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有缘》 一 树林里,鸟儿们叽叽喳喳,嬉戏声、格斗声、悲鸣声,从这枝树杈跳到那枝树杈之声,一声连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声此消彼长,一声声不绝于耳。 花思雨站在楼下歇斯底里地嚷嚷,然而浓稠的叽喳声似铁板让花思雨的阻止声丝毫钉不进去。 突然,一道电光一扫而过。 鸟儿们的叽喳声戛然而止,就像树林里闯入了一头异兽一般。 花思雨回过头,只见二(7)班班主任常超正拿着手电筒站在她的身后,手电筒的光亮像镰刀一样来回地割着一间一间学生宿舍。 “光吼管屁用,又没带手电筒。”常超不屑地说。 花思雨正想和他争辩,常超已经健步踏上学生宿舍楼的楼梯。花思雨想:这人真是,我才来几天啊,老是以领导的口吻教训我,不就是一个屡次恋爱屡次败北的家伙么?整天神经兮兮的!按学校规定,晚上教师检查学生就寝情况不到十一点严禁擅自离开。但和这样一个神经兮兮且又自命不凡之徒分在一组,真让人倒胃口。花思雨想到这里,便不顾学校规定,索性回了自己的住室。 花思雨一头躺到床上,来芳溪镇第一初中教学的点点滴滴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开学第一天,花思雨为了学生之事去和校长十崇江沟通,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刚想敲门进去,就听到里面有人正和十崇江吵吵嚷嚷。花思雨虽然才来几天,但听说这位校长常以唯我独尊、天下老子为大自居,没人敢犯上,谁敢如此犯忌呢?正想着,门“咣”的一声开了,一个瘦瘦高高、发为中分、鼻梁架一副眼镜、胡子拉碴的人从花思雨身边挤了过去。 “常超,你不要自以为是!”十崇江抖动着双手点燃了一根香烟。 开学第一天下午,花思雨让学生费力地抬了办公桌爬到了三楼初二年级教研室门口。花思雨客气地同门口的教师打招呼:“老师,我是新来的花老师,请您多关照,往里挪一挪吧。”花思雨认为,自己刚来,本应坐在门口为大家挡风遮雨的。没想到这一客气之语竟使坐在门口办公的这位打起了机关枪:“怎么?连新来的也想欺负我呀?我不挪看你怎么着?教育局局长是你什么人啊?你告我去吧!” 那位老师生气地一昂头,是常超!拥挤的办公室里发出一阵低声的哄笑。花思雨只好让学生把自己的办公桌往里挤。 周日晚,检查学生就寝情况,花思雨又忘了带手电筒,常超没好气地说:“没带手电筒查什么寝呀?敷衍工作吗?” 花思雨当时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想上去撕吃了他。 周三,听花思雨的英语课,但是,不是英语教师的常超也挤进了7班教室。讲后评课,所有的教师都对花思雨的课表示肯定,单单常超把她讲的课评得一无是处,且毫无避讳、大谈特谈她的英语发音“∫”舌位错误。花思雨羞得满脸发烫,真想找个地缝溜之大吉。然而,坚硬而又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反而更加清晰地映出了她那绯红的脸。 一阵犹豫的敲门声惊醒了花思雨。花思雨从床上弹了起来,看看手机,已是零点三十五分。大半夜的,谁会敲门呢?莫不是风声?花思雨又侧耳聆听了一会儿,果然有敲门声,且有人在低低地叫她:“花老师,花老师……”声音有些迟缓有些犹豫,在寂静的深夜,又显得悠远,似风吹过来,像花儿谢去,是那样的柔,那样的轻。 花思雨拉亮了灯,问了一声:“谁呀?” “花老师,我,7班的马得意。” 花思雨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个男生的形象:顶着李宇春的发型,细眉毛,长眼睛,眉宇间常常带着一丝坏坏的笑意,海拔足有1米75.他,就是马得意。 新学期的第一节英语课。花思雨正在给大家领读英语单词puter”,不经意间发现教室最后一排唯一的桌子上只露出一张脑袋,闭着嘴巴一声不响。花思雨说:“现在大家先停一停,请最后面那位小同学站起来说说puter“的汉语意思。” 班内一阵哄堂大笑。花思雨感到莫名其妙。只见那位学生缓缓站起来,身高足足高出花思雨十公分! “你?叫什么名字?” “马得意。”他坏坏地笑着。 大家又笑。 “那你说说puter“是什么意思?”花思雨走到他的身边。 马得意又笑笑地蹲下,将下巴垫在英语书上,慢悠悠地说:“老师,我初二都上了三年了,谁还不知道puter“是笔记本电(垫)脑呀。” 班上又一阵哄堂大笑。 “你的凳子呢?” “我这海拔,要凳子摘星星?” 花思雨拉开门,深秋的寒气扑面而来,花思雨不禁打了个寒颤。夜雾在门外逡巡,猫一样舔舐着这寒夜里仅有的灯光。一个个头高高的男孩子裹着满身雾气,站在门边。 “马得意同学,这么晚了,怎么没睡?” “花老师,我是来向你借钱的。” “三更半夜的借什么钱?” “当然是人民币了,50块。下个月就还你。其它的你甭管。你到底给不给?”马得意说完就要走。 花思雨见问不出子丑寅卯,就给了他50元钱。 马得意掏出一张纸,将纸折了几层,又掏出笔,爬在花思雨的窗台上,借着灯光迅速写着什么。马得意写完潇洒地将纸条一抖,递给花思雨:“花老师,这事不能告诉第三者,如果你违约,即使我写了借条,我也不会还你钱的。”说完转身就走。 花思雨接过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 借条 今借花老师现金50元,下月初必还。 马得意 2006年10月21日 一个个汉字张牙舞爪,了里潦草,勉强可以辨认,只有“马得意”三字写得颇有点功力。花思雨顺手用砖头把“借条”压在窗台上,悄悄关了门,蹑手蹑脚地跟在马得意身后。马得意绕过校园的路灯,朝学校治安室一路急去。 治安室门口上方的灯泡正孤零零地洒着落寞的眼神。马得意轻敲了两下治安室,闪身进去。花思雨迅速猫腰躲在治安室窗台下。 “马得意,王阿福,咱们可不是初次打交道了,我再次告诫你们,如果这事第三者知道,对谁都没有好处,镇派出所你们可挂着号呢。” “我马得意在第一初中又不是混过一天两天,我的为人谁不清楚?” “这样就好,免得麻烦你们的班主任,也省得影响二位的老爸老妈在外挣钱,今晚我也图个清静。我卜条子明人不说暗话,下次翻墙再让我捉住,可就是每人30块。” “就你老卜啰嗦,我王阿福什么时候不痛快?” 花思雨一怔,听见门“吱”的一声,赶紧躲在花坛后面。 回到住室,花思雨一夜无眠…… 二 天,渐渐转凉了。 第二天早上一做完早操,花思雨便裹着怒气到治安室找卜条子。 门“嘣”的一声被花思雨踹开,又“嘣”的一声被花思雨关上,吓得坐在大圈椅里打盹的卜条子“嚯”的一下子站起来。见是新来的花思雨,卜条子就满脸堆着赖皮狗似的褶子笑给花思雨让座。 “卜条子,我问你,你为什么私自罚学生的款?” 卜条子脸上的肌肉瞬间抖了一下,又笑着说:“花老师,你也知道我有这样雅的外号呀?”卜条子喷着满嘴的烟草味朝花思雨靠过来。 “卜,卜条子,你不要转移话题!马上把钱退给马得意王阿福,不然,有你好瞧的!” “哟,你这丫头片子,嘴还挺硬的。让我瞧哪儿呀?上边还是下边?”卜条子边说边朝花思雨逼近。 花思雨吓得抖动着双腿,立刻夺门而逃。花思雨一头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不知过了多久,7班英语课代表李安妮敲门说:“花老师,第一节已经上课了,7班的课。”花思雨赶紧忍住抽咽,胡乱地理了理头发。 花思雨和学生们互致问候后,正要低头打开书本,就听见下边的窃窃私语声不绝如缕:“老师变熊猫眼了,老师变熊猫眼了……”花思雨猛地抬起头,最后面的几个男生正用双手的食指、拇指圈成圆形,罩在双眼上,而且嘴巴撇得老大老大,特别夸张,看到花思雨抬头闪电一般放下手低下头。 最后面的两排似炸开的锅始终乱糟糟的,让花思雨不得不走下讲台来回讲解知识点,如果需要板书,就走到讲台上。当花思雨第三次登上讲台板书的时候,下边忍不住一阵低声哄笑,像风吹过落叶一样沙沙作响,又虫子似的噬咬着花思雨的心。 李安妮“嚯”地站起来,说:“花老师,你背上有只大熊猫。” 花思雨猛地转过身,怔怔地望着大家。同学们都捂着嘴巴,憋着笑。花思雨迅速背过右手摸背部,摸不着又用左手接着摸。花思雨从背上扯下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只硕大的熊猫,熊猫的红眼睛显得特别醒目。 终于,笑声从大家的喉咙里喷涌而出,直捣花思雨的耳膜。决堤的洪水肆虐横流,顷刻淹没了花思雨。花思雨几乎要窒息过去。 “不要笑了!”李安妮“咚”的一声擂了一下桌子,“你们觉得这样很好笑吗?!” 笑声戛然而止。 花思雨忍着泪水,咬着牙齿道:“是谁干的?有种你站出来!我忍了你们好久了!” 教室内鸦雀无声。窗台上,不知谁采的一簇野菊花在嗖嗖的西北风下正低着头。教室外的栏杆上,两只邋遢的小麻雀正叽叽喳喳地互相梳理着羽毛。 “还能有谁!马得意画画最擅长画熊猫。”李安妮生气地说。 “马得意,你给我站上来!” 马得意慢吞吞地站起来,又慢吞吞地蹭到讲台旁。 “啪”,花思雨摔手给了马得意一巴掌,仅仅万分之一秒,花思雨又后悔起来。 马得意用手捂着脸,愣了愣,旋即大声哭喊道:“老师打人啦!老师打人啦!” 班内一阵骚动。花思雨站在讲台上慌了神。这时,在8班上课的常超奔了过来: “花老师,你,为什么打学生?!” “他,他不该侮辱我!”花思雨抖着双唇。 “侮辱你?就是骂你祖宗也不应该打学生!” “常超,你,你太过分了!”花思雨哭了起来。 “花思雨,你,你不佩做老师!”常超暴跳着吼道。 “常超,你小子经常和我过不去,考了三年研究生,你这辈子也别想超!”花思雨来了气。 “花思雨,你,你——”常超气得满脸发青,左右打量着地面,好像掉了东西似的,“你名字听起来倒温柔,驴屎疙瘩一个——臭硬臭硬!” “常超,你小子都奔三十的人了,个子再高,嘴巴再会骗妞又有何用,祝你永远讨不到老婆!” “啪”,常超忍无可忍给了花思雨一巴掌。 花思雨捂着脸,满含着泪水瞥了一眼常超,跑了出去。 花思雨奔上高高的芳溪大桥,望着波光粼粼的芳溪水,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心想,自己从师专毕业,原以为做太阳底下最神圣的职业是多么的光荣、多么的轻松,没想到在芳溪短短的几个月里竟干得如此的龌龊!水面上几只水鸟喳喳地叫着,像诉说花思雨的哀怨,掠着水面渐飞渐远了。 这时,阶段主任张富生远远地跑了过来,朝花思雨连连招手:“思雨老师,别想不开呀,思雨老师,别想不开呀——” “张主任,我还不至于此呢。”花思雨幽怨地说。 张富生奔到花思雨面前,捧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最好不过,最好不过。幸亏十校长不在家,不然我这月奖金又吹了。” 花思雨猛然觉得身子飘起来。“走,还愣着干什么?我要让常超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有,那个鳖学生在全班学生面前给你道歉。唉,这后进班就是不好管!” “张主任,不必了。是我给你拖了后腿,真不该。”花思雨说完快步朝学校走去,留下张富生一个人怔在那里。 第一节下课铃声响过,花思雨跨进了学校大门。花思雨没进去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低低的议论声。花思雨回过头,见门卫卜条子和两个教师正对着她指指点点,时而夹杂着几声浪笑。 常超也从外边进来,也许是找花思雨去了,听见卜条子正议论着花思雨,常超上去一把抓住卜条子的领口,恼怒地说:“再在背后指女教师的屁股,小心老子让你变成死萝卜条子!” 三 中午,花思雨越想越觉得难受,越想越觉得委屈,一个人坐在桌边嘤嘤地哭泣起来。 常超呆呆地站在花思雨门口,左右为难。满脸憋得通红。若是在平常,不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一个话题常超定能侃得滔滔不绝,悲愤之时,铿锵之声犹如飞沙走石,朔风卷地,怒涛崩雪,洋洋得意之时,话语又如小溪流水,莺飞燕舞,花红柳绿,时而引经据典纵横捭阖,时而低眉信首喟叹扼腕,令人惊叹华夏五千年之方块字瑰宝在此人口中竟被发挥运用得如此熟稔,如此生动,如此淋漓尽致,如此栩栩如生,如古之孔明,今之单田方。倘是听者提出异议,他定会驳得人家体无完肤,伤痕累累,直至对方缄口无言方才罢休。再低头看他的周遭,烟屁股横七竖八地躺满地面。因此,和其深交者寥寥,常超也常常喟叹:“时不待我,奈何奈何!” 花思雨站起身推上自行车出了校门。常超在花思雨的身后一言不发,默默地跟着。花思雨见常超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就骑上自行车使劲往前蹬。常超赶紧摔开步子跟上来,花思雨越骑越快,越蹬越来劲,长长的头发随风舞动,风衣的下摆也被风远远地抛在后边,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深秋的寒风砸在花思雨脸上有丝丝生痛。常超人高腿长,也越跑越快,越跑越来劲,跟在花思雨的身后不即不离,不离不弃。于是,两个人绕着芳溪镇做着无声的赛跑。 二十分钟过后。花思雨渐渐地感到两腿发软,放慢了节奏。常超也累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花思雨下了自行车,激烈地咳嗽起来。常超也停下了脚步。花思雨走,常超又跟。花思雨停,常超亦停。 “常超,你无赖,你流氓,你给我滚!”花思雨停下来扭头大骂。冷风夹杂着冷语刮过来。常超面无表情。“常超,你神经病,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 常超无奈地摊开手,不得不发话了:“我怕……” “大男人,你怕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花思雨抢白道,泪水又无声地淌了下来。 常超无语,任风吹过来,任花思雨刀子似的话语抛过来。汗水湿透了内衣,冰冷冰冷。常超感到自己掉进了冰洞里,冷得刺骨的冰洞里。 花思雨气呼呼地闯进一家餐馆,一口气要了四个菜。常超远远地坐在她的斜对面,什么也没要。菜上来了,花思雨也不顾自己的淑女形象,拿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吃是一种御重。每每心里难受的时候,花思雨就会狠宰自己一把,猛吃海吃,以此消解心中不快。常超见花思雨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就坐在她的对面。花思雨生气地把脸扭到一边。 “思雨老师,鄙人对今天上午的行为深表遗憾。在此,郑重地向您表示歉意。”常超说完站起身朝花思雨深深地鞠了一躬。 “哼,谁稀罕!” “不稀罕就好,还是思雨老师看的开。”常超直起身看了花思雨一眼,又鞠了一躬说,“对于你的大人不计小人过,鄙人再次表示感谢。” “我看不开?我三岁小孩呀?”花思雨瞪着他。 “前年就有一位女教师为了学生和一位男教师争吵而投河自尽的。” 常超不紧不慢地说。 “那男教师是谁呢?莫不是你常老师?”花思雨望着窗外,不无讥讽地问。 常超不语。花思雨惊。花思雨转过脸看常超。常超将视线缓缓地移向窗外,眼镜后面满是泪水。 “她是一位多么好的老师呀,像你一样漂亮,课又上得好,也从不打骂学生。我和她刚刚订婚就……” “常老师,对,对不起,没想到……” “思雨老师,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常超摘下眼镜,抹了一把眼泪。 “好了,不说这低沉、令人酸楚的话题了。”花思雨想了想,找话说,“说说你既然已经不是英语教师了,为什么还要听我的课?” “我听说你是大专院校毕业的正规军,就很想跟你学习学习,所以冒昧地听了,你多谅解。”花思雨的脸一下子又红了。常超赶忙说:“不过,你的课讲得真的不错,是我太苛刻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 花思雨说:“我听说芳溪镇三所初中每次考试都要评比,而且很严格,是吗?” 常超叹息地说:“是啊,我就是因为去年两次考试都考了倒数第一才被罢免了初二年级英语教研组组长,又改教历史的。落寞呀,无奈呀,没面子呀!我就弄不明白,去年我前两次考试都考了第一,为何到了下学期倒调了个儿呢?我的课讲的是多么的优秀,学生又是多么的爱听,为何会弄成这样子呢?既然事已至此,就不再提了,随遇而安吧。不过,思雨老师,这学期期中考试快要到了,你可得把知识点讲透彻点,力争使学生考出好成绩。否则,摘你的英语帽子让你教副科让你在全校教师面前抬不起头来,整天搞得你神经都没得松。” “这有什么,其实我最喜欢教地理呢。”花思雨看看手机说,“时间不早了,下午第一节你还有课呢。常老师,你先走,免得其他老师说闲话。” “唉,思雨老师,我想起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肯不肯?”常超恳切地说。 “什么事?我尽力。”花思雨理了理长发。“我已经是奔三十的人了,相亲也不下二十次。”常超不好意思起来,搓着手接着说,“每次我都看不上眼。昨天,曹老师又给我介绍了一位,说是星期六上午见面,你能不能陪我一块去,帮我参谋参谋?” “我?”花思雨笑起来,“我去合适么?” “怎么不合适?问起来我就说你是我表妹。你恐怕不知道,我家是东山的,离这儿较远,老父老母亲来回不方便,谁又能断定这回一定能成呢。” “我表哥可比你英俊多了。” “你真有表哥?他比我海拔高么?他比我智商高么?他比我口才好么?” “算了吧你。”花思雨咯咯地笑着。 四 下午第一节历史课,常超站在8班讲台上正滔滔不绝抑扬顿挫地讲述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故事。常超的情绪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时而蹙眉叹惜,时而扼腕顿足。学生们则聚精会神地听着,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靠在墙壁上,每隔一二分钟班里就会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花思雨对于学生这种极其散漫的听课状态曾经大为恼火。然而,常超听之任之,从不干预学生。常超说,只要学生听了,记了,了解了,贯通了,不论何种上课状态都可以。花思雨也曾多次面对面地告诫常超,别把8班的历史教砸了。 此时,花思雨正站在教室外面观察班内的学习动向。花思雨的眼神筛子一样从教室前面往后逐个筛选每一个秕谷。当她筛到教室最后面一排王阿福身上的时候,花思雨有点生气了。此时,王阿福正缩在课桌下呼呼大睡。王阿福前面的学生瞥见花思雨,忙用脚踢了踢王阿福。王阿福迷眼看了一下窗外的花思雨,又低头睡起来。 下午刚放学,王阿福领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就急冲冲地撞开了三楼教研室的门。 “谁叫花思雨?谁叫花思雨?”老太太声音沙哑地嚷嚷。 “找我有什么事吗?”花思雨放下学生作业。 “你这小丫头片子,竟敢动手打我孙子!走,见你们校长去!”老太太过来就扯住花思雨的衣袖。 “打你孙子?”花思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咋地?你还想赖账不成?”老太太说着,把王阿福拉过来,指着王阿福右脸上的几道红印子哭着说,“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把我孙子打憨了我可咋跟他远在广州的爹妈交待哟!我的妈呀,当个臭老九就恁厉害!走,见你们校长去。”老太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死死地拽着花思雨,生怕她跑了似的。 老太太的哭闹引来了许多学生,都挤在教研室门口,围在窗子边。这时,尚在教研室备课的几位教师也纷纷过来劝架,说:“新来的老师不懂校规,老人家,你别生气。” 花思雨更加莫名地说:“我没打他呀!我根本就没打他呀!下午第一节他上课睡觉,下课后我把他叫出来就批评了几句呀!” 一位教师说:“花老师,打了就是打了,老师么要坦诚点。” 另一位说:“青年教师就这样,心胸窄,气量小,易生气,一生气就控制不了自己,有情可愿嘛。” 花思雨惊怵地看着他们。 “王阿福,花老师是用哪只手打了你的?快说!”这时,常超出现在人群里。 “右手,不,左手。”王阿福慌里慌张地说。 “到底是左手还是右手?”常超逼道。 “是左手。”王阿福忙捂住自己的右脸低声说。 常超突然上来扯下王阿福的右手,快速在王阿福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旋即又用手指在王阿福脸上拭了一下,说:“大家看,这是什么?”常超举起手指。 “红墨水!”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异道。 “啥?”老太太也伸出手指准备拭王阿福的右脸,王阿福死死地捂着不放。老太太只好把常超的手指从半空中扳下来,放在她那一双昏花的老眼前看了又看。老太太忍不住乐了,喃喃道:“我孙子长大了,我孙子长大了。”又对花思雨说:“花老师,真对不住啊,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就甭跟我计较了,啊?我这孙子嘴笨心眼憨,比不上人家的娃。他爸想让他混个毕业证就让他出去打工,你别严了他,啊?阿福呀,快过来,给你花老师赔个不是。” 王阿福躲在一边仍旧用手捂着脸,一言不发。 “你这娃,越学越没礼貌了。”老太太埋怨着。 “我为什么要给她道歉?她违约!”王阿福说完气鼓鼓地挤出了人群。 晚上,花思雨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这时,手机来了短信息。花思雨打开手机,是常超发来的:其实,我们前生有缘,今生才相见。那时我年纪大了,你照顾我,我累了,你就背着我。我拍着你的背感激地说,老伙计,辛苦了!我还记得,那时我叫张果老。 花思雨生气地骂道:“常超,你去死。”随后把这句话发了过去。 怎么?还在生气呀!花思雨的手机来了信息。 能不生气吗?学生欺负我,卜条子欺负我,学生家长欺负我,现在你又来气我,从早到晚没得好过,倒霉透了。 常超收到信息,笑笑:我是想让你高兴的,不然,你再把那条信息发过来。卜条子怎么了你? 我没你无聊,甭提那斯。我来问你,你怎么知道王阿福在骗人? 你是左撇子吗? 花思雨会意地笑笑,心想,这人头脑灵光。于是问道:像马得意王阿福这样的学生,学校为什么不开除他们呢? 开除?这两年学生人数逐年下降,再加上国家对贫困生实行“两免一补”政策,学校收入何来?像这样的留守少年能多收一个学校就多赚一个学生的学费。 常超打了个哈欠,发了一条信息:时间不早了,别忘了周六帮我相亲。 晚安。花思雨发完最后两个字,舒服地躺下。 这一夜,花思雨无梦。 五 第二节晚自习,花思雨抽空洗了两件自己可心的衣服,因为后天要帮常超相亲。虽然,她和常超共事时间不长,但在花思雨的心里,常超的确是一个挺不错的教师。但不知什么原因,常超的婚姻总屡屡受挫,花思雨出于好奇也很想了解一下。正愣神间,手机响了。常超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地催促道:“思雨老师,快带上几个学生,跑步赶到芳溪大桥来!” “什么事呀?带几个?” “甭问!越多越好!” 五分钟后,花思雨带着十几个学生跑步赶到了芳溪大桥。大桥两旁的路灯正欢快地流金泻银。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呀,什么时候能来欣赏这样美丽的夜景呢?花思雨想。大桥中央靠右停着两辆大卡车。常超还有初二年级的政治教师吴太衡正在和几个陌生人厮厮打打。常超见花思雨赶了过来,忙让学生拦住车辆。卡车上装着脚手架、搅拌机、钢筋等建筑用具。不一会儿,校长十崇江和镇派出所的两位民警也赶了过来。 回到学校,十崇江就操着一副公鸭噪子对常超他们三位狂吼不止:“你们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吗?上课期间擅自离校,违反学校规定,组成小集团破坏交通秩序。花思雨老师,你刚来几个月,对个中缘由不甚了解,希望你不要多问也不要介入进来。吴太衡老师,你不要以为你有亲戚在市政府里就牛皮轰轰的,希望你潜下心来搞好教学。常超老师啊,我一再告诫你,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要进步,要脸面,知廉耻,懂分寸。你看看,你在这几年里都干了什么?书教不好,学生管不好,人际关系搞不好,老婆又讨不到,你指望什么?” 常超“嚯”的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十校长,你教育我,我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我感激你感谢你记你一辈子。说我书教不好,学生管不好,人际关系搞不好我接受,因为我不圆滑,我不事故,我不势利。但你绝对不能诋毁我的人格,攻击我的婚姻!” “常超,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再顽固下去,我立马让你下小学!” “悉听尊便!” 六 周六上午,常超第n次相亲。 花思雨本以为青年男女见面肯定会是令人倍感甜蜜温馨心旌飘荡的场面,时间也肯定会更长。没想到不到二十分钟那女孩就拜拜了。花思雨和常超只得草草收场打道回府。 一散伙,花思雨就对着常超大发雷霆:“常超,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让你抽烟你偏要抽,女孩子是最烦男人抽烟的,况且吸烟又有害健康。” “不就两根儿嘛,值得大惊小怪的。” “两根?大惊小怪?你再回去数数,二的三次方根!” “以后我不抽就是了。再说了,我从来没在教室里抽过烟。” “算了,不说烟了,希望你能戒掉。就说见面吧,时间也太短了吧?连我也没看清楚那女孩长啥样呢。难怪你三年之内相了不下二十次亲,比深圳速度还速度。” “就她那样,个头那么矮,还穿双长筒靴呢,整个人儿跟套在靴里面似的。根本不配我。” “就你长得高呀,高有什么用,浪费国家布料!”花思雨嗔怪道,“你不是自恃口才好么?为何不派上用场呢?怎么一口接一口地抽起烟来了呢?” 常超笑。不语。要是换了别人,常超一定会说得对方求饶告输。这会儿不行,人家是帮我相亲的。 周日晚自习下课,花思雨正准备回住室,7班的马得意从后面跟上来,说:“花老师,还你钱。” “什么钱?”花思雨显然把马得意上个月借钱的事给忘了。 “上个月借的。你还挺守信用。借条呢?”马得意问。 借条?花思雨想起来了,那借条还压在窗台上呢。 马得意要过借条,把50元钱递给花思雨,顺手撕了借条,边撕边说:“花老师,咱俩两清了。顺便再告诉你一声,只要我安安生生地坐在教室里就行,甭管我听不听课,也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夜间活动。对了,还有你们班的王阿福。” “你这学生真是,你管王阿福干吗?” “这个月他听我的。我们两个轮流做老大。” 马得意吹着轻松的口哨朝校门口走去。 花思雨赶紧给常超打电话。常超正在复习考研,忙放下书,骂道:“这兔崽子又去网吧了!今晚不把他抓回来我就姓”短“。” 花思雨想,王阿福也一定去了。于是,花思雨锁了门和常超一块出了校门。路上,花思雨问:“常老师,镇上网吧这么多,他俩会去哪一家呢?”常超不语,只顾大步往镇中心街走。花思雨只好小跑跟着。有网吧不断地被他们甩在身后,常超昂着头不加理睬,毅然决然的样子,就像前方的某个地方有一场决斗在等着他。深秋的街巷中有风吹过来,是那样的冷。街道上,落叶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像人在低泣,像一颗颗憔悴的心。 常超径直闯进了一间网吧。花思雨也快步跟了进去。一股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像千万条蛆虫爬在身上让花思雨难受无比。一个穿军大衣的中年男子突然拦住了他们。 “你又来干吗?”军大衣低喝。 常超不语,仍旧往里闯。 军大衣“嚯”的一下从背后抱住常超的腰:“小子,想玩玩儿吗?早料到你要来。”这时,从左右两旁又闪身踱过来两个长发青年。 “马得意,你小子在里边的话就站出来!”常超朝里边高喊。 在这间进深约15米的房间里,足足摆了40台电脑。此时,正值晚上十点,电脑前人头攒动。常超的喊声惊动了所有人,都抬起头露出稚嫩而又惊异的眼神朝门口望过来。在一个角落里,马得意慢慢地站起来,旁边又有一个人站了起来。 常超拽着马得意的领口,一言不发,一直把他拖到芳溪桥边。“你小子得意什么呀?你指望什么得意呀?你个头比我高吗?你口才比我好吗?你能挣来钱吗?你还不是靠你老子每月从广州给你寄钱吗?”常超几乎是对着马得意的鼻子吼道。 马得意一把打掉常超的手,以同样的声调吼道:“你是谁呀?竟敢教训起老子来了!不是我老爸今年改变了主意,要我混个毕业证好到南方打工,我才不跟你这神经病闲磨牙呢。出了校园你狗屁不是。” 常超又一把把他拎起来,浑身哆嗦着说:“有种你再骂一句?” 马得意讪讪地说:“你不是样样都比我强么?游戏,电脑游戏,你也能超过我么?” 常超信口说:“怎么,你不信?” 马得意说:“三天之内你能闯过《僵尸丽人》最新版本的所有关卡,我发誓永不踏进网吧半步。如若不然,别想干涉我的任何行为!” 常超说:“好,一言为定。我计算机专业毕业的,难道怕你不成?” 一到学校,常超就一头钻进校电教室。常超先上网查找有关《僵尸丽人》这款游戏的最新版本,再下载到电脑上,然后开始了对这款游戏的细心钻研。 第二天上午第四节,8班的历史课。花思雨见常超没来上课,于是打手机找他,原来,常超仍在电教室里钻研《僵尸丽人》。常超见花思雨打来电话,就想请花思雨帮他照看一节,让学生做测试题。花思雨低声说:“这是违反学校规定的,万一校长查课就麻烦了!”常超说:“都第四节了,校长早下馆子走了。”花思雨正在和常超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电话,猛然瞥见十崇江站在她的身边,一脸严肃。 晚上,学校召开全体教师大会。校大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仿佛比往常更亮。一个角落里,一只蜘蛛正趁着冬天来临前的片刻光阴忙忙碌碌地张网捕食。十崇江威严地坐在主席台上,办公室主任正在宣读对常超和花思雨的处罚决定: “鉴于以上事实,经校长同意,校领导班子特对常、花二位教师做出如下处罚:一、常超同志不经校领导同意私自旷课,目无法纪,影响较坏;利用上班时间和管理校电教室之便,通宵达旦沉湎于游戏之中,不务正业,性质恶劣,严重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教师法》和《江州市中小学教师职业道德规范》,特停课两周,扣发本月奖金,并写出悔过书呈报镇教办室。” “我抗议!”办公室主任停止宣读,常超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对我做出任何处罚我都心甘情愿。但是,停我两周课我坚决反对。”有教师在下边偷偷地发笑。常超接着说:“现在正值期中考试前复习的关键阶段,我不愿让学生再次从头来适应其他教师的教法,这样只能坑害学生……” 十崇江对着办公室主任指了指处罚决定说:“继续宣!” “二、花思雨同志听人唆使,私自为他人代课,无视学校规定,特做出警告,扣发本月奖金……” 这是一间只有十五平米的房间。房间的前半部分完全被锅碗瓢盆等炊具占满了,放液化汽灶的桌子下面扔了一大堆快餐面袋子;房间的后半部分放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椅子,桌子上面摆满了高高几大摞书本,一盏小台灯正无声地氤氲着惨淡的光;一张灰底的上面拓有青青翠竹的布帘子从中间把房间隔为两部分,使本来就很狭小的房间显得更加局促。四面墙壁上贴满了报纸,早已发黄的报纸上横七竖地写着 “早”“天道酬勤”“时不待我,奈何奈何”“人生一世,草本一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等毛笔字,笔力苍劲,狂放不羁。常超坐在桌边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一圈一圈地腾起来,充斥了整个空间,室内的一切变得飘渺起来。花思雨孤零零地站在常超的门口。黑夜就在她的背后逡巡,花思雨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她想劝他,但她觉得,此时所有的语言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然而,烟雾中的常超在花思雨的眼里却显得更加清晰。 第二天上午,常超到三楼教研室收拾教科书准备转交给接替他的胡老师。一位教师看见常超,就笑着问:“小常,听说你前两天又相了一回亲,黄了没有?不行我给你介绍一位?” “谁?你小姨子吗?”常超面无表情。 教研室里的一位中年女教师马上说:“你这小伙子,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要口才有口才,咱芳溪镇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众人笑,她继续说道,“你跟老嫂子说说,你有哪些要求,老嫂子给你物色一个。” “我嘛,要求不高。”常超一边收拾书本一边慢吞吞地说,“一、她必须是人,二、必须是活人,三、必须是女人……” “咦,老嫂子手头正有一个呢,你相不相?” “谁?” “僵尸丽人呢。” 众人大笑。 中午,花思雨一个人坐在教研室批改作业。突然,马得意哭着从外面闯了进来。花思雨不觉有些惊奇,这个眉宇间常常流露出坏坏的表情的男孩子怎么突然哭了起来呢? 马得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花老师,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常老师。刚才我听说常老师为了我被停课了。上个月常老师到网吧找我还和那个老板打了一架呢。都是我不好,还连累了你。你打我吧,骂我吧,我保证再也不进网吧,再也不学坏了。不行我就立个字据,保证认认真真地听课,认认真真地学知识,发挥我画画的专长。” 花思雨放下笔,理了理头发,笑着说:“马得意同学,你能认识到自己以前的错就好了,我怎么能打你骂你呢?老师也是人,老师也有错的地方,我们应该互相谅解才对呀。只要能学好,何必要立什么字据?还是把字据立在自己的心里吧。” 马得意使劲地点点头:“花老师,还有你们班的王阿福,我替他担保,他也一定能变好起来的。王阿福就在门外,他怕你批评他,所以没敢进来。” “是吗?这太好了!快叫他进来!”花思雨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马得意赶紧朝门口招了招手,喊了一声:“王阿福——”只见王阿福垂着双肩,耷拉着脑袋,贴着墙根儿从门外蹭到花思雨的面前,嗫嚅着说:“花老师,我错了!”说完头垂得越发的低了。 花思雨说:“马得意,王阿福,快去向你们常老师赔个不是。” “他,他不知道在哪儿呢?”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还能在哪儿,一定在网吧里。” 下午第一节7班历史课。 花思雨在8班教室外面听到7班教室里吵吵闹闹的,赶忙跑过去。原来,新历史教师胡老师坚决反对马得意在教室里听课,连拉带拽非让马得意出去不可。而马得意则双手抱住一条桌子腿,正告饶似的说:“老师,我已经变好了,你就饶了我吧,让我听课吧!” “狗行千里吃屎,狼走天涯吃人。你出不出去?不然我可罢课了。” 这时,常超也过来了,说:“胡老师,就放了他吧,我保证他不会捣乱的。” “常老师,是你上课还是我上课?” “但起码我还是7班的班主任呢,你就放过他吧!” “你真要让他进来,那好,我出去!”胡老师说着就要收拾教科书出去。 常超无奈,只好朝马得意招招手。马得意满含着眼泪跟常超下了楼。望着两个人远去的身影,花思雨心里有不说的滋味。 七 天,一天接一天地冷起来。 就像常超的心。 芳溪镇一年一度轰轰烈烈的期中考试过去了。在每次考试过后成绩出来之前,每位教师的心都会忐忑不安上好一阵子。这次考试,常超在全镇三所初中的六位历史教师中,成绩倒数第一,而花思雨也在所有的英语教师中排名靠后。当得知这个结果后,常超无奈地摇了摇头。常超感慨地对花思雨说:“有人想整你,你就是孙猴子也容易!” 常超得知自己被免除7班班主任和四个班的历史课,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轻盈的细雨无声无息地飘在常超的脸上,又逐渐汇集成滴慢慢淌到地面上。 有几位上班的教师匆匆从常超身旁经过,看见常超开口说:“小常,好心情,好雅兴啊。给你介绍一个新女友如何?”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当芳溪镇第一初中七十多名教师都在忙忙碌碌熙来攘往时,无事可做的常超老师却茫然地在校园里游来荡去,不知道该受谁领导,又该领导谁。只见他时而坐在高高的大树下听那啁啾的鸟语,时而站在墙角边看那发霉的日光,时而倚在花坛边闻那早已飘零散尽的暗香,时而愣在操场边看学生做操的风景,时而呆在教室外听教师讲课的声音…… 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心死!朋友,我们还很年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有的是精力,只要我们有梦,我们就不会畏惧,我们就不必退缩,我们就不要彷徨!只要坚持,梦想终会实现。努力吧,朋友,祝你今年考研成功!当花思雨按下发送键的时候,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花思雨的手机响起来,是常超回了信息:一千年前,我是你弹断的最后一根琴弦,随着一声悦耳的声音,我们便从此分离。我们用一千年的时间换来了今生的相遇,相信这份友谊一定比永远多一天。 第二天中午,芳溪镇第一初中的校园里热热闹闹。为了缓解老教学楼楼梯学生拥堵的现状,经校长批准,初中一年级段的八个班趁中午正在往新建成的教学楼里搬运桌椅。常超得知这个消息后大惊失色,马上从住室里奔出来,拦在新教学楼楼梯口,大喊:“不能进!不能进!”初一年级的几个班主任见状,只好给校长打电话。校长在电话里大骂:“妈的,这小子真的神经了!快让他闪开,不然你们就绑了他!” 十分钟后,悲剧发生了!新楼二楼楼道由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当场压死两个学生。十崇江失魂落魄地从校外赶回来,“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下午,市公安局来校向常超了解情况。常超说:“这栋楼在建造之初我就发觉不对,工人偷工减料。前些天,我闲来无事爬到了二楼,结果发现二楼楼道早已裂开一条长长的细缝,如果不仔细察看很难发现。” 一位干警说:“常老师,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我们已查明十崇江为了能够调到市里,大肆敛财,贿赂官员。听说,十月份你就曾因新楼的质量问题拦截试图逃走的包工老板,有这事?” “是有这事。只可惜当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在十校长的许诺下,镇派出所又把包工头给放了。” 八 期末考试临近了,令常超兴奋的是,他又重新担起了初二年级四个班的历史课,起码,在别人眼里,他已经不是个闲人了。常超如释重负。学生们得知这个消息后都欢呼起来,似欢迎英雄凯旋归来。 一天,常超找到花思雨说,镇上有人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听说是一位护士,人长得不错,还想请花思雨帮忙给他参谋参谋,并告诉他自己该注意哪些事项。 花思雨略带讥讽地说:“你这人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要口才有口才,哪个女孩见了能不爱?” 常超告饶道:“思雨老师,求你别挖苦我了。看看我这身行头怎么样?” 花思雨围着常超转了一圈,咂舌道:“这条个儿不错,行头也不错,就是脏了点儿。女孩们最信一见钟情了,她们宁肯睡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和白马王子过一生也不愿醒来。所以呀,第一印象尤为重要。烟掐掉,西装洗一洗,再熨一熨,头发理一理,再吹一吹,穿上白衬衣,扎上金利来,谈吐再优雅点儿,举止再大方点儿……说了大半天,你们什么时候见面呀?” “明天。”常超淡然地说。 “什么?明天!”花思雨一惊,“还不赶快准备!衣服脱了我帮你洗熨,你负责理发修面。快呀,还愣着干吗?” 常超见花思雨这样,反倒有些拘谨,不好意思起来,说:“我都相了二十多次了,只当吃早饭,见怪不怪了。”常超虽然这样说,但还是脱了衣服,心里却暖洋洋的。 第二天,到了镇卫生院,见了那护士,花思雨暗暗叫好:真一个天仙下凡,这一回常超总该满意了吧。但卫生院的病号特多,那女孩没空和他们搭讪。于是,常超和花思雨只好坐在注射室里等她。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好不容易盼到那女孩进了注射室。女孩忙道歉说:“真对不起,今天太忙了!” 不料常超道:“你也太忙了吧,你墙壁上的药物配伍表我都背过来了。” 女孩听了,杏眼一瞪,说:“滚!”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花思雨又帮常超先后相了三个女朋友,但都只有一面之缘。 常超叹息:“我如此优秀,为什么就没有女孩看中我呢?” 花思雨无奈地笑笑。 一天,在教研室里,趁常超不在,教师们又在议论常超。花思雨问大家:“为什么常超总是失败呢?是不是受了那个跳河的女朋友的打击,大脑出现了问题?” 大家“轰”地笑了:“没听说有女孩为了他跳河的,倒听说他跳过一回。” “常超,你骗三岁小孩呢!”花思雨回到住室,气鼓鼓地打电话。 常超问:“怎么啦?” “你那个跳河的女友到底是谁?” 常超笑了:“思雨老师,那天我确实在骗你,不然你不会信我的。” “常超,你这个骗子,神经病,怪不得你讨不到老婆!”花思雨在电话里吼道。 冷战,就像这越来越冷的天气,即使二人见面也冷若冰霜。 过了几天,常超给花思雨发了一条信息:思雨老师,我又见了一个女孩,没成。 花思雨收到信息,犹豫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常超回:蚂蚁配大象,能成么? 花思雨笑,回:十足的自恃病患者。 常超回:齐你下巴高,能有你一半漂亮我就心满意足了。 花思雨久久无信息。 常超知是失了言,道歉说:失言!失言! 花思雨回:我把你嵌在一颗泪里,幻想千年后是琥珀,我不敢低头,怕那颗泪坠下,碎了你碎了我,碎了我们千年的梦。如果有来世,必踏遍千山万水找寻你这永恒的朋友! 常超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读着这条信息,渐渐地,他的双眼模糊了!当一阵清脆而又动听的手机铃声响过,花思雨的手机里闪烁着常超的名字,常超回道:不求来世,只愿今生有缘! 九 一个雪花纷飞的傍晚,寒冷的北风呼呼地刮着。 花思雨的门突然被一阵风撞开:“思雨老师,快祝福我吧,这两年我连年输在英语上。今年的研究生考试,我一定能过。快祝福我吧!”常超风一样的从门外刮进来。 花思雨灿烂地笑着问:“真的?那太好了!可怎么祝福呢?”花思雨有点犯难。 常超说:“你一生气就以吃解气;我正好相反,以吃助兴。” “那,我们吃什么?火锅么?” “当然啦!” 于是,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准备晚餐。火锅渐渐沸腾了,鲜红的汤汁在锅里上下翻腾,嫩绿的菜叶鱼儿一样在锅中游来游去。 “开吃噢。”常超拿起筷子就在锅里捞起来。 “且慢。”花思雨抓住他的手腕,“点蜡烛!” 常超会意,赶忙找了两根红蜡烛点燃,关了电灯。烛光闪动。花思雨坐在常超的对面,满眼柔情地望着他。花思雨问:“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你为什么失败的原因了吧?”常超戏谑道:“因为你一直没有出现呀,就像白娘子在等待他的官人那样我一直在等着你的出现呢。”花思雨不好意思起来,举起红酒杯说:“为你考研成功干杯!”常超祝福道:“为我们的今生相聚干杯!” 这时,一阵急促的撞门声响起来:“花老师,花老师,快开门呀,快开门呀!”常超猛地一下子弹起来,打开门。花思雨拉亮电灯。王阿福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看见常超,颤抖着说:“常老师,快,快,马得意带着十几个同学和二初中的学生打起来了!” 常超一惊:“在哪儿?” “西河滩——” 花思雨问:“为什么?” “二初中的几个网虫辱骂7班的李安妮,马得意看不惯。” 常超赶忙对花思雨说:“别问原因,你快去告诉值班领导。我和王阿福先赶过去。”常超边说边发动借来的一辆摩托车。 花思雨慌了手脚,本来到值班领导办公室是一条直线,她偏偏绕了个大圈子。值班室里灯亮着,空无一人。花思雨摸摸放在桌子上的茶杯,早已冰冷。 出了值班室,花思雨迎面撞上一个老头。那老头拦住花思雨,疯疯颠颠地说:“十校长,你去哪儿呀?你还没同意我晋中高呢!”花思雨听常超说过,这个疯老头其实年纪并不大,前几年为了教师晋级,疯了,是物理学科带头人,真亏。每年一下雪就在校园里疯疯颠颠地找十崇江晋级,谁也拦不住。其实,十崇江一个月前就被逮捕了。花思雨一把把他轱辘到一边,赶忙去请求校治安室。花思雨撞开门,卜条子正在里面训斥四个面对墙壁抱头蹲着的男生。卜条子见是花思雨,嬉笑着说:“思雨老师,让我瞧哪儿呀?” 花思雨气喘吁吁地说:“卜老师,快!快!西河滩,学生打群架!” 卜条子仍旧嬉笑着说:“打群架?与我何干?过来,让我瞧瞧。” 花思雨“啪”的一声给了他一巴掌。花思雨跳出门,只好去请期中考试后接替常超担任7班班主任的胡老师。花思雨撞开胡老师的家门,里面烟雾缭绕,麻将声声。花思雨赶忙把事情告诉给四位教师。胡老师摊开手,面露无奈的表情说:“他们在校外打架,我管不着呀?况且现在晚自习放学已有好一阵子了。” 花思雨只好退了出来,拨了110.随后花思雨又跑步往西河滩赶。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西河滩在镇西头,距学校约莫五里地。花思雨吃力地往前跑,雪花打在脸上,冰冷冰冷。突然,花思雨听见王阿福在前面失声地大喊:“常老师,你醒醒!常老师,你醒醒!” 花思雨大惊,跑到跟前,见常超痛苦地蜷在雪地里,摩托车迎面撞在了一辆反方向停在路边的农用架子车上。映着雪色,花思雨看见一对中年夫妇站在旁边,无奈地搓着手说:“我们在路边正准备把磨好的面粉搬到架子车上,谁知道迎面就冲过来一辆摩托车,他当时就倒下了。” 花思雨生气地说:“你们难道不懂交通法吗?你们的架子车应该停在路那边!”花思雨弯下身子,喊了几声:“常老师,常老师……” 常超痛苦地咳了几声,睁开眼,惨淡地笑着说:“思雨,你来了……” 花思雨一把抓住常超的手,含着泪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为什么不打转向呢?” 常超虚弱地说:“太快了,我怕打转向把王阿福抛出去。” 花思雨见常超万分痛苦的样子,赶忙用手机拨了120急救。到了市人民医院,常超已停止了呼吸。经检查,常超的肝脏被农用架子车的车把撞得四分五裂!花思雨爬在常超尚有体温的身上放声痛哭:“常超,你说过,你一定能考上研究生的,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你听见了吗,常超?你说过,你再也不用无休止地一次又一次地相亲了,找到我是我们今生有缘哪!常超,你不会走的!你不会走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越下越猛,好像天上垂下一条厚厚的无边无际的雪帘。一切都凝固了,连时间也静止了,只有窗外的雪声——沙沙作响! 大雪,一阵猛于一阵。 大雪,一场连着一场。芳溪镇第一初中校园里成了哭声的海洋,白花的世界,连那苍茫的大地也成了一样的白色!一辆丧车缓缓地缓缓地从校园里驶出来。哀乐声声,似在低唤那业已远逝的生命!白花飘飞,恰如那洁白的如雪如玉的灵魂!从学校门口一直到几里外的芳溪大桥,芳溪镇第一初中1700余名师生分立在道路两旁,正恭送那年轻的生命。 车上,花思雨怀抱着常超的骨灰盒,神情庄重;左右两边分别坐着马得意、王阿福。他们要把这个孤儿送到哪儿去呢?是送回东山乡让他魂归故里么? 车后,一大群女生哭喊着,奔跑着…… 雪花,漫天飞着,舞着,似轻盈的小精灵,望不到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