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搞到》 一 “你父亲患的什么病?每个月要花这么多钱!” “尿毒症,每个月都要做血透。” “做血透是什么意思?怎么会要这么高的费用?” “哎呀——做血透是什么意思都不懂,亏你还是当干部的。” “当干部怎么啦?隔行如隔山嘛!” “告诉你吧,做血透就是将尿毒症患者的血液通过杀毒仪器从左手到右手过滤一次,杀死血液里的病毒,维护患者的血液健康,每做一次需要用针、用电、用仪器、用人力,当然费用高啦——” 黑皮再一次拿起员工困难情况登记表,逐字逐句审查小虫递来的困难情况报告。 “不对呀——你怎么一家只有两口人?” “我从结婚到现在一直没生小孩。” “别人都说,工作可以没有,为人不可无后……”黑皮意识到自己的倜侃有些越轨,撑开巴掌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 “他妈的,昨晚马尿喝多了,一夜没睡,现在脑袋还有些不管事。” 小虫没在意黑皮的言行,十分认真地说: “我何尝不想生个小孩,可是——可是,我老婆天生就不能生呀——医生都这样说,我有什么办法?” “那就不会带养一个吗?一把年纪了,没个小孩,老了怎么办?” “老了?老了就是死了吧?别说得这么文雅,死了就喂鱼——反正我平时喜欢钓鱼,喜欢吃鱼,死后就喂了鱼,也算是礼尚往来嘛——” “少胡说,正经点。小虫,你看,你这报告打得象什么报告?你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患了尿毒症,每做一次血透花了多少钱?累计是多少?都应该写清楚,让人一看见就同情你,就想帮你,知道吗?还有,所有医药费用单全都复印一份一并附上,这样就有根有据了。记住,下星期一上午交来,下午送领导集中审查,有不有困补金还要看你的运气,我不能现在就给你吃了‘定心丸’。” “不行,你一定要帮我搞到,我父亲快不行了,我父亲总说我没用,在单位上了几十年班,一个困难补助都搞不到手,这次,你一定要帮忙,我想让父亲在走之前高兴高兴,也算是父子一场,投桃报李……” 黑皮看见小虫笑嘻嘻的面孔忽然变得十分得庄严肃穆,并立即掏出手机拨通号码,要哥哥赶快找到父亲治病时的花费单据,抓紧时间复印,不要耽误了大事。 黑皮觉得蹊跷,什么大事?即使搞到了困补金也不过是一百块或者二百块钱,这年头,一两百块钱能干什么呢?难道一条性命真的只值两百块钱吗?搞到这二百块钱,病就能立即治好?黑皮觉得有些沉重,有些好笑,他一面哼哼哈哈应付着小虫,一面点击鼠标,有意将网上音乐开大一些,办公室的空间里就立即回荡着这样的歌声: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 已经忘了天有多高…… 黑皮觉得这首歌的情感浓度还可以,本想继续聆听,但考虑到小虫的情绪,就将歌声由大到小,由小到无给处理了。 小虫见黑皮关了音乐,于是更来了劲——来搞困难补助之前,有经验的人士告诉他:困难补助其实也是“泡”出来的,你老赖着不走,领导多少总会打发你一点。 “黑皮,你不知道,我现在这个工作还是我爸给我搞的,我一干就是几十年,从未挪过窝,可也从未给父亲办成过什么事,心里觉得惭愧,对不住他老人家呀!平时,我也不觉得,自从父亲生了病,我才感觉到自己太不争气、太无能、太无用,辜负了他老人家……”小虫鼻子里呼呼的直响,声音有些哽咽。 “你爸爸给你搞的工作?你爸爸是干什么的?”黑皮将字眼吐得十分的轻,目的是为了调节有些凝重的气氛。 “生产处的处长,副的,官不大。”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到了副处级,还官还不大?你是想制造新闻,让记者们瞎忙乎是不是?”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我只是想说得谦虚一些罢了,领导们不是常说:‘为人还是低调一点好’吗?” “好啦——不开玩笑了,你们那个时候,不是到处都在招工吗?” “是呀,到处招工,都是招井下工,挖煤呀,我跟我父亲说,挖煤我不去,你无论如何要给我搞个地面工,我一生只求你一件事,就是这件事……” “好吧,谁叫你读书不行呢,谁叫我生了你呢,你等一下,我给你邓叔叔打个电话”小虫十分投入地做了一个使劲摇动老式电话的姿势,接着两块嘴皮子又快速剪动起来,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黑皮的鼻翼下闪动。 “我父亲放下电话,要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到先锋煤矿去找邓主任,说邓主任会给我安排好一切的。” “邓主任?”黑皮在脑海里一阵搜索,接着说:“你爸爸跟邓主任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关系?况且,邓主任只是一个党委办主任。” “嗨——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党委办主任,有权——党领导一切,矿长都归党委书记管。”小虫从口袋里摸出一根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烟,点上火,眯缝着眼睛吸了一口:“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好笑,我父亲与邓主任还有屈科长都是夜校扫盲班的同学,都是穷人出生没有读过什么书的领导,都是党的胳膊粗、力气大,能够双手将矿车轮子举过头顶的中青年干部,他们一起学习,共同生活,培养了深厚的阶级感情呀!这份阶级感情比什么都宝贵哟!” 黑皮一边听着小虫的叙述,一边翻动着手头的报纸,当他看到“努力打造学习型企业,研究型领导,知识型员工”等字眼时,心头涌出一派苍凉。 二 “我打开衣柜,挑了一套八成新的海军服,戴上纸角垫边的黄军帽,穿上雪白透亮的回力牌球鞋,骑上我爸给买的凤凰牌自行车,一路飞踩,赶到先锋煤矿,找到机关,找到党委办,迎面碰到一位双臂套着蓝色袖套的机关同志,我说,你们邓主任在吗?你找邓主任干嘛?邓主任刚出去,蓝袖套同志说着接待了我。我掏出烟,恭敬地递给这位同志,没想到,这位同志吓了一跳,哟——你抽这么高级的烟,带咀的郴州,这可是县团级以上的专供呀!我们能抽上飞鸽牌就不错了。平时,只抽五岭烟呢!材料压头时,一天两包,抽得手黄头昏眼睛睁不开。你一定象你手头的烟一样属于高级别的那一类吧!高级别?什么高级别?我是来找工作的。找工作?招工体检了吗?采一队正缺放顶的,你来的正是时候,个子也高大。这位同志立即换了腔调,声音里透着笑。我说,你放屁!来挖煤放顶,我还找你们邓主任干什么?他皱了皱眉头,见我嗓子里没有站岗的,口气变得半硬半软,来煤矿找工作,不挖煤干什么?我们不能违反党的政策呵——我懒得理他,说,去叫你们邓主任来见我,反正我不挖煤,凭什么个子高大就非得挖煤、放顶,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大约是被我的架势吓住了,慌忙叫来了邓主任,我见了邓主任叫过邓叔叔,邓主任见到我叫过小虫,这位同志就只管泡茶,不再多言。邓主任说,这样吧,今天上午你到地面四处去转一转,看到什么合适工作,就告诉我,我保证让你满意。就这样吧,你去看,我开会去了,又有一批新工人要进矿,我们还得筹备欢迎仪式,等一阵子看了岗位后,我们在这里碰头。我站起身,拍了拍并不邋遢的屁股,一阵风似的下了楼。蓝袖套同志追着我的背影说,你慢一点,注意安全,别扭伤了脚,嗨——小年轻就是小年轻……” “没想到你办事还挺利索的!不用报名,不用填表,不用体检,直接就去视察岗位了……”黑皮再一次拿起困难情况登记表,用嘴吹了吹飘落在表上的烟灰,认真看了一下姓名栏上歪歪斜斜填着的名字:伍小虫。“你这个名字有点意思!”黑皮自言自语地说。 “这名字是我爸给取的,我妈要生我时,我爸背着我妈使劲往山腰上的卫生所跑,跑到中途,我就窜了出来,我爸就用路边上的一块小石头,为我砸了脐带,我爸去摸那块铜古石时,发现石头上正爬着五只小蚱蜢,于是,我爸就随口给我取了这名字,一直到现在,我的生活就象爬行的小虫……” “你可知道虫子会变成蛹,化蛹为蝶,那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境界。” “别安慰我了,还是听我讲找工作的味道吧——我走出机关,来到机厂,看见许多马达摆在那里,看见许多人坐在那里,就大声问:你们这里还要不要人?怎么不要人呢?正是大量要人的时候。有人这样回答。那你们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干什么工作?干钳工和焊工的。怎么没见你们干活呢?干活?有事的时候就干,没事的时候就这样坐着。有事的时候你们主要是做什么?就是做矿车,就是那种装煤、卸煤的铁皮矿车,干起活来就是用焊枪割铁皮,按照尺寸割好铁皮后就焊铁皮,火花闪闪,黑烟糊糊,一般的人都吃不消、受不了。哟——这种事,的确不太好,我想干工资高的,时间短的,事情少的工作,要有时间看电影,凡是没有时间看电影的工作都不是好工作。哦——是这样,那我们机厂没有这样的工作,你到别处看看吧,其他地方,也许有适合你的。我继续往前走,路上碰到屈科长的儿子,我大声叫到:海仔——走,陪我找工作去。海仔可乐坏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小虫,我看你最适合搞食堂工作,食堂里有油水,一钵钵一桶桶的猪油随你舀,一笼笼一碗碗的大米饭任你吃。你刚好饭量大,呼哧呼哧一口气能吃四大碗。于是,我俩来到食堂,看到一群人在切白菜,炒瘦肉,蒸米饭,烟熏、火燎、水泡,忙得不可开交,当场就没了兴趣。为了不错过机会,我找到食堂主管,问主管,你这里有没有搞采购的工作,干这个工作,还可以,上班时可以到处走动,自由自在的,没人管着,还可以去看电影。主管说,臭小子,你想得美,快滚,你给我赶快滚,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自由主义思想象你这样泛滥的年轻人。”小虫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也笑了。 “看电影?看电影有什么稀奇的,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瘾”黑皮也笑着点了点鼠标,努了努嘴“网上多的是电影,而且是免费的,你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西瓜皮’!” “这你就不懂了,我们那个时候,看电影是最奢侈的文化娱乐生活了,我们经常骑上自行车跑到几十里以外的城里去看电影,哪怕是看了好几遍的《地雷战》、《地道战》……” “好了,好了,别如数家珍了。” 小虫见黑皮不耐烦,立即转了话题,接着叙述他邓叔叔交给他的“视察”任务。 他与海仔绕过食堂,穿过马路,过了岔道,来到汽车库,说来真巧,正碰上杨局长的公子杨伟在车库修车,小虫一把将杨伟从车底下拖出来:“杨伟,怎么样?修车怎么样?累不累?好不好玩?”“有事的时候,一口气做十多个小时,一分钟都不能休息,那个大嗓门肖队长好凶,专门整我们这些‘高干子弟’,没事的时候不准走,不准出去玩,不准出去看电影,干坐着,好难受”“可这总比下井要好,我俩干脆一起干算了,有我们俩在一起,一百个‘肖大炮’,我们也可以翻了这门炮,让他叫不出声------” 杨伟,小虫一拍即合,小虫拉着杨伟要他带自己去找肖队长参加车队的修车工作。小虫见到肖队长,开门见山地说:“你这里的修车工还要加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伍小虫。你赶快去给我办手续,不然你这鸟毛队长就干不成了。” 肖队长气鼓了眼,气昏了头,大声喊到:“你哪里来的野杂种,无法无天,竟敢干扰领导的工作……” 三 杨伟拍了拍小虫的肩膀,拉了拉肖队长的手:“他是我的铁哥们……”肖队长“哦——”地抽了一口气:“高干子弟——怪不得!”肖队长侧眼仔细打量小虫,小虫歪头笑了“我爹官不大,副处级……”“你爸爸姓伍是吗?”“那当然,我叫伍小虫嘛。”“你爸爸是生产处的伍处长?你是伍处长的儿子伍小虫?”“是的,真是废话连篇”“我跟你爸爸在夜校是同学……”“那我来车库修车可以吗?”“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转了一个上午,小虫的肚子饿了,他蹬蹬蹬爬上了三楼党委办,邓主任刚散会,蓝袖套同志正在倒水让邓主任洗脸,邓主任拿起毛巾,刚擦完自己的大胡子,小虫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怎么样?看中了吗?” “看累了,肚子呱呱叫……” “走,到我家吃饭去。” 小虫随着邓主任回到家,邓主任到厨房吩咐老婆秀英把饭菜弄扎实一些,他要陪小虫喝酒,小虫坐在邓主任家的沙发上,一边摆弄着自己的黄军帽,一边悠闲地抽着郴州牌香烟。这时,邓主任的女儿邓倩放学回来了。她见沙发上坐着一位陌生的男人,心里直犯疑。因此,老拿眼睛看小虫。她见小虫穿着时髦的海军服,说着城里话,抽着与爸爸一个牌子的香烟,心里就好奇。小虫呢,看见邓倩时,眼睛都瞪圆了,真漂亮呀——黑黑的羊角辫,大大的丹凤眼,浅浅的小酒窝,静静的鹅蛋脸,条条的杨柳身。小虫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仿佛深山里的一泓清泉,冲得他心房直发颤。 尽管邓叔叔介绍时,要邓倩叫小虫哥哥,但邓倩却早早的羞红了脸,没敢叫出声来。小虫也慌了神,两手使劲捏着黄军帽,没敢与小倩多说一句话。席间,小虫与邓叔叔推杯换盏,相互敬酒、递烟,拉家常、说闲话,俨然就是一家人。吃饭时,小虫毫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吃得邓主任老婆秀英直夸小虫不错,能吃饭,身体好,面又善,嘴也甜。邓主任摆了摆手,制止了老婆,接着问小虫上午看工作岗位的情况。小虫说没看上十分满意的,去修车还勉强可以。邓主任说,如果修车不好玩的话,我建议你到装卸队去做一段时间,那是一个好工作,时间短、工资高、出汗少,今后要变动起来也方便。邓主任这样一说,小虫立即来了兴趣,激动的问:“这个工作岗位在哪里?有不有时间尽情尽兴地去看电影?”邓主任老婆赶忙细心地介绍:“你沿着矿里的铁路走,走到尽头便是煤槽,再上一个九级台阶,过一片菜地,就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儿上班了。”小虫立即起身走到门口,说:“邓叔叔,我走了,我得去好好看看”刚迈开步子,小虫碰到一直在门窗下候着的小倩,他慌忙说了一声:“小倩,我走了,我去我上班的地方看看……” 找到工作岗位的激动和碰到小倩的高兴融合在一起,使他的脚步变得更有弹性了,回力牌球鞋左一闪右一闪向着铁路奔去。望着小虫奔去的背影,小倩忍不住叫了一声:“你——等一等……”小虫踅回来时,口腔里直冒烟,胸腔里直打鼓。 “你……你是哪里的?”小倩闪着好奇的眼睛。“我……我……我是局里的------”“你怎么讲城里话呢?”“我刚从城里回来。”“你怎么跟我爸爸抽一个牌子的烟呢?”“因为……因为你爸爸抽的烟是我爸爸要我带给你爸爸的……”“你下次还会……还会……来我们家吗?”“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你妈妈炒的野猪肉真好吃……”“你怎么象个饿痨鬼!就知道吃——” “你说的小倩我知道,有名的美女,还在读书时,就有很多的男同学追她。”黑皮非常佩服小虫的诚实、豁达和大度。作为一名曾经的干部子弟,小虫承受了许多人无法知晓的苦难,可小虫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态,诚实的本性。小虫喜欢钓鱼,每次出去野钓总是满载而归,鱼网垂地。但他很少出去卖,也很少不分给亲戚朋友和邻居,邻居们每次见他野钓归来,便将小虫唤成“鱼爷”。“鱼爷”这时脸上的笑,就有一种来自阳光的灿烂。黑皮想着小虫的往事,忍不住问:“小倩长得这般美丽,对你又有那份感觉,你们后来有没有发生些什么?”“你具体指什么?”小虫望着黑皮,一副无话不谈的样子。“这还用问吗?你有没有试过她?------”“在城里与其他女孩试过,但小倩我没试过,其实机会也有很多,我就是没把握好……”小虫在吐“没”字时,眉毛向上扬了扬,黑皮非常清晰地看到那上面有着很深很深的皱纹,似乎灌满了时间的沉重与岁月的沧桑。是不是每一个人对待美都有着一种审慎的态度呢?小虫觉得自己配不上小倩,而小倩总喜欢要小虫带着她去玩。虽然小倩的父亲邓主任在夜校扫盲班时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伍处长的儿子伍小虫,但小倩和小虫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有冰清玉洁的,就从未触碰过“娃娃亲”的实质内容。 小虫一生的不幸就在于他放煤时太认真、太称职。他年轻,能吃、能睡、能干,又吃得苦。车皮来时,巨大的斗口就象一只铁老虎的嘴巴,不断喷着黑色的唾沫。小虫双手紧握手柄可以一口气六个小时不改变姿势。大矸石来了,他用钻杆撬,煤水来了,他用矿帽舀,煤起堆了,他用平口铲子铲,总之,他做得得心应手,班班出佳绩,次次无闪失。 邓主任偶尔也去装卸队。 “老是坐在办公室,不下去调查研究,掌握第一手资料,又怎么能为领导决策服务?又怎么能够当得好领导的参谋与助手?”邓主任每逢这样教训办公室秘书时,自己便独自去装卸队加强领导,率先垂范了。 当他了解到小虫在装卸队不仅很快掌握了装煤技术,而且还从不偷懒耍滑,做事积极肯干,出力不计得失回报,是装卸队中年轻人的榜样时,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的好,这个臭小虫!真是的,说一套,做一套,差点蒙过了我的眼睛。邓主任双手背在身后,嘴巴笑得歪歪斜斜------ 四 “小虫,晚上上我家去吃饭,你阿姨给你准备了野猪肉和胡子酒。” “不行呀,有位同事要去看电影——《闪闪的红星》,要我给他替班呢……” “傻小子,你什么时候替班都可以,今天不能替班!” “为什么呢?”小虫将套鞋里的煤粒“唰——”的一下倒了出来,煤粒象美女的长发一般倾泻在邓主任的脚下,一股炸药的清香立即弥漫了两人的鼻孔。邓主任眯了眯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小虫凝了凝神,心里微微颤了一下,他发现邓主任的眼里充满了慈祥的光辉。 “你先去吧——我去洗个澡”小虫脱了工作服,光洁白皙的身胚闪射着力量的光泽,煤星闪耀的工作服柔软地匍匐在他弯曲的胳膊上。邓主任下意识地伸出手,小虫以为他来握手作别,赶紧弯腰迎接,不料邓主任却在他手臂上亲昵地捏了一把:“好小子,好好干,年轻人不要怕出力气,力气就象井眼里的水,打干了,隔一夜,又满了……” 邓主任走后,小虫没去洗澡,火车呼啸着进了煤仓,同事加哥们的海仔没来,小虫没作更多更深的考虑就爬上了煤仓铁梯,调车、划线、放煤、一股脑儿地忙开了。煤装到一半,斗口卡壳了,狂泻的煤矸一眨眼功夫就停止了奔涌。小虫一身煤水,一身汗,粗大的手掌在空中一阵乱舞后,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对了,赶快去拿钻杆排矸,他快节奏地甩动双腿,身后立即陷落出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脚窝窝。爬出车皮,下了铁梯,队部的绿木门虚掩着,他没多想,一脚揣开门,昏暗的白炽灯下闪动着一黑一白两束肉光------小虫双目圆睁,怒火万丈,大声吼道:“胡胖子,你这狗杂种”。大胖子胡队长并不慌乱,他用食指刮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子,缓一口气说:“小虫,别动怒,今天的事,你得让它烂在肚里,别再生根发芽……”小虫并未看清这女人是谁,那女人一头秀发将脸庞罩得严严实实,小虫瞪了瞪眼,女人细小的腰上那枚粗黑的胎记象一朵盛开的黑玫瑰直奔他记忆深处。在所有的女同事之中只有芳艳有这样的腰------可芳艳是装卸队里的女大学生,是有觉悟的人呀!怎么可能与大胖子胡队长……小虫来不及把这些事情搞清楚,一种直觉和传统的东西让他感到晦气极了,他伸出摸惯了铁钻杆的手一把抓住大胖子胡队长的头发,狠狠地搧了大胖子一记耳光,愤怒地呸道:“臭流氓,还怕别人知道……” 小虫这样吼着,却并未实施行动,他顺手抓了一根铁钻杆又去排矸、装车去了。他根本没想这样以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会遭到什么样的报复,他只是要渲泻一股恼怒,并未考虑后续措施,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大胖子队长敢拿我怎么样? 第二天上班时,小虫没看见芳艳,也没看见大胖子队长,所有的人都点了名,班长握着笔的手在他的名字后面悬了半天,最后低声说道:“小虫,你被停工了——”“为什么要无故停我的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罚款和停工单,你自己看吧——”班长将夹在点名册里的单子递给小虫,小虫接过单子,只见单子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这样的缘由:伍小虫,擅自调班,造成装车事故,且不接受批评教育,威胁打骂管理干部,罚款一百元整,停工反省。先锋煤矿供销科装卸队队委会。小虫一把撕了单子,眼睛里的火星子与停工单的纸屑子一起飞舞起来……怪不得啰!都不露面了,是怕小虫的拳头吧!小虫捏了捏拳头,一阵骨节的脆响让他感觉到自己身上充满了力量。这种被愤怒激起的力量一时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于是,他鼻梁笔直,鼻翼搧动地抬头望了望巍峨的东岸山,头顶白云朵朵,脚下机声隆隆,他飞快迈动双腿沿着三十五度的斜山绞车道一路狂爬,矸石夹杂着煤灰在他双脚的甩动下顺着斜山骨碌碌翻滚起来,小虫呈弯弓形的身影后拖着一缕飘带一般的黑灰。不一会儿功夫,山下的建筑群全都被他踩在了脚下,山风象群鸟一般扑腾上来,一股凉到心尖的感觉让他倍觉委曲,他张开双臂,掂起脚尖,喉咙里发出一种原始的叫喊:“去他妈的,狗男女……”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叫喊声,声波驮着他的目光在山上山下翻飞,那种登高远眺,天高地阔的感觉让他的心胸不再起伏狂跳。冷汗被山风堵在毛孔里,他双手紧抱两臂,情绪渐趋平和:“停工就停工吧,老子钓鱼去,刚好这一段时间累坏了身心,借此机会,老子要好好休息休息,大胖子呵大胖子,这笔帐留着我们今后慢慢算……” 小虫赶回远在七、八里以外的家,取了钓杆,饵料、鱼网、太阳伞,骑上凤凰牌单车,沿着乡间小路奔向风光旖旎的乡村深处。 这是一个亲近自然的机会,这是一个让他赏心悦目的大水库,水库的左右两侧是两座高耸的山峰,山峰之间是一道气势恢宏的拦水大坝。小虫站在大坝上,看着辽阔的水域,闻着山花的清香,听着群鸟的鸣唱,忍不住高声叫到:“好地方啊好地方,何以解忧,唯有垂钓。我伍小虫今天要钓它一个三日不归。” 擅钓手杆的他取出两根心爱的鱼杆,上饵,抛钩,席地而坐,静观水面。不愧为“鱼爷”,鱼缘不错,小葫芦浮标在水面没浮一刻功夫便被一条大鱼猛然拖入水里,小虫双脚一弹,轻手轻脚握紧手杆,大鱼力量大,对付大鱼不能马虎,不能莽撞,他将手杆往水面缓缓送出去,大鱼发现自己咬了钩上了当定会垂死挣扎,奋力一搏,猛然用力对抗,只会导致断线跑鱼。得先开始“遛鱼”。小虫小心地告诫自己。 五 所谓“遛鱼”就是顺着上了钩的大鱼挣扎逃逸的势头,放线让它折腾,让它发狂,始终保持钩与线的牵引作用,等鱼左冲右突,力量用尽,最后以逸待劳,收线取鱼。 小虫联想到胡胖子,忽然有些豁然开朗,这“遛鱼”的诀窍也可以借鉴到“做人”上面来,莽撞行事,“用斧头劈门”,虽然也可以解得一时之恨,但造成的后果却要付出终生的代价。小虫悟此“秘笈”,欣喜若狂。当他将精疲力竭的六斤大草鱼塞入鱼网时,他感到收获是双倍的,价值是巨大的,意义是深远的。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锋芒毕露,锐气逼人,不懂得藏愚守拙,迂回曲折,总是要吃大亏的。他决定以此为戒,逐渐改变自己,尽快成熟稳重起来,凡事要以“放长线,钓大鱼”为原则来驾驭全局,来赢得最终的胜利,获取最大的利益,老吃副处级父亲的“靠山饭”,总不是长久之计。 小虫回到矿山,打开单身宿舍的门,只见一张纸条飘落在地上,纸条上写着这样的内容:小虫,见此条速到党办来。邓冬满。小虫心想,我既不是党员,又不曾带“长”字,邓主任找我到办公室去干什么呢?即使是与胡胖子的事让他知道了,也应该是叫我上他家呀,如此公事公办的架势,让小虫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小虫揣了两包烟,直接找到邓主任,“邓叔叔,对不起,这两天,我钓鱼去了,没上班,让你费心了。” “小虫,你知道,我这次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肯定是有重要事情吧。” “胡胖子是不是停了你的工?” “是——” “他罚你的款,是有这个权力,但他停你的工却是犯了错误,一是他没有这个权力,二是工人阶级的劳动权力岂能让他随意剥夺。我们每一名职工,每一名党员,每一名企业干部都应该不断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业务能力和政治水平……” “邓叔叔,我要检举胡胖子个人生活作风的问题,他在工作场所乱搞男女关系,被我撞见,他要我守口如瓶,我当场拒绝了他,他就利用职权给我乱扣帽子,并对我进行经济处罚,还停了我的工……” “小虫,你说他在工作场所乱搞男女关系,你有证据吗?” “有——他与女大学生芳艳在队委会------被我亲眼撞见,我看见,女大学生芳艳的腰上有一枚黑玫瑰一般的胎记,这件事,由于我的不成熟,没有及时向您汇报,只向铁哥们海仔说了……” “你敢说,你说的是事实吗?” “绝对是事实!” “可是,我已找海仔了解过情况了,我派女工干事到澡堂去核实过芳艳腰上的胎记问题了,结果是芳艳腰上不仅没有胎记,而且连一个疤痕都没有,你叫组织上怎么相信你呢?” 小虫下意识皱紧了双眉,他将手伸进裤袋,掏出烟,甩给邓主任一包,“邓叔叔,您先别急,你抽支烟,让我想想,是不是那天光线太暗我看错了呢?是不是队委会太脏,胡胖子慌乱之中将泥煤糊到芳艳的腰眼上去了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明明看见芳艳腰上有黑玫瑰一般的胎记的,邓叔叔,我绝对不可能骗您!您就象是我的父亲呵——” “既然是这样,你先回去上班吧,工作上要注意与同志们处理好关系,要注意以一名普通职工的身份出现在同事当中,你父亲是一名处级干部,这是事实,它只能说明,你是一名干部子弟,你得注意自己的言行,包括与我的关系,要注意保密,注意方法……”邓主任一面抽着烟,一面语重心长地说着。小虫连声应着“我一定注意,我一定注意。”便起身离开了党委办公室。 邓冬满此时此刻陷入了迷惘和矛盾之中,他相信小虫的话,但小虫的话没有相应的证据。他知道胡胖子的为人,他是与胡胖子一天进矿,一天参加工作,一天接受党的培养的。他掐灭烟头,闭上眼睛,历史的烟云在脑海里弥漫开来: 鼓声是在卡车刚停稳那一刻响起的。 锵锵锵……咚咚咚…… 咚咚咚……锵锵锵…… 由慢到快,由小到大,很快形成了喧天之势。冬满的血液开始沸腾了,双眼布满晶亮的光泽。他仰头注视着矿山的天空,矿山的天空白云飘荡,阳光灿烂。冬满感到从来未有过的振奋!鞭炮声、锣鼓声、震撼着他的耳膜,还有那猎猎飘扬的彩旗挤满了他的双眼,矿党委、行政、工会一摊子人马满面春风,豪情满怀地迎接着他!这是何等的光荣,何等的骄傲,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月挂在锄头边,哪见过这等场面。 他瞪大眼睛,相信了,的确是“胡胖子”,这小子正与矿长煞有其事地握着手呢。他心里塞满了激动,兴奋与羡慕。他无法克制自己,手脚开始不听话,蓝天下,车栏的圆铁上落下了一双大手,这手使劲握着圆铁,只听见“叮咚”一声,人就下了车,不知是跳还是飞,反正声音很清脆,如枯井里落下一颗卵石。刚站稳,他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鲁莽,如今是工人了,还象在农村那样莽莽撞撞,让笑话呢! 记得临来时,大队支书搜肠刮肚地说:“所谓工人,就是头顶一片天,脚踏一方地的国家主人,这些人集合起来,就形成了阶级,呵……对了……工人阶级,你看我把‘工人’这两个关键的字都忘了……工人阶级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主力军……” “主力军”怎么能这么没觉悟呢?他扬起巴掌在自己脸上抽了一下。接着,矿长的手就伸了过来,在一句“欢迎”声中,他感到矿长的手很大,并且象火一样热,使他觉得浑身是劲。 六 冬满很想跟矿长说一句得体的话,可嗓子象被麻绳绑住了似的,挣也挣不脱,脸呢,憋得通红,连配合矿长使劲晃几下被握着的手都忘了,“真没出息!”他在心里狠狠骂自己。 此时,广播里响起了广播员热情洋溢的声音: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热烈欢迎又一批新工人光荣入矿……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新工人同志们,你们带着泥土的芬芳,勤劳的本色,走进矿山,走进建设祖国的大集体,矿山欢迎你们,祖国需要你们,你们将成为新时代的创业者,你们将成为矿山的主人,时代的脊梁…… 锣鼓声、鞭炮声,响彻云霄。 冬满的耳朵里感到异常充实,他细细咀嚼着“创业者”、“主人”、“脊梁”等字眼,觉得既陌生又荣耀,象醇酒一般,沸腾着他的血液,他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重视,这样理解,这样赞颂过。他暗下决心,既然领导这样看得起,那就一定要好好干,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一番不平凡的事业来。 鞭炮炸裂后的硝烟在轻风的吹拂下,散向四野,矿山的轮廓清晰起来,鲜活起来,巍巍煤城上耸立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七个字,巨大而鲜艳。冬满欢欣鼓舞地打量着这七个字,打量着高高的天轮架,打量着骨碌碌旋转的天轮,他真切地感到旋转的天轮如一首沉重而深情的歌,歌的一头是小山一般的绞车,歌的另一头是轰然滑落的飞斗。钢丝绳“哧哧哧”地摩檫着地滚子,一群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向着地心深处飞驰,冬满被这雄厚的进行曲弄得激情澎湃,豪情万丈,他恨不得立即换了工作服,将身心与祖国的煤炭事业融为一体。 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新工人培训,冬满与胡胖子共同被分配到仙脚下工区掘三队任掘进工。 胡胖子参加工作那一阵子看上去一点也不象新工人,他皮肤黝黑,额上的抬头纹就象风镐钎子一样粗重。上班没几天,就有同乡背后告诉冬满,胡胖子是个野种,还有鼻子有眼睛地说,他是酒后入室的野种,所以,说话结结巴巴,嘴里象衔了雷管炸药。难怪,从进班前室那天起,冬满就没听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这些缺陷性的生命特征,让胡胖子感到自己很悲微,很尴尬,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可事实刚好相反,自从胡胖子来到掘三队以后,全队两个头六个班,班班争着要他,他干活勤快,端头前端头后窜来窜去象一阵风一样,从不偷懒,很会看事做事,而且所有的人都可以指使他。要他放炮他绝不会去开扒矸机,要他送饭他绝不会忘了再提上一桶开水。他这人真的挺怪的,井下那么粗重的活,他却猪肉都不吃,每次来饭,他都将猪肉让给同事们吃。为此,班里的兄弟们都叫他“回族老弟”,来饭时,都挨着他坐着,他们都知道胡胖子这人不喜欢“油水”,只喜欢忙来忙去的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然后呼呼大睡,尽力不去感知生命的尴尬。 冬满跟班里的许多人一样都认为胡胖子这样低调,这样听从众人的摆布,是一种无奈,一种夹缝里头求生存的方法。同事们都喜欢他的沉默,他的勤快,但冬满不喜欢他这样没个性,象溜子里的煤一样任溜子把自己运送到哪里是哪里。 在不断叠加的日子里,冬满终于看到了胡胖子的生命爆发出来的巨大能量。 那是一个极平常的日子,天轮滚滚将麻花一样的钢丝绳送到井底后,胡胖子从人车上跳了下来,这天他照样是又打眼又放炮,钻头凿开煤层,钻杆不断向前挺进时,机油弥漫出来的芳香陶醉了他。第一个槽眼打成后,眼子里冒出了股股黑水,“班……班……班……长……长……长……”他结结巴巴,使出吃奶的劲,终究还是没说出“老塘”、“穿水”等字眼,当煤水劈头盖脸向他打来时,他便成了水上快艇,直抵煤邦,然后被抛到了工字钢梁上。班长不见了,而他还活着,屁股底下是汹涌的黑涛……他依稀记得回风巷下面是一个完整的工作面,工作面上有几十条生命,水火无情,赶紧发信号,趁着水量还不大,他拼命敲打水管,半分钟过后,仍无回应之声,眼看水势上涨,他不顾一切跳入水中,劈波斩浪一路前冲,水中的杂物撕扯着他的下身,剥光了他的鞋裤……。 当他光着身子连滚带爬赶到工作面时,破天荒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端头穿水赶快撤离!”四十条生命闻讯后,迅速组织撤离,前脚迈出工作面,后脚便追来了滔滔大水。所有的人安全撤离后,胡胖子的事迹被广为传播。不久,他被评为省煤炭系统优秀群安网员,年度劳动模范,胡胖子的事迹成了企业的精神财富。 大约就是两三年的功夫,胡胖子就当上了队长,就彻底告别了自己的“哑剧”人生,并与冬满同年同月同日在鲜红的党旗下光荣宣誓,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 再后来,据说胡胖子有位重新考证的亲戚在省铁路部门当任要职,为了协调路矿关系,保证车皮正常供给,经矿党政领导会议反复研究,胡胖子被调任装卸队队长,同事同乡都羡慕他运气好,这么快就不要再脱衣剐裤,穿岩走巷了,就彻底与矿帽、矿灯告别了。他却认为装卸队鱼塘太小,不能摇头摆尾尽情尽兴地“到中流击水”。他认为这次组织调动是对他的不信任,不重用,是有人做了手脚,是自己遭了别人的算计,挨了别人的踩,自然情绪就开始低落下来。加上他结婚不久,小孩刚出生,一到地面工作,工资少了大半截,生活开始紧巴起来,于是他利用职务之便开始虚报工时,滥做工资,开始品尝“戴帽工资”带来的秘而不宣的实惠。有职工悄悄的将他的情况反映到党委,党委曾安排纪委有关人员对胡胖子的问题进行过秘密调查,但考虑到形势的需要,路矿关系的平衡,党委和行政一直来未形成统一的意见,所以胡胖子依然稳坐队长宝座,手中的权力,未曾发生丝毫的动摇。 邓主任出于党性原则,未将以上情况告诉小虫,要使大鱼浮出水面,就得保持水面的平静,丝毫的小波小浪都有可能造成大鱼潜逃。在这之前,邓主任也曾动过警告教育,挽救同志的念头,但自从发生了“胡伍”纠纷之后,冬满的心头就掠过了一丝难以言表的隐衷,他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之中触摸到了自己心中的城府。 七 小虫爬上高高的煤槽,白云仿佛就在铁梯的空隙间漂荡。开始爬这铁梯子时,他总有一种头晕的感觉,双脚踩在铁皮上,两手紧握铁栏杆,每向上迈动一步都要下一次很大的决心。仿佛是登梯子,这次他下了决心,决不再向其他任何人提起那天黄昏的事情,正如胡胖子所说,让它烂在肚里。他伸开双臂,轻轻摆动起来,样子就象一只滑翔的大鸟。他没想到,自己避开噪音,避开人群,却促成了胡胖子找他“和谈”的心机。 “小虫,我早就想找你谈一谈了,那件事我对不起你,向你表示歉意……”胡胖子向小虫递过来一支汗湿了三分之一的烟,缩回手时又在自己的额上刮了一下,一排细细密密的汗珠子立即泅湿了他的手指。“这几天,我仔仔细细的想了,这女人嘛------你又何必太认真呢?你年轻有为,今后机会有的是……”小虫惊讶地望着胡胖子,望着他那把这些话语吐纳出来的嘴唇和舌头,心里惊过一丝浅笑,男人与男人的谈话裸露到这种程度是不是一种低俗呢?或许是他利用男人的弱点,作为幌子来欺骗,拉拢自己,使自己放松警惕,化解仇恨,与他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小虫这样想着,脸上绽出了平静的笑容,“胡队长,看你说的,我那能计较什么呢?在你手下做事,多有得罪,还望多多谅解,给我小虫一个改过的机会……” “哈哈哈……”胡胖子忽然大笑起来,因为笑声的震动,肚皮的起伏,印有“独头破百米掘进大会战纪念奖”字样的白汗衫从裤腰里挣脱出来,悬在肚脐眼下,象一面投降的白旗。小虫眯着眼睛,看着这一情绪变化,心头滚过了一丝疑虑。忽然,他看见,胡胖子的双眼充满了凶狠和粗暴的晶光。 “嘿嘿,小虫子,你别跟我跳,你跳一下,我就知道你会拉什么屎,你他妈的别在我面前捏炮泥,糊炮眼,你这种花招瞒不过我,你的来历,你的后台,你们的阴谋,老子我胡某人早知道,抓着我这点芝麻大的事,你们做不出狗屁文章,不信?我们走着瞧——”胡胖子把话丢在风里,轻风很快将他的话语吹到天边去了,小虫望着胡胖子下铁梯的样子,忽然想起大熊猫来,他不明白,这熊猫一样的身躯里为什么会涌动着这样多的欲望,这些失去控制的欲望驱使着他满世界的奔波、忙碌…… 小虫站在高高的煤仓上,并未作出立即下去的打算,他望见油库马路边一位身材婀娜,裙袂飘飘的姑娘正向胡胖子招手,他看不清是谁,只知道即使是那么小的一个视点,看上去也是很柔很美的。他不明白,那天黄昏不慎撞门看见的不是芳艳又会是谁?的确是芳艳又怎么会可能?这个疑团一直折磨着他,他因此不敢过多的去邓主任家,当着领导,当着长辈的面说不忠于事实的话,不是欺骗又是什么呢?世事就是这么诡谲,你掏心掏肺说真话,别人却认为你在骗人,你假心假意骗别人,别人却开开心心甘愿接受。小虫不知道该怎样向邓主任澄清这件事。 在贯穿东岸山连接两个工区的大隧道旁,有一个洞子,矿山人习惯把它叫做“荫洞子”,一到夏季,山风将它灌得呼呼有声,凉风阵阵,因此人们都喜欢在吃完晚饭后爬上蜿蜒曲折的石阶,坐在洞口的古石头上,一面拉家常,一面观赏山下的灯火。 胡胖子急急穿过“荫洞子”,爬上矗立在洞子上方的古碉堡,山风吹拂着他汗湿的脊背。因为焦躁,他掏出烟来,划了几根火柴,都被山风给吹熄了,他将捏在手中的香烟折断后,嘀咕道:“怎么还没来——下午约好晚上八点的,怎么八点半了还没来呢?”他皱纹深重的额头上堆满了疑问。 山风渐渐有些大了,凉意象一张薄膜裹满他的全身,山包包上的电视天线被吹得籁籁作响。胡胖子心里有些虚:“她约我来这里干什么呢?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到山上来说呢?”他用脚踩着碉堡里被黑灰覆盖的碎纸屑,想起第一次在这里------心窝窝不禁有些发热…… 他背着双手在碉堡里踱着方步,脚下柔软的避孕套忽然让他有些明白过来,那天在队委会为图一时痛快,自己不是没戴这玩意吗?胡胖子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眼珠子骨碌碌转动起来:“他妈的,老子这一炮肯定是炸中了,怪不得她神神秘秘慌慌张张的……” “你这没良心的,怎么不到路口去接我?”芳鲜嚷着站在他面前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抚了抚胸口,努力做了一个深呼吸:“怎么神出鬼没的,现在是和平年代,碉堡里没鬼子!” “我看你就是鬼子,总喜欢不分场合乱放枪……” “还不是枪枪打在老地方,没战功……” “少说下流话,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芳鲜顿了顿,缓缓低下头,轻声说:“这个月我没……没……来……” “没关系,现在来了就可以了……”胡胖子双手叉腰,目光穿过古碉堡的枪眼,望着天上稀稀拉拉的星子和半隐半现的月亮,心里透亮着。 “哎呀——我是说,我没来,没来……红……”芳鲜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羞涩起来。 “什么?没来,没来红?”胡胖子猛然转过身,大声吼道:“这天下又不是我一个人是男人,其他人都是太监?” 模糊中芳鲜一脸惊诧,接着面部线条一阵扭曲:“可是……可是,我腰上的胎记只有你看见过……” “不对,那个该死的伍小虫也见过——” “他是见过,但他没有你这么卑鄙。” “我卑鄙?你去问一问你那双胞胎妹妹芳艳,我没少照顾她,没少给她好处。还有,你今天说你妈妈身体不好要钱治病,明天说你弟弟上大学要钱读书,后天说你姨父过生日要去庆贺,你简直就是个无底洞,你直说吧,这次你要多少钱?” 八 “姓胡的,钱对于你就真的就这么重要?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感情骗子,我才知道你这大半辈子对钱琢磨到了什么程度,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情不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你知道吗?要你花几个钱,那是教你在这个社会上学会如何做人!如何融洽好关系,争取人心,打开局面,能够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前程!我认为你虽然是农民出生,但有思想,有头脑,将来必定会有一番事业,没想到呀——你是这样的卑鄙、无耻,一个男人起码的责任心都没有,而我,却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与你这样一个有妇之夫走到了这般田地……” 胡胖子受到党纪和行政处分,即开除党籍、撤消队长职务的公开理由是:欺骗党组织,损害职工利益,利用职务之便虚报工时,滥做工资,中饱私囊。并且思想作风不正,喜新厌旧,乱搞男女关系,抛妻别子,影响恶劣,践踏了共产党员的党性和原则。党委会和矿务会以及矿党政领导会议一致认为:胡宇宙虽然犯有错误,但培养和树立一名劳动模范不容易,从政治大局出发考虑,未将其移交司法部门。这样做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针对形势发展的需要,避免企业在社会中产生不良影响,以利维护企业的公众形象,保持企业的美誉度。二是共产党员在具体工作中难免要犯错误,要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能一棒子将人打死,再踏上一只脚,让人永世不能翻身。 胡胖子在接受处分的同时,也匆匆忙忙与芳鲜进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消息是闭封的,没什么人知道。不知海仔是从哪里获得的信息,下班后拉着小虫和班里的几位兄弟说到东山酒家去喝酒,他请客。小虫考虑到海仔平时也欠了大家的人情,破费请一次客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附和海仔:“走,一起去吧,难得看见海仔请客,吃他一回也不冤枉!”兄弟们换的换衣,脱的脱手套,一阵收捡之后,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来到东山酒家。小虫数了一下,刚好是十个一圆桌人。十个人蹬蹬蹬爬上东山酒家二楼步入大厅,只见胡胖子与芳鲜双双站在大厅里,胡胖子大感意外,连声说:“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来了?……我俩没办酒,就是家里几个亲戚。”芳鲜赶紧接着说:“来了就是客,赶快告诉石老板叫服务员安排座位上茶水……”大家将疑惑的目光一齐堆在海仔的脸上,海仔狡黠地笑了笑:“既然是这样,大家就赶紧坐位子去吧,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处理。” 胡胖子和芳鲜来敬酒时,海仔当着大家的面递给了胡胖子一个红包,意思非常明白,既是海仔请客,又是喝胡胖子的喜酒,皆大欢喜,大家连连碰杯,兄弟们都敬佩海仔的老练,处理应急事情反应敏捷,滴水不漏。 客人散去,胡胖子与芳鲜捧着海仔送来的红包,如同捧着一份意外的祝福,他俩感慨万千地拆开红包,两双眼睛却立即瞪圆了,包里装的是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欠条。今欠到胡宇宙结婚酒红包钱共计叁佰圆整。落款是十个人的大名。胡胖子气得两颊震颤,双手发抖。他仔细看着这十个名字,这十个人中有的他罚过他们的款,有的,他以他们的名誉做过冒领工资。怎么报应来得这么快,就象一条旧船一处漏水就到处跟着漏水,势不可挡呀。胡胖子一头载倒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小虫觉得海仔还够哥们,并不知道这件事里面隐藏的“恶作剧”,吃饱了,喝足了就去上班,他觉得阳光灿烂,手脚暖和,正是在工作岗位上出大力流大汗的大好时机。火车皮象一个个巨大的铁盒子排列着,海仔合上防爆开关,绞车发出嗡嗡的吼叫声,粗如蟒蛇的钢丝绳牵引着车皮缓缓驶入高大的煤槽,葱茏的绿色排成两条笔直的平行线,如警卫战士一般目送着车皮的进入煤槽。小虫站立在车皮上吹着嘹亮的调车哨,不一会儿便头顶煤仓,手搬斗口放出一群群黑色的小精灵,精灵们欢跳着、扑腾着,如奔腾的黑河,注满一个个车皮。小虫双脚踏着这厚实的“工业粮食”,心情无比激动。全副身心投入到工作的充实感很快让他忘记了平日里的恩恩怨怨和小得小失,劳动养育出来的崇高辉映在他汗水洗亮的脸上,他鼻梁笔直,双目晶亮,黑眉横卧,唇线威武,宽阔的额头上布满了欢快和专注。 不知什么时候,他感到面部被一束闪光袭击了一下,他循着“咔嚓”声侧头望去,只见一位姑娘身着白色的连衣裙,将身子探出铁栏杆,飞快地按动照相机快门,她在照谁呢?照我吗?我有什么好照的,一身汗水一身煤黑,别浪费胶卷了。正寻思着,车皮停止了滑动,煤槽的走廊栏杆前站满了一群大学生模样的人,他们的面孔看上去朝气蓬勃,脖子上全都吊着照相机,嗬呀——这是一个摄影团呀!怎么一点音信也不给就神兵天降了。小虫长长地嘘一口气,双手松开了斗口手柄,大声喊到:“海仔——怎么回事?绞车怎么停了?车皮还没装完呢!”问话声在车皮里回旋着,一束束照相机的闪光又覆盖了他,他一边爬上栏杆,一边大声嚷道:“你们别照了,你们别照了,你们没看见绞车坏了吗?那么多的车皮还没填满肚子呢!” 张书记站在人群里一直未出声,他不想破坏这群实习生的兴致,也不想惊动了小虫,让他失去了真实自然之美,来自劳动的生命原色最能体现生命个体的瑰丽,直接对准鲜活生活的镜头最能反映出生活的淳美。对艺术有着精到的理解的张书记把自己也当成了实习生,他情不自禁地拉着小虫煤汗混合的手:“你的劳动风采真美,你的生命原色真动人,这群学生,同时,也包括我,都被你给感动了。”“张书记您过讲了……事先没有准备,你看,我浑身上下一团糟,连烟也没有一支。”小虫慌乱地说着,左右瞧了瞧:“我去看看绞车出了什么故障,还有几个车没装完。”“别去了,绞车是我让海仔停下来的,你是新任的班长,你陪一陪这群到处都感到新鲜的实习生吧——给他们当一当解说员,让他们更多一些认识煤矿,了解煤矿,搞出更多更优秀的新闻作品来,记住,这是任务,这是新时期的接待任务,一定要认真对待……” 九 小虫从栏杆上跳到车皮里,站在柔软而温暖的煤堆层上,面向实习生,大声说:“大家知道我脚下的煤来自哪里吗?当然它们来自井下,来自回采工作面和掘进当头。但是它们是怎样被开采和运送出来的呢?还是让我来介绍一下吧。回采工人和掘进工人在采面和当头放完炮后(我们南方煤矿大多是炮采),用铁铲将煤铲入运输溜子,运输溜子将煤运送到井下煤仓,然后通过井下调车室,派车将煤装入矿车,运送到井下翻滚笼,再通过主井机斗将煤拉到地面天轮架下,翻入煤槽,通过皮带走廊的运输,注入大家身后的一至五号煤仓,然后通过地面装卸队,也就是我们,打开斗口,将煤炭源源不断地装入火车皮,再通过铁路运输,发送到祖国各地。我们所做的工作,是煤矿系统工作的一部分,虽然很平凡,但责任重大,意义深远。” “精彩!”张书记带头鼓起掌来。 在一片掌声中,小虫听见——“快上来吧!小虫,大家等着采访你呢!”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这声音在捣入他的耳鼓的那一刻,他感到特别的柔美和熟悉。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呢?一群素昧平生的实习生,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而且还将姓氏去掉,这样直接、亲热地叫唤。小虫用眼光搜寻着,只见最初伏在走廊栏杆上给自己拍照的那位女孩正在向他招手,白色的连衣裙,白皙的皮肤,还有那脸上浅浅的笑靥……小虫一凝神,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那不是小倩吗?意外夹杂着欣喜,一下子沸腾了小虫的血液,他感到血管充胀,有些要冒烟,脸颊迅速飞来两片红潮,他快步爬过车皮,伸手去抓栏杆,却抓到一只柔软滑腻的手,抬眼一望,望见一双温柔、宁静的眼睛,真的是小倩!太意外了,他身子一跃,与小倩撞了个满怀。这来自惯性的“汇合”,让他俩在众目睽睽之下并未感到尴尬,而是互相表达着意外的惊喜,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嗬——你们认识呀,正好,正好呀!邓倩,你好好挖掘一下我们装卸队里的这位运输‘尖兵’的思想,好好报道一下他的事迹,争取推出一个重头报道,树立一个装车典型。”张书记望着俩位年轻人,满面笑容地大声说到。 “什么?报道?他俩刚才不是已经抱到一起了吗?还要报道什么?”海仔诙谐的话语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小虫宿舍背后的大山草木茂盛,用脚踩出来的小径一直延伸到山林深处,工作之余,小虫常在这里散步、读书。 当知了停止了响亮的鸣叫之后,小虫望了一眼西斜的夕阳,白云烘托的夕阳此时正红得圆满而通透,小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睛,将书插入裤腰里。远处的一泓清泉发出潺潺的流水声,小虫侧耳聆听着,爬满一身的躁热顿时减少了许多。白白亮亮的清泉诱惑着他的脚步,用清泉洗去一身的灰尘,洗去一身的躁热是他读书疲倦后的一种休息。回想学生时期,为读书而读书,他始终没有尝到读书的乐趣,参加工作,脱离父母之后,每当遇到苦恼和疑问,书本就成了他的导师,带着问题学,效果还真不一样。日月轮回,晨昏夕暮坚持下来,关于做人、做事他逐渐理出了自己的思路。以前一直以为装煤无学问,只要力气大,肯吃苦就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通过学习才知道,装卸队里有业务,熟悉煤仓,合理配煤,打底盖面,学问大着呢!木着脑袋,一顿乱装,只求填满列车肚皮,完成岗位工作,已经不适合时代发展的要求。企业必须有效益才能在市场中生存,否则必将退出市场,走向关停。一场深刻的变革正在悄然向煤矿袭来。小虫获此心得,不甚愉快,他三下五去二将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三角短裤,接满一桶山泉水,罩着头顶“哗”的一声倾泻下来,水珠飞溅,清凉透顶,他不禁高声叫道:“哇——真舒服……” 仿佛一口气喝下三大碗冰水,小虫浑身凉爽。他提着铁桶走在宿舍的走廊上,栖息的群鸟在他飞扬的歌声中扑楞楞飞向宿舍背后的山林。 小虫唱着歌推开虚掩的宿舍门,一把关上后,傻傻地站立在穿衣镜前,镜中映着他的身子。他这才发现,自己是这样的结实与光洁,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几乎有些让他大开眼界。从未这样审视过自己的他不禁有些兴奋,他用手扫着身上的水珠子,嗬——弹性这么好呀!他惊讶得大笑起来…… 非常有礼节的敲门声响起时,小虫正神采奕奕地坐在窗前抽烟,烟雾飞出窗外,他将木门打开,门前站着女神一般的小倩,他有些不相信地大声问道:“你找谁呢?尊贵的女士。” “我找这间房的主人!” “这房间没主人,这是公房” “那——那我找现在站在这房里说话的人“ “现在?现在,你不是在说话吗?” “是呵,我正在对着一只小虫说话呢!” “哦——我忘了,我是一只小虫……” 小虫弓身在书桌下面抽出一条方凳,顺手扯了一块抹布,使劲在凳子上擦了擦:“这煤矿就是灰重,来——小倩,坐这里!” “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殷勤,刚才,还把我堵在门外,审问我找谁,这让我怎么接受得了?” “谁叫你穿得这样整洁,这样干净,这样……” “这样什么?照实说……” “这样,这样美啊——我还怕说吗?” “想赞美人家就赞美人家吧!为什么还要拐一个弯抹一个角呢!” “这叫做曲径通幽……” 小虫望着不肯就座的小倩,望着这位婷婷玉立立,风采迷人的女记者,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她家见到她的样子,心里就有了感慨:时间真象一位魔术大师呵!一眨眼功夫就把一个半大的女孩变成了款款有型,楚楚动人的“花仙子”了。小虫一边想着过去,一边望着小倩的眼睛,一脸严肃地说:“小倩,你是不是对你现在的职业不满意,记者,可是无冕之王哦——” “谁说不满意了?” “满意为什么老站着,不肯坐下来呢?是不是想改行去当时装模特------” 十 小倩噗哧笑弯了腰:“真还看不出,企业政工干部都赶不上你的劝说水平了,拐着弯,抹着角,要我坐下来当学生,听你讲授语言的艺术这堂课,是吧?” “我有这个水平吗?我能把我的放煤工作放出效益来就不错了!” 小虫十天后在装卸队队委会见到自己的面孔和事迹出现在《中国煤炭报》上,才明白过来小倩为何主动造访自己的宿舍,小虫顿时有些后悔,那天,光顾着耍嘴皮子,连一杯白开水都没有倒给小倩,看着报上那醒目的标题:《一位普通装煤工的情怀》。小虫心里涌出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小倩的报道一炮打响,荣获煤炭报“改革纵横行”栏目通讯类特等奖,获奖评语这样写到:记者用敏锐深刻的笔触和鲜活生动的图片及时准确地报道了经济转型时期一位普通装煤工价值观念的巨大变化和市场意识的超前萌发,在全国煤炭系统具有典型意义和指导作用,对进一步深化国有企业的改革、改组、改造起到了疏航导向,破浪前行的作用。 报道署名是三个人的名字:小青、可人、杏仁。其实就是小倩一个人的笔墨。小倩说,之所以这样署名,一是为了避嫌。二是显得基层领导重视,报道是通过基层领导的组织,报道小组的采写,才慎重推出的。小虫对小倩在业务处理方面表现出来的智慧表示由衷的敬佩,但他不明白,小倩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虽然流露过一些真实的想法,但远没有报道中的政治觉悟和业务水平。他承认报道是忠于事实的,没有丝毫的杜撰,但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前卫,那么机敏,那么崇高。自己在装煤业务方面还是一名学生,在基层管理工作方面还有待进一步提高。 小虫没想到自己会当装卸队的队长。他觉得自己独当一面去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还可以,要自己去管理上百号的人,去把关装煤业务,去协调同事和上级的关系,去处理路矿矛盾,去平衡各种利益纷争,自己实在不行。一是因为自己不喜欢那些虚虚实实、曲里拐弯的事情。二是因为自己性格中尖锐的东西太多,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心理弹性欠缺,遇到大事情稳不住阵脚。组织部门找他谈话时却说:“谁说你不行?人才都是培养出来的,干部都是锻炼出来的,谁生下来就是当领导的,人一生下来就会干的事情是:吃奶。这是非条件反射。其他事情都得学习,都得锻炼。就这样吧,打消思想顾虑,轻装上阵,尽快进入角色,走活新时期装卸队这盘棋。” 小虫觉得自己必须回家一趟,并不是回去报喜,去告诉父母亲自己终于混成“长”字号了。他觉得自己自从离开父母,出外独立工作以来,对年事渐高的父母照顾极少,以前在他们的面前任性惯了,从未体谅过做父母亲的难处,现在忽然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应该尽可能多一些回家去陪陪父母,好好看看他们,陪他们说说话,帮他们处理处理家务,彻底改掉过去的张狂,过去的“少爷”习气。这样想着,他去市场买了一些水果,直挺挺站立在公共汽车停靠点,不断有人与他打招呼,过去直呼“小虫”,现在变成了带着敬意的“伍领导”。他琢磨着这些变化,想起家乡的一句俗话:这人要是当上了官,走起路来,裤脚都要扫倒路边的草。他倒不是痴迷这些官威,只是觉得世事的冷暖太让人不可思议。自己仅仅是从班长升到了队长,什么级别都没有,除了工资涨了一些,责任多了一些外,他还是他,还是过去的伍小虫。他不想做一个鼻孔朝天的人,他喜欢顺其自然,喜欢随着岁月的叠加不断增强品味人生、感悟生命的悟性。他渴望自己能够生活在一个机制健全,运作有序,分配阳光,人事和谐的环境里。他愿意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去给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带来一些惬意。 “定好制度,用对人,你就能够无为而治。”小倩为他当参谋。 “搞基层管理工作没有什么巧,以身作则,带头干,做出样子,让人看,千万不要当‘大巷干部’,不深入实际,不深入现场,不靠前指挥。”父亲这样教导他。 “小虫呵,现在管着一百多号人,处事要温和,不要胡乱得罪人,这人帮人是无价之宝。”母亲的嘱咐意味深长。 “党性原则要讲,灵活机动要学,尊重上级要诚,团结同志要真,钻研业务要勤,总之,处事待人要公正无私,平之如水。”邓主任这样要求他。 小虫不想做一个掉在地上不沾灰的人,但这些善意的声音他又不得不听,如果真正按照这些声音传达的意思去做,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做起。他知道,他们的话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那就是为了自己好。 小虫激动地举起酒杯:“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我尽我的能力去做,我想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小虫呵,你对自己要有信心,当初参加工作,你的最大愿望就是不下井,就是搞一个地面工作,而现在呢,你不但干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且当上了队长,管着一百多号人。我们哪个时候搞工作,可没你这么高的起点,我们是瞎子过胡同摸出来的。”伍处长声音有些哽咽:“我和你邓叔叔也上了年纪,很快就会要退休了,现在,我们把桥给你搭好了,你要走好自己的路,走出自己的前程,为人处事要小心谨慎,岗位工作要兢兢业业。”小虫听着父亲的教诲,他感到父亲的声音苍老而又滞涩,吐字有些含混。唉——父亲真的是老了,过去铁塔似的身材,洪钟一般的声音,不知上哪去了。记得小时侯,自己调皮,与同学们比试“甩石头”,比到兴头,捡起马路上的铺路石就朝脚下的采石场狂扔下去,结果正打中一位采石包工的额头,当场鲜血直流,哇哇乱叫。小虫背着书包撒腿跑过一座荒山,穿过一溜篾棚,以为安全躲过了一场祸事,不想,刚一进家门,就被父亲一把揪住:“兔崽子,又在外面闯祸,把别人的脑袋当靶子打,打得血流血滴的,让老子赔笑脸,赔鸡蛋。”眼见巴掌就要落到脸上,小虫拼命一甩,挣脱父亲的手掌,拨腿狂奔。谁知没跑上几步,就被父亲雷霆一般的步伐赶上,巴掌一顿狂抽,搓衣板一阵饱跪……至今,小虫还忘不了父亲的威猛与神速。而现在,唉——父亲却这样了! 十一 铁路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延伸开去,仿佛与天上的白云连接在一起。铁路旁的茶山躺在夏天的怀抱里弥漫着树叶的清香。粼粼的水光映射着小虫与小倩柔柔的目光,他俩缓缓的走着,巍峨的煤槽,耸立的东岸山,飞旋的天轮以及高低错落的红砖瓦房粘贴在他俩的身后,夹杂着铁器撞击的钝响声的空中飞动着展翅滑翔的鸟群,脚下的铁轨被火车车轮碾出两道锃亮的白光,在沥青浇注的黑枕木的排列下,铺路的碎岩石缜密地铺垫到目光的尽头,小虫与小倩的肩膀不时撞在一起,碎石头在脚下发出一阵阵欢呼的脆响,被铁路梨开的青山在左右护送着他俩深浅不一的脚步,无数次的漫步让一对对痴情的恋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小虫青春的激情和抑制的欲望就是这样被释放出来的,他用心数着一根根枕木,当他数到无法排谴之时,扭头对小倩说:“我们到那边的茶山里去坐一坐吧!”拐过铁路,踏上一道黑枕木铺就的小桥,充满泥土芬芳的乡村小径把他俩带入了绿色的纵深处。这是一片树枝交错,树叶覆盖,连绵数里的茶树林,林子的中央有一块土墙围就的青草坪,每当阳光散落下来,这块坪就象一个巨大的容器,将暖暖的阳光一古脑儿的盛了下来,小虫曾经常来这里练习摔跤格斗,放飞英雄梦想。小倩呢,常随了小虫在树上摘茶片,在草丛之中追逐蝴蝶。而现在,他们都真正长成了,血管里的血液日夜流淌便滋生了更多的愿望和憧憬。小倩是小虫一见就喜欢、就心跳、就想更多一些时间与她呆在一起的女孩。可是,长期以来,他都压制着自己的感情,因为这缓慢而又猛烈的积淀,小倩在他的心中逐渐神圣起来,想象中的她时常造访他情乱神迷的心房,每次造访他都会产生原始的冲动,巨大的生命激情把他推到波谷浪尖后,狂泻与叹息常让他产生深深的自责。如今,现实中的小倩就如这草坪的花儿一般盛开在他的眼前,异性生命的芬芳萦绕在他的鼻尖,他鼻孔胀圆,呼吸急促起来,所要表达的心声和所要实施的行动让他倍感紧张和慌乱,他伸出五指插入自己的头发,狠狠揪了一下,最后的决定让他勇气攀升,他长长地做了一个深呼吸,高悬的心就此被掼入这青青的草坪,紧缩的嗓门就此放松开来,他大声说:“小倩,从第一次见到你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喜欢你的样子,喜欢听你的声音,还喜欢你拿疑惑的目光瞧着我……” 小倩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期待终于听到了她想听到的声音,她的两只耳朵向外搧了搧,接着脸上便溢满了柔美的笑。 “小虫,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小倩歪着头,顺手摘了一朵身旁的小花,还想重温一下听到小虫表白的那种幸福感和甜蜜感。 小虫一把抱住小倩,用明亮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小倩,他看见小倩脸上立刻飞来两片红云,泊在双颊上,象两只红蝴蝶,他声音颤抖地说:“小倩,我爱你!” 小倩的身子一阵猛烈的颤抖后,便软成了扎头发的皮箍箍,紧紧缠绕在小虫的身上。小虫在接触小倩的嘴唇那一刻,整个身子失去了平衡,双双栽倒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小倩的温热与清香迷乱了他的嘴巴和手脚,他开始管不住自己,让模拟过千遍的手在小倩的身上狂乱的摸索,他摸到两座柔软的山峰…… “小虫,你住手……”小倩的身子一阵扭动,小虫判不明是挣扎还是迁就,是拒绝还是鼓励,在介于梦幻和现实之中,小虫迷迷糊糊地说:“你迟早是我的人,还怕什么?” “我真的好怕,小虫哥……”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会真心实意一辈子对你好……” “不……不……不是你,是……是……那边……” 小倩眼里涌出泪来,扭头紧张地望着身边的那棵老茶树。 小虫听见一阵树枝与树叶的哗响,抬头一望,只见那茶树上正搅动着两条凶眼怒睁的大蛇,盘旋的身子一圈圈松开,向着他和小倩方向快速扭来,舌头象两根红头绳在空中飞舞。小虫火热的身子一下子冷到了极点,拉着小倩一把站了起来,瞥一眼追击而来的大蛇,迅速离开了土墙围就的绿草坪。 他俩站在铁路旁的水井边,小虫用手浇水拍了拍小倩的脸颊,然后捧了一捧水畅快地喝入肚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着说:“是我们惹怒了那两条蛇!”“难道那两条蛇没惹怒你?”小倩用手整理着头发:“我可是被它们吓坏了……”小倩含蓄地笑着,拉了拉有些皱巴的衣裙:“它们肯定是一公一婆……”“它们在干什么呢?非要爬到树上去。”“你都不知道,我还知道?”小倩重新扎好头发,垂下手来,上衣将露出的肚脐眼遮住了。她走到圆圆的井口旁,望着清澈见底的井水,望着井底白生生的石灰,望着在水中游来游去的鱼:“小虫,你看,它们多么的自由自在……”小虫将头探到圆圆的井口,立即望见两张晃动的面孔,两张面孔紧靠在一起,小倩浅浅的笑着,小虫微微的侧着头,这简直就像一张结婚照。 “哎——小虫,我问你,你怎么拉着我就跑?为什么不去与蛇搏斗?” “那蛇可是一对情侣,为什么要去打它们,将它们打死或者打散,都是一种罪过,都是破坏生态平衡!” “哟——真看不出,你环保意识还是很强的嘛!” “不仅仅是环保意识吧!还有……还有恋爱意识也是很不错的……” “你少自卖自夸!”小倩捏了捏小虫的手心,忽然“哎哟”了一声,接着叹道“唉——又下来了……” “什么东西又下来了?” “你少装蒜,就是你弄的……” 十二 风水先生把东岸山那边的唐一窿说得很有趣:你看看,这唐一窿不一般呀!左边的山象女人的大腿,右边的山也象女人的大腿,这山腹呢?刚好就是女人的小肚子,小肚子是什么?小肚子就是女人的子宫,从这里出来的煤呀,就是大山生出来的黑崽崽。可不是吗?矿车装着这些黑崽崽一溜溜串成五月端午包就的粽子串,兵兵乓乓被电机车机头拉着向东岸山的翻滚笼奔去,一路上火花四溅,拐弯穿洞,好不气派。 小虫站在山脚下,望着矿车源源不断运送下来的黑崽崽,心里直犯愁。所有的煤仓都满了,如吃饱了肚子的黑山羊,鼓着肚子东张西望。小虫甩动套着黑胶鞋的双腿,奔到队部,再次摇响了火车站联运办的电话,他喂喂叫喊着,催促着,仍然没有车皮,仍然没有计划。铁路运力紧张,车皮计划象“上甘岭”的水一样金贵,没有计划,就没有车皮,再不来车皮,黑崽崽们就得大批大批的呱呱坠地。坠了地的煤不仅会走失发热量,而且一遇雨水大风,流失就不可避免。小虫心急如焚,跳脚骂娘地苦等仍不见车皮的踪影。没有车皮装煤,装卸队一百多号人就得干歇着,就得老老实实躺在值班室的铁架子床上静静的候着。小虫只能这样要求手下的职工了。 “怎么办呵——出了煤拉不出去,工人拿不到工资,企业没有现金周转,这煤矿,迟早要停产、要关井、要打狗散场了……”职工的牢骚直往小虫的耳朵里钻。 “上半年,企业亏损八百万,职工工资欠发五个月,国有煤矿是不是步入了新的死亡谷了?”职工们的疑问缠绕着企业高层管理人员。 紧急会议一个接一个召开,特殊时期得有特殊的办法,一万多名职工家属不能眼睁睁的饿肚皮,喝白开水。矿领导经过反复研究,出台了两个办法:一是鼓励全员动用各种关系,南下广州,北上长沙,清讨外债,盘活企业资金。二是发动职工,利用“人情资源”,四面出击,专攻车皮计划,对通过各种途径审批到车皮计划的人员实行重奖重用。 众人纷纷依照“两个办法”分头行动时,海仔却有了自己的“计划”。他不明白为什么个体户的泥煤却能批到计划走动车皮,是国有体制有问题?还是个体户老板有手段?他不想深究下去,眼下得想办法弄些钱来维持生计,饿坏了身子,带不大儿子,才是千古罪人。海仔与班里的几个铁杆哥们商量后,决定晚上与泥煤老板面谈装车价格。 泥煤老板非常豪爽,开价二百八一个车,海仔讨到三百,泥煤老板略略沉思了一下,大声说:“可以,但装煤要保质保量,不能耽误时间,不能丢失泥煤” 聚集在肌肉里的力量一下子鼓了起来,十个车,每车三百元,就是三仟元,一个小班六个人,每人可以分到伍百元,伍百元是个什么概念?就是一个月的工资,一家三口的生活费用!海仔高兴地在自己的腮邦上捏了捏,这是真的!一点不假。海仔利用上晚班的时间与班里几个兄弟只用了五个小时就给泥煤老板装完了十个车皮。泥煤老板笑逐颜开,当场就付给了海仔三仟元红花花的钞票。海仔接钱时,手有些颤,一是很久没有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钞票了。二是擅自动用公家的动力和设施装车营利毕竟是一种不光彩的事。如果将收取的钞票一分钱都不上交,如果不通过请示汇报和逐级审批获得合理合法的劳务费,这种性质就更为严重。但这一切都是与班里的兄弟商量好的,而且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其他兄弟也等着用钱。海仔没有办法,飞快将钞票分成六等份,挨个发了,兄弟们个个快手接了钱,兜入袋里,不再出声。这甜头吃得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象哑巴吃了蜜糖,闷在肚子里甜。 小虫知道此事时,海仔的内心正生出后悔与歉意,他觉得自己考虑问题太简单,太缺乏周密性,一点“打点”意识都没有。小虫是一队之长,这么多的钱,他却一点腥味都没有闻到。要是真的出了问题,追究下来,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小虫属于不知者,自然不能怪罪。而自己自始自终都是主谋,千钧重担都得用肩扛着。海仔越想越烦,抽出“炮筒子”朝着脚下的黑土地一阵扫射,黑土地汨汨冒着热气,七零八落排出一滩“泥鳅眼”。海仔缓缓舒了一口气,内心的负担因一泡黄尿落地,略略减轻了一些。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目光的尽头是蓝天白云,蓝天白云之下的茅厕正冒着薰天的臭气。就在此时,海仔的肩头上落下了一只大手,这手按着他肩,很有力量,他迈出的脚立即收了回来,沿着肩头的手掌他望见一双审视的眼睛:这是小虫的眼睛。 “我想了很久了,还是要找你单独谈一谈,这茅厕边僻静,便于说话……” 海仔眼睛眨了眨,接着脸上绽开了笑:“谈什么呢?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真吓死人!”说着,飞快将手伸入内衣口袋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塞到小虫的衣袋里:“给小倩买套衣裤吧!” “海仔,我们是兄弟,是哥们,你千万不要这样……” “小虫,我不象你,从糠箩里跳到了米箩塞,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弹跳力,不善于搞田径运动,因此,老在现地方,因此,免不了要搞一些地下活动,还望老兄海涵……” “我知道,装卸队的兄弟们现在都过得很艰难,没有车皮,不能装煤,每天只能拿误工工资,而且是记在工资单上,不知道哪天能够领到手,很多职工家里的米缸都空了,队里八伢子的全家还吃过一天的菜叶子,并且是从多经公司的丘岗地里弄来的……海仔呵——这钱,还是你自己拿着,日子要过,工作要做,那样的事情今后千万不要再干,我们毕竟是国有企业里的职工,要有应有的觉悟……” 海仔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扭头向着山野大声吼到:“再也不能这么活,再也不能这么过……” 十三 杨伟在汽车队修了三年车,把修车技术学到能够“听诊”的程度后,便开上了东风大卡,大卡没开一年,便调到了机关开小车。起先他还不愿意,还想继续开他的东风大卡。坐在东风大卡驾驶室转动方向盘,拖着身后那个巨大的铁箱子,四处奔驰,要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而且一路上打招呼的人多,求个方便车的,搭点私人货的,都得陪着笑脸,哈着腰,杨师傅,杨司长叫得响亮而亲热。如果看着顺眼,听着入耳,便由着自己在驾驶室点一点头,一脚踩下刹机,潇洒地叫上一声:“上车吧!”,对方便会感激涕零地递烟敬火,并十分小心地套着近乎:“杨司长的开车技术就是好,要车停左边这车呵就不会停右边,车过烂泥呀,这车轮就绝不会在烂泥里多转半个圈……”要是手头紧巴一点,偶尔跑跑地下运输,假公济私地给个体老板拖一拖货,手头的活钱来得快捷而轻松。这卡车轮子上就象驮着一个私人银行。到了机关开小车,整天围着领导转,清规戒律多,组织纪律严,精神紧张,心理憋闷,领导要你往东你不敢往西,领导要你去洗车你不敢去加油,领导要你十点钟去接他岳母娘,你不敢挨到十点半接来他的姨妹子,总之,到机关开小车,为领导服务,只有车等人,没有人等车。弄不好领导就要你交钥匙,把你挂个十天半个月。一不小心,领导就会大着嗓门向你质问:“是你领导我,还是我领导你?要你晚上十二点钟到火车站接站,你却要我下午下班前赶到火车站……”杨伟听着老机关老司机兜肚连肠吐苦水,心里便多了几份后怕,无奈他那当局长的父亲用威严的声调震摄了他:“傻小子,跟着领导走,驮着领导跑,会吃亏吗?领导有苹果吃,至少你小子也会有梨子吃!你爸爸我就是领导,我从来没有亏待过身边的人,而小车司机还是身边人里的贴心人,就更不会吃亏了,你懂吗?” 胳膊拧不过大腿,杨伟半推半就进了机关。行政办主任首先安排他开吉普,吉普没开一年,改开中巴,中巴没开一年改开桑塔纳,桑塔纳没开一年改开本田,本田没开一年又改开了奥迪。直接理由是杨伟有一手绝好的修车技术和驾车本领,行车迅速而又安全,加上长相富态,举止洒脱,是机关里最完美最称职的小车司机,自然应该开奥迪,应该为企业里的一号人物服务。 杨伟开着奥迪穿过铁路叉道,一个急拐弯,一个急上坡,车轮驶入机关的绿色走廊,林荫大道,减速玻璃外的树木象喝醉了酒的汉子,一排排向车身背后倒去,杨伟轻点刹机,胡胖子拉开车门:“嗬,这么快就到了,依你的本领,明年要开‘宝马’了……” 为了争取车皮计划,刘矿长亲自点将胡宇宙,并腾出奥迪“宝座”,专供胡胖子使用。他说:“同志们呀!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过去的用人观念都得与我们企业的实际情况相结合,都要与社会发展的大趋势相协调,什么是人才呀?有人说只有具备大专以上文凭的人才是人才,现在我不管文凭不文凭,我认为实干就是文凭,实干就是人才,实干就是本科文凭,就是大专学历,就是高级人才,就是企业精英。关于重新起用胡宇宙同志的问题,我看我们就不要过多的讨论了,不管他过去怎么样,过去干过什么,只要他能把车皮搞回来,只要我们的煤能够拖出去,我看呀,任命他为供销公司的经理也不为过……”在决定人事问题的党委会上,刘矿长从来没有这样果决,这样力排众议地说过话。因为他已了解到,胡胖子在省城铁路部门有着“靠得住”的关系,只要他出马,车皮的困扰就能够解除,火车机头就会冒着白腾腾的烟雾将一个个车皮顶入煤槽,大山分娩出来的黑崽崽就有了它的“铁摇篮”,我们的煤矿就得救了,我们的职工就安定了,这不仅仅是一个经济方面的重大决策,同时也是政治方面的创举。刘矿长想着这些,不禁为自己在思想领域里所取得的突破而感到惬意起来,他掏出一棵烟,划亮一根火柴,整个脸庞立即陷入了烟雾的包围之中。 奥迪驶入省城街道,笔直繁华的“五一”路上,车辆穿梭,灯光闪烁。杨伟放慢了车速,林立的高楼占据了他的眼球。以前熟悉的街道变得如此的陌生,他不知道车轮下的这条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拓宽扮靓的,这路边的高层建筑是什么时候横空出世的,它们被安放得这样整齐,这样巧妙,这样气宇不凡,高大挺拔,以致车辆和人流全都变得象蚂蚁一样渺小。杨伟按着小车喇叭,他痛恨前方的车辆为什么总挡着自己的道。“欺生欺到咱煤矿工人的头上,当心被矸石砸开脑袋,躺上担架,住进医院。”他轻轻的嘀咕着,心态似乎因此好了一些。 “省城毕竟是省城呵——”胡宇宙两眼盯着窗外,城市的夜景让他兴奋不已,建筑群上跳跃奔走的灯光,霓红灯背后粉面香腮的女孩,商店里琳琅满目、争奇斗艳的商品,以及依墙而立五颜六色的巨幅广告,把他的眼睛搅得阵阵胀疼,他感到头有一些昏,眼有一些花,仿佛第一次下井一般,难受而又新奇。他在心里感叹,要不是搞车皮计划出来一趟,这辈子恐怕要枉活了一生, 奥迪停稳后,胡胖子和杨伟将脚伸出车门,双脚一落地,就象被人捏了麻筋,一阵麻木让他俩身子歪了歪,杨伟振了振身子,胡胖子下意识夹紧了皮包。在一处涌着血液一般鲜红的灯柱下,站着一位女孩,女孩梦幻一样的脸上漾着一丝柔柔的笑,红色的灯光将她的脸衬出樱桃的颜色。胡胖子似乎没看够,目光再一次移向女孩,女孩穿着肉丝袜美丽而性感。胡胖子拉着杨伟说:“这就是发廊妹?”“不对,准确地说,她们是性机器------”杨伟生怕染上什么病似的加快了步伐。女孩似乎听到了,伸出白藕一般的纤手向他俩招了招:“来呀,有住宿……”胡胖子祖传的血液一阵涌动:“他妈的生得贱------”杨伟拉了拉胡胖子:“别看了,先找个店子把肚子填饱,开了一天的车,油缸没油了,肚子里没货了……” 吃完饭,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杨伟去洗澡,胡胖子说去买烟,话音未落就一缕轻烟似的飘了出去。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转,终于在血红的灯柱下找到了女孩,他喘着粗气走到女孩面前:“喂——小姐,有炮打吗?”女孩嫣然一笑:“干嘛说得这么难听。”“那我应该怎么说?”“按摩嘛——按摩可是一项让人舒服的职业!”小姐看清胡胖子后,眼睛闪了闪,接着说:“哎——果然是你呀,我知道你会来的,今晚我还没开张呢——”胡胖子听着这通用的说法,心里反倒感到异常的兴奋。 “我看见你就知道你行……”妓女在胡胖子的身下满身是汗的使着劲。 “你怎么看得出?”胡胖子象撑杆跳高的运动员一般骁勇。 “看你的个子就知道嘛——”妓女面泛潮红,酣畅呻吟。“对,表现好一些,钱就多一些,市场经济,服务质量是关键哟——”胡胖子觉得妓女好玩就在于她的服务意识和竞争观念,就在于她赢得回头客的野心与技巧。 胡宇宙就象他的名字一样,这个晚上果然出手大方,给了妓女十张佰元大钞。这笔费用自然要当成搞车皮计划的业务费报销的。胡胖子穿好裤子,系紧皮带,正准备离开。妓女却一把抱紧他的腰:“哎——老板,这是我的照片和手机号码,下次来时记得找我呀,我叫刘银……”妓女的脸上泛着细腻的光彩。 十四 胡胖子神采飞扬地穿过铁路,步履轻盈点击着绵长的石阶,光洁的铁栏杆象一道弧光衬着他油光发亮的头发,他哼着歌将人字型的库房甩在身后,他要去与他的矿帽、胶鞋、矿灯、皮带,还有那油渍斑斑和煤星点点的工作服告别。一路上他听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大声叫着他新任的职务——胡经理。他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着,他懒得去看这些人的面孔,也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叫自己,他陶醉在自己受命危难一举成功的喜悦里。工业广场上来来往往走着许多上下班的煤哥们,单车棚里堆满了煤灰染黑的自行车,他已记不清哪辆车是自己的,他想起被撤消队长,骑着自行车每天一脸灰尘一身汗水去赶班下井的那些日子心里就有些痛,一个人从高处跌落到低处那种沮丧让他刻骨铭心。当海仔的“欠条红包”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时,他下意识地咬了咬牙,接着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吐得他身心畅快,他想,没有人会料到被众人推倒得墙壁还会重新矗立起来,而且矗立得这样坚实,这样连绵,这样气势磅礴,就象巍巍长城一般。他向后退了一步,聚集力量一脚迈过了三级石阶,那座黑棺材一般的寄衣室立即笼罩了他,浓浓的汗馊味和淡淡的尿臊味夹杂在不断飘来的烟草味里,这是萦绕在他生命里挥之不去的气味。好几次梦里醒来就是这种气味让他明白自己活得是多么的卑微,多么的糟糕,多么的一钱不值。同时,也是这种气味让他不断寻求人生新的突破口。这种气味让他兴奋,他甚至还喜欢上了这种气味里间或弥漫的豆豉一般的脚臭味。每当出井后,身心疲惫地坐在矿帽上小憩时,这种臭味总会强烈地刺激他的神经,让他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多么的恶劣。如果就这样沉沦下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如此狼狈的生活,不再去挣扎,去拼搏,去突破,去寻求人生新的亮点。那么,胡宇宙呀胡宇宙你就成了掘进当头的水炮泥,任人抓着、任人捏着!你就成了套鞋里的细煤渣,任人踩着、任人压着。爬不起来,立不直身板的生命就象井巷里的耗子永远都是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呵!胡胖子想起这些灰暗的日子不禁泪湿了眼眶。他掏出钥匙,捅开寄衣室里属于自己的箱子上的弹子锁,吱呀一声拉开箱子门,细细密密的煤灰一阵抖落,他飞快地将手伸进箱子,取出帽沿稀烂的矿帽,放在眼前仔细端详起来。就是这顶矿帽,曾无数次保护过自己落难的生命,以致现在帽顶上还蔓延着四分五裂的纹理。看着这些井巷险情的原始印记,胡胖子有些心碎,他潜入深水的心跳忽然猛烈地扑腾起来,告别了,矿帽!他在心里这样念叨着,矿帽已象黑矸石一般飞向远处的隔壁,只听见“呯——”的一声,地上落满了矿帽碎片,仿佛吐出了一口恶气,胡胖子双脚丈量着这寄衣室里的走廊,从脚尖到头顶,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畅快,他扩张的喉咙里放出一串串粗犷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歌唱,还是在嘶叫,反正觉得特别的痛快,特别的轻爽,有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感觉。 车皮似乎是跟着胡胖子的屁股后面进来的,那久违了的轰响声,那响彻长空的汽笛声,那棉花棉絮般洁白的蒸汽,一下子将矿山的天空闹腾得生气勃勃。“火车进矿啦——火车进矿啦——”人们奔走相告,欣喜若狂。胡胖子用耳朵触摸着这些声音,内心的成就感让他有些飘飘然。凭着一种直觉,他感到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事迹又象当年舍生忘死传水讯,千钧一发救兄弟一般在矿山人心中成为一种英雄神话。他始终保持着这一种神话的神秘性。对于矿领导他只说掌管车皮计划审批权的某某是自己的一位亲戚,自己所做的只是与其进一步联络了感情,沟通了矿情,争取了支持。对于同事和朋友,他则神吹自己是如何马不停蹄、口若悬河、四处联系、沟通、协调,攻克一道道关卡,打通一层层关系,如何跑细了腿,如何磨破了嘴,如何为企业节省开支,如何事半功倍地将车皮计划审批到了手。其实,他心里是最清楚不过,自己有什么能耐呢?只不过是在省城多了一位亲戚,只不过是自己的胆子比其他人大一些,敢于花公家的钱,不害怕报销不了,敢于突破国有企业的制度和纪律的约束,借鉴私人老板的成功做法,找准关键人,一次送到位。用一个“送”字来搞活供求关系,解决企业难题,获得个人成功,这就是胡胖子的神话,这就是胡胖子获得成功的秘诀。他感谢这个时代给他造就了这样的机会,他庆幸自己大胆而及时地抓住了这样的机会,真理和谬误不是往往只差着半步吗?谬误退半步就成了真理,真理进一步就成了谬误。真理和谬误的互换得经得起实践的检验。胡胖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企业需要他这样去做,命运促使他这样去做。 当他成为供销公司那张最大最具时代气息最显至高权力的办公桌的主人时,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纷至沓来:煤槽绞车钢丝绳在一夜之间被人斩断当成废旧物品卖到了废品收购店。洗煤厂泥煤池的泥煤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到了农民的田里,农民的“粮田”变成了致富的“煤田”。而此时,企业亏损数额在扭亏增盈的口号下不断攀升,在岗和退休职工的工资一拖再拖,企业社服费用不断叠加,国家亏损补贴迟迟不能到位,周边小煤窑疯狂越界开采,煤矿三角债恶性循环,仿佛是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输氧、服药已无济于事。 小倩目睹着这一切,她凭着一位新闻记者的敏感,已估计到国有煤炭企业改革的大动作就要来临。因此,她不断深入井巷调查采访,四处收集小煤窑越界开采资料,走村串户了解困难职工生活情况,她白天忙收集,晚上忙整理,一张张图片,一个个镜头,一份份文字材料,在她的精心梳理下,一个内容详实,观点鲜明,分析深刻,见解独到的调查报告很快就要形成,她兴奋得睡不着觉,反反复复琢磨着这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国家不对部分国有煤炭企业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革,不在体制、机制和产权等方面采取果断措施,国家煤炭开采秩序就得不到根本的整治,不对部分国有煤矿实行破产关闭,国家煤炭经济就难以健康运行。 十五 胡胖子东山再起,他象弹烟灰一样撤去了小虫和海仔的队长与班长职务。尽管他可以罗列出很多理由,可以把道理讲得冠冕堂皇,把证据编织得滴水不漏,但他有意什么理由也不讲,什么原因也不说,他就是要用无声的行动,让小虫和海仔明白:你曾经得罪过我, 我现在就要整你。权力,在我手里,你搬起石头去打天吧。 小虫与海仔奔入一座荒山,小虫骑上一 匹形状似马的石头,双脚夹着“马腹”,大叫一声“驾——”,接着就狂笑起来…… 海仔用手抚摸着“马头”,傻楞楞地望着小虫:“小虫哥,你是不是很难受?” “傻瓜,小虫哥高兴还来不及呢!”小虫望着远处锅炉房烟囱飘来的白烟,一脸的轻松。 “小虫哥——都怪我不好!”海仔看着小虫的反常举动,心里十分内疚。 “你有什么不好?我怎么没发现?” “是我搞了恶作剧,才惹得那胡魔鬼原形毕露了” “恶作剧?什么恶作剧?” 海仔在小虫的追问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在胡胖子结婚时导演的“欠条红包”事件。小虫认真听着,神情庄严肃穆,海仔心慌意乱,抬起巴掌狠狠抽着自己的脸:“小虫哥——我对不起你,给你埋下了祸根……” “海仔,你真的事先就想好了要那样做?” “是的,是芳艳告诉我她姐姐那天在东山酒家办结婚酒的,芳艳说胡禽兽把她姐姐的肚子搞大了,他不认帐,拒绝承当责任。芳艳要我去教训教训胡禽兽,我就想出了那个办法” “我说你小子是弄巧成拙,芳鲜都与胡胖子办结婚酒了,你还那样做,人家芳艳气的是胡胖子把自己姐姐的肚子搞大了,却不愿与自己的姐姐结婚,所以才让你去教训教训胡胖子” “小虫哥——我说你是聪明过了头,那胡胖子是什么东西?是祖传的色魔,他搞大了芳鲜的肚子,又想搞芳艳的肚子,他玩的是一箭双雕的把戏,这你可没想到吧?” “那你还向我赔什么礼,道什么歉?你是先知先觉,胡胖子是罪有应得” “我是觉得你弄个队长当不容易,上上下下很多人费了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没能力,不配当那鸟毛队长?” “唉——你又误会了,我是说,是说……” “是说,是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象个男人吗?” “我是说小倩她爸和她妈都为你做了不少幕后工作呵!” “做了什么幕后工作?你比我还清楚?”小虫皱紧了眉头。“小倩她爸为了你的事找过张书记,小倩她妈还给张书记送过东西呢!” “都送了些什么东西?怎么这些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事,当然不能让你知道,让你知道了,你还会去当那个队长吗?你这傲脾气,小倩她妈早就知道” “你少跟我兜圈子,你快说,小倩她妈都送了些什么东西?” 海仔一口吐掉衔在嘴里的狗尾草,伸出拳头立在小虫的眼前,然后猛然张开拳头,做了一个手握酒杯仰脖干杯的姿势,小虫琢磨着这姿势,突然气咻咻地一把将海仔推开:“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是送了酒,而且是五粮液,对吧?” “是的,是两瓶五粮液,小倩她妈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件事给人送过礼,卖过低……” 小虫眼眶里顷刻间充满了血丝,血红血红的,并闪着晶莹的光亮,他哽咽着自语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小倩她爸说,他们那一代人都是苦水中泡大的,因为苦怕了,所以不想让下一代再受那样的苦,总想尽最大努力为我们这一代人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 “海仔你别说了……”小虫闭紧双眼,咬紧嘴唇,使劲甩了甩头,还好,泪水没有溢出眼眶。 小虫情绪平和一些后,非常想见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长期以来占据着他心房的女神:小倩。她与她的家人无声无息地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自己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放出过嘴唇。 海仔把那些事情告诉他后,他的灵魂除了受到强烈的震动外,还增添了更多的不安。他不想欠别人什么,可人家已经付出了,而且付出了这么多,他不想让这种付出成为没有结果的付出。他决定去找小倩,谈谈一名普通装煤工对一名新闻记者的眷恋,谈谈这些年来你来我往的接触在彼此心中烙下的那些不能磨灭的印记,最后谈谈各自的年龄各自对爱情对家庭的憧憬,谈得顺利的话,选个时间,把婚事给办了,都老大不小了,都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了。不管这个窝怎么样,只要能遮风避雨,彼此能够知暖知冷,有家的温馨,家的欢笑,家的小主人就够了。 小虫这样想着时,矿山的夜晚已宁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了。他缓缓迈动自己的脚步,清风润过他的心田,矸石山上的氩气灯在夜色中灿亮着。机车和飞斗的奔跑声在远处的山顶上回旋荡漾,间或传来的倒煤翻矸声把矿山的夜色烘托得雄浑而苍凉。此时此刻的他仿佛整个生命只剩下两只耳朵,夜幕下那些忙碌的声响爬满他的耳鼓,他在宁静中感受喧嚣,在喧嚣中品味宁静。 短促的鞭炮声和锣鼓声从井口方向骤然响起,他看见专吃“死人饭”的黑鬼象幽灵一般飘向井口,他心跳加速,飞脚拦住黑鬼,大叫一声:“站住,出什么事了!” 黑鬼露出一口暴牙,结结巴巴地说:“下井采访的女记者被矿车撞……撞……撞死了,她妈拉巴子,好久……好久……好久不死人,老子已经两餐……两餐……两餐没吃饭了……” 小倩为了核实矿井煤炭储量,为了掌握井田可采储量和呆滞煤量的准确数据,为了把自己的调查报告写得更加完备和扎实,她马不停蹄跑采面,上当头,在从二水平绞车道返回时被跳销飞驰的矿车撞死在井底车场,丰满的女性身体如蝴蝶一般紧贴在巷壁上…… 小虫听到这些叙述时早已天旋地转,等到自己苏醒过来时,他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六天,小倩的丧事是怎样处理的他一无所知。出院时,医生告诉小虫:你患的是眩晕症,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幸亏来医院来得及时。小虫挺直身子站在医院大门的坪里,阳光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眯着眼睛,感到浑身仍然没劲。海仔搀扶着小虫,迈着碎步向前移动,他俩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们赖以生存的企业已经宣告破产。 十六 经过关闭破产工作组的清算,对国有资产作出处置后,企业职工以政策性破产所领取的经济补偿金,入股产权和体制发生深刻变化的重组企业。企业以全新的机制投入生产、经营,企业效益和员工生活得到明显改善。 小虫入股后成为公司的持股员工,他依然干着自己喜爱的放煤装车工作。工作之余,他依然去钓鱼。有时,他还带上自己宽臀大奶却没有生育能力的老婆去领略大自然的风光,去看杆起杆落,鱼飞鱼跳的钓鱼比赛。 父亲患上尿毒症后,给小虫平安宁静的生活增添了一丝忧愁,他那个大心不灵的老婆只管用钱,不管赚钱,小虫拿不出钱时,她便擦着眼睛说自己命苦,嫁了个没钱的。小虫有时也说,你不弱智,你不残疾,干嘛老要我养着,你出去工作至少一个月也多几百块钱工资呀。似乎是点重了要害,小虫老婆听到这些抱怨的声音时,就会泪眼朦胧地说:讨得起就要养得起,养不起老婆的男人是什么男人?还不如割了那东西去喂狗。小虫知道自己的老婆没有文化水平,也没有思想境界,只好把这些负担一个人扛了起来。 海仔偶尔也给小虫送去一些经济上的援助,并告诉他,公司工会出台了政策,家庭生活困难的员工可以向公司工会申请困难补助金,具体有一个操作办法,鼓励小虫去找一找。 一个星期过去了,小虫没去找黑皮,也没给他打电话。他不知道,黑皮把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他估计是没有什么希望了,要不然黑皮会通知他来领钱的。钱倒是小事,关键这是父亲在世时对他能力的最后一次检阅。小虫想着这些不禁有些伤悲。他不想骗父亲,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这样的人,要自己点头哈腰,去低三下四求人卖低,自己是绝对做不来的…… 黑皮十分后悔,他恨自己画蛇添足,在将小虫的困难情况送领导审查时,对领导多作了一些解释:“伍小虫就是过去局生产处伍处长的儿子,伍处长这次患了尿毒症,花了不少钱,你看,这都是费用单复印件……” “哦——就是那个伍松槐处长?……”领导带着遥远的追忆盯了一句,接着抬起头来十分严厉地望了一眼黑皮:“要你搞好困难补助金的把关工作,你却尽添乱,这伍处长,是有级别的国有企业中层领导,该有的待遇他都少不了。这伍小虫,生活的困难从哪里来?一个人一千多块一个月的工资,养一个老婆,又没孩子,人平生活费会低于最低生活保障金吗?皮皮呵,我们做事要认真,要讲原则。同时,要解放思想,放宽视野,我说了多少次了,困难补助工作要变‘输血’为‘造血’,要在‘授之以渔’与‘受之以鱼’之间平衡利弊,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自身不能造血,一味依靠输血,那是保不住性命的,给一个人一条鱼不如教会他捕鱼的方法呵!皮皮,总之,我们的困补工作,我们的扶贫帮困工作要有突破,有创新,这样我们的工作才会有起色,我们的员工在市场之中才会有竞争力……” 黑皮一脸惊谔,他回去思索了很久,仍未想出一个所以然。因此,他一直压着这一个消息,没有通过电话或者手机把它传送给小虫。 小虫的父亲在病床上问过小虫哥哥两次,小虫哥哥两次都说:“一直没消息,不知道有没有” 小虫父亲哼哼叽叽终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没过几天,小虫父亲就去逝了…… 小虫到现在一直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没有弄到那次的困难补助金。 十七 听到小虫父亲病逝的消息,黑皮的心情异常的沉重。 也许自己在申请困难补助的过程中稍稍慎重和老练一点,小虫的父亲或许就不会去得这样的快,他多少都会在小虫积极努力的成果之中再安详地弥留一些时间。他是带着遗憾、带着失落、带着许许多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离去的。黑皮想到这一层时,狠狠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小虫是在搞困难补助的过程中与黑皮混熟的,黑皮是在受理小虫的困难补助申请和倾听小虫的娓娓道来之中与小虫建立起一份心灵共振的友情的。黑皮吐出舌头,把它放在空气中清凉了一下,然后用牙齿在舌子上使劲刷了刷,他的舌子因过量吸烟而有些麻木。每当遇到特别焦虑的事情都会是这样,不断吞进来的烟雾将渗透力极强的尼古丁布满他的口腔,他的舌头,他的心肺。他弄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情为什么会如此的扑朔迷离。 小虫的父亲的灵堂设在距离企业机关的六公里之外。那是一座新兴的生态环保城市,整个城市规划现代,路面宽阔,绿色葱茏。这座城市的前身在一个四环山的山沟沟里,因为工业发达,煤炭资源丰厚,才撤县建市,才从风尘仆仆的山里搬了出来,才在堆土机的轰鸣声中荡平了一座座山包包成就了一座四方城。因为是一座以煤为主,多种工业综合发展的城市,所以煤矿家属住载区占据了这座城市的主要位置。 载重的煤车挟带的煤灰还未落定之时,黑皮搭上了一辆出租摩托车,摩托车司机的脚像手一样灵巧地发动了车子,粗重的问话声突破发动机的突突突声直接进入了黑皮的耳鼓。 “去哪里?” “新区” “新区哪个地方?新区这么宽……” “我也说不清楚,你往煤矿住宅区走,见到设有灵堂的地方就停下来” “价钱怎么算?” “你说多少就多少,对了,我还要去一下花圈店,还要去买几封鞭炮……” 黑皮用前胸紧紧靠住摩托车司机的后背,左手搂着鞭炮,右手撑着花圈,像个“蚌壳人”一样座在摩托车上缓缓前行。寒风吹拂着花圈,花圈上的批条在风中猎猎飘飞,黑皮感到一股股阻力像风一样不断扑打到自己的身上、脸上和心上。他觉得自己只有这样做心灵上才会感到轻快一些。这件事情自始到终都是自己对不起小虫,对不起他那久病的父亲,对不起自己的岗位职责,对不起在世为人的良心。尽管路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尽管交警没有及时出来制止自己的冒险行为,尽管摩托车司机十分耐心而又友好地配合着自己,但在摩托车的缓缓行进当中,他仍然感到惭愧,感到自己这点行为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问心有愧——他没有在制度上和落实上真正思考过关于困难救助的问题,这是深埋在他心中的最大悲哀。 灵堂前还没有什么人!锣鼓班子的锣与鼓还停放在灵堂前的桌子上,场面有些凄清。 黑皮将鞭炮一封封拆了,一脚踩住引线头,一手握住圆滚滚的鞭炮,像儿时滚车轮一样,将鞭炮滚了出去,这是他作为企业工会干部多年以来练就的功夫。一封封鞭炮滚落开来时,凄清的灵堂前便响起了劈哩叭啦的鞭炮声,黑皮踏着“红雪”,踏着鞭炮碎屑铺就的石阶,撑着花圈,来到灵堂,灵堂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小虫的亲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没有在各自的脸上找到答案。 最后还是一位女人说:“叫小虫下来……” 听到女人这样说,黑皮才终于确定了没弄错。黑皮望着这女人,望着这女人的那张脸…… 这个女人长着一张“阴阳脸”呢!即一面是白色的,一面是黑色的。看白色的一面你可以推想到她曾经一定是一位绝色美女,看黑色的一面你可把它想象成一块黑炭,一块不折不扣的煤矸石。黑皮这样想着之时,就猛然记起这个女人他曾经是见过的,她曾是矿里招待所的服务员,后来又当了“所长”。她从前的确是一位绝色美女,她从前不是这样一副模样。从前的她,左面的脸与右面的脸是一样的,充满着青春的亮丽和女性的妩媚。听人就,她是被以毁了容,是被一位苦苦追求她的铁杆“粉丝”给毁了容。黑皮只知道这些,其他的事情,其他的细节,他一概不知。 小虫身披重孝,缓缓从阶梯上走下来,黑皮感到他像幽灵一般轻飘,像白纸一样苍白。他仿佛是一具躯壳,没了灵魂。 小虫望见黑皮时,红白夹杂的眼睛里立即闪出一缕亮光,接着黑皮听到了他那特有的鼻头抽动的声音。黑皮有些手足无措了,他看见小虫这副模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小虫说:“来了——”接着孝布就一阵飘动,垂落到地面,小虫给黑皮下了跪。 “别这样,快起来——”黑皮几乎是用双手将小虫端起来的。 “都怪我,不争气……”小虫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搧动着灵堂白烛的光焰,使有些凄清的灵堂更加凄切、悲凉。黑皮没有劝小虫,黑皮能够体谅小虫的心情,小虫的悲伤。黑皮知道,这种事情,不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么简单,其实质更为复杂,更有渊源,更具历史的积淀和岁月的沧桑所浓缩的种种前因后果,这是自己无法在短暂的时间里迎刃破解的,豁然开朗的。于是,他扭开头,望向远处的山峦以及由无数个山峦组成的山脉,青山处处埋忠骨,红尘往事归于泥。他相信,小虫也会渐渐明白这些道理的。他深深的缓了一口气,步入灵堂,取出三柱香,点上火,静静的在小虫父亲的遗像前默哀起来…… “小虫,你招服好你的朋友!”“阴阳脸”女人四处望了望,见没有其他的“闲人”,就这样对小虫吩咐了。黑皮满脸疑惑,随手抽了一口烟,烟雾与他的疑问声一同喷了出来:“她是……?” “我妈……妈……”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黑皮的话语里的潜台词是没听小虫说起过他妈妈的“阴阳脸”。 “她很早就退休了,是伤退……” “哦——她受过伤?是在井下?”黑皮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些过了头,便掏出烟来,递给小虫一支,互相敬过火,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黑皮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来,他拉了拉小虫的手:“小虫,根据资工办字[2002]2号文件第三款的第一条精神,你父亲病逝,你可享受100-200元的困难补助金,等料理完丧事,你可到我办公室来办理……”黑皮将这一消息告诉小虫后,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却被小虫一把抱住了:“无论如何,吃个便饭……” 前来吊丧的人陆陆续续的到来了,凄清的灵堂渐渐的热闹起来,治丧委员会成立后,先期赶来帮忙的人员被安排到“狗脑贡土菜馆”就餐。黑皮夹在小虫的邻居里吃着菜、喝着酒、说着话。上了年纪的邻居不约而同地说着煤矿工人的命运,煤矿工人的多病,煤矿工人的早逝,煤矿工人的辛苦,煤矿工人的奉献,煤矿工人的一生一世。话题自然就说到小虫的父亲,小虫的父亲当工人时的吃苦耐劳,当干部时的清正廉洁,退休后的老有所为,生病时的入不敷出,经济拮据,临终前的忧虑与抑郁。并说这就是一篇生动感人,发人深省的祭文与悼词。 关于小虫的父亲与他的母亲的婚姻姻缘,黑皮是在一位两宾斑白的阿姨嘴里得知的。 在那个战天斗地的激情年代里,小虫的父亲从班长升任队长后,便把全副身心都交给了党,交给了煤矿,交给了祖国的煤炭事业。他几乎是吃住全都在井下,成了“煤海宾馆”的红色顾客。累了,他就随便找块板皮打个盹。渴了,他喝过井下的管子水、喝过自己的尿。饿了,他捡过井下的馒头皮充饥。无论多苦多累,他都无怨无悔,无私无畏。 他始终感谢党对他的培养与教育,感谢党对他的关心与爱护,是党改变了他的命运,是党使他成为了一名有觉悟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心底无私、胸怀坦荡的人。记得矿里到农村去招工时,矿党委书记在村口的水库边遇到他,见他打着赤膊在水库边搬石头……他将一块两百来斤重的石头搬到水库坝上时,矿党委书记正站在他的对面,见他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浑身上下冒着热气、闪着汗光,便大声说:“这才是挖煤的好料子,这个人我要了,不用体检,不用政审了,我直接把他带回矿里……”从此,他便没有离开过党,离开过组织,党叫干啥就干啥!他当任采二队的队长后,曾先后八次创造了大坡度工作面破万吨的采煤纪录。也就是在第八次破万吨的一个晚班,浑身疲惫的他被一根木子砸倒在溜子里,一路被开到了大煤仓的溜子里。当时,开大煤仓溜子的正是被抽到井下支援高产的妇女队长——小虫的母亲。远远的,她看见一盏矿灯贴在溜子里左摇右晃,上闪下射,仿佛是一个破碎的梦一般。她一弹双腿,甩动双臂,展现出女性奔跑的绝美姿势。当她发现溜子里躺着一条壮壮的汉子时,溜子已来不及停下了,眼看这条壮汉就要被当成煤矸开入煤仓,成为这个晚班的“牺牲品”。情急之下,她冒着生命危险一把抱住了小虫的父亲,几乎是脸对着脸,嘴对着嘴,双臂卡着双臂地将小虫父亲从溜子里救了出来。小虫父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位少女的温暖怀抱里。真是福大命大!他并未受任何伤,只是疲惫得昏迷了过去,他依稀感到了他与面前这位姑娘贴过了脸,亲过了嘴,这是一生一世的赠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