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纪事》 第一章 傍晚时分。不大的县城,闪烁着稀疏的灯光。北风乍起,寒气逼人。 车站。坐上车的早已走了,没坐上车的也都陆续投宿去了。候车大厅,最后一排长椅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手里提着包袱,脸上写满忧郁和不安,不停地站起一一坐下一一站起一一坐下…… 一会儿,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催促她马上离开,要锁门了。她的眼泪倏地流出来,落在前襟上。她拎着包袱走出候车大厅。一股寒风袭来,她打了一个寒噤,脸上显得更加不安了。 她的一举一动,被一个误车的中年男子看得清清楚楚,他走过去:“妹子,你要去哪儿?” 女人摇摇头。 “我能帮助你吗?”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你是哪儿的人?”男人问。 女人又摇摇头。 男人觉得奇怪。 “兴旺!”这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 男人听到喊声转身看时,见是同村的姜兰婶和她老伴先成叔。问时,方知是大婶陪着大叔来县医院治病的,刚下车。 姜兰婶问:“娃儿,这闺女是一一” “我不认识她。”兴旺说。 老太太见她不住地流泪,来到她跟前:“闺女,有啥难处?给大娘说说。” “一言难尽啊!” “你家在哪儿?” “我要有家就好啦!” 姜兰婶给兴旺使了个眼色,然后对那女子说:“闺女,天这么晚了,一个年轻女子,能往哪儿去,咱一起找个旅社先住下,明天再说。” 那女子没有吭声。 “兴旺,替她拿上包袱,走,找旅社去。” 老人见那女子犹豫不决,“姑娘,你放心跟我们走吧,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不会有事的。”听了姜兰婶的话,姑娘勉强同意了。 几个人一起来到迎宾旅社。旅社只空两个单人房间,别的房间都住满了。那女人知道后执意要走,老太太执意挽留,并提出她俩住一个房间,让兴旺和大叔住一个房间。这样以来,那女子不再说什么了。几个人一起在街上吃的饭,归来路上,姜兰婶叫住兴旺,跟他嘀咕了一阵,那年轻女子见了顿生疑团,又想到走。可又想到身无分文,天又这么晚了,往哪儿去,只有硬着头皮住下了。 这是一个简易旅社,室内没有电视,连卫生间也没有。每个房间只有两张床,一对沙发,沙发中间放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放两只茶杯。靠前墙的盆架上放一个红塑料盆。几个人回屋时,服务员已经将热水瓶装满提来了。老太太说:“兴旺,你们俩先到那个房间说说话,我给你大叔铺铺床,安顿好了,我就过去。 ” 那女子见兴旺也主动地邀她去,心里更怵了。那女子怯生生地跟兴旺来到隔壁房间,刚在沙发上坐下,兴旺倒杯开水,双手递过去。那女子接过茶杯,不冷不热,无任何表示。接着,兴旺提着水盆跑了出去。一会儿,他端着一盆温水回屋了。他将那盆温水放在那女子面前,微笑着说:“洗洗吧,洗洗身上暖和。”那女子没有半点感激的样子,而且向他投以审视的目光。他与我萍水相逢,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这里边一定隐藏有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他一定是在设圈套引诱我上当,就像一个凶狠的屠夫手拿一把嫩草诱惑一只温顺的小羊上当一样。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无有人性的魔鬼,卑鄙、无耻、奸诈、凶残、阴险、虚伪、自私等等,这些贬义词用在男人身上都不过分。兴旺在一张床上和她斜对面坐着,这女子实在漂亮,她生就一副好看的瓜籽脸,一双明亮的杏核眼,不高不低的鼻梁,面色虽不那么红润,可也减不了多少姿色。他总想多看她一眼,坐下刚抬头便和她的目光相遇,他急忙将脸转向一边,一副大白脸倏地泛出红晕。他站起身,伸个懒腰出去了。 女人洗着脚,心里琢磨着,看他害羞的样子,也许不是个坏男人。眼下,这样薄脸皮的男人很少见。 兴旺来到隔壁,姜兰婶说:“旺,多好一个姑娘,今日相遇,也许是你俩的缘分,你咋不给人家多说会儿话,交交心,好机会可别错过了啊!”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好。况且,我看这人不好接触。” “我说旺娃子,你咋就不识货哩,要是个风流鬼,见面就往你被窝里钻,你还恶心哩!粪土好寻,金子难得。你仔细看看,这女人长得无可挑剔,还面善,绝对是个好女人。看她的表情,可能有啥不幸遭遇,这正是关键时刻,你去多说点儿暖心话,好好感动感动她,一会儿,我过去再好好给她唠唠,摸摸她的底儿,中的话,我就给你俩搭个桥。你看咋样?” 兴旺立马表态道:“婶,我的情况你也清楚,咱那附近没人再敢嫁给我,我是烧香遇上活菩萨一一求之不得,这事就拜托您了。” 两人正说着,听见外面泼水声,想是那女人洗完脚了,老太太出来看时,那女人已经从那房间过来了。让座以后,兴旺倒了水递给她。她赶忙站起微笑着:“谢谢。’’兴旺听了很满足。 夜里下两点时,两个女人还在不停地唠嗑。老太太说:“闺女,咱亲亲热热说半天了,还不知道你姓啥名谁哩。’’ “大婶,我姓金叫山菊。’’“听你这身世,你太不幸了,多好一个姑娘,委屈你啦。你说你这命,生不由你,吃苦也就认了,找个婆家可该自己做做主吧,结果也由不了你,还遇上个无有人性的赖鬼孙。如今你父母没了,婚也离了,落个无家可归,我真为你发愁。” “大婶,为人享福、受罪是不是命中注定?” “我也说不清楚,就说咱女人吧,我琢磨着,找婆家就像瞎子上树摘果子,谁攀住果多的枝吃个饱,谁攀住果少的枝吃不好,攀住空枝吃不来,攀住枯枝摔下来。” 山菊笑了笑,问:“大婶,你攀的是什么枝?” “我呀,比你强点儿,可也强不了多少。你大叔原来在县砖瓦厂工作。说起来是工人,名声怪好听,可成年不在家,那时他工资低,仅能顾住他自己。我在家带着有志他姐弟俩,没少吃苦受罪。现在厂也没了,他每月只能领二百元的最低生活保障金,别的没进项,钱总是不够花。人老了,病都出来了,上个月他得了高血压脑病,幸亏治得及时。” “您不是还有闺女、儿哩,他俩管得咋样?” “甭提了,提起来俺妮娃能叫人气死,有志两口子都是狼心狗肺,敲鸣叫晌对俺俩活不养、死不葬。儿不行靠闺女,可闺女也靠不住,她前年得个心脏病,撒手走了。你说,闺女,就我这命,能比你强多少?” “大婶,以我看,姑娘找婆家,关键是找个好男人。只要俩人品行好、身体好、感情好,能相互体贴,相互尊重,合着劲干,没有过不好的日子。” “闺女说得在理,女人找婆家,甭在乎他老子中用不中用,家庭条件好不好,关键要看你跟那个人中不中。说到这啦,我还想说说兴旺,这娃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品行好得很,乐于助人,还会疼惜人。提起他,村上没人说赖。他原来在县兽医站工作,前年下岗了,听说一个月还发给三百元生活费。这娃儿忠厚老实,能吃苦,心眼灵,庄稼活儿难不住。家里还养头叫驴,搞配种,一年不少收入。” “大婶,他那么好,咋没娶上老婆?” “有,娶的有,是个外省人,硬是那女人没福气,不,有人说她福气还大哩,是兴旺给她亲死了。” 山菊笑着问:“他姓啥,家里几口人?” “兴旺姓官,一家五口人,他父亲官进堂,当过几十年大队长,母亲李荣荣,奶奶没名,人称魏氏,一个女儿叫志华,在省城里上大学,一家人正正派派。”兴旺一家人的情况,老太太向山菊作了一一介绍。 第二天,老太太一早起来了。她敲开隔壁门,喜滋滋地对兴旺说:“娃子,有福不在忙,我看您俩的事能成。” “那敢情好,婶,下一步咋办,俺听您的。” “兴旺,你带钱多不多?” “带有几百块钱,您说。” “我看她穿的衣裳单薄。这会儿,你就去街上给她买身保暖衣,好好暖暖她的心。” “中,可不知道她穿多大号的衣裳。” “我已经替你量过了”。她接着把山菊上下衣的尺寸给兴旺说了。 老伴说:“你这样做太冒失了,不知道中不中,要不中了,让兴旺花冤枉钱。” “我说,你呀,一辈子啥都懂,就是不懂女人心。”姜兰婶嘱托兴旺,买颜色鲜一点儿的,说不定她当新人时还能顶一阵。兴旺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咧着嘴笑,他刚要跑出去,被大婶拦住说:“别慌,还有事哩。你买了衣裳,喊她一起去医院,帮我给你大叔看看病。看完病,咱不急着走,在这旅社再住两天,一来可以看看你大叔吃的药效果咋样,二来你俩多说说话,培养一下感情。娃子,你婶该做的可都做了,就看你的本事啦。”老太太心里有数,像她这样没有被人疼爱过的人,给她划根火柴,她会感到像一笼火。 北风越刮越大。山菊醒来,见床上放一件橘红色的羽绒袄,一条棉裤,一条单裤。感到惊奇,问时,兰婶说:“兴旺心底善良,见你穿得单薄,今天冷风又大,怕你受凉,就去街上给你买了这身保暖衣。你起来穿身上试试,不合适了再调换。” “大婶,俺和人家非亲非故,只是一面之交,让人家破费,真不好意思。” “谁让你时来运转,遇上好心人哩。” 山菊听了大婶这句话,脸刷地红了。她穿上新衣,兰婶前后看着夸着:“咦,漂亮,漂亮,兴旺就是有眼力。你看给你买这衣裳,款式新颖,颜色鲜艳,大小适当,不俗不土,大大方方,这都是缘分啊!” 山菊:“大婶一一” 四个人在旅社又住了三天,相处得一家人一样。山菊和兴旺也无拘无束。有人竟把他俩当成了两口子。每当此时,山菊总是偷偷地抿着嘴笑。 老太太觉得他们俩的事,像蒸馍一样,大气上过,已经闻到馍味了,该是掀锅的时候了。第三天晚上,老太太把她的想法,郑重地给山菊说了。山菊说,不急。 可老太太急了:“这闺女,都这么大,,还不急。你给我说实话,是嫌俺那儿山高啊,还是嫌俺那儿坡陡啊;是嫌俺那儿人穷啊,还是嫌兴旺人憨哪?” “大婶,看你说哪儿去啦。” 后来,老太太觉察到她有为难情绪,考虑到她第一桩不幸的婚姻,感到人家留个退步也有道理。于是,她对山菊说:“那样吧,俺家也没别的人,咱一起回俺那儿,先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和俺老俩口做个伴,有机会多到兴旺家坐坐,多了解了解有好处。” 山菊默许了。第二天早饭后,给旅社办完手续,几个人一起去县医院。医生给先成老汉检查后,又开了几瓶药。而后,他们几个出来医院往车站走去。 第二章 这里交通闭塞。从山里到山外连条像样儿的道路也没有。一条小道中间还隔着两座大山。几个村子的人要出进,大都骑驴,不能骑驴的,打两段驴的。这里家家户户都养驴。尤其是兴旺所在的驴洼村,庄子大,养驴特别多。如果把三五个村子的驴集中起来,不亚于一个像样的驴市。此起彼伏的驴鸣使这里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兴旺、山菊、先成、姜兰一行四人,下了公共汽车,就去餐馆吃午饭。下午,乘驴的一一徒步翻山一一乘驴的,下来驴的径直朝先成家走去。人们见了,都把山菊当成是先成家的什么亲戚。 兴旺回到家里,把他和山菊的事给家人说了。几个老人听说山菊聪明漂亮能干,都很喜欢。巴不得立马就娶进家里。 晚上,姜兰婶和山菊唠嗑了一夜。第二天吃罢早饭,姜兰婶给兴旺耳语后,兴旺就急忙回去做准备。近中午时,姜兰婶领着山菊向兴旺家走去。 兴旺家在村东北角,五间大瓦房坐北朝南,东屋三间小瓦房,北头一间是厨房,南头两间是喂驴的饲养室。偌大的院子西边和南边是高高的围墙。南墙中间开着大门。见山菊和姜兰过来,第一个出门迎接的是一位彬彬有礼的老人。他就是兴旺的父亲官进堂。这老汉可不是一般人物。曾当过多年大队长。大队长,应该说官不大,可对驴洼村来说,这是至今没人超越的大官。别看老汉已经七十岁了,可腰不弯,背不驼。人们说,这得益于他年轻时没下着大力。这是一个爱干净的老头,讲究穿戴,衣着整洁,衣袋里经常装个小手帕,时不时拿出来在五官上擦几下,稀疏花白的头发齐刷刷地朝后倒着。老人身材魁梧,五官端正,绝对一幅官相。走起路来四平八稳,说起话来正儿八经,不减当年的风度。从大队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几年了,如今村上有几个上岁数的人见了他还敬畏三分。 一家人热情地把山菊让进堂屋。山菊刚落座,兴旺母亲就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第三天,姜兰又让兴旺领着山菊到野外去游山玩水看新鲜。这时,人们才知道,是姜兰婶做媒,要把山菊说给兴旺。见过山菊的都会说,这桩婚事成不了。有人说官兴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的依据有三:一,女方年轻漂亮,兴旺年纪大,不般配;二,兴旺父母都六七十岁了,还有个八九十岁的奶奶,几个棺材楦子,负担太重;三,他是一个女人不敢挨的男人,已经死他手里两个女人了。 听说姜兰领回一个漂亮妞儿,要在村上找婆家,惊动了满村人,先成家一天到晚人挤破门子,有的是专一来欣赏美人的,有的认为兴旺难以中选,存心来捡便宜的。 驴洼村原来穷得很,村上别的不出名,光棍多,很出名。只因穷,村上姑娘往外跑,山外的姑娘都不愿进来。成家的有不少是转亲换亲。有些家千辛万苦,东拼西凑弄些钱,娶个媳妇,过一段受不住穷的抬起脚就走。不过近二年好多了,村上有文化的中青年出去打打工,见见世面,腰里有钱了,在外面谈一个。有些小伙子找的对象还挺不错哩。人们议论说:“钱就是梧桐树,有了梧桐树,就能招来金凤凰。”人们算起来,眼下村上,除了几个老光棍还有五六个中年光棍,干着急,就是找不到老婆。 这两天,几个光棍汉除了吃饭,就不离姜兰家。见了老两口点头哈腰的,嘴上抹蜜了一样,“伯啊、娘啊、叔啊、婶啊”不停地喊。又是向先成老汉问安,又是帮老太太干活儿。其中有一个名叫官威的,丢了碗就去,屁股粘座上一样,成晌不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山菊,皮笑肉不笑的。官威和先成是同族,他比先成晚一辈,叫先成叔。此人缺乏教养,道德败坏,流氓成性,恶赖不讲理,人们都躲着他走。先成老两口见他这样,也不敢劝说。两人意识到夜长梦多,怕留山菊时间长了出事。 这几天,兴旺一家人起早贪黑地忙,屋里东西搬过来挪过去,生怕没条理,惹山菊不高兴。留山菊吃顿饭,请着厨师做。顿顿都是十几个菜。光怕山菊说不热情。一家人清楚兴旺的情况,怕外人说三道四,一句话,怕一个难得的好媳妇跑了。 一天早上,姜兰一早去到兴旺家,叫起兴旺母亲,把昨晚老两口的想法给她说了。说了以后就急忙往回赶。她到家没多久,兴旺的母亲就进院了。 “嫂子,起得早哇。”姜兰问。 “俗话说‘起得早,身体好。’” “嫂子来这么早,有事?” “我想让山菊过去住几天。说真的,山菊是个好姑娘,跟俺一家人怪对脾气哩。” “咦,嫂子,看叫你喜哩,要是明儿真当了你媳妇,还叫你喜疯哩。” “真当了俺媳妇,甭说喜疯啦,就是喜死俺也心甘情愿!” 其实这些曲都是姜兰教她唱的。 山菊在屋里听了,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一会儿,姜兰对山菊说明了兴旺娘的来意,山菊当即就应允了。几天来,山菊被兴旺一家人的热情,被兴旺的真诚所感动。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尊重过。此时此刻,山菊感到世间是这样的美好,被人尊重是这样的幸福。和兴旺结合,把身心交给兴旺,她是铁了心啦。因此,她对几天来所听到的来自方方面面的闲言碎语全不在乎。山菊对个别人的不规言行深恶痛绝,她也怕时间长了生事端,打算及早把她和兴旺的关系确定下来。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姜兰婶说了。姜兰婶听了,高兴得很,当即喊过兴旺娘,三对六面拍板定案,结婚时间定于农历十一月十二日。 山菊被兴旺娘领走以后,先成老俩口长出了一口气。冬天,人闲着没事,吃罢早饭,人们还是不断地往先成老汉家里跑。见不到山菊,问时,老俩口说,山菊和兴旺的婚事已定,再过几天就要结婚。 听到这条新闻,好多人觉得出乎意料,有人感到半信半疑,有人觉得不可思议。都想去兴旺家看个究竟。 山菊这次到兴旺家和那几次来大不一样。她藏不住内心的喜悦,满脸笑容,进门见兴旺娘就叫妈,见了兴旺爸不再叫叔改口叫爸,当然,见了兴旺奶还叫奶,不过比上几次叫得更亲切了。几个老人听到山菊甜甜的称叫,美劲滋润着全身,舒心极了,走起路来腿也轻了许多。 山菊和兴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子话,后来发现门后堆一堆脏衣裳,就让兴旺去打两挑井温水。山菊要洗,婆子说啥不让。她心里有数,那堆肮脏衣裳里有丈夫的裤衩,还有婆子的臭裹脚,哪好意思让一个没过门的媳妇去洗。可她拗不过,山菊说啥要洗,婆子只让她洗兴旺的两件衣服,要把别的抱走,山菊伸手夺过来说:“一家人的东西,不用挑捡,都洗洗算了。”见山菊这样,一家人都感到过意不去。进堂老汉坐在正当门不停地指派儿子和老伴。他年轻时当多年大队长,指派人惯了,他一会儿让儿子给山菊倒热茶,一会儿让老伴给山菊烧热水,怕冻了山菊手。山菊小声对兴旺说,都一家人了,再这样待我,都见外了! 人们陆续从先成老汉家赶到兴旺家。看见山菊的言行,人们意识到,山菊和兴旺一家人已经融合在一起了。见来人多了,山菊故意朝兴旺娘响亮地叫了一声“妈。”这声“妈”向世人公开了她在官家的地位,公开了她和兴旺一家人的关系;这声“妈” 震惊了在场的大部分人;这声“妈”喊来了婆子,喊走了她面前的官威和其它几个光棍汉。 婆子满面春风地从屋里跑出来:“妮儿,有啥事?” “咱家来这么多客人,快让屋里喝茶。”她把“咱家”二字读得很重。 人们从兴旺家出来,三五成群走着议论着,人们说法不一,有的说兴旺艳福不浅,走着桃花运哩;有的说恐怕山菊缺少心眼儿,被兴旺一家人蒙骗了;也有人说,走着瞧吧,她跟他过不到老! 晚饭后,山菊又到姜兰婶家去了 。进堂老汉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商量操办兴旺和山菊的事。说到家具,兴旺说,以山菊的意见,咱这儿眼下还没有通电,买来家电也没有用,木制家具已经不少了,再花钱买新的就浪费了。兴旺的奶奶说,别的家具不买也就算了,办这样的喜事,床得换成新的。父亲说兴旺,后天就是十一月初六,得抓紧时间筹办哩。明天你就和山菊一起,先到民政所把结婚证办了,然后去街上,买张床,给山菊多买些衣裳,我给你开张菜单,光拣好的买,这一次喜事要办得光光彩彩的。你这次去要多带些钱,要记住,到街上要多问问山菊,她想要啥就给她买啥,让她心满意足。 先成家。山菊也正在和先成老两口商量她和兴旺的婚事。山菊问:“婶,女的出嫁,得由娘家人送,像我这有人生没人管的,咋办?” 姜兰婶:“这个事我也想到了,可也没想出啥好法。” “婶,我有个想法,不知您二老意下如何?” 山菊说。 姜兰婶急切地问:“山菊,你有啥想法,快说?” “大叔您俩待我胜过亲生父母,我感恩不尽。我知道有志兄弟对您俩不太孝顺,我有心认二老做我的干爸干妈。我这次出嫁,就从您这儿走,以后,我孝敬您俩也名正言顺了。” 先成俩口子听了,觉得山菊聪明、贤慧,想到自己女儿没了,有志是个不孝之子,认山菊当干女儿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二位老人当场答应了。山菊高兴,当即改口称叫起爸妈来,喜得二位老人合不拢嘴。第二天中午,姜兰做了几个菜,打了几瓶老酒,请来几位关系好的邻居,喝了一阵子。从此以后,村上谁都知道了,先成老俩口又多了一个闺女。 农历十一月十二这天,驴洼村热闹异常。从先成家到兴旺家的路两旁,站满了男女老少。其场面不亚于迎接一位凯旋而归的勇士。一阵鞭炮声响过,山菊由两个送女客伴随着从先成家走出来。作为新人,今天的山菊没有披美丽的婚纱,没有去美容店美容,一身普通的艳丽的冬装使她显得自然大方,羞涩给她漂亮的脸蛋儿涂了层胭脂,使得她更加美丽动人。十来个送亲客喜笑颜开地跟在后面。想多看山菊两眼的,想看热闹的也都随着过来了。兴旺家,大门小门都张贴着红彤彤的喜联,院子里到处是炮纸碎片。东屋门前用帆布临时搭了个大棚,棚下支着两个大锅,灶火烧得正旺。锅台旁边架着菜案。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两个厨师忙个不停,一个在装蒸笼,一个在掌勺儿。半个村庄到处飘着浓浓的香味。前来祝贺赏光的客人越来越多,几个招客的应接不暇,宽敞的院子显得小了许多。村委几个干部都到了场,进堂老汉倍感荣光。 听到先成家鞭炮响,兴旺家两个招客的,喊几个男女出来,站在大门外准备迎接。见山菊和送亲的走过来,他们急忙上前去迎。正走着,突然见对方停住了脚步。他们怎么不走了?疑怀之际,送亲队伍里传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官兴旺,你听着,好媳妇不好娶,要你亲自来背。如果你不来,我们要把新娘领回去了!”这边几个年轻人领悟后,积极配合,连拉带推将兴旺弄到山菊跟前。一对新人觉得不好意思,扭扭捏捏。人们等急了,催促声,喊叫声响成一片。有几个年轻人相互使过眼色,其中两个趁兴旺不防将其按蹲在地上,另外两个架着山菊胳膊,就势将她推伏在兴旺背上。兴旺二话没说,红着脸背起山菊就走。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笑声。随着劈里啪啦的鞭炮,新郎背着新娘进院了。接下来,拜天地、入洞房、闹新娘。中午十二点时,宴请贵宾,人们兴奋不已,猜枚划拳,一直延续到下午六点钟。 吃罢晚饭,人们陆续往兴旺家里跑。按照这儿的风俗,结婚头三天,不分年龄大小,不论辈分高低,都可以去闹房。当然辈长者到场的极少,绝大多数和新人平辈或晚辈。官有志也来了。只因他人品不行,对父母不孝,人们都低看他三分,甚至有人说他畜生不如。这人爱和他人骂笑,人称外号“溜光蛋”。有的人把他当成开心果,心烦了劳累了见他笑骂几句,开开心而已,过后就把他忘了。他刚进兴旺家大门,有个经常和他开玩笑的人说:“有志,干姐做了新娘,你正该闹,快来闹啊。”“溜光蛋”听了,脸红得像下蛋鸡,嘴张了几张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扭头走了。背后留下一串笑声。 新房里不时传出打诨骂笑的声音。山菊曾当过一次新娘。那一次,她原丈夫的几个坏哥儿们,真把她折腾苦了。闹房时,他们一个个带着醉意,魔鬼一样张牙舞爪地朝她扑去。在她身上横抓竖挠,摸遍全身,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几个醉鬼硬是把她的下身扒光。山菊每想到这件事就脸红,就气愤。几天来,她发现村上有俩人也不是好东西,联想起上次,她真有点儿`害怕。于是,她处处提防,为了对付他们,她将皮腰带换成布腰带,还束了个外扎腰,且打了死结。为了防止自己解手,晚饭没敢吃,茶水不敢喝。 人们把山菊围在中间,推呀、扛呀,几个嫂子隔着衣服在她腋下、胸部、腰间等敏感处不停地抓呀、挠呀。山菊受不住,咯咯咯……笑着求饶。 突然,官威和几个小伙子闯进来。几个妇女们见了,怕跟着山菊吃亏,夺路而逃。山菊知道来者不善。她趁人松动,就势跃上床。她站在墙角,看着几个虎视眈眈的坏货,心里咚咚直跳。几只大手朝山菊逼过去。山菊说:“兄弟们,咱商个量,您让我下去,给大家做几个下酒菜,咱坐一起文文明明地喝几杯酒,你们看行不行?” “不行,我们想和嫂子玩玩。”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弟兄们,想玩也行,可有言在先,咱君子动口不动手。”山菊说。 “那就由不得你了。”接着,两个小伙儿上床,把山菊拉过来。又有几个人涌上去,把山菊按在床上,他们解不开腰带,隔着衣服在山菊的全身乱摸起来,山菊不停地笑着喊着。突然,山菊哎哟一声,声音惨烈、怪异、难听。屋里屋外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接下来,人们问山菊咋啦,山菊不回答,只顾失声痛哭…… 结婚闹房是风俗习惯。一般情况下,家人无法干涉。可闹得太过分了,东家会觉得有点儿欺负人,感到脸上无光。东家就会生气。本来屋里传出的污言秽语,进堂老汉早就听不进去了,几次想过去阻止,都是走到半路上,又忍气吞声地拐了回去。山菊这一声惨叫,一阵痛哭,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作为公公的他,确实忍无可忍了。只见老汉气汹汹地走进屋里,面对新房门口:“你们讲点儿文明,讲点儿道德行不行!”人们见进堂老汉真的动怒了,才怏怏不乐地离去。 见山菊哭得泣不成声的样子,一家人都过意不去。闹房的走多远了,进堂老汉还在大门外骂娘。奶奶和婆婆赶忙进屋劝她。奶奶说:“小乖乖,不哭了,当新人就这个样,都得过这关口,三天一过就没事了。您妈俺俩当年也叫闹得受不住,可谁也没法,一路风俗嘛。”婆子说:“妮儿,明天晚上咱藏后山去,让他们闹不成。别哭了,当新人哭了不好。”过了一会儿,见兴旺进来了,老太太给媳妇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出去了。兴旺关了门,回身挨着山菊在床边坐下。兴旺又是给她擦泪,又是好言相劝。要说兴旺够耐心了,他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好话说尽,劝她到骨头缝里,结果是泰山顶上添捧土一一无济于事。她只是由着性子呜咽。兴旺的情绪被她感染着,很难过的样子。他不埋怨山菊,他怨恨那几个闹房的,他责备自己没能保护好山菊,让山菊受委屈了。作为兴旺,他已经单身几年了。可想而知,欢娱对他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也是迫不及待的。前天,深夜交谈,兴旺曾闪过那种念头,然而他没有胆量,他怕山菊不同意,他怕山菊低看他。好容易盼来了新婚第一夜,这时的山菊已是他的合法妻子,他已经是她的合法丈夫,他可以无所顾忌,尽情欢乐啦,可结果好事坏在几个坏货手里……别的没法,只好把希望寄托到第二天晚上。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山菊去厕所。细心的婆婆发现她走路不利索,两腿有些叉。她心里有数了。她联想起先前的两个媳妇,有人说是兴旺命硬,给克死的,也有人说是兴旺那儿大,给整死的。要说山菊可是结过婚的人,看她这样,也许兴旺那儿真大。不,兴旺是我生养的,我会不知道。兴旺娘高兴,一家人做梦都想抱孙子哩。她急忙下厨,打了两碗荷包蛋,笑眯脒地给俩年轻人端了过去。 为了使山菊心情愉快,午饭后,兴旺领着山菊去后山散心。兴旺想和她一起爬山,她没有兴趣。兴旺想让她开心,变着法调逗她,可无论怎样她都笑不起来。山菊坐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不言不语,好像有什么心事。兴旺问她咋啦,她不说。兴旺伸手去拉她,她勉强站起来。二人在山林里转了一会儿,兴旺把话题转到一边,山菊才慢慢地打开了活匣子。夜幕降临的时候,晚风吹起来,冷飕飕的。兴旺说:“天黑了,咱回家吧。”山菊听了。身子一颤,神色惊恐。兴旺认为山菊还是在担心晚上闹房的事。就劝她不要怕,晚饭后躲起来就是了。 吃罢晚饭,进堂老汉把大门锁了。外面想闹房的无论怎样哐咚大门,老汉坚决不让开。即使听到喊声,他也装作没听见。 兴旺把叫驴拉进饲养室,拴在槽桩上,拌过草料出来了。驴打了个响鼻,而后香甜地吃起来。 兴旺奶奶怕冷,放下饭碗就睡了。进堂老两口怕下雪,将院里东东西西收拾了一遍,然后也钻进了被窝。 山菊点着煤油灯,在伏案看书。见兴旺进屋,对他说,你先睡吧,我看一会儿闲书。 兴旺那里睡得着,他仰卧着睁着两只眼看房坡上的椽子檩条,脑子里在翻江倒海。屋里静得很,只能听见山菊翻书页的声音。兴旺感觉她并没有读进去,一会儿能连翻几页,一会儿扑棱棱能翻半本,表现出心烦的样子。兴旺说:“坐被窝里看吧,被窝里暖和。”山菊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好容易熬到她进被窝,可她和昨晚一样和衣睡下。兴旺把身子侧过来,想亲昵她,手刚触到她的胸部,她就浑身发抖,接着呜咽起来。兴旺说:“山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人生求之不得的快事,高兴才是,你这是怎么啦?”无论兴旺怎样问,山菊就是不说话。这不能不让兴旺多心。他想,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伤了她的心,他仔细想想,没有啊。难道她有生理缺陷,是个石女。或许她有别的什么难言之隐。兴旺没有发火,只是不停地唉声叹气。见兴旺这样,山菊哭得更伤心了。兴旺拉着她的手问:“山菊,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是我哪儿做的不对,伤了你的心,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别委屈了自己,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山菊,我向你表态,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都能承受,我都能理解,我都能原谅!” 山菊被感动了,她转过身,和兴旺面对面:“兴旺,谢谢你对我的关爱,对我的宽容。你不知道在这方面我受过多大的伤害。我五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吃苦耐劳,下苦力挣钱供我上学。我十六岁那年,上初中三年级。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回家,半路上,被一个歹徒强暴了。由于失血过多,被人发现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了。那次我受的打击太大了,我几次想到死,也许母亲看出来了,她对我寸步不离,整天坐在我跟前,不住地开导我,我哭母亲也哭,我被母亲所感动,为了母亲我决心活下去。从此,我辍学了。我怕见人,整天躲在屋里不出门。母亲怕我闷出病来,十九岁那年,母亲让我远嫁给一个卖药的。后来才知道他是个江湖骗子。那鬼孙道德败坏,没有人性。他有性嗜癖,每次进家都不叫人安生,可他那东西又不作用,根本不会勃起。他达不到目的,就拿我当出气筒,靠虐待我发泄怨气。他没有半点人性,他每次打我,不打别处,只打我的下身。我整天生活在痛苦之中。我无法对人说,况且又能对谁说,我嫁人后的第二年,母亲就去世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决定自杀。然而自杀两次都被他发现了。他怕我死,向我发誓以后好好待我。后来他很少回家,在外跑了几年江湖。我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他在外跑了几年,可能手里有几个臭钱,上个月又领回一个小妞。进家见我就不顺眼,动辄就打,最后一次他朝我往死里打,打得我浑身是伤,打得我下身走不成路,后来又感染发烧。我睡床几天,他不理不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得到县妇联的支持,去法庭告了他。法庭伸张正义,做出离婚判决。我才跳出火坑。我的伤刚好些,可前天晚上,不知是那个孬东西又重创了一下。兴旺,我受的伤害太重了,我不敢想那种事,每次想起来我就怕得要死,恨得要命!说真的,我对男人没有一点儿好感,我恨透了男人,认为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兴旺,如果不是遇上你这个好人,我的观点不会改变。我曾下过决心,一辈子不再嫁人。通过这些天的接触,我认为你是一个有道德、能吃苦、会痛惜人的人,是值得信赖的人。是你融化了我冰冷的心,让我第一次尝到被人尊重的滋味。兴旺,我已经嫁给你了,作为人妻,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也知道我该怎样做,可眼下不行,我痛苦极了。兴旺,你是好人,你是一个健康人,你需要常人过的那种生活,你应该得到你应有的幸福。说真的,想想过去那个畜生对我的坏,再想想现在你对我的好,我没啥可说。理应把我的身子,我的心,我的一切都毫不保留地献给你。然而,太让您失望了!兴旺,你放心,待我伤愈以后,我会调理好心态。总有一天,我会好好地报答你,让你快乐幸福。”她紧紧地搂着兴旺:“兴旺,你谅解我好吗?” 兴旺被深深地感动了,不只是同情、怜悯。兴旺觉得她的有些不光彩的事可以不说 ,可她向他交了心,说出来了。他吻了下山菊:“山菊,你受委屈了,我理解你。” 早晨,兴旺第一个起床,出门第一个感觉,风停了。他抬头看看天,天阴得很重,又觉得脸上一凉一凉的:“呀,飘小雪花了。”兴旺总觉得无聊,总想干点儿什么。他往厨房拿了些干柴,然后,往堂屋后走去。他家北面东面都是山。从北屋后墙到山根有一片空地。后来,兴旺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平整好。现在当了配种场。兴旺在那片空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第六圈时不转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兴旺回屋找来斧头、镢头,径直跑到空地北边的一个树桩处。他放下斧头,抡起镢头,在那个树桩周围使劲儿狂刨。看来,他打算把树桩连根挖出。 这是一个不小的树桩,要挖掉它是要花费很大气力的。可兴旺不怕,他生得膀阔腰圆,有的是力气。他有个绰号叫四能:一是能吃,三两重的馍一顿能吃五六个;二是能喝,白酒一次能饮二斤;三是能干,二百斤重的粮袋一只胳膊挟起来就走;四是能日,有人说前两个女人就是他日死的。因此,要刨掉这个树桩,对于他来说是张飞耍扛子一一轻而易举的事。然而,挖掉树桩并没有必要,烧火做饭,生火取暖,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去刨它,屋后靠山,出门弯弯腰用不完的柴禾,再说树桩在哪儿并不碍事。这个官兴旺,真是……你看他,用劲还不小哩,恨生生地,镢头下去就是多深。一会儿工夫,一个大树桩就被他截断几个大根,能摇动了。 父亲来到屋后,见了说:“旺,你有力没头下了,咋的,干这无用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山菊听见公公这句话,心里又生愧意。公公见儿媳来了,说句话回屋了。 昨天晚上,山菊说出真情以后,心里好受多了。她走近兴旺,想开开他的心,笑着对他说:“官人有力气,绝对是个猛男,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试试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第三章 驴洼村,村中有棵古老的松树,树干三围有余。尽管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霜雪雨,可仍然枝叶茂盛,绿荫可人。松树下有个大碾盘,大碾盘周围摆放许多当座用的石块。这地方是驴洼村的文化中心,集会、演戏、放电影都了在这里进行。 农历正月十六那天, 风和日丽。吃罢早饭,村民们陆续来到这里。村委要在这里召开群众会。近九点钟时,村长看人到得差不多了,他跳上大碾盘,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他先 讲外面的大好形势,讲沿海发达地区人们的思想观念,讲那里的人均收入。接着,讲了本县的致富典型,又讲了本乡的年度目标。村长是高中毕业生,口才又好,通过加工把上面的精神讲活了。确实振奋人心,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当他联系到本村实际时,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像是刚受过上级批评,又像是在用力呼唤沉睡的山村。村长讲,改革开放二年了,但我们这里起色不大,一部分人的思想观念还比较陈旧,改革在我们这里如小脚女人步履艰难…… 村长讲到这里,人们都听不进去了。会场儿里议论纷纷,怨声载道。有的怨自己命不好,生在穷山沟里,有的怨国家不给这里修路架电线。说实在的,交通闭塞,无电力资源,的确制约了这地方的经济发展。 村长讲到最后,要求大家分片讨论,献计献策,根据山区特点,开发资源优势,寻找致富门路。 提到种植业,有的说种药材中,有的说种果树中,有的说种……提起养殖业,有人说山上草资源丰富,发展食草动物是方向。于是牛、马、驴、羊、兔等这些吃草的成了话题。 “溜光蛋”所在组讨论热烈,争着发言, 可就他讨人嫌,别人说个项目,他说不中。再说个项目,他说中里插个棍一一中球。有人说他,这也不中,那也不中你说个中哩。只见他表现出很正经的样了,说:“叫我说,只有一样最中!”人们听了都急忙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竖起耳朵专心听他的高见。结果他停住不往下说了,在自己的衣袋里摸来摸去,摸了这个衣袋再摸那个衣袋,还自言自语地说:“我的烟放哪儿去了?”看他那样子,大有且听下回分解之意。时间长了,人们都等不上去了。一个长辈递给他一支烟,骂道:“日你妈,搞啥中,说嘛,你又不是说书的、唱唱儿的,还卖啥关子哩!” “溜光蛋”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环视后,嘿嘿一笑,随着灰白色的烟雾吐出三个字:“啥,种人!” “唉,你这娃啦,说的算啥话哩。”那个长辈扬起巴掌佯装打他。“溜光蛋”笑着说:“咱大伙儿谁不知道,这二年,咱村外出打工的几个大姑娘小伙子,那一个一年不往家寄万儿八千块。照这样,一家要有几个孩儿,争着往家里寄钱,当老里不就只等着发财享福啦?”在场的人听了,一个个撇着嘴,这话别的能说,就你不能说。你父母可种你了,如今老了病了,你给他们多少钱,他们享你多少福! 会后,山菊问兴旺:“人家都在寻找致富门路,咱咋办?”兴旺说:“俗话说,‘隔行不取利’眼下看,咱搞别的不行,依我之见,养好咱的叫驴比啥都强。”兴旺原来在县兽医站当配种员,已经玩多年这种牲口了。他是这一带有名的驴把式。他训驴有方,对于那些爱耍驴脾气的犟驴,他不怕,几鞭了下来,怪犟的驴再见到他都服服帖帖。只要驴在他眼前走一趟,他便知其活路、性子。若是曹驴,他能立马端定是否发情,已发情几天,该不该配种。 驴是好东西,它能耐大。在这深山里,拉磨曳碾,短途运输,农田耕作,骑乘驮载全仗驴。提起驴,有人会说,蠢驴、笨驴、模糊驴。其实这东西一点儿不蠢,一点儿不笨,一点儿也不模糊。曲线直线都能跑,拐弯抹角都能到,机灵得很。驴干起活来还有耐性,蒙上眼睛拉磨曳碾,低着头走那条无有尽头的路,不急不烦,任劳任怨。除此之外,驴还能给人生金剥银。有的人会倒腾牲口,买小养大,买瘦育肥,然后卖掉,从中取利。有的一家能喂几头曹驴,既能使役又能下小驹,驹养大了可以换钱。对于这里的人,养驴成了主要的经济来源。驴是这里人的宝贝蛋,驴是他们的命根子。这里人们常说,如果没有驴,不知道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因此,山民们别的牲畜养不养无所为,必养驴。谁家要养上两头强壮的驴,说起话来就气粗,走起路来就神气。如今谁家下个驴驹和生个孩子一样高兴,第三天必放鞭炮庆贺,且将接生员请回来,设宴款待。对于驴不搞计划生育,当然是生得越多越好。这里三五天准能听到鞭炮声。炮一响,都猜想可能是谁家谁家添驴娃了,也可能是谁家谁家生人娃了。反正是好事,听到炮声人们都高兴。于是,兴旺下岗后,看几位老人年岁已高,没有再出远门,就根据本地养驴多的现状,决定发挥自己的专长,重操旧业。他先整理好堂屋后的那片空地,又建了两间饲养室,买了一头像样儿的叫驴,选了个好日子,鞭炮一放,算开张了。兴旺懂行,养的叫驴也强,受孕率高。周围来给驴配种的多,效益好。兴旺回来这几年,一家儿没少沾驴的光。日子过得自在,村上人都羡慕。因此,一家人商量时都说,上面说一千道一万,说得天花乱坠,别的项日咱不搞,就认定养叫驴搞配种这个老项目。 新婚的喜悦尽管来得迟了一些儿,可终归还是来了。兴旺和山菊很珍惜这迟来的爱。融洽的夫妻关系,幸福美满的夫妻生活,使得山菊整天快乐无比。山菊爱美,注意修饰打扮。她心里高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见人爱说爱笑,村上同辈的年龄比兴旺大一两岁的也都叫她嫂子。加之其丈夫姓官,人们都一语双关地叫她官嫂子。山菊不在乎,你喊我就答应。她爱和兴旺开玩笑,老称兴旺官人。没人在场时,山菊常帮兴旺搞配种。有一次,兴旺不在家,去镇上了。有个人去她家给驴配种。她对人谎说,兴旺在东山拾柴,让人家把驴拴在后院,而后去山上找兴旺。那人果真照她说的做了,可找了一阵子,没见兴旺的影子。那人归来时,她对人说,已经找人配过了。其实是她自己亲自搞的。几个老人喜欢贤慧温柔,举止稳重的人,见她这样,总觉得不顺眼。甚至认为和第一个丈夫离婚,就是因为她不安分。村上一部分人对她也有看法,个别光棍还想打她的主意。 进堂老汉说兴旺几次,要他对山菊严加管教。兴旺只是笑着给他解释,可从没说过山菊一个不“字”。其实,兴旺挺喜欢山菊这种性格,一天乐呵呵的,让人开心,且挺适合搞配种这事儿。 奶奶和婆婆也气得很,二人想了个法子,要把织布机和纺车修理修理,让山菊学纺花织布。至于她一天能纺多少棉花,织多少布并不在乎,目的是想把她拴在织布机和纺花车上。俩人忙乎了几天,结果是白费心。小两口都不同意。这样以来,可把俩老人气坏了。一次,母亲趁山菊不在家,把兴旺叫到跟前训话,要他好好地调教调教山菊,不知她费了多少口舌,结果无效。兴旺只给她讲理,就是不说调教山菊的话。母亲恼火得很,指头捣着他:“你个胡涂蛋,你不管她,总有你后悔那一天!” 兴旺说:“妈,别没事找事,闲心操多了伤神。” 母亲更恼了,骂道:“你兔娃子,好心你当成驴肝肺,你叫那狐狸精迷住了!” 集镇上正起着庙会。兴旺打算到会上买几样急用的东西。第二天,山菊老早起来给他做饭。兴旺吃罢饭,骑着驴便上路了。兴旺性急,一路加鞭,把其它赶会的一个个抛在后面。不到十点钟,兴旺就到镇上了。今年的庙会起成了,规模大,有气派。光大戏就起了三台。杂技团、马戏团、歌舞团样样都有。会上人山人海,农具家什、针头线脑样样俱全,山里特产应有尽有。街两旁的小灶冒着青烟,翻滚的油馍锅、卤肉锅向外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叫人垂涎欲滴。杂技、马戏帐篷里不时传出阵阵喝彩,歌舞厅里情歌绵绵。然而,对兴旺来说,诱惑力最大的是豫剧,他被豫剧那优美唱腔所吸引。他把叫驴拴在一个朋友家门前,便来到一个小吃店,要了一斤半卤肉,打了二斤白酒。兴旺打算吃美喝得后,下午好好地饱饱耳福眼福,过一过戏瘾,好长时间没看过豫剧了。 兴旺每次来镇上,别的地方去不去不说。驴市,他必去。这人有心计。他主要想了解驴的市场行情,预示驴的发展前景,琢磨下步棋咋走。兴旺吃饭早,要看下午的戏还得长时间等。他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去驴市上逛逛。这镇上几个牲畜市场,要算驴市场最大,占地五六亩,老远就能听到驴叫声,老远就可以看见一大片驴,黑的、灰的、青的、大的、小的都有。见兴旺牵着叫驴走过来,众驴齐鸣,几个人迎上去。其中一个肩上搭着一条皮鞭,像是经纪人。走近了,他向前大跨两步,拉着缰绳说:“兄弟,你开个价吧。”兴旺笑笑,缰绳始终没有松手。那人将兴旺的手拉到自己的衣襟下,捏指说:“兄弟,咱既不穿靴也不戴帽,就这个数,你看咋样?”兴旺一惊。三千元,这么高的价,他自己想也没敢想。兴旺心中暗喜,觉得这叫驴还是养对了。他想,既然来了,要说不卖,必遭人埋怨。只好推说,让我再看看。兴旺看了两桩交易,眼下驴价真是高。人的眼,错不远。好东西都能看出来。人们不停地围过来,审视其驴,和他论价。兴旺觉得时间长了,麻烦多。因此,没多时,就牵着驴离开了。 太阳快落山了,还不见兴旺回来,山菊不放心,在村头打听赶会归来的人,都说没见兴旺。再往前走走,也没有见到,可把山菊急坏了。 晚饭后,还不见兴旺回来,一家人坐立不安。山菊碗也洗不进去,又来到村头张望。赶会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就是见不到兴旺的影子,得不到兴旺的信儿。晚上,一家人都睡不着觉,坐等一夜,也不见兴旺回来。 天大亮时,山菊在村头得信了。第二天去赶会的人半路上先发现他家的驴,接着发现兴旺昏迷在山沟里。 山菊怕几个老人经不住打击,没敢告诉他们实情。只说兴旺受点儿轻伤。山菊找了几个人,用自制担架将兴旺送往乡医院。医生看他病重,让其转院诊疗。到了县医院,兴旺还没有醒过来。经检查,兴旺的腰椎粉碎性骨折。 原来,会上那台豫剧唱得好,兴旺觉得看一晌不过瘾,吃过晚饭,又接着看了夜戏。唱完戏已经是下两点了。满天星星,不如一轮明月。兴旺骑着驴摸黑往家赶。正走着,不知是什么,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前边一蹿而过,那叫驴大叫一声,前蹄腾起,他被摔到山沟里。 一个星期后,兴旺清醒了。当他发现自己的下身不能动时,顿觉天塌一般。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责骂自己。他感到生不如死。他想到万一自己好不了,一家人要靠山菊养活,想到这里,他深感内疚,觉得对不住山菊。他拉着山菊的手痛哭着说:“山菊,万一我好不了,这个家就苦了你了。”山菊说:“您别想那么多,安心养病,天塌下来有俺顶住!” 兴旺卧床以后,擦屎、刮尿、洗澡、喂饭,全靠山菊护理。一个月下来,山菊都快累垮了。为给兴旺治病,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光了,可兴旺的身体不见明显好转,下身还是没有知觉,大小便仍然失禁。这时,兴旺对治好自己的病已经失去信心。一天,兴旺对山菊说:“山菊,我这病怕是没治了,咱回家吧。”山菊知道他是心疼钱,说:“别想那么多,只要有人就有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好你的病。”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存在的价值,活着只能是家人的累赘,是个多余人。一连几天,兴旺以失眠为由,多次向医生要安眠药。起初,医生在处方上给他开一点儿,后来,山菊觉得有些儿不对头,只见他要安眠药,不见他服安眠药。于是,山菊向医生反映了情况,为防不测,医生将他的安眠停了。为此,兴旺和一个医生还闹了一场。接下来,他要山菊到外面药店去买,山菊不听他的。他整天狂躁不安,不停地摔茶杯,扔东西,撕抓自己的头发,拒绝吃喝,他想一死了之。山菊劝他说:“对一个人来说,生命是最宝贵的。您有幸活下来就不错了。您高兴才是。您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无论山菊怎样安慰,他都不听。山菊理解他,耐心地安慰他,劝导他。给他说医学的迅猛发展,说他们的未来。为了使他开心,山菊从县新华书店买来几本笑话书和故事书念给他听。经过山菊多天的劝导,兴旺的情绪才慢慢地稳定了,最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后来,山菊又回家拿了两次钱。第一次,老公公跑八家亲戚朋友借了三千多元。不到半月就开支完了。第二次,老汉跑了六家一分钱也没借来。那些和兴旺家关系挺不错的,如今见了他们一家人,像躲瘟疫一样老远就避开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好把屋里值点钱的家具卖了,又卖了大部分细粮。 第二天,山菊拿着钱往医院赶。到县城车站,车门刚打开,山菊被挤下车。站定后,山菊摸了摸衣袋,钱没了。她的头轰一下几乎要爆炸。她又想到也许是自己放别处了。于是,她又迅速地摸遍周身。全无。山菊心酸了,泪水倏地涌出来。 山菊觉得六神无主。恍恍惚惚走出车站。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显得那样无奈无助。她抬头看看天,老天呀,你为什么这样折磨我!当她低下头时,她突然发现旁边有个卖鼠药的摊贩。她犹豫了半天,最终掏出衣袋里仅有的一元钱。买了两包鼠药。山菊本想找一个僻静处,立马把药吞下去,了结此生,可又想到和兴旺夫妻一场,见一面后再死不迟。山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无精打采。 山菊来到病房,见兴旺睡得正香。她走过去,看着他消瘦的面孔,止不住泪水又流出来。热泪滴在他的面颊上,他动了动头。山菊怕他醒来走不了。于是,起身急走。刚拐过墙角。和同病房的老张碰了个满怀。老张和他说话。她没有吭声。捂着脸哭着跑了。老张觉得不对。在医院大门外追上了她,问她咋回事,她仍然闭口不言。老张不放心,把她拉到值班室。值班医生姓郭,兴旺就是他接的病号。经过二人再三劝解,她才把实情说出来。二人听了都很同情。郭医生当即给她拿出五百元钱。 山菊回到病房,兴旺已经醒来。兴旺问山菊:“钱拿来了?” 山菊说:“拿来了。” “是借的吧?” “不是,家里还有钱。” “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哭。” “你的眼睛咋那么红?” “昨晚没睡好觉。” 兴旺摇摇头:“山菊,难为你了。” 当天晚上,山菊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饭后,她腾了一个蛇皮袋,在医院附近捡起破烂来。后来,郭医生建议医院让山菊打扫外科病区的清洁卫生,一个月发给六百元工资。山菊感激不尽。为了省钱,山菊自己连菜也舍不得吃。 又一个月过去了,兴旺的下身还是没有一点儿知觉。二人越来越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山菊去问医生,主治医生对她讲:“你要有心理准备,恐怕你丈夫再也站立不起来了。”山菊听了顿觉天塌了,地陷了。她要跟医生跪下,求医生一定要设法治好丈夫的病。医生劝她放心,他会尽力的。接下来的几天,山菊几乎垮了,人整个瘦了一圈儿。想想以后的日子,她的精神要崩溃了。 兴旺的病房在二楼,透过前窗可以看见外面的麦田。眼下,麦子已经由绿变黄,打开窗子,南风吹进阵阵麦香。山菊越想越愁,兴旺卧床不起,收麦时就作难。想想几亩麦子,想想以后的日子,几个老人已经干不动了,他残废了,还欠了不少外债,志华还得一年才能毕业……她有些害怕,不敢再想下去。 一天傍晚,山菊见丈夫睡着了,想出来透透气。天热,出来的人很多。田间道上,成双成对的年轻人有的手拉手在漫步,有的同坐在一张凉席上,摇着扇子谈笑风生。一个女子仰卧在凉席上,头枕着小伙子的大腿,听着他讲故事。山菊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听出来了,那男的讲的是一个甜蜜的爱情故事。他们都是那样逍遥自在,好让人羡慕。山菊想想自己,感觉老天太不公平了。 第四章 早熟的麦子已经开始收割。兴旺听说以后,急了,他家也种一块早熟麦。他知道自己的病一时半刻也难治愈。在他的再三催促下,医生只好让他提前出院了。 赶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大门紧闭着,院子里冷冷清清的。租的驴车刚停在大门外,拉车的曹驴就连叫几声。听到曹驴叫,院里的叫驴也回应着叫起来。山菊下来驴车,前去敲门叫门。公公听到儿媳喊声,跑过去,打开大门。见兴旺也回来了,急忙去他跟前询问病情。父亲一问,兴旺哭起来。山菊也哭了。老人见了知道不妙,心里也难过起来。天热,兴旺想睡外面。山菊和公公把床抬出来,床铺好以后,赶车的帮他俩把兴旺抬到床上。一会儿,奶奶拄着拐杖从外面回来了,见了兴旺问长问短。不见婆婆,山菊问时,奶奶说:“你爹他俩生气了,在屋里睡着哩。” 山菊急忙进屋,见婆婆脸朝里睡着,还在抽泣。听见山菊喊,她坐起来。山菊见她的左脸红肿高大,知道是被公公打的,很同情。问其原因,婆婆说:“今儿上午来金帮咱割麦。他让我晌午做住来金的饭。我做了。我不对的地方是饭做晚了。他进家见我还没做好饭,二话没说,抬手就打。”山菊本来心情就不好,听了婆婆的话,又看看婆婆的脸,很生气,。山菊忍不住,评公公无理,说他不尊重人,说他太武断,还说如果他以后再这样,她就不依!山菊的声音很大,她是故意让公公听的。 进堂老汉耳朵一点儿不聋,山菊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不是年岁高了,不是眼下家庭这处境,他是憋不住的。他强压着怒火去喂驴。近几天叫驴配种不多,听到刚才外面曹驴叫,新鲜,一心想着那美事儿,表现出极其兴奋的样子。曹驴已经走了,它还在不停地叫。进堂老汉当是它饿了,把它拉进饲养室,结果拌上草料,它一嘴不吃,只顾仰着脸笑。老人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拌草棍,朝那驴的鼻梁上耳朵上一阵乱打。驴左右躲闪不及,乱蹦乱跳。一阵毒打以后,他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他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当了几十年家儿,公家事儿我管了多少,哪一件我没管好?人,我整治了多少,谁敢在我面前龇龇牙。如今老了,连这个小家也当不了啦,一个刚过门的媳妇,想管住我,岂有此理,真是花果山的猴子一一无法无天了! 山菊做好饭,先喊公公吃,他不理她。山菊给奶奶妈妈丈夫端过饭,又去屋后见公公。她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爸,我做儿媳的不该说您,可您想想咱这个家容易嘛,奶奶、母亲和您都岁数大了,兴旺卧床不起,志华尚未毕业,以后日子咋过,我一个女人能撑起这个家吗?我知道,兴旺病倒以后,您心里也不好受,心烦,可日子还得过呀,您年龄大了,重活儿干不成了,您可以动动脑筋,帮俺出出点子。母亲身体还行,可以帮我做做饭。真的,爸,咱一家人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才是。咱要尽最大的努力把日子过好,不能让人笑话。爸,不是我说您,您这次给俺妈打的不轻,万一给她打个啥好歹,您后悔不及。爸,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咱这个家经不住再折腾了。”听完山菊的话,老人抬头看看她,觉得这人还行。可他心服口不服,气愤地说:“来金累死累活给咱割麦子,管人家吃顿饭,你说该不该?” “该,咱欠来金的太多了,咱顿顿管人家饭,也补不了人家的情。” 他们说的来金就住在他们家前边。两家是远亲。来金叫进堂表叔。兴旺父母在世时,两家关系就好,二老去世后,进堂一家对他照顾得不错,还供他上完小学。要说来金的长相也差不多,就是因为早些年穷,把婚事给耽误了,到现在也没娶上老婆。这些年来,缝缝补补都是兴旺母亲帮他做的。来金总觉得欠人家太多,他经常帮进堂家干农活儿。兴旺出事后,他整天操兴旺家的心,有了下力活儿,他不请自到。兴旺治病没钱,他一次资助二千元。兴旺一家人感激不尽。 山菊接着说:“饭,俺妈不也做了吗,只不过晚了一点儿,就值得您动手打。” “我看她迟迟钝钝的,不想做,才打她。” “爸,俺妈脾气大你不是不知道,再说,您俩能一起风风雨雨走过这几十年,说明您二老还是有感情的,念起这,以后千万不能再打她了。”’ 山菊知道想听他说句软话不容易,只要不吭声,就是默认了。山菊拉他起来去吃饭,他说:“你先回吧,我一会儿就回。” 第二天,山菊家麦田里,来金正在帮山菊往驴车上装麦。拉到第三车时,进堂打发人捎信儿,说兴旺发烧了。 驴洼村南边有个村庄叫南小湾。村上有个小诊所。诊所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开办的。那人姓林,人称林先儿,他学的是西医,去年,他聘了一名六七十岁的老中医。老中医姓徐,人们叫他徐先儿。山菊得信儿,她让来金拉麦,自己急匆匆跑到南小湾将林先儿请到家中。林先儿检查过兴旺,对山菊说:“没大问题,感冒,打打吊针,用些抗菌素就好了。” 十一点多钟时,药液还没输完。山菊去不成地了,起身去做饭。山菊想到天热,来金干一晌活儿了,吃别的出汗,打算做凉面条,炒几个小菜,让来金喝两杯酒,解解乏。 此时,来金正在地里作难。天气闷热,怕变天。吃罢早饭就上地了。一晌没歇息。驴头一响干这样种的农活儿,有点受不了,又累又热,浑身上下水洗一般。拉到最后一车,它烦躁不安,车子没装好,它就急着往回跑。无论来金怎样吆喝,它都不听使唤,它在前面跑,来金在后边紧追,那叫驴慌不择路,没走多远,上面的麦子就朝左歪了。 地头是条路,路的左边是条沟。路左低右高。驴拉车到地头猛一拐弯,车连驴一起倒在沟里。这一下,可把来金吓坏了。他急忙喊来人,用镰刀割断驴套,拉起驴溜了几步。谢天谢地,驴没有摔坏。待来金套上驴重新装好车子,天已过午。麦子运到场里,卸了套,让驴打了滚,又饮了水,而后拴在树荫处。来金安顿好驴,突然感觉到这一会儿自己连头驴也不如。干一晌活儿了,也不能歇歇,回去还得自己做饭。 山菊做好饭,去前边喊来金。来金家的大门关着。山菊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来金光着膀子,汗流满面,手持一块面团皱着额头从屋里出来了。一定是他不小心,面团掉在地上了。他拿着面团又是拍,又是吹,又是连面带尘草揪着往下扔。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他是在说还是在骂。一群鸡子在他面前争抢食物。一只大红公鸡啄着他刚抛下的蚕豆大的面块,舍不得吃,丢在地上,“更、更、更”连声叫着,引诱着异性去享用。一只金黄色的母鸡跑过去吃了,那公鸡得意忘形,展闪着翅膀,伸着头欲叫时,来金抬起右脚朝它踢去,一下子将它踢出一丈多远。那只公鸡在地上扑愣着翅膀,多时没起来。别的鸡子被惊吓得四处乱飞乱叫。可能是他心烦到极点了,无心再清理面团上的灰尘,一怒之下将整个面团抛了出去。那群鸡子高兴了,围过去,疯狂地争啄。他刚想转身,也许是鸡子的行动使他感到后悔了,他突然张开双臂,向面团处大跨两步。他驱散了鸡群,弯腰拾起那块千疮百孔的面团,翻看看,正看看,上牙齿咬着下嘴唇,眼里流着泪,面团从手里落在地上。 是呀,天这么热,拉了一晌麦,又饥又渴又累,进家不能休息,还得自己下厨,能不叫人烦嘛。山菊实在过意不去。来金听到敲门声,赶忙回屋穿上衬衫。开门见是山菊:“嫂子,有事?” “没别的事,饭做好了,走,吃饭去。”’ “你回去吧,我自己做点儿吃吃算了。” 山菊不再说什么,拉起来金就走。 兴旺从医院回来以后,精神彻底崩溃了。大麦天,自己一个堂堂五尺汉子躺在床上,看着山菊一个女人家忙上忙下的,还得抽空伺侯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他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闭着眼晴似睡非睡。村上来人看望他,他睁开眼晴看一眼,紧接着就又闭上了,从不给人答话。此时,他的心理很矛盾,为了减轻家人负担,自己应该去死。但他又想到如果自己死了,家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了。山菊如果走了,几个老人该是怎样办?慢慢地,兴旺想开了,为了几个老人,为了这个家,无论如何得活下去。 听兴旺一家人说起来,兴旺的病好多了,不久就会痊愈。可细心的人从他们的脸上总能看出点儿破绽,产生些怀疑。为给兴旺治病,借了好多外债,最近几天,有几家先后都来讨债了。有的一天能来几次,有的人下劲更大,进堂老汉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就是去厕所,他们也跟到厕所门口等着,生怕老汉一走了之。有的人碍于脸气,说话好听点儿;有的是先说好听的,再说难听的;有的上来就恶语伤人。一家人听了都感到寒心,感叹这世态炎凉。进堂老汉伤透了脑筋,觉得无地自容,丢尽了面子。山菊找人贷了些款,给几家数额小的打发了。对于数额大的两家,山菊说给他们出个字据,算贷他们的款,结果两家都不依。这些款都是经老汉手借的,来的人都对准他要。山菊见公公要愁出病来,于是对公公说:“爸,以后谁再来要账,让他们找我。” 老汉先是怀疑山菊要趁机夺权,迟疑了一下,后来想到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人看不起了,再当这个穷家儿也没啥意思了,给了她,免得自己以后作难。第二天,有人再去讨债,进堂卧床不起,让去找山菊。山菊听着刺耳的话,也不发火,强装笑颜给人说好听话。每当此时,兴旺和几位老人都感到愧疚。人们走了,兴旺总是拉着山菊的手,泪眼看着她说,山菊,都是我不好,难为你啦。那位兴旺叫表姨的女人天天来。一坐就是一天,中午还得管她饭,她扬言要住下,啥时还钱啥时走。无奈情况下,山菊答应她后天归还。那女人得住山菊这句话才离去。她走后,一家人晚饭都没吃,坐在兴旺床前发愁。进堂老汉抱着旱烟袋低着头巴嗒巴嗒抽烟。几个人大气不出,静坐到下两点,谁也想不出啥好办法。 “啊哈、啊哈……”一阵响亮的驴叫声打破寂静,也使进堂老汉茅塞顿开,他猛抬头,眼睛出奇的亮,他从嘴里拔出旱烟袋,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两下,很果断地说:“有法了,卖驴。”几个人听了,相互你瞅瞅他,他看看你,目光里流露着疑问,卖驴,成吗?进堂老汉接着说:“依我看,配种的事以后咱一家没人能搞,光干农活儿用不了这么大的驴,麦天来了,驴价高,明天山菊把叫驴拉到驴市上卖它,再调个便宜点儿将就着能干活儿的就行。余出来的钱好还点儿账。”一家人想来想去别的没法儿,只有这样了。 第二天,山菊一早骑上驴往镇上去。快中午时赶到镇上,未见驴市,先闻其声。再往前走,拐过一堵墙角,驴市便出现在眼前了。看见驴市时,叫驴不往前走了。拉也不走,赶也不走,任你鞭抽也不走,四只蹄子在地上乱抬,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山菊不打了,心疼了。她站在驴前边,用手抚摸着驴的头,看着它的眼睛说,宝贝,你对俺家有功,活儿没少给俺干,钱没少给俺挣,说实在话,今天卖你也不是俺的心,俺是万般无奈,有一点儿别的办法也舍不得卖你……山菊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山菊觉得好话已经说尽,又要它走,它还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停地摇头,打着响鼻,坚决不同意的样子。 驴不走,山菊没办法。她就地蹲下,打算停一停,冷静冷静它,也冷静冷静自己。山菊又把驴从头到尾看个遍,多好的一头驴呀,体形大,有力气,干活儿有性,使着随和,正好用的时候,卖掉它真是可惜!将它卖掉,就能调个好牲口吗,如果买一头不中使的驴就糟了,万一弄一头又踢又咬的烈性驴就更糟了。可不卖又不行,讨债的逼死人,不卖它上哪儿弄钱还债。多好的一头种驴呀,方圆几十里都找它配种,这是一项可观的收入,如果卖了它,以后连个像样儿的进钱门路也没有了。配种是个好致富项目,可以后谁还能搞哪,兴旺卧床,公公老了,自己搞,不是不懂,那不是女人干的活儿呀,过去也亲自搞过几次,那时有丈夫那块遮羞布啊。如今谁都知道他干不成了,我亲自搞,别人不把鼻子笑歪才怪,况且家里人也都不会同意,尤其是老公公。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三个男人从市场走过来,一个胖子,两个瘦子。近了,胖子浑身上下油渍渍的,山菊认定他是个屠夫。山菊立马联想到“卸磨杀驴”成语。那胖子抢先拉着山菊手中的缰绳,那叫驴很机灵,似乎能卜出自己的命运,有些惧怕似的,往山菊身边靠了靠。 “这驴是卖的吗?”胖子问。 “是……不……是……”山菊说话支支吾吾。 那屠夫绕着驴转了一圈,也许他在估出肉率。待他转到驴尾时,那叫驴后蹄突然跃起。多亏他躲闪得快,不然踢在身上够他受了。 “妹子,说句爽快话,这驴卖还是不卖。” “这位大哥,我这驴就是少卖几个钱也要卖给使役户,反正贵贱不卖给屠宰户。” “卖给我吧,麦天来了,急用牲口。”一个瘦子说。胖子死抓住缰绳不放:“大妹子,我看出来了,这是头好驴,我买回去也是使役,决不会杀的。” 山菊想想逼债人的脸,想起那些人说的难听话,决定卖驴。山菊松了手,胖子朝经纪人笑笑,一幅狡诈的样子。 另一个瘦子可能是经纪人,价钱搞定以后,他从胖子手里接过钱,数着。 听着哗啦哗啦票子响,山菊后悔了,这点儿钱花光了怎么办?不行,这驴不能卖,坚决不能卖!它是一家人的指望。配种的事,自己搞,人到这个地步了,还说什么丢脸不丢脸。眼下,有钱,人都抬举,没钱,就不是人,谁也看不起。讨债的前后跟着,看难看脸听难听话,不丢脸?一家人饿了没饭吃病了没钱治,不丢脸?生我养我的父母早走了,丢不住他们的脸,这家人怕丢脸,只要不想活下去。 “大哥,这驴我不卖了。”山菊上前夺过缰绳。 “咋,嫌钱少,再添一百元卖不卖?”无论买主和经纪人怎样纠缠,山菊坚决不卖。 家里,兴旺和几个老人正在犯愁。山菊走后没多长时间进堂老汉就后悔了。他想,万一调不住好牲口,光指望山菊干,她怎能受得了,一个麦天下来,累坏了她的身体,这一家人就完了。不卖驴,人愁,卖了驴,人更愁。 为给兴旺治病,屋里麦子快卖完了,余下的一点儿麦磨成面,别人舍不得吃,只供兴旺和老太太吃,前天就没了。屋里只剩下一点儿老玉米了。这几天尽吃玉米汤、玉米馍,吃得人没胃口。过去,每天早晨总给老太太煮个鸡蛋,最近鸡蛋也吃不上了。鸡蛋都换成煤油食盐了。一连吃几天玉米饭,连点儿腥荤也不沾,老太太受不了啦,有点儿老变小的样子,顿顿闹着吃好的。 一家人只顾愁,快下午三点了,还没做中午饭。媳妇刚要去做饭,老太太闹着要吃捞面条。媳妇想出去借瓢面,进堂不让,说:“麦子就打下来了,忍一忍就过去了。”说完,他又小声去给母亲解释。其实,他是害丢脸。 “啊哈啊哈啊”一阵欢快的驴叫声使一家人又惊又喜,这是他们最熟悉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是那样的亲切。老汉第一个跑出来,看时,果真是山菊牵着驴回来了。老人上前接过缰绳,见山菊脸色煞白,问她咋了,山菊说,没事。山菊洗过,坐在椅子上平静了一会儿,把没卖驴的原因给一家人说了。老公公听了说:“咱想到一块啦。” 驴没卖,以后是少作难了,可眼下的难咋办,人家后天还来要账。一家人坐在一起正在发愁,听见大门响,山菊转身看时,见是朱来金。来金来到进堂跟前:“表叔,听说您要卖驴,那不妥吧,我看不能卖,麦天来了,正是用驴的时 候。急用钱的话,我手里还有三百块,给您先花着,以后需用钱时咱再想办法。”老人接过钱,眼里闪烁着泪花。是呀,人到难处,给一分也叫人感动。 欠兴旺表姨家一千五百元,这三百元还个零头儿也不够。怎么办?一家人白天想晚上想,所有亲戚朋友想个遍,因种种原因,家家没指望。 这天上午,山菊刚出大门,和要账的表姨碰了面,山菊心里一颤。 “山菊,你说过的,让表姨今天来拿钱。” “表姨,钱不好凑,我想给您换个手续,再提高提高利息,您看咋样?”山菊说。那女人想,你想得怪美,等将来几个老家伙爬不动了,你拍拍屁股走了,年息加到一万当屁用。哼,小猴想玩老猴哩。于是,她摇摇头。 “表姨,您看这样行吗?今天我先还你三百元,剩下的过几天我给您送去。” 女人又摇摇头。 山菊说:“您去屋等一会儿,我给您找去。” 出来大门,山菊为难了,俗话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这一千多元我上哪儿去找啊。她站在大门西边,思忖有半个钟头,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儿。最后,她心一横朝光棍汉牛满坡家走去。说起牛满坡,山菊原来就没见过。听说前些日子他没在家。第一次和山菊见面可亲热,山菊感觉他这个人是个“见面熟。”使山菊想不到的是第二次和他碰面,他竟要给山菊钱。山菊问其原委,他说她家眼下困难,出于同情,没别的意思。要说山菊家里急需要钱,可她不敢接,他是个啥样的人,最终目的是啥,她心里没底。后来,她从公公嘴里知道,他不是好人,不让接近他。要说,山菊并没有感觉他有什么不好,通过几次接触,山菊反而觉得这人还不错,挺乐于助人。见面老对她说,没钱花了,他给,干不了的事,他帮。 山菊想,管他是神是鬼,只要他给钱,能解决燃眉之急就行。一个不大的院子,堂屋三间新瓦房,东头一间小厨房,东边三间养驴棚,牛满坡正在里边打扫卫生。见山菊来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山菊径直走到屋里,自己拉把椅子对着门坐下。她不说不笑,绷着脸,注视着门外。满坡倒茶,不喝。满坡说话,不应。这样足有十分钟。最后连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走了。 满坡送走山菊,坐在屋里纳闷。突然他想起她家卖驴的事。对了,她一定是来找钱的。多好的机会,我真傻!满坡想到此,从枕头底下找出一叠钱,数也没数,跑步追赶山菊去了。 大碾盘处,山菊正在那里徘徊,满坡跑过来,把钱递到山菊手中。山菊数后说:“一千三百元,这是我借你的,请放心,过一阵我一定还你。”满坡说:“不用急,这钱眼下我用不着,需要时,我还有。”山菊感激不尽。 山菊接了钱,别提满坡有多高兴了。他预想用不了多少时日,山菊就会投入他的怀抱。 山菊进家把表姨打发走了。公公问钱的来处,山菊说是向牛满坡借的。老汉听后脸刷地全白了。 山菊哪里知道两家咋会有那么大的仇恨。说起来话就长了。牛满坡三十岁那年,从外地领回一个名叫杨丽的姑娘,说好的过来和他结婚。可那姑娘到他家里一看,穷得叮当响,低矮小瓦房,有的地方露着天,屋里粮食吃不了多长时间,要三二百块钱都没有。还得伺候一个瞎子妈。屋里像黑窑洞,进屋里就闻到一股子霉味。那姑娘坐也没坐,扭头哭着走了。满坡无论怎样求她,她也不依,非走不可。杨丽在前边跑,他在后面追。那场面被进堂见了,他不知怎么回事,急忙拦住姑娘,问明情况后,将她领到自己家里进行劝解。本打算做通她的思想,让她留下和满坡结合,可这姑娘来到进堂家以后,见他家庭条件优越,谈话中得知进堂是大队长,儿子在外当工人,年龄也不算太大,妻子病故后也没有再娶,顿生想法,说啥也不走了,一心要嫁给兴旺。进堂无奈,叫来满坡一起做她工作,结果那姑娘见了满坡没好话说,说他若再纠缠,定死给他看。进堂怕满坡多疑,当他的面费尽口舌劝她,结果无效,最后表态,和兴旺见面,合得来,就结婚,合不来,走人,反正不提满坡的事。三天后,杨丽成了兴旺的妻子。 事后,满坡认为大队长使了歪,设了圈套,夺走了他的妻子。满坡恨之入骨,逢人就说官进堂如何如何坏,别人信以为真,进堂为此事落很大寒碜。杨丽和兴旺结婚后的第三年,杨丽死于妇产科大出血。恨进堂的人都说,这是因果报应。这次兴旺瘫痪,满坡也隔岸观火一一幸灾乐祸,说这是上天又一次对他地惩罚。 满坡失去杨丽以后,卧薪尝胆,一天很少言语,生法挣钱。他二年养成了十头驴。后来,他觉得养驴发财慢。于是他又卖了驴,搞起了贩驴生意。干了几年,挣些钱先把房子改建了。他准备再大干二年,积攒点儿钱娶个老婆,为自己争争气。山菊刚来村上时,满坡不在家,等他回来时,山菊已经和兴旺结婚了。以后,每次见到山菊,满坡总是羡叹不已。他妒忌兴旺比自己有艳福,恨自己当初不在家,如果当时在家,他一定要和官兴旺一决胜负。后来,他听说兴旺被摔,下身瘫痪,心想,山菊作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整天守着一个瘫子,必有苦衷,料她守不了多久。有天晚上,满坡睡不着,想了整整一夜,觉得是时候了。决定回家,生办法把山菊从兴旺手中夺过来。这样以来,既娶了中意老婆,又报了夺妻之仇,可谓两全其美。第二天,满坡到驴市上选了四头好母驴,回家重操旧业。 自杨丽和兴旺结婚后,牛满坡从不往兴旺家去。见了他家人也不说话。人家给他说话他也不愿答理。满坡这次回来,一反常态,见兴旺一家人格外亲热。有一天,他还备着礼去看望兴旺。他没事就往兴旺家里去,有时还帮山菊忙上忙下。过去,他养的曹驴从不去兴旺家配种,前天,他的一头曹驴该配种了,他没迟疑,随即牵到兴旺家去了。见了山菊多是奉承、赞美。对于他这些举动,进堂老汉总是不放心。老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牛满坡一定用心不良,一定是在打山菊的主意。一次,他严肃认真地对山菊说:“山菊,我们两家既不沾亲又不带故,而且他对我们家怀恨在心,为什么近段突然对我们好起来,我看这里边有问题。山菊,记住,他不是好东西,只要他人还在就心不死。对于他,我们千万要提高警惕。他给的钱,尽可能早点儿还他。以后,咱再困难也不花他一分钱!” 过后,山菊问兴旺,两家啥时产生的啥矛盾?兴旺觉得说着没啥意思,就谎说记不清了。 第二天,山菊正在地里看未成熟的麦子,官威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死缠活缠要给山菊五百元钱。山菊知道他不是好东西,结婚那天晚上,闹房时伤害她的很大可能就是他。那天卖驴归来路上,他拦着她,对她动手动脚,她不从,死死地拉着叫驴和他周旋。他最后一次扑向她时,被叫驴踢住了下身,他“哎哟”一声倒地,啥时没能起来。那次,如果不是叫驴护身,他很有可能得逞。因此,官威说得再好听,山菊不接她的钱。官威淫心激荡,张开双臂扑问山菊,山菊一闪,他扑了个空。山菊怒视着:“官威,不得无理,不然我要喊人啦。”官威奸笑一声,说:“不知道你是啥人,这会儿在我面前装正经哩,一家儿的钱你不接,为什么接牛满坡的钱,想必您俩不清楚!”原来,山菊的一举一动他都在操着心。昨天,满坡给山菊钱时,被他看见了。山菊听了真想给他一耳光。山菊手指着他怒斥道:“放屁,是个人都比你有人性!”接下来,官威见有人过来了,才怏怏地离去。 经过借债还 第五章 雨过天晴,麦子齐刷刷地成熟了。地皮还没有干,人们都急着下地收割了。俗话说“谷上垛,麦上仓,豆子扛在肩膀上”,只有在这个时候农民心里才踏实,麦子不到仓里不算数,况且还得趁墒种秋作物哩。 头一天下午,来金去兴旺家。进堂老汉见了说:“娃子,今年麦天表叔家有难处,你多操心多帮忙才是。”来金说:“表叔,您放心,我会的。”来金让山菊找来镰刀,磨石,将几只镰刀都磨得锋利。为了集种时间,集中精力收麦,山菊让来金停炊,到她家吃饭。第二天早上,山菊和来金老早吃过饭,就下地了。 两家地紧挨着,来金先在山菊家麦田动镰,他前边走,山菊后边紧跟着。镰刀在面前飞舞,随着刷刷地响声,麦子整整齐齐地倒下。来金身强力壮,割起来像小型收割机,山菊也不示弱,凭着自己手头快,尾随其后。但她必竟没有来金有耐力,二亩地没割够一半,山菊已经大汗淋淋,只觉得胳膊酸软,浑身乏力,直气镰刀笨,割过去的茬子深浅不一,远远落在来金后面。当来金说话没人应,回头看时,才知道她落后那么远。来金丢下自己的,接过山菊的六行割起来。山菊赶过来时,来金见她右手用手帕包着,问她:“嫂子,手打泡了吧,累了,歇歇。”山菊笑笑说:“没事。”山菊热得红光满面,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来金看着风趣地说:“嫂子,我要有福气能遇上像你这样的好女人,能叫我喜欢死,像割麦这种重活儿,说啥我也不让她干,只要她打个小洋伞,提壶茶站在我身旁,让我看见心里高兴就行,她的活儿我一准能赶出来。” 山菊说:“等着吧,总会有那一天哩。” “嫂子,您可得替俺操心啊!” “放心吧,兄弟。” 来金总想听山菊说话,为了不拉开距离,来金不时地在山菊的麦垄上割几把。山菊郑重提出,谁再割我垄上麦,我要抗议了!来金知道她是说着玩哩,来金说:“那样吧,你也别抗议,咱搞个条件,俺替你割麦,你给俺说话,行吗?”山菊说:“这还不好说,说吧,兄弟,想听啥?”兴旺说:“嫂子,说啥都行,只要是您说的,俺都喜欢听。”山菊光想笑,没敢表现出来,说:“兄弟,那怎能成,看着您自己干,俺忍心吗?”二人对视一笑。 “妈一一,”两个人正在有说有笑,忽然听见有人喊,山菊转身看时,女儿快到跟前了。志华这次请假回来,是为了帮助母亲收麦。家中情况她很清楚,老奶奶和爷爷已经干不动了,只有奶奶还能帮母亲干点儿轻活儿。爸爸睡在床上,吃喝拉撒,基本上她都得步步到。地里活儿都是她的,打柴磨面她也得办。一个弱女子,怎能受得住,只有她能这样,换上二人就会垮下,甚至跑掉。如果不是她,自己将会被迫停学,还说什么理想报负。还有,志华很清楚,父亲瘫痪,性功能已经失去,对于年轻的母亲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为了这个家,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每想到这些,志华就很敬佩母亲,同情母亲,更多的是由衷地感激母亲。看到母亲和来金一起干活,有说有笑,志华心里很高兴。志华长大了,懂事了,她很理解母亲,觉得她身边应该有一个能给她带来幸福快乐的男人。她希望母亲在善待他人的同时,也能善待自己。志华见母亲瘦多了,很是心疼。妈妈,这个家欠您的太多了,我欠您的也太多了,您的恩情我终身难忘,等将来您年老体衰时,我会把您当亲生母亲对待,好好地侍奉您,加倍补偿您。志华夺过母亲手中的镰刀,割起来。 志华这次回来,给妈妈带回一件衬衫。她知道爸爸病倒以后,花了很多钱,家里欠了许多外债。因此,无特殊情况,她不向家中要钱。她利用节假日星期天等业余时间搞勤工俭学挣一点儿,贷一点儿,加上奖学金,在同学中能维持最低生活标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记住妈妈,回来时,她用平时省吃俭用积攒的几十块钱,给母亲买了一件花衬衫。这件衬衫是对妈妈的奖励,是对妈妈的安慰,是志华的一片孝心。午饭后,志华让妈妈穿身上试试。山菊穿在身上很合身。山菊爱激动,尤其是得到别人一点儿好处时或被人看起时,你看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志华说:“妈,我还带回一样儿好东西,你看了一准高兴。” 山菊说:“啥好东西,快拿出来让妈看看。”志华从提包里取出一张图纸对母亲说:“我做家教那一家的挨门邻居,也有一个瘫痪病人。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睡的那张床做得很精巧,也很适合俺爸用,于是,我把它画下来了。你看,床的上半部分可以立成不同角度的靠背,躺下时,仰卧、侧睡都可以调,屁股底下是一个洞,洞上安有推拉门,要解手时可以把门打开,便后可以关上。上肢能动的人好多事可以自理。床的四条腿上还安有四个轮子,可以推着病人到外面晒太阳,到人多的地方和人说说话。这各部件的尺寸我都在上面记住哩,咱家里有木料,等农闲时请个木匠也给俺爸做一张。这可以减少您许多麻烦,减轻您不少劳动量。” 山菊觉得志华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为家操心了。山菊真的好感动,她觉得自己的心没有白费,力没有白下。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把志华搂进怀里,泪水落在志华身上。 天热,晚上人们都在外面睡,志华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志华很懂事,她想多接近接近母亲,对母亲也是个安慰。 阵阵凉风吹进院子,令人舒适。志华和母亲有说不完的话。一家人听得津津有味。志华说起城里的事,件件都觉得新鲜,当说到城里人的生活水平时,一家人羡慕得直咂嘴。爷爷说:“听起来叫人眼热,可俺这把年纪的人怕是没那个福分了。” 志华说:“爷爷,眼下咱这里交通不便,又没有通电,阻碍了咱这儿的经济发展,等将来修了路,通了电,和山外一打通,我们这儿就富得快了。另外,我大学毕业后,如果能把工作安排到城里,我一定把您几个都接去,让您也去享享福。” “闺女,好好念书吧,爷爷就盼着那一天哩。” “志华,您在大学里都学的啥呀?”山菊问。下午,公公反对她亲自搞配种的事,山菊对志华说了。志华听了母亲的问话,知道她是想往哪儿使劲哩。志华说:“俺学的东西可全了,家禽家畜的生理解剖,良种繁育,包括配种,就连人工授精都学。起初学配种,班里女生们都不好意思,可听老师一讲,女老师一示范,同学们都不再不好意思了。老师说,这是科学……现在,我们班全体同学都会操作了。” 山菊听出了志华的弦外之音。她凑近志华耳朵说:“志华,这方面的东西多讲点儿,好好开化开化您爷爷那老脑筋。”接下来,志华按照母亲的意图,就女同学们搞配种的趣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爷爷早听不进去了, 说:“华,就没学别的?” 志华说:“家禽家畜的饲养管理、疾病防治……都学了。” 山菊说:“华,咱这个家花钱门路多,挣钱门路少,没法,你看村上不少家儿都找到了致富项目,也都得了效益,咱干着急,你在外面见多识广,帮助想个挣钱的好门路。” “志华,你妈说的对,咱这个家最要紧的是生法挣钱,没钱,寸步难行。”爷爷说。 志华说:“要说,挣钱的门路多了,可别的,眼下咱搞不了。” 兴旺说:“是呀,咱村上别的家能大搞养殖种植,咱不行,一无本钱,二缺劳力。” “我看养好咱的叫驴比啥都强,地里活儿干了,还能搞配种挣钱。最适合咱这个家。”志华说。 “你爷爷老了,你爸爸病了,眼下咱家没人能搞配种这活儿。” “妈,你学学也会搞,那容易学。”志华说。 “可那不是女人干的事,多丢人哪。”山菊说。 “妈,您那观念咋也那么老,那有啥丢人,人家大学教授都搞了,俺那女同学们也都搞了,谁也没有觉得有啥丢人。”志华说。 山菊说:“照你说的我真得学学了,这叫逼上梁山。” “妈,我看咱这叫驴品种不是太好,该调个优良品种了。” “山菊,啥驴品种最好”” “咱们国家比较有名的是德州驴,这种驴体型美观,高大壮实,体高一般在一米三以上,体型方正,四肢粗壮,役用性强,生长发育快,繁殖力强。且适应咱山区。” 兴旺发言道:“我也听说过德州驴好,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咱就选头德州驴好了。” “俺学校大牲畜良种繁育基地就有,我操心弄一头算了。”志华说。 山菊趁热打铁:“这个事儿就这样定了,过一段有钱了,我把买驴钱给你寄去。” 志华推推母亲:“妈,养个好种驴不容易,这里边学问大着哩,我给您举个例子说,好多人认为叫驴养得越胖越好,其实不然,不胖不瘦最好,这样的驴性欲旺盛、精多质优,可以提高受胎率……” “这里边学问真不小,华,你得挤点儿时间,多教我两招。”山菊说。“这次回来,我带有两本这方面的书。您可以加空儿学学,像驴的饲养管理、疾病防治等许多知识上面都有。学学有好处,不但有利于自己养驴,别人问起啥,能给人家说出个子丑寅卯,这样谁都会信任你。” 兴旺说:“啥事,一经有学问的人,就神秘了。我养了十来多年驴,也没听人说这么多东西。”“睡吧,睡吧,明天还得收麦哩。”进堂老汉不耐烦地说。老人觉得光听儿媳孙女说驴配种的话,不好意思,要是白天,他早站起来走了。但今晚志华的话对他来说不能说不起作用。 山菊觉得志华回来一次不容易,加之求教心切,她推推志华说:“你爷爷思想陈旧,不听算了,你小声说给妈听。”志华说:“妈,你还想听啥?”母亲说:“拣稠的捞,你就说咋能让叫驴多做活儿。” 志华理解母亲的意思,凑近她的耳朵说:“首先对种公驴要加强营养,日粮中应减少饲草的比例,增大精料的比例,配种任务过重时,要增加蛋白质饲料,可以多喂些儿鸡蛋,每天喂一两盐,能买来贝壳粉时,每天喂一两贝壳粉。” 山菊:“除了喂好,别的还需要注意啥?” 志华:“管理上最主要的是适当运动,对于种公畜,光喂的好,不运动不行,公驴过肥,性欲会减退,但运动也不能过度,体力消耗过大,也会使配种能力下降,精液品质低,另外,交配频繁也不行,像咱这叫驴喂得好,一天最多只能配两次,每次间隙八到十小时。太频繁时,精子品质差,影响受胎率。” 山菊求知心切,问了这问那,志华为妈妈的精神所感动,恨不能把所学的知识一下子全倒给母亲。母女俩一气说了大半夜。最后,山菊说:“华,我的脑子乱,你说的多了我记不住,明天你就别上地了,在家里动动笔,动动脑,根据咱叫驴的情况,咋管理,啥东西一天喂多少,你给我写清楚。” 志华说:“大麦天,正忙,不上地会行,明天我也去割麦,晚上我加班写。” 山菊兴奋,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亮,山菊已经把饭做好了。志华正要去喊来金过来吃饭,忽然听到敲门声,紧接着是来金的喊叫声。 饭桌上,没有过多的花样,馍,稀饭,一荤一素两个菜,鸡蛋没少煮,淡的咸的煮了一大碗。兴旺和几个老人还在熟睡。山菊不让惊动他们,说:“我们仨先吃,吃好了赶紧趁凉快上地。”山菊说着拿两个咸鸡蛋在来金和志华一个面前放一个,催着他俩吃。接着,山菊又拿一个淡鸡蛋在桌棱上打碎外壳,剥后放进来金碗里,说:“多吃点儿淡的,干活儿时少渴。”来金说:“你吃吧,我自己来。” 志华看见母亲和来金的举动,联想起初恋人往她碗里放鸡蛋的情景,心里有了想法。她想想病床上的父亲,看看年轻的母亲,真是委屈她了。母亲应该有自己的幸福。于是,在以后的几天里,志华总是有意为他俩创造接触的机会。可志华对其二人似有似无的感情所困惑,有点儿丈二和尚一一摸不住头脑。 去麦地路上,山菊和来金前面走着一个姑娘,一顶崭新的洁白的布帽下,一幅清秀的面容,上身穿一件小衬衫,下身穿一条裙裤,手里拿一把镰刀,走路蹦蹦跳跳的,充满着青春活力。人们见了夸赞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看这志华,如今眉也细了,眼也大了,脸也白了,当年的小女孩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来到麦田,三人排开,割起来。志华弯腰割麦时,露出大理石般洁白而又闪着光泽的腰背,过往的人不由自主多看几眼。志华假装没看见,只管割自己的麦子。 最后一场麦子打下来了,不是太干。风起的晚,扬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听省电台天气预报,明天是晴天。山菊打算明天把麦子全都晒一遍。只因麦场离家远,当天打下来的麦子不打算往家里拿了,来金晚上睡在场里看麦。晚饭做好以后,山菊喊着志华一起去给来金送饭。天空挂着半月。朦胧的月光下,母女俩急急地走。走着走着,志华推说方便一下,把饭递给母亲让她先去。志华有意让他们二人好好地亲热亲热,准备耐心地在一边多蹲一会儿,心里说,要抓紧时间呀,机会难得呀。结果,很令志华失望,没多长时间,山菊就回过来了。志华看着走来的母亲心里说:“真是一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一天傍晚,天气闷热,人们坐着不动也出汗。看来天要下雨了。进堂老汉说:“雨不敢下得过大,大了地面要板结,种上的小籽庄稼出不来。”志华受不住热,找出自己带回的超短裙穿上,雪白的大腿裸露着。老奶奶见了叫住她:“疯妮子,你穿那衣裳咋好出门!” “老奶奶,现在城里人穿衣最讲究的是舒适,不叫自己受委屈。谁还像您,春夏秋冬只露着手脸。” “‘男不露脐,女不露皮’,这是老祖先兴的规矩。” “老规矩有好有坏,好的咱听,坏的得扔。” “胡说,祖先留下来的规矩都好,都得听!”老奶奶生气地说。 山菊插言道:“奶奶,志华说的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咱就说缠脚吧,那也是祖先兴的规矩,您小时候就得按规矩办,就得缠脚。奶奶您说实话,女人缠脚到底好不好?好好的脚,走路稳健、舒服不好,硬叫人缠成汤匙样儿,走路干活儿都叫人难受。后来人们感到这个规矩不好,就不兴了。” “咱不说这,小华—个大姑娘了,露半截出去,人家见了笑话不笑话?” “奶奶,城里兴,山外农村也有穿这短裙的,眼下年轻人讲实惠。” “老奶奶,您还记得您说过的俺老大奶被热死的事吗?”志华问。 “那事,老奶到死也忘不了。” 山菊问:“那是咋回事?” “我记得清,那是我嫁到官家头一年的正伏天,您爷他弟兄三人在地里锄地,我嫂子上地给他们送水,因为她穿得严实,回来时,热死在半路上。” 志华就势说:“老奶奶,当时老大奶要是穿上俺这一身,包准死不了。” 老奶奶风趣地说:“要是她那时候穿你这身衣裳去送饭,她不死,能给别的人羞死。” “老奶奶,我想,您也知道不缠脚舒服,可您不敢那样做,您怕人说。老奶奶,现在山外人,尤其是城里人,给您年纪差不多的,谁还在受这罪,早把那臭裹脚给扔了。老奶奶,人生一世不容易,得对得起自己,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尽可能满足自己。想吃就吃,啥如意吃啥,想穿就穿,啥舒适好看就穿啥,要从过去那老条条旧框框里跳出来,让自己活得痛快些。叫我说,有些事即使弄错了,只要自己高兴,错也是对,有些事,尽管有不少人说你做的完全对,可你事后老觉得别扭,那对你来说对也是错。” 志华说得快,老奶奶反应不过来。山菊听了说她:“你的观点我不同意,照你说这,理不成了狗皮袜子一一无反正了不是。” 山菊调皮地说:“是,也不是。无论咋说不能委屈自己,就说我们谈恋爱吧,可不像您那一茬人做贼似的,我们是合得来就大胆谈,合不来就吹。” 晚上,志华帮母亲给父亲和老奶奶擦身后,她找来自己的一双丝光袜给老奶奶:“老奶奶,你那双洗过的裹脚找不到了,先穿上这双簿袜子吧。”老奶奶接过袜子,穿上试试,没说啥,从此以后,老人再也不提裹脚的事了。 麦收了,秋种了,志华的假也就满了。一天,志华见母亲不高兴,问时,山菊说:“闺女,你明天就要走了,本应让你多带些钱,可家中不宽余,这次走先拿二百元,过些日子再给你寄。还有,咱这个家,眼下挣钱无别的指望,配种能搞,可谁来搞,我搞,几个老人都反对,还是怕丢人。唉,我真是万般无奈。” 见母亲为难的样子,志华心里也不好受。钱,她只接了一百块,说家里急需钱,她到学校转借一下就行。说到配种的事,她决定以实际行动支持母亲。当天下午,有人打招呼说,明天早上西村有人来给驴配种。夜里,山菊起床给驴加料添草。灯光下,驴的双眼很温和地看着她。山菊觉得它像一个有情有意的异性朋友。山菊搅完草料,拍着它的头说:“好好吃,吃饱了好做活儿。这个家全靠我们俩了,咱得合着劲儿,把这个家搞好。”叫驴仰起头,眨眨眼睛。 第二天早上,西村的人果真把曹驴牵来了。进堂老汉急忙去前边喊来金。可没等他和来金过来,已经了事。西村那人牵着曹驴走后,进堂老汉问是谁帮忙搞的?志华说:“爷爷,是我和母亲搞的。” “咦,丢人,丢人,丢死八辈子人!”老汉跺着脚,“你们干的好事,往后咱一家人只有戴着驴碍眼出门了!” 山菊有心理准备,显得很平静。她把—家人叫在一起,这次她以一个当家的口吻讲道:“奶、爹、妈,我当着全家的面说几句,哪儿说的不在理,你们批评。今天我和志华搞配种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也都很生气。说真的,其实我也很不情愿干这种所谓不体面的事。可咱都想想,眼下咱这一家人,老的老,病的病,又没有资金,能干什么既体面又能挣钱的事。都知道,当老板、经理体面,家产万贯,整天小车来小车去,出入大酒店,吃的香,穿的光,家中还用着小保姆。咱行嘛,咱有那本事嘛,咱有那资金嘛。这些咱都没有,看来体面事咱干不成。想要活下去,还得生法挣钱。我想了,也有所谓不体面但不丢人的事,像有些下力活儿、技术活儿。干起来也挣钱。可咱缺劳力,无技术,也搞不成。叫我说,丢人不丢人是思想意识问题,只要合法的事,只要能挣来钱,我认为干着都不丢人。前一段人家来逼债,说那难听话咱都忘了?叫我说,那会儿咱才叫丢人。有人说拾破烂丢人,我说拾破烂光荣,既能挣钱还清净了环境,变废为宝。为人不能太虚荣,光讲面子,挣不来钱,我们一家人吃什么?穿什么?人病了怎么办?我们发展畜牧业有什么不体面,搞驴配种有什么不体面,男人干了体面,女人干了就不体面了,女人干哪活儿挣来的钱买肉不香咋的?我认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谁干也不丢人!” 志华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家禽家畜配种,学我们专业的女生都搞,谁也没感到有啥丢人。爷爷,咱凭力气,靠技术挣钱过日子,不丢人。等咱的事业搞大了,上面领导还表彰咱哩,到那时,咱全家都光荣。” 山菊又说:“我刚才说的仅供参考,都动动脑筋,如果能想出别的生财之道,配种的事儿不搞也行。世上没有穷人,只有懒人。反正得干,人活一天就得干一天。这会儿咱家还有能干的,等我们都爬不动时,怎么办?都躺在志华身上,她负担得了吗?” 一阵沉寂后,兴旺发言了:“依我看,眼下别的适合咱家的生财门路也不好找,配种的事,还先让来金兄弟帮助山菊搞着些,待我的病好了再说。”很明显,他这是权宜之计。父亲听了用烟袋锅子在地上咚咚敲了几下,站起来走了。紧接着,两个老太太也气乎乎地走了。山菊来到兴旺跟前:“谢谢官人。”兴旺说:“你得谢谢咱闺女。”山菊说:“志华这次回来功劳不小,真得谢谢。”志华说:“爸,您说错了,俺妈的功劳最大,咱都得谢谢她。”几个人都笑了。 第二天,山菊送走了志华。 昨天,进堂老汉去南小湾姜家做客,回来睡一夜,像变了个人。从他的话音里可以听出来他对山菊的理解。山菊想,早知他赴次宴思想能转变,我早亲自设宴款待他了。 姜家儿子昨天结婚,进堂老汉想去开开心。要论关系,他们两家是关系不远的老亲。新郎应称呼他老舅爷,中午宴席上安排座位理应靠前。结果安排了女方来客,紧接着是某某乡副乡长,某某公司副经理,某某村村长……大部分是新郎的同学、朋友。都是小青年。他们一个个排排场场地坐在正位上。一共十八席,将进堂老汉安排在第十六席,也就是男席倒数第二席上,且是个陪座,陪的是一个刚上任的某村副村长。进堂老汉很不服气,嘴里嘀咕着直想骂出来。心想,你就是论官大小,我也当了十几年大队长,那时的一个大队比现在两三个行政村,况且他还是个副村长。你看他叼着烟卷,摆着姿势,神气得不知道王二哥贵姓了。还等着一圈儿人给他倒茶递烟,好像他是送亲的。去你妈的,老汉自己取支烟,点着独自享用起来。正在这时,司仪又走近他,满面笑容,热情地拉着他的手,甜甜地说:“大爷,咱是自己人,您也是明白人,给您商个量,这小伙子〈新郎〉会事儿,朋友多,一切都安排就绪了,又来一位贵客,还得请您老人家有所包涵,再让一让位。” 进堂老汉当时被司仪蒙住了,说:“咱是自己人,好说好说。”一会儿,“贵客”过来了,老汉一见,大怒,原来是个卖肉的,论亲戚还得喊进堂表爷哩。司仪在十七席上随便找个位子让进堂老汉坐下,连陪座也不是,一句“屈座”将他打发了。 按老礼,宴席上,坐正座的人是很受人恭敬的。一般来讲,递烟、倒茶、敬酒、用菜等等都要优先他们。“正座”不拿餐具,别人都得忍着些。一圈儿人还得观察着“正座”脸色,若发现有不快之意,其它人就要查找原因,及时“排除故障”。令进堂老汉看不惯的是,他的席上大都是年轻人,饮酒用菜没把他放在眼里不说,就连“正座”也不往眼里放,他们看见的只是烟、酒、菜。个个只管自己猛吸猛饮猛吃,端上来一盘菜,看谁的手头快,三下五去二,一扫而光。 更让进堂老汉气愤的是,酒喝到二八板上,一个年轻人要给他论辈。按老亲戚进堂老汉辈长,年轻人得尊称他表叔。按新亲戚进堂老汉辈晚,他得喊年轻人表叔。老人坚持按老亲戚称叫,那年轻人坚持按新亲戚称叫。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宴席上最怕生气,一般讲,待客多的话,只要平安无事收场,就算东家光彩。听到高声,司仪和老东家急忙赶过来,问后,司仪拍着年轻人的后背说:“我当啥大不了的事,小事一桩,不必计较,以我之见,亲戚乱套,各称各叫,无法称叫,不说光笑。”“对、对,司仪说得对。”一屋子人笑着附和着。 进堂老汉饭也没吃,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愤愤地离去。进家谁也不理,蒙头大睡,可睡不着,胡思乱想。想当年在任上时,方圆二三十里那个不知,那时大队是铁门槛,谁想当兵、当工人、上大学,离了铁门槛办不成。当时谁都抬举。不是吹的,那时候跺跺脚能震动几架山,可比现在个乡镇长办事。如今下 第六章 近两天,不知啥原因,兴旺显得郁闷、消沉,睡在床上很少言语,一家人给他说话,他待理不理,食量也少了,昨晚山菊给他擦身、按摩,他不让。山菊问他哪儿不舒服,他也不说。山菊气他还心疼他。 第二天早晨,山菊正在劝解兴旺,忽见来金急匆匆从后院跑过来:“山菊快点儿,进堂表叔被驴僵绳绊倒了,摔的不轻。”山菊倏地出了一身冷汗,—家人慌了手脚,兴旺想挣扎着起来,起不来,急得哭了。刚才有个人来给驴配种,山菊要去,老人不让,他要去。山菊不放心,去前边喊来金帮他。—定是他不服老,执意要自己搞造成的。山菊看他痛苦的样子,没有埋怨他。山菊默默地祈求着,老天保佑,千万别让他走兴旺的路。山菊套好驴车,来金帮山菊把老人抬上车。山菊回头问丈夫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不行的话,也凑车去卫生所看医生。兴旺同意去,于是也把兴旺抬上了车。 山菊扬起鞭子,正要赶驴走。婆婆倚着门框有气无力地说:“山菊,我也凑车去看看吧。” 山菊问:“妈,你怎么了?” “这两天我有点儿头晕,今早上起来又加重了,左手还有些麻木。” 山菊急忙跑过去,把婆婆搀扶到车上。山菊埋怨她说:“妈,你咋不早说呀。”一辆车拉了三个病人,叫驴在山菊的驱赶下,启动四蹄朝南小湾走去。一路上,人见人夸。都说多亏了山菊,要不然这一家人可怎么过呀。 经医生检查,幸亏进堂老汉不是骨折,是髋关节脱位。复位后至少在卫生所住三周。山菊听了,长出了一口气。兴旺母亲患了高血压病,收缩压为200毫米汞柱,舒张压为110毫米汞柱。医生说,就她的症状,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出现偏瘫。山菊听了,又吓出一身冷汗。爱人卧床都够人忙了,再瘫一个还不叫人忙死。兴旺执意不下车,他要求别人离开,让老中医单独给他诊治。徐先儿问他哪儿不舒服,他不语,伸出左臂让徐先儿号脉。徐先儿检查完,说了他的病情。兴旺说:“徐医生,我的病服中药行吗?我有站起来的希望吗?我的阳痿病会好吗?”应该说,徐先儿是一位合格医生,他很会给病人说话,他的回答带有很强的技巧,兴旺听了非常满意,他的内心充满了希望,他仿佛看到了曙光。老中医的耳朵有些聋,他和兴旺的对话声音比较大。山菊在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听到“阳痿”二字,山菊联想起上次她给兴旺擦身的事。 三天前的—个晚上,山菊给兴旺擦身。兴旺被脱得精光,赤裸裸地仰卧在床上。山菊见了突然来了那种念头,激情在熊熊燃烧,但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她没有过分的表示,只是想让他高兴高兴。山菊在擦他的下身时,用手轻轻地在他的阴茎上扒拉了两下。当时,他似乎没有感到有什么快意,立即将她的手推开了。山菊一直就没有在意,不是刚才听到从他口中说出“阳痿”的话,她根本不会往哪儿想。看来,他的精神之所以委靡不振,与那晚擦身有关。山菊摇摇头,但愿老中医能妙手回春。山菊打算佯装不知,起码近段服药其间不提那事,以免增加他的精神压力,影响治疗效果。 下午三点时,婆婆的药液输完了。公公要她留下来侍候他。山菊说她血压那么高,不能劳累,不敢熬夜,万一出了事后悔不及。山菊决定让婆婆回去,一来能照看门户,二来能关照奶奶,劳动量不大。她也不打算让兴旺回,她留下来一个人护理公公他们俩。山菊套上车把婆婆拉回家以后,一切安排妥当,又让来金赶着驴车拉着铺盖、食品、餐具等送她到卫生所。 进堂老汉连着两顿不吃饭,嘴唇干得裂口,连口水也不喝。山菊当成病痛所致,反复劝他勉强用些食物,他摇头不用,还一再说让老伴来侍候他。把山菊弄得摸门当窗的。半夜了,他还没有入睡,听见他唉声叹气,山菊问他渴了?饿了?他说不是。山菊问他咋了,他不说。又过了一会儿,他提出要解手,很难为情的样子。这时,山菊恍然大悟,才明白他为什么不吃不喝,为什么非要让婆婆来护理他。想到这里,山菊急忙去脱他的裤子,刚解开他的腰带,他又说不解了。山菊走到自己床边刚坐下,听见他痛苦地呻吟,知道他憋得受不住了,只是不好意思。山菊又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对他说:“爸,一家人,别不好意思,为人养儿育女不就是防病防老哩,这是俺当晚辈的应该做的。兴旺在一旁也劝他。只见进堂老汉眼睛一闭,羞答答地让山菊脱去了裤子裤头儿。山菊一手持便壶,—手将他的阴茎导入壶口。老人开始尿不出来,当他感动哭时,精神一放松,尿出来了。 便后,老人说:“山菊,爸难为你了,这个家难为你了。” “爸,是俺难为你了,害得你几顿没吃饭,以后,咱谁也别难为谁。爸,您也没有女儿,你就把俺当成亲闺女好了。” “山菊呀,就是亲闺女,这事儿有的也做不到。” 进堂老汉在卫生所住了三个星期回来了。躺倒两个大男人,一家人愁眉不展。最近两个老太太常在一起嘀咕,怀疑这儿不对了,哪儿不对了,甚至怀疑山菊是个“丧门星”。以前就没有出过事儿,自她来后,接连出了俩事儿,都是摔伤,且都是摔的男人,一定是她带来的晦气。因此,山菊从南小湾卫生所回来,两个老太太不像过去那样亲热了。山菊称叫他们,给他们说什么,俩人都是带理不理的。山菊不知何故,问兴旺,兴旺摇摇头。 赴宴受辱,使进堂老汉改变了对山菊的看法,他摔伤以后,山菊对他精心护理,深深地感动了他。他从内心感激她、佩服她。 山菊一直没有忘记做多用床的事,如果不是公公摔伤,也许多用床已经做好了。从卫生所回来的第三天上午,山菊拿着图纸去南小湾见老木匠。那木匠姓王,人称王木匠。他过去在县木器厂当师傅,做工细致,做出的东西精致结实。只是年龄大了,估计离七十岁不远了。不过老本行始终没丢,除了做大车、拉大锯这些大活儿,室内家具还能做。 俩老太太见山菊不在家,一起来到进堂跟前,向他说怎样对付山菊“丧门星”的事。进堂老汉一听大为恼火:“你们胡说什么呀,这两天我对您俩都看不惯,见了人家冷冷淡淡,对吗?您俩想想,一家人接连出事儿,她心里好受吗?以我看咱想法多安慰安慰人家才对。你们不那样做,反而对人家说三道四,还不愿理人家,太不应该了!再说,旺娃儿人家俩人相处得蛮好,咱在旺娃儿痛苦的时候,给人家估走,这不是往咱娃儿伤口上撒盐吗?!我看,如果您俩不改变对人家的态度,继续对人家冷淡下去,不用你赶,人家自己会走。到那时,恐怕你拉也拉不住。咱可是一天老一天,身体一天不如—天,总有一天咱都会倒在病床上和旺娃儿—样不能动。到那时,指望谁?靠志华,都躺在她身上,她受得了吗?”两个老太太你看看她,她看看你,无话可说。 进堂老汉继续说:“依我看,只要山菊不变心,不讨厌咱几个,能管好这个家,就算咱几辈子烧高香了。你们说人家是‘丧门星’,叫我说人家是福星,咱把人家当神敬都不亏!从今以后,咱必须像待亲生儿女一样待人家。如果因为咱亏待人家,人家心凉,起身走了,到时可后悔不及!” 山菊来到南小湾,王木匠不在家。等一晌也不见他回来,山菊留下几句话就往回走。 山菊进村时,人们已经吃中午饭了。村中大松树底下围着碾盘坐了许多人。这株松树冠大荫好,就是酷暑天,坐在下面也不会出汗。这里不但是驴洼村的文化中心,且是村上最大的饭场儿。每到饭时,尤其是夏季,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吃饭。来得早的可以凑碾盘,来得晚的坐一边散乱的石头上,没石头了,随便圪就个地方吃,心里也觉得舒服。农村人,大部分都恋饭场。饭菜不论好坏,只要在饭场里吃就下去得快。谈笑风生之中,不知不觉填饱了肚子。其乐融融,胜过赴宴。饭场有新闻,大到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国际新闻,某月某日某国和某国又打起来了,各方死伤人数等等;小到谁又在山上捉了只兔子,谁家小两口又生气了,男的用指甲划女的一脸伤。饭场出故事,荤的素的都有,听到风趣处,或喷饭,或噎着,或流泪,或前仰后合,笑态百出。疲劳与烦恼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 山菊路过饭场,人们都争着和她说话。突然,山菊见干妈气冲冲地朝饭场跑来。径直跑到她儿子跟前,用手指着他的脑袋:“你兔娃子,只顾你自己吃,也不管你老子死活,你老子无钱治病,在绝食,两顿都没吃饭了,你知不知道?!”有志不吭声,只管自己低着头吃。人们听了都向他投去气愤的目光。赡养老人是儿女应进的义务,你又不是没有钱,即使没有钱也得生法,借钱也得给老人治病,讨饭也不能让老人饿着。都知道这人鬼得很,整天倒腾驴,手里有一万多块存款,可父母别想花他一分钱。今天母亲来饭场吵他,就是因为刚才问他要钱他不给,老人气急了,有意羞他。 老人哭着诉说着他的不是,“溜光蛋”不耐烦了,端起饭碗就走。老人抹了一把泪骂道:“早知你对老子娘这样,当初就不要你兔孙!”只见“溜光蛋”扭着头:“你别说那,换换家儿,兴许我还能享享福哩!” 在场的人都气得摇头。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自己停下吃饭,反复审视着在他面前正在吃饭的儿子:“娃,刚才走那个人说的话对不对?”他娃才十来岁,上小学三年级。他急着吃罢饭去上学,刚才“溜光蛋”说的啥,他就没注意听。为了应付爸爸,他随便说一句:“对。”他刚落音,只见他的父亲右手筷子一甩,五指并拢朝他脸上抽去。只听见啪地一声,儿子的左脸上立刻显出五个红红的指头印。小孩儿“哇”地一声,馍饭从嘴里掉下来。 父亲吼道:“从说,他不养活老人对不对!” 儿子哭着说;“不对。” “溜光蛋”走了,母亲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山菊劝说着把她搀扶到自己家里。洗过脸,山菊端来饭,她吃着,山菊检讨着自己,说自己这一段时间只顾在卫生所侍候公公,没顾上看望二老,让二老作难了。 姜兰说:“别说了,闺女,不是你,你干爸早没命了。” 正说着,山菊婆子过来了。她对山菊的态度果真变了,她和颜悦色地对山菊说:“妮儿,你吃饭去,俺老姐妹俩说说话。”山菊让座给婆婆,还说自己不饿,又搬个椅子过来,挨着干妈坐下。姜兰拉着山菊婆婆的手说:“要说,咱这一茬人大部分命都苦,可你比我强,我年轻时就受委屈,跨进婆婆家的门槛,就得纺花织布做饭做针钱,晚上给公公婆婆铺床,端洗脚水,送便盆……公公婆婆身体不舒服时,慌着找医生,煎药喂药都是你的,一点儿侍候不到,不如婆婆意,就得挨骂。那时候,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无怨言,那时年轻,不怕干活儿,整天有用不完的劲,再说那时候心里有个盼头,心想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好日子在后边等着哩。可盼来盼去盼的啥,如今婆子可当上了,还不照样吃苦受罪,儿媳不行吧,娃也不行,别说孝顺你了,根本就没把你当人看!你想让他们侍候你,甭想,他们还想让你侍候他们哩。唉,也不知俺俩那辈子做的孽呀,会落到这个地步。这一段多亏了山菊,要不然您老哥早没命了。” “嫂子,说到山菊,俺一家人眼下也都是享她的福啊!”山菊婆婆说。 “俺那媳妇、儿有一个能像山菊一样,也好了。”姜兰抹着泪说。 “别夸了,俺做的也不够。”山菊说着起身去解驴缰绳,她要把驴移到树荫处。一家人不再阻止了,山菊搞配种没有顾虑了,对人热情有加,更重要的是她配的种受胎率高。因此,周围村上母驴发情时都来她家。这几天来配种的多,叫驴出力大。因此,她对这棵“摇钱树”管理格外精心,光鸡蛋她都没少喂。 山菊在跟前时她不敢提孙子的事,山菊至今没有怀上孕,她怕山菊听了多心。婆婆见山菊走了劝姜兰说:“嫂子别难过,看您那两孙子多好,过着多有劲儿。” 姜兰说:“别说了,眼球都不中了,还说那眼皮哩!” 一会儿,山菊从屋里拿二百块钱递给姜兰说:“妈,你回去对我爸说,这是有志孝敬他的,让他好受一点儿,劝他吃点儿饭,我挤空儿也过去劝劝他。有志的工作可以找村里调解委员,让他出面做做。”姜兰接过钱,搂着山菊:“山菊,我的好闺女!。” 第二天,南小湾王木匠来了。他看过图纸说,能做。然后,看木料,看后说:“这些料太大,需要找帮工的用大锯把它锯开。我知道这村上有个叫朱来金的能递上手,有空儿的话,叫他过来帮帮忙。” 提到来金,山菊心里一热。兴旺说;“他昨天还在给俺干活儿,没听他说最近有啥关紧事,山菊去瞅瞅,没事的话再让他过来帮几天忙。” 没等兴旺话音落,山菊已经不由自主地跨出了门槛。来金的大门敞开着,他刚从外面挑水回来。他原想今天没别的事,兴旺家也没活儿,打算今天洗衣裳。他抱着几件脏衣从屋里出来,见山菊进院,忙放下衣服给山菊打招呼:“嫂子来了,到屋里坐吧。” 山菊跟他进了屋。来金拿把小椅让她坐下,她不坐。两只大眼睛在屋里扫视了一周,像寻找什么东西一样。来金是单身汉,为了避嫌,山菊从来没进过他屋,今天是第一次。三间小瓦房,东头一间是厨房,西头一间是他的卧室,中间算是客厅。三间房子相通,四壁和房里被烟熏得黑黢黢的。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有两样破旧家具散乱地摆放着,没什么条理,上面落了不少灰尘。床上白蚊帐也被熏成了黄蚊帐。 “兄弟,今天除了洗衣裳,还有其它要紧事吗?” “我没有别的事,嫂子,你有啥事?说吧。” 山菊说明来意。来金不假思索,便脱口答应。山菊要将他的脏衣拿走,替他去洗,来金觉得衣服太脏,不好意思让她洗,说啥不让她拿走。争夺中,来金抓到了山菊的手,两颗心都为之一颤。 山菊和来金来到王木匠跟前。王木匠说:“山菊,你走后,我见北屋东头放一架织布机,我量了量尺寸,大部分部件都能改用。如果改制就省力多了。” 山菊想,奶奶和婆婆都老了,会用的干不动了,自己不会用,也不打算学它。以后人们有了钱,谁还辛辛苦苦坐那儿纺线织布。成衣市场上,花色品种齐全,做工精细,款式新颖的衣裳多了,选着穿。放它没别的用处,还占地方,不如毁了改制成多用床。山菊找到奶奶,把想法给她一说,奶奶把脸—沉,当即拒绝。山菊走多远了,还听见她用拐杖捣着地说:“败家子、败家子!” 山菊去见婆婆,想让她去做奶奶的工作。恰好此时婆婆正在放织机的那间房里扫地。山菊过去将想法给她说了,母亲说:“山菊,你吃了豹子胆了,你不知道,这是她的宝贝,你毁了它那还了得。你奶奶常说,纺车和织布机是传家宝,不知它侍候了官家多少代人。听说你爷爷去世的早,后来全靠她纺织、卖布养活一家老小。你奶年轻时手很巧,能织出很多花色不同的布。做成的衣裳谁见谁夸,能卖好价钱。提起她当年织布的事儿,她就觉得一脸的荣光。平常她看见织布机就叹惜,有时她气得直骂,说眼下的女人不算女人,线不会纺,布不会织,衣不会裁,更不会缝,白披个女人皮。要在过去,男人早把她们一个个休了。”是呀,你看奶奶看它多金贵,上面还盖着一条大被单子。 “你给她说还好些,我要去说,自讨没趣小事,要不用拐杖打我才怪哩。”婆婆接着说。 山菊将盖布掀开,整个机身和奶奶一样老态龙钟。推一推一摇三晃。像一个醉汉,像在风中行走的奶奶。且发出吱吱的响声。山菊跳进去想试试,两个踏板上各有一个汤匙样的深深的脚印,山菊的两只大脚放不进去,踏上去很不舒服。她从那双深深的畸形的脚印上,联想到了封建制度重压下中国妇女的悲惨命运,也想到新中国妇女的自由和幸福。山菊又想到,这织布机是中国妇女勤劳智慧的象征,说不定那—天她还能被收藏家收藏起来,或收放在中国历史博物馆里。再说,奶奶那么大岁数了,就这一件心爱之物,不能惹她老人家生气。于是,山菊对婆婆说:“妈,就依奶奶的,这织机不毁了。” 几个人把一根一搂粗的木料从屋里抬出来。王木匠量过尺寸,打了墨线,然后几个人将木料固定在屋后的一棵树上,木料高,又在两边搭了站架。一切安排停当,王木匠说山菊,拉大锯需要俩人,你再找个人和来金搭手。这会儿,用不上我,我先回去。快的话,后天就锯完了,到时我再来。 送走王木匠,归来时,山菊对来金说:“兄弟,我当你的助手,先试试,如果能行,就不用再麻烦别人了。” 第七章 来金和山菊上到架子上,二人面对面,各执一头锯把。山菊没干过这种活儿,锯总是不听话,不是向左跑,就是向右跑,可照墨线了,她又下锯太重,拉不动。来金说:“拉大锯不能性急,想—下子锯到底,不行。应该轻轻地顺着劲儿拉。” 在来金的指导下,锯拉顺了,随着“嚓、嚓、嚓”有节奏的声音,锯末纷纷落下。一把大锯牵着一对男女,面对着面,你拉我推,你俯我仰,一来一往,配合默契,山菊觉得拉锯挺新鲜,挺好玩,山菊笑了。来金看着她,觉得她笑起来是那样的迷人。说起来二人过去经常在一起做活儿,可来金从没有认真地看过她。近了他不敢久视,远了看不清楚。像今天这样近距离的注视,还是第一次。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白嫩,一双黑亮的眼睛直视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魂勾了去。山菊觉得今天心情特别好,对面的朱来金还是那个朱来金,长相还是那个长相。可今天看起来格外顺眼,他那健壮的体魄,端正的五官,尤其是那双含情脉脉敢于注视她的眼睛,对她产生有巨大的诱惑力。朱来金长精了,朱来金知道想女人了,朱来金今天才像个男人。来金这个人太老实,过去,他见了女人,连多看—眼的勇气也没有。山菊心里说,来金哥(实际山菊没他年龄大,平时喊他兄弟是按兴旺喊的。),今天妹妹优待您,您就大胆地看吧,让您饱饱眼福,也算是妹妹对您的回报。一阵对视以后,二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来金低下了头,山菊微笑着将脸转向了一边。都觉不好意思起来。 随着大锯不断下落,二人下了架子,站在地上。可恶的木料挡住了二人的视线。不过,最终它是挡不住的,木料是死的,人是活的,它挡不住心能挡住眼吗?过一会儿,二人就忍不住歪头看对方一眼,或找个借口问对方渴不渴,累不累,好趁机对视。“嚓、嚓、嚓、嚓……”节奏规则,音韵优美,锯末不停地落,锯口不停地下,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美事。锯着锯着只听见“啪”地—声,一块板上半截落在地上。看时,外面一块板被拦腰截断,二人走过去,不约而同地弯腰去拾那块半截板,先是一愣,当二人想起什么时,忍不住笑起来,二人笑啊,笑啊,美美地笑了一阵。 原来,他们那一阵子眼离墨线心离谱,只顾歪着头看对方,就没把心放在锯上,结果把板给锯偏了。幸亏是块不成材的边料。二人笑得开心,笑得响亮,房前的人们都听见了。好在兴旺一家人知道来金老实,对他放心。换上别的男人,他们一定生疑。这会儿,他们想,也许是二人见到什么可笑事了。 天气热,拉大锯活儿不轻。刚拉时新鲜,不觉累,时间长了就会觉得累。第二块板锯下来,二人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山菊让来金脱去衬衫,来金不好意思。她说,你不脱,我脱。山菊说着解着扣。她脱掉外面的衬衫,留下内衣。雪白的肌肤,深深的乳沟显露着。拉起锯来,随着身子起伏,她那高耸的乳房时隐时现。像是在故意挑逗他朱来金。说真的,来 金真有点受不了,他被撩拨得心荡神迷。他只好把脸转向一边。突然刮来一股风,将锯末吹进来金的左眼里。来金揉不出来,睁不开眼,难受。二人下来架子,山菊走到他跟前,用手翻开他的左眼皮,嘴凑上去猛吹了一下。啊,她那温暖的气流,她那柔软的手,还有那仿佛触到的唇。来金真点儿受不了。也真灵,她一下子居然把眼里的锯末吹走了。 来金说:“嫂子,将中午了,该做饭了。” 山菊说:“这儿做着你的饭哩,你中午就不用做饭了。”山菊留得实在,来金就不走了。山菊端来洗脸水,拿来毛巾香皂,站在他的身旁,看他擦洗,像是在看一个刚学洗脸的娇儿。接着山菊给他倒上茶:“你慢慢喝,我去帮母亲做饭。” 屋里闷热,呆不住,闲着的人都在树荫下乘凉。兴旺也被抬出来了。来金端着茶从后院走过来。他径直来到兴旺跟前,打算和他唠嗑一会儿。 吃饭了,做了一桌子菜,山菊不停地让来金吃,那个热情劲儿像在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来金长这么大很少受过如此款待。 吃过午饭,来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丢下饭碗,他独自去屋后小山顶上转悠,对面山坡上,松柏滴翠,野花烂漫,千姿百态,溢光流彩。景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美丽诱人。他在一块青石上坐下。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山菊了,是不是山菊也对他有意。如果是这样,千万不能再继续下去,起码自己不能有非分之想。我们两家既亲又邻,祖祖辈辈相处得一家人一样。自己父母早逝,几个老人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对待,欠人家的情一辈子也还不完。如今她家几个老弱病残之人,只能知恩图报,决不能乘人之危,来金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越雷池半步! 下午,来金竭力抑制自己,心不往别去想,眼盯着墨线,只管拉锯。山菊和他说话,他不多说,举止言谈都一本正经。他下了几次决心,几次发誓,谁再想不算人,可他最终还是管不住自己,不想不想,结果还想。他挡不住山菊的诱惑,眼睛不由自主地去看她。 晚饭,山菊留不住来金,他执意要回去吃。他刚要转身走,被山菊拦住了,她用手轻轻拍去他身上的灰尘,提了提他的衣领,又扯了扯他的衣襟,而后深情地看着他。像对待将要出远门的新婚丈夫。来金几乎被她这种柔情所击倒。 晚上,来金辗转难眠。自己是个正常的大男人,要说不想女人,是谎言。可从来没有把女人看得那么重要,认为女人只不过能满足男人那种欲望罢了。可这些天来,通过和山菊接触,改变了他对女人的看法,他亲眼看到山菊作为妻子如何无微不至的关怀丈夫,作为媳妇她如何孝顺几位老人,而且他亲身体验到有个女人真好,她的一个微笑,一句暖心话,一个温柔的举动,都能消除你的疲劳和烦恼,解除你心灵的痛苦,给你带来生活的乐趣,带来幸福和快乐,使你感到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我一定要讨个女人,一定要讨一个山菊一样的好女人!唉,山菊若是我的女人该多好啊! 来金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还没讨上老婆。他早已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经常消极地对待人生,埋怨父母不该将他带到世上来。他总是提不起精神,屋里院里东西乱糟糟的,衣裳整天脏兮兮的。可近两天,来金开始注意打扮了,屋里有一件白的确良衬衫和一件蓝的确良裤子,平时舍不得穿,也找出来穿上了。脏衣服脱下来就洗,屋里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再说山菊,兴旺卧床以后,她心情不好,很少想男女之事,偶尔想起来,可见到兴旺的样子,那种念头就随之烟消云散。和来金锯了两天木料,山菊有了好心情,不由人往那男女之事上想。兴旺服了老中医的药,从外表看精神多了,饭量增大了,说话声高了,一天总要哼几句小曲儿。看到他这样,一家人尤其是山菊心里好受了许多。不过对于那种事,山菊不敢奢望,只有听天由命,怕万一不行的话,提出来又会伤他的心。说真的,来金白天给他带来的快乐,反而增加了她晚上的痛苦。 拉大锯是木匠最不愿干的重活儿,然而,对于山菊和来金来说,虽然也感觉到有点儿累,但没有厌烦,木料锯完了,二人还有点儿没干够的意思。 来金和山菊家的责任田相挨。分地时,两家事先就商量好的,地块挨着便于干活儿时互助。所以抓阄时两家合抓了一个。农业学大寨时,伐树造田力度大,人均耕地多,前年有了新政策,上级要求退耕还林。因而现在耕地少了。两家合在一起,还有十来亩地。山菊一家人原来有个想法,家中大龄人多,都一天老一天了,光种麦豆,投工不少,费力不小,收入不大。因此,去年年初响应上级号召,在那块四亩田上种了桃树。打算过几年,几个老人干不动重活儿时,帮兴旺管理管理果树,也不少收入。兴旺病倒以后,来金基本上把两家的地全包了。 锯完木料的第二天,来金到地里转悠,见地里草又长出来了,于是他又连着锄了几天草。这几天,他连兴旺家门边也没挨。他想山菊,和山菊想他一样,但又怕见到她。他想凉一凉,怕接触多了,把握不住分寸,一旦被她家人看出来,就难堪了。一天,吃过午饭,来金刷洗完毕,拿张苇席出来,打算找个通风的树荫处歇息。他走出大门,往西边一看,见山菊过来,说:“兄弟,多用床做好了,你去看看,好用得很。” 来金问:“啥时做好的?” 山菊说:“今天上午。你没见,我刚把王木匠送走。” 来金把席放回院里,随山菊来到她家。兴旺和几个老人都在午休,他俩来到后院。来金绕着多用床转了一周,把所有的功能都演示了一遍,不停地夸赞多用床做得精巧。 山菊半开玩笑地说:“这多用床做得确实不错,看见它会让人想到,这一榫一眼组成一件美观的家具,多像一男一女组成一桩美满的姻缘,组成一个美好的世界。” 来金红着脸说:“嫂子真会说,说出来的话叫人听了觉得老美。” 山菊说:“我上去试试。”山菊睡在上面,亲身体验了一番,感觉不错。她仰卧了一会儿,说要下来。可起了几次没起来,像一个撒娇的孩子一样伸着手让人去拉。来金走过去,刚弯下腰,山菊倏地起身,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想到挣脱,但挣脱不掉,也不知他的力气那里去了。接下来便是一阵狂吻。 “啊哈啊哈……”前院传来一阵洪亮的驴叫声,怕有人来给驴配种,山菊才松开了手。 来金兴奋不已,回到家里,哪里还有睡意。整个下午什么活儿也没干,他的内心—直平静不下来,他太激动了。过去,问路女子给他一个微笑,能叫他高兴三天。何况今天得到一个女人的吻,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而且是一个漂亮女人。他很满足。来金独自去到一片山林里。小鸟在林间追逐、跳跃、欢唱,和他分享着快乐。他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口中,回味那醉人的吻,他前走几步,弯腰拣起一个石子,投进林中,几只小鸟惊叫着飞走了。他想欢呼,他想歌唱,他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不知何因,兴旺感觉山菊有些异常,整个下午话多、笑多,且言行轻佻。晚上,一家人都在院里睡,山菊睡不着,一心想和兴旺亲热,不住地和兴旺耳语。兴旺仰卧着,待人们都入睡时,山菊控制不住自己,在兴旺的额头、脸颊、脖颈、胸部不停地吻起来。接着,她用手在他的敏感处反复地触摸。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兴旺深知她的用意,—直处在矛盾和痛苦之中。时间长了,兴旺心情烦乱,猛力将她的手推了过去。 山菊转过身,小声抽泣。她恨他,恨他说话不算数。他说过要给她一辈了幸福的,然而他这会儿躺在床上不理她了。回想大年三十晚上,为了使他高兴,忍痛和他第一次做爱。从此,除了例假,他没有隔过夜。他总是那样健壮威猛,有时叫她受不了。有一次,他因事外出几天,回来以后,她要他帮助晒麦,他提出个条件,办了那事再晒麦。无论她怎样说,他决不等到晚上。结果,那次硬是被他“强奸”了。事后,她心痛他,不让他晒麦。让他好好歇歇,明天晒。他不,他让山菊坐一边闲着,自己用两个大筐子一气把两三千斤麦子担出去完。可如今,一个堂堂男子汉,你的激情那里去了,你他雄风那里去了。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在玩弄我,早知这样,你当初就不该让我尝到甜头,让我永远讨厌这种生活多好。 山菊呀,你莫要再埋怨兴旺了。你那里知道他的苦衷啊! 这些天来,兴旺中药没少吃,那又黑又苦的药水子,让他闻见看见就恶心,喝下去就想呕出来。可他为了康复,强忍着痛苦闭着气一次次把药喝下去。然而,几个月过去了,每当山菊问起效果时,他总是说有效,其实他心里有数,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他早已泄气了。对后来的用药,自己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花钱买痛苦,只是为了安慰山菊,安慰几个老人。他怕,他怕山菊弃他而去,她若走了,自己是小事,几个老人怎么办?他知道,山菊年轻,需要正常人的生活。但他不能给予,更谈不到满足。他非常愧疚。他整天提心吊胆,他随时都在观察山菊的举止言谈,他最害怕晚上,山菊的一个轻佻举动,一句富有调情味的话语,都会使他慌恐不安。好在山菊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从来没有过分纠缠过他。 山菊还在不停地抽泣。兴旺后悔不该对山菊那样粗暴,那样做太伤她的心了。他想给她道歉,先拉拉她的胳膊,她胳膊一甩,兴旺叫她,她一声不吭。看来离婚已成定局,兴旺心灰意冷了。人家以后还会和你在一起吗?和你在一起对人家有什么好处?是现在有好处,还是将来有好处?一点儿盼头儿也没有,人家和你在一起干啥?应该说,自己卧床以来,为这个家人家没少吃苦受累。要换上有些女人也许早就远走高飞了。可她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女儿尚小,还没毕业,其余者是老弱病残之人。怎么办?怎么办?继续欺骗她,还说服药有效,人家还会相信吗?实话实说,自己终身残疾已成定局,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幸福,是走是留你自己选择。也不行,万一她选择了走怎么办?他想想这个家,如果就自己一人,死了也就算了,还有几个老人……想到这里,兴旺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了。 兴旺一哭,山菊倒不哭了。她觉得难为他了,反而给兴旺道歉起来。后半夜,两人互诉衷肠,山菊一点儿离婚的意思也没有,还说出了自己有关发家致富的设想,以及将来有钱时,带他到省城大医院去治疗等鼓舞人心的话。兴旺听了感动得不知怎么说好。 。一连几天,山菊总是躲避来金。她想,她需要来金,可兴旺和全家更需要她。她和来金有情,可自己欠兴旺的情更大。在家庭困难之际,决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选择逃避。即使兴旺的病医治不好,也只有认命了。那么多寡妇不都过了。为了不想那男女之事,为了忘掉来金,她不停地给自己找活儿干,打算用其它事情占居自己的身心,没活儿时或休息时就看志华拿回的书。她的举动兴旺见了心里高兴,觉得山菊真的没有外心。 来金对山菊痴迷了。他觉得只有和山菊生活在一起才有乐趣,生命才有意义。这几天,他梦里是山菊;睁开眼就想看到山菊;听到有女人说话,听到女人笑声他会想到山菊;听到敲门声,他想一定是山菊来了。他渴望山菊家里有重活儿,要他去帮忙。或有什么新打算找他商量,来金甘心情愿为她伤神出力。来金很苦恼。明知她爱他,但不知为什么近几天她总躲着他。有一次,来金见她在饲养室喂驴,想过去和她亲热亲热,刚跨进门槛,只见她大眼一瞪,来金立刻停住了脚步。 有了多用床,的确给山菊减轻了不少负担。老公公也康复了。一般情况山菊能走开了。吃罢早饭,她给婆婆交待了一些事情,而后,背着锄头上地去了。她想,以后不能随便使人家来金了,惹麻烦不说,又不能给人家带来一点儿好处。 山菊先来到玉米地,一看,地锄得干干净净。她又到另外两块地,发现都被人锄了。不会是别人干的,一定还是他。这个朱来金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用心折磨我呀! 家里,几个老人正在厨房里忙。进堂老汉正在杀鸡,老伴儿正在洗菜。他们想给山菊一个惊喜。见山菊回来,公公问:“山菊,咋回来这么早哇?” 山菊说:“咱几块地来金锄完了。” “来金真是个好娃。”公公说。 “爸,今天咋准备这么多菜呀?有客?”山菊问。 “来客事小,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公公说。 “爸,我的生日,您咋知道的?” “兴旺说的。” 山菊觉得,上次给奶奶过生日,公公婆婆也没有下这么大劲儿,山菊好感动。自亲生母亲去逝后,还不曾有人给她过生日。 菜做好以后,进堂老汉说:“今天中午把来金也请过来,人家为咱家出那么大的力,咱就得酬谢酬谢人家。”山菊迟疑了一会儿。婆婆说:“那人责己,喊也不会来,一会儿给他端碗长寿面算了。”她说完,看老伴一眼,发现老伴正在用眼瞪她。她不知道自己又咋说错了。其实,山菊也不想让来金过来。她怕坐在—起不自在,分寸把握不好,会惹麻烦。况且,觉得近几天对他太冷淡,想趁势过去安慰安慰他。山菊说:“母亲说的也是,先给他做碗捞面条端过去,有心意就行了。”于是山菊下手,先给来金做了一大碗捞面条。然后亲自给来金端了去。 谁也没对来金说,他咋会也知道今天是山菊的生日。他见山菊端碗面条过来,且面带微笑,心里高兴了。笑着迎上去,接过面条,说:“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咋知道的?”山菊问。 来金说:“昨天,进堂表叔买肉时,我听见他给卖肉的说了。” 山菊说:“这是长寿面,你也吃一碗,愿咱都长命百岁。” 来金放下饭碗,来到灶前,说:“你来看,今中午我做的也是捞面条,就是为你祝寿哩。” 山菊热泪盈眶,走过去搂着他,看着他晒黑的脸:“这几天,您累坏了吧。” 来金说:“这几天,锄地没把俺累坏,见不到你倒把俺想坏了。” 山菊说:“俺不值得你想。” 来金连声说:“值得、值得。” 山菊紧紧抱着来金:“俺也想您呀!” 来金说;“我们以后咋办?” 山菊思索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就这样不也挺好吗?” 来金打开一瓶啤酒,倒入杯子,然后端起,双手递过去:“我真不愿叫你嫂子,山菊,今天是你生日,高兴才是,来,我敬您一杯。” 山菊说:“不能乱称叫,嫂子就是嫂子。来金,再倒上一杯,您替俺干那么多活儿,不说先敬您了,今天是我生日,咱俩应该碰一杯。” 二人碰罢杯,来金:“祝您生日快乐,永远幸福!”山菊:“也祝您永远幸福!” 山菊家里,树荫下,几个老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上座留给了山菊,奶奶坐的是陪座。六个荤菜六个素菜摆满了桌子。见山菊回来,老公公急忙站起把她往上坐处让。山菊见了,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兴旺在一旁说:“山菊,拿酒拿杯来。”山菊倒了一杯递给兴旺。兴旺没有喝,说:“山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代表全家先敬你一杯,祝你生日快乐!”山菊接过酒杯,说声“谢谢”,而后举杯一饮而尽。山菊回到座位上,要给几个老人敬酒。公公只让她给奶奶敬酒,他和老伴就免了。然后,老汉倒了一杯,端起来:“山菊,咱这个家多亏你了,看你一天又忙又累,我们真是过意不去,我们几个不中用的人,只有感激,今天是你生日,爸爸给你端杯酒,一来祝你生日快乐,二来表示一家人对你的感谢!” 山菊急忙接过酒杯:“爸,一家人不说外话,干活儿操心,孝敬老人,侍候病人这是应该的,不能说谢我,您作为长辈,这样说要折我寿哩。” “山菊,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你,不知道我们的日子该咋过哩。”老人说到这里泪水在眼里直打转。“喝酒喝酒,今天孩子过生日哩,都喜欢才对。”山菊婆婆说。 接下来,一家人边吃边喝,有说有笑。两个老太太不停地往山菊的碟子里夹菜,深深地感动着山菊。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山菊想想来金对她的一片真情,又想想一家人对她的宠爱,对她的期望,不知怎样做才好。叹息道:“老天,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吧!” 地里活儿干完了,来金闲着没事,他也不想往别处去,吃了饭,就往山菊家跑。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时和她一家人说说话。 一天早饭后,来金又来到山菊家。他见山菊在堂屋里走动,来到她跟前说:“嫂子,闲着无聊,找本书看看。”“里屋桌上有,你自己选着看。”山菊说着掀开门帘,自己先进了西里间。来金随后跟了进去,山菊转过身,二人紧紧相拥。 听到脚步声,门帘已被掀开,山菊见是婆婆急忙推开来金,不自然地拍打衬衫。来金红着脸去到三斗桌旁,弯着腰、探着脑,颤抖的手在一摞书上胡乱扒拉,几本书扑扑腾腾从桌上掉下去。山菊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觉得好笑。山菊婆婆放下帘子,转身走了。来金对山菊说:“恐怕她看见了。”山菊说:“没事,俺婆婆是好人,即使看见,她也不会出去乱说。”来金长出了一口气:“往后,可得小心点儿。” 兴旺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你金山菊也不是什么干部,也不是什么出入大场面的人,为啥三天两头换衣服,下力人谁跟你这样?这几天,他格外操山菊的心,一会儿不见,就打听别人,问她上哪儿去了。 这天早饭后,山菊换上志华给他带回的花衬衫,刚要出大门被兴旺叫住了:“山菊,你要去哪儿?”山菊说:“咋,有事?”山菊觉察到他对她不放心,说这句话时,语气很重。 兴旺说:“你要是上街去捎点儿陈香露回来,这两天我的胃不太好。”山菊知道他在编瞎话,没理他。山菊说:“听说这几天干爸病又重了,我去看看。” 先成的房子坐落在村子正中间。吃吧早饭,人们都在门外走动,有的想趁凉快去地里干会儿活儿。人们见山菊走过,都觉得山菊这身打扮又年轻几岁。她已经走远了,一个光棍汉还在扭着头看。 第八章 见干女儿来了,姜兰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出来迎接。二人手拉手来到先成床前。老汉面朝里睡着,老伴推推他说:“先成,咱闺女看你来了。”“爸。”山菊喊了一声。他嘴歪眼斜的,可脑子还比较清醒,耳朵还管用。听说山菊来看他,急忙转过脸,右手抬动了一下。山菊上前拉着他的手,问他的病情,老人眼含泪水,嘴里呜呜拉拉说不清楚。山菊把干妈拉出来,问了一些情况。干妈说:“上次村里调解后,有志拿来三百元钱,听别人说,媳妇到处说,往后再要,一分也不给。您爸听说以后气得很,给我说,她给也不要了,病不治了,听天由命算了。” 山菊说:“有病不治会行,不能听他的。” 老人抹着眼泪说:“我本打算去法院告他两口,您爸说啥不让,怕媳妇走了,还想让他们过家儿人。” 山菊说:“儿女们要都像父母一样的心肠就好了。” 两人正在说话,兴旺打发人来喊山菊回去。山菊推说一会儿就走。可没等多长时间,兴旺又派人来叫她。山菊只好告辞。临走时,给干妈又留下五百元钱。老人噙着眼泪,拉着山菊的手:“闺女,光这样花你的钱,你爸俺俩真是过意不去。” “妈,这是女儿应该的。” “您一家儿几个上岁数人,身体都不好,兴旺还没治愈,志华还上着学,花钱门路多,手头也不宽裕,再顾这儿,真是难为你了。” “妈,慢慢来,先这样凑合着过吧。我走了,你回屋吧。” 山菊知道兴旺用心。出来先成家大门,就气冲冲地往家里走。她觉得这个官兴旺真不像话,隔着门缝瞧人,真把我当成烂破鞋了,出来一会儿,派人喊两遍。山菊又想到婆婆,怀疑她把来金“找书”二人相拥的事给兴旺说了。心想,你们翻腾吧,大不了过不成日子。 其实,山菊怀疑婆婆,不对。真是冤枉她了。她并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儿子。可她告诉了老伴。 那天,山菊和来金在屋里拥抱,她掀开门帘看得清清楚楚。但她没敢给兴旺说,怕气坏兴旺。不过,出于对家庭负责,她给老伴说了。她想,这样不光彩的事,儿子管不了,总得有个人管管。过去,老伴常埋怨她,家里事不知道操心。这次可操了大心了,给老东西说说,一定会落好。事后第二天下午,她神秘兮兮地把老伴领到屋后,将来金和山菊拥抱的事给他说了。结果,不说还好,一说,老伴一听,他的驴脾气又发作了:“你鬼孙,正事儿没你一点儿,你那猪眼都老花了,能看清啥?!再听见你胡扯,我给你嘴堵住!”山菊婆婆委屈死没处说,真想找个无人处大哭一场。 其实,山菊和来金的事儿,进堂老汉早就看出来了。他不做声,是他想得多,看得远。每当想起此事儿,老人就感慨万千,要是免上三十年,要是还在大队长的位子上,要是儿子身体好好的,我定叫她给她婆婆一样听话,见男人多看一眼就让她挨耳光子!这时候,自己老了,儿子又残了,对不起人家,还有啥说。此一时,彼一时,啥法哩,就这样将就着过吧,过一天少两晌。有时候,老汉恶气变好气,故意在背后夸山菊几句。有两次,还被山菊听到了,她很受感动。 山菊进院,径直走到兴旺床前:“官人,你的妻子回来了。有何贵干,请吩咐!” 兴旺嘿嘿一笑说:“回来了好,万一来个配种的,怕找不到你。”山菊想不通,当她看到相框里志华的照片时,想起了志华,觉得志华能够理解她。于是,晚上她给志华写了一封信。倾诉了自己心中的苦闷。 她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树荫下能坐几十个人。山菊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人长得漂亮,打扮出来更漂亮。这几天,山菊不出门,村里几个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常找她玩。村上几个中年光棍像上班一样,吃罢饭就往她家跑。大槐树底下坐满了人。有的唠嗑,有的打扑克。山菊有活儿时干活儿。没活儿时也参于打扑克。几个光棍都想给山菊坐在—起打扑克。来“交公粮”,几个光棍老输。他们的注意力不在扑克牌上,在山菊的脸上。山菊趁他们不防时,小牌当大牌出。周围观牌者见了只是偷偷的笑。人们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慢慢的,山菊心中的烦恼没了。兴旺最高兴,有人说说话,不感到寂寞孤独了,更重要的是睁眼就能看见山菊,放心了。兴旺和山菊一高兴,几个老人也不说热闹心烦了。 山菊人和气,会经营,且懂行,她读了志华拿回来的书,长进大,说起有关驴的知识,一套一套的,来她家配种,曹驴受孕率高,人们都信得过。一次,外村有个老汉牵来一头曹驴,到她家时已近中午了。她绕着曹驴看了一圈,接过缰绳,牵到一边儿拴了。她领他到前边树荫下,给老人端了茶,然后同着几十个人说:“大伯,您这么大年纪,大老远跑来不容易。可我不是在故意折腾您。估计您过去没喂过曹驴,没经验。您这驴发情只有三天,只是到了发情中期,今天配种太早,受孕力低,再过两天来正是时候。您歇歇,中午在我这儿吃饭,下午还先把驴牵回去,后天九点钟前赶到这儿,凉快时配种最好。” 老人笑着说:“咋着办好,就咋办,听你的。” 山菊老这样讲,人越多她讲得越起劲。见驴瘦了,就给人家讲驴的饲养与管理,见驴品种差了,就给人家介绍好品种……她都是有针对性的讲,讲得通俗易懂。知识性,趣味性也很强。就连不识字的农民也听得懂,记得住。这样以来,既对旁人传授了养驴知识,也提高了自己的知名度。从她家走出去的人都成了她的宣传员。因此,周围来给驴配种的越来越多,当然效益也就越来越高。近几天,活儿多得很,叫驴有点儿应付不了啦。山菊已经将钱给女儿寄过去了,并写信嘱托她抓紧时间再弄头好叫驴。 看到山菊经营有方,天天有人送钱给她,多数人羡慕,夸山菊有本事,能干。可也有些人眼红,看见几个光棍汉围着她转,就造谣惑众,到处乱说有关她的流言蜚语。最恼恨山菊的有俩人,一个叫胡占山,仗着人多势重,好惹事生非,外号“胡来”。另一个叫吕健,这人爱偷偷摸摸,先后被劳教过两次,仍屡教不改。人送外号“屡犯”。他们两家也喂有叫驴,原来也有人去他们家给驴配种。可最近没人去了。山菊给他们财路断了,两家人恼火得很,“胡来”和“屡犯”凑到一起就一唱一和。这个说:“丈夫一睡倒,野男人老曹驴满院跑,是人配是驴配谁也不知晓。”那个就接道:“人给人配,驴给驴配,都得劲。”说完少不了一阵哈哈大笑。更令人气愤的是,有一天,“胡来”竟把他的叫驴拴在通往山菊家的唯一的一条小路上。村上人都知道这一家人不好惹,谁也不愿挨。人赖吧,养的叫驴也赖。这头驴性烈,好咬人。生人走到它跟前,它会攻其不备,用头先将人撞倒,然后蹿上去用前腿将人跪压在下面,再死死地咬着人的某一处,头左右摇摆着不放。它已经咬伤几个人了。后来,村上人只要见到这头驴脱缰,便惊慌失措,四处躲藏。山菊见了,知道是胡家故意搞的鬼,很是生气。她穿过一片树林,绕道向胡家走去。她准备先理后兵。他若真的胡来,就告他,决不饶他! 山菊刚走,邻村一个人牵头曹驴来配种。快到山菊家时,忽然见前面一头驴正虎视眈眈地立在路的正中。他牵着驴又朝前走了几步,那头驴孤寂多日,今日见了异性,兴奋之极,仰起头“啊哈、啊哈”地大叫几声,尔后,头一低,脖颈一挺,挣断缰绳,直奔曹驴。来者认得出这头驴不是山菊家的叫驴,于是,他奋力用鞭子拦打。那叫驴重重地挨了几鞭,勃然大怒,丢下曹驴,恶狠狠地朝它的主人扑去。那人躲闪不及,三下五除二就被叫驴按在前腿底下。它咬着他的胳膊,死死地不放。听说驴咬了人,村上几个年轻人有的拿杈,有的持棍,围上去一阵乱打,那叫驴方才罢休。 山菊来到胡家,刚说两句话,胡家弟兄几个就蛮横地和她吵起来。正吵着,忽叫有人喊“驴咬人了,”山菊拔腿就往回跑。受害者连伤带吓,睡床多天。为此事,山菊出面和受害者家属一起将胡家告上了法庭。胡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村上有个老寡妇,姓杨,没名,需要写姓名时就记杨氏。她今年已经近八十岁了。看见她现在的这张老脸就知道她年轻时包准是个美人。鹅蛋形的脸上,细细的眉毛下长着一双大眼睛,高高的鼻子,尤其是她那双大大的耳朵,谁见谁说她一脸的福相。不过,她走过去,村上说她好的基本上没有。不为别的,就是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一一全上嘴上当了。她那嘴虽长得精巧耐看,但没有用好,年轻时就讨人嫌,在村上好搬弄事非,谁也不愿接近她,四周近邻都不理她。是有名的“一圈臭。”最近,她听到一些关于山菊的“桃色新闻,”坐不住了。她添油加醋地到处乱说。这一天,她听到村上两个妇女在说山菊,就拄着一支长杆旱烟袋凑过去,她点着一锅烟,吸着听着,并插言道:“山菊这妮子哪儿都好,又勤快,又孝顺,就是不太贞节,男人病倒几天她就守不住了。听说光棍们涌破门子,真不像话。俺过门第二年当家的就去世了,几十年也熬过来了,也没叫人急死!”说着眼睛眯着叭达叭达香甜地吸着烟,很得意的样子。 听说这老太太对贞节看得特别重,丈夫死后有人给她介绍几个男人,她都不嫁。有光棍想占她的便宜她都不从。她对死去的丈夫很痴情,她嘴里噙的旱烟袋就是丈夫当年用过的。丈夫死后,她想丈夫时就手抱烟袋杆口噙烟袋哨,不知是她那烟袋哨上涂蜜了还是咋的,她就噙不够,如今烟袋哨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早该换了,可她也不舍得换。噙的次数多了,又诱发她吸起烟来。不过她不吸纸烟,再好的纸烟她也不吸。整天抱着烟袋杆噙着烟袋哨吸旱烟。 老寡妇话刚落音,山菊的干妈从旁边厕所里出来不依了,连声质问她:“你说,俺闺女咋你了?你为啥无中生有糟践俺闺女,她是吃你了?是喝你了?是招你了?是惹你了?老不爱人!”老寡妇受了数落,面红耳赤地走了。在场的两个妇女也觉尴尬,其中一个说:“其实,她说人家山菊,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想垫衬自己贞节。” 还是有正义感的人多,大部分人对这些流言蜚语都嗤之以鼻。经常到山菊家去玩的人听了,都会为山菊打抱不平。但是,也有小心眼儿的女人,怕自己男人去了落闲话,不让到山菊家去,就是养的曹驴要配种,她们也要亲自牵着驴去山菊家。 村上有个名叫常留根的,老弟兄仨就他这一个男娃。当年他家劳动力多,挣工分多,分东西多,日子好过。邻村有个姑娘叫玉兰,眼皮薄,嫁给了留根。后来,老弟兄仨相继去世,家境一天不如一天。玉兰不是个安分人,好吃懒做,爱梳洗打扮,见钱眼开。干那种事不分年纪大小,不论辈分高低,有钱都行。为这事都快给留根气死了。一天,他给她留下“你再不改,防着有一天我杀了你”这句话,外出打工走了。就是这个玉兰,最近听到关于山菊的脏话以后,心理上得到了很大的安慰,把山菊当成了志趣相投的人。最近,她经常到山菊家去,—次,她见山菊为流言蜚语的事生气,就劝她道:“不要那么认真,这事不算啥丢人,我要有你这姿色,早发大财了。”山菊听了觉得好笑,照她这样说,我不真的成了驴洼村第二个“烂破鞋”了。 这几天,官威见山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且和几个光棍有说有笑,有点坐卧不安。这人霸道,兴旺卧床以后,他就有了邪念,但等兴旺眼睛一闭,山菊就是他的了。因此,他事事处处直想约束山菊。山菊知道他是啥样人,处处防备着他。最近,官威听到了关于山菊的闲话,想寻找机会管教管教她。前天他也真管了她一次,可山菊不服,反而被山菊训斥了一顿。官威恼羞成怒,第二天,趁山菊不在家,他就把听到的有关山菊的绯闻对兴旺说了。兴旺听了,摇摇头说:“她不是那种人。”可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他对山菊更不放心了。 俗话说“人言可威”,“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外界的风言风语和丈夫对她的怀疑,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山菊真有点儿受不了啦。有时她真想站在村中大碾盘上使劲骂三天。可又想,那样做会如白纸上写黑字一样,越描越黑,越描越丑。令她欣慰的是几个老人对她还好,没有讨厌她的迹象,村上多数人对她评价还很高。为了堵外人的嘴,证明自己还爱着兴旺,她经常当着众人面给兴旺擦身、按摩、洗脚、剪指甲,有时还推着兴旺到大松树下和人们聊天。处处表现出喜欢兴旺的样子。后来,很快就风平浪静了。山菊觉得自己于心无愧,再说,恨人富笑人贫也是正常现象。于是,她和过去一样,见人还是嘻嘻哈哈,衣服,想穿啥就穿啥,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时想打扑克还打扑克。 一天午饭后,山菊洗刷完,想去东边山上转悠,散散心。刚走出大门,见投递员过来了。“你闺女来信了。”投递员把信递给她说。山菊接过来,见真是女儿的来信。山菊把信打开: 亲爱的妈妈:您好! 来信收到,看后感触颇深。 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到您的内心在隐隐作痛。妈妈,您受了莫大的委屈,作为您的已经长大的女儿,我理解您的苦衷。妈妈,一个人应该首先善待自己,然后再善待别人。然而,您太善良了,您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您太对不起自己了! 妈妈,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幸福的权利。告诉您,在家时给您说的我的那位新朋友,如今又变成了老朋友。我知道,他很爱我,但最近我发现他心胸狭窄,看见我和别的男生说句话他就吃醋,他总想约束我。妈,您想,他现在就这样管我,等将来结了婚,还不用绳把我拴住。分手后,我又谈—位男朋友,眼下他对我很好,打算接触一段再说。妈妈,我知道您也有追求自由幸福的欲望,但家庭在拖累着您,旧的传统观念在束缚着您,使您难以挣脱。妈妈,我劝您不要再委屈自己了,要大胆地追寻自己的幸福。女儿支持您! 祝全家好! 女儿志华 x年x月x日 “南风刮地大,倒了北风就要下”,果真是这样。一连刮了几天南风,午饭后,南风停了,北风乍起,山林呼啸,没多时狂风推着乌云从北面涌上来,很快盖过头顶。天色越来越暗,突然,一道强烈的电光闪过,紧接着一声巨雷在头顶响起,大雨点子跟着砸下来。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狂风裹着暴雨任意肆虐。半夜间,山菊刚躺下,只听见院里轰隆一声响。山菊急忙起身,她拉开门,用手电筒照着看时,原来是山体滑坡,厨房被冲倒了。隔壁那两间驴屋也摇摇欲坠。叫驴“啊哈、啊哈”像是在大声呼救。山菊急了,顶了件旧衣要去拉驴。这时,进堂老汉也起来了,见状劝阻山菊道:“山菊,危险,不能去!”山菊不忍心,她知道这头叫驴的价值,它是她全家的摇钱树,又是她的得力助手。决不能没有它。山菊想到这里,她不顾一切,冲出堂屋,推开驴屋门,用镰刀割断缰绳,让驴逃了出去。 雨过天晴,山菊在来金的帮助下,备了几天建房用料。一切齐备,但等找匠人动工。村上没有专业建筑队,要建大房子得到别处找建筑队。建普通的小房子,在村上临时找几个二手匠人组织一班子人就行了。找来的都是本村人,人们不讲工钱,干的都是人情活儿,东家管吸烟喝茶吃饭,最后喝场完工酒了事。 山菊找工匠,第一个来到大户李家。李师傅今年六十多岁了,是建房高手,原来是一个专业建筑队的顶梁柱。他生养了五男二女,负担不轻,不过他有这个手艺,一年不少挣钱,日子过的还不错。只是这二年岁数大了,大活儿干不了啦。可上个低架子,建个小厨房还可以。山菊说明来意,老人嘴张了几次没说出什么,很为难的样子。是啊,张嘴容易合嘴难。老人对山菊印象不错,又轻易不张嘴,如今遇到了难处,真该出面帮忙。 这时,他老伴走过来说:“山菊,你不知道,你大叔难处大着哩,昨天给老大干了活儿,今天得给老二干,后天又轮到老三了,老四老五的活儿也在等着哩。天天都闲不住。人到了这把年纪,是要用人的时候了,几个娃,那一个也不敢得罪。娃们,媳妇们个个都是龙王爷,得罪了谁,将来就不会给你下雨。就这样当老驴给他们干着,有的还不满意,唉,人老了难哪。你大叔俺俩整天夸你,俺要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媳妇,俺都知足了。” 山菊说:“大婶,看您说的。” 老太太又说:“说实话,你大叔满心去给你帮忙,可就是……”接下来是两个老人摇头叹息。 山菊从大户李家出来,没走多远,见一个外号叫铁塔的,这人对建筑活儿也懂得点儿。山菊问:“大哥,您最近忙不忙?” 铁塔说:“没啥事。” 山菊说:“您要没别的要紧事,想请您帮俺修建修建厨房……” 没等山菊说完,他截住说:“您不用再往下说了,要我去也行,不过得让您老公公亲自来请!” 山菊有点儿丈二和尚一一摸不住头脑。铁塔接着说:“这事你不知道,当年你公公当大队长,我想去当工人,连求他几次,他都不推荐我。我和他争吵时,他说过一辈子也用不了我!你说,今天这事,他不来请,我也不好意思去呀!” 山菊没理他,咬咬牙,扭头走了。山菊没这样求过人,心里很委屈。她自己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打算回去和家人商量后再说。快到家时,见“屡犯”从她家走出来。他家也喂一头叫驴,这阵子就没挣到配种钱。想起山菊就恨得咬牙切齿。他听说山菊家的房子倒了,就隔岸观火一一幸灾乐祸。刚才去山菊家串门,实际上是看她家的驴被砸死没有。 “山菊,忙啥哩?”“屡犯”见山菊问。 山菊说:“找人建房。” “找到了吗?” “没有。” “屡犯”走了几步说:“哼,这会儿找人白帮忙,谁干!” “屡犯”不说倒罢,有了他这句话,山菊受了启发。于是,她找来毛笔,墨汁,铺开红纸,写了一张招聘启事: 招聘启事 我家修建房子三间,决定招聘临时工十名 ,其中大工五名,小工五名,大工每天开工资十五元,小工每天开工资十二元,只招本村村民,便于回家吃饭。应聘者请于今天下午到兴旺家找金山菊报名。 兴旺家 x年x月x日 第九章 广告贴在村中那棵大松树上。没多时,广告前就站了许多人。识字的念,不识字的听。在这深山村里人们从没见过这事,都觉得新鲜。有个老人说,官家这样做不会有人去,干这样的小活儿,谁好意思接钱哩。这时,一个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说:“外面都是这样,你出力,他出钱,公平合理,都是自愿,谁也不欠谁的人情债。”几个上岁数的人听了,都觉得这样也好。 山菊广告上写着只招聘十个人,可午饭后一下子去了二三十个。几个中年光棍都来了。山菊说,用不了那么多人。他们说,闲着没事,情愿在这儿干义务工。山菊想到几个人整天在她家玩,“不”字难出口,于是,让他几个都留下了。 第二天上午,下线,放鞭炮,正式开工。没有一丝风,热得人透不过气。十几个人脱去衬衫,有的只穿件大裤头。大家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商量着分了工,然后各干其事,忙起来。 真是自己的事,来金也不会那么操心。山菊家房子一倒,揪住了他的心一样,他怕山菊作难。接连几天的饭都是他做好端过去的。这几天准备建房料,他跑在前头。今天开工,他锅碗没洗就跑来了。山菊给来金五百元钱,施工中缺啥他可以去购买。众人面前,二人在接触时特别注意正经,然而,越是那样越显得不自然。有时能叫人觉察出来。作为官威,建房这种重活儿他从来不干,今天执意不走,实际上还是对山菊不放心。来金和山菊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恼在心里。他恨山菊不知远近,不该把经济大权让给来金掌握。他来金姓啥,算那门子东西。他想,山菊信任的应该是他,在场干活儿的有几个姓官的,别的没有。她这样做,明摆着是瞧不起人,叫人笑话。他怒不可遏,搬运石头时不是轻轻地往下放,而是狠狠地往别的石头上砸。有的石头被砸得少棱无角,山菊见了也不好意思管,别人都知道他的为人,也都不愿理他。时间长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驴脾气慢慢息了。 天气越来越热,坐在树荫下摇着扇子还汗流不止,别说干活儿了。火热的太阳把一个个脊背烤得紫红。汗水流进眼里,令人疼痛难忍。身上衣裳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样。人们有说有笑,干起活儿来也不觉得苦,不觉得累。石头在他们手中翻转,瓦刀敲击着石块,声音清脆悦耳,像敲打什么打击乐器。 山菊走过来,她穿一件短袖衬衫,上面两个扣子开了。露出一片洁白的肌肤和时隐时现的乳沟,吸引着几个光棍的目光。一个光棍把活儿都忘了,张口流涎,两眼发直,死死地盯着山菊的胸部。他那贪婪劲儿被官威看见了,官威醋意大发,弯腰拾一块小石头朝他身上砸去。那人先是一愣,当听到官威“干活儿,眼往哪儿瞅哩”时,脸刷地全红了。人们的干劲感动了山菊。她把来金喊到跟前,说:“天这么热,人们这样下劲干,真叫人过意不去,你去代销点买箱啤酒,让大伙儿消消暑。”来金小声对山菊说:“看你上面的扣,赶紧系上。”山菊看时,脸上倏地泛起了红晕。 堂屋后树荫下,来金用石块砌了一个锅台,是应急用的。村上几个常来玩的小媳妇,自己没事时也过来给山菊帮忙,重点是供应茶水。一来就是挑水、烧火、送茶。。 一会儿,来金抱着一箱啤酒回来了。山菊让大伙儿停工休息。山菊和几个小媳妇们急忙过来服务,有的端水,有的倒啤酒,有的递烟。一个小伙子接过一个嫂子送的啤酒,说完“谢谢”,紧接着来了一个飞吻动作。嫂子笑着说:“死形,出门打几天工,学能耐还不少哩。”人们吸着喝着,有说有笑。一阵风刮进院里,吹在他们身上,几个人连声说“美、美、美。” 活儿不大,人们干劲大。不到六天三间瓦房就竣工了。第六天下午,拆完架子,几个光棍坐在一起打扑克,别的人吸烟,喝茶,聊天。傍晚时候,山菊把十六个人喊到—起,发工钱。几个光棍说是干义务,可山菊不打算欠他们人情。她知道,欠他们的人情不好还。可发钱时,几个光棍不起来,只顾坐哪儿打扑克。待别人都领钱走了,其中一个发话了:“嫂子,俺几个都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说话算数,工钱,我们一分不要。您要是过意不去,麻烦您随便弄几个下酒菜,打几斤白酒,我们几个一吃一喝就滚蛋。” 山菊想,这几个人喝起酒来没头,况且有两个酒性还不好,怕喝醉了惹事。因此,没答应他们。 另一个光棍说:“好嫂子,我们几个一是想品尝您的手艺,二是想在一起聚聚,决不会给您找别的麻烦。” 山菊为难了。她看看来金,来金给她使使眼色,表示同意。她又去征求公公和兴旺的意见,进堂老汉听见几个光棍说不走,要喝酒,他就没把他们往好处想,认为几个人目的不纯,用心不良。山菊跟他说,他坚决不同意,后经山菊和兴旺解说,最后勉强答应了。没多时,来金买回三四斤猪肉,一箱白酒。山菊追杀了一只大公鸡。进堂老汉去菜园里弄回几样青菜。山菊掌勺,婆婆烧火。—会儿院子里充满诱人的香味。 几个光棍坐在树荫下打扑克等吃喝。时间长了,觉得不好意思,几个人商量着找点儿活儿干干。有人提议把新房里的废物清理清理。于是,几个人有的装,有的挑。没多时,三间屋子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待他们洗过手时,菜已做好。起风了,院里点不成灯,只好把宴席设在屋里。接下来,几个人帮着摆桌椅,端菜。 进堂老汉今天特别精神,忙着安排座位,倒茶,递烟。一刻也不离餐桌。几个光棍轮番劝他,伯哩叔哩喊他,要他出去歇会儿。结果,越说他心里越起疑,越是不走。屋里烟雾弥漫,呛得老汉咳嗽,他就是不走。山菊知道公公的用意,直想笑。 吃喝一阵子,不见山菊到场,几个人等不上去了,有人出来喊山菊:“嫂子,快进屋,弟兄们都在等着喝你倒的酒哩。” 山菊说:“别急,炒菜快叫人热死了,让我在外面凉快—会儿。” 见进堂老汉抵不住烟味,他们几个就猛吸猛吐,没多时,老汉可受不住了,咳嗽得喘不过气来。就这样,他还不说走。见公公痛苦的样子,山菊赶紧进屋。见了山菊,几个人都急忙站起,一个说:“今晚上,我们真怕喝不来嫂子倒的酒哩。” 山菊笑了笑,说:“老弟,看你说哩,嫂子咋会不给您倒酒哩,兄弟们辛苦几天了,嫂子要不给敬个酒,嫂子不就成个傻子了。” 进堂老汉见儿媳进来,只好退出,走出门,回头看看几个光棍汉子眼睛贪婪地看着山菊,心里直骂娘。 山菊给他们一个个敬酒,到谁哪儿,谁都想缠磨她一会儿。有的喝了敬酒,还要缠着和山菊碰杯,喝一杯碰杯酒,不罢休,还想和山菊多碰几次。其中一个喝得差不多了,拉住山菊不放,死缠活缠,要和山菊共饮交杯酒。山菊说:“等着吧,嫂子操心给你介绍个好大姑娘,结婚时,您俩饮个实实在在的交杯酒。”那人不依,还缠着山菊不放。 兴旺睡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不愿意,可想到都忙几天了,咋好玩人家难堪,况且兄弟们和嫂子开玩笑也很正常。接下来,有俩人越来越不像话,满口污言秽语。兴旺忍不下去了,发出一阵异样的干咳。 这该声,响亮、特别。他们都不是傻瓜,都能听得出弦外之音。 这咳声,是向他们昭示,她的丈大还活着。 这咳声,是抗议,是警告。 这咳声,也是他的无奈。 该轮到给官威敬酒了。山菊斟满一杯酒,双手捧起来递过去。官威没有接杯,伸手抓住了山菊的手,嬉皮笑脸的,淫荡的眼神使山菊不寒而栗。山菊让他喝酒,他没听见一样,抓住山菊的手直想往怀里拉。来金一点儿也看不惯,想阻止可没法阻止,眼不见心不烦,他起身出去了。 进堂老汉见了,连声说:“叫我眼瞎了吧,叫我眼瞎了吧。” 兴旺扭头看见了,大怒,要是身体好好的,跑上去就是两耳光。他握着拳头,猛咳了一声,咳声异常,简直是吼。屋里屋外的人听了都为之一惊。官威和山菊手一抖,酒杯“啪”地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了。 这时,另外几个人急忙打圆场,说:“岁(碎)岁(碎)平安,岁(碎)岁(碎)平安。”兴旺心里骂道:“平安他妈里x了!”山菊敬完酒,欲出,几个人不让。兴旺为她解围,说:“山菊,赶紧来,我要解手。”拉她的人一松手,她逃了出来。 接下来,兴旺一会儿要抽烟,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饭……不停地指派山菊。有些自己能办的事,他也要喊山菊。气归气,进堂老汉觉得席上没自己人招呼也不像话,于是老人忍气吞声地二次入了场。他坐在椅子上,不冷不热地应付他们。有人又叫山菊进屋,山菊执意不过去。几个人看没想儿了,便猜枚划拳大吃大喝起来。从外面往屋里看,昏暗的灯光下,桌子四周坐着几个光着脊梁的男人,叫人难以看清面目。屋里不时传出不堪入耳的脏话和阴阳怪气的笑声。加上猜枚划拳时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叫人联想到电影《西游记》里的妖怪和《林海雪原》中的土匪。进堂老汉对部分人的言行深恶痛绝。不愿再侍候他们。于是,他站起身出来了。午夜时,一个个喝得醺醺大醉,丑态百出。有的伏在桌上鼾睡,有的胡言乱语,有的当场呕吐。屋里充满难闻的气味。散席时,山菊、进堂老汉和来金一一送行。醉得轻的他们送出大门,醉得很的他们一直送到家。官威伏在桌上不动,进堂老汉走近拍拍他的肩膀,他站起来东倒西歪的,送他到大门外,他扑腾坐在地上不走了,山菊去拉他,他伸手就去摸山菊的胸部。山菊照他手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进堂老汉肺快气炸了,想踢他两脚,刚抬起脚,被山菊拦住了。老汉扭头拐了回去。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气。想这个家如今过到这份上,万万没有想到。要免上十几年,像官威这号流氓,打了他再送派出所去。来金用手拉拉山菊,示意不再送他。 官威见山菊转身,说:“哼,不一定就你这棵树上能吊死人!”他站起来往西走去。山菊和来金都知道,他又找玉兰去了。 说起玉兰,自上个月派出所对她和几个嫖客处罚以后,这一段收敛多了,不那么明目张胆了。据说村上眼下只有两个人还偷偷地给他鬼混。其中就有官威。其余者,有的改邪归正了,有的想打山菊的主意,不过打山菊主意的人越来越失望,觉得她不是那种人。这些人对山菊都感到不理解,整天守着一个不作用的瘫子,受得了吗?真是不可思议。有的怀疑兴旺的活儿是来金替他做了。他们这样认为,也真是冤枉来金了。 别的醉汉打发走了,只剩下一个牛满坡。这会儿还低着头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在哭。很伤心的样子。脚下是一堆呕吐物,呛得人难受。山菊和来金一起搀扶他回去。路上,他走着数落着山菊:“嫂子,你瞧不起兄弟,明知道你经济困难,可为啥我给你的钱,你没过多长时间就给我了。你说,你为啥瞧不起我,我那一点儿不如人。说实话,如今的牛满坡可不是当年的牛满坡。我就想不通,过去穷,没人看起我,现在我有钱了,为啥还被人瞧不起。兴许我丑,丑得站不到人前?” 山菊急忙说:“胡扯,兄弟长得一点儿也不丑。” “兴许我坏,坏得没人敢挨?”牛满坡说。 山菊像哄闹人孩儿一样,说:“兄弟不坏,兄弟好。” “村上人都知道,兄弟是好人。真的没人说你赖。”来金帮山菊说。 朱来金不说还好,他一插言,满坡的气不打一处来。这一段他一直在生来金的气。他发现来金在山菊家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无论干啥,二人配合得那么默契,那么自然。好像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夫妻一样。他又想到,他给山菊的钱,她归还的那么快,况且,她还钱以后,再见面,即使帮她干活儿,也不像原来那样亲热了。对他不冷不热的。这样—比较,他觉得来金是他的情敌。于是,满坡扭着头,瞪了来金一眼,骂道:“你算啥球人,到不了你说我!” 来金举起拳头想揍他,山菊赶紧拉拉他的衣裳,阻止他。接着,山菊说满坡:“兄弟,不能再胡说了,来金送你回去,承情才是。” 满坡站定,急转弯说:“噢,原来是来金兄弟,对不起,我牛满坡有眼不识泰山,我不如兄弟,兄弟会混事,会做人,比我强。兄弟会讨女人心欢,我不会,笨死我啦,我真该死!来金兄弟,你那天结婚,可别忘了请兄弟喝喜酒。”来金还没来得及回话,满坡就“哇”一声痛哭起来。哭着诉说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老鬼孙,是他坏了我的好事。他害得我好苦啊!不是他夺走我的心上人,我的孩子也许快上初中了。他做了坏良心事,不得好报,上天有眼,没多久本该是我的那个人就死了。啊一一那可是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哪!要是跟了我,她不会走得那么早,我的宝贝没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气死我了!” 山菊问:“兄弟,你说的哪里话呀?” 满坡说:“嫂子,不说了,不再提那伤心事了。嫂子,说真心话,我不想再叫你嫂子了。我想叫你山菊。我爱死你了。我想要你嫁给我,我会给你幸福,你愿意吗?” 来金听了,感到意外。 山菊很冷静地说:“兄弟,你喝醉了,别再胡说了,走,回家吧。” “谁说我喝醉了,我没有喝醉,我没有喝醉……”满坡说着,低头又一阵呕吐。两只狗跑过来,贪婪地吞食着呕吐物。 二人把满坡拖到家,将他抬上床,走时。满坡拉着山菊的手不放。山菊挣脱后,跑了出去。回家路上,山菊反复追问刚才满坡说的事,问是谁夺走了他的心上人。起初来金不说,山菊不依,他才将原委说出来。山菊听了,嘿嘿一笑,什么也没说。 一家人觉得时间不短了,山菊应该回来了。进堂老汉睡在床上长吁短叹,他没法出去接山菊,他知道来金在她身边,他怕见到令他生气的场面。他更怕碰上时山菊下不了台…… 山菊婆婆不放心,穿衣起床去接山菊。她出来大门,顺着去满坡家的路往前走。半路上,她看四处没人,想解手,刚圪就哪儿,忽然听见有人说话,赶紧提着裤子往一个柴草垛旁躲。朦胧的月光下,见二人并肩走过来,走到离柴草垛不远的地方,二人突然站住了。她认出来了,就是山菊和来金。两个人争着说“亲呀”“爱呀”“想呀”,他们说的每句话,老太太觉得快一辈子了也没听老伴说过,听起来都是那么新鲜,那么顺耳,那么好听。说着说着,二人又抱着亲起来了。 山菊婆婆的手早解了了,可就是不敢动,连大声出气也不敢。屁股上被蚊虫咬几个疙瘩,痒痛钻心,她只好忍着。只有用手轻轻地驱赶着那些小小的“敌人”。她怕惊动他俩,怕羞住他俩。老太太看着二人的亲热劲儿,突然恨起老伴来,跟他一起过了几十年,没少挨打受骂,他从来也没有像人家这样亲过她。如果有来生,决不再给他做夫妻!她又想到儿子,觉得兴旺没福。这样的好女人,他咋没福分享用。后来,老太太没听清来金说的啥,只见山菊推开他跑了。 听见媳妇关大门,婆婆赶紧阻止。山菊为之一惊,她怀疑婆婆在监视她。刚才她和来金的事,一定又被她看见了。山菊有些害怕,自慰的是幸亏没有答应来金的恳求,要是真做了那事,被她发现就更糟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院子里,兴旺还在不停地骂。山菊站在大门外冷静了一会儿,关上大门,佯装无事,径直来到兴旺床前。她伏在兴旺身上,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知道,官人吃醋了。你呀,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小。兄弟们和嫂子打情骂悄是常事,何必当真。只要俺心正行端,他们奈何不了俺,放你的心吧!” 山菊提心吊胆,—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她不像往日那样起得早,天大亮了她还在睡着。她闭着眼,实际上并没睡着,一会儿一睁,她在观察婆婆的言行举止。这会儿婆婆在忙着做早饭。看她的表情,没事一样。没多时,她端两碗荷包蛋走过来,一碗给了兴旺,一碗放到山菊的床前,说:“山菊,昨晚只顾忙,没吃上晚饭,饿坏了吧,快起来先吃点儿鸡蛋垫垫。”此时此刻,山菊万万没有想到婆婆会来这一手。婆婆走了,山菊用床单蒙着头,止不住热泪往外流。来到官家这么多天,我出力了,我受苦了,我没有享福。但我无怨无悔,一家人尊重我,即使发现我有越轨行为时,婆婆还这样待我,我还有啥可说。也许是一家人怕我走了,你们这样对我,我能忍心走吗! 山菊婆婆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对老伴她言听计从。自上次为说山菊和来金亲热的事被老伴痛骂以后,她吸取了教训,不再多嘴。慢慢地她也体会到老头子言之有理,就眼下家庭的状况,山菊如果走了,一家人真是哭天无泪,日子没法过。他也想到,娃不中用,人家年轻,有点儿那个,也该谅解。就老伴说那话,“只要人家不走,就对起咱了。” 朱来金回到家里,往床上—躺,长吁短叹。山菊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平平常常接触多好。过去,我见了女人就害羞,就脸红心跳。自从兴旺卧床以后,我们在频频的交往中,你关心我,向我示爱,让我心动。是你让我萌发了爱的幼芽,这株幼芽在咱俩的呵护下茁壮成长。你说过,只要把心活脱脱地献给对方,就能得到对方的一切。我想,我把心早已交给了你,爱你,我是真心的。我想多天了,我认为干那种事,也是你求之不得的,该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了。可结果……有人说,你是光敲梆子不卖油,可买主是我呀,是爱你的也是你爱的人呀!你既然不打算把油卖给我,你担着油挑子老在我眼前晃什么?山菊,你不会是在故意捉弄我吧。……不,不能这样想,看得出,她对我是真心的。也许是我不对,太莽撞了,她没有心理准备,唉,我真笨! 第二天,来金没有去山菊家,第三天,来金也没有去山菊家。第四天,早饭后,内疚驱使着山菊找他来了。二人见面都觉不好意思。来金说:“嫂子,吃过了?”山菊说:“来金,嫂子对不住你,请原谅。来金,俺不是那种无情无意之人,俺知道,对你,俺亏欠的太多。俺不是没有想法,只是时机不成熟,你就等着吧,有你高兴的那一天!”接着,她把那天晚上婆婆“监视”她俩的事,对来金说了,来金害怕起来。 第十章 接连几天高温,先成老汉受不住,病情加重,已经昏迷两天了。昨天,山菊去看望他,回来就给一家人说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先成老伴就去找进堂,又把先成的情况给他说了,摧促进堂赶紧找几个人筹备他的后事。官家在村上是大户。吃罢早饭,进堂老汉出面找来官家几个有威望的长者,坐在一起商量。都说,天热,先成眼—闭就得马上入土。到时候,怎样组织人,人员怎样分工,人们争先发言。都知道先成手里没钱,当说到筹钱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哑口无言了。姜兰过来说,女婿前天带来三百块,上次山菊给的钱还剩一百多块。进堂说,仅这四百多块钱,事办不下来。姜兰说:“他伯活着时也没享啥福,我想,他死了,也不能安排得太差劲儿。老排场了花钱多,办不起,差不多吧。等将来我死了,见他也好有个交待。”说着泪如雨下。人们合计着,将先成后事办下来,要办得差不多还缺六七百元。姜兰说:“谁要能凑这个急,我感激不尽,算我借的。过后上面给钱时,我立马归还,不行的话,我扒卖房子也要归还。”有人提议,向她儿子有志要点儿。姜兰摇摇头。进堂老汉对在座的说:“那样吧,咱几个下去做做咱官姓各家的工作,凭各家的能力,拿一分不嫌少,拿—百不嫌多。给大家说,总得生法给事办了,不能让外姓人耻笑咱!” 进堂老汉话音刚落,山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从口袋里取出一叠钱,往众人面前一放,说:“这是八百元,其中村委解决二百元,我拿三百元,下余的是我借两家养驴大户的,算他们预交的配种费。”几个长者听了都夸山菊能耐大,会办事。 晚饭后,人们听见村中有人号啕大哭。知道是先成老汉归天了。第二天上午,几个长者商量出葬的日子。有人说再过五天是个好日子,可这正伏天,怕是存放不到那个时候。明天日子也不错,不过时间有些紧。商量到最后,决定用明天。姜兰本想多留老伴两天,听几个人一说,只好同意了。 进堂老汉一面派人去南小湾王木匠哪儿买棺材,一面派人去镇上买刷棺材用的沥青等东西。并一再嘱咐他们抓紧时间,免得误事。 溜光蛋的房子和父母的房子紧挨,中间只隔个院墙。这两天,小俩口坐卧不安。这边人们说话办事他们听得清清楚楚。父亲病故,二人有心近前,但怕出钱。不过去办理,又怕遭人耻笑。两口子好不为难。 不见溜光蛋照面,几个管事的长者觉得不对劲。先成无儿也就算了,他有儿,做儿子的得披麻带孝捧遗像。那活儿是谁也替代不了的,怎么办?有人提议,喊他俩一声。依姜兰之意,就不给他说,权当没生养儿子。 进堂老汉说:“他是个‘溜光蛋’,可不是傻蛋。我想,他小两口坐不安生。他俩是人,不是畜生。他们多少会有点儿人性。别的不说了,他俩咋给自己的儿女交待。我认为,这一会儿,去个三岁小孩喊他们一声,给他俩下下台,他俩就会慌得拾钱一样往这儿跑。不信您试试。” 老汉话音落地,有人真打发个小孩去了,隔着大门喊他们两声,没多久小两口就跑过来了。 官家坟茔在村西北—座山的南坡上,离村不太远。送葬的人们已经快到坟茔了,姜兰又追到村口滚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哭着埋怨着老伴:“你好狠心啊,你只管自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的命好苦啊,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往后日子我咋过呀!”围观的人们耳闻目睹,感到寒心,一个个落泪。人们觉得老太太将来比老伴更可怜,老汉病了,还有她求医讨药,端吃端喝的精心侍候,待有一天,她病倒爬不动时,有谁侍候她哩。 下棺后,到场的亲戚近族们瞌个头都起来了。唯有“溜光蛋”趴在地上不起来,惊天动地地号,在场的没别人理他。有个平时爱和他开玩笑的人,心想,老人活着时你不赡养,死了你装孝子,算人?!今天给你一家伙,好解解恨。于是,他去到他身旁,用铁锨把照他屁股上狠狠地捣了一下,说:“起来吧,孝顺儿。”“溜光蛋”听出来是他的声音,哭着说:“俺伤心啊,俺不比您呀,您老爸多呀,俺就这一个,再也见不到俺爸了呀!”在场的人,有的捂着嘴笑,有的转过脸笑。他的几个近族人听了,都觉得丢人,恨不得用乱棍将他打死! 上星期,县配种站到省农大引进大牲畜良种,志华托县配种站的同志捎回一头种公驴。这天上午,山菊家的后院站满了人。听说她家又买头好叫驴,村上喂驴户都来了。村上几个老把式围着这头驴转了一圈又一圈。都连声称赞“好驴、好驴。”—个老人从山菊手里接过缰绳,溜了一圈,说:“我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驴。您看这牲口,前胸宽深,体型方正,四条腿粗壮,干活儿包准有力;您往这前头看,眼睛有神,耳朵竖着,包准机灵;您看这嘴,槽口宽,嘴方牙齐,包准好喂,看上去性情也好,真是头好驴。” 过了—会儿,有的人正想走,忽见一个人拉一头曹驴过来了。有人说:“来的正是时候,先试试它的本事。”那叫驴见了曹驴,两眼圆睁,阴茎挺出,四蹄起动,使劲往曹驴那边挣。看见这么多人,山菊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忙把缰绳交给了来金。来金接过缰绳,本打算按照常规牵着它绕着曹驴转两圈,以促进它的性欲。结果没转够一圈,接近曹驴后躯时,它一跃而起,前身爬跨在曹驴背上,那黑不溜的家伙不用来金辅助就势不见了。围观者见了有几个竟拍起手来。 “这才是宝贝。”“这才称得上好驴。”人们又一阵夸赞。“发家致富找这项目,找那项目,啥也不如这。人家就有这头驴,静等着发财了。”“要想发,女当家。这一家就是要发在女人身上。谁也想不到,捡来个女人会有这么大本事。”“真是世道变了,男女都一样。”人们从山菊家出来,走着议论着。 别的人都走了,有两人坐在山菊家不走,缠着要买山菊家的老叫驴。其实老叫驴不老,且品种比周围村上的几个种公驴都强。因此,山菊一家人商量,不打算卖。一是怕来配种的多,新叫驴干不下来时,它还可以用用。二是老叫驴养的时间长了,使起来听话,可让它多干些儿其它杂活儿。不过喂养着麻烦,谁都知道“一个槽上喂不住俩叫驴。”可房子有限,况且,分开喂养,劳动量太大,光指望山菊,根本忙不过来。若找人帮忙,找谁好哪?要说来金最合适,山菊有心让他来,但不敢亲口说。几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拿不定主意。山菊说:“得找个靠得住的,否则,不如不找。” 兴旺说:“依我看,找个上点儿岁数的,稳当。” 山菊说:“上岁数的腿脚笨,万一出个事儿咱担当不起。” 进堂老汉说:“要我说,就是找个人帮忙也没处喂。我看要么卖掉,要么承包出去,谁承包谁给咱交承包费。这样以来,既省心又受益。” 兴旺听了立马表态,说这个办法好。兴旺有自己的想法,他虽然没有拿住来金和山菊俩人啥把柄,但他听官威说的闲话以后,总觉得他们二人的言行有些异常。整天放心不下,只是苦于无奈。这时候,他最怕有人提来金这个人选。如果再让来金天天来家里搅和,他会受不了。山菊心里明镜似的,别的什么也不说,也表示同意公公的说法。当说到承包给谁时,进堂老汉不假思索地说:“还能承包给谁,来金人不错,咱家欠人家那么大情,好事还能让别人做了。”说他进堂老汉狡猾一点儿也不过分。他知道儿子的病情,要说,这时候他最怕有人勾引山菊,至于来金他俩的事,他不是太担心,有时他还创造机会,故意让他俩多在—起呆会儿。因为他清楚来金的为人。无论什么时候,来金会听他的。即使俩人有点儿那个,也无碍大局。他想,来金和山菊多接触,对留着山菊有好处。但他也有怕处,他怕来金以后和山菊交往多了,有些行为被儿子发现的话,二人会产生难以调和的矛盾,到那时,山菊有可能借故出走。因此,他不敢让来金和山菊在兴旺眼皮底下多接触。老人心眼儿多,他还想到若不给他俩一点儿接触机会,也不行。他怕伤了山菊的心,她不安心过日子,万一她不吭声走了,这个家也就完了。老人左右为难,最后想出来这个万全之策。 中午,进堂老汉让山菊准备几个菜。他从床底下酒箱里扒出一瓶老酒,又亲自跑到前边把来金喊过来。趁菜还没做好,他俩先攀谈起来。谈话中,来金觉得进堂表叔过去和他说话,喊他办事,像父亲对儿子—样,尽管随便、自然,但不乏长辈的威严。然而,老人今天亲自喊他吃饭,见了面,说话语气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热情,开腔就不停地夸赞他知礼、勤劳、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还说什么不会忘记对他家的好。老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他过于客气过。 老人到厨房看看,还有两个菜没炒好,又回到来金身边,说:“来金,你也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过去因为穷,没姑娘看上,如今上面提倡发家致富,你也得抓住机遇大干几年,积攒几个钱,遇到合适头儿时,谈—个。等老了也有个人照应。你表叔欠你的太多,你光给表叔帮忙,得不到好处,表叔也过意不去。我有个想法,两个叫驴光指望山菊也喂不住,也没地方喂,打算把老叫驴承包给你,喂、管、使役都是你的,每月只给俺交六十元承包费,余下的都是你的。弄好了,你也不少落钱。当然,我这边忙不过来时,还得你帮忙。新叫驴才买回来,不好用时,你还得帮山菊调教。” 来金说:“表叔这样待您侄子,俺还有啥说哩,您侄子只有隔河作揖一一承情不过。帮忙的事,表叔放心,俺会尽力的。” 山菊做好菜,又亲自端过来。进堂老汉打开酒瓶,要给来金斟酒。来金急忙夺过酒瓶,说:“表叔太客气了,侄子受不起。我先给您老人家敬酒才是。”接着,来金给表叔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来金酒量小,不能多喝。进堂老汉年纪大了,也不比当年了。因此,二人碰了两杯就开始吃饭。山菊谨慎,中午连酒也没给来金敬。 来金吃着饭,想着。他想,让我将老叫驴拉过去养,恐怕不只是为了帮我致富,估计是变着法子以减少山菊俺俩的接触。 “侄子,想啥哩,吃菜嘛。”老人说。 “我想着建驴屋的事。”来金说。 山菊说:“兄弟,你表叔给你个致富门路,可要好好经营。弄好了,手里有钱了,嫂子操心给你找个对象,后半生好过过舒心日子。”来金听着,审视着山菊。 十来天时间,新叫驴十八般武艺都学会了。只是蒙着眼低着头拉磨曳碾还有点儿不习惯。驮载、拉运、乘骑这些活儿,套路熟得很。山菊给它头上系着红缨子,脖子上挂着铜铃铛,走过去留下一串清脆动听的铃声,显得格外精神。再加上山菊人长的漂亮,又会打扮,她骑着驴走过去。谁见谁都会觉得这是一景。不忙时,山菊老骑着驴走村串寨,她是在做广告。 新叫驴活儿做不及,老叫驴很少有活儿。山菊怕来金人孤心寒,有时故意将活儿往来金哪儿推。来金嘴里说不敢往山菊家去得太勤了,可不由人腿光想往她哪儿迈。 自先成去世以后,接连几天,进堂老汉就闷闷不乐。先成的死,对他打击不小。他觉得先成比他还小两岁,就走了。自己的阳寿也不会太长。想想自己有个儿也给没个儿一样,虽有个孙女,可必竟缺少孙娃。后来他自己劝解自己,想他先成夫妇儿子孙娃都有,可照样受罪。自己身体不太好,可也没什么大毛病。山菊能干又孝顺,兴许能多活几年哩。以后,孙女就是大学毕业,也不会光守在家里侍候老人,看来还得千方百计留住山菊,留住了山菊,就留住了福。 这几天,来给驴配种的特别多。老叫驴配种费降了,两个叫驴都做不及的活。家里整天人来人往,院子里洋溢着欢声笑语,一家人乐不可支。进堂老汉见到母亲九十岁了,好多事还能自理。想到有母亲健在,自己还算小着哩。同时,他看山菊那精神、那干劲,给一家人服侍得周周到到,真是一点儿外心也没有,因此,他的心情好多了。感到自己阳寿还长着哩。活着也有劲了。前天晚上,开家庭会,山菊说起建良种繁育场,老汉劲足得很。 第十一章 山菊早想给一家人添置些衣服。那天去县城接种公驴,她带着钱,给一家人每人买了—套夏装一套秋装。还给奶奶、公公买了皮夹克。另外给来金也买了一套夏装。 人是衣裳,马是鞍。一家人穿上新衣裳,都显得年轻了,精神了,家中充满了生机。兴旺让山菊给他洗洗澡,第一个穿上新衣。山菊的公公婆婆穿上新衣,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出去见人光笑。奶奶第—次穿上尖领对襟儿衬衫,高兴得合不拢嘴,拄着拐杖能跑半个庄子。见人就指着衬衫说,这是俺孙娃媳妇给买的。别的老太太看见,眼羡。看着她那精神劲儿,别人都说这老太太能活过一百岁。 村上几个大姑娘小媳妇见山菊穿了新衣,羡慕极了。有的还让山菊脱下来,自己穿身上试试。有个小媳妇穿上以后,都夸着她穿着合适、好看,像个大姑娘。她在意了,也想买一套。回家闹她丈夫,结果,为—身衣裳小两口生了一场气。山菊听说以后,就把自己那身衣裳送给了她。 有—次,山菊正在饲养室喂驴,忽听有人喊她。出来看时,见是玉兰。山菊一见到她,突然想起了她丈夫常留根。 那天去县城,晚上在旅馆见了她丈夫常留根。他跟外地—个药材商来进中药材。他和山菊谈了好长时间。他打听妻子玉兰的情况,山菊觉得玉兰也有同情之处,况且后来收敛多了,于是她慌说玉兰现在安分守己,没听到她有啥闲话。留根听了心里好受一点儿。 在家时,听别人说山菊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还能干。通过交谈,留根觉得果真是这样,自己女人根本无法和人家相比。因此,敬佩之心油然而生。突然,他脑子里闪出—个念头,山菊要是能跟着我该有多好哇!留根想,她整天守着—个瘫子和几个老人,会不苦恼吗?我不信她没有一点儿想法。今天偶遇,也许是天赐良机。于是,他竭力在山菊面前献殷勤,又是给山菊端水,又是不停地给山菊倒茶,还不停地夸赞山菊,处处表现出体贴关心的样子。谈到最后,留根壮着胆子说:“山菊,我好喜欢你。”山菊笑笑。他见山菊没说别的,就大胆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山菊,我要你嫁给我,咱们都离婚吧?”山菊说:“留根,喜欢归喜欢,但绝对不能胡想,我们都是有家的人。”留根心切,苦苦哀求,山菊的心一点儿也不动摇。他看不行,最后说:“你回去好好想想,我耐心等着你。”临走时,他把自己的工作地址留给了山菊。 “呀,玉兰来了,你先坐哪儿,等我给驴拌了草料咱说话。”山菊说。 “你忙吧,我也没啥要紧事,听说你买有好衣裳,俺看看,合适了我也买一套。”玉兰说。 山菊从饲养室出来,喊着山菊来到堂屋后。二人谈了很长时间,山菊联系她家的实际和她本人的实际,谈她的难处,肯定她的长处。让她发扬优点,改正缺点,做一个自尊自爱自强自信的人。山菊引导她怎样做一个好女人,怎样关爱他人,体贴丈夫……玉兰听山菊一派话,为山菊对她的同情理解所感动。对山菊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己和山菊相比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错山菊太远。她这才知道,山菊是个正派人,原来外面对她的传言都是诬陷。 最后,山菊对她说:“下一步,我家打算办良驴繁育场,到时我聘你来当工人,每月发给工资。”玉兰听了感激得直抹泪。说到衣裳,山菊说:“我的夏装给他们了,下次外出也给你捎一身。”她这时感到,驴洼村的男女老少,只有山菊把她当成了人。临走时,她向山菊表态,保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山菊昨天淘了麦子,今天要磨面。吃罢早饭,山菊先把麦子挑到磨房,然后去来金家牵老叫驴。两天没见来金了,她想借此见见他。况且新叫驴配种多,山菊想让它养精蓄锐。 磨房里,老叫驴蒙着眼,伸着头,拉着磨。它四蹄踏着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得得声。磨碎了的麦子顺着磨缝纷纷下落,山菊取了一瓢倒进箩里,“哐咚、哐咚”地筛起来。屋里立刻起雾了一样。山菊筛着面,嘴里哼着小曲。老叫驴今天格外精神,也许是多天没给女主人搭帮干活儿了,新鲜。老叫驴也算得上好驴,拉磨从不偷吃。不像有的吃嘴驴,拉磨时,趁人不防,头—扭就去磨盘上吃东西。山菊看着驴转一圈又一圈,觉得这东西真是宝,拉、驮都会,眼下要没有这东西,还真不行。想到这里,她又想起要办良驴繁育场的事。觉得这个项目包准选得对。她顿时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面箩的节奏更快了,哼出的小曲声音更大了。 这一次,山菊收拾的麦子多,到中午十二点了还没磨完。来金要喂驴,等不及了,来到磨房。他见山菊头发上衣服上全是面尘,活脱脱一个白毛女。来金见没有别人,想和山菊亲热。他来到山菊跟前,刚张开双臂,山菊推他一下说:“粘你一身面,有人再说咱,可有证据了。”来金说:“机会难得,只吻一下。”山菊只好答应了。 山菊说:“明天,你去乡政府一趟。问问领导们办良驴繁育场,用地怎样优惠?能否解决些低息贷款?” 来金说:“你办事老急,以我看等收完秋再说。” “现在看来光指望小打小闹,想发家致富要到猴年马月去了。”山菊说,“家里几个老弱病残之人,以后花钱处多着哩,趁几个老人还能自理,趁自己年轻,你再帮帮忙,赶紧大干几年,积蓄几个钱,等将来办啥事少作难。” 下午,山菊洗过澡,去前边喊过来金。二人商量着写了两个申请,一个是用地申请,另一个是贷款申请。 第二天早晨,山菊做好饭去喊来金,见他正在找衣服。山菊说:“我给你买的那套衣裳哩?这会儿不穿还等冰天雪地时穿哩。”来金笑笑说:“俺舍不得穿嘛。” 在山菊的催逼下来金穿上了那套新衣。来金穿在身上,总觉得不自然。山菊转着看了一圈,这儿拉拉,哪儿提提,说:“你呀,生就是黄泥做的馒头—一土包子,穿这套衣裳不体面、不凉快咋的?”出门时,山菊手指照他背上捣了一下,说:“有这身打扮,出门可得小心!” 来金一怔,说:“为啥?”山菊说:“别让姑娘们把你抢了。”来金“嘿嘿”一笑。 吃罢早饭,来金骑上老叫驴便上路了。 山菊急着得信,坐不住。下午,她收拾了两篮子脏衣服,挑着往南了。 村南有条河,河水清澈见底。山菊挑着脏衣下了河坡,走过沙滩,来到河边。这地方水浅,经常人来车往。山菊放下挑子,脱去鞋,挽起袖头和裤管,凑着现成的石板,坐在现成的石座上,一双小巧俊美的脚伸进水里。她洗着衣服,想着来金,眼睛不停地往对岸看。—对蝴蝶在她身边上下翻飞,追逐嬉戏。一群小鱼在她脚边游来游去。过一会儿,总会有调皮的鱼儿咬得她脚趾直痒痒。突然传来野鸭的叫声,山菊看时,一对野鸭正在她下游不远处的水面上做爱。那羽毛美丽的公鸭真笨,好容易爬到了母鸭身上,没有站定,身子一歪就滚下来了,又爬上去了,又滚下来了,再爬上去,再滚下来,就这样连续几次,都不成功。公鸭下来一次,那母鸭总要吻它一阵,也许是鼓励吧,然而无论公鸭怎样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公鸭不再努力了,垂头丧气的样子。山菊想,也许是公鸭惭愧了吧。此刻,山菊联想到了兴旺和第一个丈夫。唉,这是怎么了,这世上的雄性怎么都这样无能哪?她觉得扫兴。不看了,洗衣。她扬起棒槌狠狠地砸下去。只听见“呱、呱”两声惊叫。山菊扭头看时,那对野鸭被她的锤布声惊飞了。突然,她发现那只公鸭腹下悬个什么东西,一摆一摆的。她定睛看时,啊,一条残腿!怪不得它完不成那种事。山菊摇了摇头。 “山菊洗衣服啊?” 山菊看时,见是村长。忙问:“村长,你去哪儿了?” “我在乡政府开会了。” “你在乡政府,见到来金了吗?” “见了,听来金说,你打算办个良驴繁育场,那好哇!”村长高兴地说,“我正愁没好典型引路哩,你这样干,村里支持你!” “村长,今天来金去乡政府办有关手续,不知好办不好办?” 村长说:“只要是搞致富项目,乡政府说过,保证一路绿灯,好办。” 山菊说:“这样,俺就放心了。” “山菊呀,全村人的思想观念、道德品质、奋斗精神如果都像你—样,咱村的两个文明建设都好搞了,我这个村长也好当了。”村长说,“说到这里,我先给你通个气,我打算找人把你的先进事迹整理一下,在广播上报纸上好好宣传宣传,不然的话,谁会知道咱这深山老林里还藏有金凤凰哩。” 山菊说:“村长,现在宣传俺有点儿为时过早,等俺把良驴繁育场办成了,效益出来了。到那时宣传也不迟。这一会儿,我没啥可宣传的。” 村长说:“不,你有很多地方都是值得宣传的。不说别的,就你那乐于助人,孝顺老人,善待丈夫的事迹都很典型,很值得一写,可惜我没那本事。” “村长,那些事儿不值一提,你还是先用心支持我把繁育场搞起来。”山菊说。 “放心吧,山菊,建场当中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时,你找我。”村长说。 山菊说:“有您这句话,俺的繁育场搞定了。” 太阳快落山了,还不见来金回来。山菊心里很着急。不停地跑到高处往东张望,就是不见人影。老天保佑,别是出啥事了。兴旺摔坏的事,对她刺激太大了,不由人往哪儿想。山菊有心往前边接接,看看天色已晚,又想起上次卖驴归来,半路上被官威纠缠的事,还有些后怕。因此,打消了去接的念头。 晚饭后,忽然听见前边老叫驴的叫声。一家人知道来金回来了。山菊打开大门看时,来金已经走过来了。 “兄弟,吃饭没有?”山菊问。 “没有。”来金说。 “咋回来这么晚?都叫人急死了。”山菊说。 来金说:“有情况,走,坐院里说。”进院后,山菊让婆婆给来金做饭。其他人听来金说情况。 来金说:“建良驴繁育场的事,我问乡长了,乡长说,只要乡政府论证可行,至于用地、贷款都好办。乡政府会大力支持。我把咱写的两个申请交给乡长了。眼下想搞致富项目的多,最近乡领导要统一研究。办完事,我正要回来,忽然听见大门外有机器的嗡嗡声和鸣笛声。接着十几辆载人载物的大卡车、推土机、挖掘机、压路机接连开进政府大院。一打听,原来是咱北山有铁矿,国家要开采,先修公路。据说那条公路就通过咱村。我想,将来路一通,电不用说也要通。到那时,搞运输有汽车、拖拉机,吃面有电动机面粉机,农田耕作也是机械化,人们想进县城,乘客车一会儿就到。到那时恐怕驴这东西就派不上用场了。这样以来,谁还再养驴,恐怕再好的驴也没人要,这样看来,搞良驴繁育场怕是没有什么意义了。” 进堂老汉说:“你打听清楚了?真要往咱这儿修路?” “我为啥回来这么晚,就是在那儿准信哩。”来金说。在场的几个人都不说话。沉默。 山菊婆婆做好饭了,端到来金面前。山菊说:“兄弟,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山菊佯装镇静。她起身走出大门,她想大哭一场,她真的受不了。这消息对她来说打击太大了,几乎是致命的。这何止是一个良驴繁育场办不成,就连现在的配种也搞不成了。以后怎么办?一家推倒不能爬起的人,怎样生活,我一个走不脱的女人家还能干什么?她忍不住,泪珠簌簌地掉下来。 “啊哈、啊哈”驴一阵阵地叫。山菊知道,驴是饿了。在喊人喂它。山菊回头拌上草料,将驴牵过去拴在糟桩上。驴香甜地吃着。山菊抚摸着它的头,说:“驴呀,我们全家本想跟着你享几年福哩,谁知国家要在咱这儿修公路。路一修好,这里很快就会实现机械化电器化,到那时你就成了无用的‘黔之驴’。你完了,我们的财路也就断了。驴呀,以后我们怎么办?快帮我想想办法吧。不然的话,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驴听着听着不吃了,抬头望着山菊,嘴张张合合,像是在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呀,你们心里难受,我们就不难受了。你们人类不是有‘卸磨杀驴’一说吗?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很快就没命了。你们人类是不可交的朋友,对我们一点儿也不公平,有活儿时看见我们了。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为你们奉献着—切,整天伸着头给你们干,拉运、乘骑、耕田,我们随叫随到,任劳任怨,结果你们对我们怎样,拉磨曳碾时,生怕我们吃你们一口粮食,给我们嘴上戴着笼嘴,还用黑布把我们的眼睛蒙着,让我们啥也看不见。我们累死累活里,磨出的好东西你们吃,让我们吃些麸子什么的。你们长着腿不想自己走,骑在我们身上,我们整天过着受压迫受剥削的生活。更让我们忍无可忍的是,当你们用不上我们的时候,就—刀把我们杀了。你们太残酷无情啦!” 一家人都是愁眉不展的。来金把饭碗送到厨房。兴旺赶紧喊山菊。山菊听到喊声,又拍拍驴头说:“吃吧,我们不卖你,更不会杀你。” 山菊刚坐下,兴旺就问:“山菊,你识字多,脑子好使,想出别的什么办法没有?” 山菊说:“还没有。” 进堂老汉说:“光着急也没用,啥事得慢慢来。来金跑一天,包准累了,早点儿睡吧。” 第二天上午,村长找到山菊,想让她作为致富带头人在后天群众会上发言。山菊把修路的事给他说了。村长让山菊讲奋斗精神。山菊说,说精神有啥用,群众看的是效益。 远处不时传来开山炸石的轰隆声。每响—下,像炸住了山菊的心—样,她的身心都为之一颤。唉,难处就在眼前,该咋办哩,也不知我哪辈子造的孽!她思深忧远,夜不能眠,饭量也减了许多。几天下来,人整个瘦了一圈。平常爱说爱笑的山菊,几天来不言不语,闷闷不乐,精神濒临崩溃。家里人见她这样,都不敢大声出气。老公公有时劝她两句,见她不回话,也不敢多劝,怕哪一句说错了,惹她生气。兴旺长吁短叹,怨自己不争气,让山菊作这么大的难。一家人都怕山菊撑不住一走了事。见到山菊一家人不喜欢,常来玩的人也不来了。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来金常来,不过当着一家人的面,他也很少给山菊说话。只要见山菊无事就走了。这天早饭后,来金刚进院,进堂老汉说:“来金来了,我就说找你哩。这么多天了,您也不去地里转转看看,不知地荒了没有?庄稼有病虫害没有?我看今天也不算太热,山菊你们俩到各块地瞅瞅,操点儿心嘛!庄稼种好了,照样能过好日子。祖祖辈辈都靠种地吃饭,不也都过来了。大财,本来就不好发,以后咱再遇机会。” 来金来到山菊跟前,使了个眼色:“嫂子,表叔说的也是,咱多天没去地里看了,也真得去看看,不能再让庄稼减收,我们总得得—头吧。” 二人扛了锄头向地里走去。来到野外,山菊心里好受多了。山菊说:“姜还是老的辣。俺那公公真能,咱俩的事俺婆婆一定给他说了。他心里有数。我觉得今天让你陪我出来干活儿,不如说是让你陪我出来散心。老人是怕我受不了这次沉重的打击。说真的,这使我好感动。咱俩应该感谢这位开明的长辈。” 来金说:“真得感谢表叔给了我们这么好的机会。这几天都快给我急死了。我真害怕你愁坏了身体。我有心约你出来散散心,有些事给你说说,可又怕兴旺多心。你不知道,村上有些人孬极了,恨人富,笑人贫。你这一段时间,弄几个钱。有人就眼红。如今一修路,人们慌着卖驴,见你财源断了,有人要说你风凉话。还有,咱村上几个小能人已经把驴卖了,怕将来路通了,驴跌价。恐怕这些人一起头,其它的人也坐不住。所有这些,都是你不愿听到的,我怕你没有心理准备,猛一听到对你刺激太大,我真怕你受不了。” 山菊说:“这两天,我真有点儿受不了,不是每天看见你,我感到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第十二章 早几天,来金在几块庄稼地里转着看过,明知庄稼地都不荒,也没有什么病虫害。因此,二人路过玉米地时,随便看了一眼,也没往地里进,就直奔果园。果园里,桃树枝叶繁茂,长势喜人,明年一定挂果。出来走走,活动活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欣赏欣赏大自然风光,和来金说说话,山菊心里好受一些。来金想方设法让山菊高兴,可无论如何山菊也高兴不起来。不远处,一对小鸟正在树枝上做爱。来金急忙用手指着说:“快来,你看这对小鸟在干啥哩?”山菊走过去看时,那对小鸟被惊飞了。来金张开双臂努努嘴,做拥抱接吻状,山菊知道他的用意,但没有理他。她来到一块浓荫处放下锄头席地而坐。 来金走近她,她头也没抬说:“来金,我今天心情不好,请你谅解。来金,我发愁得很,就俺这一家人,没有钱,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呀!” 来金紧挨着山菊坐下,说:“你光这样愁,会给你愁出病来的。” 山菊说:“我真的有点儿顶不住了。” “别怕,有我哪。山菊,我向你保证,无论困难再大,无论走到那一步,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来金说。 山菊听了,很受感动,她转过身,伏在来金身上哭了。山菊觉得来金是她唯一的依靠。 兴旺家的桃园西边是一块玉来地。这时玉米已经长一人多高。山菊和来金万万没有想到,此刻,玉米地里有两个人正在监视着他们。这两个人,一个是满坡,另一个是官威。玉米地里不透风,闷热闷热的,且有小虫叮咬,二人全然不顾,一动不动地耐心守候。他们在等着看来金和山菊的好戏。官威想,待我拿住你们的事实时,看你金山菊还有啥话说。到那时,我就有了“金箍咒”,你金山菊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原来村上有几个光棍都在打山菊的主意,尤其是在兴旺卧床以后。后来有几个觉得不是来金的对手,就慢慢地打消了念头。只有官威和满坡还不死心,整天还在朝思暮想。满坡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很清楚,眼下他有两个情敌,官威头脑简单,容易对付,而来金和山菊情深意厚,因此,他觉得来金是他的头号敌人,要想得到山菊,必须千方百计击败来金。多日来,满坡处心积虑想拿到整治来金的证据。今天,他发现山菊和来金一起出村,就尾随其后。见二人进桃园,他预料今天二人清白不了,一定会干那种事。他要“拿双”。可走着走着,他又多心了。他想,我若赤裸裸的上阵,连山菊也得罪了,那样做,不利于争得山菊。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官威。他知道,官威对来金恨之入骨,气上来恨不得一刀宰了他。于是,他回头去找官威。 满坡见到官威,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威哥,报告你条最新消息,这会儿,来金和山菊正在桃园这个哩。”他说着两个大拇指做并拢状。 “真的!“官威惊奇道。 满坡说:“咱俩这关系,我会骗你。叫我说,这山菊是鬼迷心窍了,他朱来金咋能跟你比呀,论年龄他比你大,论貌相他不比你强。依我看将来山菊就是您的。您要真的坐视不管,看他俩那粘糊劲,怕是你想想算了。 “胡扯,谁说我坐视不管了。要是真的,你看我今天怎样收拾他们!”官威说完,拉着满坡就走。 满坡推说自己有事儿,去不了,可官威非让他去不可。二人在玉米地守候多时,就是不见动静。突然,山菊挺起身子,抹去眼泪,对来金说:“来金,我想了,光这样呆在家里不行,我打算到省城去,见见志华的老师们。人家都是有学问的专家、教授。我想请他们帮忙找个好门路。” 来金想,她这样也好,在家时间长了,要愁出病来,出去走走,别的不说,起码散散心。于是,他说:“你的想法不错,你就去吧。” 山菊说:“想想家里几个人,能走动嘛,唉,真叫人愁死!” 来金说:“你就放心地去吧,家里的心我操。” 山菊很感激。为了报达来金,也为了了却刚来时她没有答应来金的歉疚。山菊转身抱着来金在他的唇上吻起来。来金也紧紧地抱着她。强烈的欲望在他的胸膛中一阵阵鼓荡,他不能自已。紧接着,来金松开手臂,去解上衣的纽扣,又将脱掉的衬衫往地上铺。满坡推推官威,让官威准备看好戏。汗水流进眼里,眼睛酸痛难受,可二人谁也不叫苦,一个个目不转睛。官威拳头紧攥,牙齿咬得吱吱响。 见来金这样,山菊很生气,于是她严肃认真地说:“来金,不能胡来!” 官威见来金不好意思,拾起衬衫要穿,立刻想到机不可失。于是,他对满坡说:“上,不能让他们轻易走掉。” 不见满坡应声,官威看时,不知满坡什么时候就溜走了。官威气得直骂娘。原来满坡见山菊不答应来金,觉得山菊作风正、品行端。更加敬佩山菊。想得到她的愿望更强烈了。满坡又想到,如果山菊知道我在监视她,那就把她得罪了。于是,他就悄悄地离去。但他并没有远去,此刻,他屏着呼吸就躲在官威十来米的地方,他想看看事态的发展。他知道,官威见到来金的行为,是不会坐视不管的。满坡心里很得意,他想,只要官威和来金“鹬蚌相争”,自己就可以“渔翁得利”。。如果这件事被兴旺知道了,兴旺也许会气死。这样以来。,就能达到“一石三鸟”之目的。 果然不出满坡意料。那官威不见满坡,自己拨开玉米棵子,大有英雄救美之举,只见他几个箭步上去,不论分说,照来金的胸部就是几拳。来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只见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官威来到山菊面前关切地问:“山菊,你没事吧?” 山菊想到他在监视他们二人,觉得他是个卑鄙小人,又联想到前几次他对她的无耻举动,气不打一处来。山菊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一巴掌下去,官威眼冒金星,他捂着左脸蹲在地上,恶狠狠地说:“好哇,这一掌之仇我一定要报,一对不要脸的东西,看我怎样收拾你们!” 山菊说:“我警告你,你是个什么人,我最清楚,你如果敢胡来,咱老帐新帐一齐算。到那时,你吃不清兜着走!” 官威冷笑道:“金山菊,咱骑驴看唱本一一走着瞧。” 山菊再次警告他:“你真要胡闹,我饶不了你!” 此刻,满坡正在一旁高兴。他觉得闹剧刚拉开序幕,好戏还在后头。 来金听了官威的大话,害怕极了。官威一走,他便怯生生地来到山菊跟前:“山菊,这事儿全怪我,我对不起你,给你脸上抹黑了,你打我吧!” 山菊说:“这一会儿什么也别说了,回去吧。” “他万一真把这事儿说出去咋办?”来金说。 山菊说:“我问你,我们弄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了?” 来金说:“没有。” “那你还怕啥?!”山菊很生气地说。 山菊往家走,进大门见官威正在和兴旺说话。不由得心里一惊,后退了一步。她镇定以后,朝前紧走了几步。“官威来了?”山菊放下锄头,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说。 官威“啊”了一声,眼睛盯着山菊说。:“嫂子老在家里呆着,时间长了,会闷得慌。往后,你就得像今天一样,常到外面走走,开开心。”官威说完对着山菊伸伸舌头,玩了个鬼脸。 山菊瞪着眼,两道目光似一双利剑朝他刺去。 山菊走到兴旺跟前,问他渴不渴,兴旺摇摇头。见兴旺的情绪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心里踏实些,不那么惊惧了。 第二天,官威什么也不干,又来到兴旺家,又坐在兴旺跟前。见到山菊他就跟兴旺嘀嘀咕咕,很神秘的样子。说几句瞟山菊一眼,试图从她的脸上获取些什么。说真的,山菊见到他的举动确实害怕。她怕官威无中生有,造谣生事。如果他添油加醋地把那天的事儿说出去,坏了自己名誉不说,一家人会受不了,尤其是兴旺,他是个小心眼儿,他听了非气死不可。还有来金,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又是一个要脸要面的人,以后他咋出门,家里有活儿时,咋好再找人家帮忙。可她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来对付他,对官威,她觉得这一会儿得罪不得,可也拉拢不得。因此,山菊感到这件事棘手得很。她怕官威看出来,她注意不在他面前多停留。办完事就走,也不多看他一眼。 第三天,吃罢早饭,山菊打扫卫生。她用铁锨挑着箩筐往外倒垃圾,刚出大门,见官威又来了。后面还跟一只小狗。官威进院,小狗也跟了进来。山菊见了,举着铁锨撵着小狗,气恨恨地说:“这条野杂种,不停地往这儿跑,想干啥哩!” 官威又不傻,知道山菊是在指桑骂槐。本来官威想靠这件事儿拿把山菊。见山菊这样,觉得山菊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于是,他决计将前天的事儿告诉兴旺。 山菊撵狗到大门外,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嫂子”,抬头看时见是满坡。满坡走近她笑着说:“嫂子,刚才在村口见到投递员,他有急事得走,要我把这封信捎给你。”实际上,这封信是满坡主动向邮递员要的,他是想借故看看山菊有什么反应,看看是否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山菊撕开信封,取出信看时,见落款是常留根。接着他细看了具体内容: 亲爱的山菊:您好! 真的好想您。县城一见,令人难忘,通过那次接触,加深了我对您的好感。您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天资聪慧,勤劳能干,心地善良。玉兰若有您一半,我也知足了。 山菊,我只所以选择出走,其原因我不说您自明。玉兰不争气,不洁身,我无颜在家。我本想和玉兰分手独自在外混几十年算了,也不打算再娶。说真的,玉兰使我对女人产生了厌恶。可是,见到您以后,您的举止言谈改变了我对女人的看法。当时,我就想,有您这样一个女人做伴多好。那天,我冒昧向您求婚,虽然被您拒绝,但我并没有死心。此后,我工作很卖力,也很受老板赏识。我除了搞好份内工作,还加班加点,拼命挣钱。山菊,为了您,我要挣多多的钱,我要您幸福!山菊,我真的好想您。晚上,一合上眼您就来到我身边。节假日,成双成对的人们在公园里游玩,我多么希望咱们也能有那一天。山菊,快下决心吧,赶快远离那贫困落后的山村,离开那个让您烦恼的家,到我身边来吧,我给您准备着充裕的幸福和快乐 。 祝您身体好!心情好! 常留根 x年x月x日 山菊看完信,没有立即撕掉。她 把信叠好装回信封。她想,这样的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难道是天意。官威不是好东西,他早晚会把那件事儿说出去,如果那样,倒不如在官威没有将那天的事说出去之前,自己先告诉给兴旺。看兴旺的反应,他若同情她、理解她、原谅她。她就感激他,和原来一样死心踏地地跟他过日子,和原来一样精心侍候他一家人。兴旺若相信官威谎言,劝解不听,不谅解她,她别无选择,要么和来金一起出走,要么去找常留根…… 昨晚,来金喂的老叫驴不停地叫。叫得山菊心神不宁,她知道来金的性格,他胆小怕事,出了事还怕连累别人。驴叫一夜,她怕来金想不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山菊放心不下,夜里她有心去看他,又怕兴旺一家人多心。好容易盼到了天亮,山菊起了床就往他家跑。来金家的大门还在紧闭着。山菊喊他。过了一会儿,房门响了,透过大门缝,只见来金头发蓬乱,趿拉一双拖鞋有气无力地从屋里走出来,脚下发出嚓嚓响声。见他走出来,山菊长出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才落下来。他打开大门,山菊见他那样子又气又心疼。气他不像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可山菊也没有埋怨他。看他那样子怕是几天都没有吃好饭了。山菊心疼得直落泪。 见到山菊,来金的第一句话就是:“山菊,那天的事,也不知道他鬼孙[官威]说出去没有?他要真说出去了,咋办?以我之见,你走为上策。” 山菊问他:“我走了,你咋办?” 来金说:“只要你心里好受,日子好过,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走了,我替你侍奉兴旺一家人。到时候,他们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不在乎。” 山菊被来金的话所感动,她拥抱着来金哭了:“来金,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山菊要给来金做饭,来金不让,催促她回去。山菊把米下到锅里,看着他烧火才放心走开。山菊来到饲养室,见驴槽内空空的,驴肚子也是空的。老叫驴见了山菊,又叫起来,像是对老主人的热烈欢迎,又像是对山菊倾诉它心中的委屈。 昨晚,官威一夜未眠。他越想越生气,早晨起来就来找兴旺。他要把那天山菊和来金的事添油加醋以后,说给兴旺听。 山菊回到家里,进院见官威正在和兴旺嘀咕。不由得怒火中烧。恨不得一个箭步跃过去,一脚踢死他。“官威,你在说什么?”她大步走上去一把将官威拉开,“你不用说了,我会比你说得更清楚!” “官威、山菊您俩过来,帮我抬样东西。”进堂老汉看山菊心情不见好转,似乎忧愁得更很了。况且这两天也不见来金进他家。因此,他怀疑里边定有文章。说不定山菊和来金有什么把柄让官威抓住了。如果是越轨行为,山菊亲自说给兴旺,那样的话,连半点回旋余地也没有。看来她是要破罐破摔啊!要是真有那种肮脏事,让兴旺知道了,他受得了吗?万一出了事,自己要遗憾终身。他暗暗埋怨自己没材料,让他们一起出去。唉,真是弄巧成拙呀! 那里抬什么东西,老汉把二人喊到堂屋后。他见山菊两眼闪着泪花,问:“山菊,咋会事,你要给兴旺说什么?”山菊低头不语。 进堂老汉急忙又问官威:“官威,你刚才给兴旺说的啥?” “我说嫂子和来金的事。”官威说。 山菊身子一颤。 进堂老汉怒目冷对道:“官威,你说他俩啥事?” “啥事,好事,高兴事,美气事。叔,给你直说了吧,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天他在您的桃园和来金搞那种事,我亲眼所见。” 山菊吼道:“官威,你无中生有,诬陷好人,我要告你!” 进堂老汉寻来一根木棍追打官威,一边追一边骂道:“日你妈,谁不知道你长个瞎话嘴,再胡扯,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叔,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去问满坡。”官威跑几步又站定说。进堂老汉又追过去。 官威一气跑上山顶,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官威对进堂叔不理解,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崇儿媳也不能这样崇,难道非等金山菊跟人跑了,他才能醒悟过来。等着吧,总有你后悔那一天! 山菊说:“爸,你在这儿等着,我找来满坡让他说个清楚。” 公公不让她去,她执意要去。山菊把满坡从他家里喊出来,并把情况给说了。满坡一是想在山菊那儿立功,二是出于良心,二人确实没干那种事。满坡走着骂着官威,还说是官威要他去哩。满坡说:“我去了也好,能证明你清白。” 山菊不听公公劝阻,把官威和全家人喊到一起,让满坡作证。此刻,兴旺心烦到了极点,他想到了死。他不愿听,他害丢人,他让他们去远远的地方说去。从兴旺的表现上山菊看出来,官威已经把事儿坏了。因此,她觉得更有必要让满坡当着他的面立马说清楚。 满坡一口咬定来金和山菊根本没有到一起。紧接着,山菊把官威几次无耻行为都一一揭发出来。进堂老汉越听越气,他转身去拿旁边的铁锹。官威见情况不妙,撒腿就跑。这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这几天,来给驴配种的特别少,每天下午,基本上没有。山菊就天天下午拉着驴到山坡上去放。驴见了青草也新鲜,喜欢吃,吃饱了,草料都省了。更重要的是自己也想出去透透气,呆在院子里看见一家人,想想以后的日子,就发愁。 这天下午,山菊拉着驴还没走出大门,见玉兰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找她。山菊把驴拴在门外树上。山菊问玉兰咋啦?玉兰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山菊,说:“嫂子,你看看他鬼孙写的啥。他常留根不是人,他不要良心。我跟他过这些年苦日子。可我说过“不”字没有。他出外打工,我盼他挣钱回来过好日子,黑里盼明里盼,结果盼里啥,现如今他发财了,想甩掉我,要给我离婚。嫂子,下一步我该咋办啊!” 山菊听到“离婚”二字,心里一惊。她打开信,上下看了一遍,看完信以后,山菊有一种负罪感,他埋怨自己在对待留根求婚的事上有点儿优柔寡断,如果当初及时回信回绝他,也许就没有此事了。 自那次山菊和玉兰交谈以后,玉兰安分守己,不再招惹别的男人,地里有活儿到地里,家里有活儿在家里。村上人都说,玉兰像变个人。 玉兰坐在地上哭着说:“嫂子,你也不知道,这一段时间,我过的啥日子,有病没钱治,花一分钱都是借的。我的命咋会这么苦啊!”玉兰哭得泣不成声。山菊见她哭成这样,联想起自己,也落起泪来。此刻,山菊想到兴旺一家人对她的好,又想想一家人眼下的难,再看看眼前的玉兰,无论从那个角度讲,自己绝对不能选择走。 山菊决定马上给常留根去信,坚决拒绝他,不让他再打她的主意。同时把玉兰这一段的情况告诉他,再做做他的思想工作,也许会有效。于是,山菊当场对玉兰表态,这件事她管定了,晚上就给留根写信。 玉兰要走了,山菊从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给她。玉兰感激不尽。玉兰问起办良驴繁育场的事,山菊把情况给她说了。玉兰走几步停下来,转身对山菊说:“嫂子,有活儿需要帮忙时,说一声,俺力气还是有的。” 山菊见兴旺气消了。晚饭后,山菊把一家人喊到兴旺跟前。几个老人坐定以后,山菊说:“据说这条公路要不了多时了,路修好以后,电线也要随着架过来。实现了机械化电气化,驴的用处基本上不大了。最近几天,村上有几户已经开始卖驴。到最后即使每村留几头驴,对咱来说意义也不大。驴发展不成了,咱还能搞啥。咱一家人比不了别人,别的人家有年轻人,想干啥就干啥,能说能行。光靠种庄稼也不行,还得想别的门路。这几天,咱都在想法,谁想出好门路没有?” 没人吭声。 山菊说:“我想,咱光坐在家里不行,得走出去,看看听听。我打算最近去趟省城,到志华的学校,向学院的专家教授们请请教。根据咱这里的地理环境、特产优势,让他们给咱指条致富路。听听高人指点,能避免咱走弯路。不知几个老里和兴旺有何看法?” 对山菊的打算,兴旺最敏感。他立马意识到:她是不是想用“金蝉脱壳”计,一走了之。兴旺眨了眨眼说:“山菊,我看你的想法很对,但是,我认为没有必要亲自去。有咱闺女在那儿,你写封信把咱这里的情况告诉她就行了。”兴旺瞅父亲一眼,父亲有所悟,随着说:“兴旺说的也是,天也太热,出门受罪,写封信寄给志华,让她给老师们说说,领领教,志华懂事,她会操心的。” 山菊说:“志华多在学校少在家,对咱这里的情况她知道的不是太清。人家问时,有些问题恐怕她说不上来,如果那样,咋叫专家教授们帮咱决策。再说了,我去以后,不但能给他们讲清楚,也能和志华好好商量商量,现在可不敢小看年轻人。” 几个人你看看他,他看看你,都不说话。只听见叫驴嚼草的声音。突然,叫驴打了一个响鼻,惊醒了正在打盹儿的老太太。山菊说:“奶,你困了先去睡吧。”进堂老汉说:“那样吧,我看时间也不早了,都去睡吧。睡那儿都再好好想想,尽快拿出个好主意。” 别人都走了,兴旺喊住父亲,父子俩又嘀咕了一阵子。 山菊刚躺下,兴旺叫她。她来到兴旺身边。兴旺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哭着说:“山菊,咱能凑到一起,是咱的缘分。念起咱夫妻一场,想想当初我对你的好,看看咱家眼下的状况,你能忍心走吗?!”山菊想,我去闺女那儿,几天就回来了,有啥不得了的。这人真是。山菊不言不语,听他往下说。“山菊,我知道这一段您受委屈了。看见您我深感内疚,觉得对不住您。说真的,我有心让您离开这个家,去寻找属于您的幸福,但您要走了这几个老人咋办?我思前想后没法。用你的美好青春来换取我和几个老人的幸福,说实话,我也是于心不忍啊!可我无奈啊,山菊,我不求别的,只求您把几个老人养老送终,替我行行孝,我死也无憾了。山菊,我是一个小心眼儿,好胡思乱想,别跟我一样子,有时真惹您生气了,您要多多包涵。山菊,我保证以后再不会那样了,只要您不离开这个家,管好几个老人,随便您干什么都行。” 山菊这时才领悟到,原来一家人是怕我丢下他们跑了。山菊气得想揍兴旺一顿。可刚举起拳头,看见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松松地放下了,说:“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啦,一家人手捧着我,我就不知道一点儿好歹,在我走头无路的时候,是您收留了我。难道我就不讲一点儿良心,我是那忘恩负义的人吗?!说真的,我渴望幸福,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我不可能不择手段!放心吧,官兴旺,我决不会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山菊,我想错了,您不要生气。”兴旺急忙给山菊道歉。 两天后,山菊说服了家人,踏上了去省城的路。公公婆婆依依不舍地将山菊送到村口,千叮咛万嘱咐,像送出走远嫁的独生女儿。婆婆含着泪拉着山菊的手说:“山菊,办完事早点儿回来呀,别叫一家人牵挂。”山菊上前一步拥着婆婆:“妈,您放心吧,妈,您要记住服降压药,过两天再去卫生所测测血压,头晕头痛时赶紧找医生,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公公听了很受感动,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山菊含着泪:“爸,您别说了,您的心俺知道。爸,我这几天不在家,您要多操心。您二老留步,我走了。”山菊挥泪而去。 老两口回来还没有进院,就听见兴旺在哭泣。山菊走出大门兴旺就多心了。两位老人劝他,他擦着泪说:爸、妈,这金山菊一走怕是不回来了。仔细想想,咱也不能生人家的气。自从我病残以后,没少拖累人家,人家在咱家没少出力,对您几个也孝顺,可咱不能给人家幸福,也不能报答人家,人家走了咱也不能埋怨,可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我这个无用的儿子,不如死了算了。活着不能孝敬几个老人,死了也省得累赘您!”兴旺说到这里,放声哭起来。见兴旺这样,二老也泪流满面。 父亲说:“娃,你放心吧,山菊心底善良,她一定会回来的。” 母亲说:“俺俩送她,听她说那话,她会回来的。” 兴旺:“她能回来更好,可我认为她是不会回来的,光听她说得好听,不行,既然跳出了咱家这个火坑,决不会再跳进来!” “她不去找志华,她能上哪儿?”母亲说。 兴旺说:“现在,外面用工的地方多了,只要有能力。” 进堂老汉眼睛一亮,突然想起那天玉兰给山菊说常留根要给她离婚的事。听说常留根在外面发大财了,老汉怀疑山菊找他去了。但他没敢说出来。还是劝儿子,让他放心,说山菊不是那种狼心狗肺人,她会回来的 母亲说:“我看得赶紧给志华写封信,见山菊时,留住她,跟她一起回来。” 兴旺总是想不开,吃不进饭,一顿只喝半碗汤。进堂作为父亲又气又心疼,说他:“你咋不听话哩,我想她一定会回来。可话又说 第十三章 山菊来到省畜牧兽医学院,见到志华,把家乡修路人们卖驴的情况给她说了。志华得知以后,也很发愁。她很清楚,驴,对她家来说,是多么重要。 晚饭后,志华去见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又找来几位教授。山菊认真地向他们说了情况。山菊说完,张教授说:“听了你讲的情况,我认为你们那地方的人都想错了。应该说,修路对你们来说是件好事,而不是坏事。可以说,你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为什么?”山菊急切地问。 张教授说:“你们那儿原来交通不便,生产力落后,农田耕作,粮食粉碎,拉运乘骑全仗驴。公路修好以后,交通便利了,机械化逐步普及了,就很少用驴了。但这并不是说驴真的成了“黔之驴”,都“放至南山”去喂虎。你们不知道,驴是好东西,浑身上下都是宝。驴皮可以制药,骨头可以加工骨粒,制骨胶,驴奶营养丰富,眼下市场上供不应求。别的不说,就说驴肉吧,驴肉是很美的食品,古来就有‘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说法。驴肉质细嫩,香味浓,大理石花纹明显,低脂肪,高蛋白。市场上卖的五香驴肉就很受消费者青睐。咱都知道‘卸磨杀驴’这个成语。过去,驴是使役为主,往后无‘磨’可拉了,就该‘杀驴’食肉了。应该说,驴产业发展前景很广阔,今后应该做大做强。” 郭教授说:“役肉兼用驴向商品驴转化,这是一场‘革命’,而且是食品工业、饲料工业、制革工业、生化工业的‘兴奋点’。如果良种驴养殖和这些工业联合起来,效益就更高了。这样以来,驴业将由过去的副业上升为主业。到那时,你们那儿的农民骑着毛驴奔小康就不再是梦想了。” 山菊听了很兴奋。接着李老师询问了山菊家乡目前的养驴状况,山菊都一一作了回答。 李老师说:“我们可以建议学院领导,派人到你们那儿去实地考察,如果那儿适宜驴业发展,学院可以在那儿办驴肉加工厂、阿胶厂等企业。可以和农户实行有机联合。如果企业办成的话,你们现在驴的存栏数远远不够用,还需要大量繁育和引进。” 山菊母女俩一夜未眠。二人合计着办良驴繁育场的事。 第二天是星期日。志华领着母亲去逛街。在村上,山菊的穿着打扮还算得上最时髦的,然而,走在大街上,和城里人一比,就逊色多了。不过山菊的姿色还不亚于城里同龄女人。山菊走着不停地左顾右盼。大城市里宽阔平坦的街道、奔跑的车辆、拥挤的人流、高大的楼房、五彩缤纷的广告牌……对她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志华,你看,驴!”山菊的惊呼。迎来了许许多多奇异的目光。有的人看她那样子,还认为她是个精神病患者。志华顺着母亲的指向看时,原来是一张画着驴图的广告牌。志华笑笑。二人来到驴图广告牌前,看后便知此处是一个驴肉专卖店。山菊进门一看,啊,这么大一个驴肉专卖店!她根本没有想到。店的中央是一片空地,四周围着玻璃柜台,柜台外边站了许多顾客,柜台里边是穿着洁白服装的营业员。柜台里有刚进的鲜驴肉,熟驴肉,有带着包装的“五香驴肉”,驴耳驴鞭及驴的五脏六腑都分柜摆放。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也真是这样,顾客们买啥的都有。山菊亲眼看到驴浑身是宝,从而坚定了她发展养驴业的信心。山菊看见驴鞭专卖柜,好奇地走过去。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走过来。山菊看了标价,惊讶地:“啊,这东西这么贵!”营业员说:“这是好东西,男的用了可以壮阳,产妇用了可以下奶,紧缺得很,供不应求。”山菊笑了笑,问:“这些货都是从哪儿进的?”“陕西。” 出来驴肉专卖店,往前走了二三十来,山菊忽然看见左边广告牌上是一个女人挤驴奶的图像。山菊很感兴趣,她想,昨天听张教授说到驴奶时,她就半信半疑,过去只见有卖牛奶羊奶的,卖驴奶的事自己从没听说过。于是,就要志华和她一起过去看看。二人进到店里看时,果真是驴奶专卖店。她俩在店里站了没多长时间,几十箱驴奶就被抢购一空。 在城里两天,山菊感到收获很大,所闻所见都是在家想不到的,着实开阔了眼界,更新了观念。山菊对家里放心不下,她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志华,让她去见班主任,打算得到校方的意见后立马往家赶。不巧的是院长外出了,后天才能回来。山菊只好耐心等待。 山菊知道来金的性格,他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临走时,她把消除风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来金说了。来金听后,心里的愁云散了。山菊最后嘱托他:“明天我就要去了,家里的一切都拜托你了。”来金点头答应了。 山菊外出的第二天上午,有驴配种,进堂老汉去喊来金。来金去到兴旺家,见进堂老伴正在劝儿子吃饭。兴旺摇着头不吃。来金知道他是为山菊外出的事儿,有心过去劝他,只是这会儿他没胆量在兴旺跟前提“金山菊”三个字。他装作没看见,径直朝后院走去。配罢种,来金递给进堂老汉及来人每人一支香烟,一时觉得没话可说。想了想,问来人:“都说这路一修通,咱这儿眼看就实现机械化、电器化,就用不上驴了。好多家都急着卖驴,你为啥不卖?” 来者说:“干啥事都不能太盲目,买机器得有一堆钱哩,别说咱手里眼下没钱了,就是有钱买来机器,还得有人会使哩。再说了,咱这儿有的地块太小,根本用不成机械耕作,到时还得用驴。因此,将来咱一家一户还得养驴,没必要多养,可也不能一头不养。我看有些家把驴都卖了,等收秋种麦时,必定作难。” 来金说:“你说的有道理。” 山菊几天不在家,家里整个乱了套。婆婆的血压又高了,头晕得不能动。昨天中午,进堂老汉做的饭,老人不会擀面条,把前天中午的剩面条饭烫烫让一家人吃了。结果,剩饭没有烫透。一家人都食物中毒。来金把一家人拉到卫生所,连输了两天液才算治住。兴旺和奶奶一身臭汗气,没人擦洗,屋里院里脏兮兮的没人打扫。一家人愁眉不展,没有话语,死气沉沉的,没有生气。村上有些人听说山菊出远门,也议论纷纷,有人说山菊心底善良,一定回来,有人说,从火炕里出来的人,决不会自愿再次跳进火炕。 兴旺断定山菊不会回来了。看看几个老人作难,自己作为晚辈不能尽孝,且拖累家人,很是愧疚。恨自己不争气。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兴旺想到了死。他多次注视墙壁上挂的一个小玻璃瓶,他知道那里边装的是农药。然而,药瓶离他太远,够不到。他说晚上睡不着觉,要人给他买安眠药,没有人给他买。他想绝食,又感到那样做太慢,会伤几个老人的心。他觉得老天太不公平,连死的自由也不给。他埋怨当初没把自己摔死。他心里一直想不开,一天到晚不说话,饭量越来越减。一家人见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都很担心。一天下午,他突然说话了:“爹,身上衣裳太脏,给我换身新的。”父亲找来新衣帮他换上。刚换完衣服,兴旺又说:“爹,我想吃苹果。”父亲赶忙给他拿来苹果。他又要水果刀。父亲给他找来一把锋利的小刀。父亲刚把刀递给他,又多心了,他左手拿起一个苹果,右手伸向兴旺,说:“刀子给我,我帮你削皮。”兴旺说:“你忙去吧,我自己削。”兴旺如获珍宝,无论父亲怎样说他就是不给。他越是这样,父亲越是不放心。老人寸步不离,一直守在他身旁。进堂老汉怕兴旺夜里生事,晚饭后,他拿着一个苹果又来到兴旺跟前,说:“旺,小刀哩?我也想吃个苹果。”兴旺谎说不知。父亲再追问时,他一言不发。进堂老汉急了,哭着劝兴旺:“儿呀,你可要想开呀,她山菊就是不回来,还有咱三四口人,凑合着也得过下去。你要是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你不是用刀把全家都杀了吗?!”老人说到这里,哭得更伤心了。兴旺见父亲这样,拉着父亲的手也放声哭起来。两个老太太莫名其妙,不知爷俩哭的啥。兴旺母亲想问个究竟,可坐起来还是天旋地转,不敢下床。兴旺奶奶走过来嚷两句,又去睡了。 正在这时,大门响了。有人敲门。接着是山菊的喊声。可想而知,一家人有多高兴。公公擦干眼泪赶忙去开门,快到门口时差点儿摔倒。兴旺想,这不是梦吧?听到山菊和父亲说话的声音时,吊着的心才落下来。兴旺把水果刀抛出老远。 山菊来到兴旺跟前,询问几个老人和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听说婆婆病了,急忙去看婆婆。婆婆拉着山菊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山菊一番安慰的话语,婆婆很感动,觉得自己的病一下子好了许多。 山菊把学院来考察办企业的事给兴旺和公公说了。二人听后,兴奋不已。觉得有盼头了。公公想到小两口几天不见面,让俩人好好说说话。于是自己借故离开了。兴旺见父亲走了,像一个受天大委屈的孩子带着哭声喊道:“山菊!”山菊就在他一旁坐着,见他这样,急忙站起来,把头探过去,听他说话。兴旺伸出双臂紧紧地抱着她:“山菊,我想您不会再回来了。”山菊说:“傻男人,有您在,有几个老人在,我不回来,忍心吗?”兴旺朝她唇上吻了一下,抱得更紧了,生怕她跑了似的。 山菊乘坐的班车,上午十点时到达乡政府所在地。下车以后,山菊就直奔乡政府。见了书记乡长,她把到省畜牧兽医学院的前前后后给他们说了。听说学院准备在乡里办厂,书记乡长高兴极了。表示要积极创造条件,尽快促成这件事。书记表扬她说:“山菊呀,你的事迹我听你们村长说过,你真的了不起,在两大文明建设中,你是全乡人民学习的榜样。这件事要是办成了,将会造福乡邻,荫及子孙,功劳薄上可要给你重写一笔。” 第二天吃早饭时,山菊特意去到大松树下饭场,把省畜牧兽医学院要到这里考察办厂的事说给大家听,并一再劝大家不要急着卖驴。可有的人不相信,尤其是那些已经卖掉驴的人,他们认为谁会来这穷山沟里办厂,一定是金山菊设的骗局,其目的是为了阻止别人卖驴,自己好发家致富。吃罢早饭,还有人牵着驴去集上卖。山菊见了很着急。她立马去乡政府,向乡长汇报了情况。乡长立即组织召开全体会,讲明了情况,动员乡机关全体同志马上奔赴所包村,做好广泛宣传,劝阻养驴户停止卖驴。 乡政府包村干部和村长来到驴洼村,首先召开群众会。会场仍设在大松树底下。乡村领导讲后,村长让山菊讲。山菊也不推辞,从人群里走出来。今天山菊身着新装,格外引人注目。山菊第一次面对千余人讲话,开始真有点儿紧张,不过很快就放松了。她讲在省城的所见所闻,讲省畜牧兽医学院领导们的设想,讲驴肉加工厂和阿胶厂办成给乡亲们带来的好处。讲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不知情的人,还真会把她当成什么像样的干部。山菊最后说:“我讲这些绝对是真的,也许有人持怀疑态度,如果哪个不相信,明天坚持要卖驴的话,只要是年轻体状、体型又好的母驴,我全买下,且每头高出市场价五十元。” 山菊这样一说,会场立刻喧沸起来。没卖的打消了卖驴的念头。有几家卖过的,也有点儿后悔。 散会以后,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围着山菊不走,你一言我一语,问个不停。玉兰问:“嫂子,城里人真那么有钱,人们真活得那么潇洒?” 山菊说:“咱光呆在这穷山沟里,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听别人说一点儿,我们还不相信。这一次我到省城跑了一趟,大开眼界。眼下人家城里人,上班时拼命的挣钱,下班后拼命的玩。那像咱农村人,整天半死不活的,没有一点儿朝气。人家混个日头收获大,咱混个日头没收获,或收获很小。咱弯下腰拾一个麦穗,有些城里人弯下腰挣的钱能买一袋小麦。” 几个女人听了,都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玉兰想,怪不得常留根他鬼孙要给我离婚。 “再说城里女人,”山菊叹了一声说:“咱根本没法和人家比,人家个个细皮嫩脸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和人家站在一起比比,像咱这三十岁左右的比人家四十岁左右的人面相还老。人家到商店买东西,拿出来的都是成叠的百元票,买的东西都是高档的。跟人家比比,就生气,就觉得不如人。可人家的钱哪儿来的,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也不是谁给的。都是自己干来的。人家活得气派,活得潇洒。叫我说,咱也得跟人家学学,也得活得像模像样的,咱往后再也不能混日月了。咱得从锅旮旯里走出来,趁年轻大干一番。咱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俗话说,‘丈夫有,隔个手。’咱不能再低三下四地伸着手向他们要钱了,况且眼下他们手里也没有多少钱。咱要生法挣多多的钱,等将来钱多了,也出去走走看看,不能一辈子光求在这大山里。到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里玩玩,将来死了也不叫唤。就是不想别的,最起码得积攒点儿养老钱。计划生育以后,孩子都少了,将来像俺现在这样的老龄化家庭多了。我们不能拖累孩子们,也不能拖累国家。” “咋干,您指个路。” “你说吧,山菊,我们跟着你干!”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是山区,咱这里水草资源丰富,为我们发展畜牧业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家家户户都会养驴,省畜牧兽医学院要在咱这里办驴肉加工厂和阿胶厂,到时需要大量的驴。因此,发展养驴业,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发财的机遇。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我们要抓住不放。” “我们手头紧,连本钱也没有,咋办?”有几个人都这样说。 “我已经给乡政府说好了,准备贷几万元款,引进一批体型大、体格壮、出肉率高、皮厚、抗病能力强的种驴,下一步大量繁育优良驴。想养驴,又没有本钱买的,可以去我那儿牵。牵回去的驴,你们有饲养权和使役权,产下的驴驹,三月后见利平分。到时候咱们签合同。我们的目的是共同致富。不过,这只是我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你们回去以后,可以和家人商量,有好主意的话,拿出来咱们采纳。” 在场的人听了都很佩服山菊。觉得她有本事,对她的想法表示赞同。 一周后,学院的考察组来了。他们先到乡政府。乡党委书记、乡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且陪同考察组跑遍了几十个村庄,看了各村养驴情况,又到野外看了山岗荒坡及河谷湿地的牧草情况。回到乡政府,考察组认真听取了乡领导的汇报。最后,乡党委书记还讲了办厂的优惠政策。总的讲,考察组对这里的投资环境非常满意。 第十四章 省畜牧兽医学院决定在驴洼村办肉联厂和阿胶厂,走“企业十农户”的产业化发展路子。学院负责向农户提供养殖、疫病防治和育肥技术。县乡两级对此高度重视,要把肉驴产业当作支柱产业来抓。县政府制定了《关于大力发展肉驴产业的决定》。乡政府根据农户养驴多少,在场地和饲养田的解决上出台了相应的优惠政策。同时给经济困难的养驴专业户解决一部分低息贷款。这样以来,激发了当地农民养驴的积极性。 县乡领导非常欣赏山菊的才能和胆略。决是树立她这个典型。并对她的良驴繁育场进行重点扶持,一次拨付给她低息贷款十万元。 村南有一块凸凹不平的不毛之地,离规划的新公路也不太远,上面有两个土丘。山菊决定除掉土丘,平整土地,在上面建场。 挡路的两架山已经被拦腰截断。链轨车已经能够通过。山菊找到开推土机的师傅,了解了情况。算计后,山菊觉得平整场地用推土地比用人工省时、省力、省钱。于是,她就给两个辆推土机师傅协商,最后达成了协议。他们利用晚上加班搞。那两个师傅也挺好,富有痛情心。在山菊家吃饭时,见到她的家境,被山菊的精神品质所感动,因此,平完场地,山菊付钱,二人说啥也不要。 接下来,山菊组织备料。几天下来,其它东西基本备齐,石头、沙子用着拉着。工程队也找好了。动工那天,县长来了,主管县长来了,乡政府、村委的班子成员都来了。几个村的群众也都跑来了。县长亲自主持奠基仪式。在场的群众还没见过这场面,都激动,都佩服山菊。进堂老汉擦着老泪,那是激动的泪水,也是骄傲的泪水。 第一期工程,山菊打算先建三十间北屋。能工巧匠本村不多,大都是从外村招来的。为了照顾本村村民,山菊打算在本村招小工。一张招工启示贴出去,报名的人用不完。本村有几个和山菊玩得好的小媳妇,缠着山菊也要当小工。起初,队长怕她们干不下来,坚决不同意。山菊不厌其烦地为几个女同志说情,队长才同意先让她们干一天试试,不行的话,立即换成男同志。结果几个女同志很争气,干起来一点儿不比男人们差。况且和那些男人们混在一起,大家有说有笑的,干起来都有使不完的劲儿。这样以来加快了工程进度。队长算过,照这样的速度,大工每天能挣到四十元,小工每天也能挣到过去大工的日工资,也就是三十元。这样以来,承包者高兴,工人们更高兴,尤其是几个小媳妇,快乐死了,每天挣三十元,这是她们过去想都没敢想过的事。 一天下午,收工以后,山菊约几个女同志一起去河上洗澡。她们顺着路下了河坡。这里水浅,经常人来车往,水底没有污泥,是人们洗澡的好地方。这段水域,白天是男人的领地,晚上是女人的世界。自前年出过事儿以后,女人们晚上再也不敢贸然来这里了。 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天气闷热,驴洼村几个女人结伴去那里洗澡。正洗着,忽然听见河下游有女人的呼救声。人们不知是谁,后来发现少了一个小媳妇。几个人知道下游不远的地方水深,又怕是闹鬼什么的。也不敢近前。于是,几个人壮着胆子齐声呼喊。喊声惊动了周围几个看庄稼护瓜果的壮汉。他们拿着铁铲棍棒等家伙奔过来。那小媳妇方才得救。人们在岸边一片芦苇里找到了小媳妇。人们走近问时,她说,她正在几个人下游洗澡,被一个男人从水下拉走了。 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往下坡走。还没走几步,刚隐蔽着身子,相比之下,年纪稍大一点儿的那个嫂子就把衬衫扣解开了。忽然,有人发现河心停一把驴车。定睛看时,赶车的是个男子。几个人立马停着脚步,那位嫂子急忙拉着衬衫遮盖胸部。她们坐在路边,打算等驴车走后再去洗。 听叫声,知道那是一头叫驴。不知何因,车到河心,驴不走了。车夫看看两个车轮,车轮也没陷进去,车夫看看驴身上的套,也没发现啥问题,难道有鬼,车夫看看天色,直觉毛骨悚然。车夫扬鞭吼叫,它无动于衷;车夫的鞭子落在驴身上,驴用蹄子踢。车夫大怒,用鞭子朝驴头上、脊背上一阵乱抽。他一边不停地打,一边不停地骂。车子随着驴左右摇摆,没多时,车轮就陷进沙里多深。 几个女人等得着急。山菊喊着几个女人过去帮忙。几个人下来河坡,突然见来金也从对面河坡上往下走。别人不知道来金从何而来,山菊心里有数。为了抓住眼下驴价低廉的时机,她打算先挑选十几头年轻体型好的母驴作种驴。山菊想,今天他和村上另外两个人去镇上买驴,为何独自空手而归?近了,山菊问时,来金说:“今天买了六头母驴,在上面树林里拴着哩。我们打算歇一会儿,然后洗个澡回去。” 车上装的是石灰,载重大。山菊不让车夫再打驴,让他牵着驴慢慢将方向调正。来金和几个女人在后面用力推着。车夫扬鞭吆喝一声,车轮子刚动,只见叫驴猛一转身,将车夫带倒在水里。后面右边两个人也被撞倒在水中,成了落汤鸡。车夫从水中爬起来,举鞭就打。 山菊问来金:“刚才这叫驴过来时见几个曹驴没有?” 来金说:“见了,驴车就是从几个曹驴跟前过来的。” “别打了,没用。”山菊说,“来金,你去上面拉头曹驴过来。”几个人想,这里又没有多余的驴套,再拉一个驴过来有什么用。 来金想,也许山菊看叫驴累了,要换驴拉。于是,他过去拣一头体型较大的曹驴牵了过来。那叫驴见了高兴,仰着脸,呲着牙笑,前腿扒得水花四溅。不是车夫死死地拉着缰绳,恐怕早跑上去了。 来金让车夫去掉叫驴身上的套,山菊不让。山菊先让驴车调顺,然后说:“来金,别的心不用你操,你只管牵着曹驴在叫驴前边跑。” 来金牵着曹驴刚走到叫驴前边,那叫驴就急了。只见它头一低,脖颈一挺,一个猛劲,车轮子就滚出了沙坑。来金跃上曹驴照它屁股上一个响鞭,曹驴便飞一样朝前奔,那叫驴见了拉着车在后面紧追。 顿时,河谷里响起几个女人开怀的笑声…… 见几个女的要洗澡,来金和另外两个人只好赶着驴先回村了。 几个女人脱去衣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山菊,几个小媳妇当年的风韵不见了。一个个肋骨显露,胸前像挂着两个半干的茄子。其中一个觉得自己的见不得人,双手捂着前胸羞答答地朝河心跑去。人们看着山菊的模样,好羡慕。有的后悔自己要小孩太早了。 一个说:“日他娘,等咱手里有钱时,也得学学人家城里女人,多吃点儿好东西,穿点儿鲜的艳的,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不然,等明儿自己男人也会看不起。” 一个接道:“不知为啥,咱女人们比男人们的面相老得快,一领个娃子,就成了集罢时的烂白菜叶――没人问了。” 另一个接着说:“听说眼下大城市里花心男人多得很,动不动就要给老婆离婚。” “我不怕,不是换亲,俺那死鬼孙恐怕连女人衣裳也不得挨。”岁数大一点儿的嫂子说。 山菊说:“咱农村人,一般情况不会轻易提出离婚,只不过,对咱女人来说,爱美之心,一定要有。” “是呀,假如咱是男人,也会稀罕漂亮的女人。”一个说。 一个爱开玩笑的接着话茬说:“别说人了,就是畜生也是光想找好的亲热。说起来叫人好笑。去年,俺家养了二十只鸡,三只公鸡都是红色的。可母鸡颜色杂得很。红的、黄的、黑的、白的、花的样样都有。尤其是那只花母鸡长得精神,羽毛艳丽,且是凤头,确实好看,被一只大红公鸡看中了。那只公鸡个儿大体壮,好那事,可它从不给别的母鸡玩。每天早上打开鸡笼,它总是第一个出来,出来以后,站在笼门外边不远处,注视着出来的每只鸡。出来只黑鸡它不理,出来只黄鸡它不睬……只要花母鸡出来,那只红公鸡就喜欢,就先用旋转舞姿迎上去,紧接着就是那种事。 岁数大一点儿的嫂子说:“怨不得你整天打扮得恁好,原来也是在引诱俺老弟哩……” 没等她说完,那女人就朝她扑过去。她见势不妙,起身就跑,击起一路浪花。那女人追着手捧着水朝她身上泼着……几个女人笑个不停。 “山菊,你去过大城市,人家城里女人咋打扮得恁漂亮?” “眼下咱给人家比不上。人家个个手里有钱。有的买一盒美容化妆品用的钱买成盐够咱一家吃几年。不过,咱也快有钱了。几个厂办成,过不了几年,我们家家都要成万元户。”山菊说。 “听打工的回来说,现在大城市里,有地方能让丑脸变美,还能让俺这样的瘪奶鼓起来,山菊,真有这事?” 山菊说:“确有此事,等二年有钱了,咱也去去大城市,找个高级美容师也给咱摆弄摆弄。” 几个人异口同声说:“中。” “不过,咱得生法挣钱。光说不行,得干。”山菊说。 “山菊,您建那么多房子,准备养多少驴?” “打算先养个四五十头。” “您准备咋养?” “起初,我打算招几个工人。后来我想到家庭负担太重,恐怕我顾及不了那么多。我想把房子和驴租赁出去,分户饲养,统一服务,生下的驴驹见利按比例分成,互惠互利。” “过去养驴都是以使役为主,以后当猪喂养,也不知有多大好处。” “是呀,驴不像猪长得快,出肉率又高。” 山菊说:“听志华说,她学校正在培育和引进肉驴,按照科学配方进行饲养,生长得快,出肉率高,肉质又好。” “眼下吃驴肉的不多,不知驴肉销路咋样?” “您不知道,我不到省城跑一趟,光听俺志华说,我也不信。”山菊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驴肉,说驴肉高蛋白低脂肪,人吃了少得心脑血管病,能延年益寿。况且,驴浑身都是宝,驴皮可以制成名贵中药――阿胶;骨头可以制骨胶;驴奶也是好东西,城里人不叫它驴奶,叫“龙奶”。据说那东西营养价值高,牛奶羊奶都比不上;叫驴那东西,咱这里谁要?都扔掉了。这次去省城到人家驴肉专卖店,听人家营业员一说,才知道那是好东西。”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下来。 山菊说:“天快黑了,咱该回去了。” 正听得入神,山菊不说了。几个女人都不依,缠着山菊继续往下说。山菊说:“天黑了,只要您不害怕,我就接着说。那东西城里人叫它驴鞭,大城市驴肉专卖店都有专柜。听营业员说,那东西摧奶。有的妇女产后缺奶,取几片,煎服。奶水很快就下来了,灵验得很。男人吃了那东西,可以壮阳。在城里供不应求,价格还昂贵。” 那个爱开玩笑的说:“不行了,咱也办个工厂,光加工驴鞭。有的男人好玩,就让他们天天吃个饱,夜夜玩个够。” 年龄大一点儿的嫂子说:“俗话说,‘吃啥补啥’,像人吃猪腿治腿痛一样,男人吃了驴那东西,兴许中哩。” “中的话,也给俺大哥弄一箩筐驴鞭吃吃,让他吃得驴一样的大,到时您好好享受享受。”爱开玩笑的女人说。 几个女人哄地笑了。大嫂想报复,站起来要动手时,她笑着跑到岸上去了。 回家路上,一个女人对山菊说:“嫂子,俺家的驴也卖了,钱也花光了。我回去给您兄弟说说,您买回的驴,俺也喂两头。” 山菊说:“可以。” “俺也养两头。” “俺养四头。”…… 买回的驴不够分。山菊觉得情况不错,第三天,她又让来金去集上买驴。 一周后,发第一次工资。男女小工一样,同工同酬,都领取二百元。有两个男人过去总是瞧不起女人,如今对自己女人都刮目相看。其中一个见了自己女人也会使小架势了,有几次竟给老婆端起洗脚水来。但有个外号叫二别子的觉得不习惯。过去,自己干不干活儿,回到家里就翘着二郎腿吸着烟等着吃现成饭。女人做好饭,端到他跟前不说,还得必恭必敬地递到他手里。他爱人叫梅,也在建筑队当小工。一天中午,二别子进家掀开锅,见没做饭。梅进家,他就跟梅生气。梅累得心烦,气他不体谅人,和他顶嘴。他勃然大怒,动手打了梅。打着嚷着:“咋,挣两臭钱就想上天哩!” 下午,梅没有吃饭,又去了工地。几个女人见她眼睛红肿,问她咋了,起初她不说,休息时,几个女人追问得紧了,她才说出来。她们听了,气得很。尤其是山菊听了以后,联想起自己的往事,更是气。几个商量着生办法整治她男人。 下午收工后,按照几个女人的意见,不让梅回家。山菊深知被男人虐待的滋味。因此,她对梅格外同情,就让梅到她家去住。几个女人嘱托梅,要梅拿着架,二别子来喊就别理他,装作要和他离婚的样子。一个嫂子让山菊把自己的新衣裳给梅一套,发工资时照价付款。还让山菊找幅乳罩给梅戴上。 晚上,二别子听说梅住在山菊家,他不想低头,不去见。第二天,山菊让梅戴上乳罩,穿上新衣。梅照山菊说的做了,可戴上乳罩穿好衣服,又觉得不好意思出门。她又把新衣服脱了乳罩取了。 第二天,二别子还是不低头,不去山菊家求梅。第三天,几个女人对梅埋怨了一通,逼着梅戴上乳罩穿上新衣。 梅生就一副好身材,可家庭贫寒,好马没有好鞍,一年四季不见她穿一件新衣裳。她今天的打扮显得线条曲美动人,格外引人注目。人们见了都想多看两眼。梅来到工地,自己觉得很不自在,羞答答的,黄白色的脸宠泛起了红晕,像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把工地上的男人们一个个弄得神摇意夺。一个小兄弟开玩笑说:“嫂子,你还叫不叫俺干活儿了?”在场的人有几个楞了。梅说:“你小子,谁不让你干活儿了?”“你这样打扮,谁还能干进去活儿呀!”活儿场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哗笑,梅的脸倏地全红了。 再见梅时,几个女人有话说了,有的故意在众人面前劝她,梅,可不能胡想,他再不对,也不能给他一样子,离婚,可不是什么小事。梅不吭声。这是她们事先说定的,不让她说话。一时间,梅要和二别子离婚的事在村上传开了。传到二别子耳朵里,他不信。一天上午,他藏在工地旁的一簇草丛里偷看。活儿场里,几人女人正在忙碌。好长时间,他没看出来那个是他的梅。他仔细认真地一个个查看,突然,他的眼睛一亮,梅的一个动作被他看出来了。他的心里一惊,几个女人中,除了山菊,就算上梅最漂亮。她的打扮不能不让人们怀疑。难道她真的要和我离婚?他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真的那样,我怎么办……他心酸了。如果梅中午再不回去,他决定晚上亲自到山菊家去求她。 梅温柔善良,属于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两天没有进家,她想起爱人不会做饭,平时没做过一顿饭,不知这几顿饭咋打发了自己。想到这时气他又心疼他。眼里的泪就会涌出来。中午,她就想回家,可几个女人说啥不让她回。埋怨她不长心。都认为,他二别子不来求你,是他还不想认错。这次非治治他二别子不中,对这样的男人,不下恨心,治服不了他! 中午,梅又没有回家。他打听和梅一起干活儿的两个女的,两人说法一致,都说这次梅伤心透了,下决心要和他离婚。二别子一听心慌了。下午,他买了几样菜,打了一斤酒。天擦黑时他硬着头皮去到山菊家。见了山菊一家人,嘻皮笑脸的,觉得不好意思。山菊让梅拿着架子:“他不低头认错,不能轻易跟他回去。”梅说:“算了吧,他来了就是低头了,也不能把架子拿得太大了。”晚饭是二别子做的,两荤两素四个菜端上去,梅见了气就消去大半。她几个菜都尝尝,觉得味道掌握得也不错。暗骂他懒虫。二别子也会使小架了,先是认错,接着不停地给梅敬酒夹菜。梅好感激,又觉得这人好笑。 晚饭后,梅要去山菊家,二别子不让。梅知道他的用意,说:“今下午,几个嫂子商量过的,今晚去山菊家打扑克,我去玩一会儿就回来。”其实,也真有此事,她们去山菊家玩,是为了开梅的心。梅来到山菊家,把爱人怎样向她赔理道歉,怎样招待她给大家说了,几个女人真为她高兴。 几个人不会别的打法,只会“交公粮”。谁输了交粮不说,还得往脸上贴小纸片。几个人来得正起劲时,二别子推开大门进院了。他来到梅身旁问:“咱家的电筒哩?我去南庄有个事。” 梅说:“不还在床头处放着哩。” “我找不到。”二别子说时,朝梅挤眉弄眼的。 梅知道他啥意思,可几个人来得正起劲,不好意思说走。山菊觉察到了,催梅赶紧回去。大伙都是为梅来的,梅一走,牌场也就散了。 人们都走了。山菊想到梅和二别子到家以后的事,心里也有所触动。可转身看见正在沉睡的丈夫,欲火倏地熄灭了。 梅回到家里,把床铺好,脱去衣服,赤裸裸地仰卧在床上,拍着肚皮说:“死鬼孙,给你的电筒!”二别子脱着衣裳,龇着牙笑。梅说:“不要脸。” 到了秋收秋种季节,正是用牲口的时候。村上卖驴户作了难,看着有驴的人家,吆喝着牲口,轻轻松松地收秋种麦。他们着急上火,一天到晚发愁。有的拿着烟酒、赔着笑脸、说着好话,马不停蹄地四处借牲口。 “胡来”家在本村借不来牲口,跑到十里开外的闺女家借了两头驴。回来只顾赶活儿,不顾驴的死活,结果,三亩地没犁完,硬是把一头驴累死了。“胡来”万般无奈,只好让几个孩子当牛做驴,伸着脖子拉犁。一次,山菊路过胡家责任田,见其父子爷们正在吃力地拉犁,怜恤之心由然而生,她想,自己家的秋庄稼已经收完,麦田已经犁完,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看这家作难的样子,驴就让他使去吧。他爷们也是人,心也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他们不知道好歹。 山菊回去一说,一家人反对,都说,要看他家的为人,驴坚决不借给他。山菊苦口婆心说服家人,并且亲自把驴送到他家。“胡来”感激涕零,不知说什么好。 胡家父子牵着驴,拉着犁子肥料来到地里。套驴时,麻烦事出来了,两头叫驴都不听使唤,乱踢乱跳,好长时间没套上。“胡来”的二娃还被驴踢了一下,他怒不可遏,扬起鞭子要打。鞭子还没落下,被“胡来”跑上去将鞭子夺了过去。并狠狠地瞪了老二一眼。老汉吸取教训,怕再打出毛病来。 胡家父子无奈之时,山菊赶来了,她不放心。是啊,一家人全指靠两头叫驴生活哩。山菊接过缰绳,轻轻地吆喝两声,两头叫驴都顺顺当当地套上了。山菊又一声吆喝,两头驴拉着犁子乖乖地走起来。山菊缰绳也不拉,甩着膀子和两头叫驴并排往前走。 “胡来”老婆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她指着山菊小声对男人说:“你看这女人,男人不中用,给叫驴好上了。”“胡来”想起自己不仅多次说山菊坏话,而且还用驴拦人家出路。而人家不记前仇,又如此仗义,心中正愧疚着哩。听了老伴这句胡言,怒火中烧,抬起右手“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老伴捂着脸眼泪刷地出来了。“胡来”说:“你胡说啥呀,咱已经够对不起人家了!” 胡家余下的八亩地,山菊挤了三天时间帮他们犁完。事后,胡家要给山菊开工钱,山菊没要一分钱。为此事,村上人都服了山菊。 第十五章 春天来了,大地复苏,到处是一片生气勃勃的景象。 山路开通了,汽车东来西往。把大山里的矿石、山货不停地运往山外。闲着的老人们带着孙子坐在路边看新鲜。家庭经济条件好一点儿的人们过几天总要搭车去县城逛逛,品尝品尝特色小吃,而后再买些如意商品回来。 电线架好了,电通了。晚上,矿区和村庄一片通明。电动机、面粉机进了村,用驴磨面将成为历史。村上有几户也买回了电视机。山村人们异常兴奋。 山菊家的良驴繁育场,母驴们一个个卧着,孕育着自己腹中的胎儿。几个饲养员正在打扫室内外清洁卫生。 省畜牧兽医学院的阿胶厂正在筹建,肉联厂已经投产。山菊抓住时机,让来金到外地又买进了几十头年轻的瘦驴,打算育肥后卖给肉联厂。 肉联厂,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儿。招来的工人中,有不少大龄姑娘。进厂不到一个月,在山菊的撮合下,和村上几个光棍汉建立了恋爱关系。就连两个年近六旬的老光棍也都娶上了老婆。要说最满意的是牛满坡,他家庭条件较好,人面相也不老,又能说会道。山菊给他介绍的姑娘叫张敏。这姑娘既漂亮又贤慧,快把满坡乐死了。这样以来,不但解除了他和兴旺家的仇恨,而且使两家的关系密切起来。两个年轻人时常抽空到山菊家帮忙。 夕阳的余辉给这里的万物涂上了一层金色,让人赏心悦目。晚饭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走出家门,来到野外。那些成双成对的人们,或在田埂上散步,或坐在山坡上谈情,或在河边欣赏游鱼,或在山林里嬉戏追逐 太阳沉下去了,人们都往回走。满坡和张敏手拉手从山坡上走下来,欢欢喜喜地进了村。张敏是个心细人。她总觉得山菊在外面有说有笑的,可回到家里,脸上总会流露出藏不住的忧伤。于是,她和满坡经常去山菊家。和她说说话,主动帮她做些事。其它几对恋人也都对山菊感激不尽,也常去山菊家帮忙。山菊给几对恋人讲得很清,要他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勤俭节约。靠自己的双手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婚事要俭办,不向父母伸手要钱。到时举行集体婚礼。几对恋人都一致同意。 兴旺见山菊整天和那些青年男女搅合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心里老不是滋味。总觉得冷落了他。最近,他有个不祥的预感。他知道村上几个光棍都定了婚,且都是山菊介绍的,唯独来金仍是光棍一条。自己一家还欠来金那么大的情,朱来金长得也有模有样的,为什么山菊不给他介绍对象。他怀疑山菊和来金有情况。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对兴旺触动较大。那天晚饭后,来金正在他家和几个人闲聊,忽然进院一个大龄女青年,她叫婷婷,家居深山,人长得绝对漂亮,真是“深山出俊鸟”。婷婷眼下在肉联厂打工。不足之处是她识字不多。她径直走到来金跟前,主动和他打招呼,约他出去走走。来金不给人家面子,坐那儿动都没动。那女子见来金冷淡她,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走了。在场的人都不理解,有的人说来金没有自知之明。兴旺见了很是纳闷。他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担心时间不长,来金就会把山菊从他身边夺走。从此以后,来金再到他家,他就用异样的目光审视他。兴旺觉得来金的一言一行都不怀好意,给山菊说话、帮山菊干活儿都是为了讨好山菊,引诱山菊。见他俩一起出出进进,说说笑笑,心里像刀子剜了一样痛。多天来,他一直处在苦闷的煎熬之中。他生山菊的气,然而更多的是觉得对不起山菊,作为山菊,人家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他曾有心把山菊让给来金,但他又不敢开口,她走了,这个家怎么办。他苦恼、头痛。这一阵他很少言语。 这几天,奶奶身体不舒服,有点儿低烧,畏寒。别人连毛衣都不穿了,可她还穿着棉袄。此刻,她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墙根处晒太阳,头勾着,像熟透了的谷穗。 山菊每次给奶奶擦洗身子,看见她那干瘦的躯体,一身松松的肌肤,能拉起来多长,没有半点儿光泽和弹性,她心里总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悲凉。此时此刻,她看到奶奶的样子,寒心极了。她感到奶奶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她感慨万千,觉得人生苦短。再过几十年,自己也将成为奶奶今天的样子。前几十年自己没过上好日子,遇到兴旺以后,本想苦日子已经过去,后半生将会在舒心快活中度过。结果没享两天福,他就出事了。唉,我的命咋这么苦啊!想到这里,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怎么办?怎么办?难道自己也像奶奶这样一天天地熬下去,熬到死。不能啊,这样有点儿对不起自己。有几次她想当着兴旺的面提出自己的想法。但几次都是欲言又止。她不敢正视他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她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倔强的男人,身体健康时,一般情况不求人,尤其是为自己时,他更不会求谁。山菊知道,他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是一个孝子。不是为了几个老人,他是不会活到现在的。 一天夜里,山菊做了个梦: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一辆彩车停到大门外。司机打开车门,来金披红戴花,手捧一束鲜花下了车。她身披洁白的婚纱,在两个姑娘的搀扶下从屋里走出来。来金走进大门,径直来到她面前,像初次向她求婚一样,小腿弯曲,单膝着地,向她献花。她刚接过鲜花,来金抬起着地的腿顺势将她抱起。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来金抱着她跑出大门,将她放进了小汽车。汽车刚启动,兴旺一家人慌慌张张地追过来,接着又听到兴旺的哭喊声:“山菊,你不能走,山菊,你……”山菊一惊,醒了过来。山菊醒过来,感到很内疚。她决计和来金了断。 一连几天,山菊挖空心思寻找丈夫的优点和来金的缺点。她反复用兴旺的优点去比较来金的缺点。白天,她全心全意地干活儿,拼命地干活儿,竭力使自己忘掉来金,她累得精疲力竭,站立着就想睡着,晚上,躺在床上就入睡,睡得死过去了一样。有一天夜里,兴旺感冒发热,喊她几次,都叫不醒她。兴旺的心全凉了,以为她真的变心了,不疼他了。山菊知道后,心里很惭愧。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 来金管种公畜的饲养和配种。这几天,他觉得山菊在有意躲着他。过去,她去繁育场和肉联厂,来回总要拐配种场看看,和他说说话,交流交流感情。然而,最近几天,她总是绕过去,瞅也不瞅他一眼。来金心里很不安。 一天下午,山菊从肉联厂回家,路上见来金,问他说:“兄弟,晚上你有要紧事吗?” 来金说:“没事,你有事尽管说。” “没要紧事的话,你不要远去,我有事对你说。”山菊说完,转身走了。 听了山菊的话,来金晚饭也顾不上做,回去就开始收拾屋子打扮自己。来金不知道山菊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洗过脸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头苦想,忽然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时,山菊已经快到跟前了。 来金热情地把山菊让进屋。二人坐定以后,山菊说:“兄弟,今天,嫂子是专一为你的事来的。”来金听着山菊的话心里觉得有点儿别扭,尤其是听到“嫂子”二字。来金说:“啥事?您说。” “婚事,你的婚事。”山菊说。 “山菊――” “不,你该叫我嫂子。” “山菊,今天你是怎么了?你为什么――” “来金,不是我批评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别的大龄青年都找到对象了,而你却无动于衷,你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我听说人家婷婷紧紧地追着你,你倒不理采人家。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你咋不知足哩,你说,你还想啥哩,真是手里有俩臭钱了,就头高了,不认识自己了!” 来金懵了。 不等来金发话,山菊接着发起连珠炮:“过去,你咋不挑哩,我听人说,原来你选老婆的条件是不论美丑,只要是女性都行,可就那样,也没人跟你,为啥,都怕跟你受穷!” 来金低着头不吭声,心里流着泪。 “那样吧,来金,我建议你和婷婷的婚事尽快地定下来。听嫂子的话,没错。”山菊说完,脸转向门外,生怕来金看出些什么。 来金抬起头审视着山菊,觉得面前和他说话的是一个陌生人。“山菊,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你说的话我越听越糊涂。” 山菊:“咋,我刚才说你的话有错吗?” 来金:“山菊,告诉我,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是!” 来金摇摇头:“不,山菊,我知道你的心,你也知道我的心” “来金,你不要看错人了,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对我们家付出太大,我只是出于对你的感激,是友情,而不是别的!” “山菊,你不用骗我,更不用骗你自己,你的眼睛没有说慌,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 山菊:“来金,不要再说傻话了,我是一个有家有主的人,你兴旺哥一家不能没有我。” “山菊,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山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串珠落下来。她被来金的真情所感动。来金取来毛巾为她擦去眼泪…… 山菊累了,躺在来金的怀里睡着了。来金拨开她脸上散乱的头发,在她的额上、眼上、脸上、唇上一阵轻轻的吻。山菊被来金吻醒了。她浑身上下瘫了一样。来金将她抱上床,电灯熄灭了…… 山菊回到家时,已经是近午夜了。 第二天,山菊特别精神,很早就起来了。这一天,她对兴旺格外好。昨晚,玉兰等不着山菊,在山菊家坐了一阵子便回去了。早晨起来,洗罢脸就往山菊家跑。见了山菊,第一句话就是:“嫂子,你替我写封信,我想好了,同意给他常留根离婚!” 山菊说:“有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依找看,女人有钱也学不好。 “嫂子,看你说哪。” “别脸红,开句玩笑嘛。” “嫂子,我说的是真话,赶快找纸找笔写呀。” 山菊摇摇头:“玉兰,你嫂子光办好事,不办坏事!要是给您俩往一起说合,我一定乐意,要拆散你们,我坚决不干!” 玉兰:“嫂子,俺求您了,还不行吗?” 山菊犹豫了半天,说:“写就写,离婚还是他先提出来的,要说对他也真没什么可留恋的。”于是,山菊找来纸笔,写道: 留根: 经过我再三考虑,咱们的缘分已尽,我答应你的要求,同意离婚!你可速回办理离婚手续! 玉兰 x年x月x日 第十六章 早晨起来,山菊去厕所,打开厕所门,忽见婆婆在厕所里倒着。山菊急忙上前用力将她托起,“妈、妈”连喊几声。结果,婆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山菊急了,大声疾呼:“快来人哪!爸,您快来呀!” 进堂老汉听到喊声,急忙跑过来,见状大惊,上前拉着老伴的手就喊。他大声喊了数声,不见老伴有任何反应,急得哭起来。老人说去喊来金,可两腿不听使唤,瘫了一样,站不起来。可站起来了,没走几步,又摔倒在地上。山菊只好放下婆婆,自己去喊来金。 几个人把山菊婆婆抬进矿山医院。经抢救无效,当天老人就去世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太大了。山菊一家人都感到受不了。她走得太早了,一家人离不了她呀!她在家能料理好多家务,能减轻山菊好多负担。做一天三顿饭、伺候一家老小、洗洗刷刷……家里的事,只有她能替替山菊。 兴旺哭得悲痛欲绝,拳头捶得床咚咚响。他埋怨上天不长眼,说自己不中用了,该死不让死。说母亲不该死却让死了。他不停地呼唤,苍天啊,我求求你,让我替母亲去死吧! 老太太老泪纵横,嘴里嘀咕着:“人,咋会这样,一个大活人,说不中一会儿就不中了,唉,咋不叫我这活过月的替她先走啊!”老人悲痛过度,茶饭不思,山菊劝着哄着,一顿吃不了多少。 老伴突然离去,进堂老汉真是难以接受。头天晚上,他说起家里的活儿,她还满劲。第二天说走就走了。过去,她活着时,他根本没有在意她的存在,他从没有细心经营过两口子的感情,甚至有时还觉得她是个多余人。老伴走后,他心理上承受不了,他感到空虚、遗憾、悲凉和失望。他的精神有些失常。人们劝他时,他总是说:“她跟我一辈子,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没享什么福。我的臭脾气不好,时常动手打她,我后悔啊,我真后悔啊……”后来,他变得有些痴呆。丢了魂似的,没事就朝老伴坟处张望。这些天,山菊一直让志华操着他的心。有一次,志华到厕所一会儿,出来见不到他了。最后在老伴坟上找到了他。当时,他正伏在老伴坟上痛哭哩。 昨天,山菊怕志华耽误学习,让她走了。这一来更苦了山菊。一家四口人,三口人都得她去精心照顾,耐心劝导。家里心全仗她操,光那些琐碎的家务就缠得她出不了门,还操着繁育场的心。几天过去,山菊显得有些憔悴。外面的事,来金没少替她干。干妈见山菊心要操碎,身体要累垮,很是心疼。整天求在山菊家里,帮她忙上忙下。一天三顿饭她全包了,有一点儿空就安慰山菊一家人。山菊很感激,一次拉着她的手说:“妈,谢谢您。这些天多亏您帮忙,要不然,我真的有点儿受不住了。” 姜兰说:“傻闺女,一家人不能说外话。” 老伴的音容时常浮现在他的眼前。夜里,进堂老汉一合上眼,老伴就来到她跟前。醒来,见不到她,猛一想,也许是她串门子还没回来。仔细一想,她丢下他,走了,永不回来了。每当此时,他总要暗自落泪。老汉原来饭量不小,这一段他一顿只喝一碗汤。没多长时日,他那老态龙钟的样子出来了。他觉得活着没啥意思,有时想到立马随老伴而去。一天早上,起床后去厕所,他想到老伴就是从这里走的,让我也从这里随她去吧!时间长了,山菊不见他出来,联想到婆婆,不放心,就去厕所喊,不知是不好意思答应还是咋的,山菊见他不吭声,急了,进去看时,见老人圪就在茅池上起不来了。正在伤心流泪。山菊急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帮他提上裤子。后来姜兰说,怕是厕所的方位不对,有妨碍。第二天,山菊就央人在别处建了一个新厕所,把老厕所扒掉了。 一天晚饭时,山菊喊公公吃饭。见公公坐在大门口,不停地伸着头左右张望。像是在等待谁来。姜兰把饭端到他跟前,他急忙站起,紧紧地捧着姜兰的手。姜兰笑笑。待他反应过来时,脸刷地全红了。这情景山菊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脑子里立即产生一种想法:让干妈来当婆子妈。 山菊说通了兴旺。可对公公一提,公公摇头说:“您妈刚走,再说,我这把年纪了,那样做会遭人耻笑。” 繁育场有三头母驴患病,其中一头动胎。山菊挂心,连熬几夜,最终由于心力交瘁,一天下午她晕倒了。好在来金在跟前。他抱起她就往矿山医院跑。 半夜里,山菊醒来以后,让来金去照看牲口。来金说:“你安心养病,家里场里一切事都安排好了。”山菊拉着来金的手,感激的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淌。肉联厂厂长得知山菊患病,立马赶到医院看望并当即给学院取得联系,让志华速回。 志华闻讯急忙往家赶。第二天下午就到家了。志华问明情况以后,给家人打了招呼就要往医院赶。她刚走几步,就被父亲叫住了:“志华,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志华来到他床前,他眼含泪水,嘴唇动了几动,欲言又止。 志华说:“爸,我是谁?我是您女儿啊!父女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 兴旺擦了一把泪说:“华,我对不起你妈,咱这个家对不起你妈。她这次病倒,都是因为咱这个家呀!华,明儿你中用了要好好孝敬孝敬你妈!”“爸,这我知道。”志华说。 兴旺说:“华,爸有个想法。我想……” 志华说:“爸,您有啥想法,说出来,咱爷俩商量商量。” “华,咱这个家愁死人啊!你不在家,家里躺几个不作用的人。繁育场还有恁大一摊子事。这都苦了你妈了。万一她身体垮了,咱这个家可咋办呀!”兴旺顿了顿打起精神说,“志华,我的想法是和你妈离婚!” 志华听了,用诧异的目光看着父亲。 兴旺接着说:“我俩离婚后,让你妈和你来金叔结合。也好减轻减轻你妈的负担。只要能给你老奶、你爷爷养老送终,就了却了我的心事,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兴旺说完,泪如泉涌。 志华再看父亲时,觉得父亲很明智,也很伟大。她有心立马表态赞同,但她看到父亲不停地流泪时,又多心了。她怕伤了父亲的心,于是,说:“爸,您的这种想法虽有道理,可必竟不是小事,您要慎重考虑啊!那样吧,咱都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做决定。这会儿我看母亲去。”志华心里有底了,她早有此念,她觉得这次有希望了。 见志华来了,山菊慌忙起身。来金急忙将她扶起,并取了一条被子叠过放置她身后。见母亲面色苍白,没有一点儿红色,志华心里很难过。山菊拉着她的手问:“志华,你回来干啥?” 志华说:“得知您病了,学校让我回来照顾您。” “我没事。你是学生,课业负担恁重,咋敢随便耽误课。”山菊埋怨她说。 “不要紧,过几天我回去补补课就行了。”志华说。 山菊说:“你回去吧,帮您姜兰奶照顾好家里几个人。” 志华说:“妈,您不要光想着别人,也得多为自己想想。”志华让来金照看牲口,自己在医院伺候母亲。 晚上,二人难眠。夜深人静的时候,志华把父亲的打算和自己的想法给母亲说了。志华说:“妈,爸爸要和您离婚,要您给来金叔结合,依我看这是天大的好事。我建议,婚后您俩搬过来住,这样以来,我们就成了一家人。来金叔出进也随便了。谁的困难都解决了。我觉得这是万全之策。您看行吗?” 其实,这是山菊求之不得的,可她不好意思立即表态。志华看出来了,说:“妈,我就当您一次家吧。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山菊说:“志华,你为妈着想,妈表示感谢,不过,这事得往后放。应该先办你爷爷的事,你奶奶的突然去世,对你爷爷打击太大,他思想沉重得很。” 志华说:“我见爷爷了。他的精神确实不太好,也比过去瘦多了。” “我有个想法,你姜兰奶如今孤寡一人过日子,也挺作难。她身体好,也富有同情心,自你奶去世后,她一直在咱家帮忙。如果不是她帮助,我更受不了。”山菊说,“我打算让她过来给你爷做个伴儿。这件事我给你姜兰奶提过,她也情愿,可就是你爷不同意。” “他有啥思想?”志华问。 山菊说:“他一是想到你奶刚去世,那样做怕对不起你奶,二是想到自己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再婚会遭人耻笑。” 志华说:“没事,我做他工作。” 留根不正混,在外边乱搞女人。事发后,蹲了几个月监狱。他也没收到玉兰的信。出狱后,回到家里要和玉兰和好。玉兰不答应。山菊劝她,她对山菊说:“他没长人心,把女人当成了尿罐子,有尿了,想起你了,没尿时,大脚一抬踢了!”留根跪在面前求她,她也不同意。离婚后,留根没脸在家,又出了远门。没多时,玉兰和建筑队一个工人结婚了。 山菊出院后,将兴旺和志华的想法给来金说了。来金高兴了。 进堂老汉是个老顽固。兴旺、山菊、志华几个人做他的思想工作,姜兰有意接近他,和他套近乎,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他就是不表态。姜兰感到不好意思,有一天,她不吭声回家了。 昨天,村上有人突然发现老寡妇多嘴婆死了。她的死对村上的孤寡老人是一个震惊。对进堂老汉震动也不小。 几天不见老寡妇杨氏的影子,村里人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后来,一个邻居找鸡子,到她院子里突然闻见一股尸体腐烂时散发出的那种臭味。喊门无人应,那人走近她门口,一股浓浓的叫人受不了的臭气扑鼻而来。他推推门,里边上着。他知道事情不妙,急忙去找村干部反映情况。 村长喊来几个人,生法把门撬开,发现老寡妇仰卧着,尸体已经腐烂,看得出她临死时还在紧紧地抱着老伴的那支旱烟袋。 后来,每当人们提起她的时候,都会说:“这人活着一圈儿臭,死了臭一圈儿。” 进堂老汉知道这件事以后,再次触动了他的灵魂。联想到老伴的死,他深深的体会到生命的脆弱。他更加感到孤独和恐惧。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得了一种急病,四肢不能动,用多大的劲喊不出声,眼看就不行时,姜兰跑到跟前救了他。 第二天早晨起来,他问山菊:“山菊,多天啦,咋不见你干妈上咱家来哩?” 山菊听了,暗笑。山菊说:“不知道。”她想听公公的下句。可他没有再往下说。 吃罢午饭,老汉憋不住了,说:“山菊,你干妈是不是真生气了?” 山菊见火候已到,不敢再顿了。接下来,山菊对老人讲了外面的情况,说现在提倡黄昏恋,老人再婚有助健康长寿。而后说:“爸,您同意的话,我现在就去把俺干妈请过来。”老人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中、中啊。” 山菊恭恭敬敬地把干妈领进堂屋里,倒上茶就出去了。没多时,进堂老汉也进屋了,见面第一句话:“多天不见,还真想哩。” “呀,这一会儿会说句人了话啦!” 老汉笑笑说:“这次回来,还走吗?” “走,俺咋不走哩,这儿又不是俺的家。” “俺真心实意不想让您走。” “俺一个糟老婆子,您会留俺。” 老汉凑近拉过她的手:“俺想让您长远住下来,跟俺做个伴。” 姜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里流露着渴求、真诚。姜兰很激动:“其实嫂子走后,俺来到您家,压根就没想到走,谁叫你老东西不会事哩。”姜兰说着右手在进堂的腰间扭了一下,而后,亲昵地偎依在老汉身上。 …… 这一天,肉联厂沸腾了。处处欢声笑语,会议厅大门口贴着婚联,喇叭里播放着名曲《百鸟朝凤》。十几对老中青新郎新娘披红戴花,将在这里举行集体婚礼。姜兰牵着进堂的手,山菊拉着来金的手,待四人走上舞台时,台下立即爆发出长时间的掌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