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大桥村》 第一节 童年记忆 万千记忆由他起,再见已无言。 大桥村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周围高大雄伟的群山手牵手像呵护婴儿般日夜守护着它,令它永远安详,宁静。两条溪沟在它旁边安静地交合,终年奏着活泼的进行曲,清脆的叮咚声令人如沐其中。村口蹲着一棵巨大的皂角树,枝叶浓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树藤有的垂直如钟乳石,有的诡异如图腾,有的缠绕着百年树干有如灵蛇。院外大石头垒成的猪圈里,几头大肥猪呼哧呼哧地嗅食。大桥村分三个院子,但彼此四通八达,各自以一块石板地坝为中心,围绕而居。光滑的地坝上,对着屋檐端有一排大小深浅不一的小凹洞,小时候嘎公 指着它们给我讲水滴石穿的故事。 院内大多是木屋,也有几间土墙屋。年代久远的木屋倾斜着,看着岌岌可危,却这样撑了几十年,木板早已被熏成深灰色。走在阁楼上听到咚咚的脚步声,以及木板间摩擦发出的咯吱声。土墙屋则是冬暖夏凉,而且较之木屋塌实许多。院里对门对户的,融洽得如同关门一家人。而事实上,这里人确实属同一宗亲。如此一来,邻里之间更是亲密得没话说。要是哪家来了客人,那就是整个村的客人,邻居都会送来腊肉或香肠帮忙招待。 大桥村就是我的嘎嘎家,它就是我的第二故乡。一年中我最盼望的便是假期,那样我便可以到大桥村来。这里有和蔼的嘎嘎们,也有一大群同龄伙伴,有老爱整我的小舅舅,也有百般迁就我的平儿舅舅。这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叫我二姐。对此我一直很纳闷,且不论辈分,在家排行我也并非老二啊!不过听久了倒还觉得蛮顺耳,分外的别致亲切。 我常常觉得,大桥村应是天堂遗落在人间的一隅。而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就是让我童年的脚步印在上面。也许时间久了,那些陈年记忆里的人会变得越来越模糊,阳光也如同生锈一般,定格的画面多于生动连续的。可幸的是,画面里的人们笑容总是那么单纯、幸福和无忧无虑。 大桥村里我有很多亲戚,有很多嘎公嘎婆舅舅姨娘,这让我觉得十分麻烦,因为许多面孔都差不多。不过久了,我萌生了一点小聪明,就是老的都叫嘎嘎,年轻的不是舅舅就是姨娘。我这点小聪明栽在了幺嘎嘎家的两个舅舅身上。看着他们与我年龄差不了多少,所以我就叫他们哥哥,没想到他们还高我一辈。后来还是在大人们无数次的纠正下才让我改口叫舅舅。 平儿舅舅叫秦平,只长我六岁。我喜欢和他并肩坐在大沟边,更喜欢看他笑,他笑起来温和的脸上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像沟里的旋涡,令人沉醉。大我一岁的小舅舅叫秦涛,对他我则没什么好印象。因为他老是整我,喜欢扯我的头发还乱叫我绰号。人长得瘦瘦矮矮,脸上总是布满龟裂田地般的鼻涕壳,却还自称男人。 他们家是村里少有的砖瓦房,但屋内仍是木头结构。更奇特的是,楼下养牲口,楼上住人。“你就这么成天和猪啊牛啊住在同一的屋檐下,让我闻闻你身上有没有畜生味儿。”我总爱这样嘲笑平儿舅舅,还煞有其事地凑过去作势要闻,结果总被他敲回来。 从小我就像平儿舅舅的跟屁虫。小时候的平儿舅舅像个土匪头子,仗着个儿大喜欢唬比他小的娃。我这个贴身小喽罗遇到麻烦就爱搬出平儿舅舅,包管那些流着鼻涕的小娃儿们不敢造次。只长我六岁的平儿舅舅不像其他小伙伴一样浅薄,亦不会给我面临长辈的压力。所以对我来说他是最特别的一个。我尤其喜欢他那对小酒窝,或者是羡慕,甚至是嫉妒。我曾不耻下问怎样才能拥有和他一样的酒窝。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喝酒啊!要不怎么叫酒窝?我就当真了,把嘎公藏在床底的酒罐抱出来猛喝一口,结果被辣得鬼哭狼嚎。 大林舅舅结婚那天,为了好好观赏迎亲架势,我爬上村口那棵百年老皂角树,翘首以盼。可是,等了好久都不见人影,远远听着院里热闹起来,心里不免有点浮躁。这时,平儿舅舅跑出来站在树下:“二姐,你爬那么高干什么?快下来!”我不依:“我要看新媳妇!”平儿舅舅跺着脚说:“傻瓜!新媳妇从后山来了。快下来,爬那么高危险!”我懊恼不已,埋怨着为什么新媳妇干嘛不走正村口嘛!我对树下紧张的平儿舅舅说:“我下来了,你要接住我哦!”然后学着猴子嗖的溜下去,落在平儿舅舅宽阔的怀里,仰起头看到平儿舅舅吓得苍白的脸,满足地笑了。我就喜欢看平儿舅舅紧张我的样子。 地坝上搁满了五颜六色的聘礼。几张桌子上放着新漆的红木箱子,箱子上捆着各色的新被子。箱子旁边是几只红的蓝的茶瓶和瓷盆。桌子旁边整齐地摆着几箩篼谷子,谷子上面铺了许多鸡蛋。阳光晒在这些聘礼上面,映得人眼花缭乱。唢呐队热闹地演奏着音乐,孩童们穿梭在人群中打闹,或拨弄着鞭炮残渣想从中找出几颗未炸掉的鞭炮。人群聚着谈论这场婚礼,个个洋溢着暖日般的笑容。 唢呐队休息时,平儿舅舅大着胆子坐到大鼓面前,小心翼翼地拾起棒槌,试着敲了几下,又紧张地四处张望几下,然后再鼓起勇气用力敲了起来。虽没有唢呐和镲的配合,却突显其动人心魄的气势。他节奏有序的敲击,如沟里汩汩的溪流声,又似远古的钟响,也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我站在他旁边,看到他挥汗如雨、惬意陶醉的模样,莫名地激动不已。满院的人也不由得侧目而听。刹那间,平儿舅舅竟成了主角。 人群开始散开,剩下满院狼籍:横七竖八的桌凳,遍地的果皮纸屑。 “平儿舅舅,我嫁给你好不好?”我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对对面的平儿舅舅说。乍听我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平儿舅舅差点坐不稳。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为……为什么?” 我眨巴着眼解释道:因为我想和平儿舅舅永远在一起嘛!我仔细研究了,结婚是最好的办法。 平儿舅舅惊得下巴差点掉地上:你还仔细研究?小娃娃一天在想啥子哦! 我拉着他认真地问:“可不可以嘛!”他气结,坚决回答:“不可以!”我失望地问:“为什么?”他说:“法律不允许,道德不提倡!”我撒着娇道:“我犯法也要嫁给你!” “嗷~~”平儿舅舅两眼瞪天大声惨叫,和着我幸福憧憬的咯咯笑声。 那一年,平儿舅舅十四岁,我八岁。 第二节 第一次机会 在大桥村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人们都认为读太多书没多大必要,反正终归是要回家扛锄头的。没有人奢望念高中,更别说考大学。平儿舅舅却是第一个立志上大学的人。 平儿舅舅的小学是在一所现在已垮掉的村小里度过的。那时学校只有两三个老师,却要教整整六个年级的所有课程。所以在村小长大的孩子根本学不到什么,吃力地毕业后几乎都回家跟着父母种田了。但平儿舅舅却奇迹般地考上初中、高中,并且立志考大学。不同于爱玩的小舅舅和大多安于现状的村里人,平儿舅舅有着超凡的毅力,远大的志向。在我眼中他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鸟。 可是平儿舅舅的第一次高考却失败了。我还记得得知结果的那天,平儿舅舅一个人坐在后山的翘崖上,默默无语。我头一次觉得心很痛。可是我站在旁边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知道平儿舅舅对幺嘎公说要复读的,但被拒绝了。幺嘎公很生气,他本就不怎么赞成平儿舅舅上高中,认为书读多了根本没用。同龄的孩子已经挑起很大一份家担了,可是平儿舅舅还持续花钱上学,落榜不说还想复读。幺嘎公对村里的娃儿上大学本就不抱希望,这里的人不但交不起太多学费,而且从小接受的教育质量太差,与外面比一点竞争力也没有。即使再努力,限于薄弱的根基,亦是勉强不得。何况在那个三流镇中学里每年的大学生更是凤毛麟角。平儿舅舅复读,幺嘎公认为是将钞票往水里扔。 我陪着他安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平儿舅舅突然转头问我:“你觉得我应该去复读吗?”我呆了片刻,因为即使愚笨如我,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渴望和不愿放弃。我说:“既然大学是你一直的梦想,你就要加倍努力啊!给自己加倍机会,这样即使再失败也不会后悔啊!” 平儿舅舅经过一番沉思后,坚定地宣布:“我听你的,我去复读!”然后露出他深邃的酒窝,温柔的说:“谢谢你,二姐!”我不好意思的问:“为什么谢我?其实是你本来就不想放弃啊。”平儿舅舅轻轻拥住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就觉得勇气像泉水般涌出来一样!”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不过看到他在我面前流露出那么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也笑了,很好高兴他最后终于坚持了自己的梦想,而最终幺嘎公也被说服。有时候我们并不缺少决定,只是缺少决心而已。 平儿舅舅二度高考的那个暑假,当我到大桥村时平儿舅舅却不在。小舅舅他们说他刚考完试,到亲戚家散心去了。幺嘎嘎他们都不晓得他何时回来。于是我只好失望地一天天盼望平儿舅舅的回归。等了好几天,我决定再问问幺嘎嘎他们。 再次傻傻地站在幺嘎嘎的家门口,屋里却只剩下小舅舅一个人。他正躺在凉床上享受脚动电扇——在一个竹片绑成的框架上蒙着尼龙口袋,将其倒挂在天花板上垂下来,上面一根绳子连着小舅舅跷起一条腿上的大脚趾。于是随着腿的牵动,头上的风扇便扑扑地运作起来。在没有电风扇的大桥村,这是最高级的避暑工具了。瞧小舅舅那模样,悠闲得如同一只快乐的山精。 他看到我,慢条斯理地问;又来问平儿什么时候回来吗?我陪着笑脸求他:“告诉我嘛小舅舅,我知道你最好了!”小舅舅不屑地反问:“不是平儿吗?”转念又说:“要我说可以,你得为我做两件……不!三件事!”他得寸进尺地比了三根手指。我想了想,认为英雄应该能屈能伸,便一口答应了。 “第一件事:到对门山坡上把我家的牛牵回来。” 一路上我不停诅咒黑心的小舅舅,竟然叫我一个小女生独自去牵那么大一头牛。见到平儿舅舅一定告他一状!好容易找到那头吃得正憨的大黄牛。我解开绳子,拉着它就走。哪知那牛大概还没吃饱,竟不舍得走,还忘乎所以地啃着草。我使劲拉了一下,它瞪了我一眼,依旧旁若无人地埋头啃草。哇噻!不甩我耶!我又换了几个不同的角度用力拉,它仍然纹丝不动。我的力气实在太小,跟一头资深老牛拔河似乎有点不自量力。 我温柔地对着它耳朵说:“大黄啊,听二姐的话,咱们回家去,山上风大,小心着凉。”它还是没有反应,对牛弹琴!我生气了,捡起一颗石头砸在它身上。它终于抬头看我。我抓紧机会拉起它就跑。毕竟它没什么大脑,没头没脑跟着我走了。间或它想啃啃路边的青草,但总是作案未遂就被我强行拉走。而我也不敢停留,怕它又被哪丛野草勾引了不肯走。 这一路可辛苦啊,还好总算牵回来了。小舅舅被我喊出来。他扫了我一眼,说:“它渴了,带回沟里去喂水。”我抗议:“不用走那么远嘛,那边的池塘也…可以…”看到小舅舅射过来的威胁目光,我只好妥协,谁叫我有求于人呢。所以,我又一路连哄带骗地把那头大笨牛牵到沟里喝水,等我在牵回来,小舅舅拍着牛肚子说:还没饱呢,再牵回去! 我气眼都绿了:“桃子宝儿(小舅舅的外号),你是不是存心整我啊!”小舅舅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指着我学大人口气:“你呀,就是被平儿惯得太坏了,那是不行的,‘弱’爱,那是‘弱’爱啊!”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对着他食指刮脸:“羞!羞!羞!白字先生,把‘溺’爱念成‘弱’爱!”小舅舅被我一个小丫头抓到糗处,像盏没油的灯,气焰高不起来。最后只憋出一句话:猴子刨屁股!我丢下大黄牛说:不告诉我算了! 平儿舅舅,二姐好想你! 第三节 飞跃彩虹的鸟 这天逢场,嘎公背了一背篼新摘的梨儿上街卖,我也跟了去。一到街上,嘎公找了个地儿放下背篼,取出称坐下。狭窄的街道挤满了来自附近各村的人,闹腾腾的像条奔腾的小溪。我坐在嘎公旁边好奇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过了很久,我开始觉得无聊,呵欠连连。嘎公看到后说,“何静你自己玩去,嘎嘎可能还要忙很久。记得中午回幺姨家吃饭。”我一听精神一下子亢奋起来,马上跳起来点头应允。 我穿梭在拥挤狭窄的古镇老街上。这里大多也是像大桥村一样的木屋。也有歪向一边的木屋,但屋内陈设却很现代,有电视,风扇。街边有小贩,有发屋,食店,服装店……吆喝声和讲价声此起彼伏。我的脑袋不时被大人背着的背篼撞着。街上充盈着油炸粑的香味惹得我直咽口水。 “小尾巴!小尾巴!”在潮水般吵闹的大街上,我仍然清晰听到这声熟悉的叫喊声。会这么称呼我的只有一个人。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在一家杂货店门口看到一脸阳光的男生。我惊喜大叫:“陈楚风!”我跑到他面前,他扬起笑脸说:“半年不见,你长胖了!” 陈楚风是我大姑爹的侄子,老家就在与大桥村一山之隔的陈石坝。但由于他父母都在县城工作,所以鲜少回老家。我也是在去年夏天才真正认识他。现在想起初见他的样子,仍然忍不住想大笑。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日子,我和嘎公赶完场在住在镇边的幺姨家里歇息,等晚点凉快一些再回去。我拿着一支冰棍在门口咻咻地吸。午后太阳正毒,蝉鸣不断。门前是一条路况十分不好的公路,既陡又凹凸不平,下雨天还很泥泞。 一辆摩托轰鸣而来,上面坐着一位蓝衣少年,看起来很潇洒,可是,砰!不知怎的,摩托将他抛下来。他摔了个狗吃屎的造型,车子倒在他身边。 我不由自主的咧嘴轻笑,因为他的样子像趴在地上的小狗,又像青蛙蹲地。 他抬头瞪我:“笑什么?没同情心的小东西!” 我吓得愣住两秒,忽地不可遏制地,干脆哈哈大笑,手里的冰棍差点拿不稳。他的左脸上粘了片竹叶,定是刚刚摔到地上粘上的。现在看起来就像半撇胡子。他气得嘴唇上翻,尖牙突现,眉毛挑起,故做凶神恶煞的样子:“还笑!还笑我把你丢到长江里喂鱼!” 他在他的车子边敲敲搞搞了一会儿,最后恼怒地捶了下摩托,转过来问:“附近有没有汽修部?” 我想了想,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好像有一家。” 他走过来,离我很近地端详了一会儿,邪邪地微笑:“仔细看看你长得还算可爱!” 我心里嘀咕:废话!妈妈还说我是小仙女呢。我仰着头不自然地打量他:瘦高个儿,头发很软,眼睛很亮,衣服很干净,就是笑容太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大人说,不能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你住在这里吗? 大人说,不能告诉陌生人自己的住处。 嘿嘿,那一起去玩好不?他抱着胸饶有兴趣地继续问。 大人说,不能和陌生人单独玩。 你家教真好,大人还说什么? 我撇撇嘴:大人还说,遇到话太多的人就跑!然后我立即钻进屋里,心砰砰地跳。良久,我偷偷伸出脑袋看那人,只见他独自扶起车,自言自语什么,看表情像在嘲笑谁。是笑我吗?其实想想就算告诉他我的名字,家住哪里,或是答应他一起玩又有什么?说不定他会是个很好玩的人呢!干嘛我要逃走?我也可以反问他名字,住处,要不要和我一起玩啊! 不久后的一天,我到陈石坝的大姑爹喝生酒的那天。陈石坝离大桥村不远,就隔一道山。大桥村在山这边的谷地,而陈石坝则在山那边的腰上。只隔一道山,陈石坝却是另一番光景,不同于大桥村聚集的木屋或土屋,陈石坝大多是独立的砖瓦洋楼。这里人们除了种庄稼,还养鱼,开辟果园,山腰横贯一条连接两镇的公路,这里还通了电,晚上电灯把屋子照得跟白天一样。很多人在镇上甚至县城工作,长期不住乡间老屋。 是不是因为改革的春风吹来时,春雨滋润了迎风坡的陈石坝,却忽略了背风坡的大桥村。 呆在热闹的院子里十分无聊,因为生面孔太多,所以我独自来到大姑爹的果园里。这里果香四溢,深紫的甘蔗长得出壮,满架晶莹剔透,翠绿的梨儿压得梨树直不起腰来。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土地上形成一朵朵白斑,亮斑落在水上如霓虹流转。活泼的鱼儿激起水波看着让人晕眩,仿佛坐在一叶小舟上,被水波送到遥远的国度。 “还是你们比较自由!”我对着游来游去的小鱼儿说。 “你一个人在嘀咕什么呀?”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我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一张灿若骄阳的脸。阳光被额发剪碎铺在脸庞上,嘴咧得大大的,露出洁白的牙齿,只是瞅着模样怎么有点熟悉呀!我歪着脖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问:“你是谁呀?” 他立马变成苦瓜脸,让我想起四嘎嘎家的小灰狗,见人就喜欢吼,但一看到别人拿根骨头给它就马上摆出一副谄媚样子,他俩变脸速度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抱着身边一棵橘子树假惺惺地哭嚎:“没良心的小东西,这么快就把我忘了!”我大惊于刚刚还那么好看的大男生此刻却像个姑娘似的不顾形象地撒泼。灵光一闪。终于记起他就是那个被摔成狗吃屎的家伙。我忙恍然大悟地说:“哦!你是那位呀,哦呵呵……” 他就是陈楚风了,意外的是他竟然是大姑爹四弟的儿子。我听说他家一直住县城,过节才回家省亲。看他衣服穿那么干净,一定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他玩起我束得高高的马尾,问:“你叫何静是吗?不过我喜欢叫你小尾巴,看这头发,就像我家小花的尾巴!”我茫然地问小花是谁。他大笑:“一只狗啊。看到小孩就汪汪叫,看到大人就躲到墙角发抖。”我大怒,双手捏成拳头敲鼓似的捶他:“你才是狗!” 他问:“为什么不呆在院里。”我扯了一片叶子玩弄:“吵!”他盯着我笑了会儿,令人浑身发毛。忽然他拉着我就走。我边挣扎边问:干嘛呀?他回头兴奋地说,我带你去骑车!我马上想起他上次被摔的惨状,头摇成拨浪鼓:“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摔地上!”他不服气:“上次是因为车子有点问题,已经修好了。”我还是不愿意,跟头倔牛似的,抱着树干不肯走。我怕摔!我怕疼!他气急了,掰开我抱着树干的手把我拖走。呜~~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去牵平儿舅舅家的大黄牛时我狠拽它的情景,怎么这么相似呀!只是我现在却像那头被强行拉走的牛! 被拉到公路边,他的车子停在路边,深蓝色的,线条流畅,停在那儿像头安静的狮子,不怒自威!说句老实话,活了十几年还没坐过摩托车。对于那种只有两个轮子的机器我很担心它的平衡度。可是现在机会在前,我其实还是很心动的。所以当陈楚风强行推我上车时我还是半推半就地坐上去了。陈楚风说,抓紧我,坐好了!于是伴着脚底一阵酥麻,车子轰轰地向前冲出去。惯性使我身不由己地向后仰了下,我连忙抱紧他不敢松手。 一会心就静下来了,不感到害怕,反而有点激动。远处淡淡的山峦似乎运动起来,风景迅速退后,我们就像凌空的鸟儿一样。风吹得睫毛弯弯,扫得眼睛痒痒的。 “呜~~~~”陈楚风高声喊叫,声音如同在头顶滑过般,“像我这样,呜~~”我试着叫了下:“呜……”他说:“不够!放开点,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们,呜~~~~”我咬咬牙,清清喉咙:“呜~~~~呜~~~飞起来了!”风在我们头顶滑过,苍翠的枞树错落有致的分布在陡峭的山崖上。我仿看到了美丽的彩虹,托起我们奔向辽阔的蓝天。田地里正辛勤劳作的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好奇的看着我们这一车二人。 那次之后我便真正认识了他,知道他是大姑爹的侄子,在县城最好的中学读高二,喜欢骑着心爱的摩托车到处兜风…… 我很喜欢和他玩,幽默的他总能让我轻易地快乐起来,即使斗嘴也乐在其中。我们很快熟络起来,就好像从小到大的玩伴似的。 走出回忆,我们在人声鼎沸的大街边兴高采烈地聊着半年来各自的趣事。他的小姑,也就是杂货店老板娘,正忙碌地应付着顾客。我瞟到屋里停放着一台深蓝色摩托,两眼立刻放光:“我们骑车兜风去吧!”陈楚风将脸凑到我面前,狡黠地说,“好啊!但要先在这儿亲一下。”我毫不犹豫地狠狠掐了下他的脸。他马上捂着脸夸张地猪嚎起来。 这天逢场,嘎公背了一背篼新摘的梨儿上街卖,我也跟了去。一到街上,嘎公找了个地儿放下背篼,取出称坐下。狭窄的街道挤满了来自附近各村的人,闹腾腾的像条奔腾的小溪。我坐在嘎公旁边好奇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过了很久,我开始觉得无聊,呵欠连连。嘎公看到后说,“何静你自己玩去,嘎嘎可能还要忙很久。记得中午回幺姨家吃饭。”我一听精神一下子亢奋起来,马上跳起来点头应允。 我穿梭在拥挤狭窄的古镇老街上。这里大多也是像大桥村一样的木屋。也有歪向一边的木屋,但屋内陈设却很现代,有电视,风扇。街边有小贩,有发屋,食店,服装店……吆喝声和讲价声此起彼伏。我的脑袋不时被大人背着的背篼撞着。街上充盈着油炸粑的香味惹得我直咽口水。 “小尾巴!小尾巴!”在潮水般吵闹的大街上,我仍然清晰听到这声熟悉的叫喊声。会这么称呼我的只有一个人。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在一家杂货店门口看到一脸阳光的男生。我惊喜大叫:“陈楚风!”我跑到他面前,他扬起笑脸说:“半年不见,你长胖了!” 陈楚风是我大姑爹的侄子,老家就在与大桥村一山之隔的陈石坝。但由于他父母都在县城工作,所以鲜少回老家。我也是在去年夏天才真正认识他。现在想起初见他的样子,仍然忍不住想大笑。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日子,我和嘎公赶完场在住在镇边的幺姨家里歇息,等晚点凉快一些再回去。我拿着一支冰棍在门口咻咻地吸。午后太阳正毒,蝉鸣不断。门前是一条路况十分不好的公路,既陡又凹凸不平,下雨天还很泥泞。 一辆摩托轰鸣而来,上面坐着一位蓝衣少年,看起来很潇洒,可是,砰!不知怎的,摩托将他抛下来。他摔了个狗吃屎的造型,车子倒在他身边。 我不由自主的咧嘴轻笑,因为他的样子像趴在地上的小狗,又像青蛙蹲地。 他抬头瞪我:“笑什么?没同情心的小东西!” 我吓得愣住两秒,忽地不可遏制地,干脆哈哈大笑,手里的冰棍差点拿不稳。他的左脸上粘了片竹叶,定是刚刚摔到地上粘上的。现在看起来就像半撇胡子。他气得嘴唇上翻,尖牙突现,眉毛挑起,故做凶神恶煞的样子:“还笑!还笑我把你丢到长江里喂鱼!” 他在他的车子边敲敲搞搞了一会儿,最后恼怒地捶了下摩托,转过来问:“附近有没有汽修部?” 我想了想,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好像有一家。” 他走过来,离我很近地端详了一会儿,邪邪地微笑:“仔细看看你长得还算可爱!” 我心里嘀咕:废话!妈妈还说我是小仙女呢。我仰着头不自然地打量他:瘦高个儿,头发很软,眼睛很亮,衣服很干净,就是笑容太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大人说,不能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你住在这里吗? 大人说,不能告诉陌生人自己的住处。 嘿嘿,那一起去玩好不?他抱着胸饶有兴趣地继续问。 大人说,不能和陌生人单独玩。 你家教真好,大人还说什么? 我撇撇嘴:大人还说,遇到话太多的人就跑!然后我立即钻进屋里,心砰砰地跳。良久,我偷偷伸出脑袋看那人,只见他独自扶起车,自言自语什么,看表情像在嘲笑谁。是笑我吗?其实想想就算告诉他我的名字,家住哪里,或是答应他一起玩又有什么?说不定他会是个很好玩的人呢!干嘛我要逃走?我也可以反问他名字,住处,要不要和我一起玩啊! 不久后的一天,我到陈石坝的大姑爹喝生酒的那天。陈石坝离大桥村不远,就隔一道山。大桥村在山这边的谷地,而陈石坝则在山那边的腰上。只隔一道山,陈石坝却是另一番光景,不同于大桥村聚集的木屋或土屋,陈石坝大多是独立的砖瓦洋楼。这里人们除了种庄稼,还养鱼,开辟果园,山腰横贯一条连接两镇的公路,这里还通了电,晚上电灯把屋子照得跟白天一样。很多人在镇上甚至县城工作,长期不住乡间老屋。 是不是因为改革的春风吹来时,春雨滋润了迎风坡的陈石坝,却忽略了背风坡的大桥村。 呆在热闹的院子里十分无聊,因为生面孔太多,所以我独自来到大姑爹的果园里。这里果香四溢,深紫的甘蔗长得出壮,满架晶莹剔透,翠绿的梨儿压得梨树直不起腰来。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土地上形成一朵朵白斑,亮斑落在水上如霓虹流转。活泼的鱼儿激起水波看着让人晕眩,仿佛坐在一叶小舟上,被水波送到遥远的国度。 “还是你们比较自由!”我对着游来游去的小鱼儿说。 “你一个人在嘀咕什么呀?”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我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一张灿若骄阳的脸。阳光被额发剪碎铺在脸庞上,嘴咧得大大的,露出洁白的牙齿,只是瞅着模样怎么有点熟悉呀!我歪着脖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问:“你是谁呀?” 他立马变成苦瓜脸,让我想起四嘎嘎家的小灰狗,见人就喜欢吼,但一看到别人拿根骨头给它就马上摆出一副谄媚样子,他俩变脸速度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抱着身边一棵橘子树假惺惺地哭嚎:“没良心的小东西,这么快就把我忘了!”我大惊于刚刚还那么好看的大男生此刻却像个姑娘似的不顾形象地撒泼。灵光一闪。终于记起他就是那个被摔成狗吃屎的家伙。我忙恍然大悟地说:“哦!你是那位呀,哦呵呵……” 他就是陈楚风了,意外的是他竟然是大姑爹四弟的儿子。我听说他家一直住县城,过节才回家省亲。看他衣服穿那么干净,一定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他玩起我束得高高的马尾,问:“你叫何静是吗?不过我喜欢叫你小尾巴,看这头发,就像我家小花的尾巴!”我茫然地问小花是谁。他大笑:“一只狗啊。看到小孩就汪汪叫,看到大人就躲到墙角发抖。”我大怒,双手捏成拳头敲鼓似的捶他:“你才是狗!” 他问:“为什么不呆在院里。”我扯了一片叶子玩弄:“吵!”他盯着我笑了会儿,令人浑身发毛。忽然他拉着我就走。我边挣扎边问:干嘛呀?他回头兴奋地说,我带你去骑车!我马上想起他上次被摔的惨状,头摇成拨浪鼓:“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摔地上!”他不服气:“上次是因为车子有点问题,已经修好了。”我还是不愿意,跟头倔牛似的,抱着树干不肯走。我怕摔!我怕疼!他气急了,掰开我抱着树干的手把我拖走。呜~~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去牵平儿舅舅家的大黄牛时我狠拽它的情景,怎么这么相似呀!只是我现在却像那头被强行拉走的牛! 被拉到公路边,他的车子停在路边,深蓝色的,线条流畅,停在那儿像头安静的狮子,不怒自威!说句老实话,活了十几年还没坐过摩托车。对于那种只有两个轮子的机器我很担心它的平衡度。可是现在机会在前,我其实还是很心动的。所以当陈楚风强行推我上车时我还是半推半就地坐上去了。陈楚风说,抓紧我,坐好了!于是伴着脚底一阵酥麻,车子轰轰地向前冲出去。惯性使我身不由己地向后仰了下,我连忙抱紧他不敢松手。 一会心就静下来了,不感到害怕,反而有点激动。远处淡淡的山峦似乎运动起来,风景迅速退后,我们就像凌空的鸟儿一样。风吹得睫毛弯弯,扫得眼睛痒痒的。 “呜~~~~”陈楚风高声喊叫,声音如同在头顶滑过般,“像我这样,呜~~”我试着叫了下:“呜……”他说:“不够!放开点,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们,呜~~~~”我咬咬牙,清清喉咙:“呜~~~~呜~~~飞起来了!”风在我们头顶滑过,苍翠的枞树错落有致的分布在陡峭的山崖上。我仿看到了美丽的彩虹,托起我们奔向辽阔的蓝天。田地里正辛勤劳作的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好奇的看着我们这一车二人。 那次之后我便真正认识了他,知道他是大姑爹的侄子,在县城最好的中学读高二,喜欢骑着心爱的摩托车到处兜风…… 我很喜欢和他玩,幽默的他总能让我轻易地快乐起来,即使斗嘴也乐在其中。我们很快熟络起来,就好像从小到大的玩伴似的。 走出回忆,我们在人声鼎沸的大街边兴高采烈地聊着半年来各自的趣事。他的小姑,也就是杂货店老板娘,正忙碌地应付着顾客。我瞟到屋里停放着一台深蓝色摩托,两眼立刻放光:“我们骑车兜风去吧!”陈楚风将脸凑到我面前,狡黠地说,“好啊!但要先在这儿亲一下。”我毫不犹豫地狠狠掐了下他的脸。他马上捂着脸夸张地猪嚎起来。 第四节 满天星 耶!平儿舅舅终于要回来了!当小舅舅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不计前嫌地给他一个拥抱。我很早就在大沟边徘徊着,不时望望对面的山间小路上有没有人影。等待让人既兴奋又急躁。想想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平儿舅舅了。 可是等待好漫长啊! 在接近中午的时候,终于,对面山角出现了平儿舅舅的身影。“平儿舅舅!”我努力挥手大喊。平儿舅舅看到我也扬起手。我飞快穿过大沟,扑到他身上。“我等你好几天了!”平儿舅舅轻轻拍着我的头:“对不起!”我扬起头幸福地傻笑:“欢迎回来!”平儿舅舅开心地笑,故作神秘地说:“猜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回来了?”我愣了一下,马上雀跃道:“油炸粑!快拿出来!我闻到了!”平儿舅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香味扑鼻而来。我迫不及待地抢过来,肆意享受起来。 “走吧!”平儿舅舅说。我跳着拉住他,嘴里因为塞着东西所以发出唔唔声。等我咽下后,我说:“我要打马架!”平儿舅舅笑着蹲下,我嗖地一下骑上他的双肩。他站起来,痛苦地说:“你怎么变这么重了?再这么下去我就将你和我家那只小肥猪一起卖给猪贩子!”我敲了记他的头:“你敢!” 夏夜,褪去了白天的酷热,就剩下溪水般的清凉了。青蛙在田野里吵吵闹闹,萤火虫点缀了黑暗的角落,微风拂过竹林,沙!沙!沙! 劳累一天的人们纷纷端着盆子到沟里冲凉。每家每户搬出凉铺,搁在地坝上,然后躺在上面翘起腿边摇蒲扇边聊天。屋里昏黄的煤油灯扑闪着,是嘎嘎他们还在忙未干完的活儿。蚊虫这时也伸伸胳膊跑出来活动,一头扎在别人皮肤上。所以啪啪的拍蚊声伴着聊天声此起彼伏。 我躺在凉铺上,睁大眼睛数满天的星子。数着数着觉得实在无聊,看到黑暗角落里几只窜上窜下的萤火虫,忽然计上心来。我钻进屋里搜出一只透明小药瓶。跑到同样躺在凉铺上无所事事的平儿舅舅身边:“平儿舅舅陪我捉萤火虫好不好?” “不好!”没想到平儿舅舅断然拒绝,“像这种幼稚的事你最好找秦涛二!” “凭什么幼稚的事就找我?好歹我也是个十四岁的男人了!”黑黑瘦瘦的小舅舅从厨房出来,舞着铲子愤愤不平地抗议。可是,我清楚地记得,这位自称男人的家伙,两年前还是个鼻涕龙! 我握着小药瓶站在原地,不哭也不闹,只死死地盯着地面,不发一语,嘴翘得老高。 小舅舅连忙以洗碗的理由迅速逃离现场,因为他知道那是我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慢一步的平儿舅舅僵硬地坐着,不安地看着我。 “呜~~~”我抽噎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干脆大哭起来,还边哭边喊:“呜~~~嘎嘎~~平儿舅舅欺负我!”闻声而出的嘎嘎们、幺嘎嘎们、舅舅、舅娘等等,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平儿舅舅不懂事。平儿舅舅在我旁边蹲下,偷偷地用拳头威胁我。我就故意哭得更大声了,同时嘎嘎他们的指责更加义愤填膺:“平儿你多大了?还跟小二姐过不去,这像话吗?” 我偷瞄到平儿舅舅极力忍耐的表情,窃笑不已。平儿舅舅长叹一声:“好吧,我答应你。”我满足地笑了,同时听到厨房里小舅舅同情的叹气声,看到嘎嘎他们满意地回身进屋,还有平儿舅舅的苦瓜脸。不可否认,对于女孩来说,哭是最厉害的武器。 穿出阴湿的小巷子,我牵着平儿舅舅的手,在月光下显得清晰的石板上一路蹦蹦跳跳。肥大的芭蕉亦反射出迷离的月光。荷花池里圆圆的叶子和风跳着舞。青蛙在水田里呱呱的叫,偶尔还弄出很大的水响。天上的星星围着弯弯的月亮,像一群天真的小孩围着一位慈祥老人听故事。风很凉,我的几缕头发被风微微拂起,扫在脸颊上痒痒的。 我们来到竹林里,这里漆黑一片。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竹叶,许多明亮的萤火虫在其间自由地飞上飞下。看到这么多萤火虫,我立刻双眼泛光,径直扑上去!结果一场空。反而萤火虫都被我惊散了。平儿舅舅在边上抱着肚子大笑。我嘟着嘴不满地看着他。他忍住笑,卷起衣袖,说:“我来!” 一只萤火虫趴在一片叶子上,浑然不觉渐渐靠近的平儿舅舅。平儿舅舅的大手掌只那么一抓,便将其握在手中了。我激动的跳起来,拉着平儿舅舅大声嚷嚷:“抓到了!抓到了!快给我!” 平儿舅舅摊开手掌,萤火虫傻傻地趴在平儿舅舅手掌上一动不动,尾部的绿光一闪一闪的,像它受惊的呼吸频率。我急忙打开瓶盖,等平儿舅舅把它装进瓶中后,马上将盖子旋住。平儿舅舅一把抢过去,大声说:“你想闷死它啊?”然后丢了瓶盖,撕下标签纸,再丛脱了线头的衣角扯了一根细线,用它把纸缠在瓶口上,最后又用一根细竹枝对着瓶口的纸上戳了几个小孔。 “好了!大功告成!”平儿舅舅递给我闪闪发亮的小瓶。我说:“它一只太孤单了再捉一只陪它吧。”“早说嘛!”于是平儿舅舅又卷起衣袖走近那群萤火虫。 第二只也装进瓶里后,小药瓶变得更加明亮了。我举着它凑到平儿舅舅面前,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星子般的眼睛,以及那对深深的酒窝。看着这样的脸,我竟有些不舍得将视线移开了。 “怎么了?小二姐?”平儿舅舅手掌在我眼前挥挥,不解地问。 “好喜欢平儿舅舅的脸。”我坦白地回答。 “那么喜欢送你好了!”平儿舅舅戏言道。 我摇头:“我还是喜欢它长在舅舅你脸上。只要舅舅永远不要离开我,我就可以看到它了啊!” “永远?那有多远?” “就是很远很远,比玉皇大帝的寿命还远!”我歪着头说。 平儿舅舅用手指戳了一记我的头:“做梦吧你!” 我捂着额头望着平儿舅舅只是傻笑。 平儿舅舅望着夜空,说;“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萤火虫和星星本是一对恋人,他们相亲相爱,每到夜晚就结伴出来在黑夜里共舞。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 后来有一天,萤火虫问星星:‘你爱我吗?’星星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萤火虫又问:‘那我无论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星星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当然了!即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来!’萤火虫于是说:‘好啊!我就要天上的月亮!’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是星星听了却当真去了。它飞啊飞啊,不知飞了多久,终于飞到月亮身边。可是,它发现,月亮好大,它搬不动。而当他想折回地面时,却已办不到了,因为它已越过自己的界限,违背了规律,它回不去了。从此以后,它和萤火虫就只能遥遥相望……” 我听着听着,感觉好像心上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我说:“星星一开始就不该上天去摘什么月亮!” 平儿舅舅笑着叹气:“要是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是怎样,那人生也就没意思了。” 一阵晚风扑面吹来,我的头发被吹乱。平儿舅舅捋顺我被风吹得凌乱的额发,笑容干净而明朗:“小二姐现在念初一了吧?你终于长大了,所以以后可不得再任性,要好好和同学相处,要学会独立,最重要的是,要好好念书!”平儿舅舅瞪着正津津有味看着他的我问:“干什么?”我扑哧一声:“平儿舅舅怎么变得比嘎婆还罗嗦?”他敲了记我的额头:“关心你才话多!” 我问:“平儿舅舅高考怎样?”平儿舅舅不自信地低下头:“不晓得,感觉不太好。” 我歪着头打量他的表情,问:“平儿舅舅是在担心吗?”他微笑不语。“我相信你!”我笃定地说。他好笑地问:“你又不是神,你相信又有什么用?”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平儿舅舅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我仍然不动,闭着眼回答:“我在修炼啊!等我修炼成神,我帮你达成所有愿望!” 平儿舅舅笑出了声,我张开眼,欢喜地看着他快乐的酒窝。 过了很久,我忍不住张开嘴打了个呵欠。平儿舅舅问:“困了?”我点点头。平儿舅舅立刻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看到仍然坐在地上的我,问:“怎么了?还不起来回去?” 我伸开双手,撒娇道:“平儿舅舅,我要背!” 平儿舅舅无可奈何地微笑着摇摇头,背向我在我面前蹲下,双手往后张开。我猴子般敏捷地窜上他的背。他托起我起身,调了调姿势,便背着我往院子回去。我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手里握着闪亮的萤火虫瓶,将头搁在他肩上,闻着他就近的带着青草味儿的头发,觉得非常地舒心塌实。夜恬静而温柔。田野里蛙鸣此起彼伏,午夜的凉风沁人心脾,月光如纱帐般笼罩大地。我趴在平儿舅舅背上,闭上双眼。感觉平儿舅舅的脚步带动的晃动,好像妈妈轻拍我哄我入睡的节奏。渐渐地,我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我好像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梦境,梦的内容不清楚,只记得,每个梦境里,都有平儿舅舅清晰的笑容,酒窝很深很深的笑容。 第五节 变幻的风 “那个叫陈猪疯的,你的头发为什么那么柔顺有光泽啊?”我追在陈楚风身后大声地问他,此刻我们正在仰天崖顶上。这里松涛阵阵,凉风习习。山顶的一边是陈石坝,另一边的脚下则是如同睡在摇篮里的大桥村。 陈楚风跑回来狠狠地敲了下我的头,我就不懂怎么每个人都喜欢敲我的头,真怕有一天我被他们给敲傻了。 “我叫陈楚风,你可以叫我楚风哥哥,楚风,或者风,但请不要瞎叫,否则我一定敲碎你的头!”我连忙护住自己的头,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我的发质之所以这么好,是因为我用‘飘柔’,‘飘柔,就是这么自信!’看过那个广告没?二十几块钱一瓶呢!” “原来如此,我都用妈妈买的两元一瓶的洗发香波。” “那么劣质的东西,我劝你还是别用了,要不然哪天经过你我把你当成茅草堆!” “你才茅草堆呢!我舅娘洗头还用洗衣粉呢。” “天啊!怎么受得了?要是我被洗衣粉洗了头我会立刻换掉脑袋,大桥村的人真是……” 我听着心里就起疙瘩了,直着脖子问:“大桥村怎么了?” 陈楚风捡块干净的石头坐下,顺便也把我强行拉到他身边。大桥村仿佛就在脚下。“你不觉得吗?大桥村的人孤陋寡闻,生活枯燥,安于现状,再这么下去,可会落伍的。” 我心里面一团无名之火轰得一声几乎冲出体内:“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才孤陋寡闻,你才生活枯燥呢!嘎嘎会经常给我们讲稀奇古怪的东西,讲得比老师的还要好听。而且整个村的小孩们上坡放牛时不知道大家好开心。我们捉迷藏、玩过家家、锅锅宴、放风筝……哪次不是尽兴而归?他们也决不是安于现状的人,要不平儿舅舅怎么会那么努力想要考上大学?我知道,你就是瞧不起穷人,你以为快乐只有你们有钱人才有?哼!” 陈楚风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半晌,他忽然哈哈大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让我联想到卖菜的,人家讲一句你菜的不是,你就红着脸辩解老半天,哈哈!太好笑了!” 我气愤:“卖菜的也许在吹,可我说的可是事实!” 他倒平静,“其实,你才多大?十三岁?很多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哪样?哪样?总之不是你说的那样。大桥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好好好!大桥村人见闻广博,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万人称羡,赛过神仙,好了吧?”陈楚风撇着嘴迎合着我。我眯着眼点头称是。 看时间不早了,我拍拍屁股站起来:“我要回去了。”陈楚风也站起来,被我一把按下去:“我不要你送,平儿舅舅说我长大了,要学会独立!”他偏着头笑笑:“我是怕传出去别人说我不会怜香惜玉。虽然你既不香,更非玉,但怎么说你还是个女的……”我叉起腰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用眼睛杀死他。他正色说:“算了别逞了,山路很陡……”我马上退后一步指着他喊:“不许过来,否则我再也不理你了!”趁他发愣,我轻快地转身跑了几步,立马又旋转回身对着不听话想要追来的陈楚风吼:“不许追来,否则我急起来跑快了摔下山你赔不起!”这下还真吓住了他,我狡猾的冲他眨巴眨巴眼,然后快乐的往山下跑去。陈楚风在原地大声喊:“我的姑奶奶,小心啊。”掩不住地担心,“你别跑啊,慢点走,我又没有追你了!” 我轻轻跳下一小段崖,大声说:“陈楚风,要不你唱歌给我听吧,直到我下完山,这样也算送了我啊!”“那你要我唱什么?”“恩~唱《上学歌》吧!”“不是吧?太弱智了!”“你唱不唱,不唱我就告诉别人你丢下我一个人回家,没义气!”“你真是个磨人精,怕了你了,唱就唱吧,咳咳!……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跳下一个又一个坎。山真的很陡,沟里啃草的牛儿看起来只有蚂蚁大小。陈楚风猪嚎般的声音回响于山谷间,不仅嘹亮,还很煽情(不是对人,是对动物,听嘛,山下院里的公鸡们此起彼伏地开始附和着鸣叫了。) 终于下完了山,陈楚风也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唱完了好几首儿歌。站在大溪沟间,我仰头大喊:“陈楚风,我到了,你回去吧!”从山上看不见的地方传来陈楚风沙哑的吼声:“小尾巴,你今天害得我几乎失声,看我下次怎么找你算账!” 我踢着水,想像陈楚风生气的样子,扑哧地笑起来。不错的一天,太阳伯伯困了,眼睛都不明亮了,在西面的山顶上摇摇欲坠。溪水叮叮咚咚欢快地流动。我弯腰随便捡起一颗鹅卵石把玩着,抬头刚好看到坐在高高翘崖上的平儿舅舅。我尽力地挥着手:“平儿舅舅!” 坐在平儿舅舅身边,我歪着脖子打量他的脸,越看越不满意。他问,你在干什么?我嘟囔道:“平儿舅舅今天眼睛怎么小了些,眉毛也无精打采,酒窝几乎也没有,还有啊还有啊,你老了,额头上有皱纹……怎么回事啊?” “是吗?你都看出来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地笑。我取出鹅卵石,在他额头上滚了几下:“来,二姐帮你弄平皱纹。” 终于,他嘴角渐渐翘起来,笑了。我也开心多了,我面对他坐着。他问:“今天玩得开心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和陈楚风骑车,爬山,还偷葡萄吃呢!结果差点被逮住。后来他要送我下山,可是我没肯,因为你说了啊,我长大了要学会独立了!” “但是你还是让他的歌声送回来了啊!”平儿舅舅说。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们对话那么大声,谁听不到?何况我一直在这里。” “呵呵!”我只好傻笑。 他忽然问:“陈楚风和我,你更喜欢和谁玩?” 我嘟起嘴,困惑地问:“非要比不可吗?” 他笃定地点头。 “分不出来!都喜欢……平儿舅舅就像座保护我的大山,陈楚风就像只带我到处飞的鸟。” “大山是不会动的,这么说,如果你想飞,我无法带你去,而如果你飞走了,我也无法跑来追你了?”平儿舅舅敛眉低目,我心里一下子冒出无数个问号,“平儿舅舅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平儿舅舅望着崖下的溪沟,良久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二姐,如果我又落榜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平儿舅舅幽幽地问。太阳已经下山了,只剩弥漫天际的晚霞。 “平儿舅舅那么厉害怎么会落榜?”我满不在乎地说。 他的眉毛更加纠结:“这个世上比我厉害的人多的是,比如陈楚风。” “他们再厉害,也不可能是平儿舅舅啊!在我心里,平儿舅舅永远是最厉害的。无论你考没考上大学,你是独一无二的。”我骄傲地说。 “谢谢!”平儿舅舅忽然动情地揽住我。不知怎的,我觉得身子僵硬,耳根子热乎乎的,心里还小鹿乱撞。尽管这样,我却不想离开他温暖的怀抱。 忽然平儿舅舅示意我噤声,拉着我躲到一颗大石头后。我好奇地探出头,看见了英姐,还有一个男生。男生追着英姐嬉闹,晚霞染红了后山林,他们的脸也红扑扑的,像对天使。男生追到英姐,凝视片刻,忽然吻住英姐! 我不禁低呼,平儿舅舅立刻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我努力挣脱,低声问他:“干什么呀!”平儿舅舅诡异地笑道:“少儿不宜!”我直着脖子反驳:“我不是儿童,我是初中生了我长大了!”平儿舅舅只是笑,眼睛眯成细月。 这时,那边有了对话。 男生:英,你还没把我们的事说给你妈吗? 英姐:没有,你给我点时间。 男生:我知道,你妈只想把你嫁给有钱人。英姐:瞎说什么!到底是我嫁人还是我妈?我只做我想做的! 男生:…… 英姐:哎呀!别愁了!我发誓,我非你不嫁! 男生大笑:“我说了要娶你吗?哈哈!羞!丑姑娘急着嫁人罗!”英姐又急又羞,追着男生又是不停地打闹。 “是好事呢!”我高兴地说。平儿舅舅摇摇头:“不一定!”“我马上告诉舅娘!她答应了就可以了!”我自作聪明地说。平儿舅舅立刻阻止:“千万别去!你舅娘的想法我知道,她只想找个有钱女婿。那男生我认识,大田湾的,家境不怎样。你舅娘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不解:“舅娘怎么会是那种人?” “你不懂,你舅娘穷怕了。你这么莽撞地告诉她,只会让你英姐和那男生马上分离!” 我还是不懂,难得两人情投意合,怎么就不可以干脆点呢?有钱又如何?我从来不觉得钱可以买幸福快乐。如果是,那金钱还没有出现的社会里岂不是没有快乐? 第六节 烟山前后 赶集的时候又碰到了陈楚风。他拉着我跑遍了整条街,享受挤过拥挤人群的刺激。那是一种四面受敌,压抑而渴求出路的感受,像蝴蝶破茧,种子破土般的过程。 末了,我们到他在街上开店的小姑家喝了口水。我看到他的摩托车停在门口,与古老的街道格格不入。 闲不住的我们不一会儿又跑出去,在公路上打打闹闹。身边经过一辆拖拉机,马达声震耳欲聋。我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陈楚风却追了上去,一下子吊上了车。他在车上伸出手喊我。我跑着追赶,幸好拖拉机开得不快,借着他的手,我竟然翻了上去。路人皆侧目唏嘘。我想哪个大人面对我们这么顽皮的孩子都会觉得头痛吧。 下午正是阳光大行其道之时,灿烂得让人无法呼吸。即使这样也无法压抑我和陈楚风高昂的情绪。我们在拖拉机后仓里对着路边大吼大叫,在轰鸣的机器声中,粗心的司机伯伯没有发现我们。我们看到一个小妹妹坐在家门槛上,咬着筷子看着我们,身旁蹲着一只乖巧的小灰狗;我们还看到一位小哥哥牵着一头水牛路过;看到一群鸡被拖拉机惊得四散溃逃;还看到竹林掩映的大沟边,几位大姐姐正勤奋地洗衣服。闹久了,我们躺在车上鼓鼓的口袋上,闭上眼,微笑,后来,我们睡着了。 我们是被司机伯伯叫醒的。他一路从小镇驾车回家,半途停车打水,却发现后仓里竟然躺着两个孩子,着实被吓了一跳。我揉了揉眼睛,发觉不热反凉,周围全是野山,山谷间贯穿一条公路,公路一边流淌着一条小溪,放眼望去,竟不见一户人家。 “这是哪里呀?”我大声问,声音被山谷扩大,自己也吓了一跳。 司机伯伯回答:“马上就上烟山了,你们两个调皮娃儿,什么时候偷偷上了我的车。我看你们怎么回去?” “烟山?”陈楚风惊讶地问,“马上就到烟山了?刚刚不还在小镇上吗?” 司机伯伯笑道:“刚刚?我都开了两个小时了!这里偏僻得很,现在天色不早了,这里不会有车出去了。” 我慌了,沮丧地问:“那我们怎么回去呢?哎呀!都怪你,怎么睡着了嘛!” 陈楚风敲着我的额头说:“睡着的就我一个人吗?” 善良的司机伯伯说:“今晚就住我们家吧,明天一早就送你们出去,正好明天我还得跑货。” 我和陈楚风异口同声道:“太好了!谢谢伯伯!” “叫我杨伯伯吧,”杨伯伯发动引擎,回头说:“马上就到烟山了,趁这机会你们可要好好享受烟山美景啊!” 陈楚风枕着双手靠在口袋上说:“早听说烟山景色好,是夏天的避暑胜地,一直想来一次,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来。” “不都一样来嘛!不过还没到烟山,这里的景致就已经很不错了,到了烟山还得了。”我趴在车栏边,四周都是极陡的野松山林,没有小径,孤傲而神秘。那些翠绿的松树错落有致地排在山坡上,像无数站岗的哨兵。山顶上洁白的浮云轻盈而过,点缀着湛蓝的天空。 车子攀着盘山公路不断转弯,搞得我晕呼呼的。皮肤渐有浸入凉水般的感觉。前面两座小山夹着公路,拖拉机穿越而过。顿时,一副世外桃源呈现眼前。从云层缝隙泄露下的几束阳光撒在巍峨的群山上。这里的山千奇百怪,或峭立,或俯首,或连绵,或孤耸,远处的山影如同淡墨扫过,稍近一点,一座削峰峭然独立,山峰裸露的岩石突兀地呈现出来,山壁上几乎是光秃秃的,垂直得连猴子也束手无策。近处,皆是呈涌浪般的山峰,一面坡度极缓,而另一面则凹向内侧。 路边野草丛生,从草丛中钻出各色的小花朵,像撒在地上彩色的星星;金银花开得最为热闹,香气一路弥漫;不时可见洁白的野百合傲立绿树丛间,一枝独秀,仿若山间的公主;雾气呈丝带状缠绕山腰,婀娜多姿地游弋群山间,好像仙女无意掉落人间的披肩。 “哇!好一片‘烟花之地’啊!”我不由得大发感叹。 “笨蛋!‘烟花之地’是这么用的吗?”陈楚风从鼻子里喷了口气,翻着白眼嘲笑我。 我不服地反驳:“你看这里又有花,还有雾,漂亮得不行,再说这里不叫‘烟山’吗?叫‘烟花之地’有何不可?” 陈楚风臭着脸笑我。我伸直脖子说:“我就不信,面对这么美丽的景色你就毫不动心!”陈楚风依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欣赏并不一定要大吼大叫啊,越是美丽越要安下心来欣赏,才能品出它真正的味儿……” “天啊!”我的惊叫可谓惊天动地。陈楚风不满地批评我:“你这只脱兔,才说了要安静欣赏,吼什么吼?”我苍白着脸,指着公路的一边低喊:“你看!” 陈楚风侧过身,我看到了!他也吓住了!公路的另一边是几十丈的深崖,笔直得心惊肉跳。而公路边却没有栏杆。我感觉身体渐渐瘫软,杨伯伯明显放慢速度。我恨不得跳下车自己走,因为害怕车轮一个机灵滚错了方向…… 幸好路段不太长,一过这段路,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陈楚风捂着胸口感叹:“我怎么有种从鬼门关门口回来的感觉!”杨伯伯这才说话:“刚刚那段虎跳崖,前段时间才发生了一次车祸。车上乘客几乎全遇难,可司机却存活下来。但是当他看到如此惨状,觉得负不起责任,于是跳下另一个悬崖死掉了。” 我们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刚刚的惊恐马上被接下来的高山盆地的壮观景象一扫而空。我一路惊叹,活像个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车子一进盆地不久便停在一幢土屋面前,一位娘娘 闻声而出,看到我俩,好奇地问:“这两个孩子是谁呀?” 杨伯伯微笑着扫了我们一眼说:“两个调皮娃儿,先留住他们一晚,明早我送下山去。” 娘娘也不多问,径直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小妹妹叫什么名字,我是杨娘娘。” 我脆生生地叫了声杨娘娘,然后自我介绍:“我叫何静。”“我叫陈楚风!”陈楚风马上接过去。 杨伯伯和杨娘娘和蔼地引我们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堂屋中央的火坑和吊在它上空的鼎罐,饭香从鼎罐里飘出来,立刻引起我肚子的回应。我尴尬地捂着不争气的肚子。陈楚风鄙夷地看着我,伯伯娘娘友好地笑出声,娘娘说:“饿了吧,别担心,马上就可以开饭了,不过吃饭前得给你们添件衣服,山上夜冷,先烤烤火。” “不是吧!大热天还烤火!”我惊叫。 “是啊,烟山海拔太高,气温不比山下,尤其是晚上。”娘娘边说边进里屋找衣服。陈楚风又棱着眼看我。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又冲他吐吐舌头扮怪像。 别说,我还真的觉得越来越冷,即使加件衣服还有些凉意。这哪像夏天啊!陈楚风兀自拨着火,搞得火星四起,跟放烟花似的。 饭桌上我俩一点也不客气,因为实在太饿。杨娘娘望着我们只是笑,不停为我们夹菜。杨伯伯自斟自饮,偶尔抬头对我们微笑。 陈楚风聊起了家常:“娘娘你们的儿女呢?”杨娘娘回答:“一个读高中的,现在到亲戚家玩去了,还有两个没多大本事,初中毕业就出门混去了。”陈楚风说:“年轻人就喜欢往外跑,可辛苦你们大人了。”杨伯伯接过去说:“年轻人嘛,有几个安心扛锄头?让他们见见世面也好。我们这些老家伙就留在老家,好让有个根,随时可以回来喘口气。” 杨伯伯这番话甚是令人感动。我和陈楚风对望了一眼。我们都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也定是这种想法吧,无怨无悔地为我们守住避风的港湾。 次日大早我们就动身下山。可怜我还昏昏欲睡,一上车我就倒在陈楚风身上呼呼大睡起来。任他怎么又吼又摇,我就是不愿意睁开眼。他气得不行,不过也奈何不了我。到了小镇我才终于醒来,谢别杨伯伯,然后欢欢喜喜地并肩走着。我看到陈楚风不停地捶打自己的手臂,不解地问他在干嘛。他怒视着我说:“还不是你这只猪娃,睡得我手臂酸痛!”我撇撇嘴:“还没嫌弃你手不够柔软呢!” 我们一路吵吵闹闹地往回走。在离陈楚风小姑家不远处,我站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平儿舅舅! 我雀跃地跑到他身边:“平儿舅舅,你怎么在这里?”现在才上午九点呢,而且今天又不逢场。平儿舅舅神情疲惫至极,目光呆滞无神,很是可怕。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绕过我对着陈楚风就是一拳!我吓得大叫,跑到他们中间,大声质问:“平儿舅舅你为什么打人啊?” 平儿舅舅把我推到一边,继续和陈楚风对峙。陈楚风不卑不亢地反问:“你凭什么打人?” 平儿舅舅仇恨地瞪着他:“就凭你随便就把一个女孩子带出去还彻夜不归!” “你是他什么人啊?轮不到你来管,更别说打人了。” “我喜欢!如果愿意我还可以再给你一拳。”话一说完又一记拳头飞向陈楚风。立刻陈楚风的嘴角变得淤青。我不顾一切地挡在陈楚风面前:“平儿舅舅你疯了,乱打人!” 平儿舅舅失望地看着我,问:“你维护他?”我说:“平儿舅舅你不讲道理,我不能让你乱打人!” 平儿舅舅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最后他说:“好,我不讲道理,那以后就再也不管你了。和谁玩,有没有危险,都不关我事。好自为之!”于是他转过身就走。我追上去喊他,他站定,背对着我冷冷地说:“别跟来!”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我觉得心好像被他带似的,失落不已。 陈楚风上来拍拍我安慰道:“像他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不理也罢。”我摇头:“平儿舅舅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真的!” “那个人好像在这里站了一夜。”陈楚风的小姑不知何时站在门边,说,“起初还以为是打楚风车子主意的贼呢,因为他一直呆在楚风车子附近。但越瞧越奇怪,直到我把车子推进屋时问他才知道他在等人。那时可是深夜十一点啦,吓死我了!要哪家门前一个人站一晚上都会被吓到……” 不等陈楚风小姑的话说完我就拼命地追向平儿舅舅,连陈楚风的呼喊都来不及应答。平儿舅舅等了我一夜!怪不得他样子那么疲惫,心情自然不会太好,被我盲目地批评更是万分伤心生气吧。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折磨自己?如果知道平儿舅舅等我一夜,我是跑也要跑回来的。对不起,平儿舅舅! 翻过一个山头,远远就看到平儿舅舅。他走在稻田间的小路上,在滚滚的稻浪中他好像随时会隐去似的。我大声叫住他。他停住,但没有转身。我努力地朝他跑去,却觉得路程格外漫长,等到我终于跑到他面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只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他粗糙的皮肤,紧闭的双唇,以及暗淡的眼睛。 “对…对…不起,平儿…舅舅!”我喘着气向他道歉。 他仍然木然地看着我。我连忙踮起脚尖摸他额头,紧张地问:“生病了吗?”又不满地说:“笨蛋平儿舅舅,为什么不回家?二姐调皮到处乱跑就让二姐不见算了!为什么那么傻?要是你生病了怎么办?二姐会哭的……” 他突然紧紧地抱住我:“不要离开我,否则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被搞得不知所措,我想挣脱好好问他,可是他却圈得更紧:“留在平儿舅舅身边好不好?” 我全身软下来,笨拙地抱着他的背,轻声安慰:“好。” “一辈子!” “恩。” “即使我已经一无所有。” “二姐怎么舍得离开平儿舅舅,即使你已经一无所有。平儿舅舅不抛弃不懂事的二姐才好。” 平儿舅舅在发抖,像只伤心的小动物,比我还脆弱。此刻,我倒像个大姐姐,正安慰被欺负的小弟弟似的。突然觉得脖子湿湿的。我问:“平儿舅舅哭了吗?”“没有。”平儿舅舅的声音很模糊。“可是,我的脖子上明明有水珠啊!”“是露水!”“可是它是热的啊!”“是露水!”我只好妥协:“哦……”我就这么被动地被平儿舅舅紧紧抱着。朝阳温和地覆盖着大地,山风呼呼地吹着,树影轻轻地摇晃,山下传来溪水哗哗的声音。一切都那么安静,仿佛整个世界就我们俩似的。 第七节 寂静之声 英姐倚在阁楼窗边,翻着一本相册。阳光穿过木板缝隙,在昏暗的阁楼里投下几束明亮的光束,有一束撒在英姐忧郁的脸上。我走过去,看到一张英姐和一男生的照片。英姐温柔地抚摸着相片上的脸,好像那是真人的脸。 “英姐,他是你男朋友吧?”我小声问。 英姐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的得意地笑道:“我看到过!几天前在后山林。” 英姐愣了会儿,随后红着脸尴尬地笑笑。 我问:“那你告诉舅娘了吗?我本来要替你说的,可是平儿舅舅说不可以,否则你们会更快地分手。” 英姐苦笑:“平儿说得对。” “那现在呢?” “我妈妈知道了。” “那…你们…” “分手是吧,差不多了。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英姐抱着相册,哀伤的神情被阳光折射,我也像被感染了似的。 “为什么要听大人的话呢?”我赌气地嘟噜。 英姐抚着我的头发:“因为我们是大人的孩子啊!” 我翘起嘴:“要是我,才不管大人的想法呢。“ 英姐摇头:“你要是长大了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我撇撇嘴不甚赞同。忽的,我问:“什么是爱情啊?” “就是你跟他在一起时觉得很幸福。”英姐的眼神刹那间变得迷离起来,“并且希望将这种幸福延续到永远。” “就像我和平儿舅舅吗?”我歪着头问。因为我就是那么想和平儿舅舅一起到永永远远! 英姐惊异地看着我,激动地大声说:“你和平怎么可能有爱情!” 我就不服气了:“为什么不可以有?” “他是你的长辈,就像你的爸爸妈妈,他怎么可以和你有爱情?只能有亲情!” “可是,”我委屈地说,“在我心中,他跟爸爸妈妈是完全不同的。” “不管怎样,你们不可以有爱情,有也只会自找伤心,最后也不会有结果!你们要面临的是你无法想象,并且是难以承受的!” “是什么?” “你能想像所有人用嫌弃的眼光看你们吗?一个外甥女和一个舅舅,怎么可能结婚?”英姐一直摇着头,自己也觉得好笑与不可思议。末了,她正色说:“你们在一起了,你们的嘎嘎,爸爸,妈妈……都有两个身份了,一个对你,一个对平儿。你说这荒唐吗?” 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英姐的脸因为激动变得通红。突然她扑哧一声,说:“不过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的是不?你才十三岁,还是个不懂爱情的小孩子啊!” 是啊,如果我还是个不懂爱情的小孩子,不会真的想和平儿舅舅结婚,那么上面这些大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可是,万一呢? 吃饭的时候,舅娘忽然对英姐说:“明天你去相个亲,政府的。”英姐埋头不语。舅娘有点生气:“看来真得早把你嫁出门了,免得让人操这么多心。” 英姐抬头:“要嫁也只嫁我喜欢的。” 舅娘生气地搁下筷子:“养你这么大真是白养了,大田湾那家伙有什么好的,穷得叮当响!” 英姐讽刺地说:“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眼里只有钱?”舅娘气得狠拍了下桌子。安静吃饭的舅舅不耐烦地大声说:“还让不让人吃饭啊?” 舅娘瞪了眼舅舅:“你知道什么?”然后对英姐坚决地下命令道:“不管怎么样,这事说定了,明天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去!” 英姐扔下筷子,气鼓鼓得走人了。 幺嘎婆跨进大门槛,打趣道:“要给英相亲啊,那可是好事!顺便也给我们平儿找个。” “幺娘你别开玩笑了,谁不晓得你家的平儿是要上大学的,到时候不用相亲也有大拨女娃儿主动上门求婚呢!” 幺嘎婆的脸色很难看:“还考什么大学,又落榜了!” 什么! 我和舅娘都是一脸惊愕。 幺嘎婆苦笑:“看来那娃儿就是没有考大学的命啊!” 舅娘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表情僵在脸上,片刻之后,只好无奈又同情地叹了口气。 我抓住幺嘎婆焦急地问:“幺嘎嘎,平儿舅舅在哪里?” “在后山。” 只那一瞬间,我豁然明白了许多。那天烟山回来他为何那么悲伤,为何他抱着我语无伦次地说自己一无所有,甚至,他还流泪了,虽然他不承认。我不知道平儿舅舅到底在我面前隐藏了多少悲伤。但突然我想起我确实有好久都没看到他的酒窝了。 穿着蓝布棉衣的平儿舅舅坐在金黄的包谷堆中间。在他面前倒着一条板凳,翘起的一只凳脚上套着一只球鞋。平儿舅舅正麻利地搓着包谷,发出呼呼的拉风箱一样的声音。包谷粒齐唰刷地不停往下掉,像水帘洞。 我走近他。他抬头看到我,高兴地招呼:“二姐吃过饭了吗?”又招招手催我:“快到树荫下来,别晒着了!”我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大手一挥,推开那堆快要淹没凳脚的包谷粒。他侧脸看着我:“怎么了?”我看到他脸上布满晶莹的汗珠,就着衣袖将它们轻轻擦干。 “二姐,发生什么事了?”平儿舅舅不安地看着我。我红着眼说:“平儿舅舅没考上大学一定很难过。” 平儿舅舅的笑容僵在脸上。 “可是二姐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抱着他的腰,脸藏在他怀里。“二姐连平儿舅舅伤心都不知道。” 平儿舅舅抚摩我的头发,说:“我没有伤心啊!人生又不是只有大学一条路可走。” “骗人!”我哭着说。 “真的。” 我哭得更大声。平儿舅舅不知所措,只是叹着求我别哭了。我边哭边说:“平儿舅舅哭不出来,就让二姐帮你哭好了!” 平儿舅舅哭笑不得,敲着我说:“哪有像你这么傻的人啊!” 过了很久,我抬起头对他说:“对了,平儿舅舅,我刚刚听见幺嘎嘎说想找个女生和你相亲呢!” 平儿舅舅震惊地看着我,突然从包谷堆里站起来,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村里走。我问他要干什么他也不回答。我一路跌跌撞撞,被平儿舅舅带到聊得正欢的幺嘎婆和舅娘面前。两位大人疑惑地抬头看着我俩。 平儿舅舅开门见山就说:“我不要相亲!” “哦?为什么?”幺嘎婆问。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们在场三人都惊讶极了!平儿舅舅原来早有意中人了。舅娘高兴地问:“那好极了!说说,是哪家姑娘?” “她,其实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她说想和我永远在一起,还说犯法也要嫁给我。” 平儿舅舅看着我,我想找个洞偷偷跑了。这说的不是我吗? “那她是谁?蛮好玩的?我们认识吗?”舅娘饶有兴趣地问。 “认识。”平儿舅舅回答。 我禁不住浑身颤抖,我想平儿舅舅一定感觉到了我的恐惧。这样的情景让我不知所措,莫名的,害怕什么新的陌生的东西侵人原本单纯快乐的生活。 “她是谁?” “她……”平儿舅舅看着我,我恐惧地哀叫:“平儿舅舅……” 他沉默了,看看我,又看看幺嘎婆和舅娘。 “总之就是叫你别瞎操心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说完扔下我们就走了。 嘎嘎和舅娘呆在那里,幺嘎嘎不解地说:“这娃怎么了?” 第八节 迷雾森林(上) “小尾巴,快起来了!”陈楚风在我床边大声喊道。我翻个身继续呼呼装睡。陈楚风用一根狗尾巴草扫着我的脸,跟个和尚念经似的不停唠叨:“小尾巴,快起来了!小尾巴,快起来了!小尾巴,快起来了!太阳晒到屁股上了。”我气得想打人,大声说陈猪疯你没事做可以去挖长江去搬山,干嘛非要来扰人清梦不可啊!陈楚风说,我们去看舞狮!就在肖家岩!我立马翻身坐起,埋怨他,干嘛不早说!他说,我到下面去等你,快点哦!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用手里的狗尾巴草扫了两下我的鼻子。“啊……啊……啊切!陈猪疯你给我等着!”他在门边对着我扮了个鬼脸,就咚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迅速起床一切弄好后就和陈楚风结伴离开。这时刚好看到平儿舅舅,就一把拉着他说平儿舅舅我们去看舞狮!谁知平儿舅舅反而抓住我:“不准去!” “为什么?”我问。 “大人们会担心。” 陈楚风拍胸膛保证道:“你放心,她要少了一根毫毛找我算账。” 平儿舅舅眼神十分不屑:“你算哪根葱!” 我吓了一跳。平儿舅舅从来都是很温和的人。可是他对陈楚风似乎却存有不一般的敌意,上次在镇上也是不由分说先揍对方一拳的。 陈楚风的脸变得铁青:“我是陈石坝的陈楚风,小尾巴的大姑是我二妈。” “少来攀亲带故,上次的事还没算完呢!” “你不是已经送我两拳了吗?” “总之这次别妄想再次从我身边将她带走!” “切!你又算哪根葱?不过就是个挂牌的旁系舅舅,神气个什么啊?” “她是我的!” “什么跟什么啊!”陈楚风完全摸不清头脑。 “我会让她当我妻子,等她长大之后。”平儿舅舅平静地说。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心里犹如万马奔腾。我从平儿舅舅身上觉察出一股怕人的陌生气息。他在讲什么啊? “你……你疯了!你是她舅舅哎,怎么可以……”陈楚风难以置信地指着他大声说。 平儿舅舅慢条斯理地回答:“你也说了,我只不过是个挂牌的旁系舅舅,怎么不可以?” “法律规定,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是不能够结婚的。”陈楚风说。 “我是第三代没错,可是二姐是第四代,合起来不过第三点五代,大于三代,怎样?”平儿舅舅微笑着说。他竟然还可以笑出来?可是我现在的内心却比蜘蛛网还乱。 陈楚风的脸都白了:“你分明强词夺理!你是他长辈哎!”“枉你也算知识分子,接受的教育比我还好,思想却和普通人没两样。我喜欢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这个人。正因为我是她长辈,我才更爱她!能在她一出生开始就在她身边照顾她,是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事。” 这算告白吗?可是为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你有没有问问小尾巴的意思?”陈楚风问。然后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沉默。 我挣脱平儿舅舅的手,一把拉住陈楚风:“不是说去看舞狮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努力不去想平儿舅舅,跟着陈楚风故意一直嘻嘻哈哈。可是为什么,他的脸始终挥之不去?还有为什么,心底的某个地方如此疼痛?舞狮看了好久都无法投入。我不是最喜欢看舞狮的吗?人群越来越激动,可是为什么我却越来越沉默?心底剧烈鸣叫的陌生感情又是什么? 两只金黄的“狮子”在“驯兽师”的指挥下蹦蹦跳跳,窜上窜下,眼皮翻个不停。狮子冲到面前,忽然狮口大开,露出一张笑脸,天真的,酒窝深深的。我傻傻的看着他,身子动也不能动。陈楚风一把拉住我躲开了人群的挤压。“发什么呆呀!” 刚刚,我恍惚间把狮口里面的脸当成平儿舅舅了。同样的灿烂,同样的酒窝深深。“陈楚风,平儿舅舅他究竟怎么了?” “你一直心神不定,别告诉我你一直都在想他!”陈楚风生气地说。 我哀伤地望着他,算是默认了。泪水迷糊了双眼,我说:“我好像快要疯了!” “我才要疯了!你舍不得他,那为何还要丢下他跟我来?” 我掩面痛哭:“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样的平儿舅舅!” 陈楚风气得不得了,重重地跺着脚。最后他一把拧着我冷冷说:“走!我把你还回去!” 我们在溪沟边找到平儿舅舅,他们家的老黄牛正在附近忙碌地啃草,而他则坐在沙滩上,手指在地上不知划着什么。 陈楚风说:“他在那边,过去吧!” 我回头,看到陈楚风心里觉得非常愧疚。他一眼看出了我的心情,半开玩笑半赌气地说:“是觉得舍不得我就回来,要是觉得愧疚就少来了。我最受不了扭扭捏捏!” 我听到这更是呐呐不语了。他走过来,把我的肩膀扳向平儿舅舅,在我耳边轻轻说:“去吧!” 我朝着平儿舅舅走去,隐隐约约看到他面前画了许多字。“平儿舅舅。”我轻轻唤了他一声。他陡然回头,看到是我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不自然。他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似乎看到他的一只手在抹什么东西。我老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想回到舅舅身边,所以就回来了。” 平儿舅舅站起来,拍拍衣裤,也不看我,只说了一句话:“回来干什么呢?”于是径直朝老黄牛走去。我心里焦急,忍不住喊到:“平儿舅舅……” “不要叫我舅舅!”平儿舅舅忽然生气回头瞪着我大声说,“我……不喜欢当你舅舅!” 我僵在原地,直到他牵着牛走远。我蹲在他刚刚坐的地方,看到那块被抹平的沙面,心里沉重无比。你不当我舅舅,那当我什么? 我好像一不小心闯进一个陌生的世界,变得不知所措。 第二天,平儿舅舅就不见了。英姐还在和舅娘赌气。舅娘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你一个大姑娘家的怎么就不听话呢?” 英姐坚决地回答:“我说了,我只嫁我想嫁的人。” 我有点累了,心里跟吊了只秤砣似的。我一个人走出院子,来到后山翘崖边的大石头上,躺在上面,让山风肆意吹着我。 第九节 迷雾森林(下) 两天后,平儿舅舅带回来一个女生。他们并肩坐在家门口。幺嘎婆一直都忙进忙出供佛似的端茶送水。人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舅娘对英姐说:“你看看人家,带回来的姑娘有模有样的,相亲有什么不好?……”英姐没听见似的走出家门。 我躲在门后,看着地坝上的两人。平儿舅舅大部分时间不说话,双肘撑在两腿上,低头看着地面,仿佛非要将那里看出个洞不可。女生羞涩地微笑着不断向端茶送水的幺嘎嘎道谢。她穿着粉红棉衫,束着高高的马尾。我心里十分不舒服。虽然我知道他们正进行舅娘念叨的所谓的相亲活动。可是,我就是无法忍受她和平儿舅舅坐在一起,骄傲接受大家热切关注的目光,并与平儿舅舅有意无意的身体接触。 鬼使神差地,我一骨碌跑下坎,站到平儿舅舅面前。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平儿舅舅,我们去玩!”我说。 现场所有人都愣住,女生好奇地看着我,平儿舅舅面无表情,幺嘎嘎笑着哄我:“二姐啊,平儿今天没空,改天再陪你耍啊!” 我不依:“我就要舅舅!” 大家都哭笑不得。女生大方地站起来,伸出手:“我叫李凤琳,你好!” 我冷冷地说:“我又不认识你,干嘛要和你握手?” 幺嘎嘎都快哭了。 这时平儿舅舅终于开口了:“我没空,你走吧!” 我站在原地,咬住嘴唇,视线开始模糊。在泪水奔涌之前,我转身飞奔逃离现场。身后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玩笑说:“平儿和二姐感情那么好,八成是她舍不得平儿了。” “可是怎么办呢?平儿终究要娶媳妇啊。除非他娶二姐,哈哈哈……” 李凤琳住在不远的李家沟,所以从相亲后她常常跑来玩,和平儿舅舅一起放牛,一起赶场,无所顾忌地霸占着平儿舅舅。我有种被侵占领土的感觉。不,准确来说,我像被遗弃了。我不懂一向对我宠爱有加的平儿舅舅为什么会突然对我视而不见。我就像被丢弃一旁的玩具,平儿舅舅不再喜欢我,不再需要我了。 我坐在门前筛芝麻,太阳正当顶,大黄狗慵懒地趴在我身边,伸长舌头粗重地喘息。快到午饭时间,家家炊烟袅袅,一时间饭香扑鼻而来。我看到平儿舅舅背着一背篼青草,牵着牛回到院来,身后跟着唧唧喳喳讲个不停的李凤琳。“你现在落榜了,有什么打算?”她问,丝毫没有任何顾忌对方心情。平儿舅舅自顾自地放下背篼,将牛牵进牛圈。李凤琳跟在后面不死心地反复询问。最后大惊小怪地大叫:“不会真的想马上娶我吧?”平儿舅舅回头看了一眼她,平静地问:“不可以吗?” 李凤琳哈哈大笑:“那你有钱娶我吗?”“没有!”平儿舅舅干脆地回答,然后走出牛圈。李凤琳不满意地问:“那你拿什么娶我?”平儿舅舅漠然回答:“嫁不嫁随你。” “怎么办呢?”李凤琳双手枕着头靠着墙壁,望着天空叹道,“现在父母逼得紧,不选你,可能就得嫁给四十多岁的有钱老头了。你说我是选有钱老头呢还是选什么都没有的你?真伤脑筋!” “选有钱的吧,”平儿舅舅躺在门前的椅子上,目光看向我,“有钱多好!” 李凤琳娇笑两声:“我偏不!我就选你!” 平儿舅舅闭上眼睛假寐:“随便。” 我端着筛子久久不动,心像被针扎了似的。芝麻不知何时被撒了一地,乱麻麻的让人心烦意乱。我放下筛子跑下坎,站到平儿舅舅面前:“平儿舅舅你真的要和她结婚?”他缓缓睁开眼看着我。李凤琳饶有兴趣地走到平儿舅舅椅子后面打量我。“如果身后这个人不反对的话,会的。”平儿舅舅回答。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鼻头酸酸的,眼角渐渐潮湿。 “呀!这么热闹啊!”这个时候陈楚风突然来到,打破了僵硬的局面。我抬头,他穿着淡蓝衬衫,双手操在裤兜里,依旧没有烦恼地保持笑容。 令我意外的是,李凤琳跑过去激动地问:“咦?陈楚风?”显然没料到此处遇熟人,陈楚风也万分惊奇地招呼:“李凤琳,怎么会在这里?好久不见!” 李凤琳低下头轻轻感叹:“是啊,好久不见!” 我没有管那边久别重逢的激动情景,而是掉转头,希望能在平儿舅舅的眼里看到任何一点值得期待的痕迹,证明他刚刚的话不是真的。可是,他甚至都没有再正眼瞧过我。我觉得心痛得想干脆晕过去。 “平儿舅舅,不要和她结婚好不好?”我说。他抬头看着我问:“为什么?”我顿时语塞。对啊,为什么,我以什么立场这么说呢?我知道,即使现在不,总有一天他会结婚,会丢下我。可是,我们曾经约定,永远在一起,比玉皇大帝的寿命还远的永远。他忘了吗? “怎么了,小尾巴?怎么眼睛红红的?”陈楚风走过来拍拍我。 这时,里屋响起幺嘎婆的声音:“平儿,凤琳,吃饭了!”李凤琳应了一声。平儿舅舅也起身进屋。跨进门槛前李凤琳回头开心地说:“陈楚风,见到你真高兴!”于是迅速钻进屋里,不久就听到碗筷声音。 我蹲在地上,埋着头不说话。陈楚风问怎么了。我哽咽道:“陈楚风,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留在这里,我就忍不住想流泪。” 第十节 雾散云开 “哇!陈楚风原来你们家这么大!”我一进屋就大嚷大叫。陈楚风靠在门口满不在乎地说:“这里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惊奇的?除了亲戚偶尔帮忙打扫,这里几乎不住人了。”因为常年空置,所以家具很少,可是这间屋子很干净,一点都不像许久无人居住的样子。我问:“那你为什么现在住在这里?就你一人吗?” 陈楚风一边倒水一边回答:“呃…因为刚刚毕业,所以…特别回老家散心。”我羡慕地说:“平儿舅舅是你也是,毕业了都去散心。我也想要快点毕业!”他递给我一杯水,说:“你不是才毕业一年而已吗?”我接过水猛喝一口:“那不一样的。” 他眼神瞬间认真,喃喃道:“是不一样,你现在还只是被父母庇护的幼鸟而已。而高中毕业,就得开始选择自己的人生了。”我们都突然陷入沉默。我在想:对啊,平儿舅舅已经开始选择自己的人生了,包括一生的伴侣。我不经意的抬头,看到陈楚风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问:“你选择的是什么样的人生,上大学一定没问题对吧?”他低头摇着手里的水杯:“或许吧。” 他问:“肚子不饿吗?”听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真的很饿,肚子像被勒住似的。离开大桥村的时候本来嘎嘎他们硬要我们吃过午饭再走的,可是我不愿意,我的任性让每个人都无可奈何,所以最后大家只好由着我。其实我只是太想逃离大桥村,刻不容缓。 陈楚风系上围腰走进厨房,我跟在他后面一个劲笑。我说陈楚风看你从来都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现在突然穿成这样好好笑。他拿着铲子看着我:“要不你来?”我赶紧缩紧脖子不发一声。要是让他知道我除了炒饭什么都不会的话一定会被鄙视得无地自容。 所以呢,我只好当烧火丫头,看着陈楚风熟练的动作我心里小小羞愧一下并且发誓一定好好学做饭。“柴别放太多了,看这满屋子的烟……我说你到底会不会烧火啊?”陈楚风气恼地问。我不服气地回答:“谁说不会啊!开玩笑!”炒菜的声音热闹无比,像哗哗流动的溪水声。火苗从灶门窜出,烘得我脸颊绯红。渐渐菜香四溢,引得我的肚子越来越闹腾,真的好饿啊! 玩了一天,终于黑夜降临,温度渐渐下降。陈楚风在阳台上搁上凉铺,再搬出凉沙发。“屋里太闷热,我们就在阳台上睡吧。你睡沙发,我睡凉铺。”说后他就一下子倒在凉铺上。我也跳上去躺在他身边。他触电般坐起,惊慌地问:“你干嘛?”我抱着枕头嘻嘻笑道:“睡觉啊!”他指着沙发说:“我不是说了你睡那边吗?”我委屈地说:“可是我怕啊。在陌生地方我从不敢一个人睡。”他又气又无可奈何:“你怎么一点身为女生的自觉都没有?”我疑惑地问:“什么是身为女生的自觉?”陈楚风重新倒下背对着我:“对牛弹琴!不管你了。睡了,别吵我!” 斑竹绑成的凉铺很有弹性,躺着的地方凹了下去,这让我和陈楚风靠得更近。“陈楚风,现在我们好像兄妹啊!一起吃饭,一起玩耍,还一起睡觉。”我开心地感叹。陈楚风说:“我觉得更像夫妻。”我将枕头砸向他:“大色狼!”他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开玩笑的!” 夜越来越寂静,夜色越来越浓,感觉像掉进深洞似的。漆黑的夜空即使被繁星点缀,还是显得很寂寞。陈楚风缓缓的呼吸吹在我额头上,似乎睡得很香。其实我也觉得跟他一起睡很奇怪,要换其他同龄男生我绝对不敢,哪怕是平儿舅舅。可是,他就是让我感到很轻松,很安心。在他身边什么也不用多想什么也不必多做,顺其自然就可以开开心心的。也许是那种大于朋友近似亲人的感觉。那我对平儿舅舅又是怎样的感觉呢?像亲人,又像朋友,还有一种说不明的感觉,是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情愫。烟山回来那次,看舞狮那次,以及平儿舅舅相亲前后这几天的无时无刻,这种情绪尤其明显。 “为什么不可以和她结婚?”平儿舅舅的话还在耳边,为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希望,强烈地希望着。我不明白平儿舅舅到底怎么了,我知道高考再次落榜的他很难过,可是我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接受一个刚认识的女生,甚至愿意娶她!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冷淡。我希望和他永远在一起,不希望他被别人抢走。哎哟!我气恼地翻了个身,拍拍脑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睡意啊!夜晚真无聊,黑夜好漫长啊!我又翻了个身。 “你到底要怎样啊!”陈楚风突然发声。我吓了一跳,大骂道:“干嘛像鬼一样突然说话,吓死我了!”他不耐烦地反骂我:“该我说你吧!觉不好好睡就不停翻身翻身,死人也被你吵醒了!”我心里被吓得毛毛的:“别说什么死人,现在正是午夜哎!”“那就安分点睡觉,否则我把你赶到沙发上去!”我气恼地用腿打了一下凉铺:“睡不着嘛,我有什么办法!”他问:“在想什么?”我心虚地回答:“没什么。”“不会在想秦平吧?”陈楚风一句话命中我的心事,我哑口无言。 “平儿舅舅他究竟怎么了?我觉得他最近突然变得好奇怪。”我望着夜空说,“连我也被影响,变得奇怪起来。”我听到陈楚风叹了口气:“小尾巴,你开始长大了,长大后的世界就会出现新的东西。其实你只要把最近发生的事串联起来仔细想想,就会明白了。” 最近发生的事情么?平儿舅舅是从烟山那次开始变得奇怪的,后来听小舅舅说那天正是他得知自己落榜的当天。也许他希望我陪他度过最难过的时候,可是我却和陈楚风爬上拖拉机扬长而去,还彻夜不归。他担心之余一定也很伤心吧,所以后来才会拥着我偷偷哭泣。他一直都处在落榜的绝望阴影里,而我却再度抛下他和陈楚风离开去看什么舞狮!可是,他为什么要一次次提出和我结婚这种禁忌的话语呢?英姐说过,我和平儿舅舅是不能够结婚的啊! “喂,小尾巴。”他轻轻唤道,“如果有一天你发觉自己爱上了秦平,趁你还未泥足深陷的时候,试着爱上我吧,因为那容易多了。” “不要脸!谁会爱你这个大混蛋!”我将枕头再次砸向他,然后下床,在沙发上躺下。陈楚风问:“不是害怕一个人睡吗?”我不看他,不客气地回答:“比起这个,我更讨厌和一个臭屁的人睡!”陈楚风翻了个身:“那我不管你了。” 对!爱!只有爱才可以解释一切!陈楚风一语惊醒梦中人!平儿舅舅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和我结婚那种话的,也许他真的对我有超出亲人的爱也说不定。而我那种莫名的情愫是也许就是爱情。所以我才无法接受他和别的女生在一起,所以我才难过得想逃避。我想和平儿舅舅在一起,希望和他结婚的人是我,因为,我喜欢他,独一无二的那种喜欢。我一定是爱上他了。不是真的想不通,只是不敢面对,因为就像陈楚风所说,爱上平儿舅舅太困难了,因为那是禁忌!可是有什么关系呢,那个人如果是平儿舅舅,一切都不觉得可怕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着赶回大桥村。陈楚风对此很不理解。我对陈楚风说:“因为我不在迷惑了啊。想不通的都明白了。”他饶有兴趣地问:“哦?你明白什么了?”我回答:“就算我爱上平儿舅舅了,我也不会勉强自己爱上你的。因为爱情是不可以随便选择的。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笑笑:“我懂了。” 我站在平儿舅舅面前,因为走了太多路而喘息不定,脸颊一定通红。我不由分说抱住平儿舅舅的腰,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平儿舅舅愣了好一会儿,最后轻轻推开我,问怎么了。我说:“平儿舅舅,不要和别人结婚!”他低头像昨天一样问我:“为什么?”我的心里怦怦乱跳:“因为……我,爱上了平儿舅舅。” 平儿舅舅沉默了。“是吗?”他喃喃道,“你懂什么是爱吗?”我点点头,“爱就是比喜欢多一点的心情。” 他推开我,目光冷漠:“不,你不懂!爱何止喜欢。爱是关心他人胜过自己,是无穷无尽的悲伤和叹息,是咀嚼着痛苦,嫉妒和悲哀,是在远处疯狂燃烧,而在近处强行冷却的感情。爱本身就是一种罪!”他俯看着我,脸由冷漠变成扭曲的狰狞。愕然的我结结巴巴地问:“爱,不是带给人幸福的,东西么?” “不是!”他断然否决,“从我察觉到它以来我无时无刻不被痛苦吞噬!” “爱让平儿舅舅痛苦吗?”我哽咽着问,“是我让平儿舅舅痛苦吗?”平儿舅舅扭过头去,我不放弃地追问:“平儿舅舅爱着我对吗?”平儿舅舅依旧固执地沉默。我真诚地说:“平儿舅舅不要结婚,至少暂时不要。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充足的时间来证明。可能我真的还不够成熟,不能够解释清楚爱的确切定义。可是平儿舅舅,我唯一确定一点,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非常非常喜欢你!至于这种喜欢究竟是不是爱,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明白。所以我不会放弃,否则就永远找不到答案了。而且我保证,我会努力去关心你了解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痛苦。我还是相信,爱是给人带来幸福的东西。”我抬头看着他的脸:“所以不要丢下我好吗?”他近在上方的脸如同一朵悲伤的乌云,星子般的双眼仿佛随时都会掉下一片泪雨。 “我们在一起是不被允许的,是一种罪!大人们会很失望很生气。”他悲伤地说。 “我知道。我不怕!”我坚定说。 “我上不了大学,可能一辈子都一事无成。”他说。 “我并不相信人生只有大学一条出路。不论怎样的人生,我都陪你!”我毫不犹豫的回答。 他紧紧地圈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否则一旦开始,我就不会停下来了。” “决不说不,决不后悔!”我藏在他宽阔而温暖的怀里,幸福地说。 未来的确让人有些胆怯,但只要有平儿舅舅在身边,我就觉得勇气倍增。 第十一节 爱的旋律 “平儿舅舅,接住!”我将刚掰下的包谷朝平儿舅舅扔去。他伸出手轻轻接住。“二姐,加油!这块地马上就掰完了!”平儿舅舅的脸在太阳下显得越发热情洋溢。 我问:“平儿舅舅你跟李凤琳怎么交代的呢?她后来都没来过大桥村了。” 平儿舅舅说:“别担心,我去她家找过她了。她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对外界说是她看不上我。我答应了。”我问:“她知道我们的事吗?”平儿舅舅想想回答:“应该不知道的吧,我从没告诉她。” 我若有所思地说:“我们的事是不是不能给任何人说?”这样子总觉得有点孤单和不塌实。平儿舅舅走过来拂开扫在我额上的包谷叶安慰道:“别担心!我现在正在努力学做生意,等我变强了,我就会告诉每个人我们事。那时即使有阻碍我也有能力保护你。”我仰脸给他一张信任的笑脸。 “小尾巴!”陈楚风站在对面崖上挥手呼喊。我欢喜地挥手招呼:“陈楚风!” 不一会,他来到地边,调侃道:“看样子你们很幸福哦!你以后不会不找我耍了吧?那样的话楚风哥哥好寂寞啊!”我跑过去轻捶他:“怎么会!倒是你,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前两天我去陈石坝都没看到你!”他淡淡笑道:“我回县城家去办点事。”旋及又贼贼地问:“怎么?想我了?”我不客气地将手里的包谷塞进他嘴里。 平儿舅舅走过来伸出手:“以前多有得罪,对不起!”陈楚风握住平儿舅舅的手,豪爽地笑道:“哪里哪里!我知道你压力不小才那样。再沉稳的一个人也有控制不了的一天嘛!” 我将最后一只包谷扔进背篼,然后跳上平儿舅舅的背上,大声欢呼:“回家了!” “等等!你趴他背上,谁背这背篼?”陈楚风慌忙问。 我圈住平儿舅舅的脖子说:“你呀!别告诉我堂堂男子汉连一背篼包谷都搞不定啊!走了,平儿舅舅!” 平儿舅舅对我说:“二姐快下来,怎么能让陈楚风背背篼呢?”我倔强地圈着他脖子不放,挑衅地看着陈楚风问:“难道说县城长大的娃从没背过重物?” 平儿舅舅尴尬地看着陈楚风。陈楚风经过一番龇牙咧嘴后,只好说:“背就背,一背包谷而已!”山间响起我清脆嘹亮的欢呼声:“回家了!” “只是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还一个叫舅舅一个叫二姐啊?”陈楚风不解地唠叨。平儿舅舅忽然停住,转身问:“你都知道了?”陈楚风哈哈笑道:“我可不像小尾巴一样笨,早就看出来了!”我一听他说我笨马上生气地瞪着他。平儿舅舅不好意思地笑笑。陈楚风又说:“听你们这么称呼彼此总觉得别扭。”平儿舅舅缓缓地边走边说:“是不伦的感觉吧?”平儿舅舅停顿了一会儿,补充道:“可能叫习惯了,一时没法改过来。” “是啊,我也觉得叫平儿舅舅顺口一些!”我说。平儿舅舅没有说话。我攀着他的脖子歪着头,看到他一脸凝重,心里惊了一下,忽然想起平儿舅舅曾经生气地大声说过:“不要叫我平儿舅舅!我……不喜欢当你的舅舅!”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偷偷跑到平儿舅舅的凉铺旁边。他听到动静醒来,看到我问:“怎么还没睡?”我俯在他耳边轻轻喊:“平。”他的眼睛一亮,就势拥抱住我,嘴附在我耳边温柔地低喊:“静。”我的心从未如此紧张,就像小时候偷吃糖果一般,紧张却甜蜜。其实他明明很在乎称呼,可是他不想勉强我,所以一直隐忍。可是,亲爱的平,我已经说过,我会努力去关心了解你,不会在让你一个人痛苦。即使再细小的痛苦,我都不会让它打扰你。 后来,平儿舅舅认真地告诉我,在其他人尤其是长辈们面前我还是叫他舅舅,否则会被怀疑的。我听了虽然觉得很遗憾,但还是同意了。我想总有一天,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唤他一声“平”,就像天下所有相爱的人一样,亲昵地唤出对方的名字。 第十二节 变故突生 英姐最近异常地消沉,而舅娘却不再天天唠叨相亲的事。气氛不知何时变成沉重的安静。每每看到英姐倚窗发呆时我心里就不禁难过起来。我知道大田湾的男生已经很久没跟英姐见面了。英姐曾跑到大田湾找过他但是被对方家人拒之门外,并告之男生不在家。英姐暗暗查访得知确实如此,男生不知所踪。其实最初男方家人并不反对他俩的事,可是后来舅娘知道后到对方家里大闹一场,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所以最后英姐也被对方家人憎恨了。于是他俩的感情便更难立足于双方家族之上。 莫非男生被家人藏起来了?可是他那么大个人怎么可能轻易被藏起来。如果他愿意也许会想方设法逃出禁锢来见上英姐一面。现在他应该正在思念英姐吧?回想后山林的那次情景,我还是相信男生一定正在某处努力逃脱,直到与英姐欣然相聚。 这天晌午,英姐忽然兴奋异常地回来,急匆匆地跑上阁楼。我好奇地跟上去,惊奇地发现她将所有衣服找出来,摊在床上。看到我,英姐手忙脚乱地举起一件件衣服问:“二姐,你看我穿哪件好看些?”我不解地问:“怎么了?”英姐幸福地望向窗外双眼泛光:“我听说他回来了!我要去见他!”我打趣道:“英姐你太夸张了,说不定会把对方吓跑的!”英姐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总感觉好久没见面,不知怎地就变得如同刚恋爱时一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英姐情绪如此失控,看着她绯红的可爱的脸颊,我也感到好开心。爱情真的是带给人幸福的东西呢! 舅娘自始至终都冷眼旁观,不发一语,直到英姐离开,让人看不出她真实的想法。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只盼望英姐快快高高兴兴地回来。午后的院子闷闷的,空气燥热得让人心情郁闷。门前的黄筋树被晒焉了,无精打采。几个娃围在树荫下玩陀螺。谁家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私语声。 四五点的时候,英姐回来了,却是如同刚从战场战败回来一般的狼狈。她走到正在理菜的舅娘面前,冷冷地说:“你满意了?”舅娘一脸的讥讽,冷笑道:“你不是一直相信你口中伟大的爱情吗?”英姐一把掀翻舅娘怀里的筲箕,大声哭喊:“都是你!我恨死你了!”说完激动地冲出院子。 我急忙尾随其后,回头看到舅娘若无其事地蹲下慢条斯理地捡起散落一地的菜。后山的崖鹰一声比一声哀怨。英姐像头脱缰的黄牛,跑出竹林,穿过大沟,沿着对面崎岖的山路一直跑,怎么也叫不住。我吃力地追着她,不知道她究竟要道哪里去。 终于,她在一棵榕树下停下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才发现英姐早已满面泪痕。她无力地靠着树干坐下,无声地哭泣。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拿衣袖不停地替她檫眼泪。可是,袖子都湿透了,英姐的泪水却仍不见少。而且即使再多泪,她始终没有哭出声,感觉就像她的悲伤被紧紧捆住,这更让人心痛。我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服,说:“英姐,大声哭出来吧,这儿没人。” 英姐转身面对着树干。我看到树干上深深刻上的两行字:“徐俊峰和秦桂英,永远在一起。”英姐用手轻轻地来回抚摩着那些字,脸上显出浓重的表情:深情、怀念、怨恨、不甘或者还有其它。忽然,英姐抱着树干埋下头终于放声大哭起来。风轻轻摩挲着树枝,英姐撕心裂肺的哭声劈开静谧的山谷,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滑过脸庞。 过了很久,她再次转过身背靠着树干,仰头望天,脸颊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二姐,你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么?” “相信。” “是吗?”她的眼神呆滞,“曾经我也是。可是,现在我无法说服自己了。即使两情相悦,面对各方阻碍时,它还是太脆弱了。爱情终究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只是上天太过捉弄人,总在你最爱不释手之际毅然收回它。”英姐闭上眼,一行清泪缓缓滑落。 “英姐,那个他……徐俊峰他,怎么了?”我试着询问。我实在很好奇,所以明知问题敏感,我还是希望得知事情真相,而且我想弄明白事情后也许我可以帮到她更多。英姐沉默了很久,在我终于后悔自己的唐突时,她喃喃语道:“他……永远离开我了。” “永远离开!”我吓了一跳,“不会是死掉了吧?”话一冲出口我立刻后悔了,什么叫不经大脑地说话,我终于明白了。我连忙道歉:“对不起英姐,我说错话了,我该打,你打我吧,不,我想你一定下不了手,那我自己打自己……”我的语无伦次和自扇耳光并没有吸引英姐的注意。我认真一看,才发现她不对劲的表情。不知何时,她由失魂落魄转为双眼幽幽泛光的诡异表情。“死了……死了……”她的嘴角似乎挂着浅浅微笑,“对啊,他死了。因为我妈嫌他穷,所以他决定出门打工,发誓一定赚钱回来风风光光地娶我。可是,他坐的船中途遇险,他就……他就死了。”我真的后悔自己的愚笨,我抱着她说:“对不起,英姐,我不该问。别说了,别说了。”英姐仍然忧伤地说:“他一个人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凭吊我们的爱情,他太残酷了!”我的泪再次迷糊我的双眼,我抬起头,刚好看到树干上的两行字。模糊之中,我仿佛看到那些字变成“秦平和何静,永远在一起。”那样的字就像铭刻在墓碑上的一样,代表的是失去、伤痛,只剩苍白的怀念。一种巨大的恐惧不可遏制地升腾起来。我突然很想见到平儿舅舅。 第十三节 落日幽谷 一回到院里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小舅舅平儿舅舅去了哪里。小舅舅告诉我他到邻村刘正勇家了。我想起平儿舅舅刚刚拜了刘为师,跟着他学做生意。他说他要多学点本事,要变强,然后才可以好好照顾我。其实很多次我都想说不想他去学做生意,只想他陪在我身边。可是我也知道那种想法太天真,平儿舅舅的人生并不是只有我,所以我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每天故作开心地送走他,然后孤单地等着他的归来。 我坐在后山那块翘崖上。这里是平儿舅舅最爱呆的地方,我想一定是因为这里视野最开阔,可以看到连绵的群山,流淌的溪水,吹着和煦的微风,这样心情也会容易放松下来吧。可是今天坐在这里的我,始终挥不掉心里的那片阴霾。夕阳染红了山村,血红的太阳被山峰托起,散发不出任何暖意。阴冷的风穿过我的身体,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远处地里人影晃动,正是人们趁着凉快赶着农活。地里扎成垛的包谷秆就像一座座金字塔。寂寞的稻草人站在种着茂盛庄稼的地里,在晚风中他单薄的身体随风晃动。我常常在想,也许稻草人其实并不想吓走鸟儿,反而希望他们能停留在自己的肩上,陪他多说几句话,而不是留他孤单地守望。可是,他的命运却安排他只能与鸟儿们对立。这到底是谁定的规矩? 夕阳只剩一半面孔了,谷底的大桥村已经陷入没有阳光的阴郁。对面的山峰被阳光分成两半,一半明媚一半晦涩。当夕阳最终落下山头时,平儿舅舅踏着清凉的晚风回来了。看到我他担心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说我在等你,说完就钻进他温暖的怀里不愿出来。平儿舅舅爱怜地抚着我的头发:“怎么了?”我幽幽地问:“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他肯定地回答:“当然。”即使得到如此肯定的回答,我还是无法安下心来。“我好怕!” “别怕,有我呢。”平儿舅舅温柔地吻住我的额头。我像口渴的旅人发现水源,搂着他吻他的脖子,脸颊,直到搜索到那甘美的水源,流连其间不可自拔。不够,怎么都还不够,我要的永远。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吼如炸雷般惊散了我和平儿舅舅。幺嘎婆愤怒的脸孔出现在路边。我和平儿舅舅甚至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并肩站着不知所措地面对着幺嘎婆。 不够,永远都不够,我想要的永远。因为它是那么的难以抵达。 嘎嘎和幺嘎嘎两家人聚在堂屋里,大门紧闭。嘎公坐在堂屋正上方,拿着烟秆子,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说吧,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我们两情相悦。”平儿舅舅从容回答。幺嘎公一巴掌瞬间落到平儿舅舅脸上,我的心跟着抽了下。幺嘎公狠狠骂道:“两情相悦?你这个混蛋,你没脑子吗?你是他舅舅!” 平儿舅舅半边脸立刻通红。我的手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敢伸出去抚慰那张红肿的脸。 “你们别太激动,可能有什么误会。”小舅舅慌忙打圆场,可是明显连自己也说不服。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一句误会就可以了事的了。舅娘厉声喝道:“涛二你别搅和,我全看到了,他们俩简直天理不容!” “天理?”平儿舅舅挺直背脊反问,“迂腐守旧的人们擅自定下的规矩为什么我不可以打破它?我们又没有杀人放火,我们哪里错了?”我看到英姐悲伤的表情,看到昔日和蔼可亲的大人们居高临下地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俩。我很害怕,害怕得浑身颤抖。 幺嘎公指着我们怒斥道:“我真后悔让你读那么多书。你都读了什么书啊?大学考不上,竟然干出这种事!还敢将这么龌龊的事情讲得这么冠冕堂皇!我告诉你哪里错了,你的行为不仅侮辱自己,还让整个家族为你们蒙羞,今后我们出门都会抬不起头来!你们错了,并且大错特错!”幺嘎公气得青筋暴露,表情吓人。 英姐忽然冷笑两声:“呵呵!这就是你们的思想,只为自己,从来不去真正考虑我们要什么。只知道拿长辈的身份压人!”舅娘一听揪住英姐耳朵骂道:“死姑娘乱说什么!”英姐挣开舅娘愤怒地吼:“够了,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做什么自己选择,后果不论好坏也自己负责。别整天对我指手画脚!”然后看向我们,“你们就算在一起又怎样?被别人说闲话又怎么样?世上长舌妇那么多,即使你什么也不做一样可能会被人说闲话。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英姐挣开舅娘的纠缠,打开大门愤愤离去。屋里又剩下压抑的沉默。 嘎公猛吸了口烟,说:“什么也别多说了,你们分开吧。” “不!”平儿舅舅果断地回答。 幺嘎公又冲动地踢了平儿舅舅一脚。这一脚似乎很重,平儿舅舅忍不住撇眉咬牙,弯下身子。我咬破了嘴唇,尝到了咸涩的血液。我没有平儿舅舅勇敢,能够义正词严地反驳大人们,甚至有点想退缩。可是看到平儿舅舅坚决的眼神,我还是决定坚持下去,坚持我们永远在一起的梦想。 嘎公咳了两声,尽量镇定地对我说:“何静你还小,不会跟着平儿一起乱来吧?”现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我,我心虚地低下头。在大家锐利的目光中,我无法将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平儿舅舅用厚厚的手掌紧紧握住我颤抖的手。我抬头,看到他温柔的目光。我低头咬咬牙,最后抬头,尽量用顺畅清楚的声音,说:“请嘎嘎让我和平儿舅舅永远在一起!” 所有人都失望地看着我们。嘎公终于生气地甩开烟杆,吩咐道:“把他们关起来,通知何静她妈妈把她接回去!” 我和平儿舅舅被粗暴地分开。我除了默默流泪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平儿舅舅被幺嘎嘎拖回去。平儿舅舅坚毅的眼神就这么烙在我的脑海里。未来不可知,眼前没有路。既然选定了方向,即使荆棘丛生,也要勇敢地闯出路来。 第十四节 李凤琳 我被锁在阁楼里,经过最初的无用挣扎,最后终于无奈妥协不。幺嘎公断断续续的打骂声清晰地传来,却独独听不见挨打这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幺嘎公唱的独角戏一样。我将头埋进双膝,幺嘎公越来越激愤的声音挥之不去,连幺嘎婆和小舅舅都开始不忍心地劝阻。平儿舅舅没事吧?可是要是他的话,即使被打残废了也不会轻易求饶,而幺嘎公又正在气头上。我不敢多想。我必须亲自去看一下! 但是阁楼门被紧紧锁上了,我真的成了笼中鸟了。若不是还有窗户,我真会被闷死。 窗户!对了!我跑到窗边,推开木窗叶,探出头。虽然窗外是比下院高出许多的中院地坝,但是距离窗户还是有两三米,跳下去的话有点危险。不管了,试试看再说。我爬上窗台,攀着窗将一只脚伸出去,正准备继续,忽然听到门边有动静。糟了! “你在干什么?”英姐大喝道,并急忙将我拉回。我嘟着嘴,心里大叹运气太差。英姐被吓得惨白的脸过了好一会才恢复正常。“你现在逃出去又能做什么?别冲动行事好不好?平儿要知道了他会怎样……”英姐喋喋不休地教训道。我低着头耐心地听着。 最后,英姐停止教训,推给我一碗面:“从关进来后你还没吃过饭吧?”我摇头说吃不下。英姐边搅面边说:“无论你是快乐还是悲伤,都需要力气的。不吃的话即使给你大好机会逃出去你也会跑不动的。”我一听觉得有道理,马上抢过面,狼吞虎咽起来。 我眼一瞥,看到英姐凝满忧郁的双眼。我放下碗,抱着英姐,说:“英姐才是现在最伤心的人吧。虽然我并不怎么懂事,但如果英姐心里难过的话,可以在我面前随便发泄释放,倾诉也好,哭也好,千万别憋在心里。英姐模糊地应着:好。我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颤抖。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孩子,但如果可以相互安慰的话,也许残酷的现实就不会那么可怕了。 到最后,我仍然不死心地问,让我出去好吗? 英姐说好吧,免得你又搞出危险的举动来,只是需要等我爸妈他们上坡了来。 终于等到时候,我急忙飞奔下楼,一口气跑到幺嘎嘎家门前。小舅舅突然挡住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现在不行,我爸妈还在。”我不甘心地张望着。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小舅舅看着我,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我突然心虚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对不起……”他愤怒地用拳头用力砸向坚硬的墙壁,我吓得呆若笨鹅。“我并不是像大人们那样反对你们,只是,只是有种被你们丢下的感觉……”我看到他伤心的神情,颤巍巍地伸手过去,拉住他的衣角:“小舅舅……” 良久,小舅舅正了正色,认真地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和我哥被发现并不是偶然,有人告状。” 谁? 李凤琳。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敢相信,“难道她不甘心平儿舅舅退出相亲?”小舅舅回答:“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咬紧牙齿,心底像要火山爆发。我要找她问个清楚! 怀着一肚子的愤怒和不平,不顾小舅舅的劝阻,我跑到邻村找到李凤琳。她的家也在一个有四五家人的小院里。我看到地坝上堆满了刚收割回来的金黄的谷子,中间横放一个圆柱石滚,李凤琳就站在石滚边,挥舞着沉沉的谷穗打在石滚上面。谷粒飞溅起来,再徐徐落下,像散漫的雨点,铺在地上厚厚一层。她一抬头便看到怒气冲冲的我,却故做视而不见。我踩着厚厚的谷子走到她面前。她自顾自地挥起谷穗打下,我被谷子溅了一身,有点疼,却掩盖不了我心底的怒气。 我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随意地将谷把一扔,用手拢了拢头发,漫不经心地问:“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气得不行,强忍激动,说:“别装了,我都知道了,是你向幺嘎婆打小报告的。” 李凤琳嘴角桀骜地挑起,用鼻息哼了下。我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就是看不惯又怎样?我喜欢!”她的轻蔑和目中无人让我抓狂。我咬紧下唇,放开,再咬紧,再放开,从心底渐渐腾起难以抑制的愤怒。我扬起手,啪的一声,一巴掌落在她脸上。而她也毫不犹豫地原封不动地回敬我一耳光。我们的半边脸一起变红,我的手心是震颤的麻痛。 有人看到苗头不对准备上前劝架,结果被我俩冰冷的目光吓了回去。 我直视她,劈头就问:“你爱上了平儿舅舅?” 没想到她扑哧一笑,轻蔑地反问:“他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 我的不悦之情毫不掩饰,我问:“那你干嘛要和平儿舅舅相亲?干嘛缠他那么久,干嘛告发我们?” “这个嘛,”她拍拍衣裤,不急不徐地对我说,“说来话长。”然后踩着谷子步出地坝,在荫凉处坐下,用手扇着风。我不动声色地跟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和他相亲只是为了和父母赌气,而你所谓的缠着他只是为了逃避父母的唠叨,至于告发你们……”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因为什么?” “因为陈楚风,这是他的意思。”她的表情异常冷静。 “我不相信!”我毫不犹豫地说。 她不耐烦地加速扇风:“信不信由你。你以为谁会吃多了了没事干去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还不是受老同学之托。” 我仍然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因为让你们分开就是他的愿望。”李凤琳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微笑,“还不明白么?他喜欢你。” 我觉得我有点缺氧,事实上我觉得跟李凤琳谈话简直就像荡秋千,忽高忽低,真假难分,情绪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牵制。可是,陈楚风喜欢我,这玩笑是不是太滑稽了?“他不可能喜欢我,绝对不可能!” “不喜欢你会一个人住乡下?不喜欢你会常常跑那么远来找你玩?不喜欢你会放任你的脾气?不喜欢你,会在你哭泣的时候陪在你身边?”李凤琳字字如冰雹,狠狠砸在我单薄的心上。她说的一切,确实一个不错。只是,我从未仔细想过,把一切看得理所当然。如今被李凤琳这样赤裸裸地披露出来,我突然发觉,可能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又忽略了很多东西。 “可是,”我转念道,“陈楚风是个很善良的人,他是不会轻易伤害任何人的。”虽然他看起来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可是我从来不怀疑他的人品。我喜欢和他玩,不仅因为他的幽默开朗,更因为他的善良。我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他会做出伤害我和平儿舅舅的事。不会!绝对不会! 李凤琳放声大笑:“所以说你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生啊,连人心叵测都不懂。爱情,会让人盲目,奋不顾身,失去理性的。你和秦平不也为了你们所谓的爱情,伤害了爱着你们的长辈吗?” 我彻底呆住了。她说得没错,想起昨天堂屋里大人们悲伤失望的表情,我们的的确确在大人们的心上烙上一道伤疤,并且愈合之日遥遥无期。我的舌头就此僵住。看着李凤琳讽刺意味越来越明显的笑容,我无力反驳。 “我真不明白那样两个男生为什么都迷上你。你不仅幼稚愚蠢,还胆小怕事。你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沉溺在别人的深情里还不自知,总是搞不清楚状况让人操心烦恼。这样被你伤害的人,你看到的是秦平,你没看到的,是陈楚风。即使你有点懂秦平的心情,开始跟上他的感情,可是面对阻碍时,我想你一定胆怯得一心就想放弃。我说的对吗?”李凤琳咄咄逼人的语句让我无处可逃。是的,我愚蠢胆小。我是多么不想承认。可是,平儿舅舅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的确一次次抛下他,他最初对我表露心意的时候我也是一味地逃避,而在面对大人们的质问时,我只知道哭,甚至想到过退却。我一直害怕着,即使现在。我惊奇于李凤琳一针见血的批评,她甚至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像你这样的女生是不配秦平和陈楚风两个人的爱的。总有一天他们终究会疲倦,会醒悟,然后毫不犹豫地放弃你,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的你!” 虽然最后她的这些话明显是出自于嫉妒与赌气。我还是感到无比恐惧。我转身飞快跑出这个院子,这个有被金黄谷子辉映的李凤琳刺眼的笑容的院子。我穿过金黄的稻田地,穿过碧绿的油菜地,穿过深灰的芝麻地,穿过阴郁而森然的树林草地……我跑回大桥村,撞上小舅舅。他拉着我说:“我爸妈刚刚上坡,可是……”没等他说完,我径直跑进他们家。 一把冰冷的大锁赫然挂在门上。我疯狂地拍打着木质房门,哭喊着,呼唤着。我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平儿舅舅焦急担忧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门板传过来:“静静,怎么了?别哭,别哭,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未来还长着呢……” 我背靠着门缓缓滑下,坐在地上,头靠在门面上,不发一语,安静地听平儿舅舅的安慰,安静地流泪。 第十五节 私奔 第二天妈妈赶来了大桥村,草草收拾后就领着我走出村。在村口的老皂角树下,陈楚风出其不意地出现。他拉着问:“出什么事了吗?”我还是没法做到不相信李凤琳,所以看到陈楚风第一眼我还是不可控制地生出厌恶之情。我说,你高兴了,我和平儿舅舅没法在一起了。他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才几天不见怎么事情变成这样了? 我本来就心烦意乱,看到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更光火:“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别装了,李凤琳都告诉我了!你这肮脏的坏蛋!”陈楚风抓狂的样子在我看来不过是更显出他的虚伪。他焦急地问:“李凤琳告诉你什么了?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 “啊……”我忍无可忍,后退两步,以一声尖叫掩盖他的狡辩,然后飞快逃离大桥村,逃离这里的一切。 离开大桥村的一路上妈妈什么也没有说,一直铁青着脸。估计她是气得没语言了,也可能正在组织语言。她对我一定失望极了,可是我真的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这个选择题太难,两边的人我都爱护,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做才可以完满无害。的确,太幼稚的我没有料到后果会是这么纷繁复杂,我不懂大人世界里的规则,就像不明白他们为何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不懂为什么长辈给压岁钱时妈妈总要教我推让一下(虽然最后还是收下了),也不明白舅娘为什么那么爱跟嘎婆吵架。一直以来我都是依着自己的感觉走路,行事,不怕犯错,以为大不了被骂几句或者被轻轻打几下。但是这次从大人们凝重忧郁的眼神中我发现,我又犯错了,并且是不同于以往的,不可原谅的错。 平儿舅舅会怎样呢?还会被幺嘎公无情地踢打吗?平儿舅舅挨打时总是不发一声地硬撑,看到那样的他才更加让人心痛。前天面对大人们的斥责时,他毫不畏惧的态度不仅深深感动我,并且深深激励了我。诚然,如同李凤琳所说,我不仅愚蠢幼稚,还很胆小怕事,不过我并不打算向自己示弱。既然这样,我得更勇敢些,那样才配得上平儿舅舅。 船鸣声划破天空,我站在船头。拴在岸边的船绳已经被解开,船夫用力地架起桨抵住岸边的岩石,船缓缓离岸了!我心里一阵钝痛,这一别什么时候才可以见面! “静静!”码头上汹涌的人群中,平儿舅舅拼命地奔跑穿梭,衣角翻飞,像要腾空的骏马,直奔向我。我鼻中酸涩,回头看了眼船舱中的妈妈。我再回头,船已经离岸一米多远。我无暇多想,瞄着岸边的沙滩纵身一跃! 惊呼四起,平儿舅舅紧张地扶起我问有没有受伤。我抱着他,紧紧抱着,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妈妈闻声出舱,看到我痛心疾首地大喊:“你这个不肖女,你想气死你妈我吗?”我知道妈妈很生气,更多的是失望和伤心。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从来不是个会做选择题的聪明人,我只是个任性的孩子,所以妈妈,请再一次原谅我的任性好吗?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离不开平儿舅舅,就像花朵离不开水的浇灌,否则我会枯萎的。 “对不起,妈妈!”我噙着泪回头对妈妈说。然后抓着平儿舅舅的手就跑。我知道妈妈会让船靠岸,再不走我和平儿舅舅就又会被分开。 我们没命地狂奔,就像脱了缰的马,忘却了累,只有对自由的向往。我们是那么渴望手心握在一起的温度,渴望我们在一起时内心宁静的跳跃,渴望对方的所有……我们无法想更多,只想逃离,逃离大桥村,逃离难以承载的大人们的失望眼神。 终于我们累倒在草地上,平儿舅舅牵着我的手,侧头问:“后悔吗?”我开心地亲吻他的酒窝:“不,你到哪,我就到哪。”我们相视而笑,大声地笑。大树的影子保护我们免受阳光的灼热,从树叶间投射下的光影在地上优雅地跳着舞。我们合上双眼,任山林里的微风轻轻拂过脸颊,痒痒的。 这是一次临时的私奔,正是未经任何的策划我才觉得又开心又刺激。就像很多人所说,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就是喜欢叛逆,可是,如果不试着跳出大人们定的框架,我们怎能发现更多,怎能真正成长?即使是失败的伤痛,只有经过亲自品尝,我们才能了解其中的教训。 夏天真是任性。傍晚时分,乌云密布,冷风骤起。美丽的晚霞瞬间被乌云遮盖。时间仿佛一下子跳到晚上八点。平儿舅舅牵着我在狂风里奔跑,周围没有一处人家。雨点已开始撒下,我们各自摘了一枝桐子枝叶撑在头顶,踏在湿润的山路上,不觉得狼狈,反而是意想不到的欢快。我喜欢这种感觉,除了我们,没有他人,没有悲伤,没有失望,没有背叛,没有伤害,只有无重量的快乐 我们找到一个山洞,在里面生起了火。外面雷声滚滚,伴随着诡异的闪电。雨倾情地撒下。待气息喘定,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平儿舅舅温和地看着我,微微笑:“饿了?”我抱着肚子点点头。他放下掏火的木棍:“你等等我!”然后就冲进大雨里。我来不及阻止,无助地看向他消失的方向。我还是这么让他操心。 突然一个人的安静让我无所适从。雨下得更大了,天公就像被谁激怒似的,发狂咆哮。厚厚的雨幕就像牢固的屏障,我如同被封存在这个小山洞。我突然越来越慌张,如果平儿舅舅就此一去不回怎么办?心里冒出这么个可怕的想法,我就更加难以安心静坐等待。我看向洞外,又一声雷响,我吓得瑟瑟发抖。雷雨天不能呆在树下,可是这里是树林,平儿舅舅!我再也无法这么待在洞里。我站在洞口,咬牙冲出去。一道闪电划过,接着是如万马奔腾的雷声。轰隆隆,我吓得脚一软,踩在泥泞里差点摔倒,幸亏及时抓住身边的一棵小树。 “静静!”平儿舅舅捧着几只红薯跑过来,拉着我直往洞里去。一到洞里他就忍不住大声说:“不是叫你等着我吗?”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平儿舅舅安全回来太好了!”他放下红薯,将它们埋在火堆下:“刚刚看到不远处有红薯地,所以我跑去挖了几只。让你担心了,对不起!”我羞愧地低下头,无论我怎么努力,我总是给平儿舅舅添麻烦,我真的很讨厌这么没用的自己。 平儿舅舅洗了手,看到我一直低头不说话,问:怎么了?我连忙抬头给他一张灿烂的笑脸。看到他滴水的头发和湿透的衣服,我急忙说:“平儿舅舅你淋了好多雨,快到火边来!”他的衣服已经湿得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了。“你必须把衣服脱下,会感冒的!”我急得手忙脚乱,伸手就要解他衣服。他连忙退后,尴尬地拒绝:“不用了。”我一心只念他的健康,不顾其他。平儿舅舅无处可逃,坐在地上任我固执地行动。我把湿衣服的扣子从上到下一一解开,可是,越到后来,我越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的动作开始不灵活起来。看到他湿润的裸露的胸膛,我的脸忽然灼热起来,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低。 “静静,你今年几岁了?”平儿舅舅突然问。 我抬起头,回答:“十三岁啊,你怎么忘了?” “我没有忘,我只是想知道,十三岁的你,替男生解衣服时是什么感觉。”平儿舅舅贼贼的笑容让我的头再次垂下,并且像被重物压住,怎么也抬不起了。“我想我知道了,”平儿舅舅轻笑道,“你脸红了。” 我全身血液噌地一下子似乎全冲进脑门,我支吾道:“乱说,是被火烤红的!”平儿舅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我的手抖得更厉害,最后一颗扣子怎么解也解不开。 “我来吧。”平儿舅舅双手伸到扣子边,与我骤然缩回的手轻轻一碰,却如同烙铁般灼得我浑身一震。我连忙转身:“我去找树枝来晾衣服。”我这是怎么了,又不是没碰到过平儿舅舅的身体,我还经常吵着要他背我啊。这样的反应是不是太奇怪了?心都快跳出来了。 “静静,你长大了。”平儿舅舅边掏火边说,“只是,还不够大。” 不知怎的,总觉得他最后那句有点伤感。我把树枝拿过去,看到他凝满水珠的眉毛,心内动了动,不由自主地凑身向前,对着他湿润的眉毛吻上去…… 时间仿佛停在这一刻,听不到喧哗的雨声,全世界只剩下我剧烈的心跳声。他的眉毛咂着我的唇,像露湿的青草。 忽然,我旋身背对他,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只是感觉口渴,看到你眉毛上似乎有很多水,所以……所以……”我是白痴啊我在说什么? 他拉着我温柔地说:“坐下来。”我温顺得如同小羊羔,坐在他身边,紧张地绞着手指。他用我找的树枝将衣服撑在火边。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一直望着舞动的火苗,不知该说什么。 “二姐。” “恩。” “我只是冲动地带你逃,但我不知道能逃到哪里。我一无所有。”平儿舅舅伤感的表情一览无遗。“现在我甚至怀疑我该不该这么做。” “你后悔吗?”我担心地问。 “不,不是后悔,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怎么做我们才能幸福。” 我靠在平儿舅舅肩膀上,说:“路是慢慢走出来的,不放弃的话,总有一天会找到出路。总之记住一句话:你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平儿舅舅眼里闪耀着感动的光,用紧紧的拥抱代替所有语言。 “明天会出太阳吗?”吃完红薯,我疲倦地靠着平儿舅舅,问。火堆里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会的,而且是很灿烂很灿烂的阳光,灿烂得让你睁不开眼睛。” 我满足地在平儿舅舅怀里安然入梦。 第十六节 远走 这是什么地方?阴郁的天空,古老的房子,陌生的人。人们各自忙着自己手边的活儿:编篮子,宰猪草,围桌吃饭,大声谈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手足无措的看着忙碌的人们。突然,他们都看向我,眼神锋利,什么也不说,全都缓缓靠近我,表情森然可怖,像要将我撕裂。我害怕得想逃,却发现腿脚麻木如同不存在。我惊恐万分地望着涌向我的人群,张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人群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们脸上每一条扭曲的皱纹。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眼睛像要喷出火来。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耳边忽然换成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好奇地睁开眼,这里是……大桥村?一道闪电划过,接着是滚滚的雷声,雨势急剧转大,让人只有咫尺视野。眼前出现一团模糊的影子。谁?我心里一惊!揉了揉眼,渐渐看清:平儿舅舅!他回头,哀伤地看着我。我急忙唤他。他皱着眉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用力向他跑去。他悲伤地微笑,然后转身,身影渐渐模糊。我心下焦急,拼命大喊:“不要丢下我,平儿舅舅!”可是前面的身影没有丝毫顾盼停留,直至渐渐变成模糊的氤氲。接着一道闪电彻底结束他的背影。整个世界只剩喧哗的雨声,只剩我一个人。 我觉得头好痛,像被箍住一般。“静静!静静!……”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静静,快醒醒!”是平儿舅舅的声音,他回来找我了吗?“静静,求求你快醒过来!”我觉得头好重,身体忽然失重往下坠。耳边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静静,求求你快醒过来!”平儿舅舅抱着我用力摇,声音里充满了惊惧。我勉强张开眼,平儿舅舅惊慌失措的脸就在上方。我看了看周围,对啦,我们逃到山洞了,刚刚那些可怕的记忆只是梦。看到我醒来,平儿舅舅如释重负地紧紧抱住我,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头好痛,浑身好软,喉咙干涩疼痛,我生病了吗?怪不得平儿舅舅那么紧张。看到那么慌张的他我很想安慰他,可是我发不出声音来。 平儿舅舅背上我走出山洞。天已经亮了,平儿舅舅说得没错,果然是阳光灿烂的一天,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无力地趴在他的背上。他不住的颤抖让我心疼。平儿舅舅哽咽地说:“静静,对不起,都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把你带出来。我不得不把你还回去。我太弱小了!”我急欲阻止,喉咙却只是悲哀地发出模糊的咕噜声。他继续说:“我会马上出门,把自己变得更加强大,等你长大了,我就回来找你。那个时候的我一定有能力保护你,能够无愧于心地说服所有人让我们在一起。我们会得到大人们的祝福!”我在平儿舅舅的背上流下热泪。“我记得曾经你告诉我你很希望有一所沟边的房子,砖瓦结构,被藤蔓包围,院子开辟成花园,种喜欢的蔬菜和五颜六色的花,刷白色的栅栏,院前的溪沟上架一座美丽的竹桥,竹桥那头是茂密的草地和伸向群山的鹅卵石小径。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完成你的这个愿望,然后我们一起住进去,任意玩耍,永不分离!这样的未来你喜欢吗?”我的幸福溢满心田。喜欢,何止喜欢,那简直就是真正的天堂。“你要等我,耐心地等我!”平儿舅舅坚定地说。我点点头。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会一直等下去。平儿舅舅,说好了,不要反悔哦!我好困,休息一下好吗? 我仿佛睡了一辈子,睁开眼,头痛地皱紧眉头。我用手按着眉头,看着从木板缝隙挤进来的一束阳光,大脑有片刻的空白。这里是舅舅家的阁楼,没有一个人。楼梯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上楼来了吧。我的大脑飞速整理,刹那间一道电光在脑袋里划过:平儿舅舅!我匆匆穿衣穿鞋,往楼下跑去。 在阁楼门口,一只手臂突兀地挡在面前。妈妈冷若寒霜的脸孔面对我。“妈妈!”我喊。她冷冷道:“你还晓得叫我妈妈!”我低下头不说话。“病才刚好转,不好好休息又要往哪里乱跑?”妈妈拽着我往回走,直至将我扔到床上,然后丢给我一封信:“你昏迷时有个男生来看过你,走的时候让我留了封信给你。”我看了看,猜想一定是陈楚风,不过现在我没心情看,我站起来边往门边走边说:“我要去看平儿舅舅。” “他走了,”妈妈淡淡说,“出门打工去了。” 我迈出的脚步僵住。“不可能,我才睡了一下下,他怎么就走了呢?”妈妈轻笑道:“一下下?你睡了一整天!他将你带回来后就立刻收拾行李出门了。” 我不相信,他还没有向我告别,他怎么可能丢下生病的我走了呢?妈妈没有拦我。我一路飞奔,心里大声呼喊平儿舅舅。你不可以就这么走了!我推开他们家的大门,看到一屋子人错愕地看向我。两位幺嘎嘎见是我都变了脸色撇开头。我心里不免失落。可是,平儿舅舅,我没有看到平儿舅舅!一股凉意自下而上袭上我。小舅舅最终走向我:“哥他出门了。” 我紧紧抓住门,咬紧牙关。幺嘎婆走过来,痛心疾首地说:“他什么准备也没有,没有带多少钱,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只说去打工……”幺嘎婆伤心的说,“我有多么担心你知道吗?”我的脊背发凉,心脏收紧。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幺嘎婆,对不起!对不起!我扶着墙壁艰难的跑出去,惊起一群啄食的鸡。一条午睡的小狗被我惊醒,站起来看着飞奔的我好奇而兴奋地追着我跑。下午的闷热让人窒息。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我跑到后山的翘崖上,闭上眼感受平儿舅舅遗留的气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一离开,我的世界空虚得摇摇欲坠。我抱着头,嘤嘤啜泣。平儿舅舅的脸在我脑海里闪现。呜呜,我张了张喉咙,终于哇的一声痛快地哭出来了。 第十七节 高飞 “你怎么又在哭啊?”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头,看到李凤琳意味不明的笑容,“除了哭闹你还有没有更高级的撒娇方式啊?” 我不满地看着她问:“你来干什么?” “来看我导演的好戏结尾啊!”她傲然道。我摸不清她肚子里的蛔虫,拿怀疑的目光盯着她,不安地猜测她将要玩的花样。 “如果我告诉你是我故意告发你们而陈楚风完全不知情你会怎么想?”李凤琳嘴角上扬,眼睛眯成一条线。我愣住。“如果我告诉你这是实情也就是说你冤枉了陈楚风你打算怎么面对他?” 我想起那天我对陈楚风口不择言的漫骂,我的语气是那么毫不留情,我将我和平儿舅舅不得不分离的悲哀全发泄在他身上。那样的我已经失去了辩明是非的能力。我在他的心里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我沉痛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长叹一口气:“为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是不甘也许是嫉恨。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我究竟能得到什么,反正就是这么做了,标准的小人行径。” “你想得到什么?”我直接问。 “想得到什么?或许是想得到你最富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爱。他人付之于你的无私无悔的爱。”她的神情凄清,眼神有些许的暗淡,“先听我讲个故事好么?”我没有反对。 “我曾经在县城最好的中学读书,那时因为父母望女成凤心切,不惜花大钱将成绩并不出色的我送进去。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学校,因为到处都是骄傲的人,总是将别人的尊严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不管是天天在一起的同学还是道貌岸然的老师,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在那个学校呆了两年也没有一点归属感。但我也无所谓,只是数着时间混日子。 可是陈楚风是唯一一个与我不彼此讨厌的人。我觉得在他的世界估计没有一个人让他讨厌吧。他的笑,你一定很熟悉,灿烂得让看到的人也忍不住会心一笑。他的成绩拔尖,相貌好看,个性开朗,这样的男生放在哪里都是最耀眼的人。所以理所当然很多女生都喜欢他,而我也是其中一个。 可是,因为太优秀,班上几个男生很嫉妒他,到最后,嫉妒转为怨恨。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和他对着干。而大大咧咧的陈楚风从不介意,总是一笑而过。 有一次期末考试前夕,我无意间听到那几个男生密谋陷害陈楚风作弊。那个学校因为被称为县城最好的中学,所以制定的校规格外严格,作弊者记大过,严重者开除学籍。即使是陈楚风,摊上这种事至少都会落得名誉扫地。 考场上,他们果然有所行动。他们写了纸条,意图扔到陈楚风桌上。但是很不凑巧,纸条打在他背上,反弹到坐在他后面的我的桌上。我急忙抓住纸条,紧张地看向他。也许纸条太轻。也许他做题太专注,他没有发现后面的异动。后面的男生焦急地催促我往前扔,我充耳不闻,只是看着眼前他宽阔的背,看着专注的他。一不小心走了神。 那几个男生的动静惊动了监考老师。老师走下台,站在我旁边,而我手中正抓着那张纸条。看到监考老师愤怒的脸,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由得惊呼一声。李凤琳神态自若,仿佛正在讲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一样。“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她看着我微微一笑:“这件事被校长知道了,我被处以警告处分。我不服,但又不想说出真相,我不想看到陈楚风受伤的样子,我的脾气一向不太好,死不承认作弊,和那些道貌岸然的领导们吵了一架,结果被开除学籍了。” 开除学籍!这处分也太重了!我惊大了嘴。 看到我的表情她轻笑:“你太天真了。学校打着培养学生的招牌,其实尽是抱着私心装清高。尤其是这所久富盛誉的所谓名校,升学率就是一切。我一没好成绩,二没好后台,对这所学校来说我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我只要犯错就是不可原谅。”她始终保持微笑的脸让我莫名地觉得心寒。我无法完全相信她的话,我想也许其中还会有什么误会,我无法相信我眼中神圣的学校会发生李凤琳所说的肮脏丑事。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怀疑,却毫不在乎地说:“也许在你那被层层保护的花园世界里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的发生,相不相信都随你,反正我不是来博取你的同情的。” “陈楚风他知道吗?”我问。 她黯然道:“我想他不知道,直到我打包离开学校,甚至直到如今。” 我想她可能真的很喜欢陈楚风,无论她身处多么不堪的处境,她都是首先为陈楚风设想。我突然间觉得她并不是那么可恨,反而被她微微感动了。 “离开学校我并没有依依不舍,除了想到陈楚风。我想也许我们以后再也不能够相见了。我的这点少女心事被我小心隐藏起来,度过了在乡中学的无聊日子,度过了毕业后突然空泛的人生。直到我的妈妈每天忙活着给我相亲的时候,我才开始手足无措。我是他们的独女,本来他们还指望我读书成材,可是结果却令他们十分失望,所以我一毕业他们就筹谋着让我嫁个好人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寂寞深刻的思念,所以我就努力回避轮番轰炸的相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敷衍父母。最后父母的耐心都到极限了。就我在应对父母黔驴技穷的时候,秦平出现了。 秦平是第一个我亲自选的相亲对象。我只是想从父母相亲的牢笼中跑出来透透气,而我看到秦平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会看上我,而我也不会看上他。这让我觉得安全,所以我选择了他。父母很无奈,但还是答应了。不过要我保证如果这次我再看不上,以后就由他们做主,我不得再有任何抗拒。 第一次与你见面,我几乎一眼就看穿了你和秦平之间的关系。我很乐意当一个清闲的旁观者。只是,我实在没有想到,我日夜思念的陈楚风,会通过你重新走进我的生活。没有任何人明白我们重逢时我内心涌起多么高的潮水。我坚定地相信,这是上天在将我过度遗忘后突然的补偿。 可是当看到他眼中满满的你,当看到他为你流露出的那么明显的关怀之情,当看到他带你离开大桥村,细心抚平你的忧伤时,我几乎崩溃了。上天再次开了我一个玩笑。我伤心,不平,嫉妒,愤恨。为什么,你的身边有秦平还有陈楚风,而我却始终孤独一人! 我一直是瞧不起你的。任性不懂事是我对你的第一印象。然而我万万想不通,让秦平牵肠挂肚的是你,让陈楚风毫不犹豫当面拒绝我的也是因为你。那种被遗忘被抛弃,如同置身黑暗的感觉你能体会到吗?这个时候,就算是垂死挣扎也好,只要是能做出的反抗,我都会毫不犹豫去做。所以我告状,然后嫁祸陈楚风,我不要看到你们活得那么满足,我不能得到的东西你们一个也别想得到!”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久,情绪已经由最初的漠然走向声竭力嘶。我不知道原来在她眼中我是这么幸福,幸福到让她嫉妒成这样。我叹了口气:“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呢?是的,现在平儿舅舅走了,可是我们有承诺,他还会再回来。我虽然误会了陈楚风,但现在我知道真相了,我会向他诚恳道歉,他一定不会是那种小气的人,一定会原谅我的。这样一来一切不还是和原来一样吗?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一样?别天真了!秦平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到时谁能保证不是物是人非?而陈楚风,我想你没有机会向他道歉了,因为,他也走了,并且是到更遥远的地方--英国,那个在地球另一边的国度。”我惊恐地抬起头,李凤琳肆意的笑容就像一朵乌云砸向我!我脑袋里有什么虚闪一下,丢下得意的李凤琳,拔腿就往院里奔跑。 我捡起被我丢弃一边的信纸,抖抖地展开。陈楚风苍劲潇洒的字迹布满我的视线。 小尾巴: 我现在正在你的床边写这封信呢,感觉就像与梦中的你对话。你的睡相真的不敢恭维,嘴张得老大,鼾声如虎,还总是不安分地踢被子,害我不得不跑来跑去为你盖被子。生病了都不安分点! 也许是生病的原因,你的脸红润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那样的话,你会不会疼得一气之下跳起来扁我,而我也不用靠纸笔来和你谈话呢? 小尾巴,我走了,到英国留学去。别骂我的不告而别,我已经来找过你两次,就想和你说这事的。可是第一次被你臭骂一顿,而第二次,也就是现在,你却睡着不醒来。我要去的地方叫博明翰,听说过吗?那里的气候湿润多雨,有一大片一大片青郁整齐的草坪,有带尖顶的教堂,还有一个国家的绅士。‘绅士之国’呢,搞不好以后我回来就会让你看到一位白分之一百的绅士呢,还不让你惊掉下巴? 你会想我吗? 其实也考虑不去那么远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不去的理由。 曾经挣扎着要不要阻止你和秦平的感情,你还太小,何况你们是不被允许的。但好像最后我却是不知不觉地帮了你们。我只是不想弄碎你单纯的笑脸。而有些挫折早晚是要经历的,逃也没有用。 我没有背叛你这件事我相信你早晚会明白,因为你虽然单纯,但却是个喜欢用心去看这个世界的孩子。 是啊,你还是个孩子,我也只是个孩子。我们都不够成熟,所以有些话,有些心事,想想还是觉得不要说出口。如果有缘,我想一切还可以续演。 小尾巴,这段时间我是为了你而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我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 怎么越说越像个娘儿们!小尾巴,我不在可别太想我哦,偶尔想想就是,但是不可以忘记我,否则我一定坐上火箭飞回来宰了你!听到没?看看,你又不安分,又踢被子了。 …… 小尾巴,知道我刚刚干什么了吗?我去替你盖好被子,理了理你的乱发,然后看着你红扑扑的小脸和翕合的水润小唇,偷亲了你!哈哈,你现在一定很生气吧?有本事你追来扁我啊! 小尾巴,再见。 你的楚风哥哥 我握着信纸的手收紧,浑身颤抖。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地板上,蔓延渗透,像黑色的小太阳,暗淡了我的眼,潮湿了我的心。英姐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温柔地拍拍我的肩。我喃喃语道:“他们都走了!”英姐无限忧伤地重复:“走了,都走了……” 我有种感觉,属于我的一个时代已经随着平儿舅舅和陈楚风的离开而逝去,接下来的是我不得不独自面对的新世界。下一次见面,一切物是人非。 。。。。。。。。。。。。。。。。。。。分割线。。。。。。。。。。。。。。。。。。 这是这篇《再见大桥村》的上部,《流萤岁月》就到此为止,但是故事还没有结束,或者说其实才开始。平和楚风会离去,势必也会回来,只是回来是不是人事还是以前的种种,或者物是人非,就说不定了。命运也许就在这里转折,他们的将来,请等待下部 《云轻辉落》。我会赶快把下部完成的,基本上还剩个结局。谢谢大家,如果你能喜欢,是我无上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