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枪》 一 红狐的传说 男人和女人夫妻俩,今天共同目睹了两场动物交配和生育的好戏。 田里的禾苗正值分蘖期,杂草争先恐后也竞相生长,男人和女人一左一右,或一前一后左右开弓,很专心地薅着与禾苗争食肥料的稗草等。紧挨田边的是一块草坪,草坪上,自家的那头怀孕的母牛正悠闲地啃食着青草。 这个季节也是狗们交配的旺盛期。数只狗在远处打闹调情,一只皮毛亮泽的母狗似乎要寻找一张柔软的婚床,带着一只健壮的公狗避开同伴,像竞走运动员样来到了这块草坪上。 男人伸腰喘息的一刹那,笑骂一句“畜生!”眼睛盯着草坪再也不愿离开了,女人觉得奇怪,顺着老公的视线看去,即刻羞红了脸。草坪上,母狗绕了一个圈子后,在离吃草的母牛丈余开外的地方站住不动了,任公狗上下亲吻。男人看得真切,公狗完全俘虏了母狗的芳心后,便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母狗的背……。 两个半大小子游荡到这里,对草坪上发生的这一幕见多不怪,因他俩无事所所,便蹲在一旁看起了热闹,其中一个冲男人问: “叔,这狗日x怎么是屁股挨紧屁股就出不来了呢?” 真是个难题,男人哈哈大笑不知怎么回答,他只看见两只狗交配成功后,双双倒在地上翻了一个滚,站起来就成这个样子了。见两个半大小子问得紧,他自作聪明回答说,狗屌巴神着呢,进入母狗的身体就长了个钩。 男人的回答,遭到了女人的嗔骂。两个半大小子也不满意,野性十足的他们寻求刺激,操起木棍石子,便对交配正酣的两只狗大打出手。突遭袭击的两只狗惊恐万分,嚎叫着相互拼命拉扯,在一只只屡遭痛打之后,它们终于脱离成功,没命似的逃离了这绿色的婚床。 两个半大小子扬长而去。 男人笑出了眼泪。 女人也在笑。她笑在心里,没有尽情表露出来,表露出来的,只是一个劲地骂男人作孽,破坏牲畜的婚事和好事。她挺着大肚,感觉有点累,便坐在草坪上休息一会儿,正在起劲吃草的母牛突然不吃了,显得有点烦躁不安。她仔细看,母牛的下体流出许多羊水,并神情恍惚似的伏在了草地上。她吓了一跳,牛是家里的命根子,以为母牛吃草中毒了,大叫男人快来。 男人近前,虚惊一场,他长吁一口气后惊喜地说:“你瞎说啥呢,是母牛要下牛犊子了。”果然,母牛的下体越涨越大,不一会儿,一个小牛头从母牛的下体里钻了出来。 女人摸着自己的大肚,很欣慰地看着小牛一点一点来到这个世界。 刚生产完,母牛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大舌头舔着宝贝身上湿漉漉的毛发。男人欢天喜地,抱着小牛犊先女人一步回家了。 天擦黑时,女人撂下肩头的扁担来到屋后的菜地里,机械地重复着每天野外的最后劳作。在这个充满生命力的夏季,经她精心整理的菜园,各种葱翠的菜叶下挂满了果实。男人爱吃辣椒,每顿不可缺少,她倍感疲乏的双腿,首先挪向辣椒地。 穷人命贱。女人接近临盆了,还得要跟着男人外出护理那几亩租来的薄田。男人挺疼爱女人的,指着她的大肚子说别逞能了,当心碰着我的儿子。女人就笑,说不碍事,娘家村里七婶生崽时还在田里打禾呢。尽管非常疲惫,肚子里蠕动的小生命一阵拳打脚踢,将为人母的女人心里甜蜜极了,幸福溢于言表。 “肯定是个儿子。”男人咧开充满旱烟味的大嘴笑。 女人吃不准,小家伙在肚子里横冲直撞,孙猴子样大闹天宫,她也觉得是个小子。只有晚上她枕在男人的臂弯里,俩人共同抚摸着隆起的大肚子,小家伙倒安静了,无声无息地甜甜入睡了。女人跟着小家伙也进入了甜甜的梦中,头一胎,不管是男是女,她都会很喜欢。 男人也很快入睡了。他的梦很杂,也时常有奇怪的恶梦出现:通天大道上,爬满了数不清的毒蛇,使他无从落脚;或是突现几个恶魔追着他砍杀,他逃跑的愈快,恶魔追的也飞起来一样……常常吓得醒来后,全身被汗水浸透了。家中到他这一代,几代单传,他曾跪在神龛前对列祖列宗起誓,在他这一代一定要弄出个人丁兴旺。望着女人大腹便便,恨不得她一屁股屙出几个小子来。村里的女人们知道了,都笑骂男人:你有能耐双腿一撇像母猪下崽似的,你变个女人啊! 日子过得非常平静,男人和女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回到家,男人生火做饭,女人转身就进了菜园。女人今天感到沉重的身子似乎有点不对劲,面对菜地,她需艰难地弯下腰,再用双手撑着膝盖才能慢慢地蹲下。待手中的筲箕里辣椒、葱、豆角齐全后,她又撑着膝盖,慢慢地起了身。此时,西落的太阳在山那边射出最后一抹余晖,把天边淡淡的云层又涂上彩霞,顽强地照着即将漆黑一片的夜空。村西对面一座小山丘上,那棵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古樟树梢,片片叶子在余晖中像金子样闪闪发光。女人以为看花了眼,她分明看见,树梢上,站着一个红衣红帽似人似犬的怪物,她背脊一阵发麻,汗毛都竖了起来,揉揉眼再看,红彤彤的怪物不见了。 女人的肚子立刻疼痛起来。 男人立在床边,望着女人疼得满头大汗,问:“是真的吗?” 女人肯定地点点头,说:“那红东西从树稍往下掉,离地面一半时,就消失了。” 男人面色凝重,说:“是狐精吧;又开始现身了。” 接生婆老奶奶在旁忙个不停,说是只善良的狐精呢。男人抱着女人接过老奶奶的话安慰她说:“是只善良的狐精。村里长辈们说,村中心早年也有一棵千年古樟,红狐就住在古樟上,与村人相安无事。要是久旱无雨,或久雨不见阳光,在黄昏或在清晨,红狐就会在树顶现身,它现身眨眼的时间里忙个不停,或织毛衣或纺线。一日,一个云游的道士来到村中,说村里妖气挺重,令村人佩服至极。道士说此妖不除必有后患。村人深信不疑,就有两个胆大的后生抡斧对古樟大开杀戒。几斧下去,第一个动手的后生的利斧砍在了自己的腿上,血喷如柱,另一个吓得脸色惨白收了手。第二天道士亲自出马,他把脸用炭灰涂成漆黑,蓑衣反披,头上反戴着炉灶上煮饭用的三角铁撑架,来到了古樟下。一大捆松膏浇上几十斤桐油,堆在古樟上足足燃烧了半个时辰,生桐油能粘鬼,也能置鬼于死地。火熄灭后,道士抡开板斧,越砍越勇,半天后,古樟轰然倒地。村人见妖除了,呼拉围拢上来,道士却不见了,只见一个陌生的俏姑娘来到现场,问村人说,刚才有一个头上长三只角,全身是毛的魔鬼去哪了?村人哪敢回答,个个战战兢兢,吓得一哄而散。俏姑娘没有为难村人,坐在倒地的树上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全滴在古樟上,许久,她才忧忧戚戚地走了。女妖走后,有胆大村人上前查看,女妖坐过的地方,留有一大摊殷红的血。” 男人的故事讲完了,这时已到凌晨时分了,怀中的女人“哇”的大叫一声后,接生婆老奶奶从女人胯下拖出了个鲜嫩的小生命。 小生命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婴。 男人没有失望。他的女人才二十岁,身强体壮,以后还可以为他生许多白白胖胖的儿子。 接生婆老奶奶奇怪了,小生命一出生,粉嫩的一双小腿乱蹬着,还沾满母亲宫血的两只小手,齐刷刷地放在嘴里吮吸起来,没有一声啼哭。 男人这才大望所失:“难道是个哑女?” 接生婆老奶奶一巴掌拍在小生命屁股上,没反应,再使劲一下,小生命终于“哇”的一声抗议起来,只是哭声很短,就一声,之后,又继续着她的手舞足蹈。 男人开心地笑了。 躺在床上的女人也幸福的笑了。 无独有偶,对门山村里巫瞎子在同一天也喜添孙子,他的儿子巫屠夫的女人看似病怏怏的,却为他巫家生了第二个大胖小子。 做三朝酒这天,巫家热闹非凡,唯独不见巫屠夫,人们都知道,巫屠夫已上山为匪了,他丢下杀猪的屠刀,上山干起了杀人的活儿。他上山入伙才不久,他们的队伍番号是“桂北游击队”,却令国民政府大动肝火,下令严加追剿,巫家上下,都为巫屠夫的叛逆而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前来恭贺巫家添丁的亲友们没有大谈巫屠夫是否血溅杀场,他们议论得最多的是对面村西古樟红狐再现之事,好像人人亲眼目睹过一样,说得活灵活现。 宴席散时,高堂上的巫瞎子总结性的发话了: “这世道,要变了!” 二 能人巫瞎子 礼尚往来。邻里之间是个大家庭,女人坐月子不能走动,男人手提一只鸡一包红糖做贺礼,也去了巫家。 按山里人的习俗,打三朝恭贺主人添丁之喜是女人们的专利,这天的女人们欢聚一堂,主人家的襁褓中的小生命,在她们手中传来递去,亲热的赞美话语和笑声此起彼伏。完了,她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交头接耳嘀咕起来,年长的数落家长里短,年轻的媳妇们“吃吃”笑着,相互讨论、交流着隐私话,那人堆里,无形中就成了男人们的禁区。 这种场合的男人们,除了厨房里临时招募来的几个厨师,其余的就是理所当然来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族中长辈。男人到来时,长辈们正由大主人巫瞎子统领,盘居在高堂中的首席,他们谈论着今古往事,在村里颇有指点江山的气派。 男人挨巫瞎子屁股旁空位坐下,巫瞎子怀抱着大孙子巫小山,正时断时续在向几个族中老人揭秘新生孙子的未来八字。说来巫瞎子也是个大能人,他天生独眼,另一只眼在年轻时也自然地瞎了,成了正宗的瞎子。都说他是看了许多八卦之类的书,再看就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他也是穷人,命贱,消受不起,老天让他瞎了另一只眼。他精通了两本八卦书之后,在四乡八邻的算命先生中便独占獒头,号称老大。 男人一坐下就被巫瞎子的话给迷入了。 巫瞎子说,都是他的曾祖母葬得了一块好地,两个孙子都是曾祖母在天之灵求送子娘娘给送来的,那是他巫家的造化。 他接着说,小孙子出身后,他破天荒第一次给家人算命:阴卦金、阳卦木、宝卦水、胜卦火,最后四卦,卦卦皆土;命是凡人命,却长命福贵啊!“富贵”二字,他咬得特别重。 他又说,为父不孝上山为匪,小子却命带金银,我代为取名了,小孙子单名一个“俊”字。 他还说,小孙子来得正是时候啊,那天是黄道吉日……。 最后这些话,男人听到很受用,因为他的女儿和这个叫巫俊的巫家孙子是同一天到达人世。巫瞎子说到这,话题嘎然而止,继而来到众人面前的是大碗的米酒和大碗的肥肉,宴席开始了。男人很希望巫瞎子说下去,他非常想听巫瞎子对村西古樟红狐的见解,可在这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肥肉的年代,人们面对酒肉,谁也没兴趣听巫瞎子高谈阔论了。男人一碗酒下肚,他竖起耳朵细听,连一点见解也没有的女人们也不谈红狐了,他倒很想问巫屠夫的婆娘——怀孕期间见过古樟树上的红狐吗?可他不敢,一个大男人到与他毫不相干的坐月子的女人跟前问寒嘘暖,羞先人呢!几碗酒下肚后,他终有一丝遗憾,闷闷不乐回到了家。 女人见他那模样,以为是酒精给烧的,嗔他贪杯,然后急切地打听:“巫家小子叫啥好名字呢?玉生?桂生?还是石头或老满……?” 男人就来了精神,学着巫瞎子的腔调:“单名一个”俊“字。” 女人不懂,她不知道“俊”字是啥意思。 男人也不懂,他告诉女人:“巫家小子叫巫俊。” 女人觉得很新鲜,她央求丈夫说:“给女儿取个名吧。” 男人就突来了灵感,这个夏季很闷热,他随即想到了冬天,便脱口而出:“就叫满冬吧。” 女人掂量了很久,觉得不错,附和着丈夫:“嗯,就叫满冬。” 此时,满冬刚吃饱了奶,她在父亲手中被逗得笑了一阵后,又回到母亲怀中甜甜地入睡了。 男人就常常回味巫瞎子那很中听的话。期间,他也亲眼看见,巫屠夫带着几个背枪的人回家,看望他的儿子巫小山和巫俊。 巫瞎子真神,他说世道要变了世道就真的变了,这是半年以后所发生的事了。这年年底,国民政府垮了,解放大军秋风扫落叶般席卷了桂北山山岭岭,巫屠夫和一大帮背枪的土匪,和从北方来的解放大军站到了一起。这时人们才知道,有几个闻所未闻的新词语在所有的山村传开: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人民当家作主了、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等。人们还知道,巫屠夫们不是土匪,他们上山打游击是为新中国而战。巫屠夫出尽了风头,传说他是游击队里的一个小队长,已在县城工作的他不再整天躲在山上打游击受苦难了,他三天两头跑回家,抱着快满一岁的巫俊逗乐,直闹得父子俩的嘎嘎大笑声一起回荡在山村上空才罢休。 沾了儿子的光,巫瞎子更让人敬重起来,甚至连巫屠夫那瘦弱的女人及两个儿子,人们也另眼相待。巫瞎子洋洋自得,在家摆开了未卜先知的架式,一时间,巫家门前的香火越发鼎盛。 这光景维持了两年,巫瞎子就没测到自己吃香喝辣的财路让儿子给断了。这年,巫屠夫所在的县大队部队番号被撤消了,组建成地方政府人民武装部,他也随之转业,进了区公所当了一名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此后,他回家当众告诫瞎子老父说:“在黑暗、万恶的旧社会,老百姓的命被掌握在反动派和地主恶霸的手里,穷人才受苦受难;共产党不信神不信鬼,领导穷人闹翻身,让穷人当家作主;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决不允许家人大搞迷信活动。” 众人折服。巫瞎子近五十岁时才得子,现在儿子出息了,便对儿子的话惟命是从,当即收起了那副已被他摸得溜光的羊角卦。 巫屠夫高谈阔论时,抱着不满三岁的满冬的男人也在场。他郁闷极了,自从女儿出生后,求子心切的他鼓足干劲夜夜在女人的肚皮上忙活,有时甚至大白天也胡作非为,可女人的肚皮就是不见半点动静。他寻思着就是攒下两天不吃喝,也要择个大吉大利的单日带上小礼来巫瞎子面前求卦,预测自己是否有多子多福的命?求巫瞎子赐碗得子圣(符)水,或求巫瞎子指点迷津后再求医问药。 巫屠夫走了,事情看似平息了,男人鼓起勇气来到巫瞎子面前,巫瞎子知道了男人的来意,摇头,摆手,拒绝得很干脆。 然而,时有月黑风高的夜晚,村里的狗们狂吠声此起彼伏,狗欺生人,一直追至巫家大门口才罢休。若逢单日,男人猜测:定是外村人又偷摸着进了巫家的大门。 在他眼里,很平常的巫瞎子一下成了个神秘的大仙。 三 立卦 眨眼间,小满冬长到八岁了,上初级小学读二年级了,她跟巫小山同桌,后桌是巫小山的弟弟巫俊。巫小山脑子特笨,早一年启的蒙,留了级,才跟弟弟又同班。老师是个解放前教过私塾的老先生,他托着长长的腔调,带着学生们念《三字经》般读着新社会的课本: 爷爷七岁去讨饭, 爸爸七岁去逃荒; 今年我也七岁了, 高高兴兴把学上; 幸福不忘毛主席, 翻身不忘共产党。 满冬念得很认真,老师很喜欢她。旁边的巫小山打开课本,脑子就蔫了,满冬跟着老师念,他就结结巴巴跟着满冬念,且念得非常吃力。巫俊把课文也念得脆响,念完了,他就把小脑袋向前探,看满东的小屁股是否越过了三八线。 山里的孩子,在大自然中成长,在不遮耳目就暴露原始野性的众多动物中成长,在大人们粗野的话语中成长,所以思维很活跃。小伙伴们一同进学堂,课桌上老封建的教师没有搞男女搭配,只是巫小山太笨,老师便把他拉到学习用功的同学课桌上,让满冬帮他。就有歪脑子的小伙伴尖声坏笑了: “巫小山有婆娘给他当老师喽。” 满冬被逼急了:“呸,我才不嫁他个笨脑袋。” 这话直伤巫俊,为了维护巫家的尊严,他别出心裁用粉笔在板凳中间画条线,只要满冬越雷池一步,他就坚决给予打击。 曾挨过巫俊两小拳的满冬不屈不挠。 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的男人和女人知道这件事后,央求老师,被蒙在鼓里的老师气得瞪胡子,把巫小山调开了事。 巫屠夫回家也知道了这事,他大骂小儿子是孽子,巫俊闻言咧着小嘴一笑,一溜烟就跑得没了踪影,弄得被一同挨骂的瘦弱的女人哭笑不得。 这次巫屠夫回家是为了公事。他已调到了县里,乡亲们也为之荣耀,都叹息说可惜他没文化啊,要不肯会到省城做大官的。 还未进村,他就闻到了一股与以往不同的气息,进村时,一块用红布做成的巨幅标语横挂在村口,“股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他的心一下就激动起来。 他是乡亲们请回来的。 一夜之间,村前屋后的大小树木都被伐光了,连枝条都不剩,全丢进了大练钢铁的熊熊高炉中。村西的小山丘上,古樟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好像在等待着末日的到来。 激昂的村人大多都主张把古樟砍了,以巫瞎子为首的几位长辈坚决抵制,说: “先人留下来的眼目呢,见树如见先祖,不许砍!” 仍有革命青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巫瞎子骂开了: “那千年古樟早已成精,如今没有能降妖除魔的道士,谁对古树动刀子,出了事拿他是问!” 于是,人们想到了巫屠夫。 巫屠夫办事干练,他把几个长辈召到一块,却推心置腹地把话说给父亲巫瞎子听:“共产党——毛主席,福气大呢,什么妖魔鬼怪都被压住了……。”说完,他对着围拢的人群大手一挥,就等于给古樟树判了死刑。 接受行刑任务的几个青壮年中,其中就有男人。 满冬听说爸爸在村西砍树,翘着两条羊角辫,蹦蹦跳跳也来到了古樟树下。六个人六把利斧,分站在树的两边,正在试着开斧。 树大招风。这是真的。整个树冠浓密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好像在作最后的挣扎,抗议人们在剥夺它的生命权。 满冬嘟着小嘴,抬头望着树叶出神。一阵更有力的山风袭来,击在树叶上,像阴风怒号,满冬望着大人们已抡开了利斧,那铁器撞击树木的“梆梆”声,盖过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她突然尖叫起来: “这么大的树倒下来,你们就不怕被砸死吗?” 一句话,令六个人个个大惊失色!红狐的传说,个个心有余悸,有人轻声嘟哝:“臭嘴。这是不好的兆头!” 男人的脸倾刻间气得铁青,从不忍心打过宝贝女儿的他,此刻抬手就给了女儿一巴掌,满冬的小脸,顿时显示出了血红的手掌印。被打得眼冒金星的她,似乎没感觉到疼痛,她只又望了一眼硕大的树冠和浓密的树叶,然后怨怨地走了。 童言无戏,累得满头大汗的六个人更加谨慎起来。在树身的北面,长年风霜雨雪的浸蚀,一个细小的空洞直连树心,砍穿了,露出一个大洞,足可以藏进两个人。男人又一斧下去,一条大蛇“呼啦”一声从洞中窜出,吐着长信跃过斧柄来到洞外,在空旷的地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旁若无人似的溜进了草丛中。 好一阵,六个人还惊魂未定,有人又嘀咕开了:“难道是蛇精?” 远处,练钢厂高炉浓烟滚滚,高音喇叭扬声器反复播放的激动人心的曲子,随风时断时续传递过来: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 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全国人民大团结, 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 …… 歌声鼓舞了六个人的斗志,古樟终于摇摇欲坠了。“咔嚓”,大树最后发出怒吼的呼声,朝蛇入草丛的方向倾斜,在壮烈倒下的那一刹那,有人突然惊呼: “满冬,大树倒了,快躲开呀!” 一声狂叫,男人吓得魂飞魄散: “在哪?我的女儿满冬在哪?” 大树倒下了,树冠和细叶堆成一处,把半个小山丘压得密不透风。惊呼的人脸色惨白,发抖的手指着树冠下说: “树倒时……我看见……满冬就站在这。” 男人疯了,扑了上去。其余的人也扑了上去,他们恨自己没有顶天的力量,把大树扶起来。翻遍了,连一片树叶也不放过,六个人累得筋疲力尽,就是不见小满冬的影子。 惊呼的人擦着额头接连不断冒出的冷汗,说:“怪了,我明明看见满冬站在这!”他的话音未落,男人扔下手中的板斧,又疯了似的朝村里跑去。 男人跑得飞快,又走的跌跌撞撞,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家门口时,他的宝贝女儿满冬,正端坐在饭桌前专心地写着作业。天啊!他也惊呼一声: “女儿,是你吗?” 满冬抬起头,见了爸爸,双眼流露出忧郁,小手不由自主地摸着开始肿痛的脸,那印在小脸上的大手指印,已变成紫红色。 男人一屁股瘫坐在地。 入夜,抱着女儿哭够了的男人,打着松膏火,摸摸索索来到了巫家,在巫瞎子面前,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求巫瞎子给女儿算个卦。 巫瞎子回绝了男人,说正准备金盆洗手。 男人伏在地上不肯起来,说开了今天砍树奇事。 许久,风烛残年中的巫瞎子摊开手掌,算开了他出道以来的关门之卦。他算得极认真,从小满东出生时的时辰推算起,把天干地支一会排列一会组合,说了一大堆金枝玉叶、荣华富贵之类的中听话。 男人兴高采烈。 推算完了,巫瞎子摸出羊角卦,给八字抒写尾声。虽然后来瞎掉的另一只眼仍有余光,但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模糊一片,便把羊角卦递给男人,让男人代劳。 巫瞎子不出声念了几句术语,然后命令:“开卦!” 男人将合在一起的羊角卦扔在地上,报:“阴卦。” 巫瞎子说:“风调雨顺。” 男人谢主龙恩回应:“好的!” 巫瞎子又念,命令:“开卦!” 男人又报:“阳卦。” 巫瞎子说:“长命百岁。” 男人附和:“好的!” 巫瞎子最后念,见男人迟迟不报,问怎么啦?男人说他看不懂这卦,有一个羊角下地后竖起来了。巫瞎子心里一惊,不相信似的一连问了几个“是吗?” 男人如实回答,诚惶诚恐。 巫瞎子沉默了许久,仿佛把小满冬的八字又排列了一次,最后他说:“这叫立卦,十分罕见,意思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男儿身,八字来得正,是大臣之命啊!” 男人舒心的笑了。走出巫家大门,他心里直嘀咕:宝贝女儿八字硬,难怪她手下没有弟妹。 第二天,一条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满冬是红狐再世。 四 过目难忘的画面 巫瞎子又熬过了两个金色的秋天,在残冬的一个寒夜,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很安祥地,脸色没有半点痛苦,像修得正经的大法师圆寂一样。做为党的干部,巫屠夫操办父亲的丧事一切从简,在闭殓掩盖的那一刻,他眼圈发红,偷偷地将那副羊角卦塞进棺材,放在父亲那冰冷僵硬的手掌中。 棺材盖慢慢合上了,人们争相目睹巫瞎子最后的遗容。他那双凹陷的瞎眼仍睁开着,似乎生出一丝遗憾,没有推算出巫家以后接二连三发生的许多变故。 巫屠夫的官做到了县革委会副主任,便已达到了顶峰,要不出事,人们都说他后来还可当县长或县委书记。这之前,他的婆娘突然疯了。父亲死后,两个儿子也慢慢长大了,他回家的日子也就越来越少了,常年住在砖瓦结构的县革委宿舍大楼里。弱不禁风的婆娘间隔一些日子,就会上县城探望他,他有些不快,说:“你以后少上县城来,在家安心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生产,家里缺钱了,我会送回家的。”那年月,枪支泛滥,他的皮带上挂着驳壳枪,双手叉在腰上,训小孩似的。婆娘很听话,来县城的次数就少了,但有一次为了两个儿子共四块钱的学费,另一次是因自己身子瘦弱染病而无钱吃药,她真的是一年半载才上县城两次找丈夫要钱。第一次从县城回家后她的话语少了许多,且常常神情恍惚;第二次精神崩溃,半年不到就彻底疯了。后来人们猜测,说她是被巫屠夫的驳壳枪吓的,还有一种版本神秘兮兮的,说瘦弱女人最后一次上县城,撞见了自己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床上苟合…… 事情并没有闹大,在领导和同事的眼里,巫屠夫仍是一个有魄力的干部。打游击出身的他,办事稳重、果敢,且处处身先士卒。这一天,巫屠夫代表县革委在电话里向地委报告了一个重大事件:县城有两派都因为捍卫毛泽东思想而火拼了!地委书记是他打游击时的老上级,他在电话里火了:“你们县革委立即制止流血事件!”巫屠夫放下电话,向革委会主任做了汇报,在八个革委会副主任中,他主动请战,和驻革委会的两个军代表,驾着吉普车来到了枪声响成一片的武斗现场。 正值盛夏,吉普车里酷热难耐,手握喇叭的巫屠夫,声嘶力竭口头传达地委领导的指示和县革委的决定后,枪声一下稀落了。他推开车门跳下车,一股凉风吹来,全身上下感到无比惬意,驳壳枪柄上的红稠布,在他腰间随风飘动,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摁在枪柄上,做出对革命群众做指示的状态。就在这时,一颗流弹飞来,不偏不倚,正击在他四处张望的头上,倾刻,一股更阴凉的嗖风袭击了他的全身,手中的喇叭“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的同时,他也随之重重地扑倒在地。 巫小山和巫俊,一夜之间便成了革命烈士的后代。这一年,兄弟俩同时高中毕业了,因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学习成绩特差的巫小山,也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村里和他俩一同毕业的,还有满冬。 巫屠夫的尸骨,就葬在他父亲巫瞎子的坟旁。父亲的坟用几块石头垒砌,一个土堆,芳草萋萋;儿子的墓,水泥砌成,气派,墓碑刻有“烈士之墓”字样。墓建好后,人们才觉得有点不伦不类,父亲算命的,儿子革命的。 巫屠夫死后不久,村里来了两个人,都是县革委会机关里的人,年轻的姓白,叫小白,是宣传部的小干事,另一个中年人叫罗部长,小白说他是组织部的副部长。两人径直来到巫家,和巫小山巫俊兄弟俩交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罗部长从黑色人造革包里翻出几张表格,最后让巫俊填了表。 罗部长给小白一个眼神,小白明确告诉巫小山说:“你父亲因公殉职后,根据县革委的决定,组织上照顾你们兄弟其中一个外出工作。经过我们考察,你弟弟巫俊的文化素质比你高,初步决定录用他为国家干部。”罗部长接着安慰巫小山说,“在家参加劳动生产也一样革命,何况你的疯母亲正需要人照管。” 罗部长对巫俊说:“过几天就到县革委宣传部报到。” 巫小山气很哼哼的。 巫俊乐坏了。 围观的村人啧啧:“巫家的祖坟青烟不断……。” 通往村外的山道有两条,一条是大道,虽七拐八弯,但平坦;另一条是近道,沿着从更远的深山里飞流而下的小河旁,陡峭、崎岖,有几处从绝壁上穿过,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先人在开山劈路时,硬生生在岩石上凿出一条“凹”字形的路,让后人走起来有惊无险。难得进山的罗部长和小白出山时,以城里人的雅兴,直接选择了小道,去领略潺潺流水和奇石绝壁构成的无限风光。 出村不远,小道就显示出了独有的幽静,除了偶尔有劳作的村民打此经过,常年在这里吮吸野花香味的,就是彩蝶和小鸟了。河水弯弯,独木桥腐朽了,村民又给换上新的,罗部长和小白撇开木板桥,他们脱下解放鞋,把难得下水的双脚淌进齐膝盖深的河水中,亮晶晶的河水把他们撩得舒畅极了。罗部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掬一捧水喝进嘴里,感叹:“甜啊!”然后又对小白说,“这河水要在大城市,可是无价之宝啊。” 小白也活跃起来,他说:“在一本已被整顿停刊的科普杂志上读过,有一外国科学家研究发现,一些产美女的地方,与水有极大的关联。” 罗部长马上制止:“小白啊,你有文化,年青有为,不能让资产阶级思想给腐化了,应该多读马列、毛主席著作。”继而,又语重心长地说,“毒草之类的禁书再不能触及,你今天说看过禁书的话我没有听见,也不会向你们领导反映的。” 小白掏出红宝书贴在胸口,面对罗部长,却在向党保证:“我知道!” 过了小河,穿好解放鞋的罗部长又说:“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正确指引下,妇女能顶半边天,是女人,都美!” 对小河恋恋不舍的小白,正望着亮晶晶的河水意犹未尽,罗部长的话,使他犯糊涂了,怎么也理解不透。见小白那样,学识渊博的罗部长哈哈一笑解释开了,他没有渲染古代四大美女的天仙般之美,却大谈开了古代四大丑女的心灵美和智慧美,嫫母、阮女、钟离春、孟光,在他嘴里滔滔不绝。小白佩服罗部长学识的同时,让他感到温暖的是来自罗部长的亲切。 两人说说笑笑,在山道一转弯处,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 前面是个水潭,山道绕塘而过。塘边放着几个装满猪草的背篓,一米见深的水潭中,几个一丝不挂的村姑正在洗澡,白晃晃的身子,像含苞怒放的山茶花。 这是上天赐予的绝美艺术雕塑,小白也好,罗部长也好,他们直勾勾的眼光一动不动,在当时的社会环境,已悬挂在思想腐朽没落的边沿。 大男人的突然出现,几个村姑如临大敌,“妈呀!”一声便炸了营,慌作一团爬上岸,在散落一地的衣裤中,不管是谁的,抓起来就胡乱套在自己身上。 只有一个姑娘镇定自若,她最后一个出水,爬出水潭的她捋了捋湿漉漉的长发,来到一小树下,在树枝上取下属于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地穿戴好。她从容的举动,更清晰的把自己的玉体暴露给了两个陌生的大男人。 罗部长见多识广,心跳不已。 小白还是处男,差不多晕了。 两个大男人见好就收,绕过水塘匆匆赶路,样子有点像绝尘而去。 “站住!” 一声娇喝,却极具威慑力,罗部长“嘎”地刹住了脚步,小白差点瘫坐在地。脑后的声音又如雷贯耳: “偷看女人洗澡,无耻!” 两人转过身,见是最后上岸的姑娘,直逼两人而来。这时,两人才彻底看清,眼前的姑娘真的美若天仙,在这大山中,活脱脱一个绝代佳人。 “偷看女人洗澡,无耻!”其它几个姑娘见状,也丢掉了矜持和羞涩,和着“绝代佳人”的话,齐刷刷地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叫得最凶。 小白心想:完了,这事捅到单位,就什么都完了。 罗部长却沉着应战,他回答了“绝代佳人”的几个提问后,告诉村姑们说:“我和小白是奉县革委领导之命,来你们村考核县革委巫副主任儿子巫俊,进县城干革命工作一事的。完了,抄近道回县城,顺便观赏你们这里的奇山秀水,没想到,今天误撞进了你们的禁区,我们不是有意,还望姑娘们原谅。” 姑娘们没词了,只有叫得最凶的那个仍愤愤不平地嚷:“臭流氓……!” “绝代佳人”制止同伴说:“二妮子,别骂了,他们是贵客呢。” 一句话,小白如释重负心花怒放。他接过罗部长的话题,把姑娘们关心的问题巫俊为什么能进县城工作之事,引用有关政策、规定,简单扼要地告诉了姑娘们,姑娘们个个流露羡慕的神情。 小白还发现,他几次扭头看罗部长时,罗部长那双眼,紧盯着“绝代佳人”,一刻也没有放过。 分手时,罗部长一步三回头,很有领导和长辈风度地挥手和村姑们再见。 五 蔫兄灵弟 巫俊进县革委宣传部不久,小白因爱好文学,经常创作有鼓动性的小戏曲作品,而被调进了文化局下属名称最长的单位——毛泽东思想宣传文艺队,简称文艺队。 在这里,小白扮演着三重角色,既是编剧,又兼导演,有时还上台面做演员,他如鱼得水,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就这样,文艺队演出的事,基本上他说了算,要是牵涉到演出方面的事,才由队长定夺。队长胡大姐是罗部长的老婆,她和罗部长一样待人随和,整天笑容满面的。她对创作、舞台等有关业务一窍不通,操纵文艺队施发号令就是加强政治学习、规定手下创作时间、排练时间和下乡到各公社的演出时间等。小白到来后,她的工作更加轻松了,除了政治思想工作须得亲自抓外,其它的工作行使权在无形中一古脑全给了小白。 小白不想自己太累,也不想上台做演员,可全队三十余个干部职工中,能上舞台的不足一半,他很苦恼,苦恼过后就心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找到胡大姐,诉说了自己的苦处。胡大姐问: “你的想法呢?” “面向社会,再招收几个演员。” 胡大姐笑了:“行。你写份申请报告,我叫我家老罗签个字,再送到县革委审批。我想,领导会同意我们的做法的。” 小白没想到胡大姐会回答得这么爽快,更令他意料不到的是,胡大姐接着又说:“如果上级领导同意了,挑选演员的事由你全权负责。” 事情果真顺利。几天后,小白把一份申请报告交给了胡大姐,胡大姐看也没看就盖上了单位红彤彤的大印。第二天,她在办公室对小白说:“我家老罗看了我们的报告后,考虑了一个晚上,说我们的想法很好,牵涉到人事方面的事他会帮我们通融,县革委领导审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小白很兴奋,突有一种想喝酒庆祝的冲动,下午下班时,巫俊和酒就找上门了。巫俊学生时代虽说勤奋,终因参加红卫兵而误课太多,工作起来十分吃力,往往一篇小通讯报道也要修改两三次才能拿得出手。他就常找小白帮忙,小白也乐意指点,一来二去,俩人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今天巫俊很高兴,拉起小白就走:“去饮食服务公司二楼,炒一盘猪肝、一盘猪肚,再来一瓶”桂林三花“,我请客,喝个一醉方休。” “还未到发薪水的日子呀,你在路上捡到钱了?” “少啰嗉,管你喝个够。” 饮食服务公司推出的炒菜在小县城最有名,5角钱一份的爆炒猪肝、猪肚和腰花等,除了县革委领导和各职能部门的头头经常来品尝外,其它的平民很少来问津。巫俊在餐桌边一坐下,随即吩咐胖厨师把三份主菜都叫上了。小白没法阻拦,只说:“真这样啊,太奢侈了吧?” 巫俊白他一眼:“高兴呗。” 一杯酒下肚,巫俊话多了起来:“我不是干舞文弄墨的料,就找到县革委会爸爸的老战友,要求调换工作,答是答应了,可几个月下来就是没有动静。我突然想到了爸爸的老领导是地委书记,有一天办公室无人时,大胆地拨通了地委书记的电话。”他一仰脖,一口酒下肚,胃在燃烧起来,直盯着小白:“你猜,地委书记对我怎么说?” 小白也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双眼迷惘,直摇头。 巫俊大笑起来:“地委书记每一句话都令人感到温暖,他说我爸自参加革命工作后就是个好战士,转业后又是个好干部;他还说我是烈士的后代,应该先学革命知识……。最后,他的话太让我激动了,他要我马上成为一名工农兵大学生。” “是真的吗?” “真的!” 巫俊的话变得牛气了:“我跟地委书记通话不到一周,县革委主任今天找我谈话了,鼓励我多学知识,将革命进行到底。” “这么快呀?” “是的。明天就办手续,过几天就去省城学校报到。” “什么学校?” “医学院。过几年我就是穿白大褂的医生了,治病救人,哈哈……” 小白对巫俊的胆识佩服至极,过后他仔细想,有些事情他永远也学不会,也为巫俊进医学院而惋惜,以巫俊的用心和手段从政,日后定能飞黄腾达。多年以后的今天,小白早已变成老白,是省内赫赫有名的作家之一,他时常为当年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所以写剧本时,笔尖一触及“巫俊们”之类的人物,便是令他痛恨的当今官场最可怕的人物。 巫俊走的这天,小白去车站为他送行。他的兄长巫小山也从山里赶来了,看得出,巫小山脚上那双被脚趾头抵破了的解放鞋,在清晨的路上被露水打湿后,粘满了草屑。巫俊知道,以年轻人的小跑行走速度到县城,自己的哥也在五更就起床了。他见哥变得越来越木讷了,心头一热,仍就说:“我说过叫你别来送我了,看你,今天又得耽误一天的工分了。”巫小山眼圈发红,许久,他才说:“去吧,我在家会照顾好娘的。”一旁的小白见了,心里很为感动。 班车启动的那一刻,小白惊讶不己,巫俊伸出头和手,朝另一个方向挥着。小白抬眼看去,另一方向不起眼的空地上,有两个姑娘也在向巫俊挥手,样子恋恋不舍。 不久巫俊写信告诉小白说,那两个姑娘都是县纺织厂的工人,他要不上大学,会考虑和其中的一个谈婚论嫁的。看完信,小白感慨万千,巫俊才出农门不到一年,竟有如此通天的本事,自己自愧不如的同时,突觉巫俊陌生起来。 恰逢秋收刚完,这年全县粮食获大丰收,县革委在各公社指定粮食超纲要的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召开表彰、总结经验现场大会,并责令文艺队配合下乡巡回演出。小白忙坏了,也累坏了,整整一个月时间的下乡,文艺队全班人马个个弄得灰头灰脸,模样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期间,县革委和各公社的领导头头们,在现场会上露面一两个小时,再在杀猪宰羊的喜庆气氛中和群众打成一片,然后吉普车轰鸣一声,留给现场的是一片尘烟。一旁的小白就不一样了,胡大姐走完两个公社后,突说身体不适,向文化局领导告假后,担子压在了副队长阿毛和不是领导的小白肩上。阿毛原是县机械厂的一个车间副主任,因出墙报写了几首“快板诗歌”,便被调入文艺队,写了不久,便没词了,领导才把小白调过来。 除了公社与公社之间路程能搭上班车,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就全靠开动自己的“11号”车了,晚上演出,白天几乎天天在行军。每天晚上的宿营地也是现成的,不用搭帐篷,就着生产大队或生产队的仓库或会议室,拉一块帆布将男女隔开,搭几块木板,把自带的被子往上一铺开,在蚊子的嗡嗡声中很难入眠。小白最初感到新鲜,后来感到累,躺在被窝中没有忘记招收演员的事,却把巫俊忘了个一干二净。 演出完了,回到县城的第二天,县革委的通讯员来到文艺队,告诉小白说组织部罗部长要找他谈话。同事们都露出惊讶和羡慕的目光,说小白要外调其它单位当官了,最起码也得是文艺队的副队长。 胡大姐更惊讶,早上一到办公室,她就在自己的下属面前炫耀说,她的老公老罗已去掉了那个副字,现在是组织部长了。此刻她望着小白心里嘀咕:怎么没听老罗说起呀?继而,她朝小白笑,并挥手:“去吧,肯定是好事。” 县革委办公大楼离文艺队有两里地,小白没有自行车,那凭票供应的“凤凰”或“永久”等名牌自行车,差不多是他一年的工资,才参加工作几年的他不敢奢望。途中有条近道,他甩开大步,拐进了一条行人寥寥无几的废胡同。废胡同地上铺着鹅卵石,有些年代了,曾经兴旺发达的地方如今残墙断瓦,除少数几户居民还在两边居住显示出一点生气,其它地方全是芳草萋萋一片。 在穿过胡同通往闹市的拐弯处,小白意外地碰上了巫小山。眼前三个年龄相仿的人当中,巫小山被夹在中间,六神无主的样子。小白走近前,原来巫小山正遭两个街痞的围攻,看来巫小山已挨了一拳,嘴角有血。 小白双目喷火,拳头不由自主紧握起来。两个街痞头上歪带着黄色的军帽,对小白不屑一顾,撇着嘴吼:“操你妈的,这里不管你的事,快滚!” 小白眼明手快,一把把巫小山拽到自己身边,然后正气凛然地喝问:“为什么要欺负乡下农民?” 撇嘴冷笑:“没事,老子只想借他身上的黄军装穿穿。” 巫小山瑟瑟发抖,双手紧紧抓住穿着的衣服,生怕一松手它就飞了似的。 小白曾听巫俊说过,他家有一件八成新的黄军装,是他父亲的遗物,兄弟俩在村里有喜庆的日子或上街,才从箱底翻出来穿上。在这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人们崇拜解放军,年轻人更崇拜黄军装,想不到这两个小子为了一件军装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行凶使坏。 撇嘴一呶嘴,两个街痞朝小白直逼过来。 巫小山吓瘫了,小白明知自己不是两个街痞的对手,他急中生智亮出底牌警告:“我是国家干部,看你们谁敢动手,谁动我一根毫毛,定叫他蹲上十年大劳!” 街痞被唬住了,他俩仔细打量着小白,雪白的的确良衬衫,下摆扎在肥大的军裤里面,别看那双崭新的解放鞋,就斜一眼那穿着的尼龙丝袜,足以证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国家干部了。七十年代初期那年月,谁敢无事生非对国家干部动手,除非吃了豹子胆。两个街痞自认倒霉,丢下到嘴的肥肉,灰溜溜地一转身就逃得没了踪影。 小白松开了拳头,手掌沁满了汗水,把瘫坐地上的巫小山拉起来。 “你上县城干啥?” “抓药,疯娘病了。” “你一个人进的城吗?” “还有几个村里的妹子,她们都不愿跟我走在一块,就是在路上,我只能远远地跟着她们走。”说到这里,巫小山憨憨地笑了。 待巫小山千恩万谢过后走远了,小白心里也在大笑:同是一个娘生,他跟他弟弟巫俊相差好远啊! 六 村女出山 罗部长扶了正后,虽然说话挺和气的,但脸上明显多了一股威严。他开门见山告诉小白说,县革委已将文艺队的申请报告做了批复,同意招收5——6个临时演员,一年后看政治思想和业务素质再确定转正。领导如此重视文艺工作,小白很激动。 “本来这是人事方面的事,但牵涉到我们组织部门,小白啊,看来我们俩又要做搭挡了哦。”罗部长说。 “一切都由领导您决定吧。”小白附和着。 “这次招收演员,面对城镇和广大农村男女高中毕业生,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有特条件和有天赋的,年龄和文凭可适当放宽。”罗部长做报告样说了一通,然后又笑,“我不懂业务,考核时,关键时刻你小白说了算。” 小白明白了,罗部长要亲自和他一块做主考。他对这事很急,请示罗部长说,招收新演员的业务素质标准早酝酿好了,明天就从县城开始吧。罗部长反对,说先农村再城镇。 罗部长说:“明天就去农村。” 小白问:“先从哪个公社着手?” 罗部长不出声,许久,他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还记得那幅村女出浴图吗?” 小白不解,摇摇头。 罗部长哈哈大笑:“那天她那么从容、洒脱,还骂我们俩是流氓,骂过之后又笑脸相迎,让人过目不忘啊!” 小白恍然大悟,那天面对几个裸体美女的叫骂,他差点吓傻了。此刻他明白了罗部长的用意,仍小心地问:“罗部长的意思是……?” 罗部长斩钉截铁:“不能浪费人才,明天就去山里。” 小白再一次激动起来。他庆幸自己碰上了有知识、有眼光、办事果断且惜才的好领导。还在县革委宣传部时,他接触的领导最多,其中最突出的是67——69年被提拔或“成长”起来的领导干部,有许多官不大,架子倒不小,更令人胆战心惊的还有,个别部门头头满口脏话,稍不如意还对下级舞拳弄脚。罗部长科班出身,休养极好,大学毕业时,立志为家乡的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青春,放弃了城里优越的工作和有娇姑娘的追求,回到县城和青梅竹马的胡大姐结为伉俪。在单位如此,在家里也一样,胡大姐既是罗部长的爱人,也是他不同部门的下级,一天,胡大姐在枕边说文艺队缺个写“渔鼓”(桂北地方戏)的,罗部长立马找小白谈话,说文艺队更专业,有利于他的戏剧小品创作。这正合了小白的心思,离开了新闻写作岗位,进入了形象思维创作天地。 第二次进山,小白的感觉与上次截然不同,那时考核巫俊,他只是个陪衬,一切由罗部长做主,这次自己唱主角了,心里不免有点紧张。 他这点心思罗部长没有看出来。罗部长走在山间小道上,路旁的每一朵野花,他都品头论足,树上鸣叫、或被惊飞的各种鸟儿,他都能叫出名字,这不由得让小白更加崇敬。 快进村时,小白请示:“那姑娘我们不认识,是挨村一家一家询问呢,还是让巫小山代劳替我们寻找?” 罗部长笑,大手一挥:“既然是公开招考,将村里的姑娘们集中到一块,有鲤鱼跳龙门这等好事,还怕她不露头吗?” 小白赧然,吐一下舌头心里感慨: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直到黄昏时分,在更深的大山里学大寨造梯田的社员们回村了,生产队长用水酒热情地招待着两位县城的贵客。队长有一女儿,羞答答的不敢同桌吃饭,小白吃饱了,才想起那天姑娘们的头叫她“二妮子”,就在这时,队长对女儿发话了: “二妮子,通知村里的妹子到会议室集中。” 会议室在村子的中央,生产队长是个能人,他跑公社送报告、跑县里批条子,带领群众拉线埋电杆,在全县众多的山村中,率先用上了电。罗部长和小白在队长的陪同下来到会议室,村民们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县文艺队来这里招收演员,这里早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昏黄的灯光下,映着一张张憨厚、纯朴的脸庞。巫小山也来了,他挤过人群来到小白身旁,腼腆地打着招呼,他曾把自己差点在县城挨打挨抢的事回村说了,人们都对小白投来赞赏和敬佩的目光。 考核开始了。村里几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都出场了,罗部长和小白同时惊讶地发现,眼前五个姑娘,正是那天在山涧水潭沐浴的五个妹子。紧靠二妮子身旁的那个,正是罗部长和小白要找的,她皮肤白皙,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头上的长发不见了,齐耳短发衬托着圆脸更显妩媚,特别是胸前隆起的青春,更充满女人无限活力。 到这时,罗部长和小白才知道,眼前这个美艳惊人的姑娘叫满冬。 小白磨拳擦掌准备行使自己的职权了,他也是个很有心计的小伙子,他想让姑娘们先来个大合唱,歌曲就是电影《地道战》的插曲《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然后根据领导的意愿,再单独进行考核。 没想到小白刚站起身,便被罗部长制止住了。罗部长对他耳语了一阵,他连连点头称是,忙从草绿色军用挎包中掏出几张表格,一一分发到姑娘们手中,然后说: “这是招工表格,你们马上填好交上来,一个月后听录取通知。” 姑娘们个个兴奋极了,她们当中只有满冬读过高中,她把表格填好后,其它的几个姑娘除了表格上自己的姓名外,都依样画葫芦照满冬的抄下来,连“社会关系”这一栏也不放过。表格交到小白手里,小白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最后,五张表格转到罗部长手中,他很有领导风度微笑着,一张一张仔细看,边看边点头,然后才把五张表格塞进从不离身的人造革提包里,小白看见,除了另外四张,满冬的那一张他放在了他的工作笔记本的夹层里。 考核显得过于简单,小白扭头轻声请示,罗部长点头同意。 小白走到场地中央,他面对会议室墙壁上贴着的毛主席标准像,举起拳头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语录念完后,他转身对姑娘们说:“我唱一首歌,做几个简单的舞蹈示范动作,然后你们照我的样子做一遍好吗?” 姑娘们个个脸涨得通红,低头吃吃笑着,围观的村民却大声叫:“好的!” 小白就唱:“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唱到动情处,他侧过身,无限深情地望着毛主席像,双手做着欢呼、永远忠于的慢动作。 轮到姑娘们了,她们害羞着、扭捏着不肯出场。 小白很尴尬,简直下不了台。 满冬出场了。她学着小白唱“敬爱的毛主席”,唱完了,也做了几个夸张的动作。小白满心感激。待满冬那僵硬的动作做完了,小白心里又生出一丝遗憾,他叫住正要退场的满冬,说:“能再自然地发挥一下你的长处吗?臂如唱首歌?”满冬不再怯场,她清了清嗓子,一首采茶曲山歌调子从她嘴里飞了出来: 翻过岭来,上个坡哟 转个弯来,又抹角哟 姐妹们身背茶叶篓哎 脚踏晨雾 口唱歌哎…… 一曲终了,罗部长带头鼓掌,并宣布:考核结束。村民们久久不愿离去,自从伍俊被这两个贵人变成公家人之后,福星今天又一次降临了这个山村,在他们浑浊的目光里仿佛看到,眼前的几个姑娘眨眼之间也成了城里人,即娇贵,也高贵起来。有人甚至提起了在村里消失了多年的红狐的故事,也有人说开了差不多被人们遗忘了的伍瞎子那关门之神卦——立卦,一夜之间,山村笼罩在两种气氛之中,家有闺女的是喜庆、是祈盼,而家中没有闺女的,更多的则是嫉妒。 罗部长对红狐的传说一笑了之,他像平常工作了一天后吁口气,望着小白问: “总体感觉怎么样?” 小白摇摇头。“那个别感觉呢?” 小白知道罗部长问的是满冬,就满冬那有点跑调的歌声和几近僵硬的舞蹈动作,他站在自己选拔演员的角度,如实回答了:“还不够标准。” 罗部长很有领导风范,铁了心似的开启小白,说:“政治第一,满冬是共青团员;其二,她很有胆识;其次,歌喉不好、没有舞台经验、基本功差等,可以学,可以练。”他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两眼放光,又说起了“村女出浴图”,那匀称、白皙的身体,简直是绝美的艺术模特,不做演员,可惜了。 人体模特跟演员是两码事,但小白不敢说。 这话让二妮子听见了,因贵客光临她家,即将外出搭铺的她又返身回屋,和她的生产队长父亲嘀咕了好一阵,然后推开房门,站在了下榻在她闺房的罗部长和小白跟前。 罗部长和小白莫名其妙。 隔壁生产队长响起了沉闷的鼾声。 二妮子说:“我也是共青团员,和满冬同一年入的团。” 罗部长和小白恍然大悟。 隔壁的鼾声时断时续,从木板隙缝中传递过来。 二妮子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呜咽:“我的身体跟满冬一样……”说着,她开始解着纽扣。 罗部长和小白被同时惊骇,他俩几乎同时翻身起床,制止:“别……!”罗部长马上镇静下来,对停止了动作的二妮子说:“妹子,只要你努力学习马列著作和毛泽东思想,进城参加革命工作的机会多的是,县里下次招工招干,我会首先考虑你的。”他的话,有一半是说给隔壁队长听的。 第二天,罗部长和小白返城时,生产队里的社员们都进山造梯田去了,目送他们的是几个老弱病残和不谙事的小孩。他们不知道,二妮子在远处一山坡上望着他们远去,一年后,二妮子几次听说县纺织厂和国有林场都招了工,可就是不见贵人罗部长再登家门,她等不及了,便在父亲打发的两个红木箱子做嫁妆陪同下,嫁在了另一个大山里,和她的好姐妹满冬也隔断了联系。 小白想不到的是,从山里回来后,罗部长对他说:“关于另外几个演员的招考,就在县城进行吧。这几天我要忙于开会,过后你把录取通知单上报给我过目即可。” 说是公开招考,其实一切都在背地里进行。小白拟好一份“招考通知”,准备送县广播站播发,被胡大姐挡住了,她告诉小白说:“应试的,早已人满为患了。”说完,把一大把推荐信、介绍信交到小白手中,小白惊讶不已,最后,苦笑了事。 这天,文艺队排练大厅蜂拥而来了几十个俊男靓女,小白拿着介绍信一一对照,他们都是县直各部门和各公社领导们的亲属,其中,来者还有不少领导亲临现场“观考”。小白正为难之即,胡大姐叫他去办公室接电话,他来到办公室手握手摇式黑色电话,里面传来罗部长果断、宏亮的声音: “小白,一切按你的要求和标准进行招考。” 手握上方宝剑,他忐忑不安的心镇静多了。回到排练大厅,他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后,接着讲了一个演员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和要求,然后,面对一大帮时代的“少爷小姐们”,展开了一场温柔的心灵撕杀战争。一天下来,他被对手们击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下班后,胡大姐笑吟吟找到他,说:“小白,你辛苦了!我家老罗今天在水库钓了一条大红鲤,上我家吃晚饭吧,我刚学会了做黄焖鲤鱼,清香可口。” 小白鼻子一酸,他不是为胡大姐贴心的话而感动,他是为罗部长在水库和红鲤鱼们开会而闷闷不乐。他强装笑容婉言谢绝了胡大姐的好意,在集体食堂咽下三两米饭后,回到单身宿舍面对几张空白“录取通知书”发呆。过后,他望着自己的单身宿舍感慨,文艺队许多元老还住在集体宿舍里,他才调过来,胡大姐说创作需要清静,安排他住进了只有结婚的职工才能享受的大单间。心里的疙瘩没有了,他拿出笔,在“录取通知书”上,第一个写下了满冬的名字。 七 男人的心计 巫俊到县城报到上班那天,生产队长组织了十几个壮劳力,燃放着鞭跑,敲鼓打锣把巫俊送进县城,说他是烈士的后代,也是山村的荣耀,所有送行的人还记工分。满冬就不一样了,因为二妮子,生产队长气急败坏,在村里对人嚎叫:“说,我家二妮子哪一点比不上满冬?”满冬卷起铺盖进城这天,是男人和女人双双丢了一天的工分,亲自把宝贝女儿送进文艺队。 在小白亲自挑选的几个人当中,满冬的基本功自然是最差的。 半年后,勤学苦练的满冬勉强能上台面了,一天晚餐期间,她见小白在食堂端着碗独自占着一张桌子,鼓气勇气凑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小白吃饭比女人还斯文,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满冬碗里的二两米饭吃完了,他的黄色红花瓷钵盛的三两米饭才见底。 “满冬,当初我小瞧你了,你进步很快啊。” “你训练有方,多谢你精心指导。” “呵呵,不谢。多练基本功,争取试用期一过,别说能独挡一面,起码要拿得出手,到时转为正式职工才好说话。” “嗯。” 空余时间很少和同事瞎逛瞎聊的小白,平时几乎没和满冬说过几句话,鼓励了满冬几句后,用筷子敲敲空碗,起身要走,满冬叫住他,低声又说:“我爸我妈都感谢你,谢谢你只见了我一面,就为了我的工作操尽了心。” 小白愣了好久,无论当着谁的面,他绝不敢说出那时自己和罗部长见了满冬的胴体,都被美惊呆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实相告:“感谢罗部长吧,是因为你的气质与众不同,他点名要的你。” “哦。”,满冬点头,若有所思。 胡大姐对满冬也极为关心,有两次她把满冬叫到家里吃饭,说集体食堂的饭菜千篇一律,吃久了腻口。满冬颇为感动。饭桌上,罗部长不认识满冬样,底层职工的工作、生活,他问这问那,说到激情处,满口期望年轻人做好当好红色革命接班人。胡大姐就把白眼丢给老公,再把好吃的夹到满冬碗里,嗔道:“我家老罗就是一心为公。呵呵,下班到家了,还是领导。” 满冬就感觉到了公家人和农民的差别。特别是对“共产党”,小时候就能唱“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那时,她还理解不透,现在在罗部长身上,她深深体味到了生在红旗下长在甜水里的滋味。 不久后的一天,胡大姐正在组织全体职工学习毛主席最高指示,县革委通讯员进门交给她两份文件,她一看就变了脸色,一份是关于她的调令,另一份是阿毛和小白的任命书。文件是组织、人事部门联合下的,胡大姐被调到县革委招待所当所长,接替她工作的是阿毛,小白任副队长,协助队长工作。 晚上,阿毛和小白带着几个骨干来到胡大姐家,算是话别,满冬也跟着来了。他们一行刚到门口,听见屋内胡大姐在质问: “怎么要把我弄到整天无事所所的招待所?” “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是组织上的决定,你要服从组织。” “在文艺队我没有业务知识,当个副队长也行啊?” “别胡搅蛮缠。” 回答者当然是罗部长了,他有点生气,夹起人造革公文包拉开门,去参加县革委头头们召开的会议,差点和走在前面的满冬撞个满怀。 进屋后大家才知道,罗部长又高升了,进了县革委会当上了副主任,今天刚报的到。胡大姐告诉大家说,他当上副主任分管宣传文教,有人说妻子在丈夫分管的片里不好,组织上就将她调开了。看来胡大姐对文艺队有一种很深的感情,不愿离开,她抱着满冬坐着,眼圈有点发红。 小白安慰她说:“也许,组织上的安排是对的。” 人们离去时,胡大姐拉着满冬对小白说:“满冬人不错,她是新手,你要尽可能让她多上舞台,多给她压力,这样才能出人才。” 小白点头应是。他没有食言,两天后就创作出了一曲渔鼓戏,把脚本交给了满冬。 满冬毕竟读过高中,悟性很高,几天后,曲子的唱词就背得滚瓜烂熟了。那时没有涉及大戏,演出的节目大多以快板、三句半、渔鼓之类为主,节目多,但每一个节目的时间很短。每天都是这样,在排练厅排练时,演员们轮流上场,其它的演员就当观众。 轮到满冬背着渔鼓上场了。渔鼓是用毛竹做的,一尺五长,敲打起来咚咚响。满冬停下敲打渔鼓的手,面对观众: (白):我叫王大妈, 今年五十八。 (唱):渔鼓一打咚咚响, 各位同志们听我唱; 别的事情我不讲, 单表我家老头, 在烈火中救集体的牛和羊。 …… 看到这里,台下的小白叫声“停”,他走上台,说腔调拖(脱)音不准,他手舞足蹈示范着:“在烈火中救集体的牛和羊哎——哎嗨哎哎嗨哎嗨哎”。 重新再来,音调还是不准,且眼有点走神,小白问: “怎么啦?” “没什么。” 小白严厉起来:“排练跟演出一样,绝不能分神。” 满冬很委曲,说:“胡大姐走了,她今天不在台下,我有点难受。” 台下的同事们哄堂大笑。小白没有笑,他一眼看出,这个山里妹子如此重情,跟城镇里的小姐们大不一样。 罗部长升了县革委副主任后,文艺队也跟着沾光了,县城新修建了一座电影院后,他把老剧院划给了文艺队,改建成了职工宿舍。 满冬搬进单身宿舍,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以往父亲或母亲进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别说亲手做顿饭给父母吃,父母连一杯茶也喝不上,看她一眼就走了。她是个孝顺女,每个月18元钱的学徒工资,也要分出几元给父母,山村虽然贫穷,但父母都是生产队里的壮劳力,所以日子过的较轻松,要不她这个独生女也不可能念完高中。有了自己的空间后,开始几天,她花去了所有的业余时间来装点。特别是四周墙壁,她不惜代价从新华书店买回了一大卷画片,有几张是砸碎旧世界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宣传画,更多的是革命现代京剧剧照,她把画片分类工整地贴在墙上,房间一下就鲜亮起来,且充时代朝气和青春活力。第一天晚上睡在单身宿舍,再也不像在集体宿舍样有所顾及了,她一件一件褪掉身上的衣物,只留下绿花碎布裤衩,然后舒展双臂扑倒在软软的床上,幸福极了。有时连绿花碎布裤衩也不留,赤身裸体在房间转着圈儿,把娇美的身体,展示给墙上画中人看。只有这时,她才想起自己的身子曾在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眼前展示过,当时躲避不及的她心里羞愤交加,但她没有彻底表现出来,只有从容地去面对。她的沉着、冷静和处事不惊,像个成熟而稳重的大男人,所以,在村里她成了姐妹们的头。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改变她命运的,不是巫瞎子的立卦,而是她匀称且极具诱惑力的身子。 都有了自己的独立天地后,同事们乐此不疲地相互串门,来过满冬房间的人都说,她装点的天地和她人一样秀美。特别是男人,一踏进房间,一丝淡淡的似有似无的女人香在鼻子底下绕来绕去,撩人心房。 小白来后,默不做声在房间停留了许久,走时,他幽默地留下一句话: “像间洞房。” 满冬被羞红了脸,就是这句话,撕开了少女还在被尘封的心。 八 第一枪 罗副主任叫起来挺拗口,人们叫他时就去掉了那个副字,表示对他的尊敬,意思是正官运亨通,就像他在组织部当副部长人们也叫他罗部长一样。罗部长进了县革委领导班子后,暗地里官场上就有了他的一些小道传闻,他的一个大学女同学在地委某部门当头头,那女人在官道上很有手腕,大学时,两人的关系一般,罗主任还在组织部当副部长时,到地委开会,和她的接触就多了,关系好像有点暧昧。罗主任进班子前不久,还有本县某官员亲眼看见,在地委时,他和他的女同学出入高级酒店,宴请地委一举足轻重人物。 这个谈性色变的时代,官场上的一些传闻只在官场上秘密传递,很难落入民间。胡大姐就没有听到半点小道消息,她对老公不满的是为什么要把她调到招待所,招待所除了两个轮流坐班服务台的女工,两个洗晒被子的女工,另一个就是烧小号锅炉送热水的老男人,整天灰头土脸的,一点生气也没有。每天晚上,精力充沛的胡大姐总要缠着罗主任亲热,有时罗主任确实困了,刚爬上她的肚皮又滑下来,嘴里直嘟哝:“工作挺忙,累。” 罗主任的确忙。在“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口号声中,县革委领导每人都有一个或两个联系公社。罗主任除了联系公社外,在县城,他自己还定了一个联系单位,很自然,这个联系单位就是毛泽东思想宣传文艺队了。 工作再忙,他也要抽时间来文艺队检查、指导工作,或做新形势报告,或开座谈会,亦或就是观看演员们彩排节目。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观看节目彩排是件很开心的事,他曾打趣地对小白说:“如果明年不分管”文教“了,就没有机会经常来当第一观众了。”小白把这话牢记在心上,每一台戏排练结束进行总体彩排时,便把罗主任请到大厅里。罗主任近距离坐在舞台边,两边是阿毛和小白陪着,唯独让人看不出的是,每当漂亮女演员出场,他的双眼便闪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光。 满冬感觉到了。两团火焰熊熊燃烧卷过来时,最初,她只觉得温暖。 这天,罗主任观看节目彩排后,队长阿毛让职工食堂另开个小灶,他是个很活跃的人,又特叫上两个漂亮的都能喝上一口酒的女职工作陪,一个叫小京,另一个就是满冬。吃饭时,罗主任谈笑风生,说起了他在五十年代初期大学里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举起酒杯对满冬和小京说,那时的青年男女聚在一块,感情纯洁得比亲兄弟姐妹还要亲,但也有谈恋爱的,偷偷地在校园里爱得死去活来……。小京脸红了。满冬觉得不奇怪,在山村,姑娘长到十七八岁时,在媒婆的穿针引线下或在父母的包办下谈恋爱属很正常。小京是工人的女儿,自小在县城长大,一直到参加工作,却从未跟县高层领导在一块吃过饭,面对罗主任,她很拘谨,举起酒杯的手微微发抖。 满冬落落大方,读高中时,她像个假小子和一个男同学比海量,两碗水酒下肚后,男同学醉翻了,她却没事样照样进教室,可从那以后,她很少沾酒,推脱不过的场合,也只呡一小口做表示。今天不同了,第一小杯酒下肚后,她主动托起第二杯,她没有忘记小白对她说过的话,她敬罗主任第二杯酒是在感谢他把自己变为吃皇粮的公家人。 阿毛和小白同时叫好,说再来一杯。他俩的起哄被罗主任制止了,说不能过量,恰到好处就行。走时,罗主任悄悄把嘴对着满冬说:“学徒期满了,该转正了。” 满冬心头一热。她想起了小时候趴在父亲宽大的背脊上那种无法形容的温暖,想起了山村女孩子上完初中就是一件稀奇事,而自己又念高中的情景。男人是个有头脑的山里汉子,伍瞎子的话更让他执着,他对女儿说:“好好念书,没希望读大学,念完高中回家种田也不是坏事。” 罗主任矫健的背影远去了,满冬仍被他最后那句话感动着,她知道,一个能在全县呼风唤雨的县革委副主任,要解决她这学徒工转正的事,也不过是动下嘴皮子说句话的事,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县城人了。她撇开小京,独自一人走到大街上,觉得什么都亲切,像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山村。 一声尖厉的汽车喇叭在耳旁响起,她抬头望去,刚才还在和自己一起喝酒的罗主任,此时正坐在县革委的吉普车上,他也看见了走在街上的满冬,吐着烟圈的他对满冬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吉普车载着他趾高气扬横冲直撞。满冬目送全县最气派的小车隐入人流,正想着那亲切的微笑时,又有两个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 “满冬。” “巫小山,巫俊。” 满冬没有料到,无意中在大街上碰上了巫家兄弟俩。一阵唠嗑,原来巫俊假期已满回学校,巫小山上县城还是为疯娘抓药。 “听小白说,你进文艺队才一年多的时间,就唱成名旦了。”已佩带眼镜的巫俊,说话很斯文了。 “哪里,我还是个学徒工呢。”满冬笑,知道冠以“名旦”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她透过巫俊鼻梁两边的镜片,发现他的眼神还和小时候一样野性十足,刚才的斯文话语尽显做作。 巫俊拉着兄长,十足的城里人模样和满冬说“再见”,满冬怅然若失,不为巫家兄弟远去,是因为刚才巫小山告诉她说二妮子出嫁了,几件嫁妆漆得通红,场面很风光,也很热闹。生产队长是山村的土皇帝,女儿没被选中进文艺队,他大骂当时的罗部长和小白瞎了眼,满冬当然知道,她也未遭幸免,二妮子和她之间也就突然生疏起来。此前,二妮子曾多次说过,自己出嫁时,一定要满冬送亲当伴娘。 这一丝不快的感觉,在心中闷了几天。 革命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好,再次掀起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刚过,深秋时节,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大办民兵师”、“全民皆兵”、“反帝反修”的口号又在县革委会会议上唱响。于是,在罗主任的亲自部署和指导下,文艺队组建了一个由满冬、小京等四位姑娘组成的武装女民兵班,满冬任班长,小京任副班长,她们背着武装部佩发的半自动步枪,腰扎武装带,英姿焕发。 由于要参加大规模的民兵训练活动,四位姑娘的演出任务就少了,小白只按排她们一曲歌舞戏——《为女民兵题照》: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姑娘们唱着领袖的诗,做着列队、刺杀等军事动作,前后不到五分钟,相当轻松。 可也就是看似简单的列队、刺杀和瞄准等动作,姑娘们在武装部军事教官的严厉监督中,整整训练了一个月,直累得她们叫苦不迭。实弹射击打靶比武中,满冬得了个全优,也得到了五粒亮锃锃子弹的奖励。 练兵结束后,满冬把枪挂在墙壁上,她把退出膛的子弹锁进抽屉,心里说:第三次世界大战什么时候打起来了,它们才能有用途。 晚上,庆祝全县武装民兵大集训胜利结束的文艺晚会,在县城露天体育场拉开了帷幕,每曲节目一结束,全场“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演出结束,县革委领导一一走上台,和演员们握手,罗主任走在最后,他来到满冬面前,握手的时间比谁的都长,令满冬热血沸腾。 也就在这天晚上,小白神秘兮兮地把一封信塞到满冬手中,没说一句话,掉头就跑开了。满冬握着信,心咚咚跳着,这段时间小白看自己时眼神怪怪的,且在工作上生活上对她呵护有加,凭年青人的感觉,她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回到宿舍,她鼓起勇气撕开信封,预料的事马上就得到了证实,信里有两页纸,第一页是一首摘抄和改写普希金的爱情诗:我记得那神奇的瞬间/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就像昙花一现的幻想/就像纯洁之美的精灵。后一节小白改写成:在我们相处的日子中/你温柔的声音久久对我回响/可爱的脸庞浮现在我的梦里/克制不住的是我的心对你诉说/亲爱的,我爱你。情诗的背后,又写了整整一页赞美满冬的话语,最后,也直接表白了他的爱慕之心,算是对开篇情诗的注释。 嫁个拿工资的人,是满冬读高中时就萌生了的梦想,现在自己成了公家的人,当然就更挑剔了。小白人不错,可就从来没想过要跟他结合生活在一起,面对这封情书,她不知道怎样回答小白。 小白很急,第二天,趁人不注意的当儿,他面红耳赤地问满冬:“我提出的事你同意吗?”满冬低下头,说:“没想好。” 两天后,小白接到了去地区文化局为期半个月的戏曲创作学习通知,走时,他再一次询问满冬,满冬一片茫然,面无表情回答:“真的没想好,等你学习回来再说吧。” 暂时没有演出任务的日子,是没完没了的政治思想学习,和写没完没了的心得体会。这个星期,正逢满冬月月红来临的日子,她不知怎么患上了时隐时痛的痛经毛病,每天到办公室报到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小天地,队长阿毛交代的每天一篇的学习心得,她花了一天的时间就写好了,下班时间,到办公室上交即可。剩下的时间,除了睡觉,她就坐在床上摆弄枪支,当上武装民兵后,她对手中的枪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 其中的闲暇日子,也偶尔想到小白的那封情书,便翻出来一字一字地念,但读不出什么感觉。 第六天是星期六,当时的国家规定要上半天班,肚子早就不疼了,月月红也消失了,吃完早餐,她把最后一篇学习心得揣进口袋,准备到街上溜达一圈,再上办公室交学习心得。还未出门,小京飞跑而来,说罗主任检查工作来了,队长阿毛通知全体队员到办公室集中。 罗主任有些日子没来做报告了,今天他只看了看墙上被阿毛贴满了信纸的“职工学习园地”,口头表扬了文艺队全体职工认真学习马列著作、毛泽东思想的革命热潮,然后话锋一转,说:“过几天我要去地委党校学习,时间是半年,我不在的日子,希望同志们努力完成各项演出任务。”说完,他扫视了一眼大家,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满冬脸上,他发现,他看她的同时,满冬也盯着他看,四目相对,满冬慢慢低下了头。 令满冬惊慌不已的是,晚上躺在床上,想到半年见不到罗主任了,心里突生失落感,越想越睡不着觉,那成熟男人的举止言行,雅儒、风度,占满了她的怎个心房。她翻身坐起,脸红心跳自问:我难道爱上他了?不不,不可能……!就这样迷迷糊糊中,她赤裸着躺在一片草地上,一个也赤裸着身体的陌生男子走近她,抱起她,她幸福得闭上了双眼……。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她为自己第一个少女春梦,羞得心跳了几天才平静下来。 还没到半个月,小白提前回来了。满冬发现,他成了队里所有姑娘们心目中的偶像,她们都乐意接近他,在食堂里,有人偷偷把难得的肉片塞到他碗里,也有人跑到他的宿舍,把他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可小白直奔满冬而来,在满冬房里,他一把把满冬抱住,满冬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不知所措,任他紧紧搂着。当小白那喷着热气的嘴靠上来时,满冬躲避不及被亲了个正着,他的手也不安份起来,满冬如梦初醒,几次挣扎无望,抬手就给了他重重的一巴掌。 “啪”的一声,小白被打晕了,眼冒金星的他怔了片刻,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满冬的房间。 下个月1日是罗主任赴地委学习的日子,30日这天,他把他的专用电话连接到了文艺队,阿毛在满冬手握话筒的那一刻,走出了办公室,并掩上了门。 罗主任在电话里对满冬说:“关于你入党和转干的事,我已考虑了很久,一直找不出时间和你谈心……今晚我有个会要参加,11点钟后才有时间,到时我来你的住处把转干的有关事宜跟你交代一下。” 满冬紧握话筒的手沁出了汗,她仍对话筒轻轻地说:“嗯。” 这天晚上月黑风高,没电视没舞厅没夜市的小县城,人们早早就入睡了。11时整,满冬的房间灯亮了,继而,又熄了。一个小时后,灯光又重新亮了起来,满冬僵硬的身子站在灯光下,突然,她从墙上取下心爱的步枪,拉开抽屉把一颗子弹推上膛,枪口朝窗外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黑影瞄准着。她额头上布满了汗珠,黑影闪身不见了,她咬紧牙关,才对着空旷的夜空扣动了扳机。 “呯”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惊醒了周围所有的人,人们惊慌失措把头探出窗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九 孽情种出的苦果 罗主任在地委党校学习半年,再没有回县城,直接进了地委组织部。又一个月后,胡大姐也调到了地区招待所,当了个副所长。 人走茶凉。曾在罗主任身边前呼后拥的人,很快便把他忘记了,都像狗,在新主子前后嗅来嗅去。 而满冬就不一样了,自始至终,罗主任像一把无形的大伞罩在她的头上,挡过风,遮过雨,可这把伞还是化做了一团火,亦或是一把利剑,到底是什么?满冬懵了,说不清。开始的那些日子,她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痛苦、渴望,两把火交替着在心里燃烧,最后铸成一个字:恨! 恨自己鬼迷心窍。 恨自己草率。 恨自己是个女人却不能与女人抗争! 认命的同时,脸色也憔悴了那么几天。那几天小白吓坏了,满冬对他置之不理,他以为是自己的那个冲动的拥抱、那个克制不住的吻引发的。他随着几个女同事来到满冬的床前,满冬面色苍白,见他的到来,把脸扭向一边,更使他的心惊恐不安。 还好,满冬又把头扭过来,对着他笑:“谢谢领导的关心。” 小白如获特赦,鞍前马后忙乎起来。抓药,熬汤,煲稀饭,无形中向旁人宣告,在满冬的生活中,他小白在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这就引起满冬同类们的心里一片尖叫,以小京为首,美眉们眼里流露出各种不同的哀怨、嫉妒。 一小包感冒药递过来,满冬冷笑:“我没病。”一碗瘦肉汤,满冬推不过,接过来喝一口,感觉苦涩。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稀饭端至床前,满冬的确饿了,吸溜溜一阵,便喝个精光。 “谢谢你,小白。” “就一句话谢我啊?” “我只能这样。” “不想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吗?” “别烦我!” 小白一惊,一怔,然后郁闷地走了。满冬心里也一片愧疚。 胡大姐临走时,怀着对文艺队有深深的感情,特来做告别,她把满冬拉到身边,惊喜地说:“一段时间不见,你发胖了哦。”然后对大家说,去地区会演时,欢迎到我家做客。继而,她又把嘴凑近满冬耳边,说:“一定来啊。”满冬点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车远去了,胡大姐挥手窗外说再见的影子还在眼前晃动,满冬顿生一个天理难容的愿望:车啊,你就翻下山沟摔个稀巴烂吧!当她得知胡大姐平安抵达市区,进入那个属于胡大姐的家后,她彻底绝望了。 罗主任没有食言,他进地委党校学习时,满冬被列为以工代干的对象,不久,就转为正式国家干部。办好手续的那一刻,满冬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在先入党后转干的年代,她卫星上天般的越过一大级,让人刮目相看,她自己感觉犹如芒刺背。几次抓起笔,在信纸上写下“入党申请书”几个字,过后,又抓起撕个粉碎。 她的主动退出,给其它姐妹们创造了机会,除小京故作清高外,另几个小白看不上眼的,在做着乐此不疲的轮翻攻击。望着小白看自己仍哀怨的眼睛,她也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想结婚了,等不及了就找其它的好姑娘吧,我的事要过两年才考虑。”小白接信后没有做答复,她也听之任之,不去想这件事。 经胡大姐的提醒,天天共处一块的同事才突然觉得满冬发胖了,大多数人都羡慕地说:“满冬,是你八字好啊,转干了,身体也发胖了,估计不久的将来就不用上舞台了,坐办公室多舒服啊。”满冬就笑。 满冬自己没有感觉身子在发胖。自从半年前在深夜对着夜空放了一枪后,没有人知道,那是她声嘶力竭对苍穹的呼喊,随之是愤怒、忧伤、思念潮水般地涌来,紧紧地包围了她。心里抑郁,身子跟着不舒服,上舞台也力不从心,她曾到县医院就诊,医生笑说没病呀,看你眼神忧郁面色苍白的,调整自己的心态就是灵丹妙药。她对医生的话非常相信。心痛时,总感到浑身无力,拖着有点沉重的步子,几次想去市里,到地委组织部找那个没良心的家伙,说“我爱你!”然后去找胡大姐,面对可亲的胡大姐,该怎样说呢?她全身不寒而栗。 小白的英俊和才气,暗地里姑娘们群雄逐鹿,最终,小京获得了胜利。小白放弃了对满冬的追求,就是满冬说再过两年,他想也难保自己会成功,在小京一出手就是一个热吻中,他彻底投降了。 自然,满冬不再是情敌,小京把过多的甜蜜让满冬分享,她甚至把小白笨拙的手在她身上游移也说给满冬听,还脸红心跳地说:“有几次他把手伸向了我的裤带,我好怕,制止了他。我不敢在婚前……” 满冬答非所问,甚至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小京闷闷不乐,走时,心里说:哼,让你嫉妒去吧! 她误会了满冬。此时的满冬,精神已到了天崩地裂的地步。昨晚躺在床上,突然感觉肚子里一阵蠕动,她惊出一身冷汗,才想起一时疏忽,那宝贵的月月红已好久不见了。早上起床,做了几个收腹的动作,与平常无异,自从胡大姐说她“发胖”,她自己一点也没有感觉,此时,她仔细看肚皮,才发现腰已到了滚圆的地步了。掐着指头算:足八个月。她被算出来的时间击倒了,镇静了好久,才无精打彩出了门。 离办公室不远就是百货大楼,一阵寒风袭来,满冬打了个寒噤。在成衣柜台前,她一眼看中了唯一的一件高档红色风衣,花掉了一个月的工资,急不可待地穿在身上,所有的担心,暂时就被严严实实遮盖起来。 就像还在村里当姑娘头儿一样,她穿花格子短袖衬衫,剪齐耳短发,甚至穿绿花碎布裤衩,姐妹们都跟着学。同事们见她穿漂亮的红风衣进办公室,都“啧啧”赞叹围拢上来,有人说:“去百货大楼看过好多回了,太贵,舍不得买啊。”有人狠心了,摆出宁肯少吃少喝的气概:“还有吗?我也去买一件。” 满冬强装笑颜。 她找到阿毛,说身体不适,想请个长假回山村老家调养。阿毛头摇得像拨浪鼓:“冬修水利的高潮刚刚掀起,县革委给我们定了演出任务,接着要搞元旦会演,再接下来就是春节联欢……任务一个接一个,你是朝气蓬勃的革命青年干部,应该起带头作用。” 满冬欲哭无泪。 这个冬天特别冷,寒风一阵比一阵紧,可远离县城的正在修建的水库工地,红旗飘飘,与天斗与地斗的革命干劲热火朝天。到这里参加水库大会战的人,都是从各公社各生产队抽调的青壮年,文艺队的现场演出,漂亮女演员的歌声和舞姿,使他们的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然而,令他们遗憾的是,那个穿红风衣的最漂亮的女演员,只上台唱过两首歌,就再也没露面了。 演出结束,队员们步行二十里的山路回县城,小白和小京正处热恋中,他们俩远远落在队伍的后面,有说不完的亲昵话。穿过一片人烟稀少的山地,下个坡,眼前的旷野尽头,一只火狐在奔跑,小京吓得一把抱住小白:“有狼!”小白定睛一看:“不是狼,是狐。” “狐狸吃人吗?” “狐狸食肉,但只吃鼠、家禽等小动物。” “书上都说有狐狸精呢。” “那是传说。” 火狐时隐时现,突然,它站在一棵树下不动了。 走近前,小白和小京同时惊呼:“满冬!” 满冬走得很累,此刻,她喘着气,正靠在路边的大树上休息。 小白望着她身上火一样的风衣,额头冒出一层细汗珠,心里直呼:“狐狸呢?大白天的,真的见鬼了!?” 十 恶梦 不可避免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临近元旦会演,队里一个女演员因丈夫是军人,突然随军走了,“身体不适”的满冬不可能只做独唱演员了,她将顶替被调走的女演员的全部歌舞节目。裤带,再也扎不住凸起的肚子;上舞台,再也不可能披天天紧穿在身上的红风衣。一时间,她的所有的爱,全部转化为愤怒,洒在凸起的肚子上。 这天晚上狂风大作,雨夹着雪拍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天地间仿佛也要被冰冻起来。屋内的满冬,拼命般旋转着身子,所有的剧烈运动动作做了一遍又一遍,全身被汗水浸透了,肚子里的小生命,也被唤醒了,跟着在拳打脚踢。累了,她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肚子里的小生命乖极了,母亲休息,他也安然入睡了。 满冬被激得咆哮起来,躺在地上翻滚着,未果,继而爬上床,从床上翻滚到地上。 一次。 两次。 三次。 终于,第四次跌落在地时,肚子隐隐一胀,接着就剧烈地疼痛起来。她痛苦地呻吟一声,马上又克制住了,不能哭,更不能喊叫,任窗外的风声雨声,在寒夜中肆无忌惮替代她怒吼。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重新回到床上,嘴里咬着毛巾,双手死死紧抓床沿,两腿屈膝分开,开始了慢长的死亡之旅。 老人们都说:肉体任何一种钻心之疼痛,都像进阎罗殿走了一遭。 一分种,等于一天。 一小时,等于一年。 满冬不知熬过了多少年,欲哭无泪,欲死不能,最后,她在女人一生最大的肉体痛苦中迷糊了。迷糊中,紧咬毛巾的嘴喃喃地呼唤着:“罗……罗……!”在这一声声饱含深情却又揪心的呼唤声中,感觉在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时,她卸下了身上的千斤重担。刹那,那血糊糊的肉团在两腿之间蠕动起来,并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啼哭。 那啼哭,十指连心。早已浑身散架的她,身上突然涌起一股神奇的力量,弹跳般坐起来,紧紧把肉团搂在怀中。小生命哭得正欢,哭声飞出窗外,夹杂在风声雨声中飘荡在夜空,倾刻间,母亲的幸福就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了,随之而来的,是罪恶凝聚在手掌上,活生生压住了充满鲜活的声音…… 小生命没做任何挣扎,就静静地躺在了冰冷的地上,数小时后,粉嫩的皮肤变成青紫。 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有窗外的风雨声在不停地哀号。 第二天,天出奇的好,太阳一大早就冒出了山尖,毫不怜啬把温暖洒向大地。这天清晨小京醒得最早,尿憋急了的她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女厕,尿完了站起身,睡眼惺忪的她还在打着哈欠,才发现眼前有一个小纸箱。好奇的她把手伸向纸箱,“妈呀!”一声,小纸箱里面的死婴令她魂飞魄散,提着裤子尖叫着跑回里宿舍。 一具初生婴儿的尸体,像一枚重磅炸弹,在那红色的岁月里炸响了。一天之内,死婴事件便传遍了全城大街小巷,人们相互传递、相互打听死婴的来历,并猜测推断,急切地等待这个缔造死婴事件的绯闻故事的详细内容。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在亲眼目睹或耳闻死婴的惨状后,无不哀叹怒骂:做孽啊! 上班好久了,还不见满冬的影子,因她接替被调走的女演员的台上角色,缺一个,就无法排练,等待的另几个人,在排练厅就眉飞色舞地有接着议论死婴事件。迟到的事上报到办公室,阿毛有点火了,骂骂咧咧:“转干了,就翘尾巴了,这时候了还不来上班的!”并责令小京去宿舍叫满冬。 小京一点也不乐意,大清早撞上死人,倒霉透了。面对满冬的房间,她喊叫,拍门,没有任何声息回答她,她又闷闷不乐回到办公室,嘟哝着:“我倒霉,诸事不宜。”临近中午,小白带着两个男同事,一齐把满冬的房门撬开了,眼前的情景,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满冬蜷缩在床上,气若游丝,整个房间,到处血迹斑斑……。 未婚子(女)叫私崽。哪个姑娘生了私崽,自己臭名远扬不说,还会连累家人甚至家族人都抬不起头来。满冬再漂亮,历经了近两年时间的磨练,也没有唱红舞台成为全县的名人,当她成为名人了,就在这一夜之间,其成名作当然就是被她亲手屠杀的自己的私崽。 时代造就了一定的特定的环境,在偏僻的山区,杀害自己的刚出生的婴儿,并不算什么,所以,时代和法律都没有去追究满冬。然而,等待满冬的,是和法庭一样的审判和残酷的判决。 像公安办案成立专案组一样,文化部门抽调了搞政工的a干事、b干事,专门负责调查满冬的腐化生活问题。吃皇粮的公家人都知道,谁触犯了生活作风问题,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之罪啊。 在医院住了几天之后,满冬躺在宿舍大门都不敢出一步,还未满月,阿毛说你写一份“认识”吧。“认识”和检讨书大致相同,就是对自己的过错行为进行反省。 就要出结果了。接到指令,满冬整整思索了一天,一直到第二天,她才铺开信纸写对错误的认识,且写得极认真。第一遍,当笔尖触及那个“罗”字,她全身战栗,再也写不下去了,就这样,写了撕,撕了再写,千余字的“认识书”写了三遍才完稿。要说她在思索,思念两个字对她来说更为贴切——那天放下电话后,她的心就咚咚跳个不停,预感有什么事将要发生。晚上,一切来得那么自然,对自己的前途充满希望时,也更深深迷恋起耳旁成熟的男中音来,当被拥进那宽大的胸中,她拼命挣扎,但不敢喊叫……事后,她主动亲吻着对方,高大的身躯从她肚皮上滑下来之后,便急着要走,被幸福灼痛了的她紧紧抱住充满男人味的身子不放,并近似哀求:“今晚,别走了,好吗?”那双大手无情地推开了她:“不可能的事!”继而又指着她的肚子说,“为防意外,赶快找个小伙子结婚吧。”说完只留恋地望了一眼床单上的血迹,感到很满足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有点理所当然。她眼一黑,一丝绝望从心底生起,快速地拿出两颗子弹压进枪膛,后面一颗留给自己,她想。最终,窗外的黑影脱离视线后,阴森森的枪口,在她颤抖的手中指向了夜空。 两天后,阿毛接过满冬交来的“认识”书,反复看了几遍,感觉不满意,但他仍然说:“我再往上交,看领导那一关能否通过。” 开始,站在阿毛面前的满冬战战兢兢,当阿毛又说了几句安慰之类的话语后,她更迷惘了,她知道,队长阿毛对他下级所发生的这件事,根本无能为力。 “认识”书交到上级文化部门,领导看后龙颜大怒,拍着桌子骂阿毛:“写这么个”认识“就完啦?就几句”认识不足,犯了严重的错误,辜负了党和上级领导的培养……“就了事啦?还有一个主要当事人呢?还有错误行为的过程和详细情况呢?” 领导要的不是对错误的认识,而是发生错误行为的全部内容和细节。像其它所有的人一样,坐在机关里的大小头头们,也翘首期盼品味这个精彩的绯闻故事。 于是,a干事和b干事在领导的授意下,急不可待地粉墨登场了。a干事和b干事都是女人,所以问起话来就少了许多麻烦。满冬知道事情后果的严重性,好像也知道结果如何了,面对两位上级领导,她不再惧怕,坦然地坐在对面。b干事是个姑娘,说到敏感词语时,脸也发红,她打开笔记本,准备着做记录。a干事年稍长,是个中年妇女,好像除她自己外,世上其它所有的男女干那事都是龌龊的,所以她居高临下像公安审讯罪犯,关键问题,满脸鄙视地问: “你是遭强奸而怀的孕吗?” “不是。” “据说你是队里的政治学习标兵?” “是的。” “为何又染上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我错了。” “是男人勾引你,还是你勾引男人?” “……是两厢情愿。” “几个男人搞了你?” “一个。” “搞了几次?” “……一次。” “这之前你还是处女吧?” “嗯。” “这么准啊,一枪就中?” “……” “男人是谁?哪个单位的?” “……” 一连两个问题,满冬无法回答,她低下了头。“审讯”很顺利,a干事唾沫飞扬正在兴头上,卡壳了,她有点气恼,清了清嗓子继续追问: “说,男人是谁?” “这是属于我个人的秘密,没必要让其它人知道。” a干事脸红一阵白一阵,但她很快镇静下来,认为自己操之过急,便切开话题,又从情事上层层诱入: “你和那个男人相好多久了?” “开始是喜欢他,后来才爱上他。” “是你主动脱裤子上的床吗?” “我拒绝回答你这样的提问。” a干事真的恼怒了,脱口骂了起来:“生活作风腐化,道德败坏生私崽,你还嘴硬啊?想男人操x了就找男人结婚啊,或x痒了就用手指插呀!”这话,出自一个革命干部之口,比泼妇骂街还脏,b干事也听不下去了,忙收起笔记本,转移话题让a干事消气,第一次“审问”就这样不了了之。 回到宿舍,想起a干事的侮辱,满冬真想一死了之,她知道生私崽自己做错了事,好多次反省时,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有时觉得自己并没有错,结果,悬梁自尽的念头又打消了。a、b二干事在调查满冬的同时,也对文艺队所有的男性公民展开了调查,阿毛被问过话后,他找到满冬板着脸说:上级部门对她的事情未了解清楚之前,她被暂时停止了工作。 女同事除小京外,大多都同情满冬。小京却恨她,因为小白是被“审问”得最久的一个男人,在文艺队,只有他最有嫌疑在满冬身上下种。 满冬感到非常可笑。十天后,她又坐在了a、b二干事面前。这一次,省去了许多前提,a干事开门见山: “那个男人是谁?” “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丈夫。” “他也很爱你吗?” “不知道。” “天呀!他脱你的裤子了,也没向你承诺娶你为妻吗?” “没有。” “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别费心机了,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 这两曲“审问”戏,比舞台上演的精彩多了,消息传出,县城所有的男人都被感动了。可时代的特定政策是无情的,见再也“审问”不出什么了,县文化局主要头头请示县革委领导同意后,经班子集体研究做出决定:开除满冬。 一夜之间,满冬又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 事有凑巧,男人和女人硬着头皮来县城接女人回家的当天,罗主任从地委又调回了县城,他回到山区小县坐上了头把交椅,当上了一把手:县革委会主任。 山道上,男人和女人唉声叹气走在前面,极度忧郁的满冬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此时,正值午餐时间,县城饮食服务公司酒楼正举行盛大欢迎宴会,罗主任满面春风举着酒杯,频频和恭维他的人们碰着杯。 这场宴会胡大姐也参加了,只是她脸上没多少笑容,坐在席中没味口似的搅动杯中的红酒。 十一 枷锁 在乡村,人们品读坏女人又是另一种滋味,他们比城镇人更挑剔,“坏女人”就像传染性极强的疾病,一触及,唯恐自己也染上了。所以他们不像城镇人那样,去津津乐道大谈阔论坏女人的故事,他们只装在心里,像藏陈年老窖,以后的日子若成为对手,一旦撕破脸皮,那恶毒的话语会立刻从嘴里飞出,直让坏女人及家人甚至于家族人,都抬不起头来。 满冬回到了山村。她在山村人眼里是怎样的人呢?北方人管坏女人叫“破鞋”,在南方这偏僻的山区,坏女人被贱骂为“烂麻包”。山村还是山村,模样依旧,村民亦如此,生产队出工时,男女混在一块,那粗话那黄段子满天飞,只是满冬一家任何一个人在场,说笑话的人就会变得非常的谨慎、小心,生怕嘴巴一不小心会触及“坏女人”一词。无形中,满冬一家在村里变得陌生起来。就连二妮子,以往回娘家时,总要向满冬娘打听满冬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而今她又带着可爱的小孩回来了,见了满冬却远远地避开了。 为此,男人和女人一下变得苍老起来,夫妻俩同样在旁人的冷眼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慢慢令他们心宽慰的是,女儿的食欲一天天增加了,在村人闲聊当中也露出笑容了。男人不再抽闷烟、喝闷酒,女人试探着问: “女儿她爸,女儿不小了,该找个人了?” “是的。” “附近有适合的后生最好,两头有个照应。” “嗯。” 夫妻俩一条心,日子过得又快乐起来。 满冬明白了父母的心思,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又历历在目,特别是那句“为防意外,赶快找个小伙子结婚吧”,像一记闷棍打在她的头上,令她好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她的心好疼。想起以后的日子,和某个男人同吃同睡,几年后红颜渐失,灰头土脸的背个装猪草的竹篓,牵个上下都邋遢的孩子,或提十几个鸡蛋去镇上换油换盐……她绝望了。 男人心里大骂一通伍瞎子后,说:“认命吧。” 女人也附和:“认命吧。” 消息一传出,好长一段时间,竟没有一个媒婆登门提亲,就连村里一年四季替人穿针引线忙个不停的胖奶奶,也从不登他们的家门,这事,是一家三口谁也没料到的。另一种沉闷的气氛,又浓浓地笼罩在这个家庭。女人炒辣椒时因走神加多了盐,菜的味儿咸苦了,男人把大碗烧酒一咕噜喝下肚,“啪”的一声把碗摔在地上,瞪着被酒精烧红了的眼睛大骂女人:“你娘家开的盐铺啊?去死吧!” 这顿晚餐,刚盛上饭的满冬粒米未进嘴里,她走进自己的闺房,失神地坐在床沿上,自己告诉自己:我是个没人要的女人了!在山村,和满冬同一年出生的几个姑娘都嫁人了,结婚最晚的也抱上小孩了,这时满冬才猛然想起,自己是个二十四岁的人了,在乡村,算个老姑娘了。 眨眼又是一年。这年秋季,巫俊回到了村里,他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县医院,成了一名外科大夫。他这次回家是为了疯母亲,疯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一天不吃安定、镇静之类的药,她会手握柴刀坐在家门口,逢人便砍。因为家里有个疯母亲,木讷的巫小山也开始迈进大龄青年的行列了。为这事,做为弟弟的巫俊也愁肠百结,不能尽孝,心里有愧,哥哥无姑娘问津,心里更觉不安。回家的路上,他思忖:该为自己找个嫂子了。 还未进村,远远地他一眼看见了满冬在路边扯猪草,那身段亭亭玉立,那劳作的姿态像舞蹈,山村没哪个年青女子能跟她相比。毕业前的两年,巫俊在省城几乎没回过家,就是假期,也呆在学校潜心钻研医学,两年之间,命运会给一个姑娘开这么大的玩笑,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是他做梦也始料不及的事。刚回县城时,与人闲聊,听到有人改编出的笑料故事:“文艺队出了个女英雄,为保护地下党男党员,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宁死不屈……。”他听后笑出了眼泪,当确信“女英雄”就是满冬时,他心里既悲哀又自豪。走近满冬,他突生念想:她要是能做我的嫂子该多好,我哥若有这等聪慧的女人相伴,爷爷和父亲在九泉之下也就省心了。 “满冬姐,扯猪草啊?” “是巫俊呀,回家看望娘吧?” “是的。满冬姐你忙,我回家去了。” “嗯。” 满冬好生奇怪,巫俊自小到大从没这么客气跟她说过话,她只大他几个时辰,那一声“姐”,听起来挺别扭的。更奇怪的是,晚上刚吃完饭,胖奶奶笑呵呵的进门了,满冬做梦也没有想到,是巫俊托胖奶奶来提亲的,男方就是他的哥哥巫小山,难怪他今天格外亲热。 男人心里长吁一口气,热情地把胖奶奶视为座上宾,女人忙得更欢,煮糖茶、炒瓜子,生怕胖奶奶看低了这个曾经没有家教的家庭。 胖奶奶开门见山,对男人和女人说:“一个村的人,不用我多费口舌了,巫家兄弟俩一同找的我,是弟弟巫俊的主意,哥哥巫小山挺乐意的。只要你们做父母的点个头,满冬这妹子答句话,我当这个媒人是最轻松的了。” 男人和女人都说,巫小山这孩子不错,对疯娘也挺孝顺的,在生产队里是个主要劳动力,还是个武装民兵呢。胖奶奶就问满冬,满冬低着头,不说话。女人接着问女儿:“你看巫小山怎么样?”满冬面无表情,站起身,一声不吭进了闺房。 胖奶奶笑了:“害羞呢,成了!”说完,嗑着瓜子,欢天喜地走了。 突如其来的喜事,男人和女人心里乐开了花,他们都知道,巫小山做自己的女婿,委曲了宝贝女儿,可女儿已是个“二手货”了呀,能嫁到烈属之家,人家不嫌弃,已是很不错的了。 满冬打胖奶奶踏进家门那一刻,心就疼痛起来,一连几天,除了睡觉,一刻也没有停过。看到父亲母亲那高兴样,她不知如何是好,当母亲再一次追问时,她还是面无表情,母亲急了,就差没求她做姑奶奶了,最终,她点头了。 嫁季如期来临。“九月重阳美酒,十月讨亲嫁女。”这是当地四季歌谣中的两句,胖奶奶找到女人,说巫家已择好吉日,要迎满冬过门,这回,满冬没有躲闪,她当着胖奶奶的面,把巫小山送来的围巾戴在了脖子上。 木已成舟,随水漂泊吧。 婚礼也十分热闹,生产队长宣布放假一天,放下手头积冬肥的劳动工作,集体祝贺巫小山和满冬喜结良缘。满冬当然知道,相当一部分贺客,是冲巫家的面子而来,她在几个女人的陪同下,爬上了和村子仅一条小山沟之隔的对门山,进了巫家的大门。高堂上,新郎穿着弟弟的衣服不伦不类,笑的很纯真;酒席中,弟弟大声地吆喝上酒,那气派,是何等的趾高气扬啊。 曲终人散,连巫俊边撂饭碗边说工作忙,嘴巴一抹匆匆回了县城,留下的,是一片杯盘狼藉,满冬一片迷惘:婚姻大事就如此简单? 夜色降临,山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而在巫家,一场充满火药味的战争正在慢慢地拉开帷幕。 洞房没有花烛,结着蜘蛛网的电灯发出惨白的光。隔壁的疯娘睡在床上,像小孩样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歌谣,突然声嘶力竭尖叫一声后,就没了声息,直把满冬吓得毛骨悚然。 巫小山见怪不怪,他咧着嘴朝满冬嘿嘿笑着,并一件一件脱去身上的衣服。满冬看见,接近全身赤裸时,他的脖子上,腋窝下,到处都有污垢,一股刺鼻的汗臭味飘过来,她差点被熏晕了。 婚床上两只并列相排的绣花枕头,有一只突然飞到了床的另一头,满冬声色俱厉:“去那一头,不许碰我!” 巫小山像接到了一道圣旨,顿时蔫了,他想起了小时候课桌上的“三八线”,乖乖地爬向了床的另一头。 许久,巫小山响起均匀的鼾声了,满冬才和衣躺在床上。在巫家,满冬对一切都感到陌生,脸上没有一丝做新媳妇的欣喜,仍然唯一使她感兴趣的,就是摆弄房间木板上挂着的枪。山村的武装民兵,配备的是快要淘汰的老式“七九式”步枪,巫小山把仅有的五发子弹全部压进枪膛,因为山上野猪成群,对农作物危害极大。在村里,生产队长也兼民兵排长,他曾五枪撂倒两头二百余斤重的大野猪。 日子过得十分郁闷,白天还好,晚上就难熬了。巫小山那双脚丫,每天在满冬鄙弃的眼光和责令中用水冲洗,就是烧开水泡过,从床那头伸过来,也是臭哄哄的。满冬每晚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入睡,她渴望激情,但身边的男人令她没有一点兴趣。有几回又做春梦了,可梦中的几个男子全是陌生的面孔,没有那令她时刻思念的熟悉的宽大胸膛,早上醒来回忆春梦很懊恼,望一眼还在沉睡的巫小山,又心生出无限的悲哀。 每晚入睡扎紧裤带,从不松懈,有几次酒后的巫小山耐不住了,猴急样把手伸过来,都被她恶狠狠地挡回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巫小山再也没有动作,她也睡得很安然。很安然很香甜的一次睡梦中,巫小山再也克制不住了,他轻轻地挪过床头,紧贴侧身睡觉的满冬,直挺挺的顶着她那肥硕的屁股,机械地运动着…… 被惊醒的满冬翻身坐起,当她看见自己的裤子和床单上满是污秽时,像一只虫子钻进胃里,恶心极了。巫小山赤身裸体,像个得胜的将军,在一旁嘿嘿淫笑着,满冬遭受奇大耻辱,抬手就是一耳光。巫小山不甘示弱,“嗷”的一声扑过来,两人撕打成一团。满冬终不是男人的对手,腹部挨了几记重拳之后,额头冷汗直冒的她,拼尽全身力气狠命一脚朝巫小山踢去,顿时,巫小山捂着下身瘫在了地上。 这一架,直打得两颗心都冰冷一片。 第二天,被打的腹部隐隐作痛,满冬向队长告了假,来到镇上买止痛膏,无意中,在小镇偏僻的角落文化站门口,撞上了小白。原来小白在满冬私生子事件中所有被调查的男人他蒙冤最深,小京和他分手后也诬告他与满冬有暧昧关系,因没有确凿证据,领导只把他发配到这边远的文化站,文化站除藏有百余本图书外一无所有,站长是他,职工也是他。毕竟共过事,久别重逢,两人百感交集。闲聊中,小白听说满冬结婚了,眼神黯淡了,最后,他告诉满冬一条特大消息:一年前胡大姐服毒自杀了。 满冬差点被惊倒。 小白又说,有关胡大姐之死的传闻很多,都说胡大姐患了不治之症,疼痛难忍而自杀,但最可靠的,是因罗主任半夜了还在办公室,接听地委女同学打来的电话…… 近三年了,满冬连小镇也未涉足过,在山村过着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生活,要不是今天碰上小白,她还不知道,自己被开除的同时,罗主任回县城当了一把手。 十二 女人的幻想 一天又一天,山村的日子平淡而无味,一条不再新鲜的新闻是,巫小山的疯母亲又手握柴刀坐在家门口了。满冬扛着锄头劳作回家,疯娘手举砍刀咿哩哇啦扑上来,满冬躲避不及举锄招架,稍在后面的巫小山见状一声断喝,疯娘紧握砍刀的手才疲软下来。满冬长吁一口气,她望一眼巫小山,心里没有生出感激之情,再望一眼疯娘,顿生厌恶。 疯母亲的药吃完了,巫俊手提药品按时回了家。 巫俊何等聪明的人,他在哥嫂的脸上,很快读出了家庭的不和睦,他首先面对满冬,温情地说:“嫂子,生产队劳动很辛苦,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什么”铁姑娘班“”铁女人突击队“,玩命干活不值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是最大的本钱。”接着,巫俊掏出十元钱塞到哥哥手中,说,“抽空去镇上买些肉或鱼回家,你和嫂子都需要补充营养。没钱花了,就找我要。” 满冬差点被巫俊的话感动得变了态,兄弟俩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因为她从没听到过巫小山一句体贴的话。从巫俊的话语里,她又听出了另一种弦外音,他是想早日抱上侄儿当叔叔啊,满冬心里不免一阵冷笑。 一旁的巫小山眼圈发红,差点泪如雨下,他把弟弟拉到一边,兄弟俩嘀咕了好长一段时间。背着满冬说话,巫俊被哥哥的话激黑了脸,这个细节,被满冬一眼就捕捉到了。但是,巫俊出门时,仍然笑容满面对满冬说:“嫂子,和哥好好过日子,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满冬没有去计较兄弟俩背地里对她指三道四,她望着巫俊远去的背影,想着几十里山路外的县城,突然生出无限的暇想来。 去县城的决定就在一念之间形成。不是去在熟人面前丢人显眼,是因为那举手投足都充满魅力的男人令她魂牵梦绕,是那音容笑貌令她朝思暮想。念头一生出,整个心身就招架不住了,见不到他,她很快就会崩溃。 说走就走。早上,见积冬肥的生产队干部社员都进山了,换上早几年还是在县城常穿的服装,没有告诉任何人,一路小跑踏上了通往县城的山路。 巫小山中午回家不见满冬,他没有在意,摸着仍在隐隐作痛的睾丸,他还恨自己那几拳打得太轻,便宜了满冬,就是把她打得满地乱滚也不为过,谁叫她吃错了哪门子药不让干美滋滋的好事?再傻的男人,只要懂得男女之事,躺在身边不让骑,都会暴跳如雷的,何况巫小山并不傻。 晚上收工回家,除了疯娘在家转来转去,还不见满冬的影子,家里一片冷清。跑过小山沟直奔村里,在那熟悉的家门前,他问正低头生火做饭的女人:“阿妈,满冬呢?”女人抬起头:“没回来过呀,你们吵架了?”“没有。”巫小山立刻蔫蔫的,他不知道他的女人去了哪儿。 此时,夜色也正笼罩着县城,除了影剧院门口人头攒动,所有大街小巷没有霓虹灯没有夜生活,人们都规矩地缩在屋里。满冬避开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做贼似的朝县革委招待所走去。 她是中午时分到达县城的。还好,仿佛她是个天外来客,小城所有的人似乎都忘记了几年前台上的漂亮女演员,和她制造的爆炸性新闻及“大无畏革命精神”。其实事有凑巧,这几天文艺队下乡巡回演出去了,要不,在街上瞎转几圈,那帮曾经的特喜欢诳街的姐妹们,定会撞上一两个的。 那时,县革委、县直各部门的官们,除了副职经常骑单车甚至穿草鞋下乡,正职若不外出开会,一般都在办公室坐镇指挥,所以,见官容易。满冬很会掌握时间,当了几年公家人的她知道,下午4时左右,官们一天的工作忙得差不多了,他们会习惯性地抬手看看腕上的表,然后泡杯浓茶,坐在木椅上悠闲地看着报纸。时间一到,满冬直奔县城中心位置而来,在县革委办公大楼,她径直拐上二楼,像来朋友家串门,心平气和地敲响了一把手的办公室之门。 “请进。” 满冬推开门,进退两难。她没有料到,办公室有几拨人在找领导,正有条不紊的请示或汇报工作。她的出现,罗主任很惊讶,继而一脸俨然地问:“有重要的事吗?” “重要”两个字是迫使满冬回答“没有”,面对众人,脸上挤出的微笑足以证明她的事是何等的重要,她下战书表决心样回答说:“领导先忙,我在门外等。”说完,退出了办公室。 决心是临时下的,也是憋了几年的呐喊。 罗主任尾随而出,仍像几年前那样可亲可敬,温和却在命令:“我晚上才有时间,你去招待所x房等我。”说完,把一把铜钥匙塞到满冬手中。 招待所在小城的另一头,远离居民区,依山傍水,环境十分幽静。在文艺队时,胡大姐在这当了那么一段时间的所长,满冬来玩过几次,所以她轻车熟路。今晚招待所很安静,只有几间客房亮着灯,其它的都空着,因为来这里住宿的客人,大都是上级领导,或外地来宾,最低档的也是来县城开会的各公社的头头们。所以,幽静中显出尊贵,与大街上的国营旅社截然不同。 满冬找到x房,这又是幽静的招待所里最幽静的房间。打开门,房内干净整洁,桌上摆着普通百姓极少能吃上的苹果梨子等水果,最突出的是,茶几上摆着的各种红头文件、毛泽东选集和红旗杂志等书籍。满冬一眼猜出,这是他工作之余或政治社交活动中专用的、临时的会客室。床上被子光洁如新,她扑上去,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时间真会捉弄人,11时许,他用另一把钥匙破门而入。四目相对,虽然各自的心思不同,但原始的冲动使他们之间燃烧出的第一把火是欲火,一切的话语在此时都是多余的,旋即,他们便翻滚在床上。 满冬不再害羞,多少个日日夜夜渴望的爱火,在这一刻被点燃。 半个小时过去了,狂风暴雨才止住。他倚在床头,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好几年不见你了,我也一直在忙,根本没时间去文艺队看你。回县革委上任后的第二天,又去地委开会,接着东奔西跑到处参观学习,走得最远的一次是去山西大寨,从大寨回来后,我才感觉我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几年来的几次重大活动中,我抽时间看过几场文艺会演,台面上没看见你,就估计你转干后不再上舞台了。” 正处在意犹未尽中的满冬,被他的一席话惊得坐了起来,并冷笑紧盯着他。 他没注意,掐灭烟头继续问:“在办公室具体负责什么工作呢?” 满冬支持不住了,差点又瘫在他的怀里。看他说的不像假话,他并不知道他回县革委那天,有一个姑娘为他而遭受了多大的屈辱啊。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当他从外地回来,满冬的私生子事件风波已渐渐平息了,他一个堂堂县革委会主任,哪有闲功夫到小市民当中,去谈去聊一个普通女工的绯闻故事? 见满冬不答话,他才怔怔地望着她:“结婚了吗?” 满冬终于应话了:“嗯。” 他笑了:“丈夫在哪个单位?叫什么名字?” 满冬拉长了脸,一字一句回答:“丈夫是农民,叫巫小山。” 轮到他惊讶了:“怎么可能呢?” 满冬这才伸出白皙的手,终年劳作,手掌皮肤粗糙,她说:“我也是农民。”说完她再也克制不住了,站起身将肚皮上怀孕过后留下的花纹给他看,接着一五一十从那个雨雪之夜11时许讲开了…… 他听得很入迷,也很感动,满冬说完了,他沉思了很久,问: “嫁人了,怎还守身如玉呢?” “为你!” 男人就是男人,在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再一次将满冬狠狠地压在身下……。直到筋疲力尽了,他翻身起床说得回家整理文件,明天一早去地委开会。 满冬一肚子的话才开了个头,但很无奈,在他走时,她把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说了出来 : “胡大姐她……?” “死了。” “那你得需要一个人照顾?” “谢谢你的关心!有人在照顾着我。” 临出门,他又说了一大堆希望满冬以后好好生活之类的话,可满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脚步声远了,她虚脱般的倒在了床上。 十三 第二枪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满冬就出了招待所,快速地走在街上,像昨天进城一样,迎面而来的晨跑者,她也远远地避开,直到出了城,她小跑的脚步才停下来。昨晚一夜无眠,浑身无力的她,面对几十里山路,足足走了一天才回到了家。 巫小山正在给疯娘洗头,尽管疯娘披散的头发里爬满了虱子,每月,他都要为疯娘洗上一两次。疯娘也懂得享受,在儿子面前极温顺,她坐在凳子上眯着眼,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满冬回到家把门摔得啪啪响,巫小山望着她,几次想说什么,见她脸色阴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到晚上睡觉了,巫小山一如既往地躺在三八线的另一端,他才鼓起勇气问:“这两天上哪去了?晚上也不回家的,害得我好找。” 这一次,满冬爽快地回答了他:“想知道吗?” 巫小山撑起身子:“嗯,你说。” 满冬哈哈大笑:“偷人。相信吗?” 巫小山“轰”的一声倒在了床上。他哭了。哭得很伤心,他知道满冬自小到大从不说谎。哭够了,他说能告诉我是谁吗?满冬又笑,说告诉你了还叫偷人吗?巫小山爬起来了,黑布短裤里的家伙支起老高,正跃跃欲试,他求满冬说:“那你该让我……x你了吧?”满冬冷笑,她冷笑起来阴森森的:“别做梦了!”巫小山重新躺进被窝,又哭了,哭得很可怜,哭得起劲时他突然嚎叫: “我要和你离婚!” “请便。” “我要杀了你!” “好啊,来杀呀?我正活得不耐烦呢。” 夜已很深了,她仍不能入睡,拿出那把铜钥匙,出神地把玩着。 第二天,巫小山凑到满冬跟前,说:“我不会跟你离婚。”满冬不理他,忙着手中的活。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平淡得有时满冬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儿。 两个月后便进入了春季,草木吐绿,山花烂漫,可满冬的心一点也鲜活不起来。压抑得太久,她便来到镇上想放松一下自己,来镇上的目的,就是找小白聊天,希望小白把所有的新闻都说给她听。 小白当然不知道满冬的目的,相互问好之后,他给满冬泡上一杯茶,然后滔滔不绝说开了他在省报上发表了几篇散文的事,他还说他被调离文艺队并不是一件坏事,在这偏僻的镇上,更利于他潜心文学创作。 满冬借题发挥:“怎不写新闻报道呢?写一写县革委的头头们,他们高兴了,可把你调文化局创作组。” 小白苦笑:“现在的许多新闻都在弄虚做假,要我写,做不到。我曾想过要写一写罗主任的故事,可罗主任从不喜欢张扬自己,县广播站有人写了他,都挨了批评。看来,他真是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干部。” 满冬抓住了点子不松手:“罗主任,他有什么新闻故事?” 小白仍笑,但脸上有点肃然起敬:“关于他的先进事迹可多了……。当然,令我佩服的是他目前的独身主义精神,胡大姐之死,传说是他跟其它女人有染有关,他为证明自己的清白,现有年轻漂亮的姑娘追他,他都拒绝。每逢胡大姐的生日、忌日,还有清明节,他都会到胡大姐的坟头献花,坐在坟头跟胡大姐说话。” 满冬紧追不放:“有年轻漂亮的姑娘追求罗主任?” 小白回答:“开始是县广播站一个漂亮的年轻寡妇,后来……”说到这,小白停住了,脸上稍显痛苦的神色。 “后来是谁?” “小京。” “小京?” “小京和我分手后,至今未找男朋友,半年前,她被调到县革委会办公室当秘书。” “哦……!” 从镇上回家,满冬的心更加不安起来。踏进家门,她看见,巫俊又回来了。多年未在家里住过的巫俊决定在家住一晚上了,晚上,他亲自主厨,把买回来的一大块猪肉炒得香喷喷的。 从未有过的现象,满冬竟没有一点食欲。巫俊把一大块肉片夹到满冬碗里,她咬一口咽下,立刻呕吐起来。 这个夜晚,是满冬唯一一次比巫小山先躺进被窝的一个夜晚,隔壁的火堂里,兄弟俩的家常话还在继续: “哥,凭我当医生的准确判断,嫂子怀孕了,这是我们巫家天大的喜事。” “不可能!” “我是医生,没错。” “结婚这么久,可她从未让我碰过她呀!” “……” 巫小山在尖叫。满冬想象得出:一旁的巫俊脸色苍白,哑口无言。这样也好。满冬想。明天看巫俊怎样个态度,只要他表个态,马上跟巫小山办了离婚,她在巫家也屈得太久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巫俊就不见了踪影,挂在屋里的黄色军用挎包也不见了,看来他心情极坏,一大早就回县城了。满冬不去理会,返身想回房间,疯娘端个尿盆笑嘻嘻朝她走来,她躲避不及,淌出来的臭气熏天的黄色尿液溅到了她身上,她随即又呕吐起来,直吐得天昏地暗。 巫小山走过来,底气十足横着脸:“说,是谁的野种?” 满冬站起来,怒目而视,足足和巫小山对峙了十几分钟。直到村里集合出工劳动的哨子声响了,巫小山才“哼”的一声扛着锄头出了门。 满冬也跟着出了门,她找到生产队长,说身子不舒服,需休息两天。队长看她气色不好,过来人的他知道女人事多,连连点头同意准假,并说二妮子回来了,你们姐妹好好说说话吧。满冬很感激队长,她没心思找二妮子玩,回到娘家吃了两个酸萝卜,就急匆匆地上县城去了。 这次进县城的心情跟上次大不一样,她不再顾忌碰上熟人,不再怕别人一眼认出她这个几年前轰动县城的坏女人,时间会证明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此刻,她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她手挽着她的心上人,堂堂正正风风光光走在这大街上。 这次比上次还顺利,刚到县革委办公大楼门口,就见他腋下夹着公文包,在两个人的相拥下,从一辆吉普车上跳下来。 见她情深似海的站在那里,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撇开两个陪同的下级,他对她说: “你怎么又来了?” “这次的事真的很重要。” “我知道。”他说,“你们是烈属,我会让公社民政部门以最优惠的政策,对你们进行补助和救济。还有,县里哪家工厂若要招工了,我会考虑招巫小山为半工半农的工人的。你以后就别来这了,影响不好的。”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气坏了,思索片刻,还是进了办公大楼。没想到,在一把手办公室门口,她被两个人给挡住了,其中一个很不客气对她说:“领导不在,有事去找秘书股。” 恰巧,小京从旁边的秘书股办公室伸出头来,见了满冬像见了怪物,忙把头缩了回去,随即又严严实实地掩上了门。 她跌跌撞撞奔出了县革委办公大楼,直扑邮电局而来,在邮电局对外的电话机旁,她递过钱给办事员,便狠狠地拨通了一把手办公室的电话。 “喂,你好,我是县革委会罗主任,有事请讲。” “你听着,我是满冬,我又怀孕了,是你的!” “……” 对方噎住了,十几秒钟之后,电话断了。她拼命了,再拨,对方传来的却是嗲声嗲气的女中音:“你好,罗主任忙,有事请跟我讲。” 是小京。她想,声音再娇气,她也听得出。 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突然,人流少了,车流少了,她抬头一分辨,竟来到了县革委招待所门口。她哑然失笑,摸摸身上的铜钥匙还在,竟几步就窜到了x房门前。打开门,房间里的模样全变了,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干部朝她喊:“服务员,帮我换被子,这被子像有人鬼混用过的,真脏。” 她笑得更欢,真想扑上去撕了他。 县城变得浑黄起来,所有的路人都像铁青着脸的鬼影,行走在迷幻的舞台上。出了城,野外的世界又如此的清新明亮,滴翠的绿叶,娇艳的野花,蜂儿,蝶儿……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极像天宫。山路十八弯,七上八下,有一种魔力注入到了她的体内,她一下就腾云驾雾起来…… 太阳还未落山,村庄静静地躺在山野之中。屋檐下,疯娘乐此不疲一边微笑,一边自言自语在磨刀石上狠狠地磨着柴刀,磨累了,就用手指试试刀锋,雪白的刀口在太阳余晖的照射下,寒光闪闪。 此时,满冬真希望疯娘一刀把自己的头颅切割下来,可疯娘从来都很少理会她,满冬每次回家,疯娘都视而不见。 满冬把老式步枪取下来,拉开枪栓,把子弹顶上了膛。 人在万念俱灰时,脑子里充满了爱恨情仇,然后是自怜,最后才是脑子一片空白速寻快死之路。 疯娘突然嘻笑起来,双手在比划着什么,满冬知道,疯娘在欢迎她的儿子劳作回来。巫小山今天似乎很讲究,在外劳作一天了,身上竟没有一点泥土和草屑,回屋前在村边的小水沟里,也把双手洗了个干净。他把锄头放到屋角,挥手让疯娘退下,然后盯着满冬: “玩枪呢,莫不是想自寻死路吧?” 满冬目光无神,只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朝自己的脑袋移动。 “想死啊?吓唬谁呢。” 枪口越来越近。 “说吧,肚子里到底是谁的野种?” 一下被分神了,枪口偏离了。 “今天咋回来了?不陪野男人过夜了?” 一把火被熊熊点燃起来! “该不会是被野男人抛弃了吧?” 所有的血管被大火烧得沸腾起来! “谁叫你那么风骚呢?” 火,终于从双目里喷了出来! “明天我就向全村宣布,你真是个骚x呢……哈哈哈!” 巫小山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胜利的滋味在笑声中刚荡漾起,一道火光在他眼前一闪,笑声嘎然而止,顿觉天旋地转的他,眼前一黑就踏上了黄泉之路。 枪响的瞬间,杀伤力极大、穿透力极强的寸余长老式子弹,从儿子后心窝飞出来,同时击倒了挥舞着砍刀嚎嚎扑上来的疯娘。 十四 第三枪 因缉捕杀人犯有功,生产队长被提拔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过后,他在表扬他的公社和公安局领们面前说:“幸好,出事的前几天我带巫小山去生产队里的玉米地里赶野猪,巫小山的五发子弹打出了四发。要不,面对凶残的杀人犯,别说用绳子绑她,如果枪膛里再多一发子弹,也许我也成了枪下鬼。” 生产队长说的是假话。那天临近黄昏时分,刺耳的枪声在山谷中响过之后,他以为是野猪下山了,以巫小山那糟糕的枪法,就是野猪近在眼前他也会打不中的。顺着枪响的方向,也手提老式步枪的他,以最快的速度越过小山沟,当他气喘吁吁爬到巫家门前时就傻眼了,巫小山和他的疯娘仰面八叉倒在地上,胸膛汩汩淌出的血还冒着热气。 满冬还在拉着枪栓,见了队长,肯求他说:“给我一颗子弹吧!” 生产队长脚都软了,随后涌来的村民团团围住了满冬,他提着麻绳捆绑满冬时,发抖的手几次都系不好死结。 满冬被关进了看守所。关进去的第二天,她被提审了,审讯室里,预审股股长亲自出马,因为他曾听他的老婆(文化局a干事)说过,这个漂亮的女杀人犯不一般。真的,开始较顺利,一接触到实质性问题,满冬就缄口不言了。 “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没想杀人,我只想自杀。” “你想自杀和你最终杀了人的动机是什么?” “如果我想杀人,要杀的不是巫小山,他却当了替死鬼。”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说出来吓死你。” “说!” “还没想好说与不说。也许,打死我也不会说。” 预审股股长嘴都气歪了。第一次审讯不了了之。 第二天,满冬又被提了出来。今天的预审股股长胸有成竹,摆出了不拿下堡垒誓不罢休的气势,他正悠闲地抽着烟想用心理战对付满冬时,公安局长匆匆忙忙赶来,他把预审股股长拉到一边,说:“县革委领导指示,对这个女杀人犯不必再审讯了,就按昨天的审讯笔录定罪,而且必须从重从快。” 就这样,在看守所满冬被单独关进了号子,一个月后,没有从重的消息,两个月了,也没有从快。两个月后的一天,满冬被带到县医院,她疑惑不解,当被推搡着走进手术室时,她才隐隐约约从旁人嘴里知道,按规定,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跟死刑犯一同赴死的。 她被仰面绑在手术床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的医生,脸也被白色的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一个护士递过来两支麻醉针剂,年轻的医生傲慢的摆了摆手,护士只得把麻醉针剂收了起来。一切过于从简,年轻医生撩开满冬的衣服下摆,手中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准确地切开了满冬的肚皮。一切都在眨眼之间,满冬全身一颤,在接踵而来的一双大手伸进她的肚子里掏来掏去的过程中,她痛得差点昏死过去。她没有喊叫,旁边的护士却吓得尖叫着跑出了手术室。 一个初具人形的胎儿通体透明,在年轻医生手中停留了几秒种,就被“啪”的一声扔进了一只装了半桶水的塑料桶里。 草草缝合完毕,年轻医生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他走出手术室时,身后的手术床上传来了一句有气无力的话:“巫俊,你好狠啊!” 巫俊走到医院的草坪边,碰上了来医院看病的小白,刚脱下白大褂的他,刚才的一切,使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小白早知道了一切,他很同情巫俊,但他仍然试探地问: “按规定孕妇不能被执行死刑,满冬可能会被判无期徒刑吧?” “已判了死刑了。连伤两命,罪不容赦。”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就在刚才被拿掉了。” 小白语噻。巫俊仰天长叹:“我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不该把满冬跟我哥撮合到一起啊!那时,我只知道她是个落难的女人,没想到她的心会如此狠毒,她的另一种骨气如此刚毅啊!” 小白不明白巫俊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巫俊说了刚才手术室里的一幕,小白听得背脊发麻冷汗直冒。 巫俊又叹:“难道她真是红狐的化身?” 小白更迷惑了。巫俊便说了小时候听大人们讲的红狐的传说,也说了爷爷巫瞎子那关门之立卦……。小白眼前就出现几年前的那个冬天,在田野的尽头,一只红狐跳到大树下,闪身就不见了…… 季节刚到立夏,这天,县城体育场人山人海,除了公、检、法外,有关部门还调集了县直各部门所有的武装民兵来维持秩序。体育场四周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了,大街小巷还有大批人群不断涌来,其盛况真可谓万人空巷。 满冬被押上了台,要不是法警推着她,她真像当年上舞台演出一样。她的一双秀美的眼睛扫视着近距离台下的人群,很遗憾,没有发现笑容可掬的领导们,要不演出结束后,他们会上台接见她,并与她握手。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站在后面的,没机会大饱眼福都唉声叹气,但他们都在交谈、传递兴奋而神秘的话题: “枪毙的可是全县第一大美人啊!” “据说是狐精变的呢!” “是狐精变的,那山村村里人都这样说的呢。” “是狐精,那她的身体定有与常人不同之处!” …… 午时一刻,法官宣读了执行死刑的命令。 刑场设在县城边的小河旁,人群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争先恐后想目睹美女吃枪子的那一瞬。 午时三刻,枪响了。 小白拼了命往前挤,当他挤近跟前,刚才还水灵灵的人儿,瞬间就香消玉陨。见了的人都说,枪响时,她在笑,那笑脸,像一朵盛开的花。 尾声 一天过去了,没有人来收尸。 几个警察远远地守着,等着她的家属或亲友来把她的尸体搬运走。 第二天早上,公安局长来到现场,对几个还在守着的下级指手划脚: “去,找两个民工来把尸体掩埋了。” “找民工得花钱呀?” “花三十块钱。” “哇!这么高的工资啊,谁出呀?” 局长火了:“再不去就扣你们的工资来掩埋尸体!”后来人们才知道,县革委的领导知道女杀人犯的尸体还摆在河边时,把公安局长狠狠地训了一通。 民工甲和民工乙长得牛高马大,因高薪的诱惑,在众多的民工中争得了尸体的掩埋权。他们把早已用雨布裹起来了的尸体抬到一偏僻的山丘上,一大群绿头苍蝇跟着飞来飞去,它们极不情愿民工甲和民工乙的到来。 土坑挖好了,民工甲说:“都说偷人的女人的骚x不一样,我们不仿见识见识?” 民工乙点头同意。 拉开雨布,俩人同时惊叫:“哇,真漂亮!死了一天一夜了,皮肤还这么鲜嫩。”接下来,俩人在僵硬的尸体上拔下了裤子,看个明白后,才把裤子重新扎好。瞬间,尸体就被丢进土坑中,漂亮的脸蛋和娇美的身段在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以后的一些日子里,全县所有的地方都在谈论被枪毙的狐精,说狐精的某些部位与常人不一样,有人甚至追着民工甲和民工乙问,都结了婚的民工甲和民工乙回答说: “和平常女人没什么两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