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朱丽叶》 第一章 我和罗冉重逢在高中班主任裘慧芬老师的追悼会上。 来的最多的是裘老师的学生。有的已经拖家带口,有的稚气未脱,是刚从裘老师班里毕业的。罗冉是高我三届的学姐,在学校里是极引人注目的人物。 我的母校是全市著名的一所女子中学。幽谧沉郁的校舍,宽阔葱绿的草坪,似一座神秘的花园。每个班中总有一两个男孩式的人物。剪着短发,穿着亦偏中性,眼眉最是俊气,是全班女孩的中心。 而罗冉,她是全校的中心。 身材颀长的她,一头蓬松稍显褐色的短发,总是白衫,蓝色牛仔裤,蹬一双球鞋,骑一辆雪白的英国单车,似一阵风般。 她虽是学生会的文体委员,但性格很内向,话不多。组织能力是公认的一流。除此之外,她成绩优异,什么都拿得起,区里市里各种竞赛她经常得奖,亦是老师们的宠儿。 常有同年或低年级的女孩偷偷写信给她,希望能成为她的好朋友。而她,总是令人无法捕捉,象风一样可恶。 我一进初中便听说这么个“王子”式的人物。文艺会演上,她演罗密欧,帅得令人晕倒。演朱丽叶的必是每届校花,含情脉脉凝视罗冉。 而我正是认识罗冉,也正是在名叫“星光灿灿”的学校艺术节上,仍旧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出英文剧。永恒的令人心碎的爱情。这已成为艺术节上的传统。扮演朱丽叶的演员要从初中部里选,既要美貌,又要口齿清晰、口语流畅、懂得表演。 报名的人很多,选拔的“考官”自然是学生会里的高中部的“栋梁”人物。 当然,还有文体委员罗冉。 记得是在小礼堂,已近黄昏,光线有些黯,夕阳落在篮球场后面的“读书林”里。 小礼堂的舞台没有帷幕,考官坐在第一排,低声谈着什么。最出众的自然是一直沉默着的罗冉。她眼睛有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或者说,是种寂寞,被天注定的,成了她的性格。周围谈论她的同学很多,我很轻易地便得知她出身富足,本来还有个姐姐,出医疗事故死了。她便成了独生女儿,得到了长辈失措般的宠。 她本不该寂寞。 ——但我知道。她一定寂寞。 参加选拔的人都很紧张。因为要在罗冉面前“亮相”。我并未报名,只是陪同学夏峥来参加的。 夏峥是罗冉的崇拜者之一。她曾偷偷对我说:“要是女人能嫁给女人就好了。” 女人怎么能够嫁给女人? 为这一点,夏峥遗憾得哭过。那年,大家十四岁。 我和夏峥坐在第四排,人头隙中,可以清楚的看见罗冉的背影。发际下,雪白的颈,微微侧着头,几分疲倦的样子。她一举一动,总是象漫画中的美少年的形象,精致而遥远。 所谓选拔,其实很简单,背一段早被指定的台词,自己适当地加些表演。来来去去,十几个人考过了,考官们反应很冷淡,只有罗冉,在每个人表演结束后,都带头鼓掌。 终于轮到夏峥了,她脸白得不会动弹。 “不演了,我不行。”她哆嗦起来,手心里沁出汗。 四周拿奇怪的眼光看她,主持人不耐烦地催:“十七号来了没有?没来就跳过了。” 夏峥简直快哭了,将头埋下。 罗冉也回过头来寻找:“来了没有?不用紧张。” “开什么玩笑?已经快六点半了,后面还有三、四个人呢。”主持人看表,“初中部食堂就要关门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哎,来了。” ——说话的人是我。我也不知从何来的勇气。 我站起来,往前面走。 “对不起,我没能背熟台词。”我对考官们道。 有人欠身轻轻递上一本台词,是罗冉,在注视我。 我慌乱地接过,她已为我翻在那一页上。我飞快道了声谢,飞快地跑上小舞台。 念完之后,听了掌声。在空荡荡的小礼堂里,怔一怔,没有勇气再看谁一眼,飞快地下台去。忘了四周的一切,心犹自狂跳。甚至忘了身边的夏峥。只是呆呆坐在座位上。直到夏峥叫我的名字“朱海璃”。 我才回过神。选拔已结束了,人几乎全走光了。 我和夏峥赶到初中部食堂,已经打佯了,只能去南饭厅高中部食堂吃晚饭。 南饭厅装修得很好。关门时间又晚,值班教师也常坐在这里喝茶聊天。 我和夏峥不大自然,领好饭菜,找了个角落里坐下。夏峥十分懊悔刚才的胆怯,一直自艾自怨。 背后有脚步声,对面的夏峥僵住了,我便猜到身后是谁走过来。 罗冉和她的同学走近前来,在我们桌边停下,俯下身子对我说:“是小夏同学?你台词念得很好,但综合大家意见,决定采用初三的一位同学了。如果你愿意,来当英文剧的总务,好吗?” 我抬眼看见她耳垂上有颗痣,红红的,象颗眼泪。 我听见自己在说:“我不姓夏,姓朱。朱丽叶的朱。” 第二章 我始终记得罗冉耳垂上,那颗象眼泪一般的痣。 但一直没机会跟她说,总想说的,关于那颗痣。 其实,当总务等于是打杂的。管理服装,抢占排练场地,打扫舞台,有时排练晚了,负责帮演员们送送晚饭。 罗冉不常来英文剧组,整个艺术节都要她筹备,忙得不见人影。等其他演员将台词都背熟之后,她才来对一对台词。她表演不怎么热烈,不喜欢在台上大喊大叫。但她吐字十分清晰,台词从不错,也不卡壳。浪漫的时候,她的眼神忧郁动人。 在台下看她表演,觉得朱丽叶,真是幸福。 后来,我在打开水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手,伤口偏又感染化脓,连续几天烧不退,自然就被英文剧组撤掉了总务之职。夏峥自告奋勇,当了“代理”总务。 一个人躺在医务室里,手被绷带缠得紧紧。从医务室的窗口能看见那片“读书林”。我始终喜欢那夕阳的沉沦。林子是黑的,似幅剪影。 医务室门被推开了,来人轻轻走到我床前。叫着我的名字。 我眼前模糊开去,头一别,泪水竟这般流下来。打湿了医务室雪白的枕巾。 夕阳最后一抹光线颤巍巍收敛在漆黑的林子里。一群都市里的鸽子,盘桓在渐渐黑去的空中。 什么都不用说的。一切。 什么都是不用说的,没法说的。全是苍白的。全是古怪的。全是悲苦的。全是无由的。 那年,仍旧十四岁。 是女孩与女孩。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舞台剧。 放寒假了。宿舍里乱七八糟。大家都在打包回家。 我一个人躲在“读书林”里。永远不要放假才好。只盼永远不要放假。树林中,叶已落进。只剩下光秃秃的桠权。 有人在叫我名字,随后是紧赶慢赶的脚步声。 罗冉找到了我:“知道你躲在这里。怪冷的,回去吧。东西收拾完了吗?我帮你拎到车站。” 我不响。 罗冉又问:“新年在外婆家里过?” 我点了点头:“爸爸和……”阿姨“回她娘家去过。我只好去外婆家。” 我早把一切家事告诉了罗冉。我无法对她保留点滴。她自我眼中可读出一切。我妈妈得病去世后,父亲再娶。对方离过婚,有个小男孩。一家多了个我,总觉别扭。外婆年迈,和舅舅舅妈一起住。对我这个不速之客,舅妈脸色是很难看的。所以,我一进中学,积极争取住宿。一住宿,便爱校如家了。 罗冉帮我拎行李。 不过,新年我即没在外婆家过,也没和爸爸过。 而在罗冉家度过。 她父母和蔼可亲。偌大一个宅子,正寂寞的发愁。大年夜里,我和罗冉拥着毯子坐在沙发里,等着新年的钟声。 我靠住她的肩,是安心与快乐的。 一年里无数无数的烦恼全化解在这一声钟声之中。 至少此刻是幸福的,是无忧的。好象是个蛮象样的少女时代。 因为有罗冉,正在身边。 她亲昵地拧我的脸,蓦地对我道:“朱海璃,你耳朵上有颗痣呢!红红的,象颗眼泪。” 我笑笑:“你也有的。” 一色一样的。 第三章 来参加追悼会的签名簿上,一个写得清疏的名字,蓦然映入眼帘。 ——罗冉。 心不由震荡。已经多少年没有联系了?八年?十年? 一刻也没能够忘记过。沉睡在心底里面。当把过去所有的事全般出来,当笑话告诉苏平听的时候,只有这个名字,不愿被唤醒。一任让她睡了十年。 只有当听见新年的钟声、只有看见西沉的夕阳、或偶尔路过一辆雪白的单车,才觉有点痛。根本不原去想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让她原封不动地沉睡在心底。 默哀的时候,有凄凄厉厉的压抑着的哭声。 全是中学时代的朋友,有的抱着孩子,却比高中生哭得更甚。 我拿白帕印住眼窝,不愿哭泣,裘老师从不喜欢我哭。 “小海璃笑起来最美呢,小虎牙尖尖的。”裘老师说的。 向遗体告别时,我看见裘老师衰老又被化妆得很陌生的脸,不禁又失声痛哭。 那是最爱我的班主任。多少次奔走我家,劝解后母与爸爸,要他们好好待我。又半哀求半威胁我的舅舅舅妈,不许他们虐待我。当满校传言中伤我和罗冉“同性恋”时,只有她帮我擦去泪水,静静凝视我——“只盼将来能有个似罗冉的男孩来照顾保护小海璃才好。小海璃,你怎么只会淌眼泪哭呢?” 但现在,确是诀别了。 已在两个世界了。 眼前出现了极大的白晕,笼罩了一切。有人来托扶住我的肘。将我扶出大厅,坐到花坛前。 “吸口新鲜空气。”她说。 我努力晃了下头。才慢慢看清了——已经是个成熟貌美女子的罗冉。直发,仍呈褐色。人清瘦许多,一套黑色裤装。她正看住我,用她那双一尘未变的眼睛,仍旧是挥之不去的忧郁。脸孔精致雪白,耳垂上那颗痣,更显眼了。 “好些了么?”罗冉问。她声音变得有点沙哑:“我去买听饮料来。” “不用。”我拦住她。 她一下便看见了我无名指上的婚戒:“成家了?” 我点点头:“你晓得我家情况。象我这样的女子,只有自己帮自己找出路,本钱也只有我自己。” 当时为了上大学,与爸爸闹翻了。阿姨推说家里负担重,在小弟和我之间,只能培养一个大学生。当然应该培养男孩子。我和小弟在同一年高考,我考上了,而小弟只能念自费,花销巨大。他们却偏要我放弃不可。我死活不肯,又哭又闹,恨得父亲直咬牙,我求外婆,求舅舅,求一切可以求的人。谁也不肯帮我,甚至一句偏护我的话也不肯讲。我绝望极了,冲着爸爸吼叫:“妈妈肯定在天上看着你呢!她一定恨你的无情无义。”一旁的阿姨脸发了青,爸爸便挥了我一个耳光。爸爸是第一次打我,打得非常重,以后的一个月里,这只耳朵一直痛,嗡嗡作响,听不真切。那天起,我正式离开了家。 拉回已飘渺的思绪,我看罗冉,她十指空空,问:“独身?” 她不由叹口气:“结过。” 哦,失败了。涌上一股柔情,当年保护过自己的人,她自己也受了伤。 我从包里取出烟来抽,镇定自己。她依旧沉默地坐着。 我呼了几口烟,问:“过得怎么样?这些年,瘦脱型了。” “还好。”她简短地,“父母相继过世了,家里就剩我自己。” “你呢?”她问我。 “我?”我吐出烟,在空气中淡薄消失,“五年前倒交了个男朋友,叫苏平的。他家没房子,条件也一般。我爸那里拼命反对。后来他去美国了,念着书,打着工,挺有前途的样子,家里人又拼命摧我结婚。看,这不就结了么。一结婚他又回美国了,我在这里等着,等着办理陪读手续,直接把家安到美利坚去!” 我又补充一句:“他人挺好,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 “为什么离婚?”我问她。 奇怪的是,时间只拜访了彼此外表,似乎忽略了心灵。我和她仍能象十年前一般直言不违。 “我没有离婚。”她平静极了,“我是寡妇。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两年后他便去世了。也是医疗事故。” 和她姐姐一样。 “很爱他?”我问。 “直到他去世之后,才发觉自己很喜欢他,超呼想象。老实讲,大学四年之中,满脑子只有一个人,以及罪恶感。有篇报道,专门抨击我们学校,说心理不健康,要取消女校。” 夏峥问: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女人? 十四岁时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看花坛后,亦有夕阳。 第四章 追悼会结束之后,我跟罗冉回了她家。 曾将这里当作避难所,曾来过许多次。宅子和人一样,竟然也会衰老、死亡。 玄关处瞥见一双男子球鞋,便问:“还有别人住?” 罗冉道:“外地一个远房表弟。在上海念书,没关系,他只在周末回来。” 进了屋,依旧一尘不染,窗明几净,还是那盏吊灯。柔柔的光线洒下来。中间一隔就是十年。 “喝什么?”罗冉让我坐下:“有可乐、咖啡、矿水、还有啤酒。” “啤酒。”我眼搜寻了一下茶几,罗冉马上道:“烟缸在窗台上。” “我偶尔也抽着玩。不过没有瘾。上瘾就不好了 .” 拿出两听啤酒,打开来递给我一听。 然后,两人并排坐在软得陷没下去的沙发上。喝口酒,定了定心,静静听风过树叶儿,发出的“丝丝”震颤的声响。仿佛辗转多年,流浪的终点在此地了。 “现在住什么地方?”她问。她以前也总担心我的落脚处,生怕我露宿街头。 我又点起烟:“外婆家是住不得的,外婆几年前死了,哪里有我栖身的地方,爸那里小弟又是大人了,作半个家的主儿,我是呆不得,只是同朋友借的房子,凑合着住。不过,我现在是调钓美国贵婿了,迟早要往美国走,所以舅妈也好,爸爸也好,都稀罕我起来,都说是一手将我拉扯长大,老后可都要靠我照顾……” 罗冉笑道:“你这般说话,苏平听了会伤心。” “当他面我也是这么说的。我的身价全托他的福。若有一天,他跟我道声拜拜,我立刻打回原形。我经常做这样的梦,醒来后便在长途电话里哭。” 罗冉为我叹惜了一下:“这里空着,随时欢迎你来住。” “真的,可以吗?”我惊喜,“我从初二便开始梦想能够住在这里,现在梦想成真了?” 罗冉道:“你可以住到不想住为止。” 我啊了一声,象是穿过了时光隧道,看见窗外,有一片血红的夕阳,映着漆黑的剪影一般的树林。 罗冉在一家有名的化妆品公司里身居要职,这很衬她。 她有团结人的特殊魅力,而她细腻又冷峻的美貌是天然浑成的广告。我敢肯定有很多人在追逐她。看见有温淳厚道的男子送她回来,告别时罗冉从不回头再看别人一眼,只有那男子怔怔在那厢立好久。 “谁呀?”我撩开一点窗帘问。 “上司。”罗冉一边脱鞋一边回答。 我停顿良久,犹如老太婆一般道:“你还年轻啊。” 言罢,俩人都笑起来。 后来,接到苏平的电话,只亲昵数句,苏平就问:“罗冉是谁?从未听你提过。我爸妈不放心你住在外面。” 我收住娇腻,冷冷问:“他们给我住处吗?” 苏平便不做声了,遂又温存地:“你自己要小心。” 以前他一说这话,我便会感动,但此刻只觉好笑。小心、小心,怎么个小心法?空空一句话,他的人又不在身边,只是敷衍我应景的一句口头禅。 “好的。我会去请保镖来的。你放心。”我回答他。 “你生气了?”苏平极敏感地,“我得罪你了。” 我泄了气,放倒才竖起来的刺,“没有。算了,不说这些。” 我催他快帮我办妥手续,他安抚我说这事不能着急。然后又相互叮嘱数句,彼此都担心着长途电话贵,便搁下电话。期盼的电话真来了,反觉谈着有些无聊,细细想,并没有非说不可的话。 玄关一阵响动,一个穿高领毛衣的男孩走进来,慌得我忙将自己从沙发上拔起来。 男孩从冰箱里取一听饮料喝,拿眼睛看我。 我忙自我介绍:“你……我是罗冉的朋友,借住在这里……” “朱海璃?”他叫得顺口,“罗冉已经告诉我了。” “对,我叫朱海璃。”我驯服地。 他甚至没再看我,“晚上吃什么?周末罗冉会回来吃晚饭。” “哎?”我问,“我,我做饭?” “是我们做。”他查看冰箱里的食物,“有牛肉……卷心菜、土豆、洋葱……”他探出头,“做罗宋汤。你打电话给罗冉,让她带些面包回来。” “好的。”我说,在我给罗冉打电话之间,这男孩已在厨房里叮叮铛铛干起来。我洗净手,走到厨房里,“要帮忙么?” 他切着洋葱,丝丝吸些气,似哭了一般。 我笑了一下:“你叫什么?” 他微微吃了一惊,拿红红的眼睛看住我:“怎么?罗冉没有告诉你?” 我也一惊,忙补救:“当然,她谈你的事,你们是亲戚,是……表姐弟?” “可见我多么不值一提。”他失落之余也蛮幽默。 他见我有点尴尬,便笑道:“我叫唐匀。我和罗冉不是什么表姐弟。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一个人在上海读书,她父母一定要照顾我。我便住在她家。后来……他们去世了,我不能丢下罗冉一个人不管。” “哦——”我说。心里想:罗冉可不需要你这小毛头的照顾。 唐匀道:“也许,她并不要我照顾。”顿一顿,他又道:“她以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口气中藏不住对罗冉的疼爱。 我闻着汤的香气:“谁说不需要?她的胃肯定需要。” 唐匀对我友好了,不再装作漠然或板住面孔。 罗冉大驾准时下班回来,抱住一大包棍子面包。我们打开厅里所有的灯,摆上晚餐,一副夜宴的架势。三个人心情都极佳,兴许很久没这么高兴了,有种孩提时扮家家的认真与浪漫。 她换了一身便装,白色毛衣令她的人看上去柔和乖顺,她坐中间,揉揉我与小唐的头,“开始吧,我真的饿极了。” 于是三个人,开怀饮酒,喝得极痛快。 啊,我简直被这种气氛陶醉了。 餐后,我们放音乐跳舞,跳中学时代的集体舞。甚至和着音乐做广播体操。 疯呀闹呀,全成了小孩。 累了,大汗淋漓,坐到地板上,抬头看房顶上的吊灯,光晕一圈一圈散开。 “谁洗碗碟?”我问。 “猜拳决定。”罗冉道。 于是,我们三人头凑在一道,乒琳乓郎——起! 罗冉输了,她立起身去洗碗。我靠着沙发,微醉,人轻飘飘地。 不知何时,客厅里只剩我一个人。我爬起来,揉着眼睛去厨房找罗冉他们。 厨房里水流声哗啦啦的。我看见罗冉双手插在水池中,唐匀从背后抱住她,正在亲吻她的耳垂。罗冉背僵直着,轻声说着“不”,唐匀固执地吻她,与她纠缠。 我偷偷退到一边,躲到落地窗帘里面,用厚重的窗帘裹住自己,仿佛在一个树洞里,黑漆漆的,灯光很难透过这深色帘子。悉悉索索,好象在很远的地方。 不一会儿,听到罗冉在唤我:“海璃——躲到哪里去了?喝点咖啡醒一醒酒。” 我不动,就是不动。只有十四岁,倔强地躲在舞台的侧幕里,任众人千呼万唤。 窗帘被大力地掀开,是唐匀。他一把将我揪出来。 “咦?她哭了。”唐匀希奇巴拉。 我背过身去,罗冉温柔地哄我。 他们以为我醉了。 罗冉牵我进了浴室,七手八脚将我安顿在浴缸里面。我躲入泡抹底下,不出来。 她坐在浴缸边沿,手在水里划了几下,叹口气,轻轻又走了。 我便在水底哭得更凶。 我真不明白,那一夜我究竟怎么了。 第五章 经罗冉介绍,我去她公司做“客户联络员”,即跑跑商店,了解产品卖得怎么样。 我对工作并不起劲。 我穷惯了,已经过惯了散漫的生活,对物质也并无太多要求。 罗冉则十分敬业,很早起床,打扮得舒齐精致,然后提早到达公司,忙忙碌碌的一天,加班至八九点那是家常便饭,周六或周日也不太着家。 有时她深夜归来,累得往沙发里一倒,便没了声息,万把块一套的行头便被压得皱如树皮。 “啧啧啧”我咂嘴跑过去,拈一拈她的衣角,数落她:“我宁可穿汗衫,也要多睡一个小时。” 她侧过脸,继续睡。 第二天,我尚在被窝里熟睡,她已经微笑地坐在桌边喝咖啡了。 她对我说:“一定要自力更生,人家能给你的终究有限。” 她自由一套心得,我也不反驳她。 总有一天,苏平要将我接走,在上海干得再好,还是要全盘放弃的,不如现在混混日子,乐得轻松逍遥。 罗冉督促我写工作报告,我坐在电脑前发呆。 “通过这些销售记录,你可以看出些什么呢?你自己对这几种产品未来的销售业绩有什么预见?”她启发我。 我道:“我底子太差了。我什么也不会想。” 她道:“脑子都是一样的,读书时你也很伶俐。” 我道:“已经锈掉了。我没有做生意这根筋。” 她来了脾气:“那你的哪一条特别发达?是不是生育功能?将来为苏平在美利坚一窝一窝地生?”她将销售记录单往地上掷。正巧唐匀闻声而来,被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天生优雅的姐姐会野蛮成这样。 她发起脾气时,脸微微涨红,口气却有些孩子气。我眯着眼看她那副模样,反觉享受。平素她太过冷静,一直四平八稳,缺少生机。这样反倒好。 罗冉看到唐匀,这才努力平静下来。 我弯腰去拾地上的纸,唐匀显然已充分了解情况,义不容辞地站出来对我说教:“自己不努力,罗冉再教你也没有用。仗着自己美丽想吃青春饭是吗?一晃就老了,一事无成到头苦了自己。……” 我抬头狠狠看了他一眼,他噤了声。 罗冉也蹲下帮我拾。 鼻子一酸,我眼泪汪汪起来。 罗冉就不忍心了,将我揽在肩上:“是我心太急了……” 我下巴磕着她的肩,对唐匀做了个鬼脸。 罗冉不在家的时候,我与唐匀倒能谈谈笑笑,而罗冉一回来,我们就会争执起来。仿佛意识到了彼此是对头。 我总是很准时下班,逛着回来,反正也一个人。唐匀一周最多来两三天,而罗冉是加班强迫症。 我买了一袋松软可口的面包,一些水果,象个小主妇那样置齐家里用完的日常用品。打开门,灯亮着,一看玄关的鞋,知道唐匀在。 果然,唐匀歪在沙发里,手里捏一只苹果。 “桌上有你的航空信。”他道。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看。 是苏平,信里飘出两张一百美元的现钞,他定时寄生活费给我。 信很短,要我耐心等待。与上次的那封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我更差劲,上次那封信,我也拖着迟迟未回。 我弯腰将美金拾起来,发觉唐匀正看着我。 我觉得该解释点什么,挥了一挥:“兑不兑外汇?平价给你。” 他问:“多久没见面了?” 我收起调皮:“快两年了。” 他道:“还算负责,一直负担你的生活。” 我倍觉委屈,难道苏平已待我仁至义尽了么?我嚷:“我可是他的妻呀。” 唐匀不置可否,继续看他的电视。 我捏着钱,呆呆坐在餐桌边。 不知过了多久,唐匀坐到我对面:“笑一笑。” 我别转脸,不理他。 他又道:“笑一笑。”自己先咧嘴笑给我看。 我啐他,骂他神经,起身便走。 听见他在背后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朱海璃。” 我猛地回身,紧紧从他背后抱住他。 他吓了一跳,欲挣扎,我闭上眼,紧紧抱住他,他颤抖了一下,苦恼地问:“为什么要这样?朱海璃,你又不喜欢我的,不要同自己赌气。” 我倔强地抱着他,一副要定他的样子。 他大力地拉我到他的正面,我固执地望着他,他又叹口气,还是抱住了我,抚摸我的头发:“朱海璃,你到底想怎样?” 我说:“娶我。” 他震了一下:“何必赌气呢,我们又不相爱。” 我推开他,恶狠狠地道:“谁说一定要相爱?”然后转身走掉。 啊,相爱。 我甚至不太记得苏平的脸是什么样,大约一个轮廓。他签证下来的时候,我们笑着抱在一起,好象未来美得不得了,从此后可舒出一口气。后来才知道,那是苦刑的开头,相聚的结束。机场送他,在众亲友面前,我是扬眉吐气的得意,倒是苏平落了泪,是他去异国他乡独自闯荡,我在大后方坐享其成,心态到底相去老远。没什么思想和深度的我,从那时起,已经开始与苏平越走越远了。 未待我细想,唐匀在外面捶门:“朱海璃,你的电话。” 我迫不得已,虎住脸走出去,见他靠墙立着,咬着唇,象个小心翼翼的孩子。我还摔了门,“砰”一声,十分戏剧化。 电话那头居然是继母,十分心焦,顾不得多年来隔阂的样子:“总算捉到你了,小璃啊,你爸爸住院了。” 我心头狂跳,一下子慌了神:“给车撞了?” 那厢的唐匀也关注地走过来。 继母二话没说,哭得稀里哗啦。 “说呀,阿姨!在哪家医院?”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不是车祸……不过,更糟。小璃,小璃……”继母一边呜咽,一边说了医院的名字。 我挂断电话,匆匆穿上鞋要走。 唐匀执意陪我去,他在桌上留了张字条给罗冉。 继母在观察室门口将我截住,说爸爸前一阵子就说肚子疼,以为只是肠胃炎,未料今天洗澡时跌了一跤,外伤没什么,只是肚痛得不行,送到医院里检查,医生怀疑是肿瘤,要立刻办住院手续。 我与继母相对而哭,急得唐匀直向我摆手:“你们都哭肿了眼,呆会儿怎么见病人?”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好在唐匀是学医的,立刻去与医生详谈了。我和继母坐在长凳上,偷偷看观察室里,父亲很平静地躺着,似乎睡了。 “小弟呢?”我问。 继母捂住脸,“公司里的头儿今天请客吃饭。他马上也就来了。” 我和继母没什么话可说,这些年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足十句,大家都很陌生。 索性是陌生人,还有份自在。偏是家里人,只觉尴尬。她突然说:“我没有照顾好你爸爸。他喊肚子不舒服已经有一阵子了。” “阿姨,”我突然又哽咽,“不要怪自己,我也不大关心他。” 我们握住了彼此的手,感觉好过一点。 记得母亲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父亲独自立在病榻前,背影异常孤单。 外婆把我放到地上,我轻轻地走过去,父亲就蹲下来,紧紧抱住我。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地抱过我,紧得就象怕失去我。那一刻我坚信,世界上除了母亲,父亲是最最爱我的人。那时我还再想,以后,以后的以后,我都不会离开父亲,直到永远。 此刻我突然感到父亲那时抱住我的体温。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剪童花头的年纪。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一刹那都烟灰飞灭。 高跟皮鞋的声音。抬脸见罗冉奔进来,她妆面略凌乱,走得很急。她与继母寒暄一句,将我搂在怀里,稍微拍打几下,“唐匀呢?” 我道:“在医生那里。” 她道:“办转院手续,我有相熟的医生,那里设备条件都是一流的。” 她找到唐匀,俩人商量了几分钟,立刻办理有关手续。我和继母都听她的。 她干练如同男子,有熟人、有关系,三下五除二办妥一切,连住院押金都备在包里。继母十分感激,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的情形不是太好,一切有待于第二天的检查。继母坚持留下来。罗冉和唐匀硬将我拖回去,“一人一天,否则全会耗跨的。” 回到罗冉处,她替我放一缸热水,将我按下去,我便在浴盆里继续哭。 她立在窗边,淡淡地说:“姐姐死去时,我没怎么哭,忙着安慰双亲,要做懂事乖巧的小女儿,生怕让他们更伤心。后来,丈夫死了,也没能痛哭,我父母年室已高,生怕让他们担心,还有他的父母,生怕他们触景生情。后来……我父母也相继去世了……我就哭开了,很痛快地哭。反正,已经没有亲人需要你再为他们而坚强地活下去了。我可以有多伤心就多伤心,有多少眼泪流多少眼泪……哭吧,哭吧,小海璃,你父亲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我从水底钻出来,啊,她经历那么多次决别。 “海璃,你看,生命就是这样,最终所有人离你而去。你也会离所有人而去。”她递给我一方毛巾,“何况,你父亲的病还不知道呢,也许只是一场虚惊。” 我抱住她,沾了她一袖的水,“我以为我恨他,我不知道还这么爱他。他以前极疼爱我,后来不了。” 她轻轻叹口气,揉揉我头发:“小心着凉。” 灯下,提笔想给苏平写信,但不知如何启口。 罗冉在背后道:“不要到求别人的时候才与别人联络。平日里也懒得打理关系,现在知道难了。” 我一扔纸笔,去翻电话本:“他老丈人病了,要他汇点钱过来救急,算什么求?那是他应该的。” 罗冉按住我:“钱我先垫着。海璃,我就是不想看见你这样。” 我亦生气:“我怎样?我生天无能,永不可能独行天下。” 她松开了手。 我遂想到她也是为了我好。虽然她劝我自立,但她并未弃我而去,万事由她为我担代。她口硬心慈,是为我做得最多的人。 “罗冉,罗冉。”我急忙唤她,如溺水之人看见了浮圈。 她握住我手,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凄惶孤独之时,看见了她坚定而疼爱的眼光。 第六章 来到医院里探望父亲,大家一致说他是胃溃疡。 医生并不乐观,阿姨脸木木的,听着。 所有的悲伤最终化为极其现实的问题。我和她切切地商量。 阿姨抱定一个宗旨,一定要救父亲。积蓄可以拿出来,再不行房子可以卖掉。 我怔怔地望住她,未料她肯这样的不计代价。 反倒是我,喃喃地道:“小弟尚未成家……总要将他那份留出来……阿姨,你自己也要留一些傍身的……” 这下轮到阿姨发怔,一下子攀住我胳膊:“小璃,你真是懂事体,竟这样为我着想……” 我轻声声道:“你还有我和小弟。” 这一刻,她略些苍老的手指拿我作了依靠。 小弟到场了,不知不觉中,他早已是高出我一个头的成年男子。他问了情况,阿姨说着说着,又掉了泪。 小弟看了我一眼,想了一会儿:“要是那种病,就是无底洞了。” 小弟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他并非父亲亲生。但父亲毕竟待他不薄。 我道:“这个我知道。”说罢便立起身进病房去。 父亲是胃癌。 罗冉主张手术。需要搏一记,她说,伯父年纪并不太大。 决定手术后,罗冉和唐匀陪我去找著名的外科医生——钟教授。唐匀是他的学生,钟家与罗家关系也很不错,并没费太大功夫。钟教授带着其他科医生来汇诊。 阿姨和我倾囊所出,我实在没什么积蓄,十分惭愧。为了治疗费的事,阿姨和小弟闹得不太开心。 我劝阿姨,要和儿子搞好关系:“将来总是和小弟相处,不要为了父亲与小弟不开心。” 阿姨瞪一眼:“这个没良心的小鬼!他这样对你爸爸,有多少孝心我也能看得出!你妈和你爸过了十二年,可是我同你爸已走了十六年!” 我苍茫地立在那里,妈妈已经离开我这么久了。我已经从一个孩童变成了成年人。 罗冉在经济上支持我。我觉得十分难过,虽然无限感激她,但不知为何,心底总有种无法言表的难受泛上来。 她到医院来接我,回去的车上,她说:“现在有个不错的机会,我想推荐你去。” 我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忙忙碌碌的一个红尘。 “我知道,在这种时候你没有什么心情。”罗冉皱眉道:“但机会失去了永不再来。偏偏你还得生活下去。” “我能行吗?”我头抵住玻璃。 “我觉得你行,所以才推荐你。”她道。 我转脸看她:“我有什么长处?什么能力?相处久了,你看我就带上感情色彩,发生了错觉。我是个一无所长,百无一用的懒女人。” 罗冉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霸道,她用手背蹭了一下我的脸颊。“至少你还很漂亮……就象第一次在小礼堂的舞台上,这么漂亮的女孩,活该当不成朱丽叶,多少人在下面忌妒你……” 她很少有这么暧昧的举动,表情就象一个沾沾自喜的男孩,令我呆在那里。 回到家,罗冉对我详谈了她的计划。 这次由她负责总策划明年春季的新品展示会。这次将在纽约、巴黎、伦敦同时展出明春的新品。上海这次主要作为亚洲最主要会场,届时总公司和亚洲区负责人将会亲师上海,答谢酒会上各界要人、名人参加。 我问:“我做什么?” 罗冉答:“你是我的助手。” 我看着她。 她热切地计划着:“我会安排你学礼仪,学一些社交技巧,如何穿着得体,如何活泼迷人,优雅伶俐,让其他名媛黯然失色……” 我继续看着她。 罗冉欢乐地:“届时,所有人对你惊为天人,忙着打听你的来历,争着与你交好。公司对你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我的眼泪已浮上来,强按在眼眶内。 “海璃,”罗冉惊讶地打住话头。 “然后呢?”我问,苦笑了一下,“然后等待哪个有钱的男人看上我,于是你便可摆脱我这个包袱。” 罗冉惊诧的表情继而转为忧郁,甚至是某种受伤:“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海璃。” “难道不是吗?你把我包装好,就要卖个好价钱。”我非常直白,立起身。 真是天真,以为罗冉这里是无垢的桃源。还以为我与她之间的感情是不计代价的。 “海璃,你这样认为?真的?”罗冉问,“认为我是皮条客?” 我伤心之余,掩面哭起来。 良久,她握住我双肩:“我心太急……你误会了。我只是想你能有好一点的表现,能够让公司同意我的要求——将你正式调到我手下工作。有我来真正亲自指导你。……仅此而已。”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真的?并不是你急于脱身?” “傻孩子!”她温和地,“我怎么会拿你投机呢?” 加入罗冉的项目之后,生活一下子变得极其忙碌,协调会议枯燥而冗长,大家支住头坐在那里,谈至深夜。休息天我还要学礼仪,学化妆,抽空还得往医院里跑。 我始终跟在罗冉身后,替她作每一份笔记。看着她,跟从她,学习她。夜里回来,在灯下还要做她布置的功课。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对罗冉说。 “不,是为了你自己。海璃,你非池中之物。”她拧我鼻子。 我道:“就让我在池里呆着。” “你会有一个全新的世界,与你以往的截然不同。你可以不选择它,但我必须让你看见它。”罗冉十分固执。 父亲动了手术,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 手术算是成功。那天清早,罗冉为我去了趟寺庙。 我从未听说过她的宗教信仰,不知道她信仰佛教。 晚上,我和她坐在病床前陪夜。 我问:“你去求菩萨保佑?” 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把手伸出去,却握不住任何东西……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我一直知道的,表面的风光从来是假的,真的罗冉一直是个忧郁颓废的人,从学生时代起即事如此。 我依偎住她,“我现在可握住你了。” 罗冉轻声道:“小海璃,你是我唯一的安慰。” 我和罗冉陪着父亲度过了术后第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和她照常上班,她神彩奕奕,连个哈欠也不打。我眯起眼看着她,昨夜黑暗里茫然无措的罗冉又一次藏了起来。 又是忙乱的一天,直到晚上九点才结束。 走出大楼正忧郁去哪里觅食。 唐匀这小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两手一摊:“二位女强人,可肯赏脸吃个夜宵。” 不知为何,一见到他,我快乐地跳过去:“唐匀!好好好,赏脸赏脸,我正饿得发抖呢。”我攀住他的胳膊,故作小女孩天真状。 唐匀看了一眼罗冉,咳了一声,有些发窘。 我心底更乐了。我喜欢捉弄他,看他微微尴尬的发愁模样。我也喜欢他心底的那份犹豫,罗冉?还是海璃?——哼!难道由得了他来挑? 罗冉是一副百毒不侵的太平样子,道:“伸手阶级要请客,吃火锅吧。” 九,十点钟的火锅店,大堂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那么多人凑在一处吃饭,场面蔚为壮观。上海也真是可爱。 我们三个都吃辣,一锅红汤汹涌翻滚。 台面上,只听我和唐匀在斗嘴,我事事都针对他,蛮不讲理却拿我没办法。 唐匀极不想与我沦为一个级别,被罗冉当作浮躁的大男孩来看待。无奈他本来只是这个级别的人物。难到他以为他扮扮深沉就能赢得罗冉的心? 吃火锅,啤酒饮得极快,极爽利。不一会儿,我们已喝得面颊火烫了。 唐匀喝得最猛,眼睛也有点红。他开始沉默起来,仿佛一下子有点消沉。 “唐匀!”罗冉推了一把他的肩:“喝高了?要不要来杯汽水?” 他缓缓抬起头,仿佛自言自语:“咦?你这么爱他,为什么他还是不快乐? 你明明很爱他的,我看出来了呀。为什么呢?” “谁?”我警觉地,“谁谁谁?” 而罗冉的表情则非常震惊,好象被人当头一棒。她极少有这么失态的表情流露,遂又变得温和,“你醉了,别这样,唐匀。” 唐匀突然呜咽起来。 “别这样,唐匀,别这样……”罗冉将手搭在唐匀肩上,唐匀立刻握住,放在他自己的脸边。他真地流出一颗泪。罗冉好脾气地由着他握住手,握了又握。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十分气恼,一下子变成了局外人似地。 罗冉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他在想念他的大哥。” “他的大哥是谁?”我瞪大了眼。 罗冉道:“是我的丈夫。”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唐匀是罗冉的小叔子,他们两家除了世交,还是亲家。怪不得他们暧暧昧昧,却又无从进展。他们两兄弟都喜欢罗冉,或者说,是大哥去世了。唐匀喜欢上了嫂子。 “你大哥是个怎样的人?”我非常好奇。 “急躁,易怒,热烈,好似夏日当头一阵雷雨,避之不及。”唐匀的评价非常客观,丝毫没有偏袒他兄长的意思。 顿一顿,唐匀又道:“他能力非常强,怎么看都是个优秀出色的男人。……” 我颇有深意地看了罗冉一眼:“即便是如此优秀的人,也被她俘虏了。” “不,”唐匀道:“大哥当时相当犹豫。他虽然热情,却也不糊涂,喏,这个家伙……”唐匀一努嘴,指向罗冉:“她永远不温不火,令人胸闷。大家都说,小冉不会真地爱上均均的。小冉一定是经历过那种大恋爱的人。你为何明明喜欢大哥,偏又折磨他?” 罗冉依旧和颜悦色:“那些已都成为往事了……” 我立刻解围:“来来来,根往事干杯!” 唐匀紧紧抓住罗冉的手:“恨不能钻到你心里去瞧个明白。” 我得意地一饮而尽,故意看也不看他们俩人。 哼——心里,心里会有什么?只有一个朱海璃,这叫世人统统大跌眼镜! 架住唐匀回到家里,我和罗冉将他安顿好。喝一杯茶,他坐在沙发上,酒几乎全醒了。沉默着,似乎有些后怕悔先前的失态。 罗冉独自回自己房里去了。 我坐在沙发沿上,故意逗弄唐匀:“总算听到你真情告白了。” 唐匀真地急了:“可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她似乎不太高兴。” “你管她这么多干什么?你永远顾忌太多,怕这怕那,所以永远没有进展。 难道等她倒追你不成?”我道。 唐匀仿佛一下子被我点醒了,但仍不失警觉:“你为何这样帮我?” 我道:“因为我喜欢你呀。喜欢就想让你真正地快乐。” 说罢,不待他辩出真假,便也逃离了客厅。 傻瓜。 第七章 随着展示会筹备的推进,工作越来越吃重,千头万绪,牵涉到许多部门,有些设想已经全部铺开了,却被枪毙,令人欲哭无泪。机构一旦庞大,难免官僚,难免内耗。一件工作不再纯粹,变成一场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怪战。怪不得有人讲“做事必先做人”。学不会做人就休想做事。 我是临时工,只是人人站在战争外围,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罗冉真是一位玩转地球的千面女郎,完全不同于我心目中的那位冷峻超然的王子人物。她并不避忌在我面前展现出她的另一面,她玲珑剔透,心机深不可测,见风使舵,鉴貌辨色的本领发挥到及至。所以才能处权力争斗的中心位置,而能长胜不败。 有时她一个电话打完,抬起脸来。我完全不认得她,她是个陌生人,她做事简直有点不择手段。 难道罗冉想让我成为这样的人。 不过,她的敬业精神每每让我感动。看见她对自己也十分苛刻,不禁又佩服,又有点难过,总记起那一夜,在黑暗中,她茫然的声音:“把手伸出去,却握不住任何东西……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有时加班,会议室里加得只剩我一个人,隔壁房间里,罗冉和其他部门的经理在讨论预算,声音隐隐传来,很是激烈。 有人进来,我不认的。一个中年人,头发已花白,很英俊周正的脸庞,见到我,一怔,遂亲切地笑:“晚饭吃了么?已经这么晚了。” 我继续低头校对一份广告公司送来的样稿,挥一挥一盒苏打饼干。 “这怎么行,去职工餐厅吃些饭。”他说“胃要饿坏了。” 我蓦地有些感激。但仍摇摇头:“我是临时工,没有就餐卡。” “临时工?”他又一怔:“临时工从不加班。” 我伸伸懒腰:“担心费用没处负担是不是?放心,我不要加班费,不要饭贴,我只想做好事情,让上司表扬我。” “上司是谁?”他问。 “罗冉。你们公司的女铁人。”我笑道。 “原来是罗冉的手下。”他做了一个原来如此的表现,掏出他的就餐卡,递给我,“用我的去吃晚餐,我来校对”。 我笑着摇头:“谢谢你,你真好。我愿以为这个公司的人只会斗来斗去,原来也有人会关心人。我马上就做好了,不是与你客气,有空再请我吃吧。” 他想了一下:“你叫什么?” “朱海璃。海水里的玻璃。”我道,“你呢?” “郝建中。”好好地建设中华。“他笑。 “我喜欢你的名字,男的就要有志气。”我道。平素也是挺拘束的,不只为何,这个郝建中让我能放松下来卸掉盔甲说话。也许在公司里,因为是地位底下的临时工,太夹紧尾巴做人了。 隔壁房间又有人高声喧哗了,还有罗冉的声音。 我跳过去,贴住墙壁:“他们又吵了。财务部肯定又在怪罗冉预算过高。他们宁可把钱留出来请上层人物海外旅游。” “谁说的?”郝建中道。 “明摆着。我是外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是助理经理级别以上的,每年出国培训,这不需要做在教育经费里,这分明是公司福利。”我道。 “你这样认为?”他问。 “当然喽,规定是上层定的,总是为自己谋利益。人性弱点,怪不了谁。我是老总也会这么做。你呢?资格蛮老了,欧洲也跑了个遍了吧。” 郝建中突然脸红了一下。 门被罗冉推开了,她面色苍白,双手交叉抱住胸。 我立刻丢下郝建中,走过去:“开完了?” “暂时休会。”罗冉闷闷地。 郝建中向她做个手势:“一道下去吃点什么。” 罗冉说“好”。她并不在意我与郝建中是如何结识的,料想我们之间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职工餐厅里已人影稀落。我们三人坐在一个角落里,郝建中要了几听罐装啤酒,我蛮不在乎地喝,与郝建中侃侃而谈。他一直很专注地听。我益发得意,自己的看法,加上平素从罗冉那里听来的,学来的,居然头头是道。罗冉微笑着,不怎么说话。 那天在回家的出租车中,我仍旧很兴奋,叽哩喳啦地说个没完。 罗冉依旧半瞌着眼,浮着那个微笑。 最后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要命,有点醉了。” 罗冉挣开眼睛:“海璃,你第一次被人欣赏到你的思想。不是外貌,是这里。”她指一指头,“恭喜你”。 “这个老郝是什么人?哪个部门的。”我快活地。 “他是头儿。”罗冉将脸别转向车窗。 我问:“什么意思?” 她捉狭地独自笑起来。 我更狐疑了,扳过她的肩:“谁?谁谁?” “他是老总。”罗冉调皮地大笑。 我懊恼了:“怎么不早说?” “我看郝总并不想让我立刻拆穿他的身份……再说,我也想让你放松自如地发挥……” 我研究她:“你这样了解他的想法,一定与他,哼哼,有一手!” 罗冉不再笑了,“他几乎一手栽培了我……” 肯定有事!我暗自咬牙地想。 “你引起了他的注意,真是天意。”罗冉凝视我:“海璃,你漂亮、聪明,也够运气。你要懂得把握。” 罗冉时时刻刻在引诱我,要我踏上她的路。把一切都埋在工作里,让事业上的成就作为情感的挡箭牌。不允许感情赤裸,统统裹入时尚精致的物质外衣里。 我不肯领她的情。 因为做她实在没什么好。她根本不快活,偏偏她还自以为正确。 聪明的罗冉一下子洞穿了,她叹了一口气道:“兴许你忘记了钱的好处。” 我立刻泄了气。是啊,自己挨穷是无所谓,父亲治病需要用钱,欠着罗冉一大笔。 罗冉不笑,也不立刻宽慰我,依旧用她那一贯淡定的语调:“谁不想过几天舒坦悠闲的日子?问题是,你没的选择。就这一条路,走到黑。” 我心绪复杂,但忍住没再开口说话。这点已经象足罗冉了。 郝建中约我同罗冉吃饭。 罗冉突然有事缺席了,成了我与郝总的单独约会。我知道罗冉是故意的。她深知老板心思。卖友求荣。啊,我心底分外苍凉,反倒平静镇定,大有豁出去的气势。 我是精心准备了,白衫黑裙平底鞋,头发一束,化了个若有若无的淡妆。我知道是自己的鲁莽于率直吸引了他,就将清澈形象保持下去。 我甚至特意穿了碎花图案的成套内衣,万一有此必要,索性天真无邪到底。 罗冉不是说我运气好吗?机会难得吗?倒要做给她看看,别让她白白浪费了时间培养我。 郝建中穿的也很休闲,淡淡懒懒。俩人坐在西菜社里,我以为至少得去私人会所,没料到大白天的下午,坐在人来人往的玻璃后面。 他点菜,点酒,作惯主的模样。不是唐匀,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他不紧不慢,但话题总在罗冉身上打转。 “你是她的表妹?”他问。 “不,是同学,我比她低几年级。”我可不是她的什么百搭亲戚。“ “也是名校生。”郝建中笑了。 “她优秀,我么,……普普通通。” “她人很不错,做事很给人留有余地。”郝建中突然道。 “在学校里,她非常照顾我,我……家境不好。”我道。 郝建中关切的看了我一眼:“但你也很努力。” “那是给她逼的。”我实话实说。 “她是对的。” 一顿饭结束,我们就跑到大街上走。并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郝建中看上去心满意足。 我疑疑惑惑,不知这次约会对我意味着什么。 回到家中,罗冉闭眼坐在沙发上听音乐。 我褪下一只鞋,朝她扔过去:“你同你的臭上司打哑谜,为何要我拉进去!” 那只鞋砸到她的肩膀,她痛得皱皱眉,单仍旧闭着眼:“海璃,我同他好过。” “什么叫好过!”我被戏弄了,肯定是的,“就是白相过,就是睡过!你的成就一半归功于床上工夫,是不是?什么狗屁市场部经理,你同客户一一在床上签合同,是不是?” 我穿着一只鞋恨恨走过去,推搡她:“你同唐均结婚,却把人家的兄弟弄得神魂颠倒,你同老总上床,同针对你的同事上床,从此化敌为友,东方不败,……你根本是个烂女人,一个比我还烂的女人,你的一切全来自于你的身体! 你在卖!”我用恶毒的话伤她,想激怒她。 罗冉睁开眼,非常镇定,眼光是一直空洞。 静默几秒钟。 她抬头看住我:“海璃,我从来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从未改变过,这是我一贯的生活方式。你幻觉的那个对象,并不是真实的我。” “不!”我非常非常伤心。她故意这样,她要打击我,她掩藏真相。她不该是这样的人。她故意承认来弄伤心我。 “海璃。我已经向郝建中递交了辞呈了。”她道。 “所以他想向我探口风。偏偏我一无所知,让郝建中白费心机。”我道,“你在利用我。我是傻瓜吗?实在太易受骗,你不骗一下,简直是浪费,对不对?” 她反击了:“你太谦虚了。你也精明过人,换了新装去约会。” “那不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教诲吗?我听从吩咐而已。你到底要我怎样?” 我突然泪流满面。 我一直如此信任她,未料,她将我牺牲在他旧情人与权利斗争之中。 “海璃,展示会结束我就离开公司。”她道。 “哦?又到哪里高就?”我用手背抹眼泪。 她说了另一家著名的国际化妆品公司。 原来人家早有打算,步步为营,懒得同我说罢了。 我反倒笑了:“如何得到这个职位?同老板睡?” 她也笑:“错。老板是女人。” “那不更好?”我冒出这一句来。天杀的。 罗冉顿时脸亦青白了。浑身甚至哆嗦了一下。她的手抓紧沙发柄,指骨苍白地凹凸。 我几乎立刻后悔了。但僵在那里,软和的话出不了口。罗冉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我冲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但终究没发出声音来。 我穿着一只鞋,握着一只鞋,坐在地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仿佛是学生时代的那些黄昏,罗冉在宿舍的大楼前,推着单车。我快活地下楼去,往车上一坐,一起踩到图书馆。 她总是微笑地看着我,我苦怒哀乐,她却总是静静地在身边。她总是太过镇定,令人错觉她没有死穴。 醒过来,天已朦朦放亮。 依旧坐在地板上,身上却盖着毛毯。 我放下鞋和毯子,悄悄去找罗冉。 罗冉还睡着,房间里一股酒气,她俯睡在床上,脸庞苍白如死,神情抑郁,那一刻,极想过去拥住她,她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击。 但我只是看着她。不走近。 第八章 一切似乎照旧。 我住罗冉的,与她相处。 她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直到展示会。 那是花费了罗冉心血的展示会,也是她在这家公司最后的一个作品,一次亮相。 准备得再充分,难免紧张。何况我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 罗冉陪我选的着装。展示会上我穿职业套装,妆面冷然。 “我不想你以花瓶身份首次亮相。你是有头脑的公司组织层一员。”她说。 “真是抬举我。”我哧鼻一笑。 “酒会上穿浅金色礼服,既典雅华丽,又十分衬发布会的那几款新品风格。”罗冉仿佛听不出我言语中的刺,“斜跨着这只手袋,里面可以放名片什么的,又很俏皮。郝总要你在酒会上陪他转转。” “哦?派上花瓶的用场了。”我在镜前转动身体。 “有多少本科生在争取这次机会,……”她道。 我不想听下去,立刻打断:“多亏你耍了手腕,在床上为我争取来。” 她眼神一黯,很隐忍:“遇到听不懂的外语,注意保持微笑。试试鞋,合不合脚?” 她将我的脚放入那只鞋中:“我的一个工作就是在一次新品发布会上做翻译……” “兼做花瓶?不用谦虚,你一直很漂亮,又比我聪明,男人都爱煞你,并且你气质高贵,出身优越,不象我,土里土气,又没文化底蕴……”我伤起她来十分过瘾,刹不住车,一气说下去,说得令自己下不来台。 罗冉义不容辞地帮我转开话题:“若是郝总要你留下来的话……” 我一怔:“你不带我走?” “你自己选择。”她说,“我当然愿意你跟过来。” 郝总怎么会留我?我是小八腊子一个,甚至没有象样的文凭。根本不上人家的心。 “海璃,进大公司难,学历是敲门砖,一旦进了大家都在一条起跑线上。你年轻,肯学,不必自卑。”罗冉对我笑一笑。 她始终洞悉我的思想。 恨就恨这一点,我在她面前几近透明,灵魂与智慧要来又有什么用,去蒙骗除她之外的世界罢了。 她一边帮我试装,一边说一些应注意的细节。好象在交代后事似地。 是我与她的结局么? 我慢慢蕴上眼泪,不过不想在她面前掉眼泪。总觉在她面前自己越来越傻,越来越不想傻。 我们踏入一个故意误解对方,乐意被误解的怪圈。 展示会结束,我们就离开对方。 也许我得走,总之得结束。感觉到了。一直秘密在地底下流淌的岩浆,寻个机会爆发,然后终于又冻成为岩石。一切恢复木然,木然才是永恒。 很早知道了,有这么一天。心有不甘,活活去走了一圈。 但,还能如何。 展示会的那天,是个好天。 老天偏帮罗冉。在事业上,处处予她方便。 我按照事先的安排忙着。罗冉容光焕发,在暗中打量她,真是位迷人的女郎。那么精致,那么干练,那么得体。 犹如十年前,默默无闻的初中后辈,仰望全校的瞩目人物。她遥不可及,她不食人间烟火,她是漫画中的完美形象。月亮没有背面。 手机响了,是阿姨。 她对我说,小璃啊,不管在哪里,快来医院,你爸爸病危,恐怕不成了…… 我听着,那是一种很遥远,又很陌生的声音。一时仿佛听不懂,那些音节组成的含义。 “怎么了?可是伯父?”罗冉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 “他病危。”我听见自己说。 “我给钟教授打电话。”罗冉果断地。 我只是立在那里。 罗冉打完电话,转向我:“你怎么样?现在就去。” “不。”我听见自己说。 “你的事我来安排别人顶。”罗冉道。 “我自己做。”我深深吸一口气。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一天,也是罗冉等待的一天。她说我可以有能力改变自己,我与她为此甚至不惜反目。我要试一试,我是否真的有本事改变命运。这天是我的涅磐。 爸爸只有一个,我爱他,不再恨他。 但是,即便爸爸去世,我还得活下去。不靠任何人地活下去。 记起罗冉说你没的选择,就这一条路,走到黑。 罗冉并没有劝我,只有温和地凝视我一刻,然后,彼此投入工作。 直至晚上的酒会结束。 郝总与我下楼的时候,突然问:“罗冉要走,我想你能留下来。” 我不动声色:“留下来?这么大一间公司,我没有罗冉做背景,难道从总机开始做?” 他笑了一下:“我不知有没有这份荣幸成为你的背景?” 我故作惊慌:“我更不想公司里人戳我背脊。” 他更笑了:“朱海璃,你以为我是这样的男人吗?” 我进一步试探:“罗冉与您交情颇深。” 他表情复杂了一下:“她?她有时简直不象个女子。……有时希望她软弱一些、感情一些、甚至希望她犯些过失,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但她太强大,太理智了。她在有些方面,少根筋。” “令人不知从何下手。”我总结。 郝总一怔,即大笑:“朱海璃,我知道罗冉为何临走前一改作风,向我提出请求了,你也是个人物,绝不简单的人物。我相信罗冉的眼光。别再撑了,留下来。” 原来罗冉求过他了。为了我。 那次古怪的约会,原来只是面试。 不知有多少人可以与郝总这般面对面的直接对话,这一切是我以前最最不屑的,却是罗冉努力争取来的。我被苏平那两百块美元养得太久,已与这世界脱节了。原来这个世界正是罗冉口里的世界,艳若罂粟花。毒如罂粟花。她让我看见这一切,她做到了。 然后,就等我选择。 我对郝总说,愿意明天去人事部报到。 我与他在大楼门廊处告别。他要用车送我,我说不用。他上车离去,我召车飞驰向医院。 夜的一个世界,飞快在两边向后退。 爸爸,等我。 飞奔到病房,罗冉已经在了,阿姨和小弟也在。 爸爸鼻子里插着管子。 “怎么样了?”我问。 小弟撇一撇嘴,“亲生女儿来了。” 阿姨瞪他一眼,对我道:“抢回来了,总算抢回来了……一万元一支针。 是罗小姐帮的忙……真不知怎么谢她。” 我走过去,握握爸爸的手。 泪便流下来,这几天一直在流泪,眼睛角非常痛。 罗冉示意我跟她出去,我与她走到病房外。 她递一方手帕给我,我印一印眼窝。她道:“略放心。钟教授说只是暂时紧急,已无大碍。再加调养,可以第二次化疗。” “他要吃很大苦头。”我道。 罗冉微微叹口气:“这就是病魔,太强大了。” “我已答应了郝总留下来。”我道,“钱会一点一点还给你。” 罗冉道:“不跟我走么?” 我望向她眸子深处:“希望我跟你走么?” 俩人僵持了一下,我道:“算了,且让我先镀镀金,有点积累再来找你。省得丢你的脸。” 她点点头:“也好。你跟着我,也许反会埋没了你。郝建中会是个好老师。” 她丢开我,还做了一件漂亮的善事,生怕我缠住她,令她无法脱身。 她已成功地将我抛出。 罗冉在原来公司呆足了三十个工作日。 其间,她填鸭式地将很多内容塞给我。我是将来市场部经理的助理。因此拼命学习。我与她,只谈工作工作工作。 唯一令我还感到不自在的就是,我仍住她的。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去处。 罗冉反而不太回来。她新公司正在适应阶段,每天到深夜。有时索性通宵达旦。与我在家里,几乎不用照面。 唐匀曾问我:“罗冉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怎么总也不着家?” 我一惊。想想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遂很沮丧,见唐匀也很沮丧,便忍不住道:“是呀,她也老大不小,你又无法令她心动。”让唐匀更沮丧。 第九章 有一天,我搞市场调研,半路上接到罗冉的电话,她要我回家一趟。 我没多问,便叫车回去。 踏进门,见罗冉与一男子坐在那里。脑子一下便乱了,莫非她要出嫁? 再细看,天啊,那男子竟是苏平。 罗冉识相地躲回房间,剩得我与苏平,俩人傻傻相望,恍若隔世。 “我打此地电话,罗冉在,告诉我地址,我便来了。”他不知是否应该与我相互拥抱,还是怎么地,双手搓着。 他白了,也胖了。穿着很土,感觉挺陌生。 “回来探亲?”我坐下来。 “爸爸的事我已知道,你不该瞒住我,一个人扛下来。” “那你有多少积蓄?”我十分直白,“让我还掉一点债头。” 他立刻道:“学费那么贵,工作又难找,每月寄钱给你,帮你办签证,又要付律师费……小璃,我,我哪来的积蓄。” 我生生咽下一句:那你如何帮我一道扛? 改做:“这次准备呆多久?” 他面有喜色:“你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等你签证下来,同你一道走。” “那我爸呢?丢下他不管?”我问。 苏平犹豫着:“花了那么多钱,等了这么多年,若是放弃,太可惜了。 ……其实,你去了美国,把打工的钱寄回来治病,也算是尽孝了。” 我根本不原多想这个问题,挥挥手:“再说吧。饭吃了么?一道吃饭?” 他说好。 我和苏平去餐厅。一路上他就象所有出了国,混得不得意,回国来寻回感觉的人那样。十分优越感地批评这批评那。上海的飞速发展虽令他吃惊,但他更愿相信这只是泡沫,只是暴发,没有英美老牌帝国主义的底蕴。 他说,中国菜太油腻了。煎煎炒炒,一屋油烟,邻居会来敲门。好象他是美国人。 他说,蔬菜生吃得好,不破坏营养成份,油里一炒,营养全没了,不过,中国蔬菜太脏了,自来水也脏,洗不干净,还是炒热了吃安全。 我几乎想喝止他,又懒得与他动干戈,只得说:“美国人吃饭时也象你这样话多?” 他感觉到我烦他,就不再作声。 我是他的妻,我与他要活到白头。我噎了一下,不敢多想。 话题一转,他忽然问及罗冉:“你那朋友是什么来头?她手上那块表可是真的?” 他就象所有见到过罗冉的男子那样,被罗冉的美貌、得体、神秘而迷惑,几乎不敢相信遇上这般几近完美的女人。偏偏这女人有点怪,让人不得要领,但又忍不住想探究。 我扳下脸:“干什么?想新人替旧人?” 他忙摇头:“怎么敢?怎么敢?小璃,当然是你可爱。” 很久没有听见这样俗气坦白的夸奖,心底不禁唏嘘。罗冉的世界里,每一句话都附上两层以上含义,令人心思百转千折。 晚上,苏平留宿在罗冉这里。 局面有些怪异,苏平自然与我睡一处,唐匀回来了,他和罗冉在厅里看电视,他买了一大把的姜花,插在花瓶里。一屋子嗳暧昧昧的香氛。 唐匀很奇怪苏平的平凡。他道行尚浅,脸上藏也藏不住。原以为朱海璃远在异乡求学的丈夫,至少该有些独到之处,谁知只是这么个土头土脸,齐貌不扬的小子,没有谈吐,神情委顿。除去一张绿卡,一无是处的模样。 苏平倒很泰然,在罗冉处宾至如归,催我快快洗漱完毕,上床就寝。 他早早躺在床上,拍一拍枕头,示意我。 我心生厌恶,又不想伤他,只得道:“让我看看罗冉和唐匀在干什么……”未待我借故开遛,他身手敏捷,一把逮住我:“人家小两口好好的,你干什么去呀!” 从门缝里,看得见他们很君子地并肩坐。 可怜的唐匀,他永没有机会。 苏平在我耳畔道:“我不喜欢上海。” 是的,上海已面目全非,过于光怪陆离,让他无法应付。让他本该满怀优越,现在却异常失落。 “在美国的生活很简单。上学,打工,你会喜欢。不用动脑筋的。动脑筋的事我来做。”苏平道。 “比如……换电灯泡?”我虽在取笑他,但那番话委实有点动人。 也许,走掉也好,一了百了。 身边这个男人虽然平凡,但毕竟比较好把握。 我按原来的打算,先进了郝建中那里。他给出的条件相当优越,我亦没有任何异议。我自己并非百年一遇的优秀人才。说直白了,出去一张皮,一个罗冉,是没有其他优势的。 郝建中是位念旧的上司。 以前没有接触过象他这样的男子,事业成功,人又智慧,虽有年龄,但穿着风雅时尚,很懂得观察人,享受生活。 我很难将他当作父辈。他约会我,很大方,一点也没有局促,象上司对下属,象叔叔对侄女,笑容和蔼,出手阔绰。 只是我心底狷介。他不见得对每个下属都这样。兴许他不急,到时机成熟,他或许会提一些什么要求。 但他一直没有。 据说,他的妻子领着一双儿女住在英国,子女在那里接受教育,母亲照料他们的生活。他会在假期里去探望他们。听上去他是一位好父亲。有的同事却会神秘地笑:“他真残酷。”一定是在讲他作为丈夫这个身份。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经历,说在别人的嘴里立刻会走样,咦?原来自己竟是这副嘴脸。生活已教会我不要去臆想别人。 罗冉在静静地退出我的世界。 白天俩人都要上班,她走得很早,晚上我和苏平呆在房间里,她则很晚回来,回来后直接回她房间。 有时听见她的咳嗽声,跑到厅里,她并不在。 那一天,我又听见了,忍不住又走到厅里。 不是幻听,她在倒水喝,穿着一件白色浴袍。见有人,一惊,她没料到,快深夜两点了,居然我没睡。 厅里只亮着一盏旧的脚灯,灰蒙蒙的。 她黑眸亮若星子,清瘦,透着一股青白,仿佛是在游走的精灵。 于是,我走过去,我们又紧紧拥抱在一起。 泪就流下来,完全忘了为何相互冷淡至今。 啊,她还诚心待我这么好,她还是不忍舍弃我。所有不快与委屈,都化成泪水。 我们坐在黑暗里,低低地细谈,直至天蒙蒙亮。 苏平揉着眼走出来上厕所。那时,我正绻在沙发里,头枕在罗冉的臂弯里。 不知道美国那只大染缸是否浸染了苏平那根筋。我和罗冉窝在一处的情形,可曾让他产生不快的联想。反正苏平加紧替我办理出国手续。 我依旧在郝建中那里上班,忙得走油。 那天下班,一个人走在街上,十分疲倦,跑到医院里看望父亲。 难得父亲精神不错,人很清醒。 只是脸色蜡黄,骨瘦如柴。拿以前的照片对照一下,完全两个人。 我坐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瘦精精的手,微凉。 父亲突然问我:“小璃,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歪头想一想:“好象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然后随口问父亲:“你呢?” 父亲突然笑了一下,眼中波光一转。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惆怅而又动人的笑容。我看见了似乎是另一个女人,不是母亲,也并非阿姨。 “如果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父亲似乎是对我讲,又似乎在对他自己说。 父亲一向反对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情,凡是我想干的事情他从来不看好。 未想在此刻,他头一次鼓动我。 “听到没有?”父亲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 “好的。一定。”我答应他。当夜,父亲瞌然长逝。 我始终记得那一刻,他脸上动人的光彩,令人心涩。 追悼会上,我对罗冉讲:“你看,相爱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自己。” 我们再次紧紧相拥。 生命那样短暂、脆弱、残酷。一切都是指间的流沙。 上天注定我和她,一次又一次接受痛失亲人的洗礼。 唐匀也颇沉痛地在一边:“海璃,节哀顺便。长辈总是走在我们前面的。” 啊,唐匀,我转向他,抓住他的手。他也失去了他的兄长。他也饱尝个中痛楚。 “他到哪里去了?”我问四周的人。令别人吓一跳,以为我悲痛过度,脑筋不太清楚。 但,我真的是很想知道。父亲,还有母亲,他们死亡后去了哪里?肉体灭了,灵魂呢?曾经那样鲜活的灵魂,去向哪里? 我一直向四周的人打探,直至苏平同罗冉将我押回家中。我仍疑惑不已。 阿姨在那边哭:“小璃,你醒一醒!……” 我奇怪地望住她,我明明很清醒,非常清醒。 父亲对我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免得临了后悔。我冲罗冉微笑,我勾住她脖子,不放她离开。她喜欢我,却偏偏又想逃开我。每次总是逃不成功,她一定很恨她自己。可怜的罗冉。 来来来,过来,坐在这里。 看看,还剩下谁?只有我和你呀,罗冉。 你不觉得这是你我妖形怪状的命运? 罗冉递给我一杯酒,很呛人,但我仍饮下去。热辣辣地流过喉管,流过胸腹。 她神情肃穆而忧郁,黑衣衬的她面色益发苍白。她纤长而镇定的手指轻轻掠去我眼角的泪。 我记起父亲那惆怅动人的笑。连忙笑出一个来给她,让她看得心碎不已。 “她怎么会这样?”罗冉沉声问。 “刺激过度。”唐匀道。 “我以为对于伯父的去世,她早该有心理准备。”罗冉道。 “她比你想象中脆弱许多……”唐匀道。 “那该怎么办?”苏平急得脸都紫了:“她不知在想什么,怎么一个劲地傻笑?” 咦?他们以为我疯了?真奇怪。我那么安静,那么文雅,我只是把最真实的一面露出来而已。这有什么不好? 罗冉,罗冉罗冉罗冉……我急切地叫她。 罗冉刚想走过来,唐匀已一把挡住她:“小心她!” 小心我什么,我又不会伤人,特别不会伤害罗冉。 罗冉,过来,过来抱抱我。海璃很冷,冷得要命,越来越冷,打起哆嗦来,罗冉! 苏平和唐匀过来了,强行按住我。 我恨他们,我踢他们,我不要你们,我只要罗冉过来,轻轻同她说话。 滚开,不是你们呀!都走!都走开! 身边人嘈嘈杂杂,阿姨的哭声真是嘹亮。 有男人用力按住我手脚,我拼命挣扎。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大家一下子面目狰狞,对我动粗?我在人堆中寻找罗冉,她在哪里? 她该了解的,她该了解一切的。 我没任何问题。我是正常人。罗冉应该清楚。 “最好打一针,让她安静地休息休息。”有人说。 什么?还要打针?我会很安静地休息的,只要罗冉陪着我。不需要打针。 病了才要打针。我没病。 我捂住面孔,失声痛哭。 “也许哭出来会好一些。”有人猜测我。 眼睛睁开来。全白。立刻明白,在医院里。 不敢妄动。机灵地竖起耳朵,听着周围动静。 “她已醒了。”是该死的唐匀。 “海璃。”罗冉的声音。 我忙睁开眼睛,寻找她。 “她认出你了。”唐匀画外音似地。 我想坐起来,一边申明:“我没事……” 声音极沙哑,喉咙很痛。 大家长呼出一口气,罗冉道:“你吓坏了大家。” “以为你挺不住,崩溃了。”唐匀道。 我看了罗冉一眼,连她也真这样想吗? “残过残过……”苏平烫痛了嘴巴似地一连串地说:“快快调养好。美国……” 我打断他:“今天几号?我可要去一趟公司。” “早替你请了假,不要这样积极。行不行?”罗冉道。 “公司么,随便混着。我看,也快了,签证一到,立刻随我走。”苏平道。 抚抚我的头,我避开。 待其他人离开,我悄声问罗冉:“我讲了什么出格的话没有?” 罗冉表情很淡漠:“朱海璃,我觉得,你最好还是随苏平去美国。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心开始沉下去,依旧不甘心,难道罗冉已知难而退?难道别人觉察到了什么,让罗冉难堪。 我试探着:“若我不去呢?” 罗冉面不改色:“那你只好搬走了。” 我叫起来:“可你承诺过,我可以住到不想住了为止的。” 罗冉冷冷道:“我反悔了。”说罢,她便离开了。 留得我一个,欲哭无泪。怎么回事?忽然间她又变了。对我若即若离,永不肯安定,真真是要把人逼疯了。 第十章 出院后,我独自在家。 这里的每一物都牵着回忆,碰也碰不得。我转入罗冉的卧室。 罗冉的卧室很明亮,一排大玻璃窗,宽阔的窗台上几只巨大的水晶花瓶,插着大把的野雏菊,飘着若有若无的草药味。一色深褐色核桃木家具,蓝色格子床单,像男生的品格。 我轻轻躺在床上,枕着罗冉的枕头,略略浆过的棉布。辗转反侧。呵,原以为是我的世界呢。 门被重重推开了。 苏平倚在门口,满身酒气,眼睛瞪住我。 我冷冷望住他。才几点,已灌饱了黄汤。 “是谁?”他跌跌撞撞地进来,往我身边一倒,仰面而卧。 “什么谁?”我嫌恶地一闪。 他扑上来,强行吻我。我用力推开他,那脚蹬他肚子,俩人撕扯在一处。 “老板?唐匀?还是其他男人?”他嘶声问,已掐住我脖颈。 我反倒坦然了:“你想知道是谁吗?” 他怔一怔:“我在那边,吃够了苦头,吃够了苦头!是什么一直在支撑自己?是什么?” “是什么?”我喘着气。他的手没轻没重,明显弄痛了我。 “是你!是你啊,海璃……”他伏在我胸口,呜咽出声,“我总在想,苦一点,没关系,将来可以同你幸福地在一起……” 啊,那是在童话书里才有的语句。现代社会已没人讲这一套了。看来,苏平在番邦,亦与此处社会脱节了。独自迷信过去的美好。 他开始在我身上摸索,他的眼泪一直流到我胸口。他就象个绝望的孩子。 我木然地躺在床上,放弃了抵抗。 他乱揉一气,然后因我的无动于衷而大怒:“你是我的妻!你是我的妻啊!”他撕扯我的领子,蛮横地摆弄我。 我脑中是一块沉重的冰,一直冷到心口。我也曾这样对唐匀吼叫过:“我是他的妻啊。” 现在,我们在罗冉的床上,完成妻子丈夫的权利义务。 我从未感到过这种不可言述的屈辱与无奈。身上的那个孩子,简直是在疯狂地复仇。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到疼痛,钻心的疼痛,永远令人无法忘记的疼痛。 这种痛,变成了冷凉的湖水,渐渐浸漫了我的躯体,浸没了我的呼息。 我最后看到的是那嘈嘈杂杂开着小野菊,缤纷而空逸。 待我恢复意识,写完上述文章时,离隔那一天已经过了六年零七个月。已经没有人指望我能恢复心智。以为父亲的过世对我造成莫大的打击而精神崩溃。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一种躲藏,我希望从此以后可以躲入另一个世界。 罗冉的死讯是很久以后,别人慢慢告诉我的,生怕我又受刺激而疯了去。 苏平离开上海,并始终负担我的生活。 唐匀毕业后离开了罗家。 郝建中又有了新的女助手。 只有罗冉,她为我的病情而一蹶不振。据唐匀讲,罗冉天天来探望我,努力唤起我的印象。每一次都宣告失败。我只是坐在那里笑。医生对她讲,我可能一直笑成一个老太婆。 医生不晓得这些话会杀掉罗冉。 罗冉开始酗酒,抽很多烟,失去从容镇静,发无明之火。有时来探望我,搂住我一整天,比我更象一个患者。 没过多久,罗冉索性失去了她的工作。 唐匀道:“她已不在乎任何东西,除了你。” 我向往地听着这一切。可惜,我不知道,没能感知。 唐匀说:“罗冉可能失恋了,加上你这个好朋友又住院,所以非常自暴自弃。 我颇暗自得意:“你……知道她为谁难过吗?” 唐匀摇摇头:“她从不肯说的,肯定有个人喽……这么多年,从我的哥哥,一直到郝建中,她从未将心底的感情交付出来……一直为那家伙留着。那家伙,真是走运!让罗冉为他活了一辈子……” 于是,“那家伙”微微笑着,流下了眼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