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钟》 第一章 持敕赴任 1 北京城又迎来一个黎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早名蓟城,是燕国的国都,三国时名幽州,公元938年名燕京,是辽的陪都,以后分别为金中都,元大都。永乐元年(1403年)明成祖开始建新城,名北京,永乐十三年(1415)明王朝由南京迁都至此。透过薄薄的阴霾,城池宫殿、部院衙署、府邸宅园、市井民居、坛社园林、庙宇寺观如一幅水墨画,展现在天幕之下。这座数朝古都往昔巍峨的城阙,早已被历史的风烟吹得了无陈迹,而今呈现在世人眼前的建筑,大多是永乐朝的杰作。一条十八里长的中轴线贯穿全城南北,所有建筑都按这条线规划有制。中轴线的正中是承天门(今天安门),它是皇城正门。承天门后是紫禁城,它是皇帝居住的地方,宫殿层楼参差,玉栏朱楯,幽房曲室回环四合,互相连属,复道回廊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处处名花瑞草点缀,苍松翠柏掩映。 紫禁城是城中之城,城墙周围六里,外围依次是皇城和京城。 东方天际的紫云愈来愈红,曙色刚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红墙内传出鼓声。文武百官闻声陆续进入端门,到朝房等候。 此时,宣德皇帝朱瞻基(庙号宣宗)已用过早点,正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须弥宝座上。他三十有三,瘦长的个子,容长脸,高高的颧骨,黑眼圈,脸上挂着抑郁,两只手放在虬龙盘蟠宝座的檀木扶手上面,正在想心事。 明王朝经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四代,历时已五十七年。由于平定安南,出征鞑靼和瓦刺等损耗了国力,百业受到破坏,加之皇室、贵戚、官僚享有“例不纳粮,粮无赠耗”和免役特权,拼命兼并土地,建皇庄、扩庄园,把苛重的赋税转嫁到农民头上,官绅大户倚势欺人,强取豪夺,小百姓连中产之家也多半失去土地,变成穷人。农民一般年景尚难自给,遇到荒年就得吃稗子等。朱瞻基从小熟读《太祖洪武实录》,深知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的道理。他没有皇祖父朱棣那样的雄才大略,但和他父皇朱高炽一样,治国安民比朱棣强。即位以后,他经常轻车简从微服私访,颁宽恤令,省灾伤,宽马政,招流民,减官田旧科十分之三,整顿吏治。经过五年的安抚,情势大为好转,然积重难返,苏州、松江、常州、西安、吉安、武昌、杭州、温州、建昌九府还隐藏着社会危机。九府知府均已卸职,他已诏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三品以上官员,在郎中、员外郎、御使等京官中物色九府知府人选,今日早朝拟议决此事。 朱瞻基正想着心事,太监在他面前御案上摆上果盒。他对这些果品没有兴趣,将果盒推开,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果盒挪出的空间。 明制,早朝之前先响鼓三通,次则敲钟,待午门钟声响起,早朝才开始。此时,只响鼓一 通,时间尚早。善于揣摩皇帝心思的太监们读懂了朱瞻基的眼神,忙把蟋蟀罐摆上御案。 朱瞻基抑郁的长脸泛起笑容。他与这种小虫有种天生的情结,不仅儿时喜欢玩蟋蟀,就是当了储君,坐了龙椅,兴趣仍不减当年。每当烦恼之时,就会想起这种小虫,逗一逗它,其乐无穷,不快的心情就会一扫而光,以至后世史家评论他:一生最痛心之事是被称为“促织天子”。 他专心地逗着蟋蟀。不知不觉间,二通鼓响过。 “咚咚咚!”午门三通鼓响。御前太监提醒说:“皇爷,三通鼓响!” 朱瞻基停止逗蟋蟀,命更衣。宫女们给朱瞻基更常朝服。他穿上绣龙黄罗袍,在太监们的簇拥下乘辇去奉天殿。 当午门钟声响起时,他已来到奉天门前。文武百官在奉天门外按文东武西依品级排成两行,恭立在丹墀之上等候他。 朱瞻基下辇到御座坐下。面前是黄缎绣龙围幛围着的御案,离御案三尺远的地方围着一道朱漆栏杆。坐定后,一个擎黄缎伞盖和两个擎黄罗扇的太监从陛下上来,站到他的背后,黄伞盖遮在御座上头,黄罗扇交叉擎在御座后头。 鸿胪寺官高唱入班行礼。文武百官向宣宗行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礼毕,五府六部衙门官员跪奏例行公事。 奏毕,宣德皇帝对诸臣说:“苏州、松江、常州、西安、吉安、武昌、杭州、温州、建昌九府朕曾命尔等在郎中、员外郎、御使等京官中保举知府,今日拟议决此事……”他身体有些不适,说完这几句有些气喘吁吁了。 随堂太监连忙说:“万岁爷龙体欠安,诸位大人请将保举人选禀来!” 站在东面最前头的须发皆白的内阁首辅杨士奇手捧奏折出列,他头戴乌纱帽,身穿盘领大独科花罗绢绯袍,腰系玉质间金饰银螭绣带,蹒跚地来到朱漆栏杆前,巍颤颤地跪下:“皇上,臣举荐礼部仪制司郎中况钟任苏州知府,他清正谦和,才识敏达,刚明果断,自拜官出入郎署,立朝正色,劲气凛然……” 朱瞻基点点头。洪熙元年,他还是太子时,况钟陪他去南京祭扫孝陵,时间达两月之久。父皇病危时,又是况钟陪着他回京。叔父朱高煦数十年阴谋夺位,一直未能得逞,听到他的父皇仁宗病重,在南京回北京的路上设下埋伏,妄图一举将他擒获,趁乱夺取皇位。况钟得到情报,让他巧妙地避开埋伏,安全回到了京城。叔父的人在路上等候他时,他已回到京城即了皇帝位。 杨士奇人老话多,一说便滔滔不绝。朱瞻基打断他的话:“杨爱卿平身,朕已知悉。”转对随堂太监,“把阁老的折子呈上来!” 杨士奇起,将奏折交给随堂太监,回到原来的位子上。随堂太监将杨士奇的折子呈给皇帝。宣德皇帝看过杨士奇的折子,目光扫了扫群臣:“还有哪位爱卿荐举况钟?” 站在东面排尾的一位身着散答花绯袍,腰系金钑 花束带的周忱,本能地看了看手中的奏折。他年约五旬,气派展祥,身材高大,白净的长方脸,八字眉,眸子宝石一般闪光。手捧奏折正要出列,站在前头的内阁大学士杨溥已走到栏杆前跪下:“皇上,臣也保举况钟。” 随堂太监将折子呈给皇帝。宣德皇帝问:“还有哪位?一并将折子递上来!” 周忱出列,呈上折子。接着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胡濙都将折子递了上去。朱瞻基了解况钟:入朝为官以来,他公明直道,出入郎署十五年,立朝正色,莅政廉勤,劲气凛然,是个难得的贤臣。宣宗是位知人善任,广用贤能的君王,当即批了四人的折子,同意况钟出任苏州知府。 2 礼部衙门在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内,门楼两旁是高高的围墙,墙内青砖铺地的院子有数棵银杏,粗可怀抱,乌沉沉,碧幽幽的,将丝丝清凉送进敞开的窗户。 靠东一排窗户是仪制司衙署。这个司负责制定和布置国家一切重大典礼仪式,诸如天子即位、天子冠、天子大婚、册立皇太子、册立妃嫔、朝贺、朝见、巡狩、视征、奏捷、监国、宗封、贡举等。该司现任郎中是况钟。 况钟,字伯律,号龙冈,江西省南昌府靖安县富仁乡龙冈洲人(现靖安县高湖乡崖口村)。 龙冈洲这个地方,群峰幕秀,风景优美,有龙冈烟树、屏风叠翠、盘溪渔唱、西岭樵歌、古井神流等景。该村文化昌盛,据传吕洞宾曾在当地修炼,明哲学家王阳明亦在此地讲过学。 洪武十六年(1383年)八月初六,况钟生于龙冈洲。先祖世居况家坊,有封爵至公侯。父仲谦是个读书人,对功名利禄比较淡薄,晚年在风景优美处筑斋舍、构亭榭读书,常携知已徜徉于泉石之间,招白云,挹清流,探讨学问。父教导儿子读书为立身之本。母廖氏是个贤慧女子,况钟七岁她病逝,临终前一再嘱咐儿子努力读书上进。况钟资性颖异,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自幼刻志于学,秉心方直,律已清严,习知礼仪,处事明敏。及长,已淹贯经史,还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楷书和隶书,为诗为文,挥毫而就。 他二十四岁时,靖安来了个知县叫俞益。俞知县招书吏,有人举荐了况钟。况钟去面试时,衙门对面的霁峰宝塔映入眼帘,知县出联曰: 宝塔巍巍四方八面七层 况钟想了想,答曰: 只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 时值正夏,知县手摇折扇又出一联: 一扇千须动 况钟脱口而出: 三梳万发齐 俞知县见才思敏捷,录用他做了礼曹书吏。父亲对此却不以为然,认为吏员当不上有品位的官,希望儿子继续读四书五经走科举之路。 儿子对此并不苟同。当时科举以八股文取士。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考试以四书五经命题,所论内容要出自朱熹的《四书集注》等书,不许自由发挥。况钟讨厌八股文。认为考试局限在程朱理学范围之内,束缚了考生思想,因此对科举考试没兴趣。俞知县见况钟有意应聘,便劝说他父亲:“自古以来就有不少人是吏员起家的,如汉朝的肖何、曹参,唐朝的孙伏伽、张元素,当朝的杨士奇。当今朝庭选拔人才是‘三途并用’(科举、推荐、吏员中选拔),书吏做得好,同样可以荐举作官,青云直上。”经知县这一说,父亲勉强同意了。于是况钟进县衙礼曹(管理礼仪、祭祀等事务)当了书吏,一做便是九年。 做满九年书吏,况钟去吏部考绩。赴京时,俞知县给当朝礼部尚书吕震修书一封,极力举荐况钟,说他如何精通礼仪。那吕震身为礼官之首,但对礼仪、祭祀等一套制度并不精通,正要物色懂业务的人才,便向成祖朱棣荐举况钟,请求启用他。成祖召见况钟,经过面试,破格擢用况钟为礼部仪制司主事(正六品)。 况钟到仪制司后,深得成祖宠信。永乐二十年,太子朱高炽监国,成祖率领军队去征伐鞑靼阿鲁台。这期间,朝贺、祭告、庆赏、封策等,都是况钟筹办。他办事繁简轻重正合乎成祖的要求,先后嘉奖他三十一次。他父亲病逝,按制须回家丁忧三年,成祖令他夺情起复,仍回礼部。 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成祖驾崩,太子朱高炽即位。这时况钟任仪制司主事九年,到了考绩的期限。朱高炽以他任主事期间贤劳著称,除例升员外郎,外加一等,越级提升为正四品仪制司郎中。 如今是宣德五年(1430),朱高炽早已作古,其子太子朱瞻基登基五年,况钟任仪制司郎中已六年。况钟出任苏州知府的消息,立即传到了仪制司。郎中和知府同级,分量大不一样,郎中属执掌礼仪事务的冷京官,知府是为政并独掌一面的热职位,况且苏州是直隶大府,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僚属们纷纷向况钟祝贺。 此时,况钟坐在郎中室案前正欣赏自己的画像。这画像是朋友画好刚送来的。画得很逼真,画像上的他头戴乌纱帽,身穿盘领小杂花纹罗绢绯袍,腰系素狮头绣带,唇方口正,眼如丹凤,眉似卧蚕,眸子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仿佛一扫可以穿透你的五脏六腑。 “况大人,恭喜,恭喜!” “何喜之有?” “大人要当苏州知府了!” 此前况钟没得到消息,有些不相信:“各位同寅切莫取笑,苏州乃直隶大府,地大物丰,富饶著称,我何德何能担此重任?断无此事!” 属下将朝议的事告诉了他。他听后才意识到这并非空隙来风。 况钟从小就志向远大,常常用“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鞭策自己。礼部仪制司郎中,并不足于体现他的人生价值。案头的一部《资治通鉴》被他翻破了。他早有外放的念想,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僚属散去之后,况钟还愣愣地站着。直隶大府,份量不轻啊!望望自己的画像,觉得长像和德才都很一般,只不过喜欢读读书,写写文章,练练书法,今朝能当直隶大府的太守,全是圣上的恩宠和杨阁老等前辈的提携,自己要加倍努力,才不愧为虞国君的子孙。心情激动,提笔在肖像空白处写道: 我形至陋,我德未充。 生逢盛世,出遇时雍。 勤赞襄于宗伯,鸣珂佩于九重。 惟纸与墨,朝夕是从。 惟卷与轴,涉猎初通。 将若何无忝于虞国之苗裔, 亦克续庐江之儒风矣乎! 刚写毕像赞,一个皮肤白净,眉目清秀的青年从门外进来。他是况钟的二子,名寰,字大观,今年二十四岁,在礼部看门。儿子禀报说,杨阁老的家人来了,要父亲立即去趟相府。 3 时值五月,京城多晴少雨,气温炎热。况钟来到北玉皇街相府已是汗流浃背。相府老管家正站在台阶上恭候。二人相互施礼之后,管家带况钟往后院书房走去。 来到后院,顿觉凉爽,绿树森森,遮天蔽日,亭榭阁房隐在绿荫中,甬道两旁,牵牛花、金银花编成花障,花障内牡丹、芍药、紫薇、茉莉等花正争奇斗艳。到处静无人语,只有枝叶的簌簌撞击声和聒噪的蝉鸣。走进月洞门,阁老的书房出现在眼前。 杨士奇此时坐在案后,正在翻阅《范文正公集》。 杨士奇,名寓,字以行,江西泰和人,至正二十五年出生在袁州。其时,兵荒马乱的,父母带着他四处逃难。他一岁半时父亲辞世。母亲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女子,四处飘泊仍不忘教他念《大学》,他五岁亦能背诵此书。由于家境贫困,不能走科举之路,十五岁去教私塾,后来在县里做训导。 经过长期自学,他的史学和文学功底相当扎实。建文二年编纂《太祖实录》,被荐举为编撰,后擢升为副总裁,永乐继位后,任命为明朝首任内阁七成员之一,成为朱棣的重臣。他看好太子朱高炽,认为将来必成一代英主,扶他当了皇帝。朱高炽病逝后,他与杨溥(字弘济,湖北石首人)、杨荣(字勉仁,福建建安人)组成的“三杨”内阁,全力辅佐朱瞻基。他老成而有心计,精于权谋,杨溥擅长谋断,杨荣勇而有谋,“三杨”内阁是明朝最强悍的内阁之一。杨溥、杨荣均系建文二年进士。杨士奇是内阁中惟一未通过科举入仕的,特别看重自学成才的饱学之士,很欣赏况钟的人品和文才。 况钟来到书房,向杨士奇叩头请安,然后斜签着坐在椅子上。杨士奇放下书:“伯律不必如此拘礼!” 况钟坐正了身子,望着书房中太祖出征图。出征图挂在屏风圈出的小间正中墙上,两旁是木板阴刻金字楹联: 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聚会 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 上联是朱元璋的出句,下联是刘伯温的对句。屏风之外全是书架,摆满了蓝色布套包装的经、史、子、集。 侍女上过茶之后,杨士奇望着况钟:“伯律,知不知晓老夫召你何事?” 况钟猜到了几分,想到事关重大,没有说出来:“晚生愚钝。” 杨士奇说:“今日朝议九府知府,老夫与弘济、蹇义、胡濙、恂如一同保举你出任苏州知府,皇上已恩准。票拟没下就知会你,老夫是考详仪制司事多,又走得急,不日陛辞,让你提前作点准备。” 况钟起身向阁老叩头:“感谢圣主隆恩,感谢阁老和诸位大人栽培!” 杨士奇笑了笑,有点不以为然:“感谢之词免了,尔去苏州生受,不骂老朽狠心足矣!” 苏州府在九大府中是头号难治的一个府,田土面积占全国百分之一,粮税却占全国百分之九点六。交的粮比浙江省还多二万多石。因富庶闻名,不论在苏州为官的,还是去那里采办宫廷物资的,抑或是路过苏州的官员,都乘机捞一把。农民负担奇重,赋税越欠越多,纷纷外逃,好多地方已是十室九空。了解情状的人都不愿去苏州,去了也是走过场,将来再换个地方。 苏州知府人选,杨士奇反复计虑多天。让况钟去治理苏州,无疑最合适,他是京官中出类拔萃的一个,有雄才大略,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办事雷厉风行,胆大心细。可去那里肯定要受苦、受累、受气,杨士奇有点不忍心。最后理智战胜了情感,治国莫先于公,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下决心荐举了况钟。 况钟自然不了解这些情况。听了阁老的话有些不理解,问:“阁老何出此言?” 杨士奇知道况钟忙于礼仪事务少下郡县,对苏州的实情了解不多,如实将苏州的情状一一介绍。 况钟听了不以为然。从小立志以天下为己任,为官十五年积累了丰富的从政经验,如今朝庭让他跳出事务圈子,给个太守职位,他正好报效朝庭。苏州的情势,他并不在意,在意的是施展才干的机会。他的性格喜欢挑战,越是艰难越想去闯。 “请阁老放心,晚生一定把苏州治理好!”况钟说。 杨士奇故意说:“不急,宜再加斟酌。” “不必!”况钟站了起来,拍着胸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见况钟决心如此之大,杨士奇虽感到欣慰,但仍有些不放心:况钟向来在朝庭供职,缺少地方历练,苏州百业待举,百废待兴,既要治标,更要治本,他能开出标本兼治的良方吗?于是杨士奇试探地问:“伯律,你打算如何治理苏州?” 听了杨阁老的介绍,况钟认识到苏州像个久患沉疴的病人,非常虚弱,用药宜攻补兼施,得学文正公。文正公姓范名仲淹,苏州吴县人,曾任苏州知州,是北宋名臣。在朝庭任参知政事时,联合富弼等人实行庆历新政,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等十项措施。新政遭到皇亲国戚、权贵大臣、贪官污吏的反对,推行不久就失败了。况钟觉得今日苏州与北宋苏州的情状有相似之处,某些方略可以借鉴。。 “晚生打算学文正公。”况钟成竹在胸地回答。 杨士奇一听,况钟的思路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打心眼里高兴,彻底放心了。他走到书柜前,抽出整套《范文正公集》,连同刚才翻阅的那本交给况钟:“伯律,你既是学文正公,这套书老夫送你了!” 况钟接过书,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少时每当吟诵文正公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豪情满怀,发誓要以文正公为榜样,干一番轰轰烈烈名垂青史的大事业。而今,阁老将全套《范文正公集》送他,今后他可随时拜读。对实现自己的抱负更有信心了。他感激地说:“谢谢,谢谢,谢谢阁老!” 杨士奇语重心长地说:“休谢,老夫送文正公的书给你,意在你到苏州后多向文正公请教。苏州田赋积弊甚深,有权有势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隐,逃避征赋,土田多而纳粮少;平民百姓不敢欺瞒,照实纳粮,加上豪强大户转嫁之苦,土田少反而纳粮多。田赋之外,每遇差科,贪官污吏放富欺贫,那里已是民不聊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国之有民,犹水之有舟,静则以安,扰则以危。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到苏州后,要为百姓解难,替朝庭分忧,像文正公那样,计日之功与禄相称则心休休焉,旷日无功则达旦不寐。” 杨士奇对况钟正谆谆教诲,老管家进房禀告午膳已备好。杨士奇起身,拉着况钟的手:“伯律,今天是个好日子,添了点菜,权当为你饯行,你我来个一醉方休!”言罢,二人向膳厅走去。 4 五月二十五日,宣德皇帝朱瞻基在乾清宫为况钟等九府知府饯行,并给他们发了一道敕书: 国家之政,首在安民,安民之方,先择守令。比岁田里之民,鲜得其所,究其所自,盖守令非人。或恣肆贪刻,剥削无厌,或昏庸懦弱,坐视民患。相为蒙蔽,默不以闻,致下情不得上通,上泽不得下施。今慎简尔付以郡寄,夫千里之民,安危皆系于尔。宜体朕心,以保养为务。必使其衣食有资,礼义有教,而察其休戚,均其徭役,兴利除弊,一顺民情。毋徒玩,毋事苟简,毋为权威所胁,毋为奸吏所欺。凡公差官人等有违法害民者,即具实奏闻。所属官员人等,或作奸害民,尔提下差人解京。钦此! 况钟怀揣敕书从乾清宫出来,沿着宫中红墙正行间,迎面传来一声嗲声嗲气的女人腔:“恭喜况大人!贺喜况大人!” 况钟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位三十五、六的内使。他头戴乌纱帽,身穿葵花胸背团领衫,腰系犀角带,身材魁梧,皮肤白皙,剑眉星眼,鹰鼻方腮,满脸堆着笑容。此人姓王名振,山西蔚州人氏,自幼苦读成为儒士,以求金榜题名。因家境贫寒,未得如愿,仅在县里谋得一学官职位,薪俸微薄,家小艰难度日。宣德元年,朝庭颁下旨意,各地学官可净身入宫训导女官。他寻思学官为人不屑,今有飞黄腾达之机,何不净身一搏?于是忍痛割爱。他善与人周旋,入宫后讨人喜欢,加上有些学养,颇受人尊重,名声愈来愈大,受到宣宗的关注。经过一段时间,宣宗觉得他是个人才,派他去侍奉太子读书。他对太子要求既严格,又不失宽松,恩威并用,太子喜欢他又畏惧他,以至不敢称他的名字,叫他“王先生”。有了与太子的特殊关系,他一直刻意编织着人际网,向有关的官员示好,梦想将来的某一天能权倾天下。 此人的底细,况钟有所了解,他向来不喜欢与拉帮结派的人交结,不咸不淡敷衍几句就走。王振意犹未尽,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他日况大人有事襄赞,尽敢找王某!” 况钟虚与委蛇点了下头,匆匆走了。 5 六月初二日,况钟离京赴苏州上任。宣德皇帝赐钞千贯,送小马辇一架,让他驰驿上任。 一大早全家人就起来了。吃过早饭,空中浮着一层似云非云的雾气,令人感到憋闷。院子里像火炉,发出的热气烫人。老槐树的叶子卷曲着,套好了车的牲口,由于热,鼻孔都张得特别大。 舒夫人送况钟父子来到院子里。她瘦小的身材,穿件鱼白绣花滚边上衣,蓝色长裙,端庄大方,五官周正,瓜子脸,人显清秀。她望望天:“昼了热得更杀辣,老爷,趁早上路吧!” 况钟点点头,对况寰和洪叔说:“走吧!” 三人向停在老槐树下的小马辇走去。况钟边走边嘱咐三子况宾:“宾儿,为父走后,你要照顾好母亲。她体弱多病,家穷请不起使唤丫头,你要多帮娘做家务事,娘若病了,要尽快去请郎中。” 况宾字上观,今年十九岁,英俊儒雅,潇洒飘逸,听了父亲的嘱托,忙说:“爹,儿记住了!” 来到小马辇前,况钟正要登车,杨士奇和周忱乘轿来到院外。周忱,字恂如,号双崖,江西吉水人,比况钟长一岁,永乐二年进士,选庶吉士,为人率真,进入官场仍书生气十足,傲物不群,浮沉郎署二十余年未得重用。一次仁宗宠臣户部尚书夏元吉到他书房,他座不让,茶不倒,只是不停地与夏争论四书五经的要义,观点有悖时,还争得面红耳赤。夏元吉唇干口燥,说能否讨杯清茶一啜?周忱才想起忘了上茶,忙笑道:“来到吾斋,不尚虚礼,宾主无间,坐列无序,真率为约,简素为具,饮酒品茶,悉尊钧意!”夏元吉是个爱才的贤臣,见他为人虽然随便,但有经世之才,向仁宗荐举,他才得以重用,现为工部右侍郎。 况钟忙上前磕头请安。见整装待发,周忱说:“伯律兄,你是飞心似箭向姑苏啊!倘若迟到一步,我和阁老备的礼就送不上了!” 况钟皱了皱眉:两位都是君子,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缘何二位俗起来了? 杨士奇是个细心人,一点一滴的变化,难逃他的眼 第二章 曲阜遭陷 1 小马辇出了京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高梁、玉米地。驿道在青苗地中通过。在烈日的暴晒下,两旁的青苗叶片低垂,无一点生气。驿道上行人很少,偶尔可见一两个男女从地里钻出来,然后又钻了进去。 小马辇匆匆赶路。为了不招人耳目,况钟化名康忠,生意人,三人主仆相称。 进入山东后取道曲阜。曲阜是孔子故里。自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孔子地位日益尊显。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称孔子为至圣先师,诏儒学为国学,在孔子家乡曲阜扩建孔庙,每岁春秋派人到曲阜致祭。况钟束发受教于孔学,特别尊孔,今上任路过山东,自然要去拜祭至圣先师。 孔庙建于孔子故宅,鲁哀公时立庙,洪武间扩建。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好不壮观,天天吸引着许许多多的朝圣者。 小马辇来到庙前停车场,立即吸引了许多朝圣者的眼球。这种车辕长二丈,四马拉,辇亭长方形,亭长丈六,宽八尺,高六尺余,四角红漆柱子,周边兽皮镶嵌,玻璃窗,上下亭板用沉香木雕花嵌对,车座铺红花毯,上盖竹垫,亭前左右开门,宝石垂络,红缎垂檐,四扇红帘挂于亭门前。此车京邑之地通称辇,过去是王者所乘,今为大内用车。 围观者中一个三十开外,瘦如蛤蟆干的长高个,望了眼身旁一位年约四旬,身子矮胖,团头大脸,有点像弥勒佛模样的人,说:“要是能坐回这样的车,死也值!” “黎民百姓想坐这种车?做梦吧!”弥勒佛笑了笑。 小马辇停下,况钟父子下车。洪叔把车停到一边去。驾车的牲口有两匹是公马,公马发现场上雌马,突然拉着车横跑,车辕碰了蛤蟆干一下,擦破他腿上一小块皮。蛤蟆干追上去,凶神恶煞地拉住洪叔,要他出药钱,吵得不可开交。况钟欲回去调解,只见弥勒佛走了过去,将蛤蟆干拉开:“有缘大家才碰到一起,文虎,不要为难人家!”那个叫文虎的蛤蟆干才作罢。 况钟见纠纷平息了,掉头向庙内走去。上罢石阶,来到殿前,石柱上一副楹联: 气备四时与天地日月鬼神合其德 教垂万世继尧舜禹汤文武作之师 父子怀着崇敬的心情进大成殿,殿两侧墙上上一副楹联历历在目: 生民来未有夫子也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殿内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面生光,窗中耀日。正中立着孔子金身,金身前的神龛上点着一排香烛,香烟缭绕。许多朝圣者正在顶礼膜拜。父子二人点燃香烛,虔诚地在蒲团上跪下…… 拜罢孔子出来,洪叔和弥勒佛、蛤蟆干正在说笑,似乎三人已成朋友。洪叔见东家出来,连忙与弥勒佛二人告别,登上驾车座。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小马辇驶离停车场去投宿。官员驰驿,驿馆是包食宿的。况钟因为皇上赐了钱,未去麻烦驿馆,一路都是自己掏钱住店。 小马辇驶向城区。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刚进街,几个揽生意的伙计纷纷向小马辇跑来,其中一个肩上掸着白手巾的瘌痢头小伙计捷足先登,张开双臂拦住小马辇。洪叔只得喝住牲口。况寰掀开红帘下车,向小伙计喝道:“干什么?干什么?” 瘌痢头哭丧着脸:“客官,住店么?小子今日还未揽到十位客,掌柜的要扣俺工钱。” “要住都不住你破店!”况寰对他挡道揽客很是不满。 瘌痢头眨巴着眼,谄笑着:“爷,我向您赔不是!”说毕向况寰做了个下小跪的动作。 况钟从红帘内伸出头,见小伙计恳求,动了恻隐之心,对儿子说:“到哪家住不是住?君子成人之美,就到他店住吧!” 瘌痢头听况钟如此说,乐得屁颠屁颠,忙向况钟作揖致谢,然后踏上车给洪叔带路。 来到一家名“生商客栈”的旅店,小伙计下车,搀扶况钟进店,然后帮洪叔把马赶到厩棚去。 2 生商客栈两层回环四合走马楼,中间是个小院,种着花草,四周都是房间。小伙计带况钟三人来到楼上的二号房,窗明几净,三个铺。 晚饭后,况钟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回到房间,点起蜡烛打开了《范文正公集》。他在礼部仪曹供职十余年,政务繁忙,无暇读书,便惜分阴,无论会前饭后还是旅途都不放过空闲,这已养成习惯。洪叔坐在床头抽烟。况寰站在房外走马楼上,摇着素纸折扇听楼下唱小曲。 对面楼下雅座内有个姑娘正在清唱昆曲: 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百姓膏。 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 牛羊付与豺狼牧,辜负朝庭用尔曹。 况寰生性爱听戏,越听越有味,向楼下走去。来到雅座门外,往里瞧,桌上摆着酒菜,一个胖公子在饮酒,二家奴侍立身后替他打扇。清唱的姑娘年约十七、八,身体很发育,水灵灵的大眼睛,鹅蛋脸,樱桃嘴,衣着虽很一般却非常整洁。 此时,姑娘的清唱唱完了。因为天气热,鼻子微微有汗,她用花手绢揩着。揩毕,拿起琵琶改为苏州评弹,唱道:去年洪涝今年旱,田里稻麦都成秆, 官家逼粮似虎狼,无粮便把牛猪赶。 卖尽家产贫如洗,家家端起讨饭碗, 十室九空炊烟绝,遍地蒿茅硕鼠欢。 这词是姑娘的表兄周秀才编的,写的都是身边的事。姑娘非常熟悉,想起乡亲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脸孔,父母挖野菜充饥,她唱着唱着眼角流出了泪水。 “妞,怎么下雨了?”胖公子有些不解。 姑娘唱毕回答说,爹娘年迈,在家等着钱买粮,卖唱挣的钱不多,还没往家寄,故此啼哭。公子色迷迷地望着她:“本公子别的没有,就是不缺银子。不是有歌曰‘知县是扫帚吗?’俺爹天天都往家里扫钱。你要是愿做俺的小妾,不用卖唱了,把爹娘一块接来过便是!” 姑娘羞红了脸,正色道:“民女卖艺不卖色!” 公子讨了个没趣,仍不罢休,改口说:“要不,就和俺喝交杯酒?多赏你几个钱!”不等姑娘同意便命家奴添酒杯。 姑娘见胖公子起了邪念,连赏钱都不要急忙往外跑。公子向家奴使眼色。二家奴立即向姑娘扑上去。姑娘高呼救命。 况寰气愤不过,冲进门大吼一声:“放下姑娘!” 胖公子望着况寰,不屑地:“哪来的野狗?”接着向家奴呶呶嘴,“把这条爱叫的野狗赶出去!” 二家奴放下姑娘向况寰扑去。况寰与二家奴搏斗,鼻子上挨了一拳,流出血来。况寰火起,抓起板凳向家奴打去,二家奴吓得不敢近前。况寰放下板凳,趁机冲向胖公子,双手卡住他的脖子:“叫你的人滚出去!” 胖公子翻着白眼:“爷,做甚都……都行,只要饶……饶俺的命。”况寰松了松手,胖公子对家奴说:“滚,你们给俺滚出去!” 二家奴出门。况寰将胖公子往门口一推,公子跌在地上。二家奴扶起公子。公子由二家奴架着胳膊往外走,边走边威胁道:“俺是县大爷的三公子,等着瞧!” 胖公子一走,躲在角落里吓得打哆嗦的姑娘出来,掏出花手绢替况寰擦鼻血。况寰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把姑娘的手推开:“别,别……别弄脏了你的手帕。” 姑娘不听,坚持给况寰揩鼻血。况寰还是第一次和大姑娘贴得这么近,臊得不行,生怕别人看见,结结巴巴的说:“别……别……姑娘,快回家吧!天……天都晚了……” “大哥,奴怕……”姑娘住了手,惶悚地望着门外。 “怕什么?” “怕他们路上拦住我。” 况寰紧握拳头挥了挥:“他敢?我送你回去!” 娘娘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宽慰地笑了,向况寰蹲了个万福:“侠义哥哥,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二人向街上走去。天已断黑,空中飘着乌云,露出些许月光。况寰问姑娘什么名字,姑娘告诉况寰,她叫杜秀蓉,昆山人,和逃难的乡亲们一块来这里谋生的。刘二哥在东门驿道旁卖茶,到了那里就不怕了。 来到东门,只见驿道旁有幢孤零零的茅房,里面漏出微弱的灯光,杜秀蓉指着黑沉沉的茅草房说刘二哥就住那里。 况寰见到草棚不过十余丈远,便向杜秀蓉告辞。杜秀蓉大方地拉着他的衣角:“大哥,您再帮个忙,行不?” “何事?” “昆山活不下了,乡亲们想请人写张状子送到京城去,告昆山的狗官!” 与杜秀蓉在一起,况寰有种莫名的兴奋感,还真舍不得离开。听姑娘如此说,他连连点头。 二人来到草棚。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旱烟味,几个光着膊子穿短裤的汉子围桌坐着,正面红耳赤地争论什么。一个瘦骨嶙峋已上不惑之年,肩上掸条白手巾的汉子提壶正往他们碗中添水。况寰明白,此人无疑是刘二哥。 棚里的人见杜秀蓉带回个英俊后生,争论立即中断,一个个用异样的目光扫视二人。坐在上首的葛阿伴咧开大嘴诡秘地笑着:“哟,秀蓉带个洗磨客来了?”他三十多岁,粗眉大眼,古铜色的脸,手臂结实得像棒槌,胸前肌肉一块块绽起。 葛阿伴的弟弟阿让和阿贵身子没有哥壮实,黄皮寡瘦的,二人坐在下首,正在搓腿上的污垢,听了“吃吃”地阴笑着。正在往茶碗中添水的刘二哥则没笑,一副作古正经的样子,加了两只碗,放上茶叶,边注开水边对秀蓉说:“叔与你爹是拜把兄弟,有这等好事,今日叔替你做主,以茶代酒办了!” 刘二哥话音一落,屋内哄堂大笑。况寰不习惯这种场合,非常不自在,站在棚中发呆。杜秀蓉脸红得像醉虾,骂道:“啥人像你?三刀蜀勿热,四刀勿出血,厚着脸皮,见一个爱一个!人家大哥是来写状子的。” 听说是来写状子的,刘二哥才意识到玩笑开过了头,拍了拍况寰的肩:“讼师,对不起哦,开个玩笑,穷开心!” 葛阿伴向况寰招招手,拍了拍身旁的板凳,况寰在他身旁坐下。阿伴要二哥找来纸笔墨砚。况寰站了起来,说:“我不是讼师,状子怕写不好,我去叫一个会写状子的人来。”他想:这些老乡都是苏州府人,父亲是他们的父母官,应该让他来听听乡亲们的苦楚。听况寰如此说,几个老乡先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葛阿伴的浓眉跳了跳,用怀疑的目光向况寰扫了扫。杜秀蓉见状,忙替况寰解释:“大哥是好人,说话算数的!”不知什么原因,打从一见面,她就觉得况寰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葛阿伴粗大的指头在桌子上敲着,沉思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况寰回到客栈。父亲还在秉烛观书,他一五一十地把苏州流民的要求向父亲禀陈。况钟听罢,放下书,立即跟着儿子向东门走去。 听罢乡亲们的控诉,况钟非常痛心,同是大明的皇天后土,苏州为何会这样?他安慰乡亲们说:“养秭稗者伤禾稼,惠奸宄者贼良民。乡亲们讲的是声声血,句句泪,康某一定会把大家的苦难写所诉状转呈苏州新知府,要他严惩贪官污吏!” 葛阿伴听说会来新知府,忙问新知府姓甚名谁。 “他叫况钟,正在去苏州的路上。” 葛阿伴摇摇头:“康老板,那况钟也未必会这样做,有句话不是说官官相护吗!” 况钟解释道:“乡亲们不用担心,康某与况钟是朋友,心与心相通,非常了解他。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他懂得这个道理,要治理好苏州,他就得顺应百姓要求,严惩贪官污吏,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说完,他劝大家不要在外流浪,说这样有违《大明律》,都火速回家复业。 见三更将尽,况钟告辞,葛家兄弟和杜秀蓉送况钟父子到客栈,此时正好四更鼓响。 3 更鼓五响之后,况钟催起床,用青盐漱了口,三人就上了路。乌云已经散去,东边白亮白亮的,几颗星星在眨眼,驿道旁的禾稼还是黑乎乎的。 行罢三、四里,东方天际出现一道红色的亮光,星星渐渐隐退。刹那间,太阳露出了半边笑脸,血红的朝霞和紫色的云朵掩映着大地。 况寰撩开窗帘,几只燕子正在空中呢喃。记起儿时祖母何氏教的一首儿歌,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 燕子者,蓬蓬飞, 爹在京里写信回。 爹教打崽莫打女, 女在娘边不多时。 …… 况钟望了儿子一眼,目光露出郁抑。儿子停止唱歌: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正要发问,况钟先开了口:“寰儿,今日不知为何,为父心里乱糟糟的,好像会出什么事。” “不会吧?能出什么事呢?”晚上父亲只睡一个时辰,眼圈发黑,况寰安慰父亲道,“也许是没睡足吧!” 话音刚落,后面驿道上传来“得得得”急剧的马蹄声。父子朝后窗望去,两个汉子正策马追来。 二人飞马掠过,在小马辇前头翻身下马,取下腰刀,挥刀堵在路上。一个瞪着一副牛蛋眼,露出一对虎牙,短褂敞开,胸前一撮毛;一个枣核脑袋,秃顶,只剩耳根一圈毛发。 “停,停,停!停车!”牛蛋眼向洪叔吼道。 洪叔“吁—-”叫了声,接着紧勒缰绳,牲口停下了步子,小马辇不动了。两名汉子分别从左右登车,持刀往车亭内闯。 况寰掀开红帘出来,挡住二汉子:“你们要干什么?’ 牛蛋眼打量一番况寰后,问:“你叫康忠?” 况寰望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心里嘀咕开了:他们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化名呢?除了昨天晚上向几位昆山老乡谈起过,这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名。莫非是客栈有坏人的坐探?这两个汉子不像好人,可能客栈有人见爹是商人,以为很有钱,报与他们来抢劫的。想到这里,况寰说:“你们找错了,这里没有康忠!”说罢身子往后一退,猛地把门一关。 两汉子拼命踢门。 况寰与二汉子周旋时,况钟已在琢磨二汉子的来意,觉得二人像是来收买路钱的。他想皇上赐的路费还有,免得纠缠不休,耽误行程。于是从怀里抽出一张五十钞的纸面绿色,印有龙形花边的大明宝钞,要儿子把门打开。 况寰开门。况钟手持大明宝钞走到车亭门边:“二位好汉不要纠缠了,我身上只有这点钱,你俩拿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这样做是犯王法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为非作歹,王法是要制裁你们的!”他将钞票交给牛蛋眼,“拿了这钱回家去吧,老老实实做个良民!” 牛蛋眼不接钱。况钟以为他嫌少,说不要嫌少,按当今市价,一钞一贯,这五十钞合五十两白银哩。牛蛋眼冷笑一声用刀指着况钟:“太爷俺是曲阜县衙的,俺们老爷要你去一趟!” 况钟望望他俩,怎么也不像衙役。公职人员都有名刺,既是衙役不妨看看他的名刺。听说要看名刺,两位汉子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牛蛋眼显得有些慌张,核枣脑袋阴笑着说名刺在捕房,要看去那里看。 明制,公职人员外出须随身携带名帖。他俩拿不出名帖,证明原先对他们的怀疑没有错。况寰脑子里盘算着怎么收拾他俩。考虑成熟后对二位汉子说:“二位既是官差,看不看其实也无所谓,我们跟你走便是,请二位爷下车带路。”说毕,目光扫了下洪叔,要他配合。 这洪叔是个实心人,没理解少东家的意图,听况寰这般说,心里非常着急,明明这两个不是好人,少爷怎么能答应跟他走?而且老爷也不吱声。忙跑到左边踏脚边拼命摇头。况寰知道洪叔没领会他的意思,一语双关地说:“我知道,你跟着来便是!”说毕向洪叔使了个眼色。洪叔这才明白,不再吱声了。 况寰向两位汉子抱了抱拳:“既是要去县衙,二位爷请快,我们还要赶路哩!” 牛蛋眼示意枣核下车。枣核从左边下,洪叔连忙挪开身子。牛蛋眼从右边下,况寰紧跟其后。牛蛋眼的一只脚刚着地,况寰朝他背心猛踢一脚。牛蛋眼立即倒在地上,手中腰刀飞落。况寰拾起地上的刀,挥刀向刚爬起来的牛蛋眼劈去。枣核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援助牛蛋眼。洪叔在后面用脚往他腿上一扫,枣核跌倒在地。洪叔脚踏他的背心,将他的刀缴了。 二汉子的武器被缴,已无碍大事,况钟命留下二人性命,将他放了。况寰和洪叔放了他俩。二汉子如丧考妣般哭丧着脸,爬上马背飞也似的跑了。 小马辇又跑了起来。恐劫匪再来骚扰,洪叔把车驾得飞快。 跑了一程,两旁出现连绵起伏的丘陵,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荒无人烟。驿道伸进山的怀抱,路旁石崖壁立,岩壁的缝隙中正开着一丛丛红艳艳的花,崖下长着一丛丛比人还高的灌木。况钟的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担心有强人出没,命洪叔加速。洪叔挥鞭使劲催赶着牲口,小马辇风驰电掣般向前冲去。 进山半里许,来到一个两山夹峙的地方,只见驿道上架着十几根木头。洪叔报告有路障。话音刚落,两旁灌木丛中钻出十多名身穿衙役服装手持兵器的汉子,拦着马车不让过。 小马辇停了下来,况钟父子下车。衙役们跑上前来,不由分说把他们锁了,立即押往县衙。 曲阜知县升堂,这知县四十余岁,肥头大耳,个子矮,肚皮大,整个给人一圆球感觉。况钟质问知县为何把他们执来。知县说卖茶的刘二哥被人杀了,有人报案说是康忠所害。况钟听了如泥塑木雕般立在那儿。想那刘二哥昨天晚上还有说有笑的,今天却驾鹤西归,而这个凶杀案竟无端的把自己牵扯进去,真应了那句古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抑制着内心同情二哥而引起的悲痛和小人指正他是凶手的愤怒,沉默着,一言不发,思考着如何应对这场意外。他觉得,出现此种情状,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举报人出于错觉和多种原因,以至产生误判;二是举报人与他有仇,嫁祸于他。不论有意还是无意,举报人是个关键。想到这里,他从容不迫地说:“知县大人,我要见见那报案人,看他是不是疯子,杀人越货能信口雌黄吗?” 知县命带举报人。衙役带那人上。况钟三人都惊呆了,举报人竟是小伙计!小伙计佝偻着身子,脸带病容,见了况钟脸上通红,一副愧色。 “三癞子,他是不是杀害刘二哥的凶手?”知县指着况钟问小伙计。 “是,是……是他!”小伙计身子不停地抖着,看得出他已重病缠身。 况钟感到非常意外,他与小伙计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小伙计拦车揽客,他还成全了他。小伙计如此陷害他,肯定是受雇于人。况钟两股如电的目光盯着小伙计的脸:“人皆有是非之心,小伙计,你不是畜牲,是人。是人就要分清是非。谁杀的刘二哥,你最清楚,说出来,我奖你银子,那人雇你多少,我给你双倍!” 小伙计不敢望况钟的目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头嗫嚅着:“康爷,俺知道对不起您……俺是畜牲!”他苦笑了一下,但笑容如火山喷出的熔岩,立即凝固住,接着脸色转青,额头冒汗,笑容变成愁容,然后痛苦地呻吟起来。 知县见状,以为小伙计畏惧况钟,忙说:“三癞子,休怕!你把看到的再说一遍,免得康忠他抵赖!” 小伙计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整个案件的经过:他三更从店里回家时,在东门口看见康忠摸进刘二哥的草棚,然后听到刘二哥惨叫一声。四更鼓响他从家里回店,口有些作干,进草棚去讨口茶喝,看见刘二哥倒在血泊中。 听了小伙计的证词,况钟意识到此案是个天大的阴谋,有人杀了刘二哥,买通小伙计嫁祸于他。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最重要的是先揭穿证人谎言,然后顺藤摸瓜,把那幕后真凶缉拿归案。 知县见况钟默不作声,以为无话可说了,催他在庭审记录上画押。况钟说画押可以,但得允许他查看一下尸格。知县允。况钟看过尸格,说尸格上的记录不清楚,要面见仵作。知县想,只要你愿画押,要见仵作就见吧。 仵作来到公堂。况钟问:“仵作大哥,您是验尸人,尸格上写二哥四更被杀,您再回忆一下,时间是否准确?” 仵作是个经验丰富的人,非常自信地说:“从尸斑看,四更没错!” “确定?” 况钟再问。 “确定!”仵作肯定地,“我验尸二十余年,从无差错!” 况钟向仵作鞠了一躬:“谢谢您!您可以走了。” 目送仵作走后,况钟向知县严肃地提出,证人作的是假证。理由是:一、昨晚天空云层颇厚,证人站在东门口,距刘二哥茶棚十丈有余,他根本看不请草棚下人影的面目,可见所谓看见我摸进刘二哥茶棚的事完全是杜撰。二、我父子和苏民葛阿伴、葛阿让、葛阿贵、杜秀蓉等人,在刘二哥茶棚喝茶至三更末方散,葛家兄弟和杜秀蓉送我父子至客栈时正好四更鼓响,就是说从一更至三更末,我们几个人都一直在一起,证人所谓三更看到我摸进草棚,然后听到刘二哥惨叫一声,完全是诳语。三、仵作验尸判定刘二哥被害是四更,我父子离开草棚时,刘二哥还送至门外,他的被杀,是我父子离开茶棚之后,因此,刘二哥的被害与我全无干系,说我是凶手于情于理不合。 况钟的分析有理、有据、有节,知县反驳不了,命传葛阿伴等人。葛阿伴等人来到公堂,证明况钟所说完全符合事实。 知县见况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个强加在头上的冤案推翻,心里不得不佩服。心想,此人若是为官,顶戴定在自己之上。他这人天生小肚鸡肠,嫉妒贤能,有机会就要给能人一点颜色,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威。况钟的冤情洗清之后,他迟迟不给三人松绑。 况寰见状,质问知县:“大人,您要锁我们到何时?我们还得赶路哩!” 知县板起脸,拿起惊堂木在案上拍了一下:“还想赶路?尔等殴打捕役,有违法度,如何处置?自己说!” 况钟被弄糊涂了:难道那牛蛋眼和枣核脑袋真的是捕役?忙问道:“大人,所谓殴打捕役有违法度,不知何意?” 知县没回话,只是向捕头递了个眼色。捕头会意,进后堂。牛蛋眼和枣核脑袋随捕头出,跪在知县面前哭诉着:“老爷,他们出手真狠,您得好好收拾他们!” 此二人原来真的是捕快。小伙计报案后,知县命他俩到客栈执人,其余人到路口设卡。为不惊动案犯,他俩穿的是便衣,见况钟一行已离店,沿驿道飞马追去。 二人哭诉过后,知县冷笑问况钟:“康忠,你说不知何意,现在明白了吧?”转对捕头,“把他三人押到号子里去!” 况寰急了,反驳道:“他们不穿公服,不带名刺,谁晓得是捕役?” 况钟笑着劝儿子:“休恼,休恼!既来之则安之,他要关就让他关吧!旅途劳顿,我等正好歇歇脚,耽误了皇差,叫皇上问罪曲阜县便是!” 知县一听,好大的口气,连忙问道:“康忠,你什么皇差,能说与本县听吗?” 况钟摇摇头:“无可奉告!” “既是皇差,本县也许可以提供方便。” “哦。”况钟向儿子递了个眼色。 “他是去上任的苏州知府,钦限十五天赶到,贵县可否提供方便?”况寰领会了父亲的意思,披 第三章 常熟探秘 1 况钟一行晓行夜宿,跑了若干时日来到无锡。此时夕阳西下,天空被晚霞染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况寰提议在无锡住下,晚饭后去游太湖。太湖在无锡西,古称震泽、笠泽、五湖等,湖广三万六千顷,周围五百里,此湖浩荡波无极,万顷湖光尽凝碧,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与西施曾遁迹其间,留下许多美好的传说,此地是个美好的去处,终日游人如织。 况钟脸一沉:“务必连夜赶到苏州!” 离京后,他们已走了十三天,按钦限能如期赶到。况寰想,这里距苏州还七十里,何必赶夜路?父亲的话向来是一言九鼎,况寰不敢反对,便绕了个弯子,大声说:“我们住不住无所谓,只是洪叔的骨头颠得快散架了!” 路上,况寰早向洪叔吹了风,说到无锡后去游太湖。听了此话洪叔领会了况寰的意思,说:“我倒没什么,只是牲口累得吐白沫,快趴下了。” 况钟听了,只得答应在无锡住下。 他们在君再来客栈下榻。晚饭后,况寰和洪叔游太湖去了。况钟去逛夜市,洗罢澡换上件月白府绸长袍,摇着素纸折扇上了街。此时才酉时正牌,天未断黑。他走进一间文房四宝店,手正摸着砚台,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长袍,低头一看,一个带银项圈、赤膊、蓬头垢面的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向他伸出一只黑乎乎的小手。况钟摸出几个铜钱给孩子。小男孩拿着铜钱跑了。 小男孩出店不久,十来个孩子追了过来,一齐向况钟伸出手。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饥肠漉漉。见他们怪可怜,况钟带他们到一间小吃店前,给每人买了三个包子。这时,站在一边的那个带银项圈的孩子跑了过来,眼巴巴望着他们手中的包子。况钟又给他买了三个。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吃掉一个,余下的不舍得吃了。况钟奇怪,问为何不吃,孩子们说要留给爹娘,他们还饿着肚子哩。况钟要他们先填饱自己的肚子,说爹娘吃的再买。孩子们风卷残云般吃去手中包子。吃完之后眼巴巴地望着况钟。 况钟从怀里摸出点碎银,放在手上抛了抛:“买包子的钱伯伯准备了,可爹娘在哪里,你们没告诉伯伯,我送哪里?” “伯伯不用送,我们带回去,他们在枫桥哩。”一个叫桂香的十岁女孩连忙说。 枫桥,因唐人张继一首《枫桥夜泊》名声远播,况钟早已耳熟能详。听了小女孩的话,况钟明白这些孩子的父母是吴县流民。《大明律》禁止百姓外流,规定各级衙门有权逮捕逃户。他必须劝这些人回乡复业。于是笑着对小女孩说:“小妹妹,不用怕,伯伯是好人,你带伯伯给你爹娘去送包子吧?” 桂香恐惧地望着况钟,躲到一边去了。那个带银项圈的小男孩自告奋勇地说他带路。况钟一喜,正要拉着小男孩的手去买包子,桂香跑上来,把男孩拉到一边,警告他:“笑笑,当心你娘的巴掌!”说完,用身子挡住笑笑,不让他靠近况钟。笑笑扭头猛跑,飞也似的跑了一圈,然后跑回况钟跟前:“伯伯是好人,就是要带!就是要带!” 况钟拉着笑笑的小手来到包子店,买了几十个热包子,借店家的竹篮提了去见孩子们的父母。 况钟跟着笑笑来到一座庙前。只见庙门上端悬有一匾,上书“城隍庙”三字,门两旁刻着一副楹联: 御灾捍患神功著 福善恶淫天道昭 走进殿内,屋柱上又是一联: 地狱即在眼前莫到犯了罪时方才醒悟 业镜虽悬台上只要过得意去也肯慈悲 殿中鼎炉升腾着袅袅紫烟,城隍菩萨金身端坐帷幕前,双目如电注视着来人。一边壁上画着城隍带天兵降魔驱妖,一边画着无常与小鬼惩恶扬善。 笑笑带况钟来到后院。爬满常青藤的围墙内,两株银杏遮天蔽日,十多个男女正在树下商量什么。他们都是枫桥塘上的农民。麦收以后大旱,栽下的水稻不发蔸。官府的人天天上门收麦。麦子交了粮,他们只得出去讨饭。官府严禁农民外逃,府衙在常熟设了个流民收容所,进来的人名义是收容,实际是体罚做苦工。四处布有细作,探到消息后禀报收容所及时把外逃的人抓去。他们昨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搭乘货船来到无锡,躲进这城隍庙,今晚打算再往常州去。一天没吃东西,饥饿难忍,大人出去怕碰到探子,打发孩子们出去讨点吃的。 其余的孩子已回来报信,说一个伯伯要来送包子,老乡们惶恐不安,生怕是探子。况钟一出现,他们的心悸地跳了起来,纷纷投去惊恐的目光。苏金娣气呼呼地把笑笑拉在一边,低声骂道:“挨千刀的,娘是怎么叮嘱你的?”她二十五、六岁,细挑身材,修眉俊眼,耳边几个雀斑,白土布短衣,蓝靛布裙,衣裙缀着补钉,却洗浆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能干泼辣的主妇。 况钟过去护着笑笑,对苏金娣说:“大嫂,别怪孩子,我不是坏人,我是给大伙送吃来的。” “送吃?”苏金娣警惕地望着况钟,“一非亲二非故,你送啥吃?” 况钟笑着说:“敝姓康,叫康忠,从京城来,到苏州去做点丝绸生意,喜欢行善,听说乡亲们在挨饿,就买了点包子来。” 苏金娣的丈夫,蔫头蔫脑的老蔫吞了口唾沫:“这么说你不是常熟收容所的探子?” 况钟在篮里抓了两只包子给老蔫:“您想想,探子会送包子吗?” “这话对!”酒葫芦伸手抓过两只包子。他三十开外,赤膊,腰间系着个葫芦,是桂香的父亲。他使劲咬了口包子,偌大的包子去掉半只,另半只糖水往下掉,滴在他黑乎乎汗津津的手臂上,星星点点的。他用舌头去舔。妻子平秋月打了下他的手:“你饿了三世?囡五还没吃哩!” “娘,囡囡吃饱了!”桂香说。 苏金娣观察这么久,终于打消了疑虑,对大伙说:“吃吧,吃吧,别辜负了康老板的美意!” 她一开口,大伙都伸手来拿包子,说说笑笑的。况钟与大伙聊了起来…… 月亮升了起来,花脚蚊子嗡嗡叫着,到处乱飞。况钟一边用扇赶着蚊子,一边听乡亲们吐着苦水。 殿内映出火光,传来“嗵嗵”脚步声。况钟正诧异间,一群手握鬼头刀的汉子,在火把照映下冲了进来。乡亲们乱成一团。况钟问他们是什么人,苏金娣说他们是常熟收容所的所丁,来捉逃民。 为头的汉子嘴巴下有一圈肉,绰号叫“二下巴”。二下巴命手下把所有的泥腿子都绑起来。况钟断喝一声:“动辄拘囚百姓,谁给你们这样大的权力!”二下巴望望况钟,你不就是个生意人吗,有几个臭钱就教训起老子来?老子办差无情,你既是爱多嘴多舌,老子就先把你绑了。二下巴向手下手一扬:“把这个多嘴多舌的先绑起来!” 况钟眼睛一瞪:“放肆!要绑先把杨粟叫来!” 此言一出,如晴天打了个响雷,二下巴给震住了。杨粟是苏州府同知,原是二府,现署理知府。二下巴审视着况钟,良久,用颤抖的声音问他是谁。况钟告诉他:去苏州上任的知府。 二下巴面如死灰,呆若木鸡,吓得许久不敢吱声。缓过气来,用目光扫扫在场的人,看有多少知府的长随。见都是泥腿子,心生疑窦:当官的出门都是前呼后拥,这位知府为啥一个长随都不见?新知府要来,为啥没听傅大人说过?当心其中有诈。 “大人,多有冒犯!老子,不,小人是在办差,您既是新来的府尊大人,请出示一下勘合凭信,小人上宪是经历傅德,回去交差免得傅大人怪小人失职。”二下巴向况钟谄笑着。 况钟手伸进口袋,正欲掏出关防,转念一想:不急!百姓外流事出有因,宜正本清源进行梳理,不能用强制手段。关押逃民,令百姓仇视官府,甚至会引起民变。收容所必须取缔。所丁如狼似虎,可推想关进去的人要受多少摧残。我不妨先去探探秘,身份一暴露就去不成了。主意一定,故意装作惶恐不安,手颤抖着,在口袋里不停地掏呀掏…… 二下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况钟伸进口袋的手,催着:“快啊!快!” 况钟头上冒汗。二下巴立即恢复了狰狞面目,鬼头刀顶着况钟的脖子:“敢冒充知府,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对手下吆喝,“把这个老东西绑起来!” 苏金娣等人忙向二下巴跪下,说康老板是京城生意人,求放了他。 听苏金娣如此说,二下巴可得意了,一是证明自己料事如神,二是可以敲一笔银子。财神爷面前不伸手,那是狗娘养的!他吓唬况钟道:“姓康的,别什么官不冒充非要冒充知府?《大明律》规定,冒充知府者斩。你这是老虫舔猫鼻子,送死!你还有啥话要说吗?” 况钟听他胡编得可笑,故意说:“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二下巴假惺惺地:“脑袋掉了可不会长出来喽,救命要紧呐!我这个人天生的菩萨心肠,念你是个老实生意人,不懂法度,从宽处理,罚二百两银子走人,怎么样?” 况钟回答道:“要银子没有,要命一条!” 二下巴见没门,只得要手下把况钟和乡亲们一起绑了,这里敲不到,带回常熟慢慢敲。 况钟怕乡亲们受苦,不准二下巴绑人。二下巴非要绑。况钟对他正色道:“实话告诉你,新知府况钟不日就到,敝人是新知府的朋友,你要是绑了人,看新知府怎么收拾你!” 二下巴一怔,况钟的话击中他的要害。他这个无徒,在帮里是龙头。一次伙计偷了杨粟家 的东西,他向杨粟告密。他的抓乖行为得到杨粟赏识。设立常熟收容所便赏他做了所丁。听了况钟的话,他琢磨着,这姓康的软硬不吃,底气十足,是像有背景的人。他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行事慎重些,伸好后脚不会有坏处。“好,老子就放你们一马,可有话在先”,二下巴指着况钟和逃民们,“你们一个个都得乖乖跟老子走,丢了一个,拿姓康的是问!” 况钟叫来庙祝,掏出些碎银给她,请她到君再来客栈楼上二号房转告他的伙计,说老板到常熟办事去了,不必找,要他们在客栈安心等候。交代完毕,况钟和逃民们随二下巴上路向常熟走去。 2 常熟县土地肥沃,年年丰熟,故名常熟。唐、宋以来,苏州是全国蚕桑生产中心,常熟的农户家家栽桑养蚕。 进入常熟地界,天渐渐亮了,只见驿道两旁是大片桑田,迷雾如倒扣的黑锅,低低地压着大地,桑树弯着腰,像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二下巴带他们来到一个叫藕渠地方的一个宅院。宅院四周筑有高高的围墙,门楼上刻着“鸿鹄凌云”四个大字。这宅子的主人,原是个乡绅,吃了官司,宅子充公。宅院前后两栋由天井隔开,中间是大厅,左右各有偏院,大小房间有四十余间。两个持钩镰的人杀气腾腾的在门边站班。 前院绿树森森,有假山鱼池,地上长着青草。况钟和乡亲们又饥又渴又累,进到前院,都一屁股坐到草地上。 二下巴对着大门大声叫:“傅大人,傅大人!枫桥的逃民带回来了!” 傅德从门内出。他三十五六,脸上窄下宽,直鼻方腮,目光如鹰隼,见了姿色好的女子,总是死死地盯着,用丰富的联想与她先神交一番方作罢。他缓步走到苏金娣跟前,色迷迷的目光向她扫着,柔声问:“会不会扎花?”苏金娣点点头。 傅德回到门前对众人训话:“你们这些刁民都给我听着,啊……,放下田地不种,逃到外面去,触犯大明律,是要治罪的。啊……,本官慈悲为怀,只要服从规劝,半个月后放你们回去,在所期间如行衅闹事,作造反论处,啊……”他每“啊”一声都瞟一眼苏金娣。 午饭后,况钟等人被安排去打石场。苏金娣由二下巴带着去后院的小土屋刺绣。后院是个果园,靠围墙有间小木屋,杉皮屋顶上爬满青藤,屋内一丈见方,陈设简单,放着一张堆放丝线的床。二下巴告诉她,每天必须绣完定额,没绣完晚上继续。 夜深人静后,苏金娣还在刺绣,一丝困意袭来,她睡着了。迷糊中感觉有人动她,睁眼一看,一个蒙面人站在身旁。她吓得魂飞魄散。想叫人时,蒙面人伸过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顶住她的喉咙。她发不出声了,腿软了下去…… 回到老蔫身边,她不敢说被蒙面人强暴的事,只是默默流泪。第二天起来眼睛肿得像核桃。 早饭后,苏金娣找到二下巴,死活不肯在小土屋扎花了。二下巴说她绣的是贡品,绣贡品的地方要薰御香,不能挪地方,晚上他带人在后花厅候着,蒙面人若是再来,抓住他便是。有了二下巴的承诺,苏金娣不再怕了,继续在小土屋绣。 半夜后打盹时,蒙面人又来了。吃一堑长一智,她装着顺从的样子,羞答答地说:“大哥,莫急……反正已经是你的人了……”边说边解上衣。蒙面人见她毫无反抗的意思,放松了警惕,将尖刀放床头,腾出手来解裤子。苏金娣飞快地拿过床头的尖刀向蒙面人刺去。蒙面人大惊,忙夺刀,刀尖在他裸露的右手臂上划了一下。蒙面人不敢再夺刀了。 苏金娣乘机持刀跑向房门,手拉房门,房门拉不开,外面上了锁。她用脚踢着房门,口里大声叫:“二下巴救命!”后厅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苏金娣的呼叫无人理采。 这时小土屋对面的果树林中,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下来。他是老蔫。今天早晨,况钟见苏金娣眼睛红肿,问她什么事,苏金娣只是流泪不说话,知道必有难言之隐。早饭后,况钟提醒老蔫暗中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女人。晚上笑笑睡着后,老蔫溜出屋躲到林中树上,注视着小土屋的动静。妻子发出第一声呼叫他就听到了。 老蔫跑到小土屋前,砸开锁,推开房门,苏金娣哭着出来,口里不断叫着:“蒙面人,蒙面人……”老蔫拿过妻子手中的尖刀,向屋里冲去。 听到小土屋前闹闹嚷嚷的,住在偏院的况钟和酒葫芦等人匆忙赶来。苏金娣向况钟诉说蒙面人的情状。 二下巴带着牌友来到小土屋前。况钟向屋内走去,二下巴拉住他的手,说明天还要干活,睡觉去。 况钟手一甩,快步冲进小木屋。观察了一会,叫老蔫和酒葫芦把床挪开。二下巴猴急地爬上床,盘腿坐在床上:“这是张破床,一挪脚就断了,不准搬!” 况钟一啐:“断了腿我赔新的!”转对老蔫和酒葫芦,“连人带床给我抬起来!” 床挪开,况钟发现距地一尺高的地方,有两块板壁是活动的。抽开板,露出个黑洞。况钟钻了进去,头便到了围墙外的茅草丛中。况钟钻回来后,苏金娣听况钟介绍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把抓住二下巴:“好啊,你串通蒙面人!” 二下巴诡辩道:“这洞是老房主挖的,关老子屁事!” 况钟命老蔫去叫来傅德。苏金娣向傅德告二下巴的状:“二下巴他串通蒙面人……” “啥蒙面人?这里从来就没什么蒙面人!”傅德打断苏金娣的话,息事宁人地对大家说,“天很晚了,大家睡觉去吧,有事明天再说!”说着打了个哈欠。 况钟说:“傅经历,你是这里的头,不把事情搞清楚,大家是不会走的。你说没有蒙面人……”他指着老蔫手中的尖刀,“这刀就是在蒙面人手中夺下的,物证都在,你还狡辩什么!” 傅德从老蔫手中拿过刀,问老蔫:“是你从蒙面人手中夺下的?” 老蔫摇摇头,指着苏金娣:“我家屋里夺下的。” 傅德问苏金娣:“持刀人啥模样?” “要看得清模样,就不叫蒙面人!”苏金娣说。 “无中生有,故意作耗!”傅德对二下巴说,“把他们撵回去睡觉,不听劝阻的,按所规办!”说毕拿着尖刀往外溜。 况钟向苏金娣使了使眼色。苏金娣追上傅德:“傅经历,这刀得还给我!”说毕伸手夺刀。 傅德右手高高举起刀。苏金娣抓傅德的右手,情急之下拉了下袖子,手臂上露出刚涂药水的伤痕。这伤痕她太熟悉了!她疯了一般撕扯着傅德,口里不停地叫:“你就是蒙面人!你就是蒙面人!……” 况钟赶了上去,故意说:“金娣,你可看清楚了?” 苏金娣说:“没错,就是他!” 傅德说苏金娣疯了,要二下巴把她绑起来。况钟严厉地说:傅经历,你可不要乱来,绑她是罪上加罪! 傅德不听,命二下巴绑。二下巴把苏金娣绑了。苏金娣骂不绝口,傅德抽了她一鞭子。 老蔫怕妻子受苦,跪下向傅德求饶。苏金娣是个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的人,见丈夫跪下求情,骂道:“死老蔫你滚一边去,看他把姑奶奶怎么着?” 傅德是收容所的土皇帝,谁对他都不敢说不,苏金娣当在大伙的面揭发了他,令他非常难堪,见苏金娣激他,威胁说:“怎么着?我叫你三更死就不得留人到五更!” 苏金娣柳眉一竖:“姑奶奶没犯死罪!” 傅德威胁道:“死罪?在这里死活由本官定,谁也管不着!”说毕,他故意对二下巴说:“给她好吃好喝,吃饱后丢到河里喂王八!” 况钟怕他较劲动了真,警告说:“傅经历,你身为八品,拿朝庭奉禄,做事要按朝庭法度,快放了苏金娣,闹出乱子来,王法饶不了你!” 傅德正恼况钟,一脚向况钟的膝盖踢去:“闭上你的臭嘴!” 况钟猝不及防跌倒在地,酒葫芦和平秋月忙扶他起来。 老蔫一直跪在地上,他原本想用跪,求傅德高抬贵手,让苏金娣过了这一关,见傅德不但对他的跪无动于衷,而且将劝说的康老板踢倒,以为他真要处死妻子,心里感到非常绝望。金娣精明能干,他不但感情上需要她的抚慰,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更少不了她这个当家人。没有了她,他的家就散了。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眼里透出幽幽的光,心里说:姓傅的,你要金娣死,我也不让你活。他悄悄转到傅德身后。乘傅德不注意,飞快地夺过他手中的尖刀,接着用刀猛地向傅德刺去。二下巴眼快,急忙把傅德往旁边一推,傅德连皮毛都没伤着。 傅德连声叫“反了,反了”,命所丁把老蔫绑了,将他夫妇分别关押。 大伙都被撵回房。况钟在床上考虑着怎样营救老蔫夫妇。由于老蔫的鲁莽,看来自己不得不亮身份了,不然傅德不会善罢甘休。他爬下床,悄悄向傅德住房走去。 傅德的房间还亮着灯,两个人头在窗口晃动。况钟来到窗下,见傅德和二下巴正在饮酒。 “有了劲,我再去教训教训苏金娣这婊子!”二下巴抓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讨好地说。 傅德摇摇头:“不,苏金娣你给我手下留情,虽然她性子是烈了点,可打她我有些舍不得。”他是个色迷,舍不得化银子去找粉头,只是用权力去占有弄来的女人。苏金娣他还要留着慢慢受用。 “哟,傅大人怜香惜玉的!”二下巴淫笑着,“就因为有了昨天一次?” 傅德喝去杯中酒:“你那东西不行,不懂得疼女人。” 二下巴给傅德斟酒,傅德说不喝了,快四更了,躺一会,内人寄信来,老丈人病危,明早还得赶回去。二下巴听他要走,忙问关的那两个怎么处理。傅德往床上一躺:“苏金娣仍让她在小屋绣,老蔫先关着,等我回来再移交吴县有司。” “康忠呢,让他在这里呆多少天?” “明天就叫他滚,留在这里会生祸……”傅德说着说着响起了鼾声。 听到这里,况钟连忙走了,安心回房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得好沉。 3 哭声将况钟吵醒。睁开眼睛一看,天已亮,房中其他人都不在。他起床,朝哭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哭声是前院发出的,他来到前院。天灰蒙蒙的,浓云严严实实地压在屋宇之上,令人感到窒息。鱼池边停着辆马车,苏金娣在马车旁哭,平秋月在陪着苏金娣掉泪,酒葫芦抱着笑笑站在一旁。 况钟急忙朝马车走去。来到车前,只见老蔫僵硬的身子躺在车上,眼睛瞪着,张着没有气息的嘴巴,仿佛要对天呐喊什么。 况钟手摸老蔫的脸,流着泪说:“老蔫兄弟,你为何这么快就走了?” “老蔫想不开,寻短见的。”平秋月说。 “不会,老蔫不会自寻短见,一定是他们逼的!”况钟道。 苏金娣抹了把泪,说真是自缢的,还是他解的绳子。她禀知况钟:快五更时,二下巴急急忙忙来叫她,要她到老蔫的房间去。她跑到房内一看,两个所丁正将吊在房梁上的老蔫放下来,傅德在训看守,责怪他不该当值打瞌睡,让老蔫钻了空子。 况钟爬上车,解开老蔫的上衣,只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时傅德从门内出来,见况钟在车上,忙对他吼:“看啥看?畏罪自杀!下去!下去!” 况钟从车上下来。二下巴牵着马来到车旁。傅德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指着马车说:“马夫呢?催他快走!”说毕缰绳一抖,走了。 二下巴叫来马夫。况钟倾其所有,掏出身上的钱给苏金娣:“好好活下去,把笑笑带大。” 马夫牵来马,驾着马车走了。 早饭后,二下巴要况钟离开收容所。况钟不虚此行,已了解到不少内幕:这里设有打石场、砖瓦场、农场、绣坊等,抓来的人安排到这些地方做事。名义上收入以所养所,实际上大部分被少数人侵吞了。他们把姿色好的女人支应进小土屋扎花,无一不受傅德的糟蹋。由此看来,变成人间地狱的不只是昆山,而是整个苏州府。官吏狼戾,整顿吏治势在必行。他决定不急于赶到府衙,先行暗访常熟、昆山、崇明、嘉定、吴江、长洲、吴县全府七邑。 况钟出了门楼门,便向通往无锡的驿道走去。刚上驿道,况寰骑着马从对面赶来。庙祝那天没找着他。掌柜的转达庙祝的话后,况寰耐心等着,两天不见爹回来,心里着急,今日大清早便追了来。 况寰要父亲上马。况钟说不回去了,要他回无锡取些钱再到这里来,叫洪叔在无锡等。况寰不解,问为何不用小马辇,况钟说:“爹是微服私访,要是乘着小马辇去,不变成瞎子和聋子了?” 况寰听父亲说得在理,没再多言,翻身上马,拍马向无锡奔去,一阵急蹄走得无影无踪。 第四章 身陷囹圄 1 宣德五年的吴中进入六月以来,没有下过一滴雨。每天要么是烈日当空,要么是空中弥漫着黄色的轻霾,热得像个蒸笼。明代苏州气候属寒冷期,湿冷居多,这一年气候反常,向来夏天并不酷热的吴中,这回领教到了热魔的厉害。 驿道干巴巴的,脚一踏地就冒烟。路旁的柳树枝条没精打采地低垂着,一动不动的。杨旭带着一行人策马向陆杨乡奔去。他四十出头,团脸,眼睛特别小,是昆山县陆杨粮区粮长。明代纳粮一万石左右为一粮区,指派大户充任粮长,负责征收和解运田粮。他家虽在昆山县城经商,因陆杨是祖籍,那里不少庄子是他家的,他又是县里的总圩长,有心兼任这个差使,自然心想事成了。 跟在杨旭后面的是县丞贾敬。这贾敬年约四旬,是个矮墩胖子,圆乎乎的脑袋,大胳膊大腿。朝庭规定,征收粮税可加征若干耗羡。地方官吏利用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榨取百姓血汗,作为自己的生财之道。贾敬执掌清军、巡捕,催粮本不是他的职责,因为此差油水重,主动承揽了陆杨粮区税粮的征收。今日有空便带着皂隶前去催缴税粮。 陆杨是个乡,距乡公所五里许有个葛家村。此村是葛氏先民聚居地,现杂居仇、杜等姓。一条官道在村中心通过。官道东侧二箭之地远有条小河,宽约数丈,河堤上植着杨柳。百余户民居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小河两旁的绿畴秀野中。明代实行里甲制,一里十甲,一甲十户,这个村的里长叫杜福寿。他祖上原是中产之家,有薄田数亩,由于豪强挤压,渐渐变卖了。到他手上只得租佃官田耕种。此人虽种田出身,少读诗书,但聪明能干,侠肝义胆,乐于助人,在村中威望很高。原里长姓仇,为人刻薄且贪贿,引起公愤,前年村民联名告倒他,提议杜福寿出任里长。杜福寿人脉旺,非他不行,乡里只得支派姓仇的当圩长。 葛家村欠粮多,这里是杨旭、贾敬他们去的第一站。走进村子,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泥尘沾在汗湿的衣衫上,像是一块块膏药。他们跳下马,在小河中洗了把脸,就直奔村西的仇圩长家。 苏州府七县滨临海湖,地势低洼,为防洪水,田地都筑有圩堤。圩田大小不等,大的围有数千亩,小的数百亩。昔大理寺卿熊概巡抚江南时,奏报朝庭同意,每县增设总圩长,每乡增设若干圩长,协同粮长、里长提督农务,催办税粮。总圩长、圩长基本是地方豪强或在衙门待过的胥吏,都与官府关系密切。他们的势力愈来愈强,等同第二衙门,官吏下来不论是治农还是催粮,多找他们。 姓仇的正得黄疸病,他们只得去找里长杜福寿。 杜福寿的家在村中官道旁,三间板屋,两间草棚,院中一棵老桃树,枝叶婆娑,树荫匝地,满耳蝉声。杨旭一伙来到树下,大声唤杜福寿。 杜妻王氏出来,说杜福寿不在家。杨旭要杜王氏去找他回来。 一盏茶的工夫,杜福寿牵着牛回来了。他五十出头,鬓发灰白,方脸,八字眉,眸子闪着幽幽的光。他将牛绳系在桃树上,笑呵呵地向官差们打招呼。 贾敬训斥道:“杜福寿,你这个里长怎么当的?全里欠下这么多粮,怎么办?” 杜福寿见他一来就拿款训人,心说:耍啥威风,要不是拜成均做干爹,你还不是个看家狗!贾敬原来是巡抚成均的看门人,认成均作义父后,安插他到昆山县衙当差,买了功名后,成均以他办漕粮有功为由,保举当了县丞。贾敬是昆山一霸,杜福寿得罪不起,强装笑脸回答道:“回县丞,交粮的事仇圩长在料理。” “姓仇的病了,眼下要找你!”贾敬说。 “找我?我可没办法!”杜福寿蹙起眉,“去年洪水浸淹,今年又遭旱灾,打的粮吃不了三个月,男人多数外出播越,女人维持不了,搞得田荒地败……” 贾敬打断杜福寿的话:“你身为里长,理应钤束刁民,为何不阻止他们外流?” 大灾面前,衙门未发丝毫救济粮、款,只是一味上门勒啃钱粮,收不到钱粮,还怪罪里甲不该放他们走。杜福寿忍不住将话驳话:“四大人,刁民也是人,总不能让他们饿死吧!” 杜福寿听衙门里的皂隶私下称贾敬“四大人”,以为贾敬在家里是排行老四,本无不良之意,而贾敬听了却等同当众掴了一巴掌。贾敬头大、腹大、几巴大、架子大,“四大人”是此四大之意,衙门里的人给他取了这个绰号都不敢当面叫,只是背后议论。杜福寿不但当面顶他,还敢称他“四大人”,贾敬觉得这个小里长是有意挖苦他,胆大包天,不治一治他,难解心头之恨。 “你有种!那好,他们的粮你包了!”贾敬铁青着脸说。 杜福寿不知道称“四大人”得罪了贾敬,见他生气还以为是自己顶撞引起的,解释道:“四大人,刚才说的我不是有意顶撞你,我是里长,乡亲们活不下去了,我得向你如实禀报。可我一说,你就用粮来封我的口……” 贾敬见杜福寿继续称“四大人”,打断杜福寿的话,对皂隶们说:“进屋去,合适的东西拿去抵粮!” 杜福寿原以为贾敬不过是气头上说一说,压一压他,见关门落栓,气得七窍生烟。哪朝哪代,哪府哪县见过里长代乡亲完粮的,你贾县丞欺我老实怎的?杜福寿生性刚强,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你若想欺压他,他与你斗个你死我活。他跑进宅内抓起一把斧头,挡在大门口:“谁敢?我和他拼了!” 皂隶们不敢进屋,张惶地望着贾敬。贾敬指了指栓在桃树下的耕牛。一皂隶会意,奔向桃树下。王氏跑上前去,死死护着牛绳不让解,说闺女外出挣钱去了,寄回钱就来交粮。 贾敬上前拉开杜王氏:“哭啥哭,它是你家老祖宗?” 牛是杜家半个家。杜家无出,三个女儿,两个已出嫁,牛等于杜家半个儿。杜王氏任贾敬怎么拉都死死执住牛绳不放。贾敬使劲剥开杜王氏执牛绳的手,杜王氏情急之中咬了口贾敬的手。贾敬火起,向杜王氏下腹狠狠踢去一脚。杜王氏本就足小,仅三寸金莲,被贾敬这一踢,站立不稳,往地上倒下,头砸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 杜福寿斧头一丢,朝妻子跑去,抱起杜王氏,大骂贾敬:“四大人,你仗势打人,我要告你!” “你告吧,不告的是龟孙子!” 这时,况钟匆匆走进院子。他父子离开藕渠后,经石牌进入陆杨,路过杜家门前官道,见有人行凶打人,便进来看个究竟。他走到杜福寿跟前,察看杜王氏伤势,见头上一个洞,血流不止,生命垂危,要贾敬火速送城里救治。 “关本官屁事!”贾敬不屑地望了望这位爱管闲事的商人,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况钟拉住他的衣服:“怎不关你事?我亲眼看见你打她!” 贾敬朝况钟脸上猛出一拳:“我叫你多嘴多舌!”况钟手一松,险些跌倒。贾敬乘间跑出院子。皂隶们见他跑了,连忙把牛赶出杜家小院。 况钟门牙被打落一颗,口里流出血来。杜福寿想去追牛,见客人为他挨了打,很是过意不去,将妻子放睡椅上,去给况钟找药。 况钟将牙一吐:“我不碍事,快给嫂子止血!” 杜福寿拿出把旱烟,切成丝敷在妻子伤口上,敷着敷着,杜王氏嘴抽动了一下,因流血过多,头一侧断了气。 杜福寿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给杜王氏烧上路钱财。况钟问适才那打人凶手是谁,杜福寿抹着泪告知他是县丞贾敬,巡抚成均的干儿子。况钟要他上县衙告他。杜福寿叹了口气,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如今官官相护,告也无用,不如用斧头劈了这王八蛋。 况钟说这样不行,连老哥您也搭进去了。告不倒没关系,只要去告了就行,将来自有主持公道的官员替您申冤。听况钟如此说,杜福寿同意了。况钟当即替他写了诉状。 2 况钟赶到昆山县衙不久,杜福寿摇着小船来了。 况钟替杜福寿击鼓。听到“咚咚”鼓声,从苏州府衙刚回的知县任豫在公堂坐下。他四十六、七,长方脸,两道剑眉挑起,深沉内向,身子瘦弱。衙役拿着黑红水火棍从东西两侧门出来,站在公案前两侧。 杜福寿抱着王氏尸体上堂。任豫例行公事地问过姓名、性别、籍贯,事由之后,要杜福寿递上诉状。他看过诉状之后惊堂木一拍:“信口雌黄!贾县丞催粮在外,尔妻与他有何干系?” 况钟进大堂:“敝人康忠,目睹贾敬殴打杜王氏。” 任豫见证人来了,只好说:“将情由说与本官听!” 况钟说:“草民是个生意人,路过杜家门前……”他把所见复述了一遍。 任豫无奈,只得装模作样传贾敬。衙役回报贾敬催粮未回。 “贾县丞既催粮在外,原告你且回去,他回来后,本官自会勘问,秉公办理!”任豫袖子一甩,“退堂!” “慢!”况钟大声说,“催粮在外,不能作为拖延归案之理由,大人须索立即将他拘囚!” 任豫本想糊弄杜福寿过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气得惊堂木一拍:“大胆康忠,你胆子也忒大了,敢咆哮公堂!小的们,把他撵出去!” 衙役上前拉况钟。况钟手指任豫厉声道:“新知府快到了,你不按律办案,当心头上的顶戴!” 任豫刹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蹦不起来了。况钟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他出身于破落的士族,因祖上福荫已尽,父辈穷困潦倒。为再整基业,他发奋苦读,喜放乙榜。可是家里穷,连上京会试的盘缠都拿不出。幸好已纳阊门内大街丝绸庄封老板的继女为妻,在岳父资助下进京,取得赐同进士出身,放了知县。他当官前饱受屈辱,分外看重头上的顶戴。他的仕途并不顺,从当官至今,始终是“知县”,毫无进展。他想走巡抚成均的门路,贾敬是他的敲门砖,凡事都讨好取悦贾敬。新知府是他的顶头上宪,对于他的擢拔起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位顶头上司与你关系好,可以向吏部数出你一大堆的政绩,你冒渎了他,明摆着许多政绩,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知而不言。更为要命的是他抓住你的过错向皇上参你一本,你是引咎辞职,因咎降职,还是流放入狱,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想起这些,任豫不敢把事情做绝,只得再传贾敬。贾敬其实一直在内衙。任豫复传,他硬着头皮来到公堂。任豫问他杜王氏身亡是否与他有关。贾敬说:“本官到杜家催粮,杜王氏咬我一口后逃走,被石头绊在地上。她倒地上之后本官走了,死不死我不知道,即便是亡故,那也是咎由自取,与本官无关,杨旭与催粮皂隶可作证。” 任豫传杨旭和催粮皂隶。杨旭和皂隶上堂作证,说贾县丞只推杜王氏一把,没有打人致死。况钟当即指出杨旭与皂隶是贾敬同伙,作证应判无效。 任豫不听,有杨旭和皂隶的证词,甭愁在新知府面前不好交代了。他惊堂木一拍,宣布杜王氏身亡是咎由自取,杜福寿抱尸告贾县丞是诬告,命衙役将杜福寿轰出公堂。 况钟见任豫包庇贾敬,气愤地说:“你身为朝庭命官,不为民作主,包庇凶手,残害百姓,必自食其果!” 任豫不理会况钟的话,急向后衙走去,贾敬见任豫欲走,一把拉住他:“任大人,你怎么能走?”他指着况钟,“他作伪证不算,还咆哮公堂,辱骂朝庭命官,如此咨肆,少说也要二十背花!” 任豫对贾敬向来言听计从,命衙役拿下况钟打二十大板。 况寰一直站在大堂门外看护行李,听知县发令要打父亲二十大板,连忙往堂内跑。此时,衙役已把况钟按在地上,一个衙役高高地举着棍棒正要往下打去,况寰大叫一声:“谁敢打?他是苏州新知府!” 况寰这一声吆喝,令所有的人大吃一惊。执刑衙役举起的庭杖停在空中,打也不是,收也不是。眼睛望着任豫,看他是否会更改指令。任豫吓得背脊发凉,心中狂跳,头冒虚汗,两腿股粟。今日去苏州,襟弟赵忱告诉他,朝庭邸报已载,新知府况钟正往苏州赶来。他急忙赶回,备办见面礼,以便新郡守到后去朝拜。没想到贾敬弄出个人命官司来,而偏偏证人就是新知府,而且自己险些把新郡守打得脊背开花。幸好他的随从言破,不然自己就铸成了大错。 任豫慌忙收回成命,然后弯腰去扶况钟,替况钟的衣衫拍去灰尘后,跪在况钟面前:“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府台如此神速,冒渎大人,请大人恕罪!”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向况钟跪下。贾敬不跪。他对况钟有怀疑:新郡守按制应知会府衙,抬着衙轿去官道迎接。此人在陆杨出现,显然是从常熟那边来的。一是到苏州舍近而求远,二是未知会府衙,不合常情。当官的新到一地都要显显威风,他就是再迂,也不至于不坐八抬大轿而让马背驮来。想到这里,贾敬对况寰说:“你说他是知府,把上任的关防文书拿来!” 况钟从陆杨来到昆山,可说是出狼窝又进虎穴,官吏狼戾,令人触目惊心。他不愿暴露身份,看他们如何处置自己。于是,随机应变道:“贾大人,你休要为难他,他是我的小伙计,怕我挨打才这样说。我一个生意人,哪来的关防文书?新知府还未到,我不是早就禀报了吗,敝人康忠,健康的康,忠诚的忠。” 听毕况钟的介绍,贾敬一百个放心了。他晃着圆乎乎的大脑袋,走到任豫旁边,神气地说:“任大人,对一个生意人为何长跪不起?别丢人现眼了!” 任豫不理他。此人双目炯炯有神,器宇轩昂,处事刚果敏达,生意人无此神态;衣着虽商人打扮,骨子里透出高雅,全无媚俗,商人无此气质;来到大堂反客为主,执手之固,千夫莫回,生意人无此气势。任豫笃信此人是新郡守无疑。郡守不放言,他不敢起。 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任豫的夫人带着老家的一位仆人跑了进来,言老太爷发急病,生命垂危,要任豫赶回吴县去见最后一面。 况钟听罢忙对任豫说:“任大人,起来吧,回府见老太爷要紧!”接着又对其他跪在地上的人说,“都起来吧!” 任豫和跪在地上的人都起来了。临走,任豫嘱咐贾敬:康忠是新郡守无疑,他既不愿暴露身份,自有他的考究,休要怠慢他,切切记住! 贾敬边听边冷笑,他觉得任豫是个书呆子,讲起道理来,甲乙丙丁一套又一套,他讲不过他,可面对这个康忠,把一个生意人强看作是知府,简直贻笑大方。 任豫一走,贾敬把任豫的话抛到九霄云外。这康忠是生意人,银子有的是,他还要趁此弄他一笔银子。他坐到公案后,惊堂木一拍:“康忠,任大人走了,嘱本官处置你。你作伪证,辱骂朝庭命官,咆哮公堂,小伙计又行骗,数罪并罚,你非坐三、四年牢不可,本官念你体弱,免去牢狱之苦,罚你五百两银子。” 况钟说:“我的银子都交了货款,别说五百两,五十两都拿不出了。” “没银子,你和小伙计就得蹲大狱!”贾敬黑着脸。 昆山出现的事让况钟震惊:县丞贾敬催粮害死一条人命,皂隶和粮长可证他无罪;一个人命案的凶手,因为他是县丞,知县竟无视法度包庇他;因为县丞是巡抚的干儿子,知县竟听命于他;知县不在,县丞竟变着法子敲榨证人的银子。从个案可见一斑,苏州的官吏为非作歹,徇私枉法严重到何等地步。他要写一份奏疏,让儿子送回京城,请皇上给予便宜处置之权,严惩那些恶贯满盈的人。主意拿定之后,他对贾敬说:五百两认了,但得派小伙计回京去取。 听说是回去取银子,贾敬答应放况寰,但前提是康忠必须在号子里候着,交了银子再放人。 3 监狱是由一座破庙改建的,檐下蛛网密布,雀粪斑斑。关在这里的人,多数属于临时羁押,狱卒带况钟走进一间号子。这是间大房,地上铺着稻草,空气中尿臊和汗臭刺鼻。房内已人满为患。躺着的人连翻身都不方便。况钟进去后,狱卒要大家挤紧,好不容易才挪出个位子让他坐下。况钟问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告诉他,关在这里的人都是欠了钱粮,等家里借银子来赎人。 晚上,况寰来送饭,见号子这样挤,用银子买通狱吏,才给况钟一个小号。 小号在后院的银杏树旁。后院是囚徒放风的地方,这里筑着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没有瞭望堡和巡道,放风时,禁卒们鹰隼一样的眼睛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小号通常只住一人,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一张板凳,一张小桌,桌上还有盏小油灯。与大号相比,这里算是特别优待了。这个单间是监狱的摇钱树,只要出银子,不论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谁都可以住。 在小号吃过饭,屋内屋外已成灰色,况钟要儿子去狱吏那里要来纸笔墨砚,点上灯,在小桌前坐下,铺开纸,捉笔沉思,然后挥笔疾书。他出身刀笔小吏,在仪制司为官时,礼部的许多重要公文都是他主笔,写篇奏疏对他来讲是小菜一碟。稿子可说是一气呵成,写完之后,再三斟酌一番,订正若干字句,工工整整地誊写,用封套装好,拜发,将之交给况寰。 儿子怀揣封套,向父亲跪下:“爹,狱吏那里儿送了银子,他们不会为难您的。儿去了,您要多加保重------”况寰说着,眼中满是泪水。 “哭什么?”况钟拉起儿子,“爹住进这里,能尝尝治下监狱的滋味不是坏事!能了解到许多外面了解不到的事情。爹来这里,百姓就可以少进这里。”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路上注意安全,注意休息,不要惦记我!” 况寰向父亲拜了三拜,转身向外面走去。他走到银杏树下,父亲又叫住他,再三嘱咐:“回去对娘和阁老都不要提我的事,免得他们担心。” 况寰点点头,走了。况钟站在铁窗前,目睹儿子的身影出了小院。 狱卒催况钟熄灯。他吹了灯,和衣躺在木板床上想心思。灯一黑,蚊子出来了,嗡嗡的叫着,这里叮一个疱,那里叮一个疱。闻着了人的气味,臭虫、跳蚤也在黑暗中爬出来向况钟进攻,一时奇痒难忍。况钟不怕虎狼,不惧恶人,就是畏这些小东西。臭虫、跳蚤一咬,皮肤起鸡皮疙瘩,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点灯捉臭虫、跳蚤,灯一亮,这些讨厌鬼全藏起来了,一个也抓不着,好像是有意作弄他似的。他叹息一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熄了灯,傻呆呆地坐在板凳上。 坐了一会,老鼠又来了,它们在黑暗中爬来爬去,一会儿跳上他的膝盖,一会儿爬上他的肩膀。他跳了一跳,老鼠跑了,坐下不久,它们又来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铁窗跟前。窗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那株银杏黑糊糊的,南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接着火光照进后院,只见一个衙役擎着火把来到银杏树下,狱卒押着三个汉子朝这边走来。为首的那个三十多岁,手臂非常结实,后面两个精瘦精瘦的。走进窗边时,况钟认出是葛阿伴兄弟。 狱卒打开小号的门,丢进两捆稻草,说:“进去吧,便宜你们仨了!”别的号子容人不下了。 三人进来后,狱卒“咣”的一声上了锁,走了。 况钟点亮灯:“阿伴,是你哥仨?” 葛阿伴兄弟正在忙着铺稻草,听到况钟问,三人连忙回过头来。 “康老板,您怎么会在这里?”葛阿伴惊奇地问。 况钟将自己的遭遇说了,问:“你们呢?” “我们记着您的话,火速回家复业,今日到家刚吃过晚饭,衙役就把我哥仨捉来了。”葛阿伴说。 阿伴显得很疲劳,没讲几句话就倒头入睡。阿伴睡得沉,阿让、阿贵梦中老是发出惊叫声。况钟叫醒阿让、阿贵,问是怎么回事,他俩述说梦见恶鬼举牌持索捉拿。况钟叹了口气,穷人活在这世上多难,醒时官差逼,梦中恶鬼追,无时不担惊受怕。 翌日早饭后,狱吏打开门:“葛阿伴走人,葛阿让和葛阿贵留下!” 葛阿伴问他,兄弟仨一块来的,为何两个弟弟不能走。狱吏眼睛一瞪:“还没关够是不是?呆头木息的!” 况钟劝葛阿伴快走,走得一个是一个。阿让、阿贵要哥出去后替他俩想想办法。阿伴说:“没事,今天哥就把你俩弄出去!” 阿伴走后不到一个时辰,狱吏就叫阿让、阿贵出去。况钟想,阿伴还真有能耐,这么快就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葛家兄弟连忙收拾衣物。 “带这些干啥?磨磨蹭蹭的!”狱吏站在门口,显得很不耐烦。 阿让、阿贵说这些衣服回家可以穿,丢掉了可惜。 狱吏冷笑,说做梦吧你,这是提审。阿让、阿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仿佛身子掉进冰窖里。况钟心里一沉。阿让、阿贵跟提审走后一直没有回来。约莫到了申时,葛阿伴抹着泪来到号子里收拾两个弟弟的衣物。况钟心头浮起一丝不祥,问阿让、阿贵哪去了。阿伴放声痛哭,说被贾敬那恶魔打死了。 葛阿伴是石匠,外出做工挣了五十多两银子回来,他妻子交出这些银子赎了他。阿让、阿贵无手艺,打短工只挣到十几两银子。兄弟俩的妻子也把带回的银子交了,贾敬硬说不止这么多,提审时一再逼问。阿让、阿贵说没有了,贾敬命皂隶使劲打。两人昏死过去,他说是装死,接过棍棒亲自打,在贾敬的棍棒下,兄弟俩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况钟听了一拳砸在墙上,手在流血,心也在流血。 第五章 初到府衙(上) 1 吴中是长江三角洲的一颗明珠,山温水暖,绿畴绣野,人杰地灵。这里濒临烟波浩渺的太湖,北依长江,东接上海,西连无锡,南邻嘉兴、湖州。京杭大运河南北纵贯,河湖交织,江海通连,河道港汊纵横于乡野与街市之间。名园荟萃,胜迹如云。战国时置会稽郡,汉代置吴郡,南北朝置吴州,随开皇九年改吴州为苏州。 苏州古城始建于春秋吴王阖闾元年(前514)。吴王阖闾命大臣伍子胥建吴国都城。建城时辟陆门八,以象天之八风,水门八,以象地之八卦。古城迭遭战火,破坏惨重。明初大规模修葺,改为六门:阊门、胥门、盘门、葑门、娄门、齐门。阊门位于城西北,通无锡、常州、南京等地,传说天门中有阊阖,取“通阊阖风”之意而名,此门是苏州最为繁华之处。胥门位于城西,通太湖、宜兴等地,相传伍子胥宅在此,后悬头于此。盘门位于城西南,通吴江、湖州、嘉兴等地,因水陆相伴,沿洄屈曲,故名。葑门位于城东,通嘉兴、上海等地,周围盛产葑(即茭白)。娄门位于城东北,通昆山、崇明等地,城外是古娄县。齐门位于城北,通常熟等地,门朝古齐国。 宣德间,苏州是全国最大的粮米交易中心。川、鄂、湘之米,经此地转销闽、浙、辽东、两广达一千万石,其他地方的商人到这里采购粮米每年百万石。 米市在胥门内,这里是米行集中地。东西米巷生意兴隆。 苏州府治在西米巷的尽头。衙门的建筑布局是:中间大堂、二堂、客厅、签押房,两旁全部是同知、通判、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和三班六房用房。衙门后面是花园,园中假山、池塘、花圃、草地一应俱全。假山黄石砌成,峭壁上枯松倒挂,石缝藤萝丛生,池塘上建有一榭,名芙蓉榭,一半在池中,一半在岸上。 杨粟从南京回来,船在胥门姑胥桥一靠岸就往府衙赶。 他身材修长,豹头环眼,长须飘胸,年已五旬。祖籍常州,祖祖辈辈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族人入仕者最大官职不过知县。老族长是建文秀才,天天在宗祠上香,求祖宗保佑族人喜登龙门。杨粟出生时,知府的衙轿正好在宅旁鸣锣通过。爷爷说这是好兆头,孙子将来一定能当知府。族长见他天性聪颖,便族中出钱送他读书。十年寒窗,他不负众望,中了举。然后再花些银子补了嘉定知县的缺。当知县数年后,到苏州府任通判,再改任同知。知府卸任,他署理知府。吏部规定,署理满一年可补授实缺。为了拟正,半年前,他凑了笔银子给江南巡抚成均,请他去吏部打点。此次他上南京打听消息,成均告诉他:银子没少花,吏部左、右侍郎都点了头,可煮熟的鸭子还是飞了。朝庭派来况钟。邸报已载,他初二动的身,钦限十五日内赶到,你回到衙门时,说不定他已到了。杨粟大失所望,问况钟在仪制司好好的,为何要跑到苏州来?成均与况钟有隙,故意说:“当京官是清苦的,尚书、侍郎这些人,地方什么冰敬炭敬之类还有一点,一个四品郎中谁会放在眼里?苏州是人间天堂,他早就想到这里来!”杨粟想到自己升迁这么难,有些嫉妒地说,想到哪里就哪里,朝庭都由着他?成均解释道:“他这人生就是好命,皇上宠他,除内阁首辅杨士奇外,还有杨溥、蹇义、胡濙、周忱等人帮他,他要来苏州谁阻得了?杨粟叹息道:“有况钟这个克星,看来下官在苏州无出头之日了!”成均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事在人为,风水轮流转!” 杨粟来到西米巷。街道很窄,宽不过七尺,铺的是石板,两旁清一色的米行,店前挂着布旌,上写米行的招牌,柜台沿街,均曲尺形,柜台上方吊着块长方形黑漆木牌,上用粉笔写着出售大米的品名,什么“苏帮白元”、“练塘蕖稻”、“吴江白粳”、“张堰早稻”等。 街上人头攒动,卖米的,买米的川流不息,每间米行都有人在讨价还价,人声嘈杂。空气中飘着汗馊味。杨粟在街上走,不时有米行老板向他打招呼。 杨粟到街尽头,面前出现一堵高高的围墙。围墙连着街道与府治,中间开有车马门。门前,雨天留下的车轮辗辙和牲口蹄印盖着一层尘土,依稀可辨。门内绿树森森,是府衙的停车场。停车场一侧,一道花围墙围着个小院,小院麻石蹬道之上一幢宅子,那是知府官邸。停车场另一侧是府衙官吏的住房、轿库、车库、厩棚等。 杨粟来到府衙门前。时已错午,门洞内静无人语。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太阳像个火球悬在当顶。照壁前的老柳树,卷着叶片一动不动。走到下马石前,他故意咳了一声。杨粟向来霸道,凭着与成均关系好,几乎不把前任知府放在眼里。前任知府走后,他署理知府,大权在握,衙门里的人都惧他。往日门子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追出来,一边打扇,一边讨好地问这问那,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今日见鬼了,他们都成了聋子,难道衙门里的人就知道我不能拟正了?失落感油然而生。再咳一声,还是不见一个人出来。 杨粟火了,对着门洞吼道:“里面的人都死绝了吗?” 门子抹着惺忪的睡眼从门内惊慌地跑出来。 “衙门里的人呢?”杨粟板着脸问。 门子战战惊惊地望着杨粟,回答道:“在歇午。” “还在摊尸!”杨粟嘟哝一声,向签押房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门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门子说赵大人和傅经历来了。杨粟迳直向芙蓉榭走去。他知道,这两位肯定在芙蓉榭下棋。 荷花盛开,水榭如浮在荷花上头,花香沁脾,沧浪水清,幽静凉爽。杨粟走进芙蓉榭,只见赵忱和傅德在楚河汉界旁正杀得难分难解。杨粟咳了一声。赵忱和傅德抬头,见是杨粟,二人忙站了起来以示尊敬。 杨粟问:“新郡守况钟到了吗?” 赵忱说:“邸报载初二动的身,至今未到。” 傅德听了杨粟和赵忱的对话,大吃一惊。他从常熟赶到老泰山家时,老人已经辞世。此后几天都在岳父家办丧事,未听到新郡守要来的消息。“康忠”与“况钟”谐音,可以肯定,二下巴在无锡弄来的商人是新知府,他心里骂开了:二下巴啊二下巴,你个狗娘养的,敲银子为啥要敲到新郡主头上去?拖着我和你一同下水,你安的什么心?况钟要是摸到了收容所的秘密,你我还有活路吗?傅德想起就后怕,后悔当时没立即将况钟放了。他明白:世上并无后悔药,要救自己的命,只有求杨粟帮忙。杨粟这人是直肠子,对兄弟们有同情心,愿帮忙,他这个二府出面说情,况钟不得不给他面子。傅德理了理思路,打算原原本本将况钟被二下巴抓进收容所的事说出来,以此得到杨粟的谅解与同情。他朝杨粟笑了笑,说:“太尊,新知府日下准到,卑职在藕渠已------” “太尊”是知府称谓。傅德称身为二府的杨粟“太尊”,是献媚。为讨好上司,称呼上司时将职务往上套一级,在官场是寻常事,何况此时杨粟还在署理,称“太尊”并不为过。若往日,杨粟一定会高高兴兴地笑纳。今日不同,杨粟心情不好,况钟上任的消息不啻是当头一棒,疼得他都快要失去理智了。他向来疑心重,把傅德献媚讨好的话,看作是挖苦,心里骂道:姓傅的,平日我待你不薄,视为兄弟,见我不能拟正,为何就如此羞辱我?真是世无兄弟,权是兄弟,人无朋友,权是朋友;当初高朋满座,是权力在那里攀谈,昔日哥哥迎,弟弟送,是权力在那里作揖。一朝大权旁落,兄弟和朋友全变成了狐群鼠辈!想到这里,他感到无比的愤怒,傅德话还没说完就招来他一顿臭骂:“新知府都来了,你称我太尊!居心何在?你见我没拟正,故意来羞辱是不是?小人,十足的小人……” 傅德骂得傻了眼,不明白杨粟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也不解释,任他骂下去。他知道越解释越糟。杨粟骂人时不允许任何人解释,认为解释就是对他不尊。 赵忱也未替傅德解释。他了解杨粟的脾气,火一上来,像点着的爆竹,“噼噼啪啪”没个完,发作之后,烟消雾散。他发火时,保持沉默是最聪明的选择。 杨粟发过一阵雷霆之怒后,听到腹内“咕咕”叫,想起还没吃中饭,回府去了。 2 杨粟走后,赵忱摆好棋子欲重开战,傅德任他怎么说都没心思下了,总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赵忱问何故。傅德把二下巴抓枫桥逃民,连况钟一起执去的事说了。 “这么说况大人在无锡?” “是的,卑职离开常熟那天,他就回无锡去了。” “你为何不早说? “卑职正准备说,被杨大人那顿臭骂噎住了。” “快,禀告杨大人去!” 赵忱拉着傅德的手出了芙蓉榭。二人来到桂和坊杨府,把况钟的事向杨粟说了,并提出立即赶往无锡迎接。杨粟听说况钟在无锡夜访枫桥流民,怀疑他是在缉听他的过失,将来好整他,坚决不同意去无锡迎接,说:“无锡不属苏州府辖,他要住多久就住多久!”赵忱说况钟毕竟是府衙的当家人,既然知道他到了,不去接不好。杨粟怒目道:“当家人又怎样?本官还要参他无视皇命,玩忽职守,逾期到职哩!” 二人默默从杨府出来。傅德铁了心要去无锡向况钟负荆请罪,见二府不点头,便转向三府,力劝赵忱道:“赵大人,我们总不能因杨大人闹意气,就不理况大人是不是?” “依我的心也要去,可杨大人是二府,他不同意,我也不好勉为其难。”赵忱说。 傅德小眼睛转了转,想到个点子:不用头踏,不带皂隶,以私人身份去,两头都不得罪。赵忱听了,说这主意好。 二人回到衙门,当即跳上马背,急急朝阊门驰去。 刚出阊门,只见驿道一架小马辇从对面驶来。赵忱指着小马辇,说这是大内的车,邸报载况大人是驰驿上任,说不定这就是他的车。 二人下马等候小马辇。小马辇驶近,傅德牵马迎上前去问驾车的,是不是况大人的车。 驾车的是洪叔。早上,况寰赶到无锡,要洪叔赶往昆山去。洪叔路上腹痛,走走停停的,这才赶到苏州。洪叔听后说:是况大人的车,但老爷不在车上。 傅德不信,登车掀开红帘,见车亭内无人,质问洪叔哪去了。洪叔见他气势汹汹,故意不说。这时赵忱牵马上来,笑眉笑眼的说他俩是苏州府衙门的人,收到六百里加急的内庭字寄,要呈送况大人。洪叔不知道内庭字寄是内阁寄递的皇帝谕旨,有多重要。在况府生活这么多年,对“六百里加急”倒有所了解,知道是一种紧急公文,驿站传递每天不得少于六百里。洪叔一望,说这话的人好面熟,再仔细一瞧,他是在孔庙停车场相识的那个弥勒佛。此时,赵忱也认出了洪叔。洪叔见二人是府衙官员,如实告诉他俩:老爷在昆山牢里。 二人大吃一惊,跳上马背,飞马向昆山急驰。 3 放风了,狱卒打开小号的门。况钟从小号出来,立即融入囚徒中。由于儿子向狱吏塞了银子,狱吏向狱卒们打了招呼,况钟在狱中总算未怎么受到为难,他的行动比别人更自由一些,与人交谈未受到干涉。他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尽量了解狱中的情况,囚徒们告诉他:关在号子里的人,除两三个盗窃犯,余者都是欠钱粮的农夫。进了号子,衙门用酷刑逼钱,剥豆角一样,把每个人的家都掏空。一位老秀才给他念了首顺口溜:“胡豆角,毛豆角,倒霉憨大变豆角。变豆角,要挨剥,开膛破肚命难活。官家剥豆最上心,一剥剥成光壳壳!”况钟听后,心里非常不好受。孔老夫子说古代苛政猛于虎,今之苛政比古代已是有过之而不及。他暗下决心,上任后一定要革除苛政。 况钟刚听完顺口溜,狱吏走了进来,向他招了招手,带他向花厅走去。 花厅里坐着赵忱、傅德、任豫、贾敬。任豫全身汗淋淋的,老太爷转危为安后,惦着衙门的事,便火速回来。回到衙门刚坐定,赵忱与傅德来了,说况钟被关进狱中,任豫大吃一惊,当即唤来贾敬,问为何把况钟关进牢房。贾敬吱唔着把实情讲了。任豫气得青着脸说:“贾兄,你闯大祸了!”说毕,带着赵忱、傅德、匆匆赶到这里。 狱吏带况钟来到花厅。况钟见任豫几个在这里,恨不得指着他们鼻子尖痛骂一顿:圣人教诲为政以德,你们却正好相反,考事受赂,临民采渔,把个昆山变成了人间地狱。可眼下还未暴露身份,只好忍一忍。四人见况钟来了,一齐迎上前去。赵忱先行几步,在况钟面前“咚”的一声跪下,翕动着厚厚的嘴唇:“下官苏州府通判赵忱拜见府尊大人,府尊大人受苦了!” 况钟望着赵忱,他穿一件缀有补钉的银灰色长衫,背上和胸前汗水湿了一大块,团头大脸,慈眉善目,显得厚道和谦恭。好生面熟,略加回忆,记起在孔庙停车场见过他。况钟双手扶起赵忱:“赵大人何以知晓我在这里?”大墙外的变化,他还一无所知。 赵忱指着傅德:“卑职与傅经历在路上遇见您的车夫。车夫说您在昆山,卑职便急忙赶过来。”言毕向恭立在一旁的任豫、傅德、贾敬厉声喝道:“还不赶紧来向况大人请罪!” 三人向况钟跪下,一个个鸡啄米似的,头把地嗑得“咚咚”响。 况钟懒得理会他们,冷冷地挥了挥手,迳直向门外走,赵忱紧紧跟了上去。况钟望了眼赵忱,问道:“赵大人在曲阜何时回来的?” “大人何以知道卑职到了曲阜?” 况钟将孔庙门前的事讲了。赵忱听了连拍两下脑袋:“天啊,我怎么没注意到大人?”他告诉况钟:吴县运往北京的漕粮,在运河济宁段翻了船,卑职带粮长和粮道衙门的人去济宁,顺便到了趟曲阜,要是晓得新郡守在祭拜孔圣人,卑职那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济宁。 况钟目光扫了扫赵忱,含笑不语。 来到县衙门前,洪叔的车已在等候。况钟向小马辇走去。这场意外中断了他的微服私访,只得随赵忱去府衙。 第五章 初到府衙(下) 4 小马辇来到苏州城娄门外。此时已近黄昏,太阳像个血红的轮子,深深地轧在地平线上。城墙上齿状的雉堞和飞檐翘起的箭楼,都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归宿的倦鸟在暗红的霞光中盘旋起落。进城办事的人都三三两两走出城门,有提篮的,有挑担的,有赶牛车马车的。 城门口吊桥外的官道口,一个三十左右的拐子身穿道士法衣,指着驶来的小马辇一脚高一脚低地跳着、唱着: 天皇皇,地皇皇, 南来癞精到我乡。 过路君子咒一咒, 口水淹死癞团王。 “癞团”,苏州土话指蟾蜍。它的液汁很毒,吴中人视它为祸害。小马辇来到拐子跟前。拐子不让路,照样跳着唱着。洪叔只得勒紧马绳,让小马辇停下来。 马车刚停,拐子飞快提起一桶早已备好的人尿向车亭窗口泼去。洪叔措手不及,只得惊叫道:“老爷,身子往后靠!” 况钟正在打盹,听到洪叔的呼叫惊醒过来,身子急忙往后一靠。他刚摆正身子,窗口飞进一股尿液。车亭内顿时湿漉漉的。车外传来洪叔的呵斥声。况钟走出车亭,见洪叔抓住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挥拳欲揍。显然,这道士是泼尿之人。 “不得鲁莽!”况钟喝道。遇到突发事件,他向来冷静,看个明白,问清楚后再作应对。 洪叔放下拳头,手指拐子额头:“要不是老爷发了话,我拆了你的骨头!” 赵忱拍马赶了上来问是怎么回事。洪叔禀告拐子泼尿。 赵忱跳下马,望着拐子:“哦,是郝梦财!想挨揍了是不是?”说毕走到况钟跟前,挺关心地问:“况大人,衣服湿了没有?” 况钟说没关系,躲过了。赵忱说躲过了就好,他指着拐子介绍道:这是个心恙之人,姓郝名梦财,吴县六新圩人,从小躄疾,父母双亡,靠叔父拉扯大。叔父是个老光棍,无子无女,见侄子不能供养他,凭一张巧嘴外出说书,流寓他乡。赵忱说完,质问郝梦财:“郝拐子,你为何泼尿?” “俚奈是癞团精!”郝梦财用土话回答,“俚奈”是“他”的意思。 赵忱走上前去,扬起巴掌掴了郝梦财一耳光,也用土语骂道:“瞎了奈的狗眼,俚奈是知府大人!” 郝拐子的半边脸红肿起来,上面印着几个清晰的指印。赵忱吩咐傅德把郝拐子送到吴县去,要县衙把他关起来。 旁观的路人也七嘴八舌,说疯子不懂什么,不懂不为过。 况钟不懂苏州土话,询问路人才弄懂拐子泼尿是怎么回事。他非常纳闷:自己本是奔苏州救火的,可人家却把他看作是邪恶的浊物,还要用尿来“欢迎”他。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这时洪叔已把车亭擦洗干净,要况钟上车。况钟向小马辇走去。 傅德扭着郝拐子,高声问况钟:“况大人,这疯子送府衙还是送吴县?” 况钟回过头来:“既是心恙之人,关他做什么?放了!” 傅德将郝拐子放了。 况钟上车,小马辇驶进娄门。为了避免再发生意外,进城门后赵忱和傅德拍马在前开路。 小马辇进入西米巷,徐徐来到府衙停车场围墙前。赵忱跳下马,推开宽约丈许的车马门。 况钟下车,赵忱指着左侧蹬道之上的知府官邸介绍说:大人的官邸就在这里。此地原建有五显庙,因五通神惑人尤甚,士民投其像于外城河,奏请永禁,从此绝了香火。五显庙与府治相邻,拆庙建为官邸,供郡守居住。 傅德拿来锁匙,开了门楼门。赵忱带着况钟向门楼走去。 门楼是由山门改建的,两旁花墙上紫藤、常青藤郁郁葱葱。门楼内的小院,有三棵粗可怀抱的黑松,一只树顶结着喜鹊窝,数竿修竹,郁郁葱葱。一条卵石铺就的甬道,两旁种着牡丹、六月雪、玫瑰、含笑、金雀等。甬道连着蹬道。五十级石阶组成的蹬道通至宅前。官宅中间依次是门厅、、花厅、餐厅、两旁是厢房。 来到门厅前,空气中飘散着腐臭味。况钟耸了耸鼻子,恶臭难闻。赵忱说前任知府搬走后,宅子一直空着,鼠患成灾,前几日药了老虫(老鼠),有可能老虫腐烂了。 开罢大门,腐臭更为强烈。此时天已发麻,屋内一片黑乎乎。况钟命点烛。烛光中,一具死婴躺在地上,脸发黑,腹部隆起,身上插着把尖刀,地上流着一团尸水,死婴身上和尸水上爬着蛆和绿头苍蝇。人一走近,绿头苍蝇“嗡”地飞了起来。 赵忱望见死婴,脸色陡变:“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安慰况钟,“况大人,您别介意,千万别介意!这事是冲卑职来的……” 况钟已是见怪不怪,淡定地一笑:“赵大人勿多心,这是人家送给本官上任的重礼,介意不介意都得收下。”说完找来一只篾做的字纸篓给傅德,“老傅去处理一下!” 傅德用字纸篓装了死婴,提着刚出门,赵忱追了出去,大声吩咐着:“先提到桂和坊去,让杨大人看一看,他得查!” 5 况钟走后,任豫回到琴治堂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意识到:新郡守在昆山被关进号子,虽说他没有直接过失,但他是一邑之主,脱不了干系。再说,贾敬害死人命一条,他有包庇之嫌,他正惴惴不安间,贾敬晃着圆乎乎的大脑进来,说:况钟隐瞒身份不报,不知者不为过,他若是报复,有我干爹哩,怕个鸟!请巡抚成均帮忙,任豫不是没有考虑,只是由谁去向成均说还拿不定主意。祸是贾敬惹的,贾敬去说,肯定会把责任往他头上推。自己呢?他觉得也不宜,恐成均怀疑他是背着贾敬告刁状。听了贾敬的话,任豫敷衍道:“此事隔日再相商,今日本官心里很乱,须单独静一静!” 贾敬讨了个没趣,只得走了。 贾敬一走,任豫将门一关,静静地思考起来。想来想去,想到了杨粟。杨粟是成均的红人,又是二府,远可以搬动巡抚,近可以劝说知府,是最理想的人选。事不宜迟,立马找他去。 拿定主意,任豫命车夫驾了车急急往苏州赶。来到杨府,杨粟走了,盐商杨谧今晚请客。他便先到襟弟赵忱府上去。 在赵府用过饭再去杨府,杨粟已回到府中。任豫禀告贾敬把况钟关进号子。杨粟听了,脸板得像块铁。他又恼又恨:恼的是,贾敬这样做有违法度,使况钟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苏州府、县各级官吏都是这样的胡作非为;贾敬闯祸,无疑给他增加了麻烦,他杨粟得化不少精力去化解,等于贾敬拉屎,他去揩屁股。恨的是,况钟有备而来,背着他从常熟走到昆山,一路私访,无疑是在找他的茬,有朝一日好把他一烙铁烫平。 杨粟正沉思间,贾敬和傅德匆匆进来。他俩是在门楼外不期而遇的。原来贾敬离开琴治堂后静坐片刻,复又去找任豫。把新来的郡守关进牢房,口里虽说“怕个鸟”,内心却发虚,担心干爹会责怪他,因为此事传出去会成为笑话,大大丢了干爹的面子。他想了个妙招,打算找任豫谈判:以任豫不说出事情真相为条件,他力劝干爹出面相救,并尽快擢拔任豫。赶到琴治房一看,任豫走了,一打听,任大人是上苏州了。他知道任豫是找杨粟去了,因为他俩关系向来密切。贾敬心里发急,任豫若是把真相捅出去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为了稳住任豫,贾敬心急火燎地跳上马背往杨府赶。 贾敬来到杨府,耷拉着脑袋,往日的神气劲不见了,眼皮不停地眨巴着,见杨粟青着块脸,知道任豫已经将其捅出去了,事情已无可挽回,只得老老实实向任豫检讨自己的过错。杨粟正为此事烦恼,训斥道:“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任豫也责备道:“贾兄确是欠考虑,不该为了点银子闯下这样大的祸! 傅德一直没开口,听了贾敬的诉说,替他解释道:“贾兄固然有错,可况钟也实在可恶,走到哪里都爱指手划脚,干涉人家办差,谁受得了?”说完这些,话锋一转,将自己的事带了出来,“不瞒杨大人您,况钟来到藕渠收容所说三道四,卑职忍无可忍,踢了他一脚。我们这些人都把况钟得罪了,杨大人,您可得搭救我们!” 杨粟很烦。况钟的到来,自己本就有危机感,哪有心思去替别人说情?他说:“搭救个屁!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要别人搭救!” 任豫听出杨粟不愿出马的意思,连忙说:“杨大人勿忧!您是成大人的座上客,不看僧面看佛面,况钟动您,那就是向成大人示恶,他惧;您是堂堂二府,指陈当事之宜,规画百业之策,”任豫手指点了点贾敬、傅德和自己,“我辈可不同,官小位卑,命同蝼蚁,落在他手里,要掐头还是折足,他随心所欲!杨大人救我等度过此劫,是再造之恩,我等今后就是大人您的人了,什么事情只要大人您发个话,我等召之即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就是就是!”贾敬和傅德附和着。 杨粟从南京回来后,脑子里一直在想成均“事在人为,风水轮流转”那句话。他明白,成大人这是暗示他拉一批人和况钟斗,把况钟赶出苏州!任豫的话正说到杨粟心坎上。帮这些人度过了难关,今后这些人就是自己的人了,和况钟斗就有了帮手。帮人正是帮己,还推辞什么?想到这里,杨粟连忙说:“各位兄弟,你们有难,我能不管吗?适才那是气话,怎样让你们过好当前这一劫,容我好生想想……” 杨粟在室内转了几圈,想了三个方策:一、负荆请罪,二、釜底抽薪,三、围魏救赵。当即把三个方策的内容说与大家听,最后说:“拙意,负荆请罪为上策,釜底抽薪为中策,围魏救赵为下策,到底哪个好实施,你们自己选择。” 贾敬说“釜底抽薪”好,傅德说“围魏救赵”好。任豫静静地听着,等他俩说完才表态:“掘意以为负荆请罪好,解铃还须系铃人,祸是我等自身闯下的,负荆请罪,化解积怨,争取他的宽恕是最佳办法!” 杨粟称赞任豫有眼光。贾敬和傅德向来佩服任豫脑子灵,加上杨粟又称赞此种选择,意见很快便统一了。 6 收拾停当已近丑初,况钟才进卧室。卧室外面是府衙后花园,窗外一排芭蕉树。月光射进来,把肥大的芭蕉叶投影在蚊帐上。夜风吹拂,芭蕉叶不断摆动,蚊帐上的投影也随之晃动。 况钟躺在床上,望着蚊帐上芭蕉叶晃动的投影,回想上任途中曲阜被陷、入城疯子泼尿、进宅刺刀相见,夜不能寐。谁这样仇恨他来苏州?他反复琢磨着,还没理出头绪,鸡就叫了。 况钟睁开眼,天已大亮。想着书籍还堆在厅中,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便爬了起来,洗罢脸便去清书。 他正忙着:洪叔进来禀报同知杨粟求见。来到苏州后,这位署理知府的仁兄到此时才露面。况钟连忙放下书:“快快有请!” 杨粟进,递上红色手本,强装笑脸:“况大人一路辛苦了!” 况钟看过手本,将之还给杨粟,笑道:“久闻杨大人大名,如雷贯耳,今得相见,幸甚!”命看茶。 洪叔上茶。杨粟接过茶,将之置茶几上:“大人驾到,卑职未能前迎,惭愧,惭愧!” 况钟在杨粟身旁的椅子坐下,客气地:“哪里,哪里!仆来苏,未咨会日期,杨大人署理一郡,政务繁忙,何愧之有?” 寒暄几句之后,杨粟话题转到科举上。他知道况钟是保举上来的,端过茶,吹了吹茶叶,故意问道:“大人贵科?” “不瞒您,贱仆白身。”况钟如实说。 杨粟听了故作惊讶,脸上隐含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如此说来,大人乃是当今肖何与张元素了!有福之人,有福之人!” 况钟听了有些不舒服,似乎他的官得来非常容易,没有识破他,友好地说:“本官学识浅薄,岂敢与肖何、张元素相比?放郡守实难胜任。杨大人在二府任上多年,智能谋,力能任,今后还望同舟共济,鼎力相助!” 杨粟见况钟依然笑嘻嘻的,以为是个熊包,更为张狂:“在下十三为童生,十五进学,二十举孝廉。因病未会试,功名仅半截而已。某生性顽愚,蒙懂不明,办事不力,恐有负大人厚望!”言下之意,我会读书,本是要点翰林的,因病失去机会。要我一个孝廉屈身于白身之下,见鬼去吧! 况钟心里犯嘀咕:我与他素无宿怨,为何一见面他就心存芥蒂?为了摸清底细,况钟继续装傻,不识破他。聊了一会,杨粟倒弄得一头雾水:这位新郡守是蠢才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还是软蛋不敢碰硬?他考量:不管他,他要跑到这里来摘桃子,我就得羞辱他!他故意问道:“大人此次上任,据说途中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不知属实否?”他认为拣这些事做话题最有杀伤力,足可以令况钟无地自容。 况钟明白他的用意,用平淡的口气回答:“确有此事,不过,本官未知会各衙门,他们不认识本官,有点小误会也在所难免。” 杨粟乐了。把他关进牢房,甚至险些丢了老命,还说是“小误会”?他估摸况钟是个少读诗书的老好人,软弱可欺。于是话语直奔主题:“苏州风物雄丽居东南冠,昔文正公称一岁或稔数郡忘饥。此地是水陆交通要冲,商贾云集之地,人称地上天宫。大人选择苏州,足见眼力不凡!” 况钟摸清楚了,杨粟之所对他如此不友好,是抱怨他占了知府位子。他正色道:“杨大人绝勿误会,苏州再好,本官并无来此地摘桃子的意思!外放苏州,乃圣上旨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放我苏州牧,吾岂可违皇命乎?”说完,摸了摸茶杯,然后将茶杯置几上,清书去了。 摸茶杯是送客的意思。杨粟此时才意识到况钟并非软弱可欺,而是个以柔克刚的高手,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他就以失败告终。他站了起来,呐呐地:“大人请勿介……介意,下官不……不擅言辞,得罪之处,请多……多加包涵,何时接印,望垂……垂告,卑职好支应……” 接印是官员到任的第一大事。接了印就意味着掌握了权力。可一路见闻,况钟了解到一个残酷的现实:来到苏州,无立足之地。他暂时不能接印,必须把中断的微服私访进行到底,然后来个快刀斩乱麻,处置一批不法官吏,自己才能站稳脚跟。 “接印之事以后再说吧,贱仆对苏州园林心仪已久,上任之初,乘间走走,看看,会会朋友,还请杨大人多署理些日子。”况钟回答道。 杨粟如坠五里雾中。新官上任,人家都是一到任所就接印,接着拜庙、点卯、盘库、阅城、阅监、拜绅士等,事事紧锣密鼓。这位郡守迟到不说,到了衙门还不接印,该做的事都不做,一味游山玩水。这皇帝身边来的人就是怪。转念又一想,这样也好,自己正好把中立的官吏拉到麾下,只要各县听命自己,不用撵,况钟自个都会乖乖离开苏州。想到这里,杨粟爽快地答道:“下官遵命,大人请便!” 杨粟刚走,傅德来了,谁先上谁后上,都是按杨粟安排的。傅德双手绑着,背上插根棍棒,进来“咚”的一声跪在况钟面前:“卑职向大人负荆请罪来了!” “你有何罪?”况钟故意问。 傅德哭丧着脸:“卑职该死,在收容所踢了大人您一脚。” 况钟心说:何止踢一脚?你以为害死老蔫的事本官不知道?现在他没时间算这笔账,只是追问老蔫是怎么死的。傅德追问不过,吞吞吐吐说出了一点内情:老蔫越窗逃跑,二下巴跑过去教训了他几棍,因为喝多了,失手打死了老蔫。 况钟听后吩咐傅德立即回藕渠,把关在收容所里的人全放了。说《大明律》虽规定国家可以逮捕逃户,但如果没把握好度,会激化逃民,于朝庭不利,收容所拟解散,过一段时间他会把此事提出来会议。 傅德走后,况钟正要早膳,盐业商会会长杨谧来了。他五十开外,举止从容、练达,透着商人的机智与油滑。每逢新郡守上任,盐业商会都要送贺银。此举是吃小亏占大便宜,贺银换来的盐税减免是送礼的数倍。 杨谧刚坐定,洪叔又拿进任豫和贾敬的手本。见新知府应接不暇,杨谧从怀中掏出个红包交给况钟:“这是盐业商会同仁孝敬大人的,一点小意思,请笑纳!” 况钟不接。杨谧乘况钟没注意,将红包压在茶几上的茶叶瓶下,然后匆匆告辞。 任豫、贾敬进,手中提着礼物,见茶叶瓶下压着红包,目光互相碰了碰。二人放下礼物,向况钟跪下,各自述说自己的罪过。况钟要他们起来,把礼物带回去,说请罪不在乎形式,而是要看行动,今后不要再危害百姓了。任豫、贾敬只得走了。 第六章 冶游太守 1 况钟用过早膳,怕来人耽搁,匆匆离府去三元坊看望老友何横。何横,江西盱江人,现任府儒学教授,是学官,执掌郡学课试等事,长况钟一岁。进士及第后任苏州府同知。他是个爱认死理的书呆子。一次,郡守到郡庠讲学,讲到《论语》的“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时,释义为孔子少谈财利、天命和仁德。他听后连说三个“谬”。郡守不悦,问为何,他说孔子少谈财利但赞成天命与仁德。郡守进士出身,非等闲之辈,搬出宋儒程颐的话驳斥道:“昔程颐言,计利则害义,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他寸步不让,反驳说:“《论语》全书,‘命’者二十一单一,‘仁’者百有单九,以君所言,圣人何至于此?”郡守语寒,骑虎难下,苦笑一声:“仁兄真饱学之士也!”考绩时,郡守说他狂傲不羁,轻佻不持仪节,拟贬为府学官。吏部按他的意思,把何横放到儒学任教授。此前,何横阅读了不少《论语》注疏,如东汉郑玄的《论语注》,三国魏何晏的《论语集解》,南朝梁皇侃的《论语义疏》,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义》,宋代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他觉得这些注疏各有所长,但都带有门户之见,欲详采各家之说,融入自己的观点,重写一部不带门户之见的注疏。他对教授这个职位很满意,减少了迎来送往,可以把省下来的时间做学问了,课试之余,他开始写《论语新注》。 况钟是在杨府认识何横的。永乐以来,流行一种文风名台阁体,内容多为宣扬礼、义、廉、耻和歌功颂德,艺术形式追求雅正。此种文风影响了不少文人,何横是其中的一位。杨士奇是台阁体诗文的代表人物,何横每逢上京都会来杨府向阁老求教。况钟是杨府的常客,由是这两位江西老乡便相遇、相识、相知、成为好朋友了。 况钟来到三元坊府儒学。这里东庙西学,何横的衙署在东边的文庙内。由门斗带路,来到何横衙署前。这是文庙的一个偏院,院里青砖铺地,种着两棵山茶,一株古柏,一进院子就给人一种阴凉、幽美、恬静的感觉。只见大门紧闭,门上挂着块木牌,上写: 拙作《论语新注》正在审结,君如以学问下教,匡正不佞,欢迎赐教,余者恕不接待,乞谅! 何横启 宣德五年六月x日 临院有个窗,窗门开着。况钟走到窗前,往格子窗内一瞧,只见烟雾缭绕,透过蓝色的烟雾,只见靠墙摆着两架大书橱,里面塞满了书,一张粗脚马鞍桌,一头挨窗摆着,上面放着一叠文稿和墨砚,何横正边抽烟边改文稿。 况钟敲门,室内无动静。再敲,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门打开一条缝,一副偌大的眼镜凸显出来:“敲,敲!汝不识字乎?” 况钟笑:“在下目不识丁。” 眼镜照了照来人。门大开,何横热情地迎了出来:“伯律兄,见笑,见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他身穿蓝色圆领湖绉长袍,腰系玄色丝绦,前面缀着块长方形碧玉,胸前和背脊都湿淋淋的。 正值暑天,在室内为何这般紧衣束带?况钟有些不明白,何横见况钟老是望着他笑,会意地解释说:“子之燕居,申申如也,余为人师,安敢胡为乎?” 他的理由是:孔子在家也是衣冠整齐。况钟笑,心说:孔圣人“申申如也”并非暑天,你老兄真是迂。 关于迂,何横还有许多笑话。夫人用深青透红的布给他做了件长袍,他不穿,理由是孔圣人不喜欢“绀緅饰”(深青透红)。一天晚上夫人对他说明天没米了,他躺在床上,假寐不答。夫人推推他的身子,重复说:“早上没米了!”他眼睛一瞪:“米,米,妇人之见!圣人食不语,寝不言!”弄得夫人啼笑皆非。 何横给况钟倒了杯凉茶:“与兄话别,屈指二载,不胜云树之思,此次放驾前来,可多住些时日否?” 况钟喝了口凉茶,笑道:“不是多住时日,这回是不撵不走了!” 何横一听,知道是当郡守来了,高兴得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府儒学破烂不堪,多次上书府衙要求修葺未果,况钟来了,这件事不用担心了。何横拉着况钟的手:“善哉,善哉!仁兄荣任太守可喜可贺!到寒舍去,让贱内炒几个菜,弟卿备菲酌为兄接风。” 况钟走到案边,拿起一叠书稿翻了翻:“今日不必了!仁兄正审结全书,惜时如金,待成书之日再喝不迟!”然后把书稿放回原处,“仁兄忙吧,愚弟告辞了!”说罢一揖,走了。 离开三元坊,况钟向络丝巷走去。 苏州城水陆平行,河街相邻,前街后河,街道依河而建,民居临水而筑。络丝巷在城北,尤安的宅子在络丝巷中段。 尤宅大门虚掩,连叫数声无人应答。宅旁有条甬道直通河面埠岸。况钟由甬道来到河边,见一个须发皆白布衣芒鞋的清癯老者在洗决明子。 况钟来到老人身旁,打听尤安在哪里。老人脸像核桃壳,干巴巴的满是沟痕,银白的寿眉下,一对眸子闪着智慧的光,问道:“客从何处来?” “郡衙”。况钟如实说。 老人脸一沉:“尤安死了!” 况钟很失望,问尤公是何时仙逝的。老人又问:“足下认识尤文度耶?“ “非也,京城有人托晚生来看他。” “谁?” “杨阁老。” 老人脸上泛起笑容:“先生官讳?” “晚生姓况名钟,字伯律。” 老人听来人受杨阁老之托来看望他,承认自己便是尤文度。老人有学问,为官正,士林敬仰。毕生以清节著称,在任时有人送他黄金,拒不接受。致仕无一亩之地可供子孙耕种,无一处房屋可供其族属聚会。回到故乡后,见世风日下,心中非常郁闷,多次给杨士奇上书,称“苏人不幸以富饶闻,凡官斯于上者,轺车过传于斯者,京僚采办来斯者,日踵弗绝,人人思饱其囊而去也。”他曾多次向老友叹息:苏州乡贤陆绩当太守,带回的是石头,而苏州太守带走的是财宝。老人愤世嫉俗,恨自己回天无力,权当死了。 尤安带况钟回家。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况钟一看,墙脚和地面湿漉漉的,有些地方长着白霜。他皱了皱眉:“尤公,潮气如此之重,您会得风湿病的,府衙拨块地皮给您,另建一栋如何?” 听况钟如此说,老人猜此人是新来的知府。他端着刚洗的决明子迳直进厨房,边走边说:“谢况大人关照!老妻故去,老朽带未婚的涛儿住这里,习惯了。” 况钟跟了进去:“世兄不在家?” “在街上拉车。” 说话间到了厨房。厨房后面是吊脚楼,楼下是河。尤安生火泡决明茶。 况钟在吊脚楼坐下。尤安说:“况大人,三国时苏州吴县有个陆绩,你知道他的故事吗?” 况钟点点头:“尤公放心,卑职就是要做陆绩那样的太守!” 尤安听了很高兴,可又不无忧虑地告诉况钟:“做陆绩那样的官可难啊!巡抚衙门与苏州府之间有副密密的网,把一切都罩住了,想独立做点事,那副网就会把你的手足捆住,使你动弹不得。” “既是如此,卑职就用剪把网剪个窟窿!” 说话间,水开了,老人把泡好的决明茶端给况钟:“好样的!伯律,你是老朽回来后遇到的第一个敢与他们叫板的郡守。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真正做到很难。必须忘身,知有国而不知有身,则不为事物所动摇。否则,还是斗不过他们。” “尤公放心,晚辈不会过费您的期望!”况钟吹了吹杯中浮在水面的决明子,“尤公,决明子好像是明目的吧?” “正是!”尤安端着茶出来,吟了首诗:“愚翁七十目不瞑,日书绳头夜点星,并非生来好眼力,只因常年饮决明。” 况钟喝了口决明茶,说喝了尤公的茶,但愿我眼睛更亮,能把危害百姓的蛀虫都挖出来。尤安告诉他:挖蛀虫不难,难的是方策,此前的郡守也不乏正义之士,可还没等他动手,蛀虫们就联手把他赶出了苏州。 “尤公所言极是,晚生已领教了他们的厉害!”况钟将曲阜遭陷、进城遇疯子、开门见匕首的事都说了。 尤安听后说:“他们太在乎你了!他们随时注意着你的一举一动。欲兴其利,必先除其弊,你要有所作为就得施不测之威,破寻常之格!” 尤安的话令况钟很受启发。他很庆幸结识了这位良师益友。他虚心请教道:“请尤公垂教!” 尤安没有直接回答,向况钟讲起了赤壁之战、玄武门之变和唐隆宫庭政变。 况钟听出了他的意思:仅有三万水军的周瑜之所能战胜八十万曹军,单枪匹马的李世民之所能战胜李建成、李元吉的联盟,李隆基之所能除去韦皇后,根本原因在于有勇气,有人气、出手快,使对方没有反扑的机会。况钟正沉思着,起风了,吊脚楼飒飒作响。空中飞扬着纸屑、树叶和尘土。况钟产生了灵感:“来趟狂飙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把自己的想法对尤安讲了。尤安听后竖起了大拇指。 这时,一个粗眉大眼,眸子闪着幽光,肩上掸条毛巾的壮实青年,手提一包决明子兴冲冲进来。他穿着无袖白布短褂,敞着怀,黑红胸膛上横肉绽起,下身大裤脚短裤,将决明子交给老人,望了望况钟:“爹,来客人了?“ 尤安对儿子说:“涛儿,快给况大人请安!“ 尤涛向况钟叩头。况钟扶起尤涛,拍着他的肩膀:“世兄真壮实!” 离开络丝巷之后,况钟又去了一些地方,至晚方回。晚膳时,洪叔报告说:茶叶瓶下压着个红包,里面一万两银票。任豫和贾敬把礼物悄悄放在门房,任豫的画轴和贾敬的茶叶中各发现一千两银票,问如何处理。 况钟说都收起来,你给保管,建个花帐。洪叔原以为老爷会说退回去。听说收起来,心里有些纳闷:老爷向来视金钱如粪土,今日怎么变得贪财了?他心事重重地:“老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兄弟,什么话不可以讲?” “老爷视我为家怀,我就讲实话,老爷还是莫收为好,这银子烫手啊!” 况钟笑了笑:“烫手也收!” 听况钟如此说,洪叔未再多言。老爷的为人他信得过,既是要收就有收的道理。 用过晚饭,况钟散了一会步就进了卧室,他要考虑狂飙行动的方略,他先铺开纸,写了个一尺见方的“静”字,然后望着“静”字沉思。每遇大事他都是这样,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他静静思考,反复权衡,行动计划考虑成熟后,来到窗边作了个深呼吸。已是亥末子初,徐徐的晚风吹来,带来馥郁的夜来香气味。藏青色的天空特别空阔,轻柔的月光,仿佛是一副巨大的网从九霄撒落下来,假山、池塘、花木和卵石小道都被罩在其中。想起尤安说的网,他感慨万千,回到书案后坐下,提笔在纸上连写了几个“网”字,然后在“网”字上拖了一笔,心说:谁也休想用网捆住我,我要把你的网捅个窟窿! 经过一番考虑,他打算次日继续微服私访,先到枫桥去体察一番。那里的乡亲多数人在藕渠流民收容所和他已成为好朋友。他想,自己上门真诚讨教,乡亲们能不把真情禀告他吗?他笔一搁,叫道:“洪叔!” 洪叔匆匆进:“老爷,有事?” “准备好两百两银票,明日去枫桥。” “老爷,是去寒山寺进香放堂吗?” “不,塘上苏金娣的丈夫在收容所被打死了,她拉扯个孩子不容易,给她送点存恤银。” “哦。”洪叔二话没说准备银票去了。 2 俗话说:隔墙有耳。此话一点不假。况钟吩咐洪叔准备银票时,一个年轻人正躲在窗外芭蕉林中偷听。他叫赵青,是吴县总圩长徐文伯的家丁。此人精明、内向、办事干练,颇受东家器重。徐文伯要他来监视况钟。赵青听到况钟隔日要去枫桥后,立即回徐府禀报。 徐府在胥口。胥口是个小镇,在太湖边上。赵青拍马疾驰,不多久就到了徐府石门楼前。 门楼很气派,门边蹲着两只石狮子,檐下挂着写有“徐府”字样的灯笼,场上竖着两根旗杆。他把马栓在旗杆上,匆匆向内宅走去。内宅三路六进,屋顶兽脊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兽头黑膝大门上端悬有一匾,上书“进士第”。赵青推开侧门进入门厅。厅中挂着灯笼,墙上贴着徐文伯中秀才的报条。他读书不如父亲,尽管《围墨选胜》、《时文精髓》、《制义正鹄》等书背了不少,几次秋试不第,只得化些银子,恩邀一个举人。他虽不会读书,却是个弄钱老手,产业规模比其父在世翻了几番。 入门厅的屏门后是穿堂。穿堂上放着轿子,靠墙摆着已故进士、徐文伯父亲的衔牌,上写“xx科举人”、“xx科进士”、“xx府知府”等。 穿堂之后是花厅,厅内摆着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楠木家具和名贵盆景。花厅有月洞门通侧边的游廊,游廊一侧是女眷的住房,另一侧是葡萄架。游廊上挂着鹦鹉、画眉笼。赵青来到靠头的一间女眷房前,这是徐文伯六姨太鄢氏的房,房内亮着灯,他轻轻地敲门。 房内传出一声男人低沉的声音:“啥人?” “赵青。” “赵青!赵青!”游廊上的鹦鹉跟着叫。 房门开,徐文伯赤着上身,穿着短裤,手捻佛珠出来。他常年吃斋念佛,人称徐善人。 “善翁,他明日去枫桥。”赵青禀告道。 鹦鹉跟着叫:“善翁,他明日去枫桥。” 徐文伯对鹦鹉瞪了一眼,退回房内,向赵青招了招手。 赵青进房。鄢氏坐在花床旁边的杌子上扑香水。她是徐文伯最宠爱的小妾,二十余岁,长佻身材,鹅蛋脸,修眉俊眼,一身藕色丝绸,两臂晶莹似雪,十指纤纤如葱。她向赵青飞去一个眉眼。 赵青不敢对视,忙低下头。 “他去枫桥干啥?”徐文伯问。 “给塘上的苏金娣送恤存银。” 听到这个消息,徐文伯沉思了一会,然后说:“你去趟枫桥,把煨灶猫叫来!”煨灶猫叫杜青云,现是枫桥圩长。 “是,善翁!”赵青走了。 3 翌日早饭后,况钟带着洪叔骑马出了西米巷,向阊门大街走去。 此时,苏州已成为全国财货集散中心,闽广外洋的果糖番货,由海道经吴淞江抵此,再由运河、长江分流去长江流域各省和北方。内地的北货和江南的丝绸、百货及制作奇巧的各种工艺品汇集于此,泊海南去,甚或远运朝鲜、日本、交趾、南洋。阊门是苏州最繁华的地方,洋货、皮货、细缎、衣饰、金玉、珠宝、参药店铺比比皆是,戏园、游船、酒肆、茶店、妓院如山如林。文人描绘当时阊门的繁华景象是:五更市贾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阊门出城二十里便是古镇枫桥。况钟下马,牵马走进古镇。枫桥古镇是米豆和南北杂货集散交易的中转站,街市繁华热闹。走过街市,来到江枫洲。洲头江枫之下立着一块石碑,上刻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碑旁有座石拱桥。此桥横跨古运河,建于唐代,长十余丈。京杭大运河开通以来,这里是漕粮输出的中转发,深水期终日粮船不断,每当漕粮北运经此,就封锁河道,禁止其他船只通行,初名“封桥”,后改为枫桥。 观罢诗碑,况钟和洪叔登上枫桥。桥下绿油油的河面上,一个满载漕粮的船队轴橹衔接正鱼贯而去。 二人下枫桥,跳上马背向塘上走去。塘上是个不大的村庄,约两百多户人。繁华随着脚步逝去。苍茫的天底下,萧瑟的乡村没有点生气。大片的稻田已经龟裂,水稻像没有发育的病孩,蔫巴巴的抬不起头,隐藏在杂草丛中,半死不活的。村里死气沉沉,连狗都懒得叫。农夫躲在草房中,四周只有单调的蛤蟆声。 路过一块菜地时,听到有人叫“康老板”。况钟抬头望去,是平秋月在挖土,累得汗流浃背的。况钟问她几时到家的,平秋月说:“昨日,傅德这回总算发了善心!” 况钟笑了笑。洪叔忍不住说:“大嫂,不瞒您,要不是我家老爷发话,你们怕是还回不来哩!” 平秋月望着况钟:“康老板,真的是您发话的?” 况钟点点头。平秋月记起今天早上煨灶猫嘱咐的:“酒葫芦你听着,新知府今日来塘上,徐总圩长发了话,谁家要是向新知府乱说,加罚一年税粮!”如此说来,这康老板真的是知府。她丢下锄头,忙不迭的跑到况钟眼前跪下:“老爷,民妇不晓得您真的是知府大人,得罪了!” 况钟双手扶起她:“秋月,别这样!知府又怎样?还和原来那样!” 平秋月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连粗气都不敢喘。况钟见她如此尴尬,忙打听酒葫芦在哪里。 平秋月诚惶诚恐地:“他,他在……” 其实酒葫芦此刻在家里。平秋月担心洒葫芦见了况钟会说错话,不敢实说。 况钟见她吞吞吐吐的,问道:“怎么?秋月你不方便告诉我吗?” “不是,不是,不是的!”平秋月故意指着远处,煞有介事地,“葫芦带着桂香到那边种晚红薯去了。” 况钟见那么远,只好作罢,便打听苏金娣住哪里。平秋月指着运河岸边古槐旁的一幢草房。 来到古槐下,苏金娣的草房挂着锁。她到哪里去了?离此一箭之地有数十竿修竹,茂篁中露出粉墙黛瓦。况钟决定到那户人家去打听。 这是个殷实户,正房一色青砖瓦房,黄泥院墙围着,门楼前两树木芙蓉,蒸霞一般。进罢门楼,见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天青色长袍,腰系软巾垂带的三十多岁的秀才,提着装有文房四宝的竹篮正在锁大门。 此人叫周孝儒,祖上有田数十亩,父亲早亡,被乡绅巧取豪夺,仅剩薄田数亩。自己不善稼穑,将田出租。他原在村中教私塾。前年来了个荡馆先生,问秀才贵姓,秀才想考考那人才学,故意说:“骑着牛过函关老子姓李。”接着问对方:“先生呢?”荡馆先生笑了笑,报上自己的姓:“斩白蛇起汉义高祖氏刘。”这时屋外两个学生打架,秀才以此出对: “桃李满芳两个孩童争春色,”荡馆先生答曰:“梧桐叶落一根光棍打秋风。”两人旗鼓相当,成了好朋友。荡馆先生从此在他家住下。周秀才是个心肠好,热心助人,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的人,见荡馆先生穷得“一根光棍打秋风”,自己辞了学馆,由荡馆先生接手。辞馆后,他在街上摆摊卖字画维生。去年秋天,粮长徐文虎在他摊前经过,见画的东西活灵活现,要他画张画。他当即挥毫泼墨画了只采花的大蝴蝶,题词曰:“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徐文虎拿回家,兄长徐文伯看后,说此画是以蝴蝶讽喻他到处糟蹋妇女。徐文虎气得咬牙切齿,派家丁赵飞捣了周孝儒的摊子。秀才上徐府讨说法,徐文虎命家人放犬咬他。他抓起一根棍棒自卫。恶犬疯狂进攻,他挥棒将犬打死。徐文虎说打狗欺主,逼他替狗买棺材,做道场,披麻戴孝,不然就收了他的田。田是祖上留下的,母亲万万不会同意,如果这几亩薄田都保不住,她老人家肯定活不成了。他只得忍辱答应替狗发丧。其妻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要他写张状子到县衙告徐文虎仗势欺人。知县孙福是个和事佬,说:“狗都埋了,还有什么告头?你就买个教训吧,今后不要打人家的狗了。”妻子本来对他出让学馆就有气,见画画又惹祸端,衙门不主持公道,觉得这日子没办法过下去,一气寻了短见,留下幼子小儒。今日娘带着小儒去陆杨了,他忙完家务到这时才出门。 况钟上前问道:“请问秀才,知不知道苏金娣去哪里了?” 周孝儒望望况钟,瞳仁闪着睿智的光,虽是生意人穿着,却是气度非凡,潇洒飘逸。记起早上圩长煨灶猫说的话,估计此人是微服私访的新知府。 “胥口的徐文伯接她扎花去了。”周秀才如实禀道。 秀才是况钟在塘上遇见的惟一文化人,想多聊聊,客气地问:“秀才官讳?” 秀才自狗官司之后,觉得官员都是不主持正义的恶衣恶食者,想起孔圣人说的:“士志于道,而耻于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他装作耳背,大步流星出了门楼,把况钟晾在原地。 离开周家门楼后,况钟又去了好几户人家。那些人都是在常熟收容所新结识的朋友,见了面虽是客气,但问起事来一问三不知。况钟很诧异:这些人今日到底怎么了? 他只得往回走,踽踽而行来到寒山寺前。 寒山寺建于梁天监年间,取唐代江南名僧寒山之名为寺名。寒山言语无度,人莫能测,状类癫狂,写过不少好诗。况钟慕名走进寒山寺。进罢山门,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出现在眼前。殿前立着一只两人高的铁铸香炉,炉中袅袅升腾着淡紫色的烟,善男信女们正在炉中焚化香表。宝殿正中是高约二丈许的如来佛坐像,坐像两旁立着阿难,迦代胁持。佛前供柜上点着粗大的蜡烛,照得殿堂明晃晃的。两侧墙上列坐鎏金铁罗汉十八尊,这些罗汉有的慈眉善目,开怀敞笑,有的横眉怒眼,沉思不语,神态各异…… 洪叔买来香表在炉中焚烧。况钟在蒲团上跪下,向如来佛祈祷,求佛保佑苏州府风调雨顺,物阜年丰。正祈祷间,右胳膊被旁边一个人的胳膊轻轻碰了一下,侧目一望,碰他的人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她正在向如来佛磕头,上身穿茄色枣花绸衣,下穿米黄色丝裙,腰身绰约,颦眉秀目,笑靥可人,双峰若隐若现,真个是雨润芙蓉,雾宠芍药。 祈祷毕,况钟离开大雄宝殿,到后殿瞻仰寒山石刻像,然后沿着曲廊分别到庑殿、罗汉堂、藏经楼、枫江楼、霜钟阁等处悠转一番,最后来到碑廊。碑廊上刻有寒山诗二首: 人生在尘蒙 人生在尘蒙,恰似盆中虫。 终日行绕绕,不离其盆中。 神仙不可得,烦恼计无穷。 岁月如流水,须臾作老翁。 庄子说送终 庄子说送终,天地为棺椁。 吾归此有时,唯须一番箔。 死将矮青蝇,吊不劳白鹤。 饿着首阳山,生廉死亦乐。 两首诗都是讲人生,况钟看后感触颇深。寒山说得对,人的一生尽管蝇营狗苟,为私利奔忙,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生命是有限的,再多的财富也枉然。不如利用短促的生命,多做点利国利民的好事,把清名留在世上,这样死了也会感到快乐。他觉得寒山诗空灵,恬淡,内含禅机,充满智慧。 走出山门,洪叔正坐在一株古柏下。见况钟出来了,掏出一张签纸:“老爷,我替您求了张签。” 况钟拿过一看,上面写着:第二十四签,上吉,旁有一偈: 桃花三月天,良姻在眼前。 一线因针度,忙求月老仙。 况钟笑:“荒唐,荒唐!” 洪叔不识字,听老爷连说“荒唐”,问道:“老爷,签上都说了些什么?” “问你哩!你求的是什么?” “我求的是老爷的官运。” 况钟大笑不止:“求官事答婚姻,风马牛不相及,这菩萨今日怕是搞糊涂了!” 回家路上,况钟一直琢磨着 第七章 阖家团聚 1 况寰怀揣父亲写的奏疏,回到旅店小睡一会就顶着星光离开昆山,天亮时到了无锡,嘱咐洪叔一番后,披星戴月往京城赶,七天便到了京城。 午末未初时分,况寰来到相府门楼前。马跑得一身湿淋淋的,悲鸣一声,口吐白沫倒了下去,把主人甩在地上。况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牲口,从怀里掏出装有奏疏的封套,跌跌撞撞向大门跑去,跑至石狮子前两眼发黑,一头栽在地上,怀中的封套掉了出来。 门政报告老管家。老管家认出是况钟的二公子,令门政把他背进花厅,然后拾起地上的封套,急忙去禀告阁老。 阁老正在午憩,听了禀报大惊。管家将封套呈上。阁老看罢奏疏,急忙赶往花厅。 况寰仰卧在睡榻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浑身湿淋淋的。门政正在给他捏人中。 阁老摸摸况寰的脉,命喂参汤。灌过参汤之后,况寰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观,好些了吗?”阁老亲切地问。 况寰挣扎着要起来给阁老请安。阁老按住他的身子:“孩子,你身子很虚弱,不必起来!” “没关系,都是累的。”况寰苦笑了一下,想起了马,“我的马……” 门政告诉他没事,正在厩中进食,饿的。况寰放心了,急忙去怀中摸封套。 阁老说:“奏疏在老夫案上,只是不凑巧,皇上狩猎去了。” 朱瞻基深受皇祖父成祖钟爱,除让他习文韬,还授武略,学习骑马射箭,并带他征讨过蒙古。他是个好动的人,很喜欢这种骑士生活。登基后仍热衷骑射。臣工进谏:“身为一国之君,始终热衷打猎,将政事弃之不顾,有害江山社稷。”他听而不改,依然固我,每年都要去承德皇家园林打猎,圆他的骑士梦。 况寰听了急红了眼,望着阁老:“这可怎么办呢?我爹他……” 阁老心里一怔:伯律出事了!忙问况寰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况寰离开号子时父亲一再嘱咐:不要把真相禀告阁老和你娘,免得他们担心。况寰机智地回答道:“我爹正盼着皇上的旨意哩!” 杨士奇见况寰执意不肯禀陈,就不再问,意味深长地说:“折子老夫会尽快转呈皇上,禀知你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至刚无刚,江河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休太露锋芒,不妨杂用点老庄之法。”言毕,命管家带况寰去用饭。 2 舒夫人做好午饭,况宾、况守还没放学回来,便走进斋堂继续念《太上感应篇》。她与况钟结成连理之后,皈依佛门,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坚信《太上宝训偈》说的:“日诵一篇,灭罪消愆,受持一月,福禄弥坚,行之一年,寿命绵延,信奉七年,七祖升天,久行不倦,可成佛祖。” 夫君走后,她心里一直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担心路上遭到不测。为祈求佛祖保佑他仨一路平安,她每天念经不辍。 况宾放学回来,见桌上又是西葫芦、菜干、四季豆,气得撅起嘴。十岁的况守则囔着:“肉星都没有!娘,您存心不叫我们吃饭是不是?” 况钟在舒氏之前,先后娶过熊氏和王氏。熊氏生况宁、况寰,王氏生况宾、况守。况宁在靖安老家打理家政,况寰、况宾、况守与父母一起生活。舒夫人视这些孩子如己出,关怀备至,儿子们也很孝顺,母子关系亲密无间。 舒夫人从斋堂出来,数落道:“崽啊,娘想做好的你们吃,可京城开销大啊!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况府的生活一直过得拮据。况钟一年俸米二百八十八石,京城物价高,柴米油盐酱醋菜,房租,学奉,看病……生活难维持,才让况寰去看门,挣点微薄的薪俸贴补家用。 “别人怎么天天有肉吃?”况守问。 舒夫人解释道:“伢咧,别人家有肉吃,是别人有钱,我们家穷啊!你二哥二十四了还没娶亲,不节余点……” 况宾发着牢骚:“这官与官呀,真是没法比,地方一个七品芝麻官,鱼肉吃腻了还要吃山珍海味,我们家老爷子一个四品京官,家里却如此寒酸!水至清则无鱼,官至清则无朋。做官做到如此地步,真是窝囊!” 舒夫人生气了:“宾儿,不准这样说你爹!你爹忠孝友悌,正己化人,衿孤恤寡,敬老怀幼,是难得的好人!”因为激动,她脸胀得通红,连连咳嗽起来。 况宾见自己的过头话刺激了娘,有些后悔,忙给娘捶背。舒夫人说,娘没事,你兄弟饿了,快吃饭吧。 兄弟俩吃过饭又上学去了。舒夫人毫无食欲,捡拾好碗筷又进了斋堂。她正念着经文,听到况寰在外面叫娘。舒夫人连忙出来,见况寰面容憔悴,心疼得掉下泪来。 “娘,没事,跑路急了点,就是有些累。”儿子说。 走没多久,怎么又回来了?舒夫人边给儿子倒水,心里边想。况寰“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爹要儿送奏疏。” 送书信公文有驿卒,用不着自己跑。舒夫人问况寰:爹是不是在路上出事了。况寰佯装没事,说:“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爹一个朝庭命官,还是去自己的牧地,能出什么事?” 舒夫人看出,儿子尽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表情有些不自然。看来,经文并未能保住老爷的平安。 “你不说娘也晓得,是回来向阁老报信的。”舒夫人抹着泪,“出了事还不告诉娘,你是不是想急死娘?” 况寰见娘急成这样,只得将实情讲了。舒夫人听说夫君进了牢房,心急如焚,一时乱了方寸,当即就收拾行李要去昆山。 况寰不解地问:“娘,您这是干什么?” “到苏州去救你爹!” 况寰见娘急成这样,连忙说用不着这样急,爹是微服私访惹出的祸,到了关键时刻,只要一亮勘合凭信,贪官们立马就会放了他。要去苏州不如隔天,带上弟弟们,干脆把家搬了。舒夫人听儿子说得在理,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3 次日,况寰驾着自家的马车,载着母亲和弟弟上路了。一路夜以继日往苏州赶。 跑了十几天,终于到了昆山。到县衙门前时,月亮已经升起来,衙门黑洞洞的,像个老虎口,显得特别的恐怖。况寰上去敲门。 一皂隶开门伸出头,说敲什么敲,要告状明日来。况寰告诉他:康忠的小伙计带钱赎人来了,请转告贾大人。皂隶忙进去禀告。 倾刻,任豫随皂隶出,见了况寰作揖道:“况公子,别来无恙!” 况寰好生奇怪:他怎么晓得我是况公子?任豫此时发现了舒夫人,问道:“想必这位是……” 况寰连忙介绍:“这是我娘!” 任豫向舒夫人磕头:“下官昆山知县任豫拜见夫人,夫人光临贱邑,有失远迎,请夫人恕罪!” 舒夫人望着他,恨不得打他一耳光,狗官,你既如此客气,为何把我老爷关起来?她冷冷地挥了挥手:“免礼!”接着便提出速见况钟。 任豫禀告她,况大人在昆山只留一宿就被赵通判接走了。舒夫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况寰听说父亲已在苏州,上车就要驾车往苏州赶。任豫拦车,说此地到苏州百里,得住一晚。况宾、况守颠得一身酸痛,都囔着要在昆山住,说再颠下去会死在路上。舒夫人听他俩说得如此严重考虑儿子赶车也疲劳,便答应找旅店歇息。任豫提议说驿馆就在旁边,那里既干净又安全。舒夫人点了点头。 任豫带舒夫人母子四人来到驿馆。安顿好之后,况寰兄弟三个洗冷水澡去了,留下舒夫人在房中歇息。正在喝茶,听到外面一妇人高声囔着:“姐姐来了,做妹妹的怎么也得来陪陪!”舒夫人走到门边一望,只见任豫带着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和一个十四、五的妙龄少女来了。 三人来到舒夫人跟前,任豫指着妇人向舒夫人介绍说:“贱内的妹妹,姓封名娇,府通判赵忱的夫人。”接着又指着那妙龄少女,“阿姨的女儿赵素娟小姐,苏州城里的一支花。” 赵封氏朱唇未启笑先闻,向舒夫人深深一福之后,拉着她的手姐姐长姐姐短的,要多亲热,有多亲热,等女儿向舒夫人行过礼之后,说任夫人是她的亲姐姐,不慎摔了一跤,伤了骨,她来探病。赵封氏讲话眉飞色舞的,两只眸子射出的光,不时在舒夫人脸上晃着,热情亲切的眼神透出一种幽光,这种幽光仿佛如箭一般穿透你的心,你心里怎么想的全明白了。舒夫人暗想,这位“妹妹”肯定是个厉害角色。 舒夫人的判断不错。赵封氏祖籍长州,其父在阊门大街开绸缎庄。阿娇六岁那年,母亲病故,父亲怕后妻虐待女儿,发誓不娶。由于父亲惯坏了,阿娇养成娇横的性格。她长到十五岁,父亲年上不惑头上就添了白发,店里的伙计都劝他,说女儿已经长大,您也应该续弦了。于是父亲又娶了马氏。封马氏带了个女儿来,比阿娇大三岁。过了一年,姐姐许配给吴县书生任豫。后妈是个老掐辣,容不得继女的骄横。父亲便要阿娇天天上绸缎庄,教她读点书。店里有个学徒赵忱,吴县人氏,农家出身,诚实厚道,肯吃苦,温顺得像个小绵羊,事事都顺阿娇。阿娇喜欢上了他。她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感情的闸门一打开,爱就像洪水一样,啥也抵挡不住。她和赵忱有了那个事,并怀上了。肚子愈来愈大的阿娇求父亲成全她的婚事。父亲是个惧内的人,封马氏说阿娇千拣万拣,拣个猪头烂眼,坚决不同意,他就没辙了。阿娇敢作敢为,带着赵忱私奔。夫妻穷困,生下一女因无钱治病而夭折。父亲背着封马氏给女儿送了一笔钱,要她去做点小生意。此时,姐夫任豫已中进士放了知县。阿娇从姐姐口中得知,做官俸禄虽是不多,但好搂钱,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说明了这点。阿娇精明过人,决定不做生意,要丈夫走仕途。她发誓要让赵忱的官职高过任豫,自家的财产多过父亲,让继母眼红。她要以此证明:她选择赵忱没有错!于是先给丈夫捐了生员,接着再捐监生,具备为官的资格后,赵忱先在苏州府河泊所当掌闸官,为升迁打下基础。此后,赵封氏用银子开路,知府得了银子,以赵忱办理河工劳绩突出为由,保举当了县丞,然后拟正当了知县。成均巡抚南京后,打通成均的关节,擢拔为苏州府通判(正六品)。赵忱的官职从此超过了任豫。 驿丞在客厅备好了水果。任豫请客人在客厅坐下。此时况寰兄弟仨洗完澡也回来了。舒夫人向赵封氏介绍三个儿子。三兄弟向赵封氏请安。 赵封氏说:“三位贤侄请坐!” 况守依着娘坐下,况寰、况宾在赵素娟对面坐下。况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况宾有点神不守舍,见对面坐着位窈窕少女,面如满月,腮似桃花,如海棠带雨,似芙蓉披霞,目光老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羞得赵素娟娇喘微微。况寰从余光中观察到弟弟目光有些不安分,悄悄捏了下他的腿。况宾会意,在哥哥耳边念了句诗:“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不准放肆!当心爹揍你……”况寰悄声说。 况寰刚说完,任豫从门外进来,满面春风地说,驿馆厨师回家了,请诸位去醉仙楼用餐。舒夫人听后告诉任豫:自已备有干粮。赵素娟欲笑,赵封氏向她瞪了一眼,转对舒夫人说:“姐姐自备干粮,令妹妹敬佩!我家老爷也提倡节俭,他在苏州府还是小有名气的清官。可今日毕竟不同,一则我们姐妹初次见面,二则姐姐和侄儿第一次来姐夫辖地,总得赏个脸。” 任豫接口说:“就是,就是,两家人碰在一起,这是缘份!” “我家老爷向来严厉,不准家人接受吃请。”舒夫人说。 “这可不是吃请啊!姊妹相聚嘛,有诗说,会桃花什么……”赵封氏想了想,想不出问任豫,“桃花什么来着?” “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任豫笑了笑。 “对对对,就是这个!我们是叙天伦之乐,与吃请八杆子搭不上!”赵封氏拉舒夫人的手,“姐姐若不是嫌弃我母女,就请入席!” 碍于赵封氏的面子,舒夫人只得答应共进晚餐。 任豫带众人来到醉仙楼一雅座。桌上摆着美味佳肴。客人一到,乐师手中的琴瑟笙篁登时作响。况寰向母亲皱了皱眉。舒夫人对任豫说:这样的宴席,我母子受用不起。封氏道:“姐姐不必多心,奴姐夫是个好客的人,他到昆山都七年了,奴家每次来都如此盛情款待!” 任豫解释说:“这是私宴,任某未用衙门一分半毫银子。“ 舒夫人是个爱面子的人,到雅座不入席怕赵封氏不高兴,只得坐下。 大家围着圆桌刚刚坐定,任豫击掌。歌女手持团扇翩翩而出。舒夫人起身欲走,任豫说费用已计入酒席,不听白不听。舒夫人又只得坐下。歌女起舞,边舞边唱: 绿叶阴浓,遍地亭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朵朵蹙红罗。乳燕雏莺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芳樽浅酌对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4 况钟在天平山下和洪叔会面后,穿件灰色开气长袍,提着藤篮,扮成游医,深入屋场和田间地头与百姓接触。这回吸取教训,只听不表态,一路倒也顺利。 跑了二十多天,快到中元节才打道回府。进城时路过吴县城关道口,见两个汉子和一位牵着马的老人在吵架。走近一看,老人是长洲乡绅方献忱,号聋叟的。他是个正直的乡绅,聊民情时,陈词激昂,说古者三年耕,余一年之积,今勤劳一年,纳粮之后糠米无余,无隔宿之粮者十室而九。聋叟认出况钟是到过他家的郎中,指着汉子对况钟说:“老夫乘马去枫桥妹子家,他两个要收我座骑的厘金,郎中先生,您评评合不合理?” 厘金是明代的货物通过税,在交通要道设卡征收,税额按货物价值抽取若干厘。 况钟对卡丁说:方乡绅的马并非交易货物,不必征税,快快放他过去。二卡丁指着旁边插的一块木牌,说:不要乱放臭屁,自己看看。况钟望木牌,只见上面写着:“进出城关货物,无论交易否,一律按价抽取三分厘金。” 巧取豪夺民脂民膏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况钟取下木牌,丢在地上连跺几脚。一卡丁扭住况钟胳膊,一卡丁朝旁边的茶店大声叫道:“薛大人,有人搅场子!” 茶店走出一个狐狸脸:“谁这么大的胆子?” 卡丁指着况钟。狐狸脸来到况钟跟前一看,心里思忖着:杨大人已知会各衙门,说新来的知府正在各地悠转,此人天庭饱满,地廓方圆,一副官相,笃定是知府了。我可千万别倒在他的枪口下。他“啪”地一巴掌打在卡丁脸上,骂道:“动手动脚干什么?” 卡丁放了况钟。狐狸脸客气地对况钟说:“真对不起,小的也不愿收,可知县孙大人要收,我们做下人的也没办法。” “你是吴县县衙的?”况钟问。 狐狸脸点点头:“卑职典史薛孟真。” 况钟指着聋叟:“方乡绅的座骑不应抽厘金,你放他过去!” 薛孟真向二卡丁使了下眼色。二卡丁启杠,聋叟过了卡,跳上马背走了。况钟问薛孟真:“为何滥收厘捐?” 薛孟真想了想,眨了眨小眼睛回答道:“敝邑粮税亏欠大,为交粮税,孙大人不得不出此下策。” “交不清粮税就乱收厘捐?简直是乱弹琴!薛典史你回去告知孙大人,这厘卡立马给我撤了,就说是况钟说的!” 薛孟真扑嗵向况钟跪下:“不知府台大人驾到,恕罪,恕罪!” 况钟说声:“免礼。”言罢走了。 薛孟真倒吸了一口冷气:好险!要不是脑子灵,今日就栽在知府手里了。 进罢城,况钟要洪叔先回府,自己向桂和坊走去。他打算明日上任视事,许多事要与杨粟商量。 来到杨府门楼前,门楼门锁着。况钟往内瞧了瞧,只见飞檐有些倾塌,檐瓦掉落部分,墙体下端长着稀疏的青苔。院中有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树下放个杌子,杌子上放着几片切好的西瓜。杌子左边坐着一个身穿白纺手捻佛珠的大胖子,他矮短身材,额角有个肉瘤,胸前的肌肉松松垮垮地往下堕着。杌子右边坐着杨粟,二人正在聊天。内容好像与知府有关。况钟听了听,声音太低听不清楚。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对他俩的议论不屑一顾,叫道:“杨大人在家吗?” 里面的议论嘎然而止。况钟再叫,里面才传来杨粟的声音:“谁呀?” “况钟。” 杨粟打开门:“况大人,请进!” 况钟进门一望,那胖子不见了。杨粟见况钟风尘仆仆的,问回府没有?况钟摇摇头。杨粟禀告舒夫人来了。况钟惦着见夫人,简单商量一番便回府去了。 5 况钟回到官邸门楼边,舒夫人带着况寰、况宾、况守在星光下正等他回来。 晚饭后,何横来了,告诉况钟,跟踪他的两条狗是徐文伯养的。况钟问徐文伯是何许人也,何横说此人是吴县圩长,乡间有名的大财主,通常出门佛珠不离手的假善人。况钟想起杨府见到的那个那个胖子,问道:“徐文伯其人,额角是否有个肉瘤?” 何横点头:“正是!仁兄如何得知?” “刚才去杨粟府上,看见他。” 何横的右手拍了下脑袋,恍然大悟地:“他俩是儿女亲家,我说徐文伯怎敢与知府较劲?原来背后有杨粟!” 况钟连连摇手:“这不过是巧合而已,何兄休乱猜疑!” 聊了一会,何横告辞。况钟送他出门楼。栓罢门楼门,何横的话在脑中响起来:“我说徐文伯怎敢与知府较劲?原来背后有杨粟!”下乡私访中,他已了解到杨粟与成均关系非同一般,二人都不欢迎他到苏州来,派个尾巴跟踪不是没有可能。刚才之所制止何横如此猜测,是出于一种考虑:不想一到就让同僚蒙上首府二府不和的阴影。回到花厅,他紧蹙眉头仍在想心事。舒夫人见他心情不好,想着法子要让他乐一乐。老爷向来喜欢听琵琶曲《夕阳箫鼓》。他每当听到那描绘夕阳西下,渔舟唱晚的旋律时,精神会为之一振。想到这里,舒夫人进房抱出琵琶,在况钟身旁坐下:“老爷,妾许久没给您弹曲子了,听一曲《夕阳箫鼓》怎样?” 况钟点点头:“甚好!” 委婉动听的旋律立即响了起来。舒夫人是操琴的好手,况钟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中,进入到一个美妙的世界,暂时忘却了令他烦恼的现实。听着听着,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夫人听到鼾声,停止操琴,这一个多月来,他太辛苦了,让他多睡一会。琵琶声一停,况钟睁开眼:“夫人,为何不弹了?” 况宾抢先说:“爹,您睡着了。” “哦,”况钟歉意地向夫人笑了笑,“夫人,我太累了!” 舒夫人把琴放下:“老爷,您去洗个澡,早点睡吧,妾隔日再弹。” “不不不,夫人,您继续弹,为夫不能睡!明日为夫要正式视事了,要起草一份文告,听着你的琴声我就不觉得疲劳,我要在您的琴声中起好文稿。” 琵琶声又响了起来。 第八章 上任视事 第八章 上任视事 1 况钟今日接印,正式视事。苏州城阊门、盘门、胥门、娄门、葑门、齐门遍贴况钟的榜示。 阊门榜示刚贴,立即招来市民观看。很快整条街都轰动起来,家家店铺都议论起榜示的事。 薛孟真在茶楼喝茶,听到茶客交头接耳议论这件事,立即付了茶钱,赶往城门口。只见城墙边形成堵人墙,士农工商各色人都有。新来的人都拼命往里挤,你挤我,我挤你,都显得非常兴奋,谁被谁撞了,或谁被谁踩了,都没有人计较,只一个心思往里钻,仿佛城墙上贴的是寻宝图,个个欲一睹为快。 薛孟真个子瘦小,有优势,很快便灵巧地挤进里面去了。城墙上贴着榜示,上写: 苏为东南大郡,民多而产饶。仆牧苏郡,诚惶诚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恐有负皇恩与苏民。 忠信为人之本。为官者,忠君宜尽力,信民须尽心。仆奉皇命来苏郡,拟兴郡之利,除郡之害,为政以德,冀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经查,恣为封豕以食吾民者不乏其人。官吏不正,民曷由安之?纲纪一废,何事不生?见恶不惩,岂不容奸失道?忠于国者不敢私其身,本府有过,欢迎指疵,仆亦省愆。今通饬各界父老,凡府、县衙门官吏狼戾,望尔等从实报举,本官一经查实,按律严惩,决不宽贷! 况钟 宣德五年七月x日 薛孟真看了榜示,预感天要变了,心里忐忑不安。回到吴县衙门,人得了大病一般,浑身无力,只想躺下。他向孙福禀帖告病三天。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只是唉声叹气,家人问他哪里不好,他指着胸口说心里痛。 第四天,他在衙门点过卯便急急往杨府跑。他知道杨粟恨况钟夺了位子,对况钟的决策,面子上同意,心里反对,背后有应对之策。 刚进门楼,任豫等几个知县灰着脸从门内出来,如丧考妣似的,见面只点个头就匆匆而去。进到花厅,只见杨粟阴着脸站在鱼缸边发愣。薛孟真亲热地叫了声:“杨大人!”杨粟没有回头,问道:“看了况钟的榜示吗?“ “看了,下官是迷雾里摇船,勿知东西南北,特来向您求教哩!”薛孟真讲了实话。 杨粟转过身来:“动动脑子嘛,还老狐狸哩!”老狐狸是同僚们送给薛孟真的雅号。 薛孟真谄笑着:“老狐狸再狡猾也不如您这老猎手高明……” 杨粟笑了,这话他爱听,向薛孟真招招手。薛孟真走到鱼缸前,杨粟指着鱼缸:“把水搞浑,鱼就抓不着了,要是放根皂角刺进去怎么样?” “不但抓不到鱼,手还被扎!”心有灵犀一点通,经杨粟一点拨,薛孟真心领神会,高兴地走了。 2 薛孟真脑子灵,回家路上就想好一招。此招不但能保自己过关,还可以除掉政敌郭南,真可谓是一石二鸟。 郭南是吴县县丞。少时家贫,在私塾旁听识得几个字。他天分好,酷爱读书,过目不忘。父母见他痴情于书,便瘦猪婆屙硬屎,省吃俭用送他读书。乡试中举,候缺补了吴县主簿,在任三年后擢升县丞。他关心百姓,颇受士民尊敬。知县孙福是个老糊涂,郭南极有可能接任知县一职。薛孟真早想取代孙福,郭南堵在前头,是最大的障碍。 薛孟真出罢桂和坊,枫桥圩长杜青云迎面走来。这杜青云三十余岁,整天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乡中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煨灶猫”。枫桥片的税粮是薛孟真负责催征,他见了煨灶猫忙问谁家欠粮多,煨灶猫说苏金娣数第一。 次日上午,薛孟真划着蚱蜢船由煨灶猫带着上户催粮,来到运河渡口。晚上刚下雨,运河晦色冥冥,江雾弥漫,浑浊的江水泛着水泡,打着旋,呼啸着在渡口流过。苏金娣正在渡口埠岸洗衣服,看见煨灶猫乘着蚱蜢船来了,厌恶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将洗好的衣服放进水桶,提起水桶就要走。煨灶猫见苏金娣在这里,不禁喜出望外,悄悄对薛孟真说这女人就是苏金娣。小船急忙靠岸,二人从船上下来。煨灶猫叫苏金娣勿走,接着带薛孟真来到苏金娣身旁,说:“苏金娣,这位是县衙的薛典史,薛大人亲自催粮来了。” 苏金娣提着水桶欲走:“我家男人没了,让他上别家!” 薛孟真眼一瞪:“啥男人女人?这是皇粮,没男人也得交!” 笑笑正在苏金娣身后玩蚂蚱,见薛孟真扯胡子瞪眼的有些害怕,忙拉住娘的裙角。苏金娣把笑笑拉在一边:“不怕,有娘哩!”转对薛孟真,“粮是死鬼生前欠下的,你找死鬼要去!” 薛孟真威胁地:“交不交?不交我带走你儿子!” 苏金娣想孩子又不是谷子,带走有啥用?这是吓唬,不理他! 薛孟真见苏金娣不表态,跨前一步,拉住笑笑一只手。笑笑吓得哇哇直哭。苏金娣见薛孟真动了真,水桶一放,急忙拉住儿子另一只手。二人都使劲拉孩子,笑笑哭得撕心裂肺般。 煨灶猫向着薛孟真,见状故意说:“金娣,快松手,笑笑手会断!” 苏金娣不知是计,连忙把手松了。薛孟真乘势把笑笑拉了过去,抱着笑笑往船上跑。苏金娣猛追,没提防被水桶拌着摔了一跤,等追到靠船的地方,薛孟真的蚱蜢船已离了岸。 苏金娣淌水追去。水越来越深,连呛几口水。煨灶猫下河拉住苏金娣的手:“你不要命了?抱走就抱走呗,他能把孩子吃了?”说毕,把苏金娣拉回岸上。 薛孟真摇着船,把哭闹的笑笑带走了。上岸后,抱着笑笑进县衙。碰见去给父亲请郎中的郭南。郭南住在乡下的老父今年七十有六,身患黄疸病,久治不愈,家里寄口信来,家父已命悬一线,要郭南请苏州名医葛老夫子去一趟。郭南问是谁家的孩子,薛孟真没理会,迳自向后衙走去,把笑笑关进后衙一杂物间,然后去伍子胥弄找牙人巩六,嘱他半夜去后衙取货。 薛孟真从巩六家回到县衙,苏金娣由周孝儒陪着赶来了。周孝儒击鼓。孙福在“咚咚”鼓声中升堂。苏金娣把周孝儒替她写的诉状呈上,告薛孟真抢走她的儿子笑笑。 孙福命衙役找来薛孟真。薛孟真说苏金娣家欠粮最多,抢孩子是逼她交粮。 “催粮就催粮,怎么抱走人家的小干五(小孩)?快还给她!”孙福说。 苏金娣见这个县大爷主持公道,非常感激,连忙磕头:“老爷,您真是青天大老爷!” 听到叫“青天大老爷”,孙福有些飘飘然,当知县以来第一次听到百姓这样称赞他。正自鸣得意时,薛孟真凑到他耳边说:“孙大人,您怎么这般糊涂?小干五还了她,卑职岂不白跑一趟?您要用孩子换‘青天大老爷’的美名,这粮不要了?” 孙福是个无主见的人,平时都是由薛孟真牵着鼻子走,他知道薛孟真和杨粟关系好,怕惹恼了他,又改口说:“苏金娣,你家欠粮不交,薛典史才出此下策,你速回去取来银子,本官叫他立马将小干五还给你。” 苏金娣见知县出尔反尔,气得骂道:“自己刚吐出的口水又收回,你真是老糊涂!” 孙福糊涂,因此也最忌别人说他“糊涂”。苏金娣在公堂点他的穴,气得脸发青,拿起惊堂木一拍:“大胆泼妇,敢在公堂辱骂朝庭命官,反了!给我轰了出去!” 众衙役一拥而上,拉的拉,扯的扯,把苏金娣推出大门。周孝儒见事情弄糟了,只得劝苏金娣回家再想办法。 当晚更深人静之后,薛孟真带巩六从后门进来,打开杂物间的门,只见笑笑躺在地上不哭不闹,晚上送的饭一点没动,头上滚烫滚烫的,鼻翼不断闪动。巩六见了货,说卖不出去。薛孟真说:“哭闹半天还能不发热?没事,明天又是活蹦乱跳的。” 碍于薛典史的面子,巩六只得把货要了。巩六走后,薛孟真找到伙夫偷屎乖和捕快二麻子如此这般的吩咐一番。偷屎乖双目一明一眇不想做苦力,以前用鸡算命混日子过。薛孟真推荐他到县衙当了伙夫,对薛孟真的话无不言听计从;二麻子与薛孟真是同年,臭味相投,视薛孟真为靠山,薛孟真发令叫他向东他不敢朝西。 天亮后,偷屎乖和二麻子按照薛孟真的分付敲开孙福的门:“老爷,薛典史关在杂物间的小干五被郭县丞抱走了,不知是不是老爷您发的话?” 孙福一惊,忙要他俩去把薛典史找来,问是不是他要郭南抱走的。薛孟真说:“苏金娣还没送银子来,卑职怎会让别人抱走孩子?” 孙福急了:“苏金娣来赎小干五怎么办?“ 薛孟真在他耳边说:“苏金娣来了,叫她找郭南便是,大人您着啥急?”说罢,哼着小曲走了。 薛孟真刚回到家,巩六匆匆找上门来,说笑笑死了,要他退还二百两银子。薛孟真恐有诈,要巩六带去看看。来到巩六家后院,只见笑笑僵硬的身子躺在门板上。他向巩六借了辆板车拉笑笑的尸体。巩六拦住,要他交还银子。他说:“笑笑抵粮的银子上交了国库,拿啥还?你拐卖了多少人口,我全记着数,看在兄弟情份上没根究你,别死心眼,二百两银子丢了就丢了,计较什么?” 巩六摇头叹息,只得自认倒霉。 3 天刚蒙亮,苏金娣就醒了。她刚做了个梦,梦见笑笑在哭叫:“娘,我怕!”孩子从来没离开过娘,关在衙门里一定会害怕。她心里如刀割一般,连忙下床,烧火煮粥。早饭后连头都没梳就出门,今日那怕就是跪也要凑足银子,把儿子赎出来。 正在锁门,周孝儒来了,见她头发蓬乱,眼泡红肿,脸色蜡黄,知道她操心笑笑一夜没睡好,从身上摸出点碎银说:“昨日下昼卖了幅字画,你拿去吧!” 苏金娣感激地望着他:“秀才哥,昨天您已给了,留着吧,您自己的日子也紧巴巴的。” “古之君子人之有难必匍匐救之,贫儒借点钱算什么!”周孝儒将银子塞到苏金娣手中。 一股暧流涌进心头,苏金娣的脸泛起一丝难得的笑容,请秀才进屋喝杯茶。 “不必,不必,鳏夫寡妇的,男女授受不清。” “秀才哥,您就是老虫胆。”苏金娣拉着周秀儒的手,“喝杯茶怕啥?你我清清白白的,谁爱嚼白蛆谁嚼去!” “哟——都牵上手了,啥时候办喜事?”平秋月从古槐下钻了出来。她是塘上有名的多舌妇,最喜欢传播男女风月之事。 苏金娣见她来了,连忙把手放下。周孝儒满面通红,做了亏心事似的,急忙往外走。 平秋月故意板着脸:“大胆秀才!你想溜?” 周孝儒止步,回转身子,脸色苍白地:“秋……秋月,贫儒……还要摆摊……” 苏金娣推了平秋月一把:“吃斋哩,莫逗了!秀才哥是落片树叶都怕砸破头的人,有贼心没贼胆。” 平秋月爆出开心的笑声:“秀才,逗你的,勿走了,你一走有人会责怪我。”苏金娣扬起巴掌打她,平秋月躲闪着,从怀里掏出把铜钱:“别打别打,看在铜钿的份上,你饶了我吧!”。 苏金娣接过铜钱:“你怎么有余钱?葫芦没搜去喝酒?” “背着他卖了两只鸡。” 平秋月刚说完,周孝儒看着薛孟真拉着板车向这边走来,忙告诉苏金娣。 苏金娣朝外望去,薛孟真拉着板车已来到古槐下。 苏金娣心生欢喜:莫非姓薛的发善心,把笑笑送回来了?她连忙向薛孟真跑去,只见板车上盖着破草席,一角露出笑笑一只脚。不祥的感觉立即袭上心头。苏金娣猛一掀席子,笑笑僵硬的身子躺在板车上。眼睛瞪着,脸色蜡黄,张着嘴巴,蓬头污面。 苏金娣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从高空跌入山谷,连气也没缓过来,身子栽了下去。 周孝儒和平秋月把苏金娣抬进屋。捏人中的捏人中,泡姜汤的泡姜汤,总算把苏金娣救了过来。 周孝儒问薛孟真笑笑是怎么死的。薛孟真说笑笑安置在后衙,伙夫给他好吃好喝,陪他玩。今天早上,伙夫来他家禀报,亮梆子时郭南抱走了笑笑。他怕出意外,急忙赶往县衙,在街上的垃圾堆上发现笑笑的尸体。 平秋月连忙摇头。周孝儒也不信。薛孟真跪在地上,对天发誓:“苍天在上,我薛孟真说的若有半句不实,天打五雷轰!” 周孝儒望着薛孟真:“薛典史,你不必发毒誓了,我们信你说的好不好?孩子断了气,入土为安是大事,只是苏金娣一贫如洗……” “这个卑职都想到了。”薛孟真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 周孝儒收了银子,向他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薛孟真一走,平秋月责备周孝儒道:“秀才,姓薛的那鬼话,你也信?” 周孝儒说:“俗话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姓薛的讲的是鬼话人话,贫儒还分辨不出?贫儒这样做是先稳住他,把案情了解清楚后再找他狗娘养的算账!” 下午,周孝儒到县衙找相识的师爷和皂隶了解笑笑的死因,众人的回答和薛孟真说的完全一样。秀才犯了难。郭南口碑一向好,他不相信郭县丞会做出这等事。可告薛孟真又拿不出证据。他虽抱走笑笑,并无证据证明他害死笑笑。想来想去,还是只得先委屈郭南了,顺藤摸瓜,才能找到原凶。他替苏金娣写了诉状告郭南。他相信况大人会还郭南清白。 4 苏州府后衙有座小楼,紧靠后花园,名“辟疆馆”,楼下是况钟会客的地方,楼上是书房,名“退思斋”,取此名是提醒自己处理民情政务宜再三思考,细心斟酌,务求至当的意思。 书房墙上贴着况钟用行书写的座佑铭: 卑而不可不牧者民也,迩而不可不察者吏也,严而不可不闻者刑也,微而不可不 崇者德也。不植其德,难施乎刑,不施乎刑,难于正吏,不正乎吏,民葛由安之。 书架上堆放着很多书籍,既有四书五经,老、庄著作,也有唐诗宋词和稗史小说等。每遇闲暇,况钟必孜孜以学,其学识贯通各家学派。 况钟在退思斋正找书,师爷进来禀报,枫桥的苏金娣告状来了,正在楼下。 况钟立即来到客厅。苏金娣递上诉状。况钟看罢大惊。笑笑是个多可爱的孩子,父母视为宝贝,替他带上寄名锁,祈求神明保佑他长命百岁。可他还未能成人就匆匆离开了人世。他噙着同情的泪水安慰苏金娣,说自己会亲自侦查此案。 翌日,况钟去吴县查案。吴县治所在大太平桥西北(今古吴路)来到县衙门口,遇见薛孟真。况钟问厘卡撤了没有,薛孟真说早撤了。况钟向门内走去,薛孟真叫住他:“况大人,卑职有事启禀……” 况钟驻足回头。薛孟真走到他面前,“咚”的一声跪下:“卑职愆尤,请大人恕罪!” 况钟扶起他,问何罪之有?薛孟真诉说道:“苏金娣是枫桥欠粮的钉子户。为了做个样子逼一逼他,就抱走了笑笑。本打算过一天就送回去,没想到有人利用这件事加害于卑职,把笑笑弄死了,卑职罪不可赦!”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况钟如电的目光扫扫他:“笑笑的案子待查,你放心,本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坏人!”说罢去找知县孙福。孙福不在,皂隶说在书房。他是个茶商,生意做得大,有了钱想过把官瘾,花几千两银子买了个知县。有空就品茶,抓几片茶叶丢进嘴里咀嚼。况钟来到书房门边,张眼一望,这哪是书房,分明就是茶叶铺,书架上摆的全是坛坛罐罐,上贴标签,什么“龙井”、“铁观音”、“狗古脑”、“庐山云雾”等等。 况钟向孙福自报家门。孙福忙把况钟请到客厅,命丫环上茶。况钟呷了口茶,问:“孙大人在任多久了?” 知府大人突然上门造访,令孙福慌了神,他战战惊惊地回答: “快三年。” “贵县百姓如何?” 孙福耳朵有点背,加上况钟官话带有靖安口音,将“百姓”听成“白杏”,答道:“本县白杏不多。” 况钟笑,解释道:“本府问的是黎庶。” 孙福听毕知道自己答非所问,心里更慌,他少读诗书,不懂“黎庶”,只知道梨树,连忙答道:“这里的梨树老是开花不结果” “黎庶就是民众,贵县不懂?” 孙福见况钟脸上乌云翻滚,吓得头皮发胀,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说:“懂,懂!” 况钟听了,回想起微服私访中吴县百姓对知县的评议,说他终日品茶,六房吏典不能拘管,粮长里役不听约束,办事谋由吏出。他心里隐隐作痛,把这么个不学无术的昏庸老人放在知县的位子上,岂不祸害一县之民?面对这样的糊涂官,况钟不再过问别的事,单刀直入地问枫桥的贾笑笑是如何死的。 “是县丞郭南害死的。”孙福抹了把头上的汗回答道。 “有证据吗?” “有,伙夫偷屎乖和捕快二麻子都晓得。” 况钟命传偷屎乖。偷屎乖是独眼龙,眇一目,来到客厅,作证说:他带笑笑在杂物间睡,天快亮时,上厕所回来,发现郭南抱着笑笑从后院的侧门走了。 况钟问:“你问过他为何抱走笑笑吗?” “郭南是衙门的二老爷,小的不敢问。”偷屎乖说。 录下偷屎乖证词后,况钟又传二麻子。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人,满脸麻子,一口烟熏的牙齿焦黄。二麻子也作证说笑笑是郭南抱走的。 “郭南为何要抱走笑笑?”况钟问。 二麻子说:孙大人年事已高,在知县这个位子上呆不多久了,郭南对这个职位觊觎已久,薛孟真很能干,和上面关系又好,是郭南的竞争对手。郭南恨死了薛孟真,总想找岔整薛孟真。笑笑是薛孟真抱来的,弄死笑笑,就可以整垮薛孟真,将来登上知县宝座。 况钟问:“你说的可是实话?” 二麻子拍着胸脯说:“若有半点不实之词,小人愿剥皮实草。” “剥皮实草”是当时的一种酷刑,行刑时剥开人的皮,以草塞之,受刑人疼痛至死。况钟见他口气如此之硬,录下证词,叫他印了手模。当即命传郭南。孙福说郭南告假回乡了。况钟回到府衙立即派人上郭南家,把他叫到府衙。 傍晚时分,郭南急匆匆来到况钟签押房,问:“大人急忙将下官传唤至此,不知何事?” 况钟沉着脸:“你是做贼心虚,还是故装糊涂?” 郭南一愣,不知道什么事。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受不得冤枉气,当即回击道:“下官虽是官小位卑,却容不得别人玷污,大人有事明说便是,勿伤害人格!” 况钟问:“你把贾笑笑弄到哪去了?” “啥贾笑笑?下官不认识!”郭南已得知枫桥苏金娣告他害死笑笑的事,衙门多人作证他是凶手。此罪纯属莫须有,他一点也不急,翘起二郎腿,且看这位知府大人如何判案。 况钟望望他,他身材魁梧,方口,高颧,浓眉毛,络腮胡,冷笑一声:“看你的长像是条好汉,可自己做了的事为何不敢承担?” 郭南摇动着二郎腿:“下官襟怀袒白,何事不敢承担?” “有人告你害死了枫桥塘上苏金娣的儿子贾笑笑。” 郭南大笑不止,脸上泛着不屑,他对况钟有些失望。 “何故发笑?”况钟问。 “卑职想起庄子说的:‘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此乃至理名言。人生世上反复无常,聪明人也会变得愚蠢,是故发笑。” 况钟见郭南不回答实质问题,厉声说:“不要转移话题!你回答是还是不是!” “好,卑职回答!”郭南眸子里射出无法抑制的怒火,鬓边肌肉抽动着,鼻孔张得大大的,手颤抖着指着况钟,“你忠奸不分,真伪不辨,是个昏官!”说罢扬长而去。 况钟为官以来听到的都是对自己的赞扬,郭南的话令他无法承受。他拍案大叫一声:“大胆狂徒,你给我站住!”刚说完,血往上涌,眼冒金星倒了下去…… 第九章 将计就计 1 况钟病倒了,躺在花厅病榻上。师爷给他送来一叠具名书札。拆开一看,这些信都是吴县士民写的,称郭南一向“持身廉谨,莅政公勤,听判刚明,禁奢节用。”他正看信,舒夫人扶着一妇人进来。她头发油黑漆亮,鬓角刀裁一般,面庞白里透红,眉如柳叶,目似秋水。身穿白色小褂,领和袖都滚有金边,茄色褶裙下露出双绣花鞋。妇人脸带红晕,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双手向况钟深深一福,用南昌话甜甜地叫了声:“老爷万福金安!” 况钟定睛一看,认出她是寒山寺上香的妇人,向她点点头:“你来了!” “上回在寒山寺,妾有眼无珠,怠慢了老爷,请老爷勿怪罪!”妇人说毕,又向况钟一福。 “哪里,哪里!”况钟亲切地询问,“您是南昌人?” 妇人莞尔一笑,腼腆地:“回禀老爷,妾姓万,夫君姓刘,家住南昌府安义县万家埠。夫君的叔父在带城桥弄开绸缎庄,无嗣,前年病故,夫君来顶接叔父的香火。铺子照应不过来,去年把妾接了来。来到苏州,听不懂吴语,十分寂寞。早几天,何横教授来买丝绸,闲聊时说新来的知府是靖安人,夫人长年吃斋念佛,为人十分善良。妾记在心上,今日便上况府来了。” 刘万氏正向况钟禀陈间,洪叔进来禀报尤安来了。夫人知道老爷子是来商量政务的,便忙带刘万氏退下。 尤安进花厅。况钟挣扎着起来向尤安请安,老人按住他的身子:“不必拘礼,不必拘礼!”他在病榻旁坐下,问道:“伯律,老朽听说你是为一个案子发病的,想必是有啥结解不开?” 况钟非常信任尤安,把笑笑的案子及查案遇到的麻烦一并说了。老人沉思良久,说:“老朽有个表弟在吴县当师爷,以前就听他讲过,县丞郭南向来清廉,在百姓中口碑很好。此人就是生性阴鸷,严刚刻薄,爱挑剔同寅的毛病,把衙门中的人都得罪光了,当心有人报私仇嫁祸于他。侦讯不可囿于衙门,须到外面去查访。 听了尤安的话,况钟受了启发。翌日感觉更好了,他由明查改为暗访,手里撑着写有“六壬神保,奇门遁甲,测字占星,麻衣相法”字样的布旌,走街串巷。连走三天一无所获。 第四天,他改为往乡下跑,来到一个叫薛家屯的地方。屋场中央有棵古槐,圆形的枝盖长着墨绿色的叶子,开着一串串白中透黄的花,遮住半个屋场。他走到树下大声叫:“测字,算命喽------”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正在厅内凿石磨,见况钟来了,打开篱门出来。 “老尊长测字么?”况钟问。 老汉点点头,进门搬来一张竹椅放树下:“先生请坐,老汉测个字。” 况钟在椅子上坐下:“老尊长贵姓?” “免贵姓熊。” 况钟又问:“老尊长测字是为自己还是为旁人?” “为郭县丞。” 况钟心里一喜,但不露声色,故意问:“郭县丞官讳?”见老汉听不懂,他解释道。“就是姓名。” “郭南。” “是你家亲戚?” “八杆子搭不上架,催粮他来过几回,我们喜欢他。” “测官运还是财运?” 熊老汉气愤地:“新来的知府听信馋言,要治他的罪,看他过不过得这个坎。” 况钟有意把话题引向案子:“山人走街串巷听到不少议论,称郭南犯案是真的,伙夫偷屎乖和捕快二麻子都会出庭作证。” 老汉听了一激灵,忙问二麻子是不是满天星,偷屎乖是不是独眼龙?况钟点点头:“老尊长认识?” 老人说薛母头月去世,那麻子捕快和独眼伙夫都来了,称是亡人干子,祭奠了薛母。今日二人又陪薛孟真回来给父母上坟。 “扫墓不是清明吗,现在上什么坟?”况钟问。 “求父母保佑薛典史升官。“ “升啥官?” “还有啥官?知县呗!薛孟真想当知县都快发疯了!” 况钟一切都明白了,打道回府。走到胥门城楼下,见许多人围在那里看城墙上的一张揭帖。上前一看,那揭帖上写: 况太守,糊涂汉,来到苏州爱添乱。 是忠是奸分不清,光整清官保孬官! 况钟羞得满脸通红,恨无地洞可钻,又羞又愧,匆匆回到衙门。在签押房坐定之后,师爷又送来一叠书札。打开一看,全是匿名。这些信来自七县,吴县居多。吴县的匿名信称郭南是吴县一霸。 吴县前后两次的书札,对郭南的评价反差为何如此之大?此次信件为何匿名?他记起揭帖上的话,心说:我不能再犯糊涂了!经一番深思,他决定派可靠人去核查匿名信。派谁去呢?衙门中的吏员和皂隶,多数都是杨粟的人,依靠不得。他打算重起炉灶,聘况寰为书吏,聘尤涛为捕快,让况寰带着尤涛去查。 次日,况寰和尤涛开始查访,跑了若干天,所有匿名信全查了,结果惊人的一致:匿名信攻击的全是口碑好的官员,而且所谓的“罪名”都是编排的。 2 匿名信的核查,为况钟办案取得了主动权,完全排除了对郭南的怀疑。 匿名信核查结束的次日,况钟命况寰把郭南叫到退思斋。郭南一进门,况钟就站了起来,客气地说:“郭大人请坐!” 郭南的怨气还没消,黑着脸回答:“罪人不敢!” 况钟陪着笑脸:“何为罪人?谁撤了你的职?本府找你,是想核实某些事情,并无它意。” 郭南见这么久没过问他,以为案子有眉目了,不想今天还要找他“核实”,心里非常烦。在椅子上坐下,傲慢地说:“有茶吗?我渴了!” 况寰见状,欲去倒茶,况钟示意自己来。由于自己的偏听偏信,令郭南蒙冤,而且今后几场戏还得靠人家演。而这些现在又不能说明。他觉得挺委屈郭南。他给郭南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的递过去。郭南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牛饮之后把杯子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有何垂询?说吧!” 况钟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提了出来,问道:“郭大人回家之前,在杂物间见过笑笑否?” “听见其声,未见其人。” “何意?” “听见笑笑的哭声,我想进去看看,可门被锁着。” “何时?” 郭南回忆了一下:“三更之后。” 按薛孟真的口供,此时偷屎乖应在房内,人在房内,外面的门怎么会锁呢?况钟追问道:“偷屎乖此时不在房内吗?” 郭南冷笑道:“他通宵在翠花楼斗牌,别说人,连魂也没留在那里。” “你何以知道?” “家父病危,葛老夫子去给家父看病,轿在翻修,天蒙蒙亮我去翠花楼隔壁的杠房要了乘轿抬郎中。翠花楼老板是卑职朋友,看见偷屎乖在那里斗牌。” 郭南走后,况钟立即去翠花楼,老板证实偷屎乖通宵未回。 对于笑笑一案,况钟已心中有数:薛孟真是真正的凶手。为了不打草惊蛇,决定来个将计就计。 回到衙门,他把杨粟、赵忱叫到签押房,说郭南态度恶劣,两次传讯拒不认罪,还唆使他人上访,更有甚者,把讽刺本府的揭帖贴在胥门城墙上,拟将郭南拘囚。知县孙福无能,监管不力,如此下去,不但笑笑命案难于深入侦查,而且势必影响整饬众吏,拟令孙福致仕,吴县暂由典史薛孟真署理,问二人意见如何。 杨粟对郭南早有成见,觉得他恃才傲物,悖狂无礼,有心整治他,今日况钟出面来收拾他,那是最好不过的事。薛孟真花花肠子多,百姓口碑也不好,最大的优点是听话,由他署理,等于吴县归自己掌控了。他听了况钟的决定自然是支持,连忙表示同意。赵忱则不然,狐疑的目光不断地扫视况钟,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似乎不相信况钟会作出如此荒唐的决定,审视良久,况钟神情严肃,证实并非假意,他厚厚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说: “郭南犯案无确凿证据,刑拘似有不妥,是否过些日子再说?” 杨粟听了赵忱的话,气得胡须抖了起来,呛白道:“赵大人,你我当副手的,只有补台,哪有拆台?”转对况钟,“况大人,别听他的,老赵做事向来婆婆妈妈的。” 杨粟说过之后,赵忱不吱声了。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翌日,况钟带着杨粟和捕头朱阿佛来到吴县县衙,命全体官吏到大堂会聚。众官吏到齐后,况钟手指郭南:“县丞郭南,操守极坏,有负作养,涉嫌贾笑笑命案,传讯态度恶劣,拒不省愆,现正式刑拘!” 朱阿佛上前立即将郭南锁了。郭南仰头大笑。朱阿佛带走郭南后,况钟继续宣布:“知县孙福,年迈昏庸,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谋由吏出,有负皇恩,拟致仕。” 薛孟真听了心里乐开了花,郭南搬掉了,想不到孙福这么快空出了位子,自己当知县仅剩一步之遥了。正美滋滋的想着,猛听到况钟说:“典史薛孟真民望颇高,工作有方,着其署理吴县。”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令薛孟真高兴得脸都有些扭曲了。想当知县原不过是梦想,没想到今朝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心说,这香真是有烧头,没过几天,父母就显灵了。 宣布完毕,况钟、杨粟回衙,薛孟真送二人到县衙大门外。况钟对杨粟说:“杨大人先行一步,本府还有点私事要和薛大人相商。” 杨粟走后,薛孟真问:“大人不知有何示下?” 况钟笑了笑:“本府有件私事要请你帮忙。” 薛孟真说:“大人言重了!啥帮忙?大人的事就是下官的事,卑职照办便是!” 况钟欲言又止:“你刚挑这副担子,够重的,还是等你补授知县后再说吧,这次不麻烦了。” 眼前这位既是上司又是恩人,薛孟真拍马屁绝不会怕手痛,说:“大人如此就显外道,莫非大人还信不过卑职?” 况钟见已水到渠成,说:“薛大人既如此说,况某就不客气了。本府有个朋友,他的儿子年近三十无职业,在街上拾破烂,日子过得很拮据,朋友托我替他儿子谋份差事,府衙无空缺,不知贵县……” 薛孟真打断况钟的话:“衙门中哪个职位合适,任他挑选便是!” 况钟夸奖说:“薛大人果真性情中人,谢了!不过我那世侄又聋又哑,不通文墨,只能侍弄花草。” “行,就叫他干这个。”薛孟真爽快地答应了。 3 尤涛装扮成聋哑人来到吴县县衙,探头探脑的正往大门内张望时,二麻子从内衙出来,对他吼道:“瞧啥瞧!想偷东西是不是?” 尤涛口里“哇哇”叫着,把况钟写的一纸缓颊文书递给他。二麻子见是况钟写的,带刺的眼立马变得柔和了,立即带尤涛去见薛孟真。 薛孟真看过书札,对尤涛说:“你的差事就是侍弄花草打扫场地。” 尤涛摇摇头,口里哇哇叫着,表明没听懂。 薛孟真显得不耐烦,又聋又哑,如何吩咐?他眨了眨小眼睛,转对二麻子:“你带他走走,把要做的事指给他看。” “是,老爷!”二麻子顺从地说。 这一声“老爷”,薛孟真听了甜到心里。二麻子是他靠得住的兄弟,自己掌了权,自然得擢拔他一下。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自己周围得有一批可靠的人。 一天后,他找了个借口,把老捕头橹了,扶二麻子上了马,把管伙食的老夫子开了,让偷屎乖管伙食。 偷屎乖很识趣,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把薛孟真侍候得比爷还好。薛孟真天天晚上在县衙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躺在床上直做美梦,总是乐着笑醒来。可惜的是,美梦没做几天恶梦就来了。睡到半夜,梦见府衙的捕头朱阿佛把他锁了。他急得直叫:“搞错了,搞错了,我是署理知县!”朱阿佛说:“错啥错?况大人要我锁的就是你!巩六说那个贾笑笑是你害死的。”他吓得尿了一裤子。 第二天起来,他像霜打的秋茄叶,蔫头蔫脑的,心里老想着那个可怕的梦。贾笑笑的事都这么久了,并且一直由郭南顶缸。莫非巩六这小子说了啥?越想心里越害怕,觉得巩六不死后患无穷。 他拿起笔,描了幅巩六的画像。从小跟爷爷学过画画,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他叫二麻子到书房,把门一关,拿出巩六的图形给他看,问认不认识此人。二麻子摇头。 薛孟真低声说:“三日内做掉他。” “此人姓甚名谁?住哪里?”二麻子问。 薛孟真脸一板:“不该打听的就不必打听!” 二麻子犯难了:过去的县大爷要办的人都有名有姓有地址,而今这位爷不但不告诉这些,还限定三日,这叫我如何是好? 薛孟真见二麻子发愁,提醒说,此人是拐子,经常去虎丘找货。二麻子的愁眉解开了,连说:“老爷放心,找到了我就‘咔嚓’。” 薛孟真说:“不能用刀。” “刀不利索些?”“猪头!你一动刀,动静不就大了?”薛孟真低声地,“让他回家去死,不显山不露水的。” 二麻子点了点头。他做人的准则是有奶便是娘,谁给他好处,他就替谁卖力。 4 薛孟真支应二麻子做的事,尤涛利用扫走廊作掩护,在书房外面全部侦听到了,立即禀陈况钟。 况钟命朱阿佛带人上虎丘,守株待兔。 虎丘,位于苏州城西北,吴王阖闾葬此山中,据传落土三日金精化为白虎蹲山上,后人便称此山为虎丘。这里是吴中第一名胜,有三绝九宜十八景。此处交林上合,蹊路下通,藤萝悬葛,茂林修篁,常年游人如织。 两天过去,不见二麻子踪影。况钟纳闷:是尤涛没听清,还是二麻子另有安排?他命尤涛晚上去二麻子家看个究竟。 尤涛来到二麻子家门外,往门缝一瞧,二麻子正在和面做包子。况钟听了尤涛禀陈后,断定二麻子次日必定上山。 第二天,况钟亲自上山。他化装成测字先生,从南山门上虎丘,经试剑石,真娘墓、孙武练兵场。向花神庙走去。 花神庙黄色琉璃瓦,斗拱飞檐上刻着飞禽走兽。庙前有个空场,卖艺的,算命的,卖小吃的,进香的,会聚了不少人。走进山门,只见殿前一副楹联: 一百八记钟声唤起万家春梦 二十四番花信吹香七里山塘 殿中红栏内供着花神。那花神如传说中的花仙子,左手抱着鲜花,右手将红色的花瓣撒落人寰。 庙左是时花园圃,此为庙产。园圃内花房顶端盖着防晒布,地上摆着盆栽的山茶、石榴、海棠、杜鹃、玫瑰、茶梅、棕竹、龙吐珠、倒挂金钟等。花房外面空地上,摆着树桩和水石构成的盆景,盘根错节,奇巧优雅,古朴自然,妙趣横生。其时,虎丘山塘已立花市,园中花木尽在花市销售。 庙右有座茶楼,名“白云楼”,专卖白云茶,人进人出的,生意颇好。况钟一路走来,唇干舌燥的,便向茶楼走去。 登楼推开轩窗,往下俯瞰山塘绿柳如烟,碧波荡漾,仰望云岩寺塔,朱楼玉宇,层台耸翠。况钟要了杯白云茶,慢慢品了起来。 况钟正品香茗,朱阿佛进来,向他打了个手势。 “二妈(麻)来了?”况钟放下茶杯问。 朱阿佛点头,手指窗外。况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二麻子挑着两只箩筐正朝花神庙走来。 “注意监视目标!”况钟下令说。 “是!” 朱阿佛立即下楼发出暗号,扮成游客的捕快,听到暗号纷纷朝花神庙围拢来。 二麻子来到花神庙前一棵古松下,放下担子用毛巾擦汗,目光注视着来往行人,口里不停地叫着:“包子,鲜肉包子……” 良久,一个穿白竹布褂的人向古松下走来。二麻子眸子一闪,觉得此人模样极像自己要找的人,拿出图形偷偷对照了一下,脸上立即泛起了笑容。他将图形塞进口袋内,等待那人的到来。 那人经过二麻子身旁,匆匆向白云楼走去。二麻子挑起担子跟在他后面:“兄弟,吃包子,新鲜的肉包子!” 那人不理他,快步向前走着。二麻子急中生智,抓起一只包子向那人的头砸去。那人挨了一包子,停下了步子,回头骂道:“你是不是瞎了眼?” “你这人真是!为何无缘无故的骂人?”二麻子说。 那人拾起地上的包子:“无缘无故?这包子不是你砸的吗?” 二麻子道:“我包子卖不出可挑回家喂狗,犯不着用它砸人。” 那人见二麻子不认账,一时火起,一脚向箩筐踢去,箩中包子撒落在地。 二麻子放下箩筐,向那人求情:“这位爷息怒,小人是小本生意……” 游人纷纷劝说,那人才罢休。 二麻子连忙向那人赔不是,说早晨和老婆吵了架,心情不好,接着抓了三只包子给那人:“大哥,您尝尝。” 那人不接包子。二麻子将包子往那人手中一塞:“交个朋友嘛!” 那人只得接了包子。拿起一只正往嘴里送,况钟快步赶上前来,抓住那人拿包子的手:“且慢!” 二麻子望了望测字先生,质问道:“先生,我的包子有毒不成?” “正是!”况钟点点头,说毕向朱阿佛使了个眼色。 朱阿佛把那人手中的三只包子夺了过去。 二麻子抹了把汗,仔细审视着夺包子的人,认出是化了装的捕头朱阿佛,再认真望一望测字先生,我的妈,他是知府大人。二麻子知道事情不妙,丢下担子夺路而逃。捕快一拥而上,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 况钟命朱阿佛将二麻子和穿竹布褂的秘密押往灵岩山馆娃宫。 灵岩山在城西太湖旁边,旧产灵芝,故名。山上树木苍翠,幽深挺秀。东晋时建寺,名馆娃宫。一时高僧辈出,颇有名气。明洪武间毁于火,众僧离去。 来到馆娃宫,只见遍地蒿茅,院墙坍塌,只留下石砌的墙脚。院中一棵合抱大的古松,森耸青峰,独守着这份凄凉。五楹大殿留下二楹,殿顶开着天窗,墙壁的裂缝中长着葛藤,黯黑的霉斑盖住了壁画,地上长着青苔。殿后有破土房一间,房顶盖着茅草。 况钟进殿,命把二麻子带上来。 况钟问:“二麻子,上虎丘干什么?” “大人,衙门那点俸禄不够养家,小的快揭不开锅了,向薛大人禀帖告病,今日做点包子来卖给游人,以贴补家用。”二麻子回答道。 “真的吗?”况钟脸一沉,“说谎话我饶不了你!” “真的!不信您可问薛大人。” 况钟把二麻子身上搜到的画像拿出来一抖:“你是来找这个人对不对?” 二麻子像被雷猛击一下,一时骨软筋酥,思忖了一会,编造说:“这张图形是在路上拾到的,见是上好的布,退去颜色可补衣裳。”他很狡猾,不回答实质问题。问多了,索性不开口,装起哑巴来。 “二麻子,你为何不说话?”况钟问。 二麻子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大人,我饿了……” 况钟对朱阿佛说:“把那三只包子拿来!” 朱阿佛拿来那三只包子。况钟说:“二麻子,你既是饿了,就吃包子吧!“ 二麻子恐怖地望着包子:“大人,我不吃包子……” 况钟桌子一拍:“不吃就交代!” 二麻子往地上一倒:“唉哟,我肚子疼……” 况钟只得命朱阿佛把二麻子带下去,把那个穿竹布褂的人带上来。 况钟问:“你叫什么名字?” “巩七。” “家住哪里?” “胥门内伍子胥弄。” “何时开始拐卖孩童?” “小的从未做过这伤天害理的事。” “你上虎丘干什么?” “赌输了钱,上山散散心。” 巩七和二麻子一样没有交代问题。况钟考虑良久,决定停止审讯,先秘密关押,来个“引蛇出洞”,让薛孟真自己跳出来。 5 三天期限过了,二麻子不但没有禀报事情办得如何,而且连人也见不着,薛孟真很是失望。晚上,他来到二麻子家问罪。二麻子女人说,丈夫昨天挑着担包子走后就没回来,正要上县衙去找人。 薛孟真安抚二麻子女人后,又来到巩六家,他怀疑二麻子是否被巩六干掉了。巩六见他来了,连忙问:“薛大人,是不是又有货?” 薛孟真摇摇头:“货屁!本官遇到麻烦事了。” “啥事?” “你认识二麻子不?” 巩六说:“不认识。” 薛孟真审视着巩六的脸,看他是不是说谎。见他一脸茫然,表情无诈,才放心了,说:“二麻子是衙门新擢拔的捕头,昨天失踪了,他老婆哭哭啼啼向本官要人,本官这不四处找他。” “这就奇了怪了,这两天怎么尽丢人?舍弟昨天也不见了!”巩六说。 薛孟真心里一怔:巩六的弟弟与二麻子的失踪怎么也碰在一天?出了巩六家,他边琢磨边往家走。 薛孟真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背后始终有双眼睛盯住他。他上二麻子家和在巩六家的谈话,尤涛听个清清楚楚。 况钟听了尤涛的禀报,弄明白了:二麻子错把巩七当巩六。于是命朱阿佛巧妙地将巩六带到山上去。 况钟策马来到馆娃宫,在殿内刚坐定,朱阿佛就带巩六来了。巩六见正中坐的人有王者风度,以为是绿林好汉,忙跪下说:“大王,您行行好,将舍弟还给我吧!” 况钟观察巩六,见此人和巩七长得一模一样,估计是孪生兄弟。 “好吧,你认真回答,回答好了,自然把巩七还给你。”况钟说。 “好,您问便是。” “你拐卖了多少孩童?” 巩六一愣,想不到会问这个问题。他打着哈哈:“大王,您老人家管的是劫富济贫,这等事是官府管的……” 朱阿佛打断巩六的话:“别大王大王的,我们老爷是知府大人!” 巩六吓得瘫倒在地。朱阿佛把他拉了起来。巩六不停地磕头:“老爷,小的是良民,这种事从来不敢做……” 况钟严厉地:“想抵赖?你拐卖孩童的事,吴县县衙记录在案,抵赖是抵赖不了的。” 这话击中了要害,巩六不敢抵赖了:“老爷恕罪!” “谁与你合作过?” “小的一向单独搞。” “薛孟真参与过几回?” “一回也没有。” 况钟笑:“他要杀你,你还拼命护着他!”说罢,将画像一抖,“这人像不像你?” 巩六看画像,看毕问:“谁给我画的像?” “薛孟真。” “画我的像有何用?” “送你上西天!”况钟把二麻子上山按图索骥错把巩七当巩六的事说了,然后命带巩七。 巩七来到殿内。兄弟二人见了面,哭得泪人一般。巩六恨透了薛孟真,把笑笑死的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 巩六一交代,二麻子见纸包不住火,也只得把薛孟真要他作伪证和除巩六的事坦白了。 掌握薛孟真的罪行后,为不打草惊蛇,况钟仍让他继续署理吴县,只是安排人暗中监视。捕班当中,有人把消息透露给了薛孟真。一个晚上,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