,电梯都不停下来。 我们是该安慰自己,这个学生愚蠢到了极点,没见过更没坐过电梯,随别人进去就出不来了,而且长相丑陋到可以吓人的地步呢,还是干脆承认,有人在帮家家吓唬我们。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出一个在过去的日子里不确定的结论:长得丑真的会吓到人,长得丑还要跑出来吓人,这是极其缺乏社会公德的行为。 莫妍一直后悔没有及时揍那个鬼男生。而且自从那次经历以后,一向不修边幅的她居然很用心地学起了化妆。看来她是被吓醒了。 我不打算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但是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学习的气氛。所有的桌子上都是满的,没过头顶的书让人不得不看好出版和印刷业的发展前景,莫妍说得对,中国的考试制度不知道养活了多少出版社。 我选定一个位子坐下,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尚未被堆成书山的地方。书山真的有路吗。我不禁质疑他们忘我地把青春奉献给连自己都不清楚其意义的目标上的精神。 对面是中文系的师兄,看样子他是专攻批评文学的。除了卷帙浩繁的文学著作和赏析外,还有多本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思想方面的书。 我皱了下眉头,如果让我这样去搞文学,可能我会敲不出字来。 从中抽出一本新版的瓦尔登湖。所谓新版,在我看来,就是封面更精致些、前言介绍更权威些,诸如此类,再怎么精装,还不一样是梭罗的感悟和风格,也不会换成别人的。 当我被前言的介绍所吸引和感动后,我知道,我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始终都像一朵小小的浪花一样随着生命带我进入的海洋此起彼伏,日夜翻转不休。 书中所描绘的景致和情趣,我早先也略有所品,但是这一次,我似乎因此夯实了信念。也许,真心热爱的东西是不该被功名利禄牵制了方向的,而追求真实与纯简更不该仅仅是功成名就的伟人的专利。如果我可以过一种纯简的生活,一如安妮宝贝所传达的那样,我真的想丢下满心的负累和疲惫,放自己陶冶于秀美自然。 所有的感触在接触到一本好书时都可能出现,因为人生需要感悟,含英咀华的境界,人人都想涉足甚至融入其中。然而,生活讲求的却依旧是现实,现实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接到沈婷的电话,我才认识到自己在考研自修室里的闲情逸致根本就是无法成立的假设,甚至可以说是扯淡。或许,那些宁愿盲目投身书本都不愿意走出象牙塔的人,也是在逃避着社会的某种真实。 想到这些,我倒抽了口冷气。 菁菁,对不起,我要杀了他。是他害死了我的妈妈。是他。沈婷在电话里的声音异常平静。 不要。婷婷,你的妈妈一定不允许你这样做,我知道真相,你的妈妈不是他杀的,真的不是,你要相信我。 呵呵。是吗。沈婷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早说。他现在就在我的身边。你知道吗,平时看见他都是很平静的样子,现在更加安详,让人心生怜爱。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是爱他的。以前妈妈跟我说过,她爱上了一个很坏的男人,很坏。可是她想做个好女人。我也和她一样,不同的是,我更想做个好女儿,不能让妈妈那么孤独地,那么孤独地去另外一个她陌生的地方。你明白吗,我要她心爱的男人陪伴她。你到底明不明白。 距离如此之远,劝阻也已经来不及了。 我挂下电话打给殷严,快去救林总,现在,沈婷要杀了他。 电话那头是殷严和几个麻将友嚷着谁掏桌钱的噪音,他正在用他一贯的堕落方式挥霍着生命。他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也不耐烦和我罗嗦,把电话扣在桌子上,继续进行他的兼属事业。 那边传来麻将被搓得哗啦响的声音,我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喊,殷严,你再不赶去舒心阁,沈婷和林总都要死啦。沈婷有什么不测的话,我一定不饶过你。 什么。感谢上帝,他终于有了反应。 再打电话过去,无论是谁的,都无法接通。我只是觉得头晕得厉害,随时都可能倒下。 我从记事本里翻出一页皱巴巴的纸,沈婷把它揉成团扔出窗外时,我刚好去找她借作业经过楼下,有一衣装简陋的男人神色黯淡地从沈婷家所在的楼里出来,拖着步子上了出租车。我拾起那张纸,悄悄塞进了书包侧面的口袋。 那个男人是谁,你是在冲他发脾气吗。关紧门,我问沈婷。 他是我爸爸。他想带我走,让我离开奶奶随他去上海。他也不想想,他抛弃我这么多年了,要是没有奶奶,我怎么能活到现在。沈婷一脸忧伤地抱着奶奶的腰。 傻孩子,奶奶没事。你还小,去大城市好啊,总比我这个老太婆死在这样的穷地方强。你爸爸既然肯回头找你,一定会补偿你的。他是我儿子,我看着他长大,最了解他的脾气,他虽然会为了自己做些自私没人性的事情,可是他一旦醒悟过来,就会加倍补偿你。你跟着他,奶奶也放心,奶奶都是要入土的人了,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奶奶,我不离开你。这一老一小说着说着就抹起泪来,而且抱得更紧了。 我在旁边不无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时隔五年,我还能用原来的联系方式找到他吗。那张纸上写着沈婷爸爸,沈忠观的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看得出来,当初沈婷奶奶说的话是对的,她的爸爸确实很有诚意,想要改过旧错,补偿他的女儿。不过现在看来,当年沈婷若是真的能原谅他,并且丢下相依为命的奶奶和他一起走,那她一定不是沈婷了。而我,是该成全她个性的坚硬,还是该规劝她活得现实点,哪怕是自欺欺人呢。 我们连倔强的理由和勇气都找不准,太可笑了。 我唯一拨得通的号码,就是沈婷爸爸的。 你找谁。是一个上海女人的声音。 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想问一下,这个不是沈忠观先生的电话吗。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情。 你找忠观啊,我是他的太太,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可以让我转告吗。她可能对我产生了不必要的防备。 谁呀。有男人在问,应该就是沈忠观了。 女人不情愿地把电话给了他,嘟囔着,不知道是你在外面的什么人。 叔叔您好。您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您一定还记得沈婷,我是她的好朋友,她此刻很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当然,我们来不及制止她的,我想这也是她希望的…… 她不是和她的奶奶在一起生活吗,好端端的,怎么会做那种傻事,她不上学了吗。她…… 沈婷的奶奶前年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丢下了她一个人。您还记得沈婷的妈妈,也就是您的前妻,曾经在一家酒店做过大堂经理的吗。您抛弃沈婷和奶奶之后,她就去了那家酒店打工,她认定是酒店老板杀害了她的妈妈,所以……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不在她身边,如果我在,也许就不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告诉您这件事是希望您去看看她,我希望她还活着……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语无伦次地向他解释着。 你……谢谢你。你……我……我是要去,要去,一定要去看我的女儿。我就知道,她妈妈是个贱货,自己死得不干净也就罢了,还连累了我们的女儿。简直是……简直就是造孽。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颤抖。之后只听见磅的一声,电话断了。 第20章 她就这么走了 爸爸,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知道吗。冬天冰冷的房子,墙壁都要结霜的,隔着窗冰只看得见街上隐约的光,但是太冷了,奶奶就把窗子用旧棉被堵上了,所以,即使是白天,屋子里也是昏暗的。 我就和奶奶围着火炉坐着,什么都不想做。奶奶喜欢说你小时候的事,拿着你的照片看半天都舍不得放下,她说你从小就好学,是家族里最优秀的大学生,最有出息,现在离开我们也一定是为了你的事业。她还说,你自尊心强,遇见麻烦的事情总是想一个人解决,怕别人笑话你没能力,不像个男人。 奶奶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心里也酸,但是我得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奶奶以为我那是在恨你,就劝我说,你一定会回来,给我们买个温暖的房子住。她始终都是那么相信你,想着你,到死都没说一句责怪你的话。 爸爸,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要那么残忍,你为什么非要丢下我们,又让我和奶奶分开。 爸爸,如果我可以不怪你,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也不再怪妈妈。爱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可我相信,妈妈从来没有做对不起我们的事情,你就原谅她吧,好吗。 这次,我可能会去和妈妈、奶奶团聚,可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觉得幸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好寂寞,又不能靠近你,我承认我倔强,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奶奶说,你年轻时就是我这个样子。 爸爸,我爱你。不管我在哪里。 沈忠观的手不停地颤抖,抱着头慢慢地蹲下身去,嘴里絮叨着没人能听懂的话,婷婷,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她……她死了。是谁害死了她,是谁害死了我的女儿,是我吗,不对,一定是我,都是我的责任。 年过半百的男人,也许从来都没让别人看见过他的眼泪,此时此刻,拿着沈婷最后的信笺,竟然也是泪落如雨。 我和殷严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哭泣的男人,连搀扶他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自私的男人,抛妻弃子,连自己的母亲去世都不出现送终,还哭得那么虚伪做什么。 眼泪是耻辱的,对他来说,至始至终都是。 林荫潭的死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个意外,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他自己。倒是也没有谁为他惋惜什么,轻如鸿毛的生命不值得让人为他抹几把泪水。为了实践无毒不丈夫的志向,他切断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感情脉络。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和老婆争了半辈子,他到死也没弄清楚钱到底该是谁的,人死了一切都跟着一了百了,谁也不会去为一个死去的人和他那个尚有势力的老婆争个公平,更何况,他生前也没什么亲人和朋友可以依托和信任。 孤独地生活怎么也不及孤独地死去可怜。 姓林的,真便宜你了,一个体内堆满了垃圾的老男人居然让我们的大美女婷婷与你同去。石阶接住我清冷的泪珠把它们溅起在萧瑟的风中,风又把我激怒的语言撒播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空气里。 道路两旁除了冷峻的白杨树,只剩荒凉。 你知道舒心阁里总是闹鬼的原因是吗。事已至此,能不能把真相告诉我。在沈婷纯真的笑脸面前,我问殷严。 那还是我刚进舒心阁不到一年的事。殷严望了望天空,十几只大雁排成笔直一横飞过,发出凄凉的叫声。 舒心阁原本是家正规酒店,很多外地的生意人都在这里歇脚。他们建议林总找些南方的按摩师,这酒店就更有人情味了。我记得林总挺正义的,说那是南方人的开放,到了北方,就是放纵,北方人接受得不多,会曲解按摩的性质。 毕竟小城的正规酒家不多,林总对人也实在,回头客也没计较什么,反倒是新客人越来越多。 那为什么……后来又找小姐来招揽顾客。我也疑惑了。 后来,应该是因为一个女人,和林总一个姓。殷严显得欲言又止。 是沈婷的妈妈,叫林澜是不是。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沈婷时,她听到别人的名字突然站起身的样子。原来她是条件反射。 你怎么知道。不过,我记得好像是那么个名字。殷严似乎对我的反应没有太多好奇的热情。 林总让我去顶楼的储藏室取东西,你应该想到是什么东西。那天很奇怪,客人多,小姐们忙疯了,可是套子一用就坏。其实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林总非要把那东西放在顶楼的储藏室里,随便放个地方也不会占用多大的空间。 我一个打工的,能说什么。就叫了几个兄弟上去拿。时间已经是凌晨,我莫名其妙地就有点怕。打开房门,看得见里面的镜子反射出来的月光。 还没来得及开灯,就听我旁边那个新来的服务生大叫着冲下楼去,镜子突然自己碎了。接着,周围出现了可怕的哭声,好像是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喊救命。 我们想也不想就跟着冲下楼去了,跟死了娘一样,没见到鬼,就听我们几个鬼哭狼嚎啦,想起来,真丢人。 毕竟也是个经理,我就大喘了口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那个受了惊吓的服务生。客人和小姐都忙着他们的事呢,懒得过问。至于别的服务生,因为怕丢工作,也都说不相信那个新生的话。 林总拍我肩膀那一瞬间,我吓得尖叫着跳了起来。看清楚是他,才忙低头道歉。我还真佩服自己当时的自控能力,原来在社会上混久了,能形成一种临危不乱的惯性。 他示意我跟他进会议室,我就那样强装镇定跟着他。 检查完门是关紧了的,他点了一支雪茄含在嘴里,让我坐在他的旁边。我也顾不得他是我的老板了,只当他是个长辈,幻想着他可以保护我。 真的有鬼。我记得影子和我说过,沈婷的妈妈不是林总害死的。如果真是那样,她没必要在这里阴魂不散的。 我也这样问林总。殷严陷入了深思,看得出来,他一直都很尊重林荫潭。 我以前玩过的一个女人,林总说得轻描淡写,估计是不想让我知道他有多爱沈婷的妈妈,或者是不愿意勾起曾经的感情。毕竟给他感情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很美,这话不是随便哪个女人能从我这里听到的。说着他哈哈地笑了起来,是啊,没有女人听过我夸她美,只听过我说,你还行,可以上班。 我一看见她的清雅,就怀念起了大学生活。走入社会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什么好女人。家里那个,根本就是把我当成她的工具,用来炫耀和宣泄,我一个穷大学生,没钱也没势,靠什么创业呢。她父亲看我是块料,想把酒店交给我打理,前提是娶他的宝贝女儿。换作是你,你怎么选择。林总猛猛吸了口雪茄。 知道她有丈夫,其实那家伙我也认识。两学校间搞过联谊会,我当时是学生代表,他是学习标兵,都挺瞧不起对方的。他喜欢说的话就是那么一句,你要是真比我强,就别怕我文雅地攻击你。我们那时候的大学生,只有一根筋,以为有豪情壮志就能扭转乾坤呢,其实都是痴人说梦。 没想到毕业后,我真的要嫉妒他,他的老婆我想要。看来,真的是造化弄人。 就在我的思想处于嫉妒和矛盾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她喜欢照镜子,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于是我就买了块试衣镜在顶楼的储藏室里,还给了她一个大堂经理的职务,这样储藏室就主要由她负责,而那个镜子,也就顺理成章地为她专用了。 每次她在储藏室里偷偷照镜子,我就躲在一边看她,看她扭动曼妙的身姿,看她甩起黑亮的长发。总之,在我眼里,她是那么的完美。不过这些兴奋都敌不过我的骄傲,你想呀,她家里那个傻瓜一定不知道这个秘密,我比他要了解他的老婆。林总再次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你说什么,那个镜子是为沈婷的妈妈买的。我越来越奇怪那哭声的来处了。林总是这么和我说的,而且他还让服务员在下班后把镜子擦得亮堂堂的,比酒店的窗玻璃还亮。 我总是在梦里见到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我伸伸手便可触摸到她白皙细滑的皮肤和她丰腴的胸脯,这样的日子痛苦得很,尤其在我老婆让我要她的时候,我更郁闷。 时间长了,我就露馅了。我怎么样艰难隐藏倒没什么,我老婆的那个样子我都习惯了,可怜的是她。 我在梦里喊了她的名字,而且我想应该是不止喊了名字那么简单,只是我怎么能知道呢。我能看到的就只有我老婆抓住她的衣领使劲摇晃,她没办法挣脱,因为那家伙从小就发泼任性,不好对付。 我上去阻拦,叫保安把我老婆拉开,那女人,换作哪个男人都不会爱上她的。被保安架着还高抬腿呢。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说什么,贱女人,居然敢在顶楼风骚,这里的生意都让你给骚光了,我非扒光你的衣服拉你到街上去示众不可…… 她显然是吓坏了,看见我,又紧张又羞愧,不知如何是好。我安慰她说,不要担心,我老婆就是那样,我不会让她伤害到你的。 如果我老婆不发现她的秘密,我一定不会动邪念,但是在那样的时境中,我再也无法压抑自己。 她的上衣被扯破了,胸罩的轮廓全都露了出来。这不就是梦吗,它现在就在我的眼前,让我几乎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我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豹子,小心谨慎并且步履轻缓地靠近她,她还在刚才的惊吓中,根本没对我形成任何防备。 我很轻易地就把她扑倒在了装棉被的袋子上,按着她的肩膀注视她的眼睛。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一个女人的眼睛。 她竟然没有喊。而是用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平静口气对我说,林总,别这样,你为了事业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不要因为我,毁了一生的抱负。如果你想……我,我们以后还有机会的。 她不说这样的话我还有些负罪感,听她这么一说,我更加兴奋,原来她对我也是有感觉的。想到这里,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上天恩赐我的尤物就在面前,我怎么舍得放弃,怎么能够放弃。别说是一个舒心阁,就是要我下一秒就死,我都觉得此生无怨无悔了。 我就在她无意的默许下强暴了她。每一次进入,我都像被海潮覆盖般有种神秘的清凉感,身体随兴奋而抖动。一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忘不了那次经历。 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哪怕是让我扔下既得的一切。 林总说完望了望窗外,我这才想起来那顶楼破碎的镜子和那凄厉的哭声,再次毛骨悚然,疑心那鬼魂就在窗外。 小伙子,这次的事情你处理的不错,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先去更衣室间里把裤子换了,都是湿的。回头让新人去把那镜子收拾干净,别给他讲这里发生的事,不然以后就没人敢上顶楼去了,知道吗。还有,林总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家长般的语重心长跟我说,你做人问心无愧,即使真的有什么牛鬼蛇神,也找不到你。 后来呢。我禁不住问殷严。 后来什么。他故意不说下去,挪了下脚站到了一个距离我更近的位置,眼神盯在沈婷的微笑上。 我们走吧,这里冷。再说,有些事情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你还年轻,好日子在后头呢,别为了这些烦自己,我看你,从来都是一张忧郁的面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心事再重也解决不了问题,还让人看了怪心疼的。 你不告诉我真相,我永远都轻松不了。 殷严拉起我的手,他的温度和我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想带你来的,你非来。我不能再讲下去了,我胆子小,你的手指又和僵尸的手指一样冰冷,你想吓死我是不是。他嗔怪的口气让我厌恶至极。 第21章 灰色祭奠 孩子,轻点踩脚下的水,走慢点没关系,我一个老太婆,也走不快,别把裤子溅湿了。 年迈的婆婆撑起布伞,身躯已经有些佝偻。穿黑色雨鞋走在前面,雨水顺着伞流下来,溅起在青石板地面上犹如一朵未经修剪未经雕琢的花,周遭的草坪在雨中泛起淡淡的绿色,颜色要比阳光下的浅很多。 她的小手被莫妍紧紧地握住,厚大的安全和温暖,却很疼,因为有伤口。她不知道外婆嘴里唤的孩子,不是她,而是莫妍阿姨。 她从没见过那么多的杨树,一棵挨着一棵高傲笔挺地站在道路两旁,枝叶繁盛,犹如士兵。去外婆家的路上,出租车在一条幽深的巷道口停下来。 我们也不确定该在哪里停,就在路口下车边走边寻外婆。莫妍说着付钱并推开了车门,她挪动着屁股跟着跳了出去。忽然下起了雨,起初只是星星点点打在脸上,莫妍了解北方的雨来得迅急,拉着她就冲进了最近的一家超市。 不需要思考过多,随便选一个你想要的颜色。 她抬起头看挂在架子上的伞,指了指紫红色的那一把。莫妍把伞拿下来,她双臂紧抱伞在怀里,胖乎乎的小手在光滑的绸布上摩挲。 能自己打开吗。莫妍拿起手边穿白色运动装,手里举着羽毛球拍的胶皮娃娃。能的话我就把这个买下来送给你。 她点了点头,揪开缠绕的带子,抬头看了看身边高大的女人。 一只手抓住伞柄,用你认为更有力些的那只手把控制伞的铁环推上去,让它卡在接近顶部的位置。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撑起手中的红伞,推到一半的时候,手指的肉卡在了里面。 幼嫩的手指浸出了血,她忍不住掉下豆大的泪珠。莫妍跑到医药专柜,用创可贴把伤口包起来,然后将她抱起,她的下巴支在莫妍的肩膀上,因啜泣而不停抖动。 我可以背着你走,你受伤了。我还可以买那个娃娃给你,因为你尽了最大努力去做。莫妍轻拍她的背。 她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莫妍把她放下来,蹲下身看她眼中的愤怒。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那个娃娃,你是因为不想给我买才让我做那么危险的事,你这个坏女人。我不要你背,我也不要那个倒霉的娃娃,我只想早点见到外婆。 如果你认为外婆会娇宠你,恐怕你会因为失望而哭得更凶。 或许是伤口的疼痛消减了好多,她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对北方陌生的城市和即将见面的外婆的好奇。 雨虽然不是很大,却完全没有南方的淅沥和缠绵,打在伞上会发出重重的声响,风很大,莫妍感觉撑着伞行走有些吃力。 幸好只是几步路,出了超市向左转,就看见婆婆站在小区的大门口,伸长手臂招呼她们。 外婆不高,经过岁月的销蚀,在莫妍面前显得格外瘦小,头发已经全白,却扎着长长的辫子,浓度仅是她的黑亮长发的三分之一。 进入客厅,外婆端来一盆洗脚水,撸起她的裤腿,把她的小脚丫放进温热的水里,用干燥的毛巾擦她头发和脸颊上的水珠,看见她手指上的胶布,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莫妍阿姨欺负我。她高声叫喊。 不要苛责始终愿意留你在身边的人,孩子,有天你会懂得,他们对你是那么忠诚,那么重要。外婆取下她头上的毛巾,擦干她的脚,她顿时感觉舒适。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皱纹的女人,对外婆的第一印象便是,干树皮般的手总是带着适宜的温度和力度。 她放下裤腿,跑进卧室倒下就睡,床上布满外婆的味道,很亲切。耳边隐约有外婆和阿姨絮絮叨叨的谈话声,但是因为懵懂和疲倦,谈话的内容在她的脑子里非常模糊并很快消失不见。 梦里,隐约感到有人触摸她的额头,缓慢地说,好孩子,你和你的妈妈一样,睡得好快,你看你的脑门,一定是最聪明的。 从那时起,她知道自己身体上的任何部位受了伤,都会让她酣睡不止。 我们是同班同学,可我似乎从未见过她。 军训后正式开课的第三个周末,我在自修室里看见一个读安妮宝贝的书,听王菲的歌的女生。 我在她的随笔本上看见了她的名字。萧叶菁。你知道的,她从不在任何书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说过,如果我爱它们,我发誓不会弄丢,要是真的丢了,我也不再想要找回。 为什么在随笔本上写了名字。她平静地摸着肚子。 我猜她是想好了的,等着有一天把那个本子交给某个她愿意相信的人吧。因为她不愿意记忆别人的名字,由己及人,她也担心别人会很快忘记了她的名字。莫妍苦笑。 她想用随笔本完成她不曾吐露的心愿是不是。她远远注视针线在莫妍手中的棉絮里穿梭。莫妍告诉她,宝宝贴身的东西一定要最亲近的人亲手缝制才好。 或许吧,那个本子设置了密码,直至现在,我都没有将它打开。她走之前告诉我,如果我不能将它打开,就把它交给你,在你十八岁生日的这一天。 莫妍像老婆婆在给小朋友讲一个久远的传说似的,断断续续,缓慢而又悠长。那段回忆的细节她是讲不出来的。她终于理解了她的朋友,理解了有关她的朋友做的一切近乎放任的选择。 我曾经是个电影发烧友,好莱坞的大小影片我都看过,无论是实力派的还是偶像派的演员我都能说上名字,还能滔滔不绝地为别人讲那些明星的成功经历和他们的爱情以及各种绯闻。 她不同,她什么也记不住,导演,剧情,人物的名字,甚至是电影的名字,她完全不记得。有次她和我谈论一本哥伦比亚作家的著作,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她却突然停下来问我,你知道我看的书是什么名字吗。 百年孤独。我回答。之前我也有过对她的记忆产生怀疑,因为不解还讨厌过她的怪诞样子,认为她根本就是在为自己作秀。不过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知道她即使忘记了所有内容,也不会失去对那本书的感觉,无论是什么东西带给她的感觉,她都会铭记一辈子。 后来我才醒悟,对感觉的永久性记忆对她来说是件可怕的事。 真正友谊的建立都是一个开始拼命想要改变对方,逐渐演变成欣然接受对方的过程,因为我们能从对方身上看见另外一个自己,只是认识到这一点需花费些时日。 我不想和她分开。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有说不完的话,她也是。她的故事繁多而且不断更新,我为了适应她的口味,就在不同的书籍中寻找最新的观点配合她的想法,我本来就是个好读书的人,和她相处下来,生命更加突显出了由油墨纸张组合的特性。 我们的话题很多,即使没有特别的话题,也可以静默着漫步很久。她的性情温和,有时候酷似一只驯鹿。 你一直是这样吗,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不管寻觅的道路是多么辛苦。她像儿时那样仰面看莫妍,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坐在竹制的摇椅上。 我要一个男人用很富有的方式爱我,或者说,要我和他在一起。他需要富有学识,智慧,同情心,当然还有金钱。赫达曼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有足够的钱和时间,但是游逛生命风景不像学游泳那么简单,会了就不容易忘记,他需要我带着他,为他最后的时光创造无限的乐趣和奇迹,而这些正是我所擅长的。 那你立志当高龄产妇的话就不能变为现实了。 我和你妈妈不一样,她总是在爱别人,爱每一个她的生命里的过客,直到精疲力竭,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奉献,就结束了生命。而我,更倾向于满足自己的需要,你妈妈很蠢,她不知道如何爱自己。针尖穿过红色的绸缎,刺进了莫妍的手指。 莫妍把手指含进嘴里。 她飞奔到莫妍身边,跪倒在地,紧紧抱住她的双腿,莫妍阿姨,不是的,你和妈妈都是宁死也不会背叛的人,你为我做的牺牲我全记得,因为你不愿意忘记对妈妈的承诺和对我的责任。当女人再也无法挽留自己的鲜活的容貌和身体,她才会甘愿以能够寻找到的任何快乐为人生的荣耀,但我心里明白,我最明白,你们都不想这样的,你们都不想为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莫妍阿姨,我爱妈妈,我也爱你,你不要再欺骗我了,我是你们的女儿,怎么会不了解你们内心的痛。 莫妍扶起她。不要这么激动,小心腹中的胎儿。记得我第一次怂恿你伤害自己,那么残忍,你都没有哭出声音来。好孩子,现在就更不该哭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拿起茶几上的纸巾,一只手擦泪,一只手捂住鼻子制止凶猛的抽泣。 我们去看看她。莫妍穿好衣服,把纯正的土耳其羊绒披肩搭在肩上,拎起一只小巧的真皮包,立刻显出庄重高贵的气质。 她浑身上下黑色武装,确实像极了向人间传达命运信息的精灵。 你妈妈是个不容瑕疵的人,她说生命即使不能完美,也一定要完整。我想你知道她所说的完整是什么意义。她会把亲情、友情和爱情杂糅在一起,无法区分,一旦看中了让她倾赖的人,就注定了不能失去,因为那将掏空她对完整生命的全部定义。其实她比谁都清楚,她如此决绝的性格最终会让她什么都得不到。不光是她,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人敢在弥留之际说自己的生命是完整的。 汽车在郊外的加油站停下来,她的脸歪向窗外,听着莫妍的低语。雨点顺着车窗划下去,还未来得及扩散开又被新的雨滴取代,光滑地顺延至底,像一张流不尽眼泪的女人的脸,几乎可以看见皮肤下的骨骼和血肉。除了面部语言,女人还能为表达深沉的爱意和对爱的渴望多言何种其他。 爱到极至,难免疯狂得有些赤裸,世间几多男人有能力够胆量承受这样的坦诚和热烈。 你猜出密码了吗,对不起,也许这不是我该问的。十几支九月菊依偎在冰冷坚硬的石碑旁,远远看去,犹如萧叶菁幸福地摇着一把灿黄的蒲扇。 我在妈妈的随笔本里听见了她的心愿,不仅仅是让我写作那么简单,确切地说,她是想让我用文字的形式弥补她对爱情一生的遗憾,最终找到我自己的归宿。她俯下身去,慢慢贴近石碑,亲吻妈妈的脸颊。妈妈,我有了身孕,男人很优秀,饱经沧桑却好似尚未泯灭纯真,我帮助他体尝到爱情的完美,他则帮助我完成心愿。 我的心愿就是给你想要的完整。妈妈,我爱你。 她又一次深深亲吻了冰冷的石碑,有点困难地站起身来。 我想你需要和她单独谈谈,我在车里等你。莫妍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 莫妍走远,她摘下帽子和眼镜,已经是泪流满面。泪滴顺着尖尖的下巴滴进绿得凄惨的草地,有的则被截在隆起的小腹上。 她从包里掏出妈妈的随笔本,转动数字将其对准,按动弹簧,灰色的纸页上是妈妈黑色的笔迹,白色的玉兰花点缀其中。 你舍不得他们,每一个都被你牢牢地记在心上,七个男人,生命里的七段插曲,我早该猜到密码的,两个数字,另外的一个就是影子,你受用了一生的心理依托。 我会把孩子生下来,莫妍阿姨说她曾劝过你,不要重复悲剧。可我相信我们比任何人都能感受生命的美妙和深邃,尽管它有时候确实无力而又沉重。这是我们相通的信仰,用决绝换取唯美。于是莫妍阿姨放弃了对我的劝服,只是忍不住骂了我一句,真是垃圾。她还是那么容易郁闷。呵呵。我想要一个男孩子,他可以早早地独立,承担起生命的责任,就像你所希望的那样,或者,也是我所希望的。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是我们这样的女人的命运的延续,我能预感无论谁都将无法更改血液里流淌的凛冽个性,或许男孩子会好些,他会继承他父亲冷血般的理智。 鹿头还是喜欢咖啡,他有了自己的咖啡店,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咖啡品牌,为了他所爱的女人。我嫉恨那女人的幸运,被这样的男人用这样的方式至死不渝地爱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他会爱上我,因为无论是出自情欲,占有欲,还是对咖啡创作的灵感,我都在挑战他的极限。可我明白了高域灵狐的意旨后,知道自己做不了他的精神对手。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早于任何人被占领的位置,那个位置胜过人生中得到的一切。 因为,填补那个位置的空缺的人,你我永远得不到。 我无数次在我为自己特制的婴儿床里,放着莫扎特的摇篮曲,仰望窗外的星星,幻想自己是个乖宝宝,你在我身边唱一支又一支儿歌,讲一个又一个故事。清晨你把头埋进我的小身体里,使劲地吸我的奶香,还要蹭我的痒处,和我一起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把我抱在你的怀里,让我亲你没有化妆的脸。 我了解自己,我不可能长大。 我没和他说你的事情,他也不问,那些对我们两个都不重要,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在猜忌和防备上。他说自从认识了我,他彻底推翻了鹿头的论断,他是输得起的,为了我带给他的完整意义上的幸福,失去再多都值得。有时候,我真的会把他当作父亲,但是我知道我不会爱上他,我恨所有的男人。我给他讲小时侯的事,他就把莫妍当成是你的角色,莫妍阿姨也不辩解,面对一个和自己同龄的男人,她不愿意说太多。 其实我明白莫妍阿姨的心思,她鄙视郇坚,居然在一个比他小一辈的女人身上才感受得到幸福。不过他们相处得还是很愉快的。莫妍阿姨拿出赫达曼留下的遗产购买了宇洋集团七分之一的股份,剩下全捐给了世界儿童基金会。郇坚用商业间谍击垮了曾让他感觉不可理喻的那家公司,扩大了宇洋的规模。前段时间,他还带着莫妍阿姨陪一个商业伙伴一起去夏威夷吹海风呢。 现在的我,还是睡在婴儿床里,若不是肚里的宝宝提醒我,还真的会以为自己生活在以我为中心的三口之家里,他们轮流地照顾我,非常细心。 写书的日子,我常会在睡梦中哭着醒来,情不自禁。爸爸每隔一个月就会发一些你的文字过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已经不写书了,完成了戴着面具的小提琴后,跑到鹿头那里大哭了一天,我用二十万字流干了最后的泪水。之后我决定和郇坚结婚。 我告诉鹿头,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他看着我,眼睛干涸得像口枯井,还有点深陷。你和你妈妈一样,总是在幸福在身边的时候不愿沉浸其中,坦然享受,好像要把全世界的事情都做个通遍才甘心。 她的面庞沉静,眸子忧伤,一如既往。 菁菁,时间不早了,你有身孕,不能呆在这里太久。莫妍在不远处招呼她,她走过去,莫妍取下自己的披肩搭在她的身上,扶着她的肩膀对着墓碑说,等宝宝出世,我们再来看你。 一排大雁尖叫着飞过她们头顶上方的天空,有蒲公英的种子飘过,莫妍伸手抓住一颗,笑着问她,菁菁,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妈妈在告诉我,她知道我给她讲的话都是善意的谎言。 她看见一袭白色的女人脱去长臂手套,弯身放下一束樱花,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圣洁的白色,疑心天使。 那个女人是谁。 你可以过去问她。莫妍回答。搀扶她走了回去。 女人回眸很温柔地冲她笑,又看了看她的肚子,你给宝宝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她被她的温柔所吸引,忽略了问及她的名字和来意。 出世的孩子能有父母的祝福,一定会幸福的。我为即将诞生的宝宝感到欣慰,一开始就拥有了我们所没有的。我早说过,新一代会过得比我们好。女人甜美地笑,轻拍她的肚子,蹲下去听里面的轻微响动。 我听见他在动呢,一定是个调皮的男孩子。女人咯咯地笑,既而又仔细打量她的相貌,你的妈妈没错,你很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宝宝一定也错不了。相信我,我会永远为你们祈祷安康。 说完女人戴好手套,冲莫妍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她是天芳,从小没有父母,被一个定居中国的美国人收养,之前被丢在日本。年轻时一直做广告模特和形象代言。你妈妈在杭州结识的朋友。 第22章 遥远的外婆 不再写作,却依然保留着阅读的习惯。通常情况下,她坐在靠窗的竹椅上,身边有大盆的根雕,是莫妍和郇坚共同喜欢的。墙壁四周挂有吊篮,攀爬着藤蔓植物,上面开出黄白色的小花。阳台上还有她亲手栽种的玉兰。 喝汤的次数有增无减,只是换成了甲鱼燕窝一类的名贵材料。她素来不允许自己奢侈,但是看着两个长辈不停地忙前跑后,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静下来听任他们对自己和腹中宝宝的溺爱。 有时候坐车去看他打高尔夫,发现不用自己打计程车的感觉真的很惬意。他穿乳白色运动衣,开始穿咖啡色鞋子,带着时尚休闲运动起来的他依然健壮如年少。 她就在场地周边散步,在他把小小的球抽进小小的洞里之后为他鼓掌,他把杆子交给随从,走近她,亲她的额头,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微笑着听里面的动静。 她在电子信箱里看见爸爸的信,良久沉默。他去美国一周,莫妍早早睡去。 我拗不过她,于是我们给了你一个和她同样的名字,菁菁。我知道她是个经历多回忆少的女子,几乎所有的生命经过都让她不堪回首。我想帮她清除旧的故事,取而代之以属于我们的感动。 确切地说,我希望她能因为我的出现而真正快乐起来。 你妈妈曾询问我能否定居香港,我一直坚持留在深圳。她没有反抗,想来她是个追求默契的人,不喜欢勉强身边的人,她早有暗示自己死后的骨灰定要撒到维多利亚港湾,只是我没在意过她的绝望。 我和你莫妍阿姨抱着刚满一岁的你坐船去香港,在船上你哭泣不止,怎么哄都不行,后来莫妍阿姨拿骨灰盒给你捧在怀里,你就乐了。 我在旁抹泪,心里了解你是深爱着妈妈的,或许你真如她所言,是她生命的延续。 没想到她会放弃我们的幸福,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还是她始终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她想要的。 如果你有答案,请告诉我,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我能做到的话一定去做,尽管她已经不在,我也要了却心中的夙愿。你妈妈是我此生唯一深爱的女人。 得知你怀孕的消息,为你高兴也为你担心。尽管我相信你要比别人成熟得多,可年纪尚不及二十,心中纵有千万感悟,毕竟也还没有化为阅历。既然是你选择的生活,我不会干涉更不会反对,只希望你们母子能平安。不管男人是谁,都休想伤害我的女儿。 泪掉在键盘上,她发现自己手指冰凉,小腿和脚都麻住了,无法动弹。忍住几分振颤,她费力地搓动手心,扶住电脑桌慢慢站起身,坚持走到窗边,看月亮旁轻纱般的薄云,透着遥远却温存的光芒,很快恢复了灵便。 于是她重新回到电脑前。 外婆是个和蔼的老人,很难想象妈妈和她之间僵持的关系,却理解了妈妈对她的爱。或许人老了,就会明白些人生的终极道理,更何况妈妈已经走掉。 和莫妍阿姨送她去医院,我扶着她腿部的骨头让护士给她插进针孔,我看见了女人最可怕的衰老。原来我身上任何一处美丽都会随岁月消失,余下的,只有皱巴巴的蜡黄皮肤和一堆不结实的骨骼。 她没有叫痛,但是腿一直在畏缩,整个身体保持着我第一次触摸到的温度,让我有种被灼烧的痛感。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犹如一潭深陷于山谷的浑水。我疑心她一直在哭,和我一样,掉不下眼泪却真的在哭,由此我相信,我们都是因为妈妈才这样。 我在她耳边压制着呼吸抬高声音问,您想告诉我什么吗。然后把耳朵贴在她干枯的嘴唇上,可是什么都听不到。 我正准备起身,她抓住我的手,不再有力度,好似另一种方式的抚摩,就像我曾在梦中感觉到的有人摸我的额头低语的样子。我的笔头突然酸痛,可我不想掉泪,我还没搞懂我在为什么而流泪。 菁菁,让你受苦了。妈妈,妈妈想你啊。妈妈知道你最怕一个人,妈妈现在高兴。我能去照顾你了。感谢老天,这么多年,我活得好孤独啊。你告诉我,你怪我吗,你欢迎妈妈吗。妈妈想你啊,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孱弱,愈加模糊。 外婆。我抱着她大哭。 很快,我知道我抱的外婆变成了一具尸体。 妈妈从来不怪任何人,外婆,我爱你,妈妈也爱你,她一定也很想你,你安心地走吧。 外婆的手臂就那么滑落了。我把她放下,看见她闭上的双眼,我笑了。 我们也带她的骨灰去香港好不好。我问。 莫妍阿姨含泪点点头。 第23章 消失的新生 他和莫妍等在门外。莫妍拿着环球时报,他在莫妍周围打转,恨不得将她手中的报纸抢过来撕个粉碎再扔进垃圾筒。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已经进去六个小时了。 那是她的选择,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自己的选择,不管后果是什么。你在这里转来转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莫妍扯开巧克力威化的封口,取出一块塞进嘴里,问他,你要不要吃点。 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都这么冷血,太可怕了。他接过一块威化,怎么想也不能把它放进嘴里,气急败坏地捏碎后扔在地上。 你怎么这样,要注意公德,这里是医院,你怎么能乱扔垃圾。莫妍轻蔑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向自以为是的男人的焦急和浮躁。 如果不是在这里,我真想抽你,混蛋。他恶狠狠地看着莫妍。 你终于知道了迎接生命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呵呵,难得你还有这样的良知。菁菁出生的时候,除了她妈妈,没有人愿意心疼她珍惜她,可是你看到了,她有多么倔强多么顽强。你简直就是杞人忧天,我相信,我们的菁菁是不会被打倒的,她的妈妈会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可是,都这么久了。她在里面不停地叫疼,你让我怎么能静得下心来。她还那么小,我宁愿自己替她承受这样的痛苦。 笑话,堂堂宇洋集团的总裁,居然想得出男人生孩子。呵呵,你占有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她还小呢,你也配。莫妍拿起手边的另一本杂志用力甩在他的头上。 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疯女人,要不是为了菁菁,我才不会理你这样的烂女人,等生产结束,看我怎么整你。他扶着腮帮子,咬牙切齿,眼睛里的血丝都要跳出来。 我不知道被多少人骂过是疯女人,你想刺激我,太晚了。不是乾菁要你,我才不会同你这样的伪君子合作。告诉你,我早就把我手中的股份还有公司的内部资料,高价卖给了恒昕公司,我知道它是宇洋的死对头。你等着为自己收尸吧。莫妍越说语速越慢,冷冷地注视着他。 什么。你怎么这样歹毒。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要什么公司都可以给你,难道我亏待了你,你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完全忘记了产房里的妻子。 不要轻易伤害女人,会遭报应的。你问我想要什么,问得好,我就想要报复你,看你在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晚年却失魂落魄地寻找人生的支点的样子,这是你欠下萧叶菁的,也是你欠下女人的。你别以为拿玉俊的话作幌子骗得了乾菁,还能瞒过我。你欠下的,肯定要还,不过是时间问题。 莫妍像是终于写完高考试卷的最后一笔,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 他背顶着墙,掏出手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抬腕看表。 这样很好,我长期在悔恨中无法自拔,你帮她报复我是好事,她该欣慰有你这样忠心的朋友,我也为她高兴。那些其实没什么重要,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虚荣,什么都没有,最好。以前我感觉自己什么都有,可还是孤独,每天都不能安睡,害怕失败,害怕失去。可是菁菁改变了我,我想爱好她,很想,而且我相信我能做到。你不懂,她和她的妈妈一样善良,完全没有报复心,当我抓着她的手,就好像握住了整个世界那样满足。如果人生脱去了浮华的外壳,留下的就只剩下真实,那我愿意用余生的全部时间守护菁菁和我们的孩子。 此时此刻换作他轻蔑地看着莫妍,如果你借此为我心恕罪,我想知道你拿什么拯救你自己。 莫妍似乎毫不在乎,我只想有钱,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东西,人都是要背叛的,世界充满了谎言和欺骗,没有人会为别人奋不顾身,大家都只考虑自己,经济利益就是生命至高的追求,唯有坐拥财富能让我安心存活。我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那是支撑我的生命唯一贴切并可以触及的东西。 我为你感到悲哀。他又一次看表,已经是九个小时。 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摘下口罩笑容姣好。是儿子,恭喜你们,请父亲来签字。 他亲吻她的唇,心疼地紧抱她的肩。亲爱的,让你受苦了,我会永远对你好,再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她的笑容没有力气却带着难以言表的深沉甜蜜。先别说了,快抱我们的宝宝给我看。 在护士那里。他起身寻找,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孩子。 郇坚。她突然很猛力地抓住他的手,我有不祥的预感,莫妍阿姨,她在哪里。 他发疯一样跑出去,按住护士的肩膀大声问,我的孩子呢。快告诉我,我的孩子呢。 不是在她的外婆那里吗,我刚才交给她的外婆抱的。护士一脸无辜的茫然。 他推开护士狂奔出去,跑到医院的大门外,依然看不见莫妍的身影,掏出手机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他像猛兽一般挥舞着双臂嚎叫,眼泪倾泻。我的孩子,那是我和菁菁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他镇定地站直身体,目光冷峻。没有人能抢走我的东西,更不要想抢走我的孩子。莫妍,你最好不要为你的愚蠢后悔。他使劲地吐了口气,拿出电话打给秘书,用最快的速度查清有关莫妍的所有信息,以怀疑她窃取公司机密,出售虚假商业机密为由通知警方,不要让她离开这座城市半步,她手里有我刚出世的孩子。 他又打电话给鹿头,那个女人抱走了我的孩子。 对这样阴险的女人,真的是防不胜防,别担心,只要她还在这座城市,就跑不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菁菁的情绪。 挂掉电话,他的眼角闪过一道杀气,但在瞬间消失。他飞奔回去,在产房门口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像一只等待母鹰觅食归来的幼鹰,不同的是,她已经说不出什么,只能用目光表达急切的询问。 如果让我选择抢救生命,我会选择你。这不能说明我不爱孩子,而是我知道没有母亲的孩子会活得很辛苦。他坐在床边,抓起她的双手,焐热它们,把它们放在嘴边亲吻,然后把她搂进怀里。 莫妍阿姨抱走了我们的孩子,对吗。她一直和你一起等在门外,你一定知道,她把我们的孩子带去哪里。求求你告诉我,我们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哭完。我求求你。她声音哽咽,即将崩溃。 菁菁,别这样。你听我说。他搂紧她因为抽泣而剧烈颤抖的身体,他知道这个时候,冲动只能伤害菁菁更深,且无济于事。 我不知道莫妍出于何种目的抱走我们的孩子,所以也无法迅速回答你她去了哪里。但是,你要坚强,因为,我一定会找回孩子,一定会,无论怎样,孩子回来的时候最需要的是妈妈,你不可以倒下。明白吗。 她像往常一样仰面看他,满脸泪痕。 相信我,也相信我们的宝宝,他可是我郇坚和你乾菁的儿子。他冲她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无论她要什么,都不能让她伤害我们的孩子。 鹿头打电话过来。我看见了她。 不要让她发现你。他或许是因为兴奋,异常紧张。 电话给我。她抢过电话。快告诉我她在哪里,我的孩子还好吗。 你们两个放心好了,她现在就在我的咖啡店里,萧叶菁都没见过我,她更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即使她能反应过来,你们认为她还能抱着孩子出去吗。鹿头汇报完毕就挂了电话。 我必须去,请不要阻止我,也不要劝我。她凝视他,带着母性强大的威慑力,不容置喙。 他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打电话给司机。 菁菁,这么多年,不管对面是什么,荆棘或者险滩,我都能应对,我不惧怕失败甚至是死亡,但是现在我真的怕了,我害怕失去你。所以,他托起她的下颔,恳切地说,答应我,如果有意外,你要镇定,要记住,你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我,只要我在,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当然还有我们的孩子。也许在你的记忆中,有太多你妈妈悲伤的因子,我承认,这个世界有为数不少的卑劣男人自私而又冷漠地践踏着女人的尊严和骄傲,以不负责任为信条。但是,拜托你相信,我不是那样的男人。我生命之初的两个父亲都是垃圾,我发誓我会是金子。因为,我是男人。 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鹿头,不,是我们,不可能那么幸运。紧接着,她的目光灰暗下去,小鸟般依偎在他身上。我刚才也想到了,莫妍阿姨怎么会那么笨。 但是你要知道,鹿头既然能认错,就说明那个人是蓄谋的,而且一定是莫妍安排的。我们一定要问出答案。我已经报警,莫妍逃不出这座城市的。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莫妍阿姨这样对我,她为我做了很多,我相信她是有原因的,她不会伤害我们的孩子,我可以和她倾谈,解开我们心中的结。她呼吸急促,显然很担心莫妍。 你放心,我只是说她偷了我公司内部资料潜逃,如果警方询问,我会告诉他们是一场误会。他拍了拍她的头,我明白你的心思。 你们再这样,我要报警了。他扶着她进高域灵狐正撞见那假冒的女人在撒泼。 没想到我会看错。鹿头不无遗憾和歉意地说。 他把她扶到鹿头身边,示意鹿头照顾她。然后他倒抽了一口气,挥起拳头将那女人打倒在地。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菁菁和鹿头也吓呆了。 那女人一时起不来,倒在地上表情抽象地看着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蹲下去。冷冷地逼视她,一字一顿地对她说,听着,没有人能在侵犯了我之后毫发无损地溜走,不要等到你肢体残缺的时候才告诉我你错了。你和莫妍什么关系我不问,她抱走的是我郇坚刚出世的孩子。如果你不说实话,就算我现在把你放出去,你也走不远。 他把她拽起来甩在墙上,靠近她的耳朵说,我会查清你的孩子的消息,让他们来和你一起接受惩罚。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给我化装,让我抱着这个进这里坐一个小时再离开,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谁。那女人嘴角溢出了血。 她给了你多少钱,我给你十倍的价钱。只要你告诉我,她让你离开这里后去哪里,我找不到孩子会继续找,但是你不说真话,我会杀了你。他更紧地握住她的领口。 她让我两个小时后去机场拿钱。那女人开始颤抖。 为什么要两个小时。三个人一起问。 她要先去码头和一个人碰面,她知道她离不开这里,那个人带孩子走。那女人从他手中挣脱,大口喘着气。 他朝后招了招手,司机走过来扯过女人。 看好她,她说谎的话,就把她的舌头割下来。然后他转过身,照顾好菁菁,我去码头。 他拿起电话,找到莫妍,不要暴露身份,我在路上。 他的情绪变得很复杂,儿时母亲的遭遇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父亲抓住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母亲死的时候额头上和面颊上的血,继而他又想到萧叶菁无助的眼神,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刚才乾菁的虚弱的颤抖,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头痛欲裂。 他原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却保护不了任何一个他爱的女人。一种感觉自己无能的羞耻涌上心头,他狠很地咬住嘴唇,牙缝里浸出了血,血腥的味道让他恶心。 他急刹车,用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和嘴上的血,对自己说,拜托你,请不要情绪化。 手机闪了一下,对方说,放心吧,我看见她了,在八号船上。 他拨鹿头的号码。她等不下去的,带她来码头,我们在八号船。 他顺着纤绳拉过一块甲板,踩着它走进船舱,他看见他的孩子在吮吸一个肥大的*,莫妍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一旁喝茶。 他躲在敞开的船长室的门后,透过门窗仔细地看那个男人。那人与他年龄相仿,至多长几岁,蓄着接近棕色的连鬓须,头发显然是染出来的黑亮,穿一件白色的纯棉衬衫。精神甚好,看着奶妈怀中的孩子,笑容慈爱有加。 莫妍放下手中的茶,说,你们该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制止,依然躲在门后。 那男人带着奶妈和孩子,从他的眼皮下面走出了船。海风吹过,船随水浪沉重的拍击而笨拙摇摆。 等他们走远,他的手机再次响起,他们已经带着孩子上岸,要不要拦下来。 还是不要了。他挂了电话,同时,关了机。 我想我们该换个地方好好地谈一谈,菁菁很快就来了。他走近莫妍,拿起那男人刚用过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泼在地上,又倒了一次,放在嘴边一饮而尽。 莫妍并不奇怪他的出现。我知道你会来,并且知道你不会阻止乾任威的离去。 原来他就是乾任威。难怪我刚才看他不一般。告诉我,我需要知道实情。他拉着莫妍向门口走去,趁着菁菁还没到,他们很快开车离开了码头。 第24章 真相的背后 兰博基尼威风凛凛地守在他的别墅外,似乎在与夕阳媲美。几个人正围着它为它做清洁。 我们的故事是不是该有一个结局了,我希望你今天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他递给莫妍罐装啤酒。 你想知道什么。莫妍似乎并不买帐。 既然这样,我也不妨程序化一点。萧叶菁究竟是怎么死的。乾任威为什么把孩子带走。还有,你为什么要在菁菁生产的时候恐吓我,而事实上,你根本不会那么做。 莫妍盘腿坐在沙发上,你不是告诉乾菁她妈妈是自杀吗,怎么又问我真相,难道不是你逼死的吗。乾任威是孩子的亲外公,带走也正常啊。至于我恐吓你,我没那个闲工夫和你开玩笑。 呵呵。我已经查证过,公司的股份并没有少。他笑。以乾任威的势力,若真是我,他会放过我吗。你和萧叶菁关系最亲密,我相信她的死一定和你有关。 任威根本不知道萧叶菁为什么自杀,她生前给我写过一封信,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要真相说出去。你猜得没错,我是想借机考验一下你对菁菁的真心。不过有一点你不够精明,萧叶菁的至交并非仅我一人。 任威有严重的偏头痛,很多事情都需要萧叶菁私下帮他打理,秘书根本就是形同虚设,不过用来掩人耳目。无论是因为高额薪水还是人性良心,秘书倒是一直守口如瓶。 我想你应该知道有关萧叶菁幻想症的事情,这些都是玉俊的功劳。他曾试图借用你的力量救治萧叶菁的顽症,却以失败告终。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萧叶菁因此意识到自己的幻想症很可能会威胁到乾任威的事业,甚至是他的生命安全,为了保护乾任威的利益,她选择了永远闭嘴。 谁会让他们感觉自己面临危险的境地呢。谁又能自由出入萧叶菁在深圳的私人住宅。我想乾任威都不可以。他觉得事情愈加蹊跷。 起因是一件暗红色丝绸质地的低领长袖外衣。萧叶菁这个笨蛋,明明是她生日的时候,她的养母带她到专卖店买的,却被她认作是什么神秘人物送她的礼物。她不准别人看,但是她信任了一个女人,还曾让那女人陪她一起去见任威。也就是说,只有这个女人可以进入她的私人空间。 那女人是谁。他急不可待知道答案。 韩韵语。高诣影视文化公司的董事长夫人。曾经和我们出自同所高等院校。这不足为奇,关键是她曾经和萧叶菁爱过同一个男人,并在萧叶菁毫不知情的时候和那个男人发生了性关系。 我不明白这些和萧叶菁自杀有什么关联。他一头雾水。 呵呵。莫妍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女人的世界就是复杂得要命,有时候你根本说不上两个女人之间的仇恨由何而生,可是她们就能坚持着恨一辈子,甚至至死都不肯说出原谅。只可惜,萧叶菁是个笨蛋,从来警觉不到陷害,即使真的面对朋友的威胁,她也宁愿牺牲自己,还别人以完整和心安。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永远都只挂念别人的感受。莫妍说着涌出泪水,哽咽着,可是她从来都不想,她这样自私,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人离不开她,舍不得她,她真的是个笨蛋。每次乾菁问我,莫妍阿姨,妈妈会喜欢我穿这样的衣服吗,或者别的什么,我就特别难受,感觉有人把我塞进了密闭的容器里,还在不断地抽出氧气,而我的嗓子就是那容器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个男人就是高诣影视文化公司的董事长,对吗。他抽出纸巾递给莫妍。 呵呵。你以为身为现代女性还会攀附男人的富贵吗,她们更注重爱情。女人用大把的钱购买奢侈品,难道会不希望心爱的男人多看她们几眼吗。只是韩韵语认错了对手,那男人不要她不是因为爱萧叶菁,而是因为爱着萧叶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一点,连萧叶菁自己也不知道。 什么。真是够复杂的。那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他用纸巾抹掉额头上的汗。 早和你说了,听女人的故事要有耐心,女人本就是复杂动物。不过你想要的答案估计更让你郁闷,他就是你的至交,华璐。呵呵,叫的名字人模狗样的,实际还不一样是块垃圾。自诩情圣,却又骗世是个痴情郎,这样的男人在你身边,你也放心相信,厉害。 你最好不要造谣,华璐一向与世无争,怎么可能那么做。他一屁股砸进沙发。 与世无争,真好听。能告诉我什么叫与世无争吗。不争名,不争利,还是不争女人。他只爱一个女人,却不甘心世界上那么多女人都与他擦肩陌路,最后属于别人。莫妍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稍作停顿,只可惜,偏偏有女人愿意给他伤害她们的机会。 感情永远都是生命里最多余的东西,除了阻碍事业和理想的进程,更糟糕的是,它让人变得懦弱和迷惑。韩韵语抱残守缺她的怪念头,嫉妒了萧叶菁一辈子,而萧叶菁又为了友情和对乾任威的忠诚不能公开真相。如果当初她们能够开诚布公地交谈,又何必为男人毁了自己。 难怪你不敢相信真爱。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身体的问题,原来是看透了爱情中的得失和迷失。他点燃一支烟叼进嘴里。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萧叶菁完全可以拒绝韩韵语进入她的住宅,或者至少在韩韵语离开后检查四壁,不让窃听器发挥作用。总之,我想她不会没有办法对付。坦白地讲,我认为你的解释很牵强。 不光你这样想,我们都认为她死得很没道理,所以我才说她是个笨蛋,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她托付信任。韩韵语现在生活得不错嘛,我想进入她的闺房,看看她失眠的样子。既然她认定只要萧叶菁消失,她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爱,为什么不去找那个她爱的男人,而是和一个与大家的世界都无关的男人结婚,我看她和那个华璐人是同属一类。 我真不敢想象华璐是那样的人,我和他认识了十几年,从没看见他和任何女人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只知道他爱着曾经的大学同学,所以始终未婚,也不打算结婚。他凑近莫妍一些,以便能更清晰地听明白她近乎絮叨的语言。 没错。莫妍露出极其轻蔑的表情。萧叶菁的父母在她不满一岁时离异,抛弃了她。父亲很快再娶,那样的男人,耐得住寂寞吗。接着,很快检查出新妻子不能生育,再然后很快收养了一个孩子。就在他认为生活可以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安顿下来时,不料,他的私生子出现了,幸运的是,收养的孩子被父母要了回去,新妻子因生理上的缺陷理亏,也就勉强接受了这个作为不速之客的女孩子。说到这里,她又极其玩世不恭地笑了一声,讽刺的是,无论是弃子还是私生子,都是倔强得不可一世的家伙,永远都是一副不可战胜的德性。 她们姐妹相认过吗。他愈加好奇,看来萧叶菁的身世和经历都蛮曲折的,难怪她性格那么怪异。 相认,呵呵。莫妍居然笑出声来,又是家族仇恨又是情敌,你觉得有可能吗。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女人的记恨是一辈子的。更何况,萧叶菁本该在一个美满富足的家庭里很快乐地长大,却忍受了别人无法想象的灰色童年,造成内心巨大阴影。自杀的原因不过是个导火索,她对这个世界很早就丧失了兴趣,更无好感。因为,她所追求的完整,从一开始就是缺失的。 他的眼眶红肿湿润,对萧叶菁的感情再次汹涌喷薄,纠结着他的心痛。我当初应该好好爱她的。他不小心吐出肺腑。 别自责,没用的。你要知道,乾任威对萧叶菁的好能让所有女人甘拜下风,可是没用,她第一次爱的男人欺骗了她,她的朋友因为嫉妒折磨她,你让她相信自己握在手中的幸福是真的,根本不可能。莫妍突然停下来,严肃地看着他,你知道男人和女人共有的致命伤是什么吗。 我倒是很想在你那里得到答案。他谨慎回答。 怯懦。女人害怕失去关爱,男人害怕承担责任。爱情的错误就在于极端的诱惑和伤害并存。她起身,来回踱步。我想只有被世俗排挤压制的爱才能持久,因为两个人永远处在未知的挑战里。我们忍住伤口的痛尚可标榜坚强,可我们忍住浑身的痒,算得上是什么呢。我最讨厌谈论关于爱情的问题,我有预感我至死都不会明白。我曾看着我的父母相敬如宾地生活了半辈子,可谓有口皆碑,直到最后,父亲去世,妈妈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相反,她淡淡地对我说,他这个禽兽,终于死了。 他目瞪口呆地打量莫妍,她就像看穿了所有人心底的秘密一样,为这个世界下结论,布预言。她带着危险,那是一种可以破坏掉一切幸福的邪恶力量,他感觉得到,而且开始深信不疑。 于是,他站起身,狠狠地抓住莫妍的肩膀。听我说,我不管你有多么确凿的理由,也不在乎你的内心沉积了多少伤痛的因子才变得如此坚硬,更不想了解你所谓的可以坚持一生的女人的嫉妒。我只知道,你没有权利把我们的孩子交给别人,你既然能这么做,就必须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如果你的愚蠢要我来为你埋单,我照单全收。莫妍推开他的手,你是不是应该先问一下自己,为什么明明看见了却不敢拦下那个带走你的孩子的人。 我不知道。他忽然低下头去,找不到语言回击。 那好,让我来告诉你。莫妍用食指对准他的额头。你在乾菁身上看见了萧叶菁生命的延续,你虚弱的强大经不起内心的真实拷问,你和玉俊对萧叶菁灵魂的亏欠是你无力弥补的,而你现在又占有了她的女儿,双重的负疚早让你对孩子的出世感觉到无尽压力,来自为人父良知的压力。而你母亲带给你的记忆又让你不断苛求自己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呵呵。你认为你足够圣明能将自己分裂的欲念完美结合并运作自如吗。我告诉你,你太看好自己了,你不能。 他扶住茶几,以免自己会摔倒,然后弯身缓慢地挪到沙发上,坐稳后,大口喘着气。 所以你把孩子交给了乾任威。 若想他活下去,只能这样,我并不相信你,也许你可以承诺,但是承诺了又怎么样,男人的承诺只在他们欺骗自己的时候出现,夜阑人静,你有多大的勇气面对自己的真实,不得而知。你回望熟睡的宝宝,只会心生恼怒和羞耻。你自己最清楚,你根本不配获得这样的幸福。正如你现在的事业完全是由你妈妈的生命换取让你不安一样。 你这个女巫给我闭嘴。他恼羞成怒。 我是女巫,我可以诅咒别人,若不是为了乾菁,我一定会诅咒你。莫妍拎起包,拉开了门。请等一下。他哀求她。你怎么会如此了解我。 莫妍站在门口,头也未回。萧叶菁生前有记录心思的习惯,她把记事本交给了我。 可是。他更加疑惑。莫非她把密码也告诉了你。还有,就是说乾菁也打得开那本日记。对吗。 心灵的解码,只要懂得她的人都能猜到,你打不开是因为你尚不具备资格。 莫妍走了,他一个人倒进沙发,感觉天旋地转,昏沉过去。 第25章 复仇 她酣畅地睡着,天大亮被别人唤起,喝了一杯奶茶,被搀扶着去吃早中餐。 几乎忘记了之前发生过什么。仿佛又回到了一个人的日子。不便直接问身边的人是谁,于是站到窗边回忆了一阵子,转身微笑,谢谢你做这么多好吃的给我。 两个人没有话题,对方担心提及孩子的事情会惹她伤心掉泪,而其他谈话内容也会显得太过不合时宜。她则厌倦考虑和顾及对方的窘迫和尴尬,在这个时境里表现自己的冷漠或是坚强。于是,她在对方欲盖弥彰的惊讶表情下吃下满腹饭菜。 我饿坏了。说完,她起身离开。 时间就像清晨镜子里的熹微阳光,在恍惚中悄然流逝。她对自己说。接着睡去,睡过整个一个下午。 大海卷着巨浪扑向嬉闹的人群,没有人意识到危险,她站在岸上大声呼喊,可是没有谁愿意理睬,大家都沉浸在沙滩游戏里。 她看见了妈妈,在人群中,穿白色棉裙放纵般地大笑,甚至还冲她招手,唤她一起玩耍,她欲哭无泪,默念一句,难得妈妈能这么开心,我唤她躲过巨浪又怎么样呢,我能给她这样的快乐吗。 终于妈妈被卷进了茫茫蔚蓝,她跑过去,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 就这样在傍晚再次被唤醒,她努力清醒意识,挤出笑容,对着面前相貌纯真清澈的女孩子说,谢谢你。 没关系,我简单准备了些吃的,吃点再睡吧。女孩子说完走出房间。 我刚才梦见了什么让自己这么紧张。她自问。 她打开私人电子邮箱里的记事档,在妈妈的照片旁敲击文字。女孩子因为一天忙碌,早早进入梦乡。 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医生说胎位有点偏移时,我想到了自己,你是怎么把我生下来的呢,是不是和我一样承受欲将放弃的恐惧和痛苦,同时却坚定着创造新生命的信念。一时间,我真正感受到了母性的伟大。 是个男孩,我和你总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莫妍阿姨居然在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宝宝的样子前就把他抱走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没留下原因。郇坚去找她,之后两个人都消失掉了。 我好担心。可又不愿意多想。因为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相信宝宝不会有事,对于我无力改变的事,我只有相信结果会趋向于好的方面。既然你把我托付给莫妍阿姨,就说明她值得信任,我不必知道太多原因,事实上,冥冥中,我总感觉宝宝会去一个属于他的地方。 我一直和华璐在一起,他对郇坚可谓忠心,送我回来后还再三嘱咐他的助手小惠要照看好我,有什么情况就立刻打电话给他。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如刀绞,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现在的他完全没有了丁点当初的气宇轩昂,也看不出除了做咖啡之外的才华横溢,我经常能捕捉到他落寞的眼神,虽转瞬即逝,可还是会留在我心里,难以忘却。 我知道他后悔了,知道他也一定会为自己做的错事忏悔。可是你知道的,人一旦长大,明白的道理越来越多,能做到的就越来越少。我很想原谅他,可我做不到。 妈妈,你想要的,我一定要给你。 菁菁,在澳洲的日子里,我立下了誓言,我不会伤害自己的女人,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打她,因为至少,她是我的选择,我相信并珍惜我的选择。 菁菁,我无数次听见妈妈的嚎叫和哭泣,却没听到过她的乞求。所以当我看见你面对我时的倔强,我愈加爱你。 我说我是真心爱你的,你相信吗。为什么我在你的眼睛里看不到信任,只有防备。 我爱你,和你妈妈无关,人在不同阶段对爱的定义和感觉是不一样的,为什么我不能让你理解我。为什么。 郇坚在电话里的声音亢奋,沉重,让人摸不出头绪。她知道,他很可能处于一种癫狂状态。 她挂了电话,转拨给华璐。 两个人出现在郇坚的别墅里时,脚面触碰到一个空啤酒罐,滑动并碰响其它的罐子。他躺在地上,一身酒气。 她像往常一样蹲下身去,抱起他的头放在自己娇小的胸脯上,亲吻他的头发。 他像个摔倒了无力自己爬起来的孩子,号啕大哭。 良久无言。唯有紧紧的拥抱。 只有你能找回我们的孩子,乾任威抱走了他。我不是怯懦,我只是想要大家都坦承真相,我希望我们的爱能得到祝福,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在没有误解和仇恨的环境里长大,我真的爱你们,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我错了,我知道我亏欠你妈妈的,但是我的初衷是帮她,真的是帮她,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泣不成声,言语断续。 听着,我相信。不管你从我的眼睛里看见怎样的防备和轻蔑,那是我的本性,不能说我不信任你。我是你的妻子,和任何人无关,你是我的选择,正如你选择了我一样,我们都不后悔。 真的吗。他感觉自己的腹部一阵剧痛,像是无序地纠结在了一起,整个肺腑翻江倒海。 她发现了他的异样,拉他进卫生间,一通猛吐。 宝宝若是被爸爸带走,那就让他们祖孙在一起生活好了。当初妈妈把我托付给莫妍阿姨,爸爸并没有反对,他说不知道他能为妈妈做什么,既然这是妈妈的遗愿,他只好尊重。我想爸爸年过半百很需要有一个自己的血脉在身边,他没有恶意。她轻缓有力地拍着他的背,轻声劝慰他。 他接过她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嘴里,习惯性地抽刷,嘟囔着说,他们都是些老顽固。 你不也是一样么,她笑他,你总是自认为可以把什么都做好。 你留下来照顾他吧。华璐帮忙把郇坚扶到床上,用一个大的塑胶袋把地上的啤酒罐子装起来提了出去。 不,他不会有事了。接下来,我想和你谈谈。她的口气不容拒绝。 车子在华璐简单干净的住处停下来。华璐冲身边的她点了点头,跑出去为她拉开车门。 她选择深蓝色的宽松外衣,红格子斜布裙,头依旧高高昂起,已经成为习惯的骄傲气质让人几乎看不出她是个刚做了妈妈的女人。 阳光倾泻在房间的正中央,犹如处子初夜床单上的红晕。 她竟自走进他的内室,从墙壁上取下小提琴,站在他面前,极其投入地拉了起来。头发随激荡的音乐飘舞。 他凝视着她,回想起他曾红着脸牵过的手,白皙娇嫩而且绵滑,那感觉似咖啡入口。 这许多年之后,居然还有人知晓他的内室里藏着一把小提琴,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心灵角落里,还能荡漾起他熟悉的旋律。 他第一次掉了眼泪,视线中的她有点模糊,好似仅仅一个灰蒙的轮廓。 曲罢,她把小提琴从肩膀上放下来,问他,你爱过我的妈妈吗。 没有。我想我不应该撒谎,至少在面对你的时候。你知道的,我只爱过一个女人。他注视着她,企图用真诚化解两个人之间的隔膜。 你知道妈妈爱过你,并且一直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她语气平淡,慢慢走近他。 你刚才拉的曲子就是以前我和你妈妈共同喜欢的,你妈妈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心思细腻,懂得珍惜和忍让。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眉间。我冲一杯咖啡给你。 你一直当妈妈是你生命中的什么角色,能告诉我吗。她坐下来,转动手中的咖啡匙。 比朋友多一点,比恋人少一点。只能到这一步。我一直认为这是最暧昧的说法,男女之间多用此来模糊界限。但是,你妈妈似乎并不这么看,她很偏激,无论我怎么讲,她都固执着不肯承认事实。华璐喝了一口咖啡,万千感慨地说,还是没有花色的咖啡更爽口些,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喜欢追求那么多附加的东西。 你说妈妈不承认事实,我不明白。 事实就是我只有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只能属于一个人。就算是我可以爱她,也不能改变我爱我的高域灵狐的心。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你对妈妈一点愧疚都没有吗。她凑近他,张大眼睛瞪着他。 为什么要我愧疚,让我在爱中迷失的人也一样没有愧疚,我认为这是公平的,爱就该付出,哪怕是一生的时间。不要问我是否后悔,我是花心过,可你妈妈也并没有为我守卫一生的底线。华璐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固执和自私,这让她感觉面前的人很可笑,比她自己要可笑几百倍。 你是妈妈最爱的人,你该陪着她一起走,不该让她一个人在那个陌生的地方,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有多么害怕孤独。她的眼泪涌出来,目光中却满是指责和怨恨。 华璐死寂的目光瞬间闪现出可怕的血丝,咖啡的泡沫从嘴角溢出。他捂着肚子倏忽站起,朝后打了个趔趄,用手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他栽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眼睛张着,瞳孔散满。 她冷冷地看着他尚未冷却的尸体,你该听过耶酥的忠告,持剑者必死于剑下,女人的感情你欺骗不起。她走到窗前,十指交叉合握置于胸前,妈妈,这个男人交给你处置了。我只想告诉你,其实他根本不值得你爱得那么深那么痴狂,他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男人,最终还是让我鄙视。 她从他的身上迈过去,关好门窗,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她平静地在郊外的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夜幕降临。 和从前一样,她等在路边,两个小时后,才有计程车停下来。 小姐,去哪里。司机从镜子中看着她问。 我忘记了我住的地方是什么名字,我记得路,我指哪里你就开向哪里。 司机一脸诧异,轻蔑地苦笑了一下。 她没理会司机的表情。拨通旅行社的电话。请帮我预定一张明早飞往深圳的机票。谢谢。 第26章 父女相逢 走出机场,她看见周围大片的雏菊和玉兰,在骄红的阳光下自信地摇摆。她伸手去摸它们,想象着妈妈也曾有如此动作,无论是什么,只要出现在深圳就能让妈妈心潮澎湃,爱不释手。 对植物的感觉向来很淡漠,讨厌游蜂浪蝶嬉闹的季节,反感带着浓烈花草树木的气息的地方,她的内心始终是干枯的,习惯被工业文明包围,封闭而又自我地生活,在众人眼里,她所表现的已经远非骄傲,而是一种完全无视周围存在的盲目。也唯有此,她才能适应母亲留给她的生存模式。 她却喜欢水,无论何种形式的流动都能让她舒坦。水多变的性格让她坚信那代表着女人的灵性和睿智,不要庆幸你征服了溪流甚或瀑布,下一秒,你极其可能被海洋吞没。 爸爸的住宅在海边,她猜测住宅周围一定有很多艳红的玫瑰。有人说,不是每一朵花都能代表爱情,可是玫瑰做到了。她想到这一点,笑着对自己说,因为人们对爱情有嗜求,对伤害有嗜求,疼痛着才知道自己是存在的,不然会被生活忘记。 她把电话拿给司机,因为她并不确知小梅沙在哪里。 请放心,我会安全把她送到。司机对着话筒笑意盈盈,待对方挂掉后,殷勤地把手机还给了她。 我是不是因为给名人擦过皮鞋也跟着走红的呢。如果我没有这样的爸爸,在这座陌生的物质城里,会有人这么温和礼貌地对我讲话吗。她嘲笑自己。 生活让我如此可笑。她再次提醒自己。 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疑问,妈妈真的喜欢依附爸爸获得众人尊敬的感觉吗。 我知道你会来。 房间里传出贝多芬的钢琴曲。月光。保姆是个肥胖的女人,乍一看上去,甚至让人感觉她有些臃肿,不知道这是不是能说明乾任威对待下属的仁慈。 他站在阁楼上层的窗边,注视着窗外犹如彩色蚂蚁般的人群。或许他的存在装饰了海滩的风景,人们玩累了就会把他当作谈资,为一个他们永远达不到的目标筹划和担忧,线索不过是各种小报上的消息和媒体上的炒作,大家都喜欢不必负责任地谈论别人,形成了生活的习惯。 他却从未找到任何装饰他窗子风景的色彩。或许只剩大海。 她站在他身后,不知怎地,不敢或是不愿意走过去,面对她从未谋面的父亲,竟也会有紧张和不安。 她该如何告诉他她昨天所做的事情,她杀了人。人原来有这样的天性,无论何时何地看见父母,都会先扪心自问,我做错事情了吗。家长永远都有不可泯灭的威严。因为,他们是生命的缔造者。 年少时,我的字典里面写着,跌倒了就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知道吗,我曾为这句话而为自己骄傲,感觉自己是个坚强的男孩子,会干成大的事业。 他的话好像对她的谆谆劝戒,并随着烟斗里飘出清香的烟草味道,缓慢地弥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到达她的鼻腔时,她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痛苦,整个人凝固在那恰似熟悉的味道里,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泪流满面。 他没有转身,继续说道,后来我终于推翻了自己的理论,所谓跌倒,那是还没体会过直立的感觉的人的专利,我是没有权利倒的,因为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你妈妈经常在睡梦中呼吸变得微弱,心脏骤停,她会想要抓住什么挣扎着醒过来,可是她既发不出声音也做不出动作,而酣睡的我不会体会到她的痛苦。于是,无论在什么时间,只要我张开眼睛,就一定先唤醒她。 有一次,我回来得很晚。她已经睡了。 我敲门。平时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是轻手轻脚地睡在她旁边,听一下她的呼吸是否平稳,然后把她抱过来。她在朦胧的意识下吻我,闭着眼睛,露出幸福的笑。 那一天我敲了门,好似被撒旦唆使。 他猛猛地吸了一口烟袋,她的心跟着抽紧,焦灼地等待下文。 我听见她光脚跑起来的声音,我能感觉到她的欣狂,猜想她一定又在和自己的影子说话。我从未告诉她我知道这个秘密,因为我了解她在我面前一直很努力地克制自己。我爱她,我想给她一份她能接受的幸福,她很脆弱。 她打开门,不假思索地扑进我的怀里,勒紧我的脖子让我倍感茫然,接着,她说,金文,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等得好心痛,我想你,很想很想。 她完全投入在自我感觉里,激动地大声啜泣。 我握紧拳头,指甲插进手心划出了血。我轻声对她说,先睡觉好吗,我坐了一天的车很累了。 她乖巧地点着头,温柔有加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不打搅你。我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她一脸甜蜜,翻侧了一下身子,很快睡着了。 嫉妒就这样在我内心无法自控地滋生了,而且如雨后春笋不可遏制。她从没对我那么亲密过,当时的她完全处于下意识,而她对我的好是那么小心翼翼。 他突然异常激动,把烟斗狠狠地摔在地上。 可是,爸爸。她没想到自己第一声呼唤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有没有想过,得不到的才能让她那么向往,尽管她会出现模糊的意识和思念的冲动,可是她从未背叛过你,至少和你在一起后,她就再没有见其他的男人了。你是否问过自己,难道不是因为妈妈心里有太多的故事,你才会爱她那么深的吗。唾手可得的婚姻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只有妈妈能给你完整的感情的定义,也只有妈妈给得起你对感情既神秘又奢侈的需求。 他渐渐平静下来,扭转身看她。 第一次接触到这样成熟的英俊,闪动的深褐色眸子透着深邃的智慧和沉稳的思索,眉宇间是刻划岁月的皱纹,却给人以坚定的力量和明媚的希望。高大的身材并未被时间销蚀出半点孱弱,反而因为其年龄显得矍铄可人。 她为自己的父亲怦然心动。显然,他年轻时是个有能力征服任何女人的男人,而这些完全用不着拿他强大的事业做后盾。 他张开双臂,歪着头冲她微笑。 她不顾一切般扑过去,与父亲伟岸的身躯紧紧相拥,欲将把所有缺失的温度和力度都补偿给自己。她预感这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再不会有什么能超越这样的时刻,就连郇坚在礼堂为她戴戒指都不能与此刻相媲美。 好女儿,这些年,你受苦了,我为你骄傲,你妈妈一定也会为你的成功感到欣慰。他抚摩着她的头发,饱含慈爱。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他,我的孩子呢。 他笑了笑,朝着相反的方向拍了拍手,奶妈推着育儿床走出来。蓬松柔软的床内,小家伙睡得正香。 结婚之前,我一直都睡在这样的床里,寻找童年的梦。她俯身看自己的孩子,掉下幸福的泪滴在他圆胖的胳膊上。一个母亲第一次触碰自己的生命部分的心情,不亚于虔诚的教徒仰望十字架上的耶酥。他很棒,不是吗,看他匡正的额头和又宽又薄的嘴唇,将来说不定能当个政要呢。 她仰面看父亲,他健康吗。 是的,我带他到最好的医院做过全面的检查,一切正常。他回答。你和你妈妈一样,有敏锐的直觉,我希望他也能有。 那是大自然赋予女性的优势,男人甘拜下风,呵呵。她摸着宝宝细腻光滑的皮肤,目光中充满爱怜和欣赏。 男人也有,你妈妈走的时候我就有。他神情严肃而又忧伤。 她猛地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倒进爸爸怀里。 你还好吧。 我没什么,就是最近太累了。她还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他有关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扶她坐下来。示意奶妈把孩子推走,端茶水和点心上来。 记得那天晚饭的时候,我问她,你是不是忘不了过去,即使为了我,也不能忘记。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有点羞怯地望着我,诧异中有些恐慌。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提到过去她会面有羞色,好像在对一个好姐妹回忆初恋。这让我颇为恼怒。 于是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昨天唤了金文的名字,还把我当成是他热烈地拥抱。你从不那样对我是不是因为你得到了我,而得不到的才让你有激情。 如果你不是我的终点站,我也一样会在模糊的意识中错将别人拥抱成你。这就是她,永远都丝毫不避讳内心的想法。她说,要知道,我每天都在爱你,分配下来肯定就不比我突然想起爱一个人那么多了,可优势还是在你这里。 你是我的,没有人有资格在我的世界里谈优势。我将叉子摔在餐桌的花纹玻璃上。 她很平静地吃完自己的那份食物,把餐具收拾下去。然后,她走进卧室,几分钟后她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裙子走出来。 你还爱我吗。她问我。 你应该先问自己,你是否真的爱我。我处在气愤中,懒得理她。 她走到我身边,像是在开玩笑装淑女似地扶着裙子坐下来,傻乎乎地问我,你愿意抱我一下吗。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气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依旧不减的爱,我还是那么爱她,而她也懂得如何提醒我,我们还是那样相爱。但是,我同时也预知得到,她即将离我而去。 为什么。她困惑不解。 你妈妈是个追求默契的女人,她需要的双方的心甘情愿。她从不主动要求我拥抱她,更不可能用那样的办法试图挽救我们的婚姻。她不会勉强别人,也从不挽留感情。她那么做了,就说明她已经决定了收场。 我抱她的时候,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我早和你说过,没有人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他所好奇的所有真相。有时候,无知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这是她给我最后的忠告。 就在事情发生的同一个星期,她说她希望我能抽空陪她去一下她在深圳的私人住处。 我一直以为她为自己置办了一处毫宅,以便在我们的感情破裂后继续保持富有稳定的生活,没想到她用事实再次讽刺了我的庸俗。 不过就是一个和打工的人的租处没多大区别的狭小住处,窗子甚至还不够接收吝啬的阳光,客厅和卧室分别只有十几个平米,相当于厨房和卫生间并在一起的面积。 一直没带你来,并不是因为只是我的私处,而是担心这样我住在这样的地方让别人知道了,伤害你的身份。她解释道。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我很郁闷。 我是用它来缓解压力的,不必那么奢侈。很多人辛苦一辈子才能住上一间像样的房子,我没有权利那么自私和大家争抢。她淡淡地笑,接着说,我想你今天陪我在这里住一晚,能答应吗。 本来这样的地方我是绝对不会逗留的,但是因为是你妈妈的住处,也就少了些厌恶,反而觉得平时的居所是空落了些。很多东西是生活中多余的。 我们喝了一些红酒。我看见她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了安定药末,酒的颜色都因其过多的剂量而改变。入睡前,她对我说,我想在生命最后的一刻留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夜半,她轻碰我的胳膊,我知道事实上她在梦里用了比这大几百倍的力气,我感觉到了,但是我没有制止。 我不确定她是因为安宁粉末的作用还是心跳停止的原因而离去。我对她说,无论如何,这是你的选择,当你独自在这里熟睡时,一样会醒不来。 事实上,我憎恶她总有要不完的自我空间。 保姆端着咖啡,布司,还有水果拼盘,脚步轻轻地走上来,看见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细声细语地说,可能这个时候给你喝咖啡不是很合适,我再去端杯奶粉来。 尝一下这布司,正宗的地中海风味,朋友从意大利带来送我的。说完,乾任威极其绅士地为她捏起布司,又优雅地捏起一块放进自己嘴里。 爸爸。她推开布司,略作思考顿了一下,我想和您说件事情。 什么事情都好说,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他伸长脖子接近她,关切地低语,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等身体恢复了元气,我自然会带你去寻找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妈妈,您能给我吗。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面对她突兀的问题,显得不知所措。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知道吗,我很生气你这样问我。 但是我自己能办到,我杀了华璐,我想在我离开前,把妈妈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她表情镇定,心脏却即将蹦出喉咙。 咖啡杯掉在地上,犹如记忆碎裂的声音,而此刻,这样的记忆所带来的后果则是以生命为支付代价。 你是来告诉我,我期盼了近二十年的女儿就要彻底离我远去了,对不对。你是来告诉我,你为了你妈妈的私情,宁愿在我垂暮之年离开我的世界,只是想成全你妈妈所谓的完整,是不是。糊涂,你比你愚蠢的妈妈还要糊涂。他一拳砸在茶几上,茶色花纹硬玻璃由中心向四周扩延开。他的手背流出了血。 她冷冷地看着他,你不该这样说妈妈,你总是喜欢制造残破,你爱妈妈,因为她是破碎的,你爱的就是她的破碎,她每一天的快乐都让你有成就感。你要知道,女人要经受多少泪水和心痛才能成其女人的完美特质。男人堕落时的爽笑怎么能与女人失堕时的暗自流泪相提并论,请你不要拿男人的花心和对责任的漠视来作比妈妈的私情,妈妈没有私情,她对你是公平的,怪只怪你没能治愈她内心的伤痂。 他用滴血的手掌重重地掌掴她,粉嫩的脸蛋顷刻间红肿。 她没有去摸自己的脸,他也没有像第一次打自己的孩子的父亲那样懊悔而又紧张地看自己的掌心。他们只是对峙着,用足以杀死几颗怯懦灵魂的眼睛。 保姆一语不发地将打翻的东西收拾干净,之后悄悄离开。 孩子,我可以请律师,只要你能悔过。他不过是个咖啡师。他坐下去,金色睡衣在阳光下闪动出他能够做出的所有努力。 爸爸。让我苟活于世吗。呵呵。那不可能。我做了就没打算否认,我有两个请求,把我的孩子培养成真正的男人,还有,收回你对妈妈的言语伤害。 你放心。我答应你。他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走了。爸爸。她话音未落就朝下楼的方向走去。 孩子,我的菁菁,让爸爸再看你一眼,行吗。他老泪纵横,站在窗前伸出颤抖的双手。 她远远地看着他,铿锵有力地说,原来妈妈是你害死的,你们都为自己找到最有说服力的借口,自杀没有凶手,但是你们亏欠妈妈灵魂的,永远不可饶恕。 好女儿,不要走,难道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惜吗。他追至楼梯口,大声呼喊。 她站在楼梯的拐角,头也不回。爸爸,拜托了,答应我的事,请做到。 第27章 崭新开始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对面的话跳出来,他下意识地眼睛一亮,很兴奋地回答。 你相信生命吗。 呵呵,为什么想到问这个问题。他像往常一样被勾起了兴趣。 我的好朋友得了急性白血病,她还那么小,我们都希望她能好起来,但是外公说,生命的离开有时候是不能挽留的,他还说,或许他在人间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上帝要带她走。 那你先告诉我,你相信生命吗。 我相信。 那么,我也是相信的。 他和对面的陌生人谈了一年多,从不敢贸然询问对方的家庭和长相。大家都对网络有戒备心理,他担心会因为自己的好奇吓跑对方的信任。 现在,轮到我问你问题了,可以吗。 对方发来一个张着大嘴傻笑着点头的表情。 你怎么找到我的。 外公给我的,他说,你是个万事通,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你。对方又发来一个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的表情。 呵呵,你外公是谁呀。 对方不再回复,他的心绪有点乱,而这样的慌乱和他平时对她的思念以及噩梦中迷迷糊糊的恐惧混在了一起,使他的手心一阵疼痛的微颤,心头一紧,不知所云。 他不停地打问号过去,询问,你还在吗。我不是故意的,可以不回答还不行吗。 你好,我是乾任威。小家伙不会打我的名字。呵呵。 月亮爬上树梢,好似被谁化过了妆,妩媚而又羞涩。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仰向坐椅靠背,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莫妍阿姨,我想我该走了,您一定要把我和妈妈放在一起,好吗。我记得,妈妈走的路上,长着一棵硕大的天竺葵。浴缸里撒满了贡菊和玫瑰,浓郁的香气有些刺鼻。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莫妍在对面带着斥责的口气。 我曾经担心过划开脉搏会很疼,但是把伤口泡进水里就不用害怕了,这些都是从电视上学的,我最烦电视机,没想到最后还是派上了用场,莫妍阿姨,谢谢你,不管别人对妈妈有怎样的误解,你都能始终相信,谢谢你帮她延续了生命。她伸出手臂,看着血滴在地板上流向别处,流向角落。 原因很简单,我是女人。但是我不得不在最后告诉你,你和你妈妈一样愚蠢,男人不值得你们这么做。莫妍语气恶劣。不过你放心,我会为你收尸的,你安心走吧,记得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好的。她笑。一如小时候。她想起莫妍领着她上游乐场,莫妍问她怕不怕,她头一仰,大声说,我什么都不怕。然后,两个人坐上气垫尖叫着从高处冲进池塘,溅起满身的水花。 她好快乐,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黑暗和缺口。 没有人可以拒绝长大。电话从她手中滑落。她看见硕大的白云飘浮在澄清的蓝色天空,她穿着碎花布裙,拉着一只彩色的气球不停上升。 妈妈离开的时候哭了没有,家家离开的时候就没哭,可是,我们看见她光秃秃的大脑袋,全哭了。小家伙揪住莫妍的衣服,不停地问,妈妈也是像家家那样走的吗。 莫妍从心里挤出两滴泪,抱起小家伙,一如当初怀抱乾菁的样子,温和地说,恒哲乖,妈妈和家家一样坚强,她不会哭的。 那你有没有像我和其他小伙伴一样舍不得她走呢。 真是造化弄人,我一直担心你接受不了事实,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了解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莫妍歪过头去亲小家伙的脸蛋,慈爱地看着他浓黑的睫毛在水汪汪的大眼睛前眨呀眨。 婆婆,我昨天和外公介绍给我的那个人聊天,我问他的问题,他都不会回答,外公骗我,他不是万事通。小家伙从莫妍怀里滑下来,衣服跟着跑到了肚脐上面。 莫妍一边为他塞好衣服,一边回答,你可以在见到他的时候再问他的。 我能见到他吗。小家伙仰起头,满脸天真的好奇。 这个小东西,他完全不谙世事。乾任威似乎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用意,当年他没能父女相认,现在也不让人家父子团聚,真的是个自私顽固的老头。莫妍想着苦笑起来。 婆婆,你笑什么,我想见那个人,我要知道他是不是万事通。婆婆,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好不好嘛。小家伙说着摇晃莫妍的胳膊,撒起娇来。 那要问你的外公,我说得不算。莫妍把过错推给了乾任威。 小家伙不闹了,撅着嘴看着地面,两只脚相互摩擦个不停。 怎么了,我们的小王子生气啦,这我可担当不起,你外公看见了会骂我的,我下次还是不带你出来玩了。莫妍学着仆人的样子手背在后面,俯下身去逗他。 婆婆,外公说我必须搞清楚什么是生命,才让我见万事通。可是我想不出来。小家伙委屈得掉下泪来,两腮憋得通红。 莫妍这下得意了,呵呵,小家伙,你被你的外公给唬住了,原来你一点威力都没有,只会欺负婆婆。 什么。谁说我没有威力。我可是超人变的。小家伙说着就在地上翻了个筋斗,摆了个跆拳道的姿势。 莫妍大笑起来,好啊,那我们等下去问问外公,你想办法说服他,用嘴或者用拳。 哼,敌人的招数。 你说什么。莫妍简直被他逗疯了。 外公说了,只有敌人才会教你为了私利攻击自己的亲人,别以为我会上你的当,我是超人变的,我有超智慧。小家伙头一昂,仿佛上帝把他的鼻子吊上的天空。 莫妍捂住笑得疼痛的肚子,吃力地说,好啊,那我不是你的亲人喽,等下你自己回去好了。 婆婆,我们还是去试试吧。小家伙突然猛献殷勤,飞跑到莫妍怀里,狠狠地亲了她一口。 第28章 记事本 乾任威打开萧叶菁的记事本,见字如见人,仿佛又回到了初识的日子,她带着清淡的笑容向他徐徐走来,周围有太多的注目和驻足,可是她只走向他,旁若无人,目标明确。 她总是那样,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符合心意,不顾一切,无人能制止。即使是做我的妻子,也不变她不卑不亢的坚硬性格。他默默叨念。 于是他很郑重地打开了那本记事本,用最缓慢的速度,重读这篇已经读了几十遍的文字。 我看见了他,在梦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必说第几次,因为我经常做这样的梦。 他问我,我不明白强迫你坚持着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意义,因为我总是能深切地感受到你的不快乐。当你面无表情地穿梭过都市的人群,我就忍不住会问自己,这些繁华是你想要的吗。它们总让你感觉不知所措,不管在别人眼中,你是多么得骄傲尊贵。 有句箴言,鸭子之所以能在水上优雅地扇动翅膀,全靠脚下拼命地滑。 宝贝,你还撑得住吗。 生病,韵语陪我去医院,因是受了风寒的小毛病,我就没告诉任威,他爱我,知道了会担心紧张,我不希望给别人添麻烦。 韵语说她从小就给奶奶扎针,后来还在医院做过护理方面的志愿者,我信,不过是输液的小事,护士迟迟没来,我就让她帮我扎。 我的血管突起,她换了位置重新扎,另一根血管也跟着突起,血涌出来,我的手背肿了。 她跑去叫大夫,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大夫问我,你们就不能等一等吗,即使是小工作,不懂行的人也可能闹出大乱子,打针容易吧,扎到坐骨神经上,就站不起来了。医院忙,你们就耐心点嘛。 不好意思大夫,她可能有点紧张,再加上没经验。我回答。 韵语没说什么,看了看我的手,抱着我哭起来,菁菁,你原谅我,我心中有恨,我嫉妒你,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你是我不能失去的朋友,我再也找不到比你对我更宽容的人了。 我不怪你,从来没有怪过,我知道你爱华璐,我并没有和你争,更何况,他爱的人不是我。 韵语吃力地点点头,又很吃力地笑。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我们的误解消除了,我们是好姐妹,为了姐妹之情出点血,值得。 每天我都需要任威拯救我,若有一天他忘记唤醒我,我就会在睡梦里与心脏骤停挣扎的过程中死去了,我的生命是属于他的,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犹豫,更不会退缩。 我决定不见任何男人,只陪伴他一个人,郁闷的是,玉俊不知趣地打电话给我,问我可不可以见面。 我自然是拒绝的。但是他很快扭转了我的想法,他说他需要我证明自己对任威的忠诚。 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我怀疑他会拿金文来审问我,甚至是珐琅。总之,任何人都会或多或少有和我类似的担心,你将面对一个极其了解你的人,自然会比应对别人多些莫名的紧张和忧虑。 问题在于,玉俊是任威的助手,而任威并不知晓我和玉俊之间有过太多私密的交流。我不能轻率地拒绝他的要求,我需要了解究竟。更何况,在我对玉俊的了解看来,他并非一个无聊人士,他从不情绪化,这也许和他从事的数字工作有关。 我们约好在郊外的一家厦门人开的茶馆见面。他还是老样子,反戴一顶让人厌恶的帆布帽子,毛衣披在肩上,似乎背负着重大的使命一般。但是当他抬头看你,清澈而又直率的眼神足以吸引你全部注意力以至于无暇顾及他装扮的滑稽。 这也许就是我愿意把所有心事交付给他的原因。 就在我进入茶馆后,随着门的关闭,天空响起一声如盘古开天辟地时的巨雷,我故作镇定,却明显地加快了脚步。 你似乎很紧张,不过一声闷响。他把茶倒进不同的盅子里,又把盅子里的茶汇集到一个青花瓷杯中,然后双手把它端给我。 正宗的碧螺春,我相信你品得出来。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最了解你的人不一定会爱上你,但是爱会随着了解的加深而变得暗淡。所以,我会对我所想要爱的人有所保留,对玉俊则毫无顾忌。 可笑的是,至今我都不知道我真正爱过谁。或许,我的骨子里流淌着我不可更改的怀疑与绝望,任何男人都让我觉得不安全。 我在闪电下坐上的玉俊的车,雨很快就变大,砸在车玻璃上,雨刷器像个和玉俊一样滑稽的小人挥舞着双臂。我没有问他要带我去哪里,甚至没有自我判断他驶去的方向。 我问自己,如果生命的重点在于追求不同的色彩,那么你是否惧怕过于绚烂的色彩汇聚成透明的那一刻。 在我已没有能力再为自己的选择承担思考的重量时,我开始慌乱而不知所措。并非因为事情本身的严肃恐怖,而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脆弱,以及由此察觉到的心思的衰老和不可抑制的厌倦,这些都让我焦灼不安。 命运给我的,再过丰富都不是我想要的。可我预感,如若当他呈生命之厚礼于我,我是否会无福消受。 我宁愿相信那些殚精竭虑伤害我的人,只不过是想驻扎我的记忆,而我,早已将他们忘却得不留痕迹。 遗憾的是,我也逐渐把对生命的感觉丢弃得一干二净。 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墙的人物画。那个人,是我。 我向来不知道玉俊有在清贫中创作的习惯,更不知道他有画我的爱好。眼前的一切都让我大惑不解,喜忧参半。事实上,我很担心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对玉俊释放爱意。我无法说清和熟悉你却让你好奇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与你熟悉却完全不了解你的真实的男人在一起的区别。 拉开亚麻画布,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影子。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嘴巴所能张开的最大限度。 窗帘封闭了窗子,屋子里一片昏暗,我想是玉俊关了灯,而我此时此刻更愿意关注的是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朦胧的影子。 我扑过去,抚摩那泛着光的影子,大声地啜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或许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我总是会哭,这种不正常在很早以前就变成了我的正常,我的必需。这是我情绪唯一的发泄口。 我听见影子问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你已经拥有了很多,你在担心失去吗,你为什么那么怯懦,连身边的幸福都不敢正视。回答我。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就像一个初次登台演讲的人,即使拿着稿子,也会读错,会因为紧张而忘记稿子是他自己写的。 我的余光扫到了周围油画上的自己,接着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场景,犹如电影的蒙太奇。我担心自己会混乱得疯掉,我开始憎恨玉俊的残忍和叵测居心,可我已经没有办法理智而又坚决地离开这个炼狱般的屋子。 我看见爸爸拖着妈妈用脚踹她的肚子。我看见妈妈铁青着脸拿着竹条向我逼近。我看见凯凯边跑边回头,一辆超长货车将他撞飞。我看见沈婷的爸爸把刀子插进她妈妈的心脏,仓皇逃离。我看见金文接到我的电话后把手机摔在地上,目光游移。我看见美国佬把天芳绑在椅子上,淫笑着解开她的扣子。我看见,我看见我不能再继续看下去的片段。太多了。 我好害怕。我说。我事后才想起自己当时趴倒在地,一种企求的匍匐状。 自从有了自我意识,我就是悲伤的。我目睹了太多的伤害,而绝大部分都来自爱情和婚姻,我看见被家庭扭曲了心灵的孩子,他们和我一起艰难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被别人当作异类,得不到理解,幼稚的思维还不能组织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然而,长大后的我们也是不够幸运的,因为我们找不准感情的定位,第一步总是会迈错。 待到云淡风轻,我们的心变得坚硬,才得以因为自己丰厚的阅历和沉稳的判断力赢取感情和尊重。是的,奇迹只会出现在你做好了准备还愿意相信它存在的时候出现。 我不愿意相信了。奇迹能让我的沈婷起死回生吗,奇迹能让珐琅挽回韵语对爱情的纯真信任吗,奇迹能让我的父母悔悟并且给我从他们抛弃我的那天就缺失的拥抱和亲情吗,奇迹能让凯凯接受养父母为他安排的娶妻生子的生活从而不会逃跑出车祸吗,奇迹能让金文清楚我对他的错误感情不是因为他头顶上的光环吗。我不想再说下去,我厌倦希望,我看不到命运真诚的笑容,我只是觉得他比我想象得还要狰狞丑陋。 影子摘下帽子,低头沉默了一阵,说,宝贝,既然事实无法改变,能否把握现在呢。要知道,你这样会让别人觉得你很愚蠢,像一头驴子拉着记忆的磨盘,头也不抬地周而复始,即便劳累到瘦骨嶙峋,依然不知所终。 我的眼泪已经不能停止,我看着影子,好似他第一次出现。 你是谁,你真的是懂我的那个人吗,你比谁都清楚伤害不仅仅来自回忆,它并没有停止,更不可能终结。韵语威胁过我,如果我不放弃珐琅,她就把我对你说的有关任威公司的事情全讲出去。我相信她不会那么做,她做人向来都有底线。她只是因为珐琅,她也知道珐琅爱的人不是我。但是除了折磨我,她还能用什么办法拯救自己行将绝望的心灵。难道她会跑去和珐琅同归于尽,呵呵,她不是不敢,而是她明白即使那样做能永远和珐琅在一起,也不是她要的方式。 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也给不了我自己。 灯亮了,玉俊从画架后面走出来,跪下来扶起倒在地上的我,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宝贝,看着我。他闪动的眸子如此温柔而又坚定。影子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源自你无法释负的沉重心事。你说得没错,没有人有能力有勇气承担这些,他们只希望能和你一起分享快乐。长期伪装出快乐让你的痛楚更加难以治愈。 换作你是乾任威,你会允许我在享受了女人的至高虚荣后泪流满面吗。我使出最后的力气问他。 我不会。他脱去帽子,头顶亮起大小均匀的六个红点。我和你一样是弃婴,不要误会我被和尚收养,这些是我自愿的。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头上,让我摸。我感觉它们一如长了刺,扎痛了我的手心,甚至刺痛了我的手指。 宝贝,我和你一样不相信感情的存在,但是我信仰生命,淡泊方能洒脱,宁静方可自持。你能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助你达成心愿。 我摇了摇头,除了拒绝他的好意,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可我知道我最后的心愿是什么。 第29章 最后的致辞 外公。 小恒哲跑过来,乾任威赶紧拿手帕抹去眼角的泪,转身问莫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 你该问你的小外孙,他可是对什么都有强烈的好奇心。莫妍拍了拍了小家伙的脑袋,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她瞥见书桌上的记事本,发现乾任威发红的眼眶,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她说,还是带恒哲去见他的父亲吧,你不是也让他姓郇的吗。我想,菁菁一定不希望你这么偏执,什么样的故事都只有在完整收场后才叫作有结局。 外公,莫妍阿姨说万事通是我的爸爸,是不是。小家伙得到了支持,胆子一下子大了好多。 乾任威没有说什么,微闭双眼,重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小家伙正准备拍手欢呼,莫妍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带着他离开了房间。 乾任威站在窗前,轻声对天空说,我的两个可爱的菁菁,是时候带着我们的生命去看你们了。 几个人素装站在悠闲的云朵下,恒哲怀抱着菊花送至墓碑前,深深地向美丽的笑容鞠躬。 爸爸,你在这里要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郇坚第一个走上前。 你相信生命吗。如果你相信,请告诉我原因。 我相信。因为,正如你看到的,你就是美丽的外婆和妈妈的生命的延续。我要告诉你的是,也许生命不能永恒,但是生命里爱的本质可以亘古不衰。只要你心中有爱,就会看到生命的希望和不朽。 莫妍走上前,对着萧叶菁说,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帮助你完整地完成了。在那里,照顾好你的女儿,她为你而离开我们。 乾任威托起萧叶菁的记事本,翻开最后一页。站向前。 孩子,原来你妈妈要的就是生命的完整,而我仅仅给了她爱情,却没能像亲人和朋友那样倾听她内心的沉重。是我不对,我在这里,像你们母女忏悔。 我想把你妈妈最后的文字念给你听,结束我们互发信件的历史,因为,恒哲是一次难得的新生。 我没想到你会有这样明确的直觉,乾菁果然是你生命的延续,她深谙你灵魂的一切,并且与你有着同样倔强而又明确的性格。 你在日记中写道,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定居香港,但是我爱任威,爱我们之间神圣的默契,我不想打破,所以我放弃了自己的选择。当玉俊问我最后的心愿是什么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只想证明我爱任何人都不能超越我爱自己。于是我决定死在自己的空间里,让任威把我的骨灰洒进香港的海湾。 任威同意让莫妍带大菁菁,为了我的希望。我的菁菁一定要守卫住女人的尊严和骄傲,唯此,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幸福。而这些,是男人无法传授的。 我不是救世主,我不能够代替任何人受难,但是我的心比我想象中的要柔软许多,而那许多足以致命。 人们常说,生活就像是一面镜子。你冲它笑,她便给你欢乐。你冲它哭,它便给你忧伤。你对它面无表情,它只能是一片空白。然而,生活在我的世界里却恰似一面破碎的镜子,我在它那里看见了自己分裂的面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