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明朝当学霸》 第001章 不科学的穿越、女人和系统 “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更不能让孩子在奔跑中掉队!” 常洵的老娘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也落在行动上。 当常洵还在娘胎里,在精子与卵子结合的事实被曝光以后,他便开始接受胎教, 出生以后,便开始早教! 两岁学习国语和英语等两门语言,三岁背诵三字经,四岁学会四则运算,五岁背诗五百首,六岁报了六个兴趣班,七岁七个,八岁八个,九岁九个…… 十岁考了钢琴十级、书法九级、国画八级、素描七级、英语六级…… 十四岁参加高考,常洵考了705分,拿下苏省高考状元,考进了清华大学少年班! “考上大学不是终点,而是起点,洵儿你不能懈怠,要再接再厉!” “暑假不是用来休息,而是用来超越的!” 常洵的老娘煨了一锅好鸡汤,然后给他报了常青藤游学夏令营、环球雅思学习班、森孚机器人培训、数模竞赛训练营,还找了数学系的全套教材,让他自学高等数学、解析几何和数论,争取用一个暑假,解决掉——黎曼猜想! 学习、学习、再学习! 这就是常洵的童年,以及少年!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和他的子女大概率将会重复这样的经历。 具体概率取决于他的繁衍能力。 考虑到人工授精技术已经非常成熟,这个概率就是百分之百! “p(anb)=p(a)*p(b|a)=p(b)*p(a|b)……” 常洵在纸上写下一串公式,这是概率学中的贝叶斯定律。 连续超负荷的学习,让常洵身心俱疲,时常出现一些幻觉。 他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 “根据贝叶斯定律,支持某项属性的事件发生得愈多,则该属性成立的可能性就愈大……” “我感觉我要挂了!” 常洵眼前一阵阵发黑,突然一头栽到桌上,人事不省。 ……………… “洵儿,参汤补气益神,喝了这参汤,好好休息,好好将养身体……” 玉手如葱,声音温糯,参汤微苦…… 端着参汤的女人美若天仙,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女人竟然生过六个孩子,而且还有常洵这般大的儿子。 这简直比穿越还要不科学! 甚至无法用概率来解释。 然而,这便是事实。 常洵穿越了,穿越到了大明万历28年,公元1600年。 这美若天仙的女子,便是他的亲娘,大明皇贵妃郑氏! 他成了大明的三皇子朱常洵,他的老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六不皇帝”万历。 “生孩子与女人容貌、身材的关系……” 这个课题完全超出常洵的知识范畴,至于穿越…… “时空穿越还可以用相对论解释,然而灵魂穿越——这就有点不讲科学了啊!” 常洵紧紧皱着眉头,十几年的人生经历让他的大脑根本停不下来:“难道,灵魂真的跟量子有关系?” “根据量子纠缠理论,两个纠缠系统的粒子,可以超越空间进行作用,如果灵魂真的与量子有关,我和这个朱常洵的灵魂形成了一对量子纠缠系统……” 常洵轻轻晃了晃脑袋,深感自己学得还不够多,对量子力学的了解还很肤浅。 “洵儿、洵儿你怎么了?”一只玉手探上常洵的脑门,郑贵妃焦急地问道。 “没事……” 常洵下意识让了一下。 “量子纠缠”的作用,让他接收了朱常洵的灵魂和记忆。 眼前这个美的不像话的“母妃”,对待朱常洵可谓十分溺爱。 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见不得朱常洵受一点委屈和一点点苦。 哪怕朱常洵看个书,郑贵妃都会交待陪读的太监,盏茶时间便要休息片刻,她还会亲自安排宫女准备好零食和羹汤…… 羹汤也就算了,常洵学习的时候也有,但是读书也怕累着,这简直……太好了! 学霸也会累。 “母妃,喝了参汤,感觉好多了!”常洵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他曾是高冷学霸,根本无暇微笑,更无暇应酬正常的人际交往。 不过,他倒是看过心理学、社会学、人际关系学等方面的书籍,倒也不至于不会跟人交往。 “那便好!” 郑贵妃娇美的脸蛋上绽出笑容,灿若云霞,这昏暗的房间,竟似亮了。 “不过,还是要注意将养……” 郑贵妃将瓷碗放到宫女捧着的托盘上:“知道你不肯吃苦药,母妃让太医调制了几种药膳粥,回头让李奉去尚膳监看着,让他们好好烹制,好了你要好好的吃,再好好休息……” 郑贵妃扶着常洵倚在床头:“你这次晕倒,定是这些日子读书多了,书是要读的,但切切不可累着……” 常洵用力点头,一辈子都在读书,真的很累! 学霸也得休息。 郑贵妃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方才准备离开。 她还要去伺候皇帝。 按照皇家规制,除了皇后寝宫,皇帝不能常住某个嫔妃宫里,都是嫔妃去皇帝的寝宫。 郑贵妃是皇贵妃,封号仅次皇后。 朱翊钧再宠郑贵妃,也得遵守这个规矩。 自万历十四年以后,朱翊钧便不怎么上朝了,据说是身体不好,经常头晕目眩,腰痛脚软。 以常洵不多的医学知识判断,这症状好像就是肾亏? 万历二十四年乾清宫、坤宁宫大火之后,万历和王皇后移居毓德宫,后来又一起搬到启祥宫。 万历不去前朝,便在启祥宫前殿办公,和王皇后住后殿,郑贵妃每天都得去前殿伺候,有时会留宿,有时不会。 作为东西六宫之一,启祥宫很大,长宽皆为250米,有前后两进院落,前后院的主殿皆为五间,东西两侧皆有配殿各三间。 嫔妃多时,一座宫殿往往住着不止一个嫔妃,除了主位的妃子住在主殿,两侧配殿也可能住着其她嫔妃。 万历在前殿办公,甚至在前殿与郑贵妃双宿双飞,后殿住着王皇后…… 地方倒是足够大,但是这情况,与常洵前世了解的历史并不一样。 很多史书上都说,王皇后是被冷落的,而郑贵妃备受宠爱……那万历怎么会跟王皇后同居一宫?虽然郑贵妃每天都去启祥宫,但留宿的日子,相比不留宿还是要少些! 历史上,皇帝与皇后同住一宫的情况也极少出现。 即便坤宁宫被毁,紫禁城的宫殿依然有不少,譬如他们之前住过的毓德宫,如今便空着。 难不成……自己读了假的明史? 常洵敏锐地发现,郑贵妃转身离开的刹那,表情忽而变得很忧虑,那婀娜的身影竟显得有些落寞。 “滴……” 来不及细想,常洵的脑海中陡然响起一连串清脆声音。 “系统【一定要讲科学】激活中……” “竟然还有系统?” 常洵微微一愣。 系统竟然叫什么“一定要讲科学”? 最不讲科学的难道不就是系统的存在本身? 不过,这个系统还是挺合常洵的脾胃。 凡事都要讲科学? 很好、很学霸! 第002章 宫斗也要讲科学 “系统,系统存在的科学原理是什么?” “系统,你到底有什么功能?” 常洵通过意识,接连发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一个半透明的界面在眼前晃荡。 这个界面有点类似知网,主体部分就是一个学霸资源库。 资源库拥有截至1600年的全部人类文明成果,只要曾经形成过文字的,都能在这个资源库中找到。 常洵试着按年份查了一些资料,发现这个学霸资料库真的可以查到1600之前的文献资料,这些资料也都是真实的! 譬如,常洵查到了1543年出版的《天体运行论》,正是在这本书中,哥白尼提出了日心说。 还有1584年出版的《论无限性、宇宙和诸世界》,布鲁诺在这本书中对日心说进行了论证,并提出了宇宙的无限性,认为自然界是唯一的认识对象,然后……布鲁诺就被烧死了。 资料库的内容也不仅仅只有1600年之前的文献,1600年以后,直到21世纪,甚至31世纪的文献都是有的,不过想要查阅以后的文献,必须逐步解锁。 也就是说,要先解锁1600年的文献,然后才能解锁1601年的文献,解锁之后,才能查阅。 也可以直接解锁具体的某篇文献。 而要解锁,就要赚取积分。 积分还可以抽奖,奖品可能是一份尚未解锁的文献,还可能是积分、一份实物、一次讲座…… 而要赚取积分,就得完成任务。 “滴……” “现在发放……【新手任务】” “【任务名称】:宫斗也要讲科学……” “【任务内容】:雷电乃自然现象,却有人穿凿附会,强加到宿主身上,作为一名学霸,是可忍孰不可忍,请宿主拿起科学的武器,告诉那些人一个道理:这世间一定要讲科学!” “任务要求:阐明雷电的科学原理,揭穿雷电天罚的谬误!让至少100个人接受科学的雷电知识……” “任务奖惩:系统将视任务完成情况给予奖惩,原理阐明越深刻,转变认识,接受科学理论的人越多,得到的评价越高……” “任务进度:0/100……” “宫斗也要讲科学……” 常洵发现,这任务的信息量有点大。 这说明他已经被卷入到宫斗当中…… 让他揭穿雷电天罚的谬误,这便说明有人拿这个强加在他身上。 也许是量子纠缠的效应,常洵灵魂穿越时,电闪雷鸣,翊坤宫中的一株大树也遭了雷击! 幸好当时的雨很大,并没有引发大火。 定是有人以此为由,说了一些不利朱常洵的话,并且与宫斗有关,这才激活了系统任务。 因为道德败坏,做了亏心事让雷电给劈死,这种说法,在民间很是常见。 所谓的天打五雷轰。 这样的流言,在这样的时代,杀伤力还是很大的。 宫殿失火,万历都要下罪己诏,承认自己德行有缺,更何况郑贵妃和朱常洵! 或许,这便是郑贵妃离开时面露忧虑的原因? 宫斗嘛,生在皇家,这是免不了的。 朱常洵排行第三,前面还有两位兄长。 其中,二皇子早夭,皇长子朱常洛却还健在。 “乞丐皇帝”朱元璋曾经立下祖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当今皇后没有儿子,所以皇长子朱常洛才是大明王朝的“法定继承人”。 没有办法当皇帝,做个闲散王爷也不错。 常洵倒是无所谓,但是朱常洵的老娘郑贵妃不干啊,这娘们仗着朱翊钧的宠爱,不断怂恿朱翊钧废长立幼。 朱翊钧也确实宠爱这个女人,为此同朝臣们斗了十几年,甚至搞了个“非暴力不合作”,力行“六不”政策: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 朱翊钧任性地罢工了,而且一罢就是二十几年。 然而,朱翊钧作为一国之君,最终还是未能赢下这场“皇帝与大臣”之间的战争。 他所宠爱的儿子朱常洵,并未当上太子,也没有当上皇帝,只是被封为了福王,还给撵到洛阳去了。 君臣之争,以朱翊钧这个皇帝的失败而告终! 不过,朱常洵的儿子朱由崧后来当上了南明的皇帝,也就是弘光帝。 朱常洵被他的儿子弘光帝追谥为恭皇帝,后来又被他的侄子永历皇帝追谥庙号为明恭宗。 生前没能做皇帝,死后倒也过了一把当皇帝的瘾。 只是,彼时的大明王朝已经是风中残烛,不几年就彻底灰飞烟灭。 都说明朝实亡于万历,那倒也可以说万历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到底还是让朱常洵当上了皇帝。 这场君臣之争,似乎也可以说是万历赢了? 只是,这个结果恐怕也不是万历想要的。 常洵对太子、皇帝什么的并没有兴趣。 参与夺嫡斗争? 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女人才喜欢那些夺嫡宫斗的闹剧。 经商赚钱当个富家翁? 富是肯定要富的,但要亲自经商,那就太辱没他这个学霸了! 练武带兵平定天下? 打架那是粗人干的事,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科学技术决定生产力,用科学平定天下,才是他这个学霸应该做的事情。 作为一个学霸,常洵在弄清楚自己所处的时代后,想到的是……公元1600年,哥白尼已经提出日心说,然后宣传日心说的布鲁诺就在今年让教会给烧死了! 伽利略刚刚在比萨斜塔扔下两个重量不同的铁球,证明了两个铁球会同时落地…… 牛顿的妈妈还没有进入娘胎,启发了万有引力的苹果所在的苹果树可能刚刚萌芽…… 在数学领域,加法符号、减法符号、等于号刚刚被接受,乘法符号、除法符号还在等待常洵去发明,小数点也没有,0.1314要写成11321344…… 那些圈圈是个什么鬼? 圈圈表示前面那个数字在小数点后面的位数! 看着有点头晕? 没关系,这个时代的欧洲,医生很喜欢给人放血…… 这是科学的启蒙时代,也是学霸的黄金时代。 作为一个学霸,常洵自然要在这个时代留下自己的印记,成为后来学霸们顶礼膜拜的对象! 想到可以用无数个“常洵定理”折磨后世的学霸,常洵不由心潮澎湃,无比膨胀…… 不过,郑贵妃绝美而又充满孤寂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常洵很快又冷静下来。 这可是“步步惊心”的皇宫,要想成为“史上第一学霸”,首先就得在残酷的宫斗中活下来。 “张成……” 常洵叫了一声。 一个面容俊俏的小太监连忙跑过来:“主子,您叫我?” 作为皇子,按例都配有太监、宫女伺候。 不过,张成并非朱常洵名下太监,而是翊坤宫的太监。郑贵妃作为翊坤宫之主,见张成伶俐,便让他跟着伺候朱常洵。 这张成也确实伶俐,很快成为朱常洵最信赖的太监。 常洵打量了张成两眼:“这两天,宫里是不是有什么流言?” “主子是指?”张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常洵。 “就是昨日翊坤宫遭雷击一事!”常洵说道。 “是不是有人说了很多对母妃、对本皇子不利的话?” 张成眼珠转了转,突然趴到地上号了起来:“主子,他们都是胡说八道,奴才跟他们说,当年辅佐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诚意伯说过,雷电乃天气之郁而激发,非天之主以此物击人,而人之死者适逢也……” 张成背了一大段文绉绉的话,有的地方句读明显不对! “你还看过诚意伯的文章?”常洵看了看张成。 果然有人说他的坏话,无非是说翊坤宫遭雷击,是因为常洵和郑贵妃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天降雷电警告他们…… 只不知推动这些流言的是谁,是担心被郑贵妃夺了位置的王皇后,还是担心被常洵夺了位置的朱常洛或者王恭妃,又或者是她们都有份? 是谁都不会让常洵感到意外。 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小太监竟然背了一大段刘伯温的文章。 诚意伯就是刘基刘伯温。 刘伯温虽然有名,但是他的这篇文章,知道的人定然不多,因为……古代的人不喜欢讲科学! 第003章 静电荷与摩擦生电 张成道:“奴才在乡下时,便喜欢听太祖驱逐胡虏的评书,尤其佩服诚意伯的神机妙算……” “进了内监读书时,奴才也曾翻过诚意伯的文章,不过奴才愚钝,大多看不懂,只隐约有点印象,听到那些人说主子的坏话,奴才争辩不过,便想起诚意伯的文章,这才去将文章翻出来,将诚意伯的话记下,背给那些人听……” 常洵不由点头。 难怪郑贵妃、朱常洵都喜欢这个张成。 因为听到有人说雷电的事,便专门去翻书背书,这份心思和能力,确实难得。 “那你背了诚意伯的书,那些人又说什么?”常洵问道。 张成连忙笑道:“当然是哑口无言,那可是诚意伯的话,他们还能说什么?” “他们当真哑口无言?” 常洵并不信:“就算哑口无言,他们大概也不会真就信了诚意伯的话吧?” 科学的普及,哪有那么容易! 更何况还牵涉到宫斗。 宫斗连良知都不讲,更不会讲科学! 张成讪讪笑了笑:“主子英明,那些奴才蠢笨如猪,哪里能懂诚意伯的微言大义……” 常洵坐直身子,抖了抖宽大的衣袖:“那不行,得让他们懂!” 张成的眼珠转了转:“要不……让贵妃娘娘下旨,着宫里的内监和宫女好好学习诚意伯的文章?” 常洵摇了摇头:“你刚刚不是说,诚意伯的文章你都看不懂吗?那些人蠢笨如猪,自然更加看不懂。” 科学的事,没法强迫。 “这事还是我来吧!” 常洵站了起来:“取纸笔来!” 张成不知道常洵要干什么,三皇子今日的表现大异往常,不过想起那道耀眼的电光,当即不敢多想,连忙取出了笔墨纸砚,并开始研墨。 常洵拿起毛笔,蘸上墨汁,挥毫写下几个大字:电的基础知识! 常洵考过书法十级,用毛笔写字,写繁体字,都不成问题。 何况他还获得了朱常洵的记忆。 常洵已自学大学物理课程,区区一个“电的基础知识”,更是熟稔于心。 然而,要讲清楚这个问题,却没有那么简单。 要让一群一无所知的人听懂,更不简单。 让一群没有丝毫科学意识的人听懂,尤其不简单。 这就好像你要跟一个学龄前的儿童解释,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 常洵查了一下“学霸资源库”。 在这个年代,不管是东方西方,对电的认识尚处于神话和蒙昧阶段,最多也就发现了静电的吸附现象,还没有意识到雷电与静电存在关系。 那要等到150年后,富兰克林作死一般放飞了电风筝,人类才认识到这一点。 至于电子、导体、电磁感应……那便更加遥远了。 常洵思忖许久,方才提笔写了下去。 “任何物质,若不断分割,至不可分,所得为原子。原子中皆有阴阳离子,阴离子所携为阴电荷,阳离子携阳电荷……” 要想讲清楚电是什么,是怎么来的,就得提到电子,提到电子,就得讲清楚物质的原子结构! 大致便是按照初中物理的电学部分,进行适当的重构改写。 “常态下,原子内阴阳离子平衡,若予一定条件,阴阳离子发生移动和分离,阴阳离子失衡,物体便可能携带更多的阴电荷或阳电荷……” 常洵很清楚,纯理论的解述很难让这个时代的人信服,得用一些事实作为佐证,那便是生活的常识与实验。 “摩擦可使原子中电荷移动,使物体带电。譬如用丝绸摩擦玳瑁,然后玳瑁可吸引草屑碎纸,便是因为电的作用。” 为了增强说服力,常洵还查了许多古代的资料,这时候的学霸资源库,要比百度更好用。 只要念头一动,各种资料、文献纷至沓来。 古代有许多关于静电吸附现象的记录,譬如汉代的王充、东晋的郭璞、南朝的陶弘景、宋代的雷敩,以及本朝的李时珍、宋应星等人,都曾有这方面的论述。 不过,他们尚未意识到这种吸附现象与静电有关,要么只是描述现象,要么认为与“气”有关。 “《博物志》云:有人梳头,穿衣或脱衣时,会伴随光,还有噼啪声,这便是因为摩擦生电,放电而产生电光与声音,宛如弱化许多倍的雷电……” “故首辅张太岳曾在书中记述:余每于冬月盛寒时,衣上常有火光,振之迸炸有声,如花火之状……此亦是放电现象也!” 常洵一一罗列生活中常见的静电与放电现象,又引用典籍中的相关文字,加以佐证,再详述进行试验的方法,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方才完成第一章:静电荷与摩擦生电。 一气写完这么多字,常洵放下毛笔,揉了揉有些酸麻的手腕,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张成:“你都看到了?” 张成是识字的,也读过书,不然也不能将刘基的一篇《雷说》背下来。 常洵写字,张成便在旁边研墨,自然也将常洵写的内容一一看在眼里。 听到常洵问话,张成连忙垂手躬身:“主子洞悉天理,奴才看了只言片语,便觉得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原来琥珀吸芥、裘毛放光,皆是放电的缘故……” 常洵笑了笑:“那你信不信?” 张成连忙道:“主子的话,奴才当然信。” 常洵看了一下系统的任务进度条,依然是0/100,这说明……别看张成将马屁拍得震天响,但是他压根没有真的接受常洵的理论。 常洵摇了摇头:“我是说,这上面讲的道理,你信不信?” 不等张成说话,常洵又摆了摆手:“我要听实话。” “这篇文章,不是写给你看的,而是要让大家看,你觉得……他们会不会信?” 科学,是没有办法强迫的。 张成身子躬得更低了:“那些奴才蠢笨如猪……” “张成,我要听真话!” 常洵不满的说道:“譬如内阁的大学士、翰林院的庶吉士、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六部的大人们……他们不蠢,至少比猪聪明得多,你说他们会不会信?” 张成听出了常洵的不满。 与从前相比,三皇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苟言笑之时,给人很大的压迫感。 往常百试百灵的马屁神功,也似乎有点失灵。 张成心念急转,很快有了判断,若是他继续拍马屁……三皇子怕是要生气,三皇子似乎是真的想听真话? “主子……” 张成“啪”的一声跪了下去,张嘴就号:“主子,外廷那些大臣们都向着大皇子,主子的文章再好,他们也定然会处处挑刺……” 常洵捏了捏眉心,有点心累。 果然还是学习有趣,人际交往的学问太复杂。 他只是想在张成的身上做个调查,看看自己写的这些东西,这个时代的人能不能接受,这家伙绕来绕去,就是不回答正题。 不过,张成这番话里的信息量也不小。 “张成,你的意思是……外廷那些人,也认为翊坤宫遭雷击,是因为本皇子的缘故?” 张成继续哭号:“主子明见千里,那些人平日里就总挑贵妃娘娘和主子的刺,这次也是无中生有、胡乱攀附,他们还、他们还连连上书催逼皇上早立国本君,说、说雷击乃是因为皇上迟迟不立国本,惹来天怒,以此警告主子与贵妃娘娘……” 第004章 讲政治也要讲科学 “这还讲不讲科学了?” 常洵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 那些太监、宫女这么说也就算了,毕竟是下人,没读过什么书。 但是外廷的官员,那都是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一路考上来的学霸和考霸。 他们竟然也这么说? 这不止是不讲科学,这是连道理都不讲! 朱常洵在外廷,确实不得人心。 不管浙党、齐党、楚党,还是东林党,平常斗得要死要活,但是在立储问题上,他们的态度出奇一致:应当遵从祖制,早立国本,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就连那些墙头草,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无比坚定。 大明王朝,从来没有长兄还在,幼弟上位的情况。 也就是说,他们全都支持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而且对万历选择朱常洵为储君的想法非常警惕。 即便朱翊钧与郑贵妃都从未说过要让朱常洵当太子,但是朱常洵已然成为所有大明官员,乃至大明文人与百姓的敌人! 他们都认为,是朱常洵威胁了大明的国本! 常洵很生气,却不是因为这些人不让他当太子,而是因为他们……真的一点都不讲科学! “就算我是公敌,但也不能什么屎盆子都往我的头上扣!” 身为大明的精英、栋梁,在国本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竟然不讲科学,难怪大明会亡! 讲政治也要讲科学! 不讲科学是不行的! 一定要讲科学! 常洵决定跟大家讲一讲科学。 常洵伸手将张成拉起来,也懒得再跟他啰嗦:“张成,这些东西,我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越快越好……” 至于这个时代的人能否接受——打破传统的理论,总要经过一番激烈的论战,方能颠覆这个世界! 他已做好开战的准备! 常洵对自己作的这篇文章很满意,引经据典,实例丰富,逻辑清晰而严谨,实验步骤详实而明晰,只要有心做一遍,就能证明他说的都是对的! 老顽固必然很多,但是总有几个明眼的人。 常洵看着张成:“要尽快让更多人看到,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这个张成很伶俐,也很有办法。 常洵自己有办法,但未必适合这个时代。 张成眼珠转了转:“殿下要将这些文章传开,最快的办法莫过于……” “着人多抄写一些,往国子监、书院、书铺等处多送一些;再找街上讲评书的,让他们每天讲一段;奴才们也可往那些人多嘴杂之处,大声宣讲一番……” 张成说道:“雷电神秘莫测,殿下所讲的道理,闻所未闻,只要尽力操持一番,众人自然会被吸引,应该能迅速传开。” 常洵点了点头,张成能想到这些办法,确实够伶俐,竟然暗合病毒营销的模式。 “好,那你便去做吧!” 常洵说道:“这是第一章,后面还有第二章、第三章……等都写完,再刻印成书,广为传播。” “奴才遵命!” 张成躬了躬身,露出迟疑的表情:“只是……” “还有什么问题吗?”常洵看了他一眼。 张成连忙道:“主子的吩咐,奴才一定竭力去做,只是主子的文章中,句读之间都有标号,读起来非常容易,奴才以前从未见过……” 常洵不由恍然:“这个叫标点符号,可以用来标注句读,你们照样抄写便是!” “原来这叫标点符号,主子真是天纵奇才,这么一标注,便是奴才这等愚笨之人,也能轻易读懂文章了!” 张成立时拍了一通马屁,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常洵一眼:“主子,你这文章中,似乎还提到了张太岳……” 张成身子躬得很深:“陛下若是看到了……” 常洵皱了皱眉头,这个张成确实伶俐,但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让他很不喜欢。 不过,他也能理解。 深宫险恶,伴君如伴虎,有时说错一点话,便可能人头不保,这种情况下,越是伶俐,说话越是小心。 只有那些蠢笨如猪者,才会肆意妄言,有什么说什么。 张成的话,也让常洵想起了一些事情。 张太岳就是一代名臣张居正。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曾任内阁首辅,辅佐万历,开创了万历中兴。 不过,张居正刚死,就让万历给抄了家,连尸体都差点被拖出来鞭尸! 个中缘由,比较复杂,但万历痛恨张居正,显然是确凿的。 常洵在文章中引用张居正的话,这要是让万历看到了…… 宫斗要讲科学,宫斗的第一定律便是:不能犯错! 常洵立刻警醒,伸手找出写到张居正的那一张,直接点燃烧了。 然后又拿出一张纸,重新引了一段话。 他的资料库中,有关前人的著述,不计其数,信手拈来。 “你很好!” 常洵伸手拍了拍张成的肩膀:“以后,发现什么问题,亦或有什么意见,都要直言!” 张成顿时感激涕零:“奴才……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得到常洵的鼓励,张成的胆子似乎大了许多,在他的建议下,常洵又做了一些修改,譬如将“电的基础知识”改成了“雷电启蒙”,第一章的标题,也从“两种电荷与摩擦起电”改为“阴阳电荷”,顿时显得逼格满满。 改完以后,常洵指了指桌上写好的文章:“这件事,抓紧去办,办好有赏!” 当晚,常洵喝着郑贵妃让人精心烹制的药膳,而郑贵妃正拿着常洵写的东西在看。 张成第一时间求见郑贵妃,奉上常洵写的那篇文章。 明朝的后妃,大多出身平民,郑贵妃也是如此。 不过,郑贵妃读过书,还为《闺范图说》作过序……不管那篇序是不是她作的,但她也算识文断字。 “洵儿写的这些东西……” 读完纸上的内容,郑贵妃露出恬美的微笑:“洵儿的字,写得更好了,词章也很通畅……” “殿下聪颖过人,圣上都是夸赞的!”说这话的并非张成,而是郑贵妃身边的首领太监庞保。 宫中规矩森严,拍马屁也得排队,庞保在这儿,张成只能靠后。 听到庞保夸赞自己的儿子,郑贵妃笑得更加恬美:“洵儿求学上进,自然极好,只是不能再累着了……” 张成连忙道:“奴才一定多多提醒殿下注意……” 郑贵妃点了点头:“洵儿写的这些,引经据典,但观点又似乎大不一样,却有理有据,让人信服,现在外面的那些流言,也能不攻自破……洵儿真是聪颖!” 郑贵妃喜笑颜开,自家的儿子就是好:“虽然并非圣贤文章,但这文章传出去,洵儿的文名……也该响亮了!正好让外廷那些人看看,洵儿的聪颖,可不是旁人能够比的!” 庞保马上附和:“殿下大才,定然惊动四方,让人叹服……” 看到自己的儿子有出息,郑贵妃心满意足地合上那叠纸:“张成,洵儿吩咐的事,你定要办好了,有什么需要,直接找庞保……” “宠子狂魔”郑贵妃美眸亮如星辰:“庞保,这事儿你也盯着点,若是能成……外廷待洵儿的态度,或许能有所改变呢!” 庞保和张成连忙躬身表态:“奴才遵命!” 郑贵妃微微颔首,又道:“张成,你且将文章抄写一份,这篇待我拿去给圣上看……” 第005章 纹丝不动的进度条 次日,用完早膳,郑贵妃寻机拿出常洵的文章。 “雷电启蒙?这是洵儿写的……” 朱翊钧饶有兴致的看起来:“呵,倒是挺有趣的,别开生面!这符号是用来标注句读的?亏他想得出来……” “陛下也觉得有趣?” 郑贵妃满脸甜蜜:“洵儿这段日子,读书很是用功。” “唔……” 朱翊钧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是读了不少闲书,引经据典,倒是详实。” 郑贵妃来到朱翊钧身后,伸出白皙的小手,轻轻揉捏朱翊钧的肩头:“这只是开篇,洵儿还在撰写后面的章节,他还想广而告之,让大家都明白雷电是怎么回事,免得有些人总是胡说八道……” 朱翊钧惬意地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方才轻声说道:“也好……” 万历的后宫一共给他生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不过大多夭折,活下来的还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 公主的夭折率远比皇子更高……这似乎可以佐证皇嗣的夭折率与宫斗的关系并不大。 用科学来讲,这应该是因为低下的医疗水平,以及皇子可能得到更多照顾有关,但更大的可能……只是概率问题。 毕竟样本数量太少,不足以佐证什么。 五个儿子之中,皇长子朱常洛并不讨万历喜欢,皇五子朱常浩今年九岁,皇六子朱常润六岁,皇七子朱常瀛四岁。 朱常浩是周端妃的儿子,周端妃并不受宠,朱常润、朱常瀛都是李敬妃的儿子,李敬妃倒是受宠,不过已经死了,他们现在由王皇后抚养,朱翊钧身体不适,朝会都没法上,对他们的关注自然也不多。 也只有朱常洵,因为郑贵妃时时陪伴在侧,颇得万历的关注与喜爱。 朱常洵写这《雷电启蒙》,用符号标出句读,这些皆非大道,万历也只是会心一笑,并不苛责。 小孩子写的东西,当不得什么。 至于宫中的流言与争斗,他大致都能猜到,不是太过分的话,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一团和气,也并非他想要的。 常洵并不知道万历和郑贵妃都已读过他的文章,将事情交代给张成,他便开始继续撰写下面的篇章。 第二章“阴阳电荷的性状”,论述了电荷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常洵设计了一些实验方法,还设计了两种简单的“验电器”…… 第三章“静电场与电势”,进一步论述了静电荷相斥相吸的原因,提出电场与电势的概念…… 第四章“电荷的运动与电流”,提出了电荷的定向运动、电流,以及放电现象,而雷电也被认为是一种放电现象,为了证明这一点,常洵设计了“岗亭试验”和“电风筝试验”…… 第五章“电的数学规律”,提出了库伦定律:静电荷之间的相互作用力同它们的电荷量的乘积成正比,与它们的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 常洵觉得,在这个时代,作为电学启蒙,写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再往下面写,便要涉及其他一些学科。 譬如电动势的公式e=w/q,便涉及到做功的概念,而电流强度的公式推导甚至要用到无限与微积分…… 张成的动作也很快,有郑贵妃的支持,不但庞保、张成等郑贵妃、常洵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便是万历身边的近侍,还有司礼监的太监都很配合。 不过数日功夫,《雷电启蒙》便已抄了数百份,分发到各处;太监们放出消息,很快便寻着一些讲评书的,让他们看了常洵的文章,编成段子出去评讲。 常洵写书之余,也时时关注系统的任务进程。 然而,数日过去,任务的进度条竟然纹丝不动。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竟无一人认可常洵的理论,改变看法。 常洵有点意外,难道是张成办事不尽心,故意欺瞒? 张成每天都会向他汇报,今天抄了多少份,送到了哪里,有多少人看到,今天又找了几位说书先生,已经有多少人在市井中评说《电学启蒙》,还有他在宫里跟谁谁谁讲了《电学启蒙》,对方当场佩服得五体投地,齐声高呼三殿下英明…… 然而,任务的进度条还是0/100,一个接受的都没有。 就连张成自己都没有转变。 “按理说,也应该有效果了。”常洵有些不解。 “难道说,是因为前面的内容还不完善,所以就算有人接受了那些,也还不算完成一个成功的指标?” 前面四章,常洵写完后,便让张成拿出去誊抄传播,只有刚刚写成的第五章,尚未公开。 但若是前面四章都没有让人相信,讲述库仑定律的第五章……恐怕也很难完成这个任务。 第五章,其实也是最抽象,并且远远超越这个时代的。 若是已经有人接受了常洵的理论,但是因为这个理论尚不完整,所以系统不认可,那么这第五章推出去以后,到底能不能够得到系统的认可,常洵心里也没底。 不过,他还是将张成叫了过来:“这是第五章,抄写以后,可以与前面四章合并……” “另外,现在可以将五章合并,刻印成书,进行更大范围的传播。”常洵说道。 张成接过那几页纸,除了第一章内容比较多,后面四章大概也就相当于两个第一章,总计两万字左右,正好可以印一册书,不到一百页…… 张成道:“殿下想印多少?这事恐怕还得贵妃娘娘吩咐下去,得通过司礼监……” “司礼监……” 常洵想了想:“也好,这事我会跟母妃说的,你先安排人抄写一批送出去……” 待见到郑贵妃的时候,常洵便将想要印书的事情说了,郑贵妃自然是极为支持,答应会吩咐司礼监那边配合。 内廷十二监,司礼监是老大,司礼监内设的经厂专司刻印等事务,所以常洵想要印书,必须通过司礼监。 又过了两天,任务的进度条依然一动不动…… 常洵再次将张成叫过来,盯着他看了看:“之前抄写的那些文章,都发给了哪些人,他们能否都看到?” 张成立刻感受到了压力:“禀主子,前四章都已抄写了五百份,第五章也抄了四百多份,奴才让他们还在继续抄写,这些文稿,陆续送往了京城各大书铺,几家书院,还有国子监、翰林院,奴才让他们打听过情况,都是有人看的……” “奇怪……” 常洵皱了皱眉头,既然有人看,为何进度条依然一动不动,难道真就没有一个人相信? “张成,那你可曾让人打听过,那些人读了本皇子的文章,都有什么评价?” 第006章 新妖书案 第006章新妖书案 常洵的文章,在京城已经传开,知道的人并不少。 国子监,张成前后让了送了五十份,监生们听说这是那位三殿下的文章,都很感兴趣,纷纷拿了文章看,看完以后,又相互讨论,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几日功夫,几乎人人都已知道,都在谈论…… 都察院、翰林院、詹士府等处,情况也差不多。 “三殿下写了一篇关于雷电的文章……”此刻已然成为京城读书人中热议的话题。 “这位殿下被上天警告,遭了雷击,似乎还不服气,所以折腾出了这篇文章,说什么事物皆带电,无非是想说明雷击并非上天的警告……” 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乃是当今的三皇子殿下,大家立刻便想到了朝野上下热议纷纷的国本之争。 大家的第一反应,便是给这位企图动摇国本的三殿下找茬! “荒谬啊,这事物不断分隔,比沙尘还要细微千百倍,他又如何能够看到?”一位监生大声质疑。 “便是能分,人之微粒与砂石之微粒,结构又岂能一样?” “琥珀吸芥、裘毛放光,古人早有论述,乃气之相吸与热气之迸发也,与雷电何干?” “荒谬,简直荒谬至极!” 无人认可常洵的结论。 为国本疾呼,反对郑贵妃、攻击朱常洵,这才是政治正确。 这也是读书人必须要有的立场:激浊扬清、惩奸除恶! 午门外的值房,六科的给事中们也在谈论常洵的这本“奇书”。 给事中级别不高,仅为从七品,都给事中也仅仅正七品,名副其实的七品芝麻官。 尤其是在京城,七品的官儿一抓一大把,一个雷劈下来,准儿能劈死一大串。 不过,给事中这个七品官儿的职权很大。 所有呈送给皇上的奏章,都得先通过六科,让这些芝麻官审核,有问题,他们可以直接驳回;皇帝下达的旨意,也要经过六科登记后再发付相关的部,并且监督执行,若是执行不当,给事中也可以驳正。 给事中还拥有谏言、弹劾和监察的权力。 朝廷大事,不管是朝会、廷议、廷推还是审狱,他们都可以参与,并且发表意见;不管是皇帝、内阁辅臣、六部尚书、监察御史……看谁不顺眼,他们也都可以弹劾! 相比之下,都察院十三道御史监察的范围包括中央和地方,六科给事中主要监察中央,加之大多为新科进士、同进士,迈入官场不久,年轻气盛,因而在一些大事,譬如妖书案、国本案中,给事中们的表现也似乎更加活跃! “这第四章提到了放电,而且煞有其事的解释了雷电的成因,这几篇文章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礼科给事中王士昌抖了抖手上的几张纸,语带不屑的说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身为皇子,妄谈天威,咱们这位三皇子……其志不在小!”户科给事中田大益一脸正气。 “那是自然!” 兵科都给事中张辅之袖着手说道:“宫中那位,谋策已久,自然不能让一道惊雷坏了好事,不过以张某看,天雷示警,其所作所为,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子赞兄此言甚是!” 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桌上,然后从袖子中掏出一本奏章,高举双手捧在面前:“诸位,王某已写好奏疏,这就要上书弹劾此等妄议……” 王德完、张辅之、田大益、王士昌等人,皆为万历十四年进士,俗称同年,这是堪比现代“三铁”的铁关系。 听到王德完慨然放声,诸位同年不由纷纷侧目,张辅之问道:“子醇兄,所参何由?” 王德完矜持地笑了笑:“妄议天威,此乃妖书!” “妖书?” 众人微微一愣,旋即击节叫好:“好一个妄议天威,好一个妖书……” 常洵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雷电启蒙》竟然会被扣上一顶妖书的帽子! 面对的常洵的追问,擅拍马屁的张成不得不讲了一些真话,告知他太监们打听到的一些情况。 “这么说……因为我是皇三子,所以大家就认为我写的东西一定是胡说八道?” 常洵的脸色很难看。 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情况比他预料的更加恶劣,他已然成为大明官员与士大夫们的公敌。 哪怕他只想作一些科普! 身为大明栋梁、朝廷重臣,这些人竟然只讲政治,不讲科学,听说是他写的东西,全都先入为主,认为他是在胡说八道! 简直岂有此理! 常洵正想对策,万历已经遣人传讯,让他即刻前往觐见。 前来传讯的乃是乾清宫近侍宋积,作为御前近侍,虽然乾清宫走火受损,万历移居启祥宫,但还是宋积等人在御前侍候。 郑贵妃受宠,常去启祥宫,与宋积等人自然也很熟悉。 宋积陪着常洵往外走,在旁小声道:“三殿下,这几日司礼监收到不少奏疏弹章,都是有关殿下那几篇文章的……” 常洵微微点头,并未感到意外,那些只讲政治、不讲科学,又可以风闻言事的言官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今日内阁那边又递进来十几道奏疏,陈公公不敢隐瞒,只能奏与陛下……”宋积口中的陈公公自然是现在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矩。 “一日便有十几道弹章?他们还真是……闲的!” 常洵不屑地撇了撇嘴,这攻势够猛烈,也难怪万历会传召自己:“父皇可曾说了什么?” “陛下倒是未说什么,只是……” 宋积瞥了常洵一眼,常洵的镇定,让他感到非常意外:“陛下似乎提到了妖书二字……” “妖书?” 常洵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宋积一眼。 “妖书”这两个字,在万历一朝可谓赫赫有名。 晚明三大案,梃击案、移宫案、红丸案之前,还有一个妖书案,其影响并不在三大案之下。 常洵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刚刚写了一篇科普文章,就让人扣上了妖书的帽子。 妖书案,就这么被改写了? “这是要致我于死地啊……”常洵不由凛然,望着前方长长的甬道,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第一次感受到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常洵彷佛看到那一团吞噬了布鲁诺的火焰。 布鲁诺面对的是教会的威权与他们对神学体系的维护,而常洵要面对的则是……残酷的宫斗? 第007章 阅读理解和议论文 出翊坤宫,向西不远,便是西二长街。 西二长街的两侧,便是西六宫。 东侧由南向北分别是毓德宫、翊坤宫、储秀宫,西侧分别为启祥宫、永宁宫、咸福宫。 启祥宫便在翊坤宫的侧前方。 启祥宫,常洵见到了半卧在紫檀雕花宝座上的万历,还有陪在旁边的郑贵妃。 常洵前两日便来启祥宫给万历请过安,此刻也不矫情,矮身跪拜高呼:“常洵给父皇、母妃请安!” “起来吧!”朱翊钧的声音不大,有些中气不足,但颇有威严,启祥宫中也有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这些奏疏,都让他看看……”朱翊钧道。 万历这架势,显然是怒了。 大太监陈矩连忙抱起一堆奏疏来到常洵面前,并拿起一本递了过去。 “有劳陈公公!”常洵微微颔首,伸手接过奏疏。 陈矩连忙躬身道:“三殿下折杀老奴了,这是老奴应该做的!” 朱翊钧抬眼看了一眼常洵:“这些日子,倒是沉稳了不少!只是你写这文章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后果?” 朱翊钧确实很恼火。 国本之争,由来已久,那些御史言官隔三差五便要上疏催他早立国本,在这些奏疏中,少不了说他宠爱郑贵妃,不遵守祖制…… 这一次翊坤宫遭雷击、朱常洵似乎只是受到惊吓而昏倒,言官们便趁机借题发挥,认为雷击翊坤宫是天雷示警,是对郑贵妃、朱常洵的警告,言下之意……也是上天对万历的警告,是要他早立国本。 对此,朱翊钧也有过犹豫,毕竟天威难测,不过……这次雷击并没有造成大的破坏,加上郑贵妃在旁边吹了几天枕头风,王皇后也说了不少好话,他才将这件事放下。 雷击这种事,古往今来,不知发生了多少回,荀子还曾经说过,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孔子也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 常洵的文章,他看过第一章,觉得挺有趣,即便后面写到雷电就是一种放电现象,那也没有什么,诚意伯也曾说过雷击是气的缘故,人被雷击是适逢其会,跟人的善恶无关,而类似的说法以前也有不少。 然而,言官们再次借题发挥,认为这些文章妄议天威,乃是妖书,接连十几道弹章递上来,弄得万历也很被动。 难道诚意伯刘基的文章也是妖书?难道《淮南子》也是妖书? 恼火之余,朱翊钧也不由责怪朱常洵,堂堂一个皇子,不好好读圣贤书,在这风口浪尖上,竟然写文章讨论雷电,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也是给他找麻烦! 故而恼火之下,朱翊钧当即让人将常洵叫来,打算好好敲打一番。 郑贵妃剥好一粒葡萄,送进朱翊钧口中:“洵儿这段时间,甚是刻苦,翻了很多书,夜夜秉烛苦读和撰文,那些言官御史……” 郑贵妃娇躯微颤,声音哽咽:“便因为洵儿不是长子,便说他胡言乱语、不学无术……全然看不到洵儿的努力与刻苦,洵儿这数日都瘦了!” “他们还说洵儿写的文章是妖书,真真是血口喷人!”郑贵妃痛呼道。 “慎言!” 朱翊钧微微皱眉,旋又伸手拍拍郑贵妃:“爱妃宽心,此事朕自会处理,事涉前朝,后宫不得妄议,爱妃还是暂且回避……” 郑贵妃泪眼婆娑,神情哀切:“臣妾告退,但请陛下为洵儿做主!” 郑贵妃虽然不愿,但还是哀哀戚戚的走了。 常洵看完一本奏疏,自有一旁的宋积接过去。 他看了一眼郑贵妃离开的背影,愈发觉得自己看过的是假的明史。 不是说郑贵妃很受宠的吗?怎么帮自己说句话,便让万历给撵走了?甚至连撒个娇、卖个萌都没有! 没了郑贵妃这个保护伞,常洵也不禁有些紧张。 万历将郑贵妃支开,这是要重重惩处自己? 这可真是伴君如伴虎! 常洵忍不住再次吐槽史书。 史书上的万历,被黑得很厉害,好像一切的功劳都属于张居正,一切的锅,又都属于万历。 万历在位四十八年,亲政三十八年,若是真的那么昏庸,明朝恐怕早就亡国了。 小冰河气候的影响暂且不说,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三大征放在哪个时代都不好受,加上辽东的战争、内部的党争、银货问题、财政问题、土地兼并问题……王朝末期的矛盾丛生,真有可能逆转乾坤的一代雄主,上下五千年来也没有几个。 万历固然不是什么中兴之主,面对种种问题,他仅有的尝试或许只有试图开矿和开征商税,结果遭到官员士绅的强烈反对,无奈之下只能重用内监,短短几年就宣告废除,而这却成了万历亡国的最大罪行。 万历确实不是什么雄主,作为有限,不过也并非那么无能,九五之尊养成的气势,顿时给了常洵很大的压力。 常洵越看越快,看了十几本后,便不再从陈矩那里接过新的奏疏。 这些大明的学霸,骂人真的是太厉害了!便是鲁迅先生穿越,怕是也要甘拜下风。 在他们的弹章中,常洵已经成了一个胡说八道、妄谈天威、妖言惑众、惑乱天下……十恶不赦的存在! 什么叫文字可以杀人,这些便是! “为何不看了?”朱翊钧看向常洵。 “不看了!再看下去,无非还是说儿臣胡说八道、妄谈天威!”常洵垂手而立,这些人太可恨,这次要是应对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你不服气?”朱翊钧道。 常洵摇了摇头:“儿臣只是感到……悲哀!” 都是大明的学霸、考霸,却丝毫不讲科学,没有科学精神,真是太悲哀了! “悲哀?”朱翊钧微微皱了皱眉头。 “正是!”常洵很快理清了思路。 作为顶级学霸,常洵的语文、历史、政治……也是不时能够拿到满分的。这些弹章在他看来,不过就是几篇文言文阅读理解,然后再写一篇有材料的议论文。 议论文要拿高分,首先立论的角度要新颖! 常洵道:“呈上这些奏疏的,尽皆是我大明的重臣,哪怕六科给事中,品级不高,但职责极为重要,而他们的每一道奏疏,皆事关我大明的国计民生。然而,他们却因为儿臣的一篇文章,纷纷上书攻讦,此乃轻重不分、职责不明,将这些弹章呈给父皇,更是滋扰圣体,凭白浪费陛下的时间与精力……” “咦?” 朱翊钧惊讶地看了看常洵,这番回答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你是觉得……这是小事?所以言官们不应该浪费时间写这些弹章?” 第008章 辩论学的最高奥义 “雷电的奥秘,古往今来,论述者并不在少数,一家之言而已,何曾影响过天下大局?” 常洵理清了思路,侃侃而谈:“儿臣的文章,探讨的只是小小电荷,正确与否,自有人研究评判,诸位大臣言官,学的是圣贤之道,行的是治国安民之策,他们可曾研究过电荷?可曾研究过儿臣在文章中列举的那些现象和试验?” 常洵很清楚,《雷电启蒙》至今尚无一个接受者,要让万历相信自己不是胡说,难度非常大。 防守很难,那便以攻代守。 “既然没有研究,也没有时间与精力研究,为何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凭空写出这样的奏章呈给父皇,浪费父皇的时间和精力?” 常洵慨然道:“他们有这时间和精力,更应该琢磨经济民生,看看有没有办法让老百姓多收点粮,让国库多进点银子,而不是盯着儿臣这点小事!” 看着异常激愤的常洵,本待好好敲打他两句的朱翊钧竟然有点感同身受。 这些言官……好像确实不干正事。 他们隔三差五上书,不是弹劾这个,就是骂他这个皇帝!议论时弊,却又拿不出切实有用的办法,有时候还要管他的宫闱私事,就是不干正事! 最后一句,尤其深得万历之心:多收点粮,多进点银子,这才是正事! 这些人天天攻击他开矿榷税,然而不开矿榷税,国库的银子从哪里来?他们却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 不过,万历还是板着脸道:“有人说你作的是妖书,你作何解释?” “儿臣不用解释!” 常洵挺直了腰杆:“所有的道理,儿臣都已在文章中写明,他们偏偏不信,还说儿臣写的是妖书,儿臣再怎么解释,他们依然会这么说……” 常洵五岁便参加了“金话筒”的培训班,后来又研究过纵横家和辩论学,看过“我是演说家”这种节目。 辩论学的最高奥义……并不是逻辑和辩证法,而是“自说自话”,也就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常洵围观过无数网络上的论战,键盘侠们纵横捭阖,洋洋洒洒千万言,都是这种风格,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 御史言官们最擅长的也是这种套路。 常洵不想跟他们讲道理:“那些言官,擅逞口舌之利,若是跟他们讲道理,怕是很难讲得清楚,既然讲不清楚,那便不讲道理,只讲事实,用事实打他们的脸……” “他们说雷击乃天雷示警,只有做了让上天不满的事情,上天才会降下雷罚,而他们都是圣人弟子、正人君子,自然不会遭雷击……” 常洵笑了笑:“不过,根据儿臣推导的理论,雷电乃是正常的放电现象,是有规律的,如果儿臣根据这个规律,让这些正人君子惨遭雷劈,他们是会认可儿臣的理论,还是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才会被雷劈?” 常洵想清楚了,既然这些人不跟他讲道理,那么他也就不讲道理了! 用雷劈死他们! “打脸?你这提法倒是很新颖……” 朱翊钧发现朱常洵今日的表现屡屡出乎意料,而常洵要让御史们遭雷击的想法更是让他感到意外和震惊:“你有办法让那些人遭雷劈?” 常洵看了朱翊钧一眼,皇帝陛下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常洵抬头向殿外看了看:“今日天气异常闷热,许是又要下雨,六月下雨,必有雷电,不过雷电多在高空,会不会落下来,有一个几率问题。待儿臣布置一番,便可以将这几率变大,若是没有意外,总有几个人的家中会遭雷击!” 朱翊钧也向殿外看了看,天空果然不甚明朗,他不禁有些久违的兴奋、雀跃:“切切不可胡来……” “父皇放心,儿臣就是在他们家的屋上或者树上立一根旗杆罢了!”常洵说道。 “若是如此,倒是无妨!” 朱翊钧看向常洵:“不过,仅仅是立一根旗杆,便能引下天雷?” “一根不行,这么多根应该够了!”常洵伸手拍了拍宋积怀里厚厚的奏章。 “请父皇拭目以待!” 朱翊钧不由点了点头。 万历二十四年两宫大火,他要发罪己诏;万历二十五年三大殿大火,他要发罪己诏;万历二十七年大旱,他又要发罪己诏;万历二十八年,翊坤宫一棵大树让雷劈了,大臣们不依不饶,骂他的贵妃跟儿子……这些家伙,是该教训一下。 不过,君王口含天宪,不可轻言,朱翊钧肃容道:“此事……虽小,但影响颇大,朕有一问题,你若是答得好,朕便允了这事!” 常洵不由皱眉,万历还是不同意? 朱翊钧开口问道:“大学有云,格物致知,是何意思?” 常洵微微一愣,万历提出这问题,显得很有科学之精神啊! 看到常洵发愣,朱翊钧以为他回答不出来:“你只要说一下后人如何阐述的便行!便是背一段文章,也算你过关!” 常洵看了看万历,万历这是怕他答不上,所以故意放水?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提这个问题! 儒家信奉微言大义,圣人的话,可以有无数种解释。 “格物致知”,常洵是知道的,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解释能不能让万历满意。 至于背书…… 程颐、朱熹、王阳明的文章,资料库中都是有的。 常洵立刻搜了一下,然后开口说道:“程子云,格,至也,言穷至物理也。致知在格物,穷其理,然后足以致之……” 这是程颐的话,也是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格物致知穷其理! 这是充满了科学精神的思想,程颐朱熹却致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科技树直接点歪了! “甚好!” 不等常洵继续背诵,朱翊钧已经迫不及待的点了点头:“既然你熟知程子的话,也当慎行之!” 说罢,朱翊钧又道:“陈矩,兹事体大,你与常洵一同去,在那些上疏的官员家中,都立一根旗杆……” “这就通过了?”常洵有些意外。 万历的话,似乎是在给他告诫,又似乎……只是找个借口? 古人这种“微言大义”,听啥话都要猜的做法,常洵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总感觉万历很担心他答不上,心情似乎比他还要迫切。 这么说的话,要想赢得有评判的辩论,最高奥义应该只是——投其所好! 第009章 运气也是科学……的一部分 听了万历的话,陈矩却有些迟疑:“陛下,此事……是否会有辱斯文?” 朱翊钧稍显犹豫,但很快说道:“无妨,不过是立一根旗杆而已,想来诸位爱卿公忠体国,都是不会介意的!” 常洵看了看朱翊钧,他几乎能够肯定,这位皇帝陛下对雷劈大臣这件事……确实比自己更加感兴趣! “三殿下……” 启祥宫外,陈矩看了常洵一眼,低声说道:“不以言罪言官,此乃祖宗定下的规矩,那些言官的弹章……有些确实言语失当,不过若是闹得太难看,与殿下的名声怕是不好!” 常洵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这位历史上名声不错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名声吗?即便什么都不做、又或者不管做什么,本皇子的名声恐怕都不会好吧?” 陈矩不由讪讪,朱常洵往日倒也没有什么劣迹,但是因为争国本,外廷对郑贵妃、朱常洵母子的评价可谓相当恶劣。 常洵笑了笑,甩开宽大的袍袖阔步向前:“不过,陈公公但请放心,今日只立旗杆,只要他们不从中阻挠,本皇子也懒得理会他们!” 陈矩尴尬之余,也不禁松了口气。 大明有内廷外廷之说,可见内廷势力之大。 不过,即便是刘瑾、王振、魏忠贤这样的权阉,只要皇帝一句话,也顿时灰飞烟灭。 陈矩位高权重,常常向人提及八个字,那便是祖宗法度,圣贤道理。 就祖宗法度来说,太祖定下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那么常洵就不该觊觎储君之位;而圣贤的道理,首要一条,便是要尊重那些读圣贤书、行圣贤道的文人,那么常洵也不该不尊重御史言官…… 若是常洵同上书的官员发生冲突,也势必导致原本就因为国本问题、朝会问题、矿税问题而异常紧张的君臣关系更加激化,极有可能引发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 对陈矩来说,他自然是希望大明国泰民安、万历的统治稳如泰山、朝堂上君臣和谐……虽然都不可能,但这些都是他努力的方向。 陈矩身为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很快出面召集了东厂、锦衣卫的一干人等。 “奉皇上旨意,大家给三殿下办件事儿,去一些大臣的府第立根旗杆……” 陈矩提高了声音,显得有点尖细,不过东厂、锦衣卫的人听得都很认真。 “大家都听清楚了……” 陈矩尖声交待道:“这次咱们不是去抓人,也不是查案,只是立旗杆,严禁滋扰地方和官员家眷,若是坏了陛下和三殿下的名声,你们百死莫赎……” 陈矩说完,这才看向常洵,露出微笑:“三殿下,请给大家讲讲具体要怎么做吧?” 常洵微微点头,陈矩这是防着自己借机乱搞,他似乎是站在皇长子朱常洛那边,又或者是站在立嫡立长的祖宗法度那一边! 常洵并未打算乱搞,他扫了一眼东厂与锦衣卫的人。 众人待他的态度,还算恭敬。 太子未立,郑贵妃受宠,以万历单挑群臣的架势,谁也不知道常洵日后会不会被立为太子,并成为大明天子。除非真的蠢笨如猪,也没有人会刻意得罪朱常洵。 “陈公公刚刚说了,我们这次去,就是去各家立一根旗杆,所以……大家尽量不要同人发生冲突,但若是有人故意阻挠,那便是违抗圣旨,该怎么做,亦不必手软!” 常洵看了陈矩一眼:“陈公公,父皇是不是这个意思?” 陈矩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若是传达了圣上旨意,又道明事情的首尾,再有人阻挠破坏,那便只有强制推行!” 常洵笑了笑,也不管陈矩加的几条限制,只要大家能够完成任务,他也不会故意找茬! 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常洵觉得这是一次科普的大好机会。 他拍了拍手,张成立刻带人搬了块黑板,在众人面前架起来。 黑板制作简单,粉笔的制作也不难,常洵稍稍提了一下,张成便跑到内宫监那边,让人制作了几面黑板,还有一批粉笔。 此刻,黑板上面已经画了一副简单的示意图。 “各位,今日我们要安装的这根旗杆,也叫引雷旗杆……” 常洵面带微笑,大声说道:“引雷旗杆的作用,便是将天空中的雷电引落下来……” “轰!” 听到常洵这么说,两百多番子、锦衣卫顿时喧嚣起来。 那可是天雷,岂是人力能够控制的?难道是什么……法术? 常洵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这并非道法,而是科学。” “我们要用的,都是内宫监提供的普通旗杆,再加一根普通的铁线、铁链便可以!”常洵说道。 大家顿时更好奇了! 常洵笑着道:“大家一定非常奇怪,既然不是法术,为何普通的旗杆、铁线便能将雷电引落下来?” “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本皇子撰写的《雷电启蒙》,眼下只能给大家简单说一说……” 常洵道:“大家定要仔细听好,待会儿安装旗杆的时候,必须得按照要求,严格完成,雷电凶猛,稍有差池,便可能酿成大祸!” 黑压压的两百多人,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听得非常认真。 天雷凶猛,谁也不敢大意。 常洵设计的这种“引雷旗杆”,源于富兰克林提出的“岗亭试验”。 不过,这会儿距离富兰克林离开娘胎还有一百零四年,距离富兰克林发现尖端放电现象还有146年,距离富兰克林提出“岗亭试验”并进行“电风筝试验”还有150年…… 一旦引雷成功,常洵打算将这种设计命名为“常洵引雷旗杆”! “岗亭试验”的设计缘于“尖端放电现象”。 在干燥的冬季,伸手开门、靠近金属物品……手指常会有触电的感觉,甚至还能看到电火花,这便是尖端放电现象。 这小小的电火花,蕴藏了丰富的电磁奥秘。 静电荷会产生静电场,而导体尖端的曲率越大,越容易产生更高强度的电场。 用金属球靠近带电的琥珀球,在半寸以内,琥珀球才会放电,如果换成尖细的导体,大约五寸左右,便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这便是尖端放电:尖端导体,更容易释放和吸收物体的电荷。 它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带电的尖端导体更容易放电,譬如手指放电;二是尖端导体更容易吸收电荷,当带电体靠近尖端导体时,更容易向尖端导体放电,譬如琥珀球、譬如雷电! 前者是避雷针的工作原理,而后者则是天线、旗杆容易被雷劈的原因。 “引雷旗杆”,利用的自然是第二个方面:让雷云向自己放电! “岗亭试验”和“电风筝试验”利用的也是第二方面。 不过,富兰克林的本意并非是吸引雷劈,而是利用尖端导体吸收空气中的电荷。 雷雨天气,空气活动剧烈,极易产生空气电离现象,空气中会产生大量可以自由移动的电荷…… 之所以会出现雷云和雷电,便是这个原因。 “岗亭试验”和“电风筝试验”利用岗亭和电风筝上的尖细导体,吸收空气中的电荷,给莱顿瓶充电,或者观察电火花。 通过这两个试验,富兰克林证明了雷电与琥珀上的电是同一回事。 富兰克林成功了,而他的追随者,另外一名科学家里希曼在进行“岗亭试验”的时候,则成功地引来了雷电! 然后……他便让雷给劈死了! 富兰克林用莱顿瓶得到的只是空气电离产生的电荷,而不是雷电劈中风筝释放的电,里希曼抓住了雷电,所以他被劈死了。 富兰克林没有被雷电劈死,实属运气逆天。 由此可见,凡事都要讲科学,但运气也是科学的一部分。 或者说,科学……依然事关概率。 就此来说,不管是电风筝、岗亭还是引雷旗杆,引发空气电离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引发尖端放电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而恰好被雷劈中的概率……大概还不到百分之一。 与岗亭和电风筝相比,引雷旗杆的高度不够,只能用数量来凑。 值得庆幸的是,看不惯常洵的人足够多! 第010章 神话版《雷电启蒙》 上书弹劾朱常洵和《雷电启蒙》的折子一共有三十三份,可以立三十三根引雷旗杆。 三十三根引雷旗杆,分布在京城各处,引落雷电的概率还是不小的。 当然,归根结底,能否引来雷击,还是要看运气。 若是将来有机会拿奖,常洵一定会在获奖感言中,向他们表示感谢! 为了将来的获奖感言,常洵没有将事情做绝,只是让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去那些上了弹章的官员家中,找一棵大树,而不是房子…… 常洵让他们在大树上绑一根旗杆,旗杆要高出大树丈许,旗杆顶端再绑上一根铁线,铁线要一直延伸到树冠上,树冠上也布置一些铁线…… 除了这三十三家,常洵还让人另外寻找三十三棵远离人群的大树,也绑上引雷旗杆,不同之处则在于,这些引雷旗杆都用铁线接地,作为对比组。 这便是简易的避雷针。 避雷针的作用也并不是吸引雷劈,然后将电流导向大地…… 雷击存在三个基本要素,携带大量电荷的雷云、电势差、空气电离形成导电条件…… 避雷针首先是避免雷击,会通过“尖端放电现象”,吸收掉周围空中的游离电荷,通过导体和大地释放掉,一来减弱空气电离现象,让空气的导电性变差,二来避免形成较大的电势差…… 万一遭到雷击,又能通过大地将电流释放…… 常洵细细讲了“引雷旗杆”和“避雷旗杆”设置的细节和要求,并让大家在安装和拆除的时候,一定要先用铁线接地,注意安全! 一切交待完毕之后,三十三队锦衣卫与东厂的番子带着准备好的材料和工具,立刻气势汹汹地赶赴那三十三位拥有正气护身的官员府邸。 常洵也跟着其中一队,直奔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的府第。 之所以选择去这个王德完家里,一来是因为王家距离紫禁城比较近,二来则是在常洵看过的那十几份弹章中,就数这个王德完骂得最凶,竟然骂他妖言惑众,写的是妖书…… 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常洵不能忍,自然要亲自杀上门去,要将那根引雷旗杆竖得更高一点,铁线的尖端磨得更尖一点…… “引雷旗杆?” 左安门外一座宅院门口,王德完身形挺立,目光炯炯的直视前方的锦衣少年。 就连常洵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句:好一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迈气概。 “只是……貌似本皇子成了反派?” 常洵也很无奈,其实他是想好好讲道理的,奈何别人直接将他弄成反派。 还好,科学是没有派别的! “三殿下,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奇门法术啊?”王德完面带讥诮,丝毫没有因为面前站着一位皇子而弱了声势。 “王大人误会了,这些都只是普通的木杆、普通的铁丝而已!” 常洵微微摇了摇头:“王大人应该看过那本《雷电启蒙》,根据书中提出的理论模型,这根引雷旗杆,有着超过百分之一的几率,可以引落天空的雷电……” 常洵笑了笑道:“王大人认为那是胡说,并觉得雷电乃是天威,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被雷劈,那么王大人自然是不用担心这根引雷旗杆引下天雷,劈了王大人,是不是?” “王某自然不惧!” 王德完双手抱拳,对着皇城方向拱了拱手:“王某俯仰天地,无愧于心,自然不会担心会被雷劈!只有那些宵小之辈,才会有此忧虑!” 常洵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么大人自然也不会阻挠我等架设这根引雷旗杆吧?” 王德完直视常洵,慨然道:“既有圣上旨意,微臣自然不敢抗旨!” 王德完袖子一甩,手臂指向院内:“有请!” “都过去吧!” 常洵摆了下头:“都仔细一点,切勿滋扰王大人的家眷!” 身后的锦衣卫连忙带着工具和材料冲进院子。 常洵并没有跟进去,而是目光复杂地看向王德完:“好教王大人知道,这几日共有三十三人上疏弹劾那篇《雷电启蒙》,王大人是骂得最狠的!” “妖言惑众,我辈读书之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王德完道。 常洵笑了笑:“口舌之争,并无任何意义。” “各位读了本皇子的书,却先入为主,不愿思考书中的道理,更不愿亲自做一做其中的实验,本皇子也只好亲自来做一个大型的实验,并让诸位都能参与其中,以明了这雷电到底是什么?” 常洵说道:“所以,本皇子将会在你们这三十三人的府第装上这引雷旗杆,看这天气,早则今夜,晚则明日,便要下雨,届时电闪雷鸣……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但是这三十三根引雷旗杆,必定会有一根引来落雷!” “若是这旗杆能够引来落雷,便能证明《雷电启蒙》中的道理是正确的;若是这三十三根旗杆都引不来落雷,那便证明本皇子是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本皇子自会在父皇面前请罪……” 常洵转头看向王德完:“只是……若这旗杆真的引来了落雷,王大人可愿意承认《雷电启蒙》中的道理是正确的?” 王德完微微颦眉。 国本之争,历时多年,近年来更是愈演愈烈。 言官御史、大小官员,甚至是普通百姓,均将矛头指向了郑贵妃,还有这位三皇子。 在传闻中,郑贵妃骄横跋扈,朱常洵昏庸懒惰,但这还是王德完第一次见到朱常洵,更是第一次同这位三皇子打交道。 不过,朱常洵带给王德完的感觉并不好。 看似客客气气的,其实……很阴险! 而且搞的乱七八糟的事情,简直就是胡闹,丝毫没有皇家的体面! 要不是对方只有十四岁,王德完定然要指斥一番。 王德完双手拢在身前,斩钉截铁的说道:“那不可能!” 常洵看了看王德完,这还真是冥顽不化:“也好,既然王大人认为不可能,那么我们便拭目以待吧!” 很快,锦衣卫便在王家宅院中的一棵大树上竖起了旗杆,绑上了铁线。常洵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符合要求,这才让大家收队。 “恭送殿下!” 王德完再怎么对常洵不满,此刻也只能跪下恭送。 常洵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看着王德完道:“王大人,不管你信与不信,待雷雨之时,最好让你府上的人远离那根旗杆,若是你担心雷击,想要拆除这旗杆,也切切记得按照锦衣卫告知你们的方法,拖一根铁线接地……” “殿下多虑了,王某无愧于心,王某的家人,也不劳殿下烦心!”王德完客客气气地说道。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罢!”常洵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这便是政敌,一点缓和的机会都没有。 对于安全问题,常洵也都考虑了,并且反复交待,除了引雷旗杆尽量远离房屋,也设置了一些接地,并强调了拆除时的安全事项。 离开王家的宅院,常洵又随机去了几家,检查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办事的情况。 情况还不错,大家做事都很认真。 这些东厂的番子、锦衣卫的侍卫也都很好奇,在他们看来,这普普通通的一根木杆,一根铁线,怎么就能引下雷电了? 他们也很想知道,朱常洵到底能不能引来雷电! 检查了几家,常洵还逛了下明代的京城,恰好看到路边一家酒馆,里面的说书人正说得热闹,常洵带着人进去,听了片刻,讲的是一个忠义老仆的故事。 常洵实在听不下去,便让张成打赏了点银钱,让人说书人开始说《雷电启蒙》。 张成的工作做得不错,这个说书人确实会说《雷电启蒙》。 但见那说书人抡起醒木,重重敲在桌面上:“诸位看官,现在某给大家说一段紫禁城里的密事,有道是天雷灌顶,三皇子顿悟雷电真谛……” “话说雷公电母,于天上专司雷电,电母用电光照亮人间善恶,但见十恶不赦之人,雷公便用雷劈之……” 常洵越听越懵,这特么就是一个神话故事。 故事里的三皇子为了探寻雷电的奥秘,日夜苦读,翻遍经史典籍,观察各种怪异现象,终于感动了雷公电母,然后一道雷电下来,醍醐灌顶,让他顿悟了雷电的真谛…… 后来三皇子遇到一位美丽的女子,这女子害怕雷声,于是三皇子就为他讲解雷电的奥秘,最终得到女子的倾心…… 在故事的最后,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不得不说,这改编还挺巧妙的,常洵书上讲到的那些理论知识,故事里面都提到了,但是…… 这么一个带着神话色彩的才子佳人故事,又怎么可能让人理解其中的科学道理? 难怪任务的进度条纹丝不动。 “殿下……” 张成看出常洵很不高兴,连忙低声解释:“评书的说,只有这么改、才会有人愿意听,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实际上,即便如此,当说书的讲述那些理论知识的时候,也有人催促“快进”,甚至起身离开,直接用脚投票! “算了!” 常洵摆了摆手:“让那些说书人都不要再说这个了!” 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这两天,便让他们传播一下引雷旗杆的事情……” 第011章 天空一声巨响 是夜,风雨交加,雷电轰鸣。 启祥宫中,朱翊钧放下正在看的奏章,伸手接过郑贵妃送来的羹汤。 与传闻中的不一样,万历十四年以后,朱翊钧确实很少临朝,不朝、不郊、不庙、不讲都是有的,他也确实很少召见大臣,但奏章还是批的。 朱翊钧“不郊”、“不庙”,大抵与他的身体不适有关,至于不朝、不讲,前者常常沦为争吵不休,而后者又多流于圣贤道理的说教与重复…… 万历一朝,朱翊钧对朝堂的控制还算有力,除了国本争端,不管是三大征,还是妖书案、梃击案,结果都尚在控制当中。除了前期的张居正和冯保,万历亲政以后,既未出现权相,也未出现权阉,这在有明一代,实属难得。 “又下雨了啊!”万历抬头看了一眼,似乎能够透过紧闭的门窗,看到风雨中的京城。 郑贵妃站到朱翊钧身后,轻轻捏着他的脖子:“是啊,这疾风骤雨,不知多少人家要受雨淋之苦!” 万历低头饮了羹汤,再将瓷碗放到桌上:“对了,洵儿的那什么旗杆,都弄起来了?” 上前收拾碗筷的陈矩连忙答道:“都弄好了,三十三家,三十三根旗杆,下午便都竖了起来!” 朱翊钧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方又问道:“他这引雷旗杆,当真能够引下天雷?” 郑贵妃撇了撇嘴道:“洵儿说了,天上的雷电,与毛皮摩擦琥珀生出的电是一样的,不过天上的雷电电量大,琥珀的电量少,洵儿能让琥珀棒放电,自然也能引下落雷……” “你倒是信了他的那套说辞?”朱翊钧笑了笑。 刘基曾说过雷电是气之郁而激发,《淮南子》中也说“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常洵提出的阴阳离子说,也可以说是从阴阳之气引申而来,并不算离经叛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只要不涉根本,儒家对这种东西并不细究。 常洵的突破之处在于,他提出了天上的雷电,与摩擦生出的电是一种东西,这是以前从未有人提到过的。 朱翊钧道:“三十三根引雷旗杆,若是真的引下雷电,会否伤到了人?” 朱翊钧似乎这时候才想到雷电可能会伤到人,至于他下达旨意的时候……他也没认为常洵能够引下落雷,但不知为何,听到外面雷声隆隆,突然便多了几分担忧。 陈矩道:“三殿下说,这引雷旗杆不够高,三十三根引雷旗杆至多只有一两根能够引雷成功,而且旗杆设在大树上,最多伤了大树,不至于伤人。” “三殿下还让选择远离房屋的大树,就是防着落雷伤到人……”陈矩虽然坚守“祖宗法度”,并不希望万历弃长立幼,但是在万历面前,他还是实话实说。 常洵布置细节时,反复交待安全事项,也让陈矩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 万历听了,不由放心不少:“那便好!” 朱常洵立旗引雷一事,早已在宫城内外传开。 大雨笼罩中的紫禁城,除了启祥宫的万历和郑贵妃,启祥宫后殿的王皇后,慈宁宫的李太后、景阳宫的王恭妃和皇长子朱常洛,储秀宫的周端妃……此刻也都听着屋外隆隆的雷声,难以入眠。 翊坤宫中,一个小女孩也因为雷声而难以入眠,她便是万历的第七个女儿,也是郑贵妃所生的第三个女儿朱轩媁。 郑贵妃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不过除了朱常洵和朱轩媁,其他四个子女都夭折了。 这样的夭折率,实在惊人。 朱常洵与朱轩媁能够活下来,已经与医学无关,而是一个概率学问题! 郑贵妃去了启祥宫伺候万历,朱轩媁害怕,常洵只好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好不容易等到朱轩媁睡着,常洵回到自己的房间,张成便在一旁喜滋滋的道:“殿下,这外面雷声隆隆,那三十三根引雷旗杆,定然能够成功。” 常洵笑了笑:“这样的天气,空气电离现象确实会很活跃。” 张成在心中翻来覆去念了十几遍,方才记住了“空气电离”这几个字。 这一夜,常洵睡得很香,似乎并不担心引雷旗杆会失败。 失败也没有关系,失败了他便采用“岗亭试验”的做法,制造一点电火花,多少也能证明些什么! 只是,说服力无疑小得多! 但是也没有关系,科学之路,崎岖坎坷,总比布鲁诺强得多! 常洵习惯早起,以前他都是五点起床,然后读书。 到了大明,他也起的很早,洗漱完毕后,也拿上一本书,不过并不读,而是在脑海中翻阅资料库。 人类1600年前的文献,浩如烟海,有价值的东西也非常之多。 譬如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虽然构建的天体模型并不正确,但是其中涉及的一些天文和数学的知识和方法,已经远远超出了高中,甚至是大学非相关专业的学术水准。 常洵阅读这些文献,也可以不断充实并提高自身。 常洵起身后,自有太监、宫女进来帮他穿衣、洗漱,常洵身边的宫女不多,一共十个,加上轮班,平常也就四五个,而且长得都……很一般。 这似乎是有意为之,以防未婚的皇子一不小心留下种子…… 大明亡于万历,亡于国本争端,便是亡于万历一不小心留在宫女体内的那颗种子! “殿下,成了!” “殿下,真的成了……” 常洵正在翻资料,突然听到张成大呼小叫的从外面跑进来。 常洵微微皱眉:“乱叫什么,发生了何事?” 张成急促的喘着粗气,满脸劫后余生一般的兴奋:“殿下,成了,引雷旗杆真的引下了天雷……”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房里的太监、宫女纷纷下跪,大声恭贺。 “都起来!” 常洵伸了伸手,也暗暗松了口气。 引雷旗杆到底能不能引来雷电,他也不敢确定,毕竟,这依然是一个概率问题。 引雷旗杆不够高,先天不足,即便三十三根旗杆都没有成功,也是有可能的。 常洵连忙问道:“具体情况如何,有没有伤到人?” 张成起身,眉飞色舞的道:“殿下容禀,话说昨夜落雨之后,电闪雷鸣,不多时,天空一声巨响,工科左给事中张问达府第的上空,一道天雷,破空而来,轰然击中绑着引雷旗杆的大树,只见大树闪动耀眼的电光,片刻之后,电光散去,大树已经成为了焦炭……” 第012章 那道启蒙的电光 常洵不由好笑,这家伙不去说书可惜了。 “好了,没有伤到人吧?” “殿下慈悲,夜黑雨大,人都在屋里,那株大树距离屋子比较远,并没有伤到人。”张成说道。 常洵点了点头:“那就好……” 张成又道:“不过,张问达家中遭到雷击后不久,他家南边的户科都给事中李应策家中也响起一道惊雷……” “咦!还有第二根成功了?” 常洵十分意外,竟然不止一根旗杆引雷成功,竟然还有第二根成功,那么说服力便更加有力了! 张成点了点头道:“还不止,李应策家中遭到雷击后不久,国子监门口的大树也遭了雷击,许多监生冒雨出来,看到被雷击后一片焦糊的大树,顿时目瞪口呆……” 国子监一位博士也上了弹章,所以常洵直接让人将引雷旗杆绑到国子监的大树上。 没想到,国子监的大树也让雷给劈了。 “这个好!” 常洵满意地点了点头,竟然成功了三根,而且还是当着国子监众多监生的面,这个效果就大了! “不过……” 张成敛了敛笑容说道:“连续三家遭了雷击,消息传开,那些家中被立了旗杆的顿时便慌了,有的偷偷便开始拆旗杆,结果……” “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家的仆人在拆旗杆的时候,恰好一道天雷落下,两人当场便死了!”张成略显惊恐的说道。 常洵不由皱起眉头,竟然还有第四根,而且还死了人? 实验的效果非常好,四道雷光,这份量足够引起某种思考,然而死了人……他有点担心事情会往某些未知的方向发展。 “没有别的状况了吧?”常洵问道。 张成摇了摇头:“目前只有这四处引发了雷电,其他也大多拆除了引雷旗杆,至于另外接地的那三十三根旗杆,一个都没有遭到雷击……” 常洵沉吟了一下道:“你吩咐下去,让锦衣卫将剩下没有接地的旗杆都拆了,记得拆的时候一定要先拖一根铁线接地,切勿再发生意外!” “接地的旗杆可以不急着拆……” 常洵道:“另外,你让人去围观的现场,还有人多之处,多多讲述雷电的真相和事情的经过,切不可让人误传一些不好的谣言……” 昨日听了说书人的“神改”,常洵便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想象力太丰富,未必会向科学的方向思考,所以他就作了布置,让张成安排一些人传播事情的真相,免得又被带歪。 张成离开后,常洵打开了系统,查看任务进度。 此刻,任务的进度条果然动了,3/100。 虽然只有三点,考虑到天色刚亮,消息还没有大范围传开,倒是可以接受。 等到白天消息传开以后,更多人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这个数字应该会快速增加才对。 那道道雷光,便是科学的启蒙之光。 另外,常洵的积分也涨了三十多点,即便任务还没有完成,只要推动文明进步,让科学道理被更多人知道,似乎也会获得一些积分。 常洵想了想,顿时有了主意。 “来人,拿纸笔来!” 常洵喊了一声,很快便有人拿来纸笔。 纸是写奏章的那种纸,一段段对折,便如一册书,所以也有奏折的说法。 常洵提起笔,蘸了墨汁,在最上的那一面落笔写下“科学”两个大字,然后在旁边写下一列小字:“万历庚子年六月丁酉”“创刊号”…… 翻过一页,常洵继续写道:“论引雷旗杆的原理与避雷针的作用……” 夜间四道惊雷,引雷旗杆引发的事情在京城内外迅速传开。 国子监,即便依然下着大雨,也不断有穿着蓑衣、撑着油纸伞的监生赶来围观那株遭到雷击,变成了焦炭的树桩…… “平地一道惊雷,那株大树,便成了眼前的模样……” “这莫非是什么妖法?” “非也非也,只是普通的木杆、普通的铁线,普通的锦衣卫绑上去的,与妖法、道法皆没有关系!” “《电学启蒙》上说,这是空气电离,云层带电,遇导体尖端,产生了集中的电荷释放……” “空气又是什么?” “空气便是你我呼吸之气,与这天地之间,随处皆是!” 国子监作为大明的最高学府,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监生,这些年轻的监生,平素便十分活跃,昨日锦衣卫立旗以后,他们便等着看笑话,不料却真的看到了天降落雷。 即便没有亲眼看到电光闪烁的情形,但是眼前这一幕,也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冲击。 整个国子监,都在议论这件事,众说纷纭。 气的概念,在古代很是常见,接受起来并没有什么困难。 大多数人并没有细细研究常洵的《雷电启蒙》,对其中的理论和逻辑也只是知晓个皮毛,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用似是而非的理解进行热议。 这其中,多少也有一两个人找出了《雷电启蒙》的抄本,认真研究起来。 而几位给事中的府第外,也不断有人冒雨前来,指着院墙后面那一截焦黑的树干,议论纷纷。 “这里住的是都察院的李大人,听说是个好官,怎么就遭了雷击?” “这你就不知道了,据说昨日三皇子带人来李大人府上装了一根引雷旗杆,到了夜里,那旗杆果然就引来了天雷!” “三皇子?他为何要装那什么引雷旗杆,还有这引雷旗杆又是什么,莫不是什么法器?” “就是普通的木杆和铁线……” 旁边的人说道:“据说三皇子写了本《雷电启蒙》,说这雷电就跟毛皮摩擦产生的电是一样的,并非上天用来惩罚人的。李大人不信,骂了这位三皇子,三皇子便带人插上这根引雷旗杆,要证明雷电并非专门针对坏人,果然李大人家中就遭了雷击……” 张成办事依然很给力,几处现场,都有他安排的人,这些人不断揭示事情的经过,以免被人扯到道法鬼怪之类的事情上。 他们的努力,至少在此刻效果还算不错。 工部都给事中王德完的府第,院内传出惨兮兮的号哭之声。 王德完坐在中堂的高背椅上,双拳紧握,双目赤红…… 王家的两个仆人拆旗杆时,并没有听常洵的叮嘱,没有用铁线接地,结果遭到雷击,当场身亡。 距离大树比较近的围墙与房屋也近乎坍塌,成了一片废墟,此刻废墟的外面围着很多人…… 一个锦衣卫小旗按着绣春刀,大声的道:“各位都听清楚了,昨日三殿下特地嘱托,要拆旗杆,必须先用铁线接地,我等也是这么操作的,拆了二十多根旗杆,都没有事,只有王家的人不听殿下嘱托,擅自拆除旗杆,结果就遭了雷劈……” “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自己找死啊!”有人摇了摇头说道。 “这位殿下可真是厉害,既能引雷,还能防雷……” “听说三殿下写了一本书,叫作《雷电启蒙》,就是专门讲述雷电是怎么回事的!” 常洵听说过的碰瓷很多,在听说王家死了人以后,立刻便让张成安排人说清楚,以免被扔锅。 经过刻意引导,一些有可能对他造成不利影响的言论,大多都消迩于无形! 只不过,流言还是很快变形,变成“三殿下引雷惩凶,恶奴遭五雷轰顶……” 第013章 此乃神书 都察院,几位入值的御史匆匆而来。 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 如今整个京城都在传,都察院的三个御史让雷给劈了! 哪怕常洵安排人引导舆论,但是传着传着,流言依然出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变化! 现在流传最多的一种说法便是,三皇子跟几位言官打赌,在这些人的家中立了一根旗杆,若这些言官是个好人,自然平安无事,若是心怀不轨、是个坏蛋,那便会遭到雷劈…… 结果,就有三个言官让雷给劈了! “原来御史也有坏人!” “怪不得贪官恶吏那么多,御史都跟他们是一伙的……” “原本还指望青天御史大老爷为咱们老百姓做主,没想到他们更坏,已经坏到了要被雷劈……” 总共三十三根旗杆,大约有二十根左右插在科道言官的家中,只有三根旗杆遭到雷劈……但是,流言传到后来,其他人都被忽略,似乎立旗的只有那三个御史! 三杆旗,三个御史,都被雷轰了! 这便是外面传得最多的! 御史都是坏人,名声都臭了! 御史们觉得很冤,明明二十多个人,还有很多人没有被雷劈的!更何况,被雷劈的是三个给事中,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给事中不是御史,给事中跟他们御史、甚至跟都察院都没有任何关系! 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合称科道言官,但他们的职权并不一样,六科给事中甚至跟都察院没有关系,而是直属皇帝。 但是在京城的老百姓看来,科道言官,那就是御史。 要不怎么都说“科道言官”? 而御史的名头又那么响亮,顿时便成了背锅侠! 相比都察院御史的郁闷,六科的公署内,气氛更加压抑。 几位被立了旗杆,却没有遭到雷击的给事中,还有那些没有“来得及”上书弹劾“妖书”的给事中,恼火之余,也暗暗庆幸! 幸亏没有被雷击! 幸亏……没来的及上弹章! 这要是上了弹章、立了旗,然后又被雷击,那名声可就毁了! 旗不能乱立! 科道言官,不比翰林院庶吉士清贵,靠的便是刚正不阿之名,这名声一毁,前途可就黯淡了! “可恶!实在是可恶!” 兵科,都给事中张辅之双目赤红,气恼得无以复加。 他逃过一劫,庆幸之余,又感无比的羞恼。 前来公署这一路上,所遇诸人看向他的目光,尽皆充满了异样。 甚至有同僚上前问他是否遭了雷击。 甚至还有人绕着他走,似乎是怕靠近了会遭雷劈? 这叫什么事? 堂堂的六科,已经成了笑话! 三十三杆旗,就他们六科的人遭了雷击…… 民间无知百姓的流言影响不了御史们的前程,但是同僚们的目光,却让六科的给事中无地自容。 在很多人看来,六科官员的道德水准似乎都是值得怀疑的…… 否则,为什么会被雷劈? 至于《雷电启蒙》,看过的人很多,理解的人不多,这时候也都选择性的忘记了。 六科给事中的工作便是怼人、怼事,平常得罪的人不少,现在自然少不了有人会落井下石。 “成可兄……” 户科,都给事中李应策闻声抬头,连忙起身相迎,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孟侯贤弟,你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来者是内阁中书科的中书舍人毕懋康,中书科的公署也在午门外,六科旁边。李应策与毕懋康相熟,不过在公署,他们很少会去对方那里。 毕懋康拱了拱手:“听闻……昨夜有几位科道官遭了雷击,心中担忧,看到成可兄没事,便放心了!” “呵呵……” 李应策不由干笑了两声:“此事……不提也罢!” 毕懋康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道:“成可兄,昨日三殿下用的……可是真的普通旗杆?” 李应策点了点头:“确是普通的木杆与铁线,我亲自看了……” 毕懋康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下,然后安慰道:“成可兄,既然如此……外面那些流言,大可不必理会。” 毕懋康道:“三殿下的那本《雷电启蒙》,我也看了,若书中所言正确,这雷击一事,与人的善恶品德并没有关系!所谓引雷旗杆,与书中设计的岗亭试验、电风筝试验颇为相似,引雷旗杆果真引下雷电,似乎更能佐证书中所言并非毫无道理……” 李应策不由苦笑:“李某刚刚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只是……这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李应策上过《乞敕亟定岁差以答舆望事疏》,支持邢云路、朱载堉改历,态度颇为公允;而毕懋康则是《军器图说》的作者,设计了世界上最早的燧发火枪,两人对数学、器械等学问,也算有所涉猎,但《雷电启蒙》还是远远超出他们的认知! 毕懋康道:“多方观察、严谨归纳、大胆假设、仔细求证……三殿下这本《雷电启蒙》,论断正确与否,毕某不敢妄断,但论述求证之过程,还是颇为让人信服的!” 李应策也不由点头:“《雷电启蒙》的第五章提出了电也能计算,若是能够积累大量数据,计算的结果也正确,那么可信度便更高了!” 文华殿值房,另一位中书舍人赵士桢刚刚找来《雷电启蒙》的抄本。 赵士桢这个中书舍人跟毕懋康不同,中书舍人包括内阁中书科舍人、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直文华殿中书舍人、直武英殿中书舍人。 两人同属中书舍人,一人写了《神器谱》、一人写了《军器图说》,堪称明代最为杰出的两位火器专家,此时却并不认识。 赵士桢看了一眼门外,方才坐于案后,打开《雷电启蒙》。 文华殿,原是皇太子出阁讲学的地方,英宗少年登基,便将文华殿的储君出阁讲学变成了国君的经筵日讲,之后成为惯例,储君便改为在文华殿东配殿讲学。 直文华殿中书舍人奉旨抄书,跟东宫没有关系,不过因为同处一个大院,赵士桢同皇长子朱常洛,以及几位讲学的官员都比较熟悉。 在立储问题上,他也是支持朱常洛的。 后来的妖书案,便有人指控赵士桢乃是始作俑者。 他也算一个铁杆的“皇长子派”。 赵士桢带着“找茬”的心态,打开了《雷电启蒙》。 过了片刻,赵士桢皱起眉头,而且越皱越深。 又过了片刻,赵士桢忍不住一拍桌子:“奇思妙想,当真是奇思妙想!” “奇思妙想,却又严丝合缝……” 赵士桢捧着《雷电启蒙》,越看越激动:“此乃神书,真乃神书也!” 第014章 天威与君威 雷击事件同样惊动了宫廷深处。 慈宁宫,李太后面沉似水:“三位言官的府第,还有国子监遭雷击,这可是古往今来的头一遭……” “若是张江陵还在,必不会出现这等乱象!” 李太后口中的张江陵,正是常洵书中删掉的张居正。张居正出生江陵,作为那个年代最为杰出的江陵人,人称张江陵。 在万历登基的前十年,李太后执掌后宫,张居正主政前朝,一同开创了万历中兴的大好局面。 而今的大明接连经历了宁夏、朝鲜、播州之役,财政日趋困窘;立储问题,迁延已久,矿税问题更是闹得朝野喧腾,如今又出了“妖书”,简直就是乱象纷呈,由不得李太后不忧心。 她叹了一口气,张居正死后,万历亲政,她便不再过问前朝政事……哪怕万历抄了张居正的家,她也没有说什么。 儿大不由娘,更何况她的儿子是皇帝! 但是那对母子闹得太不像话,再这样下去……这后宫的事情,她还是能管一管的! 景阳宫,王恭妃看着朱常洛,皱起眉头道:“怎么会这样?难道……这是什么奇门道法?” 太监王安躬着身子道:“奴才去东厂那边打探了消息,他们用的都是普通的木杆和铁线,也是东厂的人和锦衣卫绑到树上的,应该与法术无关。” 朱常洛也道:“三弟的《雷电启蒙》,儿子也看了,说是雷电与丝绸摩擦琥珀产生的电荷是一样的,还说雷电就是电荷的释放,而导体的尖端更容易放电,这引雷旗杆似乎便与尖端放电的现象有关……” 王恭妃看了他一眼:“常洛,这是旁门左道,登不上大雅之堂,若是纠缠这些,便是误入歧途了。以后你莫要关心这些,要多向诸位老师请教圣贤道理,那才是治国之道……” 朱常洛连忙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定不负母妃期望!” 启祥宫,王皇后放下手中的瓷碗,抬头看了一眼门外大雨瓢泼,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这么说……还真让他引下了天雷?那什么《雷电启蒙》便不是胡说八道了?” “确实如此!” 身后的老太监躬了躬身道:“如此一来,外廷怕是又要喧嚣了!” 王皇后微微一笑,目光越过雨帘,投向启祥宫前殿:“去前面看着吧,若是陛下真要废了三殿下,本宫还是得去说几句话的!” 王皇后从宫女手中接过锦帕,慢慢擦着手指:“郑妃的手艺越来越好,这药膳粥不仅味美,还很养人!陛下喜欢,本宫也是喜欢的……” 启祥宫前殿,朱翊钧起得比较晚,他在郑贵妃的服侍下穿好衣服,便听陈矩在外面求见。 “进来吧!” 朱翊钧说道:“大档头,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陈矩叩拜之后,方才回答:“启禀陛下,昨夜……那三十三根引雷旗杆,有四根引下了天雷,还打死了两个人!” 朱翊钧吃了一惊:“真的引下了天雷?” 得知事情的经过,朱翊钧沉默片刻,方才说道:“传常洵来见朕!” “皇上……”郑贵妃声音惊惶。 朱翊钧抓住郑贵妃的小手,轻轻捏了捏:“死了人,这事便大了,朝议汹汹,朕也护不住他!” 郑贵妃面露绝望:“皇上,您可是九五之尊……” 朱翊钧摇了摇头:“九五之尊?你也知道,他们是怎么骂朕的,更何况是洵儿!” 朱翊钧也很恼火。 外廷隔三差五便要催他早立国本。 不说内阁、六部的重臣,都察院、六科的言官,便是区区全椒知县、山阴小吏,竟然也上书妄谈国本。 尤其是今年以来,大臣们更是接连上书,奏请举行皇长子三礼:册立礼、冠礼和婚礼。 朱翊钧被“催”无奈,只得借口慈庆宫破旧,要进行修葺,待修葺完成,朱常洛移宫后,便举行三礼。 眼看慈庆宫修葺工程进展顺利,竣工在即,先是出了翊坤宫雷击事件,然后又冒出“妖书论”,外廷依然步步紧逼,现在朱常洵的引雷旗杆又打死了人,外廷定然不会放过如此得大好机会! 届时汹汹而来的弹章,定然比这宫殿外的狂风骤雨还要猛烈。 朱翊钧恼火之余,也不由生出退意。 一旦慈庆宫完工,他便退无可退,不如趁此机会,将朱常洵分封到外地,离开京城,也好让纷乱的朝局重归平静? 只是如此一来,这后宫……便要失去往日的三足平衡了! 常洵刚刚写完“论引雷旗杆的原理与避雷针的作用”,便得到万历的传唤,他拿上稿子,与宋积一起来到启祥宫。 磕拜过后,万历并没有让常洵起身,而是让陈矩、宋积都退下去,甚至连郑贵妃都不在。 看到这架势,常洵心里一突,知道事情又大条了。 待了片刻,朱翊钧方才开口:“何为天?” 常洵抬头,碰到两道冷厉的目光,心中一惊,忙又低头,硬着头皮回答:“儿臣不知!” “那你可知何为天子?”朱翊钧再问。 常洵只得道:“我大明皇帝,便是天子!” 朱翊钧又问:“天威何在,君威又何在?” 常洵不由额头渗汗。 万历好像真的怒了! 这些问题,句句诛心,一个回答不好,指不定就要被万历给咔嚓掉! 受到某些史书的影响,常洵以前还有点看不上这个喜欢罢工的皇帝,然而现在,他亲身感受到了万历的滔滔帝威。 那毕竟是大明皇帝,九州共主! 他还发现,万历似乎很喜欢问一些形而上的问题? 上次问了“格物致知”,这次又问什么是“天”。 总的来说,大明是一个政教分离,士大夫并不信教的国家,如果说有,那也是儒教。 子不语怪力乱神,故而常洵的《雷电启蒙》让雷公电母这二位大神走下神坛,也不算什么,但是揭了天雷的老底,多少要影响天的威严,影响天授“君权”。 皇帝都是要祭天,便是要宣扬君权天授。 天威不再,君威又何在? 作为学霸,常洵对哲学思辨和形而上的学问并不是很感兴趣,甚至忍不住想要吐槽:万历自己都不郊、不庙了,也未见得他对天威的敬畏。 常洵调出系统的资源库,开始查阅古代人如何阐释这个问题! “子不语怪力乱神!” 儒家言必称圣人,对“天”这个至高存在,往往是敬而远之。 孔孟不讲天,孔子认为“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荀子则要“制天命而用之”…… 促成儒家大一统的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将“天”神话,如果儒家按照这个思路发展下去,大概会成为儒教,建立一个神学体系。 不过,这个体系的一些核心被不断传承,但有些东西却被不断挑战。 唐代的韩愈就认为儒学在孟子以后就失传了,荀子、董仲舒都是对儒学的曲解,发动了“古文运动”。 到了宋明两朝,理学当道,朱熹和程颐、程颢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即物穷理”,直接用“理”取代“天”,认为事物的本质就是理和气,万理归一就是太极…… 总之,儒学中地位最高的是圣人,然后是三纲五常等人伦规则,至于“天”,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当然,天的概念一直存在,对老百姓来说,上天、天道、天威、天子……都是非常崇高的存在,这就好像他们既会求上天保佑,也会求菩萨、求太上老君保佑。 对统治者来说,这也方便维护他们的统治。 反对“天”是不行的,不过,圣人微言大义,可以各自阐述。因为儒学从孔孟开始,其核心便是心性论,后来才有程朱等人发展出来的天道观,而这个天道观终究也是要为孔孟的心性论服务…… 常洵很快理出一条思路,开口回答道:“天威在于人心,君威在于民心……” 第015章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常洵道:“父皇问儿臣何为天,儿臣不敢妄言……” “但儿臣尝闻,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诗经》又云:天生万民,有物有则……” “故天地生风雨、生雷电,而风雨雷电皆有法则,这法则,便是天道!也是朱子、程子所说的理!” “朱子说,天下之物,莫不有理……” “刘禹锡说,天人交相胜,还相用!” 常洵挺直了身子:“如何用?无非是顺应天道者昌,违逆天道者亡……” “天威浩荡、天道有常……” 常洵拜伏于地:“敬畏天威、顺应天道……若能穷得道理,则施之事物莫不各当其位!” 这后面半句,又是朱熹的语录! 朱熹口中的理,先于天地,有理才有天地! 先有理,后有天地万物;若无理,便无天地万物。 这见解,简直超越了牛顿,据说牛顿晚年还在努力证明上帝的存在。 不过,朱熹的理,并没有导向科学,而是导向人伦,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反而阻碍了科学的发展! 毕竟,人的欲望方才是人类发展的第一推动力! “看来,你也不是没读圣贤书!” 朱翊钧盯着常洵看了片刻:“那么……你是以为穷得了雷电的道理,所以作了《雷电启蒙》,制了引雷旗杆,还轰死了人?” 常洵听出了朱翊钧的不满,连忙道:“天道浩渺,便是雷电一道,也是纷繁神妙,儿臣所得,不过亿兆万之一……” 常洵想了想,伸手掏出刚刚写好的《科学》创刊号,双手举过头顶:“儿臣作《雷电启蒙》、制引雷旗杆,其实……都是为了此事!” 朱翊钧看了看:“呈上来!” 常洵只得从地上爬起,恭恭敬敬地将文章送到万历面前,并翻到第一页。 万历低头看去:“论引雷旗杆的原理与避雷针的作用……” 常洵趁机在一旁解释:“儿臣曾翻阅宫中记录,自成祖建紫禁城以来,城内宫殿,数次遭雷电轰击而受损,永乐十九年,三大殿起火被焚,正统八年,奉天殿再次受灾,天顺元年,承天门灾,嘉靖三十六年,奉天殿灾,火势蔓延至华盖殿、谨身殿、三大殿连同前面的文楼、武楼、奉天门、午门及两侧廊厅朝房尽皆被焚毁……” 常洵列举了一系列紫禁城遭雷击的事件。 不过,他并没有提及万历年间的两次大火。 说起来,万历也是够倒霉的,三大殿和后三宫,堪称紫禁城最宏伟的几座建筑,结果一年多时间,先后被焚。 万历二十四年三月,乾清宫、交泰殿、慈宁宫大火,烧成一片废墟…… 这边修复工程尚未启动,万历二十五年六月,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大火,又成一片废墟…… 这便等于……从午门到乾清门,从乾清门到坤宁门,紫禁城的这条中轴线几乎烧光了! 这两次大火,似乎也与雷击有关! 常洵自然不会去揭万历的伤疤,他继续说道:“民间百姓认为,雷击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是老天爷的惩罚;翊坤宫一株大树遭雷击,也有人认为跟儿臣失德有关;紫禁城每有雷击、走火,皇帝都要发罪己诏,好像都是帝皇的责任……” “儿臣翻遍古书,发现很多类似诚意伯观点的看法,认为雷击与失德无关,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儿臣不断琢磨,观察雷电与静电现象,方才提出《雷电启蒙》,并设计了避雷针,而所谓的引雷旗杆,不过是不忿有人说儿臣写的是妖书,反其道而用之罢了!” 常洵五岁就被送去参加金话筒培训,考过口才十级,拿过口才大赛的金奖,这段告白有理有据,还有情感,是晓之以理,更是动之以情。 “两宫被毁,父皇发罪己诏,三大殿被焚,父皇又发罪己诏;为了重修两宫,国库拿不出银子,父皇掏空了内库;为了筹银,父皇又百计筹谋,让中官开矿榷税,群臣却屡屡上书反对,争论不休……” 常洵再度跪拜于地,动情说道:“儿臣无能,不能为父皇分忧,便想着若是没有两宫三殿毁损,父皇便不用如此为难,故而才作了《雷电启蒙》,设计了避雷针,只希望我皇家的宫殿再不受雷击,可以千秋永固,而父皇也能少些烦扰……” 朱翊钧放下文章,抬头看着常洵,沉默了良久。 常洵这些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万历二十四年,乾清宫大火,他就在养心殿,看着庞大的宫殿转眼间被大火吞没,庆幸之余,也是后怕不已:若当时他在乾清宫,那便也要葬身火海…… 堂堂九五之尊,不得不明发罪己诏,向天下人陈述自己的过错! 但还是有一大堆奏疏,对他种种指斥。 有人说他“十不如初”:孝亲不如初、尊祖不如初、好学不如初、勤政不如初、敬天不如初、爱发不如初、节用不如初、纳言不如初、用贤不如初…… 还有人说他酒色财气,四毒俱全,简直是人渣! 一年后三大殿失火,翰林院一个叫刘纲的庶吉士,直接说这是“报应”,因为万历“非道”,说什么“有积必有灾”,而万历有六大积:积典、积牍、积缺、积才、积寇和积玩! 别说是一个皇帝,就是一个普通人,也受不了一直被人这么说…… 朱翊钧叹息一声,抬了抬手:“起来吧!” 常洵连忙起身,知道今天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能过这一关,还得感谢刘基,感谢荀子,感谢刘禹锡,感谢……《我是演说家》! 朱翊钧扬了扬常洵的文章:“这避雷针,当真有效?” 常洵点头道:“确实有效!” “除了那三十三根引雷旗杆,儿臣昨日还让锦衣卫在另外三十三株大树上设置了避雷针,也就是将引雷旗杆接地,现在那些旗杆还竖着,至今尚无一根遭到雷击……” 朱翊钧沉吟着点了点头:“那么……你是想在紫禁城的宫殿上安装这个避雷针?” 常洵道:“正是。” “紫禁城的宫殿高大,距雷云更近,故而更容易遭到雷击,若是安装了避雷针,便能大大降低雷击的可能性和破坏力!” “你确定这个避雷针可以避雷,而不会……导致宫殿被雷击?”朱翊钧还是有些犹疑。 毕竟,昨天夜里,这玩意刚刚引了四道天雷,轰了四株大树。 这要是装到宫殿上,没有作用也就罢了,万一引了雷电下来,岂不是会将宫殿毁掉? 乾清宫、坤宁宫的重建耗银上百万两,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 更何况,万一人在里面怎么办? 万一他在宫殿里,这避雷针却引来了雷电…… 常洵想了想道:“引雷旗杆的作用,证明了尖端放电模型是正确的,根据这个模型,接地的引雷旗杆可以将电荷释放,也可以将电流导向大地,进行避雷……” 看到万历一脸认真的模样,常洵便知道他根本没有听懂。 根本就是一个学渣! “父皇放心,在安装到宫殿上之前,还可以做更大规模的试验,以最终确认避雷针的安全性与作用,然后再确定是否安装!”常洵说道。 万历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是稳妥之策!” 常洵刚松一口气,却听万历继续说道:“不过,在朕允你之前,你得先回答一个问题,答好了,朕便允你去做……” 常洵总觉得这话有点熟悉:“请父皇指点!” 万历道:“你说天威在于人心,若人心不古,天威又何在?” 第016章 天下人的攻击 在回答“何为天”、“何为天威”时,常洵并没有否定“天”的存在,而是将天威与天道分开。 常洵认为,天威不可冒犯,但天道可以研究,研究天道是为了顺应天道,如果违逆天道,就要面对天威惩罚。 万历的意思则是……若是雷电、灾难都是可以避免的,那么天威又如何体现? 说白了,朱翊钧这是担心没有了天威,大明皇朝的“天授君权”不保。 常洵觉得,避雷针对君权的影响,其实远不如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但他还是得想办法让万历安心。 常洵想了想……其实是翻了一下资料库,整理了一番,方才说道:“朱子曰,格物所以明此心,致知而后能居敬。人心敬畏,是为天威,若人人心无敬畏,定然失去秩序,是为自取灭亡……” 常洵看了万历一眼,继续说道:“故天理存,而人欲灭!” 存天理,灭人欲,这是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 “你倒是巧言利舌!” 朱翊钧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然后将陈矩叫进来:“紫禁城宫殿常遭雷击,洵儿的法子,或能让宫殿避雷,不再受雷击之苦,着内官监、工部营缮司配合,先择地试用,若果真有效,再行推广……” 陈矩看了常洵一眼,有些意外。 万历在安慰郑贵妃时,明显流露出弃车保帅,打算立储封王,以化解可能汹涌而至的朝野攻击,现在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金口玉言,万历没有说明发圣旨,那么便是口谕,陈矩连忙领旨,不敢多问。 走出宫殿,外面还下着大雨。 “三殿下,宫殿安装避雷针……” 陈矩开口说道:“兹事体大,若有万一,定然朝野喧腾!” 未装避雷针,宫殿遭雷击也就击了,最多皇帝下个罪己诏,再祭天告罪,但是装了避雷针,再有雷击,那便是避雷针的责任! 不仅是避雷针没有保护好宫殿的责任,甚至还会有人认为,是避雷针引来了雷电…… 哪怕宫殿遭雷击的数量大大减少,但只要有一次——避雷针乃至常洵都要面临前所未有的攻击! 不仅是那些宫斗的对手,而是天下人的攻击! 届时,等待常洵的……很可能便是烧死布鲁诺的那把火! 陈矩道:“为陛下计、为诸位娘娘计、也为殿下计,这避雷针,必须得万无一失,方能安装!” 常洵转头看向陈矩:“陈公公这是不信我、不信避雷针能够避雷?” 陈矩微微躬身:“奴婢并非不信三殿下,而是事关皇上、太后、还有诸位娘娘,不得不慎重!陛下也是令先试用,再推广!” “陈公公的意思,我明白!” 常洵点了点头。 避雷针确实并不能完全避免雷击,即便在现代,防雷理论与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但故宫还是会偶发雷击。 不过,只要设置合理,避雷针也肯定能将宫殿遭雷击的可能性大大降低,譬如从数年一次,降低到数十年一次。 哪怕还有万一之风险,常洵也不会就此退缩,否则避雷技术还不知多久方能普及。 科学的进步,总是要冒风险的。 至于烧死布鲁诺的那把火…… 常洵眼中闪过一道亮光:那也是有办法化解的! 若是他能成为宫斗的赢家,那也不过是一份罪己诏的事情! 常洵道:“陈公公放心,这意见也是我向父皇提出的,先广泛试用,搜集足够多的数据,足以证明避雷针的效果,然后再安装……” “不过,我们等得,紫禁城等不得,还是要尽早装上为好……” 常洵说道:“所以,还要请陈公公帮忙,着内官监、营缮司配合,尽快展开试验!” 陈矩躬身微笑:“三殿下放心,奴婢这便去传旨,也会叮嘱内官监那边,一切听从三殿下安排……” 常洵看了陈矩一眼,这老家伙一口一个“三殿下”,这是时刻提醒他注意自己的长幼身份? 如果说刚开始时,常洵确实对宫斗不感兴趣,那么经历了《雷电启蒙》前后,此刻的他已然多了一些想法。 换个身份,很多事情做起来可能会更容易! 后殿,王皇后很快便得到消息。 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了母仪天下的温婉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凝重:“这么说……陛下竟然同意了在宫殿上安装那个旗杆?” 小太监趴在地上,不敢起身:“是的,陛下已经让陈公公去传旨了……” 王皇后皱起了眉头。 原本,她只是在看热闹。 但是在宫殿上装避雷旗杆——谁知道那到底是避雷旗杆,还是引雷旗杆?就算平常能避雷,万一朱常洵不高兴,作了手脚,让避雷旗杆变成引雷旗杆…… 六月的天,王皇后却突然打了个冷颤。 这种事情,决不能发生!这让她有种受制于人的恐惧! 王皇后很快起身:“去前殿!” 不过,走到门口,她又停下了:“还是再等等……” 着急的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这避雷旗杆不止要装在后宫,还要装到前朝,景阳宫、慈宁宫、慈庆宫、文华殿、武英殿、太庙、天坛…… 届时皇宫内外、满朝文武,怕是都要反对! 王皇后摇了摇头,以前面对前朝的攻讦,郑贵妃和朱常洵还是挺安静的,翊坤宫雷击过后,这个朱常洵似乎喜欢折腾了? 再这么折腾下去,别把自个给折腾完了! “那可就不好了……”王皇后喃喃说道。 午后,风住雨歇,天边挂了一道靓丽的彩虹。 翊坤宫中,八岁的朱轩媁哇的大叫一声,然后迅速捂住嘴巴,有些惊惶的看向旁边的中年宫女。 “公主殿下,不可失仪!”梁嬷嬷原本也是郑贵妃身边的人,后来被派到朱轩媁身边照看。 按例,皇子皇女五六岁以后,要住进东西六宫北面的乾东五所、乾西五所;十五岁以后,就得住进宫城之外的十王府;一旦封王,必须离开京城,前往封地,终生不得离开。 不过,这种规矩也不总是能够得到执行,朱常洛都十八岁了,已经出阁讲学,但也还同王恭妃住在景阳宫。至于年龄更小一点的皇五子朱常浩,同样跟周端妃住在一起,已经过世的李敬妃留下的皇六子朱常润、皇七子朱常瀛也住在咸福宫,由王皇后亲自抚养。 朱常洵和朱轩媁如今就住在郑贵妃的寝宫翊坤宫,明代东西六宫的格局基本一致,皆为前后两进院落,前院正殿面阔五间,正殿两侧有东西配殿各三间,后院正殿亦是五间,两侧有耳房,也有东西配殿各三间。 整个翊坤宫广、深均为五十米,占地两千五百平方,十分宽阔,朱常洵和朱轩媁便住在前院的东配殿和西配殿。 万历朝先后有一后、十妃、六嫔,不过已有五六人过世,尚有一二人还未晋封,此时后宫嫔妃不超过十人。 紫禁城嫔妃住的地方有东西十二宫,地方足够,但也不是每个嫔妃都能独居一宫。 郑贵妃受宠,又有一子一女要抚养,所以这翊坤宫就由他们母子三人居住。 不过,郑贵妃要去启祥宫照顾万历,白天在翊坤宫的时间并不多。 常洵走出房间,恰好看到梁嬷嬷教训朱轩媁。 “轩媁,过来!”常洵向小女孩招了招手。 朱轩媁继承了郑贵妃的优点,小小年纪,便已出落得姿容娇妍,十分惹人喜爱。 朱轩媁看了梁嬷嬷一眼,后者没有反对,这才如同飞燕还巢,脚步轻盈的跑向常洵。 “三哥,彩虹真漂亮!” 常洵点点头,笑道:“彩虹漂亮,不过轩媁更漂亮!” “哥哥……” 朱轩媁羞赧的娇嗔:“哪有跟彩虹比的……” 常洵笑了笑:“轩媁喜欢彩虹?” “喜欢的不得了!”朱轩媁道。 常洵点了点头:“那好,回头三哥教你个法子,让你天天可以看到彩虹!” “什么法子?”朱轩媁连忙追问。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常洵卖了个关子。 第017章 皇长子朱常洛 翊坤宫虽大,却不足以满足一个小女孩的好奇心。 宫中规矩繁复,郑贵妃在这方面似乎又特别讲究,梁嬷嬷对朱轩媁的管束十分严格,常洵好说歹说,梁嬷嬷方才同意让朱轩媁一起到宫后苑游玩。 宫后苑,便是紫禁城的御花园。 相比偌大的紫禁城,宫后苑并不大,只有一万多平方米,还没有拙政园大。 不过,紫禁城旁边便是西苑,北边是景山,都是皇家园林,地方也更为广阔。 只是,那边不是随意便能去的,须得到尚仪局和司礼监报备,不然出不了宫门。 即便是宫后苑,也不是随便就能去,若是碰到帝后或者哪位嫔妃在,就得通禀以后方才能进。 还好,今个儿还没有哪位嫔妃在宫后苑,朱轩媁便像困在笼中的鸟儿一朝放飞,扑腾个不停。 宫后苑设计精巧,景致秀美,常洵却没有心思观赏。 在朱常洵的记忆中,来过宫后苑许多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腻味了。 通过这几天的经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生存环境并不是很好。外廷看他们母子不顺眼,而内廷……同样错综复杂。 万历并没有那么昏庸,始终主导着朝政与后宫,他虽宠爱郑贵妃,但也多有防范与管束,有段时间内书堂缺人,万历选人时,说到一个太监的书法不错,郑贵妃跟着附和,结果万历大发雷霆,不但责罚了郑贵妃,还将那个太监撵到南京去了。 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 常洵想要依仗郑贵妃受宠便胡作非为,那是不可能的。 此外,万历也并没有冷落王皇后,两人不仅同居一宫,万历游宴出宫时,王皇后也都陪着,简直就是伉俪情深。 至于王恭妃和皇长子朱常洛,万历确实不喜,个中原因,常洵觉得或许与张居正被抄家的原因差不多。 万历为什么要抄张居正的家? 史书上说,因为万历贪财,听说张居正家里很有钱…… 朱翊钧不至于那么没有出息。 那毕竟是张居正呕心沥血教出来的,若是只教出这么个东西,张居正便真是死有余辜,应该挖出来鞭尸。 万历十年,那会儿国库和内库的银子还是很充裕的。 分析这个问题,不应该“讲故事”,更应该“讲政治”。 万历要对张居正“死后算账”,更大的可能是为了清除张居正的影响,以便掌握朝政。 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亲政的最初几年,朱翊钧精力充沛,也很勤政。 而为了掌握朝政,朱翊钧就得对张居正的势力和影响进行清算。 身为首辅,张居正的影响遍布朝野,在内廷也有李太后的支持。 而王恭妃原本是李太后身边的宫女。 史书记载,万历给李太后请安,看到王恭妃,忍不住宠幸了王恭妃,然后便有了朱常洛。 那是万历九年,张居正还把持着朝政,他还和李太后联手,对朱翊钧各种严格要求。 朱翊钧胆子肥到何种程度、欲求不满到何种程度,方才会在慈宁宫强上一个宫女? 又或者说,王恭妃到底美到何种程度,方才会让朱翊钧控制不住自己? 那可是在慈宁宫,李太后的寝宫! 常洵自己勾勒了一下当时的情形:万历六年朱翊钧大婚,选了三个妃子,三年后,两个妃子毫无动静,仅有王皇后怀了身孕。这时候,李太后一边张罗着再次选秀,一边又将自己的宫女送给朱翊钧宠信…… 作为新时代的学霸,常洵也研究过当年大红大紫的几部宫斗剧,所以他本能的觉得这件事不正常,不可遏制地往“阴谋论”方向靠拢。 王皇后有了身孕,李太后忙着选秀,又将自己的宫女送给朱翊钧宠信……似乎,是为了跟王皇后争宠,以巩固自己对后宫的控制权? 这个猜想未必正确,但万历急于摆脱张居正影响的同时,自然也希望掌控后宫,而王恭妃是李太后身边的人,朱翊钧自然会疏远。 册立太子的问题最早可以追溯到万历十四年,朱常洵即将满月之时,首辅申时行上了一本题为《恳乞宸断册立东宫以立国本事》的奏疏,拉开了“争国本”的大幕。 万历十四年,朱翊钧二十三岁,王皇后二十二岁,正如朱翊钧所言,有嫡立嫡,无嫡才立长,此时便册立朱常洛为太子,一旦王皇后生了个皇子,该当如何? 文武百官此时便争先恐后的催立国本,又到底是何居心? 细思极恐…… 万历不能忍,王皇后也不能忍! 就常洵的观察,紫禁城这潭水深得很,远非史书上说得那么简单。朱翊钧有自己的打算,王皇后也有自己的想法,至于王恭妃和朱常洛,既有身为皇长子的优势,还有李太后和外廷的支持,绝非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常洵甚至觉得,他们母子才是最弱势的那一个。 太后、皇帝、皇后、皇长子、皇长子的母妃……于礼于法,地位都在他们之上,万历一句话,他们母子都得完蛋! 外廷的文官武将又都视他们为国贼,人人仇视! 常洵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常洵刚刚想到朱常洛,便听到陪同游园的太监、宫女们一迭声的参拜声…… 朱常洛竟也来游园了。 “常洵给皇兄请安……”见到朱常洛,常洵也不得不躬身问好。 “三弟不用多礼!”朱常洛上前挽住常洵的手臂:“三弟与七妹也来游园?” 常洵侧身打量了朱常洛两眼,朱常洛略显消瘦,脸色苍白,笑容谦和,似乎是一个性格温懦的长兄。 “雨过天晴,轩媁要出来玩,我便带她来了。” 常洵笑了笑说道:“皇兄今日没有去讲学?” 朱常洛摇了摇头:“入夏以来,天气闷热,父皇便下旨停了讲学,不过老师们让看的书很多,我也就是出来透透气!” 万历二十二年时,十二岁的朱常洵出阁讲学,由詹士府、翰林院的讲官为其讲学,至今已有六个年头。 朱常洛的讲师团极为豪华,包括万历十七年的状元焦竑,以及二甲第一的董其昌,后来官至首辅的叶向高、方从哲,还有吴道南、刘曰宁、黄辉等人。 这是储君方有的待遇。 常洵大致记得万历三十八年以后,内阁的叶向高、方从哲、吴道南等人,都是东宫讲师,不由猜想彼时的万历已经在给朱常洛铺路。 试想一下,一旦朱常洛继位,作为东宫讲官出身的内阁辅臣们必然可以帮助朱常洛迅速稳定朝局,掌握朝政。 这样的待遇,可看不出万历还有易储之心。 “三弟近来也读了不少书吧?” 朱常洛看着沉吟不语的常洵,主动开口说道:“那本《雷电启蒙》我也看了,却是闻所未闻,若是伯勤宗爷在,定可与三弟相谈甚欢。” 朱常洛口中的伯勤宗爷便是郑王世子朱载堉,万历十九年郑王朱厚烷去世后,朱载堉本该承继郑王之位,但朱载堉上疏请辞,至今都未曾接受王爵,郑王之位也依旧空悬。 常洵笑了笑,朱常洛这是暗示自己学习朱载堉,退出储君之争,专心去搞科学研究? 常洵当即便谦虚说道:“伯勤宗爷精通乐律、算学、天文历法,愚弟这点肤浅之论,怕是还入不得法眼。” 朱常洛笑道:“三弟如今不过十五岁,伯勤宗爷十五岁时尚在王宫外的土屋潜心学习,到了二十五岁方才写出《瑟谱》,以三弟的才华,若能刻苦攻读,未来成就,当可更胜于伯勤宗爷。” 常洵听懂了,朱常洛确实是在用朱载堉敲打他,这是要让他学习朱载堉。 常洵心念急转,也是开口试探道:“近日潜心钻研雷电的学问,略有所得,惟其如此,愈加感觉天道苍茫深邃,事事物物,皆有道理,便是穷尽一生,也难得其中之万一。” 常洵说道:“愚弟有心效仿伯勤宗爷,格物致知,专注学问,也希望学以致用,若能为父皇略分一点忧,为大明之昌盛稍作贡献,便足以。” 朱常洛微微点头:“父皇若是知道三弟的心意,定然十分高兴。”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做学问是好的,但不能故作惊人之语,尤其是在结论没有得到认可的情况下便急着实施。” 朱常洛看着常洵,表情认真:“譬如你的那个避雷旗杆,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便要贸然装在宫殿上,似乎并不妥当!” 第018章 小太监的生意经 换作往常,朱常洛不会对常洵这般说话。 许是常洵的态度十分谦恭,让朱常洛代入了长兄的身份。又许是他真的非常忌讳在宫殿上安装避雷旗杆,才会当面告诫常洵不要乱搞。 朱常洛也有类似王皇后一样的担心。 避雷旗杆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常洵清楚。若是紫禁城的宫殿上都安装了避雷旗杆,景阳宫、慈庆宫都要安装,谁能保证常洵不会暗动手脚,这要是招来雷电将景阳宫、慈庆宫给劈了,朱常洵不就能顺理成章的入主东宫了? 在他们看来,宫殿上安装避雷旗杆,便等于将小命交到了常洵手里,断然不能接受! 常洵看了看朱常洛,大致能了解他的想法,但还是放弃了解释。一大帮学霸都不理解、不接受,更何况朱常洛这个视他为大敌的对手? 不过,朱常洛也要干涉这件事,常洵自然会顶回去:“皇兄放心,此事父皇早有旨意,着司礼监牵头,内官监、工部营缮司负责操办,必须先验证明白,方才会安装,不会贸然安装的。” 朱常洛微微色变,常洵搬出了万历的旨意,他若质疑,便是质疑万历的旨意,甚至他刚刚那番话也能成为把柄。 “父皇圣明!” 朱常洛连忙朝天拱了拱手,然后又对常洵说道:“那三弟可要配合司礼监和工部,将这件事做好了!” “皇兄放心便是!”常洵微微笑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常洵趁机告退。 虽然只是交谈几句,常洵却感觉很不舒服。 朱常洛是皇长子,在身份上天然压了他一头,他若是有所不敬,必然会被大肆渲染,外廷那些人便不说了,朱翊钧恐怕也会不满。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才是这紫禁城的生存之道。 这让常洵很不甘心。 让他谦恭一点没什么,但是做什么事都要束手束脚的,谁都能干涉一下……这不利于科学的传播与发展。 为了科学的发展,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回到翊坤宫,常洵让张成研墨,提笔写下“科学”、“第二期”的字样。 终究还是要“讲科学”。 然后翻过一页,继续写道:静电荷研究的几种方法。 在《雷电启蒙》中,常洵主要介绍了静电荷的存在、静电吸附现象、雷电的成因以及与静电荷的关系、静电荷作用力等常见的电学现象和原理,都是属于科普性的介绍。 但这还不足以让人们相信整个理论体系的正确性,陈矩、朱常洛的态度也让他明白,《雷电启蒙》还不足以让大家相信避雷旗杆的可靠性,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常洵打算通过一系列更深入、更细致的主题论文,引导大家更进一步的研究电,去揭示静电与雷电现象背后的道理。 “要研究电荷的性质,首先要获得更稳定、更大量的电荷,这种能够稳定提供电荷的物体,可以称之为电源,电之源头也……” 发电机是不可能的,绝缘线的制作是个难题,感应发电的电压、频率、电流的稳定也是大问题。化学电池的原理……很简单,但也超出了这个时代的认知,常洵还是决定循序渐进,先搞一个静电荷的存储器,也就是“莱顿瓶”。 历史上,莱顿瓶要到一百多年后才会出现。 莱顿瓶能够提供远比琥珀棒更多的电荷,它的出现,让电学实验变得更加容易和稳定,极大推动了人类对电的研究。 堪称奠定了电学发展基础的划时代发明。 常洵根据莱顿瓶的原理,直接改进设计出了“储电器”,并称之为“电容”! “电容”可以储存电荷,也能够供电,但最初的电荷从哪里来?还得解决发电的问题。 常洵刚刚介绍了“电容”的设计方法和原理,正打算解决发电的问题,陈矩派了司礼监内书房的太监张文远过来,询问他何时方便,好召集内官监、工部的官员一起商议避雷旗杆一事。 常洵想将手上的文章写完,便定了次日上午,于承天门外千步廊朝房议事。 张文远前脚离开,内官监掌司太监何江也前来拜见。 常洵只得放下毛笔,让人进来。 “奴才内官监何江,给三殿下请安……”一个小个子太监倒头就拜。 “起来吧!” 常洵看了何江一眼,与大多面白无须的太监不同,何江身材不高,但是皮肤黝黑,显得十分孔武有力。 “谢殿下!” 何江起身后,依然垂着手臂,身子微躬:“三殿下,陈公公传陛下口谕,着内官监配合殿下处置避雷旗杆一事,奴才此来,是想请示殿下,咱们内官监要怎么配合?殿下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奴才们一定竭力给您办好了!” 常洵的心情顿时好了些,难怪万历喜欢用太监办事,不说他们的能力如何,首先这态度便是无可挑剔。 常洵道:“父皇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安装一些避雷针进行试验,若是有效果,并能确保安全,然后再于各宫殿安装……试验的意思,你可明白?” 何江想了想道:“应该是找一些类似的建筑,或者模仿宫殿遭雷击的情况,观察避雷针的效果?就好似奴才们建了桥梁,也要让人和马车先上去跑一跑、试一试……”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常洵点了点头:“不过,要验证避雷针也并不容易。” “避雷针有两个作用,一是释放电荷,降低被雷击的几率;二是万一遭雷击,可以将雷电导向大地,避免建筑物被破坏……” 常洵道:“昨夜我竖了三十三根避雷旗杆,无一遭雷击,但是还不够,且不说三十三根,便是三十三万根,一年的时间没有遭雷击,也不能说下一根、下一次便不会遭雷击!” 证真很难,因为证伪很简单,只要一次成功,便能证伪,而只要一次失败,证真就会失败。 何江讨好地笑了笑:“真要是有三十三万根避雷针,一年没有被雷击,那肯定可以证明避雷针的效果了!” 常洵看了他一眼:“关键是……怎么安装三十三万根避雷针,不算安装的花费,怕是也没有几个人敢让咱们安装吧?” 何江道:“这个……应该也不难!” “不难?” 常洵意外地看了看何江:“何公公可是有什么好办法?” 何江道:“奴婢负责工程,经常要往外面跑,现在外面都说殿下得到了雷公的醍醐灌顶,所以才作出了《雷电启蒙》,还招雷劈了那几位道德败坏的御史……这避雷针是殿下设计出来的,定然也是雷公传授,只要价钱不是太贵,大家肯定抢着买啊!” 常洵顿时愣了,神话版《雷电启蒙》还有这作用? 何江继续说道:“到时咱们就说,谁家不装这避雷旗杆,就得当心遭雷劈,咱就卖一两银子一根,十万户就是十万两,一百万户就是一百万两……” “停停停!” 常洵连忙打住,这死太监把经念歪了。 这家伙根本不像搞工程的,反倒像个搞传销的。 不过,他这主意听起来确实挺诱人:“你觉得……一两银子一根,真的会有人买?” 何江道:“肯定有人买,大户人家,十户能有三户;中等人家,十户至少八户;下等人家,十户也能有一户……” 常洵奇道:“为何上等人家只有三户,中等人家却有八户?” 何江嘿嘿笑道:“上等人家未必会信,中等人家置宅院不容易,一两银子也花得起!” 何江黝黑的脸膛熠熠生辉:“殿下,这事只要操办好了,肯定能成,少说一点,几十万两银子总能赚到的!” 第019章 内廷也没有好人 “还是算了!” 常洵摇了摇头,作为一个学霸,却要托伪神灵来赚钱,他丢不起这个人。 要是真这么干了,未来科学史上,他是怎么洗都洗不白的。 常洵道:“账算得不错,不过你不要忘了,一般的宅院,并不需要安装避雷旗杆,只有那些明显高出周围的建筑,才需要安装避雷旗杆,譬如宫殿、城墙、宝塔等。” 何江道:“殿下是雷公的传人,殿下说哪里要装,那里便需要装!” 常洵皱了皱眉头,目光落在何江身上:“何江,你这是何意!” 何江弯了弯腰,压低了声音道:“殿下,那可是几十、上百万两银子……” “只要这件事能够做成,不但避雷旗杆的事情迎刃而解,有了这些银子,甚至能启动三大殿的重建,届时殿下便是最大的功臣,不但皇上要嘉奖,便是外廷那些人,对殿下也会刮目相看……” 何江道:“经年以来,国家多事,宫内用度也是日趋紧张,陛下着内官到各地开矿榷税,朝野喧腾,却也只能勉强支撑两宫的营建,三大殿的重建更是遥遥无期,便是修葺慈庆宫,也拖了一年多,快的话,也要两个月才能完工!” 慈庆宫,原本是慈圣皇太后居住的宫殿。 一年多以前,万历被逼得没有办法,曾向外廷发话,说是待慈庆宫修葺完成,便正式册立储君。 何江这话,便是在暗示,再有两个月,朱常洛就要被册立为太子了。 如果在这之前,常洵能够用避雷旗杆赚到几十万两银子,立个大功,不但万历会更加看好他,外廷那边的阻力也会小很多,说不定便会有人支持册立他为太子。 否则,一旦朱常洛被册立为太子,他就再没有机会! 常洵轻吐了口气。 这紫禁城还真是步步宫斗。 他就想推广一下避雷针,结果……又被扯到宫斗上。 这个何江……自然不是真心要帮常洵争储位,他想的也许只是通过避雷旗杆捞一笔,而这事必须得常洵配合,否则他敢打常洵的旗号,肯定会让东厂给盯上。 常洵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否决何江的建议。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要是自己名下的太监,又或者翊坤宫的小太监,常洵就算打死两个,也没有问题。 不过,何江是内官监掌司太监,在内官监仅次于掌印太监和总理太监,朱常洵这个皇子,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更何况,何江此来,说不定便是内官监掌印太监,或者哪位总理太监的意思。 作为学霸,而不是书呆子,常洵自然不会傻乎乎的怼过去。 他笑了笑道:“何公公这主意不错,不过……这事是陈公公总理,具体怎么办,还得陈公公拿主意!” 何江笑道:“陈公公事务繁忙,这点小事,肯定是咱们内官监跑腿辛苦,等赚到钱,内库充盈,陈公公自然也是高兴的!” “何公公……” 常洵伸手往天空点了点:“伪借雷公之名,你就不怕雷公恼怒,降下雷罚?” 何江身体抖了一下,有些惊悸的看了看天空,旋又笑道:“殿下的书里不是说……雷电是因为云层放电的缘故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常洵盯着何江看了看,看到对方眼中闪烁的目光,便知道这货为了银子命都敢不要! 他可不相信何江会信了《雷电启蒙》! 雷公、太监头子都吓不住,恐怕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 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那是不共戴天之仇…… 既然如此,常洵也只好成全对方。 “只要陈公公那边没有问题,我这边自然也没有问题……”常洵说道。 “陈公公那边,定然不会有问题……” 何江顿时喜笑颜开:“殿下身份尊贵,只需坐镇翊坤宫,有什么事情,吩咐奴才们去办便好!” 何江笑着说道:“奴才还带了几个人过来,都是咱们内宫监干活的好手,殿下只需将避雷旗杆制作、安装的方法教给他们,他们一定能按照殿下的要求,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这死太监还真是挺积极的。 常洵点了点头:“今个儿晚了,你让他们明天下午过来。” 常洵说道:“避雷旗杆,事涉天雷,不能有丝毫差错,得慢慢教,也须仔细的学!” “殿下放心,奴婢回去一定交待他们!”何江连忙说道。 打发走何江,常洵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张成,何江的办法,你觉得如何?” 张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常洵的脸色:“主子,奴才觉得,何公公的办法行得通……” 常洵看了张成一眼:“你也觉得行得通?” 张成点头道:“应该行得通。不过,陛下也许会高兴,外廷那边……恐怕还是会觉得这是与民争利,就像陛下让内官开矿榷税一般,外廷是不会认同的!” “所以,这事不管成不成,本皇子在外廷的名声依然会很糟糕,甚至更加糟糕。” 常洵道:“以前,母妃与我什么都不做,外廷已然视为祸国殃民,若是真要借这避雷旗杆敛财,那滔滔骂名,足以让我们万劫不复!” 张成只想到外廷会不同意,未曾想后果会这么严重,当即吓得脸色煞白:“主子说的……有理,这么做确实不妥!确实……很不妥!” 常洵道:“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奴才觉得……奴才觉得……”张成半天也没觉得出什么东西,常洵的分析的局面,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和能力。 一边是内官监的大太监,一边是物议沸腾的恶名。做了不好,不做的话……内官监那边肯定会不满。 常洵只好提醒道:“这件事不能做,但是内官监那边,还得让他们办事。” 张成终于灵光闪现:“若是让陈公公知道,定然不许内官监那么做!” 常洵赞许的点了点头:“这一册《论引雷旗杆的原理与避雷针的作用》,你让人抄了,按老办法扩散出去。” “另外,你再找个机会,装作是无意中将何江的话放出去,并让陈矩或者田义他们知道。” 现在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是田义,陈矩是秉笔并提督东厂,两人都是朱翊钧的亲信,史书上也以忠直著称。 不过,常洵也发现有些情况与史书上的记录有所出入,所以他让张成想办法,要让陈矩和田义都知道。 若是其中有人跟何江勾连,还有另外一人可能阻止。 第020章 尚能抢救的国舅爷 不管结果如何,内官监那边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至于工部那边……外廷对他们母子诸多非议,但就事论事,常洵还是想试试。 明日便要议事,常洵写稿之余,又连夜翻了一下相关资料,主要是查了紫禁城的营建,古代防雷技术,还有工部相关官员。 常洵不用去藏书的武英殿,或者内阁的红本库,作为人类文明的重要成果,学霸资源库中拥有极为丰富和全面的紫禁城营建资料,而工部的官员如果有什么著述,甚至奏折、文章,也同样会被收录。 作为学霸,常洵习惯了晚睡早起,第二天上午,他正准备去承天门外的千步廊,朱常洵的舅舅,也就是郑贵妃的兄弟郑国泰却找来了。 “微臣郑国泰,见过三殿下!”郑国泰穿着锦衣卫的飞鱼袍,玉面红唇,风流倜傥,颇有乃姐的几分样貌。 “舅舅切勿多礼!”常洵连忙伸手拉住郑国泰。 郑国泰看了看左右:“皇贵妃又去启祥宫了?” 常洵点了点头,郑国泰凑到他面前,小声道:“听何公公说,你要对外售卖避雷旗杆,何公公的意思是让咱们郑家一起做……” 郑国泰道:“当然,舅舅这一份,还是殿下您的,舅舅只要赚点辛苦钱就行。” “何江找过你?”常洵微微皱眉。 这个何江动作真够快的,或许是发现自己对这事不是很上心,转头便去找了郑家。 郑家出面,常洵自然脱不了干系。 郑国泰连忙点了点头:“是啊,何公公说这是几十万两的大生意……” 常洵看了郑国泰一眼:“你觉得……这钱可以赚?” “当然可以!” 郑国泰略显兴奋地说道:“现在外面都在说,是殿下招雷劈了那几个御史,殿下能招雷,自然也能防雷,谁不想买一根殿下设计的避雷旗杆以保家宅平安!” 常洵摇了摇头。 这家伙就是个政治白痴,也难怪郑贵妃一手好牌,到最后啥都没捞着,空留一世骂名! “这件事……郑家不得参与!” 常洵盯着郑国泰说道:“若是郑家参与,本皇子自会到陛下面前参你们!” 郑国泰顿时愣了:“殿下,这、这是为什么啊?” 常洵轻叹。 这宏伟的紫禁城,便似一张大网,在这网中,常洵无可避免的越陷越深。 “舅舅,母妃与我情况,你也知道。你我的一举一动,外廷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这事你若是做了,就等着被弹章淹没吧!” “更何况……” 常洵对着青天拱了拱手:“天威煌煌,当常怀敬畏之心,否则……那荡涤罪恶的雷光,终有一天会落在头顶!” 郑国泰缩了缩脖子,有些惊悸地看了看天空:“嘿嘿,既然殿下说不能做,那便不做好了!” 还有敬畏之心,倒可以试着抢救。 “舅舅,能赚钱的事多得很!” 常洵笑了笑道:“钱是个好东西,伯勤叔父有一首山坡羊唱得很有意思,我唱给你听听……” 郑国泰连忙点了点头,今个儿他都快不认识这个外甥了。 朱常洵今年十五岁,平常也是喜欢玩,喜欢听曲,喜欢他这个舅舅,但是今个儿一见,竟似脱胎换骨,隐隐有了些许……王者风范。 难不成真的得了雷公的亲睐? 常洵清了清嗓子,唱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常洵昨天查看朱载堉资料的时候看到这首《山坡羊.十不足》,文辞一般,但是很形象,也很大胆,尤其是最后几句,真真是超出常洵的想象。 常洵继续唱道:“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这里已经很可怕,常洵都已经不太敢唱了,不过后面还有! 常洵只能轻声念道:“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坐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郑国泰顿时大汗淋漓,讪讪笑道:“郑王世子这曲写得……当真发人深省。” “舅舅知道便好!” 郑国泰虽然笨了点,是个学渣,不过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自家人可以信任。 常洵想要做事,就得要有可以信任的人。外廷视他为仇寇,内廷的太监小心思又太多,郑国泰要是还能治,常洵还是想努力抢救一下。 常洵想了想道:“避雷旗杆的事,你们便不要参与了,对郑家、对母妃、对本皇子的名声都不好。你要想赚钱,这边还有一个好项目,能赚的钱不会少,回头我将材料整理出来,再让舅舅你来操持!” 穿越三大神器,肥皂玻璃和水泥,这些对常洵来说,都不是问题。 郑国泰顿时眉飞色舞:“那敢情好!” 常洵笑了笑,钱还真是个好东西。 郑国泰笑道:“何公公那边,回头我便让人去回了,殿下前程远大,可不能因小失大。” 常洵略有深意的看了看郑国泰:“不能因小失大,这是对的,不过在这京城,藏龙卧虎,事事皆要小心谨慎。前程远大什么的,以后就不要随便说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才能够长久!” 常洵轻轻咳了一声,又唱起了昆腔:“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郑国泰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段昆腔,才有了往日的几分影子。 “殿下唱的好!” 郑国泰笑道:“不过,这是宫里的新戏?以前没听过啊!” 常洵轻轻吁了口气,他这个舅舅倒是不像何江那般只要银子不要命,不过资质实在一般,就是个学渣。朱载堉那首《山坡羊》他倒是听懂了,孔尚任这两句他就听不懂了。 这是《桃花扇》中的唱段,唱的是南明金陵城的纸醉金迷与转眼成空,在这万历盛世,也有同样的警醒价值。 “这是我梦到的,或许真是雷公托梦也说不定!” 常洵笑了笑:“这词里或有什么深意,舅舅可深思之!” 郑国泰眨了眨眼睛,终于隐隐察觉到外甥的意思。 第021章 激烈的争辩 听说常洵要去千步廊议事,正要出宫回府的郑国泰便也一起陪同前往:“殿下,昨日以来,雷击之事物议纷纷,听说不少言官正筹划着上书弹劾殿下,殿下务必小心。” 常洵点了点头。 郑国泰又道:“据何公公说,外廷和宫内的不少人都反对安装避雷旗杆,担心避雷旗杆不安全,又恐为殿下所控制……” 常洵笑了笑:“他们还真能想!” 在很多人看来,万历的这条旨意,目的便是在紫禁城安装避雷旗杆,这也是朱常洵想要的,是万历宠溺郑妃母子、任由他们胡闹的新证据…… 故而才有王皇后的担心、朱常洛的警告,以及外廷的喧嚣。 实际上,紫禁城是不是安装避雷旗杆,常洵并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是……能否通过避雷旗杆的推广,让更多人接受他的电学理论,并开始学会“讲科学”。 “宫斗也要讲科学”这个任务迟迟没有完成,进度只有37/100,远低于常洵的预想,好在积分已经飚涨了300多点,足够解锁几篇十七世纪的论文,而1000点方才能解锁一本专著…… 常洵希望获得更多积分,并尽早完成任务,所以他依然会尽力推动这件事,任何阻挠的人与事,都是他要斗争的对象。 不管是内廷,还是外廷! 紫禁城极大,从翊坤宫到午门便有七八百米,到承天门得有一千五百米。 原本皇极门的东西两侧都有朝房,不过万历二十五年的大火便是从皇极门外的熙和门开始,然后蔓延到三大殿,故而从午门到乾清门这一大片地方,几乎都烧成了瓦砾。 万历为了重修后三宫,派出去一大堆矿监税使,闹得天怨人怒,风波迭起,但成效有限,也实在无力再建前三殿。 何况万历也不上朝,前三殿建了也没有用处,不如不建。 现在这一大片地方,都用红墙围着,议事也只能去承天门外的千步廊。 承天门外,东、西、南三面都建有宫墙,构成一个封闭的广场。 东、西两侧的宫墙分别建有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正南方中间是连接大明门的御道,长约七百米,御道的两侧也建有宫墙,形成合围,构成皇城门前的一座附廓。 御道两侧,沿着宫墙内侧建有联檐通脊的廊庑,并在广场前折向左右,共计有二百八十八间朝房,一边一百四十四间,亦称千步廊。 紫禁城到处都是这种沿着两侧围墙而建的廊庑,从大明门一直延伸到承天门的千步廊,承天门到端门、端门到午门、午门到皇极门,皇极门到乾清门……两边也都有廊庑。 明代的紫禁城为什么总是一烧一大片?便是因为,一间着火,火势可以沿着廊庑迅速蔓延! 常洵一路走来,心中不断摇头:这便是不讲科学的后果,紫禁城的防火设计做得太糟糕了! 千步廊朝房,陈矩已经到了。 除了陈矩,内廷还来了司礼监文书房太监张文远、内官监掌印太监马谦、总理太监陈永寿、掌司太监何江。 工部来的是右侍郎姚继可、营缮司郎中王在晋、员外郎李之藻、主事张嗣诚、应汝化。 另外,六科也来了人,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左给事中张问达、给事中韩学信…… 朝廷大事,六科皆有权参与,但一下子来了三位给事中,这阵仗有点大。 陈矩看到人都齐了,这才轻咳一声道:“陛下的口谕,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今个儿让大家来,便是议一个章程,看看这事要怎么做,才能既稳妥,又能尽早避免宫殿受损……” “陈公公说得有理,紫禁城的宫殿,要么住着陛下和各位娘娘,要么存放着重要的宫中物品和典籍,至为重要,须当稳妥……” 工科给事中韩学信首先起身,团团一躬,然后开口说道:“这避雷旗杆,前所未有、前所未闻,且与前日引落雷电的引雷旗杆规制相同,只多了一根铁线,到底是不是能避雷、会不会引落雷电,大家皆不清楚,不清不楚,岂能轻易安装于禁城宫殿之上?” 工科左给事中张问达也道:“事涉宫禁,关乎圣上、太后、皇后与诸位娘娘的安全,必须慎重,稳妥为先。” 常洵看了看工科的三人,王德完没开口,其他人都是反对的意思,工科的意思显而易见。 “工部这边是什么意思?”陈矩开口问道。 工部右侍郎姚继可捻了捻颔下的胡须,没有立即开口,主事张嗣诚道:“谨慎是应有之意,诚如韩大人所言,避雷旗杆,前所未闻、前所未有,陛下的口谕中,也是要先验证、再安装。” 另一位主事应汝化也道:“先验证,然后安装,诚为稳妥。可以寻找各地雷电较多、发生雷击事件较多的地方,选择人迹罕至之处,建高塔,在高塔上竖避雷旗杆,观察其是不是能够避雷,会不会再遭雷击,若是一个雷雨季下来,各处皆未曾遭雷击,方可证明旗杆确实有避雷作用,然后才能于紫禁城安装!” “应大人,请问何为雷电较多、雷击事件较多的地方?是每年皆有雷击,还是三五年内发生过雷击?” 给事中韩学信立刻反诘:“要建高塔……高塔多高?矮了不能说明什么,韩某家乡的老宅上百年都未曾遭到雷击,也不能说老宅能够避雷,但是建高了,该怎么建,一座塔要花多少银子,总计建多少高塔,总计要花多少银子?何人负责观察、记录,这又要花多少银子?一个雨季不曾遭雷击便能说明避雷旗杆的安全?紫禁城也不是年年遭雷击,一个雨季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 毕竟专业怼人,韩学信这一连串的问题都很关键,工部几位官员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常洵心中暗暗笑了笑,工科与工部的争论看似激烈,实际上,他们怕是都要反对这件事。 好在,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的家中刚刚让雷给劈了,否则这些人一定会拿雷击与失德有关,否定安装避雷旗杆的作用,那才叫难缠。 第022章 给大家看点东西 “韩大人所言,确实有道理。雷击较多之地,可着各地了解汇报。至于高塔……” 营缮司主事张嗣诚道:“既然是要验证避雷旗杆能否保护宫殿免遭雷击,那么高塔应该比宫殿更高,要超过皇极殿,起码要达到一百二十尺,除了高度,周围环境也应该相仿,便是要平地、开阔无遮挡……” 韩学信摇了摇头:“一百二十尺高的高塔,造价几许?又要造多少?” 张嗣诚道:“虽未核算,但一座高塔,起码要数千两!若想验证旗杆是否能避雷,起码要建……数千高塔才可以!” 给事中也会算账,这是好事。 算账也是讲科学,只不过算到最后给出一个数千两、数千高塔……数千的范围太大了,少则一千多,多则九千多,都是数千! 但即便是一千多,一千多乘以一千多,也要一百多万两银子。 工部的官员,脸色更难看了。 后三宫重建花了多少钱?预算也就是一百多万两,最后花了六十九万两。 真要是能拿出一百多万两银子,便可以启动三大殿的重建工程——这倒不是说防雷不重要,但是为了验证防雷有没有效果,就要先花一百多万两银子,显然有些过于浪费了,国库也承受不起。 更何况一千多高塔真的够吗?一千多高塔……似乎并没有多大的说服力。 工部侍郎姚继可摇了摇头:“一百多万两银子,户部可拿不出!” 常洵端坐正中,不急不慢的喝着茶。 他不急着开口,先看众人的态度,谋定才好后动。 工科的几个给事中,无疑是反对的! 这时便看出“雷劈给事中”的好处了,至少他们现在不会抱着“雷击与失德”的观点胡搅蛮缠,必须得回到“讲科学”的路子上。 工部的两位主事稍好一点,相对较务实。 常洵更为关注营缮司郎中王在晋、员外郎李之藻。王在晋写了《三朝辽事实录》,是个讲事实的学霸;李之藻写了《天学初函》,是明末不多的“讲科学”学霸。 不管讲事实,还是讲科学,都属可以交流的行列。 “单独建塔,靡费太多,可否降低高度,用大木代替高塔?”王在晋开口了。 李之藻也道:“一百多尺的大木,倒是有的,但采伐运输不易,可在大木产地附近,择地立木,应能降低费用。” 这两位,考虑的很具体。 “再怎么降低,数千高杆,数十万两银子总是需要的,而且滋扰地方,诸多不便!” 韩学信再度开口:“这避雷旗杆有用便罢了,若是无用,浪费这么多银钱,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韩学信道:“国库的情况,大家都是知道的,除了常年的营建赈济,宁夏之役,耗银两百余万两;东征援朝,耗银七百余万两,平定播州,耗银三百余万两;重建后三宫,又用银上百万两,国用大匮,却要费数十万两银子,验证这前所未闻、前所未有之事,是否本末倒置,舍本而求末也?” 张问达也道:“数千高杆,太过劳民伤财……” 工科的态度与策略,已经非常明确,便是紧扣花费问题,尽可能阻挠项目的推进。 工部的态度也不积极。 这时,内官监掌司太监何江开口道:“高塔靡费,可以少建一些。数尺、十数尺高的屋子也常常遭到雷击,咱们可以多设置十数尺高的避雷旗杆,难度不大,也省花销,甚至可以让老百姓自己装,只要有数十万、数百万根旗杆,一个雷雨季过去,都没有雷击发生,也能证实避雷旗杆的作用嘛!” 何江向常洵笑了笑,常洵没有说话,内官监总理太监陈永寿开口道:“这也是一个法子!” 内官监掌印太监马谦道:“那便双管齐下,工部负责建大木高塔,数量不必太多,内官监负责安装尽可能多的避雷旗杆,等有了一定的把握,再找一些高大建筑安装,待万无一失,方才安装到紫禁城的宫殿上。” 自从何江开口,常洵便在观察马谦和陈永寿,想找出何江背后站着的那位大佬是否他们当中的一位。 两人都支持何江的做法,难道说内官监都勾结在了一起? 内官监的态度倒是积极,不过……他们是别有用心。 “陈公公,您看这样行不行?”马谦问道。 陈矩沉吟了片刻,方才转头对常洵道:“三殿下,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陈矩的意思,显然也是认为马谦总结的法子不错。 他没有问马谦说的办法好不好,而是问常洵有没有要补充的,个中意味深长。 常洵甚至怀疑陈矩会不会才是何江背后的大boss。 史书上的陈矩很正直,但史书未必便是真实的。 众人的目光,尽皆落到常洵的身上。 一直未曾说话的王德完也挺直了腰杆,目光炯炯的盯着常洵。 依然斗志昂扬,好斗得像只公鸡。 不过,雷劈还是有效果的。 至少韩学信质疑避雷旗杆到底有没有用,便没有得到其他人的附和。 那么,再添一把火便好! 常洵抿了一口茶,这才将瓷杯放下:“先给大家看点东西!” 常洵拍了拍手,李奉连忙带着人往屋里搬东西。 王德完、张问达等人纷纷皱眉,常洵的举动完全出乎他们意料。 李奉等人搬进来几个方形的木盒,木盒引出一条包着麻的铜线,另外还有一根木棍,木棍顶端绑着一根铜条。 “三殿下,这是何物?”陈矩问道。 常洵再次端起茶杯,笑了笑:“大家仔细看着便好!” 这时,李奉已经举着棍子,将顶端的铜条靠近铜线,另外一个小太监将门关上,还有几个小太监合力,将布帘举起来,遮住了窗户,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紧接着,一抹雪亮的电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惊骇的表情。 他们看到了什么?那是一道闪电? 便是陈矩,也相当震惊。 电光前后亮了三次,随后,门窗被打开,阳光重新照进房间。 李奉举着的木杆上,绑在那的一张纸正在熊熊燃烧…… 第023章 儒墨之争 第023章儒墨之争 “殿下,这是何物?”陈矩吐了口气,盯着那几个木盒问道。 常洵放下茶杯,并没有回答陈矩的问题,而是笑着问道:“陈公公,可曾看清刚刚那道光?是否与雷电很相似?” 陈矩脸色严峻:“确实有几分相似!” 常洵起身,指了指一只方盒道:“这个叫电容,也可以称之为储电盒,可以存储电荷……” 这个储电盒,便是常洵按照“莱顿瓶”的原理制作的,也可以称之为“简易电容”。 莱顿瓶并不复杂,常洵制作的改进版储电盒,主体结构便是两块金箔夹着一片薄薄的绝缘陶瓷片…… 常洵利用连接起来的储电盒,得到更大的电压与电量,通过尖端放电制造了电光,这是极为简单的电学试验。 但对其他人来说,那酷似微小闪电的电火花,却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难道天威煌煌的雷电,真的跟毛皮摩擦两下就能得到的琥珀电是一回事? 常洵又指着一个储电盒说道:“这个储电盒,昨日便接在引雷旗杆的下面,旗杆引了雷,便存了一部分在里面。” 这个储电盒里的电,其实也是摩擦产生的,常洵故意这么说,也没有人知道真假。 常洵又指了指木杆上快要熄灭的火焰:“刚刚那便是电荷释放的电弧,与雷电一样,电弧也能引发火焰,大家若是愿意,还可以让这电弧劈一下,便知这电弧与雷电是否同一种事物!” 常洵再次端起了茶杯,笑呵呵的看向众人:“大家放心,这电弧的威力不可与天雷相比,虽说有点不好受,但绝对安全,不会伤着大家的!” 屋内一片沉默,竟无人说话。 常洵笑了笑,转头对陈矩道:“陈公公,要不让锦衣卫带几个人犯来,电击两下,定可让他们有什么说什么!” “????” 众人看了看常洵,脸色皆有些异样。 常洵刚刚还说电击不会伤人,现在又说电击能够让锦衣卫的要犯老实招供,那么显然电击的滋味就不仅仅是“不好受”那么简单了! 这要是刚刚好奇心大了点,上去试一试,那岂不是……惨了? 这下子,大家更不敢乱说话了。 陈矩沉吟着,众人也沉默。 常洵先是用引雷旗杆劈了三个给事中,现在又用一个方盒子放出小型闪电,还说这闪电能让锦衣卫狱中的犯人老实招供…… 众人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对于未知,人们总会怀有敬畏。 如此一来,在电这个问题上,便是谁也没有办法质疑常洵。 陈矩摇了摇头道:“今个儿大家议事,事关重大,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回头再安排锦衣卫去做便好!” 常洵也不是很在意的点了点头:“也好!” “三殿下……” 一片沉默中,王德完起身:“下官能否看看这个……储电盒?” “随便看。” 常洵示意李奉将放过电的储电盒递给王德完:“大家都可以看看!” 王在晋、李之藻、何江等人也都起身接了储电盒。 “储电盒的结构非常简单,两张金属薄片,用一片不导电的薄片隔开,都是普通的材质,也没有符文法力什么的,各位也可着人制作,具体方法,我会在新书《雷电初级》中介绍。”常洵笑着说道。 雷劈给事中,让“失德说”失去发挥的机会,现在又直接封死“道法”角度攻击的可能。 所以……大家就只能讲科学。 只要回到讲科学的轨道,不管是算账还是算什么,常洵都不会担心。 王德完默默放下手上的储电盒。 原本他确实怀疑这个储电盒是不是什么道法符纸,但常洵解释得这么清楚,根本就是无懈可击。 子不语怪力乱神,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样的指责没有任何作用。 “殿下真是天纵奇才,竟然能够设计出如此奇妙精巧的物件!”何江笑着说道。 “确实很精巧!” 张问达突然笑了笑道:“精巧绝伦,莫非……这便是传说中墨家的技巧?也只有墨学,方才钻研各种奇像奇物!” “墨学?” 不止张问达,姚继可、王在晋、李之藻、王德完等人,乃至陈矩、马谦、陈永寿、何江……众人尽皆看向常洵,满脸惊容。 晚明的实学,还是较为昌盛的。 李时珍、宋应星、程大位等人皆是实学的代表,《本草纲目》、《天工开物》、《算法统宗》……这些著作皆闪耀着实学的璀璨光芒。便是徐光启入了基督教,大肆宣扬西学,也能官至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内阁次辅,这都说明儒家的兼容并包,并非容不得实学的发展。 然而,一旦打上墨学的标签,那便不一样了。 儒家与墨家,那是死对头。 儒墨之争,延续了一千多年,墨家的老祖宗墨翟批评过孔子,亚圣孟子骂过墨翟是禽兽。 墨家玩玩杠杆、小孔成像倒是没什么,但用以支撑墨家实学的是他们重实利、兼爱、节用、非乐、任侠、好辩等哲学和社会思想,在封建时代可谓大大反动。 重利则轻义,兼爱则没有尊卑,节用、非乐是不讲礼仪,侠以武犯禁,好辩则会乱法……总之,这些思想对维护封建统治非常不友好,跟儒家的思想更是截然相反。 然而,墨家的实学便是源于这些思想。 重实利,才会着力研究事物原理和技术;兼爱才能对涉及人类的各方面充满好奇;节用则会想办法提高效率;非乐才能将精力投身科学研究;而所谓的好辩其实就是逻辑学…… 所以,当儒家干掉墨学,成为显学以后,也就没有了科学技术大放光彩的土壤。 墨学与科学,再未真正出现。 墨学之于儒学,更是异端。 宣扬墨学的常洵,在儒家看来,便如宣扬日心说的布鲁诺…… 这是要死人的! 张问达抛出“墨学说”,其心可诛。 常洵本就是天下读书人的公敌,这要是应对不好……肯定会有无数人借此上书弹劾。 火刑倒是不会,惩戒肯定少不了,储君的位置更是再无可能。 如果说原先大家攻讦朱常洵,还只是捕风捉影,防微杜渐,那么跟墨学扯上关系,那便是生死之争! 这事要是解释得不好,麻烦就大了! 第024章 万物皆可言数 第024章万物皆可言数 “墨学?” 常洵连忙摇了摇头,很不高兴。 他费尽心思,让大家讲科学,但是张问达这次突袭,又将事情拉回到“讲政治”。 常洵看了张问达一眼。 这位仁兄,他也是知道的。 常洵读史,曾研究过李贽。 李贽是个狂人,正是他第一个喊出了秦始皇乃“千古一帝”。 秦始皇“焚书坑儒”,那是儒家的公敌,李贽这么干,那是公然与儒家唱反调。 李贽自己的著作,便叫作《焚书》、《续焚书》,可见这人是多么的狂傲。 李贽的晚年,也十分悲惨,曾被当地士绅污蔑驱逐,而给出致命一击的,正是张问达。 张问达上书弹劾李贽狂诞悖戾、惑乱人心、肆行不检,导致李贽被抓入狱,在狱中不堪凌辱,最后愤而自尽! 正如布鲁诺被大火烧死,学术之争,有时也很残酷。 张问达也是搞斗争的一把好手,哪怕常洵防着了“失德说”、“道法说”,也没料到他会丢出一个“墨学说”! 常洵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儒墨之争的学说,以及无数辩论的策略。 常洵这些天专门研究过古代讲科学的学说,也专门关注过墨学。 讲政治,他也不怕。 “与墨学无关!” 常洵摇了摇头:“格物致知,这是《大学》中的教导,朱子也曾说:格物所以明此心,所以不管是致知,还是明此心,都要从格物开始!” 儒家微言大义,程朱用格物为基础,导出“存天理、灭人欲”,更强调人伦道德,而常洵则紧扣格物这一点,大肆发挥。 “朱子曾说:做出那事,便是这里有那理;凡天地生出那物,便是那里有那理……” 常洵道:“朱子还说:《大学》论治国平天下许多事,却归在格物上。凡事事物物各有一个道理。若能穷得道理,则施之事物莫不各当其位;如人君止于仁,人臣止于敬之类……” 常洵看了张问达一眼,他虽不是国君,也不是储君,但是作为皇子,张问达身为人臣,若是再敢肆意污蔑他,那一个大不敬之罪是跑不了的。 作为明代的言官,张问达未必怕廷杖。 他们为了争国本,可以前赴后继,不管廷杖、诏狱还是罢官,尽皆阻止不了。一朝廷杖,名动天下……但若是恶名,他们就不愿意了。 换言之,有礼有节,便可以跟国君作对,但是无理无节,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要遗臭万年的! 常洵先抓住礼和节,让张问达小心一点,再接着论理:“故而,洵一直在思考如何格物、如何穷得其理,终于有所收获。” 常洵很清楚,绝不能在程朱的“格物致知”上纠缠,因为程朱的格物穷理是以虚无为宗,“至于名物之实学,则置之而不问”,一旦张问达反应过来,可以用更多程朱的语录反诘过来,常洵根本挡不住。 更何况,朱学的影响虽然大,也有不少反对者。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便越来越大,王阳明本人也于万历十二年得以从祀孔庙,成为官方认可的大儒。 王阳明创立心学,便是从“格竹”开始的。据说他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去“格竹”,一无所获,却“劳思致疾”,格出了病,从此认为“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他甚至认为“物理不外乎吾心”,“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口气大到没边! 围绕朱学、心学,无数儒者吵来吵去,吵了几十上百年,常洵不觉得一下子就能说服或吵赢张问达等人。 要想赢,就得将话题拉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对方不敢说话,或者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常洵缓缓说道:“朱子说,万物有理,理与气归于太极,太极玄奥,常人难以把握,常洵愚钝,试图寻一方法对此进行描述,而这个方面,便在于数。” 常洵说道:“一切事物的理,皆可以用数来描述和计算。” “譬如一百里路,每刻行十里路,需十刻方能行完……” 常洵拍拍手,让李奉将小黑板搬进来,然后在上面边写数字算式边说道:“又譬如日影的长短、月亮的盈亏、日蚀与月蚀的周期等,也都可以通过数据计算进行测算!” “再譬如,电荷之间的引力与斥力,力的大小,与电荷电量的乘积成正比,与距离的平方呈反比,也就是可以用两个电荷电量的乘积,再除以距离的平方……” “诸如此类……” 随着常洵的讲述,李之藻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迷茫之色。 李之藻,万历二十六年二甲第五名进士; 王在晋,万历二十年三甲同进士; 王德完,万历十四年三甲同进士; 张问达,万历十一年三甲同进士…… 别看都只是二甲、三甲,那是因为一甲只取三人:状元、探花和榜眼。 一甲三人、二甲五十七人、三甲二百四十人,哪怕三甲最后一人,也是整个大明读书人中,三年一次会试的前三百名! 简直就是学霸中的学霸! 然而,此刻他们的脸上尽皆是一片茫然,眉头都拧成了一枚核桃。 如果说第一个例子很简单,第二个例子还能理解,作为这个时代的学霸,甚至知道如何测算日蚀月蚀,但是第三个问题,已经完全超出众人的认知。 “听不懂?”常洵也皱出一枚核桃。 这就是大明的学霸?他很失望。 他已经尽量用简易的语言来进行“简单的”描述,但好像他们都听不懂,包括未来会写出《天学初函》的李之藻。 作为学霸,哪怕这句话里涉及到很多不常见、甚至未曾听说过的词汇,意思他们还是能听懂的。但是连起来,他们就完全搞不懂了。 力还能进行计算?力的大小还与距离的平方有关?还有什么正比、反比…… 如果说几位考霸还能勉强明白意思,那么对陈矩、马谦等人来说,哪怕他们都是司礼监内书堂出来的佼佼者,也完全听不懂了。 第025章 哑口无言 第025章哑口无言 常洵丢下粉笔,一脸无奈的道:“简单来说,万物皆可言数,任何事物,都可以用数来计算。” 常洵道:“我再举个例子,刚才大家说要建高塔,是想通过尽可能多的实例,来验证避雷旗杆的作用,可以称之为实验!” “其实,完全不需要这么麻烦的!” 常洵示意李奉将黑板擦干净,然后重新拿起粉笔在上面画了个避雷针的示意图:“这是避雷针,在一定范围内的雷击都会被避雷针引向自身,再通过引线导向大地,避免雷击建筑物造成损坏……” “避雷针作用覆盖范围的大小与避雷针的高度、雷电强度、空气湿度、温度等有关!” 常洵边说边在黑板上画图:“我们可以通过电容进行电学试验,测定电量、电势、电阻、导电率等与电相关的数据,找出数的规律,然后我们便可以根据这个规律,根据雷云的电势,计算出避雷旗杆可以保护的范围……” “譬如,一支避雷针的保护范围,只能保护比它矮的建筑,在地面的保护半径假定为避雷针高度的一点五倍左右——哦,就是一倍半!” “而对建筑的顶部,避雷针的保护半径假设为:避雷针高度,减去建筑高度,所得的差,再乘以高度影响系数……” 常洵用粉笔点了点黑板上画出的示意图:“大概就是这个图中的范围,用几何法可以看得更清楚,尤其是使用多根避雷针的时候,计算量太大,我们可以使用滚球法计算……” “滚球法便是假设某个半径的球体在建筑上滚过去,其受到避雷针阻挡而无法触及的范围,便是避雷针的保护范围……” “然后我们可以用作图和几何的方法,计算出这个范围!” 常洵在学习电学知识时,曾专门研究了雷电和避雷针,这不仅涉及到物理学、数学,还涉及到了工程学。 这个例子不说还好,说了以后……不少人额头的核桃没了,眉头舒展,他们已经彻底放弃。唯有王在晋、李之藻、王德完等少数几个学霸还皱着眉头,不肯放弃。 不过,看他们这个样子,常洵很担心他们会不会重复先儒王阳明的后尘,“劳思致疾”,想出病来! “殿下所云,实在匪夷所思!” 老牌学霸、正三品大员、工部右侍郎姚继可率先从常洵挖的坑中爬了出来。 他拱手拜了拜道:“殿下所言之电学一道,吾等并不熟悉,亦不敢妄断是否确切,然殿下说万物皆可言数,敢问所坐这木椅、所立这地面、所言这声音,如何言数?” 常洵笑了笑,他抛出“万物皆可言数”的目的达到了,成功将众人拉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避免了就格物、儒墨这些问题进行纠缠辩论。 这些东西,辩了一千多年都没有辩清楚,现在自然也不可能。 常洵道:“天道深邃,格物尤难,想要穷尽这事事物物的数字规律,非一人所能完成……” “殿下的意思是,殿下只能言雷电的数,而不能论木椅、砖石、声音的数?”张问达寻机发出诘问。 “本皇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常洵冷冷看了张问达一眼:“明心可以见性,格物可以致知,张大人不能格物,亦当多修心性!” 张问达顿时脸色通红。 常洵冷哼一声,继续说道:“关乎木椅的数,非常之多。就说最简单的一点,木头为何能浮于水面?这是因为木头的密度比水的密度小,凡是密度比水轻,便能浮于水面,而密度比水大,便会沉入水底!” 不等有人发问,常洵继续说道:“密度就是物质密度,与物质质量成正比,体积成反比,可以用质量除以体积计算……” “泥土焙烧会变成砖头,这是因为泥土中所含的物质在高温条件下发生变化,变成了另外一种物质;陶瓷也是这个道理,陶瓷的密度比水大,会沉入水底,但是瓷碗能够浮在水面上,那是因为浸入水中的瓷碗中间是空的,它的体积包括了空的部分,算下来密度就比水小了……” 常洵侃侃而谈,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是在传道,传播科学之道:“至于声音,我们都知道打雷往往是先见电光,再听到滚滚雷声,那是因为光的速度,要比电的速度更快!” 除了密度公式,常洵讲的泥与砖的变化、光与声音的速度并没有提及数,但又确实都与数有关。 常洵道:“如果要继续追问,那么涉及的数会更多,譬如泥土多少温度会发生变化,不同的温度发生的变化有何不同,光速是多少,声音的速度又是多少,知道光的速度,我们能不能测定出太阳、月亮以及星辰与大地的距离……” 姚继可没有说话,张问达也不再发问,王德完紧皱着眉头……他们或许已经意识到着了常洵的道,不应该探讨“数”的问题,现在想要转回去,也势必落了下风。 至于儒墨之争,墨家可没有讲数,而数这个东西,似乎又确实跟太极、八卦、易经这些儒家的经典相关。 与外廷的文官直接将常洵视为对立面不同,陈矩、马谦等人既熟知宫内的情况,也只对皇帝效忠,哪怕陈矩坚守祖宗法度,却也不至于对常洵怀有强烈的敌意,他现在只想将万历交待下来的事情办好了。 看到外廷的几位文官都被常洵说得哑口无言,总算理清了前后脉络的陈矩决定将话题导向事情本身,否则继续谈下去,他也怕自己“劳思致疾”。 陈矩开口道:“殿下的意思是,不需要建设高塔?” 常洵点了点头:“不需要建大量高塔,为研究计,建一两座高塔足以!” 陈矩继续追问:“建一两座高塔,再用这个电容,殿下便有法子算将雷电算出来?” 常洵道:“试验与数据测算,繁复而细致,可由内官监、工部、钦天监等各派人员参与,进行试验与测算,如此得到的结果,也能得到各方认可……” 陈矩点了点头:“此时老奴会禀明圣上,由圣上决断!” 第026章 孤家寡人 第026章孤家寡人 一场围绕避雷旗杆,极可能形成激烈争论,并差点引发“儒墨之争”的议事,随着常洵抛出“万物皆可言数”的说法,很快便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常洵并不觉得自己已经赢了,“万物皆可言数”这个说法也不会轻易便得到大家的认可,当时大家在议事,没有想到常洵会抛出这个论点,准备不足,一下子被绕晕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势必会想到无数法子可以攻破这个理论。 王阳明便说了,“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 管你是不是数,一句话便拉回到人伦心性的战场,只讲心性,不讲科学,常洵又能如何? 随着陈矩开口,针对避雷旗杆的争议便暂时告一段落,按照包飞扬的说法,先做试验,测定数据、得到数字公式,然后再考虑避雷旗杆的安装问题…… 何江脑子一热,趁机提出可以先在普通的房屋上,安装一些普通高度的避雷旗杆,用来收集数据并验证避雷旗杆的作用。 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当即喷过去:“矮屋中住的非人耶?” 何江要辩,陈矩没有给他机会:“此事待试验工作有所定论再说!” 何江急得猛瞅常洵。 陈矩发话,何江不敢多言,多说也没用,常洵才是事情的主导者,他发话才有转机。 其他人也都瞅着常洵,在他们看来,常洵是急着安装避雷旗杆的,今日将这件事拖了下来,常洵也会着急。 常洵并不急,这个年代高层建筑非常少,被雷击的几率并不大,紫禁城最高的三大殿都被烧光了,剩下的也就几座宫门比较高! 常洵没有理会何江,而是盯着马谦、陈永寿看了看,不过这两人也没有说话,不知道他们何人是何江的后台。 “便依陈公公所说!” 常洵见状,也懒得磨蹭,直接起身离开。 他也得防着王德完、张问达等人奋起反诘。 常洵离开后,并没有急着回宫,而是逛了逛千步廊。 千步廊从大明门起,沿着御道,一直延伸到承天门前的广场,然后折向东西两侧,连接长安左、右门。 千步廊内侧,包括御道、承天门广场依然属于皇城的一部分,而出了长安左、右门,便属于皇城之外的内城,五府六部的衙门便在千步廊的外面。 千步廊共有两百多间朝房,大部分用来存放官方的文档,只有一部分用作朝房,一些公开且重要的政务往往在此处理,譬如吏部、兵部选官制签;刑部秋审,三法司会审;礼部乡试会试磨勘等,而平素在此办公的人并不多。 偶尔有官员看到朱常洵,都不得不上前参拜,但绝不多话,常洵问话,往往也是三言两句便回答结束。 这让常洵有些恼火。 之所以没有急着离开,除了想看看日后不复存在的千步廊,常洵更主要的意图,也是想趁机与外廷的官员多一些接触,看看能否找到可以为他所用的“学霸”。 常洵想做的事情很多,不可能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科学的推广也需要更多人支持与呐喊。 常洵现在能够信任的只有身边的张成、李奉等人,这些人很忠心,做事也勤快,但是学识水平不行。 大明的官员,都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学霸,若是能得到这些人的认同和帮助,有些事情便好办了。 这些官员的冷漠与防备,便似一桶冰水兜头淋下,让常洵心底发寒。 不过,常洵还是没有离开。 他还在等。 常洵的另外一个目的,是想给刚刚参与议事的那些学霸一个继续探讨的机会。 他抛出“万物皆可言数”这样的大杀器,若是有人对这个课题感兴趣,便可来找他探讨。 等了片刻,常洵等到了……何江。 “三殿下……” 常洵看了何江一眼:“其他人都走了?” 何江点了点头:“大家都走了,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常洵有些失望。 终究还是白等了。 原以为那几个大明学霸中,至少李之藻有可能找他探讨一番,李之藻后来写过《天学初函》,翻译过《同文算指》,有着不错的科学素养和眼光,却不料这点希望也落空了。 难道说李之藻还没有开悟? 又或者说,李之藻很讲政治,要坚决的同他这个“大明公敌”划清界限? 常洵看了一眼何江,外廷的人视他如仇寇,而即便是内廷,能用之人也不多。 一来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学识有限,二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们只会忠诚于朱翊钧,而不是他这个皇三子。 “何江,避雷旗杆这事,暂时不急,你先选几个懂技术的人,明日开始,先到翊坤宫学习!”常洵淡淡的道。 不管如何,还是得先找点人手用起来。 何江露出为难的表情:“殿下,慈庆宫那边……下个月便要完工了!” “本皇子尚且不急,你又急什么?” 常洵显得很不耐烦,他无法直接拒绝内官监的“生意经”,但也无需对一个掌司太监控制情绪:“另外,这件事郑家不可参与!” 常洵冷冷说道:“郑家的一举一动,外廷都盯着,郑家参与,容易横生枝节,此事你们内官监做好便是!” 何江犹豫了一下,他没想到朱常洵竟然不急,更没有想到郑家会退出,这毕竟是几十万两,甚至上百万两的大生意。 看到何江的反应,常洵便知道何江的背后果然还有其他人,就不知道是内官监的哪位大太监,还是司礼监的大档头。 “这事就这么定了!” 常洵果决地打发了何江:“明日让人去翊坤宫,先学会了制作之法再说。” “奴才遵命!”何江只能领命告退。 何江离开后,常洵也不打算闲逛了。 他的心情很不好。 想等的人不来,偶尔碰到一个人又避之如蛇蝎。 储君的位置注定不属于他,但他都快成了“孤家寡人”。 常洵大步离开,快到千步廊折弯处时,旁边突然闪出一个穿着七品青袍的中年官员。 那人倒头便拜:“微臣赵士桢,叩见三殿下……” “起来吧!” 对这些礼节性的磕拜,常洵已然灰心,他大步从那人身边走过,走了三四步,突然急停转身。 “你说你是赵士桢?” 常洵盯着刚刚起身的青袍男子,心中一丝意外之喜转瞬消失。 即便他就是那个写了《军器图说》的赵士桢,又能如何? 李之藻可以成为基督教的信徒,但依然很讲政治,靠着一把扇子钻营为官的赵士桢又岂会向他这个官场公敌靠拢! 第027章 确认过眼神 与李之藻、王德完这些科举出身的学霸不同,赵士桢连举人都不是。 赵士桢捐了个监生,然后通过太监往宫里带了把扇子,万历看到扇子上的字,十分欣赏,便封他做了鸿胪寺主簿。 显然,这是刻意钻营的结果,否则,便是不讲概率学了! 有明一代,举人、监生都可以做官。 明初的时候,百废待兴,大量位置空缺,急需用人,国子监便是官员的培训基地。 到了中后期,科举人才逐年累积,官位便不够用了,官场上也形成了鄙视链:监生被举人鄙视、举人被进士鄙视,北方的进士被南方的进士鄙视,庶吉士看不上六科、六科看不上御史、御史看不上地方官…… 很明显,监生位于这条鄙视链的末端。 万历六年,二十六岁的赵士桢靠一把扇子做了从八品的鸿胪寺主簿,一直干到万历二十四年,干了十八年,方才升了一级,升为从七品的中书舍人,入值文华殿。 在这个位置上,赵士桢又干了七年,一直到万历三十一年,五十一岁的赵士桢还是从七品的中书舍人,最后因为卷入妖书案,吓得辞官还乡,结束了这段并不成功的官场生涯。 “微臣便是赵士桢!” 赵士桢面露犹豫,待看到常洵又要转身离开,连忙向左右飞快的看了一眼,急急道:“微臣昨日读了殿下的《雷电启蒙》,今日又读到《论引雷旗杆的原理与避雷针的作用》,文中所述种种,让微臣大开眼界,只是微臣愚钝,尚有许多不解之处……” “咦!” 常洵本以为赵士桢与其他人一样,都是见到自己,不得不前来行礼,其实恨不得离自己远远的。 没想到……赵士桢竟然主动跟自己说话了! 一时之间,常洵竟有些感动涕零。 终于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了…… 穿越者混到他这个份上,也是呜呼哀哉! 别人谁不是王霸之气一发,应者景从?哪里会像他这样,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 常洵露出微笑,转过身亲切的看向赵士桢:“赵大人觉得……那两篇文章中所写的内容并非胡说八道?” 赵士桢连忙点了点头:“微臣愚钝,尚有许多不解,亦不能断定文中所言尽皆正确,但《雷电启蒙》中所述的一些现象和试验,微臣试着做了几种,确实如书中所说!” 赵士桢说道:“以微臣浅见,书中论述,有理有据,论证严谨,即便尚有存疑之处,亦可肯定不是胡说!” “哈哈!” 常洵顿时心里大爽:“能得赵大人认可,这番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殿下言重了!” 赵士桢客气地躬了躬身:“微臣还有很多不解之处……” “来……” 常洵伸手拉住赵士桢的手臂,好像生怕对方跑掉一样:“你有什么不解之处,尽可以提出来,待我慢慢与你解说!” 赵士桢确实挣了一下,但是没敢用力,很快便让常洵拉回到刚刚议事的那间朝房,现在那里的人都已经走了,房间空了下来,正好方便他们说话。 李奉等人刚刚收起的黑板等物重新摆出,常洵又吩咐他们准备茶水,准备与赵士桢长聊。 在此过程中,常洵一直在观察赵士桢。 很快,他便心里有底了。 一个能用一把扇子直接让皇帝封官的人肯定不是政治白痴,他很清楚与朱常洵接触意味着什么,当常洵拉他的时候,赵士桢的身体、动作明显有些僵硬。 他还紧张地向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怕被人看到一样。 进了房间以后,赵士桢明显放松下来,但还是很紧张。 紧张、局促,犹豫中还有点决绝——这显然不是因为等会儿要提问,赵士桢又不是雏,他都四十八岁了! 原本,朱常洵还在想,赵士桢是不是在送出那把扇子的二十二年后,打算再搏一次…… 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 就算赵士桢想搏,朱常洵未必能帮他升官;而就算他能帮赵士桢升官,内阁首辅都能被弹劾下台,更何况他这个监生出身的七品小官?到时候,面对举朝上下的弹章,赵士桢不但升不了官,连官都没法做,还得留下一片骂名。 赵士桢并非想投机,这次相遇应该只是偶然,然后赵士桢忍不住想问个问题,便让常洵强拉进来! 常洵有点灰心,不管是李之藻,还是赵士桢,他们都不想跟自己接触。 不过,他很快又振奋精神,学霸就是要做有挑战的事! 赵士桢对科学好奇,那便紧紧抓住他的好奇心! 常洵调动资源库,快速翻阅赵士桢的奏疏和文集,了解赵士桢的为人和学识,试图从中找到说服他的方法。 “赵大人的《神器谱》对火铳的看法颇多真知灼见,尤其是对火铳性能、优缺点、制造工艺、使用方法的总结颇为到位,几种新式火铳的设计,也颇有可取之处……” 赵士桢端正了一下坐姿,常洵竟然读过《神器谱》,显然让他深感意外,又与有荣焉! 常洵见状,不禁更有把握,这叫“投其所好”。 常洵笑着说道:“不过,赵大人对火铳的认识,依然还浮于表面,并未能细究深层次的道理,譬如火药为何能推动火箭、弹丸飞行?弹丸飞行为何呈曲线?弹丸的射程与火药有何关系?” 赵士桢面露思索,紧张、局促等情绪很快消失不见。 “殿下说的是!” 赵士桢拱了拱手道:“赵某才疏学浅,虽也曾思考过这些问题,并有一些总结,但于细节之处,依然有许多不解。” 明代对火药配比、弹道射程已经出现一些总结,但对火药的认识,依然停留在“五行论”与“君臣佐使论”的哲学探讨,对于弹道射程,则停留在经验与统计层面。 赵士桢颇为热切地看向常洵:“殿下刚刚提及的这些问题,是否皆已知悉?” 常洵点了点头:“略知一二。” 赵士桢微微一怔,旋即起身长揖到地:“恳请殿下赐教。” “赵大人不用多礼!” 常洵伸手扶起赵士桢:“赵大人也是好学之人,应当知道我辈的心愿,便如赵大人著《神器谱》,既希望朝廷能够采纳,以利国家,亦希望同僚接纳,可共同探讨,再获提高,便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常洵推心置腹,这是动之以情:“外廷视常洵为仇寇,常洵作《雷电启蒙》,诸多大人不读其书、不辨其理,便指斥为妄谈,赵大人肯听常洵的妄谈,常洵亦感激……” 赵士桢直起身子,恰好对上常洵的眼睛。 刹那间,赵士桢差点要哭。 他感受到了真诚,确认过了眼神…… 第028章 常洵的原子论 赵士桢出身优渥,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风流倜傥,仅凭一手好字,便已经名动京城。 他以折扇为进身之阶,却在从八品鸿胪寺主簿的位置上一坐十八年,其中的清冷凄苦,可想而知。 正如万历二十六年,赵士桢在《恭进神器疏》中所言:臣以迟暮之年,资与时左。且术疏趋附,孤踪寡援,自知明甚。然犹殚竭心力,甘受非笑,不畏危机,侈口言兵,身可死而心不肯灰…… 赵士桢在常洵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是“孤踪寡援”、“甘受非笑”之人。 同病相怜也好,得一知己也罢,赵士桢突然心中一松,种种担忧尽皆抛掷脑后,念头一片通达。 “殿下不必为眼前的些许困难苦恼……” 赵士桢开口安慰道:“殿下洞悉天理,发前人之所未发,哪怕一时无人理解,他日也终究会为人所知,并流芳千古,福泽万民……” 常洵拉住赵士桢的手臂,笑道:“得赵大人理解,哪里还有什么苦恼!” 常洵知道自己的策略见效了,不过要想将赵士桢牢牢抓住,仅仅是投其所好、动之以情还不行,还得有实质性的利益。 常洵许不了高官厚禄,他能许的……依然只有投其所好。 赵士桢字常吉,号后湖,常洵直接改了称呼:“后湖,你说对《雷电启蒙》有一些不解之处,不知是什么?” 赵士桢平复了一下心情,先行了礼,然后才道:“微臣不解之处甚多,譬如在《雷电启蒙》中,殿下提到了物质分至不可分,便得到原子,又说原子中皆有阴阳离子,后面又提到阴阳离子发生移动和分离……” “殿下既说原子不可分,那阴阳离子又为何能够分离?” 赵士桢看了常洵一眼,看到常洵听得很认真,这才又继续说道:“是否可以将阴阳离子理解成气?原子便是由阴阳二气构成的?” 常洵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还是整理了一下方才开口:“世人探究世界,往往喜欢直指本质,以气、太极、阴阳、五行等囊括万事万物,无所不包。常洵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天道,只记得圣人教诲,一物一物去格,先格清楚眼前万物的道理,而后才能找到统一之道……” 常洵道:“譬如有一块铁,假设我们有一把刀,可以将铁块不断切割下去,我们切了一百刀,切成很多个细小的铁粒,但他们依然是铁……” “切到最后,我们得到一个微粒,如果再切,这个微粒就会破坏,就不是铁粒了,这样的微粒就是原子,铁的原子就是铁原子,还有金原子、铜原子,原子就是物质的最小微粒……” 常洵道:“原子并不是不可以分了,只是再继续分,得到的就不是铁。铁原子的内部是什么?是不是阴阳二气?又或者是更微小的微粒?” “我觉得要弄清楚这个问题,首先要将气是什么研究清楚!” 常洵伸出手掌,对着脸扇了两下:“如果抛开气是万物本源的想法,仔细观察气的现象,我们大致可以发现气与水、油、酒精等液体有很多相似之处,故而我更倾向于认为气也是物质的一种形态,物质可以是固态、液态,也可以是气态……” 常洵笑道:“这么说来有些抽象,我们可以设计一些试验,让无形无质的气现出原形!而气的研究,对于火铳的研究,也会大有裨益!” “气与火铳有关?”赵士桢没能立刻想明白。 常洵点了点头:“火药爆燃推动弹丸、弹丸在空中飞行,自然都与气有关。” 赵士桢眼前一亮:“确实如此,只是无形无质的气,应该如何研究?” “这个我们以后再详细讨论,先回到刚刚的问题……” 常洵挖了坑,并不急着填上:“既然气也是物质的一种,那么原子的内部是什么?我便更倾向于认为原子的内部还有更微小的微粒……” “毛皮摩擦琥珀,琥珀上带阴电,毛皮上带阳电;毛皮摩擦琉璃棒,琉璃棒上带阳电,毛皮上带阴电,电不能凭空产生,所以我认为原子本身就带电,其内部是由带阴电的电子、带阳电的质子组成,电子与质子的数量一样,所以平常不显电性……” 常洵在黑板上画出了原子的结构:“原子的中心是原子核,原子核是由质子与中子组成,中子不带电,原子核的外面环绕着电子!当摩擦的时候,不同物质原子核对电子的束缚力不同,琥珀强而毛皮弱,故而电子移动到琥珀上,琥珀呈阴电;琉璃弱而毛皮强,故而琉璃的电子跑到毛皮上,琉璃呈阳电……” 赵士桢本已觉得《雷电启蒙》的知识超乎想象,然而与常洵提出的原子论相比,《雷电启蒙》真的就只是启蒙水准。 赵士桢竭力想象,希望能够跟上常洵的思路:“原子核居于中心,电子环绕四周,颇为类似大地居中,日月星辰环绕……” 常洵强忍着给赵士桢启蒙天文知识的继续启蒙道:“由此可见,质子、中子、电子是组成物质的最基本的微粒,不同物质的原子,区别便在于它们的质子、中子、电子数量不同……” “铁原子为什么是铁原子而不是铜原子,那是因为铁原子的质子数量与铜原子不一样。铁原子由二十六个质子、二十六个中子组成原子核,外面是二十六个电子;二十六个质子、二十九个中子组成的原子核,环绕二十九个电子组成的原子就是铜原子,金原子则含有七十九个质子……” 赵士桢愣愣地看着常洵,这些内容再一次打破了他的想象力极限。 一时之间,他根本无法理解:“殿下,这、这、这都是真的?可、可殿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常洵将黑板上的数字圈了起来:“为何说铁原子中的质子数是二十六个,铜原子中的质子数是二十九个?这是通过试验、观察、测量和计算得到的,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假定与推断……” 常洵放下粉笔,目光殷切地看向赵士桢:“当然,原子论尚不完善,如何证明并让人信服,以及如何利用原子论不断格物致知、学以致用,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常洵深感一人之力贫乏,不知后湖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第029章 论物质的微观结构 赵士桢并没有马上答应,他又问了许多问题。 譬如常洵刚刚提到的气与火铳的关系,研究气的方法,包括一些试验,还有常洵原子论的研究方法…… 常洵都一一回答。 虽然只是个大概,有的答案赵士桢听不懂,有的他并不知道正确与否、有效与否,更不知道这些方法和试验是不是能够证明常洵的理论,但……赵士桢可以确认常洵并不是信口开河,他对这些问题是真的有所思考,且思考得很深入,种种设计精巧之处,让他忍不住拍案叫绝! 赵士桢不由想到这些年为了研究火器,遍访当年参与抗倭的戚家军将士,并向夷人请教,搜集各种资料,观察拆解实物,用心钻研,又与工匠合作,亲自设计并制造火器,方才写成《神器谱》,真可谓“备极劳苦,孳孳吃吃,恒穷年而罔恤,千金坐散而不顾”。 朱常洵出身皇家,条件似乎更好,但赵士桢为官多年,亲历了这十几年一波接一波的争国本风波,而处于这场风波中心的朱常洵,年仅十五,便能提出这样一套体系庞大的理论,即便他是天才,也定然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赵士桢突然觉得,外廷对于常洵的种种非议,似乎并不公平。 “后湖尚有最后一个问题!” 赵士桢恭敬地行了一礼:“日前内阁大学士沈龙江上书,言及伏暑已尽,爽气方临,当行皇长子册立冠婚大典,殿下以为如何?” 赵士桢问的是立储大典,也是问常洵的态度。 常洵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天道苍茫,常洵常感时间不够,这宫廷内外,诸事纷繁,本心并不愿参与。” 顿了片刻,他又继续说道:“然而科学一道,又需财物人力、各种支持,如今处处掣肘,亦让人深感无力。” 常洵看向赵士桢,缓缓说道:“以前我不曾争过,现在也不想争,但是以后会不会争……却不能保证!” 常洵笑了笑道:“若是能潜心学问,自然是极好的!但世事往往不遂人心,吾辈也只能且行且珍惜!” 常洵确实对夺嫡不感兴趣,他的理想是成为史上第一学霸,但避雷旗杆之事历历在目,大权在握,有些事情做起来才更方便、更高效。 “殿下所言,亦是东湖所愿!” 赵士桢沉默了片刻,方才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后湖愿跟随殿下,潜心学问,探究这万事万物的道理,但有所得,余生足矣!” 虽然常洵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赵士桢还是作出了决定。 当初他研究火器时,处处不便,也曾想过自己若是能身居高位,行事便能更加方便。 三年前他上书朝廷,建议革除时弊,采用火器,却久无动静之时,也曾深感人微言轻…… 故而常洵所言,他也深有体会。 便是易地而处,赵士桢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争! 争,似乎有违祖制,却有利学术! 不争,也许便是庸庸碌碌一世,眼睁睁看着时弊日渐沉重,却无能为力。 该争的,也许还是得争。 “得后湖之助,犹猛虎添翼也!”常洵的话,让坐了二十几年冷板凳的赵士桢心里暖暖的! 得赵士桢之助,常洵确实非常高兴。 身边的小太监打杂还可以,做学术便不行了,赵士桢虽然不是考霸出身,但是能写一手好字,能写出《神器谱》,文字的水平、科学的素养都很不错,能够帮不少的忙。 李奉着人送来了午饭,常洵与赵士桢吃过以后,继续聊着,在用“原子论”说服赵士桢以后,常洵又将今日议事时提出的“万物皆可言数”的理论讲了出来,两人围绕原子论、万物皆可言数、气的研究方法,以及火铳的问题一直聊到天色擦黑,依然意犹未尽,却不得不暂时停下…… “与殿下一席话,远胜赵某数十年读书之功!”赵士桢心悦诚服的说道,对常洵的理论,他尚未全信,但常洵的学识已然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知愈多,便愈知天道浩渺,得之太少,能与后湖畅谈格物之道,并携手探索,此亦常洵之幸。” 常洵拉着赵士桢走出朝房,两人在门口辞别,赵士桢看着常洵离去的背影,怔怔许久,清醒后却发现不远处有两位青袍官员看着他连连摇头…… 赵士桢不由苦笑,定是有人看到他与常洵聊了大半日,便认为他投靠了三皇子,成了“三皇子党”。 不过,这朝中的“三皇子党”,除了郑家,大概也只有他这个独苗了! 赵士桢摇了摇头,也没有与那几位官员打招呼,径自走了。 与常洵的一番话,彻底打开了赵士桢的眼界,原来眼前的世界,还有如此丰富多彩的一面。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赵士桢现在便是这种感觉。 至于仕途…… 四十八岁的从七品中书舍人,又不是科举出身,赵士桢也知道自己在仕途上的前景渺茫。 三年前他上书进《神器谱》时,倒是有所期待,兵部尚书萧大亨也在奏疏中大为嘉奖,但提出的嘉奖却是“先行记录”,待各边效有实用,再另行破格优处,结果火器之事渐渐便了无声息,他又在文华殿干了三年。 期间种种非议,也是让他不堪其扰。 至于名声…… 立德、立功、立言,他与常洵所作之事,是立万世之言,建百世之功,便是眼下种种非议,又何足道哉? 赵士桢渐渐挺起胸膛,迈开大步,念头一片通达。 常洵习惯了晚睡早起,晚饭过后,他让张成准备好笔墨,摊开一册新的折本。 “科学,第三期……” “论物质的微观结构……” 常洵将今日与赵士桢谈及的“原子论”整理以后,写成了一篇论文,作为《科学》第三期的内容。 《科学》已经出了三期,创刊号写的是“论引雷旗杆的原理与避雷针的作用”,第二期写的是“静电荷的几种研究方法”,第一期抄了一百份,都发出去了,第二期是昨天夜里才完稿,今天张成着人抄了几十份,也都发出去了。 根据张成的说法,对这两期《科学》,大家的态度还是蛮积极的,到一个地方,听说是常洵新写的文章,都是一抢而空,还有人追问有没有更多的…… 张成按照常洵的交待,一处只给一份,有人看到便行,于是拿到文章后,往往是由一人大声诵读文章,多人围观,十分热闹。 那诵读之人读一句,围观者齐呼“胡说八道”,然后纷纷开口驳斥,骂到那句话粉身碎骨,才让诵读下一句,然后又齐呼、叱骂…… 这已成为京城诸多衙门的一大盛景。 经过常洵的多番告诫调教,张成已经开始学着说一点实话了,常洵知道实情后,也没有生气,依然让张成安排抄写、分发,每期一百份,留存十份,送出去九十份。 科学的普及,水滴石穿,是个长久的功夫,常洵也不指望新的理论体系在短时间内引起轰动,然后一举改变世界…… 那不现实,是不讲科学! 雷电是个不错的切入点,但电学的深入研究与应用的条件尚不成熟,常洵打算在利用雷电在这时代的重重帘幕上撕开一道口子,然后再循序渐进的展开科学的研究与推广。 一下子便抛出“万物皆可言数”和“原子论”,目的也是如此。 乱世要用重典,陈年积疴要下猛药,常洵不指望这些理论很快便得到认同,他要的便是语出惊人的冲击力,希翼有人在冲击之下多一分思考! 第030章 宠子狂魔郑贵妃 “洵儿,为何不早点歇息?” 今晚郑贵妃没有在启祥宫留宿,回到翊坤宫的她亲自送来了参汤。 常洵连忙起身接过参汤:“母妃,这些日子儿子日日参汤药膳,身体倍儿棒,精力充沛,正好看点书!” 郑贵妃不由满脸担忧:“是不是补过头了?明日便让太医来看看,改下药膳的方子。” 常洵觉得郑贵妃这是关心则乱,有点关心过头了,不过让太医看看倒也没什么。 常洵喝了参汤,将瓷碗放到桌上,郑贵妃已经拿着丝质的手绢,帮他掖了掖嘴角的汤汁。 “看你急得,慢点儿喝!”贵妃一脸宠溺。 常洵笑了笑,近距离观察,郑贵妃的眉角已然有了几缕淡纹。 虽有朱翊钧的宠爱,郑贵妃做事向来勤勉谦和,在外廷攻讦朱翊钧独宠郑贵妃时,朱翊钧多次辩称郑贵妃“敬奉勤劳”,在册封皇贵妃的册文上更是写了“朕孳孳图治,每未明而求衣,尔肃肃在公;辄宣劳于视夜,厥有鸡鸣之助匡”,说的便是郑贵妃起的比朱翊钧早,睡得比朱翊钧晚,起早贪黑地伺候朱翊钧。 官样文章难免较多粉饰,但勤勉二字,郑贵妃确实当得起。 “母妃也要注意歇息,将养好身体!”常洵有点心疼地说道。 郑贵妃嫣然一笑:“洵儿真乖,也知道关心为娘了!” 常洵讪讪地笑了笑,心智成熟的他并不习惯让一个大美女夸赞“乖”。 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有件事正要找母妃商量!” “可是因为避雷旗杆的事?” 郑贵妃心疼地抓住常洵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手背:“洵儿,这事交给内官监和工部,让他们去做便是了,你不要为此太过烦恼!” 常洵发现,郑贵妃在他面前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是夸他赞他,要么就是担心这担心那,妥妥一个宠子狂魔。 “母妃放心,儿子已经长大了!”常洵挺了挺胸膛,十五岁的他已经比郑贵妃还要高一点。 常洵想说的事,要比郑贵妃以为的更多。 他想找一个地方,方便做试验和一些事情,甚至是制作一些新奇的玩意。 皇宫虽然大,翊坤宫也不小,但有些事并不方便。 所以常洵想要出宫。 常洵这个年纪,其实已经可以搬到十王府了,他也巴不得拥有一片独立的空间,然后安心发展。 不过,离开皇宫的皇子,也意味着基本告别储君的位置,郑贵妃未必会同意,常洵……也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争! “儿子在这宫中左右无事,做点事情,不但不会累着,反而可以锻炼身体,保持身体康健……” 常洵抓住郑贵妃的手说道:避雷旗杆是儿子想出来的,没有儿子,他们都弄不出来。不过,要将这事做好,还得做大量的试验与计算,儿子想在皇宫外面,找一个方便做事的地方,需要经常出入宫禁,母妃可知道哪里合适?” “洵儿,真是苦了你!” 郑贵妃伸手摸了摸常洵的脸颊:“你看,这些天你都瘦了,这事便交给内官监和工部去做吧,咱们不去操心了!” “……” 常洵颇为无语。 朱常洵原来有点虚胖,这些天常洵每天都要锻炼,脂肪少了,肌肉多了,身材也更匀称了,看起来确实瘦了点,不过应该是更健壮了! 但在郑贵妃看来,便是他太辛苦了,都辛苦瘦了! 郑贵妃担心他辛苦,也不想他在操心避雷旗杆的事情,这是要让他混吃等死?那到底还要不要夺嫡争储?皇帝日理万机,也是很辛苦的! “母妃放心!” 常洵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儿子这是请教了太医,每天坚持练十段锦,锻炼身体,虽说没有以前胖了,但是更强壮了,这才更健康!” “至于避雷旗杆,儿子也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说出要点,让下面的人做便是,哪里还会累着?” 常洵晃了晃郑贵妃的手臂:“儿子十五岁了,有能力做一些事情了,儿子将事情做好了,父皇也会高兴的!” “洵儿……” 郑贵妃的眼眶莫名红了,她张了张嘴,微微叹了口气:“你若表现太好,便、便如那院中的大树,要接受更猛烈的风雨雷电。也许到了那时,洵儿你、你便要离开为娘了!” 郑贵妃越说越伤心,竟然哭了起来。 常洵不禁有点手足无措,只能将郑贵妃揽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母妃放心,儿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常洵想要避免母子离别,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按制,成年皇子封王以后,必须立刻离开京城,前往封地,非诏不能回京。 便是万历皇帝的亲弟弟潞王朱翊镠之国后,李太后再怎么宠爱这个小儿子,朱翊镠也无法来京见上一面,即便后来李太后死了,朱翊镠也无法来京中祭拜。 用朱翊镠的话来说,那便是咫尺天颜,再难相见。 所以宠子狂魔郑贵妃舍不得儿子离开,常洵颇能理解。 不过,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 历史上朱常洵万历二十九年封福王,一直到万历四十二年方才之国。 而与他一同封王的瑞王朱常浩、惠王朱常润,以及桂王朱常瀛都一直到天启七年九月方才之国,那时天启皇帝都已经死了,崇祯皇帝朱由检登基后方才将他们赶往封地。 朱常浩他们几个能留到天启七年,并不代表朱常洵也可以。 朱常洵本就被视为皇长子朱常洛最大的对手和威胁,向来是外廷攻击的焦点,即便朱常洛被册立为太子以后,催促朱常洵“之国”的奏疏也一直没有断过,只不过被万历拖了下去。 朱常洵在京里混吃等死,尚且如此,若是他发愤图强,屡屡有突出的表现,视他为威胁的人无疑会觉得他的威胁更大。 所以郑贵妃才会担心,一旦朱常洵表现好了,便是他们母子分别之期! 常洵好生安慰了许久,郑贵妃方才止住哭泣:“洵儿,你要做事,娘也不拦着,不过这事便算了吧?避雷旗杆关注的人太多了,你若是去做,少不了有人还会无中生有的中伤你,咱们不掺合好了!” 郑贵妃说着便又滴下了眼泪:“另外,陈公公已将议事的结果汇报给陛下,陛下也有意让工部与内官监做这件事,由陈矩负责,咱们正好乐得清静……” 原来如此! 原来是万历不想让他做这件事…… 常洵眼中精光一闪,伸手按住郑贵妃颤动的肩头,又用锦帕轻轻擦去那张姣美脸蛋上的泪痕:“母妃,儿子听你的,这事我们便不参与了!” 第031章 伴君如伴虎 君心难测,万历不想让常洵参与避雷旗杆这件事,不外乎几种可能。 不想让常洵出风头…… 与朱常洛一样担心宫殿的安全都落入常洵的掌控…… 有人在万历面前反对此事…… 像郑贵妃一样,不想让常洵累着,不想让他陷入朝野喧腾的漩涡…… 常洵也猜不透。 第二天,常洵一如既往的起的很早,但有人起得比他更早。 郑贵妃早早起来,然后便赶去启祥宫——万历这会儿肯定没有起来,但是她得去前殿候着。 常洵不由摇了摇头,这个宠妃做得真是辛苦! 做儿子的,为了母亲,或许也得做点什么。 常洵将修改过的《科学》第三期交给张成,让他安排人抄写分发。 吃过早饭,常洵也去了启祥宫,先给万历请安,万历让他给王皇后请安后再来前殿,等常洵重新回到前殿,朱常洛竟然也来了。 “昨日议事的情况朕都知道了,今个儿一早,工部那边的折子也递过来了,你先看看!” 旁边的文书官将折子送到常洵面前,常洵伸手接过:“有劳公公……” 文书官连忙跪拜还礼:“三殿下折杀奴才了……” 常洵无奈地笑了笑:“起来吧,你们在父皇身边伺候,也是替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孝敬父皇……” 常洵一直谨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几个字,说话做事十分小心,但难免会有一些习惯举动。 他自觉这句话很是小心,但…… 朱翊钧突然将手中的奏折摔到地上:“卢受,朕桌上的东西,岂是你能够乱动的?给朕拖出去打……”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常洵还没有反应过来,卢受已经哭天抢地的叫了起来! 常洵身子一动,就要起身解释和求情,但起到一半,他又强迫自己坐下来。 朱翊钧这根本就是在敲打他,卢受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 朱翊钧叱骂卢受乱动东西,就是警告常洵谨守本分,不要乱说话。 常洵心中万分恼火,又隐隐有些……恐惧?身子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朱翊钧就是个神经病,他的话怎么就有问题了?这是怀疑他结交皇帝身边的近侍,图谋不轨? 这特么…… 好吧,常洵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两句话确实有些不符合这个时代,但是朱翊钧太狠了,当着面就打脸!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可怜的卢受就这么被自己给坑了! 常洵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颤抖,一直到卢受被拖出大殿,殿外响起打板子的声音,他方才压着声音说道:“工部思虑周详,安排妥当,应当能很快掌握电的规律,并弄清避雷旗杆的工作方式……” 其实,这时候常洵应该跪地请罪,方才最为妥当;不过常洵可以强忍着不为卢受求情,那是将卢受往死里坑,但他也做不到被打了脸,还要腆着脸认错……他是真的做不到! 一旁低着头的朱常洛微微抬头看了常洵一眼,眼中的喜色藏都藏不住。他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才道:“儿臣也听说了这避雷旗杆,听说是三弟提出来的,试验、计算的方法也都是三弟提出来的,个中情况,应该还是三弟最为了解,这若是做成了,三弟的功劳最大!” 常洵心情不好,不想理会朱常洵,这货看似老实忠厚,其实也不是善茬,话里话外全都是坑,傻子都听出来是要“捧杀”他。 朱翊钧好似刚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对殿外卢受的惨呼也是充耳不闻:“避雷旗杆的事,便让工部与内官监去做,这些繁杂事情,常洵你便不要参与了,平日也少看些闲书,少一些奇思妙想,多读点圣贤书,知道点圣贤道理!” “谨遵父皇教诲!”常洵板着脸领旨。 朱常洛脸上的笑意已经压不住了,说话也变得更加流畅:“三弟读书,甚是刻苦,前几日在宫后苑遇到三弟,聊到读书的事,三弟还说有心效仿郑藩的宗爷,潜心学问,希翼他日能有所得,好为父皇分忧呢!” 常洵木然点头:“儿臣确有此意!” 朱翊钧看了看朱常洛,又看了看常洵,面露不豫。 朱常洛又道:“听詹士府的师傅说,三弟认为万物皆可言数,若是真的能发现万物的数字规律,那不管是开矿,还是营建宫殿,都将大为便捷,三弟若是做成此事,那便真的是不世之功了!” 今个儿朱常洛的话有点多。 往常在朱翊钧面前,朱常洛真的是战战兢兢,今天许是看到朱常洵被警告,所以有点得意忘形了? 朱翊钧不满地看了朱常洛一眼:“常洵,避雷旗杆的事,你有功劳,有功当赏,说说你想要什么?” 朱常洛顿时傻眼了! 朱翊钧这是又打又拉,谁敢冒头就打谁…… 殿外还响着打板子和卢受惨叫的声音,常洵强忍着没有开口求情,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口,朱翊钧不但不会放过卢受,反而会更加往死里打。 常洵板着脸:“皇兄刚刚所说,确实乃儿臣心中所想,父皇若是要赏,儿臣想请父皇赏一个地方,方便儿臣进行研究与试验,宫中乃太后、陛下、皇后与诸位娘娘所居,儿臣恐有所惊扰,颇为不便!” 朱常洛有点激动地看了看常洵,又看了看朱翊钧,差点便要忍不住直接喊出来:让他去十王府、让他滚出皇宫…… 朱翊钧盯着常洵看了看:“你想要什么样的地方?” 常洵道:“僻静、远离人群、地方空旷、距离皇宫不远,暂时供儿臣使用便可!” 朱翊钧若是真的让他去十王府,常洵也会接受。十王府离皇宫也不远,以后常来看看郑贵妃便是,总好过在这个宫中,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不能出半点差错…… 常洵倒不担心会被打死,但身边的人也可能跟着遭殃。 至于储位问题,历史上朱翊钧死后一个多月,朱常洛便死了,真要将他惹急了,不管是让朱翊钧多活一个月,还是让朱常洛早死一个月,他也有的是办法。 学霸要是发疯,常洵自己都害怕! 朱翊钧看着常洵,过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这么说,除了避雷旗杆,你还打算折腾点别的东西?” 常洵点了点头:“天道深邃,儿臣难得其万一,只能循程子朱子所指道路,先从格物做起,一物一物的去格,既然要格物,少不得要做一些试验,少不了要……折腾!” 朱翊钧深深看了常洵一眼:“既然如此,那么以后你便去东苑吧,朕将东苑的崇质宫赏给你!” 第032章 卢受之死 朱常洛面露喜色。 东苑在皇宫之外,位于皇城的东南角,已经荒废了许久。 崇质宫更是当年明英宗正统皇帝朱祁镇被软禁之处,朱祁镇复辟后,曾经在东苑大兴土木,但东苑还是被后来的皇帝视为不吉之地,当初嘉靖皇帝欲找一处清静地方修炼,严嵩提议东苑,嘉靖便大为不满。 如今那里更是几近荒废,,其西长街的几座旧宫更是成为死去的嫔妃与未成年皇子的停棺之处…… 在朱常洛看来,将常洵赶到崇质宫,是比赶去十王府更为严厉的惩罚。 这时,朱翊钧又接着说道:“崇质宫荒僻,你去那里格物便好,平常还是住在宫里,记得常去给太后、皇后请安……” 朱常洛顿时又如丧考妣,朱翊钧根本没有将常洵赶出皇宫的意思,只是另外赏了他一座别院,虽然这座别院有点破,但丝毫不影响朱常洵住在皇宫之内。 “谢父皇!” 常洵起身谢恩:“父皇若是没有别的事,儿臣告退……” “嗯,你下去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崇质宫荒僻,回头你去选二十个内侍,让他们帮你打理……” 常洵再次谢恩,然后退出大殿。 大殿外,卢受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只有板子一下一下抽打的声音。 常洵强忍着没有转头,他脚步有些踉跄,却非常快地“冲”出启祥宫。 常洵希望自己离开后,万历会叫停那再没有意义的板子。 不过,他还是很快得到消息:卢受死了,就在他走了以后,万历并没有叫停,卢受……被活活打死! 打死一个太监,对万历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万历曾打死不少太监和宫女。 启祥宫的另一位主人王皇后也打死过上百太监宫女,但外廷依然称其“躬膺令德,俨体至尊,勤俭孝慈,徽音夙著”,史书上依然称其“性端谨,以慈孝著称”,可见……打死一个太监宫女,真的不算什么! 时值盛夏,常洵却感觉寒冷彻骨。 “张成,卢受他……可有家人?”常洵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张成伏低了身子:“有个叔叔,刚过来将人领走了,陛下……让司礼监赏了银子!” “呵……” 常洵笑了,这便是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即便是赐死,作臣子的也要谢主隆恩…… 这感觉真不好,除非能够能够登上那至尊之位! 常洵叹了口气:“卢受那边,你关注一下,若是有什么困难,便告诉我,若是可能,代我拜祭一下……不要让人知道!” 张成办事,常洵还是放心的。 心中作出某个重要的决定,常洵很快调整心情,先去了司礼监,准备挑选二十个内侍。 司礼监值房便在东华门内,到了司礼监,常洵发现这里的太监待他的态度恭敬中又似乎有点敬而远之,便如外廷的文官碰到他时的态度差不多…… 这便又是卢受之死的影响了,谁也不知道接近他这位皇子,会不会莫名其妙便让万历给打死了。 常洵很无奈,这下子他真的快成孤家寡人了! “三殿下……” 接待常洵的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田义的位分比陈矩更高,不过他年纪大了,不比陈矩精力充沛,同时又兼掌礼仪房、司苑局、巾帽局、酒醋面局等,事务众多,虽然恩宠甚隆,但司礼监的事情,已分了陈矩大半。 “昨日陛下有旨,老奴便让人整理出了一份名册,有些是刚进宫、还没有分派职事的小太监,还有的是做一些闲差,随时可以调用的,殿下看谁合适,便调了去使唤……” 田义一头白发,更衬得面白唇红,他带着笑容,说话的声音和煦轻柔,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常洵接过名册,却没有立即翻开:“田公公,这些人……可有愿意帮我办事的?” “殿下哪里话,能帮殿下办事,那是他们的福分,哪还有不愿意的?”田义笑着说道。 常洵自嘲地笑了笑:“那可不见得,昨日……便有一位文书官因为而死,若是有人担心,常洵不会勉强。” 常洵是故意这么说的,若是卢受死了,他一点情绪都没有,万历都该担心他的城府太深了。 昨日离开启祥宫后,常洵一直都在思考这宫中的生存智慧,卢受之事,他不想重演。 学霸一思考,便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田义看了常洵一眼:“卢受之事,那是他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与殿下无干。贵妃娘娘与殿下待身边的人都是极好的,这宫里也是有口皆碑,老奴倒是觉得,殿下待那些奴才勿需客气,该罚的便罚,该打的便打,该让他们干的事便让他们干,奴才不就是干这些事情的么?” “常洵明白了,有劳田公公!”常洵点了点头。 田义这话,也是让他不要对那些太监客气,他们受不起,不过田义倒是受得起。 常洵这才拿起名册看了起来,在每个人的名字下面,都有户籍、年龄、体态、技能、品行等简单的描述,常洵选了一些,大概三十多人,然后递给田义:“还请田公公帮忙把关……” 田义接过名册:“殿下,这是老奴该做的,千万别再说帮忙什么的!” 常洵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一些习惯,想要纠正过来还需要时间。 常洵点了点头:“有劳田公公。” 田义删去几人,又选了几人:“这几个人都是内书堂的,老奴倒是了解,至于其他人,便让他们明天去崇质殿,殿下当面考察后再决定吧!” 常洵点点头,田义选的这几个人当中,或许便有安插在他身边的人,这种事情不可避免,即便现在没有,司礼监也很容易在他身边发展几个,毕竟他们效忠的对象只有万历。 常洵离开时,身上又多了一块牌子,有了这块牌子,他便可以自由出入皇宫,虽然还不能出内城,但活动的范围还是大了许多。 常洵也没有耽搁,直接出东华门,前往东苑的崇质宫。 第033章 进驻崇质宫 崇质宫位于皇城的东南角,听起来似乎很远,其实并不远。 皇城的南门便是承天门,东门是东安门,东安门与东华门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里。从东华门出了宫城,向南再向东,不到两里,便到了崇质宫。 崇质宫虽然被嫌弃,但作为皇家宫苑,依然保持了基本的维护,只要简单收拾整理一下,便可以用。 不过,崇质宫的南墙有一段毁损,据说当年徐有贞等人便是破开此处的城墙,救出朱祁镇,朱祁镇方能逃出当时的崇质殿,复辟成功。朱祁镇复辟后重建东苑,特地让人留着这段破损,作为警醒! 不过天顺以后,大明已经经历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万历这六朝一百三十多年,东苑早已荒弃,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理会朱祁镇的这点特殊癖好。 与常洵同来的便有内官监掌司太监何江,万历不但将崇质宫赐给常洵使用,还赐了他两万两银子整修崇质宫,内官监那边依然派了何江负责这件事。 “殿下放心,只要户部的银子拨下来,奴才一定领人将这里尽快整修好!”何江非常热切地说道,他还指着常洵的避雷旗杆赚钱。 常洵点了点头,然后又想到了什么:“父皇赐的那两万两银子,还得户部那边拨发?” 何江道:“陛下的旨意便是让户部拨银两万,回头奴才便去户部催要。” 常洵皱了皱眉头,想要户部拨银给他修宫殿,这恐怕有点难,至少没那么快,常洵不想浪费时间。 “能不能先让人将这段围墙砌好?需要多少银子,我先想办法!”常洵道。 何江看了看眼前倒掉的围墙:“哪能让殿下贴钱,这样吧,奴才回去禀告掌印官,这段围墙咱们内官监包了,不要殿下的银子,保证殿下满意!” “那便有劳何公公了!”常洵也没有推辞,这段损毁的围墙并不长,用不了多少砖头,至于人工……内官监专门负责皇家营建,这么点小工程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事。 当然,常洵也清楚,哪怕他是皇子,也没法让内官监白给他做事,何江搬出掌印太监,便是有所图谋。 常洵看了何江一眼,道:“何公公,父皇不让我再参与避雷旗杆的事,内官监那边,即便要卖避雷旗杆,也不能再用我的名义,否则父皇追究起来,那是要诛九族的……” 何江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便是胆子太大,诛九族的事情也不敢干! 常洵笑了笑道:“不过,避雷旗杆只是小道,我向父皇要来这崇质宫,是要做别的东西,若是能成,怕是要远超避雷旗杆……” 何江顿时眼前一亮:“殿下要做的事情是?” 常洵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何江眼珠转了转,连忙躬身道:“殿下放心,奴才这便去着人来修补这院墙……” 有了激励,何江当天下午便带了人运来材料,开始砌墙,砌墙的同时,也安排了人对宫殿进行清理打扫。 崇质宫经过英宗时代的重建,如今也有前后两进院落,前后主殿皆为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两侧也都有三间配殿,格局与翊坤宫相似。 次日常洵来到时,整个崇质宫已经焕然一新,就连陈设的家具用品都配了不少。 何江卖了一番好,又抱怨道:“殿下,昨日奴才去户部催银,户部那边不肯发银,他们还说户科已经将陛下的旨意封回了,户部也有反对的奏疏,所以这银子他们还不能发……” “没事,他们不给银子,咱们就自己赚。” 常洵对此早有预料,且不说万历的旨意会不会改变,便是奏疏来往几次,这笔银子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来。 常洵并不打算住崇质宫,这边虽然还缺很多东西,对常洵要做的事情来说,影响并不大。 何江好奇地问道:“就是用院中那几口大锅?” 常洵让何江给找了几口大锅,在崇质宫前院搭了火塘,将大锅架在上面,何江早就好奇常洵用这些大锅做什么。 常洵点了点头:“这事若是做成了,内官监可得一份。” 昨日常洵勾选的那些内侍也都到了,除了田义选的那几位内书堂的小太监,剩下的常洵简单问了问情况,然后选了一些,总计留下二十个,其余的又打发回去。 常洵选的这二十个太监,以后会在崇质宫做事,但不是住在崇质宫,宫里的太监、宫女有的有自己的住处,只有当值的时候才会在,当然也有的太监、宫女的起居都在宫里。 常洵点的这些人多是年龄不大的小太监,根据这些太监的情况,以及他们本人的意愿,安排了十二个太监长住后殿的耳房——正殿与配殿他们都是没有资格住的,其他的人每五日换一次班,当班的需要长值,未当班的白天也要来做事,只是晚上可以回自己的住处。 这边刚刚安排好,郑国泰便带着人运了几只大桶过来,里面盛满了浑浊的液体。 “殿下,东西我都带来了!”除了这些木桶,郑国泰还带来了生石灰、硫磺、木炭、粗盐、矾等很多材料。 “舅舅辛苦了!”常洵看了一下郑国泰带过来的东西,尽皆分门别类的装好,还算仔细,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场地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常洵问道。 郑国泰连忙道:“殿下放心,咱家在大兴那边有个农庄,专门让人建了院子,以后就熬煮这个碱液。” 常洵点了点头:“用的人一定要可靠,做事也要上规矩,以后咱们一定会越做越大的。” “殿下放心,都按你的要求办了!”郑国泰说道。 常洵让郑国泰将其他人打发离开,只留下两个可以信赖的郑家老人,然后才安排手下的小太监们将木桶的碱液倒进大锅,再加入内官监提供的油脂和生石灰,让人一边搅拌,一边烧火加热…… 学过化学的人都知道皂化反应,皂化反应进行的条件非常简单,后世网络上还曾流行自制手工皂。而制皂产业在西方已经存在了数百年,各种文献资料也是种类繁多。 常洵根据这些资料以及他对皂化反应的理解,整理出一份制皂的大致步骤,让这些太监们一边操作、一边学习,他也在旁边仔细观察、记录。 皂化反应是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中间需要不断的搅拌,而常洵在观察皂液变化的同时,也在观察这些太监,希望从中发现有用的人才。 当赵士桢来到崇质宫,看到常洵像市井的厨子一般站在一口大锅旁时,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第034章 论制皂的重要性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赵士桢行过礼,起身看了眼泛着白沫的大锅,不由微微皱起眉头,抬手在口鼻前扇了两下。 常洵笑道:“后湖不要小看了这些,它们可是……人类的未来。” 赵士桢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郑重地对着大锅拜了拜:“后湖愚钝,敢请殿下赐教。” 常洵哈哈一笑,没想到赵士桢这么郑重。 他的这番动作,倒让他们做的事多了几分神圣。 科学,确实是神圣的。 “后湖,你研究过火器,应该知道火药对火器的重要性……” 常洵开始给赵士桢灌输化学基础知识。 化学研究需要做很多实验,很辛苦也很危险,这样的事情,他当然要找一名助手代劳。 赵士桢无疑是目前他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 常洵道:“火药燃烧为何能推动弹丸疾速飞射?这是因为火药的急速燃烧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大量的气体,而在密封的弹仓里,急速膨胀的气体便推动弹丸,给了弹丸一个非常大的初速,从枪管飞射出去……” 常洵循循善诱:“火药燃烧产生气体,烧制黏土可成砖、陶泥可成陶、瓷泥可成瓷,矿石可以炼成铁、炼成铜、炼成银……” “这种不同物质之间发生反应,生成另外一种或几种物质的现象,可以称之为化学反应。接下去我们便重点研究物质与物质之间的化学反应,掌握了化学反应,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譬如改进火药的配方,让火器的威力变得更大,甚至是……改变这个世界!” 常洵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册折页递给赵士桢,这是《科学》第四期,上面有常洵新写的一篇文章:论分子与物质的化学反应…… 在这篇文章中,常洵在物质原子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基本元素说和分子说,并在分子说的基础上,提出了物质化学反应的概念。 赵士桢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将这篇文章看完。 文章写得还算直白,有原子论作为铺垫,要理解分子便没有那么困难。 赵士桢斟酌了一下道:“殿下所述的化学,倒有点类似炼金术。” 常洵点了点头,能够看出化学与炼金术的相似之处,说明赵士桢大致上已经看懂了这篇文章。 “炼丹和炼金也算是化学的一种,不过道士炼金,最多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很多时候,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炼出的是什么。” 常洵说道:“而化学的研究,首先就是要弄清楚物质的成份,然后要研究反应的条件,以及反应后生成的物质,也就是要知其所以然!” 赵士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殿下,我能够做什么?” “那便要看后湖你想做什么了!” 常洵指了指眼前的大锅:“你可以通过一些物质反应的试验,研究物质成份与化学反应的规律,不过要精准观察和测定物质变化,我们还需要一些试验工具,你也可以专注于研究与制作这些工具……” 赵士桢抬手在口鼻处扇了两下:“殿下所说的化学反应,应该常有异味溢出吧?” 常洵点了点头:“后湖对气味敏感?” 赵士桢苦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是太不敏感了,我嗅不到这些气味……” “嗅不到?” 常洵看了看赵士桢,他还举着手在口鼻前扇风。 常洵有些不解,既然嗅不到,为何还在那里扇? 赵士桢尴尬地笑了笑:“因为嗅不到,故而得时时防范。” 常洵不由笑了,赵士桢这毛病倒是跟香帅差不多。据说楚留香便是因为嗅觉不行,所以总要将自己弄得香香的,免得身上有异味而不自知。 赵士桢拱了拱手:“虽然很想与殿下共同探究物质的奥秘,不过后湖自觉才疏学浅,恐力有不逮。倒是打造器具之事,当初试制火器时,有过不少经验,后湖愿竭尽所能,为殿下制出合用的器具……” “也好!” 常洵点了点头,如果嗅觉不灵敏的话,确实不适合从事化学研究。 赵士桢设计过火器,器具方面倒也擅长。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科学的发展离不开一系列试验器具的制作。 只是,他还得想法另外找一位化学试验助手。 “既然如此,后湖便与我一同观察制皂的过程,然后咱们便设计一套更高效的制皂设备。”常洵说道。 “制皂?” 常洵点了点头:“对,我打算使用一些常见的材料,制出去污作用更强的肥皂,还有用来洗澡的香皂。” 赵士桢愣了愣:“肥皂?殿下说的可是胰子?” 常洵摇了摇头。 古代也有肥皂这个词,不过指的是肥厚多肉的皂荚,因为这种皂荚的去污能力最强。 古人用肥厚的皂荚粉碎,制成团丸,称作“肥皂团”。 除了肥皂团,古人还用猪胰子制成澡豆、胰子,用来洗脸沐浴。 常洵道:“与胰子的作用类似,不过成本更低廉、制作更方便,也更容易规模化。” 赵士桢看了看常洵,满脸的惊讶与疑惑。 常洵看了赵士桢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制皂并没有人类的未来那么重要?” 赵士桢讪讪地笑了笑:“想来这其中定然另有玄奥。” 常洵郑重地点了点头:“不错。” 作为一个学霸,肥皂什么的,常洵自然是看不上的。 他看重的是灰和废水。 也就是生产肥皂的原料之一草木灰,还有制皂后的皂脚废水。 草木灰用水浸泡、过滤,可以得到碳酸钾和各种无机盐的溶液,碳酸钾不仅是皂化反应的重要原料,同时也是化工基础材料三酸两碱中纯碱的替代品。 掌握了三酸两碱,很多东西便可以做了,譬如玻璃、味精、染料、人造纤维等等。 制皂废水中,主要成分是甘油,甘油可以作为护肤品,防冻剂、润滑油,但最重要的还是制成硝化甘油,做炸药,有了炸药,开矿便简单了! 考虑到三酸两碱的概念对赵士桢来说太过复杂,常洵只能简单说道:“虽然肥皂的用处很大,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制皂的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化学反应。” 常洵道:“如果我们能够彻底掌握这种反应,未来我们便能制出效果更好的火药、更好的火铳、更好的药丸、更好的砖瓦琉璃与瓷器,也能制出更好的铁,有了更好的铁,我们便能制出更好的农具、更好的马车、更好的风车……” “如此一来,后湖还觉得制皂不重要吗?”常洵笑着看向赵士桢。 赵士桢拱手拜道:“后湖受教,后湖定当竭尽所能……” 第035章 到底想不想夺嫡 在四十七岁的赵士桢身上,常洵看到了古代文人独有的理想与情结。 “学好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通过科举,学而优则仕,这是大多数古代文人的选择。 年轻时的赵士桢,通过一把折扇进入仕途,走的也是这条路。 不过,入仕并非根本目的,而是经世以致用的手段。 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方才是他们真正的追求。 “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是为立德。 “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是为立功。 “言得其要,理足可传”,是为立言。 赵士桢仕途不顺,潜心研究火器,撰写《神器谱》,便是希望能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而常洵所说的化学,既有“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的立德,亦能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而化学之法,更可“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堪称是立德、立功、立言的典范。 如此盛事,赵士桢自然愿意“竭尽所能”,投身其中,希翼自己也能身列三不朽的行列…… 一个时辰后,三口大锅中的皂化反应已经较为充分,常洵让人盖上锅盖,又盖上麻袋,然后静置等待。 叮嘱了一些要领,常洵便离开了崇质宫。 回到翊坤宫,郑贵妃竟在前殿等着,姣美的脸上满是心疼:“洵儿,今天一定累着了吧,快将参汤喝了!” 常洵接过参汤,连忙喝了:“母妃放心,孩儿不累,在这宫里待久了,出去活动一番,反而会神清气爽、浑身通泰。” “不累便好!” 郑贵妃洗了毛巾,要帮常洵擦脸,常洵连忙接过来,自己洗了脸。 郑贵妃又是心疼,又是为难:“洵儿,今日真的很开心?” 常洵放下毛巾,旁边的宫女连忙将水盆端走。 “当然,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然开心。” 郑贵妃看着常洵,欲言又止。 常洵看得清楚:“母妃可是有什么话要交待?” 郑贵妃叹了口气:“听说你要做胰子?” 常洵知道张成是郑贵妃的人,他做什么事,郑贵妃都会知道。 常洵也没打算瞒着:“是肥皂,不过与胰子的用处差不多。” “不能做点别的吗?做这种事……既劳累辛苦,又……为人所非议……”郑贵妃看着常洵,满脸求恳。 常洵缓缓抬头,看向郑贵妃。 站在郑贵妃身旁的太监庞保躬了躬身,笑眯眯的道:“殿下,这等杂务,交给俾下们做便是,没得脏了殿下的手。” 常洵想了想,作为皇子,做这些营生,自然会有非议。 但这并不是关键。 非议什么的,不管是郑贵妃,还是朱常洵,身上都不少。 常洵担心的,还是自己做的事触犯某些忌讳,就像他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导致了卢受的死一样。 常洵缓缓道:“儿子身上从来不少非议,即便多了这桩事,怕是也不算什么吧?” 郑贵妃心疼得直掉眼泪:“苦煞我的洵儿……” 常洵只能上前,抓住郑贵妃的小手捏了捏:“母妃,孩儿不怕苦。太祖当年筚路蓝缕,转战南北,那才叫苦。便是相比母妃年少之时,孩儿现在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又有何苦来着?” “至于外廷的非议……” 常洵笑了笑:“待到慈庆宫成,太子册立,他们自然也就不会盯着我了。” 郑贵妃脸色惨白:“那倒是好了,只怕……” 郑贵妃欲言又止。 常洵也有些意外,郑贵妃竟然说“倒是好了”。 作为“夺嫡”的关键人物,她这时应该斥责常洵不思进取,“长他人志气”才对。 她竟然会说“倒是好了”。 “倒是好了”是什么意思? 是说“太子册立”是好事,还是说外廷不再非议常洵这是一件好事? 难道说郑贵妃并不想夺嫡? 但是这又说不通,总不能说郑贵妃不想夺嫡,却还有人逼着她夺嫡吧? 这种事倒是有的,也就是所谓的不得不争。 争成了便是九五之尊,争输了便会受到打压、迫害。 不过,身为大明的嫔妃、皇子,郑贵妃与朱常洵并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历史上,国本案、梃击案闹得那么厉害,到了朱常洛和他的两个儿子朱由校、朱由检当皇帝的时候,朱常洵这个福王依然过得非常逍遥,并没有受到迫害。 成化时的万贵妃那么跋扈,甚至害死了弘治皇帝的生母,弘治皇帝登基后,也没有迫害万贵妃。 成祖的几个儿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争储争得厉害,朱高煦甚至学他的老子举起反旗,失败后先被囚,后被杀,但朱高燧却也依然做着赵王。 哪怕是成化这个太上皇,也只是被软禁而已。 当然,明宣宗以后对藩王的限制非常大,藩王与皇帝、太妃与太后的权力、荣耀相差极大,但是为了权力荣耀而夺嫡,郑贵妃就不应该说出“倒是好了”这句话。 常洵盯着郑贵妃看了看,试探着问道:“母妃的意思是……即便是大皇兄被册立为太子,外廷对儿子的非议,依然不会断?难道是因为母妃受宠的缘故?” 郑贵妃怜爱地伸手摸了摸常洵的脸颊:“洵儿,母妃希望你一直快快乐乐的,不用那么辛苦,但是你身为皇子自有皇子的本分……” 郑贵妃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明个儿记得去启祥宫给陛下请安,你要做什么事,也要多向陛下汇报,陛下允你做,你便好好做,陛下不许你做,你便不要做……” 郑贵妃伸手理了理常洵的衣领:“庞公公刚刚说的也是正理,有些事情啊,你让下面的人去做便是了,你去做了,那些酸儒定要说你失了体统,又辛苦又落不到好,何苦来着!” 郑贵妃絮絮叨叨说着,常洵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他现在只想弄清楚郑贵妃是不是想夺嫡。 常洵看了看庞保,开口道:“庞公公,我让张成去办点事儿,你去看看他有没有回来。” “奴婢这就去!”庞保心领神会,他看了郑贵妃一眼,然后躬身退下。 待到庞保离开大殿,关上了门,殿内只剩下常洵与郑贵妃两人,常洵方才看向郑贵妃。 郑贵妃娇美的脸上泪痕斑斑,楚楚可怜。 常洵叹了口气,直接捅破了窗户纸:“母妃,若是孩儿自请封王之国,父皇他会同意吗?” 郑贵妃身子一僵,骤然变得无比紧张。 她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常洵,压低了声音急切的道:“洵儿,你问这个干什么?” 第036章 废后与立嫡 常洵看着郑贵妃,缓缓说道:“也没有什么,只是觉得孩儿离京之国以后,母妃不用再受外廷的非议,父皇也不用再因廷臣的奏疏而恼火,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郑贵妃伸手按住常洵的嘴巴,急得俏脸通红:“洵儿,切切不要胡说!” 常洵皱了皱眉头,郑贵妃的反应有点大,难道她还是想要夺嫡? 常洵不想再稀里糊涂的,他抓住郑贵妃的手,轻轻拉开:“母妃,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大明立国两百余年,从未有长兄健在,幼弟上位之事,母妃……又何必为此自苦?” 常洵并没有放弃夺嫡的打算,但是他得弄清楚郑贵妃的真实想法。郑贵妃确实宠他,但是在皇宫,即便是他们母子之间,也很难做到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一来得防着隔墙有耳,二来常洵年少,有些事郑贵妃不想让他担忧…… 就常洵了解的历史,还有在这个时空中的记忆,郑贵妃显然是处于夺嫡漩涡之中。 围绕册立储君,大致有万历、皇长子朱常洛与王恭妃、王皇后、李太后、郑贵妃与朱常洵,以及外廷等相关各方。 外廷无疑是坚定的皇长子派,他们一直催促万历早日册立储君。如果说万历十四年,申时行等人上疏请立国本还有些仓促,那么到了万历二十八年,王皇后三十六岁依然无子,此时外廷请立国本便要合理得多了,而按照大明祖制,朱常洛确实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这一点便是万历也从来没有否定过。 万历一直都在拖,从万历十四年一直拖到万历二十八年,可见万历确实不想册立朱常洛为太子。 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祖制,朱常洛作为庶长子,要么王皇后生出皇子,那么按照有嫡立嫡的祖制,王皇后的儿子便是太子,庶出的朱常洛根本没法争。如果皇后没有嫡子,那么不管朱常洛的母亲王恭妃的出身如何,嫔妃等级如何,庶长子朱常洛都是储君的第一人选,哪怕郑贵妃是大明历史上都没有几个的皇贵妃,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传承顺序。 除非她能成为皇后。 郑贵妃要想成为皇后,便只有取王皇后而代之。 除了造反的朱棣,大明从未有幼弟上位的先例,但换皇后的却不少。 近的便有万历的爷爷嘉靖皇帝朱厚熜前后有过三位皇后,如果说陈皇后只是被嘉靖吓得流产而死,那么后来的张皇后便是被嘉靖直接废掉的,而且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 远的还有明宣宗朱瞻基,朱瞻基以无子多病为由,废掉了胡皇后,改立孙贵妃为皇后。 明代宗时,代宗朱祁钰打算废黜英宗的儿子朱见深的太子之位,因为汪皇后反对,朱祁钰便废了汪皇后,改立杭氏为皇后,并立杭氏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 明宪宗时,吴皇后杖责万贵妃,宠爱万贵妃的朱见深直接废掉了吴皇后…… 朱翊钧真要是想立朱常洵为太子,只要立郑贵妃为皇后,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理由也是现成的,学学宣宗便是,无子多病! 不过,朱翊钧看起来并没有想要废黜王皇后的意思,甚至两人同居一宫,便是郑贵妃所得的恩宠也未见得能超过王皇后。 常洵也不知道朱翊钧是怎么想的。 在他看来,朱翊钧确实不想立朱常洛为太子,但是又不想废黜皇后,他这么一直拖着,要么拖到王皇后生出皇子,对三十八岁的王皇后来说,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么拖到王皇后身故,再立郑贵妃为皇后,只是王皇后的年龄跟郑贵妃差不多,比万历更年轻,这种将事关国本的大计寄托于未定之事上,也确实太不靠谱。 不过,这倒也符合万历的性格,相比嘉靖,万历缺乏了许多独断的魄力,有点优柔寡断。 万历优柔寡断,郑贵妃也没有什么作为。 至少常洵非常清楚,历史上朱翊钧撑不过一年,就得立朱常洛为太子。 这到底是朱翊钧实在撑不下去了,还是说朱翊钧接受了王皇后生出嫡皇子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这一点常洵就说不清楚了。 不管如何,常洵决定了要争,那么就得先弄清楚郑贵妃的想法,然后再弄清楚万历的想法,才好对症下药。 郑贵妃没有再阻止常洵说话,她焦躁地看着常洵,泫然欲泣、欲言又止:“洵儿,这道理……母妃自然知道,只是、只是……” 郑贵妃痛苦地摇了摇头:“洵儿,母妃自然希望你能好,母妃也想百年之后,能够葬入帝宫,陛下他也曾经答应过我,至于立储之事,我也曾劝过陛下,不必因我们母子而为难,不过陛下说事关国家,他自有定计,让我不要多言……” 郑贵妃的话语无伦次,全然没有逻辑。 但常洵却从中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郑贵妃自然想要朱常洵被册立为太子,也想自己被立为皇后,因为只有皇后才能葬入帝宫,其他嫔妃,哪怕是皇贵妃都没有这个资格。 万历临死前倒是留下遗旨,要册封郑贵妃为皇后,死后入葬帝陵,只是光宗也用了拖字诀,而外廷则继续反对,将这事给拖了下去。一个月后光宗驾崩,加上红丸案、移宫案的影响,郑贵妃也再没有这个机会。 不过,万历四十八年四月,王皇后去世,到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万历驾崩,这其中也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也许是为了悼念王皇后,万历并没有册封郑贵妃为皇后。 在常洵看来,郑贵妃就是个傻女人,她有着美好的愿望,却根本不清楚这件事情有多复杂,以至于她想要的事情最后都没有实现,反而落下了无数骂名。 常洵只能柔声安慰,并引导甚至是逼迫郑贵妃继续说下去:“母妃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父皇的意思?” 郑贵妃点了点头,又伸手擦了擦眼泪:“此事……你切不可在陛下面前提起,你舅舅便因上疏提及此事,劝陛下早立国本,而被罚俸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