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痴》 序 人类的希望 有谁,不曾有幻想?有谁,不曾失望?一代复一代,幻想的破灭,曾给人类带来过多少忧伤?古人自有古人的嗟叹,今人亦有今人的迷惘。“那时多么幼稚,那时多么荒唐?那时多么天真,那时多么张狂?却原来,美好的向往,也是一枕黄粱! 自己冷却自己的热情,自己否定自己的以往,自己嘲笑自己的抱负,自己迁就自己的现状,自己践踏自己的誓言,自己破灭自己的理想,细思细想,该有多么凄怆! 不,并非所有人的幻想一概破灭,也并非幻想破灭之后便人人不再幻想。 有人矢志不移,从不怕受创,即使一次次遭受挫折,也一次次用自己的舌头舔愈自己的红伤;纵然赍志而没,还是要把遗愿留给后来的脊梁。 也有人沉思后愤然而起,甩掉犹豫,抛弃彷徨,下定再不肯随波逐流的决心,也就再不作后退的思量。 历史这样记载着人类的榜样,也启迪人们不断的思想,哪怕是慨叹不幸,宁愿随遇而安的人,只要还有呼吸,还肯喂饱皮囊,心死成灰,便注定是一种表象。 当家庭给人们带来子女的时候,几乎所有人,无不对自己的子女寄予殷切的厚望。这是什么?是梦想的复燃,还是人生的再次梦想?儿女依旧平平,老人并不绝望,还会格外喜欢隔辈人,自己也会像孩童一样。这又是为什么?是本能的复苏还是人类不甘泯灭的天性?是自我慰藉还是人类固有的顽强? 或许,正是人类这不甘失望的天性与刚强,才造就出人间不尽的人才,敢攀崎岖的小路,敢进神圣的殿堂。或许正是人类这百折不挠的毅力,才不断地创造出世界的未来,哪怕大预言家早己预言人类行将毁灭,人们却依旧向宇宙显示他的卓越力量。 是这样,就是这样,在人生的旅途中,尽管我们这一代已经走过中午,须发染洁霜,头顶驻太阳,而当我们回首艰辛往事的时候,不忘反哺之心的时候,寄厚望于子女的时候,我们都有深切的感受,的的确确,就是这样。 我的一些“泪眼朝前看”的同辈,也用他们自己的意志,蘸着泪水和期待写下了我们这一代的刚强,也用他们自己的心血燃着智慧的生命为民族的千秋大业增添了辉煌。尽管他们是我们这一代中的一些人,却不是孤立的榜样。很可能,因为他们的不懈努力和不间断的梦想,我们才于艰辛中继承了中华民族的伟大性格;很可能,因为他们的不屈不挠和永不停息的顽强,这性格的精髓,才化作了全人类的真正希望!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都是一根根宁可燃烧自己的焊条,用我们的意志架设了各行各业免遭断代的桥梁。 第一章 憧憬(上) 一九六六年四月十六日傍晚,双齐市中学生文艺汇演已近尾声,会场的情绪反而愈加强烈,报幕员也更为豪迈:“优秀节目专场演出,最后一个节目,大合唱:《红梅赞》。演出单位:实验中学。领唱:赵岚、林雨诗、郝玉梅、许爱萍。指挥:方放。” 顿时,掌声热烈,大幕徐徐开启,站在合唱队前面的四位江姐格外引人注目。汇演期间,她们的剧照已被媒体誉为“双齐四俏演江姐”,一亮相,“四俏”果然靓丽,热情的观众无不青睐。 台下第八排的中间座位上,前来招生的上影著名导演刘浩,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李娟和赵敬才,都很兴奋,演出刚一结束,刘导就向陪同他们的关局长竖起拇指连连赞叹:“实验中学不得了,文化课好,理所当然,想不到,还有这样的艺术人。才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的眼福不浅,收获,也会不小吧?” 双齐市教育局局长叫关敬羽,禁不住笑了笑,诙谐地自吹自擂,有意吊刘导演的胃口:“可惜呀可惜,人家演得好,你们的车次不大好,紧赶慢赶,前边的小话剧你们一个也没有看到。前天我都看了,总的印象吗……你刘导肯定不爱听……” “噢?我不爱听,而且还肯定……” “他们的演出实在是太好了,一点儿不比你们上影差!” “哟嗬,”刘导演和关局长是多年招生的老相识,面对关老爷煽情而自豪的炫耀,就操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用冷幽默掩饰内心的欢喜,机智地抵御关老爷的诱惑,“这我理解,也很好理解,孩子都是自己的好,你说是吧?” “你不信?那好,明天下午可以给你们‘单来一锅儿’,一来请你们开开眼界,二来也算实验中学支持你们的招生工作。” 当即,关老爷就把实验中学的辛书记和张校长招呼到刘浩导演的身旁。原来实验中学为调节考生的考前情绪,也是为报考文艺院校的学生创造充分表现才能的机会,趁着报志愿,将高三的四个班两两组成红队和蓝队,开展文艺竞赛,并选出优秀节目参加了市里的中学生文艺汇演,明天下午,将向全校作汇报演出。 第二天早七点,一辆伏尔加轿车直奔实验中学。刘浩兴奋地问关敬羽:“凡是我们看上的考生,都能参加面试吧?” “这可不一定。今年的考生不同往年,尖子普遍不短腿儿,许多能演会唱的,学习上也拔尖儿。他们都有多年的弘愿,心里的劲头儿已是憋得足足的。你刘导还真得有个心理准备,别以为你们的牌子是上影,就招谁谁愿意,真的不一定!” “关老爷怎么突然胖了呀?不得了,连说话都喘起来啦!” “老规矩,不争论,还是事后自己琢磨!” 来到实验中学,在学校事先准备好的招生办公室里,老关把刘导他们交代给书记和校长,便带着打赌的微笑,马上离去了。 李娟和赵敬才立刻着手看考生的照片,刘导负责看剧本。十点钟,他们把选中的几张照片凑在一起,决定先邀请两个小话剧和歌词的作者面谈。很快,张金碧校长就把孔繁军、李家宝和赵岚领了进来,互相初步了解以后,大家围坐在一张长条桌的四周,准备开始交谈。刘导不见歌词作者,就问张校长:“那位林雨诗呢?大合唱的《理想之歌》和她独唱的词曲,不都是她写的吗?” “刘导,实在对不起,她已经被中央音乐学院选中了。” “噢?那……那咱们就开始吧。”刘导感到很意外,顿了一下才作开场白,“是这样,虽说是全国统一高考招生,但文体院校有个优先权。如果我们录取了你们,高考时你们的文化课就是考得再好,也不能去其他院校了,你们事先都得表个态,认可吗?” “认可,当然认可!”孔繁军惊喜地回答。语气里,闪烁着非常知足的潜台词,上影和上海戏剧学院,那还不认可? 刘导恢复了笑模样,又问赵岚和李家宝:“你们二位呢?” 赵岚诙谐地回答:“我喜欢看电影,但不想自己演电影。” 李家宝的回答也很婉转:“我最感兴趣的,是数学。” 噢?刘导他们只得暂且送走二人,单独考察孔繁军。 中午,赶过来作陪的关局长明知故问:“刘导,你看中的考生都想参加面试吗?” “百分之百是没达到啊,不过,起码达到了三分之一!” “哈哈,你们总共才考察三个考生,你就敢肯定能达到三分之一?”老关揭穿老刘的老底,便收起幽默,很感慨地宽慰他,“刘导,不是你们上影的牌子不亮,实在是这一届考生很特殊哇。三年灾害时,他们受过强烈的刺激,腹中半饱,老大哥那边却紧紧地逼债,如今欲展胸怀,好学生都有记性,其志不在小也!” “对,这话你可说得对!你猜一猜,我们的孔繁军是怎么说的?中国的电影人应该让全世界都喜爱中国电影,老祖宗能搞出皮影戏来,炎黄子孙就必须拿出好电影来!不愧是我们中国的电影人,不甘现状,以史的眼光向前看,志气,志气呀!” “哈哈,孔繁军已经是你们电影人啦!那好,晚上我一定为你把盏祝贺!刘导,不是我吹牛,真的比较起来,还是教育口的基层最大方,想方设法,唯恐好的不送人,又总是把就业的压力留下来。不像你们,专拣好的选,其他什么也不管!”关局长抒发过内心的感慨,话锋一转,便乘兴打趣,“张校长,你赶紧找个人去叮嘱一下孔繁军,趁着中午,让他们把节目再好好练一练,下午可别演砸。真演砸了,丢脸的就是他们上影和上海戏剧学院啦!” 张校长深领其意,立刻安排一位老师去寻找孔繁军。由于午饭已过,高三一班的教室里只有三位同学。胖子,周敬海;调皮鬼儿,董金华;还有这次汇演被誉为“双齐四俏”之一的郝玉梅。前来的老师非常负责,问清孔繁军在哪里,便亲自去找。董金华立刻和胖子继续原来的话题:“你老老实实交代,说,此时此刻你为什么不去排练?是不是孔繁军成功你嫉妒,想晾场啊?” “去去去,呆三儿是b角,想过过瘾,我还能不让啊?” “休找借口!你刚才说得明明白白,赵岚和李家宝在市里的演出大获成功,噢,他们被誉为‘赵李’你就溜须,想拿他们压一压孔繁军的锋芒和势头是不是?如实招来,免得大刑伺候!” “你吃臭豆腐啦?无缘汇演,就莫开尊口,免得污染清新的空气。赵岚和咱们英语老师简直都神了,那外语叫他们说的,演翻译的赵岚每一停,满场立刻响巴掌!我想不说好,行吗?” “既然如此,那就如实告诉你,不是我吃了臭豆腐,是上影相中了孔繁军。他父亲死得早,从农村投到叔叔家,这么多年不容易。第一回看电影,他曾跑到幕后去找演员。如今宁肯一辈子触电也报电影专业。机会难得,下午,还得你上!” “你放心,看在你口臭心不臭的分上,呆三肯定能理解!” 董金华放心了,禁不住又把“赵李”的事情拣了起来:“也是真怪!以前谁能想到‘赵李’会言和?可这个学期一开学,他俩联名的《倡议》明晃晃的,挂在大厅最显眼的地方了!也不知大学委吃了什么特效药,素来不服输,临秋末晚,高考在即,他不但和赵岚联名写了《倡议》,还一起搞创作,联袂登了台!如今就更邪门儿,双双被上影同时相中了,你说,都是哪阵风呢?” “据说,是咱们徐老师和四班鞠老师的大手笔--巧用恩怨调 颜色,画出一道彩虹来!生姜就是老的辣,咱们徐老师,不愧是这 个!”胖子不光神情助说话,还高高一挑大拇指。 “那倒是,谁不敬服徐老师,谁就缺心眼儿!” 啊?赵岚和李家宝双双被上影同时相中了?坐在他们身后的郝玉梅顿时惶惑不安。她悄悄地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出教室,着小步跑出教学楼,立刻四处找赵岚。 “林雨诗,知道你们班的赵岚在哪儿吗? ” “不知道。” “许爱萍,你看没看见赵岚?” “没看见。” 许爱萍正在督促大家排练,随口回答以后,就没往心里去。一位看排练的初中小姑娘巴不得能和高三的大姐姐说上话,乐不得的告诉郝玉梅:“‘赵李’在体育教室里,用英语排节目呢!” 郝玉梅听到小姑娘的回答,不但没有感谢的言语和笑容,反而脸一沉,转身就走了。正在排练的郭俊德发现了名堂,便拍拍巴掌有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诸位诸位,本人有个不小的疑问。高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双眼皮不是勒的,真本事不是吹的。堂堂我郭俊德,酒后不让李太白,高考必胜孔繁军,长相吗,也算良好。上影怎么就没有相中我的照片,偏偏看上了犟牛呢?” 犟牛是孔繁军的外号,郭俊德的雅号叫神嘴。神嘴明明是在拿犟牛耍贫嘴,犟牛听后,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还嘴,反而笑上一笑,谦虚里带着自得:“嘿嘿,吉人自有天相!” 回到教室里,同学们立刻开始化装,面对着各式各样的小镜子,时而一本正经,时而插科打诨,舒心畅意地放纵着表现欲,耐人寻味地将自己打扮成理想中的模样。孔繁军却不急, 梳理心中的诗句,修改几遍满意了,禁不住要表现,想让同桌先给看一看,发现郝玉梅面若冰霜,心事重重的。犟牛很知趣,就将诗稿递给了身后的夏志平:“帮我看看,再来两毛钱意见!” 夏志平看罢,心里佩服,立刻给他出主意:“趁着大家都在化装,你朗诵一下,不耽误大家的时间,还可以征求意见。” 调皮鬼儿和神嘴闻听犟牛喜添新作,立刻凑了过来,一个刚把化装的衣服披在肩上,一个手里还掐着眉笔,就一哼一哈地架弄他:“对,念念,念念方可听出优劣。对吧,金华?” “言之有理,作品是写给人看的,好坏必须公众认可,暗中自诩,自得其乐,哪是大诗人的气度呢!” “诸位,”犟牛忘乎所以了,调皮鬼儿和神嘴常常一起制造恶作剧,他却自己打打场子,当真放开了喉咙:“仿古诗一首,《梦里仰头望高远》,敬请大家听一听,多提宝贵意见!” 梦幻撩魂魄,憧憬撞情怀。花开晓春意,蜂舞寻节拍。 仰头望高远,低眉思未来。蹉跎酬懒散,勤奋奖人才! “好,好诗。志向高远,脚踏实地,批懒散,扬勤奋,难得的好诗!”神嘴貌似一本正经地评诗,捧得犟牛喜形于色,才慢悠悠地补充一句,“还真有点儿小猫儿闹春的意思!” “啥,小猫闹春?”犟牛一咧嘴,哭笑不得。 调皮鬼儿灵机一动,借梯子爬高儿,马上就替神嘴弄出一个注解来:“小猫儿闹春,就是猫找对象,心情十分急迫的意思!” 恶作剧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可是郝玉梅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恰似和谐的协奏曲里突然跳出一个乖戾的音符。她还没有化装,不说抓紧,反倒趁大家起哄的时候,悄没声的,去找她的白马王子。本来,“双齐四俏”没被称作“四俏”之前就惹人注意,每逢走路,都提高男性的回头率。她们早有警觉,平时总是有意把握自己言行的分寸。然而此时,郝玉梅却一反常态,就连低声的问话也直露:“李家宝,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去不去上影?” “不去啊!” “赵岚去不去?” “也不去。” “她为什么也不去呢?” “我哪知道啊?” “你和她……”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郝玉梅内心焦灼,本来还想继续探问,但她担心有人窥视,警惕地回头看一看,一眼瞄见徐老师笑盈盈地走进了教室,就赶紧从李家宝的身边躲开了。 李家宝很奇怪,眼看就要高考了,除了认真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以外,就应当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无论如何,也不该心有旁骛啊,郝玉梅怎么会忘记徐老师的苦心叮嘱呢? 郝玉梅不能继续盘问李家宝,就去找赵岚。她和赵岚儿时就是好友,小学、初中都是同班,高中不同班,往来也密切。可是赵岚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榜首,只是上学期,才被李家宝偶尔战胜过一回。全校几乎公认,赵岚堪称“德才貌三全”的佼佼者。她便暗暗担心,赵岚要是凭借她的才智打动李家宝,自己可咋办啊? 郝玉梅忐忑不安地来到四班教室的门前,轻轻地敲门,求人把赵岚找出来,故作坦然地同赵岚搭讪:“下午你拉二胡吗?” “嘘,咱俩不是说过要那样吗?你咋还这样问我呢?” “上影你去不去?” “不去。” “李家宝去不去?” “也不去。” “他为什么不去呢?” “我哪知道啊!” 在郝玉梅的眼里,赵岚神态怡然自得,低低的声音里也藏着乖觉,就连答话,都与李家宝一样。她的心中愈加苦涩,他们,万一他们…… 郝玉梅怀揣妒意,面目上却笑一笑,作出一副自叹弗如的样子:“赵姐,真不能同你比,你连上影都不去……” 回到自己班,她再也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了,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伏在书桌上,委委屈屈地只想哭…… 下午,演出就要开始了,舞台上,同学们都在忙着定妆,郝玉梅却神情沮丧,没有穿表达理想的服装,反倒换上了最后一个节目江姐的服装。幸亏大家都在忙着展示自己,彼此评头品足,津津乐道的,她的反常才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唯有李家宝和徐老师有察觉,她的脸上多云转阴,阴有阵雨,雨后浓雾。 急于表现的同学穿好表达理想的服装陆续登场了:高级教授风度翩翩。大律师气宇轩昂,尤其那假发,象征着法律的公正和尊严。博士帽,公文包儿,丁字尺,地球仪,法官袍,空军服,将领胸前的功勋章,海员帽子后面的黑飘带,白衣天使的听诊器……无不流露他们对成人生活的热忱期待和强烈的向往。丰富的想象力将理想活化了,优美的旋律荡入了他们的脑海,动人的诗意闯入了他们的情怀。激动和欣喜化作一种奋然向上的情绪,愉悦地弹拨着他们旺盛的神经,令他们对迷人的未来愈加神往。 躲在一幅幕条后面的郝玉梅在偷偷地观察李家宝,渐渐地忘记了所在的环境,陷入了个人的小天地。妙龄的奇思指引着她,以幻想出来的身份陪伴着已然当了数学博士的李家宝,来到一个人间最绮丽最神秘的地方。好像他们忽然理解了春风,知晓了柳意,感悟了水的阴柔,领略了山之阳刚。他们忘情地玩耍,嬉笑着,跑进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山洞。她温婉地闭住了双眸,胸脯上下起伏,期待着李家宝的热吻。忽然,有一个声音正在呼唤她的名字,吓得她一激灵。醒过神来,她并不在人间最绮丽最神秘的地方,禁不住羞赧,赶紧循声找人,原来是赵岚已精心打扮好了,神色欣然,装扮夺目,正向她摆着手。蓦地,她后悔了,后悔她没有认真化装,白白地将光彩让给了别人。不得已,她笑了一笑,敷衍地向赵岚摇摇手,暗中思索,也不知赵岚和李家宝最初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排练的节目,也不知是谁为他们张罗起来的,直至汇演之前,自己竟被傻呵呵地蒙在鼓里。 五分钟后,铃声响了,报幕的许爱萍和林雨诗潇洒自如地走到大幕的前面。前者是女军官的夏装打扮,后者的着装是女歌唱家的长礼裙。她们双双手持话筒,仿佛在并肩比美。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温柔,一个清亮,合在一起非常悦耳。第一个节目是大合唱,红队的两个班同唱林雨诗创作的《理想之歌》。大合唱是演出的开场节目,又有校领导和上海的招生老师坐在下面,同学们唱得格外认真,格外起劲儿,林雨诗的指挥更是干净利落,入情感人。 同学们,想一想我们的理想,我们的理想就是祖国的富强,我们的理想就是民族的希望! 雄伟的工厂里,机器轰轰响,金秋的田野里,收割机匆匆忙,幸福的笑容,就是我们的脸庞! 广袤的太空中,思维在翱翔,无垠的海洋中,意志在远航,欣慰的眼睛,凝聚着先辈的渴望。 宇宙中将有我们的飞船,新时代展开了科学的翅膀,海底里将有我们的潜艇,保卫世界和平的强大力量! 想一想我们的理想,五星红旗就迎风飘扬,想一想我们的理想,中华民族就无上荣光,无上荣光! 雄壮的歌曲唱了两遍,一遍齐唱,一遍轮唱。校领导禁不住兴奋,就向招生的老师发表自己的见解:“学校礼堂的灯光不如正规的剧场,在正规的剧场里,效果就会更好!” “就是,我昨天看了你们的《红梅赞》,效果非常好!” 第一章 憧憬(下) 开始演小节目了,林雨诗非常沉稳地报幕:“下一个节目,小话剧,《半截铅笔案》。表演者:周敬海、孔繁军、郭俊德等,导演并编剧:孔繁军。” 小话剧演的是法庭里的故事。法官席、原告席、被告席、律师席、证人席,一一摆好以后,大幕徐徐拉开。 郭俊德满腹怨气地走了上来,一开口,就信誓旦旦的:“我叫郭俊德,是原告。我的铅笔,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跑到别人手里去了,我一定要好好治一治偷铅笔的贼!”说罢,他就理直气壮地坐上了原告席。 被告孔繁军上来了,神情沮丧:“我是被告孔繁军,因为半截铅笔,让人家告上了法庭。唉,喝口凉水也塞牙,倒霉呀!” 他垂头丧气地坐上了被告席。两个人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偏偏又四目相对,便再次扭头各看一方。二认定型,书记员穿着笔挺,夹着公文包直奔书记员的席位,一开口,便发牢骚:“我是法庭的书记员。看,我的服装蛮不错吧?模样是不是长得也可以?可惜,吝啬的作者在剧中好不容易才给我安排了一句台词,却只有可怜的四个字,‘准备好了’。” 书记员落座,证人许爱萍上来了,也是先向大家埋怨剧本的作者:“我是重要的证人。剧本里,本来有我的座位,可是导演实在是太坏了。我刚刚一坐下,他就安排法官把我叫起来。而且还有规定,法官不传唤,证人就不能上来。这不,自我介绍之后,我还必须到证人等待室里去等待,而且,不许喧哗。” 周敬海和另两个法官一起出场了。周敬海个子矮,又是胖墩墩、白净净的,穿着长长的法袍,袍子边拖着地,他却撩着袍子一本正经地走上了法官席,立刻就把大家给逗笑了。大家笑,他不笑,庄重地坐到法官席上,啪地一敲法槌,顿时,大家又笑了。他的法槌是一把铁榔头,桌子上垫了一块厚胶皮,胶皮上放着一块破炉板,他一敲,声音怪怪的,他反倒异常地严肃。 啪,他又敲了一下,制止笑声:“肃静!” 下边真的肃静了,他就开始做审理案件前的准备工作,一本正经地发问:“书记员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由于书记员自报家门时有铺垫,仅有的一句台词一开场就被说了出来,顿时,观众都被剧本的安排逗笑了。 他继续发问:“原告,请律师或者代理人吗?” “不请。”看一眼被告,四目相对,将头扭向一边。 “被告,请律师或者代理人吗?” “我自己辩护。”看一眼原告,四目相对,将头扭向一边。一切准备停当,一位法官发出了口令:“全体起立!” 法庭里的所有到场的人员都站了起来,喊起立的法官正式宣布:“双齐市实验中学最初级人民法庭审理原告郭俊德诉被告孔繁军偷窃铅笔案,现在开庭!主审法官,周敬海。其他法官,夏志平,王杏娟。大家请坐,诉讼开始!” 法庭变得庄重了,主法官面目威严:“原告,陈述你的诉讼请求和诉讼标的。” “被告偷了我的铅笔,我要求他还给我。” “还有吗?” “有。我强烈地要求,被告赔偿我五毛钱的精神损失费!” “被告,你偷了原告的铅笔吗?” “我没偷。” “原告,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被告偷了你的铅笔呢?” “我请求法庭,让被告把我指认的铅笔当庭呈给法官。” “支持。被告,把原告指认的铅笔呈上来。” 被告把铅笔交给了一个法官。由于程序酷似法庭,同学们都被新鲜感吸引了。 “请被告回答问题。被告,回答是或不是。我手里这半截铅笔是你呈上来的吗?” “是。” “原告,你怎么能证明被告呈上来的这支半截铅笔就是你的呢?请如实回答。” “我这里还有半支铅笔,请法官过目。” “呈上来。” 原告将铅笔呈了上去,主法官和另外两个法官交换了一下意见,继续问原告:“原告,回答是与不是。看好,我手里这两支半截铅笔都是你的吗?” “是。” “被告,回答是与不是。这支半截铅笔是你的吗?” “不是。” “原告,请证明被告呈上来的铅笔也是你的。” “我的铅笔是两头削的。考数学的时候许爱萍向我借铅笔,我只带一支铅笔,就把铅笔从中间撅断了,法官,法庭可以当场对一对断笔的碴口。” “支持。请当着被告的面,验证碴口。” 一位法官走到被告前,当着被告的面验证了碴口。 同学们以为案情已经大白,却没想到,后面还有戏。 “被告,碴口吻合吗?” “吻合。” “请证人出庭。” 证人被带了进来,许爱萍赶紧坐在被告席上。 “证人请起立!” 开场埋下的包袱响了,证人一坐一起,观众立刻笑了。 主法官又敲了一下法槌:“肃静!请证人发誓。” “我发誓,我的证词都是真实的。”“证人,考数学的时候你向原告借过铅笔吗?” “借过。” “请看好,你用的铅笔是这两支半截铅笔中的哪一支?” 一位法官走下去把铅笔拿给证人看。 “这支。” 拿铅笔的法官把证人认定的铅笔交给了主审法官。 大家以为,人证物证都有了,偷笔贼想赖也赖不掉了,可是情节一转,竟然大出所料。 “证人,事后你将铅笔还给原告了吗?” “没有。” “为什么?” “答完卷子我就找不到了。” “你看见被告偷铅笔了吗?” “没有。但我可以证明,铅笔确实是原告的。” 回答过以后,证人坐了下去,屁股刚挨椅子,法官立刻就宣布:“请证人退席。” 刚坐下去的许爱萍立刻不得不站起来,被带出去了,小话剧又有了喜剧效果。 “被告,你偷铅笔了吗?” “没有。” “铅笔为什么在你手里?” “我捡的。” “捡的东西应该交还失主或者交公,对吗?” “对。可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失主,就被告上了法庭。” “原告,你能继续提供被告偷你铅笔的证据吗?” “我的证人已经证明了。” “你还有继续证明被告偷你铅笔的其他证据或证人吗?” “没有。” “法庭调查。请等待合议结果。” 三个法官开始交换意见,统一意见后,主法官便宣读他们的合议结果:“本法庭合议结果如下:原告郭俊德诉被告孔繁军偷窃铅笔,经过法庭调查取证,证据不足,本法庭不予支持。诉讼标的中的五毛钱精神损失费,本法庭也不予支持。” 同学们都感到很惊奇,细细琢磨,却合情合理。 主审审法官继续宣读:“鉴于捡到铅笔应当交还失主或这交公,被告认可。本法庭建议双方,由本庭对你们的纠纷作调解处理。原告,你同意吗?” “同意。” “被告,你同意吗?” “那就同意吧。” “态度不能模棱两可,请回答同意或不同意。” “同意。” “下面,本法庭宣布郭俊德诉孔繁军偷窃铅笔案审议最终结果:原告诉被告偷窃铅笔证据不足,本法庭不予支持。经原告被告双方同意,案件由本法庭主持,作调解处理。” 孔繁军故作激动,跑向法官,连连作揖感谢:“胖子,我可谢谢你啦,胖子,不管什么事情,都应该依法办事啊!”(剧终) 同学们热情地鼓掌。鞠老师乘兴告诉张校长:“我们班的林雨诗已经被中央音乐学院认可了,院方十分高兴!还有,北体相中了三班的张雷。” “不错,真的不错!”招生的三位老师向辛书记赞许着,心中已认定孔繁军,肯定是编导系的好料。 又过了几个节目,该是李家宝和赵岚共同创作的小品《在船上》了。赵岚扮演翻译,英语老师扮演一位大胡子外国船长,李家宝宝扮演一位刚刚获得数学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 学生(上)喂,翻译小姐,请帮我留下一张纪念照好吗? 翻译(上)当然可以(接过学生手里的相机)。在哪里照? 学生在船首吧。 翻译 你喜欢乘风破浪,是吧? 学生 对,乘风破浪。这样可以吧? 翻译 好,很好。笑一笑,好,好!请问,你们是在船上举行颁发博士学位的仪式吗(将照相机还给学生)? 学生 是的,有许多国家的学生。谢谢你。 赵岚的服装格外雅致,墨绿色紧身连衣裙的底边,十分得当处于最能体现形体优美的位置,令她的身材显得十分苗条。况且,赵岚本来就长得惹人青睐,她的化装又近乎专业,出场以后特别抢眼。同学们不禁低声夸赞,郝玉梅的心里却很不舒服,甚至觉得她和李家宝真的会在国外相遇。演出的李家宝和赵岚并不知道他们的表演会给郝玉梅带来如此的感受,只知道,他们的演出已经受到师生们的欢迎,演出该进入下一个情节了。 船长 (英语) 翻译喂,年轻的博士先生,祝贺你!看见你带着富于勇敢精神的潇洒自如,你一定是一位日本学生! 学生 船长先生,你已经先入为主啦!我并不是日本留学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留学生。 翻译 (英语) 船长 (英语) 翻译 中国留学生,获得了第一名? 学生是的,正是这样。我为我自己,更为我的祖国,感到无比的骄傲! 翻译 (英语) 船长 (英语) 翻译 不,不。年轻的中国公民,在辽阔的大海上,你能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制造的现代巨轮吗? 学生 船长先生,从无到有是规律。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我知道,你是在作退休前的最后一次航行,如果你的身体的确是非常健康的,不久的将来,当我们的巨轮正式下水运行的时 候,我愿意介绍你来作客。 翻译(英语)船长 (英语)哈哈哈哈, 翻译让我乘坐你们的巨轮?我会有一个很大的担心,那就是,我会掉进大海喂鲨鱼的! 学生 尊敬的船长先生,像您这样的年龄,应该是有着丰富经验的,您的说法怎么竟然像一个犟嘴的孩子啊?有时间快去看看医生吧,大脑萎缩的人对于过去和将来,脑海里常常是 是一片空白。 翻译 (英语) 船长 (英语) 翻译 亲爱的年轻人,尽管你很会说话,但是,你毕竟是在我的船上,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吧? 学生船长先生,此刻大家在您的船上,的的确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么,英国曾经号称日不落国,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吧? 翻译(英语) 船长 (英语) 翻译 你为什么不看一看香港的上空? 学生 在我们中国大陆的国土上,所有的租界已经都没有了,大陆上的英租界同样也没有了,但是,这并不等于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正因为如此,当您让我看一看香港上空的时候,我就须要认真打听一下,英国政府在香港租期届满的时候,会不会在香港落下英国的国旗呢,亲爱的船长先生,您能不能公允地判断一下他们的态度呢? 翻译(英语) 船长 (英语) 翻译 你学的是政治 学生 不,我学的是数学。不过,听到您的一番言辞,我们新中国任何一位有志气的年轻人,都会想起世界近代史上的强权政治,您明白吗,船长先生? 翻译 (英语) 船长 (英语) 翻译 伶牙俐齿,您的言辞尽管很婉转,也很强硬,还是啃不动这艘钢铁的巨轮吧? 学生未必吧,当年你们的长辈就是用船只把黑人从非洲贩卖到世界各地当奴隶的,可是如今,在奥林匹克的运动场上,不是连美国也在指望这些奴隶的后代取得好成绩,从而升起星条旗吗?那么请问,黑奴们的牙齿是不是咬断了束缚他们手脚的铁锁链呢? 翻译 (英语) 船长(英语) 翻译这,这个嘛…… 学生 翻译小姐,谢谢你公允的翻译。 翻译 你会英语? 学生是,是的。但是和这位船长对话,涉及到我们祖国和民族的尊严,我就必须使用我的母语。 翻译先生,时刻不忘自己的祖国和民族,很了不起,我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学生 谢谢。 翻译 再见! 二人握手,船长目瞪口呆。(剧终) 刘导演看了节目,心里非常惊讶,原来,关老爷事前的幽默并不只是调侃。且不说孔繁军的剧本和表演,仅就赵岚而言,她能够恰如其分地表现外语台词所要求的艺术表演内涵,凭上影演员目前的外语水平确实就做不到。李家宝和赵岚的个头和长相,尤其是那种赋有学问的气质,一搭眼就是立得起来的形象。而且他们的声音都不错。他和李娟、赵敬才窃窃私语之后,抓住一个机会,便悄悄地恳求辛书记:“辛书记,孔繁军我们已是坚决不能撒手了,你们能帮我们再做一做赵岚和李家宝的工作吗?这么有资质的人才,失之交臂就太可惜了……关局长已经吊起了我们的胃口,我们又是来到你们这里,总不能让我们饿着半个肚子回上海滩吧?” 同学们听不见招生老师在说什么,但除了郝玉梅,师生们都很兴奋。回办公室的路上,徐老师和鞠老师有一种共同的感觉,这一届考生里,将来要出大人才…… 第二章 突变(上) 转眼到了六月初,高三毕业生非常亢奋,必须参加的大型集体活动只剩下最后一项了,那就是指日可待的毕业典礼。 六月四日,林雨诗的心情尤为激动。为报答母校的培育,她决定重新写一首独唱歌曲,几经修改,终于完成。中午,她在教室里开始试唱,要把真情实感全都揉进词曲里面去: 五月,嫩江江畔自己的初春,六月,家乡最动人的蓝空 与白云。长空湛蓝,是理想的广阔和深邃。云朵洁白,是儿女的无瑕和纯真。亲爱的母校,我们将闪耀壮丽的青春,装扮母校明天的早晨。亲爱的老师,我们将奏响生命的旋律,激荡中华民族伟大的灵魂…… 林雨诗的歌声传进了学校的会议室,校领导正在和毕业班的班主任以及高三的任课老师讨论研究“轻松高考”的策略。尽管他们已从报纸上得悉北京有人写了大字报,说北大的党是假共产党,个个吃惊不小,却没有往本校联系,只以为那是发生在北京的重大事件,自有党中央及时解决处理,讨论会依然开得十分认真。 徐老师和鞠老师的心情特别舒畅,对校领导坚持的轻松高考策略十分理解和拥护。可是有的老师却主张最后奋战多少天,甚至事前已经偷偷给学生加了码,几经争论,终于统一了意见。张金碧校长兴奋地作着总结,直到听见林雨诗的歌声,才连忙打住。 下午,铃声一响,徐老师和鞠老师立刻上了三楼,把四班的赵岚、林雨诗和一班的李家宝、许爱萍叫到楼头的西窗下,徐老师首先开了口:“咱们两个班级是红蓝比赛的红方,一些事情就一起研究一下。学校号召‘轻松高考’,我和鞠老师坚决支持。多少年了,哪个班能做到有条理的放松,哪个班考的就好。可是,每年都有一些学生不相信,怎么办?今年,就得你们四个首先相信,并且拿出你们的实际行动,带头做到有条理的复习和放松。” “对,”鞠老师幽默地插了话,“你们不用信别的,就信你们的班主任都是老头儿。眼下,俩老头儿对你们讲的是有条理的复习和放松,不用多想,要讲的就是经验过的事例和有关的总结。为什么找你们四个先开会呢?你们再听听徐老师的见解……” 忽然,高三;四班的李敬雅手里拿着几张报纸,像搞地下工作一样,从教师阅览室里脚步敏捷地闪了出来,轻轻地关上门,朝他们这里瞥一眼,就快步向自己班的教室走去了。徐老师习惯性地关心每一位毕业生,便就此向鞠老师反映:“你们班这位李敬雅有些反常。已是好些天了,不温习功课,总是捧着报纸来回跑,关键时刻,也不知他忙的是什么。” “是啊,昨天下午,我找他谈过话了,他笑嘻嘻的,反倒操着调侃的口吻对待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是志在长空的鸿鹄,我自然就是房檐下的燕雀。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我实在弄不明白,他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呢?” “诗言志,歌咏怀。他会不会要学董加耕和邢燕子,想放弃高考直接下乡呢?” “这我倒没想过,还正想请你帮我分析分析呢。总不能在关键时刻放任他啊!其实,他也是很有潜力的。他的名字虽没有上过红榜,他却始终是个上等生,难得学习成绩各科平均,也很稳定。要是他想直接下乡,那就另当别论了……” 唉,青山相望尚连脉,淫雨反目不认人。二位知识长者凭着他们的天职和良知仍在关怀早已心有旁骛的李敬雅,殊不知,已经三天了,李敬雅一直都在琢磨,怎样才能和他的老师彻底撕开情面,并保持必要的距离。他怕他的决心一旦被老师搅乱,他就无法坚持铁面无私的公正立场了。他曾私下谋算过,在学习上,他怎么也考不过红榜上的前十名,似乎天赐良机,不容他错过,他未来的命运将由一种特殊的政治需要来确定。几天来,他捧着报纸一行行研读,反复思考,终于摒弃了不安和焦灼,作出了最后的抉择,不惜抛头露面,只求振聋发聩,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自觉地做一个坚定不移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方才在阅览室里,他最信得过的一位老师告诉他,支持北京红卫兵的江青首长,确实就是毛主席的夫人,他们如获天机,立刻将北京传来的最新消息,对照报纸上当天的社论,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进行了分析和研究,当即决定,马上由他出面,在学校里,抢先采取革命行动。 李敬雅不是学生干部,也不是课代表,从没有站在讲台后面对大家讲过话。可是这一次,回到教室里,他便迫不及待、郑重其事地登上了讲台。他不管同学们惊讶不惊讶,满脸都是严肃的阶级斗争。尽管初登讲台面对众人讲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他的态度却非常认真:“肃静,请肃静!现在,我要以无产阶级革命派的立场和感情,给大家简略地介绍一些重要的情况,请同学们暂且放下你们的书和笔,听一听来自窗外的声音!”说罢,他便不管别人承认不承认他的身份,慷慨激昂,据理成章,头头是道地念起了他事前准备好的稿子。 剪辑的檄文 形势逼迫我们必须深思,觉悟责令我们迅速行动,我们应当做无产阶级革命派,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一、《五一六通知》已明确地指出,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等文化领域的领导权都不在无产阶级的手里;二、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三、六月二日《人民日报》全文刊登了北大的一张大字报,并发表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四、今天《人民日报》又发表社论《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 上述文章,振聋发聩,发人深省,请诸位于百忙中也来阅读一番,好自斟酌,并鼓起勇气,拿出自己的实际行动来! 念完檄文,他立刻走了,他还要到其他班去发出号召。 不由得,李家宝、许爱萍、赵岚、林雨诗与跑出来报信儿的同学面面相觑,鞠老师和徐老师不禁哑然。李敬雅的《檄文》虽然简短,内容却触目惊心。在一心关注毕业生备考的老师面前,在没有多少时日就要参加高考的同学面前,他的言行好像是向沉沦的人们发出了切肤的慨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似乎又是向沉睡的师生们不顾一起地发出了呐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晴天霹雳,高三学年的教室里顿时混乱了。同学们的心中暗暗惊惧,资产阶级篡夺了无产阶级的领导权?一心备考的同学们开始争着抢着看报纸,许多人还到校外去买,买回来之后,便埋头研究社论里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标点符号。 校党支部得知突发的情况,紧急召开会议,时至深夜才作出决定,坚决相信党中央能够及时处理解决各种重大问题,学校决不能给上边添乱。明天早晨,立即召开一个毕业班优秀学生和毕业班班主任的联席会议,稳定考生的情绪,确保备考秩序正常。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八点,高三学年红榜上的前十名同学就被请进了小会议室。党支部书记辛国柱神态自若,和蔼可亲,微笑着向李家宝询问:“考清华有把握吗?” “我会全力以赴的。” “赵岚,能不能进北大?” “我一定认真对待,力争和李家宝在北京会师。” “好,有志气!报志愿时,之所以劝你们两个一个报清华,一个报北大,目的就是,确保我校有人考入这两所名牌大学。你们两个如果闯关成功,对咱们学校宏观的声誉建设工程,以及在校生的志向构成,将会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今天党支部把大家请来,目的也只有一个:稳定情绪,安心备考!” 八点钟,会议准时开始了,辛书记有理有据地侃侃而谈,讲到激昂处,他站了起来,刚刚要慷慨陈词,校办公室主任连门也没有敲,就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探头,神色慌慌张张的,语气十分急迫:“辛书记,辛书记,楼下贴出大字报来了……” “什么大字报?” “党支部--我校资产阶级的司令部!” “什么,你说什么?”辛国柱大为震惊,一副活跃的大脑就像正在旋转的机械齿轮冷丁被卡住,顿时不能运转了。 会议开不下去了,与会师生立即都随辛国柱到楼下去看大字报。大字报前围了许多人,一向文明肃静的前厅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乱乱纷纷。师生们神色抑郁,急于求解,却找不到可用的公式。李家宝受反右运动留下的心理影响,暗暗担心,也许有人要出问题。五五年反胡风集团,五七年反右派,五九年反右倾,这一次反什么呢?他不仅联想起那些被戴上政治帽子、层层下放、受人冷落、被人蔑视的阶级异己分子。他记得清清楚楚,上小学时,他们学校有一个很注重仪表的副校长,拉起小提琴来非常潇洒。突然有一天,他穿得就像沿街收破烂儿的脏老头儿,用大狗皮帽子遮着眼睛,一下子,就变成给各班教室捅炉子的杂役了。下了课,李家宝听见许多同学一边玩儿一边高喊:“南市场,卖花生,右派分子柳汉卿!”没几天,柳汉卿就被下放了。一个同学非常神秘地告诉他:“柳汉卿写大字报,攻击党和社会主义,是个右派分子!” 眼下,大厅里的大字报一共有三张。悬挂在正中间的,正是校办公室主任说的那一张,矛头直指党支部,说党支部是资产阶级和反革命修正主义的顽固堡垒,党支部为毕业生所采取的一切措施统统都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有意对抗。左边一张,分析的是现象,既批判党支部,也涉及了学生,题目是:《红榜--我校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温床》。右面一张的题目是《赵李”的〈倡议〉,反革命修正主义司令部的傀儡剧》。 李家宝忐忑不安地阅读,文章里,随着党支部的罪行,他和赵岚被含沙射影地上了纲、上了线。学习好,居然也成了罪过,也真奇怪,按照李敬雅的说法,学校必须喜欢学习不好的学生才是正确的,这是什么逻辑呢?不,李家宝的心里狂叫着,一心一意要为祖国争光,为民族争气,怎么还会有罪呢?怎么李敬雅嘴一瓢瓢笔一挥,一片烂字,好端端的《倡议》就变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向无产阶级挑战的檄文了呢?李家宝愤怒了,瞧不起李敬雅,也不相信他的大字报了。狗屁不懂,晃晃脑袋,提提裤子,他就可以自封为无产阶级革命派,誓死将他人打倒在地,他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呢?李家宝下意识地看看赵岚,赵岚苦苦地笑一笑,向大厅左边临时架起的黑板走了过去。黑板上贴着昨天《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明确地发出了号召,无产阶级革命派要和资产阶级保皇派作坚决的斗争。 李家宝不服气,他是高三一班的学习委员,上学期高三学年红榜上的第一名,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温床里的修苗子,资产阶级的宠儿,封建残余势力的孝子贤孙。忽地,他的心里愤愤不平,可是如果按照社论所讲的,李敬雅的行为就是完全正确的,莫非像反右一样,又是先放后收?那李敬雅不就是自找倒霉吗?不,不对。眼下是对建国以来教育战线的全面批判……那么李敬雅还能是错误的吗?他是跟着上边走的啊! 学习不好的反倒好,学习好的反倒有了罪,李家宝怎么也不能理解,别人不会的自己会,怎么就有罪呢?他怏怏不快,忧心忡忡地回到教室,面对同学们无言的目光,如芒在背。 教室里,不再安静了。老师没有来,四处窃窃私语,仿佛在酝酿着火山的爆发。忽然,上学期在红榜上排名第三的孟宪和,悄悄走到李家宝的书桌前,低声和他商量:“去游泳,怎么样?” 李家宝明白他的真实意图,认真端详端详早晨还捧在手里的书本,心中十分难过,又恋恋不舍,却猛然向前一推,任随它们散落在地,声音低沉地下了决心:“走!” 孟宪和见李家宝同意自己的建议,略略思忖,当即向大家征询:“诸位,谁愿意去游泳?不怕水凉的,咱们一起走!” 同学们久已习惯于安静,上课时间不见老师来,先是听到大学委弄得文具盒与书本哗啦啦落地,紧接着又听到孟宪和高声号召大家去游泳,早晨还是满面春风的孔繁军瞬间清醒过来,立刻大声响应:“对,闷死了,到江边儿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呼啦啦,十来个同学先后站了起来,孟宪和起身就走,想出去散心的同学立刻跟上他,个个都愤懑。他们几乎都是学习上的优等生,班里各个学科的骨干。路上,一个叫陈复生的同学忽然问李家宝:“我说大学委,高考到底还能不能考啦?” “你傻呀?出来都是散心的,别提烦心事儿好不好?你心里没谱儿,大学委就万事通啊?”孔繁军心里不痛快,就拿陈复生发邪火,嫌他看不出眉眼高低来。那语气,烦着呢。 陈复生偏偏不服气,理直气壮地反驳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爹是拖着半条腿,每天摆小摊儿修鞋,雨雪风霜,一锥子只扎一个眼儿,一针一线供我念书的,说闹就闹起来了,我爹容易吗?学杂费、书本费,多少个学期多少年,一样一样,钱就白花啦?” 陈复生一肚子精打细算的小九九,说得委委屈屈的,孔繁军不但不同情,反而发起了无名火,狠狠地挖苦他:“你爹不容易,别人家就一顺千里呀?我那小脚娘,走路一晃一晃的,六十多岁还得下大地背秸秆呢。城乡母子各一方,娘想儿子兜里没有路费,她就容易呀?各家都有难唱曲儿,偏你小账儿记得清。心眼儿没个针眼儿大,牛角尖儿里找出路,你找得到吗?” “去去去,我也没问你,你插什么杠子?气不顺就回家裹奶嘴儿去,裹不出奶来也堵得住嘴!平白无故,你发哪门子邪火?你是疯子还是魔怔,人事不懂啊?” “我是看你给男子汉丢脸!” “男子汉就该忍气吞声?岂有此理!” “可你厚嘴唇子一嘟噜,大学就冲你开门儿啊?” “得了得了,天塌大家死,不光你们俩。资产阶级已经篡夺了无产阶级的领导权,你俩还我爹我娘的,俩萝卜熬汤一个味儿,一对儿小家子气!” 董金华笑么滋儿地逗弄孔繁军,故意捂住自己的嘴巴,用动作和表情撩拨他,戏耍他,惹他恼火。 调皮鬼儿明明是在开玩笑,孔繁军却不当玩笑听,撇开这边的陈复生,就把矛头对准了董金华:“咱校的资产阶级分子究竟都在哪儿?劳您大驾,细米棍儿支眼皮,瞪大你的眼珠子,好好踅摸踅摸,给大家指出一个俩,都跟你见识见识!” “党支部啊!白纸黑字儿,大字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党支部--我校资产阶级的司令部!》你是有眼无珠,还是大脑充水?真有病咱就赶紧瞧病去,可别发神经!” 第二章 突变(下) 调皮鬼儿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犟牛却是一本正经,气乎乎地抓要害:“党的基层支部反对党?多新鲜!你有确凿证据啊?红口白牙,舌头尖儿打卷儿,唾沫星儿不是肥皂泡儿,要说话,就必须负责任。说人家偷铅笔,还得讲究证据呢,戏就白给你演啦?真不懂你就老老实实问着点儿,可别装腔作势地吓唬人,明媚灿烂的阳光下,你自己不害臊,别人还脸红呢!” 孔繁军犯了牛脾气,董金华就拱他再上火:“哎呀呀,你那小话剧还包罗万象呀?证据我没有,但我买了报纸,报纸上有现成的理论。大前提,教育界已经被资产阶级篡了权;小前提,双齐市实验中学属于教育界;结论,党支部就是资产阶级的司令部。恰如其分的三段论,一点儿没错吧?” “你,你这是哪家的逻辑?” “报纸上的逻辑啊!” “有口饭吃你撑啦?撑了赶紧找茅坑,没撑就闭嘴!” “倔强的孔繁军同志,让我咋说你好呢?” “我怎么了我?也就是爱说几句真话!犯法呀?” “哎哟哟,你就别给自己涂脂抹粉了,不知道谦虚就竖起耳朵听听别人的。你们‘孔家店儿’也被人砸得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正经八百地劝劝你,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脑袋瓜子真发热,你就别去游泳了,赶紧,找个医院打针去,退了烧再想事儿,省得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得谁得罪谁!” “你滚蛋!” “我滚蛋?我要是真滚蛋,谁来提醒你?” “穿道袍敲木鱼, 你算哪一家和尚?一个萝卜俩脑袋,你和那个李敬雅,不熬汤都是一个味儿,张嘴就口臭!” “别价,孔繁军,咱笑归笑,闹归闹,万万不能意气用事。人家李敬雅是按照社论精神愤然而起的。你犟牛就是再能犟,也不能和《人民日报》犟嘴吧?党的喉舌你犟嘴,让你掌嘴是轻的!” 嗯?犟牛突然卡壳儿了,调皮鬼儿的话虽然噎人,可是对他的提醒还真得寻思寻思,戴上右派帽子,插上右倾的白旗,都不是闹着玩儿的,政治一毁,一切玩儿完,想后悔,哪儿找北去? 眼瞅着,犟牛瞪着眼珠子,眼睛干卡巴,嘴上没词儿了。禁不住,大家都笑了,特别是号称物理山大王的陈复生,就好像董金华替他出了气,痛痛快快地咧开嘴,大嗓门儿笑得特别响。 “你笑个屁!”孔繁军忽然吼了起来,丢开董金华,立刻又转向陈复生,“调皮鬼儿不像你,拉屎只认一个坑儿!他是一个屁俩响儿!表面听起来是笑话,可你仔细琢磨琢磨,哪一句不叼骨头棒儿?真听不出来,你就张嘴之前憋口气儿,好好忖一忖!大嗓门儿倒是怪亮的,不知道该笑啥,你可丢人不丢人?” “你吃枪药啦?”陈复生仍想对付孔繁军。 “别,别别……”董金华突然感到很奇怪,孔繁军不怒不吼不训人,他还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经孔繁军一顿吼叫,他反倒清醒了。包袱底儿归谬才可笑,可是归谬的逻辑却导演着现实,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基层党支部,个个反对党中央?不可能,怎么也不可能啊……” “好了好了三位爷,”孟宪和也是很疑惑,肚子里长草,不知道咋薅,越寻思越是不明白,心中烦躁,就出面阻止斗嘴的,“求求你们仨,可别戗戗了!一会儿躺在沙滩上,谁也别急,谁也别闹,心平气和地唠一唠,省得针尖儿对麦芒。李家宝,走着去是不是太慢了,还是跑步吧!” 李家宝点点头,孟宪和起身就跑,大家立刻跟了上去。李家宝不紧不慢的,不一会儿,就独占了鳌头。其他人跑不过李家宝,但谁也不想跑第末儿,就各找对手,你追我赶,一群人的速度说快就快了起来。可怜胖子周敬海,人也确实暄腾点儿,跑得浑身直下雨,还是落在了末尾。他们很快来到了江边,江水依然畅流,丝毫也没有烦恼,也不管人们烦恼不烦恼。老孟心有感慨却不发,脱光了衣服一声不响,起身就往上游走。大家知道,他是想顺流往下漂,就拿胖子的惨相当话题,一边说笑着,一边朝前撵。胖子跟不上,急得喊了起来:“死老孟,你稍微慢点儿行不行?我这里都喘不过气了,你那长腿还悠啊?有空儿你自己量一量,看你那长腿有多长。你走两步,够我颠儿三步啦!” 孟宪和就像没听见,大步流星,仍往前走。眼见着,人家靠腿,胖子靠嘴,腿短弄个嘴也短,可他舍不得离群儿,就看看身旁的夏志平,嘟嘟囔囔的,牢骚加感慨:“唉,万事莫求人,求人万事难,想顺心就得自己长能耐,腿短买摩托,看谁撵得上!” 夏志平眼看胖子累得呼哧呼哧的,说话有理却憋屈,就高声喊老孟:“我说老孟,前边是有酸梅汤还是有冰棍儿啊?要是有一样儿,你就继续往前走,要是一样儿也没有,在这里下水就得了,要不你就慢一点儿,担待担待腿短的!” 老孟站住了,回过身来,也是高喊:“你告诉周敬海,腿短就多几步,前边坝里,有片大葱地!” 胖子一听大葱地,精神头儿马上就来了,不光是两条短腿紧蹬,嘴里的词儿也变了:“这还差不多,好歹不算白折腾。饱吃萝卜饿吃葱,空肚子游泳可不行,真的,弄不好淹死。” 郭俊德钻了一回青纱帐,没几步就从后边撵了上来,眼见胖子听了吃的就认账,张开神嘴就奚落他:“我说周敬海,三句话没过,理就都让你占了,你咋不说天底下的胖子都好饿呢? 周敬海浑身好脾气,明明神嘴揶揄他,他反倒高高一挑大拇指:“知我敬海者,吾兄俊德也!真的,胖人就是好饿。饿起来特别难受,想稳住神儿,除非把自己的肠子肚子拽出来,炒巴炒巴先下酒!要不价,肚子不撑就不饱,心里明白嘴也馋!” 说笑着,他们很快翻过了堤坝,坝里果然有一片大葱地。他们立刻“杀”了过去,光胳膊露腿的,却忘了蚊子咬。挑三拣四,专拔挺实的。他们也是真会吃,扔了葱叶儿扒葱白儿,脆辣中,带着微甜,大口大口地嚼,也不那么熏眼睛。唯有董金华,是跟随父母从南方回到东北的,吃生葱一点儿没经验。他薅的三棵,棵棵都是粗的,裤儿长,白儿短,一搭眼,就该甩到一边去。可他在南方节省惯了,偷嘴吃也怕浪费。扔了葱叶儿他可惜,就连葱裤儿,也是细嚼慢咽的,辣得两手揉眼睛,揉得淌清泪,不说怪自己,反倒埋怨孟宪和:“我说老孟,你也太缺德了。偷东西,心扑腾,偷葱吃,辣眼睛,你那脸不红不白的,是不是常来偷啊?” 老孟笑一笑,摇着大葱白儿,文白夹杂,把孔乙己和墨子搅一块儿,胡乱辩解:“读书人偷书不算偷,窃也!不窃国,非大盗者也!走吧,也别管是偷是窃了,肚子不慌,就赶紧下水吧!” 老孟一说下水,大家就连跑带颠儿地翻过了大坝,来到江边阔阔胸,呼呼啦啦,说下水就下了水。急流中,他们忘记了忧愁,也忘记了烦恼,不住地嬉闹,还没怎么尽兴,就游到了脱衣服的地方。靠向岸边站起身来,除了胖子,个个打哆嗦,上牙嗑下牙,得得得得,早就忘了尽兴不尽兴,拔腿就朝岸上奔。周敬海却是不紧不慢的,脂肪厚,就不冷,站在齐腰的水里,滑润的皮肤上,连个鸡皮疙瘩都看不着。东瞅瞅,西瞧瞧,别人抱着膀子筛糠,他却轻松地拍肚皮,亮开嗓子,就报复孟宪和:“死老孟,你那大长腿呢?倒是悠啊!你那能耐呢?继续显摆啊!” 老孟笑了笑,想回击,嘴发瓢,就撇下胖子,赶紧上了岸,刚想踅摸一个沙子厚点儿的地方躺下去,猛然发现,许爱萍和郝玉梅守在大家的衣服旁边坐着呢。他立刻缩肩佝腰地走过去,磕着牙齿问她俩:“你们,你们怎么也来了?” 许爱萍马上站了起来,开口就埋怨:“还美呢,是徐老师让我和郝玉梅来找你们的,让你们赶紧都回去!” 郝玉梅也站了起来,抓住最重要的环节赶紧补充:“徐老师都发脾气了,满脸乌云,也不开晴。偷偷看一眼,怪吓人的!” 不由自主,孟宪和看了看跟过来的李家宝,李家宝略微琢磨琢磨,顿时后悔了:“回去,咱们得马上回去!徐老师的身体其实不大好,我知道,他生不得气……” 李家宝拍了板儿,大家立刻穿衣服,可是,当着两位女生没法换裤衩,想到更衣室去,又嫌来回耽误事儿,索性,就顾不得裤衩湿不湿了,拧巴拧巴,套上裤子穿好鞋,匆匆忙忙就往回赶,周敬海跑得满脸通红,呼哧呼哧的,却什么牢骚也没有了。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对徐老师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总觉得徐老师就像大家的父亲,对他,更是事事想得周到,惹父亲生气,他可不情愿。他盯住了两位女生,女生落不下,就跟着捡便宜。 回到学校,他们立刻傻眼了,就在他们去游泳的工夫,大厅里又贴出好些大字报,都是誓死捍卫党支部。只有一份,坚决支持李敬雅,为了抢眼,不往墙上贴,扯一根绳子挂起来,几张大白纸连在一起,并排悬空,向下耷拉着,把个好端端的大厅,弄得活活像灵堂。十几个人无不惊讶,但心里惦记徐老师,谁也顾不得看内容,扑扑腾腾,只管上楼。来到教室门前,他们都站住了,一个个儿的,长长着眼睛,绷着嘴,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就侧歪着脖子耳朵贴门缝儿,都想听出一个大概来。老孟却是敢做敢当,把李家宝往后一拉,分开众人,便上前敲门。 “进来!”教室里传出了徐老师的声音。 糟糕,大家听得清清楚楚,徐老师怒气未消,轻轻开门进到教室里,往门前一站,都躲避他的目光。 “都站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徐老师板着脸,不满的语气如同军人下命令。在大家的印象里,他从未当众发过脾气,可是眼下他在发脾气,大发脾气,“李家宝,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 “徐老师,是我,”孟宪和浑身透出一股贤人志士的气度,知错认错,主动揽过,“是我主张去游泳的……” “我知道是你找李家宝商量的,我现在是要问一问你们的大学委,眼下是什么时候!” 孟宪和不出声了,李家宝只好回答:“特殊时刻。” “你还知道是特殊时刻?知道是特殊时刻,为什么还要带领大家擅自离校?你们相互看一看,你们哪一个不是班里的骨干?又哪一个不是学科的骨干?四班乱了,难道我们一班也要乱?你们还知不知道高三学生对于全校的影响?你们就这样运用你们的影响力吗?”徐老师一连使用了七个带问号的句子,这才停下来,以威严的目光扫视每一个站立的学生。 犯了错误的学生都乖乖地低下了头,教室里一时静极了。惹徐老师生气,他们十分不忍,甚至愧意钻心,似乎这奇静就是对他们擅自离校的最严厉批评。却不料,奇静中突然爆发出一个疾厉刺耳的吼叫声:“徐文博--” 同学们悚然一惊,只见外号叫睡猫的初祖田霍地站了起来,指名道姓,激愤地怒斥徐老师。也不知他吃了哪服药,凭什么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可是,同学们还没有清醒过来,愤怒不已的初祖田已经开始向目瞪口呆的徐老师发难了:“徐文博,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什么叫‘乱’了!我们要以革命者的姿态严肃地问问你,乱了有什么不好?谁怕乱?为什么怕乱?现在,我初祖田郑重其事地告诉你:看,是看不住的!压,也是压不服的!革命者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莫说你是徐文博,就是辛国柱来也无济于事!你必须把你那蠢驴耳朵好好地竖起来,在横扫牛鬼蛇神的日子里只有资产阶级才怕乱,只有资产阶级的卫道士和他们的奴才走狗才怕乱!革命造反派就是要乱资产阶级的阵脚,就是要乱资产阶级的太平天下。一句话,就是要把局面搅得大乱特乱,而且越乱越好!”一开始,初祖田还有些慌乱和拘谨,声音甚至颤抖,但他越说胆子越大,不仅辱骂他的老师,而且变得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了。 “初祖田,你,你……”徐老师有着满腹的学问,他的课是备受赞赏的,讲起辩证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来,例子鲜活,言语如流,顿挫有致,从不唆。原本死板的教材也因他的讲解变得津津有味。可是此时,他的一个学生却正在粗野地谩骂他,毫无情面地羞辱他。他心如刀绞,口讷之后,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胖子心疼徐老师,被初祖田的言行气得大声吼叫起来:“初祖田,你竟敢张口骂老师,你没人性,没教养!养不教,父之过。你当众丢你父亲的脸,简直欠揍!” “你敢?”班里的体委叫孙义仁,膀大腰圆,忽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啪地一拍桌子,高声支持初祖田,“周敬海,小个儿不大你还张狂,你算老几?我告诉你,你敢碰初祖田一手指头,小心你那倭瓜脑袋搬家,滚进阴沟儿沤泥去!” 孙义仁是校冰球队的主力前锋,又是校运动会上铁饼、标枪的双料冠军。他一吼,教室里重新安静了,仿佛空气也凝固了。忽然,犟牛不紧不慢,掷地有声地开了口,出奇的安静恰似对他大义凛然的一种烘托:“你敢!敢玩儿人命,就得偿命!别看你膀大腰圆,浑身蛮力,只要你敢把别人的脑袋踢进阴沟,法律的准绳就会捆绑你,无情的枪口就会对准你,人民的子弹就会惩罚你!” “你他妈……”孙义仁不惜打架,想从书桌上面跳出去。 徐老师急忙大喊:“不许胡闹!你们不能,不能……”徐老师仍想尽他的责任,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要拢住他的学生,免得他们稀里糊涂地犯错误,可是他的眼前一黑,却晕了过去。 呼啦一下,许多同学都离开了座位,急忙上前,要去把自己的老师赶紧搀扶起来。李家宝心急,往后扒拉一下不知碍事的孙义仁,孙义仁打了一个趔趄,顿时瞪起了眼珠子,见是人高马大的李家宝,才没敢招惹。急迫中,李家宝想把徐老师赶紧背到校医室去,孟宪和急忙大喊:“别动!千万别动!快去叫校医,快!” 听到孟宪和的阻止和吩咐,已经蹲在徐老师身边的夏志平和郭俊德起身就跑了出去。孟宪和连忙向李家宝解释:“如果血压急剧升高,冷丁一动,脑血管儿就容易出血。万一脑血管儿出了血,就没法抢救了。” 同学们见他很内行,就自觉地把他让到前面,只见他蹲下身去,不慌不忙,用力掐住了徐老师的人中。过了一会儿,徐老师长吐一口气,真的睁开了眼睛。 “徐老师!” “徐老师!” “都别喊,让他静静躺一会儿!”孟宪和赶紧又发了话。 片刻,夏志平和郭俊德抬着一副担架跟着校医一起进来了。校医见徐老师已经苏醒,就让他自己慢慢坐起来,然后才吩咐夏志平和郭俊德:“你们俩不要乱用力,就着他的劲儿搀扶他,让他自己慢慢地偎上担架,赶快抬到校医室去!”妥善地处理过一时休克的徐老师,校医便返回身来拍拍手,请大家听他讲话,“静一静,静一静!”教室里恢复了平静,校医的声音却不平静,“除了抬担架的二位同学可以在校医室里帮助我,其他同学一定要遵照党支部的要求,谁也不要离开教室。你们是高三学生,一定不能乱。” 校医走了,班里立刻就乱了。一个叫杨春来的同学--全高三出了名的“尾巴尖儿”,忽然来了大能耐,跳上凳子,大声喊叫着:“初祖田,干脆你就挑头儿吧,咱们也该写写大字报啦,替受压的同学出口气!理想化装班会,不折不扣,就是资产阶级追求的大贩卖,你就动笔吧,大家伙儿签名,坚决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谁不敢签名,就让他当资产阶级保皇派!” 班长忽地站了起来,愤愤的,想维持一下秩序,寻思寻思,却又坐了下去。秩序没人管了,许多同学前后左右看了看,便起身回家了。李家宝木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眼前到底是怎么了。初祖田和孙义仁以及杨春来的特殊行为,明眼人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的,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他想不通,就找到孟宪和,让他和自己一起去看徐老师,徐老师已经被医院的救护车拉到医院去了。李家宝仍不想马上回家,就和老孟围着操场来回走,直来直去地交换看法,革命派还能自封吗?只要是能把《阿q正传》读懂的人,面对他们的行为就一定会想起阿q来。到底应该怎样解释呢?两个人谁也没法解释清楚,只好决定先回家。不约而同,他们都想起了敢于顶撞孙义仁的孔繁军,急忙找到他,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两个人才各自回家。李家宝依旧在沉思,难道自己真的应该受冲击?报纸上的社论自己也看了,怎么就和实际状况联系不起来呢?怎么就不能产生李敬雅那样的激情呢?莫非是牵扯着个人利益当事者迷?不,不对,难道自己还不了解徐老师吗?再退一步说,自己还不了解自己吗? 回到家里,他见母亲和家里的妹妹不在屋子里,和父亲打个招呼,就进到每日看书睡觉的隔扇里面,胡乱拽出一个枕头,也不脱鞋,只管仰面朝天地躺在炕上了。父亲立刻有所警觉,在儿子备考的日子里,老人格外关心儿子,见他连饭也没吃就没了声响,赶忙跟进隔扇,轻声问他:“家宝,你咋啦?” 李家宝赶紧坐起来,故作平静,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微笑着搪塞父亲:“爸,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儿累了,想歇一歇。” “没事儿就好,那就赶快吃饭。好不容易才念上高中,节骨眼儿上,咋也不能有闪失,闪失不起啊!” 父亲的劝慰里,饱含着殷切的期待,李家宝望着父亲,一种强烈的委屈感蓦然涌上了心头。为了自己能够读中学,全家人曾经个个流眼泪,可是,眼见全家人的指望就要成为现实的时候,自己的大学梦却像肥皂泡一样,闪耀着绚丽的光彩,越来越大,就在最动人的时刻,啪地破灭了。不由得,他感到十分悲哀,急忙转身望窗外,躲避父亲的眼睛。 恰恰此时,大姐李玉霞扑通扑通地跑回了家,一反常态,风风火火,闯进隔扇就气喘吁吁地问他:“四弟,听说,听说你们学校也贴大字报啦,你贴没贴?快告诉大姐,你贴没贴?” 大姐的神情焦急万分,好像弟弟贴了大字报立刻就会遭殃似的。目睹大姐的神态,李家宝想到自己已被大字报点了名,禁不住又惶恐,又愤怒。面对素来待他如母的大姐,他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把所发生的一切都装在自己的肚子里,姑且顺其自然,到时候再说。 “你,你真贴啦?”大姐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仿佛大难临头,一切都没救了,只见她的眼里汪着泪,瓢瓢着嘴,痴呆呆地看着可怜的弟弟,就像弟弟即将被戴上右派帽子,从此被众人的眼睛监督着,不能乱说乱动一样。 李家宝非常理解大姐的心情,感动不已,又禁不住凄怆,努力稳住内心的复杂情绪,才尽量缓和地安慰她:“大姐,你和爸妈都别着急, 我没贴大字报。是我们学校一个叫李敬雅的同学,昨天到各班点火以后,今天又带头贴出了大字报……” “你没贴呀?你可吓死大姐了,没贴就好,咱可别贴!”大姐眼里的泪花变成了泪珠儿,噗噜噜地滚到了腮边。 “咋,又抓右派啦?”李家宝的母亲从外面回到家里,听见隔扇里面的对话,满脸惊恐,马上也进了隔扇。大女儿对儿子的一番叮嘱,令她想起了亲家公。亲家公就是右派,是右派,就怕见人,别说他本人,就连亲家母,成天和她的儿媳妇在一起,也没迈过儿媳妇娘家的门槛。自己去看女儿,他们老两口儿也总是蔫蔫的,问一声“来啦”,苦着脸笑一笑,总是找个理由,赶紧躲到里屋去。儿子要是出了事儿,不是也得低三下四的?不是也得见着熟人就赶紧躲?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 李家宝见母亲也跟着着急,就赶紧宽慰她,敷衍她:“妈,学校里没抓右派,只是说资产阶级篡夺了无产阶级的权力,号召大家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做无产阶级的革命派。” 父亲听了他的解释,反倒瞪大了眼睛,面色慌张,连语气也惊恐:“那,那你也资产阶级啦?你们学校把你也当成牛鬼蛇神给横扫啦?是不是?是不是呀?” 顿时,母亲的两只眼睛愣怔怔的,似乎不会说话了。李家宝咬着下嘴唇,仍然不想把学校里的实情告诉父母。可是一向稳重的大姐反倒随着父母一起着了急:“四弟,真把你也刮着啦?你快说实话,快说实话呀……” 面对父母和大姐的焦急和惊恐,李家宝深深地感受了亲人的亲情,噙在眼里的泪水便再也噙不住了,万般无奈,委委屈屈地抹了一把眼睛,只得把大字报上的内容向他们如实地讲了出来了:“你们别怕,有人认为学习好就是修正主义,纯粹是胡扯……” “那,那咱不上学了,从今往后,你跟爸学瓦匠,瓦匠也是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看谁还敢欺负你!” 听到父亲不符合逻辑的话语,此时此刻,李家宝不愿对父亲表示任何异义,情不自禁,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第三章 栓柱(上) 全家人闷声不语地吃过饭,李家宝的父亲脱鞋上了炕,愁眉苦脸的,将后脑勺往隔扇上面一仰,窝着脖子,垫着两只大手,就眯起了眼睛。渐渐地,他认准了一个理,心里边就像有了一杆秤。当年,家里要生李家宝,心思明明白白的,起初是盼他长大能打小日本儿,狠狠收拾狗汉奸。小日本儿投降了,家里就指望他念点儿书,考大学,长大成人和外国人平起平坐,也算给中国老百姓争一口气。就冲这心思,俺李家宝还能资产阶级?还能修正主义?还能右派?不可能,咋也不可能!孩子他大伯,是为打小日本儿才和家里断音信的,孩子早就刻在心里了。莫说让他忘,想抠你都抠不掉!况且,他老子挨过日本鬼子的大耳光,当儿子的,还能念书念忘喽?就凭这,谁想横扫李家宝,就肯定是使坏!再说了,学习好是学生应该应分的,理当的,学习不好,骡子马不分,将来还能和外国人平起平坐?李祖炎相信他的一杆秤,就接过他老婆递给他的枕头,横躺在炕上了。脑袋粘了枕头,他好像是要睡,忘不掉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如同演电影一样,浮现于他的脑海…… 那是一九四五年三月,闯关东的大汉李祖炎又一次失业了。他愤怒不已,心里恨透了日本鬼子和狗汉奸,傍晚,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看见他的老婆,也不出声,只是深深地打了一个咳声。他老婆见他满脸愠色,就关心地问他:“你这是咋啦?” 他不回答,屋里屋外地转悠两圈儿,突然,将饭盒往桌子上啪地一拍,大声吼叫起来:“中国人咋地?中国人就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不该忘祖宗!就是骨头化成灰,照样也是中国人!” “玉霞她爸,你疯啦?这里不是关里家,是日本鬼子枪炮底下的满洲国!墙缝儿里边儿有耳朵,你不要命啦?” “疯了,疯了,就是不疯也得疯了。管他娘的关里关外,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咋地吧?守在自己家门口,中国人不能说自己是中国人,我日他小日本儿八辈子祖宗!还有狗汉奸,血脉里流着祖宗的血,替他妈小日本鬼子卖命,人模狗样的两脚兽,咱就瞪大眼睛瞅着吧,早早晚晚,天打五雷轰,劈他个粉身碎骨!” “你消停一会儿不行啊!狗汉奸都是下三烂,舔窗户纸,扒门缝儿,真把宪兵惹家来,是闹着玩儿的吗?你活够了,我跟你去,可还有孩子呢!孩子要是有个好歹,你对得起她们吗?” 孩子妈怕他惹事儿,劝完他,赶紧替他打来水,让他洗手洗脸,连忙又给他端来饭菜,填他的肚子堵他的嘴,掉着法的,化解他的怒气。李祖炎不骂了,脑袋里却抹不掉那个身穿长衫被大枪打倒的中年人,还有那个吃了豹子胆的中国人…… “爸,你咋啦?”大女儿跑了过来,很关切地问他。 他眨巴眨巴眼睛,糊弄孩子:“爸没咋,玩儿去吧!” 可是,刚刚六岁的孩子偏偏懂事儿,乖乖的,一心想讨爸爸的喜欢:“爸,是小日本儿欺负你了吗?小日本儿真坏,我要是个小子,长大一定去当兵!” “我也是。”仅仅四岁的二女儿,也凑了过来,事事都跟姐姐学,两眼看着爸爸,弱不禁风的,也要去打鬼子。 李祖炎被女儿的真情感动了,左手放下咬在嘴里的大葱和窝头,用拿着筷子的右手摸了摸二女儿的脸蛋儿,故意拖长声音逗弄她:“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捻钉,你们为啥想当兵啊?” 老大李玉霞抢先回答:“打跑小日本儿,不吃橡子面儿。” 老二李玉雯慢声细语的,马上学姐姐:“我也是。橡子面儿又苦又辣,还噎嗓子眼儿。我妈说,过去连牲口都不吃。” 蓦地,李祖炎没有心思再逗孩子了,沉思片刻,他把一个窝头掰成两半儿,递给两个女儿,一家一半儿。 大女儿慌忙往后躲,神情十分紧张,嘴里连连拒绝:“我不要,我不要!你干活累,你得身体强壮……” 二女儿文声文气的,还是跟姐姐学,童言无忌,四岁孩子说出来的话,却比姐姐说的还凄凉:“我也不要。我妈说,我是个小姑娘,一天垫巴点儿,能喘上气儿来就行了。你不行,你得天天出去卖力气,把吃的给家里挣回来。” 看着两个懂事的女儿,瘦瘦的,说的都是她们娘亲平时对她们说的话,吃不饱,却给也不要,心里只想着她们的爸爸,心甘情愿的,能喘上气儿来就行,可是自己这个当爸爸的……李祖炎的内心十分惭愧,禁不住,眼睛发潮,想到明天就没有活儿干,怎么能把吃的挣回来?不由得,他急,他恨,他怒火中烧,他忍无可忍,把筷子啪地朝桌子上一拍,却是有话无处说,有理无处讲。抬起头来看顶棚,肚子里还是憋得受不了。他索性闭住眼睛,强迫自己不发火,可孩子那挨饿的眼睛就像一直望着他,望得他实在忍不住,冲着天棚,发疯般大骂:“小日本儿--我日你八辈儿祖宗!” 他骂出了怒气,饭也不吃了,沉着脸,硬把两个半拉窝头递给孩子。两个孩子眼见发怒的爸爸眼里有泪水,她们的眼眼睛里也汪着热泪,看着父亲手里的窝头,都把小手背到身后去了。 李祖炎激愤的喊骂声惊动了孩子妈。只见她满脸怨气,抱着老三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她本来想好好数落数落自己的男人:连身份也不顾,在孩子面前就破口大骂……忽然,她看见自己的男人和两个孩子都是眼泪汪汪的,心中暗想,男子汉回到家里发脾气,含着眼泪破口大骂,肯定是受了没法说的窝囊气,在外面没法发泄。她了解自己的男人,见他委屈不堪,心里一软,就赶紧叮嘱孩子:“出去啥也不许说,你俩听见没有?” 老大脸上挂着眼泪回答:“听见了,不给爸妈添麻烦!” 老二依然学大姐:“妈,我也是,不能惹来宪兵队。” 李祖炎见老婆如此关心自己,孩子这般懂事儿,心中发酸,忽地下了地,起身就朝外走。他老婆急忙追上他,一只胳膊抱着还没断奶的李玉霁,另一只胳膊死死拉住他,嘴里连连劝阻:“你快回来,天大的事情今天咱也不去办。今晚上你在家好好陪陪俺,你快进屋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连剃头的都明白,着急出秃子,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俺和孩子可咋过?” 老婆的眼里也含着泪,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转,李祖炎心里不忍,默默地回到屋子里,看着桌子上的两个半拉窝头,狠狠地喷了一口长气,将饭桌儿留给他老婆,自己出去打来水,闷声不语地洗了脚,脏水也不倒,铺上被褥,倒头便睡。他老婆赶紧轻手轻脚地撤桌子,倒洗脚水,又安顿好孩子,才悄然躺下。 深夜里,李祖炎醒了,醒来就捅他老婆:“醒醒,醒醒!” 老婆醒了,发出一种疲惫的声音。 他压住嗓子,用气声招呼他的女人:“你过来,过来!” 他女人什么也没说,见他急切地要自己,就顺从地钻进他的被窝儿,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脱喽,上下都脱喽!今天就是流八身大汗,我李祖炎也得要一个能打小日本儿的!”他坐了起来,光着膀子抱住双腿,一边等他的老婆脱衣裤,一边愤愤不平地嘟囔着,“中国人咋啦?是中国人,就得有中国人的骨气!管他关里还是关外,不管谁,出卖祖宗就是汉奸!是汉奸,就不得好死!就是死了,也有掘坟的!” 他老婆见他不管不顾的,连忙朝隔扇里面指了指,提醒他,隔扇里面睡着大女儿和二女儿,不由得,他看了看睡在老婆身边的三女儿,不敢大声说话了,见老婆悄没声儿地体贴自己,就钻进被窝儿,赶紧把老婆搂得紧紧的。老婆心疼他,怜惜他,他就只管尽男人的责任,呼哧呼哧,几乎疯狂,雄壮而又猛烈,下决心,要儿子,儿子长大,不光要狠狠打鬼子,也得狠狠收拾狗汉奸! 他老婆非常理解他,一边捂他的嘴,一边悄声埋怨他:“你要是早这么有能耐,不早就……” 他听清了老婆的话,却不搭言,只管带着对鬼子和汉奸的满腔仇恨,一心一意地尽责任。责任尽完了,他往炕上一倒,又骂了两句小日本儿,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去了。 他老婆还醒着,一心希望真能生个儿子。前三个,肩儿挨肩儿的,都是丫头。打不打小日本儿且不说,要是接着怀丫头,四个孩子里,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自己可咋对得起老李家?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一九四二年,鬼子大扫荡,白净净的大伯嫂一时疏忽,忘记了弄乱头发,也忘记了脸上抹黑灰,因为双身板儿,腿脚不灵活,被几个日本兵堵在柴火垛里生生地给轮奸了。大伯嫂拖着就要流产的血迹,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哭得死去活来,瘫在她男人的腿边,凄惨地哀求:“你是俺的男人,你可得给俺报仇,给俺报仇啊……” 她怀的孩子流产了,她的眼泪哭干了,她哭没了活的念头,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出家门,勉强捱出村子,把她的红裤带挂在一棵枯树上,上吊自尽了。那样子,让人不敢睁眼睛…… 大伯哥是条硬汉子,是硬汉子,就有血性。第二天,他恨得直咬牙,搓着手,屋里屋外来回打转转。忽然,他扛起大铡刀,起身就朝外走,还没走出院子,咣啷啷,又把大铡刀狠狠地扔在地上了。李祖炎急忙跑出去劝哥哥,当弟妹的,赶紧跟着丈夫慌里慌张地也跑了出去。大哥明明还活着,托付的却是后事,“哥是铁心要打小日本子去了,哥要是一直不回来,你们就给哥……不,什么都不用了。哥能亲手杀鬼子,就什么都知足了。只是今后……你们也不能呆在村子里了。哥去抗日打鬼子,大事小情的,你们就得自己靠自己了……哥走后,狗汉奸肯定拿你们当‘匪属’,你们千万要听哥的话,家里那点儿地,虽说连着心,牵着肺,你们俩也不能再种了。闯关东去找二舅吧,尽管那里也被日本鬼子占领着,但谁也不知道你哥是打小日本儿的,你们就耐心地熬吧。家里还有几个小钱儿,你们都带上……往后,主家的事儿哥是不会再想了,老李家的家谱……哥就指望你们两个往下续了……” 大哥的声音好像越来越响,李祖炎的老婆有些害怕,抹去辛酸的泪水,止住往事,暗暗地叹息,女人没有个男孩儿,不出门儿也矮人一头,还说啥家谱不家谱?有朝一日,要是日本鬼子真被打跑了,自己和当家的,拿啥脸面回关里家呀?转而,她想起了李祖炎刚才的能耐,禁不住窃喜。今天,孩子爸爸准是让小日本儿给逼急眼了,和往常相比,他壮得不得了。这一回,十有八九能怀上儿子,要是真的生儿子……李祖炎的老婆兴奋了,悄悄捅醒已经酣睡的男人,立刻刨根问底:“白天,小日本儿咋把你惹啦?” “他娘的,简直气死人啦!”听老婆问白天的事情,睡眼惺忪的李祖炎扑棱一下就坐了起来…… 早晨, “新满洲”双齐市的火车站里,警笛突然大作,紧急刺耳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怖,浸人的骨髓,人的肝胆。 车站的全体工作人员和铁路护卫队的警察们紧急集合。火车站入口里面的广场上,一个“满洲国”的官员穿着一身协和服走了出来,要求所有集合起来的“满洲国”人,首先唱“满洲国”的“国歌”,必须大声唱。他的嗓音已是在扯着脖子号叫了,以此表示他对“满洲国”的效忠。唱罢,他就哈下腰,请出一个日本军官来。这个日本宪兵队的军官端着一副大架子,傲慢地走到前面,叉开穿着大皮靴的双腿,用戴着白手套的两手拄着战刀,满脸都是杀气,向火车站里的所有工作人员严厉地训话:“……必须大大地反走私的干活,这个的,对于我们大日本帝国和你们满洲国的,共同地大大地重要!警护队的每一个人的,必须加强防范,每一个铁路劳工的,都必须履行劳工的责任!检票员眼睛的,必须大大地明亮,尤其对外伤药品的,要大大、大大地警惕……” 日本军官直接用汉语讲话,汉奸翻译无事可做,就没笑找笑地仰着脸,表示他的主子汉语说得好。训话结束了,顿时,车站内外的氛围又紧张,又恐怖。每一位旅客都变成了被怀疑的对象,警护队的警察们狗仗人势,蛮横地吆喝着,借机搜身翻口袋,顺手捞外快,抓挠女人的胸脯和裤裆。 排成队的“满洲国”人在大枪面前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出什么口实来。明晃晃的刺刀晃来晃去,就连站外的广场上,也弥漫着恐怖的气氛。不管是做小买卖的,还是蹬三轮儿的,远远向站口望一眼,心里也是胆儿突突的。刚进火车站工作还没有几天的李祖炎心里很紧张,也有些害怕,既怕自己万一弄出错来,也怕人群中的哪一个,真被他们挑在刺刀下。突然,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回身飞跑,几个日本鬼子端起大枪同时向他射击。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一条腿,他跑不动了,满腔仇恨地怒视着日本鬼子不肯倒下。追上来的鬼子七手八脚地将他塞进警车,弄响刺耳的警笛,就将警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站前广场上,留下一片惊悸唏嘘的声音,说是警护队的警察在他贴身的衣兜里搜出了几个小瓶儿,里面是云南白药,治外伤最灵。 李祖炎心中暗骂小日本儿,嘴巴却闭得严严的,他“大大”地睁着眼睛,“大大”地紧张了六个多小时。直到下午四点多钟,警察们懈怠了,其他人也都进屋休息去了,只让他这个新来的精神一点儿。他这才斜着身依在冰凉的铁护栏上,开始活动早已站得发酸发僵的双腿,然后又搓热双手,上下揉搓已被冻得麻木的脸颊。搓巴完了,他也想好好歇一歇,忽然,当真有了情况。只见一个身穿铁路工人服装的中年人,敞着大棉袄,拎着一个破旧的工具口袋,大摇大摆地朝旅客入口走了过来。李祖炎赶紧站好身姿,伸出胳膊把那个人拦住了:“对不起,路内的工友请走出勤口。” 穿铁路服的男子平静地笑了笑,样子大咧咧的,四处瞧了一瞧,眼睛看着远方,低促的声音却是冲着李祖炎:“快,赶快放我进去,人命关天,情况紧急,咱们都是中国人!” “中国人?咱们?” 李祖炎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突直跳。在小日本儿说了算的“满洲国”,在日本鬼子眼皮底下的火车站入口,他就敢说“咱们都是中国人”,吃了豹子胆啦? 那个吃了豹子胆的中国人特别沉着,机警地冲李祖炎一递眼神儿,就像面对自己人,肯定不会受到阻拦一样,大摇大摆地就向车站里面走了进去。李祖炎的心里十分慌张,怀揣小兔子,却瞬间认定,那个中国人肯定是个独闯狼窝的大英雄。他警惕地用余光向站里望去,只盼那个中国人赶快混到人堆儿里去。转眼之间,那个中国人不见了,不由得,李祖炎想起了他大哥,心里暗暗高兴。他亲眼看见了打小日本儿的英雄,亲自帮助了一个打小日本儿的中国人。仿佛他自己也是个抗日的,关照了自家人。 忽然,集合警护队的哨音紧急响了起来。顿时,已经疲惫的警护队警察慌乱地从各处跑了过来。几个日本大兵端着大枪,子弹上膛,也从屋子里面冲了出来。车站入口,又是戒备森严。大约过了半小时,警护队队长和汉奸翻译陪着一个日本军官朝李祖炎走了过来,翻译官瞪着眼珠子吓唬他:“有人从你这里进去了,给我痛快一点儿,老老实实向皇军禀告!” 李祖炎的心里十分紧张,担心那个中国人是不是出了事儿,醒过神儿来,禁不住有些口吃:“没没没、没有,大大地没有!绝对绝对地没有!” 翻译官是个铁杆儿汉奸,在他的主子面前低三下四,摇头摆尾地像只狗,可是,在中国人面前,却摇头晃脑,挺胸迭肚地耍派头。就像日本人排行是老大,他就板上钉钉是老二。他怀疑李祖炎往车站里面放了人,又抓不着证据,就一个劲地找碴儿,挑刺儿:“你小子怎么磨磨蹭蹭的?还敢学皇军说话笑话皇军,简直是秃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大大地没有’,是你能说的吗?你小子,小看皇军是不是?” “八嘎!”日本军官被汉奸翻译挑起了火,啪地煽了李祖炎一记大耳光,当即下令:“你的,明天的,滚蛋地干活!” 那个汉奸翻译眼见日本军官听信了他的话,满脸奴才相,狗仗人势一般,冲着被打的李祖炎立刻摆谱儿逞能:“皇军说了,你小子被开除了,明天不许再来出勤。敢来,就死啦死啦的有!” 在中国人自己的国土上,小日本儿说啥就是啥,拿中国人只当亡国奴。王八蛋汉奸反倒厚着脸皮帮主子咬人,拿日本鬼子当亲爹,当祖宗,就这种人,他还脸活着,你说气人不气人? 第三章 栓柱(下) 一切都讲完了,李祖炎摸摸被日本鬼子打过的脸,狠狠地发誓:“孩子娘,你瞅着,这回不生个能打小日本儿的,我就自己和他们干!不收拾收拾狗日的汉奸,我就枉为人坯!” 李祖炎发过誓,倒头又睡了。他老婆疼爱地抚弄着自己男人的肩膀,许久,才眯住眼睛…… 也许,是老天受了感动,李祖炎老婆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说她的感觉和前三回怀孕大不一样,一点儿都不懒。李祖炎就默默地祈祷着,千万千万,生个站着尿尿的。 一转眼,到了八月。一天夜里,小城里咣地炸响了一颗大炸弹。睡梦里的人们都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唯有白天贪玩儿的孩子们还在熟睡。人们紧张地守候着,只要警报一响,马上就抱起孩子钻进防空洞。可是,等了许久许久,防空的警笛一直也没有响。李祖炎以为没事儿了,想再睡,怎么也睡不着了,就缓了缓紧张的情绪,询问他老婆:“肚子里有动静吗?” 老婆被他一问,立马美滋滋的,光听老婆的口气,不仅叫人喜兴,也叫人心里痛快:“你别着急呀,再有仨俩月,你就是不想让咱儿子踢,他都不听你的!” 他老婆十分得意,眼瞅着还感到了娇羞。老婆的话顺耳,老婆的羞臊模样也顺眼,不由得,李祖炎往前那么一凑,搂住大肚子老婆,照着她的脸蛋儿就美美地亲了一口。平时,老婆就招人喜爱,怀上孩子就更招人喜爱了。他老婆被他亲得心里热乎乎的,就满怀希望地喃喃着:“真是个儿子,咱们可就有盼头儿了……” “就是,让他妈小日本儿逞能!你瞅着吧,早早晚晚,有他们垮台那一天!”一提小日本儿,李祖炎就想着报仇,就像他真有了指望,儿子长大肯定能扛枪,必定去打小日本儿。 可是,第二天天刚亮,大大出人意料,一向横行霸道的日本鬼子突然挑起了白旗,耷拉着脑袋,说投降就投降了。 “卖报,卖报,特大新闻!小日本儿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抗战胜利啦!小日本儿完蛋啦!” 人们兴高采烈,欢天喜地,顷刻间,双齐市家喻户晓了。大街小巷,敲锣打鼓,放鞭放炮。唯独狗汉奸们躲的躲,藏的藏,耗子洞要是口大点儿,八成他们也会钻。 李祖炎是中国人,就别提有多高兴了,领着他的大肚子老婆四处奔走,见了亲戚就讲,他去年亲自帮过一个中国人,那个中国人肯定是打小日本儿的,要不价,就是给抗日队伍弄药的!讲得兴起,他就学那个中国人沉着冷静的样子,人们都用敬佩的眼光看着他,看得他洋洋自得,只觉得,在日本人面前他也不含糊。可是高兴之余,他还有些不满足:“他妈的,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李祖炎的儿子还没出世,小日本儿就挑起白旗投降了……” 带着几分这样的遗憾,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中午,李祖炎的第四个孩子哇的一声问世了。厨房里,李祖炎袖着两手,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生怕再是丫头。接生的护士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板着脸朝他看了看,也不说话,只管到灶前舀热水。他的心里怦怦直跳,忙不迭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人家:“又是个丫头?” 接生员绷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音:“快点儿准备请客儿吧,小家伙虎头虎脑儿的,是个七八斤的胖小子!” “真的?”李祖炎举起两手一蹦高儿,冲进对面屋就向胡大嫂报喜:“胡大嫂,是个小子,嘿嘿,真是个小子!” 胡大嫂替他高兴,禁不住嘲弄他:“看你臭美的,跑错屋门儿啦!是儿子,还不回家看看去!” 李祖炎被胡大嫂埋怨得很舒坦,赶紧和胡大嫂一起进了自己家的屋子,俯在老婆的身边看儿子,孩子真有小鸡鸡,真有。他左看右看,咋看儿子都好看。忽然,他闭住了眼睛,在心里和他的大哥拉起了话:“大哥,该着咱老李家香火不断,咱们老李家又有能扛枪的啦!儿子是咱们老李家的,长大成人,我一定让他学你,做汉子,当英雄,为咱中国人作脸,争气……” 他老婆见他闭着眼睛流清泪,不由得惊异,连忙问他:“你咋啦?你这是咋啦?” 李祖炎抹了一把眼睛,嘿嘿一笑,连忙解释:“我是太高兴了,想起了大哥,就在心里和大哥拉了几句话。” 他老婆一听,心里十分理解,就赶紧提醒他:“儿子安全落地了,还不快谢谢大夫?快求胡大嫂,替咱好好招待招待!” 胡大嫂热心肠,听见让她帮忙,立刻就帮忙:“大夫,快到我们家去吧,先洗洗手,再喝口茶!受他们两口子的托付,俺家锅里蒸着大米饭,炖着猪肉和粉条!喝好茶,我就陪你吃饭!” 老李家生了儿子,左邻右舍都像胡大嫂一样,打心里替他们高兴。一连好几天,前后院儿的,下奶的不断,不少人都给小家伙起名字。可是起来起去,李祖炎笑么滋儿的,一个也没认可,就连给他三个女儿起过名字的老先生,替他起了一个又一个,他也没相中。最后,他才交了实底儿:“孩子赶不上打小日本儿了,干脆就按俺自个儿的心思叫,大名儿叫李家宝,小名儿叫栓柱儿!” 他老婆特别高兴,连连赞许:“大名儿好,小名儿也怪有说道的,好招呼,就肯定拴得住!” 老先生偷偷地笑,李祖炎不在乎,是宝儿就是宝儿嘛!足足有半多个月,他一有空儿就凑到老婆身边去看儿子,左端详,右端详,怎么看,也看不够他的李家宝! 儿子该过满月了,李祖炎不顾打小日本儿的苏军里面也有白匪分子,冒着被抢劫的风险,带着点心,喜盈盈地去告诉亲戚和老乡:“二舅,我有儿子啦,大号叫李家宝,小名叫栓柱儿!明天过满月,领人去吃喜儿吧!” 一喜接一喜,李祖炎咋也没想到,这一年的四月二十四日,更大的喜事说来就来了。人民的军队开进了双齐市,双齐市从此彻底解放属于人民了!人们欣喜若狂,老李家自然也一样。从一九四六年一月到四月底,本来只有仨多月,可有人前后一掐算,就同李祖炎开了个非常中听的玩笑:“李家宝者,大命人也。解放时虽说刚刚过百天,但横跨新旧两个时代,福分哪!” 李祖炎笑嘻嘻地很爱听,就给栓柱儿留了一个狗尾巴辫儿,逢人也常讲,大命人拖狗尾巴辫儿,好养活! 栓柱儿拴住了,也给家里带来了希望。孩子七周岁时,一天下午,夜校的老师动员人们学文化,支持子女上学,就把李祖炎两口子也动员到学校去听课。事前,老师在一样大的两张纸上画了两幅地图,有意挂在黑板上。一幅是中国地图,一幅是日本国地图。一搭眼,中国的地图非常雄壮,日本国的地图狭长狭长的一小条儿,还是哩哩拉拉的,可是,讲课的老师却一本正经地问大家:“大家都好好看一看,这两幅地图的比例尺是一模一样的,那么中国和日本国,哪一个国家大呢?” 一个胆儿大的工人开口就回答:“小日本儿的国土连咱们省的一个边边儿都赶不上,还能同咱们中国比?他们也就仗着手里的枪炮熊人吧,真敢单打独斗,咱们的武术面死他!” “回答很幽默,那就让我再提一个问题,大家说,日本国和我们中国,哪一国的人口多呢?” “咱们有四万万人口,全世界最多!”又有人骄傲地回答。 “不错,我国地域广大,人口全世界最多。那我就要问一问大家,为什么国土远不如中国大、人口远不如中国多的日本,竟会霸占我们东北十四年,还能打进北京和上海,侵略大半个中国,甚至攻下蒋介石的首府南京,疯狂地进行大屠杀,而中国老百姓却如同羔羊,任人宰割呢?” 这一回,人们大睁着眼睛不知道怎样回答了。教室里面静静的,老师深切地看着大家的眼睛,忽然激动了,自己回答自己提出的提问:“原因有很多很多,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的国家落后了。如今,人民当家做了主人,那么我们应当不应当牢牢地记住,我们曾经被侵略者奴役的耻辱呢?今后,我们应当不应当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呢?大家应当不应当克服困难,支持我们的子女上小学、上中学、再上大学,用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改变我们国家贫穷落后的面貌,尽快使我们的国家变得文明富强起来,使我们中国人能和外国人平起平坐呢?” 老师讲课的语言还不够大众化,但是,李祖炎却好像什么都听明白了。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严肃、认真的老师一连气儿地问过大家之后,悄没声儿地摘下眼镜,掏出手绢儿擦了擦眼角上的泪花。李祖炎望着老师的动作,摸摸被小日本儿打过耳光的左脸,把老师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回到家里,就说给他老婆:“马善被人骑,人熊被人欺。国家软弱,也是一样啊!就是咱家里再穷,别的孩子顾不了,也得让家宝好好念点儿书哇……” 孩子妈相信自己的男人,当天,就剪去了孩子的狗尾巴辫,给他梳了分头。李祖炎十分奇怪,老婆的回答却正对他的心思:“留个狗尾巴辫儿,还能和外国人平起平坐?” 李家宝八岁的时候,他的母亲亲手替儿子脱去了带扣襻的便服袄,换上一身当时学校里流行的学生装,领着儿子照照镜子,李家宝立刻像个小大人了。她就招呼特意留在家里的李祖炎,把儿子像模像样地领进了学校。 李家宝从小就长得很帅气,浓眉毛,大眼睛,非常聪明。第一次参加考试,老师就表扬了他。 “你为什么要念书呢?” “长大了,和外国人平起平坐。” “你有几只手?” “两只。” “一只手有几个手指头?” “五个。” “两只手呢?” “十个。” “三只手呢?” “三只手是小偷儿!” 老师们哈哈大笑,谁都喜欢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家伙。非常顺利,李家宝考上了双齐市第一完全小学校。 从此,家里就立了一个规矩:妹妹们只能管李家宝叫哥哥,叫名字,那可不行。当姐姐的,喊他的大名可以,叫小名儿,也不行。李祖炎讲得明明白白:“当妹妹的不能没大没小。当姐姐的有权叫弟弟的名字,要是叫四弟,其实就更好,亲近也融和。”他还再三申明,“现如今,你们的弟弟也上学了,也有他的同学了,姐姐要是把弟弟的小名儿挂嘴上,不就没个姐姐样儿啦?”他不光这样要求他的大小女儿们,就连孩子妈,顺口喊出栓柱儿来,他也立马瞪眼睛,事后,还绷着脸说给他老婆:“当长辈的,不给孩子立榜样,那还行?你好好想想,大哥那一股儿,八成就是没后了。咱们这一股儿,又是八个孩子,七女一男。有后还能姓李的,两股儿就这么一个宝贝,咋也得叫他尊贵点儿!别听两姓旁人说三道四的,自个儿的心里得自个儿有杆秤,是宝就得当成宝,是指望就得当指望,要是自己家里都不当回事儿,别人家还能高看他?” 说起来,像笑话,但在李祖炎心里,分量就是这么重。可是谁也没想到,老李家的一家之宝,全家人唯一的指望,却是上完了小学,差一点儿连中学也没念上…… 李家宝的父母仍然在回忆,沉思。大姐还没有回自己家,睁着大眼睛,坐在隔扇里面的桌子前,两肘拄着桌面,双手托腮,也在回忆,也在沉思。父母的回忆比较远,大姐的回忆相对近,但不管是远还是近,他们的沉思也将李家宝和他的妹妹们不知不觉地拖入了往事。大家所想的事情尽管有差异,伤感却是相同的。 忽然,大姐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四弟,当年你三姐拍在你手里的那张日历页儿,你还留着吗?” 李家宝猛然清醒过来,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拉开他的抽屉,在一个笔记本里把那张日历页找了出来。大姐两手捧着它,双眼直盯盯地望着它,不由得,全家人的脸色就更加抑郁了…… 第四章 志愿(上) 一九六o年六月十二日。可以说,李祖炎家永远也忘不掉这一天。或者也可以说,对于这一天,李家宝和他的诸多姐妹们,会终生铭记。甚至可以说,这一天,李家宝永远也不敢忘记。 这一天,本是星期天,但双齐市东四小学六年一班的班主任老师--齐思贤,却要求她的学生必须按时到校。李家宝记得真真切切,那一天,齐老师很严肃,有意不用班里的学生干部,是亲手将一份份崭新的《志愿表》发到学生手中的。然后,她就郑重地讲解,什么是志愿,接下来,就找她的学生逐个谈话…… 上午十点多钟,轮到李家宝了。李家宝很紧张,在教师办公室的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打开门,忐忑不安、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齐老师--” “来来来,李家宝,快快过来!坐这儿,坐吧!”齐老师热情地招呼他,亲切地关照他,满面微笑,态度和蔼可亲,眼睛里闪着慈爱的柔光,殷切地等待他走过去。 他拘谨地望着自己的老师,一种委屈的情绪默然而生,面目上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脚步轻轻地走到老师的身旁,悄声不语地坐下去,内心慌乱,不知不觉,就低下了头。 “李家宝,师生之间,一定要实话实说,你想报什么学校?跟老师说一说,让老师帮你把把关!”齐老师对每一位学生都关心备至,尤其对李家宝,似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李家宝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望着老师期待的目光,嗫嚅地回答:“我,齐老师,我必须报师范学校……”回答过老师以后,他再次低下了头,两只手不自然地搓捏着裤腿儿的两侧,他自知家境,无可奈何,一副尴尬的模样就像他犯了什么错误一样。 “别低头啊,挺起胸脯来,有什么就说什么。据老师所知,你早有雄心壮志,不甘平庸,长大要同外国人平起平坐。但是你说你‘必须’报师范学校,这是为什么呢?老师相信,将来你当小学老师一定能当得很好,但你所说的‘必须’,是你的发字内心的志愿吗?你的三个姐姐不是都在念师范学校吗?”齐老师非常耐心地启发他,一心希望他能把心里话直接说出来。 “嗯,她们念的都是师范学校。”他毕竟年龄还小,并未听出老师问话里的潜台词,答话老老实实,却没有答在点子上。 齐老师十分了解李家宝的家境,也十分了解李家宝的性格,早已猜出,这孩子是宁肯委屈自己,也不愿难为父母,齐老师很赏识他少小顾家的人品,不禁越发疼爱他,自然而然,也替他感到心酸,就和颜悦色地诱导他,激励他:“老师的心里很清楚,你们家孩子多,一份儿工资十张嘴,供孩子读大学,也的确是难为你的父母了。不过,在你的内心深处,就真的没有想过,长大要像华罗庚和钱学森那样,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作大贡献吗?” 殊不知,齐老师的问话刚一出口,便刺痛了李家宝的幼小心灵。他何尝不想升中学,将来考大学?本来,必须违背心愿地填报决定一生的志愿,早已使他心里的委屈流成了河,被老师亲切温暖地一问,他那抑制情感的闸门当即就失灵了。老师的问话敲他的心坎,捣他的肺腑,他真想向亲爱的老师认认真真地说些什么,可是他心头一热,鼻子发堵,委屈的泪水便汪进了他的眼窝。他多么愿意对他的老师实话实说啊,可他不但没说,反而又把头低下了下去。他想到了父母的难处,也想到了姐姐们的命运…… “李家宝-- ”齐老师和蔼可亲地呼唤他,敦促他说出他的真实想法,以及面临的实际困难和切实的阻碍,也好认认真真地帮他解决具体的问题。 他抬起头来看着老师,什么也不肯说。汪在眼里的泪水聚成了大颗的泪珠,禁不住,潸然而下。 “别哭,别哭!”老师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勉强忍住自己的泪水,替他拭去眼泪,十分耐心地劝慰他:“李家宝,老师了解你的家境,你大姐、二姐毕业时,老师到过你家,你大姐把什么都对老师讲过了。可是……可是你大姐和二姐不是眼看就要同时毕业了吗?她们一挣钱,你们家里不是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吗?今天,老师有必要实事求是地告诉你,你能对‘高斯定理’接受、理解得那么快,那么透彻,不仅感动了我,而且所有到咱们班听过课的老师都希望你长大能够成才,都认为你将来应当学数学,充分发挥你的特长。这样吧,老师给你的父亲写一封信,你拿着信去找他,认认真真地念给他听,然后快点儿回来,把你父亲的态度如实地告诉老师,咱们再一起商量,下一步你应该怎么办,好吗?” “嗯。”李家宝点点头,赶紧抹去又溢出的眼泪。 “你先到教室去通知李莉,叫她马上到我这儿来,我现在就给你父亲写信。你先去吧。” 李家宝急忙去找李莉,回到老师办公室的时候,齐老师还闷头在写信,把信写好了,才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就连眼神和语气都带着莫大的鼓励:“给!”齐老师把刚刚写好的信郑重地交给李家宝,拍拍他的肩膀,很认真地嘱咐他,“去找你的父亲吧,一定要慢一点儿给他念。快去快回,路上加小心!” 李家宝遵照老师的吩咐,急急忙忙向家里跑。跑着跑着,猛然想起父亲是星期六休班,急忙掉头,又朝父亲的单位跑。 一路上,他很激动,好像老师替他搬走了障眼的影壁,使他重新看到了远方;也好像他是在死胡同里绕来绕去,一直认不准方向,终于走了出来。不由得,他的心情舒畅了,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他蹦跳着向前跑,不时的,还正一正红领巾。他可以报考省重点实验中学了,上了实验中学,将来就可以成为人才。老师亲口说的,所有的老师都希望自己成才,老师还写了亲笔信,爸爸肯定能答应。怀着对齐老师的极大信任和感激,他一连气儿跑了十多里路,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反倒越跑越轻松。 他父亲是红光厂基建科的瓦匠,他跑到门卫室去打听父亲的施工现场,一位叔叔告诉他:“你爸在俱乐部左面的工地上呢,我领你去。” 来到工地,他礼貌地送走门卫,就向工地上的工人打听他的父亲。一位和灰的力工停下手里的活儿,两手当喇叭,向脚手架上高声大喊:“李师傅--你儿子来啦---” “找--谁--” “李--祖--炎--” 李家宝向上张望着,很快发现了他的父亲,连忙告诉那位叔叔:“我看见我爸了,谢谢叔叔!” 李家宝的父亲从脚手架上走了下来,疑惑不解地来到儿子面前,很不安地问他:“你咋来啦?” “我们老师给你写了一封信,让我认认真真给你念一念,听一听你的态度,然后再决定,到底应该怎么办。”李家宝尽可能地学着老师的话语,语气里格外强调,是自己亲爱的老师让自己这样做的,是老师! 李家宝的父亲莫名其妙,工地离家很远,老师怎么会让他一个人跑来念信呢?李祖炎不禁着了急:“你惹祸啦?” “没有哇!” “那就念吧。” 李家宝赶紧打开信,一本正经地慢慢念: 李家宝的父亲: 你好! 当年,我曾是你大女儿李玉霞和二女儿李玉雯的班主任老师,我叫齐思贤。偏偏很巧,现在又是你儿子李家宝的班主任老师。为李玉霞和李玉雯报考学校的事情,我曾去过你家。 李玉霞非常懂事儿,为了帮助父母做家务,带孩子,甚至晚读了一年书。前年,是她向我哭诉了家境,我才同意她们姐俩一起报考了师范学校。可是事后,我很惋惜。如今,又轮到李家宝报志愿了。你的儿子头脑特别聪明,很适合学数学。作为他的班主任,我很想让他上初中,考高中,再读大学。 很快,李玉霞和李玉雯即将同时毕业,二年后,你的三女儿李玉霁也将毕业。我想,让李家宝上初中,家里顶多再困难一两年。况且,自然灾害总会过去的。我很有自信,相信你答应他报实验中学。并且我也愿尽微薄之力,在你的三女儿毕业之前,我将按时帮李家宝争取助学金。 切请老人家以你儿子的前途为重,也从为国家培养人的角度着眼,让你的儿子幸福地实现他的愿望! 此致, 敬礼! 你孩子的班主任 齐思贤 六月十二日 懂事而又单纯的李家宝以老师的口吻念完齐老师的信,满怀信心地望着父亲,期待的神态犹如手里握着圣旨,单等父亲说同意了。可是,父亲却凝住了额头。蓦地,他的心里变得忐忑不安,偏偏还往好处想,父亲一定是下决心呢,对老师的信他还能不认真对待吗?父亲果然很认真,想了许久才开口:“家宝啊,齐老师真是一位好老师,句句话说的都在理,可是让你上中学,考大学,爸爸就更对不起你的三个姐姐了。你好好想一想,咱这个家,应该怎样对待你的三个姐姐呢?尤其是你大姐……” 听了父亲的话,李家宝如遭霹雳,被齐老师满腔热忱激起的满腹热望,却被父亲的几句话浇得冷冰冰的。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父亲,仍然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父亲还能改变主意。父亲看看儿子,凭着自己的想法,深沉地叮嘱他:“家宝,不是爸爸不想供你上大学,咱们这种人家,啥时候都得记着,就是冻死,饿死,也得靠自己呀。眼前不光是咱家有困难,国家也有难处哇。商店里啥啥都没有,粮食、豆油都定量,买啥都得凭小票儿,遇到了灾年有啥法?家宝,作为你的爸爸,有句话对你真是说不出口啊,可事情赶到节骨眼儿上了,说不出口爸也得说了,穷得有个穷志气,就是家里再穷,迎风也得站着啊,不掺野菜和糖渣子的窝头都吃不上,咱还能想烧饼麻花吗?” 父亲的话完全打破了李家宝的希望,他心里的滋味儿几乎不可言喻。他的眼里闪着泪花,但是他不敢哭。他知道,爸爸的态度是万不得已的,他怕爸爸看见他的眼泪也像他一样难过,爸爸已经告诉他了,“家里再穷,迎风也得站着……” 父亲可怜巴巴地看看可怜巴巴的儿子,还想说什么,也是什么也没有说,一转身,就可怜巴巴地离去了。 父亲一走,李家宝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默默无声,簌簌而落。他不能上大学了,也不能当数学家了。他真舍不得离开那些奇妙的数学题。可是,上初中、念高中、读完高中考大学的事情,在他的家里已是白日做梦了…… 他委屈,他难过,他万般无奈,只得悻悻地离开了工地,一边抹泪,一边满腹惆怅地往家里走。一路上,他又累又饿,浑身就像散了架儿,看上去,比泄了气的皮球还要疲惫,比遭霜的茄子还要蔫巴。如果说,来的时候他用了四十分钟,那么回家的时候,他起码用了一个半小时。快到家了,他走到自己家每天挑水的地方,用胶皮管下水桶里的凉水洗了洗脸,用袖子擦干才回家。他不想让姐姐们看见他流过眼泪,他要把委屈留在自己的肚子里。 第四章 志愿(下) 他悄悄地拉开了房门,看见大姐和三姐正在摘野菜。明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此时,却令他触景生情,家里实在是太穷,太困难了,必须吃野菜和糖渣子,才能勉强过日子。 大姐见了弟弟,立刻关切地问他:“你干什么去了?” “今天到校……”李家宝急忙收起愁苦相,没敢把他就要填志愿的事情告诉大姐,也没敢把他去找父亲的事情说出来。对大姐的关心和爱护,他早已习惯了。他一直把大姐也看作他的家长,父亲为难的事情就不能让姐姐再难心。 星期天到校是经常的事情,大姐听了他的回答,没有问他到校去干什么, 只关心他饿不饿,连忙吩咐他:“碗架儿里还有一个半窝头,暖壶里有开水,就点儿咸菜,快去吃吧!” 他听得明明白白,更有深切的感触,大姐对待他,就像对孩子,不管交代什么事情都嘱咐得很具体。他顺从地走向碗架儿,从里面拿出一个掺着糖渣子、勉强捏成个儿的窝头,没拿咸菜,便默默地进了屋子。他没有心思找暖壶,倒开水,直接走进了隔扇。他的心里非常明白,碗架里另半个窝头肯定又是大姐省给他的。他把窝头先放在炕桌上,似乎决心已下,将志愿表从书包里取出来放在窝头的旁边,打算把所有的志愿都填上“师范学校”,马上就给齐师送去。 可是当他拿起笔的时候,他却变得不情愿了。老师讲得明明白白的:志愿,是一个人一生想做的事情和愿望。自己真心想上大学,真心想当学者,也真心想像华罗庚和钱学森那样,为国争光,由于家境,却不能如愿……难道就真的没有出路了?他想拿起《志愿表》去求大姐,凭大姐在家里的特殊地位来说服父亲,但他刚刚这样一想,大姐和二姐当年报志愿的情景就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情景令他终生难忘,蓦地,他就像看见一部轧道机,沉重的铁磙子冲他当头驶来,将他一闪的念头立即碾碎了。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大姐和二姐填《志愿表》时,也是一个星期天。三姐正在教他怎样叠飞机,忽然听见二姐悄悄央求大姐:“姐,我想报实验中学……” “报实验?” “嗯。” “嘘--” 李家宝不由自主地看大姐,只见大姐神情诡秘,将食指竖在她的双唇上,悄悄止住了二姐。不一会儿,她装作没事一样,站起来伸个了懒腰,暗里捅一下二姐,就一个人溜出了屋子。 那时,李家宝上小学四年级,习惯成自然,只要大姐在家,不管大姐上哪儿,他都想跟着。大姐也情愿,只要弟弟说“我也想去”,大姐就尽可能地带上他,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也认认真真地照顾他。他见大姐和二姐神神秘秘地离开了屋子,连三姐正在给他叠飞机也不顾了,起身就追了出去。找到大门口,他探头探脑地四处踅摸,发现大姐和二姐躲在离墙很近的一根电线杆子旁边,一起在抹眼泪。他吃了一惊,偷偷地看几眼,以为她们出了什么事情,磨头就往家里跑,进屋就喊:“妈,爸,我大姐和我二姐站在大门外,一块儿抹眼泪呢!” “唉!”父亲停下正在修理自行车的黑手,打了个咳声,情不自禁,朝炕上看了看李家宝的母亲。 李家宝的母亲低下了头,只管纳手里的鞋底子,就像根本没有听见儿子的话,也没有听见孩子父亲的咳声。李家宝卡巴着眼睛还在纳闷儿,大姐和二姐已经一先一后地回来了。大姐笑容满面,认认真真地撒谎:“爸,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玉雯都喜欢当小学老师,刚才俺俩商量好了,一起报师范学校。一想到三年后就能站在黑板前面给孩子们讲课,心里就特别兴奋。爸,俺俩还想互相比赛呢,到时候你给当评判,好不好?” 父亲的心里酸酸的,孩子明明是在宽慰自己,一个“好”字倒是好出口,可是,眼前咋能张开嘴呢?偏偏这时,三姐不管不顾的,冷不丁就甩出两句不中听的话来:“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你俩就别演戏了!四弟刚才看见你俩站在电线杆子旁边一起抹眼泪,早就跑回来跟爸妈禀报了。脸上挂笑,肚子里装泪,跟自己的父母编谎话,你俩啥品质?闹心不闹心?” 顿时,大姐着急了,也不知她的陈谷子烂芝麻是从哪儿淘换来,赶忙瞟着眼神向她示意,不要多嘴,可是三姐不像二姐,大姐发话就肯听。她素来性子急,有话从不拐弯儿,心里面不服气,就硬邦邦地说实话,甩王牌:“不当孩子王,是咱妈打着咳声亲口说的,你们不信,就问咱妈!” 眼瞅着,父母的难心事被三姐端上台面亮在眼前了 ,三姐却满不在乎,跑出屋子就扔纸飞机去了。母亲心里难过,不由得热泪滚落,偏巧,一颗泪珠落在了锥子眼儿上,她闷着头,把针穿过去,只管纳鞋底子,却拽不动麻绳了…… 李家宝还记得,去年,三姐也该小学毕业了,她大吵大嚷地要上中学,理直气壮地同父母讲道理:“爸,妈,你们知道吗?我们小学毕业生的命运一大半儿是掌握在你们家长的手里的。对于一心想上大学的孩子,父母硬不让考中学,就等于把会飞的天鹅折断飞羽,使她只能在水塘里面来回打转转,样子是天鹅,其实还不如鸭子。它们本来会飞,却再也飞不起来了,你们明白吗?” 父亲不说话,血压却急剧升高。去年,家里已经委屈了老大和老二,真不忍心再委屈老三,可是思前想后,还是家无三斗粮。 第二天,父亲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工友们将他送进医院,赶忙就来送信儿。母亲一听,急忙朝医院跑。从医院回到家里,她再也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骂三姐:“作吧,作吧,你就作吧!把你爸作死你就舒服啦,是吧?你想当天鹅,咋就不揭开锅盖好好看一看,是苞米面菜粥能供你上大学,还是咸菜疙瘩能给你当学费?抬起脑袋你再看看天棚,要不是你大姐领着你二姐钉上灰条子,整个纸棚,早就掉下来砸人了!低下脑袋你再看看炕席,要不是你大姐自己不会也学着编,学着补,还不早就泥蹭屁股丢人现眼啦?谁不知道胭粉擦在脸蛋儿上,可钱呢?你说,钱呢?” 三姐淌着眼泪也嘴硬:“从今往后,我不吃家里的行不行?上午让我去上学,下午我去扒灰池子捡破烂儿。你当一回妈,晚上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行不行?” “行不行,行不行,我让你行不行……”妈被三姐顶得无话可说,对女儿的处境,她暗暗地心酸,对父亲的病情,她忽忽地上火,满腹的委屈,她没处讲,心里头有火,她也得憋着,可是老三只顾讲直理,她一憋再憋,再也憋不住了,磨身操起笤帚疙瘩,举在半空,看老三还嘴硬不嘴硬。 老三却不服软,眼里汪泪,隔泪喷火,不改嘴,也不逃跑,宁可挨打,还是要上中学。就在这时,大姐赶了回来,连忙吆喝老三:“玉霁!别惹妈生气!” 母亲见了大女儿,情不自禁,如同见了明白人,扔下笤帚疙瘩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身体斜瘫在破炕柜上,委屈伤心的样子让人受不了。大姐落了泪,不忍说三姐,又不能委屈母亲,恨铁不成钢,只得埋怨她:“你呀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儿呀……” 三姐见母亲哭得不成样子了,大姐也在伤心,当即也是苦泪洗脸,委委屈屈地跑出了屋子…… 一幕幕,清清晰晰。李家宝后悔了,悔不该给家里添麻烦,悔不该去找父亲,可是不报中学,又怎样给齐老师回话呢?不能按心愿填写志愿,他仍然有些不情愿,便刻意浏览家里的环境,家里一切都破旧,实在是太穷了。少小的李家宝,禁不住打了一个成年人的咳声,这才狠下心来拿起钢笔,在《志愿表》的第一栏里,含泪违心地填上了双齐市师范学校。似乎泪水也不甘心,啪嗒,一颗泪珠正好落在“师范”二字上。字迹逐渐模糊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跑到厨房去求大姐:“大姐,我把表格填坏了……” “什么表格?是《志愿表》吗?你填的什么学校?”大姐停住摘野菜的手,急切地问弟弟,生怕弟弟胡乱填。 李家宝绷着脸不回答。顿时,大姐什么都明白了,眼见弟弟一副委屈不堪的模样,心里十分难过,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考验似的问弟弟:“我问你,你想不想考中学,上大学?” “你和二姐、三姐……” “你住口,我们是我们,你是你!报实验,就报实验!大姐就问你一句话,报实验你能不能考上?”大姐坚信弟弟能考上省重点,但她想将一将弟弟。 “能!”李家宝声音不大,却语气果决。 “那就行!”大姐撩起围裙拭了拭眼睛,又擦了擦手,快步走进屋子里,顺手拉开了电灯。 大白天开电灯,李家宝眨巴着眼睛不明白。只见大姐进了隔扇,从炕桌上拿起《志愿表》,走出来放在地桌上,拉开地桌的抽屉找到一个粉笔头儿,在被泪水打湿的地方来回滚动,把上面的泪水和墨水吸干,拿起《志愿表》就凑向了灯泡儿。李家宝这才明白大姐开灯的用意,觉得大姐特别聪明。 大姐做出了样子,才耐心地吩咐弟弟:“来,你就这么烤。烤干了,用格尺隔着一张纸,好好平一平,千万别弄皱喽!” 李家宝急忙上前,接过《志愿表》,站在炕上认真地烤。只见大姐出去一趟,马上又踅了回来。她从仓房里找来一块儿稍厚的白纸,取出剪子,拣可用的地方规规矩矩地剪下一个小纸条儿,精心地放在《志愿表》的第一栏里比划好,起身又走出了屋子。大姐和颜悦色的,向对面屋的张婶儿要回来一点儿糨子。她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地贴好又烤干,搓搓手,认真端详端详,自己拿起钢笔,在小纸条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双齐市实验中学。“好了!”大姐把《志愿表》递向弟弟,语调里充满了对弟弟的怜爱和期望。 李家宝接过《志愿表》,心里十分感激大姐,但他担心爸爸回来以后会发生变化,便两眼不安地看着大姐。李玉霞猜透了弟弟的心思,抚着弟弟的肩膀安慰他:“爸妈那儿我来说,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看书去吧!” 突然,三姐进了隔扇,拿起《志愿表》看了看,板着脸什么也没说,把《表》朝桌子上一扔,转身就走了出去。李家宝的脸上顿时燥热,好像去年委屈三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个亲弟弟。 傍晚,爸爸下班回来了,大姐正在忙着做苞米面稀粥,只和父亲打个招呼,什么也没说。晚上七点多钟,疲惫的妈妈和二姐带着几个妹妹也回来了。三姐急忙从二姐的背上解开背带接下熟睡的七妹,大姐便赶紧给她们倒洗脸水,准备胰子和毛巾。为侍弄家里的“小开荒”,妈妈和二姐、四妹、五妹、六妹浑身上下都是土,小妹妹在地边爬的,就连嘴边也是土。李家宝对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了,只知道爸妈都回来了,大姐应该说话了。他几次拿眼睛瞟大姐,大姐忙这又忙那,就像把填《志愿表》的事情忘了一样,该做什么仍做什么。李家宝跟着大姐屋里屋外来回走,大姐就是不开口。开饭了,炕桌上面再放上一个大圆桌面儿,全家十口人围着大桌面上的一个咸菜盘子,开始呼噜呼噜地喝苞米面儿稀粥。粥喝到一半儿,大姐望着父亲的眼睛,笑盈盈地开始说话了,声音和语调非常柔和:“爸,我四弟今年该填升学志愿了,我也没来得及问问你,就给他报了实验中学……” 李家宝赶忙注视爸爸的眼睛。 “实验中学?”爸爸的碗筷停在了胸前,双眼盯盯地看着大女儿,看了好半天,见大女儿没有更改主意的意思,打一个咳声,才放下碗筷,将目光投向了孩子妈。 李家宝赶紧又向母亲看去。母亲看看大女儿,禁不住,嘴角上流露出一丝笑意。别看母亲是家庭妇女,也不识字儿,可她比谁都重男轻女。背地里,她经常恨自己,只给老李家生了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平日里,她最心疼最关心的,就是她的宝贝儿子。这会儿,听大女儿给家宝报了实验中学,心里暗暗高兴,一抬头,看见孩子爸还在拿眼睛望着她,就顺着大女儿的心思,掷地有声地抢白自己的男人:“还看啥?扑扑拉拉一大堆,七女一男,你不知道啊?反正也不用他扛枪打小日本儿了,不供他,还供谁?”母亲一改平时对父亲的依顺,似乎大姐成了她的主心骨。 李家宝听见了母亲的话,也看见了母亲的神情,低下头来就喝粥,呼噜噜,一口就吞下去大半碗。李玉霁也看了看母亲,想起当年自己报志愿的情形,不免心酸,再看一眼母亲,恰巧母亲的笑意挂上了嘴角。她放下粥碗,转身就离开了屋子。李家宝不知所措了,母亲看看大女儿,也不说话了。父亲摇摇头,叹息声里充满了不得已:“说是人穷志不短,到头来,还是人穷志短哪……” “爸,”大女儿刚想劝父亲,平时对什么都不大参言的李玉雯已经开了口:“爸,咱家就我四弟这么一个男孩子,你和我妈就咬咬牙,让他念中学吧!” 面对二女儿的央求,父亲依然不说话。李家宝的四妹李玉洁见父亲不肯表态,大姐和二姐眼泪汪汪的,已是双双说不出话来,就赶紧替哥哥向父亲求情:“爸,爸,将来我和五妹、六妹,还有我七妹,都考师范学校还不行吗?爸,你就听我大姐和我二姐的,答应了吧!让我哥替我的三个姐姐,也替俺们几个小的,随心如意地念一回中学吧……” 大姐和二姐都被四妹的话语感动了,眼见着,四妹也说不下去了,父亲却仍然不肯表态,姐俩都可怜愁楚的父亲,不知如何再开口了,倒是四妹,流着热泪也把话顶了上去。虽说她也注意了父亲的脸色,但她故意问五妹和六妹:“你们俩也表表态,让咱哥上中学,将来咱们都念师范,你们愿意不愿意?” 五妹和六妹还不十分明白考师范和考高中的差别,但是她们都知道,全家哥哥最重要,看见姐姐们的态度,立刻都顺着四姐的意思表了态:“爸,就让我哥考中学吧,俺们都听我四姐的。” 父亲看看眼含热泪也不肯流露委屈的玉霞和玉雯,又看看还不大明白命运和前途的玉茹和玉蓉,再看看泪流满面的玉洁,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间,满肚子的苦衷虽在涌,却是说不出口来。 突然,屋子门哐地一响,李玉霁满面冷峻地返了回来,不约而同,大家都向她看了过去。只见她板着脸先看一眼炕里的母亲,然后就盯住父亲的眼睛,嗓音哽咽,却态度强硬:“爸,咱们老李家……就是再穷,再不起眼……也不能整窝儿都窝囊啊……” 顿时,李家宝流泪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三姐的样子非常委屈,眼泪簌簌而下,也不管父亲到底同意不同意,看着他的眼睛只管嘱咐他:“四弟,上了中学好好念,念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一定要考大学!一年以后,三姐和大姐、二姐一起供你!大姐和二姐先花的钱,你给三姐记份儿账,三姐就是一辈子不抹雪花膏,一辈子不穿新衣裳,也帮家里供你上大学……” 三姐嘱咐过李家宝,谁也不理,饭也不吃了,摘下书包便走了出去,姐妹们谁都不说话了,一起在流泪。忽然,三姐了返了回来,找到月份牌儿,将当天的一页撕下来,往弟弟面前一拍,含着眼泪下了命令:“四弟,记住这一天,你是怎样才上中学的!” 说罢,三姐起身又走了。母亲看了看无话可说的父亲,又看了看儿子,狠了狠心,这才坚定自己的意志:“念,就是家里清水煮咸盐,也得让家宝出息个人样儿来!老爷们儿当家不做主,今儿这事儿我定了,报实验,就报实验!” 就在这个当口,齐老师敲响了屋子门。 “齐老师!”李家宝开门看见齐老师,就像见了救星一样,扑过去就把齐老师抱住了,满腹委屈,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音。 “怎么?”齐老师抚摸着李家宝的头顶,直视孩子的父亲。 面对齐老师慈善而又惊疑的目光,李祖炎有口难言,心里一酸,急忙躲进隔扇里面去了。 “齐老师!”李玉霞和李玉雯一起给齐老师敬礼,一人抱住齐老师的一只胳膊,请她们的老师赶紧坐下。 李祖炎躲在隔扇里面,双手上下抹眼睛,又揉了一揉,才返出来,微笑着,实心实意地感谢齐老师:“俺们家的事儿,真让齐老师费心啦……” 齐老师微笑着,像学生的护卫天使一样,貌似嗔怪,开了一个很得体的玩笑:“怎么,你们当老人的,欺负我们李家宝啦?” 李家宝这才说出话来:“不,齐老师,全家人……都同意我报实验中学了,你看……” 说罢,他的热泪又是簌簌而下。 齐老师接过《志愿表》,一只手抚着李家宝的肩头,看看第一志愿栏里贴着小纸条儿的志愿,又看看大桌子当央的咸菜盘子,不由自主,心里也是酸酸的…… 第五章 发愤 几经周折,李家宝终于如愿以偿,踌躇满志地踏进了双齐市实验中学的大门。他早已下了决心,决不辜负全家人对他的期望,更要报答齐老师的知遇之恩。将来要像前辈那样,用铁铮铮的事实向全世界证明,炎黄子孙冰雪聪明。齐老师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了,“咱们中国虽然落后了,但只要地球不倒转,一个民族中有大群的发愤者,发愤者有顽强的毅力,就不怕过程艰辛!” 李家宝仰望了学校的教学楼,回望了通往主楼的两排挺拔的松树,远看了松树两侧的花园,环视了主楼内宽敞的大厅。环境无处不优越,奋斗只凭有心人!少小的他,不由得再次鞭策自己,就是一天只吃半个饱,也要勒紧裤带,努力,努力,努力!蓦地,他觉得发愤图强里的“愤”字,比奋发图强里的“奋”字更加深刻,更有鞭策力。偶有所得,他就早早进了教室,惊奇地发现,老师已经把座位分配好了。每个座位上都贴着一位同学的名字,黑板上画着一个座次表。同学们陆续进了教室,井井有条地入了坐。原来班主任老师是按《志愿表》上所填的身高,以一男一女的方式精心给大家分配座位的。大家落座以后,稍作调整,每个同学所处的位置都合情合理。李家宝深有所感,实验中学不愧是省重点学校,就连分桌也很细致。 由于班里多两名男生,老师就把他和一个叫陈路的男生分在了一桌。而且和他们见面以后,还向他俩作了简短的解释,“大家的座位都排完以后,就剩下你们两个大高个儿了,也许这也是你们今生的缘分吧。不过,可不许同性相斥!” 李家宝对老师的幽默很理解,老师走后,就悄悄打量自己的同桌,只见陈路皮肤白皙,衣冠整洁,一副很有风度的外貌几乎逼人窘迫,仿佛他肯定见过世面,要比自己成熟许多。 老师站到讲台上正式讲话了,陈路掏出一个硬皮的日记本儿认认真真地作记录,李家宝这才想起,自己也该记一记。当班主任讲到“同学们之间要团结,要互相尊重,要互相帮助”的时候,陈路礼貌地举起了手,模样一丝不苟。李家宝不禁又受了触动,暗暗觉得,他确实很有修养。老师问陈路有什么事情,陈路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同学们都回头看他,李家宝情不自禁地也看他,忽然,他用左手捂住鼻子,用右手指着李家宝,煞有介事地向老师告状:“老师,他脏,太脏啦,他身上有一种怪味儿!”告完状,陈路还故意干咳两声,就像真的被异味儿熏了一样。 呼啦一下,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射向了李家宝。李家宝毫无精神准备,陈路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众目睽睽之下,李家宝窘遍了全身。他承认,他的红领巾是姐姐戴过的,但是洗得很干净,熨得也平整。为迎接开学,昨天,他按照大姐的吩咐还特意去澡堂子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儿,只是……他下意识地将两手揣进衣兜里,生怕别人察觉,他早晨倒过炉灰之后,没有再洗手。 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很敏感,沉稳地走下讲台,来到陈路和李家宝的面前,先看看李家宝的装束,又看看陈路的穿戴,若无其事地地嗅一嗅鼻子,便十分严肃地教训陈路:“要懂得尊重别人,不应该衣帽取人。新衣服未必就干净,旧衣服未必就肮脏,别以为你抹了雪花膏,别人的气味儿就难闻!我刚才讲了,同学之间,应当互帮互谅。下课后,你到老师的办公室去一趟,你先坐下吧!” 陈路碰了一鼻子灰,很不满地坐下了,向老师横了两眼,就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崭新的蜡笔,在桌子中间画出一条粗黑粗黑的分界线。陈路真相毕露了,李家宝万万没有料到,刚刚在实验中学的教室里坐下来,就会遭受如此的打击和羞辱。 第二天早上,陈路早早地就开始“自习”了,后到的李家宝态度平和地向他请求:“让我进去。” 陈路“专心致志”,充耳不闻。 “让我进去。”李家宝已经十分些尴尬。 陈路“聚精会神”,目不斜视。 “让我进去!”李家宝几乎难以忍耐了。 陈路“全神贯注”,依然故我。 “你让我进去!”李家宝愤怒了。 陈路却“手不释卷”,无暇旁顾。 班长走了过来,公正地批评陈路,同学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他们那里。李家宝如芒在背,陈路仍旧旁若无人,表示不受任何干扰,装腔作势地看书,嘴角上挂着不尽的得意。 上课铃响了,班长急忙跑回自己的座位。上课的老师快步走上了讲台。班长喊“立”,同学们唰地站了起来。高度近视的数学老师还没有注意到站在陈路外面的李家宝,同学们坐下去以后,老师奇怪了:“你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还不坐下?” “老师,他迟到了,而且……”陈路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抢先向数学老师作答,态度无比地认真,并且用一个跟着删节号的“而且”,制造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悬念。 “我没有迟到……”李家宝想要辩解。 “迟到就是迟到了,还瞎白话啥!”一个叫曹自立的男同学也不举手,也不起立,不以为然地为陈路帮腔,当众信口胡说。这么一来,就更像是李家宝迟到了。 数学老师虽然近视,却相当精明,他反感陈路这种越俎代庖的行为,对曹自立的江湖习气也很不满意,便十分和蔼地宽慰李家宝,有意说给陈路和曹自立听:“你很有礼貌,也很有涵养,老师相信你没有迟到,快进去吧。” 这时,陈路乖乖地站到一旁,故作礼让,表示李家宝确实是迟到了。数学老师看到如此遮人耳目的行为,心中讨厌,但他没有直接批评陈路,却是有意警示全班同学:“请注意,每位同学今后都要记着:你,首先要管好的是你自己!”表达过自己的态度,他又用要求回答的语气提高声音问大家:“都听见没有?” “听见啦!” 顿时,陈路和曹自立都觉出了不舒服,面对问话的老师,他们敢怒而不敢言,就把仇恨默默地记在李家宝的身上。 接连三天,李家宝每天都提前到校,却还是被陈路挡在书桌外面。李家宝真想狠狠地收拾他一顿,但是老师讲过,学生要遵守学生守则。三个姐姐也分别嘱咐过他:“你已经是中学生了,遇事要谦让,三思而后行,明白不明白?” 李家宝咬紧牙关不动手,只好从他小学同学孟宪和的桌子上面跳过去。陈路寻衅生事,他也尽量躲避。班主任老师得知这种情况,马上找陈路谈话。陈路却叼住一个歪理不松口:“他坐在里面就该早来!为什么我能比他来得早,他就不能比我来得早?” 班主任老师当天又找了他的家长,他非但无动于衷,第二天反而向曹自立显摆:“我母亲认为,找家长告学生的状,本身就说明,这个老师无能或者是低能,肯定是庸才!” “就是,没能耐的老师才通过家长打学生,你妈说的简直太对了,咋寻思,咋有道理。真的,我绝对不是吹捧,别看你妈不搞教育,事实说明,她堪称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 曹自立就像陈路身后的跟屁虫和应声虫,陈路干啥,他就跟着干啥,陈路说啥,他就捧啥,总是无中生有,添枝加叶的,还自以为得计。每当陈路吃零食的时候,他就着脸把手伸出去,笑嘻嘻的,低三下四:“我说哥们儿,逗点儿啊!” 陈路还真大方,你要我就给,每次只给一点点儿。曹自立吃着自己家里不可能有的东西,就有意讨人家的欢心,有事儿没事儿也辱骂李家宝。嘴巴的功能被他弄得非常实用。 班主任老师对陈路和曹自立的行为非常厌恶,但她怕影响李家宝正常学习,只得给李家宝调换了座位。陈路殷勤地给他的女同桌擦桌子,得意地用眼睛乜斜调到另一桌去的李家宝。李家宝心里非常恨陈路,却不愿将这一切告诉家里,他怕父母伤心多虑,更怕他的三个姐姐忍受不了,白白替他着急。可是,陈路却得寸进尺,一有机会就拿李家宝寻开心。 一天中午,李家宝一边啃窝头,一边写作业。突然,一个小纸团打在他的鼻梁上。他抬头一看,曹自立和陈路一起,都把手里的大锅饼咬成半月形,嬉皮笑脸地冲着他左右摇晃。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但是他又慢慢地松开了,看一看自己的饭盒,依旧边吃边写作业。他所带的午饭是包米面掺葵花酱渣子做的一种窝头和一种烀熟以后再晾干也是乌黑色的咸菜疙瘩。这种窝头吃后烧心,上下干燥。可就是这,还是母亲对父亲和他的特殊照顾,小妹妹想吃,妈妈都不给。家里其他人所吃的窝头里面,掺和着煮熟剁碎的干白菜帮子和糖渣子。那滋味儿只有吃过的人才可能知道,要多么难咽,就有多么难咽,可是,就连最小的妹妹,嗓子眼儿再细,也必须一口一口地咽进肚子里。她每次向妈妈要哥哥饭盒里的窝头,妈妈都偷偷告诉她,“再小,也得懂事儿,不管家里外头,都不能跟你哥争嘴”,小妹妹渐渐懂事儿了,就再也不看哥哥的饭盒了,弄得李家宝常常心里酸楚。 可是,陈路面对李家宝的忍让,却以为李家宝是软弱可欺,盲目的表现欲支配着他,令他忘乎所以,得鼻子上脸,总想骑在人家的脖梗上。终于有一天,逼得李家宝再也忍无可忍了。 李家宝家的后院住着一位轻工局局长,待人和蔼可亲。他爱人对老百姓也很和气。一天,他爱人给李家宝的母亲送来几张可以买豆腐渣的小票和一张京戏票,让李家宝到工人文化宫去看戏。李家宝还没看过京戏,一听能看戏,心里高兴,连晚饭也没吃,起身就朝市工人文化宫跑。文化宫离他家不下十里路,但他没有坐公共汽车,连想都没想。是贫寒的家境,早已使他养成了克勤克俭的品德和习惯。他紧赶慢赶,总算没晚,戏刚刚开演,演的是《孙悟空大闹地府》。只听一声雷响,山上的一块石头滚下来,骨碌一下变成了一个猴子。李家宝猫猫着腰急忙找座位,想快点儿坐下来,好好看一看孙悟空。他沿着中间座位右边的过道朝前走,见第七和第八排有空座位,就在第八排中排临过道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满怀兴趣地开始看京戏,刚刚看清那猴子的猴脸儿,就有人扒拉一下他的后脑勺儿。他侧过头去,只见一个大个子蜷曲着身子,蹲在他的座位后面,像台上的猴子一样,也是酸着猴子脸,气极败坏地连连向他打手势,命令他站起来。李家宝很奇怪,不理解地站了起来,惊疑地看着猴儿脸大个子。猴儿脸大个子佝偻着水蛇腰,半屈着腿,把李家宝拽出座位,不由分说,托住他的后背就朝背台的方向推去,一直推到剧场的前厅。李家宝心中慌乱,就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样。 “那是你坐的地方吗?”大个子申斥他。 “我有票!”他把入场券掏给大个子看。 “有票也不行,赶紧回家去!”大个子不看他的票,猴儿脸酸,比酸脸猴子还要酸,令人惧怕,更令人厌恶。 李家宝心中恼怒,却无可奈何,就连把门儿的也呵斥他,似乎他们非常负责任,把他驱出剧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回到家里,他连饭也没吃就悄悄脱衣躺下了。深夜里,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也不肯起来。他觉得受辱比挨饿还要难受,他的人格被人无端地践踏着,愤懑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他的满腹怨气仍未消尽,当他发现陈路的脸上挂着讪笑时,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猴儿脸大个子。难道他们……他们是一路货色?他恨不得立刻就教训陈路,也出一出胸中的闷气,但他还是没有这样做。他的头脑依然很清醒,自己是来读书的,不是来怄气打架的。理智强迫他,必须听姐姐的话,不管怎样,将来也要考上大学,以学习上的实力战胜一切,也唯有以学习上的实力才可以战胜一切。可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陈路突然登上了讲台,先拍几下巴掌惹人注意他,然后就得意洋洋地哗众取宠:“大家注意,大家注意,现在发布重大新闻。昨晚,李家宝没票看蹭戏,叫市委的刘秘书揪着耳朵硬给拎出了剧场!” 陈路造谣生事,曹自立马上就跟着放扁屁:“本人证明,确有其事,谁撒谎,谁就是三孙子!” 李家宝没有料到他们会如此低劣,禁不住怒气横生,忽地站了起来,不理三孙子,只管愤怒地质问陈路:“谁说的?你说!到底是谁说的?你必须说明白!” 陈路得意忘形地眯缝着眼睛,丝毫不拿李家宝的人格当回事儿,歪曲事实,也气壮如牛:“是我和曹自立亲眼看见的!” “我有票!”李家宝从衣袋里掏出入场券,立刻跑过去,啪地拍在陈路面前的讲台上,看他还怎么瞎编。 陈路看看那票,翻过来掉过去地审视好半天,居然是真的。突然,他一撇嘴,自以为是地问李家宝:“昨天京剧团是给市里的会议演出,票是内部发的,你哪儿来的票?” “是我张叔给的!”李家宝只想辩清事理,挽回面子,虽然已经动了怒,还是不肯动手。 陈路无话可说了,曹自立却眯住一只眼睛,撇撇嘴,忽然,不惜造谣栽赃:“就凭你,每天拿驴粪蛋子当窝头,你哪儿来的张叔能当局长?明明你是偷的票,人家才把你拎出剧场!” 陈路一听,立刻来了威风:“对,小偷儿,你是小偷儿,曹自立证明了,你是小偷儿!你们家不可能有票!” 陈路不顾曹自立推理的荒谬,得寸进尺,不依不饶,似乎他的一言一行反倒不容怀疑,傲慢地将胳膊一扫,把李家宝的入场卷一下子就给拂到地上去了,理不直,气却壮,一连气儿地叫嚷:“李家宝是偷票看戏的小偷儿,你是小偷儿,小偷儿!” 李家宝一忍再忍,却是越忍火气越大,如果继续忍下去,就等于自己承认自己是偷票的贼,是人家把自己这个贼拎着耳朵轰出了剧场。瞬间,耻辱感攫住了他的理智,令他紧咬钢牙,终于忍无可忍,猛然冲上去,竭尽全力,照着陈路的大脸,啪地就是一掌。陈路挨了沉重的巴掌,居然是李家宝的,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陈路摇了摇头,立起大眼珠子,牛一样直扑李家宝,抡起两臂,胡打乱抓地猛烈反击,却只知向前,不知道拐弯儿,李家宝连忙躲闪,顺势一推他的后背,啪嚓,又将他弄个狗抢屎。 “噢--噢--”同学们立刻哄陈路。 曹自立见状,忽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想动手帮陈路,早已被李家宝的小学同学孟宪和给逼住了:“曹自立,你再敢帮狗吃屎,全班同学谁也不饶你!” 帮手被截住了,陈路脸朝下趴在地上干脆不起来了。李家宝见他耍熊了,就返回自己的座位,无心看书,也翻开了课本儿。突然,陈路蹿了起来,猛地向李家宝扑过去,一下子就把李家宝的头发薅住了,两个人厮打在一起了,李家宝的耳根子被陈路挠出了血,陈路的眼眶子磕在桌子上,磕肿了…… 很快,班主任老师被同学找来了,他俩这才松开手。四目相逼,就像两头暂时喘息伺机再战的公牛,也像两个打得难分难解的拳击手,被裁判强令分开,却不顾规则继续要打。 班主任老师先把班长叫了出去,然后又叫走了陈路。过了好长时间,才来叫李家宝。班主任老师毫不客气地质问他:“为什么动手打人?” 李家宝不回答。 “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 李家宝仍旧不回答。 班主任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和一下情绪,才将生硬的语气改成了解情况的语气:“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吧!” 李家宝这才开口,讲了事情的原委,实事求是地承认,刚才是他先动的手,但是,是无可奈何,是忍无可忍,是万不得已。 “还有吗?” “没有了。” 班主任老师凝住双眉,久久地沉思。李家宝紧紧闭住嘴巴,侧歪着头,单等挨老师的批评。可是,出乎李家宝的意料,老师就像刚刚认识一个新学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反倒不生气了,只是心平气和地劝导他:“你很有骨气,也很有志气,以后不许再动手打人。身大力不亏,你的手实在太重了,听见没有?”李家宝点点头,老师便叮嘱他,“记住,你的父母要是问你为什么打架,你就照直说。他们要是不相信,你就让他们问老师,不管是打电话,还是亲自来,老师都接待。你回去吧!” 李家宝的心里突然一酸,给老师深深地鞠一躬,转身就往外走。当着老师的面儿,他差一点儿就流出眼泪来,但他强令自己不落泪,坚持到门外,才把泪水抹出来。 班主任老师姓卢,叫卢雅娟,是新分到实验中学的大学生。李家宝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当天下午,陈路的母亲到学校找到校领导,大嚷大叫地要求学校必须处分李家宝,卢老师既说理又挖苦地硬把她顶了回去。李家宝很感激,也很佩服自己的班主任。但是他的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的。他打架了,打青了别人的眼眶子,也叫别人把他的耳根子挠出了血印子。这要是叫家里知道,自己该怎样交代?老师虽然有话保护他,可是他却怎能让家里人知道,他曾经被人如此欺辱呢?放学回到家里,他躲进隔扇里面一本正经地捧起了书本,明明什么都看不下去,也摆出一副用功的姿态。该吃晚饭了,他就夹点儿咸菜,把碗筷端进隔扇,好像他被书本迷住了。 可是大姐的眼睛十分敏锐。李家宝打架的第二天正好是一个星期天,大姐赶回来拆洗家里的被褥,刚一开隔扇门,就发现弟弟有些反常,见了姐姐本该打招呼,他却面向书本目光游移。大姐站在他的身后观察一番,突然问他:“你的耳朵后面是怎么弄的?” 他站起身来,诧异地望向大姐,不敢回答。 “你说话,怎么不说话呀?” 李家宝一时不知所措,现出了一副窘迫的神态。他见了大姐本来是想遮掩的,反倒弄巧成拙,叫大姐一眼就给看出了破绽。别无它法,他只好以沉默遮掩事情的真相,宁可被大姐猜疑,也不肯惹姐姐伤心。李玉霞见他不回答,第一次向他瞪起了从不瞪人的大眼睛,禁不住,向他刨根问底,“为什么和人家打架?”。 李家宝不做声,看着大姐急迫的神态心里暗想,姐姐真是好姐姐,咋也不能叫她难过。没想到,他的好心反而被大姐误会了,以为他是做错了事情不肯承认。大姐非常注重人的品格。不禁真的动了气,厉声追问:“我在问你话呢,为什么和人家打架?” “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为了不使姐姐难过,李家宝在心里这样打算着,莫名其妙,明明是心底的打算,竟被他脱口说了出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惊呆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李玉霞猛然一怔,见弟弟非但不说实情,还“无论如何也不能说”。顿时,她觉得弟弟学坏了,心中不希望如此,耳朵也不情愿听到这么令人伤心的话语,可是,眼睁睁的血痂无可否认,真切的声音已经入耳。她着急,她生气,她痛心,弟弟竟会不学好,盛怒之下,她扬起了巴掌,举到半空又停住了,厉声责问弟弟:“你为什么和人家打架?” 李家宝依旧不回答,大姐十分为难,心疼好不容易才上了中学的弟弟,却眼见弟弟上了中学不学好,不能心疼就姑息,你,你你你……”大姐咬着嘴唇,闭住眼睛一狠心,啪的一下,将巴掌打在弟弟的脸上了。弟弟惊讶地看大姐,大姐早已是泪遮双眸了。 “大姐……”李家宝捂住被打的脸颊,万分委屈,还是乖乖地叫大姐,却不知应该说什么。 “你,你,你……”大姐心疼弟弟,又不能不管束弟弟,她的眼里噙着泪,委屈不堪,不忍心责备弟弟,又不得不痛心地责备他,“一天到晚,爸妈累死累活,星期天……星期天还得领着姐妹们去侍弄‘小开荒’,唯独把你留在家里叫你学,你就这么学?你看看咱七妹,刚几岁?她吃的啥,你吃的啥?为了你,从四妹到七妹,个个宁可自己吃苦受委屈,也要让着一个哥。她们有哪一个不是心甘情愿的?有谁发过一回牢骚,讲过一句怨言?你就忍心,就忍心……”李玉霞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坐在炕沿上不住地抹泪水。她伤心,她委屈,她不甘,她恨铁不成钢。情不自禁,她想起了她和玉雯、玉霁,以及李家宝各自报志愿的情景,眼含着热泪,气愤地问弟弟:“你说,你是怎样才上中学的?你三姐把那一天的日历拍在谁的手心里了?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说!” “大姐……”大姐的眼泪早已使李家宝顾不得自己的委屈,愧疚向大姐走过去,一心想安抚大姐。 大姐把脸扭向一旁,仍然忍不住抽泣,越想越难过,就掏出手绢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愿让邻居听见她哭泣的声音。 “大姐,大姐……”李家宝站到大姐的身旁,扳住大姐的肩膀想分辩,想哄劝大姐,宽慰大姐。 大姐仍在气头儿上,一晃膀子把弟弟闪开,禁不住再次数落他:“你说,咱妈都瘦成啥样子了?你长着眼睛就看不见吗?糖渣子、稻壳粉、杨树叶儿…… 她让你上学带过一回吗?一大家子人掐着肚子给你省粮票,就指望你吃饱了肚子和别人去打架?你自己说,你让爸妈伤心不伤心……”大姐又说不下去了,痛苦地伏在炕桌上,呜呜咽咽地哭泣,哭得双肩一颤一颤的。 “大姐,你听我说,听我说呀,我跟你说实话还不行吗?”李家宝不禁哇哇大哭,再也不能隐瞒真相了,大姐的眼泪让他实在受不了,大姐的委屈让他心疼,他恨自己,弄巧反拙…… 为了让他能把书读好,无论大事小情,大姐比母亲想得都要周到,学习上,检查他作业的是大姐,听他读课文的是大姐,替他去开家长会的也是大姐……生活上,小时候抱他的是大姐,领他玩儿的是大姐,他趴在大姐的后背上睡过多少回,连他自己也记不清…… 只记得,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都是大姐二姐给做的。家里的杂活儿,也都是大姐领着二姐三姐干……每逢星期天,二姐可以不回家,三姐可以和同学出去玩儿,唯有大姐,没有一次不回家。如今全家只指望一个他,他怎么可以惹姐姐们伤心呢?可是他到底还是伤了大姐的心,眼前,大姐哭得像个泪人,他又怎会不难过呢?万般无奈,他只得原原本本、委委屈屈地向大姐讲述了在校被陈路和曹自立无端欺辱的事情,也说出了老师对他的嘱咐。抬头再看大姐,大姐的泪珠串串朝下落,心疼不已,深悔不迭,哽咽着问他:“你,你怎么不早说……” 李家宝抽抽咽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是怕……怕惹你难过,惹你担忧……” 大姐一听,酸楚不堪,悔恨交加,心疼不已,一下子,就把弟弟紧紧地搂进自己的怀里。此前,她从未打过弟弟,也从不许别人碰弟弟一手指头,偏偏在弟弟最隐忍、最需要同情的时候,却被自己这个大姐,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她怎能不后悔,又怎能不难过?她抚摸着弟弟被自己打过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地抚爱,泪如泉涌,哽咽难语。姐弟俩都不忍看对方落泪,却双双泪流不止。过了许久,大姐才说出话来:“四弟,刚才是大姐不了解实情,也不冷静,委屈了你,你做得对,这样的事情千万别让爸妈知道……” 晚上,父母和三姐带着李家宝的几个妹妹回来了,为保住家里的“小开荒”,为了使就要成熟的黄豆不被上涨的江水淹没,他们站在晚秋的凉水里,一锹一锹,整整垒了一天的泥坝,赤裸的双腿和双脚已被泡变了颜色,变了颜色的腿脚上到处是泥巴,连衣服和脸上都挂着泥点子。回到家里,他们累得也像一摊泥,歪的歪,仰的仰,就再也不愿意动弹了。李玉霞一见,立刻把正在投洗的被单放下来,赶紧向锅里再 第六章 败绩 李家宝记住大姐的叮嘱以后,果然争气。三年六个学期,每学期考试,不管哪一科,他都是全班第一名。除了陈路和曹自立,全年级,几乎所有同学都管他叫全能冠军。升高中之前,只见他不慌不忙的,该看书,就看书;该练长跑,就练长跑;该进考场,就进考场;有条不紊的,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那个陈路,一天到晚,咋咋呼呼,屁股后面跟着曹自立,到处逞能,较真章时,却考进一所“回回高考吃鸭蛋,年年只发毕业证”的高级中学,也许是曹自立离不开陈路的大锅饼,闭住眼睛打开通知书,睁开眼睛一看,还是和陈路一个班,没办法,只好咧咧嘴,又给陈路当跟屁虫儿和应声虫儿去了。 大锅饼就大鸭蛋,作为吃食,配上一碗豆浆,还真是很不错的早餐,但画在纸上,都是圆圈圈儿,如果把这样的简笔画赠给陈路和曹自立,那就不光噎嗓子眼儿了,也许还堵心眼儿吧? 李家宝暗暗解了一回气,欣喜万分,蹦跳着回到家里,兴冲冲地把《入学通知书》呈给大姐看,也把陈路和曹自立的下场讲给大姐听。大姐捧着李家宝的《入学通知书》,激动不已。回想起三年前自己对弟弟的冤枉,母亲对自己的误会,晶莹的泪水,湿润她的脸颊;舒畅的感觉,滋润她的全身;弟弟确实争气,非常争气。 母亲正在炕上做针线活,听到姐弟的对话,十分舒心,眼见姐姐捧着弟弟的《入学通知书》,悄悄流眼泪,母亲非常感动。想到儿子再过三年就能上大学,大学毕了业,就是文化人,她不禁放下手里的活计,立刻招呼她的四女儿:“玉洁,多拿几张肉票,去买些肉,再买几斤芹菜,晚上家里包饺子,全家都吃!” “唉!”坐在地桌前看书的四妹听到吩咐,收拾起书本,高高兴兴地找到肉票儿,接过母亲手里的钱,就乐颠颠地走了出去。 母亲又呼唤二女儿:“玉雯,玉雯--”玉雯应声进来了,母亲笑吟吟的,明明是吩咐二女儿,却把大女儿也给带上了,“告诉你大姐,今晚儿,你们都把男朋友领家来。趁着星期天,把人凑全喽,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母亲的即兴决定,给了姐俩一个惊喜。此前,母亲一直不同意李玉霞和她男朋友的关系,突然,妈要‘把人凑全喽’,李玉雯替大姐高兴,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母亲,几乎不会说话了。喜从天降,大姐非常激动,心口窝突突乱跳,尽量作出很平静的样子,直接回答母亲:“好,我和玉雯保证把人给妈领回来!” 姐俩欣喜满怀,来到厨房的洗脸架前,玉雯一笑,悄悄向姐姐祝贺:“姐,想不到,咱妈突然开了恩,我真替你和楚鲲高兴。咱妈嘴上不认错,借着‘把人凑全喽’,还是成全了你们。姐,祝你早日把楚鲲变成我们的姐夫,他多有文化啊!” 高兴之余,姐俩先后照照镜子,稍作打扮,马上就朝外走。 母亲又吩咐三女儿和几个小的:“玉霁,你和面!玉茹去买腐乳酱油醋!玉蓉、玉琴,你俩剥蒜捣蒜泥,回头帮你们四姐摘芹菜!麻利点儿,你爸一到家,咱们就下饺子!” “妈,不过年不过节的,全家人平等吃饺子,太阳从哪边出来啦?”三女儿心情舒畅,就故意向母亲说反话。 “你四弟考上了高中,你就不高兴?” “你高兴,就全家高兴。不过,楚鲲的父亲戴过右派帽子,你不嫌弃啦?事关我姐一辈子,你可得拿准舵儿!” “快干活去,八个孩子属你气我,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全家人欢天喜地,李祖炎回到家里,心满意足,高高兴兴,一边与未来的女婿喝饺子酒,一边唠李家宝。不知不觉中,李家宝陶醉了,准二姐夫刘士忠,让他也喝一盅儿,他一口就干了下去。入口辛辣,心里却热乎,就连晚上钻进被窝儿里,心情也激动。 月光朦胧,李家宝忽忽悠悠地飞了起来,飞过了群山,瓢越了云海,不由自主,就飞向了首都北京。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无声无息地支配他,从万里高空降到低空,鸟瞰着北京大学神奇的校园。观看许久,他缓缓地降到地面,脚无根基也能走,一步三尺,一跳十丈。忽然,朦胧的月光变成了明媚的阳光,蔚蓝的天空中,飘扬着庄严的五星红旗。片刻,他看见了各国的国旗,开始会见各种肤色的专家,学者,在敞亮的大厅中,代表伟大的祖国,登上了国际讲坛,像许多著名前辈学者那样,凭借雄辩的学术成就,显示了炎黄子孙的智慧,也获得了应有的尊严。他看见了美丽鲜花,听到了热烈的掌声,也听到了各国同行的赞许声。 载誉而归,在市工人文化宫,他不苟言笑,郑重地向人民代表进行汇报。主席台上,新任的市长和管文教的副市长陪着他,连市教育局的关老爷,也得坐在台下。会场里对号入座,鸦雀无声。突然,他发现第八排中排,临右边过道的位置仍是空着的。 陈路的面孔突然出现了,想见见老同学。把门儿的不让进,说他没有票。就是有,也一定是偷的!大个子秘书也出现了,猴儿脸上挂起了阿谀的笑容,不顾口臭,弯弯着腰,把嘴凑向李家宝的耳朵,温和地请示:“陈路想见见您,可以吗?” 李家宝很大度,微微一笑,潇洒地告诉大个子秘书:“陈路是我的初中同学,你可以让他进来。” 大个子秘书很听话,领着陈路走进来了。陈路笑嘻嘻的,径直上了主席台。李家宝不计前嫌,很礼貌地迎过去,请他坐在舞台旁边的椅子上等一等。陈路突然变了脸,啪,啪,啪,猛然向他抽了三个大耳光。李家宝措手不及,啊呀一声大叫,惊醒了。 这情景,本来在梦里,李家宝却如同真的挨了耳光,顿时,兴奋被恼怒所取代,喜悦化作了愤懑,当夜就狠下决心,将来非进北大不可,似乎北大在双齐市只收一名学生,也非他莫属。他从来都不写日记,却忽地坐起来,写了一篇《我之惊梦》…… 高中的学习生活开始了。他丝毫不敢怠慢,时时不敢忘记,他要争气,必须争气。有的同学,上了高中就想喘口气,他却是马不停蹄,一路疾驶,眼前,经常浮现被咬成半月形的大锅饼。 很快,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结束了,他的语文得了九十八分,外语九十六分,其他各科,都是一百。全班同学,无不刮目。惬意的感觉里,他暗暗得意,禁不住遥遥问陈路:哼哼,你行吗?不知不觉,如同在梦里,忽忽悠悠的,他当真飘了起来。 他学习好,班委会推荐他做学习委员,他欣然应承,却一直不做工作。团支书找他谈话,态度和蔼可亲的,他却不往心里去。谈话时间长了,他很烦躁,便口无遮拦,不顾深浅地抢白团支书:“求求你,快些饶了我吧。与其这样浪费时间,咱俩还不如多做几道数学题!不然, 就让我痛改前非,首先做一做你的思想工作。作为班级干部,就应当处处给同学做榜样,你能不能抓点儿紧,把时间用在正地方,提高提高你的学习成绩啊?” 好心的团支书被他羞得无话可讲,当时就躲到操场上抹眼泪去了。事后,班主任徐老师亲自来到他的书桌身旁,微笑着,邀请他到外面去散散步。他的心里明镜似的,他已经过分了,当面噎人不说,确实也是太卷人的面子了,任谁都难以下台。他的心里产生了自责,就跟着徐老师走出了教室。突然,他又产生一种难以消解的愤懑情绪。哼,有话当面讲不,背地里去找老师,老师就什么都正确啊?瞬息间,他作好了挨批的思想准备,决定一言不发。 来到外面,徐老师一直微笑着,不但没有批评他,反而循循善诱,语重心长地对待他:“李家宝,你的学习成绩不错,连我这个当班主任的,也感到很荣耀。不过,咱们可不能骄傲。一定要记住一句话,读书的,不只是你自己呀!” 李家宝不搭言,徐老师就向他提了一个建议:“我已经替你侦察好了,四班有一位女同学,是从市一中考来的。入学的成绩和你水平相当,不过,基础可能比你还要雄厚。特别是外语,就连当年外贸部的口语翻译,后来转到咱校的戴老师,看了她的卷子,又专门听了她的口语,禁不住,也连连夸赞她。她叫赵岚,性格非常开朗,很好接触。你是个男同学,最好主动出面,去结识她,认真了解她。也许,对你会有很大的益处。” 李家宝仍不讲话,徐老师就耐心地启发他:“你要是为难,也可以这样。如果你愿意,她也同意,就由我和鞠老师先给你们通通气,搭搭桥儿,也算我替你做一回学习委员的工作。你们俩最好能下战书,打擂台,既能使你们互相促进,又可以使全高一的学习空气变得更加活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你说好不好呢?” 徐老师已在直接问他,他仍不回答,相反,对徐老师的话几乎不相信。面对消极的李家宝,徐老师敏锐地察觉,他的内心深处好像埋藏着隐衷,便十分和蔼地再次问他:“怎么样,还有什么顾虑吗?真有什么顾虑,就直接和老师说一说,老师能帮你的忙,就一定认真地帮你。” 李家宝抿住嘴巴,还是不说话,抬眼看看徐老师,就把他的目光移向了远方,仿佛他自有远大的目标,常人难能理解。 徐老师很宽容,眼见李家宝的身上有毛病,对症下药地替他开处方,他却自以为是,不肯就医,就暂时任他放纵,并且借机观察他,审视他。徐老师不急也不躁的,不希望自己的学生盲目地骄傲自大,更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唯命是听。只希望他能有自知之明。尽快接触赵岚,在同赵岚切切实实的比较中,自己认识自己。 等待批评的李家宝始终听不到老师的批评,觉得奇怪,禁不住回头看看徐老师,徐老师抓到了机会,便非常负责地劝诱他:“如果你磨不开主动去找赵岚,就让她先来找你,这样可以吗?” 李家宝若有所思,似有深虑,突然,两眼直视,一本正经地问徐老师:“赵岚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蓦地,徐老师有所感觉,为引起他对赵岚的重视,便有意强调赵岚家学渊源,试探着,用一种敬重高等学人的语气激励他:“赵岚的母亲可不是常人能比的,曾留学莫斯科,去过伦敦、巴黎、法兰克福,是一位成绩卓著的语言学高级教授。” “高级教授?”李家宝始料不及,不由得惊讶。 徐老师非常耐心,终于有所收获,从他稍纵即逝的神色里,看到了他对高级教授的崇敬和认可,马上因势利导:“赵岚的母亲虽然硕果累累,专著频频,但是待人非常谦和……” 李家宝看看徐老师,动心了。受小学班主任齐老师的影响,受学校环境的熏陶,他格外尊敬知识长者,对有真才实学的教授,早有虔敬的情感。赵岚有这样一位母亲,他十分羡慕,不服气的情绪当即消散了许多,不禁又问徐老师:“他父亲也是教授吗?” “不是。” “那是干什么的呢?” “你想知道?” “想知道。” “她父亲吗……是咱们双齐市的市长。” “市长?” “不错。” “那……那我坚决不同赵岚来往!”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的父亲是市长,你就不同意同她来往呢?心平气和,说说你的理由。” 李家宝不肯开口,无论徐老师怎样追问,怎样启发,就是一种不变的态度-- 再不开口。 徐老师很敏感,默默地点燃一支香烟,看着李家宝,想到一些深刻的社会问题。他有所判断,不便同他的学生讲。许久,才似乎有了比较成熟的考虑,用一副征询的口吻向他提议:“那咱们这样吧,咱们学校每次考试以后都张红榜,每个学年排前十名,等期中考试的红榜贴出来以后,咱们再认真谈一谈,你看怎么样?” “不,大可不必。果真红榜排名,我和赵岚就在红榜上见,我决不会向她作任何讨教!”李家宝态度生硬而坚决,说完,拔腿就跑,好像他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望着李家宝的背影,徐老师摇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久,红榜张贴出来了。同学们怀着各种心情去观看,李家宝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刻意留在教室里,理也不理。他不顾探究对方的实际情况,只管笃信,赵岚再受宠,自己再冷清,事实也会说话。不管她的名字多么响亮,自己的名字多么俗气,也不至于市长的女儿就一定高,泥瓦匠的儿子就一定矮。“赵岚”二字想排在“李家宝”三个字的前面,泥瓦匠说了不算,市长说了照样也不算。红榜尊重的是成绩。尽管他也担心出现万一,但是他故作镇静。只想听到,而且要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李家宝是高一红榜上的第一名。不仅仅如此,他还想使同学们得到一种印象,他并不在乎谁第一。他以看书的姿态遮人耳目,两只耳朵却始终支棱着,收听门外的任何动静。突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赶紧作出不受任何干扰的样子。门开了,他连头都不抬,直到跑进来的同学喊了他的名字,他才把头抬起来,注目微笑着,暗暗得意,准保是好消息。跑进来的同学是郝玉梅,满脸喜气地向他奔过去,开口就赞叹:“你可真不简单!” 果真是好消息,喜从心中悄悄来,令他此时更刚愎,灵机稍稍一动,他便明知故问:“我怎么不简单啦?” “红榜贴出来了,咱们班团体第一,你还是全能亚军!”郝玉梅揭开谜底,眉开眼笑的,真心真意地为他高兴。 “什么,我是全能亚军?”李家宝不禁惊讶。郝玉梅的喜气里分明包含着个人的感情,他却浑然不觉,一门心思,只在战胜赵岚上。女生漂亮不漂亮,娇媚不娇媚,对他还没有磁力,他急切地望着郝玉梅,一心希望,郝玉梅只是卖关子,然后就会抛出底牌。他睁大了眼睛,紧张地期待着,可是郝玉梅见他流露惊疑之色,却以为,他是不相信他能获得亚军,就一本正经地补充说明,“真的,你真是全能亚军!孟宪和第三,夏志平第五,王杏娟第九,前十名咱们班占四个。其它班都是两个。咱们一班,是当之无愧的团体冠军!赵岚获得了个人第一名,四班才是集体第二名。” “不可能,不可能……” “你还不信啊?不信你就亲眼看看去,高中的红榜贴在一进楼门大厅的右边。我的视力一点儿五,看得清清楚楚!” “我,我会第二……”李家宝不由自主地喃喃着。郝玉梅早已说得明明白白,他却仍然不相信。 可是,热心的郝玉梅却未觉出他刚愎,反倒发现他很谦虚,甚至为他感到自豪。殊不知,他已把亚军看成了灾难性的名次。已然看见了半月形的大锅饼。他忽地站起来,顾不得礼貌,撇下向他讨好的郝玉梅,就走出了教室。可笑痴心的郝玉梅,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仍然没有看出破绽来。看不出破绽就看不出火候,人家的心里已经着了火,她那里,却是美滋滋的,自己把自己蒙进大鼓里,不仅丝毫没感觉,她还笑盈盈地追赶李家宝,一心想看看,面对铁的事实,李家宝还会怎样。两个人一前一后,噔噔噔地下楼梯,很快来到了大厅。李家宝早已忘记了风度,不管不顾地挤到前面去,只想看到,他不是第二,是第一。目光太集中,耳朵往往就失聪,此时,他只相信他的眼睛。郝玉梅却相反,她已经看过了红榜,眼睛没有事,耳朵特别灵,为了给李家宝继续提供好消息,她想把同学们的所有议论都记在心里,事后学给李家宝。 “前两名遥遥领先!” “李家宝是不是你们班那位长跑王子?” “那不,就是他。” “真行!” “赵岚呢,不比他厉害?” “就差零点儿五分,还算差呀?” “差零点儿零五也是差,就得排在第一名的下边!” “完了完了,红榜无情,巾帼辱须眉,这下咱班女生可有说的了。你听听,唧唧喳喳,多烦人!” “可不是,李家宝也真笨,偏偏让赵岚落下零点儿五!” “嘿嘿,人家笨,你俩第几呀?名落孙山,还埋怨探花,摸摸你们的厚脸皮,烫不烫?羞不羞?” “你就乐意女生拿第一呀?” “可你改得了红榜黑字儿啊?” “我不行,我才指望大学委。” “你们男生真俗气!” “就是,自诩大丈夫,其实小心眼儿!” “去去去,好男不和女斗,没和你们说话!” “想说不想说,也是赵岚第一!” 同学们议论纷纷,李家宝什么也没听见,只看到他不是第一,仅仅是第二,就像他自己在心里强调的,红榜尊重的是成绩,并不照顾心绪,第一名的位置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 赵岚。 赵岚,当真是赵岚……李家宝的头顶如同遭了闷棍,脑袋发蒙,眼冒金星,揉一揉眼睛,屈辱地再看第一名的位置,赵岚的名字格外醒目,赫赫的,毋庸置疑。他不情愿承认眼前的事实,“赵岚”两个字却毫不留情,偏偏就把“李家宝”三个字压在下面。他直盯盯地盯着第一名,满脸发烧又发涨。再看那第二名,浑身难忍又难耐。忽地,陈路的讪笑闯进了他的脑海,难言的耻辱感爬上了他的心头。那摇晃着的、被咬成半月形的大锅饼,令他恼怒,令他愤恨。他早已忘记他是在人群中,并拢手指,朝上面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猛然跳起,向“李家宝”三个字,无情地抹去。 在场的所有同学无不惊讶,郝玉梅一怔,这才发觉,自己把自己蒙进了闷鼓,原来,李家宝对他获得第二名不但不满意,而且非常生气。她追悔莫及,暗暗难过,都怪自己不好,好心好意的,反倒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事,可是,她实在不明白,班级获得团体的金牌,李家宝立了首功,而且他还获得了个人全能的银牌,他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呢?他的火气是冲谁发的呢?郝玉梅想从闷鼓里面钻出来,已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了。此时此刻,李家宝无暇理会任何人的心境,也不管同学们惊讶不惊讶,仅仅知道,榜上榜下的李家宝都已失去了光彩,转身分开众人,便向楼外冲去。他冲出了人群,冲出了教学楼,毫无目的,懵懵懂懂,向主楼身后的运动场跑过去,他恨陈路,也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全拿一百分,恨自己该争气时不争气。 跑到足球场,他停住了脚步,只见蓝天依然晴朗,同学们仍然快活,似乎红榜上的名次并不重要。他喘着粗气,怒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切都不对,他发现,所有人的所有举动,统统别扭。忽然,他看见高一•;三班的几个男生在练长跑,为首的,是张雷。在校运动会上,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都曾败在他的手下。他冷冷地一笑,心中暗想:榜上无名,还有心撒欢儿,心肝肺难道叫狗叼去啦?偏偏凑巧,张雷一眼发现了他,快速从他身边跑过去,还友好地向他招招手,邀他也下场跑一跑。顿时,他非常恼火,面对人家善意、友好的邀请,瞬间就认定,这是瞧不起他,是在向他公开挑战。他愤愤地脱掉外衣,随便往外一扔,顺跑道就去追赶张雷,无论如何,也不容忍手下败将如此嚣张。他稀里糊涂地惹气生,认认真真地钻牛角,满脑子胡思乱想,却看得十分重要,不大工夫,就超过了张雷。张雷见他真的下了场,并且已超到前面,立刻紧紧地跟了上去,其他几个同学也赶忙加快了速度。一场莫名其妙的竞赛,却是人人全力以赴。原来,好胜的男女都有不服人的天性,这样的天性虽很盲目,倒也产生动力,常常意外地出成果,恰如《三国演义》里,“黄魏争功”。李家宝努力保持领先的地位,一面要把张雷甩到后面去,一面暗中把人家比作赵岚,并突发奇想,只有今天把张雷甩得远远的,日后在红榜上,才能把赵岚比下去。他加大了步幅,增快了频率,恨不得马上就把张雷他们都甩掉。可是,他一时甩不掉,张雷咬得紧紧的,还几次想反超,他就极力克服呼吸的死点,竭尽全力保持优势,终于在拼第七圈儿的时候,逼得张雷放慢了脚步,摇摇头,承认力不从心,精疲力尽地退出了跑道。其他人见张雷如此,就先后放弃了较量。他的心里明镜似的,张雷他们已经承认比不了他,他却把张雷退出的地方,当作新起点,有意加快速度,又跑了一圈儿零半圈儿,才向终点冲刺,以此显示,他还有充足的力量。他冲过终点时,等在那里的张雷主动向他迎了上去,友好地向他伸出手,想同他交流交流体会。他却苦苦一笑,摆摆手,哈腰拎起上衣,往肩上一搭,就向足球大门走去,根本不管张雷尴尬不尴尬。他只管坐在足球场上,呼呼地喘粗气,头晕,恶心,也不肯做放松动作,反而一仰身,躺了下去。远远看去,他好像死了,其实,他在流泪,簌簌地流泪。 天渐渐地暗了,运动场上,已是静静的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的眼泪早已被秋天的晚风抽干了,脸上紧巴巴的,他也无心去管,只想继续躺下去。忽然,有人踢他的小腿,他一惊,扑棱一下坐起来,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位他不认识的女同学。那女同学生得玲珑俊俏,一双大眼睛惊疑地望着他。他很奇怪,便态度生硬地问人家:“你想干什么?” “你那样躺下去会生病的。”那女同学好心地回答。 “你是谁?我生不生病和你有什么关系?”李家宝很想礼貌地对待好心人,可是,他的心绪不为他做主,他嫌那位女同学多管闲事,似乎他的泪痕被别人看在眼里,他就失去了体面。 好心的女同学一怔,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对待别人的善意,索性针尖儿对麦芒,却不忘讲道理:“我是我。你生不生病确实与我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但是,你和学校总有关系吧?” 李家宝瞪大了眼睛,禁不住又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抹红榜?” 一提红榜,李家宝更加生气了,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人大人小,也不管将来,他们之间还会不会有交往,彼此的关系将会怎样发展,只管发泄胸中的怨气:“我抹的是我自己!” “你的名字是在红榜上!” “高中的红榜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 “有个屁!” 一番对话,李家宝蛮不讲理,语气里裹着强烈的反感,恨不得那位女同学马上自觉地走开,可是,面对李家宝的蛮横态度,这位女同学不但没有马上离去,反倒也恼了性子,你刁蛮,我偏偏不惯你。只见她言语犀利,硬碰硬地不让份,句句话都抢上风头。李家宝不理解,明明他把个“屁”字已经喷得落地砸坑,小女生却看不出眉眼高低,占了理,就没完没了儿。李家宝索性站了起来,冷冷地看她一眼,拾起上衣,扭头就走,把个欲问究竟的女同学,晾在原地,管也不管了。 “你站住,站住!”顿时,玲珑俊俏的女同学愤怒了,胸脯上下起伏,厉声吆喝。 李家宝明知理亏,听到喊声却不回头,只管自去。他反感,恼怒,把个素不相识的女同学,看成了初中的小班干,就像方才对待张雷一样,把她也当成了赵岚,不仅很蔑视,而且无理地对待。殊不知,这位好心的女同学,恰恰就是赵岚。 红榜张贴前,赵岚的班主任鞠老师,特意找她谈了话,希望高一学年的两位佼佼者能够齐头并进,带动大家共同努力。起初,赵岚不想答应,思索一番,突然改变了念头,恨不得马上就与这位不可小觑的李家宝,直言不讳地交朋友。 校运动会上,一班的男十号敢冲,敢拼,有必胜的信心,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十号令她振奋,也使她钦佩。放 第七章 初悔 李家宝甩下令他恼怒的“小丫头”,立刻就回了教室。 晚自习的时候,他悄悄地溜了出去,一个人来到红榜前,为日后能战胜赵岚,开始细心地比较他和赵岚的每一科小分。 红榜上的分数怪极了。李家宝哪科一百。赵岚就哪科一百,李家宝的语文是九十八分,赵岚也是九十八,唯独外语,李家宝是九十六,赵岚却是九十六点儿五。综合总分只有零点儿五分之差。可就是这零点儿五分,竟然决出了高下。 不,李家宝不服气,不服输的情绪支配着他,不相信这零点儿五分--仅仅一分的一半儿,就可以说明赵岚的基础比他还要雄厚。更不相信,消灭这零点儿五分之差,就需要折腰攀权贵。 他准确地记下各科的小分,带着复仇的情绪,踏着急步,向自己的教室走了回去。他要检查他的外语基础,看一看,究竟是哪儿出了毛病。一进教室,他猛然站住了,同学们都离开了教室,他的座位上,端坐着他的班主任老师--徐文博。李家宝这才清醒,自己做错了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该抹红榜。可是,自己已经把红榜抹黑了,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他无法躲避徐老师,便硬着头皮望着他。茫然中,李家宝与徐老师四目相对,敏锐地发现,徐老师的目光中有气愤,有伤感,突然,凄怆地一闪。这一闪,竟然如同一把利剑,猛然刺中了李家宝的心灵。面对神色抑郁的徐老师,他顿觉十分愧疚, 慌忙顺下眼睛,低下了头。 “抹红榜的大英雄,请你敢做敢当,抬起你那高傲的头,坐到我的前面来!”徐老师那难以琢磨的语气已近于命令。 李家宝听到徐老师在特殊情况下使用的特殊语气和毫不客气的用语,尽管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已经发现了徐老师那一闪而过的凄怆眼神儿,便觉不出一丝恶意,反而深深地感到,徐老师正在以威严、气愤的外表,掩饰他内心的痛惜。他无从挑剔,更不敢稍稍有所造次,只能老老实实地服从,默默地走到徐老师的面前,规规矩矩地站住了。 徐老师很难过,见他面露愧悔之色,怜惜之情悄悄涌动,严厉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我是让你坐下,抬起你那高傲的头。” 李家宝不敢再任性,看看徐老师,见他稍稍息怒,就在自己书桌前面的椅子上侧身坐下,当真抬起头来,目视窗外。灯光下,他看到外面已经黑天了,但眼前的徐老师却不能回家,瞬间,他十分悔恨,徐老师是为你李家宝,才饿着肚子,继续伤神的…… 徐老师还不知道他的心境,首先,以提醒的口吻试探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修复被你抹脏的红榜呢?” “不,”李家宝脱口说出一个“不”字来,思忖片刻,觉得没有必要收回,便坚持己见,“徐老师,红榜已经被我抹黑了,不修复,可以让所有师生都记住我的不良行为。修复了,反而会使大家很快忘记这件事情,就是我自己,也不会记忆深刻。留着它,也许更有警示作用。” “你……”徐老师本来是在启发他,现在应该怎样去做,才能使他尽量挽回一些不良影响,万万没想到,他竟巧舌如簧,刚愎自用。良苦的用心,遭到了巨大的伤害。尊严,也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的细胞层里紧急涌动,瞬间跳出来,立即提醒他,阻止他:“为人师者,不以学生所为而动怒”。久违的誓言,令他止住了心中的怒火,也令他暗暗吃惊。这位桀骜不驯的李家宝,全市数一数二的高才生,却险些使自己失却理智和清醒。李家宝啊李家宝,不管你是李家的,还是张家的,确确实实,你也真是一块“宝”啊!他点燃一支香烟,认真地打量这位险些把自己惹火的李家宝。 李家宝突然发现,徐老师点烟时,两手微微颤抖,将香烟点燃以后,便大口大口地吸,分明是急于镇定下来。他甚至忘记了,在教室里,教师也是不准吸烟的。李家宝看在眼里,禁不住默默地思忖,自己已经不敢任性,也申述了理由,怎么徐老师还会如此生气呢?莫非红榜必须修复,自己的想法是强词夺理? 徐老师稳住自己的情绪,恢复了常态,敏锐地看出,李家宝心有疑惑,就非常冷静地问他:“你真的不肯去修复红榜吗?” 已然内疚的李家宝赶紧辩解:“徐老师,你听我说,我不是不肯,真的是想让大家记住,我今天的名次是第二,不是第一,我还失去过理智,想简单地出气……” 噢?瞬间,徐老师捕获了了解李家宝内心的机会,立刻珍惜地掌握在手心里,急切地问他:“你是在生谁的气呢?” “我……”李家宝刚想如实回答,突然又打住了,连忙将真相严严实实地掩蔽起来:“我,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呢?”徐老师已然觉察,李家宝心有郁结,不想直言吐露。但是,他并不挑明,也不追究,只想在他们的问答中,发现他的隐衷,对症下药地和他谈心。 “人活一口气,不活不争气……” “怎么解释?” “没能考第一,正确的态度,应当是日后比上去,不该自己把自己抹下去。我抹了什么?抹黑了班级的荣誉,抹暗了老师对我的期待,几乎也抹掉我自己的信心和勇气!” 李家宝的回答里虽有怨气,却不乏志气,可以说,他按照他的思路所作的自我批评,尽管认识还很肤浅,也不能说他的态度不认真。难能可贵的是,作检讨时,他没有自折锐气。不由得,冷静以后的徐老师反而暗暗赏识他的个性。 两个人的谈话暂时中断了,师生二人各自陷入了沉思。 盛怒平静之后,徐老师加强了一种感觉,固然,眼前的李家宝常常刚愎自用,不过,他似乎在强烈地表示,他不能容忍任何人的鄙视。纵观他入学以来的每一言,每一行,从外在看,确实不中规矩,可是他的内心世界里,却似乎自有方圆。或许,这正是他的自尊心在维护他的人格和尊严,那么,他的极端态度,就是情有可原的了。作为教师,万万不可伤害学生的自尊心,而且大有保护的必要。徐老师不禁暗暗庆幸,刚才,多亏自己想起了早年的誓言,被惹怒时,终归还算冷静…… 沉静中,李家宝面对徐老师种种反常的举止,对自己的行为已是愈加悔恨,思来想去,纵有千万种理由,抹红榜也是不对的。明摆着,不可能有托词,也不该有托词。想到这里,他首先打破了沉默:“徐老师,我错了,我检讨,可以在班里的班会上,也可以在全校大会上!” “检讨什么呢?” “检讨我刚愎自用,受挫时,不冷静,以暴躁的情绪代替了应有的思索。愤懑中,以破坏性的行为代替了切实的拼比。” “是冷静之后想到的?” “不,是在你刚才的目光里……偶然发现的。和你对视时,无意中,我看到了你那恨铁不成钢的凄切眼神,尽管只是一闪,但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刚才你点烟时,我又看见你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你让我抬起头时,我才看见,窗外已经黑天了,可是,你这么大的年纪,却不能按时回家,还要为我伤神,熬心血……我突然感到,作为你的学生,我不仅不争气,而且非常对不起你……” “我、我恨铁不成钢吗?我的眼神曾经很凄切吗?我我、我在熬心血吗?”徐老师的语流不禁梗塞,声音也有些发颤,差一点点儿,就流露出发自肺腑的感动。他急忙转身,强迫自己压下几乎失控的情绪,再次点燃一支香烟,猛然发现自己是在教室里,便赶紧将已燃的香烟按死在鞋底上。他的心里很清楚,他突然语塞,声音发颤,甚至控制不住感动的情绪,都是心血管病受到刺激的外在表现,同时也暗暗地承认,这个李家宝,虽刚愎自用却善解人意。尽管他犯了影响很大的错误,此时此刻,还找不出根源,也不肯向老师倾吐隐衷,但是他凭着他的良心,已然打动了自己的情怀。响鼓须重槌,只是这重槌,该槌在哪个点上呢? 谈话再次中断了,两个人又都陷入了深思。蓦地,李家宝想起了陈路和曹自立,仿佛他们摇晃着手中的大锅饼,正在耻笑他。顿时,他忘记了他是在作检讨,不禁怒气撞胸,下意识地从鼻孔里喷出了他的恨意,“哼!” 徐老师立刻有所察觉:“你怎么?” “我……我相信,我会考第一的!” “李家宝,你能不能敞开心扉,把你压在心底的话,同你心里还算认可的班主任老师如实地讲一讲呢?你的火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怎么就会这么大呢?” “现在还不能。” 多么固执的学生,又是多么实事求是。不,不只是固执,他的实事求是,又是多么自以为是。还有,还有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会使他如此执拗,甚至十分怪异呢?一时,徐老师还得不到他的完全信任,只得暂且作罢,单求耐心地等待:“好了,李家宝,你针对你的错误行为,已经向老师作了相应的检讨。认识里不乏志气和信心,只是老师很遗憾,还不能了解你内心的苦衷。不过这不怪你,怪只怪,老师还不能做你的知心朋友,让你在不愉快的心情中常常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好了好了,回家吧,回家!” 面对徐老师的自我谴责,李家宝暗暗一惊,几乎不忍,刚想说什么,却是心一横,又吞了回去。尽管如此,他对徐老师已然产生了深深的敬意,规规矩矩地向徐老师鞠一躬,才起身离去。 回到家里,他久久不能入睡,辗转反侧,终于承认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虽说赵岚的总成绩比自己只多零点儿五分,但是,那终归是多,而不是少……这零点儿五分,虽然不如决定及格不及格的零点儿五分重要,却是更加难得。可以说,只差零点儿五分没有及格,仅仅是差多差少的问题,大有偶然的因素。但是,高分上面再加分,就是零点儿五,也的确需要真功夫。特别是语文和外语,分分牵扯着知识面,分分透露着基本功。他这才意识到,今后不管同赵岚如何较量,分差也不会很大,看起来,像在运动场上甩掉张雷那样,在学习上也把赵岚甩得远远的,已是不大可能了。蓦地,他再次想到了陈路,仿佛陈路就在眼前:“嘿嘿,吃大锅饼的,总比吃黑窝头的强一些吧,多零点五分,也是多啊!” 他恨极了,恨陈路,恨自己,也恨赵岚。仿佛陈路无缘无故地欺负人,赵岚就帮他,甚至使人更难堪。可是,平心而论,无论是哪一门课程,陈路从未得过八十分,这个赵岚,却是门门与自己相当,而且她的外语,明明还比自己多了零点儿五分。高级教授的女儿,市长的千金,会是什么样的人物呢?终于,李家宝再也不敢小视赵岚了。 第二天,上间操的时候,李家宝趁着还未正式做操,便毫无顾忌地问郝玉梅:“四班的赵岚是哪一个?” 郝玉梅朝他看了看,犹豫片刻,才低声告诉他:“往前看,女生排里第九个,现在是第十个,郭市长的女儿。” 郭市长的女儿?不姓郭,叫赵岚,是谦虚,还是做作?开始做操了,他盯住赵岚的背影死死不放,见她做操一丝不苟,有板有眼的,便愤愤地认定,她肯定做作,毋庸置疑。 下了间操,他继续瞄住赵岚的背影,急急忙忙跟了上去,匆匆地从赵岚身边超过去,走出七八米远,装作偶然想起某种事情,转身就朝回走,抓紧时间,拿余光打量赵岚。猛地,他站住了,惊疑地将余光改成了正视,眼前的赵岚,竟然是昨天讥笑他,害怕赵岚的小丫头。赵岚也站住了,抿住嘴,冲他一笑,很友好地向他伸出手去,表示捐弃前嫌,并且非常爽朗地开了一个玩笑:“你好,抹红榜的大英雄!你放心,我没有向我母亲转告任何事情。”赵岚的话语不是现成的玩笑话,是很有智商的即兴幽默,态度也真诚,伸着手,等待李家宝上前握住,彼此言归于好。 李家宝再看小丫头,顿时,小丫头不再小了,肯定是她昨天刘海留得长,制造了小的假象,眼见她想同自己和解,便迅速得出一个结论,她果然做作。她的所作所为,明明都是对自己的羞辱和讽刺,此时,她却作出大度的姿态,不是做作是什么?李家宝几乎感到无地自容,不顾她笑容可掬,主动求和,一转身,便愤愤地走掉了。赵岚捂住嘴巴想憋住笑,憋不住,就让笑声从她的鼻孔里面涌出来。可是笑过之后,她却很不安,蓦然产生一种孤独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突然变得非常强烈,顷刻之间,攫住了她的心绪,使她感到委屈和难过。她默默地站住了,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看不见李家宝的踪影,便快步向主楼奔去。 走掉的李家宝其实并没有真走,躲在不远处,仍然瞄着令他无地自容的赵岚,恨不得把她马上喊回来,就像当年忍无可忍地对待陈路那样,狠狠地给她一记耳光然后就问她,凭什么你可以这样戏弄人?凭什么? 这时,徐老师朝李家宝走了过来,站到他的身边微笑着,有意向他夸赞赵岚:“看清楚了吧?轻盈的步履,紧迫的姿态,玲珑的身躯,宽广的胸怀。是这样吧?” 李家宝真想高喊一声“是个屁”,但是,对他已经认定的、大可尊重的徐老师,他只能紧紧地闭住嘴巴,在心里憋气。 “既生瑜,何生亮,可叹周郎!”徐老师言简意赅,巧妙地暗示他,不能气度狭窄,应当尊重对手,友好地进行比赛。 李家宝看看徐老师,心中愈加生气,自己班的班主任,专长他人志气,费解!徐老师仿佛看见了他的心,轻声问他:“作为有志的青年,你们长大以后,是不是为同一个国家发愤图强呢?要记住,不能不争气,也不能生闲气。去吧,先好好上课去吧!” 从徐老师口里猛然听到“不争气”三个字,李家宝几乎晕头转向。我,我不争气?我,我生闲气?如果我不想争气,我会如此愤怒吗?如果一切都公平,我会生气吗?愤懑中,他再次想到了陈路和曹自立,真想把他的委屈大声喊叫出来:既然同做发愤人,为什么他们就可以仗势欺人? 其实,徐老师并没有说他不争气,是针对他的思想状态,在告诫他,激励他,既然要争气,就不能生闲气。但他不承认他气度狭窄,对徐老师的激励就根本就没有听明白。徐老师走后,他反而更加恨陈路,恼赵岚,甚至认为,徐老师也不那么公平。仿佛徐老师昨晚同他讲的一番话,也是做作之词。他甚至感到,他的生活空间很狭窄,孤独无助,便横着心咬牙:期末红榜上见! 下午自习,他默默地打开了外语书,一课一课地向后翻,终于找到了失分的原因,并不是马虎,是记得不准确。他便重新背记不敢叫真的单词,忙到晚八点,才想到休息。 班里的同学已经都回家了,校园里安静极了,他静静地走到红榜前,不禁大吃一惊。红榜已经修复,他的名字被重新写在原来的位置上,并且不是另贴一条儿红纸,而是将整张红纸上的名字,重新抄写了一遍。他立刻想到了徐老师,他恁么大年纪,却还……李家宝的心里泛起了强烈的自责,不由得受了感动。感动之后,就想起了徐老师所说的话。他下意识地走出了教学楼,慢慢地踱步,静静地思索,细细地琢磨,反复地咀嚼,徐老师的话就再也不是做作言词了。他隐隐感到,上间操时,是自己听不进徐老师的话,以至忽略了他的教诲。可是,年过半百的徐老师却在宽容自己,耐心地等待自己,亲手为自己亡羊补牢…… 重新走进教学楼,他又去看了红榜,再次看见,“李家宝”三个字的上面是可恼的“赵岚”。不行,绝不行!不由自主,他忘记了刚才的自责,重新拾起对赵岚的怨恨,快步走向教室走去。一进教室,像昨晚一样,徐老师又是坐在他的座位上,顿时,愧意撞击他的心头,令他不禁口讷:“徐老师,我……”“你坐下,还是坐到我的对面吧。”徐老师仍然保持严肃、认真的态度,语气中不乏关心和焦虑。 李家宝无话可说,对名次不服气,也得尊重徐老师。只好按老师的要求坐了下去。徐老师看着李家宝的眼睛,笑了一笑,首先肯定了李家宝的长处,才心平气和地启发他:“李家宝,不服气不一定是恶德。能够保持不服输的精神,倒是反败为胜的前提。但你想过没有,不尊重走在自己前面的人,是什么品质呢?” “我没往这方面想过……” “不错,你这样讲是真实的,事情来得很突然嘛。可是,如果你平时有很好的修养,能够做到三思而后行,自觉地避免偏激,你会抹红榜吗?”徐老师一针见血,将他所犯错误的重要原因,直截了当地指了出来,又十分怜爱地劝诱他,“事情已经发生了,确实需要亡羊补牢,但是,老师并不希望你向我交来长长的检讨书。目前,老师只希望,你迅速冷静下来,能够正确对待别人向你投来的各种目光。或许,有人会对你窃窃私语,说三道四。或许,有人会对你提出十分尖锐的批评,班委会上,就完全有这种可能。这并不奇怪,生活中,谁都可能遇到批评。老师相信,最终你肯定能够理解大家的善意。但老师对你有一个要求,从现在起,你就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旦发生上述情况,你有足够的承受力,坚忍地承受它,并且不挑剔别人的态度,只来反思自己。同时,师也有必要提醒你,对你荒唐行为的赞赏之辞,你最好能当场驳斥,或者不予理睬。可以说,老师对你的希望和要求,其实都不是轻而一举就能做到的,但作为你的老师,尽管我心有疑虑,还是要问你,对老师所希望的,所要求的,你李家宝能做到吗?” 李家宝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徐老师见他点了头,便对他深信不移,马上转换了话题:“你已经看过红榜了,有一个事实,各科的分数加在一起,你和赵岚仅仅相差零点儿五分,也就是一分的一半儿。这零点儿五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是不是呢?” “不,那可不是。我的心里已经很清楚,高分上的零点儿五分之争,也是要拼功力的。” “何以见得?” “不错不扣分,仔细查看以后,扣了分的地方,确实就是我记错了,并不是一时马虎,是我的基本功还不到家。一张卷子上差零点五,要是再加一张卷子,大概就不只相差零点儿五分了。” “那么你抹红榜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样的行为呢?” “我须要从修养上考虑问题,但是我不服……” 徐老师连忙追问:“不服什么?为什么不服?” 李家宝再次不做声了,只是暗下决心,下学期红榜上见! 徐老师望着倔强、固执的李家宝,对他已是心中有数,便缓缓地道出了自己的判断:“李家宝啊,既然我是你的老师,老师就不能不告诉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应该以偏概全。干部子弟就一定盛气凌人吗?起码,赵岚就不这样。对于这个事实,早早晚晚,你会自己下结论的。我相信 ,你现在对待赵岚的态度,你一定会深深后悔的。现在你不服气,老师也能理解你。这样,咱俩就算打个无偿赌吧!什么时候,你对赵岚心服口服了,你再来找我,我只需要你说三个字,‘我输了’,可以不可以?” 李家宝的心头忽地一震,莫非徐老师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和始末?不,不可能。既然如此,就是徐老师太有经验了。李家宝对徐老师既严肃认真、又苦口婆心,既求是负责、又宽容求实的态度非常钦佩,由此,产生了一种既感动而又感激的情绪,他再次回味徐老师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深深觉得,徐老师的每一句话里,都浸透着心血和耐性,不仅正确,而且很有针对性。不仅负责,而且饱含着期待。那么,就应当姑息、放纵陈路和曹自立的所作所为吗?不,于深深的感动中,他已经能够理解徐老师的一番苦心,但于肤浅的初悔中,他还不能掌握修养的外延和内涵。 第二天,他主动在早班会上检讨了他的错误:“我很骄傲,盲目地瞧不起人,修养也很差,这是十分不可取的。我承认,我给自己抹了黑,也给班级抹了黑,我向全班同学道歉……” 当众检讨以后,内心稍稍释然,他那不服输的劲头儿,便越发有目可睹了。班级里,人人心知肚明,他是在暗暗较劲。不错,他以个人的见识,课上课下都盯死了外语,不许记错一个字母,不许忽略语法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对要求诵背的课文,不能一口气流利地背出一长段,就不算背下来。书上并未要求背诵的课文,他就一定熟读,有一个句子读得不连贯,他就连同上下两个句子,起码重读十遍。他要拿真实的一百分,面对下一期的红榜。 很快,期末到了。同学们比他都心急,纷纷围在红榜前,观察他和赵岚最新一轮的较量。他的外语,果真得了一百分,可是,红榜第一名的位置上,赫赫的,依然是赵岚。这一回,他的语文只得了九十四分,赵岚仍是九十八。唉,忙了老外的,丢了祖宗的。他的脸红得发热,热得发胀,但是他不甘心,也不灰心,死死咬紧牙关,瞄准赵岚,继续拼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然而,从高一到高二,无论是考试,还是竞赛,赵岚始终当头压着他,总是比他多那么三两分。他们年级的红榜上,三至十名的姓名时常变动,唯独第一名和第二名,好像叫焊枪焊死了。满校交口赞“赵李”,李家宝始终都有耻辱感。尽管理智已经告诉他,赵岚确实胜他一筹,但他坚决不肯放弃多年来的较量。大家无从得知他的真实心境,唯有他的好友孟宪和,背着其他人,曾经对他直言不讳:“李家宝,你是不是把赵岚当成陈路啦?其实,拿陈路比赵岚,你简直是抬举陈路,侮辱赵岚。” 李家宝这才承认:“陈路算什么?可是赵岚……就是我再不情愿,再不甘心,也得承认事实,我还从来没有胜过她。不过,咱们毕竟还没有毕业,上帝还留给我两个学期和一次高考……” “你是不是有些对不起徐老师呢?” “你简直是魔鬼!”李家宝没有否定孟宪和的说法,赶紧向他请求,“是朋友,就千万不要把我受辱的老底说给任何人!” “包括徐老师?” “暂时还得保密!” “好吧,反正我能理解你……” 孟宪和人聪明,感到李家宝很固执,又钦佩他的毅力,见他一次次遗憾,一回回尴尬,真想助他一臂之力,但是,学习竞赛不是甩大泥,依靠蛮力气,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红榜上,自己最好的名次仅仅是第三,如何帮得了常年不变的亚军呢? 其他同学,不了解李家宝的底细,都承认,李家宝抹红榜的行为,确实有些过分,偏又觉得,他也是缺乏运气。每逢讲起红榜的名次,犟牛准保第一个抱怨:“说真的,彼此差得很多,亚军给冠军当陪练,也不算冤屈,可是每次较量,回回差那么三两分,第一次交手,还仅仅相差零点儿五分,任谁也不服啊!” “就是,”调皮鬼儿常常作弄孔繁军,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总是附和他:“如果从班级荣誉考虑,真能争夺‘全能冠军’的,咱们班只有大学委,可是,四班那个赵岚,好像专克李家宝。你这边补了窟窿,她就那边找破绽。赢也不多赢,你渗几滴水,她就赚你几分。让你回回有指望,又让你回回都遗憾。好像她的船,到哪都是运气号,扬帆就顺风!” “赵岚的确运气好,”郝玉梅也参了言,“好比投球砸篮筐,赵岚的,就往篮里掉。李家宝的,就往篮外蹦,里外里就好几分。”郝玉梅明明是赵岚的好朋友,却一心希望,赵岚也能输一回,哪怕就是一回,也算公道。心情急切,就连做梦,她也胡思乱想:一次考试,赵岚的钢笔突然丢了,临时借来一 第八章 情袭 天,那么样地蓝;雪,那么样地白;世界上的万物,那么样地善解人意…… 放学的路上,同学们的心情都很畅快,海阔天空,几乎无话不谈。话赶话,为了证实好心情容易进入状态,李家宝就指着路旁的一棵小松树,说他跳起来,能摸到小松树的顶尖儿。犟牛立刻表示不相信,李家宝摘下书包,朝周敬海的怀里一扔,望着那棵小松树的顶尖儿,活动活动脚踝,屈着胳膊扭了扭腰,扩一扩胸脯,又蹲了两蹲,猛然跳起来,高举起双臂,绷直手指,直向小松树顶尖儿扑去,非常遗憾,只差手指肚那么一点儿,没有摸到。 孔繁军立即取笑他:“嘿嘿,大学委,头破血流地拿了一回全能冠军,别的本事没见你增长,立马就学会了吹牛,骄傲情绪,真是立竿见影儿啊!” “犟牛,你啥意思呀,羡慕还是嫉妒?”情感偏爱李家宝的夏志平,诙谐地戏弄孔繁军。 “既羡慕,又嫉妒,不行啊?”犟牛笑么滋儿地向夏志平发出了反击,“不管谁吹牛,都会遭到事实的无情打击。警告一下终于名列前茅的大学委,有利于保住全能冠军,对吧?” 夏志平见犟牛又要惹争端,笑一笑,就不再搭言,心里却清楚,即便神嘴此时不在,肯定也会有人出面收拾他。果然,周敬海一听,脑袋稍稍转个弯儿,立刻就把话茬儿接了过去:“羡慕,就得向人家好好学习。就是得不到个人全能冠军,最起码,也得进个前八啊。要是嫉妒,往后就得憋屈点儿,免得说话带刺儿,遭人笑话。别人不羞你,自己也挂不住脸儿!” 犟牛性子急,常常是不分主次,得谁和谁来。这一回,又是老脾气,立刻抛开夏志平,张口就贬周敬海:“连幽默都听不出来,我说你咋光长暄肉不长个儿呢,弱智!” “啧啧啧,”董金华最能对付孔繁军,也最乐意逗弄他,见他又恃强,咂咂嘴,就不紧不慢地奚落他,“你可别糟践幽默了,想幽默,你就得像人家神嘴那样,不急不躁,不露声色,稳稳当当地甩包袱。你看看你,瞪着牛眼珠子,还想幽默?好文笔不等于好嘴唇,写喜剧不等于甩包袱。左右瞧一瞧,哪一个出口不是筋筋道道有滋有味儿的。全班数你即兴说话没佐料,又偏偏数你不觉味儿。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天鹅好看,也绅士,就是扯脖子一叫太难听。求求你,还是把嘴闭起来,珍惜珍惜你的文笔!” 眼见着,犟牛又被调皮鬼儿治住了,习惯成自然,大家又都笑了。调皮鬼儿乘势又气他:“你看看,会开玩笑的,嘴唇一动,就有效果。不会开玩笑的,趁早眯着,不会惹人不高兴,也不会有人嫌你弱智,天下太平,该有多好!” “你少扯别的,实事求是,我就问你,小松树的顶尖儿,大学委到底摸到没摸到吧?” “你看见那棵老榆树了吗?” “摸的是小松树,扯什么老榆树?” “老榆树皮厚,你那脸皮,更厚!” “你俩先别闹,”李家宝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产生一种十分怪异的联想,只有摸到小松树的顶尖儿,他才会蝉联榜首;摸不到,他就会从红榜的顶格上跌下来;他立刻很认真,连忙寻找重新再来的借口,“既然实事求是,就让我再试试!” 一言九鼎。话已出口,李家宝不顾一切了,匆忙拿脚弓扫开小松树周围的积雪,向后退了许多步,脱去棉袄,重新望着那小松树的顶尖儿,似乎那顶尖儿,就是他希望的顶点。 “玩儿真的啊?可别让犟牛把话把攥到手里去!”董金华见李家宝穿的是大头鞋,担心他有劲儿使不上,当众献丑。 李家宝不答话,再次看看小松树的顶尖儿,又退几步,瞄准了,两腿蹲一下,猛然朝前冲去,竭尽全力助跑,奋然一跃,轻舒猿臂,小松树的顶尖儿晃了晃,真的被他摸到了。 李家宝内心狂喜,哈哈,摸到啦!真的摸到啦! “怎么样?”夏志平悄声问犟牛。 犟牛这回不犟了,连连表示:“服,不服也得服,我算是真服了。咱们大学委,其实比我还犟!” “这还差不多,犟得犟到正地方,犟得叫人心服口服!”胖子说罢,撇下孔繁军,冲李家宝挑起了大拇指。 天,还是那么样地蓝;雪,还是那么样地白;世界上的万物果真就那么善解人意!李家宝望着那棵小松树,笑吟吟地暗暗许愿:等我高考获胜时,一定专程来看你,向你庄严敬礼! 一路上,他难以抑制他的兴奋,单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仍是那么意趣盎然。进了小胡同,他把棉袄的扣子也解开了,让冷风吹一吹胸膛,他惬意。他时而急走,时而跳起,时而又放慢脚步,暗暗得意。忽然,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声音颤抖抖的,他停了下来,循声找人,路上却没有第二个人。奇怪,难道是兴奋时的幻听,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又找了一遍,路上还是没有别人。可是,当他正想作罢的时候,他又听到了那声音。他循着声音再次找去,只见郝玉梅,从一个大门洞儿里,缓缓地走了出来。郝玉梅楚楚动人,面目上,却是羞答答的。 “郝玉梅,你怎么在这儿?”李家宝很纳闷儿,郝玉梅的家和自己家也不顺路呀?郝玉梅缄口不语,只有满面的羞赧。不由自主,李家宝开始打量她,只见她亭亭玉立,身材袅娜;双眸传神,脉脉含情;红润的脸颊上,透露着异样的光泽;她的神态稍稍有些忸怩,忸怩的神态不但不难看,反而很诱人。不由得,李家宝很紧张,蓦然产生一种惹人心跳的期待。他怕判断有误,敢猜测,不敢开口,只把目光望向郝玉梅。郝玉梅其实更紧张,怀揣小兔子,心里扑通扑通的,前后左右,认真瞧了一瞧,见胡同里确实没有别人,这才羞怯地望着李家宝,嗫嚅地表达心意:“我在特意等你……” “等我?特意?”李家宝愕然地望着她,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敏感地理解了关键的字眼儿,却受宠若惊,仍然反问。 “嗯。”郝玉梅只回答这么一个字,却是一字千斤重,一字值千金,令人惊喜,使人激越,更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李家宝突然发现,郝玉梅的眼睛原来是那么好看,声音是那么悦耳,身姿又是那么妩媚,而她正在用那么好看的眼睛、那么悦耳的声音、又那么妩媚的身姿,在这里“特意”等自己。李家宝被她的姣好逼得已是不知如何是好,巴不得与之交好,却感到,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加重了,咚咚咚,咚咚咚,带着不安和惶恐。 “给--”郝玉梅怯生生的,向李家宝递出一个扁扁平平的小纸袋,羞赧地侧低着头,半伸着胳膊,深切地等待李家宝,把她处心积虑的小设计,尽快接过去。 “莫非……”李家宝的心里阵阵慌乱,平生第一次,接受异性精心赠送的礼物,去接那小礼物的一瞬,几乎想逃跑,但他舍不得这样宝贵的机会,还是把郝玉梅的礼物接到手里了。 扁扁的小纸袋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回家看!李家宝很惊异,抬头去看郝玉梅,郝玉梅已经慌慌张张地跑开了。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摇动着人的心绪。恰到好处的瞬间逃逸,非常及时的回眸一望,动态的羞怯,格外撞人情怀。 郝玉梅的身影远去了,消逝了。李家宝看看手里的礼物,暗暗猜测,里面肯定盛着郝玉梅的特殊心意。蓦地,异性的袭击触动了李家宝的情感,受触的情感颇执著,释放着强烈的探求欲望,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证实,扁扁平平的小纸袋里,一定装着照片。他怀着急切的愿望,但求随心如意,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纸袋的封口,里面果然是郝玉梅的照片。漂亮的郝玉梅眉目传情,顷刻,诱人的笑容令李家宝魂不守舍,他的心已无法平静。初醒的爱欲几乎无羞,促使他一次次停下来,偷偷欣赏郝玉梅的照片。突然,迎面走来一群学生,使他蓦然想起,他和郝玉梅也是中学生,可是他的感情已然失控,抵挡不住强烈的诱惑,释放出一种情愿冲破纪律的私欲。回到家里,他忐忑不安的,却又兴奋不已。隔扇里面,夜不熄灯家里人早已习惯了。可是,灯下的李家宝,第一次夺得红榜上的第一名,就第一次在灯下开了小差。郝玉梅向他微笑着,笑得怡然自得,两只眼睛盯盯地望着他,不由他不端详。郝玉梅的目光十分专注,他把郝玉梅的照片移向左面,郝玉梅就从左边望着他;移向右边,又从右边望着他。那神情,具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令李家宝已是魂魄不定,可是,照片上凝聚着固定感情的大眼睛,却不躲也不闪,任他贪婪地欣赏。他的脸颊陡然发热,热得他心慌意乱,总觉得有人窥视他。他赶紧把郝玉梅的照片扣过来,扭过头去看隔扇门,门关得很严实,并没有人走进来。但他仍不放心,轻轻打开隔扇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外屋去,只见家里人早已经熟睡,并没有哪个妹妹淘气地扒门缝儿,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装作出去上厕所,又快步返回来,把扣着的照翻了过来。顿时,郝玉梅笑得更加甜润了,酒窝里面,好像盛着香甜可口的蜜,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面,似乎汪着一泓清澈的湖水;细嫩的脸颊上面,如同漾着一股春天的气息,匀称的鼻子,红润玲珑的双唇,洁白细密的牙齿,处处动人;特别是长长的睫毛,蕴藉着无限的神秘;她那调动五官的微笑,恰恰就是浓郁、纯正的红葡萄酒,令人酣畅欲醉,却回味无穷。其实李家宝还没有喝过红葡萄酒,只是将他真切的感受赋予了最美好的想象。不,他忽然感到,所有的比喻都不贴切。他的感受无可比拟,绝非语言所能具状。他还惊奇地发现,原来郝玉梅的长发也很诱人,黑亮黑亮的,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只有黄皮肤的女性,才有如此靓丽的青丝,并且郝玉梅的最好。不由得,他将郝玉梅的照片送向了他的的双唇,闭起眼睛吻了一下,顿觉许多眼睛在鄙视他。他满面燥热,急忙睁开眼睛,刹那间,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似乎在谴责他,你太轻浮,亵渎了一位圣女纯洁的心灵。禁不住,他暗暗发问,郝玉梅把照片送给你,就是喜欢你吗?他心中没有底,就急忙探底,寻找可以确认事实的依据。找到那个装照片的小纸袋,当真发现,里面有一枚精心剪裁的硬纸片。他迫不及待地看那硬纸片,果然,看见了相应的文字: 家宝: 不要忘记我,上了大学, 也不要忘记,好吗? 玉梅 好,太好了!去掉“李”字被直呼家宝,李家宝的一颗心仿佛被柔柔地触摸,去掉“郝”字的落款,恰如落地无声的毛毛雨,滋润着这一颗已有所感悟的心。可是,古往今来,初涉爱河的男女都很敏感,当李家宝的感情渐渐趋于平静的时候,他仍不敢确信,郝玉梅送给他照片和卡片,就是向他示爱。硬纸片儿上的题字,只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她,再没有其他言语呀。不由得,他担起心来,方才自己的一切感受,是不是自己过分敏感,自作多情呢?或许人家所追求的,仅仅是一种纯洁的友谊。异性朋友之间,不一定都谈恋爱呀。心中不安,他就重新端详郝玉梅的照片,郝玉梅还是那样讨人喜爱,还是那样迷人。他不甘心,甚至悄悄问自己,如果她真的不是示爱,自己可怎么办啊? 以前,他曾注意过,郝玉梅皮肤白皙,体态袅娜,相貌也很美丽,但他不容许自己想入非非,未曾多看一眼。他以为,美丽的姑娘是神圣的,她们的白马王子,应该在遥远的地方,他曾以旁观者的姿态,对常常讨好郝玉梅和许爱萍的男同学,暗暗嘲笑,笑他们太不识趣。郝玉梅每每接近他,他也从未想过男女私事。特别是赵岚名列榜首以后,功课里的xy,f与ma等等,似乎对他施展了魔力,尤其是英语的abc,早把他牢牢地缠住了。每当解出一道难题的时候,每当背下一篇英语课文的时候,他兴奋得想跳,想振翅高飞,哪里还有余暇,去欣赏女同学的容貌呢?但是,眼前的照片却强烈地吸引着他,莫名其妙地驱使他探索异性的奥秘,并且强迫他,必须确认,郝玉梅到底是不是示爱。 夜已经很深了,面对着郝玉梅的照片,他居然想起,需要审视一下自己的长相。他悄悄地走到立柜前面,对着大镜子,开始审察自己面部的每一部位,默然发现,自己不仅很帅,也很有气概,颇具男性的阳刚。顷刻间,他另有一种感觉,自我欣赏原来别有一番滋味。他立一立眉,瞪一瞪眼,又恢复到常态,反复观察以后,才欣喜地认定,自己确实具有一种超常的魅力。那么,女同学会不会注意男同学的相貌呢,会,肯定会。不然,班里的女生怎么会将自己称作“长跑王子”呢?不由得,他十分得意,甚至沾沾自喜。他美美地咀嚼着被人青睐的滋味,在生理上,也第一次感受了青春的躁动,蓬勃的意志,竟是那么坚定。他缓和缓和自己的情绪,然后才回味,曾被他忽略的往事。女同学背地里称他为“长跑王子”,是郝玉梅偷偷告诉他的。当时他也曾洋洋自得,深感惬意,只不过他只把“王子”的内涵理解为冠军,仅仅以为,在校运动会上,先后摘取一千五米和三千米两项桂冠,自己高兴,她们也高兴,并未领会“王子”二字另有的内涵。此时,他才真正理解,郝玉梅为什么要向自己转告这一称呼,她是借彼言己,可是,那时自己却不理解她的心意。如今,联想起她主动向自己报告红榜上的名次,并且是那么愉悦,兴奋,却原来,仙女早已动了凡心。经过这样一步步的考证,推断,李家宝格外高兴,回到桌前,就把郝玉梅的照片放在他的唇上,美美地一吻,非但没有产生负罪感,反而心安理得,以为向郝玉梅施爱,只有他才拥有这个权力。顿时,他十分自得,自得的情绪悠悠然,令他的精神获得了极大的放松,精神冷丁一放松,他的理智迅速恢复了常态,刚刚放下郝玉梅的照片,他就惊疑地问自己:“你还是中学生,怎么可以谈恋爱呀?”蓦地,久已形成的纪律观念也苏醒了。他望着郝玉梅的照片,恋恋不舍的,心里却明白,他已跨进了中学生的禁区。 两难之际,世之常情的理念,悄悄地潜入他的中枢神经,为他不忍割舍情感的心态,作出了种种合情合理的辩解。不管怎样,即便是回绝,也该给郝玉梅回句话吧?女孩子的心比她们的脸颊还要娇嫩,容不得一丝伤害,更经不住打击。如果对郝玉梅连个回话都不肯给,你李家宝是个什么人呢?起码,是个不理解人心的人。人不理解人心,就不近人情。尤其对已然把心意呈献给你的美丽姑娘,就十分残酷。有了充足的理由,他就展开了一张白纸,可是提起笔来,他却找不到恰当的词句。篇首可以写“玉梅”,因为玉梅的落款就没有写她的姓氏;落款可以写“家宝”,因为她对自己就是这样称呼的;尤其重要的是,去掉姓氏直呼其名,会使人备感亲切,产生异样的感觉。对此他已有切身体会,就一心希望,郝玉梅看见他的回话也能战栗。渐渐地,在怜惜郝玉梅的遣词造句中,感情重新牵住了他的鼻子,不知不觉,他又忘记了他是中学生,只顾冥思苦想:怎样表达,才能恰当地向郝玉梅展示他的情怀。他早已写下了“玉梅”两个字,也在两个字的后面加上了冒号,但底下怎么写,他一直想不好。他搜肠刮肚地措辞,凝眉锁额地造句,可是他的辞库就像杂乱的地摊儿,干豆腐挨着黄钱纸,偶尔觉得想好了,下笔时,又发现不妥。不是太直露,就是太乏味,或者,就是未能恰切地表达情感。况且,感情正在寻求互通之间,也不能不把握分寸啊!难道她问“好吗?”自己就单单回答一个“好”字?不好,绝对不好!那样未免太粗俗、太冷淡,也会伤害她的心,她的心只能抚慰,万万伤害不得。李家宝实在寻找不到恰切的词语,不情愿罢笔,也无可奈何,只好懊恼地掷开了笔。可是,就在他将笔掷开的一刹那,灵感骤然降临,郝玉梅让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她,她需要不需要永远不要忘记自己呢? 对,太对了,他急忙找出一张硬纸来,像模像样地也裁成了小小的卡片,喜出望外,刻不容缓地拾起笔,很快就写好了: 玉梅: 让我们相互不要忘记, 永远不要忘记,好吗? 家宝 好,好,实在是太好了!他为自己能准确地表达自己心灵的声音而自豪。这自豪,不仅瞬间驱除了他方才的懊恼,而且把他带入了令人陶醉的想象。他仿佛已经看见,玉梅看到他的回话,非常感动,片刻,又很慌恐,很忘我,急忙用双手捂住她那红润的脸颊和清爽的双眸,情不自禁,又从她的指缝里,暴露出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禁不住,李家宝为这想象而兴奋,兴奋得向上高举他的两只长胳膊。突然,举在半空的长胳膊停在半空不动了了。万一人家只是看你学习好,想结交一位互相帮助的朋友,那她见到你的回话,又将怎样呢,她很可能笑一笑,然后就把卡片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就去整理准备向你求教的问题,然后就去睡觉。倘若真的如此,那么你的激动,你的兴奋,你的火热,岂不都是自作多情,举在半空的双臂缓缓地放了下来,突然,他为他刚才的忘乎所以感到难堪,就像郝玉梅已经明确地向他说明,给他照片,卡片,只是让他不要忘记:照片上的女同学曾虚心向你请教…… 初涉爱河的李家宝再次犯了疑心病,本来他已确信,照片和卡片肯定是示爱物。可是在爱河里趟了一圈儿,他又迷糊了。不,他虽然犹疑,却不死心,想让未来作结论,就找一个心爱的笔记本儿,把郝玉梅的照片夹了进去,再把笔记本儿压在他的枕下,既抱着强烈的希望,又揣着令他忐忑不安的疑虑,悄然躺进了被窝。可是,人进了被窝,他的思想却仍然飘在被窝外面,不知不觉,中学生的纪律观念钻出了脑海,仿佛飘向了月亮,在问嫦娥和吴刚,一旦你和郝玉梅之间的秘密被同学们发现,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呢?顿时,他变得十分尴尬,好像被嫦娥的玉兔咬了喉咙…… 第二天,是星期六,学校召开上学期期末总结大会,李家宝骨碌一下爬起来,已是七点多了。他赶紧到厨房去刷牙,洗脸,感到眼睛又辣又涩,就连心里,也是涩涩的。洗了脸,他赶紧返回隔扇里,匆匆忙忙,先把夹着郝玉梅照片的笔记本儿藏起来,又找来郝玉梅的小纸袋儿,把写给郝玉梅的纸卡片平一平,认真装进去,赶紧揣进了衣袋。一切都做完了,他又犹豫了,慢慢地把那小纸袋从衣兜里掏了出来,寻思寻思,放进了抽屉。他想把卡片暂且也藏在家里,却是犹豫不决。要是遇见郝玉梅,没个准确的态度,她会怎样呢?会不会认为自己瞧不起她呢? 突然,不知哪个妹妹喊了一声:“哥,你还不走啊?” “啊,这就走!”他猛然感到心里突突乱跳,将那小纸袋儿往兜里一揣,便急急忙忙离开了家。 他紧赶慢赶,赶到学校时,操场上,各个班级已集合好了,他不敢露面,迅速躲藏起来,直到一个班级接一个班级,陆续走出校门时,他才赶忙溜进自己班的队伍。 本来,他个子高,是班里男生队伍的最后一个,郝玉梅是女生队伍的最后一个。已经三年了,每次,班级的列队活动他俩都是并排,从来十分正常。此时,他却感到,和郝玉梅同排走路,令他窘迫不安。他想把写给郝玉梅的卡片马上递给她,却总是觉得,后面班级的同学在看他。他也担心,前边的同学会突然回过头来。他偷偷观察郝玉梅,郝玉梅也是惶惑不安的,眼睛只管看前方。万般无奈,他只得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却忐忑不安地向前看,猛然,他看见徐老师走在队伍旁边,突然回身站住了,李家宝很慌张,走到他的身旁,不得不表示问候:“徐老师!” “噢,”徐老师答应一声,就同他并排走,边走边问:“你怎么来晚啦?” “昨天睡晚了。” “看书?” “是吧。” 李家宝撒了谎,而且是对徐老师撒了谎。话一出口,他的脸滚烫滚烫的。这,这算是什么样的回答呢?他突然觉得,他的谎撒得不匀,也没有底气,分明就是疏远诚实的不打自招,拒绝关爱的自我暴露,做贼心虚的藏头露尾。他不禁有些难过,悔不该对徐老师撒谎,可是,他已经对徐老师撒了谎。明明坦诚被他掷到了泥潭的边缘,羞于脸面,他却硬挺着。突然,良心在他的肚子里开始闹鬼,他真想马上承认错误,却鼓不起勇气,拾回坦诚。不完善的人哪,通病,做了心知肚明的丑事,却害怕暴露;怀着鬼胎,却摆出正经的面孔;提心吊胆,却抱着侥幸。多累,多虚伪。 总结大会上,他和赵岚一前一后,走上领奖台等待颁奖。当他看见赵岚向他微笑的时候,立刻尴尬,蓦然觉得,这是赵岚对他昨夜的嘲笑,瞬间,感到十分羞恼,这才意识到,他忘记了劲敌。当校长和他握手的时候,他心里发慌,因为刚才在台下,他的手始终揣在衣袋里,攥着装有卡片的小纸袋。当同学们热烈鼓掌的时候,他感到茫然,因为刚刚进入会场的时候,他想同郝玉梅搭讪,郝玉梅的目光立即躲开了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纸袋儿,突然变成了沉重的大包袱。他害怕同学们发现,他用大半宿的时间写了小卡片。 从台上走下来,他仍然很不安,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触到了郝玉梅的双眸,不由得,他的心一紧,便茫然不知所措,木木地僵住了。郝玉梅赶紧扭头躲避他,却又下意识地回眸一望,四目相对,郝玉梅的脸上现出了极为尴尬的神色。他悚然一惊,急忙移开自己的目光,似乎他那一时的茫然已经出卖了郝玉梅。 回到座位上,同学要看他的奖品,他顺手把奖品递出去,两眼盯着讲话人的面孔,却听不清声音。突然,赵岚重新走上了讲台。他一怔,眼前的一切,立刻变得十分真切了,台上的声音也变得清晰了,赵岚是以高三学年第二名的身份登台的。首先,他向取得高三学年第一名的李家宝,表示衷心的祝贺,她的声音十分清脆、响亮,而且很激昂,会场上,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不少同学回过头来,微笑着向李家宝示意,表达对他的钦佩,也替他流露出一种自豪感。赵岚刚刚在说,同学之间,非常需要李家宝同学和她这样的顽强竞赛。她十分敬佩李家宝同学,具有一种毫不气馁勇夺第一的精神。她还强调,因为有了李家宝同学这种不懈的冲击,她学习起来,才感到生动起劲儿,并且就永远记住了,他们是在为同一个伟大的国家,同时在发愤图强…… 李家宝又是一怔,觉得这话他好像听过,对了,是徐老师曾经对他这样说过,难道是徐老师,为了挽回自己的声誉,找赵岚谈过话,替自己向她道过歉?他摸摸兜里的小纸袋,翻然醒悟,自己做了对不起徐老师的事情。可是,当他重新注视赵岚时,却很不甘心,不相信赵岚会有那么宽广的胸怀。禁不住,对学校的安排也有意见,自己终于夺得了第一名,却由第二名上台发言,干部子弟总是受青睐! 只可惜,他还不知道,学校本来是安排他发言的,是徐老师思虑再三,以宽慰赵岚的心情为由,婉言回绝了学校的安排。徐老师暗暗替李家宝担心,他是久败初胜,头一次位居榜首,心中的情绪肯定十分复杂,万一他经不住掌声的鼓励,自以为是,盲目地沾沾自喜,以至意气用事,就会扩大他对干部子弟的敌对情绪。 徐老师的担心果然有道理。此时,让他坐在台下,他也没有经得住一时领先的考验,他认为,学校的安排不公平,眼睛盯着发言的赵岚,就想起了陈路,一股愤懑的情绪重新支配着他,就连始终握在手里、装着卡片的小纸袋儿,也被他下意识地攥成了团儿。赵岚以高三学年第二名的身份发言,对他产生了莫大 第九章 愧疚 李家宝生硬地离开赵岚以后,还想寻找郝玉梅。偏偏这时,又有人高声呼喊他,回身一看,是班里最憨厚的许爱萍,在替徐老师招呼他:“李家宝---徐老师让你过来一下!” 李家宝在路左,徐老师在路右,李家宝只好躲避着车辆,赶紧穿过去,许爱萍知趣地回避,立刻先走了。 “方才你对赵岚说了些什么?”徐老师沉着脸问他。 “我,我说……我不想同任何一位干部子弟交往……”李家宝觉得,既然自己同赵岚已经有话直说了,一不做,二不休,无须再回避任何人,何况,自己面对的是徐老师。 “你,你呀你……”徐老师听了李家宝的话, 一时反倒没了言语,只觉得,赵岚无端受辱,她的眼泪令人同情,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对李家宝的了解还不深入,掌握的时机也不准确,亲手将她推向入了尴尬的境地。 “徐老师,我很敬重你,等我毕业的时候,我会把我的一切都如实地告诉你,不过现在……有的事情我还想当隐私……” 徐老师点燃一支香烟,强令自己忍耐,略略思索,便一脸严肃地讲了起来:“李家宝,我是真不了解你的内心深处啊!但作为你的班主任老师,临近毕业和高考的时候,我有责任,也必须向你实话实说。你今天很反常,早晨迟到,神色不安。一路上,你一直魂不守舍的。在学习上,你十分努力,终于夺得了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第一名,可你那兴奋的情绪,仅仅止于昨天的放学。这样的心绪,根本不符合你的性格。刚才上台去领奖,你全无光彩之气,下台的时候,你又神情恍惚,好像你已经做错了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呢?李家宝,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也不管扫不扫你的面子,既然你是我的学生,我就不能不郑重地提醒你:高三学年,常常有些学生,特别是受人尊敬的学习尖子,会受到以前不曾有过的干扰,一俊遮百丑,就连他们缺点,弱点,都会被人盲目地忽略。你身材高大,人也长得帅气,学习成绩优异,忽然,又在红榜上占据了魁首的位置,是不是你也获得了这样的礼遇呢?你不必回答,但你必须听下去。”徐老师眼见他不知如何是好,却只管继续讲,“老师并不想难为你,但我要郑重地告诉你,年轻人的日子还很长,应该以后做的事情一定要以后再去做。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在这方面就有过深刻的教训。不怕你笑话,我来给你讲一讲,只供你在慎重思考人生道路的时候,作为参考吧……” 徐老师讲,他的儿子在高三的时候,突然发生初恋,学习受到严重的干扰,只半年,学习成绩就急剧下滑。他本想考北大,原本也能考进北大,但是,他控制不住偷偷摸摸的初恋行为,最关键的时刻,将宝贵时间用错了地方,最终,只进了一个专科。恰恰由于他只进了一个专科,那位发自内心崇拜他、曾信誓旦旦、心甘情愿和他如胶似漆的女同学,大失所望,就对他失去了信心和热情。徐老师沉痛地讲罢他儿子的往事,便十分伤感而又激动地直言:“我的儿子……是我的亲生儿子,已使我终生抱憾。我实在不希望,不甘心,甚至不敢想象,两年多来,我抱以最大希望、被我视为得意弟子的李家宝,也会步我逆子的后尘……” 李家宝早已红了脸,徐老师眯住眼睛,沉思片刻,有意拿出李家宝最敏感的话题,狠狠地刺激他:“去吧,响鼓重槌而已!我相信,你不会给我带来惋惜,你一定会珍惜你自己,决不会眼看着赵岚考进北大,你反倒堆堆水水地不争气!” 说罢,徐老师便转身自去了。望着徐老师的背影,李家宝惊愕地出了一身冷汗,难道徐老师什么都知道?“徐老师--”他大声招呼徐老师,想向徐老师讲出一切来。 徐老师站住了,李家宝走过去,却什么也不说。 “还有什么事情?”徐老师催促他。 他红着脸,仍然什么也不说。徐老师打了个咳声,非常激动地宣泄起来:“李家宝,别嫌我这个老头子嘴碎。现在,我必须毫不客气地告诉你,让你认清一个基本事实,你的学习成绩,看似和赵岚不相上下,如今在红榜上你又胜出零点儿五分。可是,运用知识的能力,你远远不及赵岚!就说外语,‘听说读写’,她都有深厚的基本功,卷子上没有读音,看不出交谈的能力,实际上,你的一百分,是不看语音、语流的一百分,是听不进来也说不出去的一百分,可是,她能准确地听,她能尽量地表达,你能不能呢?你还明明处在聋子外语、哑巴外语的阶段。那么你们之间的差距,仅仅是上下零点儿五分吗?可是人家,在人前从不显示些许。你获得第一以后,却是对学校的安排不服气,对人家的热情泼冷水,你有气度吗?有修养吗?你有毅力,有韧劲儿,但你也太固执,太片面了。难道,普天下市长的儿女,就一定都是纨绔子弟吗?我和你打过赌,这个问题仍然不需要你回答,但我要重复地再问你,难道你们毕业之后,不是为同一个国家贡献你们的力量吗?去吧?去吧……别叫我这个糟老头子过分地伤心……” 突然,徐老师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一转身,悻悻地迈开了步子。猛然,他打了个趔趄,张开双臂歪了几歪,才找到平衡。李家宝急忙冲过去,扶住徐老师,徐老师慧眼洞穿一切似的,耐着性子,再次叮嘱他:“应该以后做的事情一定要以后去做!中国的高中学生谈恋爱,我敢肯定,一旦失控,一蚁之穴覆千里之长堤,悔不起呀!” 李家宝被震动了,连耳根都热得发烫了,两眼望着内心十分焦灼、对他苦口婆心的徐老师,再也不敢刚愎自用了。 回到家里,他把郝玉梅的照片取了出来,看了几次,咬住牙一狠心,便将那照片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琢磨琢磨,又把写给郝玉梅的卡片找了出来。卡片早被他攥成了团儿,他就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平整,平整好了,连同郝玉梅写给他的小纸片,都装进了牛皮纸信封。他慢慢地翻出胶水来,在信封的折口上滴了两滴,用食指抹匀,却在该把折口折上的时刻,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他想把照片取出来再看一眼。蓦地,徐老师的话语仿佛在他耳边萦绕。他打一下自己的脸,食指上的胶水抹到他的脸上,他也不管,只管将牛皮纸信封严严地封上了。他把信封放进地桌的抽屉里,须臾,又到仓房找来细钉子、小折页和螺丝刀,里里外外,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将他的抽屉挂上了一个小锁头。稍事休息,他想马上就去找郝玉梅,如实告诉她,自己决不会忘记她,但是现在必须听从徐老师的劝说,徐老师是真心实意替学生负责的。他匆匆向学校走去,相信郝玉梅肯定会像以往一样,假期里也按时到校自习。可是来到学校,他找来找去,一直没有看到郝玉梅的人影。他的心里不免有些空落,也有些焦灼,隐隐担心,郝玉梅会出什么事情。 第二天,他又到学校去找,还是没有找到,第三天,他又扑了空。第四天,他起晚了。夜里失眠,害得他没能遵守自己制定的假期作息时间表。他敏感地意识到,因儿女私情,他确实分散了精力。可是,见不到郝玉梅,却怎样了却这桩心事情呢,也不能让郝玉梅总是悬着心啊。第五天去学校的路上,他左右张望,希望郝玉梅能像六天前那样,突然在什么地方出现。他正这样琢磨着,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又惊又喜,急忙向前寻找,恰恰是郝玉梅。他非常激动,快步向郝玉梅迎去。 来到近前,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郝玉梅,郝玉梅很慌恐,连忙低下了头,交替地搓弄着两只冻得发红的手背,默然不语。 “你怎么连手套儿也不戴?” 郝玉梅抬起了头,看李家宝一眼,马上又把头低了下去,鼻子里,发出抽泣般的声音,依然搓弄她的手背。她的眼睛红肿了,面目也变了形,神色惴惴不安,仿佛她必须作检讨一样。李家宝心中不忍,由于是站在路边,往来行人不断,他不敢流露真实感情,看着萎靡不振的郝玉梅,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便急切地问她:“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郝玉梅觉出了关爱,这才抬起头来,眼中噙着大颗的泪珠,仍然什么也不讲。李家宝十分惊异,三天不见,郝玉梅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也不知她受了什么打击。尽管以后的事情必须以后去做,但是,总不能见了她的委屈,如同不见啊。毕竟,李家宝已经在心里认可了她,见她没着没落的,怎能不心疼?按捺不住怜惜之情,便焦急地问她:“谁欺负你啦?” 郝玉梅的泪水夺眶而出,欲动情,又强忍,嗫嚅地回答:“对不起……我,我差一点儿就耽误了你的前程……徐老师说,我不该,现在根本不应该……” “我明白了……”李家宝大受感动,由此得知,她送给自己照片,的确是向自己求爱,便越发不忍看她委屈,仿佛她的话是一团火,温暖着自己的心,立刻安慰她,“我对你……对你的真心已经永远不会忘记了,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不过……”他顿了一顿,才把必须要说的话说出来,“只不过,一定要等考上大学以后再说……你听明白吗?” 郝玉梅先是惊异,后是感激,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却顾不得擦拭,只顾深切地望着李家宝。李家宝有意加重了语气,再次问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郝玉梅咬着嘴唇用力点点头,一转身,捂住嘴就跑开了。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左右摇晃着…… 李家宝很清醒,顿时,理解了郝玉梅的处境。肯定是徐老师找她谈了话,使她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将心比心,自己被徐老师言中心事,也曾感到无地自容,玉梅是个女儿家,自然而然,心事更重。看得出来,她是既怕自己拒绝她,又怕耽误自己的前程。犹疑的三四天里,她该是怎样的心境。李家宝真想追过去,认认真真宽慰她,却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目送着她,任她远去,远去。她的身影消失了,李家宝便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对得起她,不让她再受委屈。 事情解决了,李家宝非常佩服徐老师,也非常感激徐老师,他观察事物,细致得出奇。不是他及时的提醒,狠狠的批评,自己肯定会在不当的时机,坠入情网不能自拔,甚至忘记争气,他暗暗庆幸,他的理性终于战胜了感情。 殊不知,感情很任性,并不愿意听从理性的支配。也许,不能宣泄的情感越是被压迫就越会顽强地膨胀吧,李家宝已将郝玉梅的照片锁进抽屉,但是,郝玉梅的形象,却不时地在他的脑海里映现,而且十分清晰,一次次地撩拨他去打开抽屉,搅得他每晚都难以入睡。 “再看一回,就一回!” “不,坚决不!”他咬住被角,狠心压住情感的震颤。 他很有自知之明,为躲避与郝玉梅面对面,他不去学校了,一心想在家里自习。可是,家里太不安静了,左思右想,他去了市图书馆。市图书馆的阅览室很静谧,每位走动的读者,都是蹑手蹑脚的。庄重、静谧的环境拘束了他,不容他在这样的场合想入非非。打开课本,英语课文立刻攫住了他,一天里,他将三四篇比较长的课文背得更熟了。 去市图书馆的第四天,转眼到了中午,他收拾起课本,准备回家吃饭,忽然发现,他的书包旁边放着一个苹果。他很奇怪,抬起头看一看,宽大的桌子对面,坐着赵岚,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书很旧,不像是课本。他吃了一惊,却发现,赵岚的左前方,放着一本俄汉词典。李家宝愈加惊疑,觑着眼睛再看,真真切切的,就是一本俄汉词典,大部头,特别厚。莫非赵岚同时在学两门外语?备考这么紧张,她仍在学习另一门外语?李家宝将信将疑,就想看个明白。偏巧,赵岚抬起头来,一眼看见了他,大度而友好地冲他笑了一笑。他十分尴尬,收拾起书包,急忙离开桌子,也不管被撇下的赵岚会怎样,快步走出了图书馆。 路上,他有些自责,赵岚方才有什么过错吗?根本没有,分明是……不管不管,权且回家。他内心窘迫地继续向前走,突然,耳边响起自行车的车铃声,丁玲玲,丁玲玲,不停地跟着他。他侧头一看,只见赵岚调皮地微笑着,正在等他回头呢。他的脸就像着了火,窘迫中,他想起了徐老师对他的批评,顿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咧开嘴,笑得及其尴尬。 “你是耗子我是猫啊?”赵岚下了自行车,幽默地抢白他。 “对不起,刚才,是我不礼貌,可是……”李家宝想申辩。 赵岚打开书包,把他丢下的苹果掏出来,伸着胳膊递给他,也不说话,执意等他接过去。 “不,廉者不受……不不不……”他明明想说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猛然想到,这样说就更不礼貌了,心里想更正,情急之下,又想不好应当怎样说,只得留下了空白。 “拿着吧……”赵岚依然对他微笑着。 李家宝不接,赵岚的笑容消失了,模样十分尴尬,声音也打了颤:“你公道些讲话,我是纨绔子弟在戏耍贫家子弟吗?” 李家宝听她说到纨绔子弟,禁不住看她,顿觉惭愧,明明是她把她的苹果送给自己,可是,她的样子反倒是可怜巴巴,如同在祈求同情和怜惜。恃强易遭挑剔,示弱令人同情,蓦地,李家宝想到自己曾把她当作陈路,恨她,不服她,不理睬她,拼死拼活也要战胜她,可是她,却同时在学两门外语。五个学期已过去,自己拼尽全力在追赶她,在分数上,也只领先过她一回,而且仅仅比她多零点儿五分。事情已露端倪,果然像徐老师说的那样,她远远地强于自己。可是,眼下她却以十分尴尬的态度,恳求自己收下她的苹果。不由得,李家宝深觉理亏,只好把苹果接了过来。赵岚见他接受了苹果,舒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向他表示:“谢谢你!” “谢我?”已经深感愧疚的李家宝,莫名其妙。 “当然, 你要是真的不把苹果接过去, 让我的脸面……还往哪里搁啊?”赵岚的眼里闪着泪花,骑上自行车,便离去了。 至此,李家宝才自愧不如,望着赵岚的背影,不由自主,想起了她那大部头的俄汉辞典。辞典在他的脑海里骤然变大了,越来越大,仿佛赵岚站在上面扬着风帆,正在漂样过海。不由得,他拔腿就走,想去了解真实的情况。他把苹果放进书包,径直向徐老师家奔去。不巧,徐老师不在家,他就向师母打听鞠老师家。鞠老师是赵岚的班主任,很关心赵岚,也很器重她,一定了解实情。鞠老师在家,开门看见李家宝,又惊又喜,连忙请他快进屋子,热情地招待他:“你可来了,快坐,快坐!”鞠老师很兴奋,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亲自给他斟茶。 “鞠老师,赵岚一直都在学两门外语吗?”李家宝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来意。 “不错,一点儿不错。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在校,她学英语。回家和假日,就跟她的父母学俄语。她的俄语是从儿少时期学起的,口语相当不错!要不是这一次,你把素来的‘赵李’改写成‘李赵’,我也被她蒙在鼓里。她的父母,是真懂教育啊!可以说,父母真想让孩子学好外语,两三岁,就是学习口语的最好的时机。可眼下有几个家长明白,就是明白,也是无能为力啊!赵岚初学俄语,恰恰是她咿呀学语的时候,她母亲十分尊重规律,一句汉语,一句俄语地教,就真能教会。赵岚三四岁时,汉语有幼儿园的环境,不教也能会。学俄语,没有幼儿园那样的语言环境,她母亲就想方设法,为儿女创造必要的环境。苏联专家没撤走以前,她母亲常带着赵岚姐弟,登门看望他们的家属,那些家属,非常喜欢小孩儿,她母亲让赵岚乖乖地留在她们那里。平时,在两个孩子面前,她的父亲总是用俄语说话。近水楼台先得月,赵岚姐弟就获得了两种不同的语言环境。在幼儿园里说汉语,回家说俄语。如今,赵岚俄语的口语水平,要比英语口语水平强得多,早就可以随心如意地使用了。可以说,是她的母亲,拿她和她的弟弟,当作试验田里的秧苗,为我国探索、积累了双语教育的途径和经验,我佩服的不得了,她母亲却对我讲,其实儿少时期学外语,比起成人更容易。比如,少数民族的孩子处在汉人为主的区域里,说汉语几乎没人教他,却熏就熏会了。她的母亲说得太对了,你要是看看她母亲关于双语教育的论文,你就会知道,目前,我们的外语教学实在是太落后了。我活到这么大岁数,才刚刚明白,那些学过六年以上外语的父母,他们的子女要是学不好外语,其实他们对孩子,就欠着一笔永久的学问债啊……” 鞠老师说起赵岚的父母,不知不觉,就流露出钦敬的神色。李家宝这才明白,是良好的家教造就了赵岚。事实上,她已经接触了三种语言。李家宝曾听人说过,学会一门欧洲语言,再学另一门欧洲语言,就会很轻松,或许,她的英语基础,尤其是词汇量,也受益于她的俄语吧?面对事实,李家宝发出了自叹弗如的慨叹:“竟然是这样……”他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就是想跳起来,没有人给他打气,没人喜爱他,他自己也跳不起来了 “李家宝,”鞠老师和蔼可亲,又不乏兴奋地呼唤他,“你到底还是来了解赵岚了。好啊,我和徐老师就盼你能有今天哪!这回好了,只要你们俩携起手来,我敢说,起码会激起二十多个高才生的饱满情绪来!气可鼓,不可泄,你俩公开一挑战,我和徐老师就有做不完的事情喽!”鞠老师十分高兴,眼见着,已是喜形于色了。他还以为,刚愎自用的李家宝终于有了自知之明呢! “不,谢谢你,鞠老师,我得走了。”李家宝不管鞠老师茫然不茫然,扫兴不扫兴,起身就走,把个偌大年龄的鞠老师,晾在他自己的家里,却不知东南西北了。 “李家宝,李家宝,李家宝--”鞠老师醒过神来,急忙追出院子,急切地呼喊他,希望他能够听话,迅速返回来。鞠老师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一心等待李家宝,能够好好听一听呢。 李家宝没有听鞠老师的话,索性跑了起来,很快,就在鞠老师的视野里消失了。他跑回家里,一头扎进隔扇,抓起一把格尺,紧紧地咬住,默默地翻开英语书,眼泪便一颗接一颗地滚落…… 当天晚上,天已经黑了,突然,徐老师敲开了李家宝家的屋子门。李家宝猛然一怔,徐老师是一边同李家宝的父亲握手,一边表示歉意:“老大哥,这么晚了还给你们家添麻烦,老大哥可得谅解啊。我想去一个学生家,可我还不知道他的家门儿,想劳驾你的儿子,领我去一趟。” “徐老师,这你就说外了。我是个瓦匠没文化,可也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学生的能耐都是跟老师学的,学生对老师就理当听吆喝。就连我徒弟跟我学手艺,逢年过节,还拎着点心来看看我呢。现如今当老师的,对学生分文不取,找自己的学生领个道儿,你还这么客气,真是读书人知礼节。你快坐下,徐老师,我们李家宝可是没少让你操心……” “老哥哥,我就不打扰了,让李家宝领我赶紧去就行了,累一天了,你们快休息吧。” 听了徐老师的话,李家宝真想哭,他心里早已明白,是自己从鞠老师家跑回来,鞠老师向徐老师谈了情况。已是这么晚了,徐老师大老远找来,对家长不说学生一个“不”字,甚至担心,他把学生领出去,家长会产生误解,竟以有劳学生来宽慰家长,对他的学生而言,他分明就是一位公众父亲……李家宝愧疚不已,几乎就要生出泪来,但在父母面前,他强忍着。徐老师的品格,徐老师的为人,徐老师的修养,徐老师的敬业精神,深深地打动了他。他仿佛看见了徐老师的一颗心,来到外面,再也忍不住了,热泪滚滚,饱含千言万语,凄然地叫了一声:“徐老师……” 徐老师有意引导李家宝先说话:“咱俩从哪儿开始呢?” “徐老师,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一时间,李家宝已经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明白,徐老师始终希望,他同赵岚携起手来,面向国家的未来。徐老师曾苦口婆心、反反复复地启发他,他却一直固执己见。如今,他了解了赵岚的真实实力,对以往徐老师的良苦用心也更加理解了。面对还不了解自己内心变化,披星戴月,焦灼而来的徐老师,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禁不住,簌簌地流泪。 徐老师见他热泪潸潸的,不禁诧异:“你怎么啦?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个男子汉啊?” 听到徐老师的宽慰,李家宝已是声泪俱下了:“徐老师,我不对……我不该有事儿瞒着你,背着你,我,我浑哪……” “别哭别哭,别哭啊!你这么一哭,我可就不会说话啦!” 好半天,李家宝才止住哭泣,把一直埋在心里的耻辱,以及姐姐对他的鞭策,从不敢告诉父母,却对徐老师讲了出来。他也把他和郝玉梅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徐老师。最后才诚恳地表示:“徐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也真正知道了,的确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和赵岚挑战我不配,但是,请老师相信我,我一定会重新开始的……” 一路上,徐老师听着李家宝的述说,竟然几次眼睛潮湿。有生以来,他最看不得贫寒子弟被人欺辱,最瞧不起的,就是有权有势却欺负人的人家。听了李家宝的讲述和诚恳的表态,他很感慨,也很欣慰,吐了一口长气,便婉转地启发李家宝:“你的隐私我是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看起来,咱们一班,应该真心诚意地谢谢四班的鞠老师啊……” 李家宝点点头,深知徐老师的用意,把他送回家,真想马上就去向鞠老师道歉,但时间已是深夜,只得赶紧回家盼天明。 第二天,早晨八点多钟,李家宝就赶到了鞠老师家,鞠老师内心畅快,立刻喜笑颜开:“知道你肯定得来,专门为你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来来来,快来过目吧!” 顷刻间,李家宝消除了拘谨,怀着好奇,去看鞠老师将要送给他的小礼物。原来鞠老师把赵岚家的住址,电话号码,都写在一张小纸卡上,等于为李家宝制作了一个赵岚的名片。李家宝心头一热,仿佛二位老师为他绞尽脑汁的情景,已被他亲眼看见。他们研究的是工作,倾注的是心血。李家宝不禁暗下决心,从今往后,一定做一个崭新的人。他的想法发自内心,却颇似那个年代动不动就要表示的决心,不过,他却说了就真做,乃至苦苦做了一辈子。 当天下午,他就做起了学委的工作。他找出他的习题集,分学科,一一挂在墙上。来校自习的同学看见了,呼啦啦,就把他的习题集围上了。从此,李家宝再无刚愎自用的举止,谁同他打招呼他都是点点头,苦苦地笑一笑,仿佛在请求大家谅解。郝玉梅十分理解他,偶尔和他碰个面对面,也只是笑一笑,赶紧去看书。 习题集上了墙,第三天傍晚,他又遵照老师的意愿,主动到市委大院去找赵岚。他心境复杂,脸面无光,却强迫自己,必须洗心革面,有错必纠。来到市委大院儿,大院儿的门卫不许他直接进去,他立即掏出鞠老师送给他的小礼物,在传达室里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恰巧是赵岚。 “喂,你找谁?” “我找赵岚。” “你是哪一位?” “我是李家宝。” “谁?你是谁?” “李家宝。” “真的是你啊!你在哪儿?” “就在你们大院儿的传达室里。” “真的啊!太好了,我马上就去接你!” 电话里,赵岚的声音惊喜,热情,真诚,李家宝顿觉愧疚。赵岚仅仅穿着毛衣 第十章 压抑 第二天早晨,李家宝刚刚睁开眼睛,骨碌一下就爬了起来,赶紧洗漱,吃饭,放下筷子,就去找老孟,邀他一起去看徐老师。 昨天,徐老师是心脏病突然发作,及时抢救后,脸色灰白,身体虚弱。今天一早,却有人打发两个初中学生来医院,“请”他回学校去澄清问题。大夫和护士都板着脸,将他们拒之门外,按照医疗规定,要求所有人都退出病房。徐老师赶紧请求大夫,“让我老伴儿先到外面去,把我这两个学生留下,我有紧要的事情。” 大夫也不回答,一个个往外“请人”,唯独没有过问他俩。病房里,除了病友只剩他们师生三人了,徐老师的声音很微弱:“你们俩的心情老师很理解,不过,就我个人而言,这个时候能躺在这里,也许还是件好事,你们就不要惦记了,也告诉班里的同学,不要再来。可是,关键时刻,我却没有办法再管班里的事儿了。你们两个,无论在班里,还是在全校,都很有影响力。一定要看清事实再说话,可不能头脑发热!眼下,千万要把你们的犟牛照顾好。他很有才气,看问题深刻,也尖锐,但是他嘴好说,又常常不注意对象。唉,本来他的一条腿已经迈进了他所仰慕的大学,如今不得不退回来,他所受的刺激,肯定就比你们更大一些。你们俩一定要叮嘱他,少发牢骚,多想事儿,暂时也别作诗。你们也要转告和你们要好的那几个,关键时刻一定要忠诚。越是混乱,越是要实事求是,可不能只看眼前,昧起良心做糊涂事啊……” 徐老师明明还有许多话,护士进来了,进来就问他:“话说完了吧?”高声问过以后,她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向徐老师窃窃私语,“快让你的学生走吧,有人已经发问了,为什么你能和他们俩说话,就不能和其他人说话。” 徐老师领悟地点点头,眼巴巴的,望着两个最可心的弟子,与他们注目告别…… 乌云滚滚,无情地压过来了,人们焦灼地望着天空,谁都不知道,尚不可知的风雨究竟会有多大。李敬雅贴出大字报不久,高考制度就被废除了,全国的招生工作也被迫停止了。 李敬雅暗暗庆幸,他看准了天时,可是他却懊恼,迟迟不得人和。起初,他和他的支持者只能孤军作战,他的大字报也一直被批判。但到了八月份,全国各地开始串连,他们立即正式成立造反组织。为了借助学校的号召力,获得和广大师生直接对话的机会,一天,他们以xx造反团司令部的名义,措词十分强硬,向校党支部发出《勒令》,必须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全校召开批判大会,批判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连续发布三次《勒令》,又威严地发出《最后通牒》。校党支部经反复研究,只得支持红卫兵小将,但是,仍然坚持由校文革小组出面,同他们联合召开批判大会。 一天晚上,批判大会开始了。第一项,由高三一班的尾巴尖儿杨春来,代表红卫兵小将,也代表学校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焚烧资产阶级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教科书。 浓烟滚滚,战火熊熊。校文革组长代表学校发言后,李敬雅立刻登上了讲台,激昂慷慨地宣布,面对保守势力,为了捍卫毛主席和林副统帅,他正式更名为李东彪,坚决踢开学校里的走资派,誓死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李家宝简直哭笑不得,但是,他却必须坐在那里,因为会议也是学校组织的。突然,李家宝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鞠老师也登上了讲台,他的口气虽然不够慷慨激昂,但有一段话,却令许多师生大失所望,目瞪口呆,甚至耿耿于怀:“就在我们痛心疾首,愤怒挞伐孔孟之道时,就在我们热烈欢呼,彻底砸烂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制度时,大出所料,我们一位高三学生,却面对高高一摞教科书,伤心地落泪。试问,这是什么样的眼泪?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何其深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顿时,尊严长者的形象消失了,爱国华侨的光环也暗淡了。李家宝不禁茫然,仿佛看到一位做作的酸儒,令人十分伤感,甚至愤恨。堂堂为人师者,举止言谈,曾是学生们的楷模,关键时刻,竟然双腿疲软,不惜咬文嚼字,无耻地出卖他的弟子,哪里还是知识长者?充其量,只是可以将酒肉饭菜化作有机肥料的骨肉皮囊! 自此,学校里分成了两大派--造反派和保皇派。李东彪所带领的造反派,明确地表示,“踢开党支部,自己闹革命”,将校领导全部圈进了牛棚。一根筋不由得愤怒,立刻也成立了组织,也提出了口号,“坚决支持党支部继续领导学校”,必须释放革命干部。但是,他的做法非常愚蠢,凡被大字报点过名的师生,想要参加他的组织,他一概不收。李家宝和他的好友被两大派挤成了逍遥派。逍遥派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李家宝的肠子就像绾了一个大疙瘩。 两派的同学都很忙,激烈地辩论,匆匆地写大字报,就连还不大会写作文的小同学,也个个有事做。拎糨子桶,散发传单;无情地给走资派剃鬼头,坚定地掩护革命干部;一方横扫四旧,一方保护历史文物;针锋相对,来去匆匆;有熬红眼睛的,也有睡凉板凳的;两派动手时的时候,甚至不惜被伤害。但逍遥分子,却只有悠闲的份儿,其实,悠闲并不轻松,它意味着,你连紧张忘我的基本权利也没有。然而,高三里的许多聪明人,已然有了个人的思考和见解,他们宁可选择痛苦和愤懑,宁可选择逍遥,也不肯昧良心。李家宝处于自己的境地,不能理解黑与白的颠倒。死活不承认他是修苗子,坚决不杀回马枪。眼见着,就连家里的四妹和五妹,也去外地搞串联,他却只能闷在家里生闷气,活生生地变成了闲人,废物。他尝受不了郁闷的滋味,禁不住生出一种不合乎潮流的愤怒。他想把愤怒压在心底,心底却不住地翻滚。他还明白,即便心绪再紊乱,也不能授人以柄,他就把愤怒栓在他的小舌上,死死憋住,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天,他看见很多外校的红卫兵,趾高气扬,肆无忌惮地冲进实验中学的校门,耀武扬威,煽风点火,一口一个“这里更应该……”仿佛重点高中,就是窝藏人过的黑窝。他们煽风点火以后,立刻以他们的革命情谊,坚定不移地支持李东彪,许多人高举着棍棒,将一根筋的保皇组织拼命朝校外驱赶。混乱中,李家宝看见了陈路和曹自立,陈路似乎还胆怯,只动嘴,不动手,曹自立却敢抡圆了棒子下死手,奋勇冲杀,一路威风。 李家宝愤懑不已,无话可说,无处发泄。回到家里,他痛苦不堪,仍然无事可做,越想越不理解,索性发狠,满腔义愤,也点了一把火,一篇又一篇,撕扯他的各科《习题集》,任痛惜的泪滴将它们斑斑点点地打湿;任无情的火舌将它们舔干,吞噬,化成灰烬。灰烬萦绕在他的脚下,恋恋不舍,迟迟不肯离去。他默默地理解了,为什么泪水也能化成灰烬,他实在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将如何发展,也无从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被如何安排。 突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像是郝玉梅。循声望去,果然是郝玉梅。只见她身着绿军装,腰束宽皮带,左胳膊上带着红袖标,笑了一笑,却流露着羞愧的神情。她的两条辫子又长又粗,被她精心地绾在头上,军帽是最大号的,也掩饰不住她没有剪辫子的秘密。 “你?”李家宝对她的装束深感意外,意外使他一时困惑,困惑使他呆滞,呆滞就是发傻,他望着郝玉梅,竟然拎着拨弄火的木棍子,木然而立。 郝玉梅深情地望向他,他却盯着郝玉梅的左臂。红袖标,很醒目,他迟迟疑疑的,不敢冒犯,也知应该怎样对待这位装束时髦的郝玉梅。蓦地,他愈加窘迫,想起了徐老师的叮嘱:应该以后做的事情一定要以后去做,火舌悄悄蹿向他的裤脚儿,他仍在发呆。 “火!”郝玉梅惊叫一声,忘记了羞怯,急忙冲过来,抓起一本还没有被焚烧的课本,就向李家宝腿边的火舌拍打起来。 火,驱除了郝玉梅的尴尬,也缓和了李家宝的心绪。 “你哭了?”郝玉梅吃惊地问李家宝。 李家宝不做声,看看习题集,已被烧光了,就蹲下身去,开始烧书。郝玉梅掏出小手绢儿递给他,他不接,只管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痕。郝玉梅疑惑地问他:“你怎么也烧书啊?” “烧了心里痛快!” “那,我帮你……” “不怕有人说你逍遥?” “我情愿……” “你是红卫兵……” “我宁可不当。” “那,不烧了……” “咋又不烧了?” “你来了,就不烧了……” “为什么呀?” “鬼才知道!” 李家宝的话虽不柔和,却暗暗藏情,默许了郝玉梅的到来。他将郝玉梅让进屋子,又把她领进了隔扇,不由自主,再次感受了异性的特殊力量。她虽是初来乍到,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刺激李家宝。李家宝的血液强烈地撞击血管,不知不觉,他的两只眼睛久久地不离郝玉梅的双眸。不由得,郝玉梅面露羞赧之色,拘谨地坐在炕沿上,打量过陌生的环境,深情地望着李家宝,许久才问他:“你说,大学还会开门吗?”听她的语气,她已经认可了不能上大学的现实,几乎把现在,当做了她曾经等待的以后。 李家宝摇了摇头,心中苦涩,深觉前途渺茫,却不认可现在就是他们的以后,缓缓地回答:“耐心等待吧!” 从此。郝玉梅天天都来陪伴李家宝,不穿绿军装,也不戴红袖标了。李家宝的母亲看出了门道,郝玉梅一来。她立刻就把六妹和七妹打发出去,或者叫她们去干活,或者叫她们随便出去玩儿,她自己也总能找到必须出去的借口,有时,她也返回屋子里,和郝玉梅唠一阵子,但绝对不许别人跟进来。直到李家宝有意阻止她,她才不向女儿们发话。但六妹七妹都懂事儿,郝姐一来,她们总是热乎乎地叫一声郝姐,仍然不在屋里待。 人为的氛围令人敏感,相互的默许,浓化着特殊的关系。他们的眼神已会意,他们的神经已相通,却谁也不直言自己的期待,只是天南海北地唠,你家我家地闲聊,最后,连李家的立柜是哪一年分到家里的,棚是谁领着糊的,也让他们统统唠过了,他们还唠什么呢?实在无事可做,李家宝真想告诉郝玉梅,不要再来了,可是她不来,自己又干什么呢?他的心里已是矛盾重重的,明明他坐在郝玉梅的对面,却变得沉闷不语,偶尔看看郝玉梅,脸色还是阴阴的,好像屋子里也要下雨。郝玉梅心里明白,他虽然烧了习题集和书本,但上大学的欲念仍未泯灭,已是日复一日,他们都在无可奈何地等待,如同熬煎,也在忍耐。郝玉梅不甘心每日这样惆怅,一心想把他从郁闷中解脱出来,就向他提议:“咱们学歌儿吧。” “学歌?那好哇!”李家宝反正无事可做,当即应允,旋即又歉然地向郝玉梅一摊双手:“可惜,我连个歌本儿也没有!” 第二天,郝玉梅带来一摞子歌本儿,有许多是五线谱的。 “你会五线谱?”李家宝颇为惊异。 “会呀,是在少年宫学的!”郝玉梅轻松愉快地回答。李家宝第一次向郝玉梅流露出佩服的神色,却原来,人是各有所长!郝玉梅受到赏识,特别高兴,很想让李家宝欣赏她,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很自豪,“来吧,我教你。” 李家宝饶有兴趣,急于见识女友的特殊本领,立即应允:“好吧,郝老师!” 两个人一拍即合,一个热心,一个好奇;一个耐心教,一个虚心学;立刻认真地唱了起来。兴奋中,李家宝既学了歌,也学会了五线谱。也许是李家宝太聪明,也是许多歌他本来就会唱,没有多久,他就把郝玉梅带来的歌儿全都学会了,就连看五线谱,也不那么费力了,一下子,两个人再次无事可做了。 “唉……”李家宝无可言语,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咳声。 郝玉梅看看他,不忍看他紧锁眉头打咳声,为使他开心,突然悄悄问他:“我送给你的照片呢?” 李家宝指指上着锁的抽屉,郝玉梅看了看,就撒着娇,开了一个挺幽默的玩笑:“让人家蹲监狱呀?” 李家宝歉然一笑,仍不讲话,郝玉梅却面带微笑,充满希冀地望着他,等待他把照片取出来,见他一点儿不自觉,就带着挑逗的神情提醒他:“本人要求释放!” “不行,期未满!” “人家还不饿瘦了呀?” “那也得忍耐啊!” “现在,难道不是从前的以后?” “是从前的以后,不过,不是现在的以后。” 郝玉梅满怀期待,已然忘记了窗外的一切,只觉得,能和李家宝在一起,就十分幸福。可是,李家宝却不然,一提以后,他便惆怅,似有不尽的哀愁涌上心头。郝玉梅无从判断未来,见他于玩笑间也固执己见,不由自主,也惆怅起来,声音里,流露出不尽的渺茫:“以后,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啊?” 幽默不见了,笑容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心病。李家宝同样不知道以后将怎样,同样也渺茫,他坐直了身子,两眼盯盯地望着郝玉梅的双眸,什么也不讲。郝玉梅被他看得不知该怎样,心有所思,默默地低下了头,两手绞着小手绢儿,好像在酝酿着什么计谋一样。李家宝心里打鼓,血液加速,产生了非分的欲望。但是,他不敢为所欲为,一声长叹:“谁知哪天是以后啊……” 郝玉梅看见了燃烧的目光,却始终等不到亲热,禁不住,羞赧地抬起头来,好似喃喃自语:“现在做什么呢?” 李家宝内心矛盾地望着她,凝思不语,久久不回答。郝玉梅心里很难过,自己真心真意,想同他谈一谈他们的未来,可他却宁肯渺茫地期待乌有,唉声叹气地将就现实,也不肯越雷池半步,一点儿也不像小说里的痴男恋女…… 郝玉梅不甘心,既然已经跟他好了,就应该主动为他着想,见他疑虑重重,总是回避自己的欲望,就以商量的口吻提议:“咱们也出去串联吧,何苦总是自己关闭自己?” “咱们?你和我?一男一女去逛世外桃源?”李家宝不愿公开他和郝玉梅的秘密,不愿被别人戳脊梁骨,不愿良心遭受谴责。他并未理解郝玉梅的苦心,只觉得她太不注重实际,过于天真;他承认郝玉梅关怀他,只不过,也太急了一些。顷刻,他顾不得思考郝玉梅的用心,下意识地放纵了自己的烦躁,烦躁之极,变得无可忍耐。几句反诘的言语本来语气已过重,他非但不知不觉,反而任压抑和郁闷化作了无名火,突然,向郝玉梅下起了逐客令:“玉梅,你走吧,我实在受不了啦,你已经,已经逼得我快要发疯了!” 郝玉梅是处女,是黄花姑娘,还不了解男性压抑的烦恼,冷丁遭到如此对待,心里难过极了。郝玉梅想哭,又不肯当着李家宝的面哭出来,便强忍委屈,讪讪地望着他,见他已把头仰在椅子背上,闭住眼睛任凭痛苦折磨,便顺从地离开了。一路上,郝玉梅哭得好伤心,仍然觉得,都是自己不好,惹得李家宝生了气。 第二天,郝玉梅没有来,日历一天一天地撕,却是一连一个星期,也没有来。无论李家宝怎样等待她,她也没有来。李家宝更加烦躁不安了,非常后悔,不该把烦恼宣泄在她的的头上。那么单纯的姑娘,又是那么体贴自己,自己对她竟会那么粗暴,难道自己要疯了?李家宝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也好安慰安慰她,但郝家的确切地址,李家宝还不知道,他就想到那一带去打听,忽然又怕被人耻笑,更怕郝家一旦知道他和玉梅的关系,对他不欢迎。他强烈地思恋郝玉梅,偏偏又要脸儿,害怕局面尴尬。实在无事可做,憋得难以忍受,他就帮家里去买菜。 空空的菜点儿前面排着好多人,站着的,蹲着的,也有坐在地上的,晒在太阳底下,焦急地等啊等,脸上晒出了油,皮肤热辣辣地痒,却依然没有动静。忽然,有人惊喜地高喊:“来菜啦!”排队的人们立即慌乱地站起来,急急忙忙,一个紧挨一个,生怕有人趁此加楔儿,偏又抻着脖子向前看,都想弄个清楚,这次来的是什么菜。这一次,很诱人,来的是一马车茄子,听说一人可以买到五斤,汗津津的脸上都放出了光彩。大家贴着售菜床子,人和人之间靠得更紧了。眼看着,最后一筐茄子也被倒进菜床子后面,前面的几个立刻向售货员递钱。忽然,不知从哪冒出几个小伙子,如狼似虎,猛然扑向前面,呼啦啦,队伍的前边乱套了。没教养的小伙子们很得意,不惜压住别人的脖子,拼命一样往前递钱。不会挤也不 肯硬挤的李家宝,忽地一下,被挤出了队伍。他要发火,回头一看,直接把他挤出队伍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已经浑身是汗,侧低着头,被人挤乱了头发,也顾不得去管,只管扛着膀子,死死地朝前挤着,生怕别人把她挤出去,也不管别人被她挤了出去。李家宝的心里好不是滋味,禁不住,激愤地大喊大叫,“公德,公德!”可是乱哄哄的队伍里没人理睬公德,队伍旁的闲人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反而笑他像个傻子,无可奈何,他只好自己记着还有公德,拎着空口袋,默默地回家。 回到家里,他情不自禁地看了看母亲,却原来,母亲和妹妹们,每天都是如此买菜的。他恨自己没用,扔下买菜的空口袋,便悄悄出了家门,沿街闲走,胡乱去看漫画。他不看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令人难以判断,也难以相信,漫画还有一番意思,明明把人丑化得不成样子,却是怎么看,就怎么像,姑且不管画的是谁,艺术的笔触终归还可以玩味!闲走到市委的门前,他看见了揭发郭市长的大字报,不禁停了脚步。他不再找漫画看了,只想看看,针对赵岚的父亲,人们都写了些什么,这位全市第二大的大领导,究竟都有些什么罪行和隐私。忽然,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赵岚。 “读读吧,我爸的罪行,每天都需要很多纸……”赵岚的幽默刚出口,突然打住了,自我解嘲地一笑,笑得很凄苦,也不像前两次,见到李家宝,就主动伸出她的手。 李家宝知道,她是尴尬,便首先把手伸了出去。赵岚的模样十分感激,巴不得和李家宝好好唠一唠。但是,她现在是一个“狗崽子”,担心李家宝因她而混线儿,就什么也没有说。李家宝并不害怕混线儿,反而十分同情地问她:“你在干什么?” “抄大字报的要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父亲很重视人家的批评,当女儿的,只好帮帮忙了……” 忽然,有一个陌生人,眼睛看着大字报,从旁边冷冷地丢出一句话来:“哼,别是秋后算账吧!” 赵岚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没理他。这时,一位学者模样的女人站在一边,沉静地招呼她:“岚岚,咱们回家!” “唉,听见了。”赵岚非常听话,答应过那位女人,匆忙向李家宝说一声“再见”,便跟着那位稳重的女人默默地往家里走,回头看一看李家宝,脸上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分明是不想离去,又不得不宽慰她的母亲。 李家宝见此情景,心里很酸楚。赵岚是人才,是同时学习两门外语的高才生,年年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不能进大学不说,竟在这里抄大字报的要点……往日,她是“德才貌三全”的好学生,如今却要矮人三分,就连俊美的脸庞,也被弄得很凄苦,都是凭什么呀?他正在这么想着,忽然听见,刚才讽刺赵岚那个人,得意地招呼另外一个:“喂,有啦!咱们也走,大标题就写《走资派的狗崽子为什么要抄革命群众的大字报?》” “我也有了一个题目,很能说明问题,《“每天都需要很多纸”,什么意思?》你来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英雄所见略同,父女狼狈为奸,准备秋后算账!” “好好好,来个两面夹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无聊,太无聊了!大字报是写给人看的,人家认真看了,又是准备秋后算账,什么逻辑呢?抓不着罪行就扯淡,却是路线斗争觉悟,哪里是国家干部?这样的小丑儿掌了权,国家还有好? 李家宝看不下去,愤然离去了,回到家里吃过午饭,就躺在炕上望天棚,想认真思索一下,他还不能理解的事情。可是母亲偏偏发现了他的问题,几乎不容他清静: “家宝,玉梅咋不来啦?” “你得罪人家啦?” “没得罪人家,人家咋就不来了呢?” 李家宝有些尴尬,不愿意和母亲谈论这件事情,可是,母亲不知道儿子的心境,却连连发问,他只好躲出家门,信步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向了自己曾经每日必去的学校。学校里,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许多班级的教室早已面目全非,五花八门,不仅有大大小小的“造反司令部”,也有“牛棚”。一个教室里,桌椅被一层一层高高地摞在角落里,倒出来的空地方,沿墙壁,胡乱地叠放着一套套脏乎乎的被褥,不堪入目,却是走资派,以及牛鬼蛇神睡觉用的行李。李家宝不忍再看了,教室,本当是传授知识的神圣场所,此时,却于破烂中透露着恐怖和阴森。如果晚上来看,肯定令人毛骨悚然。况且,水泥地又阴又凉,是人睡觉的地方吗?可怜往日的校领导们,如今就是这个待遇。他转过头来,很想舒展紧锁的眉头,却忽然发现,一间小屋子的门框上,贴着用大白纸写的一副对联儿,一搭眼,就能使人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哭灵的场景。那对联的内容,是讲究文笔的骂人话。上联:庙小神灵大,下联:池浅王八多, 横批:深思。这么无聊的东西却有人愿意写给大家看,倒是令人不得不深思,究竟谁该深思。李家宝不愿理会这等浅薄的卖弄,便匆匆向自己班的教室走去。走进教室,他还没有坐下,就遇到了惊异的目光,并且,立刻有人到黑板前去练字:“造反有理,保皇有罪,逍遥可耻,可耻,可耻……” 这位同学借笔代口,洋洋得意,李家宝转身就离开了教室,教室里立即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笑声格外刺耳,他只能走开,没走几步,就想起了曹植被曹丕逼出来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可叹练字的同学,往日,也曾指望李家宝,给班级夺一回个人全能冠军, 而今日,却自做引人发笑的小丑。昔日使他最留恋的地方,已使他望而生畏了。当年的光荣变作了人家的笑柄。他真想寻个清静之处,也好自惜羽毛。可这样的去处,却哪里有呢?举目环顾,到处都是大标语,到处都是大字报,就连大街当央,也用石灰刷着巨大的“打倒”,“油炸”。“红海洋”掀起一片红,有的高楼被涂得血红血红,极尽地表示,那里是“最最”革命的…… 李家宝无所事事,闲极无聊,不情愿去看大字报,却还想了解一下,这些天里学校的各派又说了些什么,便硬着头皮,去看惹人心烦的大字报。忽然,他的左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向左看去,人已在右边,原来是好友老孟。老孟非常喜欢和他打哈哈,久不见了,打个哈哈格外亲切:“寂寞了吧,修苗子?” 李家宝喜出望外,笑嘻嘻地反唇相讥:“你呢?不识时务的俊杰,大字报铺天盖地,你就心安理得,高枕无忧?” “我?我老孟可自在!非礼不闻,身居‘将帅堂’,指挥车马炮,其乐也无穷!走吧,到我家去,我老娘这两天挺惦记你,骂好几回了,家宝这个臭小子,有一个月没来了吧?” 孟宪和满腹真情,李家宝顿时觉得,惺惺惜惺惺,巴不得到他家去散散心。一路诙谐 第十二章 逍遥 夜幕垂空,闯天下战斗队的十个人,兴致勃勃地踏上了进京的列车。他们什么战斗任务也没有,只去逍遥走天下。 火车徐徐启动了,不约而同,大家都有一种轻松感,仿佛祖国的山山水水可以把胸中的郁闷彻底荡涤。车行不远,车厢里传来了手风琴伴奏的歌声,顿时带来一种和谐的旅途氛围。歌声停止了,胖子马上建议:“许爱萍,你也唱一个!” 许爱萍很想唱,又有些磨不开,胖子立刻站了起来,左右看一看,大胆地放开了喉咙:“同车的朋友们,下面,请我们双齐市实验中学的许爱萍,也为大家唱一支歌。唱什么歌曲,请刚才用手风琴伴奏的朋友和我们的许爱萍一起商定!” 手风琴立刻过来了,非常热情,两个人略略商量,决定唱毛主席的一首词《送瘟神》。歌声响起,立刻引起全车厢的惊叹,第一句未落,就有人啧啧赞叹,美得胖子眯眯着眼睛打拍子。全曲唱罢,车厢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许多人高喊:“再来一个!” “再唱一个什么呢?”手风琴比许爱萍还兴奋,满面笑容地征求许爱萍的意见。 突然,一拨红卫兵押解着几个戴着高帽儿、挂着牌子、抹着黑脸的黑帮闯进了车厢。一个红卫兵手举着话筒威严地高喊:“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我们是铁汉子战斗队的红卫兵,现在我们押解我们段的走资派集体游车。请革命的同志们和红卫兵战友们大力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本车厢游车,现在开始!” 列车驶离始发站不久,车厢里还不拥挤,走资派们却早已是黑汗流淌了。一个个龇牙咧嘴地弯着腰,按照职务大小就是罪恶大小的先后顺序,每个人都必须从这一边的车门走到另一边的车门再返回来。沿途,还必须敲一下演戏用的小锣自报一次姓名和罪行,如此反复。当儿,“我是张八郎,爬上段长的位置,大搞反革命修正主义,大搞裙带关系,反党反社会主义!”当儿…… 折腾好长时间,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才结束。由于许爱萍的父亲早就被打成了走资派,她最不忍看黑脸儿和高帽儿了,触景生情,连眼圈都红了。孟宪和见她眼泪汪汪的,内心不忍,就很认真地劝慰她:“许爱萍,如今看事情,你得站到圈儿外。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成了走资派,就等于没有走资派。” “不错,不错,老孟说得非常有道理!你要是不信他的,那可就是自寻烦恼啦!你好好想一想,现在被抓被斗的,如果都是坏人,整个中国还不早就完蛋啦?”李家宝也劝许爱萍。 “说得好,好极了!且让老弟敬诗一首!”看罢游车,孔繁军忽得诗句,当即炫耀: 黑夜无颜色,白昼有昏明。 黄蓝得鲜绿,七色耀长空! 花蕾思寡欲,蜂蝶自多情, 日月看天下,江河如练轻! 孔繁军的诗很有味道,郭俊德曾看过他的《零打碎敲》,心中很佩服他的鬼才,眼见他沾沾自喜,立即摇唇鼓舌,有意开玩笑:“犟牛得草,脾气贼好,诗情画意,抄袭不少!” “瞎说,我哪句抄袭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永远都是老杜的诗句吧?和你那‘日月看天下,江河如练轻’,究竟哪个在先呢?” “你夸我哪?我是赞赏日月,宏观看轻。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此劝劝许爱萍,她的心里不轻松?” “算你这一回有理,可你也在夸我呀!” “我,我是在夸你?” “是呀,我刚才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吗,犟牛得草,脾气贼好。你看你,能这么认真地给我们的许爱萍同志解释你那诗作的现实意义,连你自己也没想到吧?”神嘴左一绕,右一兜,潜移默化,神出鬼没地就把许爱萍带出了忧伤的境地。 许爱萍有些不好意思,调皮鬼儿就借此制造欢乐的氛围:“哎呀呀,老孟你快看,我爱萍姐笑得真好看!” 大家都笑了,许爱萍就真的破涕为笑了。 果然,有意站到圈儿外观察事物,确实就比身陷其中看得清楚。一进北京,十个人都有同感,同北京发生的事情相比,他们身边那点儿事情,简直就是芝麻粒儿比西瓜。他们初步了解了大串联,顿时就想走得更远。进京的第三天,孟宪和站在长城上大发了一次感慨:“果然啊,果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日月看天下,江河如练轻,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走吧,走吧!走遍天下,襟怀广大,大事化小,小事没啦!祖国的山河,我们的家,我们有权闯天下!哈哈,走啊!” 发过感慨,他顺着长城就向前跑,仿佛发现了真理。他带领大家跑上烽火台,兴致勃勃地讲了一回老庄的《逍遥游》,说大鹏是鲲变的,起飞之前,“水击三千里”,还由此下结论:“逍遥大志与大智。何谈可耻?如何又可耻?” “妙哉!志者,志向,志气也;智者,智慧,智谋也;无为中长知识,有所为也!有所为者,为所不为也!”孔繁军立刻模拟老庄,赞同老孟的结论。 陈复生听不懂孔繁军说的话,立刻打击他:“你‘为为’的都是些什么呀?人家讲老庄,你就跟着瞎‘为为’,你以为人家能耐你就能耐啊?” “真无知……” “停!”犟牛犯了牛脾气,刚要回敬陈复生,李家宝赶紧出面拦挡,犟牛真的停住了,他就请求老孟宪和,“老孟,陈复生可能没听懂孔繁军用文言说的话,我也没听明白,你能不能替孔繁军给我们翻译翻译。” 老孟笑了笑,知道李家宝是遵照徐老师的嘱咐有意在保护犟牛,马上就把犟牛的话译成了白话:“志指的是志向,志气;智指的是智慧和智谋,是真有大聪明以后所具备的非凡能力。有志向有志气而且有智慧有智谋的人,在并不刻意追求的情况下,就长了知识,反倒有所作为!之所以有作为,恰恰是他们在主观上谋求的是顺其自然,并不刻意谋求!” “都是些什么呀,为所为又为所不为,谋求又不谋求,乱七八糟的,有意让别人听不懂啊?”陈复生对犟牛还是不服气。 “不学无术,莫开尊口,菜盘子里落苍蝇,恶心不恶心?”孔繁军立刻讥笑陈复生。 “呀呀呀,你睁开眼睛瞧一瞧,哪里不是大民主?怎么戳了你的痛处,就免开尊口呢?”调皮鬼儿立刻逗弄孔繁军。 “就是嘛,文化大革命中你瞎‘为为’,想复旧啊?说我不学无术,那我问问你,你的物理得过几个一百分?”陈复生有调皮鬼儿出面帮忙,立刻得理了,得了理,反倒不讲理了。 “岂有此理,你们掌握的知识是知识,别人的学问就是张口瞎‘为为’,你们还讲不讲理?”本来,孔繁军方才所说的话十分有哲理,他的兴趣也正浓,陈复生听不懂,就一派胡言乱语,调皮鬼儿却偏向陈复生,孔繁军又气,又委屈,不禁高声大叫。 顿时,被誉为物理山大王的陈复生更加得意了:“有理没理大家评。你看,一行十人,有谁说你有理?” “难怪你听不懂为与不为,你去找块镜子,好好瞧一瞧,就你那厚嘴唇子,啃啃烀苞米,八成还能不掉渣儿,说老庄,讲为与不为,它兜得住吗?” “可是,人民群众喜欢它,那叫宽厚!你懂吗?”调皮鬼儿摇晃着脑袋,只管气犟牛。 “你,你……” 犟牛明明有理,却又败了阵,气得转身就去望燕山,什么也不说了。李家宝看得清楚,听得也明白,眼见调皮鬼儿故意气犟牛,犟牛就真生气,挑起事端事的陈复生却拿着不是当理说,自以为得计,就再次开了口:“物理山大王,你歪理横讲了吧?人家孔繁军是用老庄无为而为的主张应和老孟的提法。你听不懂,就该向人家请教。你可倒好,无缘无故,张口就打击人家。把人家逼急了,说你无知你又不愿意听。可你也不想一想,人家为啥会说你?本来是你听不懂,你反倒拿人家的学问当杂耍。说不过人家,不光扣帽子,还拿你平时物理的一百分,用来压人家,不大讲理吧?谁有学问,就得向谁学,是吧,孔繁军?” “大学委,我服你,真是服你……”受到无理攻击的孔繁军突然得到李家宝的充分理解,一时激动,委屈的情绪往上涌,眼睛里不禁有些发潮,心里还有话,已是说不出来了。 “哎哟哟,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泪花闪闪地抱委屈,你凭什么呀?前些天,你还说人家没个爷们儿样儿,大学委说你两句半好话,你就可以没个爷们儿样儿啊?”董金华没明白李家宝的用意,依旧笑嘻嘻的,故意翻小肠儿,再次作弄孔繁军。 “别,金华,”李家宝同样拦住了调皮鬼儿,“人家争的是是与非,你却是插科打诨凑热闹,可你这么一热闹,是与非就让你给混淆了。其实,男子有情才弹泪。你看李逵,皮糙肉厚,从来是条莽汉子,可是娘被老虎吃了,他不是也落泪?方才孔繁军得到理解很激动,说明他有志向,经常思考,想得也深,可他却得不到大家的响应,他当然就不服气。而且大革命来之前,他的一条腿明明已经迈进了他的理想之门,大门却把他的另一条腿狠狠地卡住了,逼他把迈进去的腿也得收回来,他能没有委屈吗?有委屈,他却想得开,能从不为中求所为。不知道你们,大字报刚一出来,眼瞅着升学无望,理想变成了肥皂泡,回到家里,思前想后,我是落泪了。那时我就不知道,逍遥大志也大智。可孔繁军和老孟,一拍即合,知道大鹏起飞,水击三千里……” “得了吧,大学委。让你这么说,他平时瞎犟也有理?”陈复生对犟牛有成见,抓住把柄,就死不撒手。 “复生,你还真说对了。有的时候,他确实是被大家给委屈了。他的小话剧,他的诗,其实都很深刻。只是他性子急,自身有个毛病,往往得谁和谁来,辩论时对象分散,话题就常常不集中,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好虎敌不过群狼,他的深刻思索往往就被大家的玩笑淹没了,不信你就细想想。” “那你就说说,刚才他的一顿‘为为’,到底哪里深刻?” “陈复生,你别犟嘴,”神嘴不紧不慢地搭言了,“你要是不明白,我来告诉你。刚才孔繁军是说,逍遥派不争也不抢,比那些拼命谋求个人利益的人反而意外地有收获。老孟,是吧?” “是这个意思。的确,犟牛敢犟,常常是他看问题深刻,有独到见解。敢犟还是有能耐,啥也不懂,犟得出来吗?”老孟有意面对董金华,向他暗示,调皮也得看火候,然后就继续维护孔繁军,“就像复生和神嘴,物理总是一百分,复生还被大家誉为物理山大王,除了李家宝,说起物理来,你俩能服谁?可是犟牛的能耐不在物理上,他能小话剧,写出来还能亲手立起来,咱们谁行?被上影和上海戏剧学院相中的学生,就是笨想想,也是人家有本事啊。我赞成大学委的说法,孔繁军亏就亏在犟上了。但是吃了亏,并不等于没有大能耐。” 老孟话音未落,胖子也开了口: “犟牛敢犟,说明他有自信的底子。就凭那天对付孙义仁,犟牛就是有胆有识。‘只要你敢把别人的脑袋踢进阴沟,法律的准绳就会捆绑你,无情的枪口就会对准你,人民的子弹就会惩罚你!’言简意赅,比喻贴切!没底蕴,没人品,还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当时孙义仁是冲我来,犟牛的话给我的印象就特别深刻。” “哎呀妈呀,却原来,老弟身边是卧虎藏龙啊!来来来,物理山大王,该咱哥俩主动道歉,咱哥俩就赶快适应形势,给人家道歉吧,要不价,犟牛就不是人家犟牛啦!”说罢,调皮鬼儿拉住陈复生,连忙把他向犟牛身边推了过去,却是自己先打样儿。只见他一作揖,开口仍然很调皮,“对不起了,亲爱的犟牛哥,小弟有眼不识金镶玉,以往只知老孟的脑袋是阴阳鱼儿,却不知哥的风采是李太白,风骨犹如关汉卿,是煮不烂砸不碎的铜豌豆。敬请哥原谅,多多原谅!”说罢,他抓住犟牛的一只手,深深地吻一下,往自己的脸上一贴,故作歌女般的娇媚,开口又逗犟牛,“俺哥真好,从来不和俺一般见识!日后请哥也给俺写一首词,让俺也红遍京都!” 原本委屈的犟牛扑哧一下乐了,回身就把自己的手伸向了陈复生,也是幽默打趣:“一向多有冒犯,最对不起你的地方,就是你那厚嘴唇子,诚心诚意友好,就请它咧一咧,笑一笑吧!” 陈复生的厚嘴唇子真的咧开了,大嗓门儿仍然很洪亮:“好了剧作家,有你这句话,我就不撵你回家裹奶嘴儿去了,大剧作家裹奶嘴儿,是我埋汰你了,哈哈哈哈……” 李家宝眼见大家和好了,却没有再说话,听调皮鬼说出关汉卿和铜豌豆,以及‘红遍京都’,他没有马上发问,却是很有感触。从“钟馗”到《逍遥游》,以前他一概不知。而且,他知道杜甫和李白,却不知道他们是诗圣、诗仙,更不知道还有个王维是诗佛。可是一路上,老孟一说什么典故,孔繁军立刻就能和他侃侃而谈,不由得,李家宝想起高一时徐老师对他说的一句话:“要记住,读书的不止是你自己!”情不自禁,他想起了赵岚。那么她呢?她同时在学两门外语……顿时,李家宝再次感到自己曾是多么刚愎自用,仅仅凭红榜上的成绩与人争高低。事实上,却是许多人并不张扬,未必腹中就空虚。 郝玉梅见他忽然深思不语,就悄悄问他:“你怎么啦?” “老孟和犟牛他们看了许多课外书,知识面非常宽……”李家宝第一次对他的同学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你可别傻了,各有所好,各有所能。路上不谈数理化,要谈数理化,你不说我都敢说,他们谁也不行!中文脑袋和数学脑袋,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为什么?” “连清朝的满族官员都能熟读《四书》《五经》,可是咿咿呀呀之后呢?中国落后了多少年?我觉着,古代中国搞科技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太少了。有也是星儿崩的,还常常是老道炼丹。” 郝玉梅只崇拜李家宝,面对着别人的长处,也为李家宝寻找一时一事稍逊于人的客观缘由。不过,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由于李家宝意在思过,并未认真琢磨她话语中的另一层,就情不自禁地维护老孟和犟牛:“不,不见得,真的不见得……” 他仍然沉思着,许爱萍突然回过身来向他和郝玉梅高喊着发问:“喂,你们怎么落在后边啦?孟宪和提议,明天就南下,他说先远后近,回来再等待毛主席接见。二位同意不同意?” “同意!一切行动听指挥!”李家宝立即高声表示赞许。 郝玉梅也赶紧回答,“我没意见!” 大家统一了意志,都听老孟的。朝南走,去游览山川,去尽兴逍遥。他们过黄河,游长江;走进庐山看庐山,也走出庐山看庐山;一路逍遥中,他们获得了许多以往还不知道的知识。却原来,历史、地理、宗教、哲学、诗歌,不光是在书本里,更在山川古迹中。游罢杭州,火车将要启动时,大家谈起了岳飞的死因,孔繁军突然独有见解:“岳飞之死,我看也有他自身的原因。本来他已拥兵过重,却成天高喊迎二圣,小皇帝能不担心吗?二圣真迎回来,小皇帝到底退位不退位?” 对孔繁军的见解,李家宝十分叹服,再次感受了“同学”的真正意义。不由得,又想到了赵岚,她也会有这样的认识吗? 说曹操,曹操到。李家宝偶然从车窗向外看,猛然看见,赵岚背着一个小书包,和林雨诗一起,沿着站台正在朝另一列火车跑过去。又是第六感官起作用,李家宝禁不住又惊又喜,立刻探出身去摇着手,高喊赵岚的名字。赵岚回过身来,先是一愣,看见是李家宝,拉住林雨诗,起身就向他们这里跑。可是还没等她们跑过来,李家宝他们所乘的火车已经启动了。赵岚和林雨诗眼巴巴的,列车却毫不怜惜她们的感情,将她们甩下了。 人在外地,见到家乡人总是备感亲切,就连遇到本省的,也会认作同乡。可是巧遇赵岚和林雨诗,却是擦肩而过,大家都很惋惜。尤其是周敬海,大家都不作声了,他却拍着大腿,仍然嘟嘟囔囔:“也真是的,眼见着大家可以一起走,偏偏就差那么一两分钟,彼此就失去了缘分!你们说,怎么就这么不赶点呢?” 调皮鬼儿立刻逗弄胖子:“哟嗬,里边有你的女朋友啊?” “还真有。”胖子焦躁归焦躁,还是一副好脾气。好脾气里自然藏着稳健,你下套儿我不钻,顺着你的玩笑化解你的玩笑,立马就把你的玩笑变成了我的幽默,反倒让对方很尴尬。 “哪个是?” “俩都是。” “你倒不贪!” “你呀你,心太邪。她俩孤零零的,又是女同学,谁见了也得担心。你倒是令人佩服,好心眼儿没有,烂肠肚子一堆。” 胖子的话打动了李家宝,偏这时,郝玉梅悄悄地对他说出了心里话:“得亏赵岚她们没上来……” “为什么?” “赵岚真上来,我就会难为情……” 忽然,陈复生高声大嗓地招呼李家宝:“大学委,你快给评评理,我说由于荷尔蒙的作用,男女比例失调就会缺乏生气,夏志平偏说我瞎扯。那篇文章咱俩都看了,你给证明一下。” “是,《中国青年报》上,确实发表过一篇文章,解释男同学为什么爱在女同学面前表现自己,的确说是荷尔蒙在起作用。” “咋样?”陈复生得意了。也许真是荷尔蒙在起作用,他突然有了重大的发现,女学生的脸上只要有光彩,就有巨大的青春魅力。车轮咯噔咯噔地在啃铁轨,钻进在他的耳朵里,已是“荷尔蒙荷尔蒙”了。他挺羡慕李家宝和老孟的,一路上始终有女友陪伴着,肯定荷尔蒙协调。其他人就肯定不协调。直到国务院通知停止串联的时候,他仍然觉得,一行十人里,严重缺乏雌性荷尔蒙,由于雌雄荷尔蒙不平衡,才导致雄性经常打嘴架。 回到家里,他就越发注意荷尔蒙了,想方设法,找到许多相关的资料,闷头钻研起来。其他人却是今天我到你家,明天又到他家,每天都交流各自得到的新消息。 忽然,号召“复课闹革命”了。学生们很快返回了校园。高考有望的高三毕业生立刻重燃了昔日的幻想。然而,学生们返校之后,却只见“闹革命”,并不见“复课”。说是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语录写在黑板上,也不见招生的迹象。支左的军代表极力把同学们拢在各自的教室里,但是每个教室里,几乎都有两股主要势力对峙着。人人都捧着毛主席语录本,入座就辩论。怒目以待,激烈相争。甚至不惜引用毛主席的这一段话,反驳毛主席的另一段话,断章取义,为我所用,来来回回地打语录仗。他们极力显示自己最忠诚,争的却是革委会里本派应得的名额。 站在圈儿外的李家宝如同看戏,看得哭笑不得,内心阵阵悲凉,人家那是继续革命,与逍遥的一群根本不沾边儿。重新燃起的幻想再次破灭了。死灰里的悲哀似乎拒绝希望,他实在不知道中国还要乱到哪年哪月,哪一天才能揭晓毕业生的命运…… 一天晚上,他背着父母,用逍遥时省下来的钱,买了一瓶很贵的白酒,掖着它,偷偷去找孟宪和。孟宪和觉得很新鲜,以为他们已经长大了,也该尝尝酒为何物了,灵机一动,巧妙地让母亲领着弟弟到医院里去看父亲,然后就炒了一大盘子鸡蛋,又切了点儿咸菜,便高高兴兴地把李家宝领进了“将帅堂”。 李家宝和孟宪和都是初次端酒杯,也都知道酒能醉人,却谁都不知道醉酒后到底是什么滋味。孟宪和尽力陪李家宝干杯,出于好奇心理,竟然真想醉一醉,认真体会一下,怎么就能斗酒诗百篇,怎么就能醉中独醒!开始,两个人如同玩儿一样,你一杯我就一杯。以为酒也不过如此,越喝越像白水。不知不觉,他们的舌头硬了,话也多了,想到什么,就不假思索地顺口直说。 “你说,老、老孟,这么,这么没完没了地瞎争,谁都浑、浑身是理,什么时候,才……才是个头儿啊?” “鬼、鬼知道,成天打语录仗,谁也征、征服不了谁,我、我真想哭,真想痛痛快快,痛、痛、快快地悲、悲哭一场……” “什,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我我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大、大哭一场……” “为什么?你、你怎么啦?” “为、为为我们有力,无无处使,为我们踌、踌躇满志无、无所为!悲悲悲,悲哀……” “唉,真、真没想到,连你老、老孟也想哭……”没等孟宪和哭出来,李家宝早已被苦酒泡出了热泪。 “我老孟,难道就不是人?我就铁、铁石心肠?可怜天、天下,可怜神州,就这么谁、谁都自称最最革命地穷折腾,伟大的祖国,还怎么伟、伟大?炎黄子孙,还有有什么可骄傲的?刚刚吃吃饱半、半个肚皮,就忘了野菜糖渣子,是是什么滋味,怎么叫、叫人不想哭?”话到伤心处,突然,老孟真的哭了起来,拳头朝大棋盘上一砸,声泪俱下:“可怜哪,中华……可怜哪,炎黄子孙……”他如丧考妣地大声喊叫着,拼命薅自己的头发,疯狂地发泄以后,伏在大棋盘上,便呜呜地痛哭起来。 好个孟宪和,醉酒哭炎黄,醉酒哭中华。李家宝泪淌腮边也不擦,没料到,一向嘻嘻哈哈的孟宪和,内心也是如此深沉。 孟宪和醉过一回酒,大脑却仿佛更加清醒了。一九六八年五月九号,双齐市第一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胸前戴着大红花,斗志昂扬地出发了。工人文化宫的广场上,万人大会欢送。街市上事先组织好的人群夹道壮行。从会场到火车站,沿路到处是红旗和标语,锣鼓喧天,乐队高奏,站在货运汽车上的知识青年满面笑容,热情奔放地向欢送的人们摇动着他们手中的语录本。 车站里,壮志凌云,列车中,歌声激荡。 孟宪和盯盯地看着下乡青年戴在胸前的大红花,忽然,格外沉地发出了叹息:“该走了,咱们也该走了……” “为什么?”许爱萍不解地问他。 “在校生大积压,工厂不见扩大,大学仍不开门,各行各业停步不前,城市还是原来那么大,中小学新生亟待入校,秩序必须尽快恢复,该倒地方的不倒地方,如何能复课?尤其有些人学生,还舞过棒子动过枪,不上山下乡,城市里岂能安定团结?” 老孟的阴阳鱼脑袋就是辩证,一听就是大实话。陪着李家宝去还绿军装,他也劝钱国志:“该准备走,就准备走吧。咱们最好一起走,相互也有个照应。” 钱国志却死活不服气:“我就不信,大家同时紧跟一回,到头来,只成全一个革委会主任!” 校革委会主任是全校造反最早、全市闻名的李东彪。钱国志却认准了,李东彪下乡,他就下乡,李东彪要是不走让他走,嘿嘿,肚脐眼儿放屁,没门儿!夺权时,都是革命小将,转脸就需要到农村去锻炼改造,别人需要,他就不需要?他几只胳膊几条腿?难道他还俩屁眼儿?穿上黄袍摔酒盅儿,想得倒美! 孟宪和不与钱国志争论,只对他实话实说:“不信你就认真看着,较真章儿的时候,自封革命的就少了!你也一个样,开口最革命,闭口最紧跟,打打杀杀你敢上,那是对付别人!轮到牺牲个人利益的时候就不敢喊革命了,你还说谁?” 回到班里,他把一起逍遥的伙伴儿叫到外面,发出了深切的感慨:“走吧,成把的盐泡在一个碗里,汤就太咸了。撒开吗,还可以调成高汤。恰有一比,且听我老孟徐徐吟来: 第十三章 示爱 李家宝默默的,一时苦恼了本欲兴奋的郝玉梅。她以为,大批学生已经下乡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学生时代彻底结束了,理所当然,而今便是从前的以后了。更有孟宪和那首诗,不是也证实了这一点吗?既然如此,自己和李家宝也该认真享受享受爱情的幸福与快乐了。可是送走老孟以后,李家宝始终都是默默的,她又怎能兴奋得起来呢?几天以后,她才忐忑不安地问李家宝:“你到底怎么了?沉默得叫人心慌。” “没怎么。” “现在还不是从前的以后?” “是。” “那你还愁眉苦脸的……” “唉……” “是我不好啦?” “不,你怎么会不好?” “那你……” “十二年争气,两年多苦等,好友离散,空空一场……” “你的身边还有我呀!” “唉,你能慰藉我的感情,你能教我数学吗?” 郝玉梅恍然大悟,李家宝原来是因为他的幻想终于幻灭,内心不甘,这才默声不语的,便立刻哄劝他:“人人都是如此,何苦单单你愁呢?” “幻想破灭,无可奈何,偏偏我还是个没用的哥哥。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到底是该我下乡,还是该玉洁下乡?该哥哥走,还是该妹妹走?可我这个哥哥,偏偏是一家之宝……” 郝玉梅这才知道,李家宝的沉默也是因为一个哥哥不能尽呵护妹妹的责任。当她看见李家宝的大妹妹--被姐弟们称作四妹的李玉洁,悄悄地拆洗被褥,默默地收拾行装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欠李玉洁的情;当她看见李玉洁不声不响地去办理户口和粮食关系的时候,禁不住,她的心里也是酸酸的;当李玉洁背地里与她告别的时候,她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了,似乎听见了世间最真挚的言语:“郝姐,好好照顾我哥,你别哭,别哭。好好劝劝我哥,可别叫我哥为我难过。我走是应当的,家里就我哥一个男孩子……”李玉洁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郝玉梅,她紧紧地抱住李玉洁,把头依在四妹的肩膀上,就像从此有了一个亲妹妹,不仅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呜咽得愈发伤心了…… 一九六八年八月一日,李玉洁必须走了。火车站里,大姐李玉霞的眼泪带头下落,就像四妹再也不能回家一样。 又是列车启动了,又是列车远去了。姐妹们的表情都是板板的,李家宝比她们更加感到伤感,身边有一个郝玉梅,他却理也不理。也难怪,他是哥哥,恰恰因为他是哥哥,这才走了他的妹妹,他的心里如何能够坦然? “家宝--”郝玉梅悄悄地招呼他。 “嗯?”李家宝看着郝玉梅胆怯而又渴求的神色,十分理解她的心思,内心已觉愧疚,便静静地等待她的倾诉。 她看看李家宝,一时间,反倒没了言语。李家宝见她可怜巴巴的,想和自己亲近,又顾忌自己的心境,不忍她继续难心,便轻轻地呼唤她:“玉梅--” 郝玉梅抬起了头,大眼睛十分明亮,却闪着疑惑的目光,期待着李家宝的下音。 “你先回家去吧。” “为什么?” “我必须去看看徐老师。” “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要和徐老师谈你我的事情,你去不合适。” “那……你去吧……” 李家宝急急忙忙往徐老师家里赶,来到徐老师家门口,他有些犹豫。忽然,房门开了,徐老师的爱人走了出来。 “师母--”李家宝连忙施礼。 “是家宝啊……”师母和他打一个招呼,便落下了眼泪。 “怎么啦?” “学校的班子三结合,你老师力主解放辛国柱,被李东彪派人抓起来看押了。说他是扶儿皇帝复辟……” 李家宝的心里燃起了义愤之火,转身就向学校奔去。他找到军代表,不管不顾,直言要见徐老师。军代表看着他,问清他的目的,便笑了笑,向他一挥手,起身就走。他急忙追上去,军代表的脚步就更快了。军代表在原一年二的教室门前停了下来,向里面高声喊话:“我是军代表,李家宝要见徐老师!” “不行,谁也不行!”里面传出了蛮横的声音。 “小同学,徐老师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你们随随便便就抓人,连军代表想要看看也不行,算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李东彪的批条,谁也不行!” “那好吧,我可以再等一两天。不过,你们谁敢动手动脚逞英雄,可要自食其果!” 军代表借着李家宝所追问的事情,把话传进了里面,就冲李家宝双手一摊,表示还需要时间。李家宝弄清了军代表的具体态度,立刻先去了徐老师家,宽慰过师母才回家。 回到家里,他舒心地笑了,郝玉梅正在自己家里等他呢。他连忙把郝玉梅邀到外面,敞开了心扉:“玉梅,确切地说,现在就是当初的‘以后’了。星期天咱们就到公园去‘亮相’好吗?” 李家宝的态度就像是安抚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郝玉梅先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转而又是喜出望外的神色。酸甜苦辣,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她的兴奋化作了热泪,“家宝……”“先回去吧,这两天你不要找我。星期天早八点,公园门前见。”李家宝仿佛也是控制不住情绪,说完话,转身就走。 望着李家宝的背影,郝玉梅的泪水再次遮住了双眸。 当天晚上,她难以成眠。 第二天,她坐立不安,不时地看钟,嫌那长长的钟摆过于稳健,也嫌那一步一挪的指针太不通情理。 短短三天,她天天觉得,就连太阳也不愿意挪地方。第三天傍晚,她去了江边,不戏水,也不划船,坐在沙滩上,静静看夕阳。夕阳像个大火球,终于在远方的天际一点点儿落了下去,火红的亮边一跳,瞬间隐逝了。她心里暗暗一笑,借着太阳的余晖赶回家,进到屋子里,就盼天黑。 吃过晚饭,她早早就上了床,希望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马上就见到自己心爱的李家宝,和他肩并肩地一起进公园,毫无顾忌地四处徜徉。可是由于太兴奋,想象太具体,不知不觉中,她失眠了,越想快入睡,头脑反而越清醒,清醒地数过几百个数,仍能往下数。她索性坐起来,探身望窗外,窗外的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似乎也是睡不着,要向她讲述童话。 妈妈走了进来,关爱地问她怎么了。她嫣然一笑,羞赧地向妈妈流露她的娇柔:“没怎么,就是想看看夜里的星星……” 妈妈出去了,她重新躺下身去,看看腕上的表,已是十一点半了。她欣然窃喜,心里一羞,反倒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她高兴极了,赶紧看手表,七点半。骨碌碌,她爬了起来;急切切,她刷牙漱口;匆忙忙,她洗脸梳头;慌乱乱,她忘记了在镜子前面审视容颜;喜滋滋,她穿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新衣裳;兴冲冲,她赶到公园的正门前;一眼就发现,她那心爱的李家宝,已然比她先到了。他们相视而笑,都有急切的话语,偏偏又羞口。他们兴奋地交门票,进公园刚刚走几步,立刻四目相对,充满期待地站住了。他们想手拉手,他们想肩并肩,可是那时的年轻人不敢当众宣泄自己的真情实感。他们的两颗心由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得到的感情牵引着,相互联结在一起。他们说说笑笑的,踏上林荫道,愉愉快快地走下石阶,任泛着晨光的湖水映出他们的双影。那湖水,好知心,将他们欣喜的笑容清清楚楚地送入他们的眼帘。他们真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可是他们只能脸一热,人一羞,急急忙忙控制自己。他们沿石路绕湖而行,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惬意地倾吐发自肺腑的声音。他们再也不怕有人发现他们,反倒希望有人注视他们,他们是和谐的一双。 “人生,太美了……”郝玉梅惬意地抒发着她颇以为幸福的己见,将不受压抑而公开恋爱的深切感受,以及对美好家庭的憧憬,都当作了以后的生活,以至永远…… 李家宝因恋人的陶醉而陶醉,十分怜惜她的真挚和热情,令自己和她一起步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他第一次感觉到,只要郝玉梅的肩头微碰他的肩头,只要郝玉梅的气息轻触他的任何一丝神经,神圣的世界上,就一切都明媚,万物皆快慰,就连看不见的血液也畅流。不由得,他低声地呼唤:“玉梅!” 郝玉梅立即心满意足地望着他,明眸衬碧蓝,闪烁出绵绵的情意,双颊上的青春气息洋溢着女儿家的羞怯,红润的双唇合不龙,绽放着透心的愉悦。李家宝悄悄地取出他头天晚上精心制作的“小秘密”,情不自禁,欲使温婉的玉梅万般地惊喜。 “你看!”他把他的“小秘密”突然投入郝玉梅的眼帘。 郝玉梅的大眼睛忽地闪亮了。两块小玻璃板间,并排镶着两张上了颜色的照片,一张是郝玉梅的,一张是李家宝的,下面还有一行精心设计的题字。 “快给我看!”郝玉梅果然惊喜,笑盈盈地双手去接。 “你自己把它拿到!”李家宝趁势向上一举,灵巧地闪过郝玉梅的双手,令她急切想得到,却不能马上到手。 郝玉梅跳跃着够取,明明可以够到了,李家宝用手指向上一挑,郝玉梅又扑了一个空。 “你坏!”郝玉梅红着脸,看着李家宝,嗔怪地微笑。 李家宝举着他的小制作跑向一块柔绿的草地,那柔绿的草地并非柔若毡毯,但在他们的眼里,却比毡毯还要绵软。愉快的李家宝美滋滋地躺了下去,双手擎着心爱的小制作,迎接欢欣雀跃的郝玉梅。郝玉梅坐到他的身旁,望着两张并排的照片,大有一种情感得到归宿的幸福感。她连忙看照片下的题字,那题字令她更加兴奋:家宝心扉绽玉梅! “家宝!”玉梅欣喜地呼唤自己的恋人。望着那题字,心里当真乐开了花。 李家宝动也不动,语气无比自得:“再看后面!” 后面是两张并列的硬纸片,一张是郝玉梅写给李家宝的,一张是李家宝写给郝玉梅的,经过艺术处理,两张纸片一样大,配上了一样的花边。 家宝: 玉梅: 不要忘记我,上了大学 让我们永远相互也不要忘记,好吗?不要忘记,行吗? 玉梅 家宝 两句贴心话已经变为永久的纪念。郝玉梅激动万分,不由得想起了当初。那时,她曾是那样地提心吊胆,甚至久久得不到安宁。而今一切都已变得踏踏实实,就连回味也化作了兴奋。她的心里潮起潮落,她的泪水汪入了眼窝。望着那揉皱而又平整过的小卡片,她真想亲吻忠诚的李家宝。向四周望一望,游人络绎不绝,她不敢纵情。看着闭上眼睛、期待她躺倒身边的李家宝,她灵机一动,悄然向后移去。回首寻觅藏身之处,她看见稀疏的小林子里有一块柔和的大青石,便脚步轻轻地奔过去,蜷身藏于石后,悄然不语。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不但不想藏身,反而想认真地表现一番。她纵身一跳,坐在大青石上,摆出一个优美的姿势,等待她的恋人尽快来发现。她看着经过精心设计和认真摆放的照片,细心地欣赏英俊的李家宝,也津津有味地欣赏数年前的自己。她的照片是高一时照的,那时她还那么稚嫩,可是就是那么稚嫩的自己,当时就萌生了爱情。情不自禁,她捂住了发烫的脸颊,自己也羞自己。 李家宝躺在草地上,微微闭目,等候玉梅的气息,许久,也感觉不到那气息。他睁开了眼睛,玉梅并不在他的身边。他急忙坐起来,四下里寻找,哪里也不见恋人的踪影。他赶紧向远处望去,发现郝玉梅以袅娜的姿态斜坐在大青石上,十分专注地欣赏着他的小制作。他悄悄地向大青石走了过去,蹑手蹑脚,慢慢地靠近。突然,他站住了,深恨自己没有照相机,若是真的有,该留下一个多么美好动人的镜头啊!这样珍贵的镜头又是多么值得珍存啊!他下意识地蜷曲着身躯,悄悄前移,见玉梅双手捧着他的作品深情地将脸颊贴上去,又见玉梅欲羞还喜还挂泪地抬起了头,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别动!” 郝玉梅羞赧地回眸一笑,李家宝一蹲腿,赶紧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取景框。郝玉梅看见恋人的动作,早已相当满足,叫了一声“家宝”,跳下大青石,便直扑恋人的胸怀。 李家宝张开双臂接住她,两个人立刻忘情地拥抱在一起。突然,一粒小石子打在郝玉梅的后背上,他们抬起头,向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几个顽皮的孩子早已跑开,正在远处向他们发出噢噢的挑逗声。郝玉梅禁不住羞赧,脸颊滚烫滚烫的,急忙向湖边的九曲桥躲去。欲望和冲动搅得他们忐忑不安,匆匆穿过九曲桥,躲到一个幽静处,他们互相望一眼,只好约束激情。 晨光下,一泓湖水连着远方的木桥。泛舟的游人都在小岛的另一面,独独这里,恬静而神秘。岸边的湖水略呈淡绿,愈远颜色愈深,待到光亮处,形成一种明暗的对比,仿佛那里是一道神奇的交界线,藏匿着水与水相互连接的法术和情与情彼此交融的奥秘。那平静的交界线在诱惑他们向深处寻觅。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泛起了涟漪,李家宝拾起一枚小石子,尽情向湖心投去。石子击动了平静的湖面,一圈儿一圈儿,恰如心里扩展的波纹。 “这湖水好深,深似汪伦送诗仙!”李家宝将以前不知的诗仙十分贴切地用在此处,隐去“情”字,道出了情。 “那顽石好聪明,直奔了湖心的深底。”已禁住内心慌乱的郝玉梅此时也乖觉,不说自己的心,而以湖心作比喻。 “那姑娘好狡黠,尽把波澜收进了心底!”李家宝将郝玉梅的情怀展示开来,不由她矜持。 郝玉梅笑盈盈的,双眸专注地望恋人,李家宝被那笑容强烈地吸引,欲示热情又拘束,突然弹一下玉梅的鼻子,扭头便跑。 他们跑回九曲桥,再不肯徜徉,健步踏上望江楼,俯视楼下的树海,远眺广袤的田野。收目再看湖心岛,已是湖水拥抱着的神秘小岛。半环湖水的堤岸上,变小的游人中情侣对对,对对矜持,临高望去,却撩人喜欢。不约而同,他们一次次四目相对,轻轻笑过,便窃窃私语。看别人,怜自己,李家宝趁玉梅专注忘情之际,避开陌生人的视线,又弹了一下她的鼻子。顿时,热血畅流,他们愈加感觉了美好的热恋,快步跑下望江楼,郝玉梅藏在无人处,也弹了一下李家宝的鼻子,便匆匆决定:“回家!” 郝玉梅的父母都不在家。最近,京剧团成立了一个样板戏剧组,文化局革委会下文指令郝玉梅的父亲担当剧组的副组长,组长由文化局的一位副主任兼任。郝玉梅父亲被邀谈话以后,受宠若惊,心情激荡,就连星期天也不休息,要求全剧组必须以革命的姿态按时到单位对台词,准备尽快赴上海,一招一式,毫不走样地把《海港》学回来。父母的忙碌给女儿提供了与恋人邂逅的机会和场所。她大胆地把恋人邀到自己家里,打算神秘地利用这里的空间。一进院子,她便闩上了门,两手背在后面将门紧紧地靠住,双眸中充满了渴望,逼视着慌恐的李家宝。李家宝的心突突地跳。他意识到眼前的玉梅想让他做什么,可是,巡视一番生疏的院子,他似乎有些害怕。这害怕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担心,这担心其实已经很久。玉梅的家庭会不会像自己家里欢迎玉梅一样也欢迎自己?担心催人冷静,冷静抑制了热情,他突然向等待他热情拥抱的郝玉梅询问:“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顿时,郝玉梅的微笑消失了,睁大了眼睛,困惑地望着李家宝,不知不觉,就低下了头,双眸的视线盯向她的脚尖儿。 “你跟你的父母说过我们?”李家宝十分敏感,忘记了美好的方才,充满疑虑地催问玉梅。 玉梅抬起了头,忸怩不安,怯生生地看着李家宝,好半天才回答:“走,进屋去,我是父亲的女儿,更是我自己!” “什么?”李家宝顿时满脸发烧发烫,好像他的热血里充满了耻辱,急于排放,却找不到出口,要将他的脸颊崩裂一样。 郝玉梅十分愧疚,不安地用脚尖划地面。 “玉梅……” “家宝……” “让我回家吧。” “不。” 郝玉梅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拖至房门前,打开门上的锁,将他拖进了屋子。 “你和你父亲说过我们的事情?” “没有。” “你方才不是说……” “是他跟我说……” “说什么?” 郝玉梅不回答,再问她,仍不回答。李家宝的脸面忽地又胀了起来,就像被刀子割了却滴血不流,难言的耻辱感迅速蔓延到全身,令他蓦然忆起玉梅父亲请他离开院子的音容笑貌,迅速比较一下自己的家庭,他竟然觉得自己不配待在人家的屋子里。他忽地站起来,拔腿就走。郝玉梅急忙追出去,紧跑几步将他紧紧地抱住,死不撒手。哭着喊叫:“家宝,你不能走……” 郝玉梅的哭叫声猛烈地撞击着李家宝的心,令他不得不站住了。许久,一个站得像柱子,一个抱住他的后腰,伏在他的背上只管哭。李家宝的燥热渐渐消退了,这才问郝玉梅:“你的父亲到底是怎么说的?” “你进屋子,我再和你说……” “不,我必须听了之后,再决定进不进你家的屋子。” 郝玉梅眼见拗不过李家宝,只得抹去眼泪,讲了实情。 一天,郝玉梅的父亲突然问她:“乖女儿,你已经长大了,不许跟爸爸撒谎。你知道不知道,李家宝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 “他的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 “你呀,傻丫头,瓦匠就是瓦匠,还什么建筑工人,绕嘴不绕嘴?再这么绕嘴,爸爸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下酒!让爸爸问问你,如果不许考大学,李家宝能干什么呢?” 郝玉梅不知如何回答,父亲就耐心地告诫她:“乖女儿,丑话说在头里,他要是没个好工作,你可不能对他太热情,别让他占了你的便宜!你是女孩子,吃不起亏,你听见没有?” “什么是好工作啊?” “靠脑力吃饭的,他们的工作就是好工作!没本事,靠体力吃饭的,被称为什么什么匠的,木匠、瓦匠、玻璃匠、剃头匠,石匠、铁匠、翻砂匠,这些人所干的工作,就都不是好工作。” 讲过父亲的警告,郝玉梅觉得李家宝很委屈,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李家宝神情十分窘迫,她深深地感到,是自己的家里亏待了他,就赶忙缓解气氛:“你进屋儿呀!” “不,”李家宝慢慢地摇了摇头,看着郝玉梅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不情愿离开,却不得不拒绝:“我不能受辱……” “不,你可以有好工作!”郝玉梅急忙拦住他的去路。 “一个‘匠’的儿子,能有什么好工作?” “你进屋,我立刻就能让你看到希望……” 李家宝望着愧意满面而又内心焦灼的郝玉梅,不便生硬,忖了几忖,只得随她进了屋子。 “家宝--” “你说。” “我早就想好了,我爸爸是京剧团的琴师,只要你也能当上琴师,他就肯定不会拒绝你……” “让我当琴师?我根本没有碰过乐器,我能当琴师?” “我教你!” “你教我?” “嗯。” “你会京胡?” “我会二胡,我马上拉给你听!” 郝玉梅急匆匆跑进她的房间,从里面取出一把乌亮乌亮的胡琴来,冲李家宝尴尬地一笑,调好弦,弓子一动,立即奏出一支明快的曲子。那曲子叫《社员都是向阳花》。 呀,李家宝被郝玉梅的技艺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温柔的玉梅竟是位才女!才女别有动人处,不声不响也可人,何况她奏出了那么美妙的曲子。忘我的观察中,他突然发现,郝玉梅那洁白柔嫩的双手,似有无穷的魔力和魅力。郝玉梅眼见李家宝流露出惊喜之色,受宠般的表现欲立即催促她,再奏第二支曲子。只见她微闭双目,面色深沉,于缓拉慢抹中奏出了一首动人心魄、充满哀怨的曲子来。她奏的是《病中吟》,是李家宝此前从未听到过的一支二胡独奏曲。那曲子与上一曲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抒发着思想的苦闷和吟叹。李家宝愈发惊讶,便愈发感到郝玉梅温柔可爱。郝玉梅立刻又拉第三支曲子,是一段京剧的“西皮流水”,立即又将李家宝带入另一番境界。 神奇的曲子,神奇的二胡,神奇的玉梅! 李家宝黯淡的心情豁然开朗,仿佛微风吹开了他的心扉,拂去了他的忧丝,还给他一个清爽的心境,似乎只要有眼前的郝玉梅,他就一定会变成一个琴师,并可博得“他人”的赏识,自然就会有好工作。情不自禁,他很不理解地向郝玉梅询问:“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拉过二胡呢?就连在理想化装班会上你也没有显露你的才能,这是为什么呢?” 郝玉梅欢快了,娇柔地一笑,妩媚动人地回答:“不上大学不动琴,我和朋友一起发过誓……” “谁?你这个朋友是谁?”李家宝深深感到,这个誓言好有志气,好奇心就更加强烈了。 郝玉梅突然一吐舌头,忸怩片刻才如实回答:“我和她还有个约定,谁也不许往外说……”郝玉梅似乎因为不遵守诺言,产生了愧意,话到一半儿,就打住了。 “连我也不能告诉吗?”李家宝被郝玉梅的忠厚感动了,爱怜不已,以至爱屋及乌,反而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时,也不知道还会有个你呀!”郝玉梅看到李家宝的变化,心里充满了欣慰,只觉得她对李家宝确实不该有秘密。 “她是谁呢?”李家宝微笑着,仍旧刨根问底。 “她嘛,是我的好朋友,曾经是你的对手……”郝玉梅故意改变了声音,美美地卖了一个关子。 “我认识?” “嗯。” “谁呢?” “赵岚。” “赵岚?你和赵岚一起拉过二胡?” “她和我小学同班,初中也同班。她和我从小就在一起,一起在少年宫学过四年二胡,一起让我父亲辅导过。” “她也会拉二胡?” “会,而且比我拉得好。我爸说,她比我有悟性……”郝玉梅实事求是地将事情的原委统统告诉了李家宝。 “她也会拉二胡……”李家宝喃喃自语。 郝玉梅曾经目睹李家宝对赵岚成见颇深,甚至是怨恨,尽管李家宝后来和赵岚一起写《倡议》,一起演节目,也说过再恨赵岚就没有道理了,但她事后已经知道,那都是徐老师和鞠老师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她怕多提赵岚李家宝会分心,也会勾起自己的担心,就有意岔开话题,充满信心地诱导自己的恋人:“家宝,咱们还是谈谈你吧,你到底学不学二胡?” “她真了不起!”李家宝竟然答非所问。 郝玉梅对李家宝的回答感到非常奇怪,几乎不敢相信,李家宝当着自己的面儿就会由衷地称赞赵岚。李家宝回过神来,坦然地笑了,心里十分明白,郝玉梅为什么会惊奇,便非常坦诚地告诉她:“赵岚的确令人钦佩,真的,还有孟宪和他们……” “那……我怕……” “你怕?怕什么?” “我怕她从我手里把你抢走……” 郝玉梅的态度很认真,也很慌张 第十四章 琴语 叫门的是郝玉梅的父母,郝玉梅打开院子门,她的父亲还没跨门槛,站在门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女儿:“玉梅,你爸和你妈接到了革命任务!明天就领一个剧组去上海,要把《海港》原样学回来,好吧?”他兴奋地拍着女儿的肩膀,将领导对他的信任毫无掩饰地流露于言表,单等她的爱女也替他高兴。 可是,郝玉梅自有心腹事,面对应当兴奋的事情却没有什么表示,反而很不自然地告诉他:“爸,李家宝在咱家呢……” “什么?”玉梅的父亲吃了一惊,这才跨进高高的门坎,朝自家的房门看了一看,连忙放低了声音:“李家宝没下乡啊?你咋把他领到家里来啦?你们为什么还要闩着院子门?” 郝玉梅嗫嚅地回答:“老孟他们下乡了,李家宝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儿,老孟不同意他走,也不同意我走。还说……” “你走?”玉梅的父母双双惊讶,异口同声,也不管老孟还说了什么,立刻很惊慌。 “爸,妈,我心里明白,我是个独生女,天经地义就不该下乡,对吧?”父母的惊慌反而缓解了女儿的拘谨,撒一个娇,立刻顺情说好话,既讨父母的欢心,又为李家宝争取立足之地。 父亲不再紧张了,连忙嘱咐女儿:“玉梅,爸可告诉你,关键时刻咱可不能犯傻,谁走咱也不走!大学不能上了,你就把二胡捡起来,扎煞着两手,不如多一手儿。天赐良机,如今讲究‘样板戏’,甚至用交响乐伴奏,但京戏终归是京戏,咋也离不开三大件,二胡改京二胡,你的工作一点儿都不愁!” 这时,李家宝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冷丁看见玉梅的父母,心里突突直跳,尴尬地走过来,却是非常礼貌地打招呼:“郝叔,郝婶儿,你们回来啦?” 郝父看见神色窘迫的李家宝,顿时觉得,此时此刻,他和玉梅在一起不合时宜,灵机一动,借着他是从自己家的屋子里走出来,顺势表示热情,却是明留暗撵:“怎么,这是要走啊?” “是……我得回家了。” “玉梅,李家宝要走,快去送送人家!” 李家宝本来没想走,想找个机会,侧面了解一下郝父对自己学二胡的态度,被人家如此一问,没有病也喝了苦药汤,就是再不想走,也得非走不可走了。忽地一下,他的面皮又热了,僵硬地笑了笑,直奔院子门,跨出人家的高门坎儿,便急急忙忙地离去了。郝玉梅反应慢,不知道父亲在逐客,一心想留李家宝,连忙追出院子,急切地呼喊:“家宝!” 父亲赶紧追女儿,怕她把自己请出去的客人再给请回来,急迫地大喊:“玉梅!” 李家宝回过身来,见此情景,勉强向玉梅挥一挥手,拣条路就走,恨不得马上消失。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脸皮,一颗心别别扭扭的,横竖都找不到恰当的位置。还学二胡吗?学又该怎么学?不学日后又将如何对待郝玉梅?真要学,又怎样同这位令人难堪的长者和睦相处?难道寄人篱下,忍辱负重?不,决不能低三下四。李家宝忽然看清了,玉梅的父亲不仅在伤害他女儿的男朋友,也在伤害他的亲生女儿。 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把炒煳的苞米粒儿,纷纷打在李家宝的头上和脸上,令他悚然一惊。他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只见陈路得意洋洋地领着两个人,笑嘻嘻地向他迎了上来。一个是跟屁虫曹自立,嘴上还沾着吃煳包米粒儿留下的黑灰,一边走一边撸胳膊,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另一个是一位彪形大汉,走起路来就像冰球队的悍将,一晃一晃的,浑身透着力气。 “你想干什么?”李家宝站住了,心里很紧张,却不示弱,只问陈路,不理跟屁虫,随时准备应付意外。 “别紧张,当年的全能冠军,我只想问问,如今你考进了什么院校,也好找几个人来,敲敲锣,打打鼓,欢送欢送呀!”陈路鄙夷地看着李家宝,无事寻衅,以他劣等的学习成绩,幸灾乐祸地嘲讽学习优秀的李家宝。 跟屁虫又是跟着放扁屁:“就是嘛,念书学习,我们谁也不如你,就是想考大学,也肯定考不上,可是,给考上大学的同学敲敲边鼓,抬抬轿子,胳膊腿还是挺有力气的,你是考进了清华,还是考进了北大?你倒是说一说啊!” “无耻!”李家宝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却马上想起了姐姐们对他的叮嘱,怒视着陈路,不想出手,又不得不防备万一。 “来呀,再来打老子的耳光呀!省重点中学的宠儿,红榜上的骄子,主攻重点大学的帅才,你倒是来打呀!”陈路满脸洋洋自得,侧头看看左右相随的两个哥们儿,似乎他力大扛鼎,李家宝不过是笼中的困兽,如何处置,只凭他一时的兴趣。 曹自立马上流露黑道上的习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副小瘪三模样,却是满口大话:“李家宝,有种儿你就过来!别看老子个头儿比你小,真要是拼命,放你的血!” 那位悍将始终将双臂别在胸前,两眼瞥着曹自立,似乎在讥笑他,自不量力,狐假虎威,看见骆驼不吹牛。 李家宝很明白,江湖上只认哥们儿,别看他们常常内讧,对外,却是一个上都上,不管青红皂白,也不惧头破血流。他暗暗地思忖着,看起来,这是非遭武斗不可了。可是陈路却不急,只管油腔滑调地羞辱人:“真有胆量,你小子就上来比试比试,哪怕鼻子里流点儿血,也算你不是孬种儿!” 李家宝不回话,只防备万一。陈路见他强忍怒火不出击,索性就手指路口,表示他大度:“你小子没种儿不敢上,那就夹尾巴逃啊!你不是腿长跑得快吗?赶紧哪!我陈路只要让你逃,就一定让到底,你真逃,我真就不追你,三打一,不算好汉。想见高低,日后咱们可以单挑,你倒是赶紧逃啊!” 面对蛮横无理的挑衅和羞辱,李家宝愤然相对。万不得已拼一把,他已经认了,让他以逃遁的方式发挥他的特长,莫说陈路正在以此戏弄他,就是果真引来三路夹攻,他也不会向陈路乞求生路。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随时准备自卫,即便会受伤,也要维护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 “陈路!你想干什么?”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脆而又响亮的女高音从街道另一侧激励地传了过来。 僵持的双方不禁都向那声音侧过头去,谁都没料有到,在这样危险的场合,斥责陈路的,竟是“德才貌三全”的赵岚。 那位悍将头一次见到赵岚,见她体形健美,动作敏捷,快速从马路的那一边向这一边冲过来,面对即将打斗的局面,不仅毫无惧色,而且不请自来,顿觉小女子胆量非凡。他似乎忘记了他们要打架,注目再看,那女子俊秀的脸庞上居然挂着不可遏止的义愤,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衬托得异常明亮,闪射着利剑的锋芒。悍将不禁暗暗称奇,他从未见过面临危险而如此潇洒的奇女,只见她双唇红润,嘴角挂怒,怒中的神态显得格外英武,又见她霍地站到陈路的面前,遮护三面受敌的李家宝,不由得十分钦佩。悍将抱着膀子,就像是个公正的看客,不仅赏识这位靓丽不凡的女子,还想看一看,她将怎样两肋插刀。 赵岚威严地面对陈路,厉声发问:“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拦路闹事,就不怕警察抓你们吗?” “你,你怎么多管事儿?” “你敢撒野,谁都有权制止你!何况,李家宝不光是我的同学,还是我的好朋友!” 李家宝的心里怦然一动,赵岚将他引以为友,一时间,他只能承认,赵岚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好朋友。蓦地,他又感到非常奇怪,陈路的个子同自己一样高,但面对赵岚,他竟像做错事的晚辈见了长辈,一点儿威风也没了,就连问话的调门儿也很低。 突然,跟屁虫冲着赵岚叫了起来,“你他妈少管闲事儿!我告诉你,识相的,赶紧靠边,不识相,小心老子替你破相!” “你敢?” “嘿嘿,小娘们儿,这可是你叫的号,你看我敢不敢!”曹自立见小女子不知深浅,嘴里吐过脏话,挥拳就打。 “不能打!” 陈路慌忙拦挡,他却绕过陈路冲了过去,叉开巴掌,瞄准赵岚的面门,狠狠地拍去,陈路闭住眼睛已不敢看,李家宝早已抱住赵岚亮出后背,右臂向外一拨,还没接触到曹自立,曹自立扑的一下,已经趴下了了。原来是那位悍将,及时准确地飞出一腿。 “你,你怎么打我?”曹自立顿时懵懂了。 “你怎么谁都打?”捍将依然抱着膀子,淡然一笑,看着曹自立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就像看着一条赖皮狗。 赵岚见曹自立已被他的同伙绊倒在地,禁不住看看那位奇怪的悍将,正在纳闷,陈路忽然将目光转向了李家宝,却是顺坡下驴,又不乏逞能:“今天,算你小子走运,看在赵岚的面子上,就算饶了你!”说罢,他就招呼他的哥们儿,“走!” 跟屁虫见陈路有仗也不想打,自己反倒被同伴儿绊了一个狗抢屎,就黑着脸贬斥李家宝:“没人救你驾,面死你!” “让你走呢!”那悍将动作极快,抓住跟屁虫的脖领子,往后一拽一停,顺势一扔,跟屁虫立刻又趴在地上了。 跟屁虫爬起来,见悍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卡巴卡巴小眼睛,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几步,一转身,急急忙忙去追陈路。那位悍将却看看李家宝和赵岚,忽然,向李家宝伸出手来表示告别:“后会有期,照顾好你的朋友,再见!” 李家宝和他握了手,心中莫名其妙。他却怪异地一笑,摆摆手,便一晃一晃地追赶陈路去了。 “你好!”剑拔弩张的局面平息了,赵岚向不知所措的李家宝伸出了手,热情地望着他。 “你认识这个人吗?”李家宝握住赵岚的手,侧头看看那位悍将,十分感激。 “不认识。” “那就更得谢谢你啦!”与赵岚相识以来,李家宝虽然和她握过几次手,但真心实意,怀着由衷的谢意和敬佩的心理同她热情洋溢地握手,却还是第一次。 握过手,赵岚很关切地问李家宝:“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唉,怎么说呢……还是不说了吧。不过,我真得再次谢谢你,不然,三打一,我肯定会吃亏。” 赵岚并不介意谢不谢,就像冷丁想起什么来,非常奇怪地问他:“你怎么没下乡呢?” “我们家八个孩子七女一男,我就名副其实地变成了一家之宝,就连下乡也得由妹妹替代,唉,俗不可耐的李家宝,已是废人一个!”李家宝的口吻里,含着不甘,也含着自嘲。 赵岚眨眨大眼睛,看看李家宝的双眸,突然换成了调侃的语气:“敢跳起来抹红榜,毕竟是大英雄,只做一家之宝,确实有点儿小家子气,也委屈了点儿,要是能做一国之宝,不仅令人心服口服,也好玩儿。大熊猫儿,丹顶鹤!”说完,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她从来都是李家宝的好朋友。 李家宝受到赵岚的感染,很想和她幽默地调侃几句,话已卷上舌尖儿,蓦然想起郝玉梅的对赵岚的担心,赶紧把就要出口的幽默含在嘴里,拌着唾沫咽进了喉咙。他慌忙收起笑容,就像眼前的赵岚正在同郝玉梅进行争夺,赶紧抱着对郝玉梅认真负责的态度,匆匆向赵岚告辞:“再次谢谢你鼎力相助,我还有点儿事情必须去办,再见!” 他慌忙离开了赵岚,又觉得对不起赵岚,情不自禁地回头看赵岚,只见赵岚仍在望着他,他顿时尴尬,急忙扭回头,逃也似的,快步离去了。他虽然走得很快,心里却在琢磨,方才若不是赵岚及时出现,说不定会酿出什么样的后果,默然觉得,就这样生硬地离去,很不礼貌,禁不住再次回头,只见赵岚站在原地仍在注视他,他挥挥手,转身又走,想起社会上武斗的情景,几乎后怕,便更加觉得,突兀地离去,非常对不起赵岚,下意识地又回头,赵岚已不知去向了。 忽然,他的思绪被打断了,身后又传来了女同学呼喊他的声音:“李家宝, 你等等我!” 李家宝回过身来站住了,是郝玉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来到他身边,劈头就问:“刚才你怎么和赵岚在一起?” “路上偶然碰见的。” “你们还、还握着手说话,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恨她啦?” “我没有任何理由再恨人家……” “那……” “你怕,是吧?” “嗯。” “那就从明天起,你带着二胡到我家里去,我要学二胡,一定要学!不过,这可完全是为了你,绝不是讨你父亲的欢心!” “刚才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家?” “我……我还必须耐心地等待‘以后’!” “还等‘以后’,你和我已经公开亮相了呀?” “我刚刚从你家逃出来,事情在你我面前明摆着,你我还必须等‘以后’,你明白吗?” 郝玉梅低下了头,父亲刚才又向她发出了警告:“乖女儿,你可一定要自尊一点儿!你已经再也不是小孩子了,现在,你单独和李家宝在一起,其实很不合适。当父母的,心里有话汪成河,汪成海,也只能点到为止,你明白吗?” 郝玉梅咬住了嘴唇,暗暗地思量,刚才父亲问自己,“你明白吗”,此时,李家宝也在这样问自己,她似乎真的明白了,她和李家宝之间的感情已经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李家宝见郝玉梅低着头默默地沉思,当即有所判断,不无担心地问她:“你父亲……” “先不管他,只要你学会了二胡,就肯定会有好工作!”郝玉梅重新抬起了头,忽然面露笑容,很得意地望着李家宝。 “我明明在忍受屈辱,你怎么还有心笑啊?”李家宝从郝玉梅方才的回答里,早已听出她父亲的态度,见她莫名其妙地露出笑容,而且十分得意,心里非常不理解。 郝玉梅立刻欣喜地告诉他:“天赐良机,明天我爸和我妈就要去上海,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咱们可以安心学二胡了!” “不,不能在你家。” “你家有地方吗?能起早贪晚吗?” “这……那就这样,咱俩也得定一个君子协定!” “什么君子协定?” “只要我没有好工作,就只动胡琴不动情!” 郝玉梅红了脸,但想一想自己的父亲,只得答应下来:“那好吧,只要你答应在我家学二胡,我就答应你。” 第二天,李家宝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按照郝玉梅的意志,屈辱地走进了郝家的院子。蓦地,郝父的音容笑貌出现了,“怎么,这是要走啊?”耻辱感忽地膨胀,进了屋子,他有意寻找日历,暗暗记下日期并发誓:一九六八年九月十一日,李家宝抱着实用的目的,背着女友的父亲,在他的家里,开始向他的女儿学习二胡。为的是有一个好工作,娶走他的女儿。 怀着争取尊严的心情,李家宝当真操起了二胡。 学胡琴初期,对于任何一个人,好奇心过后,那枯燥的练习曲都是一道鬼门关。不时发出的噪音,甚至会把自己搅得心烦意乱,学琴人如果意志脆弱或是急躁,往往就会将琴丢开。李家宝却极有耐性,既不嫌练习曲单调枯燥,也不嫌入门儿的乏味,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分分秒秒,始终都能耐得住性子。对付噪音他也有他的办法,每逢噪音出现,他马上就把二胡交给郝玉梅,让她反复示范,讲解。听懂了,也看明白了,认认真真琢磨过之后,他才继续练习。其实,枯燥单调的练习曲不仅考验着初学者的意志,而且还常常搅得他人烦躁。可是,精力集中的李家宝,始终忘我于其中,甚至将他人的感受也忽视了。一天夜里,他练得全神贯注,单单为征服四节曲子,就一连拉了几十遍,直到隔壁敲墙,他才停弓止弦,抬头看挂钟,已是后半夜了。他回身去看郝玉梅,郝玉梅疲惫地将头压在胳膊上,伏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二胡,想把郝玉梅叫起来,让辛苦的老师好好去睡。忽然,他担心节外生枝走不了,便蹑手蹑脚地向房门走去,心里暗暗鞭策自己,一定要把玉梅的一番苦心变作生动感人的现实。 开门声一响,神经敏感的郝玉梅扑棱一下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发现李家宝要走,急忙看看钟,立刻跑过去拉住他,心疼不已地挽留他:“都后半夜了,你就别走了!” “不行,不行,我必须为你的声誉着想!”李家宝顾忌瓜田李下,不管郝玉梅怎样挽留,也不答应。 第二天,刚刚六点钟,就有人吹响了哨子。原来,他们家所在的居委会也兴起了“三敬三祝”,李家宝赶紧爬起来。只见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擎着语录本儿,跟着院子里自觉自愿当院儿长的老杨头儿,首先向悬挂在房门框上的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就衷心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祝呕心沥血的中央首长精神愉快!永远愉快!祝到第三祝时,李家宝的心里不禁疑惑,怎么还要祝她呀?难道她已经成了党政军的三把手?是接班人的接班人?不可能啊,李家宝悚然一惊,也不知这仪式到底是怎么兴起来的,大有一种显示群众自发的热爱和衷心祝愿的意味,这,岂不是胁迫党中央? 仪式过后,院儿长拉下脸就问李家宝:“革命群众进行‘三敬三祝’你还迟到,算是咋回事儿呀?” 李家宝面对带有恐吓味道的训斥,就装傻充愣地向院儿长请教:“杨院儿长,呕心沥血的中央首长是指谁啊?” “你呀你,连中央首长你都不知道,那是指国母娘娘你懂不懂?”院儿长显示了学问,就忘记了再训斥,心安理得地跟别人显摆去了,“这个李家宝,连国母娘娘都不知道……” 李家宝苦苦一笑,回家洗漱完毕,连饭也没吃,急忙就向郝玉梅家奔去。敲开门,就让郝玉梅赶紧检查她昨天傍晚布置的课程:“玉梅,快,快听听,听听我进步没有?” 他的进步令郝玉梅暗暗称奇,他学得实在是太快了。检查过作业,郝玉梅欢欢喜喜的,按进度,又给他布置了新的课程,并对每个细节都向他作了详细的解释,然后又作示范,一切都觉得妥当之后,才把胡琴交给他。 就这样,半个月时间,白驹过隙一般,飞逝而去。李家宝的指和臂,腕和肘,已经变得十分听话了。简单的歌曲他一学,马上就能会了。郝玉梅欢欣雀跃,循序渐进地又教他几首较长的歌曲,一天,找出一本标着指法和弓法的二胡独奏曲的曲谱,考验似的,放在他的面前。李家宝见那谱本又旧又黄,便向郝玉梅打趣:“郝老师,你这曲谱不是黄色的吧?” “你坏!”郝玉梅虽然听出他是在开玩笑,却一本正经地将介绍作者刘天华的资料摆到他的面前,让他自己看。 呀,李家宝被郝玉梅剪裁下来夹在教材里的文字吸引了,想不到,一把小小的二胡,竟然会使欧洲的东方文化史专家瞠目结舌。他十分钦佩刘天华,禁不住暗暗问自己,如今,你也在研习二胡,你将来能像他一样吗?不由得,他自己也觉出,他有了新的追求。可是他刚刚感到振奋,却又本能似的,怀恋起他所钟爱的数学来。他无法把深入骨髓的数学公式抠出他的躯壳,可是心里不甘却无奈,思来想去,目前他只能在二胡上努力下工夫。转瞬,他又悄悄地宽慰自己,或许通过二胡,自己也能像刘天华那样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吧?他仿佛获得了安慰,开始默默地思索暂新的弘愿。可是不知不觉的,他头脑中的五线谱变成了阿拉伯数字,渐渐地,与那些数学公式搅在一起了。简谱里面只到7,没有8和9,不由得,他的心境再次罩上了惋惜的阴云。读书整整十二年,逍遥等待又三年,十五年的心血,却是朝夕之间付东流。十五年,十五年哪,你李家宝如今已是二十三岁了,却必须抛弃数学学乐器。如果早知今生今世必须与二胡结缘,那么苦学十五年二胡,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唉,万事悔无益,只能看前头。他打了个咳声,不得不重新进行思索,却是信心及其不足,惋惜富富有余。十五年后半路出家,僧不僧,俗不俗,如何就能取得正果呢?又岂能欣然自慰呢?唉,还是少空想,多下工夫吧,难求正果也得求,人生难解的方程式,眼下对自己,也许唯此一解啊!忽然,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个解的多元方程答案都是0,默然产生一种无名的悲哀。内心惨然,他就没有把他另辟蹊径的弘愿告诉郝玉梅,只求在不远的将来,用事实同她的父亲说话。他悄悄地将日后的目标由“找一个好工作”,变成了“潜心钻研琴艺”,暗暗地宽慰自己,只要你还有追求,或许,十五年中触类旁通的积淀对你刚刚产生的弘愿,多多少少,还能发生一些作用吧。想到这里,他就刻意约束自己,必须尊重现实,大刀阔斧地重新取舍。咬着牙,调整好心态,他才故作恢谐地请求郝玉梅:“开始吧,郝老师,学生为谋求和老师的共同幸福,已是急不可待了!”诙谐地说罢,他的心情却难以摆脱抑郁,眼睛望着郝玉梅,不知不觉中,等于0的答案潜移默化地又钻了出来,他便老老实实,不无担心地问郝玉梅,“玉梅,我真的能行吗?” “行,肯定行!当年我都行,你还能不行!”郝玉梅非常信任他,希望他能尽快征服自己的父亲,那时,该有多么幸福啊! 郝玉梅怀抱着自己的心愿,满怀期待地开始一节一节地教他背谱子,光背谱子,他就用了七十五个小时。他的习惯是,不能烂熟于心,就不算背下来。目睹他的韧性和耐性,郝玉梅至此才理解,为什么他的学习成绩会那么好,同时,暗暗地庆幸,两个人学歌的时候,等于提前教他学了五线谱。可是,谱子烂熟于心以后,李家宝却不急于动琴,两眼看着曲谱,只用两手,按照谱上标的指法和弓法不断地比划比。郝玉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怕他走弯路,就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哎呀,光比划哪能行啊?你得动琴!光比划就等于纸上谈兵……” “不不不,记不住关节就动手,就总得停下来。古人早有教诲,欲速则不达。” 李家宝也不多争辩,仍然不动琴。 郝玉梅赶紧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你呀你,不动琴,就是不实践,不实践你能取得经验吗?” “书上的指法和弓法就是前人实践的经验总结,不牢记,不反复体会,不精心研究,就不能消化理解,就不能从经验中得到悟性。指法和弓法,刘天华为什么要固定下来?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就掌握不住他的感情,拉他的曲子不了解他的感情,能准确地体现曲子的内涵和前后的变化吗?这样吧,你让我一节一节地抠,四节为一组,抠完一组一动琴,郝老师,可以吧?” “你简直是最坏的学生,刚学会那么一点点儿,就不听老师话了,那你就自己学吧!”说完,郝玉梅便做饭去了。其实她已经被李家宝说服了,不免暗暗地高兴,美滋滋地窃喜。 一整天,李家宝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始终是看着谱子两手空比划,直到晚饭后,他才郑重地把二胡操起来,非常认真地正一正姿势,便闭住眼睛,凝神静思,指法和弓法清晰地出现于脑海之后,才霍然拉响二胡。他偶尔停停地拉了七遍,四节曲子就被他拉熟了。如果不了解情况的人单听他这四节曲子,一定会以为整支曲子他都能够熟练地演奏下来。 “呀,”郝玉梅万般惊喜,由衷地发出了赞叹,“你,你可真行!家宝,我相信,没几天你就能超过我!” 郝玉梅那纯真忘我的模样深深地打动了李家宝,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允许情感俘虏他的理 第十五章 别泪 原来,宗老师因为演奏《病中吟》吃过亏,他爱人怕他再挨批,他就让李家宝跟他学《赛马》。得到名师的指点和真传,李家宝的琴艺飞速提高。禁不住,他十分振奋,每次操琴,都要想一想他重新立下的弘愿。他要做演奏家,学刘天华,学瞎子阿炳,让中国的二胡成为世界艺术殿堂的瑰宝。不由自主,他想起了他和赵岚联合发出的《倡议》,终生进行比赛的愿望重新有了确切的着手处,学习二胡的兴致也就越来越浓厚,就连精神状态,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乃至宗老师还有待“解放”的事实,也被他忽略了,只求能够早日实现亲自拓展二胡技艺的愿望。郝玉梅终日守在他的身边,他高兴郝玉梅就高兴。一次,郝玉梅听到宗老师对他的表扬,回到家里,就非常愉快地问他:“宗老师说你是在用心灵演奏,而且第一次听你拉曲子,就听出了你报国无门的情感,你是怎样把曲子的情感揉进弓弦的呢?” “其实,你已经亲口对宗老师讲过了。”李家宝微微一笑,就慢悠悠地向她解释起来,“我的经历决定了我曾经有过的愤懑和惆怅,我就用这种感受去想象理解体会刘天华当年的真实心境,演奏时我就把我当成刘天华,用他的情感驱动我手中的弓弦,让整体的音符处于动态,随着脉搏真实地涌动内涵。没想到,宗老师一搭耳朵,就给听了出来,他真不愧是著名的二胡演奏家!” “那我来给你演奏,你也来检验检验我!”说罢,郝玉梅有意抑制她的兴奋情绪,操起琴来,刻意去想自己得不到李家宝热吻时的心情,不知不觉,却将她对李家宝的情感,以及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愉悦情绪融进了她的曲子。 李家宝听罢,立刻摇头:“不对,曲子宣泄的是悲愤情绪,是通过病人的不快,吟叹整个民族的压抑,滑把是曲中不安于病态的最强烈的悲鸣,你的滑把却流露出某种满足。” “真的呀?” “真的。” “那你再来,我听。” 李家宝左手抚弦,右手持弓,又是一番凝思,琴声一响,那曲子果然流淌出一种愤然不甘、病中求愈的情绪。 “好!大有长进!大有长进!”突然,门外有人高声赞叹。原来,郝父和妻子刚刚从上海回到家里,一进院子,就听到了二胡的声音,侧耳细听,同女儿过去的演奏相比,大有一种今非昔比的感觉。他惊喜异常,人未到,先兴奋,满面春风,兴冲冲地开门,踏进屋子,却惊异地怔住了,眨着眼睛,看着手持二胡的李家宝,颇为疑惑,“是你?刚才是你在演奏?” 曾被郝父请出院子的李家宝,突然被堵在人家的家里。禁不住颜面发热,耳朵发烧,就像他是个不要脸的偷花贼,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心中慌乱,却不得不规规矩矩,声音怯怯地回答人家的问话:“郝叔,是我。你们回来啦?” “你也会二胡?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谁教的你?”玉梅的父亲仿佛完全忘记了旅途的疲劳,连久违的女儿,也顾不得去多管,只管连连询问李家宝。 李家宝老老实实地回答:“您和大婶儿去上海以后,我先和玉梅学,后来又拜见了少年宫的宗老师。” “什么?是我和玉梅母亲去上海以后你才学的二胡?”郝玉梅的父亲愈加惊讶。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李家宝见他轻轻地摇着头,也不知他是吃惊,还是他根本不相信。忽然,一向温婉的郝玉梅变得十分乖觉,看见李家宝没能理解她父亲的问话,立刻出言相助:“当然是你们走后啦!”她从父亲的表情里,已经看出父亲对李家宝的另眼看待,父亲的眼神明明在表示,他遇到了奇才。郝玉梅的欣喜之情顿时奔放洋溢,尽管没能像以往那样,父母从外地一回来她立刻就扑到母亲的怀里搂着母亲的脖子亲近、撒娇,但她听到父亲对李家宝的赞赏,看见父亲对李家宝悟性的惊奇,比扑进母亲的怀里还兴奋,还舒坦,便趁热打铁,有意夸赞李家宝:“他学什么都快,不然,班里的同学能管他叫大学委吗?” 郝玉梅的母亲不禁也赞叹:“李家宝的悟性可真好,这么短的时间,达到这样的程度,简直不可思议!” “他刻苦,当然就有悟性啦!”郝玉梅炫耀的语气里,流露着孩童般的得意,更流露着她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可是,李家宝却无法忘记曾在这里被请出院子的屈辱,他担心再讨没趣,就自以为知趣地向郝玉梅的父母告辞:“大叔,大婶儿,你们刚刚回来,我得走了……” “家宝!”郝玉梅急切地阻止他。 “别别别,你别走,别走哇!”几乎与女儿同时,郝玉梅的父亲忙不迭地挽留他,“你还不知道,我和玉梅母亲从上海给玉梅带回来许多好吃的,你赶上了,就是你的口福。你别忙着走,也许咱爷俩很有琴缘呢!”说到这里,他就回头吩咐玉梅的母亲,“玉梅妈,你快去弄饭,让我和玉梅再听听李家宝拉曲子。”吩咐过玉梅的母亲,他便亲切有加而又急不可待地鼓励李家宝,“来,不要紧张,按你对曲子的理解放开手演奏,把全曲再来一遍!” 此时,郝父已经完全忘记了李家宝将来会不会有好工作的事情,真心实意地挽留他,一心希望他能放松地在自己家做客,无拘无束地拉琴。李家宝这才发现,郝父热衷于乐器,乃至爱屋及乌,禁不住,获得些许的安慰。一丝窃喜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窃喜迅速蔓延,蓦地,与他必须有个好工作的窘境生硬地撞在一起,令他猛然想起了尊严。当即,他那欣喜的情绪就被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取代了。可是他不能离去,再难堪,也必须争取眼前这位琴师对他的认可。他只得听从吩咐,重新操起已然被他放下的二胡,闭目凝神努力摒除杂念,直到真正进入曲子的境界,才以准确的情感控制手中的弓弦。他聚精会神,凭心弄曲,曲淌情溢,收了手,曲尽意犹在,琴声仿佛仍在萦绕。 “好,好!”郝玉梅的父亲兴奋不已。 李家宝猛然一惊,睁开眼睛才回到现实中,才蓦然想起,他是在给郝玉梅的父亲拉琴,立刻变得十分窘迫。 “好,太好了!你已经做到了忘掉周围的一切,不容易,实在不容易!操起琴来,就应该进入意境,以曲胆做琴心,以琴心为己心,必须这样!这一点玉梅就没做到。嚼着点心拉悲曲,拉出的曲子还能悲切吗?琴心与人心构不成知己,就怎么也做不到熟能生巧。只有心到手到,手到心在,久而久之,手就会产生一种灵性,自己也会知道轻重缓急。哪怕是遇到意外的事情,不敢伤神,一出手也有准儿。心手合一,琴艺就炉火纯青了。可是心手怎么合一呢?全靠十个字,练出悟性来,带着悟性练!”郝父对李家宝已有的琴艺发自内心地进行品评和指点,激动不已的情绪尽在他的言表。 从此,郝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拿李家宝就当是家里的一分子,只要一有空儿,就帮他练二胡,还经常留他在家里吃饭。天晚了,还真心实意地留他睡沙发。但李家宝始终坚持回家,不管多晚也回家。玉梅父亲见他非常吃苦,就情不自禁地埋怨他:“李家宝啊李家宝,怎么回回起跑你都蹲在前边,总是外道啊?” 李家宝颇有自知之明,时刻不敢忘记他的宏愿,虽然有了玉梅父亲的指导,但一有时间,仍到宗老师家里去求教。宗老师深深地喜爱他,十分欣赏他的悟性和韧性,待他非常热情,教他也格外认真,并且从他每一次的练习中,总能听出他的进步里也有郝父郝志发的指导,对他博取众长的做法,也很赏识。 李家宝的琴艺日渐进步,郝家充满了幸福与和谐的氛围。郝家父母已经完全认可了他和他们爱女之间的关系,郝玉梅几乎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忙里忙外,一天到晚,一边同李家宝一起学习二胡,一边期待着幸福感人的那一天…… 可是,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晚上,突然,双齐市实验中学革委会代表和街道委员会代表,一起来到了李家宝家。进了屋子,学校代表自我介绍之后,就微笑着,语气柔和地通知李家宝的父母:“你们家八个孩子,老大老二和老三,师范学校毕业后都参加了工作,事实上就是留城了。李玉洁虽说已经下了乡,但李家宝和李玉茹之间,按要求,还是得走一个……” “我们家八个孩子,只有李家宝一个是男孩儿,你们说,他能走不能走?”李家宝的父亲急忙回答前来做工作的代表,鲜明地表示了他的态度:谁走,李家宝也不能走。 “尊重实际,留李家宝可以,那就让李玉茹走吧。”两方代表一致表示尊重李家宝父亲的意见。 “李玉茹有关节炎,连走路都困难,你们看看她的腿,肿得像面袋子似的。你们亲眼看看,她到底应该不应该走?”李家宝的母亲赶忙向两方代表说明李玉茹的特殊情况。 两方代表无言以对,收敛了笑容,立刻研究决定,先看看李玉茹的腿。李玉茹进到隔扇里,很困难地脱去棉裤走出来,当场撸起衬裤腿儿,将红肿的病腿送到他们的眼前,两方代表互相看了看,都不说话了。李家宝的母亲守着事实,说话的语气这才恢复常态:“不是俺们说假话吧?孩子的腿真的不能走路,你们就得特殊照顾照顾啦!俺们玉洁走的时候,家里就谁也没有拦挡,眼下实在是孩子走不了。” 来做工作的人们思忖片刻,彼此交换一下眼神,校方代表马上打起了官腔:“看起来,只得让李家宝走了,留男留女,其实都一样,要不,是不是就有点儿封建主义啦?” 李家宝的父亲马上反对:“不行,明摆着,根本不行!” 校方代表当即搬出了流行的办法:“老人家,一时想不通,咱们也别急,可以慢慢来嘛。咱们办个炕头学习班吧,共同提高提高思想觉悟。来,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咱们先学几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再学学《人民日报》的社论。” 学习班真的办到炕头上了,说开始就开始了。有针对性地学过几段语录之后,他们就念起了《人民日报》的社论。 夜里,十二点左右,李家宝学完二胡回到家里,见到这样的情景,顿时怔住了,“你们这是……” 工作组立刻开始向他做工作,不厌其烦,大道理连篇。李家宝默不作声,耳朵听他们讲,心里却思索着拓展琴艺的宏愿,不禁面色十分难看。李家宝父亲的血压急剧升高,眼看着已经坚持不住了。突然,李玉茹砸着自己的病腿,流着热泪,愤然地面对两方代表:“我走!你们就别逼我爸和我哥啦!我走还不行吗?” “你看看,你这姑娘,咱们是在办学习班,首先要解决的是思想问题,怎么能说是逼呢?” “对你的腿,组织上自然会考虑,可是,你哥哥本来就应当下乡嘛!你说逼,是什么意思啊?” 街道委员会主任很不愉快,校方代表也换成了必须坚持原则的语调,顿时,路线斗争在老李家的屋子里面激烈地展开了。忽然,李玉霁急匆匆地闯进了家门,立刻就表示自己的态度:“你们不用动员了,我走,我替我弟弟走。我弟弟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走!” “三姐,你别……” “三姐……” 李家宝和李玉茹连忙阻止三姐。原来是六妹悄悄溜出去,骑着父亲的自行车,飞快地赶到师范学校,急急忙忙,把已经留校的三姐给找了回来。 “你是……” “我是李家宝的三姐,我叫李玉霁。姐姐替弟弟,行吧?” “不行!”校方代表立刻严肃起来了,说话的态度变成了大批判的口吻:“你已经参加了工作,你却要代替你弟弟下乡,很显然,这里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封建主义的思想残余在作怪!” 问题已经上纲上线了,必须改造思想了。三姐却不管他们的纲,也不管他们的线,只管争取实事求是地解决问题:“你们别忙着扣帽子,也不要张口就批判,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你们家处于这种情况,你们家会怎么办呢?” “按政策办,坚决按政策办。谁家都得按政策办!”校方代表十分严肃,觉悟也就越来越高。 李玉霁还不知道,学校派出来做工作的人都是经过慎重挑选的。有掺沙子掺进学校的工人代表,也有年轻的教师。所有出来的人,都是家里完成了下乡指标,或者是尚无家庭牵挂的人。遇到各种情况,他们都敢较真章,更敢硬碰硬。 李玉霁不服气:“我问问你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留城的知识青年就不需要啦?既然留城的也需要,怎么就不能从实际出发,姐弟之间换一换呢?” “你别吵,今天,咱们就专门研究研究什么是封建主义,什么是封建主义的残余思想。这个问题研究透了,这里的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校方代表早有充分的准备,关键时刻,把伶牙俐齿的年轻教师推到了前台。 李玉霁一时无法驳倒这种上纲上线不近情理的批判,李家宝的六妹李玉蓉着急了,突然站了出来:“我三姐因为参加了工作就不能替我哥走,那我替我哥走,这回行了吧?” “你,你是毕业生吗?” “老初一的学生,其实也是小学文化水平,他们不是也当了知识青年吗?他们都行,我咋就不行?” “真是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就会中毒中得这么深,竟然心甘情愿地为封建主义利益挺身而出。看起来,你们这个家庭的封建主义残余思想是相当相当严重啊!” 这时,李家宝的父亲已经实在坚持不住了,忽然,一哆嗦一哆嗦的,出现了动脉硬化突然痉挛的病兆。李家宝见状,回头看了看挂钟,已是后半夜两点多了,一咬牙,就表了态:“我走,我肯定走就是了,你们不要再扣帽子了,我得送我爸上医!” “你什么意思?” “我要送我爸上医院!”李家宝不管不顾,高声喊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李家宝来到了郝玉梅家,无精打采,无可奈何地告诉郝玉梅:“我必须下乡了……” “什么?”郝玉梅惊讶不已,莫名其妙。 “是这样……”李家宝只得将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那,我和你一起走!” “不可能……” “不,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走!”郝玉梅不假思索,立刻就表了态,而且态度无比坚定。 李家宝很感动,却不能不阻止她:“玉梅,你不能冲动!” 此时,李家宝比郝玉梅冷静得多,从人家动员他父母的过程中,他看到了自己父母的态度,那么郝玉梅父母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何况,郝玉梅是独生子女,事情就像孟宪和下乡前说的那样,她留城是“天经地义”的。既然如此,郝家父母还有可能让他们的女儿同自己一起走吗?可是不管李家宝怎样劝说,郝玉梅就是不同意李家宝单独走。她当即认定了,李家宝留,她就肯定留;李家宝走,她就坚决走;任谁也别想阻拦。李家宝也不多说,爱怜不已地看着那二胡,抚弄良久,下意识地奏响了《病中吟》。他的情绪已近似疯狂,眼睁睁的,重新所立的弘愿又要破灭,他不甘,却无奈,不由自主,将一种强烈不满的情绪宣泄于弓弦,二胡的声音里,不时地跳出肃杀之韵。 “怎么啦?这是怎么啦?”郝玉梅的父亲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进了屋子,顿时怔住了,操琴的李家宝泪滚腮边,坐在一边的郝玉梅已是涕泗涟涟。 “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 “郝叔,我,我必须下乡了……” “下乡?” “嗯。” 玉梅父亲下意识地看看郝玉梅,郝玉梅不假思索,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爸,我和家宝一起走!” “什么什么?”玉梅的父亲立刻紧张起来。 “不,玉梅……”李家宝赶紧阻拦她,“咱们作儿女的,应当充分理解老人的心情,尤其你,是个没人可以替代的独生女,千万不能任性。免得家里跟你操心,还是听劝吧!” “你看看,人家家宝比你都清醒。”玉梅的父亲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边缓和自己的情绪,一边讲道理,“上山下乡,也是有政策的嘛,谁也没说独生子女必须下乡啊?你可倒好……” “家宝必须得走,我怎么还能留在城里?” “你呀你,各家有各家的实际情况,不管谁,能不尊重事实吗?”郝父的语调不自觉地拔高了。 “郝叔,”李家宝站了起来,想劝他,见他不出声了,就转身再次劝说郝玉梅,“玉梅,不要再难为老人了……” 郝玉梅不理他,扭头就走出了屋子。屋子里,只剩下李家宝和玉梅父亲了,李家宝顿觉尴尬,勉勉强强与他告别:“郝叔,我谢谢你老,这些日子费了你那么多的心血,再见吧!” 玉梅父亲愣怔怔的,两眼看着李家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昨天前半夜,李家宝还一丝不苟,精力旺盛地跟着自己学习二胡,此时,却默默地从自己家里无精打采地走出去了。 走出来的李家宝已经完全了解了郝父的态度,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愿在郝父面前显得不丈夫,宁肯在自己的心里翻江倒海,也不肯向他请求,郝玉梅即便不走,也要等自己。他以为大丈夫做事必须硬下心来。可是,刚刚离开郝家,他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先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后来就买票进了公园,沿着他和玉梅亮相那天所走的路线,重新走了一圈儿…… 唉,孟宪和他们下乡时,自己的数学梦破灭了;此时,想当演奏家的愿望又破灭了,而且还必须硬着心肠,离开自己所爱的郝玉梅。他痛苦一回,眷恋一回,仍是无可奈何。忽然,他想起了父亲的病,只得把自己和玉梅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开始思考最现实的事情,应该如何面对必须遵医嘱在家病休的父亲…… 回到家里,他开始安慰父母,仍然硬充男子汉,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藏着内心的痛苦,豪迈地劝慰父亲:“爸,你老一定要相信,通过锻炼,也许你儿子还能干大事儿呢!如果勉强留在城里,没个好工作就结了婚,反倒不是好事儿……” 当当当,当当当,郝家的父母敲开了李家的门。李家宝赶忙表示欢迎,让他们快坐。瞬间感到,自己的家很寒酸,与郝家不成正比。他下意识地看一眼郝父,禁不住窘迫,苦苦一笑,就请他们进隔扇。郝玉梅的父亲很善应酬,与李家父母寒暄几句,才进到隔扇里面,很为难地开了口:“家宝,你留城的希望就一点儿也没有了吗?”李家宝点点头,玉梅的父亲就带着疑惑的语气继续启发他,“你们家五妹?” 李家宝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解释,“眼下,她连走路都得咬牙挺着,当哥哥的,也不能让妹妹带着病腿去顶替啊。” “她是不是发育过程中的关节肿痛呢?可以先答应下来,腿好了以后再走嘛……” “郝叔,郝婶儿,我三姐和我六妹都想替代我,学校说什么也不答应,还能答应等以后吗?” “可是玉梅……她很难办,这你是知道的……” “嗯,我会永远对得起她……” “她还是想和你一起走,你看到底怎么办呢?” “郝叔,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可惜你的二胡,才开了个好头儿……” “郝叔,我何尝不想按照自己的愿望朝前走?可是社会已经被弄成这个样子,不走一些人城里就搁不下,也安排不了他们的工作。学校不逼迫,就完不成必须完成的任务和既定的指标,我已经不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发生,什么事情不该发生了,只能算我此生与数学无缘,也与郝叔没有琴缘了……” 听李家宝这样说,玉梅的母亲连忙开了口:“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家宝,眼下可是关键时刻,泼出去的水可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你学二胡很有造诣,就这么半途而废,真是太可惜了……你能不能……再好好想一想,想出切实解决问题的办法来?就这么废了琴艺……你大婶,也不忍啊……” 郝母的话语深深地触动了李家宝的心灵,他的心脏仿佛在愤怒地颤抖,从他的宏愿里压榨出莫名的悲哀与痛苦,令他的眼睛再也不能不潮湿。郝母说得合情合理,他却不得不摇头,表示他无法遵从一位母亲的真诚,只能愧对这位母亲的眼泪。 “唉,”玉梅的父亲打了个咳声,分明十分不情愿,却只能屈从现实:“家宝,既然你已经铁心走了,那就先这样吧。” 郝父表示无可奈何地站起了身,李家宝的父亲要去送他,刚送出屋门,郝父就说啥也不让他再送了:“老大哥,让家宝送送就行了,你有病,就请回吧!” 李家宝将他们送出了院子,玉梅的父亲停了下来,启齿很艰涩,又不得不开口:“家宝,玉梅谁的话也不听,一门心思就想跟你走。你是个明白孩子,你能留下来,我会把身上的绝活儿统统教给你,一丁点儿也不会保留。可你心疼你妹妹,非得自己走不可,我也就爱莫能助了。不过在你临走之前,郝叔必须求你一件事儿,无论如何,你也得好好劝劝玉梅,让她千万别任性。郝叔相信你,你一定做得到。你比玉梅成熟多了,你总不能让我们两口子……老了老了守孤灯,灯下互相看皱纹吧?”玉梅的父亲说得很凄惨,令人不能不同情。 李家宝明白了一切,心中苦涩,但是,在玉梅父亲面前却仍然充当男子汉,索性回答:“二位长辈放心吧,我李家宝是个血性男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强人所难。我向你们保证,我决不会夺走你们的爱女,我也会帮你们劝说她……” 就这样,一九六九年临冬,寒风送冷。被四妹代替下乡、以为自己已然留城的李家宝,曾一心要找一个好工作建立一个温馨小家的李家宝,不久又重新产生弘愿的李家宝,不得不踏上他的下乡之路。临行时,他想学孟宪和那样的潇洒,却怎么也不能像孟宪和那样无忧无虑,毕竟他和郝玉梅已经相互心许,此时却必须分离。离发车时间只差五分钟了,他仍在劝说郝玉梅:“千万不要弄得你们父女不和,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郝玉梅打断了他:“人分两地,空空记住顶什么用?等我父母演出回来,我马上就去追你!” 原来,郝玉梅已经同她的父亲吵翻了。前天,市京剧团样板戏剧组奉命到外县去演出,临走,她的父亲带走了户口本,并且一再声言,“如果你郝玉梅下乡,大家就谁也别想活!” 没有户口和粮食关系,郝玉梅一时走不了,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死心,仍然表示非走不可。发车的时间就要到了,列车员已经开始催促下乡的青年赶快上车了。顷刻间,站台上到处都可以见到泪人,同孟宪和他们下乡时相比,场面已是天壤之别。李玉茹领着两个小妹妹急急忙忙从附近赶了回来,她们虽想让她们的郝姐和自己的哥哥再多说几句贴心话,但她们自己也想再多看几眼即将离去的哥哥。三个姐姐和两个姐夫以及三姐的男朋友,也赶紧走了过来,他们搀扶着已经不能自持的大姐,一窝子人,男的都忍着,女的都挂泪。 李家宝悄悄嘱咐自己的妹妹:“好好照顾爸妈,千万别叫姐姐们再操心了。大姐和二姐都有了自己的家,三姐住校,来回跑也不容易。记住,一定帮咱妈想着咱爸的降压药,咱们大了,他们也就上年纪了,你们一定不要惹爸妈生气……” 铃声响了,二姐赶紧叮嘱他:“家宝,写信……” 最小的妹妹也说了话:“到了那儿就写,哥……” 姐夫们一一同他握手,含泪的叮嘱声,声声剜心。哇哇的电铃声,不解人意,催促行人 第十六章 相遇 昨天下午,李家宝正在检查行李,郝玉梅再次跑来了,说是晚上要为他饯行。李家宝如邀来到郝家,郝玉梅眼含热泪亲手为他做菜,邀他共同举杯。两瓶红葡萄酒被他们喝得一滴不剩。 饭后,郝玉梅脸颊红晕,微带醉意,忽然打开二胡盒,把她与李家宝一起用过的二胡摆到李家宝的眼前,缠绵悱恻地向他表示心意:“家宝,你把它先带上,胡琴响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你明白吗?”说罢,她的泪水便簌簌地淌了下来。 “玉梅……”李家宝欲劝她,却找不到恰当的言语。 “家宝……”郝玉梅望着即将远去的李家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酒催人胆大,胆大不藏羞。她向坐在长沙发上的李家宝一步一步走过去,轻轻地坐到他的身边,又抓住他的双手,几乎近于哀求,“家宝,你带我走,一定带我走……” “玉梅,不是我不想带你走。明明是两个家庭里确实都有难处,如果你的父亲同意你走,我怎么会撇下你?” “那你帮帮我……” “我怎样才能帮你?” “今晚你一切听我的,就是你帮我……”郝玉梅一头扎进李家宝的怀抱,将脸贴在他的胸前,紧紧地把他搂住了。 李家宝受到久已渴望的刺激,心里就像蹦跳着小鹿,撞得他阵阵慌乱。忽然,郝玉梅仰起头来,丝毫无羞地挽留他:“今晚我不叫你走,说什么也不叫你走。” 李家宝的慌乱变成了惶恐,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郝玉梅已经急切地向他请求:“家宝,你吻我,一定要吻我……”郝玉梅说罢,不管李家宝答应不答应,起身跪在沙发前,猛然把她的内衣掀了起来,再次扑进李家宝的怀抱,一只手颤抖抖的,抓住李家宝的一只手,不管不顾地引到她的胸前。李家宝的手触到了郝玉梅丰腴的乳房,导电一样,他的血液汹涌地冲撞,升腾出一种不由人驾驭的力量。这力量异常强大,驱除了他的理智,扫荡了他的顾虑,令他的激情急欲宣泄。不由自主,他改变了坐姿,用另一只胳膊挽住郝玉梅的上身,狂热地亲吻她的双唇。郝玉梅紧紧地攀住他,忘我地感受着强烈的生理刺激。情感湍急,李家宝吻玉梅的脸颊,吻玉梅的额头,吻玉梅的眉毛。将人类异性间的追求迅速追溯到原始的真实。突然,他吻到了咸涩的泪水,悚然一惊,骤然停止了狂热。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蒙胧中,看见了郝玉梅父母结婚时的老照片。那照片渐渐地清晰起来,郝玉梅父亲的眼睛在看着他,令他的理智陡然恢复了清醒。他惊异地扫视郝家,仿佛他犯了道德罪,在占郝玉梅的便宜。惶惶然,连忙呼唤尚未清醒的郝玉梅,轻轻地拍打她的脸颊:“玉梅,玉梅,你快睁开眼睛!” 郝玉梅从眩晕中苏醒过来,懵懵懂懂,不顾李家宝骄躁不安的情绪,话也不说,立刻重新投入李家宝的怀抱。她顾不得羞与不羞,非常主动地抚爱自己的恋人,一心一意,只想把已经下锅的生米煮成熟饭。她已经思考了一天一宿,以为只有如此,才能彻底打动几经受辱的李家宝,也会使她的父母在事实面前按照她的意志办事。 “不不,不能!”李家宝猛然抓住郝玉梅的双手,慌乱地站了起来,竭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强令自己保持清醒。他必须对郝玉梅的声誉负责,必须在郝家父母面前保持男子汉的尊严,决不能授人以柄,害得玉梅抬不起头来,自己也遭骂名。 “不,今晚你一定要听我的……”强烈渴求的郝玉梅将双手挣脱李家宝的手,一反平时的娇羞与温顺,真挚而又急切,立刻就脱去毛衣,引诱李家宝立即和她一起偷吃伊甸园的禁果。 看着已然不顾一切的郝玉梅,李家宝几乎不能拒绝,却又不能不拒绝,猛然想起郝玉梅父亲对郝玉梅的警告,他匆忙跪下一条腿,双臂紧紧抱住就要脱紧身内衣的郝玉梅,浑身燥热,却不得不重申:“玉梅,我们必须保持清醒……我不能偷情,不能,我不能让你的父亲瞧不起我……” “偷情?”郝玉梅几乎凝住了,疑惑地望着李家宝,忽然,她用力挣脱李家宝的双臂,大声喊叫着:“不,父母没有任何权利干涉我。他们自己也说过,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农村只要你李家宝能去,我郝玉梅就能去!” 李家宝立刻重新控制她,焦急地反驳她:“不,你的父母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这是事实……” “难道你不爱我,真的不爱我?不,你爱我,你爱我,明明你爱我!我必须用最有说服力的事实告诉他们,我已经彻底属于我的灵魂和意志!只要我的父母一回来,我就要向他们要户口本儿,我非走不可,非走不可,你必须帮助我……” “我,我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帮助你,那是坑害你……” 郝玉梅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只管强调自己的态度,见李家宝扣住她的胳膊仍不肯答应,便痛苦地站起身来,猛然挣脱李家宝,也不说话,踉踉跄跄地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一头扑向她的床,只扑到床边,便瘫软在地上。她怎么也不能理解,一心一意爱一个人,还会这么艰难…… 李家宝回忆到这里,禁不住陷入了沉思。沉思中,产生一种强烈的期待,期待郝玉梅真的能追上来。果真如此,在她父亲面前,自己就是呵护他女儿的角色了……可是,一想到郝玉梅父亲对自己的哀求,他便再次品尝了绝望的滋味。那哀求明明是玉梅父亲争取晚年幸福、向他乞求怜悯的无奈之举,是在请求他,不要夺走他女儿对父母的赡养义务。由此看来,自己和郝玉梅的交往也许只能到此为止了……唉,真能到此为止还好,恐怕是缠绵的记忆将使凄然的情怀永远充斥着苦涩,令他守着一把二胡,只能一次次回忆、品味发生过的愉悦,醒后却是孑然一身,伴着孤独的灵魂……可怜的玉梅也就只能寄托于胡琴响了…… 李家宝的心里就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挨饿一样,十分空旷、难熬。他却不得不于难忍、难耐的空旷中,任凭折磨,似乎有一条毒蛇,在他的心中来回乱爬…… 忽然,一个人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的对面悄然坐了下来,轻轻地呼喊他的名字:“李家宝,李家宝--” 李家宝一惊,猛然从沉思中醒来,定睛一看,是语文老师鞠德儒。望着昔日可敬可爱的老师,自己曾经心仪的知识长者,李家宝不知所措了。蓦然想起这位长者登台批判赵岚的情景,他便立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匆忙合上胡琴盒儿,对这位不速之客既不搭理,也不驱赶,横下心来,宁肯身背不敬师长的骂名,也不想原谅这位对学生落井下石的酸儒。可叹他明明有知识,竟然做出那么卑劣的事情来,什么学生,才能管如此德行的长辈再叫老师呢?除非是不了解情况的后来人。他一心希望鞠德儒还能有自知之明,尽快识趣地自己离去,免得师生一场,还要反唇相讥。 鞠德儒对李家宝十分钟爱,至今,他也格外关心这位徐老师的得意弟子,因为李家宝还不知徐老师的真情,鞠老师的心里一直在暗暗地心疼他。面对他的无情冷落,老先生勉强忍住内心的巨大痛苦,不但没有离去,反而主动近前,关切地问他:“昨天学校召开全体下乡知识青年联欢大会,你怎么没有到场啊?” “好像大无必要吧!”李家宝一张脸,冷冰冰的,向鞠老师兜头反诘,全然不顾他批判赵岚以前的兢兢业业和殷殷切切。 鞠德儒一怔,勉强笑了一笑,笑得凄然,笑得苍凉,笑得悲苦,笑得无奈。他已准确地判断出,李家宝为什么会如此冷酷地对待他,自然就忆起了他当年的发言,以及发言后的心境。此时此刻,他一心希望他的学生能和他交谈,他就可以向自己贴心的学生作出非常必要的解释。然而,他没有料到,往日与自己十分亲近的李家宝,连近在眼前的一次机会也不肯给他。他略略稳定一下复杂的心绪,下决心宁可忍辱,也要争取同自己的学生认真谈一谈,便十分委婉地与李家宝亲近:“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久已失去自尊的糟老头子,也是你母校委派的带队老师吧?” “你,你也是老师吗?我……我还有母校吗?”李家宝的声音不禁颤抖,言语凄怆,面目惨然,却是对鞠老师的无情挖苦和残酷致命的打击。他的语调不高,语气相当不敬,于极度的悲哀之中,透露着极尽的刁钻。尤其那苦涩的表情,犹如三尺厚冰,那冷峻的眼神里,明明在凄厉地高声喊叫:“试问,这是什么样的眼泪,这是什么样的眼泪……” 这无声的声音萦绕于他的脑际,犹如人们站在山谷间高喊之后的回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不要蓄泪,不要蓄泪,坚持自己的态度,坚持自己的态度,狠狠打击出卖学生的软骨头! 鞠德儒下意识地摘下了眼镜,掏出手绢来,习惯地擦拭着镜片。他已经意识到,在自己学生的心目中,他已失去了人民教师的品德和人格,已无从可谈尊严。他十分尴尬,十分委屈,也十分难堪。这尴尬,这委屈,这难堪,令他真想突然大喝一声:“李家宝,你站起来!你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是,他喊不出,也做不到。他知道,他的过错不被人原谅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极为羞愧,极为懊恼,极为痛心,却无以为计,只能准备自己凄惨地退去。偏偏他的特殊身份又不容他一走了之,他只得强作笑颜,近于哀怜地恳求:“李家宝同学,我不能强迫你,你现在不愿意,那,那咱们就以后再谈吧……” “尽请尊便!”李家宝知道他已如坐针毡,也就不情愿,甚至已经不忍心再羞辱他,只是仍然无法给他一个好脸色。 在昔日的弟子面前,鞠德儒完全丧失了固有的尊严,只能自持尊严表示他依然是教师,仍然要履行教师必须履行的职责。他勉勉强强,仿佛无话找话一般,只得向李家宝凄然地辞别:“那好吧,我先去看看赵岚,就不打扰你了……” 赵岚?赵岚也在这个车厢里?不由自主,李家宝的目光跟随着讪讪而去的鞠德儒走去,他看见了,已然清晰地看见了,在车厢倒数第二洞里,果真坐着赵岚。 他立刻想起了自己和赵岚联合发起的那份《倡议》,那是多么感人的倡议啊!可是,先敬雅而又自诩东彪的校革委会主任却说《倡议》的目的是宣扬反动的知识万能轮,否定人民群众的历史地位和历史作用,是倡议头脑简单的学生走白专道路,害得赵岚曾是那么孤单。眼下,孤单的赵岚也是一个人独居两面的座席,手里捧着一本很旧的书,正在聚精会神的阅读。 鞠德儒在赵岚的身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赵岚抬起头来,面露惊喜之色,慌忙放下手里的书,赶紧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给鞠德儒鞠躬施礼,笑容可掬地请鞠德儒快快坐下,几乎抑制不住她的激动,同李家宝对待鞠德儒的态度和做法,截然相反。 李家宝看得真真切切,暗暗生疑,是不是她顶不住压力,也走了鞠德儒的路,这才与鞠德儒同病相怜啊?潜意识里的积怨忽地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蓦地,李家宝对赵岚萌生已久的钦佩之情几乎就要泯灭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家宝异常激愤。暗暗地叹息,蝇营狗苟的先生几乎不如街市上的扒手;沽名钓誉的小姐甚至不如玩世不恭的娼妓!赵岚在给鞠德儒削苹果,鞠德儒也真是老脸厚得可以,当着赵岚的面儿,居然就能一口一口地把苹果嚼咽下去。他们似乎谈得很融洽,相互间也很亲热。或许赵岚是以德报怨才捐弃前嫌的吧?倘若如此,赵岚的做法尚且可谓大度、豁达,也有情可原,那么鞠德儒吃人家的苹果未免就是得寸进尺,恬不知耻了吧。李家宝真想走过去,把赵岚立刻拉到自己身边来,把鞠老长者当众晾在那里,让他自己去反思,可是赵岚如果真的是以德报怨,那么她还能违背个人的意志听从他人的安排吗?李家宝看不下去这种令人难以接受的宽宏大量与不计前嫌,又无法干涉人家的做法,就强令自己闭住眼睛,心里不住地念叨着,无须理睬,无须理睬。可是睁开眼睛稍梢一定神儿,他的目光偏偏又向他们那里射了过去。他一心希望,甚至在心里祈祷,赵岚并没有屈从于压力,仅仅是以德报怨而已。鞠德儒站起来了,温文尔雅地向他的学生告辞,赵岚十分礼貌地致谢,仿佛鞠德儒仍然大可尊敬,她依旧是鞠德儒的贴心弟子。 李家宝不耐烦,鞠德儒往回返时,他把头扭向了车窗,生怕鞠老长者从他身边走过时故作姿态,矫揉造作。 车窗上结着厚厚的冰霜,冷冷地将车内外隔绝了。经过文化大革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怕是也隔了冰霜吧?李家宝十分怀恋那个曾把赵岚视为得意弟子的语文老师,想起那个语文老师为促使“赵李”和好,协助徐老师所做的一切,禁不住,复杂难言的泪水静静地湿润了李家宝的眼窝,他热爱那个语文老师…… 大概是受孟宪和醉酒哭中华的影响吧,此时此刻,李家宝真想奉劝伟大的祖国也认认真真地哭一哭,你养育了许许多多可敬可爱之辈,却也喂大了诸多不肖的子孙!片刻,他试图站到圈儿外去,也替鞠德儒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但他刚刚站出去,却马上又被圈了回来,甚至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热情地招呼他,他转过头来,看见了赵岚。只见她平添了一种闪亮动人的青春气息,具有一种逼人不敢多留目光的姿色。她五官端庄,线条清秀,耐人寻味的文化气质里潜藏着一种大度而聪慧的神韵,和谐的笑容令她的眉目于坦然中透露着爽快和率真,难怪郝玉梅会对她产生那么强烈的担心,如今她俊美而不失雅致,就连她的穿着恰恰因为是她穿,也怎么看怎么顺眼。其实,她的穿着非常简朴,一套褪了色的女式制服非常合体,肘弯和膝前,都打着补丁,熨烫得不见针脚,倒像是简略的服装装饰。 呼唤过李家宝,赵岚笑容可掬,问一声“你好”,热情地向李家宝伸出了手,诙谐地等待“大英雄”的回应,仿佛李家宝从来就没有怨很过她,从来就没有错待过她,是她始终如一的老朋友,阔别已久,不期而遇,令她惊喜万分。 李家宝变得机械呆板了,赵岚方才热情地对待已然不可尊敬的鞠德儒,李家宝本想冷落她,而她那惊喜交加的神色,于活泼爽快中已然显现知识女性特有的资质,却使李家宝不得不站了起来,不得不笑一笑,不得不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并清晰地忆起她怒斥陈路、将自己引以为友的情景,也忆起了自己扬长而去的行为和因此引发的愧疚感。注目再看赵岚,赵岚颇为激动,并未发现他那一连串的“不得不”,内心的喜悦早已溢于言表:“能和你一起下乡,总算遇到了知己。你先坐着,我去把东西拿过来!” 李家宝始料不及,与她结识以来,自己曾多次冷落她,她却始终将自己看作她的朋友,难道……难道她当真存有同玉梅争夺的内心打算?不行,那可不行!不管赵岚的姿色和资质多么动人和惊人,也不能允许她伤害郝玉梅的切身利益。李家宝不禁暗设防线,随时准备加小心。她来回搬了两趟,把她的什物都搬了过来。李家宝却任她自己折腾,单单琢磨着,怎样才能恰到好处地拒绝她的热情。 “喂,老兄,你怎么不帮把手?”赵岚往行李架上放手提包时很吃力,踮起脚尖儿向行李架上放了两次,也没有放上去,便擎着手提包,毫不见外地请他帮忙。 李家宝见她已是开口相求,这才站起身来帮忙,冷丁将手提包接到手里,险些没有擎住,惊讶的言语脱口而出:“好家伙,这么沉!什么东西?” “书哇!” 李家宝放好手提包坐下来,下意识地仰起头,看看那装书的手提包,大为困惑,禁不住问她:“书?你还在看书?” “你呢?” “我?我已经把书烧了。”“烧了?”赵岚不相信,以为他是有意戏谑自己,便一心一意地向他讨和解:“君子不记仇,你老兄大度些好不好?” “我心胸狭窄?” “当然。” “恁么肯定?” “当然。” “嗬,一个当然还不够,还要两个……”李家宝面对赵岚毫无顾忌的坦率,不禁暗暗吃惊,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对待她,心胸的确不算宽阔。面对赵岚坦然而又不避前嫌的态度,他蓦然想起了孟宪和与孔繁军。他心里很清楚,为什么此时会想起他俩,分明是想要深入地了解赵岚,看她除了同时学两门外语之外,是不是也很渊博。他下意识地看看赵岚放在茶几上的那本书,便再次往行李架上看了看,立即感到,赵岚的知识面一定会很宽。不由得,他有些奇怪,连忙问她:“你怎么带这么多书?” “继续和你比赛呀!” “继续和我比赛?” “当然。言必信,行必果。《我们的倡议--让我们进行终生的比赛》,这可是咱俩联合倡议比赛的大标题!” 李家宝的心头忽地一震,面对起草《倡议》的赵岚,他满脸燥热,便抱着为自己开脱的语气问她:“如今比什么呢?” “还是老说法,比比谁的积淀深厚,比比将来谁为国家和民族的贡献大!”赵岚的态度颇认真,语气却轻松。 李家宝微微一笑,笑她天真得可爱,便一语双关,颇具调侃地问她:“你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什么意思呀?” “我觉得你不是到农村去扎根儿,好像你是从月球来,要到火星去。如今还要比,比什么?比谁铲地铲得快还是比谁‘大个儿’扛得多?可是铲地铲得再快,大个儿扛得再多,充其量也只是农民堆儿里的先进生产者。农民做到了,可以做张思德,因为他们全心全意,尽了所有能力了,可是,一大批老三届,就是做了先进的农民也不是张思德,更不是‘躬耕于垄上’,有待刘关张‘三顾茅庐’的诸葛孔明。即便我们继续看书,又往哪里用呢?又可能有什么作为呢?你是学校里的毕业生,你就必须完成你家下乡的指标,戴上知青的桂冠,就必须扎根农村干革命,以此解决城市的安定问题,胳膊拧不过大腿,有谁还管你的志愿呢?这一切明明不讲理,却理所当然地横扫着一切,不然你就不革命,你就属于小资产阶级,就必须警惕被打成什么……” “这么说,你不想看书啦?” “唉,我倒是真想看,还想考上大学认真看,可是下了乡就必须扎根农村干革命,李家宝那家伙几乎快要疯了,他仅有的几本教科书,也叫他一本一本地烧光了,他还看什么书呢?” “你真的把书烧啦?真的呀?你就不想再看书了吗?”赵岚已发现,李家宝貌似很轻松,其实内心很窘迫,所发的牢骚里,不经意间,就流露着愤懑。赵岚十分惊讶,惊讶得无比认真。禁不住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李家宝,她心目中的大英雄,于莫大的不理解中,仍抱着侥幸,但愿这家伙不过是说说玩笑而已。 李家宝被赵岚看得很不自在,蓦地,因她的惊讶而惊讶。想不到,她对比赛竟然如此痴迷。可是事到如今,是比痛苦还是比忍耐?是争谁是修苗子还是争谁是狗崽子?一场大革命,任何人的灵魂都受到了触及,难道就单单没有触及她的灵魂,唯有她还超然?她是坚毅,还是麻木?如果是坚毅,她就未免有些可怜;如果是麻木,她又未免有些可悲;越有知识越反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谁不伤心,谁不痛心?难道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市长夫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字块儿,仅仅因为她是市长与高级教授的结晶体,她就会视而不见?李家宝忽然忆起自己烧书时的痛苦心境,觉得那时的行为并没有错,那是一种愤懑的抗 议。不由得,他也忆起赵岚为她父亲抄大字报要点的情景,禁不住凄苦地笑了一笑,态度仍然友好,言语中却多了一种挖苦的味道:“整个中国还有几本书?怎么你就能带来这么多呢?” 赵岚从李家宝的挖苦中听出了他的怨气,对他弃书不读的做法很不满意。自己遵守诺言,仍在同他比赛,他却好像是站高处看得远,挖苦认真的对手,难道《倡议》的发起人还想亲手撕毁早已成文的、终生比赛的协定?赵岚不情愿发生这样的事情,轻声问他:“你真的没带书啊?” 面对赵岚再三的追问,李家宝心里的积怨渐渐地拱出了气泡儿,不能继续读书,本来就是他内心的块垒;可是,他万般无奈地抛弃了数学,偏偏在他改学乐器另生弘愿的时刻,他又必须下乡;他迫不得已地离开郝玉梅,心境早就坏极了,可是上了火车首先来找他说话的,偏偏是他曾经心仪已久而今却令他生厌的鞠德儒;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他对这位落井下石的酸儒嗤之以鼻的时候,赵岚却给这位不值得一理的酸儒削苹果;他几乎因此不想理睬赵岚,偏偏赵岚被他谅解之后又要同他继续争第一,戳了他的心病不说,还对他放弃比赛流露出不满之色;而且他明明已经声言他烧了书,偏偏赵岚还要逼问他到底带没带书;烦恼加 烦恼,可是面对将他主动引以为友的赵岚,他不好发泄内心的不快和愤懑,便强压烦恼,尽量保持耐性,勉强回答:“你问我带没带书,我还正想问一问你呢!除了《毛选》和《语录》,还有什么可带的呢?就是我带来书本儿又有什么用呢?是能用它们指导铲地,还是能用它们指导收割?还是能用它们滚一身泥巴?唉,不带书不惹祸,带了书反而自找麻烦。眼下不就是这样吗?” “你,你……”好心的赵岚欲言又止,两只大眼睛牢牢地盯住李家宝,几乎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他说出来了,于委委屈屈中,还振振有词。 李家宝并不躲避赵岚的目光,他不相信赵岚就不是凡人,也不相信梦想的破灭就不曾打击赵岚,更不相信,赵岚如今下乡就是心甘情愿的。忽然,他以极为认真的态度问赵岚:“赵岚,实话实说,必须实话实说,你我谁也不需要冠冕堂皇,请你心平气和地扪心自问,难道你见了书本就不烦恼?当真就心安理得?” 赵岚听他如此发问,低下了头,喃喃地回答:“嗯,我也烦恼过,也痛苦过……那一天听了鞠老师的发言,回到家里,我曾把书本摔得满地都是。不过我母亲及时骂了我,骂我无知,骂我愚蠢,骂我近视眼。她疾言厉色的,含着眼泪逼着我,把书一本一本地捡了起来。她还骂我不争气,太不争气……” “不争气?你母亲骂你不争气?” “她骂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那时,我只知道耍脾气,赌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都有以后……” “以后?”李家宝首先听到了随时会刺激他的“不争气”三个字,紧接着又听到了“以后”这个令他敏感的字眼儿,忽地受到了巨大的震动,想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的,不是我的父母及时开导我,劝说我,很可能我也会浪费许多时间。”赵岚毫不护短,讲自己的不是也毫无顾忌。 李家宝的痛处被赵岚不知不觉地捅个正着。他也曾把希望寄托于“以后”,也没少和郝玉梅一起忧虑过“以后”;孟宪和他们下乡以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等不到他所期待的“以后”了,只能承认,能与郝玉梅在一起就是“当时”的“以后”了。如今他又必须撇下郝玉梅孤身到被指定的地方去插队落户,一辈子扎根农村干革命;既然要“扎根”,而且“扎根”就是“以后”;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包大包的书籍还会有什么用呢?他下意识地看看 赵岚,发现赵岚的眼里有些潮湿。蓦地,他对泪遮双眸的赵岚就越发不理解了。他以为他已是一碗清水见了底,可是赵岚却因为他放弃比赛而惋惜,并且泪花闪闪的。瞬间,恻隐之心悄悄支配了他, 第十七章 理解 赵岚见李家宝情绪敌对,不冷静,不说理,却急于宣泄,就自己暗暗告诫自己,要保持平静,就是万不得已,必须说些不留情面的话,也得尽量说得柔和一些。这样叮嘱过自己,她才继续她的话题:“李家宝,其实不敢听真话,就更说明你不争气!你很有才能,却被短见所埋没;你有一个不可小觑的好脑袋,却被你的烦恼搅得你丧失了理智的思考;你想成才,想报国,也很想争气,你却经不住挫折和打击;你目前的状态,是在白白浪费你的时间,白白浪费诸多师长们倾注于你身上的心血,白白浪费你聪明的头脑,白白浪费你的生命价值,难道你还不可悲?我几乎不敢相信,甚至面对着事实也不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一个十二年朝夕与书为友的、双齐市数一数二的省重点高中‘老高三’里的高才生,将近四年除了《毛选》和《语录》竟会不看一本书,难道你还争气?”话到伤心处,赵岚的泪水已湿了脸颊,她却不肯停下来,“能读书,也会读书,你却放弃读书,甚至讨厌读书,只能说明你近视,你自误,你还浅薄!只可叹,我……我赵岚始终把你认作一位好儿郎,时刻不敢忘记与你比高低,说到这一点,倒是我实实在在的可怜可悲处……我可悲,好可悲!我怎么偏偏就认为你能够成才成人呢?尽管我有如此的可悲处,但我敢说,我没有浪费我自己的生命,没有浪费我的师长们倾注在我身上的心血,也没有忘记将来我必然有用……我能读俄文的托尔斯泰就自信我已经具有你还不具备的能力,就坚信我迟早会有我能够从事的专业,就有十分具体的奋斗目标,就有持之以恒的毅力,就有日后报国的积淀,难道这一切还都可悲可叹吗?而你李家宝,竟然,竟然……” 面对本来已经很不争气、还不能振拔的李家宝,赵岚尽管努力保持平静,说起话来,却不由自主,还是又急又怨又心疼。急他不自知,怨他不自醒,疼他没有人及时指引。说着说着,一种巨大的委屈堵塞了她的喉咙,她仍想开导令她伤心的李家宝,却一时无法说下去了。一双大眼睛,几乎成了输泪的湖泊,泪水流过又涌,涌而还流。蓦地,她在心里约束自己,不能看着李家宝自己流眼泪,泪水却不听她的话,反而顺着她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朝下滚落。她顿了一顿,仍想继续往下说,话头已被李家宝趁势接了过去。可是李家宝并未察觉,赵岚如此揭她的短,是爱极而生恨,恨铁不成钢,自然也就没有珍惜她的热泪,只以为,是自己方才说话生硬她委屈,就引用当年鞠德儒批判稿上的言辞,也模仿他特有的声调和语气,要以铁一般的事实向赵岚证明,她可怜,她可悲,她可叹:“唉,我不得不佩服你,赵岚,你的一番言辞大有感情的色彩,令人十分感动,大道理也掷地有声,就连你的眼泪也格外生动!你具备了能力你就不可悲,你也不可怜,你更不可叹,但是请你千万不要忘记,最好是永远也不要忘记,‘就在我们愤怒挞伐孔孟之道热烈欢呼彻底砸烂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制度的庄严时刻,我们的一位高三学生却面对高高一摞教科书伤心地落泪,试问这是什么样的眼泪?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何其深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岚猛然一惊,这,这不是……这不是当年鞠老师批判自己的那一段话吗?李家宝竟能一字不落、准确无误、如此流利地背诵出来,赵岚望着刻薄的李家宝,几乎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惋惜他,责备他,瞬息间,也不再生气了,被泪水洗过的脸上,现出了非常复杂的神情。那神情是惊异与感动的混合物,是感动对于惊异的驱逐,更是欣慰对于感动的更替。她掏出手绢拭去泪水,似有万端的感慨。她能够理解李家宝为什么要背诵这一段话,却不知道李家宝为什么能够背下这一段话。她不再理会李家宝对她的攻击,反而由李家宝气愤的态度中筛出了她急切需要东西。顷刻间,她笑了,笑得很腼腆,很快又变得欣然自得。她深深地望着李家宝,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却是把头一歪,执拗地向李家宝询问:“你告诉我,当年你就这样同情我,是吗?” 李家宝莫名其妙,惊异地与她目光相对,只觉得,她的性格也是过于奇特了。刚刚,她还流着眼泪痛惜自己不争气,一眨眼工夫,却是轻轻一笑泯灭恩仇,急不可待地讨同情,叫人如何能随她转弯子?可是她那一笑又一问,分明就是她亲手放出的和平鸽,衔着橄榄枝,代表着休战宣言,又叫人怎能不回答?李家宝简直哭笑不得,人说六月天孩子脸,赵岚已不是小孩子,那脸却是六月天。一种不容人怀疑的真情实感,讨人谅解、也讨人喜欢地漾溢在她的脸上,令你明明生了她的气,也不得不随她笑,还不能不跟着她的话题走,真也令人叹服!但是,李家宝却刻意控制自己,想绷住脸故意不理她,她忽然向上一紧鼻子,似乎是自我解嘲,也是求人谅解,那顽皮而又认真的神态,令李家宝的笑声不由自主地从鼻孔中向外一喷,一下子,就冲破了他那刻意控制情绪的阀门。赵岚得意地歪着头,得不到回答,就不肯罢休地用眼睛等待。那模样,分明就是一个淘气的娃娃等待大人给她一块糖。李家宝仍不回答她的问话,看着她那淘气的大眼睛,有意嘲弄她:“不想继续你那革命的大批判了吗?”“大批判提倡经常化,随时可以掀高潮。现在吗,赵岚需要和风细雨,你快说,当时你就同情我,是吗?” “我不知道。” “不,你必须告诉我。”赵岚突然将眉梢一挑,嘴一抿,圆圆地睁亮大眼睛,露出一副无比自信的神态,分明在宣告,赵岚自有脾气,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穷追不舍!那神态似乎就是她的话外音:你是一位大哥哥,必须让着小妹妹! 李家宝暗暗感到,赵岚凭着她的真诚和诙谐已将他们之间的情感拉近了,仿佛彼此之间已经可以无话不谈。蓦地,他注意了周围的目光,禁不住左右看一看,发现好些同学都在看着他和赵岚。 他这才注意到,他们是在车厢里,如梦方醒,列车是在下乡的路上,车厢里还有那么多一起下乡的同学。 好奇的同学被李家宝的目光一扫,都有些磨不开,站着的坐了下去,直视的赶紧扭回了头。他们又好像很不甘心,刚刚把头扭回去,马上又扭过头来看赵岚,猛然碰到赵岚的目光,这才去做自己的事情。赵岚见状,禁不住冲李家宝吐了一下舌头,微微一笑,不仅自己原谅自己,还有意抢白李家宝:“就怨你!” 不经意间,赵岚将诙谐的语气化作了娇嗔,顿时,李家宝被被赵岚的情绪深深地感染了,毕竟心里还是敬佩她,不用词典就能看俄文原版小说,轻轻一笑,便对赵岚的娇嗔,还以故意的嗔怪:“你还怨我?连鞠老长者也听得见李家宝的慷慨陈词,无缘无故的,害得我得罪老冤家,我又怪谁呢?” 李家宝的抱怨很幽默,可是赵岚听见以后,却立即收敛了诙谐。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继而,她轻轻地站起身来,悄然向鞠老师那里探望,不由自主,李家宝随着她的视线也去观察,只见鞠老师已经摘下了眼镜,满面痛苦之色,正在用手绢擦拭他的眼角儿。赵岚看见鞠老师在拭泪,赶紧转回身来,望着李家宝的眼睛,内心愧悔,神色歉然,人还站在那里,就喃喃地自责:“唉,真是的,都怨我,遇事总是这么毛毛躁躁,一心想要改,总也改不了,鞠老师心里肯定难过了,他恁么大的岁数,身体又不好……” “不,他的岁数越大,越是他咎由自取!”李家宝对待鞠德儒的态度仿佛就是对待叛徒,立刻反驳赵岚,并想以此宽慰她。 赵岚听得清楚,看得明白,李家宝面露激愤之色,只知宽慰朋友,丝毫也不顾忌鞠老师的心境。在他的眼里,鞠老师早已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不谴责也就罢了,不需要同情和怜悯,更不许要关爱。赵岚没有当即搭言,很内疚地坐下来,才十分伤感地提醒李家宝:“刚才你模仿鞠老师的语调,学他的发言,我听了也只顾自己的感情,却伤害了他的感情……” “这是天理。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播下仇恨的种子,休想友谊之花!”李家宝振振有词,坚持己见。 “不,不是那样的……” 赵岚想向李家宝解释一下缘由,就在这时,鞠老师离开他的座位,一个人沿着过道向前走,眼睛只看着前方,路过赵岚和李家宝的座位时停也未停,只管自己闷头朝前走。他低着头,样子十分伤感,动作也很凄怆。一只手拄着腰,每过一个座位,另一只手都要扶一下座位的椅背。 目睹鞠老师的病态,赵岚心里十分难过,早已顾不得向李家宝解释缘由了,急忙站起身来,略略思忖,撇下李家宝,立刻也向另一节车厢走了过去。 李家宝茫然地望着赵岚的背影,心里产生了疑惑。莫非,莫非自己错怪了鞠德儒?不,不会。赵岚听到自己的背诵,不是也听出了自己当年对她的同情吗?莫非另有蹊跷?不然赵岚的行为怎么会令人费解呢?看得出来,她对待鞠德儒的态度是真诚的,确实不是矫揉造作,更不是沽名钓誉。她那焦灼的神态和匆匆的脚步分明显示着她的不安。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促使她如此关心这位曾经对她落井下石的鞠德儒呢?李家宝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不再想了。可是赵岚去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回来,李家宝隐隐地产生一种难言的自责。且不说他是自己的老师,曾经和徐老师一起为自己熬过心血,也不说他是知青插队落户的带队老师,单单对长者而言,自己也该开口让他三分啊。他的处境本来也是身在夹板之中,自己有什么必要苛求他的一纸批判呢?伤了他的心,戳了他的肺,又于事何补呢?不,是他咎由自取……不,不,也许是平时爱他爱得太深,才恨也恨得更深吧?李家宝已经能够跳到圈子外面思考问题了,但是,仍是蒙在鼓里…… 许久,赵岚回来了,眼角上尚有泪痕,不由得,李家宝越发觉得不可理喻,立即问她:“你很同情鞠老先生是不是?” “嗯,为批判会上的那一次发言,鞠老师一直很痛苦。始终背着一只沉重的包袱……” 赵岚的神情非常抑郁,似乎这位曾经伤害过她的鞠老先生有着说不尽的冤枉。李家宝已经察觉事情可能有蹊跷,不过,他仍然不能理解赵岚的情感。鞠德儒纵有千条理由,万种原因,他那落井下石的卑劣行为总还是存在吧?即便他尚有可同情之处,难道事实也是可以抹杀的吗?李家宝忽然觉得,饶恕还可以,姑息不可取;刻薄有些过分,放纵也不适宜;宽以待人十分需要,不了了之却无原则。纵然赵岚是神仙,她的这种大度姑且不算放纵也不算姑息,未免也是对病态者的怜悯。也许,只称得上妇人之仁。李家宝尽力消解自己的仇恨情绪,依然做不到体谅,虽有自责却不肯以德报怨,便略带几分责备的语气质问赵岚:“就算你能替老先生解释得天花乱坠,但一个事实却明摆着,当时总没有人逼他上台去巴结李敬雅吧?” “逼倒没人逼他,不过,确实有人难为了他,而且这个人是好心,一心为他做好事……” 从赵岚伤感的话语里,李家宝已经感到事出有因。从赵岚的表情里也可以看出,似乎鞠老师遭受了莫大的委屈。李家宝有些后悔,也许自己不明真相,也难为了他……可是,台是他自己上的,批判稿儿也是他自己念的呀,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他还能有什么委屈呢? 赵岚打了个咳声,这才向李家宝讲述事情的原委…… 当她听到鞠老师那尖酸刻薄、无限上纲上线的发言时,她也曾又气又恨,也曾痛骂他:“老不要脸,没长脊梁的贱骨头!”当她得知真相以后,她却泣不成声了,深感自己涉世太浅,不知天下何处生无赖,专欺忠厚老实人;也不知何时凡人生野心,敢拿正义尊严开玩笑。她深深地恨自己,恨自己偏偏记不住父母的叮嘱,遇事总是太急躁。她说,鞠老师发言的第二天,语文组的王长平老师曾陪同鞠老师登门向她道歉。起初,她不肯见他们。是她的父母亲自将二位老师领进她的房间,她才勉勉强强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就亮给他们一个后背,无声地流泪。 王长平老师很难过,挥泪先检讨:“赵岚,实在对不起你,”接下来,就向她诉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请她千万千万要原谅鞠老师。并且强调,“鞠老师没错也有错,他的发言,毕竟委屈了他的学生,但鞠老师不是有意的,他是不知不觉地被人当成了枪,错伤了无辜,也伤了他自己的心。尤其被他伤害的,还是他至今也引以为自豪的亲学生……” 王老师讲,那稿子是他模仿鞠老师平时的口吻写就的,里面并没有影射赵岚那一段话…… 运动初,王老师是积极分子,学校成立文革小组时,校党支部分配他主管教师的政治审查。他忽然得知鞠老师因海外关系也被划成了重点观察对象,心中十分不忍。朝夕相处,王老师深知鞠老师的为人,每日都看得见他那拳拳的报国之心。忠义之士被无情地怀疑,爱国华侨不被信任,王老师心中很不忍,为使事情向好的方面转化,他便悄悄劝说鞠老师:“鞠老,形势考验人,发个言表个态吧,也是主动呈献赤诚!” 鞠老师不肯,认为自己的态度尽在平日的言谈举止里,真人无假,有目共睹,无须刻意表现。临时抱佛脚,大可不必。王老师深为他的敦厚耿直所感动,当时,李敬雅勒令党支部支持他们召开批判大会,党支部决定由校文革出面联合召开,并时时把握动向。王老师觉得机会难得,前半夜替他草拟了一个发言稿,后半夜便登门造访,再三再四地恳求他:只为挚友一颗诚心,也务必发言。鞠老师深深地理解王老师的情意,也深深地感激他的呵护,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子夜丑时,他再也不忍心违拗王老师那一颗诚挚的心,一改以往的倔强,放弃了固有的尊严,老人老泪,庄重地允诺:“愿唯命是听!” 当即,鞠老师认认真真地阅读了那稿子,亲手增删一番,呈给王老师过目。王老师认为很妥当,鞠老师就规规整整地重抄了一遍。第二天早晨,他非常郑重地把稿子交给了大会主持人。可是忠厚的长者并不知道,他署名的稿子不经他同意,别人就可随意篡改增删;也没有料到,大会主持人已经宣布由他发言时,审稿的李东彪才匆匆忙忙把稿子交给他。他顿时铸成了大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他省悟刚刚念出口的那一段话将伤害他的学生,却早已无从改正了。他还说文中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语出《论语》,却由他这个酸儒,读在挞伐孔孟之道的发言里,以致 “不伦不类,颇伤大雅!” 回到家里,他抱头痛哭,吓得全家不知如何是好。他深悔他没有当即声明,他的稿子是被人篡改过的,也深恨他的脑袋当时只会发木,落得个鹦鹉学舌,还痛伤了自己的得意弟子。思忖再三,他愤然写下一个《郑重声明》,连夜就要去张贴,他宁肯被戴高帽儿,被抹黑脸,宁肯撇下老妻爱子一死了之,也不肯苟且偷安。幸好愧疚不已的王长平老师深夜前来看望,不顾一切地拦阻,才将他的《郑重声明》截下来。 王老师看了他的《郑重声明》,两眼久久地眼望着他,又气恼又怜爱,百感交集,热泪潸然,苦苦地劝说,直到天已透亮,他才勉强听从王老师的忠告,却保留一个条件:“《郑重声明》先不能撕毁,必须听过赵岚的意见以后,再决定最后应该怎么做。”洗过脸,他依然觉得颇无脸面,面对王老师深沉地慨叹:“即便好心的学生肯原谅我,我也是铸成了终生遗恨的大错啊……” 赵岚看过鞠老师的《郑重声明》,热泪夺眶而出,坚决不同意鞠老师把不要命的《声明》张贴出去,扑到他的怀里,抱住他就呜呜痛哭。情不自禁,鞠老师泪珠成串,悄然流淌。 赵岚的父亲也劝他:“你要是郑重声明,岂不全毁了王老师初始的雅意?韩信不忍胯下之辱,日后岂能将兵?越王不为夫差拉马,日后如何能卧薪尝胆?又怎能灭吴雪耻?若老先生不肯隐忍一时,万一经不住折磨,日后一旦真相大白天下,却怎样看得见事情的最终结局?又怎能痛定思痛,全力报效自己的国家?” 闻听此言,鞠老师内心感动,老泪纵横,又见赵岚的父亲准时抱起高帽儿微笑着告辞,将去参加批斗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大会,老先生深深感佩市长忍辱负重之襟怀,以及赵岚全家之有识,这才隐忍作罢…… 听了赵岚的讲述,李家宝如坐针毡,连肠子也要悔青了。他急切地问赵岚:“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赵岚点点头,又告诉他:“其实,鞠老师对于让他做下乡带队的老师,心里极不平静,酸甜苦辣,应有尽有。但他宁肯忍辱负重,也要带好自己的学生。刚才,他见你一心摆弄你那二胡,是想让你拉几支曲子,调解调解车厢里的气氛。他不忍心看着一群远离父母的孩子郁闷烦躁,恣行无忌。他想尽他的心抚慰他的学生,而你偏偏戳了他内心的隐痛,不拿他当师长不说,还向他的伤口上面搓盐卤。也怪我,光顾从你的态度里筛选你当年对我的同情,就完全忘记了可敬可爱的老先生……” 听了赵岚的一席话,李家宝的心脏犹如中了铅弹,顿时,受到巨大的刺激,仿佛于倒毙之前的幻影里,才看见一位忍辱负重的知识长者,大义凛然,直面邪恶;也看见一位满腔热忱的王长平老师,在逼人筋骨的寒流里,衣着单薄,不顾一切地搀扶着这位可歌可泣的风霜老人……他的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两眼楞怔怔的,直到神志清醒,才请求赵岚,赶快领他去见鞠老师。 鞠老师只身蜷缩在另一节车厢乘务员的小屋里,看得出,他万分痛苦。但是是学生来了,他只能勉强镇定。李家宝几乎无地自容,深鞠一躬,未曾言语,泪已成行,十分愧疚地检讨:“鞠老师,学生无知,错怪了你老……” 鞠老师慌忙站了起来,连连劝慰李家宝:“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你不要难过……容我实话实说,刚才,你对我的态度虽然很刻薄,也刺痛了我的心,但在误会中,你那憎爱分明的情感和态度,却是相当感人……” 鞠老师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欣慰的光芒。他又被他的学生看作可尊敬的长者和可爱的老师了。他有万端的感慨,他有吐不尽的苦衷,他有说不出的悲愤,但作为学生的老师,一旦他的学生向他诚恳地检讨之后,他还能有什么苛求呢?一句真心实意的检讨就能使他如释重负一般,他又如何不感激他的学生呢? 可怜师者拳拳心,何时处处逢知音? 赵岚十分理解鞠老师,抓住一个机会,推着李家宝,迅速离开了那间小小的乘务室,有意躲避可敬长者不肯轻弹的老泪,她自己的双眸中,却转动着不忍的泪花。李家宝深悔不迭,返回座位,沉闷不语。许久,他才有所感悟,痛恨自己不如孟宪和,白白有意走出庐山看庐山,也白白凌泰山之绝顶了。他真想悲哭一场,哭出他的悔恨,但当着赵岚他不肯。不由自主,他开始重新打量赵岚,深深觉得自己也有愧于她,自己刚才那一番强词夺理的辩解,又算什么行为呢?刚愎,自以为是的刚愎自用。不,不仅仅是刚愎自用,分明是井底之蛙看天空,笼中之鸟不恋飞。他默默地低下了头来,禁不住想起了徐老师一再劝说他结识赵岚的情景,反复回味赵岚刚才对自己的批评与启发,仿佛在沉闷湿热的囚笼里听到了滚雷的声响。蓦地,他察觉了自己同赵岚的真实差距,再次看看赵岚所看的《复活》,只得暗暗承认,自己确确实实不争气,而赵岚还在一心一意地要同自己继续比赛,自己哪里还能和人家比呢?可怜可悲可叹的哪里是人家,明明是自己。将近四年不读书,你死了吗?逍遥游时,尚可以谅解,姑且看做是游学,而纵观不能高考至今,你只知烦恼,愤懑,偏偏就不知看书,反而自己点起火来把书烧掉了,何谈大志与大智?他抬起头来看一看赵岚,似乎已无地自容,也没有颜面与她再谈其他。赵岚见他异样地看自己,知道他此时有愧意,便微笑着找回原来的话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说,当时你就很同情我,是吗?” 李家宝心里一热,默默地点头称是,急忙又实事求是地作了一个补充:“赵岚,你还不了解我……” “当然。不过嘛,现在你想向我承认你嫉恨过我,也冤枉过我,还不公平地对待过我,是不是?” 赵岚快人快语,一语中的,仿佛她对自己并不是不了解,倒是了如指掌。李家宝又点点头,只能承认赵岚的确宽宏大量。 “说实在的,我倒不完全恨你,反而……”忽然,赵岚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将她的嘴凑到李家宝的耳边,难以启齿,却十分坦率地表达了她的心意,“越很你,反而越喜欢你!”话一出口,她立刻自羞地伸了伸舌头,赶紧看李家宝的眼睛。 李家宝顿时紧张,觉得争夺真的来了,他下意识地看看立在自己腿边的二胡盒,蓦然想起,必须捍卫郝玉梅的利益。 赵岚很敏感,不禁也向那胡琴盒望去。看着看着,她惊疑地向李家宝探问:“那胡琴是你的?” 李家宝的脸有些发热,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对,它是郝玉梅的。”赵岚的语气十分肯定,就像她有充分的证据一样。 李家宝立刻胀红了脸,神色变得十分不自然,却老老实实地承认:“你说得对……昨天,昨天晚上,她把二胡送给我……” “她不应该,不应该这样……” “为什么?” “她和我是有过约定的……” “是不上大学不动琴吗?”李家宝满脸发烧,但为保护郝玉梅的利益不受侵犯,他还是主动说出了他所知道的情况,以示他和郝玉梅早已存在特殊关系。 “郝玉梅还和你说了什么?” “我和她先学歌,又学五线谱,最后一起胡琴,早已无话不谈。并且有意到公园里公开了恋爱关系……” 此时,李家宝脸上的温度已经可以贴锅贴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间接地拒绝赵岚的感情。 赵岚的脸更热,好不尴尬,好不难过,好不委屈。她几乎想哭,也想发脾气。但是她顽强地控制着自己,只是喃喃地埋怨郝玉梅:“她不应该,你们的事情她不该不告诉我,也不该把二胡送给你,弄得我毫无准备,羞也羞死了……” “赵岚……”李家宝想劝劝她,可是,又该怎样开口呢? 赵岚似乎有些固执己见,一点儿也不怕流露她的不满,仍然强调:“你不知道实际情况,她就是不该把琴送给你……” “不,她自己的琴,她有这个权利……” “这琴本来是我的!” “你的?” “当然!” 李家宝吃了一惊,听不明白了。 赵岚几乎现出了不能容忍的神态,指着琴盒顶端的小梅花让李家宝看:“你看,你看!凡是我的心爱之物,大大小小,我都做了这样的记号!再看这儿,还有这儿,你看,你看!”忽然,她又把包着书的书皮取了下来,指着书脊佐证,“你看!” 一点不假,上面都有小梅花儿。书页上是画的,书脊上是贴上去的,小梅花儿一模一样的。李家宝顿时陷入了窘境,就像他偷了人家的东西一般,言语也变得十分木讷:“那,如果你……你认为不合适,就把琴还给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说郝玉梅不该把我和她相互交换留念的物品送人,并且……由人携之远去……”赵岚仿佛被大大地伤害了感情,不乏委屈地辩解着,“上小学时 第十八章 相知 赵岚见李家宝不听劝说,就不再浪费口舌,压住心腹事,重新捧起了书本儿。无事可做的李家宝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看看那车厢的顶灯,禁不住又看看赵岚,再看那顶灯,再看赵岚。如此反复许久,他感到了疲倦,想打个盹儿,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的思绪乱极了,一合眼,眼前就浮现出郝玉梅的形象。她在哭,在哀求:“你一定要带我走……” 烦乱中,他只得打消了打盹儿的念头,强令自己:必须尊重现实,甚至默默地打比喻,孩子断奶和孩子被送进托儿所,起初都会哭叫,哭几天,也就服从现实了。他刻意地坚定过自己的意志,就顺手拿起赵岚放在茶几上的另一本书,想用它解一解内心的忧烦,可惜,那书是英文版的《简•;爱》,凭他的英语水平,他还看不了。忽然,赵岚站了起来,也不说话,往座位上垫了一张旧报纸,就蹬着座位的边缘,翘起脚去够她的一个小手提包。她先从里面摸出两个苹果来,哈腰放在茶几上,反身又从那个大手提包里掏出一本《英汉词典》,不声不响,放到李家宝的面前,跳下来重新坐好,仍然不说话,只管埋下头去,继续读那本俄文版的《复活》。李家宝明白赵岚是什么意思,但他什么也未动,眼睛盯着赵岚有意放在他面前的《英汉词典》,默默地发呆。 火车又停了两次,依旧向北行驶。赵岚也许是需要休息休息了,放下书,就掏出一把小刀,开始默默地削苹果,两个都削好以后,就像孔融让梨一样,把大的递给李家宝。 “不……”李家宝不肯接受。 赵岚也不说话,李家宝不接,她就一直伸着胳膊。李家宝蓦然想起在市图书馆赵岚送给他苹果的往事,不由得内疚,只得将苹果接过去,却用手拿着,仍不动口。 赵岚吃完了苹果,忽然问他:“请教一道平面几何题,你肯不肯赏个脸?” “别说其他了,你的好意我还能明白,如果你愿意考我,就请随便考吧,平面几何,大概我还没有忘光!” “那你先把苹果吃下去!” “好吧,我知道,此时此刻,尊敬不如从命!”由于赵岚对李家宝和郝玉梅的事情肯吐衷肠并很尊重,李家宝对赵岚的好感增强了,感恩图报似的,用吃掉她的苹果来酬谢她。尽管他已承认,方方面面他已经远不如赵岚,但是说到平面几何,他却仍有自信,甚至想就此讨回几分面子。他文雅地消灭了苹果,擦擦嘴巴,便抱着感激的情绪,信心有余地发了话,“苹果我吃了,觉出你的心意像苹果一样,也是甜甜的,那就敬请出题吧!” 赵岚找出一些纸来,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直角三角形,就把笔交给李家宝,直接口述:“求证:直角三角形斜边同斜边上的高之和,与两直角边之和,哪一个大。” 李家宝也不动笔,想也未想,随口便答:“两边算式同时平方后,斜边同斜边上的高之和的平方,比两直角边之和的平方大出一个斜边上的高的平方。要点,直角三角形底乘以高和两直角边的乘积相等。理由,三角形面积公式,方法,代数消元。” 赵岚不由得兴起,凭记忆又出了好些题,李家宝都是毫不停顿地一一道出了解法。赵岚连连赞叹:“果然好脑袋,可惜没有继续读书,如果攻读数学,将近四年,大概也能自学成才了。最起码,大学本科的课程该是学完了,你自己说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岚的把戏原来在此。不由得,李家宝颇有感触,很明显,她还是想拉自己同她一起比赛。可是郝玉梅不来,如何与她无拘无束地一起比赛?李家宝的心里不禁变得错综复杂,不知不觉,便默不作声了。赵岚却忽然提出,“我的手提包里有一套大学英语教材,是我用来复习语法用的,既然你没有带书,就把这套教材送给你吧。” “好意心领了。我的确不知道日后会是什么样子。” “日后,你我应当继续比高低,即刻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不都是即刻的以后吗?” “又谈比赛了,硬同你比,就是我自不量力了。这话好像在你我写《倡议》之前我就说过了。不过,我倒真想问一问,在校时我那么不讲理地对待你,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恨我吗?” 赵岚的语气变得有些惆怅,不无委屈地释放着她的无奈:“也恨也不恨,但真的生过气,也委屈过,回家还偷偷哭过。不说这些了,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还是说说眼前吧……” 不由得,李家宝的心里很歉疚,又无法安慰她,思索好一会儿,忽然十分诚恳地向她发出了友好的表示:“赵岚,对以往的一些不友好行为,我正式向你道歉。那时我非常对不起你!” 李家宝主动向赵岚伸出了自己的手,样子是那么认真,那么虔诚。无可否认,他确实是真心真意的,然而,他在这个时候向赵岚表示他的友好,其实是很不合时宜的。赵岚刚刚被他拒绝了情爱,得到如此的宽慰,怎会心安理得,无动于衷呢? 恰恰如此,赵岚握着李家宝的手,百感交集,内心隐痛,幸亏她快人快语,才没有将两人同时拖入尴尬的境地。她专注地望着李家宝,很认真地问他:“是因为我支持你与郝玉梅吗?” “有这个成分……也不全是。”“还有什么呢?” “从此真心做朋友!” “你肯听朋友的劝告吗?” “还是劝我返回去?” “此其一,既然你和玉梅已经都是我的朋友,我这个朋友就不能不尽点儿朋友的心意……” 赵岚说着话,收回自己的手坐下来,从一个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些钱来,不无感慨地劝说他:“车越走越远,返程的车票也越来越贵,拿着吧,朋友送的。其二嘛,等你把玉梅接过来,咱们三个好好商量一下,争取每个人都能弄出一个具体的学习规划来,然后就互相监督,认真比赛。” “不。”李家宝拒绝接受赵岚的钱,但是,他对赵岚的好意却已是真心领受了,寻思寻思,索性把郝玉梅父亲对他的前后态度如实向赵岚讲了出来,并且,很诚恳地问她:“如果是你,面临这样的情况,你会怎样处理呢?” 赵岚凄苦地笑了笑,突然反问李家宝:“怎么会是我呀?” “假如就是你!” “如果真是我,火车再停下来,我就拿上朋友送的钱,二话不说,马上就下火车。坚定不移地回到市里去,开诚布公地同玉梅的父亲讲,一切还有以后,不能因为一时不如意,就毁掉你女儿终生的幸福。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把玉梅领过来,和她一起,向规定的目标,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赵岚的语气异常地果决,李家宝却不知道,她是在心里拭过眼泪之后才将她的一席话快速说出口的。 李家宝摇了摇头,没有听从她的劝说,到了目的地,才随着大家一起下了车。火车是夜间到达的,车站里,灯火通明。 北疆县对下乡青年实在是太重视了,不仅组织人连夜到车站敲锣打鼓地表示热烈欢迎,而且第二天上午,还专门召开了“热烈欢迎双齐市知识青年来我县扎根农村干革命大会”。 欢迎会上,作报告的是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按惯例,他首先讲形势,却是一番流行的套话:“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是越来越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然后就盛赞贫下中农,“身居茅草屋,放眼全世界”的博大胸怀。 他讲,“今年我省西部地区小麦丰产不丰收,被连阴雨沤在地里发了芽子,大田也因为气温太低,产量锐减。但是,我们的贫下中农却心明眼亮意志坚,越是艰苦越向前。有的公社,全年每人只留一百八十斤口粮,勒紧裤带,也要向国家交售他们的“红心粮”。他们自己,宁肯一天只吃半斤粮,也要让我们的知识青年每人每月达到三十二斤的口粮标准。他们赤胆忠心方向正,路线不偏斗志昂,他们该有多么崇高的思想境界啊!” 讲到这紧要处,他有意提高嗓门儿,及时地停顿,将麦克风让位于训练有素的口号员。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可是,李家宝却于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里感到很可怕,“全年每人只留一百八十斤口粮”,农民怎么过日子啊?三年灾害时,他挨过饿,深知那是什么滋味。他不光体验过城里人那时的生活,也曾亲眼见到过农村的艰难光景。挨饿不久,他的大舅死于“肠穿孔”,大舅母曾向他解释,“是吃包米核子把肠子给刮薄了,加上干活一抻巴,把个肠子硬给挣破了……” 眼前,李家宝亲眼看见,县革委会主任竟然如此轻松地赞扬贫下中农“全年每人只留一百八十斤口粮”的革命行动;又亲眼看见,县革委会主任采用呼口号的办法,将会场引导出热烈的场面;还亲眼看见,县革委会主任以此自豪的情景;不由得暗暗地心悸,似乎又一个三年灾害已悄悄袭来。一天半斤粮,屯里人又没有现钱买副食,岂不是胸脯贴脊梁?可是作为全县的“第一把手”,却以农民饿着肚子也要交公粮的行为,大造声势,还号召知识青年向贫下中农学习这种勒紧裤腰带的革命精神,李家宝的毛孔已在往外透凉气,真怕这里会饿死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人们振臂呼口号时,县革委会主任与各校送下乡青年的负责人甚至谈笑风生。也许他是站在他的高度上,在赞扬他的贫下中农,李家宝却暗暗觉得,他这种居高临下的赞赏,就像三年灾害时他舅舅屯里的生产队长,用农民群众的痛苦和无奈,制造着自己的忠诚,实现了令人难忘的大跃进…… 他心里想着他死去的大舅,会后,实在忍受不了对贫下中农如此这般的赞扬,就邀赵岚出去走一走,首先问她:“赵岚,三年自然灾害时,你挨过饿吗?” “嗯。”赵岚点点头,轻轻地回答。 “你也挨过饿?”对赵岚的回答,李家宝感到很惊异,甚至不理解。他本以为他问过以后赵岚会摇摇头,说一声“没有”,他就可以向赵岚如实讲述挨饿的情景和体味,想不到,赵岚却是点点头,回答一个“嗯”。眼见着,他已经没法讲述自己的特殊感受,就再次问她:“你也吃过代食品吗?” “最困难的时候,我父母商量以后,就明确规定,每天家里必须吃一顿掺糖渣子的窝窝头,每人一份儿,谁也不许扔掉。另外两顿饭,人人都定量。当月节省下来的粮食,当月就起出粮票来,让我马上献到敬老院去,而且不许留姓名。” “什么,你也吃过糖渣子?”李家宝不由得惊愕。 “凭我父母的待遇家里完全可以不吃,但他们都主动自觉地吃,严肃认真地吃,蹙眉凝思地吃,也叫我和弟弟必须吃。他们要求我和弟弟,在生活上,必须向下看,好好看一看穷人家的饭碗子。一天,我撅着嘴告诉我爸爸:‘同学说我是做样子……’我爸爸突然生了气,脾气十分暴躁,声色俱厉,十分吓人地吼叫起来,‘就是要做这个样子,不做这个样子,就不像个样子!’啪的一下,他把筷子拍在饭桌上,啪啦一声,一只饭碗掉在地上摔打了,他连饭也不吃了,背着手,来回在地上走,把我都给吓哭了。直到妈妈悄悄向我解释,他是同扔掉两个干面包的副市长在生气,我才抹去眼泪。从此以后,我和弟弟都乖乖地服从他,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吃那种难言的窝窝头。” “你说的是难咽,还是难言?” “难言。确实是难言啊!那些日子,父亲几乎坐卧不安,在外边有些话不能说,回家见了母亲,就经常叨咕:‘革命,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我们不但没有做到,有的地方甚至死了人……’说这话时,他都哭了……”赵岚讲得很感触,眼里蓄着泪,低低的声音非常深沉。 一时间,李家宝对赵岚非常同情,竟然产生一种十分奇特的怜惜。只觉得自己吃什么都无所谓,赵岚也吃糖渣子,就大不应该。他似乎找到了知音,不由得,话语很动感情:“听到每人每天只有半斤口粮的时候,你害怕吗?” “当然。猛地一下,头皮就像过了电,真不知道,献了红心的农民,日子该是怎样过……” 李家宝沉默了,想到在火车上自己对赵岚的无理质问,他的心里深深地愧疚,又一次感到自己很主观,对一些事情仅仅凭想象,便把当事人看得很不如意。结果,冤枉了可敬的鞠老师,也错对了赵岚。他悔恨自己想当然,歉疚地看了一眼赵岚,赵岚神色抑郁,仍在为农民们担心,不由自主,他转换了话题,故作平静地问赵岚:“你怎么也是现在才下乡呢?” 赵岚见他思虑重重的,突然向自己问这样的问题,蓦地,心生一计,便中断了她对农民的忧思,冲李家宝顽皮地一笑,故意炫耀:“不念完大学,妈妈就不同意我走。” “你念了大学?”李家宝大吃一惊,旋即予以否定:“不可能啊,根本不可能!” 赵岚见李家宝果然疑惑,便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述:“念倒是真念了,只不过是在家里跟着父母念的。但是我敢说,效果一点儿不比正规大学差。事实上,妈妈的要求比正规大学还要严格,八十分算及格,九十分算良好,九十八分才给优秀。她对我要求得特别严,就连我出去串联的时候,她也给我规定了课程。我真感激我的父母,有的时候,他们在外面被斗得疲惫不堪,可是回到家里看见我,连黑脸儿也不去洗,胳肢窝儿里还夹着高帽儿就问我:‘今天认真看书没?’我就忍住眼泪,给他们看笔记,他们才拍拍我的肩头,去洗脸上的黑灰……” “你父母挨斗时你也在自学?” “在父母挨斗的日子里,我稍稍偷懒,妈妈都会掉眼泪。上个月,我念完了外语系的全部课程。光俄语和英语,妈妈就让我答了整整四张八开纸的大卷子,最后她给我判了优秀。她心里满意,就送给我好几大摞子书,还给我圈定了读硕士研究生的必读书目,让我在乡下自己读。有的要求泛读,有的要求精读。等我回家探亲的时候,她再进行面授……” 讲到这里,赵岚停住了,有意观察李家宝的神色。李家宝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居民委员会就不动员你的父母让你走吗?” “我们家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弟弟也是从小儿就学习俄语,由于家里有语言环境,他的口语已经可以会话了。但他毕竟没有念过高中,系统地学习大学的课程一时还有困难,妈妈就打发他先下乡了。全市第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里就有我弟弟,再让我走,根本就不公平。”赵岚讲得很轻松,不紧不慢的,一心要使她的每一句话,对李家宝都产生最佳的效果。 “那……既然你弟弟已经走了,时至今日,你母亲为什么还要让你下乡呢?” “前一阵子反右倾翻案,不出我母亲所料,我父亲当真又挨了批斗。我就再次变成了狗崽子。市革委会声言,大个儿走资派的狗崽子必须统统下乡接受再教育。再说,我在这一批下乡的红榜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心里一下就叫了起来,啊,李家宝和我一起下乡了……” “我的名字与你下乡有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不不不,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了……” 李家宝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赶紧问别的事情:“那你怎样看待扎根呢?” “什么时候都还有‘以后’啊!” “以后又能怎么样呢?” “根据现状,毛主席说的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经过再教育,我们就可以毕业。而且以后会迫切需要知识,迫切需要人才。耽误得愈久,需要得愈切!历史不会允许永远混乱,假如你我真是人才,就是想扎根儿农村,一切恢复正常以后,需要人才的地方能允许吗?” “需要人才的地方不允许人才扎根农村?” “当然。” “为什么?” “只要你的价值在,你想一想淘金的,再想一想采参的。” “你母亲说的?” “你很聪明!” “你爸爸也这么看吗?” “他劝妈妈不要这么讲,认为这样讲,与号召知识青年扎根农村是对立的。但是妈妈认为,如果号召扎根干革命,就是一场空前的人口大迁移,社会就不会安定。我相信妈妈的判断,爸爸就叮嘱我,理解母亲的想法就可以了,到外面可不要乱讲!” 李家宝果然中计,赵岚的话令他震惊不已。他不仅对赵岚完成大学的学业很羡慕,而且对她的家庭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更由于赵岚信任他,对他讲出了“到外面可不要乱讲”的话来,他觉得,赵岚同他已完全是知己,禁不住又问赵岚:“你父亲明明是一位市长,怎么也会外语呢?” “他和妈妈是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相识的,当然会了!”说到这里,赵岚神气地一笑。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话原来一点儿也不是吹捧!至此,李家宝对赵岚愈加心悦诚服了。赵岚不仅家学渊源,而且对生活颇有独到见解。她母亲关于“以后”的判断,尽管冒天下之大不韪,却振聋发聩!它深入浅出,给人以切实的希望,也给人以向上的动力。想想自己和郝玉梅,也曾忧虑过“以后”,却总是那样消极。顿时,他深悔当初没有听进徐老师的肺腑之言,也深感那时自己太偏激,太刚愎。怎么能因为赵岚的父亲是市长,就断定赵岚必然是陈路那样的纨绔子弟呢?要是自己早就同她如此交往,如此深谈,通过她,不是自己也能得到高级教授的深刻启迪吗?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果然是不假啊!沉思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同赵岚其实早已构不成知己。自己比人家,实实在在,差得已是很远很远。赵岚见他再次陷入了沉思,知道时机已然十分成熟,便模样十分乖觉地呼唤他:“亲爱的宝哥哥,既然你不肯回去当面和玉梅说,那就赶快写封信吧,招呼你那林妹妹快些赶来吧!到了生产队,不妨再邀上几位意趣相投的,咱们可以认真地比一比,到底谁有毅力,一起比出志气来,怎么样?” 原来如此,赵岚真是有韧性,事情到了她的手里,不达到目的,她就不肯罢休。怪不得在校时她始终都能胜过自己。李家宝对什么时候都有“以后”的说法已是深信不疑了,慨然应允:“好吧,一言为定,我一定听朋友的劝说。” “拉钩儿!”赵岚愉快得就像小孩子,十分调皮地伸出了她的小手指头,让李家宝发誓,永不改悔。 李家宝答应了她的要求,她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情绪无比兴奋。她坚信,李家宝只要肯听劝说,必成人才。可是,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她的情绪就再也兴奋不起来了。她偷偷看一眼仍在沉思的李家宝,禁不住心里暗暗煮泪。她想到了她自己,自己和自己曾经喜欢过的李家宝在感情上将是再也无缘了……她的心里苦不堪言,可她能与谁说呢?只能任眼泪在心里翻滚,蓦然想起李家宝说她可悲可怜可叹,不由得,她真的感到,她好可悲,好可怜,好可叹,心里的眼泪就再也憋不住了,就像锅里的老汤早已翻滚,一不小心了锅,噗噜噜,眼泪就滚了下来。她急忙停下来,掏出手绢儿擦眼睛,那姿态,明明是她故意作出来的,在远处看,好像她的眼里眯了沙子。 就在这时,他们学校的革委会主任李东彪走了过来。这位亲自负责下乡工作而且不许别人插手的权威负责人,对知识青年下乡负责得及其深入,每次都是亲自送到目的地,与当地负责人喝过酒,放心以后才回去。也许是人一当官事就忙;也许是“亲不亲,线上分”,他看见赵岚和李家宝迎面走过来,只冲他们笑了一笑,就匆匆走过去了,也不知道他那一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家宝和赵岚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谁也无意对这位先敬雅而又想做东彪的老同学议论什么,仍谈他们自己的话题。李家宝关切地问赵岚:“刚才你怎么哭啦?” 赵岚忖了一忖,忍悲巧答:“赵岚的好朋友终于听从了赵岚的劝说,赵岚还能不激动吗?” 李家宝听到赵岚的回答,对她深深地感激。什么是朋友?眼前的赵岚才是朋友! 她通情达理,催人振奋。 在学习班的三天里,一有时间,赵岚就同李家宝在一起。第三天晚上,她悄悄地告诉李家宝:“我的东西好像有人动过……” “丢东西了吗?” “没发现少什么……” “可能是贼被冲了。” “好了,不谈这事儿了。你给玉梅写信了吗?” “不忙,到生产队再写吧。现在还不知道咱们分到哪里,急着写信,让她往哪儿回信,到哪儿去找人?” 赵岚笑一笑,诙谐地揭短:“外表不急心里急吧?” 李家宝也笑一笑,只知愈发感激赵岚。几天来,他在赵岚身上看到许多令人折服的东西,头脑一新,便做好了同她一起学习的思想准备,单等一进生产队,就跟她先学英语。找到数学教材时,就向久违的数学发起猛烈的攻击。古人说得非常好,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李家宝已然跃跃欲试,尽管他还没有读过赵岚正在阅读的《复活》,单从字面上去想,他也觉得自己复活了。 然而,当宣布每个下乡青年的具体分配去向时,李家宝和赵岚顿时目瞪口呆。李家宝被分到跃进公社的前进小队,赵岚却被分到向阳公社的红星小队去了。他们实在无法容忍,就一起去找鞠老师,请他出面帮忙,将他们分到一起。 鞠老师明明听到了他们的请求,却默声无语,一边思忖着问题,一边注视着他俩,好久,才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唉,还是服从吧,就像我必须收回《郑重声明》一样。” 赵岚什么都明白了,她父亲因为“右倾案”又倒下了,她仍然是一只“狗崽子”。李家宝也明白了,他们仍被看作修苗子,明摆着,这是有人有意要把他们分开。不约而同,李家宝和赵岚都忆起了李东彪的那一笑。赵岚十分气愤,心里不服气,就想据理以争,急切地招呼李家宝:“走,直接去找李敬雅!” “赵岚!”鞠老师叫住了她,“不光李东彪,县知青办的洪主任,向阳公社的葛书记,意见都是一致的……” 赵岚不肯罢休,背着鞠老师和李家宝,单枪匹马,就去找县知青办主任。县知青办的洪主任和向阳公社的葛书记正在研究他们共同抓的“点儿”,见了她,立即满脸阶级斗争。 “我要求分到跃进公社去!我们校的同学都分到跃进公社去了,为什么单单把我分到向阳公社?” “你心里应当比我们清楚。你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你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你应当服从革命委员会的安排。首先自我革命,而且要自觉地比别人更多地接受革命的考验!一个省重点中学的高三学生,这你还不懂吗?” 革命委员会所作的一切决定都是带有革命性质的,无论赵岚怎样讲,也没有革命的需要更重要,在这里,她是大个儿走资派的狗崽子,就必须只身去接受革命对她的特殊考验。 李家宝十分同情赵岚,不忍与她分开,却必须与她分开,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陌生的一切,她该有多么孤单?李家宝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一些人总是让别人感到痛苦他们才心情愉快呢?他们就没有正常人的心肝肺? 来接知青的马车沿县委招待所大院所对的横街两侧排成了两条长龙,学习班里的知识青年就要各奔东西了。忽然,李家宝看见已同他握别过的赵岚从所坐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他也急忙跳下自己队的马车,迎向正朝她奔来的赵岚。 他们站在大街当央,全然不顾周围 第十九章 安家 路两旁的马车开始各奔东西了。前进小队的三辆马车吱嘎吱嘎地走得最慢。人家的马车上,还是有说有笑的,多少也有些热乎气儿。他们的车上却是死气沉沉的,人人的脸上都像冻了一层冰。人家的队长连吆喝带喊的,好歹也有点儿干部模样,他们的队长却是紧闭着嘴巴,眯缝着眼睛,莫说是显山露水,叫人看上一眼,也跟着窝囊。 他矮矮的个子,灰土土一张脸,满脸的皱纹,好像条条纹路里都藏着不安。从装行李到上路,他的眉头始终都拧着一个愁疙瘩,弄得两道眉毛摆成一条水平线,连眼睛也被挤小了。他走路一一的,浑身跟着晃。站立时,弯弯着两腿,形成一个o字形的大圆圈儿。没上车以前,他站在马车前,一边给牲口梳理鬃毛,一边寻思挠头事儿,似乎他接到手的知青不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倒像是队里花钱不实惠, 弄来一手负担。突然,在火车上出洋相的小瘪三,把脑袋从他的弯腿之间伸了出来,汪汪地学狗叫。人们哈哈大笑,他想教训小瘪三,小瘪三起身就逃,他撵不上就不撵,小瘪三反到赢了同学五块钱,你说他窝囊不窝囊? 他的穿着也土气,黑棉袄的肩膀头上扛着一块深蓝色的大补丁。他的裤子也别扭,来东北已经快有三十个年头儿了,他却仍然拖着山东老家的笨棉裤,突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裤裆。尽管如此,他说话倒是很实在。实在里,还带着一点儿毛毛刺儿,听起来就更实在。各屯队长表示欢迎知青时,都有那么几句套话,他却什么也没有,只会有啥就说啥:“我叫耿文武,有人说听着挺豁亮,那也是长辈盼着有出息,原盘就给这么起这么叫的,可不是文革里头现改的。你们觉着不像我,那就随便叫老耿,不用张口闭口喊队长,听着不热乎儿,看着也招笑儿。”人们还在等他继续往下说,他反倒一打愣儿,连忙表白,“我说完了”。说完了“我说完了”,他就不再吱声儿了。分到前进小队的知青跟着他,立马个个蔫巴了,好像看见他,就看见了还没有见面的生产队。 吱嘎吱嘎的平板马车上,有几个青年用同一条破被盖着他们的腿,沉闷许久,才开始互相打量。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总算找到一个能把大家拴在一起的共同感觉,他们来自一个母校,越往远走,就越亲近。他们似乎已经意识到,大家将在一个锅里煮饭吃,一口缸里舀水喝。尽管看一眼队长的装束就心里发毛,但此时此刻,不管让谁离群儿自己走,他也不会愿意。真的单个儿走,真就不如把怪怪的队长围起来陪他一起发愁。好像大家都很明白,再愁也比孤独强。李家宝想起了刚刚同他分手的赵岚,她就是孑然一身,面对着陌生的一切,她的心境会怎样呢? 忽然,一位女同学向李家宝喊了一声“喂”,沉思中的李家宝没听见,他身旁的一个男同学连忙扒拉他,用下巴朝前一指,低声提醒他:“招呼你呢!” 李家宝抬头一看,喊他的女同学很大方,模样挺好看,性格也开朗。李家宝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她,她微微笑一笑,一点儿不怯生,神情自然,声音朗朗悦耳,立刻打破了久久的沉闷:“你就是咱校的‘赵李’之李吧?” 李家宝点点头,车上的青年立刻都看他。面对着众多陌生的眼睛,他只好也向大家笑一笑,禁不住怜惜赵岚,大家这样钦佩她,她却连选择自己去处的权利都被李敬雅之流剥夺了。到底他们谁是人才?他的愤懑引起了校友们的主意,他看到,望着他的目光都很疑惑,突然发现校友的年龄都比他小,一种同情、怜悯的情绪蓦然而生,觉得应该让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一些,就压下自己的愤懑,借着回答那位大方女同学的问话,力求幽默:“我叫李家宝,名字很俗气,是吧?不过就是再土再俗气,自己听着也热乎。就像队长刚才说的,是父母原盘就给这么起这么叫的。只要不是阎王爷,谁叫我都高兴。” “怪不得在火车上……”那位爽快的女同学欲言又止,她本来就钦佩李家宝在红榜上的优异成绩,听到他对他名字解释和热爱,顿时觉得,他果然与众不同 “我很不讲理,是吧?” “和你在一起的,就是‘赵李’中的赵岚吧?” “赵李不可并列,她要胜我十倍!” “在我们眼里,你们俩是实验双杰。李大哥,语文课你也能不动笔就答题吗?” “不敢说。” “你们老高三的学生已经都很成熟了,是吗?” “不一定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玲玲,是咱校高一•;二的。下乡前,我们老师一再叮嘱我们,高一和高三,表面上只差二年,但是经历和心态却大不一样。人家是货真价实的高中毕业生,尤其是,他们在第一个人生转变期,经历过三年灾害。在最重要的人生转变期,他们又经历了文化革命,实际的高中阶段等于五年,大多数同学对社会问题都有了自己的见解,行为上也不再是盲目的。你们也叫高中毕业生,却只读了半年高中,新的思维方法还没有形成,就来了文化革命,初中生的思考方法至今已被延长了三年。学好还是学坏,你们的可塑性是最大的,上接真实的高中尾,下临真实的初中头,大名也叫做高中毕业生,却是典型的半瓶醋。老师不得不告诉你们,下乡以后一定要长点心眼儿,抛开高中生的虚名,主动接近那些勤于学习思考的老高三,例如,像‘赵李’那样的校友。大家应该自觉地把他们当作榜样,看一看他们每天都在做些什么,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你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照猫画虎也好,照葫芦画瓢也好,跟有心人学肯定就会有长进。遇到事情也多问问他们,免得吃亏上当。当然也得防备个别不可尊敬的,他们坏起来,也许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 “你们的班主任是谁?” “王长平。” 怪不得,他很可能也注意到了,下乡是“接受再教育”。 “你认识王老师?” “认识,不过,没有直接接触。” “你很佩服他,对吧?” “对,他的话带有前瞻性……” 大家好像都看出来了,周玲玲很听老师的话,如今“赵李”之李就在她的眼前,她连说话的语气也是羡慕的。言谈中,她说李家宝很有竞争策略,就像长跑比赛,始终处在第二的位置上,轻松地跟跑,可是到了冲刺的时刻,一下子就将平时的“赵李”变成了“李赵”。 “不,不能这样说。”此时,李家宝已经很有自知之明,立刻就对周玲玲讲了实情,“其实,我并不是有意跟在后头,而是怎么撵也撵不上。学校里很少有人知道,赵岚同时在学两门外语,临近高考,也是两门外语都不舍。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勉强领先她一回,而且只比她多了零点儿五分。要是把她另一门外语的成绩加上去,她该领先我多少分呢?况且,下乡前她就已经学完了大学俄语本科的全部课程,和她比,我真的比不了成绩,目前也只能和她比一比往后谁刻苦,谁有毅力!” 可是,周玲玲却不相信“赵李”不可相提并论,只觉得李家宝很谦虚。同时,她也想引起李家宝对她的注意,能够发现她的才能。忽然,她十分大胆地向李家宝提问:“李哥,我问你,‘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谁的名言呢?”周玲玲毕竟还是老高一的学历,恰如她老师强调的,高中也只念了半年,她所提的问题不过是初中语文课本里的知识内容。但她也够聪明的,故意设置了一个小小的圈套儿,想引李家宝上个小当。 李家宝微微一笑,当即发现她很机敏,故意想了一想,然后才切正题:“是孟子说的,对吧?” “不对!”一个模样很小的同学,不假思索就张了口。很显然,他已经被周玲玲的小圈套儿给套住了。 周玲玲立刻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郑小微。刚才,大名鼎鼎的李家宝也答错了,那不是孟子说的,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 “小微,李大哥没有答错,这两句话的确是孟子说的。” “你胡说!”郑小微不服气,绷着脸,气昂昂地辩解,“根本就不是孟子,我还会唱呢,不信我给你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咋的?”郑小微唱罢,毫不客气地反诘,得意地梗梗着脖子,以为自己拿出了充分有力的根据。 周玲玲非常耐心地向他解释:“小微,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引用孟子的话。” “毛主席引用孔孟之道?根本不可能!”郑小微几乎快要动怒了,他不容许任何人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决不许把孔孟之道和毛主席的教导相提并论。 郑小微很认真,可是他学的东西还很少。一个叫易俊红的同学和郑小微同班,见他又像在学校里一样,遇事就逞能,急忙拉他坐下,毫不客气地申斥他:“你不知道你自己是提前上学的老初一呀?也不看看自己半斤还是八两,你懂啊?你比人家全校闻名的‘赵李’还强啊?阵阵落不下,你属穆桂英啊?” 郑小微不服气,开口就是时髦话:“老初一咋的?老初一就啥也不懂啊?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就连老师,还得学黄帅呢!” 易俊红见他又要出笑话,就堵他的嘴:“你懂,你啥都懂!‘上学就挨饿,初二没念过,知识青年没知识,干啥啥都不顶个儿!’人家先下乡的,可怜谁呢?你是装傻还是充愣?小鸡雏儿不傍老抱子,就不怕老鹰给叼去!” 大家都被易俊红的话逗笑了,郑小微下不来台,不但不服从易俊红的管束,反而白了她一眼,狠狠地反击:“大学教授多有能耐,可他们那么有能耐,还得给红卫兵小将老老实实下跪呢,你就瞧不起你自己?” 易俊红十分了解郑小微的底细,名义上,他是个老初一,其实他也就有个小学六年级的水平。倒不是他人笨,恰恰是他从小就聪明,他的父亲望子成龙,求人改了户口本,让他提前一年半就上了学。从此,他才常常出丑。后来,他的父母明白了,早念一年晚念一年,在大人堆儿里,看不出差别,但在少儿时期,一年半之差,思维上就有巨大的差别。五岁半的孩子相比七岁的孩子完全是两个年龄段,生硬地拢在一起根本就不行。尤其是在一群大孩子里面,唯独有这么一个小的,行为上本来是正常的,但他在大同学面前也显得很幼稚,幼稚惯了,在许多方面反倒不如同龄的孩子们生动活泼,自由自在。他的父母后悔极了,可是木已成舟,如今名义上他已是初中毕业生了,实际上初中一年级的课程也只念了多半年,却也是知识青年,必须下乡了。他母亲的心里明明白白的,在成人眼里,他的幼稚和天真还显得很可爱,但在同学眼里就滑稽可笑了。易俊红是他的邻居,又是他的同班同学,郑小微的父母送孩子上火车时,他的母亲流着眼泪,再三再四地托嘱易俊红,“大婶只能求你了,不管啥事儿,你可一定照顾俺小微一点儿……”叮嘱过小微的同学加邻居,她又求儿子,“你千万千万要听你易姐的话,可别瞎逞能。日后,你俊红姐管你都是为你好,你可得好好听,真往心里去……” 受人之托,易俊红自然把郑小微母亲的话记在心里,可是关键时刻,小微不听话,还要和大学教授平起平坐。易俊红早就听爷爷解释过,让大学教授给红卫兵小将下跪,那是一些红卫兵瞎胡闹,不知道天高地厚。眼下,易俊红见郑小微以小卖小,拿着不是当理说,便立起了丹凤眼,仍然尽邻居的责任,“长跪小,没人道;少欺老,乱世道;我爷爷没和你说过呀?” 周玲玲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眼见易俊红说的都很对,却是态度不好,就赶紧给她递了一个眼色,非常认真地向郑小微解释:“小微,周姐问李哥的那两句话,真是孟子说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引用孟子的名言,论述自己的观点。” “毛主席引用孔孟之道?你污蔑!”郑小微人小偏自信,可他说出的话却是那么幼稚。也难怪,在他的学习环境和知识范围里,他只知道必须批判孔孟之道,坚信毛主席不可能引用孟子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更何况报纸上单引这两句话时,用的也是黑体字呢!周玲玲见他还是不服气,给易俊红递一个眼神,就十分耐心地哄劝他:“来,周姐给你背一背原文,你听完以后就一定会相信李哥答得对了。”周玲玲说罢,便十分熟练地把初三时学过的一篇古文,一口气全给背了出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如人和……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叛之。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不对,不对!”郑小微听不懂周玲玲背的是什么,却听出了差别,立刻高声叫了起来,“你不对,还是我说的对!你背的那两句话里,中间都有一个‘者’字,毛主席的伟大教导里,根本就没有‘者’字!” 同学们哗的一下全都笑了,郑小微莫名其妙,急得眼里闪泪花,搔了搔自己的头发,只得向李家宝求救:“李哥,我挑的真不对吗?周姐背的,明明中间有‘者’字啊!” 李家宝很喜欢郑小微的小灵气,自然谅解他的单纯,就很友好、也很耐心地向他解释:“你很机灵,歌儿唱得也非常准确。不过还是你周姐说得对。这里,毛主席的确是借用孟子的话,以典论事。就是用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或者已有的论述,来论证、说明现在的事情。这里,毛主席是告诉人们,正义是不可战胜的。那者字,是古代汉语里的虚词,省略之后虽与原句稍有语法上的差异,但并没有改变原句的意思。这两句话确实出自孟子。” 李家宝十分耐心地给郑小微讲过以后,他信倒是信了,却又喃喃自语:“毛主席引用孟老二的话,那孔孟之道……” “孟子根本不行二,还孟老二呢,你可丢人不丢人?” 易俊红替郑小微着急,嫌他不听话,就指出他的错误之后奚落他,只想让他赶紧闭嘴。郑小微不理解他的易姐,不但没有住嘴,反而对她产生了反感,索性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去去去,我不理你了,往后你也别管我!” 李家宝笑了笑,很耐心地说服他:“你易姐管你,是她真心关心你,怕你把话说错惹别人笑话,你明白了吗?” 郑小微已经十分相信大家的李哥,这才认可他的易姐是一番好意,他却不道歉,只向易俊红一伸长舌头。 无形中,李家宝变成了十个同学的中心,大家向他提这样那样的问题,他都一一予以耐心的解答。郑小微对李哥的每次讲解都非常信服,忽然问他:“李哥,咱们这马怎么这么瘦啊?” 李家宝下意识地看了看来耿队长,耿队长依旧愁眉不展,闷声不语,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赶车的老板儿却回头看了一眼郑小微,大咧咧地搭了话茬儿:“咱这马,没托生在好地方!”解释过以后,他转回身去一摇鞭子,就高门儿大嗓儿地唱起了二人转的小调儿,甩出几套儿吓人的顺口溜儿来: “前进屯呀,水要命啊,神仙喝了也坐病啊,上摇下晃弯弯腿儿呀,越想走来越走不动啊,哼哈哎嗨哟!” “水孬人臭牲口瘦哇,苦了孩儿的亲娘舅啊,老娘儿们下崽儿就落炕啊,老爷们儿眼里生黄锈哇,哼哈哎嗨哟!” “前进屯里有四定,不是真话我改姓。牲口尖尖腚,娘们撅撅腚,空筒棉裤光光腚,不怕稍息怕立定啊,哎嗨哎嗨哟,哎嗨哎嗨哎嗨哟!” 车老板儿甩完顺口溜,就回过头来就逗弄郑小微:“听懂了吗,小家伙?你让大教授下跪,咱屯里的水,就让你弯弯腿!” 郑小微吓得朝后一躲,顿时,大家你瞅瞅我,我瞧瞧你,禁不住都看耿队长。耿队长朝车老板儿的大皮袄上杵了一拳,想说又不想说,末了儿还是搡了他一句:“没病没灾地嚼舌头,就不怕风大给煽喽!” 车老板儿挨了呲儿,却是满不在乎,顺口溜儿不让甩,就甩三七疙瘩话,用鞭座儿一指套上的马,钉是钉铆是铆的,浑身都是理:“尖尖腚就是尖尖腚,穷得挂着晃儿,还怕外人说?你要是真怕说,往后就别用车,弄个旮旯藏起来,不光替你省舌头,车老板子也少遭罪,两头清闲,马也歇歇,那该多舒坦!” 耿队长一咂嘴,暗示他注意影响,可他不但不注意影响,反而嗓门儿更大了:“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人家连铺盖卷儿都带来了,还能糊弄人家一辈子?你不叫说,还挡得了人家拿眼看哪?三瞅两瞅就瞅明白的事儿,你想闷在葫芦里,有那好事儿吗?给窝头当豆包儿,除非大伙儿都装傻!是真是假,你我谁也别叫劲,咱就问问马。驾--” 车老板儿突然一甩鞭子,套上的马刚起跑,辕马就朝前啃了一下。“吁--”车老板儿心疼马,赶紧吆喝牲口慢下来,斜一眼苦着脸的耿队长,梗梗着脖子,还是直来直去,“走不动就是走不动,要不价,你就把弯腿掰直喽,走给大家看一看!” 郑小微禁不住朝李家宝的身边偎,周玲玲直着眼睛也看李家宝。李家宝摇摇头,周玲玲就像有了主心骨,看看大家,大家都是蔫巴巴的。眼见着,县革委会主任的热情激昂的报告已是白费了,经不住车老板儿的几套顺口溜,也挡不住他的疙瘩话,被大鞭子一甩,一眨眼工夫就给“横扫”了。瘦马的尖尖腚依旧左右摇晃着,车轴依旧吱嘎响,不由自主,李家宝想起了郝玉梅,到底让不让她来?听了车老板子的小调儿,他的心里明白了,他们的屯子里水质不好。如果长期饮用,就会生大骨头节。他看了看耿队长的弯弯腿,心里就更加没底了。牲口尖尖腚,弄得他心神不宁。车轴上没有油,搅得他满腹忧愁。吱嘎,吱嘎,来吧,来吧!吱嘎,吱嘎,来啥,来啥?忧虑中,他陷入了沉思。众人的中心一沉默,车上的知青就谁也不出声了。心烦意乱,就有人下了车,端着胳膊跟着马车跑,也有人落在后边东瞧西看,好歹身上暖和。可是跑了一会儿,走了一阵儿,还是得上车。又捱了一阵子,大家看见了屯子影儿,顿时,不住地眺望。 马车快进屯子了,远处传来了并不悦耳的锣鼓声,耿队长就吆喝大家:“赶快下车排队,准备接受欢迎!” 屯子口出现了两面旗,旗下各领一排人,稀稀拉拉地站在路两边,表示热烈欢迎下乡知识青年,也是成心想看看,城里的孩子到底啥模样。 “热烈欢迎知识青年!”一个年轻人,带领人们喊口号。 人们虽在跟他喊,精力却是不集中,呼喊声稀稀拉拉、含含糊糊,那口号员看一看穿着整洁的知青们,脸一红,脖儿一缩,有些挂不住脸儿,一抱怀,索性不喊了。一下子,两排欢迎知青的老老少少,变成了瞧热闹、看新鲜的混乱人群了。 李家宝走在单排队伍的最前面,最先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眼前的一切令人惊讶,令人惊讶的一切,偏偏又是那样真切。油亮的空心棉袄,破旧的老羊板皮,笨重的肥裆棉裤,不协调的大补丁。更可怜的是,有人在那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竟然身未着棉。他们缩缩着两肩,夹夹着两腿,搓搓着两手,来回换着两脚,脚尖儿不住地磕地皮。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男青年,时不时地用手抹下他的大鼻涕,熟练地蹭到他的鞋底子上去,照样张望,只管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仿佛一切都自然。这里的孩子们也耐寒,有的光着脚丫子,趿拉着后跟被踩扁的破棉鞋。有的敞着怀,小肚皮腆腆着,很笨拙地来回跑。不小心摔了跟头,爬起来仍是笑嘻嘻地撒欢儿。敲鼓的青年很卖力,而那松懈的鼓皮,却只能颤动出沉闷的声响。那面炸响的破锣正中间掉了一块三角碴儿,敲打出来的声音怪怪的,一点儿不悦耳。 一下子,知青们傻眼了,心里凉冰冰的,几乎不敢相信,在我们的国家里还会有这么穷的地方。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有谁在他们面前如此描绘心明眼亮的贫下中农,即便是四天前,他们也会认为,是阶级敌人有意进行诬蔑和造谣。青年宿舍坐落在全屯的最西面,自东向西穿过去,他们粗览了全屯。看见了前排房子的“后身儿”,也看见了后排房子的“前脸儿”,家家破败得令人胆寒。 “哎呀妈呀,那是什么房子啊?” “地窨子。别大惊小怪的,快走吧!” “地窨子?除了窗户,屋子都在地底下,能住吗?” 知青们的心里有些慌乱,甚至毛骨悚然。他们望着耿队长弯弯着两腿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走,看见人群里有人还不如他,心情便愈发沉重了。想起车老板的顺口溜儿,甚至有人担心,自己也会住进半地下的地窨子,没几天,也会弯出怪腿来。郑小微面对眼前的破衣烂衫,六神无主,急忙跑到前面,抓住李哥衣服的下摆,快步跟着李哥往前走。不一会儿,他们看见了知青宿舍,不由得,下沉的心得到了莫大的宽慰。他们的宿舍不是地窨子,是一幢崭新的三间土房,坐落在一个十分整洁的大院套儿里,不仅窗户比屯里人家的矮窗大,而且是新木框,新玻璃。他们的柴火垛也抢眼,不光高大,颜色也新。顿时,他们大受感动,再看看耿队长,油然而生敬意,对他那两条弯腿,不禁也怜惜起来。 耿队长并不介意他的腿,吩咐簇拥的人群不要进院子,赶紧让开道儿,叫拉行李的马车先进去。屯里人听到吩咐,立即就把路闪了出来,就连顽皮好奇的小孩子,也听他的话。 拉行李的两辆马车进了院子,房门里,立即迎出一群本地青年,五男五女,和知青的男女人数刚好相等。他们很友好,满面笑容,也不说话,争先恐后地帮助知识青年扛行李,搬箱子,就像迎来了尊贵的客人。 他们的穿戴要比院墙外面的人群好一些,体形也顺眼。男的结实,女的匀称,个子都不算高,但双腿都是直的,很显然,他们在这里已经十分了不起了。的确,他们是被队里专门选派出来的,他们是这里的精华,是此地的生力军,是屯里未来的希望。 他们按照事先的安排,把男青年领进东屋,把女青年引进西屋,三下五除二,就把知识青年所带的东西安顿得妥妥当当,井井有条。一个个,谁也没有喘大气。初来乍到的知青,除了郑小微以外,个头儿都比他们大。但是跟人家比干活,就好比旱地上的鸭子撵小鸡儿,只能越撵越落后。谁要是不服真敢比,便又是小鸡雏儿下水追鸭子,自找不自在了。人家只用一根麻绳儿,就能把挺大的箱子背起来,忽忽就走。尽管谁都知道这是暂时的差距,但这暂时的差距,却使还不会干活的知青很服气。 当地青年的热情深深地感染了李家宝他们,使他们置身于一种温煦的氛围。男女宿舍的结构和布置,一模一样。对称的屋子里都很宽敞,虽说裸露着房梁和墙泥,却显示出农家特有的质朴本色。火炕上的席子是用当年的苇子编成的,又新又亮。火炕已经烧热了,起着取暖的作用。山墙上,挂着一口崭新的挂钟,钟摆滴答滴答地在摆动,时针和分针都是准确的。知识青年的箱子和柳条包沿暖墙被摆得规规矩矩,炕上叠好的被褥很整洁,平添了一种集体生活的温馨。屋门门框的正上方,端端正正地贴着毛主席的肖像。北墙上,贴着一幅知识青年身背行装昂首奔向广阔天地的宣传画,使初来乍到的知青们产生一种很滋润的感觉。宣传画的下方,有一张毛碴儿木板长桌子,顺长摆着两条白碴儿长凳子,堵头各摆两条短的。桌面上,已经布好了碗筷儿,于俭朴中,透露着本地的关怀。本地青年先为知青端来了洗脸水,看他们洗过脸,就争抢着帮他们倒掉脏水,又为他们端来 第二十章 反差 小队开会的地方,曾是屯里的大食堂。五八年秋末,红红火火地开了张,可是没出半个月,放多大的卫星就得交多少公粮,屯里的粮囤见了底,食堂立马就黄了。没多久,敲锣打鼓地成立了人民公社,三年灾害就悄没声地跟来了。这里,只剩下一个长筒空屋子,夏天凉快冬天冷,一年总是半年闲。要不是老耿,年年上秋吆喝着,堵完喽窟窿上大泥,也许早就塌架了。 为了欢迎知青,头天,队里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今天一早,又派人找来两口破锅,把苞米核子装进去,在外面烧得不见浓烟以后,就搬进屋子取暖用,从早上一直烤到下午,屋子里才算有了热呼气儿。淡淡的蓝烟轻轻地飘浮着,散发着煳包米粒儿的味道。 屋子的一端,做了演出场地。离场地三米以外,一行一行,临时摆上了一根一根剥了皮的老桦木。知青刚刚来,对老桦木很感兴趣,董强就问人家:“这是什么木头,怎么这么光滑啊?” 屯里人马上告诉他:“是桦木。桦木剥了皮,胜过老黑榆。桦木不剥皮,一年烂成泥。” 欢迎会快开始了,知青被安排在会场的第一排。第二排,是中午帮知青搬行李的本地青年,他们非常想与知青亲近,可是,身上却有一种自卑感,无论是表情,还是言谈,都流露着对城里人的羡慕,也流露着破烂屯子给他们带来的窘迫感。好像他们文化低,见识少,又是生在这样的穷地方,先天就不如人。 欢迎会开始了,耿队长站到前面,先喊两嗓子“静下来”,屋子里很快就静了下来,他首先代表前进小队和全体贫下中农,对知青来到前进小队,表示热烈欢迎,然后就讲大实话:“我也不会成套儿大论,有啥就说点儿啥。如今,咱这儿来了知青,大家伙儿就得用心记着点儿,人心都是肉长的,家家都有儿女,也都有兄弟姊妹。人家知青离开自己爹娘,大老远从城里来到咱这穷地场,拿咱们当亲人。咱们对人家,就得爱护着点儿,也亲近着点儿!自打上秋,各家的爷们儿都不错,该出工的都出了工。该跑外的,撇下家就朝外跑,火火热热,一股脑儿就帮把他们的房子盖起来了。各家的娘们儿也不孬,上秋没挣钱,就拿家里攒的鸡蛋表心意,让队里换成现钱,把领袖像替他们请来了,把挂钟也给他们挂上了。大队咱们,叫咱们再接……大队长的词儿听着挺明白,可让我学舌,我说不上来,大概就是再往好喽弄吧。还有,咱们的青年团和基干民兵,让走在头里,就走在头里。这些天,都没少费心思,也都没少忙活,我就代表知青谢谢大家了!下边,就等着看节目吧!”知识青年热情地为耿队长鼓掌,屯里人跟着拍了几巴掌,就东瞅西瞧,单等看节目了。 “快,快上台!” 魏长顺和冯玉莲催促坐在知青后面的本地青年,“赶紧站到舞台两边去”。演节目的本地青年都听他俩的指挥,很快就按照他俩的要求,在“舞台”的两边站好了。 魏长顺和冯玉莲赶紧在台边提提精神,一前一后,小跑着上场。动作不太协调,姿态也不算优美,但是他们很认真,也很有激情。冯玉莲首先报幕:“热烈欢迎革命知识青年,来我前进小队扎根农村干革命,文艺演出,现--在--开始” 一阵急促的鼓点儿,两排青年男女摆着姿势冲上台,定一个造型,表示勇往直前。他们谁也没有演技,动作也很笨拙,但人人都全力以赴,人人都很认真。 东风吹大地, 红旗飘万里。 时代列车向前进, 革命青年有志气! 有志气, 有--志--气! 魏长顺和冯玉莲在造型前面表演对口词,说一句,就做一个动作,亮一个相,关键处,造型的人便同他们一起合说,增强奋勇向前的气势。又是一通鼓,众人急忙跑位,重新造型。 锣鼓震天地, 滚滚车轮急。 革命青年下乡来, 我们热情欢迎你! 欢迎你, 欢--迎--你!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又是一个新造型…… 对口词作到了紧跟政治形势,虽然被他们欢迎的青年下乡时并不主动,也不情愿,但被人赞扬、被欢迎时,却是很感动,鼓掌时,都很用力。接下来,是一位姑娘唱样板戏选段。一位瘦高的老头儿拉京胡伴奏。虽说是“郎当韵”,也有那么几分儿味道。那姑娘跑了几回调,仍然受欢迎。那个老头儿推她返场,她就又唱了一段。姑娘很卖力,老头儿更卖力。只见他双目微闭,浑身用力,动作比那位那姑娘都大。姑娘唱完一鞠躬,他也站了起来,向知青点头致意。那神情,十分满足,十分得意。冯玉莲马上又报幕:“下一个节目:《妇女们喜跳忠字舞》。 妇女们就要出场了,都有些难为情,她们踩着冯玉莲的歌声往场地中央扭,一出场,就引来哈哈大笑,她们没有音乐细胞,跳的是热情,一位小脚儿老太太,光顾了积极,热情过了度,认认真真地出洋相,笑得人们前仰后合,她却越扭越欢实,不禁有人大声喊了起来:“老冯太太,再欢实点儿,欢实点儿回家就不饿啦!” 妇女们跳了下去,魏长顺激昂地冲上了“舞台”: 请不要笑我们腿弯, 请不要说我们腿软, 我们腿弯心红啊, 我们走的是革命路线! 谁说我们不能跳舞? 请看我们的表演! 我们的舞姿虽不优美, 但我们愿把忠心奉献! 我们的大地, 我们的蓝天。 忠不忠,看行动, 我们的行动无比果敢! 我们的舞台, 我们的笑颜。 我们跳的是一种精神啊, 这精神就是我们的忠心一片! 我们不跳谁跳? 我们不呼喊谁呼喊?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让我们呼喊千遍,万遍! 魏长顺朗诵完以后,就带头呼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立即,会场上的人们都随他振臂高呼。 面对这样的演出,李家宝不能不佩服魏长顺的组织能力和模仿能力,身居这样一个穷队,在本来寒冷的屋子里,他硬是把欢迎会掀起了一个高潮。李家宝望着他,不能不承认,他对外面流行的程式驾轻就熟,能得心应手地掌握场面,却还是觉得,他那朗诵里透露出一种强加于人的霸气。社会上,许多人已经清醒地指出,忠字舞带有封建主义的色彩,有损毛主席的威望。况且,妇女们跳得明明不好,但经魏长顺用政治语言一煽,却是谁也不能对他组织的表演有异议。李家宝蓦然想起,自己学校的演出队,曾从北京学来一个跺脚舞蹈。下场时就是霸道地叫喊:“造反有理,就、是、有理!有理有理有理,就、是、有理!” 忽然,他打了一个激灵,觉得自己很危险,仿佛魏长顺朗诵的诗歌,就是针对他的猛烈批判。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赶紧继续看节目。冯玉莲唱了两首歌,很受欢迎。掌声中,魏长顺重新上场,热情洋溢地请知识青年演出。 周玲玲立即变成了舞台监督。只见她,指挥若定,使得他们刚刚形成的集体,信心倍增。她叫大家脱去棉袄,大家立刻就脱掉了棉袄。除了不捣乱也不热情的薛景才,大家都乐意听她指挥,一心想用他们现凑的节目,报答热情的贫下中农。周玲玲极其认真,手戴白手套,身着绿军装,腰束宽皮带,胸戴金像章,不仅英姿飒爽而且斗志昂扬。她很有因地制宜的演出经验,出场前,先利用队友的队形将她挡住,然后才脱去披在肩上的大衣,将身体紧紧靠住墙根,端臂收腹,目视前方,进入演出状态,才带着激情登场。轻捷明快的小跑,威武端庄的立定,干净利落的左转,定住神,腰间的两手唰地向下一放,顿时,生机勃勃的形象镇住了场。她的精神非常饱满,声音十分响亮:“双齐市,实验中学下乡知识青年,向贫下中农汇报演出,现、在、开始!”啪地一个军礼,严丝合缝地扣在尾音上,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立即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看人家!”不知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说来也偶然,十个下乡青年里,竟有四个,当真具备那么一点儿文艺细胞。这种偶然,带来一种意外的效果,将城乡的文差别形象化了。知青的节目大受欢迎,除了小合唱,个个都返场。郑小微的压轴戏还在演,返场后已在说第三个小段儿了,嗓子不倒,动作不乱,说了将近三十五分钟,却是越演越精神。 周玲玲不愧是行家,小声告诉李家宝,演出必须结束在火候上,不能温,也不能太重复,要使观众下回还想看。她郑重其事地问李家宝,郑小微这段快板书一结束,马上打住行不行,李家宝并不懂,赶紧向她点点头。 “那好,我一宣布演出结束,全体马上谢场!” 周玲玲的办法果然灵验,他们的演出恰好结束在人们的狂热之中。他们几乎忘记了一切,一时间,被兴奋包围了。 冯玉莲和魏长顺领着本地青年兴致勃勃地送知青回宿舍。魏顺满面春风,一个劲儿地向李家宝和周玲玲炫耀:“这回可就好了,大队再汇演,咱们前进小队,准保第一!” 回到宿舍,大家仍然沉浸在欢快之中,周玲玲应本地青年的请求,在李家宝和吴同峰的伴奏下,又唱了两首歌。冯玉莲连忙请求李家宝和吴同峰,也给她伴奏,她也唱了两首。可是,让唱京戏的本地姑娘再唱一段,姑娘却说啥也不唱了。她不唱,本地青年就让郑小微再来一段快板书,周玲玲立刻出面阻止:“不行,小微刚才演的时间太长了,累坏了,嗓子会倒仓!” 多数人不懂什么叫“倒仓”,李家宝也不懂,热情的本地青年还是要求郑小微再来一段。 周玲玲很机智,就吩咐郑小微,再给大家打一回竹板儿。小微索性脱了外衣,使出浑身解数,将那大小板儿打出了种种的变化。似乎大小板之间,有着鬼使神差的默契。小微打出了汗,一收势,立刻博得了热烈的掌声。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评他,几乎个个有话说。讲过郑小微,女青年就把周玲玲围在地当央,听她讲亮相,讲手势,讲神,讲势,讲眼手的和谐。又讲如何练嗓子,讲“蛤蟆鼓儿”,讲“气沉丹田”。她忽而比划忽而唱,忘情地展示才能,冯玉莲领着屯里的文艺骨,干听得津津有味,学得认认真真,仿佛高徒见了名师,十分珍惜难得的机会。魏长顺不甘寂寞,借机征询李家宝的意见:“我们的节目怎么样?” 李家宝心里突然一沉,不想说假话就,就面带着微笑,躲避直接的回答:“魏队长,我除了会拉二胡,对演节目的所有事情都是个大外行,评论就更不行了。” 魏长顺没有得到赞赏,心中有些不自在,也不能说什么,就赶紧看冯玉莲她们学舞蹈去了。 天渐渐暗了,他们忘记了点灯,依然兴高采烈的。忽然,耿队长走了进来,站在门口,招呼李家宝和周玲玲,又叫上冯玉莲和魏长顺,把他们领到院子里,提提裤子,只管说他要说的话:“头儿开得不算孬,今天就先这样儿了。你们是初来乍到,明天大家伙儿就先歇一天。整理整理东西,也给家里写封信。”李家宝和周玲玲点了点头,他就磨头吩咐冯玉莲,“上面要求,一两天内要搞一次忆苦思甜。你回去跟你妈说一说,叫她好好给知青讲一讲,到时候全队一起听。”冯玉莲也点点头,他就仰起头来吩咐魏长顺:“上面还有个要求,开完忆苦会,必须搞一次批斗会,咋个批法,你先琢磨琢磨,等陈书记回来,你向他汇报汇报。” 魏长顺显然是这方面的主持人,立刻答应:“中。” 给妇女队长和民兵队长布置完任务,耿队长再次把目光移向李家宝和周玲玲,一开口,口吻还是很无奈:“从今天起,你们这些知青在咱们前进小队,就算正式安家了。往后,就谁也不是学生了,就不能光是蹦蹦跳跳了。到了咱乡下,就得干农活。每天具体干啥,你们先等安排,可吃喝拉撒睡,咋不能等。你们是一大帮子人,就得有人出头管起来。我左右踅摸踅摸,十个人里,就得靠你们俩多吆喝着点儿了。比如,今天晚上的饭菜让谁做,你们俩该指派谁,就指派谁,别抹不下脸儿来。其实再小的官儿,当起来也不易,好了孬了,都得负责任。先起早后睡觉,肯定是免不了。今儿晚上,我还得上一趟大队,说不上啥时候才能回来,就不给青年单独开会了。陈书记早有安排,他外出了,回来再领你们开。今天先这样,行吧?”他见李家宝和周玲玲点了头,就又说了几句赞扬话,“不孬,你们个个都不孬,看了开头儿,八成以后就孬不了。你俩就好好干吧,没有奖励也得热心肠儿。不图修行,就算活着不亏心,心里存着百姓吧!” 耿队长说完话,起身就走了。周玲玲得到队长的肯定,积极性就更高了,立刻向李家宝建议:“咱们自己先开个会吧。” 李家宝觉得有必要,便点了点头。周玲玲尊重他,让他先给大家讲一讲,他就叫周玲玲讲,周玲玲也不推辞,答应下来,就十分热情地负责任:“那咱们就马上开会吧!” 男宿舍里,本地青年围着郑小微和吴同峰,都没想走。李家宝明白,魏长顺和冯玉莲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邀请他们,一起参加会,大家乐不得的,周玲玲就宣布:“咱们先开个会。” 忽然,冯玉莲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为大家点亮了煤油灯,从她的神情里,谁都看得出来,她很满意自己的做法,从地中央走回靠屋门的地方,她又指名吩咐三个本地女青年:“去做晚饭。” 被指名的三个女青年非常听话,立刻走出了屋子。 会议开始了,周玲玲首先带领大家学毛主席《语录》,然后就一二三地讲了起来,她很尊重冯玉莲,十分注重用事实说话,抓住冯玉莲指派屯里三个姑娘为大家去做晚饭的事实,对大家进行了活的教育,并从这件事情展开去,讲了她所感受到的,贫下中农对大家的关怀,号召大家一定要和本地青年搞好团结,例如,从共同排文艺节目入手,把前进小队真正当成自己的家…… 冯玉莲显然见过场面,似乎也很有能力,周玲玲讲完了,她就主动要求说两句,自报家门地介绍自己,高声大嗓儿地说话,一点都不紧张:“啥事儿都有开头,今天这个头儿,开得就像样儿。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两家话,就会往两头挣,人和人就掰生了。咱们要齐心协力,让全公社都见识见识,前进小队不白给,槟榔萝卜不抢眼,心是红的……” 魏长顺也积极,对演出的事情还没尽兴,就趁势建议:“咱们应当研究一下,往后都演啥节目,你说呢,周玲玲?” 周玲玲也在兴头上,根据她的发现,立即开始设计,不一会儿就拉出一个未来演出的节目单。节目单里新添了三句半、相声、天津快板,还有一个小话剧。李家宝从未写过节目脚本,周玲玲和冯玉莲却对他坚信不疑,他想起孔繁军写的《半截铅笔案》,只好点了点头。 提前品味日后的美景儿总是诱人。魏长顺向大家讲起了今后到各地演出的顺序,不住地夸口,咱们肯定能唱出好戏来!直到该吃晚饭的时候,屯里的青年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饭后,郑小微仍然沉浸在兴奋的余波里,洗脚的时候,也不老实,用两脚啪啪地打水玩儿。可是一钻进被窝儿,他就想家了。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他冷丁喊了一声:“李哥--” 坐在白碴木桌前准备写信的李家宝不禁一惊:“嗯?” “我怕……” “怕什么?” “你看那墙。”煤油灯跳跃着,光线昏黄,照在黑色的泥墙上,闪出一种恐怖的气氛。李家宝赶忙哄劝郑小微:“别怕,李哥给你站岗呢!”而他自己的心里,竟然也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来。 郑小微突然钻出了被窝,扒住玻璃,瞪着眼睛向外看,什么也看不见,就用嘴在玻璃上哈出一个亮圈儿,把一只眼睛凑上去,又朝外面看,看了好半天,回头看着李家宝,表情十分苦涩,声音也凄凉:“外面一点儿亮光儿也没有,也没有动静儿……” “快睡吧,钻进被窝儿闭上眼睛就好了!” “闭上眼睛……我想我妈……” 离家在外的人们最怕寂静,蓦地,屋子里却死沉沉地静寂,只有墙上的挂钟,依然滴答滴答地响动着,郑小微要哭,紧忙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李家宝见了,不禁有些心酸。刚才大家还热热闹闹地谈论演出的事情,只这么一会儿,屋子里却没有一丝声响了。望着墙上的昏光,李家宝不禁打了个寒战。 突然,外面有人敲玻璃,敲得非常急迫。呼啦一下,青年们非常紧张地坐了起来。 “谁?”李家宝很警惕。 “我,魏长顺。快都起来,有紧急情况!叫民兵太慢,你们快起来!”魏长顺是民兵队长,书记不在家,队长上了大队,现在队里数他官儿大了,有情况,他当然得负责任。 青年们都起来了,个个心里很紧张。魏长顺立刻向大家讲情况:“崔二老婆趁书记队长不在家,把大神请到她家里去了,这就是阶级斗争。大家马上跟我走,逮她个现行!” 呼啦啦,大家都跟魏长顺走,心里胆儿突突的,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在阶级斗争面前,谁也不甘落后。他们走得很急,郑小微的另一个同学叫吴雅琴,忽然问周玲玲:“啥叫大神儿呀?” “不知道。” “李哥,你知道吗?” “一种迷信,说黄鼠狼和狐狸是大仙,能附人体。大神儿把它请来附在自己的肉体上,能给人看病,还可以请愿和还愿。” “真能附体吗?” “不能。” “那还请?” “迷信嘛!” “真吓人!” “嘘--别说了,到了!” 一担挑的三间房儿,窗户上,门上,都放下了棉布帘子,一点儿光也不透。知道里面在跳大神儿,大家感到阴森森的。魏长顺却一点儿也不怕,低声吩咐男女知青:“男的跟我一起拽门,冷不丁闯进去!女的在外面守窗户,行动!” 在魏长顺的带领下,男生都听他的吆喝,“一、二、三!”所有的人一起用力,忽的一下,门钩被拽直了,房门四敞大开,大家跟着魏长顺,呼呼啦啦就冲了进去。 堂屋里点着两盏煤油灯,屋子里显得很亮。只见一个老太婆骑在一个女人身上,一个男的在地上跪着。人们冷丁闯进来,骑着人的和被人骑的,以及旁边跪着的,一下子,都愣住了,醒过神儿来,连骨碌带爬,赶紧站了起来。那个刚刚还骑在别人身上的老太婆刚刚站起来,掉个方向,扑通一下,就跪在魏长顺的脚下了,浑身筛糠,等着挨打。请神儿的一男一女赶紧立正低头,好像早已习惯了,遇到这种情况就必须这样。 魏长顺开始处理问题了:“崔二!你还说什么?” “啥也不说,明、明天就给各家去扫厕所,扫一个礼拜,没工分儿,也不抱怨。” “不行,这回必须半个月!” “是,半个月。保证不发牢骚。” “你呢,尤爱丽?” “明天早上,敲着尿盆儿,到各家儿去认错儿。” “你,老焦太太!” “回队去找队长,跪洗衣板儿……” “二神儿呢?” “没敢请……” “都挺明白,也都知道害怕。又明白又害怕,为什么还要搞封建迷信?” “是狗改不了吃屎。”老焦太太回答。 “想要儿子,就给脸不要脸。”崔二回答。 “爷们熊,心里急,我就比他还不要脸。”尤爱丽回答。 “都听着,陈书记早就说过,前进小队坚决不搞武斗。但你们必须接受批判!老焦太太,你可以先回去,但你必须老老实实等通知,批判你的时候,你必须得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 “崔二--” “有!” “尤爱丽--” “在,在。” “这么多眼睛都看见了,想赖账你们也赖不掉!你俩赶紧把老焦太太送回去,过两天等着接受批判,听见没有?” “听见了。” “走!”魏长顺向男女青年下了撤退令,得胜而归。 “真有意思!” “那个大神儿真吓人!” “像个老妖精!” “别瞎骂,小心黄皮子,夜里来找你!” “你别瞎说,怪吓人的!” “你看,来啦!” “小微,快别闹,再闹,你自己就该害怕了。” 回到宿舍,一时间,大家忘记了想家,七嘴八舌,胡乱说了好半天,才重新钻进被窝儿里。一进被窝儿,郑小微马上又想起了家,而且一想起跳大神儿的老焦太太,心里就害怕,怕黄皮子夜里钻进他的被窝儿里,附他的体。李家宝坐在他的身边,心疼不已地看着他,禁不住,轻轻地拍了他几下,他就藏在被窝里,偷偷地抹眼泪,许久,才睡着。 夜已是很深了,也许,大家已进入梦境见到了妈妈,李家宝的心中还有事情,就继续给大家“站岗”。一天来,有离愁别绪,有惊喜感动;有惶惑不安,有深沉的思索;有向往,有惆怅;有恐惧,还有决心;种种滋味盛在他的心里,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他眯住了眼睛,开始静静地思索,首先,想到了郝玉梅和赵岚。他打算遵照对赵岚的许诺,先给玉梅写一封信,呼唤她快快前来,一起和赵岚进行终生的比赛。 须臾,他又犹豫了。 这一边,郝玉梅的泪眼敦促他及早把郝玉梅从离别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那一边,却是玉梅父亲向他哀求的愁面。 李家宝默然询问他的良心:郝玉梅明明是一个可以留城的独生女,你让她到这样的地方来陪伴你,你对得起她吗? 不,李家宝听到了郝玉梅的哭喊,“你爱我,你爱我,你李家宝能去的地方我郝玉梅就能去!” 不由得,他刻意用他的右手捂住他心跳的地方,认真地作出扪心自问的具体姿势,认认真真地考问自己:“难道你亲手扼杀你和你恋人的爱情,就是你的良心吗?” 赵岚写在小本子上的一句句话,仿佛自动择要,并且排序,立刻坚定地支持李家宝:如果你真心爱她,你就应当马上把她带在你的身边,我们还可以商量,如何重新比赛。如果她父亲知道她已经把二胡送给了下乡的你,你们之间,马上就会发生一场悲剧!如果你了解她的父亲,你就会相信我的话是真的。回去要当机立断,只求郝玉梅能够理解,不可多与她的父亲解释缘由。只要说清什么时候都有以后,就足够足够了。一但你被她的父亲打动,你就会十分被动。如果不回去,就快写封信,呼唤你那林妹妹快些来吧!咱们比一比,到底谁有毅力,一起比出志气来,怎么样? 不由自主,想起了他对赵岚的郑重承诺,立刻铺开白纸,拿起钢了笔,可就在这个时候,车老板儿抱着大鞭子,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嘴里唱着二人转的小调儿:前进屯儿来水要命,神仙喝了也坐病,上摇下晃弯弯腿,越想走越走不动!水孬人臭牲口瘦,苦了孩儿的亲娘舅,老娘们儿下崽儿就落炕,老爷们儿眼里生黄锈!前进屯里有四定,不是真话我改姓。牲口尖尖腚,娘们儿撅撅腚,空筒棉裤光光腚,不怕稍息怕立定!车老板的声音越来越大,李家宝毕竟 第二十一章 不安 信写完了,李家宝正在得意,睡梦里的郑小微很动情地叫了一声妈。李家宝冷丁打了一个寒战,搓了搓手,用嘴哈一哈,侧眼看一看窗户,窗户上的玻璃早已被寒霜封得严严实实了。窗外突然传来了鸡叫声,他下意识地向挂钟望去,挂钟滴答滴答地保持着稳健的节奏,准确地指出,已是新一日的两点五十分了。不知为什么,他突发奇想,要到外面去看一看。他以前曾听听老人说,最冷不过五更寒,便戴上棉帽子,穿好棉大衣,悄悄地走了出去。天上明月凄清 ,地上寒光铺撒,弥漫着凛冽的寒气,毫不留情地立刻袭击他。顷刻间,他就被冻得上下磕牙了,反倒更想在酷寒中人认真走一走。他赶紧把大衣扣子扣严,再次仰头望夜空,月亮的圆脸仿佛也是冷得耐不住寒冷,少半边脸已经藏得不知去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气,一下子就噎在胸口窝住了,好半天才顺过气来。他朝下拽一拽帽子,袖起两手,紧夹双臂,从西向东走去,成心审视一家又一家的破败,仿佛他能够经得住严寒的考验,眼前这破败的景象迟早都会被他亲手改变一样。瞬息间,他想到了赵岚,她的父母被人批斗时,她仍在看书学习,翻然感悟,思暖须知寒。 屯子里的狗,汪汪地乱叫起来,叫得他小心翼翼 。嗯?寒天狗叫中的提心吊胆,令他蓦然产生一种充满浪漫色彩的联想,敢走夜路,就不怕狗叫;心存志向,就不该烧书!哈哈,英雄无惧冷酷!不由自主,他刻意要求自己,必须以大无畏的气概蔑视李静雅那一笑。豪气骤来,令人得意忘形,他边走边做扩胸运动,有意舒展终于被他找回来的胆气。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屯东头儿的路口,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大步流星地向他们的屯子走来。天这么寒冷,怎么这么早就会有人出来活动呢?莫非有贼?他机警地躲了起来,真是贼,就得真抓,正好可以考验考验自我欣赏的胆气。那人真的进了屯子,李家宝远远地瞄着,只见他熟练地打开一个院子门,直接就去敲窗户。片刻,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迅速把他迎了进去。他是回家?他是从哪里赶回来的,怎么偏要夜行呢?李家宝一边琢磨,一边开始从东往西走,淡蓝的天空变成了灰蓝,又于灰蓝中透出冷调的曙色,空中的星星渐渐淡去了,只有启明星显得最亮,孤单单地伴着寒月,也就最清冷。他极目向远望去,巨大的苍穹笼罩着迷蒙的冻土,如同广袤的大荒,无限苍凉。触景生情,不免默默生哀,小屯子如同原始的村落尚且食不果腹,这里的贫下中农却要“身居茅草屋,放眼全世界”,他的心里不禁比广袤的大荒还要苍凉。 噢?那个刚刚进了男子汉的人家,烟囱里吐出了炊烟,李家宝这才回到自身的处境,默然想起自己和周玲玲忘记安排今天早晨由谁做饭了,两手捂住帽耳朵,急急忙忙就往回赶。他忽地拉开房门,厨房里冷丁传来一声颤抖的惊叫:“谁?” 李家宝也是一惊,定睛一看,是周玲玲,惊慌失措地靠着女宿舍的门。李家宝连忙安抚她:“别怕,是我。” 周玲玲惊犹未定,吓得面色惨白。李家宝忘不了昨日,她的脸上闪着的明亮动人的青春光彩,两厢比较,不由得心里泛起一种苦涩的怜惜。如果在城里,这么冷的早晨,她的母亲能让她起这么早做饭吗?李家宝找不到宽慰她的适当词语,就赶紧用天气转移了话题:“外面可真冷!”说罢,他脱下大衣就抖落寒气。 “屋子里也不暖和。房门上,应该挂一个棉帘子。窗户也得挡一挡,下半夜,实在是太冷了……”周玲玲说到寒冷,禁不住缩起双肩搓了搓双手。 听了周玲玲的回答,李家宝暗暗地佩服她,也尊敬她。在李家宝眼里,妙龄活泼的周玲玲原本应该无忧无虑地继续唱歌,跳舞,安心地学习,可是,此时她却像一位母亲一样,操劳起一个大家庭的家务了。想必她城里的家也是个老百姓人家。为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就故意问周玲玲:“你怎么这么早就做饭啊?” “苞米子不好熟,时间短了,也不好吃。烧开锅慢慢地熬着,我还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两不耽误。” 李家宝听她说得很有经验,又见她切着菜还得关照灶膛,立马就找到了自己的活儿:“我来烧火,你就专心切菜吧……” 周玲玲笑一笑,很俏皮地问他:“你在家做过饭吗?” “没有,只帮我姐拉过风箱。” “那你就把大衣穿上去挑水吧,满满一缸水,就昨天一下午和一晚上,已经快见缸底了,真不愧是大家庭……” 李家宝挑起水桶,第一次登上了小屯子的井台,也第一次用柳罐斗子打水。冬天的井水凉得钻心。徒手抓住柳罐,手就像被刀割、猫咬一样,而井里的水却是不合乎饮用标准的水。两只特制的大水桶很沉重,李家宝心情就更加沉重了,默然给自己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向贫下中农学习,是改造这里的水,还是同他们习以为常地一起喝呢?很显然,屯里还没有改造这样水质的经济实力。不由得,小屯子里的艰难困苦使他想到了综合的国力……来回挑着水,他不断地思索着,把水缸挑满的时候,天已经见亮了。猛然,郑小微从外面跑了进来,看见李家宝,一把拽住他,咧着嘴,磕着牙,急得直跳脚:“李哥李哥,屯里的厕所在哪儿呀?你快告诉我。” 李家宝这才明白他怎么会一大早跑到外面去,赶紧领他来到东房山,房山处已经有了尿迹。 “我大便,大便!”郑小微捧着肚子,急得团团转。 李家宝想看看别人家的厕所在哪儿,隔墙朝附近人家的房山根儿一看,非常不巧,一个女人正在解手,屁股后边还等着一只狗。他吓了一跳,怕招惹是非,赶紧转过身来,领着郑小微跑到墙角,临时决定:“在这儿,就在这儿吧,我给你站岗……” 郑小微解大便,李家宝站岗,不得不思考上厕所的问题,同时也纳闷儿,队长他们怎么会忽略厕所呢?郑小微便完了,他也想明白了。肯定的,这里像他舅舅的屯子一样,都是一家人用一个茅坑。到了冬天,就男的占一个房山,女的占一个房山,每天一拾掇,把一块块冻屎坨沿房山摞起来,看着不顺眼,积肥却方便。他当即作出暂时的决定,男同学利用东房山的墙角,女同学利用西房山的墙角。脏水往前院的左边倒,边缘不许越过房山的延伸线,离窗下不得少于五米,高不可超过三十厘米。想好了办法,他赶忙进厨房,硬着头皮跟周玲玲谈了解手问题。郑小微突然插言:“女同学不能抱柴火,要不就能看到男生上厕所。” “好,那就加上这一条。周玲玲,一会儿你告诉女生。男生就由小微负责吧。” 周玲玲进了女宿舍,他和郑小微回了男宿舍。眼见大家还在睡觉,他却仍然没有睡意,摘下帽子脱去大衣,发现郑小微在玩儿他的不倒翁,正好抬头来问他:“李哥,你的信写完啦?” 李家宝一怔,方才光顾考虑厕所问题了,昨夜写信的事情早被他忘记了,郑小微一问,反倒提醒了他,他赶忙收拾纸和笔,并伸出手去,让郑小微把不倒翁赶紧还给他。郑小微还想多玩儿一会儿,他不答应,郑小微就咕嘟着嘴,不情愿地把不倒翁放在原来的地方。他顺势进琴盒,重新来到了厨房,向周玲玲询问,还需要干什么。郑小微跟了出来,非常天真地向李家宝请求:“李大哥,给我看看你的信吧,我照你的写!” 李家宝看看喜好逞能的郑小微,不忍心笑话他,就耐心地给他讲解:“自己的信得自己写,同一件事情,彼此的想法很可能就不相同,能照别人的写吗?再说了,自己写也是一种锻炼。真有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或者是有不会写的字,问问别人,记住以后写出来,就会学到一些东西,积少成多,聚流成河,还会长学问。还有,今后一定要记住,信是保密的,别人的信不经允许就不能看。信的内容属于隐私,是受法律保护的,明白了吗?” “隐私?人还有隐私啊?心怀隐私不就不忠了吗?” “不,不能这么简单地看问题,每个人都有一些事情是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比如你偷着想妈妈,你愿意让别人知道吗?” “那,那我写什么呀?” 正在另一个锅里炖菜的周玲玲顺口就来帮他解决难题:“写平安到达,受到了深刻的教育,为贫下中农说了快板儿书,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什么还不行?对了,千万别写这里破破烂烂的,省得家里惦记你,明白吗?” “那不就撒谎了吗?” “你不能让家里惦记你呀!” “李哥,我周姐说的对吗?” 李家宝看看周玲玲,周玲玲仿佛也在等他回答,面对单纯的郑小微,他认真琢磨琢磨,就打了个比方:“小微,夜里我听见你在喊妈妈,如果你把这样的梦境写信告诉你的妈妈,你妈妈会不会想你,惦记你呢?” “会。” “她想你,却看不见你,她会不会不难过呢?” “会。” “她难过,你会不会难过呢?” “会……” “你要是有选择地告诉你妈妈,‘我身边有一个周姐,非常关心我,我易姐也关心我,我很高兴,也听她们的话’,你妈妈会不会高兴呢?” 郑小微不回答了,抹着眼睛突然抽了鼻子:“李哥,我本来要告诉我妈,一钻进被窝就想她,我,我不告诉她了……” 郑小微委委屈屈地抽着鼻子,立刻引起了周玲玲的怜惜,她的眼睛里已然闪耀着泪花,看看李家宝,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流露了自己的真情实感:“李哥,你真会解释,你让我……心服口服。”蓦地,她觉得她的感情有些直露,就问郑小微:“别人还在睡,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每天我都是天一亮就上厕所,然后就和我爸一起出去喊嗓子。我爸告诉我,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可是……” 忽然,门开了,耿队长进来了,进来就说事儿:“陈书记顶着月亮一大早就赶了回来,你俩快去穿好出门的衣服,跟我到他家去。今天咱们得到向阳公社去开一个会,怕不赶趟儿,陈书记就事先预备了早饭。” 李家宝和周玲玲二话没说,赶紧回宿舍戴上了棉帽子,抱着大衣,起身就跟队长走。刚出房门,周玲玲又踅了回来,一件事儿一件事儿地嘱咐郑小微:“一会儿,你先把上厕所的事儿分别告诉男生和女生。再告诉董强,切点儿咸菜,丝儿细一点儿,领着大家好好吃饭。你要听你易姐的话,不许和她调皮,听见没?” “听见了……”郑小微眼见两个主心骨都要外出,表示听话地答应着,却是眼泪未干,可怜巴巴的。 周玲玲把事情托付完了,急忙撵了出去。路上,耿队长简略地向李家宝和周玲玲介绍了陈书记,说他本来是大队的书记,今年秋天冷不就遭了贬,还特殊嘱咐,你俩知道就答应着,却是眼泪未干,可怜巴巴的。 周玲玲把事情托付完了,急忙撵了出去。路上,耿队长简略地向李家宝和周玲玲介绍了陈书记,说他本来是大队的书记,今年秋天冷不就遭了贬,还特殊嘱咐,你俩知道就行了。 李家宝恍然大悟,那个五更天进屯子的男人原来是队里的陈书记。抬头一看,他家的门前已经停着一挂车,显然,他是为了赶早办事,才顶着月亮回来的。 李家宝和周玲玲见到遭了贬的陈书记,心里很不自在。眼见着,他的脸上就好像没有笑感神经一样。李家宝和周玲玲明明是头一次见到他,他也没个笑模样,板着脸问一声“来了”,就算是初次见面的寒暄。就连让李家宝和周玲玲坐下,还是车老板儿替他张罗的。李家宝四处看了看,他的家也像他的脸,到处都硬邦邦的,哪儿都板。一张硬木旧三屉桌,是屋里最值钱的家具,也不装饰,看一眼也是死硬死硬的。方凳子和小板凳儿也是硬杂木的,沿墙摞着摞,就显得硬上加硬。不一会儿,他开始了解情况了,脸是板板的,语气也是板板的:“你叫李家宝是不是?” “是。”李家宝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舒服,似乎自己犯了什么罪过,正在被无情地审问。 “念书的时候当学习委员?” “不错!” “今后打算咋办,想过没有?” “没有!” 陈书记侧头又问周玲玲:“你呢?” 周玲玲嗫嚅地回答:“接受再教育呗。” 陈书记卷了一支旱烟,点着,扔掉火柴杆儿,抹搭着眼皮继续问周玲玲:“在校你是班里的团支委,又是班里的文娱委员,怎么刚下乡呢?” 周玲玲两眼看鞋尖儿,不安地回答:“是这样,我,我奶奶从小带着我,今年七十二岁了,别人照顾她,她说啥也不干,一说我得下乡,她就掉眼泪,前后拖了我一年多……” “现在谁照顾她呢?” “我大姑把她接到北京去了。” “你这个学习委员是咋回事儿?”陈书记转过头来,重新询问李家宝。 李家宝有些不耐烦,讨厌这种审问式的谈话,便带着情绪回答他:“我嘛,根本就不想来,可是没有办法!”“咋回事?” “家里八个孩子,七女一男!” “那你怎么还要来?” “不来不行!” “咋个不行法?” “学习班办到炕头儿上,我父亲血压高……” “这地方穷,是吧?” “我们都看见了!” “看见了就好,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来,也不管愿意不愿意在这待,往后你俩也得挑个头儿。先不说往后了,今天,向阳公社有一个现场会,因为咱们队穷得出名,需要翻身,县里就指名让咱们小队,必须委派知识青年代表去参观学习。一会儿你们俩和耿队长一块儿去,家里我领其他知识青年先开个会。好了,先到那屋吃饭吧。起大早赶晚集,让人家提溜小辫子,犯不上!” 由东屋来到西屋,西屋就更简单,除了炕桌,地上靠墙只有一摞子小板凳儿,屋子倒是挺大,却是空空旷矿的。他老婆端来了饭菜,白菜土豆汤,窝窝头,一碟子咸菜。 “快吃吧,千万别晚喽!” 匆匆吃过饭,耿队长领着李家宝和周玲玲就出发了。抱着鞭子赶车的,仍是那位不注意影响的车老板儿。队长介绍,他叫齐金库,管着另外几个车老板儿。 将近中午,他们赶到了向阳公社太阳升大队的红星小队。红星小队号称全县学大寨的样板儿队。样板儿队花样多,给所有前来观摩学习的人首先准备了一顿忆苦饭,烂菜帮子加粗糠,发出一种难闻的怪味儿,确实很难吃。可屯里人稀里呼噜喝下去,也没觉得怎么难吃,抹巴抹巴嘴,反倒填饱了肚子。 下午,现场会在小学校的教室里召开。会序严格遵循流行程式:高唱《东方红》,向毛主席像敬礼,学习《毛主席语录》,领导讲话,然后就举行“接传统,继承先辈革命大志”的仪式。 仪式开始了。一把锄头,锄杆儿中间戴着大红花,被放在一个缠着红绸子的支架上。红星小队的书记和队长十分郑重地从支架上取下锄头,虔敬地横托着,站到向阳公社葛书记的身边。知青代表像周玲玲演出报幕一样,小步跑到葛书记面前,非常严肃地立正,敬礼。葛书记从小队书记和队长手里接过锄头,就像部队授枪仪式那样,双手一上一下地将锄头杆儿斜握在胸前,收腹挺胸,威武地向下巡视一周,一本正经地表示庄重,尽情地亮开了喉咙:“革命传统--” “代代相传!” 知青代表的声音非常雄壮。很显然,他们事先就演练过,一点儿没出纰漏。葛书记一本正经地目视知青代表,表示老一辈对下一辈的无比信赖。知青代表庄严地伸出双手,表示知识青年对革命老传统的渴望。葛书记面目神圣地将锄头杆儿交到知青代表手中,表示革命后继有人。那青年紧握锄杆儿,向左转,昂首挺胸,激昂地目视观众。葛书记举手敬礼,就像狗熊打立正,教室里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样板儿小队十分自豪,十分骄傲。 “同志们,”葛书记言语激昂,“长江后浪推前浪,革命传统代代传。我们的老一辈能用小米加步枪打出一个新中国,我们战斗在农村第一线的后来人,就敢用锄头板儿和镰刀头儿,打出一个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大寨人靠艰苦奋斗的精神为我们树立了一面大干社会主义的红旗,我们红星小队就一定要百倍努力,学大寨、赶大寨,在我县立起一个永远不倒的标杆儿!我们没有大机器,我们也不靠大机器!我们就是要靠大干苦干的精神,用我们的小镰刀儿和锄头板儿,打败资产阶级的机械化!可是,有人在怀疑我们,怀疑我们的小镰刀儿和锄头板儿,怀疑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听邪精神,触目惊心啊!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就像三九天里的大葱头儿,皮死心不死,千方百计,在与我们争夺下一代啊。阴险毒辣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也不甘心失败,他们同走资派相互勾结,煽阴风,点邪火,恶毒地贩卖知识万能论,还把他们的黑话写在他们子女的小本子上,顽固地破坏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他突然离了稿子,“同志们,发人深思,令人深想啊!咱们不管咋地,钻进被窝,也不能睡囫囵觉啊……” 李家宝悚然一惊,突然想起鞠老师说到过这个葛书记。他在批判谁?难道是赵岚?李家宝蓦然记起,赵岚就在红星小队。他立刻四下踅摸,会场里没有她。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就叫耿队长和周玲玲等等他,起身就去找赵岚。 “同志,赵岚在哪儿?”李家宝向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打听。 “你找赵岚?” “对。” “你是她什么人?” “同学。” “那你来一下!” 李家宝被领进了红星小队的队部,那干部只管自己坐下,也不管李家宝还是站着,开口就问:“赵岚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无可非议,全校最好的学生。” “你们学什么外语?” “英语。” “她的政治表现一直很好吗? “当然很好!” “她父亲被揪出来之后也很好吗?” 李家宝嗅出了浓重的火药味儿,看一眼向他问话的人,突然反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县里的宣传科长。” “对不起,我要去看赵岚!” “她在反省,在写检讨!” “反省?那我更得去看看她!” “你回来!”宣传科长的面目十分严肃,十分认真。 李家宝站住了,因他的严肃认真,也变得非常严肃认真。 “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宣传科长明知故问。 “你说呢?”李家宝不买他的账。 “你是什么态度?” “你凭什么和我耍态度?” “你……” “我得去看赵岚!” 李家宝转身就走,去向别人打听赵岚的宿舍。他找到了,偌大的宿舍里只有赵岚一人。她靠着她的行李,以膝盖当桌子,正在写着什么。李家宝立刻悄声招呼她:“赵岚,赵岚--” 赵岚听见喊她的声音,不以为然地抬起了头,猛然发现是李家宝,惊喜地叫了起来,“呀,李家宝!” 她急忙放下手里的书,匆匆下炕穿鞋,连忙奔向李家宝,抢上前,双手就像握住亲人的手,分明就是小妹妹见了阔别已久的大哥哥,禁不住热泪盈眶。 李家宝急切地问她:“你在反省?在写检讨?” “我在用英文写心得。我凭什么要写检讨?” “怎么回事儿啊?” “走,到外面去聊。” 原来,在县里赵岚就被县知青办主任洪太敏和向阳公社的葛书记特殊看中了。他们看形势,观风向,提观点,酝酿好一篇有关如何关怀改造“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文章,单等着填事例加人名了。他们想把赵岚树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还想安排她在接传统大会上作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代表发言,为他们的文章充实材料。赵岚认为自己从来就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祖国。自己的父母虽然受到冲击,但不是阶级敌人。当即,改造与被改造双方为走资派是不是阶级敌人发生了激烈的辩论,立刻就惹恼红星小队的书记。这位书记明明叫连百胜,一些瞧不起他的青年转转眼珠儿,就管他叫连白生,连白生天生就长得十分尴尬,倭瓜籽儿眼睛尖儿朝下地摆成八字形,却惯会看风使舵。眼见堂堂一个公社书记被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顶得满脸刷白,禁不住恶狗眦牙,立刻行使手中的权力,勒令赵岚马上停职反省,作书面检查。可是他却看走了眼,前来观摩的县知青办主任洪太敏对这种争吵其实很感兴趣,认为争吵得越凶,越可以证明改造工作的艰巨,文章也会曲折。洪主任当场就批评连百胜:“做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工作,本身就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我们不能急躁嘛!”而且,洪主任还努力将赵岚往他的思路上引导,根据连百胜的做法,他立马搭了一个框架,只要赵岚能够“终于认识到”,他的文章中当即就可以写出这样一段话来:当小队书记连百胜同志勒令赵岚立刻停止反省时,县知青办主任洪太敏的耳畔立刻就响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的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地启发小队书记连百胜同志:“……”连百胜同志顿时明白了,马上就……赵岚哪里知道,县知青办主任是在“观风向,提观点,找例子”,只知道,她的父母很冤枉,自己也无辜,始终也没有“终于认识到”,却万万没有想到,县知青办主任根据李东彪的介绍在办学习班期间派人偷偷检查了她的笔记本,并由宣传科长亲自拍了照。当葛书记将赵岚母亲题言的照片当作反革命黑话啪地摔在赵岚面前时,赵岚顿时怒不可遏,当即痛斥他们:“你们,你们卑鄙,无耻,下流!” 改造与被改造双方的矛盾白热化了。葛书记的言辞抵不过赵岚,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洪主任的文章不文章了,立马咆哮:“你给我……”因用力过猛,他的话噎住了…… 连白生此时却没有白生,扯起赵岚,就把她拽出了小队部。 赵岚所处的环境如此险峻,她却不愿多说她的事情。解释完必须反省的缘由,立刻就问李家宝:“你给玉梅写信了吗?” “他们总让你反省可怎么办啊?”李家宝眼见赵岚的现状十分窘迫,急切地反问。 突然,耿队长弯弯着两腿,摇摇晃晃,一一地向李家宝跑了过来,急火火地问他:“你把葛书记给得罪啦?” “没有哇?” “回去,赶紧回去!惹不起,咱们躲得起,快跟我回去!” 耿队长拉起李家宝就要走,李家宝想同赵岚道别,耿队长反倒先冲赵岚开了口:“小心点儿,闺女!该装在肚子里的,就别往外抖搂,舌头尖能品酸甜苦辣,也能招风惹祸啊!” 说完,他拽着李家宝就向自己队的马车走。李家宝回头看赵岚,可怜的赵岚正在抹眼泪,见李家宝回头看她,连忙向李家宝挥手,口里高喊着:“再见!我没事儿……” 李家宝的心里不禁凄然,赵岚明明是大家的好榜样,却成了必须改造的对象,她给人摸黑脸儿了吗?她逼人弯腰坐飞机了吗?她打砸抢了吗?她就是想多看点儿书,等待有用的时候能作贡献,她有什么错?凭什么她就必须停职反省? 上了马车,李家宝禁不住看看耿队长,耿队长早已闷声不语了,就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周玲玲也在看耿队长,她十分羡慕现场会上 第二十二章 愁雾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家宝赶紧给家里写了一封平安信。总括起来就是一句话:一切都好,勿念!其他言语,大多都是些宽慰父母的假话。唉,也许善意的假话就像假牙和假肢一样吧,明明是假的,还真不能没有。但是,他不情愿再写这样的信,就在信里又加上了一段话:“今后如果家里接不到我的信,肯定是我们这里太忙。我相信,家里一定会支持我积极要求进步的。” 李家宝写完信,周玲玲悄悄地问他:“今后让郑小微负责取信寄信行不行?” “再好不过了!”李家宝对周玲玲的提议十分赞成。 周玲玲得到李家宝的充分肯定,心里非常滋润,一高兴,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就连忙嘱咐郑小微去了。 李家宝明明知道起码六天之后才能接到郝玉梅的回信,可是周玲玲和郑小微刚刚走出去,他便暗暗自喜,大白天做美梦,整整一上午,美得他一边搓苞米种子,一边遐想。 吃过午饭,他的心里仍是美滋滋的,刚刚躺在行李上,郝玉梅便徐徐飞天而来。碧空白云,红裙红飘带。他忘情地伸出双手接住款款而落的郝玉梅,拉起她的手就向阔野匆匆奔去。他要把赵岚的建议马上告诉她:“玉梅,咱们过去真傻,只知道抱怨、等待,就不知道自觉地努力。你来了,这下就好了,咱们可以自觉地努力了……” “玉梅,你来研究琴艺吧!虎毒不食子,时过境迁,你父亲总会辅导你的,你不光要做琴师,还要做琴艺理论家!” 郝玉梅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就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絮絮而语:“玉梅,你知道吗?一个人最踏实的生活,就是每天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并且认真去做。如果说爱情是异性间情感的碰撞和融合,那么,渴望和企盼,就是对情感碰撞力的积蓄;思念和想象,就是情感融合力的汇聚;面对面,才是碰撞与融合的真实过程;这过程应当在实现一个个愿望的共同追求中……” 忽然,周玲玲来叫他:“李哥,你醒醒,醒醒!” 他扑棱一下坐起来,笑得不自然,问话也尴尬:“什么事?什么事儿?” “你怎么啦?” “噢,我即将可以看书啦!” “看书?” “噢,是幻觉,幻觉……” “快别‘幻觉’啦,队里已经把盖厕所的木料拉来了,连木匠也带来了,耿队长让你快去呢!” 李家宝起身就向外走,木匠看见他,拉拉着脸,张嘴就是牢骚:“大冬天,盖厕所,耿队长说你有高招儿,有啥高招儿你就说说吧,也让我开开眼,跟你好好学一学!” 李家宝面对讥讽并不计较,微微笑一笑,便胸有成竹地问木匠:“师傅,花轿的原理你知道吧?咱们搭台阶,上轿子,底下当粪坑,四周围席子。只要把框架弄出来,借着墙角,三根柱子可以牢牢地固定在墙上,另一根柱子只要刨个坑就能固定住。只要你把框架弄得结实,厕所都可以抬到地里去,轿子嘛!” 木匠一听,卡巴卡巴眼睛,也不同队长犟嘴了,嘲讽的口气也变成了嘟囔:“行倒是真行,那,那可就难为木匠了……” “行就这么定了,嘟囔也得你干。男知青给你打下手,知青宿舍给你当工棚,他们吃啥你吃啥,五天之内俩厕所,中吧?” 队长的安排十分合理,木匠只得回答:“中就中吧!” 木匠带着几个知青,五天之内真把俩厕所弄出来了。木匠让李家宝去验工,李家宝试着蹲下去,觉得厕所像小号儿,蓦地,想起了郝玉梅,仿佛她离家出走,眼看就要上火车,突然被她的父亲抓住了,回到家里,就被关了起来,嗓子已经哭哑,却挣不脱捆绑她的绳索…… “合格不合格啊?”外面的木匠催促他。 他猛然清醒过来,赶紧回答:“合格,合格!” 不由得,他开始焦灼了,等啊等,终于等到天黑天又亮,他兴奋地去接郑小微,亟待看到郝玉梅隽美的字体和深切感人的话语,可是,他却只收到一封家信。他心中惶惑,不断地担心,也不断地自我宽慰。他替郝玉梅作出了种种合情合理的解释,肯定是玉梅已经动了身,或是就要动身,这才故意不写信的。他不断地构思着美丽动人的故事和感人的场面,心里却依旧惴惴不安。 四天过去了,美好动人的时刻还是不肯到来。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可是,却不情愿发生这样的变故,宁肯担心玉梅是在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也不相信玉梅会放弃他们的爱情。他已是度日如年了,但是,他极力掩饰焦虑,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别人围着郑小微寻找家信的时候,他不靠前,始终支棱着耳朵期待同学替他报喜:“李哥,你的信!”。可是,期待一直十分强烈,报喜的声音却始终不来。前后十天过去了,他几乎绝望了,凄惨地暗暗郁闷:你好不容易才省悟,潮流不容许做的事情可以自己去做,玉梅怎么就在这种时刻折了锐气呢?他苦不堪言,无处诉说也不能宣泄,却万万没有想到,祸不单行。 一天晚上,全队的劳力在陈书记家里开会,李家宝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听得特别认真。队里号召,强壮劳力去老头沟参加大队修水利的队伍。会后,周玲玲代表全体知青写了申请书,让他过目,他立刻表示同意。可是第二天一早,当周玲玲把申请书交给耿队长的时候,耿队长根本不认字,囫囵个看了一看,顺口就回答:“队里早就研究过了,你们知青另有安排。” 当时,李家宝并未多想。中午,暖壶空了,他想烧热水,一出屋门,发现耿队长拿着一根棍子,脑袋扎进米缸,踮着脚,正在测量那口空米缸的深度。他一激灵,赶紧悄悄退回了屋子。 他的心里愈加焦灼了,面目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快,他的变化引起了周玲玲的注意。原来,李家宝细心地观察揣摩着队里的异常情况,周玲玲却在细心地观察揣摩着他的一言一行。周玲玲发现,李家宝时常独自发呆,还常常做错事情。比如一次烧火,眼看柴火烧出了灶膛门儿,他不但不往灶膛里面送,反而往上加柴火,火燎了眉毛才把他惊醒。周玲玲知道他是有心事,就悄悄嘱咐郑小微,取回信来别大嚷大叫的,有什么事情也不要总是都缠着李哥。郑小微人小,又最信任他的李哥,被周玲玲叮嘱得莫名其妙,反倒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去问他:“李哥,我周姐嘱咐我,让我别打扰你,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李家宝暗暗感激周玲玲,也疼爱天真可爱的郑小微。他知道自己在同学中所处的位置和可能产生的影响,只得尽量符合情理地宽慰他:“你周姐是为了使你越来越稳重,越来越成熟!” “周姐真好!”郑小微得到满意的答复,心情很舒畅,就自觉自愿地稳重、成熟去了。 望着郑小微活泼的背影,李家宝的心情更加沉重郁闷了。多少天来,他忍受着期盼郝玉梅的熬煎,困惑不安地继续观察队里的种种反常现象,甚至担心队里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他有一个异乎寻常的感觉,队长和书记,一个终日锁着额头,一个成天板着面孔,似乎都不是天生的,是他们大有隐衷,想笑也笑不出来。他悄悄地验证他的预感,果然,发现了他们的破绽。 按照上面的要求,忆苦思甜大会已经开过了,开得人们声泪俱下。陈书记乘热打铁,要求大家要把仇恨化作力量,把劲儿使在改变前进小队的面貌上。可是,大队再次抽调劳力时,陈书记和耿队长却抹着脸,依旧不顾周玲玲代表知青的请战,宁肯把弯腿的本地青年派上去,也不动用知青。并且把魏长顺和冯玉莲也留在队里。很明显,他们是在悄悄地办着什么隐蔽的事情,要将他们的干将用在关键的时刻、紧要的场合。没几天,批判会也召开了,会上,陈书记号召大家,一定要把阶级仇恨化作大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可是当周玲玲第三次代表知青要求去修水利的时候,他却仍然只让知青组织家属学习《毛选》和《语录》,并且和家属一起搓包米种子,兼带防止偷种子的事情发生。魏长顺心不顺,和老娘们儿一起干活嫌腻味,冯玉莲立刻悄悄地阻止他,“别犯傻!”魏长顺听后点点头,当时就憋住闷气不犯傻。后来陈书记悄然失踪了,三天以后才重新露面,眼睛明显下陷不说,脸庞整整瘦下去一圈儿。受他的影响,就连冯玉莲和魏长顺的面目也暗淡了,尤其是魏长顺,也不张罗排节目迎元旦了。 李家宝的心里越来越不安,周玲玲以为他是在盼望木家胡同三十五号的回信,同时也很想知道,信皮儿上那个郝玉梅到底是李家宝的什么人。一天做早饭的时候,她突然问李家宝:“还没接到木家胡同三十五号的回信吧?” 李家宝一怔,旋即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明白,周玲玲是注意了他的信封。他不想同周玲玲打哑谜,就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周玲玲望着他的眼睛,流露出一副很心疼的模样,连说话的语气也是轻轻的:“你都瘦了……明天,就别帮我做饭了,就按耿队长说的,排个轮流值日表儿吧,也省得薛景才和吴同峰越睡越懒。” 李家宝不了解周玲玲的心思,以为她是眼见实情说真话,表示关心自己,禁不住由衷地感激她。下乡以来,她忙了这里又去忙那里,大事小情,总是忘不了率先垂范,她实在也是够辛苦的了。真排个轮流值日表,或许,还能使她略略轻松一些。想到这里,李家宝便有言在先地问她:“表儿由我来排,你同意吗?” 周玲玲听出了李家宝的弦外音,心里怪热乎的,也不争,十分爽快地回答:“你排就你排!”心里同时在说,不管你怎么排,反正我还是天天得起来! 李家宝开始琢磨值日表,也不知郑小微、易俊红和吴雅琴到底该排不该排……忽然,周玲玲打断了他的思路,挺磨不开地向他打听:“你那信是写给你同学的吗?” “是。” “她能下乡吗?” “过些天可能来。” 周玲玲很不自然地笑一笑,须臾,又问李家宝:“她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呢?” “她是独生女……” “那,那人家家里能让她来吗?”问到这里,她那协调动人的五官里,流露一丝很难让人察觉的窃喜。她看一眼李家宝,赶紧低下头,继续切菜。 李家宝面对周玲玲的盘问有些尴尬,尤其周玲玲的最后一句问话,直接触及了他的心病。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咳声,望着灶膛里的火舌,忧心忡忡。 周玲玲切好菜,见他看着灶膛又是默默地发呆,便放低了声音,十分乖巧地问他:“李哥,你说扎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嗯?”李家宝觉得周玲玲的问话很突然,话题十分敏感,思忖片刻才回答:“就是永远留在农村的意思吧。” “你想扎根吗?” “不想。” “你是信任我,才敢这么回答吧?” “是。我信任你,非常信任。” “是因为这里太穷,你才不想永远在这里吗?” “是,也不是……” “那为什么啊?” “你想知道?” “想。” 李家宝以为,周玲玲也是不甘心放弃志愿,身不由己地只当农民,便实事求是地告诉她:“我还想上学。” “上学?” “对,上学。” 周玲玲立刻娇媚地反驳他:“你糊弄我!” “不,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也不可能啊!” 周玲玲不说话了,李家宝的回答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如果李家宝回答,想在这里扎根,她立刻就会表示“我也想。”如果李家宝问她为什么,她就会机敏地回答,“不知道……”可是,李家宝的回答是想上学,敏感的姑娘很纳闷儿,便默不作声了。 李家宝见她对自己无话不说,觉得也该把自己暗里观察到的情况告诉她了,便侧过头去,神秘地叫了一声:“周玲玲--” 周玲玲自有心事,被李家宝神秘地一叫,内心不禁慌张,羞涩地问他:“怎么?” “你随我来!”李家宝把声音放得极低极低,蹑手蹑脚地领着周玲玲去看米缸,周玲玲当即也是蹑手蹑脚的,李家宝先拍拍那口空了的,又向另一口里面指了指。 “怎么?” “书记和队长经常来,他们能看不见吗?” “你是说……” “很可能,咱们要断粮了……” “什么?” “别慌,暂时不要对其他人讲,要保持镇静,明白吗?” 周玲玲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问话几乎变成了气声:“你是在说,知识青年也要挨饿?真会吗?” “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慢慢看吧……” 周玲玲顿时忐忑不安,她极其信任李家宝,自此,每天都像李家宝一样,强作镇定,暗地里谨慎地观察。一连几天,她都发现耿队长偷着看米缸。她佯装不知,经常有意向大家讲笑话。李家宝看了出来,她的内心已经像自己一样,很焦灼,很惶惑。 没出三天,李家宝预料的事情果真被证实了。一天晚上,耿队长亲自来找李家宝和周玲玲,把他们领到自己家里,让他俩参加一个秘密会议。会上,耿队长向他俩摊了牌:“知青的口粮没有了,你俩看看,该咋办?” 原来,在知识青年到来之前,老耿背着老陈,把知识青年的口粮一部分运到水利工地去了,剩下的分给了屯里的五保户和困难户。老陈外出回来,十分震惊,一股凉气直冲他的天灵盖,他气愤地问老耿:“那是知青的口粮,咱们怎么能动?知青来了怎么办?万一闹出事情来,又该怎么办?你说,你说,你说嘛!” “一年一百八十斤口粮,让劳力咋干活?让老百姓咋活?你说,你说,你说呀!还整三年自然灾害,能中吗?” 老陈气得拍了桌子,老耿仍旧不服气,两个人搭伙以来,第一次发生了争吵,吵得相当凶。老陈高声喊了起来:“咋活?勒紧裤腰带,就是前胸贴后背,宁可咱们自己饿死,也不能动人家知青的一粒儿口粮!” “我愿意动啊?你宁可饿死,我情愿跟着,可我问你,要是饿死老百姓怎么办?你说!” 一下子,老陈被老耿问得卡壳了。 三年自然灾害的情景令他胆寒。今年秋天的灾情早已使他惴惴不安,他曾经暗暗祈祷,可别再来三年自然灾害,千万别来!忽然,县里号召“交红心粮”,作为大队的书记,他坚决反对,立刻就被撤了职。就在他被葛要武带头批判的时候,大队没挺住,响应了交红心粮的号召。不仅粮食被拉走了,而且葛老五博得了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的欢心,闹着玩儿一样,拉他火线入党,破格提拔为向阳公社的书记。后来,地区革委会要求县里必须解放问题已查清的老干部,李长德眉头一皱,将跃进公社的烂摊子趁机抛给了原来的县长---刘天民,葛要武就处处找刘天民的别扭。李长德暗暗得意,就像训犬员牵着狗,给个信号狗就咬。不久,李长德有意问葛要武:“在跃进公社,陈子宽叫你打倒了,如今你成了样板公社的书记,我来问问你,陈子宽能不能解放?” “他可是刘天民的人。” “就因为他是刘天民的人,才得用他。但大队的书记坚决不能让他当。小队的书记他不想当也得让他当。别看你们现在不在一个公社,解放他,也是保护你呀!县里使用了各级老干部,老刘,老陈,我都使用了,好好看看,没假吧?” 就这样,陈子宽重新工作了,从大队被贬到前进小队,和老耿搭了伙。俩人搭伙没俩月,老耿就动用了知青的口粮。老耿虽说不识字,但他的主意特别正,争吵时,他也说到了三年自然灾害,而且他加重语气的地方是“还整”,“能中吗?”一下子,陈书记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了。他知道,分粮容易收粮难。他清楚地记得,三年灾害时,他带领民兵挨家挨户去搜粮,曾被一位老人狠狠地打了一记大耳光。那老人不光打了他,还流着热泪颤颤抖抖地质问他:“就这么把粮食收走了,你小子自己进步了,可你,你还让不让老百姓活命啊?”他记住了老人的耳光,老人去世的时候,他跪在老人的坟前磕了三个头。想到这样的往事,他十分难过,十分惭愧,十分悔恨。他曾做过老百姓不情愿的事情,如今,“还整”三年灾害”,“能中吗”?他痛苦地思索着,仿佛心上的旧伤重新迸裂开来,汩汩地淌着鲜血,他不再埋怨耿直的老耿了,只是忧心忡忡地问老耿:“粮分了,知青来了咋办?” “到兵团那边去借粮,先把窟窿堵上。只要明年不闹灾,保证劳力能下地,还还得上。实在弄不来粮食,就叫知青回家去猫冬,算是队里欠他们。要不价,又是三年苦日子。好干部,都被整下了台;不三不四的,就这么作;老百姓,跟谁说理去?他们要治罪,就让他们冲我来,大不了,我进笆篱子!” 老陈有口难言。事情已经叫老耿这么做了,尽管不适当,可他是怕累垮队里的精华,是怕队里饿死人,也是为长远打算。况且,他在横下心来分粮的时候,还是有意背着自己,宁可有过他担着……他的一言一行,谈不上英雄方略,却是一心为民。从他个人的角度讲,反倒是一种拧着劲儿的无私无畏和顶着灾难的求实求是。对这样的搭档,还能埋怨他什么呢?如果是在战争时期或者是在特殊情况下,老百姓宁可饿肚子也要满足战略的特殊需要,他这样做是不可容忍的。可是,这里仅仅是省里局部地区的自然遭灾,县里不但不考虑救赈的事情,反而号召灾区的农民勒紧裤带交“红心粮”,人为地制造“心明眼亮,放眼世界”,莫说老耿不理解,自己也是耿耿于怀呀!既然无理收粮在先,老耿不当分粮在后,责任该在哪里呢?该负责的不出来负责,反倒金口玉牙地掌着权,万般无奈,老陈只好领着冯玉莲和魏长顺成天外出去借粮。在他心里,借粮补窟窿,已是最后一着儿棋了。他跑了兵团的许多团部、营部、连部,也求了不少人,却是谁也不敢把粮食借给他们,都说粮食是国家一类统购统销物资,谁也动不得。他跑细了腿也磨破了嘴,三番五次的,人家还是不答应。眼睁睁的,队里的知青就要断粮,老陈的心里在着火,大火烧得呼呼的,昨天,他又出去了,去作最后的努力…… 听了这些情况,李家宝和周玲玲目瞪口呆。贫下中农代表闷起了头,一口一口地抽旱烟,抽得满屋子烟气腾腾,就像驱不散的忧愁,四处飘,飘满了屋子,飘上了房梁。 “小李子,小周儿啊……”一个上了岁数的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从地桌前的凳子上站了起来,未曾说话,扑通一下就在李家宝和周玲玲的面前跪了下去。 事情突然,李家宝和周玲玲一激灵,惊慌失措,冯玉莲和魏长顺急忙奔过去,用力往起架他,他挣扎着,仍往下跪。冯玉莲和魏长顺死活不依,老爷子不禁喊了起来:“小李子,小周儿,”老爷子已然是老泪纵横了,凄惨地申辩着,“我儿子下令分你们的口粮,他是怕屯子里饿死人哪,你们……你们知青可千万千万不能斗他呀……他咬牙下令的时候明,明知要捅大娄子,可他图的啥?你俩就问问大家伙儿吧,党员和干部家有没有份儿?我家沾没沾一颗粮食粒儿?他心里想的,是屯里的老百姓啊……” 老爷子一落泪,屋子里的人都忍受不住了,有揉眼睛的,有擤鼻子的,有拿袄袖子蹭的,也有朝鞋底上抹的。他们的穿着本来就不堪入目,加上这些动作,就更加伤心惨目了。 李家宝和周玲玲急忙上前,搀扶住还要下跪的老爷子,眼泪噗噜噜地滚了下来,周玲玲连忙宽慰他:“老爷爷,我们……不会斗耿队长,他是……是为了老百姓,我们不会那么做……” 面对满屋子的哀愁,耿队长操起老爷子的烟袋锅子,琢磨琢磨,啪地一敲炕桌儿,沙哑着嗓子,满腔的悲愤:“他们不借也得借,文不借武借!明天晚上,小魏带人直接奔他们场院,小冯和我去他们连部软磨硬泡,等小魏那边差不多了,就掏借条儿。”耿队长平时弯弯着腿,一点儿不像男子汉,可是此时此刻,他的言语和动作,却流露出一种野性英雄的气概。本来,他请李家宝和周玲玲来参加会议是想向他俩交实底儿,说服他俩动员知青放假回家去。可是,他拿不出粮票来,心里本来愧得慌,他爹一下跪,一时冲动,他就想到了武借。 “知青去不去?”一听要武借,魏长顺如临大敌一般,立刻以民兵队长的身份请示耿队长。 “不去!”耿队长守着良心说实话,“是咱们分了人家知青的口粮,人家不算咱的账,咱还能领着人家惹枪子儿!” 枪子儿?李家宝和周玲玲悚然一惊。听了大家的解释,他俩才知道,附近兵团的连队一般都有一个武装排。枪是为了戍边才发的,但他们看地看鱼塘时也带着,有时也真放。先冲天,后掐腿。青山小队的钱二滑屁,钻进人家麦地,拿剪子铰麦穗儿。第一回他得逞了,第二回一冒头儿,就叫人家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说就地认错说好话,反倒起身就逃跑。人家喊他,他不站住,到手的麦穗儿舍不得扔下。人家对天开了枪,吓得他一激灵,可他侧侧歪歪爬起来,撒腿还是跑。三跑两跑就叫枪子儿掐了腿。 李家宝听得心惊肉跳,赶紧提醒耿队长:“队长,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等陈书记回来再说啊?” “不中,娄子是我捅的,可不能连累陈书记,”耿文武看看大家,很伤感地向李家宝解释缘由,“全大队上上下下,但凡是没有坏心眼儿的,哪个不指望老陈赶紧回大队?整个大队,就这么不敢喘气儿地挺活尸,哪个小队不着急?李家宝,你们刚来,还不知道咱们老陈的为人,也不了解他的脾气。捅破天大的不是,只要有他在,他宁可背黑锅,也会揽责任。明天的事情可不能让他沾边儿,他该干的,是大队的书记啊……”耿队长说不下去了,抹一把眼睛,擤一回鼻涕,敢做敢当,更讲感情。 李家宝受到感染,也变成了野性英雄:“那,我们也去!” “对,我们也去!”周玲玲支持李家宝,好看的眉眼里,蓄着强烈的悲愤。 耿队长怕惹出意外来,伤了知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连忙往回拦挡:“不行,你们不能去!” 周玲玲十分焦急地向耿队长恳求:“队长,你得让我们去,贫下中农为我们知青去惹枪子儿,我们不能眼看着……” “不许添乱!”耿队长猛然一声大喝,那态度,就像石磙子砸地,“明天全体知青放假,由你俩带着他们,老老实实到县里去看电影儿。李家宝,你也顺便把你的女朋友从县里接过来。” 李家宝一怔:“我的女朋友?” “对,天擦黑儿,青山小队来人捎的信儿。”魏长顺比耿队长还了解情况,赶忙出面作补充,“她已经到县招待所了,行李箱子手提包,说是挺不易的。 李家宝又惊又喜,蓦地,又觉得郝玉梅来得不是时候,却不料,周玲玲猛然听说李家宝的女朋友来了,心里一惊,仿佛她和李家宝早已息息相通,李家宝却不讲情义背叛了她,禁不住,热泪悄然而落。幸亏耿队长刚才态度生硬,凑巧替她遮了羞。大家以为,她是急于参加借粮行动,叫队长一吆喝,年轻的闺女挂不住脸儿,这才流了泪。李家宝佩服周玲玲对农民的感情,顿时回到悲愤的氛围里,想和周玲玲一起说服耿队长,一定让他们去。 “哭也不中……”耿队长铁青着脸,对李家宝和周玲玲下了死令,“不管对错,就这么定了。咱可丑话说头里,明天知青要是闯了祸,我就跟你们俩直接 第二十三章 失恋 该去接女朋友了,李家宝沉重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一些。不管怎样,郝玉梅到底还是来了。她来了,他们就可以双双摆脱过去的被动,携起手来在人生的道路上自觉努力了。他的心情豁然开朗,禁不住回味他和郝玉梅在一起的一桩桩往事,也重温了情感激动时的特殊感受,获得了空前的满足和莫大的宽慰。他十分感激郝玉梅,也非常钦敬她。她本来可以留在市里发挥她的一技之长,找到好工作。但她宁愿舍弃一切,也要来陪自己吃苦,她说到就做到了,而且战胜了他的父亲,自己怎能不敬重她? 郝玉梅对爱情的忠贞和执著不仅平复了李家宝焦灼不安的心境,甚至使他感到无比的充实和骄傲。他抑制不住喜悦,心中暗暗赞叹:“玉梅,你的动人之举已经使我们的爱情熠熠生辉,值得永生回味。”忽然,他学起了孔繁军,也想出四句诗来: 飘摇不定彷徨时,一片真情慰我心, 万般纵然皆乌有,尚存琴胆鸣知音! 郝玉梅令他吟出这样的诗句,李家宝好不得意,看见县招待所的大门,一颗心突然跳得厉害,急切同郝玉梅见面的心情已然胜过了一切。他的脚步变得轻捷而匆忙,他的心情变得兴奋而急切。过横道时,他的右肋险些撞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车老板儿气愤地骂他,“瞎呀”,他赶紧表示歉意地笑一笑,摆摆手,依然心情舒畅,只顾奔招待所。他同郝玉梅也就分别一个多月,却大有经年隔世之感,似乎在漫长的岁月里,郝玉梅注定发生了莫大的变化,起码,变得敢作敢为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进招待所的院门,奔招待所的正门。 突然,他怔住了。就在他难以抑制内心激动的时刻,赵岚从招待所的正门里欢欣雀跃地迎了出来,老远就呼唤他的名字,那激越的声音里,恰恰激荡着李家宝急切要见郝玉梅那种情感。 赵岚兴奋地跑到李家宝的身边,热情地和他握手,就像见了阔别已久的亲人,恨不得马上就和他说说心里话。 瞬息间,李家宝非常感动,心中暗说,为朋友,赵岚简直无可挑剔,十分感激地问她:“是你把郝玉梅接来的?” “郝玉梅?” “郝玉梅不在招待所?” “不在呀!” 顿时,李家宝由大喜变作大惊,疑惑地看着赵岚,不知怎样才好。却原来,这里并没有郝玉梅的动人之举,并没有郝玉梅带来的莫大宽慰,也没有充实和骄傲,更不存在“琴胆鸣知音”,惶惶然,未假思索,他就急切地刨根问底:“那,那怎么叫我到这里来接女朋友呢?” “他们说的女朋友就是我……”“你,我的女朋友?” “不这样说,他们就不同意我调到你们队去呀……” 赵岚的喜悦不见了,晶莹的泪水缓缓地涌出了眼窝。 原来,赵岚的父亲又一次站了起来,作为老干部被结合进市革委会,并且是党政一把手。赵岚接到家里的信,又惊又喜,又激动。此前,她还接到郝玉梅的一封信,急于要见李家宝,第二天,她就找到县里,要求调到跃进公社的前进小队去。县知青办主任不同意,她就直接去找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李长德立刻一本正经,冠冕堂皇:“在哪里都是一样干革命嘛!” 她灵机一动,找到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你们总得鼓励扎根儿干革命吧?跃进公社的李家宝是我的男朋友,我不调过去,我们两个怎么能真正扎根儿呢?” 李长德略略思忖,掏出笔来,毫无表情地在赵岚的申请上写了两行字:同意赵岚的请求,由知青办具体负责办理。 赵岚得到犹如圣旨的两行字,马上重返知青办,知青办已经锁门了。她认真思考一番,连忙赶回了红星小队,风尘仆仆,将“圣旨”向小队书记连百胜一递,要求生产队将她的所有东西都送到县招待所去。连百胜也真是连“白”生,他得知赵岚的父亲站了起来,看着县革委会主任的批字,就连他这些日子究竟是如何对待赵岚的,似乎也被他忘记了,卡巴卡巴尖儿朝下摆成倒八字的倭瓜籽儿眼睛,当即热情:“你爸爸站起来了,咱们就是革命的同志了,好,我一定亲自把你送到跃进公社的前进小队去。” 赵岚讨厌这种随机应变的小聪明,宁肯自己麻烦,也不愿领受他的人情,只让他派车送到县招待所。想多送,不必;想套近乎,下辈子吧。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连百胜强迫她停职反省时曾是什么样的嘴脸。阿谀奉承领导,不顾下级的人格和命运,该是什么货色?人们叫他白生,都是客气。 离开了红星小队,赵岚仿佛重新获得了人身自由。仰头看蓝天,蓝天蓝得清新,开阔,似乎在有意扩展她的憧憬,预示她的希望;极目望原野,冬天的原野本来就博大,深沉,孕育着生机,筹备着明春。一想到以后能和李家宝在一起进行比赛,她就兴奋得想唱,想跳,仿佛母亲所说的“以后”不久就能到来一样。她几乎忘记了郝玉梅给她的回信,以及她给郝玉梅回信的回信。 到了县里,她再次走进了县知青办,县知青办的洪主任看着县革委会主任的批示,耿耿于怀,又奈何不得,只得憋着气给跃进公社摇电话,让他们通知前进小队赶快来接人。赵岚如同打了一个胜仗,不管洪主任憋气不憋气,也不管他摔不摔电话,只管去招待所,急切地等待李家宝来接她。 思念了一宿,又等待一上午,可一下从窗子里看见了李家宝的身影,蓦地,她就像被歹人劫持侥幸逃脱出来的孩子终于见到亲人一样,立刻忘情地扑了出来。她有千言万语,她有说不尽的感受,她要淋漓尽致地向李家宝讲一讲她获得的胜利,她要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郁结统统释放出来。高度的兴奋中,她却忘记了她并不是李家宝的女朋友。望着向她索求郝玉梅的李家宝,望着她曾经偷偷喜欢过的李家宝,她顿觉委屈,复杂的心曲向谁倾诉?凄怆的泪水为谁滋生?她比在火车上遭到李家宝委婉的拒绝还要难过。就像她刚刚洗过热浴,浑身的毛孔已然舒张,突然被扔进了冰窟,她却不能喊叫,也不能抱怨,只能暗暗地自责,你怎么会忘记,你仅仅是李家宝的好朋友呢?你怎么会忘记,你的本夹子里还夹着郝玉梅的一封信呢?在爱情的天地里,聪明智慧的赵岚已经无法找到属于她的位置了。她依然望着李家宝,却必须重新明确身份,她不是李家宝的恋人,只是他的挚友。 李家宝心里一惊,眼见赵岚突然变得神色黯然无所适从,不由得,十分愧疚。如果没有人说你的女朋友来了,意外地遇到赵岚,你会不会惊喜和激动?一定会;如果事前有人确切地告诉你有一个赵岚正在招待所里等你,有准备地见到赵岚,你会不会兴奋和狂热?也一定会;可是此时此刻,你急切想见玉梅,对赵岚对你的殷切期待,几乎只有惊异,全无惊喜;你非但没有对她表示些许的关怀与慰问,反而开口就向她索要你的玉梅,尽管属于阴差阳错,你,你也是太辜负她的一片热心和一番好意了。李家宝面对着近在咫尺的赵岚,一场误会已使他不知怎样开口了。 李家宝的愧意和尴尬触动了赵岚敏感的神经,瞬间,夹在她本夹子里的那封信,令她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连刚刚产生的委屈情绪,也被她埋在心底的忧虑取代了。 大上个星期,她接到了郝玉梅的一封信。一看封皮上的字迹和地址,她顿时感到不安,怀揣着自己的凄凉,也十分理性地替李家宝感到高兴。为挚友能够获得幸福,她抱着情愿忍受委屈的心情,将郝玉梅的信缓缓地打开了。可是,那满纸文字却不见郝玉梅决心前来比赛的消息,而是她已“了解了一点儿社会”,“不得不食言”,“求岚姐切切帮我转告李家宝”……顿时,赵岚非常难过,非常生气,更为李家宝感到悲哀。她不情愿替玉梅转达如此残酷的消息,就想抽空去一趟前进小队,让李家宝直接阅读郝玉梅的信,可是红星小队的连百胜就是不准假。忽然,她又接到了家信,喜出望外,立刻想到了调转,她要用切实的比赛来冲淡好友的痛苦,也想通过比赛吸引玉梅把她拉回李家宝的身边。 可是,因为她一时忘情,造成了一场令李家宝大失所望的误会,就连应在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方法,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将自己带来的绝情信交给欣喜而来的李家宝,她也心中无数了。 李家宝深怀愧意地望着赵岚,刚想赔不是,情绪已趋稳定的赵岚眼见有了机会,便顺势摇动了利舌:“好心好意前来投奔你李家宝,倒像是我赵岚弄丢了你的郝玉梅。恩将仇报的坏东西,你看着吧,我将恨你一辈子!”赵岚开始作铺垫,言语中努力带出幽默,一心想使凝滞凄凉的气氛变得轻松融洽一些,让李家宝的思想有所准备,再把郝玉梅的绝情信坦然地交给他。 李家宝见赵岚有意调节气氛,便尽量压住没有见到郝玉梅的悲哀,有意诙谐嗔怪她:“也怪你,如果你是个五尺须眉,何苦引出误会,既叫我扫兴,又慢待了朋友呢?” “怪我?我还想怪你呢!”赵岚方才的幽默果然使李家宝内疚的心绪稍稍释然了一些。可是,李家宝囿于他的心境,诙谐中竟然弄出一句“何苦”“叫我扫兴”来。这般的诙谐,非但未使赵岚心情舒畅反而触到了她的伤心处。本来,郝玉梅的一封信就惹得她十分不快,刚刚的忘情又弄得她内心惨然,只能自觉地关闭自己情感的闸门,顾影自怜,自惜羽毛,忽然听见李家宝拿自己的幽默开如此的玩笑,她那一颗带伤的心便再也承受不住了,不由得泪遮双眸,口无遮拦,“如果我是五尺须眉,我,我就会狠狠地揍你一顿,也不会前来投奔你李家宝了……” 李家宝大出所料,诙谐不但未见喜剧效果,反而伤害了赵岚的感情,偏偏又感到赵岚两次所说的“投奔”二字,大大侵犯了郝玉梅切身的利益,想要纠正她,不忍心;不表态吧,又对不起他对玉梅要讲的的良心;不由自主,已是舌僵口讷:“你……” 赵岚眼见李家宝面对自己遏止不住的谴责想要反驳,却不忍心,而且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情知他是由于没有见到心上人心中凄凉,仍要保护心上人的利益;也真切地感觉到,他也是深怕伤害突兀而来的知心朋友;情不自禁,暗暗自怜,更怜惜大喜大惊之后即将陷入大悲的李家宝;便匆匆擦去复杂的眼泪,再次压住内心的凄苦,勉强地镇定,借机引出了玉梅的绝情信:“别紧张,李国宝同志,赵岚会尽心尽力成全你和玉梅的,还是请你先来看一看郝玉梅的亲笔信吧!”李家宝顿时愕然:“郝玉梅的亲笔信?” 赵岚心疼他,看不得他那六神无主的的样子,也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不忍,连忙转身,径自进了招待所。李家宝感到事情有些蹊跷,郝玉梅不回自己的信,却把信写给赵岚,到底写的是什么,怎么会惹得素来爽快的赵岚如此局促不安呢?顿时,他急于看那信,似乎又害怕见那信,跟在赵岚的身后心里惴惴不安,仿佛将去听候法庭的宣判。走进房间,赵岚顾不得李家宝是坐还是站,从一个本夹子里取出郝玉梅的绝情信,深沉地看着李家宝的眼睛,审视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把信交给他。 李家宝双手接信,疑惑地望着赵岚,赵岚不忍再看他,什么也没有解释,转身就走了出去,并且轻轻地替他关严了门。目睹赵岚的古怪行为和她那凄楚的表情,李家宝的心里充满了不祥之兆,但他已无暇多思,立刻急匆匆地看信。 岚岚姐: 你好! 明知我比你大,我也一直愿意这么叫你,这么叫就觉得有个实实在在的依靠。尽管现在是写信,不妨还是这样叫吧。更何况,这样叫,就能使姐姐担待妹妹! 认认真真读了你的长信,也战战兢兢地读了李家宝写给我的信,心里对你们二位不胜感激,但对于你们的期望,我只能如实地告诉你们,我已经无法使你们得到满足了。 事情往往身不由己。 李家宝临行前,我曾再三再四地表示,我的父母演出一回来,我马上就去追他。生活的实际情况却打破了我那天真烂漫的幻想。涉足恋爱,尤其是在父母面前抉择去留的时刻,我开始真正了解了一点儿社会。原来,许多事情社会并不顾及你本人的意愿,早已为你规定好了将来。比如你和李家宝不能如愿进北大、进清华,并必须下乡,我必须食言,都是。 请岚岚姐帮我转告李家宝,我实在对不起他,也无颜再敢见他。也请他好自珍重,不要为忘恩负义的我而伤感,一点儿都不值得。 负心人难写负心信,求岚姐切切帮我转告他,也请你原谅我不能按照你的指点勇敢地去做,我终归是我,一个软弱无能的我,一个心无大志的我。 岚岚姐,我还要请你宽恕我厚颜无耻,让我真心真意地恳求你,由你替代我在李家宝心中的位置吧。他是个好人,值得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认真去爱,其实我不配! 拜托, 拜托! 已不识羞的玉梅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六日 郝玉梅的信如同一把钝锯,一下一下地锯割李家宝的心。他强令自己闭住眼睛,用力摇头再摇头,努力使自己的大脑能够清醒。片刻,他可以自持了,睁开眼睛又看一遍郝玉梅的信,不见了她昔日的柔情,也不见了她的忘我。再次看信,他这才发觉那字字冷峻的语句里,流淌着万不得已的哀怨;那屈从于现实的态度虽已不容动摇,却透露着悲哀的无奈。李家宝的心好像被掏空了,空落之极,昔日的情感猛然在他的心里搅扰起来,就像三年灾害每日挨饿必须强忍的感觉。痴情明明已遭绝情的剪割,痴情偏偏不断不折,还将往日的兴奋与快慰一点点儿牵扯出来揉搓成痛苦与折磨。他不甘心,不情愿,却无法更改绝情信上的任何一个字,只能任凭冷酷与残忍吸吮、舔噬溢出情怀的鲜血…… 窗外,飘下了雪花,雪花凭什么还那样洁白?洁白的雪花乱 乱纷纷,愈发令人心烦意乱。李家宝将两手胡乱揣进裤袋里,来回踱着乱步,真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个乱七八糟。 立住身躯再看雪,雪花挡住他的视线,他愤然抽出右手,狠狠地砸在窗下的桌子上,桌子上的壶碗颠响了茶盘,一只茶碗翻倒了,咕噜噜一滚,落在地上,破碎了。 破碎了,什么都破碎了。大学不能上,学二胡被迫中止,就连真实的爱情如今也变成了空幻,似乎一切一切,都像彩色肥皂泡一样,当它越来越美丽的时候,便瞬间破碎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信,信上的字迹依然端庄隽美,而连成的句子,却毁人的向往,灭人的希望。他咬住一根手指的骨节,咬得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得不松口,将头伏在桌子上,忍受折磨与熬煎,依然怀恋已将他置于绝望境地的郝玉梅。他几乎不能也不请愿相信,一向敦厚善良的郝玉梅,竟能写出这样的绝情信来。 他忽地抬起头,又望窗外,望着那愈下愈急的飞雪,突然用双拳击打自己的头顶,急欲敲醒自己的神志。他清醒了一些,眼前走来了耿队长,弯弯着两腿,领着魏长顺他们冒着风雪正在偷袭人家的场院。砰,好像人家真的放了枪。他完全清醒了,感到腹空心闷,喉头梗塞。 也好,也好,就算了结了一桩本来难以了结的心事吧。他欲悲无泪,忽然看见了赵岚的书,那本包皮上写着汉字、却是俄文版的《复活》,里面包藏着复杂的内容和思想,静静地躺在行李上。他偶有所感,不看的人看不见,看不懂的也惘然。他揉揉眼睛,想起了看得懂的赵岚。蓦地,他急切地想见赵岚,也许赵岚能做自己的主心骨。他急匆匆走出房间,快速奔向招待所的正门,于茫茫的飞雪中看见了赵岚的孤单身影,这才放慢了脚步。 赵岚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望着看不透的天空,碧空与白云被乱雪遮挡着,好像风雪就是从天而降的灾祸。第六感官肯定是有的。她已经觉出李家宝悄悄地站在她的身后,她便回过身来,盯住李家宝那愧疚的眼睛,什么也不讲。 赵岚的心情也是乱乱糟糟的,她同情李家宝和郝玉梅,也同情她自己;她可怜李家宝和郝玉梅,也可怜她自己;她叹息李家宝和郝玉梅,也叹息她自己…… 如果郝玉梅未曾把二胡赠送给李家宝,当她得知李家宝当初就同情她时,她会久久地感动,她会甘之若饴,她会坦然地用胡琴鸣奏她的心曲,她会自如地亮开歌喉唱出她的欣慰,她会无羞地向李家宝倾诉她的衷肠,她会赤诚地用她的真情将李家宝的同情燃作爱情的火焰。无论魑魅魍魉怎样作梗和破坏,也无法将她和李家宝分开。一对明智的恋人,就会和谐忘我地投入人生的比赛,共同享受爱情的温馨,一起品味艰辛中的愉悦。可是,郝玉梅已将那二胡赠给了李家宝,使她不得不把爱的憧憬深深地藏入腹中,不得不把泪水煮在心里,不得不揉搓自己的衷肠,不得不委屈自己的情怀,并且要一心一意地帮助她的朋友实现他们终成连理的愿望,却又怎堪细思细想呢?而她又怎能不思不想呢? 在火车上,她对李家宝示爱的举动尽管来得很突然,然而孕育恋爱火苗的深厚底蕴却是久久的积淀。这经久积淀的深厚底蕴里早已形成了爱情的火种,恰恰在这爱情的火种逐渐生温终于产生自燃即将汹涌喷起滚滚烈焰之际,竟然被她亲手贴到琴盒上的小梅花,引来了巨大的雪崩,将她的情爱之火,无情地掩埋于能够吞噬任何精灵的巨大灾难之中。她的心怎会不感到悲凉,又怎会不感到凄怆呢?又如何耐得住默然的回味,又如何禁得住这样的回味呢?从县里与李家宝分手以后,她才愈加真切地感知,她深深地爱着李家宝,强烈地爱着李家宝…… 在校时,因郝玉梅初恋的羞赧,曾唤起她对运动场上男十号的情感。尽管她用理智压下了她那刚刚萌发的性意识,而无从察觉的雌性荷尔蒙,却令她的喜悦和兴奋久久在怀,促使她想和李家宝公开挑战。当她发觉刚愎自用的李家宝把她视为不堪一击的娃娃时,她并无憎恨,反而以大英雄从不婆婆妈妈为李家宝进行辩解。许久,她才知道李家宝不想同任何干部子弟来往,并把她与纨绔子弟并列。她因之而愤怒,并将她的愤怒化作了偏要替干部子弟争口气的情绪。未曾想,略略静下心来,她又觉得,许多干部子弟也确实有些可恨,比如那个陈路,就令人讨厌,倒是敢抹红榜的李家宝非常有志气,敢和条件优越的干部子弟认真地叫板。在激愤的比赛中,她发现了李家宝的坚韧和隐忍,恼怒的心情渐渐地化作了奋然的心绪。李家宝越是恼恨她,不理睬她,她反而越发觉得,偏颇的李家宝却是十分倔强。她素来喜欢倔强的男性,他们的倔强富有强大的内力,仿佛愤然中的较量能背得起威严的大山。李家宝就更胜人一筹,逼得你必须用敬佩的目光看待这位名字俗气、却毅力非凡的家伙。 高三上学期期末,李家宝终于胜了她一次,她的脸上热了一下,感到有些难为情,瞬间,反而激动得欲展歌喉,她可以处在紧跟的位置上,追逐并非遥遥的领先者了。 在市图书馆里,她与李家宝巧遇,当李家宝拒绝接受她的苹 果时,她几乎无地自容,李家宝勉强接受了她的苹果,她甚至非常感激。回到家里,她哭了,突然觉得很委屈。自己也是一个女同学,李家宝不但不知道爱护,反而使她险些丢尽颜面。未曾料想,这委屈的情绪竟然强烈地提醒她,她也需要呵护。当李家宝找她联手写倡议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她和李家宝应该一辈子都进行比赛。望着李家宝英俊的外表,她默然想起一部电影《战火中的青春》。她暗暗地承认,她已经萌生了初恋,却不再有意驱赶那种美好神秘的感觉。不过,她不想在高考前放纵她的情感,必须在考进北京之后,才向大英雄敞开她的心扉。不由得,她产生了种种美妙动人的幻想。想象中,她和李家宝当真都考进了北京的院校。忙中得闲时,她和他一起去赏未名湖,一起去评说圆明园,一起去看天安门。晴天,就让李家宝撑伞遮阳;雨天,就往他的怀里钻;让身材高大的李家宝给她带来惬意和温暖……她提前感受了那时的幸福和快慰,自然就期盼那一天。可是,大学突然不许考了,不久她的父亲也被打倒了,感情上,她再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留下值得回忆的一幕幕。 偏偏在她就要下乡的时候,她在同期下乡的红榜上找到了李家宝的名字,她再次兴奋了,暗暗庆幸,她可以和李家宝无拘无束地进行终生的比赛了。学校开欢送会的时候,她曾有意寻找李家宝,李家宝始终没有露面;在下乡的火车上,她曾上了车就四处踅摸李家宝,由于铃响之后李家宝才登车,她仍然没有看见李家宝;当鞠老师告诉她李家宝就在车上的时候,送走鞠老师,她就迫不及待去找李家宝,并且真的和他坐一起了。当她得知李家宝将近四年没读书的时候,她对李家宝的喜爱化作了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一阵唇剑舌枪的较量中,她得知李家宝在校时就曾同情她,情不自禁,她吐露了芳心,转瞬,却看见她与郝玉梅互换留念的二胡立在李家宝的腿旁。却原来,李家宝的一颗心早已被郝玉梅占据了。她觉得郝玉梅的做法有失公平,不该在上中学时就放纵儿女之情,使严格遵守规矩的人失去了公平竞争的机会。 在县里,她和李家宝相处了整整三天。三天里,她和李家宝迅速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语言,出身贫寒的李家宝给她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她仿佛看见一个衣着单薄的硬汉赤裸着宽大的脚掌在茫茫的风雪里,依然在苦苦地寻找已经迷失的方向。 一天夜里,她曾悄悄地宽慰自己,尽管不能与李家宝在情感的道路上并肩同行了,却可以在理想的追求中,和他共同踏上征途。在各有归宿的时候,也能坦然地相互祝福。 她孤身一人去了红星小队,这才发觉她对李家宝的爱恋已经难以割舍,甚至觉得,李家宝将近四年没有读书,也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强烈地谴责自己,赵岚啊赵岚,既然你和李家宝一起写了《我们的倡议》,为什么就不能和他经常交流情况呢? 她爱李家宝,却不可能得到李家宝了,她就尽力为李家宝着想,努力成全自己的朋友。她忍着泪水,给郝玉梅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伤着自己的感情,启发鼓励郝玉梅赶紧来找李家宝。可是一番苦心之后,郝玉梅不但不听劝说,竟给她写来一封与李家宝绝情的回信,却如何能够对得起她那煮着自己的泪水助人寻求幸福的的情感呢?特别是郝玉梅的“恳求”和“祝愿”,使她蒙受了莫大的羞辱。代人去抚慰人家昔日的恋人令她去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她获得的爱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与其如此莫如争。可是,郝玉梅却偏偏把赏赉看做信赖,如此的信赖,明明发生在好友的抛弃之中,又怎能使人不气愤呢?或许,激愤的情感里面也有嫉妒的成分吧?不,你郝玉梅可以读不懂赵岚,岚岚自己却了解赵岚。赵岚开始跳到圈外来审视自己,与家人以外交往的岚岚才是赵岚。她是一位喜欢争取而讨厌恩赐的姑娘,任何人想揉搓她的感情她也不会答应。她如果追求爱,便追求相互的爱,追求纯洁忘我的爱,绝不会出于怜悯代人去爱,更不会让对方把她当成被同 第二十四章 人祸 马车来接李家宝和他的女朋友了。李家宝急忙站起身来,帮赵岚向外搬行李,刚走出招待所的正门,就见郑小微站在车上冲着他高喊:“李哥,周姐让你把你女朋友的东西放在车前边!” “小微!”周玲玲本能一般,赶忙扯了郑小微一把。 郑小微一缩脖儿,一吐舌头,这才明白,不能让李哥的女朋友不好意思,连忙坐了下去。刚刚坐下,他又想看看李哥的女朋友长得好看不好看,是不是大高个儿,脸上有没有酒窝儿,起身就跳下了车。 周玲玲赶紧也下了车,心中居然一时颤抖,但她立刻告诫自己:你和李家宝才认识不久,人家和李家宝早就是同学。你就是再难过,人家来了,你也得退出。她勉强平复自己的心境,尽管很不情愿,却不得不约束自己的真实感情,礼貌地对待李家宝的女朋友。她主动走了过去,热情地表示问候:“你好……” 赵岚一抬头,内心复杂的周玲玲顿时怔住了,伸着手,眼睛里闪动着疑惑,这也不是李家宝城里的女同学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赵岚吗?赵岚已经明白眼前的姑娘为什么疑惑,微笑着与她握住手,赶紧自报家门:“我叫赵岚,来的时候,自称是李家宝的女朋友。你一定奇怪了吧?” 周玲玲顿时欢喜,非常兴奋地自我介绍:“我叫周玲玲,是咱校高一•;二班的。赵姐,我早就佩服你!” “你认识我?” “‘赵李’嘛,大名鼎鼎!” “瞎说!”赵岚拍了一下周玲玲的肩头,觉得她很热情,也很开朗,第一次见面就不拘谨,很好相处。 大家听说新来的同学是赵岚,都现出了惊异的眼光。不一会儿,他们全都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箱子和手提包会那么沉。扛书背盐累死人,还有不沉的!她不愧是“赵李”之赵,就凭这么多的书,她也注定不一般! 大家很快将赵岚的东西安顿好了,周玲玲就把队里的知青向赵岚一一作介绍。赵岚和颜悦色的,同大家一一握了手。郑小微特别高兴,禁不住向周玲玲夸耀:“周姐,咱们队可真厉害,把咱校的‘赵李’都给聚来了!” “你也厉害呀!会说《三打白骨精》,大家多喜欢你呀!”周玲玲说罢,疼爱地给郑小微正了正帽子,心里非常舒畅。 郑小微受到周姐的表扬,心满意足,兴冲冲地挤到易俊红的身边,美滋滋地看齐金库赶车去了。易俊红当即揶揄他:“真会给周姐溜须!” 郑小微说不出什么,只好耍小孩子脾气:“你才溜须呢!” 雪,还在下,但小了许多,不过,已经起风了,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停下来,如果不停,会不会变得大起来……风雪牵扯着周玲玲和李家宝的心,也不知耿队长他们会不会碰到枪子儿。粮借来还好,万一真的一借不来,大家该吃什么呢?赵岚也在深切地忧虑,也在担心会不会发生意外,禁不住不断地仰头看天。周玲玲见她情绪也很不安,就悄悄问她:“是不是李哥跟你说了队里去借粮的事情?” 赵岚点了点头,周玲玲警惕地看了看其他同学,突然低声问她:“郝玉梅怎么没来呢?” “你认识郝玉梅?” “不认识。”周玲玲下意识地看了看李家宝。 赵岚也看了看李家宝,李家宝若有所思,仍在看天空。赵岚回过头来,就扒着周玲玲的耳朵告诉她:“李家宝失恋了,心里头一定很难过,不过,看外表他还撑得住……” 周玲玲不说话了,心里反而产生一种难言的窃喜。 雪仍在下,经晚风一吹,旷野里一飞,早就变成了十分坚硬的颗粒,打在脸上,已经使人感觉到疼痛了。路没有来的时候好走了,马却比来的时候快了许多,也不用齐金库摇鞭子,就紧着摇晃它们的尖尖腚,闷着头只管朝家走。原来牲口也恋家,尽管它们的家使他们瘦得尖尖腚,他们丝毫也不嫌弃。 回到屯子里,天已经全黑了。周玲玲带领大家帮助赵岚安顿好行李,立即就做饭。赵岚马上过去帮忙,内心很有感触,这里的青年对她的书都很羡慕。一点儿不像红星小队,谁看书谁就被疏远。尤其有周玲玲在,她和大家熟悉得很快。 粥,熬熟了。菜,炖好了。咸萝卜块儿,也切出来了。大家围在一起开始吃饭了。那粥,依旧是苞米子粥。那菜,依旧是白菜炖土豆。那咸萝卜块儿,依旧是洗去白醭切巴切巴就吃的咸萝卜块儿。日复一日的“老三样”大家早已吃腻了,初来乍到时的感觉也早已被他们淡忘了。他们都想换换口味,哪怕是把咸菜切成细丝儿,用油稍稍炒一炒,也注定会大开胃口。可是他们的豆油少得可怜,哪敢用来炒咸菜?他们只能凭着吃苦耐劳的理念把“老三样”硬性地填进嘴里。薛景才盯着“老三样”,先是默默地发呆,片刻,便敲着碗边儿打咳声。董强捅了他一下,悄悄暗示他,要注意点儿影响。他当即很烦躁,高声呵斥董强:“你别总捅我行不行?我敲的是我的碗,动的是我自己的筷子,喘的是我自己的气儿,碍你什么啦?” “景才……”李家宝出面阻止他。 薛景才不服气,也觉得很冤枉。对许多事情,其实他都有他的看法,一直憋在肚子里。眼见李家宝也以为他是咽不下“老三样”,他就实在憋不住了,索性大动了感情:“我的李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说句良心话,不冲你和周玲玲的面子,就我这臭脾气,就是不发火,我也早回市里了。回到市里哪怕捡破烂儿,也比泡在这里强百倍!可是队长讲话儿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不然……得得得,我不说了,啥也不说了……” “你,你知道……”周玲玲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啥都知道,我知道,县里的副食店里有面包,有香肠。我也知道,咱们兜儿里没有钱,没有粮票和肉票,干流口水干眼馋,我自己心里的滋味儿,我自己还能不知道?” “你,你咋就不想想贫下中农……” “周玲玲,实话跟你说,自打进了屯子,你就为大家跑前跑后,辛辛苦苦,早起晚睡,我薛景才长着眼看的见,也打心里佩服你,可就有一样儿,张口贫下中农,闭口贫下中农,你自己心里就不烦?贫下中农咋的?贫下中农吃苦就应该呀?凭什么,他们自己种了粮食自己吃不饱?又是凭什么,他们饿着肚子还得忍气吞声?‘身居茅草屋,放眼全世界’,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耍红帽子玩儿老农!眼瞅着,有多少本本分分的老农,贫倒是贫了一辈子,可是他们连趟火车都没坐过,能知道世界是啥样儿?咱们就不说老农先说你,你到过哪个国家?放眼全世界,你自己就是‘巴掌山’,你越得过你自己吗?真想让农民看看全世界,就得让他们吃饱了肚子有闲钱,买得起火车票,找得着飞机场!” “你,你想吓死人啊?”周玲玲着急了,咋也想不到,薛景才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拿样板戏的台词反着说,这要是让外人听见了,还不活活打成反革命啊? “别不敢听实话。打成反革命,我薛景才认了。老农老实归老实,可就有一样,打掉门牙往肚儿里咽,戴红帽子饿肚皮,我薛景才坚决不学,宁死也不学!谁要告,就尽管告去,告破大天我擎着,擎不住活该被砸死!带金箍保唐僧,也就是《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大闹天宫有能耐,听见紧箍咒就打滚儿,惹得了玉皇大帝,惹不起佛祖,他有自己的意志吗?堂堂革委会主任,拿老百姓当猴耍,一天只给半斤粮,谁看得下去?他是如来佛?” 董强想让薛景才坐下,他一膀子甩开了董强,瞪起眼睛就直搂:“董强,我告诉你,你要是再管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好啦好啦,难听话我也不想说了,都吃饭!清汤寡水的白菜帮子,好吃。长醭变味儿的咸萝卜块子,一点儿不卡嗓子眼儿。咱们就天天吃,顿顿吃,心甘情愿,吃它一辈子,死活也得吃出个永葆艰苦朴素的本色来。不断地满足人民群的众物质和文化要求,就算是伟人放了屁!好了吧?满意了吧?” 薛景才赌着气大发牢骚,一阵牢骚发过之后,就真的什么也不说了。呼呼噜噜,把大子粥划拉进肚子,磨身就奔火炕,往行李上一躺,就开始摆弄他从县里买回来的香烟,摆弄来,摆弄去,终于划着了火柴。 “景才--”李家宝发现他要抽烟,连忙阻止他,“你怎么能抽烟呢?” “抽烟也犯禁哪?毛主席也抽烟,贫下中农也抽烟,你们都出面管管去!”薛景才理直气壮,一翻身,亮给大家一个后背,谁的话也不想听了。 李家宝被薛景才戗了一鼻子灰,可是,他却暗暗惊诧。薛景才看似吊儿郎当的,却是腹内自有见解,而且不愚也不俗。对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他已是烂熟于心,脱口而出。他对孙悟空的认识也独特,甚至耐人寻味。仔细想一想,可不是,《西游记》里的石猴,天精地华而孕育,从老道那里学了一身好本事,敢大闹地府,敢大闹天宫,就是被太上老君的钢圈儿打倒了,也对付得了他的炼丹炉。可是,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却原来,他先是个反衬佛法宏大的灵物,后是个戴着金箍悟了空、不食人间烟火、皈依佛门的样板儿!现如今,《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那是现代人的因材之作,薛景才对原作,却看得明明明白。想到此,李家宝笑了笑,就有意宽慰他:“现在你亮给李哥一个后背,那我就明天和你面对面。你不理睬我,我偏亲近你,看你理我不理我?” 周玲玲却不然,她并没有听懂薛景才的话,见他不理解自己的好意,连李哥也敢顶撞,而且李哥被他顶撞之后仍是满面挂笑地容忍他,禁不住,眼生热泪,发泄委屈:“有饭吃还不满意,就连这……也快没有了……”好心好意的周玲玲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不光是受了打击她委屈,她也是想着昨晚那个会,眼见着,贫下中农多难心啊……她琢磨琢磨,反正电影也看完了,大家也安全回到家里了,索性,她也不保密了,一边流泪,一边自问自答:“你们知道今天队里为什么安排咱们去看电影吗?咱们就要断粮了……”周玲玲凄怆地讲起了昨晚那个会,以及安排知青今天看电影的真实原因,讲完之后,泪水涟涟,哽咽难语。 顿时,大家都把饭碗放下了,个个闷坐着,呆若木鸡。谁也想不到,为口吃的,队长会领着大家去碰枪子儿……李家宝禁不住看看赵岚。赵岚很沉静,头脑的反应也很快,便借着劝说周玲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玲玲,快吃饭。哭不管用,大家还不如填饱了肚子,去接接队长他们。” 她的话音刚落,董强忽地就站了起来,瓮声瓮气的:“走,这就走!”说罢,他起身就朝门外走。 “帽子!”李家宝急忙提醒他。 同学们都抑制不住激动了,就连薛景才也爬了起来。不大工夫,他们就闯进了风雪飞扬的寒夜。 屯子口儿,风吹得紧,除了犯倔的薛景才,大家都系上了帽子扣儿。寒风携着坚硬的雪粒,毫不留情,猛烈地朝他们的脖子里灌,刺他们的泪脸,打他们的鼻子和眼睛。脖子以上露肉的地方,就像被小刀儿割了一样,可是他们谁也不说话,一个个,缩着脖子,眯住眼睛,斜着膀子扛着风,只知朝前走。薛景才袖着手,跟在大家身后,生生敞着脖领扣儿,任他妈风雪朝里灌。他后悔自己脾气倔,顶撞了好心的李大哥,龇着牙,咧着嘴,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惩罚。突然,吴雅琴冷丁摔倒了,大家急忙上前搀扶她,她顾不得爬起来,坐在地上,手却向前指:“刚才前面有亮光儿,亮一下就不见了。快看,又亮了!” 郑小微和易俊红也看见了,前面的横道上,有人拿手电筒在朝这边儿照。 “队长--队长--”郑小微大喊着,早忘了大风雪,朝着亮手电的地方,跟头把式地跑了过去。 他们一起朝前跑,跌倒了,爬起来,很快就看见了马车。 “队长!” “队长!” “粮借来了吗?” “冯姐,粮借来了吗?” 他们人人心里都急切,都希望队里能把粮食借回来。 “借什么呀,魏长顺的屁股蛋子,叫人家的枪子儿,真给钻个了眼儿……”冯玉莲被大家一问,抽着鼻子,就落了泪。 顿时,人们都不做声了。旷野里,冯玉莲的呜咽声被吼叫着的狂风卷走了。车上车下,抽动鼻子的堵塞声都是自己听得见。 赵岚刚来,和队长他们还不认识,可是,她站在旁边却看得清楚,队长他们的行为已经过火了,理论上也是不讲理,却又是农民不甘心被戏耍的活命行为…… 回到屯里,大家都来到了魏长顺家,耿队长就赶紧吩咐沈老蔫儿:“你去叫齐金库,换套车马上上医院!” “不行,是他们开的枪,要治就得他们治。就是他们认错儿真给治,也得先拿粮食来。就算沾边儿赖,也赖得出去!”魏长顺龇牙咧嘴的,死活不肯上医院,愚人说歪理,却态度坚决,一口咬定了,“想把枪眼儿堵平喽,没粮就不行!” 沈老蔫只能听从队长的,磨身就走了出去。大家谁也不出声了,立刻开始等,左等,右等,都嫌时间过得慢。可一下,齐金库抱着鞭子进来了,进来就问:“长顺的屁股真挨枪子儿啦?” “老齐,我不上医院,死了也不去,他们必须借粮食!” “咋回事儿?”齐金库问冯玉莲。 听了冯玉莲的学说,齐金库稍稍一琢磨,突然,队长的调遣他不听了,掉过头来就给魏长顺打气儿:“长顺,有种!我老齐是民兵,民兵就听民兵队长的,必须让他们交凶手。不把凶手交出来,就得借粮食!他们保凶手,咱们还得活命呢!” 耿队长赶紧制止他:“别胡闹!” “哎呀,我的耿队长,这事儿你就别再管了。魏长顺心甘情愿这么忍着,你要管也管不了,是这个意思吧,长顺?”魏长顺点了点头,齐金库顺势反倒劝说耿队长,“文不借武借,武不借就赖皮借!赖皮借虽说不仗义,可就是再不仗义,也比饿死人强!” “对,太对了!老齐大哥,咱们就赖皮借!哎哟哎哟……为大家伙儿,我魏长顺宁可遭罪了……哎哟哟…… “回家,回家,都赶紧回家!”齐金库就像书记兼队长,既撵知青,又撵沈老蔫和冯玉莲,还特意给冯玉莲使了个眼色。 冯玉莲磨不开面子,先走了,沈老蔫只好也走了。知青们相互看了看,眨巴着眼睛站在原地都没动,眼睛只看李家宝。李家宝不打算走,一来想帮帮忙,二来也是觉得,魏长顺和老齐的办法实在不是个办法,很想找个机会,认真劝劝他们,千万不能火上浇油,再把事情弄大。 “该走就快走,你们的价码不是俺们老农,懂不懂?”齐金库冲着知青高声喊了起来。 李家宝看看耿队长,耿队长沉着脸,也怕拐带知青,顺势也撵他们走:“你们快回去吧,谁打酒谁还钱,没你们事儿!” 李家宝明白队长的意思,略略思忖,只好走了出去,所有的知青这才跟他往回走。 齐金库见大家都走了,立刻就向耿队长摊了牌:“队长,你也回家吧,冯玉莲一会儿准回来!再说了,你说上医院,钱呢?” 说完话,他扛起大鞭子就往外走,想把耿队长骗回去,他再返回来,单独和魏长顺商量,究竟咋个赖皮法儿。他心里明白魏长顺是咋想的,不管咋说,这事儿也不能叫队长再出头了。出头就担过,担过就遭罪。就他那体格,要是再出头,恐怕就不光是两腿弯弯了,就连脊梁骨,也得耍罗圈儿。 耿队长急忙着弯腿追了出去:“齐金库,你回来!” 齐金库回来了,守着明理装糊涂,凭着良心耍花枪:“还有啥事儿?队长你快说。有事儿咱就立马办!” 老耿黑着脸:“看热闹不怕扎彩大,你嫌事儿小是不是?” “你啥也不用说,要上医院我拉你,拿来吧!”齐金库大手一伸,避免钱字儿,绷着脸,花枪里也耍真格的。 耿队长没话可说了,小屯子里,买盐都得鸡蛋换,哪家能有住院做手术的钱啊?就是凑,半夜三更的,刮着风,下着雪,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啊!他看看长顺爹,又瞅瞅长顺娘,老两口子都是没招儿没落的,一时间,憋得他青筋显露,双手攥拳,一狠心,别着劲也不说上哪儿,气夯夯地吩咐齐金库:“走,你就只管赶车吧,道儿是人走车耥的,别以为我没辙!” 他不顾浑身疲乏,也不管外面的风雪,起身就晃弯弯腿。长顺爹赶紧追了出去,大声喊他:“耿队长,你上哪儿去呀?” “谁放枪谁出医药费,找他们团部去!咱们老屯再无能,也不能瞪眼干瞅着。长顺的屁股蛋子越肿越大,时间长了,还不烂巴了啊?”老耿甩下话,出房门就往车上爬。 老齐一听,好像赖皮借已经开演了,立刻就把耿队长托上了车。顶着漫天大风雪,三更半夜的,直奔人家团部。 老耿走了不一会儿,正像老齐说的,冯玉莲果然回来了,回来紧护理魏长顺,端水做饭,心甘情愿的。魏长顺的父母看在眼里,心里再也受不了了。队长在,他们一声没吭,那是他们习惯了。平时,队里有个大事小情,有书记队长吆喝着,根本不用他们多思虑。可是这一回,好像不行。书记没在家,是队长下令武借的,人家还能借给他钱吗?长顺他大哥,娶个寡妇倒插门,家里根本指不上,长顺要是有个好歹,老魏家立马就塌架儿。这钱要是借不来,长顺的屁股蛋子还不真得拱尖儿冒脓啊?不行,狗不在一个坑里撒尿,兔子不走一个洞口,事情得两头儿堵。长顺爹开始在脑袋里过电影了,思来想去,也就崔二家里,俩人吃饭花销少,兴许还能有俩钱儿。可他们两口子,一对儿铁公鸡,谁家有了难心事儿,一毛不拔不说,节骨眼儿上总是帮倒忙,“就咱这屯子,有钱借给别人的,哪找去啊?”再者说了,长顺还搅了他们跳大神儿,,领着全屯开了他俩的批判会,如今求他家,他家还能搭理你?唉,要是不求他家,谁家还能有钱呢?长顺爹码着房山挨家数,数着数着,数到了知青的院套儿,呼啦一下,眼前开了亮儿。城里头挣现钱,儿女刚刚下乡,做父母的咋也得给儿女揣俩过河钱儿。对,对对对,知青身上能有钱,凑巴凑巴咋也够。他起身就要走,老伴儿急忙问他:“你上哪儿呀?” “你别管!玉莲也别管!” 全屯最要面子的长顺爹,一咬牙,抓起帽子就出了门,顶风冒雪,直奔知青宿舍。好像人一到,常顺就能有救了。可是来到了人家的房门前,他又犯了嘀咕。知青那俩钱儿,是父母给儿女应急的,自己这么大岁数,胡子拉碴,向孩子们借这种钱,这张老脸可咋往外舍呢?这掉了牙的笨嘴又咋欠牙口缝呢?可要是不舍脸,不张嘴,万一长顺有个三长两短,是闹着玩的吗?唉,大火烧房檐儿,门面都没了,还顾什么脸哟。他在知青的院子里绕来绕去,忐忑不安地来到男宿舍的窗下,勉强把手伸出去,指骨节刚要碰窗户,伸出去的手马上又缩了回来,如此反复好几次,他闭住眼睛狠了狠心,才把窗户敲出动静来。 男宿舍里,李家宝还没有睡,听见有人敲窗户,害怕惊动其他人,也没问是谁,起身就往外走。一开屋子门,他怔住了,只见厨房里点着煤油灯,赵岚坐在锅台前,居然在看书。顿时,李家宝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了。他盯盯地望着一心读书的赵岚,想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岚听见动静,已经转过头来,看见李家宝异样的目光,便轻声问他:“你干什么去?” 李家宝这才想起要去干什么,连忙回答:“有人敲窗户。” 两个人一前一后,赶忙走了出去,一见是长顺爹,李家宝的心里悚然一惊,心里跳得突突的:“长顺他……” “唉,长顺不上医院,八成是不中啊……” 李家宝听出没有发生意外,这才放下心来,立刻宽慰他:“你老先回去照顾长顺吧,我回屋穿戴好,马上就过去!” “唉,不是缺人手啊……”说罢,老人没有动,抹去眼睛上的白霜,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家宝的眼睛,再次打了个咳声。李家宝听出了咳声里的意思,可是他的兜里没有钱,正在为难,赵岚开口了:“大爷,你先回去吧,我和李家宝拿上钱,马上就过去。” “唉,唉!”老人一听有钱,连连答应着,心中一热,眼里发发潮,转身就朝回走,明明是大风雪天的半夜里,早被他忘到后脑勺去了,生怕人家看见他的泪水和羞臊。 唉,要到啥时候,普通农民的腰包里才能有他们自己的过河钱呢?大风雪中,李家宝望着老人模模糊糊的背影,禁不住,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他回屋穿好大衣走出来,见赵岚也穿戴好了,手拿电筒正在等他。顿时,他颇为感触。眼见着,赵岚对待穷人十分仗义。她还不认识魏长顺,就毫不犹豫就要动用父母给她的应急钱。李家宝蓦然想起在火车上自己对她的奚落,不禁怀揣着愧意和敬意,顶着风雪高声问她:“我们队够乱的吧?” 赵岚也是高喊着,满不在乎地回答:“现在哪儿都一样,瞅着吧,咱们的书记和队长,肯定得倒霉!” 李家宝早有同样的担忧,方才回到宿舍,他一直都在思虑这件事情,怎么也想不出化解矛盾的办法来,想到魏长顺和齐金库的赖皮借,想到队长的弯弯腿,想到五花八门的批斗,焦灼的心情使他已经忘记了郝玉梅的绝情信。他没有料到,赵岚也会有这种担心,可是,赵岚明明有这样的预料和担心,怎么还能聚精会神地看书呢?怎么就能看得进去呢?他几乎不能理解,就高声喊叫着,刨根问底:“事情这么急人,你怎么还有心看书呢?” “听蛄叫就不种黄豆啦?总不能因噎废食吧?不过,倒不是我心大,也不是我本来就明白,已是习惯成自然啦!” “习惯成自然?我不明白!” “我父母在外边挨斗时,我一个人在家里,不也是提心吊胆地看书吗?日子久了,悲哀的事情反倒使人获得了启发!” “我是真服你!” “光服有什么用啊?看人家跑,是你自己迈腿吗?” 李家宝还没来得及回答,魏长顺家已经到了,一敲门,冯玉莲就像魏家人,赶紧把他俩接进了屋子。魏长顺咧着嘴,强挺着也没有忘记讲礼貌:“你看你,刚到咱们队,谢,谢谢你啦!” 赵岚连忙掏出自己的钱包,主动宽慰冯玉莲:“快找车上医院吧,钱包里大约一百元呢,取出一个子弹头儿,准够用!” “不,不……”冯玉莲还不认识赵岚,惊异地望着她,不肯接她的钱,死活要等队长回来以后再说。 赵岚见冯玉莲执拗,就重新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吧,先把大夫请来打一针,预防发炎好不好?要是得了破伤风,那可不是强挺硬犟就能对付得了的……” 一听破伤风,冯玉莲的眼泪唰地就淌了下来,她不懂,但也听说过破伤风,眼下外边正在刮着风,长顺的伤口还破着,她的心里顿时害怕了,可是,明明她的眼泪早已成了串儿,却还是把赵岚的钱包儿往回推。就像长顺爹,她也是习以为常了,就连整个小屯子都一样,不管谁家遇到什么事情,从来都是听书记和队长的。她委委屈屈的,连连解释:“队长上人家团部去了,书记不在家,不能乱花知青的钱。” “队长又出去啦?去干什么去呀?” “弄钱……” 赵岚生怕耽误时间就耽误事情,紧忙又劝冯玉莲:“千万别再等了,三更半夜的,又是风雪天 第二十五章 羞愧 第二天,周玲玲依然早起,发现锅里已经煮着大子,来回挑水的,变成了董强。她磨不开问李家宝怎么了,董强却主动告诉她:“李哥把米下到锅里烧个开,早早就到魏长顺家去了。” 周玲玲立刻哟喝大家都起来,郑重地宣布:“吃过饭,大家都到魏长顺家去。” 兵团方面,对开枪事件非常重视,当夜,由连队报到营部、团部、师部。师部决定,由团里同县革委会协商解决问题。鉴于确实有借条,粮食又未被拉走,兵团方面从军民关系着眼,主动检查了本方的责任,对下令开枪的五连指导员和开枪的武装排排长作了停职检查的处分,并责令他们向伤者道歉,亲自送伤者到兵团某师师部医院治疗。所有费用,都由兵团方面承担。 今天一早,他们的指导员和武装排排长在作训股股长的带领下,主动来到了前进小队,道过歉,就请魏长顺到他们的师部医院去住院治疗。可是,魏长顺却按照他和老齐商量的办法,真的耍起了赖皮,疼得龇牙咧嘴,不管对方怎么说,怎么劝,翻来覆去只认准一个理,他是为借粮才被打伤的,对方要是诚心诚意道歉,那就应该把粮食送过来。玩儿虚的,他不听。借粮食,咋都行。要不价,就响屁蔫屁都别放,反倒清净! 冯玉莲支持魏长顺,借口上厕所,把消息传到外面去了。围在门外的屯里人,一蜂窝地嚷嚷:“民兵队长有种!” “对,就是这个理儿,谁叫他们把人给打伤啦?” “他们那枪是叫他们对付‘老修’的,打贫下中农的屁股蛋子,说破大天也没理!” “居家过日子,左邻右舍还互相帮衬呢。兵团和公社地挨着地,成天讲军民关系,节骨眼儿上不借粮,就是他们的不是!今儿不借粮,咱们就把长顺抬到他们师部儿去!” “对对对,抬到他们师长屋里去。剃头匠儿背刀,软磨。凉水沏茶,硬泡。折腾个三天三夜,看他们借粮不借粮!” 外边,屯里人吵吵嚷嚷。屋子里里,兵团的人又气又急。 前来道歉的五连指导员曾是原农场的拖拉机手,为公社生产队和农场地界的事儿,他曾多次和农民发生过争执。只要是地挨地,每年开春,公社生产队都往农场这边滚垄。官司长年打,打也打不清,最后,总是农场照顾生产队。他最讨厌的,就是耍赖皮,眼前这位民兵队长,偏偏就耍赖皮,叼着屎橛子当麻花,就不知道恶心。开枪打魏长顺屁股蛋子的是一位北京知青。他认为他看的是国家财产,打的是偷粮贼,万万没想到,贼偷还有理,他压根儿就不服气,不是身上穿着黄棉袄,让他给贼道歉,除非枪子儿打破天,伤到了天兵天将!眼下他来了,反倒成了凶手。他气鼓鼓的,眼看就冲破天灵盖了。直接负责处理这件事情的作训股股长是现役军人,军人必须服从命令,珍视军民鱼水情。在他眼里,兵团对抢粮的人,已经照顾到家了,可是,伤号死活不上车,叫他根本完不成任务,又没法对他下命令。他索性明确地表示:“道歉,并不等于放弃原则,必须讲政策!” 齐金库溜进来,又溜了出去,向大伙儿一嘀咕,屯里的男女老少都不干了。不大工夫,将魏长顺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不答应条件,就扣他凶手!” 耿队长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何尝不希望能把粮食借到手?可是他的计划早叫枪子儿打飞了。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他自知理亏,况且,人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君子不记小人过,又怎能开口讹人家? 老耿反复劝说魏长顺,魏长顺死活不听,反而横了心,宁肯唱黑脸儿,只要能把粮借来,就比啥都强!他大瞪着眼睛,高声地喊叫:“借粮,咱就上医院!不借粮,就少扯鸡巴蛋!” 耿队长劝不了他,下死令也不顶用了,只得先去顾外边,他踮着弯腿,拼命地高喊,叫大家伙儿不要火上浇油,咋也得稳住架儿。一切,等陈书记回来再理论。 齐金库却扯着脖子支持魏长顺:“眼下与你俩无关,是我们自己要讲理,天王老子,也休想拦挡!” 耿队长不喊了,找了一把椅子,往门前一坐,亲自守房门。 赵岚皱起了眉头,李家宝心急如焚,周玲玲心疼耿队长,有益站在他旁边,董强不出声,只管用手拽着房门,薛景才抱着膀子看热闹,郑小微和吴雅琴他们都有点儿怕。十一个插队的知识青年,大大小小,都是第一回看见,为口饭吃这么艰难。 被困在屋子里的道歉人已是愤怒之至,五连指导员忽然向团里的小车司机耳语了一阵,小车司机点点头,立即来到厨房,对董强也说上厕所,出了房门,从耿队长的椅子后边饶过去,就直奔北京吉普,迅速打着火,在盖满雪的土路上,左摇右晃地离开了前进小队。 齐金库见势不妙,扯着嗓子立刻大喊:“他们调兵去了,咱们不能干瞅着,快找家巴什儿!” 事态更加严重了,李家宝急得疾声大叫:“不要去找家巴什儿!不能动武!千万不要动武!” 可是,他的声音早已被愤怒人群的咋呼声,淹到东海龙宫去了,众人都听老齐的,掉头就朝家里跑。 周玲玲往耿队长身旁拽赵岚,她也主张逼迫兵团借粮食。赵岚连忙向她拉到旁边,耐心地向她解释:“玲玲,两边打起来,会出大事的,对咱们的书记队长很不利,事态严重了,就会使他们犯大错误的!” 李家宝急忙也劝周玲玲:“周玲玲,必须以大局为重,赵岚说得对,不能把事情再闹大了。” 周玲玲不阻止李家宝和赵岚了,可是,赵岚和李家宝却无法阻止乱哄哄的人群。不大工夫,男女老少,都操起了家巴什儿,锄头、铁锹、斧子、木棒,吵吵嚷嚷地向上高举着,一个个的,都有了大能耐,好像抄起家伙儿,就能把人家镇服一样。耿队长坐不住了,让李家宝把他扶到椅子上,面对人群,高声大喊:“谁想进屋子,就先打倒我!” 长顺爹见耿队长急得没着没落的,就想把魏长顺硬抬到医院去,魏长顺疼得嗷嗷叫,就是不听话。冯玉莲心疼得流泪,但她咬紧牙关不理睬。一下子,魏长顺的爹妈啥招儿没有了,只得含着眼泪放了手。 人们在高喊: “扣凶手,拿粮换!” “扣凶手,拿粮换!” 喊叫声焚人心,耿队长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喊叫声也惹人怒,来道歉的几个人,都把面孔绷得紧紧的,从没见过这么不进盐酱的民兵队长,袜子不洗当口罩,可他就是不嫌臭!喊叫声偏还鼓舞人,魏长顺躺在炕上破口大骂着:“财神爷偏向土老财,你们他妈没人心!老子做鬼也掐死你们!” 大约过了四五十分钟,北京吉普开道,领来三辆四轮大拖拉机,都拖着大挂,拉来上百名兵团战士。一色黄棉袄黄裤子,还有三十来人带着枪,如临大敌一般。 屯里人胆小了,咋呼声也停止了,急忙向房门前聚堆儿,纷纷围住了站在椅子上的耿队长。只有齐金库立着眼珠子,领着几个胆儿大的,横着家伙儿站到前面,单等兵团战士向里冲,他就带头儿拼命了。 赵岚急忙招呼李家宝、周玲玲、董强和薛景才,大家手拉手站到齐金库的前面,扯起了一道十分单薄的隔离线。郑小微和吴同峰也奔了过来,周玲玲大喊:“小微,你太小,快进屋去!” 郑小微不肯听周玲玲的吩咐,跑到另一边,把他李哥的手抓住了。这一来,其他几个女生也加入了防线。他们用胳膊挽住胳膊,注视着呼呼啦啦跳下车的兵团战士,心里都有些恐慌,但谁都不愿往后退。 兵团战士跳下车,并没有往里冲。他们的一切行动都由一个人统一指挥着:“以排为单位,成四列横队,集合!” 李家宝猛然一惊,觉得声音很熟悉,定睛一看,站在前面整理队伍的,是孟宪和。“老孟--”李家宝急忙奔过去,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 赵岚也奔了过去,也同孟宪和握手。他们顾不得寒暄,李家宝赶紧向孟宪和讲述事情的原委,替屯里人辩解,也替屯里人抱屈,再三叮嘱老孟,千万不能冲动。 “李家宝--”齐金库突然向李家宝发疯般大喊,“你他妈敢胳膊肘朝外拧,老子可翻脸不认人!” 孟宪和见状,迅速把队伍整理得整整齐齐,再次喊过稍息立正,突然高声命令队伍:“任何人不许讲话,原地,坐下!” 口令一下,一百多人的队伍哗地坐了下去,坐在雪地上,无一人耳语,无一人喧哗,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连端枪的姿势也完全相同。 屯里人被惊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连大动作也没有了。齐金库惊疑地望着孟宪和,孟宪和笑微微的,向他走了过来。齐金库立刻举着棒子大喝:“站住!你站住!” 孟宪和站住了,隔着几步远,同齐金库讲话:“老大哥,李家宝是我的同班同学,赵岚是我的同届同学。这里的知识青年都是我的校友,我绝不会看着我的同学和校友在这里挨饿。你放我进去,让我和我们的人一起商量一下你们的要求,还不可以吗?”孟宪和在五连已经当了副连长,遇事不慌,也真有些经验和办法。 齐金库眼见人家百十号人都坐在雪地上了,领头儿的说话也中听,真想让一步,可是一想到粮食,他就硬着头皮耍赖皮:“不行,不送来粮食,坚决不行!” “齐金库!”陈书记骑着一匹瘦马,满头是汗地赶回来了。见此情景,带着命令的口气,先是制止齐金库,紧接着,就气愤地向屯里人高声大喊,“都把家巴什儿放下!放下!” 屯里人本来就听他的,尤其见他急眼了,就连齐金库也不咋呼了,愿意不愿意的,都乖乖地顺下了家巴什儿。老耿这才让董强把他从椅子上扶下来。 陈书记转身吩咐齐金库:“你去遛马!” 齐金库不情愿,老陈立起了眼睛,一声大喝:“快去!” 齐金库看看他,只好接过他手里的马缰绳,梗梗着脖子,把马牵走了。陈书记匆匆和孟宪和握手,将他让进屋里。李家宝等人一起跟了进去。进到屋子里,陈书记自报过姓名,就同兵团的人一一握手,问好,然后,就明确表示:“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了!这件事情不怪你们,怪就怪我和我们的队长,还有炕上这位耍赖皮的民兵队长。我们的做法肯定不对,但是请你们一定要相信,事态肯定不会再扩大了!” 兵团的人这才消了火气,孟宪和赶紧向陈书记请求:“陈书记,奉我们指导员的命令,我刚刚赶到,我先向我们团机关的首长和我们的指导员汇报一下情况,可以吧?” 陈书记当机立断,立刻吩咐屯里的所有人:“除了魏长顺起不来,所有人,都随我先到外面去!” 屯子里的人都到外面去了,也包括魏长顺的父母,兵团的人就把厨房当作办公地点,研究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最后,作训股长同意孟宪和的意见,并决定,具体事宜由孟宪和出面办理。 孟宪和立刻找到陈书记、耿队长和李家宝他们,讲了他们刚刚商定的具体意见,顿时,大家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不仅放松了,而且对孟宪和流露出感佩的神色。 孟宪和走向他带来的队伍,威严地站在队伍前,沉着地发出了命令:“全体,起立!” 哗,兵团战士开始重新整理队伍,“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 报过数,队伍也整理好了,孟宪和喊过“稍息”,便开始高声讲话:“同志们,这里的农民,每人每天只有半斤口粮,半斤!半斤口粮,又没有副食,够干什么?他们的队长为了保证修水利的劳力有把力气,为了保证五保户能安全过冬,万不得已,挪用了这里知识青年的口粮。他们原以为,从我们兵团的连队可以给他们的知识青年借到口粮,但粮食是国家一类统购统销物资,按照政策,我们当然不能借,这才发生了一起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大家向屯里人的身上看一看,看看他们该有多么艰难。一会儿,再分头去看一看他们住的是什么房子,房前屋后又有什么,然后我们再想一想,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讲到这里,他便开始布置任务:“我发布命令以后,一排、二排由西向东,三排、武装排由东向西,大家认认真真去看几眼,看看这里的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孟宪和几欲落泪,停顿一下,擦了擦眼睛,极为严肃地高声下达命令: “一排长!” “到!” “二排长!” “到!” “三排长!” “到!” “武装排副排长!” “到!” “马上执行任务!” “是!” 各排长开始发布口令,分别带走了自己的队伍。不由得,屯里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被孟宪和的话打动了,有的痴呆呆地发愣,有的看看手里的家巴什儿,没脸儿了,小孩子们也敢看热闹儿了。孟宪和就拉上李家宝,走到把马送回马号、立刻又赶回来的齐金库面前,深情地抚慰他:“老大哥,大家都看见了你的一颗心,我们也看见了。这里知识青年的口粮,由我们和这里的知识青年一起来解决,你看怎么样?” “分下去的粮食收不收?” “不收。” “真不收?” “不收。” 齐金库的良心不忍了,木然地蹲下去,痛苦地抽了鼻子,猛地伸出大巴掌,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起来。 “老齐--”李家宝急忙抓住他的双手。 “孟连长,我齐金库……明明知道是不说理啊……可是,可是……”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的关东汉子,委委屈屈地用双手捂住脸,自知理亏地哽咽起来。 齐金库的举止触到了屯里人的痛处,不少人都落了泪,又用袖子悄悄地抹去。孟宪和目不忍睹,猛然吹了一声长哨,兵团战士在各位排长带领下,立即跑回原地集合。孟宪和喊完立正,稍息,慨然地讲话:“同志们,”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打颤了,他努力调整一下情绪,才接下去,“有目共睹的事实就在眼前,这里需要我们伸出慷慨之手,温暖之手,友谊之手!连部建议,我们回去之后,帮助这里的知识青年筹集一些粮票,友好地解决我们五连同前进小队之间的不愉快,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目睹过小屯子现状的兵团战士们,受到他们副连长的强烈感染,对当地的农民和这里的知识青年,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回答的声音非常有力量。 耿队长的老父亲拄着棍子,绊绊磕磕地朝人家队伍前面走了过去,走到孟宪和身边,撇下棍子就跪倒在地上了。孟宪和猝不及防,他已经磕起头来。孟宪和急忙往起搀扶他,他颤颤巍巍地感谢孟宪和:“你可是救了好人哪,我谢谢你,谢谢你呀……” 屯里人赶紧架走了耿队长的老爹,老百姓纷纷抹泪水。 渐渐地,屯里人开始看新鲜了。小孩子想去摸摸枪,人家的冲锋枪挎在胸前,他们想碰也碰不到,就不远不近地围着转。孟宪和立刻重新整理好队伍,命令在前进小队有同学校友的战士留下来,其他人立即上车,听从一排长统一指挥,迅速返回。 兵团战士有组织地上了车,静静地离去了。留下来的,是许爱萍和董金华。他们早已经看见,李家宝和赵岚领着几个校友可怜巴巴地在设防线,在救急,但他们是带着严肃的政治任务前来的,不能擅自离队,不能随意喊叫,只能听从他们孟副连长的指挥。事情妥善解决了,孟宪和叫他们留下来,他俩高兴万分,立即扑向身处困境的同学和校友。李家宝又惊又喜,想不到因祸得福,不光见到了老孟,也见到了许爱萍和董金华。 耿队长和五连的指导员一起从魏长顺家走了出来。耿队长叫李家宝领孟宪和他们先到知识青年宿舍去,说他和陈书记还要安排魏长顺上医院的事情,一会儿才能过去。老耿说罢,顺势把赵岚的钱包还给她,就又去忙了。五连的指导员却悄悄地叮嘱孟宪和:“千万别叫他们黏糊上,黏糊上就没个完,听见没有?” 不管指导员私下的态度怎么样,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了,魏长顺立刻借坡下驴,也同意上医院了。作训股长立即打发小车司机到师部去叫救护车。一个小时之后,魏长顺被冯玉莲和他的父母搀扶着上了救护车。作训股长和两位道歉人也坐上小吉普,一同赶往兵团某师的师部医院。 送走了魏长顺和道歉人,陈书记和耿队长总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他俩还必须去见见人家的孟副连长,不约而同,二人互相看了看,都觉得羞愧难当。按屯里人的心理,他俩真没有脸面再去见李家宝的这位老同学,他俩却不能不去,最关键的时刻,是人家这位孟副连长,替他们解决了天大的难题啊!四千多斤粮票儿是小数吗?粮票能买来粮食啊! 他俩硬着头皮走进了知青宿舍,就像对待救命恩人一样,同老孟他们三个人一一握了手。老陈的言语十分凄怆:“谢谢你们呀,李家宝的老同学!孟副连长,你的一个主意,通人的肠子救人命啊!没有你们的粮票,小屯子就是逃荒,怕是也没钱买火车票啊!没有你们的粮票儿,我们老哥俩,八成就得接到进大狱的传票儿啦!我们老哥俩已经商量好了,求你们把捐粮票的人名和数量,替俺们老哥俩一个一个记下来。小屯子日后喘过气来,一定立个石碑。前边把事情记明白,后边把人名挨个刻上去,就叫小屯子活命碑!孟副连长,你可一定要把名单交给李家宝!” 孟宪和、董金华和许爱萍听了老陈含着眼泪的一席话,他们的眼里都闪着泪花。从李家宝口里,他们已经深知前进小队的艰难,对耿队长带人去“武借”的行动,已是十分理解,甚至对老陈和老耿产生了同情和敬意。孟宪和刚要开口,突然,陈书记的老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陈书记:“老陈,老陈,公社刘书记和知识青年的带队老师来了!” 陈书记老伴儿话音未落,刘书记和鞠老师已经大步走进了知识青年的院子。同学们从窗子里看见自己学校的老师,个个喜出望外,立刻欢欣雀跃地迎了出去。赵岚最兴奋了,不光迎来了她的班主任老师,还迎来了她的刘叔叔。她悄悄地告诉刘书记,她的父亲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她马上就调到这里来了。她的刘叔叔非常高兴,禁不住慨叹:“好人就是好人!谁说反党也不行!你也好厉害,不送你不行,多送也不行,蛮较真儿啊! ” “那当然了!”赵岚一歪头,调皮地笑了。 大家把鞠老师和刘书记让上炕,围着他们亲近不已,对待鞠老师就像一群在外的孩子见了久别的父亲。刘书记立刻笑呵呵地向鞠老师打趣儿:“鞠老,谁说当老师的一无所有?你看,你有这么多贴心的孩子,我老刘可是羡慕得很!” 鞠老师深深领会他的说法,感动地点了点头,没等说话,他的一只手已经被郑小微两手捧着放在脸上了。 陈书记向刘书记单独介绍了孟宪和,刘书记同他亲切地握了手,经孟宪和介绍,他也同许爱萍和董金华握了手。接下来,陈书记和耿队长就向刘书记汇报方才的情况。刘书记认真地听,认真地记,微笑着向孟宪和等人点头致谢。谢过孟副连长,刘书记不笑了,十分严肃地正告陈书记:“老陈哪,往日到家,咱哥俩可以就着咸菜,酒盅儿对酒盅儿,今儿我和鞠老来,我可是要以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名义,同你和老耿正经八百算账地算账了……” 周玲玲似乎觉出了什么,刚刚轻松的心情立即又沉重了。她看了看刘书记,立刻转向了鞠老师:“鞠老师,队里为我们可实在是够难的了,”她眼圈儿一红,禁不住动了情感,“鞠老师,你看看我们的房子,再看看屯子里的房子……看看我们的院套儿,我们的柴火垛,再看看屯里各家的院子和柴火垛…… 我们墙上的挂钟,地上的桌凳,炕上的炕席,屋子里的毛主席像,都是屯里人的一片心哪……借粮也好,抢粮也好,书记和队长根本不是为他们自己,他们要是分了一粒粮,你们咋处分也不冤……队里所有的党员和积极分子,一粒粮食也没分哪……明摆着,他们是为了老百姓……这里,已经够苦的了……住不像住,穿不像穿,可他们……你就看看俺们队长的弯弯腿,再看看他身上的破棉裤和破棉袄……”说到伤心处,她的热泪串串流淌,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如果追究我们的书记和队长……你们可伤人心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一下子扑到鞠老师的腿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耿队长汇报过情况就一直躲在一旁,听了周玲玲泪流不止的一席话,他悄悄地转过身去,面向土墙,两腿弯弯着,突然,将两手用力拍在冰凉的土墙上,情不自禁,将他的脸在两掌中间也贴了上去。或许他是太委屈了,或许是他的心里装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再也装不下了,再也承受不住了……“队长--” “队长--” 屯里的知识青年顾不得穿鞋,急忙跳下炕去,围在他们队长的身后,热泪滚滚,都想劝劝他们的队长。 “大家静下来--”陈书记止住大家,用他的大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强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低沉地劝老耿,“老耿,要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哭出来兴许还会好受些……”不由得,身材高大的陈书记也是泪花闪闪。他深沉地叹息着:“害臊啊,事情本来不该是这样,怪就只能都怪我,该继续直言的时候,只知道气愤,没有直言求实,害得疾恶如仇的老耿,脑袋上悬刀也要保护老百姓的利益,却自己连连吃委屈。刘书记,在前进小队我是书记,是我没有实事求是,也没有老耿的牺牲精神,出了事儿还能让谁负责?你就处分我吧……” 耿队长眼见陈书记如此揽过,转身低头就向外走,两腿一一的,用双手捂住嘴,硬是不叫他的声音哭出来。好几个知识青年要跟出去,陈书记急忙阻止:“别去,让他哭一哭吧……” 耿队长走到外面,捧着脸哭出了声音。队里的知青这样理解人心,陈书记又把责任全都揽了过去,他感动,他知足,他也于心不忍。不由得,他横了横心,就是进大牢,自己也认了,但是肚子里的话必须得说出来。耿文武狠狠地抹去眼泪,着双腿,毫不犹豫地回了屋子。他矮矮的个子,衣着破旧,要长相没有英雄的长相,要体力没有强壮的体格,却浑身上下透着骨气。面对老县长,他毫无顾虑地倾吐他的真实感情:“老县长,处分吧,事儿是我做出来的,一点也扯不着老陈。他制止过我,也和我掰过脸,是我不听他的,才有了今天。罪过我老耿认领。大牢我也认坐。但我不服!屯子里遭了大灾,他们为啥变相逼迫老百姓,勒紧裤腰带也得交粮食?他们,光荣了。老百姓,断肠子!他们到底算是什么东西?人家黑老包,灾年还救赈呢,咱们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是受穷的坯子挨饿的种儿?就是受熊的材料低头的命?我不服,不把事情照直抖落清楚,就是坐了大牢,我也不服!”他的话,讲良心;他的话,讲实际;他的话,没有一句是玩儿轮子的,没有一句是悬空的。 眼看着弯腿矮个儿的耿队长,屯里的知青满脸都是泪。他大义凛然地准备去坐牢,他们谁也不忍心。陈书记的老伴儿也受了感动,不声不语,用衣服的下摆堵着嘴,已是哭成泪人儿了。 “不要哭,都不要哭!”鞠老师十分不忍,拍一拍伏在自己腿上的周玲玲,以老师的身份劝慰他的学生,“同学们,大家都不要哭……”他感慨 第二十六章 联诀 送走刘书记,李家宝看一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十一点十五分了。忙乱了一上午,他们还没有做饭。事情解决了,大家的肚子也知道饿了,面对久别重逢的好友,李家宝却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招待他们,内心惨然,只得硬着头皮自我解嘲:“老孟,已经到了吃饭的钟点儿,老朋友和你们再好,也只好向你先请求谅解再苦穷了。困境中见了你们三个,我们十一个‘觉得格外亲,格外亲’,可是该花钱的时候,我却只能拿话甜和人啦。心想过年手中没钱。世上又没有白给的牛羊,穷人也讲不了阔排场,何况我是囊中羞涩?今天中午,就只能冠冕堂皇地请你们体会体会我们农民的感情了。多等一会儿吧,也来尝尝我们的老三洋儿,大子粥,土豆白菜,咸萝卜块儿。就连这,眼看着也要断顿了。要不是你们答应赠送粮票,日后我们十一个,可就真惨了……” 李家宝正说着,赵岚从外面走了进来,开口也是无奈:“钱我倒是有,可屯里人告诉我,在我们屯里,有钱也花不出去。眼看十二点了,李家宝,你招呼一下,咱们去大队吧!” “快别张罗!”老孟理解李家宝的无奈心情,也感激赵岚的一番盛情,面对他们的窘境,心中不免酸楚,却是无言相劝,只好暗藏凄怆,故作笑颜,赶紧把他的安排端了出来,“赵岚兄,恕老孟无礼,我老孟虽不是富翁,每月却有三百二十大毛,眼见你们空了米缸,早已反客为主啦!你等着,钟敲十二下,咱们准时开怀畅饮。不过,家宝兄,你也叫人把那老三样都做出来,就是喜气冲天,咱们也不能酒后不下饭吧?” 插队的校友听着他们的知心话,人人心里都不好受,周玲玲急忙去刷锅,眼泪直往锅里掉。 正说着,团部的北京吉普溅着积雪开进了知青的院子,直至宿舍的门前,才戛然停车。司机满面笑容地下了车,兴冲冲地冲进来,见了孟宪和就张扬:“孟副连长,快派兵去搬吃喝吧。这下我可超额完成任务啦!等他们搬进来,你就瞧吧!” 司机带来了两大手提包罐头,容量五十斤的大塑料桶,满满一桶纯粮老烧,还有十多瓶果酒。老孟很惊异,也不知小车司机怎么操办了这么多。小车司机兴奋不已,洋洋自得地向孟宪和连连显摆:“本人有幸,和作训股长一起向团长和有关人员汇报事情的经过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团长听后,高兴得不得了。当众就夸你,‘这小子,智勇双全。临阵不乱,处事果断。’他还拍着脑门儿嫌他自己脑袋笨,自言自语的,‘我怎么就没想出号召指战员捐粮票呢?何苦让人家陈书记弄到哀求的地步!’突然,他伸出了大拇指,小孟儿,帅才!’” “停停停,你是不是借团长的口拍我的马屁啊!” “去你的,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就再不开车!还有呢,团长不光夸了你,还让我转告你,全权代表团里,向陈书记表示一下团里不能借粮的歉意,也向这儿的知识青年表示亲切的慰问。罐头和酒,是团长亲自让后勤股长给办的。他让我转告你,别有顾虑,痛痛快快地和你的老同学、老校友喝上一顿,喝得烂醉如泥也立功!他还叫我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你们。什么时候你们喝完了酒,就什么时候把你们直接送回连队去。你是没见哪,团长瞪着眼睛嘱咐我,‘就是他们喝到小鸡打鸣,你也得耐心等待,就当他是团长,不许打盹儿!’团长那语气,有说不出的侃快。连坐也不让我坐一儿,就把我给撵回来了。英明果断的孟副连长,你就快下令开罐头吧!” 小车司机的情绪深深地感染了孟宪和,他佩服他们的团长考虑问题很实际,也非常到位,既讲究政策,又珍惜军民关系。兴之所致,孟宪和一扫内心的不悦,兴奋地调侃:“家宝兄,我们兵团战士虽不戴领章帽徽,却也是军令如山倒,我老孟可就开始执行任务啦。尊敬的李家宝同志,就请你们接受宴请吧!” 李家宝立刻还以幽默,“请首长放心,李家宝带领这里饥饿的农民,保证‘大吃大喝!’周玲玲,开罐头!” “是。”周玲玲也凑了一回趣儿,敬一个军礼,赶紧吩咐女同学,把女宿舍的桌凳搬到男宿舍去。 大家争先恐后,忙忙活活,很快就把酒桌布置好了,连司机十五个人,顺炕沿和地上的长凳子围了一大圈儿。李家宝不禁兴奋,借粮的事情圆满解决了,意外地又能和老同学老朋友一起喝酒,真是喜出望外。开餐时,他十分慨叹而又十分诙谐地作了一个开场白:“俗话说,天下无巧不成书。‘文不借武借,武不借就赖皮借’,偏偏就赖皮上你们五连了。也得亏这样,不然,我们的书记和队长肯定就遭殃了!现在好了,双方不仅圆满地解决了问题,我们还见到了校友!老同学本不该说外道话,不过,今天还真得有个主客之分。尽管吃喝是你们的,也得让我们悲哀的前进小队,首先谢谢你们慷慨的五连。来,不管谁,也不管会不会喝酒,都把碗端起来,今天,前进小队谢五连,敬五连。明天,我们这就拿上五连兵团战士赠送的粮票,带着五连的深厚情谊慨然回家!不管碗大碗小,碗里有啥就喝啥,干杯!” 所有人都理解李家宝的意思,举起第一“杯”酒,大家都站了起来,喝得非常郑重,非常严肃,非常贴心。下乡以来,前进小队的知青第一次开了荤,吃得那个香啊,早忘了玩深沉,眼前摆着的,那是从罐头里弄出来的鱼和肉啊! 周玲玲喝过第一“杯”酒,就让赵岚好好陪同学,带领孙桂英和易俊红,来来回回,往下端空盘儿,往上上满盘儿。直到每个盘子里都存住货了,她们才坐下来。 易俊红嗅一嗅盘中的午餐肉,朗诵一般,故意淘气:“啊,久违了,我那亲爱的肉!” 大家都笑了,薛景才忽地站了起来,接着易俊红的玩笑也抒发了感慨:“肉,就是他妈香!”他端起酒碗,开言坦率,情感也真切:“我叫薛景才,咱校高一三的。让我也来敬校友一杯,感谢五连为我们捐粮票,也感谢你们,让我们十一个早已不识肉味儿的农民,敞开肚皮解了一回馋,吃谁的谢谁,首先谢谢三位和司机,也谢谢你们的团长!校友就是校友,啥也不说了,干!” 喝过薛景才提议的酒,孟宪和很快成了核心,说说笑笑,讲这讲那,天南地北,张三李四,唯独不提也曾闯天下逍遥游的郝玉梅。原来,饭前李家宝主动让赵岚把郝玉梅的绝情信拿给他们看了。老友知底,挚友知心,孟宪和心里明镜似的,李家宝刚刚失恋,突然和闯天下的人聚在一起喝酒,尽管只来三个人,他也会因为缺少郝玉梅内心凄然。老孟喜爱古文,当然明白,酒惹伤心事,情怕故人来。可是,知心朋友不期而遇,又是久别重逢,桌上岂能无酒?他本该开怀畅饮,无话不谈,李家宝的处境却使他貌似嘻嘻哈哈,言语格外小心。 然而,尽管老孟他们十分注意分寸,李家宝看见许爱萍面前的红葡萄酒,还是想起了令他牵肠挂肚的郝玉梅。酒过三巡,肉已不香,¬;不知不觉中,他溜号了,清晰地忆起了郝玉梅为他饯行的情景。眷恋之情犹在,不由得,失恋的滋味就从他的心底偷偷钻了出来,悄悄地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许爱萍有所发现,很想转移李家宝的注意力,老孟停下话来吃菜的时候,她立刻端起了酒碗,看着赵岚,慨然提议:“来,为赵岚摆脱不愉快的环境,咱们所有校友,共同干一杯!” 大家都响应许爱萍的提议,李家宝也与大家碰了杯,闷声不语的,小半碗白酒,一饮而尽。前进小队的知青除了赵岚和周玲玲,都很奇怪,赵岚和周玲玲互相看了看,知道他是见了好友思女友,借酒浇愁,暗暗替他着急,却没有办法阻止他。只见他时而发呆,时而傻笑,既不参言,也不吃菜,别人互相劝酒,明明没劝他,他也跟着喝。蓦地,赵岚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是酸不溜丢的,一时心里着急,便站了起来,颇为认真地举起酒碗,有意改动一首古诗,直戳李家宝的痛处:“可叹兄弟重逢处,畅饮开怀少一人!来,闯天下逍遥游的一群,我提议。只为那一人,大家一起干杯!”她本来不喜欢喝酒,却喝了很大一口。 赵岚如此提酒,不约而同,知情的同学无不感到意外。赵岚看得很清楚,环视大家以后,强做笑颜,坦诚地面对许爱萍,巧妙地暗示李家宝:“爱萍姐,我觉得,咱们之间不管谁,还是正视现实为好,不能借酒浇愁,更不能苦酒泡怀。” 听了赵岚的话,李家宝以为,好心的赵岚又是在激励自己振作,比赛,想解释,不是场合;想诉苦,不能当着众人;反倒凄然一笑,实话实说:“不怕大家笑话,李家宝没出息,见到老同学和老朋友,的确是想起了女朋友。不过,我还能理解赵岚的一番好意,谢谢关照就是了。” 赵岚收回目光,顺下眼睛,看着碗里的酒,本不想说话,却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唉,光是谢谢有什么用呢?” 话一出口,她立即觉得不妥当,她根本没有当众激励李家宝的意思,她的问话是受命于她的潜意识滑出口的。阴差阳错,她竟然充当了不解人心的角色。许爱萍和董金华还不知道赵岚对李家宝早有特殊感情,不但没有察觉赵岚的反问是情之所至,反而觉得她过于理性,也过于直率了一些,以至忽略了人之常情。不由自主,他俩都向孟宪和看了看。孟宪和笑一笑,便将敏锐的目光直射李家宝。他已然看出,赵岚异乎寻常的言行里,暗藏着她和李家宝之间的某种通融。在校时孟宪和只是认识赵岚,并未接触过。不过,因他与李家宝交情甚笃,情知李家宝曾将赵岚看作陈路,从高一到高三,李家宝一心一意,不遗余力地想战胜她,只图消解对干部子弟盛气凌人的恼恨。后来虽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很大的缓解,联合发表了《我们的倡议》,还一起演出了小品《在船上》,那也是李家宝痛改刚愎自用的刻意之举。而此时,赵岚对李家宝提出了超乎想象的要求,李家宝非但未有丝毫反感,反而流露出十分深沉的感激之情。再看赵岚,她出言不凡,不计较枝节,急迫的情绪里明显地透露着诤友的刚直和挚友的关怀,在她与李家宝的对话里,尤其从她那不经意的谴责里,不仅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已然达成一种深层次的默契,而且赵岚对李家宝的态度里,分明还藏着难以被人发现的怜惜之情,面对李家宝当众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状态以及不大光彩的痴呆相,赵岚的言谈举止甚至比李家宝都要难为情。联系到她从另一个公社主动要求调到这里来,老孟暗暗断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已发生了莫大的变化,便直言不讳地问李家宝:“家宝兄,赵岚兄快人快语,对你的要求也实在是够高了。以小弟看,非挚友或诤友难出此言,莫非你们达成了什么默契,你还没告诉老朋友?” 李家宝笑了一笑,回答里掺杂着对孟宪和的调笑,态度却是老老实实:“说你鬼道你就是鬼道,长着阴阳鱼的脑袋,就什么事儿都看得明白。我和赵岚的确有默契,下乡以来,她始终在邀我同她比赛……”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赵岚,见赵岚惊疑地望着他,便将话头打住了。 老孟还不了解具体情况,但已产生一种参悟的感觉,立刻追问:“什么比赛?都是老同学,干吗还吞吞吐吐的?” 李家宝不可能向交情笃厚的三位隐瞒实情,见老孟惊奇,便不顾赵岚暗中的阻止,带着自叹弗如的语气回答:“在校时,我是和她一心比红榜上的第一名。当我和她联合发出《倡议》时,我才知道,她要比的是心志,是在提倡为国家和民族的昌盛,终生进行比赛。大学梦破灭以后,我早已心灰意冷,就什么也不同她比了,其实,也是想不到再和她比了。没有料到,时至今日,她不但未挫意志,而且仍然不忘那份《倡议》提倡的是终生比赛,激我不许食言,拉我和郝玉梅必须同她一起比。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刻,也不知为什么,郝玉梅突然不肯来了,赵岚刚才改动古诗提酒,我的理解,是她在暗示我,真的有大志与大智,就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你还有大事。” 孟宪和顿有所悟,立刻问赵岚:“岚兄,如今比什么呢?” “你还是饭后问问李家宝吧。” 赵岚看看李家宝,明明是在婉言表示,老孟的问话不宜当众回答。她没有否认她还想同李家宝比赛,但她不想说出她和李家宝达成的任何默契,尤其不想讲出自己对李家宝将近四年没有看书的遗憾。在火车上她对李家宝不讲情面,流着眼泪也要断定他可怜可悲可叹,那是她心有偏爱,恨铁不成钢,一时心急,又是话赶话,并且是两个人的私谈。眼下却不同,是她的感情已容不得任何人小视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就连李家宝自叹穷酸,她都忍受不了。此时,她已察觉,方才她下意识地流露了对李家宝的真情实感,心中十分后悔。她还在期待,郝玉梅能够接受她第二封长信的劝说,还想继续成全他们,就有意回避她对李家宝的个人感情。而且对老孟提出的问题,她也自有打算。饭后老孟不再追问,就顺其自然,不再提起。如果老孟坚持要问,就同老孟个别讲一讲,绝不再扩大范围。却不料,感恩图报的李家宝,不仅方才说出了赵岚为什么会焦急地改动古诗来将他的军,而且由于他对赵岚心存感激,在他和赵岚的接触中发现赵岚性格率真,事事肯为他人着想;又由于如今他已将赵岚真心实意地看作知己,又没有暗藏赵岚对他那样的私情;也由于孟宪和是他无话不谈的挚友,他巴不得要与之交心;更由于他已有几分酒意,思维变得极其简单,联想起昨夜风雪交加赵岚还要促他振拔;他竟不顾赵岚向他发出的暗示,反而抱着愧意,把下乡途中他和赵岚的争论以及相处,前前后后,一股脑儿地都给端了出来。赵岚几次想岔开他的讲述,他却不肯停下来,只觉得,将一切和盘托出才公正,才能让人们真正理解令人钦敬的赵岚。 老孟听了李家宝的讲述,震惊不已,痴呆了好一阵,才大为感慨地直言惭愧:“金华,咱们逍遥得不明白,甚至玷污了‘闯天下’,也枉谈了‘大智与大志’,羞愧羞愧,大智与大志者,就该目标明确,手不释卷,如同岚兄。” 惺惺惜惺惺,眼见老孟当众夸赞自己,赵岚并不理会他的赞誉,只管筛出他对自己的充分理解,顿时内心清爽,觉得又得遇了知己。在县里办学习班时,她听李家宝讲过闯天下战斗队的逍遥游,对孟宪和早已略知一二;她也记得,在校时孟宪和在红榜上经常排名第三;上午,见他正义果敢,同情老百姓,心中十分感动,不免肃然起敬;此时,听老孟发出如此的感喟,非常感佩他的悟性;意趣使然,情不自禁,她一扫最初的急躁情绪和后来的矜持态度,天性一般,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六月天的孩子脸;即兴编了一套顺口溜:“老孟老孟,发号施令。敢闯天下,敢做美梦。错夸赵岚,赵岚有幸。愿归帐下,俯首听命!” 众人都笑了,立刻都把目光射到老孟的身上。 孟宪和听到赵岚的夸赞,不由得愧悔有加,恨不得马上就参加赵岚倡议的比赛。四年,将近四年哪!人家是有计划地手不释卷,顽强不辍;逆境中,依然得其应得;自己和李家宝带领逍遥游一群,自诩大志与大智,却不曾明白一个极简单的道理,环境不让读书,可以自己定向钻研;真乃岁月蹉跎人也蹉跎!不是今日得见赵岚,在一个不大的小圈子里,不知自己还要自诩高明心安理得地自误几时呢!想到此,孟宪和一改平日超然的姿态,面对赵岚的幽默,虔诚而深沉地表白:“不,我们的岚兄,我孟宪和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在李家宝未讲你已读完本科之前,就是饭前你这样夸我,我也会一笑而受之。但是此时此刻,孟宪和实在承受不起。真的,赵岚,尽管我常常自以为是,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什么时候都还有以后’,更没有想过‘,耽误得愈久,需要得愈切’。方才听家宝兄一番讲述,让愚弟十分后悔,在校时没和你交个朋友。如今,我才真正理解徐老师和鞠老师力促‘赵李’为友,齐头并进的深意和苦心。他们恰恰是敦促大家为同一个国家进行终生的比赛。也罢,幸亏你们这里扣人,我们前来救人,天赐良机,使在座的校友都成了好朋友。既然你赵岚肯邀李家宝和郝玉梅同你一起比赛,就不会拒绝新朋友吧?金华,许爱萍,二位感想如何?” 董金华心里素来钦敬李家宝和老孟,对赵岚,虽早已目睹她是胜于李家宝的榜首,却从未接触过,此时,眼见李家宝在她面前已是心悦诚服,孟宪和对她也是推崇备至,心里自然佩服。听李家宝刚才说她外语本科已自学毕业,正在自修硕士研究生的课程,更是惊叹不已。恰巧他本人念书时就偏爱英语,也能用英语说上几句,就想抛砖引玉,诱她一展风采,索性用英语问她:“你能够用英语直接进行对话吧?请不吝赐教!” 前进小队的知青听董金华如此流利地说英语,面面相觑,无不惊异。尤其是周玲玲,愈加敬慕这些老高三的校友。 赵岚见董金华不但敢用英语当众讲话,而且讲得很流畅,便实事求是、不乏兴奋地也用英语回答:“其实,由于家学,我的俄语口语还可以,英语会话还吃力。不过,既然选择了外语专业,吃力也得努力。你的发音很纯正,语流酣畅,语感也很不错,日后真得好好向你学一学!只可惜,咱们离得远了一些。不过,相距虽有些远,只要知道彼此在比赛,也可以互相促进。咱们可以定期会一会面,互相督促检查,总有好处!干脆我现在就提议:今后谁愿意一起比赛,谁就马上畅饮一杯。白酒果酒不限,谁多谁少也不管,能者多劳,且来个意气风发,豪爽表态,怎么样?” 她讲得虽然有些慢,董金华也只听出她是在讲英语,其他人却连快慢也不知道,只因她能用外语讲了这么长时间,而且面目传情,便已被她折服了,不约而同,在座的都把目光投向了董金华,看他将如何对答。董金华面对认认真真用英语侃侃而谈的赵岚,早已是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赵李”之“赵”竟然如此厉害,也顾不得再说英语了,赶紧自己给自己搭了一个台阶,诙谐地自我解嘲:“哎呀妈呀,这回,我董金华算是知道什么叫作班门弄斧了。赵岚兄,你说的都是什么呀?请你快点儿给大家翻译一遍吧!爱萍姐,快,快把你的手绢儿借给我,汗颜,汗颜!” 大家都被董金华的诙谐逗笑了,赵岚也笑了笑,又用英语问他:“当真需要?” 董金华这回听懂了,赶忙点头,不说英语,学着电影里日本人说汉语的腔调,以幽默遮丑:“需要,大大地需要。翻译地,需要,手绢儿地,也大大地需要,统统地需要!” 大家忍俊不禁,郑小微乐得直拍巴掌。易俊红本想提醒郑小微老实一点,下意识地看看兵团的人,就没有出声。她非常佩服赵岚,也注意了董金华,见他两次要手绢,许爱萍只当玩笑听,就把自己的小手绢递了过去,只觉得面对他人的互勉,自己也不能无动于衷。易俊红又看赵姐,不禁也看了看董金华。却见他拿自己的小手绢拍了拍额头,顺手就给装进了衣兜。她脸一热,赶紧将目光重新移向了赵岚。赵岚已不再矜持了,当大家又把目光射向她的时候,便把她刚才用英语说的话,遵照董金华的要求,又用汉语讲了一遍。 众人无不叹服,易俊红脱口而出:“赵姐可真行!” 郑小微立刻补充:“‘赵李’嘛!” 李家宝赶紧阻止:“小微,不许乱说!赵行李可不行!” “自折锐气!”赵岚嫌李家宝在众人面前表示谦虚,便面带微笑,语气颇似调侃地揶揄他。不过这一回,她倒是真的有意激励李家宝。 老孟急于成事,不容李家宝和赵岚转移“大方向”,赶紧拉回正题,急切地问董金华:“怎么样,金华,这杯酒喝不喝?” 董金华对赵岚已是刮目相看,见老孟跃跃欲试,便一反儿平时调皮的角色,语气庄重,慨然应允:“只要你老孟肯争,我董金华明知与赵岚相比,实在构不成比例,但也不敢自暴自弃,只是还不知道,将来是怎么个比法?” “我们可以自选专业,各自读书,定期交流体会和心得,只要坚持不懈,日积月累,日后就会各有收获。只要终生不辍地比下去,就会每人每天都有长进,白头而无悔!” “我赞成!”遇事从不愿抢先的孟宪和不等董金华回答,却首先表了态,慨然端起酒碗来,喝了好大一口,痛痛快快地向外哈了一口气,“好啊,终生的比赛,参加就不俗!” “我参加,看着!”董金华将碗里的酒喝了一大半儿,兴犹未尽地补充,“不光我要参加,回去以后,我马上就到四连去,邀上郭俊德和陈复生,联袂比赵岚,怎么样,老孟?”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联袂比赵岚’,好,好极了!不然的话,咱们就逍遥得不明白,潇洒得自以为是!”老孟觉得获益匪浅,兴奋的心情不禁溢于言表。 “我也不能白闯天下!”许爱萍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煞有一种巾帼豪杰的英雄气概。 周玲玲听得豪情涌动,猛然想起了王长平老师的叮嘱,尤其从李哥口中得知,昨夜冒着大风雪,赵岚还劝说李家宝赶紧振作起来看书,她几乎走了极端,认为她根本就不能同这批老高三相比,想起下乡以来她对李哥的偷偷爱慕,竟然以为是高攀。她悄悄隐去自己的羞愧,也想参加这种比赛。但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可以参加人家的比赛,便小心翼翼地试探:“赵姐,我是老高一,知道没法同你们相比。可是听你们谈话有眼光,有志气,我也想跟你们学。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让我也参加?” “求之不得,玲玲!起点可以不一致,提高,才是比赛的真正目的。”赵岚越发高兴,几乎忘情了。 “你呢,董强?”周玲玲攀董强,因为她和董强、薛景才都是老高一,她想攀个水平相当的。 董强从不多说话,见周玲玲当众问自己,只得老老实实地表态:“老高三不愧是老高三,可惜我也是老高一,不过,我倒是挺喜欢看书的……” “那我也能比吗?”郑小微着急了,听了大哥哥大姐姐们的言谈,他怕日后这里只剩下他自己,一心也想参加。 没等赵岚回答,周玲玲就满怀信心地鼓励他:“能啊,周姐听懂了赵姐的意思。你可以从初中课程来嘛。你年龄小,等我们学得饱和了,说不定啥时候你一蹿,还会蹿到前面去呢!” “可我将来想说快板儿书,也必须学那么多吗?”郑小微疑惑不解地问赵岚。 “当然越多越好啦!听说你会说《三打白骨精》,那么,你学唐僧,学孙悟空,学猪八戒,为什么一个人说话一个腔调呢?因为他们各有性格嘛,可是,什么叫性格呢?你就很有必要认真看书了。学得多了,还可以自己写段子自己说,那该多好!”赵岚对他很耐心,把他当作小学生一样,很喜欢他的机灵劲儿。 “嗯,我就佩服能编故事的大作家!”郑小微非常相信赵岚的说法,好像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终生事业一样,不乏童心地表示决心:“我要一回一回,一回一回地得大奖!对了,赵岚姐,一回又一回地得奖,要是看书多了,郑重场合,比如在表示决心的时候,应该怎么说呢?” “可以说成‘九夺金杯奖’啊!” “就九回?” “古汉语里,九是多的意思,一回又一回,在特殊场合,用一个九字就可以概括。有学问的人一听,就知道你也有学问。” “那你替我用九字说一句,不许说现成的。” “比如你要说,一天三顿饭,不能白吃,要一次又一次地取得好名次,就可以说,三餐不白食,九夺金杯 第二十七章 逃避 赵岚劝过李家宝,内心已觉惨然,便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回了屋子。眼见赵岚走了,李家宝讪讪地回到男宿舍,喝下赵岚为他沏好的热茶,便没有睡意了。无事可做,寂寞难耐,他从琴盒里取出了赵岚刚才想要回去的小不倒翁。 小不倒翁依然在笑,静静地自得其乐。李家宝将它按倒,它立即晃晃悠悠地重新站起来,仍旧还笑,笑得很怡然,笑得也赤诚,仿佛有意在向李家宝显示它的韧性与顽强。反复多次,李家宝不由得内心慨叹:深入浅出的馈赠,无言的激励。他仿佛理解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真实寓意,天鹅是可以飞入蓝天的呀!那么不倒翁呢?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要自立的。在道理上,他已经明明白白,但在情感上,他却仍然觉得赵岚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自己刚刚失去郝玉梅的爱情,怎能说忘就忘呢?往事曾经那么感人肺腑,说失去就失去了,又怎能将万般的美好骤然化作空无呢?真相不明,缘由向谁索求?失恋人又怎能不牵肠挂肚呢?活生生的人,毕竟是有心的啊!忽然,好像小不倒翁也开了口,笑嘻嘻地反驳他:失恋的人就不能好好活了吗?当真需要去当和尚吗?那就未免爱得深也爱得愚了吧。那是大观园里纨绔儿郎的情感。元、迎、探、惜,各有不幸的遭遇,却不知自己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才原应叹息。然而时过境迁,你已经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你还不想由他人主宰你的命运吗? 过了很长时间,他把不倒翁放回了琴盒,琴盒里的胡琴又将他的思绪引向了郝玉梅…… “胡琴响,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 多么感人的话语啊,可是,一封绝情信却将它的内涵化作了一副凄然离别的景象。再不是追随的誓言,而是两厢空幻的现实写真。美好的往事即将烟消云散,唯有思恋,尚可缠绵…… 不,孟宪和与赵岚不是都在劝说自己回去争取吗?争取是有道理的,轻易放弃,哪里是珍惜?可是,难道还要向郝玉梅的父亲乞求吗?果真如此,岂不丧失了人格和尊严?再穷酸迎风也得站着,何况琴弦已由郝玉梅亲手扯断。唉,弦已断,音将绝,一曲初恋唱罢,废水已被泼出,还能回收吗?最难言,最初还是自己不情愿玉梅前来吃苦的,如果仅为平抚自己的伤痛就改变为玉梅着想的初衷,岂不是很自私?再思量,郝玉梅好不容易才忍痛割爱,如果自己返回去,要求她不顾一切地随自己走,岂不是又将她拖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久久地望着那胡琴,甚至想立即拉响,左右看一看,大家都在熟睡,明明不可能。忽然他将胡琴操了起来,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将自己融入曲子的境界,不拿弓,只动指和臂,就那么两手空比划,默奏郝玉梅亲自教他的《病中吟》。直至曲终,他才从悲愤中醒来,见大家依旧在睡觉,琴音并未萦绕,唯有煤油灯一闪一闪地仍然陪伴着他,他的心里不禁更加冷清,空旷。 他悄悄地把胡琴放回进琴盒,轻轻地盖上盖子,开始默背郝玉梅的绝情信。一遍,两遍,三遍……直到天亮,他才不得不从空幻中走出来,重新面对现实。 一大早,孟宪和与董金华就为知青送来了宝贵的粮票,总共四千二百斤。同时,还给李家宝和赵岚带来一袋子白面和一塑料桶豆油。老孟告诉他,五连的兵团战士每个人都捐献了二十斤粮票,他们的团长号召团机关干部,每人捐了三十斤。老孟还告诉他:“装粮票的口袋上写着几行字,表达了五连知青的心意。你就让这里的校友永远记住吧!” 下乡的知识青年心连着心,共同感受了贫下中农的真实感情。中国必须富强,必须结束他们在困苦中的挣扎。 且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李家宝不禁问老孟:“你打的稿儿?” “不,是那位开枪的北京青年含着眼泪自己写出来的。” 李家宝很感慨,把那文字交给大家看,周玲玲的眼里立刻闪出了泪花。片刻,孟宪和从他的衣袋里又掏出一个小信封,低声叮嘱困境中的好友:“给,这点钱你拿着,来回买车票吧,是我们仨和郭俊德、陈复生的一点儿心意。” 要返回市里,李家宝确实需要钱,便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也不数,只问老孟:“多少?” “一百五十元。” 一百五十元,这是一个兵团战士四五个月的工资啊!更形成反差的是,李家宝他们下乡已经将近两个月了,分文未得不说,还必须回去吃家里的……李家宝深切地望着老孟,什么也没说,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却翻滚着沉甸甸的情感。好友之间,一方捐赠,一方收受,心照不宣,彼此都是热泪盈眶…… 李家宝受触颇深,忽然问老孟:“我们书记要的名单呢?” “还真要啊?” “你看他是说空话的人吗?” “你赞成吗?” “不光赞成,我还想亲自撰写碑文!” “那就以后给你吧。” “不,我跟你去取。反正我们坐晚车。” 李家宝的执著感动了老孟,他们先到连队又到团部,直到下午才把事情办妥。但是,什么时候能立碑,李家宝却难断具体的时日,不过,他相信小屯子肯定能立起这块《小屯子活命碑》。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知青们就要离开小屯子了,他们不得不回家去猫冬,却没有常人回家探亲那种热情。小屯子里,不少人家来到知青宿舍送他们,依依不舍的,一直把他们送到路口。 书记和队长代表全屯送他们上车站,赶车的还是齐金库。一路上,书记和队长有话说不出口,只觉得愧疚难当。齐金库倒是一边赶车一边感慨:“你们十一个,谁都不孬!啥时候回来一定先捎个信儿。就是天上下刀子,我老齐也会头顶刀子去接你们。就是冻掉所有脚指头,我老齐也心甘情愿……” 夜里一点钟,火车进站了。将回去猫冬的知青一个个郑重地和他们的书记、队长握手道别,也同甩大鞭子拿蒿子秆儿撒气的齐金库握手道别。大家的手都是冰凉冰凉的,他们的心里却是热辣辣的。该薛景才和齐金库握手言别了,两人先是愣怔着,薛景才忽然开了腔:“老齐大哥,我薛景才有时候不知好歹,你是老大哥,那天那事儿,你就多担待吧……” “老弟,你可别说了,那天是我心里有事儿拿你犯倔,你不记恨你齐大哥,你齐大哥兴许还能痛痛快快吃下饭去……” 话到动情处,老齐猛然把薛景才给搂住了。他的动作胜于千言万语,薛景才也抱住了他的老齐大哥,拍着老大哥的肩膀,已经抽鼻子了。或许,是小屯子终于逃过一劫吧,或许,是他们必将同甘共苦,尚未同甘,却在共苦的缘故吧,他们的感情已经无声无息地融和在一起了…… 上车不久,周玲玲特意嘱咐吴雅琴和郑小微:“回家千万不要诉苦,就说队里冬天没活儿才放假的,明白吗?” 郑小微和吴雅琴都是默默地点头,易俊红却笑一笑,歪着头问她的周姐:“那不是撒谎吗?” 周玲玲情不自禁地笑了,郑小微就这样问过她,是李家宝恰当地打比方,才使郑小微明白了许多。她刚想学李家宝处理问题的方法,郑小微已抢先卖弄他的收获了:“不说父母不放心的,选择父母听了高兴的,就可以不撒谎。‘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 郑小微理解了问题,又诙谐地摆出大干部的模样来,把大家都给逗笑了,情不自禁,周玲玲也露出了笑容。郑小微的心里美滋滋的,看着易俊红,左右晃脑袋,表示得意。 易俊红见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且又来逞能,就毫不留情地讥讽他:“听不懂别人问话的潜台词,还自以为是呢!” “你有啥潜台词?” “情感逼迫理智,不能够说真话;理智又压迫情感,不能够流露真情。你想到了吗?你寻思过吗?”易俊红自觉悲哀,不由自主,眼里闪出了泪花。 郑小微被易俊红问得直长长眼睛,想反击,没有词儿,又见易俊红泪花闪闪的,只得服了软:“那你对,还不行啊?” 易俊红见他认了错,瞥他一眼,就赶紧擦拭自己的眼睛。李家宝和赵岚不约而同都看易俊红,彼此又互相看了看。周玲玲下意识地看了看李家宝和赵岚,董强却看了看周玲玲。 大家都不做声了,困意立刻开始袭击他们。他们的心情都很抑郁,虽说回家能见到父母,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就连郑小微和吴雅琴也变得很深沉。许久,他们相互依偎着疲惫地睡着了。 忽然,李家宝从蒙中醒来,发现赵岚离开了座位。起初以为她是去了厕所,没在意。过了很长时间,赵岚仍旧没回来。他立刻左右寻找,四处张望,只见赵岚站在一盏车灯下,依着座位的椅背头儿,正在看书。他再次受到了触动,暗暗思索,赵岚肯定是心中有事才不得不看书的。那么,自己在想郝玉梅,她在想什么呢?她曾说,她体验过失恋的痛苦,当自己失恋的时候,她却要陪伴自己去说服郝玉梅,那么,她的感情会是怎样的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又十分执著呢?她是将心比心才帮自己吗?李家宝再一次偷眼看赵岚,发现她在默默地流泪。是书里的情节感动了她还是她感到很委屈?肯定是后者,不然她怎么会躲开大家呢?李家宝顿觉很内疚,却只能暗暗记在心里…… 第二天中午,他们回到了他们的出生地。他们的内心都有深切的感触,但人人都不说。将近两个月的农村生活,使他们认可了自己的农民身份。他们的出生地,他们的家,此时此刻,只不过是他们临时客居的场所……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喧闹的街市,熙攘的人群,原来十分嘈杂……李家宝不由得向匆匆忙忙的人们暗问,也向悠闲自得的人们暗问:你们了解农村吗?农民把粮食给了你们,让你们生活得津津有味,自由自在,他们自身却无温饱,你们知道吗?如今我们也是农民,我们是因为断了口粮才暂时回到你们中间的,你们知道吗?我们也曾是这里的儿女,永远也不会忘记这里,但是,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粮食关系和一切供应小票儿了,我们没有工资,必须去给家里增添负担,这一切,你们都知道吗? 怀着难言的心情,大家必须分手了,一个个恋恋不舍的,但是这里毕竟有父母,也并非大家都是李家宝,郑小微和易俊红他们一坐上回家的电车,立刻就归心似箭了。目送徒手而归的校友先后离去,李家宝心中十分难过,回过身来,他的身边只剩下赵岚和周玲玲了。周玲玲邀李家宝和赵岚到她家里去做客,两个人不答应。周玲玲只得任由他俩将自己也送上了电车。 “再见,赵姐!再见,李哥……”周玲玲站在车门附近,含泪摇着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车门关严了,电车很快远去了。李家宝的身边只有赵岚一个人了。瞬间,他体验到一种堵心闷胸的失落感,街市上,车水马龙,行人川流不息,却与他毫不相干…… 赵岚忽然问李家宝:“你上哪儿?” 李家宝从沉思中醒来,反问赵岚:“你呢?” 赵岚婉转地回答:“我应当回家。” “我送你吧。”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去见郝玉梅。” “不……” “不?” “不。” “也罢,既然如此,敬请免送!” 赵岚对李家宝的态度很不满意,站在原地略略思索,便举步向她所要乘坐的电车车站径自走去了。由于说了“不”,李家宝被闪下了,望着赵岚远去的背影,他的心里更觉空旷,孤独感也越发强烈,令他惶惑不安,仿佛街市上所有的人都在排挤他,他是个外来的闲人。突然,赵岚站住了。她回过身来,望着站在原地目送她的李家宝,似乎还有话说。李家宝顿觉温暖,心里很感激,挥手示意,让她快些回家,她却躲闪着车辆,一步一步向李家宝返了回来。李家宝顿觉莫名其妙,重新和赵岚站在一起,须臾分别又重逢,竟然会有说不出的亲切。赵岚坚定了意志,态度义不容辞,突然,半下命令半商量,冷峻地督促李家宝:“走,你必须和我一起到郝玉梅家去,就算是你陪我,总可以吧?” 李家宝还能说什么?心中只有感动,生怕再惹赵岚不快,只得由着她和自己,不,是跟着她,一起去找郝玉梅。他们向郝玉梅的家走去了,李家宝的心里十分慌乱,也不知他和赵岚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郝玉梅家的院子门敞开着,里面停着许多辆自行车。李家宝和赵岚这才想起星期天的概念来,不约而同,互相看了看。 “进去!”赵岚的态度十分果决,声音却有些颤抖。 “赵岚……”李家宝犹豫不决。 “进去,你有这个权利!管他人多人少有客没客,没时间再考虑那么多了。” 赵岚匀了匀呼吸,挽住李家宝的胳膊,便把他带进了郝家的院子。进到院子里,他俩再次站住了,他俩还没有商量,具体应当怎样做。忽然,郝玉梅从房门里面快步跑了出来,一副十分急切的样子,跑到院当心,却冷丁站住了。她是在屋子里猛然看见李家宝和赵岚的,她是下意识跑出来的,当她和昔日的恋人与儿时的好友近在咫尺的时候,她的激动顿时变作了尴尬,悄然的惊喜也化作了凄然的悲凉。她全然不知自己应该怎样做,两眼惶惑地看看李家宝,又看赵岚。 李家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眼前,就是亲手教他学习二胡一心要使他能找到好工作的郝玉梅,就是曾经与他形影不离、四处“逍遥”过的郝玉梅,就是两个月前与他难舍难分、一心要去追赶他的郝玉梅,就是让他永远也不要忘记自己、胡琴响就是她在想的郝玉梅,就是曾经和他一起喝下红葡萄酒、情愿把一切都献给他、宁可将生米做成熟饭的郝玉梅…… 他们近在眼前,却惊异呆滞,相互对视着,黯然无语。赵岚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同时,心里又万般矛盾。同情和爱情在赵岚的心里厮杀成一团,爱情终于被打入心底以后,她才艰难地开口,声音不禁有些异样:“玉梅,你冷静一些……咱们能不能出去说说话?” 郝玉梅潸然泪下,欲言又止,突然双手捂住脸面,慌乱地跑了回去。望着仓皇逃跑的郝玉梅,赵岚心里一颤,蓦然生出一种愤然的情绪,看看李家宝,语气就像下命令:“走,进屋去!” 李家宝愣愣地站着,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谁?干什么?”房门里走出了其他人。 李家宝一眼就认了出来,走在前面的,是陈路,他的身后跟着曹自立。李家宝惊疑而又愤怒,在他昔日女友的家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无端欺辱过他三年的陈路,并且好像他在这里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权利。李家宝心不甘,情不忍,愤愤不平,不由得疾言厉色:“你来这里干什么?” “噢?”陈路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鄙夷地看着突兀而来的李家宝,无比尖刻地嘲讽他:“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就是那位又争气又露脸、省重点中学的李家宝吧?一向都是大名鼎鼎的,如今,怎么皱巴巴的,像个大车店里的马车夫啊?” “陈路,请你自重,赶紧闪开!”赵岚摘下有些遮眼的狗皮帽子,威严地喝令。 “赵,赵岚?你怎么和、和他在一起……” 陈路被赵岚一喝,顿时满脸尴尬,急忙收敛油腔滑调,但那个指代李家宝的“他”字里,却依然充斥着对李家宝的蔑视。 玉梅的父亲快步赶了出来,小跑着迎向赵岚,笑容可掬,表示喜出望外:“哎呀,小岚岚,你好,你好啊!” “呀,小李?”对李家宝,郝玉梅的父亲同样表示惊讶。李家宝艰难地与他握了手,却不知该说什么。 “郝叔,”赵岚的语气颇急切,“陈路来这里干什么?” “你问陈路啊?”郝玉梅的父亲很刁钻,笑一笑才回答,“他呀,他是玉梅的未婚夫啊!”玉梅的父亲明知李家宝和他女儿以往的关系,却故意将陈路的身份讲得无可挑剔,选词也讲究,不用社会上流行的男朋友,特殊强调,陈路是郝玉梅还没有结婚的丈夫,并笑呵呵地招呼陈路,“路路,快来认识认识,这是市革委会郭主任的女儿,是玉梅从小最要好的朋友--赵岚。” 陈路当着未来的泰山,不顾窘迫,像模像样地向赵岚伸出了手,就连声调也谦恭:“你好,赵岚,今后我们可以做朋友!” “请你走开!”从玉梅父亲的口里听到陈路是郝玉梅的未婚夫,赵岚顿时可怜郝玉梅,完全忘记了自己对李家宝的感情,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自己的好友嫁给眼前的陈路。 赵岚如此对待陈路,玉梅的父亲不知所以然,默然忍下心中的不悦,故作热情地招呼李家宝:“小李,请进,快请进!大老远回来的,有话屋里说。正巧玉梅的未婚夫也在,你们认识认识,日后见面也好打个招呼,能互相帮衬,也互相帮衬帮衬!” 玉梅父亲的软刀子割肉不见血, 弄得李家宝无地自容又无话可说,也无从发作。一股凉气迅速爬遍了他的全身,钻皮肉,浸骨髓,他可怎样才能向前迈腿呢?一道门槛隔住了他,纵然他有千言万语,又能向谁倾诉呢?李家宝不禁看陈路,怒目圆睁,真想把他赶走,可是,他已是郝玉梅的未婚夫,郝玉梅肯容他,其他人还能算老几呢?李家宝怒视着陈路,可是,自己明明已是这里的局外人。陈路却是自知身份,面对李家宝喷火的目光,乜斜起眼睛一撇嘴,轻轻哼一声,反身便走,轻松地迈门槛,啪地一带门,似乎他有不尽的权利--这个家未来也是他的。曹自立依然紧跟陈路,也是冲李家宝撇撇嘴,颠儿颠儿地跟进屋里去了。 郝玉梅的父亲泰然自若,仍是明让暗撵的态度,笑容可掬地问李家宝:“那你就不到屋啦?” 他的问话,恰如湿漉漉的拖布拖过地,不洗也不晾,一直放在阴暗处,明明是清洁卫生的工具,反倒发出一种难闻的霉烂味道。李家宝再次听到如此油滑的问话,苦不堪言,有气难喘,有话难讲,有理难辩,一转身,便愤愤地离开了郝家。 赵岚赶紧去追他,焦急地高声喊叫:“李家宝--” 李家宝仓皇失措地跑了起来,只觉得他的颜面已经丢尽,再也不可见人。他耻辱,他气恨,他悲哀,他痛苦,他难以自持。 赵岚情知追不上他,也不再去追,立在郝家大门口,痛心地望着李家宝逃去的背影,胸脯一起一伏的。 命运哪,你也太捉弄人了!何以那么善良的玉梅偏偏摊上一个不容她自由自主的父亲?何以她父亲给她选择的未婚夫偏偏就是刁蛮的陈路? 李家宝晕头转向地向远处跑,狼狈不堪地向远处跑,大脑出现了空白,神经思路发生了阻断。对周围的一切,他早已视而不见,只有小脑仍在支配他躲闪,当他稍稍清醒时,就连他自己也惊讶,怎么会跑进菜市场呢?他从肩摩毂击的人流里匆匆向对面的大门穿过去,他要迅速离开人多的地方,他应当马上回家,他必须马上回家。他找到汽车站,尾随着别人上了车,匆匆拣一个座位,就牢牢地坐了下去。也幸亏车上有空座位,不然,他就会无力站稳。他把头压在前排座位后面的横梁上,那横梁,凉冰冰的,他反倒觉得正合适。他昏昏沉沉地闭住了眼睛,任凭汽车摇晃,任凭残酷的事实,啃噬他那颗受了重伤的心。他就像患了耳 疾,听不见一切声音,仿佛他已然与世隔绝,也好像世界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汽车停了开,开了停。他似乎知道,也似乎不知道,单觉得迷迷糊糊的,就像飘浮在空中一样。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这位同志,到终点了……” 他抬起了头,是乘务员在招呼他。 “噢,我坐过站了……”他匆匆地道过歉,急忙下了车。亮光刺眼,他赶紧眯住眼睛,左顾右盼。 乘务员又招呼他:“票!” 他懵懵懂懂地付了钱,赶紧回家。看见熟悉的房子,他激动了,不禁快步走了起来。 他悄悄地拉开了家门,在家正做作业的六妹和七妹,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冷丁看见哥哥,又惊又喜,兴奋地喊了一声哥,冲着隔扇里面就报喜:“妈,我哥回来啦!” 母亲听见两个丫头惊喜喊哥的声音,放下手上的活计,急忙迎了出来。妈妈见了下乡的儿子,第一项,是流泪。第二项,就是看了又看。母子连心,她看出儿子瘦了,急切地问他:“你这是咋弄的,怎么这么瘦啊?” “妈,越瘦越结实,成天锻炼,还有长肥膘儿的?你看看运动员,除了需要力气出成绩的,哪一个是胖子?”疲惫的李家宝赶紧宽慰母亲,还故意扩展双臂,挺胸收腹,显示他的强壮。 其实,他早已浑身乏力了,恨不得倒头就躺下,但他不能流露些许真实的心境,就像戴着假牙露亮齿,让人看着美,他必须哄骗他的母亲,内心里,暗暗地悲凉。 母亲被儿子哄得高兴了,马上想了起来,得给儿子做些好吃的,连忙招唤六妹:“快去找小票儿,买点儿肉回来!”母亲边说边掏钱,终归是见了儿子,连忙又吩咐七妹:“快去告诉你大姐她们,让她们吃完晚饭都回家!” 两个小的出去了,母亲开始向李家宝问这问那,李家宝一一作答,将生产队夸得天花乱坠,也拣些真实感人的事情讲,讲队里的欢迎会,讲小脚老太太跳忠字舞,讲得母亲以为儿子真的很好,甚至被跳忠字舞的小脚老太太给逗笑了。 这时,李家宝的二妹妹--七个女孩里排行五妹的李玉茹,从外面回来了,猛然看见哥哥,眼圈儿立即就红了。 母亲赶紧劝慰她:“你哥那儿挺好的,快别哭!” 玉茹点点头,抹去眼泪,马上就和妈妈商量:“妈,晚上做大米饭吧!” “对,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儿,也给你爸打二两酒!” 父亲回来了,惊喜交加。家里人等他洗完脸,马上就开始吃饭。久熟的饭桌上,李家宝非常注意吃相,生怕有人看出什么破绽来。他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编谎话,说他这趟回来,是替他们生产队办事儿的,明天办完事儿,直接就得回生产队。还说队里信任他,他得好好表现,不能辜负领导对他的期望…… 父亲点点头,很认真地表示赞许:“对,就该好好干。虽说现在不用打小日本儿了,可咱也不能忘喽,中国人当过小日本儿的亡国奴,卖力气也是为人家。咱们的大木头人家拉走,咱们煤矿的煤,人家发电。现在是自己给自己干活,不管在哪儿,都得好好干。虽说下乡的时候咱们不情愿,和干活咋干是两回事儿。不顺心就对不起祖宗和良心,那可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办的事儿。” 吃过饭以后,李家宝的姐姐、姐夫们先后来看他,三姐虽说还住校,但带回来一个叫程子亮的男朋友,让他结识弟弟。一次次寒暄,一晚上的亲热,临走的时候他去送,家家都朝他的衣袋里塞了钱。李家宝自觉悲哀,却没有拒绝。他马上就要返回屯里去,他不能花孟宪和他们的辛苦钱。 大姐送走其他人,把他单独叫到一个小胡同里,不容他讲假话,威严地问他:“说实话,你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大姐的态度深深地感动了他,他不敢,也不情愿哄骗事事待他如母的大姐,不由得,声音哽咽地叫了一声:“大姐……” 大姐立即什么都明白了,又朝他的衣袋里装了许多钱。 “不……”他不肯再接受,不管大姐怎样说,他也不肯。 大姐夫楚鲲 第二十八章 赠言 第二天,屯里听到信儿的人家都来看望李家宝。好些人家还给他带来了咸鹅蛋、咸鸭蛋,两个的,三个的,都是一份心意。李家宝很感激,感激就领情,领情就得上心,记住了都是哪一家,日后一定报答。 当天傍晚,就要做饭了,李家宝却非要回宿舍不可。 他早看在眼里了,耿队长虽说是队长,却是那种苦在头里穷在先的“傻冒”队长。吃他家一顿两顿还能合,吃上三顿五顿,他家的老底儿就真该露底儿了。他和老百姓啥啥都一样儿,就有一样儿不一样儿,屯子里不管哪里出了什么事儿,都得他跟书记去擎着。临走,李家宝想把各家送来的东西留下,他死活不肯。李家宝坚持,他就一边说他的道理,一边讲出几套顺口溜来:“李家宝啊,这咸鹅蛋和咸鸭蛋,别看是仨俩的,你可不能小瞧它,它是平头百姓送给你的情意啊。我陪你戳两筷子抿几口,也觉着有滋有味儿的。要是把它留给我,八成味儿就馊巴了。人家原主儿的一片心,也就叫咱俩糟蹋了。老百姓眼里,芝麻粒的官儿,也是乌纱带翅儿的。给你吃,他们看着舒坦。我留下替你吃,可就谁看着心里都别扭啦。别看屯里的农民好欺负,肚子里也有小九九哇。烂肠子的狗官和狗腿子,他们恨着呢,怨着呢。好官和好人,他们爱着呢,亲着呢!人家把咸鸭蛋和咸鹅蛋送给你,是你心里有他们,他们得意你。要是半腰我留下,不光我要挨骂,连你也跑不了。三七疙瘩话,都是现成的。要是我烂肠子,话是这样的:‘当官就搂,见礼就收,放屁不臭,撒尿不馊!’要是你怀揣鬼心眼儿,只认当官的,就是另外一套儿啦:‘溜须拍马,腚门下渣,白天屎橛儿,晚上麻花!’你知道‘渣’在咱们小屯子里是啥意思吗?指的是苍蝇蛆。就这种词儿,还是好听的呢,要说难听的,那就张口直接骂人啦。还是先说我这边,要是我恬不知耻,有便宜就占,人家就这么骂:‘亮腚眼子等狗舔,早早晚晚,你那郎当叫狗叼去!’要是你耍花花肠子迷糊领导,小送大搂,也有另一套儿等着你:‘狗舔腚眼子,吃屎吧嗒嘴!’这一套一套的,话是不好听,可人家恨啥样的,爱啥样的,心里头清楚着呢!人家要的是好官儿,骂的是浑蛋!你说咱爷俩,你不玩儿花花肠子,我也没烂肠子,咱还能放着消停日子不过捡骂玩?” 李家宝一路思忖着,别看老耿样子窝囊,做人却比溪水还清亮。小队长没级别,没待遇,他却把老百姓时时放在心里。 回到知青宿舍,一进屋儿,他就觉出了热乎气儿,沈老蔫儿连他的行李都替他铺好了。李家宝很感激,沈老蔫儿却只说两句话:“你回来啦?那我就回家吃饭去了。” 沈老蔫儿说走就走了,好像把热乎气儿也给带走了。 三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孤灯照泥墙,惨淡,凄凉;独身想往事,烦闷,惆怅。 第二天夜里,他仍是孤零零的,没事可做,就找出赵岚送给他的不倒翁,一次次将它扳倒,又一次次看着它晃晃悠悠地重新站起来直至站稳。不由得,他想起了赵岚的许多话,也想起了她本人,也不知她从郝玉梅家里回去以后,到底会怎样…… 夜里一点多钟,忽然有人敲窗户,他心里一惊,胆突突的,就连问话也慌恐:“谁?” “我!” “赵岚?” “你快开门!” 李家宝急忙穿衣服,十分激动,恰是孤苦夜寒无人语,得见亲人上门来,打开房门,他满脸惊喜地望着赵岚,那毫无掩饰的笑容几乎近于傻笑。不是他忘不掉郝玉梅,就凭这感动,他冲上前,二话不说,就会把可亲可近的赵岚抱起来。 赵岚满头是汗地进了厨房。帽子上,眉眼上,都挂着雪白的寒霜。她却不管也不顾,只管把肩上的手提包向锅台上一放,劈头就问:“李家宝,你算什么朋友,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自己跑回来?你还知不知道,别人也长着心?” 李家宝的笑容不见了,听到赵岚那疼爱有加的谴责,心潮滚滚,避而不答她的问话,反而声音发颤地向她反问:“你,你怎么也回来了?” 赵岚听他颤抖着声音,关心自己,满腔埋怨,顿时化作了由衷的怜惜,急切地问他:“你先回答我,不许说谎,和郝玉梅的父亲刚刚短兵相接,你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回来?” 赵岚要求不能说假话,李家宝只好避开正面回答,流露着不肯受辱的情绪:“我不能不回来……” 赵岚什么都明白了,就以同样的方式回答他刚刚的问话,婉转地透露着她的关怀:“那我就不能不回来!” “你回来……你回来可咋办?” “咋办都比孤独强!” 李家宝还能说什么呢?只觉得赵岚理解人的心意,让人心里暖和。他感激不尽,却无可报答,转身就去帮她提手提包,一搭手,立刻作出了准确的判断,又是书。不由自主,怜惜的情绪主宰了他,连忙问赵岚:“你从县里扛回来的?” “我不扛,你帮我?”赵岚心洋洋自得地嗔怪他。 李家宝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绪,只觉得,赵岚的身上有许多许可敬的东西。忽然,赵岚看着李家宝神秘地一笑,李家宝却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用探询的目光等她道谜底,赵岚得意地又一笑,赶紧岔开了话题,非常讨人欢喜地问他,“你看看我,像个小伙子吧?” “远看不会像,近看更不像……” “咋不像?” “远看有体形,近看眼睛太大,耳朵略小,脸也太嫩。” “胡说,带着大帽子,谁能看到耳朵啊?” 她把棉帽子摘了下来,满头立即冒白气。她把用发卡卡在一起的小辫子放下来,抖搂抖搂,就像她刚刚洗了热水浴,本来就俊俏的面目,显得愈加动人了。 李家宝明白了,赵岚是假扮小伙子壮着胆子走回来的。他内心不忍,磨身就到外屋去点火,一把一把往灶膛里面添柴火,心甘情愿地为赵岚烧洗脸水,替她做饭。赵岚心头一热,索性任他去做,洗过脸,赶紧整理刚刚带回来的书籍。整理好以后,为避免李家宝的注意,就把高高一大摞子书藏到箱子后面去了。 很快,李家宝把饭替她端来了,一小盆儿稠稠的疙瘩汤,上面漂着油花儿。赵岚立刻想起了给他们送来面和油的孟宪和与董金华,吃得特别有味道。李家宝看她烫嘴,就用笑意取笑她,她却美滋滋地任凭李家宝去笑。吃得浑身出汗,舒舒服服的。吃完了饭,已是深夜两点多了,李家宝想让她早一点儿休息,轻轻地坐到她的对面,像对待已经十分劳累的小妹妹一样,带着哄劝的口吻同她商量:“赵岚,我送你到冯玉莲家去吧,这屋子实在是太冷了,明天烧暖了你再回来,不然……” “不然,三间房子里只住两个人,一男一女,正是动人的青春年华,是吧?”不等李家宝回答,她就郑重地宣布,“让我老老实实告诉你吧,我哪儿也不去!如果回到队里还到别人家去住,我还回来干什么呢?”赵岚把李家宝要说不好说的话直截了当就给端了出来,说罢,她只管把得意的微笑挂在嘴角上。 李家宝看着她那神秘的笑容感到很奇怪,赵岚却依然不揭谜底地微笑着,按照她自己的意志畅所欲言:“屋子冷,一会儿可以猛烧。炕烧热了,就冻不死人。屯子里家家都是这样,你我既然已经插了队,还能特殊吗?走吧,咱俩一边烧火一边聊,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赵岚起身就走出了屋子,重新燃起灶膛里的火,忽然变得满脸严肃,仿佛是要声讨李家宝:“还是言归正传吧,让我来好好问问你,在郝玉梅家,你为什么要逃跑?” “唉,就别提那事儿了,你帮我,我感激你。可我……难道我还要向他们乞求不成?”本来,陈路突然出现在郝玉梅家里,李家宝心中不平,又无计可施,被赵岚一问,不禁又羞又恼,但眼前问话的是赵岚,他无从泄愤,只得忍辱含屈,不再言语。 “你知道陈路是什么人吗?”赵岚一心想把陈路的实底告诉他,激他返回去,把郝玉梅从陈路的手里夺回来,也好和郝玉梅一起,三个人躲在小屯子里,正式开始比赛。 可是,她刚刚叫了板,回龙的过门儿还没响起来,就被李家宝拦腰打断了:“赵岚,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为我和郝玉梅着想,可是你不知道,连郝玉梅也不会想到,我和陈路是初中的同班同学,还坐过一桌儿。就因为我和他坐了同桌,他就无端地欺负我,整整三年……” “什么,他是你的同桌?”赵岚非常惊讶。 面对可敬的赵岚,李家宝知道她是要激励自己回去争取,只好不顾面子,如实地向她讲起了自己被陈路欺辱的经过,也讲述了自己为什么会发誓,一定要争气。 听着李家宝的讲述,赵岚阵阵不忍,听到李家宝的大姐由于误会,忍无可忍地打了弟弟,她落泪了。她了解了李家宝曾经贫困的家庭,完全理解李家宝的大姐,也理解了李家宝以前对干部子弟的憎恶。她暗暗地思索,看起来,陈路纠缠郝玉梅本身,就是对李家宝的莫大讥讽,如果再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万一郝玉梅不肯跟他走,岂不是自己也羞辱了他?赵岚素来钦敬贫困家庭的顽强者,心里替李家宝感到委屈,就一心想让他摆脱郁闷,能够快乐一些。便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巧妙无痕地转换了话题:“当年陈路欺负你,你就恨上了干部子弟,恨上了干部子弟,就拿我撒气,是这样吧?” “是,那时我真的恨你,总是差那么几分儿,你就不容我争下这口气……”李家宝无话不实说,几乎变得憨态可掬。 顷刻,赵岚感到李家宝十分需要温暖,甚至后悔在校时对他了解得太少。如果当年自己了解他的心境和家境,也许会主动让他一两回。不,赵岚忽然又觉得,李家宝未免太狭隘,便叹了口气,很认真地责备他:“在校时,我曾钦佩你顽强地拼比我,却不知道,你仅仅是为了报复陈路。可是争个第一就是争气吗?你呀你,还根本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争气……” 赵岚快人快语,吐出了发自肺腑的嗟叹。没想到,李家宝却不服气,几乎很委屈。他实事求是地向赵岚讲了他的无奈,显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恳切地向赵岚倾诉苦衷:“移恨于你,的确是我过于偏颇,可是一个瓦匠的儿子,一个几乎连中学也上不成的贫寒子弟,不在学习上同他们较量和拼比,还能怎样呢?打不能打,骂不能骂,说理他们又不进盐酱,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设身处地,你有其他办法你就告诉我,我愿意洗耳恭听。” 赵岚被李家宝猛地问住了,蓦地,想起这次回家母亲对她的特殊叮嘱:“岚岚,你这丫头嫉恶如仇,遇事也太急躁,因此,当你认为你自己完全正确的时候,就应当设身处地,从对方的立场重新想一想,然后再考虑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就正确。”此时,李家宝也叫她“设身处地”,她便有意冷静下来,从李家宝的角度认真地思考问题。角度一变,她自己也找不到应当如何对付陈路向李家宝摇晃大锅饼的办法了,反倒觉得,李家宝的偏颇其实也是大可原谅的。他,他,他曾经连午饭也吃不上啊……作为一个干部子弟,怎么可以无端欺凌一个贫家子弟呢?李家宝迫不得已打了陈路,纯粹是陈路自找的,活该!赵岚的眼睛潮湿了,越是心疼李家宝,越是感到自己也很委屈。陈路蛮横无理地欺负他,他就无端地拿自己当陈路,弄得自己喜欢他,却无法接近他,还曾被他憎恨那么久。如今自己了解了他,他的心却早已被郝玉梅占据了,郝玉梅偏偏又屈从了她的父亲,迫使自己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明明自己仍然喜欢他,又不得不成全他和郝玉梅。赵岚的心里就像钻进了毛毛虫,扰得她浑身不舒服,只觉得,月下老儿根本不会拴红绳,那个丘比特,也是常常乱放箭…… 沉默了,三间屋子都是静静的。沉默了许久,李家宝忽然又劝她:“赵岚,我看你还是应当到冯玉莲家去……” “不去,不去,我哪也不去!”赵岚簌簌地落了泪,看看李家宝,见他愁眉苦脸地不知所措,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谋划,不由得,申辩中夹杂着调侃和幽默,“你要是心里害怕,你就自己回屋把门闩上。或者你到外面去找宿。这是你的自由,我不管。我住的是我自己的宿舍,合理合法,我不会骚扰任何人,就谁也不能干涉我的自由。我不是强词夺理吧,尊敬的李国宝同志?” 李家宝哭笑不得,知道她是同情自己,拿她没办法,真想自己回到队长家去住,可是,把她一个人扔在屯子外边的三间屋子里,又怎么得了?赵岚看着李家宝那可笑的样子只管笑,也不管眼里还有残泪。 “那你就休息吧……”李家宝拿她没办法,只得重新挂上房门的门钩,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赵岚悄悄地走了出来,好奇地去拉李家宝的门,李家宝真的把屋门闩上了。他的做法几乎愚得可笑,却是保护郝玉梅的心理在支配他,蓦地,赵岚感到自己很凄清,也无暇笑他可笑了,只得默默地返回自己的宿舍……天亮了,李家宝还没起来,赵岚就去找耿队长。进门笑了一笑,和耿大婶打了个招呼,就主动向队长解释起来,为什么李家宝返回来她也要跟回来。耿队长见了她,本来就是一愣神儿,搭耳一听,是她拉李家宝去找郝玉梅的,马上觉得,事情里面有蹊跷。听她又说,为了使李家宝不至于太难过,她有责任陪陪好朋友,老耿的心里就更找不到东西南北了。说了归齐,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三间房里住俩人儿,一头儿一个单身大小伙子,一头儿一个黄花大闺女,晚上房门一闩,不管咋说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呀?不打鱼和弄水儿,能不招腥吗?赵岚不住地讲着,老耿连连地“嗯嗯”着,赵岚讲得明明白白的,可他就是听不明白。 赵岚走了,他犯愁了。往回撵还是不往回撵?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了。真撵吧,小屯子现在也有人家的份儿,人家是来这里插队落户的。万不得已回市里,也是自己分了人家的口粮。人家心甘情愿地回来,管你是队长还是书记,谁能管得着呢?不撵吧,小屯子不大嘴可杂,扯老婆舌就像咬口咸菜就干粮,家常便饭。别看一个个没文化,可是望着风,就能捕出影儿来。管你有没有,一传俩, 俩传仨,三传两传,没边没沿儿的事情也能给你捏出花儿,描出叶儿,编出有鼻子有眼儿的故事来。清清白白,水水灵灵一个大闺女,遭这样的诋毁,那可哪行呢?他正寻思着,崔二突然闯了进来,进了门就咋呼:“队长,不好啦,可不好啦!” 耿队长眼见崔二满脸惊慌,气喘吁吁的,以为屯里又出了啥大事儿,赶紧把赵岚的事情先放下,连忙问崔二:“啥事儿不好啦?出了啥事儿啦?” “后、后到咱队的那个赵岚,昨晚悄没声地也回屯子了。看样子,她和李家宝准是,准是那个了……” “红口白牙,不许胡说!”耿队长紧忙拦住崔二的嘴,心里暗暗思忖:你看看,你看看,刚刚说阴天,这就下雨了! “我可没胡说,是我亲眼看见的!” “你亲眼看见人家那个啦?” “那、那倒没有……” “没有你就别瞎猜!小心烂舌头!” “那可不行,你要是不管,我就去找陈书记!” “你呀你,自己浑身尿臊不觉味儿,还四处瞎嚷嚷!夜里的尿盆儿,挨呲(刺)儿没够儿!爱找你就找去!” “找就找,你以为我不敢找啊!”崔二说完,磨头就走。 “唉!”耿队长打了个咳声,已是愁上加愁了。眼睁睁的,没见蛤蟆影儿,连蛤蟆骨朵也出来了。 他老伴儿立刻提醒他:“你还不赶紧跟过去,不堵住崔二那张嘴,崔二家里的一张扬,说不定把人家糟践成啥样儿呢!姑娘家家的,受得了她作弄?” 老耿赶忙从炕里往外挪屁股,搭炕沿儿顺下两条弯弯腿,斜着身子,拿脚指头扒拉他的鞋,一趿拉,赶紧就往外晃。 崔二早已到了陈书记家,一本正经地向陈书记反映敌情,对耿队长的做法,也给上了纲,上了线儿:“这么严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耿队长也不调查,开口就说我胡说,他明明就是包庇!陈书记你说说,他是站在啥立场上了,啊?” “你呀你,看见云彩就是雨,你还能不能消停点儿?你说耿队长不调查,我替你调查,你去把李家宝喊来吧。” “那好,干净人不怕泡臊的!”崔二浑身积极性,掉头就走。 崔二头脚走,老耿后脚就到了。他向老陈学了赵岚的话,老陈也觉着,三间房里只住一男一女,难免惹闲话。 不大工夫,李家宝来了,愁眉苦脸的。他身后的崔二倒是挺有精神头儿,背手挺胸脯,板板儿的,浑身上下,鼻子眼睛嘴,处处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陈书记看在眼里,心中反感,又不能不调查,就随口吩咐他:“李家宝来了,你先回去吧!” “啥?你们,你们……”崔二不想走。他以为,这回是他最早发现阶级斗争的,这场斗争就不该背着他,他要革命到底。 老耿顿时立起了眼睛:“让你走,你就赶紧走!” “你们,你们……好,我走!”崔二气急败坏,顺口就歪:“咱可丑话说头里,你们要是串通一气偏袒他俩,我崔二,就是狗急喽,还会跳墙呢!我可告诉你们,兔子咬人,是你们逼的,到时候,可别说我没良心!” 崔二气哼哼地走了,陈书记就问李家宝:“赵岚回来啦?” “回来了。” “她回来了,你怎么不来告诉我和耿队长一声?” “她是三更半夜从县里徒步走回来的,今天一大早,就去找了耿队长。她是一片好心,是一心为我着想,怕我处理不好失恋的事情。她绝对不是那种轻浮的姑娘,她是非常有头脑的,家教也不一般……”李家宝生怕别人说出赵岚的不是来,还没到解释的时候,就连连解释起来。 “你不用解释,崔二的嘴不值钱,”陈书记打断了他的话,说真的,李家宝,我和老耿非常信任你们俩。可是咱这小屯子,人不算多,嘴可杂,没啥事儿,也鼓捣事儿……” “赵岚明白瓜田李下的道理,但她很脱俗。她一回来,我就劝她返回去,可是她有她的修养,她有她的性格,她认准的事情她就办,并不计较别人怎么说。我怕毁坏她的名声,就劝她住到冯玉莲家里去,可她说啥也不去。我这里干着急,她那里就是一个劲儿地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笑啥,但我敢保证,她肯定是出于好心,是在向我卖关子……” “她笑,你不知道她笑啥。你回来,她也跟了回来。她还和耿队长说她要帮帮你,陪陪你,你就不知道她要帮你什么吗?” “她,她就是关心我,希望我能和郝玉梅重新和好……” 李家宝不自然地低下了头,暗暗决定,不能把赵岚动员大家都参加比赛的事情说出来。他不是不相信书记和队长,是怕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俩知道反倒不如不知道。知道不制止,可能就是煽动返城风,不知道,顶多是没有警惕性…… 耿队长早已不拿李家宝当外人了,见他吞吞吐吐的,一点儿不敞快,就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赵岚要是不回市里,干脆,咱就就像你说的,让她住冯玉莲家去,我和陈书记给她下死令。你呢,还住我家。省得你们还得烧火做饭。你看行不行?” “不行,这可不行……” “不行?咋就不行?”耿队长对李家宝的回答不理解,心里就犯了嘀咕,我这里张了嘴,他那里连寻思也没寻思,开口就不行。一个不行还不行,还加上一个这可不行,可我老耿的主张咋就不行呢?人哪,长不了大能耐,千万别念书。不管多好的人,哪怕认识个书皮儿,办起事儿来也磨牙。耿队长不服气,眼见李家宝不回答,就浑身是理地催促他:“那你说,咋就不行?” 面对耿队长焦急而又不满的问话,李家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心平气和地反问他:“那我和赵岚每天做什么呢?” 耿队长也是连寻思也没寻思,就好像机敏的猎手发现了傻狍子,二拇手指头一钩就搂了扳机,也没等陈书记寻思寻思,他的枪已经响了:“这还不好说,别人猫冬你们就跟着猫冬呗!” “老耿啊,”陈书记打断了他的话,心平气和的,“让省重点中学老高三的毕业生,东家串了串西家,张家长李家短,坐在炕头上嚼舌头?人家都是又都是学习上的尖子,能习惯吗?” “对了,光顾了着急,我就给忘了,他俩都是老高三,还是尖子里的尖子。”老耿一下子没辙了,“那……” “我看这样吧,”陈书记很耐心地同李家宝商量,“我和老耿都知道,你是失了恋,不愿意在城里待。那就算我们老哥俩就求求你,委屈点儿,你再回趟家。只要你回去,她就得回去。她回去了,你再偷着跑回来,咋样?”“好吧,这倒是个办法。”李家宝答应了,只要能维护赵岚的名声,他情愿麻烦些。 李家宝和书记、队长商量好了,就心有成算地回了宿舍,直截了当地问赵岚:“你知道书记和队长为什么找我吗?” 赵岚十分乖觉,立刻反问李家宝:“你和他们都想把我撵回市里去,对不对?” “你不应当回去?” “你呢?” “我也回去。” “然后你再跑回来!” 简简单单几句话,陈书记的主意就泡汤了,不由得,李家宝心里着急,便直来直去地同赵岚争了起来。他急得不得了,赵岚仍是只管笑,一句不落地和你争,偏偏还笑得很开心。 “赵岚,我不骗你,我回去真是没法待。你不知道,我们家住的是明三暗五的房子,我们家只住一个前暖阁儿。一铺炕上硬隔出一个隔扇来,你说,让我咋在家里待?” “从小儿到下乡,你待在哪儿了?你都待到二十三岁了,怎么现在就没法待了?你在家没法待,我就有法待?” “你看你的《复活》嘛!” “你首先应当复活!” “你说我堕落?” “起码你消沉!” 赵岚坚持己见,李家宝无计可施了,不得不默默地思忖。赵岚见他皱了眉头,心里已有几分焦灼。几天来,她思前想后,真想等一等李家宝,什么时候这家伙悟出紧迫感来,什么时候再同他制订学习规划。可是,这种想法刚刚一冒头儿,种种理由,立刻就反驳她。不,不能拖沓。李家宝扔下书本已是多年,不催一催他,或许他就不会产生紧迫感。也不会自己给自己施压。他已答应了比赛,照理说,这次回家就是他筹备比赛的最好机会。必备的书籍,他应该操办齐了才回来。但是,他的情绪陷在失恋的打击中,还没有迫切读书的热望。况且,停止了高考,他们曾到处逍遥,他已经习惯于没有定向的游学,做起事情有很大的随意性,一时很难进入正式比赛的状态,外力不逼迫一下,就是他心里明明白白的,依旧会有种种借口。赵岚十分怀恋运动场上那个从来不让人的男十号,一心希望,眼前的李家宝还能像从前那样不服输,哪怕就是再次跳起来抹红榜,也比现在好。这次回到市里,赵岚曾找到他家里,得知他第二天就回了屯子,就知道他还没有把比赛的事情摆上他的日程表。赵岚心里不满意,可是李家宝已经走了,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再浪费时间,就想方设法为他寻找数学教材,可一下找到了整套教材,不顾车次就往回跑,在火车上就把自己的想法当作赠言,写 第二十九章 非议 门开了,赵岚挡在门口,阻止他进去。 “赵岚,我对不起你,非常对不起你……”李家宝的态度百万分虔诚,话语未尽,已生热泪。 “你……” “你写在书上的每一篇《赠言》,方才我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读过了,对你的批评和建议,我诚心诚意地接受,对你的真诚期望,我将尽全力去满足……”李家宝的态度就像一个犯了错误表示痛改前非的学生,虔诚地在老师的面前进行忏悔。 赵岚的热泪涌进了眼窝,她连忙擦去,明亮地睁大双目,语气变得十分温柔:“那……书你要不要?” “要!怎么会不要?” “读吗?” “读,我会带着你的鞭策,认认真真去读……” “还撵我回家吗?” “不,没必要,完全没有必要。” “人家嚼舌头怎么办?” “看起书来,肯定就没有那份闲心了。” “你……李家宝--” 赵岚猛然扑上前,攀住李家宝的颈项,在他的脸颊上飞快地一吻,旋即,便闪进屋子里面去了。 顿时,李家宝被赵岚闪电般的一吻击木了,他站在赵岚的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迈步了。难道她依旧是争夺?不,她是情不自禁的。 片刻,门又打开了。赵岚悄悄探出身来,见李家宝真的没有离去,欣喜而又羞赧,歉然一笑,顺低了眉眼。只一瞬,又将头抬起来,下决心似的,大敞其门,以一种十分调皮的神态请求李家宝的原谅:“对不起,李兄!从小儿到现在,我高兴的时候经常这样吻我父亲,一吻即去,他高兴,我也愉快,已经成了特殊的习惯。不过,大悲大喜,变化来得太快,禁不住也吻了李兄,当然也是出于对你的喜欢,但我并不强求你也喜欢我,再不敢贸然了。如果你肯原谅我一时的兴奋和冲动,你老兄就请进吧--” 李家宝听得明明白白,看得清清楚楚,真实的赵岚坦率得清澈见底,高兴起来真情毕露,那飞快的一吻是习惯,她也不强迫自己喜欢她,自己又能怪她什么呢?李家宝谅解地笑了笑,她一歪头,抿住了嘴,也笑了笑,作一个请的姿势,把李家宝请进了此时现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女宿舍。 “请坐,让我向你认真汇报汇报吧。”玩笑开到一半儿,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异常严肃。 “你要说什么?”李家宝等待赵岚向他谈读书的事情,也好趁机向赵岚讲一讲,他读过所有《赠言》的深切感受。 “现在,我想向你讲一讲郝玉梅……”赵岚的语调变得很低沉,很忧伤,连语气也变得很纤弱。 李家宝没有想到,赵岚刚刚受过委屈,竟要讲郝玉梅,见她面露凄怆之色,心中一沉,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郝玉梅肯定是遇到了特殊的情况。的确,他的判断很准确,郝玉梅确实遇到了不可预见的难处…… 李家宝下乡以后,郝玉梅心急如焚,天天盼望去外地演出的父母快些回市里。左盼右盼,谢天谢地,父母总算回来了。她顾不得让父母好好休息一下,当晚,就不顾羞臊,不顾时机,不顾父母的心绪,急不可待地把她与李家宝的亲密关系,详细地向父母讲了出来。就连她想把全部身心都献给李家宝的具体细节,也被她和盘托出,她以为这样说出来,她就只能属于李家宝了。 顿时,郝玉梅的父亲如同受了伪君子的欺骗,心里大骂李家宝不讲信义。但他马上抑制自己,耐心哄劝他的女儿:“玉梅,如果李家宝留在市里,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意外,我是怎样辅导他学琴的,你也亲眼看到了。可是,如今他下乡了,你们的事情根本就没法再考虑了。你们要是在那里扎了根,一辈子握锄头耍镰刀,能有什么大出息?” “不管农村是什么样子,我奔的是人!爸,你听我说……” “不要再说了,你不张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就听你爸爸一句话吧,从今往后,彻底忘掉那个不讲信义的李家宝。” “不,他不是不讲信义,我一定要去找他!”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父亲摆出了作为父亲的威严。 “不管你说行不行,我必须走我自己的路!”郝玉梅被父亲的态度激怒了,索性不再理会父亲,起身就去翻户口本。 “玉梅……”郝玉梅的母亲神色黯然,眼泪汪汪地望着不顾一切的女儿,向女儿跪了下去。 “妈,”郝玉梅惊慌失措,热泪盈眶,赶紧也跪了下去,面对母亲,眼含热泪地哀求她,“妈,你不能这样,你就心疼心疼你的女儿,给你女儿一个自由吧……” “自由?自由,自由,也罢……” 母亲仿佛受到了特殊的刺激,缓缓地站了起来,把户口本从她的床垫子底下取出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流下了眼泪,“你走吧,走吧。妈再也不会阻拦你了,妈妈希望你获得自由,妈妈也羡慕自由……” 玉梅的父亲突然冲了过来,凶狠得就像一头刚刚扑住猎物的狮子,挥臂就打玉梅的母亲,耳光啪啪响,又揪住她的头发,不管不顾地把她的脑袋往墙上撞。 母亲一声不出,似乎已经麻木了,只知默默地流泪。 “爸,你怎么这样残忍?”郝玉梅急忙上前阻拦父亲,想同父亲讲道理。 “滚,你给我滚!去找你的李家宝,追求你的自由吧,别管我和你母亲将来怎样过!她把户口本给了你,我就要打她,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你走吧,走吧,这个家,再也不关你的事儿了,滚,你给我滚,滚!”郝玉梅的父亲咆哮过之后,将户口本狠狠地摔到郝玉梅的脚下,转身就冲出了屋子。 母亲无力地坐在床上,默默地理了理头发。 “妈……”郝玉梅跪在母亲的膝前,含泪问她,“爸爸真会这样做吗?” 母亲点点头,簌簌落泪。 郝玉梅怯怯地又问她:“那你还放我走吗?” 母亲点点头。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郝玉梅疑惑不解。 母亲什么也不讲,流泪也不擦。 “为什么,为什么呀?”郝玉梅摇晃着母亲的双腿哭喊着,急切地想知道,母亲和父亲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依旧什么也不讲,郝玉梅没有办法,只好暂时不走。她想寻找恰当的机会,让母亲开口,也想平静些日子,再说服已经暴怒的父亲。她要走,但父亲不能欺负母亲。可是,父亲突然将一个男青年领进了家门,希望女儿和他互相了解了解。郝玉梅坚决不同意,父亲也不说话,收拾收拾应用的东西,就让那个男青年帮他把行李搬到单位去了。郝玉梅的母亲仍然只会流泪。 一日三秋,母亲日渐憔悴,玉梅的心里充满了疑团。她到单位去找父亲,一个女演员正同她的父亲谈工作。她父亲已经不是以前的郝师傅了,从上海回来,学习宣传普及样板戏有功,他已经坐上了市京剧团的第二把交椅,第一把椅子,由于一把手被突然调走,目前还是空着的。那女演员见领导的女儿来了,起身离去,却回眸留下甜蜜的一笑。玉梅请父亲回家,父亲便趁机要挟她:“那你到底听话不听话?” 玉梅万般无奈,向父亲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如果你把实情告诉我,确实你有理,我宁可一切不如愿……” 郝玉梅的父亲听女儿如此表了态,眼睛潮湿了,非常动情地问女儿:“爸爸管你对不对?” “我认为不对,你自己以为你对!” “难道爸爸不是为了你?拍拍胸脯你说句良心话!” 不能不承认,作为父亲,他的确也是从他自己理解问题的角度在替女儿着想。他本来就是围绕自己和自己小家庭利益打转转的那种人。自然,也像许许多多家长一样,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远离自己去吃苦,去遭罪。也像许许多多不谙事理只顾自己的人一样,从不知道,起码此时仍然不知道,精神上的痛苦才是最大的痛苦,也不管妻子和女儿精神上痛苦不痛苦。 面对父亲的问话,郝玉梅拒绝回答,父亲却含着眼泪连连问她:“从小把你拉扯这么大,指望你最终是个依靠。你走了,我和你母亲还会有什么意思?老了老了,互相看皱纹?为了一个李家宝,你就忍心把你父母的感情抛到九霄云外?思你想你,看不见你,怨你恨你,忘不了你。头发早早变白,身体早早衰弱。遥望天边没指望,回到家里空荡荡。病了,没有女儿递口水,走不动了,没有晚辈搀扶一把。作为女儿,你就真的希望你的父母变成那个样子吗?就算得到李家宝你满足,但你守着良心想一想你的父母的处境,你真的会幸福吗?”眼见郝玉梅被他讲哭了,他忽然十分凄惨地问女儿:“你说实话,你母亲对你好不好?” 郝玉梅自然承认母亲待自己好,他忽然变得十分焦躁:“我自己长着眼睛也不瞎,作为养母她无愧,她待你就像亲女儿!” 郝玉梅懵懂了,急切地问父亲:“什么?你说什么?” “你母亲待你就像亲女儿!”父亲突然一声咆哮,转而无限地感伤,“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和她将就到现在……” 郝玉梅如遭雷击,头晕目眩,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把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母亲,竟然不是自己的生母。 郝玉梅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里,跪在母亲的病榻前,望着母亲不住地落泪。母亲以为女儿在父亲那里吃了委屈,挣扎着坐了起来,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声不响。玉梅抬起头来,痛苦地问母亲:“妈,你真的不是我的生身母亲吗?” 闻听此言,母亲脸色骤然变白,休克了。“妈,妈---”没有母亲的应答,玉梅慌忙出去找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善良的玉梅再也不敢刨根问底了,守在母亲的病榻前,痴呆地暗想:母亲真是养母的话,就实在太可怜了。她含辛茹苦,满腔心血,为他人养大了女儿,那女儿却不顾她的一切,只管远走高飞,她的丈夫又离家出走,她,她将怎样活下去啊?狠心的爸爸,你知道母亲有隐衷,为什么还要殴打她,还要抛弃她?玉梅的心碎了,愤然出走的勇气也挫折了,她不忍伤害亲如生母的养母,宁肯自己什么都破碎…… 这时,父亲又问她:“你说李家宝喜欢你,他为什么非走不可呢?为什么他不顾你的实际情况,宁可扔下你,也要走呢?让你跟这样的人走,爸爸能放心吗?他心疼他的妹妹,也心疼他的爸爸,你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你的爸爸、你的妈妈呢?” 赵岚讲完了玉梅的遭遇,自己也流了泪,不得不承认,郝玉梅父亲所问的,其实也不无道理…… 李家宝悲怆不已,含泪走回了自己的宿舍,面向西墙,坐在毛碴木桌前面,双肘拄在桌面上,两手托着腮,望着挂在墙上的胡琴盒子,心如刀绞,默默地与胡琴交流他的感情。 玉梅呀玉梅,你太善良了,你也太苦了……你来不了,我不怪你,依然会永远记住你,永远留住你那纯真的情意,否则,你就什么都失去了…… “不,你爱我,你爱我……” 玉梅,你千万不要过于悲伤,我这里还有一颗心,它将为你永远保持它的纯洁,将永远保留你的春天,盛装你的痛苦,我将把黄连与蜜糖同时封存在心里,一颗心永远为你跳动…… “不,就是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去追你……” 玉梅呀玉梅,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们的爱却永远只能藏在各自的心里了…… “胡琴响,就是我在想……” 不,玉梅,你千万不要继续折磨自己了,千万不要…… 唉,李家宝禁不住长声叹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郝玉梅的形象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郝玉梅的眼睛里汪着苦涩的泪水,她的脸上,蒙着忧伤的阴云,她的嘴唇干裂了。整个人被哀痛缠绕着,艰难地向李家宝挥手告别,再告别…… 忽然,敲门声惊醒了李家宝,赵岚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什么也不说,从已被李家宝摞好的书籍里拣出高等代数第一册,轻轻地放在李家宝的面前,便依然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李家宝从幻境中走了出来,他明白赵岚的意思,发自内心地感激她。想想自己和她在火车上关于可悲可怜可叹的争论,想想她送给自己小不倒翁的期待,想想她扛回书籍摘下帽子的满头白汽,想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想想自己不肯接受书籍她流露的委屈,想想她谅解自己以后的愉悦,想想她为玉梅和自己的奔波,李家宝深深地感到,自己再也没有任何迁就自己的理由了。他忍住悲伤,默默地打开了课本,扉页上的《赠言》,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意志如果薄弱,就请你不要到数学王国里去遨游!数学领 域里的每一项成果都是毅力的果实。它甜,但决不赏赐给不能 自我控制情感的懦弱者!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晨二时岚岚敬致李家宝 这一份《赠言》,是赵岚还没回到屯子在火车上写就的,却恰如即时的点拨。显然,她煞费苦心地预测了此时。 一位聪慧的姑娘,压抑着自己的情怀,甘愿置身于逆境,驱除他人的寂寞;不惧自己的烦恼,但求他人振拔;不顾长舌对她的误解,只图朋友的进取。这是什么样的情谊?李家宝从赵岚的鞭策与激励中,获得了巨大的力量,决意摆脱失恋的困扰,重拾梦想,刻苦努力,化梦为真。他想起了赵岚送给他的不倒翁,打开琴盒拿出来,望着它,沉思许久许久…… 忽然,他站了起来,去找赵岚,让她陪自己去找队长,问一下队里将怎样安排他们的工作,也好结合生产队的实际情况,制订一个切实可行的自学计划。 “真要看书了吗?” “再不能拖了。” “再不反悔?” “义无反顾!” 赵岚凝重地望着沉痛而已然醒悟的李家宝,见他的眉宇间拧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刚毅来,便把自己正在阅读的英文版《简•;爱》放下来,默声不语地陪他去找耿队长。 两人很快来到耿队长家,正巧,陈书记也在。陈书记见李家宝和赵岚一起前来,心里很高兴,以为李家宝说服了赵岚,就直截了当地向赵岚表示歉意:“赵岚哪,古语说,瓜田不提鞋,李下不正冠,这你比我懂。我老陈和耿队长让你俩暂时回市里,确实有些不大讲理,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呀……” “不,”李家宝没等陈书记把话说完,便抢在赵岚之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赵岚不回去,我也决定不回去了。如果队里分配我们工作,我们俩就干工作,如果不分配工作,我们俩就想趁猫冬的机会,争取能看点儿书。” “看书?看啥书?你咋说变卦就变卦了呢?”耿队长见李家宝说话不算数,又听他说要和赵岚一起看书,就更加不理解了,禁不住拉下脸来,脱口就埋怨,“真没见你们这么不懂事儿的!” “耿队长,”李家宝非常诚恳地申述理由,“你听我慢慢和你说一说。下乡接触赵岚以后我才知道,下乡前,同学们还当红卫兵小将的时候,她就开始读大学的课本了。如今,她已经学完了大学外语本科的课程。和她相比,我在市里白白地荒废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刚才,她说服了我,使我痛下决心,必须重新读书。我现在已经十分理解,她为什么偏偏要回来陪伴我。她是怕我失恋以后不能自持,再白白浪费时间。其实,她返回屯子里是专门敦促我看书的。我第一趟来,有意没把她回来的目的告诉你们。现在我想明白了,看书是光明正大的,不需要考虑别人怎么说。我同书记和队长接触的时间虽然还不算太长,不过我相信,陈书记和耿队长肯定能够理解我和赵岚。但有一条儿,如果我们看书有人真找麻烦的话,我恳求你们,一定要说你们不知道!”恳求过耿队长,李家宝又转向了陈书记,真诚地请求谅解,“陈书记,我和赵岚不是不听你们的劝说。真的,赵岚方才启发了我,眼下我要是再顾忌这顾忌那,怕是就会有种种理由,使我自己原谅自己的过错。真那样的话,很可能,我就会愧对我的一生,就会愧对我的父母,也会愧对我的老师,甚至愧对你们二位对我的充分信任……”李家宝满腔肺腑之言,由于他已被赵岚的言行深深地折服,谈起学习的事情来,就有些激动。 耿队长面对李家宝动情忘我的样子,更加纳闷儿了,坐在炕上,一只手烤着火盆,一只手挠着头皮,喃喃地反问:“看书,眼下谁还看书啊?” “不。”陈书记到底当过大队的书记,虽然他也纳闷,但他觉出李家宝的态度是极其认真的,前后的变化也是非常巨大的,明明在表示他要痛改前非。陈书记把耿队长老伴儿的烟笸箩顺手拿过来,慢慢地卷了一支旱烟,点燃以后,深深地吸上一口,吐出烟去,才平心静气地问李家宝:“你们一起看大学的课本?” “我看大学教材,赵岚自修研究生课程。” “啥叫研究生啊?我老陈可不懂。” 李家宝赶紧向他和耿队长解释:“就是……就是读完大学本科学业,对某一领域,再进行专门研究的学生。” “那……那你们就好好读书吧。”陈书记明确地表示过自己的态度,陷入了沉思。 “谢谢陈书记!谢谢耿队长!”赵岚悬在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欢喜得就像小孩子,突然,向陈书记鞠一躬,又向耿队长鞠一躬,拉起李家宝就走。 两个人离去了,陈书记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他似有所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思忖着,都是有心的年轻人啊…… 耿队长也走了出来,他是因为陈书记郑重地送出来,才跟到门外的。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毛丫头,人家都不念书,她就自个儿念。不光有了大学的学问,插队插到这里,人孬水臭的,她还要念大学上面的书,也是真神奇!他看了看老陈,老陈的表情明摆着,已是毫不怀疑地相信了李家宝。老陈不怀疑,就说明赵岚真有大学问,也真有大能耐,难怪她不怕说三道四。 陈书记依旧深沉地望着李家宝和赵岚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仍在县里反省的老县长,他是把李家宝称作李国宝的。 “老陈,你咋啦?” “老耿啊,我在想,咱俩该不该去看看老县长……” “中啊,我琢磨着,八成咱俩是躲不过去了,要不,说法早就该下来了……” “是呀,老耿,咱哥俩也该有个准备了,必要的时候,也该嘱咐嘱咐冯玉莲和魏长顺了。对了,还有赵岚和李家宝,人家俩,是真心实意和咱们亲哪……” 他俩站在房檐下正说着话,崔二急急火火地又跑来了,见到他俩就嚷嚷:“陈书记、耿队长,刚才我亲眼看见了,那个赵岚和李家宝肩挨肩地回他们宿舍去了,着脸还笑呢,一点儿都不知道羞臊!你们说,到底该咋办吧?” 崔二死认一个理儿,男女单独在一块儿,一准就那事儿!说旁的都是遮羞布,要不价,大夏天咋还穿裤衩呢? 耿队长顶瞧不起崔二了,他自己的老婆跑八街,他反倒脸歪旁人!眼见他又来背后下蛆,拉痢疾扑茅坑儿,没完没了地来回折腾,不仅不拿好眼光看他,就连对他说话,也没好声气:“他们不回宿舍,你让他们上哪去?你回去吧,这事儿不用你管!” 崔二不服气,梗梗着脖子忽然叫了起来:“哼,你们要是连这都不管,往后就少管旁人!” 崔二话里有话,也不知道他是护着他老婆,还是他自己想胡来。耿队长听着烦,沉下脸来,也抬高了声音:“说不用你管,就不用你管!别的你就少歪扯,老母鸡打鸣不下蛋,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不老不少的,说你啥好呢?” 崔二遭到耿队长的呵斥,扭身就回家。进了屋子,把帽子往腿上拍打拍打,开了口,就愤不平:“刚才在道儿上,李家宝和赵岚又让我撞见了,笑嘻嘻地回宿舍,一准没好事儿。可屯里两个主事儿的,自己不管,还不叫别人管!” “真的?”崔二老婆一听,推开炕上的瓜子儿笸箩,立马就下了地,对着镜子挠挠头发,扯扯身上的花外罩儿,看看脚上的绲边鞋,扭扭搭搭就出了门。 进到知青的院子里,她左看看,右瞧瞧,快步走到房门前,乜斜着眼睛寻思寻思,拿定了主意,就轻轻开房门,悄悄溜进厨房里,蹑手蹑脚,靠近女宿舍的屋子门,侧身猫腰扒门缝儿,气儿不大喘,嘴不欠缝儿,嗓子痒痒也憋着,贼似的,只管支棱着耳朵听动静。听了好半天,什么也没听见,呼啦一下,她就把门拉开了。赵岚猛然一惊,她立马满脸堆笑,一心堵双没堵着,赶紧随机应变:“你是后来咱屯赵岚吧?我姓尤,我爹一辈子爱看《红楼梦》,佩服尤三姐,同情尤二姐,就给俺起名叫尤爱丽。你们知青和队里一条心,家家都服气。听说有人刚刚回到城里又返了回来,也不知咋地,俺这心里就像和你们连在一起了,不落底儿地惦记着,就是再忙,也得过来看看你们。” “你坐!”赵岚刚到前进小队没几天,还不认识尤爱丽,听她关心知青,还能讲出《红楼梦》里的二尤,不禁对她很客气。 她坐下了,不住地端详赵岚,嘴里连连吐好话:“你长得可真俊,眼睛有神,脸儿也招人稀罕,一看就知道有学问。” 赵岚没接她的话,见她的皮肤白里泛青,根本不像风吹日晒的农家妇女,又见她眼神里闪着犹疑不定的亮光,心里暗想,她来得这么突然,絮絮叨叨的,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啊? “哟,白眼仁上咋还有血丝儿啊?你熬夜了吧?年轻轻的闺女,可得加小心……”尤爱丽就势停住话,拿眼睛向男宿舍那边瞥了瞥,上前扒住了赵岚的耳朵,就说些不三不四的,“你刚来不知道,那屋那个,听说城里有一个,在咱这儿又勾搭周玲玲,昨晚,他没敢缠磨你吧?” 赵岚一听,禁不住认真打量她,她那阴虚惨白的皮肤里,透出一股狐媚气。她那八面带钩儿的眼神里,亮光有点儿邪。一身打扮也特殊,白底儿紫纹描花外罩,一双绲着黑边儿的红鞋,弄的她没了准岁数。面对她的风骚和胡言乱语,赵岚立刻就往外撵她:“你乐意嚼舌头,还是回你家嚼去吧!” “哟,这是撵俺走啊?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好心当成驴肝肺,俺走,可别耽误人家的好事儿!”她稳稳神儿,嘴上故意发牢骚,好像她冤枉,却是屁股一拍有收获,起身就走。 出了知青的院子,她砸砸舌头撇撇嘴,越品,越是那么回事儿。白眼仁上红血丝儿,猫冬熬夜,还能有啥事?被窝里头练把式,十个头儿的,一准那事儿。嘿嘿,你别说,崔振发吃醋没白吃,还真能辨出三六九了。可不是,睡啥人学啥人,俗话也有俗话的准儿,老娘的能耐在心里,他就真给学去会了!尤爱丽美个滋儿的,暗暗琢磨她男人,越琢磨心里越舒服,越琢磨越有琢磨头儿,琢磨到关键处,扑哧一下她笑了,戴绿帽子逮王八,还不一逮一个准?有了收获,她不肯回家,就近去了李笨嘴家。李笨嘴嘴笨,他老婆可是远近闻名的快嘴子。这种事儿,只要快嘴子听见了,鲤鱼打挺儿一扑棱,没膀儿也会飞。 果然,崔二老婆一嘀咕,快嘴子立马来了精神:“你说啥?真的呀?你真给看见啦?” “白眼仁儿上爬血丝儿,清清楚楚的,想洗她都洗不掉!大妹子,你我都是过来人,你好好寻思寻思,要不是点灯熬油的,可能吗?白纸黑字儿能做假,大萝卜刻图章,也能做假,可白纸片上摁手印儿,想假她都假不了!要我说呀,就是折腾一 第三十章 敌情 小屯子里的风波消停了。李家宝重新捧起了书本。每次读书前,他都读一遍赵岚写在教材扉页上的《赠言》,学习完了,就摆弄摆弄小不倒翁。睡觉时,也小心翼翼地把小不倒翁放在他的枕边。很快,书本压住了他心中的凄苦,尽管具体的目标尚无从预见,但几代人的大目标,富民强国,中华民族必须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愿望,在他的心里却是再也不可动摇了。夜里,躺在枕头上,他的眼前经常浮现一位位老学者,期待的目光,似乎都在叮嘱他:“孩子,不管哪个领域,都不能后继无人,一朝落后,就要追赶几十年,上百年啊!” 李家宝面对他想象出的一副副焦灼的面容,不服输的劲头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每当书中的一个难点经他反复思考突然被攻克之际,无比兴奋和快慰的情绪又回到了他的心间。这久违的感受令他感触颇深,似乎让他领悟了复活的境界。此时,他越发理解了赵岚一再提倡的终生比赛。他喜悦,他振奋,就把他的感受愉快地告诉给赵岚。饭前饭后,也常常向赵岚讨教一些其他知识,以此放松放松紧张的神经。 一天上午,他看书看累了,就放下书本又去找赵岚。 “赵岚,你能给我讲一讲《复活》的大概内容吗?” “李兄的要求,赵岚还敢不答应?” “你挖苦我?” “岂敢!只是想起来,真的好心酸……” “你是说……” “好心好意让你读书还那么难,如今,看见你捧起书本就着迷,反倒有点儿耿耿于怀!” “曾经多有冒犯,那是李家宝太愚钝,明明在真人面前,却自以为是,敬请谅解,尊敬的赵老师!” “坏蛋!”赵岚眼见他的精神已然振作,内心十分满足,情不自禁,就说出一种独特的感受:“真的,眼见你贪婪地读书,真想狠狠地揍你几拳头!或者在你看书的时候,突然把你手里的书本夺下来,扔到灶膛里就烧,烧得化成灰烬!” “那你不是前功尽弃啦?” “现在我只想解恨出气!” “君子不记小人过,还是敬请不吝赐教吧!” 赵岚欣喜满怀,就向李家宝讲起了玛斯洛娃和聂赫留道夫的故事。兴犹未尽,又讲了他们的初始性格和后来性格的变化,还讲了《复活》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讲完了一般的现实意义,她忽然盯住李家宝的眼睛,抿住嘴,只管笑,就不再开口了。 “在我身上,你也看见了它的现实意义,是吧?” “当然,不信我把中文版的《复活》借给你。”此时,李家宝已能够准确地理解赵岚的目光,情知她针对自己能说出一大堆话来,她是有意不说。李家宝看在眼里,颇有自知之明,明明也有深刻的体会,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却不愿班门弄斧,只想让赵岚对他讲出来。 赵岚明白他的心思,依然不讲,调皮地一紧鼻子,做出一个顽皮相,意在强调,你自己看书,体会才更深。 “不,”李家宝得便宜卖乖,有意创作幽默,我现在只能抓紧时间学数学,一问就知道的事情,何苦还要浪费时间呢?还是现成的吧,既有收获,又可以轻松轻松!” “啊,浪费我的时间,省你的时间?”赵岚拿起一本书来,要打李家宝的脑袋。 李家宝一躲,赶紧笑着告辞:“既然如此,学生就暂时不再讨教了,敬请老师快做自己的事情吧!”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连忙又捧起自己的书,读,写,琢磨,演算,陷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将近做午饭的时候,他累了,就躺在自己的行李上,一边休息,一边思索。忽地,他坐了起来,看看桌子上高高的书摞,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令他十分焦灼。原来自己会得是那么少,那么少!要学的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他立即放弃了休息,重新坐到桌前,把开春以后可能的自学进度与所学教材的总容量,换算出学完全部教材所需的时间,不由得,十分惊诧,进而推出那时的年龄,呀,他简直不敢相信会是真的。猛然间,他觉出了人生的短暂,事业和生命的不确定性,追求上的不可间断性,就愈加感知了酿造蹉跎的罪过和浪费时间的愚昧。他的手心已然攥着湿汗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对赵岚煞费苦心地唤醒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是她,珍惜着时间和生命,唤起了另一个生命的自我珍视。不,不仅如此,她还影响了孟宪和他们。恰巧,赵岚走了进来,招呼李家宝一起做午饭,见他愕然不语地盯着一张纸,连忙问他:“你怎么啦?” “时间,时间太紧了,你看--” 赵岚听他讲了白纸上的时间的换算,暗暗欣喜,为他产生这样的紧迫感而替他高兴,刚要同他开玩笑,不经意间,看见了桌子上高高的书摞,不由得,她的心情受到了难言的触动。她早已感受过李家宝此时的焦灼感,看看墙上的挂钟,禁不住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和感慨:“时间无声无息,从不吝啬,对待每一个人同样公允。它允许分分秒秒与它相争的人,大步超到它的前面去,也不管与它相安无事的人,究竟会被它落下有多远。它似乎从不过问是非,每一个人,乃至任何一个民族,尽可以在它面前为所欲为,不可一世;也可以在它面前奋发图强励精图治。它从不表示赞赏或反对,它却永远默默地充当着衡量人生和历史的尺度,认真负责地比量着伟大和狂妄,充实与空虚……” 李家宝听懂了她的每一句话,甚至听到了她对现实的忧虑和谴责,不由得,李家宝打了一个咳声,深悔对时间的浪费。 “走吧,抓紧时间做饭去吧!”赵岚十分理解李家宝此时的心情,便有意强调“抓紧时间”,也来平复自己的心绪。 点着了火,李家宝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咳声,赵岚很奇怪,立刻问他:“你又怎么啦?” 他笑了一笑,不回答。 “说话呀,大英雄还婆婆妈妈呀?” “念不好,英语总是念不好,背也背得太慢……” 李家宝一只手里攥着烧火棍,蹲在灶膛前不住地捅柴火,一只手不安地挠着头发,态度老老实实的。 “请老师呀!” “你?” “当然。” “你教我?” “不相信我?” “那可不是……” “那就每晚两小时吧,开春以后,就每晚一小时。至于该交的学费吗,日后再说,现在算你欠我的。既然是朋友,赊账就赊账吧,怎么样,肯不肯放下架子,认我这个老师?” 赵岚幽默得可爱,李家宝默允了,也不言谢。本来,他就是想求赵岚的,一想到赵岚的时间同样宝贵,他才打了咳声。眼见赵岚又要帮他,他非常感动。他已经非常了解赵岚的性格,助人为乐似乎就是赵岚的天性,尤其是对她认可的朋友,她的心肠热得就像火,说了就会认真去做,你想反对,也没有用。 从此,赵岚每晚都来辅导他。在赵岚的辅导中,李家宝对赵岚的外语水平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讲起大学英语教材,就像专业广播员朗读小学生的课本一样,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她声调优雅,语流酣畅,吐词清晰,音色纯正,活脱脱,就是一个黄色皮肤的小老外。不由得,他忆起了徐老师对他的一次批评:“李家宝,别嫌我这个老头子嘴碎。现在,我必须毫不客气地让你认清一个基本事实,你的学习成绩看似和赵岚不相上下,如今在红榜上你又胜出零点儿五分,可是运用知识的实际能力,你远远不及赵岚!就说外语,她‘听说读写’都有深厚的基本功, 卷子上没有读音,彼此不能交谈,实际上,你的一百分比得了她的九十九点儿五吗?她能准确地听,她能尽量地说,你能不能呢?你还明明处在聋子外语、哑巴外语阶段。你们之间的差距,仅仅是上下零点儿五分吗?可人家,从不在同学面前显示些许,你获得第一以后是怎么处理问题的呢?对学校的安排不服气,对人家的热情泼冷水,有气度吗?有修养吗?你这个孩子很有毅力,但你也太固执,太片面了。难道市长的女儿就一定是纨绔子弟吗?我和你打过赌,这个问题不需要你回答,但我要重复地再问你,难道你们毕业之后不是为同一个国家贡献你们的力量吗?去吧,去吧……正确处理你应该认真处理的事情去吧,也别叫我这个糟老头子过分地伤心……” 忆往事,看如今,李家宝感触颇深。那时,自己与赵岚的差距还只在她多学一门外语上,如今,将近四年的学与不学,同学间,水平已然论出了师生。 李家宝非常感激徐老师,对赵岚的辅导便十分珍惜,对她要求用英语叙述解题过程,也就更加理解了。他还敏锐地发现,赵岚做事非常认真,每天的辅导,她都有事先的准备,就连每篇应背的课文具体应当怎样背,她也想得十分周到。她为自己付出的时间每天何止两个小时?李家宝暗下决心,要以加倍的刻苦努力来报答她的真诚,让将来的成就给她一个称心如意的宽慰。 李家宝的时间观念变得更加强烈了。至此,他把赵岚每天辅导他、以及备课所用的时间,都看成是为他作出的自我牺牲。有了这样切实的感喟 ,李家宝几乎足不出户了,就连魏长顺住院的事情也被他忘记了。似乎小屯子里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事情,他和赵岚,本来就应当一人占据一个屋子,吃饭,看书,讨论,收获。 魏长顺出院那天,魏长顺回到家里没说上三句话,他爹就告诉他,李家宝和赵岚都回到了生产队。魏长顺的屁股刚沾炕,扑棱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让冯玉莲陪他马上到知青宿舍去。冯玉莲巴不得要去呢,关键时刻,人家既肯出力,又肯出钱。借粮的事情如果没有人家和人家的同学,如今说不定小屯子会是什么光景呢?两个人一拍即合,兴致勃勃,起身就走。一心想看看,李家宝和赵岚憋在宿舍里,一天到晚究竟在干什么。 进了房门,他们先去看赵岚。赵岚一见魏长顺,禁不住惊喜交加:“呀,魏长顺!快坐,快坐!伤好了吗?” 她向魏长顺问这问那,好一阵关心,忽然想起,应当为魏长顺泡杯茶。魏长顺连忙阻止:“我还喝茶呀?就是喝茶,也得见了李家宝再喝呀!” 赵岚理解他的心情,马上就陪他俩去看李家宝。 “李家宝--”魏长顺非常热情,非常亲切,就像好兄弟之间阔别已久,偶然相见似的。 李家宝猛然一惊,一半儿神经回到了现实中,另一半儿神经却仍然留在他的数学王国里。就在他刚要站起来的一刹那,久思未得的解题思路突然在他的大脑里一闪。他怕忘掉,急忙回过身去写公式,写着写着,就把身后的事情忘记了。 “李家宝--”赵岚轻声提醒他。 李家宝抬头一看,禁不住笑了,连忙向魏长顺和冯玉莲表示歉意:“你看你看……这时间,也真是太紧了……” 他的本意是在讲:“你看,你看,你们来了,我还把你们给晾起来了。也真是时间太紧了,弄得我顾前不顾后的。”可是,他却把两个半截句子稀里糊涂、丢三落四地硬给拼在一起了。 魏长顺懵懂了,自己刚想坐下,人家就说时间紧,这……冯玉莲嘴不让人,刚想发牢骚,却猛然打住了。面前是她所敬重的李家宝,就压下火气暗暗嘀咕:咋地,你学问大啊?俺们长顺这么高兴地呼唤你,你头不抬,眼不睁,动静也没有,进来的是条狗啊?俺们长顺就是能耐比你小呗,可人家出了院,到家屁股刚沾炕,就大步流星来看你。你可倒是好,屁股贴在凳子上,连个缝儿也不欠一欠,你那屁股级别大啊?好不容易,总算是抬起了头,开口又是时间紧。谁不是早上起来晚上睡呀!立个杆子围着看,谁和谁看的不是一条影?她忖了几忖,还是不好直接数叨李家宝,就借着问张三,把话说给李四听:“咋地呀,赵岚姐,三天没见面,就长派头啦?” “什么什么?” 咳,魏长顺的屁股是挨了枪子儿的呀!李家宝如梦方醒,这才想起来,魏长顺是刚刚出院,回到家,立刻就来了这里。连忙站起来,嘴上还是半截话,“你看,你看我……” 看着李家宝窘迫的样子,赵岚既高兴又觉得好笑,急忙用调侃的话语向冯玉莲解释:“他是看书走火入魔啦,书没看多少,人就先愚了,就请二位多多见谅吧!” “看书走火入魔?”冯玉莲十分不理解。 李家宝清醒了,赶紧道歉:“真是的,和你们说着话,脑袋里突然一闪,有了解题思路。怕忘了,就想先记下来。思路倒是记下来了,把你们俩就给慢待了。不过,你冯玉莲的一张嘴,也是真够厉害的,简直是把刀子,哪儿痛往哪儿戳,可不得了!” 冯玉莲笑了,心中却很奇怪,做题入迷还能忘记眼前的人和事儿,长这么大可是头一次见到。她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移向李家宝的书,不由得大为惊异:“呀,这么多书?” “啥书啊,这么吸引人?”魏长顺一向大咧咧,起身就去拿人家的书。如果是高中课本,他就想随便翻一翻,要是有小说什么的,他就想看一看。拿到手里一看书皮儿,他立刻傻眼了,“我的妈呀,大学高等代数!李家宝,你在看大学课本?你,你自个儿就能看懂?”魏长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连发问。 冯玉莲听魏长顺一说,顺手拿起一本书,恰恰是赵岚的赠言写得最长的那一本。李家宝立刻观察赵岚,不想让他们看那篇《赠言》,怕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赵岚明明看见了李家宝的神情,却满不在乎,只管对冯玉莲和魏长顺表达心意:“玉莲,待会儿咱们再说看书的事情。你们俩先坐着,我和李家宝马上就去做饭。我从市里带回来一些好吃的,一直给魏长顺留着呢。今天咱们得慰劳慰劳他,为咱们队和我们知青,他真是够遭罪的了。” 赵岚的言语特别亲切,让人听了心里非常舒服,就像大夏天口渴,冷丁喝到了深井里的凉水;更像心里上火嘴苦,吃到了蜜糖。魏长顺听出了赵岚的敬意,禁不住心里自豪,开口就问:“有啥好吃的呀?”仿佛在借粮事件中,他真的就是英雄。 冯玉莲推了他一把,故意申斥他:“咋就这么没出息!” “嘿嘿……”魏长顺有些不好意思了。 “别总管人家好不好?有好吃的你就不馋?等着吧,看你一会儿馋不馋?”赵岚给魏长顺搭了个台阶,转身就出去了。 李家宝立刻把实情告诉给冯玉莲:“五连那位孟副连长,你还记得吧?他和我的另一个同学特意送来了白面和豆油,今天,咱们好好为长顺接接风,你俩就先养养肚子里的馋虫吧,我去给赵岚打下手,她还带回来不少红场呢!” 冯玉莲本来也想马上到厨房去帮把手儿,突然,她看见了书上的加页和上面的小字儿,瞄见了开头儿,像是诗歌,就十分好奇地往下看。看着看着,她的心里有些突突,呀,赵岚这是在说啥呀?难道?她几乎不敢看了,越看越害怕,反倒更想看完。赵岚咋会说这样的话呀?啊?他俩不是“永久”,是“飞鸽”! “永久”和“飞鸽”是自行车的两个名牌,会琢磨的人就把表示在乡下扎根的知青叫永久,管那些想走的叫飞鸽。 冯玉莲继续看《赠言》,哎呀妈呀,赵岚这是咋地啦?冯玉莲的心里更加慌乱了。她觉得,赵岚的《赠言》话里话外都瞧不起贫下中农,反对光荣传统,还挖苦讽刺吃苦耐劳和任劳任怨的美德,而且,他俩已经在看书,准备起飞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她看一眼伸着脖子跟她一起看的魏长顺,悄声同他商量:“看来,咱俩得赶紧走!” 魏长顺早已有了警觉,对冯玉莲的警惕性非常服气,十分认真地冲她点了点头。冯玉莲忐忑不安走出男宿舍,看见赵岚和李家宝,有些尴尬,就像他们偷了人家屋子里的东西一样。但重大的发现已经不允许她讲情面,顾不得赵岚和李家宝要给魏长顺接风,急忙撒了一个谎:“你们俩快别忙活了,我和魏长顺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得马上就去找陈书记!” 赵岚莫名其妙,连忙问她:“真的啊?” “真的。快走啊,长顺!”招呼过魏长顺,冯玉莲转身就往外走,出了房门,才摆脱尴尬。 魏长顺很认真地看了看赵岚和李家宝,寻思寻思,转身就去追冯玉莲,他似乎看出了更大的问题,可是,他们的恩情…… 他俩逃也似的,急急忙忙奔向陈书记家。他俩是党员,是支部委员,是屯里的干部,眼看着,祸事就要惊天了, 就是再不情愿讲李家宝和赵岚的坏话,也不能不向党支部如实汇报啊。 冯玉莲和魏长顺急三火四地来到陈书记家,进了门,冯玉莲气喘吁吁地就开了口:“陈书记,有件事儿……” “啥事儿?坐下说。” “赵岚和咱们不是一条心……” “净瞎扯,人家一到咱们队,就和李家宝替魏长顺忙活,你们俩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两回事儿啊,陈书记。真的,她污蔑丑化贫下中农,一心当飞鸽,也不知道她想往哪儿飞?她还反对光荣传统,反对艰苦奋斗精神,劝李家宝早磨宝刀早锋利,叫人心里怪怕的!” “真的?” “真的!她的话就像诗歌一样,清清楚楚地写在一张故意加页的白纸上,就在翻开书的第一篇儿,可显眼了。她鼓动李家宝像她一样,不能扎根儿。我从头一直看到尾,魏长顺也看了。” 陈书记不禁疑惑了,冯玉莲一直和知青相处得很好,她人也诚实,敢说话,又从不说谎话。难道县知青办说的是真的?不可能,陈书记仍然不敢相信,就问魏长顺:“你也看出问题啦?” “嗯,就像冯玉莲说的那样。看来,是知青里边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要不价,就冲他们对咱屯子恁么好,对我恁么关心,不是大是大非问题,俺俩咋也不能讲他俩的坏话啊?现在看,可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他们以前的热情是伪装出来的。我还突然想起来,他们俩一起回到屯里,是不是想找机会……” “你俩给我学学,赵岚是咋写的。” “学不上来,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那就先不要往外张扬,也别胡乱猜疑。你俩先回去,我这就去找老耿。” 冯玉莲和魏长顺走了,陈书记的心里立马犯了寻思,魏长顺和冯玉莲,一个是民兵队长,一个是妇女队长,都看了赵岚写的小字儿,一起前来把那小字的内容当作敌情汇报,说得板儿上钉钉似的,几乎就是大义灭亲的态度。不由得,陈书记想起了一件他根本没往心里去的事情。 几天前,公社的政工助理来宝山,突然来到他们屯子,一本正经地找他特殊谈话。谈话之前,首先把向阳公社反映到县里的情况转给了他。他一看,是向阳公社的葛书记和县知青办主任在赵岚身上发现了重大敌情,用书面的形式向县里作的汇报,县里发文内部作了转载。他看后笑了一笑,不以为然,来宝山未容他说话,立刻就强调:“阶级斗争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特别要防止有人跑到老修那边儿去,尤其是知青!”来宝山理还扒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赵岚在学校学的是英语,现在偷偷练俄语,她突然要求调到你们这里来,你们可得加小心!她父亲虽然被结合进市革委会了,但有心人始终还盯着她父亲呢。万一不加小心,出了叛国投敌的事情,咱们可就担待不起啦!” 陈书记耳里听着,心里却大骂葛老五,老县长曾经亲口叮嘱过:“赵岚人小志大,还有你们那个李家宝,都是好料,一定要谨慎地保护他们,将来,他们都是人才啊!” 可是,冯玉莲和魏长顺却同时在他们身上发现了敌情…… 中午,陈书记和耿队长一起来到了知青宿舍,陈书记刚一坐下,就对李家宝和赵岚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家宝啊,冯玉莲和魏长顺反映,赵岚在数学书上贴了一张白纸,在上面给你写了一份《赠言》,你能不能给我和老耿念一念?” 李家宝心里一惊,顿觉大意失荆州,立刻回答:“既然冯玉莲和魏长顺已经看过了,就让他俩念吧,我没有义务。” 陈书记略略思忖,很婉转地表示他的不安:“冯玉莲和魏长顺的文化水平,我和耿队长都清楚,很可能是他们看不明白,胡乱理解,瞎猜疑。你们俩就好好地给我和耿队长念一念吧,深奥的地方就解释着点儿,看我和耿队长能不能听明白。” 李家宝立即将陈书记说的那本书合了起来,对书记和队长突然关心这一篇并不合时宜的言辞,他非常紧张。 “念吧,我老陈和老耿,是不会拿人当球儿搓的,也不会听风就是雨。李家宝,我和老耿一点儿也不怀疑你和赵岚,你还怀疑我和老耿有歹意吗?”听得出,也看得见,陈书记对李家宝的紧张很理解,好像在宽慰他俩,文革以来因一句话被打成反革命的事情到处都有,屡见不鲜,像葛老五那种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哪里,冷丁就会钻出一个俩,人们怎能不谨慎,又怎能不时时处处加小心?他的言谈始终带着对李家宝和赵岚的充分信任,一心希望是冯玉莲和魏长顺没把那篇《赠言》看明白。 李家宝看看陈书记,仍然不肯念。他并不怀疑陈书记和耿队长有歹意,但他害怕他们也听不明白,招惹更大的麻烦。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真的那样,对赵岚就会十分不利。赵岚苦苦一笑,对李家宝保护自己的态度很感激,但是,也从他那谨慎慌乱的态度里,却引发出一种愤慨的情绪来。她痛恨葛老五之流把人们弄得谨小慎微,连真话也不敢讲,见陈书记出言坦率,便把手伸向李家宝,让他把书给自己。李家宝不肯把书递过去,也不说话,可是赵岚执意伸着胳膊,神色十分庄重。陈书记眼见李家宝对赵岚的保护很幼稚,就像小孩子怕挨打躲进柴火垛还是没有离开家门口一样,心中不禁凄惨。人有了知识,本来是增强了本领,却要从此担心挨整,事事处处都得加小心,怎能叫人心情舒畅?又不是战争年代,空气里总是飘忽着恐怖,又怎能叫人不心酸?他怀揣着不忍,脸上没有表情,劝说李家宝的口吻里却充满了关怀和疼爱:“李家宝,我看出了你的心思,你要保护赵岚,那就叫赵岚念念吧。我是这里的支部书记,老耿是队长,你还能拒绝俺俩掌握实际情况吗?家宝啊,真要说心里不痛快,我和老耿的心里……其实更不痛快,我和老耿认定你和赵岚是金子,我们老哥俩就不能不向人家证明,你们确实是金子啊……” 陈书记的声音十分凄楚,伤感的语气催人泪下,李家宝这才把书交给赵岚,心里暗暗叨咕着,反正真金不怕火炼。 赵岚开始“好好地”念那小字儿了,陈书记依旧没有表情,耿队长却渐渐阴了脸,焦急地问赵岚:“赵岚,你这是咋地啦?” “别……”陈书记打断了耿队长,一心想听完。 赵岚念完了,陈书记没有完全听明白,就让赵岚歇一歇,叫李家宝慢一点儿,一句一句重新念,认真讲一讲。李家宝觉得陈书记听出了赵岚的胸臆,就依照他的吩咐,逐字逐句地串讲,容易被人误解的地方,更是讲了又讲,既打比喻,又举实例。陈书记这回听懂了。噢,只能看见眼皮底下的几尺距离,说的是小农意识。小农意识是几千年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原来,存在决定意识,没有大机器生产的物质基础和先进的科学知识,就很难改变这种意识。赵岚说得对,简直就说进了自己的心坎。谁说贫下中农就没有小农意识?那才瞎扯呢!也难怪冯玉莲和魏长顺连学舌也学不好,人家那话里这 第三十一章 衷肠 赵岚和李家宝上炕坐下来,突然发现,陈书记真的会笑,不仅笑得很自然,还非常感人呢。耿队长额头上的愁疙瘩,也真的能舒展,舒展开来,连眼睛都大了。 陈书记端起酒盅,非常开心地看看李家宝和赵岚,美美地开了口:“先告诉你们俩一件大喜事儿吧……”说到这里,他卖了一个关子,只笑不出声,得意地将自己的酒盅放下来,给每个没满的盅儿里斟满酒,这才扬起眉毛道谜底,“刚才公社来人了,那工夫我去了大队,他们就告诉老耿了。人家头脚走,老耿后脚就往我这儿跑,心急腿脚跟不上,一下子,就弄了个大马趴,可他爬起来,还是眉开眼笑的,你俩猜是咋回事儿?告诉你俩吧,地革委认真研究了咱们老县长的意见,经反复讨论,最后认定啦,号召交‘红心粮’是错误的。一两天,就要发返销粮啦!” “真的呀?”李家宝和赵岚不由得大惊大喜。 “千真万确,来,碰个响儿!”陈书记兴奋不已,将酒盅向前一递,就要和大家“碰杯”。 “老陈哪……”陈书记的脸上有了笑容,耿队长的心里,却一拱又一拱地心酸,想说话,舌头根子打了横儿。他上下揉揉喉咙骨,咽了口唾沫,才把肚子里话掏出来,“陈书记,这些日子,我老耿可没少给你添乱,也给老县长惹了不小的麻烦,往日,是不敢告诉你呀,我这心里,就像没有吃的嚼麦秸,咋嚼也嚼不烂,生生地咽下去,一下子,就堵了心口窝儿,憋得我……喘气儿也难啊!这下好了,心里总算敞亮了……来,干了它,都干喽!” 赵岚本来不想喝酒,却与大家酒盅碰了酒盅,痛痛快快地喝了酒。她的心里发热,热得舒坦。 陈书记又给大家斟上酒,本来还想卖关子,喜悦的心情却使他沉不住气了,端起酒盅谁也没让,一口喝下去,无比痛快,抹抹嘴巴,又说出来一个好消息:“这回呀,你们队长的心口窝儿早就泡了蜜糖啦,老县长,解放啦!” “刘书记解放啦?” “解放了,真的解放啦!” 李家宝和赵岚喜出望外,看着眼里潮湿的陈书记,心里阵阵酸楚,触景生情,赵岚的眼睛里已经不是泪花闪闪,而是晶莹的泪珠噗噜噜地就滚成了线儿,不由得,李家宝窝在眼里的泪水也涌了出来。顿时,热泪将酒桌引向了深沉。老耿禁不住有些纳闷儿,说起来心酸是心酸,也不至于眼泪疙瘩不值钱啊,尤其是李家宝,又不是长头发,怎么有泪也不控制呢?忽然,他一本正经地问赵岚:“这么大的大喜事儿,你俩咋还满脸流泪啊?” 赵岚擦擦泪,赶紧把心里的憋屈说了出来:“队长,消息是好消息,可我和李家宝听到的,不是咱们‘有’粮食了,而是‘就要发返销粮啦’,“返销粮”三个字,对李家宝和我来说非常陌生,正是由于陌生,才引起了他和我格外的慨叹和心酸。耿队长,农民本来是种地的,却要吃返销粮,这到底是什么词汇呀?望文生义也明白,是把粮食交上去,再返回来销售。眼瞅着,地里的麦子发了芽,为什么就不能如实上报灾情,却惹得农民不得安宁,逼得基层干部不知如何是好呢?就说咱们队吧,文不借武借,武不借赖皮借。害得民兵队长,屁股蛋子吃枪子儿,弄得妇女队长呜呜哭。陈书记明明会笑,却整天阴着脸,好像没有笑感神经。你的额头上,成天拧着个大疙瘩,心口窝儿里堵麦秸。小屯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赵岚来这里来得晚,反而旁观者清,这一切一切,叫人怎能不伤感?怎能不悲哀?“耿队长,第二个好消息,同样也让人惊喜之后不是滋味……好人,好干部,实事求是说真话,就得反省,就得检查,还必须经过‘解放’,才能重新站起来,这老词汇的新意,到底是什么呢?没有无理的压迫,谈什么解放?凭什么无理的压迫就可以堂而皇之,再三又再四?刘叔叔那么好,那么好一个刘叔叔,却必须“解放”,又让人怎能不心酸,怎能不流泪……” 听了赵岚的感慨,老耿的眼睛也潮湿了:“你们俩啊……我老耿服气,服气呀!来,把咱仨落下的这盅酒,干喽!” “是啊,越是能看明白,心里才越酸啊……”陈书记十分理解赵岚和李家宝的感情,三盅酒下肚,不由得满腔义愤:“娘的,打倒实事求是的,拉进来整景儿胡闹的,小镰刀打败机械化,叫人咋能不心酸?捡来的破烂当宝贝,就不嫌寒碜!兵团那里时兴这句话,他们那官儿也是昏了头,会种地的,嘴上不说,心里谁还没个数?说真话要是不犯忌,不信咱就试试,不骂他们猪鼻子插葱硬装象,也得说他们不懂不学习!赵岚讲话了,‘这话是对科学进步的一种反动!’可是咱们县里,人家改了他们学,先进的不学学反动,反动了还光荣,谁能服气?驴粪蛋子挂白霜,硬说是胭粉。黄鼠狼子掏鸡窝,偏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葛老五这些混蛋,除了成天整人和整景儿,还他妈会个啥?艰苦奋斗,谁能不赞成?就连老百姓居家过日子,也是这么个理儿。手头没有不摆阔,别人再有不眼馋热。穷,也得有个穷志气,落后了,咱们撵上去!要是知穷不治穷,调着法地玩儿花花肠子演杂耍,戴着蒙眼迈大步,堵着耳朵唱喜歌,老百姓可就活活遭罪了…… “牲口尖尖腚,大活人弯曲着腿,伸出个巴掌没人样儿,五个手指头像棒槌,你就是踮踮起脚尖儿拔胸脯,照样人家看你是矬子!裤裆里头抓蛤蟆,大腿肚子上搓泥鳅,一天到晚,连个人样儿都挣不来,不想着撇了小镰刀儿,还他妈打败机械化!踩高跷拔高个儿,纯粹是耍给人看的!不把脚底板儿实实在在地踩在地皮上,行吗?没吃过肥猪肉,见过肥猪走。咱们和人家兵团地挨地,咱们咋种咋收法,人家咋种咋收法?咱们是老牛瘦马歪把子犁杖,‘原始落后的生产工具’。人家是铁牛下地轰轰响,‘先进的大机器’。咱们是眼瞅地皮、腰酸腿疼的锄头板儿,脊梁朝天、哈腰撅腚的镰刀头儿,人家是收割机往外直接吐粮食,拉回场院就烘干!咱全队累死累活干一天,也不够机器跑一个点儿的,他葛老五就眼睛瞎?就耳朵聋?锄头板儿挂上大红花,硬充延安的大镢头,延安的大镢头,打破的是封锁,他那锄头杆儿,是要打败大机器!胸前一端,还他妈交传统,他们可知羞不知羞?不说不来气,就这套货,还样板儿,还标杆儿,莫说老县长要痛心,就是咱小屯子,但凡是有心有肺的,谁的心里不盛泪?说一说也是图解气,来,干喽!” 陈书记仿佛是借酒发泄,却是句句话都掏心窝子。李家宝和赵岚大有感触,陈书记非常讲究实际,说的是大实话,想的是大事情。他领导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屯子,却看清了一个非常重大的事实,让葛老五之流掌握权力,根本不行!可是葛老五之流却偏偏时髦,也很神气。搅得乌烟瘴气,反倒登报纸、上广播,介绍学大寨的经验,大讲育人的体会。像陈书记和耿队长这样实事求是的人,却时不时就得受打击。像老县长那样体贴民情的好干部,却一会儿被罢官,一会儿被停职,叫人怎能不气愤? 陈书记消消气,伸手向老伴要毛巾,擦把脸,又把话茬接上了:“平心静气地讲,赵岚这丫头,敢说话,叨得也在理。咱农民真想直直腰,就真得有人实打实地惦记着。要是再整“献红心粮”那一套,生疖子硬挤,不许喊疼,谁的心里还能受得了?一年到头,腰酸背疼,腿肚子转筋,三根儿肠子闲着两根儿半,秋后一算账,还欠队里的,哭都没场哭去,谁还乐意下地?就是成心想下地,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里头没食儿,拿啥变力气?”陈书记虽然很伤感,却不灰心,不丧气,仿佛遇到了体己人,要把窝在心里的话,全都向外抖搂抖搂。 “守着良心说实话,谁他娘的乐意弯弯腿?谁他娘的情愿大骨头节儿?眼下还治不了的克山病,咱能有啥法?扯着弯腿往外逃?地里流油舍不得!赵岚讲话儿了,真和贫下中农有感情,就得帮咱干点儿实诚事儿!这话不光我和老耿乐意听,随便找个农民,你让他别怕你,真心真意问一问,只要他心眼儿不坏,不不傻,他就肯定这么盼着呢!谁不乐意吃完饭溜着茶水儿听戏匣子,谁不乐意守着电视看完新闻看电影儿?咱没那大铁塔!扯上电线点油灯,冲啥?咱交不起电灯费,人家把电给掐了!要啥啥没有,想啥啥不来,还不就剩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了?” 陈书记停了停,发泄过不满,语气变成了商讨:“家宝儿,赵岚叫你当国宝,是真有眼光啊!人活一世,能学到多大能耐,就得学到多大能耐,有了多大能耐,就得使多大能耐,没这么再对劲儿了!该磨刀咱就得磨刀,该迈步咱就得迈步。说实在的,这里撸锄杠的,满地都是。弯弯腿的,也比你们产地快,还真不缺你们几个劳动力。咱缺啥?也不光是缺少你们肚子里的钢笔水儿,就是缺少赵岚说的大机器!大机器,指的是科学,赵岚的小字儿说明白了,你俩也给俺俩讲得心里透亮了。俺老哥俩早就琢磨着,真要是光拿你俩当劳力,就真把材料白瞎了。来来来,吃口菜!” 陈书记有意舒缓舒缓自己的情绪,接下来,就数落肚子里的小九九:“赵岚,你那小字儿算是让我想开了,你那钩钩文,肯定不会白钩钩儿。就凭你写出来的见识,俺老哥俩也服气呀!天灾病业的信大神儿,能治弯弯腿?你俩有文化,能看大学的书本本儿,明白外国话,早早晚晚,得给国家干大事儿。管着别人不长见识,委屈人哪。前天我和队长还嘀咕,到了这种地方,那钩钩文到底往哪派用场呢?真的扎了根儿,就是你钩钩出花来,会八国洋文,不是也得把种子撒到土里,按节气围着庄稼打磨磨?今儿下午听了你给李家宝的《赠言》,这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也总算是开窍儿了。人活不是一天两天,有今天,还有明天。每一天,不管阴晴,都得都活出个人样儿来。从今往后,队里不光由着你俩放量鼓捣,咱小屯子,也得有点儿眼光儿啦!” 陈书记把话停了下来,连着往赵岚和李家宝的碗里夹菜,对他俩就像对待孩子。可是当他摆出事情,想让他俩具体去做的时候,又仿佛他俩就是屯里的先生,“挑开窗户说亮话,今儿我和队长请你俩,可不想请你俩吃白食儿。俺们老哥俩,是揣着小心眼儿,有事儿求你俩呀。”明明是商量具体工作,陈书记用的却是个“求”字,那种感情,又真挚,又诚实,任谁也感动。说到此,他又动了情,“谁家的孩子谁不疼爱?就连家里养的小狗儿,高兴的时候还贴贴脸儿呢!咱这儿的孩子虽说腿儿弯弯,可也不是草绳裹泥甩出来的,也都有爹妈,爹妈拿他们也当宝儿!可孩子的爹妈没文化儿,想盼他们有出息,又能咋出息?十二三的,拉拉就下大地了,一辈子的辛苦,也就这么开头儿了。一辈儿又一辈儿,就这么穷骨碌,咽口吐沫问良心,心酸不心酸?谁要是不心酸,腔子里就少灯笼挂儿!还是赵岚有眼光,待在小屯子里,不忘看洋文,心里头有往后。两厢这么一比,咱这儿的孩子光认识土坷垃,往后能整机械化?能懂大机器?我和队长琢磨着,也得让这里的孩子往后长点儿出息,也得学点啥。这么一寻思,事儿就跟来了。在咱这儿,上小学得跑大队,上初中得去公社,上高中就得奔县城。住宿咱们穷,拿不出日常的花销来。来回跑,孩子们又是弯弯腿。可咱这儿的孩子个个都是二百五,就不能出息一个俩?”陈书记一酒盅,盅里的酒溅洒了,他把剩下的半盅儿酒一口送进肚子里,已是眼泪汪汪的,顿时,恨铁不成钢,“咱这儿的孩子,也是没志气,就像赵岚说的,只能看见眼皮底下的几尺距离。能念书的也不乐意念,大批判一搞更野了。小青年儿也不思上进,十七八岁,早早就想成家。成了家,就再生先天不良的苦娃娃……说真的,要不是冯玉莲看得紧,整个小屯子里,没一个结婚想过二十的。话又说回来了,这也是大人传染的……” 说到伤心处,他连鼻子带眼睛地抹了一把,又冲老婆要手巾,擦了手,也把眼睛擦一擦,这才接着说下去,“今儿下午,我和老耿合计了,将来你俩真能出去干大事儿,咱队里也不能把你们拴在这儿。真是千里马,就不能让它驾辕子。该进大海的,就不应当河沟。不过吗,只要你俩还在咱小屯子里待一天,咱小屯子就得诚心诚意求你俩,把赵岚那话也跟全屯讲一讲,开导开导大家伙儿,都拿孩子念书当回事儿,也叫咱这里的孩子,立点儿志气争口气。这是一。第二嘛,你俩也得帮咱小屯子带带人。咱这儿有几个还精灵,冯玉莲,魏长顺,还有头两批去修水利的十几个,这些年轻人腿脚都利落,起码还能闯一闯。你俩就给费费心,时不常的,也替队里教一教他们。第三,咱队儿也得抓一抓教育,你们不走就教书,课余时间,你们俩也能安心看书。我和老耿就代表咱屯子求你俩了,回去好好给琢磨琢磨,像咱这样的孩子真要念好书,到底该是个咋弄法,你俩也给出出注意,定定砣儿,事情这么思忖、这么掂量,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赵岚和李家宝十分感动,连连点头。陈书记心中有了数,就回头吩咐他老伴儿:“你去把冯玉莲和魏长顺叫过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叫他们也享受享受特殊待遇,听听赵岚那小字儿!” 陈书记老伴儿顺从地去找人,他们就边吃边聊,又喝了两盅酒。很快,冯玉莲和魏长顺就来了。由于陈书记老伴儿事先把话儿递了过去,两个人见了赵岚和李家宝,都很不好意思。陈书记就不露痕迹地给他俩搭了个台阶:“快上炕吧,你俩好好听听人家的见识!啥叫学问,这才叫学问呢!李家宝,还是你来念,慢着点儿,解释也详细点儿。我和耿队长没听够,还得再听听!” 李家宝遵从陈书记的吩咐,认认真真地又把《赠言》串讲了一遍。这回,冯玉莲一句一句都听懂了,听到最后,才知道人家磨刀是心忧国事,不忘个人的努力,可自己……冯玉莲的心里有愧意,禁不住眼生热泪,赶忙端起酒盅儿请求原谅:“赵岚姐,我和长顺文化水平低,看不懂……也不思量向你们请教……反倒大鹅眼睛看人小,见了真人,还抻着脖子瞎咬乱叫唤……赵岚姐,你就骂我、打我吧!李哥心里堵得慌,就拿长顺出出气……” 赵岚的心里早叫陈书记说得敞敞亮亮了,眼见冯玉莲流着眼泪自己责骂自己,就赶紧宽慰她:“玉莲,你和长顺也没和别人讲什么,和书记说,也是怕我和李家宝走邪路,你俩本来就是好心好意的,也不是成心整人,我还舍得骂你打你呀?” 赵岚陪冯玉莲喝了酒,心中暗暗佩服陈书记,别看他文化不高,但他很会做工作,解除一场误会这么自然,这么流畅,时机抓得也恰到火候,不由人不佩服。 陈书记见赵岚和冯玉莲真心真意碰了杯,也喝了酒,就单个儿叮嘱赵岚:“赵岚哪,不管葛老五他们咋蹦,你和李家宝都别往心里去。他们拿你当敌情,咱小屯子,就偏拿你俩当先生。他们跳他们的,咱们一时管不了,可咱们可以先干自己的。早早晚晚,有人挺胸脯,有人耷拉脑袋!有时间,你俩就多看书,犯不着寻思他们!何况,你俩都奔大事情,还真得抓紧时间,把底儿夯实喽!底子万一夯不实,塌架儿啊!” 耿队长也插了言,“陈书记说得对,脚正不怕鞋歪,自个儿的道儿自个儿走,敢过河,咱就不怕淹死!暂时吃点儿屈,就吃点儿屈。出门办事儿看大头,居家过日子看的是后头。春种秋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走着瞧,到时候谁栽跟斗谁知道,他们就是找不到门牙,也是活该,是他们不留念想,自己作的!” 听了陈书记和耿队长的劝说,赵岚笑了一笑,点点头。但谁都看得出来,提起葛老五,她就咬牙根儿,五官俊俏也立眉。 李家宝十分同情赵岚,尽管赵岚在他的心目中俨然已是一尊坚实的塑像--毅力的化身---一位目光远大、不惧任何艰难困苦的追求者,但得知她无端被人暗算的时候,却忽然觉得,她毕竟也是一位女同学。不禁对她格外怜惜。回到宿舍,他见赵岚闷闷不乐的,便语气格外柔和地劝慰她:“别生气,赵岚,跟葛老五他们生气不值得!他可以造谣中伤,却不能耽误咱们看书,陈书记和耿队长拿你当上宾,就说明你受人尊敬!” 赵岚见李家宝真心真意地关心自己,劝慰的语气如同对待刚刚懂事的小孩子,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慰藉,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音,颇动情感地表示感谢:“如今李兄也能把我当成小妹妹,真是难得啊。赵岚深知李兄的雅意,继续看书就是了!” 李家宝见她如此豁达,由衷地发出了一声赞叹:“了不起!” “说你自己啊!”赵岚的模样变得非常顽皮。 “我?”此时,李家宝只知自己已经被赵岚落得很远很远,哪里还敢自诩大智与大志,哪里还敢拿以往的成绩当光荣?他对赵岚的夸赞,甚至以为是激励。 不由得,赵岚深深地受到了触动,看着茫然不敢接受夸奖的李家宝,怜惜之情蓦然涌起,大有一种不说不快的感觉,便诙谐地夸赞他:“是啊,就是你!虽说自误了几年,但行动起来……怎么说呢?对了,犹如自舔红伤的兽王,一旦站立起来,还是那么威武雄壮!说真的,我就佩服这种性格,知过就改,知难而进,自强不息。这种人令人爱慕!真的,肯听人劝就非常了不起,我爸爸就有这个优点,我妈妈就真心真意地爱了他一辈子……” “你……”由于赵岚真情毕露,李家宝心头一热,分明是情感的强烈涌动,注目望向赵岚,蓦地,想起了郝玉梅,目光如同触电一样,赶紧收了回去,也不敢和赵岚继续谈下去了,赵岚是有心还是无心,为什么一下子谈到了爱? 赵岚看见了特殊的目光,敏锐地感受了他的真实感情,也发现了他对郝玉梅的留恋,顿时羞赧。略略思忖,她很想就此向李家宝表达自己的心思,又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可是,下乡以来,她接到了许多异性朋友的来信,再不掌握李家宝的感情脉搏,有的信她已是不好回复了。既然李家宝已从郝家逃回小屯子,郝玉梅认可了陈路,至今也不回自己的信,自己也该珍惜珍惜自己的情感了,想到这里,她爱怜不已地埋怨李家宝:“你呀你,应当专门抽出点儿时间,好好研究研究青年男女恋爱时的特殊心理。据说十之八九,初恋都以失败告终。说是初恋的男女往往只受感情的支配,血液是沸腾的,对爱情却是蒙的,对社会几乎就是脱离的,对对方的印象也是片面的,好的地方往往被盲目地夸大,对缺点和缺陷常常视而不见,或一味地姑息。这些我是从书上看来的,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我相信而且现在已是坚信不移。例如郝玉梅对你,就没有发现你强烈的自尊后面隐藏着自卑……” “我自卑?”李家宝很惊异。 “当然,你害怕用自己的家庭比别人的家庭,就想凭自己的努力争气露脸,获得你的地位,让人家看得起你。因此,一旦你的幻想破灭,你就苦恼惆怅,只看得到眼前,想不到将来。在升不升学上如此,在恋爱上也是如此,遇到棘手的问题就不敢大胆地去争取,总是顾虑周围的脸色,总是把难题推给别人。” 李家宝见赵岚所品评的是他以往对待陈路和郝玉梅父亲的态度,以为她又是借机鼓励自己,去把郝玉梅拉过来一起比赛,心中消除了疑虑,便笑了一笑,依旧护短:“郝玉梅的父亲坚决不许郝玉梅和我一起来,难道也是我的过错?” “当然。在你和玉梅的关系中,你接受了玉梅的感情,又始终忧虑她家长的态度。尤其在关键时刻,你不但不想办法说服她父亲,还帮人家找理由,亲自劝说玉梅不要来。好好想一想,你维护的究竟是什么?说穿了,还不是面子?需要你赶走陈路的时候,你逃之夭夭,连自己的家,也不愿意待,怕见人,怕别人戳你脊梁骨,还不是自卑?男子汉强调自尊的时候,往往就是胆怯的表现。胆怯种种,你呢,那时属于外强中干那一种。”赵岚始终微笑着讲话,言辞上,却丝毫不留情面,见李家宝困惑不解,便一改话题,爽快地直诉衷肠,“不过,你也挺可爱。脑袋聪明又知错肯改。对爱情也痴心,痴的甚至有些愚。人家另有了打算,你却甘心独守,倒是叫痴心的女儿家信得过!只可惜,你的独守也过于脱离实际,就好像世界上只有一位值得你爱的女孩子。其实每个正派女孩子都有可爱处,将来你一定会体会得到。那时,你就会承认,恋爱成功率最高的,往往是男方有一段不如意的恋爱史,女方能够通情达理,又是初恋,这样,男方就会格外心疼他的知己,比如你和我,早早晚晚,必然如此!” 李家宝连忙阻止她:“赵岚……” 赵岚赶忙应答:“好好好,我不说了。什么时候,你如醉如痴了,赵岚还不干呢!” 说完,她一伸舌头,起身便回了女宿舍。赵岚走了,李家宝时心神不宁。赵岚关于爱情的演说竟然使他一时没有心思继续看书了。蓦地,他有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赵岚的话语,赵岚的神态,赵岚的率真,赵岚的真情,险些使他忘记了郝玉梅,甚至令他产生了受宠若惊的激动。当他明确得知赵岚是在向他示爱的时候,他才想到郝玉梅的切身利益。不行,这可不行,必须及时阻止赵岚,不能让她这样做。李家宝暗暗地叮嘱自己:“你不能另有所爱,就是可爱的赵岚也不能例外!”他坚信,不管赵岚的心理学具有怎样的普遍意义,对他肯定也是一个特例。他要清醒负责地对待赵岚,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到挚友为止。他们可以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看书。唯有谈情说爱,必须设为禁区。不然时间久了,自己的心中依然眷恋郝玉梅,赵岚就会失望,甚至陷入痛苦。如果弄成那种状况,自己就会对不起自己最敬重的好友了。与其长痛,莫如短痛。李家宝和郝玉梅的往事从他的心底浮了上来,曾经发生过的美好时刻,令他恋恋不舍。不由得,他望向挂在暖墙上的胡琴盒子,默默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琴盒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慢慢地将盒盖儿打开了。乌亮乌亮的二胡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和郝玉梅的感情早已凝入胡琴的弓弦,睹物思人,情浓意切。他缓缓地将二胡取出来,抚弄许久,开始调试琴弦,琴弓一动,引来了那曲牵扯魂魄的《病中吟》。 琴声骤然一响,立即惊动了另一个屋子里的赵岚。她急忙走过来,轻轻开门,诧异地望向李家宝,只见他面色凄楚,双目合闭,全神贯注,透过琴声,流露着他的悲哀。赵岚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流露真情而想起了郝玉梅,刚想制止他,一股愤愤不平的情绪遏止了她的不忍和怜惜。她悄悄地退回自己的宿舍,心里十分委屈,那琴声明明正在揉搓她的感情。尽管如此,她仍然能够控制住自己,也能够理解李家宝此时的心境,只是她不明白,李家宝在宣泄个人感情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顾及一下别人的感情呢?二胡声还在飘荡,那滑把滑出了极其伤怀的凄恻,赵岚忽地站起来,再次走出自己的宿舍,用力敲响了李家宝的宿舍门。二胡声停止了,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隔着门,很认真地告诫李家宝:“你破坏了读书的氛围。” 李家宝一惊,知道赵岚已然不满意了,赶紧放好二胡,打开自己的书,看见了赵岚写给他的《赠言》。他首先读《赠言》,一心一意想看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两人共同做饭,谁也没有做声。吃过早饭,往外捡碗筷儿的时候,李家宝才鼓足勇气,很不情愿,也很艰难地开了口:“赵岚,我想和你认认真真谈一谈……” “我知道,早就知道,你迟早会和我认真谈一谈的。你先进屋去吧,等我把碗刷完,静下心来和你谈。你愿意多么认真,就多么认真,愿意谈多 第三十二章 知爱 李家宝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急忙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桌前打开书,强迫自己集中思想,凭借赵岚那一声“不”,开始背诵赵岚昨天晚上让他今天必须背下来的英语课文。 钟摆滴答滴答地响,不知不觉,已将时针牵向了12,李家宝依然全神贯注地埋头解题。突然,有人敲门,是赵岚将饭菜端了进来,他只好请求原谅:“我把做饭的事情给忘了……” “废寝忘食无可责怪,请吧!”赵岚的语气不温不火,态度不卑不亢,用毫无表情的表情对待李家宝。 李家宝窘迫地看一眼赵岚,赵岚只作没看见。两个人各怀心腹事,默默地共进午餐,似乎都在躲避躲不过的话题。午饭吃得索然无味,该收拾碗筷儿了,赵岚才打破沉寂:“李家宝,我想给你看一封别人写给我的信,如果你情愿,我现在就交给你。” “郝玉梅的?” “不,在我的交往里,并不是只有你和郝玉梅,还有许多你不认识的人,这个人你就不认识。”说罢,赵岚从上衣的衣袋里掏出信来,貌似平静地递给李家宝,言语空前客气,“对不起,不得不耽误您一些时间。我这么做绝无恶意,只图您能有个思想准备……”赵岚果决地表示过态度,毫不客气,将收拾碗筷儿的事情丢给了李家宝。李家宝却顾不得收拾碗筷儿,立刻看信: 尊敬的赵岚妹妹: 你好! 又是我,你一定要原谅我!得不到你确切的答复,我就 觉得你是在折磨我。我却心甘情愿地任你折磨。听说伯父重 新站起来了,并当上了市革委会的一把手,我真是万分的高 兴。请相信我,其实我并不计较你父亲的职位,在你父亲被 打倒时,我不是也照样向你表示我的心迹吗?我真心高兴的 是,从此,我再也不用担心别人说我政治觉悟不高,经常给 一个“狗崽子”写信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你一直都不给 我回信。不得已,我曾给伯父、伯母写过一封信,向他们真 实地讲述了我对你的追求。 伯母给我回了信,她鼓励我:“你们已经大了,你们自己 的事情应该由你们自己决定。如果你喜欢我的女儿,就大胆 地同她自己谈。”还说,“据我所知,她仍然在挤时间学习外 语,也许正是如此,她才没有回你的信吧。” 此前,我已毫无保留地把我的感情向你和盘托出了,现 在,我已是副团职,可以带家属了!我真心希望你能尽快答应我,也好让我在我的战友面前骄傲一下:我有一位天下最 好的妻子!更主要的我是考虑,如果你能随军,你自学外语 的时候,就不用在乡下守着锅台挤睡眠的时间了,你可以有 一个温暖的家,在家里看书! 我现在正在双齐市探亲,希望你能回来一次。如果你回 不来,我就立刻到你那里去看你,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也会。 啊?读罢陌生人写给赵岚的求爱信,李家宝十分震惊。赵岚会离开这里?赵岚会离开自己随他人而去?不,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啊!可是……可是这信……这信能是假的吗? 是谁,怎么这么大胆?是谁,怎么这么不识趣?竟然向每天督促自己亡羊补牢的赵岚倾心地求爱?这个大胆而又不识趣的军官究竟会是谁? 赵岚事前已把载有姓名的部分整齐地剪掉了。 李家宝慌忙再读那封求爱信,蓦地,心里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赵岚经过那么的磨难,也没想过要走,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她却要走了。她“再读外语的时候,就不用在乡下守着锅台挤睡眠的时间了”,她“可以有一个温暖的家”……多么不可想象,又是多么不可思议,不远的将来,赵岚将通过军婚,合理合法地离开这里,名正言顺地走向另一人的身边。从此,自己就再也不能和她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再也不能和她一起看书,一起讨论;再也不能和她一起散步,一起说笑了……习惯成自然,已经习以为常的现实生活,难道即将被打破?和谐的一切,一切的和谐,难道统统将化为乌有?这怎么可以,怎么就可以弄成这个样子呢?事情真是怪怪的,自从赵岚来到前进小队以后,李家宝从未感到,也从未想过,赵岚还会远走他乡。可是,可是并没有一个情感的法庭能作出什么特殊的判决,规定赵岚必须永远陪伴你李家宝一起等待“以后”啊。你宁愿孤守回忆,封闭你的情感,她并不需要啊。李家宝如梦方醒,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赵岚也是有血有肉的青春女儿,终归要有她的情感归宿。此时此刻,她让自己看别人写给她的求爱信,意味着什么?,难道她已经当真决定离开这里?哎呀,一定的,一定是这样的。自己已经拒绝她的情感要求,她就会给那位年轻军官一个准确的答复。你不答应我,我才答应别人,难道你还不允许吗?这……李家宝几乎就像了一样。赵岚一旦离开自己,自己将怎样生活?可怎样生活?实在是莫名其妙,不可能的事情,不可接受的事情,竟然本来就是完全可能,而且是不考虑他人情感的事情;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本来就是情理之中、无可非议的事情。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明摆着的事情,自己却会想也没有想过呢? 一种空虚的感觉陡然袭来,李家宝几乎难以忍耐。此时的失落感,甚至比他接到郝玉梅绝情信的时候还要强烈,还要令人茫然。郝玉梅给他的打击固然不小,不过,由于他早就担心郝玉梅父亲的态度,他的思想深处毕竟还是有所准备的,所受的刺激只是感情上的无奈。由于他对赵岚的依恋此前并无察觉,骤然感知于遭受无情打击的即刻,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理智上,都令他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境地。是赵岚始终在复活自己,自己也真的复活了;是赵岚在督促自己,必须看书比赛,自己也真的看书比赛了;可是,可是赵岚却要投身他去,自己即将孑然一身,这这,这也太无情,太残酷了。他急得不得了,起身就奔女宿舍,呼地拉开屋子门,禁不住目瞪口呆。赵岚明明就是一副出远门的打扮,大头鞋,棉大衣,皮帽子,厚厚的长围脖,已然穿戴停当,就连面部御寒的大口罩,也挂在脖子上了。她分明是要接受那位军官的邀请,马上回市里去和他会面。 “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对不起,我的事情就不用李兄再关心了,如果你非要关心不可,那就麻烦你,替我向队长补个假吧……” “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商量?” “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怎么会找你去商量呢?” “不,你不能离开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离开这里呢?你自己说说,厚着脸皮,送上门去你都不要,你还有什么理由这样要求我呢?” 赵岚委屈地流出了眼泪,毅然决然地擦去泪水,起身就走了出去。顿时,李家宝呆若木鸡,木然地立在女宿舍的地当央,懵懵懂懂,不知如何是好。不,不能这样。他突然清醒过来,起身就去追赵岚。 “赵岚,赵岚,赵岚--” 赵岚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猛然间,李家宝的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望着赵岚远去的背影,连呼吸也发闷了。 赵岚的身影消逝了,李家宝无精打采地回到院子里,院子里万般的清冷和空旷。进到屋子里,屋子里面没有一丝声响,无限地沉寂。他四处扫视,哪里都没有生气,哪里都凝固着凄惨。一转眼,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将孤身守着三间空屋子,独自作数学题,独自练习英语单词的发音,独自背诵课文;他将独自做饭,独自咀嚼老三样的滋味,独自思考问题,再也不能向任何人倾吐真情实感了;他思想深处的一切,一切思想的深处,将只能白天面对自己孤单的影子,晚上面向一盏煤油灯或者是一个小小的不倒翁了……他心境凄然地走出宿舍,一心想到陈书记家里去坐一坐,也好替赵岚请假。走出院子以后,他忽然向西走去,悲凉地向远处望过去。偌大的苍穹下,只有孤零零的几棵歪树怜惜着残留在枯枝上的败叶,白皑皑的寒雪笼罩着苍凉的四野,寒风凛冽,仿佛专与孤客为敌。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只得默默地朝回走。他不再想把他和赵岚的情况去告诉陈书记了,宁肯自食苦果。他回到宿舍,宿舍里比他刚刚走出去的时候还要凄清。白碴木桌的颜色原来不堪联想,泥黑的土墙原来白天也惨目。他仿佛已不再是他了。对面的屋子里有赵岚,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就一切坦然;那个屋子突然空了,他的心里仿佛也空了。他禁不住又看那位年轻军官的信,一位年轻军官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模样分明就是当红的男影星。赵岚热心地陪伴着那军官,同他一起看书学习,按时辅导他英语;也同她顽皮而又幽默地谈论“以后”,也同他激烈而又认真地争论,也同他拉钩发誓,表示进行终生的比赛;赵岚理所当然地向自己索要她的小不倒翁,郑重地送给那位令她寄予希望的年轻军官;总结教训一般,庄重地叮嘱那位军官,一定要做真实可信的不倒翁,千万不要光说不做…… “不,不!”李家宝妒意横生,啪地拍了一下白碴木桌,忽地站起来,起身就奔女宿舍,拉开门,屋子里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赵岚已经走了,到哪儿去,去干什么,他已无权过问,可是那位年轻的军官,却正在市里等待赵岚…… 凉意钻心,李家宝的心里早已充满了悲凉。那位军官已是副团职,可以带家属了。是他,就是他,凭着他的优越条件,把自己身边的知己毫不客气地邀回市里去了。他可以把赵岚安排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使她不受任何干扰,随心如意地读书…… 妒意彻底惊醒了李家宝。却原来,自己对赵岚的依恋程度竟是如此之深。至此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到,赵岚分明已是自己灵魂里的精灵,情感中的主宰,精神上的支柱,自己已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李家宝的心里禁不住大声地叫喊:赵岚,你我临时分别做事可以,但从此诀别,万万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不由得,他陷入了深沉的反思。 在下乡的火车上,赵岚曾向自己流露过真情实感,由于自己怜惜郝玉梅,无情地拒绝了她。但她忍受着痛苦的打击,一心一意地成全自己和郝玉梅。给郝玉梅写长长的信,陪自己登门去找郝玉梅……如果她的情感,当时也是不忍离开自己,那么将心比心,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该是多么隐忍而又凄怆啊?昨天,她再次坦率地向自己敞开了心扉,自己要永远不忘郝玉梅,她那热腾腾的感情再次被自己兜头泼上了冷水,她的心情又该是怎样的啊?伤心之后,她难过地流出了泪水,但她却没有颓丧,也没有陷入悲哀中不能自拔,立即果断地重新选择她情感的归宿。她她她,她该是多么坚韧而又隐忍啊!可是自己,恰恰是自己,却逼迫着她,痛苦地割舍她对自己的深挚情感,必须另选他途…… 她毅然决然而去,去寻找真心爱她的伴侣,自己对她的真实感情,将被人置于何地?人去屋空时,李家宝才追悔莫及,自己怎么就从未想过,她生活范围里的异性并非只有自己,她的爱也是可以转投他方的呢?自己怎么就从未想过,像她这样被人们称为“德才貌三全”的年轻女性,肯定会有许多追求者呢?自己怎么就从未想过,她就是被自己拒绝了,即使痛苦一时,她也会像她的小不倒翁一样,仍然能够顽强地站立起来重新去寻觅呢?自己怎么就从未想过,一旦离开她对自己的支撑自己将怎样生活呢?惶恐之至,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是自己,是自己这个冷酷无情而又可恶的家伙,将深藏未觉的挚爱亲手抛给了他人…… 李家宝在炕上胡乱地躺了下去,那位年轻的军官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年轻的军官英俊而又潇洒,一身十分合体的草绿色军装,胸前佩戴着耀眼的军功章,坦然地微笑着,手里摇着鲜艳美丽的花束,大步奔向无比可敬的赵岚,欣然而又由衷地庆幸:经过不懈地的努力,终于获得了赵岚的一颗芳心!阳光下,绿茸茸的草地上,赵岚愉快地从自己的身边迅速离开,欢欣雀跃,无羞无愧地向他迎了上去,放情亲密过之后,她擦去委屈的泪水,回过头来,才怜悯地向狠心抛开她的李家宝轻轻地招一招手,以示她会永远不忘老朋友,心里也会留一快地方,牢记曾经发生过的令人怀念的友谊。从此,她将随着肯于将真心呈献给她的年轻军官,幸福地远走高飞,自由自在地追求终生的比赛…… 李家宝惊慌地睁开了眼睛,幻象没有了,他的心里却如遭熬煎一般。不,不!他在心里狂叫着,忽地坐了起来,左右看看才确信,自己想象的情景并未真实地发生,禁不住也庆幸: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还有时间,还可以把赵岚夺回来。 忽然,他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二胡盒子,想起了郝玉梅。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他在心里询问已屈从于陈路的郝玉梅,不由自主地把二胡盒子从墙上摘了来,重新回到白碴木桌前,下意识地打开琴盒,看着乌亮的二胡,十分颓丧地坐了下去。不经意间,他碰到了赵岚送给她的小不倒翁,那小不倒翁就像明白一切似的,笑嘻嘻地摇晃着,仿佛在关键的时刻会给他出主意。 他似乎真的听见了声音:不可否定,我曾是赵岚的爱物,现在已属于你,但我更愿意属于你们两个人!你为什么不好好回忆一下郝玉梅的绝笔信呢?郝玉梅明明恳求赵岚,由赵岚替代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她如此恳求赵岚,赵岚的心里肯定不好过,当然,也不会按照她的赏赉屈辱地去做。赵岚为你和郝玉梅曾饱尝委屈,表示初恋的言语刚刚打开心扉倾吐出双唇,就被她自己精心设计的小梅花压回了她的心底,她却隐忍地帮助你和郝玉梅做这做那,然而,你们却双双忍辱含屈,各自认可了所发生的一切悲哀。而今,赵岚面对终于醒悟而重新读书的你,主动争取她未来的感情生活,你还有什么理由难为她呢?难道在她的启发、引领下,已经振作向上的你,还会因为眷恋旧情不敢接受来自赵岚的爱情吗?未来的大事将由赵岚陪伴你做,早已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况且,你已然感知了人生的短暂,时间的宝贵,真情的无价,那么,你还要犹豫什么呢?本来你和赵岚就是在困境中,你却无端地摧残最值得你欣慰的感情,难道你就不知道痛惜吗?不珍惜现实中的美好,那么,你将如何面对“以后”呢?莫非你只想获得一个令人惋惜的遗憾,孤零零地面对“以后”得到来?莫非你情愿终生陷于回忆痛苦往事的旋涡里孤独地欣赏你未来的收获?再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你能想到并且也赞赏赵岚,被拒绝以后就敢顽强地重新去寻觅,那么,为什么你失恋以后就一定要厮守着熬煎人的空幻而无视真实的现实呢?莫非你的思想水平只与祥林嫂匹敌,单知道冬天有狼?也请你扪心自问,此时此刻,你为什么会突然感到你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赵岚呢?你要永远记住郝玉梅固然可以,赵岚从不反对,但你怎么就不敢实事求是地承认,你对赵岚这种摄魂夺魄的依恋,就是爱呢?你可以去问问任何一个好人,如此的依恋不舍,难道还不是深深的爱吗?是爱,就是真实的爱,这是你无论如何也否定不了的。它不仅是爱,而且是极为深沉的爱!这种爱与你和郝玉梅曾经发生过的爱甚至有着巨大的差别,你认真比较过吗?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突然受到郝玉梅情爱袭击的时候,你大有一种猛然坠入爱河而不能自我控制的强烈冲动,一丝没有寻求终生伴侣的认真思考和准备;而如今,你对赵岚的爱却完全是被她的优秀品质深深打动的结果,不仅没有初涉爱河的浪漫,而且同她的交往,似乎总是与人生的责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或许正是有着这样重大、深刻的内涵,情感早已受触,你却仅仅理解为一种深挚的友谊吧?注定的,注定是这样的。从你重新读书以来,你和赵岚每一天的生活以及那温馨充实的感受,恰恰就是你和赵岚彼此间的认同并且达成了相互依存的默契,只是你心存不忘郝玉梅的意念,才不知不觉,以至感情早已幽幽暗通,却未曾炽烈地爆发吧!我要真实地告诉你,强烈的生理冲动是性本能的骤然崛起,固然属于爱情,却不是爱情的深邃内涵。否则,社会上的许多婚姻和性行为,为什么有一些男女当事人尽情宣泄之后,感情反而会渐渐地冷却,以至彼此离异呢?你自己也可以将你同郝玉梅的初恋与此时怀恋赵岚的感受进行一下比较。无可否认,前者来得相当猛烈,如石击水,即刻就激起了性的躁动以至魂不守舍,忘记严肃的红榜。是你的徐老师及时提醒了你,你这种忘却理智的情感才趋于冷静。最终,你和郝玉梅还是从不顾一切的遐想里面痛苦地走了出来,面对残酷的现实产生种种的忧虑,导致了凄然的诀别。如今,赵岚离你而去,你对她的感情反而炽烈地燃烧起来,并且容不得割舍,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你和赵岚的爱从相识、相知,直到相依,始终都是处在没有任何主观臆想的具体环境里,是在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切实行为里,潜移默化地发生与发展的;每时每刻都伴随着清醒的理智,牵扯、缠绕着灵魂,从沉稳中逐渐升温才终于达到熔点的。你再想一想,为什么你强烈地爱着郝玉梅,却因郝玉梅父亲的态度宁可和郝玉梅分手,也要维护所谓的尊严呢?为什么郝玉梅对你曾经信誓旦旦,最终还是屈从于她的父亲,宁可与陈路将就终生,也要对得起她的养母呢?实际情况是,处于性觉悟的初恋中,你和郝玉梅还很难体会更深层次里的爱情。初恋失败被迫分离并忍受痛苦固然是对初涉爱河的思恋,却怎么也不是对神圣爱情的自觉捍卫。你明白了吗? 一朝的变故引来了深沉的思索,李家宝终于体味了理智与情感和谐、统一的挚爱,也深深地感知,这种允许理智参与指导的情爱,同排斥理智的性觉醒,有着积淀与冲动的巨大差别…… 有了这样的感悟,李家宝就更加眷恋他和赵岚相互依存的美好生活了。他急切地盼望赵岚快快返回来,心有所思,便歉然地再次走进了此时只归赵岚一个人的女宿舍。这一次,他异常敏感地觉出了男女宿舍的不同气息,此前,他却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感受。白碴木桌上,赵岚书旁的手帕十分小巧,叠得四四方方;女青年们回城未带走的雪花膏瓶有粉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乳白色的,鸭蛋青的……那小镜子,也都是很有色彩的,至今也摆得整整齐齐。温馨的感受令他想起,每次饭后一小时之内,他和赵岚之间是可以闲谈的,每一次闲谈,都是非常愉悦、兴奋、温馨的。此时此刻,站在女生的宿舍里,他的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失去赵岚的空旷,令他清冷自知。强烈的爱慕之情反而趁机升到了沸点,恼恨的情绪便随之达到了顶点,沸腾的水有时会掀动壶盖儿上下地颠动,他甚至想把房盖儿挑起来宣泄心境。他深深地恼恨自己,对依恋赵岚的反应,竟是赵岚走后才猛醒。他默默地回到男宿舍,下意识地坐下去,悄然捧起赵岚送给他的书,开始阅读赵岚的每一份《赠言》,感奋的情绪不禁愈加强烈,而且更加理解了赵岚的良苦用心和期待,这才惊讶地发现,每份〈〈赠言〉〉里的字字句句,无不凝聚着赵岚的真挚感情,无不透露着赵岚对他的深切爱怜与渴望。侧身看看每日赵岚所坐的地方,他急切地盼望赵岚迅速归来,也好向她虔诚地倾吐自己猛然获得的感受。他等啊等,明知赵岚来去起码得两天时间,却心存侥幸,希望赵岚即刻就闯回来。夜里,他不肯脱衣睡觉,害怕门响以后不能马上就去开门,不由得,对赵岚的思恋便悄然打开了回忆的屏幕: “你是谁?” “我是我。” “你想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抹红榜?” “什么东西,这么沉啊?” “书哇!” “书?这么多?” “难道你没带书?” “李家宝已经下乡,为什么还要累赘地带着书呢?” “继续和我争第一呀!” “继续争第一?” “当然。言必信,行必果。《我们的倡议:让我们进行终生的比赛》,这可是咱俩联合倡议比赛的大标题啊!” “李家宝早已厌倦了书本儿,连仅有的几本教科书,也叫他一把火给烧光了!” “烧了?你不想和我比高低了?” “承蒙你仍把我当成你的对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李家宝已经再也不敢做美梦了,如今坐在下乡的火车板儿上,就连和你同时签名发起的《倡议》,我也连想都不敢想了。” “不争气?你母亲骂你不争气?” “她骂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那时候,我只知道耍脾气,赌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都有以后……” “你知道什么叫争气?你可能知道吗?” “我不仅知道什么叫争气,同时在你身上还看见了什么是不争气……我能读俄文的托尔斯泰,就自信我有能力,有目标,有毅力,难道这也可悲可叹?而你……”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你说,当初你就很同情我,是吗?” “赵岚,你还不了解我……” “当然。不过嘛,……你想向我承认你恨过我,是吗?” “……” “说实在的,我倒不完全恨你……反而还有些喜欢你!” “是你把玉梅拉来的?” “玉梅?” “玉梅不在招待所?” “不在呀……” “那,那怎么叫我到这里来接女朋友呢?” “他们说的那个女朋友就是我……” “你还没睡?” “我还没醉!大醉的五个小时和看书的四个小时……” “你回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能不回来!” “那我就不能不回来!” “你回来……你回来可咋办……” “咋办都比孤独强!” “我回去可怎么待?” “我回去又怎么待?” “你看你的《复活》……” “你首先应当复活!” “你知道我是不会忘记郝玉梅的……” “当然,如果你忘记郝玉梅,连我也会瞧不起你……” 新旧往事历历在目,赵岚的音容笑貌无不动人。蓦地,他担心赵岚已经答应那位年轻的军官,忽地一下坐了起来。不行,坚决不行!就是赵岚答应了,她也必须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哎呀,不好!李家宝猛然想起,夺军人的未婚妻是破坏军婚的。 不,不能被动!必须抢在那位军官的前面,免得明知犯罪也必须去做。李家宝扑棱一下就下了地,下了地就穿鞋,匆匆穿好棉大衣,抓起帽子,起身就往外跑。就连外出一定要锁门的常识也被他忘记了。 他不顾一切,连夜奔火车站而去。 他跑啊跑,跑啊跑,跑得通身是汗,一步也不肯慢下来,仿佛独自在跑马拉松。可是,他赶到车站时,夜里去双齐市的火车已经开走了。万不得已,他只好焦急地等待下一趟火车。他不敢坐在椅子上打盹,他身上的凉汗早已使他感到很冷,他怕万一睡着会感冒。这个时候感冒,那可就耽误大事了。他裹紧大衣绕着车站来回走,在候车室里不停地踱步。幽灵一般如此往返,艰难地熬到第二天早晨,他才上了火车。在火车上,他实在太困了,睡睡醒醒,醒了又睡,终于,疲惫地回到了市里。 他匆匆忙忙出站,急急忙忙往赵岚的家 第三十三章 相爱 赵岚猛然忆起那位军官的问话,委屈的洪流急剧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将她震颤的情绪没头没脑地淹没了。想到自己一次次流泪,李家宝一次次不入心,她一狠心,就想让李家宝悬着他的一颗心,脱口而出:“你不要道歉,你我可以一起猫冬读书,但我是在尽朋友的责任,我说过了,你不要再问我的个人问题!” 李家宝猛然听到拒绝感情的言辞,顿时懵懂了,甚至以为赵岚已经答应了那位年轻的军官,当即戳在地上,目瞪口呆。赵岚见他傻了一样,内心不忍,但是,她迅速压住爱怜,锁住真情,生怕自己心软,匆匆跑回自己的屋子闩上了门,极力控制激动。 被闪下的李家宝渐渐地清醒过来,闷闷的,不甘心。他想同赵岚谈一谈,认认真真,好好地谈一谈,谈通了,马上就陪赵岚返回市里,去拒绝那位军官。他去敲门,赵岚不应答。他急切地拽门,门已经闩上了。难道赵岚真的放弃了自己?答案无从可得,他只得回到自己的屋子,姑且看书,看书解千愁…… 到了做晚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在在一起了。李家宝凄然地笑一笑,赵岚只用白眼仁儿剜了他一眼。 “赵岚--”李家宝温和地招呼她,只想向她剖白心迹。 赵岚仿佛没听见,头也不抬,只管闷头切土豆丝儿。她一心想吃一次薄饼卷土豆丝儿,这是她从小就爱吃的饭菜。李家宝却是心中无数,不知道该不该点火,只好又叫她:“赵岚--” 赵岚仍不答话,拿起一个饭盆走进了女宿舍,不一会儿,返了回来,将装着少半盆面的饭盆朝李家宝的面前一递,只吐了三个字:“烙薄饼!” 李家宝从未和过面,不好说不会,硬着头皮接过面盆,舀一舀子凉水就要往面盆里倒,赵岚只得告诉他:“用温水!” 李家宝立刻点火烧水,赵岚就不冷不热地吩咐他:“你就只管烧火吧。” 李家宝抬头看赵岚,赵岚轻轻地用手背拭了一把眼泪。 “你哭啦?” “我恨你!” 李家宝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烧火,直着眼睛,望着灶膛里的火团,不由得,想起了郝玉梅帮他烧书的情景。 “为什么烧书啊?” “烧了心里痛快!” “那,我帮你。” 由此,他又想起下乡途中,赵岚对他烧书的惊讶…… 灶膛里的火已经燃到灶膛的外面,燎着了李家宝的裤脚,他却不知不觉,仍然想着他和赵岚的桩桩往事。 “呀!”赵岚闻到了棉布燃烧的怪味儿,猛然发现,李家宝已经把火烧到灶膛外面了,连忙把刚舀进水舀子里的温水泼在柴火上,赶忙又去舀水。 李家宝一惊,急忙用烧火棍扑打烧到外面的柴火,却不知他的棉裤脚也在冒烟。 “你的裤腿儿,裤腿儿!”赵岚急切地提醒李家宝。 李家宝急忙抖搂他的裤腿儿,一迎风,裤腿儿上的闷烟反倒燃起了明火。赵岚一着急,将刚舀起的一舀子水,猛然朝他的裤腿儿上泼去。棉裤腿儿还在冒烟,赵岚匆忙抓过一条抹布,将李家宝的裤腿儿裹住,这才止住棉花的燃烧。 “你呀……”赵岚心疼不已地责怪他,也顾不得让他也尝一尝不能遂愿的滋味儿了。 李家宝只有这么一条棉裤,只得将已被赵岚浇湿的裤腿儿移向灶膛去烤。赵岚对他的做法感到奇怪,心疼不已地提醒他:“你快去换一条棉裤啊!” 李家宝苦苦一笑,窘迫地回答:“我哪儿有第二条啊!” 闻听此言,赵岚不由得心酸,他家境如此贫寒,却仍然追求大志与大智,可是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苛刻,一边往被弄湿的地上撒柴火灰,一边喃喃着:“都是我不好……” 李家宝愕然地望向她,反倒以为,是她答应了那位军官,可怜自己,才顺口道歉。李家宝的心里就像猫抓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可爱的赵岚,悲哀地惋惜,这么姣好的赵岚却即将离开自己随他人而去。他忍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打开房门就跑了出去,匆匆地擦去眼泪,仰望天空,忽然,看见一颗流星划出一道亮光,就凄然地毁灭了。他顿觉不忍和惶恐,急忙返回宿舍,返回来就强迫赵岚:“赵岚,你必须和我回市里,必须回去,马上回去!” 赵岚眼见李家宝急得已经不说理,不忍心再难为他,便婉转地问他:“做晚饭前你干什么了?” “做饭之前把话说出来,和现在说出来有什么两样?” 赵岚扑哧一下笑了,“我是问你做饭前你做什么事情了。” 赵岚一笑,李家宝仿佛听到了转机,赶紧老老实实回答:“背你大前天指定要背的课文。” “真的?” “真的。” “那你现在背一背!” “现在不想背。” “为什么?” “你比我知道。” “那你就当我还情愿做你的一字之师,是你的辅导老师请你来背,还不行吗?” “不行,绝对不行!”李家宝被妒意搅得难忍难耐,那语气分明就是阻止赵岚被人劫持。 “怎么就不行?” “我,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你已经拒绝了。” “你,你现在必须拒绝他!” “你现在应当背课文!” “我做不到!” “我,我恨你,恨死你了……” 李家宝当头遭了棒击,但他很不服气,生硬地反问赵岚:“难道,难道你就从来没有看不下书的时候?” “流着眼泪,我也能背书。书能止住我的眼泪,书能压住我的悲伤,书也能叫我踢开眼前的障碍……” “你眼前的障碍,我?我是你眼前的障碍?”李家宝陡然一惊,错把赵岚的话当成了她的彻底摊牌。顿时,面目惨然,而且尴尬,不甘,不忍,无奈,明明就是惶惑、痛苦、悲哀、悔恨、绝望的大拼盘儿。酸涩苦辣咸,应有尽有,唯独没有甜。 面对李家宝突兀而来的复杂神色,赵岚不忍心,脱口就流露了真情:“我也没说你是障碍呀?” 赵岚的辩解就像孩子焦急时的认错,纯真,诚实,慌张。李家宝顿时有所感悟,但仍然没有摆脱惶恐悔恨的情绪,惴惴不安地问她:“你回市里见到那位军官了吗?” “见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 “你,你别哭,别哭啊,你到底是怎么说的?” “丑丫头想嫁人,人家生生不要,还不兴委屈?” 李家宝听出了话外音,连忙向她表白:“赵岚,你前天早晨说的是对的,都怪我那时还不了解我自己……” 赵岚再次真切地感受了李家宝的情感,心中想原谅他,偏偏一腔委屈再次涌入心头,倒海翻江似的。她咬咬嘴唇,故作真已绝情,叹了口气,喃喃而语:“什么都不要说了,送上门去你不肯要,现在想要已经晚了……我什么都想好了,今后,宁可随人去当家属,再也不能这么委屈自己……” 李家宝不禁哑然,又被赵岚弄得不知东南西北了。他默默地看赵岚烙薄饼,默默地看她炒土豆丝儿,默默地和她一起吃土豆丝卷饼,觉出土豆丝儿里根本没放盐,他也不出声,依旧是默默的。赵岚也是默默的,以往她最爱吃的饭菜,此时却一点儿也没有味道,不大工夫,她便放下筷子,回自己宿舍去了。 赵岚独自坐在桌前,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她明明已真切地感知,李家宝恰如自己所料,忍受不了分离,真心实意、强烈地爱着自己,却默然感到,自己好不容易追求来的结果,接受起来反倒很艰难,也很苦涩。忽然,她想起了郝玉梅,并想起了她们情窦初开时的一段对话…… 一次,她和郝玉梅去看电影,《冰上姐妹》里,两位要好的姐妹爱上了同一个人。最后,姐姐忍痛成全了妹妹。她和郝玉梅当时都被感动了。回家的路上,郝玉梅突然问她:“赵岚姐,咱俩长大以后,要是同时爱上一个人,可该怎么办啊?” 赵岚心里暗暗笑她,不假思索就回答:“明明你比我大,偏管我叫赵岚姐,原来,你是想让我将来让你啊!那好吧,既然你叫赵岚姐我答应了,如果将来真像你说的那样,当姐姐的,当然就得让着小妹妹了!” “真的?” “当然。” “你真好……” 万万没想到,戏言成真,儿时的玩笑话在她们日臻成熟的时候,居然变成了她们之间的现实。可是,她遵守了诺言,郝玉梅却宁可将就陈路,也不谈比赛的事情。她再没有对不起郝玉梅的包袱,终于使茫然的李家宝重新振作起来,自然坚信,李家宝总有一天会真心爱自己。她暗暗窃喜,并不急于示爱,想让李家宝主动向自己剖白他的心迹,自己也来品尝一下被人全身心爱恋的感觉。可是爱慕她的小伙子不止一个,都在急切地让她表态。尤其她父亲老战友的儿子,催她催得特别紧,她这才向李家宝发出了恋爱的信息。她清醒地预料,她和李家宝相处的时日不长,李家宝肯定会因为眷恋郝玉梅一时难以接受,但她以为,她会轻松地改变李家宝脱离实际的想法,却没有想到,当已被她料到的事情果真发生的时候,她的委屈会骤然膨胀,弄得她多次落泪。当她终于得到她所渴望的感情时,她的情感竟然在抵制她的理智,对李家宝发自内心的反追求,居然不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她再次尝到了不曾预料过的怪滋味,索性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有意考验李家宝似的,看他还会怎样对待自己…… 李家宝变得十分焦虑,晕头晕脑的,心里惴惴不安。他曾拒绝赵岚,反过来又急切地追求赵岚,心里惭愧,也没有底数底,时而觉得赵岚完全可能另去寻觅,时而又觉得赵岚会谅解他。几经反复,赵岚不亲口说出真相,他就不能断定赵岚是否拒绝了那位年轻的军官。唉,赵岚被他拒绝时曾说过,“我相信,你对我的拒绝很快就会变成我对你的拒绝,请你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吧!” 李家宝打开男宿舍的门,望着女宿舍的门,愈发觉得,是自己伤她太重,太重……暗暗责骂自己,浑,你浑!此时你心里再难过,也是你罪有应得!可是,刚刚狠着心承认自己罪有应得,他却赶紧看一看墙上的挂钟,巴不得赵岚还能按时辅导他…… 七点钟的时候,女宿舍的门真的开了,赵岚准时来了,只见她梳洗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仿佛她不曾遭受过任何打击。殊不知,她是有意洗濯了泪痕。 失去以后才容易发现珍贵,愈得不到,愈能看见姣好。李家宝此时看赵岚,只恨自己愚钝保守,刺痛了一颗火热的心。 或许是从未以情爱的眼光审视赵岚吧,怎么以往就未发现她的魅力中具有强烈的诱惑力呢?李家宝不由得诧异,赵岚不仅具有一种畅快清秀的外在美,更有一种难以摹状的气质美,动人于内,给人一种非常深邃的感觉。这深邃尽在她面目极细极细的微妙处,仿佛存在一种意,能将聪慧融贯于她那自然协调的五官和光滑润泽的皮肤里。一旦你感知了它,它对你就具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吸引力,令你不可抗拒,不能不欣赏她…… 面对心有旁骛的李家宝,起初,赵岚只是看他两眼,似乎是对他溜号的警告。可是,赵岚愈是一丝不苟,李家宝反而观察揣摩得愈是专注。忽然,赵岚非常严厉地斥责他:“喂,你那眼睛累不累?如果你一心二用或是心不在焉,咱们干脆就停下来,我会端坐如佛,任你看个够儿!但是,坚决不会再讨没趣儿!” 李家宝尴尬地笑了笑,望着她那熟悉的眼神,蓦然想起,她曾经劝说自己,“果决地把郝玉梅从家里带出来”,那么,自己对赵岚的追求,该不该果决呢?如此一闪念,他突然获得一种非凡的力量,这力量神奇地支配了他,瞬间,打消了他的顾虑,驱除了他的犹豫,令他如梦方醒,顿时,坚定了必须把赵岚留在身边的决心。他看着面目严厉的赵岚,竟然由衷而坦率地抒发起此时此刻的心境来:“不,不是你赵岚自讨没趣儿,是不识趣的李家宝有眼无珠。不过,他反倒意外地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美。决不是大家把你们看作‘双齐四俏’的那种外在美,而是……” “我可不想得到你的同情和怜悯。” “不,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你是永远不会忘记郝玉梅的!” “是,是这样。不过我终于明白了,不忘,是记忆里的后事之师,可以使醒悟者对他的追求和寻觅更加努力和珍惜,却不是束缚心灵的软索。” 赵岚的心中怦然一动,听出李家宝已然有了深沉的感悟,但她也清楚,李家宝毕竟还是眷恋郝玉梅的,瞬间决定,还是就此等待,等待时机更加成熟的时候。不然自己也有受辱的感觉。时间,可以浓烈欲得的情感,也可以淡忘曾经发生的不悦。她想让美好的向往带来愉悦的体味,不想让倾心的追求浸润着痛苦的回忆。她要认真把握自己,尽情酿造甜蜜,也坚信时间和毅力,迟早会成全不懈的争取。 她从容地打开被她刚刚合起来的教案,非常负责地提醒李家宝:“你我现在是利用猫冬的机会在自学,还是珍惜时间吧!收起你的发现,赶紧背一背我前天让你背诵的课文吧!” 李家宝稍事准备,认认真真地开始背诵。赵岚听罢,立即指出他脱落了单词,然后便纠正他的语音,让他重背发音不够准确的地方。赵岚的辅导一切正常,李家宝却因她的正常,而愈加反常,对赵岚的镇定自若他不能不暗暗钦佩,却控制不住由此引起的阵阵焦灼。难道,难道她当真只是在尽朋友的责任?难道她对自己真的伤透了心,再也不肯原谅?不,不,李家宝的心里还明白,赵岚有惊人的毅力,十分坚韧,也非常隐忍…… 两小时过去了,到了可以自由交流的时间,赵岚合上书本和教案,马上就赞扬李家宝:“不错,你这家伙毕竟不一般!尽管分了心,还是能撑得住……” “老师难得嘛……”李家宝想借此缓和他们之间的冲突。 “你别恭维我,我不过是在遵守诺言,尽朋友之责!” “不,不是恭维……你匆匆回市里去见那位军官,当然是你有你的自信,但不能否定,在你的自信中也有你对我的坚信。” 突然,那股神奇的力量再次支配了李家宝,令他抛弃了愧疚和疑虑,也促使他敢于正视所发生的一切,不容赵岚回避,直截了当地向赵岚展示他的情怀,“赵岚,我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轻信你那意气的言辞。前天,听到你那一声坚韧、隐忍的自责,我就觉得,我非常对不起你,也觉得,我确实很不争气。看了别人写给你的追求信,我才蓦然发现,我根本离不开你……” “我什么时候自责过?” “赵岚,你没有疯!那时,你遭受了恁么大的打击,揣着满腹的委屈与悲哀,仍然能够看书。我只能自叹弗如。我虽然不会俄语,但是,我听得出来,当时你并没有失控,你使我惭愧地回到了宿舍,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没有你那一声毅力非凡的自责,我还能看书吗?我真的不敢保证……” 李家宝的一番言辞,一字不言情,却是情深深,意切切,几乎令人心碎。赵岚感受了爱怜与理解,沉甸甸的一颗心仿佛在随着李家宝的心脏一起跳动,深切地感知了他的脉搏--他是心疼自己,因自己的委屈他正在作虔诚的忏悔。赵岚心里感动,禁不住鼻子一酸,眼里潮湿,一转身,急忙逃了出去。 李家宝片刻懵懂,翻然感悟,他的真诚打动了赵岚的心。他匆忙去敲赵岚的门,没有应答。再敲,仍然没有动静。他侧耳细听,屋子里没有朗读的声音也没有抽泣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拉开屋门,屋子里空荡荡的,清冷静寂。他略略思忖,反身走了出来,急忙冲出房门,只见赵岚站在院子当央,正在仰视夜空。繁星闪闪,月儿弯弯,夜空深蓝。四野里,却是空旷的寂寥。 此时此刻,李家宝的身边只有为他特意赶回来的赵岚。赵岚的身边也只有她一心爱慕的李家宝。赵岚回转身躯,注视着追出来的李家宝,默然无语。李家宝恳切而怜惜地劝说她:“外面太冷了,还是回去吧……” “不……” “那,我陪你……” “陪吧,去把帽子戴好。” 李家宝得到赵岚的应允,颇动情感,对赵岚肯谅解自己,舒心畅意,又不敢张扬。他还不能确切地判断,赵岚的谅解是不是对他前后不一的态度所给予的最终理解。 他们返回去各自穿戴好,重新回到院子里,李家宝不无兴奋地催促赵岚:“走吧!” 赵岚说走就走,李家宝赶了上去。他们默默地向前走,彼此间并不依靠。他们向没有人家的西面已经走了几百米,赵岚仍然没有返回的意思。她什么也不讲,李家宝便什么也不讲。她向哪里看,李家宝便向哪里看去。偶然间,他们的身影惹起了李家宝的注意,清冷的月下,勾勒出一副清晰的黑白图画。他非常认真地观察,仿佛发现了诗,便停下来静看。 赵岚不得不反回身来问他:“怎么不走了?” 李家宝探询真谛一般,反问赵岚:“朝哪里走呢?” 赵岚随口回答:“就朝梦幻的诗里走吧!” 第六感官再次发生了作用,他们同时想到了诗。李家宝不由得兴奋,匆匆赶上去,面对心爱的赵岚,动情地催促她:“那就吟吟你的诗吧!我来打分!” “不,我只想听你的。” “那好吧!” 赵岚高兴,李家宝就依从她的意志,稍稍思索,有了大概的轮廓,索性边吟边想,边想边吟,将月夜踏雪行路的感怀,力所能及地抒发出来: 两串长长的脚印, 一条长长的身影, 冷月下踏着寒雪的行人 长长地长行…… 长行长长意向何处? 或许,是向广袤的雪原 探索长长的人生…… 人生长长归途何在? 或许,不在长长的期待里 只在长长的跋涉中…… 李家宝将现实生活与月夜踏雪行路的感触,提炼为跋涉中探索人生,心里不由得感奋,甚至自我欣赏,见赵岚迟迟不肯发表见解,便催促她回答:“还可以吗?” 赵岚很欣赏李家宝诗中的情怀,在他的诗中,仿佛可以寻觅到一种安慰,也仿佛可以获得探索的动力,但她不肯表露,故作十分平静地反问:“想让我夸赞吗?” “不,”李家宝早已经忘记了不悦,变得兴致勃勃,出言也爽快:“我不想获得夸赞,只想请你公平地打分!” “六十分!” “就六十分?” “六十分还少啊?已经是及格了。” “难道一点儿味道也没有?” “明明是 ‘一双’身影,你却说‘一条’,太孤独,也就太冷清,跋涉者就太凄苦,像个苦行僧。想想‘推敲’的来历,如果以‘一双’入诗,就有了同甘共苦和勇往直前的生气。” 赵岚抓住“一双”与“一条”做文章,似评诗,又似评论两人现实处境的双关语;理解为评诗,见解不俗;理解为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双关语,就更使人激动。李家宝知道她是二者兼有,便欣喜地赞同她的见解:“不错,不错,本来就是‘一双’,如果恢复‘一双’,该得多少分呢?” “八十分!” “你的一个字就值二十分,我搜肠刮肚地说了那么多,才给六十分,你这个评委似乎不大公平!”李家宝的话语中已经流露出幽默,非常想让赵岚也兴奋起来。 “一字千金,你给得起吗?” 赵岚也变得幽默了,不过,幽默中依旧带着抢白的口气,但早已熟悉赵岚性格的李家宝,立刻觉出,这是她特有的顽皮,便暗渡陈仓,借题发挥,巧妙地展示自己的情怀:“千金这里只有一位,得之不易,失之扼腕,岂可不珍惜?” “可惜,本千金永远不会忘记郝玉梅!” “初恋失败,你就自己封闭自己……只是由于你的情感已经包上了一层悲伤的结痂,深藏着你内心的创伤,只是由于我每天伴着你读书,寸步没有离开过你,你就没有真切地感悟到你对我的真情,只把你的感受当作对挚友的感激。但是,我已经深深地感觉到了,并且深信不移,你那裹着哀怨外壳的儿女之情,一旦为一种炽烈的情感所熔化,就会与你早已经萌发的、对我的好感相融合,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促使你重新寻觅崭新境界里的情感归宿。你已否定不了它,否则,你也不会与我和谐地月夜评诗了!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李家宝用赵岚揭露他的话语,抚慰赵岚的心灵,也借此表露自己的心迹。不由得,赵岚流露出欣喜和娇媚,扬起拳头,想捶李家宝的胸膛,已然忘我的李家宝趁势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捂在自己的双掌之中。赵岚心中慌乱,想挣脱,李家宝不肯,赵岚急了起来,连忙申辩,却只有态度没有内容:“不,我不能……” “不……”李家宝不放手。 “你看--”赵岚扭头向远看,脱口而出,“玉梅来了!” 李家宝一怔,抓住赵岚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赵岚就势向回走,心口乱跳。李家宝站在原地看着她,猛然,跑步追了上去,与她肩并肩行走,她却连忙躲向一边。 “你的诗呢?你还没有朗诵你的诗!” 李家宝想留她慢走。她站住了,只管看月亮。 李家宝嗫嚅地问她:“为什么不能彻底原谅我?” “你的嘴唇上有郝玉梅的吻……” “你……”赵岚的回答令李家宝困惑。 “我们还是回去吧……”赵岚早已从诗境里走了出来。 回到宿舍,赵岚马上把自己的屋门闩了起来,李家宝走过去敲了几次,她就是不肯开门。李家宝索性为她烧炕暖屋子,生怕她一个人冷清。灶膛里的火亮堂堂的,李家宝的心里也好像燃着火,一心想使赵岚感受温暖,从此再不冷清。 忽然,赵岚轻轻地打开门,悄悄地走了出来,见李家宝正在替她暖屋子,心中自然温暖。不经意间,她在火光中发现李家宝的棉裤腿儿烧得露了肉,想到方才他是腿上露肉踏着积雪陪伴自己去散心的,心疼不已,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汹涌撞怀,不由得,泪遮双眸,眸里含情,好半天,才吐出自己的爱怜:“还不把棉裤脱下来补一补,你自己看一看,裤腿儿都露肉了……” 李家宝低头看了看,情不自禁,尴尬地望向赵岚,赵岚已然热泪湿面,却是擦也未擦,连忙回到屋里去找针线,取出自己准备做棉手闷子的棉花,来到男宿舍,逼着李家宝把棉裤赶快脱下来,坐在他的身边,一声不响地替他补。 李家宝裹着被子,看赵岚一针一针地缝。她的手并不巧,非但不巧,同书写外语字母比起来可以说十分笨拙。看着看着,李家宝禁不住笑出了声音。赵岚知道,他是笑自己不会缝,就把针线停了下来,娇羞地问他:“你笑什么?” “笑你那手,比脚还笨!” “坏蛋!”赵岚拿拳头打了一下李家宝的肩膀,马上笑盈盈地向他将军:“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李家宝感受了拳头的温暖,很愿意在她的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当真把活计接了过去。 “应该这样,看,这样!”李家宝一边缝,一边得意地讲解。 “呀,你真会啊?缝得真不错!”一个大小伙子,会做针线活儿,活儿还好,赵岚很欣赏,也很好奇 第三十四章 惊魂 第二天早晨,李家宝和赵岚依旧早起,一边做饭一边复习外语。似乎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只记得他们已经互相表白了心迹。 他们的心已然贴得很近很近,一些动作也变得亲昵起来。你打了一下我的手,我立即也要还击。热恋中的男女其实都是大孩子,只要是背着人,就会孩子般地嬉戏。 吃饭时,李家宝深切地望着赵岚的眼睛,非常认真地同她商量:“赵岚,春节咱们还是回家吧……” “说好了的,谁也不许再提回家!” 赵岚不容朝令夕改,似乎是在提醒李家宝,言必信,行必果。 “我想见一见你的父母……” “我的父母一定不会让我接近你!” “那……” “那怎么办?” “那我将全力说服他们!”莫名其妙,李家宝甚至希望当真能有这样的机会,也让赵岚看一看如今的自己。 “你能?” “当然!即便他们不认可我和你的关系,我也会想方设法拉你与我月夜踏雪同行!” “不可能。” “为什么?” “你说呢?” “我不知道。”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他们会找来郝玉梅和她的父亲。他们知道你和郝玉梅的一切,也愿意帮助你同她重修旧好……” “这……” “这怎么办?” “这是你的设想!” “如果你了解我的父亲,你就会相信这是完全可能的!” “就算可能,你怎么办?” “我当然帮他们。” “口是心非。” “我仍想成人之美!” “那……” “那你怎么办?” 李家宝颇为感动,刚想说,“那我就要吻你”,然后就把她抢进自己的怀里,热烈地拥抱她,尽情宣泄自己的感情,也让她切实体会一下,爱情还有另一番滋味。 偏偏这时,魏长顺和冯玉莲兴冲冲地闯了进来。 “李家宝,快看,公社下文件了,成立‘毛泽东思想慰问贫下中农演出队!’咱们都被指名儿了!在这儿,你看,郑小微,周玲玲,你,吴同峰,我,冯玉莲,这回看队长还咋说!”魏长顺兴奋不已,笑嘻嘻地告诉李家宝,文件是公社管宣传的王助理顺路送到他家的,耿队长和陈书记还没看到。 冯玉莲赶紧又补充,“王助理留话了,中午就来接人。汽车是借兵团的,让咱们事先都把行李打好,车一到,马上就把行李扔上去。咱们赶紧去找队长吧,让他快把事情定下来!” 热恋中的李家宝对参加慰问演出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许多数学题在等他去做,英语一天不能扔,自由交谈的时候,他还想和赵岚畅谈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面对魏长顺和冯玉莲他说不出口,只好用托词回绝:“我春节想回家,没法去公社。” “你可得了吧,就是周玲玲他们,还得写信往回叫呢,你还想回家?再说了,回家还有演出有意思呀?”魏长顺一心一意要把事情促成,不惜兴师动众,只图欢欢喜喜过年。 冯玉莲更急迫,见李家宝不抬屁股,坐得稳稳当当的,她微微一笑,丝毫也不见外,上前就把李家宝的饭碗夺下来,往桌子上一放,推着他就朝外走。 “别,让我吃完饭啊!” “回来再吃饿不死你吧!”冯玉莲和魏长顺笑嘻嘻的,不由分说,硬是把李家宝推出了屋子,马上就去找队长。 队长到马号去了,他俩又推着李家宝去马号。一路上,两个人兴高采烈的,说去年,讲前年,不一而足。到马号见了队长,魏长顺把公社文件向耿队长一递,好像真经在手,只要你是虔诚的和尚就必然称赞佛祖,模样得意,幽默的语气也盛气凌人:“队长大人,请您过目!” 耿队长见冯玉莲和魏长顺喜笑颜开地拥着李家宝前来,以为又有了高兴事儿小魏是故意和他卖关子,笑口一开,也是满脸喜兴:“嘿嘿,臭小子,明知我是睁眼瞎,你还拿带字的玩艺儿让我看,是找骂还是讨打呀?还不快点儿念!” 魏长顺一听队长让他念,立刻打怵了。他认字,却不多,当着李家宝的面儿,怕念出大白字来丢人现眼,赶紧就把文件交给了冯玉莲。冯玉莲正在兴头上,立刻得意洋洋地念了文件,又念附在文件后面的名单,念到自己队里的人名时,就故意拔高嗓子拖长调儿,全都念完了,就双手展着公社的红头文件,十分俏皮地号令自己的队长:“文件在此,赶紧下命令往回召人吧!我们亲爱的耿队长,革命的耿文武同志!” 耿队长早就不笑了,见冯玉莲满腔子都是兴奋,反倒皱起了眉头,寻思寻思,当即吩咐他俩:“这么着,你俩赶紧给市里的知青挨家好好写封信。告诉他们,返销粮发下来了,叫他们安下心来,高高兴兴地在家过年,也捎带着表示一下队里的慰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叫他们等队里的通知。嘿嘿,你们俩要是不这么咋呼,我倒差点就给忘了,就这么办吧。” “啥?”魏长顺惊叫了起来。 “队长,你……”冯玉莲也发出了疑义。 “我咋啦?事情明摆着,都是你俩往外吹乎的。你俩老老实实给我说,咱队的人名上边是咋听说的?他们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咋就知道咱们队有个郑小微会说《三打白骨精》呢?都给借了去,万一叫人家相中喽,别人还不要紧,顶多听不到《三打白骨精》了,要是调走李家宝,赵岚就得跟着。他俩走了,你俩鼓捣学校啊?小学你俩八成还能凑合,初中呢?高中呢?肚子里有食儿就闲不住,脑瓜子一热就忘事儿,你俩是傻还是?”耿队长把脸绷了起来,不知不觉,脑门儿上的愁疙瘩又聚了起来。 冯玉莲和魏长顺都是小队党支部的支部委员,知道队里要筹办学校,叫耿队长气呼呼地一顿撸,如同秋后的茄子遭霜打,一下子,都蔫巴了。蔫巴归蔫巴,魏长顺心里不愿意,嘴上就嘟嘟囔囊的:“那咋办?公社已经下了红头文件,人家王助理还大老远地往咱屯里跑了一趟,我和冯玉莲要是半道拐弯儿,人家能高兴吗?就是眼下不说,日后也得点名儿批评咱。再说了,事情已经叫俺们两个发热的脑袋给忘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是想收也收不回来呀?要是再闹个本位主义,唱本讲话了,损了夫人又折兵,不就更不合适啦?” 耿队长仔细琢磨琢磨,魏长顺想不开归想不开,可他说的也在理,就嘴里埋怨着,不得不让一步:“你呀你,就知道出去显能耐!肚子里有仨就不说俩,该藏藏心眼儿的时候,也不知道好好藏一藏。走吧,跟我去找陈书记!” 耿队长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走,冯玉莲和魏长顺无精打采,慢腾腾地在后面跟着,李家宝却暗暗庆幸。他们各怀心腹事,一起来到了积肥点儿,听凭陈书记的最后定夺。 陈书记看了文件,也不同意往回召知青。他很冷静,想得也现实:“演出也就是个把月的事儿,演出结束以后,队里没活儿就得闲待着,都是年轻人,闲得住吗?” “那俺们仨到底去不去呀?”魏长顺嘟噜着脸,看看队长,蔫声蔫气地问书记。 “在队里的要是真不去,好像不大好,可要是真去了……别催,让我好好再想一想。” 陈书记一边回答,一边思索,也不知他还要想什么。耿队长却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在队里的不去是不好。再说了,也真得李家宝去搪着点儿……”话刚撂下,他马上又捡了起来,连连嘱咐李家宝,“家宝啊,你可得好好掂量掂量。你不光是你们老李家的一块宝,如今你也是咱队的一块宝啊。到了公社,你可千万别单个拉那胡胡儿。就是大家伙一块儿鼓捣,你也得别扭一点儿。咱这儿真是离不开你啊!就算我老耿求求你,为咱们前进小队的孩子,到那儿你就装点儿熊,人家问你,就跟他们解释,你根本没啥大本事,被他们点名儿要借的那几个,其实也不像魏长顺吹乎得那么邪乎。听见没?眼目前,这话就得你说了,要是他俩改口这么说,先好后孬的,人家准起疑心。” 听了队长的话,陈书记也嘱咐李家宝:“家宝啊,我刚才想的也是你的事儿。去了以后,可千万留点儿神,在红星小队,你顶撞过县里的宣传科长,葛老五和县知青办,跟咱们公社的上上下下没少嘀咕你,加小心没坏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是不顺当,你就想法快点儿脱身,可别让他们抓住口实和把柄。”嘱咐过李家宝,他又叮嘱冯玉莲和魏长顺,“你俩也把这些话揣在肚子里,眼睛多看事儿,耳朵竖起来,脑袋也得机灵点儿,咋也不能让李家宝吃着亏,听见没有?” “嗯。”冯玉莲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她十分认可耿队长刚才说的话,李家宝如今也是队里的一块宝。听了陈书记的叮嘱,她不禁暗暗琢磨,万一真有情况,宁可自己和魏长顺挡在前边,也不能叫李家宝有什么闪失。 陈书记和耿队长统一了意见,李家宝必须去拉二胡了,不由得,郝玉梅从他的思绪中悄悄地走了出来。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面依旧汪着一泓清澈的湖水,泪水涟涟地向他哀诉:“胡琴响,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 回宿舍的路上,李家宝走得很慢,明明知道这样的情绪对不起赵岚,可是一想到拉二胡,他就无法摆脱对郝玉梅的忧虑。忽然,他看见赵岚向他迎了过来,心里就更不好受了。赵岚是特意前来接李家宝回宿舍的,不仅要催他回去把饭吃完,还想劝他冷静一点儿。两个人面对面地走到一起了,李家宝很窘迫。赵岚早已从他低头慢走的样态中看出了他的矛盾心境,没等他开口,就主动向他表示自己的态度:“家宝,或许是我太急躁了,不该过早地点破你真的爱我……也许是我还不完全懂得真实的生活,你想吧,思恋吧,我承受得了,什么都承受得了……” “不……” “不什么不?演出队调你去,为的就是让你拉二胡。睹物思人,人之常情。连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郝玉梅,何况你呢?你我都是活生生的人,想骗自己其实也骗不了。除非是涉世很深又很有自我约束能力的人,有着脱俗的观念和清醒的意识,即便睹物思人也不惊不乱。一般人就很难具备这种非凡的能力。” 李家宝觉出了赵岚的宽宏与大度,也听出了她对自己的殷切期待。不由得,对她愈加怜爱。她的话讲得很婉转,要求的是脱俗和清醒。也许,这就是层次吧?默然想到郝玉梅和赵岚的不同家庭,李家宝似有所悟,赵岚正在以她的家庭影响,影响着她的家庭里的未来一员。似乎在这样的家庭里,潜移默化地就能熏染出高尚的情操。蓦地,他大有所感,如梦方醒,却原来,一男一女之间的情感只属于爱情的天地,爱情并不等于婚姻。婚姻,婚姻,结婚而联姻。一对新人恰如一个纽结,牵引联结着两个固有的家庭。爱情只是两个独立的异性个体追求结合的行为,失去两个固有家庭的支持和正面的影响,爱情便很难幸福。只有二者和谐,爱情和婚姻才会同时美满。李家宝尚未娶赵岚为妻,却已经感知了美好家庭的魅力。它是完善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反之,爱情就会受到来自不良家庭的种种干扰,即便相爱的男女情深意笃,也会遭遇意想不到的麻烦。偶然得到这样的启发,再看赵岚,赵岚就更加可亲可爱了…… 回到宿舍里,他发现他的书被赵岚打开了,打开的书页上有湿迹,分明是泪痕。顿时,他的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样,他真想对赵岚表白:现在我只爱你。但是,墙上的二胡却不允许他这样开口。他恨假话,每次不得已地讲假话,他都很伤感。赵岚已是很有层次的知识女性,不得已,可以对她保持沉默,但是绝不能和她说假话。李家宝茫然地望着那胡琴盒儿,犹如一只受了伤的大鸟,被善良人带回家里调养,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吃饭吧,快到看书时间了……”赵岚替李家宝重新盛好了饭,送到他的手里。 李家宝再次觉得赵岚像妻子,马上就感到,如果自己依然思恋郝玉梅就实在有愧于这位好妻子。忽然,他赎罪一般,非常诚恳地同赵岚商量:“要不,咱俩都去吧?” “卖一个搭一个?你倒是乐意,我不是什么都暴露啦?精力有限,我只想把我的精力用在我最感兴趣的地方。” “这就是‘不上大学不动琴’的原因吗?” “当然。” “那,那你还是先回市里吧,让你一个人守着里外三间大屋子,我不放心……”李家宝已是在其位负其责的态度,人还没有分开,心里早有了牵挂。 “不,你能想到我是一个人在这里盼你快些回来,也许对你会有很大好处……我的心里也许还能稍稍踏实一些……” 李家宝吃过饭,他们仍旧看书,赵岚有意向李家宝的身边凑了凑,蓦地,李家宝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和鞭策。 中午,来了一辆大卡车,卡车上已经接了许多人。公社的宣传助理脸很酸,没好声儿地催促李家宝快打行李,又急赤白脸地埋怨魏长顺办事太拖沓。李家宝匆忙打行李,赵岚就不动声色地帮忙。就要上车了,李家宝摘下了墙上的胡琴盒子,赵岚赶忙拿来抹布帮他擦拭,擦了一遍她还擦,一边擦一边嘱咐:“家宝,控制点儿感情,别伤害身体……” 李家宝深受感动,心情平静了许多,也清醒了许多,拎起二胡盒子,也轻松了许多。他爬上没有棚大的卡车,深情地望着他们的宿舍。大卡车就要启动了,赵岚跑了出来,匆匆地把她须臾不离的《英汉词典》举向李家宝,李家宝深深理解她的用意,连忙接在手里。一路上,心潮滚滚…… 胡琴响了。 李家宝记着耿队长对他的叮嘱,心中刻意想着赵岚特意为他带在身边的《英汉词典》。拉二胡时故意跟不上拍节,奏出的音符十分僵硬。乐队指挥对李家宝的表现相当不满意,沉着脸突然问他:“你到底会不会演奏?怎么总是慢半拍儿?” “对不起,指挥,刚到这里我就说了,我还不行。”李家宝遵照耿队长的意思,温和地搪塞乐队指挥, “那你坐到后面去!”乐队指挥处事果决,毫不客气。 “好,好好好。”李家宝作出唯命是听的样子,老老实实地坐到后面,初步完成了耿队长交给他的特殊任务,脸上却是热辣辣的。眼前不光有乐队指挥,还有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用蔑视的目光看着他,弄得他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心里自然也不是滋味。 突然,乐队指挥吩咐他:“你和首席换一下二胡儿!” “这,这可不行……” “音色那么好的二胡在后排太可惜了,还是换一换吧。你们俩只是临时换一下,临时,明白吗?” “不明白……” “咱们应当服从大局,服从大局你懂不懂?目前,公社还很穷,我们是在艰苦奋斗,这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是明白……” “明白就马上换!” “不,我这把二胡……不能交给其他人…… “大个子,小气鬼!”刚直的乐队指挥见李家宝不听从指挥的指挥,十分恼怒,真想当即就说,“好了,不肯换二胡,你就靠边儿站吧,我们可以不用你!”可是他舍不得那把琴杆儿乌亮、蛇皮爽人的二胡,忖了几忖,只好把后半截话强咽了下去。演出队的所有乐器都是队员自带的,如果只图解气撵走大个子小气鬼,就意味着演出队少了一件上好的乐器。指挥愤愤地压住火气,为了那把诱人的二胡,只得把李家宝勉勉强强地留下来。 合曲子,李家宝还是佯装只能跟得上。他的二胡音量大,他的动作稍一慢,谁都听得见。乐队里,谁都惋惜,一把上好的乐器落在一个小气鬼的手里实在是太可惜了。小气鬼的大个子真是白长了,相貌堂堂的,身板儿也不糠,行为上,怎么这么堆堆水水呢?指挥愈发气恼,愈演奏愈不能容忍,突然给一个停止的手势,整个乐队戛然而止,又是大个子小气鬼,落下小半拍。指挥的胸脯上下起伏,忍无可忍,厉声叫道:“李家宝,拿上你的二胡,赶紧走人!” 第一天是测试,不够格的要退回去,接来五十多人,实际上只需要三十人。魏长顺被淘汰了,知青里能人多,人家上海知青那舞蹈动作,他根本就没见过。他那两下子,把人家测试人员逗得侧着脸,捂着嘴,想乐又不敢乐,最后,连他自己都磨不开再试巴了。他的诗朗诵也不行,激情倒是有余,可惜没嗓子。诗是喊出来的,内容是抄袭的,形式是居高临下的蛮不讲理,人家明里不说,只强调,不是独创作品再好也不能入选。眼睁睁的,魏长顺没戏了。他只好去看冯玉莲的命运。等了好长时间,冯玉莲也落选了。遴选人认为:她的声音很高,音准也不成问题,但是声音太尖太白,没有经过训练,她的表情和动作太僵硬,无论哪一种缺陷和不足,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纠正的。 绝大多数本地青年的热情都遭到了无情的冷落,整个演出队几乎叫知青包园了。可怜好些落选人,以往曾是公社的重点文艺骨干,彼此知名知姓,各踞一方,遇事当仁不让,也曾经决定过别人的命运。可是,如今他们就是心甘情愿地打下手,都通不过了。被淘汰的人得往回送,第二天晚上才有车。到头来,他们被弄得灰溜溜的,没有事情可做。冯玉莲和魏长顺同他们一样,心里也有意见,可是意见再大,也只能窝在心里。他们的文艺细胞确实不如人家。知识青年各有一技之长又能兼项,一切都在那儿明摆着呢。况且他们插了队,如今也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当然能代表公社了。尽管如此,本地青年还是不甘心。忽然,有人实在憋不住了,十分大胆地断言:“知青的水准代表的是城里的文化,根本就不是咱们农村的。” 第一个搂了火,立刻就有跟着放炮的:“就是,他们演的是他们自己!各公社要是都这么选人,往后县里再汇演,不就成了知青大汇演啦?农村的文化工作还搞不搞啦?” 这些人说的不无道理,只是管事儿的谁也没听见。冯玉莲真想把李家宝拽回去,他们能,就让他们自己搞去!可是她没敢,她怕自己一张罗,别人就会注意李家宝。李家宝也很着急,一心想落选,命运还未定,他心里很明白,乐队组开会,并不在乎他本人,是在研究他的二胡。他一时很为难,若不是自己的二胡有那么一番来历,他肯定会把二胡留下来,自己立刻返回去。但他怕二胡留下没人爱惜,一轮关,再好的东西也得完。他的心里非常烦乱,仿佛他低人一等。却原来,被误会的滋味并不好受,能经得住这样的误会,也需要强大的毅力和高尚的情操…… 留在屋子里的落选队员不甘寂寞,把个乐器弄得咿呀响,却不管别人的心绪,只管排遣他们内心的烦躁。殊不知,他们的宣泄也叫别人烦得受不了。李家宝躺在自己的行李上用两手堵住了耳朵。可是,时间长了也不能总是堵耳朵,他不得不重新坐了起来,开始端详他的二胡,渐渐地,他的耳朵听不见噪音了,心里想起了郝玉梅的话,不由得,他的心情沉重了,他和郝玉梅在一起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现于他的脑海。他暗暗觉得,不管怎样他也是对不起郝玉梅……不,不,决不能再陷于往事的圈子里,否则自己就更对不起把他唤醒的赵岚。可是,玉梅梅能够这样理解吗?沉思中,郝玉梅的音容笑貌使他忘掉了这里的一切,昔日的狂吻烧红了他的脸颊。郝玉梅那白皙的手曾惊动过他的魂魄,而郝玉梅已经认可了陈路,他这里,仅仅空剩一把胡琴……不知不觉,他把二胡放在他的腿上了;不知不觉,他摘下了琴弓;不知不觉的,二胡响了;一曲《病中呤》,凄凄恻恻,融进了他的幽怨和怅惘。他闭住了眼睛,只管准确地表现凄苦的心境,心境越是凄苦,曲子就越发哀惋;曲子越发哀婉,就越感染哀怨人。他沉浸在乐曲里,早已忘记了一切…… 屋子里早就安静了,唯有李家宝的琴声在幽怨地飘荡。人们十分吃惊,呀,这个被淘汰队员的独奏竟然这么好!他们被李家宝的琴声征服了,无不洗耳静听。奇静中,悦耳的琴声愈发动人情怀。 李家宝全然不知,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双目紧闭,只知抒发痛苦难耐的心境…… 一曲终了,有人突然大赞一声:“好!” 李家宝猛然一惊,这才清醒,他并不是一个人独处。那叫好的,是乐队指挥。被选中的乐队队员都站在他的身后,无不流露惊异的神色。 “太好了!你这家伙,简直太好了!”乐队指挥走了过来,兴奋不已,啪地拍一下李家宝的后肩。李家宝后悔不迭,可是,早已晚三秋了。乐队指挥当即宣布,“会不开了,明天,把位置换回来。嘿嘿,李家宝,大丈夫当仁不让,你少给我装熊!” 乐队指挥只顾了高兴,向李家宝问这问那,却忽略了和李家宝交换位置那位青年的思想情绪。乐队指挥叫关天雷,是一位上海知识青年,出身音乐世家,家学不浅,生性直率而又爱才。当晚,便将李家宝引以为友,邀李家宝到外面去散步,他了解了李家宝故作不行的原因,感慨不已,很佩服这种负责的精神。听了李家宝的爱情故事,他更为感动,对李家宝肯让席次不肯让乐器的行为,也十分赞赏。可是,谁也未料到,被换到前排又被换回去的青年,竟然连夜向公社领导打了小报告。以他特殊的敏感发现李家宝对革命乐曲不感兴趣,演奏起来像拉锯;对小资产阶级情调却如醉如痴,爱不释手;不仅绵绵入境,而且动情伤怀。他还发现关天雷不突出政治,立场不稳,用人唯才,丝毫不考虑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和路线斗争觉悟…… 第二天一早,公社宣传助理面若冰霜,气势汹汹地来找李家宝,疾言厉色,向他追问昨天拉曲子判若两人的原因和目的。眼见着,李家宝快成反革命了。关天雷懵懂了,没想到,路线斗争觉悟极高的宣传助理训斥过李家宝,立刻就找他,将李家宝前后的表现死死地联系在一起,向他一讲再讲,不厌其烦,上纲上线地反复分析,弄得他晕头晕脑,想替李家宝辩护,又无法否定一个无法更改的基本事实,李家宝前后的表现确实判若两人。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李家宝对他说的真心话告诉这位宣传助理,他心里明镜似的,《病中吟》是一支著名的二胡独奏曲,当年在上海,刘天华曾以它震惊过专为听小提琴独奏而参加音乐会的东方文化史专家。怎么拉一拉这样的曲子,如今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呢?可是关天雷被人家的政治警惕性逼得有口难言,有苦难诉。只因广播里不放这支曲子,宣传助理就一再追问:“你说一说吧,严肃认真地说一说,广播里不放,说明什么呢?关天雷,你不用不服,别的先都抛开,你就首先回答这个问题吧!” 关天雷几乎出了冷汗,他父亲的遭遇他清楚,他想辞去指挥的位置一走了之。可是,宣传助理却一再提醒他:“你一定要提高路线斗争觉悟,转变立场。否则,公社就会把你的表现如实地向你所在的生产队,进行全面的反映。” 他无话可说,迫不得已,只得对这位助理一忍再忍,点头再点头,表面上像个傻子,顺着宣传助理的认识“嗯嗯”着,心里却愤愤不平,“你懂个屁!” 李家宝更是不服气。他在郝玉梅家里读过有关刘天华的评介文章,在宗老师家里听宗老师讲过刘天华。他不相信刘天华的曲子有什么问题。他拒绝检讨,讨厌打小报告的行为,对路线斗争觉悟极高的宣传助理嗤之以鼻。然而,他是一只被俘虏的羔羊,跑不掉,反抗也 第三十五章 结婚 李家宝急急忙忙找到马号,看见耿队长,向他讲了一切。 “啥?”耿队长大惊失色,叫李家宝赶紧去喊齐金库,让他找人,骑马去追淫贼。 耿队长跑不快,只能弯弯着两腿加紧晃。李家宝跑到齐金库家,齐金库正在家里和几个闲人玩扑克,听李家宝说了赵岚的事情,一把扯下挂在耳朵上的红辣椒,紧忙吩咐玩扑克的:“快,赶快跟我走!” 李家宝心急火燎的,片刻不敢逗留,急忙又朝宿舍跑。陈书记两口子闻讯已经赶来了。屋里屋外乱哄哄的,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耿队长嫌乱,就吩咐自己老伴儿,先把赵岚扶到自己家里去,给她烧点儿姜汤出出汗,好好压压惊。陈书记老伴儿赶忙上前,偎到炕上扶着赵岚,连忙吆喝她的老小子:“小聪明,快回家把白糖送到你耿大娘家去!” 赵岚不想给人找麻烦,两位大婶儿又哄又劝,其他女人七嘴八舌的,也都跟着劝。赵岚只得下了炕,如同病人一样,由两位大婶搀扶着,被许多女人围在中间,一起向队长家走去。 不一会儿,追坏人的几个人先后返了回来,都说没看到坏蛋的影子。 耿队长只得嘱咐他们:“那就好好遛遛马。 ” 屋子里依然乱哄哄的,陈书记就点名留下六个人,吩咐其他人马上都离开。人们都听他的,没被点名的先后走了出去,让留下来的都留了下来。陈书记给他们分了工,四个人到牲口棚去抱草苫子,两个人分头去找面和纸。事情安排妥当了,他才回身问李家宝:“你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真出事儿啦?” 李家宝面色尴尬,下意识地挠挠头皮,只得把演出队里的情况,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陈书记和耿队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不一会儿,抱草苫子的回来了。出去找面的两个人却是好长时间才回来,都阴沉着脸,说是跑了好些家,家顶家抖搂空面袋子,咋也抖搂不出面来。咳,李家宝一拍大腿,猛然想起来,他和赵岚就有面,孟宪和他们送来一整袋子呢。赵岚也有纸,薄的厚的都有,而且她还订了报纸。大家立刻点火打糨子,敲打窗户框。被踹坏的窗户暂时被钉巴上了,里外糊了好几层,挂上了草苫子。里里外外忙活完了,李家宝想把大家留下吃烙饼。他一让,大家反倒说走就走了,只有陈书记和耿队长还留在屋子里。陈书记脸色抑郁,叫李家宝把史副主任说的话再好好学一遍,李家宝明白陈书记的意思,一五一十地又学了一遍舌,尤其强调,史副主任让他一定要相信,“天不能总不放晴,老县长是决不会屈服的”。陈书记听罢,禁不住骂了一句:“日他娘,这是又要下雨!” 他狠狠地摔掉了烟尾巴,明摆着,史副主任话里有话,向老县长开刀的人没有闲着,葛老五也没消停。 耿队长同意老陈的说法,脑门子上的愁疙瘩又聚了起来,打了个咳声就抱怨:“就这么拿好人当球儿搓,没完没了地穷折腾,大事小情还有好?小猫崽子挠线团儿,啥时候才能挠出头儿呢……” 陈书记又卷了一支烟,狠抽一口,吐出烟去,非常负责地安抚李家宝:“家宝啊,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你也别往心里去,有我和老耿在前进小队,你和赵岚就屈不着,活该触他们肺管子!赵岚她母亲看得明白也说得好,什么时候都有‘以后’,不光听着解心宽,也叫人有指星。打个雷,下场雨,说不定还出彩杠呢?别耷拉脑袋,秋后的蚂蚱,霜打的茄子,肯定不是咱爷们儿,是葛老五和他的小干爹!早早晚晚,他们自作自受!” 耿队长听后不愁了,也来宽慰李家宝:“陈书记说得对,我就顺劲儿拧绳儿,也掺乎两句。看得明白不明白,你自己掂量。天有阴晴,人有背旺,今儿不摸好牌,明儿兴许和满贯呢!我琢磨着,你和赵岚那丫头,谁也孬不了!赶哪儿我就说到哪儿,你城里那个对象儿已经有了主儿,何苦来你还藕断丝不断的?结婚娶媳妇,也就是传宗接代生孩子的事儿,天底下好闺女有的是,就城里那个和你对撇儿?要我看,赵岚这丫头,能念大学问,心眼儿好使唤,八百里陪着你守艰辛,你不高兴她淌泪,你受委屈她跺脚,现如今,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换不下你一颗心?老爷们办事就干脆点儿,找个日子发几块喜糖,我把老爷子那屋借给你,咋样儿?”耿队长见他红了脸儿,就把话往回拉了拉,“你也别脸红,我和老陈也不压迫你,你要是不愿意,也别碍着俺俩的面子就应承,要是愿意,办了事儿俩人再看书,谁敢说三道四?” “是呀,”陈书记顺势添佐料,“交人就交一颗心,赵岚人敞亮,模样也长得俊,说她百里挑一也不过!你李家宝失恋了,人家就苦苦陪着你。你恋着原先那个,人家也不嫌弃你,张张罗罗的,还是啥啥都帮你。这么明事理的闺女,天下少有啊!就是论你们的‘大志和大智’,人家呀,比你还明白!真要是论出息,我这里琢磨着,‘以后’真来了,她的用场啊,不是大学,就是国家外交部。这么好的丫头离你最近,真叫旁人娶走喽,八成你又得唉声叹气了。快刀斩乱麻,先下手为强!老耿想得好,值得你动心思。想好喽你就吱一声儿,我和队长立马就替你张罗事儿,也省得你病中音病中曲儿的,自己跟自己较劲。好媳妇该娶就娶到手,你那心病就没啦!” 李家宝非常感激队长和书记。耿队长大字不识,甚至把结婚只看成生孩子的事儿,也是首先看人品。陈书记文化不高,却有远虑,看人看的是志气,自己还能说什么呢?砧子上砸一砸,心里头品一品,谁都得承认,赵岚是颗“铜豌豆”。李家宝看了看书记和队长,真想把他和赵岚的事情说出来,但他还羞口。 “乐意不乐意,你倒是给句话呀!” “要我说呀,咱这国宝欠收拾!” 陈书记十分疼爱他,就眯着眼睛着给他搭台阶,“走吧,老耿!好事儿是年轻人的,咱们把话儿点透了,就叫他自己好好寻思吧!” “你们别走啊,宿舍里有酒……” 李家宝想借酒说真话,耿队长却笑呵呵的,只顾他自己的想法:“喝酒咱就喝喜酒,那还有点儿意思,就是醉了也喜兴!” 陈书记顺势赞成耿队长,半开玩笑半认真:“不错,最美不过娶媳妇儿!你好好琢磨琢磨吧,再和赵岚通通气儿,要是真办事儿,老耿主持我发言。天生的一对儿,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要志气也有志气,小屯子里走一圈儿,谁瞅着不乐呵?” 说罢,陈书记和耿队长就离去了。李家宝目送着他们,心里禁不住惦记赵岚,也不知歹人那一脚,踢没踢坏她…… 三间房里,又剩下李家宝一个人了,他想去接赵岚,怕赶饭碗子,就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干一切事情。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孤孤单单的。 吃过饭,他赶紧又去抱柴火,烧火暖屋子。他先烧赵岚宿舍的灶膛,生怕她的屋子冷。蹲在灶膛前,明明烤着火,由于赵岚不在宿舍里,他还是感到很清冷。房间里面空旷,他的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不由得,他忆起赵岚回市里时他曾有过的感受,便再次觉出他对不起赵岚。这两天,赵岚不正是独自生活的吗? 寒夜里,凄凉的小屯子,在一个比邻田野的偏僻院子里,她一个人守着三间空屋子,对着孤灯,她孤单不孤单?害怕不害怕? 煤油灯一颤一颤的,好像是回答李家宝,她宁愿待在这里守孤单,就是心中一直有个你!她有顽强的毅力,也希望你,能够具备她那样的品质。为了彻底唤醒你,她险遭强暴,她的所作所为,唯有你才最理解。她锲而不舍地追求“以后”,这“以后”里,如今也有对你的希冀。你现在必须大量地积累,国家一旦急需人才,你才能随着她,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李家宝将目光移向桌子上的胡琴盒儿,凝思许久,总结出十二个字来:记住过去,珍视现在,准备未来!他向二胡盒子走了过去,轻轻地打开二胡盒儿,取出赵岚送给他的不倒翁,放在桌子上扒拉几次,获得了无言的鼓舞和激励。不由得,他深深地望着不倒翁额前的小梅花,决心与空幻告别:玉梅,我将永远记住以往的一切,我也必须尊重眼前的一切,再也不能脱离实际地困守乌有了!明示过他的心迹,他立刻关上琴盒盖儿,想把二胡就此珍藏起来,只图迎接那个“以后”。可是,就在他打开箱子,要把二胡永远珍藏起来的一刹那,惜别之情蓦然将他止住了。同郝玉梅在一起时,最甜蜜、最令人怀恋的往事一股脑儿地从他的心底涌了出来。眷恋之情千方百计地向外倒腾十足的理由,不容他如此简单地与往昔告别,非常深沉地劝诱他,最后奏一曲吧,凭借琴声向遥远的玉梅认认真真地作别。他端起煤油灯,找到了大家往日喝剩的白酒。他看着那酒,思忖好半天,将煤油灯再次端了起来,到箱子后面把红葡萄酒也找了出来。两样酒都准备好以后,他到厨房里拿来两只碗,怀着复杂的心情,虔诚地将一个碗里倒上了一些白酒。放下白酒桶又双手捧起红葡萄酒的酒瓶,闭住眼睛,沉思一番,郑重地向碗里倒了少半碗。他极为庄重地将两只碗端端正正地摆在一起,缓缓地坐下去,操起他那充满记忆的二胡,像往常一样,仍是闭目凝思。但是这一次,他不是默念早已烂熟于心的曲子,而是默默地思索出一个个情深意切的句子来。忽然, 他不忍忘去苦心琢磨出来的句子,就拿来笔和纸,认认真真,像写楷书一样,一句一句,精心地记在纸上: 别 旧 琴连城野病中吟, 曲响弓弦我用心。 袅袅悲思缠冷舍, 依依热忱恋湖滨。 顽石入水涟漪起, 短信伤怀爱意沉。 静夜流连夺魄事, 犹如慨叹话别音。 图 新 山河涕泗望天昏, 万语千言散魄人。 远去孤愁得挚友, 近来偶谈遇知音。 云间几抹残阳血, 月下成双志士魂。 雪里长行曾自勉, 黎明笑谈曙光新。 写罢,他重新坐了下来,闭目沉思,决意弃旧图新。二胡的声音霍然响了起来,凄婉深沉,如泣如诉,缠绕着他的思绪和心志,裹着他的悲凉与觉醒,汇入了清冷的寒夜…… 突然,一只手扼住了他的手腕,琴声戛然而止,幽思骤然中断。李家宝一惊,急忙睁开眼睛,只见赵岚异常严肃地立在他的面前,一双大眼睛,明明在谴责他。 李家宝诚恳地点点头,不由自主,十分惭愧而又非常深沉地自责:“赵岚,都怪我,害得你……” “不,不说那事儿了,在公社你看书了吗?”赵岚的声音颤抖抖的,满是怜惜的语气。 李家宝老老实实,歉疚地回答:“琴响了,心乱了……” 赵岚的泪珠滚出了眼窝,寻求依靠一样,委委屈屈地又问李家宝:“明明已经知道错了,为什么回来还要这么缠绵悱恻?” 李家宝慨然回答:“我要与胡琴永远告别。”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态度异常坚决,以示他的恒心。 “最后一次,再不拉二胡?” “是,再不拉二胡。” 赵岚睁大了眼睛,听李家宝的口吻那么果决,暗暗惊喜,心里泛起了一种感激的情绪,激动地向他追问:“你不后悔?” 李家宝坚毅地回答:“一会儿,就把二胡锁进箱子里。” 赵岚见他态度毅然决然,急忙擦去泪水,眼里闪出了明亮的光芒,口里却道出另一番理论:“乐器无罪,人也坚忍,为什么要把二胡打入囚笼?不,不应当这样……真有毅力,就无须躲避和忌讳。比如戒烟,摆在眼前我不抽,那才是有毅力呢!我妈妈就是这样帮助我爸爸戒烟的。我爸爸最喜欢大前门烟,戒烟时,我妈妈就把大前门烟当成摆设到处布置,并且把成盒的香烟打开以后,故意将几支参差不齐地露出来,放在他的眼前,就连衣袋里也给他装上开盒儿的烟,左边右边都装,也装火柴。过年时,妈妈还亲手替他把香烟点燃,让他领着我们拿香烟点炮仗呢!”讲着讲着,愉悦时的顽皮已然呈现在她那容光焕发的神色里。 “那你就亲手把胡琴盒子打开,放在我的身旁,让我看着它读书吧!”不由得,李家宝流露出满腔的情意,异常深挚。 “那好吧!”赵岚听他如此说,当真将二胡装入琴盒,立起盒盖儿,贴墙放在桌子上,然后就指着桌子上的两只碗,探询地问李家宝,“这是你要喝的?” 李家宝如实回答:“是,想同郝玉梅告别过去……” 赵岚忽然发现了碗边的诗句,拾起来就看。看着看着,她的心情愈加舒畅了,抬起头来望着恋人的眼睛,感慨万分,就在李家宝最后两个诗句前加上自己的两句,动情地朗诵起来: 油灯顾影凄凉夜,联袂相依写冰心。 雪里长行曾自勉,黎明笑谈曙光新。 吟罢,她将桌子上的白酒倒在盛红葡萄酒的碗里,把白酒与红葡萄酒混匀,重新分成了两份,一份递给李家宝,一份自己端了起来,十分虔诚地邀请李家宝:“来,让你我不忘玉梅,携手向未来,干杯!” 她和李家宝碗撞碗,一口就干了酒,踌躇满志,亮碗底给李家宝看。李家宝大受感动,也是一饮而尽,亮过酒碗,颇为感触地叫了一声:“赵岚……” 赵岚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深情地望着他,突然,扑过去攀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飞快地一吻,便转身跑掉了。 “赵岚--”李家宝快步跟到赵岚的宿舍,立刻感到屋子里寒气逼人,看看被打碎玻璃的窗子,怜爱地劝说她:“你先住到冯玉莲家里去吧,明天想办法安上玻璃,你再回来……” “我住他家,谁来和你联袂写冰心呢?”赵岚见李家宝关心自己,更是负责地关心李家宝。她刚才喝了酒,心中很热,热得非常兴奋,抑制不住激动,捧着李家宝的两首诗,欢欣雀跃,就像下午什么事情也未发生一样,反倒顽皮得真情毕露。李家宝见她既调皮又自得,怕她是自己跑回来的,弄得人家记,连忙问她:“队长两口子没送你吗?” “能不送吗?是我没叫他们进来。刚才你那琴声实在是太凄恻了,我还以为,我一定会和你发脾气,狠狠地和你吵一架,就强忍着眼泪,打发他们回去了。可是看了你的诗,我太激动了!” 突然,她在最后两个句子的后面,又续上两个句子,四个句子连在一起,又变成了另一首新诗,却是豪气大增: 雪里长行曾自勉,黎明笑谈曙光新。 我掬我心向中华,无悔白头入烟云! 李家宝听到如此豪迈的句子,禁不住审视她的神态,再次发现,万里无云,一片湛蓝,是她的坦荡;怒水拍岸,巨浪排空,是她的率真;风平浪静,水天一色,是她的襟怀;我掬我心,无悔白头,是她的灵魂!此时此刻,赵岚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地触动李家宝的情怀,他的两只眼睛凝视着赵岚,分明就是忘我的追求。他非常喜爱赵岚这种大海蓝天一样的性格。这性格动静相宜,唯有博大的胸怀才容得下。从李家宝的眼睛里,仿佛赵岚洞见了他的心底,那裹着情爱的哀怨结痂,分明已被她的爱情之火熔化了,既看得见,也觉得出,他的心里已然满是真诚。赵岚欲示爱,欲露娇媚,人也变得温婉了。偏偏这个时候,墙上的挂钟敲响了,赵岚转头向时钟望去,匆忙关闭了情感的闸门,一吐舌头,提醒李家宝:“到学英语的时间了!” 李家宝由痴情中醒来,仿佛看见一尊意志女神。这女神是他在心底创造出来的。形体是赵岚,真身是峭壁,不惧狂风巨浪,无视乌云压顶,穿过九重苍天,永远看得见太阳。不由得,他也看看时间,向他的女神虔诚地一笑,慨然应答:“走吧!” 他们来到男宿舍,开始学习英语,仿佛他们不是恋人,仅仅是同学。琴盒儿里的胡琴静静的,仿佛一直就是静静的,从未搅扰过任何人,也未曾埋藏那么多的往事。二胡旁的小不倒翁独自微笑着,似乎她从不怕孤独,无论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它都有自我的平衡。两小时犹如一瞬,一瞬间,他们又必须各自去看自己的书了。赵岚冲李家宝含媚一笑,站起身就回自己的宿舍,好像一办正经的事情,她的感情就会乖乖地自觉隐藏。 李家宝看一眼身旁的二胡,取出他的小不倒翁,爱怜地抚弄几次,感触颇多。小小的不倒翁,有一个沉稳的重心,潇洒诙谐地保持着她那自立的尊严。那么人呢?凡有志者,就必须有一个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信念,就必须为这个信念,不间断地积累,积累,再积累!如果说小不倒翁的信念就是永远站立,那么,他的重心就是实现他愿望的具体保证;如果说有志者事竞成,那么,顽强的毅力就注定是实践信念不可或缺的保障。想到此,他更加喜爱那小不倒翁原来的主人,愈琢磨愈爱,不由自主,他把小不倒翁放在眼前,翻开了赵岚赠给他的数学书。 他专心致志的,偶尔瞥见胡琴和小不倒翁,便受到深沉的敦促,顽强的意志就伴他认真求解。十点半了,他仍无困意。手脚太凉,他索性从地桌前,转移到热炕头的被窝里,依旧静静地思索,细细地琢磨,认真地书写。手刺痒痒的,他就放下笔,手心对着手心搓一阵。再用搓热的手心搓手背。脚凉,就脚心对着脚心也在被窝里搓一回,然后再搓脚背。手捧书本,在炕头儿裹着被,那样子,很感人。分明就是一幅〈〈知青寒夜用功图〉〉。 忽然,门开了。赵岚抱着她的被子狼狈不堪地闯了进来。 “那屋儿实在是太冷了,窗户纸都冻掉了。两个老高三里的大笨蛋,书算是白念了,怎么没有一个想起冰会升华呢?”赵岚的牙齿咯咯地打战。 “呀,可不是!” 赵岚一说升华,李家宝什么都明白了。 “你快往那边挪一挪,快,快把炕头儿让给我。我太冷,实在是太冷了……”赵岚把她的被子抛到炕上,将两手伸到李家宝的褥子底下,口里不停地发出嘶嘶的声音。 “这样吧,我过那屋去。”这样说着,李家宝就去抱自己的被子,没结婚就和赵岚睡在一铺炕上,他不敢想象。 “你也会受不了,风太大了。”赵岚抽出双手把他拉住了。 “那……”李家宝为难了。 赵岚磕着牙,忽然想出一个令人惊异的办法:“结婚吧!” “结婚?”李家宝茫然不知所措。“结婚!结了婚,两个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体温相互传递,就一定不冷了。结了婚,就名正言顺,也不会遭人耻笑……”赵岚决心已下,蓦地,心中充满了渴望。 李家宝被她的简单、大胆、果敢、坚定,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地当央,大脑几乎麻木了。 “你,你不想要我?”赵岚疑惑地望着李家宝,眼睛里流露出不尽的委屈。 “不不,不是,绝不是……”李家宝紧忙否定,连语气也在辩白,但他的神情,明明还是不能理喻。 “那你不爱我?”赵岚想到了郝玉梅,以为到了关键时刻,李家宝仍然割舍不了旧爱。 “爱,深深地爱!只是,只是你也太大胆了……”李家宝道出了自己的疑虑。迅速地判断着,这样做到底合适不合适。 赵岚的心里感到了幸福,态度斩钉截铁:“婚姻自由,双方自愿,就无可非议。咱们现在就正式结婚,省得麻烦别人!” 主意已定,赵岚反身回到她的屋子里,把她的被褥抱进了男宿舍。李家宝木然地戳在地当心,看她铺行李,看她准备结婚,看她急切地要做新娘。赵岚的心情很激动,掀去李家宝的被子,毫无羞涩地把她的褥子铺在李家宝的褥子上面,把李家宝的被子重新铺放好,又把她的被子压上去,铺好了被窝,把她的枕头和李家宝的枕头摆在一起,退回几步端详端详,心里感到很满意,也很滋润。李家宝仍在犹豫,她却像孩子一般轻捷,一下子就跳上了炕。她靠住墙,将两脚伸进褥子底下,万般幸福地宣泄她的感受:“啊,真暖和啊,实在是太暖和了!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还有这么温暖的地方!在这么偏远的屯子里还有这么动人的感受!” 李家宝望着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她却兴奋而又调皮十分惬意地邀请李家宝:“快来呀,亲爱的,两个人靠在一起,准保更暖和,捧起书本,也会踏实!” “赵岚……”李家宝内心很激动,轻轻招呼她的名字,却没有响应她的召唤,目光里,明显地闪着异议。 “对了……” 赵岚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跳到地上,把她刚刚铺好的被褥又一样一样地重新叠了起来,叠得规规矩矩的,分出她的和李家宝的,并排地靠在一起。李家宝看着她去做,仍然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只见她把两套行李又往一起靠了一靠,美美地审视一番,回头就向李家宝要大衣:“快,把你的大衣给我穿一穿!” “你要干什么?” “去找队长。” “干什么?” “叫他们来证婚。” 赵岚来到李家宝的身前,不由分说,就脱他的大衣,匆匆穿在自己的身上,就像穿了一件道袍,起身就走。 李家宝呆若木鸡,头一回听说有这样结婚的,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三更半夜,只因为需要御寒取暖,说结婚马上就结婚,而新郎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自己。 房门啪地一响,李家宝蓦然想起,应当跟赵岚一起去,急忙冲出去招呼她:“赵岚,你等等我……” “不,不用你!”赵岚高声喊过,转身就走。 李家宝站在院子当央,简直不敢想象,赵岚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子……忽然,他听到了狗叫声,想起下午那场意外,起身就去追赵岚,但是他不敢撵上去,怕偶然弄出动静惊吓赵岚。下午的事情已够她害怕的了,万一再使她受到惊吓,她如何承受得了呢?李家宝暗中尾随着她,意在保护她。如有意外,他就会像猛虎一样扑上去,不顾一切地保护她。李家宝甚至再次产生了那个古怪的想法,希望当真发生特殊情况,让赵岚不但得到保护,而且能亲眼看到,李家宝是怎样扑上去的,如何真诚和勇猛。 赵岚敲开了队长家的门,李家宝站在远处等她出来,警惕地四处观望,仿佛他是赵岚的警卫兵,恪守职责,毫不松懈,一丝不苟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过了好久,赵岚才从耿队长家走出来, 耿队长和他的老伴一起跟了出来。赵岚向知识青年宿舍走回去了,队长两口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显然,他们是去找陈书记,赶紧张罗事儿。李家宝仍然尾随在赵岚的后面,小心翼翼地监视左右。赵岚脚步轻捷地进到宿舍里面去了,李家宝有意在宿舍门前站了片刻才走进房门,轻轻地敲屋门。 赵岚不安地向门外探问:“谁?” 李家宝回答得很轻柔:“我。” 李家宝进了屋子,赵岚立即问他:“你到哪儿去啦?” 李家宝微笑着,尽职尽责地回答她:“一直跟在你后面,怕你万一受惊吓,暗中保护你。” “我还以为你是逃婚呢,刚想哭。”赵岚非常感动,为自己能得到这样的关怀而激越,她无法说出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这才是爱的真正感受。 李家宝看着眼前的赵岚,想起了下午险遭强暴的赵岚,想起了在火车上含泪断定他可怜可悲可叹的赵岚,想起了被他拒绝情感时的赵岚,也想起了在学校的足球场上用脚尖儿踢他小腿肚子的赵岚,他感触万千,期待地向赵岚伸出了双臂,仿佛他刚刚解冻,刚刚苏醒,刚刚通晓事理一般,发自肺腑地道出了独特的感受:“赵岚,你简直把我带进了童话世界……” 第三十六章 心曲 人们高高兴兴地散去了,顷刻,屋子里只剩下一盏小煤油灯了。灯火通明骤然变暗,不但不惨目,反而赐与李家宝和赵岚一种宁静神秘的氛围。两个人别有意味地厮守着它,它忽闪忽闪地也很快乐,仿佛在自豪地表示,它将是李家宝和赵岚的永远婚证。看着它,他们的心里都有一种特殊感触。这感触很强烈,令他们深深地慨叹。方才,他们还仅仅是校友、朋友、恋人。转眼,他们已是夫妻,变作一家人了。他们将相依为伴,走完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一切将息息相关,彼此的命运已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是爱情造就了两个人的新生活,把来自两个家庭、原本各自独立的两个个体牵入了同一巢穴。不,也是一桩婚姻肯定了他们的爱情,使他们名正言顺地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了…… “岚岚……” “嗯?”赵岚把头靠在李家宝的肩上,依旧看油灯,她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你在想什么?” “恨你,偏又爱你。爱你,还恨你!最终,在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的一月五日,傻岚岚还是把自己主动送给了你,让你白白捡了这么大的便宜!”赵岚的回答流露出她深深的感慨。 “你说几月几日?” “一月五日啊!” “今天是我的生日!” “是吗?看起来,你我是天定啊!” 赵岚的言语撞击李家宝的心,她曾是多么隐忍和坚韧啊!李家宝似乎欲作补偿,忽然扳住赵岚的双肩,两只眼睛盯盯地射向她的双眸,目光中含着千言万语,恰恰是无限的深情。赵岚的双眸明亮地迎向他,不躲也不闪,欲羞还欣喜。不约而同,他们面对面地站起来,两双眼睛热辣辣地逼视着,终于逼到燃点,就像火炬点燃圣火一样,青春的烈焰轰然迸发了。李家宝猛然将赵岚横抱起来,狂热地来回打转。赵岚连忙攀住他的颈项,心中空前激荡,百感交集,蓦地也委屈,双眸被溢出的泪水遮盖了。 “赵岚,为什么还要哭?”李家宝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语气里充满了关怀。 赵岚仰着头,专情地望着李家宝,非常深挚地回答:“看起来不管做什么,都必须经过不懈的努力,才能收获甜蜜的果实。” 李家宝明白她在说什么,情不自禁,猛然将她抛了起来,她慌忙扑抓李家宝,李家宝早又把她抱在双臂之中了。赵岚惬意地扬起拳头,仰望着体魄强悍的李家宝,娇嗔地捶打他的胸膛。须臾,她把头埋进李家宝的怀里,不声不响,藏起了羞涩,却暴露了渴求。静默片刻,她重新抬起了头,面色羞赧,眉目传情,以征询的口吻轻轻地提醒李家宝:“咱们该洗澡了吧……” 李家宝立刻听懂了她的话外音,激动不已,不但没有把她放下,反而搂得紧紧的,贪婪地亲抚好一阵子,才意犹未尽地在炕沿上坐下来,将她的脸冲向自己抱在双腿上,默默地端详她。赵岚从他的怀里仰起头,声音和语调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娇羞而直露地再次道出了她的欲望:“洗完澡儿再亲热吧……” 他们立刻去烧水,赵岚依偎在李家宝的肩上,看着李家宝烧火,李家宝的眼睛盯着灶膛,却是和赵岚脸贴着脸,分享着赵岚的喜悦和满足,也表达着自己获得深深慰藉特殊的心境。水很快烧好了,他们用大洗衣盆端进屋子里,对好凉热,赵岚十分腼腆地吩咐李家宝:“快到外面去把棉帘子放下来!” 李家宝急忙跑到外面,四处看了看,将棉帘子放下,四处摁得严严实实。进了房门,就挂门钩,赶紧回到屋子里。赵岚放心了,看一看就要履行丈夫责任的的李家宝,羞怯还顽皮,立起好看的眼睛,轻轻地叮嘱他:“不许笑话你的妻子!” 说罢,她背过身去,一件件脱去她的衣服,心中慌乱,偏偏还要这样做。赵岚的洁白胴体闪现着滑润的光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赫然展现在李家宝的面前,李家宝屏住了呼吸,被惊得连动也不敢动了,只知怦怦心跳。 忽然,赵岚丢去羞怯,只觉得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她是应该的,而且是理所当然的,自己的爱人也应该将这一时刻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她无羞无愧地转过身体,有意学外国名画《泉》里的姿态,充满探求地向李家宝询问:“我的体形很美吗?” “美,非常美!”李家宝抑制住激动和冲动,依然保持理性地回答,面目似乎凝固了,专注地欣赏着女性人体的自然美,青春的生命美,曲线的健康美,无形的气质美…… 赵岚展示过她的胴体,坐下去开始洗澡,考验似的,再次向李家宝询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有意向你展示我的胴体吗?” “你在坦诚地叮嘱你的爱人,你对他无羞地公开了你作为女性的隐藏,让他永远记住你对他的信赖!”李家宝深挚地回答。 “你非常聪明,赵岚也是女儿家,毕竟也是女儿家……女儿家成人以后,是穿衣见父母的,却会一丝无挂地见丈夫,那么她的丈夫该如何珍惜他的妻子呢?快,你快来帮我洗后面。” 李家宝从忘我的状态中猛然清醒,赶忙上前帮她,忙得热血沸腾,哪里还分妻子的前胸和后背。赵岚闭住了眼睛,任由他无拘无束地帮忙。忽然,她感到眩晕,声音颤抖着,十分动情地吩咐李家宝:“快,快去把褥单拿来!” 李家宝赶紧去拿褥单儿,返回来向她身上一裹,急不可待地将他的爱妻抱起来,迅速送进他们自己的小窝儿。他吻一下爱妻微闭的双目,情意绵绵,意味深长地许诺:“你的爱人将永远珍视妻子对他无羞的赤裸……” “你真理解我……”赵岚睁开眼睛,深切地盯住李家宝,温婉地催促他,“再加些热水,你也快去洗吧!”她心满意足地体味着这一切,期待着爱情即将带来的、健全的年轻男女之间,夫妻生活的初始尝试。她将依从大自然赐予的法则,由羞怯守贞的女儿家神圣地变成一个与丈夫自觉寻求合欢的快乐女人,品味人生切切实实的另一面生活,理解繁衍的义务和幸福。 快三点时,两个清爽的胴体在他们的小窝儿里会合了。他们顿时狂热了,几乎失却了理性,顾不得一切,进入一种生理振奋的状态,忘我地融为一体……一番热情散去,他们逐渐恢复了理性,都有一种完成青春巨变的深且感慨。他们的目光相互探询地交流着,都是自我解嘲的一笑,却又清醒地搂抱在一起,深深地感受着夫妻生活揭开羞怯大幕的自然仪式…… 忽然,赵岚要穿衣下地去写信,李家宝问她为什么这样急,她的模样非常神秘,欣然地吐露心声:“我要无羞告诉妈妈,有一个大坏蛋,让妈妈必须准备做外婆……” 李家宝激动地搂住她,不放她,怕她会冷,会感冒,她便温柔地顺从爱人,舒展她的胴体,含羞还笑,人性真实,灵魂十分清醒,乖乖地、知情省爱地给李家宝做妻子…… 饱含激情、理智清醒地重新体验过儿女之情,两个文化人对婚姻自然会有探索般的交流,李家宝不禁问赵岚:“千里之外,自作主张地结婚,你就不怕你的父母责怪你?” “只要我的丈夫意志顽强,不忘祖宗,妈妈就会夸奖我。”赵岚不无骄傲地为自己大胆动人的行为进行无羞无愧、无悔无忧、心满意足、感人肺腑的合理辩护。 “那,你父亲呢?”李家宝再次道出了心中的不安,分明在表示,他有一种现实的责任,必须呵护赵岚,使她不受任何人的谴责和伤害,即便是来自她的家庭,作为她的爱人也不情愿。 “我们全家都很开通,包括我弟弟,自己的事情从来都是自己做主。别人的意见只能做《参考消息》或者《内参》。真的,从我上高中第一天起,遇事再问妈妈,她就一定让我先说出自己的意见。她说她可以帮助我分析,但是必须由我自己得出结论,自己决定到底应该怎么做。只有一回,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把书撇得满地都是,妈妈威严地逼迫着我,必须马上把书一本一本地捡起来。但事后,她还是主动帮助我分析,并不强迫我,必须怎样怎样。”赵岚释然而又自豪地回答李家宝,明明也是在安慰她的丈夫,放心吧,你妻子的父母是不会谴责你的,因为咱们的行为是双方自愿的。忽然,她发现了问题,连忙问李家宝:“你是不是觉得咱们做得有些出格了,是在为我担心吧?” 李家宝只是笑了笑,赵岚却一本正经,愤世嫉俗地谈起了自己对爱情的见解:“人有本能,自然就有本能的欲望和满足欲望的要求和行为。为什么这自然的法则,人世间一种天然赋予的愉悦和慰藉,赖以延续生命的崇高行为,不仅不受尊重,就连谈恋爱也要冠以‘小资产阶级情调’呢?亵渎崇高,将神圣的性行为变作玩弄,固然不足挂齿;但是现实中的愚昧,对人们追求挚爱与知己,以及欣赏、表现、赞叹人体的阳刚与阴柔,尤其创造新生命的正当行为,却道貌岸然,岂不是堂而皇之地泯灭人性吗?” “岚岚,我赞赏你这种纯洁健康的慷慨激昂,不过,咱俩突然就这样表现‘阳刚与阴柔’,你不担心父母的态度吗?” “婚姻自主,本来是每一个寻求异性伴侣者的绝对权利,对联姻的考虑,并不是爱情的真实内容!”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李家宝从赵岚的话语中,获得了深刻的启发。蓦然回想起他和郝玉梅那一段恋爱,不禁恍然大悟,却原来,他对郝玉梅家庭的种种顾虑,其实,是将联姻与爱情搅和在一起了,在联姻面前不顾爱情地维护男子汉的尊严,恰恰是错将爱情等同了联姻。自己劝说郝玉梅要尊重家里的实际情况,实际上是一种主动放弃爱情的行为。要尊重照顾家庭里的实际情况,正确的态度应当是具体商量研究两个人分离后爱情如何继续和发展,首先争取家庭对爱情的扶植和支持,而不是以牺牲爱情为代价的变相抛弃。失恋后的心守其实也不是对爱情执著和忠诚,不过是在放弃爱情的前提下屈辱地忍受一种披上彩霞的空幻,是对爱情毁灭的一种变相认可。细思细想,这种无知的屈从和认可,还可能在他人的婚姻里面埋下危机的种子。他对偎在自己怀里的赵岚产生了一种具有十足理性的爱慕,便自然而然地将这种爱慕化作了他所独具的一种欣慰,禁不住顺着妻子的思路问她:“所以我们结了婚,你也不问问我的家。” “我嫁的是‘国’宝,也不是你们老李家的‘家’宝呀!” “小坏蛋!” “大坏蛋的妻子,当然是个小坏蛋!” 李家宝喜悦地惩罚她,她咯咯地笑,笑得极开心,实在忍不住了,才乖乖地求饶:“亲爱的大哥哥,快快饶了傻妹妹吧!” “赵岚,你的胆子可真大!” “胆子大不好吗?” “好,确实好!先斩后奏,生米熟饭,即便会有什么意外的麻烦,也事先避免了……” “你想起了郝玉梅,是吧?”赵岚止住了笑。 李家宝拍拍她的脸颊,不回答,她却看着李家宝,讲起了她对往事的分析和看法:“家宝,当时,玉梅如果能发现、指出你潜在的自卑感,她自己能够勇敢地跑出来,就一点儿也不关她母亲的事情,她父亲也就无从欺负她母亲。其实,主要还是怪你,你只求在心里不忘玉梅,不敢和她父亲面对面地谈婚论嫁,才一步步将事情引向了可怜的悲哀。如果在火车上你听我的话,当天就返回去,带起玉梅就走,她父亲回来你们已在乡下,面对事实,她父亲也只能干瞪眼。可是你就知道自己折磨自己,还以为是维护你的尊严,照顾人家的生老。自己的恋人被人从你身边生生地拉走了,你却不管她痛苦不痛苦,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啊?如果咱俩第一次回去你不逃跑,其实也会有机会,呀,你生气啦?” “不,你的分析是对的,可以说,那时我还不懂得爱情,死要面子活受罪,还以为是忠诚,只不过当时一切都依了你,你我就没有此时此刻了……” 听了李家宝的话,赵岚美美地吻了李家宝一下,赶紧就向他的怀里钻。李家宝立刻搂紧她,内心深有感触,赵岚却不给他独自深思的机会,又扬起头来,顽皮地催促他:“你说话呀!” “让我说什么呢?” “说咱们自己,你知道我为什么姓赵吗?” “曾经想问,一直没有问,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市长的女儿,生活中可以自如一些呢?” “不是不是,根本不是。” “那……” “是因为妈妈姓赵,爸爸的第一个恋人也姓赵……” “噢,因为他们都姓赵,你爸爸就让你也姓赵?” “也不是,是妈妈抗议爸爸。” “抗议?为什么?” “妈妈钦佩那位牺牲的赵阿姨,同爸爸结婚时,特意把赵阿姨的照片儿摆在自己的床头,意在鞭策自己,也有慰藉那位赵阿姨的意思。爸爸不让,妈妈坚持,爸爸就偷偷地给拿走了。妈妈立刻警告爸爸:‘你不答应我缅怀她,纪念她,咱们就分手吧!我不愿意你偷偷想她,很愿意咱们一起思念她。’爸爸舍不得和妈妈分手,只好服从了妈妈。事后,他真正感知了妈妈的胸襟,认为妈妈很了不起,是一位难得的开明女性……” “你很像你妈妈吧?” “你这么认为?” “当然。” 赵岚听李家宝也说自己的“当然”,当即吻他,李家宝还以热情之后立刻又问赵岚:“从此你就姓赵了吗?” “那时候还没有我呀!” “那……” “那是以后的事情,妈妈抗议爸爸,我也抗议爸爸!” “你也抗议?” “当然。他当了市长以后,回家也像个大市长。自己看报叫别人倒茶。自己洗脚叫别人递毛巾。起初,妈妈照顾他,不和他计较,可他不自觉,妈妈就正式提出了抗议。” “假如我也在看报,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就不可以求你给我倒杯茶吗?” “那也应该看我正在干什么啊?假如这时候我正在看书,而且脑子里闪出一个独到见解,或是正巧产生出一种灵感,让你一叫,冲跑了,你对吗?” “有道理……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你姓郭呀!” “姓郭姓赵其实无所谓,不过,是爸爸自己认真了。那时我刚六七岁,他就支使我。起初,他也是有意培养我助人为乐的意识和自己动手的习惯。‘小岚岚,把爸爸的帽子递给爸爸’,‘小岚岚,把爸爸的眼镜给爸爸拿来’。那时候,我非常高兴,满足他一回,就心里美一回。可是有一次,我正用俄语给妈妈背诵一个童话故事,他冷丁一叫,我就想不起后边的情节了。结果,也没得到妈妈的表扬。我生气了,就很认真地问他:‘不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吗?’他笑着逗弄我:‘可你是爸爸的女儿呀!’我气鼓鼓地反驳他:‘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妈妈的女儿!’他就又逗我:‘那你怎么姓郭呀?’我就生气地回答:‘我不姓郭,我姓赵,是那位赵阿姨的赵。她是人民的公仆,你不是。’爸爸和妈妈一惊,也不知事后他们是怎么商量的,真的到派出所给我改成姓赵了。” “从此他就改掉他的毛病了吗?” “在班儿上他真改了,自己生活上的事情,只要他有时间,谁想帮他都不行。可是在家里,有的时候还是犯病,妈妈就及时提醒他,‘我和孩子不是你顾的保姆。’” 李家宝不由得笑了,赵岚很认真地阻止他:“你别笑,最后爸爸到底全改了!” “就因为你姓赵?” “不全是,是妈妈聪明,也有办法。妈妈要做学问,我要读书,爸爸也确实忙,家务事谁做?爸爸不主张雇保姆,妈妈当然赞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就替爸爸想出来一个非常好、也非常健康的办法--创造探亲式的家庭。” “探亲式的家庭?” “啊,在家里,爸爸妈妈各有分工。妈妈负责我,带我到她们学校租宿舍住,吃食堂,省去做饭的麻烦,既保证妈妈能潜心做学问,又可以使我学习时不受干扰。爸爸负责接送我弟弟入长托,不许动用公车,既能使他每星期多走几回路,又有利于他自觉地把自己当成普通老百姓。况且,吃食堂很省事,晚上就有大量工作和学习的时间。星期三和星期日作为全家团聚的日子,大家见了面,又高兴,又新鲜。” “真有意思。” “不光有意思,爸爸的毛病真改了不说,而且,也帮妈妈做家务了。只要他不出差,一到团聚的日子,他可积极啦,张张罗罗地围着妈妈转,认认真真地表现自己,反反复复地欣赏妈妈的魅力。妈妈就做了一个生动的总结,这样做不光有利于工作、学习,科学地讲,也符合爱情心理,有益于身心健康!” “为什么?” “一分一聚,见面总有新鲜感,就总能看到对方的优点和长处,也能谅解对方的缺点和不足,夫妻就和睦,家庭也温暖。” “他们现在也是这样吗?” “不,爸爸一挨斗,妈妈立即就回家了,一天也不肯离开爸爸了,逆境中,他们时时需要互相关怀和体贴……” “你妈妈真伟大!” “我也伟大呀!” “有你什么关系呢?” “我也有了我的丈夫啊!” 赵岚实在是太可爱了,李家宝禁不住再次狂热地疼爱她,她温顺得就像小绵羊。正像她说的,她也是女儿家。 第二天早晨,李家宝醒也未醒,直到九点多钟,才冷丁睁开眼睛,猛然想起,自己已经结婚了。 赵岚梳洗得光洁照人,两肘支在炕上,双掌托着腮,正在静静地端详他,见他醒来,不好意思地一笑,站起身来,抿着嘴,赶紧向后退去。 “岚岚--”李家宝叫住她,情不自禁,就向她伸出自己的双臂,等待她扑上来,亲抚她。 她羞赧地向后一躲,脉脉含情地注视李家宝,却又猛然扑上去,将满腹的羞涩,倾泻于李家宝的怀抱。李家宝从她的头上闻到了麦秸燃后的馨香气息,连忙问她:“你已经做完饭了?” 她抬起身来,微笑不语。李家宝急忙起身穿衣服,赵岚却劝他:“你再睡一会儿吧!有人来,我迎到女宿舍去……” “不,已经过点了。” “看书?” “不对吗?” “你还是新郎啊!” “那你怎么起得那么早?” “我是妻子呀!” “岚岚……” “嗯?” “你真好……” “你呢?” “我不好,让你……” 赵岚立即捂住李家宝的嘴,娇嗔地阻止他:“不许说!” 李家宝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才急急忙忙穿衣服。他觉得岚岚的一言一行都在激励他,他必须做一个使妻子称心如意的好丈夫。他要抓紧时间读书,认真比赛,赶上自己的妻子,和她一起,有准备地面对尚不可知的未来。 赵岚为他端来了洗脸水,手里拿着手巾看他洗脸。他刚站直身子,赵岚就及时地把手巾递到他的手里。李家宝擦好脸,赶忙一本正经地提醒她:“岚岚,自己的事情不是自己做吗?” “你又没有吩咐我,我做的就是我情愿要做的事情呀!”她十分得意地抿住了嘴巴。 李家宝端起洗脸盆要去倒水,她立即用双手接住了,李家宝不松手,她就淘气地向李家宝挤鼻子,李家宝只得依了她,她就愉愉快快地做一切。 吃饭的时候,她也意趣盎然,模仿外国小说里面的语言,讨人喜爱地问李家宝:“亲爱的,我们怎样度蜜月呢?” 李家宝没有想过度蜜月,真心想的,是吃完饭就看书。他以为,赵岚也不会因为结婚就耽误看书,被赵岚一问,竟是愕然无语了,两眼看着赵岚,就像赵岚忘记了大事一样。 赵岚笑了,十分愉悦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的傻哥哥,结了婚也不回家?媳妇再丑,也得见公婆呀!” 李家宝实事求是地回答:“我没想到度蜜月,也没想回家的事情,只觉得,你我在一起,就应当按时读书,我必须尽快挽回过去造成的损失,真的,我耽误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 赵岚睁大眼睛问他:“读书度蜜月?” “不别致?写回忆录的时候,该是多么动人的一笔啊!” “玩笑很感人,也许将来真的不是玩笑。那就这样吧,咱们放假三天,不许说看书的事情!” “干什么呢?” “下午去领结婚证,明天去爬山。后天去看老孟他们,顺便照个纪念照。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不告诉好朋友和家里啊!” “一会儿干什么呢?” “一会儿的事情,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赵岚颇有生活情趣,李家宝体味了夫妻生活的甜蜜,也感受了家庭生活的幸福和温馨。收拾过碗筷,赵岚突然张开双臂,舒展而又轻捷地旋转出一个舞蹈动作,李家宝很吃惊。她的动作竟是那么优美,那么曼妙。赵岚见李家宝果然惊异,莞尔而笑,将眼神一挑,仿佛在问他:“怎么样,你的妻子?”说罢,她就像深黯依违似的,飞快地扑进李家宝的怀抱,仰起头来迅速吻一下他的脸颊,旋即,挣脱他的双臂,跳到白碴木桌前,从二胡盒里取出二胡,冲李家宝嫣然一笑,娇媚地盯住他的眼睛,示意她要拉二胡,仿佛是在申明,她大学本科已毕业,而且结婚啦。她把李家宝推到炕沿前,按他坐下,自己面对着他,坐在白茬木桌前的长凳上,摘下琴弓,活动活动手指、 手腕和肩肘,闭住双目,稍稍稳一稳神儿,骤然拉响了胡琴。她奏的是《赛马》,乐曲热烈奔腾,似有无数匹骏马,奋然向前,蹄下生风,风驰电掣,愈争愈劲,显示出无穷的力量…… 李家宝翻然顿悟,理解了她的心意,也惊叹她的才能。她仿佛已身临其境,一副奋然的神情,分明就是驭手,就是一位披坚执锐、披荆斩棘的勇士。受到她的感染,李家宝随着乐曲的节拍跃跃欲试,那骏马强劲的嘶鸣,分明已是催他上阵的召唤。一曲终了,赵岚兴奋不已,双手把胡琴递给急于表现的李家宝。李家宝接过二胡,也把赵岚按到炕沿边上,让她乖乖地坐好,由自己取代她刚才的位置,满怀信心地与她“赛马”。 李家宝全神贯注,脑子里,奔腾着一群扬蹄奋进的骏马,你追我赶,各不相让。曲终意犹在,他亢奋地将头向后一甩,依然闭着双目,沉浸在激荡的乐曲中。 赵岚早跳了过来,站在李家宝的身后把他的脸颊按在自己的胸前,两手交替地摩挲他的头发。他激动不已,连连称赞她:“小精灵,小精灵,赵岚是人间最鬼最鬼的小精灵!” 赵岚又操起胡琴,不再与李家宝赛马,自拉自唱:“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 这时,冯玉莲和魏长顺领着几个青年来看新郎新娘了,刚刚走到院子中央,就被歌声和二胡声吸引了,他们赶紧朝屋子里奔去,一进宿舍门,赵岚微笑着,立刻不拉也不唱了。 “赵岚姐,快别停,太好听了!”冯玉莲连连请求,不依不饶的。她咋也没想到,赵岚也会拉二胡,拉得一点儿不比李家宝差,歌还也唱得这么好,还能自拉自唱。 赵岚经不住冯玉莲的软磨硬泡,见大家都在催促她,只好重新边拉边唱。她的歌声刚一停止,冯玉莲就发自内心地赞叹:“太好了,赵岚姐,你可真行!” “来,你唱我伴奏!”赵岚让冯玉莲也来一个。 冯玉莲很想唱,又有些磨不开,李家宝连忙鼓励她,魏长顺更是一个劲儿地撺掇,她这才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心迹 赵岚和李家宝正在灶膛前嬉笑,突然,房门被拉开了。 他们急忙侧头看房门,“呀,陈书记,耿队长!” 陈书记和耿队长走了进来,跺跺脚,摘下狗皮棉帽子,都是喜盈盈的。陈书记脸上的笑容很生动,耿队长的快慰都在一条条皱纹里。陈书记首先开了口,得意地向他俩卖关子:“你们俩快进屋去,让我和队长送给你们一样好东西!” 说罢,他和队长径自进了屋子。赵岚和李家宝相视一笑,知道书记和队长肯定是关心他俩,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他俩将柴火收拾好,扫扫地,洗洗手,就跟进了屋子,只见陈书记和耿队长喜气洋洋地坐在炕沿上,都是笑眯眯的,很神秘地看他俩。他俩双双面带微笑,却被蒙在鼓里。 “回头朝桌子上看看!”陈书记的语气非常畅快,连他的眼睛也会说话了。 “呀!”赵岚惊喜地叫出了声音。 白碴木桌上,在一摞书的前面,端端正正地立着她和李家宝的结婚证。很显然,陈书记和耿队长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是有意让新婚夫妻惊喜,兴奋,满足。赵岚和李家宝发自肺腑地感谢陈书记和耿队长,理解他们的心,更领他们的情。他们对结婚的新人真心真意地表示祝贺,拿不出什么礼物来,他们有感人的行动。赵岚欢欣雀跃,认认真真地欣赏结婚证,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新情,孩子一样,毫无羞涩地表达心中的快意:“真好,真好!” 兴奋中,她不由自主地把结婚证按在胸前,心中充满感激地望向书记和队长。两位长者多么忠厚,多么淳朴,又是多么善良啊!他们明明就是送来了深情和厚意,可以让人永生难忘。 陈书记和耿队长的做法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两个人美滋滋地看着新婚夫妻享受快乐,就像出远门的父亲回到家里,看着孩子们得到糖块儿又蹦又跳的,心里也是甜甜的。当年,他们还不知道结婚证不能代领,那时候不但能代领,还能领来欢笑。 赵岚和李家宝想请陈书记和耿队长吃了饭再走,书记和队长说啥也不答应。临走的时候,耿队长反倒笑呵呵地邀请李家宝和赵岚,晚上必须到他的家里去吃饭,说是早就通知别人了,家里也早就准备了,“新婚夫妇咋也不能冷席吧?” 书记和队长离去了,赵岚和李家宝头碰着头,继续欣赏他们的结婚证。忽然,赵岚让李家宝认真念一念,李家宝理解她的心情,学着广播员的语调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赵岚听了,心里特别痛快,接过结婚证来,自己也认认真真地念了起来。念罢,两个人立刻愉悦地拥抱……释放过一番欢喜,他们又开始享用另一番快乐。他们同时拿起笔来,开始给家里写信。赵岚的脑袋里盛装着许多智慧,李家宝对自己的妻子流露出无限的满足。 赵岚展开了信纸,一封诙谐而奇特的信,在他们两人暗暗的比试中,在他们两人的欢声笑语里,在他们婚后的新鲜感觉中顺顺畅畅地问世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你们的孩子已经结婚了,正在自己度蜜月。我们是自由恋爱,我们就自己结婚了。事后告诉双方的父母,请你们为我们祝贺。也请你们代问全家好,让他们同享我们的快乐。 我们头三天将尽情地玩耍,然后就认认真真地读书。家宝的爱人叫赵岚,小名叫岚岚。岚岚的爱人叫李家宝,岚岚私下里称他为国宝--大熊猫。我们的结合曲折而又迅速,一天夜里说结婚立即就结婚了。 家宝尊重岚岚的意愿,书记队长和许多人都举杯为我们祝福。祝我们志同道合白头偕老,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因为我们将共同努力,实现我们自己设计的蓝图。 你们为我们高兴吗?爸爸妈妈一定会。岚岚始终在激励家宝,家宝也鞭策着岚岚。我们互相爱护和体贴,我们非常愉快和幸福。我们决定先不回家,春节也在这里读书。现在我们在猫冬,猫冬是一个潜心读书的大好机会。一开春我们就要忙着种地了,据说那时将很忙很忙。所以我们要充分利用猫冬的时间,争取得到较大的收获。 岚岚长得清秀可人,家宝生得高大健壮。 岚岚的头脑非常聪明,家宝天生有一颗难得的数学脑袋。我们彼此喜欢,爸爸妈妈也一定会替我们高兴,家宝又多了一双父母,岚岚也有了两双父母。爸妈从此都多了一个孩子,自然也都多了一头至亲。在我们回去的时候,让两家来一次大团圆。多么美好的情景啊,我们有着生动的想象。 我们的信是一人写半句,事先并不商量。但我们写得浑然一体,爸爸妈妈一定会觉得我们很和谐。虽然我们的字体不一样,我们的心情却相同。 祝全家幸福! 祝爸爸妈妈身体健康! 岚岚的家宝 家宝的岚岚 一九七0年一月六日 信写好了,李家宝主张再推敲一遍,赵岚主张保持即兴,只改病句和错字。李家宝看着她笑,她就大谈体会:“即兴的东西往往最真实,最宝贵,也最值得珍藏。一修饰,就容易做作,考虑这顾虑那的,改着改着就成假话了。” “如今有些心里话能即兴就说吗?” “咱们是给家里写信啊!” “有些话羞口……” “羞口也是心里话呀!” 李家宝拗不过赵岚,心里反而更喜欢她的纯真。不由得暗思索,人与人要是都像她这么真实,那该多好啊! 他们凭着他们真实的心境开始一起抄信。一边抄,还一边品评。一张信纸从你的手里,到我的手里,再从我的手里,到你的手里,两个人尽情地享受着和谐的快乐。 “岚岚,写信时我曾故意想使你接不下去。” “两个人是一样的心情,自然而然,也是一样的思路,不可能接不下去。知人知心,岚岚是家宝的妻子嘛!” 抄好了信,他们有意一人揣一封,愉愉快快,高高兴兴地到大队去邮寄。临出门,赵岚想起晚上要到队长家去吃饭,应该买些东西,他们就带上一个手提包,准备丰盛而归。 路上没有人,他们胳膊挽着胳膊,一路亲热地朝前走。李家宝发现,赵岚原来很会开玩笑,常常是妙语连珠。有时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有时甚至停下来,笑个够儿再走。 到了大队供销社,他们先去买喜糖,柜台上只有散装的糖块儿。他们要买五斤,人家伸出手来要糖票儿,眼睁睁的,他们一两也没买到。他们又去买罐头,只有瓶装的午餐肉和一种不认识的小鱼儿。不买就得空手,他们互相看一看,只好每样都多买了几个。实在买不到像样的东西,赵岚就提议,“那就买两瓶好酒弥补一下不足吧”,来到了烟酒柜台,好酒也没有,只有服务员的好态度:“对不起,在咱们屯子里,能喝瓶装酒就是好酒了。真想买地方名酒,就得上县里,咱这儿不敢上货,上货就压底子钱。要是买八大名酒,那你们就得坐火车上北京了,想晚上就用,可说啥也不赶趟儿了。” 结果,他们只得用单一品种的数量充满了包儿。仿佛大队供销社的所有物品都在告诉他们,这里是农村,结婚想热闹,豆腐渣丸子其实就是挺不错了。 离开大队供销社,李家宝很有感慨,便以自我解嘲的方式尽量地幽默:“岚岚,我感谢你的每一份《赠言》,就是为了改变农村供销社的面貌,中国人也得奋发图强啊!” 忽然,赵岚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家宝问她笑什么,她憋住笑声才回答:“一个傻小子领个一个笨媳妇,逛着屯里的供销社,偏问城里的俊俏货。你说,是我脑袋里少根弦儿,还是你肚子里缺心眼儿?五百除以二,一对儿二百五!” “就是,就是。刚刚结了婚,就忘了知青已是乡下人,一点儿都没错,的确是傻小子领个笨媳妇!” 回到宿舍,赵岚忽然又笑了起来:“咱俩应该炕席上边铺金丝绒,炕沿儿底下摆沙发!” 李家宝看着入乡随俗的赵岚,很有感触,她是一位市长的女儿,对农村的生活却毫无挑剔,只想着要改变。婚姻上,她拒绝了那位副团职的军官,却情愿嫁给一个瓦匠的儿子…… 傍晚,队长和书记一起来了,李家宝和赵岚立即拎起他们事先准备好的手提包,也不嫌没有好酒了。 酒桌上,赵岚不让李家宝多喝酒,理由是他们明天还要去爬山,酒喝多了就没有力气。齐金库不答应,说李家宝刚结婚就怕媳妇。陈书记劝他尊重新娘,他不尽兴,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魏长顺向冯玉莲提出,陪新郎和新娘一起去爬山。齐金库立即寻开心:“人家背人去亲嘴儿,你俩跟人家一块儿亲呀?” 冯玉莲夹起一个丸子,饶到齐金库的后面,一下子就把一个丸子塞在他的嘴里了,他一愣神,丸子早把他的嘴给封住了,人们立即哈哈大笑。欢笑中,谁也没有想到,喜从天降,大家的老县长,热气腾腾地闯了进来。 “呀,刘书记!”众人又惊又喜,都觉得他来得正是时候,就连坐在炕里的,也要站起来。 刘书记连忙阻止:“别动,谁也别动!” 赵岚跪在炕上直起身体,以撒娇掩饰她的羞涩,主动告诉她的刘叔叔:“刘叔叔,你来得真巧,昨天夜里,我和李家宝结婚啦!耿队长夫妇请客,正为我们庆贺呢!” “什么什么,你和李家宝结婚啦?我的老天爷呀,你小岚岚是不是胆儿也忒大了一点儿?” 赵岚笑而不答,刘书记却由惊转喜,立刻逗弄李家宝:“亲爱的新郎,我们的李国宝同志,是你把小岚岚骗到手的吧?” “那可不是,”赵岚笑么滋儿地向刘叔叔辩解,“是我夜里冻得实在受不了,才逼他和我结婚的。” “哈哈,结婚取暖,真有想像力和创造力!好,好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耿,既然是庆贺小岚岚和咱们的国宝结婚,也得给我添个酒盅吧?” 耿队长老伴儿心中高兴,早已给老县长拿来了碗筷儿,单等他坐在哪儿,就给他放在哪儿,见他跟老耿开玩笑,连忙就把话茬儿接住了:“让你说的,没谁的酒盅还能没老县长的酒盅?好酒敬亲人,唾沫吐歹人,请还请不来呢,你就快上炕里吧!” 刘书记连忙表示遵命,脱了大衣就上炕里,拍一拍赵岚的肩膀,盘起腿来就坐在她的身边,乐哈哈的,好像他这趟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只为喝喜酒似的。 耿队长老伴儿赶忙把碗筷儿递给赵岚,由赵岚放在刘书记的面前。她又接过孩子投湿的手巾,也递给了赵岚。 陈书记见老县长擦完了手,立刻端起酒盅提议:“刘书记,为新郎新娘摆的酒,让新娘的叔叔赶上了,那就为赵岚的刘叔叔突然登门,大家共同干一杯!” 刘书记同大家干了酒,放下酒盅儿笑一笑,就十分关切地问赵岚:“岚岚,这么急就结婚,还是事出有因吧?” “你就啥也别说了……”耿队长赶紧说了事情的真相。 刘书记一惊,立刻问老耿:“坏人抓住没有?” “没找到。” 刘书记沉思片刻,忽然亮起了嗓子:“结婚好,结婚好啊!互相学习,直奔大目标,好!”他的语气既高兴,又感慨,就转过身故意向主人请示:“老耿大哥,既然赵岚和咱们的‘国宝’结了婚,我这个当叔叔的事先没有准备,那就借花献佛,让我单敬他们小两口儿一杯,也算是献上一份儿心意,可以吧?” 刘天民同李家宝和赵岚干了杯,这才乐哈哈地问老陈:“在公社,咱们的国宝不认真拉胡琴,是你和老耿的主意?” 老耿一听,刘书记的问话有了解情况的意思,立马抢先,宁可不讲究,也不想让老陈担责任:“不是俺俩,死令儿是我给李家宝下的,让他别露真本事!” “为什么呢?” “不为别的,是怕他胡胡儿拉得好,把他弄到别场儿去。有人不拿他当回事儿,老陈可当宝,老陈认准他是宝,那他指定就是宝,俺们还指望他和赵岚手拉手,在小屯子里办学校呢!” “让他和赵岚办学校?”刘书记很意外。 “是,是有这个打算,唉,”陈子宽从刘书记的问话里,听出了他此行的目的。很显然,上边已经有人拿李家宝的事情做文章了,情不自禁,发出了深切的感慨:“歪嘴的和尚歪念经。嘴一歪歪,就没有好下水。你明明要敬佛,他偏偏说你想拆庙!你一心一意想办点事儿,他就调着法地抓不是,这还有整儿!” 刘书记听见老陈的感慨,知道他对自己此行的目的作出了准确的判断,深觉他被降职是公社的一大损失。可眼下,就像他刚才说的,歪嘴的和尚歪念经,县里任何一个公社想有秩序地调整干部队伍都不大可能。县革委会主任金口玉牙,老陈反对交红心粮的号召,李长德就亲口下令,“大队书记坚决不能让他当,小队书记他想不当也得让他当!”莫说给老陈官复原职了,明明让他当小队书记是对他的刻意惩罚,还有人觉得他是捡了便宜呢。明知是大材小用,也不公道,也只能首先保他免遭冲击了。想到这里,老县长有意抛开不痛快,依旧乐哈哈的:“你们要办学校?有眼光!想法很好!做事儿就得这样,从长远打算,一步步地认真干。既然你们认识到必须优先抓教育,就真得好好研究研究,像你们这样的屯子,真要办学校,到底应该采用什么办法办?拿出具体的办法来,你们也和我打个招呼。只要切实可行,我就为你们鸣锣开道!老陈,老耿,说起来凑巧,李家宝和赵岚为了取暖突然就结了婚,听起来叫人心酸,倒是暖的很是时候。今后,不管他俩怎么在一起,多近乎,谁也不能说是非法同居或者是不正经了吧?来,暂且扔了烦心事,为咱们的国宝和赵岚合理合法成夫妻,咱们就拧个劲儿,再干它一杯!” 大家干了酒,刘天民见老陈仍然忧虑重重的,就故作不以为然,撸撸袖子,向他叫号:“老陈大哥,我刘天民这趟来,从现在起就没有公事了,咱们是在家里,敢不敢划两拳?” 眼见着,老县长和大家亲亲热热的,捋一根肠子,顺一口气儿,心有愁事儿,也就啥也不想了,一时兴起,会划拳的,都想和老县长比划两下,过两招儿。 热热闹闹喝完了酒,刘天民表示不走了,老陈就让他到自己家去住,说是心里有话,想和他好好唠扯唠扯。刘天民没法把自己分成两半儿,就向老耿两口子道个歉,满足了老陈的心愿。 去老陈家之前,他悄悄叮嘱赵岚和李家宝:“你们俩是不是也得加点儿小心啊?昨天有人要对赵岚施暴,歹人却不是你们屯子的,你俩想过没有,一个外屯子人,如果只是淫贼,他怎么敢进你们那么大的院套儿呢?莫非他事前摸过底?真的摸过底,恐怕他就不只是要采花了。那个葛老五,以前是他们屯里的一霸,借着四处劁猪,在外边还和几个不三不四的磕了头。如今他却火线入党,当上了向阳公社的书记。岚岚得罪过他,方方面面,你们俩就不能不防着点儿啊!风声紧哪,虽说咱们脚正不怕鞋歪,心中坦然,但遇到具体情况,如何应对,还是得沉着冷静,机灵着点儿。”嘱咐到这里,他就再次同李家宝开玩笑,“好啦!我们的李国宝同志,如今,你已经是小岚岚的爱人了,我可告诉你,你必须好好保护她!往后小岚岚要是磕破一点皮儿,我也得找你认真算账。不多说了,刘叔叔祝你们新婚幸福!” 从刘书记的话里,李家宝听出了“风声紧”的含义,那是“天低云暗”的开场白。联想到他所说的结婚取暖,暖的是时候,李家宝心里明白,已经有人无中生有地告了他们的黑状。回到宿舍里,他看了看赵岚,赵岚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笑一笑,以自得其乐的姿态发泄她的愤懑:“家宝,你娶媳妇我嫁郎,该美咱们就照样美,红袖伴郎夜读书,活该他们不舒服。明早儿送走老县长,咱们照样去爬山,天低云暗也得喘气,喘气就得喘得匀!” 第二天,他们爬的是一座不太高的火山。有人说,那是一座死火山,也有人说,还是一座活火山。赵岚爬到山顶上,捡起一块火山石就用力向远处撇去。回过头来,就向李家宝暗喻昨晚的话题,“不管火山现在是活的还是死的,当年,那岩浆一定非常炽烈。是热情,留下了历史的遗迹,造就了今天的山河……” 李家宝听出了她的心志,遥望着远处,回应她的话语:“你说的不错,虽然人们不能目睹当年,但火山自己热情地喷发过!” “正是。后人未必能够知道,你我坐在这里正在为我们的努力,以火山的喷发鞭策自己,但我们来了,以后我们讲起来,就是我们曾经去过!” “不错,虽然我们无权要求历史记住我们,我们却无权愧对我们自己的历史!” “不……家宝,应该是我们有权要求历史记住我们。” “有权要求?” “家宝,其实我们这一代,更应该有历史留名的勇气,应当强烈地要求历史,必须记住我们这一代……” “历史留名?” “当然。有人以革命的名义剥夺了我们实现志愿的权利,我们就要凭着自己的毅力,顽强地告诉历史,我们曾经也是炽烈的火山,终将留下我们这一代的热情。即便后人不能感知我们的热度,但总会像你我一样,看见火山的遗址想到火山曾经炽烈。” “我们要求历史……” “当然,我们的处境要求我们必须这样。人与人都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只要承认历史,我们就有权利自己来写。‘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是古训,是志气,是追求,是中华民族奋然向上的优良传统,后人责无旁贷地应当继承这种向上的心志,凭什么就胡乱地批判?你也默默无闻地奉献,我也默默无闻地奉献,做个好事还算可以,如果不敢大张旗鼓地号召有志气的人们作大贡献,中国人的名字怎样才能写进世界史?我们就永远喋喋不休地只讲老祖宗的四大发明?奉献以后默默无闻,注定不是很大的奉献,有益于全人类的奉献可能默默无闻吗?令人深思的是,为什么只允许追求默默无闻的贡献,就不允许追求令人类有闻的贡献呢?为什么有远大的追求就是‘追求个人名利思想’呢 ?” “我们有权要求历史留名……” “当然。这是历史赋予每一个人的不容剥夺的权利!不是野心,是雄心。生活中的每一个人,自觉不自觉,其实都在写自己的历史。只不过,史书最终记载什么,必须由后人筛选,选真正伟大的。任何人想刻意突出自己,不是人杰也枉然。既然我们想到了这一点,我们就有权利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真实地写下我们自己的每一笔!你要是发现、论证出一个全新的数学公式,被命名为‘李家宝定理’,谁能不敬服?关键是能不能。” 对赵岚的感慨和激愤,李家宝先是惊讶,继而沉思起来,不由得想起赵岚起草的《倡议》,深深感到,她志向远大,胸怀也博大,信念坚定,持之以恒。历史和民族在她的心里不仅有根,而且很深很深。自己也曾立志为国家为民族争光,但是,自己曾经彷徨过,为有一个好工作,有一个温馨的小家就舍弃了数学。尽管后来也曾另立宏愿,但是一说下乡,就以为一切幻想都被毁灭了。可是赵岚的目光却始终都向着远方,并且如今也在鞭策自己要心中有史地生活…… 李家宝的凝思引起了赵岚的注意,她已然从激愤中回到了眼前,悄悄地把一块火山石向李家宝撇了过去。李家宝一惊,赵岚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家宝站起身向她走去,她就故意不让李家宝接近,转身就下山,逗引李家宝追逐她。李家宝当然会追逐她,半山坡处,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似乎是在用他们的真实的行动告诉历史,他们这些人也会拥抱,也会接吻,是活生生的人。 爬山回来,李家宝感慨不已。赵岚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顽皮地嬉笑,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欢喜。 突然,冯玉莲和魏长顺来了。进了屋子冯玉莲就问赵岚:“春节就要到了,你俩回家去过年吗?” “不回去。我们已经说好了,从后天起,读书度蜜月。你有什么事儿吗?”赵岚敏锐地看出,冯玉莲的心绪不大好。 “党支部开会决定了,春节你俩回家,就在开春以后,你俩不回家,就在节前,请赵姐给屯里的党团员和所有青年讲一讲赵姐的那篇《赠言》……”说到这里,冯玉莲眼圈儿一红,热泪突然滚了下来,哽咽着请求原谅,“赵姐……李哥,你们一定要原谅我……我看不懂赵姐那篇《赠言》,还怀疑过你们,都是我不学无知,文化水平太浅……而且还有结了婚就当家庭妇女的思想,也不为咱们小屯子的将来着想。我错了,你们一定得原谅我……” “玉莲,别哭,你别哭哇!你和魏长顺也不是图私利,有意坏别人,我和李家宝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快别哭!” 赵岚不劝,冯玉莲还忍得住,赵岚一劝,她反倒伏在白碴木桌上痛哭起来。魏长顺赶忙也劝她:“人家赵岚都说了,你不是图私利,人家也不怪你,你还哭个啥呀?” 冯玉莲抬起头,含着眼泪申斥好心的魏长顺:“你懂个啥呀?”说完,她捂住脸,起身就跑了出去。魏长顺冲赵岚和李家宝看了一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赶紧追了出去。 冯玉莲痛哭着走了,赵岚立即有所猜测:“家宝,你知道冯玉莲为什么会哭吗?” “她肯定是心里感到惭愧了。” “此其一,其二呢?” “我没感到有其二。” “我想,在党支部的会议上,她一定是挨了批评,她也诚恳地接受了批评,不然,她为什么还要重新向你我表示道歉呢?陈书记明明已经巧妙地解决了咱俩和她俩的关系啊!” “照你的分析看,陈书记相当重视你那份《赠言》。冯玉莲看不懂,他不满意。也是冯玉莲悔恨自己文化浅,看不懂就把你的《赠言》当成了敌情,她心里确实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都可以看出来,陈书记对党团员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他是希望队里的党团员在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方面,能起带头作用……” “有道理,他好像还在要求,天低云暗的时候,不要忘记太阳从哪边出来。这就要求,你在讲那《赠言》的时候,事前一定有个精心的准备。” “我讲?人家是让你讲啊!” “你想让我吹嘘自己呀?就是你讲,也不能带着框框讲,赵岚看了什么,不禁怎么样,于是怎么样。我那些心里话本来是写给你一个人的,根本没有‘不禁’和‘于是’。当时,我是看你白白浪费时间心里着急。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了,如今,竟有人今天让你趴下,明天又让他趴下,令人不寒而栗!该做的事情人们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去做。眼睁睁的,到处还是贫穷和落后,却强迫人们绷着脸高喊‘就是好,就是好’,可那时,你却兜在小圈子里不能自知,我在心里偷偷爱着你,能不着急吗?能不心疼吗?没有想到,陈书记还要拿它教育别人,我能借梯子爬高吗?” “赵岚--” “嗯?” “你刚才说,‘竟有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李家宝担心赵岚的率真会惹出祸事来,赵岚把话讲完,他立刻就把这句惊心动魄的话语单独提了出来。 面对李家宝的担心,赵岚吐舌一笑,立刻放低了声音:“有那么多领袖人物在,‘三敬三祝’里敬江青,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有人在利用她,她居然厚着脸皮受之无愧,你说她是什么人?凭什么要说她是‘呕心沥血的中央首长?’她呕心沥血地在底下大搞‘三敬三祝 第三十八章 探友 重新照了相,李家宝和赵岚兴奋地去看老孟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老孟他们的连队。 孟宪和在连部前的广场上,正在和机务排一起检查修理农机具,见了他俩,喜出望外,马上叫人去找董金华,然后,就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谈起了联袂比赛的事情。很快,董金华乐哈哈地跑来了。久别重逢,问这问那,亲近不已。他还问到了小屯子里的其他知青,说他记住了每一个名字。老孟表示不相信,他就立刻让李家宝和赵岚给他作证,“周玲玲、董强和薛景才都是老高一的。吴同峰和朱晓丽都是老初二,同班。那个嘻嘻好笑的,叫孙桂英,老初三。另外两个女青年和郑小微一样,都是老初一,个儿矮的叫吴雅琴,长着丹凤眼的大高个儿叫易俊红。对吧?”一番回忆准确无误,他不无自得地问李家宝,“这记性,怎么样?”李家宝点点头,他就趁势发问,“易俊红,是哪几个字呀?” “容易的易。俊俏的俊,红色的红。” “中国的姓可真多,还有姓易的!”他貌似平静,心中却回忆着易俊红的模样,暗暗在说,对,那种眼睛叫丹凤眼,原来是关云长的眼睛,女孩子长着这种眼睛,其实很俏皮。 老孟早已看出了什么,但他笑而不语。赵岚见孟宪和笑得有些古怪,就直言问他:“你在笑什么呀?” “那可就得看你和李家宝的悟性了,心有灵犀一点通,问题及其易懂(易董),你还问我?” 董金华被老孟言中了心思,连忙掩饰:“去去去,你别拿我寻开心,真没事儿干,还是想想许爱萍的眼泪疙瘩吧!” 眼见着,孟宪和暗设包袱,一语双关,董金华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赵岚和李家宝立刻会意,禁不住都笑了。 董金华向老孟扬起了巴掌,老孟连忙求饶:“别别别,不是易董,是孟董,‘懵懂’行了吧?” 赵岚和李家宝又都笑了,号称调皮鬼儿的董金华摸摸自己的脸颊,赶紧冲着他俩自我解嘲:“我的脸没红吧?差一点点儿,就叫老孟真给弄懵懂了。” “就是嘛,你那‘俊’脸儿,轻‘易’不‘红’。” 孟宪和开过玩笑,赶紧躲到赵岚身后去了。赵岚见董金华真的红了脸,就有意替他解围,听他刚才掩饰真情,让老孟想想许爱萍的眼泪疙瘩,就转换话题问老孟:“老孟,许爱萍怎么还不露面啊?你让我和李家宝倒是真的有点儿懵懂了。” 董金华马上报复老孟:“你问我那嫂子啊?你算问巧了,她在连部儿抓住了指导员,正和人家哭鼻子呢!” 赵岚怕是调皮鬼儿又是调皮,紧忙问老孟:“真的啊?” 孟宪和笑了笑,十分幽默地自我解嘲:“不光是真的,而且是屡教不改!” 赵岚不理解:“既是在连部儿,怎么还要哭啊?” 老孟有口难言,董金华就越俎代庖,愤愤地发牢骚:“老孟要去新建点儿,我那痴情的许大姐说啥也要跟着去。全连上下人人表示理解,偏偏我们那指导员儿,就是表示不理解。你淌你的眼泪,我坚持我的原则。大伙儿都说,没有必要再求他,我那憨厚的嫂子偏不干,不讨个公道就不甘心。一次次自讨没趣儿,一次次锲而不舍,不但没有感动上苍,倒闹个‘私心太重,小资产阶级情调儿浓厚’。谁也不知道,指导员怎么就来了词儿,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一个劲儿做思想工作。也不管他的小农意识浓厚不浓厚,思想工作照样做,照样不知道,棒打鸳鸯最缺德!” 原来,自打孟宪和妥善地处理过抢粮事件以后,五连指导员就对孟宪和产生了看法。他认为孟宪和是借机出风头,拿兵团战士的粮票搭梯子,自己往上爬。这位指导员,大号何如海,外号茶壶嘴儿,心胸不但不宽阔,反倒窄得不能再小了,就是比作茶壶嘴儿,那壶嘴儿还是歪歪的。最近,团里调连级干部支援新建点儿,干部股考虑过他。他怕苦,不乐意挪窝儿,就向团政委推荐了孟宪和。本来,团长非常赏识孟宪和,想提拔他,到团参谋部出任军务股的副股长,先锻炼锻炼,日后再委以大任。何如海就去找了团政委,私下咬耳朵:“孟宪和是团长提拔的……” 政委一听,正中下怀,就连连夸奖何如海,大事不糊涂,很有路线斗争觉悟。在连以上干部会议上,团政委还公开表示:“我支持五连指导员的意见,为兄弟师团输送干部,就是应该挑选素质最好,最有前途的。咱们五连的老何,真是举贤不避仇啊!谁都知道,小孟儿有点儿气盛,不大服老何,可人家老何,看人看的是才能,不计较个人的恩怨,难得啊!我们的干部要是都能像老何一样儿,还愁班子不团结?我就是要为老何投一票,坚信我们的孟宪和能胜此重任。来,大家都为老何呱唧呱唧!” 团政委摆出了铁面无私的架势,名为锻炼培养年轻干部,实则一箭双雕,既拆了团长的台,也留下了自己的心腹。 孟宪和马上就要到更加艰苦的地方去了,许爱萍决心和他去同甘共苦。何指导员眼睛一眯眯,又去找团长,苦着脸陈述不能放走许爱萍的理由:“许爱萍是一个难得的统计,目前五连实在是离不开她!再说,连里一下子就走两个知青骨干,也真是有点儿舍手啊!我可不是本位主义,如果是本位主义,那我就不会推荐孟宪和了是不是?只是我觉着,从考验年轻干部出发,有意给他们出出难题,制造点儿麻烦,也是应该的。这次输送干部,主要是连以上干部,是吧,团长?” “你觉着,我还觉着呢,总觉着你小子不那么地道,喜欢背后下蛆!你记住,撤下你来换成孟宪和,不是因为你重要,也不是你里挑外撅有能耐,在我这里,是你不配!” 赵岚听了老孟和董金华的叙述,轻轻一笑,闪着一对明亮的眼睛,非常平静地告诉孟宪和:“我和李家宝已经结婚了。这次来你们这里,就是专门来告诉你们这件事情的。” 孟宪和与董金华都很惊讶:“什么?你们俩结婚啦?”惊叹之余,又似乎很理解。 赵岚略一思忖,巧妙地暗示孟宪和:“要爱嘛,该结婚为什么不结婚呢?如果当初我不说李家宝是我的男朋友,我们那位县革委会主任就不会批准我到前进小队去。假如李家宝现在就调走的话,我就不用哭鼻子,名正言顺,就可以随他调过去,你说是不是呢,我们的老孟,孟副连长?” “对呀 ,太对了!”孟宪和如梦方醒,连连慨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彼此相爱,何乐而不为?”只见他喜形于色,兴致勃勃,“当断则断,免留后患!二位等等我,我这就去找指导员开介绍信,看他还咋说?索性,咱们就到团部一聚,既庆贺你们结婚,也庆贺我和许爱萍可以解脱!你说呢,金华?” 董金华立刻赞同:“好,好极了!就像赵岚刚才说的,名正言顺!他再想整景儿,场外裁判摇小旗儿,溜边儿吧!” “金华,你先把二位领到你们宿舍去,我去去就来。”老孟当机立断,说完话,转身就走。 董金华把李家宝和赵岚领回自己的宿舍,开水还没倒进杯子里,忽然有了新主意:“八仙桌坐八仙,要聚就都来!我这就去给陈复生和郭俊德打电话,叫他们也上团部,大家开心聚一聚,谈谈咱们这些日子的比赛心得,岂不是一举两得?你俩先在这等等我和老孟,咱们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孟宪和前脚来到连部,董金华后脚就跟了进去,说一声“打个电话”,就到里间去了。他一边要电话,一边听外边。孟宪和的请求很巧妙,“指导员,为了去建新点儿,我和许爱萍马上要到团部去办理结婚登记,你找文书给开个介绍信吧,自己的事情我不好直接吩咐,只得麻烦你了。” “什么,结婚登记?”指导员面对突如其来的请求,犹如臭棋篓子下象棋,突然被将军,一时间也不知道老将该往哪儿挪步儿了。兵团战士要求结婚,他确实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却开口就是冠冕堂皇,勉强闪了将,“你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呀!” 孟宪和据理以争,恰似棋盘上的连将:“接受再教育就不能结婚吗?是谁说的呀?” “可是,你是要去新建点儿的呀!”指导员再次躲了将。 许爱萍听明白了孟宪和的意思,赶紧马跳卧槽,也来将他的军:“新建点儿很艰苦,不是更需要扎根儿干革命吗?难道连知识青年扎根儿干革命,你也不同意呀?” “这……”指导员拿不准主意了,犹犹豫豫的,也不知道这个介绍信该开不该开,心里希望政策不允许。可是,他拿不出红头文件来。 孟宪和见他迟迟疑疑的,知道他是仍想刁难自己,就对许爱萍开了个玩笑:“走吧,咱们也去找‘马专员’吧!” 孟宪和引用《刘巧儿》里的故事揶揄指导员,指导员却莫名其妙,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孟宪和同许爱萍从连部走出来,边走边商量,一起赶到董金华的宿舍,去找李家宝和赵岚。许爱萍一见赵岚,就像见到了至亲,扑上去就抓住了赵岚的手,惊喜交加地问她:“你的胆量可真大,说结婚就结婚,你不害怕呀?” “没怕,郝玉梅不要他了,我就瞅准机会拣个剩儿,彼此互相安慰。不过,也挺好的,可以棒打不散。” “对,对,你说得真对!他棒打,我偏就不散!”许爱萍听出赵岚是在鼓励自她,心中激动,就连同李家宝也该握握手,都被她忘在脑后了。 李家宝见许爱萍满面欢喜,仿佛她和老孟登了记,她和赵岚就有了做伴儿的,转头就问老孟:“介绍信开了吗?” 孟宪和胸有成竹一般,依然开玩笑:“没关系,玉皇大帝不开口,就找如来佛。你们稍等等,我去要车。” 李家宝对老孟和许爱萍的境遇很同情,对他们指导员的做法感到十分纳闷。年轻人谈恋爱,作为长者本应当成全。这位指导员可倒好,不支持也罢了,竟是反其道而行之,非得将人家拆散不可。他到底图个什么呢?莫非看见别人心里不舒服,他心里就痛快?李家宝看看赵岚,禁不住给许爱萍打气儿:“这种人,牵着不走,赶着倒退,自愿当瘪三儿,逼着好人瞧不起他!” “你算说对了,天上不飞钻笼子,世间就有这种鸟!”调皮鬼儿天生乐观派,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也忘不了调皮,还总是态度鲜明,跟得上话。 不一会儿,老孟开来了一部四轮拖拉机。连长支持他,他心安理得地坐在驾驶楼里,招呼大家赶紧上拖车。几个人你拉我拽地爬上去,他一踩油门儿,突突突突,撇开连里的玉皇大帝,真到团里找如来佛去了。 到了团部,孟宪和同许爱萍立刻去了保卫股。管理登记的干事听说他俩要求结婚登记,猛然一怔。在他的印象里,知识青年是来屯垦戍边的,是来干革命的,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冷丁冒出来两个兵团战士正经八百地提出结婚登记,他也不知道符不符合政策,那干事打量孟宪和好半天,又闷头寻思好半天,才抬起头来问他:“你今年多大年纪?” “属狗的,虚岁二十五。” “她呢?” “比我小一岁,二十四。” 这位干事有点笨拙,眨巴着眼睛,用乘法的口诀算加法,二十五加二十四 ,四五得九,二二得四,两个人的年龄之和已是四十九岁了,咋说也符合晚婚政策。可是,他还是迟迟疑疑的,慢腾腾地又问孟宪和:“你俩想结婚,有房子吗?” 孟宪和机敏地回答:“先登个记,把事情先定下来。她住她的女宿舍,我住我的男宿舍,为的就是排号分房子。” 管登记的干事心里还是没有谱儿,非常和蔼地请孟宪和先等一等:“知识青年到底多大年龄允许结婚,我实在是不知道,我去问问俺们股长,就先委屈你们俩了。” 那位干事走了,孟宪和与许爱萍互相看了一眼,由于是要求结婚登记,尽管来得突然,他的心里也很兴奋,忽然,放低了声音,非常怜惜地问许爱萍:“你害怕吗?” “怕啥呀,你又不是老虎?” 许爱萍的态度既干脆又利落,孟宪和喜欢她的率真,就悄悄问她:“结婚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结婚意味着……你说意味着啥呀?”许爱萍虚岁已经二十四岁了,但结婚意味着什么,她真的还不懂。此前,她只知道孟宪和很聪明,很能干,总是那么吸引人,自己就是愿意和他在一起,还从来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今天,事情来得怪怪的,她只知道到,领了结婚证,她就可以跟随孟宪和去建新点儿,不明白结婚还意味着啥。在她眼里,孟宪和是无所不知的,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比自己懂得多,就悄悄催问孟宪和:“结婚到底意味什么?你快告诉我呀!” “你呀你,连结婚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就跟我跑来要求登记,真是人世间头号的傻闺女……”孟宪和欣慰地挑逗她,也是抒发内心的喜悦。他深爱许爱萍的单纯和诚实,兴之所至,禁不住用自己的手指刮自己的脸颊,撩拨她,羞臊她。 许爱萍似有所悟,不由得红了脸,连忙争辩:“不就是……不就是两个原来不是一家的女生和男生,一下子变成一家人,一块儿吃饭,一起过日子吗?” “你呀你,也就是嫁给我……”孟宪和听见她的回答就像小孩子过家家,既笑她,心里又十分喜欢她。 “那还意味啥呀?”她红着脸,眨着淳朴的眼睛,那副单纯可爱的模样,要多么单纯可爱,就有多么单纯可爱。 孟宪和非常耐心地向她解释:“结了婚,就意味着……意味着你将由一位纯洁无暇的姑娘,变成一个懂得生活的女人啦,这回明白了吗?” 许爱萍毫无性知识,被孟宪和说得糊涂了,见孟宪和说话小声背人,就小声地发出了疑问:“我原来就是女人呀?” 孟宪和哭笑不得,反而愈加感到,她纯洁赤诚,大胆率真,是位难得的好姑娘,日后,无论如何也得善待她。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有人高声大嗓地询问:“是哪个连的知识青年要登记结婚?” 门开了,保卫股股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前来看热闹的,都想见识见识,要求结婚登记的知青到底是什么模样。保卫股股长早就认识孟宪和,一见是备受团长赏识的孟副连长,顿时惊诧,“你?你老兄要结婚?” 孟宪和笑了笑,很随便地回答:“不错,先来登个记。” “不是开玩笑吧?” “结婚登记要是开玩笑,还能保证儿孙的质量吗?” 保卫股长见他幽默地掩盖窘迫,绝没有草率从事的意思,就先打趣后正经地对待他:“你们俩吃了哪服药呢?本人有些弄不明白,还是等我先问问政策吧!” 前来看新鲜的,顾不得开玩笑了,来人是三营五连的孟副连长,一副很认真的态度,令他们张不开口。 保卫股长按住电话,急促地摇了起来:“接团长办公室!” “团长,我是郑家东。有个事儿要汇报、请示一下。五连的副连长孟宪和要求结婚登记……啊,啊,那好吧!” 郑家东放下电话,如实地告诉他:“团长让你们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又小声嘱咐他,“小心点儿,别挨训!” 孟宪和同许爱萍对了一下目光,起身就走。许爱萍丝毫也不怠慢,毫无顾忌地跟了出去。对周围的眼光,她并不在意,只管跟随孟宪和。她不但不怕挨训,反而坚定了信心,敢嫁人就敢见人,就是见了司令员,也得说实话。只要能跟孟宪和一起走,哪怕和他一起掉入“大酱缸”,心心相印也值得!说也怪,就在从连部到团部的路途中,就在办结婚登记遇到麻烦的过程中,许爱萍突然感到自己很幸福,也很充实,甚至堪为自豪,孟宪和敢做她就敢做;孟宪和敢为她就敢为。 可是,有人偏偏不理解恋爱男女的心情,孟宪和与许爱萍刚刚走出保卫股,就有人挑起了话茬儿:“哼哼,年轻轻的,就想结婚……” 一位素来爱唱高调的副股长表示了不满。他是当地农民出身,跟五连的指导员最要好。 一位原农场的副场长,听不惯这样的高调门儿,当众就对他不客气:“你是多大岁数结婚的呢?你在人家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孩子了?你可以好好算一算,心里算不过来,就掰掰手指头。共事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的算术不大好!” “我……我结婚那会儿,还没提倡晚婚嘛!”高调门儿的副股长虽然还在强词夺理,但是面对老上级,还是降低了调门儿。 这时,一位遇事爱拿小本儿记录的本地青年,把原农场副场长的话记在小本儿上了:一九七一年一月七日原副场长…… “我说,”一位天津知青,大声问那个记小本儿的,故意叫在场的人都能听得见,“有话就直接说,有屁直接放,你把人家的话偷偷记在你的小本儿上,这是干嘛?” 记小本儿的,一下子红了脸,丢人现眼,不思收敛偏偏还硬撑,也不管别人讨厌不讨厌,眼皮一抹搭,反倒亮出了路线斗争觉悟:“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你反对啊?” “嗬,觉悟还挺高,记小本是嘛路线?”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凝住了,郑家东是军人,是个文化不高的军人,但他最讨厌背后整人,眼见那个记小本的厚脸皮,心中愤怒,又不好直接发脾气,就有意同那位天津青年开玩笑:“人家的小本儿你心疼,没有手纸啦?他那纸就像赖皮脸,又厚又硬,见不得阳光长绿醭儿,你懂不懂?” 屋子里的人放低了声音,但仍然议论纷纷,各持己见。不大一会儿,团政治处的一位新闻干事,外号顺风跑,突然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信誓旦旦地下了结论:“这是阶级敌人破坏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新手腕儿,是在动摇兵团战士屯垦戍边的意志和决心,不早早刹住这股歪风,阶级斗争战场,不就变成小资产阶级谈情说爱的情场啦?哈,小评论有了新话题,《阶级斗争战场,还是小资产阶级情场?》” 原农场副场长用鼻子哼了一声,悻悻地起身离去了。那个记小本儿的,硬着头皮,又偷偷地记下一笔。 这时,团长来了,屋子里所有坐着的人,唰的一下,都站了起来,人人都向团长行注目礼。 “大家坐。”大家坐了下去,团长就沉着脸吩咐郑家东:“老郑,叫人给他们登记,现在就登!再写一条消息,《我团第一对儿知识青年结婚登记》。迅速赶出来,投到《兵团战士报》去!” 和五连指导员要好的那位突然叫了一声:“团长……” “干什么?”团长立着眼睛问他。 “五连可没给他们开介绍信啊……”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你具责这件事吗?老郑,登,现在就给他们登!介绍信我让他们何指导员马上亲自给送来!”团长的态度不可动摇,起身就走了出去。 看热闹的,恢复了常态,一个个都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那位顺风跑啪地一摔门,独自思考他的小评论去了。 郑家东有了团长的意见,当即吩咐管登记的干事:“按团长的意见办,现在就办。晚上回家把稿儿赶出来。” 那个记小本儿的,又悄悄地记下了许多字。 许爱萍并不知道有人记小本儿,只管心里高兴,从保卫股走出来,兴冲冲地向等在团部大门口儿的同学跑了过去,满脸挂着喜气,老远就喊:“赵岚,他们给登记啦,团长也批准我去新建点儿啦!赵岚,你的办法可真灵!” 董金华立刻抓住了笑料儿:“瞧瞧,大家都瞧瞧,瞧我爱萍大姐美的,想当新娘忘了羞,就差淌出鼻涕泡儿了!” 许爱萍脸一红,想去追打调皮鬼儿,赵岚把她拽住了,微笑着替她解围:“称心如意,管别人咋嫉妒呢!” 调皮鬼儿立即回击,不对赵岚,面向李家宝:“李兄,好像是同病相怜吧?” 李家宝笑了笑,看看赵岚,很幽默地“谴责”她:“赵岚,真不怪董金华埋怨你,你也不关心关心咱们金华老弟,人家都急不可耐了,你还稳坐钓鱼船。俗话说了,走路的别忘了赶脚的,结婚的别忘了跑腿儿的,是吧,金华?” 董金华蓦然想起刚才自己曾想到过那位易俊红,对李家宝的玩笑不但没反击,反而顺坡下驴,把李家宝的调侃尽管拿来自己用:“许爱萍,你听听!这哥哥就是哥哥,一点儿不像你们,自己有了亲爱的,就不想想小弟!小弟看着你们又结婚又登记的,不光羡慕,也嫉妒,就没个嫂子出出面,心疼心疼小老弟……” 他的一番表演颇巧妙,把大家都给逗乐了。这时,神嘴郭俊德和物理山大王陈复生赶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姑娘。大家寒暄之后,都是先看陈复生,又看同他一起来的小姑娘。陈复生憨厚地咧开了嘴唇子,马上为自己的行为加注解:“听说李家宝和赵岚结了婚,老孟同许爱萍是来登记的,我就把我的女朋友也带来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叫秦素华,是我们连老转业兵老秦的女儿。人不算大,很知道关心别人。今后就请各位对她多多关照啦!”说罢,他又把大家一一介绍给他的女朋友,欣喜之情,得意之色,无不流露于他的言谈举止。 秦素华年龄很小,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但她很大方,眼睛有神,嘴也甜。每当陈复生介绍一位,她都鞠躬施礼,该叫李哥的就叫李哥,该叫赵姐的就叫赵姐,一副俊俏的小模样,显得怪知足的。似乎她有了对象人也大了。不过,大家心里都觉得,她毕竟小了些,成熟得也早了点儿。只是碍于面子,谁也没法说什么。神嘴见复生把大家介绍完了,唯独落了他,立刻主动向秦素华伸出手去,借此戏弄陈复生:“你好,我叫郭俊德,是你们四连的,和你爸一个排,一个班。你爸是班长,我归他领导。” 陈复生见郭俊德整景儿,就笑哈哈地作弄他:“去去去,你老兄就别装相了。成天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用介绍?说实在的,就你那副模样,别人早就看腻了。你就将就将就,找个旮旯好好眯一会儿吧!” 神嘴当即不干了:“看腻了,说明有人天天看。由此,可以信服地推断,我这张脸,天生就招人青睐,不然,何谈腻不腻?因而,不介绍我就很容易若麻烦。故此,你就必须说一说,既然你我成天在一起,怎么我就不知道秦素华是我未来的小嫂子呢?假设,你不肯介绍也不肯说,那么,万一哪天喝多了酒,我给小嫂子写了情书,试问,谁负责任?回答,究竟怨你还是怨我?” 神嘴“由此那么”地一绕,陈复生没词儿了,咧着嘴,只管笑。秦素华眼见陈复生跟不上话,也笑了一笑,虽害羞,却一点不都怯场,反应敏捷,出言也迅速,伶牙俐齿地回敬郭俊德:“没良心,蹭了俺家那么多酒菜,心眼儿还这么坏呀?” 众人都笑了,郭俊德也是忍俊不禁,就势继续开玩笑:“原来如此,赶情你爸请俺俩,山大王是他姑爷,我是吃白食的大灯泡儿啊?冤大头,冤大头,当了灯泡儿没赏钱,还是蹭酒的!” 陈复生依然嘿嘿傻笑,孟宪和也笑了,由于他和秦素华是头一次见面,出言自然很客气:“秦素华,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到招待所食堂去,一会儿大家就熟悉啦!” 调皮鬼儿看看老孟,一挽郭俊德的胳膊,故意把嘴一撇,半真半假,又开了个玩笑:“唉,大大小小,都是一对一对儿的,就咱俩,孤苦伶仃地还挑单儿,苦哟!” 酒桌儿上,大家喜笑颜开,妙语连珠。头一杯酒,自然是为李家宝和赵岚结婚表示祝福。第二杯, 第三十九章 伤怀 李家宝和赵岚回到生产队,陈书记和耿队长双双抄着手,正在知青的大门口耐心等待呢,一见他俩,立刻就迎了上去。 “你们俩可回来啦!”陈书记微笑着,那语气,颇亲切。 赵岚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赶忙问他们:“有事儿吗?” “咱队里办学校的事儿,你俩究竟咋想的?也该说说啦!”陈书记的口气依然像求人。 赵岚看看李家宝,实事求是地回答:“我们俩商量了几次,意见没统一起来,就让李家宝先说吧!” “家宝,让你先说你就快说说!”耿队长立刻催促他。 “我的意见是,要做就得赶快做,必须抓紧,孩子的事情耽误不起!可以利用知青宿舍先开学,其他事情,干起来再说。但赵岚的意见好像比我的好。” “那你快说。”陈书记的心情也很急切。 “我的意见是,真的办学校,首先就要考虑生源。不然,一两个学生一个教室,一两个教师,浪费人力,也浪费物力资源。按家宝的意思,各学年在一个屋子里上课,老师讲完一年级的课,就让他们做作业,再讲其他年级的。来回这么,倒是可以省人力物力资源,而且短期就可以见效益。可我觉得,这么做将就眼前还可以,长期就肯定不行!根据咱们队的具体情况,单独办校其实不太符合实际。咱们可不可以这样:队里出专门的老师,具体负责三件事情。第一,每天负责接送咱们的孩子到大队的学校去上学;第二,白天,咱们的老师也在大队的学校也当老师,回到队里还要单独对咱们队所有的学生负责;第三,咱们的老师要主动和屯里的家长沟通,随时都要照顾好孩子。这样,队里每天只要早晚各出一趟车,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腿脚不好的孩子可以坐马车,其他孩子跟随老师走路,安全也不成问题。” 老陈心悦诚服,禁不住赞叹:“好,这个办法好!” “嗯,赵岚的想法儿贴铺衬,明天,咱们四个就到大队的学校去,陈书记和你们俩好好和他们商量商量。我是个大外行,跟着听听就中了。为咱屯里的弯弯腿孩子,你们俩可得削尖了脑袋想主意,听见没?” 赵岚幽默地立正敬礼,顽皮地下保证:“是。尊敬的队长, 我和李家宝保证把脑袋削得尖尖的,见个缝儿,立刻就钻进去!” 陈书记和耿队长互相看了看,乐得心里开了花。 第二天一早,耿队长早早就让齐金库套好了马车,还特意让他把车一直赶进知青的院子里去,专门接李家宝和赵岚。赵岚和李家宝早有准备,看见车来了,立刻双双奔出来 ,跳上马车坐下来,立刻开始谈学校,谈孩子们的将来。 李家宝非常兴奋,接二连三地为赵岚的想法作补充:“按赵岚的意见办,还有一个好处,咱们的孩子可以吃双灶。大队老师是他们的老师,回屯子我和赵岚还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学习成绩肯定错不了!到了孩子们上中学的时候,按这个办法,我和赵岚就跟到中学去,小学可以交给周玲玲他们。赵岚不止英语好,在校从不偏科,我知道她的水平,在学校公布的红榜上,年年都是第一名。教初中哪一科,都肯定错不了!孩子上高中,赵岚就教外语,我正在学大学的数学课程,教数学也差不多!其他科,我们就负责辅导。咱屯的孩子,可以两口锅里盛饭吃!” 听了李家宝的补充,陈书记的脸上透出了光彩:“嘿嘿,真是太好了!真这么抓弄起来,咱们的弯弯腿孩子真就有望啦!” 说着孩子,耿队长自己乐得就像孩子:“你们俩呀,真是咱们屯的福气,也是孩子们的福气啊!” 赶车的老齐也高兴,信誓旦旦的:“事儿真成了我赶车,刮风下雨不带耽误的!要背要扛要过坑,都是我老齐的事儿,你俩把孩子教好,吆喝好,就算完活儿。瞧着吧,驾!” 他们愉愉快快地来到了大队,天还早 ,就直接把车赶到了童队长的家门口。童队长和陈书记在大队原本是老搭档,从来不见外,可是这一次,见了他们脱口就问:“你们怎么来啦?”不等别人回答,就慌忙朝屋里让人,“快,快进屋,快进屋说话!” 陈书记了解老童的脾气,他啥都看得明白,就是胆儿小,看见老童的神色,进了屋子就问他:“咋,又有敌情啦?” 童队长满脸忧虑,给四个人一家倒了一碗白开水,打了个咳声,才吐露实情:“老陈哪,算是让你问着了。 人家那边儿,确实发现敌情啦。他们把你们借粮的事情定了性,说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破坏屯垦戍边,就要找你们算账呢!他们还要坚决揪出总后台,你们说,这敌情该有多大吧!” 老耿心里一激灵,皱了皱眉头,索性不在乎:“算账就让他们算。刮风戴风镜,下雨打雨伞。胆儿小就挺不直脊梁骨,别看我老耿腿弯弯,真瞪起眼来,也不怕谁!好啦大队长,顺口说说也是撒撒气,算是唆,俺们今天来,是找你说说学校的事儿。” “我的老耿大哥,”童队长连忙推辞,你可别提学校了!咱们大队的学校,清一色,是向阳公社往里掺的沙子。这些沙子,真是不得了。人人的嗓门儿都比校长大,个个的觉悟都比书记高。人人都会沉脸挺胸脯,一天到晚,五花八门,净是节目。学校的干部、老师算是遭殃了,时时都被监督着。稍不留神,就是资产阶级统治学校。要谈学校的事情,也得以后谈。雨过天晴,咋谈都行。现在你们哥俩可千万别露面儿!真让他们看见喽,大批判不上墙,小评论也得进课堂!葛老五就是李长德的一条狗,一粒粒沙子就是葛老五的密探。老县长来过两三趟,有人就要‘斩断伸向教育界的魔爪’,大字块儿,还在院墙的四周当啷着呢!” 陈子宽明白了,刘书记带头否定了交红心粮的做法,人家不服气,这是要从另一个角度下狠手。你想领大家变个活法,就有人要把你打成反革命,许多日子咋能不白过?“走吧,老耿!既然是这样,还是保住一个是一个吧,咱们就别让老童为难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耿队长也闻到了雨腥味儿,一路上,再没说话。进了屯里才忽然邀请赵岚:“丫头,你大婶儿想给老家写封信,家里人都是睁眼儿瞎,你就去给代代笔吧!” 大家还不知道老耿的想法,赵岚自然得去。陈书记无精打采的,冲着李家宝苦苦一笑,又是一声哀叹:“可怜我陈子宽,也可怜你李家宝,一切想得好好的,却是一场空欢喜。唉,各回各的去处吧,我回去继续猫冬,你就回去看书吧!” 李家宝望着陈书记高大的背影,十分怜悯。他一心要为队里办事儿,却是瞪眼没法办。忽然,魏长顺从后边蹿了上来,老远就喊:“李家宝,赵岚的信!” 魏长顺把信交给李家宝,没有别的事情就转身就离去了。李家宝看了一看信封,上面写着赵岚收。是赵岚的信就得赵岚回来看。可是信又厚又沉,再次看一看落款,他悚然一惊,字体郝玉梅的。他立刻想看信,玉梅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对赵岚说呢?他回到宿舍,立刻变得很不安,却只能耐心地等待,等待赵岚赶快回来。又等了好长时间,看看钟,才仅仅过了五分钟,他就站到院子外面去等,觉得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回宿舍看看钟,仅仅又过十五分钟。不由得,他十分焦躁,一狠心,将信打开了。 岚岚姐: 你好! 傻玉梅实在不该不听你的劝说。 陈路的确就是流氓,我已经实在无法再忍耐,只得求母亲和我一起离开我父亲,任父亲将行李搬到办公室去。几次重读你那两封长长的信,我的心都隐隐作痛。 电突然停了,我同时点燃两支蜡烛,两支蜡烛双双陪我落泪,泪眼对着泪蜡,我的心里也像那蜡烛,熬着伤心事,自己耗损着自己。 一遍一遍地看你的信,一次一次地踌躇。我欲作罢,却不忍心熄灭眼前的泪蜡,害怕失去刚刚鼓起来的一丝勇气,也怕母亲改变主意,将我去找家宝的决心,随之一口吹灭。 原来,陈路是李家宝的初中同学,居然拿他欺负李家宝的往事当乐趣,又以从李家宝手里夺取了我而自我荣耀。他骂李家宝是癞蛤蟆,他才是一只癞蛤蟆!我不许他侮辱李家宝,愤怒地叫他滚开,他却嬉皮笑脸地纠缠我,说我是他的,应当一切顺从他,无耻之极!我宁可自我破碎,也不能容忍他用我来糟蹋李家宝!我已不怕惹你笑话,我爱李家宝,已经深深地爱了许久许久。从他的名字第一次排上红榜的时候起,我就偷偷地爱他。在他下乡的前一天晚上,我主动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而他为我着想,一直控制着他自己。他很聪明,却不仅仅是天生。他在学习上拼命地追赶你,几经挫折也不肯罢休,他赢得了我的心。在运动场上,他也不容同学追上他,再困难也一定要落下对手,我非常喜欢这样的男子汉,何况他英俊而又潇洒!他的家境很窘迫,十口之家当初只有一份工资,但他贫而不贱,一心想与家境优越的子弟争高低。他的姐姐亲口告诉过我,他的心里铭记着争气二字。 今天我才知道,欺辱他的人竟然就是陈路。可是我的父亲却指定陈路做我的未婚夫。如今,已经知道了以前不曾知道的情况,如果我郝玉梅还屈从于陈路,我自己将是什么人?我又把李家宝当成了什么人? 李家宝最忌遭人的白眼,我却亲自把他推向了最尴尬的境地。李家宝不愧是他父母的儿子,不管是什么事情,他从不忍叫他的父母伤心。可是我的父亲是个什么人呢?为升官,他竟用我去巴结他的上司,连陈路的品行也不以为然。你向我们全家揭露,陈路十五岁的时候就把一个少女堵在楼梯上被人打跑的事实以后,我的父亲却仍然逼迫我嫁给陈路,他还拿他的女儿当人待吗? 李家宝并不情愿与我分离,却为我的父母着想,忍痛阻止我跟他去,怕的是我的父母老无所依。可是我的父亲,竟然是如此的父亲! 我贪恋李家宝的风度,曾经因此放松过自己的学习,当女同学用敬慕的眼光看他的时候,我就害怕我会被他忽略。你曾经以敬佩的口吻向我赞赏李家宝:“能交这样一个男朋友,终 生足矣!”老老实实承认,当时我就为自己担忧了。尽管你我从小无话不谈,但是那时,我不敢把我真实的想法告诉你,怕你将来会凭你的个性勇敢地征服他,一想到你们俩肯定都 能考进北京,我就很害怕,怕你把他领进你的情感天地。因此,我不顾自己还是中学生,也不顾羞臊,在高三上学期,他的名字终于排在你前面的时候,我就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向他求了爱。虽然我羞得几乎无地自容,但是,我还是把我照得最好的照片送给了他。从此,我躲避你,怕你知道我的内心。他的名字终于排在你前面的时候,我由衷地替他高兴。此前,每次考试你的名字都排在他的前面,我曾暗暗恨过你,一点儿也不理解好人心!真的,当他对你不屑一顾时,我是暗暗高兴的。你从来对我都很好,而当你我同时喜欢一个男孩子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做法对不起你,也违背了咱俩看完《冰上姐妹》时曾许下的诺言--长大时,谁有了男朋友,都要告诉对方。虽然你说咱俩真的同时爱上一个人你会让我,但我还是害怕他被你得去,就和你耍了小心眼儿。 他接到我的照片之后三天没有给我回音。我忐忑不安,茶饭无味,担心他不喜欢学习不突出的女孩子,真那样,值得他喜欢的,全高三也就只有你。三天之后,我得到了他应允的口信儿,我欣喜得慌乱,却仍然担心。每天晚上临睡前,我大脑里的银幕上,男主人公总是他。夜里,又常常梦见他和你结婚,哭醒之后才庆幸,多亏是梦。 我钦佩他那惊人的忍耐力,给他照片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他却能够既收下我的照片,又一心一意地扑在学习上面。我曾经想让自己也像他一样,可我怎么也做不到。手里拿着笔,想着不想他,一走神儿就又想他。 文革初期,他像你一样,因学习成绩优异,被视为修正主义的苗子。他苦恼、烦躁,我心里非常不忍,便不顾羞怯地去陪伴他。他那样需要抚慰,而和我一起缱绻数日,他却及时发现,他忘记了争气。他不忍离开我,却下决心控制他的感情,让我不要去找他。我痛苦地离开了他,心里反而更想他。当我的父亲蹲进牛棚、我的母亲被迫进了学习班的时候,他为了安慰我,竟然不顾任何非议,把我和他的关系告诉了孟宪和。他们设法救出我的父亲,又带上我和大家一同去闯天下,去作逍遥游,他一路抚慰我,他的心总是撞击我的心,我真心真意愿为他牺牲一切。 可是,我的父亲残酷地斩断了他和我之间的关系。我几乎想到死,但是,我不忍心就此抛下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样的养母。我若撒手自去,她将一无所有,万不得已,我向我的父亲屈服了,我折磨着我自己,也伤透了李家宝的一颗心。 而今,我已无法忍耐,要么就去死,要么就出走。我向母亲分析了父亲的为人,要求她也离开我的父亲,我永远做她的女儿。她痛哭之后,总算是同意了。她告诉我,我的生母是一位演员,一九四六年,她和父亲恋爱,未婚而先孕。这时,我的祖父和外祖父给我的父亲和养母订下了终身。养母是个独生女,而且先天不能生育。外祖父直言不讳地告诉了祖父,祖父也如实告诉了父亲,但他们觊觎外祖父剧场老板的地位,父与子,谁也没有反对这桩婚姻。就在我的养母与我父亲结婚的当天晚上,我的生母把刚满月的我放在我父亲家的门前,便再也不知去向了。可怜我几乎被一脚踩死,幸亏我的伯父眼尖,一把推开我的父亲,我才留下一命。当天夜里,我的养母刚刚做妻子,就迫不得已地做了我的母亲。她悲痛欲绝,是我的一声哭叫,猛然唤醒了她的母性,是我的存在,才驱除了养母轻生的欲念。她颤颤抖抖地读了我生母塞在我怀里的信,养母与生母素不相识,她却怜惜我生母的血肉。一九五六年,剧场归公了,父亲的老板梦破灭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十分注重他的家庭成分,一直想当剧团的团长。如今,他连他女儿的尊严也不顾了,只把我当做他升官的阶梯,献给文化局革委会主任去做儿媳。 一切真相大白了,我要去寻李家宝。可是,我不知李家宝会不会原谅我。我十分清楚,我的绝情信会使他怎样痛苦,将心比心,我就那样痛苦过。我真心希望哪怕他还能可怜我,但愿他不要痛恨我,如果他还能接受我,我将多么幸福啊! 恳求岚岚姐,向他帮我说一说,我已经太可怜了。千错万错一步错,我不该等父母回来才要走。虽然我与你夺过爱,为李家宝疏远过你,但此时我也只能恳求你。你那前后两封长长的信,就是深深的姊妹情,我的良心才肯支配我,将我的一切隐私都向你坦白,我才敢恳求你。如能逃离陈路,重新回到家宝身边,我宁肯乞求你。我知道,我曾请你代替我在李家宝心中的位置,但我坚信我会得到你的谅解。从你那两封长长的信里我看见了你的勇敢,也看到了你的正义之心。我深信我的命运如今只能依赖你的救助!你的两封长信和你上次的恳谈,也曾字字句句如同利剑戳穿我的心。在你走后,我曾给李家宝写过一封信,也是长长的,但是我怕更伤他的心,就没有寄。 我曾经和你说过,负心人难写负心信。如今可怜的负心人更难写悔过信,我怕他饮恨而心如铁石,也怕他因恨我之极宁愿另寻一个女孩子,从此封闭他苦涩的心。如果他已经这样做了,我也只能将终生的苦水从此咽尽了。 岚岚姐,我写不下去了…… 岚岚姐,刚才我到外面去了,路旁的寒柳好像也是一夜不困倦。它们庄重地披裹了一身洁白的严霜。似乎是在向我显示它们的尊严。想必它们也似我,必须首先耐得住寒苦。我也耐得住寒苦,我却不如欲向严酷夺得自我纯洁的寒柳。不然,它们何以凭借一身霜白,向人们夸耀它们的冰清玉洁?冰清玉洁竟是如此不易,寒柳耐寒自得冰心,我欲冰洁,却有父母!不过,我总算有了一线希望,只望岚岚姐,切莫叫我真的变成残烛。请替我转告李家宝,即使他已经恨我,我也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今生今世,我的决心已下! 拜托你了,岚岚姐! 恳求你了, 岚岚姐! 已不识羞的妹妹玉梅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 读罢郝玉梅的信,李家宝头晕目眩,他的心里仿佛被人用铁棍在拼命地搅。他想站起来,却闪了一下,手拿着信,一头扑到行李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玉梅在哭,玉梅在喊,玉梅已临深渊,眼泪汪汪,痛苦地望着李家宝,李家宝欲去扑救,玉梅已经坠了下去…… 李家宝挣扎着,一心想站起来,却无论如何也起不来,只好艰难地向前爬,勉勉强强,爬到悬崖的边上,只见玉梅在向下面飘,还没有飘到谷底。 “玉梅,玉梅--”他怕玉梅摔坏,拼命地喊叫。 玉梅落到了深底,她摔坏了没有?李家宝不顾一切,急忙也扑下去,也坠下了深渊。他也在轻轻地飘,提心吊胆,晕晕乎乎地飘,突然,坠到了谷底。 “家宝啊家宝……”玉梅还活着,上前抱住他,痛哭不已。 他心里酸楚,立刻陪泪,突然发现,抱住他痛哭的并不是玉梅,而是岚岚,是岚岚在叫他,哭得十分不忍。他觉得他已经摔死了,又觉得他好像还活着,抓住头发,用力摇头,果然,还活着。可是岚岚却不理他了,一转身就向远处飘去,飘得不快也不慢的。他起身就去追赶,心里干着急,却怎么也追不上。他急得大喊起来:“岚岚,你等等我,岚岚--” 岚岚猛地跌倒了。他急急忙忙上去搀扶,搀扶起来的,竟然又是玉梅。玉梅凄惨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心如刀绞,却只能如实地告诉玉梅,他和赵岚已经结婚了。顷刻,玉梅化作一股长长的轻烟,从谷底向上飞,向上飞。 “玉梅,玉梅--”他喊得谷底回响。 那轻烟忽然向一起聚拢,聚成了一个大黑团,停在谷口的上空,慢慢地又变成了玉梅。 他又急切地呼喊:“玉梅,玉梅--” 玉梅飘了下来,落在他的身边,叮嘱他:“不要太软弱,千万不要太软弱!” 他仔细看,是岚岚,“岚岚,岚岚,是你吗? ”他扑向岚岚,把她当成了母亲。岚岚好像变成了母亲,李家宝连忙喊她:“妈妈,妈妈--”定睛一看,却不是母亲,还是岚岚。正疑惑间,母亲真的出现了,“跟妈回家,快跟妈回家!” “不,妈妈,不,妈妈,你放开我!你快看看岚岚,快看看岚岚怎样了呀……” 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梦,连续不断,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的。突然,他睁开了眼睛,亮光刺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眯住眼睛,渐渐看清了,不禁非常奇怪,他已经躺在被窝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脱的衣服。 “岚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虚弱地问赵岚。 “已经三天了,你刚醒……” “三天?” “别动,大家都在这里……” 李家宝挣扎着抬起头,却支持不住。耿队长、陈书记、他们的老伴儿、齐金库、冯玉莲和魏长顺,还有公社卫生院的医生都在他的身边。大家见他醒了,急忙凑上前,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呼唤他:“李家宝,李家宝--” 李家宝要爬起来,赵岚赶紧用身体把他靠住了。 “岚岚……” “别说话。” “水,岚岚,水……” 赵岚急忙用羹匙喂他水,冯玉莲替赵岚端着碗。暖壶里倒出的是姜糖水,李家宝一勺一勺地喝下去,开始出汗了。片刻,他又睡了,整整一下午,出了一身透汗。再次醒来,他才觉得他是病了。他摇摇头,这才知道,他是病后清醒了。 “李家宝,李家宝--”魏长顺试探地呼叫他,见他睁开眼睛点了点头,魏长顺立刻吐了一口气,带着感谢老天爷的语气,大大地慨叹:“我的天哪,你可总算活过来了……” 冯玉莲打了魏长顺一下,魏长顺赶紧不出声了。赵岚立刻就劝说他俩:“玉莲,他好了。你俩也够累的了,替我去告诉陈书记和耿队长一声,你们就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 魏长顺再次呼叫李家宝,李家宝有气无力地回答:“长顺,我好了,不做梦了……” “李家宝啊李家宝,你可把我赵岚姐给折腾苦了……”魏长顺惊喜交加,禁不住埋怨他。 李家宝想要坐起来,赵岚不让。 “那,”冯玉莲想说什么,却问李家宝,“你真好了吗?” 李家宝懵懵懂懂地反问:“我躺了很长时间吗?” 冯玉莲再次告诉他:“你病了三天三宿。” “三天三宿?”李家宝不敢相信。 “可不就是三天三宿,谁还能糊弄你呀?”魏长顺作证。 李家宝不出声了,忽地坐起来,赵岚急忙上前靠住他,哄孩子一样:“你一身汗,别再冻着。听话,快好好躺下!” 李家宝乖乖地听从赵岚的吩咐,歉然地向冯玉莲和魏长顺笑了笑,又躺了下去。 “他真好了,你俩也够累的了,快回去休息休息吧!”赵岚又劝冯玉莲和魏长顺。 “那好吧,俺俩马上就去告诉书记和队长。再有事儿,你可早点儿去喊我和魏长顺。火上房才喊人,容易耽误事儿!”嘱咐过赵岚,冯玉莲就推着魏长顺走了出去。 魏长顺忽然又返了回来,生硬地嘱咐李家宝:“李家宝,你可不能让我赵姐再受委屈了,躺在自己媳妇的怀里喊郝玉梅,你知道赵姐流了多少泪,别说冯玉莲了,连我都受不了……”说到不忍处,魏长顺满眼盈泪,猛然抹一把,匆匆跑了出去。 冯玉莲和魏长顺走了,赵岚给李家宝做了一碗鸡蛋羹。李家宝吃了下去,感到身上有了力气。他的头脑也完全清醒了,知道赵岚肯定看了郝玉梅的那封信,担心她受不了,心里很窘迫,就试探着,轻轻地呼唤她:“岚岚--” “嗯?” “岚岚,吻我一下吧……”李家宝忐忑不安地请求。 赵岚顺从地吻了他,他才有些放心,爱怜不已地哄劝她:“岚岚,让我把你累坏了,你把衣服脱了睡吧……” 赵岚没有心思再洗漱,磨身去闩上门,脱了衣服,温婉地在李家宝的身旁躺了下去,两只眼睛却不敢合上。 “岚岚……” “别说话,你还太虚弱……”赵岚翻过身来,摸了摸李家宝的脸,又探起身来用舌头舔舔他的额头,知道他确实退烧了,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仿佛看见了郝玉梅悲苦无助的模样,嘴上却在安抚李家宝“听话,别出声!”赵岚嘱咐过这样一句话,便什么也不再说了,眼睛里忽然生泪,生怕被李家宝发现。 夜里,李家宝忽地醒了,发现煤油灯还亮着,赵岚却不在身边。赵岚哪去了?他纳闷,三更半夜的,人呢?不由自主,他着急了,急急忙忙穿衣服,匆匆地走出了屋子。厨房里,女宿舍的煤油灯被放在男宿舍这边的锅台上,赵岚一边烧火,一边在看郝玉梅的信,看见李家宝突然闯了出来,她不禁一怔,想把郝玉梅的信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无可奈何地望着李家宝。 李家宝望着疲惫不堪的赵岚,心中过意不去,愧疚的目光里闪动着不安和恳求,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岚岚……” 赵岚急忙上前扶住他,心里矛盾重重,焦急地哄劝他:“快进去,你刚好,什么也不要说,不 第四十章 请神 第二天,李家宝早早就醒了。他的病已经彻底好了,头脑清醒了,行动也自如了。可是,他看看赵岚,眼看到了八点,也没睁开眼睛。赵岚睡得使人心疼,脸上不时出现痛苦状。可能是她太疲惫了,辗转反侧的,让人看了不光跟着累,心里也不安。 李家宝急忙又去烧炕暖屋子,狠狠地向灶膛里面加柴火,恨不得把整个柴火垛全都烧进去。他要精心照顾自己的妻子,就像妻子对待自己那样。他给赵岚煮了五个鸡蛋,又为赵岚和面切面条,尽管他不会,也终于做成了。 他一次次进屋去看赵岚醒没醒,赵岚一直在睡。他不忍心喊醒疲惫的妻子,便屋里屋外来回忙活。他烧好了开水,灌好了暖壶,也备好了姜末和白糖,如果赵岚想喝水,他马上就能把姜糖水送到她的枕边去。如果她醒来觉得饿,锅里的水是开的,加把柴火马上就能下面条儿。他再次推门看了看,赵岚还在睡。 八点刚过,冯玉莲和魏长顺就来探望李家宝,见李家宝在烧火,赵岚却不在,便惊异地问他:“赵姐呢?” “还在睡,她实在是太累了。”李家宝像对待恩人一样,微笑着回答冯玉莲和魏长顺的问话。 “你还说呢,整整三天三宿,她几乎没合眼,能不累吗?你可倒好,替两姓旁人生病,惹自己的媳妇难过……”魏长顺心疼他的赵姐,禁不住又是抢白李家宝。 “我……” “可不就是你,守着媳妇喊人家,你都叫赵姐屈死了,那个郝玉梅,连着你的心肝肺啊?”冯玉莲也是埋怨他。 他很羞愧,也很悔恨,有苦难言,只能再去看赵岚。冯玉莲和魏长顺一起跟了进去,都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醒赵岚。冯玉莲轻轻地凑到赵岚的枕前,心疼不已地端详着,对她所崇敬的赵岚姐十分同情。突然,她慌乱地惊叫起来:“李家宝,不对!赵岚姐是病了。赵岚姐,赵岚姐, 赵岚姐你醒醒,快醒醒!” 冯玉莲的喊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焦急,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赵岚听见冯玉莲的喊叫声,睁开眼睛想回答,却说不出话来,用力去说,呜呜噜噜的,舌头不听使唤。 “赵岚姐,你说话,说话,你快说话呀!”顿时,冯玉莲害怕了,她知道这种病,生怕赵岚得的就是这种病。她的泪水汩汩地往外涌,赶紧把李家宝拉到外屋,急切告诉他:“真要是屯里那种病,就非得跳大神儿不可;了。可是如今,谁敢跳大神儿?谁又敢请大神儿啊……”眼见着,冯玉莲已是泪人了。 “跳大神儿?”李家宝又惊诧又慌恐。理论上他很明白,跳大神儿是一种封建迷信活动,是骗人的把戏,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明白。他虽在插队的第一天晚上见过一次,可那愚蠢的做法明明就是一种胡闹。此时,身为党员、非常要求上进的冯玉莲也笃信大神。他不理解,也很纳闷儿,但看着冯玉莲的泪水,又感到跳大神儿确实能治病。他不知如何是好了,紧忙问冯玉莲:“这种病大夫不能看吗?” “医院治不了,也不信,找大夫就得等死啊……”冯玉莲泪水涟涟的,不由李家宝不相信。 李家宝乱了方寸,赶紧让赵岚喝姜糖水。冯玉莲急了,竟然用平时对待魏长顺的态度对待李家宝,高声哭喊着:“姜糖水能救人命啊?还不快点儿去找书记和队长!” 李家宝和魏长顺心中都没了底数,听到冯玉莲的喊叫,慌慌张张就去找书记和队长,有人看见他们惊慌失措地疯跑,问他们出了什么事儿,魏长顺就匆忙回答,“也不知咋回事儿,赵岚不会说话了……” “啥,不会说话啦?”小屯子里顿时慌了,东家传西家,也就一顿饭工夫,家家都知道,知青院子里出大事儿了。 陈书记和耿队长急急忙忙赶了来,乡亲们也都扑了上来。大家都知道,这病得请大神儿。但是,当着陈书记的面儿,谁也不敢说,就那么你瞅我,我瞅你,心里干着急,拿不出办法来。 崔二老婆可不急,仰着脸,一个一个地嗑瓜子儿,眼睛一直瞟着陈书记,似乎在说:“看你们这回咋办?” 乡亲们交头接耳,心急火燎的,都指望陈书记痛痛快快发句话,赶紧把大神儿请来,救救年轻的小媳妇。 陈书记老伴儿把赵岚抱在怀里,不住地喊她的名字。赵岚急得直眨眼睛,就是说不出话来。耿队长老伴儿心里也没了底,连连哭叫着:“丫头,你说话,快说话,你倒是说话呀……” 耿队长急得来回直转悠。转悠来,转悠去,只得直接问陈书记:“老陈,眼见着丫头要出事儿,这可咋办?” 陈书记背着手,也是来回走。耿队长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老陈,不管咋样,也是救人要紧哪……” 大家都明白耿队长的意思,都把目光射向了陈书记。陈书记皱了皱眉头,猛地一摔烟尾巴,态度比砸夯还有劲:“去接老焦婆子,挨批挨斗也得认了,不能瞪眼糟践人。快!” 陈书记已是豁出去了,怕只怕赵岚出大事儿,回身就找齐金库。顿时,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崔二老婆却不识好歹,立马把脸儿撂下了:“哟,陈书记也信大神儿呀?” 齐金库一回头,眼见着,尤爱丽在戏耍陈书记,立起眼珠子就损她:“你他妈住嘴!臊乎乎的,哪都有你!” 崔二老婆刚想发作,见是齐金库,吓得一哆嗦,赶紧就往人多的地方躲。陈书记怕耽误时间,急忙吆喝齐金库:“老齐,别搭理她,救人要紧,快去套车!” “唉。”齐金库答应一声,起身就向外跑。 齐金库套车去了,崔二老婆立马来了能耐,阴阳怪气地翻小肠儿:“啊,兴你们州官白天放火,就不许百姓夜间点灯啊?别人请老焦太太你们东拉西扯,又罚劳动又批判,还得敲着尿盆儿挨家挨户去认错儿,你们咋还请啊?看这回尿盆儿谁来敲,茅楼谁来扫?撒把粮食支筛子,咱也扣回鸟儿!” 尤爱丽只管个人出气,这一边急得火上房,她那里不光幸灾乐祸,还火上浇油。陈书记被她叨咕得心烦意乱,七窍生烟,猛然一声大喝:“尤爱丽,你还有没有人性?” 尤爱丽以为自己占着理,不但没住嘴,反倒撇撇嘴,立马能耐更大了,“姓陈的,今天你就少威风!戳你疼处了是不是?掉脸儿了是不是?怕掉脸儿你别熊人哪!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事情不公,耳根不静,请神儿不送神儿,没那便宜事儿!便宜事儿都让你捡去,除非老天瞎了眼!你今天敢请大神儿,我明天就敢去县衙门,告你混线儿,告你一手遮天,告你搞资本主义道路!”尤爱丽不管烦人不烦人,跳着脚逞能耐,就是不管病人的死活。 “崔二家里的,人命关天,你那破嘴少损两句行不行?扯咸道淡的不消停,咋就没个人味儿呢?不想积德就不怕损寿?”耿队长沉下脸来不让了,对大神儿,他相信,但他不许瞎嚷嚷。 崔二老婆还想还嘴,崔二看出事儿不好,赶紧阻止她:“你就少说两句吧,没人拿你当哑巴,回家去!” “回家?你说回家就回家啊?姑奶奶还想参加批判会呢!光撒籽儿不见秧儿的孬种,你来管老娘?解开裤裆你瞧一瞧,你那家巴什儿打人不打人!跷起脚没有三块豆饼高,你还能耐了!告诉你,办事不公道,老娘就敢告!天王老子不讲理,老娘也咒他祖宗八辈儿!” 崔二老婆根本不拿崔二当回事儿,满嘴臊话一顿骂,骂得崔二屁也不敢放了,躲到一边儿,假模假式地发牢骚:“这个熊娘们儿,一发泼,谁也别想管她!” “滚,滚出去!”魏长顺心里煮油锅,生怕赵岚挺不住,眼瞅着,崔二老婆想搅事儿,油锅里冷丁进了水,呼啦一下,就炸了,箭步上前,揪住尤爱丽的脖领子,不管不顾就往外拎。 崔二老婆拼命朝下坠,被拎到外面还耍泼,躺在地上来回打滚儿,又哭又号:“老天爷呀,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吧!书记带头儿请大神儿,队长跟着就跑腿儿,民兵队长打妇女,妇女队长装眼瞎,这地场儿,老百姓可还咋活呀……” 在场的人们除了崔二,谁都讨厌她,她却没完没了儿,翻过来调过去地干号。弄得大家干生气,就是拿她没办法。 齐金库把车赶来了,见崔二老婆在撒泼,问明白咋回事,也不说话,抡起鞭子就要甩,却又收了手。他想起了陈书记对他说的话,崔二也是人。可是尤爱丽不知深浅,拣着队里的干部挨个儿骂,齐金库就冲着她的耳朵,啪地甩了一响空鞭子。鞭梢儿炸响,尤爱丽忽地坐了起来,一见是齐金库,就像耗子见了猫,立马哆嗦了。齐金库又举鞭子,吓得她连滚带爬,钻进了人群。 “臊娘们儿,你要是再敢作一作,我就叫你三天三夜爬不起炕来,滚,给我远远儿地滚!” 齐金库着鞭子教训尤爱丽,吓得她瞪着眼睛闭着嘴,也像崔二一样,屁都不敢放了。她偷粮耍泼,吃过老齐的大鞭子。前些日子崔二讲赵岚的坏话,也挨过他的大鞭子。尤爱丽恨他,也惧他。真耍泼,他那鞭子就真敢甩。眼见着,会耍泼的遇上了敢发威的,也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齐金库制住了尤爱丽,陈书记和耿队长赶紧上了马车,一路上,他们都很担心:老焦太太在不在家,敢来不敢来。 果然,老焦太太不敢去,这么大张旗鼓的,她怕他们队长知道喽。见了陈书记,她的心里也打鼓,不管耿队长咋求她,她也不答应。 她认识陈书记,陈书记当大队书记的时候,外号阴脸包公,让她在包公眼前跳大神儿,她不敢。 陈书记见她不识抬举,急眼了:“请你去看病,谁让你跳大神儿?今儿你把病治好喽,算你将功赎罪。天塌下来,有我姓陈的替你顶着!你敢见死不救,那咱就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三更半夜你敢替崔二老婆装神儿弄鬼地求儿子,大太阳底下叫你救人你不去,你是真想挨斗是不是?” 一说挨斗,她怕了。挨斗的日子她记得比谁都清楚。脑袋上面顶砖头儿,大太阳底下跪搓衣板儿,那滋味儿,她领教过。戴高帽子游乡的苦头儿她也尝过。大木牌子上拴铁丝儿,勒得脖子直流血,汗水一浸,她根本不想活。可当时,一根绳揪在葛老五的儿子手里,她想死,都死不了。这边稍微一动,那边就狠很一拽 ,杀得老皮子老肉,就像红伤流血抹辣椒。她却不敢喊,也不敢叫,只能咬牙硬挺着。满脸流黑汗,挺过来没死,她庆幸,可是想想那情景,她就倒冷汗。老陈提了斗字儿,她不敢再说不去了,却趁势讨说法:“我知道你们那儿,斗也是文斗,可胡队长手太狠,他要是想斗我,你可得替我说句公道话,我是去救人,不是去跳神儿。” 胡队长是青山小队的小队长,大号胡三奎,外号胡老狠。陈书记了解他的的秉性,胡老狠,狠是狠,真急眼喽,连男人的裤裆也敢踹,可是,他办事讲良心,发狠分冲谁,对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就从来不动狠。吆喝一嗓子,老百姓也真听他的。对一些不三不四的,他就真动狠,眼珠子一立棱,管你是谁,说撸袖子就撸袖子。车轴的汉子肉结实,结实肉里就有蛮力气。恶人堆儿里,就连坏透腔儿的葛老五,也惧他三分。老焦太太的政治名称是“坏分子”,还能不怕胡老狠?陈书记心里有数,又是救命要紧,就赶紧答应她:“你别怕,胡队长那儿我兜着,快走吧!” “那,那葛老五那儿,你也得替我顶着,要不价……” 齐金库的性子早就耐不住了,一提葛老五,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眼见老焦太太还要五讨价还价,一晃大鞭子,厉声吼了起来:“老焦太太,你还要脸不要脸?该上套儿你不上套儿,你皮子痒痒是不是?真痒痒你就说,打盆凉水来,给你熟皮子!” 大神儿吓得一激灵,颤抖抖的,赶紧走向破箱子,从里面翻出个红布包儿,朝腰兜里一揣,哆哆嗦嗦,立马出了门。 陈书记这才稍稍宽了心,急忙催促齐金库,“老齐,快,抓紧点儿,紧打两下马!” 齐金库爱马如命,打了几次马,心里怪不忍的,但为了救赵岚,心疼也认了。没想到,马车刚出青山小队,偏偏碰见了胡队长。本来忍痛打马抢的是速度,遇见了他,好不容易才抢来的速度眼睁睁又地糟践了。胡队长看见陈书记和耿队长,连忙上前打招呼,发现老焦太太也在马车上,立刻沉了脸:“老焦太太,你干什么去?”老焦太太见了他,腿软了,魂飞了,只知道筛糠,不敢回答,胡队长顿时瞪起了眼珠子,“下来,你给我下来!” 大神儿刺溜一下就下了车,滚了一个滚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往路边一跪,哆哆嗦嗦,把个脑袋低得贴地皮。 马车只得停了下来,陈书记赶紧替她解释:“老胡,是我请的她,快让她跟我走,回头,我再跟你说。” 胡队长一下子懵懂了:“你……你请她?” “有病人,情况急,你就先别管了。老焦太太,快上车!” 老焦太太抬起头,瞅着胡队长,动也不敢动。陈书记赶紧跳下了车,“老胡,一个知青得了这里的土病,救人要紧哪!” “她能治病?那好,冲你的面子,今儿我就好信儿了。我跟去,她真治好病,我就另眼高看她,她要是糊弄人,陈书记,你可不许护着她!老焦太太,你上车吧!” “唉,唉。”老焦太太慌里慌张地答应着,赶紧站了起来。 她笨手笨脚地往车上爬,上身爬了上去,两脚却够不到车沿子,陈书记赶紧搭她一把,她才上了车。老胡一蹿,就麻利地上了车,老陈也上了车,急切地催促齐金库:“快,快!” 齐金库连忙吆喝马:“驾,驾!”他的心里直蹿火,生怕赵岚挺不住,不得不狠心,爱马也打马。 大神儿请来了,屯里人顿时心里有底了。在好些人眼里,别看她常挨斗,那也得罪不起她。不管咋批判,人家真能治病。 老焦太太年轻时就跳大神儿,治土病确实有些土招法,但她历来装神弄鬼,明明有些病是她用土法治好的,她偏说是请下神仙显了灵。眼下,她露馅了,神儿不许跳,仙儿不许请,病还得治,她的心里别扭,又不敢不掏真本事。左边有阴脸包公,右边是胡老狠,就是她有一千个胆儿,她也不敢瞎糊弄。她迈步进了屋子,人们慌忙躲闪,一下子,她又暗暗自得了。她知道,这是人们怕她,不是怕她人,是怕她能请神。她弯弯着腰,从下向上白了一眼陈书记,这才磨身看赵岚,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就阴沉沉地指挥陈书记:“你把闲人都撵到外面去!” 大家听见大神儿的口气,禁不住都看陈书记。陈书记琢磨琢磨,明白了,她大喇喇地指挥自己,是她跳神儿的时候吆喝别人吆喝惯了,请人家看病,也不能总是熊着来,就依着她的说法发了话:“我,胡队长,耿队长,民兵队长和妇女队长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人们立时出去了,出去就扒窗户。老焦太太看看陈书记留下的人,张口就吩咐李家宝:“去,把你媳妇的裤腰带先解开!” 冯玉莲看看魏长顺,魏长顺看看耿队长,耿队长看了看胡队长,胡队长很奇怪,就看了看陈书记,大家的心里都纳闷,这老家伙,怎么一眼就能看出病人结了婚呢?怎么就知道小白脸儿就是病人的男人呢?其实道理很简单,陈书记喊的人里没有他,而且他阴沉着脸,比谁都焦急,老焦婆子当然看得相当明白。众人的疑惑正中了一句话,当事者迷。别看老焦太太不识字,由于常年干这行,还真懂这方面的心理学。就像小偷儿的手指头,平时也练基本功。歪道上跑江湖,多少少少,都有那么两下子。 老焦太太板着脸,眼见人人都奇怪,就心里偷着乐,沙哑着嗓子,再次支使李家宝:“你上炕!” 李家宝觉得老太婆阴森森的,但为了赵岚,他不得不听从老太婆的摆布,赶紧就上了炕。老太婆立马吩咐他:“把你媳妇掉过头去!”李家宝只得照办,老太婆利用李家宝和她的身体把赵岚的头部挡住了,语气恶狠狠的,就像下命令,“掰开她的嘴!” 李家宝心里讨厌她的态度,却什么也不能挑剔,急忙叫赵岚张开嘴,自己也帮忙,使赵岚的嘴张得大大的。老太婆回身瞧了一瞧,看见冯玉莲正在低声向陈书记嘀咕着,就像见了仇人,横了一眼冯玉莲,也不说话,猛然回身,向扒窗的人们一挥手,人们扑扑棱棱地退了下去。她趁势从小红包儿里拿出一根不长不短的银针来,用左手撬起赵岚的舌头,只一下,赵岚就满嘴都是血。舌中线的另一侧,又是一下,赵岚嘴里的血已径流出了嘴角。她趁抠住赵岚的左腮,也是针到见血,右腮也一样。总共四下扎完了,老太婆这才发话:“毛巾!” 冯玉莲连忙拽下一条毛巾递给她,她用毛巾接在赵岚的下巴低下,就吩咐赵岚:“说话!” 人们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只见赵岚把污血吐在毛巾上,“哎呀”一声,舌头已是灵活自如了。 李家宝急切地催促她:“赵岚,你说话,快说话!” “能说了……”赵岚告诉过李家宝,勉强笑了笑。 李家宝赶紧到外屋去投毛巾,继续给赵岚擦污血。 “别高兴恁么早,下边还有呢!”老太婆冷冰冰的,救了病人恨病人,看着白得便宜的小白脸,心里十分不自在。 这要是往日,遇到这样的病人,她就可以狠狠敲一笔。你急的是救人,我图的是吃喝。手到病除,心中有数。小媳妇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我把神仙的招牌往外一亮,勒你大脖子,你也得服服帖帖听哟喝。你不听,我就不动手,小媳妇一命归天疼也疼死你!这要是戴上腰铃敲起扁扁鼓来,你就得低下头来一边跪着去。打下手的有二神儿,眼神轻轻一挑,唱啥词曲各有分工,还用你帮忙?恨过小白脸儿,她又恨小媳妇儿。这要是忙乎一阵“请”下“神”来,你就是再有知识再干净,我就是再埋汰,也得我骑在你身上,想咋耍巴就咋耍巴,就是把虱子过给你,你也得随我的心思如我的意,神仙了显灵,才扎你的“鬼”。照样是挑了你的血泡,我却是抖够了威风露足了脸。是我来大仙,才打得“鬼”流血,不敬我三分敢有谁?眼前可倒好,神儿没跳,仙儿没请,小媳妇儿立时病好了。自己证明自己以往是骗人,老太婆的心里能舒坦?肚子里有气有没处撒,她就想祸害祸害小媳妇。一搭眼,她早就看出来了,病人不止一样病。我治了你的上边儿还没治你的下边儿,我稍稍磨蹭一会儿,你就肯定受不了。一口气儿从你左肋下边往上走,直攻你的心口窝儿,隔一会儿,就来一次,已是折腾一宿了,一次比一次攻得紧,任你再能耐,也会挺不住。她得意地等待病人又喊又叫她再显身手,可是眼前的小媳妇就是不哼哼。她心里明镜似的,小女子非常有挺头儿,就暗暗和小媳妇叫劲儿,哼,我刚才说过了,你下边还有,你倒自己不拢茬儿,那咱就看看,你能还是我能! 突然,胡队长问她:“你说下边还有,咋还不动手?” 老焦太太立马害怕了,怕阴脸包公不替她做主,胡老狠翻脸不饶人。想叫劲她也不敢了,赶紧问病人:“你肚子疼不疼?” “疼。从左肋下往心口,一下一下拱着疼,越来越紧。” “疼你不喊?真耽误喽,算谁的?”一问一答,她把不是推给了病人,还巧妙地显了能耐:我早就把病看准了。 她眯住眼睛又睁开,板着脸,再次吩咐陈书记:“叫她男的留下,那个女的也留下,你们几个都出去,别叫闲人扒窗户!” 陈书记不能不依她,只得和耿队长、胡队长、魏长顺一起走了出去,依照她的吩咐,把窗下的人都给撵开了。 屋子里,老太婆让李家宝替赵岚扒去裤子,再扒开了她的肛门。有病不怕羞丑,赵岚和李家宝只得配合老太婆。老太婆又吩咐冯玉莲:“你去找瓣儿蒜来!” 冯玉莲莫名其妙,赶紧去找蒜瓣儿。老太婆很麻利,又拿出一根针来,接连挑破赵岚肛门里的几个血泡,伸手就向冯玉莲要蒜瓣儿,冯玉莲赶紧递给她,她放在嘴里咬巴咬巴,往赵岚的肛门里一塞,拍一下赵岚的屁股,就哑着嗓子宣布:“好了,没事儿啦!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赵岚的肚子朝下坠,跳起来就朝门外跑,李家宝怕她感冒想拦她,老太婆抹搭着眼皮发了话:“你让她去!” 赵岚上了趟厕所,奇迹般地痊愈了。李家宝急切地问她,还难受不难受,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这一来,好事的男女都朝里挤,个个害怕老太婆,偏又个个想看她,把个男宿舍弄得挤挤擦擦都是人,却谁也不敢靠近她。只见她眯住眼睛端详端详小白脸儿的小媳妇,谁也不知道她是啥意思。她又朝屋顶的四角瞧了一瞧,这才收拾她的小红包儿,收拾完了揣进兜里,连个招呼也不打,抬腿就朝外走,就像屋子里有邪气。赵岚急忙拦住她,见李家宝已经擀好了面条,就想请她吃了面再走。她一回身,跟她往外走的闲人吓得呼啦一下急忙往后退,她就向人们扫了一回白眼,煞有介事地瞎嘟囔:“这小媳妇儿,满肚子都是字儿,根本不是一般人儿!” 她的话刚落地,一眼看见了胡队长,吓得她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老胡卡巴卡巴眼睛,暗暗寻思,说话得算数,就用宽松的语气吩咐她:“你上车去吧,这回你没骗人,我不收拾你。” “唉,唉。”战战兢兢的老焦太太如同获得了大赦,加紧几步,慌里慌张来到外面,赶忙就往车上爬。 胡队长看了看陈书记,嘿嘿一笑,就先找脸面后道别:“真他妈怪了,老家伙妖妖道道的,还真有两下子。挑巴挑巴,真就叫她把病弄好了。你放心,陈书记,我老胡从来说话算数儿,回去保证不罚她。只要她不跳神儿,还真得高看她一眼了。再见!” 眼见大神儿被送走了,好些人信了大神儿的,当着陈书记不敢说,离开知青的院子,咋咋呼呼,立马讲得有鼻子有眼的:“李家宝的媳妇儿,真就不是一般人儿!要是一般人儿,敢在外边说结婚就结婚?能自个儿就把大学念完喽?咱就不说别的,就说看得见的,天底下最好看的五官让她一个人就给占了,摆得还那么匀称,就凭这,她能是一般人?” “就是呢,她身上要是没点儿灵气,啥也不给,老焦太太就能来?就能把病治好喽?明摆着,是赵岚内里的气势压着老焦太太,不掏真本事,她都不敢……” 小屯子啊小屯子,什么时候才能获得科学知识呢?又什么时候才能绝了这种西医不认、中医不看的怪病呢?它是病,经常能夺去人的生命,大夫却不看,究竟把这样的病人推给谁呢? 人们散去了,陈书记和耿队长眼见赵岚真的没事儿了,劝她好好休息休息,就叫上冯玉莲和魏长顺,各自回家了。 大家都走以后,李家宝替赵岚铺好被窝,让她躺下休息,她却不肯。吃过鸡蛋和面条,她只用被子盖住腿,偎在炕头靠住暖墙,心事重重的。李家宝见她面目憔悴,身体虚弱,就坐在炕沿上陪着她,心里充满了内疚。赵岚也看着李家宝,很不安地和他商量:“家宝,咱们应当马上回市里,不然玉梅会出事儿……” 李家宝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不知道回去以后应该怎样做,就试探着问她:“我们回去……回去又能怎样呢?” “尽全力帮助玉梅,彻底摆脱陈路的纠缠!” 她的语气十分果决,似乎她已经想出了可以解决问题的适当办法。 “我去,能合适吗?”李家宝犹豫不决,他始终没有想出解决问题的任何办法。 “只有你去,她才能听从。” 第四十一章 寒意 小汽车开进屯子,早已惊动了屯里人,自然也惊动了书记和队长。由于赵岚和李家宝接连出事儿,眼见有一辆北京吉普一溜烟儿地开进知青的院子,屯里一些好信儿的,猫冬的闲肉立马就找到了营生,反倒叫炕上的火盆儿冷冷清清。 他们聚到知青的院门口向里看汽车,突然间,汽车鸣着喇叭朝外开,吓得他们慌忙向两旁躲闪,躲闪中发现了陈书记和耿队长,就像本能似的,赶忙把他俩让到前边。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不主事儿,却个个都想知道咋回事儿。你问我,我问他,相互打听一番,谁也说不出一二三,就都抻着脖子抄着手,只管看热闹。 北京吉普停到路边去了,陈路和曹自立离开知青的院子互相看一看,怒气难消,又没有办法,陈路悄声骂了一句国骂,曹自立就火上浇油:“干脆,日后废了他俩!” 赵岚站在院门的正当央,也不管屯里人的围观,威严地正告陈路:“在我们前进小队,你不受欢迎。我和李家宝无意请你进院子,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好奇的屯里人已将赵岚他们围了起来,起初,还惧怕陈路的穿戴,缩着脖子不敢上前,眼见赵岚对他们一点儿不客气,就个顶个儿长了胆量,放出了看猴的眼光。 陈路见破衣烂衫的人们拿戏耍的眼光看着他,气急败坏,愤愤地向赵岚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郝玉梅现在属于我,我不能允许她的胡琴由另一个男人摆弄!她的信你们也得还给我!” 赵岚看看色厉内荏的陈路,蔑视地一笑,往上撩撩头发,目光直逼他的眼睛,一句顶一句地反驳他:“郝玉梅永远也不会属于你,她属于她自己。她有她独立的人格和意志,她把她的东西送给谁,是她自己的权利。这把二胡由谁摆弄,与你毫不相干。就是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你是受郝玉梅之托前来往回要的,那也可惜得很,这里的二胡是我赵岚的。我赵岚的胡琴愿意让谁动就由谁动,唯独不能让你碰一碰。郝玉梅的胡琴在哪里,她自己知道。她真想要回去,可以叫她后天早晨到我家里去取,我将专程回家等待她。我相信,你是没有什么脸面再进那个院子的。即便你不顾脸面真敢去,也会有人朝外轰赶你!” “好好好,我的姑奶奶,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来找李家宝往回要二胡的……”陈路被赵岚顶得脸色煞白,想怒怕揭底,不怒又窝火,不敢接触赵岚的锋芒,便将满腹怨气撒向李家宝,“李家宝儿,别装孙子,拿了人家的胡琴,就该乖乖交出来!你听见没有?痛快点儿,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路的流氓腔调令李家宝十分恼怒,特别是他那因人而异的一张脸,更叫李家宝难以忍受,新仇旧恨,滚滚而来,想同陈路认真谈一谈的思考早已飞到南天门去了。只见他义正辞严,极其挖苦地开始反击:“这里的胡琴决不能交给你!第一,这把胡琴是赵岚和郝玉梅当年交换的纪念品,与你陈路丝毫无关。既然赵岚已经郑重声明,她用过的胡琴唯独不能叫你碰一碰,我当然尊重她的态度!第二,郝玉梅亲自把二胡送给了我,我就有权力,也有责任把它保存好,如果你想把郝玉梅对我的情谊讨回去,你就先向地上吐口痰,再把它舔起来,然后再说话!” “你,你,你小子想当太监是不是?”陈路无计可施,二目圆睁,虎视眈眈,又想动手。 “你敢怎么样?”李家宝毫无惧色。 “老子废了你!”曹自立嗖地掏出了一把匕首。 “你敢!”耿队长突然一声大喝,嗓子沙哑却魄力十足。 曹自立吓得一激灵,转过头去,非常奇怪,眼前这个小老头儿,矮个儿,弯腿儿,窝窝囊囊,他还敢喊。不由得,曹自立连天高地厚也忘了,扯脖子就对喊:“你他妈算老几?” “我是这里的队长,你说算老几?”耿队长听明白了,也看清楚了,先说话的大个儿就是城里那个陈路,带来一个小流氓,却不知深浅,就理直气壮地喝斥他们,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你们敢在这里撒野,耗子玩儿猫,休想!我们的民兵队长就在这里,你们敢戳李家宝一手指头,一声令下,就敢把你们捆起来!说了胡琴不给,就是不给!开小车吓唬人,还想玩儿刀子,火柴棍儿支眼皮,你们把眼睛好好睁大喽,瞧瞧谁怕!就是开飞机来,敢动机关枪,这里也没有你们的胡胡儿!没有就是没有!” 耿队长发了怒,魏长顺早已经站到他的身边,雄赳赳地叉起了腰,齐金库悄悄凑到耿队长的另一边,眼睛看准了,抽冷子扑了上去,一下子就把曹自立的手腕儿抓得牢牢的,用力一拧,曹自立“哎呀”一叫,那匕首就掉在地上了。一个胆大的小孩儿钻了过去,捡起来就当自己的。一帮孩子围上去,都想看看到底是把啥刀子。齐金库倒拽着曹自立的胳膊,弄得他龇牙咧嘴。陈书记赶忙上前阻止:“老齐,放开他,看他还咋样!” 齐金库松开了手,曹自立捂着被弄疼的肩膀子,连匕首也不敢找,赶忙躲到陈路身后去了。 屯里人见他没了胆儿,个个都长了威风,七嘴八舌,都向他俩挑衅:“动手啊!你俩不是有能耐吗?腿肚子别转筋哪!” “癞蛤蟆上井台,瞪眼当作点将台,你俩调兵遣将啊?” “翻跟头不穿死裆裤,你俩羞不羞?” 陈路面对无关者的挑衅和嘲讽,连连后退,无可奈何,只得又把头转向赵岚:“那,那封信总该还吧?” 赵岚只把陈路看作蛮不讲理,立刻以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回敬他:“我同郝玉梅的个人交往,与你陈路有什么关系?” “那你就看看这封信吧!”陈路从皮夹克里面的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来,朝赵岚的面前一递,忘记了胆怯,把嘴一撇,再一次将讥笑固定在他的嘴角上。 赵岚见他自我得意,就脸儿一扬,看别处,不屑一顾地羞辱他:“你捎来的信不值得我看,请自重,把你的脏手缩回去!” 陈路一打愣儿,挂在嘴角上的讥笑变成了尴尬,擎着信的一只手,缩也不是,递也不是,就连声音也像他的那只手,气得颤抖抖的:“这,这是郝玉梅亲笔写给你的……” “沾了你的手,我赵岚就不看!”赵岚怀着激愤只图能够还以颜色,明明是意气用事,自己却毫无察觉。 “不,”耿队长见赵岚连陈路带来的信也不看,觉得不妥,就一把将信夺在自己的手里,借机撵人,“信收到了,你们该走就走吧,这里不管饭!” “不走又怎么样?爷爷今天就不走了,想咋样你说吧!”陈路恼羞成怒,不顾人单势孤,拉出了拼命的架势,如同自己从来不讲理,碰到了更不讲理的。 曹自立急忙从后面拉他的衣服,偷偷提醒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好虎架不住群狼……” 陈路也够执拗的,尽管不敢动手,却不肯收回目光,曹自立赶紧拽他走,他反而往回挣,上前就逼问耿队长:“我不走,一堆一块儿我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能咋样吧?” 耿队长见他还敢耍威风,就天也不怕地回答:“咋样?扣你的车,扣你的人,告你强入知情宿舍,众人面前想行凶,破坏上山下乡!刀子就是物证,在场的都是人证,不信你试试?” 耿队长的话并没有什么道理,但他不是吓唬人,也不是故意不讲理。在他眼里,伸张正义就是理,为民做主就正确。理,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实在。别看他弯弯着两腿,大能耐没有,政策水平也不高,但是他耿直,他忠厚,光知道替老百姓当他的小队长,从来不怕折断乌纱翅儿。别看他说的只是他的理,小屯子却信他。呼啦啦,屯里人都把眼睛瞪大了,个个靠前,单等他们的队长发话了。如果他下令把车翻个个儿!吉普车立马就会四轮朝天。剑拔弩张之际,陈书记走了出来,低声劝老耿:“老耿,犯不上动真气,李家宝和赵岚也没吃亏,让他们赶紧走吧。”“滚!”老耿听到老陈的提醒,立起眼睛就撵人。 陈路见势不妙,却不知如何是好。要是走,白来了。真要是不走,这个小老头儿,还真能调兵遣将。他梗梗着脖子看看愤怒的人群,破衣烂衫,却是啥胆量都有,寡不敌众,他就没敢再出声。老耿见他俩还不动,厉声喊了起来:“叫你们滚!” 曹自立连忙扒住陈路的耳朵,小声小气的:“三十六招儿走为上,快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车司机也凑了过来,悄声劝他:“快走吧,可别叫人把车给扣喽。扣了容易,要就麻烦。万一惊动上边,县里是动用公车替你办私事,你看……” 陈路很不情愿却不得不退向小吉普。人在溜,嘴却硬:“李家宝,你好好等着,早早晚晚有你好!” 吉普车喷出一溜烟,真的被吓跑了。 “呸!”冯玉莲朝小汽车逃跑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屯里人如同打了一场大胜仗,你讲我说的,开心极了。他们佩服赵岚的口才,夸队长能耐,“咱们队长没说的,节骨眼上就是顶个儿!” 事实上,由于赵岚过于义愤已将事情引向了极端。可是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屯里人当然也不会深想,好些人连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又怎么会深谋远虑呢?一时的痛快盲目地洋溢在人们的脸上,唯有陈书记,依旧沉着脸。他把兴奋的人们劝离知青的院子,赶紧向李家宝和赵岚询问:“到底咋回事儿?” 李家宝说了实情,陈书记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同情城里那个郝玉梅,又觉得事情很不好办。那丫头想嫁李家宝,可李家宝已经和赵岚结了婚,“唉,卖出去的瓜,人家带回家,就是卖主不想卖了,也得看人家答应不答应啊。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莫不如你们俩也写一封长信把,事情说清楚,也就是尽心。” “不行啊陈书记,我和家宝不回去,会出大事儿呀……”赵岚方才对待陈路的做法虽说过于意气用事,但是,她对陈路突然来到前进小队,却是看得很清楚,想得也明白。她焦急万分,连忙向陈书记分辩,“陈路带着郝玉梅的信来向我讨要前一封信,还向李家宝索要二胡,说明郝玉梅已经绝望了。本来,她的信就到得晚,我和李家宝又是先后病了一场,她得不到回信,也盼不到人,很可能已是心灰意冷,就不再珍惜她的人格了。她一心爱李家宝,李家宝在这种时候如果不回去,她就会继续糟践自己。要是真有个好歹,李家宝就会一辈子悔恨。我和他结了婚,我要是只顾自己不回去,也是不负责任……” “可是,你们回去能有啥法?眼下,你们算是人家家里的什么人?没名没分啊!”陈书记说出了自己的思虑,“没有名分就讲话,人家说你们管闲事,你们咋回答?” “万不得已,我离婚……”赵岚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你可别瞎扯!结婚过日子,也不是小孩儿过家家儿,哪能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呢?”耿队长呵斥过赵岚,立刻又劝她,“要我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也对得起朋友。”琢磨琢磨,他又添了一大堆理由,“不知你注意没有,我是细细看了,也细细品了,那个陈路,还真有种儿。你吓唬他他也慌,他也怕,可他一个人对着一大群,梗梗着脖子就敢不服软。不像那个小地赖子,拔刀子,唬洋气,动真章儿就开溜。你们好好看一看,陈路替他媳妇带来的信,信是封着口儿的。媳妇让他送信半路他没看,这就是说明他心里相信他媳妇,有个相信,日子就能过。劣汉子结了婚,十有八九不管家,遇事都听媳妇的。人活也不是仨俩月,看人也别看死喽。说不定成了家,日后他还学好呢。我老耿不认字,落地就没看过书,可我听过评书,《水浒》里,李逵大闹江州,‘一字排开’,两只大板斧见人就砍,后来,不是心里也有百姓啦?听说宋大哥抢占了民 女,他抡起斧子就砍杏黄旗。鲁是鲁了点儿,可他的心眼儿还不是变好啦?再者说,如今那个郝玉梅,不管咋说,她和陈路也是两边认可了,就连过去的信,还有她送给李家宝的胡胡儿,她都往回要,谁和谁一家,不是明明白白的?你俩就听我老耿的,回宿舍好好消停消停,当好自己的新郎和新娘,比啥都强!” “不……”赵岚泪流不止。 “你疯啦,赵岚姐?刚结婚就说离婚,多不吉利……”冯玉莲也是先埋怨,后劝说,“赵岚姐,你俩就听书记队长的,一准没错儿,他们到底吃盐多呀!” 赵岚眼泪汪汪的,闷声不语了。她知道大家都是为她好,说的话也在理。何况,陈书记和耿队长都是正派的前辈,为民的官儿,自己哪能和他们对面锣当面鼓,只说自己的理呢? 赵岚好歹听劝了,陈书记掉过头来,就单独叮嘱李家宝:“家宝,耿队长说得在理。陈路捎来的信,你俩还得看,可不能意气用事,不知咋回事儿,就没法拿主意!看了信,你俩再好好商量商量,想好了就去找俺俩,赵岚不去你也得去,听见没?” “好。” 陈书记和老耿他们走了,李家宝立即就拆信: 岚岚姐: 傻妹妹又改主意了。 孟宪和与许爱萍途经市里,同钱国志一起找到我,说老高三留城的同学聚会,请老孟和许爱萍。他们对我都很热情,还拿我当个人,我只得去了。吃饭时,老孟幽默地谈登记,许爱萍就说你和李家宝结了婚,顿时刺激了我。但我不怨你俩,也不恨你俩,由你来代替我在李家宝心中的位置,本来是我求过你的。既然你已经应允并付出行动,傻妹妹就深深感谢你的真诚!你们结了婚,我就死了心,也就永远对得起李家宝了,也就认可什么人是什么命了! 今让陈路带着这封信去取二胡,就请你们满足愚妹的要求吧!一是,看见二胡,自然就能想到她是岚岚姐留给我的纪念;二是,也能把过去的事情抹淡一些,免得胡琴响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了! 真的,知道你们结婚以后,我的内心反倒平静了,再也没有负疚感,也再没有怨恨了。敬请二位满足我的心愿,也祝你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傻妹妹 郝玉梅 一九七0年一月九日 看了信,李家宝很耐心地劝说赵岚:“岚岚,她写了信,又打发陈路来,也许她的心情真的相对平静了。” 赵岚对郝玉梅心疼不已,凄楚地反驳李家宝:“郝玉梅明明是在作践自己……你看看她的上一封信,那才是她真实的感情。这封信,是她宁肯与狼为伍的认命书……” 李家宝不肯埋怨赵岚,承认赵岚的分析是对的,但郝玉梅毕竟认可了现实,难道自己和赵岚还非得强迫她离家出走不可?如果自己和赵岚意气用事,岂不是把人家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家庭又给搅乱了?想到这里,他就很冷静地再次劝赵岚:“岚岚,咱俩都稍稍冷静一些。我看还是耿队长说的有道理对,现在,陈路已经非常听郝玉梅的话,日子久了,也许他会真的变好呢!” “家宝,可能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啊……”赵岚心存对郝玉梅的愧疚,又因前后两封信对她的刺激过大,也因她历来主张面对恶人必须强大,一时,反倒把李家宝的理性分析当成了李家宝的怯懦,甚至以为,关键时刻李家宝又在退缩。但她不肯刺激李家宝,李家宝的一场病早已使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李家宝自身的难处,她默然觉得,是自己插足于李家宝和郝玉梅之间,才使李家宝进退两难。想到此,她就很委婉地问李家宝:“家宝,你的态度是不是碍于我的情面啊?” “岚岚,你是不是以为,关键时刻我挺不起腰杆儿呀?不是那样,你一定要相信我。病归病,但我不是经不住打击。你别忘了,你我已是夫妻,是新婚夫妻呀!你说你宁可离婚,可我能认可吗?好好想一想,你和我是怎样才结合在一起的?我们又为什么要结合在一起?好了,岚岚,该做饭了,书本还在等人呢!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就破坏长远计划,想要谈,就在可以自由交谈的时间里再谈吧。现在,咱俩还是做饭吧。” 李家宝的一席话,令赵岚睁大了眼睛,他,他……赵岚暗暗觉得,李家宝尽管两难,但他已能不忘大事了。赵岚真想一头扑到自己爱人的怀里去,将这几天重新钻进自己心里的委屈,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突然,冯玉莲和魏长顺噔噔地跑了进来,开口说话气喘吁吁的:“李家宝,赵岚,公社来、来人了,调查抢粮的事儿……你俩可得凭良心说话呀!”说罢,冯玉莲就和魏长顺就跑掉了。 李家宝和赵岚赶紧收拾屋子,单等公社来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态度。公社里来的是史副主任和政工助理来宝山。见了李家宝,史副主任以特有的温和,婉转地向李家宝暗示了自己的态度:“山不转水转,咱们又见面了,挺好的吧?” 李家宝冲史副主任一笑,想起他找自己谈话,并派“好人”送自己回生产队的情景,笑容里面充满了感激。史副主任同他握了握手,便和颜悦色地向他询问:“这位就是你们实验中学大名鼎鼎的赵岚吧?” 李家宝点点头,赵岚主动向史副主任伸出手去,史副主任和赵岚握了手,就向他俩介绍来助理。来助理绷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点点头,赵岚和李家宝也就只向他点点头。 “你们别站着呀!在你们自己的宿舍里你们自己还客气,是不是不想让我坐啊?小来,你坐下,你俩也快坐下。”史副主任始终很客气,一心想把氛围调节得轻松一些。 来助理坐下以后,立刻掏出了笔记本儿,张嘴就使用讯问的口吻,冷峻地对待李家宝和赵岚:“陈子宽和耿文武带领民兵去抢粮的前一天晚上,开会没开会?你们都必须说真话!” “会是开了。是我和周玲玲去参加的,那时赵岚还不在我们队。耿队长本来是想告诉我和周玲玲,知青的口粮堵不上了,想让知青回家猫冬,但队里拿不出粮票来,一时激动,他才决定给兵团的连队打借条,到他们的场院偷着拉粮食。如果说是陈书记领着开的会,并且带领大家去抢粮,那就是歪曲事实了。那天晚上,他到附近兵团的一个团部去了。事前,他并不知道‘文不借武借’这件事情。”李家宝有意正告来助理不要诱供。 “他不在场是他和老耿事先串通好的,是他们有意作给人看的,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你说实话,你们知青的口粮被他们弄到哪去了?”来助理自以为是,先入为主,立刻就把李家宝的态度看成了中毒,而且是中毒不浅,他的口吻非常生硬。 “这位来同志,大小你也是个公社的干部,你不应该坐在屋子里瞎胡猜,也不要诬赖好人。你有什么根据说陈书记和耿队长是事先商量好的?如果你是抱着存心整人、无中生有的态度,你就猜去吧,我有我的事情还要做,根本就没工夫搭理你!” “你什么态度?” “实事求是的态度。我倒要问一问,你是什么态度?” “你,你不老实!” “来助理!”史副主任对来助理的态度很不满意,“你怎么可以这样和别人说话呢?” “你……” “我从来就主张实事求是,你不要再问了。”史副主任制止过来助理,很客气地问李家宝:“你知道知青口粮的下落吗?” 李家宝立刻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是一部分运到水利工地去了。队里是担心,每天每人只有半斤粮食,会把队里的主要劳力累垮。另一部分说是分给困难户和五保户了。是怕有人万一出去要饭或者饿死人。有关粮食的下落,我就知道这些。” 来助理忍不住又插了嘴:“那天晚上,你们研究没研究抢粮的事情?你实事求是!” “没有。” “没有?”来助理叫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老实?” “小来,”史副主任再次指出,“讲话要尊重事实。” “好好好,”来助理只得放低了声音,对李家宝的态度却仍然充满敌意,“那你说,他们到底研究没研究抢粮的事情?” “没有就是没有,不能无中生有。是会议的最后,耿队长临时决定的,文不借武借,他是即兴说出口的。” “文不借武借,还不是等于偷,等于抢?” “不等于。” “不等于?” “当然。偷,是根本不告诉你我是谁,日后也不还。抢,是不怕你认识我,敢告诉你我是谁,日后也不还。借,是明明白白事先声明,日后我肯定还。偷,抢,借,三者差别很大很大,完全就不是一码事儿。还与不还,是抢、偷、借三者之间的一条分界线。把日后肯定还的行为与日后肯定不还的行为混为一谈,未免就犯了左派幼稚病。还,是借的实质,绝对不容忽略。” “那你认为他们这样做正确吗?” “不正确。但他们是万不得已,有情可原的。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是怕累垮劳力,是怕屯里有人出去要饭,是怕每天每人半斤粮食饿死人,是怕破坏社会的安定团结。强借,确实方法不得当,但你们必须注意,他们不得已的行为是被错误决定逼出来的!这里,乃至全县,极其需要号召交‘红心粮’的相关领导能够实事求是,堂堂正正地站出来,认真地承认错误,尽量减轻下面的压力,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李家宝始终维护前进小队的利益,凭着他的认识慷慨陈词,侃侃而谈。 来助顿时理恼火了,听不进别人的理,只想对走资派下狠碴子,禁不住叫喊起来:“你,你简直是走资派的狗头军师!” 李家宝也提高了声音:“我是实事求是,反对无中生有。每人每天只有半斤口粮还必须大干苦干,我问你,不吃粮食拿什么变力气?难道你要把老百姓当成牛马对待吗?” “其他的一概先不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今天能不能同我们一起到公社去?”来助理一闪他的阴笑,显示他的威风,突然改变了办法。 “不能!” “为什么?” “我家里有事儿,必须回市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回家?” “有事儿就是有事儿,不能没事儿生生找事儿。我的事情还就得这个时候去办。你来了,就有事儿也不许办吗?可惜,你不是我们队的领导,我没必要看你的脸色行事!” 来助理忽然转换了话题:“听说你和赵岚结婚啦?” 赵岚见来助理带着主观色彩采证言,无理地对待李家宝,心中不平,听他的问话涉及了自己,立刻就把话头接了过来:“一点儿不错,我们俩结婚了,婚后很幸福,怎么样呢?” “谁给你们主持的婚礼?” “高兴请谁就请了谁,用你管吗?你又管的着吗?” “我是政工助理,有权过问这一块儿!” “符合不符合结婚条件,你过问得着。早婚、离婚你也过问得着,可谁主持婚礼也得向你汇报?捡破烂的查户口,谁敢向你亮家底儿?看鱼塘的管黄河,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你们结婚根本没有登记,是非法同居!” “可惜,结婚证在这里,说明我们是合法夫妻。” “那是陈子宽和耿文武替你们办的,根本就不算数!走资派是在利用糖衣炮弹拉拢腐蚀你们,是有意唆使你们非法同居,你们知道不知道?” “我们情愿被他们拉拢,你想拉拢,我们就不愿意!” “你什么态度?不行,你们今天必须去公社!” “来助理,”史副主任第三次制止他,“你我是来调查借粮事件的,你东拉西扯地拼材料、耍派头,还怪人家顶撞你?拼凑的材 第四十二章 阴霾 第二天一早,队里的领导都来到了知青宿舍。他们的面目都很严肃,陈子宽向李家宝和赵岚非常认真地强调,“你们俩虽然还不是党员,但我也愿意以前进小队书记的身份郑重地通知你们两个,我们四个支委以小队党支部的名义,劝说你们俩暂时先回市里去,如果你们尊重这个党支部,明天早晨就起程。” 队长耿文武,民兵队长魏长顺,妇女队长冯玉莲,都以支部委员的身份,一致表示,支持党支部书记陈子宽同志代表党支部的劝说。看得出来,他们谁也不想让李家宝和赵岚卷进一场与他们关系不大的是非旋涡,何况李家宝和赵岚在市里又是确实有事儿要办,他们的时间又非常宝贵呢。 特殊的时刻,郑重的劝说催人泪下,这里没有战争,自然不是敌占区,他们却被这里的党支部如此郑重的劝说,李家宝和赵岚万千地感慨,只得答应,服从劝说,保证回家。 陈书记见他俩答应了回家,就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俩:“你俩放心,队里的事情我们几个扛得住。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们几个就是想帮忙,也帮不到正地方,你们俩可一定要把握好分寸!” 陈书记他们走了,赵岚比驱赶陈路的时候沉静了许多,很认真地问李家宝:“回去怎么办?” 李家宝没有回答,看看墙上的挂钟,提醒赵岚,到了应该学英语的时间。赵岚颇有感触,立刻点了点头,努力从情感的旋涡里走出来,找来教案,认真地打开了。赵岚辅导过李家宝,按照程序,两个人又开始各自看书。 到了休息的钟点儿,李家宝不容赵岚开口,百感交集,深切地叫了一声“岚岚”,二话不说,抱住她就亲吻,吻得赵岚热泪盈眶,深深地领悟了他的情感语言:李家宝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相濡以沫的妻子,我们必须以大事为重。 洗漱过后,他们钻进了被窝儿,李家宝把赵岚搂进自己的怀抱,她就安静地偎在李家宝的怀抱里,内心错综复杂,仿佛重新听见了李家宝在病中的呼叫。他呼喊郝玉梅和自己的时候,是那么忘我,那么动情,声声撕心裂肺,声声动人魂魄。可是,同是李家宝的知心人,此时此刻,自己正躺在他的怀抱里,被他爱抚着,宽慰着,可怜的郝玉梅……也许,正在被强暴,痛苦地忍受着煎熬,自己怎能任随她遭受苦不堪言的折磨而独自心满意足呢?赵岚的热泪潸然而下,李家宝连忙用枕巾替她擦拭泪水,轻声问她:“岚岚,你是在想郝玉梅的事情吧?” “嗯。” “岚岚,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再提离婚二字。” “家宝,”赵岚的热泪汩汩地流淌,一心一意地恳求深爱自己的爱人,“家宝,我心里很清楚,你爱着我,肯定也忘不了违心服从她父亲的郝玉梅。我知道,无论你同我们两个人中的哪一个在一起,你的心中都会牵挂另一个。但你想过没有?你和她在一起,决不会有你的仇人来纠缠我。你和我在一起,陈路就会一辈子蹂躏玉梅,你的心里就会长期地难过和自责。既然如此,就莫如让我为你减少一份痛苦。我爱你,我才心甘情愿地这么做,日后,我也会从你们的快乐中感受到巨大的欣慰……” “岚岚,你快住口!如今,我不能没有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你,这是我最真实的感觉。聪明人办糊涂事儿,不应该是你赵岚!你再看一看《别旧》和《图新》。只要你不再胡思乱想,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帮助郝玉梅重新振作起来,使她和我们一起想着以后,她也是老高三,你一定要相信她……” “家宝……”赵岚重新钻进李家宝的怀里,只管流泪。她的心里十分清楚,让郝玉梅像李家宝说的那样去做,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两人之间选择感情上的牺牲,只能自己来做…… 第二天,李家宝和赵岚凄然地登上了回家的列车。一对新婚夫妻,回家不是探亲,也不是度蜜月,是屯子里的党支部为了保护他们,他们才必须回家,也是他们为了帮助他们的朋友--他们婚姻间的第三人,他们才回家。 天,阴沉沉的,令人心情抑郁。风,湿冷湿冷的,刺人的肌肤,浸人的筋骨。熟悉东北天气的老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大风雪的前兆。赵岚和李家宝还是下乡不久的知识青年,他们只感到此时冷得出奇,尚不知风雪到后的酷寒。 列车启动了,车厢里,还不算太挤。李家宝和赵岚各自占住一个座位,然后又将座位换到一起,只觉得,到处都是冰凉冰凉的。严冬里,列车上却没有取暖设备,时时都能听到大头鞋跺地的声音,他们自己也不住地跺脚,看见别人的鼻子尖被冻得变了颜色,自己的鼻子尖也感到不好受。他们连连地搓手捂鼻子,李家宝真想把赵岚的双手焐到自己的胸前,但他怕人笑话。 火车的车头是笨重的蒸汽机车,寒冷中,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咣当咣当地来回甩着车厢。有时,列车十五六分钟就要在一个小站停一停,好像是不歇一歇,它就会爬不动。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列车驶入了兵团、农场、公社比邻交错的地域,也是上车最难的地方。列车一停下来,马上就拥上来一拨一拨的知识青年,都是急于回家过年的。很快,不算太挤的车厢里就变得拥挤不堪了,连上车也十分困难。抢先上了车的青年立刻把住门,一个一个地往上接包裹,再一个一个地往上拽同伙儿。被往上拽的人,很难掌握身体的平衡,踩了别人的肩膀和脑袋也不管不顾。被踩的人心里窝火,也只能嘴里骂杂,仍然拼命朝上挤。可是,‘登上火车板儿,立刻变心眼儿。’在下边的,拼命要挤上去,挤上来以后,就不希望车厢里太拥挤…… 兵团和农场的南方知青都往家里带黄豆、白糖、土豆。本省的,大多数往家里带的是白面、肉类和豆油,几乎人人都是大包小裹。上车后,马上就查数,前呼后叫的,满车厢里都是他们互助的声音。这一带插队的知青,知青里的末等公民,几乎都是两手空空,神情十分呆滞。李家宝和赵岚却是揣着满腹的忧虑,既忧虑市里的郝玉梅,也忧虑屯里的书记和队长。 车厢里,没有座位的乘客非常多,已是前胸贴着后背了,偏偏就在这一路段,列车开始检票了。突然,李家宝和赵岚所坐的车厢里发生了骚乱。检票员严肃地要求,旅客必须出示车票,一大群插队青年根本没有买票,便与检票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票!” “没有。” “没有就赶紧补,快点儿,别磨蹭!” “不挣钱拿什么补?” “没钱就别坐车,你们先到餐车去,车停就下去!” “人民列车人民坐!” “坐就得买票!” “那你就为我们发动募捐吧!” “我凭什么为你们发动募捐?” “那你就让我们免票吧,我们都谢谢你!” 乘警和列车长浑身用力地挤了过来,坚持秉公处理。青年们只讲自己的理:“不挣钱,就没有钱。虽说没有钱,家里却也有父亲和母亲!你们有父母没有?你们的父母过年想不想儿女?你们想不想爷爷和奶奶?你们的爷爷奶奶想不想隔辈人?” 乘警勒令嚷得最凶的一个到餐车去,一大群知识青年,早已顾不得知识不知识,连男带女,呼啦一下,将乘警团团围住,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个个不惧:“去就都去,翻出钱来都算你的,怎么样?” 严厉的乘警想脱身都办不到了,列车长没有办法,皱了皱眉头,拍拍乘警的肩膀,临时决断:“他们的票不检了。” 顿时,靠歪理获胜的插队知青们满脸喜气,不知道应该怎样宣泄内心的情绪,有人玩世不恭地高喊起来:“列车长万岁!”他们的同伙立刻都凑热闹,“列车长万万岁!” 列车长和他的同志们无可奈何,摇着头,使出浑身解数,挤到另一节车厢里去了。车厢里依然议论纷纷: “简直是土匪!”一位干部模样的旅客愤愤不平,用低低的声音向他的同伴儿发表了他的见解。 “你家没有下乡的吧?”一位工人打扮的,毫不客气地对那位干部进行反诘。 “有没有也应该买票啊!”干部模样的很认真,很严肃。 “应该是应该,坐车买车票谁都知道。兜里有个百八的,花五块钱谁也不会心疼。可干一年活不挣钱,还欠队里的,应该不应该呢?”一位中年妇女反问那位干部,很显然,她对不讲究实际的干部十分不满意。 一个大个子青年,明明不是没钱那一伙儿的,却看着那位干部大骂起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他妈是不是绝户器?” 那个干部听大个子青年说话粗野,本想教育他几句,却见他破棉袄上缺扣子,白色胶布打补丁,腰间系着一条破麻绳,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架势,就板着脸不敢出声了。 一位上年岁的老太太忽然问那个工人打扮的:“大兄弟,你们家也有下乡的孩子吧?” “仨!”老工人回答。 “就是嘛,我们家两股儿五个!”老太太遇到了话能说到一起的,就打开了话匣子,“这不是,我刚看完老大一股的老疙瘩,又惦记另一股的老疙瘩。唉,十指连心,哪个不是隔辈的骨血?可是惦记归惦记,咂咂嘴,也只能打咳声,惦记不过来哟!”老人的眼睛不禁湿润了,说不下去了。 又一位工人打扮的也搭了话:“知识青年连万家,哪家不是揪心巴拉的?尤其是插到穷队的,光干活,不挣钱,还得家里养活着,谁家能高兴啊?要我说,干脆就别下乡了,就是养在家里憋屈着,也不至于这么闹心。这可倒好,儿女下了乡,爹妈就悬着心,乡下也多了负担,算是咋回事儿呢?” “你老兄是不是吃错药啦?不下乡城里还搁得下吗?耍枪动炮的你就都忘啦?顶着门板攻大楼,爬上房顶互相摔,抬着死尸游大街,都留在城里你给看着啊?”谁都看得出,那个吃错药的,大大咧咧,没吃错药的,嫌他嘴上不上锁,怕他惹祸。 “咋的?你小子还抓我反革命啊?”吃错药的老兄不服气,似乎他有天大的理。 “得得得,你能,你多能!没皮没脸没记性,下回挨批,没人理你!”很显然,没吃错药的,比吃错药的言行谨慎。 听到这样的议论,李家宝看看赵岚,心里极不是滋味,若不是他们的口袋里装着家里给的钱,他们也是没钱买票的。他们不禁想起了家,可是,他们却无心考虑同家人团聚。 李家宝悄悄问赵岚:“回去先上哪儿?” 赵岚回答:“直接去找郝玉梅。” “见了面怎么说呢?” “实话实说……” “不行,得讲点儿策略。” “好吧,那就见机行事。” 碍于周围人多,他们没法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赵岚就冲李家宝笑了笑,开始看她的《简•;爱》,李家宝后悔自己没带书,就拿过赵岚的《英汉词典》记单词。直到下车他们才商量事情。 走出车站,李家宝突然提议:“咱们先去京剧团,同郝玉梅的父亲好好谈一谈,你看怎么样?” 赵岚也思考过这个方案,真想解决问题,郝玉梅的父亲很重要。他如果让步,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如果只是鼓励郝玉梅走自己的路,就等于劝她离家出走,真的如此,如果没有李家宝的爱情力量,她就很难做到。想到此,赵岚凭自己对郝玉梅父亲的了解,就郑重地叮嘱李家宝:“见到郝玉梅的父亲,你无论如何也不要说咱们已经结婚了,听见没有?” 李家宝不回答,只管奔京剧团,却未料到,在他们赶到京剧团之前,郝玉梅的父亲刚刚送走陈路。陈路的一番讲述,令他对李家宝和赵岚充满了怨恨。回到办公室,他沏了一杯茶,恼怒地偎在圈椅里,边溜茶水边看报,借此磨钟点儿,等待下班。他想赶紧回家,再做做女儿的工作,免得节外生枝。听到敲门声,他动也不动,只是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声,“进来。” 李家宝和赵岚走了进去,郝玉梅的父亲依旧原样看报纸,李家宝和赵岚相互探询一下,赵岚便干咳了一声,提醒郝玉梅的父亲,人已经进来了。郝玉梅的父亲没有听到叫他“郝主任”的声音,反而听到干咳的动静,心中愈发不快,便十分不满地将圈椅转向外面,成心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位,如此没有礼貌。冷丁看见是赵岚和李家宝,他瞬间一惊,赶紧做出了很热情的样子:“哎呀,小岚岚,怎么会是你呀?你听大叔跟你说,陈路那孩子,不大懂事儿,舞马长枪地闯到你们那儿,差一点儿就惹祸,看在郝叔叔的面子上,你可得原谅他……” 郝玉梅的父亲不想惹赵岚,灵机一动,迅速把他的怨恨藏起来,释放出他的热情,主动同赵岚握手,拉过来一把椅子,就请赵岚坐,对李家宝,却视而不见,理也未理。 “郝叔,打扰您了,”赵岚满脸微笑,礼貌地开了口,“我和李家宝想和您谈一谈……” “谈谈好啊,郝叔请你去我家,咱们好好谈一谈,好吧?” 赵岚不想和郝玉梅父亲弄僵,见他故意不理李家宝,便自己也站着,有意提醒他:“郝叔,是我和李家宝两个人,想和您单独谈一谈……” 郝玉梅父亲笑了一笑,自言自语,“是你们两个要和我单独谈一谈,那你们就坐吧。” 他依然不理睬李家宝,说出个“你们”把李家宝包括进去,似乎已是很给情面了。 李家宝很窘迫,但是,为了赵岚和郝玉梅的命运,他宁肯忍受屈辱也要认真说一说,不管郝玉梅父亲对他是否客气,就自己找把椅子,放到郝玉梅父亲的斜对面,毫无挑剔地坐下去,很有礼貌地开了口:“郝叔,是这样,我和赵岚想和您谈一谈有关郝玉梅的事情……” “和我谈一谈有关郝玉梅的事情?那你根本没资格!你好好想一想,下乡前你是怎么说的?为什么你说变卦就变卦呢?” “郝叔……” “停!”李家宝两次开口,郝玉梅的父亲两次都给打断了,并且故意对他上下打量,见他不知所措,就把脸绷了起来,“俗话说得好哇,‘你不仁,我不义’,如今,你是哪个衙门挑泔水的?你凭什么跑到我的办公室里对别人家的事情多嘴多舌?现在我不是你郝叔,也不想让你套近乎。不冲你是和岚岚一起进来的,我马上就可以轰你走。一米八十好几的大个子,不识好歹,你还有脸来找我谈一谈?实在对不起,你有工夫我没空儿,你有那好意,我没那闲心,该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去,别惹我心烦!” 顷刻间,郝玉梅父亲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李家宝始料不及,在火车上的思考全都被打翻了。愤怒的情绪令他真想起身就走,但他强咽口唾沫,硬是将怒火咽进了肚子。眼前的人固然不可爱,但他毕竟是郝玉梅的父亲,自己也曾和他学过胡琴,也曾认可他做自己的岳父,道理应当讲,出言不逊却不宜,他极力强迫自己镇静,声音有些梗阻,还是耐着性子哄劝他:“郝叔,你消消火儿,也别生气……” “出去,你给我出去!”郝玉梅的父亲忽地站了起来,暴跳如雷,手指着门,语调和动作十分做作,就像蹩脚的演员在演最糟糕的戏剧。 赵岚见他拒绝和李家宝谈话,还刻意羞辱李家宝,心中的火苗忽忽地窜,忍了好几忍,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仍然管他叫郝叔,用李家宝和孟宪和他们曾经救他出牛棚的往事,委婉地提醒他,“郝叔,蹲牛棚抹黑脸儿的往事你不记得啦?” “岚岚,别怪你郝叔不冷静,你千万别怪你郝叔,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初我要是知道,李家宝帮助我,图的是我女儿,我就是身子骨再不济,也宁愿将牢底坐穿!”郝玉梅的父亲很刁钻,言语自不量力,却不乏反击的力量。 李家宝勉强压住心中的大不悦,尽量和蔼地对待他,努力寻求谈话的契机:“郝叔,我这次来,并不是想打你女儿的主意。实际上,我和赵岚已经结婚了。我们这次来找你,只是想和你说说陈路,为了你女儿的命运,向你说几句知心话……” “什么什么?你,你个臭流氓!这一边,你勾着玉梅,害得她要死要活,那一边,你骗得小岚岚和你结了婚。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郝玉梅拿你还当宝儿,你个下三烂,滚!你给我马上滚出去!”郝玉梅的父亲抓到要害处,立即耍威风咆哮。他虽在咆哮,脑袋里的转数却不减,只抓理,不给对方留话把儿,以长辈自居,凭气势压人,靠家门口发威,单求避而不谈万事大吉。 赵岚见他毫无顾忌地欺负李家宝,李家宝已是有口难辨,立即改变了态度:“唉,郝叔也罢,郝副主任也罢,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如果你说李家宝是流氓,就等于说,有两个流氓同时在纠缠你的女儿。你想让全京戏团都为你家的事情交头接耳吗?那好,你喊吧,再大点儿声才好。你喊呀,尽情地喊,喊他个人人皆知!来,我替你打开门,你先喊,喊来众人也让我说一说,说说你如何用你的女儿换乌纱!” 赵岚说开门,真的就去开门,顿时,就把郝玉梅的父亲给镇住了。可是,他丢了气派头脑却清醒,走过去关上门,也不再向外轰赶李家宝了。他早就知道,赵岚就有气不公的秉性,害怕赵岚把他家的丑事张扬出去,也怕他的周密计划被全盘颠翻,外强中干,也要绵里藏针。官欲已使他难以清醒,人前飘飘然的感觉早已使他不再注重人格。混乱社会的权力之争,已经使他相信了没皮没脸的《变脸歌》:“对上笑脸,对下板脸,人前买脸,人后卖脸,求人厚脸,赖账翻脸,可以戴假脸,不能露真脸。”这样的歌明明是“八不要脸”,如今,却被他奉为接人待物的准则。有的时候,他心里也有愧,就用世故的哲学来宽慰自己,既然都不是好东西,自己何苦来装犊子?装犊子还不如装孙子,往后有个好结果,也可以让别人给自己当孙子。他的心,已经打了横儿,根本不管女儿愉快不愉快,也不管玉梅的母亲愁苦不愁苦。他暗暗地祈祷,但愿女儿过上舒服日子能够理解他,他就可以向女儿解释解释,他的操作不是父亲狠心,而是父亲煞费苦心。他早已忘记了艺人应有的品格,对梅兰芳面对日本鬼子蓄髯罢戏的美传也想不起来了。他只看得见京剧团的金交椅,第一把还是空着的。 此时,他对照“八不要脸”的《变脸歌》,迅速权衡利弊,眼皮一眨得出了策略。对赵岚,还是得看她的父亲,决不能使用对李家宝突然翻脸的办法,只能继续戴假脸。他对赵岚的嘲讽难以忍耐,却依照策略,依然笑脸相迎,宁愿装孙子:“岚岚,你的好心郝叔心领了,不过,郝叔也得实事求是地告诉你,玉梅和陈路已经办理完结婚登记了,明天就举行婚礼。说老实话,以前她对陈路是不大满意,但她回心转意了,也心甘情愿了。你可以亲口问问她,她现在到底同意不同意嫁给陈路。如果她说她愿意,你就别再埋怨你郝叔了。郝叔不但不会怪罪你,还真心欢迎你参加她的婚礼。要是你不愿意参加,郝叔也不强求你。既然你是她最好的好朋友,就得体谅体谅她的难处。郝叔只求你一件事儿,不要把她的事情当成你的。既然你和李家宝已经结了婚,你们就应该过好自己的日子。你郝叔刚才有些不冷静,冷静之后对你提出这样的请求,也不算过分吧?” 赵岚听了他的一番话,看着他那自以为得计的神态,当即针锋相对:“好吧,既然如此,我和李家宝马上就去找郝玉梅!” “等等,你可以去找玉梅,啥时候都行,但李家宝不行,我现在就正式宣布,李家宝是我们郝家不受欢迎的人。” “你宣布什么都可以,不过,对别人的行动你还是没有权力干涉吧?李家宝可以不进你们郝家,但郝玉梅还是有权从你家迈出她的双腿吧?我们家同时欢迎郝玉梅和李家宝,就没什么不可以吧?家宝,咱们走!”赵岚扔下硬邦邦的态度,说走就走。 “岚岚,你回来,”郝玉梅的父亲心里明明白白的,玉梅的一颗心,至今也属于李家宝。他不想让玉梅见到心上人,免得风云突变,痴女变卦。要是女儿变了卦,他就得罪了陈路,得罪了陈路,就得罪了陈路的母亲。得罪了陈路的母亲,自己就会从现在的椅子上摔下去,一旦摔下去,就会成为阶下囚。那,那可就鸡飞蛋打了。不由得,他连连高喊,“岚岚,岚岚,你别走!” 赵岚和李家宝不再理他,头也不回,毅然决然,离开了京剧团。李家宝再次尝受了郝志发的羞辱,来到外面,便征求赵岚的意见:“下一步怎么办?” “关键就在你了……” “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啊?” “你应该带她走……” “你让我带她走,我能把她带到哪里去?” “永远带在你身边。” 李家宝听出了赵岚的意思,心中焦急,立刻问她:“你怎么还有这种想法啊?” 赵岚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伤害自己的,却别无他法,便忍痛坚持己见:“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玉梅获得她的幸福……” “岚岚,如果我们没有好办法,我们就退一步想想吧,你我是不是可以找陈路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让他能有自知之明。” “他可能退出去吗?我和他积怨很深,很深,他又总是瞧不起你,他可能听从你我对他的劝说吗?家宝,别再犹豫了,你我再舍不得分开,还能见死不救吗?” “死?” “你想想她的上一封信,他是怎么说的?” “不,她不可能不顾她的养母,如果她真的那样想,她就不会和陈路去登记……” “可是,你就情愿让她终生抑郁吗?家宝,我十分了解玉梅的秉性,关键时刻她常常挺不起来,一旦有人拉她一把,替她顶住压力,她也能站住自己的脚跟。 现在唯一能改变她命运的,只有你,你们相爱一回,她仍深深地爱着你,你能袖手旁观吗?” “你……” “家宝,我说过了,你不要顾忌我。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了解我。在这样的时刻,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把我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要相信我,委屈的滋味再不好咽,我也咽得下去。家宝,你真心爱我,就别让我的良心遭受谴责,我宁可选择委屈,也不能丧失我的人格……成全我吧,家宝,去把郝玉梅带出来,你就是成全两个人,你不应该吗?” “岚岚,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不能这么做……” “家宝,你明明还爱着郝玉梅,就忍心让她糟蹋自己吗?还是把你的爱呈给她,让她做一个有尊严的妻子吧……” “不,你的想法肯定有偏差,可我现在说不明白……”他隐隐感到,事情肯定是赵岚出了错,却又难以说出她错在哪里。李家宝心里很清楚,他和郝玉梅的感情虽然曾经很深很深,但终归只是谈过恋爱,准备过建立家庭。可是,他和赵岚已是和谐的夫妻,怎能在感情上拆东墙补西墙呢?蓦地,他再次陷入了难言的痛苦。郝玉梅的信令他难过之后,也迫使他对赵岚和郝玉梅进行过极为客观的比较。他凄然地发现,两个人对待同一问题的做法几乎不可比较。他不情愿也不忍心把比较的结果说出口,如今赵岚所坚持的选择,明明是让他心头割肉自己吃,逼得他再也不能缄默了,“岚岚,”话到口边,他还是不情愿讲郝玉梅的不是,仿佛讲了,他对郝玉梅就是雪上加霜。可是,赵岚却依然坚持她的想法:“家宝,你就别再犹豫了……” “不,”李家宝看着可怜可爱的妻子,只得艰难地开了口:“岚岚,和你结了婚,对你,对郝玉梅,我都没有权利像你说 第四十三章 苦诉 赵岚匆匆地跑出了小胡同。李家宝望着悲痛的郝玉梅,焦急地呼唤她:“玉梅,玉梅!” 旧恋人重逢,有第三人在眼前不能叙说往事。赵岚一走,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往日的感情,郝玉梅却无法提及,如何能不悲怆?她躲开李家宝的目光,转身面向墙壁,任泪水流淌。 李家宝望着她的背影,急切地要同她交谈,要向她解释,要劝告她自惜,要鼓励她振作起来,连连呼喊她:“玉梅,玉梅,玉梅,玉梅--”呼喊声恳切而又凄恻,急迫而又焦灼。 郝玉梅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昔日的恋人,自己认可的白马王子,自己的崇拜偶像,自己的精神寄托,至今,也不忍看他难过。可是,眼下自己却无法使他不难过,欲望已经破碎,美好不复存在,近在咫尺,已各属他方,郝玉梅禁不住惨叫一声:“家宝啊……”一下子便扑进李家宝的怀抱,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她那喷发似的一声呼叫,倾泻出不尽的委屈,也透露出绝望中对于希望的一闪。她那凄惨的哭泣裹着悔恨,裹着悲痛,也裹着对于屈从的不忍和无奈…… 她本能地渴望李家宝亲抚她,怜爱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脸颊,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眉毛,吻她的泪水,吻她的凄怆,吻她的哀怨。可是李家宝已是赵岚的爱人,情感被理智约束着,面对郝玉梅扑面而来的感情,他无法躲避,也不可能躲避,但对妻子的责任感却控制着他的血脉。他不能不负责地拥抱他昔日的恋人,也不能亲吻已经不属于他的女性,只能惨然地体味郝玉梅的凄怆及悲哀。他很有分寸地用他的双手拍着郝玉梅的后背,急切地希望,玉梅能够从痛苦和悲哀中跳出来,直面现实,泪眼向前看。他不住地恳求着:“玉梅,你听我说,别哭,你听我说!” 郝玉梅抬起了头,两眼就像看着陌生人,从李家宝的怀里慢慢地退了出去,惶惑不安地喃喃着:“我不配,也不该……” “玉梅,你不要这样说,”李家宝见玉梅说话了,不管她在说什么,她终归理智地说话了,如获良机,立刻劝说她,“你千万不要这样说,你听我对你讲……” 李家宝的态度十分诚恳。然而,郝玉梅对李家宝的诱导不但没有重视,反而因为没有得到他的亲吻感到非常伤心,她和李家宝已经不是恋爱关系,明天她就要同陈路结婚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打断李家宝的话语,声音沙哑地问他昔日的恋人:“你们怎么才回来?为什么才回来?” “好,好好,让我来回答你。我和赵岚接到你的信,先后大病了一场……你听我慢慢说--”李家宝倒叙着向她讲起自己下乡以后的事情,向她详细讲述了大病的过程,并再三向她解释了他和赵岚为什么会快速结婚。 郝玉梅背靠着墙,木雕泥塑似的,静听着李家宝的讲述,仿佛她的泪水已经哭干了。李家宝痛苦地将一切讲完以后,请求原谅地问她:“玉梅,你恨我吗?” 郝玉梅毫无表情地回答:“不,我不恨……” 李家宝趁势启发她,“我和赵岚各自大病一场,都是因为心疼你,你知道吗?你能理解吗?” “理解又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有了理解,才能换个角度重新思考问题,大家才能互相帮助,一起来讨论未来的生活……” 郝玉梅凄然一笑,不假思索就回答:“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来讨论呢?”从李家宝的讲述里,她已经得知,恰如她的判断,她的一封绝情信,使李家宝深深地痛苦过,凄凉地彷徨过。是赵岚凭着真诚和热情,终于使他重新振作。尽管他曾经封闭他的心,但赵岚火热的情感熔化了他悲哀感情的结痂,终于将赵岚的感情融了进去,他也就珍藏起曾经对自己炽热过的感情,开始同赵岚进行久已中断的比赛了。这种比赛,恰恰是她最担心一桩事情,也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可是,它发生了,还是发生了。对李家宝和赵岚的结合,她心有不甘,却不能怨恨,是自己请求赵岚替代自己的,就是悔恨,也只能恨自己了。她觉得,她已经没有必要可怜自己,只能揣起伤感,揣起遗憾,揣起悲哀,任凭命运摆布。眼下,自己还能从昔日恋人那里得到什么呢?仍然与赵岚暗暗夺爱?不,嫉妒心即使再煎熬感情,已遭受谴责的良心也不允许她再寻往事了,况且,是自己没能摆脱父亲的安排,对李家宝已经不配了,自己对未来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玉梅,你必须重新振作起来,赵岚提倡的比赛是很有人生意义的。在有意义的生活中,就能重新感受生活的美好……”李家宝继续劝说她,一心希望她快快振作。 李家宝不劝还罢,如此一劝,她反倒更加心无所依了。她非但不能理解李家宝的期待,反而因他欣赏赵岚的提倡的比赛,蓦然感到,李家宝的一颗心也不会永远不忘她了。 “晚了,什么都晚了……”她无可奈何地哀叹着,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仿佛她根本不需要有意义的生活,已再没有什么前途,也不必再有任何希望。 “不晚,什么也不晚,今天过去,还有明天……”李家宝想用赵岚的观点使她尽快醒悟。 “明天,明天……”郝玉梅望着李家宝,凄然苦笑,就像她已经失却理智一样。 “玉梅,玉梅!”李家宝真诚地恳求她,“玉梅,果断地重新选择生活吧,如果你的父亲再把行李抱到京剧团去,你可以和你的母亲暂时相依为命。只要凭着毅力始终向前看,即使我们不在一起,也可以比赛,你说对不对?” 郝玉梅并不思索重新选择生活,却痛苦地忆起了她被陈路占有的那个夜晚,喃喃自语:“重新生活……” “对,什么时候都有以后,只要振作起来,就可以寻觅暂新的生活,追求自己的理想,你可以看看托尔斯泰的《复活》,赵岚手里就有这本书!” “我,我已经再也没有可以向往的生活了……” 李家宝不理解,急切地问她:“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想摆脱陈路?” 郝玉梅勉强压住她对李家宝的真实感情,只求对李家宝有所交代,这才缓缓地向李家宝解释,为什么她会出尔反尔…… 郝玉梅给赵岚寄出那封求援的长信以后,心里惴惴不安,焦灼地期待着李家宝的回音。可是,已经答应与女儿相依为命的母亲却是默默的,心境比郝玉梅还要复杂。女儿痛苦的时候,她心疼,也难过。女儿对生身父亲的深恶痛绝也勾起了她的屈辱和怨恨。怨恨之极,她答应了女儿的要求,和女儿一起离开这个令人生厌的家,让郝志发一个人去当他的革委会主任。让他在没有妻女亲情的状况下,尽情地玩味当官的快乐。可是当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她很快又不忍心了。总是自己给自己创作郝志发的孤独形象。遭受折磨,她怨恨,一旦真的决定离去,想象之余,她又总能想到玉梅父亲的一些好处,就连鸡毛蒜皮的些许恩惠也想得起来。况且夫妻一场,毕竟不是天天不愉快,当丈夫需要妻子的时候,她也曾听到过许多诱人的言语,也曾得到过唯有丈夫才能够给予的恩爱,尽管青春不如愿,也是先天怨自己……虽然玉梅的父亲为此抱怨过,愤怒过,但他毕竟将就自己已是大半辈子了。细思细想,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男人其实也不容易。想到这紧要处,郝玉梅的母亲对郝志发便再也恨不起来了。一想到自己的男人将孤零零地一无所有,她便失去了最后一丝勇气。她默默地流眼泪,痛苦地又病倒,当玉梅宽慰她的时候,她便请求女儿宽恕她的软弱,谅解她的处境,也请求女儿,“要想到,你的父亲是生父,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不心疼亲生女儿,他是按照他的思考和方法在替你着想,尽管不合你的心意,却不能断言,他只是为了他自己。”母亲还提醒女儿:“你父亲怀揣绝技,就必须时时怀揣小心,怀揣苦闷,其实他也不遂愿,他也是够苦的了……” 就这样,母亲反悔了。郝玉梅失去了母亲的支持,又得不到李家宝和赵岚的音讯,只觉得孤独无助,痛苦不堪。她以为,赵岚不回她的信,肯定是不肯再帮她。她暗暗地思索,赵岚写来第一封长信时,自己没有回信;赵岚又写来第二封长信,劝自己不要对李家宝绝情,自己也没有回信;现用现交时,人家不理,又能怪谁呢?悔恨之后,她就失去了对幸福的向往。 母亲察觉了女儿的心思,一天夜里,悄悄来陪女儿,哽咽着向她倾吐内心的苦衷忧虑:“妈妈出尔反尔,实在是可怜你的父亲啊,咱娘俩要是真搬出去了,凭他的性格,他会不会疯啊……你要是不原谅妈妈,撒手不管妈妈,妈妈就莫如就先走。虽说你不是妈妈的亲生骨肉,可你是妈的心头肉啊,妈不怪你……” 郝玉梅潸然落泪,仍不说话,母亲便什么也不再讲了,令死一般的沉寂给女儿留下了毛骨悚然的恐惧。 第二天早晨,曾经借给李家宝绿军装的钱国志突然找到郝玉梅,说孟宪和与许爱萍要去兵团的新建点儿,途经市里探亲,想会一会老同学,邀郝玉梅务必出席。郝玉梅思虑再三,终于同钱国志走出了家门。聚会中,她从许爱萍的口中得知,李家宝与赵岚结了婚,心如刀绞,大失所望。恰恰就在这一天的上午,玉梅的母亲流着眼泪,将大量的安眠药送进了嘴里。郝玉梅父亲上班之后,心烦意乱的,想支一笔经费,却找不到玉梅的母亲。玉梅的母亲是出纳,无缘无故不上班,既耽误了工作,也丢了他革委会副主任的脸面。他气急败坏地回家找人,却看见玉梅母亲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他赶紧跑出去,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玉梅母亲活过来了,生死时刻,是郝志发及时救了她,她对郝志发还能抱怨什么呢? 郝玉梅的父亲安顿好玉梅母亲,流着眼泪责问女儿:“你还想怎么逼?逼全家人一起死?” 面对父亲的逼问,郝玉梅去安慰母亲:“妈,你不能死,女儿认命了,女儿不死,妈也千万别死……” 郝玉梅死不起,活无趣,索性自己糟踏自己。 一天晚上,她的父亲留陈路在家里吃饭,让她作陪。她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拒绝,反而提议喝酒。饭桌上,大量的红葡萄酒麻醉了她的神经,她两腮微红,不能自持了。玉梅的父亲借机秘授陈路:“夜长梦多,不如趁早儿将生米煮成熟饭。今晚你干脆别走了,该做丈夫就做丈夫吧,反正她早晚也是你的人,你早晚也是我的半个儿,不如让她就此死了心……” 夜里,郝玉梅醒了,发现自己是赤条条的,再一看,自己是同陈路睡在一起,陈路也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她猛然坐了起来,想要发作,想要拼死,蓦然想起李家宝与赵岚结了婚,甚至带着一种抱负的心理,无声无息地躺了下去。她心灰意冷,以为除了李家宝,她跟了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被玩弄,好歹父亲已经规定自己嫁给陈路,两个人赤裸地躺在一张床上,也不算丢人。突然,陈路醒了,猛然爬到她的身上,不顾一切地亲近她。她默默无语,闭住眼睛,不拒绝,也不迎合,麻木地任由陈路摆弄她健康的胴体。在无能去死的状态下,她淌着屈辱的眼泪,任凭陈路满足了强烈的欲望,贞操观念当即麻醉了她…… 一切都向李家宝讲了出来,她无爱无恨也无悔似的,冷冷地下了结论:“陈路去你们那里以后,你和赵岚就不应该回来,你们就应该彻底忘了我……” “不,你不能糟践自己,你必须振作起来,你知道吗?赵岚为了从你的身边赶走陈路,甚至自己想离婚,你知道吗?你必须振作起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大家,为所有尊重你的人,你明白不明白?玉梅,你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不要自暴自弃,千万千万不要自我沦丧……” 李家宝内心凄然,眼含热泪,双手摇着郝玉梅的双肩,十分急切,期待她翻然省悟。 郝玉梅欲作无情状,可是面对李家宝的热泪,她如何继续作得出?她曾下过决心,再也不要思想和感情,此时,她却如何能做冷血动物?思想和感情在折磨她,灵魂和人格在谴责她,贞操观念在羞辱她。她的委屈,她的悲哀,她的苦衷,她的悔恨,就像一把多股叉子扎住她的心,无情地搅动,搅得她难以自持,突然爆发一声惨叫,“家宝啊家宝,我对不起你……”她发疯一般,猛然扑进李家宝的怀抱,喃喃啜泣着:“家宝,这辈子,玉梅只能对不起你了……” 李家宝扶住她,陪她落泪。突然,她止住了哭泣,猛然将李家宝用力推远,转身双手抓墙缝,无力地瘫了下去。 “玉梅,玉梅--”李家宝拖起她,泪流满面地劝诱她:“跟我和赵岚走,走吧,我们不会嫌弃你,也会替你想办法,我们一起比赛,一起等以后……” “你肯同赵岚离婚吗?你实实在在地告诉我……” 听到郝玉梅出人所料的问话,李家宝猛然一惊,却原来,她只知她自己的痛苦,依旧无视赵岚的情感,但是,为使她日后能清醒,李家宝只得违心地宽慰她:“日后可以和赵岚一起商量,她已经说了,她宁可和我离婚也要成全你。现在的事情是你必须首先珍视你自己,走出困扰你的圈子……” “就是你们离了婚,我又有什么颜面面对世人?我跟你到农村去,那里的人又该怎样看我?你已经不是没结过婚的你,我也不是以往那个纯洁的我,凑在一起,还有什么美好而言吗?倒莫如让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家宝,你不要再劝我,不要和他们一起折磨我了,让我麻木一些,也许比清醒还要好受一些……” “玉梅,生活中并不是只有爱情一件事情啊,认准了大智和大志,我们还有许多必须做的事情!生命是有创造力的,并且只有一次,应该无比珍惜才对!” “家宝,我不是你,我没有大志,也没有大智,对于我,没有一个幸福的家,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就是勉强做了,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要说这种话,千万千万要回到现实中来……” “家宝,没有了爱情,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差别?” 李家宝的心头猛然一震,原来,原来……郝玉梅只为爱情而活着,并没有人生的思考……该李家宝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满腔肺腑之言,却犹如对牛弹琴,面对郝玉梅的精神状态,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语可以再劝说她了,眼见她又瘫软下去,也只能苦涩而悲哀地陪她落泪…… 四处响起了寻找郝玉梅的声音。郝玉梅慢慢地站了起来,脱下赵岚的棉大衣,推到李家宝的怀里,蹒跚着,向呼唤她的声音一步步走去。 “不!”李家宝快步追上去,不顾一切地拦阻她,“你不能自暴自弃,不能自我毁灭!” 可是,面对真诚的拯救,郝玉梅却拼命挣扎,死死抗拒。她狠着心,咬开了李家宝的手,踉踉跄跄,委屈而又顺从地向招呼她的声音走了过去。李家宝忍着被咬的疼痛,凄惨地目送一个只要爱情、却又没有得到、因为失贞就不肯重新争取的生命,听从黑影里发出的召唤,自身也变作一团黑影,走到路灯下,被人搀扶着,转过路口就不见了…… 李家宝的灵魂在震颤,但他还清醒,对郝玉梅的麻木状态怎么也不能理喻,她也是一个老高三毕业生,也曾去作逍遥游,却只知珍惜生命中感情那一部分,再也无视理智那一部分。望着空旷的路口,李家宝的悲哀渐渐地变作了一种惋惜的沉痛…… 郝玉梅走后不多时,一辆小车缓缓地停在李家宝的面前。赵岚匆匆地下了车,不见郝玉梅,立刻急了起来,非常不满地问李家宝,“玉梅呢?玉梅呢?你说话呀!” 李家宝默默的,不愿意回答。 “人呢?我在问你,人呢?”赵岚急切地摇晃他。 “她回去了……”李家宝忍住沉痛,捂着被咬伤的手,向赵岚简述了郝玉梅的遭遇和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无可奈何地发出了哀叹:“算了吧,她已经无视她的存在和她的灵魂……” “不,去把她拖出来,拖出来!”焦急的赵岚过于天真了,所想到的办法也非常单纯、幼稚,却越发令人怜爱她。 李家宝心疼不已地问她:“就看那个曹自立,可能吗?” 焦急的赵岚不由得误会了,以为李家宝是舍不得离婚,才把郝玉梅打发走了。她狠狠心,想赶走李家宝,看看他,舍不得那样做。可是不能救助郝玉梅,她又不甘心,不忍心,矛盾中,激愤的情绪主宰了她,她全然不顾自己真实的心境,突然,哭喊着向李家宝下了逐客令:“走开,你走开!” 李家宝见赵岚动了怒,默默地忍受她的呵斥,只求她能借此消消火气,便什么也不再说了。赵岚觉出了李家的心思,无法控制错综复杂的心情,也不想让李家宝再看见她的眼泪,一跺脚,反身就跑。小轿车缓缓地去追赶赵岚,李家宝一动也不动,凄然地望着赵岚的身影,木木的,就像他真的会失去了赵岚一样,在黢黑黢黑的小胡同里,孑然而立…… 也许是哀伤过重,李家宝感到脑袋昏沉沉的,一时间,也不知该干什么,不干什么。他孤孤单单地站了许久,抬头望向那路口,昏黄的灯光下,早已不见了人影。忽然,他觉得应当亡羊补牢,还是先将郝玉梅带走,他才能对得起赵岚的一片真心。他绕到郝玉梅家的路对过,躲在一个大门洞里,望向郝家院子上空的明亮灯光。那灯光与李家宝的心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反差使他不断地听见郝玉梅的啼哭声,令他活生生地看见了光明四周的黑暗……郝家院子里的灯光仿佛在向他炫耀,你根本没有能力将郝玉梅夺出来。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只能期待郝玉梅自己从那黑暗里面走出来。也不知望了多久,他才失魂落魂地走出那个漆黑的大门洞,形单影只地在路上徘徊。他从这边的一个路口走到另一边的路口,再从另一边的路口走回这一边的路口。他等来了路上的冷寂,等来了愈深的深夜。他的两只眼睛始终盯着那灯光,那灯光使他联想起死人时的长明灯,似乎院子里停放着一口血红的棺材。他几次产生冲动,想像赵岚说的那样,径直闯进郝家,拉起玉梅就走。可是,这种想法也仅能让他想想而已。明天,郝玉梅就要委委屈屈地嫁给陈路了,他的心里就像有说不出的悲哀,仿佛郝玉梅明天就将下地狱一般。他绝望地望着,侥幸地期望郝玉梅翻然醒悟,走出来寻找他,与他一起去找赵岚。 郝玉梅一直没有走出来,他已是疲惫不堪了,这才绝望地离开,觉得自己太无能,突然,好像黑旋风李逵在向他高喊:“一家子,俺借你板斧,去砍了他们,何苦自家生这般鸟气!”可是他不能像梁山英雄那样,一切都来得痛快,尽可以回到山寨便不了了之。他也不能忘记赵岚还是他的新婚妻子,他还必须比赛,必须理智地面对世间不平。思索到这里,他刻意地展了展胸膛,打算不顾一切地去赵岚的家里,蓦地,赵岚呵斥他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激愤地响了起来:“走开, 你走开!” 那声音,不仅是激愤的,而且是认真的,仿佛就是不能救助郝玉梅赵岚与他断绝来往的口头通牒。禁不住,他的心里十分凄凉,忆起下乡以来同赵岚在一起的一个个日夜,似乎一切美好尽将失却一样。不,赵岚肯定是违心的,内心一定是痛苦的。她是万不得已的,是在敦促自己帮助郝玉梅获得美好的婚姻。她是不相信郝玉梅的精神状态会像自己说的那样。可是,李家宝忍受不了赵岚为他安排的命运,身不由己地停住了脚步,靠在路旁的一堵墙上,也不知该不该去找赵岚。想到赵岚将悲哀、痛苦、违背心愿地驱赶他离开,不由得,他便愈加伤感了。一对未出蜜月的新婚夫妻,一双共同比赛的知己,数百里之外,一起从乡下奔回故乡,新娘未曾见公婆,新郎不曾识泰山,此时此刻,竟然你东我西,也不知日后又将如何。身边没有赵岚,他默然觉得,他就像受伤迷途的孤雁,又觉得连可怜的孤雁也不如,孤雁尚可孤独地哀叫,而他连哀叫也不能。他忽然想起,这是郝玉梅描述披霜寒柳的句式,也就想起了郝玉梅面对泪蜡的描述,似乎她正在熬着心,用青春的生命,毫无意义地发出毁灭灵魂的幽光。他打了一个寒战,猛然感到自己的手脚和周身就像自己的心里一样,同样是冰凉冰凉的。他无可奈何地离开依靠着的冷墙,不知是该去寻找赵岚,还是马上回家。忽然,他再次听见了赵岚撵他离开的喊叫声,“走开,你走开!”只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让赵岚来找郝玉梅,禁不住自己也让自己走开,远远地走开…… 他开始朝家里走去,想起必须向父母编假话,这才醒悟,一切尚未了结,今夜过去,还有未知的明天…… 敲开家门,父母又惊又喜。他连忙作出笑脸,瓢瓢着嘴,也得编假话:“车,车误点了,可冻、冻死我了……”谎话出口,凉意钻心,真是把假话编到家了。 “你一个人回来的?”很显然,母亲想见儿媳妇。 “嗯。”李家宝嘿嘿地傻笑,急急地搓脸又搓手,尽量做得逼真,将凄楚严严实实地关在心里。 “快把鞋脱喽!”父亲裹着被,坐在炕上看他,关心他。 他依照父亲的吩咐脱了鞋,不住地搓脚。 “说你们不回来了,你怎么又跑回来了?她呢?”老婆婆惦记儿媳妇,盼望儿媳妇快些给她生孙子。 作为深爱母亲的儿子,李家宝只好继续对母亲编假话:“她胡琴拉得特别好,参加了公社的演出队,春节必须到处慰问……”他顺嘴胡诌,好歹嘴已不瓢了,只求能把假话编得更圆满,却险些露出破绽。 “演出队没要你?”儿子不想让父母操心,母亲反倒替儿子操起心来,就连问话的语气也替儿子抱屈。世界上,自己的儿子总是最好的。在母亲的眼里,不管让李家宝做什么,都不会比别人差。她天天想儿子,巴不得儿子带着媳妇早早回趟家,可是,当她以为儿子在外边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时候,却只希望儿子能够受到重用,宁肯自己不见儿子。 母亲哪,总有一颗不能由人替代的心,为儿女,毫不犹豫便肯忘却自己!没有儿女的时候,她们仅仅是个女人,一旦有了儿女,她们就陡然发生了莫大的变化,再不仅仅是女人,而是由母性主宰的、大无畏的忘我者,伟大的母亲…… 望着母亲的神色,李家宝深受感动。或许是远离了母亲,才更能深切地感受到母爱吧?或许是经受过委屈,才会觉得亲人更亲吧?他不忍心让母亲为他担忧,急忙以新的假话为已经说出的假话弥补漏洞:“演出队哪能不要你儿子呢?我是出来采办用品的,明天就得赶回去,他们还等着松香和琴弦呢!” “我说嘛……” 母亲笑了,儿子补充的假话满足了母亲对于儿子的期待,儿子就将悲苦深深地掩藏在心里。这时,五妹和六妹从隔扇里面走了出来,五妹叫一声哥,就赶紧到厨房去了,六妹却停下来问哥哥:“我嫂子长得好看不?” “我看挺好看的,也许让你看,就是丑八怪!”李家宝努力创造欢快的氛围。仿佛在用假牙嚼饭,在用假肢跳舞,不管怎么不舒服,也能填饱肚子,伴随音乐。 臆造的假象十分逼真,真的把父母逗乐了,六妹很调皮,故意拿手指头刮脸蛋儿,表示羞哥哥,逗得哥哥觉得她很可爱,她才一边回头看哥哥,一边走出门,帮她五姐拉风箱去了。六妹刚出门儿,七妹玉琴也醒了,骨碌一下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叫声“哥”,咧开嘴就乐了,四下里踅摸踅摸,没见到嫂子,连忙问哥哥:“我嫂子呢?” 父母看见小女儿的神态,又笑了。父亲望着乖巧的儿女没说啥,却是心满意足的。母亲就笑吟吟地回答她:“还挺会问呢!你嫂子也会拉二胡, 第四十四章 劫婚 梦魇中,有人在推李家宝的肩膀,他慌忙睁开眼睛,五妹玉茹正在急切地摇晃他。玉茹见哥哥睁开了眼睛,急忙扒着他的耳朵催促他:“快起来,哥,嫂子在院外等你呢!她叫你马上跟她出去,说有急事儿,不让你告诉咱爸咱妈……” 李家宝骨碌一下爬了起来,走出隔扇看看挂钟,已是七点四十多分了。父母早晨出去还没有回来,玉蓉和玉琴正在忙着收拾屋子。他急忙到厨房去洗脸,眼睛又涩又辣。他顾不得刷牙,更想不到吃饭,放好毛巾,就嘱咐玉茹:“替哥跟咱妈编个合适的理由,不能流露破绽,听见没?” 玉茹点点头,他便匆忙跑出家门,直奔大门口。赵岚在院子外面看见他,也不说话,用手朝南指了指,转身就引路。赵岚所指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她快步走过去,打开车后门,焦急地等待李家宝,李家宝急忙跑几步,赶紧坐进去。赵岚砰地关上车门,又去拉开前面的车门,坐到与司机并排的位置上,急匆匆地吩咐司机:“快,就上昨晚去的地方,越快越好,快!” 小车司机管赵岚叫岚姐,完全听从赵岚的指挥,听见赵岚向他介绍李家宝,他只叫了一声“李哥”,就再不搭话。赵岚赶紧回过身来,郑重地告诫李家宝:“家宝,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见到玉梅,你千万不能犹豫,只管把她弄上车,不要管她怎样愿,也不要顾忌她父亲和陈路的态度,眼下只能这样了,听见没有?” 李家宝点头应允,暗暗想起昨晚自己临睡前的思考,愈加感到,赵岚的真诚清澈见底,却不知他们将会遇到何等场面,更不知将是怎样的结局。赵岚哪赵岚,你也太委屈你自己了…… 小轿车开得飞快,很快驶近了通往郝家的路口。刚转弯,就看见一辆灰色小轿车,车头上披着红花,刚刚起动。它的后面跟着一辆大客车,车下站着郝玉梅的父母,明显可以看出,一个是满脸喜色,一个是强作笑脸,正向大客车上的人们频频摇手。 赵岚急忙吩咐司机:“快,占住那个三岔路口,快抢过去,截住那辆戴红花的灰色小车!”赵岚急得向前探着身子,生怕灰色小车夺路而去。 小谭一踩油门,疾速挂挡,箭一般射出,骤然刹车,小车一打横儿,恰好扼住要道。这突如其来的强迫性拦阻,逼得灰色轿车紧急躲闪,急速甩到路下去了。顿时,灰色轿车的司机火冒三丈,停好车,打开车门走下来,啪地将车门一摔,愤怒地向小谭的轿车破口大骂:“你他妈作死呀?” 小谭不答话,也不动气,就像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一样,回过头来,侧着身体面对他的岚姐,以目光探询,还怎么做。 灰色小车司机恼怒地拉开黑色轿车的前门,刚想发雷霆,一见是市革委的小谭,不禁怔住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差点儿把你的车逼进沟里。”小谭不卑不亢地向灰色小车的司机道歉,只说这么一句,反回身来,依然等待他岚姐的吩咐。 “新娘上了车,你开车就走,越快越好,其他事情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把车开到我家去!” 小谭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特殊任务。灰色小车的司机莫名其妙,捂着额头问小谭:“小谭,这是咋回事儿呀?” 小谭这才注意到,灰色小车的司机是文化局的小宋,便轻轻地回答:“情况太紧急,我赵姐要拦的,就是你的车。没办法,的确是太冒险了,实在对不起……” “你呀你,不是我舵把子快,你就把我挤到沟儿里去了,这要是翻了车,新郎和新娘就得到阎王爷那里重新登记了,到底是咋回事儿呀,这么急?” “抢新娘。” “抢新娘?”小宋一下子懵懂了,又觉得很新奇。单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抢新娘,将是怎么个抢法。 赵岚和李家宝从两面的车门分别下了车,径直向灰色小车奔了过去。陈路猛然发现他俩,勃然大怒。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是新郎,急忙打开车门下了车,恼怒地向李家宝迎了过来。只见他一身簇新,一套笔挺的灰色中山服,胸前戴着大红花,脚上穿着亮皮鞋,疾步赶到李家宝和赵岚的面前,左手叉着腰,右手指着李家宝,愤怒地质问:“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岚并不理睬他,快速绕到另一面,跑过去打开灰色小轿车的车门,急切地向郝玉梅喝令:“玉梅,你下来,必须下来!” 伴娘愕然地望着赵岚,被凛然正气逼得有些胆怯,明明知道不对劲儿,也不敢过问,郝玉梅不由自主地被赵岚扶下了车,不知所以,也不想究其所以,一副心灰意冷、麻木不仁的神态既让人心酸,又让人可怜。赵岚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盯住她胸前的大红花,禁不住气恼,一把将那大红花扯下来,用力撕碎,朝着路旁的阴沟狠狠地抛去。 “你?你你……”陈路看见郝玉梅下了车,撇下李家宝,直冲过来站到郝玉梅的身前,与赵岚四目相对,怒火上撞,真想拼命,看看赵岚,又不敢动手,情急无奈,急忙向回跑,去找郝玉梅的父亲,他的泰山。 机会来了,赵岚立刻吩咐郝玉梅:“玉梅,什么也别顾,快跟家宝走,快,快点儿呀!” 郝玉梅神情呆滞,听懂了赵岚的意思,却动也不动,她宁可被毁,也不肯听从赵岚的指挥。赵岚眼见郝玉梅不听吩咐,赶紧回过头去吩咐李家宝:“李家宝,快,快把郝玉梅拖走,别管她的态度,快!”吩咐过李家宝,她两眼盯着前面,准备只身应付郝玉梅的父亲和陈路,独挡所有来人。 “快,快跟我走!”李家宝伸手去搀扶郝玉梅,郝玉梅却拼命向后挣扎,一时间,李家宝已不知应该怎样了。 “快拉她走,快!”赵岚一边注视着从大客车上走下来的接亲人,一边向李家宝焦急地大声喊叫。 李家宝望着可怜巴巴的郝玉梅,走过去再次拖她,口里也是高声大喊:“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快走!” 郝玉梅依旧不听吩咐,一闪身,蹲了下去。李家宝见她请愿糟践自己,木然地望着她,心里好不凄惨。 “快,快呀!”赵岚的嗓子都变音了,面对加快脚步跑过来的人们,她毫无畏惧,只有焦急。 李家宝眼看着人们已经逼近,已是束手无策了。赵岚气得自己去拖郝玉梅,郝玉梅坐在地上挣扎,抗拒,两手捂着脸,只管凄惨地抽泣,就是不认救助。宝贵的时机错过了,郝玉梅的父亲已分开众人,挤到了前面。曹自立被那位悍将强拉着,想动手也动不了,破口大骂:“李家宝,早晚老子放你的血!” 曹自立被那位悍将连拖带拽地硬给弄走了,人们已将赵岚和李家宝团团地围在中央。 “怎么回事?”郝玉梅的父亲有意不理赵岚和李家宝,冲着小宋,装腔作势,明知故问。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市革委会主任的女儿截喜车,要把新娘子带走。表面上就是这么回事儿。” 说罢,小宋把大半截香烟往地上一扔,磨身挤出人群,上了自己的车。他绷着脸,只管拉人,其他事情一概不管。郝玉梅的父亲见小宋扔下自己就走,心中恼怒,却无可奈何,这才愁容满面地问赵岚:“岚岚,你这是干什么呀?” 赵岚理直气壮地回答:“救你的女儿!” 郝玉梅的父亲上前扶起了郝玉梅,郝玉梅无声地落泪,他视而不见,只顾装腔作势地问她:“玉梅,你说,你同意不同意嫁给陈路?当着亲朋好友的面儿,你亲口向大家说一说,何苦叫两姓旁人找麻烦,真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 郝玉梅不开口,依旧只是落泪。 “玉梅,”赵岚呼唤她,启发她,“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说句良心话,你爱不爱陈路?” 郝玉梅捂住脸,转身就要逃跑,却被她的父亲一把就给拖住了,她就像一只被俘的羔羊,软弱无力,任凭父亲摆布,站在那里,流着眼泪,低下了头。赵岚再次开导她:“玉梅,为了你自己,也为你母亲,你当众把话说出来,你到底爱不爱陈路?” 郝玉梅脸色苍白,闭住眼睛向青天,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不住地往下淌。赵岚迫不及待地敦促她:“玉梅,你说话,睁开眼睛说话呀!命运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快说话呀!” 她睁开了眼睛,见赵岚已是泪遮双眸,猛然挣脱她父亲,挤出人群,急忙向回跑,冷丁看见她的母亲,不由得站住了。母亲病体未愈,她不愿使母亲为难,可是,违心嫁陈路,她真的不情愿,受到赵岚强烈的刺激和感染,她左右为难,一头扑在母亲的怀里,无奈地呜咽起来。 “看见了吧,送亲迎亲的各位朋友,都看见了吧?玉梅到底愿意不愿意嫁陈路,还用再说什么吗?”赵岚向人们指出了无可辩驳的事实。很明显,她是在争取人们的同情,想让舆论压倒玉梅的父亲,逼他在压力之下顾面子,迫不得已地让步。 “别再表演了,市长的千金!我告诉你,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我到底碍你什么了?凭什么你就这样欺负人?”陈路跳到众人面前,似乎他受了极大的委屈。 “是我欺负人吗?”赵岚不顾一切,努力让她的喉咙发出响亮的声音,向陈路迎头痛击,“仗着你父亲是文化局长,在学校你为所欲为,在家里,你横行霸道。刚刚十五岁,你就把少女堵在楼道里,是谁欺负人?如今,你家仗着权势,同玉梅的父亲肮脏地作交易,逼迫郝玉梅嫁给你这个流氓,到底是谁在欺负人,你说?你向大家好好说一说!” “赵岚,你不能这样随便讲话!你、你和李家宝已经结婚,你又替他到这里来抢玉梅,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郝玉梅的父亲破釜沉舟了,再也不顾赵岚的父亲是谁,抛开笑脸,不仅翻脸,而且完全不要脸了。 赵岚立即回敬他:“什么意思?抢玉梅脱离虎口,救玉梅出火坑,就是这个意思!我和李家宝结婚是双方自愿,没人强迫,有什么可以指责?” “李家宝这边勾引郝玉梅,那边又同你结婚,难道,难道他还不是流氓?”情势紧急,郝玉梅的父亲只图占理,全然不顾自己女儿的尊严,不惜血口喷人。 “你,你,你……”赵岚用食指指向郝玉梅父亲的鼻子,双眸愤怒地盯住他的眼睛,调整好情绪,无情地抨击他,“亏你还敢站在大庭广众之中,光天化日之下!为你自己讨乌纱,你强逼你的女儿放弃心上人,拿你的女儿做你升官的登天梯,你算是什么父亲?你女儿不从,你没死没活地毒打她的母亲,并亲口说出女儿的母亲不是生母,逼迫你的女儿只为报答养母的养育之恩,而放弃自由,天下有你这样的父亲吗?当年为当剧场老板,你抛弃已为你生下女儿的女演员,任她沦落天涯,你有人心吗?不爱玉梅的养母你娶她,娶她第一天晚上,你就让她在洞房里给你的女儿当母亲,你拿你的妻子当人吗?为乞讨金交椅,你逼得她们母女要死要活,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男人和父亲吗?你看一看你的妻子,再看一看你的女儿,往日她们是什么神韵,什么风采?今天是什么模样,什么气色?你睁着眼睛难道就当真看不见?该收场你不收场,当了副的你巴结正的,用你妻女的血泪换金交椅,你坐着真的就舒服吗?可怜玉梅的母亲,关键的时刻,仍然在心疼你,也可怜好端端的玉梅,眼见着是火坑,被你逼得也要跳,难道她们就不是人吗?此时此刻,只要你还有一点良心,只要你还把她们当成你的妻女,你就应当马上让她们回家去!只要你轻轻吐出这样一句话,你就可以成全她们一辈子,一辈子啊!冷静想一想,难道你就不应该为她们负责吗?” 赵岚的话句句带血,郝志发却只把赵岚的话看成恶意中伤和捣乱,怒目圆睁,恨不得一口吃了赵岚。他明明走在邪路上,就是不肯刹车。赵岚已经被气得歇斯底里了,撇开郝玉梅的父亲又向郝玉梅高喊起来:“玉梅,你抬起头来,只要你大胆朝前走,你爱李家宝,我就宁可离婚!为你自己的尊严,为家宝,也为你母亲,你勇敢地站起来,大胆迈步朝前走,看他们谁敢拦一拦!” 可是,郝玉梅却木然不动,只会哭。 赵岚急忙又冲李家宝大喊:“李家宝,该你鼓足勇气了!为了玉梅,也是为了我,你带领玉梅从人前走过去,看他们逼婚的敢怎样?快,快呀!” 救人要紧,李家宝清醒地走了过去,郝玉梅却坐了下去。 “玉梅,你听见没有?还要等待什么?还要等待什么啊?”赵岚怒视着不争气的郝玉梅,恨她没有骨气,也生气李家宝太不果断,不能抱起玉梅就走,眼见最后的机会就要错过,她的眼前突然一黑,倒地休克了。她无力再管郝玉梅了,也无力再成全她的挚友李家宝了。她已是急需别人抢救,也不知她能不能苏醒。 李家宝慌忙上前,跪下一条腿抱住她,心疼不已,大声呼唤她:“赵岚,赵岚,赵岚--” 赵岚口吐白沫,牙关咬得紧紧的,双拳也攥得紧紧的,哪里还会应答? “岚岚姐,岚岚姐……”猛然,郝玉梅不顾一切,如同疯了一样,急忙扑向她的岚岚姐,伏下身去高声喊叫,“岚岚姐,岚岚姐,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 郝玉梅的父亲奔了过来,欲宰羔羊一样,不管不顾,死死地逮住女儿,强迫她服从自己的意志。 “不,不……”郝玉梅拼命挣扎着,呼喊着,可是,该迈步的时候她没有迈步,眼前,已再没有赵岚为她创造的氛围,也失去了赵岚的宣传威慑,她已没有任何力量挣脱她父亲的双手。 郝玉梅的父亲不顾女儿的拼命挣扎和凄惨的号叫,和陈路一起,硬把她拖向灰色的小轿车,活生生地塞了进去,陈路急忙坐到前面,吩咐小宋:“快,快开车!” 灰色小车开得一点儿也不快,慢慢地找路,缓缓地绕道朝前行驶,仿佛情愿再次被截。 “岚岚姐--岚岚姐呀……”郝玉梅撕心裂肺地哭叫着,隔着车窗玻璃,人们已经听不见了。 这一边,李家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知呼喊,却怎么也喊不醒赵岚。“岚岚,岚岚!你睁开眼睛,快睁开眼睛!” “岚姐,岚姐--”小谭惊慌失措地也在叫喊着,以为他的岚姐已经不行了,嚎啕大哭起来,“岚姐,岚姐……你可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许多迎亲的人都不替陈路迎亲了,许多送亲的人也不替他们的副主任送亲了。他们被赵岚感动了,关切地围住她,焦急地等她活过来。一位送亲的男人面目深沉地挤到了前面,沉着地告诉李家宝:“掐她的人中,用力掐,用力!”又吩咐小谭,“按她的合谷,这儿,这儿!” 李家宝的手颤抖着,掐不住,那人急忙上前,亲自动手,死死地把赵岚的人中掐住了。片刻,赵岚向外喷出了一口气,口角溢着白沫,苏醒了,抽筋的手也松开了,身体舒展以后,瘫软得已像一团泥。她勉强睁开眼睛,冲救她的人点点头,立刻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唉,赵岚本来就是大病初愈,如何经得住如此的折磨?她已是再也没有力气了…… 李家宝谢过救醒赵岚的人,把赵岚抱上了黑色小轿车。他小心翼翼地把赵岚揽在怀里,精心地搂抱着,深深觉得,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小轿车快速起动,直奔赵岚家。车停了下来,李家宝横抱着瘫软无力的赵岚,沮丧地跨进了赵岚的家门。这位第一次登门的姑爷,竟是如此的狼狈。赵岚的母亲从里间迎出来,慌忙把李家宝和小谭引进赵岚的房间,让李家宝将赵岚放到床上,自己赶紧替女儿脱去鞋,让她倚在自己的胸前,给她轻轻平抚胸口。一切都算妥当了,她才问李家宝:“您贵姓?赵岚这是怎么回事?” 李家宝刚要回答,赵岚从她母亲的怀里挣扎着仰起头来,哇啦哇啦就用俄语讲话。她的母亲不住地点头,不得不用俄语安慰她,她才重新躺在母亲的怀里。 赵岚的母亲冲李家宝点点头,笑一笑,避开赵岚的耳朵,用眼睛和表情同他打了个招呼。她腾不出身来,又向小谭指指茶几上的茶壶,示意小谭替她招待李家宝。小谭很不满意地斜一眼李家宝,却听从赵岚母亲的吩咐,起身到客厅,沏好一杯茶水,默不做声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小谭是赵岚弟弟郭峰的同学,现在是市革委的小车司机,对赵岚家十分熟悉。赵岚的呼吸均匀以后,小谭才礼貌地将李家宝让到客厅,把茶杯也替他端过去,仍然不同他讲话。 中午时分,赵岚的父亲回来了,见了小谭,劈头便问:“谁叫你私自出车的?” 小谭眼望窗外,不回答。 “我在问你,为什么私自动车?” 小谭眼里含泪,仍不回答。 赵岚的母亲走了出来,直视赵岚的父亲,面目坦然,平静地替小谭鸣不平:“动车交车费,算是亡羊补牢。要批评,就等以后吧。现在发火,大不适宜。况且,是你的宝贝女儿让人家小谭这样做的,该检讨的,应当是你我和赵岚。还是先消消火,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岚岚的爱人--李家宝。” “噢,你好,我们的李家宝和李国宝同志!”赵岚的父亲热情地同李家宝握手,使用赵岚和李家宝信里的语言,幽默地和自己的女婿打招呼。 赵岚挣扎着走了出来,余怒未消,怨气犹在,浑身无力地驱赶李家宝:“你走吧,你走!” “二位老人好!”李家宝不顾赵岚的驱赶,急忙给赵岚的父母行礼,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他们,用个“二位老人”,倒也合适。 “你走吧,你走!”赵岚又撵他 “岚岚!”赵岚的母亲阻止女儿。 赵岚再次改用俄语,只同她的父母讲话,一面讲一面哭。哭得委委屈屈,令人心疼。赵岚的父亲很想阻止她,赵岚的母亲有意抢在他的头里,幽默地请李家宝多多原谅:“家宝,你们家的岚岚正在气头上,又是在娘家,一时还不能心平气和地讲话,依据女士优先的惯例,只好委屈你,让她一让,暂时回避一下吧。” 李家宝的脸上热辣辣的,礼貌地给二位长辈各施一礼,无地自容地走出了赵岚家的家门。赵岚的父亲送了出来,很抱歉地宽慰女婿:“家宝啊,十个干部子弟,九个毛病不小,你的小岚岚也不例外,你就暂且谅解吧!” 李家宝苦苦地笑了一笑,讪讪地走出了市委大院儿。他的心情难以平静,想马上离开市里直接回屯子,可是,走出市委大院不远,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循声望去,只见高中三年三班的钱国志站在不远处,一只手把着自行车,一只手摇晃着,正在喊他。他极力掩饰自己的心态,故作惊喜,满面笑容地同钱国志寒暄:“可真巧,在这儿碰见了你!” “你就别演戏了,什么我都看见了。从你们的黑色小轿车打横儿占道,一直到你把休克的赵岚抱上小轿车,从头至尾,我全都看在眼里了。怎么,遇到难处就想撒手不管啦?”钱国志不管不顾地嗔怪他,面色愤愤不平,话里话外,都含着谴责的味道。 李家宝十分奇怪,单不知为什么,钱国志会来责怪自己,禁不住发问:“你一直都在?什么都看见啦?” “不错,从你和郝玉梅学二胡,到你下乡,到你和赵岚第一次去郝家,我全都看见了,清清楚楚,什么都看见了。” 同李家宝交往有限的钱国志,对李家宝和郝玉梅的事情竟然什么都知道,李家宝莫名其妙,不由得惊疑:“你?” “我问你,既然你爱郝玉梅,又假扮红卫兵搭救她老爹出牛棚,又陪人家去串联,又学胡琴,又逛公园。到头来,你为什么又同赵岚结了婚呢?说呀!”钱国志果然什么都知道,但他并不解答李家宝的疑问,只管毫不客气地质问李家宝。 李家宝无法回答钱国志的问话,忽然想到,孟宪和与钱国志的个人关系很好,就疑惑地问他:“是老孟……” “孟宪和同许爱萍也登了记,人家可没有抛弃,而且双双去了兵团的新建点儿,哪像你!”钱国志冷言冷语,话中带刺儿。 李家宝听得一清二楚,钱国志连老孟和许爱萍登记的事情也知道,以为是老孟已经同他讲了一切,见他颇有正义感,也有同情心,不由自主,就向他流露了真实的情感:“唉,国志,一言难尽,李家宝无能,实在是惭愧……” “你别唉声叹气的,死冷寒天,我钱国志等在这里,就想问你一句话:郝玉梅的事情你到底还管不管了?” 钱国志的态度有些逼人,李家宝不得不向他忙解释:“我何尝不想管,可是……该做的我已经都做了,还有什么办法?” 钱国志见李家宝满脸无可奈何的神色,很不满意,便冷冷地揶揄他:“你就啥也别解释了,还是爱得不到份儿!你要是真为郝玉梅着想,怎么能半路撒手不管?” 很明显,钱国志那揶揄的谈吐是在将李家宝的军,李家宝不服气,只好硬着头皮向钱国志讨教:“那你替我想一想,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钱国志胸继续使用激将法:“李家宝,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真心不真心吧?要是真心,我可以帮你,一办一个成!” “什么办法?” “你诚心不诚心吧?”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你说我能不诚心吗?要是不诚心,我和赵岚能从乡下特意赶回来吗?要是有半点儿虚情假意,我和赵岚能不怕造成车祸也要把喜车截下来吗?要是不诚心,赵岚能那么激昂慷慨地休克在地吗?你可别卖关子了,老同学,你真有办法就赶快说出来,可别叫我闷在鼓里干着急啦!” 钱国志见李家宝焦急万分,信誓旦旦的,便双眉一拧,狠下决心:“那好,你随我来!” 钱国志推起自行车扭头就走,李家宝还不知道具体办法,却问也不问,跟着他就走。钱国志大步流星,也不说等等,只顾疾步向前。很快,就将李家宝领进了他家的院子。他打开房门,径直进了厨房。李家宝懵懂地看着他,只见他从刀架上操起一把菜刀,砰的一下,将刀尖儿砍进了案板,又拿起一把片刀,也是一下就砍了进去。李家宝被他惊得目瞪口呆,他却瞪起眼睛,满不在乎地问李家宝:“怎么样,敢还是不敢?” “杀人?” “不,不用动手。只要你敢和我一起去,找到那小子,随便一吓唬,他就会乖乖地老实。现在,就看你的为人和做事的胆量了,你就痛痛快快地直说,敢不敢去吧?” “不行,这样可不行!”李家宝连连摇头,不由得,想起文革中学校分成两大派以后,打打杀杀,钱国志从不肯落后。 听到拒绝,钱国志忽地生气了,愤怒地看着李家宝,久久不移目光。终于,他对李家宝彻底失去了希望,摇了摇头,开口就责怪:“完蛋货,不怪人家赵岚怨恨你!就凭你这副熊样儿,我也帮不了你了。你赶紧走吧,走得远远儿的。从今往后,可别让我见到你,丢人,实在是丢人!逍遥派闯天下,一群窝囊货!大智与大志,亏你们还说得出口!” 说罢,他把大菜刀从案板上拔了出来,咣啷一摔,又把片刀拔出来,朝大菜刀上一扔,啪啦一声响,闪下李家宝,转身就进了屋子,毫不客气地摔上了门。 “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个屁!” 钱国志……” “你赶紧走!” “不,你不能……” “我不能,你能?你能把自己的老婆气死,你多能!” “你消消火儿……”李家宝想向钱国志解释一下,也谢谢他的好心,请他多多谅解。 钱国志不理他,只顾大喊:“没能耐,你就少 第四十五章 宽慰 到了大姐家里,大姐夫已经做好了饭菜,每盘菜里,肉都特别多。这些肉加起来,大概已经耗尽了他家一个月的肉票。楚鲲笑呵呵的,和李家宝握了握手。 寒暄过后,楚鲲要陪李家宝喝酒,李玉霞赶紧也递给玉茹一个杯子,想让她喝口果酒。玉茹一推杯子,默默地落泪。李玉霞知道妹妹的心思,只得忍下自己内心的不快,劝说五妹:“该吃饭就吃饭,听见没?来,大姐也喝酒,咱姐俩也碰碰杯!” 大姐不哄不劝还罢,大姐一哄一劝,玉茹的眼泪反倒滴成了串儿。她恨自己的两条腿,关键时刻走不动,害得哥哥和她的郝姐如今这么凄惨,就连嫂子也跟着倒霉。 “别哭,玉茹,”楚鲲赶紧也劝她,生怕她的情绪影会响伤感的李家宝,“如果哭能管用,干脆我来喊一二三,咱们几个,就集体大哭一场,明明不管用嘛……” 玉茹勉勉强强止住泪水,突然问哥哥:“哥,我的腿眼看就要好了,下乡的和留城的,还能换不能换?” 大姐的眼泪忽地涌了出来,玉茹的话很单纯,玉茹的话也很直白,但玉茹那单纯、直白的话语里,却涌动着妹妹为哥哥舍得一切的真情。她的话虽质朴,尚有天真的成分,却非常恳切,非常深挚。她的单纯止住了她自己的泪水,却使大姐的热泪汩汩流淌。李玉霞情不自禁地揽住她的肩头,用脸颊抚弄她的头顶,疼爱不已地恳求她:“我那傻妹妹,你可别总是难为自己了……” 说罢,大姐把五妹搂进怀里,姐俩一起落泪。大姐心疼自己的妹妹,也心疼自己的弟弟,弟弟和妹妹越是懂事,她就越发不忍心,似乎家里的一切一切,只能是姐姐的责任。 李家宝极力控制自己的伤感,玉茹的话催人泪下,姐姐的态度感人肺腑,他必须劝说玉茹,也必须宽慰姐姐,而他能说出什么呢?蓦地,他想起了赵岚关于“以后”的言谈,索性直接问姐姐:“大姐,你知道我和赵岚为什么说结婚就结了婚吗?” 李玉霞拭去泪水抬起头,直视弟弟,非常负责地申斥他:“我本来还要问你呢,下乡没几天,你怎么说结婚就结婚啦?连大姐的意见你也不来征求,你说,你对吗?” 李家宝感激妹妹和姐姐对他的一片真情,可是,又觉得她们并不了解他的真实心境,面对大姐非常负责的申斥,他急于自我表白,也急于替赵岚辩解,不知不觉的,反倒从悲哀的情绪里面跳了出来,很深沉地回答:“大概,也不能算错……” 李玉霞听了弟弟的回答,很不满意。在她眼里,李家宝今天的所作所为非常唐突,几乎不可想象,立刻反诘:“不错?不错今天算怎么回事儿?” 李家宝敏锐地发现,大姐的言谈话语里,大有对赵岚不满的情绪,似乎对自己和赵岚的婚姻也存有很大的疑虑。他立刻着了急,几乎忘掉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开口就为赵岚进行精心的辩护:“大姐,如果你听完我的话,就会理解赵岚。她的脾气的确有些太急,做法也超乎人们的想象,那是被逼无奈,她并不全错,甚至可爱就可爱在这里……” “你说吧,说得越详细越好,让我好好听听你的理……”大姐对李家宝的态度想要责备,又不忍心,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尽家长的责任,正在了解事情的始末。 面对如同母亲一般的大姐,李家宝略略思忖片刻,索性从初中的争气说起,一步一步讲开去,一直讲到今天的事情,竟然一连气讲了一个多小时。而且,还有许多话他还没有讲出来,也有许多关涉情感的往事没有直接表达出来。 楚鲲听得非常认真,暗暗发现,李家宝极力要使家人理解赵岚,在讲述的过程中,充满了情感,也非常理性,而且十分注重用事实说话。讲出的事情既曲折,又感人。他还发现。内弟于不知不觉中,对今天的事情也进行了冷静的分析,对赵岚,没有一句批评,只有赞誉、呵护的言辞,以及很有必要的辩解。楚鲲十分惊异,对内弟所讲述的赵岚已然萌生敬意,又觉得不可思议。内弟的讲述如果是真的,那么赵岚就是非常可爱可敬的,即便今天的做法不大合适,也是有情可原的。楚鲲是一位大学毕业生,念大学的时候英语很不错,听说赵岚已经学完外语本科的课程,俄语、英语都能说,而且,不用辞典就能看俄文原版小说,惊羡之余,亟盼是真的,不能得见,便仍是将信将疑。不约而同,李玉霞和李玉茹对赵岚的言行也是十分惊异,蒙的想象中,赵岚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甚至立刻就想见到她,一辨虚实。 李家宝看到了每个人的神情变化,蓦然感到,在宽慰姐姐和妹妹的同时,潜移默化的,自己也宽慰了自己,眼见他们对赵岚既敬佩又怀疑,尤其姐夫的眼神,令他替赵岚感到骄傲也感到委屈。他非常清楚,楚鲲无缘像董金华那样,可以面对面地直接对赵岚进行试探,那么,赵岚的水平就只能由自己现有的水平和能力加以佐证了。想到此,他便以十分自信的目光迎向姐夫,立即熟练地背诵一篇英语课文,不等姐夫表态,又以表白的口吻问姐夫:“我的发音、语感、语流,以及情感的表达,怎么样?” “不错,相当不错!” “都是她教我的!” “你还能背多少篇?” “没有具体统计过,不过,大学本科教学大纲要求背诵的课文或段落,凡是已经学过的,一课不落,我全都能像刚才那样熟练地背诵出来!”李家宝不顾谦虚,只顾实事求是,一心一意,烘托赵岚的水平和能力。硬朗朗的态度不容人有丝毫的怀疑。 楚鲲也不说话,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大学英语教材的第二册,随便翻开一课,然后就问李家宝:“能读吗?” 李家宝明白,眼前的楚鲲不是教自己二胡的宗之琳,却像宗之琳一样,有意在考验自己。他相信,自己受到赵岚的影响,自己也曾努力,相对于同代人,所学已有些超前,人们对这样的超前是生疏的,但是一旦耳闻目睹,却难免惊羡。眼见着,就连眼前的姐夫也一样,巴不得内弟说的都是真的,只想切实地得到验证。他不禁暗想,如果赵岚在这里那该多好啊,她所带来的,肯定是奋然的情绪和奋进者的自豪。她本人马上也会获得家人的认可。可惜,阴差阳错,她不可能在这里,只能由自己的水平和能力继续烘托她,那么自己还能谦虚吗?不,只能当仁不让,无论如何也不能矜持,必须大胆地去表现。在无言的自勉中,他看看姐夫递过来的教材,巧极了,正是赵岚送给他的那种教材。面对考验,他心中有数,姐夫让他所读的课文他已能流利自如地背颂出来,不由得,暗暗思忖,自己背得好,他们自然就会信服赵岚,解疑心切,表白的欲望陡然大增,他索性将姐夫递过来的教材交还姐夫,刻意让姐夫对照课本检验他,立刻开始富有感情的背诵。楚鲲的态度认认真真,眼睛看,耳朵听,禁不住,暗暗惊讶,连连点头。李家宝背过一篇,他立刻又翻出教材要求背诵的另一篇,李家宝依然情感自如,背诵如流。楚鲲不过瘾,又把第三篇送来了,李家宝照样是不负众望。这一次,李家宝刚一停下来,楚鲲立刻就诙谐地下了评语:“从你的水平看,可见你那赵岚很不一般。从你那赵岚的见识和能力看,你姐就是杞人忧天,五妹就是庸人自扰,唯有你姐夫还冷静,自不量力地考察别人,却已是心悦诚服!来,姐夫敬你一杯!” 楚鲲颇为感慨,从心里钦佩内弟和弟媳,自己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触动。他的几句话不仅表示了他对赵岚的信服,分明也在帮助李家宝说服眼前的姐俩。李家宝明白他的意图,和姐夫立即撞杯,两个人爽爽快快地干了酒,不约而同,都把杯底亮给李玉霞姐俩看。本来,李玉霞是要开导弟弟的,弟弟对赵岚的讲述和弟弟现有的外语水平,以及楚鲲对弟弟的赞许态度,反倒使她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弟弟的开导。她异样地看着弟弟,心里产生一种空前的自豪。便借机劝慰苦心的五妹:“玉茹,什么时候都有‘以后’,记住了吗?以后,可不兴再憋憋屈屈的!要是像你哥你嫂子一样,少一点儿忧愁,多看点儿书,勤想着比赛,免得牢骚,该有多好!听你哥这么一讲赵岚,一背诵,大姐觉得,你哥遇见你嫂子,就像被你嫂子带进了大学,连后脑勺儿都像大学生了!” 玉茹点点头,仿佛烟消云散,见了天日一般,她非常欣赏同学间进行终生的比赛。比,就会上进;不比,就有差距;不禁对哥哥嫂子佩服有加,忽然问哥哥:“哥,嫂子还能对你好吗?” “放心,她和我总是要比赛的……” 潇洒的楚鲲再次举起了杯子,慨然邀亲人,亦庄亦谐:“我楚鲲素来有些小视人,可是今天,我真心敬佩你们,先弟妹,再内弟。家宝,一家之宝,名字的灵气已露端倪,平添大雅,非但不见俗气,反而名副其实,别有一番意味!宝者喻人,难得珍贵也哉!来来来,玉霞,玉茹,为家宝和赵岚坚韧不拔,也为他们对社会和人生有深刻的见解,大家共同干一杯!” 丈夫夸赞自己的弟弟,李玉霞的心里十分舒坦;姐夫以钦敬的口吻赞赏自己的哥哥,李玉茹获得了极大的安慰;姐俩互相看了一看,都举起了装着葡萄酒的酒杯,心照不宣,当真同楚鲲和李家宝碰了个响杯。喝过这一杯酒,李家宝立即信心有余地问大姐:“姐,这回该放我走了吧?” “不,不能走,不能走!”楚鲲颇为豪气,立刻抢在李玉霞的前面表了态,“你姐和我尚未谋面的小弟妹--玉茹也是仅仅早晨见过一面的她嫂子,既然如此德才兼备,内弟对人家就应该多爱多谅。人家没走你先走,就不尽情理。依姐夫说,她生气,你多哄;她不理你,你理她;练练你的耐性,考验考验你的定力;岂不是一举两得?你要是怕爸妈不放心,干脆你就不回爸妈家,也不露面。姐夫的工资虽然不高,供你十天八天‘一元糠麸’,几快豆腐几棵葱,总还不成问题吧?托你的洪福,姐夫也能借机喂喂肚子里的馋虫,岂不妙哉!” “油嘴滑舌!”李玉霞嘴上嘲讽楚鲲,心里却十分感激他,赞许他,真切地感到,自己也豁达了许多。 “谢夫人夸赞,油嘴滑舌的楚鲲仍有话说。”楚鲲同李玉霞开过玩笑,就转向了李家宝,“弟妹既然对家宝弟要求甚高,期望值极大,内弟就认真表现表现叫她看!她能百折不挠,咱就锲而不舍;她能手不释卷,永生比赛;咱就不舍苦学,不舍苦恋。就不信才女不爱才,也不信才女不柔情!你说呢,家宝弟?”楚鲲的话语逗笑了李玉茹,也逗笑了李玉霞,可是李家宝却没有笑。他深深领会姐夫的意图,顿觉得遇了知己。姐夫的每一句话,貌似即兴出口,却于引人发笑的诙谐中,发自肺腑地表达着他的深切思虑。李家宝端起空杯站了起来,面目庄严,自己给自己倒满酒,怀着满腹的感激和感慨,冲着姐夫,一饮而尽。 “家宝,姐夫的好内弟!”楚鲲见李家宝心有灵犀,也是自己倒满酒,双手擎杯,美酒入心,杯子见底。 李玉茹惊奇地看着哥哥和姐夫,似乎也悟出了什么。她的心情不仅舒畅了,而且感到空前的清爽。姐夫和哥哥都很豁达,也都很有抱负,好像他们的志气直触了她的胸怀,不由得,暗下决心,自己也要看书自学,还要告诉四姐和妹妹,大家都同他们比赛,有朝一日,要以一个惊喜,报答自己的哥哥和嫂子。 李玉霞已然看出,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爱人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不禁心里更加畅快,但她有话不直说,满面笑容,故意奚落楚鲲:“人家能耐你臭美,李家宝是我弟弟!” 楚鲲立即反驳她:“夫人之言差矣!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意气相投,不必是亲戚。今后我和家宝自成兄弟,瞧着吧,不远的将来,准比你近!” 李家宝很激动,大姐的声音里,流露着心满意足的情绪,姐夫的话语里,饱含着对自己的信任和期待。他非常理解大姐的情感,更尊重楚鲲的心意…… 第二天,他真的去看赵岚。不出所料,赵岚当着她的母亲仍然往外撵他,他的心中有些伤感,却未觉得尴尬和窘迫,来也坦然,去也坦然。尽管所获不大,却留下了他的态度和信心,他的执著和坚韧,他的礼貌和为人。 第三天,他仍去赵岚家,这一次,只有赵岚在家里。赵岚虽然还是撵他走,但在他临走的时候,却蔫蔫地告诉他:“晚上我爸要见你,七点钟,现在你走吧!” 亡羊补牢,已有收效,晚上七点钟,他怀着接受巨大考验的心理,准时来到了赵岚家,不卑不亢地进了屋子,在会客厅里见到了赵岚的父母。 “二位老人好!”他依然巧妙地避开了对赵岚父母的称呼。 “快坐吧!”赵岚的母亲很热情,起身就到里屋去喊女儿,有意提醒她:“岚岚,家宝已经来了,快去倒杯茶!” 赵岚从里屋走了出来,板着脸,也没同李家宝打招呼,只管去沏茶。沏了茶,她先在父母面前各放一杯,最后才递给李家宝一杯。一切都在静默中,直到坐下来,她也没开口。 四个人,围着一张椭圆形的桌面,分明是开家庭会议。 “家宝,”赵岚的父亲首先开了口,“在你和赵岚一起给家里写的信中,你称我为‘亲爱的爸爸’,那我这个‘亲爱的爸爸’就真想和你像贴心的父子一样,不隔心地讲话,可以吧,我们未来的大数学家?”赵岚的父亲和蔼可亲地微笑着,一番诙谐幽默的话语,将拘谨的氛围瞬间打破了,他那男低音似的嗓音,令李家宝得到一种极为特殊而又舒心的宽慰。 “我愿意。”李家宝从赵岚父亲的言语里已然听出他对自己的信任、关怀与认可,并且有一种预感,他是有充分准备的,对劫婚的事情似乎已有他自己的见解,只是还不能确切地知道,他要从哪里谈起,也不能预测,他的见解会有什么样的独到处。 “那好吧,”赵岚的父亲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又从鼻孔里将那口长气呼出去,好像胸有成竹,胜算在握一样,将柔和的目光深切地投向李家宝的双眸,非常认真地开始了解很有必要的具体情况:“家宝啊,不要有什么顾忌,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的问话,在你没下乡以前,你真心真意地爱过郝玉梅吗?” 李家宝低下了头,但是马上又把头抬了起来,见他仍然望着自己,就顺下眼睛看着茶杯,老老实实地回答:“爱过,的确爱得也很深,但是又很慌恐。当时我很虚荣,也很自卑,甚至害怕接触郝玉梅的家庭。我总是担心,她的父母不会同意我和郝玉梅相处,就时刻保持一种可能被他们拒绝的心理。后来,她的家庭认可了我,但他的父亲曾使我的自尊心受过很大的伤害,我时时都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当我必须下乡的时候,我不忍与郝玉梅分离,但凭我的感觉预料,她父亲不会放她跟我走,我就摆出一副大丈夫的姿态,貌似通情达理,暗暗维护面子,宁可把我和郝玉梅的感情从此埋在心里,事先也没有对她的父亲说。 “他刺激过你的自尊心,是怎么回事呢?” 李家宝如实讲述了他被请出郝家的情景,也讲了郝父对自己家庭的蔑视,以及他和郝玉梅相处必须要有好工作的前提。 “你下乡之前,郝玉梅的父亲辅导过你学琴吗?”赵岚父亲的态度里,流露出不尽的真诚,就连问话的声音里,也充满对李家宝的信任与呵护。 “辅导过,由于我学琴的进度和已经掌握的二胡技巧令他非常惊异,他立刻改变了对我的态度。他嗜琴如命,爱屋及乌,对待我如同家人一样,直至我下乡以前,他一有空闲,就耐心地教我。每当我按他的要求纠正一处错误或掌握一个新技巧时,他都会露出笑容,甚至比我还高兴。但是我始终忘不了我的屈辱。” “你知道他亲自辅导你学胡琴,究竟意味着什么吗?”赵岚父亲的声音变得很深沉,仿佛他有着准确的、至关重要的推断。 “我感觉到了,是对我和郝玉梅亲密往来,无言的默许。而且,因为我能学会胡琴,他相信我会找到好工作。”受赵岚父亲的启发,李家宝似乎重温了郝玉梅父亲当时对他的特殊关照。 “你临下乡的时候,他没有挽留你吗?” “他到我家去了一次,由于我对他始终心有芥蒂,我只以为他是利用我和玉梅的特殊关系,让我劝郝玉梅留城。” “你知道他当时很痛苦吗?” “不知道。我只想过,他肯定会阻拦郝玉梅跟我一起去插队落户,别的,什么都没有想过。” 赵岚的父亲沉思片刻,不再发问了,面色忧郁,开始缓慢地倾诉他的见解:“家宝,听了你的诉说,再加上我和玉梅父亲数次交往所得到的印象,我有这样一种判断,他肯辅导你学胡琴,就说明他不仅认可了你和他女儿的关系,而且,他还想在适当的时候,把他的皮黄绝技也传授给你。他要把你培养成才,将你当成他的‘半个儿’,把他对将来的希望寄托于你。可是面临下乡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事先没有同他商量,或是怎样留下来,或是下乡之后你们怎么办,只是告诉他和郝玉梅,你必须走了。紧接着,就是郝玉梅也要跟你走,并且是非走不可。不得已,他带着他的妻子去你家找你,但你抱着成见,只把他的行为看作是他求你留下他的女儿,从未想过他当时的心境,况且,后来的事实又造成如下的结果:当着人家面,你劝说玉梅留下来,也亲口答应人家,不带郝玉梅走,但到了乡下,你又按照赵岚的意思,写信呼唤玉梅去找你。尽管你有你的苦心,你也有认识上的变化,可是,站在玉梅父亲的角度思索一下,你的行为妥当吗?在互不沟通,互不了解真实情况的前提下,在你给郝玉梅的信里,期盼郝玉梅扑到你的身边去,他是玉梅的父亲,你对他没有半句信任的言辞,只把他看成是你和玉梅相好的障碍,那么,他认为你是出尔反尔,不是顺理成章吗?” 顿时,李家宝目瞪口呆,被赵岚父亲尊重事实、讲究情理的一番言辞说得心服口服。 得到李家宝相应的态度,赵岚的父亲马上又开了口:“你一走了之,玉梅的父亲想到的,却是很多很多!在他的心里,本来你已是他的传人、他未来的希望、他死后的寄托。可是,在具体的事情面前,你却没有拿他当父亲,只想到他不会放女儿走,甚至为了你可怜的面子,宁肯永远离别一心一意爱你的、由他辛辛苦苦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突兀间,他能接受得了吗?这一切,又都发生在意外,明明他的孩子是独生女儿,按政策是完全可以留城的。可是,你要走,他的女儿就执意要走。先是你,没有尊重他,等于没理他。后是他的女儿,态度不近情理。一个父亲,独生女的父亲,女儿就这样随你而去,他能放心吗?”赵岚父亲虽未提高声调,但在他对郝志发充满同情的措词里,在他对李家宝不客气的反问语气里,已经显示他有些激动了。 “爸。”赵岚打断了父亲的话。 她父亲将一只手举到半空止住她,下保证似的:“放心,我会平心静气的。”说罢,他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看看怨气未消的女儿,十分冷静地面向她,“既然你要讲话,那我就先问一问你,你已经思考了三天,还觉得三天前你的所作所为,以及你对你们家家宝的态度,都是正确的吗?”赵岚父亲的表情,已经变得非常严肃,那问话的声音和语调使整个屋子里静得出奇。 “我可能急躁了些,但是,郝志发逼迫玉梅嫁陈路,是自私的,卑鄙的。”赵岚依旧对郝父充满了痛恨,尽管她的父亲已经说了许多应当谅解郝父的话,她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 “岚岚哪,岚岚,你的所作所为,仅仅是急躁一些吗?你和咱们的家宝明明已经结了婚,你却让玉梅在她父亲面前挺起胸膛跟咱们的家宝一起走。可以说,你情愿作出自我牺牲,有你自己的一定觉悟和情操,可是在人家女儿出嫁的场合,你逼迫人家按照你的意志和行为标准,接受你的大道理和你所选择的办法,你这种严重脱离实际的行为,该是要求玉梅的父亲具有何等先进与何等高尚的思想觉悟和道德修养啊?”赵岚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在为玉梅父亲着想,他对赵岚的批评,更是大大出乎李家宝和赵岚的意料。很显然,他是站在他的位置上,并不要求所有人都是思想家和革命者,尽管像郝志发这样的人,他们的身上有缺点,也会犯 错误,但是他们也有长处和贡献,他就照样尊重他们…… 赵岚听懂了父亲的话,但仍然不服气:“我,我……可是不管怎样,他也不该拿他的女儿做向上爬的梯子,陈路的父亲也不该拿金交椅去换人家的女儿,就是这样嘛!” “岚岚,”赵岚的父亲努力保持稳定的情绪,可是说起要说的话来,他却无法不难过,“岚岚,你错了,错了呀……首先,你就冤枉了一位好同志……你知道吗?去年,就是去年,陈路的母亲揭发陈路的父亲,说他阳奉阴违,在家里为歌颂头号走资派视察林区的话剧大唱赞歌,说他为大个走资派送黑戏看,说他大肆反对批判《海瑞罢官》,逼得他宁肯丢弃乌纱,也坚决同陈路的母亲离了婚,至今,他也不承认他反党,你知道吗?” 赵岚不禁愕然,顿时不知所措了,李家宝更是惊诧不已,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情愿相信,赵岚父亲所讲的一切都是事实。 赵岚的父亲真的有些激动了,停下来,有意稳定稳定情绪,才接着讲下去:“你不仅不知道我刚才所讲的情况而且也不知道,在陈路和郝玉梅的婚姻上,是陈路的母亲看上了郝玉梅,利用郝玉梅父亲的弱点,软硬兼施,才逼就的啊。我敢说,你肯定也不知道,陈路的母亲早已坐在陈路父亲原来的椅子上,将陈路的父亲取而代之了。你有这么多的不知道,你怎么就可以断言,是陈路的父亲在用金交椅为他的儿子换媳妇呢?此时此刻,陈路的父亲仍在干校里等待结论呢,你知道吗?他痛恨自己的老婆无端陷害他,也深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但陈路母亲如何要挟郝玉梅的父亲嫁女儿,他至今尚被蒙在鼓里。可你,竟是那么不负责地冤枉他,能不叫人痛心吗?”赵岚父亲的眼睛里已然闪着泪花。 原来,陈路的母亲秦淑贤,现在的秦要武,借赵岚父亲被打倒之机,亲手打倒了她自己的丈夫,夺权之后,就取代了她的丈夫,并自诩大义灭亲。她有了一定的权力就为所欲为。一次,她到京剧团去检查工作,恰巧看见郝玉梅去找她的父亲,她现郝玉梅长得非常漂亮,眼睛顿时一亮。事后,就向她的亲信打听郝玉梅的具体情况。没多久,郝玉梅的父亲就成了市京剧团样板戏学习小组的副组长,后来又让他带队到上海去学戏。李家宝下乡不久,某军种政治部文工团为了快速能演样板戏,来双齐市招收演员和乐手,想从京剧团子弟中物色。郝志发得到了通知,立刻就把他女儿的照片贴到表格上,将表格一一填好,满怀期待地交给了领导。没出三天,他就盼到了令他惊喜的消息,为了他女儿的前途,文化局革委会主任要亲自接见他。他高高兴兴地去了,秦要武却微笑着告诉他:“你的女儿实在是太出色了。老郝,你的女儿,我们双齐市的郝玉梅,已经使我不能不为我们双齐市文化工作的发展留点儿私心了。你替你女儿填的表格我没有交给选人单位。但我相信,你一定会经得住考验,也相信,你和你的女儿能够为双齐市的文化工作做出你们应做的贡献。” 郝志发很不高兴地回了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晚,秦要武就满面笑容地去了郝家,谦恭地征求郝志发对京剧团领导班子的意见。在郝志发眼里,这是局领导屈尊造访,更是对他的无比 第四十六章 狂雪 李家宝没有想到,他走后,赵岚马上又返了出来,见李家宝已经走得很远,禁不住默然沉思。许久,她似乎有了自己成熟的考虑,便只身去了郝家。 她犹犹豫豫地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是郝玉梅的母亲,猛然见了赵岚,先是一惊,还没等说话,便默默地落下泪来。 “阿姨,我想同郝叔和你认真唠一唠……” “孩子,你回去吧,玉梅的父亲现在情绪很坏……” “不,阿姨,有些话我得和郝叔推心置腹地说一说。” 正说到这里,郝志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见了赵岚,立刻阴阳怪气:“你来得好,来得是时候!快请屋里坐吧,两肋插刀的女侠客,截喜车的大英雄!” 玉梅的母亲赶紧向赵岚恳求:“岚岚,你走吧,快走吧!” 郝志发突然对玉梅的母亲咆哮起来:“你回去,回屋里去!你凭什么让她走?” “孩子,你快走,别理他!” “你能不能不说话?” “她也是个孩子……” “孩子?她所办的事情是孩子能办得到的吗?人家是市长的千金,革委会主任的大小姐,你还拿人家当孩子,结婚证不是委任状,你有那资格吗?” “你能不能……”郝玉梅的母亲支持不住了,身体一歪,两手欲抓门框,却扑了空。赵岚急忙上前扶住她,将她慢慢地搀进了屋子,一直搀扶到里屋的床上。 玉梅的母亲躺在床上,默默的,泪流不止。郝玉梅的父亲却站在外屋,两手叉腰,向赵岚大声叫喊:“大英雄,两肋插刀的女侠客,你出来!我们有病是活该,不用你怜悯,你给我出来!” 赵岚只得走了出来,不安地看着他。他怒气冲冲的,冷丁拉开地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封信来,啪地摔在桌子上,神经质地高喊:“大小姐,小姑奶奶,好好看看你的杰作吧!” 赵岚朝那信看了看,字迹是郝玉梅的,破旧的信封上却写着赵岚两个字。她疑惑地将信打开了,信是底稿,虽有改动,但能看得清清楚楚。 岚岚姐: 玉梅最后一次向你问好,明知你心境不好,但玉梅希望你 能好起来! 我自己愚弄了自己,和陈路结婚的当夜,我就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在布置好的洞房里,他给我的礼物是左右开弓的大耳光,打得我嘴角流血,然后就剥光我的衣服用皮带狠抽,抽得我遍体鳞伤,他又粗暴地蹂躏…… 我像一只羔羊落入了恶魔的手中,他野蛮地泄欲之后,再用皮带当作皮鞭,抽一鞭,喊一声李家宝,抽一鞭,喊一声赵岚,抽得我昏迷不醒,他还继续凌辱我…… 我罪有应得,恨只恨不听你的苦劝,不跟你们一起走。一想起你那歇斯底理的呼喊,我就心如刀绞,我没有向你转过身去,我便只能为人所强奸! 我再也顾不得我的母亲了,我自幼失去了母亲,我的母亲在哪里?在哪里啊…… 我多么想见一见我的生母啊,但我只知道,她是旧社会的一个戏子,父亲占有了她,而又不公正地孕育了我。我是我生母的女儿,生母却只能悄悄地撇下我,独自走向了天涯…… 养母爱我却不能保护我,当她的女儿遭受陈路的践踏蹂躏时,她才又从我父亲那里拾得一丝怜悯…… 对生母和养母,她们的女儿没有能力再顾及了,已是再无责任而言了。她们已经怎样,她们还会怎样,她们的女儿将永无牵挂了…… 公园里的湖心岛,将是我的归宿。给鱼喂食和输送新鲜空气的冰窟,将是我通往永恒的大门。我和家宝曾在湖心岛获得无限的欣慰与向往,那里的一切,曾是那样地沁人肺腑……天是蓝湛湛的天,水是清澈澈的水,太阳无比地娇艳,空气格外地清新,没有一片乌云,没有一丝污浊,岸边的青草也鲜嫩, 何况人?那时的生命多么纯洁,多么可贵,而今污浊沾染了我,我必须到那里去洗濯,然后再去寻觅一颗小石子…… “那顽石好聪明,直奔了湖心的深底!”我曾把我的心喻为那清澈的湖水。 “那女儿好平静,心底却泛了波澜!”家宝用那小石子激动了我的心,把我的心也看得那么清澈…… 生活,多么惬意呀!惬意的生活,却再也不属于我!我的心已经枯竭,再也泛不起波澜,我只能向湖心去寻觅,那里有激动过我心的小石子,我要把我的心捧给那顽石看,让它偎进来,我们永远结伴…… 永别了,岚岚姐!岚岚姐,明媚世界的阴暗处,将新添一缕幽怨的魂…… 永别了,永别了!请原谅我多次伤害你的感情,今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岚岚姐呀岚岚姐,人将去时反恋生,生想死时好凄清,幽魂袅袅随风逝,轻烟丝丝入云中…… 我的幽魂即将离壳而去,那即去的灵魂也还清醒,我不得不乞求你作最后的施舍,求你万万宽慰家宝的心!夫妻双双欢笑时,切也怜妹一缕魂,求你在他面前,永远不要再提起我,只当我未生! 此致, 永别! 再无妒意的玉梅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一月十七日 赵岚看信时,已是泪水涟涟,郝玉梅的父亲一声不响地任她看,任她落泪。但她刚刚将信看完,郝玉梅的父亲立刻就向她阴阳怪气地发起了脾气:“大英雄,女侠客,你不是挺能吗?你怎么还哭啊?再也没人招惹你那李家宝儿了,你也不用离婚了,你应当高兴才对啊?猫哭老鼠,你那泪假不假?你说,你说呀你,我的市长大千金!咋的,惹完事儿你就哑巴啦?告诉你,没那么便宜,你没事儿了,我还有事儿呢!” 赵岚的热泪滚滚而落,人却动也不动,面对玉梅父亲的每一句话,她都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本来是想按照她父亲的意思先向玉梅的父母道歉,日后再从长计议,万万没有想到,郝玉梅竟然做出了这么愚蠢的事情。 “你说话呀,怎么不吱声啦?你倒是喊哪!叫哇!你那能耐呢?叫狗吃啦?叫猫叼去啦?你倒是能啊?” “郝叔……” “谁是你郝叔?我还配当你郝叔?”郝玉梅的父亲对赵岚不依不饶,仿佛郝玉梅的不幸,他没有一丝责任。 赵岚痛苦不堪,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竟会酿成这样的后果。她心如刀绞,头脑已经有些发昏。 忽然,有人敲门。玉梅父亲这才暂时放过赵岚,转身迎了出去。来人还没有进屋子,就语气生硬地向他示威:“郝志发,事情到底怎么处理吧?你是想当原告呢,还是咱们一起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如果你想当原告,我这就回去等着。如果你同意商量着解决问题,我就跨进你家的门槛儿。你就说到底咋办吧?” 赵岚听出来了,来人是陈路的母亲。 “唉,怪只怪孩子想不开,我告什么告,告谁呀?你就快迈过门槛儿进屋吧,我的秦主任。” “唉,你倒是不想告啊!人家的生母会不会告你,可还是两说着呢……”陈路的母亲有意透露出威胁,满脸愠色,骄横地迈进了郝家的门槛儿。 进到屋子里,她猛然一怔。本来,她想在玉梅父亲面前继续摆谱做大,冷丁看见赵岚,立刻把嘴闭住了,将惶惑的目光移向了郝志发。看得出,赵岚在屋子里,陈路的母亲和玉梅的父亲都产生了顾忌,一时间,赵岚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岚认识陈路的母亲,但不想答理她,如今,赵岚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郝玉梅被强迫嫁给陈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郝玉梅父亲惧怕这位文化局革委会主任的要挟。真追究起来,在道德的法庭上,秦要武就是造成郝玉梅轻生的罪魁祸首。可是,郝玉梅已经含冤而去了,她却仍在要挟郝玉梅的父亲,是可忍,孰不可忍!难道她的心天生就是歪长着? 秦要武也认识赵岚,她也不想与赵岚打交道。一来主动和赵岚说话她放不下架子,二来她更怕赵岚知道陈路和郝玉梅婚姻的真相,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郝玉梅的父亲却是两头害怕,既怕他的顶头上司当着赵岚的面儿就不给他脸面,又怕赵岚同他的主任理论起玉梅的真正死因来。弄不好,自己死了女儿还得丢官,丢人现眼,鸡飞蛋打。那可就更窝囊了。他脑袋一转,急忙招呼玉梅的母亲:“孩子妈,你快起来,送送赵岚!” 赵岚见他此一时彼一时地对待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他是害怕在他的上司面前丢面子,顿时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悲。可怜得令人难言。对一心为她女儿着想的,他恨,他讨伐;对真正坑害他女儿和他本人的,他反倒笑脸相迎,生怕得罪人家。他这种变态的性格令人作呕,可是……赵岚看一眼秦要武,却又觉得他可怜,可怜得令人心酸。 回家的路上,她悲愤难忍,想起玉梅绝笔信中哀怨的词语就泪流不止,后悔不迭。玉梅没有了,已经没有三天了,而且是再也没有了……如果自己从长计议,不那么急躁,不去截喜车,陈路能抡皮带吗?能抽一下郝玉梅喊一声李家宝,再抽一下又喊一声赵岚吗?自己哪里是帮助朋友,分明是亲手将玉梅推向了一条死路。赵岚悲痛地自责着,下意识地走向了湖滨桥。在那里,可以看见公园里的湖心岛。看见湖面上的输氧口,她忍受着寒风,神志若失,望着那一个个冰窟,也不知是哪一口吞噬了郝玉梅。她忍着内心的悲愤,承受着良心的谴责,望了许久许久,也想了许久许久,愈发自责,好心好意,却活生生地害死了玉梅…… 她痛苦不堪地朝家里走,默默地想到了李家宝,自己该怎样见他?怎样将实情告诉他?胡琴响就是玉梅在想,可怜家宝,他如何承受得了? 她颓丧地走进了家门,悄悄的,生怕惊动她的父母,蹑手蹑脚地去洗手间,隐约听到,一向刚强的母亲竟在啜泣。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正好听见父亲在安慰母亲:“我的赵敬兰教授,人都是活到死,谁也逃不过。细细想起来,自然规律,死不足惜,也不必太悲哀。只是还有那么多的冤案……” 啊?死不足惜?顿时,赵岚不知所措了,又听见母亲委委屈屈地劝说父亲:“老郭,快别说了……该住院,还是住院吧!也不能就这么不治啊……” “肝癌晚期,目前哪有救得活的?可敬可爱的夫人!眼下我还不能轻易把我的位置交出去。能撑一天,还是得先撑一天,绝不能让双齐市一把手的位置落到秦要武那种人的手里。她给江青办公室写了信,得到江办的回信,就以为她有了通了天条,借此扩张野心。我还没住院,她在双齐市就已经不可一世了。如果我真的住进医院,她还不得立刻翻天?万一她得逞,许多老干部可就遭殃了。她心目中的偶像只有江青,心狠手辣呀,整人就像踩蚂蚁,打苍蝇,捻蚊子。我的病反正已是晚期了,就是住进院治疗,也等于拖延时间,与其在医院里无奈地闲泡着,真就莫如再做一点儿该做的事情。不是吗,我的高级教授,亲爱夫人?” “那,那就让岚岚留在家里,帮我一起照顾你吧,也算她和你度过最后的日子!” “不,不能授人以柄,既然屯子里来找她,就顺其自然。她有她的事情,咱们对能成才的孩子,就必须响鼓重锤,全力促其成才,不能浪费她一丁点儿时间。唯有此,你和我,尤其是我这个行将化作轻烟的人,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孩子……” “可她、她明天就得走……” “走吧,让她自己去闯吧。她的脾气我太了解了。记性不是劝出来的,该跌的跟头,就让她自己去跌吧!我本想借她和家宝都回来的时机,认真会会亲家,可是,摁牛头喝水,父女两不舒服,还是老规矩,主意由自己拿。她走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流露悲哀,你是我忠实的伴侣,我知道你能做到……” “老郭……”母亲凄然一声哀叫,泣不成声了…… 父母间的私语,声声揪扯女儿的心肺,赵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急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逃回自己的房间,扑往床上一扑,抓过被子,捂住头,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晴天霹雳,她将与父亲永别了,再也得不到爸爸的关爱了,唯一能遵从爸爸意愿的做法,却是……却是只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明天,就要离开爸爸了……莫非需要让李家宝的二位老人和自己的父母会亲家?可是,“夫妻双双欢笑时,切也怜妹一缕魂”,自己能怜着玉梅的一缕魂,再同李家宝欢笑亲近吗?莫非需要把玉梅的噩耗告诉不久人世的父亲?不,万万不能让他为女儿的过错再增加他的悲哀了……莫非需要对一切佯装不知,默默地厮守着父亲?不行,李家宝还会来,让父亲目睹自己疏远他,父亲就会更加难过了……看起来,万般的选择,也只能选择自己“去跌跟头”,以此满足父亲的最后意愿了…… 生离死别,赵岚几乎哭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一早,她故作淘气地问父亲:“爸爸,今天女儿就要回到我们的小屯子去了,你还有什么嘱咐吗?” “你的眼睛怎么肿啦?” “昨晚你批评得那么狠,女儿能不往心里去吗?” “岚岚哪……” “嗯?” “岚岚,你已是结了婚的人了,再做什么事情,一定要想得周到一些。家宝人很好,很诚实,也很勤奋。你们的结合,是你的福气。人家的家境贫寒,你就更得善待人家啦!” “嗯。” “岚岚,为什么不和家宝一起回去呢?为什么不能两家人一起吃顿饭你们再走呢?” “爸,现在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女儿说什么呀?” “你可以直接认错嘛!” “不,如果当时他能帮我把玉梅带到咱家来,也许玉梅就不会这样悲惨……” “你要牺牲你的婚姻?” “就看事情怎样发展吧……” 不由得,赵岚的母亲心里十分凄凉。她知道,赵岚的父亲是想借着会亲家催促女儿和女婿和好,女儿却还是坚持己见…… 赵岚的心里在暗暗流泪。如果没有郝玉梅的事情,两家人该是多么高兴啊?如今郝玉梅凄惨地没有了,自己有话,也不敢和父亲实话实说了。望着即将走进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再控制自己的情感,赶紧冲上前,攀住父亲深深地吻一下,就急急忙忙地跑掉了。凄怆的泪水,汩汩地流淌,她不敢擦拭,也不敢回头再看父亲一眼。她了解父亲的性格,自己只能以痛苦的离别满足父亲最后的意愿,如果父亲知道女儿已经得知他的病情,得知郝玉梅已去,他就会残生里不得安宁。父亲平生对儿女本来无愧无悔,不能让他临终抱憾。真的爱父亲,你就不能回头,真的心疼父亲,你就必须满足他最后的意愿…… 女儿走了,望着女儿的背影,父亲的心里也是揣着生离死别的悲哀。赵岚的母亲十分理解他的心境,怕他过于伤感,强压自己的悲哀,掏出手帕为他擦去泪水,忍悲含屈,非常理智地鼓励他:“老郭,快上班去吧,那里的事情还等着你去做呢!” “是啊……”赵岚父亲深深理解爱人的爱,老夫老妻,情感默契。 他回头向老伴儿摆摆手,就忍着病痛和泪水,上班去了。 赵岚的母亲心如刀绞,爱女走了,“去跌跟头”,行将化作烟云的爱人也到班上去了,做他最后必须做的事情,作为女儿的母亲,作为爱人的知己,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回到家里,她感到屋子里非常空旷,情不自禁,找出家里的影集,流着一串又一串的泪珠,一张一张,仔细端详爱人各个时期的照片。刚强的女教授从来就没有市长夫人的架子,她只是郭晓民的妻子,怎么也不能理解,病魔为什么就这么急迫,一定要带走一心还要做事的生命。她不能向任何人发问,只能自己问自己,唯有泪水还理解她,潸然而落…… 将近十点多钟,李家宝来了,她急忙拭去眼中的泪水,匆匆到盥洗室洗了脸,才给李家宝开了门,微笑着,给不知情的女婿倒上茶水,非常惋惜地告诉他:“家宝啊,你们队里让你们马上回去,你家的岚岚,就自己先回去了。”老人见李家宝吃惊,就十分郑重地拜托他,“家宝啊,岚岚很犟,一旦她认准一件事情,轻易是不肯改变态度的。这是她的一大优点,恰恰又是她最大的弱点啊。如果她做得对,她的品质是令人欣慰的。可是,一旦她的想法并不符合实际,她又转不过弯子来,她就非吃些苦不可了。她的前面明明是南墙,她也会去撞,撞个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直到她真的知道是她错了,她才肯改错。有时候,她的心里苦不堪言,脸上却笑嘻嘻的,让你看着,不管怎样也会心疼……家宝,我真心希望你能胜她一筹,不仅能够担待她,而且能够打掉她的任性,尽快折服她,也使她在感情上免受些痛苦……” 但凡母亲,最怕的就是儿女会痛苦,尤其是那些有理性懂母爱的知识女性,她们清醒地知道儿女为什么会痛苦,她们自己的心里就更痛苦。可是,赵岚的母亲并不知道,她的女儿在没走之前,就已经陷于多重的痛苦之中了。 李家宝从赵岚母亲的话语里,以及赵岚与自己不辞而别的行为里,情知赵岚还没有原谅他。他再次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不过已有的磨炼如今已经能够支撑他,令他可以清醒地面对现实;由于楚鲲事先提醒了他,眼前赵岚的母亲也在婉转地激励他;尽管他内心酸楚不忍,却未失去控制。 离开赵岚家,他直接到火车站去买了车票,准备晚上就回屯子,去苦学,去苦恋,去锲而不舍。这一次,大姐和大姐夫谁也没有阻拦他,在他临走之前,又为他特意摆了一桌儿酒菜。楚鲲十分同情内弟,但他十分沉静,清醒地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事前,他向父亲要了一套英文版的大学数学教材,郑重地送给了李家宝。相赠的言语颇为深挚:“家宝弟,勤奋的路很长,决不能因为一时一事误了长远。这几天,你姐没少和我讲你,我也从你的言行里,更加了解了你,你会成功的,肯定会!” 喝了告别酒,大姐夫和大姐一直把他送上北去的列车。发车在即,楚鲲有意抒发内心的感受,既求能宽慰内弟,也求能与之共勉:“家宝弟,赵岚母亲关于以后的说法发人深省,你和赵岚的做法也鞭策了姐夫。姐夫也愿意同你们比一比,看看谁能活好每一天,用好每一天,珍惜每一天。咱哥俩,也拉个钩吧!” 两个大男人,竟然当真拉了钩儿,笑过之后,彼此深望着,默然相互鼓励。 李家宝从姐夫深邃的眼神里,深切地感知了姐夫的真挚,当姐夫和他握别时,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家庭的深刻教诲和带有指导性的殷切期望。 列车启动了,李家宝大有一种以磨难作为洗礼的感觉,立刻想起了赵岚,也想到了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不由得,归心似箭。可是,火车偏偏误点了,播音员的声音很低沉:“列车运行前方,发生了大风雪,列车现在是晚点运行……” 误点的时间越来越长,李家宝心急如焚,却只能强令自己看英汉词典。播音员一次次播报列车误点的消息,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儿,列车已经误点三个半小时零三分了。仿佛喜怒无常的老天爷是成心和他作对,故意不让他及早见到赵岚和陈书记他们。哈哈,也许是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次考验吧…… 不多时,列车已是顶着风雪向北穿行了,走走停停,速度越来越慢。旅客们不停地抱怨着,又谁也奈何不了恶劣的天气。李家宝真怕列车会中途待避,要是那样,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小屯子啊?还好,本该凌晨到达的列车,在第二天上午七点多钟,才到达了李家宝的目的地。同时,车站的广播里传出了列车在本站待避的消息。李家宝暗暗庆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出了火车站,他四处看一看,白雪茫茫,街上偶尔才能见到行人,长途公共汽车早就没影儿了。强烈的寒风和坚硬的雪粒毫不含糊,眯人的眼睛,打人的额脸,冻人的手脚,钻人的脖领儿和裤腿儿,连连施威。走还是等?待避倒是很安全,自己能待得住吗?谁又知道肆虐的风雪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待避的念头被他思念小屯子的急切心情驱逐了,一分钟也不能等待,姑且就算勇闯苦学苦恋的第一关吧!就要踏上风雪路,他的心志反而令他成心浪漫,想起了曾经学过的课文《老山界》,又想起《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仿佛他就是英雄,心里暗暗一笑,找到一个小饭店,有意多吃,吃得浑身有了力气,付过钱,杀杀裤带,展了展胸脯,意气风发,起身就走。 踏进了大风雪,他尽量潇洒,风雪却如见怪物,立刻向他发动猛烈的攻击。他的脸如被针刺了,吐口痰,嘴都难张。他的手指尖首先发凉,风雪不停地往他的脖子里灌,喘气艰难,他不得不用两手来回抓喉咙,风雪就无缝不钻,趁势袭击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他咧着嘴,继续朝前走,不能稍稍怠慢,他不许用各种活动释放热量,心里不住地叨咕着:苦学,苦恋,锲而不舍!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一步,两步,不舍,不舍,三步,四步,就是不舍…… 风大雪急,公路上还站不住雪,他肩扛着夹雪的大风,一步三摇地走,走了将近五个小时,不得不下公路了。他的两腿插在深雪里了,每迈一步,都必须先往外拔腿,才能跨步。他不禁暗暗地感慨,描写跋涉的时候,十分轻松,真跋涉的时候,却是真得“拔”啊,这要是再涉冰河,不知又是什么滋味呢!雪渣灌进了他的裤腿儿,一双大头鞋,里头潮湿,外头冻冰,将他的脚趾沤得生疼,就好像比猫还大的耗子正在啃噬生吃,他却仍然看作是苦恋的考验,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反而想起要写回忆录,咧着被冻僵的嘴,心里还在浪漫,如此的苦恋才是不凡的爱情。 终于,风雪茫茫中,他望见了小屯子的轮廓,顿时,备感亲切,一步,再一步,浑身疲惫,却触景生情,蓦然想到了红军突破腊子口的故事。他们那时的心情,不,自己此时的心情,一定和他们当时的心情有些相似吧?他兴奋不已,踉踉跄跄地扑进自己的小屯子,突然发现。房前屋后,到处刷上了大标语。 “誓死炸开阶级斗争盖子!” “抢粮事件说明了什么?” “坚决揪出抢粮事件的总后台!” “谁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谁就没有好下场!” “拉拢腐蚀知识青年罪该万死!” “阶级敌人在活动,我们不能睡大觉!” “是谁在指使牛鬼蛇神公开活动?” 风雪肆虐着小屯子,小屯子又来了政治运动,矛头直指最关心老百姓的老县长,令人心寒不已。李家宝还不知道这些大标语是什么人写的,但他早已看出,来势不小,决不是一个来助理就能折腾起来的。他的心里惴惴不安,跌跌撞撞,急切地朝知青的院子扑奔,知青的院子已经变成了阶级斗争的主战场。 房前横着一幅红布白字的大标语:“革命的知识青年,下乡必须干革命!”瑟缩地抖动着,十分显眼。院子的两侧,一边立起了一个又长又高又大的大批判专栏,用料相当多。 李家宝禁不住去看大批判文章,立即被激怒了。他一眼就看见,赵岚为他精心写下的那篇最长的〈〈赠言〉〉,一半是赵岚的原作,背面的内容是照原文抄的。其他《赠言》,是撕了他的书,一页一页地裱在一张整开大白纸上,贴在大批判专栏的正中央,正在经受着风雪的吹打。他怒不可遏,当即掏出他的小刀儿,用两只麻木的手艰难地开小刀儿。可是,他的手不听使唤,实在打不开,他索性用牙去咬,一下子,他的嘴皮就沾在小刀儿上了。他往下一拽,一块 第四十七章 对峙 李家宝返回男宿舍,发现他的书被人堆到墙角去了。由于每册书的扉页都被撕去当了罪证,书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他心疼不已,强忍愤怒,急忙用力搓手搓脸,又抬起腿放在炕沿上,用牙齿解开鞋带儿,换上二姐亲手给他做的便鞋,就去打来凉水,赶紧泡手,两手火辣辣的,疼得钻心,他就跳着两脚,哇啦哇啦地背英语,一回头,看见了赵岚,只见她两眼含泪,被李家宝发现以后立刻回了女宿舍。李家宝忙过了手,急忙又泡脚,脚照样是生疼,他就来回搓着两手照样背英语。慢慢地,尽管手脚还是火烧火燎的,却是灵活听话了。他立刻就去搬书。书一碰手,手就像被针扎了一样。他咬住牙,忍着疼,将书移到桌子上,一本一本地精心整理。整理过后,他便展开那张贴着“罪证”的白纸,将一份份《赠言》小心翼翼地剪裁下来,叠成本子,暂时用夹子夹好,默默地收进了他的箱子,又把桌子上的书移到箱子上面。一切做完了,蓦地,他觉得不妥,赶忙又把书抱到桌子上,打开箱子,拿出《赠言》,把铺箱子底的油布抽出来,将《赠言》精心包好,冒着雪,偷偷藏到柴火垛里面,记住位置,这才放了心。回到宿舍,他立刻就顶风上,看书做题。 小队部里,冗长的动员终于会散了。 郑小微心里有事儿,第一个跑回宿舍,进了屋子,猛然看见李家宝,一下子就怔住了,转瞬,眼泪向外急涌,委屈地喊一声“李哥”立刻就问他:“你真和我赵岚姐非法同居了吗?” “别哭别哭,李哥和你赵岚姐不是非法同居。在你们回市里的时候,我和她已经结婚了,是书记和队长主持的婚礼!” 郑小微木然地望着李家宝,委委屈屈地擦去眼泪,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和周姐他们刚回市里这么些天,李哥和赵姐就突然结了婚。他还有许多话,望着李哥,却憋憋屈屈地说不出来。 知识青年陆续都回来了,按工作队的要求,男女青年都进了男宿舍,猛然看见李家宝,谁都没有说话,脸上各自挂着异样的表情。周玲玲偷偷看了他几眼,默默地低下了头。 忽然,两个李家宝还不认识的外来知识青年,一个操上海口音,一个是天津口音。进了门就大喊:“大批判专栏谁撕的?” “谁撕的?” “我!”李家宝抬起头,怒视着他们,迎战似的。 “你是李家宝?”上海口音问他。 “不错,我就是李家宝。”李家宝的神态就像电影《红岩》里的许云峰,冷眼蔑视徐鹏飞。 “你为什么撕大批判专栏?”天津口音问他。“你们凭什么撕我的书?”李家宝义愤填膺地反诘。 “那是放毒!你说,你在市里躲哪去了?” “你纯粹是放屁!” “李家宝!”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是带队的葛老五进来了。只见他分开众人,叉腰瞪眼地盯住李家宝,仿佛他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马上就下了命令:“我限你在两小时之内,必须把大批判专栏修好,修完喽,立刻就停职反省!现在你去修理吧,我们还要开我们的会议!” 呸,李家宝吐了口唾沫,瞪葛老五一眼,拿起他方才正看的书,毫无顾忌地走了出去。在城里,各种批斗的场面他见得多去了,早已熟视无睹了。倒下的,还可以站起来,他心里坚信这一点,径直走进了女宿舍。赵岚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翻开了工作队不让看的数学书,继续顶风上,看他们到底能咋样。 男宿舍里,葛老五继续对知识青年进行路线斗争教育,摆出了李家宝深深中毒的事实,引导大家深思。 吴同峰和朱晓莉在李家宝没回来之前就已经转了弯子。他们觉得,县里的工作队就是不一般,进屯子以后,不仅了解情况迅速准确,而且看问题真的很深刻,路线斗争觉悟也确实高。不可否认,这里的青年的确就是“开口哥闭口姐的”,丝毫没有阶级斗争观念;有人分了知识青年的口粮,又去抢粮,几乎造成“流血事件”也是事实;更令人惊讶的是,李家宝仪表堂堂,却原来是个思想糜烂的家伙,城里搞一个,在这里又同赵岚扯上了。赵李赵李,的的确确,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制度下培养出来的、最典型的修苗子。反动电影《武训传》里武训捧个不倒翁,他们的宿舍里,赵岚也送给李家宝一个不倒翁,什么意思?他们联袂比赛究竟是在比什么?工作队不来,谁也没看出来什么,工作队一来才明白,他们的比赛是明目张胆地煽动返城,破坏革命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工作队的眼光以及他们的苦口婆心和语重心长的开导,令朱晓莉和吴同峰深切地悔恨。以前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耿队长和陈书记竟然反对接传统,反毛泽东思想。当他俩看到赵岚写在书上的小字儿以后,就更相信工作队了。那黑诗,确毋庸置疑,就是在给产阶级和反革命修正主义提供攻击社会主义的重磅炮弹!尤其不能容忍的是,陈子宽竟拿那黑诗让根本不是党员的李家宝给党团员上党课,这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又是什么?朱晓莉不禁忆起,她已经告诉家里,赶紧给她寄书来,险些就跟着李家宝和赵岚走。她痛心地落下了醒悟的眼泪。在朱晓莉的影响下,吴同峰也深刻地检查了自己。只差那么一点点儿,他就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只差那么一点点儿,他就跟着别有用心的人走上了斜路。他坚定地表示,狠杀回马枪,决不参加走资派煽动起来的比赛。 葛要武刚才在全队大会上表扬了他俩,并趁热打铁,将工作重点转向了周玲玲,她对“赵李”最崇拜,眼下就是要攻她。 周玲玲内心很矛盾,她对李家宝和赵岚的确十分崇拜,下乡以来,心里一直很喜欢李家宝。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李家宝既在等郝玉梅,又同赵岚很快搞在一起了。乍一听到这样的情况,她几乎想哭。她的情感承受不了,好像她差一点儿就上了李家宝的圈套。可是工作队让她站起来揭发李家宝和赵岚,她却不情愿。细细一想,李家宝很信任自己,说过不能和别人说的话,他也从来没对自己轻浮过,让自己反戈一击,自己能把人家对自己的信任出卖出去吗?况且,自己并不知道李家宝和赵岚与郝玉梅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要参加人家的比赛,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也不是人家拉拢的呀! 参加工作队的外公社青年仍然在向她重点攻心,一位叫鲁亚杰的北京青年,十分耐心地向她讲道理:“阶级敌人的脑袋上并不贴帖儿,思想腐败的青年也不一定都是流氓装束,我们不光要用眼睛看,还必须动脑分析。为什么这里温情脉脉?为什么这里会发生私分知识青年口粮的事件?为什么这里一切都听错误路线的指挥?想一想,兵团战士们如果不是从大局出发,流血事件会不会发生?如果真发生了,谁悲痛?谁称快?很显然,亲者痛,仇者快!玲玲同志,你怎么至今还绕不过弯子呢?” 质问李家宝的那个“上海口音”叫别立人,他激昂慷慨,恨铁不成钢,先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就开导周玲玲:“周玲玲同志,你出身好,热爱党,热爱毛主席,为什么就不能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分析问题呢?几天来,揭发出来的事实难道还不够触目惊心吗?为什么你还撕不开小资产阶级的情面呢?同志们真心诚意地欢迎你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为什么你就迟迟疑疑,不肯痛痛快快地杀一个回马枪呢?为什么就不能‘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呢?”引罢林副统帅的教导,他十分动情地问周玲玲:“我问你,你到底热爱不热爱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热爱。” “你到底热爱不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 “热爱。” “有人反对伟大光荣正确的党,你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有人反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你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既然不答应,为什么走派已将他们的魔爪明晃晃地伸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神州大地到处都燃烧着大批判的烈火,为什么我们这里,开批判会还要到外面去‘借’批斗对象呢?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全中国唯独我们前进小队没有阶级敌人?没有走资派?赵岚有病,姓陈的和姓耿的不请大夫,亲自出面去请大神儿,难道还不说明问题?什么人才指使牛鬼蛇神公开活动?答案很简单,只有走资派!为什么你的脑袋就不开窍儿呢?你再想想,为什么有人打了发现问题的贫下中农,陈子宽要赏酒喝呢?在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作为革命的知识青年,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还有什么可撕不开情面的呢?” 突然,郑小微叫了起来:“哎呀,哎呀……” “郑小微!”葛老五十分气愤,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我肚子疼,肚子疼啊……”郑小微一边回答,一边用两手捂住了肚子,面色十分难看。 “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一看吧,李家宝儿刚刚回来,就撕了我们的大批判栏,到现在也不去修理。我们的会正开在节骨眼儿上的关键时刻,这又冒出一个肚子疼的。大家谁都不瞎,刚才他还活蹦乱跳地喊‘李哥’,看着他的‘李哥’亲,就这么一袋烟的屁大工夫,又在我们严肃的攻心会上喊肚子疼,他的恶劣表现说明了什么呢?革命的同志们,这么老多老多的事实,还不值得我们深思吗?”葛老五沉着脸,巡视着每一个人的眼睛。 “我真肚子疼,真肚子疼啊……”郑小微忍不住,躺在炕上滚了起来,分明是在辩解,又是在求救。 “郑小微!”葛老五在咆哮。 “我肚子疼,真疼啊……”郑小微流出了眼泪。 会议开不下去了,葛老五怒火中烧,猛然冲过去,一把扯起了郑小微,怒吼着命令他:“你坐好!” 郑小微被他拽了起来,心惊肉跳的,反倒觉得肚子不那么疼了,就抹去眼泪,乖乖地坐好了。 “同志们,反革命修正主义……” “哎呀哎呀,哎呀……”葛老五刚刚重新开头儿,郑小微疼得又叫了起来。 “郑小微,从现在起,你也反省,先到女宿舍去!”葛老五当即行使权力,不许任何人破坏革命大批判。 “妈了个蛋,人就不行肚子疼?”薛景才站了起来,下地穿上鞋,抓起帽子,抱起大衣,气哼哼地就朝外走。 工作队里操天津口音的青年急忙追了出去,他叫储得海,冲着薛景才高声大喊:“你回来,你回来!” “去你奶奶个蛋!”薛景才破口大骂。 储得海跑上前去往回拽薛景才,薛景才狠狠一甩胳膊,储得海脚下一滑,摔了个仰八叉。薛景才不管,起身就走。谁也未料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未回生产队。李家宝是顶风冒雪从市里返回来苦学苦恋的,他是顺着风返回市里,坚决不当二劳改的。葛老五却以为,薛景才也就是耍耍能耐而已,当即就把他和郑小微同李家宝拴在一起,发动大家看事实,想问题:“革命同志们,都看看,好好看看,李家宝一回来,就这么热闹……” “哎呀呀,哎呀哎呀……”郑小微痛得大叫起来,再次打断了葛老五的讲话。 葛老五火冒三丈,大步朝前,揪起郑小微就朝女宿舍拎,他不管郑小微喊什么,把郑小微掼到女宿舍的炕上,返身就回去开会。他要以此为例,好好说一说,认真讲一讲。 “怎么啦,小微?你怎么啦?”不约而同,李家宝和赵岚放下书本,急忙上前,关切地询问。 “李哥,我肚子疼,赵姐,我真肚子疼啊……”郑小微疼得来回打滚儿,肚子还是疼。 李家宝和赵岚对葛老五的胡作非为痛恨不已,但是,一听郑小微喊肚子疼,心中立刻发慌,就谁也顾不得葛老五的态度了。 赵岚急切地问郑小微:“是不是朝心口一拱一拱的?” “是,早上就拱着疼。赵姐,我受不了啦,实在受不了啦,哎呀,哎呀哎呀……”郑小微的面色已经惨白。 “不好……”赵岚急忙下地穿鞋。 李家宝顿时也急了,头些天赵岚得过这种病,弄不好,要出人命的,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你快去找队长,我来照顾他!” 李家宝起身就向外跑,帽子也没带,一口气跑进队长家,扑扑腾腾,闯进房门直奔屋门,人未进屋就喊了起来:“耿队长,不好,耿队长……” 进到屋子里,李家宝猛然怔住了,耿队长躺在被窝里,头上捂着一块湿毛巾,挣扎着坐了起来。眼见李家宝喘着大气,慌慌张张的,就急忙问他:“咋地啦?” “郑小微也肚子疼,已经挺不住了,像是赵岚那种病!” “啥?”耿队长大吃一惊,掀开被子,磨屁股就下地,急忙吩咐李家宝,“你快去告诉陈书记,我这就过去!” 李家宝反身就走,直奔陈书记家。很快,陈书记当仁不让地赶到了。过了一阵儿,耿队长也赶到了,陈书记老伴和耿队长老伴闻着信儿,分头把魏长顺和冯玉莲也给喊来了。 对面的屋子里仍在开会,这边屋子里却面临着难题。陈书记和耿队长都在停职反省,他们已是什么权力也没有了,眼前的事情这么急,人命关天,到底应该怎么办? 陈子宽正在为难,身后猛然传来了葛老五的声音:“陈,陈子宽, 谁叫你来的?”葛老五早已在窗子里面发现了窗子外面的“敌情”,但他要逮个现实活动的,就故意让他们先表演,然后,再突然袭击,就像他捉奸抓了双,无比自得。 “耿文武,你不是病了吗?”别立人也敏锐地发现了问题。 葛老五自以为得计,回头就让跟进来的青年看事实:“现在都看清了吧?谁是前台,谁是后台,大家完全可以看清了吧?大家都动脑想一想,陈子宽和耿文武从后台跳上了前台,到底说明了什么呢?谁,又是他们的后台呢?” “葛老五!”陈子宽愤然大喝,“现在是救人的时候!” “滚,滚回家里去!这里现在并不需要你!”冯玉莲见葛老五对陈书记大声咆哮,愤愤不平,立刻以牙还牙,冲着葛老五也嚷了起来:“要赶快救人!” 魏长顺也愤怒地喊了起来:“你们不能拿人命当儿戏!” 葛老五上前看看郑小微,仍然怀疑他是装病,但从来人的脸色看,好像郑小微当真是得了什么病。他也知道,这一带有克山病,就吩咐别立人:“去,快去叫崔振发,让他来验证验证!” 别立人立即去找他们的积极分子,脚步很急,希望崔振发一到,立刻就能验证,这是走资派的一个阴谋。 整人的和被人整的,两军对垒,怒目相视,刚从城里回来的知识青年,很难判断谁是谁非。 不一会儿,崔二满脸讨好地进来了,冷丁看见陈书记和耿队长,他那笑嘻嘻的脸一下子就绷了起来,心里胆突突的,急忙向葛老五身边躲了躲。 “你怕个屁,有我呢!去,去看看炕上那个知青,是不是真得了本地病,快去!” 面对葛老五的吩咐,崔二犹犹豫豫的。他不是不想积极,也不是不想听领导的话,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懂。崔二老婆早就跟进来了,见崔二上不了台面儿,立马就来了能耐,扭扭搭搭地靠了前,假模假式地摸摸郑小微的脸,又俯下身去,听听郑小微的呼吸,媚态十足、装腔作势地讨好葛老五:“哎呀妈呀,八成是那病,得赶快请大神儿!” “胡说八道!”葛老五好不恼怒,嫌她看不出眉眼高低,不分场合瞎掺和,鼻子眼儿里上眼药,整也正整不到正地方。 崔二老婆挨了损,嘴一撇,眼一斜,讪不搭地扭到一边,嘴里含糖一样,悄悄骂了一声:“死鬼头!” 葛老五赶紧吩咐崔二:“去,快去把齐金库喊来!” 崔二最恨齐金库,也最怕齐金库。他心里明镜似的,他记了齐金库的仇,齐金库也记了他的仇。昨天,他揭发了陈子宽和耿文武,眼瞅着,齐金库恶狠很地冲他立了眼珠子,好像是要“秋后算账”。 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他去找齐金库,好像齐金库的大鞭子就在他的眼前晃。他心里打怵,不敢迈步,刚想往后蹭,又觉得不大妥。暗暗琢磨,人家工作队队长拿你当人看,就连你借种儿,媳妇烫酒一开口,人家也答应,多大的面子啊,那是公社书记的种啊!不想去,也得去,人家好心好意往上提溜你,你咋也不能朝下打坠儿呀!真要是那样,可就真是给脸不要脸了。不得已,他去了。可是,到了齐金库的家门口,他却两腿打哆嗦,来来回回直转悠,就是不敢靠前。思忖了好一阵子,他才推推帽沿儿仗起胆儿,凑到窗下扒玻璃,一边敲窗户,一边勒着嗓子喊老齐:“老老老、老齐,葛书记叫你快去呢!” “滚你妈个蛋!”齐金库瞪起了眼珠子。 崔二被老齐一骂,吓得向后一趔趄,调整好身体,赶紧颠儿颠儿朝回跑。他要原原本本地告诉葛书记,齐金库不听吆喝,根本不拿工作队当回事儿!他跟头把式地跑回知青男宿舍,气喘吁吁地告恶状:“齐金库也是死不改悔,不光不来,还让我……让我‘滚你妈个蛋’!”他学齐金库骂他,却骂了葛老五。 葛老五又气又恼,凭着他的劣性,真想轮圆胳膊就给崔二一个大嘴巴子,但他不愿当着猎物训狗,只得重新派人。他吩咐工作队里一个叫蔡继富的当地干部:“老蔡,你去!” “我不知道他家……”蔡继富不冷不热,抄着手,不靠前。 “那你去!”葛老五又吩咐吴同峰。 “我?齐金库翻脸不认人,动不动就抡大鞭子!” “我跟你去!”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是别立人。他一心想揭露走资派的阴谋,急得不得了。 耿队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了解老齐的脾气,天生不怕邪,连葛老五他都不尿,就别说别立人了。就这么不找榫槽儿地楔楔子,时间长了,还不要了郑小微的命啊?他赶紧回身吩咐魏长顺和冯玉莲:“你俩也去,告诉老齐,救人要紧!” “回来!”葛老五厉声喊住魏长顺和冯玉莲,满脸得意地讥讽耿文武,“你的脸挺大呀,你在停止反省你知道不知道?你往外派人,你有这个权力吗?鼓捣不出事来你装病,整出事来你就指挥,你问问革命群众,到底答应不答应?” “答应!他派我去,我就去。你派我,我保证不去!”冯玉莲立刻抢白葛老五。 “我也答应!他是我们队的队长,不听他的,还听你的?劁猪的踅摸羊屁股,你有好事儿吗?”魏长顺立刻帮助冯玉莲,揭露葛老五的老底儿,噎他的嗓子眼儿。 “别理他,救人要紧!”耿队长连忙提醒魏长顺和冯玉莲。 “唉。”魏长顺和冯玉莲一起响亮地答应,磨身就走。 果然,耿队长的预料一点儿都没错,魏长顺和冯玉莲没到之前,齐金库摆弄着令箭当鼓槌,正敲别立人的脑瓜门儿呢。 “齐金库,葛书记让你马上到知青宿舍去一趟。” “啥?你可真能瞎胡扯,小屯子里谁都知道,俺们队就有一个陈书记,哪有什么葛书记呀?” “是工作队的葛书记。” “啥?你是说葛老五?我的妈呀,你是不是拿逮扑证当委任状啦?就他,当人都不够格儿,哪能入党啊?你俩小子,可别糊弄我,我齐金库土生土长,长这么大没挪过地场,还不知道老葛家老五?以前他是个二百五兽医,牲口的病,没谁见他治好过,倒是九村十八屯,远远近近都知道,他和牲口搞破鞋。老母羊见了他,吓得溜儿溜儿的。老公羊见了他,低头就顶,死命保护羊群,生怕出杂种!” “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工作队的,向你如实反映情况啊!” “他是工作队队长。” “咳,你瞧我这眼力,还以为他是偷东西,你们罚他打杂儿呢!白天,让他抱抱柴火烧烧水,晚上,给你们热热炕,兴许他还凑合。他要是工作队队长,你们可得想办法,痛快儿把他撤换喽!跟你说,有他就没好事儿。你要是跟着他,白天黑夜都得加小心。你有没有媳妇?没媳妇,你还可以睡个囫囵觉。有媳妇就得防他插一脚。那小子才不是东西呢,顶风也臭出二百里!” “让你赶紧过去!你快点儿好不好?” “你看看,我好心好意,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你小子,还和我掰脸!你们这个工作队儿呀,咋没一个知道好歹呢?冷丁一打眼,还就你有模有样儿的,也算正派人,可连你也拿葛老五当书记,咳咳,小屯子这下可遭殃了,闹了归齐,你们的工作队儿里,没一个相信基本群众的!” “什么时候你还胡闹?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我不是正在提醒你,让你加他小心吗?金玉良言你不听,你瞅着,你不跟着葛老五摔跟头,那就怪了!”齐金库逗得正起劲儿呢,冯玉莲和魏长顺,呼哧带喘地赶到了,进了屋子就着急:“老齐,快,赶快去套车,耿队长让你马上过去,郑小微得了赵岚那种病,眼看就要不行啦!” “啥,这么的大事儿你们不早来?整俩没用的来,连句话也说不到正地方!得,我直接去套车,你俩赶快回去报信儿!” “我们俩和你一起上马号!”魏长顺心急火燎的,倒是急中生智,拿了个好主意。 冯玉莲拄着腰,连连喘大气,说不出话来,不住地点头。 老齐一下子着急了,抱起皮大氅,顺手抓帽子,不管不顾地撞开门,起身就朝马号跑。匆忙忙套车,急火火甩鞭子,很快,就把马车赶到了知青宿舍。 葛老五立刻装腔作势,黑着脸,装腔作势:“听明白,你的任务,就是送别立人和储得海。去哪儿听他俩的,你先到外面等着去吧!”打发走齐金库,他煞有介事地把别立人和储德海叫到一旁,低声嘱咐,“你们俩,一定要向大夫讲清这里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时时注意新动向!关键时刻,明白不明白?” 别立人和储德海如临大敌,郑重地点头。别立人的态度及其认真,转身就招呼老齐:“快,快去公社卫生院。” 齐金库动也不动,大鞭子一,扯开嗓子就喊:“纯粹他妈瞎指挥,卫生院根本不认这种病!” 葛老五脸一板,只管耍威风:“让你上哪儿你就上哪儿!” “你少扯王八犊子,你想耽误救人是不是?”齐金库回敬过葛老五,回身就问耿队长:“咋办?” 耿文武习惯地看了看陈子宽,老陈面临了天大的难题,他和耿队长已被停职反省,从组织原则上讲,他已经失去了决定这里任何事情的权力,可是这种时刻,要是只遵守组织纪律,郑小微就有生命危险。他的脑袋里一个劲儿撞架,终于认定,葛老五根本不能代表党组织,一狠心,异常平静地吆喝齐金库:“老齐,你跟我走,去接老焦太太!” 葛老五立即咆哮起来:“你们敢!” “现在不是整人的时候,救命要紧!快走,老齐!” 耿队长见陈书记和老齐说走就走,就用眼神招呼冯玉莲和魏长顺,着腿,急忙追了出去,边追边喊:“老陈,老陈---你等等,等等俺们仨!” 葛老五见陈子宽和耿文武不拿他的威风当回事儿,立马吩咐崔二:“快,快,快去找谢大牙!” 风雪里,陈书记他们冷得直发抖,好不容易,瓢着嘴进了老焦太太的屋子,进了屋子,就叫她多穿点儿,马上跟他们走。老焦太太没有 第四十八章 冤屈 “老战,”陈书记见了战大夫,顾不得寒暄,就急迫地催促他:“战大夫,快,快抓紧时间!” 老战戴上听诊器,解开郑小微的棉袄,撩起他的衣服,前胸后背地听了好半天,看看陈书记,又看一眼凑上来的葛老五,冲着眼巴巴的人们尴尬地摇了摇头,声音蔫蔫的:“没听出什么。” 顿时,屋子里两军对垒。葛老五忘记了方才的胆怯,立刻黑起脸来,以工作队队长的身份向陈子宽嗷嗷喊叫:“陈子宽,你和耿文武必须给我交代,这出闹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陈书记心急如焚,理也不理葛老五,急切地提醒战大夫:“老战,这孩子可能得了本地病啊……” “那,那就根本不该找我来……” 战大夫摘下了听诊器,葛老五蔫了下来。这时,赵岚走了出来。眼见老焦太太吓酥了骨,她就找出一根做活的针,想凭自己的体验给郑小微试一试,非常诚恳地问战大夫:“前些天,我得过这种病,让我给他看看行不行?” “这……这我可不能表态。”战大夫口里说着,不由自主,就把目光移向了葛老五。 葛老五能在陈子宽面前出人头地,心里舒服,马上就行使他的权力:“你?你是大夫吗?难道看病是闹着玩儿的吗?” 赵岚立刻反驳他:“我得过这种病,给我看病的,就是这个老焦太太,我的病不是完全好了吗?” “你在歌颂谁?你说!你在歌颂什么人?”葛老五满脸阴沉沉的,立刻抓赵岚的政治立场问题。 “我在说实话!”赵岚不顾葛老五的威胁,明确地表示过自己的态度,只管走向奄奄一息的郑小微。 葛老五再次咆哮:“住手,不许胡闹!” 陈子宽眼见要出人命,心急火燎,葛老五却只知耍威风,视人命如儿戏,他已是忍无可忍,怒不可遏,突然,也向葛老五厉声吼了起来:“滚,你给我滚出去,滚!” 葛老五吓得连连后退,退到后面,赶紧给别立人和储得海提醒儿:“看见了吧,你们都看见了吧?” 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一心学习游泳的别立人,听到葛书记的声音是悄悄的,只以为,这一切都是陈子宽和耿文武导演出来的,分明是在向工作队施压,也是在笼络人心,就非常警惕地点点头。储得海立刻也点点头。别立人便开始冷静地观察,一心要看一看,每一个人在这件事上的具体态度,然后再决定对待每个人的具体办法。赵岚丝毫不怕葛老五,只管走到郑小微的身旁,轻轻地呼唤:“小微,郑小微,小微!” 可怜的郑小微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早已无力回答任何人的问话,人一动,要抓赵岚的手,好像放了一个屁,头一歪,胳膊一落,便再也不动了。 赵岚焦急地大喊起来:“小微,小微--” 郑小微已经咽气了,任凭赵岚怎样呼唤他,他也听不见了。 “小微,小微,”郑小微明明已经死了,赵岚却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挑破他肛门里的血泡,他就能喘出气来,眼里流着泪水,吩咐李家宝,“快,快点儿给他脱裤子……” 这一次,葛老五没敢出面拦挡。可是,郑小微的肛门已经松了,肛门里面起了整整一圈儿大血泡。 赵岚把血泡一个一个都给挑破了,污血染红了她的手,郑小微的尸体已经开始变凉了…… “小微,郑小微---” “小微,你说话,快说话!” 顷刻间,人们慌乱起来,呼喊他,摇晃他,只希望他还能活过来。易俊红着急了,满脸是泪,哭着大喊:“小微,小微,你倒是说话呀,快点儿说话呀!你,你可别吓唬我,你真死了……回到家里,我可咋告诉你妈你爸呀……” 别立人十分疑惑,一个活蹦乱跳的青年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蓦地,他想到了走资派。难道是他们视人命于不顾,有意弄出死人事件搞对抗?这种攻心计,未免也太狠毒了!葛老五倒是知道这一带有土病,觉出要不好,连忙让战大夫再给听一听,战大夫重新戴上听诊器,听了一听,摇摇头,用手替郑小微合上眼睛,无可奈何地告诉葛老五:“已经死了……” 面对本不该死的郑小微,陈书记悲愤地流出了眼泪,默默地伫立着,深悔没有把郑小微直接带到老焦婆子的家里去。 葛老五见陈子宽流了泪,立刻低声提醒别立人:“看见没?千万要警惕走资派利用死人向革命派发难!” 别立人仿佛从陈子宽的眼睛里看见了鳄鱼的眼泪。蓦地,他心里一惊,非常后悔没有及时制止赵岚,很有可能,问题就出在那根针上。面对人命大案,他冷静地向赵岚走过去,威严地伸出手去:“把针给我!” 赵岚一怔,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悲愤交加,把针往他的手心一扎,愤怒地高喊:“滚,你滚开,滚开!” 周玲玲怔怔的,眼见赵岚愤怒把针扎在别立人的手心,知道郑小微已是再也没救了,眼泪一颗一颗地滚到脸颊上,突然,发疯一般,扑到郑小微的尸体上,抱起来,就拼命摇晃:“小微,小微,小微--”小微哪里还能回答,周玲玲簌簌地落泪,就像母亲失去了儿子一样,凄惨地大哭起来,“小微呀小微……你,你再也不能说《三打白骨精》了呀,你,你还没有九夺金杯奖呀……” “不许号叫!”葛老五仍然想掌握局面。 周玲玲的惨叫声撕心裂肺,早已强烈地剌激了董强,猛然听到葛老五蛮不讲理的咆哮,这位一向都不多言不多语的刚强小伙子,再也法无忍受了,突然暴怒,就像一凶猛的头狮子,猛然向葛老五扑了过去,瓮声瓮气地大喊:“滚,你们滚!” 葛老五还未省过神来,董强重重的两只大拳头,早已连续击在他的面门上了。 “董强!”陈书记厉声阻止他。 董强已经什么也不顾了,眼见葛老五要溜,追出宿舍就摸起了大扁担。齐金库一见,操着他的大鞭子也追了出去,“啪”地一鞭子,就抽破了葛老五的嘴角。葛老五趔趔趄趄,慌忙逃跑,冒着风雪,直奔大队部而去。 董强返了回来,撇下扁担,就粗声粗气地喊小微,一把一把地向下抹泪水。周玲玲一声接一声地哀叫着,那凄惨的哀叫声感染了许多人,就连工作队里的汪佩佩,也簌簌地落泪。 李家宝凄怆地抱起僵硬的郑小微,把他抱回了男宿舍,吩咐董强,把郑小微的褥子铺在两条并排的白碴木凳上。董强按照他的吩咐弄好了,他把小微的尸体放了上去,又撕下郑小微的被里子,盖住了郑小微的全身。 耿队长弯着两腿,愣怔怔地站在郑小微的尸体旁边,慢慢地揭开盖在郑小微身上的白被单儿,看着早已咽了气的郑小微,凄然地流出了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声音哽咽,叨叨咕咕地自责:“郑小微呀郑小微,可怜的孩子,这地方有土病,可我明明知道有土病……我咋就没早早向你们一样一样地说一说呢……孩子……是我这个窝囊队长,没有尽到责任,没有尽到责任啊……”忽然,他失声大哭起来,“小微,这种土病,明明老焦太太就能治,可咋就偏偏把你耽误了呀……都是我耿文武无能,太无能啊……你,你你,你死得好冤枉啊,我我,我这个当队长的…… 可咋向你城里的父母交代哟……” “耿文武!”别立人见走资派真的要发难,厉声大叫。 “你妈了个蛋!”齐金库眼见死了人,工作队还要胡作,并且如此对待耿队长,一声大骂,暴跳地扑向别立人,扬起巴掌就扇他的耳光,左右开弓,打得啪啪作响。 别立人怒目逼视齐金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直挺挺地任他发泄,心里牢牢地记着阶级斗争。 “老齐!”陈子宽急忙跑过去,抱住了齐金库。老齐拼命地往外挣扎,老陈死死不撒手,沙哑着嗓子高声大喊:“老齐,他也是知青,也是知识青年啊!老齐,老齐!他可是远离爹娘,家在大上海,人在千里之外呀……” 别立人盯盯地望着陈子宽,不知道是他被齐金库打疼了,还是他的良心被陈子宽打动了,默默地流出了眼泪,几乎连阶级斗争也忘了,擦擦眼睛,似乎又把阶级斗争想起来了,走到郑小微的尸体旁边,将耿队长拉开的盖尸布,重新给郑小微罩上了。 别立人的举动影响了工作队的储得海和鲁亚杰,看着盖尸布下郑小微尸体的轮廓,他俩也默默地淌出了泪水,朱晓莉和吴同峰什么都看见了,不由得看看工作队的汪佩佩,汪佩佩哭得已成泪人了,至此,这两个被葛老五表扬的积极分子,才心疼他们的校友,禁不住眼睛也潮湿了…… 可是,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有多少人替他悲哀,他还是活不过来。只不过郑小微死得太叫人心疼了。下乡知情里他最小,尽管他会说《三打白骨精》,实实在在,也是太小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他的肚子有些疼,疼几次不疼了,就像没事一样,和大家一起,到寒冷的小队部进行晨读去了。齐读语录时,他的声音一点不比别人小,有谁能料到,他当时就得了当地的土病呢?可是,攻心翻就是这样,刚得上它,丝毫都不惹人在意,但就在病人满不在乎的情况下,它便一点一点地向病人侵袭。 吃了早饭,他又觉得他的肋下一下一下地疼,可是,葛书记说了,除了走资派和他们的黑干将,不管谁,都得到队部去,不去不行。还说,在严肃的阶级斗争里,谁也不许请假!郑小微用力朝肋下按几下,仍然挺得住,就没事儿一样,随着大家又到阴冷寒凉的小队部批斗书记和队长去了。 中午,他疼得厉害了,每疼一下所间隔的时间也缩短了。李家宝还没回来,他就卧到薛景才身边,疼得龇牙咧嘴的,这才告诉薛景才:“薛哥,我肚子疼……” 薛景才人结实,素来不把肚子疼当回事儿,也不说详细问一问,仰面枕着两只大手,动也没动,就大咧咧地申斥他:“娇毛,拉泡屎放个屁就好了,用不着呲牙咧嘴的!” 郑小微听了不高兴,就用手使劲儿顶住自己的肋窝儿,侧头看看李哥睡觉的位置,还是空的。男同学肚子疼,也不能跑到女宿舍去找周姐,一咬牙,他就谁也不告诉了。 下午,又到队部去开会,屁股坐在冰凉的木头上,他再次受了凉,可是,他不声不响地忍耐着,生怕别人再说他“娇毛”。 散会以后,他急急忙忙朝宿舍跑,想抓紧机会把肚子贴在炕头儿上烙一烙。一进宿舍,他就看见了他的李哥,一时激动,肚子也不疼了。他想亲近李哥,却不敢亲近。他想把他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李哥,又怕有人看见,只向李哥问了一句话,别立人和储得海就气呼呼地冲进了屋子。紧接着,李家宝和别立人就怒目相对地顶了起来。既而,葛老五一声怒吼,吓得他一激灵,生怕李哥也像赵姐一样,被停工反省,根本就顾不得他的肚子了。 攻心翻最怕着凉和上火,可是他小小的年纪,不仅着了凉,而且肚子里窝足了火…… 在市里,他的父亲随说唱团到工厂去慰问,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能登台就说明已经被信任了。一个快板书段子,就获得了满堂彩。工人们热烈地鼓掌,一再要求返场,他父亲兴奋不已,返场后大板一抡,碎子一响,激情四溢,说了一个他最拿手也最喜爱的段子--《劫刑车》,当即便闯下了大祸。快板书《劫刑车》是根据长篇小说《红岩》里双枪老太婆的故事改编的。《红岩》歌颂的是地下党,地下党是由刘少奇领导的,在当时本来就犯忌,加上作者罗广斌和杨益言已被打成了叛徒,据说,罗广斌跳楼自杀了,当场,工厂宣传科的一个文化干事造了反,说郑小微的父亲明目张胆地歌颂叛徒。弄得本来已经很兴奋的工人阶级们,顿时目瞪口呆。父亲突然进了牛棚,郑小微急得坐卧不安。偏偏就在这时,他的母校派人领着别立人和储得海找到他的家里,说阶级斗争比过春节重要,要求他和所有前进小队的知识青年立即返回生产队,去参加阶级斗争,经受路线斗争的考验。 在阶级斗争里,他们的书记和队长被人家打成了走资派,就连他的周姐也必须转变立场,他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他的火上得就更大了。可是受凉上火得了攻心翻,他只以为是肚子疼,直到人们不依不饶向他周姐攻心的时候,他才终于忍不住了。 他的病被耽误了,被薛景才没当回事耽误了,也被他不肯再告诉别人耽误了。关键时刻,更是被横行霸道的葛老五生生给耽误了。可怜郑小微,一直到死,也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更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的这种病,这种病到底能治不能治…… 这种病其实极好治,只要病人的肛门不松,挑破那里的血泡放出污血,病人立刻就会痊愈。只可叹,西医找不出病理来,大夫就不治这种病。也可叹,不懂病理,却能治好这种病的老焦婆子,好不容易被陈书记他们找过来,却被葛老五的一声吆喝吓酥了骨,人们已在哭叫郑小微,她却仍然直溜儿溜儿地跪在葛老五的身边,脸色蜡黄,浑身筛糠,几次要挺不住,又几次赶紧重新跪好。直到葛老五被打跑,她才偷偷站起来…… 天理呀,为何你是天理有时却不在?为何本不该离开人世的郑小微,小小年纪却丧了命?历史呀,你也说说,伤天害理究竟该定什么罪?葛老五该判什么刑? 郑小微死去的第四天,郑小微的父母在县知青办主任洪太敏和葛老五陪同下,凄然地来到了前进小队。他们的儿子死了,他们却什么也不敢多说。在县里,葛书记把这里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向他们作了详细的介绍,并且要求他们,必须提防走资派利用郑小微之死制造事端。否则,一切后果,均由他们负责。 郑小微的尸体已经被装进棺材移到院子里,郑小微的父母只掀开白被单儿看看他们的儿子,便被县里的人给劝开了。 梆梆梆,梆梆梆,棺材被钉上了,那钉子,似乎钉在十几个知青的心上。人们再也看不见郑小微了,他的父母也不可能看见他们的儿子了。可是,知识青年的男宿舍里,洪太敏和葛老五正在领着工作队队员召开紧急会议,并请郑小微的父母也列席。 会上,洪太敏传达了县革委会的五条决定: 1。撤销陈子宽和耿文武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立即押到县里拘留审查。同时,拘留其重要帮凶齐金库。 2。工作队队员就地“卧倒”,暂时由别立人同志担任前进小队党支部书记,蔡继富同志任队长,由储得海同志担任党支部副书记兼民兵队长,鲁亚杰同志任妇女队长,汪佩佩同志任团支部书记。工作队全面接管前进小队,使之变为反修防修的红色阵地。 3。正确处理下乡知识青年的问题。以教育为主,通过革命大批判,使他们深刻地认识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的长期性、尖锐性和复杂性,启发他们自觉革命,站到革命路线一边。对待个别知识青年的问题,要迅速查清疑点,根据确凿的事实进行慎重的处理。坚决防止外逃事件的发生。 4。妥善处理郑小微的后事。谨防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郑小微之死制造事端,扩大事态,说服其家长以革命利益为重。 5。县革委会成立调查前进小队抢粮事件专案小组,由县革委会副主任程思录同志任组长,由向阳公社党委书记葛要武同志为副组长,直接对县革委会负责。 他们的会议开得极具警惕性,似乎陈子宽和耿文武正在暗地里加紧进行活动,必将对县革委会的决定进行疯狂的反扑。葛老五也警惕赵岚和李家宝,似乎他们看书、学外语的目的,一定是为了外逃,此时他们煽动知青为郑小微扎花圈,是受陈子宽的指使,明目张胆地对抗县革委会的五项决定,甚至直截了当地吩咐别立人,团结吴同峰和朱晓莉,积极争取周玲玲,孤立赵岚和李家宝,在他们逃跑的时候,一定要就地生擒! 这一次,别立人对他的讲话没有掏出小本子往下记,心中有些疑惑,第一次同葛要武发生了分歧。他早已把赵岚用的那根针送到县里化验了,上面并没有毒物,不由得,他凭着自己的判断问葛要武:“他们还不知道县革委会的决定,怎么扎花圈就肯定是针对县革委会的决定进行对抗呢?” 葛老五当即发怒:“难道我们不能想到前面吗?你,你怎么翅膀刚硬就骄傲?这可是很危险啊!你要想一想,党是把什么样的阵地交给了你,你明白不明白?” 知青的女宿舍里,赵岚、李家宝、周玲玲、董强、吴雅琴、易俊红、孙桂英,仍然在用松枝和白纸扎花圈,他们并不知道,另一个屋子里已将他们的行为看成是对县革委会五项决定的对抗。不过,他们的的确确痛恨葛老五,也确实要向他以及他带领的工作队进行无言的抗议。赵岚为郑小微拟了一副挽词,上联是:人虽小会说三打白骨精却早夭早逝可怜可惜可叹;下联是:志很大敢想九夺金杯奖竟先古先亡当怒当恨当哭。 她重抄了一遍,默默地递给李家宝看。李家宝点点头,又把它递给了周玲玲。周玲玲不看还罢,一看到“早夭”“早逝”和“先古”“先亡”,顿时又流出眼泪,哽咽地表态:“我签名……” 大家轮流着看,受周玲玲的感染,看懂看不懂都流着眼泪表示签名。董强看罢,心中煮泪,站起身就去了男宿舍。他不管屋子里开会不开会,拿起他们的毛笔和墨汁瓶,连招呼也不打,随手又拽了两张大白纸,像进来时一样,毫无畏惧,也毫不客气地走了出去。 “他叫什么名字?”董强走出去以后,洪太敏问别立人。 “董强……”本来别立人还要说,“打葛书记的就是他”,可是,话已卷上舌尖儿,又被他强咽了回去。他忽然觉得,如果他这样说了,就对不起董强对郑小微的真诚。 已经引起工作队注意的董强刚要进女宿舍,正巧,吴同峰和朱晓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了吴同峰一眼,就瓮声瓮气地吩咐他们:“你俩进来!” 吴同峰和朱晓莉十分不自然,勉强跟随董强进了屋子。董强放下纸和笔,拿起赵岚写的挽词让吴同峰和朱晓莉看,并且问他们:“你们俩签名不签名?” “谁写的?”吴同峰很警惕。 “赵岚。”董强回答。 “那……”吴同峰的“那”字后面是拒绝。 “那什么?”董强追问。 “人各有志……”吴同峰省略了后面的“不能强勉”。 “完蛋!”董强甩下吴同峰,就闷头裁纸去了。 吴同峰朝朱晓莉看了看,两个人又走出了屋子。他俩已经杀了回马枪,磨不开、也不敢再参与赵岚所主张的事情。来到院子里,朱晓莉立刻为吴同峰遭到董强的蔑视鸣不平,“哼,自己蠢得像只大狗熊,还脸骂别人!”她撇着嘴,既为自己辩护,也成心安抚吴同峰,“他们自己不革命,还不兴别人革命啊?” “周玲玲也是有点儿太傻了,李家宝和赵岚都那样儿了,她还一点儿不识趣儿……”由于感到很孤立,吴同峰一心期待周玲玲也能杀个回马枪,可是,周玲玲却只知大哭郑小微,就像走到三岔路口,反倒蒙上了眼罩,一点也不看路。 “董强呢?傻乎乎的,就知道拥护周玲玲,周玲玲说对,他就一概都跟着对,周玲玲大哭郑小微,他就抡扁担打工作队的队长,傻得像头大狗熊,还拉拉着脸子训别人!”朱晓莉一心一意维护吴同峰,郑小微已经死去了,她却一点反省的意识也没有。 “你真好……”吴同峰受了感动,热血沸腾。不由得,眼睛里只看得见朱晓莉,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朱晓莉个性很强,非常要脸儿,受到孤立,也是别人有错他没错,眼前,她只求吴同峰能和她保持一致,就连她不愿意下乡的情景似乎都不记得了,大话连篇,只顾自己安慰自己:“古语说得好,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好不好,咱也不是为自己,再孤立,也光荣!” “那咱们应当和易俊红、吴雅琴、孙桂英她们谈一谈,让她们也站过来,咱们就不孤立了!”感情支配着吴同峰,异性的诱惑令他已经找不到北了,他非常钦佩朱晓莉,一心希望,朱晓莉也能像周玲玲那样,有威信,能团结人。 “和他们谈?你睁大眼睛看一看,她们有头脑吗?要是跟她们谈了,她们还不都得告诉赵岚和周玲玲?脚上啥鞋自己穿,自己的路自己走,广播人人可以听,报纸人人可以看,事实都在眼前摆着呢,她们自己没脑袋?我只关心我和你的事儿,别人的事儿我才不管呢!跟你说,有头脑的孤立是坚定的表现!”朱晓莉将她从家里带来的处事哲学和她学到的革命理论混合在一起,激愤地发表着感慨,也巧妙地流露了她的儿女之情。 “你就关心你和我的事儿?”吴同峰受宠若惊,听出了朱晓莉对他的特殊感情和偏爱,明明已经听清了,还要问一问,好像只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心里才托底。 “傻瓜!”“我傻瓜?不是董强傻乎乎的吗?” “现在你就傻!”朱晓莉娇媚地一笑,顿时,将吴同峰引入了她的魅力圈儿。 瞬间,吴同峰发现朱晓莉与众不同,有头脑,不惧压力也不怕孤立,要比周玲玲聪明多了。朱晓莉回头看看知青宿舍,又四处张望张望,忽然,向院角的柴火垛钻了过去。吴同峰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心中乱跳,紧跟着,也钻了过去。 朱晓莉在抱柴火形成的空洞里向吴同峰招着手,吴同峰立刻扑了上去,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顷刻间,就谁也不感到孤立了。吴同峰急切地亲吻朱晓莉,朱晓莉乖乖地让他吻,起初心里慌乱也害怕,不一会儿,便将什么都忘了,只觉得,她获得了幸福,贴心人很贴心,反过来,就主动亲吻吴同峰…… 就要出殡了,全屯的人几乎都来了。吴同峰和朱晓莉从柴火垛里溜出来,心慌意乱,赶紧加入了工作队的行列。赵岚、李家宝、董强、周玲玲、孙桂英,谁也不听别立人的指挥,全都跳上了灵车。吴雅琴和易俊红有些害怕,就跟在灵车的后面,托着他们的挽联。 灵车一动,郑小微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失去儿子的悲哀和痛苦,一声哀号,立刻在小屯子里引下许许多多眼泪。 冯玉莲难忍愤懑,不顾一切地冲上了灵车,魏长顺立刻紧随其后。忽然,一个叫童春的本地青年,不声不响的,也跳上了灵车。知青里有的人还不认识他,只觉得他很怪气,上车以后,也不同大家打招呼,低着头,只管靠着棺材。 葛老五想要发怒,洪太敏立刻低声叮嘱他:“让他们表演,尽情地表演,有好戏才有好文章……” 来到屯外,开始下葬了。郑小微的母亲因起灵时发出一声哭号,当时就受到了洪太敏和葛老五的严重警告,她已经不敢放声痛悲了,倒是周玲玲,瘫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小微呀小微,周姐再也看不见你了……小微呀小微……你死得怎么这么惨啊,你还没有九夺金杯奖啊……” 董强站在她的身旁,一把一把地抹眼泪。身后的知青都是泪流满面。他们坐一趟火车下了乡,一起进了这个小屯子,住进了他们共同的宿舍。如今,最小、最怕黑的郑小微却躺在白碴木板儿、四处漏风的薄棺材里,孤孤零零地离开了人群,永远住进了冰冷冰冷的地下,即使再想家,也只能独眠日夜了…… 埋葬了郑小微,工作队要求所有人都到小队部去开会。屯子里,善良的人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得不听从指挥。他们就像一个个身不由己的囚犯,被人驱使着,强令转移到哪里,就得转移到哪里 第四十九章 对抗 回到宿舍,李家宝坐在白碴木桌前,默默地打开了书,再次看见书上的《赠言》都被撕去,愤恨的情绪径直闯入他的心里。 忽然,董强从外面走了进来,悄悄地叫他出去一趟,他不明白董强为什么会这么神秘,不安地随他走了出去。来到院子里,董强立刻以实相告:“李哥,薛景才一直没回来,我估计他肯定是回市里了。刚才我和周玲玲偷偷商量好了,决定也回市里,易俊红他们都同意了,你和赵岚回去不回去?” “回市里?”李家宝顿觉不是时候,可是转念一想,不能强求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就讷讷地回答,“你们想回去,那就都回去吧,我不一定……” 与此同时,易俊红也在悄悄问赵岚:“赵姐,周姐让我和他们一起回市里,你说回去不回去?” “你们回市里?噢,回去就回去吧,不过我不想回去……”赵岚和李家宝一样,也是不忍此时离开小屯子,眼见易俊红犹犹豫豫的,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想陪陈书记他们的家属一起把年过过去,我也能趁机多看一点儿书。” “赵岚姐,那我也不回去了……” “不,你不用管赵姐。赵姐现在是挨整的对象,你还小,千万别跟着卷进去!” “那你可得加小心……” “嗯,赵姐一定加小心。” 易俊红含着眼泪把赵岚的打算告诉了周玲玲,周玲玲心中有些愧疚,眼睛当即潮湿了。要走的青年们谁也不出声了,整整一个下午,约定好似的,无论干什么,一个个都是默默的。 别立人十分奇怪,这些人先是在赵岚的带领下,明目张胆地去慰问走资派和现行反革命的家属,突然,又鬼鬼祟祟地无声无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被人不信任的滋味不好咀嚼,弄得他愈发想知道,众人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李家宝的心里十分明白,大家是怕打草惊蛇,到时候走不成。他不想走,也不愿因此耽误时间,便若无其事地捧起书本,继续思考他的数学题。 忽然,别立人走出了男宿舍,敲开女宿舍的门,微笑着招呼孙桂英:“孙桂英,你出来一下!” 孙桂英莫名其妙,来到门口,一脚门里,一脚踏着门槛,左手推着门,右手扶着门框,愣愣地问别立人:“干啥?” “跟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和你谈谈……” “别,你可别找我谈,我害怕。”孙桂英当着众人的面儿就把别立人拒绝于门外,缩回身,冲易俊红伸了伸舌头。 别立人又来敲门,这一回,他是请易俊红出去一下,易俊红连地方都没动,躺在自己的铺上就回答:“别书记,我没空儿!” 别立人两次邀人两次碰壁,眼见着,谁也不拿他这个书记当回事儿,回到男宿舍,就问李家宝:“你的书面检查写了吗?” “书面检查?我为什么要写检查?” 李家宝毫不客气地揶揄 他,语气极其像赵岚,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 “难道你认为赵岚那诗很正确?” “当然。如果你能够读懂赵岚那押韵的长句,也许,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知,或者是单纯!” “你……” “你自己长着眼睛,什么都看得见,你也不是没读过书,为什么就看不见那诗的远见卓识呢?莫非你也是个什么也没学会的高中毕业生?怎么就什么也看不懂呢?” “如果说贫下中农都是小农意识,为什么我们还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难道我们不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 “真正能教育你们的,已经被你们投入了监狱,还谈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 “按你这么说,抢兵团的粮食也不是破坏屯垦戍边了?” “如果说破坏屯垦戍边,你们为什么不到县里去逮捕号召交‘红心粮’的呢?” “带头抢粮的是陈子宽和耿文武!” “就算他们是抢粮,他们却是为了平民百姓能活命。只为讨上级欢喜,不顾人民死活的,只顾自己出人头地,该算什么呢?” “你……” “我宁愿也进大狱!” “我没有难为你的意思……” “就是你难为我,我也不会怕了。小微一死,我就更加理解了,什么才叫冠冕堂皇!软刀子杀人,依旧‘最最’革命!” 一时间,别立人不讲话了,对于郑小微的死他在良心上已有几分自责,很想重新看待李家宝,可是这个李家宝…… 沉思片刻,他转换了话题,“你用那么多时间看数学书,难道就不该用来读毛主席的书?” “政治学习,是为保证人们的认识水平和思想觉悟符合时代和真理的要求 ,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是人们为增添智慧和为国家作贡献的本领,二者是辩证统一的,你懂不懂?不懂,就请你不要指手画脚。你好好想一想,从你到这个小屯子那天起,你的所作所为,到底烦不烦人?” “你把书放下,咱们有必要认真谈一谈!”“你有很多闲空儿,我可没有,要不然,就是我的时间比你的时间珍贵!如果需要我反省的话,我就要该继续看书了,无聊地磨牙,你就不觉得光阴虚度吗?” 说完,李家宝便向旁边挪了挪屁股,躲开他,继续看书。 别立人很坚韧,吃过了李家宝的讥讽,也就算是掌握了他的态度,起身又到女宿舍去找赵岚。 “你的检查写了吗?”他仍是开门见山。 “我为什么要写检查?”赵岚和李家宝的态度一模一样。 “你每天都在写,就连郑小微死的当夜你也在写,你写的都是什么呢?”别立人很了解情况,不仅知道赵岚一直三更半夜地写着什么,而且知道她用的是外文。 “拿去看好了!”面对别立人的轰炸与威胁,赵岚立即把她所写的东西丢给了别立人。 别立人对赵岚的态度极其愤慨:“你明明知道我看不懂,叫我看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能看得懂,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无知和无聊吗?原因就是你还看不懂,日后也不想看得懂,所以,你现在才摇着条尾巴像只赖皮狗!”赵岚的言语十分刻薄,她从小就没骂过人,她是实在痛恨动不动就要把别人打成反革命的人,想起刚刚被埋在地下的郑小微,想起城里投湖的郝玉梅,又想起被抓走的书记、队长和齐师傅,不禁心中燃火,愤恨不已,便第一次将别人说成了狗。也是她真的觉得,在别立人和郝志发身上,都有癞皮狗的性格。 “你凭什么骂人?” “如果你不像,我决不会如此刻画你,你实在是太像了,像得令人无法不实事求是。谁又能说实事求是也是骂人呢?鲁迅先生就倡导过,痛打落水狗,他也是在骂人吗?” “你……” “真像!” “像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回像你的主子,像那个无知的大无赖,葛老五,其实他连狗都不如!” “你太过分啦!”别立人一拍桌子,嚷了起来。 “你有权,可以把我送去拘留啊。拘留期间,我照样可以看书,可以写。学的是《毛选》,写的是心得,你想没收吗?” “我真不明白,一样地长在红旗下,你的思想,为什么就如此落伍!为什么又会这么顽固!” “其实我也不明白,这么多知识青年,一样地下乡,为什么偏偏你和葛老五臭味相投,心甘情愿地为他咬人。” 别立人气得喘起了粗气,却拿赵岚丝毫也没有办法,一转身,啪地一摔门,气呼呼地遵照林副统帅的指示,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搞好思想革命化去了。 赵岚连讽刺带挖苦地气走了刚刚上任的别立人,也不管鲁亚杰和汪佩佩会怎样看她,只管捧起书本儿,继续看书。突然,她听见汪佩佩在抽泣,心里十分纳闷儿。不由得,她对汪佩佩开始有意地观察,感到她似乎有委屈。可是她的委屈会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顶撞了别立人?如果是这样,她应当生气,也不至于闷头哭啊?赵岚见她已将头埋在桌子上,又见鲁亚杰走到她的身边,正在问她在是怎么回事,心中暗说,算了吧,工作队的事情,还是让别立人去管吧,管闲事他有的是精力! 然而,里外瞎忙的别立人并未发现汪佩佩的眼泪,他的心思和注意力,一直都在队里的阶级斗争上。返回男宿舍,他见李家宝仍然在看书,储得海和吴同峰正在蒙头睡大觉,两厢一比较,倒是李家宝似乎有正事儿。可是,睡觉却不犯大错误,充其量,也是觉悟不高,浪费时间……他似有所悟,也怕浪费时间,便立刻翻开“两报一刊”看最新发表的社论,暗暗发誓,要把斗争进行到底。 他正在用社论联系这里的实际,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窗户,抬头向窗外看了看,没看见人,就急忙走了出去。来到外面,窗下什么人也没有,他禁不住四处踅摸,还是不见人影儿。他的心里面非常纳闷儿。刚才明明是有人敲窗户呀,难道是耳朵听错了?他摇着头返回屋子里,看看钟,已经是三点半了,就招呼劈叉大睡的储得海:“老储,老储,该做晚饭了,今天是你和孙桂英的班儿。” 储得海不得不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起身就去找孙桂英。李家宝抬起头来看看钟,放下书,就到外屋摸起了水桶和扁担。他早已经习惯了,仿佛挑水就是他分内的活儿。他刚刚走出知青的院子,童春忽然闪了出来,叫一声“李大哥”,就小心谨慎地向他解释:“刚才是我敲窗户,眼见别书记出来了,我就赶紧躲了起来……” “你有事儿?” “我爹请你到俺家去一趟,说他找你有事儿。” “啥事儿?” “俺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就等我挑完水吧,水缸满了,我马上过去。” 童春走了,李家宝赶紧加快了脚步,来来回回挑满了水缸,挂好扁担就去童春家。童春家里,只有童春和他的父母,童春是个独生子。在农村,独生子往往是又娇又窝囊,可是这个童春虽说脾气有些古怪,样子却不笨,干活儿也是把手。童春爹见李家宝真的来了,马上迎出了房门,笑得朴朴实实,说起话来,有些谦卑:“李家宝啊,有劳你大驾了……” “大叔,你这是把话说哪儿去了,我们十几个人,已经在这里插队落户了,咱们屯子也不大,一口井里挑水喝,一片地里种庄稼,你老可千万别客气!” 两个人一边寒暄一边进了屋子,童春爹把李家宝让到事先摆好的炕桌旁边,给他倒上开水,自己就在炕桌的另一面坐下来。突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主动说起他的思虑来:“李家宝,我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识没文化,可是我就是再粗,眼睛也看事儿,耳朵也听声儿,鼻子也闻味儿啊!我琢磨着,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就说那个葛老五吧,明明是个光会劁猪的土兽医,成天蹭吃蹭喝地瞎忽悠,顶风也臭出八百里!远远近近,除了穿开裆裤的,谁都知道他的熊德行。骂人不寻思,打人不眨眼,掘祖宗坟,踹寡妇门,没有他不干的!可这一造反,他倒当上了共产党里的书记,还把老陈和老县长他们来回当球儿踢。要是这么整下去,就像井里养着癞蛤蟆,喝口凉水也闹心啊!眼瞅着,你家赵岚的小字儿,让他给当了枪靶子,你也被他点了名儿,可那小字儿到底说的都是啥呀?听俺们春儿说,连陈书记都服气那小字儿,还让你用它给党团员和屯里的青年上了党课,说那里边儿有大学问。可俺们春儿,一句儿一句儿的,从批判栏上都给抄回来了,一连好几宿,也琢磨不明白。家宝啊,你看看,能不能把那小字儿也给俺们爷俩叨咕叨咕,叫俺们也给你和赵岚宽宽心,你也给俺们静静心。要不价,大活人戴笼头,嘴里嚼白沫,肚子里也憋屈,想睡觉,也睡不着啊!” 李家宝心头一热,没想到,老爷子身着土棉袄,笨棉裤,平时不显山也不露水,遇事儿不明白,人倒很叫真儿,他立刻满口答应下来:“好吧,那我就给你老解释解释。” “先别,春儿他妈早就弄了点儿菜,咱们爷俩喝着说。 李家宝再三推辞,童春爹就是不答应,不按照他的意思办,他就不肯坐下来。童春很有眼力见儿,就在李家宝向他爹推辞的当口,他已经把热在锅里的菜一样一样地摆到炕桌上了。春儿他妈也机警,童春爷俩刚把李家宝请上炕,她就闩好房门上了炕,往窗户前一坐,两眼盯住了窗外。李家宝深受感动,仿佛他是当年的地下党,群众千方百计保护他。 喝了一杯酒,他就认真地讲了起来,说一句,用屯里话解释一句,不但童春听懂了,就连童春妈有时候也插话:“可不咋的,就咱屯子这弯弯腿儿,还能跑过大汽车?” 童春爹特别高兴,时不时地就要插上一两句:“春儿,听见了吧,想干大事儿,就得有眼光,可不能早早就想娶媳妇儿!” “春儿,听明白没?光有眼光还不中,还得身上有能耐,想有能耐就得学,真想学,就得煞下心来。快,好好接着听!” 李家宝讲得很认真,很细致,直到讲得家家该吃晚饭了,他才回宿舍。别立人警惕性极高,李家宝刚一进屋子,他那灵敏的鼻子立刻就嗅了出来,李家宝喝酒了。 “你去哪儿了?” “我个人的私事儿。” “大风大浪里,还有纯粹的私事儿吗?” “我是到贫下中农家里接受再教育去了,合你的胃口吧?” “你去了谁家?” “现在你是书记,你有权,也说了算,往后,你就派人盯个梢儿,不就省得问了!” “咱们说话,别总是互相顶着行不行?” “谁不想顺茬说话?可是,从我回到生产队,只看见你满脸都是阶级斗争,不戗茬儿你就不舒服,你会正常说话吗?” “你不撕大批判专栏,我能急眼?” “你不撕我的书,我能碰你的专栏?” “你要正视,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那是你还看不懂的金玉良言!” 两个人的谈话,又是不欢而散。该吃晚饭了,李家宝端着粥碗,突然,认认真真地向别立人提议:“别书记,我有个中肯的建议。现在,队里的工作你住持,你能不能带头体验一下贫下中农的疾苦,从现在起,你每天晚上只喝一两粥,早上喝二两,中午仍然二两粥,可以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明明白白,让你认真体验体验贫下中农的疾苦,使你更加心明眼亮,对你来说,还不应该吗?” “我同意!”表示同意李家宝意见的,居然是工作队里的汪佩佩,那语气,就像她已经深思熟虑。 “你……” 别立人顿时语塞。 “人家说的有理嘛。”汪佩佩大胆地坚持。 别立人非常生气,放下饭碗就走出了屋子。 “汪佩佩,你怎么可以胡闹?”储得海暗示她,提醒她,工作队应当内外有别。 “我不是胡闹,是葛老五胡闹。你们自己想一想,让人家一天只吃半斤粮,说是心红眼亮。那咱们自己,就应当向人家李家宝说的那样,带头体验体验!”汪佩佩不听劝说,坚持自己的意见。 不约而同,李家宝和赵岚都很纳闷儿,也不知道汪佩佩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会突然支持李家宝呢?周玲玲和董强他们心里也奇怪,却没有心思多想,只管等到晚上悄悄走人,让别立人自己革命去。别立人从外面回来以后,竟然真的没吃饭。不到八点,他就躺进被窝儿蒙上了头。李家宝本来不想睡,但也脱衣躺下了,他是希望不走的人都能快些入睡,免得发现夜里有人走。 夜深了,董强和周玲玲他们先后起来了,五个人,一个一个悄悄地溜出去,在屯子口集合,徒步奔县里。李家宝和赵岚到村口去送他们,他们都有些过意不去,一再叮嘱:“赵姐,李哥,你们可得加小心……” “李哥,你可得时时保护我赵姐……”易俊红的话语十分沉重,好像郑小微的死,已然使她有了深沉的思虑。 告别之后,周玲玲他们说走就走了,回宿舍的路上,李家宝想借机和赵岚谈一谈,赵岚也觉得有必要,可是,她刚刚听了一个开头儿,就觉得郝玉梅正在附近哭泣,便立刻加快脚步,自己先走了。李家宝无奈,心里暗暗思忖,事情叫楚鲲言中了,怕是真得苦学,苦恋,锲而不舍了。回到宿舍,他没有心思再睡觉,便索性看书,解题。 屯里的公鸡打鸣了,别立人偶然醒来,发现董强不见了,呼啦一下坐起来,看见李家宝穿着大衣坐在桌前看书,裹着被子就问他:“董强呢?” “回市里了。” “什么时候?” “夜里。” “你为什么不阻拦?” “不在其位。” “那你应当招呼我!” “招呼你,他们还走得了吗?” 别立人急忙穿衣服,下地就朝外走,敲开女宿舍的门,也不管开门的是谁,劈头就问:“都谁走了?” “炕上有空被窝儿,我没闲空儿替你数!”给别立人开门的是赵岚,像李家宝一样,她也是,夜里送走周玲玲他们,就把书本打开了。不是不想睡,是郝玉的绝笔信不让她睡,是父母的对话也不让她睡。冷丁被别立人从书里把她拉出来,她很烦躁。 别立人看着赵岚的神色,气愤不已,好像赵岚就是后台,踅回男宿舍,立即又问李家宝:“他们走之前,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别立人的态度非常古怪,似乎并不希望李家宝知道,又似乎是暗示他,知道也说不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葛老五要整,就叫他们整个够儿!你想接着整,我没法阻止你。但是,我可以不答理你。”李家宝的态度十分冷峻,仿佛世界上已经真的没有可以使他再惧怕的事情。 “既然你已经起来了,求你个事儿可以吧?” “什么事儿吧? ” “今天请你和赵岚做早饭,我们要开一个紧急会议。” “好吧,你是书记,有权分配我,况且你也不容易!” 李家宝答应了,别立人就伏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一切准备好了,刚刚六点多钟,他就找工作队留下的几个人,马上开紧急会议。会上,他首先一二三四地摆出了种种事实和现象,说明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尖锐性、复杂性和长期性,并请大家一起研究,眼前应当怎么办。讲话时他很激昂,会议就很严肃,可是该其他人发言的时候,会议就闷了锅。他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仍然谁也不发言。索性,他就开始点名:“储得海,你先说!” 储得海被点了名,他又是副书记兼民兵队长,只得说些拥护别立人的话:“事情明摆着,走的人不把新班子看在眼里,可是他们已经走了,说什么他们也听不到。能不能去把他们找回来,严肃地处理完他们的事情,然后再依次解决问题。” 鲁亚杰为了避免被点名,储得海的话音一落,她立刻也发了言:“我同意储得海的意见,处理好他们的事情,以后的工作才能顺利进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汪佩佩痴呆呆的,别立人就有意等她发言,她还是不出声,别立人心里急,不得不催她:“汪佩佩,该你发言了!” 汪佩佩吃了一惊,就像很害怕似的。原来,她早就溜了号,正在想她自己的事情,冷丁被喊醒,不禁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别立人:“你让我说什么?我不能跟你说……”说完就流泪。 “现在在开会,研究咱们今后应该怎么办!”别立人对她的态度非常不满意,几乎就要动气了。 “你们不是都说了吗?”汪佩佩勉强敷衍。 “现在是让你讲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我昨天不是说了吗?” “你在说什么?昨天还没开这个会!” “我同意李家宝的意见,往后咱们每人每天只吃半斤粮,先饿几天肚子,饿得咱们都有体会了,然后再开会,再讲话。” 会议开下去了,谁也不能说汪佩佩的意见不是意见,可是可是……别立人心里非常着急,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身为工作队就地卧倒的、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现在是这里的团支部书记,明明又是自己的女朋友,可她就地“卧倒”以后,不思索如何才能在这里站得住脚跟,不考虑怎样才能把群众发动起来,眼见着知青走了一大儿半,她反倒站在李家宝一边,公开给自己人出难题。别立人心里明镜似的,李家宝昨晚的建议虽不好听,但他是站在他的立场上在说话,当然要抓他的理。明摆着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李家宝是有意在挖这几个人的疼处。汪佩佩丝毫没有警觉,不但昨晚就支持人家,而且,此时在自己人的会议上,竟然又端出李家宝的道理和自己人较劲,别立人又气又恼,没法反驳汪佩佩,只得看看鲁亚杰和储得海,等待他俩出面,把道理说清。 鲁亚杰以为,汪佩佩颠三倒四的,肯定是刚才没听见别立人的发言,就耐心地提醒她:“汪佩佩,现在大家是在研究今天应该怎么办,具体要干些什么。我这么说,你听没听明白?” 储得海也提醒她:“刚才是在研究咱们是不是先把走的人再去找回来,让你发表你的意见。” 汪佩佩嘟嘟囔囔地开始说话了:“其实找也没有用,开会也没有用,就应当首先饿饿肚子,实实在在地饿饿肚子。饿出真实的感觉来,才会有切合实际的办法……” 别立人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拍桌子,高声叫了起来:“汪佩佩,你是不是存心捣乱!”汪佩佩吓得又一惊,见是别立人在拍桌子,伏在桌子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非常委屈。 别立人立刻高声制止她:“汪佩佩!” 看得出来,别立人是要首先整顿工作队的内部。不管是谁,都必须振作起精神来,汪佩佩也不能例外,必须如此。汪佩佩眼泪在眼里真打转,只见别立人满脸怒气和怨气,对自己如同对待仇人似的,起身就跑出了屋子。 汪佩佩的举止惊动了赵岚,由于女宿舍里在开会,为了尽量躲避李家宝,她不愿到男宿舍去,就坐在灶前,一边看火,一边读书。她发现汪佩佩眼泡红肿,从女宿舍里气急败坏地跑出来,先是拿眼睛尾随着,眼见汪佩佩不管不顾,推开房门就往外跑,连门也不关,就站起身来去关门,顺势又看了一眼,意外发现,汪佩佩竟然跑出院子,直奔野地而去。 赵岚觉得不对劲儿,顾不得多想,关上房门,跑到院门口去喊她,她却头也不回,也不站住,踉踉跄跄,没有目的地乱跑,一下子摔倒了,冰天雪地的,趴在地上就不起来了。 赵岚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她究竟还会怎样,事情摆在眼前,不能不管,就赶紧向她奔了过去。跑到她的身边就往起搀扶她,她顺从地站了起来,仍然抽抽咽咽的,嘴里不住地喃喃着:“就该先饿肚子,就是应该先饿肚子……” 女宿舍里,别立人领着储得海和鲁亚杰继续在开会,眼见储得海和鲁亚杰不再发言,心中十分恼怒,却不能发火,喘了几口粗气,就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了决定:“既然汪佩佩不表态,那就少数服从多数。汪佩佩说得对的地方,不妨就按她的意见办。可以先 第五十章 冷场 工作队内部没能统一思想,别立人仍然不服气,暗下决心,组织上既然把重担交给了自己,就是再艰难,自己也要挺直腰杆儿向前闯,共产党员嘛!他认认真真地武装一番头脑,冷静地决定,汪佩佩必须参加全队党员和贫下中农代表会议,既不能请假,也不能溜号。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共产党员和贫下中农就会容忍走资派继续走,他想让汪佩佩先接受教育,然后自己再找她谈话。 会议准时开始了,忽然,耿队长的老爹闯进了会场,进了会场就哀求:“乡亲们哪,老陈和我儿子可都是好人哪,可真得好好开个会,赶快把他俩给保出来啊。要不价,天理不容啊!” 会议刚刚开始,眼看走资派的老爹前来搅闹会场,顿时,别立人忘记了冷静,扑棱一下站起来,刚想发火,他的衣服下摆被拽了一下,回头见是鲁亚杰,猛然想起要沉着,这才赶紧压下火气,暗暗琢磨,是谁,会是谁呢?竟然通知走资派的老爹来参加共产党员和贫下中农的会议,明明就是借机挑衅!可是,指使人在暗处,自己在明处,只有调查,才能真相大白。他立即想到,必须告诉汪佩佩,这就是路线斗争的残酷性,艰巨性和复杂性,万万不能心慈手软。他稳储得海实在不想出这个头,可是,别立人已经吩咐了,人家是书记兼队长,自己是副书记兼民兵队长,在这样的场合,岂能冷落书记!没办法,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执行任务,执行起来,就态度鲜明,立场坚定:“快出去,出去,让你快出去!” 老爷子不肯走,挣扎着表心迹:“我是贫农啊,我家祖孙三代都是贫农啊,你们凭啥这样对待我?” “让你走你就赶紧走,听见没有?你也想像你儿子一样进班房啊?走走走,快走!” 眼见着,一位深信贫农是革命依靠对象的“老积极”,在党支部书记的命令下,被党支部副书记以民兵队长的身份,连喊带吓唬地硬给赶走了。坐在角落里的沈老蔫,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可是人家是工作队就地“卧倒”的,这里的干部,都是县革委会临时安排的,谁的胳膊又能拧过大腿呢? 整顿好秩序,会议宣布继续进行,别立人真心希望全体党员和贫下中农代表能够认清大是大非,划清界限,认真转弯子,振作起精神,提高路线斗争觉悟,将前进小队的阶级斗争进行到底。可是,念完《语录》,学完《社论》,他一严肃会就闷,闷得就像湿柴火点火,光沤烟不见亮儿。别立人又焦又躁,连嗓子眼儿也冒了烟,硬是没人理茬儿。间或,还有人拿他开玩笑,引得会场很不严肃:“你这主儿,也真是别扭人儿,让你发言你光抽烟,这么重要的会议,抽你娘个腿!” “黄嘴丫子没退你算老几?就连陈书记都给我卷过烟,我怕你个尿臊小子!要剁要剐,就这么一堆一块儿,我就不相信,你小子还有虎头铡!” “喂,你俩能不能严肃点儿?葛老五只配狗头铡,你俩还想虎头铡,文武状元啊?” “嘿嘿,赖蛤蟆上台面儿,你就不怕犯众怒?” 了稳情绪,就吩咐储得海,把走资派的老爹弄出去。 别立人心里明明白白的,这是在指桑骂槐,是在绕连环圈儿耍弄他,可是,法不责众,他吆喝一声“严肃点儿”,找不到别的办法,就领着大家再学《社论》,好不容易把会场弄得严肃了,会就又闷了。储得海和鲁亚杰不能看笑话,就认认真真捧了几次场,依然不见效。别立人的心里暗暗疑惑,这里的党员怎么连普通群众都不如呢?对革命路线一点感情都没有,就连大是大非的观念也不讲,难道是陈子宽手段高明,堡垒顽固?他越想越生气,不由得高声喊了起来:“你们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是不是贫下中农?到底热爱不热爱党?热爱不热爱毛主席?” “比你爱多了!”沈老蔫儿蔫声蔫语地发牢骚。 “谁?谁?到底谁?”别立人一连问了三声谁,一声比一声嗓门高,脸色变得越来越白了。 会场里静极了,硬是没人答理他。 “你说,谁?” “我可不知道。” “你说?” “不知道。” “崔振发,你来说!” “我,我也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是沈老蔫儿,就是谁也不告诉别立人。明明崔二也知道,但他不敢当面儿讲出来,只想会后蔫捅咕。 别立人气得呼呼直喘,突然,歇斯底里一般,狂声大叫:“到底是谁?敢不敢站出来讲话?” 沈老蔫儿忽地坐直了身板,声音不高,却是有板有眼:“你别问了,也别发疯。是我,外号沈老蔫儿,大号沈盼富。家庭出身雇农,四五年入党,你想咋的吧?”沈老蔫儿已是非常激动了,满腔的话语蘸着怒,就像急眼的父亲训儿子,“论党龄,你算算你该差了多少年?论感情,我是从旧社会苦苦熬过来的。吃水不忘打井人,就连小学生,都没有不知道的,咋就我还没你热爱党呢?口口声声,你说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像模像样的,还把贫下中农代表找这儿来,可你明明是假的!一开场,你就像撵狗一样对待贫农,这又张口训斥三孙子!我倒要问问你,你入党刚几天,作派是跟谁学来的,凭啥你就这么霸道?明明老百姓在饿着肚子,你们偏偏瞎胡整。地革委明明已经指了出来,号召交‘红心粮’是错的,连返销粮也拉回来了,你们凭啥还乱抓人?凭啥?你们到底凭个啥?”沈老蔫越说越气愤,禁不住高声喊了起来,“老百姓冲啥拥护共产党,你小子到底知道不知道?就因为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的穷人有饭吃!你们存心还整三年灾害,不让穷人有饭吃。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我问你,你让别人心明眼亮,你的心明不明?你的眼睛亮没亮?你根本没心没肺,瞎了眼!就连崔二两口子,说你们几句好话也是心明眼亮,咋老百姓说几句真话,就是蒙了双眼看不清路线呢?你们,你们还是共产党吗?”沈老蔫的眼睛里已经闪着泪,忽然指着别立人的鼻子向他叫号,“我沈老蔫儿,身上没肉只有筋,可较起真章儿谁怕谁!陈书记和耿队长都进了大狱,我沈老蔫儿不活总成吧?嘴上还没几根毛儿,你就吹胡子瞪眼睛,你小子还是共产党的书记吗?你觉着你是,可在老百姓心里,你是葛老五身后一条狗,就连吃屎,也轮不着热乎的!” 谁都没有料到,一向蔫声不语的沈老蔫,蔫得没人在意他,就连他叫沈盼富,也叫人们给忘了,可他忽地发作了,一股脑儿说了一大堆,句句叨骨头。大家看看别立人,有人啪地摔了帽子,满腔怒火透脊梁。也有人憋憋屈屈想要哭,就像家里出了忤逆。 “静下来!”别立人怒气冲天,声音高得已是不能再高了。 屋子里静下来了,静得也是不能再静了。忽然,别立人板着脸宣布:“冯玉莲和魏长顺留下,散会!” 人们扶走了悲愤的沈老蔫儿,冯玉莲和魏长顺满腹仇恨地留了下来。汪佩佩盯盯地看着别立人,默默地流眼泪。 “以前,你们俩都小队里的是干部,陈子宽和耿文武也很器重你们,你们就说说吧,今天这个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别立人想从冯玉莲和魏长顺身上打破缺口,挖根子,揪后台。 “要问你就问自己,会是你组织召开的,你心里,就应该比谁都清楚!”冯玉莲心里不耐烦,狠狠地顶撞别立人。 “好吧,既然你是这种态度,你就可以先走啦!”别立人的语气颇带威胁性,决定暂时放过冯玉莲,只攻一个魏长顺,打破缺口,回头再找冯玉莲。 冯玉莲一点儿不客气,起身就走,走到院子里,见魏长顺没跟出来,转身又返了回去,呼啦一下拉开门,高门儿大嗓儿,严厉地警告魏长顺:“魏长顺,我可丑话说头里,咱们事先说好的,你节骨眼儿上有骨气,三十儿早上咱们就结婚,然后就到拘留所去看望陈书记他们。你要是五尺的男人没骨头,可别怪冯玉莲和你吹灯拔蜡翻脸不认人!”冯玉莲啪地一摔屋子门,转身就走。 魏长顺起身就追了出去,追上冯玉莲,立刻就表白:“让你走,我才不留那儿呢!就是从小儿缺钙,我也不做没心没肺的软骨头!哪怕骨头裂缝掉了渣儿,我也会挺着脊梁做人!” “好,长顺儿,今晚儿我就让你……” “让我咋的?” “亲嘴儿!”冯玉莲见魏长顺真心真意听自己的话,心中感动,就什么都不顾了,话一出口,猛然上前,双手捧住魏长顺的腮帮子,认准嘴唇就亲一口。她不管别人看见没看见,脸都没红,一转身就朝前跑。她十分感谢魏长顺,关键时刻,该立眼睛就立眼睛,该挺胸脯就挺胸脯,虽说衣服破了点儿,可骨头架儿,一点儿都没孬。魏长顺受宠若惊,五里雾中省过神儿来,恨不得马上也亲冯玉莲,起身就去追赶。 可怜别立人,会议只开一个头儿,就这么说散就散了。满屋子浓烟中,只剩下四个“就地卧倒”的外来知青。他们身负重任,却是愁眉不展,活活就像没娘孩儿。 “怎么办?”别立人问储得海。 “什么办法也不灵,还能怎么办……” “要我说……”汪佩佩眼圈儿一红,又住了口,心里明显有顾虑,情绪倒是比早晨稳定了许多。 “有话你说话,哭什么呀?咱们之间,要是有话再拐弯儿,怎么还能在这里站得住脚?”蓦地,别立人感到非常孤独,也很凄凉,只视三个战友如亲人,也不忍心向汪佩佩发脾气了。 “那我说了,你可别发火……” “你说吧,说什么我都认真听。” “真的?” “真的!” “要我说,知识青年已经走了一大半儿,剩下的要走,咱们照样也管不了,眼看就到春节了,干脆就放假……” “你说什么?”别立人立刻瞪起了眼睛,他没有想到,沈老蔫儿突然不蔫了,冯玉莲当众施展美人计,魏长顺立刻就只要爱情不要革命,储得海和鲁亚杰却无心恋战,汪佩佩主张撤兵,自己眼看成了光杆司令,难道这里的阶级斗争就这么偃旗息鼓啦? “你说的……”汪佩佩想说,你说的不生气,可是你怎么说生气就又生气呢?她还没有把话全都说出来,眼泪就淌了出来。 “好好好,我不生气,不生气!你俩表表态,同意汪佩佩的意见吗?”别立人极力压住自己的火气,单等储得海和鲁亚杰帮他反驳汪佩佩。 储得海看看鲁亚杰,鲁亚杰看看储得海,两个人已经心照不宣,便沉默着不表态。很明显,他们把球踢了回去,单等别立人亲口同意汪佩佩的意见了。别立人十分不情愿,凝眉锁额,沉思了许久,终于狠下决心,赌着气宣布:“放假,你们都走吧,阳历3月15号,准时返回来!”他想趁大家都走以后,认真学习学习,自身找一下原因,该检讨就检讨,然后再带领全队继续革命。 忽然,汪佩佩问他:“你走不走?” “队干部能都走吗?” “那,我也不走……” “提出要走的是你,允许走了,你怎么又不走啦?” 别立人不容汪佩佩再多言,险些又要发火。 鲁亚杰实在看不惯别立人的武断作风,见他生着怒气就把事情决定了,心中暗想,你留就你留,反正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起身就回了女宿舍,看见吴同峰和朱晓莉,立刻就通知:“知青放假了!”她没有直接告诉赵岚和李家宝,心里却清清楚楚的,他俩肯定听得见。 寂寞无事的吴同峰和朱晓莉,顿时兴奋起来,热情地跑进男宿舍,明知故问:“别书记,真放假啦?” “真放假了,一会儿队里派车送站。” “好嘞!”吴同峰的回应十分乖觉,分明在向别立人表示,我和朱晓莉,可是坚持到最后一刻的! 要走的青年满面笑容,立刻开始收拾东西捆行李,就连储得海和鲁亚杰,禁不住也是喜形于色,只因春节能回家,一心一意干革命,也被他们忘到脑后去了。别立人看在眼里,心中生闷气,屯子里头乱糟糟,他俩还能乐出来,革命性到底哪去了?他强压住火气,进了女宿舍,就开始了解情况,见李家宝和赵岚无动于衷,仍在看书,便首先盘问赵岚:“你走不走?” “既然放假了,走不走已经是我个人的事情,就请书记不要操心费力了。我在看书,请勿打扰!” 别立人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气恼,立即反驳:“组织上让我在这里负责,我就有责任对前进小队的每一个人负责。如果你们不走,我就有必要把话说在前面,不管谁,把知识青年宿舍当作个人的安乐窝,我别立人坚决不答应!” “我在看书,请你走开!”赵岚受到别立人的攻击,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语言进行省时的反击,索性就不再答理他。 “你怎么打算?”别立人颇有韧性,掌握了赵岚的态度,回头又问闷头看书的李家宝。 李家宝已经知道了赵岚的态度,也是满口嘲讽的语言:“尽管你想为前进小队的每一个人负责,但前进小队任何一个人,也不希望你干涉别人的私事吧?书记大人,你最好能有些自知之明,不要做讨厌的事情,我看书的时候,很怕打扰!” 别立人又窝了一肚子火,尴尬地返回男宿舍,气鼓鼓地坐在桌旁,怎么也想不出对付李家宝和赵岚的办法。 汪佩佩眼见别立人处处碰壁,不禁替他委屈。会上,他被沈老蔫儿狠狠地损了一回;会下,他又被冯玉莲又耍了一回;回到宿舍,他仍要把工作做好,却一会儿被赵岚顶撞,一会儿又被李家宝讥讽;想起早上自己也难为了他;不由得,非常同情他。可是,汪佩佩不知如何是好,就闷头坐着,目不转睛地看自己的行李,看了许久,才默默地站起身来,主动到男宿舍去找别立人,一心一意的,要陪他去送站。别立人见汪佩佩说不走,真的就不走,还要陪自己去送站,禁不住心里十分感激,也很感动。方才,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储得海和鲁亚杰幸灾乐祸似的,他的心里酸溜溜的,却是没法说也不能说。此时此刻,汪佩佩来了,雪中送炭一般,送来了温暖,令他获得了不小的安慰,低下了头来暗暗思忖,关键时刻还是汪佩佩最关心自己。忽然,窗外传来了喧闹的嬉笑声,隔窗望过去,储得海已经把马车领进了知青的院子,要走的青年正在兴奋地往马车上跳。他回过头来看看屋子,唯有自己和李家宝的行李还是正常的。蓦地,别立人的心里有些凉冰冰的,再看一眼汪佩佩,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关切地吩咐她:“快去把大衣穿上,也戴好帽子,路上一定很冷!” “好,你等等我。”汪佩佩很温婉地服从他。 看着汪佩佩温顺地离去,从早晨一直到现在,他的心里这才稍稍顺当一些…… 马车离开了院子,知青宿舍里,又一次只剩下李家宝和赵岚两个人了,屋子里十分寂静。这突然的寂静使李家宝想起他和赵岚在一起读书的情景……恰此时,赵岚出人意料地走了进来,寻思寻思才开口:“他们都到县里去了,正好有空儿,你陪我到公社卫生院去一趟吧!” “你怎么啦?” “这个月,我的……我的月经还没来,我担心上次的病,会不会坐下了其他病,还是检查一下好……” 李家宝一听,顿时着了急,开口就是昵称:“岚岚……” “李家宝……”赵岚马上严肃起来,“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和你说过了,今后你应当管我叫赵岚。我仍然是你的朋友不假,但我已经不可能再做你的妻子了,就不能容许你的动作和语言再同我亲昵。如今你能忘记郝玉梅,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了……”赵岚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令她终生难忘的场景:凄凉的夜晚,厚厚的冰面上,被凿开的一个个氧气输口,就像一个个血盆大口,也不知是哪一个吞噬了郝玉梅……不由得,她的眼里闪出了泪花。 一直被赵岚蒙在鼓里的李家宝,看见赵岚突然眼含热泪,知道她仍在心疼郝玉梅,却感到非常奇怪,也很不理解。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事到如今,赵岚还会泪花闪闪。面对屯里接二连三所发生的事情,自己对玉梅的不幸早已经控制住了忧伤,可是,一向坚毅的赵岚怎么会陷入悲哀就不能自拔了呢?他想劝赵岚,还没来得及开口,赵岚已经开了口:“李家宝,匆匆和你结婚,确实是我错了。人生中我迈错了一步,耽误了你,也连累了你,我真诚地请你原谅,也请你自己能把苦果咽下去,消化掉……” “不,”李家宝想打断她。 “不……李家宝,这个‘不’字还是让我用来说服你吧。是我赵岚错了,我就不能推诿,你千万不要再在感情上难为我……”话说到这里她不说了,转身就走出了男宿舍。 李家宝追进女宿舍,没话也找话:“你不去卫生院啦?” “我自己去,不用你陪了……” “赵岚,” 李家宝只好改变称呼,“算是朋友陪你,可以吧?” “那好吧!”赵岚答应一声,立刻找出户口本儿和结婚证。 “你带这些干什么?” 李家宝心里一惊,怕她是要离婚。 “万一是怀孕,没有这些,人家不笑话我啊?”赵岚一心希望是怀孕,下意识地抢白李家宝,蓦地,又觉得悲凉。 “怀孕?”李家宝先是一惊,转瞬,便暗暗高兴起来。真是怀孕可就太好了!一来自己就要做父亲了,新生命是他和赵岚共同创造的。二来,就是为了孩子,赵岚也不会拒绝自己再管她叫岚岚了,就是她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也必须和自己在一起了。 不知不觉,李家宝非常兴奋。队领导不在,他就求魏长顺拴了一挂车,送他们去卫生院。到那里一检查,嘿嘿,赵岚真的是怀孕了。李家宝和赵岚各自窃喜,连笑也是抿着嘴。魏长顺却是大张旗鼓地替他们高兴:“赵岚同志,你们有了小李家宝儿,孩子爸爸的地位,往后是提升还是下降啊?” 赵岚深知魏长顺的用意,立刻用调侃掩藏自己的喜悦:“我可不知道,回到屯里,你替我问问冯玉莲吧!” 哈哈,小李家宝儿,驾!” 回到屯里,李家宝依然很兴奋。仿佛冬去春来,冰融雪消,刚刚进了房门,立刻就管赵岚叫“岚岚”。 “李家宝!”赵岚严正地向他发出了警告。 “连孩子都有了,你还没完哪?” 被李家宝如此一问,赵岚不由得愕然,转瞬,却是难忍凄怆。李家宝问得不错,一点儿都不错,自己连孩子都有了,可是郝玉梅却什么都没有了。她眼里汪着泪水,连忙进了自己的宿舍。李家宝不知如何是好,真想追过去刨根问底,一时,却难以找到说服她的理由,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忽然,他想起了做饭,就默默地去刷锅,烧火。片刻,赵岚走了出来,刚要伸手帮忙,李家宝立刻阻止她:“不,你必须尊重事实,不能再做饭!” “为什么?” “你已经……” “就算我自作自受吧,还能因噎废食?” “岚岚……”李家宝无限疼爱地又叫赵岚的爱称,仍想和她长谈,只求能把心里话说出来。 赵岚听李家宝又叫“岚岚”,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心里就像装着马蜂窝,说不出地烦乱,真想连舀子带水都摔在地上,但是,她还是强压自己的焦躁情绪,没有直接宣泄,转过身去,就掀开了另一个锅台上的锅盖。 “赵岚--”李家宝不得不更换了称呼。 “说吧!”赵岚头也不回,仍然要自己做饭。 “不管怎样,你也得容我把话说完!”李家宝的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起来,他觉得赵岚确实有些任性,他有责任遵照赵岚母亲的嘱托,打掉赵岚的任性。 赵岚转回身来,望着李家宝的眼睛,突然,莫名其妙地向他讲起了英语,说得很快,很长,也很动感情。李家宝却只听清了郝玉梅和陈路的名字,其他什么也听不懂。赵岚明知他还听不懂,却一股脑儿地说下去。 “赵岚,你这是干什么?”李家宝阻止她,想让她说汉语。 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李家宝,仍然讲英语,而且讲得颇认真。 “你明明知道我还听不懂,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李家宝忍无可忍,勃然大怒。 “那就等你能听懂的时候,我们再推心置腹地交谈吧!”赵岚这才改用了汉语。 “不应该这样,你不应该这样……”李家宝还要劝她。 赵岚略略思忖,索性又操起了英语。 李家宝一时不知怎样才好,猛然上前,夺下赵岚手中的水舀子,向她高声大喝:“你快进屋去,进屋去!今天,我就是不让你做饭!”李家宝有话无处说,有理没处讲,变得异常恼怒,就像一个粗野的丈夫,申斥一个不说理的刁蛮媳妇。 赵岚认真看一看生了气的李家宝,内心歉疚,心疼不已,便一声不响,当真回女宿舍去了。蓦地,李家宝想起赵岚父亲的一句话,十个干部子弟,九个任性啊!可怜不知真情的李家宝,眼见赵岚因他的恼怒才歉疚不忍地躲回了女宿舍,他却暗下决心,不舍苦学,不舍苦恋,就必须首先打掉她的任性 饭很快就做好了,李家宝图快,做的是疙瘩汤,他习惯性地把疙瘩汤端进男宿舍,然后就到女宿舍去招呼赵岚,忖一忖,索性免去称呼,生硬地招呼她:“吃饭!” 赵岚合上了书,也放下了笔,怜惜地看着李家宝的后背,起身就跟他走出了女宿舍。端起饭碗,她以毫无表情的表情,冷冷地问李家宝:“这些天,你读书的进度怎么样?” “慢多了……” “只能加快,不能放慢,也不能再耽搁!晚上再学英语,我必须使用英语了!你可能会感到很吃力,但必须如此!” “为什么你仍要给我上课?” “朋友的责任。” “如果你的身体不能支持呢?” “不会……” “万一呢?” “万一身体不行,就暂时停止 。”由于得知怀孕,想到玉梅空来世上一场,赵岚近于残酷地压迫自己的情感,并且固执地强迫李家宝也必须如此,“事情已不容许你我再浪漫,你必须尽快忘掉我们结过婚。一切,都在‘以后’到来的时候再说吧……” “可能吗?” “别的青年还都没有结婚,就算我们等等他们,可以吧!” 李家宝刚要解释,赵岚立即又讲英语,仍然是那么认真,那么严肃,令焦急的李家宝只能低下头,继续吃疙瘩汤。 饭后,赵岚马上就去刷碗,刷了碗,便回到自己的宿舍去看书,连饭后可以闲谈的规定,也被无言地取消了。李家宝立即跟了过去,见赵岚毫无更改己见的意思,只得将自己的书收拾好,带回男宿舍,立即将书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 顿时,两个屋子静得就像没人一样。幸亏他们都有顽强的毅力,能以看书解千愁。 将近做晚饭的时候,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进了知青的院子。那马一声长嘶,惊动了两个用功人。来人是董金华,用一个麻袋给李家宝和赵岚带来一角猪肉和两只白条鸡,还有一塑料桶白酒。 “转眼就快过年了,知道你们准保不回去……”董金华一边说话,一边往大批判专栏的柱子上拴马,偶尔看见大批判专栏上的各种标题,想看内容,文章已被风雪扯得残缺不全了,从残缺不全的文字里,他也觉出了险峻,便惶惑不安地审视赵岚和李家宝。 赵岚见状,连忙向董金华解释:“进了工作队,逮走了我们的书记和队长,还有和我们最要好的车老板儿……” 第五十一章 疑惑 说曹操,曹操到。 赵岚的话音刚落,别立人和汪佩佩就从外面走进来了。他们立刻都闻到了肉香,见李家宝和赵岚在做饭,还有一个陌生人在帮忙,不由得,他们都很尴尬。留下的几个人到底应该怎么做饭吃,这一点,不到眼前别立人根本想不到。他的理想是理想,可是生活是生活,有些事情,他还不大懂。 赵岚见状,略略思忖,冲着董金华的面子,就给别立人留了一个天大的情面,主动为他们相互作了引荐。董金华见赵岚对别立人情理分明,宽宏大量,也便主动上前,分别与别立人和汪佩佩握手,寒暄。借此机会,赵岚很自然地向他俩发出了邀请:“董金华是附近兵团五连的,文不借武借,恰巧就是借到他们连去了,他们的指战员不计前嫌,事后还给这里的青年捐了粮票,眼看要过春节了,老同学惦记老同学,董金华送来了一角肉和两只鸡,还有一桶酒,晚上请你和汪佩佩一块儿吃肉吧!” 赵岚对别立人既没有令人难堪的嘲讽,当着外人也没有对他置之不理,连吃肉还请他,须臾之间,他大有一种被人宽恕的感觉,脱口便说了真话:“我可是好长时间没闻肉香啦!” 别立人的言语明明只是生活里的一句平常话,此时,却使屋子里的气氛融洽了许多。可是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为什么此时此刻,五连的人送来了肉和酒?为什么赵岚从来对自己冷若冰霜,此时此刻,却要请自己和汪佩佩同他们一起招待他们的老同学呢?他们的老同学恰恰就在五连,莫非他是来歪曲真相的?想到此,他想起了糖衣炮弹,突然又想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辨别梨子的味道,就必须亲口尝一尝。瞬间,他打消了后悔的念头,反倒觉得遇到了一个了解真相的绝好机会,就故作放松的姿态,没话也有了话:“无功不受禄,我和汪佩佩干点儿什么呢?” 赵岚不知他的内心,眼见他撤下阶级斗争的面罩也是很随和的,便幽默地吩咐他:“既然无功不受禄,那你和汪佩佩就干点儿关键活儿吧,摆碟子摆碗,上筷子!” 赵岚的幽默使汪佩佩大受感动,本来赵岚和李家宝主动与别立人和睦相处就大大出乎她的预料,而且刚才赵岚和别立人的对话好像他们已经互相谅解,不知不觉的,她就淌出了眼泪。 别立人很奇怪,禁不住问她:“你又怎么啦?” “人家不记你的仇……不那么紧绷绷的,多好……” 汪佩佩间接地批评了别立人,别立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顿觉她的话有失原则,未免也是感情用事,明明应当时时刻刻“绷紧一根弦”,遇事认真思考,她却认为“不那么紧绷绷的多好”。当着赵岚和李家宝的面儿,别立人不好说什么,便借口去摆桌子,思考喝酒时的对策,暗下决心,对汪佩佩一连串儿的感情用事,再也不能迁就和姑息…… 下午,他与汪佩佩默默地送走了回家过节的知识青年,汪佩佩主动开了口,再三替赵岚辩护,“赵岚的父亲已经站起来了,现在是双齐市革委会的一把手,人家赵岚还能外逃?”、“人家心里要是有鬼,还敢那样顶你们?”、“她这些天写的东西,如果真是反党言论,还会那么明晃晃地摆在桌子上?”、“储得海怀疑,为什么他不留下来亲自查办,反倒一甩手就回家?” 别立人对汪佩佩历来是极其信任的,但是,他突然发现,汪佩佩在残酷的阶级斗争面前,始终心慈手软,警惕性也不高。他想同汪佩佩好好讲一讲,没想到,汪佩佩又冒出一句令他非常吃惊的话来:“前进小队都骂葛老五,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 “你说什么?你有什么根据?”别立人立刻追问。 汪佩佩听到问话,却不讲根据,立刻静静地落泪。别立人问不出根据,心急又无良策,只觉得阶级斗争实在是太复杂了。自己身边的女朋友,以前是那样赞赏自己的觉悟,可来到前进小队只这么几天,她就变得一反常态了,总是流泪不说,竟然利用她同自己的特殊关系,为落后分子和可疑分子讲话,眼下,甚至也骂葛书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刨不出根底,别立人不甘心,就再一次问她:“你到底有什么根据?你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汪佩佩还是不说根据,只是强调:“反正我是为你好!” 别立人批评她,她便只知落泪,不但坚持己见,而且语气更加坚决:“葛老五就不是个好东西!” 意见不一致,问根据汪佩佩又不说,别立人索性就什么也不问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刚刚回到队里,在李家宝和赵岚面前,汪佩佩竟然又来否定自己,并且不顾眼前有生人。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不,不!实在是汪佩佩太善良,太慈悲了…… 菜上桌了,一大盆子猪肉炖粉条儿。董金华立刻把酒桶拎了起来,别立人顿时提高了警惕。只见董金华有意反客为主,主动先给自己倒酒,他微笑着,接受了。却见董金华给李家宝倒上酒,接着就要倒赵岚的,李家宝立即阻止:“别……”董金华当即住了手,还向李家宝做了个鬼脸。这细节,他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便继续观察,董金华要给汪佩佩倒酒,汪佩佩用双手盖住了碗,董金华却坚持要倒上,与对待赵岚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别立人好像看见了狐狸尾巴,立刻出了面:“她不会。” 董金华并不知道别立人是在“深入虎穴”,觉得他接人待物尚可容人,给自己的碗里也倒上酒,就特意邀请别立人:“来,别书记,喝个初次见面酒,李兄,你就赞助吧!” 别立人相信自己的酒量,不怕董金华是被请来的任何高人,一心要看事情如何发展,二话没说,立即端起了酒碗。 “等等,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空肚子喝酒,是会喝坏身体的!”赵岚说着话,就给别立人夹了一张热腾腾的烙饼,放在他的面前,又劝他,“肉和饼一起吃,准保解馋。” “对,先吃点儿,垫垫底儿!”李家宝这才想起别立人早上已经饿了肚子,赶紧替他搭台阶,“金华,你也先来一张!” 一切都很自然,别立人得到热情的关怀,蓦地,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接过赵岚递给他的烙饼,看了一看,油汪汪的,食欲顿时大增,咬上一口,温乎乎的正可口,表示感谢似的,立刻大嚼起来,好像连阶级斗争都忘了。汪佩佩对赵岚关心别立人的话语听得真真切切,看看眼前的白面饼,又看看别立人,见他饼卷肉块儿吃得非常香,想起早晨自己逼他饿肚子的情景,不由得,十分感激赵岚,便发自内心地礼让:“赵岚姐,你也吃吧!” 嗯,赵岚姐?别立人一怔,猛然记起了阶级斗争,警惕性顿时复活,虎穴中,立刻端起酒碗站了起来,作出一副颇为豪气的样子:“来吧,没杯就碰碗,干!” 李家宝和董金华也站了起来,三只碗刚碰在一起,突然,葛老五不知从哪里闯了进来,急忙大喝:“别立人!” 在葛要武眼里,别立人混了线儿,别立人中了糖衣炮弹,别立人被拉下了水,别立人忘了本,他煞有介事地命令别立人:“马上放下酒碗,有人找你!” 葛老五蛮横无理的态度令人难堪,那训斥的吼叫更是叫人无法忍受。已打入虎穴的别立人顿觉受了莫大的羞辱,一时性起,只管当众自惜羽毛,不但没有放下酒碗,反而连警惕性也不要了,姿态颇认真,说话也豪爽,将大酒碗举起来,就邀请面露疑惑的董金华:“来,董金华,把初次见面酒喝光!” 咕咚咕咚,一口气,别立人就把二大碗里的酒全都干了,亮亮碗底,这才放下酒碗走出去。汪佩佩立刻落了泪,好像替别立人感到委屈而又无可奈何一样。赵岚顿时很疑惑,几乎难以理解。她早已发现,汪佩佩特别爱哭,夜里也常常独自流泪,静静的,任眼泪流到枕巾上,也想不起来擦一擦。尽管如此,汪佩佩又很有主见,始终主张工作队先饿肚子再说话。此时此刻,赵岚对汪佩佩琢磨不透,却已无暇顾及,只觉得葛老五来得十分蹊跷,连忙拿眼睛暗示李家宝,必须加小心。李家宝立刻瞩目表示会意。本来,对葛老五突兀而来,李家宝也是吃惊不小,和赵岚目光对视以后,便立即作好了应付不测的思想准备。 突然,一位军官跟着别立人走了进来,李家宝和赵岚再次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都看那位军官的眼睛。汪佩佩以为工作队又要抓人,便以诧异的眼神望向这位贸然出现的军人。董金华不时地观察每一个人,最后,也将目光落在那位军官的身上。那军官见大家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便面带微笑,诚恳地表示歉疚:“我叫姜再生,听说赵岚俄语、英语都不错,很想和她聊一聊。不过,来的不是时候,偏偏时间又有限,也只能不顾场合了。请大家继续吃饭,该喝酒就接着喝酒。”说罢,他就很沉稳地坐在炕沿上,看看赵岚,微笑着,欲引话题。赵岚站了起来,想离席和他去谈,他赶紧摆手阻止,“不,你不要动。你吃你的饭,我说我的事儿。冒昧而来,不顾打扰,就唐突地向你提出我的请求,你能同意我就得说声谢谢了。你吃我说,两不耽误,咱们现在就开始好不好?” 姜再生的态度使紧张的气氛得到了些许缓和,董金华立刻明白了,这位军官是为调查赵岚而来。由于兵团股以上的主要负责人多半都是现役军人,他很了解军人对老百姓的工作方法,常常是在说笑间,自然而然地引出正题来。他习惯了这种场合,就取过一只碗来也倒上酒,走到那位军官面前,很真诚也很礼貌地邀请他:“这位首长既然时间有限,就请您和大家坐在一起,边吃边谈吧!” 赵岚见董金华请来人入席,就到厨房又取来一副碗筷儿。 “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姜再生当真入了席,接过筷子,首先夹一块肉放到嘴里,认真品尝之后,口不言谢,却谢意极浓地故作感慨:“真香,真香啊!” 赵岚和李家宝不知他来意如何,见他一直是满面笑容,说话很有分寸,事情处理得也柔和,便情愿和他一起喝酒。不过,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那军官早已察觉,由于他的到来,对方很不安,便主动调节气氛:“来,既然大家让我喝酒,我就不客气了。不过,咱们得行个酒令。轮到谁,能喝酒的就喝酒,喝完酒,就自报家门。不喝酒的,就用筷子敲一下桌子,然后自我介绍,咱们在游戏中彼此交个朋友,好不好?我是不速之客,我先来!”他喝了一口酒,就首先给大家做样子,“我叫姜再生,省边防站的,能做不速之客,认识大家并且有酒喝有肉吃,我十分高兴,对大家也十分感谢!” 大家见他毫不见外,而且很幽默,便依次先饮酒,再作自我介绍。赵岚不喝酒,就按照规则敲一下桌子,从容地报了家门。轮到了汪佩佩,她先是磨不开敲桌子,终于敲响了桌子,又忘了自报家门,她那忸怩慌乱的样子把大家都给逗乐了,眼见着,别立人也跟着大家笑了起来,就连汪佩佩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姜再生巧妙地调节好气氛,非常随和地问赵岚:“赵岚,听说你俄语、英语都相当不错,能允许我用俄语同你讲话吗?” 赵岚非常机警,立刻明白对方是在执行公务,心里暗暗憎恨葛老五,却未流露出来,很礼貌地回答:“很可能是班门弄斧,不过我倒是很愿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会话的机遇多难得啊!” 那位军官眼见赵岚很客气,也很有礼貌,当即便用俄语同她交谈起来,他们的俄语讲得十分流利,董金华暗暗叹服,别立人和汪佩佩目瞪口呆。姜再生很机敏地发现,他以俄语单独同赵岚会话大家不但没有反感,而且投以惊讶和敬佩的目光,便趁机向赵岚继续了解情况。他们讲了很长时间,渐渐地竟然谈笑风生。仿佛他们的俄语不是后学的,原本就是他们的母语一样。突然,那位军官又说了几句英语,赵岚也随之改用英语。他们的英语会话速度比起讲俄语明显地慢了许多。但是,李家宝以及别立人和汪佩佩,除了偶尔能听懂个别单词而外,仍是什么也听不明白,几乎连听琴的牛还不如,唯有董金华,还能蒙个半拉架儿。 姜再生用外语和赵岚谈话结束后,再次向大家表示歉意:“好了,请诸位多原谅,姜再生也是不得已,一定请多多原谅!” 姜再生讲完了话,赵岚便很平静地告诉李家宝和董金华:“经地革委同意,李长德以县革委会的名义,邀请边防站的军官帮助工作队审查一下我的外文书籍和所有材料,我先去一下。” 说罢,她便领着姜再生离开了桌子,李家宝马上跟了过去,别立人让汪佩佩陪一陪董金华,立刻也走了出去。董金华明白了,原来工作队怀疑赵岚,是要现场抓罪证。他实在坐不住板凳,就鼓动汪佩佩:“干脆,咱俩也去看看!” 汪佩佩没有拒绝,领着他,悄悄地也进了女宿舍。 女宿舍里还有三位军人,姜再生非常客气地将赵岚和李家宝介绍给他们,他们立刻很礼貌地同赵岚和李家宝分别握了手。寒暄之后,姜再生用俄语向他的同伴介绍了方才的情况,三位军人的脸上,无不流露惊讶的神色。唯一的一位女军官迅即用俄语同赵岚交谈,另两位即刻也加入了这种特殊的谈话。 赵岚的反应十分敏捷,愉快地同他们说笑着,在不停止交谈的情况下,将她的书箱和装书的手提包一一打开,一摞一摞地取出书来交给他们看,还不时地拿起某一本书向他们作特殊的介绍。军官们问这问那地翻弄着那些书,人人爱不释手,惊异间,偶尔发出啧啧的赞叹。葛老五见自己请来的人对赵岚和颜悦色的,反而撇下自己用自己听不懂的苏修话同赵岚交谈,觉得他受了蒙蔽,心里非常不满意,便绷着脸问姜再生:“都是些什么书?” “好书,好书啊!” 葛老五讨了个没趣儿,却不甘心,就把赵岚最近一直在读的《复活》递给姜再生,用引人注意的口吻有意问他:“这本呢?” “噢,这是托尔斯泰的《复活》,世界名著啊!”姜再生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托尔斯泰的书是可以读的。 “托儿时代是怎么回事儿?”葛老五不知深浅,闹出了大笑话,却一本正经。 姜再生哭笑不得,可是,对方是县革委会的工作队队长,不能不回答,同时,知道他问话的目的,就耐着性子有意强调:“列宁说过,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姜再生只用列宁对托尔斯泰的肯定搪塞他,未讲列宁对于托尔斯泰的批判,生怕他弄不明白,节外生枝,没完没了地纠缠。 葛老五不敢惹列宁,见姜再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就问别立人:“你知道托儿时代不?是讲托儿所的吗?” 军官们实在憋不住了,想不笑都不行,个个笑出了声音,可是葛老五知道自己出了丑,却故作姿态,俨然他很好学似的,自己给自己搭台阶:“不知道就得问一问,有啥好笑的!” 此时的别立人还仅仅知道托尔斯泰是俄国的大文学家,也不知道托尔斯泰还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但葛书记把托尔斯泰说成了“托儿时代”,他立刻感到脸红,害怕葛书记再出丑,显得自己也无知,就连忙向他的葛书记解释:“托尔斯泰是一位俄国文学家的人名儿,不是托儿时代。” 其实托尔斯泰只是俄罗斯民族的一个姓,也并非人名儿,但翻译过来都这么称作者,别立人的说法也就无可苛责。况且在几位军官眼里,他并非赵岚,毕竟还是一个只读完高二课程便再没有深入学习的高中毕业生。但在葛老五眼里,别立人却是他的枪手,此时又是他的拐棍,见别立人对这本书也略知一二,这才相信,军官们没有蒙骗他,便把托尔斯泰的《复活》放在桌子上,又把赵岚从郑小微死去当夜就开始写的东西拿起来,一边交给姜再生一边不知深浅地要求人家:“那你们再看看这些东西,都是啥玩意儿!” 姜再生并不计较他的态度,见材料是用英文写的,就把它交给了崔干事。崔干事一页一页地认真阅读,全都看完以后,看看赵岚,又看看李家宝,一挑大拇指,颇为感触地下了结论:“这是一份很生动的思想总结!” “你说什么?” “思想总结。” “说些什么?” “她说她渴望入党,但这里的书记已不再是陈书记,这里的是非还没有定论,目前人们还不会理解她。” “她说的陈书记叫陈子宽,是一个走资派。你敢保证她的言论没有问题吗?”葛老五对他颇费周折才请来的军人当面儿表示了怀疑,不知不觉中,现出了无赖的本色。 崔干事亲眼看见,眼前的葛书记恰如赵岚在她的文字里所描述的那样,加上他已被那催人泪下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对十七岁的郑小微之死颇感遗憾,对大灾之年只给农民留一百八十斤口粮的做法十分愤慨,不由得,对这位不把人打成反革命就誓不罢休的葛书记极其厌烦。当即,对这位带有流氓味道的葛书记十分严肃而又十分认真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我是受我的上级委托而来,我会以我的党性对我的上级负责,也会以我的学识向请我们来的地区革委会负责。我再次告诉你,这是一份十分难得的思想总结,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我崔振刚什么时候都会对我所下的结论负责到底,无论到哪里,我都敢明确地保证,它不但没有问题,而且很感人!她的深邃见解以及她的文笔,并不是一般青年就能够做得到的,文一点儿说,就是一般青年难以企及的。”崔干事的语调不紧不慢,克制着他的愤怒,却是绵里藏针,对眼前的葛书记毫不客气。他把赵岚的文字郑重地交到姜再生的手里,却是借助钟馗打鬼,“你是领导,你亲眼看一看,是不是一份难得的思想总结!” 姜再生很认真地阅读起来,崔干事便低声用俄语向另两位军人介绍赵岚所写的文字。姜再生看得很认真,不由得,也被赵岚的文字感动了,全都读完以后,也像崔干事一样,不向葛要武吐露任何细节,就把它交还给赵岚,深沉地叮嘱她,一定要保存好,顺势又用俄语同赵岚说了很大一阵,最后,微笑着向李家宝挑起了大拇指,改用了汉语:“你的妻子,难得!” 葛老五那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睛和敏感异常的耳朵,终于弄懂了这一句话,姜再生果然是偏袒赵岚的。不错,四位军官谁也不肯将赵岚的某些原话告诉葛老五,他们很欣赏赵岚的见解和学识。并且,这几个军官已经发现,赵岚所读的书几乎都是外语研究生的必读书。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屯子里,竟有这样一位下乡知识青年,不顾环境的险恶在苦读研究生,却被说成是练俄语想外逃。他们都是正派的军人和正直的知识分子,他们如何能不佩服赵岚?又如何能看得起这位葛老五?他们禁不住询问书的来源,自然而然就问到了赵岚的父母。当他们得知赵岚的父母既是革命的前辈又是学者时,他们对葛老五也只剩下不得不摇头的份儿了。临别,四位军官同大家一一握手,面目深沉地叮嘱赵岚和李家宝:“保重!千万保重!后会有期!” 握着赵岚的手,那位女军官的眼睛里已是泪花闪闪。 葛老五一无所获,讪讪地陪同军人们走了,李家宝他们的饭菜早已凉了。别立人满脸发烧,两耳发热,只觉得,军人们对赵岚的肯定和赞扬,便是对他的否定和批判。大批判专栏上的文章几乎都是出自葛老五之口,经他别立人之手抛出的。别立人当时认为,对赵岚的怀疑和分析是顺理成章、无可非议的,可是,刚刚离去的军人是受地革委之托协助工作队检查她的书籍和材料的。检查之后已经下了结论,书是好书,材料是难得的思想总结,而且强调,赵岚是一般青年难以企及的,那么自己又该怎样重新看待赵岚呢?他颇无面目,借口重新热菜,暂时回避了尴尬的酒桌。汪佩佩帮助别立人烧火,说什么也止不住自己的委屈,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干柴上,依然是默默的,什么也没有讲。热菜的别立人只顾思索应如何重新对待赵岚,没有发觉汪佩佩在落泪,当端他着菜重新回到酒桌时,才发现汪佩佩的眼圈儿已经哭红了。别立人非常奇怪,突然对她说起了上海话:“侬哪能嘎喜欢哭啦?侬心里有啥事体伐?侬讲好咧!”意思是说,你怎么这么爱哭啊?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吗?你说出来好啦! “我恨那个葛老五……”汪佩佩有意不说上海话,却是话一出口,一头扑在桌子上,呜呜痛哭。 汪佩佩的话令在座的所有人都大为惊讶,就连董金华也隐隐感到,她有难言的苦衷。别立人不是傻瓜,而且相当敏感,看着呜呜痛哭的汪佩佩,已经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默然想起齐金库对葛书记的评价:老母羊见他就躲,老公羊见他就顶,有媳妇可得防他插一腿,又想起魏长顺的一句话,“劁猪的踅摸羊屁股”,不由得一惊,难道……他问不出口,心里如同猫抓一样,似乎自己已经对不住汪佩佩了。汪佩佩本来是可以留在上海的,但她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和期望同自己一起来到了边疆。自己一直很留心地保护她,几乎没有让她离开过自己,怎么会有闪失呢?不,她一定是以为她最可信赖的人走错了路,因此才十分难过。别立人不忍心目睹汪佩佩的痛苦,又磨不开在赵岚和李家宝的面前哄劝她,便再次讲起了上海话,大意是:也许你下午说的是正确的,事实也已经证明,有些事情是我偏听偏信了。不过我要对你说,我所做的一切事情,绝不是出于私心,你不要哭,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如果确实是我有错,我敢向全队检讨!” 大家听不懂别立人哇啦的是什么,屋子里瞬间出现了一种奇静,汪佩佩突然抬起了头,不用上海话,刻意用普通话,十分认真地要求别立人:“你必须向赵岚和李家宝道歉!” 大家长出了一口气,汪佩佩原来是这样。别立人认真地审视一番汪佩佩,下决心似的,双手将酒碗端起来,言语颇为感慨,也十分真诚:“李家宝,赵岚,真正的男子汉从不护短,该我认错我就认错。看起来,我的确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例如,把赵岚学外语看成是准备外逃,我向你们正式道歉!”别立人说罢,一口喝掉了碗里的酒,又把酒碗递向了董金华。 董金华不禁犹豫,别立人却表示不依:“倒吧,我这个党员就是因为连喝公社书记三碗酒而不糊涂,才被公社书记指名填的表儿,放心吧,醉不了!” “别立人!”汪佩佩急得大叫起来。 “汪佩佩,你别管,也再不许哭!李家宝,从今天四位军人的态度看,我承认,会外语大有用处。他们是从边境来的,他们就是在用他们的俄语和英语为国家服务。但我要说,队里有些事情你和赵岚是在场的,是好汉,该检讨就检讨,从此咱们是朋友。你们实求是地说,分掉知识青年的口粮是不是破坏上山下乡?这里的抢粮事件是不是破坏屯垦戍边?” 李家宝见别立人很激动,却仍然把事情放在路线斗争里边绕圈子,就很不客气地揶揄他:“该你自己检讨的事情,你让别人检讨,别人检讨什么呢?” “那好,我别立人说话是算数的,既然你们坚持己见,我也不会放弃原则。从明天起,你们不能再悠闲地看书,李家宝到马号去喂马,赵岚到猪舍去喂猪。希望你们通过艰辛的改造,转变你们的思想感情。” 面对别立人这种僵硬的态度,赵岚不得不严肃了,厉声质问别立人:“知青放假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大队决定的?” “是我说的不假,是大队决定的也不假,但小队有权根据具体情况作决定,留在队里的,都不放假,我和汪佩佩照样也去喂猪!”别立人并 第五十二章 借种 汪佩佩哭得失态,连外来的董金华也再次觉得,她肯定是大有隐衷。偏偏这时,有人敲门。赵岚离门最近,起身走过去,很警惕地问了一声:“谁?” “我。我找别书记。”来人是崔二,崔振发。 别立人不得不走出了屋子,去见他们的积极分子。 “别书记,快到我家里去一趟吧,你要是不去看看,我们家那娘们儿,就死活饶不了我……” “怎么回事?” “到家你就知道了,事儿不小!” “明天行不行?” “还明天,就是今天,你去得稍微晚一点儿,也得人脑袋打出狗脑袋……” 别立人见他哭丧着脸,说得急,只得返回屋子向李家宝打了一个招呼“对不起,你们等等我,我去去就来,回来,咱们非得把事情辩论清楚不可!” 崔二见别书记动身了,颠儿颠儿地在前面一路小跑。别立人焦急地跟在他的身后,恨不得三步两步就赶到他家,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处理完,马上就赶回去,和李家宝继续辩论。 一进崔振发家的房门,别立人立刻怔住了。崔二老婆正在炒菜,哪里是人脑袋要打出狗脑袋?纯粹是没事儿找事儿耽误事。别立人很反感,立刻质问崔二老婆:“你怎么了?不好好和你男人过日子,你闹什么闹?” “别书记,你问我怎么了,问我为啥不好好过日子,我倒是想好好和他过日子,可是过得了吗?别书记,你就快点儿进屋吧,今儿这个理,还非得别书记给评评不可啦!要不哇,不是他崔二脑袋瓜子开瓢儿,就是我尤爱丽脖子上勒绳儿!” 别立人一听,可不得了,还真是人脑袋要打出狗脑袋来,只得随崔二进了屋子,进到屋子里,别立人立刻更加奇怪了,窗户上挂着棉帘子,屋子的北炕上,正中间放着一张小炕桌儿,上面已经摆了三样儿菜,小鸡儿炖蘑菇,咸鸭蛋,大葱炒鸡蛋。别立人莫名其妙,赶紧问崔二:“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还不是明摆着,家里边我是锅台转儿,可油盐酱醋她管着。两口子打官司,她还能不请请别书记?”崔二装出一副可怜相,好像做菜的事情与他根本无关,只是他老婆争胜,这才锅里沾油的。 别立人立刻从屋里来到厨房,十分气恼,冲着崔二老婆就发脾气:“尤爱丽,有事儿你就说事儿,谁让你做菜的?” 尤爱丽自有小算盘,别立人一问,正好碰响了算盘珠,有嚼裹儿喂外人,钓鱼上钩,那得划得来!她刚刚炒完了白菜木耳,端着菜盘子,眼珠儿一转,对上别立人的话茬,张口就邪乎:“做菜不做菜是小事儿,你一口不动,我也不欠牙口缝儿,可谁是谁非,你总得给评出个里表吧?要不价,这憋气的日子根本没法过!” 崔二耷拉着脑袋坐在北炕的炕沿上,就像他是受气包,肚子里真有大委屈。尤爱丽就势就支使他:“瞧你那霜打的样儿!还不把外屋那灯也端进来!” 崔二赶忙听哟喝,起身就到外屋去端灯,两盏煤油灯,一起闪着光儿,屋子里一下亮多了。 “别书记,你上炕,听我好好和你掰扯掰扯!”尤爱丽开始施展手段了,样子非常认真,就像她有天大的理。 “上什么炕?有事儿就说事儿,别扯没用的!”别立人哪有心思上炕?他想评了理就走,一心还想和李家宝继续辩论呢。 尤爱丽暗暗发笑,小老样儿,跨进了门槛还想走?除非房顶扒窟窿!多少天来,她东瞅西瞄的,早就摸透了别立人的脾气,心急性子躁,积极办法少。爱听奉承话,喝酒是双料。眼见他进了门,端着小膀儿皱眉头,真拿小队书记当回豆包,尤爱丽的脑瓜一转悠,心里的算盘儿劈啪响,有了准数,忙不迭的,按量下鱼食儿,说话自有紧要处:“别书记,说起来,话儿长了,俺俩这倒霉官司,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断清的。话长呢,就急不得,俺倒要先问问你,人家葛书记住这儿,都一点儿不见外,你怎么就这么对待俺们贫下中农呢?你说,自打你们工作队进屯子,俺们得了什么好?沾了什么光?说句公道话儿,挨骂。站出来揭发,差点儿挨打。今天俺们万不得已,找你别书记来给评评理,可你连桌子也不上,你让俺,让俺还咋相信你?”说着说着,崔二老婆就湿襟抹袖地哭了起来,哭得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把个别立人哭得大发恻隐之心,也顾不得催她快点儿说事儿了。 崔二哭丧着脸,趁机添油加醋:“别书记,让你上桌儿你就快点儿吧。今天你要是不上桌儿,事后她就得跟我打翻天。东西不给你扣在地上,算是我扒瞎!你要是上了炕,今儿我还能吃上饭,你要是真不开恩,活啦啦我就得饿一宿。这辈子倒霉我认了,只求别书记把她劝好喽。她能消了火儿,我就烧高香了……要不价,三更半夜的,我就得缩缩着膀子锅台……” 别立人没有动,仍想说上几句马上走,连忙催促崔振发:“有话就说话,坐着站着都得耳朵听,地下炕上不是一个样儿?你们就谁也别绕弯儿了,到底有什么话,快直说!” 尤爱丽根本不搭话,只管抽抽搭搭抹鼻子,就像演员进了角色,肚子里没委屈,也能抹出眼泪来。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女人的眼泪男人的坎儿。可不是,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别立人见她哭个没完没了儿,心里不耐烦,只得让了步:“得得得,今天我算服你们了,我这就上炕,有啥话,你们说吧!” 别立人脱鞋上了炕,尤爱丽明白小九九儿,崔振发也知道九九八十一,赶紧一边儿坐一个,立马劝他端酒盅儿。 “酒我刚才喝了,你们就快说事儿,一个人劈不成两半儿,我那边还有急事儿呢!” “你喝了?你和谁喝的?说破大天我也不信!崔二老婆早已闻到了别立人的酒气,却假装没闻见。察言先观色,卖色先耍娇,酒桌儿上哄男人,从来是她的好把戏。一搭眼,她就发现别书记还没喝到份儿。酒不到份儿,人不胡闹,好话不捧,鬼不钻套儿。她的心里明白着呢。乱麻绳里捋线头儿,节骨眼上儿找话茬儿,管你书记不书记,坐在老娘的炕上,不听俺使唤,美死你!脑袋瓜儿里又是一转悠,她就捡起了老办法:引逗你说话我捡漏,反过来再堵你的嘴。她扬起脸儿来挑挑眉,撇撇嘴,笑眯眯地装傻:小人儿不大,还学会了说假话,你糊弄三岁两岁孩子哪?” 别立人有事儿心里急,真想不理她,可是一进屯子,就听葛书记介绍,崔振发和尤爱丽是屯子里的积极分子,是工作队必须依靠的基本群众,有什么话就和他们说什么,不能慢待人家。眼见尤爱丽不信他的话,他就连连解释:“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李家宝和赵岚的一个同学,叫董金华,给他们送来了肉和酒,当晚就炖了肉,那边连桌子还没撤呢,不信,你问问你男人!” 线头捋出来了,话把抓到手了,尤爱丽立马不让了:“什么什么,你喝赵岚那小婊子的酒?好哇,你别书记可真有良心!来到俺们队,你就一本正经地领着俺们开会,让俺们提供情况儿,大胆揭发,俺们也是榆木疙瘩脑瓜儿,实心眼儿,一不怕齐金库甩大鞭子,二不怕陈子宽秋后算账,啥啥都向你们抖搂了。你可倒好,到了俺们家里,连酒盅儿也不端,倒跟他们去混线儿!你叫谁受得了哇?”尤爱丽不愧是风月老手,三言两语,把话把儿紧紧一攥,捋着线头一缠,趁势耍娇嗔,明里泼冷,暗里透热,话里话外,俺才是你的知近人。在俺的眼睛里,你就是格外亲。她嘴上一连气儿地数叨别立人,心中却明白,这酒,你是非喝不可了! 果然,尤爱丽一番“知心”话,说得别立人,心里热热乎儿乎儿的。可一下,他算是得到了基本群众的信任,心中暗暗赞叹,这才是革命群众的态度呢!忽然,他又觉得很不是滋味儿,耳根子发热,脸蛋子发烧,仿佛尤爱丽的热肠子话,也戳了他的痛心处。他听出了尤爱丽的亲近,也觉出了自己的窝囊。刚才同李家宝一起端酒碗,他看见了葛书记的脸色,这里不端酒盅,他又遭到尤爱丽数叨。禁不住,他有些委屈,明明自己是要深入虎穴,生擒虎子,却弄得领导不理解,群众不答应。看起来,真想干革命,还真得受得住委屈,也确实需要耐性,既要使领导了解自己,也必须向群众把话讲明白。可怜别立人,明明人家设好了圈套儿等他钻,他却一番感慨之后正经八百地找到了依靠,还想让人家理解他,支持他,通过他们,广泛深入地联系群众呢。为求得基本群众的谅解,他立刻抛弃了自己的委屈,开始认真负责地做工作,非常耐心地向尤爱丽解释:“你不知道,我是为了了解真相儿,才端他们的酒碗……” “啊,了解他们的真相你端酒碗,了解俺的真相你咋不端酒盅,俺这酒里有毒哇?”尤爱丽把话把轻轻一摇,又将缠起来的线头略略一抻,上嘴唇儿一碰下嘴唇儿,马上就占了理。尤其她的表情,始终在说话,俺才是你的贴心人。眼见几句好话就把别书记捧晕了,她在心里暗暗得意,今儿啊,老娘看上了你,你就哪儿也别想去,瞧好吧! “咳,我什么时候说你的酒里有毒啦?” “没毒你喝喽,看你到底相信谁!”眼瞅着,别立人入套儿了,尤爱丽不禁心花怒放,人也近了,动作也亲了,眉眼带笑地替他端起了大酒盅儿。酒盅儿的个头儿特别大,像个小饭碗。 别立人一心想回去同李家宝继续辩论,急忙又向尤爱丽解释起来:“你看,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了把真相弄到手,我刚才已经喝了两个少半碗了,我从来不撒谎,真不糊弄你……” 尤爱丽放下了酒盅儿,顿时耍小性儿:“别书记,你不说喝了他们的酒,我尤爱丽还不生气,你能喝他们两大碗,就不能喝俺们三小盅儿?在你眼里,俺们连他们也不如?亏你还是工作队就地卧倒的,俺女人家家的,有了事儿,相信你别书记,又炒菜又烫酒的,只图你能宽宽俺的心,可你到底和谁一条心?闹了半天,俺们一副热肠子,热得冒着气儿,末了儿还得遭冷眼……”崔二老婆假戏真做,动情了,委委屈屈,又是一番擦眼抹泪儿的。 “好好好,三盅儿就三盅儿,冲你们是工作队的基本群众,今天我认了!”别立人有理说不清,也不想和尤爱丽多纠缠,狠一狠心,端起酒盅儿一口就干了。一盅干罢,马上自己又倒上,总共喝了三大盅儿,就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势,抹抹嘴巴,急忙催促尤爱丽:“说吧,三盅酒我喝了,你就开始说事儿吧!” 别立人也真好酒量,一连三大盅儿,加上来以前喝的,少说也得有八九两了,可他说话还清楚,思维也不乱。 尤爱丽面对捕捉的目标,相当有耐性,极其讲火候。啥时候说啥话,啥时候啥表情,那分寸把握的,毫厘不带差的。难怪屯里人都说,稍不小心,端起她的大酒盅儿,你就得五迷三道的。别立人还想头脑清醒地回宿舍,岂不是小瞧尤爱丽?尤爱丽眼见别书记乖乖的,只能在她的套儿里耍把势,略微琢磨琢磨,闷锅也该揭盖儿了,这才把官司端出来:“别书记,你说,这俩人生不出孩子来,是怨男的还是怨女的?” “这,这我哪儿知道哇?”别立人一听是这种官司,几乎傻眼了,再想走,官司已经端出来了,不会判,总得劝吧。 崔二看得明白听得清,知道该是自己登场了,冲着尤爱丽就叫板:“怨你,就他妈怨你!老母鸡瞪眼不趴窝,还能孵出小鸡崽儿?不他妈愿你,还怨谁?” “怨我?你自个儿种儿孬你怨我,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我……”崔二简直就是癞皮狗,帮老婆赚情夫,丝毫不差锣鼓点儿。你看他,小肚皮一鼓一胀的,鼻子眼睛嘴,哪儿都愤愤的,就好像他肚子里头真有话,说也说不出来。 却原来,借种生孩子他情愿,不过醋意也不浅。自己的老婆一会儿就跟人家睡,自己还得酒肉茶水伺候着,肚子里,多少也有窝囊气,可是,戏不能演砸,气还得憋着,不敢怨别的,就流露一句潜台词儿,你他妈也太积极啦! 尤爱丽啥眼神儿,一搭眼,崔二有怨气,张口就骂他:“你光他妈下雨不带仔儿,活该老娘开谎花!”骂完了,她冲崔二一瞪眼,那意思,很明显,你要儿子你情愿,干吗不行我积极? 一时间,假戏几乎真做了,戏中又有戏。眼见着,尤爱丽不但不是趴窝鸡,反倒像是斗架鸡。她不容崔二有一星半点儿醋腥味儿,戴上绿帽子想欠缝儿,美死你!老娘借种是挂幌儿,快活才是真格的。隔三差五玩儿新鲜,过日子还能揩点儿油,快活,实惠!根儿不根儿的,老娘才不管呢!搂草打兔子,真生一个算捡着,生不出来算白玩儿,反正老娘舒服了。可怜小崔二,被她老婆蒙在鼓里吃着醋,生了气也得咽回去,就连忍耐都不行。是狗就得啃骨头,摩挲摩挲你脑瓜门儿,你就得摇头摆尾舔手心。让你钻火圈儿,你就得蹿高儿蹦过去,敢不听话,一条铁链儿锁上你! 崔二眼见老婆立起了眼睛,收起刚才的潜台词,扬起巴掌赶紧就入戏:“你他妈……” “你打你打!”尤爱丽把脑袋伸了过去。“别胡闹!”别立人厉声劝架,认认真真,在人家的套儿里使威风,“让我来,你们就得我说……” 殊不知,人家的每个动作都有锣鼓点儿,崔二听别立人一搭茬儿,立马换了姿态,巴掌放下来,举起大酒盅儿,仿佛是爷们儿对爷们儿,窝着闷气也大度:“来,别书记,好男不和女斗,我崔振发听你的,咱俩喝一盅儿!” 别立人眼见崔二怪可怜的,只得陪他干了酒,一心一意,只想稳住他们的情绪,自己赶紧说话。可是他刚放下酒盅儿,尤爱丽马上就不让了,满嘴是理:“别书记,虽说你判的是家务事儿,一碗水也得端平喽,啥也别说,喝了他的,你就得喝俺的……” 两口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把个别立人骗的,显着能耐摆着谱儿,认真陪着人家玩儿,不知不觉,已经挑不起眼皮了。 “别书记,要我说啊,俺俩的官司也好断,他不是骂我老母鸡不趴窝孵不出小鸡崽儿吗?那我就找个像样的男人,生出来一个给他看,官司不用打,还不说清就清啦?” 尤爱丽借机说风话,崔二听见了“急急风”,赶紧拿眼睛盯着她,随时准备听哟喝。别立人稀里糊涂,就好像他已经秉公办完了事情,也该回去辩论了,勉强睁开眼睛要下地,却是身子一歪,睡着了。崔二急忙撤桌子,尤爱丽高高兴兴,麻麻利利铺被褥。忽然,外面有人敲窗户,崔二赶忙向外走,走到房门口,站住不动了,隔着房门朝外喊:“谁呀?” “我,李家宝。” “你啥事儿呀?” “我找别立人。” “你找别书记?我还想找你呢!你们灌了他多少猫尿汤子,把他弄个迎风倒儿。你回去吧,我已经打发他睡下了。有事儿,就等明天吧,晌午不歪别找他!” 吃柳条,拉笊篱,崔二是真能编啊!编得李家宝信以为真,只得走了。崔二扒着门,侧耳听一听,脚步声越走越远了,心中暗暗得意,反回身,笑嘻嘻地找出顶门杠,把东屋的门就给顶上了,用力向外拽一拽,眼见顶得牢,这才松一口气:“也该歇歇喽!” 他打开柴火捆,美滋滋的,和衣躺下了。嘻嘻,别立人上当了,李家宝也被骗走了,就看别书记,到底有种儿没种啦!他美了一会儿,忽然他又觉得不安生。咋回事儿呢?睡柴火捆,自己情愿哪!两个屋子一起烧,火费柴火不说,尤爱丽夜里有啥事儿,也得精心伺候呀,端茶水,送手巾板儿,早晨起来倒尿盆儿,要是睡西屋,真有招呼听得见吗?心里窝囊?不对呀。吃醋?也不对呀,借种儿不是一回两回了,翻几个身,想想能得儿子,早想开啦!可这心里,咋就还有事儿呢?咋就想不起来呢?去他妈的,不费脑瓜瓤儿了,一咬牙,他重新躺了下去,刚刚闭上眼睛,呼啦一下,反倒想起来了,哎呀妈呀,真是忘事儿了,还没把别书记的穿戴抱出来呢,三更半夜他跑喽,酒菜不是喂狗啦!你看看,这还得了! 他赶紧爬了起来,轻轻撤去顶门杠,悄悄拉开东屋门,蹑手蹑脚的,小心翼翼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两盏油灯下,自己的老婆早就钻进别书记的被窝儿了,心里暗暗骂:“你个骚娘们儿,咋就这么急!”可他心里骂着,偏又认可,抱起别立人的衣服裤子,一步一猫腰地朝外走。蓦地,他又得意了,哼哼,别看你是书记,醒酒以后不干活儿,没那么便宜!忽然,尤爱丽坐了起来,浑身上下无根线儿,高声大嗓儿地吩咐他:“你等一会儿,把桌子上的大茶缸子递给我,我口渴,渴得不得了。” 崔二放下别立人的衣服裤子,就像老鸨子身边的大茶壶,忙不迭给老婆弄水喝。尤爱丽大模大样儿,咕嘟咕嘟喝了水,崔二就把大茶缸子接过来,加着小心放回桌子上,把别立人的衣服裤子重新抱起来,弓弓着腰,悄没声儿的,一步一步地出去。尤爱丽却在屋子里大声叮嘱他:“夜里别睡死,机灵点儿!” 这叮嘱,猫咬心,他重新顶好了顶门杠,躺在柴火堆上想睡觉,心里有点儿不是味儿,索性坐起来,琢磨来,琢磨去,起身抓过别立人的裤子,使劲儿往上面上吐口唾沫,“啊呸!”如此解了一口气,他就心安理得了,躺进柴火堆,只盼这回种好使。 清晨四点多钟,别立人醒酒了,睁开眼睛,懵懵懂懂的。忽然,他觉得有人在摆弄他的命根儿,刚要坐起来,崔二老婆一下子就把他按住了。别立人一惊,发现自己已是赤身裸体,尤爱丽也是光溜溜的,竟然把她的双腿放在自己的双腿上。别立人又惊慌,又害怕,一下子掀倒尤爱丽,尤爱丽那雪白的胴体,明晃晃地亮在他的眼前。他急忙坐起来,慌慌张张,用被子护住自己的身体,两腿夹住命根,惊恐地望着尤爱丽。 “你干什么?”别立人吓坏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他平生第一次看见女子的裸体,他的心咚咚乱跳,气也喘不匀。 崔二老婆原本故意没熄灯,两盏煤油灯明明亮亮,她坐起身来,不管不顾,笑嘻嘻地向别立人扑了上去,猛然挂在别立人的脖子上,要多酸有多酸地哄劝他:“你可别傻了,便宜是你的,谁也不会知道,我和崔二请你来,是想跟你借个种儿……” 别立人毕竟是有追求的青年人,被子被弄掉了,女性肉体和他的肉体已经缠在一起,男性的本能已令他浑身燥热,几乎不能控制,但他突然想到了美女蛇,双脚一踹,一下子踹开尤爱丽,大声怒喝:“滚,你滚开!” “别书记,”尤爱丽依旧笑嘻嘻的,开口就哄他,“人家葛书记都不怕,你怕啥?办完事儿,我啥也不说,崔二也不敢说,还不是你那郎当捡便宜!你好好看看它,你不急,它可早急啦!” “你说葛书记?” “就是呀,人家葛书记都不怕,可你还怕。也真是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好好看一看,我这一身肉儿,白白嫩嫩,颤得噜儿的,哪儿不招人稀罕?”说着话,尤爱丽重新向别立人扑上来。 别立人更加惊恐了,急忙高声喊叫:“崔振发,崔振发!” 没有应答,他慌忙推开尤爱丽,抓起被子跳下地,想开门,门被反锁了。 “别书记,”尤爱丽突然沉下脸,开始动用威胁的手段,“咱可丑话说头里,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叫崔二去喊人。顶门杠在门外顶着呢,你想跑,没门儿。人进院子,撤去顶门杠也赶趟儿,当场抓俩光屁股的,我和崔二,立马告你强奸我。钻了人家的被窝儿想清白,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说完,她笑嘻嘻地托着她的双乳,从炕上跳到地上,一步三摇地向别立人扭了过去。 “滚,你给我滚!”别立人眼看着葛书记的基本群众如此亲近他,火冒三丈,一脚就把贴上来的尤爱丽踹倒了。 崔二赶紧把别立人的衣服裤子藏起来,扒着门从门缝往里说话:“别书记,你行个好,行个好吧,就当帮帮俺们俩……” 别立人一听,气往外拱,火往上撞,用尽全身力气,哐啷,硬把屋门撞坏了,不顾遮身护体,怒气冲冲地冲出去,抓住崔二就煽耳刮子,好一打,才向他大喊:“把我的衣服裤子拿出来!” 崔二早被打蒙了,老老实实,把别立人的衣服裤子从柴火堆里抱了出来。别立人急忙穿好,撞开崔二家的房门就赶紧逃,仿佛他已经做了坏事儿一样。 崔二屋子里,尤爱丽在号叫:“你个笨蛋,你个笨蛋哪……” 崔二忽然也喊了起来:“有便宜不捡是他傻,骂我顶啥用!” 跑出来的别立人懵懵懂懂的,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简直就像一场梦,被冷风一吹,他忽地清醒了,难道……别立人的眼前摇晃着女人雪白的胴体,什么也不敢想了,只想赶紧去问汪佩佩,“你恨葛老五,到底是为什么?” 可是,天还没有亮,他只能回自己的宿舍。他和衣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太冷了,就抓过自己的被子往身上胡乱一盖,脑际里不住地响着四句话: “人家葛书记都不怕,你怕啥?” “就是呀,人家葛书记都不怕,可你还怕……” “我恨那个葛老五……” “我告诉你,葛老五根本就不是好东西……” 女人的裸体在晃动,也不知是尤爱丽的,还是汪佩佩的…… 第二天早晨,赵岚和汪佩佩已经做好了早饭,李家宝也挑完了水,别立人仍然在睡觉。隔着门,汪佩佩招呼他快起来,他醒了过来,醒来就觉得不对劲儿,从左肋下朝心口窝儿,一下一下地拱着疼。忍了一忍,还是拱着疼,吓得他急忙招呼李家宝:“李家宝,可能我也得了郑小微那种病……” 李家宝一听,顿时着了急,赶紧去告诉赵岚,赵岚身旁的汪佩佩听见了,猛然想起了郑小微,眼泪忽地就涌了出来。赵岚顾不得汪佩佩,连忙进了男宿舍,劈头就问,“你怎么个疼法?” 别立人回答过以后,她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李家宝,快点儿做准备:“你赶快和汪佩佩找一根针,用火烧一烧。我去找冯玉莲和魏长顺,让魏长顺帮你,赶快救人。” “我,我能行吗?” “行,肯定行!” 赵岚去喊人了,汪佩佩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李家宝急忙吩咐她:“赶紧去找针,越长越好。” 他自己也不敢怠慢,连忙去找白酒桶,倒了一小碗,又找来一根筷子,用刀劈开一个小缝儿,把针插进去,点燃酒,把针放在酒火上面烧。然后,又把针泡在酒碗里,继续消毒。 准备完工具,他端着少半盆温水回到男宿舍,急忙吩咐别立人:“你快好好洗一洗,脱光了等着,争取时间!” 别立人知道,李家宝是在救他的命,一切都听李家宝的,很快做好了一切准备。心急时间偏偏慢,李家宝坐在别立人的枕头旁边,看着准备好的长针,焦急地等待魏长顺,好像魏长顺再不到,别立人马上就会没命似的。汪佩佩急得跑出了院子,泪流不止地朝远巴望着。魏长顺跑来了,在院子门口看见汪佩佩,连招呼也没打,径直跑向知青宿舍,呼啦啦进了房门,扑扑腾腾就奔男宿舍,拉开门,破马张飞地喊李哥,焦急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担心。突然,他怔住了,眼见李家宝坐在别立人的枕头旁边,正在安慰别立人,脱口就问:“不是你得了攻心翻吗?” 李家宝很清醒,知道是赵岚怕他不来,才说自己得病的,就紧忙劝导他:“谁得病,都得治,你就快点儿帮忙吧!” “让我给他扒肛门,我不干!”魏长顺一甩手,开门就 第五十三章 除夕 很快,小屯子传来了消息,别立人在县里用破凳子打了葛老五,连凳子都叫他打碎了,葛老五左胳膊骨折,进了医院,别立人被县里给拘留了…… 汪佩佩听了,当即昏了过去。李家宝掐她的人中穴,赵岚按她的合谷穴,许久,她才苏醒过来。醒来以后,她一连两宿失眠,两眼发直,让人不敢和她碰目光。赵岚和冯玉莲轮班,成天成宿地看护她,生怕她有什么意外。 别立人走后的第三天,大队的童队长来了。他找到魏长顺和冯玉莲,让他们临时主持工作。魏长顺说什么不干,大咧咧地直来直去:“耿队长干得好好的,都被他们撤了职,你让我干,他们让我干吗?弄不好,连你都得拐进去!” 冯玉莲也不听安排,明确地叫板:“只要陈书记和耿队长没有个满意的说法,我就坚决不干。免得工作队返回来,说我和长顺篡夺领导权,也免得你和人家意见不一致,说你搞复辟!” 大队长急得没着没落,心里胆突突的,还是求她,她就给大队长出了个主意:“要我看,你应该把蔡继富请过来。要不,就赶紧给储得海打电报,让他赶快回来,这样才名正言顺。” 童队长寻思了好一阵,只好折中:“那好吧,你说的确实也在理,不过,在储得海回来之前,你俩也得干点儿事儿,先组织大家到附近兵团的师部、团部去,拿蘑菇、木耳、芸豆什么的,换点儿白面回来,也好过年包饺子,就算你们帮帮我……”童队长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前进小队的同情,语调已近于哀求,冯玉莲心软了,这才勉强答应,帮这个忙可以。 童队长走后,她就召集各家娘们儿到她家开会,一张嘴,就眼泪汪汪的: “这个会,本来不该由我召集,可是,队里眼下瘫痪了,实在没办法,大队长让我替他和大家说两句,那我就说两句吧。虽说咱们的书记、队长和老齐大哥还没回来,但各家的日子还都得过吧?不管咋的,太阳转,咱就不能留在年这边儿。该出去换点儿面,就出去换一点儿。该过年,还得过年。像往年一样指望队里,就不大可能了。不管谁家,老爷们能出去的,就叫老爷们儿出去张罗,老爷们不乐意出去丢人现眼的,也就得咱们女人出去舍脸了,愿意搭帮结伙的,就一起出去……” 听了冯玉莲的一番话,家家的娘们儿都落了泪,三家被抓走男人的,几乎泣不成声了。 一九七0年二月五日,阴历鸡年三十儿。红彤彤的太阳又露出了胖胖的脸,仿佛是在赞同冯玉莲的说法,再没心思,日子还得过,还得从大年初一往后数,春分、谷雨地过下去……这一天早上,冯玉莲早早就起来了,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她首先去找赵岚和李家宝,说她一会儿就结婚,结完婚就到拘留所去看陈书记他们。赵岚和李家宝都放下了书本,他们十分佩服冯玉莲,立刻临时商量,把董金华头些天送来的肉分成两份儿,一份儿,送到魏长顺家去,一份儿,准备和受难的家属们一起过年。张罗完了,赵岚就拉上汪佩佩到冯玉莲家去当娘家人,汪佩佩很听话,赵岚让她怎样,她就怎样,如果不是跟着赵岚,她早就不知道她的日子应该怎样打发 了。李家宝去了魏长顺家,不光充当婆家人,还当主持人。魏长顺和冯玉莲的婚礼非常朴素,也非常简单。第一项,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第二项,宣读结婚证书。第三项,送新郎新娘代表全屯到县拘留所去看望陈书记他们。明明是婚礼,却惹下了许多许多眼泪。当新郎新娘手挽手走向去县里的马车时,场面十分悲壮,人们十分钦佩冯玉莲和魏长顺,就更加思念书记、队长和老齐。 赵岚、汪佩佩陪新娘,李家宝和邱绍永陪新郎,坐满人的两辆马车,缓缓地离开了小屯子。送行的人老远还在喊:“给书记和队长拜个年,问个好!也给老齐好好拜个年……” 到了县里,他们吃了闭门羹。无论他们怎样请求和哀求,人家都以年关必须加强防卫为理由,拒绝任何人探视。 他们无精打采地往回走,途经市场,赵岚让汪佩佩陪她去买东西。李家宝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随她们一起进了市场。冯玉莲看好了领袖像,连连打转,口袋里却掏不出一分钱。李家宝跑了过去,买了二十张。他们又买了蔬菜、副食,也买了鞭炮、糖果等等,李家宝每次都要掏钱,赵岚每次都把他推到一边去。他们拎着东西回到车上,大家都看见了,却谁也提不起精神来。满满两马车人,脸上都是悲苦相。 回到屯子里,魏长顺想请去县里的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赵岚却主张,家家除夕都图个团圆,莫如把陈书记他们的家属都请到知识青年宿舍去,大家一起包饺子,叫孩子们放鞭,放炮。冯玉莲同意赵岚的意见,魏长顺就回家炒了瓜子儿和包米花,张张罗罗,把三家的女人和孩子,他和冯玉莲的老人,都请到了知青宿舍。 饺子在包,一屋子人却欢快不起来。虽说孩子们在放鞭炮,三位伤感女人的脸上却一直挂着阴云,偶尔一笑,也是又苦又涩。赵岚见了,忽然放下饺子皮儿,微笑着看李家宝:“过年了,我给大家唱支歌吧!” 李家宝理解她的心意,马上回男宿舍拿来了胡琴。他们要把大家从悲哀中引导出来,欢欢喜喜过个年。 这个办法还真灵验,三位女人谁也不知道赵岚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歌声一起,响亮动人,果然冲淡了忧愁。冯玉莲立即也放开了喉咙,魏长顺更欢实,跟不上曲子的过门儿,把老老小小都给逗乐了。索性,他就夸张他的笨拙,取得了极佳的效果。人们笑得前仰后合,魏长顺也出足了洋相。但不管咋的,大家都笑了,他的心里也就知足了。忽然,赵岚上了板凳,她和冯玉莲要把毛主席像换成新的。李家宝一眼看见,急忙跑过去,也不说话,赶紧把她抱了下来,瞪她一眼,立刻自己上了凳子。三家女人都很奇怪,赵岚就故意流露娇羞和喜悦,把她们推到一边,用屯里话神秘地告诉她们:“我有喜啦!” 三个女人顿时替她高兴,悄悄问她:“啥时候有的?” “知青回家时,我去检查的。” “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 赵岚笑着请教:“还有啥说法啊?” 女人们经验十足:“酸男辣女呀!” “真的啊?我就想吃酸的……” 女人们更高兴了,连忙介绍经验:“赵岚,准是小子!” “我说你不显怀呢,怀丫头显怀早,身子也笨,怀小子就不一样,临盆前几天,也能把饭做到锅里!” 陈书记老伴紧忙招呼她的老儿子,轻声告诉他:“去,小聪明,快回家捞几棵酸菜拿来,别声张!” 在外屋烧水的冯玉莲回到屋子里,见她们嘁嘁喳喳,眉飞色舞的,禁不住发问:“你们有啥喜事儿呀,咋还小锅咕嘟啊?” 齐金库女人扑哧一下先笑了:“俺们呀,正给魏长顺琢磨主意呢,看看用啥法子,才能叫长顺爹妈眉开眼笑,早早抱个大胖孙子!要不价,你也过来烧把火,准比俺们认得灶坑门儿!” 女人们大笑了起来,冯玉莲奔过去就抓老齐婆子。老齐婆子被她胳肢得抱着膀子,咯咯咯地笑得不行,脚丫子都朝天了。屯里的女人心大,说疯就疯起来了,屋子里,总算有了过年的气氛。 突然,有人敲门,耿队长的老小子跑过去开门,却不知道,现在怎么称呼他。 “哎哟哟,大家伙儿都在这里呀?”那人一进屋子,立刻就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女人们不闹了,仔细一瞧,来人是老县长。 “刘叔叔--”赵岚凄厉地一声呼叫,扑过去,一把抓住刘天民的双手,眼泪唰地就滚了下来。 队里没有主心骨的时候,她想方设法地要安抚大家,一旦有了主心骨,她立刻就变成了孩子,替小屯子流露出说不尽的委屈。赵岚一落泪,三位被抓走男人的女人,当即都红了眼圈儿,立刻把他们的老县长围了起来。 刘天民把赵岚揽在自己的胸前,摸摸她的头顶,紧忙劝慰大家:“别哭,别哭,大家都别哭……” 他急切地安抚着大家,却是谁都看得出,他是勉强让自己的脸上堆着笑,极力控制他的热泪,末了,还是抹了抹眼睛。他清了清梗硬的喉咙,抑制住激动和悲愤,向大家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冲陈书记的老伴儿亮开了嗓门儿:“嫂子,我是专程送老陈他们回来全家团圆的,他们已经都回家了。我估摸着,家里没有人,他们就得朝这儿来……” “啥,老陈他们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老县长的声音再次哽咽了。 陈书记老伴又惊又喜,唰地落了泪,抱住赵岚,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另外两个也一样,彼此抱头痛哭,抽抽咽咽的。 恰如老县长预料的,陈子宽第一个来了,左手拎着酸菜,右手领着小聪明。 不一会儿,齐金库笑嘻嘻地也来了。 “爹--”齐金库的儿子跑了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爹的腿。 老耿的儿子急忙向外跑,腿脚不利落,笨笨磕磕,也去找自己爹。不大工夫,就笑嘻嘻地把他爹领了进来。 三位感伤的女人看见自己的男人,个个破涕为笑了 ,孩子们跟自己的爹又是拉手又是抱腰的,一个个,都是满脸喜幸。 汪佩佩没有看见别立人,不由得,泪珠滚滚,悄然而落。她的面目十分憔悴,令人伤心惨目。忽然,她凄惨地大叫一声:“别立人啊,是我害了你啊……” 她再也憋不住了,一头扑到炕上,号啕大哭起来。顿时,刚刚止住泪的几个女人,又都是泪流不止。刘天民赶紧走过来,心疼不已地宽慰她:“孩子,别哭,事情总会解决的。我刘天民被人家当成了抢粮的总后台,不是也站起来了?”他连忙又转向大家,“别哭,大家都别哭。老陈他们回来以后就不走了,虽说还没有彻底解决问题,人回来了,总还是好事儿吧?大家应当高兴才是啊!你说呢,岚岚?” 赵岚点点头,赶紧拭泪,去哄汪佩佩。陈子宽立刻出面调解气氛:“咱们老县长说得对,大家应当高兴才是啊!虽说咱们队出了私分知青口粮和借粮方式不当、差点儿引起兵团战士和村民武斗的事情,直接连累了咱们的老县长,紧接着又出了别立人打了葛老五的事情。但是,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号的好消息,如今,咱们的老县长,已经被上边指名结合进地区革委会啦,而且是一把手!咱们还是擦干眼泪,为刘天民这样的好领导结合进地区革委会,表示热烈的祝贺吧!”陈子宽言语铿锵,情绪振奋,屋子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一过,齐金库女人突然叫了一声,“老县长”,扑通一下就跪在炕上,大哭着哀求:“老县长,你,你可得主持公道啊……汪佩佩的别立人,可是还没有回来啊……” 她这一声哀叫,立刻又把大家的眼泪都给引了出来。汪佩佩伏在赵岚的肩上,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刘天民急忙上前,搀扶起齐金库的女人,感情非常激动地劝慰她:“大妹子,需要时间啊……”他又把目光转向大家,放开了喉咙,“乡亲们,有一些事情,暂时还得请大家多多担待啊。从县里到公社,从大队到小队,处处问题都不少,确实须要一步一步来呀!但是,请大家相信,我刘天民当一天官儿,就要为老百姓办一天事儿!大家快好好过年吧,送我们的司机也得过年,我老婆,大概也是背着孩子,在抹鼻涕呢。我这就得走了,大过年的,你们这儿乐了,也得让我的老婆孩子乐和乐和吧?再见吧,招风的小岚岚,再见,顶风上的李国宝!”幽默一回,他又转回身来面向汪佩佩,和蔼可亲,微笑着问她:“你叫汪佩佩吧?” 汪佩佩抹了一把眼泪,点了点头。 “你跟我来一下……”他把汪佩佩领到外面,声音低沉地再次宽慰她:“孩子,不要哭。别立人的问题总有一天会解决的。他出手打人,以至葛要武骨折,从法律上说,难免有责任。但事出有因,追究法律责任,顶多应该拘留十五天。可是,现在有人要把这件事情往政治上面扯,暂时就没有办法按照法律办事了。不过我敢说,如果没有他的冲动,也许很多事情还会继续闷着,就别说我和老陈他们今天能回家了……你放心,别立人可能受点儿屈,但他毕竟是个有骨气、要求向上的好青年,你一定要相信他!同时,你也一定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当有关人员有事情找你核实的时候,千万要敢说真话,听见没听见?” 很快,小屯子传来了消息,别立人在县里用破凳子打了葛老五,连凳子都叫他打碎了,葛老五左胳膊骨折,进了医院,别立人被县里给拘留了…… 汪佩佩听了,当即昏了过去。李家宝掐她的人中穴,赵岚按她的合谷穴,许久,她才苏醒过来。醒来以后,她一连两宿失眠,两眼发直,让人不敢和她碰目光。赵岚和冯玉莲轮班,成天成宿地看护她,生怕她有什么意外。 别立人走后的第三天,大队的童队长来了。他找到魏长顺和冯玉莲,让他们临时主持工作。魏长顺说什么不干,大咧咧地直来直去:“耿队长干得好好的,都被他们撤了职,你让我干,他们让我干吗?弄不好,连你都得拐进去!” 冯玉莲也不听安排,明确地叫板:“只要陈书记和耿队长没有个满意的说法,我就坚决不干。免得工作队返回来,说我和长顺篡夺领导权,也免得你和人家意见不一致,说你搞复辟!” 大队长急得没着没落,心里胆突突的,还是求她,她就给大队长出了个主意:“要我看,你应该把蔡继富请过来。要不,就赶紧给储得海打电报,让他赶快回来,这样才名正言顺。” 童队长寻思了好一阵,只好折中:“那好吧,你说的确实也在理,不过,在储得海回来之前,你俩也得干点儿事儿,先组织大家到附近兵团的师部、团部去,拿蘑菇、木耳、芸豆什么的,换点儿白面回来,也好过年包饺子,就算你们帮帮我……”童队长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前进小队的同情,语调已近于哀求,冯玉莲心软了,这才勉强答应,帮这个忙可以。 童队长走后,她就召集各家娘们儿到她家开会,一张嘴,就眼泪汪汪的: “这个会,本来不该由我召集,可是,队里眼下瘫痪了,实在没办法,大队长让我替他和大家说两句,那我就说两句吧。虽说咱们的书记、队长和老齐大哥还没回来,但各家的日子还都得过吧?不管咋的,太阳转,咱就不能留在年这边儿。该出去换点儿面,就出去换一点儿。该过年,还得过年。像往年一样指望队里,就不大可能了。不管谁家,老爷们能出去的,就叫老爷们儿出去张罗,老爷们不乐意出去丢人现眼的,也就得咱们女人出去舍脸了,愿意搭帮结伙的,就一起出去……” 听了冯玉莲的一番话,家家的娘们儿都落了泪,三家被抓走男人的,几乎泣不成声了。 一九七0年二月五日,阴历鸡年三十儿。红彤彤的太阳又露出了胖胖的脸,仿佛是在赞同冯玉莲的说法,再没心思,日子还得过,还得从大年初一往后数,春分、谷雨地过下去…… 这一天早上,冯玉莲早早就起来了,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她首先去找赵岚和李家宝,说她一会儿就结婚,结完婚就到拘留所去看陈书记他们。赵岚和李家宝都放下了书本,他们十分佩服冯玉莲,立刻临时商量,把董金华头些天送来的肉分成两份儿,一份儿,送到魏长顺家去,一份儿,准备和受难的家属们一起过年。张罗完了,赵岚就拉上汪佩佩到冯玉莲家去当娘家人,汪佩佩很听话,赵岚让她怎样,她就怎样,如果不是跟着赵岚,她早就 不知道她的日子应该怎样打发 了。李家宝去了魏长顺家,不光充当婆家人,还当主持人。魏长顺和冯玉莲的婚礼非常朴素,也非常简单。第一项,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第二项,宣读结婚证书。第三项,送新郎新娘代表全屯到县拘留所去看望陈书记他们。明明是婚礼,却惹下了许多许多眼泪。当新郎新娘手挽手走向去县里的马车时,场面十分悲壮,人们十分钦佩冯玉莲和魏长顺,就更加思念书记、队长和老齐。 赵岚、汪佩佩陪新娘,李家宝和邱绍永陪新郎,坐满人的两辆马车,缓缓地离开了小屯子。送行的人老远还在喊:“给书记和队长拜个年,问个好!也给老齐好好拜个年……” 到了县里,他们吃了闭门羹。无论他们怎样请求和哀求,人家都以年关必须加强防卫为理由,拒绝任何人探视。 他们无精打采地往回走,途经市场,赵岚让汪佩佩陪她去买东西。李家宝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随她们一起进了市场。冯玉莲看好了领袖像,连连打转,口袋里却掏不出一分钱。李家宝跑了过去,买了二十张。他们又买了蔬菜、副食,也买了鞭炮、糖果等等,李家宝每次都要掏钱,赵岚每次都把他推到一边去。他们拎着东西回到车上,大家都看见了,却谁也提不起精神来。满满两马车人,脸上都是悲苦相。 回到屯子里,魏长顺想请去县里的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赵岚却主张,家家除夕都图个团圆,莫如把陈书记他们的家属都请到知识青年宿舍去,大家一起包饺子,叫孩子们放鞭,放炮。冯玉莲同意赵岚的意见,魏长顺就回家炒了瓜子儿和包米花,张张罗罗,把三家的女人和孩子,他和冯玉莲的老人,都请到了知青宿舍。 饺子在包,一屋子人却欢快不起来。虽说孩子们在放鞭炮,三位伤感女人的脸上却一直挂着阴云,偶尔一笑,也是又苦又涩。赵岚见了,忽然放下饺子皮儿,微笑着看李家宝:“过年了,我给大家唱支歌吧!” 李家宝理解她的心意,马上回男宿舍拿来了胡琴。他们要把大家从悲哀中引导出来,欢欢喜喜过个年。 这个办法还真灵验,三位女人谁也不知道赵岚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歌声一起,响亮动人,果然冲淡了忧愁。冯玉莲立即也放开了喉咙,魏长顺更欢实,跟不上曲子的过门儿,把老老小小都给逗乐了。索性,他就夸张他的笨拙,取得了极佳的效果。人们笑得前仰后合,魏长顺也出足了洋相。但不管咋的,大家都笑了,他的心里也就知足了。忽然,赵岚上了板凳,她和冯玉莲要把毛主席像换成新的。李家宝一眼看见,急忙跑过去,也不说话,赶紧把她抱了下来,瞪她一眼,立刻自己上了凳子。三家女人都很奇怪,赵岚就故意流露娇羞和喜悦,把她们推到一边,用屯里话神秘地告诉她们:“我有喜啦!” 三个女人顿时替她高兴,悄悄问她:“啥时候有的?” “知青回家时,我去检查的。” “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 赵岚笑着请教:“还有啥说法啊?” 女人们经验十足:“酸男辣女呀!” “真的啊?我就想吃酸的……” 女人们更高兴了,连忙介绍经验:“赵岚,准是小子!” “我说你不显怀呢,怀丫头显怀早,身子也笨,怀小子就不一样,临盆前几天,也能把饭做到锅里!” 陈书记老伴紧忙招呼她的老儿子,轻声告诉他:“去,小聪明,快回家捞几棵酸菜拿来,别声张!” 在外屋烧水的冯玉莲回到屋子里,见她们嘁嘁喳喳,眉飞色舞的,禁不住发问:“你们有啥喜事儿呀,咋还小锅咕嘟啊?” 齐金库女人扑哧一下先笑了:“俺们呀,正给魏长顺琢磨主意呢,看看用啥法子,才能叫长顺爹妈眉开眼笑,早早抱个大胖孙子!要不价,你也过来烧把火,准比俺们认得灶坑门儿!” 女人们大笑了起来,冯玉莲奔过去就抓老齐婆子。老齐婆子被她胳肢得抱着膀子,咯咯咯地笑得不行,脚丫子都朝天了。屯里的女人心大,说疯就疯起来了,屋子里,总算有了过年的气氛。 突然,有人敲门,耿队长的老小子跑过去开门,却不知道,现在怎么称呼他。 “哎哟哟,大家伙儿都在这里呀?”那人一进屋子,立刻就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女人们不闹了,仔细一瞧,来人是老县长。 “刘叔叔--”赵岚凄厉地一声呼叫,扑过去,一把抓住刘天民的双手,眼泪唰地就滚了下来。 队里没有主心骨的时候,她想方设法地要安抚大家,一旦有了主心骨,她立刻就变成了孩子,替小屯子流露出说不尽的委屈。赵岚一落泪,三位被抓走男人的女人,当即都红了眼圈儿,立刻把他们的老县长围了起来。 刘天民把赵岚揽在自己的胸前,摸摸她的头顶,紧忙劝慰大家:“别哭,别哭,大家都别哭……” 他急切地安抚着大家,却是谁都看得出,他是勉强让自己的脸上堆着笑,极力控制他的热泪,末了,还是抹了抹眼睛。他清了清梗硬的喉咙,抑制住激动和悲愤,向大家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冲陈书记的老伴儿亮开了嗓门儿:“嫂子,我是专程送老陈他们回来全家团圆的,他们已经都回家了。我估摸着,家里没有人,他们就得朝这儿来……” “啥,老陈他们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老县长的声音再次哽咽了。 陈书记老伴又惊又喜,唰地落了泪,抱住赵岚,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另外两个也一样,彼此抱头痛哭,抽抽咽咽的。 恰如老县长预料的,陈子宽第一个来了,左手拎着酸菜,右手领着小聪明。 不一会儿,齐金库笑嘻嘻地也来了。 “爹--”齐金库的儿子跑了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爹的腿。 老耿的儿子急忙向外跑,腿脚不利落,笨笨磕磕,也去找自己爹。不大工夫,就笑嘻嘻地把他爹领了进来。 三位感伤的女人看见自己的男人,个个破涕为笑了 ,孩子们跟自己的爹又是拉手又是抱腰的,一个个,都是满脸喜幸。 汪佩佩没有看见别立人,不由得,泪珠滚滚,悄然而落。她的面目十分憔悴,令人伤心惨目。忽然,她凄惨地大叫一声:“别立人啊,是我害了你啊……” 她再也憋不住了,一头扑到炕上,号啕大哭起来。顿时,刚刚止住泪的几个女人,又都是泪流不止。刘天民赶紧走过来,心疼不已地宽慰她:“孩子,别哭,事情总会解决的。我刘天民被人家当成了抢粮的总后台,不是也站起来了?”他连忙又转向大家,“别哭,大家都别哭。老陈他们回来以后就不走了,虽说还没有彻底解决问题,人回来了,总还是好事儿吧?大家应当高兴才是啊!你说呢,岚岚?” 赵岚点点头,赶紧拭泪,去哄汪佩佩。陈子宽立刻出面调解气氛:“咱们老县长说得对,大家应当高兴才是啊!虽说咱们队出了私分知青口粮和借粮方式不当、差点儿引起兵团战士和村民武斗的事情,直接连累了咱们的老县长,紧接着又出了别立人打了葛老五的事情。但是,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号的好消息,如今,咱们的老县长,已经被上边指名结合进地区革委会啦,而且是一把手!咱们还是擦干眼泪,为刘天民这样的好领导结合进地区革委会,表示热烈的祝贺吧!”陈子宽言语铿锵,情绪振奋,屋子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一过,齐金库女人突然叫了一声,“老县长”,扑通一下就跪在炕上,大哭着哀求:“老县长,你,你可得主持公道啊……汪佩佩的别立人,可是还没有回来啊……” 她这一声哀叫,立刻又把大家的眼泪都给引了出来。汪佩佩伏在赵岚的肩上,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刘天民急忙上前,搀扶起齐金库的女人,感情非常激动地劝慰她:“大妹子,需要时间啊…… 第五十四章 拜年 鞭炮在响,屯子里在过年。小鸡儿刚刚打鸣儿,就已经有人出门拜年了。听说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回来了,知道到信儿的,立即先去看他们,见面一笑,都有了主心骨。 天一亮,李家宝急忙离开了陈书记家,他仍然惦记着赵岚。回到宿舍,只见女宿舍的桌子上有一封信,信上压着一张纸条。 李家宝: 孟宪和的信已经来了好几天了。给不给你看,我始终是犹豫不决的。但信也是写给你的,我无权不给你看。只是看后一定要现实些,振作些。也请原谅,我辜负了老孟的一片心。 我和汪佩佩去看鞠老师了,敬请按照你自己的意志,去办你自己的事情! 千万记住,往后我只愿做你的知心朋友,再不愿为儿女之情分心了! 赵岚 晨 看罢赵岚的留条,李家宝开始阅读孟宪和的信: 岚兄、家宝兄: 恕不问好,开篇就唱! 由于去新建点儿,很匆忙。临行前,未去看望你们,敬请二位多谅! 途经市里,不忌当年派别,老校友一聚,颇有所感,当年各派,皆悔当初反目成仇。咱班的初祖田,由于宣布退出“修正主义”的共青团,参军后,被所在部队严肃退回,另有难言之隐,却无法叫人同情。 席间,我与爱萍发现郝玉梅极为憔悴,神情恍惚。由于大家彼此关心,爱萍未加思索,道出你们已经结婚,我与爱萍也登了记,当即郝玉梅便难以支撑。我与钱国志很想送她马上回家,她执意不肯钱国志和我只得先将她带到钱国志家。她掏出事先写好的一封信来,让我一定看。打开看时,竟是她写给岚兄的一封长信之底稿。信中她已表示,去追李兄。 由于爱萍一时失口,她大失所望,顿觉生不如死。我和钱国志反复劝说,她始终不言不语,无可奈何我,和钱国志只能 强迫她回家。 事后,愚弟仍惴惴不安。借出差之机,又去看她,从她父亲口中得悉,二位曾截喜车,愚弟心中愈加忐忑不安。愚弟去了李兄家,玉茹悄悄迎出来,领愚弟去见姐夫楚鲲。小弟 已深知事后李兄之内心,亦笃信楚鲲之所言,不舍苦学,不舍苦恋,极是!愚弟又造访岚兄家,伯母向小弟和盘托出岚兄之心境。弟与爱萍深为不忍,也便因之而甚忧。 岚兄玉成玉梅之心,愚弟颇为理解,但若付诸现实,愚弟则十二分不敢苟同。鬼使神差,事已至此。二位结合,当属爱之所归。玉梅之遭遇,绝非二位不严谨,岂可因一时之隐衷无视珠联璧合?二位因此不睦,恕愚弟直言,俗也!人生难得知己,知音者遂愿,古今几多?二位可谓有胆有识,自做主张成伉俪,结交挚友作比赛,联袂向未来,闯天下逍遥游一群,无不景仰。今岚兄竟拒绝家宝兄于当众,小弟甚觉不妥。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可敬之鸳鸯!二位已成鸳鸯,岂可不学鸳鸯? 岚兄,我与家宝兄等,也堪为沉思的一群,当年自诩大志与大智,然皆愧于岚兄。弟与爱萍愿学岚兄之直面人生,却不料,今岚兄竟为一时之怒而弃现实于不顾,弟与爱萍颇有微词,实而相告。家宝兄处事确确有错,既有错则不可护短,以小弟之见可学贾府中的宝二爷,哪怕撕碎千把珍扇也务博岚兄一笑。岚兄若不悦,千里之外,宪和与爱萍必然耿耿于怀,倘岚兄不肯收回执拗,弟与爱萍必将因二位之不和而寝食不安。但求家宝兄,千方百计,确确锲而不舍,无论如何,就是不舍!不舍我等之岚兄,你老兄之岚岚,切,切! 二位果真能听愚弟一劝,弟与爱萍宁愿五体投地! 相距遥远,难为促膝谈心之举,唯望二位,能珍视小弟遥寄之衷肠,笔不及口,信一发出,辞不达意改也迟,笔也强于口,句句可斟酌,然愚弟内心急切,笔下难免仍欠斟酌,只盼二位,能以大家约定之赛事为重,速速和好如初! 拜求,拜求, 泪中带血! 弟宪和,亦为爱萍代言 一九七0年一月二十五日 读了孟宪和的肺腑之言,李家宝已经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了,单为老孟与许爱萍的赤诚,他也愿意锲而不舍。 收起信,他匆匆去找队长,请求拴一挂车,去追赵岚,耿队长问明白是咋回事儿,心里高兴,就让他马上去找齐金库。 齐金库二话没说,把自己的狗皮帽子和羊皮大氅向李家宝一扔,立刻领他去马号。老齐挑了两匹最好驾御的马,麻麻利利地拴好一挂车,抻抻这儿,拽拽那儿,看看一切都没问题了,又拿起把铁刷子,替两匹马捋一捋鬃毛,梳理梳理刘海儿,这才把鞭子交给李家宝,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可别忘了中午喂牲口,也别忘了饮水!追媳妇要紧,也别苦了马,少下鞭子多吆喝,听见没? “听见了。”李家宝心里着急,觉得老齐太爱马,几乎有些唆,答应一声接过鞭子,赶起马车就去追赵岚。到了路口,风吹得有些紧,他猛然想到,赵岚坐在车上一定会冷,磨头就将车赶向知青宿舍,把车赶进院子里,匆匆打开门锁,快步跑进屋子,拽上他的被子,返出来向车上一扔,回身锁上房门,便急急忙忙,便重新上路,“按自己的意志,去办自己的事情”。 驾车的马被李家宝赶得鼻孔呼呼冒白气,过了青山小队,李家宝看见了赵岚和汪佩佩的身影,连喊几声“驾”,迅速把马车超过去,然后,就在她们的前面放慢了速度,信马由缰地等她们。 “喂,赶车的大叔,你上哪儿?”汪佩佩看见了马车,边喊边向前追车,赵岚不敢跑,担心腹中的孩子。 “吁--吁--”李家宝叫住了马,自己偷偷地乐,也不回头,也不说话,抱着鞭子,粗声粗气地假装咳嗽。 汪佩佩回身等赵岚,见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赶上来,赶紧又问李家宝:“大叔,我们想搭你的车,你的车上哪呀?” “大叔的车呀,大叔的车想上东方红小队!”李家宝向上撩起齐金库的大帽子,看着她俩,立刻哈哈大笑。 “呀,怎么是你呀?”汪佩佩也笑了起来,喜出望外,又有些腼腆,不得不自我解嘲:“你这位大叔,可真坏!” 赵岚憋住笑,走过去朝李家宝的后背用力捶了几拳,立着眼睛瞪他,心里又怜爱,又难过。汪佩佩爬上了车,赶紧回头招呼她:“你愣着干什么呀?快上车呀!” 赵岚看看李家宝的打扮,又看看车上的被子,知道他是在“锲而不舍”,心头一热,倍觉温暖。突然,郝玉梅的声音仿佛在击打她的耳鼓,“夫妻双双欢笑时,切也怜妹一缕魂”。她下意识地遥望四野,似乎那声音是从云端飘出来的,仿佛那轻云就是郝玉梅亡魂的居所,蓦地,温暖的感受骤然聚成一个冷战,瞬间提醒她,不能流露情感。不由得,酸甜苦辣齐集心头,形成一个巨大的感情漩涡,将她的怜惜之情旋进了心底,令她痴呆呆的。 “快上车呀!”汪佩佩再次催促她。 听到汪佩佩的呼喊声,赵岚这才恢复清醒,慢慢地爬上马车,默默地看向李家宝。李家宝被赵岚捶了几下,又见她真的上了车,就像三九天冻得浑身打战,冷丁喝了高度老酒,立即暖进心窝,热遍了全身,他以为:肯定是赵岚读过老孟的信,受了感召,方才赵岚迟迟疑疑不上车,正是她内心犹豫的当口,她终于爬上自己赶来的马车,明明就是她对自己的原谅。李家宝回头再看赵岚,赵岚正在茫然地看着他,他不无得意地笑了一笑,却不料,赵岚的脸色变得很凄楚,语气蔫蔫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李家宝注目看她,看了好半天,丝毫也没看出她想和解的意思,满面的笑容顿时变成了尴尬,不由得,心中气恼,索性生硬地回答:“鞠老师不光是你的老师,也是我的语文老师,何况我还误会过他,怎么就不能去看看他?” 汪佩佩立刻替李家宝打圆场:“我连鞠老师都不认识,你还拉上我。人家也是鞠老师的学生,还不该去呀?” “就是,”李家宝借机争辩,“赵岚,我佩服你思考问题的头脑,佩服你有许多不俗的见解,也佩服你敢作敢为的勇气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可是,总不能什么事情都是你对吧?难道你的决定就永远不能松动?或者是撞上南墙你才能回头?” 听到李家宝如此发问,赵岚的心里怦然一动,回过身来想说什么,没有说,又将头扭了回去。郝玉梅的音容笑貌趁机占据了她的脑海,向她恳求哀怜,啃噬她的良心。 汪佩佩一心想劝赵岚和李家宝快点儿和好,便趁势向李家宝询问:“李哥,你和赵岚姐下乡没几天,怎么就匆匆结婚了呢?” 李家宝理解汪佩佩的用意,便趁热打铁,向她讲起了他们在校时的比赛,以及他们相识、相知、相爱和结婚的全过程。他的讲述里,有许多自我批评,更有对赵岚令他重新振作的不尽感激。 汪佩佩被他们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又问李家宝:“赵岚写给你的一篇篇《赠言》,到底应该怎么理解呢?你就给我讲一讲最长的那一篇吧!” 李家宝凭着记忆,背一句,给汪佩佩解释一句。全都讲解完以后,汪佩佩“呀”地一声赞叹:“赵岚姐真有学问,这么感人,这么有思想,难怪你这么爱她!” “嗯,她有良好的家教,有一位有胆有识的母亲,又有一位尊重知识的父亲,文化大革命以来,她几乎没有浪费过一天能读书的时间……”李家宝十分感慨,仿佛也是在说,如果你赵岚没有你的父母,你也会走弯路,你也没什么可以骄人的。 赵岚低下了头,一种向上的意识令她怀恋美好的记忆,既承认父母的教诲,也听出了李家宝愤然的情绪,仍想继续听下去,听听李家宝还会怎么说。可是,汪佩佩心中只顾钦佩赵岚,却没有听出李家宝的感慨还有话外音,回过身来,不仅对赵岚发出由衷的赞叹,并且巧妙地抚慰她:“赵岚姐你真行,我要是个男的,我也不会放弃你,好好爱你一辈子!” “我行什么呀?他的话外音不是说了吗,没有我父母及时的教诲,我也会浪费时间……” “不,不……”比较着赵岚的《赠言》,汪佩佩想起了别立人,口里喃喃着,像是有意说给李家宝和赵岚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和别立人真傻啊,长着眼睛光知道看报纸,听广播,也只相信报纸和广播,连眼前明摆着的事实也不承认,还那么……” 汪佩佩的话已然很沉重,赵岚自有心事,却没有发现汪佩佩在发呆,在思虑别立人,只觉得李家宝的记忆力确实过人,《赠言》的话他已经句句记在心里了,人也变得坚韧了,只可怜,也可叹,更可悲,自己再也不能做他的妻子了…… 三个人各怀心腹事,车前车后都沉默了,偶尔,只听见拉车的马打出响鼻的声音。李家宝在暗下决心,坚决不舍,就是不舍!汪佩佩在心里计算着,别立人已经进去多少天了。赵岚竟在偷偷默读郝玉梅父亲给她寄来的谴责信,强压对李家宝的不舍之情,生硬地把她对郝玉梅的愧疚之意移到思绪的首位: 尊敬的市革委会主任的千金,仗势欺人的大家闺秀,无可比拟的盖世女侠--赵岚女士: 恕我不幸地哀告,玉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是第十五天了。我突然想起,是不是你,已经勇敢地将她带到了李家宝的身边?如果真是这样,我也许不会再恨你,还要感激你这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呢!是你,使玉梅获得了满足;是你,成全了幸福的一双;是你,使玉梅的母亲终日哭泣;又是你,使我感动得必须亲笔给你写信致谢!当代劫婚奇案,多么感人,多么动人心魄的壮举啊! 让我们经常这样通信吧,这样,你就可以永远记住你的好朋友,我就会永远记住我的女儿。也请你转告李家宝,让他一定要善待我的女儿,不然我会找他算账的。也让我欣喜地告诉你们,我已经给玉梅找了一个女儿,我将教导她习文习武,让她长大以后,为玉梅报仇雪恨! 此致 无理! 郝玉梅的父亲--无能的郝志发 一九七0年一月三十日 赵岚一边偷偷地看信,一边心里默默地琢磨,应该怎样给郝玉梅的父亲写封回信呢?他的信,开头无疑是讽刺,正文里,却流露着他盲目的期待;结尾处,又是令人无可相信的怪话。莫非他已经神经错乱了?赵岚几乎不敢想了,不想又不可能,此时,她对自己在市里的过激行为,已是深悔不迭,这要是一个死,一个疯,郝玉梅的母亲可怎样度日呢? 李家宝也在思索,下意识地回头看赵岚,瞥见了赵岚手里的信,暗暗疑惑,这两天,时不时就有赵岚的信,怎么就没有自己的信呢?此时他才感到,自己轻易不肯写信的习惯,原来有一个很大的弊病,虽然可以回避现实中许多难言之事,钻研于书本却不能及时得到自己急于要得到的消息。赵岚的信都是谁写给她的呢?写信人当中,会不会仍有那位向她求过婚的军官呢?李家宝按捺不住妒意,回头再看赵岚,只见她手里拿着信仍在出神,一种非爱莫能产生的妒火忽地在李家宝的心里剧烈燃烧起来,令他气哼哼地问赵岚:“你今天才让我看老孟的信,还有没有其他的信没给我看?” 赵岚一惊,蓦然醒神,李家宝注意了她手里的信,便故作平静,回避正面的回答,调子低低地反问:“一封玉梅写来的信,上面明明写着收信人的名字,你不经信主人的允许就给拆开看了,结果,立刻就惹出了大祸。你说,一封信就使你我的关系发生了莫大的变化,我的其他信件还敢给你看吗?” 李家宝顿时无言应对,偏又不甘心,就忘记了老齐的叮嘱,狠狠地抽了一下拉车的马:“驾--” 套上的马冷丁快跑起来,猛然惊醒了沉思中的汪佩佩,她下意识地看看赵岚,懵懵懂懂地发问:“又怎么啦?” 赵岚赶紧回答:“没什么,李家宝要看我的信,我不答应,他在拿马撒气,别理他!” “你们俩呀,人都好好的还不知足……”显然,汪佩佩用她和别立人的境遇,对比了李家宝和赵岚的现在。 赵岚理解汪佩佩的心情,她的话揪人的肠胃,扯人的肺腑,便赶忙劝慰她:“佩佩,你别总那么……” “你别劝我,要劝我,你俩就先和好……”汪佩佩耍着小脾气,话语却是真心真意,想想大家的处境,禁不住又落了泪。 赵岚不吱声了,由汪佩佩的处境想起了郝玉梅,心里极其难过,深恨自己当时在市里的行为,不仅酿出了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的大祸,同时也连累了李家宝。如今,自己正在独吞苦果,他不知真相,对自己依然是一百个呵护,不舍苦学,不舍苦恋,始终锲而不舍,有时甚至是忍气吞声,实实在在地扪心自问,他这样做又有什么过错呢?可是,说到底,玉梅终归是为他而殉情的,自己又如何能够接受他的锲而不舍呢?难道把玉梅已撒手人寰的实情告诉他才对?不,不,还是能拖一天且拖一天吧,感受将人逼死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咀嚼,也太难咽了。自己和李家宝,不管怎么说,还在期待着“以后”,玉梅的以后却已经是青春的彻底幻灭和灵魂不复存在的空寂……想到此,赵岚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但她立刻偷偷地擦拭,不让李家宝看见她的悲哀…… 又赶了许多路,东方红小队到了。三个人先后下了车,一起向人打听知识青年的宿舍。一位热心的老农把他们领到一幢破房子前面,指了指,没有好声色地告诉他们:“那就是,祸事窝!” 听到“祸事窝”三个字,三个人禁不住面面相觑。他们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忘记了向领路的老农致谢,默默地打量起鞠老师也住在里面的“祸事窝”。 长筒子泥土房,破旧不堪。房子的窗户因房子一头下沉,被压得变了形,玻璃非常污浊,窗框上的油漆早已掉得精光,木纹变成了黑色。墙上的土皮脱落好几大块,裸露出的土坯已被风雨侵蚀成一个个圆馒头,早该重新上泥了。房前,有一座又扔垃圾又倒脏水而形成的“冰山”,“冰山”高高的,挡住了房门。 驻足看罢,三个人不得不绕过“冰山”,联想到鞠老师每次出入都要绕过这样的“冰山”,李家宝和赵岚的心境已经比真实的冰山还要寒凉,清清楚楚地看见,没有房门的破门框上,贴着一副新写的对联,上联是:早晨喝汤迎朝阳身上暖洋洋胃里鼓胀胀,下联是:晚上喝汤照月亮心中凉冰冰腹内空荡荡,横批是:三击破锣。不由得,三个人心里都一紧,这是什么对子啊?汪佩佩禁不住问李家宝:“三击破锣是什么意思呀?” 李家宝皱着眉头回答:“是指‘’的声响。他们利用象声词‘’和菜汤的‘汤’谐音,强调顿顿喝的都是清汤,在向人们表示,他们已经不耐烦了。是一种偾懑情绪的刻意发泄,也是一种玩世不恭的自我标榜。可叹鞠老师,唉……” 三个人还未进门,就已经发现,这里知青的精神状还态远远不如前进小队。住在这里的青年头头,明明是在破罐子破摔。很显然,住在这里的鞠老师对他们已是无能为力。队里对他们也是很难管束。鞠老师住在这样的地方,岂不是在遭罪? 进了房门,他们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眯住眼睛,待瞳孔扩大以后才看见,进门的走廊,通着一条横走廊。走廊的墙壁上,黑腻腻的。横走廊窗户玻璃上的积灰比硬币还厚,使所有的空间都显得昏昏暗暗,脚下的地面疙疙瘩瘩的,都是黢黑的冰凸。 李家宝向左拐,敲响了临过道的第一个门。门开了,一个穿着细腿裤子、头发乱蓬蓬的男青年,披着一件绿色军大衣,疑惑地探出了头,操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问他们:“你们找谁?” 李家宝回答:“找鞠老师。” “右边儿尽里面儿。”那青年年龄不大,同郑小微相仿,笑嘻嘻的,待人倒是很热情。 李家宝侧头向自己的右面望去,那个青年眼见李家宝看错了方向,索性走了出来,夹夹着没穿棉裤的两腿,纠正李家宝:“是我的右面,不是你的右面。” 说罢,他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咝咝的声音,下意识地看看李家宝他们,摇摇头,刚想退回去,汪佩佩已用上海话和他搭了腔:“侬是上海人的吧?” “侬亦是上海人?” “侬怎么不回家过春节啊?” “没钞票。伊啦快去找人吧!”他好像不希望别人关心他,就用普通话替汪佩佩冲着里面喊了起来,“老鞠头儿,老鞠头儿--又来人啦!”喊完,他冲着汪佩佩笑了笑,嘴里叨咕着,“天气不得了啊,不得了!”以示他不得不失陪,赶紧缩进了屋子。 第一次看见细腿裤子的赵岚非常纳闷儿,他的两条裤腿儿就像两根儿最粗的灌肠,他的脚可是怎么伸进去的呢? 这时,最里面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站在门前大声询问:“谁找鞠老师?” 李家宝走在前面,三个人先后走了过去。那青年先是觑着眼睛向他们看,待他们走近了,一眼就认出,走在前面的男同学是自己学校大名鼎鼎的李家宝,紧接着,就把全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赵岚也认了出来。他不由得惊喜,连忙热情地打招呼:“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快进屋儿吧!” 三个人进了屋子,屋子里的情景令人不可思议。一进门,直接可以看见锅台,锅台和火炕间有一堵半截矮墙,厨房和里屋是连通的,屋里屋外,乱七八糟。外屋的大锅被拔下来砸破了,弄得满地都是柴火灰。水桶被踹扁了,扁担断成了两截。里屋,地上扔着好几个被踩瘪的洗脸盆,墙上的挂钟玻璃碎了,也停了摆,靠墙的几个箱子都被劈裂了,柳条包被捅出了大窟窿,就连里面的衣物也遭了殃,炕上的行李乱成了团,褥子和被子都被踩上了许多泥脚印子,好像这里发生了武斗,刚刚被人砸过。 “这是怎么了?”李家宝惊疑地发问。 请他们进屋儿的青年愁眉苦脸地回答:“唉,一言难尽……腰街的插队知识青年和农场的知识青年打群架,年前,叫咱校的青年在县里遇上了。插队的向着插队的,因为有一个农场的知青管插队的青年叫‘二老插’,暗指插队青年是“二劳改”。“二老改”是兵团和农场的一些人对劳改释放就地工作人员的篾称。咱校大熊他们忽地动了气,就帮腰街的青年把农场的青年给打了。被打的知情当时就扬言:‘好,有种的你们就等着。大年初一,去给你们拜年,不去是孙子!敢不敢说出你们是哪儿的?是站着撒尿的,你们就说出来。要不然就当面承认,你们都是‘小便池!’大熊咽不下恶气,也是逞能,就像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英雄,不光把地址告诉给他们,还跟他们叫号:‘谁他妈不去,谁就是孙子的孙子!’鞠老师知道这件事以后,要领大熊他们找那些人去和解,大熊说啥也不干。鞠老师赶紧找我们队的祖队长,祖队长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一推六二五:‘你领来的青年你自己管吧,我怕家里的柴火垛再着火,也怕大鹅再招贼!躲还躲不过来呢,我理他们?’临近过年了,队里宣布知识青年放假。鞠老师就劝大熊他们回市里,大熊就是不肯。当着鞠老师的面就要挟他的哥们儿:‘谁走,从今往后就别回来!’他的哥们儿都听他的,好像他们肯定能打赢似的。今天一大早儿,农场那边来了三十多人,冷不防冲进来,气势汹汹的,把屋里屋外都给砸了,把大熊也给打伤了。脑袋瓜子像血葫芦似的,看也看不清,简直把人能吓死。事后,那帮人呼呼啦啦喝酒过年去了,咱校的青年就慌慌张张送大熊他们上医院了。鞠老师让队里的领导和他一起去医院,可是队里书记的老伴养猪超了数额,偷偷卖给市里被发现了,属于投机倒把走了资本主义道路,书记正在反省不能去,祖队长就跟去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难为鞠老师……” “大熊是谁?”李家宝觉得这个外号他十分熟悉,但想了好半天,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是咱校初三•;四班的,膀大腰圆,不管啥事儿,都逞能好胜。打‘炮司’,顶着门板往上冲的就是他,叫钱国和。” “是钱国志的弟弟吗?” “对,他二哥叫钱国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广平。你是不是叫李家宝?” “你怎么认识我?” “赵李嘛…… 她就是赵岚吧?” “我是赵岚。”赵岚笑了笑,主动向张广平伸出了手。 李家宝和汪佩佩也先后同张广平握了手。 “唉,”张广平打了一个咳声,表示无奈,“分到这个队算是倒霉透了。打八街,谁的话也不听。对鞠老师,吃住倒是照顾,可是只当爹养,不听爹话。大熊就像个山大王,一天到晚,不管对同学还是对老乡,就知道穷横,还一个劲儿不让鞠老师出面管他。鞠老师不能不管,可他蛮横以后还有理,甚至揶揄鞠老师:‘亲爱的鞠老爷子,你还来管我呢,人家把你也弄到这种地方来,有谁管过你?不是我们几个护着你老人家,谁拿你当回事儿?’鞠老师被他问得无话可说,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张广平十分同情鞠老师的处境,话音刚落,马上又添了一句,“真的,要不是照顾鞠老师,我早就不理他们,自己回家过年去了……” “怎么办?”听了张广平的话,李家宝非常惦记鞠老师,但他首先征求赵岚的意见。 赵岚当机立断:“干脆,咱们也上县里,去看看鞠老师,也想法看看别立人,反正你把车赶来了。” 一提别立人,汪佩佩立 第五十五章 哀思 到了县医院,他们很顺利地找到了鞠老师。鞠老师焦急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子上,正在等待钱国和的手术结果。 赵岚看见他,立刻兴奋地高喊:“鞠老师!” 鞠老师一惊,见是赵岚,一反平时的稳重,似乎他才是个孩子,见了久别的亲人,喜出望外,几乎不知如何是好,匆忙站起身来,兴奋地抓住了赵岚的手。 “你好,赵岚!你怎么来啦?” “鞠老师--”李家宝也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老远,就恭恭敬敬地鞠躬施礼。 鞠老师看见李家宝,愈加兴奋,一时间,忘记了眼前的愁心事,紧忙问赵岚和李家宝:“你们这是……” “去给你老人家拜年,知道你老陪大熊他们上县医院来了,我们就赶忙追了过来。” 鞠老师格外激动,也非常感动。这么远的路,学生们追过来看他,他心满意足,十分欣慰,关切地询问:“你们都好吧?来,快都坐下,好好唠一唠!” 鞠老师一心希望他的学生都好,问话里,却暗藏着忧虑。他住在大熊他们的生产队,也始终惦记着前进小队那边的学生,话语中,一个“都”字尽把他关心前进小队每一个学生的心境和盘托出。虽然他知道,在赵岚和李家宝的影响下,那里的知青很有正事,可他仍是不放心,他还惦记那里的陈书记和耿队长,还有那个被枪子儿打了屁股的魏长顺,也不知他们受了什么处分,魏长顺的屁股好没好。这一切,都被那个加重语气的“都”字概括了。 眼前的李家宝和赵岚正在闹矛盾,怎么说也不能算好,听到鞠老师关切地一问,不约而同,两个人不但什么也没有回答,反而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目光碰目光,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 鞠老师马上看出了问题,问话的语气十分急切:“怎么了,你们?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鞠老师,你搬到我们队去吧,虽说我们队也不算太平,但生活上总还不像东方红小队那样。”赵岚岔开鞠老师的问话,真心真意地邀请她的老师。 “傻孩子,”鞠老师打了一个咳声,语气变得十分深沉,“你们队的带队老师……其实不是我,本来是徐老师……在火车上,我是怕李家宝难过,没有告诉他……上次见到你们,我见你们已经够苦够难的了,于心不忍,就依然没有告诉李家宝……”鞠老师的样子很伤感,习惯地摘下眼镜,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镜片,以此抑制他的悲哀。 李家宝从鞠老师的话语中已经感到,徐老师仿佛遭遇了什么不幸,顿时担心,十分警觉地问鞠老师:“徐老师怎么了?既然他是我们队的带队老师,为什么没和您一起来呢?” “他,来不了了……”鞠德儒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神情痛苦异常。在学生面前,他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表现,瑟缩地向前探身弯着腰,令人伤心惨目。 李家宝见鞠老师如此模样,越发焦急起来:“他怎么啦?” 鞠老师吞吞吐吐:“他病了……” “什么病?” “意外,意外啊……”鞠老师怎么也不愿说出他的老伙伴儿已经谢世了,而他眼里那兜也兜不住的泪水,不仅流露出他的不忍和思恋,也向他的学生流露出徐老师的不幸。 “徐老师现在……”李家宝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不情愿是真的,不见黄河不死心,仍抱着一丝侥幸,一心巴望自己的徐老师只是大难不死。 “走了,已经走了……”鞠老师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感情了,声音哽咽,噙在双目中的泪水唰地流淌下来。 “走了?”李家宝如遭雷击一般,神色凄然,双眼直呆呆地盯着几乎不能自持的鞠老师。不由得,他记起当年徐老师点烟时手的颤抖和嘴角上肌肉的抽搐。愧疚、悔恨、思恋的情感令他心乱如麻……他想起了徐老师对他饱含激愤的期待和深切的责备,“我的儿子……是我的亲生儿子,已使我终生抱憾。我实在不希望、不甘心、也不敢想象,两年多来我抱以最大希望的学生,被我视为得意弟子的李家宝,也会步我逆子的后尘……”顿时,李家宝泪洗颜面,撕心扯肺,当他终于和赵岚结伴苦读的时候,他曾多次暗下决心,日后一旦成才,一定和赵岚双双前往,以真实的成就去慰藉先生。可是,他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到底会怎样,对他始终抱以厚望的徐老师却与世长辞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转身躲开众人,向一旁走去,面对医院走廊的墙壁,无声地抽泣……他的情绪感染了赵岚,赵岚对可尊敬的长者素有敬意,止不住的泪水也慢慢地涌出了眼窝,她悄悄地搀扶住自己的鞠老师,好像鞠老师也会随时倒下去一样…… 李家宝忆起徐老师当年苦口婆心地劝他去结识赵岚,让他从赵岚身上反思自己的情境,想到目前自己同赵岚的尴尬关系,他就就更加觉得愧对徐老师了,百感交集,悲痛难忍,他真想放声悲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个够…… “家宝--”鞠老师叫一声李家宝,再也不能不对李家宝以实相告了。李家宝啜泣着顺从地走了回来,鞠老师凄切地告诉他,至今,很多人还不知道徐老师已经谢世,也很少有人知道徐老师是怎样遭遇不幸的…… 王长平老师讲,徐老师听说让他下乡当带队老师,心情很不平静。当他听说他和鞠老师将到同一个公社的同一个大队时,他的心情甚至很兴奋。后来他听说,校革委会是有意把学校的“老鸡巴灯”分在一起,为的是好好折腾折腾这些“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徐老师愤怒了。默然想到,如果下乡带队的老师当真都是即将近退休的老教师,也真有个以防万一的问题,他就非常负责地去找军宣队走后来校掺沙子的工宣队,想向他们建议,把青年教师和老教师相互搭配一下。当时,工宣队队长不在,一个没有点滴文化、说话办事都有点儿潮、只会筛沙子的力工就主动接待他。徐老师很诚恳也很实事求是地向他谈了自己的看法,那个力工却不以为然,甚至出口不逊:“你们这些人哪,真是不识好歹,让你去带队,就说明你还可以使用,该知足不知足,还跑来挑肥拣瘦,说三道四,你就不知道你自己的问题啊?” 听那力工这样说,徐老师的脑袋嗡地一下,脱口而出:“我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 “嗬,你还问我?十七年,资产阶级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统治着学校,你是省重点中学的黑干将,你敢说你没问题?你给资产阶级和反革命修正主义搞翻案哪?” 徐老师并不知道此人是个二膘子,是因他平时吊儿郎当,厂里为求一时太平,借着往学校掺沙子,才把他打发出来,只以为他是工宣队队员,在其位必谋其事,见他说话如此蛮横,就非常认真地追究他的态度:“这位同志,你是工宣队的工人代表,你说话是应当负责任的。” 这位代表立刻黑下脸,瞪起了眼珠子。他记得真真切切,厂里找他谈话时,是让他代表工人阶级到资产阶级统治的学校里去掌管权力的。这是厂革命委员会对他的巨大信任,是他的光荣。对此他听得句句入耳,记得牢牢在心,连走路都学会了背手。万万没想到,一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竟敢如此对工人代表讲话。他的潮劲儿忽地上来了,开口就吐脏话脏:“负责任?我他妈哪儿不负责任啦?没卵子硬找茄子提溜,你他妈反对工宣队是不是?告诉你,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我来掺沙子的,你他妈敢反对毛主席,你作死呀?跟你把话挑明了,你不愿意去带队,就是公开对抗工宣队!好了,你不去也行,你就等着挂牌子挨斗吧!给你脸你臭不要脸,你这老鸡巴灯,纯粹是活腻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讲话?身在学校,怎么还骂人?” “你他妈少来温良恭俭让!骂人?我他妈还打人呢!打倒反革命,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远不得翻身!” “你,你……”一向严谨正派的徐老师,被这粒大沙子狠狠地咯了牙。他很敏感,这个人敢如此对待自己,注定是自己在政治上已不被信任。他万端地感伤,辛辛苦苦几十年,别无他求,只盼有个做人的尊严,在自己的国旗下教好自己的学生,让他们将来能与洋人们平起平坐,挺起中华民族的尊严。可是,眼前这么一个小混混儿,就可以如此糟踏自己的人格,徐老师不禁义愤填膺,严厉地质问那个小混混,“你,你还是工人阶级一分子吗?” 那力工一听,急了,“什么,我不是工人阶级?操你个妈,我让你作!”他口里骂着脏话,心中怀着对臭知识分子的痛恨,猛然上前,咚的就是一拳,徐老师倒下去的时候,太阳穴正好磕在桌子角儿上…… 讲到这里,鞠老师擦擦泪水,凄怆地问李家宝:“你知道,你知道王老师离开徐老师的病榻前,徐老师是怎么说的吗?” 李家宝的泪眼盯住了鞠老师的眼睛,鞠老师先擦擦眼睛,才开始学说徐老师对他的临终嘱托:“王老师,‘李家宝是块好料啊,但那孩子受过干部子弟的欺辱,好偏激,他不光抹过红榜,连赵岚那么好的孩子,也曾被他误会过,但他确是是块好材料,你一定要转告鞠老师,时时替我帮他一把,风雨过后,使他成才……” 话到伤心处,老先生老泪纵横,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鞠老师……”李家宝听罢徐老师临终前对自己的关怀,望着老泪纵横的鞠老师,不由得惨叫了一声。再看长者的泪水,李家宝更加痛苦不迭。徐老师那手的颤抖,徐老师那偶尔一闪的凄切眼神,徐老师那脸上肌肉的抽搐,徐老师听他讲述委屈的鼻塞,无一不催他悔恨…… 李家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转身,急忙向外走,走出医院,朝着一片人造林跑去了。他抱住一棵树干,先是支撑着自己,禁不住又用双手捶打那树干,低声地呜咽着:“徐老师呀徐老师,李家宝如今什么都明白了,李家宝实在是不争气啊,是你把李家宝修理成人,你老人家却……却……” 汪佩佩跟着李家宝跑了出来,本来是想劝说李家宝的,追上李家宝以后,看见李家宝已泣不成声,她于心不忍,于心难忍,又见李家宝已无力自持,就像她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不但无力劝说李家宝,触景生情,由此及彼,想到了别立人,也想到了她自己,反倒热泪潸潸,惨痛地叫一声李哥,扶着一棵松树慢慢地坠了下去,嘶哑着声音,仰头问苍天:“老天爷呀老天爷,你就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吧,这……这都是什么呀……” 李家宝听到汪佩佩凄惨的哭叫声,抹去自己的泪水,望着陪他垂泪的汪佩佩,真想安慰安慰她,但是,李家宝也想到了可叹的别立人,蓦地,想起老孟醉酒哭中华的情境来,眼中的泪水,忽地又涌了出来,甚至想像老孟那样,也哭一哭中华…… 赵岚陪着鞠老师走了过来,急忙往起搀扶汪佩佩,擦也未擦自己的泪水,连忙劝说早已哭成泪人的汪佩佩:“佩佩,佩佩!你跟着乱哭什么呀……” “什么呀,什么呀,这都是什么呀……”满腹委屈的汪佩佩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冤屈,都与她紧密相关,而她是脆弱无力的,只有哭,只能哭…… 李家宝凄然地看着汪佩佩,似乎她就该这样哭下去,只有这样大哭一场,才会悲极而愤然,无路而求索,似乎自己也一样,也该哭个天翻地覆。看见鞠老师,他抽着鼻子抹去泪,待汪佩佩哭出了满腹的委屈,忽然向鞠老师请求:“鞠老师,我想同您单独谈一谈,好好谈一谈……” “好,好,咱们到医院去谈。钱国和还在手术室里,那里不能离人,走吧,到那里去谈。”鞠老师说完,急忙转身先走了。老人是有意避开他人,再次独自拭泪。 悲痛的李家宝见鞠老师又落泪,想起徐老师临终前通过王老师对鞠老师的嘱托,不禁万般感慨,两眼盯盯地深望赵岚,一心要满足徐老师生前的期望。他的态度十分恳切,言语也格外凄怆:“赵岚,我们再不能辜负师长的意愿了,我们必须和好,必须像结婚时那样推心置腹。我有错,你可以以其他方式进行种种惩罚,但我们不能再这样人为地制造疏远,你听见了吗?” 赵岚心潮起伏,望着真诚迫切的李家宝,几乎想就此满足徐老师的临终意愿,但她双眼含泪,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她爱李家宝,至今也爱李家宝,见他如此深沉地请求自己,真想扑过去就投入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可是,她的心仿佛是被郝玉梅的悲哀浸泡透了,她情不自禁地盯向汪佩佩,见她眼泡红肿,便蓦然想起了郝玉梅……“不,不,我还不能……”她抓心揪肺一样难受,强压住对李家宝的怜惜和怜悯,痛苦地拒绝了。 “赵岚,赵岚!”李家宝满脸泪痕,愤怒地狂叫起来,“你的心肠是铁石的吗?你为什么这样欺负人,难道是因为你的父亲又站起来了吗?” 听见李家宝如此的喊叫,赵岚心如刀绞,情不自禁,想起了父亲和母亲在那痛苦之夜的特殊谈话…… “我的敬兰教授,人都是活到死,谁也逃不过,死不足惜,也不必悲哀。只是,还有那么多的冤案……” “你快别说了,别说了……该住院还是住院吧!也不能就这么不治……” “不能啊,可敬可爱的教授夫人!眼下我还不能轻易把我的位置交出去。能撑一天还是得先撑一天。绝不能让双齐市一把手的位置落到秦要武那种人的手里。这个女人给江办写了信,得到江办的回信,就想借此向上爬。我还没住院她在双齐市就不可一世了。如果我住进医院,她还不得翻天?万一她得逞,许多老干部可就遭殃了。她心狠手辣呀,整人就像踩蚂蚁,打苍蝇,捻蚊子。我的病反正已是晚期了,治也是拖时间的事情,与其在医院里泡着,莫如再做一点儿事情。不是吗,我的教授?” “那就让岚岚留在家里……帮我一起照顾你吧,也算她和你最后再待几天!” “不,岚岚有岚岚的事情,对能成才的孩子,咱们就必须响鼓重锤,想方设法促其成才,不能浪费他们一丁点儿时间。唯有如此,你和我,尤其是我这个行将化作轻烟的人,才对得起良心,才对得起还很单纯的孩子啊……” “可她,她明天就要走,也不告诉李家宝……” “走吧,让她自己去闯吧。她的脾气我太了解了,记性不是劝出来的,跟头就让她自己跌吧……我本想借她和李家宝都回来的时机认认真真会会亲家的,看起来,也是不大可能了。摁牛头喝水,不喝就得呛啊……她走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流露出悲哀,你是我忠实的伴侣,我知道你做得到,一定能够做到……” “老郭……” 母亲凄惨的呼叫如在耳侧,赵岚痛苦地闭住了眼睛,热泪滚滚不止。她不想把父亲的事情告诉李家宝,只想憋在自己的心里。她怕李家宝得知自己父亲的不幸,会强迫自己必须怎样怎样。真的那样,自己还能怎样?自己就会对不起亡故的郝玉梅……可是,此时此刻,李家宝却在伤害自己可敬可爱的父亲。她难过,她悲哀,她痛苦,她万般委屈地望着不知真相却盛怒不已的李家宝,望着严厉谴责自己、无从理解自己心境的李家宝,感到自己空前的冤枉,她多想对自己的爱人倾诉内心的苦衷啊,她多想得到自己丈夫的宽慰啊,但是,郝玉梅在她的心里不停地哀叫着,逼得她头脑发涨,眼看就要爆炸一样。然而,李家宝却又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你为什么不敢正面回答我?” 无可奈何,赵岚忍住巨大的委屈和悲哀,猛然转身,急急地跑掉了。春节前,她曾打算回家去看父亲,可当时书记和队长都在拘留所里,她身边又有个冤屈的汪佩佩,尤其还有个被蒙在鼓里的李家宝,可他,他……唉,他也是不知真情啊……“赵岚姐,赵岚姐--”汪佩佩急忙起身追赶赵岚,她不知道赵岚姐为什么会如此痛苦,但她已感到赵岚姐有莫大的隐衷,并始终明白,她是怕自己苦中更苦,不忍雪上加霜,才不肯向自己倾吐她的隐衷。 李家宝不去管赵岚,快步去追赶鞠老师,他要把他所有的经历和思考统统讲给他的老师听。在医院的走廊里,他毫无保留地向鞠老师讲述了他在校和下乡以来的一切一切。鞠老师感慨万千,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一定和赵岚认真谈一谈。 鞠老师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自己的学生了解得很少很少,尤其不敢想象,赵岚和李家宝面对现实竟在等待必将发生的“以后”。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是在反右时,他们肯定是右派;如果他们的事情发生在老师当中,这样的老师肯定立刻就会被打成反革命。下乡不久,他们就结了婚,又是多么不可思议……他开始用一九七0减去一九四六,得出的数字是二十四,如果再减一,赵岚原来也是二十三岁了!二十三四岁谈恋爱,二十三四岁结婚,还早吗?其实一点儿也不早啊!他冷静地思考一阵,越发体味了众多知青的悲哀。赵岚的父母虽然在忍辱负重,却是深谋远虑的,不许他们的儿女浪费时间。十分可惜,目前他们只能点拨他们自己的孩子。眼见着,许许多多青年都在不甘心地盲目等待,他们那种惶惑被动的等待,同赵岚和李家宝比较起来,又该是多么可怜啊!不由得,他愈加钦佩赵岚和李家宝,在如此的环境中,他们头脑清醒地做着寻常人连想也想到的事情……蓦地,他想起赵岚父母劝他的话,“韩信不忍胯下之辱,日后岂能将兵?越王不为夫差拉马,日后怎能卧薪尝胆,灭吴雪恨?老先生不肯隐忍一时,万一经不住折磨,日后又如何报效自己的国家?”他由衷地感激赵岚的父母,当年若不是他们及时规劝自己,使自己打消张贴《郑重声明》的刚愎之念,也许自己会因一时之怒,早已面向黄泉…… 这时,护士们推着手术车从手术室里出来了,一直等在手术室门口的青年们急忙围了上去。 “怎么样?怎么样?”他们一边询问着,一边跟着手术车匆匆地去了住院部。 鞠老师只得暂时中断了和李家宝的谈话,找到主刀大夫,关切地询问钱国和的病情。 主刀医师虽然很疲惫,还是告诉他:“问题不大,脑袋上是红伤,小腿上的骨折已经正了位。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放心吧,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留下残疾!” 大熊他们的祖队长一听大熊没有生命危险了,舒了一口气,立刻就发牢骚:“这帮玩意儿,拿自己的小命儿当小鸡儿,瞎子闹眼睛,算是没个治了!”显然,祖队长还没有消气,也不知他的牢骚是冲知青发的,还是有话不和鞠老师明讲。 鞠老师并未在意祖队长的态度,只知眼下需要做的,应该是向主刀大夫表示歉意和谢意,他拉住大夫的手,态度非常诚恳:“辛苦你了,大夫。大过年的,还把您从家里请出来,实在是抱歉。就让我代表我的学生同您握握手,表示一下谢意吧!” 主刀大夫和感谢他的鞠老师握过手,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祖队长,禁不住是也发牢骚:“有什么法子呢,世上就有这路货!”他分明是在指桑骂槐,表面上说的是大熊,实际上是冲着祖队长。发泄过不满,他才与鞠老师道别:“鞠老,不冲别的,就冲你拿别人的儿子当孩子,挨点儿累我也认了!唉,也该回家过年去喽!”主刀大夫也向鞠老师伸出了手,意在握别。 鞠老师再次向他致谢,目送他走出医院,才吩咐始终跟在他身旁的李家宝:“你去叫赵岚,让她在医院门口等我。” 李家宝听到鞠老师的吩咐,点点头,并没有马上离开,礼貌地等待鞠老师先走,也好目送可爱的长者。鞠德儒这才回头招呼祖队长:“走吧,去看看钱国和吧。” 祖队长嘟噜着脸,抹搭着眼睛,听到鞠德儒的催促,也不说话,很不情愿地和他去了病房。仿佛这一切多余的事情,都是这个戴眼镜的瘦高老头儿没事找事儿,硬给他带来的一样。 李家宝看到鞠老师离去了,立刻走出医院去找到赵岚,却不理她,只对赵岚身旁的汪佩佩说话:“你告诉你的赵姐,鞠老师让她在医院门口等候鞠老师。” 李家宝把话说完,转身就去看他的车。他想起了齐金库对他的叮嘱:“别忘了中午喂牲口,也别忘了饮水。” 赵岚望着和自己面对面却让汪佩佩传话的李家宝,知道他是真生了气,而自己却依旧不能和他说真话,心中凄惨,只得去找鞠老师,但求老师能谅解她。汪佩佩见赵岚去找鞠老师,便向李家宝走了过去,沉着脸质问他:“刚才你为什么那样对待我赵岚姐?” 李家宝原本余怒未消,很不服气地驳斥汪佩佩:“你应当去问问她,凭为什么不讲道理!” 汪佩佩找不到适当的言语,咕嘟着嘴,很不高兴:“你们还这么乱吵,根本不懂什么是痛苦,也不懂得珍惜……” 李家宝不说话,似乎没有听见汪佩佩的话,闷着头只管把装草料的麻袋拴在牲口的脑袋上。那马得了草料,立刻大吃大嚼。李家宝突然也饿了,这才想起来,他连早饭也没吃。但他忍耐着,一心期待着鞠老师和赵岚的谈话结果。汪佩佩见李家宝不理自己,便闷闷地靠在车上,怎么也不理解,李家宝和赵岚已经结了婚,恋爱的故事那么曲折动人,为什么现在还会这么横眉立目的。突然,她被闯入眼帘的一幕惊呆了:别立人被剃了光头,帽子也没戴,拄着双拐,由一名持枪的武装人员监押着,艰难地向医院走来。汪佩佩怕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确实就是别立人。只见他面目消瘦,胡须不整,衣着邋遢。 “别立人,别立人--”眼见别立人如此模样,汪佩佩急切地呼喊起来,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别立人奔去。 别立人站住了,急切地循声找人,一见是汪佩佩,不住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顿时,他也忘记了一切,赶紧拄住双拐,一蹦一跳地迎了过去。突然,他后面的看守无情地高声大喝:“站住,站住!别立人-- 你赶紧站住!” 别立人不得不站住了,他是枪口下被押的一名囚犯,猛然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和身份,不禁凄怆,一转身,不得不撇下可怜的汪佩佩,拄着双拐便向医院蹦去。他的两拐已经不听使唤,他蹦跳着急走,明明是不忍心让汪佩佩再见到他。 “别立人 ”汪佩佩不顾一切,急切地扑向他。 别立人急欲摆脱汪佩佩,一着急,在医院门前的空地上打了个趔趄,向前一扑,跌倒了。 “呀!”同鞠老师谈完话正走到医院门口的赵岚,见拄着双拐跌倒在地的患者是他们的别立人,惊讶不已,急忙跑上前去,心疼不已地往起搀扶他。 “别立人,你这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赵岚一边往起搀扶别立人一边关切地询问,简直目不忍睹。 别立人在赵岚的搀扶下,挣扎着爬了起来,看看赵岚,苦苦一笑,什么也没说,回身盯住了汪佩佩。 “别立人 ”汪佩佩哭叫着扑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问他:“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把你弄得这样啊?你快说,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 “闪开!”别立人后面的看守猛然大喝。 别立人仰起头,只看天。 “赶紧闪开!”看守再次向汪佩佩发出了警告。 汪佩佩不管,只管攀住别立人,呜呜地痛哭。 “闪开,闪开!赶紧闪开!”年轻的看守顿时紧张起来,端起枪来就拉枪栓,警惕地高声喝喊,连嗓音都变了。 汪佩佩被惊得回过头来,只见那看守端着枪,怒目看她。她立即转过身来,张开双臂,用她的身体护住别立人,准备拦接子弹似的 第五十六章 跳井 鞠老师从医院里走出来,见一个剃着秃头的青年被人用大枪押解着进了医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来到李家宝身边,低声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 李家宝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鞠老师,鞠老师感慨万千,却只能忍于腹中,下意识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李家宝急于得知赵岚的态度,便暂且将别立人的事情放在一边,急切地问鞠老师:“鞠老师,你老和赵岚谈了吗?” 鞠老师很难启齿,可是,李家宝眼巴巴地期待着他和赵岚谈话的结果,他又怎能不回答呢?“家宝啊,”他以爱怜的呼唤开始宽慰李家宝:“刚才,我和赵岚谈过了,她说她已经不能再做你的妻子了,起码现在不能。起初,老师很吃惊,也很不理解。但听了她的讲述,她的确也有她的苦衷,也有她的一定道理。” “她是怎么说的?”李家宝急不可待地追问,想通过鞠老师了解情况,真切地了解把握赵岚的心境。 “她需要冷静,也需要你经得住打击……”显然,鞠老师已然接受了赵岚的嘱托,不肯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李家宝。 “鞠老师……”李家宝的声音很委屈。 鞠老师略略思忖,劝说的言语十分婉转:“李家宝,真心真意地爱她,就拿出勇气来,坚韧地重新争取吧。工夫不负有心人,老师相信你的真诚和毅力。也许感人的爱情故事就必须有一个个曲折的过程。也许这曲折磨难的过程就是对当事人一种不同凡响的修炼。也许这种隐忍的修练将会使经受磨炼的双方无比珍惜自己的爱情。尽管需要时日,但你们的爱对于你们的同代人或者你们的后人,说不定会振聋发聩。你和郝玉梅、赵岚之间的故事,使我不得不深思,刚才你所讲的别立人和汪佩佩的情感遭遇,也令你的老师不得不认真琢磨。市里那个秦要武,你们这里的葛要武,为什么总是要破坏人间最美好的事物呢?他们为什么会应运而生呢?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不能不思索啊……老师相信,既然你李家宝已经同赵岚结了婚,凭你的毅力,就一定会得到最珍贵的爱。你一定要相信你的老师,更要坚信你自己,切切实实地努力吧,我坚信,徐老师在九泉之下,迟早会得到你们共同的安慰。我这个老头子,到时候也会为你拍案击节的。” 鞠老师深沉地说罢,认真打量一番李家宝,转身就走进了医院。忽然,他又反身走了出来,看着李家宝,面目极其惭愧又不得不开口:“家宝啊,老师无论对你还是赵岚,都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可是,明天我却必须瞥下你们,回学校去了……”他顿了一下,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唉,一半儿心思急切地想回去,另一半儿心思又真是不忍回去啊……可是,这是校革委会的决定,由不得老师,老师只能满足自己的一半儿心思,委屈你们那一半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再次握握手吧!” 李家宝同鞠老师握别以后,望着鞠老师的背影,似有千言万语,很不情愿鞠老师就此离去。但分别就是分别,这种不情愿的分别早已不止一次了…… 目送走鞠老师,他回过头来,看见赵岚已将汪佩佩劝到马车旁边,汪佩佩两眼红肿,什么也不说,样子痴呆呆的。他讪讪地走了过去,默默地收拾起喂牲口的草料口袋,操起鞭子就催她们:“快都上车吧!” 汪佩佩不动,李家宝突然刺耳地大喝起来:“都上车!” 赵岚瞪了一眼李家宝,没有说话。李家宝转身跳上车,抱着鞭子坐在车老板儿的位置上,压住火气,等待她俩。汪佩佩由赵岚扶上了车,木木地坐着,一动也不动。赵岚搂住她,让她偎在自己的身边,她就双眼发直地依偎着赵岚,仿佛偌大的天地里,赵岚已是她唯一的依靠。 “走吧,神经病!”赵岚挖苦失态的李家宝,对他为什么会失态,心里明镜似的,却丝毫不敢怜惜他。 李家宝头也不回,也不出声,一晃鞭子,那两匹瘦马就自己朝前走。老马识途,两匹瘦马将车拉到齐金库往常给他们饮水的地方,自己就站住了,安详地等待主人给它们打水喝。李家宝跳下车去打水,手沾井绳,凉意钻心。将水倒入石条水槽子,对眼前的瘦马喝不到温水,十分怜悯。两匹瘦马自然无从挑剔,立即开始喝水。一柳灌水很快就被它们喝光了。李家宝又将第二柳罐水倒进了石槽子,看着它们可怜巴巴的样子,想着它们的处境,也心疼自己的小屯子。 突然,赵岚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汪佩佩--汪佩佩--” 李家宝急忙回头,只见汪佩佩冲向了井口。他甩了柳罐,不顾一切,箭步冲出,一把将汪佩佩拉倒在地,自己一滑,四仰八叉地摔了一跤。他赶紧翻过身来,眼见汪佩佩还在向井口爬,急忙向前伸出手去,死死抓住汪佩佩的一只鞋底子,猛然用力,将她拉下了溜溜滑的井台。李家宝总算舒了一口气,紧忙站起来,汪佩佩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知无言地哭泣。李家宝急忙走过去,架起不肯顺从的汪佩佩,把她交给了已经下车的赵岚。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李家宝已顾不得两匹瘦马喝好没喝好,帮赵岚把汪佩佩弄上车,匆忙将马车赶离饮水的地方,甩下围观的闲人,尽快赶路……望着眼前的汪佩佩,赵岚再次想起了已经轻生的郝玉梅,眼泪汩汩地流淌,拍打着汪佩佩,怜惜而又怨恨地喃喃着:“怎么就这么糊涂,这么糊涂啊……”赵岚默默地流着泪,也不知她是在埋怨汪佩佩,还是在埋怨郝玉梅,她的大脑神经似乎错乱了…… 汪佩佩偎着赵岚,什么也不说,仿佛连眼泪也哭干了。 唉,大年初一,他们流了那么多眼泪,一路上,根本忘记了今天是过年。路过一个小饭店,李家宝把马车停了下来,也不征求赵岚的意见,把草料袋子给两匹马挂在头上,转身就走了进去。饭店春节不营业,他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卖给他几个馒头,做三碗甩袖汤。他赶紧返出去,帮助汪佩佩和赵岚下车。 坐到桌前,汪佩佩不动筷子,李家宝突然板起了脸,措辞生硬,明明就是严肃的正告:“汪佩佩,对得起别立人,你该暖和暖和,就赶紧暖一暖。要是你再也不顾为你而进了监狱的别立人,你想死我宁可帮你!走哪条路,你自己选,自己说吧!” 汪佩佩惊诧地望着李家宝,转头发现饭店的人都在吃惊地望着她,琢磨琢磨,便含屈忍悲地端起了汤碗,任眼泪滴进汤碗里,也颤抖抖地喝…… 回到生产队,天已经快黑了。冯玉莲和魏长顺守在知青的院门口,见他们终于回来了,立刻满脸带笑地迎了上去,连连地催促:“快,眼看等你们一下午了,你们不回来也没法开席。快点儿吧,都快点儿!” 魏长顺笑嘻嘻地告诉李家宝,他和冯玉莲今天请客,一来请大家喝喜酒,二来也为书记他们接接风,同时,也谢谢大家平时对他们的关心。最后,他特意强调:“得亏你和赵岚又把油和面送给了俺俩,年前俺俩没心思,根本没出去换白面!” 李家宝仍然不征求赵岚的意见,磨过车就朝魏家门口赶。出门巴望的齐金库一见李家宝连车也赶来了,赶忙迎上来,顺手接过李家宝手里的鞭子,就想替他去卸车。忽然发现,汪佩佩就像病了一样,便把车停在魏长顺的家门口,顺手把草料袋子扔给牲口,悄悄问李家宝:“这是咋的啦?” 李家宝抹了一把鼻子,低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齐金库。 “啥?”齐金库大吃一惊,望着可怜巴巴的汪佩佩,不禁呆住了。他不明白,汪佩佩到底是咋寻思的呢?活着还能等别立人出来,死了还上哪儿出头去?乌云压顶咱就盼太阳,又不是面对面和鬼子拚刺刀,豁出命去也光荣。如今的事情惹人伤心是不假,可咋也不能寻死啊! 冯玉莲帮李家宝把汪佩佩接下车,小心翼翼地扶进屋里去,连忙把她安顿在炕头儿,让她躺下了。汪佩佩的面目痴呆呆的,仿佛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言不语,只会默默地流泪。 “咋回事?”耿队长问赵岚。 “在县医院门口碰见了别立人,看守说,是他越狱想看汪佩佩,摔折了腿,汪佩佩就再也受不了了。我估计,凭别立人的性格,他肯定是想上告,被抓了回去,就说要看汪佩佩。” 这酒还怎么喝?屋子里静静的,大家都看陈子宽。陈子宽的心里如同撒了五味瓶,看着汪佩佩,又怜惜,又难过,想到别立人瘸了腿,又怜惜,又愤懑。他轻轻地走到汪佩佩的枕前,深切地叫她:“汪佩佩,汪佩佩--” 汪佩佩睁开了眼睛,勉强坐起来,眼泪簌簌地流。陈书记望着可怜巴巴的汪佩佩,暗暗思忖,如果自己是她的父亲,她会扑进自己的怀里就哇哇痛哭。可是她如今连回家的勇气也没有。如果家里知道她此时的处境和心境,她的父母会怎样呢?陈子宽可怜汪佩佩,更同情汪佩佩,一心想使汪佩佩能够振作起来,就首先振作振作自己,然后才劝她:“佩佩,你睁大眼睛,看看我,再看看耿队长,也看看老齐!” 汪佩佩疑惑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也看一看耿队长,又看一看老齐,却不知陈书记为什么要她这样做。 陈书记就像哄孩子一样,马上现身说法:“你看,我门三个昨天还在拘留所里,现在不是站在你的眼前让你亲眼看吗?别立人可能会吃点儿苦,遭点儿罪,可他一旦回来,眼睁睁地看不见你,他的一生,还会活得好吗?还不得每天只想你。” 听了陈书记的贴心话,汪佩佩流泪又擦泪,万分地感动,一反常态,哑着嗓子,连语调也变得十分果决,面向大家非常认真地道出了她的反思:“我不死,我真的不想死了,再也不想了。就像陈书记说的,别立人出来的时候看不见我,他还能活得好吗?我不死,我将来还得好好伺候他呢,我怎么可以死呢?我要看葛老五的下场,一定要亲眼看到!冯姐的好日子,都让我给冲了,大家快喝酒吧,我也喝……” 赵岚从汪佩佩决心活下去的反思中,又想到了凄然而去的郝玉梅,内心不由得悚然,仿佛陈书记的话也是说给他听的。如果李家宝知道郝玉梅已经离开人世,他的一生会活得好吗?禁不住,赵岚也是簌簌地流泪。 大家只以为赵岚是同情汪佩佩,谁也没有在意她,眼见汪佩佩也要喝酒,就都看陈书记。老陈当机立断,马上吩咐齐金库:“赶车上大队,弄两瓶果酒来,过年,大家都过年,好好过年!走,我去赊帐!” “陈书记,你等等。” 李家宝赶紧掏出自己的钱包,塞给了齐金库。齐金库抓起帽子,起身就走。 外屋里,魏长顺的母亲已经给汪佩佩烧了一碗姜汤,小心翼翼端进来,默然无语地送向汪佩佩,心疼不已地瞧她喝。 汪佩佩喝了几口,显得有了一些精神,魏长顺的母亲连忙劝慰她:“丫头,再喝几口,好好暖和暖和!” 汪佩佩顺从地又喝姜汤,心里确实好受了许多,看着大家都瞧着她,苦苦地笑一笑,就把姜汤都喝了下去。齐金库把果酒买回来以后,她当真和大家一起端起了杯子。就在这时,刘天民和县革委会的副主任程思录,公社的史忠实,刘天民结合进地区以后他已经是跃进公社的一把手了,还有大队的童队长,一起被魏长顺的母亲领了进来。 “老陈,老耿,诸位过年好!” 刘天民笑哈哈地向大家拱一拱手,然后又同大家一一握手。跟他一起来的人,也是先拱手后握手,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谁也没想到,老县长头天半夜才从这里回家,大年初一,还会领着各级领导来,可他们说来就来了,来了就给苦难的小屯子带来了极大的安慰。沈老蔫儿急忙回家去搬桌子,三张桌子连在一起,刘天民他们都被请上了炕。顿时,屋子里的气氛已是热火朝天的。 喝了一盅酒,刘天民故意将沉重的话题说得很轻松,笑微微地问汪佩佩:“佩佩同志,你想不想让别立人快点儿出来啊?” 汪佩佩又要哭,却立即擦去泪花,决绝地回答:“就是让我爬刀山,下火海,闯十八层地狱,我也想救他!” “好,佩佩。这样就好!大家都知道,陈老总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这话有道理吧,汪佩佩?”刘天民话里有话,正义凛然,显然,他们一起来,是正在加紧调查处理别立人的案子。 汪佩佩听明白了刘天民的暗示,知道别立人肯定会有了出头之日,立即表示自己的态度:“刘叔叔,我连死也想过了,如今什么也不怕了,我有话要和你说,现在就想说……” “不不不,现在得先喝酒!” “不,我早就应该说,以前我是害怕……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真的什么都不怕了。你们就让我、让我现在就说了吧……葛老五……他,他,他是个两条腿的畜生……”汪佩佩执意要讲,只要能救别立人,她已经根本不考虑她自己的声誉和生存了。 “佩佩同志!”刘天民急切地阻止她,意在提醒她,应当注意分寸,保护自己,应该在特殊场合讲的话,就不要公开。“不,你们得让我说,让我说……”汪佩佩猛然扑在赵岚的怀里,下意识地捶打赵岚的双肩。 陈子宽急忙向刘天民耳语,刘天民侧耳听罢,点了点头,当机立断:“冯玉莲,赵岚,你们来!” 冯玉莲和赵岚立刻下了地,刘天民也下了地,把她们俩领到外屋,郑重地叮嘱她俩:“你们到那屋儿去,让汪佩佩详细地和你们讲,她要提供的情况很可能就是我们急需的,这次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情,也许晚上就要用,记录一定要认真!” 跟出来的程思录立即从他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取出了证言纸和印泥盒,一起交给了冯玉莲。汪佩佩急切地下了炕,恨不得马上就把别立人救出来,她憋憋屈屈的心里,一下子亮堂多了。 望着汪佩佩走出去,刘天民心疼不已:“多好的孩子啊,水葱似的,从大上海来到咱们这小屯子,一心一意,是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可是葛老五他们……”他抬头看看大家,见大家都变得肃然无语,赶忙又缓解气氛,“你看我……咳,简直让葛老五他们给气糊涂了。来来来,过年,咱们过年,快喝酒,喝酒!” 喝了一盅儿酒,刘天民有意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个无赖,自称能吹牛,声称要是有谁能吹过他,他就给谁十两银子。有一天,一个人来和他比试,把十两银子往桌子上一放,开口就叫号:‘今天我陪你吹!’无赖立刻问他:‘你带银子了吗?想吹不带银子,谁跟你吹呀?’那人朝桌子上一指,‘摆在你眼前,你没看见哪?’无赖立刻把银子搂了过去,开口就耍无赖:‘大家有眼都看着呢,这是我的银子!’‘你怎么耍无赖啊?明明是我刚刚放下的!’无赖立刻就乐了:‘哈哈,没吹过我吧?走吧您!’就这样,好多人上了他的当。又一天,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冷丁揪住他的脖领子,掏出一把尖刀就瞪起了眼睛:‘你小子欠我一条命!你知道不知道?’猛然一听,无赖吓坏了,赶紧争辩:‘谁、谁欠你命啊?’来人立刻笑了起来:‘哈哈哈……快拿银子来吧!’他只好乖乖地给了人家十两银子,要是不给,他输不起命!来人这才有意修理他:‘让我告诉你吧,只要你是装,就有露馅儿的时候!’有人那么能装,这回也该露馅儿了吧?哈哈!” 众人都被逗笑了,气氛也热了起来,刘天民就继续劝酒:“来来来,都赶紧喝酒,不喝,你就欠我一条命!” 大家说说笑笑,又喝了两杯酒,赵岚就把汪佩佩的证言拿了进来,众人立刻都严肃了。汪佩佩的证言令人不解,刘天民他们依次都看了,一个个,都很困惑。记录的赵岚本来就很纳闷,见大家也是疑惑不解,就把汪佩佩的口述,向大家复述了一遍: 工作队集训的一天晚上,葛老五分别找工作队员谈话。晚上八点,轮到了汪佩佩。汪佩佩以对党的领导者万般信赖的纯真,跟着葛书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葛书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了些糖,无比亲切地对待她,请她坐在办公室里的床上。她感到了信任,感到了温暖,渴望跟着这位和蔼可亲的葛书记,尽快投入严峻的阶级斗争。葛书记会说很多报纸上的词句,一套连一套的,使她觉得,葛书记确实很有水平,很有头脑。葛书记拍拍她的肩膀,像老前辈对待晚辈一样,寄予深切的厚望。汪佩佩下决心跟着前辈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经受锻炼,喝着糖水,又甜又暖,渐渐地产生一种形容不出的亢奋。葛书记坐到她的身边来了,她丝毫也不反感。葛书记爱抚地从她的身后又拍她的肩膀,她仍然丝毫也没有警惕,反而感到很激动,很忘我。突然,葛书记将她搂进怀里就亲吻。她理智上想挣脱,想躲避,当葛书记将她搂紧时,她受到了强烈的刺激,非但不想挣脱,反而觉得非得顺从不可,甚至葛书记搂得不紧,她都难以忍受。眩晕中,她顺从地接受了一切,如饥似渴地欢迎葛书记,任他对自己的胴体恣意进行摆布。她强烈地挣扎着,却不是反抗,而是生理上女性对异性本能的强烈回应。莫名其妙,她竟然自觉自愿地做出了她根本不可能答应的事情…… 事后,她深恨自己。恨自己丢人现眼,卑鄙肮脏。她也痛恨葛书记,恨他无缘无故地糟践了自己,恨他装腔作势地充当革命的长辈。可是,她又觉得并不都怪葛书记,当时,自己几乎就是心甘情愿的。她深悔不迭,觉得自己对不起别立人,但是,她什么也不敢说,说出去害怕没法活。至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她就变成了坏女人,为什么会赤身裸体地任凭葛老五摆布,以至失去了贞节。但不管怎么说,葛老五起码也是奸污了女知识青年。 听罢赵岚的讲述,县革委会的程副主任又看一遍汪佩佩的证言,百思不得其解,禁不住自言自语:“又是一个自己愿意的,真是太奇怪了……” “程主任,是不是那糖水有问题啊?”陈子宽听到程思录的自言自语,立刻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怀疑,“老县长,程副主任,咱们大队长知道,以前葛老五可是当过兽医呀……” “哎呀呀,老程,咱们怎么就忘了他以前是个二百五的兽医呢?这个畜生!看来,咱们马上就得走了!抓他的时候就有人耿耿于怀,今晚证据不到,有人就会借着春节放他啊!真要是让他借机跑了,再抓可就麻烦啦!走,咱们马上就走!”他两眼望着程副主任,程副主任郑重地点点头,他立即就告辞:“长顺呀,你的喜酒我们几个今天是没有福分接着喝了。不过嘛,等别立人洗冤雪恨那一天,我们可以喝庆功酒,痛痛快快喝个够儿!” 刘天民说罢,急忙下地穿鞋穿大衣。一切都收拾好了,便悄悄招呼陈书记和耿队长,把他俩领出屋子以后,边走边叮咛:“老陈,老耿,对分知青口粮和强迫人家借粮的事情,你们俩必须有个清醒的认识。一些人居心叵测,那是他们的事情。自己的错误是自己的事情,知青通情达理是知青的事情。咱们分了人家的口粮,就得承认自己的错误,不能一锅搅马勺啊!老耿不会写,就再请知青帮帮忙。站到人家兵团那面的立场上,好好想一想,你们的行为可能造成什么后果?站在知青的角度想一想,事情处理不好又可能造成什么影响?对自己严格一点儿没坏处,是吧,老耿?年已经过了,马上也就开春了,不管你俩现在是不是党员,也得帮储得海把生产抓上去。糊弄地一年,地罚你三年,这你们比我懂,一定要全力帮助他。二位听清了吧?” 陈子宽严肃地点点头,老耿也就点了头。 领导们穿戴好以后都走了出来,摆席的和吃席的,所有人都送了出来,刘天民和各位领导深沉地与大家握别,每位领导同汪佩佩握手的时候,都有特殊的叮嘱。汪佩佩久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才由赵岚陪伴着,返回魏长顺的父母家。 汪佩佩的心里燃起了希望之火,她相信,别立人肯定能得到平反,葛老五非倒台不可!夜里,她睡不着觉了,刚躺下,就盼天亮,盼着葛老五被惩处的消息,一早晨就能从县里传过来…… 可是,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她依然没有盼来她所期待的消息。赵岚为分散她的精力,就拉她一起看书,从此,她就开始复习高中的英语。转眼过了阴历二月二,“龙抬头”了,在老百姓眼里,传统的大年这才算是过完了。可是,汪佩佩还是没有盼来她所切盼消息…… 队里的知识青年陆续返回来了。 最先回来的是储得海和鲁亚杰。他们两个是接到大队童队长的电报,按组织的要求,根据需要,立刻起程自觉返回的。为此,大队的童队长还特意赶来同他俩认认真真地谈了话:“工作队就地卧倒的蔡继富,宁可以后再来取行李,死活也不肯在这里卧倒。可是鸟无头不飞,屯里不能没有领导,在这样特殊的时刻,你俩可一定要支撑着……” 没几天,周玲玲和董强他们也悄悄地回来了。不过,他们是出于无奈,硬着头皮返回来的。由于孙桂英早年就没了父母,闲待在家里常遭嫂子的白眼,她吃不了下眼食,好歹将就到二月二,就去找周玲玲。周玲玲和孙桂英挨家走了一遍,偷着跑回城里的几个人都不忍心再吃家里的,这才准时凑在一起,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归程。唯有独自跑回去的薛景才,大瞪着眼睛,自有理由:“我宁肯赖在城里捡酒瓶子卖,也不想再窝着脑袋接受葛老五的再教育!要是上边儿撤了县革委会主任,我二话不说,立马就走人。要不价,三九天打大雷,谁也别想听见我的动静!” 他不乐意走,大家也不强求他,但他的话却使大家的情绪更低落了。车一启动,除了孙桂英,往回返的另几个人没有一个不是愁眉苦脸的,心里敲闷鼓,小心翼翼地准备着,回到队里就接受别立人对他们的“再教育”。董强见状,就想一个人担责任,连连劝大家:“都别怕,要批判,就让他们批判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打跑了葛老五!不管谁来调查,擅自回家都是我组织的。口径不能不一致,都听见没有?” “我最担心的就是你打了葛老五,要是往你身上推,还不等于落井下石……”周玲玲真心真意的,生怕回去以后,工作队会把董强抓起来,就赶紧告诉大家,“不能听董强的,真有人追究,就说是我领的头儿。” 董强很感动,但他什么也未说,只在心里想,周玲玲,关键时刻,看我怎样保护你…… 董强和周玲玲的态度感动了吴雅琴,她人虽小,却是很讲义气的姑娘,就以她的独特方式,拐弯抹角地表了态:“我是自己想回家的,不回去就想家,特别想我妈。我害怕憋出郑小微那样的病来没人给治,就拉易俊红陪着我,一是为了有个伴儿,二是真得了那样的病,也有一个送信儿的!” 易俊红更有小主意,听了吴雅琴的话,立刻表示赞成:“吴雅琴说得对,根本没有挑头儿的!千言万语埋心头,千仇万恨锁眉头,宁死不屈,一声不吭。死猪不怕开水烫,还能怎么样?” 孙桂英乐哈哈地也掺了言:“俗话早就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事儿没事儿,到时候再说,现在提心吊胆的,还不如靠着椅背儿眯一会儿呢!” 一路上,尽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主意,终归还是提心吊胆的。可是回到生产队,见过热心的李家宝和赵岚,一个一个,顿时都高兴了,万万没想到,别书记打了葛书记,储得海和鲁亚杰也不那么满脸阶级斗争了,工作队的汪佩佩在跟着赵岚学英语。 石头落地,心里放松 第五十七章 苦衷 又过了几天,朱晓莉和吴同峰也回来了。回到屯里,他俩想马上就找别书记,报个到,表示表示自己的态度;请示一下任务,也显示显示自己的亲热。一进宿舍,他立刻觉得很奇怪。李家宝和董强在看书。储得海在蒙头睡大觉,别书记不在屋子里。 李家宝抬起头看见他,就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回来啦?” 他看着李家宝,没有出声,眼睛里射出了奇异的光束。仿佛李家宝根本没有资格和他讲话,却面目轻松地不思反省。李家宝见他大有划清界限的意思,便笑了笑,只管继续看书。 朱晓莉同吴同峰一样,开了宿舍门,就觉得不对劲儿。除了鲁亚杰和她寒暄几句,大家对她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抬起头看她一眼,然后就脸朝书本不理她,就连汪佩佩也一样。屋子里,非常安静,静得她惶惑不安。禁不住,她有意开始观察,鲁亚杰看的是报纸,赵岚看的是俄文小说。其他人看的都是教科书。忽然,孙桂英和她身旁的易俊红与吴雅琴嘁嘁喳喳地说笑起来,看她们的神态,仿佛是在幸灾乐祸。 顿时,朱晓莉感到很孤独,走出女宿舍就把吴同峰喊了出来,低声问他:“别书记在宿舍吗?” “不在。” “李家宝和董强在干什么?” “看书。” “赵岚她们也在看书,连汪佩佩也在看书。” “大批判不搞啦?” “我正奇怪呢。” “我也是。” “那,你去问问储得海,我去问问鲁亚杰。就连汪佩佩也捧起了教科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吴同峰回到屋子里,悄悄把储得海捅醒了,把他当做自己阵营里的战友,低声问他:“咱们别书记呢?” 储得海左右看一看,见李家宝和董强仍在看书,就专门选用中性词汇,表示他的不偏不倚:“说是别书记在县知青办用破椅子砸向葛书记的脑袋,葛书记用右胳膊一搪,当时就骨折了,别书记当天就被拘留了,现在还在拘留所里……” “别书记打了葛书记,被拘留了?我越听越糊涂了,他打的是哪儿的葛书记呀?” “就是带我们进屯子来的工作队队长。” “咋回事儿呀?” “假期里的事儿,我也是回来以后才听说的。不过,后来县里来人证实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到底是咋回事儿,我还不知道。” “那咱们队现在谁管啊?” “让我和鲁亚杰横竖也得坚持着,遇到不懂的事情,就去问老陈和老耿。” “问他俩?那不是复辟了吗?” “大队队长就是这么布置的。” “将来他俩还能官复原职吗?” “难说。” 难说,谁都会说,只是说了半天等于啥也没说。吴同峰被储得海弄得莫名其妙,他一心想知道为什么,储得海却只管注意言辞的中性,一到紧要的地方,就一问三不知。 朱晓莉把鲁亚杰找到外面去谈心,鲁亚杰也一样,也是一问三不知。吴同峰和朱晓莉重新凑在一起,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懵懂了。朱晓莉的心里不禁犹豫起来,真怕日后人家都上学,自己闹个白积极,就让吴同峰再去问储得海,吴同峰就赶紧又去了:“储书记,那咱们怎么办哪?” “自己的梦得自己圆,自己的事情就得自己看着办!” “那你说,将来知识青年真能重新上学吗?” “你问我,我哪知道哇?” 吴同峰依然问不出子午卯酉来,只得和朱晓莉私下商量:“咱们是不是先学学鲁亚杰,还是看看报纸吧,别犯路线错误!” “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也真是太复杂了。别书记怎么会打葛书记呢……” 他俩怎么也琢磨不明白,就这么一个多月,大批判专栏已是破破烂烂的,连个摆设都不如了。储得海和鲁亚杰也不制止赵岚和李家宝他们跟随返城思潮了,而且工作队的汪佩佩还傍在赵岚的身边学英语。这,这哪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啊?难道刚刚转了弯子,还要再转个弯子转回去? 两个人无所适从,屋里屋外地来回转悠。易俊红对他俩早就看不惯了,手里捧着书,一抬头,冷丁从门缝里瞄见他俩在厨房里嘀嘀咕咕的,就偷偷捅了一下吴雅琴,悄悄提醒她:“你朝外看看,有人慌神儿了!” 吴雅琴放下书走出去,上趟厕所,连忙跑了回来,进宿舍就冲易俊红一伸舌头。易俊红笑么滋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两个人立刻窃窃私语,报仇解恨似的,一吐胸中的闷气:“哼,让他俩杀回马枪,变成一对儿孤雁了!” “就是!李哥和赵岚姐待咱们该有多好,他俩还瞎揭发,一点儿没良心。让他们硬装革命派,变成孤雁也活该!” “你说,自己王八瞅绿豆,眼儿对眼儿的,还批判人家正式结婚登记的,那他们该算啥呢?” 易俊红的话音还没落,孙桂英就伸着脖子送去了答案:“那叫手电筒朝外照,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又叫喇叭筒说大话,调门儿总比别人高,还叫聋子唱歌,瞎子演戏……” “你们仨干什么呢?看书还说话!”周玲玲就像学校里的学习委员,听见教室里有了嘁嚓声,立刻就管束说话的。 被周玲玲一阻止,孙桂英一伸舌头,做了一个怪脸儿,表示认错地抿住嘴,马上就不出声了。 “嘿嘿嘿,”易俊红也是一笑,很实在地为自己和吴雅琴进行辩解,“周姐,刚下乡时我不就说了吗,俺们是‘知识青年没知识’的老初一,你送给我的书,我也看不懂,一溜号儿,就……就惹你生气了,是吧,周姐?” 周玲玲听了易俊红的话,瞧瞧她的顽皮相儿,这才想起,她和吴雅琴只比郑小微大一岁多,她俩哪会自学呀?一想到小微,她那女性中的母性,本能一般,立刻支配了她,想也没多想,就非常认真地揽下了责任:“那好吧,从今往后,我教你们仨。” 周玲玲满腹热心肠儿,看着比她小的姐妹,一心想尽姐姐的责任。可是一转眼,节气到了,地开化了。顿时,猫完冬的小屯子忙了起来。选种,捣粪,耕地,播种,喂马,喂牛,喂猪……不管谁,再想看书学习,就只能挤自己的睡眠时间了。这么一来,真正还能坚持自学的,只剩下赵岚、李家宝、汪佩佩、周玲玲和闷头不语的董强了。吴雅琴、易俊红和孙桂英,别说让她们起早贪黑看书了,每天早晨,要不是周玲玲按时招呼她们,她们就睡不醒。就是被叫醒了,还得抻一阵懒腰,才肯爬出暖被窝。 一天早晨,周玲玲刚刚叫醒她们三个,鲁亚杰跑完步回到了宿舍,见周玲玲手里拿着书本,正在督促她的校友按时起床,蓦然产生一种疑惑,抓一个机会把周玲玲邀到外面,悄悄问她:“周玲玲,你们这么起早贪晚地看书,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啦?” “啥消息啊?” “真没消息?” “啥消息啊?你都把我问糊涂了。”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玩儿命地看书呢?” 周玲玲心里一紧,想起鲁亚杰是工作队“就地卧倒”的,曾经在攻心会上认认真真地“帮助”过她,不禁加起小心来,就绷着脸向她反问:“有话你就直说,是不是又有人要刹返城风啊?” “没,没听说啊……” 周玲玲只想迅速脱身,赶紧找了一个理由,“原谅我,我还有一道题得去问问李家宝,李家宝太忙,我得见缝插针!” 鲁亚杰知道周玲玲对自己还有戒心,心里不免难过,眼瞅着别人不愿意和她说话,总觉得自己有点儿冤枉…… 其实,鲁亚杰本来是个积极向上的好姑娘,能吃苦,也舍得拿睡眠的时间来做有用的事情。但文革以来,她有苦说不出,她的伯父曾经是右派,怕受牵连,心里有话也不敢往外讲。每日里,只能看报纸学舌,苦涩的滋味几乎每天都伴着她。每每照镜子,她都觉得自己的面目不真实。“就地卧倒”以后,她的内心深处非常矛盾,看见别人心安理得地看书,自己干瞅着,她的心里很着急,真想也把书本捧起来。她又担心,葛书记万一带领什么人闯过来,抓住把柄,岂不是自己也在返城风里转了向?对别人看书,睁一眼闭一眼无所谓,总不能不约束自己吧?可是将来大学真的开了门,凭本事能考大学的,肯定是李家宝他们,自己岂不是受了作弄? 肚子里的疑惑憋得她难以忍耐,下地的路上,她就悄悄地问储得海:“老储,李家宝和赵岚他们没命地看书,是不是大学真的要开门儿啦?” 储得海一听,立刻反问鲁亚杰:“你听到消息啦?” “没有哇,我是担心,一旦大学真的开门,像咱俩这样的,能看书也不敢看,不就反而倒霉啦?” 储得海更不敢说真话,心里想的跟人家一模一样,嘴上却冠冕堂皇:“不是扎根儿农村干革命吗?” 冠冕堂皇,声音就大,朱晓莉和吴同峰喜欢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走,听到领导的心思,就像自己有了的行动指南,听到扎根,吴同峰不禁暗喜,趁势就问朱晓莉:“你听到储书记说的话了吗?” 朱晓莉点点头,好像她和吴同峰不合群是他们傲霜凌雪。本来,她也想看书,就是吃不了苦。每天早晨,只希望上眼皮和下眼皮能多粘一会儿,几乎争分夺秒。可是,吃不了苦,偏还担心人家上学自己走不了。听到储得海说扎根,她的嫉妒心立刻得到了平衡,哼,叫你们看,看也白看!得意间,反倒把“不看书”当成了觉悟高、自觉抵制返城风的表现。突然把脸儿一扬,借着回答吴同峰,有意标榜自己:“忠不忠,看行动,觉悟高低看路线!风筝飞得再高,断线儿也得摔下来,摔下来还是转圈儿的!” “比喻深刻!”吴同峰非常赞赏朱晓莉。 听到吴同峰的夸奖,朱晓莉就像真的会扎根儿一样,故意和吴同峰说大话:“只要是扎根儿干革命,眼睛就会雪亮,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教科书就是该烧!死灰复燃,还是批得轻!” 吴同峰一听朱晓莉真的赞成扎根儿,情不自禁,想到他和朱晓丽在柴火垛里、以及这次回市里躲在黑胡同里的亲热和许诺,暗暗寻思,扎了根儿就可以结婚了,自己和她就不用躲着人接吻了,不由得,朝她看,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成熟,赶紧随梆唱影:“那可不,不敢扎根儿,说一千道一万,也不是真革命!”易俊红听见朱晓莉和吴同峰又在说大话贬别人,就悄悄向孙桂英和吴雅琴数落他俩:“吊死鬼儿抹胭粉,死要面子不知丑,长舌头一伸就革命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叫别人可咋说呢?” 孙桂英立马来了精神,一点儿不怕得罪人,高声大嗓儿,不点名地嘲讽朱晓莉:“我告诉你吧,易俊红,用咱屯里话说,这叫老母鸡打鸣不下蛋,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专管闲事儿!呜嘎嘎--革命啦!呜嘎嘎--你最傻!” 走在她们后面的周玲玲,连忙管束她:“孙桂英,没事儿好好管自己,耍什么活宝?” 顿时,朱晓莉没脸儿了,但依旧不服气,向吴同峰嘟囔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就挺着胸脯,保持光荣的孤立。赵岚听见周玲玲管束孙桂英,又见朱晓莉还是自以为是,就下意识地瞅瞅李家宝,李家宝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就连赵岚看他,他也没发现,心里仍在解数学题。 已经许久了,他从不管别人怎么说,说他是“顽固派中最顽固的一个”,他就只管顽固下去,不理睬,也辩解。每天,他都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有时,竟然熬通宵。但是第二天,无论是干什么活儿,他都照样干,而且早晚挑水,似乎就是他的特殊任务。只是田间休息和午休的时候,他铺上破皮袄,往地上一躺,马上就能呼呼睡大觉。周玲玲很担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怕他睡出毛病来。一天中午,李家宝吃完午饭又要睡,周玲玲不得不告诉他:“李哥,大地里睡觉会受贼风,弄不好会歪歪嘴。” “你听谁说的?”李家宝不以为然地问过她,笑一笑,把破皮袄一铺,还是躺了下去。 周玲玲赶紧回答:“你可别不信,我二舅的嘴现在还歪歪着呢。嘴真歪了,就得针灸。就是治好了,好多年里也是怕风怕雨怕天凉,动不动就会淌眼泪。如果治得不及时,就会歪一辈子。腮帮子里兜饭粒儿不说,还会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半拉脸不会笑,也不会裹东西。东北的老百姓管这种病叫‘受了贼风’,医学上叫颜面神经麻痹,也叫面瘫。病不大,可不光歪着嘴难看,也难缠,不疼不痒的,就是让你不得劲儿” 说完了,她看看李家宝,李家宝已经酣然大睡了。易俊红和吴雅琴心里很不安,又不忍心叫醒她们的李哥。从此,只要李家宝在地里酣睡,她们就掏出自己的小手绢,悄悄盖在李哥的脸上。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守护着,临时有事儿,也是轮流去,时不时还掀起小手绢看一看,李哥的嘴到底歪没歪,万一真歪了,好赶紧招呼他,马上去针灸。让李哥留下一个歪歪嘴,那就不配赵姐了。 尽管如此,李家宝还是觉得,自学的进度比起猫冬来,已是天上地下,没法相比了。偏偏这时候,赵岚显怀了,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十分笨拙。 李家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偷偷提醒储得海,应当照顾赵岚一下。储得海巴不得这样做,顿觉天赐良机。 接到电报返回屯子以后,他很快就听说了别立人和葛书记的事情。县知青办主任也曾特意派人来告诉他,汪佩佩作风不好,是为使她的情夫摆脱非议才不惜诬陷革命干部的。但储得海自己有耳朵,很快就听队里说,别立人是因为汪佩佩受了葛书记的迫害才去找他算账的。这边一个汪佩佩,那边一个葛书记,一比一的当事人,一个揭发有其事,一个辩解是诬陷,谁是谁非,怎么判断?他知道,县里对葛书记也是两种意见,目前仍然僵持着。不过,有朝一日真的有了说法,注定的,不是葛书记狠整别立人,就是别立人不饶葛老五,谁也免不了下狠手,阶级斗争嘛!实际上,他的心里很清楚,别立人要不是忍无可忍,决不会向葛书记的脑袋上抡椅子。但是,他怕冤案冤到底,说公道话惹是非。因此,让他继续当官儿他就当,但不想像别立人那样,只往前闯,不知道拐弯儿。他总是暗暗叮嘱自己,能不说,就不说;非说不可,也少说;就是少说,也说得离题远点儿说。无言是宝,沉默是金,中庸者存。下乡以来,他把他父亲的教诲记得牢牢的。组织大家学习,他只念语录,念报纸,领大家听他的半导体,绝不提小镰刀打败机械化,也不讲必须实现现代化。他明明知道赵岚看问题尖锐,却觉得赵岚做事儿太认真,南风天不知道往北走,偏偏顶风较量,满纸应该藏在肚子里的话,也不看看形势,就不管不顾地说出来,还清清楚楚地留下钢笔印儿,挨整遭罪又怪谁呢?但他对赵岚和汪佩佩,该照顾,也尽可能地照顾,同时,与赵岚和李家宝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谈话可以,交心不必;敬而远之,多笑,少联系。生活上的关心不等于原则上的表态,一但什么时候有人追究,或者葛书记卷土重来,也不犯政治错误。 此时,李家宝求他照顾赵岚,他就借机求李家宝给他讲了赵岚的那篇《赠言》,看不到原稿,也弄清了赵岚的真实用意。本来他正想找机会修复自己的声誉呢,却不料,李家宝的请求,正中下怀。他既可以大张旗鼓地白送人情,又可以趁机解释,他以前的做法也是万不得已。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一天,他当着众人就吩咐赵岚:“赵岚,往后你和汪佩佩就专门儿负责大家的伙食吧,省得三顿饭还得排表儿轮班儿。”明明他已经决定了,又很民主似的,有意征求意见,“大家都同意吧?” “同意!”除了朱晓莉和吴同峰不表态,人人都赞成。 “不,我现在还不需要照顾。”赵岚的态度大出所料。 赵岚不答应,储得海就不坚持,心中暗想,“该照顾,我已经照顾在头里了。大家也听见了,李家宝的面子我也给足了。你情愿遭罪,那你就自己尽情享受大肚子铲地的快乐吧。” 李家宝眼见赵岚宁可硬撑也不肯接受照顾,不由得,暗暗焦急。已经是铲二遍地了,小屯子里起早贪黑,一天下来,人人疲惫,赵岚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可是,她依旧天天坚持自学,也仍然尽‘朋友的责任’,她肚子里怀着孩子,可怎么受得了呢? 一天晚上,赵岚和汪佩佩端着油灯准时来到了厨房,李家宝却正在忙忙乎乎地烧鸡汤,似乎完全忘记了学英语的事情。赵岚很奇怪,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弄来的鸡,又是什么时候收拾干净的。知道他又是为自己,可他却不知道,鸡汤是产后下奶才要用的,大夏天让孕妇产前喝鸡汤,十之八九,都得倒掉。赵岚早就闻到了炖鸡的气味儿,看着老兄辛辛苦苦地忙碌,一方面暗暗感激。一方面又心焦意乱,实在害怕儿女之情再次攫住她,更怕李家宝这样分心会耽误时间,暗暗心疼他,表面却是冷冷的:“我说大师傅,你还学不学啦?” “等等,稍等等!”李家宝坚持把手上的事情做完。一边说着,一边揭开锅盖,先盛好一碗鸡汤,放在锅台上,又把锅里的鸡肉和鸡汤,一勺一勺地全都盛进一个盆里。 赵岚望着锅台上的鸡汤,突然感到恶心,急忙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连呕了几次,好半天才勉强忍住。她觉得好一些了,就赶紧返回了厨房。可是,李家宝把书放好了,却没有翻开,见赵岚走进来,端起鸡汤碗就悄声劝她:“你先喝了,补养补养身体!” 赵岚望着他,真想让一步,但看看手表,已经是晚间九点零二分了,她着了急,突然又一阵恶心,呕得受不了,起身又跑出了房门。汪佩佩跟了出去,李家宝放下那碗鸡汤立刻也追了出去。赵岚恶心难忍,转身就向屋里走去,进了厨房,直奔女宿舍,汪佩佩赶忙也跟了进去,把个一心等待赵岚喝鸡汤的李家宝,生生地晾在厨房里了。李家宝打了个咳声,坐到灶前的木墩子上,望着那碗鸡汤,发了好一阵子呆,才默默地翻开英语书。 从此,赵岚就不再尽朋友的责任了,自己也不肯起早贪黑地再看书了,并狠着心告诉李家宝:“我需要休息休息了,你也该自己走路了,以后,我就再也不给你当拐棍儿了!” 俗话说,当事者迷。赵岚说不看书,真的就不看了,李家宝却很奇怪,她这是演的什么戏啊?李家宝很难过,只觉得,赵岚太任性了,却不知道,是赵岚肚子里的孩子把赵岚踢得翻然醒悟了,孩子必须健康地发育。可怜李家宝,每天都能看见,赵岚进进出出都是挺着大肚子,由于他和赵岚的沟通越来越少,他想到了孕妇必须补身子,偏偏就没想过,孕妇必须保证睡眠。 赵岚被迫放下了书本,眼见时间飞逝,内心阵阵惋惜,忽然想到,不能卖一个搭一个。既然自己以后不能给李家宝做妻子,与其相互牵扯精力,真就莫如快刀斩乱麻,也许从此各忙各的,减少他对自己的牵挂和依赖,反倒是成全他。 赵岚说做就做,毫不含糊。一天铲地,像往常一样,依旧是哼哈二将抬着她的垄。左边李家宝,右边董强。李家宝习以为常,一边铲地一边向她问问题。突然,她当众就拒绝:“以后,这样的问题你就自己多琢琢磨磨吧,让我心里静一静,你说好不好?” 赵岚的态度明明就是一了百了,各走各的路。李家宝茫然不解,顿时,傻了一样。周玲玲见了,心里怜惜她的李哥,也同情她的赵姐。她真想出面替他们好好调节调节,可是,赵岚早就给她打了预防针。几天前的一个晚上,赵岚给她看了郝玉梅的绝笔信,也讲了赵岚和李家宝在市里截喜车的全过程。周玲玲热泪潸潸,赵岚便再三叮嘱她,在队里,只能把真实情况告诉董强一个人,不能告诉其他人,尤其不能告诉李家宝。周玲玲理解赵岚的痛苦思虑,确实,李哥知道真相以后肯定会忍受不了。她就抹去泪水,成心帮助赵岚,把李家宝继续蒙在鼓里。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忍心让李哥当众难堪,也不忍心赵姐和李哥真的分离。眼见赵姐硬着心肠已是如此对待大家的李哥,她当即泪花闪闪,婉转地劝说赵岚:“赵姐,说真话,李哥问你也是苦学心切。如今,我也在跟着你们比赛,常常向你和李哥请教,我非常理解自学中的苦恼。况且他是在自学大学的数学和英语课程,不像中文,认真看注也能懂!你说他不问你还能问谁?问俺们,那还不等于盲人问路找瞎子?其实他铲了你的垄,也算不上帮你,充其量也是换工,你说呢,董强?” 董强不回答,见周玲玲眼泪汪汪的,只管仍旧帮助赵岚,哗地一下,锄头拽得更有力气了。储得海听在耳边,看在眼里,心里同情李家宝,就觉得赵岚不识好歹,又觉得李家宝对她过于迁就。堂堂个爷们儿,事事围着女人的屁股转,还得不到好脸色,窝囊不窝囊?但他依然顺情说好话:“赵岚,周玲玲说的有道理,各尽所能,按劳分配!明摆着,铲地谁都行,可你会的,大家都不会。你教了大家,大家当然愿意报答你!就是你不肯,你要是肯答应,哪怕你顺垄沟来回走走,当个质量检查员,我也主张记工分。按实际分工,活干出来了嘛。鲁亚杰,是这个理吧?” “没错儿,两相情愿的事儿,压根儿就在理儿。李家宝多铲那么几锄头,也多得了abc,多铲的那份儿归老师,理所当然。要我说,赵姐是太客气,该收的学费您不收,他的便宜捡得大去了。一天的工分值几个钢儿?毛八七的,和他得的根本不能比。您甭不信,真比起来,就好比芝麻粒儿比西瓜,咸菜碟儿比大拼盘儿,猫耳盅儿比大海碗,黄土岗比喜马拉雅山,两厢差得远儿去了!”鲁亚杰操着一口京腔儿,夸张地幽默,真心实意想使赵岚笑一笑。 赵岚分得出好赖人,真想平心静气地和鲁亚杰认认真真说点儿什么,偶然看一眼周玲玲,见好心的玲玲仍是眼泪汪汪的,心里过意不去,就闷起头来不做声了。 中午的时候,她偷偷地塞给周玲玲一封信,让她避开大家自己去看。周玲玲心领神会,知道赵岚是想向她解释什么,就躲到地头的小树林儿里,打开了信: 岚岚: 要坚强!忍不住要哭,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你的父亲去世了,肝癌。 去年,就已查出,他是肝癌晚期。但他坚持,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和郭峰。直到他这次住院之前,除了他,只有大夫和我知道。他向大夫一再请求,他必须知道属于他的时间究竟还有少,他要根据他仅有的时间,具体安排他生前必须要做完的事情。大夫被他感动了,这才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他。 作为他的爱女,你千万不要责怪他,他抱病坚持工作,是因为市里有些事情,他在一天,和他一天不在,真的就会大不一样!他说,关心他位置的人,有党的可靠干部,也有陈路的母亲--秦要武之流。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帮助组织把手中的权力平稳地过渡给正派的干部。他抗住了压力,做到了。尽管秦要武还是当上了市革委会的副主任,但党政一把手的位置,他终于交给了可以放心的人。 我是他忠实的妻子,我知道这是他临终前的最大心愿,因此,也请你们尊重我的心愿。 他将不行时,郭峰想给你打电报,但他有他的考虑,女儿回来,李家宝就必须回来。但你还做不到。是我劝郭峰要听你们父亲的,给你们父女,都留下了一个终生的遗憾。我相信我的女儿,一定 第五十八章 儿子 夏锄本来已经够累的了,就在这时,县里又发出了“苦干大干二十天,打好夏锄大会战”的号召,并提出了“早晨两点半,晚上看不见,地里两顿饭”,“锁头把门儿,烟筒站岗”等口号。县里的这些口号,都是照搬附近兵团的。兵团的部队干部并不是从农业部门调来的,对戍边,无可非议,他们肯定会打仗,也能打胜仗,但对农业生产,他们还是外行,甚至可以说,越往上边,越是大外行。然而,县里的干部多数是懂得农业生产的,可他们为适应大气候,却向不懂的学,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学的是什么? 小屯子不可幸免地又进了工作组,周玲玲忧心忡忡,暗暗替赵岚担心,默默地祈祷,赵姐,凭你的现状你可别同工作组太较真儿啊!李家宝起初也担心,但是看见了工作队队长史忠实,他就赶紧告诉周玲玲:“不用担心了,这一次,咱们屯子很幸运……” 原来,负责跃进公社各个工作队的带队领导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程思录,直接负责前进小队的工作队队长,是史忠实有意坚持要挂的,程思录理解他,就和他首先来到了前进小队。他俩一露面,人们立马就放心了,看着不顺眼的,只有公社的政工助理来宝山,但他不挂“长”,“放屁也不响”。 会战前,史主任首先代表工作队进行了全队动员。他的动员很简单,首先宣读县里的文件,然后就讲他对文件的理解,并根据文件精神,进行了具体的部署。 史主任在上面讲着,周玲玲和李家宝在下边悄悄地计算着。早晨两点半,到晚上看不见,整整是十九个小时。刨去来回走路的用时,每天睡眠的时间就剩下了四个多小时了。二十天下来,赵岚能挺得住吗?他们不安地思忖着,仍然听史主任讲着。听着听着,他们听出了史主任的聪明和魄力。史主任满怀信心地微笑着,仿佛他的说法必然可行:“咱们东北亮天早,黑天晚。两点半下地,天凉快,人也不饿,干到六点半吃早饭,肯定出活儿。在地里吃完早饭接着干,干到十点半,找个遮荫的地方歇晌儿,歇到下午四点,既可以躲过大太阳晒,也可以休养劳动力。从下午四点半,再干到看不见。总体上这么安排,可以吧?” 来助理悄悄提醒他:“史主任,文件里可没说歇晌儿啊?” “是呀,文件里是没说。” “那你……” “作为文件 ,能像你说的那么细吗?文件里没说必须保证劳动力的休养,咱们作为具体执行的干部,能不实事求是地关心劳力的身心健康吗?文件不说死,就是考虑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嘛!你比如说,赵岚怀孕了,作为具体的领导,就不能让她任性地下地嘛!就是她觉悟高,坚持要下地,我们也坚决不能答应,必须实事求是!是不是这么个道理,程副主任?” 程思录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觉得老史的确很实事求是,也很聪明,禁不住十分赞赏:“史主任果然有经验,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这么安排很得体,既体现了县里的会战精神,又能保护劳动力长期作战的积极性,也能保证高质量地干完干好农活。好,就这么安排,我马上就到各大队去走一走。小来,咱们得好好向老史学习呀,是吧?” 来助理咧嘴笑一笑,只好点了点头。 周玲玲和李家宝暗暗高兴了,史主任如此解释县里的红头文件,他的心里是真正装着老百姓啊! 尽管如此,农民和下乡青年也是够累的了,但就是这样,李家宝仍然在苦读。他把读书时间安排在躲过大太阳晒的时候,也不管晚上眼眵悄悄糊上他的眼睛,打完大会战,他变得又黑又瘦,工作组撤离的时候,史主任不无感慨地夸赞他:“难怪咱们老县长夸你是国宝,我们的李国宝同志,有种,有种啊!勤奋无蹉跎,我老史有幸,在你身上亲眼看见了……” 大家听了史主任的话,都很佩服李家宝,来宝山站在一边却撇了撇嘴。回来通知工作队圆满撤点儿的程思录恰巧看见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小来,你不服气?” 眼见着,当面问上了脑瓜顶,来宝山想遮掩也没法遮掩了,索性就梗梗起脖子,不管谁老谁少,也不管谁大谁小,只管坚持革命路线:“只怕他不思扎根儿!” 史忠实看一眼来助理,没理他,程思录却笑眯眯地问他:“小来啊,调你进北京,你去不去呀?” 程思录的问话很婉转,猛然一听,恰似一场阵雨天放晴,一道彩虹亮眼睛。来宝山看着程思录,心口窝里一咯噔,刚想管程思录叫程叔,忽然觉出了不对劲儿,顿时满脸尴尬。程思录见他不回答,就毫不客气地敲打他,“小来,你不知道怎样回答就没有回答,说明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啊。不过,我得告诉你,我敢替李家宝下保证,北京调他的时候,他一定会服从需要。他有能耐,可以胜任嘛!小来,不冲着我的老领导就是你亲爹,我今天就啥也不说了。正好,老史也在这里,我还真得嘱咐你几句。但凡一个人,自己能耐小,就得看见旁人的能耐!人家的能耐打哪儿来?不学能有吗?想真有能耐就得务实,就不能光练嘴皮子。如今务实的少,练嘴皮子的多,就得好好看看,人家是怎么务实的,人咋进步?就得务实,不务实,地里长草,心里也长草!耍嘴皮子的要饭吃,自古就如此!我说你不信,你就回家问问我的老领导。看他咋说!” 一下子,小来不敢张嘴了,了不起的精神头儿也蔫巴了。 工作队撤了点儿,史忠实去送程思录,一路上,不禁大发感慨:“我们公社有些干部,总是头脑发热。看见一,就想不起二来。可是讲起二来,就忘了一个二就是两个一。都说我们公社问题多,也许多就多在这里……” 就这样,夏锄过去了,紧接着就是收割,一眨眼工夫, 就临近冬天了。李家宝又喜又忧,眼见又可以猫冬了,他又可以尽情地看书了。可是,赵岚的行动却更不方便了。万不得已,他先向老齐去借西屋,老齐乐不得的,他就又向储得海替赵岚请了假。 储得海立刻顺水送人情,派鲁亚杰领着女知青帮助赵岚收拾好屋子,还特意安慰赵岚:“生孩子可不是小事儿,就让汪佩佩陪你吧,算是队里派工,照样记工分。你也不用考虑产假多少天,多休几天也没关系,凭你的为人,不会有人计较。” 把赵岚安顿好,他又反过来提醒李家宝:“你能不能估算一下产期呢?也得替孩子母亲准备准备吃喝了。” 李家宝说不准,他便好言好语地表示关怀:“那就好事儿早下手。准备在先没亏吃,睡觉也稳当!” 李家宝十分感激储得海,心里顿时很急切,便拉上老齐,赶着马车去找董金华,在他们团里买了挂面、小米儿、白糖,肉和活鸡。回来以后,便硬着头皮,直接把东西送进了赵岚的住所。 这一次,赵岚没有拒绝他,只是向他翻了翻大眼睛,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向汪佩佩发出了感慨:“佩佩,一年啊,眼见着这一年,这么快就过去了,真是白驹过隙啊……” 李家宝听得明白,表面上她是对着汪佩佩发感慨,实际上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明明在表示,怀孩子耽误了看书的时间。李家宝看看她,见她仍然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下意识地看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离去了。 赵岚的感慨令他感触颇多。自赵岚怀孕以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切,同样是结婚,女人比男人的付出,无论哪一方面,都要多得多。他突然有一种感悟,夫妻间如果和谐,孕妇的辛苦在丈夫的关爱下或许会转为一种独特的幸福和欣慰。如果已婚而怀孕的女性得不到丈夫的关爱和抚慰,女性所经历的过程,不仅没有幸福而言,而且是肉体上的磨难和精神上的痛苦。如果丈夫不尽男人的义务和责任,实际上,就是不懂生活,不理解爱情,甚至是对妻子的变相摧残。想到赵岚怀孕以后经常的呕吐,呕吐以后又倔强地进食,腆着肚子还要坚韧地下地,坚忍地做一切,为了儿子,甚至不敢再看书,顷刻间,对于赵岚发出的慨叹,他已十分理解了。生活的实际和实际的生活,并非永远是恋爱中的浪漫,蓦地,他对赵岚既要学问又要儿子的顽强坚持,产生了尤深的敬意。对自己不能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不仅愧意在怀,而且对赵岚刻意疏远他而独撑艰辛的做法也就愈加感到心酸。赵岚从来手不释卷,但汪佩佩已经偷偷告诉他了,“赵岚是为保证孩子的身心健康,才放弃起早贪黑看书的…… 李家宝不忍赵岚独撑艰辛,急于要尽丈夫的责任,磨身就往回返,急匆匆敲门,想把他的感触好好说一说,可是,赵岚却没给他一丁点儿机会。从他的神色里,从他突然返回的行为和态度里,赵岚立即发现他有话,并且有许多许多话,没待他张口,就激动地讲起了英语。李家宝耐心地听着,一心等她说完,自己再说自己的感受。可是听着听着,他看见赵岚的双眸已被泪水遮盖了,却继续讲着,那泪水便潸然而下。李家宝心里一酸,蓦地,自己的眼里也要生泪,便猛然转身,隐忍地走了出去。 陪伴赵岚的汪佩佩不忍他们人为地日益疏远,李家宝刚刚走出去,就恨爱交加地质问赵岚:“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佩佩,一年,将近一年哪……” 汪佩佩一怔,顿时,默然不语了,赵岚对于时间的再次感慨令她想到了别立人,禁不住,偷偷抹起自己的泪水来。别立人被关进监狱大概也快一年了吧?如果少看一些书就是浪费时间的话,那么别立人这一年,岂不是虚度?如果仅仅虚度了时日,也还罢了,他还必须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和皮肉上的痛苦。唉,就算人人都能活八十年,一年,也是人生的八十分之一呀!更何况,农村的一年总是过得快,一眨眼工夫,庄稼就由绿变黄了,一年,也就匆匆过去了,人生总共才有多少天?就是按八十年计算,也仅有两万九千二百多天啊……但愿人长久,谈何容易?别人劳累后总还能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起码白天可以享受阳光,晚上还能看看月亮,可是,别立人却只能待在阴暗的监狱里,独自忍受熬煎。常人觉得一年只一瞬,他却必须度日如年,只见月光,不见月亮,又如何能从狱中的小窗里,与人共婵娟?不由得,汪佩佩数着农时,也在计算时间,也在思虑以后。可是,赵岚只顾思考自己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汪佩佩情绪的变化。她盯着李家宝送来的东西,深深觉得,这是李家宝对她的关爱,尽管自己不肯对他说话,他的行为还是让自己感到了温暖。可是,郝玉梅爱了一回李家宝,最终所得到的,却是被迫失恋的痛苦,无奈失身的蹂躏,违心嫁人的悲哀,皮鞭加身的羞辱,失去一切的茫然,留恋美好的空幻,寻觅死亡的熬煎。郝玉梅从没有得到过夫妻恩爱的真实感受,并且已是永远也得不到了……不由自主,赵岚又将自己牵入了愧悔的深渊,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情绪在强烈地敦促她,必须把李家宝送来的东西统统都送回去,不然就不公平,仿佛不公平,她的脑袋就会爆炸一样,她忽然招呼汪佩佩:“佩佩,你帮帮我!” 汪佩佩没有做声,赵岚回头看她,见她痴呆呆的,这才猛然清醒,是自己刚才冷淡了她。她关心自己和李家宝,可是自己只管思考自己的事情,对她的好心好意竟然置之未理。想到这里,赵岚改过似的,立刻关切地问她:“佩佩,你怎么啦?” 汪佩佩从沉思中醒来,打了一个咳声,喃喃地发出了自己的慨叹:“真的,刚刚过完年,眼见着,又要过年了……” 赵岚顿时醒悟,却原来,是自己对一年所获不多的感慨,触到了汪佩佩的心病。咳,百分之百,她是在思念狱中的别立人。她的心早已受伤,作为她目前所依靠的朋友,反倒忘了加小心,不知不觉地戳痛了她的伤口。赵岚追悔莫及,赶紧用安慰的语气问她:“佩佩,是我对时间的慨叹,使你难过了吧?” 汪佩佩叹了一口气才回答:“我的难处,怎么说也有一半儿是外面强加的,是无可奈何。可是你对李哥,总是你人为地制造痛苦,我真是一点都不理解……” 汪佩佩的回答似乎答非所问,但一听,一琢磨就能听出她对赵岚和李家宝的真情。赵岚很感激她,不忍向她流露自己的真实心境,便强作笑颜,非常温和地向她解释:“佩佩,我感激你,你的好心我会永远记住的,可是我的做法,其实也是为了李家宝能够心无牵挂地多看点儿书啊……” 两人正说着,周玲玲和易俊红扑腾扑腾地跑来了。她俩是来通知赵岚和汪佩佩的,大队已经通知,今冬知青照例放假。 “赵姐,回市里生孩子吧!路上,我们一起照顾你,保证送你安全到家!”周玲玲真心真意地劝说赵岚。 周玲玲的话音刚落,汪佩佩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脸色变得十分难堪,现出一副没着没落的模样。 “你怎么啦?”周玲玲问她。 “本来,本来我是想留下来照顾赵岚姐的……” 赵岚一下子就明白了,汪佩佩曾几次说,放假也要留下来照顾自己。固然,她是感恩图报,其实,她也是不肯回上海,怕上海的同学问起别立人来,更怕她的父母晓得她的一切。她要留在屯子里,是以她仅能持有的方式,时刻等待别立人的归来。联想到她方才的痴呆,再看看她脸上的泪水,赵岚便机敏地回答周玲玲:“玲玲,我不想回家生孩子,我想让我的孩子出生在属于他自己的地方。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在没有他户口和粮食关系的地方。” 赵岚故意将理由说得耐人寻味,巧妙地安慰了汪佩佩,让她不产生任何精神负担,心安理得地留下来陪伴自己。聪明的周玲玲马上明白了赵岚的意思,心里暗暗怜惜她,赵姐呀赵姐,你让玲玲还能说什么呢?嘴上却不得不说些宽慰汪佩佩的话:“汪佩佩,那赵姐的事情我们可就全都拜托你啦!” 汪佩佩笑了笑,笑得很苦涩,很凄凉…… 第二天,知青们都走了,连储得海也走了。赵岚的精心安排不仅苦了她自己,也苦了不舍苦学、不舍苦恋的李家宝。整个知青宿舍里,又剩下李家宝一个人了。老耿让他搬到自己家去住,他说什么也不肯。他要尽他的能力为赵岚做一些事情,哪怕每天去替她烧烧炕,也是自己的心意。有小不倒翁和书本陪伴着他,有妻子牵着他的心,他早已不怕夜晚孤独了。 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日,李家宝和赵岚的孩子发出了面对人世的第一声啼哭。李家宝猛然听到这哭声,如释重负,又如心被锥刺,此前,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原来是万般痛苦的事情,就连坚忍的赵岚也会发出惨叫。他心疼赵岚,也关心刚刚问世的孩子,可是,身为孩子的父亲,他却不能进到月房里面去,只能在灶前烧水…… 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也惊动了对面屋里焦急的男人们。这些男人十分关心赵岚母子,但是他们却只能焦虑地待在产房的对面屋里听消息。听到孩子的哭声,他们才算舒了口气。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了,赵岚也没有出事儿,他们放心了,前进小队也就放心了。 孩子不哭了,接产的护士给孩子洗了澡,齐金库女人赶紧从西屋跑了出来,满脸喜兴:“大兄弟,是儿子,你有了儿子啦!” 李家宝蹲在灶前,回头笑一笑,蓦然想到,父母有孙子了,老李家又有新一代男丁了!这想法只一闪,他立刻又看火,也不知道该不该进月房。齐金库从东屋走了出来,眼见锅里的水翻着花,李家宝仍在烧火,笑嘻嘻地走过去,蹲到他的身边,疼爱不已地拍拍他的后背提醒他:“行了,我的傻兄弟,屋子冷不了了,你看看,一晚上你烧了多少柴火?你不在乎,我可心疼啦!” 李家宝如梦方醒,挠挠头皮,尴尬地笑了。这时,公社卫生院的接生员要走,齐金库急忙起身,拎起事先准备好的一小条肉,赶忙用脚尖儿踢一下灶膛前的李家宝,连忙吩咐他,“快去送送人家大夫啊,这是屯里的规矩!” 李家宝把一本英语小册子装进衣袋里,站起身来接过肉,随大家去送接生员。接生员上了车,齐金库又凭着经验告诉他:“你快去招呼屋里喝喜酒去吧。大夫我接来的我送,你忙你的去!” 送走了大夫,人们都以为,赵岚无论如何也会同意李家宝看看他们的儿子了,可是,赵岚没有这样做。大家都觉得,赵岚实在是太任性了。就连陈书记也没想到,不仅是当天,而且是整整一个月,赵岚也没让李家宝进她的月房。 齐金库女人和汪佩佩直长长眼睛,又不敢在月子里惹赵岚生气。来下奶的女人都说,月子里生气坐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齐金库女人心里也明白的,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汪佩佩相信屯里女人们的经验之谈,当然也不能说什么,只得事事由着赵岚。 万般无奈,李家宝除了早午晚背着柴火到齐金库家去,其他时间就认认真真地看书。幸亏数学公式对他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始终能赶走他的寂寞与烦恼。不知不觉,他的主要精力都投入了他的书本,看书的进度日渐提高,有时候,他甚至忘了送柴火。 一天,齐金库女人兴高采烈地跑来了,啪啪啪地敲窗户,“李家宝,你儿子满月啦,赵岚让你去看儿子啦,快!” 呀,孩子已经满月了。由于李家宝每天都埋头读书,顿觉时间飞快。一个月三十天,李家宝有了自己的儿子却看不到,儿子满月,可一下有机会了,他激动不已,也心酸不已,如同获得了大赦,急急忙忙朝齐金库的家里赶。进了齐金库的房门,他喘着粗气站住了,笑嘻嘻地望着跟进来的齐大嫂。 齐大嫂着急了,嗔怪地问他:“你咋还不进去呀?” 他笑了笑,腼腆地回答:“我,我身上太凉了……” “这书呆子,心更细。那就先到那屋去!” 李家宝进了齐金库的屋子,猛然看见,陈书记,耿队长,魏长顺,邱绍永,童春,一个个,都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李家宝难为情了,陈书记马上替他打圆场:“走吧,主角儿来了,咱们也该去看看小李家宝儿了。” 这一次,赵岚非常通情达理,笑盈盈的,双手把孩子托给李家宝,非常幽默地揶揄他:“看看吧,你的儿子,李家宝的宝儿!屯子里的小知青。” 李家宝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接过自己的儿子,用羞愧的脸颊本能地疼爱孩子。也许,孩子天经地义就是夫妻情爱的崭新媒介,赵岚竟然冰释前嫌一般,当着众人就征询李家宝的意见:“孩子叫李毅男行不行?不行你就马上改……” “行,行!好,毅男好!”李家宝深解赵岚的用意,连连点头,连连说行,连连称好。他如受宽恕一般,发自心底地感谢赵岚,也感谢他那刚刚满月的儿子。儿子刚刚问世,就使孩子母亲同他的父亲和颜悦色地讲话了,天底下真是母子连心啊! 大家开始看孩子了。 “让我看看,小家伙儿像谁?”老耿笨手笨脚地把孩子抱了过去,来回端详着。 齐金库立刻断定:“像他爹。” 齐金库女人马上就抢白齐金库:“你得了吧,我早看了,从落地就像人家妈!” 汪佩佩连忙反驳齐金库的女人:“像他爸爸啊,你好好看看那眼睛,据说眼睛最不变,小时候什么样,长大就什么样,那眼睛不像李家宝?” 耿队长看来看去,笑嘻嘻地折中:“我看哪,像他爹一半,像他妈一半儿,还专找他爹妈好看的地方长!俩大人的坯子就够出众了,这小家伙儿,更带劲儿!” “我看就像李家宝!你们仔细瞅瞅孩子的胳膊腿儿,还有脖子,哪儿都长,一搭眼将来就是大高个儿!”陈书记也掺了言,讲的很有科学根据,也符合骨骼学。 “行了,行了!再搓巴一会儿就得把俺大侄搓巴哭了。”冯玉莲见大家都稀罕孩子,心里想到一个好主意。 她不管大伙尽兴没尽兴,顺势就把孩子替赵岚抱了回去。赵岚接过孩子,十分自得地宣布:“你们看的都不算数,赵岚的儿子,就像赵岚!” “这丫头……”陈书记老伴笑眯眯的,语气和眼神儿一起说了话,笑她月房里头不说理。 耿队长老伴儿往赵岚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干脆把话挑明了:“没人家李家宝,你赵岚就能生儿子?” 赵岚羞得只好耍娇:“大婶儿……” 众人都笑了,李家宝红了脸,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突然,李毅男张开小嘴儿打了个哈欠,冯玉莲将计就计,立刻往外撵人:“走吧走吧,快都走吧。孩子都困了,还是让人家爸爸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吧!” 颇有心计的冯玉莲再次向外撵大家,大家心里都明白了,她是有意让大家把屋子倒给李家宝,让赵岚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加上李家宝,他们才是全家。 大家都到对面屋喝酒去了,赵岚开始给孩子喂奶了。那蓄满奶水洁白丰腴的乳房,十分引人注目。赵岚毫无羞涩的样子使李家宝感到很吃惊,猛然想起自己是孩子的父亲,这才心里安稳。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回避一下,娘奶孩子爹瞅着,老齐抓住笑柄,说不定哪天取笑他。他刚刚想离开,赵岚忽然招呼他:“孩子爹---” 赵岚故意使用当地女人叫男人的习惯呼叫李家宝,李家宝心里热热的,奇异地望着她。 “该给你们家的根苗儿落户口了吧?” “唉,唉!”李家宝又惊又喜,爽快地答应着,孩子给父母之间带来了和谐,令他万般愉悦。 他去叫魏长顺,让魏长顺陪他一起上公社。一路上,他和魏长顺又说又笑,仿佛一年四季都下着连阴雨,老天爷总算开了晴,就连驾车的马也跟着兴奋。李家宝精神爽快,俨然做了父亲就是过来人,一本正经地问魏长顺:“你们家那位也有了吧?” “八成有了,可她总是吃辣的,吃啥都忘不了辣椒酱!”魏长顺大概是想要儿子,语气中略带着美中不足的味道。只片刻,又笑嘻嘻地自有一番道理:“李家宝,其实你不懂,第一个是丫头,孩子好管,能帮她妈带小弟弟不说,还能事事打样子!” 这小子,一个还没见影儿,已经在盼第二个了。农村哪,也就是这么重男轻女…… 落户口很顺利,李家宝合理合法地做了父亲,真想回到生产队就拥在孩子妈妈的身边,认认真真地给儿子当回“爹”,也在孩子妈妈面前充分表现表现。以此为契机,与赵岚先深谈再和好,从此永不分离。可是,李家宝把户口本交给赵岚以后,赵岚笑了一笑,仅仅给他些许的安慰。赵岚看着户口簿,忽然,变得心事重重,一页一页地端详着,好半天才开口,不无伤感地叮嘱他:“这几天,有空儿你就过来抱一抱你的儿子吧。实在是没有办法,过几天,佩佩就要陪我们娘俩回市里了……” “你说什么?”李家宝怎么也没想到,赵岚会如此安排,被这意外的打击惊得目瞪口呆。 赵岚借机转移了话题:“这些日子你看书了吗?” 李家宝颇为不满地回答:“不看书还怎么活?” 汪佩佩立刻埋怨赵岚:“孩子都满月了,你还难为人家呀?” “佩佩,”赵岚面目深沉,不由分说地质问她,“你说,我是多少个月多少天没摸书本了?孩子生下来了,你们又说月子里看书坏眼睛,你说,我和他之间公平吗?” “谁叫你是孩子的母亲啊?”汪佩佩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天经地义,哺乳孩子是母亲的责任嘛!” “既然是母亲的责任,你为什么总是不替孩子的母亲说话?难道父亲就没有责任,既然父亲也有责任,那就把孩子交给他爹,可以吧?”赵岚的 第五十九章 惊魂 决定送孩子回市里的第四天,李家宝亲自赶车,送赵岚母子与汪佩佩上车站。事前,他把他的被褥都放在了车上,再次找到齐金库,借来他的大皮袄自己穿,将自己的大衣也抛在车上。一切都做完了,他闷声不语地把装着秋后收入的钱包,随手扔给了赵岚。赵岚不收,又给他扔了回去。 “孩子需要营养……”李家宝知道自己已是父亲,也懂得了一些生活。 “只要你不怕孩子会成为纨绔子弟,心里惦记他,就让他吃他外婆的好了。谁让他的外祖母收入高,家里人口又少呢……” “难道你不承认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既然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怎么能……” “那你回家要钱去?要了孩子姑姑的钱你花,和孩子花了外祖母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不一样!” “你是不是想让你的孩子也姓赵啊?” “随你便儿吧!”李家宝已经感觉到自己有些俗气,但他仍然不服气,便顺势反问,“那么,是不是魏长顺和冯玉莲的孩子一旦出世,也要现找一个能教育孩子的外祖母呢?” 赵岚见李家宝有些激动,忖一忖,赶紧压下自己的烦躁,尽量心平气和地讲道理:“这问题我真的考虑过……似乎我们的孩子出生在农村,就应该和农村的孩子享受一样的待遇。可是,既然孩子有身为教授的外祖母,不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吗?我承认,农村的孩子苦,可是,把全世界的孩子都放到前进小队来平等,世界就大同了吗?知识青年到农村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起码,你我已经有孩子了,可同样一个问题摆在大家的面前,他们和农民想的和做的,能够完全一样吗?知青的主要社会关系在市里,市里的父母能和子女失去联系吗?我不相信你想不通,我就只想告诉你,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应当尽可能地受到最良好的教育。我也承认,你我能教育孩子,但我们还必须去亡羊补牢,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孩子啊!我是万般无奈,才想到求母亲,其实,我并不愉快……有哪一个母亲生下自己的孩子就舍得让吸吮母乳的孩子离开自己呢?如今我也是母亲,我能没有母性吗?你知道吗?孩子的……”赵岚说到这里,将她要说的话猛然打住了。她已是热泪盈眶,脸上流露出万般的凄苦。她本来想说,孩子的外公已经去世了,孩子的外婆也将不容易,蓦然看见李家宝愁苦的面容,这才清醒,她是和李家宝在说话,不由得心里愈加难过,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 李家宝不做声了,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确还没有能力做负责的父亲,确实需要亡羊补牢。那么,结婚当真错了吗?不,不!他在心里强烈地抗争着,既然赵岚和自己已经结了婚,赵岚纵有万般理由要离去,自己也不能答应…… 沉默了,李家宝和赵岚都沉默了。一个新的生命迫使对繁衍这一生命并对这一生命直接负责的年轻父母,必须对许多实际问题进行他们从未思考过的思考。 汪佩佩突然打破了沉默:“李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回一趟市里呢?” “这……”李家宝顿时语塞,是呀,自己为什么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一回呢?这是为什么呢? “你不该回去一趟吗?你已经有了孩子,就从来没想过回去一趟吗?”汪佩佩又问他,明明是在孩子去留的最后时刻有意启发他,不能让赵岚一意孤行。 “佩佩,一个孩子的父亲,亲自去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别人?”他下意识地回避了问题的实质,不知不觉中,又亮出了尊严的盾牌。可是,汪佩佩却默认了他的道理。 赵岚可不认同他的道理,舌如利剑,当即挖苦他:“你敢亲自出面,也许才真正像一个父亲!” 李家宝一时没了言语,隐约感到,自己仍有自卑的浅意识,不知不觉中,这潜意识仍然支配着自己。突然发现这一点,他不禁恼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一想到“不争气”三个字,消失已久的愤懑情绪忽地从他的心底钻了出来,并且骤然膨胀起来。是自己不配做赵岚的丈夫,还是自己不配做儿子的父亲?如果自己不配做赵岚的丈夫,可赵岚怀里的孩子却是自己的骨血,那么,她赵岚岂不是也十分悲哀吗?不,他于愤怒中挣扎,决意舍去外强中干的皮,彻底抛弃虚伪的自尊,摒除潜意识里的自卑,树起一个为人正视的自我。他忽然变得非常强硬,不顾心疼赵岚,直截了当地侃侃而谈:“赵岚,汪佩佩问得好,好极了!很可能,近一年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迁就当成了锲而不舍。事实上,我是在回避可能出现的尴尬局面……汪佩佩,你问得好,问得我茅塞顿开,我为什么要一味挽留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显示出男子汉值得为人所爱的气魄来呢?也许,我还的确不具备驾驭爱情风帆的能力,也可能,我还未能彻底摆脱记忆的缠绕,可是,如果让过去阻碍将来,怎么还可以寻求未来的美好?谢谢你,汪佩佩!为什么我就不能回到市里把孩子堂堂正正地抱给他的爷爷和奶奶,自豪地告诉他们,这就是你们的孙子呢?是啊,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么想过呢?” “你都说些什么呀?你就不想再跟赵岚姐好啦?”汪佩佩误会了李家宝,完全把李家宝的意思想到反面去了。“佩佩,不听他胡说,他要回去,我就把孩子完全交给他,谁让他是孩子的父亲呢!” 赵岚听懂了李家宝的每一句话,内心受触,甚至震惊。但她不敢深思,强迫自己闭住眼睛,刻意去想郝玉梅,想出郝玉梅的凄惨形象,又想出郝玉梅的绝笔信,以及郝玉梅父亲的谴责信。她的眼里盈满了泪,强忍着,把头掉向了后面。 李家宝见赵岚突然又落泪,不忍心再说下去,但受到汪佩佩的启发,他产生了一个崭新的想法,他要回市里去,必须回到市里去,必须! 送走赵岚回到屯子里,他立即开始收拾行李。第二天,他当真向陈书记他们告辞,果断地回到了双齐市。 下了火车,他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马上就去赵岚家,也未到任何一个姐姐家先去站站脚,径直奔向了楚鲲的工作单位。 楚鲲正在写一份并不急用的材料,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听到敲门声,礼貌地喊了一声“请进”,热心地侧着头,等待外面的来人。他已经习惯了,必须礼貌地对待每一位前来办事的人。他常常告诫自己,这是机关干部的责任和义务。派头和架子是愚人和蠢人的佩带,是空虚者的装潢,不然,社会又怎么会给一些职员的前面加上一个小字,或者在一些官员的官衔前面再加上一个大字呢? 进来的是另一个办公室里的小王,楚鲲赶紧问她:“有事?” 小王笑着回答:“不是我有事儿,是你有事儿。接待室把电话打到我们办公室去了,说楼下有人找你。” “谢谢你。”楚鲲谢过小王,赶紧下楼。 来到接待室,他一眼就发现,李家宝穿着破旧的大衣,扛着手提包,被门卫挡在接待室的窗前,也不说把肩上的东西放在地上等,就那么扛着。他连忙上前去接李家宝肩上的手提包,接到手里,不由得发问:“什么东西?可够沉的啦!” “作业。” “好家伙,成果累累呀!快跟我上楼吧!”楚鲲喜出望外,不免溢于言表。从手提包的分量里,他已判断出内弟在抓紧时间看书。他难抑兴奋,有许多话要问内弟,却自管在前边领路,只等进到办公室里坐下来,沏上茶水,好好和内弟聊一聊。 进了办公室,李家宝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大机关的气魄来。顿时感到,城乡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城里人和农村人,同样是人,但人和人所处的环境,竟是如此不同…… “快坐下歇一歇吧!”楚鲲放下李家宝的手提包,看着风尘仆仆的内弟,不由得,心里涌起一种敬意来,连忙给他沏茶,双手将茶杯递给他,兴奋不已地开始询问:“刚下车?” “嗯,刚下车。” “跟你的赵岚和好了吗?” 在姐夫面前,李家宝故意将大事化小,尽量做出很轻松的样子,笑一笑才回答:“我就是为这件事情才急忙赶回来的。” “你们还没有和好?” “她把郝玉梅看得比她自己都重要,经常自责。” “她也回来了?” “回来了,而且带着孩子。” “你们有了孩子?哎哟哟,李家宝已经是一位父亲啦!恭喜你。儿子还是女儿?” “是个儿子。” “你想借孩子出生,促使你和弟妹和好,是吗?” “是这样。” “是个好机会。” “你能打听到陈路家的地址吗?” “找他干什么?” “我是要找郝玉梅,看看她的情况。” “她如果过得很好,就可以消除赵岚的顾虑,是吧?” “嗯。” “那你稍微等一等……” 楚鲲明白了一切,顿时心情沉重,觉得苦恋不舍的内弟有些可怜。他坐到椅子上,习惯地将胳膊拄在桌子上,拇指托腮食指按住太阳穴,一心一意,围绕内弟策划的方案作种种的思考。蓦地,他想到了一个完善这个方案的具体办法,便用商量的语气征求李家宝的意见:“这样吧,要是去的话,就让你大姐和你一起去。女同志去找郝玉梅,不会惹人注意,既可以把郝玉梅顺利地叫出来,又可以避开陈路,事后,也可以避免陈路对郝玉梅起疑心。” 李家宝一听,觉得姐夫的想办法很有道理,就充满感激地冲他笑了笑。楚鲲见内弟同意了自己的建议,马上就给李玉霞打电话,急切地告诉自己的爱人:“家宝回来了……对,在我的办公室里。下班后你马上就回家可以吧?对,有急事儿要商量。” 放下电话,楚鲲从皮带上摘下钥匙链儿,当机立断,直接吩咐李家宝:“拿着,开门钥匙。你先回家,好好休息休息。我这就去打听陈路的住处。” “好吧,我听姐夫的。” 晚上,李玉霞早早就到了家,听说弟弟已经有了儿子,喜出望外,本能似的,巴不得马上就去看望赵岚母子,好好亲一亲自己的大侄儿--老李家独根儿的新苗儿。可是,当她听说弟弟和弟妹仍未和好时,就像大勺里的豆油烧冒了烟,猛然投进刚刚过完水的蔬菜,刺啦一声就见了响儿:“这,这算咋回事儿啊?你们连儿子都有了,还这么闹别扭!这么说,连孩子的姑姑也不能去看一看自己的大侄子啦?”恰巧,楚鲲找到陈路家的地址回来了,立刻满面春风地搭了言:“别急嘛,想见你的大侄子,那就劳驾你,先陪家宝弟去看一看郝玉梅。从郝玉梅那里回来以后,再去赵岚家,也许就会风平浪静,海阔天空,令人心清气爽啦!”楚鲲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单看夫人会怎样。 “孩子是李家宝和赵岚生的,和郝玉梅有什么关系呀?你们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李玉霞心急火燎的,不懂楚鲲的意思。 “夫人别急,千万别急,你听我慢慢对你说。是这样,赵岚因为郝玉梅的事情始终很愧疚,但她很单纯,单纯得令人心疼也心酸。至今,她仍抱着宁可作出自我牺牲也要成全家宝和郝玉梅的态度。是这样吧,家宝?”李家宝点点头,楚鲲就继续开导自己的妻子,“弟妹这种做法怎么说也是舍己为人,咱们还能怪她什么呢?要我说,她就是再任性,也是可敬之辈……” “哎呀,你把事情越扯越远了,我是说,李家宝必须同赵岚和好,如今同郝玉梅有什么关系啊?” “让你别急你还急,如果郝玉梅现在心态很平静,或者说还过得下去,咱们的赵岚就会相对地安心,自然也就会谅解咱们的家宝兄弟,你说是不是呢?” “那,那你现在就做饭吧,我和家宝马上就去找郝玉梅!” “慢,这里还有联络图。”楚鲲已从文化局小车司机那里要来了陈路家的地址,并且画好了示意图。 李玉霞接过楚鲲画的示意图,立刻就催促李家宝:“走,咱们姐俩这就走。快呀!” “别急,夫人,让我好好给你们讲一讲嘛!” 楚鲲耐心地讲解了示意图,李玉霞心急,甚至觉得他唆,楚鲲刚一住口,她拿起示意图就招呼李家宝:“走,咱俩快走吧!” 楚鲲的示意图画得极其准确,他讲解得也清楚,李玉霞凭着图上的参照物,很快就找到了具体的门牌号码。可是,这一家却是灯火辉煌的,门窗上贴着红底儿烫金的双喜字,非嫁即娶。李玉霞和李家宝顿时很奇怪,难道是找错了?他俩重看示意图,街道、门牌号码,一点儿也不差。难道他们搬家了?要是那样,也只得问问新婚人家了。李玉霞走上前去叩门,走出来的是新娘,头上的红花还没摘。李玉霞便很礼貌地问那位新娘:“同志,向你打听一下,郝玉梅和陈路现在住在哪儿?” 那新娘猛然一怔,瞬间,脸上变得冷冰冰的,两眼射出了怒光,非常生硬地回答:“死了!” 李玉霞莫名其妙,那新娘转身就返了回去,砰的一下,就把房门关上了。李玉霞不甘心,急忙又去敲门。不一会儿,陈路酒气熏天地走了出来,恼怒地盘问她:“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找郝玉梅……”李玉霞有些紧张,连忙解释,“我找郝玉梅有点儿事情……” 陈路一听来人是找郝玉梅的,勃然大怒:“滚!滚滚滚!” 躲在一旁的李家宝见陈路无礼地对待自己的大姐,当即大喝一声:“陈路!” 陈路闻声,马上向院门走去。他觉得像是李家宝,想报复。 “郝玉梅现在到底在哪儿?”李家宝不容陈路粗暴地对待自己的大姐,怒不可遏地让他说出郝玉梅的下落来。陈路见来人果真是李家宝,顿时怒火中烧。自己同郝玉梅结婚时,他来捣乱;如今自己再婚,他又来捣乱。陈路气急败坏,解恨撒气一般,有意羞辱李家宝:“你那郝玉梅老子玩儿够了,送进火葬场炼巴了。你想怎么样吧?” “你?” “我咋的?就是我,就这么能耐!把你那心肝宝贝硬给作弄死了。你就说,你能咋样吧?” 陈路的话令人难以忍耐,李家宝真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李玉霞见状,拼全力把自己的弟弟抱住了。 陈路见李家宝要动真格的,怕自己酒后吃亏,急忙进屋去喊他的哥们儿。李玉霞趁机推李家宝快走,李家宝不肯。李玉霞连连恳求:“大姐求你了,你快走,他肯定是误会了,以为咱姐俩是特意来捣乱的,咱们赶紧快走!” 李家宝见姐姐急得快要落泪了,这才由大姐推着向回走。 陈路领着几个人追了出来,狂野地大叫:“李家宝,你妈了个蛋,你给我站住!” 李家宝要返回去,李玉霞拼命阻拦。这时,从陈路家里追出一个人来,厉声喊陈路:“陈路--你回来!”陈路回过身去,那个人才好言相劝,“算了算了,赶走他就得了。听聂哥的,聂哥还能坑你吗?”那位聂哥劝过陈路又阻止其他人,“赶紧都回去,大喜的日子,犯不上闹事儿。你们几个也都老大不小了,压点儿事儿行不行?快,赶紧把陈路弄回去!” 那一伙儿人当真都听那位聂哥的,拉的,推的,硬把气急败坏的陈路止住了。陈路被人推着向回走,扭过头来仍然骂,连嗓子都哑了。他的言语依然不堪入耳:“李家宝,有能耐,你来报仇!没能耐,你就滚球儿!滚到哪也别忘喽,你那婊子是让老子硬给操死的!老子就这么能耐!” 李家宝肝胆欲裂,又不能违拗他的大姐,只得忍辱含恨地离开了陈路家。难道郝玉梅真的被陈路虐待死了?他愤怒不已,沉痛不已,死死咬住牙,只允许痛苦、悔恨、愤怒在他的心里翻滚,却不许他的悲哀化作泪水。 李玉霞不得不劝他:“回家吧!” 他摇摇头,语气不容劝说:“不,我要到郝玉梅家去看看,说不定是陈路同她闹翻了,也可能是她终于振作起来了,和陈路离了婚,反倒是件好事儿……” 李玉霞何尝不希望如此,立即又陪同弟弟,到郝玉梅的父母家去,去寻找久无音讯的郝玉梅。 他们走进郝玉梅家的院子,仍由李玉霞去敲房门。 郝玉梅的母亲走了出来,很客气地问李玉霞:“你找谁?” 李玉霞非常礼貌地回答:“我想找郝玉梅……” 郝玉梅母亲立刻满脸惊异:“你找郝玉梅?你是谁?” “大婶儿,”李家宝连忙走了出来,生怕被拒之门外,一心想向郝玉梅的母亲进行必要的解释,“她是我姐姐,我们刚刚……” “李家宝?”郝玉梅母亲见了李家宝,两眼直直的,往事急剧撞击心头,她难以自持,急忙扶住了门框。 “大婶儿!”李家宝急忙上前扶住她。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扶着门框,声音虚弱地往屋子里让客人:“既然来找郝玉梅,那就快进屋儿吧,郝玉梅父亲到农村演出去了,他不在家,你们进来吧!” 听了玉梅母亲的回答,李家宝姐弟就像在荒漠的黑夜里看见了火光,瞬间由悲转喜,姐俩搀扶着郝玉梅的母亲,急切地跟她往里走。可是,刚一跨进屋子,姐俩一下子都被惊呆了。 屋子里阴森森的,宽大的写字台上,靠墙摆着镶着黑框儿、披着黑纱的黑白大照片,照片上的郝玉梅依然笑容可掬。 李家宝几乎凝住了:“玉梅她……” “作孽呀,都是她父亲作的孽呀……”郝玉梅母亲的泪水汩汩地流到腮边,瘫软无力地坐到沙发上,无比地痛苦。 顿时,李家宝泪如泉涌,无言地望着郝玉梅的大照片,早已不知如何是好。李玉霞也落了泪,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郝玉梅母亲挣扎着站了起来,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黑漆方盒子,打开以后,从里面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来。 “你们也看看吧,信是写给赵岚的。这是草稿……临走,她夹在留给我的信里了,没成想……”郝玉梅的母亲说不下去了。 李家宝接过那厚厚的信,急切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泪水再次涌出了眼窝,却原来,郝玉梅早已投湖自尽了。 信纸上,原已是斑斑泪痕,李家宝的泪水再一次打湿了郝玉梅写信时留在信上的泪痕,也重新打湿了赵岚看信时流在上面的泪痕,泪痕叠泪痕,将如何驱散飘在信里的阴云? 李家宝悲愤难忍,如同犯了弥天大罪一般。此时此刻,他才完全理解赵岚疏远他的态度,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不得不承认,是自己使郝玉梅陷入绝望的,自己所犯的错误不是可以不可以原谅的过错,而是根本无法挽回的过错。他禁不住去看郝玉梅的遗照,幻觉中,郝玉梅悄然无声地向他走了过来,离他近在咫尺。郝玉梅在向他笑,笑得非常自然。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面似乎汪着一泓清澈的湖水,她那细嫩嫩的脸颊上面似乎漾着春天的气息,匀称的鼻子,洁白细密的牙齿,红润玲珑的双唇,处处动人;特别是她那天然生就的长长的睫毛,似乎蕴藉着无限的神秘;她那整体的微笑,恰恰就是浓郁而纯正的红葡萄酒…… 突然,郝玉梅转身走了,轻盈地走了,就在将逝的一刻,却又返了回来。她披头散发,原本明亮的双眸,已经变得昏黄,原本红润的脸颊上,只有秋天的萧杀…… “家宝--”李玉霞递给他手绢,他才猛然清醒过来。 “李家宝……”郝玉梅的母亲似有话说。 “大婶……” “你们跟我来!” 李家宝和李玉霞忐忑不安地随着郝玉梅的母亲走进郝玉梅原来居住的屋子。郝玉梅的床上睡着一个小姑娘。 郝玉梅的母亲将她抱了起来。小姑娘醒了,揉揉眼睛,发现了陌生人。她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仿佛见了仇人。 郝玉梅的母亲问她:“侠女,你几岁了?” “三岁。” “你妈妈是谁?” “郝玉梅。” “妈妈哪去了?” “死了。” “谁害死的?” “李家宝和陈路!” “你长大了怎么办?” “替妈妈报仇!用仇恨的子弹亲手杀死李家宝和陈路,血债要用血来偿!”小姑娘的口齿十分清晰,感情的表达格外准确,仿佛她的深仇大恨早已铭刻在心。 李玉霞和李家宝的心里不由得突突乱跳,他们倒不是惧怕一个仅仅三岁的小孩子,而是那幼小心灵里的仇恨,似乎在这阴森森的屋子里面回荡着,令他们不能不感到毛骨悚然。 “睡吧,孩子,姥姥还要招待客人。”郝玉梅的母亲将那孩子放倒在床上,替她盖好了,就向李家宝介绍郝玉梅父亲的所作所为,“孩子是他从收容所领来的,没毛病,长的也蛮俊俏,就是命苦,是一对徇情知青的弃婴。孩子的每一句话都是老鬼教的,训练小狗一样,说对了,就给一块糖。说错了,就罚站。知道了这样的结局,你们就赶紧走吧……家宝,大婶儿一点儿都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这个做母亲的,太无能,太无能啊……”郝玉梅的母亲说的是心里话,是满腹泪水泡出来的心里话。 李玉霞很同情郝玉梅的母亲,禁不住问她:“你不能好好劝劝玉梅的父亲吗?” “唉,他是有他的毛病,不过,他也是无奈啊……”郝玉梅的母亲请求原谅一般,向李家宝的大姐讲述了秦要武逼迫郝志发把女儿嫁给陈路的全过程。 有关这件事,李家宝在赵岚家已经听赵岚的父亲讲过了,听郝玉梅母亲有所解释地讲出来,暗暗觉得,自己和赵岚确实也有对不起郝玉梅父母的地方。 明白了真相,李家宝和大姐含悲忍恨地走出了郝家,李家宝的心里空落落的,产生一种气短的感觉。刚刚走出不远,他就站住了:“大姐,你先回去吧,我想去看看赵岚。” “现在?” “嗯。” “我和你一起去。” “不……” “为什么不?快走!” 大姐态度执拗,李家宝能够理解,只得服从大姐,由她陪着自己,来到了赵岚家。 李家态度生硬地宝给赵岚打过电话,出来接他们的是赵岚。见了李家宝,她什么也没说,见他身后跟着一位很精神的女同志,便收起她对李家宝的复杂感情,很客气地向他询问:“这位……” “我大姐。” “大姐,你好!”赵岚很尴尬,却不得不同李玉霞握手,不得不请她进屋子。 李玉霞惊奇地发现,弟妹长得非常标志,和郝玉梅是两种类型的美丽,但她的气质超人,有一种令人敬重的韵致。 赵岚落落大方地将李玉霞和李家宝引进客厅,请大姐坐下,赶紧就去沏茶。这时,汪佩佩从赵岚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高兴地和李家宝打过招呼,经李家宝介绍,认识了李家宝的大姐。她悄声问李家宝:“你真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去啦?” “你问的是对的,我能不听吗?” 赵岚端来了茶,先给大姐,李玉霞接过茶杯,急不可待,马上要见她的大侄子:“赵岚,孩子呢?别怪大姐心太急,我这个当姑姑的,实在是太想看看我那大侄儿了……” 不错,她是孩子的姑姑,是带着孩子父亲长大的孩子姑姑,她怎能不想快点儿看到自己唯一一个弟弟的亲生骨肉呢? “佩佩,你照顾一下大姐,我去把孩子抱过来。”赵岚十分理解李家宝大姐的心情,嘱咐过汪佩佩,便走出了客厅。 第六十章 自责 李玉霞姐弟走后,留在家里的楚鲲早就张罗好了饭菜。连酒杯也摆好了。他坐在桌前,耐心地等待着,也一直在静静地思考着。许久,他看看墙上的挂钟,隐隐地感到,事情很可能不那么顺利。他们姐弟俩去的时间,已是很长很长了啊…… 他等啊等,焦急地等,担心地等,门终于被他等开了,不由得,他很吃惊,被等回来的姐弟俩,都是一副愁苦相。 “事情怎么样?” “郝玉梅,死了……”李玉霞的泪水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心疼自己的弟弟,舍不得自己的大侄子,也怜惜郝玉梅。她和郝玉梅相识也曾相知,那么好个姑娘,白白净净,水水灵灵的,说没有就没有了,而且早就没有了…… 楚鲲连忙问李家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家宝默然不语,把郝玉梅的绝笔信递给了楚鲲,便躲到洗手间去了。楚鲲默默地看信,不禁也凄然。许久,他才招呼站在厨房里的李家宝。李家宝走了回来,楚鲲拭去眼角的泪水,果决地问内弟:“家宝弟,姐夫问问你,人死了,到底还能不能活?” 李家宝知道姐夫问话的目的,很清醒地回答:“姐夫,我知道你的意思……” “知道就好,愚人愚去,却也难免让人流泪,尤其你们还认真地好过一回,祭悼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泪不可多流,哀不可长揣,祭奠她一杯昂起头来,那才是英雄本色!郝玉梅呀郝玉梅,你也是六六届的老高三,可你哪里是敢于凌霜傲雪的岭上梅啊,你的所作所为,恰恰好愚昧哟……” 楚鲲端起一杯酒,严肃认真地洒在地上,然后又斟满杯子,带着激励的口气问内弟:“家宝,还能不能陪姐夫?” 李家宝知道姐夫在做什么,慨然端起了杯子。 已经停止啜泣的李玉霞,嗓音沙哑着,急忙阻止楚鲲:“这种时候,你还让他喝酒!” “夫人,这你就不知道喽,好汉酒后生胆,莽汉酒后生智;张飞酒醉收颜彦,牛皋狂饮得娇妻;陶渊明酒后独醒,李白斗酒诗百篇;咱家这酒,说不定也能抒豪情,立壮志呢!不敢说甘洒热血写春秋吧,也敢说且抛热泪向未来!夫人,不是我玄乎,家宝弟喝了这一杯酒,就会节哀止泪,重整旗鼓!信不信由你,来,家宝,咱哥儿俩,干了它!” 楚鲲这么一说,李家宝果然同他一饮而尽。 楚鲲相当精明,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不做什么,放下酒杯,不再劝酒,把握住时机,关切地问李家宝:“你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题,还没有找人批改过吧?” “哪有老师啊,赵岚学的是外语……”李家宝不知不觉地流露出自学时所遇到的苦衷。 李家宝的回答正中楚鲲下怀,便巧妙地继续诱导他:“我父亲可是教了大半辈子数学啊!” “你是说……” “我已经看了你手提包里的作业,清一色用英语完成,我相信,我父亲见了,不思动容也会动容。只要你愿意,姐夫现在就领你去见我的父亲,也好让你顺便看看我们楚家的二位公子,大的已经四岁了,大概早就不认识舅舅了!” “饭也不吃啦?要去明天去。”李玉霞很佩服自己的丈夫,一杯酒,几句话,就真把李家宝劝得壮志满怀了。 “那好,明天就明天。今天晚上,给你姐个面子让她旁听,咱们哥俩就喝个痛快,聊个明白!”楚鲲顺势一转,邀李家宝重新坐下,开始聊“以后”,讲未来。 第二天,楚鲲先去上班,请好假就去了父亲家,将近中午,回到自己家,立刻便领着李家宝去见他的父亲--楚良图。 楚良图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一见面,就给人一种快人快语、热情干练的感觉。 “你就是李家宝?” “嗯。” “楚鲲很佩服你,信誓旦旦的,说你必成大器。还劝我一定要成全你,不妨收个家学弟子。不过,我这个倔老头子可不肯轻信于人。儿子说玄了,照样也不行!李家宝,我这么讲话,你不会嫌我说得太直露吧?” “楚先生……” “先别称先生,且让我来问问你。楚鲲替我送给你的那一套教材,你认真看了吗?” “嗯,一直在读。” “何以为证?” “您看--”李家宝赶紧打开了他的手提包,一摞一摞,开始往外掏他的作业本儿,规规矩矩摆到楚老的写字台上,高高三大摞子,顺势就向楚老倾诉苦衷:“楚老,凭我自己的理解,按书上的要求,我做了这么多题,也不知道对不对……” 楚良图不禁现出惊讶之色,却不说话,立刻戴上老花镜,开始翻阅李家宝的作业。李家宝颇有自知之明,赶紧以学生的身份悄悄站到楚先生的身边去了,举止神情,毕恭毕敬。 楚老草草地看过第一本儿,又看第二本,看过第三本,索性就把三大摞子作业重新换了个地方,每摞都留下最后一本,点上香烟,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他看得很细很细,留下的三本都看完以后,摘下老花镜抬起头来,盯住李家宝的眼睛,单刀直入:“这都是你自学以后独立完成的?” “嗯。对数学课程的理解,都是依靠我自己,用英文写作业的时候,词语上有赵岚的帮助。” “楚鲲好眼力,好眼力啊!”他赞赏了一句,禁不住抓住了李家宝的手,似乎想起了什么,马上很认真地向李家宝介绍自己的性格:“我这个人,可不怎么光彩,有话从来不知道好好说,吃了亏也没记性。我曾经是个右派分子,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那你拿我当老师,就不怕别人议论你吗?” “不怕!”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不对不对,咳,明明你是李玉霞的弟弟嘛!你瞧你瞧,只要一摆弄数学,我这脑袋就记不住别的事儿,还是脑袋不够使啊!”楚良图很兴奋,索性什么也不再问了,拉着李家宝的手,起身走到客厅,冲着另一间屋子就喊他的老伴儿:“楚鲲妈,家里来贵客了,你宝贝儿媳的弟弟,如今已是我的学生,就烦你亲自动把手儿,快做几样小菜儿吧!” “楚伯伯--” “不不不,友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知己者,难求啊!来来来,咱们现在就来商量商量你的事儿!” 李家宝拜见过师母,师生二人重新回到楚老的书房,楚良图面向楚鲲,只笑不说话。楚鲲一直坐在一旁,见父亲望着他笑,仍不搭言,楚老便诙谐地下了命令:“楚鲲,别领来客人你就装没事儿。他得住在这儿,你快想办法去吧,一个月的粮票儿,两个月的肉票儿和鸡蛋票儿!麻烦你了,我不留你,赶快去办吧!” “楚伯伯--”李家宝觉得这样不合适。 “不,尊敬不如从命。楚鲲,你听见了吗?” 楚鲲笑了,见父亲把李家宝看作忘年的知己,很兴奋地指了指写字台的一角:“爸,你看看你写字台的右边儿……” “哈哈哈哈,知我者,吾儿楚鲲也!”老人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连忙夸赞,“楚鲲,可教者也!今天,也赏你两杯酒!” 就这样,李家宝在楚良图家整整住了一个月。这期间,为使环境清静,楚良图让李玉霞把他的两个孙子临时送进了托儿所。直到李家宝临走那天,他才打发楚鲲,赶紧去把他的孙子接回来。 送别时,老先生颇感慨:“家宝,我楚良图家境窘迫,不是你姐姐通情达理,爱屋及乌,我楚某怕是连今日也难啊!不过,你我师生情谊已自在。一个月来,你和赵岚的故事开阔了我的心境,也给了我返老还童的勇气。但愿日后你还能想起我楚某,只要你相信我,尽可以随时敲门!无以为赠,仅以此言相送吧!” 李家宝无限感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楚老。感动愈深,就愈发不理解。老人家早年是位数学教授,任教于山东大学,一九五七年被错划成了右派。后来,说是支援边远城市新建的大学,他来到了双齐市师专。可是,他的右派帽子定了他的性,摘帽后,也没人敢多接触。虽说身在大学学府里,他却心境孤寂,直到退休。如今有人恭恭敬敬地拿他当先生,他不胜感慨,“愿以所学,任知己者掏之而去”。这是何等的人格?却不知,他怎么就成了右派呢?他怕老人伤情,没敢问,也只能怀着疑虑,遗憾地离去了。 一个月,李家宝从自学起,第一次获得了整整三十天的正规面授。虽说只是三十天,他已深感获益匪浅。尤其楚老对于今后应该如何自学的精当指点,恰如迷津中受了识途者的确切指引,令他晓得了一江春水向东流,条条江河入大海,坚信自学可以成才。他那不顾一切、且待以后的信心,不知不觉中,陡然倍增。他不肯留在市里过春节,他要趁着猫冬赶进度。 回到生产队,他抚弄着上次姐夫代替楚老送给他的英文版数学教材,似乎他已经占有了一切。不过,他还是忘不了赵岚和郝玉梅,既然悲剧已经不得不告一段落,他就不能不作个了结。 他将用油布裹着的一沓《赠言》从柴火垛里找出来,订成了本子,似乎就是赵岚留给他的纪念;他又将胡琴擦拭干净,重新放在琴盒里,并严严实实地盖上了盖子,似乎就此关闭了回忆往事的闸门。他刻意将自己看成是行将淹死又被救活的幸存儿,无比珍视重新获得的生活。他把小不倒翁放在他的书旁,让他来陪伴自己读书。他又能潜下心来整天整夜地看书了。他伸伸胳膊腿,攥着拳头挺挺胸,仿佛作好了一切准备。他按了一下小不倒翁,就将他必学的课本郑重地重新打开了。三间屋子里,只有他和小不倒翁,白天在阳光下,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看书,看书。为争取分分秒秒,他每天只在晚上做一顿饭,吃罢,就把多做出来的大子粥灌进暖壶里。早晨和中午,就那么倒出来,就着咸菜,几口扒拉进肚子,然后仍是看书。英汉两套教材他都看,对比着相应章节和相关的论述,很快就掌握了数学专业的英语术语。 一天,魏长顺和冯玉莲找他到自己家里去过年,他似乎傻了一样,“什么,你俩说什么?又过年啦?” 他的极强的时间观念,使他几乎没有了时间观念。有时看书解题入了迷,他连吃饭也会忘记。猛然太饿了,也该是非睡不可的时候了,他就成把成把地吃几把特意炒来当干粮的哑巴包米花,再喝几口水,就算吃了饭。没有精力再去烧屋子,他就把赵岚的被褥抱过来,盖上两套行李,再戴上大皮帽子,和衣睡觉。 在魏长顺和冯玉莲家过了年,他就没黑没白地开始了新的一年。一天傍晚,冯玉莲和魏长顺来看他,发现脸盆里忘倒的洗脸水已经结出了冰碴,屋子里冷得叫人打哆嗦,可他仍在做题。 “李哥,你疯了还是傻了?”冯玉莲心疼不已地质问他,眼睛里闪着泪花,语气里含着不忍。 他只嘿嘿一笑,真像傻了一样。 “我说书呆子,你快搬我爹妈那屋去住吧!”魏长顺真心实意地劝说他,真怕他弄坏身子骨。 “不不不,一个人效率极高,我可哪儿也不去!” “高出腰腿病来你就不高了!”冯玉莲埋怨过他,就随口吩咐魏长顺,“赶紧去抱柴火吧!” “你看看,我又不是不会……”李家宝舍不得放下书本,可是,看着人家帮他烧炕暖屋子,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了。 “会干你不干?” “嘿嘿,倒不是不想干,看书一入迷,就啥啥都给忘了,三更半夜发了困,不睡又挺不住了……” 他的态度一百二十分老实,任你再想埋怨他,也不忍心再说他。冯玉莲眼见他瘦得露出了尖下巴,心里不是滋味,急忙就点火。触景生情,冯玉莲稳了稳情绪,十分关切地问他:“你一个人偷偷跑回来,你和赵姐就不想好好过啦?” “唉……”李家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郝玉梅的绝笔信,赵岚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也只能闷在心里,就什么也没有回答。对不起冯玉莲的一番好心,也只能等以后再解释了。 冯玉莲见李家宝对自己的问话只打个咳声,知道他是心里有话说不出,心一酸,就自己把自己的问话岔了过去,再次吩咐魏长顺:“长顺,还得抱柴火。那个灶膛也得烧,那屋儿成了冰窖,这屋儿还能吃热饭?” 魏长顺乖乖地听从吩咐,立刻把另一个灶膛也点着了火。突然,房门开了,赵岚和汪佩佩闯了回来。 “呀?赵岚姐!”冯玉莲惊叫起来,扑上前,亲近一回,紧接着就是告状:“真没见你家这样的男人!你看看吧,好好的屋子弄成了冰窖,大子粥灌在暖壶里,洗脸水冻出了冰碴儿,戴大棉帽子铺双套行李睡觉,没白没黑的,除了看书就不知道还有别的事儿!胳膊腿儿不睡出病来,那就怪了……”说着说着,冯玉莲的心里涌上一种难嚼的滋味儿,眼泪汪汪的,明明想憋住,晶莹的泪珠在眼睛里转了几转,噗噜噜就滚了下来。她话中有话,分明是在提醒赵岚,李家宝在刻苦用功,他是你的丈夫,你应当心疼他,可别再耍小性子了。 赵岚见冯玉莲情真意切,心里感动,却不愿当着李家宝的面儿流露出来,扬起手亲昵地打她一下,就故意嗔怪她:“冰天雪地的,大老远赶回来,你也不说问声好,气儿都不让喘,笑模样也不给,叭叭叭叭,光听你埋怨。你咋就这么偏心眼儿呢?” 冯玉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抹去泪水连忙问:“孩子呢?孩子不带回来,你们回来干啥呀?” “孩子断奶了,跟他姥姥比我亲,又请了一个阿姨,我这个当妈的,早叫人家给废了。没脸儿待在家里,只得哪儿有自己的户口本儿,就赶紧回哪儿了。” 冯玉莲回头就埋怨汪佩佩:“你就让她回来?” “你还说我,我能管得了她?不让回去,一定要回去。不让回来,又非得回来不可。孩子哭得哇哇的,我在一旁都掉眼泪,她就狠得下心,只管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她妈都由着她,我算什么呀?”反过来,汪佩佩也向冯玉莲告了状。 “别胡说……”赵岚赶紧阻止汪佩佩,可汪佩佩说到了儿子哭,她的心里早就受不了了,但她强忍着,却又忍不住,脸上刻意想笑一笑,眼里却闪着泪花。 “你们俩呀,一对儿魔症!”冯玉莲赶紧打岔,得机会就把李家宝和赵岚往一块拴。 李家宝看见赵岚,想亲不能亲,想怨不能怨,想起已去的郝玉梅来,悔恨交加,愧疚难当,几乎无地自容。眼见赵岚的双眸遮着泪花,又被不知情的冯玉莲不住地把她和自己往一块儿拴,不由得,他再次看了看强忍情感的赵岚,回身就进了屋子。他不知道他应该如何对待赵岚,仿佛他只能面对书本儿,别无选择。他坐在每日看书的地方,强压悲痛,下意识地拿起了英语书,看着看着,连冯玉莲和魏长顺正在帮他烧火暖屋子的事情也叫他忘到东海龙宫去了。他闭住眼睛强迫自己背英语课文,加快速度背,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他的书本儿,很快,就跳出了感情的旋涡。 突然,冯玉莲和魏长顺把烧红的铁锅垫着厚厚的抹布抬着锅沿弄进了屋子,一股热气扑来,他才猛然醒过神来,人家是在帮自己忙乎,自己反倒……咳,这哪像话呀! 锅凉得很快,李家宝赶紧帮魏长顺朝外抬,安到灶上,继续烧。他们又把女宿舍的锅抬进了女宿舍,来回这么,两个多小时以后,里外三间屋子,才算都有了热乎气儿。山墙上的白霜被烤化以后湿了一大片。禁不住,冯玉莲又开始责备李家宝了:“你呀你,离开我赵姐,根本就没法过日子……” 赵岚知道冯玉莲是在说给自己听,却不搭话,赶忙去切菜。白菜已经冻了,冯玉莲赶紧上前,从赵岚的手里把菜刀抢了过去,心中不忍,就又是一番埋怨:“刚出月子就摸冻白菜,坐下病是闹着玩儿的吗?也别说你家李家宝了,居家过日子,其实你也是不咋样。一痴一傻,一对书虫子,也难怪月下老儿一根红绳儿就把你俩拴在一块儿,倒是真般配!” 冯玉莲叨叨咕咕地切完了菜,忽地想出一个好主意,就紧忙喜盈盈地实施:“赵姐,今儿我和长顺儿可是真够累的啦,你们俩咋说也得请请客儿吧?我和长顺知道你俩还有油和面,我想吃顿烙油饼,解解馋,赵姐不会舍不得吧?” 赵岚二话没说,立刻和面烙饼,并把她和汪佩佩带回来的副食也拿了出来,吩咐汪佩佩。“多点儿切,大点儿片儿,别像你们上海人似的,弄啥都是一点点儿。” “好吧,东北人大块头儿,吃饭也是大盘子大碗大块儿肉!人家吃菜是品滋味,你们是‘狼哇哇地造’,八辈子没吃饱饭!” 眼看真的要烙饼,还切了香肠,魏长顺不禁懵懂了,悄悄问冯玉莲:“真在这儿吃烙饼啊?” “你那脑袋呀,和尚的木鱼儿,不敲就不响!他们有面又有油的,咱们累了大半天,还能轻饶他们?” 冯玉莲诡秘地笑了笑,魏长顺根本没明白,嘴上不好说,心中暗嘀咕,自己的媳妇,开口就朝人家要吃的,她到底是想干啥呀?不管耍啥把戏,也不能主动让人家做饭吃呀? 冯玉莲也不管魏长顺明白不明白,忙忙乎乎,很快就帮赵岚把饭菜做好了。五个人围在一起开始吃饭了,白面饼里夹香肠片儿,冯玉莲有说有笑的,忽然,笑嘻嘻地问魏长顺:“长顺,你说真话,这油饼夹香肠儿,到底好吃不好吃?” “那还用说,咬一口,记三年!” “那你可别吃瞎喽,你知道你借了谁的光吗?” 赵岚立刻明白了冯玉莲的意思,连忙堵她的嘴:“就你吵吵要解谗,人家长顺借你这么一点儿光,还让人家当面就谢你呀!” 赵岚这么一拦挡,魏长顺反倒明白了,连忙顺从冯玉莲,装傻充楞地说真话:“赵岚姐,俺就是再傻,也知道俺是借了李哥的光啊!谁惦记谁,还用嘴上说!李哥,你说呢?” 李家宝笑了笑,也不说话,心中倒是很领情。 冯玉莲一见有效果,立马又有了词儿:“李哥,俺们长顺问你你不答,就算你是磨不开。那你说说,把大子粥灌进暖壶里,你是咋想的?到底是哪根儿神经指使的呢?” 李家宝依然笑而不答,冯玉莲就故意又挑话:“赵岚姐,他用的可是你的暖壶。” 赵岚感激冯玉莲,却故意逃避她的圈套儿:“本人历来仗义疏财,他用着方便,就顺你的人情送给他,本人再买。” 魏长顺紧忙又给冯玉莲帮腔儿:“一家人偏说两家话,那我问你,你们儿子长大管谁叫妈,又管谁叫爸呀?爸妈是对孩子讲,对两口子讲,孩子爸是你的丈夫,孩子妈是李家宝的媳妇,夫妻之间,哪有东西分家的?张嘴还送送的,就是你们有学问呗,也不能拿俺屯里人真当二百五啊!跟你说吧,赵姐,你要是再跟李哥闹别扭,可别怪我给我李哥找对象儿。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踅摸,两条腿儿的大活人,到处都是!” “那你就给他放量儿找吧,找一打儿我也想得开,也就是孩子一堆妈呗!”赵岚把话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俺们长顺儿呀,也就长个好心眼儿。可说起话来,十回有九回不中听,你要真敢给李哥找对象儿,赵岚姐疯喽不挠你?” “坏蛋!”赵岚疼爱地打了冯玉莲一巴掌,亲昵的巴掌里,含着感激,含着真情。 “李哥,你也不管管你媳妇,这么欺负人!” 冯玉莲真不愧是小屯子里的妇女队长,肚子里有了食儿,心眼儿和嘴巴,够使也跟得上。尤其她的好心眼儿,热乎乎儿的。 李家宝又是笑了笑,以此感激冯玉莲和魏长顺,心里却暗暗打咳声:唉,你们哪里知道那个郝玉梅啊,赵岚心里能忘吗?你们要是看了那封诀别信……他下意识地看看赵岚,赶紧继续吃饭,有意品味烙饼卷香肠儿。 汪佩佩忽然问李家宝:“李哥,你病啦?” “没有啊!” “那你怎么这么瘦啊?” “瘦才结实啊。” 赵岚看一眼李家宝,不由得心疼,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赶紧给汪佩佩卷了一张饼…… 吃完了饭,冯玉莲又张张罗罗去烧水,大家又在一起忙了一阵子,冯玉莲终于找到了机会,趁赵岚一个人进女宿舍的工夫,急忙暗示魏长顺和汪佩佩,赶紧跟进去。李家宝也要跟过去,叫她一把就给拽住了。李家宝看见她的暗示,却是莫名其妙。 魏长顺和汪佩佩也是一时懵懂,知道她又有新花样,却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得乖乖的,她让进屋就服从,一心想看看,她还能演出什么好戏来。 进到女宿舍,冯玉莲往凳子上一坐,开口就要茶水,喝上了茶,就笑呵呵地唠家常:“赵姐,油饼香肠吃完了,茶也喝上了,也该问问你家了,你父母都好吗?” “好,都好。就是这趟回去不凑巧,我父亲出差了……” “我大侄儿会笑了吗?” “会笑了。”“对了,你说小孩儿一落地,咋就先会哭不会笑呢?” “大概是孩子心疼母亲生他太辛苦吧!” “那你咋还要孩子呢?” “你不想要?” “那得看魏长顺的表现。他要是能像李哥那样知道用功,我就要。他要是表现不好,我就坚决不要!” “你说我干啥呀?”魏长顺没见冯玉莲演出什么好戏来,倒把自己埋汰了,顺口就表示不满。 “我是说你傻,怕和你生出傻子来!” “傻你还嫁?” “行啦行啦,你不傻,行了吧?不傻就得让赵姐和汪佩佩好好休息休息了。饼也吃啦,香肠也消化了,也该回家啦!哎呀,不对呀赵岚姐,你的被褥呢?回市里之前,你和李家宝没把东西从老齐大嫂那里拿回来呀?” “拿回来啦!” “铺位上也没有哇?长顺,快别傻不傻地啦,你赶快上老齐大哥家里去看看,半夜也得敲门。要是真没拿回来,你就顺便给扛回来,省得赵姐还得跑一趟!” “别,先别去。也许是李家宝给用了,你刚才不是说他盖两床被子睡觉吗?”赵岚说完,起身就向李家宝的宿舍走了过去。 进了屋子,她一眼就发现,自己的被褥当真都在李家宝的行李里,心里一热,看看已在看书的李家宝,也不说话,把自己的被褥挑出来,简单地叠巴叠巴,抱起来就朝外走。她用肩头一拱门,门没开。加些力气撞一撞,门被顶住了,她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冯玉莲的当,连忙大声朝外喊:“冯玉莲--冯玉莲--” “你别喊了,门是我顶的,我把汪佩佩领到我妈家里去,新婚不如久别,你和李哥就好好唠唠吧,俺们走啦!” 冯玉莲说走就走,真领着汪佩佩上她妈家去了。魏长顺和汪佩佩这才都笑了,末了,末了,还真看到了好戏。 赵岚又撞撞门,门被顶得严严的。她只得把被褥扔到炕上,不得不看李家宝。李家宝也看看她,两个人都十分拘谨。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患难夫妻,又被单独关在一个屋子里,妻子怎能不想自己是妻子?丈夫怎能不想自己是丈夫,夫妻间又怎能不想起夫妻间的恩爱处?顿时,赵岚的心里矛盾极了……李家宝不知道郝玉梅死,她有话不能直说。如今,她已从李家宝姐姐的造访中,知道他们已经去了郝家,真怕李家宝经受不住这么巨大的打击。她之所以舍下孩子匆匆赶回来,怕就怕李家宝再次陷入不能自拔的深渊。还好,他顶住了,比听到郝玉梅同意嫁给陈路的时候刚强多了,不仅没有病倒,而且没有忘记读书,甚至把粥灌在 第六十一章 挨整 送走了夜里的梦,冯玉莲和汪佩佩非常兴奋,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早早就来探望赵岚和李家宝。冯玉莲笑吟吟的,自得地撤去顶门杠,当当当地敲门,就连敲门声里,也有画外音,你们终于和美了,可别忘了谁是红娘!门开了,冯玉莲和汪佩佩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了。眼见着,李家宝穿着大衣,鼻尖儿和手背红刺刺的,赵岚沉着脸,一副怨气未消的样子。 “唉,你们哪……”冯玉莲打了一个咳声,扭身就走。 她急急地出房门,匆匆地向她和魏长顺的小家跑了回去。她的心里十分委屈,真想痛哭一场。跑回家里,只见魏长顺,哈铺子抱枕头,呼呼地仍在睡,冯玉莲忽地恼火,掀起他的被子就捶他的后背:“睡,睡,睡!太阳照屁股了你还睡,我叫你睡!” 魏长顺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就吃了拳头,睡眼惺忪的,连连问她:“你这是咋地啦?我咋地啦?你到底咋地啦?” “咋地了,你说咋地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自觉自愿地摸摸书本儿啊?你文化高啊?”冯玉莲拿魏长顺撒气,也有那么几分是真的,人家赌气也看书,他可倒好,媳妇不在抱枕头,哈喇子不擦光知道睡。冯玉莲越想越委屈,坐在炕上,双手捧住脸,呜呜呜呜,越哭心里越委屈。 魏长顺急忙穿衣服下地,下了地就哄她:“我摸书本儿,认真摸书本儿还不行吗?你别哭,鲁迅的那篇《药》,看不明白我也按你的要求看完了,就差李家宝给讲讲了,不信,我给你说说。” 魏长顺想法设法地亲近她,她晃着肩膀不让魏长顺亲近,晶莹的泪珠儿簌簌地朝下滚落。她咋也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的,李家宝和赵岚不但没有从此和和美美做夫妻,反倒认可了现状…… 眼见着,放假的知青陆续回来了,可是,李家宝和赵岚却仍然各行其是。冯玉莲不甘心,气得去找陈书记。陈书记十分理解她,想把李家宝和赵岚找到一起,由冯玉莲陪着,好好唠一唠。他们刚要起身,突然,县知青办主任洪太敏率人闯进了他的家。进来就宣布:“陈子宽,你好好听着,从现在起,你必须继续反省,不能参与队里的任何事情!” 蓦地,陈子宽和冯玉莲全都懵懂了。 小屯子里,顿时心惊肉跳。眼见工作队进来就整陈书记,而且要誓死揪出总后台。都以为这是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对地区革委会的公开对抗,殊不知,首先挑起事端的,正是这个洪太敏。 自从葛老五惹了事儿,洪太敏的心里就发了毛。坐在办公室里,该他说话的时候,他也顾不得遣词造句儿硬装文化人了,嘴里蹦出大子,也没有心掩饰了。他心里明镜似的,他和葛老武穿的是连裆裤,只要有人戳破这层窗户纸儿,立马就看得见,一个人掉裤子,准露俩屁股。虽说事情一出来他张口就咬住了别立人,但胸口还是直扑腾。晚上回家躺在被窝里,他就临时抱佛脚,心里敲木鱼儿,嘴上不消停:“葛老五啊葛老五,好歹你可别进去,千万千万别进去! 可是,说来就像天报应,他刚刚知道拜佛,佛爷就掉了腚。刘天民结合进地区革委会没几天,也没见地革委刮风,也没见公安局下雨,一天夜里,向阳公社冷不丁就进了地区的警察,把葛老武从被窝里边薅出来,手铐子一铐,就给铐走了。地区把嫌疑犯弄到了手,才通知县革委会,你们的葛要武已被拘留审查了。洪太敏得到信儿,心里一下子就生了蛆,两眼来回瞅着手腕子,时时害怕房门响。等了几天,没见来人逮捕他,呼啦一下,他明白了。老葛够意思,没咬他。保葛,必须保葛!得快,必须得快!日子拖长了,那小子听不见动静,龇牙就会当疯狗。可是,有啥招儿才能保住他呢?琢磨来,琢磨去,洪太敏想起了李长德,要是帮他干掉刘天民,他舒服,自己也自在,准保两头儿乐。 洪太敏早就看出来了,李长德当上县革委会主任以后,眼睛时时瞄着上边的空椅子,事事处处整节目,他就偷偷盯住的李长德的椅子,铆足了劲,四处吹喇叭,一心帮助李常德。没想到,一眼没照顾到,早已被撸到公社的刘天民,前不久刚刚被李长德停职反省,却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忽悠一下,把他卷上了青云。不仅被结合进地区革委会,还坐上了第一把金交椅。洪太敏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刘天民被提拔,就是李长德有问题。如果刘天民坐稳了地区的椅子,李长德现在的椅子就得松扣,他的椅子万一散架儿,自己的椅子就得陪着填灶坑。洪太敏急得吃不安睡不宁的,就成天捧着鸡蛋找裂缝儿,绕着磨盘想道道儿。三找两绕,忽然,他用鸡蛋壳做了个望远镜,凳上磨盘就往远处看,一下子,就把形势认准了。哈哈,他嘴里的词儿顿时闪光发亮了,笔杆一捏,又有了派头儿。最近党中央号召反极左,不仅有可乘之机,而且他还发现了大做文章的好材料。 谁都记得,一九七0年九月十三日,突然发生了林彪事件。国人无不惊诧,洪太敏却是一惊又一醒,如获天机。县革委会传达文件时,他的弯子转得比谁都快,对江青首长的讲话领会得极其深刻。他听清了,早期的林彪,革命立场就不坚定,在井冈山时期就曾怀疑过,红旗还能打多久。文革中毛主席重用他,那是“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可是,已经身为地革委一把手的刘天民,最近在一次发言中却与中央首长唱反调,公开宣称:“林彪的恶性膨胀是有其历史发展过程的,我们的同志应当以此为戒,防止自己的私欲恶性膨胀,走向反面。”哼哼,洪太敏立刻抓到了把柄。 来前进小队之前,他千方百计地了解了上一个工作队所掌握的情况。在前进小队明目张胆组织知青“看书比赛”的赵岚,一直管刘天民叫叔叔,刘天民还有意把那个一心只看书本的李家宝当众称作国宝。貌似玩笑,实质是什么?更有陈子宽,居然还请那个连党员都不是的李家宝,用赵岚写给他的一篇《赠言》,给党团员和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上党课,岂不是上下一条线?什么线?黑线!明目张胆地破坏学习毛主席著作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他有了攻击刘天民的基本轮廓,就打着了解原工作队进展情况的幌子去了一次地区拘留所。明里说不能因为葛要武个人有了问题,工作队就停止工作,暗里却塞给葛要武一个小纸团儿,上面写着:咬住,你被抓起来,是刘天民搞右倾翻案。 定下了攻守同盟,他以为时机已经成熟,就悄悄溜进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的家里,迎合李长德的心思。他知道,根据中央最近的要求,刘天民反极左极其卖力。不仅务了虚,而且在李长德的头上务了实,认为局部遭灾号召贫下中农交“红心粮”就是本地区搞极左的一个重大实例。李长德耿耿于怀,他就趁机火上浇油,有意流露愤慨:“李主任,在这件事情上,刘天民是停职反省过的,如今他的嚣张行为,就更说明他是搞右倾翻案!”说罢,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李长德,见李长德沉思许久,缓缓地点了点头,立刻就扒住了李长德的耳朵:“李书记,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反极左,肯定反不长。” “你说什么?”李长德顿时感兴趣,“说,说下去!” “林彪死了,谁还极左?明明是指呕心沥血的中央首长,就此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最大的右倾翻案。虽然老右们大闹怀仁堂不让再叫‘二月逆流’了,但老右们想彻底翻身可能吗?根本不可能!他们仍是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障碍!” 李长德再次点了点头,洪太敏更加兴奋了。他十分羡慕林彪事件以后冷丁冒出来的王洪文。一个小科长,一下子就管起了大上海,吧嗒吧嗒嘴,他品出了特殊的滋味。不由得,又扒李长德的耳朵:“文革中的事情得看旗手,辨风向得读《文汇报》。只有站在文革小组一边,才站得高看得远。为什么中央文革反复强调,‘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显然,谁搞翻案就必须重新打倒谁,不然就进行不到底!那么,咱们在地区揪住刘天民死死不放,就准能出彩!” 李长德琢磨琢磨,忽然,冲他一挑大拇指,重重地吐了四个字:“入木三分!” 他几乎得意忘形了,眯着眼睛想象着刘天民被打倒的情景,立即就向李长德请缨,他要亲自到前进小队去捅马蜂窝,彻底查清本地区刮起知识青年返城风的风源,誓死揪出破坏屯垦戍边的总后台。李长德当即怂恿他:“据说,省里一位重要领导,对起用、提拔刘天民是很不满意的……” 哼哼,洪太敏带着县革委会的红头文件煞有介事地出发了。带领工作队进屯子的当天晚上,他一眼就发现,李家宝的身边有一个董强,赵岚的左边有一个周玲玲,右边还有上一个工作队就地卧倒的汪佩佩,伏在锅台前,明晃晃地在读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教科书。 好,太他妈好了!洪太敏暗暗击掌,心花怒放,以狩猎的心肠兴奋了起来。猎枪刚刚操起来,眼前就来了猎物,天之助也!他不用翻材料,就清清楚楚地记得中央首长对教育战线的两个“基本估计”:解放后十七年“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基本上没有得到贯彻执行”,“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大多数教师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那么,李家宝和赵岚他们看的是什么书呢?看书的目的是什么呢?又是谁赞赏支持他们呢?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活该你刘天民撞上了我洪太敏的枪口!他恨不得立马就扣扳机,但他要放长线钓大鱼,便控制住冲动,力求稳妥。一连三天,他强压急迫的情绪,稳坐钓鱼船,不对屯里的事情作任何具体安排,只是暗暗观察,偷偷找人谈话,悄悄地积累炮弹。 第四天早晨,他突然搞了一个全队集合。先学《毛选》,再学某某某见缝插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文章,然后就尖锐地指出:“这里,有人在以学知识为幌子,对抗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对抗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这股明目张胆的返城风,是什么人煽起来的呢?现象在这里,根子又在哪里呢?” 大会散了以后,他亲自组织知青讨论。讨论会上,大多数青年保持沉没,只有未曾看书的,显得十分轻松,甚至幸灾乐祸。朱晓莉和吴同峰听了洪太民的上挂下联,非常兴奋,不仅沾沾自喜,而且摆出一副曾经傲霜凌雪的架势,发言时一再强调:“尽管我们有时非常孤立,经常遭受讽刺和打击,但自觉坚持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再孤立也光荣!” 储得海照常代理别立人和蔡继富的工作,暗暗庆幸,幸亏自己控制住了看书的欲望,要不然……他的心里有一大堆体会。 鲁亚杰的表现非常特殊。她也是没敢看书的,但她却保持沉默。她觉得,人为地把学习文化课同学习毛主席著作对立起来不合适。她已经向李家宝问明白了赵岚的《赠言》,如果将赵岚为了使祖国摆脱贫穷自觉刻苦读书的主张,看成是对抗学习毛主席著作和破坏上山下乡,那就更不合适。不过,她不知道上边是什么来头,害怕刚毅直言被人家把她同她的右派伯父联系在一起,就把怨言藏了起来。但她有过跟随葛老五的教训,就不想跟着洪太敏积极地表现。她暗暗要求自己,能不说就不说,不说不行的时候,就放放空炮。如果让她针对赵岚和李家宝进行面对面的批判,她宁可承认自己看不懂那《赠言》,也不昧良心。 出头的椽子是赵岚。她痛恨这种颠倒黑白的运动,却又不得不讲究一下策略,默默地思索一番,便找出了俄文版的《毛主席语录》和英文版的《毛选》,而且在讨论会上,就大大方方地凑到李家宝身边,悄悄邀他,散会以后出去走一走。 李家宝巴不得,散会已是半夜了,两个人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走上了月夜评诗那条路。李家宝很激动,仿佛是要重新谈恋爱,可是,赵岚却没说一句有情话,只讲了她宁可引火烧身也不能牵连刘天民的想法。李家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却不能不附和她:“本来就是我们自己要看书的,即使他们讨伐,我也不会停下来,这样,就不关老县长和陈书记他们的事情了。” “陈书记已经摆脱不掉干系了。” “是因为我讲了你那篇《赠言》?” “是啊,《这是什么党课》,你不是看见了吗?” “那我就在会上公开给他们上党课!” “不,你还是避一避锋芒,不要出声。书也暂时不要看,且看他们究竟怎样动作。还有,咱俩回去以后,如果他们问你,为什么和我三更半夜地往外跑,你怎么说呢?” “夫妻间说说悄悄话,总是合理合法的吧?” “嗯,那就回去吧。” “没有其他啦?” “没有了。” “你……” “我很清醒。” 李家宝回到宿舍,心里的滋味儿越发怪怪的。两个人出去一回,只谈了如何应付洪太敏,还得说两口子说的是悄悄话,可两口子什么悄悄话也没说。抱怨中,他忽然想起赵岚要引火烧身,不由得替赵岚担起心来。要保护刘书记是理所当然的,但不能让她只身与工作队斡旋,明明是“两串长长的脚印,一双长长的身影”,关键时刻,决不能恢复成“一串和一条”。他辗转反侧的,却是有理无处讲,只能看形势如何发展。他在心里打了个咳声,就悄悄捅醒了身边的董强…… 第二天,知青们说不看书就都不看书了,洪太敏明知有人暗地里搞了串联,但他急于要深挖,就不顾事实真相,将计就计,把大家迫不得已收起书本的行为,统统当作工作队进点儿后前进小队发生的巨大变化,当即亲自动笔,写了一篇文章《快刀斩乱麻,刹住返城风》,要求县里的报纸迅速发表,转呈地区和其他大报。 很快,县里就把他需要的报纸开着吉普车送来了,他美得不得了,摇着报纸到处宣传:“看,我们的朱晓莉和吴同峰已经上报纸啦,光荣啊!” 乘此东风,他让工作队把报纸都发下去,便作了一个阶段性总结。他挺着胸脯,既得意又豪迈:“知识青年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课本,捧起了毛主席著作,这是工作队进屯子以后的首战告捷,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争夺革命接班人在前进小队取得的初步胜利,下一步,工作队将引导革命青年深挖我地区扇起返城风的风源!” 为巩固战果,他决定组织一个“赴样板队参观学习小组”,要把那里的经验通过他的小组完全学回来。同时,通过学习使一部分人受教育,转变思想,变后进为先进。 实际上他是为避开陈子宽和耿文武的耳目,暗中组织力量,完成第二阶段的重点文章《上当的知识青年看清了走资派的真面孔》,并为后面的重头文章《总后台浮出了水面》,做全面的准备。 他按照他要写的文章先抓两头儿,把储得海、鲁亚杰、朱晓莉、吴同峰、崔振发、谢锁银--就是被齐金库臭骂过的那个爱编荤嗑儿的大黄牙--谢老三,视为他的依靠对象,把冯玉莲、李家宝、赵岚,定为必须转变的对象,都编在他的小组里。他几乎忘记了他和葛要武穿着连裆裤,他要创造奇迹,以刘天民为目标,一层一层地剥皮,从不点名到指名道姓,一步步,直到将其击倒。他甚至突发奇想,通过一篇篇犀利的文章,引起旗手的注意,北疆县出了个洪太敏。要是那样,哈哈…… 他满怀信心,自己极大地鼓舞着自己,找小组里的每个人单独谈话,对一言不发的李家宝也是循循善诱:“李家宝同志,让你参加学习小组,是工作队对你的充分信任,也是让你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中接受实际的考验。我们不怕赵岚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施展美人计,而且,就连她,我们也要积极地争取和挽救。你一定要明白,革命不分早晚,我们的仇恨只对准走资派。我们希望你能火线立功,火线入党,千万不要辜负党对你的信任,千万要经得住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严峻考验!关键时刻到了,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具体表现!如何对待赵岚,对你来说是关键的关键,这也是你转弯子最难的地方!是你拉她一起觉醒,还是你随她一意孤行,这是两条根本不同的道路啊!本来,下乡前你将近四年没有摸过反革命修正主义的课本,是谁,又是怎样把你拉下水的,其实我们早已心中有数。最近一段时间,你和赵岚不和睦,我们也很了解。可以说这是你很大的进步。你想没想过,工作队来了以后,赵岚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突然找你谈话呢?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你一定要有撕破小资产阶级情面的勇敢精神,一定要敢于爆炸小资产阶级婚姻的堡垒。我们殷切地希望,你能把你参加参观学习小组,当成你人生和政治生命的两个新起点……” 临行前,他还再三叮咛李家宝:“写个战前入党申请书吧,火线入党多光荣!”他直截了当地抛出了他的诱饵,想以党票拢住难以驾驭的李家宝。他要把小资产阶级的爱情和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同时摆在李家宝的面前,看李家宝是选择组织还是选择赵岚。他相信他的成功经验,一心想使李家宝能够从他那里获得政治生命,对他感激不尽,从而乖乖地听从他的摆布,在彻底炸开前进小队阶级斗争盖子的时候,反戈一击,致敌于死地。 李家宝依旧保持沉默,利令智昏的洪太敏却以为,是他的谈话初步打动了李家宝的心,李家宝的心里在起波澜。 小组就要出发了,头一天晚上,他要求参加学习小组的所有成员,除了行李只许带毛主席著作和心得笔记,决不许把非无产阶级思想的任何东西带进他的小组。李家宝暗暗叫苦,恰值无可奈何之际,倒是洪太敏对储得海的一声问话,蓦然提醒了他。 “小储,各个阶段的大纲都弄出来了吗?不能现抓瞎呀!” 李家宝忽地心生一计,赶紧把他写在作业本上还没有做出的几道题撕下来,抓起手电筒,匆匆忙忙就跑进了厕所。他蹲在茅坑里,把几道题强记于心,并把写着题的白纸塞进他的袜筒里。他要在有组织地浪费时间的潮流里,自觉地把时间抢救回来。他打算在无法看书的情况下,不露声色,潜心思考解题的思路和步骤。 洪太敏没有发现李家宝的秘密行为,第二天一早,留下两个工作队员掌管前进小队,就带着他的小组满怀信心地整装出发了。他让沈老蔫儿和李二混子各赶一辆马车,送他的小组到他和葛要武精心培育的样板队去现场取经。 到了红星小队,吃过样板队为他们准备的忆苦饭,他就带领他的小组首先参观了红星小队知识青年种下的“扎根树”,说它们象征着一代人的成长。他又带领大家参观红星小队的“革命陈列室”。看见那把披红戴花的宝锄头,他立刻想起了向知青交传统的葛要武,不禁暗暗咬牙,刘天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深知他培育的样板队,处处都会给他露脸,他要充分利用他的样板,在他们参观学习的日子里,发挥标杆的示范作用,迅速把红星小队的革命大批判带到前进小队去。 清晨哨一响,全队跑步集合。不管一些人的裤裆大不大,走路齐不齐,照样喊稍息立正一二一;不管人们的眼屎擦没擦,到底认字不认字,只管要求人人都带《语录》本儿,显示革命群众的革命化。示范过生产队的革命化,又表演战地大批判。刨粪前,首先让革命的怒吼冲云霄,让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响彻原野,然后才带着满腔的阶级仇恨,开始刨粪的战斗…… 休息时,他按照他要写的文章提出了要求:“我们的肉体可以休息,但我们的思想决不能有一丝麻痹。阶级斗争这根弦,必须时时紧绷。路线斗争的觉悟,必须不断地提高。不能给资产阶级思想和反革命修正主义思潮任何喘息的机会!我们不仅要有大造声势的革命大批判,还必须联系实际,割掉我们自身的毒瘤!” 站在前边被联系实际的的,是一个小老头儿。这位小老头儿已经被批判多次,早就获得了挨批的经验。只见他面对革命群众老老实实地立正低头,十分流利地交代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事实,并进行严厉的自我批判。小老头儿本来只会说屯里话,但他背出来的检讨却像是在读报纸:“在人们废寝忘食大干社会主义的时候,在人们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成果的时候,在人们艰苦奋斗奋发图强学大寨赶大寨的时候,我却利欲熏心,丧心病狂,站在自发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去年搞了‘小开荒’,种了黄烟。上秋以后公然把黄烟卖到县里,毒害了广大人民群众,也毒黑了我自己的心肠。给一心大干社会主义的红星小队抹了黑,也给红星小队的贫下中农丢了脸。长了资产阶级的威风,灭了无产阶级的志气。痛定思痛,触目惊心。那时,我走的是资本主义的道路啊!如今,经过深刻的教育,我万分地痛苦,誓死痛改前非……” 紧接着,革命群众学《语录》,革命大批判小组义愤填膺,轮番上阵。如同小老头事先背好别人给他写的批判稿一样,他们的批判稿也是事先早已写好,念稿人也曾多次预演,就连动作也充满了砸碎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力量。收工的路上,也不能说说笑笑,红星小队的积极分子主动找学习小组的人结对子,进行一帮一,要在参观学习小组的活动结束以后,做到一对红,这就要从每时每刻都必须突出政治做起。 第二天,一切程序照旧,休息时批判一名养鸡数量超过规定限额的中年妇女。最后,这位妇女坚定不移地表示:“通过学习,我提高了认识,誓死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今后队里让养八只鸡,就坚决不养九只!多一只,就杀一只。宁可吃童子鸡,也不搞资本主义,坚决铲除资本主义的门牙!哎呀,我说错了,嘴一突噜就说错了。书记教的是萌芽,萌芽。我可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呀……”那妇女一再纠正她的口误,已是眼泪汪汪的。可是当天晚上,红星小队还是单独开了她的批判会,逼问她,心里没有怎么嘴上会有?那妇女耷拉着脑袋,规规矩矩地站在地当央,哭哭啼啼的,一直站到后半夜。 第三天,召开战地讲用会。一位知识青年狠斗私字一闪念,讲他如何产生了返城思想,如何学习了最高指示,如何到贫下中农家里去访贫问苦,如何排除了返城风的干扰,并发出豪迈的誓言:一辈子做贫下中农的好学生,一辈子紧握锄杆干革命!一辈子和贫下中农滚一身泥巴,决不搞知青特殊化! 为此,他十分荣幸地被洪太敏邀请,利用别人干活的时间,给储得海和鲁亚杰“吃小灶”,严肃地要求他们必须以党员带头的姿态,首先自我革命。储鲁二人一连检讨三个半夜也不过关,直至得到洪太敏的亲切指点,头脑才算开了窍儿。洪太敏一本正经地摆出了循循善诱的姿态:“一年来,你们虽然没有捧书本,但受返城风影响,思想里有没有过一闪念呢?!” 那位青年立即附和:“洪主任指出了斗私批修的关键,你们可不能辜负洪主任的一片心血啊!” 终于,储得海在一天夜里两点半,十分豪迈地念了洪太敏给他批改过的检讨:《烧掉思想深处的资产阶级课本,恢复灵魂里的无产阶级感情》,他一念完,洪太敏带头鼓掌,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鲁亚杰也念了一个检讨,《头脑深种扎根树,革命路上迈大步》,获得了“可以通过”。三天后,他们的文章就都见了报。 接着,洪太敏又辅导朱晓莉和吴同峰写批判文章,具体的题目是:《从朴素地抵制到自觉地批判》,洪太敏亲自帮他俩反复修改以后,让他俩以革命者的姿态,徒步把文章亲自送到县里的报社去,报社当天夜里就下了稿,而且发表了编者按。 一切都铺垫好了,下一个目标,该是李家宝了。“李家宝的转 第六十二章 入狱 洪太敏果然已是恼羞成怒。 在他的手下作为被转变的对象,不但没有转变,居然当众羞辱了他--工作队的领导--县知青办主任,他岂能甘心?他的心里暗暗在叫:一个小小的知青,竟敢如此狂妄!竟想将洪某人玩弄于你的股掌之间,呸,自不量力!我洪太敏就是手下暂时没有精兵强将,凭着多年官场上的经验,也不能栽在你小小赵岚的手里!你父亲不就是双齐市的革委会主任吗?可惜,他管得着双齐市,管不着省辖的地区!咱们就看看,是现官大,还是现管大。若是我洪某治得住你赵岚,说不定,还会成为不惧高压,誓死捍卫革命路线的典型呢!到那时候,哼哼…… 洪太敏并不知道赵岚的父亲已经逝世,心中只管做美梦:和走资派对着干,注定是英雄。想到此,他就问红星小队的党支部书记:“连庆,你们这里有没有《反杜林论》?” 连庆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本书,就肯定地回答:“没有。” 其实,这样的著作在知识青年手里很可能就有,只是他不知道,便顺口应付。 “那就去县里,马上去县里。披星戴月,也要把这本书买回来。书店要是说下班了,你们就说是我让你们连夜去买的。今天不解决问题,咱们就坚决不睡觉!”说到这里,洪太敏的脑子里突然又闪出一篇文章的题目:《革命的反击不过夜》。哈哈,他暗暗为自己叫好,这篇文章要是写出来,说不定在《人民日报》上也能出彩!兴奋之极,他立刻告诉正在打发人去买书的连庆,“不行就骑马去!马蹄疾飞求真理,连夜秉烛退思潮嘛!”哈,又是一篇好文章!他转怒为喜,颇为得意,自己钦佩自己思维敏捷,甚至已经在想,“写出这样的文章,还有不被重视的?” 在洪太敏情绪的感染下,连庆忽然也精明起来,索性不再派人,连个招呼也不打,起身就往外走。他直奔马号,抓了一匹可骑的笨马,亲自打马,朝兵团的一个团部直奔而去。路上遇到鹅和狗,他躲也不躲,一心来个“马踢鸡飞”。来到人家的团部,他找到一个老朋友,很快,在团政治处找到了一本白皮红字的《反杜林论》。连庆暗暗得意,爬上笨马,迅速返回,前后还不到四十分钟,就把《反杜林论》呈给了洪太敏。 “不错不错!”洪太敏满面春风,搓着两手,连忙问连庆:“你是骑马去的吗?” “完全是按主任的意思办的,马踢鸡飞求真理嘛!” 顿时,洪太敏眉开眼笑,顺口便把任务派给了储得海:“小储啊,这‘马蹄疾飞求真理’已是有了,下面,可就看你如何‘连夜秉烛退思潮’啦!”洪太敏眉飞色舞,单盼着他能在《人民日报》上连续上文章。他的心里万般得意:哼,和我斗? 储得海翻开了书,他也是老高三,虽没读过《反杜林论》,但知道什么是 -1开平方。他快速地翻书页,专门注意-1开平方。很快,他找到了,连连说:“在这儿,在这儿!” 一看内容,他不得不佩服赵岚,暗暗琢磨,连夜秉烛倒是可以,退思潮嘛,大概你洪太敏也不会有这个能力。但他丝毫不露声色,指着书面告诉洪太敏:“赵岚说的就是这里……” “妈的!”洪太敏一看,真相毕露,气极败坏地来回踱步。突然,他大叫了起来:“她这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用恩格斯的论述反对毛主席!其用心,何其毒也!我就不信,咱们无产阶级的工作队,就打不败反革命修正主义的返城思潮!” “有了,”一直也不出声的红星小队的队长,大名甄有谋,外号磨刀水,忽然献上一条计策来,“洪主任,您已苦口婆心地帮助储得海和鲁亚杰转了弯子,连文章也登出来了。要是学习小组回到前进小队都种扎根树,下面的文章可就大了……” “好,好好好,你说得好啊!”洪太敏冷丁抓住了稻草,立即又鼓起了勇气。 连庆见磨刀水受到了县知青办主任的表扬,马上就更积极了:“我现在就去集合人,马上就给你们去刨树栽子!” 连庆成心抢磨刀水的功劳,赶紧雷厉风行,立刻吹哨集合队伍,马上就去挖树栽子。洪太敏对自己树立的典型非常满意。殊不知,连庆是一心拍马屁,那位号称磨刀水的甄有谋,却是借机撵他走。磨刀水儿实在是太累了。备耕本来就很辛苦,还得没白没黑地听他耍,就在心里暗暗祈祷:作妖的,能走你可快走吧! 树栽子说刨就刨来了,连庆是按政治任务布置的,只可叹,一些执行政治任务的热血青年单纯地表现着自己,却不知他们是在助纣为虐。那些略知一二的知青早已被连庆当成了落后分子。 洪太敏看见树栽子,一时兴起,当即就让他的参观小组打行李,连夜往回赶。回到前进小队,早已是三更半夜了,他却咋咋呼呼,喊起了所有知识青年,必须参加紧急会议。会议开始了,他嘟噜着脸,煞有介事地宣布他的思考题:前进小队返城风的风源到底在哪里? 得,就看这题目,再看他的要求,“所有的知青都必须参加会议”,鲁亚杰不禁暗暗叫苦,人人陪他熬通宵,看来已是在所难免了。突然,他又开了口:“每一个人,回去都必须认真思考,明天开始讨论,散会!” “他是哪根儿神经出了毛病啊?”周玲玲悄悄问冯玉莲。 “他是要对赵姐下碴子!”冯玉莲偷偷回答周玲玲。 第二天,洪太敏宣布全队停产办班。首先,他组织他的积极分子在知青宿舍的房前挂起了“扎根干革命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大条幅。然后,就打发他的积极分子挨家挨户去通知:“午饭后,全队男女老少,除陈子宽和耿文武以外,必须一个不落地到知识青年的院子里,现场观摩学习班的开班仪式。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任何人不许请假!” 上午,他逼着知青在男宿舍做书面准备。午饭后,在政治任务的要求下,队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洪太敏暗中得意,骂骂吵吵地亲自整理队伍,并指令鲁亚杰主持会议。 会议第一项,洪太敏做学习班开班的动员报告。 第二项,储得海代表参观学习小组的同志谈学习体会。储得海照本宣科,念洪太敏连夜修改好的稿子,号召前进小队的知识青年,真正把红星小队的经验学到手,学以致用。 第三项,栽种前进小队的第一棵扎根树。洪太敏用谢老三特意带来的铁镐,当众刨下了第一镐,以示老一代的传帮带作用,然后就让储得海率先垂范,刨坑,栽树。洪太敏还让储得海在树杈上挂起了一个红牌牌,“一辈子扎根干革命,”,并且署名。储得海有口说不出,种下了扎根儿树,真怕日后回不了城,但是,他立刻想起了父亲的嘱咐,光棍不吃眼前亏,能忍就忍。鲁亚杰看着储得海,却是另一番心态,只要不是让她批判李家宝和赵岚,她就应付,但必须板着脸,决不露笑模样。 仪式过后,学习班立即转入武装头脑阶段。洪太敏让知识青年围成一个半圆,坐在院子中间,再让队里的所有人围在知青的外面。他站在围成半圈的圆心上,刚要讲话,赵岚却蹲了起来。 “你干什么?”洪太敏高声大喝,“坐下!” “他得过攻心翻,怕凉!”冯玉莲立刻替赵岚解释。 “那你站到后面去!”下过命令,他就大谈种扎根树的重大现实意义和反修防修的深远意义,动员前进小队的每个知识青年都要种下自己的扎根树,挂红牌牌儿。还说,真革命,就一辈子和贫下中农相结合;真革命,就真正拿出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勇气来!只要表现好,不管谁,都可以争取火线入党!”还说,“种下扎根树的,马上就可以从学习班毕业。”最后又补充,“只要知青里面还有人想不通,学习班就一天一天办下去。就是办到最后只剩一个人,也要继续办下去!” 朱晓莉很想火线入党,她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带头种下扎根树,火线入党就很有可能。虽说她一点儿也不情愿扎根,可是真想回城就回得去吗?既然回不去,那还不如先入党呢!何况,最后人人都得种,晚种不如早种,何苦不早种?权衡过利弊,她立刻冠冕堂皇地表了态:“党的需要就是革命知识青年的需要,现在,党需要我们扎根,我们就应当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朱晓莉把洪太敏的需要当成了党的需要,获得了洪太敏和工作队的热烈掌声。吴同峰见朱晓莉表了态,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跟着表了态。他内心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够和朱晓莉在一起,在哪里扎根儿都行。但他嘴上说的,照样也是革命大道理。 赵岚的心里清清楚楚,醉翁之意不在酒,洪太敏办学习班的根本目的,是逼迫自己和李家宝就范,从而挖走资派和总后台。对其他人,不过是搂草打兔子,能得就得,不得也无所谓。她实在不愿意参与洪太敏的政治游戏,抓住洪太敏刚刚说的“谁先种下扎根树,谁就可以马上毕业”,急中生智,马上走出了队伍。 洪太敏立刻问她:“你干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种下扎根树就可以毕业?” “是啊,行动是思想的反映嘛。”洪太敏一见赵岚有服软的意思,顿时面露得意之色,暗想,赵岚要是种下扎根树,那文章可就大了!他立刻眉飞色舞,回答过赵岚,马上又鼓励她,“你真的想好了吗?只要你能种下扎根树,我洪太敏就既往不咎,决不会抓你的小辫子,我们还会很好地合作,合作到底!” “你说话算数?”赵岚有意问给大家听。 洪太敏绷着一脸赖皮肉,煞有介事地又强调了一遍:“别的什么都不用说,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是看行动,你种下扎根树,就说明你的思想深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然可以毕业!” 赵岚听他当着众人说了两遍,便单枪匹马地走出了圈子。大家十分惊异地望着她,她不管,只管去刨坑。李家宝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只知道她刚刚坐完月子,见她抡起了镐,赶紧跑过去,夺过镐就刨坑。顿时,洪太敏心里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哈哈,一箭双雕!他立刻又想了他的文章。可是,李家宝把坑刨好了,帮赵岚把树在坑里立直,就回到原地坐下了。 洪太敏莫名其妙,却见赵岚只管填土。填完土,就进了知青宿舍。不一会儿,又见她挑着水桶走出来,直接出了院子。李家宝看得清楚,知道她是要浇水保墒,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马上又去帮她。一切都做完了,赵岚回到宿舍,用她的红本夹子也作了一个牌牌儿,非常郑重地签上了她的名字。但是,她有意不把自己的题词露出来,从宿舍里走出来,重新走到洪太敏的身边,机敏地再次问他:“洪主任,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洪太敏暗暗窃喜,立即回答:“你去做牌子的时候,我已经对大家讲了,我说话不仅算数,还要求大家向你学习呢!” 那好!”赵岚走出圈子,把自己的牌牌儿挂在自己种的树上,反身就往宿舍走去。 洪太敏好不兴奋,急忙上前去看赵岚的红牌子。他仔细看,认真瞧,瞧了又瞧,鼻子差点儿没气歪歪。赵岚的牌牌儿,不仅比储得海的牌牌儿大,粗笔大字也醒目,写的却是“扎根祖国大地,一心爱我中华!”洪太敏想挑毛病挑不出来,可是赵岚明明写的不是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意思。眼见赵岚轻轻松松地脱了身,他怒火满腔,却抓不住赵岚的小辫子。突然,他狠下决心,索性就往死里整。他顾不得落实种扎根树的事情了,他要报复,要从反动言论入手,狠狠地整治赵岚。他气急败坏地重新站在圆心上,大声吼叫起来:“现在我要开诚布公地宣布,扎根树,知青都要种,但应当抱着什么感情来种,我们必须有个清醒的认识。全体起立,都去好好看一看,看看赵岚种的到底是什么树?” 他气愤地带领大家去看赵岚种的扎根树,周玲玲和易俊红他们急忙上前,搭眼一看,不仅放了心,而且心里都笑了,就连屯里大字不识的,听了冯玉莲的解释,也佩服赵岚有一套。 洪太敏不允许大家笑,组织大家重新坐好,振振有词:“事实已经严峻地摆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我们很有必要首先了解一下,赵岚煽动返城的真实意图。李家宝,你必须把赵岚写给你的黑话马上交出来!现在,交不交出她的黑话,已不再是一个认识问题了,已经关系到你到底要走哪条路线的问题了。如果你现在把那些黑话拿出来,可以算你立功。到底拿不拿出来,你先表个态吧!” 洪太敏已在抓证据了,李家宝心里在打鼓,他决不会把赵岚的《赠言》交给洪太敏,但是面对享有政治特权的工作队队长,他又没有不交出去的理由,被逼无奈,他索性什么也不顾了,理直气壮,当场表态:“那《赠言》,是赵岚好心好意赠送给我的金玉良言,与你姓洪的无关!” “她那是放毒!” “我愿意中她的毒!就是她毒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非常明白,要命一条,要《赠言》没有!你想从我的手里拿走赵岚写给我的《赠言》,我就告诉你八个字:耗子逮猫,痴心妄想!” 李家宝和洪太敏正面接上了火,两个人都喊得很厉害,一直僵持到晚饭前。最后,洪太敏不得不宣布,晚饭后工作队和他的积极分子单独开会,学习班明天继续。 人们可以自由活动了,大家又都去看赵岚的红牌子,经周玲玲和冯玉莲再次解释,屯里的好人没一个不笑的,难怪洪太敏像疯了一样,原来,赵岚聪明,生生把他比糠了…… 吃晚饭的时候,汪佩佩偷偷向赵岚讲了她离开学习班以后的情况,赵岚禁不住担心李家宝的处境。忽然,周玲玲坐到她的身边去了,悄悄问她:“我李哥又做了那么多的作业,辛辛苦苦的,是不是得找人批改批改啊?” 赵岚一听,心领神会,三十六计走为上,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周玲玲起身就走,瞅准一个机会,就把她和赵岚的意思悄悄地告诉了李家宝。李家宝立刻问周玲玲“赵岚走不走?” 周玲玲急忙去问赵岚,赵岚立刻告诉她:“就说我也回去,但我不愿意和他一起走。” 听到不愿意和他一起走,李家宝有些伤感,但毕竟可以放心走了,立刻就整理笔记本和作业本。他的行动引起了吴同峰的注意,吴同峰想起来了,周玲玲和董强他们曾经偷偷回过市里,李家宝很可能也是想逃跑。他带着自己的分析偷偷去找朱晓莉,朱晓莉立刻催促他,赶紧向洪太敏汇报。 洪太敏听了,先是一惊,蓦地,心生一计,立刻向吴同峰和朱晓莉面授机宜:“按兵不动,免得打草惊蛇!可以这样……”他的话变成了耳语,他要欲擒先纵,暗设连环套。 夜里,李家宝悄悄地起来了,见所有人都睡得很香,便依计行事,不辞而别。他暗暗欣喜,轻轻开门,溜了出去。他刚走,假睡的吴同峰就跟着起来了。吴同峰也是悄悄的,立刻到崔二家的西屋去找洪太敏,及时报告了情况。洪太敏早有准备,他事先已派人埋伏到三岔路口,听到李家宝已走的报告,马上叫醒两个和衣待命的工作队队员,迅速骑上马,绕道直奔三岔路口,与已经埋伏在那里的人会合,现场抓李家宝投修。 红星小队的两个青年如临大敌,拼命打马,生怕李家宝投修得逞。他们抢先赶到了三岔路口,在附近的一个人家找到事先埋伏下的谢老三和县武装部的两个人,随时准备堵截李家宝。 可怜李家宝,好不容易赶到三叉路口,却被人两路堵截,撵向了通往边界的路,他跑得很快,可是人家武装部的人有摩托,又是训练有素,有口难辩,他被人家逮了个投修。 被生擒的李家宝被五花大绑地扔上马了车。得胜而归的功臣们,就像拉猪一样,把他弄回了前进小队。 一路上,他受尽了颠簸,手上,胳膊上,脸上,处处都是硬伤。他怒不可遏,却无力挣脱。不由得,他的愤怒变成了仇恨,暗暗发誓,此仇非报不可! 洪太敏抓到了俘虏,好不得意,立刻派人敲响了废犁头。全队连夜紧急集合。但是,陈子宽、耿文武、冯玉莲、魏长顺、齐金库,及其家属,统统都被他们赶了回去。 寒冷的小队部里,洪太敏得意洋洋,威风八面。就像公审犯人一样,扯着他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宣布:“把叛国投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家宝,带上来!” 李家宝鼻青脸肿,胸前挂着“叛国投修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家宝”的大牌子,五花大绑地被武装人员押到了前面。 小队部里冷森森的,虽有队里和各家的煤油灯,也像是在做苟且的事情。看押李家宝的工作队队员按李家宝低头,李家宝死命抗拒。县武装部的一个中年人,上前就是一脚,准确地踢在李家宝的膝弯处,他的腿一软,被踢得跪下了。看押他的工作队队员立刻死死地按住他,按得他连气都难喘。 眼前的情景惨不忍睹, 赵岚见了,心如刀绞,怒火满腔,猛然一声大喝:“洪太敏,你想干什么?” 她不顾一切地冲向前面,她要当众辩明是非,据理以争。可是,红星小队的两个女知识青年事先早已做好了准备,赵岚刚一上前,她们就迅速冲了上来,把赵岚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重要帮凶,牢牢地逮住了。 赵岚要讲理,拼命大喊:“洪太敏,你凭什么乱抓人?” 红星小队的女知青怀着满腔的愤怒,立刻扇她的耳光,董强忍无可忍,起身要往上冲,周玲玲死死地把他拉住了,十分焦急地提醒他:“不能都进去,稳住!” 洪太敏眼见他的连环计大功告成,趾高气扬地开始讲话:“同志们,我们前进小队险些就发生叛国投敌事件啊!要不是朱晓莉和吴同峰同志有着高度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以及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李家宝的阴谋就险些得逞啊!同志们,好好想一想,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叛国投敌分子?值得我们深思啊!现在我宣布,把叛国投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家宝,押到县里去!把反革命分子的重要帮凶赵岚,暂时关进马号!” 又像拉猪一样,一路颠簸, 李家宝被带到了县武装部。武装部连夜突审,他始终只说一句话:“我要见地区的刘主任。” 武装部不再审他了,将他押进了正规监狱里的牢房,咣啷一声,从外面上了锁。看守走了。牢房里,一个身强力壮的犯人阴着脸冲他走了过来,两眼凝望着他,开始挑衅:“你小子挺能啊?” 李家宝怒视着他,他猛然冲上前来,挥拳就打。李家宝猝不及防,顿时,被打得鼻孔蹿血。那家伙见李家宝打不还手,照着他的胸脯,咚地又是一拳。 李家宝心里明白了,这是有人在利用犯人打自己,但是,此时自己是被扔在犯人堆儿里,到哪里去讲理?他索性一声不响,只是在那个犯人动手的时候,尽量让他打不到要害处。打人的犯人见新来的犯人不言不语,不还手,也不求饶,火冒三丈,一顿拳打脚踢之后,直着眼睛盯住了他。只见他眼喷怒火,仍是一声不吭,打人的家伙反倒住了手,向他发出了蛮横无理的质问:“个子倒是不小,你为什么不还手?懂规矩?” 李家宝苦苦地笑了笑,盯住对方的眼睛,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讲自己的理由:“打你我犯法。” 那家伙拼命地咆哮起来:“我他妈打了你,打了你!你他妈挨了打,知道吗?你他妈挨了打,你为什么不还手?” 这时候,又一个家伙走了过来,冲李家宝一撇嘴,阴阴地一笑,撸起了袖子,连连向第一个犯人讨好:“杀鸡焉用宰牛刀,姜大哥,你歇一会儿,让罗老弟替姜大哥帮助帮助这小子!” 已经打了李家宝的那个犯人,歇斯底里一般大叫:“滚,你他妈给我滚开!” 姓罗的冲他的姜哥一点头,赶紧乖乖地走开了。那个姓姜的立刻对牢房里的所有人宣布:“从现在起,谁他妈敢动这小子一手指头,我就叫他脑袋瓜子开瓢儿!” 没人说话,他就又喊了一声:“都听见没有?” 牢房里的所有犯人都嘟囔着回答:“听见了。” “你他妈睡一会儿吧!”打李家宝的犯人十分强硬地吩咐李家宝,顺手拽过他自己的被子,朝空铺上一扔,揉揉打人的手,生着闷气向犯人们发出了命令:“睡觉!”冲犯人发过脾气,他再次吩咐李家宝,“你也睡吧,折腾你小子一宿了,条件是监狱,好好品品滋味儿吧。”突然,他又回头大喊,“都他妈给我睡!” 李家宝实在是太累太疲乏了,牢房里又臊又臭,他挨完了批斗又挨了打,躺在大铺的烂草席子上,却很快就睡着了。 早晨,他被捅醒了,刚睁开眼睛,那个姓姜的犯人就冷冷地催促他:“吃饭!当犯人也得填肚皮,懂不懂?” 可是,他俩去拿窝头的时候,饭盆里只剩下一个半窝头了。姓姜的恼怒了,阴沉着脸,向所有的犯人巡视一圈儿,一直也不说话。一个个犯人都很害怕,有的吓得脸色铁青,有的惨白,姓姜的不慌不忙,突然闷声发问:“谁干的?”他的声音又横又狠,令人毛骨悚然。 犯人们十分惶恐地望着他,几乎不敢大喘气,那个姓罗的嘻嘻一笑,一边辩解,一边讨好:“昨天管教是把咱俩叫去的,也有我的一份是不是?你要是不同意,嘿嘿,那就都是姜哥的! ” “你个狗屎,胆肥了是不是?”姓姜的走过去,把那家伙手里的整个窝头劈手夺了下来,向李家宝一递,下命令一般:“你给我吃了它,别管那臭狗屎!” 李家宝拿起盆里的半个窝头,交给姓姜的,意思是让他还给那个姓罗的。姓姜的瞥一眼姓罗的,眼见他尴尬地咧着嘴,没笑找笑,就把头转向李家宝,做出了不可思议的裁决:“你吃吧,都吃喽!你问问他吃饱了没有?他肯定已经吃饱了,你吃你的!” 姓罗的家伙赶紧顺从姓姜的:“我吃饱了,真的吃饱了。” 姓罗的话音刚落,一个瘦子给姓姜的和李家宝送来了水,姓姜的“嗯”了一声,那瘦子就满脸堆笑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吃过饭,该放风了。那个姓罗的赶紧去倒屎尿桶。姓姜的看见了,就偷偷地告诉李家宝:“明白吗?按这里的规矩,你是新来的,就应该你去倒!” 李家宝暗暗猜想,这个姓姜的,肯定是犯人里的头头儿。受指使他打了自己,但他为什么又如此保护自己呢?也许是自己扛住了他的打?李家宝情不自禁地看看他,似乎他还讲良心,也还有思想,但他的良心,肯定是出于他们的规矩,他的思想,肯定也是变态的,扭曲的,讨好看守的。 放风时,那个姓姜的始终陪着李家宝,别人一看李家宝,他就马上瞪眼睛,刺向李家宝的各种目光立刻就都闪开了。看起来,这里所有的犯人都惧怕自己身边这个姓姜的,说不定他是一个什么都敢干的重犯,不可不加他的小心。 李家宝正在这样琢磨着,姓姜的突然低声问他:“你小子倒是挺有种儿,因为啥进来的?” “一言难尽……”李家宝不愿与罪犯为伍,避开正面回答。 “一言难尽就两言,你小子长得很帅气,搞女人啦?” 李家宝摇摇头。 “偷东西?” “没有。” “抢劫?” “没有。” “打架斗殴?” “没有。” “诈骗?” “没有。” “杀人?” “没有。” “政治?” “算是吧。” 咋回事儿?” “坚持学数学。” 第六十三章 雪恨 李家宝在监狱里面遭了罪,小屯子的马号里,赵岚更遭罪。她几乎每天都要挨斗,每天都要遭到拳打脚踢。李家宝在监狱里还可以凭他的力气按照那个姓姜的嘱咐去做,镇住犯人以后,还能够一心一意地思考数学题。赵岚在马号里,却过着黑帮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受到无端的虐待,她却无力反抗,也不忍还击。 看押她的几个女知识青年,都是红星小队的积极分子。每次交接班时,都要拿她当一会儿解闷儿的工具,不是扇她的耳光,就是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最轻也要踢上两脚。她们恨她,恨她使她们三更半夜也不能好好睡觉,不拿她提提神儿,一宿一宿的,还不得困死?赵岚看着她们,忍得住肉体上的疼痛,却无法忍受心里的悲痛。打她的女孩子都是初中学历的“知识青年”,远离家乡,一心想干革命,却跟着洪太敏和葛老五之流学得如同法西斯,面对着另一个知识青年,拿残暴当游戏,还以为是在打击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她们的行为怎能不令人可怜,又怎能不令人心寒? 十几天过去了,一天早晨,赵岚忽然听见看守们唧唧喳喳地在议论:“学习班里跑人了……” “谁?” “我不知道。说是一男一女。” “这里的人可真顽固!” “走资派的天下,不可能太平!” 赵岚一惊,暗暗猜想,可能是周玲玲和董强,不由得,担心他们也被抓回来,挨打遭罪。 逃跑的果然是周玲玲和董强。在赵岚被关进马号的当夜,周玲玲和董强曾经悄悄地溜出来,躲在马号外面,扒着窗户,目睹了赵岚被毒打的情形。董强忍不住,还是要往里冲,周玲玲再次把他用力拽住了。劝他不能逞一夫之勇,必须寻求可行的办法。十几天里,他俩的心里忍受着熬煎。看书有什么罪?到底有什么罪?洪太敏凭什么就这样欺负人?他俩下了决心,就是被抓住挨打,也非得救出李家宝和赵岚不可。 昨天,洪太敏明里代表前进小队到兵团被抢粮的那个团去慰问团部的现役军人,暗里却想煽动起兵团方面对抢粮事件的不满情绪。洪太敏走了,工作队队员立刻开始睡觉。他们跟着洪太敏不管白天黑夜地折腾,确实也是够累够乏的了。 周玲玲和董强抓住这个机会,顺利地逃出了前进小队。他俩赶到县火车站,却不敢在县火车站候车,沿着铁道,一直走到下一站,才敢候车。 洪太敏回到队里,听说跑了人,立刻大发雷霆,工作队队员的脸色就像紫茄子似的。忽然,县里来了一个人,说是要了解基本路线教育的进展情况,两人单独谈话时,那个人悄悄地交给洪太敏一封信。洪太敏看了信,疯了一样,当天夜里,就大搞逼供信。陈书记和耿队长,冯玉莲和魏长顺,都被关进马号受了皮肉之苦。 第二天早晨,他煞有介事地声张:“我洪太敏要亲自到地区去捅窟窿,不挖出这里的总后台,不把这里的阶级斗争进行到底,我就再不姓洪!”他又嘱咐他的部下,“你们必须坚守岗位,一定要把人看好。谁也不用送我,看住阶级敌人就是对我最大的关心和支持!兵团方面了解了事情的真相,表示理解我们,支持我们。他们的团长答应我了,用他们的小车送我去地区。” 他整理好必要的衣物像模像样地动身了,就在他离开小屯子撒腿就跑的时候,路边突然冒出几个身手敏捷的公安人员,几路合围,三脚两脚将他踢翻,几个人同时将他按牢,不由分说,便给他铐上了手铐。 刘天民突然出现了,洪太敏当时就傻眼了,不喊不叫也不挣扎了。他知道他已经彻底败露了,就是将来能把右倾翻案击退,他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此时,他只恨他的生殖器,为了满足这个作孽的家巴什儿,自己竟然丧失了大好的前景。 原来,刘天民亲自带领地区的有关人员在沈老蔫家已经等了三天了。程思录提供情况,有人给洪太敏通了风,报了信儿,只等他自己暴露,证实这一事实呢。 陈子宽见了刘天民,一条硬朗朗的高大汉子不禁热泪盈眶。老刘深沉地望着他,打了一个咳声,把他和耿文武叫到没人处,低声告诉他们:“通过侦破迫害知识青年的案件,公安部门依法逮捕了葛要武和洪太敏,不管怎么说,都是办了一件替老百姓解恨的事情。但是,反极左很难啊……地区已经开会定性的事情,仍然有人耿耿于怀。你们都亲眼看见了,洪太敏这个工作队,不反极左,却看着上海的风向,扬言走资派还在走,抓住你们不慎的做法大做文章,把知青自觉学文化知识当做返城思潮对待,也许,不是没有来头啊……不过,洪太敏触犯了法律,有人想保也保不住了,但他们又把目标转移到老史那里去了。老来的儿子来宝山,把老史保护你们的事情反映到县里和地区去了,看起来,他们往老史那里派调查组或是工作队,肯定是在所难免了。你们这里,洪太敏的工作队肯定是没法待了,可是,就是工作队撤了,马上就要从监狱里回来的别立人也将很难支撑局面……”老县长向四处看了看,面目更加深沉了,“老陈,老耿,襟怀一定要宽广。你们一定要帮助别立人把局面撑下去。要看到,给他平反是好事儿。我和县里的老程,都相信他会接受深刻的教训。不过,目前你们俩还没有平反,自己也都得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还有,赵岚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老陈可以找她谈一谈,既然符合回城的政策,就可以让她返回去。在目前的形势下,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你们也要告诉别立人,对李家宝坚持学习文化知识的做法,要想方设法尽全力给以保护,不能因为赵岚和李家宝他们有自己的见解和认识,就任人欺负。老高三里的佼佼者,多半都是很有头脑的,有些人甚至比我们还要清醒。他们的心志并不在一朝一夕,是要进行终生的比赛,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倡议啊!一辈子看书比赛,一辈子为国家,现在能有多少人想得这么实在?” 老耿格外关心赵岚和李家宝,禁不住问刘天民:“你刚才说赵岚的父亲去世了?” “已经快二年了……” “这丫头,也没听她说过……” “当时,是她的母亲没有告诉她。事后告诉了她,也不想让她返回去,她父亲临终前,就是这样嘱咐她母亲的。” 刘天民嘱咐过老陈和老耿,当晚就走了。陈子宽听了刘天民的一席话,心里明白了,就像林彪死了文化大革命仍然没有停止一样,洪太敏可能被判刑,但整老干部的人还是不会甘心,这里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完。 第二天,周玲玲和董强重新露面了。在女宿舍里,周玲玲见到赵岚,简直都不敢认了。赵岚的脸被人打肿了,下嘴唇往外翻翻着,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好心的周玲玲心疼不已,凄惨地喊一声赵姐,抱住她就哭了起来:“赵姐呀……赵姐……她们,她们也是下乡知青,可她们怎么就这么狠啊……” 汪佩佩自不消说,女宿舍里,除了朱晓莉,看见周玲玲抱着赵岚痛哭不已,没一个不替她们赵姐委屈的,就连鲁亚杰,也哭红了眼睛。赵岚苦苦一笑,得知董强和周玲玲逃出去以后找到了刘天民,心里对他们感激不尽,翻着嘴唇还在向他们表示谢意:“玲玲,得亏你和董强了……” 就在这一天下午,别立人和李家宝也回到了屯子。他们是得到平反之后,由县革委会副主任程思录和公社革委会主任史忠实,用县里的吉普车亲自送回屯子的。进了屯子,程思录和老史让李家宝先回宿舍去,他们要把别立人平反的事情,和别立人一起,先同陈子宽和老耿谈一谈。李家宝答应一声,起身就往宿舍跑,进了房门,直奔女宿舍,他最惦记的,是赵岚。 “呀,李哥!”第一个看见李家宝的是易俊红,惊讶之后,唰地就流出了泪水。 “李哥!”周玲玲、董强、吴雅琴、孙桂英和易俊红,几个人如出一辙,都是喊一声李哥,立刻就落了泪。 赵岚望着被剃了光头的李家宝,亲人久别的感情立即涌入她的情怀。可是,她看见了汪佩佩,本能似的,又想起了郝玉梅,万般无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别哭,都别哭……”李家宝劝着别人,自己的声音却是颤抖着,尤其心疼被人打伤的赵岚。 赵岚脸上的伤都是硬伤,洗了脸,也洗不掉青紫和暄肿。尤其那向外翻着的嘴唇,和那只睁不开的眼睛,令人目不忍睹。不忍看,也得看,还得仔细看,李家宝望着满脸受伤的赵岚,真想抱起她就回市里,永远把她藏起来,再也不让她吃苦头儿。可是,能做到吗?她和自己,还没有和好…… 鲁亚杰深深地望着李家宝,也是眼泪汪汪的,忽然问他:“李大哥,别立人回来了吗?” “回来啦,回来啦!”李家宝回答过鲁亚杰,赶忙就安慰汪佩佩,“别立人已经得到平反了,已经……” 汪佩佩心情急切,李家宝本来还有话,却被她打断了:“别立人在哪里,在哪儿?” 李家宝赶紧回答:“到陈书记家去了。” 汪佩佩起身就跑,可是,她刚刚撞开门,头一眩,一下子就在厨房晕倒了。集中在女宿舍的知青们赶紧跑了出来,慌乱地呼叫着:“汪佩佩,汪佩佩--” 就在这时,别立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停住脚看了看,皱一皱眉头,便径直进了男宿舍。董强连忙跟了进去,急切地告诉他:“是汪佩佩晕过去了,你快过去看看!” 别立人一言不发,坐在白碴木凳上,凄然地闭上了眼睛。 赵岚和周玲玲救醒汪佩佩,将她扶进了女宿舍。其他人都到男宿舍来找别立人。别立人不开口,也不睁眼睛,鲁亚杰气得当面骂了他:“别立人,你简直狼心狗肺!” 女宿舍里,汪佩佩哭成了泪人,嘴里却喃喃着:“你们不要怪他,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 别立人心中惨然,不管别人的态度,只管沉闷。晚上,他默默地吃饭。饭后,他和衣而睡。一觉醒来,洗漱完毕,他仍是端坐着,缄默无语。李家宝的心里很不忍,两个人一路回来时,别立人就是只字不吐,已经一天一宿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啊?再这样下去,岂不将汪佩佩连活的勇气也给挫没了? 陈书记和耿队长也是十分着急,一大早就去看他,他仍是不理不睬,再招呼他,他就起身打扫厕所去了。 陈书记和耿队长悄悄地把储得海叫到陈书记家里,非常诚恳地向他建议:“小储,开个紧急会议吧,看看别立人的事情到底应当怎么办。” 储得海抢先出了一个主意:“我建议,首先召开一个党员全体大会,他就不能不参加,也不能不发言。” “这就不行了吧。”陈子宽摇了摇头,不得不否定他,“小储,我和老耿现在还没有恢复党籍啊,咱队里知青应该入党的,一直也没有机会啊,还是开个有关人员会议吧……” 储得海早已看清了,前进小队的案子是非翻不可了,立即表示同意,并且让陈子宽亲自主持会议。陈子宽想想储得海目前的尴尬处境,当即点名要求,储得海,鲁亚杰,赵岚,李家宝,董强,周玲玲,冯玉莲,齐金库,沈盼富,魏长顺,必须参加会议。 储得海返回知青宿舍,立刻派人分别去通知。 会议在陈子宽家召开,面对脸上带花的,被剃光头的,腰上有伤坐不住的,老陈特别严肃。他不计前嫌,再三强调:“别立人是一个积极要求上进的知识青年,他虽然跟着葛老五的工作队做了错事,但他的主观愿望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必须尊重他,真心实意地支持他继续当书记、当队长,让他大胆抓工作……” “我做不到!”魏长顺捂着腰眼儿,不管不顾,突然打断了陈子宽的话。 老陈立刻瞪起了眼睛,寸步不让:“我下边要说的就是,特别是魏长顺和齐金库,你们俩必须服从大局,就是一时想不通,也必须支持他的工作!齐金库,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齐金库的声音蔫巴巴的。 “你,魏长顺,听见没听见?” 魏长顺见陈书记十分威严,不容违拗,知道事关重大,只得不情愿地回答:“听见了!” “那好,现在大家就想想办法吧,怎样才能让别立人开口,让他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将近二年了,他是没处说话啊…… 人们一时都没有主意了,汪佩佩就偷偷向赵岚嘀咕:“大家一起和他喝酒吧,他酒后直言……” “你说什么?汪佩佩,你大声说!”陈子宽鼓励汪佩佩,一心希望她也能尽快振作起来。 汪佩佩不愿抛头露面,悄悄捅咕赵岚,赵岚只得替代汪佩佩回答:“汪佩佩说,让大家一起和别立人喝酒,说他酒后直言!” “行,这个办法能行!”李家宝立刻表示赞成,并且还做了一个补充,“我和他喝过一回酒,真像汪佩佩说的那样,他酒后特别耿直,也不醉。”李家宝说完,就向大家学了他和董金华同别立人一起喝酒的情形。 “好,那就这么定了。在我家摆酒桌儿,也是为他和李家宝洗冤接风。大家要注意,先通融感情,不论是非。在座儿的人都得心胸开阔!” 陈子宽当即拍板,他的心里已是火烧火燎的了。 他老伴听了他的话,立刻到鸡窝里去抓老母鸡。赵岚见陈子宽老伴儿又要杀老母鸡,赶紧跑过去,一把就给抢了下来,眼含着热泪替老母鸡求情:“大婶儿,老母鸡正是下蛋的时候,不能杀,你不能杀。我兜里有钱,我去买罐头……” 说罢,她放了老母鸡,拉起齐金库就走。可是,他们走后,老陈老伴儿还是忍痛把老母鸡给杀了。她没有别的东西能拿出来,这么大的事情,老陈哪能没有表示呢? 董强和周玲玲从市里回来时特意买了副食,原本是想请蒙冤受屈的李家宝和赵岚好好喝顿酒的,想不到这副食还派上了特殊用场。他俩回到宿舍,拿起东西就送了过去。 陈子宽家里,大家凑东西,众人齐动手,两张炕桌对在了一块儿,很快就把菜摆齐了。陈子宽看看酒桌,招呼一声李家宝,马上就到知青宿舍去请别立人。 “别立人--”李家宝叫他。 别立人不理不睬,仿佛并没有人叫他。 “小别--”陈子宽叫他。 他扭头看了看,仍然不讲话。 “别立人,你错你还有理呀?”李家宝开始拿话将他。 他翻了李家宝一眼,不动火气。 “小别,”陈子宽很动情地告诉他,“汪佩佩为了等你,可是三个春节也没回上海呀。如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别怄气,咱们到我家去,好好说一说怎么样?” 别立人看看陈子宽,闭住眼睛,依然不讲话。 李家宝见状,索性提高嗓门继续将他的军:“别书记,你可以不讲话,但你总该听听别人讲你吧?是好汉,有话就亮到桌面儿上,该谁检讨就检讨,泯灭恩仇,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喝酒!是孬种,你就固守己见,恩将仇报,也不配自夸三碗酒还清醒!” 别立人听李家宝拿自己说过的话将自己,又提恩将仇报,猛然想起,是李家宝和赵岚、魏长顺和冯玉莲不计前嫌,救了自己的命,事前,可怜的汪佩佩还下跪恳求过魏长顺,不由得,义气撞怀,这才开了口:“什么?你敢和我碗对碗?” 李家宝顺势又将他,“不敢,就是孬种!” “废话少说,到哪喝?你说吧!”别立人虽说是上海下乡青年,却颇有一股关东汉子的气概。 “敢去?那你跟我走吧!” 李家宝起身就走,头也不回。别立人紧随其后,毫不示弱,瘸着腿,也是一副大丈夫气概。进了陈子宽家,他谁也不看,见两张炕桌对在一起,早已经上好了酒菜,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了鞋就上炕。拣个地方盘腿一坐,拿起一个二大碗来,向桌子上一,扫视一圈,声音不大,却向众人叫号:“来吧,谁先来?” 不由得,大家目瞪口呆。李家宝心里着急,索性也拿起一个二大碗来,照样向桌子上一,当仁不让一般:“我来!” 赵岚很不忍心,却狠一狠心,用塑料酒桶给李家宝倒了多半碗酒,也给别立人倒了一样多。众人盯着两个二大碗,真不知他们将怎样喝下去。李家宝端起了酒碗,仍用激将法:“别立人,真是男子汉,咱们就什么都在酒里,干!” 听李家宝叫号说“干”,别立人端起酒碗,也不说话,也不撞“杯”,一仰脖,咕嘟咕嘟,就把大半碗酒喝了下去。 李家宝见状,也是一饮而尽。 别立人将碗又一,只吐了一个字:“倒!” 李家宝自然也是单字句:“倒!” 汪佩佩看看赵岚,捧起酒碗,不想给李家宝再倒酒了,见赵岚已经倾斜了酒桶,这才把酒碗端平。李家宝接过酒,郑重地举向别立人,慷慨陈词:“来,别书记,冲你不怕坐牢向仇人,我李家宝以往不该拿你当小人。我也蒙冤坐了一回牢,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真心实意,从此和你做朋友,要是不嫌弃,就干了它!” 别立人嘴角一动,当,将酒碗撞上去,咕嘟咕嘟,又是一口全干。李家宝见他亮了碗底,自己双手将酒碗端平,也是立刻见了碗底,却猛然一喷,全都吐了出来。但是,他不肯示弱,又把酒碗重新递向赵岚,赵岚连忙把他的酒碗推了回去。 “李大哥,”别立人终于开口了,“小弟服了你……以往是小弟瞎了眼,昏了头,进一回大牢我懂了,全都懂了……陈书记没有罪,耿队长也没有罪。我别立人的行为蔑视法律,坐牢虽冤,却无话可说。可是面对大家,我活该,我罪有应得!我恨,恨那个葛老五,恨洪太敏,也恨我自己!念书十二年,看不懂真文章;一心想革命,却整老百姓!没有面目再见大家,就不想开口向人,却蒙大家不嫌弃,我谢罪,倒!” 别立人这一次没有碗,双手捧碗向赵岚。眼里闪泪花。赵岚见他已经开了口,就不想让他再喝了,可看他的架势,却不得不倒,就给他少倒了许多。 “不,这一碗一点儿也不能少!”别立人极其认真,双手恭恭敬敬地端着酒碗。 赵岚狠狠心,只得给他再倒酒,倒得和上两次一样多。别立人端着酒碗站了起来,一侧歪,马上调整好姿势,非常动情,发自内心地忏悔:“别立人瘸了腿才有教训,感谢大家谅解我!” 说罢,他十分庄重地一口气干了酒,噙着泪,鞠一躬,痛苦地坐了下去。李家宝也再次递酒碗,别立人立刻伸出巴掌将他的碗口封住了,言语发自肺腑:“李大哥,一碗酒就见了你的心,就凭你和赵岚如何对待汪佩佩,就凭你和魏长顺不嫌脏救了我的命,就凭今天大家还拿我当个人……从今往后,我要是再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情,誓不为人!还有你储得海,你说前进小队穷不穷?” 他眼睛潮湿,声音哽咽,突然把目标对准了储得海,面孔变得极为冷峻,现出了一副穷追到底的架势。众人莫名其妙,只见储得海的神情十分窘迫,不知所以,又不得不回答:“穷。” “咱们曾经认为赵岚的文章是诬蔑社会主义,那你说,长着眼睛不看事实,光信报纸,咱们蠢不蠢?” “蠢,确实蠢。” “老百姓饿着肚子交‘红心粮’,非特殊时期,也非特殊需要,咱们硬看成是闪光的革命行动,你说咱们浑不浑?” “浑。”储得海被别立人问低了头,似乎良心有所发现。 “说真话,咱们说话办事儿有没有昧良心的时候?” “有。”储得海第四次回答。 “那好,咱们蠢,咱们浑,咱们说话办事儿有时昧良心,那你自己来说,咱们队那个上大学的名额,该不该你填表?”别立人突然问出一个四座皆惊的事情来。 “你,你怎么知道?”储得海脱口反问,神色极其尴尬。 “隔墙有耳,偏偏叫我听到了!”别立人十分严肃,看了储得海好一阵,便以书记的身份表了态:“如今我要提议,这个名额应该给人家真能把书念好的,给人家一心为我中华的!要我说,要么赵岚,要么李家宝,现在你不行!” “可,可他们已经结婚了……”储得海找了一个理由。 “那就周玲玲!”别立人对储得海的辩护非常讨厌,砰地一碗,冲着储得海就较起了真章:“我告诉你,储得海!你要是这边种着扎根树,那边想着溜,拐弯抹角地耍别人,可别怪我别立人不客气!真革命,咱就把自己舍出去,你扎根儿,我别立人就不走!我别立人浑过,可从今往后再不敢昧良心。你储得海在你们队也是接过锄头杆儿表示继承光荣传统的。真想走,也得再读读赵岚那小字儿,学了真本事,由你做大贡献去!就这么打着革命的旗号营私利,我别立人坚决投你反对票!就是大学把你录取了,我也敢去揭你的老底!我的党籍又恢复了,我的嘴巴也重新张开了,既然张开了,今后就得看着事实说真话,第一个触着了你,就算你倒霉吧!态度不好,的确不好,也只能请你多多原谅了!” 原来,推荐上大学的指标下到队里以后,储得海就给私下独吞了,连鲁亚杰都不知道,前进小队今年还有个上大学的名额。 面临尴尬的局面,储得海再也坐不住了,一张脸几乎羞成了红布,起身就朝外走。陈子宽急忙追出去,储得海不听劝,说他立刻就上县里,就是走一宿,明天也把表儿要回来,该给周玲玲,就给周玲玲。陈子宽死活也拽不住他,到底让他跑掉了。陈书记只好让沈老蔫儿赶紧去套车,把储得海送到县里去。 “别立人,”齐金库同别立人一下子对了脾气,举着酒碗,颇像样儿地邀请他,“我齐金库赶车赶惯了,连肠子也像鞭杆子,犟起来就是拧劲儿的,管他谁!今儿冲你对葛老五,敢拿椅子砸这个兔崽子,老齐我服了,今后还叫你别书记。老齐我打过你,实在对不住你。你要是不记仇,也瞧得起我这个车老板子,咱哥俩就拿酒碗碰个响儿,就算我老齐给你赔不是了,咋样?” 赵岚给他们各自倒了一点点儿酒,两个人碰了响儿,老齐笑了起来,心服口服地向别立人竖了竖大拇指:“别书记,我老齐服了你啦,你小子,还真不是孬种!” 别立人也笑了,有意幽默:“齐大哥是快人快语也快手,大巴掌打人也是真疼,不过,也是叫我给气的。从今往后,我别立人再不气你,也不记仇,暂时就不定你的罪了,但下不为例!” 众人都笑了,老齐婆子笑得嘎嘎的,魏长顺也坐不住了,刚要说话,就叫冯玉莲急忙给按住了,“我的老天爷呀,你们可快吃点儿菜吧!” “对,咱们之间,不打不成交。有话说开了,大家就先吃口菜吧,然后慢慢喝!”说着话,陈子宽夹起一个鸡大腿儿,送给了别立人,“不记仇就吃喽,另一个,是李家宝的!” 别立人接过来鸡大腿儿,冲着李家宝笑了一笑,有意开了一个玩笑:“来,鸡腿儿碰鸡腿儿,光头对光头,啃,啃光!” 两个人撞了一下鸡大腿儿,当真大口嚼了起来。满屋子人又都笑了起来,耿队长这才说话:“这多好,谁看谁也不碍眼!” 这时候,耿文武老伴儿给李家宝端来一碗用醋和糖做的醒酒汤,让他赶紧喝:“家宝,快解解酒吧,你可喝不过别书记!” 李家宝喝了解酒汤,别立人立刻说了心里话:“李大哥,我别立人看见了你的心……来吧,俩光头接着啃鸡腿儿!” 赵岚静静地看着别立人和李家宝啃鸡腿儿,见他们把鸡腿儿啃得只剩了骨头棒儿, 第六十四章 醉别 周玲玲就要上学去了。她求董强陪着她办好了入学的一切手续,她将要去的学校是首都医学院。 别立人请陈子宽和他一起找周玲玲谈话,不约而同,两个人想到了同一件事情,陈子宽语重心长,对她寄予深切的厚望:“玲玲啊,你很幸运,咱小屯子也跟着沾了光。你上的是医学院,我老陈想求你一件事儿,看看用啥办法儿,才能变变咱们井里的水,也从根儿上治一治咱们这儿的弯弯腿……” 别立人也是发自肺腑,很认真地叮嘱她:“是前进小队送你上了大学,你可千万要记住咱们老书记的话!他虽然还没有恢复党籍和职务,但他可是代表咱们全屯在说话……” “嗯。”好心的姑娘眼圈儿红了,非常动情地告诉陈书记和别立人,“我已经把这里的水用塑料桶装好,打进我的箱子里了,我要用它作为我从医的第一个课题……” 周玲玲的做法令别立人十分感动,不由自主,就向她做起了检讨:“周玲玲,由于我入狱,咱们相处的日子不算太长,可是,我别立人欺负过你,逼得你低着头有口说不出话来。你要走了,我真心真意地求你,你可千万不要记恨我,我那时……” “哪能啊!说真的,你也不是为了你自己。那时你的心也是好心,是坏肠子的家伙蒙蔽你,把好人说成坏人,让你仇恨。连陈书记和耿队长都不记恨你,连赵姐和李哥都肯原谅你,我还能记住不忘啊?再说了,知错肯认错,认错就改错,也很了不起呀!” 别立人深受感动,不禁感慨:“我发现,双齐人都很耿直,人也宽厚,很能代表东北人的性格。临走前,还有什么要求吗?要是有,就向老书记和我直接提出来。” 周玲玲略一思忖,声音有些颤抖:“我还想去看看郑小微,虽然是中午,我一个人去也有些害怕。” 来到小微的坟前,周玲玲禁不住又落泪了,慢慢跪下去,从衣袋里掏出她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小布口袋,装满坟上的土,才和两位书记默默地离去…… 别立人同周玲玲谈过话,也主动找赵岚谈话,并且,拉上了汪佩佩。他做着书记的工作,却愿意以朋友的身份出现。 他们顺着小屯子后面的一条土路向前漫步。汪佩佩挽着赵岚的胳膊,好像不紧紧地挽住,她的赵姐马上就会走掉一样。别立人几次要开口,但又几次都觉得不妥,从哪儿说起呢?他犹豫不定。沉默许久,他才说出话来:“赵岚,你要走了,装在肚子里的话我不能不说一说了。我非常对不起你,曾经怀疑过你。现在,当你胸有成竹就要远走高飞的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你写给李家宝的《赠言》,那不是牢骚,也不是抱怨,是志气,是骨气!我猜的也许不会错,周玲玲是幸运欣喜上大学,你将是毛遂自荐登讲台……” “周玲玲告诉你啦?”赵岚惊异地问他。 “不,是自我反省时想到的。” “你还在反省?” “唉,能不反省吗?特别是在你凭本事向外闯的时侯,我就是想不承认,也得承认实事,你将来对国家的贡献,肯定会比我们大。固然,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大好,还是小好? ”别立人的声音非常凄怆,“一心想革命,头脑却发昏。壮志满怀地做坏事,满腔仇恨地整好人。批判的是同志,跟随的是恶棍,虚度了时日,浪费了青春。损失的是感情,收获的是悔恨,瘸的是一条腿,痛的是一颗心……你说,我能不反省吗?幸亏遇到的是你们几个,通情达理,不计前嫌,我才获得教训,得到了重新做人的机会。换一个队,我还敢当这个书记吗?不被唾沫淹死,愧也愧死了……”倔强的别立人落泪了,发自内心地忏悔。言谈话语里,也感激陈书记和耿队长,以及他们带领的小屯子。 赵岚很感动,从他自我批判的特殊句子,就仿佛看见了他认真反思的痛苦状态,一个个句子合辙压韵,是他精心凝练出来的,分明是要时时记住。赵岚不忍心看他如此难过,就连忙劝说他:“快别这么说,是不是也太狠了点儿……” “不,赵岚,我老老实实地向你坦白。昨天,猛然咋听说你也要走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仍然是你不思扎根。 转瞬,我才想起你已经会了两门外语,确实是有能力。昨晚,我请李家宝把被我批判过的那份《赠言》拿给我看,并请他给我串讲,当他从柴火垛里把《赠言》拿回来、打开包着《赠言》的油布时,仅凭他把《赠言》藏得谁也不可能找到,我就愧疚不已。他给我串讲了以后,我才真正看到你的胸怀和胆识。真的,赵岚,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形成了一个十分可恶的毛病。有人犯错误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根本不是治病救人。例如,对陈书记和耿队长,葛老五说他们是走资派,抢粮搞破坏,我不是依据事实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和判断,而是按照既定的观点,千方百计地去求证他们就是走资派,你说,那时的我该有多么可恶!对你学外语,我只考虑到北边是边界,就认定你是想外逃。就不知道问一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俄语的。现在说起来,好像事情很简单,问问就清楚。可当时,我的脑袋里只绷着一根弦儿,阶级斗争。还以为我是在维护革命的根本利益,是在阶级斗争的第一线,冲在最前面呢。连跟你们说话,我都时时怕混线……你说,当时我‘左’得可以不可以?不是崔二两口子不要脸,不是我坐了一回监狱,不是你真心对待汪佩佩,不是李家宝和我大酒碗碰大酒碗,不是你们治好了我的病,不是你昨天含着委屈质问李家宝,为什么邓小平宁肯检讨也不辩解,只求抓住机遇争取出来工作,也许昨晚我就不会抱着愧意聆听李家宝给我讲解你的《赠言》,甚至对你的走,我能放行,但也会心里别扭。没有先例,也没有政策嘛!其实,为国家输送宝贵的人才就肯定符合政策。你有了这样的本事,我怎么还能只让你在这里喂猪呢?不说以前做的,就是昨天冷丁冒头的想法,我也对不起你呀!” 别立人真心真意、认认真真地剖析自己,许多话都是赵岚万万想不到的。赵岚颇为感触,禁不住也检讨自己:“别书记,你就不要再说了。其实,我也对不起你。你们工作队整陈书记和耿队长的时候,整我和李家宝以及周玲玲的时候,真的,我极其讨厌你们的一些做法,愤怒是自然而然的,可我对你的态度,其实,也是过激的。说话不对撇儿,我就挖苦你,打击你,还变相地骂你是条狗……刚才听了你的反省,我忽然想到,我就很少像你这样深刻地反省,事实却是,极左的烙印也打在了我的身上……” “赵姐,你可不要这么讲。”汪佩佩实心实意地表白,“你这一走,我都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习惯了……我也替李哥着急,你真走了,他可怎么办哪?”汪佩佩转变了话题,她觉得赵岚根本就不“左”,她是为了安慰别立人,才说她也打上了极左的烙印,她不该为了安慰别人,就这样说自己。 面对汪佩佩真心真意替李家宝的焦虑,赵岚沉默了。望着身心受过巨大伤害的汪佩佩,她立刻又想到了郝玉梅,也记起了她父母对她的批评。她十分感慨,眼见汪佩佩守在别立人身边,不会再委屈了,这才向她讲了实情:“佩佩,其实,我自己真的已经感到了,也不知在哪儿,在什么时候,我的身上的确也打上了极左的烙印儿。没下乡的时候,对自己看不惯的一些人,我经常看不见他们的长处,却看得清他们的短处。许多时候,往往是成见在先,然后就准备和人家作斗争。从小就被表扬惯了,敢于向不良的思想行为作斗争,明明是应该心平气和解决的事情,一想,就是斗争,一讲,也是斗争,可我还以为我是很有觉悟。生活中,我还曾经把同类划得很窄,自以为高明,却常常令人不理解。你们知道吗?不是我太‘左’,我市里的好友也不会投湖去死……”赵岚终于把她和李家宝去劫婚,郝玉梅因此而投冰窟的事情,对他俩如实说了出来。情不自禁,她落下了眼泪,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从她经历过的事情结合她父母的教诲,沉痛地总结出来的。 别立人没想到,一向倔强的赵岚当着自己的面会流泪,更未料到,她会在自己面前如此坦率地做如此深刻的自我批评,从她真诚的话语中,翻然悟出,极左的烙印是眼下这个时代造成的…… “不说过去了,”赵岚转变了话题,非常认真地请求别立人和汪佩佩,“我走以后,就请你们多照顾一点儿李家宝吧,他自学不容易,感情上我又不能再成全他,也许今后我对他,就会泥牛入海,再也没有消息了……” 汪佩佩立刻流着眼泪阻止她:“阿岚姐,你这是说什么呀?为我和别立人,你能拿我当亲妹妹,也能原谅别立人,可你怎么就不能谅解谅解李大哥呢?” 别立人立刻十分感慨地倾吐了真实的感受:“佩佩,听赵岚刚才讲了她心中的悔恨和郁结,我非常理解。本不该死的,被自己好心好意的行为误害了,确实难以追悔啊。在监狱里,每每想到郑小微的死,我就不能安宁,觉得我的确就是个罪人……”说到此,别立人擦去眼里汪着的泪水,忽然向赵岚恳求,“赵岚,我和佩佩都会尊重你的,就让我从此也叫你赵岚姐吧。赵岚姐,你很感人,从此,咱们永远是朋友,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大姐……” 别立人向赵岚真诚地伸出了手,赵岚和他紧紧地握手,汪佩佩就用自己的两只手,上下按住了他们的手,热泪也不擦,就向赵岚提出了她的请求:“赵岚姐,现在我听你的,你走就你走,可以先不管我李哥,但以后,你必须原谅他……” “佩佩,哪是我必须原谅他,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啊……” “不,我不管,你们就是不能永远分离……”汪佩佩的态度就像小孩子说不出自己的理,索性和大人打磨磨丢儿一样。 赵岚见汪佩佩说完心里话就哭得呜呜咽咽的,不由得内心滚滚翻腾,只好向她允诺:“好吧,赵姐记住你的话就是了……” 他们回到屯子里,已是傍晚了。赵岚刚一进宿舍,鲁亚杰就告诉她:“赵岚姐,齐金库让你和别立人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到他家里去。一再嘱咐,你们回来以后马上就过去。李家宝和周玲玲已经叫他先拉走了,你们快去吧。” 赵岚去找别立人,两个人立刻去齐金库家。 望着齐金库家的房子,赵岚深有所感。她在老齐的西屋住了将近两个月,孩子是在那里生的,月子是在那里坐的,那里曾如同她的家。而且这个家里,又仿佛不光只有老齐一家,还有陈书记一家,耿队长一家,魏长顺和冯玉莲的两个家,也连着屯子里的许多人家。勿庸置疑,这个家也像知青宿舍一样,将是她永远留恋的家。刚一踏进这个家,果然如她想的那样,老陈两口子,老耿两口子,魏长顺和冯玉莲,都聚在这里。别立人打着招呼进了屋子,她却是默默的,一看见大家,感动的泪水就充满了眼窝儿。 曾经度过的生活啊,似乎并不足奇,可一旦即将离别一个早已充满感情的环境,一切都会变得令人留恋。再倔强的人,也会动情,常常就会把贴心人的盛情化作自己的热泪…… “咋还哭啦?快上炕吧,就等你俩啦!”老陈坐在正位上,他的左边是李家宝,右边的位置是留给赵岚和别立人的。 赵岚含泪一笑,顺从地上了炕,一眼就发现,她眼前的碗里是红葡萄酒。陈书记亲自给别立人斟上白酒,先冲大家作了一个开场白:“周玲玲就要上学去了,赵岚也要自己出去闯,老齐两口子说什么也要做个东送送你们。那咱们就首先谢谢他们两口子吧!”老陈的开场白很感人,众人都是一饮而尽。 “接下来,就让咱们老齐代表老齐婆子,以主人的身份,同赵岚和周玲玲说几句话吧!”老陈说罢,带头鼓掌。 老齐端起了酒杯,刚要说话,嗓子眼儿突然变硬了。想想自己的小屯子和自己屯里的知青,从他们来的第一天起,就结结实实地捆在一块儿了。前进小队的知青有学问,特别是赵岚和李家宝,能耐在那儿明摆着。可人家,始终都和小屯子一条心。大过年的不回家,自己心里憋屈还要唱,调节的是气氛,怕的是别人家娘儿们想亲人。李家宝进监狱,赵岚蹲马号,不管怎样挨整,人家也不昧良心,句句说真话,事事讲道理,这才是人品。周玲玲临走还带上这里的水,说是带到大学去研究,还带着郑小微坟上的土,这都是啥呀?都是感情……在一起时间这么长了,早就不隔心了,这冷不丁就要走……硬汉子的心里翻江倒海了,忽地就软了心肠,抽抽鼻子不肯落泪,脸上强带笑容,勉勉强强,只说出一句话来:“咳,我就啥也不说了……” 老齐的情绪感染了大家,老耿紧跟着就说了话:“老齐的心思我明白。咱队儿的青年有人性,着人恋!可打麻将还讲究打八圈儿呢,哪有光聚不散的?再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周玲玲进的是大学,赵岚要去做的肯定是大事情。今天这个场面,咱们还是得喜兴。讲话了,孬事儿又哭又叫,好事儿放鞭放炮,咱们屯子出了这么大的喜事儿,应该祝贺她们才对,是不是,老陈?” 陈子宽立刻赞同:“对,老耿说的对!来来来,祝周玲玲当大夫,给老百姓看病,祝赵岚嘴里说着外国话,心里想着咱中国人的事情。干杯!”陈子宽一心想调节气氛,就故意豪迈了两句。 大家理解他的心意,不过,还是很深沉地喝了酒。李家宝干了杯,便跪在炕上直起身躯,压住错综复杂的心情,摆出了一副大丈夫送友人的潇洒姿态:“今天,在周玲玲名正言顺上大学的大喜日子里,在赵岚就要为志愿而只身去闯天下的特殊时刻,我李家宝要用冯玉莲对我说过的几句话送送二位:是大梁,就去挑大梁!能登大学讲台的,就在那里站住脚,免得大梁毁椽子!来,周玲玲,赵岚,我祝你们上大学学有所成,跨上马马到成功!斩所有荆棘于脚下,尽显咱小屯子的屯风!” 赵岚情不自禁地问他:“当真?” “当然。” “不怕我喝的是红葡萄酒?” “苦酒泡懦夫,美酒敬英雄!” “给我换白酒!” “红酒情不真?” “红酒就红酒!” “干!” “当然!” 别情撞怀,往事汹涌,二人一饮而尽。周玲玲端着酒杯已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理解李哥和赵姐此时此刻的心境,心里不免难过。她自然也知道,李家宝和赵岚的心里其实更难过。但他们却以苦酒壮怀,不惜离别论前程。 “来,拿胡琴来!”李家宝要以特殊的形式为她们送行。 他事先已带来了胡琴,齐金库女人这才明白他带来胡琴的意思,立刻把胡琴递给了他。他调准琴弦儿,有意奏《赛马》。只见他紧闭双目,尽把他的心境融入他的琴声。一曲奏罢,魏长顺带头拍巴掌,众人也都叫好。唯有赵岚早已听出,他的《赛马》声里大有惊马之音。待大家鼓过掌,赵岚向他将二胡要了过去,先冲大家笑一笑,操起琴来,竟然奏的是《病中吟》,一曲终了,顿时将酒桌儿引向了哀伤,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李家宝大为惊讶:“你?” “我,赵岚!” “哀伤?” “迷茫!” “一反常态!” “故作刚强!” “我?” “你,就是你!” “嘿嘿,未必!” “赛马惊马,不是你?” “谁让走了知音呢……” 众人听不懂琴语,也不知他们此时说的是哪儿和哪儿,听他们这么斗嘴,只以为是赵岚还不想同李家宝和好,却不知,这是他们之间忍痛割爱的宣泄。赵岚苦不堪言,操起白酒瓶子哗哗地倒了少半碗,众人尚未醒过神来,她已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李家宝索性操起了酒瓶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将瓶中的剩酒喝个精光。赵岚一饮而“睡”,李家宝醉卧桌旁。 “唉,”陈书记长长地打了一个咳声,无可奈何地吩咐老齐两口子:“酒桌挪那屋去吧!” 大家都听陈子宽的,酒桌只得挪了屋子。 本来,大家是想借送周玲玲和赵岚之机,为赵岚和李家宝好好调和调和,没想到,事与愿违。耿文武心疼赵岚和李家宝,苦着脸叹息:“这性子咋都这么烈,好好一对儿,过了没几天,偏就这么折腾,弄得谁的心里也不好受……” “耿队长,你是不知道啊……”好心的周玲玲簌簌地落泪,事已至此,她索性将赵岚满腹的苦衷,一五一十,伴着热泪向大家倒了出来。她讲了郝玉梅前后的几封信,也讲了郝玉梅的死,又讲了赵岚的父亲已逝世,还委委屈屈地替赵岚解释:“郝玉梅死了,她的心里不能宁静,一直觉得是她害死了郝玉梅……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她要是再和李哥在一起,就对不起郝玉梅……她的父亲去世了,她忍着悲哀,还是不敢告诉李哥,害怕李哥同情她,耽误李哥的时间。可李哥还以为赵姐出去闯,是靠她的父亲去走后门儿。其实,她早就可以回城去照顾她的母亲,可是为了李哥……她把孩子托付给她的母亲,匆匆忙忙就返回了屯子,心里想孩子,也不敢说……看点儿书,还被洪太敏他们上挂下联,弄得李哥进监狱,她蹲马号……李哥始终被她蒙在鼓里,其实李哥更可怜……苦学,苦恋,却活生生看不见爱人的心……所听到的,是他还听不懂的英语;看到的,也不是爱人的笑脸……可是他仍在锲而不舍,不舍苦学,不舍苦恋……我就是想不通,凭啥看书就有罪,害得他们这么凄惨……” 周玲玲声泪俱下,别立人被深深地打动了,流着眼泪问周玲玲:“你说的这些,都是、都是真的?”想起以往自己整他们,别立人心里好不难过,问过周玲玲,呆若木鸡,热泪滚滚。 冯玉莲啜泣着,也对大家讲了她所知道的事情:“玲玲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为啥我有意把他俩关在一个屋子里……顶上顶门杠,他俩也不肯和好,原来是……” 老耿岁数大,经验多,曾经听人说过,也亲眼见过,人总憋屈能憋疯,禁不住担心:“唉,可别是憋出了病啊……” “别人能,咱赵岚可不能,我看哪,还是年轻任性啊!这样吧,他俩醉了,就让他俩先睡,咱们就和玲玲好好唠唠。来吧,我先提一杯……”陈书记不忍看大家落泪,只想把酒桌引出悲哀……夜里,赵岚醒了,她的心里烧得厉害,口干舌燥,想喝水。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衣睡在被子里,赶忙坐起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睡在齐金库的西屋了。桌子上亮着煤油灯,灯前是一大碗解酒汤,显然是齐大嫂的精心安排。她赶紧下了地,端起碗就喝,三口两口,喝个精光,一回头,发现炕梢还睡着一个人,是李家宝。她一怔,猛然想起酒桌上的一切,心情不禁沉闷。她蹑手蹑脚地站到李家宝的枕前,爱怜不已地望着疲惫不堪的李家宝,十分心疼。她真想在临别前亲抚他,安慰他,使他睡得安稳些。她也真想摸一摸他的脸颊,吻一吻他的额头。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又轻轻地收了回来,怕一时的缠绵拖住自己,更怕会将缠绵的情感给他留下来…… 她狠狠心,决意马上离去,站起身来,怜惜地再望一眼李家宝,含泪转身,一手抓起桌子上的棉帽子,一手端起油灯,轻轻地走向了屋门。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将屋子门轻轻地关好,站在屋门口举着灯,深情地望向对面的屋门,许久,仿佛听到了儿子呱呱坠地的声音,才急忙转身向房门走去。她轻轻地拨开门闩,禁不住又回过身来,四处看了看,一切都是老样子,又仿佛一切都在恋着她。她不忍心再看,赶紧熄灭煤油灯,把它放在锅台上,起身开门,悄然走了出去。她将房门关严,又向院子门走去。她开了院子门,又关好院子门,最后看一眼齐金库的家,猛然转身,便直奔小屯子前面的土道。她摸了摸身上的钱包儿,离愁别绪尽在心头,但她不肯回头,快步向通往县城的国道走去。走上国道,她急火火地往县里走,禁不住想起深夜为李家宝往回扛书的情境。由此,又想起了她和李家宝之间的一幕又一幕,一直想到婚后接到那一封厚厚的信,便痛苦地忆起了郝玉梅…… 忽然,她的前面有声音。影影绰绰,她看见有一辆马车,想追上去搭车,一转念,马上又放慢了脚步。深更半夜的,她怕万一碰到坏人。想起险些被强暴的事情,她的心咚咚乱跳。忽然,那马车停在路边了。她十分紧张,不由得站住了。她觑起眼睛看那马车,感到奇怪,连忙握住了双拳。 突然,车上有人喊她的名字:“赵岚,赵岚--” “老齐?”赵岚一惊又一喜,迅速迎了上去,兴奋不已,“老齐,你怎么在这儿?你知道我会夜里走啊?” “哪是我呀,是李家宝跟我说的,凭你的性格,你准得半夜就走。他和我早就准备好了,他在屋里等你醒过来,让我在马号事先套好车,囫囵身眯着,等他的消息。还是你们心连着心,真就让他猜着了,你就快上车吧!” 赵岚不禁心头一热,毕竟是李家宝了解自己!当然,她也感谢齐金库,深更半夜的,李家宝让他等,他就认认真真这么等。上了车,她敏锐地发现,老齐的大皮袄,老齐家的厚棉被,都预备在车上。她又看看老齐,身上穿的是沈老蔫儿的大皮袄。 老齐喊了一声“驾”,辕马打了一声响鼻,三匹马便颠儿颠儿地跑了起来。赵岚赶紧将大皮被裹在身上,发自心底,深情地问老齐:“齐大哥,让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你忘啦?我老齐早就说过了,就冲你们心里装着咱们的小屯子,只要你们用得着你齐大哥,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上滚火球,我老齐也不会闭上眼睛躲一躲!” “齐大哥,我求你一件事儿……” “啥事?你说!” “等你儿子念初中的时候,不管我在哪儿,你都一定要让他去找我,行不行?” “你教他上大学?” “嗯。” “啥也不说了,有你这句话,我老齐活得值,值呀!” “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驾!算数!” 老齐很激动,赵岚也很激动,似乎那驾车的马也激动,今夜跑起来,就比往常快。可不是吗,拉一个空身人,套了三匹马,还有不快的?马车很快到了一个三岔路口,齐金库一晃鞭子,吆喝套上的马:“吁--” 赵岚心里纳闷,齐金库也不说为啥,下了车就冲东边大声喊了起来:“李--家--宝--” “唉!”李家宝答应一声,呼呼地跑了上来,冲赵岚嘿嘿地笑一笑,轻捷地跳上了马车。 赵岚热泪盈眶,似有千言万语,然而,只化作普普通通的三个字,三个字里,却充满了真挚的感情:“你呀你……” “志同道合,夫妻一回,还生了个儿子。就是你再不情愿让我送,我也得自觉自愿送一程啊!况且,如果不是下乡的路上遇到你赵岚,我几乎不知道应该怎样生活……能不送吗?” 李家宝颇为感慨,赵岚顿时哑然。 “走吧,老齐!”李家宝招呼老齐赶马上路。 “来来来,李家宝,你先替我往前赶一会儿吧,到孙家屯儿等我。冷不丁来了唆,我先去方便方便。”老齐说罢,跳下车就把鞭子交给李家宝。 老齐哪里是来了唆?明摆着,他是想让赵岚和李家宝临别时说说心里话。李家宝心领神会,串到车老板儿的位置上,操起鞭子,轻轻喊了一声“驾”,便信马由缰地等待赵岚说话。 马也知人意,走得十分稳健。一对夫妻,感情本 第六十五章 嘱托 送走赵岚的第四天晚上,李家宝正在看书,易俊红突然来找他。苦着脸向他请求:“李哥,今晚上你就别看书了,你陪我好好说几句话行不行?” 李家宝见她咕嘟着嘴,似有很大的委屈,只得合上书本,跟她走出了宿舍。 “你怎么啦?” “孤独。” “孤独?” “嗯。”直言心境以后,易俊红的模样就像受过委屈突然见到亲人一样,越发显得委屈了。 “有空儿看看书,也许就会好多了。” “周姐走了,赵姐也走了,圆儿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圆儿,让我还咋看书啊?”易俊红眼泪汪汪的。 “别哭,怎么个孤独法,你告诉李哥。” “心里不好受,越想越不好受……” 原来,赵岚和周玲玲一走。易俊红和吴雅琴忽然觉得宿舍里面空旷旷的。饭桌上少了她们,睡觉时也少了她们,做一切事情都少了她们。两个小姐妹,就连心里也是空落落的,看到炕上的空位置,她俩就伤感,转转悠悠,就像姐姐应该带着妹妹一起走,姐姐却没带上她俩,大有一种被人闪弃的感觉。两个人甚至躲到没人的地方,彼此什么也不说,只是偷偷地抹眼泪。 女宿舍里,年龄最大的,现在是汪佩佩。由于她受过刺激,每当思念赵岚时,就去找别立人,即便待在宿舍里,也总是闷头看书。对易俊红和吴雅琴的心境,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往下论,该是鲁亚杰了。但她是工作队留下来的,又不像汪佩佩,曾经离不开赵岚,小姐俩几乎没有和她交过心,如今心里有话,也想不到和她说一说。 第三大的是朱晓莉。可是,对她的所作所为,吴雅琴和易俊红一直都看不惯。照理说,她所信任的工作队已经垮台了,她也该认真思索一些事情了,她却不,不仅不反思,反而几次和吴同峰发牢骚:“葛老五和洪太敏不是好人,并不等于赵岚的行为就是革命的,目无组织纪律,自己说走就走,凭什么还有人摆酒桌为她送行?说到底,这里根本就不执行革命路线!不信你看着,工作队早晚还得来,是理没有伸不直的!”小姐俩对她那冠冕堂皇的牢骚早就习以为常了,突然听到她用淳朴的哲理验证她的荒谬,禁不住笑着撇嘴。但她始终孤芳自赏,一看见别人,就仰起头来自觉地孤立,小姐俩对她躲都躲不过来,还能与她接近? 接下来,是孙桂英比她俩大,她俩也乐意和孙桂英在一起。可是不早不晚的,周玲玲和赵岚刚走,她就一门心思朝邱家跑,用吴雅琴的牢骚话说,“不但不知劳累,而且日渐频繁”,俩人就是和她再要好,也不能陪她去搞对象呀! 四个该做姐姐的,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事情,易俊红只能和吴雅琴形影不离。偏偏前天,吴雅琴接到了家里的电报,“家有急事速归”,吴雅琴凭着电报立刻请假“速归”了,被撇下的易俊红顿时更加孤单了。 “这……” 听了易俊红的孤独,李家宝面对无比信赖自己的小妹妹,居然一时束手无策了。很显然,易俊红还缺乏独立应付困难的能力。虽说她已是十九岁了,但下乡以来,她一直都是跟着年龄大的,遇到什么事情,从来也不用自己拿主意,突然之间,她所依赖的两个大姐姐说走就走了,她的依赖性马上就显现出来了。恰恰应了一句话,环境不同人也不同,跟着大的人变小,带着小的人变大。此时的易俊红是跟着大的坐车坐惯了,冷丁让她自己走,腿麻了,不歇一会儿,就迈不了腿。李家宝一边如此分析着,一边思忖着怎样才能安慰她。只觉得,如今应当是自己像周玲玲那样,自觉地照顾这里的每一位校友。可是,赵岚走后,自己也产生了走的欲念,显然,自己将无法担负起这个责任。易俊红还不知道自己也要走,跑来和自己诉说她的孤独,如果自己真走了,那么,她又找谁去讲她的孤独呢? 易俊红见李哥沉思不语,着急了,使着性子连连催促他:“李哥,你说话呀,我该咋办哪?你咋不说话呀,李哥?” “你总得让李哥好好想一想啊……” 眼见着,易俊红急得没着没落的,好像天经地义,她的李哥就有呵护她的责任。不由得,李家宝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儿,便掩饰住对她的深切同情,仰头望夜空,替她想办法。可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李家宝却一个办法也想不出来。 突然,易俊红自己有了办法,想说,磨不开;不说,又不甘心;就像谗嘴还知羞的小妹妹,恳求哥哥给她买冰棍儿,忸怩偏偏又着急,说出话来,就嘟嘟囔囔:“李哥,你舍出点儿时间,领我上兵团去玩玩儿行不行?” “上兵团去玩玩儿?” “嗯,你的同学不是在五连吗?” 蓦地,李家宝想了起来,婚后他和赵岚去五连,老孟同董金华开开过一个玩笑,“易懂(董)啊”!莫非……李家宝立刻试探易俊红:“孟宪和与许爱萍已经调到别的师去了……” “还有董金华啊!” 李家宝见她的回答爽利而又急迫,竟能准确干脆地叫出董金华的名字来,禁不住心中窃喜,莫非董金华和易俊红早已有什么默契?但他的脸上却故意锁住内心的思索,回答的口气也很放松,就像小妹妹已经张了口,大哥哥就不能不依她:“那好吧,明天正好是个星期天我就领你到他们连队去散散心。” “真的?” “真的。明天我保证领你去!” “不许骗我!” “绝对不骗你,只为你驱赶孤独!” 易俊红顿时喜笑颜开,巴不得马上就能走,望着李家宝,脸上忽地热了起来。李家宝却如同家长一样,一心一意,替她切切实实地考虑问题。如果她真的是为董金华而去,那可就太好也是太巧了!要是她有一个推心置腹的男朋友,认认真真地帮助她,呵护她,自己走后也会少一分牵挂。不错,真的不错。李家宝非常了解董金华,把易俊红托付给他,完全可以信赖,易俊红也完全配得上他。凭他俩的性格,幽默伴诙谐,又是一个好学的,遇到一个想学的,他俩肯定能相处得和谐。李家宝禁不住看看易俊红,易俊红流露着一种天真的孩子气,获得一丝希望,就得到很大的安慰,立即忘记了她的孤独,情不自禁,抒发她的惬意:“李哥,你真好!” “不,不是李哥好,是你的率真感动了李哥,李哥本来应当多为大家想一想,可是,李哥却是听你讲了心境,才这么做……” 易俊红心满意足地回宿舍去了,单等明天去兵团,看看人家那到底是什么风光。睡觉时,她还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在兵团的广阔田野里,她愉悦地奔跑着,忘我地跳跃着,冷不丁就碰见了那个会说外语的董金华…… 第二天早晨,李家宝还躺在被窝里,就直言不讳地向别立人请假。别立人很不理解,忽地坐了起来,揉揉眼睛,颇为疑惑地看着他,就像他有什么预谋一样:“你带易俊红出去玩儿?而且还是当天不回来?” “对,是这样。”李家宝表达过肯定的态度,才很认真地补充理由,“赵岚和周玲玲走后,易俊红很苦闷。她昨天找了我,可怜巴巴地向我讲了她的心境。我们是坐着一个火车板儿来的,她那么相信我,一口一个李哥地叫着,我这个李哥,在她需要帮忙的时候,还能袖手旁观吗?” “你宁肯不看书?” “真有必要,也只能如此。不过,书我还是带着。” “你可比人家大很多,再说……” “就因为我比人家大,我才是人家的大哥哥。再说,我和赵岚已经结了婚,还能欺骗人家小妹妹?” “要是这样,那你们去就去吧,你可一定照顾好她!” 得到批准,易俊红高兴得连蹦带跳,仿佛兵团的天地里,什么都会很新鲜。路,一定很宽;房子,保准也大;商店里,肯定东西也会多。他们走了好几里路,她一直向李家宝问这问那,只觉得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汽车站。汽车是兵团的,专跑兵团的路线。 “呀,兵团的地垄真长!”易俊红对兵团发出了惊叹。 “人家用拖拉机和收割机嘛!” “咱们啥时候也能有拖拉机和收割机呀?”易俊红流露出羡慕盼望的语气。那感情真真实实,朴朴素素,完全属于农民。 “面包会有的。”李家宝模仿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一句台词,既表达了他对机械化期待的心情,也准确地解释着:对咱们的小屯子,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一路慨叹着,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五连。董金华正在洗衣服,李家宝几经打听,在井旁找到了他,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就故意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 “呀,我的老兄,哪阵风把你给吹来啦?”董金华猛然见到李家宝,果然是又惊又喜。 由于孟宪和带着许爱萍已经去了新建点儿,此番见到老同学,他倍感亲切,恰恰由于亲切,瞬间,那亲切感里,闪现出一种难见故友的忧伤。李家宝深有感触,连忙以喜压忧,“别光招呼我,你好好看看,这里还有一位小妹妹--易俊红,咱校老初一的校友。” 说也怪,易俊红就好像和董金华十分熟悉一样,一点儿没有女儿家的羞怯,很礼貌地向董金华伸出手去,一边同他握手,一边抒发对他的感佩:“你们去我们队的时候,你和我赵姐说过英语,我真佩服你们老高三的,学的多,也学得扎实!” 董金华意外地看见易俊红,蓦然想起孟宪和所说的“易懂(董)”,忽地脸一热,兴奋得内心慌乱,听她将自己和赵岚相提并论,笑嘻嘻地一抱拳,赶紧掩饰窃喜:“感谢美丽热情的女生抬举我,我可比不了你赵姐。那天聚餐,我明明是一只笨鸭子,却积极主动地上鸡架,刚往上一爬,扑通,就摔个大马趴。求求你了,我们的易俊红同志,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董金华言语幽默,动作诙谐,恰巧三句话,就把对他心怀爱慕的易俊红逗得忍俊不禁,慌忙避开他的眼睛,借题问李哥:“李哥,你们总说‘哪壶不开提哪壶’,意思我倒是懂,说的是人家忌讳什么,有人就偏偏说人家什么,可是为什么会这么打比喻呢?” “这个吗,我还真知道。”董金华看一眼李家宝,就喜盈盈地给易俊红讲解,“以前卖开水的,不是像现在,烧一个带水龙头的大水壶,而是一个大炉灶,旁边有一个风箱。大炉灶上,有许多个灶眼儿,每个灶眼儿上都坐一把铁提壶,中间的烧开了,就把没开的串过去。来了打开水的,就要提开的给人家,给人家提不开的,就是难为人家。这才就有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比喻!” “你懂得真多!” “你可别夸我,守着‘赵李’之‘李’你夸我,不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啦?”略施幽默,董金华转头看看李家宝,有些磨不开,连忙转移了话题,“赵岚咋没来?” “她走了……” “上哪儿了?” “不知道。” “你的媳妇你还不知道?”董金华知道李家宝和赵岚之间发生了矛盾,但赵岚会离开李家宝,他不敢相信。 “是真的。这样吧,易俊红,你先替董金华洗衣服,我单独和老同学唠几句,你看行不行?” “不行不行,井深水凉,她可受不了!”没等易俊红表态,董金华连忙请求李家宝收回成命。不仅是“井深水凉”,而且是“她可受不了”,理由充足,态度坚决,分明含着对对方的怜惜。 易俊红立刻觉出,董金华是那种非常会心疼人的男同学,心里情愿替他洗,便扬起丹凤眼,微笑着反问:“既然井深水凉,你咋还在这儿洗呢?”明明在表示,你能我就能。又仿佛在说,你们是老高三的,我得跟你们学。在她的眼里,似乎老高三的无论在哪里,不管做什么,都会有一定道理,也一定会做好。 董金华匆忙瞥她一眼,只觉得,她那虔诚的语气又好听又讨人喜欢,连忙笑着回答:“我呀……说好听的,是为了省时间。其实,是懒得来回打水又倒水,浪费时间,心里也烦。” 易俊红好像十分理解董金华这种做法,凭着日常对李家宝的感觉,不由得受了感动,言语自然也生动:“说了半天,还不是为了省时间?你都不怕凉,我就更不敢怕了。你们快说你们的事情去吧,我挺会洗衣服的,真的。”易俊红一边说着话,一边坐到小凳子上,立刻挽起了袖子。 董金华注意了她的手,白皙诱人,不敢多停目光,赶紧和李家宝走向了没人的地方。 “金华,我也想走……” “去找赵岚?” “不,去找老师。” “学数学?” “嗯。赵岚一走,我反倒忽然开窍了。既然这辈子已经认准了数学,其实就没必要再多虑,也没有必要被动地干等。在这么不讲理的形势下,与其死守着户口和粮食关系,熬得每天生眼眵,真就莫如打破常规,按自己设定的目标径直走下去。追求的是夙愿,为的是国家和民族,对得起良心,管他别人怎么说呢!” “诶,有道理……在这一点上,倒是插队要比兵团强,来来去去,相对自由。不,不是随便,是层次!看似不服从需要,不遵守纪律,倒是多了一些自觉,少了一些束缚,长的是志气和本事,比的是能力和贡献。这么一看,你老兄如今又添了勇气,虚景儿不陪了,玩儿就玩儿实的,过瘾,如此人生才过瘾!赵岚又先迈了一步,你老兄就紧紧就跟上,花大换盆,鸟大换林,正所谓,没那金刚钻儿,揽不了瓷器活儿!小弟服,服哇……” “谢谢你的鼓励,本来是盲动,经你这么一捋,反倒理性十足了。不过走之前,我得向你透露一个和你有关的秘密……” “和我有关的秘密?”。 “和我前来的这位小妹妹好像对你很崇拜,你有感觉吗?” “真的啊?” “她挺好学的,但她是老初一,自学能力自然还差点儿,周玲玲和赵岚走了,没人教她了,她忽然对我直言不讳,说她孤独,让我领她到兵团来玩玩儿。我试探了一下,说老孟和许爱萍已经调走了。她开口就说,还有董金华呢!我猛然想起你早就记住了人家的丹凤眼,就自作主张地把她领来了。她很聪明,是不是你们之间早有暗约和默契啊,不然老孟咋说‘易懂(董)’呢?” “嘿嘿,暗约倒是没有,不过,我这里有她一块小手绢儿,也不知算不算默契……” “你有她一块小手绢儿?咋回事儿啊?” “上次在你们那里,咱们决定联袂比赵岚之前,赵岚的英语令我瞠目结舌,比试之后我连喊汗颜,开玩笑向许爱萍借手绢儿自我解嘲,许爱萍知道是玩笑,没想到你们的易俊红认真了,赶紧把她的小手绢儿递给了我,我呢,莫名其妙,就给装在兜里揣回来了,你老兄可不许笑话我!” “真的? ”李家宝不免吃惊。 “当然是真的,你就是让我编,我也编不出来啊!”董金华笑么滋儿地挠头皮,看得出,他确实有意。 李家宝赶紧趁热打铁:“金华,你要是觉得太突然,我就晚几天再和她挑明,你要是真想和她谈一谈,处一处,可就别错过机会。我支持你,也支持她,你也别磨不开。” “这……”董金华含蓄地笑着,已然默许。 李家宝很高兴,董金华的心里更高兴。 易俊红的长相很诱人,偷偷瞧一眼,不仅水灵也机灵。悄悄再看第二眼,微微吊眼梢,俏俏的丹凤眼,勾魂摄魄的,想看第三眼,就不敢。董金华第一次见到她,便是仅仅看两眼,莫名其妙就把人家的小手绢装进自己兜里了。带了回来以后,他的心里就泛起了波澜。晚上钻进被窝,用小手绢盖住眼睛,小手绢就变成了双丹凤眼,水汪汪的,越品越耐品,自然而然,就想品人品。可是算一算,人家的年龄比他小五岁,他怕自作多情,又去了两回前进小队,却是有心思没缘分。一次,是他随老孟去送粮票,他真想求求李家宝,话已卷上舌尖儿,偏又咽了回去。又一次,是他给李家宝和赵岚去送年嚼裹,他的心里装着美丽的姑娘,美丽的姑娘却回市里了。没见到,更想见,久而久之,他就把自己的婚姻内定了。当别的姑娘向他表达心意时,他不假思索,都给回绝了。对小易,他朝思暮想的,甚至埋怨李家宝,一点儿没有眼力见儿。没想到,恰恰就是李家宝,把丹凤眼姑娘给他领上了门。巴望已久,求之不得,喜从天降,大出所料,他的心里顿时开阔,已是爱河的水面漂小船儿了,心爱的小手绢儿,变作了乘风帆。 他和李家宝回到井旁,易俊红已经把他要洗的衣服全都洗完了。他要表示感谢,冲易俊红笑一笑,易俊红立刻也笑了笑,笑得特别好看,给人的感觉特别甜。他知道,李家宝将要牵红绳的事情易俊红还不知道,不由得,心中欢喜也紧张,就借着易俊红帮他洗衣服的事情主动与她搭话,谢意里,裹情意,却又不露声色:“刚刚认识,你就帮我洗衣服,真是太不好意思啦!” 易俊红的回答很婉转,非常招人爱听:“看起来,还真得有人帮你洗。你洗的那两件儿,领口和袖头儿根本没洗干净。洗衣服的时候,领口和袖头得多打肥皂。还有,洗衣服之前,你连衣兜儿也不掏一掏,你自己看--” 呀,正是易俊红那块小手绢儿!董金华连忙接过来,也不管湿不湿,赶紧揣进自己的衣兜里,看看李家宝,一伸舌头,回头面对易俊红,一番自我解嘲,藏着一番暗示:“我呀,天生就不是洗衣服的料。大才不具备,小才还真有。要是当个中学老师,准能胜任。保证每个学生都呱呱叫,你信不信?” 董金华不愧是老高三,虽说还没谈过恋爱,但是一搭边儿,立马就上路儿。他的话明明是在告诉易俊红:咱们可以一起看书,你不会,我教你。包教包会。不光你高兴,我的心情也舒畅! “我当然信啦,你是老高三,又和李哥他们一起闯过天下,我可不敢小瞧你!”易俊红也是一语双关,温柔的态度极其恳切。 李家宝暗暗高兴,易俊红和董金华也是真投缘,心有灵犀一点通,没说几句话,就像他俩早就相识也相知。 “走吧,先吃饭,边吃边唠!”董金华一边说,一边端起装着衣服的洗脸盆。 易俊红很乖觉,又很自然,立刻将空洗衣盆拎了起来。李家宝看在眼里,兴奋在心里:好个易俊红,难怪喊孤独。原来是,满园春色关不住,惆怅不得赏花人!李家宝一心想成人之美,便趁机向董金华打趣:“金华,是小易替你洗了衣服,我根本就没动手。你是请我,还是请易俊红呀?” “啥呀?”易俊红心一跳,脸一红,急忙分辩,“董金华是你的老同学,当然是请你啦!” 李家宝笑一笑,一石击二鸟,戏谑一对有情人:“金华,既然小易这么说,那就咱俩老同学自己吃饭吧。把她扔一边儿,赏杯凉白开,你看怎么样?” 董金华心领神会,笑嘻嘻地两不得罪:“你老兄的左右都是你的好朋友,可以口无遮拦,小弟可不敢,一边老同学,另一边是难得的贵客,喜还喜不过来呢,还能上凉白开?” 易俊红脸上发热,李家宝却言者“有”心,继续说笑,似乎他才是主人,引着倾心的二位,高高兴兴地进了食堂。食堂里没有人了,董金华就朝厨房里面喊:“小李--司务长在哪儿?” 小李赶紧从里面跑了出来,热心地回答:“董排长,司务长和我们炊事班长上团部采购去了,你有事儿吗?” “那就得麻烦你了,来老同学了,给张罗俩菜。回头我告诉司务长,有功劳算你的。有错儿就归我!” “好嘞!”小李下意识地看看易俊红,转身就下了厨房。 “你俩先坐着,我再去弄几个罐头来!”董金华也不管李家宝和易俊红同意不同意,起身就走,脚步异常快捷。 李家宝趁机征询易俊红的意见:“实话实说,不许再和李哥拐弯儿抹角儿,你觉得我这个老同学怎么样?” 易俊红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李哥把自己的小伎俩早给看穿了,羞赧地低下头,嘴角儿上却未兜住笑意。 “说话呀?” “……” “不说话我可就认为你不同意啦!” “李哥……” “不同意,是吧?” “啥呀?人家的脸都叫你给问烫了……” 董金华返了回来,怀里大大小小地抱了六个罐头。李家宝见了,马上逗弄他们俩:“小易,还是你有面子,三个人,六个罐头俩热菜,比起这里规定的四菜一汤,超标一倍啦!” 易俊红看了一眼董金华,正好董金华也在看她,四目相对,渴望对着渴望,羞得易俊红连忙顺下眼睛,转头就拿李家宝开脱自己:“李哥,你真坏!” 董金华却听出:李家宝,你真好!赶紧借着其他事情掩饰自己的真情:“我去启罐头,马上就回来!” 董金华走后,易俊红撒娇似的,又叫了一声“李哥”,那知足的语气是拐弯儿的,仿佛是制止,明明是允诺。 开始吃饭了,李家宝故意问董金华:“晚上能不能用你们的四轮子送送我们俩?要不,我们俩吃完饭就得赶客车去了。” 董金华连忙留客:“别走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今天团部放映队到我们连放电影儿,也是你俩有眼福!” 李家宝本来是试探董金华的,看他想不想留下易俊红,见他有意,就回头问易俊红:“你想看电影吗?” “你看我就看,反正你请了两三天假呢!”易俊红不说她想留下,好像把定夺的权力交给了她李哥,却在告诉董金华,他们可以留下来。 “这样吧,”李家宝眼见他们已经越来越熟悉,就对易俊红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你要是真想看电影,你就留在这儿,明后天让董金华送你回去。我得回去准备走。” “啥,你也走?”易俊红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惊疑,禁不住急了起来,张口就问,“那我和吴雅琴可咋办哪?” “所以我才把你领来,让你结识董金华啊!”李家宝适时、准确地把握着时机,顺势把话挑明了。 “你上哪儿呀?”易俊红的心里很满意,又真的很焦急,仿佛她已有所依,也舍不得李哥说走就走,眼睛里不禁闪泪花。 “别抹眼泪呀,你有了老师,我也得找我的老师呀!” “等‘以后’?” “不错,等‘以后’。以前顾虑多,知道等,也消极。从今往后,耳膜完好我也聋,蛄就是叫得再响,该种黄豆也得种黄豆!队长和老齐讲话了,打掉门牙找胡同,豁出去了!” “李哥,那你就先回去吧,我得和董哥好好商量一下,两边离得这么远,日后他咋教我呀。”好个乖巧的易俊红,恋着刚刚结识的男朋友,却丝毫不失女儿家的身份。 眼见小易不再孤独,李家宝就真的往回返。回到队里,已是满天繁星,他却立刻找董强,有意将他带到小微的坟前,望着凄凉的夜空,深沉地引出了话题:“玲玲临走,又来看过郑小微吧?” “嗯,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提起小微她就哭。”董强非常信任李家宝,在李家宝面前有什么就说什么,甚至有意让李家宝知道,周玲玲和他单独谈过话,说了许多不能告诉外人的话。 李家宝理解董强的心思,十分愧疚地向他抛出了心里话:“董强,周玲玲在,咱们学校来这儿的同学除了吴同峰和朱晓莉,互相照顾得很好。周玲玲走了,照理说该我这个李哥来关心大 第六十六章 压力 喝酒时,李家宝讲了他要走的事情。老陈听了他的想法,寻思好半天才开了口:“家宝啊,我和老耿本来想把你和赵岚安排在学校,让你俩每天上完课愿意咋鼓捣就咋鼓捣。最终,还是没能帮上你们……”叹息之后,他把老耿婆子的烟笸箩拽过来,一边卷旱烟,一边回想李家宝和赵岚为小屯子所做的事情。想到他们俩又进监狱,又关马号的,他那轻易不肯流露感情的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透出了伤感,“走吧,咱们小屯子虽说舍不得你,可也不能赘你的腿啊!只可惜,你和赵岚来到这里,一直都在替咱小屯子分忧。你们眼下的做法明明是为了国家,但还很难被人理解。不是你对不起咱小屯子,是我们老哥俩对不起你和赵岚哟……” 耿队长见陈书记的面目突然变了形状,心中很不忍,就端起酒杯宽慰他:“这能怪你吗?种庄稼遭雹子,想干事来运动,一场又一场,上哪说理去?如今咱俩连党员都不是了,自己跟自己较劲,又是何苦来呢?老陈,要我说,家宝要走,咱们该送送,就送送,谁也别提伤心事儿,中不中?来,把酒干喽!” “唉……”陈书记喝了酒,长长地打了一个咳声,用两只大手上下搓了搓脸,又揉了揉眼睛,真的就不说话了。 老耿见老陈失去了常态,就忍住自己心里的不忍,代替老陈把话说了下去:“家宝啊,让谁说,你和赵岚对咱小屯子也是够份儿了。咱小屯子里,本来就一个赵岚还能帮帮你,可她已经自己出去闯了。你要出去,还有啥不行的?我敢说,除了怀揣坏心眼儿的,屯子里谁都想得开。一个馒头掰两半儿,碱大碱小都是一样的。别书记和老陈能体会赵岚的心情,还能埋怨你吗?可有一样,你可得老老实实地记着,俗话说,不是冤家不碰头,往后要是和赵岚碰一块儿,还是得想法过日子。可别让你们的儿子缺爹少娘的。没爹的孩子就腰杆儿直的少。没娘的孩子就鼻涕长,泪多恨也多,和旁的孩子扎在一个堆儿里,咋也是两样儿!” 听到这样的叮嘱,李家宝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心里感激。 当天晚上,齐金库赶车,小屯里知道信儿的都去送他。火车一声鸣叫,冯玉莲眼圈儿一红,就鼻涕眼泪地哀求他:“李哥,你可得找到我赵姐。你这辈子没有她,心里可就更苦了。她也一个样儿,一回回,满眼含泪和你哇啦哇啦地说英语,那也是苦水给泡的,心里说不定啥滋味儿呢……” 冯玉莲的话,汪佩佩听得受不了,泪珠儿连成了串儿,明明长着一张嘴,却是已经不会说话了。李家宝无言回答,只能深深地感激大家,怀着小屯子的深情厚谊,深沉地回到了双齐市。 下了火车,李家宝没有回家,直接就去找留城的夏志平,想让他帮助自己马上找到薛景才。 很巧,夏志平休班,猛然见了李家宝,兴奋不已。一阵寒暄,立即各自打听对方的情况。 当夏志平听说下乡的同学在看书比赛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由得一惊,反观自己,生活上可以,工作上在厂办当科员,在许多人的羡慕眼光下,他根本没想过继续看书。当他听说李家宝已经在学大学二年级的数学课本、英语也是天天在学在背的时候,他就更加惴惴不安了,甚至暗暗自责:夏志平啊,夏志平,你和李家宝曾经同时逍遥闯天下,也曾经一起畅谈大志与大智,可是眼下,下乡的几个在比赛,留城的各自在絮窝,人生的路上,各奔前程,你却是随波逐流,不知不觉,学识上早已悄然落伍了。当他听说李家宝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为拜师修业,并且要以收破烂糊口,只求可以半工半读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得知赵岚已凭腹中所学,进京毛遂自荐的时候,他既惊叹又羡慕,想到留城以后的心安理得,禁不住再次责骂自己,夏志平啊夏志平,你简直也太浑了!人家看到农村的落后面貌,就愤然而起,一起进行终生的比赛,你明明也看到,工厂里设备陈旧,技术落后,怎么就没有和你联系在一起,感到暗藏的危机呢? “家宝兄,”夏志平激动了,连连慨叹,“你们下乡的一群实在是太感人了!薛景才我帮你找,他是我妹妹的同学,等我妹妹晚上回来,马上就让她领咱俩一起去。现在,咱俩先喝酒吧,也让我开闸泄水,把刚刚产生的忧虑向你好好释放释放!” 李家宝感其盛情,可是,晚上要见薛景才,也是久别重逢,自己还要拜人家为师,餐桌上能没有酒吗?他略略思忖,就直截了当地向夏志平讲了自己的意思。夏志平不由得慨然:“好吧,那就晚上再喝。大学委,我是真服了,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关键还是马不停蹄啊!既然如此,那你就给我讲讲,应该怎样自学吧!” 惺惺惜惺惺,志趣相投,他们一聊,就是一个下午。 傍晚,夏志平的妹妹夏舒平按时回来了,听说李家宝要找薛景才,放下背包儿就催哥哥:“哥,真要去找他,你和李哥就赶紧把书本放下吧。不抓紧时间堵住他,他饭碗一推嘴一抹,说不定到哪儿去‘抓苍蝇’呢!干脆,晚饭也揩他的油儿!” “不,哥知道,薛景才是你的同学,真有事儿,你就是骂他都行。但是这顿饭,无论如何也得哥来请,他只要作陪就行了!” 夏舒平起初不肯答应,最后才依了哥哥,到对面屋告诉一声父母,返回来就领他们出了门。走在路上,她仍然心急:“哥,你和李哥先别唠了,你们不知道,薛景才的个性可特了,就连玩儿扑克,面子上也讲究,没有一天迟到的!” 夏舒平说的一点儿都不错,薛景才的性格确实很特,户口本儿扔在乡下,赖在城里收酒瓶子,却是四处混得脸熟,每日悠然自得。这个星期,他特别走字儿,酒瓶子收了满满一车,上边还起了尖儿。今天傍晚,换成了钱,稳稳当当朝兜儿里一揣,心中高兴,就自由自在地哼小曲儿。哼到家里,先把手推车规规矩矩地放好,再把钱如数交给老娘,往仓房里面一扎,脱得光光溜溜的,立刻就洗漱。洗好了,穿上睡衣,把脏水倒掉,换上老娘为他事先准备好的干净衣裤,摸摸下巴,照照镜子,别看是个捡破烂儿的,立立浓眉,瞪瞪眼睛,照样还是大男人!上了炕,一盘腿儿,立马捏起了小酒壶儿。一个人,四个菜,一盘油炸酥黄豆,一盘猪头肉,一盘炒土豆丝儿,一盘白菜炝木耳,撒上早已备好的材料油。嗬,酒盅沾嘴唇,咂得吱儿吱儿响,再点上一支“大前门”,舒舒服服地吐烟圈儿,不说心满意足,也是挺牛儿的了。忽然,院子外边有人敲门,他却动也没动。他早就习惯了,吃饭的时候不挪窝儿。毛病不大也不小,全是他娘给惯的。 在家里,他是老疙瘩。他的哥哥姐姐都已各自成了家,一个娘,哪儿也不去,老儿子没了粮食关系和户口,穷富也得守他过。眼见着,儿子捡破烂也比别人会拣,别人啥都收,他专收酒瓶子,收入多,也不算最埋汰。一天三顿饭,顿顿有荤腥儿,没有鸡鸭鱼肉,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晚看着儿子小酒壶儿一捏,像模像样的,老太太心里总是乐滋滋的。迎来送往,她可不许儿子动。久而久之,薛景才的屁股一沾炕,立马就沉了,不过,酒足饭饱之后,却是拍拍屁股就出门儿。每天都如此,准时“打苍蝇”,老娘不但不挑他,还要像儿子回来之前就摆好小饭桌儿一样,儿子刚刚出门儿,她就撤桌子扫炕,赶紧给儿子铺被窝 儿,不管儿子什么时候回来,被窝儿里总是热乎儿的。邻居们都说老太太惯儿子,老太太却自己有理:“儿子累了一天了,到家又没个媳妇心疼着,当娘的不疼他,还指望谁疼他?打打扑克散散心,又不动输赢,还不是理当的?” 这一次,也一样。听见敲门声,老太太紧忙朝外走,打开院子门,一眼看见夏舒平,顿时,心里乐和脸上绣花儿,招呼还没打,回头就冲屋里喊:“景才--夏舒平来啦!” 薛景才一听见是夏舒平,屁股立马离炕了,慌忙忙系上两个衬衣扣儿,急匆匆把鞋一趿拉,笑盈盈地就往外迎。迎出了房门口,眼见老娘把夏舒平让进了院子,就喜滋滋地站在屋檐下,眯着眼睛恭候着。突然,他发现夏舒平的身后跟着李家宝,禁不住又惊又喜,急忙上前,双手握住李家宝的手,激动得不得了:“我的李大哥呀,你咋摸上门儿来啦?这是哪阵风啊!” 李家宝很兴奋,和他握过手,回身就向他介绍:“这位是你老同学夏舒平的哥哥,夏志平,我的同班同学。” 薛景才微笑着,连忙同夏志平握手,忽然,脸上有些热,心里直打鼓。自己连鞋也没提,急火火就迎夏舒平,却不料,后边还有她哥哥。只觉得,自己对人家妹妹的热乎劲儿,早叫人家的哥哥一览无余了,心里想掩饰,嘴上反倒说个明明白白:“你好,夏大哥!你看,趿拉着鞋就迎出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夏舒平很聪明,眼见薛景才对李家宝很热情,举止言谈也坦然,可是见了自己的哥哥,不光有些磨不开,甚至还慌张,知道他是尴尬,就明着揶揄他,暗里帮他找面子:“咋的,见了我哥和李哥,就把老同学扔在一边不管啦?” 薛景才很机灵,顺着台阶着了地,尴尬立马成了诙谐:“收破烂儿的怕同学,见了你哥,就比见你还怕,本来就手心出汗腿打颤,你就饶了我吧!三天不见两天见,跟你还用握手?再说了,女士不把手先伸出来,男士还能主动靠前啊?” 夏舒平立刻成全他:“嗬,一个收破烂儿的,还怪讲究呢!那就来吧,既然我是女士,我就先伸手--”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开一回玩笑,老太太顿时高兴了。她耳不聋,眼不花,眼睛看得真真的,水灵灵一个闺女家,平时,对景才就是怪好的,这会儿当着她哥哥,就和景才手拉手……她心里喜兴嘴就勤,马上搭了话:“舒平啊,可别小看收酒瓶子的,收入可不少,一个月百八十块呢!快,快领客人进屋儿吧!” 进到屋子里,薛景才满脸笑容,伸着胳膊,手指饭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谁也别客气。炕里坐贵客,咱们就按双齐人的规矩,二位,快请吧!” 老太太连忙帮儿子:“对,我儿子让你们上炕里,你们就快点儿脱鞋吧!舒平,我再去弄俩菜,你可不行领他们走啊!” “大娘,”夏志平急忙阻止景才娘,“你老可别忙,中午,我就和李家宝说好了,今天我请客儿,让你儿子帮我陪陪就行了,你老就快坐下歇一歇吧!” “那可不成规矩!你们仨没来之前,俺景才就把酒盅端起来了,还能赶上酒桌让你们走?酒咱家里有,菜也是现成的。想吃想喝,也就是添几副碗筷儿。到了家里,外面吃饭,俺老薛家从来就没有这个理数儿,今儿不管谁,就冲我是景才娘,你们的辈分还小呢,横竖也得听我的!” 眼见着,薛景才和他的老娘让得真心真意的, 三个人谁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脱鞋上了炕。景才娘见儿子高兴,就比儿子还乐和,悄没声地出去一趟,回来就动手。刺拉锅一响,也就是十五六分钟,桌子上的菜都换成了大盘子。很快,又端上来一大盘子炒鸡蛋,一大盘子猪耳朵,还有小半盆儿肚丝儿拍黄瓜。数了一数七个菜,喜兴的酒桌出了单儿,那可不行!她索性就把头晌排长队买回来的大辣椒和水葱,抓个盆儿洗干净,掰巴掰巴配上大酱碗,再把水葱捋巴捋巴,桌子上立刻变成了八个菜。一切都张罗完了,她就关照夏舒平:“多吃点儿啊,闺女,外屋可还有的是呢!闺女,你也把酒倒上,不会喝白酒,就喝那个红色的!” 大家端起了酒杯,老太太就坐到地桌旁边的椅子上,端起了旱烟袋,看着儿子陪客人,心里要多滋润,就有多么滋润。饭桌上有个夏舒平,咋看咋招人稀罕,她还不喜兴? 三杯酒下肚,薛景才的心里突然画了魂儿,小心翼翼地试探李家宝:“李哥,你这趟来,不是找我回屯子吧?” 谁都看得出来,收破烂儿,捏酒盅,薛景才过得很知足,再吃屯里的“老三样儿”,他的嗓子眼儿早就变细了。李家宝赶紧向他解释:“我可不是找你回去的,不仅没那任务,还是特意前来拜你为师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这边,早就一厢情愿了。” 薛景才以为李家宝是开玩笑,马上自我解嘲:“拜我为师?净瞎扯!除了收酒瓶子我会个啥?满肚子里,去了‘灯笼挂儿’,剩下的全是酒,你还拜我为师!” “真的,就因为你会收酒瓶子,我才来拜你为师。”李家宝直来直去,实话实说,“景才,我想‘半工半读’,半天跟双齐市师范学院的楚先生读书,半天收酒瓶子糊口。” “啥,你收酒瓶子糊口?你可得了吧,谁收酒瓶子,也不能让你收酒瓶子呀!我的李大哥,大学的教授扛‘大个儿’,也就是干校里头瞎折腾。如果让你收酒瓶子,就连市革委主任,也得卖豆腐脑儿去!”在薛景才心里,李家宝是块料,是块上等料。混吃过日子,找谁也找不到他。他干的,应当是大事儿,起码也得识文抓字儿。拿低级活让他干,也就是下乡没办法。回到城里本来就是求学问,要是收酒瓶子糊口,那可就应了一句话:金碗装虾酱,不光屈材料儿,味儿也不正啊! “让你说的,不收酒瓶子我会啥?除了还会拉二胡,啥也不会!就是收酒瓶子,不来跟你学,我也登不了场儿。” 听了李家宝的解释,薛景才心中不忍,就迟迟疑疑地问他:“你还真想收酒瓶子啊?” 夏志平主动插言了:“景才,我来出面打个证言吧!他已经豁出去了,宁可高价吃黑粮,也要尽快学完大学本科的数学课。可是,他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不情愿再吃家里的。就想到拜你为师,自食其力。起初,我也不信,说来说去是真的,弄得我差点儿掉眼泪,我是百分之二百服他啦!” “不行,咋说也不行!”听了夏志平的一席话,薛景才这才领悟,李家宝是宁可一时掉价,也要学到真本事。他感动,也激动,就想资助李家宝,不说给,他说借,只求李家宝能接受,“李哥,你要是用钱,就从我这儿拿。你要干的是正经事儿,当老弟的,咋也不能眼瞅着。我也不说给你,算是我借你,你真有了就还我,好歹哥们儿一场,这样总可以吧?说真的,李哥,我收酒瓶子,是我的出息就这么大,让你干这活儿,你不怕掉价,我还怕呢!你李哥有事儿我不帮,不管我挣多少钱,都该烧了它!” “不,景才,我不怕掉价,你掉什么价?如今的街面,放眼看一看,哪里不像破烂市儿?要说真怕,就怕想干还害怕!” 薛景才虽在收破烂,脑袋却始终很清醒,一下子就听得明明白白,这是“大志与大智”的辩证法,不由得,想起了赵岚,就直截了当地发出了疑问:“你和赵岚不在一起学啦?” 李家宝前来,本来就是求薛景才帮忙的,眼见他,收酒瓶子捏酒盅儿,并不糊涂,又是情义至上,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只得以实相告:“周玲玲被推荐上了大学,赵岚立刻也走了……” “上哪儿啦?” “我估计是北京的一所大学。” “你俩掰啦?” “目前真的不在一起了。将来会怎么样,还很难说。也许,我不读完大学课程,分道扬镳就在所难免了……” “这扯不扯。”当着夏志平哥俩,薛景才不便刨根问底,就有意转移了话题,“其他人都怎么样?” “都算可以吧,只是,郑小微死了……” “死啦?”薛景才不由得惊叫起来。 “唉,”李家宝打了一个咳声,愤愤不平,也无可奈何:“死了,就在你走那天晚上。得的是攻心翻,西医不认,中医不治。万般无奈,陈书记硬着头皮把跳大神的老焦太太请来了,老焦太太你见过,就是给崔二求儿子那个老太太。跳大神是她糊弄人,治这种病她却是手到病除。可是,葛老五个王八蛋,四六不懂,黑着一张棺材脸,就是不许老焦太太动手……” “我操他八辈儿祖宗!”薛景才一拍筷子,破口大骂。提起葛老五,他的恨就不打一处来,此时,葛老五不在眼前,有气也没处撒,他就抹了把眼睛恨自己:“当天中午,郑小微就跟我说他肚子疼,我,我咋就没当一回事儿呢……” “景才儿……”景才娘连忙暗示儿子,在姑娘面前说话要有分寸,哪能出口就不干不净呢?大男人咋还能抹眼泪疙瘩呢? 薛景才又抹一把眼睛,忖了忖,非常讲义气:“那好吧,李大哥,我薛景才不能折人心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就不难为你了,从明天起,咱哥俩就一起干,挣多挣少对半儿分。来,喝酒,喝酒!”李家宝不肯受资助,薛景才就来个“对半儿分”,心甘情愿,就这么讲究,谁让大家既是校友又是荒友呢,谁让李家宝就让人服气呢! 就这样,李家宝真的和薛景才一起收起了破烂儿。每天,他从早晨七点干到下午一点。两点钟,到楚先生家去上课,晚上吃过饭,从七点开始,埋身在隔扇里,一旦看书到深夜,就没了准点儿。能够如此痛快地读书,他的心里已是非常知足了。 可是,人走时气马走膘,一朝无所惧怕,幸运的雨点儿就认准了李家宝的前额。 李家宝的三姐李玉霁,从大姐的口中得知弟弟回到市里在半工半读,拉起她的爱人风风火火就回了娘家,见了四弟,欣喜万分,三句话没说完,就不可阻挡地揽责任:“家宝,搬到我家去住吧!这几家,就我家是仨屋一厨。你三姐夫借了他老爸的光,屋子又大又宽绰了。就是你搬过去,还闲一个屋子呢!” 李家宝对现状已经很知足,不想麻烦三姐和三姐夫,可是他的三姐夫,却一门心思,只听自己爱人的。 李家宝的三姐夫叫程子亮,师范学校毕业,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数学老师。平日里,总觉得自己的底子还太薄,猛然听说李家宝想半工半读学数学,巴不得能和内弟一起学。虽说他是婚后头一次和内弟见面,同李家宝说起话来却是推心置腹的:“四弟,让你过去你就过去。趁着我和你三姐还轻手利脚,三姐夫想跟你一起学,兴许还能沾你大光儿呢!这样,就算三姐夫拿你的宿费当学费,还不行啊?况且,大姐和大姐夫也同意了。他们说,这样做对咱俩都有好处,互相督促,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李家宝仍是不肯答应,忽然,父亲也劝他:“家宝,他俩让你过去,你就过去吧。住你三姐那儿还真有个好处,谁也不会打扰你。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李祖炎对儿子的做法,总是有些担心,儿子已经把情况和事理跟他说好几遍了,但他还是担心,担心儿子一旦被人抓回去,挨批挨斗,没有好下场。 为了安慰父亲,也是三姐夫的盛情确实难却,当天,李家宝就搬进了三姐家。看着今后读书的环境,他的心里十分舒畅,似乎他的一切活动从今往后都可以按部就班了。蓦地,他想起了赵岚,心中暗想,不管赵岚在不在家,自己也该到赵岚家去看看儿子了。他想让自己的父母抱抱他们的孙子,让自己的家里添些热乎气儿。兴头上的李家宝,想象着儿子的模样,也思虑着赵岚的任性,甚至想借助赵岚父母的力量说服她,不由得十分兴奋,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市委的家属大院。却不料,三九天冰窟窿张大嘴,三伏天偏偏干了井。电话中,一个女人表示遗憾地告诉他,赵岚的父亲早就去世了,她的母亲刚刚去了北京,她岚的弟弟随着他的岳父,调到四川支援三线去了。 “赵岚的父亲去世啦?”满腔热忱而来的李家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又问人家,“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就在赵岚回来送孩子的前几个月吧。” 李家宝前后一盘算,那正是赵岚怀孕以后干活最不方便的时候,正是她再也不肯让自己帮助她、也是她再也不肯帮助自己的时候……却原来,她,她该是何等的隐忍啊……而自己,在她表示要走的时候,却张口就责怪她走后门儿,难怪她当时显得那么委屈,在临别的酒桌上会不顾一切地喝酒…… 伤怀的沉思中,李家宝咀嚼了莫大的愧疚,莫大的悲哀。他于心不忍,甚至烦躁,第二天收酒瓶子的时候,突然,他扯开嗓门儿就大声喊了起来:“收酒瓶子喽--收酒瓶子喽--” 薛景才很奇怪,多少天来,李家宝一直喊不出口,就是昨天教他,他还笑么滋儿地张不开口,怎么隔了一晚上,他就会喊了呢?薛景才替他高兴,禁不住就向他调侃:“完了完了,这回可全完了,我的这点儿本事,叫你全给学去了!” 李家宝笑一笑,并未向薛景才倾诉他的烦恼,赵岚父亲的音容笑貌,赵岚那满腹委屈的模样,在他的脑际不停地闪动,他索性又喊了起来:“收酒瓶子喽--收酒瓶子喽--” 那声音,分明凄厉,薛景才却以为,他还是有些顾脸面。 不久,李家宝再也不肯接受薛景才的“对半分”了,就用对半儿分来的钱也买了一辆手推车。他告诉薛景才,自己应该按时出徒了。薛景才不答应,真心真意地挽留他:“李大哥,你还是再跟我几天吧,啥人家扔酒瓶子,你还不大摸门儿,等你轻车熟路了,真及格了,再要求出徒也不晚啊?” 李家宝说什么也不肯,买了车的第二天,就自己串起了小胡同。头几天,他的收入果然不多。但一个月以后,他摸到了窍门儿。原来,跟着薛景才的时候,他的脑袋常常溜号想数学,没寻思也没积累经验,自己独立门户的时候才知道,拉着车走得太急不行,还得在大门口停一停,来回转悠转悠,多喊几嗓子,多踅摸踅摸,主动和人家搭讪。有时候还得跟人家上楼,帮人家把没用的东西背下来,然后再把要收的酒瓶子拣出来。 一来二去,他的收入渐渐多了。但是,没有见到儿子,没能得到赵岚的消息,他的情绪总还有些烦躁。恰切地说,客居家中收破烂儿,他是主动的,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每天干活都是孤苦伶仃的,他就常常想赵岚。每当他用自己的黑手接过由别人的黑手蘸着唾沫数给他的一沓沓零钱时,他的心里就有些酸,甚至感到悲哀。后来,遇到这种时刻,他就闭起眼睛刻意想赵岚,看见她在大学的讲台上正在潇洒地讲课,顿时,就想追上她。 不知不觉,伴着荏苒的时光,他就把所有的往事统统压在心底了。眼见着,他的书被一章一章地翻了过去,一本又一本,他已学过的书摞在一起已然超过了还没学的书摞。他似乎看见了希望,回到住处,禁不住就看一看存折,去北京的费用在不断地增加,很快,他就可以跑过弯道,拼命地冲刺了。 可是,一九七三年八月十日,下午两点,他准时去上课,一进门就看见,楚先生站在写字台边,双手拿着一张报纸,一边看一边嘟哝:“李宝啊李家宝,你可真是时乖命蹇哟……” 李家宝不知所以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楚先生……” “看看吧!”楚老见了李家宝,立刻把报纸向他一递。 李家宝接过报纸一看,辽宁出了个张铁生,考试的时候,不答卷子,在考试卷子上作了一篇“发人深省”的文章,不但《辽宁日报》全文发表,而且《人民日报》作了转载。 尊敬的领导: 书面考试的进行就这么过去了,对此,我有点感受,愿意 向领导上谈一谈。 本人自一九六八年下乡以来,始终热衷于农业生产,全力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近十八个小时的繁重劳动和工作,不允许我搞业务复习。我的时间只在二十七号接到通知后,在考试期间,忙碌地翻读了一遍数学教材,对于几 第六十七章 解怨 李家宝怀着对刘天民的担心,焦急地回到父母家,果然有别立人寄粮票时写来的信。打开一看,万分庆幸,小屯子里没有什么动静,知青仍然在看书。陈书记和耿队长还没有恢复职务,却是“无论什么事情”,都替别立人“想在前头”。别立人相信,“他们总会得到平反的”。唉,时事悬人心,刀临忍字头,这样忍耐的日子哪一天才会结束呢?不,“国家还没有垮”,还是躲进小屋成一统,且凭隐忍写春秋吧! 他已经不管他能不上大学,只管学到真本事。一天清晨,他照样拉着他的手推车,早早就离开了三姐家,疾步向一个大工厂的家属区赶去。头一天,夏志平替他约定好了,几个楼里,将同时把酒瓶子集在一起,让他一次装满一车。他非常兴奋,心中暗想,今天,自己也将收获不小。他对这种求朋友找居民组长搞串联的收购方式很欣赏,还想把这种办法抽空儿去告诉薛景才。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路旁坐着一个关里家打扮的老太太,几次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他立刻停下车跑过去,蹲下来问那位老太太:“大娘,你怎么啦?” “一辆车把俺撞咧,撞完就跑咧……” 李家宝不待寻思,理所当然一般,紧忙将老人抱到他的手推车上,匆匆忙忙,拉起车就向医院跑。来到医院,他将老人抱进急诊室,大夫给老太太检查完以后,很负责地作出了诊断:“老人家右腿骨折,得住院!” “这……”李家宝犯难了。 大夫见他为难,不由得问他:“没带钱?” 窘迫中,他硬着头皮回答:“带了。” “那就先交押金去吧,一百元。” 不多不少,李家宝的口袋里恰恰有一百元。别无他法,破车已经揽了重载,他顾不得去收酒瓶子了,急忙问那位老太太:“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张桂兰。” “你多大岁数?” “五十四。” 大夫听李家宝这样问患者,就问他:“老人是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路上见她被车撞了,肇事司机逃走了,我就把她直接送来了……” “你家住哪儿呀?”大夫问老人。 “花园胡同六十九号,三楼一号门儿。”老人背诵一样。 原来是这样,大夫想了想,就同李家宝商量:“小伙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救人救到底,你先把押金替她交上,然后再去她家找一下她的家里人,这里我来安排,两不耽误,好吗?” “好,好!”李家宝就像大夫帮了自己一样,答应过大夫,匆匆交了押金,赶紧去找花园胡同的六十九号。 敲开六十九号三楼一号门,李家宝禁不住吃了一惊,前来开门的,竟然是陈路。 “你?你他妈皮子痒痒啊?”陈路一见是李家宝,顿时怒气横生,眼睛里冒火。 “陈路!”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提醒一般阻止他。 令人奇怪,陈路听到那声音,居然很听话地返回了屋子。一 位老人走了出来,干部模样,礼貌地问李家宝:“有事儿吗?” “有一位叫张桂兰的老人被车撞了,我把她送进了市第一医院,需要手术,大夫让家里人赶快去!” 问李家宝的老人急忙回身喊陈路:“路路,你娘叫车撞了,快拿好钱,赶紧上市第一医院!” 真是无巧不结缘,陈路的母亲遭车祸,偏偏被李家宝送进了医院,偏偏今天陈路正好又去了他的父亲家。去医院的路上,陈路的父亲陈家克带着谴责的语气问陈路:“路路,人家为你娘才找上门来,你刚才为什么不讲礼貌?” 很明显,老人通过问陈路,是在间接地向李家宝道歉,陈路推着自己的自行车,斜一眼李家宝,不但没回答父亲的问话,反倒站住不走也不动了。 “路路,有恩图报,以德为怀,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可他,他就是截我婚车,两次闹我婚礼的李家宝!”陈路气急败坏,双手一用力,把他的自行车摔到路旁去了。 “你就是李家宝?”陈家克深感惊异。 “是我。”李家宝的语气变得有些僵硬,很显然,他还不能谅解陈路,偏偏因为陈路的母亲又不能不与陈路同行。蓦地,他感到很奇怪,陈路的母亲也不是关里的农村老太太呀?禁不住问陈路的父亲,“那位老太太到底是陈路的什么人啊?” “是他的生母,生母……”陈家克流露出尴尬的面色。 陈路气没消,仍然不给李家宝好脸色,也不说话,走到路旁拎起被他刚刚摔倒在地的自行车,一跨腿,骑上去,撒野一般,先走了。陈家克赶忙替儿子打圆场:“我这儿子啊,让他养母惯得一身臭毛病,也是我当时不负责任啊。如今他很想改他的脾气,可是重新做人确实难啊。求你谅解谅解他,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一路上,陈家克向李家宝问这问那,这才知道,为送自己的老伴儿上医院,李家宝已经耽误了收酒瓶子的时间。他赶忙加快了脚步,快速的脚步里,也含着向李家宝道歉的意味。他们赶到医院时,陈路的母亲已经被陈路安排进高级病房了。 老太太看见李家宝,马上向陈家克和陈路夸赞他:“路路,钱带来没?可得好好谢谢这位小伙儿呀,连住院的押金,都是人家给垫的,人家的心眼儿,可好使咧……” 她跟儿子说完话,回头再看送她上医院的小伙儿,发现那个小伙儿已经离开病房了。 “快,路路,快去追他。他的钱是收酒瓶子用的,他和卖酒瓶子的人家早已定好了,八点准时赶到预定地点。可是,他为了送你娘,已经去晚了,忙得连钱也顾不上了。你快去,把钱给他,也把自行车借给他,让他用自行车拖着手推车,还能快一点儿!”陈路的父亲忙而不乱地吩咐陈路。 陈路也不答话,匆匆忙忙追出医院,只见李家宝快步推着手推车,已经走远了。望着李家宝的背影,想到多年的积怨,他真不想去追赶。可是,不去追赶,他就觉得对不起他的老娘。 一想到他的老娘,他心软了。尽管他被他的继母惯得性格顽劣,但是受骨血的影响,他却怜惜他的老娘。他的身上早已染上不少纨绔子弟的习气,骨子里,偏偏又讲哥们义气。看《水浒》时,李逵的老娘被虎吃了,他恨恶虎狠毒,也怨李逵大意,甚至讨厌宋江,烦感吴用。他们能把许多降将的家眷接上梁山感召他们,怎么就不能多派一些人手,帮一帮李逵呢?只派一个来回送信的,又是只靠纸马才跑得快、身上没有大能耐的戴忠。及时雨对李逵,根本就不及时下雨!他心疼李逵娘,更心疼自己娘,父亲回老家接来他的生母,他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关里家的农村老太太。生母在老家,还伺候着他的老奶奶,一直送到走。二十多年来,是养母不许父亲说出他的生身母亲,记事儿以来,他竟然没有见过亲娘……一时间,他可怜他的老娘,也可怜自己。他曾经以他的家庭感到自豪,当生母身着破旧的衣衫来到他的面前时,他不禁愕然。可是娘就是娘,他是娘身上的肉,血管里流着娘的血,娘身上的衣服就是再旧再破,娘也是娘啊。尤其当他的父亲又拿他当亲儿歉疚地向他讲述一切时,他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抱住生母的大腿就哇哇地哭叫起来:“娘,我的亲娘,我的父亲对不起你,你的儿子也不孝啊……”至此他才知道,是他的继母,不惜诬蔑陷害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才被打成了走资派。是他的继母,亲自率人夺权,不仅取代了他父亲的职位,还把他的父亲逐出了家门。他先是傻了一样,醒过腔来,肺都快气炸了。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手里捏着梁山书信要挟宋江的阎婆惜。更是清风寨南边小寨里那个刘知寨的贱老婆。事后,他才第一次回忆养母对他的宠惯,回忆起鞭打郝玉梅的情景,他才翻然知悔,暗暗承认,他几乎失去了人性,几乎就像鞭打李平儿的西门庆。他的哥们家里,有线装黄纸的《金瓶梅》,他曾偷偷看过,他最瞧不起的,是花大哥,最恨的,就是西门庆,心狠玩得花,可是,怎么自己就成了他呢? 看着愈走愈远的李家宝。陈路挠了挠头皮,唉,没脸儿也得找人家,人家是为自己娘。想到此,他赶到医院的车棚,急急忙忙取出自行车,跨上腿就用力蹬。 “李家宝,李家宝--”陈路一声又一声地大声呼喊着。 李家宝不得不站住了,陈路飞快地追了上来,跳下车,赶到李家宝的面前,躲开他的眼睛,闷声不响,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数也不数,就递向李家宝:“还你钱!” “我不要了!”李家宝见他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币,一水水都是十元的大白边儿,少说也有二百元,顿觉受辱,起身就走。 陈路上前拽住手推车的车把,立起眼睛就分辨:“还你钱你就接着,我干吗花你的钱!” “那好吧,我只垫了一百元,你就数好一百元吧!” “也行。”陈路数了十张十元的票子交给了李家宝,却怎么也说不出谢谢二字来。 李家宝也不想听他言谢,揣好钱,拉起自己的手推车,头也不回,只顾匆匆离去。陈路忽然感到有些惭愧,想起父亲方才的嘱咐,跑上前去,把李家宝的车把又给拉住了。 李家宝莫名其妙,仍无友善的表示:“你还想干什么?” “我……” “你想怎么样?” “得,我想放屁!”陈路本想把一件事情告诉李家宝,见李家宝依然小视他,索性把要说的话憋回肚子里,发一句难听的牢骚,只说了他父亲的意思,“为我娘,耽误了你的时间,我爸让你用自行车拖着你的手推车,给你!” “不用。” “用不用在你!” 陈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自行车斜靠在李家宝手推车的车把上,转身就走。李家宝招呼他,他头也不回。李家宝无可奈何,只得像陈路说的那样,用自行车拖着手推车,快速向他的收购点赶去。紧赶慢赶,当他赶到时,卖酒瓶子的人们正在愤愤地议论:“他定的钟点儿,到时候反倒不来了,不讲信用嘛!” “你说,咱们按点儿把酒瓶子弄下来了,还得等他!一个捡破烂儿的,架子可是够大的!” “要不是弄上去费劲,干脆我就不卖了。这么大个麻袋,扛着轻巧啊?也真是的!” 人们彼此发着牢骚,越说越气,就把赶先来的夏志平围了起来,不住地发火:“咋弄的,你们?糊弄小孩子哪?真没见过你们这样收破烂儿的!” 夏志平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了!我同学肯定是遇到了事情,不然他不能……” “诸位诸位,”李家宝汗流满面地出现了,连忙向人们赔礼致歉,一再请求,允许他解释:“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了,大家听我说,就请大家耐着性子听我说说吧!” 当人们得知,他是因为帮助陌生老人上医院又替人家去找家属,这才未能按点儿赶到时,不满的人们不仅住了口,还有人当场编出词儿来赞许他:“宁可生意关门,也不耽误救人。小伙儿品德不错,小伙儿态度感人。好样儿的!” 人们又听夏志平解释,他是为自学成才,拜师苦读,才不惜抛头露面捡破烂儿,不禁对他已是另眼看待了。 “拜师读书,捡破烂儿糊口,也真是太难为他了……” “啥,自己找人学大学课本儿?” “我说他脸上文质彬彬的呢!赶情儿,他是老高三下乡不服气,自个儿想成才,不易呀!” “唉,学又有啥用呢?这年头儿……” “学了腹中有,不怕有用时!” “我那败家小子,要是能赶上人家一半儿,哪怕就是心甘情愿捡破烂儿这一半儿,我也算烧高香啦!” 好些人受了感动,有回家收集第二趟的,也有原先不想卖现回家拿来卖的。其中有一个人,沉默不语,把一对一换啤酒的啤酒瓶子也拿来给卖了。李家宝劝他别卖,他非卖不可,李家宝对他很感激,便再三地表示:“谢谢,谢谢啦!” 夏志平望着满满一手推车酒瓶子,已经相当于李家宝以前一个礼拜收的了。不由得,也替他高兴,就连卖酒瓶子的人们也替他兴奋:“小伙子,这回丰收啦!” 他连连回答:“丰收了,丰收了!” “这个星期天,你可没白来,满载而归呀!” “没白来,真的没白来,多亏大家照顾!” “行,小伙子!有了酒瓶子,下回还卖给你。别人来了,我保证不理,专门儿给你留着!” “谢谢,谢谢大家帮忙!” 在李家宝诚心诚意的答谢中,被感动的人们啧啧赞叹着,陆续离去了,一个看热闹的,也向同伴儿赞佩李家宝:“不错,这小伙子真不错!苦中求学,必成大器,没跑儿!” 人们回到楼里去了,看热闹的也走远了。忙得满头大汗的李家宝总算松了一口气,靠在酒瓶子已经齐胸高的手推车上,头向后一仰,双臂下垂,向外呼着长气,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夏志平慌忙问他:“你怎么啦?” “没事儿没事儿,瓶子收得多,有点儿累了。也是庆幸,人来晚了,不仅得到了谅解,还得到了更大的支持,多亏了你。” “我替你拉车吧!”夏志平发自内心地心疼他,也想借此体会体会,为读书而收破烂儿的真实感受。 “那好吧!”李家宝随手把自行车放在了手推车上。 李家宝和夏志平轮番拉车,来到收购站,夏志平累得通身是汗。当他看着没有一点儿文化修养的脏老头儿吐着唾沫用他的黑手指一张一张地数过黏糊糊的钱、斤斤计较地把钱交给李家宝的时候时,蓦地,他感到很心酸,只觉得,那一沓钱是地地道道的辛苦钱。再看看心满意足的李家宝,他忽然看见了毅力,看见了志向,看见了追求,也看见了感人的苦学和苦恋……热泪模糊了夏志平的眼睛,他禁不住默默地思索:一个人看清了事实,不顾一切,不遗余力,艰苦地积淀才能,痴心地投入“谁为国家贡献大,谁为民族争气”的比赛中,却被许多人误解,以为他是逃离艰苦的场合,只图钱,或是追求个人名利,他的心理该靠什么来平衡呢?特殊年代特殊场合下的一沓辛苦钱,引发了夏志平特殊的感触与沉思,令他不能不从特殊的角度来认识自己最可敬的老同学了,他忽然觉得,面对着历史李家宝分明就是一个红痴。 从废品收购站走出来,李家宝舒心地拉着空车,去还陈路的自行车。夏志平疲惫地跟在车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叨咕着:红痴,红痴,无可非议的红痴……李家宝却不顾劳累,第二次敲开了陈路父亲的家门。前来开门的,又是陈路,面目上有些尴尬,却似乎早有精神准备,开口就问:“你们吃饭了吗?”他的眼睛不看李家宝,盯住了夏志平。 夏至平很客气地回答:“先来还你自行车,一会儿去吃。” “那就进屋一起吃吧,正好我是回来吃饭的……” 陈路的态度令李家宝疑惑不解。两年不见,他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尽管言语还难听,行为方法上也怪异,他却有了难得的人性。不过,李家宝还是回绝了他的邀请:“不,一会儿我们俩再吃,给,你的车钥匙,谢谢!” “假模假式,没吃就赶紧进屋!不进屋,你们就走人,自行车我也不要了!” “别……” “那你们就进屋,我正好想找你李家宝,好好问一问呢!” “有什么要问的,你就在这儿问吧!” “我在让你们进屋,进屋!”陈路瞪起眼睛叫了起来。 “不!” “不个屁!是我的一个哥们儿,再三地让我转话,说他非要见见你不可,事到如今,你还卷我的面子啊?” “那好吧。”李家宝心中纳闷,很想看一看,陈路究竟有什么样的哥们,非要见见自己不可。 陈路见李家宝答应了,眨巴眨巴眼睛,反而发起了牢骚:“实话告诉你,想见你的要不是我聂哥,这辈子,我要是请你李家宝吃饭,我都是孙子……” 李家宝很奇怪,这位聂哥对陈路怎么就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呢?蓦地,他想起来了,他和大姐到陈路家去找郝玉梅时,往回劝陈路的那个人就自称聂哥。进了房门,李家宝和夏志平随陈路直接进了门侧的小餐厅。只见酒菜已经摆好了,酒桌旁边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陈路也不说不给双方作介绍,走到桌前拿起酒瓶子就宣布:“喝酒,谁他妈不喝,谁王八犊子!” 陈路只管把桌上的酒杯都给倒上酒,自己端起一个来,脖儿一仰,就把杯里的酒干了下去。 桌前的那个人只得站了起来,微笑着向李家宝询问:“你们二位,哪位是李家宝?” “我。” “先认识认识吧,我叫聂光复,陈路的朋友。”说着,他向李家宝伸出了他的手,握过手,又很含蓄地问李家宝:“这位……” “他叫夏志平,是我的高中同学。”李家宝见人家很客气,自己的态度也很友好。 聂光复和夏志平握过手以后,笑了一笑,就很讲礼貌地解释起来:“今天,我是受陈路老爸的委托,和陈路一起替他欢迎李家宝光临。知道你一定会来送钥匙,他老爸人在医院不能分身,就嘱咐我,一定要把客人替他招待好。有幸也认识了夏志平,咱们就薄酒淡菜,一起吃顿饭吧。请坐,都请坐!来,咱们……” “先喝酒,愿意说别的,以后你们自己说去,现在喝酒!”陈路不管不顾,打断聂光复的话,就提出他了的要求,也不管别人听不听他的,只管自己干杯。桌上的酒杯是一两一的,一眨眼功夫,他就干了三杯酒,不禁大动感情:“李家宝,上初中,我不是人,欺负过你不假。可咱俩也、也就动手打了一、一回架。你们仗、仗着赵岚的父亲,揭老底不说,还、还截婚车,拉郝玉梅跟你走。你们是、是不是,也太他妈熊人了?郝玉梅,就、就行你爱?就不行别人爱?你、你糟蹋了我、我一辈子感情,我二婚,你还上上、上门捣乱,你说你,损不损?堂堂堂、大老爷们儿,老婆被、被别人抢,我还、还算什么东西?狗、狗都不如!不信,你从狗嘴里往往外、抢抢、抢骨头……今儿不冲、冲你救我了亲娘,不是我爸现、现、现在落了难,我可怜他,要要、是头半年,我就敢和你拼、拼刀子,白刀子进去,红、红刀子出来。谁、谁死,谁他妈倒霉!”陈路胸中郁闷,面对的是老情敌,又是空腹喝酒,莫说喝得急,就是不急也得醉。 “别说了,陈路!”那位聂哥见他说话走了板儿,就连忙劝阻他,“你先去躺一会儿,你的话我替你说,行吧?” 陈路真听那位聂哥的,酒后落了泪,由那位聂哥劝说着,到里屋去睡觉了。那位聂哥把陈路安顿好,回到酒桌上,向李家宝微微一笑,连忙表示歉意:“你老同学就这样,耿脾气,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们稍等等,我打个电话,找个朋友替陈路去护理他老娘,也好把陈路的老爸替回来。” 这位聂哥也真有威信,电话里,用吩咐的语气讲话,对方就真听他的。打过电话,他就当真替陈路说了起来:“我是东北光复那年出生的,可能比你俩大一点点。聂陈两家,两代都是通家之好。我早就听说过你李家宝,今天又听陈叔说,你在收破烂儿读书,我很想见见你,也想让你真正了解了解你这位老同学。对你和陈路的事情,我听了两方面的说法。一面是他爹的,一面是他的。恕我直言,要我看,你和陈路都有错。陈路以前侮辱你,肯定是他不对。但你和赵岚,一成不变地看陈路,以为郝玉梅嫁给陈路就是进了虎狼窝,其实也片面。不管陈路和郝玉梅是怎么认识的,我敢说,陈路本来是爱郝玉梅的。谁都能看得见,郝玉梅人漂亮,个儿高,长得白,又是名牌学校的老高三,家庭条件也不错。陈路处处都满意,满打算得了这样一个媳妇就改邪归正,正经八百和她过一辈子!可你和赵岚,却把人家小时候的事情,看成人家的一辈子。况且你们并不知道,他当年的胡闹,其实也是事出有因的。”聂哥突然放低了声音,“事实上,那件事情和我有很大的关系,咋回事儿,我以后再告诉你吧……”说到这里,他向里屋看了一眼,悄悄暗示,他不能当着陈路的面说陈路的丑事。李家宝点点头,他就继续替陈路解释:“你们知道不知道,郝玉梅虽不愿嫁给陈路,但是最初,她也没有像后来那样恨陈路。由于你和赵岚揭陈路的隐私,她就再也不给陈路好脸色了。几经你们的羞辱,陈路气,陈路也恨,就是想爱郝玉梅,也爱不起来了。他殴打、蹂躏郝玉梅的行为,绝对不对,不道德,也的确有匪气。但是一个堂堂的五尺汉子,他实在也是无法忍受。事实上,你们的做法让谁摊上,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你和赵岚不惜肇事,截人家的喜车,抢人家的新娘,揭人家的疮疤,你们对吗?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吗?人家二婚,你又登上门来找郝玉梅,你这么做也对吗?不瞒你说,那天晚上要不是我抹下脸来发脾气,陈路的朋友能饶你吗?起码打你个半死!你公正地说,在你和陈路的所有过节中,光是陈路有错吗?”聂光复轻声质问过李家宝,歉意地笑了笑。 李家宝暗暗思忖,聂哥的言谈虽带着对陈路的偏爱,却也不无道理。看起来,许多事情还真的需要沟通一下。的确,自己和赵岚曾把陈路看得太死。郝玉梅对陈路,不爱归不爱,最初也没有强烈的恨。而且,陈路还是真爱郝玉梅的。尽管他刁蛮,只注重郝玉梅的外表,但他毕竟不恨郝玉梅。很明显,这位聂哥对陈家的事情知道许多,不过,他对自己也是有误解的。想到此,李家宝就把他和陈路的所有过节,他和郝玉梅的全部感情,以及他和郝玉梅父亲之间的嫌隙,统统讲给了这位聂哥。这位聂哥十分有耐性,静静地听李家宝讲述,其间,他抽了三支烟,也没有插一句话。直到李家宝全都讲完了,他才面带笑容,好心好意地为陈路和李家宝调节:“黏黏糊糊儿的,还真有点儿意思!好啦,要我看,既然两边都有错,尽管陈路有错在先,毫无道理地欺负过你,聂哥也劝劝你,还是琢磨琢磨一句息事宁人的老话吧,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天,你帮助了陈路的老娘,陈路也让你端了他的酒盅,干脆,就两下恩仇泯灭,一切都算了吧!人生在世,老老少少都不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是不是?就说这个老陈家,陈路的老爹虽说娶了新的,撇了旧的,但两边本来相安无事。这边一家三口,一个儿子,俩国家干部,要钱有钱,要权也有权,本来还是蛮好的!对那边,陈路的父亲月月给寄钱,原配老伴心甘情愿,也算说得过去。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文革一来,陈路的养母忽然发了疯,一个半大老婆子,突然改名,也叫‘要武’,为了向上爬,她居然无中生有,揭发起丈夫来了,让你说,这是唱的什么戏,又是哪一出呢?好好一个家,叫她硬给搅散了,还想让人家的儿子继续拿她当亲妈,真是异想天开!陈路的身上是有毛病,毛病也不算小,可是要我说,骨子里,他有种!在他哥们的眼里,他是条汉子。血管里流着娘的血,老娘穿的再破他也不嫌弃,小脚娘,照样是娘!老爹被栽赃陷害打成了反革命,眼见着人也落魄了,他却是一口一个爸,声声叫得亲!别看往日不听话,可爹遭了难,他心疼,立马不横也不犟了。谁说这不是义气汉子的本色?矮脚虎王英最好色,可他是英雄!他够‘人’字的两撇。‘人’字的两撇是站着的,人站着,就得这么有骨气,就凭这,我也认他是朋友……” 第六十八章 分心 三天以后,李家宝去送还陈路的自行车,第三次敲响了花园街六十九号的三楼一门。可是这一次,没人开门。他不甘心,怕是里面的人睡着了,便咚咚咚地用力敲了起来,不知为什么,里面仍然没有动静。急迫的敲门声惊动了邻居,对门儿的一位老太太悄没声儿地走了出来,疑惑地看着来人,过了好半天,才悄悄告诉他:“陈局长被‘勒令’搬家了……”老太太本来还有话,却突然停住了,再次看看眼前的陌生人,断定他不是坏人,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老陈家什么人?” 李家宝连忙告诉她:“我是陈路的同学。” 老太太仍然站在自己家门前,现出一副很惋惜的样子,流露出她的同情:“陈局长的媳妇作孽呀!把陈局长揭发成反革命还不解恨,生活上也断他的活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人呢!” 李家宝什么都明白了,只得向老太太告辞。出了门,就站在楼门口等聂哥。他同聂哥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觉得,聂哥是那种言而有信的人,他说来就一定会来。等了好久,聂光复果真来了,却是由洋洋自得的曹自立领着两个警察押解着。李家宝远远地望着他,心里悚然一惊,马上意识到,他遭了报复。 被押解的聂光复泰然自若,看到李家宝,先和押解他的两个警察说了几句必说的话,经警察允许,才来见李家宝。 他戴着手铐子,很小心地和李家宝握了握手,便若无其事地自我解嘲:“看看没有,聂哥也是三日不见令人刮目啊。前天制伏了曹自立,昨天就被他干妈定了一个武力抢夺警察枪支罪,今天立刻被拘留。看起来,咱俩的交谈只能等我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再说了。”忽然,他把声音放得极低,言语迅速,无比信任地托付李家宝:“要快,到电业局车管科去找陈路,让他领你找到他的父亲。你一定要亲自劝说老爷子,赶紧躲到我父亲的老家去,免得遭受皮肉之苦。老头儿的脾气特别倔,你一定要设法说服他!还有,我的事儿能不告诉陈路就不告诉陈路,如果他听说我是被曹自立带着警察押走的,就可能找曹自立去拼命,弄不好会出大事儿。拜托,拜托了!”聂哥嘱咐过李家宝,就像没事儿一样,轻松地走过去敷衍警察:“好了,该你们执行公务了,走吧!” 警察押走了聂光复。曹自立没有马上走,忽然,冲李家宝狠狠地喊了一嗓子:“李家宝,没你事儿,你就少他妈瞎掺乎!你要是敢掺乎,铁鞋掉掌儿,小心你扎脚!” 李家宝没理他,久久地望着聂哥的背影,深深觉得,他才是条汉子。聂哥的身影远去了,消失了,蓦地,李家宝由秦要武的所作所为联想到葛要武的为所欲为,对他们争先恐后地抓权,仿佛目睹了他们身后的势力,不禁忆起了姜艺心的叮嘱,“事儿还没有完”,不知不觉,他又想起了张铁生的白卷儿……是啊,事儿还没完,到处都是没有完。想到这里,他急急忙忙去找电业局的车管科,一路焦急,几经打听,到底把电业局的车管科找到了。 “陈路在吗?” “昨天他被撤职了,已经不是科长了,下放到送电工区背‘三大件’去了。”开门的科员沉着脸告诉李家宝。 “啥叫背三大件?” “手电筒,工具包儿,脚蹬子,当脖套儿,怀里揣着干粮袋儿,一步一步量线道。明白了吗?” 李家宝又问他:“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算你巧,落配的凤凰不如鸡,他老爹的房子让人家给收上去了,这两天,他在家里规矩房子呢!” 李家宝什么都明白了,秦要武这个女人是真狠哪……不折不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从车管科走出来,李家宝急急忙忙又去陈路家,赶到那里,早已是满头大汗了。他顾不得擦汗,赶紧上前敲门,听见里边的声音,这才喘一口粗气。 陈路走了出来,感觉很奇怪,也没往屋里边让李家宝,一开口,话就不好听:“你小子咋又来了?” 李家宝微微一笑,一副捐弃前嫌的姿态:“我到你父亲家去给你还自行车,见到了聂哥。他让我找你父亲说点儿事情。” “那你就和我说吧!” “不,聂哥让我一定亲自告诉你父亲。” “我聂哥真是……真是这么说的?那好吧,你信不过我,你就走吧,我们家的事儿,就……”他刚想说我们家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却立刻想起了三天前,正是李家宝亲自把自己娘送进医院的,就赶紧改口问别的:“我聂哥呢?他怎么不亲自来?” “他说他有点儿别的事情来不了,才让我捎个话儿。” “那你自己等吧,我爸推着我娘散心去了。你们的事情你们谈,恕不奉陪!”如此把话说完,陈路一转身,就进了屋子。 “陈路--” “干啥?” “给你车钥匙。” “我说过,我不要了!” “你开开门,听我说。” “我没空儿听你说,我有我自己的事情!” 李家宝望着陈路家的房门,进不去,退不得,只好在门外等候。 左等,右等,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才把人等回来。陈路的父亲用轮椅推着陈路的老娘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一眼就看见,李家宝坐在自己家门口的石头上,正在向远处张望,便停下轮椅,赶紧招呼他:“李家宝,你怎么坐在这里?快进屋儿,快进屋进屋里说话!” “可把你老等回来了……”焦灼的李家宝松了一口气,就像找到陈路的父亲,老人马上就会摆脱危险一样,刚要说话,陈路走了出来,他马上就住了口。 陈路顿时生气,推起他娘坐的轮椅就要进了屋子。陈路的父亲很纳闷儿,陈路在家,李家宝却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等自己,又见陈路出来以后不理李家宝,就知道陈路又是犯了倔,连忙招呼他:“路路,你等一等!” “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谈吧!”陈路赌着气说完话,推起他的娘就进了屋子。 “刚才是陈路不让你进屋子?”老人询问李家宝。 “大叔,不能怪他。是聂光复不让我把事情告诉他,我只好照办,事情是这样……” “不,李家宝,你等等,你听我说……”陈家克觉得,背着儿子单独和儿子的同学谈话,大有不信任儿子的嫌疑,尤其在儿子处于痛改前非的时刻,这样做,有伤他的自尊心,也不利于他理解李家宝,就对李家宝笑了一笑,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李家宝,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陈路现在不是秦要武的儿子,有话咱们就当他面儿说吧,快进屋儿,人多好商量。 李家宝听了老人的话,理解老人的一片苦心,只得随他进了屋子。腿上打着石膏的陈路娘认出了李家宝,满脸带笑,非常热情地招呼他:“呀,是你呀,小伙儿?坐,快坐下!” 李家宝坐了下来,禁不住打量陈路现在的家。这个家,再也不“辉煌”了,里外屋都住了人,里边是陈路三口,外边是陈路父母老两口。来回走路必须躲避家具,屋子里,已经显得拥挤不堪了。难怪陈路的同事说,落配的凤凰不如鸡,同陈路父亲原来的房子比,同陈路三口人住这么两大间房子的当时比,不说天壤之别,确实也是大相径庭啊! 李家宝关切地问陈路娘:“你老怎么不住院啦?” 陈路娘不以为然,爽快地告诉李家宝:“路路给俺安排的病房人家不让住啦!大夫告诉俺,打上石膏,回家也中,家里就把俺接回来了。刚才,是老头儿推俺出去散散心,怕俺心里堵得慌,堵啥堵,房大房小能咋?家里乐和,儿子孝顺,就比啥都强!俺这个儿呀,虽说脾气倔点儿,可他比谁都心疼娘……” 李家宝颇有感触,未待抒发,陈路从里间走了出来。他依然不愿意父母当着外人夸自己,可是,娘已经讲了,他就很不耐烦地斥责李家宝:“我说李家宝,你怎么这么赖皮啊?” 他的父亲立刻制止他:“路路,怎么能这么对待老同学?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陈路看看他的父亲,马上不出声了。李家宝明白,陈路对自己仍然顺不过气来,方才,自己没把事情告诉他,他就更不满意了。可是,受人之托,自己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偏偏老人又不同意背着陈路,他便看了看陈路娘,陈家克明白他的意思,不免十分感慨:“李家宝,我这老伴儿呀,被我扔在老家孤独二十多年,重新见面儿也没埋怨我一句话,送走我的老娘之后,她就更有承受能力啦!有什么话,你就只管说吧!” 李家宝见他不想把他的事情避着家里,觉得他对事情已是有所判断,只好遵从长者的意见。他先看看陈路,就像打预防针一样,有言在先地告诫他:“陈路,聂哥本来是让我背着你,单独和老人家说这件事的,他是担心,你听了以后会去寻仇,你要是保证听后不激动,我就当着你面儿说这件事情,不然……” 陈路已经心里着急了,不耐烦,又不能急眼,就没有好声地催促他:“你就快说吧, 我不激动,保证不激动,行了吧?” 李家宝见状,只得当着陈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陈路听罢,顿时肝火上撞,禁不住发狠:“曹自立呀,曹自立,你她妈……”忽然,他看看李家宝,想起有言在先,只得把怒气憋回肚子里。倒是陈家克真的犯了倔,皱起眉头,思忖好半天,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我陈家克行得正,走得端,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躲,偏要看看,她秦要武还能把我怎么样!” “对!”陈路立刻赞同他的父亲,并且大加鼓励:“爸,他们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就找人和他们拼了!” “不!老人家……”李家宝见陈路的父亲果然倔强,陈路也的确莽撞,就更加感到,聂哥的担心极有道理,赶紧上前劝说陈路的父亲,“大叔,赵岚的父亲在世时,曾经和我的一位老师这样说过:‘韩信不忍胯下之辱日后岂能将兵,越王不为夫差拉马日后如何能卧薪尝胆?又如何能够灭吴雪恨?’如果你老人家不肯隐忍一时,万一有个好歹,怎能看见秦要武之流彻底垮台呢?你老又如何撰写《风云辨真录》呢?”李家宝仿佛看见他曾想像过的一组形象,茫茫风雪中,王长平老师掺扶着可敬可爱的鞠老师在寻苦苦地寻求……看看眼前的陈家克,他已是热泪盈眶了…… 听了李家宝的话,陈家克好不惊讶,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好不凄怆……暗暗感动,李家宝和陈路曾是同班同学,自然是同龄人,李家宝遇事竟是如此深沉。不由得,他低下头沉思起来,李家宝借用的话虽是老市长对旁人说的,那言语,却好像老市长当面在叮嘱他,想起老市长已然轻烟入云,联想起老市长诀别前的告诫,陈家克的眼睛潮湿了,刚想说“李家宝,我谢谢你,我听老市长的”,可是,陈路却梗着嗓子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李家宝……不许打哑谜,你告诉我实话,我聂哥现在在哪儿?” “他……”李家宝欲言又止。 “他怎么啦?”陈路顿时焦躁。 “他……他被曹自立领着两个警察戴着手铐押走了……不过聂哥倒是镇定自若,说是从看守所出来,还要找我……” “他们凭什么抓人?” “秦要武告他武力抢夺公安人员的枪支。” “什么?曹自立,我操你八辈儿血祖宗!”陈路满腔怒火,再也忍耐不住了,忽地就朝外走。 “路路!”陈路的父亲和陈路娘几乎同时阻止他。 陈路站住了,陈家克立刻责问他:“刚才,就是刚才,你是怎么答应你老同学的?不然,他能把实情告诉你吗?” 陈路非常讲究信义,只得把迈到门外的脚收了回来,怒目含泪,一忍再忍,他的眼泪还是在李家宝的面前流了出来。 李家宝很感动,但他没有劝慰陈路,只是深抱歉意地向他的父亲告辞:“陈老,我必须上课去了,你老千万要保重!” 对秦要五,李家宝耿耿于怀,勉强调整好情绪,按时赶到楚老家,认真上了课。回到家里,心中还是不能平静,再次想起了姜艺心的话:“该政治家做的事情,一定要让政治家去做,国家还没有垮。”他反复用姜艺心的讲法安慰自己,却仍然为陈路的父亲担心,老人家真的能躲过劫难吗?忽然,他也为聂光复担心,联想起自己在狱中的情形,聂哥一定会挨打……不由得,他十分悲愤,秦要武给江青写信讨好,难道中国需要一个女皇? 第二天上午,李家宝怀着愤懑的心情,依然拉着他的手推车走街串巷,却是漫不经心地吆喝着:“收酒瓶子喽--” 突然,他身后有一个女人,焦急地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大大地超过了他的吆喝声。他停下车来,回过头去寻找,只见二姐李玉雯满脸通红,急急忙忙,气喘吁吁地跑到他的面前,一把就把手推车的车把抓住了。 “二姐!”李家宝冷丁见到二姐,心里非常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二姐了,真想和二姐好好唠上一唠。 二姐看着他,话也未说,已是眼里闪泪了,委委屈屈,心疼不已地质问他:“四弟,是谁叫你收酒瓶子的?” 李家宝一怔,二姐已经下了命令:“回家,跟二姐回家!” 李家宝莫名其妙,二姐再次下了命令:“让你回家……你就赶紧回家!看你灰头土脸的,你揪二姐的心……” 二姐的话也揪李家宝的心,他理解二姐,凄然一笑,赶紧宽慰她:“二姐,连大姐夫都支持我这样做,你还不放心?!” “你说谁支持?不行,谁支持都不行!他支持就更不行!”李玉雯拽着手推车的车把,执拗地不肯放行。 “二姐,你听我说……” “回家!” “二姐……” “二姐叫你回家!” 全家都知道,二姐是那种平时少言寡语的老实人,可是,就像俗话说的,老实人不犯倔,一犯倔谁也扭不过!眼前的李玉雯就是这样,握着弟弟的车把,不管他想说啥,就是不撒手。姐姐含着热泪耍了脾气,作为弟弟,还能掰姐姐的手?无可奈何,李家宝苦涩地一笑,只能顺从好心好意的二姐:“那好吧,我先跟你回家,反正我现在是自由职业者。” “不是‘先’,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许你去收酒瓶子!你不在乎,我还挂不住脸儿呢!” 李家宝一时有嘴说不清,心里暗想,二姐一时想不开,眼下只得先答应二姐,回家看情况,再争取她的理解了。 “把车给我!”二姐的态度非常坚决,对弟弟受委屈她一眼也看不得,嘴里嘟嘟囔囔的,“收破烂儿,你收破烂儿……” 李家宝只得任她拉着手推车,空手跟着走。走着走着,二姐忽然问他:“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收酒瓶子的?” “我自己。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每天干几个小时,不算太累,挣的还不少,还可以安心看书,攒下钱来……” “攒金山也不行!你拍拍胸脯想一想,你应该这么做吗?全家老老少少,唯独指望一个你。咱爸挨过日本鬼子的耳光,一心指望你能和外国人平起平坐。你被欺负,三个姐姐脸儿对脸儿,委委屈屈替你哭,指望你不蒸馒头也争口气,你就都忘啦?” “二姐,你听我说……” “我不听!”二姐不容李家宝解释,只管讲自己的理:“告诉你,四弟,只要有你三个姐姐在,就没有你不争气的份儿!” 二姐的质问中,两次提到了“争气”,李家宝回想起姐姐们当年的对自己的疼爱,再看一眼眼前的二姐,不禁情感涌动。但此时的李家宝已然再也没有刚愎自用的情绪了,心里暗暗争辩,二姐呀二姐,弟弟宁可收酒瓶子也要读书,本身就是要争气啊!但是他没有说。他知道二姐还不会马上理解他的做法,便主动岔开话题,很平和地问二姐:“你不是去进修了吗?进修完啦?” “昨天才回来,今天就看见你捡破烂儿,你说你,气人不气人?”二姐无比负责地生气,一眨眼,就把李家宝刚刚岔开的话题又给圈了回来。 李家宝理解二姐的心情,就像一位已经立事的大学生,对待认识水平不高的母亲,非常耐心地哄劝她:“二姐,到家里,我给你讲一讲我在乡下的事情,你就肯定会让我独立做事了……” “别跟我东拉西扯的,我问你,你爱人呢?我再问你,你和赵岚分开多长时间啦?我还要问你,爸妈的孙子呢?”二姐一连问了三句话,句句话都问得李家宝无话可答。二姐就理直气壮地开始数落他,“你就说吧,天下的女人谁能乐意守着一个捡破烂的?别说人家市长的女儿,就是从马路边儿上捡回来的女人,见你这么没出息,也得跑回路边躲着你!一个老高三毕业生,全市出了名的学习尖子,如今走街串巷地收酒瓶子,家里人谁能看下眼去?”李玉雯仿佛完全占了理,那样子,恨铁不成钢,就好像弟弟不更弦改辙,她就没当好姐姐一样,脸憋得红红的。 “二姐!”李家宝眼见二姐生了真气,心里着急,恨不得马上就向她说明原委,使她心里能够痛快痛快。 “别解释,你啥也不用解释,凭着良心你自己说,二姐平时哪有过这些话吗?都是你给气出来的!跟你说,往后就是你挣了金山,也得先把你爱人找回来!乖乖把你儿子给爸妈抱回来!你不着急,你的姐姐妹妹还上火呢!”二姐一路数叨着,要求着,很快就到了她的家。她找个地方替李家宝把车放好,锁牢了,就把开锁的钥匙往自己的手心里一攥,这才催促弟弟,“赶快进屋去吧”,好像弟弟不听话,一不小心看不住,就会偷偷跑掉一样。 忽然,不知从哪来了两个警察,板着脸挡住了他们。李玉雯一惊,疑惑地发问:“你们想干什么?” “他自己知道。”警察一本正经,用下颏指了指李家宝。 “我知道什么?”李家宝颇为诧异。 “现在不知道,到所儿里你就什么都知道了。”曹自立幽灵一般,从一旁闪了出来,一副瘦猴脸,不通人性。 “不许你们乱抓人!”二姐立即阻拦。 “不许你妨碍警察执行公务!赶紧走开!” 李玉雯眼见弟弟被警察带走了,起身就往大姐的单位跑。被带走的李家宝莫名其妙地被带进了派出所,进了门就受审:“说吧!”曹自立抱着膀子,洋洋得意地下了命令。 “说什么?” “陈路的老爹跑哪儿去了?” 李家宝悚然一惊,却很快就恢复了清醒。警察的审问使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老人家真的按聂光复的意思办了。他不禁暗暗庆幸,实在是太好了,心里不但不慌了,反而以笑脸应付审讯的警察,唯独对曹自立,怒目相视。警察问他个人情况,他就一概如实回答,问到陈家克的事情,他就一概回答,不知道。 “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是你给陈家克通的风,我们已经掌握了情况,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你装傻是不是?”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昨天你去陈家克家干什么?” “送自行车钥匙啊!” “你和陈路什么关系?” “你们的曹自立比我还清楚,你们问他!” 警察问过曹自立,立刻就对李家宝的案子不感兴趣了。曹自立无可奈何,赶紧向外打电话,李家宝立刻听了出来,对方是他的干妈,秦要武。曹自立汇报了情况,也得到了干妈的指示,就煞有介事地警告李家宝:“你小子听着,你不好好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赖在市里收酒瓶子,这是明目张胆地对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你知道不知道?本来应该将你遣返回去,但市领导考虑你是初犯,给你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让你自己乖乖地返回去,回去自觉地检查!如果你贼心不死,胆敢赖在市里不走,让我们再逮住你,就数罪并罚。你可以滚蛋啦!” 李家宝忍住心中的愤怒,按时去楚老家上课。下了课,他怕二姐担心,就急忙往二姐家里跑。二姐夫见了他,劈头就问:“咋回事儿啊?你惹祸啦?” 李家宝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向二姐夫学了一遍,二姐夫这才吐了一口长气,心疼不已地埋怨他,“你可吓死人啦,快点儿吧,别人都到你三姐去了,我留在家里是等你的。你二姐的眼泡儿都哭红了,说不定大家急成啥样儿呢!” 两个人急急忙忙朝三姐家里奔,李家宝一进屋子,家里人立刻都围了上来,二姐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警察为什么会抓你呀,到底咋回事儿呀?” 李家宝赶紧向大家说明了情况,二姐一下就抓住了理:“我就说不能这么满街收酒瓶子吗!你先坐下,也喝口水,好好向大家说一说,你到底是咋想的,为什么偏偏要收酒瓶子?”二姐放了心,就把事情又给兜了回来。 “二姐”,程子亮从厨房走了进来,本来是张罗开饭的,见二姐汪着眼泪吊着脸,正在质问四弟,就上前劝她,“二姐,你快消消火气,人已经到家了,有话饭后再说吧。” 二姐绷着脸,不消火,也不答应:“不,先别炒菜!不把事情定下来,谁也别想端酒杯!说我倔,今天我就倔到底了!” 程子亮呛了一鼻子灰,就看了看大姐。中午,大姐见到李玉雯,听明情况以后,就赶紧给程子亮打电话,让他先到派出所去看一看。程子亮心急火燎,放下电话就就奔派出所,知道他们把人放了,给大姐回过电话,回到家里就点火,煮肉,摘菜,洗菜。见内弟恰如大姐夫的判断,真是上完课才回来,就想让大家边吃边聊,也替内弟压压惊,没想到,二姐从来遇事儿都找大姐,却一反常态,突然出面主了事儿,而且自称犯倔,便只好往外搬大姐。 大姐理解程子亮的眼神儿,就按玉雯的意思吩咐四弟:“你二姐想听听你的情况,你就一五一十地讲一讲吧!” 李家宝明白大姐的意思,就像上次在大姐家里安慰大姐和五妹一样,对大家认认真真地讲了起来。起初,李玉雯还听得很认真,听着听着,忽然产生一个想法:弟妹再能,也不能就让弟弟这么惯着她啊。不知不觉,她什么也不听了,脑袋里响起了自己的锣鼓镲。郝玉梅遭遇不幸,弟妹凭什么就对家宝不管不顾?到底是哪边儿近哪边儿远啊?她甩了弟弟,弟弟就不该客气,恩归恩,怨归怨,一个孩子,她带走了,孩子就不是老李家的根,老李家的苗儿?家里七女一男,李家宝有了儿子,下一辈儿才算是有了男丁,可是,爷爷奶奶见不着大孙子,姑姑们也见不到大侄子,一年到头,连个音信也没有,家里就能撒手不管?不行,学问再大,层次再高,也不能说啥就是啥!有了自己的主意,二姐也不那么生气了,也不那么委屈了,她要力挽狂澜! 李家宝讲完了,满以为二姐会通情达理,就此支持他半工半读。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二姐立刻就理直气壮地埋怨他:“四弟,二姐问问你,话里话外你怎么处处偏着你媳妇,一点儿不替家里想一想啊?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孩子是俩人得的,她妈能帮她带孩子,咱妈就不能啊?前前后后带了八个,哪个没活,哪个落了残疾?别以为你媳妇带走的是你儿子,就好像是你个人的事情。你得知道,也得真记着,你是老李家的男丁独苗儿,遇事儿就不能光想你自己,还得想着家里!大姐昨天就说了,你的事情得开个家庭会议,大家已经都来了,你就好好听听吧!” 二姐夫刘士忠理解自己爱人的心情,看看大姐,就请她主持会议。大姐当仁不让,首先作了一个开场白:“玉雯出去进修刚回¬;¬;¬; 第六十九章 会面 在家庭会议上,二姐的意见被否定了,李家宝又可以心安理得地收酒瓶子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二姐犯了倔,竟然倔得不可思议。当晚,她说别人不管她要管,嘟嘟囔囔的,谁也没有在意,可事后,她却按照她的思路,真的管了起来。 在学校里,她相中了一位叫田萍的姑娘。这位姑娘老初三毕业,是全校学历最低的老师,平时却总是看书,从不参与老师间家长里短的谈话,业务上反倒很出色。她待人很随和,长得也很出众,大个儿,秀气,内向,今年二十三岁,早该处对象了,但她好像始终在等,在等还没有出现的白马王子,说不定,她和李家宝就有这个缘分。 一天下午,李玉雯看看教研室里只有她和天平,就想和田萍搭话,不好开头儿,就接二连三地打咳声,显得烦躁不安。 “怎么啦,李老师?怎么唉声叹气的?”坐在对面桌的田萍搭了话,不知不觉,钻进了李玉雯设计的小圈套儿。 李玉雯暗暗高兴,立刻接着打咳声:“唉,我那个弟弟呀,简直快把人气死啦!整天的,没日没夜,除了看书就是看书,媳妇跑了也不管。孩子也叫人家带走了,他还是不急不恼的,眼见房檐着了火,就不知道拎水桶!我这边急得牙根儿疼,他那边根本看不见。你说说,田老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 田萍一边判作业,一边慢悠悠地回答:“李老师,你把问题看偏了吧,一心看书还不好啊?” 李玉雯见田萍搭了茬儿,就继续对弟弟明贬暗褒:“唉,我这个兄弟呀,老高三毕业还不知足。上不了大学,就自己鼓捣。又学数学又学英语,也不知往哪儿派用场,却登门拜老师,收酒瓶子糊口也得学。满世界,大概也就我们家,出了一个自己和自己叫劲的傻小子!” 田萍果然很感性趣,不由得问她:“你说什么?老高三毕业收酒瓶子糊口,自己拜老师?” “就是啊,上午收酒瓶子挣钱,下午到老师家上课,晚上就自己弄到大半夜。学习是好事,我根本不管,可他走街串巷灰头土脸地收酒瓶子,当姐姐的看见能不管吗?气得我流眼泪,他可倒好,美其名半工半读,偏偏不嫌寒碜,赴法留学的先驱啊?” 田萍听得饶有兴致,就慢声细语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怪了不起的!” 李玉雯一听,就好比临街的房子扒窗户,本来没门儿也有门儿了,不由得信心更足,抓住田萍的赞扬,立刻顺藤摸瓜:“怪了不起的?你是不知道啊,还有呢!一桩桩事情,笑掉你门牙!在乡下的时候,人家都知道回家猫冬,他就好像城里没有家,一个人留在屯子里,三间大房子,就他一个人,你说孤独不孤独?可他身边放个不倒翁,捧着书本就啥也不想了。一天两顿饭,他就做一顿。把大子粥灌进暖瓶里,晚上倒出来,咬几口咸罗卜,就算吃晚饭了!夜里饿了,拿哑巴包米花当干粮。洗脸盆里冻出了冰碴儿,他就不知道把书本先放下,去烧烧火,暖暖炕,也暖暖屋子,能对付,就穷对付。夜里挑不起眼皮了,实在太冷,他就戴上大狗皮帽子,系上扣,囫囵身儿盖被,你就说,让谁摊上这样的,谁不扔了他?”说着说着,李家宝二姐的眼里就转泪了。 田萍一边批作业,一边劝说李玉雯:“李老师,你可不能光是埋怨他,让我看,他倒是挺有志气,也挺有毅力的……” “还有志气毅力呢,我看明明是傻子!不傻也是!” “大智若愚嘛,他的做法明明是舍不得宝贵的时间,不忍虚度年华。不然,他为什么要把大子粥灌进暖壶里呢?如果真让 我说,工夫不负有心人,你弟弟这么坚持下去,准能成大器。” “你可别气我了。一想到他,愁也把我死愁了。就这么一个弟弟,偏就不会自己料理自己,你还站着说话不腰疼,开口就说风凉话,你也气我啊?” “我不是说风凉话,我是在说,大智若愚,准能成才。” “你呀你,一会儿说他脱俗,一会儿说他能成才,那好,你要不是有意奚落我,今儿我就做主了,就把这个‘又傻又’的大才子,打扮打扮送给你,你敢要吗?要了还不悔死你!” “倒是挺有意思的,让你一说,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他!” 李玉雯抹去眼里的泪花,心里更高兴了。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田萍对弟弟还真的感兴趣了。 一个星期以后,星期六晚上,二姐乐颠颠地来到三妹家,进屋就把三妹拉到一个屋子里,情不自禁,压住嗓子连连报喜:“玉霁,有门儿,有门儿,临街扒窗户,没门儿也有门儿了!” “啥有门儿啦?”李玉霁莫名其妙,见二姐神经质一般,不由得,自己也放低了声音。 “你忘啦?” “啥呀?啥事我忘啦?” “哎呀,就是给四弟找对象儿的事儿呀!” “你真给他找啦?” “不光找了,人家姑娘那边儿已经答应了,明天晚上,就跟我到你家来,同咱四弟直接见面儿!” “啥?你告诉大姐了吗?” “暂时不告诉大姐,说啥也不能让大姐夫知道,你看他那副死样儿,‘俗俗’的,气得你肝儿疼!” 二姐的性格真是说变就变了,一向少言寡语的,不管是什么事情,大姐说向东,她从不向西,这回可倒好,这么大的事情,连大姐的意见,她也不征求了。李玉霁觉得不妥当,就好心好意劝说她:“还是告诉大姐一声吧,仨人商量,总比俩人强。” “不,人多嘴杂,也耽误事儿!四弟住你这儿,明儿我就准时把人领这儿来,不成咱俩就保密,省得楚鲲看笑话!” “事先也不告诉家宝一声?” “不告诉,还真不能告诉。万一他不同意见面,不管不顾躲出去,还不鸡飞蛋打啊?” “要是你把姑娘领来,四弟不搭理人家,或者不说话,或者不热情,还不得让人家臊死呀?” “哟,我还真没想到。要是怕那样,那就只能告诉他了。你快去,把他马上喊过来!” “二姐,你咋变得这么急呀,我还不知道姑娘的情况呢,你就急着叫他来!” “把他叫来一块儿说,省得我学两遍舌!” 李玉霁琢磨琢磨,也对,就高高兴兴地揶揄二姐:“你是不是把自己美傻了?咱俩直接过去,他还不开门啊?” “可不是呗,说聋就哑,说傻就不会数数啦!” 姐俩统一了意见,李玉霁立刻就去敲李家宝的房间门。敲了几下,里边没动静。李玉霁又敲,还是没有动静。 李玉雯疑惑了,禁不住问李玉霁:“他到底在不在家呀?” 李玉霁也疑惑了:“在家呀!” “家宝,家宝--”二姐索性自己敲起门来,一边敲,一边大声喊了起来。 “来啦,来啦来啦!”李家宝答应着,赶紧把解题的思路一个公式一个公式地记在纸上。 李玉霁和李玉雯心里急,听见里边答应了,却不见门开,莫非他是有事儿背着家里?又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二姐劈头就 问他:“四弟,刚才你咋不开门呢?” “一开始,我以为是敲房门呢!后来一听,是敲我的门,我就赶紧记公式。也怪你们自己,我的门根本也不锁啊!” 没可谴责的,二姐立刻引正题:“大概是你精力太集中了,那就先歇一会儿吧,正好,俺俩跟你说件正经事儿!” “啥事儿,说吧!” “我给你找了一个对象儿,明天人家就来……” “啥?” 三姐见弟弟不拢茬儿,还有埋怨二姐的意味,就赶忙帮助二姐劝说他:“家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二姐已经请人家来了,就是你不想和人家谈,你还能把二姐亮起来呀?就是冲着二姐的面子,你也得接待接待人家呀!” “哎呀,这让人家……二姐,你可……” “二姐哪不对啦?啊,好心好意给你说媳妇,还得遭你白眼啊?不冲咱爸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还不稀得管呢!”二姐不管三七二十一,摆起了姐姐的架势,坐下来就向弟弟介绍女方的情况,“你好好给我听着,她叫田萍,今年二十三,我们校的。大个儿,俊脸儿,说话的声音可好听啦……” “二姐,”李家宝打断了二姐的话,“二姐,你听我说,你弟弟有妻有子的,你这么做……” “这我跟她说了,她根本不在乎,反倒挺佩服你的!” “二姐!” “别一口一个二姐的,嘴上甜,心里怨。你烦人不烦人?要是真拿二姐当二姐,二姐就这么定了。明天晚上六点钟,人家准时来!我走了,究竟该咋办,你自己好好寻思吧!”二姐气呼呼地把话一撂,说走,真的就走了。 “三姐,你看?” “我看就听二姐的吧,谈对象也不会一把成,先见见面,然后再说。咋也不能让二姐在同事面前掉价儿呀!” “这……”李家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连夜想对策。 第二天晚上,二姐真把田萍领来了。幸亏头天晚上李家宝已经想好了具体的策略。既然二姐热心肠儿,就不免和田萍认认真真交个朋友。首先,自己要把握住分寸,然后,就踅摸个适当机会,好好向人家释释,也省得二姐好心好意不得好报,事与愿违不说,也令对方难堪。听见二姐敲着门的呼喊声,他立刻故作坦然,满面笑容地开了门,表示已有准备,欢迎的态度十分礼貌。 “这就是我弟弟,好好看看,帅气不帅气?”李玉雯热情地向田萍介绍李家宝,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仿佛不这样介绍,就引不起田萍的注意一样。接着,她又向弟弟介绍田萍,“家宝,她就是田萍,俊气不俊气?不是她俊气,你帅气,二姐能把你俩往一起撮合吗?说起来,也是你们有缘分。啥缘分,你就问问田萍吧!”二姐生怕弟弟怠慢人家,见弟弟很得体,她才从容自如。 “你好!”田萍落落大方而又十分礼貌地同李家宝握了手,然后,就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一眼李家宝的三姐。 李玉雯连忙为田萍引荐:“她是我妹妹,叫李玉霁,姐妹排行是老三,你就得叫三姐了,她也是小学老师。” 田萍甜甜地叫声三姐,问声好,很沉着地同李玉霁握了手。 田萍果然不俗。眉目清秀,仪表文静,举止大方,而且给人一种清高雅致、不容侵犯的感觉。 “你请坐!”李家宝努力表演,生怕二姐难堪。 姑娘端庄地坐了下去,很快,将目光投向了李家宝的书。她看得仔仔细细,写字台上堆着一大堆大学的数学书,旁边是大学英语教材,突然,她用英语问李家宝:“英语你也在自学吗?” 出乎意料,田萍说起了英语。李家宝饶有兴趣,立刻用英语同她会话:“我初中、高中都学英语,下乡以后又跟我的爱人赵岚继续学。她走后,我就和双齐市师专的一位楚先生,一边学数学一边学英语,先生是著名的数学教授,留过学,英语特别好。” 田萍依然用英语:“赵岚是郭市长的女儿吗?” 李家宝不由得十分惊奇,第一,田萍居然很了解底细地说出了赵岚;第二,田萍的英语虽然说得还不那么准确,流利,但她刻意在说。李家宝便仍用英语作答:“是的,你认识赵岚?” “是的,她是我姐姐田亭的初中同学,自幼就会俄语。我跟我姐姐去过她家。偶尔一次,听到了她和她父母的对话。她说得好极了,令我目瞪口呆。事后,她还让我姐和我给她保密,说她不想让外人知道她从小就会外语。我之所以喜欢外语,并师从赵岚母亲的一位朋友,最初就是因为羡慕她。” 田萍和李家宝讲英语,李玉雯和李玉霁不由得愕然。转而姐俩又高兴了,对田萍和弟弟用英语会话,早已是喜悦加羡慕,都觉得,他们两个真的很有缘分。 李玉霁比李玉雯机敏,见田萍和弟弟一见如故,立即为他们创造轻松的氛围:“你看,你们一说英语,我和二姐也只配给你们当后勤了,你俩唠吧,我和二姐去做饭!” 李玉霁一推门,姐俩立刻走了出去。 “有门儿,真有门儿!”李玉霁不胜欣喜,赶紧把二姐拉到厨房里,嘁嘁喳喳地唠了起来。李玉雯连连赞扬田萍:“玉霁,真没想到,这个小田萍还能跟四弟说英语。在学校她从来都没显露过,这下,他俩就更般配了!” “就是,田萍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儿,有个头儿,文质彬彬的,又好学,和咱家宝真般配!” 李玉雯和李玉霁喜笑颜开,李家宝的房间里却是另外一种氛围。面对田萍,李家宝极力作出非常认真的样子,同时,又在暗暗思索,如何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她,还要做到不伤害她的自尊心。直说显然不行,看起来,只有伺机行事了。由于田萍确实不俗,李家宝对她的观察虽不敢注目,却已然感到,她是个心静好学的女孩子,可是她那眉宇间偶然显现的忧结,却似乎透露着深深的隐衷,会是什么缘故呢?他正在疑惑,田萍已经开了口:“李大哥,有幸见到你,我很高兴,不过,我得请你原谅……” “为什么?怎么刚见面你就这样讲?” “是这样……听李老师有意向我介绍你的情况,起初,我没在意。但听她讲了你刻苦自学的经历,我挺佩服你的,就非常想见见你,看能不能和你交个知心朋友。不过……我不想和你谈恋爱,可是,我却被李老师暗暗当作给你介绍的对象邀请来了,我并不介意,但对你……毕竟是很不尊重的,你能原谅我吗?” 李家宝听了田萍的解释,当即心花怒放,田萍一讲完,他就连连称奇,不住嘴地解释:“太巧了,简直是太巧了!其实我正在为这件事情为难呢!我有妻有子的……可我二姐却不管不顾,非得由着她的性子给我介绍对象不可。不听她的,伤她的感情我不情愿,况且,她说你已经同意见面了,我就只好决定,见了你伺机再解释。阴差阳错,本来我也像你一样,觉得同你见面对你非常不尊重,甚至担心,会无辜伤害你的心灵。我刚刚还在琢磨,到底应该怎样把事情告诉你呢,却原来,咱俩是一比一, 等于谁也没做对不起对方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田萍笑了,心中暗想,世间的事情也真有趣,竟然会出现两个都不想同对方谈恋爱的人,被别人安排在一起谈恋爱…… 李家宝对田萍已颇有好感,由于她能用英语和自己对话,又由于二人已将心事在笑声中说开了,李家宝如同得遇了追求学问的同类,不知不觉,就像田萍是自己的老朋友一样,望着她的眼睛,蓦然想起了赵岚的眼睛,他想验证一下心中的判断,当即直言:“田萍,恕我冒昧,你好像有什么隐衷……” “怎么见得呢?”田萍心里惊异,表面上仍很平静。 “从你笑过之后、下意识一闪的忧郁眼神里,从你眉宇间偶然闪现出的愁结里,从你贸然而来的做法里,从你刚才不得已的解释里,都使我觉得,你的内心深处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一时无处倾诉。你很想找一个意趣相投的人,向他敞开你的心扉,倾吐你的苦衷。好像你还急于想和能够理解你的人,一起探讨你还拿不准的事情。很可能,从我二姐对你讲述我的过程中,你暗暗觉得我像那个人,你这才有意前来观察,审视,是这样吗?” “嗯。”被李家宝一语言中心思的田萍,诚实地点点头,不由自主,便把头低了下去,也不知往下应该怎样做了。 “田萍,我有一种直觉,觉得你正处于情爱的苦恼中……”李家宝依旧想证实自己的特殊判断。 被人关切地言中心腹事,田萍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极为特殊的关怀和宽慰,禁不住眼圈儿一红,双眸就被泪水遮住了。 李家宝是凭着赵岚和汪佩佩经常出现的眼神,偶然察觉田萍内心的,见自己的判断果然没有错,不由得,忆起了赵岚。自从她拒绝同自己和好以后,她的眼睛如同田萍一样,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忧伤。说英语时,就更是这样的眼神。得到这样的验证,李家宝迅速作出一种趁心如意的推断,赵岚虽然离开了自己,但像田萍一样,她不会和其他人谈恋爱。想到这里,他不无关心地问田萍:“你和你的男朋友现在怎么了?能坦诚地告诉我吗?” 田萍止住眼泪掏出了手绢儿,轻轻地将泪水拭去,便低着头 回答:“我的男朋友叫人给抓起来了……” “抓起来了?怎么回事?”李家宝对田萍的印象已然很好,猛然听到这样令人吃惊的消息,脑子里闪出了别立人和汪佩佩的往事,觉得田萍非常可怜,不由得,连问话的语气也急切起来。 “他是一个画家的儿子,自幼就学画画,天资很不错,从上小学起,就被人称作小画家……”同李家宝不长时间的接触中,田萍觉出了李家宝的层次,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信任感,仿佛自己的腹中之隐,就应当向李家宝这样的人和盘托出…… 在双齐市的一次画展上,田萍注意了冶铁这个名字。冶铁的作品善于捕捉细微之处,写人的一个眼神儿,就能活灵活现地体现一个人的精神面貌。田萍被他的画强烈地吸引了,很想见识见识这位画家。恰巧,画展后市美协组织冶铁作品讨论会,田萍的父亲为了陶冶田萍的情操,就有意把爱女带去了。田萍第一次见到了冶铁。原来,冶铁并不是老画家,是一位老高三毕业生。她暗暗地动心了,巧妙地从父亲那里获得了有关冶铁的情况。 大概是一九六八年的七月份,双齐市师范学校有过一次特殊招生,专招老高三的。可是老高三里大多数男生即便面临着下乡的前景,也不愿意报考师范学校,但他报了。考试后,他被学校当作重点培养对象录取了。子继父业,冶铁学的是美术专业,由于他刻苦努力,也有灵性,很快就出了成绩,省市画展都有了他的份儿,学校就更加器重他,毕业留校已成定局,带职深造,也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一九七0年,他的作品在全国画展上获得了银奖。专家们纷纷表示,冶铁前途无量,但从他的画里也可以看出一些问题,似乎他没有画过人体。如果可能,狠抓一下这方面的基础训练,他的人物画必然会产生一个质的飞跃。其实这样的评价既是专家对他个人艺术发展的中肯建议,也是专家们针对不允许画家画模特的做法间接提出的批评,听进冶铁的耳朵里,却是字字千金。 回到双齐市,冶铁很发愁,一个人憋在宿舍里,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寻求模特的办法。恰巧田萍去看他,见他愁眉苦脸的,也不理睬自己,便讪讪地问他:“你怎么啦,闷闷不乐的?” “专家们说我欠缺画人体的基本功……” “那就补呗!” “你说得倒是很轻松,‘那就补呗’,哪有模特啊?” “你画我呀,画多长时间,我都坐得住!”田萍自告奋勇,当即往椅子上一坐,满怀信心地面对冶铁,“你画吧!” 冶铁已经猜出,她还不明白画人体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不得不告诉她:“画你?是要裸体的呀!” “裸体?”田萍就像触了电一样,扑棱一下就站了起来,“那可不行!裸体可不行!”蓦地,她的脸都涨红了,就像她尚未结婚就会失去贞操一样。 “你看你,只这么一说脸就红了,还自告奋勇呢!”冶铁笑微微地揶揄她,只觉得她十分可爱,十分纯洁。 “那咋办哪?” 冶铁打了一个咳声,蓦然觉得,田萍提醒了他…… 一天,冶铁非常痛苦地向田萍倾吐了他的苦衷:“田萍,实在对不起,在我眼里,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纯洁姑娘,在我心里,你胜过天使,你是我所遇到的女孩子里,使我最激动、最满意的一个。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只好和你从此分手了,我必须答应我的一个同学……” 田萍大为惊异,焦急,不解,禁不住问他:“我做错什么事情啦?为什么你喜欢我还要和我分手?” “就是因为什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才喜欢你,才必须与你分手,也许是你太完美了,太天真无邪了。也许是我太讲良心了……”冶铁的说法很古怪。 “那你……” “没办法,我要画画,我就必须有我的模特……” “我也没反对你有模特呀?” “你回去问问你父亲,你就会明白,他会很理解我……”冶铁的语气变得十分深沉,似乎面临着重大的抉择。 田萍回到家里,便向父亲讨教:“爸,画家都要画人体吗?” “当然啦,尤其是画人物的画家,不管是画油画,还是画国画,都应该不间断地训练这方面的基本功。专家说得十分对,如果冶铁能获得画人体的基本功,他的画就会突飞猛进!” “爸,让他画我行吗?” “画你?” “嗯。” “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吗?” “还没细想过。” “大概你还不知道,目前中国人对待敢当裸体模特的女人是很不尊重的,而且画家的裸体画也是从来不背人的,因为裸体画本身就是艺术品嘛!所以,眼下在中国敢当裸体模特的女孩子几乎是凤毛麟角,怕是你也承受不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画出来谁都可以看哪?那可不行!”田萍退缩了。 “怎么,他的事情你这么愁啊?”负责的父亲敏锐地发现女儿很忧虑,非常审慎地告诉她,“看起来,冶铁是太爱你了,以至他十分珍惜你的名誉,不情愿拿你当模特。他的话是在让我告诉你,他要找一个肯于给他当裸体模特的女朋友,他也情愿让那位给他当模特的女子做妻子,这样,他心里也许就会安宁,就会潜心作画。他会出好画的,也许他的传世之作就是《痴》……”父亲的眼睛潮湿了,心里似有许多话,现出了悲愤的的表情。 田萍十分感动,受父亲的感染,热泪欲涌,急不可耐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那我情愿给他当模特!” 匆匆忙忙,她又找到冶铁,未曾开口,已是泪遮双眸,赤诚地表白:“我情愿给你当模特,我当!就是画出来挂满全世界,挂到菜市场里去,只要你愿意,我就给你当!” “不,我不情愿。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没有身临其境……你也不了解美术界,也不知道中国人历来是怎样看待裸体模特的。还有,你也不了解模特的心理,以及看画人的各种心态。而且,目前对待画家画裸体模特也没有法律的条文规定,究竟允许不允许。可是,我对画画已是情有独钟,不画,就很不甘心。请你谅解我吧,田萍,你走吧。我非常理解你的情意,也请你一定要理解我的心境,你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了,不爱江山爱美人,我做不到。你就当我是个痴迷的傻子吧!”劝说过田萍,冶铁眼仰面闭住了眼睛,努力控制他的情绪。 田萍看得清清楚楚,在爱情和事业之间,冶铁痛苦地选择了事业。他的做法似乎已近于伟大。可是田萍不明白,为什么家家户户都想要孩子,甚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却偏偏视裸体如虎狼呢?从古至今,男人择偶,几乎都想选择标致漂亮的,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什么当社会切实需要形体展示时,挺身而出的勇敢女子,却得不到公正的评价与赞赏,反而还要为此付出忍辱的代价呢?面对冶铁对她的痛苦呵护,面对情爱突兀的挫折,面对被抛弃,而且是自己心上人不得已而为之的割舍,田萍感到十分委屈, 第七十章 同情 田萍被李玉霁请到方厅里,只见餐桌上有两个做工颇为讲究的菜肴。一个是北方酥白肉,一个是广东五香肉。有心人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肥肉、瘦肉各派用场,却又恰到好处。一个是甜酥口,皎洁霜白,炸的火候不欠也不过。另一个是酸甜口,深红明亮,烹的功夫几近专业。两个普通菜也见功底,一盘炒鸡蛋,葱绿鹅黄,松嫩诱人。一盘家常凉菜,刀工整齐,五彩相间。盛在温馨的景德镇细瓷条盘里,既不铺张,又很讲究。小小餐桌上,可谓色香味俱全,整洁雅致,令人一见,便有深切的感受:主人灶艺不俗,也追求生活情趣,消费既求得当,又于精细中寻觅格调。 三姐夫程子亮上桌儿的时候,看看李家宝和田萍,微微笑一笑,如同长兄一般,有意为他们创造和谐的氛围:“吃吧,你们是第一回见面,你三姐也没有准备,况且,你们一见如故,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就不请你们喝酒了!” 田萍瞧一眼李家宝,默默一笑,眼神和笑意明明在表示,你瞧,他们还以为咱俩真是一心一意谈恋爱呢!李家宝会意,禁不住也笑了,二姐看到眼里,却是他们在眉目传情,情不自禁,就关照田萍:“别看着,快动筷子呀!” 李家宝主动给田评挟了菜,田萍就礼貌地慢慢品味。二姐立刻就问她:“好吃吗?” 田萍先回答,后发问:“好吃,太好吃了!你们谁做的?” “刀工是你二姐的,下料上灶是我的,指导是你三姐夫!”李玉霁不无幽默地回答。 “真是太麻烦你们了!”田萍真心诚意地感激他们,从精心烹制的菜肴中,从他们的音容笑貌里,她察觉了李家宝在家中所处的位置,自然也感受了他们对自己的特殊关爱。 二姐从田萍简单的话语里听到了满意的声音,心里高兴,脸上闪着动人的光泽,说起话来也格外动听:“啥麻烦不麻烦的,愿打愿挨,得看是为谁,是吧,他们俩的三姐?” “那当然了,为咱们田萍,我们姐俩一百个心甘情愿!”李玉霁明白二姐问话的意思, 颇带感情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意,又仿佛是对二姐话语的诠释。 吃过饭,田萍想动手撤桌子,二姐和三姐都不让,就连三姐夫也不答应。李家宝和田萍被三姐夫和三姐双双推回了李家宝的房间。李家宝索性放低了声音:“田萍,还是将计就计吧,咱们接着谈。要我说,你真是个执著的女孩儿,冶铁对你也真是敬重有加。但在目前的情况下,画裸体模特本来就不合时宜,冶铁又以谈恋爱的方式让人家张锦秋当模特,你的突然出现自然就伤害了人家的自尊。但不管怎样,只要冶铁没有在生理上和肌肤上玷污过她,早早晚晚,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只不过……” “李哥你说,尽管直说。”田萍急欲听李家宝的见解。 “我是说,冶铁也是太偏爱你。实际上,他的做法虽说无罪却有错,很对不起那位张锦秋……” “不……”田萍欲替冶铁辩护。 “田萍,咱俩刚刚认识,还是旁观者清吧?你想想,为你的尊严,冶铁宁可牺牲自己的爱情,也要找其他人当模特,那么他对人家,是像对你一样,负责地想过吗?” 田萍不出声了,只能默认李家宝说得有道理。李家宝见田萍没有表态,便继续劝说她:“这件事情,你也得站在张锦秋的角度认真想一想,冶铁同人家谈恋爱,让她做模特,她不顾一切,将女儿家的胴体也展现给冶铁了。突兀间,你出现在赤身裸体的张锦秋面前,她如何能忍受得了呢?很显然,冶铁是深爱一人,痛伤一人。而且被伤害的是一位无辜者,也是在认真寻觅自己终身的伴侣、对冶铁已然情愿以身相许的女孩子。到头来,她的所爱之人却是你。她的一场追求,换来的可谓是一场噩梦,你来冷静地说一说,人家能忍下这口怨气吗?” “这么说,那个张锦秋浑身是理了?” “当然。冶铁有错,人家张锦秋就有理。你设身处地认真想一想,先完全把你当作张锦秋,再把张锦秋完全当作你,面对所发生的事实, 你能受得了吗?” “这……” “归根结底,问题本不该发生,是社会上本来应该名正言顺地有模特,却被无理地禁止,这才是发生悲剧的根本原因。” “不,事实上,冶铁事前确实拒绝了我,他画张锦秋,就会尊重张锦秋,也会真的和她结婚。承认这样的事实,冶铁还有错有罪吗?”田萍落泪了,她的话虽是即兴出口,却是在表示,宁可牺牲自己的爱情,也要保护冶铁。 她的态度令李家宝大为感动,当即肯定了田萍的设想,却又据此反问:“这样讲,冶铁就无罪也无过了,但你的爱情呢?” 田萍顿时没了言语,眼里汪满了泪水。李家宝想了一想,忽然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好主意:“田萍,我想到一个办法。在冶铁和张锦秋之间,你出现之后,张锦秋所感到的,注定是羞辱和痛苦,但她不一定就会从心里恨冶铁,这一点,你能够理解吧?” “嗯。” “那就好,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如果你亲自出面,诚心诚意地向张锦秋道歉,并且向她实话实说。一要强调,冶铁追求事业的艰难;二要强调,冶铁是忍着巨大痛苦拒绝了你,并情愿与她认真交往,丝毫没有耍弄她的意思,她就会采取另外一种态度对待你。你一定要把她看作,不,不该是看作,应当是真心真意地把她作为可以谅解你的恩人,真心实意地和她谈苦衷,发自内心地和她交朋友。只要你能凭真情感动她,让她能够同情你,使她诚心诚意地撤诉,冶铁就准保能出来。由于她的家里已经告了冶铁,使冶铁、进了拘留所,你向她说明真相以后,她的内心一定会很惭愧,她肯定不会再找冶铁谈恋爱,她的家里也不会允许她再和冶铁谈恋爱。你的所作所为也一定会感召冶铁。” “真的?” “应该是这样,真能这样的话,就多方都无愧。” “我太感激你了,李大哥!” “好友不言谢!田萍,今晚咱俩的谈话,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姐姐。要不,二姐还得给我找对象儿!” “嗯。”田萍当即点头应允。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变得很过意不去,就连张口说话也不自然了:“李大哥,我觉得,咱俩很对不起二姐三姐她们……”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对待我如同对待孩子,可是她们的想法又怎能让我接受呢?没办法,只好将来向她们道歉了,我那令人同情的二姐,实在是太讲传统了,一时半会儿,很难说通她,为了不伤她的心,也只好瞒着她了……” 至此,李家宝和田萍,两个刚刚谋面的有心人,已经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只可怜另一个屋子里的姐俩,还以为是她们认真负责,才使李家宝和田萍有缘相识,相爱,将成眷属呢! 田萍要走的时候,李家宝主动去送。姐俩站在门口,会意地抿嘴微笑。而且,田萍走了李玉雯也不走。她一边同老三两口儿唠家常,一边等李家宝回来,让四弟明确地向大家汇报。李家宝一直把田萍送到家门口才回来,一进屋,三姐立即就问他:“怎么样?二姐没白张罗吧?” 听到赞许声,李玉雯不无得意地笑了,家长一般,向李家宝低声询问:“还啥时候见面?” 李家宝故作得意地回答:“她说她以后天天来,每天都与我进行两个小时的英语会话。” 二姐对李家宝的回答十分满意,也格外感到欣慰,就非常负责地教导弟弟:“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往后就看你自己的道行了。告诉你,不许弄黄喽!我也该回家了,晚上你好好寻思寻思,真投缘,时间就别拖得太长,听见没有?” “是,二姐!”李家宝作出认真而又顽皮的样子,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偷偷一笑,立刻看起书来,就连应该送送二姐的人情道理,也被他一时忽略了。 可叹好心的二姐,临走还以为四弟是因为害羞才紧忙躲进屋子里,禁不住又冲老三自得一回:“臭小子,这还差不多!” 回家的路上,李玉雯的心里一直是喜滋滋的,翻来覆去地措辞,准备回到家里,马上就向爱人认真地汇报。 第二天傍晚,田萍准时来到了李家宝的三姐家,一进李家宝的房间,就愁眉苦脸地向告诉他:“张锦秋同意了我的意见,可是她的父母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仍然咬定,冶铁就是流氓。” “这……”顷刻间,李家宝也没了主意。事实上,他的心里十分清楚,想让冶铁马上出来,只要田萍从他们三人的关系里撤出来,就可以办到。但是,李家宝不忍田萍失却她的挚爱,出那样的主意,就等于劝说田萍不要去争取…… “李大哥,你放心,我等他,没罪就是没罪。我宁可等他一辈子!咱们开始英语会话吧---” 李家宝立刻用英语婉转地宽慰她:“时间才是医治心灵创伤最好的大夫和药剂。” 田萍想了一想,很认真地回答:“我理解你,也感激你,你是在安慰我,但我不表示谢意。” “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是,是的。” “我很佩服你的毅力。” 田萍的心里非常感动,禁不住抒发起内心的感受来:“田萍很幸福,在她最苦闷的时刻,竟然真的遇到一位能够理解她的大哥哥。这也是冶铁的幸福,有人理解我就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冶铁最终就会获得真正的爱情和幸福!” “不,这句话里,第一个和第二个‘幸福’,用得不恰当,应当是‘幸运’才准确。” “对,对,那么,‘幸运’怎么说呢?” 李家宝立即将“幸运”这个单词说了出来,接着,就用英语从幸运一词切入,表达自己对田萍的谢意:“其实我也很幸运,你的意外到来,不仅使我可以天天练习英语对话,还使我摆脱了我二姐对我的善意纠缠……” 忽然,有人敲门,他俩几乎同时说请进。两个人不由得互相看了看,几乎同时笑了起来,因为他们同时用的是英语。 三姐走了进来,微笑着,诙谐地表示理解,亲切地丢下了她的关爱:“幸亏我还学过一点儿英语,不然,怕是连门儿也进不来了。家宝,我和你三姐夫出去一趟,晚上想吃什么,你们俩就自己张罗吧!田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千万别客气!” 李家宝和田萍心里都明白,三姐和三姐夫明明是在给他们创造谈恋爱的最佳氛围。三姐走后,他们就以真实的交谈继续进行英语会话:“三姐真是用心良苦啊!” 田萍立刻会意:“你的姐姐真好!”接着,她向李家宝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要求,“明天是星期一,我们厂中随工厂的作息时间走,正好放假,让我和你一起去收酒瓶子,好吗?” 李家宝很惊讶,却不表露,马上回答:“‘收酒瓶子’的说法不准确,得说‘专门回收酒瓶子换钱’,不然,老外听不明白。” “有道理。查一查辞典‘收破烂儿’到底应当怎么说。” “应该是‘回收废品吧’。” 田萍改用了汉语:“不行不行,‘回收废品’同原意比,就太文了,范畴好像也被扩大了……” 对话中,不知不觉,田萍的心情比以前舒畅多了……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就来找李家宝,欣欣然,同李家宝一起去收酒瓶子。她心甘情愿地帮助李家宝拉着手推车,似乎陪李家宝去收酒瓶子,不仅是脱俗,而且是一种难以被人理解的一种崇高。忽然,她又有些不安,话语颇带愧意:“李大哥,咱俩把二姐和三姐他们蒙在鼓里,我还是感到过意不去……” “嗯,我也是。今天二姐很可能还会到我三姐家来,她太热心了,也是一心一意为我好,只是……” 李家宝的判断一点儿都没有错,恰恰就在他作出这样判断的的时刻,李玉雯已经乐颠颠地赶到了李玉霁家,见了李玉霁,劈头就问:“咋样儿?田萍真的天天来吗?” “来,不光来,而且两个人的关系发展神速,已经一起去收酒瓶子啦!今天一大早,田萍就来了,两个人拉着手推车,有说有笑的!”李玉霁的口气,既是对二人关系的发展表示满意,又是对二姐的热心和成绩,有意进行诙谐的安慰和表扬。 “你说也真是啊,四弟连个工作也没有,户口还在乡下,田萍真就乐意,你说怪不怪?” “惺惺惜惺惺嘛!” “他俩都说些啥,你听到一点儿没有哇?” “他俩见面就说英语,我就是想听,不也是白听啊?我那点儿英语,早让我喂狗了。人家两个,就跟俩外国人似的,用英语交谈也是说说笑笑的,满脸都是喜气。” “走,上大姐家去,去气气楚鲲,看他还‘俗不俗’!” “对,咱们姐俩得好好气气他!” 两个人既是高兴,也是好信儿。既是要把事情告诉大姐,也是要在姐夫的老猪腰子上捅两刀,杀杀老大的锐气,一起取个乐儿。姐俩张张罗罗,说走就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非常愉快。 来到大姐家,两个人一进屋门就调着法地气楚鲲。楚鲲乍一听,心里怦然一惊。难道……但他依旧保持平静,不管老二和老三怎样挖苦他,他始终面带微笑。只是在她们临走的时候,他才平静地告诉老三:“今天晚上,你让四弟到我这儿来一趟,我和他有件急事儿,就需要今晚上办。” 李玉雯马上就警告他:“我可告诉你,说是说,笑是笑,好事儿可得心往一处使,可不许人家拧绳儿你破劲儿!” 楚鲲就半开玩笑地回答李玉雯:“我是在告诉老三呢,可不敢告诉你!你快走吧,往日静得像尊佛,可信可敬的,眼瞅着,唧唧喳喳,已经快成老家贼了!” 双齐人很熟悉农村语言,有的场合,有的时候,也管麻雀叫老家贼。麻雀住在老百姓的房檐里,却到处偷粮食,岂不是地道的家贼?家贼还爱叫唤,特别是老的,叫得又快又难听,偏偏还一天到晚叫个不停。楚鲲拿老家贼比喻任性的李玉雯,恰恰是在表示:你们唧唧喳喳的,太不中听。 李玉霁听得明白,立刻又气他:“姐夫,要是着急上火,你就赶紧回家,翻翻抽匣找小瓶,吃点儿护肝片!你心里不高兴,就不行我二姐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李玉霁替二姐回敬过大姐夫,拉起二姐就走,得胜似的,和二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望着她俩的背影,楚鲲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盼望李家宝,晚上能够早些来。 李玉霁回到家里,向李家宝好一顿学说大姐夫,似乎李家宝同她们姐俩始终都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最后她才告诉四弟:“姐夫说晚上找你有个急事儿。不过,我可有话说在头里,你和田萍的事情你可得拿好自己的主意,姐夫要是真打破头楔儿,你决不能打退堂鼓。不然的话,你可就对不起二姐和人家田萍了!” 李家宝只管听着笑,听三姐认认真真地嘱咐,马上就回房间去看书。直到傍晚,他才告诉三姐:“田萍来找我,你让她一定等我,我会准时回来的。” 叮嘱过三姐,她就急忙赶往大姐家,老远便看见,大姐夫正在门前徘徊。他加快脚步跑过去,热情地呼唤:“大姐夫!” 大姐夫满脸阴云,打量一番李家宝,想直接说什么,没有马上说,凝思片刻才开口:“今晚咱俩出去吃饭,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告诉你大姐一声。不,你别进屋,别让你大姐看见你!” 李家宝很奇怪,楚鲲却不管,只管自己进到屋里,很简单地向李玉霞扔下一句话:“我出去有点儿事儿,晚上不在家吃了。” “你去吧。”李玉霞的回答也很简单。 楚鲲和李玉霞之间早有一种默契,永远相互信任,也互相尊重,遇到类似情况,李玉霞从不问丈夫要去哪儿,为什么要出去之类,丈夫回来不说,她也不会提起。 楚鲲走了出来,喘了口长气才招呼李家宝:“走吧!” “不,姐夫,我不能和你出去吃饭,一会儿田萍会找我,我不能让她等我,白白浪费时间。” “就为这事儿,我才要请你到外面去吃饭,我是不想让你大姐听到你我的谈话,才邀你到外面去,你知道吗?” “为什么?” “四弟啊,四弟,你李家宝还在苦学,大姐夫的心里清清楚楚,也看得明明白白。可你还在苦恋吗?你还在锲而不舍吗?你自己说,马上也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你大姐夫就没法向你大姐交待,你知道吗?根本就没法交待!” 李家宝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心里也真的很清楚,姐夫明明是在尽家长应尽的责任,不由得,他非常感动,由于非常感动,才明知故问:“姐夫,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啊?” “我是担心……有人在关键时刻不争气!” “姐夫,还是你最理解我……” “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儿,我老老实实告诉你,现在是我,是我楚鲲和你的大姐,最不能理解你!” “不,大姐夫,”李家宝非常激动,“你生气的原因,四弟已经知道了,你的气愤,令人感动,令人欣慰……”李家宝颇动感情,大姐夫认真而愤怒的情绪已经使他欲生热泪了。 “知道,知道你为什么还忘恩负义?” “姐夫,你先别生气……” “我怎么能不生气?你说,让你自己说,你李家宝干出这种不仁不义、不讲道德的事情来,你还让我怎么能够心平气和?不光我生气,你大姐已经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你知道吗?” “大姐夫,你听我给你解释……” “你住口!我不想听你解释,听了你解释,我怕我的心肠软下来,失去勇气,狠不下心来收拾你!”楚鲲已是暴怒了,而此前,他从未和李家宝发过脾气,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 李家宝眼见大姐夫如此愤怒,而且眼里闪着泪花,又听说大姐已经整整哭了一下午,感动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捂住嘴,立刻就说不出话了。 “你还屈呀?”看见李家宝的泪水,楚鲲还是心疼了,想强硬也强硬不起来了,不由得,眼睛里的泪水也流了出来。 李家宝擦去眼泪,赶紧摊开了底牌:“大姐夫,我没有和田萍谈恋爱,真的没有,你听我如实告诉你……” “啥?你说的是真的?”“真的……” “那你说吧!” 李家宝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机会,赶紧从头至尾,将他和田萍联合起来哄骗二姐和三姐的情形,以及田萍的实际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姐夫。 “家宝啊家宝,你可把大姐夫骗得好苦啊!”不由得,楚鲲笑了,赶紧擦眼泪。 “大姐夫,怎么说呢,你弟弟看见了你的心,也看见了我大姐和二姐的一片心,却只能和你和大姐说真话。其实,我和田萍谁都知道,不把真相说出来,对不住我二姐一家,也对不起我三姐一家。可是,又怕我二姐知道真相以后,再给我找对象……” “唉,层次啊!田萍的遭遇很可怜,其实你好心的二姐也怪可怜的,不说了,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快回去吧,姐夫也不请你吃饭了,原谅大姐夫先入为主地胡乱生气吧。快回去会你的对象去吧,我也得把实情赶紧告诉你大姐!” 离开大姐夫回到三姐家,李家宝将一切都告诉了田萍。田萍颇有感触:“冶铁真是好福气,让我遇见你们一家!”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家宝看着苦恋的田萍,不由得,想起了赵岚,赵岚此时会是怎样呢? 忽然,田萍打破了沉默,以乞求的眼神儿望着李家宝,可怜巴巴同他商量:“李哥,我知道你每天都很累,时间也宝贵,可我还是想问问你,星期天你能不能陪我去一次张锦秋家……” 出于深切的同情,李家宝当即答应:“好吧。” 张锦秋的父亲是一位中学老师。他明明知道田萍是冶铁的女朋友,但她对田萍和她领来的不速之客照样很有礼貌,让座,倒水,无不正常。寒暄过后,田萍首先引出了正题:“大叔,这位李家宝跟着一位退休的教授正在学数学和英语,对待模特的事情也懂一些,你能听听他的见解吗?” 张锦秋的父亲恰巧是教数学的,一听李家宝正在跟着一位教授学数学,一时间,仿佛忘记了女儿的事情,一开口,竟和李家宝谈起了专业。 “你在学数学?” “是。” “来来来,你看看这道题……” 张锦秋的父亲一来是出于兴趣,二来也是想看个虚实,当即在满桌的数学材料里挑出了一道大学二年级的难题。 李家宝立即把他看作自己的老师,一边征求他的见解,一边演算,很快就得出了正确的答案。张老师索性与李家宝广泛地交谈起来,惊讶地发现,来人非同小可,禁不住便盘问起李家宝自学的由来。李家宝真诚地回答张老师的每一句问话,很快,张老师对他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发出了由衷的慨叹:“蹉跎岁月不甘蹉跎,收酒瓶子学数学,学英语,不易啊!” 言谈话语中,李家宝敏锐地发现,张老师非常爱才,并且坦然待人,仗义执言,听他像公社的史主任一样,敢把停滞不前的现实概括成蹉跎岁月,立刻抓住他的大胆慨叹,与冶铁的苦心追求,进行了蒙太奇式的衔接:“张老师,其实是您还没有发现,冶铁,才是您说的这种人才。” “他?” “张老师,画家画模特,本应是美术专业学生的必修课,可如今,画模特遭人奚落,当模特被人瞧不起,但冶铁宁遭非议也要画,不让画模特,就画自己的女朋友,唯恐‘明日复明日,万事成蹉跎’。他这样做,不是很了不起吗?真的说起来,您的女儿也是一位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子。她的年纪不算大,却敢在目前的情况下大胆地冲破世俗,心甘情愿,为他所敬重的人当模特,就完全说明,您的女儿很有勇气和作为!” 张老师笑了,笑得很苦涩,知道说客的用意,仍然不肯原谅冶铁:“你陪着田萍来,我就知道,你是肯定说客。可是,冶铁就是千该,万该,也不该这边爱着田萍,那边愚弄我女儿呀!” “不,”田萍不容任何人误解冶铁,本能似的,立刻为冶铁辩解,“张老师,冶铁不是愚弄你的女儿,他是在画模特,苦练基本功。就像您说的那样,他也是蹉跎岁月不甘蹉跎,况且,他是认真拒绝我以后,才找张锦秋画模特的……” “你的话我不反驳你,我只想问问你,你一心一意地爱着冶铁,冶铁呢,会一心一意爱我的女儿吗?” “他,他……”田萍顿时语塞。 李家宝赶紧插言:“张老师,我想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吧,只要你说理,你问什么我都回答。” “张老师,您女儿真的愿意状告冶铁吗?” “她还太单纯……” “张老师,虽说我是局外人,但我能感觉到,您是很通情达理的。我也敢说,目前您的女儿思想压力一定很大,甚至十分痛苦。我想就此向您提一个建议,您应当和您的女儿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听听她的真实想法。张老师,您已经做了的,肯定是为您的女儿着想,为您的女儿出气。可是,如果您的女儿不承认冶铁是流氓,也不情愿告他是流氓,您要是坚持己见,不就等于您自己在侮辱您的女儿,诋毁您女儿的声誉吗?” “我在侮辱我的女儿?诋毁我女儿的声誉?怎么讲?” “张老师,恕学生班门弄斧,咱们不妨用数学的逻辑推一推理,先从正面讲--”李 第七十一章 探监 冶铁的原名叫于立明。 念高中的时候,他有一位好友叫张福全。高中毕业以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于立明被关进看守所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见面了。此时,于立明是犯罪嫌疑人,张福全是看守所的所长。 于立明刚刚被带进看守所的时候,张福全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老同学,心里一惊,但他只装作没看见。直到第三天深夜,吴少坤值班的时候,他才通知吴少坤,去把于立明带来。 于立明被剃了光头,用双手抱着头顶,低着头,被吴少坤带进所长办公室以后,自觉地脸冲墙,蹲了下去。 张福全打发走吴少坤,将门锁好,回过身来,怜惜地看着老同学,眼见他按照看守所的规矩办事,蜷缩在墙角,心里好不是滋味,好半天,嗓子才听话,轻声招呼老同学:“大明!” 于立明猛然一惊,听到叫自己小名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张福全,顿时很激动,站起身来,刚要喊张福全的名字,张福全急忙竖起他左手的食指,向嘴上一放,用右手向座位上指了指。于立明不言不语地坐下了,这回是面向张福全,尴尬地傻笑。张福全站起身来,赶紧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于立明端起杯来就想喝,发现杯子里早就放了茶叶,叶子还没有展开,颜色也没有下来。 张福全摘下了帽子,放到办公桌上,轻轻走到门前,拽拽本已锁好的门,又走到柜子前打开门儿,取出来一个保温饭筒,转身走回来,将饭筒儿放到于立明的茶杯旁,才低声吩咐他:“快吃吧,吃完饭咱们再聊!” 于立明将饭筒儿打开一看,最上面一层是猪头肉,第二层是鸡蛋饼,饭筒儿里面是大米饭。 “快吃吧,酒就没法儿让你喝了,回去有酒气不好说。”张福全凄然地向老同学解释着。 于立明看一眼张福全,惨然一笑,什么也没说,立刻大口大口地吃。张福全见他吃得狼吞虎咽,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三下五除二,饭菜就都光了。吃得急,有些噎,于立明端起茶水就喝。张福全见他吃好了,将饭筒儿麻利地收拾好,重新放进自己的柜子里,转回身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于立明的面前,询问的声音放得低低的:“他们打你了吗?” 于立明摇摇头。 “没挨打就好。我告诉你,以后万一有人敢打你,你就高声喊看守,一定要横一点儿,只管喊,我要求见所长。” 于立明点点头,张福全又问他:“每顿饭给你几个窝头?” “一个。” “多大的?” “有四两吧。” “没人敢抢你的吧?” “没有。” “还不错,这就算烧高香了。立明-- ” 于立明抬起眼睛,且听下文地看着他。 “对,就这样,你就这样看着我的眼睛,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的问题,除了画画,你动没动过张锦秋?” “没动,绝对没动!”于立明焦躁地回答。 “那就好,无论到哪儿,今后不管谁来问你,打掉门牙咽进肚子里,也得一是一,二是二。不管谁来审,使用什么方法,你也不能往自己的脑袋上扣屎盆子。一旦屈打成招,想翻案,可就实在太难了。”张福全发自肺腑地叮嘱自己的老同学。 “嗯。” “那个田萍是你什么人?” “以前是我的女朋友。” “是和她结束关系以后你才找张锦秋的吧?” “是。” “大明,为你的事儿,这两天我可没敢闲着。我已经去问过一些老专家,他们都很同情你。好几个人告诉我,有个大画家叫刘海粟,这你一定比我知道,他在解放前就争取过,必须允许画家画模特,还是作为反封建宣传的呢。可见画模特并没有罪。但是你倒霉,咱们市文化局有个女的,改名叫秦要武,给江青办公室写过信,亲手打倒她的丈夫并取而代之,如今,当上了市革委会主管文教的副主任。她明明什么也不懂,却狂妄地断言,画裸体模特,就是瞧不起女性,玩弄女性。她还大言不惭地自问自答,‘他们画出来是给谁看?就是给资产阶级看嘛!’大明,眼下权比法还大,看起来,你只能耐下心来,委屈地等待啦……” 于立明凄怆地点了点头,无话可说。 “保重吧,老同学!”张福全和于立明紧紧地握手,十分感慨:“咱们全班,数你有艺术细胞,数你知道用功,也就数你最倒霉。明明你没有罪,却押在你老同学当所长的看守所里,怎能叫人不难过?你老同学的心里……也窝泪啊!”话到伤心处,张福全无法控制自己的伤感,热泪盈眶,再也说不下去了。 于立明十分感动,声音低沉,却释放着他的坚定和执著:“放心吧,老同学,为我追求的事业,我什么都熬得住!你也不要太难过,就当我此生有此一劫吧……” 张福全不忍看于立明回牢房,却又不能不把他继续关在自己所管辖的牢房里。擦去眼泪,他才同于立明道别:“就这样吧,我叫看守先把你送回去,一会儿我再回家……”他怆然地望着无辜的老同学,再也无话,好半天,才朝外大喊,“吴少坤!” “来啦!” “把于立明带回去。再传达一次我的要求,值班人员,谁也不许殴打在押人员!唆使在押人员殴打在押人员的,就更不能允许!对了,一会儿我还得出去办点儿事情,明天早晨,你替我把柜子里的饭筒儿带到我家去,去吧!” 吴少坤带走了于立明,张福全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足足有十分钟,才戴上帽子默默地离去。 第二天,张福全照常上班,好像昨天晚上他这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将近九点时,吴少坤却拎着张福全的饭筒儿突然跑进了他的办公室。张福全很奇怪,连忙问他:“昨天晚上你值班,怎么这么早你又回来了?” 吴少坤见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急忙低声告诉他:“早晨来了一男一女,非要见于立明不可。一个说是他的老同学,一个说是他的女朋友。我不答应,也告诉他们了,嫌疑犯在拘留期间,任何人也不能探视。我回到班上,他们就守在看守所门前,始终没有走。我回家,他们就软磨硬泡地央求我,跟着我,几乎跟到我的家。没办法,我只好又返了回来,你看……” 张福全凝眉思索,心里有了办法,就明里吩咐,暗里请求吴少坤:“那就麻烦你把他们领进来吧,我接待他们。” 吴少坤走出看守所的高墙,将那一男一女领进大铁门,直奔所长室。张福全的面目十分严肃,打量二人一番,摆出一副例行办公的样子,先请二位坐下,直截了当地发问:“有事儿?” “我们想见见冶铁。” “这里不称呼笔名,是找于立明吧?” “对。” “你叫什么名字?” “田萍。” “你和于立明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不能见他。” “不,我们有关系……”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女朋友。” “不对。他的女朋友叫张--锦--秋--” “我是他从前的女朋友!” “这一次你说对了。他已经和你完全断绝了关系,这一点必须明确。你追求过他,一点儿不假,而且是必须承认的事实。但他最终的女朋友是张锦秋,更是必须承认的事实!现在,只有张锦秋才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你不能见他。你听明白了吗?” 田萍不甘心,急切地表白:“所长,我向你发誓,我确实是他的女朋友。就是他蹲一辈子拘留所,我也是他的女朋友!” 张福全看着她,面无表情,严厉地训斥她:“你根本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没有一个真正的女朋友,会希望无辜的男朋友被判徒刑!说你不是,你肯定就不是!” 田萍还想说什么,李家宝偷偷拉了她一下,微笑着向张福全 请求:“所长,你说的非常有道理。确实,没有一个真正的女朋友会希望她的男朋友被判徒刑。但是,作为他的老同学,能不能看一看他的老同学呢?” “不能。他的案子很特殊,有领导的特殊批示。”张福全注目望着李家宝,点点头,打开抽屉,把特殊批示拿出来向写字台上一扔,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李家宝和田萍立刻看那批示。 此案特殊,事关妇女的政治地位!什么人,才要看女性的 裸体?什么人,才追求这种低级趣味?让女性当裸体模特,自 身就是对女性的侮辱。它是男权社会的产物,我们,特别是妇 女同志,必须态度鲜明地与之作坚决的斗争! 新中国的妇女,是解放了的妇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 的女性, 应向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学习,永 远做忠实的革命者,坚决不做资产阶级的奴隶和玩偶!此案以 搞对象为名,侮辱迫害女性。查实后,当从重从严处理! 要以此案激发革命女性继续革命的觉悟,号召她们发扬马 克思主义的反潮流精神,狠批孔孟之道,向一切不尊重女性和 蔑视女性的恶势力,进行最坚决的斗争! 秦要武 一九七三年九月一日 不一会儿 ,张福全回来了,回来就收拾桌面,把文件重新装进抽屉,并再次强调:“明明于立明现在只有一个女朋友嘛!”说罢,他才向门外大喊:“来人!” 一个看守员很快走了进来,张福全严肃地吩咐他:“你先把记录员叫到这里来,然后再去带于立明!” 片刻,记录员走了进来。又过了几分钟,看守把于立明带进来了,将一把椅子放在所长的写字台前。张福全威严地发问:“记录员准备好了吗?” 记录员回答:“准备好了。” “于立明,你坐下!” 于立明坐了下去。 “我问你,你现在有几个女朋友?” “一个。只有一个!” “你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叫张锦秋。” “你回头看看,她是谁?”于立明看见了田萍,张所长立刻问他,“这个姑娘是你的女朋友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冶铁的声音有些颤抖了,“她是我一位画友的女儿。她追求过我,我也喜欢过她,但是我最终没有答应她,选择了张锦秋。”“你说的是事实吗?回答是或不是。” “是。” “好啦,把于立明带走!” 看守把于立明带了出去,张福全立刻对田萍和李家宝以公事相待:“犯罪嫌疑人于立明不承认田萍是他的女朋友,事情已经清楚了,请你们回去吧。” 田萍望着张福全,一切都明白了,但是还想说什么。李家宝赶紧抢在她的前面,以劝说的姿态阻止她:“走吧,田萍,你不是他的女朋友了,你已经尽心了。” 劝罢田萍,李家宝就上前与张福全握手,心照不宣,暗中加了一把力量,张福全暗暗地回应。李家宝这才表示告辞:“麻烦你了,所长,那就再见吧!” 田萍也站了起来,向张所长伸出手去,认真地表示感激:“谢谢你,所长!” 张福全依然像没有笑感神经一样,严肃地回绝:“不用谢,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尽我应尽的义务!” 张福全有意送到院子里,临别时,双手握住李家宝的手,低声戳穿了他的把戏:“我是于立明的同班同学,你小子,纯粹是个冒牌儿货!”说罢,他又将话锋一转,十分巧妙地表达他的心意,“不过,我感激你这个冒牌货,后会有期!” 离开了看守所,李家宝立刻问田萍:“张所长在暗中保护于立明,你感觉到了吗?” “嗯。他巧妙地让我见到了冶铁,板着脸暗示我,如果想要救冶铁,今后我必须怎么说。” “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不,李哥,今天我请了一天假,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收酒瓶子。下午,我还想和你一起去见见楚老师。” “那好吧。”李家宝十分理解田萍的心情,领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开车锁,取出手推车,拉起来就走。田萍赶忙跑上去,一只手牢牢地抓住车把,诚心诚意,用力帮助李家宝拉车。 一路上,李家宝宽慰着田萍,按照陈路一行字的要求,来到了陈路家。只见他的院子里,堆着许多许多瓶酒子,陈路正坐在他家门前的大石头上。他的旁边,有一张椅子,坐着收拾过曹自立的悍将,抱着膀子,样子很悠闲。 “你?”李家宝很奇怪。 “来了就装货吧,没必要大惊小怪!” “这……” “来而无往非礼也,这个屁!” 就在这时,曹自立突然闯了进来,进了院子,立刻就向陈路找碴儿,好像早已忘了他曾是陈路的应声虫和跟屁虫,态度十分蛮横:“陈路,你老爸回来了吗?派出所不是让你每天都去报告一次吗?你为什么不守规矩?”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活腻啦?”陈路一点儿不客气,不仅仅毫无惧色,而且张口就动粗。 “从今往后,你就真不认我干妈啦?” “滚,有奶就是娘的下三烂,你给我滚!” “别别别……”曹自立连连后退,猛然发现了李家宝,扔下陈路,马上就对李家宝发豪横:“哎呀,让你小子回乡下,你为什么不走?想他妈进去是不是?” “你他妈敢!”突然,陈路破口大骂,“我操你个血妈,曹自立!别看你穿着警服,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要是敢动李家宝一手指头,我就敢找人废了你!滚,你他妈给我滚!” 曹自立梗着脖子不动,陈路身边的悍将突然咳了一声,曹自立看一眼,吓得起身就走。李家宝很感激陈路,可是,陈路对李家宝却依旧没有好脸色:“没你事儿,你快装你的酒瓶子吧!” 李家宝原本不想接受陈路的帮助,但面对陈路对曹自立的态度,他却只能接受“此一时,彼一时”的现实。 此后,他曾多次遇见曹自立,每次,曹自立都是把头向旁边一扭,装作没看见。李家宝从未料到,他会是在陈路的特殊庇护下,在市里安全地学完了大学数学本科的全部专业课程。他也不曾料到,由于田萍每天都按时同他进行英语会话,更由于楚先生无论是讲课还是平常与他说话,始终都是使用英语,在他学完数学本科学业的时候,他的英语水平也会令人惊异。他更是没有料到,一九七四年元旦,楚先生非常婉转地向他征询:“家宝,在我这里,虽然没有毕业证书,但你已经客观地本科毕业了。新年伊始,我应该送给你什么礼物呢?” 李家宝顿时暗喜,对楚老的回答也非常婉转:“你的学生十分贪婪,一心想把先生的所有知识统统抄录一遍!” 楚良图会心地笑了:“那好吧,往后咱们爷俩就到应用数学的圈子里去转一转吧!” 至此,李家宝也像赵岚一样,变成了家学“研究生”。 渐渐地,他的涉猎已宽,所学已深,独立思考的能力也愈来愈强。一次上课,他和楚先生在一个问题上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师生两人几经争辩,几经各自论述,最后,楚先生向他高高一挑大拇指,欣喜异常:“不错,不错,你已经打破了常规!如何坚持下去,今后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一九七五年九月七日,楚先生让老伴儿弄了几样儿菜,把楚鲲找回了家,事先还嘱咐李家宝,让田萍也来。酒桌上,他再三坚持,要亲自给李家宝斟一杯酒,李家宝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最后,楚鲲出面折中,由他给每人斟一杯酒。楚老端起了酒杯,十分感慨:“老朽一生摆弄数学,执教时没能带过一个研究生,也很少有人敬我为先生,私下曾以为,一生所学,后继无人,即便再讲人格,也将清冷自知,终生抱憾。却未想到,老来有幸,阴差阳错,结识了咱们的李家宝,问心无愧地将腹中所有一丝不留地传给了他。也算今生得了一个嫡传弟子,喝一杯酒聊以自慰,老朽终于亲手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贮备了一个可望崎岖攀登的人才!”老人几欲落泪,但话锋一转,却屏弃了苍凉,充满激励地发问,“你们你可曾知道,作为有良知的教师,什么时候才会最开心而且充满新的希望吗?我不需要你们回答,但是,我要亲口告诉李家宝,那就是,当他的弟子能够反驳他的指导老师,并且学生是完全正确的时候!如今李家宝给了我莫大的快慰,来来来,这杯酒,就请大家一起陪我干了它!” 楚良图干了酒,喜忧参半,凄然而感奋,汪在心中的老泪悄然溢出了眼角。田萍自有委屈在心,更因敬佩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老先生,听到他凄怆的话语,看见他眼里闪着泪花,田萍的眼泪静静地淌了出来。她想说什么,却无法控制感情,只用泪眼望先生。老先生不说为国家和民族“输送”了人才,而说“贮备” 了人才,不由得,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习李大哥,积极主动地地等待将来…… 与先生慨然而别,李家宝的心里,久久地激动,打算近日就去北京,寻觅赵岚,用这一阶段的比赛成绩去征服她,让她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怀抱。想到他和赵岚之间即将发生一场结束分离的辩论,他甚至露出了必胜的笑容。多不容易啊,如今,赵岚的丈夫也可以出去毛遂自荐啦,如此与爱人重逢,尽管结束的是一场难言的苦恋,却是多么值得回味呀! 可是,就在李家宝洒泪告别恩师的第三天,他满怀喜悦、别出心裁、正在与田萍用英语进行“告别会话”的时候,突然,有人扣响了三姐家的房门。 李家宝的三姐赶紧迎了出去:“你们找谁?” “请问,李家宝住在这儿吗?” 李玉霁见来人问得急,顿时十分警惕,很不安地问来人:“你们是李家宝的什么人?” “我是他高中同班同学,叫董金华。她叫易俊红,和李家宝一起下乡,在一个小队。你告诉他是我们俩,他肯定会高兴。” “那你们快进来吧,他正和他的女朋友进行英语会话呢!” 女朋友?董金华心里一惊,禁不住暗暗思忖,是赵岚,就是妻子。显然不是赵岚。不是赵岚,怎么冒出一个女朋友来呢?难道李家宝忘记了赵岚,舍弃了赵岚?他跟着李家宝的三姐走进客厅,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心中却十分疑惑,不知不觉,他那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十分僵硬了。 三姐向李家宝说明情况,李家宝兴奋地从他的房间里迎了出来:“我的董老弟,哪阵风儿把你俩给吹来啦?” 李家宝十二分热情,董金华却将僵硬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眼见李家宝已然像一位大学者,却忘记了赵岚,便以生硬而凄然的语气敲打往日的好友:“听说……你和你的女朋友正在进行英语会话?真是……真是不舍苦学呀!” 李家宝不禁愕然,眼见董金华面露悲色,易俊红眼里已经潮湿,便急切地洗冤:“金华呀金华,你可冤死我了,她哪是我的女朋友啊,她是我的一个学伴儿,是每天按时同我进行英语会话的知心朋友!她的男朋友在蹲拘留,她也是在苦学苦恋啊……” 李家宝光顾了解释,一时,完全忘记了他和田萍对两个姐姐的“欺骗”,三姐听见他的洗冤之词,大为惊讶,情不自禁,劈头就问:“啥?你刚才说的啥?田萍不是你的女朋友?” 顿时,李家宝没了言语,望着吃惊不已的三姐,哑然失笑,好一会儿,才苦涩地叫了一声:“三姐……” 田萍从李家宝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歉然地望着李玉霁,连连道歉,不住地揽过:“三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三姐,事情不怪李大哥,是我不让李大哥把实情告诉你们的。三姐要是真的生了气,三姐就打我的手板儿吧……” “你们,你们……你们就自己开心吧……”心中的美好期盼骤然变成了失落的空幻,李玉霁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汪汪的,急忙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易俊红擦擦眼睛才说话:“李哥,你让我差一点儿就恨你,可又舍不得真的恨你……你的变化可真大……” 好朋友啊,特别是在苦难中结成友谊的好朋友,相互间,谁不为谁牵肠挂肚呢?一番感慨之后,李家宝才向董金华和易俊红引荐田萍,并讲述了她和冶铁的境遇。 “唉,这年月,不管是城乡,真想学点东西,就真是不容易 啊!”易俊红十分同情田萍,慨叹过后,面对她一向敬佩、日夜想念的的李哥,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阴沉,不得不说明她的来意,“李哥,咱屯子又进工作队了,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亲自带队,进了屯子就抓人。我是工作队派回来找你回去的,别书记趁机让我告诉你,千万别回去,给,他写给的信,你快看看吧!” 李家宝接过信来,心情十分沉重。 家宝兄:见字如面! 表面上,易俊红是工作队派去找你的,实际上,我是让她给你送个信儿,你别回来,千万别回来! 县一把手拒不承认错误,反而倒打一耙,点名道姓,公开指责刘天民是右倾翻案。他们仿佛是在作垂死挣扎,宁肯撞个鱼死网破。他亲自带领工作组驻进了咱们队,抓走了陈书记和耿队长。在小屯子里,依然是抓罪证。何罪之有?你我心里都清楚,但继续反潮流的形势,令人有口难言! 一九七三年,张铁生的信令我感触颇多!若不是在事实面前我跌过跟头,若不是遇见你和赵岚,肯定,我也会有张铁生那样错乱的感慨,也许今日正在积极忘我地去反潮流。但经过磨难,我学会了看事实,特别想起你临走时同我讲的真话,对你的判断我的感觉已是越来越真切深。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谁是谁非,历史终将作出公允的评判! 形势严峻,这个月没能给你寄粮票,千万谅解! 此致 敬礼! 别立人并代汪佩佩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日 李家宝看过信,将信交给了董金华。董金华看过之后,又交给了易俊红,易俊红读罢,连忙告诉李家宝:“李哥,别书记跟以前比,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在挨整,但坚决不说假话。整他的人说他因个人的恩怨迷失了大方向,还说他蜕变成了土围子里的俘虏。他们也批评鲁亚杰,丧失了党员的立场和觉悟……” 易俊红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李家宝就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一样,连忙改变了话题:“哎呀,你俩肯定还没吃饭,是吧?” 他向董金华使了个眼色,朝三姐的房间里看了一眼。董金华立刻会意,顺着他的话题马上进入了角色:“可不是,你不说,我的肚子还不饿,你这一说,肚子里的馋虫就好像在爬,走,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出去吃点儿吧!” 三姐闻声走了出来,冲董金华歉疚地笑了笑,神色尴尬,语气却是下命令:“别动,都给三姐好好坐着!刚才听到李家宝糊弄家里,三姐一生气,就把你们吃饭的事儿也给忘了。三姐也不能总生气,马上就给你们弄吃的。” “三姐,出去就出去吧,我和金华少说也有两年多没见了,见了好朋友,少不了酒朋友。出去吃,比家里现做省事儿。”李家宝起身阻止三姐。 “不行,你又想糊弄你三姐是不是?” “三姐,你的好意大家都明白,但小弟却不能遵从。”董金华趁李家宝和三姐说话的工夫,已在门前换好了鞋,见三姐对李家宝还没有完全消气,立刻插言调 第七十二章 出击 李家宝义无反顾,执意要回小屯子,田萍到车站去送行,眼泪汪汪,恋恋不舍的。李家宝便趁机叮嘱她:“田萍,不要伤感。其实,人与人之间,分别很正常,你看董金华和易俊红,一个在兵团的连队里,一个插队,在我们的小屯子里,离的时间长,聚的时间少,可他们早就习惯了。如今李哥有一个切身体会,遇到事情,动动脑筋总比惆怅强。今后,你常给冶铁送点儿纸和笔什么的。他不能画油画,总可以画速写,速写可以积淀生活,也可以使他手不生疏,还可以打发高墙铁窗里的寂寞。你把东西亲手交给张所长,冶铁一定会理解。” 田萍含泪点头,深深感谢她的李哥。 列车北上,易俊红和董金华一起陪李家宝往回返,董金华见他言语深沉,就开始说说笑笑。易俊红心里明白,他是在有意地调皮,故作轻松,缓解气氛。李家宝自然理解他们的好心,便不再思索任何事情,不但陪着董金华幽默,时不时的,还说出一些初中的几何和代数题来,三个人共同享用。闲谈时,他就和董金华说英语,吸引易俊红的兴趣。一路上,仿佛他们最愉快、最轻松,精力最旺盛。列车驶入兵团地界的时候,窗外画面又勾起了他们内心的沉重思索,董金华突然问李家宝:“明明别书记不让你回来,你为什么一定要返回来呢?” “金华,你是不知道啊,本来我就思念我们的小屯子,如今她又遭了难,心里实在是受不了。就好像家里被砸,父母挨打挨了斗,官司不打就不甘心。我是借粮的见证人,就有责任出面,还事情的本来面目。不然,不憋死也会气死,一想到我在监狱里曾被死囚欺负,我就担心耿队长,就他那体格,能受得了吗?” “李哥,你快别说了……”易俊红的眼圈红了,好看的丹风眼里蓄满了泪水。 “我理解你们……”董金华向窗外看了看,想到自己就要与易俊红分别,心中不免又生牵挂。 李家宝有所察觉,董金华牵挂易俊红,易俊红泪眼留恋董金华,想到老孟的易(董)懂,又想起易俊红的“孤独”,禁不住微微一笑。易俊红很不解理地问他:“李哥,你咋还笑啦?” “我笑你含泪看金华,和他见面就不孤独!”李家宝面对就要分别的一对恋人,于苦涩中,也寻求慰藉他们的幽默。 李家宝道出了易俊红的心思,易俊红擦去眼泪也笑了,尽管品出了丝丝的苦涩,心里也真是很知足。董金华就要下车了,握住李家宝的手,异常深沉,只对李家宝说了两个字:“保重!”转身就走向了车门。李家宝让易俊红去送送董金华,她立即就离开了座位,快步向董金华奔了过去。董金华看着来到身边的易俊红,感觉着她的气息,情知她不忍分离,却因她在自己的身边,想起了身在北京的赵岚,便越发理解了离别的空落,不禁向易俊红叮嘱了许多话。他们站在车厢的出入口,李家宝看到了他们各自的表情,他们分明不是在讲恋人别离的悄悄话,话题倒好像和自己有关。 董金华怀着对易俊红和李家宝的牵挂不得不下了车,易俊红忍着离别的心绪,怀着对李哥的担心,回到了李家宝的身边。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就怀着对小屯子命运的忧虑,也下了火车。 回到生产队,李家宝暗暗发现,不管是熟人还是生人,猛然见了他,都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眼光。熟人先是一愣,然后才同他寒暄,生人都在偷偷议论他。安顿好行李,他才似乎明白,自己说走就走,一走就是小三年,突然返回来,又是被工作组召回来的,当然会惹人议论。其实,他的判断只对了百分之五十。事实上,是他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已经不像一般的知青了。屯里人发现他的莫大变化,只是惊讶而已,从县里来的工作队由于不熟悉他的过去,都觉得他具有一种不言自威的气派,仿佛他是个非常有身份的人物。他给人的印象正如他在赵岚五官上的发现,是气质焕发出来的魅力,是无形的,用语言难以描述,但它却是可感的。是有心人经过时间和知识、经验和求索的熏陶,才产生出来的精神状态。仿佛这种熏陶在神经络脉网里已经形成了积累睿智的底蕴,并时时将无形的聪慧输入神经网络的末梢,滋润着面目的的肌理,散发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韵。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别立人冷丁见到他,开口就是:“哎哟,这位先生从哪来呀?”说罢,便收起笑容,起身走开了。 李家宝知道别立人为什么不多说话,是担心他的事情会牵连好友。晚饭后,李家宝就故意“混线”,把别立人拉到院子正中央,大模大样地和他低声交谈。 “别管他们,久别重逢,还不许叙谈?” “不让你回来,你咋还要回来?” 李家宝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井井有条地回答:“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咱们的小屯子如今又遭了难,该我站出来,就不能等别人。以往,我们总是被动地挨整,甚至入狱。现在,咱们必须主动出击,该讨公道就得讨公道。这么多年,他们凭什么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整人?细想起来,前进小队已经变成了陀螺。抽一鞭子让你转,你就得转,不转就又下鞭子。他们凭什么就有这样霸道的权力呢?事情越来越明朗,咱们也该好好问问他们啦!” 听李家宝非常平静地谈论令人愤慨的事情,别立人越发加深了一种印象,李家宝已然有着深厚的底蕴,便充满信任地望着他,悄声对工作队下了断言:“李哥你信不信?如今是整人的人自己心虚了,害怕别人不倒,他就站不住,这才更疯狂!” “有道理,入木三分!”李家宝十分赞赏别立人的判断,也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不错,是心虚的人不收野心,将本已妥善解决的事情生生地逼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 别立人忽然问他:“你的每次回信为什么都那么短?”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感情都在肚子里,还用多说?” “知道你是忙,但总是嫌短……” 忽然,易俊红干咳一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片刻,一个人向他们走了过来。站到他们身旁,冲李家宝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开口就问:“你是李家宝?” “啊,我是。”李家宝看了看他,以为是工作队队员,就很随便地答应一声,回过头去面向别立人,有意说给来人听:“别书记,咱俩出去走走吧,院子里人太杂!” “等一等!”来人的口吻很严厉,很明显,他是受到了“人太杂”的刺激,叫住起身就走的李家宝,才改成商量的口气,“李家宝,我想找你谈一谈。” 李家宝正候着呢,不卑不亢,立刻问他:“到哪去谈?” “你跟我走吧!” 来人转身就走,直奔院门口,别立人立刻告诉李家宝:“他是地区革委会的副主任,姓韩。这次来,是巡视员。” 韩副主任走出院子,等着李家宝跟上来,一直将李家宝领到崔二家的门前,想请他到崔二家的西屋去谈。机会来了,岂可放过?李家宝默思片刻,先把脚跟站得稳稳的,想好了主意,十分沉着地故意问来人:“我应当怎样称呼您呢?” “我姓韩,你叫我老韩就行了。” 那好吧,您愿意,我就听命,老韩同志,我有必要事先告诉你一声,咱们到哪儿谈都行,到他们家去谈,我不情愿!” “为什么呢?” “您还不知道吗?崔振发曾是葛要武的马前卒,他和他的老婆为了要孩子,向葛要武借过种,这情况您真的不知道吗?”李家宝以探询的口气问老韩,婉转地反映情况,却分明在宣告:工作队所依靠的对象可不怎么样,很难让群众信服。 老韩同志一听,皱了皱眉头,反问李家宝:“空口无凭,你有确凿的根据吗?” “您可以问问别书记,他就被他们两口子骗去关过一宿,幸亏他是好样的,踹倒了一丝不挂的尤爱丽,痛打了顶门的崔振发。您也可以找崔振发和尤爱丽直接问一问!” “你是不是道听途说啊?你说的事情谁能看到呢?很有可能是一面之词……”老韩心中不悦,又不能不耐着性子对待李家宝。工作队早已把李家宝划成了必须转变的对象,可是他是知青,找他谈话就是再坚持原则,也必须苦口婆心,同时也必须允许他讲话,否则,就不会取得预期的效果,想到这里,他便直抒己见,“别立人现在很消极,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他是当事人之一,应当主动向我反映,可他并没有反映。” “如果工作队实事求是,不把这里看作‘土围子’,也不把别书记看成‘土围子’里的首领,我相信,他是不会消极的。不信您可以主动找他谈谈葛要武和尤爱丽的事情,他就会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讲给你们。如果您根本不相信他,他怎么会相信您呢?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李家宝面对老韩同志颇有倾向的问话,回答的语气依旧柔和,却是直截了当的反驳。 “你是怎样看待陈子宽和耿文武的事情呢?”老韩同志似乎只关心工作队要批斗的目标,并没有理睬李家宝的反驳。 “您在作调查研究吗?那可太好了!屯子里,除了那几个工作队的积极分子,您可以问问每一家,他们才最了解自己的书记和队长。现在您在问我,那我就有责任实事求是地告诉您,他们是忍辱负重的小队干部。陈书记是远近闻名的阴脸儿包公,被人当作包公来颂扬,容易吗?为了老百姓,我们的书记和队长宁可自己坐大牢,也无怨无悔,我怎么能不佩服他们?不过,他们也确实有缺点,最大的缺点就是只会说实话,不会拍马屁。”李家宝藏锋芒于稳健之中,尽量保持平静,尽力将老韩往自己的思路上引导。 “他们现在已经被隔离反省了,你知道吗?”老韩显然是在正告李家宝,必须划清界限。 “正是他们被抓了起来,我才要实事求是地向您反映,他们两个人是好官,但工作队已经先入为主了,并犯了很大的错误,甚至可以说,是倒行逆施。葛要武整我们的书记和队长,洪太敏也整他们,现在这个工作队仍然整他们。可是,屯子里的老百姓却能看见他们的心,不仅相信他们,也拥护他们。作为……噢,作为工作队里的老同志,您肯屈尊了解情况,我很尊重您,但我从来不会看风使舵,如今就更不会,只能实事求是地向您反映情况。”李家宝继续装作不了解老韩的身份,句句话都向工作队主动出击。 “你反映的情况听起来很重要,那我们还是进屋去谈吧。你已经向我反映了他们的情况,也可以听听他们的说法嘛!总不能让我只听你讲,就不听别人讲吧?我持这样的态度,你说公正不公正呢?”韩副主任坚持到工作队的积极分子家里去谈,以示他是倾听群众意见的,而且要听取多方面的意见。 李家宝想了一想,决定跟他去,便有意重申自己的态度:“老韩同志,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不愿意到他们家里谈任何事情的,既然您坚持,我可以跟您去,但我必须要声明,也再次认真地提醒您,咱们是不应该到他们家去谈话的。” 老韩早已听了工作队的介绍,李家宝是那种棉花团里裹钢针的刺儿头,看着好捏,可你一碰就扎手。果然,几个回合谈下来,且不管真假,他几乎浑身是理。老韩索性不理他的正告,当当当,只管敲崔振发家的房门。崔振发开了门,一看来人,前面的韩主任他认识,另一个他有些面熟,眯缝起眼睛再看,是李家宝。李家宝的貌相在他眼里已经像个大官儿,这个节骨眼上,跟着韩主任冷丁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中有些发毛,但他的眼里只有韩主任,就用礼让的语气紧忙向屋里请贵客:“韩主任来啦?快请快请!” 他们进了崔振发的西屋,尤爱丽马上也凑了进来。眼下,工作队的人都到下边去了,正在抓紧时间发动群众,整理材料制作炮弹。老韩见屋里很清静,很适于谈话,便微笑着,首先启发屋子的主人:“李家宝想听听你们对陈子宽和耿文武的看法,你们可以客观地谈谈嘛!” “不,”李家宝冲韩主任笑一笑,借着崔二管老韩叫主任,有意表示惊讶和歉意:“韩主任,不知道您是县里的领导……” 崔二得到了表现的机会,拦腰就把李家宝的话打断了:“你可真是大鹅眼睛看人小,人家是地区革委会的韩主任!” “对不起,韩主任……”李家宝又赔了一个笑脸。 “不,我是副主任,不过,你还是叫老韩吧。” “那好吧,老韩同志,我并不想听他俩谈什么,如果您真想让我了解情况,我只想问他俩一件事情。” 老韩当场被卷了面子,心里愈加认定,李家宝果然是个刺儿头,而且,是个文化程度很高的刺儿头,就自己给自己搭了一个台阶,“眼睛对着眼睛,你可以当面问嘛!” 李家宝略略思索,面带笑容,语气近于幼儿园里的礼貌孩子问阿姨,缓缓地问崔二:“崔振发,我走了两年多,最近你又请大神儿求孩子,找人借种了吗?” 崔振发一点儿没准备,就像他们家被人当场捉了双,回答丢面子,不回答也丢面子,咧了咧嘴,马上就转移话题:“你,你态度可怪好的,可你,你咋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李家宝见崔二不打自招,便非常客气地暗示韩副主任:“老韩同志,我问完了。”那意思很明显,你看着办吧。 老韩听得真真切切,心里一惊,看看不尴不尬的崔振发,就沉脸下来问他:“你们两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是那么回事儿,以前呢,我阶级斗争角五(觉悟)不高,路线斗争角五也不高,一心想要个孩子,办了点儿错事儿,就叫陈子宽他们抓住了话把儿,一有个风吹草动的,他们就拿那事儿转移斗争大方向。这不,头天我刚刚揭发走资派包庇犯奸的,还杵鼓齐金库殴打贫下中农,事后赏酒喝。你看看吧,犯奸的自己就跳出来了,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就是转移斗争大方向。” “那可不,陈子宽带头儿抢粮,腐蚀知识青年非法同居,自己的脸上有麻子,就不许别人的脸上长疙瘩,还不是转移斗争大方向?老百姓肚子里的气早就快爆了!”尤爱丽给崔二帮腔儿,说不好“唆使”或“教唆”,就弄出一句腐蚀青年非法同居来。 李家宝不愿搭理崔二和尤爱丽,只管问老韩同志:“我要问的事情已经问完了,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老韩同志见李家宝不卑不亢、不紧不慢的,所持的态度却是完全和工作队唱反调,就十分严肃地指出:“你有你的观点,就必要听听他们的意见,他们也是群众中的一分子,不要总是抓他们的小辫子!看问题首先要看主流,不能丢了西瓜捡芝麻嘛,也不能静止地看问题,云是走的,水是流的,你说对不对?” 尤爱丽一听,得了鼻子就上脸,接住他们“韩主任”的话茬儿,立马就来了能耐:“你还有脸说别人,你和赵岚的事儿,是不是事实?你也说说吧!” 李家宝实在不想搭理尤爱丽这种女人,眼见老韩助了她的威风,就只对老韩讲话:“老韩同志,您乐意听他们谈情况,您就继续听,我还有正经事要办 ,我得先回去了。” 李家宝说完,站起身来就走,老韩已发现崔振发两口子确实不太地道,本来就感到在李家宝面前丢了面子,又被他抓住事实当棍子,连连敲打脑瓜门儿,不由得,十分恼火,心中暗想,你去办正经事,难道我是在扯淡?便急忙大喝一声:“李家宝,你回来!” 李家宝返了回来,很耐心地问他:“您还有事儿?” 老韩已经压不住火气了,把他要问的问题一股脑儿地都端了出来:“现在是在谈你,你自己说吧,自从你到前进小队以来,都干了些什么?将近三年你又到哪儿去了?”李家宝笑了一笑,依然不卑不亢,实事求是、语气温和地回答老韩:“老韩同志,从市里来到我们这个破烂不堪的小屯子,我感到触目惊心。这里的农民吃不像吃,穿不像穿,想生孩子求大神儿,一切都非常落后,我就接受了赵岚的启发,必须多学一些真实的本领,为改变国家的落后面貌,多作一些贡献,这才有意识地开始自学。自学中遇到了弄不懂的问题,就回市里去找老师。没想到,一去就是小三年。但我敢问心无愧地告诉你,我的心里始终都在想着我们的小屯子,决不能让老百姓这么苦下去。也不能让崔二这样的人永远这样愚昧!”此时,李家宝不想讲大道理,也不想谈具体问题,只是概括地讲了自己的外在表现以及真实的内心活动,任凭对方自己去思考,并且,重新制定了自己对待老韩同志的策略,你问,我就答,你不问,我就先埋下悬念,尽量撇开崔二两口子,伺机再说。 “你是个下乡知识青年,你知不知道?”老韩带着谴责的口吻严厉地质问他。 李家宝非常清楚,自己的做法一时还难以被他理解,就婉转地提醒他,别抓空洞的概念:“老韩同志,您看,您明明什么都知道,您还故意问我。我要不是知青,现在能在这里吗?能这么乖乖地听从工作队的调遣,勒令回来,马上就回来吗?” 老韩面对始终不愠不火的“刺儿头”,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不容他有意回避自己提出的问题,就带着怒气借题发挥:“承认你是知青,你就应当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应当自觉地站到革命路线上来,就应当敢于在大是大非面前考验自己,锻炼自己,可你说,你是怎么做的呢?” 李家宝仍旧心平气和,语气甚至很感伤:“老韩同志,一年只给农民留半年口粮,我不知道你的心情究竟怎样,我的心情我知道,非常不忍。我想,要是这里也有拖拉机,也有收割机,农民就不会这么苦,而且粮食产量也会提高。一看到我们屯子的现状,我就觉得,如果我继续浪费时间,不做我该去做的事情,我就对不起多年来所受的教育。自打我和这里的人一同盼望能有拖拉机的时候起,我就觉出了我们这一代的责任,尤其农民被人愚弄时,我就不安,就想哭,就恨葛老五之流,就自觉地持有现在的态度。” 尤爱丽“啧啧啧”地撇撇嘴,立马讽刺李家宝:“躲在家里泡清闲,还成了菩萨心肠,越说越有理呢!” 老韩见李家宝不理自己的问话,也不因自己动怒而改变他的态度,句句话只讲他的理,只得将教训的语气改作了劝导:“你看一看吧,就连尤爱丽也说了,你是越说越有理了。可你的理站得住脚吗?别人夏日挥汗如雨,冬天顶风冒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你要改变这里的面貌,却躲在家里清静地看书,你还有理?你个人的理还比得过大道理?” 李家宝还是微微一笑,轻轻地回答:“那就暂时各自保留个人的看法吧,眼下强求一致也很难。特别是一个小小的知青,人微言轻,要想改变一位大领导的认识,谈何容易。既然如此,我就什么说的也没有了。” 李家宝不想使韩副主任在崔二家里太没面子,马上又调整了策略,不管他对自己的态度理解不理解,任凭他讲大道理,只管微笑着听,不打断他的话,也不说话。笑着看他苦口婆心,也笑着看他无可奈何。 老韩见他艮纠纠的,就是不进盐酱儿,气得火冒三丈,不禁大叫起来:“李家宝,你聋了吗?” 李家宝仍然不回答,望着老韩同志的眼睛,对他的急躁和使用“聋”字的态度,摇摇头,表示很不赞赏。老韩无可奈何,终于动用了他手里的权力:“你回去好好反省,对你这两年离队的行为必须作彻底的检查!明天中午交上来!” 李家宝不答话,起身就走。一路上,他略略回忆一下和老韩的交锋,觉得暂时到此还可以,就把这件事情扔在一边,管也不管了。回到知青宿舍,他端起煤油灯就到厨房去看书,开始重新思考他和楚先生对某一个问题的分歧,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停地思索,演算。突然,他的脑海里闪出一个亮点,获得了一个崭新的思路,连忙拿起笔来,不停地记下要点,然后,便一步步地推理,论证,思路越来越深邃,笔不能收,整整写到天亮。他累得实在不能坚持了,眼看别人要起床了,他伏在锅台上,想稍稍休息一下,一下子,就睡着了。由于睡姿不当,竟然打起鼾声。 第二天中午,工作队队长问宋阿亨,李家宝昨晚回去干什么了,宋阿亨马上回答:“他整整写了一宿数学,我啥也看不懂。就是觉得他有点儿缺心眼儿。天亮的时候,他困了,屋子里明明有炕,就隔一道门,他却不进屋去睡,那么冷,伏在锅台上说睡就睡着了。吃过早饭,工作队要求上午必须学习,他就闷头看报纸,看了一张又一张,就像哪一张都是新的。” “他缺心眼儿?”老韩同志不禁有些疑惑。让他检讨,他忙了一宿数学,哪是缺心眼儿,明明是顶风上。老韩想起他昨晚的态度,就想直接去看一看,这个李家宝,此时还在干什么。 老韩来到知青宿舍,李家宝正在酣然大睡,老韩刚想把他弄醒,一想到他一宿也没睡,上午还看报,也就罢了手。可是,蓦然想起他二年多不务正业,明明是他不想扎根农村干革命,还歪出那么多道理来,老韩一狠心,就用力扒拉一下他的小腿。李家宝扑棱一下就坐了起来,睡眼惺忪,晃晃发沉的脑袋,一看是不厌其烦的老韩同志,马上就笑了。 “你的检讨写了吗?” 李家宝摇摇头,打了一个哈欠,仍然想睡觉。 老韩压住火气,冷冷地问他:“你昨天夜里干什么啦?” 李家宝也不说话,把昨晚写的东西双手呈给他,还想睡觉。老韩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懂,就第三次问他:“你的检查呢?” 李家宝不搭话,起身就朝外走,老韩气愤地跟了出去,见他是上厕所,想发脾气,又不能跟到厕所里去发,只得返回知青宿舍等候他。李家宝情知老韩还要纠缠,从厕所里出来,就去了马号,进了屋子,对人家说一声“我太困了”,往饲养员的铺上一躺,立刻就睡了起来。 下午一点半钟,工作队按时敲起了废犁头,李家宝骨碌一下爬起来,起身就往知青宿舍跑。 学习班已经开始了,被整的对象仍是别立人,参加会议的是工作队队员,积极分子,本地青年和知识青年,以及必须转变思想的几个党员,炕上炕下坐了一屋子人。工作队出的题目是:应当怎样看待别立人的思想变化。一个名叫何福康的本地青年,是大黄牙谢老三的亲外甥,大黄牙一架弄,他就发言。 下午,李长德刚刚动员完,大黄牙立刻扒他的耳朵,他开口就逞能,竟然拿别立人的创伤逗闷子:“别立人为了一个汪佩佩,把啥啥都给忘了,瘸着腿走道儿,路线还能不歪歪?” 工作队的人,以及他们的积极分子,立刻都笑了。别立人听了,却不生气,只觉得,这个发言的青年很像三年前的自己,幼稚可笑,却自以为是。邱绍永心里讨厌这个工作队,就借着斥责何福康和谢老三,大发牢骚:“这么严肃的会,你拿人家的残疾取乐子,缺德不缺德?你瞧瞧你那没样的舅舅,挺大个岁数,杵鼓外甥出洋相,你们爷俩好看哪?想破坏会议,你们爷俩就出去!” 就在这时,李家宝进来了,众人立刻都看他,他歉疚地笑了一笑,很礼貌地表示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顿时,满屋子人都看李家宝,何福康不禁满脸惊疑,目送李家宝坐下去,他才想起刚才挨了呲儿,不禁心里很奇怪,“别立人整过陈书记和耿队长,如今批判这小子,本来挺解气的。可是,屯里人和许多知青却不上前,好像把仇都忘了!”他知道别立人也整过李家宝,就想看看李家宝究竟啥态度。 第七十三章 攻心 会散了,李家宝异样地看着易俊,红易俊红突然放低声音告诉他:“我真怕你和他们再顶下去……” 易俊红的话明明在说,宁可我挨整,也不能叫你挨整!李家宝心里非常感动,真不知应该向她说什么。就在这时,韩副主任突然叫他:“李家宝,你出来一下!” 韩副主任走了出去,李家宝只得跟了出去。 “走,咱俩出去走走!”韩副主任的口气同昨天相比,不仅温和了许多,而且带着一种歉疚的亲切感。 “韩副主任,既然是走走,我想邀您去个地方……” “好吧,官儿大官儿小都是人,官儿没架子民壮胆,讨论问题不需要威严,是吧?反正也是边走边聊,我跟你走。不过,你还是管我叫老韩同志吧。如今能这么称呼当官儿的,真是太少了。明明是副的,还要把副字给去掉,你和别立人都很较真,锐气啊!” “那就谢谢您了。”李家宝客气一回,抢在韩副主任欲说正文之前,就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老韩同志,”李家宝叫过老韩同志之后,笑了笑,既有表示歉意的味道,又像唱戏叫板一样,当即引出了正文,“那个葛要武,您一定是知道的。他的罪行想必您更了解。但是有一个情况,大概您还不知道。他不仅迫害、奸污了女知识青年,在这里,还间接地害死了一个男性小知青。这个知青叫郑小微,葛要武抓着他的衣领拎起他,就像拎起一只小羊羔似的。可是,他年龄再小也是人,并不是羔羊。贫下中农也是人,只有在旧社会他们才当牛做马,被人欺辱。尽管他们大多数人没文化,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和要求。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我认为,作为国家干部,尤其是县以上的干部,就必须像焦裕禄那样,一心一意关心他们的冷暖,绝不应当让他们饿着肚子‘心明眼亮’!什么叫感情?这应当是最基本的感情。明明我省是局部闹灾,却一年只让他们留半年口粮,能正确吗?正是有人逼迫他们‘献红心’,前进小队才出了许多事情,可是县里不但不批评极左的做法,反而将葛要武拉入党内,提拔为一个公社的书记。您是地区干部,您不觉得这里问题的根子是在县里吗?如果问题的根子确实在县里,那么陈书记他们还是阶级敌人吗?上面发生了问题,上边不揽过也不检讨,反而想方设法拿基层干部当替罪羊,上边的嘴脸依旧抹着红脸蛋儿,那么下边能没有易俊红与冯老蔫儿以及我与别立人这样的情绪吗?我真害怕上边和下边总有这种对立的情绪。我敢说,党员干部伤害老百姓的正当利益,就是在损害党的形象和威信!” “嗬,明明是我想找你谈谈,你倒做起我的思想工作来了,看起来……不,我不打断你了,你就尽管说吧!”韩副主任的脸上完全不见了昨晚的愤怒,不仅态度随和了,言语间也带着幽默。 他们边说边走,已经来到了郑小微的坟前。李家宝马上就要一本正经地向地区的领导反映问题了,想起郑小微的音容笑貌,想起郑小微的快板书,想起郑小微惨死的情景,想起赵岚写的对联“人虽小会说三打白骨精却早夭早逝可怜可惜可叹 ,志很大敢想九夺金杯奖竟先古先亡当怒当恨当哭”,情不自禁,他在郑小微的坟前跪了下去。仿佛他这个李哥完全没有尽到李哥的责任,才屈死了郑小微。如今,他要替已无法开口的郑小微把话说出来,他含泪向坟头,手上一边往小微的坟上捧土,口里一边向韩副主任讲述郑小微的才能,以及他屈死的过程。最后,他才发自肺腑地问韩副主任:“尊敬的老韩同志,让我恳恳切切地问问您,郑小微要是您的儿子,让他这样含冤忍屈地孤卧荒野,独眠长夜,您觉得他冷清不冷清?您心疼不心疼?您主张不主张替他报仇雪恨?”李家宝的嗓子哽咽了,泪水已是长流过腮了。 韩副主任受李家宝情绪的感染,不由得凄怆。他轻轻擦了擦眼睛,调整一下情绪,诚恳地回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李家宝抹去泪水,依然跪在郑小微的坟前,带着对葛老五满腔的仇恨,愤然地大发感慨:“葛老五是什么样的人?远近的老百姓没有不知道的,可这样的人却能入党,居然还能当公社的书记!这样的事情说明了什么?起码可以说明,他投一些人的脾气,可以满足一些人的胃口!他玩的花花点子明明丑陋可笑,可他竟然是我们县里的典型!我们的陈书记和耿队长,心里只有老百姓,冯玉莲和魏长顺虽然年轻,却认准陈书记和耿队长是老百姓的代言人,可是上窜下跳的葛老五,明明已经吃了国家机器的子弹,李长德却亲自来抓正派人的不是,这又是为什么?他亲谁?他恨谁?” 韩副主任惊异地望着李家宝,一时很难理解。一个擅自回城的知识青年,却如此关心他的小屯子,关心他的领导,关心农民群众的冷暖,关心和他一起下乡的好友,而且,对事情有着他清醒的认识和见解。那么他有意躲回家里去学数学,莫非他真的具有特殊的头脑?或者是他对知识青年下乡真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特殊认识和独立的思考?其实,韩副主任本来也是非常有头脑的,只是在路线斗争天天讲的情况下,他很难处理他的人际关系。从上至下,大小单位,无不是两派,就连九大主席台上,都是左边穿军装,右边蓝衣服;左边给的镜头长,右边给的镜头短。作为地市级干部,更是频繁更换,今天你被打倒,明天他必须趴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倒下的又站了起来,趴下的又提升了,让人怎么能琢磨得透呢?此时此刻,他的情感被李家宝强烈的情绪深深地打动了,听懂了李家宝的每一句话,不由得,良心上颇为自责。他上前扶起李家宝,态度非常认真:“我是来巡察的,各种意见都要听。听你讲了别人,也会听别人讲你。但我会进行综合判断的。今天是我听你讲,你的态度我已经很清楚了。不过,明天可能我还会找你。你昨天晚上也没睡好觉,刚才又很悲伤,咱们今天就谈到这里,你看好不好?” “好吧,但求父母官能为老百姓做主!”李家宝直言恳求。 李家宝回到知青宿舍,已是傍晚五点多钟了,想躺在铺位上休息一会儿,一下子就睡得酣然不醒了。六点钟,别立人招呼他吃饭,他才忽地坐了起来。 吃过饭,他立刻钻进了被窝儿,脑袋一沾枕头,就又睡着了。可是半夜两点钟,他又起来了,又到厨房点亮了小煤油灯。他的灵感又冒火花了,忘掉了白天的一切,只管闷头演算,推理。那位上海青年宋阿亨非常好奇,他已经没有监视李家宝的特殊任务了,夜里却又出来看了两回。更加觉得,眼前这个李家宝,将来必成大器。清晨,工作队允许收黄豆了,宋阿亨以为,李家宝这下肯定起不来了,可是犁头一响,他却骨碌一下就爬了起来。顿时,宋阿亨就更加感动了,心中暗暗思忖,他这么旺盛的精力和这么顽强的毅力到底是哪来的呢? 人们来到了队部,听说让收黄豆了,都很高兴,别立人趁热打铁,严肃认真地进行动员,最后,很畅快地笑了笑,颇有经验地叮嘱大家:“先回去都把镰刀磨快喽,小磨石该带都带上,干粮咸菜也别忘了。中午在地里吃饭,热水由队里送。听见犁头响,马上到队部集合,大家快都回去准备吧!” 也就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还没等别立人再敲犁头,许多人早已摩拳擦掌地来到了小队部。闲着没事儿,就嚼舌头,讲新鲜,好像人人都有话说: “李家宝现在真像个大知识分子啊!” “嗯,不光脑瓜门儿里装学问,后脑勺看着也精神!” “看书多喽串脸皮儿,我爹早就这么说。书念得多,脸上就文!要不价,人家早就成天和咱们骨碌在一起了,咱们看人家,咋还觉得两路劲儿呢?人家看咱们,肯定也能看出来,不管穿啥衣服换啥鞋,老农照样是老农!为啥?人家念了书,咱们是婆孩子热炕头!这两年,李家宝准是扎进书堆儿打滚了。”“你小子说的贴铺衬,老粗不老粗,还真不在风吹日晒。人家那脸也让风吹了,也叫日晒了,大雪天从县里走回来,也叫雪打了,可不管咋看,还是有文化!八成是从小就受文化熏,熏进了骨头肉,脸皮儿黑了也透气儿,就给透出来了。” “那可不!咱屯里,八曾也是水不好,就是细皮嫩肉的,脸也不透彩。崔二老婆倒是长得白,长得嫩,横草不摸,竖草不拿,炕上活计求外人,锅台前边靠崔二。可她那脸,白得邪,嫩得臊。张口骑木驴儿,闭口尼姑逗和尚,不知道鬼火是磷火,有那么点儿文化,也是太落后!” “真别说,你老爹到底吃盐多!可惜哟,知道二五八,忘了三六九儿,屯不错儿当了一辈子,咋就不供你念点儿书呢?养你这么个二杆子,除了晚上搂老婆,再就没点儿大能耐,知道得再多,也是打了水漂了。你家老爷子,屈呀!” “去去去,说说就下道儿了,不怪你长个尿臊脸!” “你俩别瞎扯,扯也扯点儿正经的,听说小易昨天急眼了,把李队长给造够戗?” “可不咋的,点名道姓不说,火辣辣的,把李长德当场就给造卡壳儿了,那是全县出名的的李大巴掌啊,大巴掌一抬手遮天,可咱们小易,生生不怕他!” “真是没看不出来,丹凤眼一挑,多大的窟窿也敢捅!” “捅完窟窿讲天条儿,还条条儿在理呢!” “有理就能说出来,人家怕谁?” “那也是人正义,肚子里头不藏鬼!易俊红威风凛凛地敢出头,节骨眼儿上,储得海咋就一溜一躲没影儿了呢?怀揣小心眼儿,想仗义他也仗义不起来!铆铆劲儿,都把眼睁大喽,看看人家李家宝,关键时刻,光明正大地回来了,回来就敢搂火儿,就敢替书记队长抱不平!啥叫仗义?这才叫仗义呢!” “要我说,咱队的知青也是真仁义。守铺扑儿不说,没一个祸害咱老百姓的!” “不是李家宝和赵岚,看书写字儿地影响着,也不能!还有那个周玲玲,有眼都看见过,啥苦事儿,人家不是争在头里,做在头里!俗话说了,打下啥底儿是啥底儿,有个好底子,就是有人领歪道儿,也是领得了一时,领不了永远!瞧着吧,吴同峰和那个朱晓丽,死胡同里兜圈子,早早晚晚,也得绕道走回来!” “那可不!古语就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姐那个屯子的知青,讲起来都能气死你!大的不像大的,小的不像小的。有了什么馊主意,大的一念叨,小的就出头,偷回来东西一块儿吃,真出了事儿,大的溜边儿,小的擎着,你说缺德不缺德?现在,他们屯的鸡鸭鹅狗都不敢往外放,就怕知青惦记上!大鹅拧脖子,打狗用火药枪,往外一走,就像胡子。” “还有蒸猫吃的呢!你说吓人不吓人?” “不光吃猫,还吃耗子呢!你忘了,史主任那个工作队跟咱们讲的,筷子一夹,酱油一蘸,牙一咬,三响儿菜!” “对,汪佩佩说,在青山小队她看见了那个青年,大冬天没棉裤,做棉裤的钱,就是赌三响菜,让人家下馆子了。” “咱队儿的青年就是有正事儿!连史主任都这么说!” “老县长现在都上地区当主任了,过去,那叫专员,连他都说,李家宝早晚是国宝,他还让赵岚管他叫刘叔叔呢!” “就是,别的屯子里,哪有点灯熬油看书的?” “也别说死喽,人堆儿里头三六九等,到哪儿,也是有好有孬,花子堆儿里还出状元呢!” “就是,分得出里外拐,还得看人带。咱陈书记要不是阴脸儿包公,知青就能服气?咱队长走道儿的,咋还老老少少都服他?还是人正派!啥屯子啥风气,都得看书记队长的,屯子里的理,其实就这么简单!” “可不咋的,常兴屯儿队长爱跑臊,他们那屯里,不跑臊的就是好人家。后街的书记管不住他老婆,立马屯里骚货多。老婆跟了旁人睡,当家的顶多咧咧嘴。可咱屯里,谁瞧得起崔二两口子?还不是有啥官儿就刮啥风?躺进被窝睡不着,你就好好寻思吧,不怕屯子里有混混儿,就怕屯里没好官儿!” 大家扯得正热闹,工作队的人走过来了,人们立刻抱起怀,啥也不说了。在大家心里,李长德带的工作队,不是老史带的工作队,胳膊肘儿朝外拧,也就崔二老婆,见了他们格外亲! 犁头响了,出工的人比往常多多了。别立人一吆喝,人们立刻跟他走。仿佛下地的权利是大家通过斗争得来的,不珍惜,就对不起良心。有几个小伙子,还带着打了胜仗的架势,连胸脯也是腆腆着。谁都看得出,他们在气李长德。老韩也借了一把镰刀,磨得飞快,裤腿儿挽了起来,脚上换成了农田鞋,脖子上系着一条白毛巾,搭眼一看,就是会干活的。但他并没忘记他的巡视任务,刚出屯子不远,就再次找到李家宝,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后边。 “昨晚儿两点钟你又起来了,是吧?你弄的到底是什么?”他放弃了成见,开始从事实入手了。 “高等数学。” 大学课本?” “嗯,算是吧。” “你也准备走?” “人往高处走嘛!”“那留在屯里的,就是水往低处流啦?” 李家宝笑了一笑,非常恳切地问他:“尊敬的老韩同志,假设你的孩子,起早贪晚,把大学的课程全都读完了,接着又读研究生的课程,你高兴不高兴?真的,韩副主任,你一定要说真话!” 韩副主任看看李家宝,也笑了:“你这小子可真鬼,我儿子真能像你说的那样,我肯定高兴!” 李家宝见韩副主任说了真话,又见他昨天听了正确的意见,今天就按正确意见办,对他产生了很大的信任感,便趁机问他:“亲爱的老韩同志,工作队抓起我们队四个人来,你还觉得对吗?” 韩副主任没有直接回答李家宝的问话,而是就着事实,诚恳地反问:“你觉得分掉知识青年的口粮对不对呢?” “不对。文不借武借,的确也有错。但无论如何,也构不成蹲小号儿,下大狱!问题最终妥善解决了,并没有造成恶果!” “问题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破坏屯垦戍边哪!” “也不对。咱队的青年通过这件事情,反而对老陈和老耿更加敬佩了,也更家尊重了。为啥?就因为他们关心老百姓的死活。人家兵团那边,很理解我们屯子的处境,连魏长顺屁股上的枪眼儿他们都主动给治了。登门道歉,安抚乡亲,开车送,派人陪,根本没有追究更大的责任。也就是说,我们根本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影响。他们五连的指战员还给我们捐赠了粮票,他们的团长不仅带了头儿,还让他们的副连长和这里的知青一起喝了酒,转达他没想起捐粮票的歉意,并且表扬了号召捐粮票的副连长。如果上升到屯垦戍边的高度,人家对这件事的处理,反而加强了军民团结。老韩同志,请你看看,这是五连那个开枪的武装排排长亲笔写下的。” 李家宝掏出他早已准备好的、当时装粮票的信封,郑重地交给了老韩同志。顿时,老韩同志真切地看见了感人肺腑的证据: 知识青年心连心,共同感受了贫下中农的真实情感。 中国必须富强,必须结束他们在困苦中的挣扎。 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李家宝见老韩同志锁住了双眉,立刻就把自己的观点掏了出来:“我看,倒是咱们这边,一回又一回地抓住不放,实际上,是有人在顽固地庇护他们自己的错误,或许是在捞稻草!” “你这么认为?” “不光这么认为,我还觉得,确实有人抓住这件事情在恶意整人。其实,抓我们队的人只不过是杀鸡给猴儿看,他们是想往上捅,捅出天大的娄子,揪出所谓的后台。直说了,就是冲着刘天民使劲儿的!他们搞极左,不认错,就打着路线斗争的旗号,用阶级斗争整人!如今,更是乘驾反潮流之风,高举反右的大旗,目的呢,很明显,他们是靠打倒别人上台的,被打倒的一个个重新站了起来,管着他们,他们当然就认为是翻案了!不然,他们也不会自封最革命,也不会拍完马屁就自己尥蹶子!” 韩副主任的心里悚然一惊,情不自禁地问李家宝:“他们在拍谁的马屁呢?” “谁喜欢他们这种人,他们就拍谁的马屁!” “你的回答很像外交辞令,你小子,真聪明!说出了你的心里话,又不给小人留辫子。咱俩就算心照不宣,可以吧?”韩副主任未曾料到,小屯子看事情居然看得这么清楚。看起来,这个李家宝确实不简单。那个赵岚,能独自闯进北京的大学学府,连户口和粮食关系都没有,就稳稳地站住了脚,肯定也是不简单哪!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问李家宝:“工作队派人找你,满以为,让你回来你也不会回来,可是你说回来就回来了,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你匆匆赶回来,是特意的吧?” 李家宝又笑了,很认真地回答:“姜还是老的辣,老韩同志不愧是我们的老韩同志,真让您给说对了,我这次回来是下了决心的,宁可再坐一次大牢!” “为什么?” “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确实冤枉,地革委的刘主任确实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回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必须主动出击,要向工作队直言,也要向地区直言。我们队的老齐讲话儿了,打掉门牙找胡同,豁出去了。谁胡作非为也不行!” “嗬,好大的气势!”韩副主任突然转变了话题,“你能把你昨夜写的东西借给我看看吗?” “您找人鉴定?” “不错。” “为什么?” “为你的观点添分量!” “真的?” “巡视员还敢说假话?” “不,不放了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我就仍然准备进大狱!我们不能总是这么被动地挨整!” “那就马上放他们!你看怎么样?” 对韩副主任的态度,李家宝始料不及,一时间,他很惊异。但马上又表示怀疑:“只怕我们县里不是这个意思……” 韩副主任不由自主地冲李家宝伸出了大拇指:“你很聪明,有事业心,也敢讲真话,现如今,不容易!你们那个小易,也是人才啊,是人才就应当培养,不错吧?” 韩副主任原来如此,他实事求是,有错误立刻就纠正。李家宝正这么想着,忽然,韩副主任很有感触地向他作起了检讨:“李家宝,看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对你的态度的确是先入为主了……咱们还是心照不宣,点到为止吧。对许多事情,你的头脑是非常清醒的,几乎不是你这个年龄就能够觉悟到的……好了,我就我再问你一件事情,你能和我说说,你人已下乡,还回市里去学数学的具体缘由和真实目的吗?” “好吧,亲爱的老韩同志,我说,什么都跟你说……”李家宝在韩副主任的“心照不宣”和点到为止的态度里,仿佛触到了老韩同志的脉搏,觉出了他的心音。此时和他直说一切,不仅可以使他了解自己,而且,对澄清强加在陈书记和耿队长身上的不实之辞,也会大有益处。想到此,他就从自己文革初期烧书讲起,一直讲到,为什么他会重新忘我地读书。也向他详细地解释了赵岚的《赠言》。李家宝讲得很动感情,时不时地还带出感喟,并且背诵了一遍赵岚的《赠言》,以至他又重温了他和赵岚的感情。 他的特殊经历和他的至今的觉悟,以及他那惊人的记忆力,深深地打动了韩副主任,他和赵岚对“以后”的认识,甚至也启发了韩副主任。韩副主任似乎还没听够,可是,由于还有许多事情急待解决,而且他们的谈话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韩副主任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实在是不易啊……”沉思片刻,他动情了,情不自禁地掏了心窝子,“李家宝,我老韩不是恭维你,真的,你和赵岚都很感人,老陈和老耿能正确地认识你们俩,比我强啊。他们组织全屯学习赵岚那篇《赠言》是很有眼光的。可是,你们这样含辛茹苦地为国家未来的振兴作准备,不但得不到相关部门的肯定和支持,还经受了监狱之灾,你不觉得委屈吗?” “何尝是委屈啊,早已经变成了深仇大恨……不过,老韩同志,我感谢你的心照不宣,你就是具体单位党的领导啊……” “李家宝,看起来,我这个已经了解了真实情况的巡视员,我这个不得不尊重事实的老韩同志,应该,不,是大有必要,认认真真地向你郑重地表示歉意了。”韩副主任顿了一顿,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李家宝的手,“委屈你了,李家宝,也委屈你们前进小队被迫害的知识青年和老陈、老耿他们了……”说到此,韩副主任的嗓子有些哽咽了,但是,他努力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由衷地吐露着他的感慨,“中国有望,有望啊!记住,李家宝,我老韩的儿子将来要是真的能像你,我准保自己烫酒喝!” 说罢,他怀着深切的感触和心照不宣的真诚态度,大步走向了田间,直接去找李长德,李家宝望着他的背影,默然觉出自己还不成熟。其实,韩副主任是很有城府的,可是,自己却顶撞戏弄他好几次……忽然,易俊红从地头的小树丛中钻了出来。她看一看走向田间的韩副主任,回过头来,焦急地问李家宝:“韩副主任跟你说些啥呀?别书记挺惦记你的,让我在地头专门等你。他说,要是因为你的发言他们有整你的意思,就让你立刻回市里去,干脆不理他们!别书记还说,你已经认准了数学,又有那样的头脑,不像俺们,千万不要因小失大!还说,必须为国家保护人才!” “为国家保护人才?” “别立人真是这么说的。李哥,他让你走,你就走吧,别管俺们。俺们也有骨头,你放心,挺得住!” 易俊红的态度就像将临大敌一样,李家宝又感动又高兴,转而,十分悲怆,须臾,又笑了,也不知是悲中含笑,还是笑中含悲,赶紧告诉易俊红:“韩副主任说了,小易也是个人才,是人才就应当培养……” “什么?” “小易确实是个人才呀!” “李哥,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不,我没开玩笑,韩副主任真是这么说的。” “我不信。” “在这种时候,李哥还能和你开这种玩笑?” “他真是这么说的?” “他不光通过你的发言这样肯定了你,他还非常认真地告诉我,马上要放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 易俊红又惊又喜:“真的?都是真的啊?那可太好了!” 李家宝看着易俊红又惊又喜而又十分顽皮的样子,内心颇有感触。从易俊红的态度里,从别书记让小易转给自己的话语里,他滤出了真情,真切地看到了别立人思想的巨大变化和他那一向坦率的为人,也看到了易俊红的成熟和魄力。 来到地里,他悄悄地观察,一天里,韩副主任边干活边找人谈话,谈了一个又一个,丝毫不知疲倦。并且在收工的路上,当着众人就非常严肃地吩咐李长德:“工作队赶紧从尤爱丽家的西屋搬到齐金库家的西屋去。” 再以后,韩副主任又在前进小队待了两天,就到县里去了。在县里,他和程思录到县里的长途电话亭,和刘天民通电话,统一了认识。一种突发的魄力驱使着他,带着程思录马上赶到了跃进公社,亲自组织公社领导班子开了整整一天会,作出了相关决定,他便和程思录、史忠实一起,再次来到了前进小队。他让别立人集合全队开大会,会上,他慷慨激昂地开了口:“前进小队的父老乡亲们,下乡的知识青年们,同志们:首先,让我代表地革委,郑重地向你们前进小队,表示 第七十四章 意外 眼见着,作最后挣扎的李长德被挫败了,陈书记和耿文武恢复了党籍,陈书记真的回大队当书记去了。蓦地,李家宝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感觉,那个‘以后’,可能真的要到了。 一天夜里,他梦见大学恢复了正常的高考,他和赵岚用英语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最后真的把赵岚征服了,就在他们将要亲近的时候,一下子,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深深地喘了几口大气,心中遗憾是个梦,却又暗想,就是梦,也是好兆头。 第二天,他想寻找信息验证自己的感觉,小屯子里却只有地区的小报。他索性拉上别立人,赶着马车去县里,到邮局定了四季度的《人民日报》和《文汇报》。别立人相信他的判断力,也理解他的急切心情,不禁问他:“看形势,找‘以后’?” “对,找‘以后’!” 李家宝和别立人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从此,他俩每天晚上放下书本以后,都要研究一番报纸。可是,报纸上批林批孔批大儒的文章却越来越多,李家宝几乎找不到‘以后’要来的蛛丝马迹。别立人却不然,一天,他偷偷把李家宝叫到外面,大加赞赏:“你的感觉太对了,你说的那一天,真的要来了!” “哪有迹象啊?”李家宝对别立人对他的赞赏很不理解。 “谁是大儒呢?”别立人启发他。 “是他们暗指周总理。”李家宝肯定地回答。 “这就是说,他们要把罪恶的黑手伸向我们人民政府的最高权力机构,是不是他们在挑起决战之前大造舆论呢?”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那么,为什么他们只批大儒,不直接点大儒的名字呢?”别立人的思路非常清晰,问话一环扣一环。 “不是他们不想点,是他们还不敢。” “他们不敢,就说明他们只掌握了舆论工具,并没有窃取要害部门的实力,所以,那一天就真的快要来了。” “你真会看报!” 可是,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突然逝世了。长安街上的悲痛仍在飘绕,仅仅到三月,站出来工作不久的邓小平副总理就再次被打倒了。三月二十五日,《文汇报》将周公打成了走资派。李家宝看着那报纸,几乎傻眼了。别立人的神色也变得十分焦灼,莫非以后的天下真是他们的? 沉默地熬过十几天,别立人突然露出了笑容,偷偷地递给李家宝一封信:“……《文汇报》将周公打成了走资派,上海的工人和学生愤怒地冲上了街头,高喊口号,高举标语,‘誓死揪出《文汇报》的总后台’,‘坚决打倒张春桥’。很快,工人,学生,毫无例外,被查,被抓,被押。但是……” 李家宝看过信,别立人立刻下了结论:“人民已经愤怒了,张春桥他们和咱们县的李长德一样,也是在作垂死挣扎!‘但是’后面的文章,才是真文章,好好看看吧!” 四月中旬,别立人偷偷地又给李家宝看了一封信:“……四月五日,首都天安门广场,词如流,诗成海,怨出口,恨出膛,于无声处响惊雷,浩气回荡,矛头直指王、张、江、姚,震惊了中国和世界。国人心里暗暗称快,不久,天安门广场的壮举却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一时间,神州大地森严恐怖,人心惶惶,中国将向何方?中国必将属于人民……” 看过信,李家宝忧心忡忡,感到了恐怖,别立人却仍是满怀信心:“李家宝,决战的时刻就要到了!” 不久,各地开始搜查天安门广场的诗抄,冯玉莲很担心,悄悄问别立人:“别书记,咱们队知青手里会不会有啊?” 别立人居然大胆地回答:“有。我手里就有!” 啊?冯玉莲惊讶之后,胆战心惊地把别立人手里的诗抄拿回家和魏长顺一起看,还给别立人时,悄悄劝他:“赶紧烧了吧!” “不,这是历史的声音,不烧,不能烧!” 七月六日,当年的总司令,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朱德委员长也撒手了人寰。小屯子里变得空前沉默了。七月二十八日,唐山,丰南发生了七点八级的大地震,波及天津卫和首都北京。迷信未除的人们顿时提心吊胆。因为历史上的史官总是把天兆和天子,星相和群臣宿命地联系在一起。李家宝他们的小屯子也偷偷地说不好,就连春天的陨石雨也被他们同世事联系在一起了,小屯子里的氛围愈加惶惑不安了。不管啥天气,人们心里也阴天。 九月九日,享年八十四岁的“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毛泽东,也悄然阖目,与世长辞了。举国上下,顿时哭声不断。许多人擦去眼泪以后就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 李家宝和别立人看着报纸痴痴地发呆。沉闷,压抑,彷徨,期待,小屯子里的有心人都像所有有良知的中国人一样,不情愿再看报纸、听广播了,却又是不看报纸、不听广播就难以度日了。 忽然有一天,别立人又让李家宝看了一封信:“……一座楼上贴了一条大标语,‘邓小平打不倒’,马上有人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马上就来人了,楼里的人们就连忙解释:“你们拐个弯子再看看,拐个弯子嘛!”公安人员沿着标语拐了一个直角弯儿,上面又写着,“造反战士非好汉!”公安人员心中一笑,开车就走了。 李家宝不由得钦佩别立人,他对那一天的到来,信心是如此的坚定,如此的执著!暗暗默认,他当书记,真是块料。 十月十二日,紧急到公社去开会的别立人连夜就扑扑腾腾地赶了回来。一进宿舍,就兴奋地大叫起来:“李家宝,快起来!真是让你说着了,四人帮垮台啦!真的垮台啦!”他一边把装着炮仗的手提包拉开拉锁,一边狂喜地大喊,“快放炮仗,放炮仗!” 原来,十月九日,四人帮被逮捕了,盼解放的人们当真盼到了解放,欢喜的人们几乎忘记了一幕又一幕的悲哀。 “四人帮?都是谁呀?” “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 知青们扑棱一下都起来了,鞭炮声立刻炸醒了小屯子。人们欣喜若狂,噔噔噔去告诉老耿,也去招呼魏长顺和冯玉莲。当天中午,知青宿舍里就拉起了庆贺的酒桌。知青带了头,家家都不肯落后,屯里一个大桌面儿,立刻派上了用场。一连十几天,各家轮流着轱辘。人们高兴的呀,又笑又唱,有时候还哭,十几年胸中的闷气,一下子吐了出来,心里那个畅快呀,真就没法形容了。 不久,躲在城里的储得海回来了,回来就告诉李家宝:“明年可能恢复高考,这回,可得全凭真本事啦!” 魏长顺立刻建议党支部开了一个会,他提议:“咱们办个高考脱产学习班吧,别立人当班长,李家宝当老师,谁乐意报名谁就报,就是考不上,队里也给记工分!” 支部会顺利地通过了魏长顺的建议。老耿乐呵呵的,不住地夸他:“肚子里有文化,脑袋瓜儿就是转得快!” 听说要办班,鲁亚杰和易俊红她们乐得直蹦高。可是,朱晓莉和孙桂英却谁也没有报名。人们都很奇怪,殊不知,朱晓莉不是不想报,而是想报也报不成了。不早不晚,就在打倒四人帮的前几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未婚先孕是姑娘家的第一大丑事,为防止丑事外传,趁大家欣喜报名的时候,她就悄没声地回家了。 孙桂英对她早就有了察觉,眼见她偷偷勒腰的狼狈相,真想发发牢骚,解解平日窝在心中的怨气。一转念,其实她也怪惨的,成天孤孤单单地硬逞能,末了,大姑娘勒肚子,偷偷摸摸回娘家,顿时就不忍了。人家都去报名,她就跑到邱家散心去了。从邱家回到宿舍,她只把她的实情告诉了易俊红和吴雅琴。她觉着,邱家人人对她都喜欢,邱绍永一心一意真爱她,爱得她找到了自尊心,每天都欢快。在屯里,她的知识不算多,毕竟也是知青。出门可以挺胸脯,端起饭碗也舒坦,回想起在市里,常吃嫂子的下眼食,她不但不想求学,反倒害怕念完书,回不了幸福的小屯子。 易俊红和吴雅琴都是非常同情她,姐妹一场,嘴上对她表示祝贺,心里却是酸酸的。孙桂英曾经告诉过她俩,她连鼻涕还不会擦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之爱。很显然,缺什么,就向往什么,孙桂英自幼缺少的就是受人尊重被人爱。她终于得到了,就心满意足了。但在易俊红和吴雅琴眼里,孙桂英的满足却是一种含着辛酸的幸福。她俩在多年的磨炼中,在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影响下,滋生了志气,理想也生出了翅膀。易俊红不光自己报了名,还向李家宝提出一个要求:“我想让董金华也参加咱们的辅导班儿……” 李家宝当然同意,别立人自然不反对,耿文武和魏长顺永远都忘不了五连对小屯子的好处,还能不答应?眼见着,学习班说办就办起来了。魏长顺心里非常高兴,张张罗罗,特意让木匠拆掉一个大批判专栏,打了一块大黑板,就像模像样地搬进了知青男宿舍。粉笔买了三盒,黑板擦一下也买了仨。他还劝说别立人:“高考之前,除了高考学习班的事儿,你就啥也不用操心了,有我跟着老耿,生产耽误不了。支部的事儿,就让邱绍永和冯玉莲先帮你多跑跑,你就安心上你的课,改变改变你和汪佩佩的命运吧!” 学习班正式开班了,小屯子里,家家都来看新鲜。突然,人们发现童老大的儿子--童春也来了。院子里,禁不住议论纷纷:“嘿嘿,你看,童春也像模像样地和人家知识青年坐一块儿了,他到底是半斤还是八两啊?” “你别说,他爹的心眼儿也真鬼。考不上也给记工分,白捡便宜还清闲,童老大不愧是鬼机灵!” “鬼也白鬼,也就检个小便宜,顶多仨月!” 童春很憨厚,性格也挺艮,不管别人咋议论,只当耳旁风,他闷着头占个好位置,离老师近,听得清楚,问问题也方便。 忽然,有人发现了董金华,禁不住也是大惊小怪的:“那不是兵团五连的吗?咋也跑咱这儿来了?” “你还不知道啊?那是小易的对象。好好看看,多般配!” 人们七嘴八舌地晃来晃去,把个清静的院子弄得乱糟糟的。眼里瞅事儿的耿文武忽然不让了,冲着看新鲜的人们就高声喊了起来:“回去,回去,都回去,该干啥干啥去!听见没有?谁要是不走,我就建议魏队长,扣他的工分。谁家的娘们不走,就扣他家爷们的。小孩子也一样,不走就扣家长的!走不走?再不走,我现在就让冯玉莲记名儿啦!”听见不走扣工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才陆续离去了。脱产辅导班顿时像样儿了,青年们名正言顺、如饥似渴地捧起了书本。比起拿锅台当书桌的情景来,不能不感慨。 中午休息的时候,别立人心有所思,忽然,同储得海和鲁亚杰讲起了赵岚:“看看咱们这个班儿,想想咱们自己,再想想人家赵岚,她真是远见卓识啊!” 储得海立刻赞同:“就是,幸亏咱们在前进小队卧倒了,我原来那个生产队已经烂透了,几个队干部转圈儿换老婆玩儿,县公安局出了面,一笊篱,就都给捞走了。” 鲁亚杰也搭了腔儿:“说真格儿的,来这儿之前,我压根儿就没想过看书,甭说想考大学了。推荐的时候倒是指望过,可是脑门儿上没淋着幸运的雨点儿!这回,八成是差不离儿!” 听鲁亚杰说到推荐,储得海很不好意思,当即就不说话了。别立人苦苦地笑了笑,就以自嘲的方式有意作了个自我批评:“人家看书比赛,咱们说人家煽动返城,人家登上了大学的讲台,咱们才知道考大学。咱们四个就地卧倒的,就算因祸得福吧!”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儿。听到别立人他们的议论,李家宝再次忆起了赵岚,内心依然有些酸楚和愧悔,甚至想马上去北京。但他思来想去,必须让屯里报名的青年尽量都能重新上学。夜里,他失眠了,回忆起往事,想象着将来,甚至想好了许多词句,翻译成英语,强记在心,只盼一旦进京,立刻就同赵岚侃侃而谈。 自此,他每日都挂着笑容讲课,满面春风地辅导大家,似乎与赵岚重逢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了。可是,当他兴奋地捧起有关高考文件的时候,他的头上就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闷棍。文件里有一个特殊规定,本省的老高三知青,一律不得跨省报志愿。一下子,他就被划到北京的圈儿外了。他暗暗叫苦,又不得不强作镇静。深夜里,他不能不想赵岚,老天为什么就这么不开眼,偏偏和苦命人作对。苦学本应无尽头,苦恋却是何时了? 第二天,他按时给大家上课,依然微笑着。 所有听课的人都从他那尴尬的笑容里,看见了他内心的苦涩…… 李家宝强迫自己忍耐,可是,事情却偏偏拍他的头顶,让他无法安宁。一天上午,他正在给大家上课,魏长顺突然给鲁亚杰带回来一封电报:母逝速归。学习班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忙忙乎乎地送走了鲁亚杰。可是刚刚重新开课,突然,田萍的脸庞在窗前出现了。李家宝惊讶不已,赶紧迎了出去。易俊红和董金华也连忙去看望田萍。田萍微微露笑容,依然落落大方,眼见这里的青年正在脱产备考,十分惊奇,又见李哥是辅导老师,当即感到,这是李大哥的能力。李家宝不知田萍为何而来,田萍马上就告诉他:“李大哥,我想在你们这里多待几天,让我也听听课吧,有话晚上我再告诉你,你快忙吧!” 顿时,别立人懵懂了,怎么会有一个既端庄又美丽、既年轻又稳重的姑娘,冰美人似的,就在李家宝进京无望的时刻,不顾严冬,顶着寒气,不惜抛头露面,屈尊光临小屯子,特意来找她的李大哥,而且,还要多待几天呢? 小屯子也糊涂了,听说那个找进屯子的透亮姑娘是李家宝的好朋友,家顶家,立马都想到了赵岚。但是这一次,人们心里画魂儿归画魂儿,别立人不同外人说什么,小屯子里也一样,几十户人家,没有一家走出门外嚼舌头的,内心的揣测谁都不肯外露,邻居间见了面,顶多也是聊聊外皮儿: “李家宝来了一个好朋友,你看见了吗?” “看见啦,大高个儿,白净脸儿,可好看啦!” “就是呢,水灵灵的,天女下凡一样,真招人稀罕!” 外皮儿讲完了,内瓤就不说了,就好像有个什么特殊制约似的,谁讲究李家宝,谁就遭人戳脊梁。大白天叫人当夜壶,挨完刺(呲)儿还得把臊盛在肚子里,傻呀?小屯子仿佛学会了深沉,绷着脸,既拿耳朵听着,也拿眼睛盯着,就是管着嘴。就连好事的尤爱丽,心里痒痒想出门,末了也没动。她倒不是害怕昧良心,是害怕老齐抡鞭子。整个屯子里,除了李家宝自己,只有易俊红和外来的董金华心中有数,不管谁和他俩说起田萍来,他俩都要替李家宝解释解释。殊不知,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反倒使人不安了:“姑娘家家,心上没点儿事儿,大老远从城里跑这儿来?” 午饭过后,董金华和易俊红同李家宝一起,陪着田萍围着小屯子散步,很快就唠到了冶铁,忽然,田萍双眸遮泪,强忍委屈,这才讲了实话。打倒四人帮以后,冶铁很快就从监狱里出来了,和那个张锦秋火速结了婚,当她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家已经旅行度蜜月去了。蓦地,她想起了李家宝,连忙向学校请假,就像投奔亲人一样,按照李玉雯给她的地址,大胆地来到了小屯子…… 李家宝很奇怪,冶铁怎么会抛弃田萍重新去找张锦秋呢?易俊红听了她的处境,也很同情她,晚上,就把赵岚没带走的行李给她打开,让她挨着自己睡。可是,做好了一切,两个人都躺进被窝以后,易俊红忽然很担心,田萍失恋了,可别将她的爱一头转向李哥啊,要是这样,李哥可咋处理啊? 无独有偶,别立人从李家宝和易俊红的口里得知田萍的情况以后,尽管已经答应田萍,白天跟着学习班学习,午间和晚上任由李家宝陪她去散心,心里却仍然很疑惑。田萍的模样非常可爱,几乎秀色可餐,而且她已经失去了心中所爱。李家宝和赵岚事实上早已分居两年以上了,赵岚还非常明确地表示过,她和李家宝不能再做夫妻了,李家宝和田萍会不会同病相怜,转而相互慰藉呢?别立人依旧惦记赵岚,更不忍李家宝真的失去她,躺进被窝,又爬了起来,把李家宝也弄出被窝,扯到院子里,悄悄暗示他:“从赵岚写给汪佩佩的信里,我和汪佩佩都觉得,表面上,赵岚不让我们谈论你,其实,就等于在鼓励我们俩,一定要谈谈你。我总是觉得,她还在苦苦地等你……” 听到汪佩佩手里有赵岚的信,李家宝心一动,脱口便问:“你们有赵岚的消息?” 别立人婉转地回答:“她和汪佩佩始终通信。” “她现在在哪里?” “她说,将来你一定会知道。” “她不让你们告诉我她在哪儿?” “她已经知道你离开了小屯子,又回到了小屯子。” “你答非所问!” “她有她的想法嘛!” “我是在问你,她现在在哪儿?” “你和赵岚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该难为我!” “对,你是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不对吗?” “我说过了,对。其实……就是非常对。”李家宝面对善意的好友,笑了笑,便什么也不问了。他知道,别立人不告诉他实情是信守对赵岚的承诺,不过,他真的不明白,赵岚为什么单单要对自己封锁她的消息呢?尽管如此,他还是感激别立人的提醒,“你放心,不见到赵岚,也许我的感情就不会再起波澜了!” “要是意外撞脑门儿呢?” “那就用脑门儿顶回去!” “如果不是足球呢?” “你担心我?” “就算我是杞人忧天吧,赵岚肯定在思念你……” “好啦,别因为我的私事儿浪费你的睡眠了,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还是抓紧复习吧!” 第二天下午五点,课一结束,天已将黑,田萍请求李家宝陪她到没人的地方去走走,李家宝理解田萍,田萍是想单独和他说说心里话,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然是为了说话方便,他不怕别人看见他和田萍单独在一起,不假思索,就把田萍领上了屯子后面的小路,恰恰就是他和赵岚月夜评诗的路。开始交谈时,不约而同,他们使用的是英语,谈的是学习。李家宝敏锐地发现,田萍的口语水平大有长进。说着说着,说到了赵岚母亲的朋友记老师,也不知为什么,田萍突然把话停了下来,只管默默地向前走,走了很长时间,也不说话。李家宝以为,她是内心酸苦,欲谈伤心事,启齿很艰难,就不去打扰她,任她自己调解她的情绪。许久,田萍才重新开了口,也不使用英语了,停下脚步,眼泪汪汪地看着李家宝,非常动情地叫了一声:“李哥……” 李家宝一心要帮助田萍驱除她内心的苦闷,就认认真真地鼓励她:“说吧,田萍,有什么话尽管直来直去,统统向李哥说出来,把烦心的事情宣泄出来,心里就会痛快许多。” 好言相劝的李家宝,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田萍当真就像别立人和易俊红所担心的那样,一心一意,深深地爱上了她的李哥,而且爱得非常强烈,几乎难以遏止…… 田萍失恋以后,内心十分痛苦,也很茫然。每当她难以忍耐的时候,她都会清醒地想到她的李哥。起初,她只是一心想和真心爱护自己的李哥好好说说心里话,听一听李哥的主意。她就暗暗地琢磨,能不能让他回来,或者自己去他那里。如果能够马上见到李哥,那该有多好啊!思来想去,蓦然发现,她想李哥的时间竟然不分昼夜,几乎忽略了冶铁。她有所感悟,突发奇想,要是自己和李哥能够结合,就肯定会原谅冶铁。火花如此一闪,她的内心骤然震颤起来,那强烈的感受居然远远胜过爱冶铁。至此她才知道,李哥在她心中的分量已是无人可以比拟了。不过,她知道李哥仍然深深地爱着赵岚,就努力用赵岚的感情打消她的幻想。可是不管她多么努力,非但没有打消爱李哥的念头,反而从中找到了她必须爱李哥的理由。赵岚已经离开了李哥,李哥就不该这么忍受折磨。想到李哥每天收酒瓶子的情景,她甚至很心疼。又想到李哥陪她去找张锦秋的父亲,去看冶铁,她觉得李哥是天下难得的好人,一种强大的力量突然主宰了她,她就不顾一切地给赵岚写了一封信。 赵岚姐姐: 你好! 首先,请原谅我冒昧地给你写信! 我是你同学田婷的妹妹,我叫田萍。我知道,李家宝深深 地爱着你,在苦恋,在锲而不舍,也知道,因郝玉梅的事情你中断了和李家宝感情上的来往。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要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李家宝。如果你坚持和李家宝在感情上不再来往,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他表白我的真实感情。如果你还爱着他,我将尊重你的情感,决不会强求他爱我。请你于百忙中给我一个回音,好吗? 再次请求,恕我冒昧。 田婷的妹妹田萍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日 她没想到,赵岚真的接到了她的信,也真的给她回了信,而且支持她,鼓励她,大胆地去追求。她兴奋不已,也战战兢兢,这才不管不顾而又提心吊胆地闯进了李家宝的小屯子。 她要当面向自己的李哥倾诉一切,把自己的单相思变成两个人的爱。本来,她感到十分不好张口,也不知道她应该如何表达她的心境。恰巧,不知真情的李家宝,仍在鼓励她:“说吧,田萍,说出来不光心里痛快,李哥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田萍的外表似乎很平静,内心里却涌动着巨大的波澜,她努力平静自己震颤的情感,觉得能够把话说得有条理时,才向她的李哥缓缓地倾吐衷肠:“李哥,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做了一件直接关涉到你的事情,事前也没和你打招呼,希望你能高兴,即使不高兴,也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什么事情还需要我原谅你呢?” “我给赵岚写了一封信……” “你给赵岚写了一封信?” “是。” “你是从哪儿知道她的地址的?” “从赵岚母亲的好友记老师那里得到的。” “你是想把信的内容告诉我吗?” “是。” 李家宝十分吃惊,十分意外,疑惑地望着田萍,一种不安的情绪忽然缠住了他,田萍为什么会给赵岚写信呢?为什么她还要把信的内容告诉自己呢? “你自己看吧!”田萍从她的衣袋里掏出了信的底稿,羞涩地递给了李家宝。同时,递给他一个手电筒。 天已经黑了,李家宝急忙展开信,用手电照着信的底稿,匆匆地看。看着看着,不由自主,他将匆匆的浏览,改作了精心的细读,一连读了三遍,才以为他读懂了田萍的信。读过信的第一遍的时候,他相当惊讶,甚至感到田萍的举动几乎不可思议。读过第二遍的时候,他十分担心,担心赵岚会支持田萍向自己求爱。读过第三遍的时候,他突然变得高兴起来,以为田萍已经体验了失恋的真实滋味,将心比心,便使用激将法,激赵岚给自己写信。他对田萍十分感激,有许多话想要说,但他择其要,只说了一句话:“田萍,你在敦促赵岚迅速给我写信,是吧?” 田萍情不自禁地羞怯了,不安地看一眼李家宝,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嗫嚅地回答:“不,李哥,你误会了。我……我是在向她表示我自己的真实感情……” “你是说……” 第七十五章 星星 从北京来的不速之客看起来心情也很急迫。他站在魏长顺家的门外,魏长顺陪着他,他却不顾礼貌,只顾张望,张望中,看见冯玉莲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快步朝这边走来,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走到近前笑一笑,开口就问:“你就是李家宝同志吗?” “我是。”李家宝上下打量他,十分疑惑。 “那就握握手吧,我叫胡振先。” “你好!”李家宝和他友好地握了手,急切地等他说话。 他们身旁的魏长顺,一心想知道事情的究竟,见李家宝已经来了,就毫不见外地凑了上来。这位胡振先却很机警,十分客气地谢绝他人卷入:“谢谢你了,魏队长!”他向魏长顺伸出手表示握别,魏长顺只好和他握了握手。谢过魏队长,他又转向冯玉莲,笑容可掬,却仍是婉言相拒:“也谢谢你了,帮我跑了一大趟,李家宝已经来了,就实在不敢再打扰二位了,谢谢二位热情地帮忙,太谢谢你们了!” 冯玉莲本来也是想听情况的,可人家谢谢之后就“实在不敢再打扰”了,她就是再为李家宝着急,也只好站住不动了。李家宝见状,便邀请胡振先:“那就到我们知青宿舍去谈吧!” “好,好!”胡振先答应过李家宝,又回过头去,伫立着向魏长顺和冯玉莲招手,再次表示告别,致谢,见他俩进了家门,掉过头来,才实话实说:“对不起,李家宝,我是想和你单独谈谈赵岚的事情,有外人说话不方便,我只好谢绝了队长夫妇的热情,事后就请你替我向他们抱个歉吧。如果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就不到你们宿舍了。国道上很清静,咱们就到国道上去谈吧。” 来人要谈赵岚的事情,而且必须是单独谈,李家宝的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蓦然想起陈路替郝玉梅前来要二胡的往事,心中暗暗着急,莫非……不,不可能! 两个人各怀心腹事,一先一后地走上了国道,胡振先有求于人,首先开了口:“我是北大外语系的老师。恕我冒昧,做了不速之客。我说话不会拐弯,咱俩就开门见山吧,我专程来找你,是想请你放弃你和赵岚的婚姻……” “什么?”李家宝心里一沉,顿时难以冷静,“你是来请我放弃我和赵岚的婚姻?我的妻子,我为什么要放弃?” “一言难尽……你听我说,她曾经是你的妻子,但事实上你们已分手多年了,她不可以另有选择吗?” “她另有选 择?不可能!如果她另有了选择,理应她亲自告诉我,或者来信或者人来,你来找我干什么呢?” “开诚布公地讲,是我深深地爱上了她。不忍心让她在郝玉梅的阴影下生活。不,请你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对赵岚是情深意笃的,是轻易不会撒手的,所以我才特意赶来劝说你。给她自由和幸福吧,如果你真爱她,你情愿让她每日自己折磨自己吗?你还不知道,她要是不离开你,不和你彻底断绝关系,她就会永远躲不开郝玉梅屈死的阴云。已是多年了,她一想起你,马上就会想起郝玉梅来,想起郝玉梅来,内心就难以平静,反过来就恨你。恨你偏还舍不得你,她已经陷入了这样一个难以自拔的怪圈儿。你真的爱她,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你就狠下心来,离开她吧。不要让她痛苦不堪了。真的,我从来不会撒谎,我们全系的教职员工一见她凝神发呆,就没有一个心里好受的,这情况,你肯定也是不知道的。我相信,你一旦知道是这样,你是会让她解脱的。” 李家宝听清了胡振先的话,心里顿时心疼赵岚,却觉得胡振先的精神很不正常,立刻向他反问:“你是说,你爱上了赵岚,就让她的爱人自觉自愿地赶紧离开她,成全她,是不是?” “是这样。” “你从哪来?” “北京。” “那就用你们北京话说吧,您是不是发神经啊?” “不,我很冷静,也很清醒。” “三千里路程,来讨一个拒绝,您还冷静,您还清醒?” “不,我不是来讨你拒绝的。恕我冒昧,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你的帮助,你的祝福。” “就是说,我必须同意您娶我的妻子为妻,我还必须理解您娶我的妻子为妻,我还必须帮助您娶我的妻子为妻,我还要祝福您娶我的妻子为妻,是吗?是这样吗?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你确实冒昧,非常冒昧!你赶紧走吧,让我再告诉你一遍,让我放弃赵岚,一千个、一万个回答,永远都是三个字,不可能!” “不,你冷静一点儿。” “我可以冷静,但你首先必须冷静!” “李家宝,我们不能庸俗地对待赵岚的未来……” “我庸俗?我……”忽然,李家宝有所察觉,感到自己的确有些不够冷静,想到田萍不顾世俗地来追求自己,自己虽不能答应却能够理解她,相比而言,觉得眼前的胡振先似乎也可以原谅。 胡振先见李家宝突然语塞,暗暗窃喜,立刻乘胜追击:“李家宝,赵岚和你结了婚,阴差阳错,如今她不肯和你在一起了,实事求是地说,是她觉得对不起郝玉梅,才造成了这样的事实。让我公正地说,是城门着火,殃及池鱼,你是无辜的。正因为如此,她才下不了决心,重新寻找感情生活。因此我坚信,你在赵岚的眼里肯定不是个世俗之辈。而且这也正是我来找你面谈的基点之一。我也坚信,你仍然深深地爱着赵岚,你不是那种见异思迁之辈。这就是我想见你的第二个基点。有了这样两个基点,我才愿意和你一起探讨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凭你我的层次,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赵岚,我们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商谈,不需要反目成仇。” “好,事情来得太突然,你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李家宝打断了胡振先的“探讨”和“商谈”,他原本不想“探讨”和“商谈”,只想三言两语,态度鲜明地把胡振先马上就打发走。但他再次想到了田萍对他的追求,便理解也谅解了胡振先的行为,这才要好好想一想。 胡振先听到李家宝说了声“好”,还要“好好想一想”,心里一颤,几乎觉得,他就要不虚此行。 李家宝暂时撇开了胡振先,只管自己默默地思索。从胡振先的话语里,他得知了赵岚的精神状态,心如锥刺,苦不堪言,甚至立刻就想去北京。他看看为赵岚而来的胡振先,忽然觉得,胡振先对赵岚的心理分析尽管惹得自己反感,也沉不住气,细细琢磨,他所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李家宝有一种直觉,胡振先并未真正理解赵岚。赵岚的状态之所以如此,恰恰说明她还深深地爱着自己,并且是不可动摇的。不由得,他觉得胡振先好可怜,正如前来追求他的田萍。想到此,李家宝消除了对胡振先的敌对情绪,也不想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了,而是很冷静地向他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胡老师,我很佩服你的胆量和率真,也感谢你为赵岚而焦灼。赵岚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但我也坚信,这痛苦很快就要结束了。我的妻子我了解,利他观念在她的大脑里面根深蒂固。郝玉梅没死的时候,她曾劝我离开她去找郝玉梅,如果我听了她的话,尽管她在情感上会感到委屈,但是她决不会沉沦,反而会振作起来,重新去寻觅一个适当的伴侣。那时她的良心毕竟是安静的。可作为我,我是她的知己,我能够放弃我和她在苦难中获得的一切吗?我能对不起赵岚和我自己的良心吗?让我坦诚地告诉你,仅就良心而言,我也不会放弃赵岚的。我敢说,在良心上,我一点也不欠郝玉梅的,我和赵岚的结合,是在郝玉梅恳求我们这样做之后才发生的。尽管阴差阳错地又发生了许多痛苦不堪的事情,其实赵岚也不欠郝玉梅的。但郝玉梅突兀地离开了人世,致使赵岚悲痛,乃至扩大了她的良心范围。她那扩大的良心,确实曾阻止过我和她之间的交往。后来,也是由于我确实伤过她的心,使她误以为,我得知郝玉梅的死讯以后,也是良心不忍,最终拒绝了她。因此,她才愈加痛苦不堪。她有时恨我,可她的恨,恰恰是因为她还强烈地爱着我。否则,凭她的觉悟和性格,她自己还不会抛弃痛苦吗?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我和赵岚的感情是唯有我和她才能够深深理解的。多少年了,我们就这么奇特地爱着、苦着;苦着、爱着;终于熬到了相对的成熟,我们也可以在我们终于盼到的‘以后’中心贴心地做事了,再这样当口,你怎么可以让我从此彻底离开她,她又怎能永远拒绝我呢?其实,她时时在企盼,企盼我能消解她心中的郁结。实事求是,我以前做不到,但是,如今我终于可以做得到了。我也知道,她的心里还有矛盾的另一面,但那是次要的。只不过,是她将次要的东西当成了不可化解的矛盾主流。因此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我一定能够化解她心中的郁结,使她可以穿过九重高天,永远看得见太阳。” 胡振先听了李家宝的一番话,顿觉自己的希望又变得十分渺茫,但他不甘心,便凭他的理由继续劝说李家宝:“看得出,你对赵岚爱得确实很深很深,因此我才更要劝告你,正由于爱得深,为使她远离痛苦,你才应该作出自我牺牲,为了真挚的爱悄悄地离开她。我也要劝告赵岚,为了前途和事业,必须理智地脱离你。如果她同意离开你,你肯答应我的请求吗?” 李家宝听胡振先这样说话,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当即实话实说:“那我一定会说服她,立即远离你。” “如果你说服不了她呢?” “我相信我自己的真诚和能力。” “如果你的真诚和能力撼不动赵岚的意志呢?” “胡老师,我们最好不要在‘如果’的前提下谈问题,可判断的未来,注定是我说的那样,何必总要假设呢?” 胡振先的心里已经清楚,李家宝不可能听从他的劝说,心里不免着急,不适当的言语便脱口而出:“你这个人太自私了,根本不配做赵岚的丈夫!”说罢,他转身便沿着国道向车站走去。 望着倔强的胡振先,李家宝很有感触。三千里路程,来去匆匆,事实上,他只等于亲自向自己下了一道战书:我胡振先将公开和你李家宝争夺赵岚!看起来,这个胡振先相当有个性,很准确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言行也极其果敢,他却还没有了解赵岚的内心深处。他一心想得到赵岚,就努力大胆地争取,此行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结果,便当面向自己宣战,说明他肯定还会继续做下去。遗憾的是,他为赵岚所想的出路,仅仅是弃本治标的考虑。尽管如此,他的追求有伤自己的感情和利益,他也注定会失败,但他终归是一个追求愿望的、切切实实的实践者,他敢作敢为,不计世俗的品格毕竟也是可敬的,即便不成功,其实他也值得钦佩……李家宝如此认定了他,便突然向他高喊:“胡振先--你等等!” 胡振先站住了,李家宝走上前去,非常诚恳地对待他:“一路从北京来,你已经够辛苦的了,还是我用车送你到县里去吧。不庸俗,就请你不要拒绝。” “那好吧,谢谢你又给了我一些说服你的时间。” 胡振先的言语仍然富有挑战性。李家宝暗暗欣赏他,就领他一起去找魏长顺,只说他们的事情谈完了,胡老师急着要赶回去,需要送一送。魏长顺什么也没说,立刻领他们去马号,认真拴了一挂车。李家宝接过马车看看胡振先,见他穿得太少,就到马号给他找来一件老皮袄,等他穿在身上,才很有礼貌地请他上车。 马车离开了马号,忽然,田萍由易俊红、董金华和冯玉莲陪伴着,直冲马车奔来。李家宝迎了过去,冯玉莲连忙告诉他:“易俊红刚和董金华刚才领着田萍到俺家去找你,说田萍马上要走,我说你正好要到县里去送人,她就想搭车一起走。” 李家宝看着已经穿戴停当的田萍,不由得,替她感到难过。但是,为了使赵岚能从田萍所造成的误会里解脱出来,李家宝琢磨琢磨,便狠下心来,立即答应了田萍。田萍上了马车,微笑着,向易俊红和董金华挥手告别。易俊红很高兴,以为田萍没有将她的爱情转投她的李哥,须臾,又觉得她非常可怜,这么好的田萍,怎么会被人抛弃呢? 马车离开了小屯子,上车后默默不语的田萍忽然向李家宝说出了她的真实打算:“李哥,我要马上到北京去找赵岚,我一定要亲口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胡振先一听眼前这位姑娘要到北京去找赵岚,立刻竖起了灵敏的耳朵,很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去找赵岚。 “吁--”李家宝把车停了下来,寻思寻思,也不说话,跳下车就掉转车头。 田萍和胡振先都很奇怪,李家宝不管他们的态度,只管把车往回赶。田萍有所警觉,连忙问他:“李哥,你咋往回走啊?” 李家宝不想让田萍去找赵岚,非常耐心地劝说她:“田萍,咱们还没有把话说透,本来,你就不应该马上走,要不是需要送这位同志,你们又正好顺路,我是不会同意你说走就走的。如果你想到北京去找赵岚,我就先把你送回我们宿舍去。等我回来,咱们把一切事情都商量好以后,我再送你走。” “不,李哥,你停车,快停车!”“不许任性!” 李家宝阻止田萍,田萍不甘心,准备准备,就跳下了车,打了几个趔趄,还是摔倒了。李家宝急忙停下车,跑过去扶她起来。她爬起来就申明自己的态度:“李哥,思考再三,我下决心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一见赵岚,当面了解她的真实态度。” “田萍,你上车,就是你一定要去北京,也得等咱俩统一意见以后再决定,你赶快上车,先回屯子。” “不。”田萍转身就自己走。 胡振先见了,立刻也跳下了马车,起身就去追田萍:“那位女同志,你等等,我要回北京,正好咱们一起走!” 李家宝见胡振先浑水摸鱼,趁机往里搅和,急忙又把车头掉过来,赶忙去追两个十分执拗的人物。唉,可真是的,一个不管不顾,一个火上浇油,李家宝情知田萍真的会去北京,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策略,到县里以后,先把胡振先送走,扣住田萍,然后再同她认真理论。有了主意,他喊了一声驾,很快就追上了他俩。好歹把把田萍哄上马车,他这才劝说胡振先:“你也请吧!” 可是车一上路,胡振先就主动与田萍搭讪起来:“这位小妹妹,我是赵岚的同事,都在北大外语系任教。我叫胡振先,马上要回北京去,你叫什么名字?” “真的啊?”田萍顿觉事情很巧,去北京不仅有了伴儿,还可以向他了解赵岚的情况,马上就回答:“我叫田萍。” “胡老师……”李家宝欲言又止,意在提醒胡振先,不要同田萍讲赵岚的事情。 “李家宝,说起来,我和这位小妹妹也算是巧遇,她要去北京找赵岚,我是为赵岚才从北京特意赶来找你的,我怎么就不能和这位小妹妹聊上几句,了解了解情况呢?” 李家宝听胡振先坚持己见,自己有话不好当着田萍讲,就索性告诫她:“田萍,不要和陌生人随便讲话。” 田萍本来就信任李家宝,刚才自己的执拗已经惹得李哥很不高兴,听见李哥这样吩咐自己,看看胡振先,就真的不作声了。胡振先眼见李家宝不说理,思忖片刻,突然招呼他:“喂,李家宝,请你停下车!我自己可以走路,你尽管把这位小妹妹拉回你们的屯子去吧,不然,我和她坐上同一列火车,总会自己结识的!” “吁--”李家宝一听,当真把车停了下来。 胡振先愤然跳下马车,不管三七二十一,起身就走,他身上还穿着李家宝给他借的老皮袄,也被他忘记了。 田萍莫名其妙,连忙问李家宝:“李哥,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不知道……” “李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同他说话呀?” “回到我们的小屯子,我再慢慢告诉你。” “不,我已经决定了,必须马上去北京。” “你不能去北京!” “我不能不去北京!一分钟我也不想耽搁了。如果你真的阻拦我,李哥,我就和那个人一起走。” “你别胡闹!” “不。”田萍十分执著,竟然真的跳下车,去追胡振先。 李家宝望着执著的田萍,又看看远处的胡振先,同样也是那么倔强,只得重新赶起车,一个一个往车上捡。他追上了田萍,不得不好言相劝:“好了,田萍,我不拦你,你快上车吧。” 田萍上了车,他赶紧又去追赶胡振先,无可奈何地向人家认错:“对不起,胡老师,我承认,我没有权利不许你开口,请你还是上车吧!” 胡振先略略迟疑,也上了车,田萍马上向他提出了请求:“胡老师,咱俩有话到火车上再说吧,现在谁也别惹我李哥生气。” 胡振先真的不再说话了,只觉得,李家宝的行为既可笑而又乖戾。一路上,三个人都是闷闷的,只能各想心腹事。终于熬到了火车站,田萍和胡振先如同劳改获释一般,都是满脸笑容。胡振先同李家宝握别之后,同田萍心照不宣,立刻去买火车票。 “田萍,你回来,我还有事儿!” “不,我一定要去北京!”田萍起身就向车站跑。 被撇下的李家宝抱着胡振先脱下的老皮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许久,他才默默地掉转车头,默默地回屯子,默默地深思。李家宝啊李家宝,来了田萍,又来了个胡振先,他们所想所做的,似乎都在理,难道真是你太自私了吗?从胡振先的言行看,赵岚是相当痛苦的,不然,他为什么会那么激愤?难道,难道真的是你很自私?不,肯定不是。百思不得其解,李家宝十分心疼赵岚。郝玉梅之死,自己和她确实有责任,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会想不开呢?如此下去,岂不是人为的自我折磨?想到此,李家宝忽悠一下跳出沉思,这才意识到,田萍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北京,她去以后,赵岚将会怎样想呢?一定会以为,是自己同意她这么做的。这可不行,万万不行,必须得把田萍追回来。他磨过马车就朝火车站赶,马跑起来了,忽然,他又把马吆喝住了。田萍若是不肯听从自己的劝说怎么办?马车不能上火车,自己也不能把车马扔在火车站不管啊,他匆忙又将马车圈回来,急忙回屯子。 回到屯里,他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一股脑向魏长顺和冯玉莲讲了出来,并邀他俩和自己一起去找别书记。对别立人他同样讲了实际情况,同时提出,自己回到市里也可以给学习班请一下语文、政治、地理和历史的辅导老师。别立人本来就非常惦记赵岚和李家宝的事情,也早就考虑过学习班不能只复习数学一门课程,一直在琢磨到底应该怎么办,听了李家宝的办法,当即赞成:“行,既然一箭双雕,你就赶紧回市里一趟吧,这两天我也当当老师,先领大家复习语文。赵岚的事情对你比什么都重要,你就尽管去吧!” 魏长顺的心里也很着急,忽地急中生智,给李家宝出了一个最解渴的主意:“这样,李家宝。我这就去送你上车站,兴许还能赶上田萍他们要坐的火车!在火车上,你千万别叫他们发现你。火车到了终点,他们肯定要转乘,你就快点儿下车,抢在他们前面先出站,往出站口一站,保证堵得着他们。这样一来,田萍见你大老远连夜赶回去,就不能不听你的。” “好主意!”别立人立刻赞同,“你们马上就走吧!” 冯玉莲得意地揶揄魏长顺:“别光臭美,路上小心点儿!” 说走就走,魏长顺操起了鞭子,有意大显身手。套上的马不管哪一匹,想在他的眼皮底下偷懒,每一次都逃不过他的鞭子。不过,他并不真打,只是在吆喝声中将鞭梢轻轻一撩,那马就颠儿颠儿地紧跑。李家宝禁不住夸赞他,他就顺杆儿往上爬:“没两下子,在前进小队还敢娶冯玉莲?平时咱服她,关键时刻,她也得服你大兄弟!驾!”魏长顺得意洋洋,那马就真给他长脸,瘦屁股紧摇,一路小跑,顺顺当当,真把钟点儿赶上了。不过,也是将打将,李家宝连车票也没来得及买,说明情况跳上车去,火车立马就鸣起了长长的汽笛声。 上车补过票,李家宝立刻开始寻找田萍,走过几节车厢,他发现了目标,只见胡振先兴奋不已的,正在向田萍慷慨陈词呢。田萍被他说得笑意微露,信心十足。似乎只要说服赵岚,他们两个人便会各得其所,他们已是天然的的联盟。 李家宝不愿再和胡振先交谈,在车上买了两个面包,就暗暗为田萍悲哀。这一路,她的心中注定燃烧着莫大的希望,而自己恰如带着灭火剂的消防员,将在紧要关头熄灭她那希望的火焰。唉,实在是不得已,李家宝怀着对田萍的愧疚心情,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欲思良策,无从可得,只好背诵英语课文…… 第二天上午,李家宝准时回到了双齐市。他立刻依计行事,快步跑到处站口,出了站,就转回身,内心忐忑不安,两眼赶紧向里望,很快就发现了田萍和胡振先。顿时,愧意封住了他的喉咙,止住了他的急迫,他想喊田萍,没喊出来。只见胡振先笑容满面,领着田萍很兴奋地出了车站,李家宝这才迎上去,十分窘迫地表示歉意:“对不起……” 胡振先和田萍目瞪口呆。李家宝尚未解释缘由,田萍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李家宝连忙向胡振先伸出手去,果决地向他告辞:“实在对不起,我和田萍有话要说……” 胡振先十分气恼,却无可奈何,同李家宝握别之后,便转身自去了。可怜他,在火车上与田萍商量的行动计划周密可行,却被李家宝的突然袭击,瞬间就给击碎了。李家宝目送着胡振先,深深地感知了情敌间的残酷,脑海里默然浮现出动物求偶时,雄性之间搏斗的场面。他回头又看田萍,于心不忍,启齿艰难,却不得不告诫她:“田萍,你去北京,李哥可以不管,可是李哥就是惹你难过,也不能不告诉你,即便赵岚答应了你,李哥也不能答应,李哥的妻子只能是赵岚啊……” 田萍的眼泪连成线地滚落,怔怔地望着李家宝,委委屈屈可怜巴巴地表白:“李哥,事前我就担心被你拒绝,但是,我不甘心……现在,我想请你跟我去一下我父亲的画室,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必须得看……” 李家宝不忍心再伤田萍的情感,只得任她引路。 进了田萍父亲的画室,李家宝立刻被墙上一幅特大的油画吸引了。他退了几步,眯住眼睛细细欣赏,那画面明明就是自己小屯子的夜空。满幅画上几乎都是夜空中的星星,只有边缘的远处,启明星的下方,依稀可见一个蒙的小屯子,令李家宝顿生感触。 “你是让我来看这幅画的吗?” “不,不是……”田萍又落下了眼泪,忍了几忍,才痛苦地回答,“李哥,我了解了你的态度,也能够理解你的特殊心境,北京……我肯定不去了,也不想让你给赵岚写信了,只想……” “说吧,李哥做不到的,李哥不能答应,李哥能做到的,就一定会答应你!” “李哥,我已经想好了,其实,去你那里之前,我就这么想过了。我比谁都清楚,你仍然苦恋着赵岚。我也曾真心希望,你们能早日破镜重圆。但是,自从我对你有了自己的强烈感情以后,我就一心想实现自己的梦想……现在,我看出来了,我的梦想已经是非破灭不可了。但是我不甘心,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我可以往后退一步,你一定要成全我的第二个想法。李哥,你不要笑话我,事到如今,我,我只想恳求你……” “说吧,田萍,只要李哥能做得到……” “我想同 第七十六章 尽责 田萍说罢,毅然决然,转身就走了。李家宝望着田萍远去,想到她的思想状态前后发生的巨大变化,感触颇深,愈发理解了人的尊严。他看一看四周,又举目仰望天空,蓦然产生一个动人的联想,这里虽和北京相距遥远,天空却是相连。不由自主,他替田萍高兴,也替自己高兴,更为赵岚高兴。在极其意外而又特殊的情况下,自己婉转地维护了知心朋友的尊严,也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就肯定会替赵岚解去了一块沉重心病,给她写一封信,她就再也不会担心那个“如果”了……撤回仰望天空的目光,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他又觉得事情办得还不算妥当。田萍还不知道冶铁为什么说结婚就结婚的真实原因,也许她知道以后,对她会有很大的益处。李家宝觉得,很有必要再帮她一把。不管怎么说,人家真心真意地爱过自己,自己虽然不能答应,但是作为朋友,就有责任帮助她寻求愉快向上的精神生活。主意已定,李家宝立刻向他的二姐家走去。一是觉得,对自己和田萍曾经联合起来对二姐隐瞒事情真相,有必要向二姐当面道歉,二是求二姐替自己去通知田萍,就会使二姐获得慰藉,日后在脸面上她就不会尴尬。李家宝开门进了二姐家,只有二姐在家,他便站在门前有意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看二姐。二姐又气又恨又爱怜,索性绷起脸来不理他。二姐的心里很委屈,自己舍头舍脸的,一个心眼儿为他着想,他却联合田萍一起来蒙骗自己,弄得自己憋憋屈屈哭了好几个晚上,却是有话也不能和大姐说,说了,楚鲲还不得笑死自己呀?可是,眼前弟弟的顽皮相,明明就是在请求姐姐原谅他,二姐的脸渐渐绷不住了,扑哧一笑,就嗔怪弟弟: “你还有脸来?” 李家宝赶紧就势耍乖:“我怕二姐想弟弟想出病来,就来看看二姐,真需要,就让二姐打两下,然后,就让二姐帮弟弟找一趟田萍,二姐自然就会高兴!” 二姐心里一动,莫非田萍真的把弟弟打动了?连忙问他:“你知道不知道,这回,田萍可是真心真意爱上你了!” “我知道。” “知道,知道还怎么做?” “二姐,我和田萍骗你我不对,一百个不对。事后我看见三姐的眼泪,就等于看见了二姐的眼泪。今后,我再也不敢哄骗你们了。不过,老老实实说,在我的个人问题上,我必须去找赵岚!但由于二姐的撮合,田萍已是我的好朋友了,有些事情我就应该帮帮她。我还有其他事情得马上去办,不管二姐生气不生气,弟弟也求二姐帮我去通知田萍,下午三点,让她准时到我三姐家。二姐,迟早你会理解弟弟的一颗心……” “可你咋就不理解你二姐的一颗心呢?” “二姐的一颗心弟弟理解,非常理解,可是……” “你别‘可是但是’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听着,赵岚眼下还没有和别人结婚,我也不逼你。要是赵岚有了她的想法,你可不许对不起田萍!有事儿你去办吧,我一会儿就去告诉田萍。” “二姐,我记住了。就连肚子饿,也记住了。” “臭小子,你还知道饿?真该好好饿饿你!”二姐说罢,赶紧就去给他下挂面,一边煮面,还一边埋怨他,“都是你给气的,连你饿不饿二姐也给忘了!” “二姐,我二姐夫和孩子呢?” “星期天孩子有一个英语班,你姐夫跟着陪绑去了。” 唠着家常,李家宝吃了二姐为他煮的挂面,放下碗筷儿,冲二姐做一个鬼脸儿,立刻出门去找夏志平。他想像上次回市里那样,让夏志平陪着他各处跑,似乎俩人一起跑,他才不会感到孤单。他急匆匆地朝夏志平的家里走,不快些走,他就难以忍受。一路上,他一直在心里叨咕着,赵岚啊赵岚,你也实在太可怜了,李家宝啊李家宝,你怎么就让她这么受委屈呢…… 或许,是他已经具备了和赵岚用英语辩论的水平吧?或许,是田萍对他的要求,突然促使他长期压抑的性欲望重新躁动了吧?被唤醒的欲望仿佛在燃烧他的血液,他已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此时,他对赵岚的思念和期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恨不得即刻就能抱起可爱的妻子来,让她和自己一起坠入爱河的漩涡。可是面对眼下的一切,他只能是空想。焦躁中,他看到了夏志平的家,这才忘记郁闷和不快,清醒地回到现实中。 他急不可待地敲门,听到请进的声音,兴冲冲地进屋子,得意地往门前一站,笑呵呵地望着夏志平,等待老同学报以突然见面的惊喜。夏志平果然喜出望外,急忙起身去同李家宝握手,险些碰倒写字台上的墨水瓶。 上次见过李家宝以后,夏志平受到了深深的触动,不甘心做闯天下一群中的落伍者,李家宝走后,他去找过胖子周敬海,胖子已经有了孩子,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再自学,深深地打了一个咳声,就自己宽慰自己:“不想了,啥也不想啦。要说工作,如今这年月,能当个初中老师也算说得过去了。老婆也可以,工资不比自己少一分,生了一对儿龙凤胎,越看越高兴,小家庭就算满不错了。这辈子当不上大法官,想不认命也得认命。啥也不说了,你还是喝口水,唠唠别的吧!” 夏志平又去找犟牛孔繁军,孔繁军张张罗罗的,正在准备结婚呢,哼哈地听着,也不往心里去。末了,反倒规劝夏志平:“还是抓紧时间找个媳妇吧。白天工作,晚上亲热,百姓活法,倒也不错。要是自觉上套儿,就等于自己找累找麻烦。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弄不好还得挨批,何苦来自己难为自己,自找不自在呢!” 碰了两次钉子,夏志平就不攀任何人了,在城里找不到比赛对象,心里就瞄着下乡的一群,暗地里以赵岚和李家宝为目标,下定决心,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往上撵,一个人默默地读书,深深地体味了没有同学的孤独。 此时此刻,李家宝突然站在他的眼前,顿时,兴奋的情绪令他欢欣鼓舞,发自肺腑地急于表白,婉转幽默地下命令:“李兄,本学生正苦于没有老师批改作业呢,你回来得太及时了,快快能者为师吧!”啪,他拍给李家宝一份真挚的见面礼,一大摞子作业。 李家宝见夏志平喜出望外,一见面就呈来厚礼,更是开门见山:“作业好说,我自有办法,只不过,你还是得先帮帮我。我们屯里办了一个高考辅导班,没有政治、语文和地理、历史的复习资料,劳你大驾,赶快陪我跑一跑吧!” “高考辅导班?”由于夏志平一有时间就闭门读书,消息也被关在了门外,听说明年可能恢复高考,他十分惊异。 李家宝给他讲了目前的形势,他的惊异变成了兴奋了,立刻跃跃欲试:“哈哈,幸亏我还是光棍儿一条,真是福从祸中来。这回可好了,什么都来得及啦!走吧!从现在开始,你说上哪儿咱们立刻就上哪儿,这个礼拜天,全归你了!你就说,往哪儿去吧?” “先去鞠老师家。” “好,开路!” 夏志平巴不得能去看看自己的语文老师,他的心里大有一种重新要当学生的滋味,就连脚步也比往日轻快了许多。一路上,他们边走边聊,李家宝突然问夏志平:“刚才你说,幸亏你还是光棍儿一条,你一直都没找过女朋友啊?” “我的女朋友啊,很可能,还没下凡洗澡呢!”说罢,他自我解嘲地笑出了声音。 李家宝的心里突然一亮,马上就想到了田萍,便非常认真地向他刨根问底:“说真的,留城的同学几乎都结婚了,你怎么至今还是老哥一个呢?” “咳,别提了,人家是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我是正相反,家有老娘,说起来话长。三年前,我妈突然把我一个舅舅的女儿领到了家里,说是让我相一相。我一看,概括起来,也就是四个字:难投脾气。但在我妈眼里,不认字儿的女孩儿听使唤,要求也不高,好过日子。我妈本来不识字,可不知她从哪儿听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前前后后,整整闹了我三年!谢天谢地,总算让我给泡黄了,可我认识的女同学,也都各有其主了。我就当仁不让地变成了大龄未婚青年,晚婚的模范!”夏志平拿李家宝当知己,有什么就说什么,开了口,就像关不住闸的激流,苦涩的幽默中,似有不尽的委屈,仿佛不向好友倾吐出来闸堤就会被冲毁一样。 “既然不合,怎么还维持了三年?”李家宝另有心思,夏志平说的明明是“闹”,他却说“维持”,为田萍着想,他想详详细细地了解一下夏志平的婚姻状况。 “是这样,我三个舅舅里,有一个特别穷。一天,我妈突发奇想,要把这个舅舅的女儿弄进市里来。农村户口进市里,谈何容易?再说,我妈又是一个家庭妇女,买趟粮就算走远路了,凭啥本事能办这样的事情?听她叨叨咕咕的,全家人谁也没在意。万万没想到,老人家忽然把我盯上了,非要‘姑做婆’不可。说是‘两姨亲,单辈亲,姨娘死了断了亲;姑舅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就这么一连筋,可把我给连苦了。那位一来,是姑姑家,要住就住,要走就走,老太太还乐不得的,我能有什么办法?说不得,急不得。烦不得,也怨不得。没发跟表妹直接说,我就背后给老妈讲近亲的坏处。老太太先是不听,好不容易听一回,听着听着,老妈反倒有理了。她说舅母也是外来的,姑舅亲骨血脉不倒流。三十六计,计不少,可面对我老妈,我这个当儿子的,也就单剩一个缓兵之计了……” 可怜大孝子,老妈老脑筋,夏志平自我解嘲地讲述着往事,流露出一脸的委屈和无奈。很显然,夏志平的择偶标准是很高的,只因他老妈,弄丢了自由恋爱的大好时机。说着话,走路快。李家宝还想问问他,现在有没有合适的,一抬头,鞠老师家已经到了。 鞠老师见了他俩,又惊又喜:“哎哟,李家宝,夏志平!快进屋,快进屋,快快进屋!实在是太想你们了!李家宝是啥时候回来的,能待几天啊?”鞠老师乐的,不知怎样才好,执意给自己的学生亲自倒茶,一连气地向李家宝问这问那。听李家宝说,陈书记和耿队长最近才恢复党籍和职务,他有无限的感慨,更有止不住的叹息:“唉,胡闹啊,这么多年,耽误了多少事情啊!古语云:‘不进则退’,眼睁睁的,我们国家的经济建设已经停滞了十年,谁又知道,要到哪一年才能重新步入正轨哟……” 老先生的慨叹感动了李家宝,更刺激了夏志平。夏志平不吐不快似的,接过鞠老师的话茬就慷慨陈词:“何止国民经济的发展停滞十年,已有的人才,白白浪费了十年。后续的人才,即将旷缺十年!我们这一代人,嘴皮子练得叭叭的,科技文化的素质不但十多年没有提高,反而由于荒废,不知不觉地下降了。幸亏我有李家宝这样一个同学,才让我从懵懂中猛然醒来。不然,等我醒来的时候,年龄就会更大了。很可能,就一辈子无心无力也无从再谈理想和壮志了。真不敢想象,好好一个国家,竟弄到如此境地!最可悲,又有多少人,想在文革中大展宏图,却满怀壮志志未酬,找不到真正原因,甚至再也不谈志向了。更有自以为是的,以为他悟出了一切,接人待物阴笑着,一把尺子衡量着,开口就是‘啥也别扯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得了!’国家呀,民族啊,好像谁谈,谁就是白痴!民族丧失了自信心,本来就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可你想呐喊,四处都有鄙夷之色,仿佛你就就是不知趣儿,就是普天下最大的傻冒儿,就是记吃不记打,挨打不知道疼!” 听了夏志平的一番话,鞠老师大受感动,一反文革前的矜持态度,竟于感慨中,当真发出了呐喊:“不错,志平,中华民族真是再次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甘心落伍的嘲笑者,自我得意地嘲笑有心人,却不知自己是个匆匆过客,匆匆中也扮着小丑的角色!不过吗,可悲者咱不学,咱得学学身旁的佼佼者。危机中,不能呐喊咱就默默地做!如今能喊了,不管别人喊不喊,咱们照喊照做就问心不愧!当年赵岚劝我的时候曾经说过,泪眼向前看,我这老泪横流过的老近视,如今好像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转机确实就要来了。四人帮垮台了,当时那个‘以后’,真的被等来了,也该有志者脚踏实地地大举哀兵啦!对不对,李家宝?” “鞠老师,一想起我对你老的误会和态度上的大不敬,我就不能不脸红……”就此,李家宝向鞠老师谈起了屯里办脱产班的事情,饱含激情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鞠老师,学生恨不得让我们前进小队所有的知青都能考上大学,可是,学生的能力实在是太有限了,我想请你老和徐师母,帮我找一找语文历史地理的辅导材料,在适当的时候请你们到我们小屯子去辅导辅导大家,也不知老师能不能成行……” “行,行!”还没等李家宝将话说完,鞠老师便慨然应允,迫不及待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能为你们尽微薄之力,你老师……求之不得啊!只是你和赵岚……” “鞠老师,你老放心!如今已经就是当时的‘以后’了,我会失而复得的。只要是公平考试,学生就有了找到她的机会。她再哇啦哇啦说英语,学生的耳朵也不聋了,嘴也张得开了,学生决不辜负老师的期待,她就是跑进故宫躲起来,学生也会把她抓出来!她要是敢不听我的,我就高声对她大喊,鞠老师是你的班主任,是他让我把你逮回家,老老实实给我当媳妇的!” 师生三人,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痛快。 李家宝和夏志平从鞠老师家走出来,马上又去了徐师母家,徐师母也是又惊又喜,慨然应允。离开徐师母家,李家宝不由得慨叹:“还是那间小平房,老少三代,对面两铺炕,活生生地没了徐老师,徐师母还要精心孝敬老婆婆,真是不容易啊!可是我帮不上她的忙,还得请她为我们去吃苦……” “唉,你就别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不住三间小平房,你能给她楼房啊?这年头儿,有个房子就不错了!举目四处,城市都成啥样子了?偏厦子,煤烟子,房檐儿下的炉筒子,全家熏死的,耳闻目睹的还少吗?咱们双齐市的老区,文革以前有多少座完整的老院套?我敢说,哪一座留下来,都堪称满族民间风俗文化的历史文物。座座都能证明,双齐市是有几百年文明史的北方古城。可是如今,清代的大方砖,现在还能剩几块?老百姓没有房子住,不见缝插针,不盖私房,还能住露天?明明是城市规划建设的肿瘤,却不得已而为之……好啦,好啦,就像赵岚说的那样,还是泪眼向前看吧!一会儿还上哪儿?说吧!” 夏志平十分愿意和李家宝在一起,李家宝也正想攀他陪着自己,听他问还上哪儿,赶紧回答:“到我三姐家去。” “看你三姐我陪着?” “对,真还得你陪着!”李家宝心里的亮光又一闪,顿时,喜上眉宇间,“我这次回来遇到一件事情,猛然觉得,还非得求你不可了。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初中毕业,很不甘心,我想求你带带她,让她和你一起备考。” “你老兄张了嘴,我还能说不行?你明天就把他领来,让我先看看。咱可丑话说头里,要是脚丫子不分瓣,我可没办法!” “人可不笨,英语有大学水平。也别明天领她来,到了我三姐家,你就能见到她!”李家宝光顾高兴了,夏志平替陈路给他送信的时候,曾见过田萍,他却没想起来,只顾急三火四地把夏志平领到三姐家,一心想让他见见聪明好学的田萍,事后再说说印象。 三姐见李家宝突然回来了,还领着客人,高兴之后,马上就要做饭。夏志平赶紧上前阻止:“不,三姐,我们不在家里吃,今天晚上,我请李家宝在外面吃!” 说着话田萍准时赶来了,甜甜地叫三姐,微微一笑,主动和夏志平握手问好,转回身来,才很认真地问李家宝:“李哥,还有什么事情要嘱咐吗?” “当人家的李哥,就得真心实意为自己的小妹妹着想。李哥给你请来一位老师,你先来认识一下!他叫夏志平,和我是高中同班同学,也是一起闯天下作过逍遥游的。现在,也在自学大学的数学课程,包你考大学,一点儿没问题!” 夏志平没想到,李家宝让他带的学生是田萍,不由得有些拘谨,他和田萍只见过一面,田萍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是很深,眼见李家宝连连替他吹嘘,马上就向田萍表示谦虚:“我可不像李兄说的那样,比起李兄,早已是小巫见大巫,什么本事也没了。” 田萍相信李家宝,也相信自己的判断。自己和夏志平仅仅是第二次见面,他自然要表示谦虚,立刻礼貌而坦然地向夏志平再次伸出手去,一边握手,一边表示感谢:“又见到了你,我很高兴。李哥请你给我做老师,就肯定是缘分!” “你们认识?”李家宝居然很惊讶。 田萍很腼腆,却沉静地提醒李家宝:“你忘啦?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去收酒瓶子,就是他,替陈路送来了一封只写一行正文的信,我一进屋,你就为我们两个互相作了介绍。” “咳,”李家宝一拍脑袋,立刻重复田萍刚刚说起的缘分: “我真的给忘了,原来你们不是初次见面,缘分,真是缘分!” 夏志平稍稍消除了一些拘谨,赶紧向田萍再次表示谦虚:“给你做老师,我可不敢当。当初不肯下乡,如今反倒落了伍。就像我的名字,志气平平,不求上进。不过,咱们一起复习还可以!” “志平,当着自己的学生自己贬自己,莫非是有意不要先生的形象?平者无凹凸,畅也;志平者,有志而畅达也;矢志平和,志在久长,以求天下无乱也;齐家治国平天下,使天下平,平之志也!这些话,我可没敢忘,都是你在咱们逍遥游时亲口解释的。怎么见了田萍,你就改口志气平平,不求上进了呢?莫非有意讨好我们这位相貌美丽、性格恬静、志向远大的田萍妹妹?”李家宝抓住夏志平方才略带自嘲的幽默言语,又抓住他以往的意气言辞,顺势开了个十分得体的玩笑,其间,已不乏撮合的味道。 聪明的田萍见李家宝就一件事情一手托两家,既向自己夸赞夏志平,又向夏志平夸赞自己,由于自己刚刚向李哥求过爱,李哥虽不能答应自己,却肯坦诚地帮助自己,她那敏感的神经立刻有所触动,深知这是李哥对自己的有意关怀。但她并不言破,只是顺着李哥对夏志平的夸赞,也向夏志平打趣儿:“先生如此谦虚,学生保证认真聆听先生的每一句教诲,如果日后学生调皮,真惹先生生了气,就请先生尽管打手板儿吧。学生也没下过乡,手是嫩了些,但也保证挺得住!至于李哥对田萍的偏爱,相信先生会一笑了之,不予计较,是吧,尊敬的夏先生?” 对李家宝的一番调侃,田萍巧妙地还以幽默,顿时气氛很融洽。三个人各自谦虚一番,便收起幽默和玩笑,开始认真地研究应当如何备考。似乎胸有成竹了,李家宝当即提议:“应该去找薛景才,把明年大学要招生的消息也告诉他,看看他怎样打算。” “我也去吗?”田萍的语气分明表示她也想去。 “当然。我和夏志平都去,还能扔下夏老师的学生吗?”李家宝借机又把田萍推向了夏志平 。 田萍再次得到了李哥的真诚抚慰,不由自主,看了看李哥反复夸赞的夏志平。只见他模样很成熟,文化气质的脸上,透着刚毅和锐气,似乎在显示,他是李哥的同类。夏志平发现田萍在打量自己,下意识地看一眼李家宝,有所感悟,蓦然想到他询问自己婚事的情形,难道……夏志平怦然心动,看见田萍那柔和动人又似有抑郁的目光,不禁热血畅流,言语也生动:“朋友的朋友,往往彼此也会自成朋友!结识新朋友,感激老朋友,真心助人的有心,人从来都是如此!比如咱们要去看望的薛景才,是我妹妹的同学,我却是通过李家宝认识的,可见,人生能有好朋友,非常重要。” 李家宝立即赞同:“对,兄弟姐妹是父母给的,唯有朋友是自己结交,自己挑选的。也许真的万事皆有缘,细细想起来,该然我们都是朋友。等田萍考上大学,端起酒杯庆贺的时候,也许就更会有更深的感触,今天,的的确确就是缘分了。” 田萍越发感激李哥的心意。她相信自己的李哥,自然不敢小看夏志平,听李哥说话一语双关,并且是暗语,既有婉转向自己致歉的一面,又有为自己求师的一面,还有向自己引荐夏志平,有意创造氛围的意思,心有千言万语,却是一言难尽。 至此,夏志平对田萍已是大有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的感觉,见她羞涩不语,便借题发挥:“李兄,帮助田萍考大学,我肯定用心就是了,至于缘分,田萍真的考上大学,自然可以揭晓。不过,是缘不是缘,还须感悟。感悟到了,缘就有了,感悟不到,缘就没了。缘是心通,心通则有缘,萍水相逢成朋友,不通则无缘,鸡犬 相闻不往来。我的体会对吗,李兄?” “心有灵犀一点通,你这一番缘分说,说得我大有感悟,确确实实,有缘心知!”李家宝的回答十分巧妙,恰似当初二姐对他和田萍的一番鼓励,“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一路上,他们各有心思地交谈着,很快就来到了薛景才家。 薛景才的装束已不是破旧的运动服了,而是一身十分合体的中山装。定做的,很讲究,哪里还像收酒瓶子的,分明是干部。猛然看见李家宝和夏志平,他又惊又喜,看看手表,下午五点半,马上就提议:“走,上饭店,吃他一回大餐,也给咱们乡下的农民兄弟解解馋!” 他说得很轻松,笑得很自然,调侃的言语也爽快,也是他的小皮包里真有钱。 夏志平了解薛景才的脾气,也不同他争,任他选了一个很高级的大饭店。李家宝早已勤俭惯了,不肯高档消费,薛景才顿时有了说的:“咋的,有了大学问,就瞧不起你老弟啦?好歹我还给你当过一回开把师傅呢,服从吧!” 夏志平也劝李家宝,要理解薛景才的心意。盛情之下,李家宝和田萍只得随着薛景才走进了辉煌的大堂,步入了高雅闲适的贵客厅。大家落座不久,薛景才出去打了个电话,样子很神秘,明明掩藏不住愉悦,却还有些矜持。不一会儿,夏舒平来了,见哥哥也在这里,十分调皮地先冲哥哥作了一个鬼脸儿,马上就问:“哥,这位雅致、漂亮的大姐是谁啊?” 田萍羞赧一笑,慢声细语地主动回答:“我叫田萍,是李哥的好朋友。今天由李哥亲自领来,拜你哥为老师,我可能没你大,你就别叫大姐了,尽管叫我田萍吧!” “是,田萍姐。没我大,就把大去掉,可是我哥比我大,往后就叫田萍姐!”夏舒平再次看哥哥,忘记了自己的窘迫,很淘气地继续调侃:“我不挨着领导坐了,我得和我田萍姐坐一块儿!田萍姐就好像从天上来的,让有钱人挨着,我可不放心!”夏舒平从薛景才的右边换到了左边,其实还是挨着薛景才。 原来,薛景才以向居委会交管理费的方式,借用他们管辖的一个大院儿,办起了一个很有规模的废品收购站,如今,夏舒平正经八百地在给他当会计。他腋下夹着一个小皮包,大小也是一方领导。交谈不久,他迅速而果决地作出了自己的决定,直截了当的谢绝里,婉转地抒发着胸臆:“考大学的事情我就不考虑了。我总觉着,收费品这个行当虽不算高雅,却也未必就低下,好像还能干大似的。也许是干惯了,一时还真舍不得扔下!” 吃过饭,他微笑着自歉,话里话外却是很自豪:“别看我和舒平都是收破烂的,还真闲不着。我们俩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忙,只好先走了。谢谢你们对我和舒平的关怀,好意心领了。李哥 第七十七章 离别 回到屯子里,李家宝向别立人和魏长顺谈过回市里的情况,立刻就给赵岚写信,直言对她的疯狂思恋,强令她无论如何也要等待自己同她去辩论,并将他半工半读,读本、读研的全过程,像汇报一样,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还详细解释了田萍的事情,却只字未提胡振先。此后,他怀着憧憬,本着良心,淋漓尽致地为大家讲课,心甘情愿,不厌其烦,乐在其中地对大家进行辅导,充满着激情,兴致勃勃,认认真真地做一切,只求和大家一起,抓住关涉命运的机遇,实现各自的理想和志愿。 小屯子亲眼看见了李家宝的才能,感受了他的忘我,对他往日的刻苦努力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屯里人不会讲大道理,却会从心坎里往外掏实话:“看马,看口,看走;看人,看胆,看心。李家宝的热心肠,烫着呢!李家宝对咱小屯子,亲着呢!这要是冤枉在大狱里,别说咱老百姓,就是老天爷,也得哭瞎眼睛!” “就是,他摆弄的玩意儿咱不懂,就凭他成天成宿地骨碌,咱也知道有用场。这不是,大伙不会的他就会,派大用场的时候,一准不怯场!瞅着吧,窝在咱小屯子里不起眼,要是扇乎开膀子飞起来,就得眼见人家高了!葛老五和洪太敏算老几,还抓人家进大狱?不长好心眼子,就该不得好死!” “没错儿,咱阴脸儿包公看好的人,咂咂舌头,你就细细品吧,个顶个儿,不带塌架儿的!” 乘凉的老人们闲聊着,忽然,陈书记顶着月亮回来了,老人们见了他,特别高兴,老远就和他打招呼:“说曹操,曹操到,你小子可真不扛叨咕!” “你们在拿我嚼舌头啊?是不是我又有啥错儿啦?” “没说你有错儿,我们几个老哥们儿,刚才说起了李家宝,捎带着说你阴脸儿包公看人准,夸你哪!” “老爷子,不是我陈子宽看人准,人家本来就是一块料,不管放哪儿,也得有人琢磨啊。眼里没有星星,肚子里没有下水的,也就葛老五他们吧!老百姓面前逞威风,真人面前打哆嗦,挨枪子儿的坯子遭骂的货!是吧,老爷子?” “就是呢,好人看着好的,就一准有人看着孬。明明是挨枪子的坯子,就偏偏有人看着好,天狗吃月亮,你说邪行不邪行?” “如今,不会啦!你们都夸李家宝,我还真得马上找他去,人家的本事咱替不了,不求他,真就不行啊!” 陈子宽和屯口的老人们说完话,直接就去了知青的院子,进入男宿舍,一眼就看见,李家宝正在给别立人和董强讲题呢,连魏长顺也在跟着听。老陈心里高兴,就悄没声地坐在炕沿上,看他们合理合法、无忧无虑地钻研课本。魏长顺一换姿势发现了他,连忙和他打招呼,大家伙儿立刻停了下来,赶紧都叫“陈书记”。陈书记站了起来,疼爱地看着李家宝,拍拍他的肩膀,十分委婉地恳求他:“家宝啊,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我老陈没出息,如今也是现用现交啊,咱大队,总共有五个小队呀!” 别立人和李家宝立刻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李家宝心甘情愿地表了态:“请书记吩咐吧,李家宝随时听从调遣!” “啥?听从调遣,你们在说啥?”魏长顺吃惊不小,心里不情愿,连忙问陈书记,“你想让李家宝去大队啊?” 别立人赶紧提醒魏长顺,“魏队长,地区的刘天民主任可是管李家宝叫李国宝啊!” “可咱队……” “小心眼儿!”陈书记一捋魏长顺的后脑海,耐心而且幽默地向他解释,“李家宝连地区都不去,我还能调他去大队?放心吧,不是想调你的人,只是想求求他,各队都给跑一跑,都给辅导辅导。你知道吗?你小子大张旗鼓地一办班,各队的知青都着急了,可有的书记队长偏就想不开,不仅跟人家计较工分,还扯鸡毛蒜皮的。就像一边是个6,一边是个9,翻过来,掉过去,有人就不知道哪头大哪头小啦。既然他们不知道,咱们就得促一促。我亲自把李家宝给他们领过去,不想办班,他们也得办。再说了,是你烧香引的鬼,当然就得你消灾。大方点儿吧,小魏!天底下,不光咱屯里的知青有委屈啊,眼见着,没门子没景儿的知青们,急得抓耳挠腮,不管他们在哪儿,也招人心疼啊!你说说,他们哪一个,不是委屈这么多年?可一下允许他们报志愿了,咱们还能不成全?抬抬手吧,我的魏队长,他们需要帮助,我也需要你帮忙。再不,凭老交情,就算你给我一个面子,咋样?” 魏长顺眼见陈书记拿自己认认真真当回事儿,对他既服气,也敬重。人家明明是大队的书记,自己的老领导,就连自己当队长也是人家和耿队长一手促成的。可是,就因为自己当上了队长,他跟自己再说话,就总是一副商量的口吻。为这,魏长顺早就心里不敢当了,此时此刻,听陈书记又是一番引导,就嘻嘻一笑,趁势耍贫嘴,表达他的亲近:“既然不给调走,书记大人就尽管吩咐呗!就是我的文化再不济,也知道9比6大,大队书记比我大呀!” 陈书记见他想通了,这才顺着他的玩笑开玩笑:“嘿嘿,你小子,末了末了,还是留了个小条件!跟你说吧,不是我不想调,是人家李家宝根本不想去,便宜你个臭小子了,知道不知道?” 由此,李家宝更忙了,每天去一个小队,辅导后住一宿,第二天就走,来回轮,每天晚上都得忙到十点钟以后。没几天,李家宝的名字就在几个屯里漫天飞了。不管到哪儿,只要是数学,啥题也问不倒他,而且回回都是张口就来,条条是道。加上他做事儿不遗余力,又肯贪黑起早地付辛苦,几个屯子都一样,格外尊敬他。无论他到哪个队,屯里人都管他叫先生,知识青年叫不惯,就一口一个李老师,问起题来,总是毕恭毕敬的。 半个月以后,鞠老师和徐师母来了。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他们带来了双齐市实验中学的语文、政治和历史、地理的复习题,急切地上任,全力以赴,使辅导班儿里的青年坐在小屯子里,也听到了全国一流教师的倾心辅导。魏长顺美在心里,就偷偷耍了个小心眼儿。他把二位老师领到他父母家一个,送到齐金库家一个,对在外面轮流辅导的李家宝和四处奔忙的陈书记,整整封锁了五天。直到李家宝回到屯里,他才嘿嘿一笑,主动“坦白交代”,最后,还是找了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陈书记,二老不是年轻力壮的李家宝,可别累着人家老先生……” 就这样,一九七七年临冬,前进小队在全县创造了一个特大的奇迹和新闻。李家宝、别立人、汪佩佩、董强、储得海,都考上了大学。易俊红和吴雅琴报的是中专,也都被录取了。还有那个曾经被人笑话的童春,居然考上了北京农学院。小屯子乐得呀,欢天喜地,好像提前过年了。特别是对童春,几乎家家都夸他,说他拿磨刀水当豆浆喝,还真攒了内秀(锈)。明明他的外表没有发生变化,冷不丁,就变得招人喜爱了。刚办脱产学习班时,好些人笑话他,但他一点儿不松劲儿。你笑你的,我学我的,遇到不会的问题就只管请教李家宝和李家宝从双齐市请来的老师。想不到,经李家宝和二位老师不厌其烦地耐心指点,不显山不露水的,他还真考上了。而且全屯的考生里,只有他,第一志愿报的是农学院。这一来,笑话他的不光闭了嘴,反过来,都冲他伸出了大拇指。小屯子甚至很纳闷儿,他那死不撒手的劲头儿,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他爹童老大,见屯里屯外都夸他儿子,心里当然得意。但他不敢忘记,是人家李家宝给童春讲了赵岚那小字儿,自己的儿子才明白:人活一世,不能白活。不想白活,就得懂得多。想懂得多,就得看书多。真看书,就得拿时间当宝贝,有了今天,才有明天。今天不看书,明天就不会写文章。而且,李家宝对童春还讲过冯玉莲的一番话,童老大就正经八百地叮嘱儿子:可别小瞧你冯姐说的话,人家李家宝都敬重她,是你冯姐真有脑袋瓜儿!咱屯里要想吃饱饭,真就不能光靠外人。外人心肠再热乎,人家自己也有家。你明白吗?童春点点头,就这么一明白,就真的来了精神头儿,白天轻易不出门,晚上灯下不闲着,也不说累,也不喊困。连他爹也没想到,儿子第一回报考,就真给考上了,没遭落榜的白眼仁,也不用扛着压力下回再来了。 童老大暗暗高兴,肚子里就有话憋不住,也是有恩就得报,一天,他东找西请,把屯里的头面人物和调到大队的陈书记,都请进他家,笑么滋儿的,把自己偷着烫酒,请李家宝讲《赠言》的事情当故事,原原本本,一丝不落地讲给了大家。当着众人,他还特意叫童春给李家宝行礼,敬酒叫老师。童春真的就像对待老师一样,规规矩矩地行礼,口里叫着李老师,认认真真的。 眼见这一切,陈书记十分感慨,放下筷子,端起酒盅儿,很深沉地倾吐衷肠:“赵岚的见识和眼光,我老陈算是服啦!就是打折骨头断了筋,咱也不能说人家一个孬字儿呀!咱们的李家宝,下乡的火车上遇见赵岚,连争带吵地醒了腔儿,就是进了大狱,也不忘啃书本。现如今,大铁锤子砸钢钎,实打实地给咱们屯子带来了光荣和实惠。咱们能忘了人家?老童大哥让童春管他叫老师,这做法,我老陈一百个赞成!天底下,就该能者为师嘛!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话啊,咱农村想换个活法,没有科学文化知识,咋也是不中。光靠喊口号,就是喊破嗓子,喊出来的卫星也是假的!老童大哥呀,童春考上大学,是给咱屯里的孩子树立了榜样啊!来,老耿,咱哥俩提议,为童春考上大学,为知青给咱屯子带来学习的空气,为李家宝辅导咱们童春有功,也为老童大哥有眼光,给咱小屯子开了好头儿,咱们大家,透着心地喝一杯!” 听到陈书记的感慨,冯玉莲就更加想念赵岚了,一想到她和魏长顺曾经拿赵岚的小字儿当敌情,比比人家童春爹,她的肠子都快悔青了。喝过陈书记提议的酒,她看看童春爹,端起酒杯就邀魏长顺,真心真意地一起敬他:“老童大叔,你不明白赵岚的小字儿就请李家宝给你讲,可是我和魏长顺,看不懂还觉得自己能,把那小子儿当过敌情。大叔哇,赶明儿咱全队开会,你得好好给屯里讲一讲,长顺和我,就先敬你,先谢你啦!” 冯玉莲不说假话,打心眼里佩服老童家爷俩。一旦和外人讲起小屯子的奇迹来,她就满腔自豪:“俺们前进小队的知青,那是俺们屯子的光荣;俺们屯里的童春儿,那是俺们屯子的骄傲!他爹童老大,代表俺们屯子的觉悟。俺们前进小队呀,八成是叫人捏出了花儿,整出了彩儿,五星红旗高高挂,迎风飘扬啦!实打实的真学问,你不给价儿也有价儿!雪里埋金子,太阳一出闪光了,瞎子才不见,傻子才不捡呢!明眼人心里都明白,飞得高你得翅膀硬,牛粪排上长蘑菇,那叫狗尿苔!锄头杆儿挂红花,那是花架子!俺屯里出息大学生,那是有人真识货!你想打成反革命,俺们捧着当宝贝,请他们上党课,让他们讲文章!实事求是出真知,不管有谁瞎咋呼,末了儿还是这个理!” 冯玉莲心里美,魏长顺就更美,他说的非常招人笑,却也很实在:“俺前进屯穷归穷,可除了崔二没孬种!如今就连谢老三,拎着孩子的耳朵,也知道该往学校送!” 可是,欢笑声里也有呜咽声。知青里,也有两个落榜的。一个是吴同峰,是考也考不上那伙儿的。当时,由于失恋,他把握不住自己。耳朵听着老师讲课,心里牵挂着朱晓莉。大家精精神神的,他却在肚子里头流鼻涕。人家全神贯注的,他却时不时地就发呆。如今可倒好,人家说说笑笑的,你看我的入学通知书,我说你的专业好,他却只能孤单单,灰溜溜地躲旮旯。走了形影不离的朱晓莉,他磨不开找人说说话,反倒叫人见了心里酸。李家宝主动找了他,他顿时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李哥,我真后悔呀,明明睁着眼睛,就是分不出好赖人……我还向他们出卖你,让你进了监狱,赵姐蹲了马号,我不是人啊……” 另一个落榜的是鲁亚杰,她是纯属倒霉那伙儿的。尽管在备考的紧张时刻,她因丧母不得不回了一趟北京,但她考得其实也是很好的。可是,阴差阳错,她高考的作文却因为一句真实的描写,判卷人硬是没给分。起初,鲁亚杰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急火火赶到省里,查了卷子才知道,她是出了政治问题。考试的文题是:《每当我唱起〈东方红〉的时候》,她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我爱唱《东方红》,从小就爱唱《东方红》。尽管那时还不理解词义,把他是人民大救星唱成了他是人民大舅舅,但我爱唱《东方红》…… 照理说,按当时人们对《东方红》的理解和特殊的情感,文章开门点题,简练生动,一句误解词义的设计,令小主人公憨态可掬,真实可信,也很感人。由此,反映了当时广大人民群众热爱领袖的朴素感情,十分逼真。从文理上讲,由“个别”,不露痕迹地反映出“一般”,埋众人的情感于个性,实属作文之上乘。可是一个嗅觉颇为敏感的判卷人却把她的设计拽上了纲,扯上了线:“该生对毛主席大不敬,应当取消她的高考资格!”其他判卷儿人不服气,他便行使判卷老师的权力,板着脸强调:“取消考试资格是我的一个建议,通过通不过我可以不坚持,但作为判卷老师,作文不给分是按着标准判出来的,决不能人为地更改。”结果,没取消鲁亚杰的高考资格,还是他的让步。 鲁亚杰有理说不出,一气之下,便回北京重新复习去了。她苦涩地品尝了社会与她所开的莫大玩笑,对人生,也开始了独立的思考。临走,她特意找到李家宝,倾吐了她的实情:“李大哥,我知道,是非颠倒很久了,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的伯父是右派,我总是害怕被牵连,有时候说话很违心,也很难过。我要走了,握握手吧,我是真心佩服你和赵岚的,起码你们活得比我真实……” 鲁亚杰怀着委屈先走了,吴同峰寻思寻思,扔下行李,悄悄地也走了。他想回市里问问朱晓莉,以后俩人到底应该怎么办,殊不知,朱晓莉眼看就要生别人的孩子了,迎接他的,是鼻涕。 两个不如意的,不要任何关系暂且先走了。即将上大学的知青眼见着也要走了。小屯子里的大多数人家,知青的院子里,都有些沉闷,嗅嗅鼻子,都是酸酸的。唯有入乡随俗的孙桂英,依然是乐哈哈的,似乎天生不知愁。一天晚上,她从邱绍永家跑回了知青宿舍,突然宣布:“诸位,别光顾你们自己高兴,其实我才是名副其实的喜事临门呢!本人现在正式发布通知:明天我就和邱绍永结婚,请大家务必参加婚礼,婚礼就在知青宿舍举行,也算是我和邱绍永为诸位大学生把盏饯行!” 发布过通知,她就张张罗罗地请别书记给她当主婚人,让董强和易俊红当男女傧相,让魏常顺和冯玉莲给证婚。她还说,请屯里人吃饭的事情,由他们邱家自己忙活去,她只管这边。 孙桂英的邀请忽然提醒了李家宝,令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别立人考上了大学,眼见也是要走的人,跟他说以后的事情已经不顶用了,他就急急忙忙赶到魏常顺和冯玉莲家,进屋就问他俩:“你们知道邱绍永和孙桂英就要结婚了吗?” “小邱昨晚告诉俺俩了,不是明天上午吗?” “那你俩咋想的呢?” “到时候就去呀,屯子里早成规矩了,一家结婚全屯到,还能有落下的?” “不是,我是说,知青里唯有孙桂英真的扎根儿了,咱们屯子的秩序也恢复正常了,是不是也该想想办学校的事情啦?” 魏长顺一怕脑袋醒腔儿了,“对呀,你们都走了,全屯就属孙桂英文化最高了。她不走,正好!就像赵岚说的那样办学校,管小学的孩子,她还真行!” 顿时,冯玉莲也高兴了,马上拍手赞同:“太好了,邱绍永念初中的时候,还是屯里学习最好的呢。他俩要是手拉手,真把咱们的孩子管起来,就不愁孩子们小学念不好了。童春一上大学,各家都关心孩子了,趁热打铁,准行!” 魏长顺兴冲冲的,一下就坐不住炕了,扎扎裤子提上鞋,立刻就催冯玉莲:“走,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这就去找陈书记,他重新当大队的书记了,他主张过的事儿,一说准成!” 冯玉莲赶紧提醒他:“又毛楞,人家别书记还没走,你就隔着锅台上炕啊?” “那咱们就先找别立人,再拉上老耿,一起去找陈书记!” “你得先看看陈书记在不在家啊,他要是不在家,你咋咋呼呼把人张罗齐了,让大伙儿跟你白遛腿儿啊?” “嘿嘿嘿,你想得周全,那就听你的,咱们俩一起先跑跑腿儿,一处一处来,这回行了吧?” 魏长顺和冯玉莲东跑西颠,当晚会就开上了。大家一研究,全体同意。两个人马上又提议,婚礼上,就把这事儿当作最珍贵的礼物,由陈书记亲自宣布,送给新郎和新娘。陈书记不答应,一定让魏队长宣布。魏长顺心里怪美的,出头露脸的事情,陈书记总是让给自己,冯玉莲立马绷起脸来抢白他:“让你露脸,可不是让你晕晕乎乎瞎臭美,是让你睁着眼睛面对老百姓,不管啥时候,都得看看他们的喜怒哀乐!” 第二天,突然来电了,家家不知道咋回事儿,老耿就赶紧告诉陈书记,李家宝求我去借电,人家死活不借,李家宝立刻掏出现钱买,买了一个月的。顿时,老陈的眼里汪了泪…… 婚礼更加热闹了,屯里的头头脑脑儿,都留在知青宿舍喝喜酒。新郎新娘敬酒时,孙桂英依然大咧咧的,心里美,嘴上就幽默:“别书记,我孙桂英可没种扎根儿树,也没跳忠字舞,但我可真心实意地扎根儿了。真金不怕火炼,松子儿不怕雪埋,革命知青不怕考验,孙桂英就敢显能耐。你们都走了,这回,知青里面最革命的,该是我孙桂英了吧?” 别立人一听,立刻诙谐地回敬她:“好你个孙桂英,我别立人还没走,你就敢揭我别书记的老底儿了,看我不抓紧时间给你小鞋儿穿,让你崴脚脖子显能耐!” 人们不禁都笑了,将心酸的往事也当成了乐趣,这时候,陈书记站了起来,接住别立人的玩笑也来开玩笑:“别书记,你可是要走的人啦,要走就得留念想。别忘喽,孙桂英可永远是俺们屯里人啦!你想给俺们桂英穿小鞋,俺们桂英吆喝一声,招招手,小屯子还不吃了你!” 众人又都笑了,孙桂英冲着别立人一立眼,一梗脖儿,笑嘻嘻地表示得意。陈书记就趁势招呼魏长顺:“来,长顺,把咱屯里最好的礼物,当着大家的面儿,送给咱们的新郎和新娘!” 魏长顺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亮开了嗓子:“下面,请让我代表前进小队郑重地宣布,从今天起,孙桂英和邱绍永,就是我们前进小队小学校的负责人!婚礼过后,由大队书记亲自和他们正式谈话!请大家鼓掌祝贺!” 大家鼓了掌,却稀里糊涂,就互相问了起来,“咱队也没有学校啊,咋回事呀?”魏长顺笑嘻嘻的,就请陈书记向大家讲了队里的打算,大家听了,又是一阵掌声,魏长顺马上又宣布任命仪式的第二项:“下面,请新娘代表新郎,向大家发表就职演说!” 孙桂英受到如此信任,心里非常激动,但她依旧很诙谐:“诸位,我孙桂英扎了根儿,前进小队就永远是我的家了。让我和邱绍永担当这样的重任,我和邱绍永就一定要把事情办好。不过,我有一个要求,等孩子们该上大学的时候,你们如今上大学的,不管谁,都得替咱们屯子操点心。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但见了你们老虎,心里肯定还紧张。我和邱绍永现在就向你们下保证,为了这里的孩子,往后见了真大王,我们俩就自觉自愿地穿小鞋儿。不管尺码有多小,只要伸进脚去,就坚决不喊疼!好了,若干年以后,你们就等着我们前进小队的大学生,找你们去报到吧!” “好!”别立人带头鼓掌,大家立刻都拍手。 齐金库高兴了,孙桂英的讲话对他的撇儿,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李家宝,等我们小邱绍永找你报到的时候,你要是敢说个不字儿,可得小心我的大鞭子!” 孙桂英一听小邱绍永,磨不开了,立刻跑过去求饶:“我的老齐大哥,你嘴下留情好不好?” 一场欢乐,一时掩藏了多年的辛酸,也掩盖着即将别离的深沉。可是婚礼过后,人们就笑不起来了。 要走了,知青们就要走了。不言的感情互相牵扯着,人们的心里都很感慨。不可能走的,从心里舍不得他们走。不过,天上飞大雁,地上跑野鸡,想一想,倒是想得开,只是知青和小屯子,风风雨雨,雪里来,霜上走,笑在一块儿笑,哭在一起哭,眼瞅着快十年了,冷不丁,说走真就走,又咋能不叫人心里酸溜溜的?要走的,也眷恋小屯子。一口井里喝水,一块地里干活。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好人家都拿他们当孩子,他们也早已经惯了,说离去就离去,他们又咋能光顾自己高兴就不顾乡亲们的情绪呢?况且,他们的青春年华是在这里一起度过的,他们之间也将各奔前程,他们又怎能不感慨万千呢?当他们和童春在公社办完户口和粮食关系的时候,一时间,都默默无语了。仿佛这一切本该早早发生,又似乎根本不该发生。来公社的路上大家还是有说有笑有唱的,就连齐金库也哼起了二人转的小调儿。但回去的时候,车上却是静静的,只有易俊红和吴雅琴还在悄声低语。不多时,她俩也停止了交谈,忽然,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音。 “你俩怎么啦?”别立人见两个人突然哭泣,很吃惊。习惯已成自然,明明大家手里已然拿着各自的户口,怀里揣着各自的入学通知书,他却仍然没有忘记支部书记的职责。 别立人一问,两姐妹就更加控制不住情绪了。 “你们到底怎么啦?小吴,你快告诉我!”别立人着急了,以为她们是受了什么委屈。 吴雅琴被点了名,连忙擦眼泪,抽咽着回答:“易俊红说……说郑小微是她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邻居。如今,大家高高兴兴,就要回城上学去了,可是郑小微……却只能与荒野和孤独常年做伴儿了。逢年过节,也没人往他的坟上添把土了……她还说,回到市里,她不可能看不见小微的父母,可是见到他们,她该咋说呀?小微的父母见了她,又怎能不想起他们的儿子来?活蹦乱跳的,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家,一起登上了下乡的火车板儿。两家的家长曾经一起盼着孩子能早早回家,可是回去的时候……却没了一个,小微的父母,又如何受得了啊……” 说到这里,吴雅琴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得更加伤心了。顿时,大家的情绪都被易俊红和吴雅琴的情绪感染了,想起他们的郑小微,无不悲伤,无不下泪。 赶车的齐金库心里也是酸酸的,看见大家都是湿襟抹袖的,早已心疼不已,他极力控制自己,而大家的眼泪却感染着他,撕扯他的心。想到车上的知青如今都和小屯子心连心,想到当年他们手拉手地拉起一道单薄的防线也要护着小屯子,想到郑小微惨死的情景,想到自己也曾进过拘留所,曾被打得乌眼儿青,看着眼前一双双禁不住委屈和哀伤的泪眼,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突然仰望苍天,扯开嗓子破口大骂:“葛老五--洪太敏--李长德--我操你们八辈儿祖宗!” 齐金库的怒骂很像当年李家宝的父亲李祖炎怒,忍无可忍地痛骂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不骂出来,就难以解气。可是,齐金库一时解了心头之恨,没想到,却触动了汪佩佩的隐衷,只见她叫一声别立人,伏在他的身上就凄惨地抽泣。别立人心如刀 第七十八章 燃梦 前进小队的知青再次回到了双齐市,尽管他们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要落到学校去,但他们还是有一个深切而独特的感觉,这次回市里,比以往任何一次心里都踏实。他们再不是这里的外人了,终于重新投入了家的怀抱。 一出站口,喜迎游子回家的氛围立刻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虽然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张灯结彩,但接站人的一张张脸上,却是拂着春风,写着笑意。见了亲人的惊喜声,见了老同学的狂笑声,声声敲打他们的心弦。看着他们的入学通知书,看着他们的笑脸,家家都是心满意足。 “哥,哥,”四妹李玉洁看见了归来的哥哥,她那急切的呼唤声里,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悲怆。她曾做过一个梦:古战场上,她和哥哥各自带领一路人马,分别突围,丧尽了兵卒,只有他们兄妹分别杀出一条血路,化险为夷,却各在一方,不知音讯,若干年后,才终于会合。此时此刻,如同梦里成真一样,只见她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哥哥的手,热泪夺眶而出,再叫一声“哥”,扑到哥哥的肩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她走时,刚刚十八岁。十年来,阴差阳错,她和哥哥只见过两次,两次都看见哥哥寄居家里收酒瓶子,半工半读。如今,她和自己的哥哥终于重新属于双齐市了,她如何还能顾忌自己人已成熟。她只知道,她对哥哥日夜想念,却连书信也通得不多…… 玉茹、玉蓉、玉琴,马上跟了上来。本来,她们每个人的笑容里都像彻底解决掉一块心病一样,猛然看见四姐哭得凄惨,她们的笑脸也都消失了。李家宝又激动,又感动,但他还必须关照同伴儿,就连忙哄劝四妹:“玉洁,快别哭,哥得把一起回来的同学先送走。他们都比你小,可别让他们笑话!” 玉洁扬起了头,湿润的脸颊上流露出羞赧的神色,眉宇间释放着欣喜的光彩。她擦一擦兴奋的泪水,掩饰住愉悦中的苦涩,连忙答应:“哥,你快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原来,李家宝他们被小屯子送到县里以后,一起到邮电局给家里发了电报。按钟点儿,各家都提前来了人。接到了亲人,家家的亲友都是欢天喜地的。突然,易俊红问起了郑小微的父母,易俊红的父母顿时脸色抑郁,董强和吴雅琴的至亲得知原因,不禁也随着伤感,李家宝赶紧宽慰大家,又将一家家送走,这才回到妹妹们的身边。李玉洁已恢复了常态,羞赧地将一个颇有气质的男青年引向了哥哥:“哥,这是我的男朋友,上海青年,老高二,叫杨默。” “杨mo ?哪个mo ?” 杨默笑了一笑,立刻自我解嘲:“下乡前现改的,本想下乡之后就缄口不语,但遇到了玉洁,见我总是寡言少语的,有一次,就向我讲起了你和嫂子的故事。我非常惊异,就向玉洁借来玉茹给她写的信,简直像小说,使我深受感动,禁不住向玉洁发出了深沉的感慨,‘我可以仍然沉默,但不能再不读书了。’渐渐地,我就和玉洁成了知己,也来用我们的行动悄悄写我们的历史。今天见到大哥,非常高兴!或许可以说,是你和嫂子的故事将我和玉洁拴在一起了,很可惜,还不能见到嫂子……” 忽然,易俊红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李家宝不知所以,急忙问她:“你怎么啦?” 易俊红连忙回答:“董金华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明天上午,你一定得陪着我,一起去郑小微家……” “好,明天早晨八点,我准时到你家。” 易俊红走了,李玉洁不禁问哥哥:“怎么回事?” 李家宝的喜悦心情被心底的深沉取代了,他如实地向几个妹妹和杨默讲了郑小微之死。杨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向李家宝讲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 杨默的三个女校友,都是初中生,下乡时,没能上兵团,也没能上农场。插队以后,她们年龄小,她们队又穷,口袋里面没有钞票,心里也想家。七0年春节前,她们三个搭伴回家,偷偷爬上了一列货车,想不到火车驶向了山里。天越来越寒冷,却没法叫火车停下来,三个花季的姑娘抱在一起,被活活冻死了……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默默地上了电车,又默默地下了电车。走在路上,李玉琴突然有所发现,许多人家的烟囱在不该做饭的时间里,呼呼地向外冲着炊烟。她想借此打破沉默,就有意考哥哥:“哥,你看,好多人家的烟囱都在冒烟,看,那家,看,又一家!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李家宝会意地一笑,笑得却不好看。他知道,中国人讲究接风洗尘,讲究有了喜事合家同庆。多年来,多少人家盼儿归,多少人家盼女回。可一下盼来了出头之日,那情感,还有不流露的?那激情,还有不喷发的?那心绪,还有不宣泄的?那酒杯,还有让它闲着的?可是,又有哪一家不是愉悦伴深沉呢?又有哪一个知青,能把自己受苦的事情说给父母听呢? 回到家里,李家宝立刻看见了眉开眼笑的面容。父母的,姐姐们的,姐夫们的,还有邻居们的。原来,家里像李家宝的小屯子一样,在双齐市也创造了奇迹。两个下乡的,都考进了省城。留城的李玉茹七三年被推荐上大学,尽管学校以大批判代课,她却大有长进。借着批林批孔,她谁也不批,既学儒家,又学法家。有两位先生发现了她聪明,对她每问必答,并偷偷把有关的书籍借给她。如今,她已经得到了可以重进北大“回炉”的信息,两位先生都在替她一天一天地期盼着,都想收她做弟子。家里两个最小的,李玉蓉和李玉琴为减轻家里的负担,报的是双齐市师范学院,双双都被录取了。如果真的男女都一样,李祖炎家,恰恰是五子登科。 家里的酒桌早已摆好了,只等李玉洁几个把李家宝接回来,立刻就炒菜了。眼见儿子到家了,李家宝的母亲乐得呀,一个劲儿叨咕:“还是考试好啊,这才讲政策呢!” 其实,她老人家并不懂得政策,可是前后院儿的,家家都在这么说,情不自禁,她就跟着这么讲。再说了,邻居的话很中听,作为母亲,能没有独特的感受? “一个工人家庭,一下子就考出四个大学生来,加上就要回炉的五丫头,叉巴开手指头瞧一瞧,那叫整整一巴掌啊!这样的奇迹天底下哪儿有啊?可人家老李家就有!一个个,水灵灵,叫呱呱的,肩挨肩在那儿摆着呢,就连咱左邻右舍的,看着也高兴,就别说老李婆子自己啦!” “是啊,七女一男,出了名儿的孩子窝,容易吗?不易呀!眼下又不是五八年,肥皂泡儿放卫星,一鼓腮帮子就吹得出来!人家那一张张通知书,哪一张不是沉甸甸的?那上面盖的,都是大学学府的钢印啊!” “就是,人家那孩子,都是咋教育的呢!” 前后院这样议论着,母亲听了心里舒坦,在外边喜兴,回家也乐和,一有闲空就叨咕:“还是考试公平,推荐就有歪嘴的,人都有个远近,就连秦桧儿还有几个好朋友呢,他们能推荐岳飞? 被请来一起庆贺的邻居都是知近的,见老太太又说考试,又讲推荐,就有意同她开玩笑:“你这老婆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告诉你吧,说到底儿,还是你们家孩子都懂事儿!让你摊上个不三不四的,就是上边有天好的政策,老牛打滚儿驴倒嚼,也是休想!你老太太连个大字也不识,还把政策挂到嘴边儿了,当初你就看出四人帮啦?” 长期在外的四妹不让了,妈高兴,她就高兴,明明知道邻居们是在开玩笑,她却专挑母亲乐意听的字眼儿,笑呵呵地跟着凑热闹:“我妈当然知道政策啦,对下乡,我妈就说过政策好。我和我哥下乡她哭过,牵肠挂肚地惦记着,眼巴巴地盼望着,如今让考了,我们凭着本事考出来了,还不是高考政策好?” “就是嘛!”玉洁的话母亲乐意听,听了心里更舒坦。 父亲见母亲的脸上乐出了花儿,不由自主,也替老伴儿撑口袋:“你也别说,咱们当老百姓的,说是说不出子午卯酉来,可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都有数。啥对心思,啥揪肠子,也能看得出来感觉得着。鼓腮帮子放卫星,饿着肚子喊不饿,以前咱也跟着折腾过,可谁的心里真情愿?形势逼迫着,你敢说不好?打完右派又抓右倾,扒门缝听见了,偷偷也汇报,谁敢忘喽加小心?人人都长着嘴,嘴是吃饭的,也是说话的,但凡一开口,谁不乐意讲点儿实际的,要是以往我这样说话,能行吗?插上白旗想翻身,美死你!人人有档案,跟你一辈子,明着就说,看祖孙三代,谁敢拿祖孙三代开玩笑?” “你瞧瞧,你瞧瞧,姑娘向着妈,谁也挑不出啥,你个白毛蹀躞的老家伙,当着姑娘、儿子面儿,专拣老婆乐意听的夸,你可真是没羞没臊了!” 屋子里,大大小小,老少三代,都被刘大爷逗笑了,刘大爷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顺势下台阶,“回家吃饭去喽”,以此表示,说轻说重的,大家都是开玩笑。 “他刘大爷,你赶紧坐下!高高兴兴请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喝酒的,大勺都响了,哪能走啊?”邻居还推辞,李祖炎紧忙掏了心窝子,“多少年了,你们都亲眼见了,好不容易,家里一个不落地聚到了一块儿,没个外人不讲究,你们快都坐下,该捧场就捧捧场吧!你们说,家宝回家过过年吗?从没回来过。玉洁回来,他不在,他回来,玉洁又在乡下。从我们玉洁下乡那天起,眼睁睁的十年里,他门哥俩,总共见过两次面儿……” “好好好,叫你说得心里怪酸的,我们哥仨捧你场。”刘大爷眼见李祖炎动了情,就赶紧岔开伤心事,有意继续开玩笑,“那可有一样儿,大妹子可不行再讲政治课!”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玉洁听见父亲留客的一番话,心中不免难过,她怕影响别人的情绪,就赶紧躲到厨房看二姐夫炒菜去了。李家宝看在眼里,好像四妹就是可以证明高考政策好的活教材,不由得,想起了赵岚对几个妹妹的间接影响,蓦然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四妹从厨房里返了回来,李家宝敏锐地发现,她刚刚擦过眼泪。四妹见哥哥异样地看她,心里明白,哥哥和自己的心情肯定差不多,就冲哥哥笑一笑,装作没事一样,去找杨默。李家宝的目光下意识地尾随她,禁不住也看杨默,想起路上杨默对赵岚的感激,心里不免又是一番酸楚。当年,四妹为了自己能留城,赶紧就报名下乡,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后来,三姐和六妹也要替自己,五妹甚至问大姐,“下乡的和留城的还能不能换”,这一切,都是亲情,都是自己永生不能忘记的。可是赵岚,并不是自己的姐姐和妹妹,艰辛中却告诉自己,人该怎么活。这样的情,又怎可舍去呢?自己只能思念她…… 俗话说,旁观者清。楚鲲早已发现,内弟的心里始终是深沉的。此时此刻,老人刚刚说的是一个不落地聚到一块儿,却是没有李家宝的妻子和儿子,他的心情怎么会平静呢?想到此,楚鲲拍了拍内弟的肩膀,有意开了个玩笑:“炒菜是你二姐夫的专利,擀皮儿是你三姐夫的绝活,包饺子的人手也不缺,咱俩和杨默,还是给会干活儿的腾腾地方吧!走,出去遛遛,给肚子倒出点儿地方,多吃几个饺子!” 楚鲲说罢,向邻居笑一笑,就出了屋子。来到外面,他展展胸,做几个深呼吸,就很婉转地问李家宝和杨默:“二位,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如果没有上山下乡运动,大学生三十岁,该是出成果的年龄吧? “那可不。”杨默很有感慨。 楚鲲便借机问内弟:“家宝,如果没有你和赵岚的巧遇,如果没有赵岚对你的一片真情,也许,你和妹妹们就不会有今天的实力,我这么说过分不过分?” “姐夫,我谢谢你!”李家宝深知姐夫此时出此言的用意。 “我赞成姐夫的说法。我和玉洁走到一起,就是受嫂子和大哥的影响。”杨默目睹楚鲲对李家宝的激励,以及李家宝对大姐夫的信任,颇有感触,这个家非常和谐,人与人十分真诚。 “家宝,既然你明白,杨默也赞成,那我可告诉你,你要是追不回弟妹来,连姐夫都替你难过,也许,还会恨你无能。” “姐夫,你放心,既然是锲而不舍,我就会坚持到底的!”姐夫的话激起了李家宝奋然向上的情绪,不由得,就连说话的语气里也充满了信心。此时,他对自身已有的实力不仅心中有数儿,并且觉得,按赵岚的要求,该他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只可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他还无缘去北京。他看看激励他的姐夫,又看看未来的妹夫,抛弃了一时的惆怅,说起话来已是言语铿锵,掷地有声,“姐夫,事在人为,如今你的内弟已经可以与你弟妹用外语争辩是非了。相信我,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寻求机遇,一定会堂堂正正地把她领回家来见亲人!”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二日,李家宝再次离开了父母,也告别了三姐任他吃住的家。他认真地锁起伴他收过酒瓶子的手推车,怀着巨大的感慨,奔赴省城,跨进了高校的大门。 北方大学的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可是,由于继续深造的欲望不泯,由于急切地准备去找赵岚,身在大学的校园里,李家宝甚至产生了新的苦恼。数学本科的课程他已经学过了,重复学习固然可以巩固已经掌握的知识,但毕竟过于浪费时间。思虑再三,他决心向上走,不等待,权且仍旧苦学和苦恋,一旦遇到时机,也走赵岚的路。心一横,他想起当年在运动场上追赶张雷的情景,笑一笑自己当时的幼稚,却坚定了追赶赵岚的信心。从此,许多课他都不去听了,就连参加课外活动也少了,他浪费不起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时时都在告诫自己:你已是三十岁了,而你至今未立!他独自钻进了图书馆,或者,独自留在宿舍里,静悄悄地看书,看书,看书。解题,解题,解题。他获得了一个极为深切的的感受,能这样无忧无虑地看书,连收酒瓶子也不用,尽管是自学,但比起在乡下自学的情境来,又该是多么大的幸运幸福啊!他抓紧一切时间,研究,研究,研究。 然而,他的痴迷做法已经冒犯了系里负责管理学生生活和纪律的一位副书记。这位副书记,为他的工作有成绩,为了他能再进步,在争创文明先进系方面,煞费苦心地想出了许多花花点子。例如:运动会上一定要争到风格奖,那奖状是有目可睹的。因此,大太阳底下不许戴帽子,不许看书;场地没项目时就要高声唱歌,再向别的系拉歌,一直把他们拉跨;事先寻找往届运动的稿子,认真组织人抄改,到时候积极往上送,以此保证本系投稿数量第一等等。可是,李家宝对这位副书记的苦心和积极性,却不知不觉地都给忽略了。一天晚上,班长来到李家宝的宿舍找他谈话,通知他必须按时去上课,按时熄灯,也要按规定积极参加各种集体活动。他未置可否,却不以为然。第二天,仍然钻进了图书馆。当晚,班长就又来找他,他有些烦躁了,就没有好声地对付班长:“管我上课不上课干什么?学习成绩,大家可以考试见嘛!” 班长也是老高三,但他并不知道李家宝的经历和学习基础,也不知道李家宝心中有一个大目标,就依据自己的看法,几乎是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唉,李家宝,你也别烦我,就算我讨人嫌,我也得和你说上几句了,咱们这么大年龄才来上大学,要是浪费时间学得不好,肯定连妻子儿女也对不起。要是不为毕业分配打个好基础,到时候可就会吃大亏。咱们的年龄和经历都差不多,你心里一定也明白,我为什么要找你说说心里话……” “我的大班长,你说得非常有社会道理。我知道,你是好心为我好,我也真心真意感谢你。不过,你也得相信我,我不会浪费时间,也会自己管理好自己。”李家宝对系里的某些死板规定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对班长的好心虽能够理解,却仍然不肯去上课。 第三天,班长不厌其烦地又来了,十分负责地告诉他:“李家宝,你一定要去上课!有的老师已经在你不在的时候,故意点你的大名了,系里对老师的意见是很重视的……” 正巧,和李家宝同时考入北方大学的董强笑么滋儿地从外面回来了。听到班长和李家宝的谈话,就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来,默默地递给李家宝,似乎是为李家宝有意寻求脱身的办法。李家宝不明白董强的意思,董强就指了指一条消息:中国科学院应用数学研究所将招收硕士学位研究生。李家宝顿时兴奋,立刻把报纸递给了的班长。 “你要考研究生?”班长流露出莫大的惊讶,猛然想到同学里有许多人曾当过老师,就退一步暗想,老高三的要是考中文研究生多少还可信,社会大学咋说也促人增长社会知识。可是,高中毕业生要考数学研究生,当年你就是老高三尖子里的尖子,也是天方夜谭啊?他似信非信地问李家宝:“你确实要考研究生?” 李家宝不管班长吃惊不吃惊,也不管他对自己的能力相信不相信,有了最新消息的鼓舞,大觉机遇难得,便信心十足地回答班长:“当然想试试!”他差一点儿就只说“当然”,瞬间感到不妥当,这才加上“想试试”三个字。“当然”,是赵岚的习惯语,怜情思人,一瞬间,他就想起了赵岚。赵岚以往的模样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如今,她也年近三十岁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李家宝偶然获得能尽早见到赵岚的机遇,早已忘了班长是来催他明天必须去上课的,往床上一躺,就反复看那段小消息。班长见他心有旁骛,又见他胸有成竹一般,尤其见他对自己已是理也不理,只得暂且先让一步,好心好意地告诉他:“如果你准备考研究生,那就这样吧,我先给你问问,看看得怎么请假。” 哟,班长还没走,李家宝蓦然清醒过来,一心希望好心的班长快些离去,连忙应付他:“好吧,如果系里不给假,我马上就回去上课。有话我自己和老师说,可以吧?” 班长暗暗觉得,李家宝有些自高自大,几乎是自不量力,摇摇头,只得悻悻地离去了。班长刚一出门,李家宝立刻兴奋地问董强:“大强,从实招来,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这条消息的,简直太及时了!” 董强见他已是忘乎所以,心里替他高兴,嘴上却仍是不紧不慢的:“不是我发现的,是别人打来加急电报,让我迅速给你找到这张报纸,并且漫不经心地交给你,可是刚才班长对你逼得紧,我就把它当作救命稻草,顺便送给了你……” “别管刚才,我只问你,是谁让我看这条消息的?”李家宝心里认定是赵岚,嘴上偏偏反着问,“是你那玲玲?” “这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你能把研究生考上,大家就都会替你高兴。连咱们的小屯子也会替你高兴。”董强回答的内容是令人振奋的,他的态度却仍然十分平静。 “大家?大家指谁?”李家宝的问话极不平静。 “这还用问?” “你和赵岚通信?” “通信。” “从什么时候?” “从她一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 “坏蛋,你简直是天底下最坏的坏蛋!”李家宝又怨又爱,狠狠地拍了一下董强的肩膀。 “赵岚是你的夫人,自己的妻子跑了你自己不急,就是别人替你把她领到你的面前来,顶多也是友情故事。” “那好吧,我听清了你的话外音,不经波折,不得知己,不经磨难,不得真心。是吧?”李家宝暗下决心,非得把赵岚重新揽进自己的怀抱不可。 “如果赵岚不同意你找她呢?” “同意不同意归她,找不找她在我。只要爱之真魂在,爱就珍贵,爱就深挚,爱就充实,你说是吧?” “真的?”董强不禁流露出欣喜之色。 李家宝看出了董强的心思,不由得感慨:“其实,连你也得承认,浪漫地说,她从来没有离开我。” “是心?” “当然!” “那好,我请你喝酒!” “好意心领了,你那点儿助学金,还是多买几张邮票给亲爱的的玲玲多写几封信吧!”李家宝舍弃幽怨,拾起了幽默。 董强一笑,憨厚地认可:“倒也是,不喝就不喝,反正等你考上研究生,还得为你践行!” 李家宝受到了深深的触动,暗自猜想,他们一定是有意激励自己,让自己下决心报考研究生,从而与赵岚匹敌,继而,重叙友好,齐头并进!或许,只有如此,自己才能与赵岚重新面对面地比赛。或许,也只有如此,自己才能重温高层次的家庭。是啊, 层次不同,心境就不同。标准不同,心境也不同。一个在山腰,一个在山顶,如何联袂凌绝顶?如何同览众山小?况且,并肩比翼才双影,也免得孤影长长。李家宝擅长长跑,懂得落后应当坚持,也明白如何才能坚持,如今自然也清楚,凭借什么才能追上去。看着吧,早早晚晚,注定会有那一天!一条消息,激励着李家宝继续向上的奋然情绪,也勾起了他对许许多多往事的回忆,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大脑也未休息…… 晚自习过后,按规定,宿舍里早已熄了灯。躺在被窝里,他仍然兴奋,忆起了婚后同赵岚一起爬火山的情景,又忆起了婚前月夜寻诗的意境,赵岚的音容笑貌清晰极了,李家宝恨不能马上就把她逮住,再不松手。可是,此时他只能隐忍地等待,不,必须披坚执锐,击破坚壁,坚韧地去争取!他忽地坐了起来,爬下床打开灯,坐在地桌前,再次揣摩那条招收研究生的消息。那消息很短很短,他看的时间却是很长很长。 灯亮刺眼睛,董强先是脸朝里,不一会儿,翻个身,觑着眼睛从蚊帐里面探出身来,关切地发问:“李哥,你还折腾啊?” “你也没睡?” “嗯,老是惦记周玲玲……”憨厚的董强此时却很乖觉,用词非常注意分寸,不说“想”,用了个“惦记”。 李家宝非常理解,这惦记的内涵是复杂而又诱人的,几乎是牵肠挂肚、揪心扯肺的,不过,却给人以希望,引人以渴求,令人于苦涩中能够聊以自慰…… “妈的,”一个叫盖云祥的同学扑棱一下坐了起来,开口就坦白,“我也睡不着,在想老婆,想得要死!李家宝,干脆,咱们哥儿几个喝两口,我抽屉里有红肠儿,背壶里有小烧儿……” 老盖不管三七二十一,下地挨个掀被子,笑嘻嘻的,硬把全宿舍的同学都给捅了起来。一个同学叫栾杰、还没有结婚,立刻 调侃:瞧你这点儿出息,一个人想老婆,还得大家陪!” “让你陪是瞧得起你,给你生荒子上上课!你以为想老婆,就想你想的那点事儿啊?” “嘿嘿,我就不信,还能想出别的来!” “你呀你,都说没人嫁给你。你小子也太不懂现实生活了。我敢说,迄今为止,啥叫结婚你能知道,啥叫居家过日子,你还四六不懂!记着点儿,娶了媳妇就有家,有家就有爷们的责任。为了高考,我从煤矿到管局里去了一个月,回到家里差点儿没吓死,你信吗?刚开始,还真像你说的,满打算见了老婆就亲热,可抬头看看房子,你嫂子腆个大肚子,站在高高的房脊上,弄一个大铁穿子正穿烟筒呢!心疼想喊她,却不敢,怕她一时激动摔下来,可她拔出铁穿子,一眼就看见了我,喊我一声名字,脚下一滑,一下就摔倒了,幸亏她扒住了房脊,算是没出人命!从房顶上爬下来,她抱住我就哭。你说,我他妈还有心亲热?进屋一看,住人的屋子成了菜窖。她找个做伴儿的,俩人就睡厨房里屋的小炕上。为了保暖,她每天上班她都用湿煤压火,没出二十天,烟筒根子里都是冰,她却爬上房 第七十九章 己任 李家宝握着中科院招收研究生的消息,梦幻似乎在飘动,兴奋仿佛在燃烧,就像信心十足的运动员看到了运动场上的检录处,只待报到以后,马上就可以踏上竞赛的跑道了。他觉得他赛前的状态非常好,经过长期的准备,恰到令人满意的时刻。 第二天,他上课去了。下了课,马上就找班长。他已下了决心,宁可忍受委屈,对所谓违反纪律的行为作检查,也一定要把假请到手里。班长却皱着眉头告诉他:“早晨我去了系里,因为你平时的表现,管理学生生活和纪律的副书记不同意,甚至说……” “他怎么说?” “不好说……” “不好说你就直说!” “他说,连课都不去上的,还考什么研究生?别的话,你就别让我再学了……” 听罢如此的说法,李家宝好不恼怒,自己辛辛苦苦地等待了多少年?终于等来了难得的机会,副书记轻轻一句话,就将断送自己的前程,令自己多少年来的心血即刻付之东流,这个副书记究竟算是干什么吃的?他到底还有没有心肝?或许他还不了解老高三学生当年只差一个月就要高考、突然被剥夺深造权利的心境?或许他还不了解这批人是经过久久的等待、才重新获得读书的机会、立誓要有所为的焦灼心情?或许他还不了解他们对蹉跎岁月的憎恨、年已三十还要撇家别子单以大局为重的品行?副书记呀副书记,如果这一切你都不了解,你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做大学学府里直接关涉学生终生命运的副书记呢?你一句不同意,而且不以为然,何止是断送一个人的前途?分明你是大脑充水,阻贤报国,在拿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开玩笑!李家宝的表现怎么了?他知道他的小屯子还很穷很穷,他知道小屯子里的人还很苦很苦,他知道国家遭受了灾难,民族还未兴盛!他求知心切,报国心切,你坐在你的办公室里了解一点点儿吗?可叹哪可叹,已经打倒了四人帮,党的书记里面,仍然有你这样我行我素、装腔作势的党棍,要到何时,你大脑里的积水才能消除啊?李家宝的心里似乎煮着沸腾的热泪,热泪仿佛又被巨大的伤害催化成翻滚的鲜血,这鲜血不能顺畅地流入脉管,却要白白地被挤出曾经受到过重创的伤口……他如同无罪而被判了无期徒刑的蒙冤者,蓦地,他想起了狱中那段生活。他委屈而又愤懑,痛苦而又悲哀,默默地向自己的宿舍走了回去。 不,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他想起了身居铁窗面对死囚的屈辱、耳边响起《国歌》的情景。顿时觉得,这位副书记的决定恰如死囚犯抢走他赖以活命的窝窝头,令他忆起狱中卧底大哥姜艺心对他的叮嘱:在他们面前,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熊,谁熊他们就熊谁。对,副书记的意见只能是他个人的意见,他无权抢走自己赖以求生的窝窝头!已经仰在行李上的李家宝,忽地重新站了起来,匆匆跑出去,去找系总支书记。 一路小跑,撞门进楼,噔噔噔地上楼梯,咚咚咚地敲门。 “请进!”总支书记的办公室里传出了和蔼的声音, 他只顾争取自己的合法权利,进了总支书记的办公室,就开门见山:“盛书记,我要报考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研究生,想请假复习,请系里予以郑重考虑!” 稳健的盛显华书记抬起头来,又惊又喜:“你想考研究生?好啊!快坐下来说说,你要报哪儿?” 盛显华不但对他没有成见,而且待他很客气。不由得,他那满腹的怒气获得了不小的平释,如梦方醒一般,眼前的盛书记并不是那位副书记,而且还管着那位副书记,便赶紧把手里招生的消息很礼貌地递给了盛书记。 盛书记看了看那消息,微笑着问他:“有把握吗?” “算是初生牛犊吧!”李家宝稍稍留有余地地回答。 “好哇,好!真要考你就跟我来吧。”盛书记说着话,把手头的工作暂时放下来,热心地领他去找系主任。 来到系主任室的门前,盛书记轻轻地敲门,听到“请进”的声音,拉开门请李家宝先进。李家宝不肯,他执意坚持。进了系主任办公室,他安排李家宝先坐下,微笑着走到主任的办公桌前,冲着主任先说了一声“好事儿”,然后才把李家宝的申请交给他。 系主任是位鬓发皆白的老学者,无言自威而又稳健,似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坚决,果断,而且一丝不苟。细心地看完李家宝的申请,他从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站了起来,摘下老花镜,专注地望着李家宝。李家宝暗自盘算着,当仁不让,据理以争。突然,他以十二分自信的口吻,不管三七二十一,满脸认真地向系主任下起了保证:“系主任,请您尽管放心,如果系里批准我报考,我只能给系里增光,决不会给系里丢脸!” 李家宝信心十足的态度果然起了很大的作用,系主任的心里不由得一震,眼见李家宝的申请写得志在必得,又听他的口气信誓旦旦,顿觉眼前的年轻人似乎有些气盛,但瞬间又察觉,他那自信的言辞和语气里,似有坚实的根基和深邃的底蕴,只是有些心急火燎,便看看盛书记,笑了笑,指指一只沙发,然后,才很沉静地招呼李家宝:“你过来,来吧,坐到我的面前来。” 为了能请下假来,李家宝已是不管不顾了。系主任让他坐过去,他就自己搬一把椅子,在系主任的对面摆好,信心十足地坐了下去,两只眼睛盯盯地望着鬓发如霜的老主任,暗暗地祈祷:“但愿老先生的白发是在学术的钻研中累出来的,千万别是在官场的钻营中熬出来的。” 系主任坐在写字台的后面依然不慌不忙,沉着地找出几张白纸来,略略思索,刷刷刷,在一张白纸上写出了一道中等难度的考研试题,认真检查一遍,便把写着试题的大白纸双手递向李家宝,和蔼可亲地鼓励他:“认真看一看,能做不能做?能做就不要客气。没带笔,就用我的,给!” 李家宝不卑不亢,郑重地接过试题,歪着脑袋瞧一瞧,立即有了思路,却未马上表态。 系主任见他看着试题不动声色也不接笔,模样怪怪的,便和颜悦色地激发他的勇气:“怎么样,李家宝?既然志在必得,就打消一切顾虑,大胆试试嘛!即便你做错了,也说明你无所畏惧,不光我会这么看,任谁都得这么看!是这样吧,盛书记?” “对,系主任说的非常有道理,大胆试一试吧!”盛书记热情地敦促他,仿佛在告诉他,一定要把握机会。 李家宝禁不住看看眼前的盛书记,深深觉得,这位盛书记与那位副书记的态度截然不同。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情不自禁,刹住自己的意气,很客气地笑了一笑,也不说试,也不说不试,只流露出一种突然放松的情绪。盛书记见状,便很幽默地催促他:“系主任让你试,你可得认真试一试,有关研究生的事情,咱们系可只有他说了算!” 李家宝听盛书记如此说,便转过身去,面向系主任,十分沉着,略略思忖,立即进行口答,速度不疾不缓,有条不紊地陈述试题的一步步解法。 系主任惊讶不已,内心暗喜,连连邀请他:“来来来,你坐到我的身旁来,快过来,过来!” 李家宝当真又把椅子搬到系主任的身旁,谦恭地坐了下去,等待系主任继续考察他。系主任立刻又给他出了一道题,把写着试题的白纸移到他的面前,侧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他,暗暗思忖,小伙子果然根基不浅。 李家宝认真地看题,沉思三两分钟,依然口述解题方法。 系主任大惑不解,脱口问道:“你已经念过本科?” “念了八年……” “八年?” “从六九年下乡起,确切地说,从六九年十二月开始,一直到现在,学生不敢稍稍怠慢,一直在念……”李家宝想以此引出话题,争取老先生和盛书记的同情,使他们尽快批准自己的请求。 系主任忽然问他:“你读的什么教材?”。 “我学了两套教材。一套是章子愚先生主编的,一套是剑桥的英文版教材。” 系主任和盛书记相互看了看,仿佛是简短的商量,系主任立刻又问李家宝:“有人指点过你吗?” “有,双齐市师范学院现已改为师大的楚先生。” “楚良图先生?” “对,就是他。您认识?” “何止是认识。”系主任颇为急切地表了态,“李家宝,你就不要考别处了。我收你,你就报我,报我的研究生吧!”老先生激动不已,连忙向李家宝非常认真地解释,“咱们学校马上也要招收研究生,我相信你一定考得上,我也愿意对你尽绵薄之力,也请你相信我,我会对你认真负责的!” “报章老吧,”盛书记也很激动,劝诱的口气十分感人,“章老可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啊!” 李家宝现出了难言的神色,他几乎不忍心违拗眼前这位激动不已的老先生和这位尊重实情的盛书记,但他决不能不去北京,只好婉言申辩:“对不起,系主任,盛书记,实在对不起,学生有个特殊情况,必须得往北京报……” “为什么?为什么是‘必须’,为什么呢?理论数学并不分区域呀!关键在导师嘛!”盛书记求才若渴,一心想把系主任已然看好的李家宝留在老教授的身边。 “我……” “你有什么难处,尽管直说。” “是这样的……”李家宝不得不向老教授和盛书记如实地讲述了他和赵岚下乡以来的情况。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二位全系的主管领导,竟会那么认真地倾听他的讲述,听他讲完以后,又会那么深沉,甚至先后掏出手帕擦拭了眼睛,乃至屋子里静静地沉默了许久。 老教授怜爱不已地望着李家宝,稳定过自己的情绪,突然问李家宝:“赵岚是双齐师范大学赵敬兰教授的女儿吗?” 系主任熟知地说出了赵岚母亲的名字,李家宝很惊异,便诚恳地回答:“是,就是她的女儿。” “真是她的女儿……你岳母,那可是一位资深有成、治学严谨的学者!她的女儿,了不起,了不起!你们都很了不起!”赞叹过赵岚和眼前的李家宝,老先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咳声,面对曾经收过破烂、自寻导师、半工半读的李家宝,不由得感慨万千,乃至直言惋惜:“李家宝,你能口答我的两道考题,特别是那第二道题,我这心里豁然开朗,如获至宝,未经多想,便难以割舍。尤其你的坎坷经历,令人折服啊!可是……尽管我这个老头子已经十分喜爱你,你和我,却是貌似有缘,终归无缘啊……”老先生的话语里透出了丝丝的悲凉。 求才若渴的老学者,老前辈啊,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也真可怜,他们想选一个可以信赖的嫡传弟子,竟也难遇。他们已快谢世,不忍将腹中所学也匆匆带去,可是,老先生总算发现了一块璞玉,这块璞玉却由不得他来雕琢,必须转道他去。欲得不能,欲放不忍,失之交臂,他可怎能不慨叹,又怎能不感到凄凉?如果谁真正了解老学者、老前辈的心境,谁就会更加深切地感知岁月的磋砣;如果谁深切地感知了岁月的蹉跎,谁就会无比痛惜已然的荒废……拳拳之心可掬,可怜先生求学生! 盛书记知道可敬的先生是在感伤蹉跎,痛惜荒废,便赶紧提醒他:“章老……” 李家宝从盛书记的神情和语气中,早已看出,他是怕老教授太伤感,有害于身体。面对如此一对搭档,李家宝备受感动,刚要表达心中对他们的的感激,老先生却仍然有话:“盛书记,又让你费心了,有愧有愧。不过,面对这个李家宝,我是不能不多想啊!我出的第二道题,是剑桥招收博士学位研究生的试题,本想以此杀杀此后生的锐气,然后再和他恳谈,万万想不到,他却顺利闯关,而且必须去北京,反倒折了我的锐气,实在是与他无缘啊……” 李家宝不免愧疚,连忙宽慰老先生,话引子竟是夏志平的原话:“先生,恕学生斗胆直言,也是高攀。我的一个同学曾说,是缘不是缘,还须要感悟。感悟到了,缘就有了。感悟不到,缘就没了。因此,缘是心通,通则有缘,不通则无缘。学生有缘得见先生,有缘回答先生的试题,还有缘向二位师长讲述学生的苦恼,以至学生深有感悟,二位师长对学生的经历已然怜惜,岂不恰恰就是心通?学生已是认定与二位领导有缘了,不然,学生即使请假也不一定获得批准。” 老先生眼见李家宝聪明乖觉,对他便愈加怜爱,不禁凄然一笑,慨然应答:“好一个心通,看起来,你我无缘也是有缘,就凭你是郭晓民和赵敬兰的姑爷,楚良图的家学弟子,你我也是缘分不浅啊!” 宽慰过自己,老先生又是一声叹息,万般无奈,颤巍巍地在李家宝的申请书上写下了准假二字,签过名字,从抽屉里找出自己的印章,认真地盖了上去。李家宝看了那签字和印章,这才知道,眼前的老先生就是自己所学中文版教材的主编--章子愚。 “章先生,学生不知是先生,学生失礼了……”李家宝惊慌不已,激动不已,赶紧给老先生深深地补施一礼。“进京去吧……”章先生站起身来拍拍李家宝的肩膀,转过头去,情不自禁地对着盛书记抒发自己的感慨:“我章子愚的福分实在是太浅太浅哟……” “二位领导,学生不能就读于章先生,其实很遗憾。但二位领导对我的理解,使我的愧疚心情平复了许多。我曾多次看着章先生的教材想象先生的模样,想不到真的见到了先生。请二位先生再受学生一礼……”李家宝颇为感动,深鞠一躬,十分动情,赶紧离开了令他感触尤深的系主任室。 李家宝把准假的依据交给班长,马上就返回了宿舍,眼前浮现出章老和盛书记刚才的神态,人生的责任感蓦然升腾,暗暗鞭策自己,努力,努力,努力!他翻开了书,一看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将近吃晚饭时,一个同学忽然喊他:“李家宝,章主任找你!” 李家宝怎么也没有料到,章先生竟会亲临学生宿舍来看他,并执意邀请他到家里去吃一顿便饭,认真聊一聊。能和老先生认真聊一聊,李家宝求之不得,但对吃晚饭,他却再三推辞,最终,还是盛情难却,只得从命。 章教授把李家宝领到家里,直接将他引进了书房,指着大写字台,颇为豪爽地向他宣布:“从明天起,你就在这里备考吧!书架上的书,随意你动。晚上,我会随时辅导你,听见了吧?” “这……”李家宝大觉不妥。 “听话吧!赵敬兰教授在本校时,一直都是我的好友,你岳父郭晓民,更是我的知己。对我的俄语,他们曾不吝赐教。每次登门,他们当即便以俄语相陪,非但不吝惜自己的时间,而且始终孜孜不倦,令人总是感动啊!赵岚的母亲若不是必须随赵岚父亲调动,本校是决不会放她走的。就冲这,你无论如何也不要客气。还有,楚良图老先生原为山大全国知名教授,五十年代,我曾常常和他笔谈。你既为他所厚爱,又是他的家学弟子,我章子愚岂敢慢待?说来说去,其实关系对我并不重要,如果你不能口答我的两道考题,不管你和谁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偏私,请你吃顿饭表示对他们的心意倒是可能,但决不会把你请进我的书房。实在是你以你的经历和成绩感动了我,令我这个老朽对自己的责任也愈加感知深切啊!人欲去,腹中所有难留,凄怆啊!既然决定放你走,我就只能如此宽慰宽慰自己了。走,看看你师母准备了什么饭菜,不妨乘兴也喝两口!十几年不见你这样的学生了,也未料到,如今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孤陋寡闻哪!对了,你的英语过关不?”章子愚一片真诚,说到英语,最后一句问话用的就是英语。 李家宝立即以英语作答:“在乡下,自学先生的教材时,每道题都强迫自己用英语解答,每天我还向赵岚学英语。回到市里,楚先生逼我使用英文版教材,我和他的一切交流都必须用英语。他说不能真正掌握两种以上外语,不能用英语流利地讲话,就根本当不了当家学者。但是我的听力还是不好,口语也差……” “当着我,你就不要谦虚啦!对你,收酒瓶子半工半读的李家宝,我已是情愿竭尽全力付出我的绵薄之力啦!楚先生说的,非常对,做的也对啊!唉,章子愚呀章子愚,楚良图有幸,你却好可怜哪……”老先生用英语抒发他的感慨,语调颇感伤。 “不,有幸结识先生,学生终生不会忘记您的厚爱。虽不能跟您就读,我也会永远记住,您是我的先生,我的导师!我读的中文版教材,就是您老编的啊!”李家宝也是用英语,言语真挚,情感深厚,表达准确。 席间,章子愚教授执意留李家宝在自己家备考,想趁李家宝每天吃饭或休息之机,同他深谈一些问题。李家宝连连推辞,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老先生也执拗,再三坚持。最后,李家宝才答应老先生,每个星期天来一次,敬请先生不吝赐教,算是折中。 章子愚这才点了点头,不无遗憾地叹息:“那就由你吧!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知我的心啊……” 在李家宝备考期间,老先生与他多次恳谈,愈谈愈觉得失之交臂,扼腕惋惜的神态,令李家宝感触颇多,而他却实在不能使老先生遂愿,心中便十分愧疚…… 一九七九年三月,李家宝接到了中科院应用数学研究所的录取通知。章子愚得到消息以后,非要设宴为他饯行不可,还让他把老先生已略闻一二的董强领到家里来,并请盛书记作陪。老先生的拳拳之心,愈发使李家宝看清了己任,也愈发觉得,岁月曾是何等荒唐,何等不公…… 李家宝就要离开北方大学赴京就读去了,夜里,章子愚教授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办。钟打一点,他忽然想起来了,应当请李家宝给全系同学讲一讲,他是如何想起自学和怎样自学的。对,对,就是这样一件事情。他赶紧掀去被子爬起来,认认真真地把事情记在他的本子上,才重新去睡。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同盛书记讲了。盛书记十分赞成,立刻让辅导员自去通知李家宝,好好准备准备,认真给同学们讲一讲。此时的李家宝,梦寐以求的是学问,早已不是幻想登上国际讲坛以后还要面对市人大代表进行汇报的李家宝了。他不愿抛头露面,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辅导员只得如实秉告盛书记,盛书记急忙去告诉章先生。章子愚略略思忖,深沉地发出了感慨:“盛书记,不是人家不答应,是咱们失之于礼哟!”说罢,老先生让盛书记陪着他,一同去请李家宝。 面对亲自来请的章主任和盛书记,李家宝羞愧难当,深悔不迭,更加理解了老先生的焦灼之心和盛书记如此支持老先生的深意,翻然顿悟,老先生和盛书记要做的,自有其良苦用心。他诚惶诚恐的,不敢稍稍怠慢,送走二位长者,连夜就进行准备,下决心一定要讲好,无论如何也要对得起老先生和盛书记。他想起了让他给党员和要求上进的青年讲解《赠言》的陈书记,自然就想起了他的小屯子,仿佛是小屯子的现状也在要求他,必须好好讲一讲。 第二天,他走进会场的时候,惊异地发现,大会的会标竟然是“李家宝同学赴京读研究生送别大会”。他的心里不敢当,又万分理解章先生和盛书记的雅意,唯一能报答他们的,就是认认真真地讲,替二位领导把该做的工作做好! 他诚实地讲了他的两次恋爱,讲了他曾经被动地等以后,白白浪费了将近四年的时间,然后就专门讲起逆境中赵岚和他是怎样自学的。他背诵了赵岚的《赠言》,也讲解了赵岚的《赠言》,不免也讲到了赵岚的父母。他们那关于以后的说法,如今已变成了可以激励人们上进的金玉良言,打倒四人帮和批评过两个“凡是”以后,也无须择人而语了。他还强调,昨天的所学和所求是今天向往明天的准备和积淀,明天的长进和收获,必然是今天的准备和积淀所发挥出来的灵感。没有清醒的长期努力,就不会有不可触摸却事实存在的灵感…… 一九七九年五月,李家宝经过百般的努力,在有充分准备的精神状态下,把握着难得的机遇,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北京。 拜见过导师欧阳子健以后,他对赵岚当时“非走不 可”的态度,便愈加理解得深刻了。科研机关,大学校园,无处不缺人。十多年来,诸多先生的宝贵光阴虚度于牛棚或干校,他们那复出以后的焦灼,时时灼烫着李家宝的心灵,自然而然,也就勾起了他急于寻找到赵岚的迫切欲望。左右思量,下过决心,他就直接给北大外语系打电话。电话通了,他急切地找赵岚,对方却告诉他,赵岚到英国去了,最早也得十天以后才能回来。赵岚到英国去了?李家宝为之一振,她显然不是去游山玩水,她已然是学者,她的任务必定是与蓝眼珠进行学术的交流。 赵岚已然担当大任,李家宝非常激动,回到宿舍,倒了一杯开水,一口一口地慢慢喝,恰似边吸烟边思索。蓦地,小屯子浮现于他的脑海,一幕一幕,分外清晰,他猛然想起陈书记对孟宪和说过,要立小屯子的《活命碑》,一种悲愤的情绪立即令他记起了自己的责任,立刻铺开纸,开始精心撰写碑文。 写罢碑文,他已是热泪潸潸。他又把每位捐粮票者的姓名及所捐的斤数,规规矩矩地誊写下来,以待刻于碑后。忽然,一位同学来找他,说欧阳先生请他务必马上去参加对一位美籍华人学者的会见。他擦擦泪,将《活命碑》碑文放好,便立刻前往。 欧阳先生向李家宝介绍了来访的美籍华人,也向那位先生介绍了自己心爱的弟子。来访的美籍华人叫黄广亭,虽是华人,见了李家宝却不说一句中国话,一直用英语讲一切,讲到得意处,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就看一看李家宝,似乎是看他听懂没听懂。欧阳先生也讲英语,黄先生不住地点头,暗地里,对李家宝始终都在观察,都在审视,有时是旁视,有时是窃视,仿佛欧阳先生所荐之李家宝令他感到奇怪和不解。李家宝见状,态度不卑不亢,黄广亭一直不问他,他就一直不搭言,只是洗耳恭听,并且把什么都听明白了。黄先生是在介绍当前世界数学领域的概况,信息很有价值。 交流之余,欧阳子健再次向黄先生盛赞他的弟子们,并声言中国有望,炎黄不让欧裔,在国家处于最严峻的时刻,也不乏有识青年,例如在座的李家宝,就是其中之一。 黄先生开始刻意打量一番李家宝,将信将疑、不以为然的神色。很明显,他是不相信,或者是不肯轻信,经十多年动乱,中国大陆还会有欧阳先生所称之佼佼者。他稍稍思索,微微一笑,突然向欧阳先生提出一个意外的请求:“实不相瞒,我正在写一本《重谈数论》,遇到了一些必须解决的问题,有几个问题交给我的洋弟子已经半年有余,可是,他们至今也没有完成,不知欧阳先生能否答应,让你的弟子也来试一试!” 欧阳先生何等头脑,深知黄先生这是在当面叫板,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定夺。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谈自己的看法,黄先生竟然使用英语,直截了当地向李家宝进行询问:“李家宝先生,恕我冒昧,作为欧阳先生的得意弟子,你明白我所表达的意思吗?” 李家宝见人家已经问到自己,而且态度似乎轻蔑,便柔中有刚、很有礼貌地用英语回答:“黄先生,承蒙您关爱,能目睹您的风采,聆听您的见解,又有可能见识您目前所研究的课题,机遇对我来说,已是千金难得,况且已是箭在弦上,我当然愿意以欧阳先生弟子的身份,遵从您的雅意,如果我的导师答应您的话。 黄广亭这才 第八十章 重逢 走进出国人员口语训练班的教室,李家宝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似乎一切都很熟悉,都很温馨。坐到崭新的课桌后面,他突然想到,他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幸亏亡羊补牢,学有所得。不然,而立之年,自己将以何等面目,重见赵岚? 他从后面往前看,偶然发现,自己又是坐在最后面、最右面的旮旯里,这种下意识的习惯性选择,令他忆起了自己被陈路和曹自立无端欺辱的往事,自然而然,也就忆起了自己曾经强烈生恨,并移恨于赵岚的刚愎行为。高一时,赵岚的模样还像一个初中生,小班干,而当时自己却把她视作强大的、不可调和的仇敌。 他凄然一笑,笑自己曾是那样可笑。如果下乡途中不曾遇到赵岚,如果不曾有赵岚当年的强迫和敦促,如果不曾有她朝夕相伴的日子,如果不曾有她的弃之而去,而今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暗暗庆幸自己在学业上抢回了大约五、六年的时间。这五、六年的积淀,已决定了他今后能够去做什么。瞬间,对赵岚的回忆变成了对赵岚的深切思念。愧疚的情绪不住地翻腾,翻腾出揪心的悔恨,也翻腾出难言的自责。往事历历在目,使他企盼赵岚速速归来,他默默地数着日子,今明两天,赵岚大概就可以到京了…… 老师已走进了教室,他竟然不知不觉,依然沉思,怎样才能与相处三年、阔别五载、夫妻生活未出蜜月的妻子重新和好。蓦地,他想起了儿子,儿子已快到八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同学们唰地站了起来,他赶紧向讲台望去,猛然,极大的意外惊得他忘记了起立。同学们都坐下去以后,他反倒茫然地站了起来,看见站在讲台上的二位老师异样地盯着他,他才恍然省悟,此时是在神圣的课堂上。他慌忙坐了下去,满脸发烧。 “同学们好!”二位老师同时向大家问好行礼。 李家宝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可是不可相信的事实就在他的眼前,看见老师的一刹那,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讲台上的女老师正是他苦苦思恋的赵岚,和赵岚站在一起的,竟然是已向他宣布争夺赵岚的胡振先。 他瞪大眼睛再看,他的眼睛并没有出错,千真万确就是赵岚和胡振先并肩站在讲台上。妻子的相貌和气质,是铭刻在他的心里的,妻子的声音和语气,早在他的耳骨里面注了册。不过,赵岚的面目上已然没有一丝稚气了,显得十分成熟,俨然天生就是一位深邃的学者。胡振先首先开了口:“同学们,首先让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次口语训练班的老师。我们的老师姓赵,名岚。赵一曼的赵,山风岚,意思是山顶的雾气。山顶的雾气清新爽人,使人犹入仙境。大家听了赵先生的课,也一定会感到,她的课恰如她的名字,也有一种清新的气息。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她表示诚挚的欢迎!” 胡振先带头鼓掌,大家按照程序礼貌地鼓掌,都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这两位老师都很年轻,和班里同学的年龄几乎不相上下,不仅是他们的老师,而且是在国家的名牌儿大学里,又是在文革之后,几乎不可思议。 掌声停止,胡振先开始自我介绍:“我姓胡,古月胡,振兴的振,祖先的先。在这个班里,给赵先生助课,并兼做大家的辅导员。每天赵先生上过课,由我陪同大家按照先生的要求,完成每天的学业。”自我介绍完毕,他有意提高了语调,“下面,就请我们的赵先生开始给大家上课。” 说罢,他走下了讲台,来到后面,在事先准备好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像学生一样,也打开了他的笔记本。蓦地,李家宝对胡振先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甚至非常懊恼,他是和赵岚在一起,方才自己有失常态,也被他得一清二楚。 赵岚并未计较他的失态,也未理睬他的慌乱,潇洒自如地走到讲台的前面,泰然自若,就像刚才未曾看见李家宝一样。她熟练地驾驭着每位学生都必须下功夫尽快征服的语言,简直如同在讲本民族的母语。她以正常的速度连贯地讲上一段,然后放慢速度再说上一遍,李家宝早已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却用汉语又讲了一遍:“首先,我要严肃地向大家问一个问题。诸位已过而立之年,或者正是,或者将近,那么,请大家告诉我,你们已是这么大的年龄,为什么还要别家离子,出国去深造?不要紧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在出国口语训练班上回答问题,只不过是训练的开始,同大家平时的口语会话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尽管如此,拘于场面,很可能大家在选择词汇上会感到困难一些,但你们不要为难。作为老师,我的确很想听到流利的回答,但不是现在。否则还要我和胡老师来做什么呢?我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第一,是想了解一下大家真实的想法,第二,是想了解一下大家口语的实际水平,以利对症下药地帮助大家解决各自所存在的主要问题。在座的每一位都要认真讲,讲得不准确也要讲。长也罢,短也罢,一定要敢开口,就是讲得不流利,哪怕是结结巴巴,也要敢讲。同时,大家也要认真听别人讲。尽量听懂每句话的大概意思,不要为一个单词停顿下来。讲的时候,要讲真话切忌大话或空话,更不要讲假话,假大空是最令人乏味的了。好了,开始准备吧。” 大家准备期间,她走下了讲台,顺夹道从前面走到后面,再从后面走到前面。不时的,还向一两个学生问上几句。她终于走到了李家宝的面前,盯盯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讲。李家宝感觉了她的气息,万般激动,热血狂涌,真想抓住她,立即就喊一声岚岚,但他是在课堂上,他的理智不允许,他的毅力牢牢地控制着他的情感闸门。赵岚貌似毫无表情地走了回去,回到讲台上,稍稍等了一等,便开始让同学们依次回答她的问题。 同学们的口语水平参差不齐,有能连贯地说几句的,也有能勉强说上一段的,甚至还有组不成句子的。或许,赵岚的要求单单是针对李家宝的吧? 明明是在课堂上,李家宝也明明知道课堂是神圣的,但他一直都在审视赵岚。赵岚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吸引他的注意。他不停地将赵岚如今的神态同以往对比着,奇妙地发现,她昔日的神韵与现在的风度已然和谐地融在一起了,岁月已把她脸上青春绚丽的光泽化作了稳重、成熟的学者气质,似乎写出一种永恒的意,让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更加深邃。李家宝的双眼随着赵岚的形体和面部的表情不停地移动变化着,却不肯承认她的青春年华已随岁月流逝,只肯认可她已日臻成熟。他的心里翻滚着无限的自责,暗下决心,再也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孤身独处,任光阴默默地自去。他要每日陪伴自己的岚岚,哪怕仍是每日只有两小时自由交谈的时间。蓦地,他想起自己正在口语训练班上,几个月以后就会走出国门必须与她再次别离的时候,一种怅然的情绪悄悄而来,攫住了他的心绪,令他深深觉得,赵岚实在是太委屈了。他不得不重下决心,即便再别难免,也要抚慰她的心灵,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在愉悦中企盼自己,再也不能让她在郝玉梅的阴影中孤独地自我折磨…… “李家宝,”赵岚忽然喊了他的名字,并且强调,“你是今天最后一个被提问的,就请你给大家献上一个满意的回答吧?” 李家宝的注意力被赵岚突然唤回了课堂,他明白,赵岚早就发现他溜号了,赵岚的特殊强调和期待,分明是在有意提醒他,拿出你这几年学到的本事,让大家见识见识吧。李家宝站了起来,右腿的小腿肚子竟然抖了几下,但他的大脑依旧清醒,匆忙中不仅控制住了情绪,而且有所感悟,赵岚最后一个才提问自己,注定是她深思熟虑的有意安排,或许,她也是害怕控制不住她的情感吧?赵岚目不转睛地逼视他,他的两只眼睛也盯盯地逼住了赵岚。赵岚似乎只是表示严肃,但他已经看出,或许只有他才能看出来,赵岚是以特殊的身份正在刻意地检验他。发现了这个秘密,李家宝反倒轻松了许多。来吧,重新认识认识你的爱人吧,他必将是令你满意的李家宝,他已卸去了昔日维护自尊的铠甲包装,敢于直面任何现实。他暗暗地叮嘱过自己,精力骤然集中了。他的心里清清楚楚的,赵岚对他所要考察的并非只是外语水平,肯定还要从他的回答中考察出其他。他巴不得如此,甚至想抓住这样的时机,让她也来考察自己的一颗心,这颗心里不仅盛着李家宝的炽烈感情,也盛着岚岚的心愿,始终是不变温的赤诚,所冶炼的品格与他已有的学识也是完全相称的。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回答问题了,将亢奋的情绪藏于沉稳的语调里,将音高、音质、音色调整得和谐统一,朗朗而答:“当我想到就要出国深造的时候,我当真想到了老师刚才所提出的问题。深思以后,我必须这样回答:虽然我已到了‘而立’之年,但我的妻子始终殷切地希望,她的爱人必须做国宝,而不仅仅像我的名字一样,只是一家之宝。她有着这样的厚望,我就无视我的年龄,即便是九十九岁,该我挺身而出的时候,只要那时我还能够活动,哪是坐轮椅出去,我也认可。 “那是在下乡以后,我在追求我的女朋友赠给我的数学书的扉页上,突然看到了她对我的深切期待。她的期待始终给予我巨大的鼓舞和勇气,让我永远不能忘记我们小屯子的贫穷,更不敢忘记那里的人们尚且期盼着温饱。我必须不遗余力地抓紧点滴时间,随她一起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以此,作为我的忏悔和亡羊补牢的实际行动。 “我们的小屯子尽管很小,很小,但她也是祖国的一部分。在那里,我才真切感悟到,每一个有尊严的中国人,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应当而且必须责无旁贷地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始终如一,忠实勇敢地做出自己应做的贡献。这样做,需要顽强的毅力和刻苦的努力,最忌讳牢骚与空谈。 “那里的期待,就是我和我妻子的期待。我没有理由,辜负那里对于我的厚望。也没有理由,对不起我的妻子。仅就我个人而言,我欲和我的妻子团聚之后便永不分离,但是我的妻子却宁愿个人凄苦,也不愿她的爱人不能自强。她时时都在鞭策着我,使我加紧刻苦地深造,永远不忘她所希望的不忘。 “当然,此时我的心里是波澜起伏的,但请不要以为我是把个人的情感宣泄于课堂,不,我所讲的一切,还只是对老师所提出的问题,尽量做出的最简要的回答。 “真的,对这样一个问题,我可以忘情地讲上三天三夜,甚至想把我妻子送给我的《赠言》此时此刻就用英语背诵出来,如果老师能够允许我这样做的话。” 李家宝侃侃而谈,饱含激情而谈,他几欲落泪,同学们无不惊讶。尽管他们并没有听懂他所讲的内容,但是仅凭那长而流利、声情并茂的表述过程,也知道这个李家宝非同小可。李家宝坐下以后,不约而同,每个同学都专注地等待着老师的评语,看看她到底会怎样概括。唯有助课的胡振先老师,默默地皱起了眉头。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然也包括胡振先,赵岚对李家宝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地肯定了几句:“准备充分,所答恳切真实。水不低,见识也不俗,希望继续努力,事业的成功只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中,不在消极的等待中!” 同学们听到这言简意赅的评语,都很佩服李家宝,也都发自心底地钦敬这位年轻的女先生。她自有素质和修养,教法也的确与众不同。她的课丝毫不入俗套,每个环节都调动学生自己去做。她不愧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长相出众,体形袅娜,但站在讲台上,凭着学识,却压得住场面,牢牢地控制着课堂的节奏。李家宝像大家一样佩服她,尤其得到的殷切鼓励,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不禁对胡振先产生了怀疑。赵岚的精神状态明明这样好,不仅可以出国作学术访问,还可以如此潇洒自如地讲课,那么胡振先的所作所为,明明就是不真诚!殊不知,面对大家对李家宝的叹服,胡振先的心已被赵岚对李家宝的评价弄丢了一块,七上八下的,恰如分数里的八分之七,用阿拉伯数字写出来,怎么也构不成一个完整的“1”。 大家钦佩地望着赵先生,赵先生巡视一遍大家,便开始布置自习课:“下午,以下十名同学,”她念过名字以后才布置,“请你们把自己方才所讲的和心里想讲,嘴上一时没讲出来的,用笔写出来,对着同学或者镜子,一直练到能够流利地讲出来。”她又向另十名同学布置,“你们要两两组成对子,反复练习c教材一百二十八页的十个句子,做到流利地说出来。”最后,她才向其他六名同学布置,要说会a教材十六页上的八个句子。这就是下午的课。如果一下午完不成,就延续到你们认为必须睡觉的时刻。再见!” 赵岚熟练地收拾起她的教案,镇静地走下讲台,突然,她的鞋后跟儿在讲台的边缘磕绊了一下,她几乎跌倒,但她迅速找到了平衡,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李家宝见状,立刻想到了《合肥之战〉〉里对人物的描写,主人公听到胜利的消息,就是如此。 他急忙跟了出去,追出楼口,马上呼唤赵岚。赵岚却头也不回,越走越快,甚至小跑起来。李家宝尾随着她,她急急一拐,竟不见了身影。李家宝焦急地追过去,四处寻找,哪里也不见她的踪影。忽然她从一个楼门里闪了出来,看见李家宝急忙又逃。李家宝哪里肯放过?她朝哪里走,李家宝就朝哪里跟,真是锲而不舍。 走着走着,她又失踪了。李家宝不得不向路人打听,可是校园的家属区来往的人非常少。好不容易走过来一位老太太,他立刻迎上去向她认真地询问:“老奶奶,您知道赵岚老师的住处吗?” 老奶奶的回答特别认真:“哟,您问赵岚哪?真是对不起您啦,我不大出门儿,压根儿不知道您问的赵岚是哪一位。您还是找别人问一问吧!” 李家宝大失所望,只觉得,应该三四个字的回答,却被北京的老太太抻得太长了,赶紧说一声谢谢,就去另找别人。好不容易过来一位中年人,也是不知道,李家宝不得不站住了,局促不安地东张西望,焦急地徘徊在十字路口,来来回回地打起转来。 忽然,赵岚在一个楼口招呼他:“李家宝,不要打听了,我在这儿呢!三楼一号儿。” 李家宝顿时兴奋,快步跑到赵岚刚刚闪进去的楼口,左右找一找,没找到,就急忙上楼,三层楼梯只用一口气,便牢牢地站在三楼一号的门前了。他调整好呼吸,感到心跳恢复正常以后,才按响赵岚家的门铃。门铃刚刚一响,他的心口就砰砰地跳出了声音,屋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他的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儿。 “谁?”赵岚在门里问。 “我。”李家宝在门外回答。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单不知赵岚开门以后,将会怎样。 赵岚听到李家宝的回答,没有开门,拖鞋与地表发出的嚓嚓声有节奏地返回了房间。难道在里面开门还要去取钥匙?难道她是在补作新娘不给新郎开门的游戏?那,那新郎可就必须耐心地叫门了,就是心情迫切,也必须表示不急不躁。李家宝再次调整一下情绪,立即重按门铃,赵岚还是没有来开门,过了好半天,他不得不第三次按门铃,里面仍然没有声音。李家宝急得实在忍耐不住,索性将手指按住门铃上就不撒手。他认准了,你不来开门我就按,宁可让楼里的人都来看热闹。门,终于开了,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望着对方的眼睛,对视许久,赵岚也不发话说,李家宝只得问她:“可以进吗?”李家宝问话的声音很拘谨,他的心里忐忑不安的,生怕屋子里面会有一个张家宝或者一个王家宝。 “当然。”赵岚一路上的行为是那么紧张,此时的回答却十分坦然,轻松地吐出她的习惯语。 听到赵岚爱说的“当然”,李家宝反而没有迈步,愕然地望着她,面目表情几乎凝住了。赵岚笑吟吟的,潇酒自如,不无自得地戏问李家宝:“难道还要请吗?” “不,不是这样的……”李家宝仍然望着她,十分疑惑。 赵岚换成了一身极其合体的连衣裙,全身墨绿,绿得充满了生机。她的头发散开了,散成了一头披肩长发,头顶上,卡了一个绿发卡。她的袜子乃至拖鞋,都是绿色的。她迟迟不来开门,竟是在精心打扮自己,花为谁容?李家宝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郑重其事地这样做,为什么偏爱一身绿,难道她答应了那位军官,早已变成了军嫂,以此,对自己表示委婉的拒绝? “我很美吗?”赵岚见李家宝疑惑地审视自己,很自豪地向李家宝询问,仿佛李家宝认可她的打扮她就美,反之她就不美。 “好像很美……”李家宝不敢贸然讲话,态度变得很审慎,她有家,确确实实有个家,如果她的屋子里坐着那位军官,自己到底应当怎么办呢,莫非反客为主,将他轰赶出去? “仅仅是好像吗?”赵岚刻意挑剔李家宝的字眼儿,似乎得不到李家宝的认可,她就白打扮了一样。 李家宝的心情略略轻松了一些,当真看见了一种高雅的美,便实事求是地讲了自己的感受:“确实美,各种绿色协调地搭配,好像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承蒙你夸奖,那就请吧!”她故意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个动作立刻使李家宝想起了往事。当年在女宿舍门前,自己拿着刚刚看完的《赠言》去找她,保证日后认真读书时,她不由自主地上前吻了自己,请求原谅时,就是做出这样一个请的姿势。那时,她的脸上还有稚气,而此时,她明明是个成熟的女学者,就连同一个姿势,也没有那时调皮,却比那时庄重。她已经不像知识青年了,完全是一位深邃的学者。 踏进她的屋门,李家宝一眼就发现,方厅墙上的挂钟是他们乡下女宿舍的那一口。 “怎么,这口钟怎么在你这里?” “不可以挂在这里吗?” 李家宝顾不得回答,望着那挂钟,立刻想起了他们的宿舍,他们的院子,他们的小屯子,他们在一起的一日日。陈书记、耿队长、冯玉莲、魏长顺、齐金库,乃至崔二和尤爱丽,接连涌入了他的脑海。赵岚明明仍是自己的岚岚。李家宝兴奋不已,却马上发现,赵岚在用异样的眼光阻止他。他当即不敢造次,只得低声问赵岚:“你最近回过屯子?” “当然。” “什么时候?” “知道你上学以后。” “董强告诉你的?” “不,是孙桂英写信告诉我的。” “你和她也通信?” “当然。她的爱人是邱绍永,两个人正在做着陈书记当年想让你和我来做的事情……” “你可真神……” “神不神不敢说,反正没你那么愚,还是先吃饭吧!”赵岚很随便地推开卫生间,让李家宝先洗手。 李家宝洗过手,赵岚已将几样菜摆好了,一边请他入坐,一边解释备餐的缘由:“知道你必定会来,不想见你也难免要见,昨天我就准备好了菜和酒,请吧,老朋友,一别数载,加上在屯里疏远的时间,用我母亲的话说,一次全国抗战。” 李家宝站住不动了,双眸凝视着自己的岚岚,真想立刻就去俘虏她,但忖了几忖,还是没敢轻举妄动。这是她的家,她仍然称自己为老朋友,李家宝隐隐听到了她拒绝重归于好的第一音。 桌子上,赵岚准备了四个凉盘儿,每个凉盘里,都是由几种小菜拼成的。一瓶白酒,两个小碟两个碗,两双筷子两只杯,摆得规规矩矩。李家宝坐在赵岚指定的位置上,赵岚坐在他的对面,喜气洋洋地为他斟酒,给自己也满了杯。 “来吧,为我的老朋友接风洗尘!”赵岚很爽朗。 李家宝很惶惑。又是‘老朋友’,分明就是对和好的婉言拒绝,李家宝心中好不难过,不得不和赵岚碰了杯。赵岚抿了一点点,端着酒杯望着他,他闷不做声,看看赵岚,脖子一仰,便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逢知己千杯少吗?”赵岚似乎在寻找话题。 “话不投机半句多吗?”李家宝似乎在应战,脱口反问。 “那倒不是……”赵岚又替他斟满酒,并且劝他,“别喝得太急,这是好酒,需要品。” 李家宝很尴尬,心中也懊恼,端起杯来,又是一饮而尽。 “你……” “倒吧!” “你是到我家过酒瘾的?”赵岚不肯再给他倒酒,界限分明地说出了“你”到“我家”,李家宝第三次听到她对于和好的拒绝,便索性问她:“你说实话,中科院招收研究生的消息是你给董强打的电报吗?” “当然。” “岚岚……” “不,只叙友情,不动感情,还是不要叫岚岚。” “不,坚决不!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有了家,还能是一个人吗?” “有了家,不是一个人……”李家宝愈加慌乱起来,一颗心简直要从他的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他忽地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去了一躺洗手间,什么也没做就返了出来,盯盯地望着赵岚。 “想问都是什么人吗?” “你说呢?” “母亲,儿子,女儿。” “女儿?”李家宝顿时很尴尬。她有一个女儿?女儿的父亲是谁?她为什么不把一切真实地告诉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难道胡振先去小屯子之前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女儿吗? 赵岚忽然焦急地问他“你还记得那个侠女吗?” “当然。”李家宝脱口就说“当然”,神经却如同已经错乱一样,一点也没把赵岚的女儿往那个侠女身上想。 赵岚见他急得已是不知所措,就赶紧告诉他:“临来北京,我去了郝玉梅的父母家,对我逼你和我一起截喜车的行为,再次向郝玉梅的父母道歉,郝玉梅的父亲就像患了神经病一样,突然逼迫我,必须把侠女带走,孩子立刻死死拉住了我的衣服,眼泪不住地流,万般无奈,我一咬牙,就真把孩子带了出来……” 我的妈妈呀,原来如此。李家宝的一颗心从嗓子眼儿落到了腹中,惊喜交加,难以平息一时的慌乱,如同从绞刑架上的绳索突然被人砍断,重生之后猛然看见了亲人,不由自主,对赵岚万分地怜惜:“岚岚,明明你还在苦苦地等我!” “不,你不要这样讲,还是不要叫我爱称。如今你叫,不合适,早就不合适了。” “不,不可能不合适!” “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就可能,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年,你我今后也难以阻止……” “我不认可!” “许多事情不操心,或者不知道,其实更好一些……” “岚岚……” “不!” “你……”李家宝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住她。 “不行,你不要这样看我!” “不可能,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武断也好,霸道也好,就是不可能!我再也不能听凭你任性,我要尊重你父母对我的嘱托和期待,打掉你的任性!”李家宝霍地向她走了过去。 “我会逐客!”赵岚向后躲去。 “我不是客!你赵岚在哪里,哪里就有我的岚岚,哪里就是我李家宝的家!”李家宝的目光咄咄逼人,坚定不移地望着赵岚,逼得她已经没有了退路。 她的声音颤抖了:“我不同意!” 李家宝的意志不可阻挡:“我宁可强迫!” 赵岚立起了眼睛:“你敢!” 李家宝愤怒了,突然,不由分说,将双手牢牢地搭在赵岚的肩上,盯盯地望着她,猛地,将她抢进自己的怀抱,紧紧地拥住,狂热 第八十一章 求援 李家宝凭着赵岚所给的地址,向人打听孟宪和的宿舍。北大也是真大,他找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老孟的宿舍。咚咚咚,他奔了上去。当当当,他扣响了宿舍门。 “哎呀呀,我的大数学家,你可总算来啦!”孟宪和一声惊喜,举拳就要打,李家宝笑嘻嘻地双手接住,握得紧紧的,好半天才松手。动作代替了寒暄,孟宪和劈头就问,“老老实实交待,你老兄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唉,一言难尽……”顿时,李家宝就不笑了。 孟宪和听到他的叹息,知道他素来不愿诉苦,不仅对他不回信的事情不再计较,反而关切地问他:“见到赵岚了吗?” 李家宝明白,老孟对自己和赵岚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见他不顾阔别已久,三句话未过就问自己和赵岚的事情,不禁想起他在信里写的句子:“拜求,拜求”,“泪中带血”。李家宝望着自己的好友,深感有负他的期望,对赵岚方才出尔反尔的态度,便更为不满,乃至将自己的真情实感和烦乱的心绪,毫无掩饰、赤裸裸地流露到面目上,就连他的回答,也大有向好友诉苦的味道:“唉,我刚从那儿来……” 一句话,加上前面的一个叹词“唉”,总共才七个字,实在可谓简单而又简短。可是,他那简单而又简短的话语中,却每一个字都被他的语气注入了浓烈的感情色彩,恰如京戏里的导板且待回龙,似乎他有满腹的话语,说起来注定很长很长,而且不能被一般人理解,恰恰需要老孟这样一个挚友当裁判,他才能得以诉苦似的。又好像唯有面对最要好的朋友,他才可以状告赵岚一样。 孟宪和听出了问题,不无担心地向他询问:“你和赵岚的事情到底会怎么样啊?” “到底会怎么样?又该怎么样?她指名道姓地让我来问你!我也是一心一意想听听你的,难道她真的就不肯原谅我了?一点儿松动的余地都没有?已经八年了,八年啊,大学正常班,那是可以读完两个本科的时间啊!事关人生的终身,是可以这么闹着玩儿的吗?”李家宝心情焦急,直来直去,毫无隐讳地与老友谈问题,只想立刻就从他的口里得知赵岚仍然拒绝他的真正原因。 孟宪和明白了,李家宝已经遭到了赵岚的当面拒绝,他不甘心,不肯就此罢休,就来找老朋友问缘由,讨办法。赵岚让他来找自己,肯定是想通过自己,客观地强调她的万不得已。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该如何公正地对待二位呢?他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是二位不来找他,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急迫,自己该怎样介入,又从哪一个突破口打入呢?他心无底数,就想首先琢磨出一个子午卯酉来,然后再替李家宝一二三四地拿主意,当参谋。他思考问题早已离不开香烟,习惯地把整盒的香烟从衣兜里掏出来,顺手抽出一颗,很自然地递给李家宝:“你抽烟 ” “我不会。”李家宝只管苦着脸,皱着眉。 “下乡这么多年,连烟也不会抽,真不知道你那满腹的烦闷和忧愁都是怎么排遣的。” “看书,看书,看书!看到终于见到赵岚,仍然有隔阂,仍然不肯谅解……” 本来,孟宪和想借着吸烟有意岔开话题,可是,李家宝回答完他的问话,就把刚刚岔开的话题马上又给圈了回来。 孟宪和非常了解李家宝,深知他此时此刻内心急迫,情绪焦躁,就默声不语地给他沏了一杯热茶,打算让他先出出汗,凉快凉快,待他静下心来,再和他一起研究具体的办法。李家宝似乎理解了老孟的心思,端着茶杯,开始仔细打量老孟的宿舍。 宿舍里,两张床。两张床中间顺长摆着一张长案子,案子上堆满了书。两张床上,里边靠墙的一面儿,也都堆着书。 看罢环境,李家宝突然发现老孟的白发又多了许多,禁不住问他:“你的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多啊?” “白云苍狗,人世苍桑,怎不白了少年头?况且,你们提前就管我叫老孟,叫也叫白了,到头来,还问我!” “许爱萍好吗?” “她生千金,我入考场。我考研,她返城。当着朋友不说假话,一样的老高三,同学,同班,同趣,也有幸共同建立一个小家庭。可如今,牺牲她,成全我,也实在是苦了她,心疼死你老弟啊。你说,头发还有不白的?”孟宪和对李家宝也是实话实说。幽默里,透着辛酸;感慨中,藏着不甘;解嘲时,吐着真情。 李家宝见孟宪和如此感慨,恍然大悟一般,自己早已是有了孩子的父亲,蓦地,想到赵岚又带来一个侠女,又想到赵岚怀孩子不能看书的抱怨,生孩子的万般痛苦,忽然,非常认真地向孟宪和请教:“老孟,你说赵岚至今也不愿意同我和好,是不是也有担心再生孩子的因素,耽误我,也拖累她,会是这样吗?” 李家宝也真是不懂生活,问得十分可笑,态度却一本正经,那一脸的严肃,要多气人就有多气人。孟宪和一着急,脱口就埋怨他:“咳,你呀你!摆弄起数学来,你那脑袋比谁都聪明,可回到生活里,你老兄的脑袋怎么时不时地就缺油发锈呢?你怎么就不想想……”孟宪和猛然打住了他的话头,却暴露出隐情的存在。李家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紧忙问他:“想什么,你让我想什么?你说,你倒是说呀!” 本来,东北人就不适应北京闷热的天气,李家宝匆匆跑来,身上早就有了汗,刚刚喝了热茶,又这么一着急,眼见着,已是大汗淋漓了。 “别急别急,我看你还是先洗把脸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真烫了心,难受着呢!”孟宪和尽力宽慰李家宝,也是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些。他急于思考问题,等待灵感,安慰过李家宝,端起一个洗脸盆儿,起身就走了出去。 李家宝的心情更加急躁了,坐不稳,站不安,不停地胡思乱想。赵岚让自己来问孟宪和,老孟却欲言又止,难道,难道赵岚当真另有打算?不,不可能,绝不可能!他的心里大叫着,索性起身也追了出去,快步撵上孟宪和,一边走一边敦促他:“你刚才让我想什么?到底是让我怎么想?象棋盘上走大车,直来直去,你就别拿三做四的了!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你让我实在是受不了!你说话,快点儿说话行不行?你老兄真想把我急死呀!” “我想让你先洗把脸,洗把脸!你就先听听我的,认认真真洗把脸好不好?你让我象棋盘上走大车,直来直去,可目前,明明该是用炮的时候,你还能让我隔着俩子儿就打呀!”孟宪和一时想不到好办法,就想方设法地安抚他,“让你先洗把脸,就是想让你首先清醒清醒,把棋步看准,免得乱盘。我觉着,人的大脑有个怪脾气,有时会急中生智,有时会忙中出错,还有的时候,会顿时发蒙,越是急着想出办法来,就越想不出来。你不想了,办法反倒忽悠一下自己就蹦出来了。正所谓越清醒看问题就越准确。你注意过没有?咱们汉语言的词汇往往于简略中包藏着深刻的心理学。比如冷静,就是告诉我们,遇到事情首先不要头脑发热,真发热的时候,就先把热冷却下来,这样才会静下心来,心静才会清醒。再比如,“通情达理”这个成语,首先强调的是要使感情相通,然后才能达到道理被人接受的目的。情不通,理不达,这是我们汉族人特有的思辨习性,是吧?我的大数学家?” 李家宝听他如此说,明知他是有意先岔开正题,却觉得他的说法很有道理,平平常常的谈话中,就流露了他的学问。又见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分明是在“先”哄,“后”劝;由“劝”至“说”;果然,“哄劝”之间和“劝说”之间,顺序排列都含有先通融感情,后讲述道理的意味。李家宝心中暗暗佩服,老孟不愧是搞中文的,竟能从古代延留的词汇中,透见出民族的思辨习惯。由此及彼,蓦然想起,当年自己和赵岚对待郝玉梅父亲,就没有考虑过情感的因素,只想讲大道理,全然忽略了他的感情。原来,情理,情理,就应该先情后理,自己和赵岚偏偏就忽略过这个不容忽略的“情”,逼得他选择了翻脸,没脸就不要脸。果然,就是情未通,理未达,李家宝对老孟的说法已有所悟,对老孟的态度也有所理解,就怀着对他十分欣赏的态度,虚心地向他请教:“你方才是在启发我,对待赵岚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这样吧?” 孟宪和笑了,知道他是心里急,有了方子就想抓药,便就此宽慰他: “果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啊!不过,你能想到这一层,确实很有必要。你看看,还是冷静一些好吧?冷静之间,办法慢慢就出来了。” 李家宝不再催促了,跟着孟宪和去打水,跟着孟宪和往回走,回到宿舍,依照孟宪和的吩咐,认认真真洗了脸,又擦去身上的汗,端起水盆倒了脏水,觉得孟宪和不可能再有什么托词,自己可以开口了,这才向他请求:“老孟,你好好看看,我也冷了,我也静了,这回该你冷静地和我说一说了吧?” 孟宪和依旧不急不忙的,扔给李家宝一把扇子,自己也煽起一把,忖了一忖,似乎胸有成竹了,才慢条斯理地开了腔:“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赵岚的手里有一封郝玉梅的绝笔信,那言辞,实在也是太凄恻了!可是,赵岚过于重感情,仿佛是她亲手害死了郝玉梅,不折磨自己,好像就不那么公道一样……”孟宪和不得不提起郝玉梅,情不自禁,也很难过,刚刚开个头儿,就说不下去了。 孟宪和的情感和话语使李家宝想起了他久有的思考,是极端利他的思想坑害了赵岚,赵岚的做法,已走了因情害理的极端。再看看老孟,老孟那一副不忍的神态,不禁令他另有所思,老高三一代,为他人着想,几近本能,然而,赵岚在对待郝玉梅的问题上已近于空想共产主义著作《太阳城》里的思维了。想到这里,他似乎清醒了许多,深信自己已经很坚忍,承受得住任何打击,就深沉地催促孟宪和:“说吧,老孟,不管你让我想什么,但说无妨!况且郝玉梅那封信我早就看过了,几年来的沉思与反省,似乎也磨炼了我的意志,你就放心大胆地说,说吧!” 老孟见李家宝的情绪已经不像刚来时那么焦躁,也不那么愤慨了,并且从他的口中得知,他已然看过郝玉梅的绝笔信,顺势向他冷静地发问:“‘幽魂袅袅随风逝,轻烟丝丝入云中’,郝玉梅的遗言里,有这样的句子吧?” 老孟的记忆十分准确。这句子令李家宝忆起,他刚刚看完郝玉梅的绝笔信对赵岚所有做法都能够十分理解的情绪,便点了点头,轻轻地回答了一个“嗯”。 “姐与家宝欢笑时,且也怜妹一缕魂’,这话也有吧?” “嗯。” “单为这,赵岚是看见烟囱就想人,躺进被窝就凄凉,没黑没白,总是闷闷不乐的……让你说,赵岚把这样的句子始终装在她的心里,让她如何能同你‘欢笑’?如果和你‘欢笑’,她就会想起郝玉梅的亡魂,她不光怕自己受不了,更怕你也受不了。她怕你们重新走到一起,会永远驱不散阴云,不光耽误她自己,也会耽误你的前程,你知道吗……” “她现在也是这样想吗?” “她要是不这样,我和周玲玲还不早就逼迫她,主动找你和好啦?不能逼就只能劝,可是越劝她,她就越不能自持,谁还敢再劝呢?”老孟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便赶紧调节自己的情绪。 老孟的态度使李家宝大受感动,眼睛不由自主地潮湿了,立刻刨根问底:“她在她母亲面前也是这样吗?” “她常常是自己躲出去,一躲就是大半夜……”孟宪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显地表示,赵岚确实有赵岚的隐衷。 李家宝的心里蓦然一沉,他只注意了老孟同情赵岚的态度,却忽略了老孟也为他焦灼的一面,甚至以为,老孟是在替赵岚婉转地劝说自己,为赵岚着想,就此罢休。这……这和胡振先的观点与态度岂不是一模一样吗?李家宝痴呆呆地无话可答了,只觉得,玉梅的命运很凄惨,却也太苦了刚强的赵岚。默默地,他再次忆起,自己看过郝玉梅绝笔信之后的颓丧心境;苦涩中,自然也就想起了自己整理好《赠言》、盖上二胡盒盖儿、对一切只求作一个了结和交待的心态;不禁又想起冯玉莲将自己和赵岚关在一个屋子里、逼得赵岚奏响《病中吟》的情景;悔恨中,他又想起了郝玉梅哀求赵岚转告自己、她要摆脱陈路纠缠的那封信,也就想起了自己和赵岚的两场大病……那么,将这前前后后的往事联系起来,会不会由于自己得到郝玉梅的噩耗,深切地同情旧恋人,赵岚会不会以为自己与她的爱已经不是那么深挚呢?哎呀,他清晰地记起了自己和赵岚被冯玉莲关在一个屋子里一开始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能不回来……” “那我就不能不回来!” 这几句对话,同赵岚最初追求自己时的一次对话几乎一模一样。可是,自己的的回答却是:“我这次回市里,才知道郝玉梅已经投湖自尽了,也明白了你为什么疏远我……” 如果当时不说郝玉梅的事情,回答一个“我理解你”,抱住她就真实地述说心境,很可能立即就获得了她的原谅。李家宝再次深深地悔恨。苦恋,苦恋,为什么当时就只知一个“苦”,舍了一个“恋”呢?锲而不舍,锲而不舍,为什么当时自己就舍得她操起二胡来呢?当时,她是怕自己承受不住玉梅已死的打击,是承受着她的满腹委屈和痛苦、撇下生生断奶的孩子从市里跑回小屯子与自己去重修旧好的,最终得到的印象却是自己仍在怀恋郝玉梅。赵岚她,她又如何受得了呢?想到此,李家宝忽然向孟宪和老老实实地承认:“老孟,看起来,是我罪有应得啊!是我大错特错,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才有今天这样的后果……” 老孟急忙问他:“为什么?是怎么回事?” 李家宝立刻把自己刚才想到的诸多往事,一五一十,统统讲给了孟宪和。老孟听他把话讲完,见他很理智也很坚忍,便接着他的话,替他认真地分析起来:“不错,你刚才的判断很有道理。不过,这里也确实有一个人,从赵岚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一直大胆地追求赵岚。当你的一个好友……是叫田萍吧?对,是叫田萍。她为追求你而写信叫赵岚表态的时候,赵岚的内心十分矛盾,前思后想,最后还是为你着想,想答应那个田萍,以此断去你的顾虑。为这件事情,她亲口问过我,你会不会真的喜欢田萍。我替你向她打过保票,说你绝对不会见异思迁,另有新欢。如今看起来,正如你刚刚分析的那样,在人家如饥似渴地赶回去和你重叙秦晋之好的时候,在那个冯玉莲千方百计、想法设法促使你和人家破镜重圆的时刻,在她好不容易才肯原谅你们一起犯下的巨大过错的时候,你却给她一个当面拒绝的感受。咱们就不妨再作如下的分析:一、你拒绝了赵岚,尽管感情上双方并没有绝情,但由于郝玉梅寻短见的阴影在赵岚的脑海里所占的面积越来越大,至使你们至今也没有和好;这是事实吧?二、恰恰在赵岚刚刚来到北京的时候,一个蔑视世俗、也很值得被人一爱的男子,突然不顾一切地站出来,认认真真地开始追求她;这是第二个事实吧?三、赵岚本来始终不肯答应这个人,你的身边却忽然冒出一个田萍来,并不顾世俗地给赵岚寄来表示她已深深爱你的信件;这是第三个事实吧?综上所述,很可能,我对你刚刚说的那个人,以及他执著的言行,也就推理可信地变成了你同赵岚和好的障碍。你伤了赵岚的心,那个人一心要平复赵岚的心,赵岚人格高尚,爱的虽是你,但答应那个人就可以成全你和田萍,尽管她于心不忍,偏偏郝玉梅的事情又使她不肯和你在一起,有了这么多的阴差阳错,你认真想一想,赵岚有没有可能这样思考呢?” “你说的那个人叫胡振先吗?” “对,是叫胡振先。” “我领教过他了。” “你们已经见面了?” “他去了我们生产队,让我理解他,支持他。” “他也真够坚韧的。好了,暂且先不管他,还是让我好好问问你吧,你和那个田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咳,那你就听我慢慢给你解释解释吧……”李家宝只得向老猛如实地讲了一番田萍。 老孟听罢,感慨不已:“嗳,奸佞掌权,冤狱横行,可叹田萍的冶铁,也可怜单纯的田萍。一对鸳鸯各分东西,偏偏失散的痴女又被你二姐介绍给你,偏偏你又那么善良,种种真挚的行为使她当真爱上了你,以至她不顾一切地触到了你和赵岚的爱情领地,如此这般,风吹浪起,又让赵岚的心情如何能够水平如镜?好吧,我老孟能够理解田萍,也能想象出赵岚给田萍回信的心绪,既然都有情理可讲,那你就稳住神儿,听我给你讲讲那位胡振先吧!” “讲吧,我听。” “这个胡振先是北大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很有个性,从赵岚毛遂自荐进校起,他就因赵岚的非凡而倾心。赵岚拿你拒绝他,但他敏锐地发现,赵岚非常抑郁,内心痛苦,渐渐地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就想让你还给赵岚一个舒畅的心境,使她无忧无虑地做事作学问,愉悦幸福地生活。他得知我与你是初、高中的同学,便毫无顾忌地登门造访,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当你进京时,他要亲自与你长谈,让你为爱而弃爱。他说,他不忍心让你揉搓赵岚的心。他认为郝玉梅的亡魂对于赵岚已经是一块永远也吹不散的阴云。还认为在阴云下苟合的夫妻难得阳光下的快乐,如果你对赵岚不肯撒手,你对赵岚的爱实际上就是一把摧残人的软刀子……他曾经恳求我,为赵岚的前途着想,让我大义凛然,挺身而出,在你来的时候帮助他,劝你不要惹赵岚伤心,通情达理地主动退出。我婉言回绝,他执意相求,我便索性揶揄他,‘没有家宝兄,我老孟也会赤膊上阵的,还能替你去说服赵岚吗?’他老兄这才悻悻而去,但至今锐气未挫,信心犹在。可以说,他对赵岚的感情是真挚的。他很刚直也很坚毅。况且,他的说法也不无道理。你来了,你们之间很可能会有一番激烈的情战,这局面肯定会令赵岚两难。单不知家宝兄对赵岚今后将采取怎样的爱法,连我也手中捏汗。感情上我同情你,无可非议。道理上我却驳不倒胡振先,尤其……” 突然间,孟宪和的面目变得很苦涩,眼睛里已然潮湿,刚说了“尤其”,马上就打住了。李家宝感到事情有些蹊跷,两眼盯盯地看着老孟,急切地问他:“尤其什么?你快说,尤其什么?” 老孟没有回答,已是热泪潸然。顿时,李家宝愕然不解,急切地又问老孟:“赵岚到底怎么啦?” “李兄,我是真不忍心告诉你啊……”老孟当即泪如雨下,稳了一稳情绪,却稳不住,只好流着热泪告诉李家宝,“实际上,赵岚……赵岚已经得了抑郁症啊……她,她……她只要想起郝玉梅来,总是愧疚自责,产生幻觉……如果长期不摆脱这种阴影,或者再受到刺激,就有可能转变成神经分裂症,甚至精神失常……”一向对一切都不以为然的孟宪和,说起赵岚已然患病,禁不住的泪水擦去又淌,淌了又擦,心疼得已是哽咽难语了。 “真的?这是真的?”李家宝的泪水默默地淌了出来,沉思许久,突然问孟宪和:“你怎么不早些把她的这些情况告诉我?” 孟宪和擦去泪水,只得以实相告:“唉,赵岚俨然就是我的地下领导,她已然是病态,我怎能忍心违背她?又怎敢刺激她?况且你同任何人都不通信,谁又能知道你的真实境况?你就容我再‘况且’一次,我也是像你一样,刚刚考进北京不久啊……” “既然如此,那我马上就走!” “你有什么办法?” “我先去找周玲玲。” “那我陪你去。” 他们说走就走,很快走出了老孟的宿舍楼,老孟忽然叫李家宝等一等,起身就奔电话间去打电话。打过电话,他返回来告诉李家宝:“周玲玲说她马上过来。” 四十分钟以后,周玲玲果然到了,见了李家宝,凄惨地叫一声李哥,握着李家宝的手就失声痛哭起来:“李哥,赵姐……赵姐真的得了抑郁症啊……” 李家宝无法劝慰痛哭流涕的周玲玲,连他自己的眼泪也成了串,彼此感染,老孟也是热泪滚淌,直到周玲玲停止呜咽抹去泪水,老孟才理智地问她:“玲玲,赵岚的性格那么刚强,她怎么还会得抑郁症呢?” 周玲玲凄怆地回答:“赵岚姐如果不是太刚,太强,也许还不至于如此,实在是她遭受的刺激太大太大,忍得也是太多太多。中医认为,抑郁症主要由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致病。可辨症有四种致病因素。一,情感所伤;二,体虚久病;三,劳倦思虑太过;四,饮食不节。这四种致病因素,除了身体和饮食,赵姐占了两种,即‘情感所伤’和‘劳倦思虑太过’。七情致病,赵姐占其六,小微死,郝玉梅死,她父亲又去世,她被迫离开李哥,又有葛老五和洪太敏的胡闹,李哥入狱,她被关进马号,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中,她独独没有一个喜,什么性格能受得了啊?”李家宝和老孟连连点头,周玲玲便又告诉他们,“刚才我说的是中医诊断,西医则认为,有七种因素可能引发抑郁症。一,遗传;二,环境诱因,令人感到有压力的生活、事件及失落感,如丧偶,失去父母,离婚,失去工作,财务危机等等;三,药物的因素;四,疾病;五,个性,自卑、自责、悲观等等;六,饮食:缺乏叶酸与维生素b12;七,抽烟、酗酒、滥用药物,借用酒精、尼古丁等药物来舒缓情绪。这里,其二说的简直就是她;五中的自责,六中的缺乏b12,也是原因;咱们东北人,许多人都缺乏b12,赵姐也在所难免。抑郁症中,有焦虑症、强迫症等五种,焦虑症赵姐有发病表现,‘表现为强烈的紧张不安和严重的内心冲突’。强迫症的表现有五种,赵姐占了三种。一是内心有某种强烈的内疚驱使力,二是屈从于强迫观念,三是强迫自己做某种不情愿做的事情。” 老孟赶紧问周玲玲:“你让赵岚去检查过吗?” “劝她去她不去,我就请我的导师和同学到她家去做客,大家巧妙地了解了情况,一致认为,她确实患了抑郁症。” 李家宝连忙问:“怎么能治愈呢?” “关键是得调节好心情,然后再辅以药物。给你,我已经给她带来了药,可她的心情……”说到这里,好心的周玲玲又哭了,言语悲悲切切的,“李哥,说真的,大家的矛盾心理就在你这儿,谁不想让你们早日破镜重圆?可恰恰是你,最容易使她想起夹在你们中间的郝玉梅来……” “唉,矛盾啊……”老孟打了一个咳声,便默然无语了。 “不,”李家宝沉思许久,忽然,非常认真地反驳周玲玲“玲玲,我相信你的诊断,但我也相信,我能做到既不离开她,又让她快乐起来,我相信,如今我有这个能力!” 对李家宝的自信周玲玲未置可否,她想马上去看看赵岚,李家宝却立即阻止:“不,你们先不要去……玲玲,久别重逢,本该一起好好吃顿饭,聊一聊。可是……李哥暂且只好求你谅解了,就让老孟招待你吧,既然赵岚是病态,就让我马上回去说服她,有病就得就医,有了好消息,我立即就来告诉你们!” 李家宝说罢,起身就走。周玲玲和老孟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只得任他去说服赵岚,两个人便继续想办法。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认为,李家宝来了,反而会深深地刺激赵岚,使她的病情加重。 但是,李家宝 第八十二章 情战 来人是胡振先,本来应该尴尬,偏偏潇洒自如。 赵岚见了他,猛然一怔,强作笑颜地表示欢迎:“胡老师,快请进,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人!” 胡老师随赵岚进了屋子,见是李家宝,微露笑容,沉稳地告诉赵岚:“你不用介绍,我们早就见过面了……” 赵岚惊讶不已:“你们早就见过面?” “不错,”李家宝马上出面为自己的情敌证实,“胡老师非常执著,也很脱俗,很大胆。他爱上了你,千里迢迢,到咱们小屯子去找过我。为了使你能够幸福,胡老师曾指点我,我真的爱你,我就应当自觉地远离你,永远放弃你。不能让你在阴云下生活。” 胡老师有意打断李家宝的话,明明是挑战,却像对待常人一样,向李家宝伸出了手:“你好!恕我不请自来!” 李家宝也向胡老师伸出了手,明明是迎战,却态度温和:“你好!从上次见面算起,转眼有一年了吧?” 两只手握在一起了,笑脸对着笑,脸眼睛对着眼睛,仿佛是决斗前双方故意作出的绅士风度,坦然面对即将来临的对杀。 “李兄,我是找上门来与你做情敌的。不过,却是相信你的品质和情操,能够容忍我的冒昧和唐突!”胡振先毫无掩饰,当着赵岚的面,便当即宣战。那态度,不容置疑;那口气,斩钉截铁;那神情,咄咄逼人;那气势,志在必得。 李家宝亲眼看见了赵岚的病态,已然深信胡振先的人品,对他故作潇洒的姿态不以为然,也不挑剔,反而重新打量他。只见他中等个子,壮壮实实,学者风度中透露着凛然正气,书生打扮里显示着男子汉的尊严和气概。由于李家宝妥善处理了田萍对自己的真心追求,眼见胡振先毫无顾忌的态度,一改在屯里对他的看法和做法,不再认为他是唐突,也不认为他是怪异,倒觉得他在赵岚面前为自己设下了一道人为的考验,不仅愿意接受这样的挑战,而且深感其人坦率。瞬息间,想到这样的好人却必将败阵,便有些同情他。他充满自信而来,如果得不到礼遇,那么,他的情敌未免就是对他不尊重。想到此,李家宝颇为郑重地对待他的宣战,认真地还以唇枪舌剑:“胡老师,感谢你关心赵岚。只不过,你把天上的阴云看得过重了,也把阴云下的夫妻感情看得太轻了。固然,有人的感情,经不住打击;但有人的感情,却是越遭受打击越深沉;恨也深沉爱也深沉,思念也深沉;深沉中,反而磨练了自己。我走过的路很不平坦,成熟起来,也不容易,而立之年碰到你这样顽强的挑战者,我感到十分庆幸。因为以前我脆弱过,家贫,恨多,面子也矮。但是,如今我坚信,我有能力呵护我自己的妻子,也有资格和她幸福地生活,尤其得到了你的鞭策,我会让她看见一个美好幸福的明天!”李家宝尊重对方,却不敢怠慢,言谈中,迅速占领了有利的地位。 胡振先对李家宝的一番言辞不置可否,迅速将他们的战斗由序幕引向了深入:“我想同你背对赵岚长谈一次,你能接受吗?” “完全可以,我相信,长谈以后我们反而可以做朋友!”李家宝非常自信,明明在宣告,他是必然的胜利者。 “不行!”赵岚急切地上前阻拦,“胡老师,我信任你,在我痛苦的时候我才向你剖白我的内心,但我有自己的想法……” “不,对你过去的爱人你已经不该苦心地再爱。事实上,你也无力再爱。人不能泡在苦水里活着,尤其是你,应当面向大海,面向蓝天,面向广袤的原野,面向真实而生活!”胡振先在说服赵岚的话语里,已向李家宝表示,他才是必然的胜利者。 赵岚欲解释,李家宝早已抢了先,如同铁盾在握,稳稳当当地接住利剑的锋芒:“胡老师,你还不知道,其实我妻子的性格就是大海,就是蓝天,怒而拍岸,甚至水天一色!走吧,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会理解我和我的妻子了。” 说罢,李家宝起身就奔门厅,胡振先立即跟了出去。在门厅里,他们谁也不说话,各自换好鞋,出门就下楼。 赵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争夺自己毫无顾忌地走了出去,尽管心中凄怆,却再一次感到,李家宝确确实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令她忽然忆起李家宝在郝玉梅家羞愧逃遁的情景。同那时比,李家宝已是判若两人,两件事情几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李家宝和胡振先来到外面,随意走着,不停地辩论着。走着走着,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辩论一阵,又继续走。他们都很急切,也都很理智,都想使对方折服之后便主动退出去。他们讲话的态度比平时注意得多,比上次在小屯子里的舌战也讲究分寸,措辞非常谨慎,出言十分注意态度,虽然言语针锋相对,却尽量避免伤害对方,也尽量避免路人发现他们的敌对。 “李家宝,你说你比谁都了解赵岚,那么先不说远的,只说最现实的,你可知道,赵岚为什么会突然身着一身老蓝?蓝得明明像尼姑,你看着心里好受吗?” “胡老师,这我知道,她确实还没有忘记郝玉梅,在用蓝色向我暗示,她不想再追求明快的生活。 辩论到这里,李家宝真切地感到,胡振先确实很了解赵岚的心境,只想看他还有没有新的理由劝说自己,便有意不再争论,也改变了说服对方的方式,主动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胡振先。 胡振先抓住机会,立刻采取进攻的态势:“家宝兄,你的回答也算准确,不过,充其量你只答对了一半儿。赵岚不能忘记郝玉梅,是她坚持疏远你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她忽然穿上一身老蓝的具体缘由。你已经亲眼看见了,她将乌黑的头发挽成了髻,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使她痛苦,使她弃旧图新的愿望又蒙上了阴影,是你找上她的门,重新骚扰了她,使她进退两难!你应当清醒,她对穿着打扮的重新选择就是对你的婉转拒绝。你的到来已使她不忍心重新追求,她将要选择悲哀的孤身自守。我敢说,我的判断是不会有错的。方才她哭过,你和我都看得出来。她为什么会哭,说明她对她的选择是无奈的,是迫不得已的,是宁可再也不要感情,也要对得起你李家宝的一种良心上的选择。那么,你应当怎样呢?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痛苦下去?她爱你,肯于如此对待你;你也爱她,为什么就不肯像他为你一样,用你的果敢行动解救她呢?我去你们小屯子的时候已经对你说过,她想起你立刻就会想起郝玉梅来。眼前的事实已经向你说明我并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大其词,那么,如今你总该理解我的说法和做法了吧?如果你再不采取果决的自律行为,莫非是想逼她疯吗?”说到这里,焦急、激愤、对赵岚心疼不已的胡振先,凄然地落下了眼泪。 李家宝目睹了胡振先对赵岚的一片真诚,想到赵岚已经患了抑郁症,心里如被刀绞,便打算向胡振先说明自己有解救赵岚的具体办法,可是,他刚想开口,胡振先却举手一拦,分明在示意,他的话还没没有说完。李家宝尊重他的感情,只得看他痛苦地擦拭眼泪。胡振先的嗓子有些沙哑了,但他仍然据理以争:“李家宝,我落泪是心疼赵岚,不要以为我是自作多情,让我再告诉你一次,只要你离开赵岚,我会千方百计为她医治心灵上的创伤,让她永远幸福地度日。难道让她幸福,你也不情愿吗?好了,我已无需再多说了。救她还是毁她,就在于你的一次郑重选择,不过,你要是真敢毁她,我就真敢和你拼命!” 目睹胡振先的真情实感,李家宝公允地承认,胡振先仍然坚持他的说法其实也是有道理的。这道理,就连孟宪和与周玲玲也客观地承认。赵岚已经得了抑郁症,见到自己,确实会强迫性地去想郝玉梅。但是,他们可曾想过,如果自己真的放弃她,她究竟会怎样呢?她可能忘掉自己吗?根本就不可能。拿不可能的事情当作可能的事情来对待赵岚,就只能使她越发痛苦。李家宝也承认,胡振先极力坚持己见,确实是爱情力量对他的的驱使,不过,李家宝已敏锐地发现,他的身上有一处无法回避的软肋。那就是,他把别人当作了乌云当头就担心太阳也会失去光彩的弱者,也就把别人置于无力克服情感障碍的基点上了。他不仅小看了自己如今的处事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也低估了赵岚理解问题的水准。这是很有必要向他明确指出的一点,否则他不但会焦灼、痛苦,还会认为他的情敌冥顽不灵。至此,李家宝有意改成了感召的语气:“胡老师,你敢于不顾传统的理念,开诚布公地与我讨论赵岚未来的幸福,我感到你非常有魄力。这种魄力恰恰是我以往曾经缺乏的。如果在我刚下乡的时候,赵岚像现在这样对待我,我可能顾及我的自尊心,以男子汉的尊严为借口,就会忍痛含悲地悄然退去。可是今天,我真的有能力使赵岚脱去她的一身老蓝,我也真的有胆量亲手折断卡在她头上的蓝发卡。也会有智慧使她牢记过去而又欢快地同我开始崭新的生活。你一定要相信我,以后我会使她每天都见到太阳,每天都在追求与向往中享受日有所得的愉悦。不管是在多么恶劣的天气里,我们也会心情舒畅,精神向上。雷雨天欣赏大自然的威力,风雪天感受做人的尊严。你首先相信我能够做到,不可以吗?” “你说下去,先不用问我。”胡振先发现李家宝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想听一听他的真实想法。 李家宝见胡振先变得耐心了,这才继续说服他:“胡老师,老实说,对于郝玉梅的遭遇,赵岚尽管难拔苦痛,难却自责,但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相信,我来以后,她绝对不会垮下去,肯定会极而生变,彻底摒除她的愧疚。我敢说,她曾经担心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由刚愎自用一度转为自卑自怜的我。她了解我,了解我的每一根神经。她曾担心,过早地把郝玉梅的不幸告诉我,我会承受不了,过早地与我言归于好,我们会在阴影下生活。凭你对她的了解,从她的性格出发,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呢?” “你接着说,不用顾及我。” “当然,因郝玉梅的不幸她确实恨过我,不过,我要实事求是地强调,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一旦我能向她证明,如今我是个铁铮铮的男人,这种恨就会化作无可比拟的挚爱。如果她对我没有爱只有恨,何苦仅仅身着一身老蓝?索性另去寻觅,岂不是果断而且痛快?如果我不敢像今天这样与你面对面,下决心去征服她,那才是我对她给予了致命的打击。如果我当真接受你的观点离她而去,她倒真的会永穿一身老蓝。那才是我亲手将她推进了永生痛苦的深渊,她也会从此真的恨我。” “不无道理,你接着说。” “胡老师,你的主张我明白,让饱受折磨的人回避容易使他们引发哀思的具体环境,不失为一种医疗手段。但是,这种手段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我虽然没学过医,但从心理学角度我可以断定,这种方法是被动的,是不可能医本的,而且这种方法或许仅仅适于生活中的弱者。赵岚有苦衷,却不是弱者。这种做法不适于她。真正要解决问题,恐怕医学也得尊重心理治疗,而且确实存在心理治疗。因此我要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说她内心有创伤的话,医治她创伤的人就得是我。胡老师,我承认,你的的确确是诚心诚意为她着想,如果我无力使她幸福,你鼓励她抛弃一个窝襄废,也的确是另辟蹊径。但是,我已经满怀信心地来了,你也许就有必要了解一下,我与赵岚是怎样结合又是怎样历尽艰辛才终于盼到今天的。只要你认为有必要,我愿意把我和郝玉梅、赵岚之间的所有纠葛以及全部经过都讲给你听,也愿意向你剖白我和赵岚的心境,也愿意请你评判一下,我现在到底应不应该对她苦恋不舍。” “你讲,我愿洗耳恭听。”胡振先很讲道理,认认真真地倾听李家宝讲述,从下午两点一直听到三点半,始终聚精会神,而且一次也没有打断过李家宝。 待李家宝认为全部讲完了,他才继续阐明自己的观点:“你们之间的爱情很曲折,也很动人。赵岚为获得自己的爱曾经付出过一般女性做也做不到的努力,也付出过常人难以承受的自我牺牲。她能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非凡地把握自己,这说明她非同小可!如果承认她过去做出一种决定就会全力以赴,一做到底,那么,如今她拒绝你必然也是深思熟虑的,必然也会坚持到底。李兄,我已经知道,我无法阻止你继续追求她,但也请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放弃,让你我等待三天时间,让她三天之后作出公允的裁判,你肯答应吗?” 胡振先颇顽强,他的态度以及他的韧力,使李家宝再次忆起了在郝玉梅家自己碰见陈路的情景。那时,如果自己能像眼前的胡振先这样,郝玉梅的结局会是怎么样呢?想到此,李家宝下意识地去看胡振先,从胡振先的身上发现了一种非凡的气质。这气质使他别有一番感受。胡振先这样挑战是据理以争,双方是平等的,当年自己与陈路之间,就很不平等……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有顾虑吗?”胡振先催促思想突然转移的李家宝。 “不,我是想到了我与陈路之间的往事,如果我当时能像现在的你,不计世俗而又坚韧不拔,郝玉梅或许就不会轻生……” 胡振先眼见李家宝的态度已然容人、却丝毫不肯退让,便仍然坚持他的请求:“你到底同意不同意等我三天呢?” “胡老师,情况特殊,我不能再等三天啊……” “那你我现在就同时去见赵岚,你情愿不情愿呢?” “胡老师,如今我相信你,也很敬重你,你我都在为赵岚的幸福着想,那我就不能不实事求是地告诉你,由于过大的压力,赵岚已经患了抑郁症……我们同她讲话的时候,最好是调动她积极向上的情绪,不讲不愉快的事情。即使不得不讲,也要批评她,对她病态中不能正视现实的行为,要给予不客气的贬斥,激她振奋,摒弃愧疚感。” 胡振先大为惊异,这才理解赵岚的许多不正常行为,禁不住喃喃而语,“她患了抑郁症?” “是这样,周玲玲你知道吧?” “知道。她最近考上了研究生。” “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现在可能还在老孟的宿舍里。” “那,你能同意我现在就去见见她吗?” “当然。” 他们说走就走,李家宝当真把胡振先领到老孟的宿舍去见周玲玲。寒暄之后,胡振先极其认真地问周玲玲:“赵岚得了抑郁症吗?抑郁症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周玲玲看看李家宝,得到他的首肯,就认认真真地给胡振先讲了抑郁症的引发到治疗,讲得透透彻彻。 “那么,患者是远离患病的引发环境好,还是将她重新带进患病的引发环境好呢?你是大夫,一定要讲科学,不能顾及情感的因素,我们要为赵岚的未来采取认真负责的态度。” 周玲玲非常为难,她明白胡振先为什么会这样提问题,胡振先所指的诱病环境就是李家宝。一时间,不仅周玲玲,就连孟宪和也为难得很,胡振先明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和要害。 “我来替周玲玲回答吧,”李家宝见胡振先不相信远离引发病症的环境只是权宜之计,便立刻将话头接了过去,“按一般人的一般情况来讲,应当使患者远离引发病症的环境,比如对丧偶的患者不让他去死了爱人的现场,不让他看见爱人往日的衣物……” “那我们应当怎样做呢?”胡振先紧忙就势发问。 周玲玲和孟宪和不由得内心紧张,都替李家宝担起心来。李家宝却坦然一笑,慢条斯理地回答:“最好是清除这样的环境。” “那,你可就是关键人物了……”胡振先忽然以为,他离获胜只有一步之遥了。 孟宪和与周玲玲也悄悄以为,深爱赵岚的李家宝品质是上乘的,为赵岚的前途和幸福而忍痛割爱,他是完全做得出来的。要不是当着胡振先的面儿,周玲玲的眼泪马上就会落下来。 李家宝冷静地看了看三位,立刻发表了一个自悟的见解:“胡老师,没来见周玲玲之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说的那种办法是被动的,权宜性的,从心理学角度看问题,可能治标,却不可能治本。要治本,就不能仅仅引她离开引发病症的环境,而是消除,而能为她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我。是我使她委委屈屈地坐了病,也是我使她每次都用英语隐藏内心的真实情感,那就应当是我,也只能是我,才能惹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让她彻底吐出胸中的郁结,从此畅畅快快。我自信,只要她吐出心中的郁结,又有我陪在她的身边,她就会减轻内疚感,对郝玉梅的悲哀就会有一个非常清醒的认识。这样,就可以将引发她患病的外部环境变成她主动戒除内疚的驱动力,使她充分认识郝玉梅的愚昧,从此彻底消除引发她患病的环境。否则不管她和谁在一起,我没有死,她怀恋的就不是一个死人,自然不可能淡忘。她永远都会想着我,惦记我,反倒会使她永远不能忘记郝玉梅。因此,我不但不能离她而去,而且必须把她揽于我的怀抱。玲玲,我讲的,也是符合中医医理的吧?” 老孟暗暗舒了一口气,周玲玲顿时闪出了兴奋的泪花,连连赞成:“物极必反,相生相克,很符合中医理论。李哥,你说的太对了,你不是旧衣物,你是个活人……一对活生生的恋人长期不能在一起才会引发抑郁症。赵姐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说罢,她的热泪汩汩涌出,激动得如同孩子一样,禁不住喊一声“老孟”,伏在老孟的肩上就呜呜地痛哭起来,“孟哥,赵姐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眼见周玲玲的真诚,老孟的眼里也默默地溢出了泪水:“李兄说得对,他不是旧衣物,不是引发病症的外部环境,而是真正能使赵岚获得幸福的唯一动力和依靠……” 胡振先苦苦一笑,掩藏起自己的悲哀,果决地问李家宝:“既然如此,我们马上就可以走了吧?” 李家宝表示同意,胡振先便沉着地与老孟和周玲玲握别,然后才随李家宝离开老孟的宿舍。来到外面,他立刻问李家宝:“你不觉得周玲玲在感情上存在着偏私吗?” “那肯定,在你我之间,她同情我,是必然的,但她总不会拿她赵岚姐的命运开玩笑吧?” “你一点退却的意思也没有吗?” “哪怕我有百万分之一退却的闪念,我也对不起赵岚!” “那你怎样看待我的存在呢?” “你有按你自己意志办事的权力,尽管侵犯了我和赵岚的切身利益,我也很赏识你。真的,我很钦佩你的勇气,不然,我也不会向你讲这么多,而且反反复复,只要简简单单地告诉你,我会和我的妻子和好的,一句话,就完全可以了。” “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已经意识到你很值得我尊敬,我怎么会恨你呢?” “你对我追求赵岚怎样看待呢?” “这我敢肯定,你我一样,不只是在追求异性,也是在追求理想的生活伴侣,追求生活与事业的和谐,不是吗?” “你这样认为?” “不然,你怎么敢同赵岚的丈夫,毫不客气,面对面地争夺人家的妻子呢?” “那么,你是在重新追求?” “不,我是深深的苦恋与锲而不舍!” “我妒忌你处于有利的地位!” “可这地位只应属于我啊……” “你还没有问问我的经历,我也是下乡知识青年,也是老高三,也有一段爱情故事。只是它使我愤懑,不然,我也难以发愤留校……其实,正因为在爱情上我也受过沉重的打击,我才深知顽强追求的意义。无论做什么事情,放弃大胆的追求就等于放弃成功的前提,但大胆的追求也好,锲而不舍也好,未必就意味着成功。你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呢?” “赵岚的病情令人焦急,就请你原谅我暂时还不能了解你的往事,只能回答你所提出的问题了。我曾经尝受过幻想破灭的滋味,也曾放弃过自觉的追求,但我如今已学会了坚韧不拔,似乎坚韧不拔本身,就是人品的深造。” “似乎答非所问。” “不,是我相信赵岚,也相信我自己,而且我也想请你有个思想准备。” “真心吗?” “当然!” “你的语气很像赵岚,是得意吗?” “不,是一起相处受了影响,并不是有意也不是得意。” “最终决定问题的是赵岚,你不会反对吧?” “无可非议。不过我会使她心甘情愿地听从我的意见。” “你还是忽视我的存在。” “不,我们不是马上就一起去见她吗?” “你真的愿意这样?” “很愿意。” “为什么呢?” “这样大家都平等。” “那好吧!” 他们当真一起回到赵岚那里,开门的赵岚有些尴尬,三个人便谁也没有讲话。进到方厅里,赵岚首先打破了僵局,请胡振先和李家宝一起到她的房间里去,说她自有想法。胡振先已经料到,赵岚将宣布她选择独立生活,马上就表示反对:“不,我不想听任何人讲逃避现实的话,你赵岚也不能这样。作为在你们中间大胆插足的我,只想还说三句话,二位肯同时听一听吗?” “当然。”李家宝和赵岚几乎同时回答。 胡振先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有些凄苦,但他看了看李家宝,依旧镇定自若:“李家宝,赵岚,你们所爱之深已衬出我胡振先所识尚浅,至此,我诚心诚意期待你们破镜重圆,此其一。第二,请你们永远记住,胡振先曾不顾一切地爱过赵岚,很忘我,对你们重归于好,既羡慕,又妒忌。第三,我愿意与李家宝从今以后作为知已相处,也请赵岚将胡振先从此当小弟,再见,嫂夫人!” 胡振先说罢,向赵岚和李家宝拱一拱手,起身就走,双目中分明已生热泪。胡振先突然改变态度,令李家宝大大吃惊。他敬佩胡振先敢进亦敢退。进,进得光明;退,退得磊落。他急匆匆下楼,去送胡振先,与自己的情敌紧紧地握手。 “造化不浅,家宝兄!”胡振先真心真意,横臂一拍李家宝的肩头,扬长而去。 李家宝回到方厅里,不言不语,只用眼睛看赵岚。赵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打破僵持:“我不知道你和胡振先拿我是怎样讨价还价的,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只想留你把你我还没吃完的饭赶紧吃完,然后就请你尊重我的意志,回你自己的宿舍。” 李家宝微笑着,带着哄娃娃的语气反驳她:“不,我现在根本不想吃饭。”说罢,他先到洗手间去洗手洗脸,然后就不请自便地跨进了赵岚的房间。 “你应当马上离开!”赵岚站在房间门口催他走。 “老实说,此时此刻,我真的应当躺下来认真休息休息了,苦追苦恋已经八年了……我也该匀称地喘一喘气了,但我没有这个福气……”李家宝一边说着,一边仰坐在赵岚房间里的沙发上。 赵岚索性不进自己的房间,也不说话。李家宝不管,站起身来,开始无拘无束地去浏览赵岚的书架。突然,他在书架上发现一个镶着金色木框的小摆设,是一幅铁牛拓荒招来无数白色飞鸟的套色木刻。黑土似浪一点红,飞鸟洁白映晨辉,是希望。他正细心地欣赏,门铃又响了。他转过身来静听,一心想听出来人与赵岚的关系。门开了,赵岚蔫蔫地叫了一声妈。李家宝稍稍有些紧张,但他立刻正告自己,不能退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也要锲而不舍。 “是不是李家宝已经来了?” “来了,在我的房间 第八十三章 认子 送走赵岚的母亲,李家宝遵从老人的意愿,怀着她的巨大鼓舞和无比坚定的自信心,以家庭成员的姿态,悠然信步,走进了赵岚的房间。 赵岚正在读一些旧信件,见李家宝大模大样地走进来,立即拭去眼角上的泪痕,冷冷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敲门就进来?” “我为什么要敲门呢?”李家宝微笑着反问她,想凭借胡振先没来之前的话题继续诱导她,促使她心想大处,忘却悲哀。 “你是在别人家里,又是进女同志的房间,怎么就不该敲一敲门呢?”赵岚的言语对李家宝充满了敌意,面部表情,同李家宝和胡振先走出去之前,已然大不一样了。她分明在表示,她没有改变主意。分明是在正告李家宝,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小屯子里的知青宿舍,这里,是你朋友的家,你应当放尊重些,不能为所欲为。 李家宝注意了她手里的信,立即想到了周玲玲所讲的“愧疚驱使力”,稳定一下情绪,脸上微微挂笑,不管赵岚愿意不愿意,只管把话题向现实中引导:“我进的是我妻子的房间,我是一个中国人,大凡中国人,夫妻间一般是不分房间的,我妻子的房间自然就是我的房间。我又不是绅士人家子弟,怎么会习惯他们的礼节呢?况且,房间里明明只有你一个人,你又明明知道进来的就是我,你让我敲门,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我是在正告你,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 “你可以不负责任地这么讲,不过,是与不是,不能只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你的家庭里还有我、母亲和孩子们。不管你情愿不情愿,这是法律承认的事实,你我并没有离婚。而且你对田萍说的‘如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你……”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如果你手中的信涉及到我,就给我也看一看,这样的要求总不是难为你吧?”李家宝的观察很细微,瞬间判断,赵岚此时所看的信,肯定和自己有关联,不然,她就不会有此闲心。她手中的信,很可能就是她受“愧疚驱使力”的驱使,对她产生强迫的行为,被她刻意找出来的。看起来,这是一种很难被发现的病态,如果不是周玲玲讲得明白,自己也会以为她是任性。李家宝心里很难过,头脑却很清醒,他认认真真地观察着,见她现出了犹豫状,知道自己判断对了,便继续催促她,有意刺激她,“赵岚,该给我看的信,你就应当给我看,不要总是以为你能承受得了,别人就不能。老实说,经过你的种种帮助,本人已经有了不算小的承受能力,你就让我替你分担一下本当由我承担的责任好不好?”赵岚瞪大眼睛看着李家宝,很想拒绝,又无法拒绝。有些信件本来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手上这一封,恰恰就是。把信压下来,她真的是担心李家宝还没有承受能力。如今,人家已经表示有了不算小的承受能力,人家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并且执意要看,自己又有什么权利不给人家看呢?她顺下眼睛想了想,便借机驱赶李家宝,算是她的退让:“那好吧,既然你要看,就都给你。请你拿回宿舍,自己慢慢去看吧!”说罢,她打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大沓信来,双手向李家宝一递,只用眼睛示意,也不说话。 赵岚不说话,李家宝就不接信,有意和她目光对峙。僵持了好一会儿,李家宝觉得自己已经占有了说话的主动权,便有意让着她:“唉,还是大人不记孩子过吧!” 李家宝把赵岚手里的信都接了过来,站起身,却把信统统放在写字台上,只将赵岚刚刚看过的那一封拣了出来。 “我是让你拿回你的宿舍去看!” “我有家,我为什么还要回宿舍去看呢?” 李家宝故作微笑地反问过赵岚,索性暂时不理她,只管独自看信。一看信的称谓,李家宝的心里顿觉发沉: 玉梅的未婚夫、赵岚的丈夫、大流氓--李家宝先生: 玉梅的好朋友、李家宝的娇妻、伪善女--赵岚女士: 你们好,好啊! 又到月底啦,也就必须由我郝志发来问候问候你们了。郝玉梅在你们二位的亲切关照下,一定也是很好很好吧? 据我所知,她在色鬼司又被破格提拔了,说是当上了专管人间情爱的司色女仪郎。司色女仪郎很有权力呢,只要你们稍稍一亲热,她马上就可以感知,并且立即就会光临你们的下榻处,她要向你们表示最真诚的慰问和祝贺! 不过,她现在长得实在是很丑很丑,别害怕,也就是无发无肉的骷髅。但是,眼睛却要比原来大得多。二位无私无畏的勇士,总不会因此而毛骨悚然吧? 你们是那样爱她,她也会对你们表示特殊关照的。她曾对我说,生,她是你们最好的朋友;死,她也是你们最好的鬼友!她已经下了决心,每天晚上都去看你们,让你们三个人夜夜都有幽会的机会! 她多么赤诚啊,连我郝志发都由衷地替她感到骄傲,人鬼合欢,该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人鬼相依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又该是多么有趣儿的事情啊! 我的一切行为都不保密,这里我要兴奋地告诉你们,我已经和蒲松龄打过招呼了,让他一定要把郝玉梅和你们的故事补进他的《聊斋志异》,不久你们三个人就会誉满人间了! 啊,我多么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啊!那时,新版的《聊斋志异》将是全世界最畅销的一本书,你们将会多么崇高,多么令人羡慕啊! 让我们举起杯来翘首以待吧,好日子是你们的,你们将每晚都获得人鬼间共同的幸福! 不礼! 世上最感激你们的人 郝志发 鬼历1111年111月11日 这算是什么信啊?郝志发怎么就写得出来呢?李家宝仿佛被一股阴凉的气息袭击了肌肤和筋骨。他下意识地看看赵岚,赵岚正在默默地发呆。他心疼不已,一时间,忘记了诱导的事情,焦急地问赵岚:“这样的信,每月他都写一封吗?” 赵岚冷丁醒过神来,故作不以为然地回答:“我已经把他的信都给了你,你自己拿回去看好了!” 李家宝再次看看赵岚,又看看手中的人鬼合欢信,心中几乎无法忍耐。可是,赵岚却每月都要经受一次类似的精神折磨。一个人终日陷入这样的心境,夜里她会看到什么情景?她的心情又怎会不惊惧,又如何能不抑郁?李家宝强忍凄怆,抛弃由郝志发引起的愤怒,开始耐心地规劝可怜的妻子:“赵岚,你听我慢慢跟你说,你不要急躁,千万不要急躁。 像这样的信,看过第一封就没有必要再打开第二封,可是你不仅一封封地打开了,还要一封封地阅读,一封封地保存。你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 听到李家宝发自心底的话语,赵岚暗暗地感激,却又难以忍耐。她心里如同油煎,承受不了双重的袭击,却又不肯在往日的亲人面前落泪。 她实在无法控制这种说也说不清、道也不明的情感,变得十分焦躁:“是,我是自己在折磨我自己,可是我不这样做,我的心里就根本受不了!凭什么我还活着,郝玉梅就悲惨地离开了人世?我不对,一点儿也不对,什么都不对。那就让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不要帮助郝玉梅的父亲再来折磨我了!” “不……” “你走!” “我不能走啊,赵岚!” “你不走,你是成心想逼我发疯吗?那好吧……” 赵岚的表现颇为反常,匆匆忙忙穿好鞋,起身就出了屋子,急急地下楼,也不知她要到哪里去。 李家宝慌忙跟出去,追到楼口,只见赵岚已经走出很远了,仍疾走不停,似乎还有目的地。走着走着,她站住了,仰头望着一个高大的烟囱,便动也不动了。李家宝已听孟宪和说了,她常常躲到外面望着大烟囱发呆,眼见她果然如此,立刻明白了,她的行为又是“强迫症”在作怪,不由得,内心隐隐作痛。但李家宝没有去阻止她,而是“先冷后静”,对她进行观察。许久,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的事情,找到一个可坐的地方坐下去,只管久久地望着那个大烟囱,一动也不动。 天渐渐地黑了,她依旧坐在那里,一直望着那个大烟囱,也不知她要看到何时。李家宝的心里十分清楚,是自己的到来使她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言行已近于神经质,用老百姓的话说,已经是半疯了。李家宝的心里非常焦灼,蓦然想起胡振先的言行,也就愈发理解他了。赵岚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胡振先对她却深爱不已,真心真意,不顾一切地要挽救她,并且,情愿为她负一辈子责任。由此看来,胡振先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值得敬佩的。刻不容缓,自己必须尽快使她摆脱病态。如果自己真的做不到,岂不是雪上加霜?岂不是也违背了胡振先的意愿?李家宝想马上劝她回家,却怕她受到惊吓,加重病情。这时,恰好有一位老大妈经过他的眼前,他灵机一动,立刻走上前去,礼貌地叫了一声:“这位大妈--” 大妈站住了,疑惑地望着他。 “大妈,求您个事儿……” “您甭客气,什么事儿啊?” “是这样,您看,那里坐着一位女同志,她是我爱人,受过惊吓。我怕我冷丁喊她她害怕,您是女同志,能不能先替我喊她一声儿,让她有个精神准备,我就可以马上过去了。” 大妈稍稍一忖,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答应了:“好吧,看你怪疼媳妇的,大妈替你喊。她叫什么名儿啊?” “叫赵岚。” “啊,赵兰。” 大妈很聪明,立刻声音轻柔地喊了起来:“赵兰,赵兰--” 赵岚闻声朝大妈看了过来,好心的大妈赶忙继续尽义务:“同志,您叫赵兰吧?这里有个人找您,您稍等啊!” 大妈完成了任务,热情地催促李家宝:“快过去吧,您媳妇有精神准备了!” “谢谢大妈!”谢过大妈,李家宝赶紧向赵岚奔了过去。 “是你?怎么会是你呢?”赵岚似乎忘记了此前的一切,好像很感激李家宝一样,忽然问他,“刚才你看见玉梅了吗?” 面对思维错乱的发问,李家宝不由得心酸,这,这不是已经神经质了吗?他心中焦急,急忙启发自己的病妻:“赵岚,哪里有玉梅啊,是你有病了,你知道吗?” “危言耸听。” “真的,一点多钟,我和老孟一起见到了周玲玲,她说你得了抑郁症,有焦虑症和强迫症的表现。”“抑郁症?” “对。”李家宝赶紧现买现卖,把周玲玲所说的抑郁症的症状及抑郁症中的强迫症和焦虑症等等,讲得明明白白。 “我得了抑郁症?焦虑症,还有强迫症……” “是,是真的。由于郝玉梅的事情,你过分地愧疚,有许多令人悲哀、愤怒的事情,你一直憋在心里,长期无处宣泄,你才得了这种病。以前,你我都不知道你有病。现在,我知道了,你中午穿一身绿色,是你内心欣喜,可你猛然想到了郝玉梅,你就不知不觉地强迫你,穿上一身老蓝,又强迫你,看郝玉梅的绝笔信,还强迫你,看郝志发写来的人鬼合欢信。这一切行为,都是‘愧疚驱使力”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刚才你又去看大烟筒,清晰地看见了郝玉梅,其实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强迫行为,使你产生的幻觉。咱们回家,快回家吧!” “不,我自己能回家。” “你是病人,快走吧,来,我背你!” 说时迟,那时快,李家宝说背赵岚回家时,早已抢身把她背了起来,待她反应过来,李家宝已经跑出好多步了。赵岚想要挣扎,泪一落,怕自己挣扎惹人笑话,就乖乖地任李家宝背她。伏在李家宝的背上,她获得了温暖,心潮滚滚翻腾,她该是多么留恋这有力的臂膀啊,可是这臂膀应该背的,本来是郝玉梅…… 李家宝背着病妻,百感交集,想起在乡下临别,赵岚大碗喝酒的行为,不由得断定,当时,还是耿队长说得对。李家宝愧悔不已,妻子得了病,自己非但不知道,还以为她是任性,又偏偏在她打算同自己和好时,逼她奏响了《病中吟》,弄得她几乎真的快疯了。必须唤醒她,无论如何,也要唤醒她,再也不能让她泡在苦水里了。李家宝一直把她背到离家很近的地方,才把她放下来。赵岚看看刚刚背过自己的李家宝,舍不得离开他,却生硬地驱赶他:“你走吧,我到家了,你就快走吧……” “不,你能清醒地告诉我,你刚才看大烟囱,总共用了多少时间吗?说实在的,听从你的吩咐,我可以转身就走,可是中午饭我就没吃完,天已经这么黑了,你让我到哪儿去吃晚饭啊?”李家宝勉强编了一个可以站得住的理由。 “那好吧,我留你吃晚饭,但吃了晚饭你必须走!” “好吧,吃了晚饭我就走。” 忽然,周玲玲从赵岚家的楼门前快步跑了出来,她向赵岚和李家宝急切地迎上去,边跑边喊:“赵岚姐,赵岚姐--” 姐俩见了面,热情地握手,兴奋地寒暄,赵岚禁不住嗔怪周玲玲:“你来了,怎么不早点儿来找我啊?” “赵岚姐……”面对赵岚的责问,周玲玲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去,疼爱地搂住赵岚,伏在她的肩上便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玲玲?玲玲,你怎么啦?” 周玲玲抬起头来,泪水涟涟的,拉住赵岚的手,心疼不已地告诉她:“赵岚姐,不是我怎么了,是你病了啊……” “我病了……”赵岚不再惊疑,却是喃喃自语。 周玲玲擦去眼泪,认真地宽慰她:“幸亏我李哥来得及时,要是再让胡振先对着你成天瞎叨咕,你会神经分裂的……” 赵岚疑惑地问周玲玲:“有那么严重吗?” 李家宝立刻反问她:“在大烟囱的烟云里,你连郝玉梅都看见了,你的病还轻吗?” “李哥,”周玲玲赶紧把李家宝拉向一旁,低声告诉他,“我是回到学校又返回来的,我问我的导师了,我的导师说,你自悟的道理很符合现代中医的心理疗法。依据赵姐的病因,趁她做其他事情思维还没有错乱的表现之前,如果真有强大的刺激,能引导她大哭一场,让她把心里话统统都说出来,就真的可能一举消除她的抑郁。根据你和我赵姐的关系,我老师再三嘱咐,让你抓住你们刚刚见面的时机,抓住她要强的心理,不吝刺激,逼她产生强烈的委屈,再动之以情,只要她能哭出郁结她很可能会神奇地好起来。但要记住,她大哭以后,四五个小时之内,不能让她睡觉。要耐心地陪她说话,让她尽情地说,说得越多越好!” “玲玲,我太感激你了,赵岚这边我会抓紧的,麻烦你去告诉孟宪和一下,这两天,让他不要离开宿舍。” “好吧,今天我就不上楼了。”周玲玲答应过李家宝,转身就叮嘱她的赵姐,“赵姐,按医疗惯例,病该怎样治,我都和‘患者家属’说过了,从今往后,你必须得听我李哥的话。真的,现在只有我李哥才能使你的病骤然转好,我得马上回去了,赵姐,你一定要听我李哥的话,盼你的佳音!” 周玲玲说走就走了,赵岚不禁很纳闷儿,玲玲来去匆匆,又只和李家宝说话,莫非他们早已串通好了在哄骗自己?那好,那就看李家宝如何表演吧,他演得再好,还能把玉梅演活? 上了楼,赵岚开了灯。李家宝走进赵岚的房间,赵岚立即进了厨房。李家宝静静地思考着,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赵岚,才能使她大哭一场呢?从那里入手,才能深深地刺激她呢?蓦地,他想到了他们的小屯子,赵岚是在小屯子里生下他们孩子的。他轻轻轻地站起来,悄悄地来到厨房,静静地观察看她,只见她皱眉锁额的,在用中午的剩菜在炒剩饭,就没有马上实施他的计划,打算饭后再说。可是,他没有料到,赵岚陪他吃饭时,眼睛始终盯着他的饭碗,见他放下了筷子,马上就撵他走:“李家宝同志,饭你已经吃完了,该走了吧?” “好吧,”李家宝灵机一动,有了可行的办法,就立刻同她商量,“你陪我去看看孩子,总应该吧?” “这……” “这不过分吧?” “那好吧。”赵岚没有理由不让李家宝见孩子,忽然,她替侠女担起心来,连忙向李家宝提出了要求,“看孩子可以,不过,你不能伤害侠女的感情……” “侠女?我和侠女有什么关系呢?”李家宝抓住了有利的机会,明知故问,有意把话向反处说。 为女儿,赵岚着急了,只得实话实说:“我一直把她当作亲生女儿,说你是她的父亲……” “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不过,既然你已经这么说了,正派人说话是算数的,你也没有权利伤害孩子的童心,对吧?”李家宝觉得,他已经抓住了有利于自己和赵岚和好的重要环节。 果然,赵岚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自己不同意和人家和好,又让人家必须承认是侠女的父亲,万一弄假成真,孩子们再也不肯离开父亲,自己该怎样面对现实呢?两人各怀心事,一路都在思考着,很快,来到了专家宿舍。临敲门时,赵岚喃喃地叮嘱李家宝:“千万不能伤害孩子!” 李家宝点点头,赵岚才敲响房间门。来开门的正是侠女,她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叫一声妈,看看李家宝,急忙回身跑到姥姥的身边,向姥姥悄声耳语:“姥姥,姥姥,我妈和我爸他们一起来了,就在门外边呢!” 赵岚的母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原本偎在她膝前的男男立刻抓住姥姥的衣服后摆,探出头来,惊恐地看着已经走进来的李家宝。母亲很机警,敏锐地发现,孩子的父母都是故作笑容,心里知道,这是李家宝要对赵岚动之以情,立刻将计就计,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声音响亮地问女儿:“尊敬的赵岚女士,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看看外面,已经这么晚了,你跑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情需要大家一起商量解决吗?” 赵岚一怔,没有料到母亲会这样问她,赶紧保持笑脸:“孩子的父亲回来了,能不看看孩子吗?” 老人看了一看膝下满面惊异的小外孙和生生被人家逼来的外孙女,心中不免难过。但在孩子面前,她不能有些许的破绽,便非常认真地配合李家宝:“长期在外也不回家,家宝,快来认识认识你们的宝贝儿子和心爱的女儿吧……” 老人先把心爱的小外孙双手推向李家宝,故作非常快慰地吩咐他:“男男快去,爸爸回来了,快去见你的爸爸!” 听到老人的话,李家宝近于受宠若惊,蹲下身去,兴奋地向自己的儿子伸出了双臂,激动而急切地呼唤着:“来,毅男,快来让爸爸抱一抱!”李家宝对孩子生疏地说出“爸爸”两个字,顿觉羞愧,但他已无暇顾及,只希望儿子亲切地呼唤自己,欢欣雀跃地扑进自己的怀抱。他要痛痛快快地抱一抱自己的儿子,认认真真地抱一抱自己的儿子,也想尽情亲吻自己的儿子。 可是,儿子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闪出了狐疑的目光,不但不肯上前管他叫爸爸,反而一闪身,跑到赵岚的身后去了。 赵岚的心里好不沉重,急忙蹲下身去,一边哄他,一边把他转向李家宝,一只手轻轻地向前推儿子的后背,一只手指向李家宝,非常耐心地催促她的儿子:“男男,他是爸爸,快,快去认爸呀!你不是天天都在盼望爸爸回来吗?爸爸回来了,你怎么还扭捏起来了,快去呀,去认爸爸!” 男男紧紧地靠住妈妈的腿,背着双手抓住妈妈的裙子,向李家宝瞪直了他的大眼睛,说什么也不肯向前。 “来,男男,快让爸爸好好看看你!”李家宝的声音极其柔和,蹲在那里,再次热情而又期盼地向自己的儿子伸出双臂,等待儿子向他扑奔过来。 男男不动,倔强地与李家宝眼睛对着眼睛。突然把身体转向自己的妈妈,仰起头,求救似的望着妈妈的眼睛,惴惴不安地恳求:“妈,我不要爸爸……” 他再次躲到赵岚的身后,探出脑袋窥视李家宝,似乎眼前这位陌生的伯伯,会将他带到遥远的地方去,使他从此离开自己的妈妈和姥姥。他惊惧地防备着,随时准备逃跑。 李家宝听到儿子的话,看见他的表情和动作,不由得十分心酸。儿子想父亲,见了父亲却不肯认父亲,甚至违心地表示不要爸爸,他那幼小的心灵里,会是怎么想的呢? 情不自禁,赵岚的母亲也流露出慨然的神色。作为男男的母亲,赵岚就愈加不忍了。她的心里痛苦,委屈。可是,有关可是后面的内容,她却不能对孩子有丝毫的流露,她只得再次蹲下身来,耐心地安抚儿子:“男男,为什么不要爸爸?你不是总向姥姥和妈妈要爸爸吗?好不容易见到了爸爸,怎么又不要了?爸爸来了,男男应当高兴才对啊!快去,快去叫爸爸!” “不,我不要,不要!”男男忽然喊叫起来。 不约而同,三个大人都是一惊,只见男男局促不安地盯着李家宝,再次背着两只小手,死死抓住赵岚的裙子,浑身用力,向后依住妈妈的双腿。过了一会儿,他才稍稍消除了一些惊恐,再次转过身去,仰头面对他的妈妈,仿佛他已经知道他不应该大声喊叫一样,匆匆地向他的母亲申辩:“妈妈,曲阿姨告诉过我,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和我,也和你一起照相的那个下乡青年就是我的爸爸。你也说过,那个人是我的爸爸。他不是,他不是我的爸爸!” 童言无忌不假,可是,自己的儿子竟然在申辩,他不是野孩子,作为母亲,如何忍受得了?赵岚几欲落泪,但是,她必须强忍着,便急忙严肃地阻止儿子:“男男!” 孩子的母亲悲哀地阻止自己的儿子,孩子母亲的母亲立刻惨然地阻止自己的女儿:“岚岚!” 很显然,男男或者是被大一些的孩子骂过野孩子,或者是被世俗的成人这样侮辱过,分明是那位好心的曲阿姨同情赵岚,不忍心把这样的言辞告诉她和她的母亲。也看得出,孩子曾不止一次在照片上看过自己的爸爸,但母亲让他所认的爸爸,与照片上的爸爸对不上号,他不认可,他不想接受不是爸爸的爸爸。 李家宝不禁凄怆,自己从没有和孩子一起照过相,肯定是赵岚为安慰自己的儿子,将两张照片叠印在一起了。顿时,他的心里泛起了无限的自责,令他不由自主地去看眼前的赵岚。多少年了,妻子一直被病魔困扰着,却不自知地独撑着艰辛,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遭受如此巨大的折磨?赵岚清楚地看见了李家宝愧疚的神情,心里如同油煎,矛盾的心理令她两难,她禁不住又看李家宝。恰恰李家宝也在看着她,四目相碰,李家宝的眼睛不由得已经潮湿了,赶忙避开妻子的双眸,看向不肯认爸爸的儿子,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父母间的波折却让孩子幼小的心灵遭受如此令人心酸的刺激,该有多么不公正啊。孩子刚刚七岁多,虽不知道野孩子的确切含义,但也知道野孩子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他坚信自己有爸爸,却是照片上的爸爸,他以为爸爸和他照过相,却是他慈爱的母亲人为地将他的照片叠印上去的,无辜的孩子一旦知道事情的真相,该有多么委屈啊?作为孩子的父亲,李家宝深感有愧于儿子。七八年来,自己未曾给儿子些许的关怀与爱怜,所给与的,竟是如此……他十分伤感,也十分惭愧。从儿子幼稚的话语里,他品味了天伦的亲情,也领受了无法形容的苦涩…… 他不肯在岳母和儿子的面前流出泪来,怜爱地注视着儿子,儿子愈是用惊恐、陌生的眼光看他,他愈是急切地等待儿子尽快管他叫爸爸。由于极力抑制眼泪,泪水在他的双 第八十四章 醒悟 李家宝和赵岚一前一后地走出了专家楼,一个再次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个却深深地陷入了愁思。走到外面,赵岚立刻驱逐李家宝:“谢谢你安慰了侠女,你走吧!” “孩子们今后怎么办?还让人家管我们的孩子叫野孩子吗?作为孩子的父亲,过去我不知道,现在你得让我和你得出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不然,我能安心离去吗?” “你想怎么样?” “我想把孩子都带走!” “什么?我不能答应!” “你不答应,只是你个人的态度。我们必须商量一下,商量出具体办法,我再离开你的家,还不可以吗?” “那就在这里商量吧!” “不,见了孩子,太伤感了,我口渴,渴得厉害。即便对老朋友,你也得给杯水喝吧?” 赵岚无奈,只得又把李家宝领回了家。进到屋子里,李家宝脱了鞋,只管进了赵岚的房间。 “你别进我的房间,我们在外面商量。” 李家宝笑了笑,从赵岚的房间走了出来。可是,还没等他坐下来,赵岚就问他:“去看孩子之前,你已经亲眼看了郝志发写的人鬼信,你自己说,我还有理由和你在一起吗?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让我不顾死去的玉梅,只满足我自己的情感,你将把我抛到何等自私、何等冷酷的境地?” “你呀你,他那是歹意的恶作剧,由它引起伤感和愧疚,并不说明你高尚。如果继续如此,你就会疯的。到那时,我还得来照顾一个不懂事的疯子,你情愿吗?”李家宝凄然地刺激她,但求能有效果。 忽然,赵岚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愤然声明:“我没有得抑郁症,你们休想联合起来欺骗我!你们也该讲讲良心,替玉梅好好想一想,尤其是你,你就应该把她忘个一干二净吗?” 李家宝见她仍然钻牛角尖儿,就很深沉地走到她的面前,突然,用两手扣住她的双肩,不容她挣脱。 赵岚不禁高声喊了起来:“你放开我!” “不,你必须马上清醒!” “你放开我,我没有得病,我没有抑郁症!你放开我!放开我!”赵岚歇斯底里一般,拼命挣扎,不顾一切地喊叫起来。 片刻,有人急切地敲门。李家宝急忙去开门,进来的竟然是胡振先。李家宝和赵岚都很惊异,胡振先十分尴尬,但他看一看赵岚,很认真地告诉她:“赵岚大姐,你必须听李家宝的,你确实有抑郁症啊……说完,他就泪花闪闪地匆忙离去了。 李家宝什么都明白了,胡振先仍然在关心赵岚,他一定是在窗下徘徊,听见了赵岚的喊叫,于心不忍。李家宝感激他,却不敢去送他,担心赵岚会借此闩门。李家宝开始凝视赵岚,赵岚却扭头避开他的目光,起身就要走。 “不!既然你不承认有病,你就必须看着我!”李家宝立刻上前,再次用双手扣住了她的双肩,敦促她正视现实。 由于胡振先方才突然出现,这一次,赵岚没有喊叫,但她横眉立目,以示自己的态度不可更改。 李家宝心疼不已地望着赵岚,首先用好朋友对她的关心,燃烧她的感情,呼唤她的理性:“岚岚,为了你的病,周玲玲是刚刚回到学校和她的老师谈了你的病情,马上又返回来的,你说她和我联合起来哄骗你,岂不是枉了她的一颗心?胡振先刚才为什么会出现?他仍在惦记你,盼你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 赵岚想要挣脱李家宝的控制再说话,李家宝的态度空前地强硬,坚决不允许:“不,你必须看着我!是向上的强者,你就用你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好好看看,我的眼睛在同你说些什么。是不可救药的弱者,你就尽管躲避。只要你不敢看我,我一句话也不再说,因你有病不能负起监护人的责任,我就只管带上我的孩子直飞美国,扔下你这位因高尚而抑郁的患者,决不回头!” “你坚持带走孩子?”赵岚以挑战的目光刺向李家宝,想把他的自信压下去,结束他的强迫,恢复自己的权利。 “岚岚,你听我说,必须听我说!” “不,我不听,你应当去成全田萍,不要管我!” 赵岚突然说到田萍,李家宝猛然一怔,但只在瞬间,便恢复了常态,继续把握他的攻势。他的两只大手紧紧地扳着赵岚的双肩,紧得如同老虎钳子一般。他盯住赵岚的眼睛,不忍启齿,却不能不开口。他话语凄怆,联系着过去,针对着现在,流露出无限的深情:“田萍的事情以后再解释。现在,你必须严肃认真地对待我的每一句话。你不应该忘记,我是你的校友,是在红榜上拼命和你较量,但并不高明的李家宝。你也不应该忘记,我也是你的乡间挚友,是曾被你强烈追求,终于和你组成家庭的李家宝。如今,我必须真诚地呼唤你的记忆,是你,煞费苦心、满腔热情地唤醒了我,使我在迷茫中复活。如今清醒的我,丝毫也没有理由让你继续病在抑郁症中。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你现在是抑郁症患者,不能没有人来照顾。我不来帮你驱除你的烦恼,你还能期待谁呢?不错,你的品质值得许多有心人爱你,可别人再爱你,又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呢?” 赵岚听到李家宝悲切而真挚的言语,并未撤回她的目光,以示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有权维护自己的尊严,坚持自己的选择。无可非议,这是她的性格。李家宝的目光变得极为深邃,看着病态的赵岚,几乎不忍再说什么。面对她的不理智,他不得不忍住怜惜,只求把理智的赵岚找回来。他内心急迫,强硬地向赵岚表达他的深切期待:“岚岚,你和我在比赛,谁都没有逃避现实的权力,丝毫都没有这样的权力,你知道吗?” 四目相视,倔强地对峙。渐渐地,赵岚的目光失去了咄咄逼人的威力,貌似反抗,却是不得已的防御。可是,李家宝的双眸却喷射出一种灼人的利光。他极力控制自己内心的不忍,再次摇晃赵岚的肩膀,不容她回避,不容她躲闪,不容她执拗,十分深挚地问她:“你自己说,你还是不是……是不是下过乡的知识青年?你还是不是……在前进小队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你还是不是……在齐金库的西屋里生下了我们孩子知识青年?你必须回答我,真实地回答我……你应该拿出勇气来,正面回答我!” 被李家宝的热泪带入往昔情感旋涡里的赵岚,没有任何理由能否定这样的事实,可是不否定,回答就必然是肯定的,那么除了“是”,就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比“是”更为恰当的语言了。她的目光依旧望着李家宝,却是在搜索,很明显,她已被李家宝击中了要害。她惊异地望着空前强大的李家宝,嘴上却回答:“是,又怎么样?”她的语气不肯示弱,但她那承认事实以后的反问,却将定夺事情的权力拱手让给了李家宝。 “是,就必须振作,就必须脱去这一身晦气的老蓝!就必须心悦诚服地尊重事实,就必须真心真意地听从我的劝说。不然,你就是对我们小屯子努力改变贫穷的背叛,就是对知青不甘屈从志愿被剥夺的背叛,就是对联袂终生比赛的所有朋友的彻底背叛,也是对人间正义的背叛,更是对人性的背叛,当然,也是对我们的小弟弟……郑小微的背叛!他生前敢想九夺金杯奖,却早夭,早逝,早亡,可是如今,你在干什么?每日讲完课,仅仅对着大烟囱去看死者的亡灵,难道不是可怜,可悲,可叹吗?”李家宝越说越激愤,越是激愤,越不忍看赵岚的一身老蓝,当初她是什么样子?单纯,活泼,向上,果敢,可是如今……不知不觉中,李家宝已是热泪潸潸地在吼叫。他任串串泪珠滴在赵岚的脸上,仍然盯住她的眼睛,两手依旧像钳子,逼迫她改变态度。 赵岚慢慢地闭住了双眸,晶莹的泪珠儿从她浓密的长睫毛里涌了出来。她的泪水里流淌着对郑小微痛苦的思恋,也流淌着她埋在心底的多年委屈。李家宝腾出了右手,摘下她那暗蓝色的发卡,凄然地看了看,用嘴帮忙,把那发卡折断了,随手扔到了写字台上。赵岚睁开眼睛向旁边退了一步,李家宝立刻跟上去,又拔掉那支把她的头发固定成髻的蓝色簪子,向地上猛然一摔,啪地摔断了。赵岚的头发散落下来了,李家宝要替她梳弄,她却推开李家宝,仍要辩解,也避免亲近。 “不,”李家宝不容她避开,不容她辩解,两只手重新牢牢地控制住她, 双眸遮泪,毫不留情,坚定有力地抨击她,却不再吼叫,而是一声比一声更低沉,一声比一声批评得狠,一声比一声的感情更浓烈,一声比一声更为感人:“如果你的意志真的十分薄弱,就请你自动离开这神圣的学府。这里不需要,永远也不需要颓丧!如果你一定要逃避现实,你就是名副其实的懦夫,就是可怜虫。而你以往的所作所为,就是虚伪的自我表现,就是刻意的沽名钓誉……” 赵岚面对真情毕露、声泪俱下、敢于尖锐批评她的李家宝,开始直视那眼中的泪光,渐渐地,她的眼里闪出了需要人安抚的渴望,这渴望越来越强烈,是血液强烈燃烧起来的干渴。 李家宝看见了她的变化,果敢地去解她那蓝衣服的纽扣,她想退缩,李家宝的意志早已由不得她,不许她向后退缩,凭着对她一丝无疑的信任,猛然用力,将她的全部衣扣,一下子硬给扯开了。赵岚战栗地望着强悍的李家宝,本能地要自卫,却扑到沙发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岚岚……你起来,站到我的面前来……” 李家宝想要给她温存和体贴,赵岚不听话,依旧自己委屈地哭泣。本来,李家宝是想按照自悟的道理和周玲玲的嘱咐,刺激赵岚大声地痛哭,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把什么都忘记了,心中只有他的真情实感,不忍看赵岚咬着嘴唇凄惨地流泪,不由得,他的声音颤抖着,话语却十分决绝:“赵岚,如果你意志真的十分薄弱,我也会恨你,怀着恨,我宁可重新去寻觅……” 赵岚猛然坐了起来,仰头望着坚毅的李家宝,决战一般,骤然勒令:“你再说一遍!”说罢,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泪光闪闪地逼视李家宝,听他到底还会怎样说。 “岚岚,活,就要像样地活,无畏无愧无悔地活!如果你经不住生活的考验,冲不破头顶的乌云,心怀愧意地永穿一身令人晦气的老蓝,违心地苟活,我李家宝固然会充满内疚地同情你,但是,也会深深地痛恨你,蔑视你,不惜离开你……我将恨你,八年来愚守痛苦的愧疚;我会恨你,竟也自欺欺人;我还恨你,自己毁掉自己的追求。我可以被迫接受你唯心的选择,但我会感到难过,却不会再惆怅,我会感到惋惜,却不会再强求。如果你再逼我走,我就会昂起头来,去寻觅一个不惧怕辛酸和磨难的、有血有肉、刚柔相济、情愿与我同甘共苦的女人……”李家宝的泪水汩汩地流淌,悲切的声音仍然颤抖着,却颤抖出无比的坚定和无愧的自信。他的情感极其真挚,空前严肃、认真的态度里,对赵岚充满了怜惜。 赵岚泪流满面,惊诧地望着李家宝,似乎认识他,又似乎不认识他,似乎痛恨他,又似乎再也不忍难为他…… “岚岚-- ”李家宝轻轻地呼唤她,满脸的泪水,尽皆是期待,他几乎忘记了一切,只管实话实说,“岚岚,我知道,比谁都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我。事实曾经是那么不公道,当你真切感知爱的时候,你强烈地爱着我,深切地同情郝玉梅……你便宁可牺牲自己的爱,也要成全我和郝玉梅……你压住你自己的情感给她写长长的信,你甚至不顾一切,大胆地截喜车,当众指出郝玉梅和陈路婚姻的实质……我更知道,你一定要这样做,只因为你强烈地爱着我……事后,当你觉得我还留恋已去的郝玉梅时,为了我的前途和幸福,你煞费苦心,将一切痛苦都埋在你自己的心里,只求我能全身心地看书……郝玉梅轻生,你不肯告诉我;你父亲去世,你也不肯告诉我;郝志发亲给你写人鬼合欢信,你仍然不肯告诉我;但你却间接地告诉我,我应该马上考研究生,你又用事实告诉我,不要心疼岚岚,只管走出国门进修去……你含悲忍痛,为我所做的一切一切,难道不是人世间最深挚的情爱?岚岚,你千万不要只知心疼郝玉梅了,你还有你自己的追求与向往,还有你自己的人生。我说我会毅然离开你,可是,我能够做得到吗吗?如果你真的疯了,我肯定也会疯……岚岚哪,智慧者的人生只有两宗大事,一是不虚来世上一回,二是活得真实与愉快,难道你就非得让我永世抱着缺憾地生活吗?岚岚,你生硬地与我别离,至今也不答应和好,只是因为你处于病态,并不是你的真实用心,你的心我早已用我的心理解过了,唯有你和我重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也许我们才说得明白……” 李家宝将所有的心里话都倾吐了出来,见赵岚悲切不语,便怀着深切的渴望,向她张开了双臂,轻轻地呼唤她:“回来吧,岚岚,岚岚,你……你还还要等什么啊?” 李家宝的话,句句撞击赵岚的情怀,李家宝的真情令赵岚满腹的真情忽地涌动了,逼得她没有时间再去想其他,她迟迟疑疑地向李家宝望过去,李家宝立刻抢上前去,她一下子就扑进了李家宝怀抱,失声难语。起初,她将脸贴在爱人的胸膛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衣服,呜呜地哭个不停。忽然,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坠了下去,李家宝急忙抱住她,她就像火山喷发一样,跺着脚痛哭起来:“李家宝啊李家宝……我……我是怎么啦……我到底是怎么啦……我怎么会刚刚知道,我根本不能没有你啊……” 她浑身瑟缩着,两手捶着李家宝的胸膛,仍在惨叫,声声叫得令人不忍,声声叫得让人心碎…… 李家宝眼见她撕心裂肺地大哭,于心不忍,这才想起周玲玲的嘱咐,便任她哭,任她哭出所有的委屈和悲哀,任她哭出深埋于心底的抑郁……一想到自己的岚岚患的是抑郁症,不由得,李家宝默默地陪着爱妻流泪,也哭出了自己的愧悔和辛酸…… 许久,赵岚才止住哭泣,胸脯贴着李家宝的胸膛,仰起她的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李家宝。李家宝俯视着她的眼睛,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疼爱地可怜她:“岚岚,我的小岚岚,我知道,你的心里实在是太沉重了,太沉重了……” 赵岚不由得又哭,委屈地哭作了一团,不住地啜泣着。李家宝只管拍着她的后背,任她继续哭泣。忽然,她猛地推开了李家宝,跑到衣镜前,朝自己的身上看了又看,三把两把脱去她的蓝衣服,团成团儿狠狠地抛向了墙角,把她的蓝裙子蓝袜子也统统脱下来,也给甩掉了。她赤裸着腿脚,也赤裸着腰身和臂膀,不顾一切地扑向李家宝,一头扎进自己爱人的怀抱,孩子般地攀住了李家宝的颈项。顿时,燃烧起来的情爱之火主宰了他们的一切行为。“岚岚,快,让我吻你……”李家宝久旱得雨似的,这才狂热地亲吻妻子。 忘我中,李家宝将赵岚翻倒在地板上,只管宣泄男人的强悍和阳刚。赵岚如饥似渴地迎接他,两个人顺着李家宝的力量翻滚着,搅得天翻地覆,将多年的缺憾,弥补于强烈的冲动间……旷日已久的压抑,顷刻间散去,他们终于感觉到,至此,他们才是完善的男人和女人。 狂热之后,他们倒在地板上仰身不动了。许久,他们才缓缓地坐起来,默然相视,都是尴尬地一笑,却是立即又扑在一起相互抱住。他们想让他们的心与心相碰,任它们彼此感知,彼此相迭,相印。他们抬起头来,情意绵绵地彼此深望着,这才恢复清醒的理智。李家宝有意将赵岚抱到沙发上,深情地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与她耳鬓厮磨。他们默默地拥抱着,无须任何言语。又是许久许久,赵岚从李家宝的怀抱里跳了出去,李家宝不解地望着她。只见她跑去打开衣柜门,回过头来,向李家宝炫耀:“我还有两件绿睡衣呢!” 绿色是赵岚的偏爱,她强烈地追求生命的盎然。李家宝的睡衣正合身,他立刻把穿好睡衣的赵岚再次抱进怀里,与她无言地相互抚慰。两个人的情绪平定以后,赵岚才仰起头来,声音沙哑地向李家宝询问:“我真的病了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对你我刚才的亲热,你有没有阴云下的苟合的感觉?” “你……” “我在提醒你,你曾经是那么害怕。” “嗯。曾经越想越怕……” “现在还怕吗?” “不怕。” “为什么呢?” “也许是你已经很强大的缘故吧!” “不尽然……” “还有什么啊?” “走,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吧!” “这么晚了,到外面去干什么?” “去根治你的抑郁症!” “我真的有病啊?” “岚岚,其实,不光周玲玲和她的老师、同学,就连你的母亲都发现了你的不正常。快,快跟我到外面去吧!” 赵岚见李家宝非常认真,只得穿好衣服和他到外面去,也不知李家宝将要怎样根治她的病。 来到外面,他们肩并肩地徜徉着,很自然地走向了避人的地方。李家宝非常冷静地问她:“你看,这里这么清寂,四处黑黢黢的,你想起郝玉梅了吗?” “没有!” “你看看那个大烟囱,清烟里还有郝玉梅吗?认真看!” “没有了,里面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岚岚哪,该知道你曾经处于病态了吧?” “我还以为那是愧疚之后难免出现的幻觉呢!” “老孟和周玲玲一说起你,就伤心地为你落泪。” “玲玲一直让我去看病,可我也没觉得我有病啊!” “这是因为,你把你的病兆只当做了回忆往事的痛苦,就连头晕时,也不知道与你强迫自己思念郝玉梅有关……” “真神了,你我人在两地,你怎么知道我头晕啊?我还以为只是我睡觉睡得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有些挺不住呢。” “是周玲玲诊断出来的。发展下去,真是神经分裂症啊。” “真的啊?” “岚岚,让我问你一些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在此之前,你是不是一想到我,就想起郝玉梅来?” “是。” “想到郝玉梅是不是就痛苦难耐,焦躁不安?” “是。” “是不是有时你思恋我,就刻意地去想郝玉梅?” “是。想方设法用郝玉梅的不幸压住我对你的思恋,尤其是夜里,不那样就觉得对不起郝玉梅。” “因此你的愧疚感就极强极强,是吗?” “是。一难过就强迫自己疏远你,一定要疏远你,坚决疏远你,心里不忍,也要残酷地疏远你。” “看见大烟囱你就会想到火葬场,是不是?” “是。以为那烟云就是郝玉梅的冤魂。” “下午你穿一身蓝,不穿就受不了,是吗?” “是。” “周玲玲的医学院真是没白念,她早就给你诊断出来了。” “她可真神。” “你看看吧,这是她留给你的药。” “我竟然真的患了病……”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吗?” “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有抑郁症。” “岚岚哪,胡振先到屯里去找我的时候,对我说了你的精神状态。当时我也没想到你是病态,但我深深地思索过,很可能是一种极端的利他思想害了你,你却以为你具有高尚的情操……” “极端利他思想?” “对,就是不顾客观实际的利他主张。” “什么意思?” “你先回答我,大公无私对不对?” “当然对呀。” “公而忘私对不对?” “对呀。” “先公后私对不对?” “也对。” “公私兼顾对不对?” “不能说不对。好像你的排列,高尚的成分是递减的。” 李家宝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凝重,颇为感触地断言:“岚岚,原因也许就出在你刻意追求的大公和无私。” “大公无私还不对呀?”赵岚对李家宝的推断很惊讶。 “岚岚,不是大公无私不对。很可能是你对大公无私的理解出了毛病。非特殊情况下,在有私的社会里,可能无私吗?但你好像在要求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无私。仔细想一想,平日里怎样才能做到无私的奉献?不要家庭?不要工资?不要爱情?搞供给制?拆门板吃食堂?” “人家本来提倡的是一种精神啊!” “这种精神具体落实到哪里呢?岚岚,当冲锋号响起来的时候,战士们必须往前冲,自觉冲在前面的,他们肯定具有献身的精神,因为他们平日就具有关键时刻大公无私的境界,这是事情的一个侧面。平日里,我们应当具有这种关键时刻奋不顾身的先进觉悟,但不可能无私。领工资,谈恋爱,出门要上锁,就是事情的又一方面。那么,把特定情况下所要求的大公无私当作日常生活的准则和规范,是不是就十分幼稚呢?” “嗯?” “岚岚,我觉得,你的抑郁症和你所心仪的‘大公’和‘无私’紧紧相联。让我认真说一说,好吗?” “你快说!” “为玉梅的婚姻,你宁可不要自己的婚姻,该是多么无私的行为啊! 别人不同意你的意见,你就流泪,甚至愤怒,并且,强迫我也要发扬这种精神,必须放弃你。可是我的爱人已然明明是你,我做得到吗?做不到,本来是正常的,你却生硬地制造了分离,害得我们多年得不到夫妻生活的幸福和温暖,还要忍受巨大的精神痛苦。你说,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太理想化了?” 赵岚抬起了头,眼泪汪汪的,禁不住暗暗后悔,自己怎么就会这么愚蠢呢?她一心想听一听自己的病根儿,就连忙催促李家宝:你接着说,快说!” “岚岚,截婚车时,你想凭一套大道理就使郝玉梅的父亲改变初衷,结果事与愿违。你的父母及时指出了我们的错误,可是在得知郝玉梅已离开人世时,你却只知自责,仿佛你我一起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对于郝玉梅来说就不公道。你没哭出抑郁时,刚刚你还高喊着你的律己准则:‘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是不顾死去的玉梅,只满足自己的感情,你要将我置于何等自私的境地?’岚岚,认真想一想,听不进劝导可以说是你的病情所至,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思想和理念才促使你产生了如此律己的观念呢?” 岚岚忽闪着疑惑的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岚岚,思之已久,我有一种真切的感觉,任何国家提倡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都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有时把正常行为也当作了自私自利。在对待郝玉梅的事情上,你已经把特殊情况下对人们的特殊要求,当作了你平日做人的准则和规范了。玉梅死后,你就钻进了“高尚”的死角,总觉得不惩罚自己,自己就很自私。再和我一起生活就对不起玉梅。其实,死了亲人,要节哀顺便,活人还要好好活下去,这是多么明了、正常的事情,可是在你那里,就被判作了‘自私’,又总是用无私去排挤它。你很欣赏《冰上姐妹》里姐姐的做法,就把她的克制行为,也看作了大公无私之举,并用她的行为来套你自己婚姻,其实……” 李家宝看了看岚岚,岚岚连忙催促他:“你快往下说!” “岚岚,很大程度上,你是在用无私社会的准则和规范,要求规范着你在有私社会里的行为,已经不知不觉地走进了空想共产主义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