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引》 第1卷 药引 第1章 整个无门镇都很安静。 酒肆招牌慵懒,似已沉睡。 但尖锐且痛苦的叫声划破这安静,把一方宁静拧碎,一些方院陆陆续续亮起了灯。街尾出现脚步声,凌杂而慌乱,数盏风灯摇晃不定,晕黄的烛火明明灭灭,煞是骇人。提着风灯前行的是一伙男子,显然是某府邸的家丁,着装一致,风灯裱纸上的字一致,用朱笔写着:齐。 “大夫,快开门啦。” 喧嚣的叫声,终于把这沉睡的整条街整个小镇都揪醒。 睡眼惺忪的大夫边嚷着阻止外面的叫声边穿衣,才把门栓放下,一伙人都推门而入,显些把年迈的大夫撞倒。 齐府,灯水通明。 今晚的圆月亮得让人心慌,皎洁得几乎要吞噬整个黑夜,如巨大的鲸口。 他一直在院里徘徊,搓手。内厢里惨叫的女声把他的心脏都快揉碎,而他只能,只能来回踱步,无能为力的痛楚让他的脸部表情纠结。 一抬头,便看到那亮得诡异的月,像昭告着什么似的,他害怕了。 今晚,似乎,注定不能平常。 他一遍又一遍的问勿勿忙忙来来回回的丫鬟及家丁大夫有没有来,得到否定的答案,他的眉敛成川,任夜风肆虐也不能抚平。 发出惨痛叫的可是他的妻子,温驯柔美的妻子,与之共患难,如今富贵了,却不能共渡,多年的心绞病越发严重,如今怀胎八月,更是发作得频繁,而他的感觉,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他想祷告,于是又望了望天空。是夜,或许老天爷都已经入睡,只有月睁大眼睛看着这世间的凄楚肮脏与罪恶。 他终于无助的闭上眼,双手合十举放胸前,嘴里喃喃念着什么,近听,却可以清晰入耳:所有的罪孽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保佑妻儿平安。一个男人无助到凭听天命的话,那果真罪孽深重了。 “大夫来了。”家丁还未入院就大呼。他睁开眼急急迎了出去,步履蹒跚。 “齐夫人的心绞病已经没得治了。”大夫一番诊断出来对门外的男子凝重说道。 整个无门镇的人都知道齐府的齐夫人有严重的心绞病,不能受激,不能怀孕。偏齐府的主人也就是齐老爷让齐夫人受了激。说这受激是指齐老爷在年前纳了一位侍妾,而这侍妾偏又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而是路过此镇的一个戏班子里的戏子,行内名号“压海棠”。这戏子生得一副好模样好身段,更有一副好嗓子,所以迷住了声名向来端正的齐老爷,不顾齐夫人的心绞病发作与旁人的劝阻硬是娶进了门。侍妾进了门,不出一年,又诊出齐夫人有喜,且一意孤行要留胎生下来。 如今孕期八月,齐夫人的心绞病又一次发作,大夫直叹气,连连说:“不妙。不妙。” 大夫提着药箱欲走,对于救不活的病人大夫一般不会逗留。只听到“扑嗵”一声,他跪在了年老的大夫面前,双手拉住大夫的衣袂。清冷的泪滑下,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有着尊贵的身份的他不仅下跪了且在外人面前流泪。他自己都不能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真是为了夫妻情份,抑或内心的愧疚,或者…… “大夫,求您,救救她,救救她。” 大夫看着朝自己跪拜且泪流满面齐老爷又连声叹息。 这世间的因果,是否都是早已注定? 大夫折返回来,坐在灯下,挥笔在白纸上写下药方。 大夫把药方递到齐老爷的手中说:“这是药方,但是如果找不到药引,这药方就无效。” 他感激中不免又担心:“敢问大夫,药引是何物?” 大夫踱步到窗前,看着亮堂堂的庭院,心发怵。当初,他的师傅就教导,一切医人须伤人的药方切忌莫开,否则,是几生几世的怨怼。踟踌良久,他像是挣脱了什么决定了什么,猛的回头抓过齐老爷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下了药引。 …… 第1卷 药引 第2章 这间古老的药店座落在西安的长安北路僻静处,无多少人经过,但老远就可知这里有一间药店,因为药香香十里。古城大多都被现代建筑经济所浸入,所以城中遍遍可见诊所医院,独不见药店。 药店的招牌名:永安堂。永安,是否真能永保平安谁又能知呢?牌坊门面略带些古风,翻修的店铺,崭新的檐围檐角,陈旧的是门,那种古老的大红木门,漆色潮旧,有些已剥落现出暗暗的里色,上面的锁环是蝙蝠模样,两个圈锁扣上去嗒嗒作响。 饶沁的身形隐在高高的柜台里,只露出小半身子,低头整理着柜台上的药材,及腰的长发时不时滑落,她亦时不时的扬手把发并到耳后,露出叶片大小的脸。她的脸形极小,眉眼也细长,略带古典美,沉静时习惯抿嘴,唇色如蔷薇。 身后是一大排细小格子的药柜,每个小格子上都标好药名,琳琅整齐。 饶沁其实是学西医科毕业的,无奈的是,身为独生子女的她要继承祖业,只得毕业后又重修中医科,父亲饶远志可是名副其实的中医师,所谓重修,也就是跟着父亲学习中医中药。 “小沁,你配几副清肺清火的药方出来,唉……西安,就是太干燥,起大风就是黄沙裹着人绕。” 饶沁微微扭头看了眼掀后帘露出半截身子的饶远志,哦了一声,复又低头下去,飞速的整理药材归类到各个小方格子里,方又拿起小秤踮起脚到小格子里去提药。 西安的秋天,满大街的枯叶打着漩涡寻找着归宿。一场大风,便能带走许多幸福,包括饶沁的幸福。本来她可以和谈了两年的男友一同到国外进修医术,可惜父命难为,做了多年乖乖女的她只能从了父命留在西安经营药店。而她的男友在上飞机那刻才委婉的提出分手,言辞的几多无奈,令饶沁躲在自己的房间哭了整整三天。随后,她淡漠的到了药店,跟父亲学起了中医。跟父亲的关系也淡漠起来,如隔着一层黄沙,却没有什么风能够吹散。 而远走的人,或者生,或者死。都是一场不能解的结。 药店的生意一向平淡,现代的人哪还能接受慢慢煎熬的东西,一切都快餐化,只有少数一些对中药了解的老年人有个小痛小病来瞧瞧或者一些患妇科病症类的女人来试试,基本门可罗雀。 配完药,饶沁拿了本纸张发黄的线装书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默记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一会便神入其中。学医也得看天份,无疑饶沁就是极有天份的那种,看药店三月有余便熟知了许多药品药种,亦能随手拈开几张简单药方,至于诊治断脉,尤还差了些,所以她看的便是一本探脉学书。 此时柜台被敲了三遍饶沁才回神抬眼起身微微向前探,看到来人是两个乞丐。 “老板,好心,打发点。” 约莫六十的年长乞丐开口,右手颤微微递上脏乱的碗,里面有几个硬币。头发,胡子老长,这倒像是乞丐的惯用装扮。身旁跟着一个小乞丐,是一位五六岁的男孩模样,脏烂的头发,身上的衣服难辨颜色,不开口也不低着头,双眼清淡的看着饶沁。饶沁对上他的眼,不由的心头一颤,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私密,却不是自己所能了解的。 饶沁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每每看到讨钱讨饭的老少都会不吝啬的施舍。她俯下身子到柜子里找了一通,并没有一块五块的零钱,好像今天并没有进帐,还是昨天对换的几张十元的静静躺在黑暗里。 十块。 一张十块的纸币躺在肮脏的碗里。 饶沁细小的胳膊收回来,脸挂着轻轻的笑。 那乞丐并没有震惊,惊喜,喜出望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又敲了敲柜台。 “老板,能不能再给十块,我帮你化了身带的几世怨气。” 饶沁有些厌恶了,讨钱是一回事,要钱又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打的幌子还是这么荒诞不经。 怨气。几世怨气。 再善良的人也不耐纠缠。 饶沁冷哼了一下,心道,现在乞丐要钱都是这么理直气壮么? “老伯伯,我给你十块钱够多了,带着小弟弟去买些吃的吧。”饶沁劝走。 “唉……小姐啊……”老乞丐摇了摇头自接道:“辗转到这一世也不容易,何必这么不在乎了,你身带家族几生几世的怨怼,生在此家的女人都活不过三十。百世医人,医错一个,便落得如此下场,倒也是可怜。唉……都是注定的宿命。小姐,你既然不相信,那我老乞丐也没有办法,多谢小姐的善心了。” 那老乞丐独自说完拉着小男孩步履蹒跚的走出门去,饶沁却怔在当场,脑海中只有那一句:生在此家的女人都活不过三十。 饶沁震惊了,因为她的姑姑饶墨正是死在二十九岁,死因溺水身亡,身为游泳教练的她居然溺水,果真应了善泳者溺于水,像是命运的安排。而她的母亲习嫣嫁到饶家六年后也死了,死时刚好三十岁,那时饶沁刚刚五岁,母亲身体一直都好,却在某夜间突发心肌梗塞至死,死状恐怖,双眼如蛙眼般突出,血丝如网,嘴张得很大,像嘶喊,像申冤,不甘心,不眠目。 等饶沁回神间想留住那乞丐问清楚时却见堂内没有任何人,掀柜门出去,小跑到街道处看人来人往,也不见那两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的乞丐。 有些人的命,注定是在劫难逃。 第1卷 药引 第3章 西安的秋天干裂寒冷,晚上无星,无月,有人,有灯,还有手机一闪一闪的响个不停。是王菲的《红豆》。 这个季节西安不寒冷的地方,只有酒吧。 左岸修长的指弹了弹夹在指间的烟,英国烟,555.烟灰无规则的落入透明的烟灰缸里,死气,安然。 宽大的白色棉质衬衣,印花繁复的长裙遮住了高脚旋转椅,黑色的长发在幽蓝的灯光下闪着暖昧气息,还有烟雾萦绕,十足的颓废气息。在吧台里调鸡尾酒的伙计咽了咽口水,喉咙处发出咕咕的声响,还好被音乐掩盖了。只有他可以看见,面前这个喝威士忌加冰抽555香烟的女子没有戴胸罩,而且白色衬衣半透明,胸前黑色如豆的诱惑在他眼里模糊却又清晰。 左岸一遍又一遍拨着同样的手机号,无人接听。不过,听听彩铃音乐也好,虽然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只是那么一首,但可以令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直到耳边响起两首《红豆》,左岸才抬头看见素净的饶沁。一首是饶沁的手机铃声,一首是她的彩铃。 饶沁气鼓鼓的端起左岸面前的酒杯一口气喝光杯里的残酒,用袖子一抹嘴说道:“你果真无聊,好心的的士司机还以为我出了什么天灾人祸的大事,把车当飞机开,把红灯当绿灯。” 左岸只是笑,掐灭烟。 饶沁讨厌烟。 “你刚喝的是威士忌,希望你等下不要抱着我叫妈妈,要喝奶。” 饶沁抬头翻白眼的动作也是那么优雅如云。 “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以为你很口渴。” “你这个女人,合该拖出去轮奸。” “这不是淑女该说的话。” 左岸就有本来事激怒平时淑女乖巧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饶沁,她是仙女。而她是男人口中的尤物,女人眼中的妖精。 仙女,是妖精的终级修炼。 如若碰到仙女,使其堕落便是妖精的毕生得意之作了。 饶沁挨着左岸坐了下来,右手又习惯性的把落发并到耳后,叫了一杯淡淡有着薄合味的鸡尾酒清凉佳人。 脸泛红,恰好的蔷薇色泽。 烈酒下肚如火烧,炙热燃烧着五脏六腑,温暖过度,赶紧抿了一口鸡尾酒。不住的拍着胸口,眼睛不经意的瞟了眼左岸的前面。 “你里面又不穿,果真是伤风败俗得可以。” “不喜欢束缚。”左岸又叫了一杯威士忌酒,自己放冰,四方,不大不小,中间有个小孔,拿一块放到灯光下,纯洁得令人惶恐不安。刺目,寒心。 饶沁和左岸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安份乖巧,美丽娇柔;一个桀骜不驯,性感张扬。却又如此恰合在一起,或许是极端相吸引的定律,抑或是互补也未可知。 饶沁与左岸的相识,是缘于男人。女人与女人的认识,一般是因为男人。 是那个上飞机前说分手,最后下落不明的男朋友。哭过后的饶沁为了他到酒吧来买醉,而旁边坐着的正好是左岸,一如既往的抽烟喝酒,不戴胸罩。唯一不同之处就是喝醉了的陌生女人倒在她身上叫着妈妈,而且紧紧的抱着她,嚷着要喝奶。 这是饶沁的糗事。 也是左岸的糗事。 可以相互提及,但不能允许别人说起。是女人与女人的友好见证。 饶沁没有问过左岸的工作,生活,她漫不经心得如白云,行踪如昙花。白天手机是打不通的,夜晚手机一直占线,因为她一直拨着饶沁的号。衣着虽然不招摇愣是有遮不住的性感张扬,没有好好装扮过,却有致命的诱惑,所以,她不去当妖精,恐怕连佛祖都不答应了。 饶沁一抬头,看到调酒师慌乱的眼神,她就明了,轻轻推了一下左岸的手肘,眼神示意一番。 左岸领会。她伸出右手食指朝那个调酒师勾了勾手,动作轻佻,眼神妩媚。果然,调酒被蛊惑了。 那调酒师上前来,紧咬着下唇,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面相过得去,有些稚嫩,是小女生喜欢的。 左岸贴身过去,嘴唇靠到他的耳朵,只见他的身子颤了一下。两个人像在调情,饶沁抿着酒。 一会,那调酒师的脸色慢慢涨得通红,跟入锅的龙虾似的,眼神也惊恐不已,许是锅里的水开了。 调酒师退了下去,还在调着酒,但手中的酒器落了几次,在饶沁和左岸的相互聊时,默默隐匿了。 “你跟他说什么呢,你看把那小孩吓得……”饶沁好笑的问道。 左岸风情的抚了抚发,“没说什么,就说我的胸罩被他的老板剥去了,问他能不能帮我要回来。” 饶沁差点把刚喝到口中的液体喷出来。 都说惹上女人等于搭上了去地狱的顺风车,果真。 饶沁暗自庆幸,却不知她惹上的,不止能让她下地狱,还可能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谁能告诉她了? 这世间,所有的罪恶罪孽都是蕴酿中,罪大恶极的正在谋财害命,罪孽深重的正在被索取性命。 饶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沉思说:“今天碰到一个奇怪的乞丐,他说的话很古怪。” 左岸被周围一些眼神所侵犯挑逗,不恼,口气却带着些许咬牙切齿:“什么话?” “他说,我辗转到这一世也不容易,何必这么不在乎了,说我身带家族几生几世的怨怼,生在此家的女人都活不过三十。”饶沁的眉目敛得很紧。 左岸的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像是什么家族诅咒之类的吧,你相信了?” 饶沁叹了口气回道:“我也跟你说过,我姑姑和我妈都死在三十岁之前之时,所以我也担心这什么家族怨怼到底是真还是假?可当我想问清楚时,那乞丐就不见,突然消失了一般,令我更是忧心不已。” 这边的左岸已陷入沉思。 “左岸,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饶沁看到发呆的左岸,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啊……哦……有听啊。”左岸回神敷衍了一句。 “那你说我该不该相信?”饶沁实在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跟饶远志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的交流了,从什么时候起了,是习嫣死了以后,还是男朋友走了以后,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从来,父女之间的代沟是深得不见底的,尤其是失去搭桥人之后,更是对面相见却相隔。 左岸漫不经心的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然,这句,愈是乱了饶沁的心境。 第1卷 药引 第4章 跟左岸分别,饶沁一个人回家。 当然,左岸不会孤单,出门时饶沁看到经常来接左岸的那辆黑色宝马停在酒吧外,有些隐蔽,但她总能发现。左岸摇晃着挥手同她告别,径直走在街道旁,没有朝那辆车走去,但是她知道是那车是来接左岸的。她上了出租车,车经过那辆宝马时,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人,但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勾破衣服,直抵肌肤,透进心脏,一片冰凉,眸色如黑洞深不可测,可以吞没任何人。饶沁想叫司机开快点,但终究没有喊出来了,喉咙处如塞了棉絮。她知道车上的人对左岸没有危险,但于自己来说,不知道是不是危险。 回家,饶远志早已睡下,客厅黑暗得像个巨大的洞口,令人慌乱。她不想开灯,怕吵醒睡了的人。 摸着回自己的房间,开灯,拿毛巾,睡衣。然后,蹑手蹑脚的到浴室,放水,放泡泡浴香精,干的各种花瓣,脱衣服。 今天真不该喝那半杯威士忌,虽然没有抱着左岸喊妈妈要奶喝,但现在头痛得要裂开,而且直到现在喉咙还堵堵得难受,或者是心堵堵得难受。把整个人泡进浴缸,手抚过身体,白嫩泛红的肌肤,许是从小喝花茶泡花浴起的作用吧,其实家里是开中医店的也不错,了解各方草药的用途。手到坚挺且柔软的胸,如富士山,有些盈瘦的身材。饶沁绝对是个美女,且与西安古城有种配搭的古典美。 她慢慢滑下,困意袭来,把毛巾枕在头靠下便睡了过去。 有些事,原来是预兆。 下雨了,很多水。饶沁只看到水,因为已经淹没她半个身子。她的小脸吓得苍白,如云朵,她大声呼救,声音倒是很响,没有堵堵的感觉,但是声音发出去后是一片寂寥的空旷,甚至还有回音,把她的呼救声又送了回来。她一步一步的慢慢走,没有声响,这些水是无声的,无声的流淌,无声涨落,无声的淹没。有人向她走来,动作轻盈,似乎不受水的阻力。饶沁感觉她不是救兵,她是女的,比自己还苍白的脸,眼角有暗红的血,一路滑下。人在恐惧时,最最无奈的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亏得饶沁是学医的,看过无数重残伤患,尸体,她很快镇定。但受不了那女人浑身散发出来的腐烂怨恨气息,足以把饶沁跟片鱼片一样片了。这个女人跟自己有仇?女人向自己走来,有一股浓郁的咸湿气息也向自己走来,如铁锈。 “啊……”饶沁终于叫了出来,也正是如此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慢慢下滑,头快被浴缸里的水淹没。 是梦。饶沁呼了口气。 可是,那个女人。最终令饶沁叫出来的,是当那个女人走近时,她发现那个女人的肚子是裂开的,里面血肉模糊,有一个婴孩状的东西是活的,呲着牙齿一扭头,望着饶沁笑。头是一百八十度的旋转,细小细小似手的血肉里捏着,好像是,好像是,肠子。是那女人的肠子,正往口里塞。 想到这里,饶沁堵在心口喉咙口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对着洗脸台一阵猛呕,掏干胃,掏干心,不再留恋,一去不回。 浴室的门敲响,是饶远志的声音。 “小沁,能不能开门,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饶沁抬头朝镜中看了看眼泪都瀑出来的脸,那么小,那么细。 拿起浴架上的睡衣穿上,开了门。 “爸,我没事,泡澡时睡着了。” “我刚刚听到……听到你的叫声。” “哦,做了个恶梦而已,没事。” 饶志远看了看自己的听话的女儿,红了的眼眶,发白的小脸,于是安慰道:“没事就好,回床上睡吧,要把头发吹干,否则会得头痛症的。” 吹干头发再次睡去,没有梦。 次日到店里,饶远志很早就在熬药。满室的药香,让有些头痛心慌的饶沁微微缓解。 “小沁啊,来,把这碗药喝了。”饶远志端了一小碗黑糊糊浓稠的药递到刚进柜台的饶沁面前。 冒着热气,药香更浓。 饶沁狐疑的望了望饶远志:“爸,我为什么要喝药?” “我早上开了副压惊的药方,熬好给你喝。你昨天不是做了恶梦吗?你看你今天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人色,喝完会好些的。”饶远志端着那碗药递到女儿的唇边,就差强灌了。 饶沁暗暗叹了口气,接过那青花瓷药碗,慢慢喝完。饶远志又递上两块山楂片,真够周到的。 上午只有一妇女买了几两党参,半斤桂肉,一女孩买了一包干花草,听说泡茶喝,于是饶沁介绍要放些冰糖,女孩听从之,买了半斤冰糖。 中午,饶远志照例午觉,雷打不动。 今天的太阳有些晃眼,照下来,秃秃的,有些碜人。 饶沁把一些易潮湿的药拿个簸箕盛放,摊开放在门口晒。摆好,一起身,便看到一辆车从店门前的大街上开过去,车速很慢。 这条街没有什么行人,一般车速都会略快的。 黑色宝马。 饶沁不安的感觉又来了。 那辆车明明是向前开去的,渐斩远离自己的药店。可饶沁的感觉里却是那辆车一直朝自己缓缓开来,速度很慢,有一双眼睛,宛若要慑人魂魄,诱人堕入深渊,眼睛是在车里,一定在车里,可为什么朝挡风玻璃看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感觉自己的呼吸正在抽离,整个身体不受控制萎缩下去,双脚不得动弹,车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小姐,行行好,行行好,打发点。”一只破碗递到饶沁的胸前。 饶沁眼前一晃,身形差点不稳,仿若有什么东西瞬间从身体里逃走。 是那个老乞丐和小乞丐。 “你们……你们……”饶沁看着又突然出现的两个乞丐,语无伦次。 “爷爷,这个丫头这么笨,你干嘛还救她。”小乞丐的语气很鄙视,眼神更是斜着用余光看饶沁的。 “唉……万事皆有因果,遇到也算是缘份。”老乞丐倒不像是丐帮人物,更像佛门中人。 饶沁看着说自己笨的小屁孩,气结。 反正看到这两个人,又惊又喜,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开口。 “夭夭,我们走,唉……”又是一声叹息。似乎老乞丐看到饶沁只有叹息了。 “唉……你们……你们别走啊。”饶沁叫住他们,且几步走到他们前面,拦住去路。 “老爷爷,我叫饶沁,还有事情问您,您能不能……” “没用的,事情已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只有听天由命。”老乞丐摇头。 “可是,可是……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家到底有什么怨结?”饶沁继续哀求道。 “我……” “小沁,别难为人家了,让老人家走吧。”这声音是站在店铺里饶远志的,他不是睡了么? 饶沁也疑惑,平时爸爸睡午觉,天大的事也要睡满两个小时才醒,现在才不过半个多小时。 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不是么? 小乞丐扶着老乞丐颤微微的走了,几片枯黄的树叶颤微微的落下。 第1卷 药引 第5章 是夜,有人睡死,睡着睡着就死去,有人醒着,却也要死。 垃圾场,荒芜,腐烂,阴森。 有几只硕大的老鼠在垃圾堆里肆意游走横行,它们可以分辨哪些垃圾是食物,甚至哪些食物可以吃,哪些食物不可以吃,哪些有毒。 人却不得而知,明明有毒,是危险,却依然。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的死不眠目。 垃圾场的隔壁是棚户区,挨着垃圾场的棚子里住着一个老乞丐和一个小乞丐。老乞丐醒着,小乞丐睡得香甜,梦里可能还捡到了好吃的食物,嘴巴还咂咂有声,嘴角边一片濡湿。 阴冷的风从缝隙里吹进棚子,是啊,秋天了,快到冬天了,周围应该要多贴一些报纸才好,要不风吹进来真够冷的。 这冷风,并不只是令人发冷的,并不是多贴些报纸就能够阻挡的。 这冷风,是来要人命的。 老乞丐知道这风的来意后,已经没命了。 往往许多事情,都来不及。来不及嘱托,来不及说再见,来不及赶晚班车。 小乞丐醒来,迷迷糊糊摸了摸破烂的竹席,没人,他还以为爷爷出去找吃的了。肚子实在饿得慌,算了,去垃圾场看看有没有吃的吧。 他走了几步却觉得地上滑溜得很,还没低头看,人早已滑倒。 眼前的是一片血肉,他踩滑的并不是香蕉皮,而是人皮。 地上像是屠宰场,什么肠子。心脏。肝脏。头皮。还有一些认不出来的内脏摊了一地。像摆地摊的,卖的是人肉器官。 那小乞丐叫不出来,就连眼珠子也不会转,手上脸上,滑倒时背上满是粘粘的是血是肉的东西,他半天才看到挨他最近的一条手臂上有几块褐色的斑,那是他每天搀扶的手臂,现在孤零零的弃在一边。 老乞丐被杀,且被碎尸。并未引起多大的哄动。 报纸上小小的一角轻轻描写了一老乞丐饿死垃圾场。 报纸嘛,从来是这样,这种会陨害某些官员形象及工作能力的社会阴暗面的事情,往往蜻蜓点水般就过去了。无人关心,反正自己又饿不死。 当饶沁坐在店里吃饶远志做的饭菜,手边还拿着手机发短信,住在国外多年的好友一家人要从加拿大搬回西安,正询问她关于西安天气,西安小吃,西安步行街的事情。 “小沁,吃饭要专心,对肠胃不好的。”饶远志看着女儿双眼盯着手机,饭菜差点塞进鼻孔,忍不住提醒。 “哦。对了,爸,下个月齐眉一家人要回来了。” 饶远志漫不经心问道:“哪个齐眉?”饶沁皱了皱眉头,“您忘记了?我五岁那年搬去加拿大的齐家啊。” “啊……”饶远志突然从椅子上惊起来。半晌又怔怔的坐下去,整个人呆若木鸡,眼神也呆滞,嘴里喃喃一句:“他们怎么刚好这时候回来昵?” 饶沁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动静,自从身边的人一个个相继离去,饶远志一副万事都不关心的神态,每天安安然然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 还没待饶沁想明白,只听见有人敲柜台,她抬头没看到人。 正以为耳误,敲柜台的声音又响起,饶沁把身子探出去才看到那个小乞丐站在柜台外。 这柜台还是很老式的那种,很高,像以前当铺里的那种,不过略矮些,没有栅栏罢了。 小乞丐可怜兮兮的模样令本想大声责斥两句的饶沁不安。他的眼睛红肿似乎哭过,而且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潮湿气息,好似到臭水沟里打了滚似的,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一条不辨颜色的绳子露在外面。 没有看到老乞丐。 “讨钱?还是有事?”饶沁口气有些不佳。 “我爷爷死了。”小乞丐轻轻说。 “那还不……你是说,你爷爷?那个老乞丐?”饶沁惊叫了下。 小乞丐点点头。 “怎么……怎么死的?” “姐姐,我饿。”小乞丐没有回答,只是可怜巴巴的说饿。 饶沁叹了口气,跑到后面端了碗走出柜台递给他,不过,他身上真臭,粘粘糊糊的一身,看着不像是掉进臭水沟,倒像是落进粪池。 可他浑然不觉,端起饭就吃,筷子都不用,双手脏兮兮的伸进碗里往嘴里扒饭菜。 这也难怪,本来没有吃东西的他,清醒后见到爷爷那样子,更是把胆汁胃酸都吐得一干二净,直到觉得身体里的器官麻木了才停。 饶沁想着真不该拿这青花瓷碗给他,以后自己怎么用啊。用个一次性的就好了,吃完就扔。 等他噎着,这下饶沁学乖了,拿了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给他。 吃饱喝足,心满意足。 坐在门槛边,还好不往椅子上坐,否则这椅子得拿出去冲洗然后用檀香薰一天才敢摆出来,等一下这药店得熬几副药,冲冲秽气,真是臭得不行。 “你一个人打算怎么办?”饶沁问完又后悔了,他才是五六岁的孩子啊。 小乞丐低下头去,磨挲着手中的东西,不回答,想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我不知道。”他半天才挤出一句。 饶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收留他,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以什么名义,儿子?这么大的儿子,自己才二十四岁呢,弟弟?那饶远志还不愿意认呢。 两个人,一站一坐,发呆。 很难的事情。 “小沁,就让他先住我们家吧。” 每到关键时候总有关键人物作决定。 饶远志就是这样的关键人物。 小乞丐和饶沁同时回头,一个泪眼婆娑,满含感激。一个惊讶万分,不可思议。 五六岁的孩子,把手中的物什捏得更紧,学会了感激。 感激就会报恩。报恩,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惜。 这世上有刀山火海么? 当然。有的。总会有的。 第1卷 药引 第6章 西安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在秋天就可以看到冬蛮横的搔乱每个人的神经,街上的人群都裹着厚厚的呢子大衣,羽绒服,穿着靴子,踩得冬的牙齿都发酸。 左岸,依旧印花长裙及脚裸,白色棉布衬衣,套了一件有扣子的黑色毛衣,穿胶鞋,夹着烟走在人群中,有情侣,有朋友,有暖昧,有交易。但大多是学生,今天可不是星期天。 左岸是被男人包养的,虽然她没有告诉饶沁,想必她也猜到了。 这个男人包养她两年了,有高级别墅,有黑色宝马,没有女主人。他工作最繁忙的时候是七月份,那个月他整整都不来找左岸,其它时候每个月也只来两三次,无话,无交谈,上床,做爱,持久,然后早上离开。 在长安路走了许久,左岸看到一家咖啡厅,走进去拣了个靠窗的座位,要了一杯卡布其诺,一杯黑咖啡。 卡布其诺放着,不喝,光看。 黑咖啡喝着,很黑,很苦。 卡布其诺上面有一层白色泡沫,她看到了自己,终有一天,她也会如同这泡沫。 细想想,她被那个男人包养了两年,却在脑海里形不成他的脸像,只是一片模糊的黑影,连基本的轮廓都没有。她嘲笑自己。转眼看到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有爱没爱的人,怎么都比自己快乐。桌上白色素净的瓶中插了一朵红玫瑰,塑料,无香,但娇艳,而且永不凋零,可惜,会蒙尘。洗却不了。 假使她也是玫瑰,只是一朵蒙尘且花蕊正在腐烂的玫瑰吧。 在未包养前,左岸是吧女,陪酒,偶尔出台。每天换名字,丽丽,艳艳,鹃鹃,芳芳,重复又重复。如老式录音机。 再往前了去的话,那就是读大学,晚归被人拖到一个僻静弄巷里被轮奸,阴道破陨,子宫移位大出血。谁知道强奸犯用什么来钻了她的下体,总之念大二的她弃学。最后不知所终。 医生说,你这辈子不能做母亲了。 左岸对着玻璃再次笑了笑,玻璃上印出一张销骨的脸。瘦得性感。 现在,谁知道自己不能生孩子。 现在,谁在意自己能不能生孩子。 那个男人吗?连做爱都戴着墨镜的男人,在心中没轮廓的男人。只记得扔钱扔银行卡给自己的姿势。冷笑。 左岸开始觉得身上发冷,虽然咖啡厅有暖气,至少比外面暖和,但还是觉得越来越冷。她叫来服务员买单,逃也似的出了门。 再转下去,再走下去就到饶沁的药店,要不要去看看了。 左岸决定还是去看看,难得白天出来一趟。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害怕人群,害怕阳光。每当行走在阳光下,都会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因为她害怕自己没有影子,被人群发现,当她是魅魉,从此不得安宁。 饶沁好不容易给那个小乞丐收拾干净,很意外的发现就是,那个一直认为是男孩子的小乞丐其实是女孩子。亏得她上街买了一套男装,还好,六岁的孩子可以男女混装。以前头发乱糟糟的还结痂打结,所以看上去一点点长,没想到洗净梳直居然到肩膀,发质不错,摸上去柔柔的。脸上干净后眉目清秀,皮肤嫩嫩的,比自己的还好(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年纪,自己什么年纪,还敢比)。 修剪指甲使劲才掰开她的手,手心里是一枚如鹌鹑蛋大小如玉石一样东西,有琥珀的光泽,中间有孔,看上去是白色,但其中沾染了几根如头发丝大小的血丝,对着阳光看如割伤,质如血玉,隐隐流光。只可惜那根从孔中穿过去的绳子并不怎么样,又难看又恶心还有臭气,好不容易说服她千保证万保证说只是换根绳子,她才放心交给饶沁。饶沁到饶远志的书房里找了一根去法门寺游玩时买的玉环上的红绳给拿了来,那玉环很早前被饶沁不小心打碎了,饶远志不愿意扔掉,把线和玉环依原样放回盒子里。穿好挂到她脖子上,还挺灵气的模样。 只见她细细抚摸着玉石,眼眶里的泪水又掉了下来。 “怎么了?”饶沁看着她哭的模样挺不安的。 “这是爷爷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平时都戴爷爷身上,那天看到它挂在我的脖子上,而爷爷却死了。呜……” “哎……你别哭啊。”饶沁把她揽到胸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哭了会,她抬起头看了眼饶沁,扁扁嘴说:“别哎哎的叫,我有名字,叫夭夭。” “夭夭哦,挺好听的。”饶沁没心没肺的说。 夭夭鄙视的眼神又来了,“你真是个笨女人。” 同情心一直在泛滥的饶沁突然被这句话弄得转不过弯来,“喂,你才笨了,才几岁的孩子,怎么这么早熟。” 夭夭看到饶沁那张细致小脸生气的模样,笑得咯咯响。 这个女人以后就是我要保护的么? 爷爷,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 第1卷 药引 第7章 老远就闻到药香,左岸的腿也走得发酸,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的路,一直走,一直走,总会想停的。 抬腿进门的时候,隐隐觉得有一道光把自己全身上下都通透了一遍。 一个小女孩,却穿着男装,在擦桌椅,柜台侧面。那道光就是从她的脖子上垂下来的挂坠发出来的,一定是。左岸如此肯定。 夭夭抬头看着左岸,这个女人,好诡媚。 “姐姐,你是来买药的吗?”夭夭知道,现在的女人都喜欢小孩叫她姐姐,叫阿姨会觉得把她叫老了,虽然有一些可以叫奶奶了。 夭夭甜甜的笑,稚嫩的童音让饶沁很怀疑。这个小孩,玩什么把戏,平时没见过这么谄媚过人。 左岸以前都讨厌疏离小孩,因为她自己不能生。 但她对夭夭怎么都疏离不起来,她想靠近,能靠近,就能救赎。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左岸蹲下身子,她身上的香水叫鸦片,是一种诱惑香水,名贵,毒药,沉沦。 “姐姐,我叫夭夭。姐姐,你要买药?”夭夭依旧笑,如天使。 饶沁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她不买药,她是来看我的。” 夭夭抬头看饶沁,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左岸站起身来,笑着看了眼饶沁,又看了眼夭夭:“你……私生的?” “就知你会这么说。”饶沁无奈的歪了下头。 “那么,是你爸……?”左岸继续调侃。 “得,你别猜了,你一猜我就犯怵。是她自己找来的,以前有个爷爷,后来她爷爷死了,我既然与她相识一场不忍看她流落街头,于是就收留她。”饶沁避重就轻的说。 要不看着夭夭鼓着大眼一直盯着她,她肯定会啰啰嗦嗦全盘托出来。虽然她跟左岸认识的时间不是很长,但也是现在唯一的朋友。且还值得信任。 夭夭为什么要她不要全讲出来?等会好好问问她。 左岸喜欢喝浓茶,喜欢铁观音乌龙茶,刚好饶远志好这一口,于是饶沁把饶远志珍藏的一套茶具洗净泡了茶与左岸在前厅喝茶,夭夭很识趣的没有打扰,不知从哪儿淘来一本《一千零一夜》动画书在看,饶沁看着封面怪眼熟的,且越看越眼熟。这不是自己家中放在小储物箱中的东西吗?那都是妈妈买的,她过世后自己再也没有动过,一直藏着,好好保存在储物箱里。 这夭夭。 饶沁把手中小小的茶杯捏得紧紧的。 双眼要喷火。 左岸看到了。 夭夭也看到了。 左岸当一幕剧在看,期待后续发展。 夭夭依旧很认真的看动画书,虽然上面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但画面上戴皇冠的女的是公主,偶尔会是后母,戴皇冠的男的是王子,偶尔会是冒牌的。还是认识的。 “夭夭!”终于爆发。 左岸发现,现在不是只有她能激怒饶沁了。 夭夭吓得手中的书掉在地上,眼睛怯怯看向那两个女人。 “你给我过来。” 夭夭走过去。 “还有书捡起来。” 夭夭又折回去捡书,再过来。 “你在哪里拿的书?”饶沁积了一个小宇宙。 “我……” “快说。”夭夭吓得身子一颤。夭夭才不怕了,她只是装给在一旁闲情逸致喝茶的左岸看的。 “是饶爸爸给我的。” “你撒谎,他怎么会去我房间的储物箱里拿东西。”饶沁的头发都快要着火了。 “是真的……我……” “的确是我拿给她的,小沁,那些东西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夭夭刚好需要那些东西,给她用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干什么发火?莫非是西安的秋天太干燥,又上火了,等会我去熬一些祛火的药,你们都喝喝。” 饶远志果真是不到关键时候不出场。 “爸!” “小沁,你还有客人呢。”饶远志说完就掀帘子到后间去了。 左岸从饶沁家出来已是晚上,晚上气温更冷,要不是饶沁拿了件羽绒服给她还真是不能御寒。裹紧衣服,她急速前行,要走出这条里巷才有出租车。经不住饶沁的万般要求吃了饭再走,一般都不会这么晚还走小巷的,她是有心理阴影。 饶沁和夭夭送至门口就被左岸挡住不让送了。饶沁只得锁门,听到夭夭滴滴咕咕的说着:“但愿不会选择她,她已经是个苦命的人。” 饶沁想问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她知道夭夭不平常,上次救自己的事情她还没有弄明白了。 第1卷 药引 第8章 齐眉一家人今天到,饶远志和饶沁正收拾自己准备去咸阳机场接人。夭夭看着眉头不展的饶远志,小嘴嘟得老高。 “饶爸爸,让夭夭跟你们一起去嘛,夭夭不愿意一个人呆家里。” 饶沁也觉得奇怪,平时饶远志跟夭夭玩闹挺来的,怎么不带夭夭去,她又不是见不得人,反倒聪明又可爱。可惜不识字,等明年开春,也送她去上学吧,只是,好像她还是‘黑人’哦,没有户口。 “爸,跟你说个事。” 饶远志似乎没有听到,尤自站在窗边发呆。 “爸!” “啊……” 饶沁无奈的摇了摇头,为什么最近半个月他都是心神不宁的。 莫非老年痴呆症的前兆。 “夭夭也六岁了,如果我们真收养她,必须得给她户口,她明年刚好可以上学了。” “哦,我知道了。” 就这么冷冷淡淡的我知道了? 夭夭不在意什么户口,她现在在意为什么他们不带一起去机场。 “姐姐,夭夭也要去。” 饶沁觉得把夭夭一个人扔家里好像也不合适。 “爸……” “好了,一起去吧。”饶远志仿佛心力交瘁。 从加拿大到咸阳的航班还有五分钟就降落,广播里的女声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报,声音甜美,一遍中文一遍英文,公式化。一会,接机人员请准备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来。饶沁把手中的牌子举过头顶,像个漂亮的刑囚犯。 好歹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认得出来才见鬼。 饶远志显得特别的平静,跟以往的平静不同,以前是略带着安然,事不关己的悠闲平静,而今天却有着暴风雨前夕的紧迫气息,脸上虽是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潮流暗涌,担心,忧患,还有认命的颓丧。 齐听之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随着飞机的自动梯落下,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手捂着胸口,心努力而又失去自制的撞击胸腔,直到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终有一天,心会死去,不受胸腔的保护,碾碎,成团。 齐佑注意到父亲的不适,他看到豆大的汗滴在齐听之的额前像蛇一样的隐晦曲折,最后如同午夜的更漏,一滴,一滴,全落在逝去的时间里。他有些明白齐听之为何要坚持回国了,这个男人在老去,只有老去的人,才会思乡。 “爸,你没事吧。”齐佑扶住齐听之的右臂下飞机。 走在前面的顾影与齐眉回过头,眼神惊慌。 待下机朝出口走去时,顾影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药丸倒出几颗递给齐听之,他接过,一仰脖咽下去。心恢复平速,呼吸也平畅些许。 “一回国,你就瞎激动,不怕孩子们笑话你。”顾影软语道。 “我是近乡情怯。唉……毕竟快二十年了。” 齐眉在前面走得飞快,她想见到那个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朋友。到出口她就四处张望,饶沁的近照她有在网上见过,她想一眼就能认出她。 倒是举着‘齐听之’三个大字牌子的饶沁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不推行李车,背着黑色小皮包的女子,牛仔裤,个性粉色t恤,卷发,就是她了,像个洋娃娃的齐眉。 “齐眉,这边。齐眉。”饶沁挥着手大叫,抛掉矜持。 夭夭看着这个女人,离远一点,再远一点。然后对周围投来异样目光的人群说:“我不认识她,真不认识。” 齐眉被几声尖锐的女声给吓倒了,看到举牌子,打扮淑女,表情兴奋,声间尖锐的饶沁,她的激情也被挑起,一路小跑出站,直到饶沁面前也没说要停速,飞似的扑进她的怀里,来个不知哪国的猛烈拥抱。 两个女人又是跳又是蹦又是尖叫,而且还抱在一起,抹了502似的,分都分不开。夭夭开始抓狂。 饶远志和齐听之握手,相对。 时间,把两个人分开,又拉近。 分开的是距离,拉近的是身体。不管在何地,同样的都在老去。 饶远志依旧认得出顾影,这个女子,依旧优雅,浑身都散发出温馨,她和习嫣还真像。 顾影给了饶远志一个安慰的拥抱,没有一句话,却胜万言。 齐佑,一直提着大堆行李的他注视着朝思暮想的人儿。七岁离开她,还不懂得爱,却说过要娶她做新娘子,那是一起玩家家酒的时候,如今懂得爱了,却不敢说。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能够颠覆一切。 “齐佑,你发什么呆啊,是不是看到美得不可方物的饶沁就说不出话来啊?”齐眉从来没有管他叫过哥,率真任性的个性,是快乐,而无畏的。 饶沁脸有些发烫,率先开口:“齐佑,你的变化真大。” 齐佑也有些不好意思:“你也是,很漂亮。”齐佑心底是失望的,认识的饶沁是叫他佑哥哥的,离散得太长了,不是么,许多东西都在这无情的时间河流中溺水死去,或者随波逐流,去到不可能找得到的地方。这些伤口无法复原,却还要眼睁睁的的看着自己揭开,若无其事的任血流干。 “佑哥哥,你长得好帅哦。” 齐佑被一句佑哥哥把沉湎伤感中的自己唤醒。 叫佑哥哥的正是不甘寂寞不甘被忽视不甘被埋没的夭夭,这个狡黠的家伙,她可以看到齐佑眼中的失落与叹息。她如此灵性。 “你是……?” 饶沁也被那一句佑哥哥震颤,她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懦弱。 可知,面对,是一场自己与自己较量的战争。 “她是我和爸爸收养的孩子,叫夭夭。”饶沁说。 齐眉倒像是发现了宝,摸完头又捏脸:“真是好可爱哦,你们在哪里收养的,我也去收养一个,我都想要一个妹妹。” 夭夭无语。 引起关注,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行人出飞机场坐车。 饶沁突然觉得身上发冷,今天虽然有风有些冷,但不至于可以冷到骨子里。她略微张望,果然,那辆黑色宝马,如魅魉一般,停在不远处的街道旁,冷洌,观望。那双如黑洞一样的眼睛,望着她,勾着她,磨挲她,撕裂她,她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正在瞬迅降温,身上的毛孔伸展得如同刺猥,仿佛置身在阴森的地窖。 夭夭也察觉到了异样,她不动声色的松开和齐眉一直牵着的手,若无其事的越过齐佑到饶沁身边,伸手牵住她的手。 一股暖流顺着经脉进驻心房,感觉那束眼神被截肢,散乱开去。饶沁低头看了看夭夭,苦笑了下。 三次了,这种异样,有眼睛盯梢的感觉总共有三次了。 第1卷 药引 第9章 饶远志和齐听之一直在书房。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一个下午。 饶沁和夭夭在齐眉的卧室看她献宝。这个女子实在也是二十四了,可是这二十多年并没有令她长大,时间对她的宽恕也许是神的指示。 “这是我最喜欢的浣熊,我帮它买了一个家回来,有浣熊妈妈,一个浣熊儿子,两个浣熊女儿。还有啊,沁沁,你看我的裙子是不是都是很漂亮啊,可惜这里过冷季,否则我一定穿上给你看。这是你上次寄给我的七色石,我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我在加拿大的朋友都羡慕得要死,可惜她们没有中国朋友寄东西。” 饶沁记起来了,那是国庆去新疆喀什淘的东西,并不值钱,但颜色令人欣喜,不可抵触的繁荣,如烟花。 饶沁看到齐眉摊一床的物什头痛,倒是夭夭两眼放光。这些都是小女生最最喜欢的东西,夭夭每一样都小心翼翼的触摸,还有那满满两大箱蕾丝花边的裙子,两超大箱子的sd娃娃,还有一箱子sd娃娃的服装。真是要命。 饶沁知道齐眉从小就喜欢这些,只是没想到长大了还没有变。 一个喜欢动漫,喜欢sd娃娃,喜欢浣熊,喜欢蕾丝,喜欢偶像剧,喜欢夸张色彩,喜欢帅到不行像王子一样男生的大女孩。 饶沁拉住忙得不亦乐乎的齐眉,有些人欣赏,真是令人兴奋的事情,看到夭夭满脸祟拜两眼放光的表情,她得到了满足。 “齐眉啊,你回国了以后准备做什么?” “画画啊,依旧是那些动漫画稿,跟日本一家公司签了画稿合约,明年五月份要完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齐眉边整理边说。 “哦,我忘了。”饶沁不好意思的笑。 “那,齐佑了?”原来是抛砖引玉。 齐眉扔下手中的东西,一脸坏笑,不怀好意,她爬到饶沁面前,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脸:“我想,我哥的主要工作是把你变成我嫂嫂吧。嘿嘿……” 饶沁作势要打:“你个小妮子,回来就拿我开涮。” 齐眉躲开,两个大女人在房间里打闹,把整理过半的东西又弄得凌乱。 夭夭躲在一角,抱着手中美得无药可救的sd娃娃自言自语,看来这娃娃价格不菲,露出的肌肤触感好得不得了,除了没有温度,几可乱真。 “所有人都在欢笑,她的手却伸向了每个人的心脏,可怜的人,嘴角还带着笑。” 这话没有人听到。 依旧有人在欢乐。因为团聚,因为相爱,因为懂得,因为无知。 齐佑边整理边发呆,有一些东西,便是回忆,放在手中,容易窥见其本质,那是久远了的模样。在加拿大二十年,心里念念要回来,可这一回来,便觉失了旧模样。如同自己一直恋爱着的人或事,而今失了真。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隔壁打闹的嬉笑声声声入耳。 为何,所有人都在快乐,独独自己,整理着她早已不曾记得的东西,黯然神伤。 发夹。她四岁时最喜欢粉色镶水钻的发夹,是心型,粉红的心在阳光下闪耀,映照出她粉嫩的脸如同花蕊,那一刻小齐佑盯着她的脸魂儿失了很久。直到一月后,她哭着说发夹不见了,他帮忙寻找,在她经常玩的吊兰秋千旁找到,他没有还给她。 水晶苹果。这是他还未送出去的礼物。五岁,她五岁,他想送她一件生日礼物,早在一个多月就开始积攒零花钱,可以买得起早已看中的水晶苹果,能够折射出彩虹。可惜,离她的生日还差十天,他们就要离别。来不及告别,来不及送上水晶苹果,来不及懂爱。不可以说爱的年纪,是他心中的隐痛。 门轻轻叩响,齐佑把东西藏在枕头下,开门。 饶沁看到开门的齐佑,有一丝恍惚,他的眼神忧伤,痛了自己的心。她呐呐的开口:“很晚了,我和爸爸要先回去了,有时间会再过来。” “那我送送你们。” 饶沁没有拒绝。 齐家一家人都站在门口,道别。 不再是领居,饶沁家对面那间房子早已有自己的主人,平时不怎么往来,但在楼梯间碰到还是会招呼,语气诚肯,平和。 出了别苑,夭夭回头望了望说:“齐眉姐姐家的房子真漂亮。” 然后是极细的一声叹息。 回到家,饶远志就钻进了自己的书房,那里堆满的都是关于药书,还有祖辈们留下来的笔记,手札。 饶沁洗了个澡,身心疲乏得要命,还是强撑起精神,看着俯躺在自己床上看连环画的夭夭。她基本阻止不了储物箱里的东西被人使用了。 夭夭同饶沁睡一间卧室,在挨近落地窗边摆了个小床,床单被套上印有卡通,床头还摆着两只猪兜,粉色,憨态可鞠。 “夭夭,你能不能告诉我,那辆黑色的车里是谁?”饶沁边用毛巾擦湿漉漉的发边用漫不经心的声调问着,其实心底是惶恐不安的。 夭夭抬起头看了看饶沁,眼里是怜悯。 “我不知道。” 饶沁有些想抓狂:“你知道的,每次都是你在危险连缘把我拉回来,你是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夭夭很无奈,她能告诉她那个人是谁么?她能说吗? 饶沁双手猛的抓住夭夭的手臂:“你知道,你一定知道,只是你不告诉我。你爷爷当初也不肯告诉我,总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饶家的女人活不过三十岁?为什么总有一双眼睛让我有置之死地的恐惧?为什么我时常梦魇,一个死气女人面无表情,一个婴孩总对我阴恻恻的笑?这些,都是为什么?” 夭夭的手臂开始紧紧的发疼,她努力的想晃开饶沁手,可惜不成功。 “姐姐,我真的不知道。” 夭夭哭了,泪珠如透明的水晶,一颗一颗往下落,落在棉被上,瞬间被吸入,不复见。 饶沁被夭夭的泪水震醒。 “夭夭,对不起,近段时间太多事,我却没有办法跟任何人分担。” 夭夭吸了吸鼻子,轻轻说:“姐姐,你相信鬼吗?” 饶沁怜爱的拭了拭夭夭的脸颊上的泪水:“夭夭吓坏呢啊?这世上哪会有鬼。” 夭夭低下头去说:“没有鬼世上哪来的死人。” 饶沁听不懂,只是被这句话吓到了。 “姐姐,我只能这么告诉你,关于第一个问题‘为什么饶家的女人活不过三十岁’你可以去问饶爸爸,或许他知道。第二个问题,那个车里的人是你熟悉的,但他针对的不是你,之所以你能查觉到他的存在和他所给予你的压迫感,也是因为你与他很熟悉,因为熟悉,所以恐惧。第三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因为那是心魔。你有心魔,所以梦魇。” 饶沁半天没有回过神,等回过神却依旧是被人偷了魂魄似的摸了摸夭夭的头:“夭夭,你真的只有六岁吗?我怎么感觉你有六十岁了。” 第1卷 药引 第10章 左岸已经许久没有晚出了,其一包养的男人随时会来,其二饶沁似乎最近挺忙的,好友归国,药店的生意也似乎渐好。然后,天气越来越冷,她觉得自己成了冷血动物,一到冷天就要冬眠。 今天的夜很宁静,静得有些可怖。星星和月似乎消失很久了,忘却本来行使的职责。她知道他今夜会来,每次他要来的那晚,都是这般死一样的安静。唯有自己的心跳,证明这个夜里还有活物。左岸并不害怕,她洗了个澡,把全身洗白刷净,然后等待,像处女一样的等待,有心焦,有不安,有希冀。 被子的料子是绸缎,她把自己裹在绸缎里,随时被享用。 他来了,稳重的步伐,沉重的脚步,踩在羊毛地铺上,是羊毛痛苦的呻吟声,如同受着极刑。窗外更加的黑暗,左岸听到整个周围的空气在无节制的颤栗,她心跳的速度加快了,如他每次来的时候一样。 这一次,她有一丝恐慌。 莫名的恐慌会致一个人出现各种臆想。 她觉得自己会真如那卡布其诺上的白色泡沫,在空气里默默湮灭,没有人发现。 他依旧不出声,静静靠近她。 寒意袭卷了她的心,顿时丧失了节奏,凌乱而无节制,仿佛要冲破胸腔。 他淡淡的说:“有心的感觉,真好。” 这是左岸被他包养的两年间听到的为数不多的话语,声音冷冽尖锐,语气僵硬,像行尸走肉发出的声响,割裂心房。 他的手拉开了绸缎被子,下面是左岸一丝不挂的身体,像一场精致的盛宴。他的用触摸上去,左岸感觉到遍体生寒,那手如同冰棱,磨挲自己的肌肤,直到血肉模糊。血不会流出,因为被冰冻,冻在血管,脆弱,等待裂变。 做爱,只有一种姿态,男上女下。 左岸会很多种,浪漫,疯狂,粗暴的都会。如她一样的女人想要留住一个男人,必然是要学会如何在床上赢得。 可惜,他不允许,他趴在左岸的身上,头放在她的胸口,听着她的心跳,下身来回抽插,直到左岸昏迷过去,心跳从胸中沉重的飘出,消逝,没有回音,像一声叹息。 昏迷,便会错过许多事情。 错过他摘掉墨镜,墨镜下那双只剩下黑洞的眼睛,像罪不可恕的深圳,像无可挣脱的漩涡。 错过他那句:“把你的心给我,留下躯体。” 生命在继续,心跳已停止。 饶远志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往往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饶沁在一旁叫他也半天不见回响。药店的生意好了许多,她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何况自己还是在摸索阶段。可见饶远志那副模样,便也是帮不了什么忙。 他成这样,饶沁也有些自责,毕竟都是因为她那天头脑一热跑去问那个关于饶家女人活不过三十岁的问题,连夭夭都说她太冲动,这样的问题,应该在很有气氛的情况下才能问,饶沁扁扁嘴,心道,这还要在有气氛的情况下才能问,又不是表白。夭夭似乎是看穿她,很鄙视的回:至少要让老人家作好心理准备啊。 夭夭不愧是人精,真不知道是什么人生下了她。那岂不是人精中的极品。 饶远志其实也是不知道答案的,所以才如此这般苦恼,按说祖辈犯下的错,与自己无太大干系,但延袭了祖辈的姓氏及血脉,好像与自己挺有关系的。他钻进自己的书房,把所有的医书,笔记,手札都翻了个通遍,也没有弄清眉目。自从饶墨,习嫣死了后,他一直在寻找答案。至今,都没有找到,对着天空发呆,仿佛要看透一切,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 夭夭是知道答案的,可是,于她来说,等于不知道。爷爷,她只想为爷爷报仇,所以她要制造答案。没有人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会有如此强的报复心理,而且她显然把所有人都拉上报复的道路。她害怕孤独,所以,她需要人的陪伴。 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近冬了,阳光也没有树的遮蔽,直剌剌的照耀下来,照到饶沁的身上,没有温暖,带给她的是无限的恐慌。她朝店外的街道上望去,没有人,有一辆银色的车静静缓缓的告靠边停泊,然后两边的车门同时开了。 是齐佑和齐眉。 齐眉依旧很夸张的给饶沁一个大大的拥抱,齐佑只是儒雅的笑。 然后抱起夭夭左一个吻右一个吻,享受洗礼的夭夭似乎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齐眉的眉心,隐约窥见黑色,胸口的玉石有些发热,把自己的心脏都炙疼了。 她找到他们了?几时会动手? “夭夭啊,几天不见好像长高了耶,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像极我的那些sd娃娃。”齐眉亲完后依旧不肯放手,夭夭也任她抱着。 “眉姐姐,我也喜欢那些娃娃,我想和他们做朋友,姐姐,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去你家啊?” 饶沁又看到了夭夭眼中的狡黠,每每她出现这样的眼神,必定是在算计什么。 “真的啊,夭夭想去我家住吗?”齐眉自是很高兴,她喜欢被人祟拜。 夭夭没有回答齐眉,而是用很忧郁可怜的眼神祈求饶沁:“姐姐,我能不能去眉姐姐家住一个晚上?” 饶沁没有办法不答应,谁忍拒绝一个小孩子的要求了。 齐佑在一旁观望这三个大小女人,觉得有些不妥,至于哪里不妥,他又察觉不出。他眉心中间的黑色阴影并不比齐眉的淡。 布一棋局,对弈者不过是自己的左手与右手,这就叫寂寞。 有些人的命,是被赦免的,死了,却还要活着。 有些人的命,是被策划的,死后,不得安宁。 有些人的命,是注定的,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 第1卷 药引 第11章 夭夭睁着眼睛,那些sd娃也睁着眼睛,齐眉是闭着眼睛的,呼吸匀称,偶尔梦呓,是一个人的名字。 夜很静,静得可怖。 仿佛这世间没有了任何活物,一座死城。 过了今晚,她就解脱了,她可以如正常六岁女童一样上学读书交朋友,可以有自己喜欢或喜欢自己的男生,在草坪里写情书。虽然这一切的到来需要人命来交换。 夭夭抚摸到那个叫木木的漂亮娃娃的睫毛,如同天使翅膀上的羽毛,柔软温暖。她用自己的体温捂热了木木的肌肤。 木木不是真人,所以没有灵魂,所以他的身体是最好的容器,干净,纯粹。 木木不是真人,但也要死,尸骨无存。 夭夭不想木木死,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世界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不是么?谁都会死,哪个地方都在死人。 没有死人哪来的鬼。 没有鬼哪来的死人。 更静了,这世界都在沉睡,沉睡的人失去了呼吸。 风去了哪里?失魂落魄的醉鬼为什么没有横街乱叫?蹑手蹑脚的猫了?看门的狗,也睡了吗?为什么会这么静? 因为静,可以让所有人都听得到惨叫。 他看着他们起伏的心跳,均匀。 他的墨镜上是两个人并躺着的身影。 齐听之感觉到压力恐惧时,以为是鬼压床,安慰自己是梦魇,他挣扎着醒来,额头上一片濡湿的冷汗。然而,睁开眼就是面对。面对比恶梦更可怕的东西,脸上没有眼睛,只有黑洞,还有阴恻恻的笑。他来不及叫,一双冰冷的手伸进他的心脏,掏出来还可以听到鼓鼓跳动的声音。齐听之看到自己的心在一双冰冷似铁的手上跳动,血像从洒花壶里倾洒出来,他叫不出来了,眼仁成暗色,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心,黑暗里是那么的活跃。他能想到的便是:欠了人家的东西,是一定要还的。 心脏跳得越来越衰弱,那双手似乎不愿意看到衰败,于是手一握,如同握挤一个猪尿泡,血四处飞洒,那双手似乎是搅肉机,一个心脏被得捏得粉碎,成一摊肉泥,血髓溅得到处都是。 齐听之死了,没有闭眼。 谁说,人睡觉是一定会闭眼的。不闭眼的是鱼。 不要忘了,死不眠目的人也是睁大眼睛的。作最后的铭记。 发出惨叫的,是顾影,一个可怜的女人。嫁到齐家,以为是相夫教子,平安健康的一生。可惜,错就错在嫁到齐家。一睁开眼就看到自己丈夫的血和肉落在自己的身上,怎么能不惨叫,怎么能不后悔。所以,她也得死。 欠了人家的东西,是一定要还的。 她的心脏被捏得粉碎。碎肉粘满地板,腥红的血无规矩的铺满墙壁。 这个家像被讨债的人用红色的油漆泼过,只差写上:不还钱,杀你全家。 人讨债,用红油漆。 鬼讨债,用人血。 这就是血债血偿吧。 他逃不了,他看到门口抱着一个漂亮娃娃的小女孩,他就知道自己跑不了。 夭夭听到惨叫声赶来,她看到主卧室如屠宰场,到处是碎肉,没有完整的身体,人体器官扔得到处都是,满室的血肉散发浓得化不开的气味,她想起爷爷,也便是如此。腥臊的血,染满面前这个人,或者不可以称之为人,他是没有心和眼睛的尸体,他只需要盲目的完成任务就可以,他是尸体傀儡,身体里寄居着一个邪恶卑劣的灵魂。他站在血肉的中间,他站在心脏跳动的地方,把一切尸骨踩在脚下。 “有本事你出来跟我对打。”夭夭朝他喊着。 “有本来你钻进来跟我打。”那个人明明是男人发出来却是女声,尖锐刺耳,能把耳膜洞穿。 “鬼鬼祟祟,算什么本事。”夭夭继续说。 “我本来是鬼。”那女声说。 “是鬼就在地狱好好呆着,没事跑上面来害什么人。” “我来讨债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好,你现在还我爷爷命来。”夭夭气愤。 “是他自己找死多管闲事,死不足惜。”女声说得很轻巧。 …… 一人一鬼聊得火热。 而一旁听到惨叫声也赶来的齐佑和齐眉看到自己的爸爸妈妈死无全尸狼藉一片齐齐晕了过去。夭夭懊恼只顾跟这只女鬼聊天,忘记他们的存在了。 夭夭咬破自己的舌头把鲜血喂到木木的嘴里,她吻着木木的羽睫念道:“以佛的名义,降伏恶灵,引渡苍生。”并把脖子上的玉石取下,戴到木木的脖子上,又念道:“以万物灵长的舍利子啊,请用佛性渡恶性,解救苍生。” 念完木木就活了,他可以闭眼睁眼,睫毛如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他一步一步走向对面的男人。 “你是……你是……谁?”女声震惊的问道,口齿模糊起来。 木木走向他,手开始活动起来,是佛法结印,他嘴里念着降灵咒,光束瞬间裹住了那个男人。男人的身体里钻出一个女人,严肃的说是女鬼,呲牙,除却凶恶与因做鬼多年的苍白阴郁之外,她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了,可惜,是鬼,且是恶鬼。她正被咒语无情的包裹着,身体开始扭曲得如麻花。枯萎而苍青的手臂暴出邪恶的红光,指甲疯了似的长长,这是鬼应战的前兆。 佛的光是白色的,恶灵的光是红色的,带着邪气。 然而暴长的红光没支撑多久,便渐渐淡了去,佛的光越来越盛,掩盖了恶灵的惨叫。 如果夭夭认真听,便可听说那尖锐的女声最后的话语:“我没有作恶。我没有作恶。” 红光消失了,女鬼也消失了。 一切又安静。 除了满室的腥臭。 木木也死了,他耗干了夭夭给他的所有血气。虽然一个没有生命的sd娃娃不能说死,但他毕竟曾活过,眼睛眨过。 夭夭心疼的抱起木木,半天都不敢扯下他脖子上的舍利子。 夭夭哭了。 世界也哭了,窗外下起大雪。如鹅毛,如天使的翅膀,如木木的睫毛。 夭夭最终无奈的扯下舍利子,木木就像气泡一样的突然就灭了,只剩下碎得成片的华丽服饰,如蝶一样的飞舞,美丽娇艳。所有的美丽,必然死亡。如果没有木木,像气泡一样消失的便是夭夭,没有肉体没有灵魂,在无恨情天里游荡,无所依靠,不得皈依。 舍利子的中间又多了一根如头发丝一样细小的血丝。 第1卷 药引 第12章 西安最大的命案,应该算是海归齐姓夫妇碎尸家中,而凶手是一名叫炎夏的男子,二十八岁,职业医生。可惜,凶手也身亡了,更奇怪的是凶手没有眼睛和心脏及内脏,只是一具有皮肉的骨架,而且死去半年了。此事,列为西安的奇异怪闻首位。 然,报纸可不是敢刊登的。 这种事,压下来才是硬道理。 哪能惊动人民百姓以及党中央了。 所以,派出所里又多了一宗无头案卷,直到蒙尘。 齐眉和齐佑都在医院输液,至今未醒,饶沁在一旁照顾,眉目深敛。她多想自己也不醒着,就不用面对前男朋友是杀人凶手的事实。 没错,炎夏就是饶沁以前的男朋友,在半年前分手,去了国外。 饶沁问那天晚上唯一醒着的夭夭发生了什么事,夭夭一副吓坏的表情,只知道摇头,表情木纳,什么也问不出。 只是个六岁的孩子,碰到这种事情没吓破胆就算是好的,还能去问她什么了,看着她模样就心疼。可饶沁不这么想,夭夭到底有多大本事她可不知道,但至少不会被吓破胆,或许得等这件事过去一阵子再说吧。 齐佑醒来是三天之后,没有哭泣,目光聚不成焦点,呆滞。 齐眉是在晚上醒来的,一醒来就大叫,把闭眼磕睡的饶沁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然后就是大哭。齐佑走下床安慰她,两兄妹一站一坐抱着,久得快成雕塑。饶沁想说句安慰的话却找不到词汇,于是罢了,静静看着他们。 齐听之和顾影的尸身是用铲子铲起来的,碎得无法拾捡,满满一大黑袋子,分不开,放一起火化了。 等齐佑齐眉情绪好了些便是办葬礼,简简单单,凄凄切切。 期间齐眉昏死过去几次。 饶远志参加葬礼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任饶沁叫破喉咙也不开门。夭夭也一直呆在卧室里,抱着猪兜发呆,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 整个世界都很伤心吧,西安的雪连续下了一个星期了,从那天晚上起没有停过。夭夭把小脸贴在玻璃窗上,整张脸挤得变形,流不出泪。她一直沉思着,我是不是做错了?我骗了饶沁姐姐,那个关于饶家女人活不过三十的谎言;更让齐眉姐姐的父母作诱,引出那个一直逃匿中的女鬼,是爷爷交待的任务,一定要不择手段完成;还伤害了木木的身体,我可是与他做了朋友啊。我怎么这么坏,难怪会被遗弃,爸爸妈妈不要我,只有爷爷愿意收留我,可是我把爷爷弄丢了,回不去了。无门镇,我回不去了。 可是,我仍要回去的啊。爷爷不是说,我们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去了么? 至少我做了一件好事,女鬼被收伏了,那齐家剩下的人就不会受到毒害了。 饶沁进卧室就看到夭夭整个人都快贴到玻璃窗上去了,窗户半开着,外面的雪一直下,沾到她的头发上,而且,她那样子,看上去很危险,好似一碰就会从窗口掉下去。 “夭夭,你快过来,你那样子很危险。”饶沁着急的喊。 夭夭回过头,眼睛红肿,无泪。 “姐姐,你不是想知道原因吗?我现在说给你听。” 第1卷 药引 第13章 他感觉到大夫在手上写下的一个字,是个‘心’字。 大夫神色肃然的说:“是活人的心。若想治好夫人的病,必定要有一位甘愿献出自己心的人,这药方方能奏药。老夫见齐老爷如此诚心才开出此药方。唉……” 甘愿献出自己心的人,这该得多难得,夫人的病不等同于没得救了。 他捏着药方在书房呆了一夜,早上来伺候他梳洗的丫鬟吓了一跳,眼前的齐老爷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连两鬓都是白发,双眼通红。 二夫人来了,腆着大肚子,也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她眼中一片平详,当初极好的身段如今是大腹便便,但是整个人带着安逸的满足。女人,这辈子只要有依靠,便拥有全世界。何况齐老爷对她也是极好的。她端着一些早点,动作脚步轻盈如水的进了书房,还是有做戏子的一些曼妙姿态,只是没了风尘,仍是娇媚的。脸庞不是格外的出众绝色,却清透得可人。 见他失魂不附体的坐在书桌旁,她把点心盘子轻轻放在书桌上,人走近他:“吃些吧,别把身子熬坏了。” 他的抬了抬无神的眼,然后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她终究救不活了,当初是我对不起她。” 她微微欠身揽住他的肩,他的头靠在她的胸口处,听到她的心跳,节奏令人安心。 “饶大夫是镇上最好的大夫,师承名师,他也救不活么?”她道。 “大夫开了药方子给我,可惜,这药引难求。” “有什么药引这般难求,我们家也算是大户人家,无论多珍贵难道有钱也买不到吗?”她疑惑不解。 “对,有钱也买不起。” 他直到身子把手中的药方子又仔细的摊开,展平。 “药引是一颗活人的心,而且必须是甘愿献出的。”他痛苦道。 她也吓住了,手中纯丝手绢捂了捂嘴:“这真真可难为了。” 齐府的下人都被叫到了大厅,齐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很憔悴。二夫人坐在侧座,年老的大管家站在前面颇有威严的扫了扫所有的人,清了清嗓子才开口:“众人都是在齐府做了很多年了,现在齐大夫人有病,请大夫开了药子但需要一味珍贵的药引活人的心,如果众人中有人自愿献身做药引,齐府必不会亏待他,赠银一千两,且把他的家人都接至齐府照料一辈子。不愿意齐府也不强求,只是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切忌往外头说出来,否则按齐家家规伺候。” 等管家说完,下面鸦雀无声,更没有上来说要献身的。 一千两对他们来说具有很大的诱惑力,而且往后家人都会过很好,但每个人还是愿意让自己多活几年。 齐老爷很失望,更加躲进书房,齐府的家业也不管了。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 齐夫人逾渐不行,她也知道自己回天乏术,于是在向他交待着自己的身后事。她一直笑着说,可他却更加的自责不已。 她说,多想能生下这个孩子再走,这是第一个不甘。 她说,你没有一天爱过我,这是第二个不甘。 她说,你爱那个女人,以后她会成为你的正室,这是第三个不甘。 她还想说,可是气力不行,且心像在打死结一样,疼得她的嘴唇又咬破,流不出血,但有暗红还是染满唇纹,而唇色是惨白的。 她没死,但像个死人。 而在另一个厢房的人,也正惨白着脸。 齐府,她也曾在齐府,那时年纪还小,所以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如今长大了,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在幽幽的月光下,回忆爬满疮痍的心房。 她记得了,自己的名字叫梨花,生在齐府,因为爹娘都是齐府的佣人,所以她是小佣人,伺候的是齐家的少爷。齐少爷跟她一般大,一同玩在一起,他奶声奶气的问她为什么叫梨花,她告诉他,因为娘生她的时候院子里的梨花开得繁盛。他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叫梨花,她告诉他,因为她已经叫梨花了,他不能叫。 她很喜欢齐少爷,可爹爹总告诉她不要太亲近少爷。也不让齐少爷总来找她玩。 爹爹还告诉她,对着少爷要低眉顺目,要尊称为您,不可执意枉为。 她听不懂,但是她知道,她和齐少爷是不同的。 但她还是喜欢跟他玩,喜欢他捉小蚯蚓吓她,喜欢摘梨花送她,喜欢偷偷的塞好吃的糕点给她。 直到不能再喜欢了。 那就是爹爹被赶出齐家。 因为恶毒的管家从中作梗。她不明白的,但爹爹被打了二十大板,她就知道,她得离开齐府。 后来,爹爹在途中病死,娘为了棺材钱把她卖给了戏班子,然后一头撞死在爹爹的棺材上。她把爹娘合葬了。随着戏班子四处漂流,慢慢长大也渐渐唱出名,直到流离到无门镇被齐老爷买下。收作妾室。 原先的齐老爷死了,而现在的齐老爷便是当年的齐少爷。 他说,他记得她的笑。明媚如风。 而与他同房那天,她一直哭。因为喜及而泣。 站在窗前回忆的她,而今又哭了。人或许可以爱很多次,然而只有一个人,可以让你笑得最美丽,哭得最痛心。 为了那个人,为了爱,所以她献出自己的心。 他对着她大吼:“谁都可以献出自己的心,就你不能。” 她哭着说:“你欠她的,我来替你还,一颗心算什么。” 他吼不出来了,为什么他一直都要亏欠,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却是让她提早结束生命。曾经的心情在岁月中难辨真假,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生命有缺陷,所以一直寻找那个叫梨花的女孩,带着明媚的笑。梨花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那部分,叫爱。而躺在床上像死去一样的女人,是他的另一部分,那部分,叫生活。 原来,一个是爱人,一个是亲人。 无论选择谁,都会令他生命不再完整。 一个自私的男人。 一个作出抉择的女人。 一个等待奇迹的女人。 大夫再一次被请进齐府,原因是药引找到了。 齐府的夫人被救活了,一个月后生了个小少爷,眉目清朗。 他依言,把二夫人葬进了家族的坟冢里,且在齐家祠堂立了牌位,这是她的唯一要求。 生是齐家的人,死是齐家的鬼。 第1卷 药引 第14章 夭夭咂了咂舌,继续说:“在半年前,守齐家祠堂的齐大爷被人杀死,死状跟齐伯伯一样,被剜了心,碎了尸身。爷爷说是恶鬼回来寻仇了,因为在祠堂的墙壁上用血肉写着:欠人家的东西,是一定要还的。” 饶沁问道:“那个女人不是甘愿献出自己的心吗?” “是啊,但是爷爷说,可能是因为作鬼沾了怨气,成为恶鬼。” “饶家是因为那张药方所以才受到恶鬼袭扰吗?齐伯伯是给女鬼害死的?而炎夏也是给女鬼害死的?”饶沁问道,还是不能相信,这世上有鬼。 “是的,而且,女鬼已经被我收伏了。”夭夭把脖子上的珠子取下来递到饶沁面前,“你看,舍利子中间又多了一根血丝,这是凶恶的魂灵。爷爷是无门镇最出名的佛光大师,专门渡怨灵的,我一直跟着爷爷,自然也会捉恶灵,渡怨灵。这次来西安,也是跟着女鬼的气息寻来的,我和爷爷的任务就是收伏女鬼,不让她再害人。可在城市里找了半年也没有找到,直到我和爷爷身无分文,只好做乞丐。前些日子爷爷被害,他也是被女鬼所杀。” 饶沁瞪大眼睛,她那时帮她换红蝇的时候确实看到珠子里血丝,现在也分不清多了一根还是少了一根。只是对于他们爷孙异于常人的举态,心里也有些相信。她去参加过炎夏的葬礼,从他的爸妈口中得知,炎夏确在半夜前就没跟家人联系了,对于他去杀人且畏罪自杀不能接受也不相信,他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也是个温文而雅的好男人。她也不相信炎夏会杀人,所以,情愿相信是女鬼所杀,于她心里来说,要好过些,以后面对齐眉也会自在些。 “那么,关于饶家的女人活不过三十……” “爷爷对饶家的女人活不过三十是猜测,因为医有医德,自古,医人者害人,都得受天遣的。”夭夭小大人的说着。 “也许吧。”饶沁显得心不在焉,忽的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无门镇在哪里?” 夭夭的脸色一变,喃喃说:“无门镇啦,离西安不远啦,是个很小的镇子。” “哦。那你还要回去吗?” 夭夭神色黯然:“回去?我是孤儿,从小被爷爷收养,回去也没有亲人了。” 饶沁觉得心口闷闷的,她一把揽过夭夭:“那就呆这儿吧,做我的妹妹,明年送你去读书,你真的很聪明,不像个六岁的孩子。” 夭夭被她抱得差点气绝,推开道:“谢谢你,姐姐。如果可以,你以后就是我的姐姐,饶爸爸就是我的爸爸。” 夭夭说话的时候是一派天真,饶沁相信了。外面的雪和月光清冷的照进卧房,夭夭睡着了,瓷一样的手臂露在外面,饶沁起身帮她盖好被子,却再也不能入睡。她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左岸。左岸是她的好友,却是男友的情人。一定是情人,她亲眼看到左岸坐上那台黑色宝马。只是女鬼为什么会选择炎夏?她一直困扰着,翻来覆去。窗户没开,她却觉得冷,未掩好的窗帘如撕开的裂口,窥视那些不为人知。 清冷的月光,银白的雪,还有一行暗红的血迹,如梅花一般点点盛开,如咒语一样从饶远志的窗口延伸出去,他站在窗口,眼神呆滞,嘴里喃喃念着:“无门镇。造孽啊。”在寂静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碜人,如坟墓里发出的尸语。 血,雪,相互融合,是诡异骇人的色彩,在冷洌的夜里,是夺命一样的蛊惑。 夜,静得像太平间。 有人醒着,却是永久的沉睡。 清早,饶沁撞开了饶远志的书房门,她不放心三天未出房门的他,在阴暗冰冷的书房里她看到了痴呆坐在窗口的饶远志,痰涎落到衣服上结了痂,一股子恶臭,双眼呆滞,头歪得古怪。 没想到一语成谮。 四十八岁的饶远志患上老年痴呆症。 无门镇。造孽啊。 第1卷 药引 第15章 这次,是饶沁主动约的左岸。 或许她也知晓了炎夏与自己的关系吧,所以不好意思见面。 还是同一间酒吧。 只是她比左岸早到了。 左岸来的时候,饶沁着急惊了一把。 黑色的毛衣,黑色的及膝外套,黑色的长裤,还有黑色的墨镜。看到墨镜,饶沁里有就发怵,觉得像黑洞,随时可以把人吞噬,深邃如渊,跌进去肯定粉身碎骨,尸骨不存。 “左岸,你像刚参加完葬礼赶来的。”饶沁自认有些轻松的话语,她想掩饰自己的怯懦。 左岸嘴角扬了扬,似乎是回应饶沁的话,她点了一杯以前最不屑的淡淡鸡尾酒,饶沁下巴都快磕到吧台上。 “你……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左岸摘下墨镜,饶沁看到她脸孔的第一印象就是苍白如午夜的鬼,眼眶深了,脸颊削立,眼仁似乎要遮盖整只眼睛,黝黑而幽深,令人惊骇,整张脸瘦得太多,几乎失去了原貌。 “你……你……”饶沁端高脚杯的手在颤抖,嘴唇抖动,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侍者把鸡尾酒端上来,左岸抿了一口才说话:“沁,我要走了,离开西安。” 她的声音沙哑。寂寞得令人发慌。 饶沁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左岸的晦涩与阴暗把自己的埋藏了,离开,那就离开吧。 左岸自顾的走了,黑色的长外套在推开酒吧门的那刻被风鼓起,如黑色的蝶展翅。她是来跟饶沁道别的。 道别,令饶沁受伤。 饶沁点了左岸以前喝的烈酒。一杯,两杯,…… 要离开,心里装满了回忆,她或他,她或她,从些告别。 酒吧老板对于消费较多的顾客都有似vip一样的照顾,他亲自帮饶沁叫来出租车,扶她上车,饶沁却拖着他不放开:“妈妈,你不准走,小沁沁要你陪我睡,我一个人会害怕。妈妈,左岸,左岸,妈妈……” 酒吧老板忠厚的摇了摇头:“可怜的孩子。” 饶沁头痛脑裂的醒来,觉得整个人像泡过酒缸似的,冲天的酒气把整间房子薰得跟酿酒坊似的,那些苍蝇蚊子都在打着醉拳,一拳一拳全打在饶沁的脸上,整一个满头疱。 厨房传来咚隆叭啦的声音,难道那些锅碗瓢盆都成精了。饶沁想得怪异。 只怪最近遇到的怪异事情太多,整个人都快崩溃。 她揉着太阳穴走到厨房,看到夭夭同学搭着椅子,挥着锅铲在煎鸡蛋。饶沁跟看到神童似的瞪大血红的眼睛:“夭夭,你……” 夭夭听到有声音转过身来,脸上笑成一朵花:“姐姐,你醒了,我正在做早餐。” “你还会做早餐?” “当然,以前爷爷在时,都是我在做。” “你真不像人。”饶沁感叹,估计酒还没醒。 夭夭从椅子上跳下来说:“我是孤儿,爷爷说他照顾不了我很久,我只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饶沁点了点头,跑进洗手间清洗自己。 当夭夭把早餐端给饶远志,他的眼睛骨碌碌的转动,嘴里还是那一句:“无门镇,造孽啊。” 夭夭边喂他食物边跟他聊天。 “离开久了,我也想要回去,可是,无门镇,出来容易,回去难。” “饶爸爸,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要醒过来。” “爷爷说,无门镇的人注定都死于非命。我只是个孤儿,不知道是不是在无门镇出生的,没有爸爸和妈妈。饶爸爸,你说我会不会死啊。不过,爷爷说,是人都会死的。” 夭夭自顾自的说着,时而咯咯的笑,时而黯然神伤,不像个孩子。饶沁洗完出来,看到夭夭在喂饶远志吃早餐,还一边说着话,心里不同的感叹,这个孩子太过自主独立,是什么环境才会让她这么早熟了? 第1卷 药引 第16章 药店关门半个月左右,柜台上蒙了一层灰,门上的铜锁似乎在寂寞中老了很久,比门外冬天的枯树相映衬,老迈而无助。 饶沁打了一盆水擦着柜台与药阁。 今天没有阳光,冷凛的风像刀一样肆意横行,仿若要凌迟路上的行人,血肉模糊,直到磨碎每个人的灵魂。 手浸到冰冷的水里,饶沁打了个寒战,冷得骨头都疼。 她飞速的擦着柜台,那些与时间打持久战的柜台药阁,终有一天不敌,而悲壮死去的。 她想起昨晚的梦,梦里有一些比死亡还恐惧的东西一直追逐着她,潮湿幽深的黑暗如同无尽的欲念,把人深深的打入恐慌中,她发不出声音,却听到水蔓延到自己的脚边。她一直跑,终究逃不到那浸淫至骨髓的寒冷,她想起一双眼睛,以前时时盯着自己的眼睛,现在她的感觉又来了,还是那双眼睛,躲在黑暗的四面八方里,嘲弄的盯着她,还有那毛骨悚然的笑,是婴孩被扼住喉咙的笑,如野猫一般凄厉。 她在无助中醒来,是夭夭叫醒她。 看到夭夭总能令她心安。 夭夭问她是不是做恶梦了?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开口。 手中的抹布黑了,丢进盆里沉了下去,灰蒙蒙的色调。 柜台被敲响,饶沁抬头,是齐佑。 “你怎么来了?”饶沁问。 齐佑的脸颊冻得通红,手放在羽绒服口袋里,木木的答非所问:“今年的冬天真冷。” 饶沁觉得齐佑削瘦了很多,而且脸色蜡黄憔悴,她寻思着他可能还没有从丧亲之痛中恢复过来,于是跟着黯然。 “西安的冬天每年都很冷,你可能是习惯了加拿大的冬天。齐眉还好吗?” “嗯。” 饶沁见他没多少心思说话,就自顾着把一切都打扫妥当,她把暖气打开,把一些药材的数量记了记,要归类的药材掂着脚放进药阁里,齐佑果就不再说话坐到会客椅上盯着饶沁忙活。 这药店一年下来根本没有盈利,饶远志只是固执的要把祖业做下去,还好饶家家底厚实,没有进帐亦能过轻松的日子,只是不知能持续到哪一年。如果某一天无端结束,也许是个好的开始。 一直默不作声的齐佑突然说:“沁,我最近一直在查一些事情,发现我爸妈不是给人杀死的。” 饶沁的手抖了一下,抓着一把丹参不记得要放哪阁,这是治月经不调的,销量挺好的药材。 “不,不是给人杀死的?齐佑,什么时候你会讲冷笑话了。”饶沁敷衍的表情没能逃过齐佑的眼神。“沁,你怎么了?” 饶沁发觉自己的失神,慌乱的理了理头发,“没,没什么。齐佑,你不要太过伤心,你爸妈的事也过去那么久了,你应该承担起责任照顾齐眉,我见她还没缓过来哩。” 齐佑低低的嗯了声。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饶叔叔的病不要紧吧?” 饶沁想到饶远志的状况,小脸暗了下去:“医生说是严重老年痴呆症,有轻微的神经错乱,所以整个人才痴痴呆呆的,这是中风的表现,很难医治得好。” 齐佑过来轻轻揽住眼眶略略发红的饶沁,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清香和药香,令人神迷。饶沁未察觉到两个人暧昧的姿势,只是觉得有个温暖宽慰的怀抱比什么安慰的话语都要好得多。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依偎在药店堂中央,任时间如水。 许久,饶沁回过神,脸通红的逃离齐佑的怀抱。 齐佑亦不自在的拉了拉外套领口。 “沁,过两个月我和眉眉要离开西安。” “你们去哪里?过两个月不是要过年了吗?你们返回加拿大?” “大约是过完年就动身吧,是我爸爸的遗嘱,他想把他的骨灰运回老家。” 饶沁假装奇怪的问:“老家不就是西安吗?我们一直是邻居,从不记得你们有什么老家。而且你爸不是意外身亡吗,怎么可能会留下遗嘱?” 齐佑也皱了皱眉头才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只是前些日子在整理我爸爸书房的时候,发现他的札记本上写着什么如我们哪一天意外身亡,希望骨灰运回老家无门镇。” “运回无门镇?”饶沁惊呼。 齐佑被她的声音吓到:“沁,你怎么了?” 饶沁摇了摇头,身体有些不支,寻了椅子坐下。 “我爸爸自从中风后什么都不会做,但他只会念叨一句:无门镇,造孽啊。” 齐佑被她的话吸引,他紧紧的盯着饶沁:“你说,你爸知道无门镇?” “不知道。”饶沁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可是他痴呆后却天天叨念着无门镇。” “是吗?”齐佑很沮丧,“我找了最精细的中国地图来看都没有找到无门镇这个地方,上百度谷歌查找也没有找到关于无门镇的任何讯息,中国哪怕地球上都没有所谓无门镇,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看到。” 饶沁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娴静淑女。 “你说,根本没有无门镇这个地方?” 齐佑点了点头。 饶沁身子一瘫,思绪百转千回,如果没有无门镇这个地方,那夭夭和她爷爷是从哪里来的?夭夭不是说齐家的老家就是无门镇吗?为什么夭夭从那件事后再也不肯说起无门镇。当初她听到饶远志不停的念起无门镇,她试图问过夭夭无门镇到底在哪里?夭夭也只是说,她不知道,得问她爷爷。饶沁再也不好意思逼问一个六岁的孩子,莫非真真得把一个死人从地底下拖上来问不可? 齐佑自不晓得饶沁在想些什么,只觉她的唇色惨白,一脸死气。 “沁,你身体不舒服吗?”他关心她。 当然,他亦爱着她,只是没能告诉她。在等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有些爱情,错过说爱的季节,便沉寂,非得等待来年,等待适宜的契机。 或许他们不知道,时间是用来证明两个人根本不适合。 第1卷 药引 第17章 齐佑去了饶家看饶远志,他的情形不容乐观,倒是一旁的夭夭吸引了齐佑。那个女孩,跟精灵似的,围着饶远志说笑话,唱歌,讲不知她从哪听来的鬼故事,一举一动都灵气十足,脖子上挂着红绳,红绳上挂着的那个圆圆的玉坠子很是奇怪,齐佑看着它就觉得心里舒畅很多,好似一些阴霾被那坠子吸了去,只剩下清灵的气息。 回家已经很晚了,他把车停到车库,看着自家那黑魆魆的后花园,真有点胆悸。他不敢多作停留转身要走时,突然看到那一片黑暗的花园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想走,脚却不听使唤。他似乎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如丝缎一样把他绕紧包裹,他的思绪紊乱,脚不由自主的向那东西走去。花园的凉椅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墨镜,除了露出来的半张脸和手上的皮肤白得跟死人一样,全身上下都是黑的。齐佑看她端坐在椅子上如雕像一样丝毫不动,他刚才在远处看到动的东西是她的长发,时不时被夜风吹起,张牙舞爪。前些天下的雪早已化了,今晚有月亮,清凉的一轮斜挂在天边一角,寂寂无语,照得女人更加可怖。齐佑牙齿打颤,但还是很努力的挤出一句:“你是谁?” 一个穿黑衣服戴墨镜的女人坐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这不是巧合吧。 而且那奇怪的香水味突然就消失了,齐佑顿时觉得脚发软,全没有开初那种不由自主,现在想叫他移一步都很困难。 女人不说话,只是头略略转过来看着齐佑。 虽然她戴着墨镜,可齐佑很明显的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像要生吞活剥,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甚至闻到一阵恶心的腐烂味,心扑嗵扑嗵的像要冲出胸腔。齐佑承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气氛,他觉得有一双手要伸进自己的胸口,一双眼睛正在撕碎自己的血肉,他用尽全力的吼出来:“你到底是谁?” 声音尖锐且撕心裂肺,突然,别墅楼上的灯亮了。 “哥,是你吗?哥。” 齐眉的头伸在窗口,她焦急的朝后花园张望着。 齐佑吼叫时闭着眼睛,因为那样可以聚集全力,再睁开眼却没有看到一个女人。 凉椅上空荡荡的,很无辜单薄的杵在后花园,依旧黑魆魆的,一片阴暗,夜风袭过,齐佑才感觉到全身都湿透了,汗渍淋淋,风吹得自己寒颤连连。 齐眉看到脸如死灰的齐佑想问什么终不忍开口,只是嘱咐他洗个热水澡赶紧休息。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书桌上未上色的画稿,突然觉得很窒息,仿若被那些线条慑住喉咙。她赶紧离开视线走到沙发旁抱起一只sd娃娃,抚摸着几可乱真的皮肤,叹息。那个叫木木的sd娃娃突然消失了,她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都没有找到。那个女孩,叫夭夭的女孩,是她带走木木了么?那她会跟我说的吧。齐眉乱乱的想,不一会便抱着娃娃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梦里也是不得安宁。 恐惧。杀戮。血腥。仇恨。怨念。无知。索讨。一段一段的画面,如同剪接的电影,在她的面前一闪一闪的过去。她看到一个血肉模糊似婴儿样的东西在恐惧,却又看到那东西在杀戮,看到爸爸妈妈成一片血泥,血髓浸透自己的皮肤,还有不知名的人,眼里都是相同的恐惧和无知。怨念如潮水一样把每个人都裹紧,不得逃离,然后慢慢被那个东西吞噬,看着它咀嚼着各种心脏器官,齐眉感到恶心,更想哭。突然,那个东西裂开嘴扭过头对着齐眉笑,嘴角还挂着一半咬碎的心脏,它的神情似乎是在索讨,尖锐丑陋似手的东西突的伸进她胸腔抵达心脏,她哭醒了。 天亮了,似乎又下起大雪。 坐起来抹干泪,齐眉嘲笑自己,不过做了一个恶梦,还真的哭出泪来。 齐眉把一旁的娃娃抱起来,却看到它的胸口,成一个黑黑拳头大的洞,似乎被什么东西用蛮力抓破,塑胶的胸腔撕裂开来,像豁着嘴在笑,阴森,毛骨悚然。 齐眉觉得自己呼吸困难,那个梦,真的?假的?她突然失声失魂。 夭夭整个晚上都睡得不安宁,她仿佛听到饶远志在自己耳朵一遍又一遍的念着造孽啊造孽。她翻过身看到饶沁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轻轻叫了声姐姐,饶沁把头扭过来发亮的眸子根本没闭过。 “姐姐,你怎么还不睡?”夭夭把猪兜搂进怀里。 “睡不着。”饶沁嘶哑着声音。 “可是天快亮了耶。”夭夭看了看窗外已经微明,楼下隐约传来打扫的声音。 “我看你不也是一整晚都在烙饼似的没睡。”饶沁把手臂枕在头下,侧着身子。 “姐姐,我跟你说,我一晚上都总觉得心口闷闷的,像吃了鸡蛋没喝水一样,怎么睡都睡不着。”夭夭的小嘴撅了撅。 饶沁叹口气说:“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有件事怎么想都想不通。” 夭夭很好奇:“姐姐,你什么事想不通啊?” 饶沁故意咕嘟不讲清楚。 夭夭急了,“姐姐,你说嘛,夭夭想知道,说不定夭夭可以帮你。” 饶沁见她这样才放心说:“这可是你要我说的,如果你能帮忙一定得帮哦。齐佑说他爸爸有留下手札,说是死后要把骨灰运回老家无门镇,可是齐佑怎么查都查不出无门镇的地址。我记得夭夭你曾说过,你和爷爷是从无门镇出来的,还说了齐家的老家确是在无门镇,可是这无门镇到底在哪里啊?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了?” 饶沁边说边斜眼看着夭夭,只见她翻了个身面对窗户,不知想些什么,安静,寂然。 “夭夭,你真的不知道吗?”饶沁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良久,夭夭才转过身来:“姐姐,这无门镇我也说不清楚,爷爷曾嘱咐过,不能随便跟人说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自始自终也只是告诉了姐姐一个人,也是因为你们家跟无门镇颇有渊源。这都是爷爷叮嘱我的,我真的什么都不清楚。” 饶沁双眼盯着天花板,似乎要盯个窟窿出来。 第1卷 药引 第18章 很大的雪,把整个城市都覆盖住,白茫茫的一片。 饶沁快走近店子时看到自己的店铺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墨镜,但她还是一眼能够认出来,是左岸。 “左岸。”饶沁老远就叫起,她是很奇怪这样大雪的天,时间又这么早,左岸来自己的店铺干什么?如果是来找自己,那她怎么不去自己家,她是知道住址的啊? 饶沁一叫,左岸却离开店铺门口朝街的另一头急步走去,根本没望一眼饶沁这边。饶沁叫着她的名字追了上去,却怎么也赶不上她的脚步,很快,她就走出很远,成一个黑点,隐没。 饶沁站在街上半晌都没动。 为什么她见到我就走?为什么她转变那么多?她不是说要离开西安吗?为什么还出现在自己的店铺门口。难道她是来跟自己的告别的? 饶沁是怎么想都想不通透的。 她准备打开店铺时,看到门缝里塞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要去无门镇。 这是左岸的字迹。绝对是她的。 曾经左岸在酒吧喝酒习惯找侍者要一支笔要一包纸巾,然后摊开纸巾在上面写字,都是一些随想的句子,比如性感的人生。昏暗而无所事事的左岸。左岸在彼岸。诸如此类。她的字写得很漂亮,颇有男儿的豪气,一笔一画都很深刻,下笔极重,但最后一笔却略为轻佻,似乎是急于提笔。饶沁总笑她沉不住气,连写出来的字都可以看得出来。 她再一次见到熟悉的字,心底涩涩的。 回忆,总被泪水咸湿。 左岸怎么会知道无门镇,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转变?饶沁把纸条紧紧攥在手里,心底的发问被推开门时发出的咯吱声音所掩盖。 饶远志由夭夭照顾着,饶沁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一个六岁的女孩子极其放心,由她照顾一个犯了严重痴呆症的老人比自己照顾还放心。饶沁想不通,但还是接受。 今天来造访的是齐眉,已经一个月不出门的齐眉。 饶沁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她很快握住,不顾被烫到的可能,手不停的抖,幸亏茶饶沁只倒了个七分满,否则只怕要抖出来了。 “你很冷?” 齐眉笑了笑,很僵硬:“是啊,没想到西安的冬天这么冷,真不适应。” 饶沁也笑:“你倒和你哥说得一样,只是他没你这么夸张,连茶都握不住。” 齐眉好半天才消停。 “我哥也来过哦。” “嗯。” “那你们怎么样了?”齐眉促狭的问。 “什么怎么样?”饶沁奇怪的问。 “关系啊?有没有升温?全地球的气候都在升温,你们感情也该升升了温吧。” 饶沁故作姿态的拧了一把齐眉还有些冷冰的脸,她亦瘦了许多,撩开垂在脸颊两旁的头发,便可见削瘦突兀的脸骨。 “你瘦了。”饶沁答非所问。 齐眉刚有些光亮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饶沁注意到齐眉的表情变化,圆场似的说:“不过,瘦了好,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减肥嘛,女孩子哦,再怎么瘦都嫌自己身上的肉多。” 齐眉嗯了一声。 饶沁见她还敛着眉可不乐意,推了推她,“怎么啦,一下就焉了,还在为逝去的人难过吗?” 齐眉摇了摇头说:“沁沁,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恶梦,直到前些天那个恶梦成了现实。” “什么恶梦?” 于是齐眉把自己的梦境很艰难的说了一遍,还有那个心腔破碎豁口的sd娃娃。 饶沁听完后说不出话来。 “沁沁,你不会被吓到了吧?” “眉,你做的梦,我也曾梦到过。” 两个女孩都不再说话。 两个人做同一个梦,这意味着什么呢? 好像,今年西安的冬天的确很冷。 齐眉说:“齐佑一直找不到无门镇的地址。” “你们一定非得去无门镇吗?” 齐眉坚强的点点头:“齐佑说,既然是我们的老家,我们也有必要去看看,而且爸爸的札记里写得很坚持。回国后发生这么多事情,我和他都快疯了,他比我还瘦得还要厉害,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多少,但是地址是一定要找到的。” 饶沁犹豫不决,最后叹了口气说:“有个人或许知道无门镇的地址,但是她肯定不会说。” “谁?” “夭夭。” “她?” “其实很多事情,她比我们知道得清楚。她和死去的爷爷就是从无门镇出来的,为了寻一个女鬼。” “女鬼?”齐眉笑得不可置信。 可是饶沁并没有笑,而是非常认真的继续说:“对,杀死她爷爷还有你爸爸妈妈的女鬼。” “什么?”齐眉不再笑了,而是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饶沁慢慢的把其中细节一一跟齐眉讲了,包括齐家和饶家的渊源,自己做的恶梦,还有那双一直盯着自己黑暗中的眼睛,夭夭和她爷爷的出现,sd娃娃木木的消失,舍利子里的血丝。只有一件,那就是饶远志突然中风,她不觉得与这些事有关,于是就没讲。当然,也不会讲饶远志嘴里一直念叨着无门镇。 齐眉一直盯着饶沁,张开的嘴好半天才合上。 “饶沁,你不是在跟我讲鬼故事吧?” 饶沁叹了口气:“我倒但愿是一些无从考证的鬼故事。” 齐眉一下严肃起来:“难怪齐佑那次跟我说,爸爸妈妈好像不是给人杀死的。” “我也听他说起过,我不知道他查到了一些什么,但是他基本说得没错。” “你跟他讲过这些没有?” 饶沁摇了摇头。 “他好像很颓废,我不想让他有心理负担。” 齐眉略略一笑,但对于饶沁来说更像苦笑。 “你倒是会替他考虑。” 饶沁脸微微泛红,转移话题说:“如果你们一定要坚持去无门镇,只有求得夭夭开口。” 齐眉重重的点头。 原来的无稽之谈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实在找不到形容词来表达自己的心境。莫名的,她觉得有什么危险离自己越来越近,而且是自己一步一步去靠近。 坚持去无门镇,到底是对还是错? 第1卷 药引 第19章 圣诞节,夭夭收到很多礼物,不仅饶沁买了,还有齐佑和齐眉买了很多各式各样的布娃娃零食衣服,反正应有尽有,夭夭抱着这些礼物呆呆的站在客厅,表情不知是惊吓还是呆滞。 “夭夭,怎么了,佑哥哥和眉姐姐买这么多礼物送给你是不是高兴傻了?还有一件更高兴的事告诉你,等一下哥哥和姐姐还带你去肯德鸡哦。”饶沁逗着夭夭。 夭夭并不高兴,她突然把这些礼物全部又还给齐佑齐眉,转身飞快的跑到饶远志的卧室去了。 饶沁齐佑齐眉抱着大堆礼物,面面相觑。 饶远志已经很久不再痴念那六个字了,他显然很喜欢夭夭,喜欢听夭夭说话,喜欢听夭夭讲故事。他的嘴里时不时发出一些简单的字眼,如‘夭,嗯,好,爷爷’。这些都是夭夭教他的。 “饶爸爸,夭夭其实喜欢那些礼物的,只是不能收。” 饶远志嗯了声。 “爷爷说过,收了人家的东西,别人提的要求我们不得不答应。” 饶远志亦跟着她叫爷爷。 “饶爸爸,佑哥哥和眉姐姐一定会生气吧,以后他们不再会理夭夭了,夭夭现在很难过。”夭夭的眼里果然有泪。 但一直站在门口的齐佑和齐眉眼睚里也湿湿的。 齐眉走到夭夭的身边,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笑着说:“不生气,夭夭不要难过,是佑哥哥和姐姐不好,知道你有苦衷还这样逼你。” 夭夭抬着头,她看着齐眉的憔悴削瘦的脸,看着她眼里无尽的痛楚,那是对亲人无法释怀的依恋,眼角噙着泪,却笑着说不生气,可眼泪里是骗不了人的难过。夭夭想笑,她觉得自己被困在自己设下的圈套里。 饶沁亦泪眼婆娑的站在齐佑的身边,夭夭突然发现,他们是极配的一对。 可故事的结局,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谁能知道? “眉姐姐,你能把那些礼物再送给我一次,夭夭很喜欢那些礼物。” 齐眉呆了半晌,倒是门口的饶沁几步奔过来:“夭夭,你答应了?你答应告诉我们无门镇的地址了?” 夭夭点点头,反正终有一天她们会知道的,这是宿命,不可违逆。 阎王叫一个人死,逃到天涯也是死,这也是宿命。 其实,夭夭心里很清楚,到过无门镇的人有几个是活着出来的?既然不能改变,那就作罢。 “无门镇离西安不远,夭夭当初和爷爷是从无门镇走路到西安的,花了三天时间,如果坐车只需要半天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去无门镇的人必须穿无颜色的衣服,黑色的最好,而且,我们最好是半夜进镇子。夭夭和你们一起去,否则你们是找不到进镇子的入口的。听爷爷说,之所以叫无门镇,因为外人根本没有门路可以入镇,只有无门镇的人引进才可以找得到路,所以现在只有我才可以带你们进去。” 饶沁听得疑神疑鬼:“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规矩这么阴森。” 夭夭继续小大人的说着:“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地方,夭夭在无门镇长大,可也不熟知无门镇,爷爷不允许夭夭在无门镇里四处顽耍,他不准我离开所住的庙堂一步,直到半年前离开无门镇。”突的夭夭脸上浮现笑容:“但有几个人对夭夭很好,像古婆婆,墨姐姐,还有死去的齐大爷。” 齐佑皱着眉头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地址。” 夭夭摇了摇头:“不能,我只能带你们去。” 齐眉猜到齐佑要地址的原因,他肯定先去探听探听一下这个地方。 夭夭很认真的看着他们三个:“我说的这些真的很重要,我不告诉姐姐和哥哥的原因是因为……”夭夭略有些迟疑:“是因为到过无门镇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我不想看到你们有什么危险。” 饶沁安慰道:“夭夭,没事的,你不要害怕,虽然听着无门镇很可怖,但我想应该没什么危险吧。” 夭夭低下头,想了想说:“可能是夭夭太过担心吧,其实镇子里的人都是好好的人,他们都很和善。” 窗外不知几时已放晴了。 谁也没有看到饶远志一直盯着窗外。 谁也没有听到饶远志的嘴里又开始念着那六个字。 无门镇。造孽啊。 她仰望天空,渴望救赎。 可谁来救赎天空了。 天空也有惨烈的伤,只是喊不出疼。 所以,才有地震,才有洪水,才有海啸,才有雪灾,那是痛裂,那是挣扎,那是不甘,那是毁灭。 人也有疼痛到想毁灭自己的时候,除了身不由已。 左岸就是身不由已,她的心已被噬碎。 她的思想还残存在身体上。 这是一具耿耿于怀的躯体。 她也只剩一具耿耿于怀的躯壳,望着手中那朵忘了为何要凋谢的玫瑰花。 塑料的玫瑰花,沾染着她的血,于是活了。 没有生命的木木都可以活,为什么塑料的玫瑰花不能活了。 它活得更好,开得极其艳丽,红得胜血,也要噬血才能维持它的娇艳。 左岸是它的血库。它养着左岸,左岸养着它。 左岸穿黑色的衣服,因为要去的那个地方不能出现有颜色的东西。 她已经离开西安很久了,西安很冷,她再也感觉不到。 她只知道有人指引她去一个地方,一个世界上都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也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的黑色衣服很大,但还是能看到她隆起的肚子。 肚子里,正是她养着的生命。 黑色的树林,长年笼着雾气,黄昏了,却照不进树林,只有那些风,见缝插针的吹进来,吹到皮肤上如针扎,但左岸不知道疼了,所以她依旧无所顾忌的在黑色的树林里穿梭。脸上依旧带着黑色的墨镜,她根本是不用眼睛来看路的,她仿若是被别人牵引着走,每一步都笃定,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原来黑色树林里也有空旷如草原一样的地方,没有高耸的树木,只有中指长中指粗的草,黑色的草,我想没有几个人见过黑色的草吧,这些如墨汁一样黑色的草无风也摇曳,像在跳舞,而且是一种诡异的舞蹈,井然有序,却又杂乱无章,看着就像在不停蠕动的触手,要缠绕你的肌肤,毛骨悚然,后背生寒。 左岸不再前行,而是靠在一棵树旁,脸平视那一大片草地。 她在等。 等什么呢? 等午夜。 等无门镇的门。 第1卷 药引 第20章 齐佑正在劝说饶沁,他不想她去无门镇,但她很坚持。 饶沁之所以坚持,是因为那张纸条,左岸留在门缝里的纸条。她想去证实一些事情,到底想证实什么?她也说不出。只是有一股很奇怪的信念非让她去不可。 夭夭深深望着饶沁,淡淡的说:“姐姐,你每天晚上还在做恶梦,是吧?” 饶沁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姐姐,你能不能听佑哥哥的,不要去无门镇。” 饶沁看着越来越沉默的夭夭,她突然很怜惜这个孩子。 夭夭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么多? “夭夭,为什么?” “姐,你要照顾饶爸爸,他现在不能照顾自己啊。” “我已经帮他联系疗养院了,等我们出发时就送他过去。” 夭夭小脸一片黯然:“原来你都决定好了,夭夭不能阻止姐姐。姐姐,夭夭是不是很没用?” 饶沁爱怜的摸了一下她的脸:“怎么会,夭夭那么聪明,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六岁的孩子有你懂得这么多的,我们的夭夭可是神童。” 神童。妖童。 是没有差别的。 只是一个字的差别,不是么? 夭夭显然并没有为了被人称赞为神童而高兴,她继续把小脸贴在玻璃窗上,玩忧郁。 饶沁也陷入自己的忧郁中。 她的确每天晚上做恶梦,梦到不再是一个呲牙裂嘴的似婴儿的怪物,而是左岸,还有自己。她梦到左岸怀了宝宝,穿着黑色的衣服在一片黑色的树林里穿行,那个树林仰头看不到天空,只有雾气笼罩着,不见天日。她看到左岸手中一朵娇艳的玫瑰花滴着血,一滴一滴的血髓像悠长的咀咒,所有人都为之失去生命,包括自己。她看到自己的胸前是一片空空暗黑的黑洞,里面流出黏稠的脏汁,心不见了,那颗怦然跳动的心不见,她惊恐万分的一抬眼却看到那朵玫瑰的花蕊中赫然躺着一颗心脏,还在鼓鼓的跳动,刚想伸手拿过来,可有一双手比她的手还要快。那是左岸的手,左岸随意的拈起血淋淋的心脏,塞进自己的嘴里咀嚼,看不清楚表情,因为她一直戴着墨镜,深邃如幽井的墨镜,那后面是何其卑劣的灵魂啊。就在此时,饶沁吓醒,额头全是冷汗,手放在胸口,没有挪动半分。 齐眉的画稿都已交稿了,为了庆贺,还有为了去无门镇做准备,她决定出去采购。 要穿一套黑色的衣服,这是夭夭特别说。 她在黑色的束腰风衣上流连,像她这样一直保持童心的女孩子,极少买黑色的衣服穿的,她大多都是带蕾丝边的粉色嫩黄苹果绿的衣服,就连现在身上穿的,都是一件水红的羽绒服,衬得一张脸是苹果的色泽,显然出门还化了妆,涂了些许腮红。 售货员看齐眉一直在那件黑色风衣旁没动,茶色的太阳镜遮住大半张脸,发型正是售货员钟爱的可爱卷发,前面有齐齐的留海,咖啡色泽。这样的女孩子应该不会买那样的风衣吧,但还是上前询问。 齐眉不知在思索什么,听到服务员问起,于是敷衍的问了问尺码。 “均码。” “那就替我包起来。”齐眉说。 售货员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敲定,于是更加卖力的推出其实款式的衣服,但齐眉都没再言语。 售货员有些恹恹。 正在齐眉提袋子走之际,一转身便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气息还是男性的。 齐眉有些怒意的扶扶太阳镜,刚想指责几句。 一抬头却看到一张有些熟悉而又遥远的面孔。 “齐眉,你果真是齐眉。”那高大的身影说话了。 齐眉傻傻的点头。 “我是段落,你还记得吗?” 齐眉傻傻的摇头。 “想必不记得了,上幼稚园时我们是同桌,这样,你有没有印象?” 齐眉觉得面前这人特傻,幼稚园是何年月的事情了,怎么可能会记起一个叫段落的傻大个。 齐眉皱着眉继续摇头。 看来面前的傻大个非得揪醒齐眉没有记忆的记忆。 “同桌时你时常欺负我咧,我的东西你都喜欢抢过来用,什么铅笔,画本,橡皮擦,积木,甚至还脱过我的衣服穿自己身上,这样你总该记得了吧?” 齐眉的脸红了,身后的售货员笑了,傻大个方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过,不好意思露出两颗门牙,白得如鸡蛋白。 齐眉看到白得异常的牙齿才恍然记得是有这么一个人,比自己矮小,时常欺负他,抢他的东西,他也不告状,还经常露出两颗白得跟鸡蛋白的门牙朝她笑,所以她经常抢他。 “你叫段落,我记得了。” 段落显得很高兴,终于被在幼稚园自己暗恋的女生想起。 其实,齐眉哪记得他叫什么段落,只记得门牙特白。 所幸四五岁时还是有记忆的。 段落的话很多,他像个大男生,喜欢在心爱的女生卖弄自己口才,无凝他对齐眉还存在爱恋。 齐眉是个大女孩,但在熟悉的陌生人面前极其缄默。她只是听着,看不出是否在笑,茶色太阳眼镜依旧遮住大半张脸。 直到走天桥时,段落的声音被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打断。 “姑娘,算个命吧,看手相。” 这样一句话也只揽活的手段,但这个算命的愣是挡住了齐眉的去路。 段落比齐眉要气愤。 “我们不算命,你能不能不要挡住路。” 那是个年纪看上去不大,约莫三十岁,声音却老得太多的男人,褴褛的衣服,前面破洞的胶鞋,很经典的落破算命形象,他且有兼职,那就是做乞丐,前面放着的豁口的碗里已经有几张零钱和一些硬币。 他正伸出右脚挡在齐眉的前面,齐眉向左偏一点,他又挪动屁股跟过来一点,脚一直挡在她前面,齐眉想跨过去,又觉得不好意思,如果他猛的抬脚,那岂不糗大的,何况那只脚是那么的脏。破洞的裤子套了几层,但都不及脚裸。 段落英雄救美的情结陡然升高。 “疯子,你别挡在路上,要钱呆一边要去。” 段落说这话时欲想抱起齐眉让她跳过去。 被齐眉拒绝了。 那男人一直望着齐眉,根本不看段落一眼。 “算个命吧,看手相才五块钱。” 齐眉索性蹲下来,把右手伸在他面前,中指因为画画受笔的挤压略略变形,看似生了个茧。手形很美,修长细致,但手掌很单薄,暴露在空气中微微冻在发红。 那男人端详半天,面无表情。 倒是段落性子躁,在一直嚷着:“齐眉,看他就是江湖骗子,别浪费时间了。” 齐眉左手食指竖在嘴巴朝段落作出一个噤声动作。 段落耸了耸肩,嘴角不悦的微微翘起,真是孩子气。 “劝姑娘,哪儿都不要去。” 齐眉似笑非笑的脸顿时沉静下来:“你知道我要去哪里么?” “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地方有去没回。” 齐眉顿时想起夭夭说过到过无门镇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她的脸已经煞白煞白的。 “师傅,”齐眉用起了尊称,“你有什么根据?” 那男人笑了笑,摇了摇头。 “姑娘,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放五块钱到碗里就可以走了。” 齐眉还想问什么,可看那男人一副老僧入定的神情,知道问了也不会回答。况且一旁的段落一直在催着走。 她掏出一张鲜红的一百块放在那豁口的碗里。 段落一时大惊:“齐眉,你这是作做什么?”伸手要阻止齐眉这种愚蠢行为。 这下轮到齐眉拉着段落速速离开了。下了天桥,她朝桥面上看看了,只见一阵风吹起那鲜红的一百块,在空中红得那么腥艳,飘得那么姿意,那男人并没有去捡拾那一百块,而是任风吹走它。 齐眉隔得太远已经听不到桥上的男人在说:“姑娘的钱哪敢收,这是要人命的啊。” 第1卷 药引 第21章 去无门镇的人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像个大男孩的段落。 似乎夭夭特别喜欢他,他也喜欢夭夭。两个人认识不到五分钟就跟分离许多年久不见面的朋友似的,搞得一向想法特殊的齐眉以为段落有恋童癖。 “那个无门镇真的有那么怪异吗?我非得去瞧瞧不可。”段落对新鲜事一向很有兴趣,典型的现代热血青年。 “是啊是啊,落哥哥,夭夭带你去。”夭夭吃着段落带给她的哈根达斯,说不出的满足,此时段落的要求她必定是有求必应。谁道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咧。 “夭夭哦,你真是好可爱哩,来,亲一个。”段落把自己嘴凑到夭夭粉嫩嫩的脸蛋上叭的亲了一下,所有人都瞧着很怪异。饶沁,齐眉,齐佑跟见了鬼似的看着他们一大一小有说有笑有亲有爱的,另一旁坐在轮椅上的饶远志在夭啊夭的叫个不停,似乎不甘寂寞。 “我说,那个,段落,你怎么可能有时间去无门镇啊,我们这次去少则一个月,多个几个月的,你不用上班吗?况且,我们去无门镇并不是去旅游的,我们有正经事要做。”终于看不下去的齐眉开口了,她怎么一时心软就告诉他联系地址了,怎么一时糊涂就带他到饶沁家里来了,怎么一时不小心就让他跟夭夭打得火热,还把去无门镇的事情给捅出来了。失策啊,这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男人其实不过是个大男生,也不知道是少根筋还是淋多了雨脑袋进水,总感觉他秀逗秀逗的。 “眉,没关系啦,工作可以请假嘛,去无门镇你去忙你们的,我和夭夭两个人玩就好。是吧,夭夭?”段落递了个眼神给夭夭。 夭夭狠狠的点头。 听说哈根达斯好贵的。 齐眉对着齐佑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饶家和齐家对于春节,真的没有兴致,除了应付的吃了一顿团圆饭,就没有了下文了。他们没有亲戚可走,朋友也是极少的,大多都在家陪父母。夭夭和段落两个倒是乐翻天,每天逛街游荡,买一大堆红的绿的玩意回来,什么中国结,翡翠扣,鸳鸯帕,甚至还有大小不一的兵马俑。西安街上的仿古饰物很多,他们肯定是去年货一条街抑或小玩意一条街逛了,扫荡似的买了一堆。 饶沁很诧异段落连过年都赖自己家,她悄悄拉过齐眉问他是不是一孤儿。 齐眉撇撇嘴说:“什么孤儿,你没听说过西安最大的某某公司的老板就是姓段吗?” “好像听说过,总不可能那公司就是段落开的吧?” “不是他开的,是他家的,现任的董事长是他老爸。”“那他过年的还赖我们家做什么?” 齐眉笑着说:“他是怕我们偷偷溜掉,别看这个男人神经大条,其实心思细密得很。” “小人之心。” 段落刚好过来倒水,诧异问道:“两位美女说谁小人之心啊?” 饶沁脸一红,极不好意思:“没,没有。” 夭夭查检着自己买的东西,正喜着突的觉得胸口炙热得难受,心像要撕碎开来,血管疼得要爆裂,一张小脸几乎通红,像西红柿一般要溢出汁液来。 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努力从里衣掏出挂在胸前坠子,却见原本通透白玉的舍利子变得通红如血,每一根血丝扩大好几倍,那些腥红似乎在隐隐流动,不安,愤怒,狂乱,像要撞破舍利子,时而通红,时而暗黑。 “姐姐。”夭夭发出惨叫。 在客厅的三人飞快的跑到夭夭身边,看到她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姐姐,无门镇,不好了。”夭夭努力的说完就昏死过去,脸上的红一并褪了下去,一下又如纸一样苍白,似乎有人用什么东西把她身体里的血抽干了。 饶沁和齐眉对望了一眼,看到昏过去的夭夭,又看着那颗成血红的舍利子,顿时感觉世界末日来临。 应夭夭的要求,去无门镇提前了。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夭夭失去了原先的活力,整个人像布娃娃一样脆弱。 饶沁把饶远志送到了疗养院,办好手术续后抱着饶远志哭得很伤心。 其实,他们之间一直有爱。 只是,拥有同样血液与遗传的人,并不能容易相互理解。 饶远志依旧痴呆不知人事,但他念着女儿的名字,一个沁字把饶沁弄哭了。 可知,她走后,饶远志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眼睚一直湿润。 齐佑准备开他的那部银色凌志去无门镇,一切似乎都已成形。 段落把夭夭抱到后座上,她的模样很令人担忧,一张小脸没有了人色,胸前的舍利子依旧通红,隐隐还可以闻到腐烂腥臭的味道。 有人死之前,必然也会闻到这种味道,这是一种警告。 可惜夭夭不懂这种警告,反而提前。所以,必有些人死不足惜。 她担心无门镇,须不知,有一张网正待收网。 下午两点起程。 路线是按夭夭说的走的,车在黄昏时开出西安,便往西安西的一条无线延伸的公路行走,两边是峭壁,嶙峋怪异,谁也不知这条路的尽头会到哪里,齐佑也不知为什么会有一条这样的公路,这条路仿佛置于劈开的山脉之中,因他们要走,所以长出来的。 齐佑有些惊吓住,被自己的想法。 路,怎么可能会长出来了。 是夜,有雾。且越来越浓。 已经晚上十点了,车整整开了八个小时。 路还是路,两旁依旧是山,齐佑觉得车并没有开动,眼前的景物是一样的,除了雾越来越浓。 直到无路可走。 所有人也都庆幸无路可走了。 夭夭说下车,所有人都下了车。 “为什么会有一条这样的公路在山里面,然后无缘无故截断?”饶沁望着前面没有路的公路,很奇怪,前面是一片黑暗。阴森,诡谲,噬魂。 夭夭说:“这条路只为了到一个地方。” 段落接道:“无门镇。” 夭夭点头。 前方是黑色的森林。这是一片谁也没有见过的黑色森林。黑色的树不粗但很高,抬头根本望不到顶,只是一片朦胧。很密,树与树之间亦没有规则,好似胡乱长出来。 夭夭似乎恢复体力,轻快的走在最前面带路。 是的,他们下了车就进入这茂密的森林,车是开不进来的,只好扔在路边。 每个人心里除了恐惧,似乎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他们亦步亦趋的跟着夭夭,生怕她在前面一不小心就失去踪影。 越往森林里走,饶沁的脸越来越白,而且腿越来越软,幸亏齐佑一直在她身边看出了她的异样扶住了她。 “你怎么了?” “这个地方我来过。” 夭夭停了下来,转过身,她的脸依旧苍白没有血色,在黑色笼罩雾气的森林里看到这样一张脸不知多恐怖。 “姐姐,你怎么会来过?”她的声音也变了,毛骨悚然的尖锐。 “我做梦,梦到我和左岸来过这个森林。” 所有人都奇怪的望着她。 怀疑。 饶沁受不了:“你们不相信?”她冷笑一下:“前面,再往前面走就是一大片草地,黑色的草,像魔鬼跳舞。” 夭夭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死人的手,饶沁想甩开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她的眼睛是那么的真诚。 “姐姐,我相信你。” 手电筒的光也开始微弱,因为他们已走入森林很深的地方了。 在有雾的森林里,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夭夭摸着那些树,一停一走的。她行走得越来越慢,她似乎在跟每一棵树打招呼。 跟着她的人也越来越心惊胆战。这片森林说不出的诡异,而且安静得如同进了坟墓。既然是森林,就会有动物或者鸟类栖息吧,可他们没有看到哪怕半只生物,除了他们一行人。这片森林似乎没有任何活物,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咯吱咯吱的,如同一声一声的叹息,把所有人的心都纠结拧紧。疼痛,不安。 突的前面的人儿停下来模样诡异的说:“你们知道为什么公路到黑色森林就截断了吗?”所有人相互望了望,却看不清对面人的脸。雾很浓。黑色的雾,像棉絮一样要把他们裹住,束手待毙。 “因为这片森林是有生命的,它们不允许公路进驻。” 段落很好学的问:“有生命?植物也有生命吗?” 夭夭的眼里要透出光来,“那你们朝后面看看。” 所有人都回头,所以所有人都吓得心胆俱裂。 他们的后面全部都是错综复杂的黑色的树木,一路走来的路竟没了踪迹,走在最后的齐佑的身后就是一棵苍天黑树,可明明他走的时候是空地啊。难道这些树真是活的,有生命,可以自己走动。 段落本来略带笑意的脸现在也是一色的死灰。 夭夭不理会他们的恐慌,径直继续向前走。 再往前面果然是一大片草地,夭夭不再前行。 黑色的草,像触手,饶沁形容得不错,它们像是魔鬼在跳舞。 段落喃喃念道:“果真有黑色的草。” 除了夭夭望着那些黑色的草,所有人都惊恐万状的望着脸色惨白的饶沁。 原来梦,也是真实的。 夭夭回过身的样子像木偶,僵硬,她带路的活力似乎已经耗尽。 那胸口的坠子已经不再血红,而是发出清亮的白光,照着她的脸。 “你们或许都知道有一种花,称之为引魂之花,也叫彼岸花。所以亦有一种草,称之为噬魂之草,也叫无涯草。” 齐眉看着那些草,心里直想呕吐。太骇人的草,如墨汁一般的颜色,摇摆得令人无法接受,像无骨的手,腐烂变质。 “难道这些黑色的草就是无涯草?”段落显得很兴奋,这可是一大发现。 夭夭点点头。 “苦海无涯。如果被噬魂之草噬了心魄精魂,那就永世不得救。” 夭夭不像夭夭,更像妖。 她是这黑色森林里的妖。 饶沁开始发怵,哪有六岁的孩子如她这般懂得,如她这般诡异。 第1卷 药引 第22章 段落肆无忌惮的走到夭夭身边,他的凝重只是刹那,他没有饶沁和齐佑齐眉的经历,所以显得无知无畏。 “我要采些无涯草回去做标本,在植物界也算是一大发现吧。”看来段落的爱好广泛。 段落刚弯腰下去,手还没触摸到无涯草就被夭夭推开了,身体依势退了好几步远,一个不稳屁股重重的落在地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个不停,看来摔得不轻。 她怎么有这么大力气,明明看上去弱得像一张纸了。段落疑惑。 “你不能碰这些草。”夭夭的声音听起很愤怒。 齐眉上前扶住段落,毕竟同学一场,不能看他推倒在地不闻不问。 在这黑暗的森林里,根本看不清每个人的影像,只能听音辨识。 “为什么不能碰?”齐佑问。他显然被夭夭的声音给弄疑惑了,确实,跟着她走了这么远,别说出现这么多诡异的事情,何况连无门镇的影子都没看到,他最近已经为这些事情弄得心力交瘁,只是想早点结束,快快结束。所以他问这句话时口气不太愉悦。 “如果我没有阻止,只怕他的手只剩白骨呢。” 夭夭可能也发觉自己的失常,所以降低声调,尽量觉得很平静,其实,她只是害怕。如果段落的手真的碰到无涯草,或许不止一只手成白骨,指不定这无涯草会把他整个人都拖进草地,到时可是尸骨不存,而且灵魂也得不到超生。 夭夭早就说过,这森林是有生命的。 夭夭手中不知可时多了一根树桠,拇指粗,分开的枝桠上还有一些黑色的树叶,夭夭叫他们上前,四个手电筒照在无涯草上,看它扭动着,所有人只觉后背一阵一阵的发麻。夭夭把手中的树桠伸到无涯草上,那些草像是有触感的一样,瞬间裹住树桠,树桠上的叶子一眨眼间便不见,只听到沙沙声,窸窣声,像有万条蚕在啃噬桑叶。 而且裹了树桠的无涯草越长越长,草叶像触角一样把树桠裹紧直到听到骨头碎裂一般的声音,夭夭差点被带进无涯草中,因为树桠还握在她的手中,而那些无涯草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 幸亏身旁的饶沁拉住了夭夭,亦幸亏夭夭及时扔掉了手中的树桠。 众人骇住,不再吱声。 段落的脸更是发白,额上尽是冷汗。 每个人只觉得头皮紧紧的发麻,手抖得握不住手电筒。 齐眉最先抑制住恐惧,“那我们怎么去无门镇,我们是否要穿过这片草地?” 其他人听齐眉问起要不要穿过这片草地,顿觉都找不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这无论如何是穿不过去的。 夭夭摇了摇头说:“不用,我们只需等。” 众人暗暗松口气。 “等什么?”不怕死的段落又来了兴趣。 “等午夜十二点。” 段落抬起手腕,看着夜光电子手表,发出淡淡的绿光,如萤火。 还有一刻钟就到十二点。 他们在这诡异的黑色森林里走了近两个小时。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似乎过得很慢。疲惫,饥饿,不知时日,纷涌而至。 饶沁掏出背包里的面包摸索着分了一些给其他人。 寂静的森林里除了咀嚼声和喉咙的咕嘟声,还是死静。 “为什么要等到午夜十二点?”齐眉嘴里含着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身边的夭夭。 夭夭接过面包和水却根本没喝,饶沁怜惜的摸了摸她的头。 “到了十二点,我们才可以看到入无门镇的入口。”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有些振奋,毕竟在这恐怖的森林里呆太久,神经都会因过度敏感而绷得紧紧的,他们得松懈一下。 可又有谁知,更可怖的并不是这黑色森林。 才坐在地上闭了一会眼的饶沁顿时觉得有什么人在哭喊呼救,声音凄惨尖锐却隔得很远,所以听起来有一阵没一阵。似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齐眉的手一把紧紧握住齐佑的臂。 “齐佑,是什么声音?”齐眉问。 “我也不知道。” “夭夭了?” 是啊,夭夭了,所有人都发现身边的并没有夭夭,夭夭不见了。 “我在这里。”夭夭从一棵树后闪出声来,手里的手电筒照过他们每一个人。 每一张脸除了惊恐还是惊恐。 “你们也听到了?”夭夭问。 没有人回答,都在点头。 “那是无涯草的呼天抢地声。” “无涯草?” “嗯。因为无门镇出现了,无涯草只得闪走。”夭夭咯咯的笑,似乎说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但所有人听着都很怪异。 夭夭的手电筒闪过他们后,一下就闪到自己的身后,果然,那身后不再是无涯草草地,而是一条路,一条公路,与他们开车来时的那条公路一样的。笔直,两车道,前面望不到尽头。 段落又抬起头腕,十二点过一分。 那听到呼喊声时刚好十二点。 无涯草难道真的怕了这无门镇,所以闪走了?因为段落看不到一株无涯草了,只是一条路,光秃秃的,引诱着人前行。 齐佑的怪异感觉又来了,这路,是自己长出来的。 森林是活的。树木是活的。无涯草是活的。路也是活的。 全都是有生命的东西。 如果没有生命,怎么还可能在这世界上。 在这世界上的,都是有生命的。 这样的结论让齐估的心跳得异常恐慌。 夭夭依旧走在前面,后面四个人并排走着,相互扶持。 齐佑悄悄回头,发现,身后的公路走过后就不存在了。 就像人的一生,过去后就不存在了。 第1卷 药引 第23章 无门镇三个方碑大字刻在石匾上,用朱砂涂过,红得艳丽,胜血,泣血。 高高旧旧的门栏,雕梁画栋,两边飞起的檐角挂着如棉絮一样的黑雾,人从下面过。里面恍若有人声。 夭夭眼角泛泪,所有人都可以清晰的看到对方的容颜了,不再黑暗。 “姐姐,过了这门进去就是我生活的地方。”夭夭很伤感。 饶沁笑了笑,但看上去很乏力:“夭夭,我们都应该高兴啊,好不容易到这里。” “是啊是啊,夭夭,我从来没到过这么神秘的地方,何况是你生活的地方,我一定要好好逛逛。”段落像个孩子似的笑。 齐佑和齐眉却望着那三个朱红大字怵然。 这就是自己的家乡吗?爸爸心心念念要回来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不像在人世。倒像是……齐佑不敢再往下想。 身后的路已经消失。 那么,自己一生的路了,是不是也会消失在无门镇腥红的三个大字下。 他们踏进无门镇就觉得天地间顿时开阔起来,这不像是镇,倒像是个小山村,家家户户都是木搭的房子,每个房子的门口挂着红色的灯笼,印得街面有一种眩目的腥艳诡媚。 “无门镇不是镇,是一个村子,许多人都以为是个镇子,其实是叫无门镇村。村里只有两条街,街头街尾分别是东南西北,就像个十字。村子里有八十一户人家,种稻米,棉花,还养蚕。村子里的人都很好的啦。”夭夭走路一蹦一跳的,一手拉着饶沁,一手拉着齐眉,嘴里介绍一些无门镇的情况,声音不大,怕吵到人家似的。不过饶沁觉得她现在才像是个孩子,以前,太让人产生幻觉了。 段落看到家家户户都是闭着门,门口挂着纸糊的红灯笼很是奇怪:“为什么现在都关着门啊?门口为什么挂着红灯笼?” 夭夭用很鄙视的眼神看着段落:“落哥哥,现在是半夜呢,你家半夜不关门睡觉的啊。这红灯笼嘛,听爷爷说,是用来避邪的。” 饶沁想问什么,只见有几户人家的门开了,而且还有人影晃动,但没有走出来,只是在暗处默默看着这群走过的外来人。 而且夭夭带他们走的路线应该是南边,就是往村南去的,好像村南方向的住户不多。 “夭夭,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饶沁问。 “姐姐,我带你们去我家,村子里没有旅馆的。” 所有人听她这么说,只得随着她走,虽然村南越走越僻,而且两边的已经没有住户,只剩下一些荒地,及腰的枯草,感觉很萧瑟,更有阵阵冷风摄过,所有人都觉得汗毛直竖。天空很混沌,但有些微明,不知哪来的光,或许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森林里呆久了,所以到了稍微清幽的地方,能略略视物。 村南的尽头是一间庙宇,但阴森得像阎罗殿。 杂草几乎掩了大半个庙宇,入庙的一条小路也被荒草掩蔽得几乎不可行,夭夭他们一行人差点就要一边前行一边拔草了。 “夭夭,你不是说你只离开半年吗?半年就荒成这样啊?”段落听说这就是夭夭一直住的地方,很是惊奇。 夭夭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回了段落的话:“只要没有人气,草就会长得很快。你不知道吗?” 这话听起来有些恐吓的意味,段落缩了缩脖子,去拨开草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或许夭夭的话令他想起无涯草。 齐眉看到段落的窘态暗暗笑了起来:“这只是野草啦,没听说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么?” 入了庙宇对上的就是一尊两米多高的神像,既不是观音亦不是如来,更不是罗汉,而且细瞧之下面目狰狞可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敢多看一眼。只有夭夭,行了一个很奇怪的礼,双手在胸前结扣成环,嘴里念念有辞。约莫一分钟才罢。 段落的快嘴又来了:“夭夭,这里供的是谁啊?” “捉鬼天师钟馗。” “啊……” 所有人感觉背后凉嗖嗖的。 庙宇后面有三间房,一间本是夭夭她爷爷的,一间是夭夭自己的,还有一间杂物间,但也有床,似乎在以前是作厢房的。 齐佑和段落死都不肯去夭夭她爷爷房里睡,愣是赖到杂物间去。夭夭饶沁齐眉三个女孩子都睡在夭夭房间里。虽说有床,但也更睡地上差不多,不仅硬而且没有温度,而且被子总有一股怪怪的腐烂味,饶沁和齐眉睡得很不安心,倒是夭夭挨上枕头就睡过去,苍白的脸有了一些人色,呼吸均匀。 饶沁盯着床顶,床是那种老式的雕花大床,要说怎么睡三个人都不挤了,床身用暗经的颜料粉刷过,这种颜色令饶沁想到一种液体,而且是干涸的。 齐眉一扭头便看见毫无睡意的饶沁,于是两人轻声聊了起来。 “沁沁,我总觉得这地方太过怪异,我想把事情办完了早些回去,明天就要夭夭告诉我和齐佑齐家祠堂的位置,我们处理好了就走,这地方我一刻钟都不想呆。” “嗯,我一踏时无门镇时,心里总感觉像有棉花堵住似的,呼吸也极不自然,不知是我多心还是其它,我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沁沁,你也感觉不对么?天啊,这无门镇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饶沁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了,有些吓到齐眉了,于是又安慰道:“没事啦,我们可能是晚上进的村子,所以感觉怪怪的罢了,天一亮就会觉得舒坦多了。齐眉,早点睡吧,不要担心了。” 夭夭可能被谈话声吵到了,她翻了一下身,嘴里咕嘟着,似梦话。 齐眉也怕吵醒夭夭,只好住了口。 一大早,除了夭夭精神好以后,其余四个人都顶着熊猫眼。 四个人相互望了望,不由的大笑起来。 一天一夜的阴霾涤尽。 清晨的风很凉,不是晴天亦不是阴天,很可疑的天气,但比晚上的感觉好很多。而且白天的庙宇看上去很可爱,没有晚上的阴森可怖。 四个人还是吃着带来的干粮,庙宇里好像并没有食物。 饶沁倒是看到有厨房,但是里面黑暗得很,她没敢进去看。 夭夭依旧对着神像做早礼,奇怪的方式。 四个人正聊着,突然觉得荒草里一种涌动,如蚁军来袭,那种声音细碎而繁密,且伴有阵阵铃铛声,清脆异常。四个人都紧张起来,不知荒草小路里会钻出什么,于是死死盯着。 倒是夭夭像一只蝶似的飞了出来,对着那荒草丛叫道:“古婆婆,你来啦。” 她一叫,荒草丛里顿时出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娇小的躯体,慈眉善目,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只是一头诡奇的银白色头发,才恍然觉得她是老人,但并没有到叫婆婆的年纪啊。 白发,没有一根黑色。 白发,很长,及腰。 白发,未绾,披散着,被风一吹仿若魂灵鬼舞。 妇人走到这四人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转到身旁的夭夭身上,眼眶顿时红了:“你爷爷终不能跟着你一起回来,他离开时我就劝阻,此劫数若呆在无门镇便可安然,毕竟这里是福地,她不敢乱来。但他不听,偏要出去追寻,许也是一份责,虽不得善终,但终结成善果。夭夭,你得好好爱惜自己,爱护那珠子,以后无门镇还得靠你们哩。” 夭夭听完一把扑到妇人的怀里,哭得唏里哗啦。 半天才露头,用手擦了擦泪说:“古婆婆,齐家的后人回来了。” 古婆婆把眼神又扫到这四人身上:“谁是齐家的后人?”正待齐眉自己通报时,古婆婆又扬了扬手:“我自己来猜猜。”眼里尽是狡黠。 看来夭夭是有模学样。 古婆婆的双眼把饶沁快盯穿,才露出笑脸,一口牙齿还很齐整,恍觉她连五十岁都不到。“你不是齐家的人,虽然你的灵光很弱,但还勉勉强强。” 齐家人跟灵光有什么关系么?她又怎么看得出灵光的? 轮到齐眉时,古婆婆的叹了口气说:“你不该来。” 齐眉知道认出她是齐家的人,乖巧的道了声古婆婆好。 但听到她的叹息和话,心里一紧,刚好又想起在天桥算命师说的话,更添了愁容。 然后到齐佑面前,古婆婆的骨瘦更衬托得齐佑高大挺拔,她依旧叹息:“如果你知道她比你们早一步回无门镇,你们就不会来了吧。夭夭毕竟只是孩子,毕竟误了你们,唉……” 夭夭拉住了古婆婆,焦急的问:“哪个她回来了?什么误了他们?” 古婆婆宠溺了摸了摸夭夭的头:“一个女人回来。” “什么女人?” “怀孕的女人。” 古婆婆的话没说完就沿着荒草路返回去了,声音依旧是细碎繁密的,好半天,饶沁才晓觉那是古婆婆曳地裙摆的声音,她还穿着很粗制的麻布裙子,所以磨到地面的声音很清晰。可是那清脆的铃铛声是哪传来的,她并没有看到古婆婆身上有任何饰物,倒简洁得令人生寒。 古婆婆并没有看段落。因为她已知晓齐家的后人是谁了。 如果她认真看了段落,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如果,世上真有如果,那该有多少生命得以救赎。 夭夭听了古婆婆最后的话一直怔怔的,脸上面无表情。 怀孕的女人。 她是谁?是梨花? 误了他们?是什么意思? 难道回无门镇又是错。 可明明感应到无门镇需要我回来啊。 珠子。舍利子。 夭夭抚摸着舍利子,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 第1卷 药引 第24章 村子里的人并不显得热情,擦身而过的村人除了淡漠就是疏离。 齐家祠堂在村北,他们从村南出来,也就是说这条路的尽头便是村齐家祠堂。 夭夭亦不说话,只是默默带着他们四个前行。 村人也并不看他们,当透明的一样。 饶沁看到每家门口的红灯笼依旧亮着,好似永远都不会灭,不知供的什么芯。不是说村子里不允许出现有颜色的东西,为什么还挂这么艳红的灯笼? 路是青石板路,低洼处还有苔痕。 段落很好奇的打量村子里的每一人每一物。 井然有序的木房子。红色的灯笼。疏离的村人。不闻鸡犬声。 “夭夭,村子里的人果真都是穿的无颜色漂染过的衣物,为什么?” 夭夭好像很不愿意说话,但还是回说:“我不清楚。” 齐佑和齐眉眉目敛得很紧,表情很严肃。 走了大半路的时候,饶沁终于发现有一家门上的灯笼是黑的,所以看出裱糊的纸是暗红的,如死去久矣的血。夭夭走到这家人的门上深深的鞠了一躬,神情极其哀伤,手又开始在胸前结扣成环,嘴里细碎碎的念念有词。 “奇怪,这家的灯笼不是亮的。”段落疑惑的说。 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所有人也都看见了夭夭的哀伤,所以不敢开口问。只有段落才这么有心没肺,但又令人可喜。 “因为这家有人刚过世。” “啊……” 许是屋子里的人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只见缓缓出来两个人,半掩的门推开时寂静无声。 两个人的气息同夭夭一样的哀伤,而且像刚哭过,手一直遮着脸抹泪。 一男一女。 男的约莫五十岁,穿褐色的麻布衣服,手如枯萎的老树,所以才令人发觉他的年龄。 都说人的手是标志人年龄的有力凭证。 那女人裸露在外的手的皮肤是死白死白,更由宽大的黑色衣服衬托,仿若一直生长在暗处的吸血鬼,所有人都害怕不敢多看一眼。 男人瞟了一眼夭夭,又看着她身后的四个,才缓缓开口:“齐家的后人回来了?” 夭夭点了点头。 齐佑和齐眉面面相觑,为何他会问起自己? 女人开始哭得大声,但还是隐忍着,因为脸一直埋在掌心,此时一抬头差点让所有人心脏停止跳动。 这女人,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只剩一个黑洞,占满整张死白的脸,说不出的诡秘。 段落吓得一把抓紧身旁齐眉的手臂,手的用力遏制了恐惧时的叫喊,但齐眉被段落掐疼叫出声,那女人用仅剩的一只眼不满的盯着齐眉,她或许以为齐眉是因为她的样子才害怕得叫出声来的,所以她讨厌这样不懂礼貌的人。 是女人都爱美。 虽然这个女人可以去演恐怖片不需化妆,但还是希望别人称赞她是美丽的。 齐佑毫不畏俱的望着她,她很满意,甚至还梨花带泪的笑了一下。 这一笑,令齐佑后续连做几晚的恶梦。 男人紧盯着齐佑和齐眉,仿佛要把他们生吞活剥。 夭夭一直低着头,弱小的身体,穿着饶沁给她买的黑色毛衣,木木的站着,像失去了灵魂。 “你们走吧,不要站在我家门口。”男人再次开口,声音冷漠,甚至嫌恶的望了一眼夭夭。 他的视线抽离齐佑齐眉身边,两兄妹这才呼吸到自由的空气。那个男人的眼神令人窒息。 那一男一女复返回去,门无声的掩上。 所有人的感觉就是,这村子里的人都很恐怖。 夭夭抬起头,眼里全是泪水。 饶沁看着夭夭,一把揽时怀里:“夭夭,怎么啦,怎么突然就哭了?” “姐姐,夭夭是坏人,所以从小爸妈就把夭夭抛弃。呜呜……这次夭夭又闯大祸了,村子里的人都在怪夭夭,都在怪夭夭。” 饶沁也噙着泪,所有人都沉默。 夭夭从饶沁怀里仰起头看着齐佑齐眉说:“你们办完事就快快离开吧,是夭夭的错,古婆婆说得没错,是夭夭害了你们。” 齐眉摸了摸夭夭的头说:“怎么是夭夭的错,我们还要谢谢夭夭带我们回无门镇,让我爸妈的灵魂得以安息。” 夭夭拼命的摇头,一把推开饶沁,逃开众人身边。 她一边后退一边流着泪说:“不要找我,你们办完事就赶快离开吧,不要找我。” 说完,就掉头飞快的跑了,一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路依旧是笔直的路,只是可惜起雾了,灰的雾,红色的灯笼,像怪物张开嘴,看得见腥红的扁桃体,等着吞噬。夭夭就在这样的情况中失去影迹。 所有人都追着她跑出很远。 走失。 迷路。 饶沁哭了,蹲在路中间,抱着双膝。 路上没有了村人,只剩下他们四个,阴晴不定。 齐眉站在她的身边,试图安抚。 一场突然的变故,谁能知晓前方的路,是曲折还是平坦,抑或是陷阱? 浓雾中传来无声的笑,是胜利者的笑,是嗜血的笑,是玩弄猎物开心的笑。前行,依旧得前行。 为死去的人。 为即将死的人。 谁都是在悲伤中去做一些令人愉悦的事情。 村北荒废很久的庄子便是齐府。 隔壁便是齐家祠堂。 此时,一个身穿黑色衣服隆着肚子的女人正望着祠堂里上百个灵位开心的笑。 是人都会觉得她的笑是开心的。 好像胜利者的笑。 她走到左面,拿起左边最角落的灵位,咧着嘴说:“为了你的心愿,牺牲我值得吗?以前的你不回答,现在想回答都没有机会了。我是你最亲近的人,是你最亲近的人。嘿嘿……我忘了,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哪还会有什么愿望?” 这样的质问在祠堂里冽冽作响,穿透每一人的灵魂,那分别是婴儿尖利的声音,从一个成熟的女人身体里发出来,要多怪异就多怪异。 突然尖利的质问声又变成古怪至极的笑声,像指甲划过玻璃。 她把手中的灵位狠狠朝地上砸去,那木牌顿时碎成好几瓣,还有木屑飞起,像碎裂的尸体。 如若拼凑起来,那牌位上分明是:齐氏梨花之灵位。 第1卷 药引 第25章 这就是齐府,杂草丛生,荒草凄凄,残垣断壁,有浓重的湿气,蛛网破败盘结在四周,大门的油漆早已剥落,露出斑驳的本色,辨不出原本面目,腐朽,散发出与棺材一样的味道。陈旧的匾额高悬门楣,‘齐府’两个枯萎大字像一双人的眼睛,阴冷的盯着每一个人。进了院子,石道上泛着青紫的颜色,是阴森森的气息,每走一步都觉得寒气逼人。 段落咕哝一句:“真像鬼宅。”引来其他三个人的的瞪眼,本来都害怕得要命,段落偏还要说出来。 正堂门上挂着锁,金黄的卡锁,锁着未知的世界。 门并没有上锁,大胆的段落一推就开了。门开时发出尖锐的磨擦声,是年久失修的疼痛声。 正堂内什么都没有,除了腐烂得自行碎裂的桌椅,还有正中央墙壁上挂着的长幅的画,上面是鹤舞残阳,纸张枯黄,布满蛛网和尘埃,依旧苟延残喘地存活下来。 段落四处打量嘴里碎碎念:“看来齐府以前的确有过繁花似锦,风华绝代。看看这些用具,这些画,这些瓷器,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段落识得这屋子里的古玩,但没有起心想占为己有,他是个少见的正直人。或许是这样,齐眉才默许他同来无门镇吧,默许他窥知自己的家事。 齐佑和齐眉并不说话,这是他祖上的旧宅,心里的涌动与疑惑自是不少。毕竟从出生到来无门镇之前,他们并不晓得祖上在哪里,齐听之与顾影亦没有提过。这一切就像凭空出现,如同无门镇,这种诡异的地方,诡异的规矩,并不是正常现实中存在的东西,这里像与世隔绝。生活方式与现代都市是脱节的。这里没有电,没有电话,就连他们带来的手机都没有信号。只有冷漠与疏离,还有寂静。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安于现状,没有争吵,没有争夺,只有沉默,安静,还有淡薄的生活。 齐眉的手不知摸到什么东西,手指被划出了血。她疼得叫出声,饶沁和段落飞快的赶过来。饶沁看到她手指上纤细的血痕,血珠子从肌肤的裂缝里渗透出来,一粒一粒,在伤口处湮开。饶沁有不好的预感,而且越来越强烈,只觉得心开始泛着疼,那血痕像划到自己的心上,殷红而满是死气。 还没待饶沁从背包里掏出纸巾止血,段落很快就拿起齐眉的手指塞进嘴里吸吮,不顾齐眉焦急的叫着:“脏,很脏啦。” 段落澄澈如水的眸光笑着望着齐眉:“脏总比你流血不停的好。” 齐眉和饶沁都被感动了。 女孩子的心比较软。 容易被感动。 所以容易受伤。齐佑见齐眉没事便往后院走去。后院比前院还荒凉,院中很静,宁静中有颤巍巍的恐惧。鸟兽残骸,枯草遍地,如坟场一样萧瑟,一排排的厢房,像一个个棺材,整齐序列,谁在等待死亡?谁又在策划死亡呢?齐佑的手撑到门栏上,手里便像碰到一具年老的尸身,腐烂变质,不可拾遗。 正待齐佑快走近厢房走廊时,后面跟上来的饶沁唤住了他。 “齐佑,齐佑,我们先去祠堂吧。” 齐佑转过身,疑惑的看着自己所在地方,为什么走到后院来了,我不是在前院看齐眉的伤势吗? 他疑惑的往回走,没有发觉,厢房里,一个黑色的身影,比后院还宁静,比宁静还恐惧。 她一直在等待猎物发现自己。 她一直在观看猎物发现自己的恐惧面孔。 饶沁阻止了她的游戏。 那么第一个死的就是她吧。 她森冷的笑,没有一丝感情。 齐府的旁边就是齐家祠堂。 齐佑是第一个踏进去的,一脚便踩上几块碎木屑,梗梗的,咯得脚疼。 段落也进来了,他比较犀利的看见那墙上暗红干涸的字迹:欠人家的东西,是一定要还的。 “天啊,这是用血写的,还是用油漆写的?”段落跑过去大呼小叫起来。 齐佑正在拾捡着一块块的木碎片,那显然是灵位的碎片。腥臊的暗红,木质紧密。 饶沁曾听夭夭亲口说过事情的始末,便回道:“是死人的血。” 段落本想用手去摸摸的,听到饶沁这样说,手以光速的速度缩回来,脸上是好玩的惊恐。饶沁看着他的模样宽心的笑,其实段落来也是好的,毕竟带给他们一些快乐。如果每个人都阴霾,那该是怎样的惨淡。他是个天生快乐的人,这样的人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不是么? 齐眉细细看着上百个灵位,梯形秩序,摆放在祠堂的正中央,散发出陈腐而森冷的气息,灵位上的名字她一个都不认识,直到在角落里发现两个新的灵位,那油漆分明是新刷上去的,略为新鲜,白色油漆写成的正楷体字。那是齐听之和顾影的灵位。 齐眉大惊失色:“齐佑,你快来看。” 齐佑刚好把那些碎屑捡完,听到齐眉的叫声,便走了过去。饶沁和段落也闻声过去。 “爸爸和妈妈的灵位?哪里来的?”齐佑疑惑道。 “摆在这灵龛上的。” 齐佑接过来,看到崭新的灵位,眼里是无尽的痛楚。 “很新,像是摆上去没有多久。” 段落也认真起来:“会是谁呢?是夭夭吗?” 饶沁听到夭夭又黯然神伤起来。 “不可能是夭夭,她还不会认字。” 段落觉得很奇怪:“夭夭不会认字吗?” 饶沁点点头:“她才六岁,还没上过学。” 段落的表情很惊奇:“天啊,她才六岁哦,真没看出来,她长得是比较娇小点,但言行举止根本不像个孩童。我看她心智比我还老。” 饶沁听到段落如是说,略有同感。 夭夭像个谜。 说捉鬼就捉鬼。 说消失就消失。 “齐佑,你说会是谁?”齐眉敛着眉固执的问。 “或许是村子里的人吧,说不定村里有人家跟我们齐家关系挺好的呢。” 齐眉点了点头,她并不是赞成齐佑的说法,而是宽慰自己。村子里的人一直冷眼旁观,怎么可能会有有心人。 段落早已绕到灵龛后面去了,他拉开斑纹裂旧的后门,印入眼帘的景色让他失声叫出来,声音颤抖,像受到莫大的刺激:“天啊……” 第1卷 药引 第26章 所有人都赶到段落的身边,却也惊呆了。 苍白的阳光,森冷的陵墓,齐腰长褪了色的草像死人的头发,没有色泽,只有枯败与死气。整片坟茔寂静得诡异。饶沁知道段落叫的原因是因为那一座座无规则拱起的坟头,泛着幽幽的惨白色的光,枯草尽责的摇摆着。 不知道谁问:“这,这是坟地?” 齐佑答:“应该是齐家的陵园吧,没有人打理,便成了这般凄凉的模样。” 段落长长的舒了口气:“这地方,真是恐怖。” 齐眉狠狠瞪了他一眼。 齐佑淡笑:“我们恐怕要这地方呆很长一段时间。” 段落差点跳起来:“为什么?” “我们回无门镇,本就是来安葬我爸爸妈妈的,让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 段落结巴起来:“这就是你……你们的正经事,所以,所以你们要在这片坟地里造墓安葬伯……伯父伯母?” 他得到了齐佑的肯定回答,脸色又成了惨白。 墓地点是早已定型的,只需挖土安葬立碑,齐佑早在来之前就去请师傅算了时辰,选了适宜入土为安的时辰。这些东西他本来是不相信的,但是齐眉一再的要求,齐眉从来没有那么坚持过,似乎她有什么未能让齐佑知晓。 挖土是一项具大的工程,他们去齐府庄子里找到了锄头和铁锹,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挖土工具,想必比手好挖一些。那些铁器锈得比绣花针还无用了。 四个人忙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关。 段落已经忘记这是个恐怖的地方,他只觉得两胳膊肘儿酸到骨髓里去了。饶沁脸上还沾着土星儿,但大家发现小小的墓穴终是成型。 墓穴是挖好了,但是时辰已经过了,四个人只得商量着明天再安葬,况且现在天已经很晚,在无门镇的一天就这样过去。 他们决定去齐府露宿一晚。 因为去夭夭所住的庙宇至少得一个小时的路程。谁都累得不愿再多走一步。 夜晚的齐府寂静阴森得如同坟冢。 大家都坐在大堂里,咬着一点点带着干粮,吃完这一顿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幸亏明天就可把事情办好,然后就可以离开无门镇。 只是夭夭,唉…… 饶沁叹息。 齐眉理解的搭上饶沁的肩:“夭夭没事的,她那么聪明,这里又是她一直成长的地方。” 饶沁微笑了下。 吃完,所有人都就地躺下,背包当枕头。 后院很黑,没人敢去,本来段落说到后院去,但被吓回来了,大堂开着门还能照进一些夜光,后面可是黑黢黢的一片。 须不知,他早已与她在黑暗中擦身而过。 所有人的梦都是一样的,一个女人,穿黑衣服的女人正在后院,三个人步履蹒跚的朝那个女人走去,那个女人咧开嘴像婴儿一样的笑,她牵引着他们前行,那是去厢房的方向。 “有地方不睡,为什么非要睡地上呢。”黑衣女人说。 一个个厢房依旧像一个个棺材,张开着黑暗的口,接纳那些没有灵魂的人。 他们的灵魂早已握在一个女人的手里,蹂躏,摧毁。 从后院回来的段落一边摇头一边低嘀咕:“我在前院的,为什么会去了后院?” 可他回到大堂,却没有看到躺在地上睡觉的三个人,只剩下他们的背包,静悄悄无辜的躺在那里。 有些人命不该绝。 段落回过头看到后院里那缓慢行走的三个人,如同被线牵着的木偶。 “齐眉。”段落喊出第一个人的名字。 一根无形的线崩断了。灵魂得以放生。 “齐佑。”段落喊出第二个名字。 又一根无形的线崩断了。灵魂得以解脱。 还来不及叫饶沁,饶沁已是黑衣女人手中之物。 醒过来的两个人和段落齐唰唰的看着后院走廊里的黑衣女人,饶沁如同木偶一般任她摆布。 齐佑焦急的叫道:“饶沁。” 可惜他不是段落,叫不醒失去灵魂的她。 况且现在已经失去叫醒的时机。 齐佑认出来了,这个女人他曾见过,在他家的后花园里,只是奇怪她怎么也会到了无门镇? “你们都得死。”黑衣女人的声音森冷得没有感情,有一种穿刺入耳膜的尖锐,带着婴儿玩具被别人抢了的犀利哭声。 齐佑问:“你是谁?” 心爱的女人现在生死难料,他顾不上害怕,恐惧。 害怕只会成为障碍。 黑衣女人又咧开嘴大笑,却已经残破,她的脸上没有了眼睛,只剩下黑色的洞,像偷窥者的望远镜的两个黑黑端口。 “死。”她只说了一个字。 一根无形似线的东西缠绕住饶沁的颈,慢慢的颈间渗出丝丝鲜血。 齐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他已经把生死置之脑后,他不能看着她死。 “不要。” 齐眉完全吓傻了。 红色的灯笼。 一个如血颜色的灯笼缓缓的靠近了齐佑。 有人拉住了准备与黑衣女人拼命的齐佑。 是个女人。美丽而苍白的女人。 提着红灯笼的女人。 黑衣女人看到红色的灯笼出现,后退了一步,但那根无形的线更勒紧了饶沁的颈项。 提红灯笼的女人越过齐佑一步一步的走向黑衣女人。 “放了她。” 她每走一步就说一遍。 “你是不懂善恶的婴孩。” 女人快要接近黑衣女人时换了台词,并且把红色的灯笼举到了黑衣女人的面前。那张脸是任何人想都不敢想的脸,眼睛是黑洞洞的,双颊露出白森森的面骨,像被啃噬过后的残骸。 被红灯笼照着的黑衣女人众目睽睽之下遁形了,仿若一团气体消失晕开。唯有最后一声刺耳的尖叫仍留在齐府,像剜心一般侵蚀每个人。没有依靠的饶沁瘫软下去,发出呻吟,除了疼,她无任何感觉。 颈部依旧有血流出,浸透衣襟。 段落一身冷汗涔涔。 齐佑飞快的跑过来半抱起饶沁。 饶沁想对着他微笑,表示安好。因为她一说话,颈间就像要裂开。 但她还是挣扎着说:“左岸,她要杀我。” 声音太微弱没有人听清楚她的话,况且这些人中并没有人认识左岸。 饶沁又略略提高声音说:“梦里,她来过。” 提红灯笼的女人说:“那不是梦,而是她控制了你们的身体,并且用精神念力扰乱了你们的神魂。” 齐佑看着面前陌生的女人,她并不比那个黑衣女人正常多少,她的脸色极苍白,刚刚抱起饶沁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那是一双冷得令人发颤的手,只是不经意的一碰便冷至自己的骨髓。 女人像看穿了齐佑笑着说:“你在怀疑我?还是在恐惧我?” 人与人,总在相互揣测,所以有了争吵,分手,离别。 有些离别,便是生与死的离别。 第1卷 药引 第27章 齐佑只注意怀里的女人,却忘记了齐眉,她被吓傻了,等醒过来她的思绪在这一刻崩溃。 于是尖叫着飞奔出齐府,以逃离死亡的速度,她狠命的向前奔。 等众人知晓,她已跑出门外。嘴里发出的尖锐惊叫把无辜的夜再一次划破,夜风冷飕飕带着冷冽而腐朽的气息把所有人都吹醒。 “齐眉。”段落叫着她的名字,也跟着追了出去。 齐佑跑了几步,终于因怀中的人儿太重,而放弃。他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身后提红笼的女人说:“放心吧,她会没事,那个男孩子跟过去了。” 齐眉的双眼已经睁得很圆,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突出,就像人被吓死时的状态,当然,齐眉还没有吓死,只是吓破了胆,一时回不过神。 街上没有行人,红色的灯笼在夜雾中若隐若现,街面也若隐若现。 失去常态的人往往慌不择路,她只知道往没有障碍的地方跑,不管那条是路是通向地狱,还是步向天堂。 段落不曾想过齐眉的体力这么好,速度这么快,眨眼便看不见身影。参加奥运百米跑拿不到一名,也会是二名。 段落出了齐府就注意到无门镇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那些红色的灯笼,已经有很多盏不亮了。如果按照夭夭的说法,那就表示有很多人已经死去。怎么死的不知道,但光想到有死人就令段落心里不由的发寒,他想返回齐府,毕竟那里还有两个人可以相互依靠不至于这么害怕,但是想到齐眉可能会有危险,他又无法置之不理,于是追了上去。 夜晚的无门镇像一个坟地。 萧瑟。安静。诡异。 夜风很冷,甚至穿透了他的外套,残酷的刺透肌肤。 他不能像齐眉那样狂奔,他小心翼翼的看路而走,这是条偏道,偏离了十字型街道的路,不知通向哪里,没有住户,没有红灯笼,没有星星,只有道旁的枯草摇晃得明灭无常。 坟地。 这里是一片坟地。 齐眉止住了脚,因为没有路了。 她站在坟地的中央,周围是一座座坟头,她由疯癫转为恐怖,本来亲眼目睹过亲生父母死亡的她还并未恢复彻底,刚又见到饶沁差点死于黑衣女鬼之手如此恐怖的一幕,她更想起天桥那算命师说的话与夭夭的话重合在一起,她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所以才疯狂的想要逃跑。她只想着要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只想着要远远的逃离。她的意识在此种情况下根本是自保状态,但是,等她真正清醒,她才知道要面对的事或人往往更加坚巨。 整片坟地很静默,她听到自己的心咚咚的跳个不停,像在求救,但她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被人扼住。 她害怕的蹲了下来,可知道,人一旦遇到害怕恐惧的事情,往往就会想把自己的身体缩小,甚至想缩到任何人看不见。 她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双膝紧搂在胸前,像颤抖的蜇伏的蝉,脆弱,死去。 许久,她才敢抬头打量自己所在地方,一抬眼便看到前面是一块墓碑,那是被风雨剥蚀得很残旧的墓碑,但上面的字迹还是被齐眉看清,她不识得墓碑上每一个名字,但是她认识活着人也有与墓碑上一样的姓氏。 这里的墓碑上都刻印有一个‘饶’字。 这是饶家人的坟地。 在很久很久以前,像童话故事开头一样。 在很久很久以前,饶家也是住在无门镇的。 有饶家的坟地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齐眉一跑就跑到饶家的坟地,像召唤,更多的像宿命。 是人都躲不开宿命。 齐眉看不到自己濒临死亡的表情。 有些故事很轻易的就这样夭折,有些人的命也能很轻易的便夭折。 齐眉看到饶字似乎安定许多,这或许跟饶沁有关系吧,当初饶沁告诉她祖上故事的时候不是提到齐家的夫人是姓饶的大夫救的,这里说不定就是饶家祖宗的坟地。 她站起来,一个墓碑一个墓碑的看过去,害怕和恐惧在懂得后就心安理得了。 就像你去游乐场的鬼屋,去多了几次就知道哪里会蹦出吓人的鬼怪,你后来甚至会很促狭的不告诉同去的朋友,自己不再觉得鬼屋可怕,所以你更想看到的是朋友被吓到后的惊恐面孔。 可是,齐眉的运气并不好,许多人都说过,算命师说过,古婆婆说过,所以,她真的不该来这里。 不该来无门镇。 不该来坟地。 她清清楚楚的看到这块残破的墓碑上刻着:饶夭夭之墓。 简单的五个字,没有落款,没有叩者人,也没有生死时间。 她再略一回想,好像大部份的墓碑上都没有刻上死者的生往,像是草草了结。 阴冷和恐惧此时纷涌而至。 饶夭夭。 夭夭。果真姓饶? 好像饶沁说过要帮夭夭过户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夭夭到底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 或者此饶夭夭非彼夭夭? 齐眉开始哭泣,其实她不想哭的,但心里压着深深的害怕,她不得不找出口放生。 拥着瑟瑟发抖而冰凉的身体站在坟地。那是一场怪异的场景。 她的泪流下来时,面前的墓碑也开始流下液体。 红色的液体。 血一样的颜色,血一样的气息。 残旧的墓碑如礁石一样横着裂开,血从裂隙处汩汩流出,就像把头颅和身体分割开来。她又想起饶沁脖颈处的伤口。 齐眉除了哭似乎找不到任何可行的姿态。 黑衣女人静静的站在坟墓前,与齐眉并肩,没有谁知道她是如何出现的,也没有谁能够阻止她的出现。她也盯着断裂的墓碑,面无表情,不,应该说她已经没有了表情。 她只是一个毁了容失了心的傀儡。 尸体鬼儡。 齐眉死了,跟老乞丐一样,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黑衣女人肚子里藏着一个噬血的魔鬼。 齐眉的身体碎成很多快,她的心脏完好无陨的落在血肉之间,血浸透到黄色的泥土里,泥土像海绵一样吸收,稠黏恶心。腥味在坟地上空萦绕,住在坟地里的哪个是活人? 所以,这里没有活人,有活人也必须得死。 黑衣女人依旧静静站着,但是肚子不再隆起,而成一个血洞,大大的血洞,里面的婴孩正从血洞里爬出来,爬到齐眉的尸身前,血肉模糊似手一样的肢体上全部沾的都是齐眉的血。潮湿而殷红。 它拾捡起齐眉的心脏一瓣一瓣在齿间磨碎,然后吞噬。 婴孩模样的脸在滴血,身子是血糊的肉团,咧开嘴朝齐眉来时的路笑。无声而怪异。 人生,全都是安排好的。 有人还在寻找,有人还在等待。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等待一个永远都不可能会出现的人。 第1卷 药引 第28章 饶沁伤得很重,幸亏饶沁是学医的,身边总习惯带一些常用的药品。背包里有止血绷带,有消炎药,创可贴,除此之外都是一些感冒药和胃药,但已经足够应付颈间的伤口了。 齐佑小心翼翼的帮她包扎伤口,脸亲近到她的脸,手抖动一下,两双眼睛对到一起,说不清的暗涌如潮,暧昧如丝。 提灯笼的女人并没有离去,而是在后院里提着红灯笼凄凄的站着,快要站成雕塑。 直到齐佑照顾好饶沁到她身边说谢谢的时候,她才有了一些活气。 齐佑看到提灯笼的女人把自己右手的中指放到嘴里咬破,然后把血滴进红灯笼的灯芯上,那暗了很多的灯笼果然又亮起来,跟血一样娇艳。 “这灯笼……” 提灯笼的女人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柔软了许多:“这灯笼是靠提灯笼的人的血养的。” 齐佑惊得嘴一直未阖。 “我叫墨香,是夭夭拜托我来照顾你们,没想到一来便看到你们果真遇到危险。” 齐佑这才有了一丝反应:“你就是夭夭提到的墨姐姐?” 墨香又笑,其实她多笑笑的话,并不觉得可怕冰冷:“嗯,她一直是这么叫我的。” 齐佑对她的戒备全都卸了下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舒了口气,“夭夭她为什么不想见我们,也不要我们去找她?唉……饶沁很想她,为此而伤心很久。” 墨香没有说话,而是仰头望了望像一块黑色布幔的天空,红灯笼把她的脸映出几分颜色,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她的神情突然哀伤起来,望着齐佑说:“你们明天午夜就离开无门镇吧,不要问夭夭了,如果有缘,你们必是可以见到的。”她把手中的红灯笼递给齐佑,“红灯笼是我私自送你们的,如果没有红灯笼,你们走不出无门镇外的黑色森林,这红灯笼,只要一个时辰滴一次血就永远不会熄灭,一旦熄灭就永远不能点燃。如果在没有走出黑色森林时就让它熄了,你们就永远走不出黑色森林。到过无门镇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去的。我告诉你们出去的方法,已经是犯了禁忌。齐家在以前对墨家有救命之恩,我妹妹和母亲是齐家上辈人救的,我只是报恩而已。” 齐佑提着红灯笼,静静听墨香说话。 这其中的曲曲折折他是不懂,但是那片有生命的黑色森林的确让人毛骨悚然,原来夭夭以前说的到过无门镇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去的,是因为那片黑色森林。 这无门镇真是难以令人置信的诡奇。 但他还是很诚恳的道谢。 突然大堂里的饶沁撕心裂肺的叫起来:“齐眉。” 齐佑和墨香同时奔到正堂。 只看到饶沁鼓着双眼看着门外,手在空气中乱抓,手指都弯曲着,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嘴里不停的叫着齐眉,一会儿,就泪流满面。 齐佑以为她做恶梦了,赶紧把她揽进怀里,低声安慰着,好半天,饶沁才安静,但是依旧不停的流泪,手紧紧的拽住齐佑的衣服,生怕他会走掉一样。 墨香的神情肃穆起来,她嘴里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齐眉,唉,齐眉,恐怕不好,难道他没有找到她。” 安静的地方,就是喃语却也可以清楚可闻。 齐佑仰起头问墨香:“齐眉,她,怎么不好?谁没找到谁?你是说段落没有找到齐眉吗?” 墨香看着他的神情,欲言又止。 良久,她终是告诉了他:“齐眉恐怕有性命之攸。跟你们来的那个男孩,他的命势很奇怪,就连神鬼都会惧上几分,你们带他同来也算是幸运,只可惜,有些事情不是人为所能控制的,你应该听说过,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这也是你们齐家人的劫数,当年造成的杀孽太深重。” 齐佑只觉自己的神魂都失了几个,双眼也痴呆的望着门外。 空气很安静,夜很安静,死人更安静。 “谁,谁要杀我们?当年齐家到底造了什么杀孽?这齐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齐佑先前说话都在颤抖,可到最后却又扯着嗓子质问起来:“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谁能告诉我?啊……” 墨香被他吓到了,这个男人也到了承受不及的时候。 如果一个人开始失去理智,对这个世界开始不留恋,结果会是怎样呢? 不留恋世界不代表选择死亡,没有人会愿意为不喜欢的东西放弃生命。 那么,他会是抗争到最后的吧。 放在一旁的红灯笼寂静无语,默默燃烧着生命之血。 墨香拍了拍齐佑的肩,像是安抚,但她手的冰凉几乎让人无法承受。 墨香叹息,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留在无门镇这个像坟冢的地方呢?或许是为了等待吧。 无门镇的人没有人真正活着,都不过是一个个活死人。 冰凉的身体,黑色的衣服,阳光艰难的穿透,却不能照耀。 心跳动得缓慢,血流得缓慢,所以身体会冰冷。 她走出齐府,看着街上许多熄了的红灯笼。告之生命已经消失。 那是维持自己生命的灯笼,她送给了别人,也等同于把自己的生命送给了别人。红灯笼养着人,人养着红灯笼。 这世间万物哪个不是互相利用呢。 其实不把红灯笼送给他们,自己也会成为一盏熄灭的灯笼吧,她并不会放过自己,她的恨可以养那么魔性的孽物,难保不会要自己的命。 只是,结局不是人可以预料的。 墨香行走在街道上,红色的灯笼如血红的眼神,充满警告,充满怜悯,充满嗜性。 第1卷 药引 第29章 段落也看到一片坟地,他还闻到一阵浓厚的血腥味,引得胃阵阵痉挛,想要呕吐。 路到了尽头,也没有看到齐眉。 段落并不害怕这些坟头,现在他的心里满满都是齐眉,追了她这么久还不见她的身影,他担心,失落。 他在坟地里四处找起,他的脑袋里始终有个影像,那就是齐眉蹲在某个墓碑前,抱住双膝,一直颤抖,一直哭泣。 直到血腥味越来越稠浓,他才慢慢住脚慢慢搜寻,他看到染满红色液体的残缺墓碑,像受伤的躯体,在夜色下,那些红有些孤独。再把眼神转到地面,便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血肉残肢,暗暗的,模糊成一团,还有一个孤零零的脑袋,脸仰望天空,眼未阖,有泪痕。他转过身去就吐了,而且眼泪鼻涕随着下来,他哭得很大声,似乎要把夜吵醒。他找到齐眉了,但有些来不及,他想好的告白不再有人听。 段落的手握成拳头,骨头咔嚓作响。 他像狼一样的仰起头,‘啊’的惨叫出声。惊世骇俗。 可惜没有圆月映景。 脖子上的青筋如一条条锁链,要把凶手绳之以法。 凶手正在夜色的掩饰下瞄准下一个猎物,它听到了那声惨叫,它被惨叫声吓到了。 魔鬼被惨叫声吓到了,天下开始有了奇闻。 所以,今晚会是一个平安夜。 除了死去的人,不会再死人。 那门户上的红灯笼开始笑。 段落也在笑,叫完后他就无节制的笑,一边流泪一边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这片坟地的,不知道自己怎样走进齐府。 齐佑搂着饶沁坐在正堂,他完全没有睡意,他在等齐眉和段落。 他相信生命不会那么轻易逝去。 齐眉还只是个小女孩。 她还没有谈过恋爱。 她还不懂得生死。 她不清楚世事无常。 可是,他看到脸上有血渍且神情呆滞的段落,他的心噔的沉了下去,就像石头落进水里,突然失聪,然后再失去意识。 段落的喉咙咯血,从嘴角溢出来。 手上脸上不知何时沾了血渍,身上的外套也不见了,只穿着宝蓝色的毛衣,上面沾着暗红的泥巴。 他根本不看齐佑和饶沁,安静的走到他们的身边拿起白天挖土的铁锹然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穿过祠堂,走到他白天推开后门看到的恐怖坟地。他径直走到他们白天合力挖好的墓穴旁跪了下来,原来他的背上还有一个黑色的包袱,正滴着血,这时他把黑色的包袱放进墓穴里,如果有心的人便可以看到,这个黑色的包袱其实是一件黑色的衣服,与穿在段落身上的黑色外套无异。 衣服里包着的是齐眉的尸身。 原来段落把齐眉的尸身一块块集好,带回齐家坟墓。 可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根本像是没有生命和感官的机器人,只会木木做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甚至眨眼的频率都少了。 他站起来拿着铁锹盖土,良久,黑色的衣服就被黄土掩埋。 他又跪下来,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此时才又哭出声,哭出血泪,手捧一掊土盖上坟茔。持续动作。 齐佑一下子要照顾两个病人。 饶沁带伤且有些发烧,面色是不正常的红,昏睡着。 段落一直昏迷,自从齐佑回复意识后,不放心段落,看他拿走了铁锹,猜测许是去了坟地,于是找到了昏倒在坟地里的段落,他一直就这样,半醒半睡,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像个老头,嘴唇像花瓣一样裂开,渗出殷红的血丝。 已经天亮了,弱弱的阳光,照着清冷的齐府。 齐佑隔一个时辰就咬破自己的中指养一直挂在大堂门口的红灯笼,他自己都觉得怪异。 很多事情想不清楚就不再去想。 他知道,事情总会有一个结局的。 齐眉死了,他看到了先前为父母准备的墓穴成了自己亲妹妹的坟墓,是白天她自己为自己掘的坟。齐佑没有哭,也没有像段落那样昏迷过去,他突然明白他现在有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带饶沁和段落离开这鬼地方,安全,活着离开。 他寻了一块长条木板,咬破中指开始书写碑文。 最可怜的就是右手中指了,一个时辰就得咬破一次,现在还得当笔使。 下次养灯笼时,咬左手吧。 简单的坟墓,简单的墓碑,也像草草了结。 他抚摸小小的墓碑,终究还是哭出声来。 齐家的后人,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他的心有些无望,但是想到还有饶沁,脸上又略略温柔起来,生命亦为之锃亮起来。情人,是一副不可易得的良剂,是药方的药引。 锐利的光斑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无门镇的上空也有鸟群飞过,排列的队形很奇怪,不是人形也不是大字形,像一个符号,齐佑始终没看懂。 饶沁不知何时醒了,她也到了祠堂的坟地。 颈间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齐佑的手法并不高明,包得她的颈项像木乃伊僵硬的脖子。 饶沁的咽喉沙哑,她叫了齐佑一声,但声质只能传播给自己听到。阳光下她那张脸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双眼,皮肤幽白得像鬼魅,在坟地里看她有种诡异的感觉。 齐佑听到身后有响动,转过身来看到是饶沁,便伸出手扶了一把。 “你好些没有?”齐佑望着她极不正常的模样,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饶沁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这两种方式现在要她做起来岂非不难为人。 但她有许多事情必须要齐佑知道,所以她踮起脚,嘴快触到齐佑的耳朵了,姿势像调情,可惜,两个人的面目都有些憔悴不堪,实在不是调情的时候。 “杀齐眉的人是左岸,她是我的朋友,可我并不知道她也来了无门镇。当初,她有告诉我她要离开西安,也往我店里递了纸条,上面写着不要去无门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齐佑,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饶沁说得气喘,停了下来。 齐佑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她,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不怪她。 “你说过你不相信你的爸妈是被人杀死的,其实我也知道你爸妈不是被人杀死的,他们是被女鬼杀的,是一个叫梨花的女鬼……” 齐佑听到这里,松开饶沁,惊奇的问:“女鬼?梨花?” “是。” 齐佑跑出坟地,把饶沁一个人扔在这里,饶沁望着齐佑离去的方向直到身形隐没才慢慢转回头看着齐眉的坟墓,嘴角是微微的笑,像胜利者的笑,像藏在黑暗里的笑,也有点像夭夭天真无邪的笑。 齐佑跑回齐府,他拿出一个布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是一堆碎木。 当初,他进祠堂时捡起的灵牌碎木,看到比较完整的木块上有一个梨字。 现在他一块块的拼凑起来,就连木屑割破他的手心都尤不自知。 是梨花的灵位。 齐佑傻了,真的是女鬼杀了自己的父母? 那么为什么梨花要杀自己的父母?她连自己的灵牌都护不了,怎么可能还有能力去杀人。 他不明白,是谁摔碎她的灵位,难道是与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用这种方式发泄。 还有一个问题,齐听之和顾影的灵牌是谁做的? 他又想到那个说报恩的墨香,或许会是她? 只能感叹,人的想象力真的有限。 第1卷 药引 第30章 男人过分的留恋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或许本身就是不可取的。 所以,段落从昏迷中醒过来,虽然精神大不如从前,但还是很安定。 饶沁倒是越来越憔悴,整个人迅速的瘦下去,黑色的衣服里像裹着一张白纸,她越来越像无门镇的人,死气,苍白,冰冷。 因为饶沁的身体,他们一直耽搁在无门镇,说来也奇怪,墨香像是知道他们没有走似的,每天都送吃食过齐府。只是不愿意多说话,来了放下东西就走,只是看到饶沁的模样,她会叹息。冰冷的手摸到饶沁的脸,同样的温度。 不再有任何事情,齐佑也早把父母的骨灰安葬,齐家的坟地有了两座新坟。 只等饶沁的身体好一些,便会离开无门镇。 本说带饶沁去夭夭所住的寺庙休养的,那里毕竟有厢房和床,只是路途遥远,得花上一段时间,可饶沁根本经不起任何颠簸,齐府也有厢房,但自从那件事后他们提都不敢再提厢房,于是拔了那些齐腰深的枯草做铺。她睡着时如同安静的死去。一旦挪动她,会觉得像在折磨她,五官都拧在一起。 夭夭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或许本来就没有这个人。 齐佑偶尔会想起她,因为他看着饶沁的身体不好,或许见到夭夭会开心点。 人一旦豁然开朗,必然身体健康。 段落往返于齐府与齐家祠堂之间,他并不与齐佑和饶沁交谈。 他有他忙的事情。 似乎,他并不想离开这鬼地方,离开无门镇。 因为他开始收拾祠堂,去后院的井里打水擦洗祠堂墙壁上用血写的字迹,那井掩没于荒草中,还是齐佑和段落两个拔草做铺时发现的,里面的水清澈,微凉。而且他还问过齐佑:以前祠堂是不是有人看守。 齐佑并不知道,但饶沁知道有一个齐大爷,好像是齐家唯一留在无门镇的人,那墙壁上的字就是用他的血写的。 但她并没有告诉段落。 段落开始磨一把镰刀,是当初挖墓穴时用的,当然他并不知道这工具叫镰刀。 他只知道是铁器,想要铁器锋利,必须得要磨刀石磨。 他没有找到磨刀石,但可以找到石头,于是一块平整的石头被磨得凹下去,生锈到无法割草的镰刀很快锃亮起来,当初齐佑拿着它割草愣是没割动,现在恐怕割人都没有问题。 墨香似乎很愿意跟段落交谈,如果是以前的段落说不定两人会成为好朋友,但现在的他不愿意结交任何人。他总是磨着刀,就像月宫里总捣着药的兔子。 齐佑怀疑段落已经神经失常了,经过齐眉的死。他并不清楚段落是否是看着齐眉死的,但他带回了齐眉的尸体,没看到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齐佑得照顾他们两个人,一个生病,一个失常。他嘴边的胡碴长得老长,一圈圈围在唇边,像个农汉。 这天,不知是他们耽搁在无门镇的第几天,饶沁像疯了似的撕扯自己的衣服,眼睛鼓得老圆,比青蛙眼还突出,齐佑和段落两个人死劲掰住她的双臂不让她往自己的胸口上撕扯,她的手指曲折作出抓的姿势,脸上是狠狠的样子,要置自己于死地。她的颈间又开始渗出丝丝鲜血,且血流越发迅疾,浸湿了衣衫,血色更加狰狞。齐佑骇住,饶沁的伤口是他一直在照顾的,根本已经愈合了为什么还会裂开,而且血流得异常汹涌,像是伤及到动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齐佑摇着头自问。 段落狠狠的说:“肯定是她,是她,她又来杀饶沁,她要我们所有人死。” 齐佑看着面露凶色的段落,猜到了那个口中的她是谁,就是饶沁的好朋友左岸。 无辜的左岸人事不知。 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一个不能怀孕的女人怀了孕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何况一个没有心没有内脏的女人怎么可能去杀人。 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正如夭夭以前说的:“但愿不会选择她,她已经是个苦命的人。” 苦命的她躺在一片荒草中,肚子上破开一个大大的血洞,里面空空如也,除了腥臭。 她已经养不了它了,所以它也不养她了。 它找到了新的寄主。 有新鲜的生命,新鲜的血,新鲜的心脏。 左岸枯萎的手握着的玫瑰花已经死去,那是一朵塑料玫瑰花,居然也有凋谢。 没有眼睛的眼眶望着天空,多么不公平的人生。 饶沁只觉心脏疼要命,疼得她想挖出体外扔掉。 脖子上的裂缝汩汩的流血,草铺上一片腥红。 原来娇嫩的皮肤起了层层褶皱,饶沁整个人像在缩水般拧结,那是痛得无以复加的结果。 齐佑胯在饶沁的身上,除了按住她的双手不让她伤害自己的身体,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腾出手的段落赶忙去找止血的纱布和药。 段落慌慌张张找到纱布,扯下一大叠直接按到她颈间的伤口上,结果可想而知,并不能止血。 白色的布,红色的血,刻骨的融合在一起,谁也阻止不了死亡的脚步。 齐佑哭了,他的泪跌落在饶沁的脸上,温热。 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人。 “沁,我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活,让你活。”齐佑哭着说,只差呐喊。 段落面对这种熟悉的场景,想起了齐眉。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纱布嫣红,似嫣然一笑。 饶沁的确在笑。 但笑得古怪。得逞的笑。 但没多久就不能笑了,因为墨香从门外进来,看到他们的架势就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加紧几步走到饶沁的面前,看到饶沁厌恶她的神情,她知道她又得做一次犯禁忌的事。 “齐佑,你起来吧,不要按着她,她不会再自残的。”墨香静静的说。 齐佑不可置信的望了望墨香,又望了望饶沁,饶沁的表情很奇怪,狠狠的盯着墨香。 “起来吧,如果你想救她的话。” 段落听到墨香这样安静的说话,原本慌张的心也安静下来,连忙从地上站起来顺便也拉了一把齐佑:“听她的吧。” 似乎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 等齐佑起来,墨香就蹲下身子去,撩起长发从脖子间取下一个物什挂到饶沁的脖子上,那是一根红绳子,上面有一个如玉石一样的圆坠子,所有人都认得,那是夭夭的舍利子。 舍利子挂到饶沁的脖子上就发出白色温和的光,她安静下来。十指不再狠狠的扣起,而是慢慢的摊开,眼里也渐渐柔和。 段落奇怪的问道:“这不是夭夭的挂链吗?怎么在你这里。” 墨香淡笑:“本来是我的,夭夭调皮,偷偷从我身边拿出去玩。”她又望了望饶沁的脸色,正常了许多,“这挂舍利子的绳子可能是饶沁的,所以我才能赶过来救她一命。这东西有灵性,谁对它好,它会记得。就像人,谁对她坏,她也会记得,一辈子或者生生世世。所以,冤冤相报,生生不息。” 墨香最后几句话像是说给某个人听,因为她的眼神穿透在这里的所有人,盯着谁也不明了的时空里。 她起身叹了口气望着齐佑说:“我要带饶沁走,等她好了我再送过来。” 齐佑想拒绝但被段落扯住手臂,由于力太猛险些把他扯倒。可能是着急齐佑说出拒绝的话,怕不可挽回。 墨香理解的笑了。 这个女人,一直在人前微笑。 墨香扶着饶沁走出齐府的时候,看到一抹红从自己身边滑过,很快隐没。 墨香略一低头便看到自己祼露的手背上已经划出一条血痕,细嫩苍白的皮肤上渗出血珠。 如同报复。 第1卷 药引 第31章 夭夭一直跟着她,看着她把饶沁带到她的房子里安置在自己的厢房,那是整条街上唯一没有红灯笼的房子。 墨香帮饶沁盖被子时看到她脖子上的舍利子发出淡淡的红色,这表示有孽物近了身边。就像当初饶沁有危险时,胸前的舍利子差点灼伤墨香的肌肤。这是一种预示。 墨香不动声色的退出厢房关门,木屋子的构局很简单,一房一厅,简单明了,家具都是木质的,她的神情平静无澜,关上门的那刻却深深叹了口气才说话:“它是不懂人性的孽物,可你不是,你被渡化有佛性,为什么还指使它造杀孽呢?仇恨真的那么重要?你不是个六岁的孩子,你有一百多年的智慧,何不好好寻了往生去,你这样不死,比活着的任何人都难受。” 夭夭眨眼就凭空出现在墨香面前,“你以为你把舍利子给了她,她就会不死吗?血婴照样可以杀了她,它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你这样多管闲事,它也会杀了你的。” “哼,我不怕再死一回,只是你当初就不该养它。” 夭夭撇撇嘴,很忧伤的说:“可它真的很可怜。它被自己的母亲给欺骗遭杀害,因为心魄入了药,所以精魂一直无依无靠,得不到超生。我只是帮它养成实体,可它的恨是靠自己的怨怼积聚的,齐家的人本身就太过份,让他们安活了一百年,已经够善待他们了。” 墨香自恃无话可对,但还是说:“我不懂你和血婴,还有齐家人的恩恩怨怨,只是饶沁她根本与你是同门本宗,你为什么不救她,任血婴来残害剥噬她的身体。你明明知道,血婴要找寄主才能活下去,它杀了齐眉,如今剩下的最好寄体就是饶沁。” 夭夭往关了门的厢房望去,“她根本不姓饶,饶家人在一百年前就遭齐家灭门杀害了。” 墨香惊讶:“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夭夭苦笑道:“齐家连我这样才六岁的孩童都没放过,我的爹爹娘亲哥哥,还有五十多个饶家同宗死于一场大火,你可以明白为什么无门镇有齐家的府宅而没有饶家的,饶家也算是名医世家,可世家的府邸如今是一片萧瑟的坟地,齐眉就死在那块坟地上,我已经用她的血祭那些枉死的冤魂。” 墨香可怜起夭夭来,她终究是个薄弱的孩子,她身上惨烈的灭门之痛令她夜夜不能安睡。 世间最蠢的事情,就是灭门惨案。 “饶沁不姓饶,那她姓什么?你不应该杀害无辜。” 夭夭冷笑道:“饶沁姓齐,她是齐听之与习嫣生的,你以为世界上每个人都很善良吗?你可知道,每个人都在作恶,每个人都在造杀孽。” 墨香想说什么,却听到厢房里传来动静,像有重物落地。墨香和夭夭对视一眼,开门冲了进去。 饶沁整个人如风中残烛,毫无生机。 她没有睡在床上,而是瘫倒在离门不远的木地板上,两眼直直的,像被索去魂了的娃娃。 巴掌大的脸更是憔悴得没有了轮廓,瞧她的模样离死也只差几步的距离。 墨香赶忙去扶她,她清楚饶沁肯定听到她和夭夭的谈话了。 夭夭只是站着,只是站着,她做不到回到以前那些假装的快乐,假装的亲情,她连假装都不会了。 墨香扶不动饶沁,她朝夭夭嚷:“你过来帮忙扶起她好不好?不管她是谁。” 夭夭回想到以前饶沁对自己的疼爱和照顾,终是不忍于是也俯身去帮忙,哪料这时的饶沁又清醒过来,她一把抓住夭夭的手,眼里尽是泪:“你不是来杀我的吗?你动手吧,我情愿死在你的手上,用来赎罪。” 说着,嘤嘤哭泣出声。 墨香生气了:“能活着,就好好活着,你何必求死呢。” 饶沁又笑起来,可这笑要多恐怖就多恐怖,狰狞的样子连夭夭都吓到了。 “你们不知道,我爱上了我的亲哥哥,他是我的亲哥哥。我不能原谅自己,谁也能不救赎我,我只有死,只有死。夭夭,你把我们带到无门镇,不就是想报仇吗,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世,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 说完她又哭起来,一哭一笑,像失了心的疯子。 她不正是失了心么?连胸前的舍利子都不能救渎。 还是那句话: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夭夭没有说话,只是她身边本来隐形的一抹血红越来越浓,聚满杀气与怨恨。 墨香看到了,她的脸色冰冷下来,声音如铁:“有我在她身边,谁也不能杀她。” 夭夭没有阻止那抹血红逐渐形成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孩,作呕的腥味笼罩这间厢房。 “我们不杀她,她也活不了,她现在一心想死。” 墨香冷笑:“夭夭,我开始怀疑,你是故意让她知道的。” 夭夭没有否认。 夭夭起身要离开,手一招那露出一排尖利牙齿的婴孩随着她瞬间隐没。 墨香终于看清这血婴的模样,一个略成人形的婴孩,有血盆大嘴,嘴里全是尖锐阴森的牙齿,那不像人的牙齿,更像怪物嘶碎人的工具,当然,那血婴也不过是个怪物罢了。 饶沁接着又哭直到声嘶力竭,然后昏死过去。 有人想死,有人想活。 墨香想到自己:那么我了,想死不能,想活亦不能,只不过是留在人世的一口浊气。 段落的镰刀磨好了,而且拾捡起自己的东西,跟齐佑说,他要宿住在祠堂里,想在离开前好好陪陪齐眉。 齐佑能不答应么? 只是他能去陪齐眉。 可自己连饶沁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只能在这里等。 每到晚上他开始思念饶沁,爱恋她这么多年,自己好不容易回国,却遇到这样的事情,如果,事情处理完了,安全活着离开无门镇,我们一定会在一起吧。 故事的结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第1卷 药引 第32章 段落白天会在齐眉的坟前说话,虽然他与齐眉相认的时间不长,但自认为相爱的时间很长。 所以,无论齐眉怎么变,他都会记得她。 所以,他在商场一眼就认出齐眉,然后一直追随,只到她撞进自己的怀抱。 那时的她,是那么的慌张。 段落掬了一把土,放在坟前说:“真怕你当时否认自己不是齐眉,嘿嘿……不过,你还是被我唤醒记忆了,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在幼稚园,你一直欺负我,你强占我东西的模样是那般的娇蛮可爱,我可喜欢看你那种模样,所以你总问我,为什么不到老师面前告状,我就对你微笑。” 段落露出当初对齐眉那般的笑,鸡蛋白一样白的门牙,很冷清。 “可你五岁的时候就走了,我看你搬得空空的位置,一直哭着问老师你去了哪里。齐眉,你都不相信我哭了吧,那时可真急了,我一想到再也不能见到你,我就伤心。老师说,你坐飞机到很远的地方去,一个叫国外的地方。后来自己明白,你出国了。我想,有生之年,我们不会再相见吧。” 段落哭了,有生之年,相见了的他们,却不得不面临一场永别。 齐佑过来看到段落又笑又哭的坐在齐眉的坟旁絮絮叨叨,除了感动,还有明了。 这世界的爱原本是那么的脆弱。 他不想打扰他,于是悄悄返回。 偶尔白天来祠堂看看段落,偶尔晚上来看看。 这是饶沁离开四天后的夜晚。 四天,可以改变很多事情,说不定还会翻天覆地。 齐佑白天看到段落的精神不太好,想着晚上过去陪他。 出了齐府他就觉得今天晚上特别的冷,身上的外套已经很厚了,可还是感觉到冰凉的气体浸入体内。 有些冷气可以叫做戾气。 有些戾气足够让人死亡。 他朝身后街面看了看,那些红色的灯笼娇艳如花。他自然的转回身却又突的向后望去,因为饶沁正从一片红灯笼的街上走过来。巧笑盼兮。 她的笑,她的身形,慢慢清晰。 “佑哥哥,你准备去哪里?”饶沁笑,那细细的眉眼像娇娆的柳枝,挠得心痒痒的。 “沁,你刚刚叫我什么?”齐佑惊喜又带着不可置信。 “叫你佑哥哥啊,我从小不就是这么叫你的么?佑哥哥忘记啦?” 齐佑哪会忘记,他还为饶沁忘记而苦恼了很久呢,但他现在开始有错觉,他觉得这声音有点像夭夭的。 “佑哥哥,这里风大,你怎么站在这里,段落呢?” 看样子饶沁身体全都好了,齐佑看她颈处的伤口连疤痕都消失了,肌肤雪白,在夜色下分外的诱人。 “段落守在祠堂里,他说要陪齐眉最后几天。” 饶沁眉眼一闪,唇如花绽:“那你准备去他那里?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吧。我也要佑哥哥陪我。” 饶沁拉着齐佑又返回齐府。 挂在正堂门边的红笼灯无精打采的看着进来的两个人,突然摇曳了一下,像被人用嘴吹了一下。 饶沁的手冰凉,这是齐佑最大的感觉,他想起曾经碰到过墨香的手,也是如此的温度。 难道和那样的人在一起几天,也会染上同样的温度么? 饶沁走到草铺,整理好就躺下去,但是却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拉着齐佑撒娇说:“佑哥哥,晚上好冷,佑哥哥抱着我睡好吗?” 齐佑在饶沁生病时一直是搂着她睡的,因为她晚上需要照顾。 但现在她的病好了,而且活色生香,且又自己对她一直心存爱恋,如果还抱着她睡觉难保不会让人心猿意马。 可是饶沁的眼神很难让人拒绝。 于是齐佑也躺了下来,双手抱过饶沁,她的身体跟她的手一样冰冷,他觉得像抱着一具尸体。 但饶沁不是尸体,她的眼波会动,她的手会动,她的唇亦会动,而且慢慢靠近齐佑的唇。 齐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主动的饶沁,但还是没有对她起任何疑心,他认为饶沁可能身体好了,所以比较开心,与他开起玩笑来。 可男女之间这样暧昧的玩笑,岂不是玩火自焚。 齐佑渐渐觉得难以控制自己的心神。他思念饶沁的唇,在饶沁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思念饶沁的身体,在身体欲望腾升的时候。 思念最耗人心血。 于是齐佑耗干了所有心血。 当他不顾一切吻上饶沁凑上来的唇时,当他的手渐渐伸去她身体最隐密部份,他只觉得脖子一冷,像有什么刺透肌肤,又有什么流出体外。 眼前的景像纷乱起来,有人点燃堆积在一处的纸钱,火烧得很旺,浓黑的烟雾升腾,是段落。草铺上突然被血渍浸染成狰狞的紫红色,撕裂,被风撩起,张牙舞爪。 齐佑的身体冰冷下去,他最后一眼便是看到那一摇晃,然后熄灭了的红灯笼。 他想起以前段落问夭夭:“奇怪,这家的灯笼不是亮的。” “因为这家有人刚过世。”这是夭夭的回答。 这红灯笼是齐佑养的,所以,齐佑也过世了。 白天,段落觉得齐佑没有来看自己,隐约觉得不大安。 于是出了齐家祠堂。 祠堂外,便看到一具身体像稻草人一样干瘪。 横死在街上。 那是躺着的姿态,手里像抱着什么人,但什么人都没有。 脑袋离身体很远,在齐府阴冷的牌匾下。 脑袋破了一个大洞,红色和白色的液体固体交织着飞溅出来落于街面,眼睛鼓出眼眶外,盯着齐府里的红灯笼。红灯笼已经熄灭。 齐府。枯萎。 第1卷 药引 第33章 饶沁和段落两个人站在齐家祠堂后面的坟地里,只见又多出一个新坟。 段落说:“当初齐眉在天桥被一疯子拦住看手相,那个人说她要去的地方有去没回,齐眉当时给了一百元给他,我还加以阻止,如果那一百块钱可以救她的命,我愿意为她倾其所有。” 饶沁说:“夭夭曾告诉我们每一个人,到过无门镇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去的,我们并没有听。” 墨香不知何时也过来了,说:“今晚你们离开吧。” 段落落寂的看了一眼墨香:“我不会走。” 墨香皱眉,“为什么?” “我要找它偿命。” 墨香冷笑:“你真不知死活,它是你能轻易找得到的吗?只有它找你,如果让它找上你,你也活不了了。” 段落并不气馁:“你不是告诉我,它没有寄主就不能活不下去吗?” 墨香轻笑说:“果真是这样才好。像那种孽物,只有两个念头:活下去,报仇。” 夜,无门镇的夜,离开的夜。 墨香走在前面,饶沁和段落并肩在后面。 这个地方开始让人留恋,因为有值得留恋的人。 段落频频回头,生怕遗落。 饶沁脸色依旧苍白,如风中的小白花,她的身体依旧冰冷,眼神更冷。起夜风,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此时的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无门镇三个血红的大字又出现在眼前。 段落此时才觉得,那种颜色果真是用血渡上去的。 墨香回过身住了脚:“不能再送你们了。”然后又望着饶沁胸前的舍利子:“它可以带你们走出黑色森林,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如果能够出去,能够忘记无门镇,那再好不过。” 饶沁的声音已经撕裂,再也不能复元,她上前握住墨香那双冰冷异常的手,无力说:“谢谢你,墨香。” 墨香冷漠道:“我只是报恩,报齐家的恩。” 饶沁听到齐字,身体明显的在颤抖。 墨香见她赶紧加了一句:“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 饶沁惜惜相怜道:“你也是。” 墨香冷笑:“我是永生,不会死。” 饶沁愕然。 永生,就是失去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还有所爱的一切,注定在这世间,千秋万代,不死不灭。没有结局,也就没有未来。 有无穷无尽的等待,但谁也不知道到底最后等待的是什么? 饶沁安抚着握住墨香如寒冰的手,只见墨香一把反握住饶沁的手放到她的胸脯上。饶沁瞪大眼,她,居然没有心跳。 没有心的人还活着。 墨香又道:“我把红灯笼送出去的那一刻心就死了,可是心死了我人还活着,不死不休。” 饶沁恍若看到墨香的泪和血一起留下,凝结成忧伤而悠远的相思。 她也是有爱的吧。 饶沁一直伤痛中。 段落并不知道饶沁的身世,他还以为饶沁一直沉湎于失去齐佑的痛苦中,与自己一样。 又是午夜十二点。 无门镇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千军万马在夜间急行军。 墨香说:“无涯草已经退了,你们快走吧,这条路存留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这是无涯草和无门镇的约定。” 这是一种奇怪的约定。 但段落失去了好奇心,他满满的都是失落,没有探索的心情。 饶沁和段落走出无门镇,再回头,看到的便是如絮一样的黑雾,黑雾中并没有墨香的身影,她仿佛不存在,无门镇仿佛也不存在。 也许,他们与时间同在。 前面的路无限延伸着,不知要把人带向哪里。 就算前方没有路,也得走下去。 不管前方会遇到什么,也得走下去。 因为他们没有回头路了。 就像齐眉和齐佑。 他们每走一步,后面的路就消失一步。 越往前走,黑色的雾越浓,还有一丝恍然的血腥气味。 牵着饶沁的段落停了下来,右手摸了摸怀里的镰刀。 “段落,怎么不走了?”饶沁声音暗哑,且身体还很虚弱,整个人脱型一圈不止。 段落转过头看了看饶沁,认真的说:“如果有什么危险,你只要一直向前跑,向前跑就可以,不要回头,绝对不要回头。况且你有那挂坠,你一定会活着回去的。” 饶沁摇摇头,她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不,要回去的一定是你。段落,是我们拖累了你,你不是齐家人,它要找的对象是齐家人。所以,你要好好的。” 说完,她的眼睚里又一片湿润。 两个人没再说话,因为血腥味已经浓厚得让人要呕吐。铺天盖地。 饶沁胸前的舍利子开始发烫。 黑色的雾里出现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孩,看不到它的脚,只看着它在路面缓缓爬到饶沁和段落面前,后面是两条长长的血渍印。 它看到饶沁就呲着牙露出一个笑脸,如果说那是笑的话。 而且脑袋来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饶沁想起自己来无门镇之前时常做的恶梦,现在岂不就在眼前,甚至比梦境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落已经拿出那磨得锃亮的镰刀作出砍的姿态挡在饶沁前面。 它并不畏惧镰刀,它害怕的是人。 是段落人本身。 所以它停滞不前,露出恶狠狠的牙齿望着这两个人。 如果它的眼睛也叫眼睛。 没有眼睑,只见得血肉里嵌着两颗白色的珠子,不停的转动着。 时间在流逝,生命在流逝。 一个时辰,如水。 本来他们只走了一半的路程。 如果没走完这条路,路就要消失的话,那他们面对的是比血婴还要恐怖的植物无涯草。 段落头微微向后偏:“饶沁,你听我说,我来阻挡它,你赶快向前跑,我们没有时间了。” 饶沁摇摇头,手紧紧抓住段落的手臂,“不,它要杀的是我,段落,我也是齐家人,我也姓齐。”她的泪干瘪的流下:“是齐家欠它的,与你无关,你这个笨蛋。” 饶沁不知哪来的力气,话音一落就狠狠的把段落往身后一带,自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血婴的面前,那尖锐的牙齿更是噬血起来,一跃而起攻向饶沁。段落并没被饶沁摔去后面很远,很快就迎了上来,他看到血婴那血盆大口就要朝着饶沁的脖子咬去,手中的镰刀闪电般的扔了出去,也许是一心想击中,居然真给击中了。闭着眼睛等死的饶沁只觉狠烈的血腥味到了脸上,却听到吱吱叫得很响的痛苦声在脚下,血婴血肉成团的身体里插着一把满是剧齿的弯形的刀,闪着寒意。 还没待饶沁回神,段落一把牵住饶沁的手越过血婴向前跑去:“快走,没时间了。” 身后的路退得越发疾速,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赶似的。 还有三分之一的路,段落心里暗自回忆来时走的路程与现在对比着。 可时间不够三分之一。 而且饶沁虚弱的身体越来越跑不动,基本是被段落带着跑。 后来,带着都跑不动了,她蹲下身来,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有重重的喘息。 她朝段落挥手,意思叫他走,不要管她。 可是段落哪能不管,他蹲下去,扶着饶沁上了自己的背,背着她坚难的走起来。 饶沁听到一阵又一阵断断续续的兴高采烈之声,由远至近,与呼天抢地之声刚好相反,那是无涯草归来了。 就在身后,越来越近。 背着饶沁的段落也越走越慢。 饶沁微微调整,把脖子上的舍利子取下来费力的挂到了段落的脖子上,口气微弱的趴在段落耳边说:“放下我,你自己快走吧,否则我们谁也逃不……” 话没说完,就听到饶沁喉咙里咕的一声,还有呲牙裂嘴声和尖利的笑声,像婴儿得到玩具那般得意而高兴的笑。然后声音消失,像生命的终结。 段落的心一沉,脚步停了下来,他咽了咽口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饶沁,饶沁,你还好吧。” 背上的人没有回答。 段落低下头一看,脚下已经是一滩血渍,蜿蜒的朝着回去的路面流淌,还有不停滴落的声音。 段落的泪也随着下来,但没有哭出声,依旧背着饶沁的身体向前跑去。 现在的他积聚了所有力气,但前方的路也跟着在消失,只剩脚下的路面。他看到无涯草那无骨腐烂的枝叶摇摆着,像招魂那般的鬼舞。是一种寂寞的舞蹈。他亦看到前面就是黑蒙蒙的黑色森林,只要跨过去,或许,就能得救。 可他还背着饶沁。 段落深呼吸一口气,像跨栏那样后退两步,然后起跑加紧两步,一跃而起。 可终是跳不过,他们掉进无涯草堆里。 只差一步。 许多生命横沟都只差一步就到达彼岸。 段落看到无涯草缠住自己的身体,像茧一样把他裹起来,慢慢就会吞噬掉。 背上的饶沁早就被无涯草缠住,收紧,吞没,那骨裂肉碎的声音就在段落的耳边噼哩叭啦作响,最终尸骨不存。 那身音是折磨人心的,如恶梦般挥之不去。 段落的胸口处咽喉处也被无涯草缠上,他只觉得要窒息,无涯草的陈腐气息也即将消失在鼻翼间。 他失去意识。 胸前的舍利子红艳如血。 第1卷 药引 第34章 夭夭像做错事的孩子,心事重重,有种仿若怕遭家人责骂的可怜。 西安疗养院的护士一个劲的盘问夭夭,多大了?谁带你来的?来探望谁? 夭夭瘪瘪嘴终于哭了,小手一直在眼眶外擦着,擦得通红,那护士也觉得自己可能对孩子太过严肃,赶忙又来哄她。 你要见爸爸啊,好,阿姨带你去。 饶爸爸是吧,嘿嘿……阿姨也认得他,别哭哈,阿姨这就带你去。 夭夭不哭。 那护士又问起来,怎么没有大人带你来呢? 夭夭说,我有姐姐,可是姐姐出去旅游了。 怎么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姐姐的啊。 护士开始抱怨起夭夭的姐姐来。 本来入疗养院探望病人是要登记等一系列麻烦的手续。 但总不能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去做这一些吧,况且她能准确的报出病人的名字和家庭状况,那就放行喽。 谁会对一个孩子生戒心呢。 天下间的孩子都是无恶的。 饶远志坐在床侧望着窗外,现在还不到放风的时候,等时候到了便有护士带他出去散步,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路程,固定的环境。 好像并不太坏,总比丧命的好。 有些人,只不过是太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的眼神平静,平静得令人发颤。 至少夭夭是这么认为的,她不习惯饶远志从她进门起就盯着自己。 那护士牵着夭夭的小手,柔软的手,喷香的皮肤。 “饶先生,你女儿来看你喽,看,多可爱的女儿。” 护士像哄孩子一样哄着饶远志。 饶远志垂着痰涎,口齿不清的说:“嗯。夭。夭。” 护士见他还能认出自己的女儿,想必父女情深,也不必打扰,“你们慢慢聊哦,阿姨就在走廊外,有什么事叫阿姨。” 夭夭乖巧的说:“谢谢阿姨。” 护士摸了摸夭夭的头出去了。 饶远志依旧坐着夭啊夭的叫个不停。 夭夭见他身上挂着毛巾,看来是擦口水,她伸手扯下来,帮饶远志擦着口水。 跟以前一样,自顾自跟饶远志聊天。 “那些人都死了,齐家的人都得到了报应。” 饶远志跟着喊报应。 “我终于明白,世间只有人这种动物才是最可怕的。齐家的齐老爷为了救大夫人而杀了二夫人取出未足月的活胎盘做药引,等救活大夫人后,大夫人为了怕此事泄露出去而灭了名医饶大夫一家。你可以为了饶沁杀了自己的妹妹和妻子,最后叫我帮忙杀了泼齐家一家人。你说,如果世间真有因果报应,那么到底该谁得到报应呢?” 饶远志脸上的呆滞神情慢慢隐匿,他伸手拿过夭夭手中的毛巾,扔弃在一旁,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一片安宁。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 许许多多的花灯挂起,就连疗养院的走廊里也挂起一排红色的灯笼。 饶远志的眼光出现一抹狠色:“我帮你报仇雪恨,你不该在这里怨恨我,如果齐家后人不死,你能得以超生吗?你这永生之体,能够安生吗?无门镇养着一堆怪物,哪个都该死。饶墨不该告诉我饶沁是习嫣和齐听之生的,所以她得死。习嫣更不该与齐听之偷情,还生下饶沁,她们的死都是自作自受。” 夭夭的小脸黯然:“那么,炎夏和左岸呢?也该死有余辜?” 饶远志瞪着夭夭:“他们不该接近小沁,小沁是我的,永远,一辈子。所以,我给她开了一副绝育的药方,我亲自熬给她喝,我会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你也别把自己撇清,如果没有炎夏和左岸,你以为你养的血婴能够活到现在,只怕早已魂魄成灰,现在的寄体不好找,且又刚好炎夏和左岸是悬阴之体。” 夭夭冷笑:“可惜饶沁死了,死在无门镇。” 饶远志笑着说:“所以,我要替她报仇。” 夭夭苦笑:“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偷了墨姐姐的舍利子,哄着齐大爷和我出无门镇找齐家后人,更后悔的就是遇到你,你不姓饶,你到底姓什么?” 饶远志哈哈大笑:“死人不必知道太多。” 夭夭的小手指着饶远志一字一句的说:“你杀不了我。” 饶远志怜悯的看了眼夭夭,“我为什么要杀你,反正知道无门镇的人都已经死了。” 夭夭突然颤栗起来:“我,我知道你是谁了,那无门镇,是你,是你……” “对,就是我,一切都是我布置的。所以,饶沁也不会死,她会成为永生,留在无门镇。” 夭夭的尖叫引得护士闯进门来,看到夭夭捂着脑袋没命的叫,饶远志依旧呆呆的坐在窗边,流着涎嘴里不停的念着:“沁啊,沁。” 护士把夭夭带了出去,关上房门。 饶远志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生命,还是有轮回的好。 他记得夭夭的话:世间只有人这种动物才是最可怕的。 但夭夭没有告诉他,饶沁是死于无涯草,苦海无涯,那被噬了的心魄精魂,将永世不得救。 段落从可怕的恶梦中惊醒,只见妈妈站在身边,推搡着他:“落落,你怎么又伏在书桌上睡,这样脑部容易缺血,不利身心健康。” 段落看到妈妈熟悉的面孔保养得当,手中还端着一碗汤圆,热气腾腾。 “今天元宵节,你昨天买的红灯笼都挂在客厅了,你爸叫你半天要你帮忙一起挂,也没见你出卧房。” 红灯笼。 段落几步就跑到自家的客厅,只见两盏红布围成的灯笼挂在客厅两侧,下面还悬挂着明黄色的缨珞。他的手伸到脖子里摸了两圈,也没见到什么挂饰。 段落焦急问随后跟上来的妈妈:“妈,我一直没出过门吗?” 妈妈似乎在想什么,她看着脸色不对的儿子道:“今天没出去,昨天去逛街,前些天一直在家啊,怎么呢?”随后她又走到茶几旁拉开下面的小抽屉:“你看你逛街都买些什么玩意,中国结,翡翠扣,鸳鸯帕,这个是玉珠子吧,带身上挺好的,我就跟你说别买,这些玉啊什么的要你爸爸去熟人那里买才可以买到玉质上好的,你买的都是些玉皮啥做成的,纯粹小玩意儿。” 段落似乎没听到,只顾拿起那玉珠子,红色的绳子,圆润的玉坠,中央有几根细小如发丝一样的血丝。 妈妈见他看得那么认真,也凑上来说:“这个看上去不错,好像是血玉吧,叫你爸过来看看玉质。” 段落的脸色极其难看,抓过那坠子飞快到玄关处换鞋出门:“妈,我晚点回来。” 西安内城墙头全都挂满了红色的灯笼,这是一直生活在西安的段落不曾注意的,现在令他想起无门镇里的那些红色灯笼,用血养着。熄灭一盏就表示一个人逝去。 他想把车开得飞快,但是街上车流量多,他急得一直拍喇叭键。 需要一些东西来证实自己那些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他们是初三去的无门镇。 可按照妈妈说的状况他并没有离开西安,而且,他们在无门镇不止呆了十几天,至少是一个月左右吧,难道还有时差不成? 车开到长安北路,然后转个弯进去,如果没记错前面不远就是饶沁家的店铺。 前面果然有一间店铺,也果然是中药铺。 只是铺里的人段落不认识。 那是个老人,很中式的老人家,胡子老长,两颊都瘦得凹了下去。 亦根本不姓饶。 那老人很中式的回答:“老朽姓吴,您是要看病还是拿药。” 段落觉得自己有些崩溃,他又开车去了齐眉家的住处,空空的新房子,没有人入住,邻居都说没有姓齐的人家回国。 他把车扔在步行街的地下停车场,独自一个人在外乱逛,衣服单薄,风很冷冽,像要把一个吹醒。手中的珠子是冰冷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以前见到它是那么的灵性呢,如今来看这珠子好像也已经死去,黯淡无光。也好像不是这颗珠子,就像那些人,居然是不存的。难道真的不存在?那为什么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段落快被自己搞疯了,街上到处是红灯笼,许多人都在欢笑,在快乐,在购物,很面生。 直到他过天桥,才看到一个熟悉真实存在的人,破碗里依旧几块零钱,几个硬币。 衣着邋遢褴褛。 嘴里嚷着:“要不要算命啊,看手相才五块钱?” 段落把手伸到他的面前,他脸上没有干净地,但两眼闪着喜悦的目光,那是生意上门,捕到猎物的锐意之色。 他仔细端详一番段落的手掌,还翻来翻去像烙烧饼似的。 半天才说:“唉呀,先生,您可是大福大贵的命,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段落皱眉:“就这些?” 他又看了看段落的面相:“先生,恕我说实话,您可是天雷命,您的八字是不是五月初五正午时辰?” 段落不懂什么天雷命,但他居然说中了自己的生日,于是微微点头。 “嗯,那就是了,您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段落收回手,无奈的问:“记不记得十几天前也在你这里算过命的一个女孩?她,她还给了你一百块钱的算命费。” 那人慌张起来:“你说什么,你可不要胡乱说话,我算命向来收费端正,可没有什么女孩给过一百块的算命费。” 表情明显得像有人来讨债似的。 段落只得说:“我不是来要回那一百块钱,我只问,你是否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孩。” 他努力的想了想,还是很迷惘的摇摇头,“没有。” 段落暗暗叹息。 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鲜红的一百块扔在那人的破碗里,然后下了天桥。 只见得那人赶忙从碗里捡到起一百块塞进破烂不堪的内衣里,嘴里还低咕着:“如今的年轻人啊,出手真大方。” 这个世界,本就是虚幻与真实交替。 一些人,一些事,势必会被抛弃。 第2卷 嫁衣 第1章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夜深你飘落的发 夜深你闭上了眼 这是一个秘密的约定 属于我属于你 嫁衣是红色的 毒药是白色的 但愿你抚摸的女人流血不停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但愿你抚摸的身体正在腐烂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这是一首歌词,用它来作个序,然后开始讲述与它有关的故事: 还是关于无门镇的故事。 还是那么荒诞不经的岁月。 一个女人苍白的沉湎于有关幸福的幻想中。 学会了编织举案齐眉。 也就相信了命中注定。 可是亲情伤害了她,爱情抛弃了她。 最终她明白,只有死亡是重新获得贞洁的唯一可行的途径。 除了报复,她无法重生。 第2卷 嫁衣 第2章 墨羽呷着咖啡看着一旁试婚纱的南茵,脸上是欣悦的笑,多年的同学兼好友都一一结婚生子,这多少令自己感到喜悦,但其中不免又有一丝怅然若失,为何自己还独守着这间婚纱摄影店没有归宿呢?想着,心中暗暗叹息。 南茵脸上带着羞赧的笑在墨羽前转了一圈:“羽毛,你说这件好看不?” 南茵身上是一件提胸束腰的白色婚妙,长长的裙裾如水一样泻在地面上,在身后摇曳成一片精致的舞花,胸处坠满水钻,随着胸口的起伏,一闪一闪如星一样耀眼,两根如钻石项链一般的肩带绕住脖子打一个巧妙的结,背后褛空,腰身处用纱曼编织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整套婚妙穿在南茵身上,她那白瓷一般的肌肤和着白色的婚纱,如同圣女一样,美丽质洁。 墨羽点了点头:“这套婚纱在我的店里叫‘水钻新娘’,你穿着着实好看。” 墨羽的婚纱摄影店是洛阳城顶出名的一家,不仅是因为这里的服务态度好化妆技术神摄影技术高,而是因为此店的婚纱都是由专人设计,独特,唯美,几乎无店可比,无论质地还是款式在洛阳城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来这里拍婚纱照的新娘新郎都可以享受到国际一流的婚恋嫁衣。而且墨羽还给每一套婚纱都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她跟一些准新娘解释说:婚纱也是有感情的,它如果选中你,你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 当南茵听到墨羽的称赞时,无不得意的在穿衣镜前来来回回转了好几次。 南茵共选了十套婚纱准备出去拍外景,墨羽见是好友的婚纱摄影便想着跟他们一起出外景,出门时却看到南茵意犹未满的表情,奇怪的问:“茵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南茵未来的准老公肖遥接口说:“她啊,还不是想拍一套古装婚纱照,看你店里没有古代新娘装心里有些失望呢。”墨羽就更奇怪了:“我店里至少有四十套旗袍,近半是婚嫁旗袍,那些还不够你选啊?”南茵的脸红了,作势要打多嘴的肖遥。 墨羽用凶狠的眼神示意南茵一定要讲。 南茵这才扭扭捏捏的开口:“不是旗袍,是一种很飘逸的古装式样的服饰,宽袖,裹胸,像水纹一样流泻的裙摆,质地极好,是一件红色的嫁衣。” 墨羽问:“像是汉朝或是唐朝的新娘嫁衣,你在哪里看到的?” 南茵红着脸偎在肖遥的怀里说:“我做梦梦到的,我梦到我穿着那件红色的嫁衣和肖遥……和肖遥……洞房花烛。”南茵的脸红得跟当红炸子鸡似的,似乎要渗出血。 墨羽像记起什么似的,恍然失了会神。 直到肖遥在笑南茵,墨羽才知道现在还站在店门口,掩饰的调侃道:“我知道了,你羞不羞啊我的俏新娘,快上车吧,去外景的路长着哩,别耽搁时间了。” 南茵啐了一口墨羽,紧接着上了摄影组的车。 墨羽看他们上了车坐稳,车并没有开动,于是跑到前驾驶座问司机怎么还不走。 “永摄影师还没来。”那司机说。 永姜没来?墨羽诧异。 永姜是墨羽店中水平最高的摄影师,像这种高水平摄影师堪称得上是大艺术师了。所谓艺术师都有自己的怪癖,比如说永姜,他下雨天不摄影,无论有什么重要的客户,还是客户出重金要他拍一组雨中相集,他都会拒绝,且没得商量。而且,他似乎很怕水,就连喝水都喝瓶装的,如一瓶喝不完剩下的他便拧得很紧,生怕水会自己跑出来谋害他似的。不知道他洗不洗澡的?墨羽想到这里脸色一红。 可是今天不是雨天啊,恰恰是艳阳高照,风和日丽。 永姜也是个极有时间观念的摄影师,难道出了什么事? 墨羽嘱咐司机先过外景,她随后就跟永摄影师过去。 等车开动后她就拿出手机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却告之关机。 墨羽心里隐隐不安,但不安在哪里,又不得而知,所以更加的如猫挠似的不得安宁。 她开车到永姜的住处,恐怕有人要问一个老板为何会熟悉店里摄影师的住处了,当然得说,墨羽跟永姜的关系是非一般的,他们是可能会成为情侣的朋友,目前正在试用阶段。 这栋公寓没有电梯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楼层的装潢各个方面水准都特高,要不达到大艺术师之称的永大摄影师也不会看上这里。墨羽走在宽宽且阳光十足的楼梯间,脚下高跟鞋的声音紧跟着自己的脚步,在楼梯间寂寞的回响,她已经尽量放轻脚步了,但大理石梯面实在是太脆。 三楼。幸亏只有三楼。 但墨羽觉得爬了很多层。她已太久不运动。 这里的门都设计得很华美,带着古欧美的风格。墨羽按响门铃,却没有任何动静。 隔音效果也很好,所以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来开门。 于是墨羽连续按了几下,但门依旧没开。 墨羽就些急躁了,首先,她关心永姜,怕他出了什么事,听说艺术家的思想都极其怪僻的;其次,穿着细高鞋的脚站着开始发疼,她略略侧腰揉了揉。 就是墨羽很不雅的捶门时,却听到门锁的旋转声。 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永姜,而是一个女人。 比墨羽高出一个头的女人。 墨羽买的时尚杂志封面上可以常常见到的女人。 最近准备打入国际时尚界的女人。 “傅轻轻?”墨羽惊讶道。 “你好。”傅轻轻的声色有些暗哑,但她标准的笑,标准的打招呼动作令墨羽觉得面前的女人是一张照片,定格的笑,定格的动作,几百年保持不变。 墨羽意识到自己是来找人的,而找的人是与自己有些暧昧关系的男人,而有暧昧关系的男人的房子里有另一个女人,所以她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和老板的口气问道:“请问永摄影师在不在?” 傅轻轻笑了:“你是墨羽?” 墨羽很奇怪傅轻轻会问起自己,但还是很礼貌的回:“是的。” “请进吧,姜他还没起床。” 墨羽的脸有些发烫,心有些受伤。 她看到傅轻轻穿的是睡衣,因为要开门所以披了件外衣。永姜与她的的关系看来比他与自己的关系要暧昧得多。 墨羽修得整齐漂亮的指甲掐入手掌心,成一轮弦月,受伤鲜红的弦月。 墨羽局促不安的坐在沙发上,这房子里唯一的卧室里传来永姜的声音:“轻轻,到阳台把我的衣服收进来。” 傅轻轻应了声,抱歉的朝墨羽笑了笑,转身去了阳台。 以前永姜都是直接光着身子到阳台取衣服穿的,现在有外人不好放肆。 对,墨羽只是外人。 或许,墨羽和永姜之间,有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傅轻轻把衣服递了进去,又帮墨羽倒了一杯水。此时的她像居家主妇,亲和,温馨,只是有一些在摄像机前习惯了的动作和笑容未褪却。 傅轻轻主动攀谈起来:“我有听说过你。” “是么?”墨羽暗想,或许是在永姜的嘴里听说的吧,毕竟他们的关系那么要好。 “你曾在国际时尚服饰界设计过一组作品名‘裂帛’而轰动一时,那时我还是个不出名的model,但听说过许多国际名模都在仰慕你,称赞你的设计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谁能穿上你设计的服饰走台,那是一生难忘的惊艳。我就想着有一天一定要穿上你设计的服装走t台。可惜,你不久后就隐匿了。许多大公司和经纪公司都出大价钱找你,可是没有任何消息,我倒是没想到你会一直在洛阳。” 墨羽不自然的笑了笑,用喝水来掩饰慌乱的心情:“你或许认错人了。” 傅轻轻洞察似的笑:“就算我会认错人,姜他不会。或许你知道姜是个古怪且又非常出名的摄影师,但你不知道姜为什么会屈尊在你的婚纱店拍那些无任何艺术价值的照片。” 墨羽有些惊讶,这倒是没有听永姜提起,当初永姜来应聘,除了问她给他多少工资,再也没有任何要求。 “因为他知道你是名设计师。” 墨羽突然明白过来,她的心如被剜去一块,苦笑着说:“更因为,他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傅轻轻笑得很国际化:“你果真是聪明人。” 此时永姜出来了,墨羽忙站起来,打量这个英俊的男人。 有时女人太过天真,于是她死有余辜。 这个世界容不得天真,也容不得幻想。 墨羽不得不承认,她曾经是爱永姜的,他的冷俊,他的不羁,都是致命的诱惑。她一直幻想着自己与他的未来,那将会是无法言喻的幸福。 可现在的他很陌生,他的口气像在威胁墨羽。 “如果你答应为傅轻轻设计一组作品,我会一直留在你的婚纱摄影店,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永姜的声音蛊惑人心,但他的话却是伤透人心。 墨羽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她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于是她说:“永姜,你这话果真很可笑,我不会为任何人设计任何作品,如果你要离开婚纱店,我不也拦你,我会叫助手结算你至今天的工资。” 墨羽现在只想快快离开这栋房子,快快离开这两个人。 因为她想哭。 曾经信任的人如今又是另一番嘴脸。 认真的人容易受伤,因为现实玩世不恭。 “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傅轻轻尖利的声音却叫住了她:“你以为你离开这里就安宁了么?你只要踏出这间房子,明天你的消息就会见于各个报纸杂志媒体,我会很心安理得的加油添醋一番,我并不介意做一个坏女人,如果是为了我以后的星途。” 墨羽气结:“你……” “我想你会介意自己是一个坏女人。” 墨羽现在是愤怒:“你们这样欺人太甚。” 此时永姜软弱下来低声下气的说:“羽,求你了,你就答应给轻轻设计一组作品,只有你才能让她扬名国际时装界,成为国际名模,你不是一直在设计婚纱吗?那么,你为轻轻量身设计一组婚纱作品也好,我求你了,羽。” “你怎么知道我店里的婚纱是我设计的?” 墨羽看到傅轻轻微扬的嘴角:“原来,你们一直在调查我。” 墨羽退至门口,看着永姜软弱无能的面孔冷笑道:“如果永大摄影师跪着求我,我就答应为傅轻轻名模设计一组婚纱作品,否则,你们爱怎么往媒体捅便怎么往媒体捅,我不在乎。” 永姜呆住了。 倒是傅轻轻那张名利是图的脸布满诡笑,她摆出引诱的姿态靠在永姜的身上,手不停的在永姜的胸前画着圈圈。鲜红的指甲,那是魔鬼的唇,散着娇娆的香味,让人万劫不复。 “姜,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做的,我们在床上,你是这样说的,不是么?” 墨羽的上齿咬紧了自己的唇,脸色如一块未染色的布。 她的心里在一直祈祷,永姜,求你不要答应。 墨羽其实只是个善良的孩子,她的一些刁难话语只是想用来掩饰自己的怯懦与受伤的尊严。可是永姜的双膝却不争气,墨羽逃了,她不想看到下跪的永姜,尖细的高跟鞋跟随着自己一直逃窜到楼下。 直到跑出很远,她还能听到傅轻轻那放肆而得意的笑。 冷傲不羁的永姜。 不。 墨羽咬着牙关哭泣,无声,隐忍得更加痛苦。 她在路边一直呕吐不止,那些肮脏令她无法适从。 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我不爱永姜,我从来没有爱过永姜。 爱情倘若没有火花,至少了解后要懂得放下。 高跟鞋断了,名牌货也不过如此,无法带人逃遁。 她掏出手机,拨到外景组,告诉他们换一位摄影师。 第2卷 嫁衣 第3章 墨羽毕竟是一个坚强独立的女子,第二天她要助理帮忙结算了永姜的工资,并且人事招聘出去,她需要一名摄影师。 她坐在自己独立的工作室里,现在这里安静得令人恐慌,没有人会进来,这个地方除了她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进入。 既然答应了那个名利女人的事情,必是要完成的,一组作品,至少要十多个设计,她坐在电脑面前无心构思。定定的望着窗外,某些人某些回忆不由自主便让她深陷。 其实,每个人都是不自由的。 她被永姜束缚。 永姜被傅轻轻束缚。 傅轻轻被名利束缚。 名利逍遥法外。 她深深叹了口气,接着便拿起铅笔在一旁的空白画稿上描起初稿来。 谁都是在无从选择的生活。 她在一个星期内定格了自己的设计理念,是一组名‘姹紫嫣红’的婚纱作品,共十二套婚纱,十二种颜色,每一套都是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设计。墨羽是一个极有服装设计天赋的女子,她在五年前,在法国巴黎还未修完学校的设计课程却有幸扬名国际,因为自己设计的那一组‘裂帛’作品,那是一组颓废中带着激情,平凡中带着唯美的作品,所有灵感都是源自她的母亲,那个一生都穿麻质裙子,宽大棉料素色衣服的女人。她害怕人群,脸色苍白,抽极品中南海,夜晚总不能安眠,于是喝加安眠药的咖啡。安眠药是白色的,咖啡是黑色的。安眠药是苦的,咖啡也是苦的。如她的一生。 墨羽手指间的烟燃到尽头,薰黄手指,灼疼肌肤。 她叹了口气,把烟摁灭到透明的烟灰缸里,继续忙碌。 那些白色的画稿,如她苍白的脸,是无奈的姿态。 十二张画稿,十二个设计,那是墨羽分裂的灵魂,浸入到设计里,所以才生动,才美丽,才让人凯觑。 这些是善良的灵魂,如果浸入的是邪恶的怨灵,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显然,这不是人会思考到的事情。 这比母猪上了树还让人滑稽。 墨羽打电话告诉唯一与她有合作的服装厂,让他们赶制这组作品。这也是她唯一信得过的朋友办的服装厂。她店里的婚纱便都是这家服装厂制作而成的,当然,设计是她的。 用什么衣料缝制墨羽都交待得一清二楚,说到红色婚纱用什么料布时,墨羽迟疑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南茵说的话,红色的嫁衣。 她更清楚的记得母亲便有一件红色的嫁衣,用黑色的檀木箱子锁着,箱子上是暗黄的卡式锁,用一把簪子式似的钥匙才能开启。 那是母亲亲叮嘱万嘱咐要她放好的东西,还说将来有一天,叫她送回无门镇。 临死前母亲也一直盯着那箱子,干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箱面,墨羽听到她极细的叹息,像是生生不息的怨灵。母亲说过,这件嫁衣受过咀咒,不要轻易拿出箱子。墨羽也只是悲伤的听着,因为这也是母亲弥留之际的交待。 咀咒,那只是一些恐怖小说里才出现的字眼。 所以,她并不相信。 所以,她今天从箱子里拿出了那件红色的嫁衣。 以前,她只是偶尔打开箱子摸摸这件红色的嫁衣,因为这嫁衣的布料是墨羽没有见过的,摸上去就像触摸云朵,而且颜色艳丽得让人离不开眼,那一种红,就像幸福。 此时,她从箱子里拿出这件红色的嫁衣,展开时抖动一下,如水流泻,折放在箱子里也是几经年月了,居然衣身没有一丝的摺皱,反而更加的光滑。 这是一件被残酷的岁月所遗忘的衣服。 它依旧光鲜亮丽。 红色,本该幸福的颜色。 可红这种颜色越来越多的便是带着鲜艳腥腻,作出坚强绝裂的姿态,以独一无二的形式诉说那些或悲悯或幸福的爱情。 因为,人拥有一种红色液体,叫血。 这件嫁衣像血一样流过墨羽的手臂,温润的触感,就像肌肤与肌肤的碰撞。 墨羽再次感叹这布料的质感。 用什么材料才能制作出这样的布,像水,像云,像肌肤,颜色像血,像霞,像幸福。 突然墨羽冒出一个念头,这衣料莫不是用血凝织的吧? 然而她又傻气的摇摇头,怎么会有这种怪异的想法呢?许是最近太操劳了。 嫁衣的款式很老气,没有什么特点,像古代里一般家庭出嫁女子的着装。宽袖,衣带曳地,很干净传统的衣身,没有任何的绣花,裙身直到脚裸。这是一件干净褪却华美的嫁衣,肯定制作这件衣服的人是个喜欢简洁的人,而且针脚略显粗燥,像手工缝制。 墨羽记得古代某些小家碧玉要嫁人都是自己动手缝制嫁衣,一是表明此女贤能淑德,二是听说穿自己动手缝制的嫁衣,婚后就会与夫君恩爱永恒,相濡以沫,相扶到老,如同给自己缝制幸福。 如果…… 墨羽想着,如果把这件嫁衣改制成自己作品中的第十二个设计的样式,那该有多动人心魄。她赶忙拿出随身带来的画稿细细观摩,只要把设计稿中的一些细节修改掉,然后用这件嫁衣的布料,那么这肯定是最耀眼的一件作品,每一组设计中必须要有一件压轴作品,那么就用它。 墨羽的心沸腾起来,她是一个狂热的设计师,虽然为了对母亲的承诺而放弃了自己的职业,但并不代表可以遏制自己的灵感。 红色的嫁衣。 它的命运再一次改变。 墨羽拿出手机给服装厂打电话,请他们过来取衣料。 似乎墨羽已经忘了关于咀咒,关于嫁衣不能出箱的事实。 第2卷 嫁衣 第4章 那是一个月后的下午,墨羽悠闲的在露天咖啡厅喝咖啡,她的婚纱摄影店便在隔壁,所谓得天独厚就是这么着的吧。她喜欢蓝山,不像她的母亲喜欢巴西黑咖啡,那是让人受折磨的颜色。墨羽觉得自己越来越习惯回忆母亲,那个固执的女人,愣是在墨羽答应她退出服饰界不再设计作品后才咽气。她不懂得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坚忍的女人。 “羽毛,羽毛,你可真是悠闲哦。” 墨羽闭着眼睛都能猜出老远就在嚷嚷起的女人是谁,除了南茵,这个孩子气的女人之外,再也没有人这么不淑女了。 听说,一旦把自己终身大事交待了的女人,就不会再顾及自己的形象。 所以,男人有了婚外情。 所以,女人有了婚杀。 女人这种活火山生物,是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 南茵挽着肖遥的手,着一身凉爽的衣服,大大咧咧的笑,在阳光下很快乐。 墨羽微笑:“你们怎么来啦?” 结婚的女人是很忙的,布置新房,派发请柬,购置用品,诸如此类。 南茵自顾自的坐到墨羽对面,拂了拂略微零乱的头发说:“你这话可问得奇了,是你自己叫我们今天来的。” “是么?”墨羽只觉自己今天并没有打电话找他们二位啊。 南茵看着墨羽迷惑的神情就知她正糊涂着,手从精致的挎包里拿出一张红色单据,叭的放到墨羽面前的桌子上,动作生猛。 “您老亲自按的手印,说要我们今天来取相集。” “嘿嘿……我倒是忘了这茬呢。”墨羽假笑,“最近比较忙。” 南茵撇撇嘴,望着悠然喝咖啡一脸惬意的墨羽口气酸溜溜的说:“看出来您比较忙,忙得没时间接我电话,全叫助理转接;忙得在这里喝咖啡,看对面街上的帅哥。” 墨羽哭笑不得:“我对面的帅哥不就是你的肖遥吗?我若多看一眼,只怕某人会剜了我的眼珠子。您就别让他顶着大太阳的像雕塑似的站那了,好歹让我们的准新郎到凉快地歇歇。” 南茵这才知道肖遥一直站在太阳底下,忙心疼的起身拉他坐到自己身边。 “好啦,还真坐下呢,不想看你们的婚纱照啦?” 墨羽自己都没来得及看好友的婚纱照,她这一个月确实忙,就为了那一组作品。 人这一辈子,不是忙着生,就是忙着死。 正陪着南茵翻看相集,外面有车在连续的按着喇叭,墨羽抬头看到一辆商务车停在店门口,车身印着某服饰公司的字样。 白瑞轻快的下车,看到店里的墨羽露出羞涩的模样,这是个年轻的大男孩,不够成熟的脸,不够世俗的笑,洁净得像店里摆在茶几上的百合花。虽然把一个男人比作百合花好像有些娘娘味,但找不到合适的干净放他身上。 “羽毛,你的盲目祟拜者以及公开暗恋你的小帅哥又来看你咯。”南茵也看到了白瑞,显然她也是认得他的,所以才用调侃的语气说墨羽。 “行啦,你就安份的看你的相册,你再打人家小帅哥的主意,人家肖遥可不答应了。”墨羽反击,看到好脾气的肖遥,一直宠溺的望着南茵笑。 白瑞进得店来就对上墨羽的眼神,很快低下头去说:“墨小姐,衣服给您送过来了。” 墨羽看他不自在的样子,自己也不自在起来。 幸好随后的工人就把衣服推了进来,每一套衣服都用很好的透明塑料保护膜装着,没有折起,用架子挂起来,可以推动。 ‘姹紫嫣红’果然引起了店里所有人的注意。 最先的就是南茵,她扔下相册就赶了过来:“羽毛,这些都是你的新设计。”一边说还一边一件件的翻着细细打量。 店里的员工和摄影师也过来观看,口里啧啧不绝。 白瑞祟拜的眼神又来了:“墨小姐,这些设计真的很精美,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婚纱,我都不相信我的手会做出这样唯美的衣服。” 墨羽奇怪的问道:“这些是你亲手做的?” 白瑞脸微微一红:“因为看你那么紧张这些衣服,而且一直交待细节,我怕工人们粗心漏了什么,所以就自己做的,反正只有十二件,一个月的时间也够充裕的。” 墨羽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 白瑞是这间服装厂的经理,如果要经理亲手去制作衣服,想必是十分为难的,但是某人就是愿意。 墨羽望着这些衣服并没有往常那么欣喜,只是作为设计师不想自己手下有什么劣质作品,虽然是别人强迫她设计的,但还是很在意品质。 她略略一件件看过去,对于白瑞的认真她也是知晓的,所以衣服不看都知道没有任何破绽。 她移步翻看这些衣服时,却被南茵挡住了,南茵像生根似的站在最后一件衣服面前。 平时叽叽喳喳不停的她此时安静得不像话。 “茵子。茵子。”墨羽叫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痴迷的眼神,像墨羽和她在咖啡厅里第一次遇到肖遥。 “羽……羽毛,这件嫁衣,好熟悉。” 墨羽看到南茵的手一直在第十二件作品上抚摸,手势温柔,像对待情人。 这件红色的衣服不能再叫嫁衣了,但是为什么南茵出口就说出它的原名。 墨羽也细细打量这件红色的婚纱,不过它的样式,更像礼服,这也是墨羽从婚纱中另辟蹊径,因为这件衣服的布料特殊。 露肩裹胸的式样,腰身处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用来杜绝腰部的乏调,用打褶的手法更突出腰部的细巧,这是今年时尚界所流行的走势。胸前亦用褶皱一层层像水纹一样叠过去,把上身的单调抹去,裙身很宽很长直到曳地,手提起便像有人扰乱一池春水,因衣料太过滑脱,所以只有摒除任何装饰物才能更觉得整体有一种云一样的质感,水痕一样的视感,让人无法离眼的眩惑。 如果穿上这套红色婚纱礼服再有一套独出心裁的首饰搭配,那就更加完美无缺。 “羽毛,我要这件嫁衣,你知道的。”南茵给人的感觉像中了邪似的。 肖遥过来揽住她的肩:“茵,你怎么呢,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南茵很固执的望着墨羽:“墨羽,我要这件衣服。” 墨羽也拉起南茵的手:“茵子,你到底怎么啦?这些衣服是我给别人的作品,不能给你啊。” 南茵的脸似哭又似笑,且声音尖锐:“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给别人设计作品了么?你不是答应过你妈妈么?” “我……” 墨羽和南茵是极好的朋友,所以相互的底细也都略为了解。 南茵的声音一下又温柔起来:“羽毛,我和肖遥五一结婚,我想结婚那天穿上它,我只借用它一天,一天,好吗?” 墨羽早就收到南茵的请柬了,还有一个星期就到五一。 墨羽看着南茵哀求的脸,她实在想不通南茵为什么有这么强的嫁衣情结。 肖遥并不是什么名人,南茵也不是富豪千金,婚礼那天除了宾客与亲友,应该没有什么媒体关注,所以先给她穿一下也无妨吧。 思考片刻,墨羽点了点头。 须不知,那并不是嫁衣情结作怪。 第2卷 嫁衣 第5章 南茵和肖遥走后,墨羽一直把自己的反锁在工作室,包括那组‘姹紫嫣红’。 她亦一直停留在最后一套作品面前,不去触摸,只是远远看着,那耀眼的红在暗室里似乎有了生命,色彩像血一样缓缓流动,她此时终于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这件嫁衣是受过诅咒的,不要轻易出箱。 她想起南茵那神魂颠倒的模样,也觉得怪异。 她把手放到衣服上,像抚摸自己的孩子。 设计者都会把自己设计的作品当作自己的孩子,就像作者会把自己写的文当作孩子那般不能容忍别人剽窃凯觑。 墨羽暗暗笑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留恋这些无生命的设计了。 她打电话给永姜,告诉她因为一些制作问题,那些设计得延期,然后没等永姜回答就挂了电话。 心底又泛起酸。 不是心酸,而是有呕吐的感觉。 墨羽没有洁癖,只是她看到了永姜如软体虫似的一面,难以接受。 墨羽不知道新人为什么都赶在五一结婚,洛阳居然也有塞车,许多的婚车仪队如长龙似的缓缓前行。戴红袖章的城管吹着口哨,人群,车群,她第一次感觉到洛阳这么纷杂。阳光下古老的城市,像晾干的记忆,一寸一寸的刻到皮肤上,衰老而沉重。 好半天才到南茵的家,伴娘不是墨羽,她之所以这么早赶到南茵家,是因为化妆师是墨羽婚纱店里的,还有就是她要帮南茵穿那件嫁衣。 红色婚礼服的设计本来是按傅轻轻的身材来的,一米七九的身材,南茵哪里有。 所以,墨羽只得临时用针线别起礼服一些宽大的部分,还好南茵的身材也超棒的,没有一七九,也有一七零。 裙摆太长,于是用针线在两旁如帷幕一般缝起,比较新潮,束胸不够紧,墨羽在腋下两边打褶来绣花,腰身太松,只得把那蝴蝶结拆了下来,重新掐紧然后又缝制上去,左缝右绣,总算是套稳在南茵身上了。 “走两步。”墨羽说。 南茵在原地转了两圈。 墨羽抬起右手掩额,真汗:“我的大小姐,我要你走几步,看会不会裙子还是太长把你绊倒,我可不想看到你在走红地毯时摔倒,摔坏人不要紧,到时把我衣服摔坏了,可真要命。” 南茵啐了墨羽一口:“你就全力打击我吧,嫁不出去的老处女。” 好吧,墨羽不管了,径直寻了床坐下去,这个小女人,让她得意去。 南茵穿着红色婚礼服在房子里走来走去,随着她的走动,那礼服一波一波的生动起来,美艳无方。果然,这件作品作为压轴,是最好不过的了。 也许会像当年‘裂帛’那样出名吧。 化妆师进来化妆,差不多都整理妥当时楼下的车鸣传声可以把人烦躁死。 但屋子里没有人烦躁,都在伴娘的指挥下堵在门口,个个兴奋异常。 不久,便是吵闹声,要红包声,男人的求饶声。 墨羽参加的婚礼太多了,多得麻木了,多得南茵求她当伴娘n次都没应。 绝对的苦差事。 外面的男人们终于成功闯关,肖遥穿一身黑色的西装站在房门口,手里的捧花多数是百合,洁雅得令人欣喜。 墨羽这才正了正自己一身宝蓝色的礼服,随着羞涩的新娘出去。 怎么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像伴娘呢。 墨羽一直跟在南茵的身后想。 她瞄了瞄一旁穿粉色公主裙的伴娘,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衫的伴郎,都很面生。 面生的人群都是惊艳的表情,酒店的红地毯上是绝美的一对新人。墨羽听到一旁的服务员在说:“今天的新娘子是酒店办婚宴以来最漂亮的。”另一个也接口:“是啊,那套婚礼服真是好美,估计很贵吧。”听着人狠狠的点头。 墨羽听到赞美还是很高兴,虽然不是行内人的评语,但不用专业的眼光去看都可以看出这套衣服的美丽,那么你想,衣服该有多眩目。 南茵真的很高兴,她知道今天是最美丽的新娘。而且这套衣服,更让自己觉得绝伦。 所以,她一直穿着这套嫁衣,没有换下来,本来预备好了一套晚礼服也没用上。 晚上都是一些要好的朋友到酒吧包了个超大的豪华包厢唱歌喝酒,所有人一直在敬肖遥的酒,南茵替他挡了很多,最后要他们一起喝,墨羽看着吵闹而满足的他们,觉得快乐又失落。 生活,本就是矛盾的,何况人的感情。 她觉得包厢太闷,于是出去透气,却看到白瑞从洗手间出来。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墨羽问。 白瑞淡笑:“我一直在人群中,只是你没发现。” 墨羽哦了声,确实,她一直远离人群,表情疏离。这个举动跟她的母亲相似。 白瑞在参加整个婚礼的过程中,注意到的只有墨羽,他看着她身上宝蓝色的低胸晚礼装,露出白皙的胸脯,洁净美丽的脖子,她干净得像处女,又妖娆得如同妖精。 她一直在诱惑自己。 白瑞的身体开始起了变化,他觉得喉咙开始干涩,下体开始膨胀。 而且身体里的酒精也跟着催化,先前的羞涩不复见。 “我们到吧台去喝一杯,好吗?”白瑞邀请。 生怕她不会答应。 “好啊。”她答应得很爽快。 包厢里太热闹,如果一个人站在这外面好像太突兀,有人邀请,何乐而不从呢? 白瑞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很多冰,他需要冰冷,如果可以,冲个冷水澡更好。 墨羽只要了一杯鸡尾酒,很淡的口味。 白瑞寻找着他们共同的话题:“那件衣服真的很漂亮,你的设计总是那么动人。” 墨羽笑了:“是布料很好,用其它普通的料子根本没有这种效果。” 白瑞也像回忆起什么似的:“对,我是做服装的,可也不知道那是用什么织成的缎子,你知道吗?我在给你制用这件红色婚礼服时,接触到这衣服只感觉到一个念头。” 墨羽眼波一转问:“什么念头?” “这件衣服是活的。” 墨羽怔了下,但很快恢复:“你的念头真是有趣,哪有一件衣服会是活的。活的,就是证明它们有生命。” 白瑞也痴痴的答:“那它就是有生命的。” 醉了,肯定是醉了。 这是他们最后共同的意识。 第2卷 嫁衣 第6章 一大清早就有人来应聘,墨羽还在家漱洗,助理就打电话来说有摄影师来应聘。 只觉得头还有些痛,记得和白瑞喝着喝着然后南茵他们一伙涌出来说是闹洞房时间到了,最后又到了南茵和肖遥新买的爱居,一顿吵闹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回到家挨到床就睡着了。 赶到店铺,只见到一个男人坐在会客室,助理朝她努努嘴,表示就是他。 墨羽整理了下形象然后步入会议室。 这是个干净而温和的男人,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青草味香水。 眼睛清澈,听说好的摄影师从眼睛就可以看出来,那些混浊不堪的眼神是绝对拍不出好的作品来的,只有清澈精锐的眼睛,才能发现美。 罗兰说过,这个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墨羽也发现了美,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他那么美好。手指修长而内敛,如马蹄莲。 白色的衬衫有些宽大,上面的纽扣好几颗未扣,露出结实而柔韧的胸。是种干净的颓废。只是这个男人好面熟。 “请问,您有没有带来简历?”墨羽看了他半天。 他也打量了墨羽半天,这个女人很有味道。 很有味道,不一定非是吃出来的。用眼睛也可以一层层剥出味道。 “我没有写简历的习惯。” 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风淡云清一般。 比永姜的冷淡要和煦得多。 “嘎。” 墨羽眉毛调皮向上动了一下,“那么,您贵姓?” “我叫乔恩,可以叫我joe.” 乔恩,joe,怎么这么熟悉? 等等。 他不就是上了摄影专刊的人吗?中国摄影专刊上最年轻最有为最唯美的摄影师joe的专访,不就是他。那时墨羽还对着他杂志上放大的半身像而口水泛滥很久呢。 听说,他开的摄影展吸引各国人士观摩,其中好些评论家还写了专评,风靡万千。 现在风头正盛的他为什么跑到洛阳这个小小的婚纱摄影店来应聘。 难道跟永姜一样? 永姜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摄影名家。 “您,您是乔恩先生?” 墨香想确认这不是梦。 “是。” “您来应聘?” “是。” ohmygod.墨心觉得自己应该打扮好的,昨天喝了酒今天脸色肯定很差,而且早上没怎么化妆,浓重的黑眼圈还挂着,头发一直没去做倒膜了,有些发尾已经开叉。天啊,我怎么穿了这套衣服,这是最显老最保守的一套啦,除了要去应付男客户时穿以外很少穿哩。怎么办?我的形象……墨羽哀叹。 “你是老板?”乔恩问。 她在干嘛,脸上一直是懊恼的表情。 “啊,是的。” “那么,我什么时候上班?” “上班?”墨羽脑袋有些短路。 “是。” “那个,你不谈工资吗?还有各种福利什么的……你也知道,我这是小店,根本开不起很高的工资,那个……你……” 乔恩打断她的话:“没有关系,永姜能够呆的地方,我也能够做,工资和福利并不重要。” 提到永姜,墨羽才算恢复冷静。 “那么,您来的目的是?” 乔恩很奇怪她的问题,但还是回答:“我只是来摄影的。” 要不要答应?如果不答应,肯定事后会后悔死,如果答应,正如傅轻轻以前说的,一个这么优秀的摄影师赖到自己的店子里,没有问题也有问题。 如果他也是来调查自己的,或者为了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害的还是自己。 只是真的不答应? 乔恩那双清澈的眼神正一直望着墨羽,很不满的问:“你为什么要考虑这么久,我的条件不符合你的要求吗?” 墨羽有些黯然:“你这样优秀的摄影师谁也不会不满意,只是我不清楚你屈尊来我小店的原因,况且你还认识永姜,我想,我更加不能请你,所以,不好意思。” 乔恩皱起眉,认识永姜就得被摒除,果真有问题。 “为什么认识永姜就要被你刷掉。” 墨羽正色道:“我和他只是有些不愉快的经历。然后,你这样优异的大艺术师大摄影家应该会有更好的打算,不是来我婚纱店拍拍婚纱照片什么的,这样没有什么作为也会阻碍你的前途。” 乔恩被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教训,脸色阴郁。 正好,助理敲门进来:“老板,是南小姐的电话。” 墨羽有些恼怒:“不是说了我工作的时候不允许接私人电话进来么?” 助理也有些懵,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只觉得会议室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好像嗅到了火药味。 “可是,南小姐言词不对劲,精神也有些不清不楚,好像受到什么打击,然后一直在电话里嚷嚷着红嫁衣红嫁衣,我问她有什么急事她也不知道回答,所以……我以为……” 墨羽见到助理还不识趣,只得起身走到门外。 “给我接吧。” 墨羽接过电话放到耳边,却是一片忙音,她怔在当场,心底有不好的预感。 每每要发生什么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时,她总会感到心口闷闷的,当初她的母亲病重,在巴黎的她也感觉到了不适,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引得她的神经跟着低落,然后总会想要呕吐。现在,这种要呕吐的感觉又来了。 “我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打我手机。” 墨羽嘱咐飞快跑出店铺开车直往南茵的新居奔过去。 新居楼下很多人,比昨晚闹洞房的人还多,还有警察在驱散人群,墨羽抑住胸口的沉闷,飞快的停稳车朝人群跑去。想要进公寓麻烦起来,穿制服的人挡住了她。 “小姐,这里已被封锁,暂时不能进。” 墨羽焦急的说:“我的朋友住在这栋公寓,我只是去看看他们,他们……他们就住在706.” 听到706那警察的脸色沉重起来,而且口气很不友好。 “住在706的人是你的朋友?” 墨羽忙点点头。 “是啊,是啊。” 此时,围观的群众在说:“706的人杀人了……” 墨羽脑袋咚的一响,似乎被什么东西敲到。 杀人。谁杀人?又杀了谁? 墨羽慌作一团,只顾往里冲:“让我进去,求你,让我进去,我的朋友在里面。” 终究没能进去,只见许多警察从公寓里出来了,紧接着一抹红色出现在眼前,穿着红色婚礼服的人看不清面容,用一个纸袋套住了脑袋,手腕上的锁铐却十分扎眼,被警员挟持着,步履蹒跚。 “南茵,茵子。” 穿红色婚礼服的人停下来,朝发声音的地方望去,墨羽听到纸袋里发出嘿嘿的笑声,却像猫头鹰在哭泣,毛骨悚然。她被拖着上了警车,墨羽上齿一直咬着唇,直到血腥味入喉。 第2卷 嫁衣 第7章 晚报上的内容很吸引人:五月一日晚是一对新人的洞房花烛之夜,但是在五月二日凌晨三点,新娘某某亲手杀死了新郎,且挖出了新郎的眼睛砍断了新郎的双手,新娘手段残忍至极,是仇杀?是情杀?还是…… 看完前序,墨羽再也看不下去了,喝着早就冰冷的咖啡,心比咖啡苦涩。 南茵和肖遥的感情是人都可以看出来很好,南茵怎么可能会杀肖遥,而且手段这么残忍,那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去杀人。 杀人。要理由么? 杀人。不需要理由么? 一连几天墨羽都默不作声,乔恩已经在婚纱店上班了,没有人同意,他就是赖上了。此时正悠闲翻着摄影专业书的他看着墨羽神不守舍的从门外进来,身上的衣服明显还是昨天穿过的,脸上的妆乱七八糟,助理也怪异的看着她,这个坚强的老板怎么成了这样? 然后店里的店员都打着摩尔暗号。 “帮我泡杯咖啡,谢谢。”墨羽进工作室时抛出一句话。 一个个穿白大褂的人在南茵眼前乱晃,手中是冰冷的器械,露出狰狞的笑。 “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南茵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绑住了,躺在似手术床的床铺上,周围的一切都是苍白而冰冷的,包括人。身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透明管子,似乎要把人勒死。 “嗯,焦躁暴怒症。” “她的脑部出现不同波断的信号,有明显的人格分裂倾向。” “她的心跳比常人的频率要高。” “她的曈孔有过紧收或扩张的模样,范围达到微毫计算。” 南茵住进了一个狭小而简陋的房间,除了床,没有任何东西。门是沉重的铁门,靠近便闻到生锈的味道,在头顶有个小窗,看不见阳光。 没有阳光好,没有阳光,看不见丑恶。 南茵觉得很安心,于是她唱起了歌,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歌。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夜深你飘落的发 夜深你闭上了眼 这是一个秘密的约定 属于我属于你 嫁衣是红色的 毒药是白色的 但愿你抚摸的女人流血不停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但愿你抚摸的身体正在腐烂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身上还是那件耀眼的红色嫁衣,谁也不能靠近。 墨羽看着周围穿着蓝色竖条服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麻木的,动作生硬,像受控的木偶,她不能想像可爱的南茵会住在这种地方,可是前方冷漠的护士带着她正往南茵的房间而去。 “因为病人暂时对人还有危险性,所以不能面对面探视,你只能在探视窗口看看。”护士如是说。 墨羽站在探视窗口,一个小小只能供眼睛靠近的窗口。 南茵果然在里面,坐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身上是艳红的礼服。 “茵子。茵子。”墨羽叫着她的名字,眼角悬着泪。 南茵听到有人叫她,脑袋像慢镜头一样转到门上那个窗口。她笑了,纯洁无任何杂质的笑。 “你来看我啦,知道我一个人会寂寞。”南茵边折着身上的衣裙边对墨羽说。 “茵子,为什么会这样?” 许多人都想问,为什么会这样? 许多人都不知道答案。 南茵也不知道,她只是说:“嫁衣好漂亮,可他不爱我,不爱我就得杀了他。” 墨羽摇了摇头,泪滴进嘴里,咸湿而苦涩。 “肖遥怎么能不爱你,他是世上最爱你的男人。” 南茵不再笑,而是鼓出双眼死死盯着墨羽的方向,脸上的肌肉也在瞬间绷紧,整张脸慢慢扭曲。 “他不爱我,他恨我,我的贞洁被别的人夺走了,所以他恨我,他不再爱我。” 墨羽这才确定南茵果真精神出了问题,因为南茵的第一次是给肖遥的。那是羞涩而疼痛的一次,那是一个女孩成为女人的一天,红色的处女血像梅花一样绽开,像幸福一样盛放,也像罪恶一样蔓延。 南茵一个人在房间里狠狠的说,尖锐的说,声音把这个世界撕碎得体无完肤。 “嘿嘿……那个夺走我贞洁的男人,我挖掉了他看我身体的眼睛,我跺掉了他抚摸我身体的手。” 南茵说的与肖遥的死相一样。 所以,南茵杀了肖遥。 医生说,她有精神分裂症,做出与平常相违背的事情很正常。 房间里又飘散出那首歌,墨羽从来没有听过。 第2卷 嫁衣 第8章 永姜来了,他站在店门外,玻璃门印出他英俊不羁的面容,乔恩正在店里处理事务,墨羽根本不管事了,自从她的好友出事以后,她似乎一直消沉,一直沉没。 乔恩看到永姜,脸色开始变冷,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该出现的人终于出现了。 “墨羽呢?”永姜问乔恩。 乔恩很客气的说:“您是找墨小姐的?请问有没有预约?” 其实墨羽根本没有这般大牌搞什么预约,纯粹是乔恩杜撰出来的事情,他不想让永姜很容易的与墨羽相见。 “你是joe?”永姜是认识乔恩的,同一行业比自己还出名的人,必是会遭到关注,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也到墨羽的婚纱摄影店来工作了,难道他与自己一样知道了墨羽的身份,所以…… “是的,您是永大摄影师?”乔恩用很揄揶的口气问。 “不敢。” “墨小姐已经休假了,婚纱摄影店的事情暂由我打理。”乔恩笑着说。 永姜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我和羽是约好了的,我今天是来取东西的。” 乔恩听到永姜叫羽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自己珍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一般。 “墨小姐没说过您要来取东西,所以请回吧。” 乔恩在赶他走,他的好脾气开始用尽了,永姜,这个虚伪的人凭什么叫羽那么亲热。 可有些人总是在冥冥中有缘份照顾。 永姜转过身就看到墨羽从门外进来,只是她的脸色实在是差,是化妆品都掩盖不了的苍白颓靡,眼眶周围是深重的青色,两边脸颊都凹进去了,瘦瘦的脸骨脆弱而又坚强。整个人根本没有好好打理,她似乎已经心力交瘁,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羽……” 墨羽一抬眼居然看到永姜,心中的沉闷似乎找到了出口,她想呕吐。 所有人都看着墨羽飞快的奔向洗手间,里面传来撕裂心肺的呕吐声。 所有人都看着突然发生的一切。 好一会儿,墨羽才从洗手间出来,眼睚还有泪,眼睛泛着红,洁白的纸巾握在她的手上,颤微微的抖动,如同她的身体。 空气很静谧,所有人都沉默。 墨羽根本不愿意再看永姜一眼,但她又不得不打破这尴尬的平静。 “你怎么来了?” 永姜半晌才明白她在同自己讲话:“我是来取东西的。” 墨羽这才知道他们约定好的作品交期已经到了,可是,可是,十二套作品现在根本不齐啊,那套红色的礼服还在南茵的身上,早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她就不逞那个强了。 墨羽咬着唇看了看乔恩,他怎么还在我的店里? 又看了看永姜:“你跟我进来吧。” 永姜第一次进墨羽的工作室,没有开灯的工作室里一片黑暗。 黑暗能蒙蔽人的眼睛,也能蒙蔽人的心。 永姜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或许只是自己捏造的恐惧。他站在门内不愿意再前行一步,倒是墨羽有条不紊的在工作室里行走,许久,永姜认为时间过了很久。‘叭’的一声,头顶的灯开始一闪一闪的接着全亮了。 简单明了的工作室,一张很夸张很古朴的桌子,像是红木,又像柚木。 这是墨羽用来设计服装的桌子,很大,很宽。 一个台式电脑,一个笔记型电脑。 旋转皮椅,皮椅后是一个推动型的衣架,上面挂着的正是那一组‘姹紫嫣红’。 墨羽走到作品前说:“这是我给你们设计的一组作品,共十二套,十二种色彩,所以名‘姹紫嫣红’。” 永姜狂喜的奔过来,抚摸着每一套作品,眼里是异样的光彩。 这果真是一组精致作品,能够扬名国际的作品,高贵华丽又不失婉约简朴,这种相矛盾的结合只有墨羽才能做到,很多人的设计,要么张扬个彻底,要么华丽得眩晕,要么没特色的可怜,总之相矛盾的结合体是一种很难融合的元素,偏偏她能做到。 “为什么只有十一套?”永姜并没有因狂喜而丧失敏锐。 墨羽的眼神慌乱起来,她咬着牙躲躲闪闪:“因为,最后,一套,我想用它来作压轴作品,所以力求完美,然后,我,一直在精改,还没完成。” 永姜怀疑的看着墨羽,她不是个善于撒谎的女人,她在躲避什么。 “是么?” “嗯。” 就在空气要纠结成一股绳的时候,助理推门进来了。 总有那么一个人,以救赎者的身份出现。 “老板,你,你的包裹。” 助理又嗅出了不自然的气息,像一场深不可测的交易。 墨羽又把气撒到可怜的助理身上:“我在工作室时不要打扰我,你怎么还不明白。” 助理瘪瘪嘴,早知道会遭骂,都怪快递公司,作什么一定要收件人自己亲自接收啊。 “可是,这包裹需要你亲自签收,快递公司的人还在外面等候。” 看着可怜巴巴的助理,墨羽暗自叹了口气,接过包裹和单据略看了一下,发现物品类型下面写着嫁衣,她飞快的签了单据递给助理,然后拆开包裹。 如果没有猜错,这里面是那件衣服。 可是墨羽怎么拆都拆不开,该死的透明胶,粘那么多层。 永姜一直盯着拿着一个纸包裹翻来覆去都没有打开的墨羽,摇了摇头,这个女人还是那么固执。 他拾起桌子上的美工剪刀递给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当我们还买不起幸福的时候,我们绝不应该走得离橱窗太近,盯着幸福出神。 那时,自己不就是如此呆滞的幻想吗? 可是人势必在严酷的现实里,慢慢丧失幻想幸福的本能。 墨羽觉得鼻尖发酸。 包裹拆开了,里面是一套折好的红色礼服,那如血凝织般的嫁衣又回来了。 永姜看到这件衣服时眼睛就直了。 那感觉就像看到一具没有任何遮盖物的美女裸体,他的心里身体起了异样的情愫。 当墨羽展开这套礼服时,发现衣服的红更加妖艳了,好像吸饱了鲜血,灵魂得以充实,她感觉头顶一直有东西在那儿俯瞰着她们。不动声色。 “这,这是……”永姜的双唇在一直抖,不可置信的抖。 墨羽叹了口气说:“这是第十二套作品,也是压轴作品,红色的礼服。” 永姜的手不由自主的触摸上去,他的感觉马上涌现,这不是衣服,而是女人妖娆的侗体。 “嫁,嫁衣。”永姜嘴里喃喃的说。 墨羽的心一沉,“你,你说什么?永姜,你刚刚说什么?” 永姜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这件衣服,墨羽想起当初南茵看到这件衣服时的眼神,现在又出现在永姜的脸上。 墨羽把衣服砸向永姜,尖锐的问道:“永姜,你刚刚说什么?” 永姜痴迷的说:“嫁衣,这件嫁衣,好熟悉。” 像对情人身体那般的熟悉。 红色的礼服落进永姜的怀里,他像抱着自己最珍爱的女人一样,脸上是迷乱的神情。 墨羽傻了,永姜的话从南茵的嘴里也说出来过。 可那个女人现在在精神病院,而这件衣服本该在她身上的,为何又回到了这里? 是南茵寄回来的么? 墨羽回想那单据上寄件人的地址,一片空白。 墨羽依旧想不起哪一环出了问题,她看着眼神痴迷的永姜,心里是狠狠的痛意。 她从永姜怀里抢过衣服,只能说是抢,因为她的动作粗鲁,因为他抓得如此之紧。 “衣服已经齐了,我的事情算是办完了,能不能打入国际时装界那是你们的问题,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到你,一辈子都不想。” 永姜恍若刚刚从梦中醒来,刚刚自己在做什么?他似乎想不起来了。 他停顿一下,整理自己的思绪,才答:“谢谢你,羽。” 墨羽把红色的婚礼服用衣架固好放入那组作品中,一切就像尘埃落定。 不过,她心中始终有一个问题。 看着永姜推着作品出工作室,走到门口之际,她还是忍不住的开口问:“姜,你曾经有没有爱过我?” 允许自己幻想,但幻想如果被人承认,那就不是幻想了。 永姜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墨羽,这个坚强的女孩子,她比傅轻轻要好一千倍一万倍,可是他不能没有傅轻轻,如果说爱,这个世间到底什么是爱。他都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爱傅轻轻,但他明白傅轻轻不爱自己,那个女人爱的东西是那么奢侈,原本爱就是奢侈的。如果不是因为有目的才来她的店才来接近她,或许会有爱吧。 永姜坚定的说:“没有。” 那一刻,墨羽听到有东西在一瞬间倒塌,轰隆隆的声音把她的思想都淹没,最后一眼,是看着永姜决裂的走出工作室,背影坚定而又懦弱。 她昏倒在工作室,但愿不再醒来。 第2卷 嫁衣 第9章 她在绣着自己的红嫁衣,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自己的幸福。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再那么热衷缝制自己的嫁衣,针时时刺破自己的手,血珠像红痣一样长在指尖,然后又像游魂一样被红色的嫁衣吸收,然后看不见,只剩一点点残红在伤口,她把指头伸进嘴里吸吮,灼热,疼痛。 苍白年老的妇人挽着一个髻,身上系着黑色衣裙,在无门镇村里只有寡妇才系黑裙子,她手里端着一盆水进来,看着坐在床檐的她,脸上的表情是沉重的哀伤。 “翠翠,娘帮你洗漱,今天村子里可热闹了,听说来了一个戏班子,娘带你去看戏好不好,听闻那个名号‘压海棠’的戏子就是这个戏班子里的,她唱戏可好听咧。” 她没有作声,只是把绣好的嫁衣拢在一起扔在身后,妇人拧干净洗脸帕在她脸上细细擦拭。 这张脸那么娇嫩,那么美丽,太美丽的东西,一般薄命。 妇人深深叹息。 那妇人帮她擦拭好后,又拾捡起她身后的嫁衣,细细的看,简单的手工嫁衣,像幸福那般简单,而意喻又如同幸福那般复杂。 “娘帮你保管这嫁衣,等成亲那天,翠翠一定会是最美丽的新娘子。” 翠翠并不说话,只是用恶狠的眼神看着妇人,她老了,脸上层层的褶皱如同时间一寸一寸的刻上去,所以她的情人才越来越嫌弃她,看不上她了。 寡妇有情人,不是什么好事,但有情人的寡妇有女儿,更不是好事。 妇人又开始叹气:“我是寡妇,我只希望我的女儿将来有个好归宿,墨家是大户人家,在村子里有钱有势,你嫁过去势必不会吃亏。” 翠翠冷笑说:“你毁了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寡妇抚摸着翠翠绣好的嫁衣,“我教你的法子是行得通的,墨家的人不会知道,翠翠,你只需要安心的嫁过去,被墨家的三少爷看中是你的福气,娘就巴着自己的女儿一辈子都幸福,这也是做娘的苦心啊。” 寡妇摸着翠翠如花似玉的脸,老泪纵横。 翠翠只是说:“我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 戏班子开锣了,整个无门镇都听得清楚,整个无门镇都很热闹。 寡妇端着盆走出屋子,嘴里喃喃的说:“造孽啊,都是我造孽。” 这世间的女人与女人之间,本来就是一场孽缘。 翠翠的脚很漂亮,没有穿鞋,白嫩嫩的如笋一般。 嫁衣剩下的布料还能够搭成一根长长的布绫。 红色的布绫挂在屋子的横梁上垂下来,翠翠搭好凳子站上去,把红绫打了一个结。 娇小稚嫩的脸冰冷如霜,她把头套进红绫里,那个结梗在喉咙口。 那个结可以要人命。 翠翠踹掉脚下的凳子,只得喉咙口一紧再紧,空气慢慢稀薄,脸红得如同红绫一般,如同嫁衣一般。她的舌头不由自主的伸出来,因为嘴里不能容纳这些东西了,舌头成了多余。眼珠子开始往外探,眼白里布满血丝,像不堪压迫而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墨羽一睁开眼就看到这张脸,跟鬼一样恐怖的脸。 墨羽开始大叫,身子往后退,可是那张脸就是不退缩的跟着她,她退一步,脸跟进一步。 “你是谁,你是谁?” 墨羽闭上眼睛大叫。 那张脸说话了:“墨家的人不是想娶我吗?我就让他们娶一具尸体。” 尸体两字夹带着回音,一直震荡开去。 墨羽听到门开的声音,吱哑破旧的门,像古老的尸语。 一个老妇人疯一样的跑进来,抱起悬在半空的身体:“翠翠啊,你怎么能这样做啊,你怎么能扔下娘一个人啊,要死,也是娘该死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老妇人一边哭一边用力抬起那个身体,还有热气,还柔软,说明还有救。 墨羽瘫坐在屋子的一角,像看一幕戏剧。 翠翠是谁? 我又不是谁? 这又是在哪里? 她仿佛又听到母亲那冷漠而疏离的声音:“小羽,你呆坐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快回去,快回去……” 急促的一串‘快回去’让墨羽的思绪一片混乱。 她想起南茵,想起永姜,还有母亲。 第2卷 嫁衣 第10章 五月的阳光一向不赖,打开窗帘整个房间满满都是阳光的味道,午后的阳光从来就是如此的拥挤。 墨羽嗅到了生机,嗅到了生命的味道。 所以她回来了。 母亲急促的声音还在耳边萦回,但她已经清醒。 “妈妈。” 这是墨羽开口的第一句话。 乔恩的影子刚好盖住了墨羽的脸,她闻到青草地里散发出来的香味,那是一种顽强亦又薄弱的气息。 “我在哪里?” 乔恩修长而温柔的手指拂过墨羽的脸,指尖带来的微颤像带着电,墨羽只觉全身的皮肤都敏感起来,她是熟悉他的。 “你又是谁?” 乔恩开始苦笑,这个女人真不识好歹,他已经照顾昏迷的她两天一夜了,她醒来却是一脸的陌然,这样的表情剜得自己心痛。 “你不记得我了?” 应该不会失忆了吧?没听说过昏倒的人无缘无故就失忆的。 墨羽的确没有失忆,且越发鲜明起来,关于一个女人的脸和一个女人的话。 “墨家的人不是想娶我吗?我就让他们娶一具尸体。” 墨家,墨羽姓墨,可是墨家并没有什么男人啊,谁来娶她呢?也许不是我们这个墨,还有很多墨啊,比如莫,比如陌。只是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对我说了,她的脸真的好恐怖,她明明吊在红绫上了,为什么还可以跟我说话? 墨羽使劲的摇头,想把那些记忆甩掉。 乔恩看着摇头的墨羽,心里一阵凄凉。 “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来应聘那天你都一直是不认识我的,事隔那么多年,认识才奇怪哩,不过你倒是真没变,你还是习惯一个人,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游戏。记得小时候,我好不容易才跟你说上一句话,你却掉头就走,把我一个人晾在花园里,那时我一直想,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寂寞了,其实,你是渴望被人了解的,我看得出你眼里的惶恐不安。” 墨羽觉得面前的乔恩是个火星人,他在跟自己说话吗? 乔恩自顾摇了摇头,叹口气才说:“你真不知道啊?你不记得你在北京住过吗?” 北京。 墨羽只是记得小时候,她和母亲不停的换地方,每到一个城市住不了多久,就得走,她总是追问母亲原因,可是母亲从不回答。明明都已经心力疲惫,但还是不得不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换,好似后面有人在赶她们似的。最终,母亲把她送出国,她才算是在洛阳安定下来。 “有人说,渴望被了解的心寂寞至极。羽,如果你肯将心打开容纳他人,对方也会用心来迎接你的。” 墨羽记起他来了,那个阳光男孩,那个把她的名字刺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男孩。 墨羽一把拉过乔恩的左手,无名指上是一个锃亮的银戒,她径直把戒指拨拉下来,看到无名指上一个墨绿色的羽字,像张开的羽翼,像盛放的爱情。 乔恩看着墨羽的举动一脸的惊喜,虽然她拨戒指的动作那么不温柔,把自己的手指都拨得红肿了,他反过手握住墨羽冰凉的手腕。 “你记起我了,你终是记起我了。” 墨羽傻笑:“我当然记得你,你像个笨蛋。” 乔恩把墨羽揽进怀里,嘴里喃喃的说:“我是个笨蛋,我是个找了你很多年的笨蛋,我知道你在广州我赶去广州,我知道你在苏州我也去苏州,我知道你去了巴黎我也跟着你去了巴黎,但从来没有找到过你,你的行踪飘忽不定,我捕捉不到你,只能思念,我一直把你放在心里,刻在记忆里。羽,找到你的感觉是那么好。” 墨羽的泪顺着脸颊一直流淌,最后渗进乔恩肩膀上的衣襟里。 都说正在谈恋爱的女人眼里有一股柔情可以溺死任何人,此时的墨羽一脸小女人样的坐在露天咖啡馆里,她似乎忘记了惨死的肖遥,还有正在精神病院的南茵,更忘记了那件红色的嫁衣,以及从此杳无音讯的永姜。 她的眼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乔恩。 乔恩令她感动。 永姜是别有用心才来她的小店。 乔恩是因为爱情才来她的小店。 幸福,只要转一道弯,就能轻易的看得见。 墨羽满足的想,手里翻过一本刚刚购买的时尚杂志。 红色的婚礼服占满了整本杂志的重要篇幅。 “国际名模傅轻轻在此次服装时尚日给人带来最眩目最夺目的作品,一组名‘姹紫嫣红’的作品几乎吸引了全场所有评论员的眼球,许多国际名设计公司都向这位名模抛出绣球,希望她能成为自己公司的专模,但据知情人士透露,他们更想知道的是此组作品的设计师,据了解,此组作品的设计师一直隐秘,不为人知。” “红色的婚纱礼服,一直是古东方婚嫁的主要服饰,名模傅轻轻最后的压轴作品就是一件融合了各种元素的红色嫁衣,时尚与仿古结合,张扬与婉约结合,一件矛盾却融洽的作品在傅轻轻的身上得到最好的展示,据悉,在场的评论员都在开始猜测此组设计的设计师是当年轰动一时的作品‘裂帛’的设计者。” “作者采访了时尚评论员费迪,他说,‘姹紫嫣红’是本次时尚日展出中最出色的作品,令他想起当年‘裂帛’展出时的情形,同样把各种矛盾相柔济,然后用唯美而夸张的姿态展现,几乎所有专评员都断定今日的‘姹紫嫣红’与当年的‘裂帛’是同一个设计师。” “国际名模傅轻轻已经被全球最大的模特儿公司招安,据悉,时尚界开始了新一轮的时尚潮流。” 墨羽看完所有报道,咖啡已凉,而乔恩就坐在她的对面。 “傅轻轻得到她想要的了,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 墨羽看了眼乔恩:“你跟她很熟悉?” 乔恩清澈的一笑:“摄影圈里的人都知道永姜的女朋友是名模傅轻轻,而娱乐圈里的人都知道,名模傅轻轻只是利用永姜。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了。” 墨羽黯然神伤:“每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都这样不折手段么?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她们是否知道自己最终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乔恩握住墨羽的手问,“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墨羽嫣然一笑,“当然知道。” “是什么?” “好好爱自己所爱的人,好好让爱自己的人爱。” 乔恩把那双好不容易握住的手紧紧的握在掌心,清澈的眼睛里是浓浓的爱意,当初墨羽怎么就没发现了?现在他了解她所说,她明白自己想要的。 可有谁知,爱能让人变成天使,但也能使人沦为魔鬼。 第2卷 嫁衣 第11章 白瑞一直恶梦,像所有梦魇的人一样,他感到束缚和窒息。他清楚的记得梦里的情形,一件红色嫁衣一直在身后追赶着自己,发出古怪的声音,发出噬骨的笑。它是活的,有生命的,衣服上的颜色如血管里流动的血,缓慢而有规矩的流淌。白瑞怎么样都逃脱不了,一回头,那炙红的嫁衣就在身后,衣襟处像裂开的嘴,那笑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醒来的时候,白瑞全身都已经湿透,一晃眼就看到清冷的月光无辜的游过窗边,朦胧的照着地板,地板上赫然是那件红色的嫁衣,像女人一样躺在地板上,艳丽不俗,姿态优美。 白瑞要疯了,至少他有五分钟望着那件嫁衣眼睛都没眨动一下,难道梦里一直追着他要吞噬他的衣服追到现实中来了么?嫁衣无语,依旧静静躺着,像在享受月光的清辉。 白瑞下床,发现自己的脚软如棉花,像经过了马拉松长跑似的,没有一丝力气,他岂非没经过长跑?在梦里为了逃避那件嫁衣,他一直跑,直到醒来。 此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清醒还是在做梦,所以,他有勇气面对,如果是梦,终究要醒,如果是现实,根本没有什么可怕,一件衣服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拾起那件红色的嫁衣,细细观看。 此时的白瑞倒抽一口冷气,这件衣服根本不是梦里的红色嫁衣,而是他按墨羽的设计自己亲手制成的红色婚礼服。 可是为什么这件红色婚礼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呢? 他想起堆在自己办公桌上的杂志,这件衣服不是在巴黎正参加时装秀的傅轻轻身上吗?所有的时尚杂志都在整版整版的报道,其实衣服的本身比拍在杂志上的还要吸引人。 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安定的墨羽静静坐在水榭里吹着风,旁边的新娘新郎正摆着各种造型,乔恩时不时帮忙矫正他们的姿态,他清澈的眼睛总能发现人最美好的一面。 墨羽随着摄影组出了外景,这座园林是店里早就租下来的,可以随时随地过来摄影,园里还有好些游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从来讨厌喧嚣的墨羽现在居然也能享受这样的氛围,因为有乔恩,所以说,人的心态决定一切。心态好,看什么做什么都好。 她爱惨了现在的自己,这是母亲去世后不再有过的快乐。 母亲,她又想起母亲,那样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娶了她呢?她从来不问自己的父亲是谁,因为她清楚的记得在六岁那年因为询问,母亲和自己差点死于意外。母亲接墨羽放学,她看到许多朋友都有爸爸来接,她终究是忍不住问母亲,她的爸爸是谁?母亲如预料中的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很古怪,瘦削的身体仿佛在瞬间成了一具傀儡,她开始看不懂红灯绿灯,只顾往前走,手拉着墨羽的手,一直往前走。墨羽能感觉到车在身边飞驰而过,似乎要把自己带走,是车流量最多的时候,母亲却一直拉着她过马路,明明是红灯,那血色的红一直闪动着,母亲却看不见,她的灵魂呢?车鸣声响成一片,一个好心人把这两母女牵引到路边,很久很久,母亲才清醒过来。 “小羽,发生了什么事?” 六岁的墨羽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倒是那个好心人说:“大婶子,有什么事情这样想不开要带着女儿送死呢?唉……可怜的孩子才多大啊。” 母亲的眼里全是泪,她紧紧抱住墨羽,声音哽咽:“小羽,我怎么会这样?小羽,我是那么爱你。” 好心人的眼泪也出来了,他更肯定这两母女定是受到什么打击,说不定是被最爱的人抛弃哩。 清脆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墨羽的思绪,她看着来电,是很久没有联系了的白瑞,恋爱中的女人总会忘记联系以前熟悉的男人。 她接通电话,听到白瑞颤抖哽咽的声音。 “墨羽,它……它回来了……它回来了!” 墨羽听得莫名其妙。 “白瑞,你怎么啦?谁回来了?” 白瑞颤抖得更加的厉害,他好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事情,声音都变调了。 “是它,墨羽,救我,是它……” 墨羽的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白瑞,你说清楚,你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瑞开始哭,一个男人要到什么地步他才会哭泣呢?这种哭泣是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哭泣,他开始受不了某种压抑,所以才不可遏制的流泪。这是人情感到了最脆弱的时候。 此时,他脆弱的如同一只蝶,即将在凌晨死去的蝶。 “墨羽,你赶快逃吧,呜……羽,它是活的,它杀人了。” “白瑞!!!” “羽,它会杀了所有人,它要报复。” 墨羽的泪也流下来了,她只是突然想哭,她听着白瑞变调的声音,她能感觉到白瑞的恐惧,她能了解白瑞所承受的事情。 墨羽觉得胸口又沉闷起来,呕吐,她又想呕吐。 这种呕吐,像闻到浓烈血腥味的感觉。 乔恩慌张的跑过来,扶住泪水不停的墨羽。 “羽,发生什么事情?” 墨羽扑进乔恩的怀里,依靠,这是她最想要的,虽然她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多游客看着这一对年轻男女,眼里有羡慕的,也有鄙夷的,一男一女拥抱着哭泣,能够想象出来的故事很多很多。 “乔,白瑞肯定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他在跟我呼救,他在跟我呼救。”墨羽咬得唇开始出血,她自己浑然不觉,可是乔恩看着心疼。 “白瑞?白瑞!你不要着急,你不要哭嘛,我们现在就去找他,找到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和你一起去。”乔恩的右手扣住墨羽的手,交叉在一起,他在向她表明,他会永远跟她在一起面对任何事情。 这世间恋爱的男女,总那么无畏。 墨羽破涕为笑,原来爱这么伟大,原来爱这么无畏。 墨羽的笑,让乔恩想起一些可爱的花儿,在他生命的每个角落,静静为他开着。 当初,他把她的名字忍痛刻在无名指上,他想起的便是她的笑。他祈祷,能够一直看到老,缩短自己的年华都行。 第2卷 嫁衣 第12章 傅轻轻看着从身体不同的部位长出来的烂疮,不痛也不痒,直到肉烂到见骨了,有的连骨头都蚀了,也不会感到疼痛,但是气力却是一天比一天衰虚,直到死亡为止。 那件红色的婚礼服是受过诅咒的,她从来没有如此的去恨一个人,她现在很恨墨羽。那个女人毁了自己。 傅轻轻秘密回国,就在她的身体出现第一个烂疮时。 她一直住在永姜的公寓里,而永姜失踪了。 她找了他很久,终是没有他的消息,他带走了那件红色的婚礼服。 这世间的男人都是如此的不可信。 她挣扎着起来,看着镜中自己的脸,腐肉里流出脓水,眼珠子好似要滚出来一般,她已经没有力气为自己惨不忍睹的面容大叫了,只是拿起口杯把镜子狠狠砸碎。 “墨羽,我恨你。”傅轻轻嘴里一直嚷嚷。 女人有什么事情比毁了容还痛苦的呢。 何况她还是个靠脸蛋靠身体吃饭的女人。 可她现在的身体根本就是一堆烂肉,好似全身都被硫酸泡过。 “我死也要你付出代价。”傅轻轻咬牙切齿的说。 其实,世间的诅咒都是这么来的。 那件嫁衣莫不是受到这样的诅咒,从无生命到有生命。它会杀人,它会毁容,它像瘟疫一样蔓延,直到该死的人都死去,它就完成了使命。 听闻,这世间有一种咒,叫血咒。用自己全身的血去喂养自己最心爱之物,然后寄予自己死前最强的咒念,便生成血咒。 真假无成考证,但傅轻轻信了,至于是谁告诉她的,更加飘渺。 墨羽和乔恩赶到白瑞的工厂,主管告诉他们,经理根本没来,这是极其少见的。 墨羽又向他们询问了白瑞的住址,那是一栋漂亮的小楼。这个小区当年在洛阳炒得很火,地产商把这里建成一片单楼住宅区,名曰锦锈花园。白瑞便住在其间。 门铃按破都没有人来开门,墨羽想起以前使劲敲永姜的门,门内的最后结局便是一场疾风暴雨般的不得善终。而如今,白瑞的门内是什么呢? 门内什么都没有,白瑞失踪了,这是两天后墨羽总结的结果。 娱乐版也开始大幅的报道,正式成为国际炙手可热的国际名模傅轻轻在一夜之间退出模特儿界,至今不知下落。杂志媒体还例出了多种可能性,包括被谋杀,被秘密包养等等,看来时尚服装界又有了一次不小的震荡。 墨羽坐在自己的小店里,看着玻璃门外来往的新人,他们都很幸福。 只是,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在失踪?不论是朋友,还是敌人。 乔恩知道墨羽有心事,很重的心事。他无法帮上她任何忙,所以他亦心不在焉,看着自己拍出来的婚纱照片,居然是有下半身没上半身,或者有头没身体,或者有新娘只有新郎的手臂被新娘紧紧挽着,看上去怪异而滑稽,像被谁截了去。 乔恩叹息,干脆放下手中的活,交待化妆师重新化妆请其它摄影师来拍摄。化妆师是个小女孩,见到帅气的乔恩早已忘记自己姓啥名谁,两眼冒着红心,一片痴情。以往认为重复而死板的工作也显得生动可爱起来。 大多数男女都迷于美丽的外表,所以死于非命。 迷人的乔恩嘴角泛着笑,亲自冲了咖啡递到一直坐在会客椅上发呆的墨羽。 “想什么呢?” 墨羽回给他一个恍惚的笑,乔恩紧挨着坐在她的身旁。 “白瑞?还没有消息?” 墨羽摇摇头。 “他是大人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墨羽点点头。 玻璃门外,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怯懦的张望。她的神情迷茫,她的衣服肮脏,她的小嘴紧抿,她的一切看来就像个小乞丐,但是她就是不肯离开。 店里的服务员正打开玻璃门驱赶,可她固执的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任其服务员怒形于色。 她的固执终究引了墨羽的注意,她走到门外看着那个小乞丐,很明显是个女孩,眼里是稚嫩的迷惘。但是她看到墨羽后,眼里现出惊讶之色,紧抿的嘴也张得老圆。 “墨姐姐?” 墨羽很奇怪这个小乞丐居然认识自己,“你认识我?” 听到墨羽开口说话,那小乞丐使劲的摇头,摇得眼泪都出来了,嘴里还一边喃喃自语:“不是,你不是墨姐姐,墨姐姐的声音不是这样子的。” 墨羽蹲下身子去,手指触碰到小乞丐的脸,柔嫩的皮肤,在阳光下那么冷。 “你认识我吗,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使劲摇头,而且飞快的逃离墨羽的身边,然后站定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不要靠近我,你会受到伤害的。” 墨羽突然觉得心情好起来,这样小的孩子怎么说这么老成的话。 “你饿不饿?”墨羽问。 午饭时分,想必是饿了,小乞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情哀伤。 墨羽向她招手,“过来,我请你去吃饭,好不好?” 小乞丐没动。 “你这么小,恐怕只有四五岁吧,怎么可能伤害得到我呢?” 小乞丐好像很不服气的站在远处大声回:“我已经不小啦,我六岁了。” 墨羽有些啼笑皆非,六岁和四五岁有差别吗?好像有吧,看她据理力争的固执模样,不是四五岁孩子该有的,但也不是六岁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墨羽对她越发有兴趣了。 “六岁的孩子应该会很乖很听话,你知道我姓墨?”墨羽不死心的问。 小乞丐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姓墨,只是你长得像一个姓墨的姐姐,你跟她很相像。” 墨羽笑了,难道世上真有一个姓墨的女人跟自己很相像? 好像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小乞丐站在阳光下,邋里邋遢的样子却还是掩饰不住她苍白的皮肤,她的眼睛尤其大,有雾一样朦胧的东西遮在上面,看不懂,也看不明白。 “姐姐,你真的姓墨吗?” 墨羽点点头。 此时乔恩出来了,因怵于直射下来的阳光于是微眯起眼平静的打量小乞丐,而小乞丐的脸早已惊惧扭曲得不成样,身体不停的颤抖,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乔恩的身上。而乔恩或许不知道,看在小乞丐眼里的他并不是迷人清澈的男人,而是跟噬血怪物一样令人极度害怕的人?或者不是人? 果然,这个店子有古怪。 果然,这个世间不太平。 果然,有人会死于非命。 果然,红色嫁衣出箱了。 第2卷 嫁衣 第13章 墨羽看着小乞丐如惊弓之鸟似的跑远了,来不及说再见,来不及吃饭。 她起身望着眼里闪过异样神色的乔恩,那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眼神,是墨羽不曾熟悉的乔恩。 为什么小乞丐见到他会有惧色? 她感觉到小乞丐是怕乔恩才跑掉的。 今天天气很好,墨羽想着该去看望一下南茵了,那个可怜以为会幸福的女人。 南茵正在妆扮自己。 美丽的红头绳,泣血的胭脂,艳丽的唇,红色的嫁衣。 “她向医生索求这些东西,如果不给就以死相逼,现在她还是极度危险的病人。”旁边的护士说。 可墨羽并没有听懂,她透过那个小窗,很清楚的看到,南茵身上的是一件红嫁衣,那件嫁衣是红色婚礼服的原型。一模一样。 为什么南茵身上有一件红色嫁衣? 可当初明明是自己把它交给白瑞,是他重新制作成婚礼服的,最后是自己亲手送给了永姜。可是,白瑞失踪了,永姜遁迹了,傅轻轻消失了。 这其中有什么吗?难道…… 墨羽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这件嫁衣是受过诅咒的,不要轻易出箱。 墨羽顿时觉得头脑里一片混乱,很努力的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身上的衣服也是你们给她的?” “哦,不是,是她一直穿在身上的,她从不允许别人靠近它。说来也奇怪,就算我们用镇静剂让她深度睡眠,她也会捂紧身上的衣服不让人脱下来。” “那她有没有寄过什么东西?比如包裹之类的。” 护士笑了,说:“这里的病人是不允许跟外界沟通,她又怎么能寄什么包裹。” 怎么会这样?墨羽发现自己好像处在一个漩涡中心,什么都看不清楚,一片混沌。天啊,那那件红色婚礼服是谁寄给自己的?又是谁从南茵身上脱下来的?南茵身上的嫁衣又是从哪里来的? 南茵知道窗口有人在看自己,于是笑得极具诱惑,她的手指拨弄着红头绳,有一股系在头发上,抬眼望着窗口说:“他来看我了,你也来了。” 墨羽对上南茵的视线,心头一种乱跳。她的眼神好熟悉。细细回想,莫不是那次昏迷时见到的用红绫上吊的女子。她的眼神跟现在南茵的眼神一模一样。 同样的,充满恨意,充满血丝。 墨羽闭上眼重重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睁大眼睛重新望向窗口里面,她看到南茵把手中剩余的红头绳一圈又一圈的绕到自己雪白的脖子上,红色的嫁衣,红色的头绳,红色的手指甲,什么时候,她把自己的手指甲涂成红色的了,跟噬了血一样。墨羽知道南茵从不往自己指甲上涂指甲油的,因为她受不了指甲由那呛人的气味。 可现在,她修长苍白的手指上一抹红,那么惹眼。 她的双手牵住绳的两端,而绳绕着脖子。 南茵望着墨羽笑,那张脸在墨羽的眼前放大,直到能看到南茵脸上的毛孔,一个个,像鱼嘴一样一张一合。 南茵开始拉紧红头绳,墨羽听到她脖间红头绳束紧的咯咯声,她要干什么?那样会窒息的。 南茵的舌头吐出来了,脸部充血,脖子间耳根旁的静脉血管一根一根暴突出来,像网一样纠结。红绳勒进肉里,居然似刀锋割破肌肤,血透过绳子渗了出来,流进衣襟中,红与红结合在一起。爱情与罪恶结合在一起。生命与死亡结合在一起。 墨羽在窗外急得大叫:“不要,南茵,不要。” 那根红绳比任何刀子都锐利,血流得越发汹涌了,地上很快一片血红。 墨羽反过身来抓住护士的双臂,泪水淌了下来:“快去救她,求求你去救她,她要自杀,她会死的。” 护士莫名其妙,墨羽放开她又使劲的去拍打那扇铁门,把她与南茵隔在两个世界的铁门。 “你们开门啊,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护士慌了,按了墙壁上的报警器,又抖抖缩缩的从一堆钥匙里找这间房子的钥匙。 墨羽越来越害怕,那种害怕是身边的人即将离她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孤独,寂寞,黑暗,不知死活。 她条件反射似的拍打着门,花园里散步的病人都木然的看着她,心里在暗想,这个女人恐怕是有病吧。 到底谁有病? 是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医生也赶来了,利索的开了门。铁门打开时哐铛作响,像带着镣铐的犯人在行走。 南茵坐在地上,脚下摊着一堆红色的纸,头上的红头绳扎成一个蝴蝶结,红艳艳的,配着她黑色柔顺的头发,煞是好看。 红色的纸撕得乱七八糟,但有些还可以看出原型,像结婚时贴的喜字。但是精神病人房子里是不会有利器的,所以没有剪刀,南茵只能用手撕一朵花一个字出来,撕得凌乱,撕得不欢喜。 她根本没有自杀,也没有把红头绳绕到自己的脖子上。 医生和护士怪怪的看着泪流满面的墨羽,他们开始分不清病人与正常人。 “南茵。” 南茵从一堆红纸中抬起头看着墨羽,露出一个笑。 “墨羽,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哭过?” 墨羽这下眼泪更猖狂了,南茵总算是记得她,要不是医生挡住她不准靠近南茵,她会给她一个拥抱。 “茵子,你好吗?” 南茵皱着眉头,半天才说:“我很好啊,只是不喜欢他来看我,他是个讨厌的人,他一心想占有我的身体。” 墨羽小心翼翼的问:“哪个他?是谁?” 旁边的医生早已从上衣口袋拿出笔在夹板的纸上记录状态。 “他是个坏人。” 南茵狠狠的说,表情却是惶恐而柔弱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盘扣,仿佛有人要强行拔她的衣服一样。 “墨羽,你为什么都不来看我?是不是你要和白瑞成亲了所以不来看我?” 白瑞? “白瑞说,你要跟一个坏人成亲,不要他了。墨羽,你为什么不嫁给白瑞?” 成亲?难道白瑞来看过南茵? 还是南茵又犯病了? “茵子,你说什么?我和白瑞又没有在一起,怎么可能会跟他结婚。况且,我现在有一个非常爱我的男朋友,他找了我很久。”说到这里墨羽又停顿了一下:“可我在他没出现时,好像也没想起过他……好像……” 墨羽觉得自己的思绪紊乱纷杂。 为什么,在乔恩出现以前没有他的记忆? 为什么,左手无名指上的羽字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可是乔恩出现后我为什么又是知道的? 南茵突的站起来大声朝墨羽吼道:“他是坏人,你不要相信他。” 医生吓了一大跳,以为南茵要攻击人,都狠狠的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推倒揉着太阳穴摇头的墨羽。 南茵吼完又安静下来,默默的把地上的红纸捡起来,狠狠的撕,咬牙切齿的撕,手沾染上许多纸上褪下来的红,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谁也听不懂。 墨羽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这一天,遇到的不平常事太多。 失踪的人,身边的人,到底有没有真实的? 墨羽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比南茵的还疯癫。 第2卷 嫁衣 第14章 这是一条破旧的弄巷,常年照不进阳光,幽暗而潮湿,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到尽头,只是一片灰暗,前途渺茫。但这里住着一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开一家中药店,高高的柜台,满室药香。 巷子两岸盛开着遮天蔽日的树,树桠干瘪交错,象鬼魂的手在天空中摇摆。 永姜踏着满是落叶的巷路,腐烂而腥臭。 有些人,总不能见光。 洛阳也总有些没有光的地方。 一座古城隐晦的地方很多,像年迈的老翁那般不让人注目。 但永姜就知道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间药店,这么一个人。 他走进药店,恍然有踏错时空的感觉,这间药店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柜台里的男人伸出头来,微笑道:“先生是看病还是拿药?” 永姜木纳道:“我是来找药的。” 此时的永姜看上去疲惫吊滞,俊逸不羁的面容已经憔悴,两颊像刀削过似的突兀起来。而望着他的男人更是恐怖,一张脸皱得像核桃,药店里的光仿佛被长年笼罩的黑暗给吞噬。这个年老的男人在黑暗中无处不在。 “那你找什么药呢?” “药引,我只要药引。” “请问你需要的药引名称是什么?” 永姜不再回答,无神的双目死死的盯着对面男人的脸。 “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还活着?” 年老男人笑了起来:“我还不到死的时候,自然是活着。” 永姜也跟着笑,发出的笑音却是女人的声音,阴森尖锐空洞,在苍老破旧的弄巷里回荡,让两旁的树都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 年老男人的脸纠结起来,布满惧意:“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永姜停住笑,嘴里发出的依旧是阴冷的女声:“你来洛阳不就是找我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是谁来了?老朋友相见应该高兴才是,你怎么能这幅表情呢?” 年老男人兴奋起来:“你果然在洛阳,哈哈……果然在洛阳,只是,你不是被封在乌木盒里吗?” 永姜向前走了几步,直到与年老男人脸对脸:“饶远志,你叫饶远志。” 饶远志佝偻着背,一直颤抖,这是老年人的特征,身体里的神经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大脑在老去,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一脸得意的笑:“你是来送死的,无门镇又要出现了,你说这世间还能否太平下去。” 永姜冷笑:“可惜,你找不到药引,所以一直会太平下去。” 饶远志的脸狰狞不堪:“你的血腥味太重,你杀过人。”尖细刺耳的女人笑声又不停的冒出来。 “我不仅要杀人,还要杀鬼。” 话音一落,永姜的手伸向饶远志的脖子,紧紧掐住。他的脸瞬间变化,从一个男人的脸变成一个女人的脸,舌头像狗一样的淌在外面,眼珠子充血,手指甲疯了似的长,直到长进饶远志的身体里,洞穿他的喉咙,血黏腻拖滞,从饶远志的喉咙口汩汩的流出,柜面全都覆盖着粘稠的鲜血。 饶远志没有挣扎,他的笑像魔鬼降临,一直望着永姜变成女人的脸。 窒息与无望紧紧包裹着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 年轻的已失去生命的意义。 年老的已不知道害怕的感觉。 整个药店洋溢着比屠宰场还要安详,比死人还要活跃的气息。 这是一种倒置。 最终,那张女人的脸开始扭曲,开始害怕。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死,难道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啊……” 永姜松开手,捂着自己的脸开始哭泣,那张脸又成为永姜的脸,只是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 饶远志喉咙上的血洞依旧源源不断的流出血,却还能够说话:“把它找回来,我就放过你。” 良久永姜没有说话亦不再哭泣,只是静静的转身,慢慢的走出药店,走出这个弄巷。 出了弄巷便能看到灵气十足的人们来来往往,没有血腥,没有腐烂,没有阴冷。街边蹲着一个小乞丐,神色安详,她的坦然自如让人不禁怀疑这条街是她投资建成的。她打量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永姜,眼里充满怜悯。 永姜像有心事,埋着头一直走,却在经过小乞丐身边时停了上来,他望着小乞丐,嘴里喃喃自语:“药引。药引。” 小乞丐也看透了他的本质:“嫁衣。嫁衣。” 饶远志的伤口不再流血,他从怀里掏出一根挂线套在脖子上,线上的挂坠是一颗如鹌鹑蛋大小的玉石,泛着红光,凝结伤口。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想起一个男人。 男人想起男人,或许不正常。 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事,哪个是正常的呢? 那个男人,住在疗养院精神科,因为他相信这世间有鬼。 可医生不相信,他们相信科学。 所以相信有鬼的人一致被他们诊断为精神病。 药店恢复冷清,如空坟般,悠长的沉寂。 等待结果。 第2卷 嫁衣 第15章 客厅里放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墨羽却开始犹豫了。 确认恋爱关系后,乔恩就说过要墨羽搬去与他同住,墨羽很早就开始收拾。这间房子是母亲买下来的,在洛阳城中偏僻的章化路章化一区,因为偏僻价格远远比城中的某些区要便宜很多,因为偏僻这里似乎被人遗忘,楼层的外墙壁被雨水浸得污质斑斑,有些脱落处甚至长了一根或几根野草,寂寥的招摇,有种遗弃的荒凉。看上去像色衰过气的哀怨女人。 墨羽也像个哀怨女人,每次探望南茵后,她都感觉自己陷在无底的深渊里,周围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她从客厅走到母亲的卧室,这里如母亲在世时一模一样。所有东西都按母亲的意愿安放着,除了那个被打开的木箱子。 她拿起这个木箱子,里面的嫁衣早已不在,墨羽一直回响起母亲说的话,又联想到自从嫁衣出箱后所发生的事情,她开始越来越确定,嫁衣是受过诅咒的。 她如母亲一样抚摸着略长略宽的箱子,其实只能称为盒子,刚好能装下一件嫁衣的盒子。今天她才细细的打量到箱盒上面的花纹不是普通的花纹,以前她略一看都看成是菱花边中间刻着一朵牡丹的纹络,而今她才察觉到,并不是。 箱面上的花纹分明是人的头骨,那分明是一张人的脸。 一张恐怖的脸,那张脸上眼睛部位竟然没有眼睛,而是两个深陷的黑洞,一左一右,两个深黑的洞,嘴没有唇瓣,无声的张着,像要控诉。 墨羽惊惶失措啊的一声把木箱扔在地上,箱子并没有裂开,也没有发出跟寻常木箱子掉在地上一样的清脆声音,而是根本没有声音,感觉就像声音被大地给吞噬了。 恐惧如水银般毫无阻挡地钻入她的每一个毛孔,将寒毛根根拔起,她恐惧的盯着那个木箱子,仿佛它会随时跃起吃人一般。 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迅速的越过墨羽奔到木箱子前飞快的拾起,亮着灯突然熄灭,黑暗主宰了一切。 墨羽这下连啊都不会了,身上惊出的冷汗宛若蚯蚓般蜿蜒。 黑色的身影仿佛是黑暗中化身出来的,他属于黑暗的一部份,只见他捡起那个木箱子,连连摇头。 没有人先开口说话,墨羽的喉咙仿佛被棉絮给堵了,她甚至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害怕,孤独,无助,瞬间如同尸衣一样把她包裹起来。 黑影转过身,他的眼睛比黑暗还黑,黑得发亮。 “你不该扔了它。” 这声音是墨羽熟悉的,可现在脑袋运转基本停滞的她一直想不起他是谁来。 “嫁衣本是不详之物,如果落到心怀鬼胎的人的手里,它会成为药引,所有人都将会失去自己。这个世界也就成了他的世界,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安排人的生死祸福。” 墨羽已经退到背挨着墙壁,冰冷的墙壁让她纷乱而吊滞的思绪灵活起来。 “白瑞,你是白瑞!” 灯无声的亮了,白瑞完完整整的站在墨羽的面前,年轻鲜活的生命,手里是装嫁衣的木箱子,他一直看着它。 好半晌,白瑞才抬眼看着墨羽,眼里的柔情比爱情还夺目。 “墨羽,你要阻止一切,你要找回嫁衣,送回无门镇。” 妈妈? 墨羽从白瑞的眼珠子里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的爱,母亲的忧伤。 无门镇? 这是母亲说过的话。 墨羽的头突然疼得要裂开,她忍不住用双手捂住头,缓缓延着墙壁蹲了下来。 脑袋里闪过一些情景如同放着电影剪辑片断。 墨羽看到自己从箱子里拿出嫁衣痴迷的神情,跟当初南茵和永姜见到嫁衣的表情一模一样,她如同中了邪似的抚摸那件嫁衣,然后慢慢的穿上,此时她的脸根本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另一个女人的脸,穿着嫁衣,却是一张哀怨的脸,那是属于一个叫翠翠的女孩的脸。 墨羽看到白瑞在裁剪衣服,他的手温柔而不自制的抚摸着嫁衣,脸上的表情像在享受一场男女欢爱,此时的嫁衣居然像有了生命,它卷起在它身上裁剪的剪刀刺向白瑞的双眼,顿时双眼血流如注,它一收袖,剪刀抽回来,两颗眼珠子赫然挂在刀的尖锋上,已经洞穿。剪刀又挥向白瑞的双手,一双手被剪刀裁剪得面目全非。白瑞的恐惧还来不及渲泻就已经死去。没有眼珠子的眼眶分外的黑暗。 墨羽看到南茵穿着红色的礼服与肖遥在新房里接吻,肖遥隔着衣服揉搓南茵的身体,南茵一脸的意乱情迷,两个人很快的扑倒在婚床上,红色的床被躺着一对相爱的男女。已经抚摸得欲火难耐的肖遥好半天都褪却不了南茵身上的衣服,于是他开始撕扯,像疯子一样撕扯,任凭南茵大叫不止。他的眼神是灰色的,是死亡的灰色。南茵在肖遥的身下像待宰的羔羊,从来对她温柔体贴的男人变得如此粗暴不堪,她的右手伸向肖遥的脸,只是想打他一巴掌让他清醒,可是没想到食指和中指却插进肖遥的眼眶,血顺着手指流淌到手臂,一滴一滴全落在红色的嫁衣上。肖遥疼得大叫,从南茵的身上起来手捂着眼睛想要跑出房间,却撞在梳妆台的镜子上,镜子碎成利刃,利刃到了南茵的手里,她挥向肖遥的手,一双手如同镜子一样脆弱。 墨羽的头更加的痛,仿佛装得东西太多要爆炸开来,她已经不由自主的揪下自己的一小把头发,那些镜头如此清晰,红色如此腥红,嫁衣如此噬血。她承受不住的呕吐起来,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罪恶给呕吐出来。 白瑞的脸纠结沉重,他想安抚面前心爱的女人,可是已经失去资格。 好久墨羽才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惨白的脸盈满泪水与汗水。 “你没有死对不对,你还活着对不对?” 白瑞多想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啊,但是活着人会像他这样没有形体吗? “我早就死了,在我制作那套红色婚礼服时就死了。” 墨羽咬着嘴唇哭,突然又放肆的笑,可她的笑那么勉强无助。 “你骗我,你根本没有死,是你亲自把衣服送过来的,你还参加了南茵的婚礼,你还请我喝酒,你告诉我嫁衣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你打电话向我求救……” 白瑞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死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墨羽,所以他一定要见到她,告诉她一切,告诉他爱她。 第2卷 嫁衣 第16章 白瑞把木箱子递给墨羽,神情哀伤的说:“这个木盒子你要收好,它有大用处,这不是普通的木盒子,它是可以辟邪的。如果你找到了那件嫁衣,就把它放进这个盒子里,它就不能再去害人。”说着,白瑞又惆怅起来:“可惜,那件嫁衣现在下落不明。” 墨羽木纳的接过盒子,盯着已经走到门口的白瑞问:“你要走了是吗?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羽,你一定要找到它。” 墨羽摇着头,奔至门口想拉住白瑞,手却穿过他的身体,抓到一把嘲笑的空气。 “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还没有告诉我无门镇在哪里。”墨羽蹲下身子去,无望的看着渐渐消逝的白瑞。 卧房静谧起来,好像所有声音都随着白瑞的消失而消弥干净。 木箱子上的骷髅头,笑得无声诡秘。 小乞丐跟着永姜,亦步亦趋。 永姜问她:“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小乞丐吧唧着手里的冰淇淋,漫不经心的开口:“找到那个男人就知道它在哪里了。” 永姜停下脚步,仰着头看着光秃秃的天空,想着自己光秃秃的人生。本来可以一直爱着那个只爱名利的女人,哪知人生这么充满未知性,一切都不能预测。但又像早就安排好了的命运之轮,早已把自己钉在轮回柱上,不得脱离。 那个男人,应该还在那个女人的身边吧? 乔恩这是第一次来墨羽的家,他是跟她约好来接她的。 相爱的男女不住在一起就好像不知道有多相爱,所以同居大行其道。 他一进门就看到双眼红肿的墨羽,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面前,头发未梳,神情木纳,像个女鬼。连他都被吓了一跳。 “羽,你怎么了?”乔恩搀住墨羽,她的身体汗渍粘粘,冰冷异常。 “你这是冲了冷水澡么?” 乔恩把墨羽扶到沙发上坐下,眼睛搜寻了一下客厅找到杯子去饮水机冲了杯温水递给她。 整个房间阴暗而陈旧,根本不像墨羽会住的地方,毕竟她也是享有盛誉的设计师,而且还打理一家独一无二的婚纱摄影店,怎么看都是住高级住宅区的人。 可此时她蜷缩着坐在沙发一角,握杯子的手不停的颤栗,眼神茫然不知所措。昔日强悍干练的形象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一个柔弱而无助的女子。 乔恩试图靠近她,却被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给震住。 她在害怕他,在拒绝他,在逃离他。 “羽,我是来接你的。” 墨羽听到这句话,手中的杯子一滑,滚落在地板上,杯里的水像蛇一样蜿蜒爬满地板,杯子没有碎开,却发出凄厉的声音。 竖条纹木地板本该浑厚的声音却也随同一起发出怪异声响。 半晌,回归安静的世界被一阵狂暴而嘶裂的声音侵袭,墨羽扑到乔恩身上,狠狠掐住他的双臂,眼神恐惧不可理喻:“来接我,来接我的,接我去哪里,你要接我去哪里?” 乔恩被突如其来的风暴给摄住,双臂像被一双爪子给擒住,疼痛泛紫。 “羽,你怎么了?你不是告诉我,你愿意搬到我那里去住吗?我们约好今天搬的,所以我来接你去我的公寓。” 惊恐万状的表情终于安静,她放开乔恩,嘴里低喃:“是的,我们约好的,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都收拾好了。” 乔恩看到有两间关了门的卧房,一间卧房门上挂着一个小熊,想必那应该是墨羽。他径直走到那间房扭开门,果然,卧房里有两个密码箱,房间厚重的窗帘已经放下,床铺也整理得平坦而彻底。她确实收拾好了。 乔恩提出两个箱子,墨羽却还失神的保持着松开乔恩的姿势。 就在乔恩要把行李提出房子的时候,却听到墨羽异常冰冷的声音叫住他:“乔恩,不要。” 乔恩顿住。 “乔,对不起,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我们还不适合住在一起,我们还需要时间了解。” 箱子应声而落,倒在地板上。 他奔到墨羽的身边,不顾一切的揽住墨羽,好似怕她突然消失一般,他的确被她的话吓到了。 “羽,你到底怎么了?我一进来就看到你很不对劲,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彼此相爱。我如此爱你,就算你不搬过去,不给我机会照顾你,我亦会一直爱着你保护着你。羽,我找你,穷尽了几生几世。” 墨羽的泪滑落,脆弱混浊。 这世间也是如此混浊,是非黑白,真真假假,伤得人体无完肤。 乔恩终是走了,没有带走行李,也没有带走墨羽。 墨羽站在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朝外窥视着自己的爱情。 乔恩白色的本田车旁站着一个女人,妖娆的身段,寂寞的笑。 乔恩还未走近,就闻到一阵陈腐薰臭的味道,连浓烈的法国香水都掩盖不了,那味道分明是从那个女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她兀自的摆住诱人的姿态,比车模还专业敬业。 “傅轻轻?” 傅轻轻看着离自己远远的乔恩,他掩住鼻子的动作令她怒火中烧,但还是好脸色的说:“没想到闻名遐迩的乔恩摄影师还认得我。” “原来你没有失踪。” 傅轻轻冷笑:“你都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失踪?不过,我想我们以后会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乔恩清澈的面容蒙上一层阴霾,他的声音更冷,令六伏天都打了一个寒颤。 “我是不会跟你合作的,请你离开我的车子,你身上的味道真令人作呕,想必是为此你才玩失踪的吧。” 傅轻轻不再说话,而是怒瞪着乔恩,仿佛要一口把他给吞掉,连骨头都不吐。 可是,她不能,她还得依靠他:“我知道你要的是那个盒子,而我要的是那件嫁衣,我们可以互相合作,然后各取所需。现在,你是俘获不了墨羽的。” 乔恩正为墨羽拒绝搬到自己的公寓而懊恼不已,听到傅轻轻的话,心里的悔意更加深重,早知道就把那个女人打晕,扛也要扛过去。 傅轻轻自知说中他的心事,更加得意:“那个男人也找到你了是吧?我知道嫁衣在你的手里,如果我帮你拿到那个木盒子,你是否可以把嫁衣给我?” 乔恩见她一直嚷着那件嫁衣,于是问:“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件嫁衣?” 良久,都没有见她回答。 突然,她诡异的笑了起来,在无人的停车场里听起来像鬼哭狼嚎。 那笑声是发疯的笑,是欢乐的笑,是妒恨的笑,是绝望的笑。 就在笑声咔然而止,像被什么利器砍断了一般时,傅轻轻的身体瞬间变化。那样的身体,那样的面容,乔恩保证是第一次看到。 蛆虫在腐肉里拱进拱去,腐肉悬挂在骨架上,白森森的骨架里面内脏血肉模糊成一团,里面还有滋滋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享用盛餐,整个躯体像一个腐烂的南瓜,腥臭不可闻。 乔恩一直在吐,吐啊吐,最后连胃酸都吐不出来了,直到胃空得难受才停止。 傅轻轻没有嘴唇的嘴一张一合,嘴像一个黑漆漆的洞。 洞里吐出来的字砸到乔恩的身上,身上长满深紫色的尸斑。 “我的身体需要那件嫁衣,否则会一直腐烂下去,不能做人,亦不能做鬼。哈……” 又是一阵凄厉骇人的笑,乔恩的身体都颤抖起来,而欲来取车的人都徘徊在停车场外。 见鬼了,到停车场的路怎么这么远呢?所有人都在想。 第2卷 嫁衣 第17章 “姓名?” “段落。” “关系?” “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一起读过书的朋友。”他撒了谎,但没人知道。 “那就是同学咯。把身份证给我。” 段落从钱包里抽出身份证递给面前肥胖肥胖的女人,她戴着护士帽,一张脸像被大象坐过的一样,有面目全非感。护士帽特别小,特别白,她的头特别臃肿,特别黑。 身份证放在复印机上,光波一过,热腾腾的一张纸就出来了,段落稚嫩幼小的黑白脸模糊失真,复印完正面,还要复印背面。 完后,护士把身份证还给他,严肃认真的望着段落:“不准抽烟,不准喧哗,身上所有可能伤害到病人的东西全部交到保卫室保管,如果出现意外,按门旁墙壁上的红色按纽。” 手机、手表、戒指、腰带全都一咕噜卸了下来,兴好穿的米色休闲裤,有内置松紧,不至于卸了腰带裤子就套不住掉下来。虽然,精神病院不乏穿着内裤闲逛的病人。 冰着一张脸的保卫腰上别着一根电棒,把段落的东西塞进一个生锈的铁柜子里,然后叫段落在一张自动贴的便笺纸写上自己的名字贴到铁柜子上。 南茵已经是安全性的病人了,所以每个星期可以有一次到室外散步的机会。此时的她坐在花园里乳白色的长椅上,穿着与其他病人一模一样的蓝色竖条病服,长发遮住半张脸,手里拿着一张红纸,地上一堆纸的尸体,粉碎,零散。 带路的护士转过身朝着段落一笑,露出还有葱花夹在牙缝的一排牙齿,黄色,像她的皮肤。 “1779号病人南茵就在那里,她现在已经是安全病人,你不必害怕,如果她出现什么过激行为,你可以大声叫喊,园子里的保卫是最多的。” 大声叫喊,不是女人的行为么? 段落笑了笑,露出鸡蛋白一样的牙齿,表示对她的感谢。 护士更是娇羞了,一扭臀就返了回去,腰扭得跟蛇腰似的。蛇除了尾,上下一样粗。 段落挨着南茵坐下来,南茵并没有看他一眼,还是自顾撕着手中的红纸,染得手跟纸一样的颜色,显得般配。 许久许久,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沉闷,受人影响。 段落想抽烟,突然记起自己是不抽烟的。 还是段落打破鸡蛋壳,露出尖尖的嘴,问:“你从哪里来?” 南茵身边的纸都撕完了,她蹲下身子去从地上捡起那些本来就撕碎的纸又撕了起来,更碎,更轻,更绝望。 她抬起眼看着段落说:“你是从无门镇来的。” 段落摇了摇头,按捺住激动说:“不是,我是从西安来的。” “那你知不知道西安西有个无门镇?你是知道的,而且你去过。” 段落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下再也不用掩饰了,于是急切的问:“真的有无门镇这个地方?我也真的去过?那些,都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那么,齐眉是真的死了?” 南茵的手突然伸过来握住段落手,他不由的颤栗一下,这双手真够冰冷,像冰在冰柜里很久的死人,不仅冰冷,还很僵硬。 “你……”段落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南茵的眼神示意噤声。 段落本想说你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虽然这句话很荒谬,但荒谬比无知要好。 “你随我来。”南茵牵住段落的手拉着他往左边走,她的声音是少见的温柔,像在与情人对话。 段落随着她走,保卫远远的看着他们,手按在电棒上,好像随时准备出击的猎人。 这是南茵的房间,一看地板上的一堆红纸就知道。 南茵径直拉着段落坐在靠近最里边墙壁的床铺上,她松开段落的手,段落不动声色的揉揉了被她牵了一路的手,有些冰有些僵。 一套红色的衣服像突然出现在南茵的双手上,她捧着,像捧着心爱之物。 “这套嫁衣送给你。” 段落惶惑的接过来。 衣服的质感特别好,好得像水一样流淌。 “这件衣服……” 段落还没说完,又被南茵打断了:“我知道你还会去无门镇,所以请你把嫁衣带回无门镇给一个人。” “谁?” “墨香。” “墨香?” 南茵点点头,然后问:“你认识她?” 段落还没有从自己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敷衍说:“或许吧。” 南茵笑了,笑得真好看。 段落无意识的抚摸着嫁衣,神情迷离。 南茵喃喃自语说:“你现在怎么抚摸它都没有关系了,它现在只剩下善。它的恶还在人间为非作歹,还有人要猝死,还有人在作恶,还有人会报复。不过,都没有关系了,我算是完成了她的意念。” 段落突然清醒,他捧着嫁衣不知所以然。刚刚浮现在脑海里的女子是谁,她的笑那么真,那么纯,就像一朵花,那么美丽的盛开。 “你是否能告诉我,无门镇到底是什么?” 南茵背对着段落坐在地上,坐在红纸上。 “那是所有恶的发源地,你一定要再次回无门镇,你要知道,如果你不把嫁衣带回无门镇,墨香或许会有难,无门镇也会有难。” 段落深深的叹息:“我明明记得去无门镇的路,可是我在西安往西的路上走了不下百遍,却没有一条路跟以前我们去无门镇走的路是一样的,没有路是通往叫无门镇的地方,更没有人听过有一个地方叫无门镇。也许正如齐佑所说,那条路因为我们要走,所以自己才会长出来。” 南茵撕着红纸漫不经心的问:“你可知道那时是谁带你们去的吗?” “夭夭。一个叫夭夭的六岁女孩。” “最后,是不是所有人都留在了无门镇?” 段落的神情哀伤起来:“除了我。” 南茵嘿嘿一笑:“不止你,还有你说的那个女孩,那个带着恶念的女孩。” 说完,南茵站了起来,走到段落的身边,手抚摸着他的头,“你是个善良的人。” 段落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一个女人如此冰凉,如此诡异。都说有精神病的人可以感知正常人不知道的世界,所以往往他们语出惊人,所以才会被世人说为精神病。当初自己一遍一遍讲着关于无门镇的事情,所有人都把他当精神病人看待,于是他很明白这个女人的悲哀。恐怕此生她都得呆在这个地方,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属于她的了。 精神病院,阴森冰冷,还有一堆貌似正常人的医生护士保卫。 段落拿回自己的东西,跟保卫道谢,跟护士道谢。并得了一个塑料袋,装着嫁衣。 那个牙缝里夹着葱花的护士还说,欢迎下次再来。 段落一阵发寒,这种地方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就在段落出了精神病院,院里的紧急铃声响起,保卫的电棒已经拔出,护士的腰不再扭得夸张,医生的脚步慌张急促。 “1779号病人自杀了。” 不知道哪个护士的声音这么尖锐,简直赶上警报器了。 然而,段落并没有听到,他已经招到的士。 的士司机平时都不愿意在精神病院外多作停留,听说晦气。所以段落还没坐稳,车就跟屁股着火似的向前奔去,这条路没有红灯。 南茵用红头绳绕紧脖子,狠狠的绕了好几圈,然后一直勒紧,一直勒紧,直到窒息,直到绳子嵌进肉里,红绳子没有断,所以南茵死了。 自杀。血的颜色跟红纸一样。 红纸撕成一个婚嫁喜字,模样可爱。 第2卷 嫁衣 第18章 几个月再回首,便是物是人非。 墨羽终于知道那件嫁衣带来的后果。 母亲说,这件嫁衣受过诅咒,不要轻易拿出箱子。 她把它拿出来了。 为什么,是自己把嫁衣拿出箱的,诅咒为什么不应验到自己身上,而是周遭的朋友? 此时的墨羽站在殡仪馆的祭堂里,站在南茵的身边。 透明的玻璃棺材,南茵安静地躺在里面,化了妆。她惨白的脸,厚厚的粉底,鲜红的嘴唇,强行闭合的眼睛,以及脖子上专门处理过的伤痕。生硬,但面色安详。她上一次化妆还是婚礼那天,笑得花之乱颤,满脸幸福,这一次,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认识的人进屋里作最后的告别,最伤心的人被拒之门外。 墨羽出了祭堂,在走廊尽头看见南茵的父母。老人手里捏着遗照,照片上的女孩子笑言如花。 冰冷,一了百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令人异常的伤感。手一直在颤抖,苍老沟壑层层的脸泪如雨下。墨羽连安慰的话都找不到。 曾经一对艳羡的新人,如今成为一对鬼夫妻,不过也好,总归是好的,比天各一方,阴阳相隔要好得多。 乔恩一身黑色的西装,像电影片断里的人物,站在不远处,墨羽亦望着他,中间隔着不明所以的泅渡。他们好像很久没有认真的看过对方了,平日在店里碰到,也是公事公办,冷颜避之。 相爱的人依旧相爱,只是多了些什么变故,所以显得疏离而不信任。 乔恩想着,这个女人还活着,那么傅轻轻并没有找她。他们已经是合作关系,乔恩已经把那件婚礼服给傅轻轻了,为什么她还不动手。 那女人说地没错,永姜来见过他,婚礼服就是他亲自送过来的。 他和永姜关系并不好,两个人都是自负的人,谁也不肯承认自己差人一等。在摄影圈里,异常优秀的两个人,淡薄的关系是对手,严重的关系是敌人,基本没有成为朋友的可能性。 但是永姜却来找他,并且把一件衣服交给他,求他保管。 乔恩早就知道这件婚礼服的价值,现在在国际上可是炙手可热。他能轻易的交到自己的手里,这意味着什么呢?而且这件嫁衣本该在傅轻轻的手里,而傅轻轻还人在国外。距离国际时尚日只有一周的时间,就出现在洛阳永姜的手上,难道是他偷出来的?他和傅轻轻终于决裂了吗? 乔恩接过婚礼服,入手的感觉那么奇妙,光滑的,温暖的,像久违的故人。 “你果真信任我?”永姜苦笑,神色疲惫:“不信任你又能怎样?我没有办法把它交给其他人,要知道,它是人世间最最不祥的东西,得到它的人都不会幸福。” 乔恩脸色大变,声音有些愤怒:“那你为什么要交给我,你终是想害我!” 永姜眉头一紧,狠狠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它会害世间任何人,却不会害你。” “你跟踪我?” “没有,只是恰巧看到听到而已。” 乔恩狠狠的抓紧衣服,一会儿,又生怕抓疼了它似的,手慢慢松开,却低下头,微笑着看着它。手无意识地抚摸起来,质感柔软,像年青女孩子的肌肤,温润甜美。手像动物的舌头一样舔愈着衣服的伤口。 永姜也看到了乔恩不正常的神色,他口气一软,道:“其实,你所见到的那个男人同样来找过我了,我和他约好要见面的。这一去,生生死死,谁知道呢?”他停顿一下,“所以这衣服暂时放你这里保管。你千万,千万不要把它送给任何人,尤其是女人,否则会惹来一些无妄之灾,我和你,都将万劫不复。” 乔恩好像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只是看着那件衣服,像看着自己的情人,是与情人诀别时依依不舍的目光。 不管有没有听进去,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永姜拨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说:“我要走了,好自为之吧。”他伸出手想要拍拍乔恩的肩膀,觉得不妥,又收回去,转身离开。终于把它交给了合适的人。永姜舒了口气。但是乔恩叫住他。 乔恩双手捧着婚礼服,眼睛里的笑意让永姜全身发冷。 乔恩说:“这件衣服还给你。” 永姜愣在那里,不能挪动脚步。他不能过去,这并不妨碍衣服过来。 不是乔恩自己走过来的,而是衣服牵引他走过来。乔恩依旧向上摊开双手,婚礼服在他手上,鲜红的颜色像兴奋的血液,似乎比捧着它的人还急迫。 永姜如同见了鬼,后退几步,转身就跑。 “这是你的东西。”乔恩皱了皱眉头,伸手抓住永姜。 永姜一下子就瘫软下去。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散开了,裙摆被乔恩的手压在永姜的肩膀上。乔恩把垂下的部分捋起,一并甩在永姜身上。 “这是你的东西,我并不想要。”乔恩冷冷地看着永姜。 永姜心思恍惚,也不把衣服收好,就这样沮丧地走出去。 这个男人倒是很适合作衣架,衣服从他的头上肩上披下来,散开的,流畅得线条,分外妩媚。乔恩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嘲讽地想。 离开乔恩的住处,永姜一直魂不守舍,光滑的面料隔着衣服贴在他背上,轻轻摩擦他的身体,他越发后悔当初把它偷出来。 那时候傅轻轻到公寓找他,永姜从猫眼里看见,兴奋之余,更加奇怪。这个名利至上的女人怎么会在炙手可热的时候回来找他呢?而且还裹着一件长至脚面的黑色长袖衬衣,只露出面孔和一双穿着鱼嘴高跟鞋的脚,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 永姜把门打开,傅轻轻一言不发地走进来。 脱掉衬衣,里面是一抹耀眼的红。 是“姹紫嫣红”系列里的压轴作品。 永姜看到它,目光就再挪不开了。傅轻轻也许是他沉溺其中的女人,毕竟同居这么久,总也生出一些厌恶和乏味;这件红色的婚礼服,却如初恋情人,散发着爱情的芬芳,于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永姜为傅轻轻做了她喜欢的鲜榨果汁。傅轻轻尝了一下,就放到一边,不愿再碰。 还是那么骄纵。永姜叹了口气,一把把面前的女人打横抱到床上,伸手解她的衣服。 “你好坏!”傅轻轻捶打着他的胸口,在他怀里挣扎。 “不要嘛,姜,我想这样做。”傅轻轻喘着气,姣好的身体在他身下扭动。 “穿着衣服做吗?”永姜皱眉。 傅轻轻“嗯”了一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还是依着她。这是个妖娆的女人,他并无拒绝的习惯。永姜把她的裙子捋起,光滑的裙裾触碰到他的皮肤,异样酥麻。性欲被轻易挑起,几乎生出要和这件衣服做爱的冲动。 永姜摇了摇头,褪下傅轻轻的长筒丝袜。 腥臭。 再浓的香水也无法遮掩的腥臭。 丝袜的上半部分沾有墨绿色的液体,修长的大腿内侧已经开始腐烂。 永姜捂住嘴,有一种想吐的冲动。还没有问出口,傅轻轻已经察觉到他的异样,脸上迷乱的神情立刻退了,坐起身。她也看将那疮,不痛不痒,伤可及骨。 “为什么又生出一个?为什么穿着这件衣服还会再生出来?”她绝望地尖叫,整栋房子都在她变调的声音下颤抖。 永姜看着她,不无悲哀。 婚礼服得意地铺陈在床上,无声地笑。 傅轻轻很快睡去了。永姜在她的果汁里加入大剂量的安眠药,只要一口,就可以睡很久。 永姜把这个可怜的女子埋进被子里。 被子是棺材,床是棺椁,房间是坟墓。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傅轻轻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她找不到永姜,也找不到她的婚礼服。他们都失踪了。 第2卷 嫁衣 第19章 永姜是摄影师,不是预言家,他偷走礼服的时候,一切都是未知的。 若结局可知,就没有人再会走错;只是,换一条路,是否还是同一个终点?命运之轮咔咔转动,辗碎无望者冰冷的尸体。 血肉横飞,浑浑噩噩。 目的地是城区里古旧幽深的巷弄,要见的人在那里经营一家中药店。 永姜自己也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见过面,定下约定,但他就是知道,那人来找过他,他必须依约前往,不需要原因。 他不管红绿灯,不走人行道,直接穿过马路,向约定的地方走去。 婚礼服似乎变大了,铺展开,把他整个人都罩住,只露出一双无法聚焦的眼睛。过往行人看见,无不避开,以为是哪个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确,永姜眼睛外圈的皮肤很粗糙,皱纹叠起,仿佛暮年。 听说,人快死的时候皮肤会生出褶皱。 他还没有死,只是显得苍老。 永姜肩膀上刚才被乔恩抓住的地方隐隐生疼,好像有什么东西用力往里钻,又或者只是针,轻轻地,毫不留情地,扎一下,再扎一下。痛感转瞬即逝,伤口却已经有了,而且在出血。 永姜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那地方,衣服干干的,没有血。 也许只是被蚊子咬了。他笑了笑,自己怎么那么多疑,居然连蚊虫叮咬都以为是什么大事。 洛阳这城市处在内陆,地方干燥,很少下雪,蚊虫甚是猖獗,一旦冬季结束,就有很多毒虫子跑出来,潜伏在树上、草丛中、甚至空气里,随时准备攻击路人。永姜第一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内情,两条小腿都被叮得肿起来,还是挂了吊瓶才能走路。 正当他这样想着,刚才摸过的几个地方又生出新的感觉。仿佛虫子爬过血脉,酥酥痒痒,整个肩膀很快没了知觉。 难道最近太累了?永姜总算从他懵懵懂懂的个人世界里清醒过来,抬手想要按摩肩膀。触手之处,没有血肉,肩膀好像突然空了一大块。转头,右肩被礼服覆盖着的地方,显然塌陷了一片。 整整齐齐的五个窟窿,和乔恩手指的位置一致。不疼不痒,迅速腐烂。永姜想到傅轻轻大腿上的烂疮,泛起一阵呕吐。好在这伤口并没有异味,只是一直在腐烂,范围不断扩大,几乎要连在一起。 酥痒的感觉随着血脉扩展,通向全身,很快,半边身子就不受控制了。 为什么会痒呢?难道衣服上有什么古怪的虫子钻进身体里去了? 永姜抓起婚礼服的一角,想把它掀开看个仔细。衣服像活了一样,扭动了一下,从他指间挣脱出去。眼看着刚才还垂到腰下的衣角这会儿已经提升到腋下,肩膀上的窟窿处,衣服陷出小小的漩涡。 这衣服好像在往自己的身体里钻。没来由的,他突然生出这个念头,万分恐惧。 身体是僵硬的,只剩一只左手可以使用。按照这样的速度,如果再不把它扯出来,也许下一个瞬间,他就会被布料堵塞血脉。 永姜伸手乱抓,却怎么也抓不到那件衣服。 婚礼服是个年轻娇美的女孩子,活蹦乱跳的。永姜是她的情人。情人追逐着情人,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女孩子到处找地方躲藏,最多让男孩子碰到她的衣角。 对,只有衣角,抓不到人。 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男孩子终于把自己的恋人扑倒在地上。 永姜抓住衣服,狠狠地揉捏着,眼睛里分外怜惜,仿佛揉捏恋人的乳房,用力,却又怕捏痛了她。 女孩子在恋人的怀里总是温柔如水的。 婚礼服也软在永姜的手里。顺服,娇羞,风情万种。永姜的目光被它粘住了,一时忘了自己肩膀上的伤,也忘了要把它扯出来。正当他情迷意乱的时候,那衣服似乎呻吟了一下。永姜还没有反应过来,柔滑的布料泥鳅一样从他的指缝中逃了出去。 这一逃就再也抓不住。 不屑的嘲笑。 永姜一下子醒了,但衣服已经不见了。 一件偌大的鲜红的婚礼服,突然间就不见了。 永姜看到自己赤裸的肩膀,五个黑黢黢的洞孔,没有血肉,只有底部白森森的骨头。婚礼服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刺耳的笑声。 如同魔音,让人脑袋都要裂开了。 永姜也无心再去赴那约会,仓皇地跑起来。他冲进医院,对医生说:“衣服,衣服钻进我身体里了!” 医院的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男人。 男人却不看他们,只是万分惊恐地盯着自己右边的肩膀,两眼突出,声音都扭曲了。他颤抖着说:“它咬了我!它从这里钻进去了!我的肩膀没有了!” 医生脱掉他右侧的衣服,仔细看了看,肩膀完好无损,也没有什么伤口啊。他怀疑地打量一下面前的病患,看他衣服光鲜齐整的样子,不像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呀。难道是发烧烧糊涂了?他拿出一根体温计递过去:“先测个体温吧。” 永姜还在发愣,看着自己厚实的肩膀发愣。 是幻觉吗? 是幻觉吗? 他不停地问自己,脑子里乱成一团。 体温正常,身体也正常,永姜还是不放心,坚持要拍片子。 x光照不出血管里的情形,只能照出人的骨骼脉络和内脏器官。一切都没有问题,永姜有轻微的前列腺炎,这是唯一的结论。 傍晚时候,这个几乎崩溃了的男人捏着消炎药,无精打采地走出医院。 明天,明天是和那人约定的最后一天,可惜他活不到明天了。 永姜最怕水,喝不完的矿泉水瓶都会反复拧盖子,生怕里面的水跑出来。婚礼服却偏生变成了水,溶进他的血液里。 运转周身,途经大大小小所有的角落。从心脏出发,又回归心脏。 天亮了,永姜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为了“姹紫嫣红”而接近墨羽时,他煞费心思;从傅轻轻身边偷走婚礼服时,他苦心积虑;他的心脏耗损得太厉害,太疲惫,所以,永姜被自己的心抛弃了。 没有心的人是个躯壳,灵魂附着在剩余的血肉上。他仍然可以行走,仍然可以赴约,只是,赴约的人,已经不再是永姜。 第2卷 嫁衣 第20章 他从药店里出来,小乞丐一直在后面。看透了他本质的小乞丐告诉他:“找到那个男人就知道它在哪里了。” 永姜知道,那个男人,应该跟墨羽在一起。想到这里,他的牙齿磨得霍霍作响,但小乞丐没看见。 小乞丐盯着他手里新买的冰淇淋,眼睛都发直了。 犹豫。矛盾。反复思考。最终还是伸出手。 接过冰淇淋的那一霎那,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永姜的手冰冷,像死去已久的人,右肩完好,却散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他或许本该就是死人,而且死于非命。 又是一个左岸,小乞丐深深地看了永姜一眼,转身离开。决定走了,就不再回头。 小乞丐知道永姜想让她做什么,虽然她对那人有点害怕。但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六岁的女孩子老到地叹了口气,低头,炎炎日色,冰淇淋糊了满手都是。 终究不能吃。 终究不该吃。 小乞丐坐在树后面,盯着乔恩的房子看。那个男人,去帮墨姐姐搬东西了。不知道墨姐姐会不会来。她蜷缩在那里,打着哈欠。 从那巷子走到这里并不远,可是今天身子好重,比多穿一件衣服还重。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呃……有点困了。他们要到天黑才回来吧,先睡一觉。 一个电话打到永姜的公寓,没人接听;打到婚纱摄影楼,说老板不在;又打到墨羽家里。 墨羽正站在窗边出神。 虽然是偏僻的街区,总也是有灯的。华灯初上,惨败的灯光下荒草丛生。这地方没有多少住户,住户都搬进城里去了。 没有人气的地方,草长得飞快。 墨羽看着那些黑黢黢的窗口,外墙上潮湿斑驳的雨渍和苔藓。母亲死了,永姜失踪,南茵、肖遥,还有白瑞,都一个一个死去,阴阳两隔,现在,连乔恩都被她赶走。 再没有谁会关心她,再没有谁会在意她的死活,墨羽抚摸着自己冰凉的手指,无法知道,如果现在她死在这间屋子里,需要多久才被人发现。 也许,被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腐烂。 尖锐的铃声突然划破漆黑的屋子,如同白亮亮的光,闪电一样劈在墨羽身上。墨羽一惊,鞋子都没来及穿,奔到客厅去接电话。 电话是公安局打过来的。 墨羽站在冰冷的房子里,捏着冰冷的听筒,滋啦啦的电波中,一个冰冷的声音述说一件冰冷的事情。 灯在白瑞走之后开了,又被她自己顺手关上。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黑暗了。周围黑漆漆的,如同置身于偌大的墓室,接听来自黄泉彼岸的电话。 荒烟漫寞离别酒,何日再重逢。 永姜走得孤孤单单,留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 毕竟曾经爱过恨过,最终却连朋友都做不成。这到底是谁的错?墨羽苦笑。她还是依言去见永姜。火化之前的最后一面,算作告别。 永姜的死很美丽。 大大小小的血脉肿胀,裂开,肉向两边翻开,在皮肤上刻下线形流畅的暗纹。血液流尽,皮肉苍白。那些纹络镌刻在上面,深浅有别,粗细不一,如同一株绽放的蔓箩蒂花。 蕨类植物的根茎纠缠着柔软的皮肤。攀爬,攀爬。 花,开了四朵。脸上两朵,手臂上两朵。眼睛和双手是花朵盛放的芯。 花没有心,就不会疼痛。所以,人没有眼睛,也没有双手。 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是两个深深的洞孔,黑漆漆的,看不见底,空洞而无奈。本该是双手的地方切口并不齐整,似乎什么东西撕扯后留下的痕迹。另一块残缺在肩膀上,伤口发黑,已经腐烂很久,一些蛆虫在里面活动。 墨羽转开头,不忍再看。 名人,如果不再出名,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永姜曾经是个名人,现在不是。 一个可怜的男人,被糊涂的爱情和糊涂的欲望支配着,走错一步,于是步步错下去。永姜当初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单行道,以至于死,都无人在意。 没有人可以断定他的死因,墨羽作为唯一的关联人,也没有提出特殊要求,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创口蜿蜒如藤蔓纠葛的尸体,苍白的,穿着干净的寿衣,送进焚尸炉。 有笑声。 一个女人尖细的笑声,针一样扎进墨羽的耳朵里。 周围,没有任何的异样。心力憔悴,由此引发幻觉。墨羽安慰自己,理由和炉子里的尸体一样惨白无力。 她分明看见了一件衣服,红色的衣服,在火光中尖叫,尖小,一瞬间,即消灭。 墨羽认出,是那件被诅咒的婚礼服。 失踪的嫁衣,难道在永姜身体里?墨羽发疯一样让人把永姜的尸体取出来。焦黑的尸体面目全非,并无半点的红意。自然不会有嫁衣。墨羽定了定神,除了焚尸房,脚步轻浮,她已经站不住。 旁人认为她伤心过度,只有自己心里明白,身体、精神俱都疲惫。 婚礼服现在在乔恩桌子上,他一开门就看见。 傅轻轻说:“那个男人也找到你了是吧?我知道嫁衣在你的手里。”当时,他承认了前半句话,否认了后半句。现在,连后半句都无法否认了。 嫁衣似乎长了脚,从他手里离开,又回到他身边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他的桌子上。 乔恩皱了皱眉,把衣服拿起来。 拿起来,立刻纠缠住他。 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双腿,柔软的手臂,仿若无骨。衣服本来就没有骨头。 乔恩的恐惧感又来了。 不是说这衣服谁都会伤害,独独不会伤害自己吗?为什么,它现在勒住他的脖子,如此用力,让他几乎窒息? 乔恩想起一个年老的男人说过,只有装嫁衣的乌木盒子能够制住它,只有找到那个盒子,他才能摆脱这件衣服的纠缠! “盒子,乌木盒子……”灯泡坏了,屋子里一片漆黑,乔恩的手胡乱摸索,惊慌失措。可惜盒子并不在他手里,还在墨羽身边。那个女人,竟然临时反悔,不愿意搬过来同居。乔恩恨得咬牙切齿。 嫁衣是个活物。 乔恩捏紧的拳头砸到墙上,嫁衣慌忙从他脖子上溜下来,轻柔地裹住他的手,如同情人温柔的安慰。 小乞丐醒来时,夜色深黑。 乔恩窗口的灯光亮了,又灭了。那个盒子不在这里。小乞丐一下子就感觉出来。 墨姐姐没有来!她一阵欣喜。 睡觉果然有好处,来的时候身上好像负了个包袱,颇为压抑,现在胸口倒是舒坦了。 她站起来,拍拍衣服,拢了拢头发。又摇摇晃晃地沿来路折返。她要向永姜复命,他要的东西不在乔恩这里。永姜一定会去找墨羽,他,会不会伤害她呢? 小乞丐想了想,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2卷 嫁衣 第21章 死得太突然,就成了瞪大眼睛的鬼。 被吊死的人,伸长舌头;被溺死的人,全身肿胀;被吓死的人,来不及闭眼睛。 乔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个惊吓过度的死人,嫁衣温顺地偎在他怀里,十分乖巧。乔恩的胳膊想要环过来,指尖碰到红衣服光滑的布料,触电一样又弹了回去,直直地放着,再不敢乱动。 天啊,他到底做了什么? 脑袋里荒草丛生,一些旧的故事不停地被重新剪辑、整合,成为新的电影,幻觉,事实,纠缠在一起,什么都分不清楚了。他头疼欲裂。 她叫翠翠,他知道。 她不是美人胚子。她已经长大了。玲珑有致的身段,娇小秀气的两旁,一双眸子水灵水灵的。 她是美丽的女人。这无可厚非。 美丽的女人生来薄命。这也无可厚非。 翠翠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一个垂暮的老男人,一个刚发育成熟的小女孩。翠翠的手被绑着,高举过头顶,娇嫩的皮肤勒出青紫色的伤痕。 翠翠不挣扎,不叫喊。睁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盯着男人看。安静。男人做了亏心事,被这双眼睛看得心里惶然。 他们是相识的。这些年来,翠翠一直能看见他和系黑裙子的寡妇在一起。 寡妇躺在床上,领口扯开半边,露出不再紧致的皮肤。男人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女人的手指很用力地扣住男人的背。尖锐的指甲,男人光裸的上身被抓出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不痛。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别的事情上。 寡妇的裙子漆黑的,很长,是粗布,正午晾在院子里,裙子的影子一片漆黑。翠翠抬头看那裙子,厚厚的,阳光无法穿透。 没有阳光的地方最容易藏污纳垢。 翠翠看不见屋里的人在做什么,两人的身体似乎连在一起。木板床咯吱咯吱地响。不停地抖动,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呻吟,仿佛痛苦,仿佛享受。 床上的人也在抖动,男人喘息,女人呻吟,扭曲而快乐的尖叫在幼年的翠翠听来十分刺耳。寡妇脸上的水珠子反射这阳光,刺得眼睛疼疼的。 翠翠靠在门边,眼睛往里瞅,她以为那个寡妇哭了。她还是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该怎么应对。寡妇却笑了,抱着那男人一起笑。男人额头上的汗滴到她脸上,明晃晃的。 寡妇是翠翠的娘。色气过衰的女人,满脸的哀怨和皱纹纵横交错,攀爬蔓延,苍老而狰狞。无门镇里的男人除了张二混子,已经没有谁愿意多看她一眼。 “你们不看我,是怕家里的母老虎吗?”寡妇笑,花枝乱颤。花,是残花,颤,是悲伤。没有哪个女人会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寡妇吃醋。寡妇在镜子面前顾影自怜,这个可怜的女人,始终以为自己风骚美丽。 这世界上,有谁能够逃脱时间的镌刻呢? 卧房的门永远都修不好,细细溜溜的缝在岁月侵蚀下越发鼓噪轻浮,越开越大,当年小指粗细,此时比人的脑袋还要宽。 有这扇门和没有这扇门是一样的。 有寡妇这个情人和没有寡妇这个情人是一样的。 张二混子自己也老了。老男人不喜欢老妇人,却还可以找年轻的女孩子,何况黑寡妇并不会因此和他大吵大闹。他是这个家里的天,只要他能够留下来,没什么不可以做。 青春美貌是一件奢侈品,只有女孩子才得以拥有。 瑰丽的容颜,娇羞的笑容,细致的皮肤,芬芳的体香,嗲嗲的呻吟,男人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年轻力壮,精力充沛。所以,女孩子总是倍受瞩目。 翠翠的皮肤光滑而有弹性,粗糙的手掌抚摸在上面,引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翠翠的双腿修长而均匀,快要散架的腰被它们勒住,发出兴奋扭曲的欢叫。 翠翠的胸部柔软而坚韧,汗湿的皮肤摩擦蹂躏着她,带来一种微妙的快感。 张二混子瞅着身下的女孩笑,汗珠子落到她唇边,翠翠往门外看了一眼,伸出舌头,轻轻一卷,就把那滴汗吮进嘴里。 黑裙子的边褶碰到土质的墙面,擦过,再擦过,声音低沉沙哑。寡妇气得浑身发抖。她是为了留下张二混子才让他碰翠翠的,没想到,这么一来,这男人留下就是为了翠翠,而不是她! 白白养了个祸害! 翠翠朝母亲青白的脸扬了扬眉毛,因为得意,笑得更加妩媚。 真的是非常好看的一张脸,迷人的笑容,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乔恩醒来,发现翠翠就躺在他的臂弯里,细细的指尖挠着他的胸口,一双眼睛挑逗似的看着他。 初恋情人一样娇小美丽的女孩子。 乔恩的手指游移过她的身体,如同触摸云朵,让人有抓不住的恍然。水流宣泄,安安静静的,在他手下扭动。一个有这样皮肤的女孩子有谁会不喜欢?况且,她现在正看着你,脸上飞起霞一样的绯红。 乔恩一笑,翻身压在翠翠身上。 翠翠不说话,用手推了推他,见是无用,就不再反抗了,只是咬着嘴唇看着他。慧黠。 水嫩嫩的嘴唇,樱桃一样的红,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乔恩就咬了上去,品尝花儿般甜美的味道。拥抱,热情,甘美。翻滚间指尖微动,扯开了翠翠的红衣服。 木板床咯吱咯吱地响。 翠翠皱了皱眉头,怯生生地说:“痛。”初经云雨的女孩子,哪个不痛呢?乔恩就越发缓了动作。 吻,游走过她的全身,暖暖的,润润的。 木板床被两个人压在身子下面,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呻吟,仿佛痛苦,仿佛享受。 突然,翠翠不动了,偏着脸看向门外。乔恩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阳光炽亮,看不清外面是些什么,惟有一件黑裙子和一双怨毒的眼睛。 穿黑裙子的人走了。翠翠一言不发地起身,穿衣,穿鞋,慢慢跟出去。乔恩突然觉得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他叫:“翠翠。” 翠翠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泪花闪动,让人痛得揪心。 乔恩想要追她,翠翠却迅速地后退,后退,终于消失在炽亮的阳光里。 乔恩无助地捂住脸,手心一片温暖的湿润。 他又醒了,醒来时嘴里还喊着“翠翠”。翠翠仿佛仍旧在怀里,枕着他的手臂。乔恩收回胳膊,指尖触摸到女孩子光滑的肌肤,像云,像水,摸着沁凉而温馨。 “我梦见你离开我了。”乔恩喃喃地说着,下意识地去看翠翠安静的睡容。 入眼是一片光鲜亮丽的红,像血,像霞,像幸福。 像翠翠身上的那件衣服,却又不是。翠翠的那一件更加古朴,裁剪处行云流水,极其自然。 衣服在这里,可是,翠翠呢?乔恩捏着衣服,衣服像血一样流过他的手臂,温润的触感,就像肌肤与肌肤的碰撞。 翠翠?翠翠呢? 乔恩猛地坐起来,朝四周看了看。空无一人。很熟悉的房间,这是他自己家里。那么,他刚才在哪里?翠翠又在哪里呢?土质的墙面,木头的房门,荒僻的村落,穿黑衣服的寡妇,那到底是在哪里呢?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鲜红的嫁衣娇滴滴地从他的胸口滑落到床上,平躺着,发出一声若有若无地叹息,如同方才经历过一场男女欢爱,幸福而满足。 这是翠翠的声音啊。 乔恩的脑子“嗡”地炸掉了。 第2卷 嫁衣 第22章 要想摆脱嫁衣,必须先弄到那个乌木盒子;要想弄到乌木盒子,必须先把嫁衣交给傅轻轻。 乔恩缓过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傅轻轻。 傅轻轻一直在等他的电话,这边接通,那边已经到了楼下。 “乔大摄影师,是您亲自送下来呢,还是我上去拿?”傅轻轻好整以暇地坐在驾驶座上,给乔恩打电话。 无可否认,她的声音轻快好听,但是,距离那么近,乔恩从电话线里就可以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浓烈的法国香水,夹杂着一阵阵腐臭味,刺激着他的神经。 当然是拒绝她上楼。 乔恩没有。 那件红色的衣服就躺在他身后的床上,铺展开,流畅的纹路和质地,腰间的蝴蝶结骄傲地颤抖着,窥探着乔恩的后背。柔柔的,是女孩子看自己情人时的羞怯,有一些景仰,有一些欣喜。 一种异样的情愫在房间里流淌,一种云雨之后的暧昧气息在房间中弥散,乔恩锋芒在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无论是谁,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怕也不敢再去碰那件嫁衣了。 “见鬼了。”乔恩轻唾一口,点了根烟,试图给自己壮胆子。 嫁衣果然是活的,知道乔恩因自己心烦,默默的,竟有些哀伤。 楼上住户在窗台上养了迎春花,枝叶繁茂,像吊兰,坠到楼下来,密密地遮在乔恩的窗前。平日里乔恩一起床就去婚纱摄影店忙活,入夜才回来,也不觉得什么,此时见它们遮了光源,不由心浮气躁。 “见鬼啊,迎春花都能长成爬山虎,莫不是用死人养的。”乔恩掐灭烟头,骂了一句。说出口又觉得不妥,这种时候在阴暗的房间里还是别说秽气的话好。 又点燃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吞吐。 房间里安静地让人心慌。 嗒。嗒。 尖细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乔恩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腐臭味越逼越近,一个女人一边敲门一边抱怨道:“这鬼地方,那么高的楼层,电梯居然是坏的。” 原来是傅轻轻,看样子自己神经过敏。乔恩摇了摇头,打开门。 腥臭,扑面而来。 乔恩还没有来及捂住鼻子,面前的女人已经“哎哟”一声摔进他怀里。 乔恩吓得往后一跳,顺势把那女人推到地上。 “干嘛那么用力!”傅轻轻坐在地上,揉着自己酸痛的脚发嗲。 如果是翠翠这样,乔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打横抱起来,为她上药,帮她按摩,但是面前这个女人……那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乔恩又后退了两步,让出通往卧室的路:“衣服在床上,你自己去拿吧。” 傅轻轻冷笑,这男人一定遭遇了什么,否则不会那么惧怕那件衣服,更不可能容她接近。她要让他为那晚的鄙弃付出代价!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很敏锐,可惜有些人天生愚蠢。 傅轻轻扬起头,对乔恩露出一个妩媚的笑:“人家站不起来了,乔大摄影师拉人家一把吧。” 乔恩恐惧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具会说话的枯骨。 不,这女人比枯骨还恐怖,一瞬间就会变成腐烂的尸体。 肉悬挂在骨架上,蛆虫拱进拱出,白森森的骨架里,内脏血肉模糊,一张涂了深紫色良彩口红的嘴,连嘴唇都没有,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 斑驳的紫黑的尸斑。 求生不成,求死不能。 这样一个妖怪,此时向他伸出手。乔恩的脸色惨白,已经止不住想要呕吐。 他既不想碰嫁衣,也不想碰傅轻轻。 人在世上,众多的选择,总有一个行得通。 可惜乔恩面前横呈的这两条路,怎么走,都是死,怎么走,都只有死。 一件与人交媾的嫁衣,一个身上生蛆的女人,哪一个更可怕? 没有人能回答。 乔恩选择了傅轻轻。 身段妖媚的女人并不直接站起来,蛇一样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乔恩一步步后退,傅轻轻一步步前逼。终于到了卧室。乔恩的腿碰到床沿,没有站住,向后摔倒。女人得逞似的尖笑,向乔恩怀里贴过去。乔恩大惊,顺手从床上抓个东西阻在二人中间。 那东西经乔恩的手就变成活物。轻轻地,轻轻地,吻上了傅轻轻的嘴唇。柔软的触感,不像是男人,倒像是年轻的女孩子。 傅轻轻睁开眼睛。 一片妖冶的红,红得亮丽,红得挑衅。 是嫁衣。傅轻轻吓出一身冷汗,虽然需要嫁衣,毕竟心存恐惧,她转身就跑。可惜,她不该戴发饰,尤其是好看却无用的发饰。嫁衣被她的发饰钩住,粘在她的身后,跟着就出去了。 乔恩连忙关上门,瘫软在地上。 傅轻轻还在跑。身高一米七九的模特,从来没有跑过那么快,从来没有跑得那么没有形象。摔倒了,爬起来。鞋跟断了,赤着脚跑。红嫁衣在她的身后飘舞起来,像一片嫣红的霞。 傅轻轻终于跑回自己的车子旁,向后面警惕地看了几眼,哆哆嗦嗦地开了门。 迅速关门,坐进驾驶室才得以喘气。 习惯性地取出化妆镜整理妆容。打开,披散零乱的头发,身后是嫣媚的红。大惊失色。回头。红色,铺天盖地地罩下来,短促的尖叫,连挣扎都没有来及。 第2卷 嫁衣 第23章 乔恩仍旧是睡去了。筋疲力尽的时候,只要一碰到枕头,人就会睡死过去。 有的人,梦里生,有的人,梦里死。 死亡和梦本来就没有什么界限。 翠翠在绣着她的红嫁衣,赤着脚坐在床边上。 他在窗外看见那双脚,小巧的,漂漂亮亮的,被压在双腿下面。嫁衣从床上一直垂到地上,水流一般光滑没有褶皱。 翠翠想把一生的幸福都绣进去,每一针每一线都很用心。翠翠的针线活在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她做的东西,方圆百里外的人家都到这里买。可惜,自从墨家派人送了聘礼和衣服料子来之后,翠翠就不再卖手工绣品了。 墨三少爷是个有心人,前些年在村南的钟馗庙里见过翠翠一次,从此一病不起,寝食难安,非要把这个女孩子娶到家里来。媒人请了几十个,来来去去门槛都踏破了。翠翠娘愣是不答应,一口咬定说,就是钟馗庙荒废了也不嫁女儿。为此不少被人骂。黑寡妇只当耳边风。 寡妇有了情人都不怕被人骂,这些算什么。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庙,果真还是废掉了。 女儿,终究还是嫁出去了。 整箱整箱的彩礼,屋里院里都搁不下。翠翠咬着嘴唇看着那些彩礼,不等黑寡妇发话,就让下人们统统抬回去,只留下一块鲜红的布料子,一团红丝线,线上插着针。 黑寡妇脸沉下来,张罗道:“你们回去复命,说我叫她收拾收拾,过两天就可以来接了。” “我要绣完嫁衣再走。”翠翠站在房门口,冷冷地说。 女孩子啊,一辈子就嫁那么一次,当然要尽心尽力地做件衣服。墨家由着翠翠去。翠翠也不说话,也不道谢,一个劲儿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绣衣服,微微抿紧的唇角,眼睛里的狠劲似乎要把一辈子的幸福都绣进去。 做了那么多年的衣服,从来没有这么用心。 张二混子隔窗看见她时,手里的嫁衣已经基本成形。 上好的料子,配套的丝线,细致的针脚,如天衣,看不出缝合的印迹。翠翠似乎并不开心,一边绣,一边哼着歌儿。 “翠翠。”张二混子敲了敲窗子。 翠翠抬起头看见他,眼睛里一片茫然。 张二混子心里一痛,又叫了声“翠翠”,想要推门进去,却发现,门被黑寡妇在外面锁上了。 翠翠回了神,一见是他,泪珠子止不住就溢出来。 “别哭,别哭。”张二混子急了,安慰道:“墨家是大户人家,必不会亏待你的。” 翠翠用力点点头,擦了擦眼泪,站起来,把嫁衣穿在身上,就地转了个圈,问道:“好看吗?” “好看,好看。”看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张二混子用力点头,泪眼横陈,当初真不该一时冲动,妒恨了黑寡妇,毁了翠翠。 “我绣好了嫁衣,就嫁给你好不好?”翠翠停在窗子旁边,仰着头问他。 张二混子不知道该怎么答。 翠翠满脸期待。 张二混子被这双眼睛看得心惊胆战,逃也似的离开了。 翠翠笑,笑得像花儿一样,轻轻咬了咬嘴唇:“你不要我了,我要嫁人了,你不要我了。”她喃喃地说着,坐回床上去。 针还挂在嫁衣上,嫁衣还穿在身上,一坐下去,针重重地扎进肉里,雪白的肌肤上面,血珠子涌得飞快。 翠翠用衣服擦,擦了又冒出来。 一直擦,一直擦。 一直冒出来,一直冒出来。 翠翠终于放弃了,一声不吭地捏着针,继续绣嫁衣。 心神不宁,针和线就不再受她的使唤。针,时时刺破她的手,线,时时结成一团,解都解不开。一双因做活留有茧子的手,一会儿就遍体鳞伤。 血珠像红痣一样从指尖生出来,又像游魂一样被红色的嫁衣吸收,看不见了,只剩下伤口上一点点的残红。翠翠把手指含在嘴里,吸吮,满嘴血腥味儿,灼热,疼痛。 之后的几天,一切的进展好像都停滞了。翠翠把衣服拆掉,从头开始,每一针每一线都染了她的血,衣服更加鲜红欲滴,翠翠更加消瘦苍白。 墨家的人开始担心起来,派了人催促。 黑寡妇也隔三差五地进屋里帮翠翠洗脸,擦手,梳头发,以这些为名义,在她耳边唠叨:“翠翠啊,娘这把身子骨,不知道哪天就走了,你还是早早地嫁过去,也好让娘安了心。” 翠翠看着面前头发苍白的女人,默不做声。 终于还是闹出个上吊的事儿,墨家再等不及了,三少爷亲自上门。年轻的公子爷把床上脸色惨白的女孩子搂在怀里,心疼地抚摸着她脖子上的伤。眼神是温柔的,说出来的话却冰冰冷,让人仿佛一瞬间掉到冰窟里:“看在你家里受得什么苦?怎么着也得快些过门,我好名正言顺地照顾她。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半个月后重阳节,墨家派轿子来接。” 站在鬼门关前的翠翠被这一句话吓了回来。只有半个月了,她越发慌了神,身子还没恢复就爬起来,夜以继日,不停地绣啊绣,饭都来不及吃。 “嫁衣还没绣完啊。”她说。 “嫁衣还没绣完啊。”翠翠的眼圈黑黑的,边绣边说。有时候黑寡妇劝她吃饭,她就瞪着她,恶狠狠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像一头发怒的小兽。 “翠翠,你干嘛这样看着娘,娘可是一片苦心啊。”黑寡妇被她看得心惊,摞了摞额边散落的头发。 “一片苦心?”翠翠笑得十分冷漠,“当初你把我给他时,怎么就没这么好心了?” 翠翠说的“他”是指张二混子,那个男人现在连她的屋子都不能靠近。黑寡妇把在翠翠的房门口,冷冷地说:“这屋子里是墨家的媳妇儿,不能在见别的男人。” 翠翠从窗子里遥遥看见张二混子被黑寡妇堵住,恨得咬牙切齿。 “为了留住情人牺牲了我,如今他看上了我,你却又容不下了。好狠的心啊!”翠翠用力把针穿过衣服,扎得手指头箭靶一样,全是伤。她好像根本没觉得疼,咯咯地笑起来。血出得越多,笑得越开心。谁让这一身血肉都是那女人给的呢? 黑寡妇站在门外,打了个哆嗦。这个苍白年老的妇人,脸上层层的褶皱如同被时间一寸一寸镌刻上去的,还兀自以为自己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张二混子看着她,越发觉得厌恶。 “你当初不也跟了我?”他问。 “我是个寡妇,翠翠可不是。”黑寡妇皮笑肉不笑,“有本事你也让她变成寡妇?”男人没说话,转身默默地走了。 张二混子死得不明不白的,一大清早被人发现溺在村南的河水里,尸体被泡得花白。身上到处都是刀伤,致命的地方是在脖子那里。死神的镰刀,一刀断了两边血脉,也切断了咽喉,只剩下后面的皮连着颗浮肿的脑袋。 白发仍旧是白发,只是不会再生长了。 河水离钟馗庙不远,黑寡妇赶到那里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气都没出半口就昏了过去,好容易才弄醒了,倒像老了二三十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作孽啊,作孽啊。” 村人都认同她这句话,说张二混子是因为年轻时候作恶多端,老来才遭了报应。岂知道黑寡妇所说的“作孽”不是指张二混子。她多半猜到了,是自己有意无意的那句话,把老情人送进了阎王殿。 翠翠也得到了消息,不是黑寡妇告诉她的,而是外面风言风语,隔了墙也能飞进她耳朵里。她听见这消息,愣了一下,埋头继续绣嫁衣。 翠翠看得很透。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都是要死的,伤心也没用。她一心只想快快绣好了嫁衣,到墨家弄清楚原因。 她们猜的都没错。 爱情是牵在木偶心上的那根线,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那晚,张二混子果然去找过墨家三少爷。 墨家是开布庄的,算得上无门镇里的大户人家,村西口一半多的土地都在他家名下。张二混子去的时候,只在腰间别了把镰刀。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他混事的时候,年轻力壮,身手矫健,翻墙入户绝不成问题,关键是他现在年老了,胳膊腿都大不如从前。 张二混子还没有落地就被逮住,推推嚷嚷地要拿去报官,恰好墨三少爷从旁边经过。 他们两个人相互认识。三少爷叫人把他送到自己房间,嘱咐下人们不要说出去。张二混子一进门就看着墨三少爷冷笑。 男人和男人之间,不需要太多的对话。墨三少爷开门见山:“你是为了黑寡妇,还是为了翠翠来的?” 张二混子懒得答话,直接说:“翠翠是我的女人,你别想娶她。” “你的女人?”墨三少爷皱了皱眉头,虽然风传那母女两个都和这男人有染,但有母亲在那里,想必他也动不了翠翠,他嘲讽似的笑道,“怕只是你垂涎三尺,做清秋大梦呢?” 张二混子也笑:“她不会嫁给你的,连人带心都是我的。” 这句话铁锤一样砸在墨三少爷心上,他不禁起了怀疑,嘴里仍然揶揄道:“就您老人家这身子骨,只怕也消受不了这福分。” 张二混子见他言语间轻薄翠翠,气得浑身发抖,镰刀一抽就开始动手。手还没有举起,镰刀已经到了墨三少爷手里。 经商人家的子弟,哪个不学一点拳脚功夫呢?何况,墨三少爷至少比他年轻了二十岁。 如果差距太大,拼命只能送命。 镰刀一刀一刀划在张二混子身上,留下一寸多长的血口子。墨三少爷却仍旧在笑,衣服上干干净净的,一滴血都没有溅到。 求生不能,求死难道也不成吗? 张二混子和身扑上去。 就这样死了,抱紧墨三公子的手还没有松开。张二混子想叫一声翠翠,喉咙里咯咯两声,终于没能叫出来。 墨三公子全身是血。他其实并不想杀他,他还有话要向他确定,但是,这个老人终究是死了。让他手上染了血腥,再也洗不干净。 杀了第一个人,之后要杀第二个,第三个,很容易习惯。 镰刀切进张二混子的脖子时,乔恩的脖子也在痛,难道,有人谋杀?乔恩一下子惊醒过来。没有人,也没有刀,是在自己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指针走动的声音。约莫下午四五点钟,外面的太阳已经不再紧迫。 被人谋杀,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乔恩不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头仍旧是疼,撕裂一般。 自从嫁衣出箱之后就常常做这样梦,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村子,一对莫名其妙的母女,一个莫名其妙的单身老汉。一群人在他的梦里咿咿呀呀,上演着一出仿佛虚幻,仿佛真实的戏。一幕一幕,有始无终。 这些都还没什么。 更可怕的是,戏里有嫁衣。 和墨羽设计的那件婚礼服完全不同的嫁衣,原本就是鲜红的布料,被翠翠的血染得更加娇艳欲滴。手工缝制而成。像幸福那般简单,意喻又如同幸福那般复杂。 他不知道,在墨羽和白瑞修改之前,婚礼服原本的样子正如他梦里所见,悲哀凄艳的红。 其实,乔恩最惧怕的是,因为这件婚礼服,一切的梦都变得逼真,好像是在他身上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事情。 他就像梦里那个年近古稀的老男人,一切的一切都感同身受,连死亡都是。乔恩回想张二混子的模样,却想不起来,只记得僵硬的轮廓中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英俊风流,也难怪翠翠和她母亲会争风吃醋。 为什么有这些古怪的梦?难道,这是他的前世? 乔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揉了揉太阳穴,下床,用钩子把窗外的迎春花撩窗帘一样撩到旁边。 傍晚的阳光哗地洒进来,天边是一片通红的霞彩,如嫁衣的颜色。 第2卷 嫁衣 第24章 阴晦的房间呆得久了,总容易生出一些不干不净的幻觉。 墨羽从婚纱摄影楼回到住处。已是傍晚。荒芜。冷寂。没有人烟。 最近这里的草似乎越长越快。 人迹越来越少,阴气越来越盛,草越长越快。 枯黄的,齐齐地在风里吟唱,泥土里散发出尸体腐烂一般的潮湿。 难道,住在这里的人,都将死去吗? 墨羽推开门。 夕阳的余辉斜斜照进房子里,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装嫁衣的箱子安静地躺在母亲的床边。 死了那么多人,箱子上的骷髅花纹就是征兆。 墨羽的指尖划过纹络。触感圆滑。到眼睛那里一惊,黑洞洞的两个窟窿,看进去真像没有底似的。手指到了附近,就感到隐约的吸引力。只对人的皮肤有吸引力,别的,都没有。 一边一个小小的旋涡,正好够插入食指和中指。 插进去,就再也拔不出。 宇宙里的黑洞。 尽头通往未知的彼岸。 彼岸有花,花色如血,称为引魂之花。 此岸有草,草色如墨,称为噬魂之草。 墨羽在冰凉的河水中泅渡,达不到彼岸,也回不了此岸。 彼岸花在风里飘摇,无涯草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像狗在啃骨头,时不时抬头,揶揄一般地嘲笑。 墨羽慌忙把盒子扔回床上,浑身冷汗。 屋子里没有开灯,自从见过白瑞,就不想再点灯,灯泡坏了都没有换。 希冀。黑暗中能出现一个影子,眼睛里有母亲的柔情,举手投足间有朋友的关爱。 可惜。黑色毕竟是不祥的颜色。眼中所见的幻象,也并不总是于人无伤害的幻象。 相信魂灵的人是信徒,聚集在教堂里。 相信巫术的人是邪灵,被烈火焚烧。 相信鬼的人是疯子,被关进精神病院。 那么,相信幻象的人呢? 相信幻象的人,万劫不复。 一个黑影沉默地站在墨羽身后。 压抑。 “白瑞?”墨羽试探着问。 没有人回答。 墨羽没有回头,一只冰凉的东西搭在她的肩膀上,软软的,像死人的肌肤,一按下去,就如裂帛,没有弹性,不会再复原。 如果是人,搭在肩膀上的应该是手。 但,不是手。 墨羽没有动,黑影也没有动,就这样僵持着。 冰冷的触觉。 夕阳很快落下去,屋子里连最后一抹光都看不见。寂静。只能听到窗外大片的荒草,哗……哗……如噬魂之草轻佻的嘲弄。 寂静。墨羽的衣服干了,又被冷汗濡湿。 寂静。那个黑影一直一直盯着墨羽的后脑看,也无攻击,也无友善。 他终于开始说话,沙哑黯淡。 他喊她:“羽。”是永姜的声音。 墨羽一下子哭了。 记忆中的永姜,仍旧是那个到婚纱摄影店来找工作的男人,穿宽松的棉布衬衣和牛仔裤,突出的颧骨,略显尖锐的下腭,一看就知道性格怪癖。 狂傲,不羁,常带着一点点戏谑,一点点嘲讽。 他们之间并无任何的隔阂和心计,只有若有若无的感情,比友情深一点,比爱情浅一点。暧昧的好感。 一切从他开始。 一切却没有到此结束。 永姜,他把所有的人带进了这个局,然后,有人死了,有人疯了,然后,永姜自己也成为牺牲品。 古代有一种祭祀叫人牲,用奴隶的生命为死者陪葬。 嫁衣不是死者。众人也不是奴隶。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逃脱命运的奴役呢? 都是奴隶。 “都是奴隶。”永姜笑,把放在墨羽肩膀上的东西拿开,是他断了手的胳膊,伤口处似乎被什么东西挣破,又像被猛兽硬生生扯断。 这样的伤一定很痛吧? 还有他被挖去的双眼,和浑身花一样盛开的纹路。 一场华丽而残忍的祭奠。 是谁在享用美食? 永姜忘了痛。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人死了,才终于窥透生命的本质。虚假的爱情,轻浮的名利,复杂的心计,都是些虚妄无聊的东西,只有真实,才是真谛。 墨羽仍旧背对着他,颤抖,但不回头。 既已诀别,何须重逢。 永姜叹了口气:“你终究是不肯看我。” 墨羽笑,泪如雨下。无须解释,从他拂袖离开工作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爱。 永姜说:“知道我们再没有情分,我这次来,只为报恩。” 报恩?墨羽心生怀疑,却不问,知道他一定会说。 永姜果然说:“我本是古家的人,在无门镇的时候,墨家曾与我有恩。” 无门镇?又是无门镇!墨羽捏紧了拳头。到底是怎么会事啊!嫁衣要送去,箱子要送去,连梦里绣嫁衣的女孩子都是无门镇的。此时,明明姓永的男人说自己是古家的人,又说墨家与他有恩,难道,墨家,真的与无门镇有什么关系吗?才会惹到这么一出乱世的戏! 白瑞说,一切的谜,到了无门镇就都能解开,可是,她已经查过世界上最为精确的地图,也没能找到这个奇怪诡秘的地方。 墨羽越想越乱,更加烦躁,她突然转身,想要抓住永姜,向他问个明白,但是,她回头的时候,永姜已经不在。 来得突然,去得突然。 若大的男人,空气一样消失了。 “永姜,你还没有告诉我无门镇在哪里,怎么去。”墨羽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喃喃道。 突然离开的永姜一定有他的苦衷,既然来报恩,一定会有什么提点。 墨羽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永姜为了向她报信,把自己化成了一瘫血水。 生无门,死无路,变成血水,连亡灵都不能再渡到彼岸。 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意识,再也不能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永姜,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地板上,血迹横流,水银一样凝聚在一起。最后的意志,聚集成最后两个名字。 乔恩。 傅轻轻。 两个人名,五个字,是凶兆的提醒。可惜,房间里太过黑暗,墨羽尚迷失在永姜消失的空惑中,没有看到地板上的字。 血水,在潮湿的天气里弥散,洇入地板,留下一片干涸的红。 再无其他。 此岸的彼岸,永姜无从超度。 第2卷 嫁衣 第25章 墨羽去参加南茵的葬礼。 她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一起嬉闹,一起长大。她看着她恋爱、订婚,她看着他试穿嫁衣、拍婚纱照,她看着她做了新娘、成了疯子。 终于熬不住了,她自杀了,她怎么办? 这是一场紧锣密鼓的盛典,事情一件连一件,环环相扣,如此迅速,让人措手不及。 生活,永远比小说更加精彩,也更加伤感。因为,爱恨都是真的,悲喜都是真的,结局在过程中演绎,无从篡改。 再回首,形如陌路。 墨羽和乔恩面对面,却只能遥望。遥望,距离如此远。中间的沟壑太宽太深,不能前行。 他到婚纱摄影店来应聘,穿白色的衬衫,扣子不扣全,有一种干净的颓废感。 偏生是个温和的人,身上散发着青草的味道,手指修长内敛,像马蹄莲。眼睛清澈,善于发现美,能够让现实的丑陋以美的姿态展现在照片中。 阳光一样的男孩,从北京到广州,从苏州到巴黎,跟随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追寻爱情。 他的无名指上刺着她的名字,墨绿色的“羽”字,像张开的羽翼,盛放出惊心动魄的毅力。 他们的爱情,就这样一点一点绽放开来,多么美丽,多么耀眼,但是,莫名其妙的事情引发了莫名其妙的怀疑。从那日她拒绝搬去与他同居开始,他们之间就开凿出一条不明所以的河流,活人,死人,都无法泅渡。 他说,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她笑,当然知道。 他问,是什么? 她答,好好爱自己所爱的人,好好让爱自己的人爱。 这一段对话发生在“姹紫嫣红”刚刚享誉世界的时候。如果现在他提出同样的问题,她必会茫然地摇头。 不知道。不知道。 自己所爱的人皆已经死去。 爱自己的人也已经离开。 不付出,也不接纳。无从付出,也无从接纳。 墨羽突然挑起唇角,乔恩的眼睛也眯了一下。 只是看,只是笑,然后,都转开视线。河那边是个陌生人,陌生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站在门前已是疲惫万分。 钥匙在锁眼中生涩地响,门比石头还要厚重。每一次推开它,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度过了一场轮回,那么漫长,那么荒芜。 尘埃在空气中舞蹈。 阳光在房间里抽搐。 闹钟用一种极慢的速度爬行,嘀嗒,嘀嗒。 风,从窗子的缝隙进来,从门缝里出去,呼喊着,扭曲着,痛苦,欢乐,歇斯底里。 南茵的葬礼如同自己的葬礼,离开殡仪馆之后,墨羽异常思念自己的母亲,那个一生都被包裹在棉麻衣服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神情淡定,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绝望。 黑色的咖啡里白色的安眠药,到底会睡去还是醒过来? 墨羽突然想要抽烟。她记得母亲的抽屉里还有半包中南海,一个打火机,红色的,上面有蝴蝶花纹。张开的翅膀包裹住小小的长方体的塑料盒子,里面是苟延残喘的液体汽油。 墨羽进屋拿烟,忘了关客厅的门。 遗忘。 很简单的两个字,往往很难做到。 遗忘。 一旦成就,必定引致致命的伤。 墨羽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烟盒,积灰,陈年往事,已经发霉。 母亲抽烟的时候喜欢面朝窗外。墨羽学着母亲当年的姿态。有时候,一个相同的姿态也能抚慰思念。 思念,无穷无尽。 风把吐出的烟气都吹回,喷到她的脸上,她就用一双迷茫的眼睛向外看世界,窗外,是月上初华的寂静。 苍茫,一望无际,不无悲哀。 墨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女人进入房间。 女人,一米七九的身高,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 女人,披散着长发,浓而妖艳的妆。 女人,戴着墨镜,穿着红色的婚礼服。 精致,妖娆,贴身,完美,仿佛量身定做。 本就是量身定做,这个女人,是在国际上享誉一时的傅轻轻。 傅轻轻的手伸向乌木盒子。黑沉沉的盒子,盒盖上的骷髅头冷冷地看着她。光线很暗,傅轻轻看不见盒子上的花纹,仿佛被吸引了,手指径直插进骷髅的双眼。 双眼是无底的洞,手指被深深吸进去,两指相连的地方挣得发疼,似乎会被硬生生扯开。傅轻轻想叫,看了看窗边的墨羽,咬牙切齿。 去不掉,指根挣裂出血。她浑身被毒疮腐烂都未曾有过任何的痛感。十指连心,疼痛万分。 傅轻轻用力甩。 吸引力仿佛突然失去,盒子一下子就被甩得飞了出去。墙上,地上。安静,清寂,声音被暗夜吸收。 还好没有声音,傅轻轻拍了拍胸口,小心翼翼地蹲下捡盒子。 摸到,但是没有捡到。 墨羽把烟按灭在旧的烟灰缸里,冷冷道:“原来傅小姐也会做偷偷摸摸的事啊,真不愧是国际名流呢。” 傅轻轻已经无法再笑得国际化,眼睛一眯,伸手就抢盒子。 墨羽自然不会放手,傅轻轻也不会放手。两个人,四只手都捏在乌木盒子上。这做盒子用的材料本是檀木碳化而成,十分钝重,外表光滑,润泽如人的皮肤,根本不受力。手指之下,直打滑。 傅轻轻果然不愧是傅轻轻。 阴狠毒辣的角色。 细溜溜的高跟鞋往墨羽脚上一踩,已经空出一只手抡着桌子上的化妆镜砸了过去。墨羽终于松了手。 生命是坚强的,也是脆弱的。 墨羽瞪大了双眼,血,从她头顶上渗出来,一滴一滴往下落。 滑过额头,滑过眉梢,越过双眼,如泪,流过脸颊。 “不过是个孱弱的女人!”傅轻轻冷嗤一声,过去拿乌木盒子。墨羽的血正好滴在婚礼服上。婚礼服吸取了滚热的人血,兴奋得绽开裙摆,极大地弧度,如怒放的花。 傅轻轻拿到盒子,顺手扯了床上的被子往墨羽身上一丢,只当把尸体盖住了,手舞足蹈地出了门。 被子是深棕色的,墨羽的脸是惨白的。 生命是一堵高墙,如果无法翻越,只能躲在墙角哭泣。可惜,她不能翻越,可惜,她连泪水都没有。 没有泪,只有血。血顺着脸颊流淌,印刻下一道殷红的痕。 璀璨。绝望。 墨羽惨白的脸露在被子外面,一双空洞的眼睛,大睁着,盯着傅轻轻的背影,一直看,一直看。乌木盒子上的骷髅花纹也睁大眼睛,空洞的,黑寂的,两个窟窿,盯着傅轻轻的脸一直看,一直看。 红色的婚礼服,不,确切来说是红嫁衣,穿在傅轻轻的身上,夜风中猎猎飞扬,窃窃地,一直笑,一直笑。 天空在笑,月亮在笑,荒草也在笑。 整个世界都疯了。 第2卷 嫁衣 第26章 傅轻轻拿到装嫁衣的盒子,第一件事情就去找乔恩。她是个守信的人,得了好处,帮人办事。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拿到东西就是王道。 傅轻轻穿着红色的婚礼服靠在车子旁边。正是晚饭之后,昏黄的路灯,来来往往的人。红色的法拉利原本已经抢眼,何况旁边站了个身高一米八的模特。 美女配香车,应该出现在上海、香港,而不是洛阳。 这女子穿一条不寻常的裙子,兀自高昂着头,带着职业化的笑容,摆着职业化的pose,像一场国际名车展。十分亮眼。可是,偏生没有人注意她。一个住宅小区里那么多散步的人,老老少少,都对她视若无睹。 傅轻轻很纳闷,为什么他们都不看她?她好歹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应该引人注目,发掘美丽,躲避丑恶,但没有人。她换了个姿势,用右手托住脸颊,眼神流转,十分妩媚。还是没有人在意,人们径自从她身边走过,甚至差点碰到她的衣服。 傅轻轻皱了皱眉头,把裙摆收回自己身边,这是宝贵的东西,万不能被这种俗人弄脏。 一个美丽的女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别人忽视。 她看了看手机,从打通电话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乔恩还没有下楼。再打过去,忙音,再打,仍旧是忙音。 抬头,乔恩站在窗口,朝楼下看,甚至对她耸了耸眉。 这个男人的确英俊,但傅轻轻没空欣赏,她只想赶快把那个盒子交出去,一了百了。 她朝他挥了挥手。 他置若罔闻。 打电话,还是忙音。他一直捏着电话放在耳边,却不说话,只是重播,放在耳边,等待回应。对楼下的女人浑不在乎。 “是你要的东西,又不是我要的。”她有义务信守诺言把盒子送过来,却没有义务爬上楼送到他手里。傅轻轻气得一把拉开车门,连人带手机一起摔进去。 发动,调头,离开。 真是一个古怪的小区,男女老幼,所有的人都古怪。 她把车子开得飞快,直接冲回永姜的住处。这地方现在是她的,那个男人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失踪的人多半是死了,所以才有宣告死亡。 傅轻轻盘算着只要把乌木盒子交给乔恩,期满四年就申请宣告永姜的死亡,然后,她就成为这栋房子名正言顺的主人。虽然她并不缺钱,但这房子却甚合心意。 然后呢? 然后整天穿着同一件婚礼服蜷缩在屋子里,镜子的前后里外都是红衣服? 这个结局太恐怖,不属于她傅轻轻的考虑范围。 触碰嫁衣的人,不得好死。 穿着嫁衣的人,永世难安。 傅轻轻上楼,高跟鞋声音清脆空寂。手机响了,是乔恩。还敢打电话来?傅轻轻嘲弄地笑,顺手挂断。 手机又响,傅轻轻把它丢到厨房的锅里,准备生火煮熟。可惜用的是电磁炉,没有火,于是作罢。永姜不在身边,自己为自己做果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寂寞,一个人,也是一种享受。 铃声仍旧响,手机和房间的电话一起,一个是乔恩的手机号,另一个,估计是他住处的号码,这个男人契而不舍。 傅轻轻历来喜欢契而不舍的男人,比如永姜,勤勤恳恳,任她摆布,甘愿当她平步青云的台阶。如果他没有失踪,迟早被她当抹布丢掉。 傅轻轻此时讨厌契而不舍的男人,比如乔恩,空有一张细皮嫩肉、勾魂夺魄的脸,却一点都不懂的处世为人,明明放了她鸽子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她。 铃声吵得脑袋都要炸掉了,傅轻轻终于忍无可忍,接听电话。 还没有张口开骂,乔恩已经抢走了发话权:“你怎么还不来?”彼端的男人气急败坏。 “我没去?我专门开了法拉利去,在你楼下站了半个多钟头!”傅轻轻尖叫,犀利的声音,几乎和他吵起来。 “你有来过吗?别骗我了,我一直站在窗口。”男人皱了皱眉头,他讨厌满嘴谎话的女人。 “你没有看见我?那你为什么朝我耸眉?”傅轻轻愣了一下,掐了掐自己的脸。实实在在的脸,没错,她是实实在在的人,可是,乔恩好像真的没有看见她。 是嫁衣的原因么? 不可能的。刚才抢盒子的时候,墨羽分明能看见自己。 墨羽……手里的电话滑掉了,乔恩兀自在那边喊:“喂?”“喂”“人呢?”却只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傅轻轻奔到洗漱台边,明晃晃的镜子里,映照出对面琉璃的旋关,旋关里面养着几尾热带鱼。永姜失踪后,无人喂养,通通饿死在水里,此时已经腐烂发臭。 旋关,腐烂的鱼,对面的窗户。什么都齐全了,唯独没有人。 傅轻轻打开水龙头,用力搓洗身上的血渍。一串鲜红的血渍,比嫁衣还艳丽,点缀在她的锁骨旁,一直延伸到肩膀。 怎么都洗不掉。洗去,又生出来,像固执的牛皮癣。这是她杀人的罪证,镜子敲碎在墨羽头上的时候,女子的血溅到她的肩膀上。 身上染着别人的血,穿着红嫁衣,整个人都隐形了。包括她碰到的东西,所有东西,都因此而隐形。比如现在,她拧开水龙头的时候,镜子里就没有水龙头,也没有水。 “又是你,墨羽。”女人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你到死都要拖着我一起?”咒骂,但是无济于事。 阴阳世界,本无牵连。 城市荒僻的郊区,枯草吸收了月光的精华,一棵棵拔得飞快。 她仿佛被人呼召,安静地闭上双眼,又睁开。掀掉被子,起身,沉默不语。开门出去,荒草寂寂,月色如霜。 晚上十点,她是唯一的夜行者。 雨后粘稠湿润的泥土,草地中一条红砖铺成的羊肠小道,踩上去,砖头就立刻陷下去,她整个人跟着往下限,恍若未觉。 每走一步,地就陷下一分,草就长高一分。没过双脚,没过膝盖,没过腰,胸口,脖子。周围黑得压抑,她像要沉入沼泽里,又像在往地宫里走。 每一步,都离人间越远,每一步,都可以闻到枯萎腐朽的味道,每一步,都越发临近死亡。 有去无回的路,偏偏执着不停。 半睁着眼睛,一直前行,能否到达生命的彼岸? 路,无穷无尽。 草已经变成黑色,高度及天,看不见顶。比拳头略粗的茎脉表皮光滑。黑得发亮,黑得沉寂,仿佛一片诡谧的森林,静寂,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除了她,没有任何的生命。 草变成了树。树冠枝叶盘错,遮挡住月色。清冷。雾气飘散,视线可及处一片模糊,没有去路,也没有归途。 人的一生,没有去路,也没有归途。 夜行的女子对这些并不惧怕。宽宽大大的白色衬衣,牛仔裤,赤着一双白白嫩嫩的脚。系头发的绳子断了,头发散开,卷卷地披在身上。白皙的皮肤上残留有殷红的血迹。保持凝视,周遭一切在她眼中如过眼云烟,殊无反映,也不记忆。 她像人,更像一个傀儡,那种用死人皮肤做成的sd娃娃,苍白冰冷,空有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也许,她本就是傀儡。 也许,她本就没有魂灵。 第2卷 嫁衣 第27章 傅轻轻答应见乔恩。 那盒子她要着没用,何况漆黑的一个东西,盒盖上还有骷髅花纹,没有嘴唇,也没有双眼,空空的两个洞,随时准备吸走人的生魂。 傅轻轻被它看得脊背发麻,身上的衣服明显对这个盒子有所排斥。右手捏着盒子,右边的裙摆就紧绷绷的。这也难怪,它被这乌木盒子锁了很多年,动弹不得。 傅轻轻把盒子远远地丢开,眼不见,心为净。 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掩耳盗铃。 乌木盒子躺在卧室的床下面,目光清冷,傅轻轻锋芒在背,头皮发麻。 她身上还沾着墨羽的血,只有脱下婚礼服才能露出实体。 人总是怕闲,喜欢找一些事情做。可惜有很多担子,扛起容易,卸下难。这件婚礼服就是一副担子。诡秘的担子。 穿上容易,脱下难。 婚礼服好像生在皮肤上了。 傅轻轻拉开腰旁的拉链,衣服没有半分松动。 有一种鱼,喜欢吸附在猎物上,吸取精血。等到猎物发现时,只剩下空空的皮囊。 柔软的布料内侧生出许多小小的吸盘,每一个都牵连着皮肤下的毛细血管。血,从心脏压出,四散,被婚礼服吸收,流转,回到其他的毛细血管内。如此循环。 皮肤被吸盘覆盖住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件婚礼服。 柔软,光滑,有弹性,暗哑的光泽,像十五六岁女孩子的皮肤,初浴,带着一连串的水珠,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甚至比傅轻轻原本的皮肤还要细嫩,还要真实。 除了颜色。 红。 附着在人的身体上,凄艳的红色温和许多,更加润泽,更加剔透。隔着这层布料,可以看见皮肤下面的血脉,经络纠缠,清清楚楚。 傅轻轻抚摸着红衣服,拉链口处,露出皮下鲜红的血肉。当初拿到它时,就没想着要再脱下,连洗澡都把它当作自己的皮肤。 必须要脱,别无选择。 否则,乔恩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声音,甚至,闻不到她身上腐烂的味道。她之于他如同空气。呼吸,言语,动作,都是虚无。 傅轻轻咬了咬牙,掀起裙摆。 哧啦一声,如同裂帛。 血,顺着她的双腿,流成一线。 婚礼服离开了她的身体,皮肤也离开了她的身体,红通通的一个人,肌肉,血脉,都暴露在空气中。 细菌难得见到如此大块头的食物,饿狼一样扑上去。浑身上下都在疼,灼烧。 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腐烂下去,蛆虫也从内脏深处开始活跃。发黑的脓血,一缕黄,一缕红的,交错着,在脚边汇成溪水,蜿蜒流淌。 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这种痛苦,未曾经历,有谁能真真切切地预见? 傅轻轻走出浴缸,踩在婚礼服上,脚底瞬间洇出更多的血。应该疼痛,却已经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 婚礼服没有流血,所有的血都被它吸尽了,连附着在它上面的那层肉色的皮肤都被它消化殆尽。它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兀自发出滋滋的声音,仿佛嘲笑。 腐臭,散得满屋子都是,令人作呕。傅轻轻咧了咧嘴,径直走到洗漱台边,她终于能够看见自己。镜子里的人,或者,已经不可以再称之为人。 一副枯骨,悬吊着尚未完全腐烂的血肉,蛆虫兴奋地进进出出,享受美味。没有嘴唇的脸,眼珠子嵌在两个洞里,转啊转的,黑亮亮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身影,满脸是笑,比哭还难看。 门铃响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扯了东西裹住自己。 开门,一副防毒面具探进来,看起来脑袋很大,像外星人。那人看见傅轻轻整个人裹在大的浴巾里,怔了一怔。 傅轻轻扫视一眼,恼怒万分,揶揄道:“原来乔大摄影师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沦落到要戴着防毒面具才敢进我的房间。” 面具后面的人冷哼一声,说:“少废话,东西拿过来。” 傅轻轻不理他,直接摔坐到沙发里,一边端起刚才没有喝完的果汁,仿佛午睡方醒,沐浴在阳光下,动作慵懒缓慢。 乔恩怒极,当东西在她手上,他其实不敢造次。 傅轻轻见他不反驳,觉得无趣,指了指卧室门,道:“在那间房里,自己去拿吧。”外表变了,本性可没有变。实际上,她被乔恩刻意的装束气得浑身发抖。强忍着不发作。习惯性地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举手投足间,优雅动人。 如果是一个美女,乔恩一定会觉得自己艳福不浅,可惜,坐在那里的是一副活人的骨骼,关节处一个扭转,都会喀喀作响,让人毛骨悚然。 乔恩没有说话。生怕一张开嘴,空空如也的胃,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从她身边进了卧室,却找不到乌木盒子,不知道被那女人藏在哪里。乔恩眉头拧得更紧:“在哪里?”他问。 傅轻轻不答,说:“joe,我要抽烟。” “好啊,烟在哪里呢?”乔恩耐着性子折回她身边,站在沙发后面。他自己虽然也会抽烟,但只在家里抽,没有随身带着的习惯。 “在这里。”傅轻轻嫣然转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已经没有肉,空空的,除了骨头,什么都没有。 你害怕我,我偏要靠近你,这就是傅轻轻的逻辑,她喜欢这样对付自己讨厌的人,看见男人脸上唾弃却又惊恐的表情,于她,是一种难得的兴奋。两条胳膊上的骨头已经干裂开,却偏要把冰冷的骨架攀上乔恩的脖子。 乔恩不能躲。盯着那个女人没有唇的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女人的悲哀在于沉不住气,所以,成大器者往往是男人。 看见乔恩眼睛里的痛苦,傅轻轻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得意。有意无意的,她的眼珠子向卧室的地板上瞄了一下。 只看了一眼,就被乔恩抓住。 乔恩挣脱她,飞快地后退几步,进卧室,蹲下身子,拿盒子,动作一气呵成。 傅轻轻的胳膊还举在空中,没有反应过来。 乔恩手里已经捏着乌木盒子了。 东西拿到了,这女人于他已经无用。何况她多次戏弄他。她到他家里取嫁衣时是第一次,这是第二次。他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更何况,听她和他谈条件时的一番言辞,她显然知道太多的秘密,甚至有一些,连他都不知道。 知道太多的人,往往留不得。 乔恩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开门,关门,下楼,坐进车里,缓缓地发动。一切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稀松平常。他的神态也是正常的,甚至还和住宅区门口的保安打了个招呼,他笑得风度翩翩。谁也不知道,刚才,三楼的房间,发生了一起谋杀。 一个活人,杀死了一具半死不活的骨架。 方法很简单,生碱水从头顶浇下去,眼睛毁了,血肉毁了,连骨头都烧焦了。 哪里来的碱水? 不知道。一个瓶子,大抵是影印照片时顺手塞进口袋的,正派上用场。 乔恩没有看见嫁衣,也不想把嫁衣找出来,反正离那衣服越近,他心里就没来由地恐惧。人,被一件有生命的衣服追踪,怎么能不觉得恐惧呢? 所以,乔恩杀了傅轻轻,伪装了现场,从容不迫地离开。他认为一切都天衣无缝。他关门的动作也的确很迅速,迅速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这一瞬间跟踪他。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没有发现,红色的嫁衣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粘着他,像一团轻飘飘的云,浮在他头顶上。每一步前移,它都跟着他移动,像他的一部分。 开门关门,总要有足够的缝隙让自己进出。 乔恩能够进出,嫁衣就能够进出。嫁衣与乌木盒子保持距离,对乔恩却如影随形。车子发动的时候,乌木盒子在副驾驶座,嫁衣在后座酣睡,衣服上散发出少女的体香。 傅轻轻的尸骨是几天之后才被发现的,骨骼干枯裂变,死亡时间在数月之前,她刚刚秘密回国、腿上生出第一个碗口大的毒疮时。 找不到凶手,死亡原因推测为:不小心打翻了放在高处的生碱水,整个人都被腐蚀,没有来及挣扎。 隔天报纸上登出新闻,报道了一代名模的香消玉殒。一时间,傅轻轻再度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国际时尚界无不扼腕,为之惋惜。好歹是风云一时的人物,模特公司的宠儿,有大好的发展前景。死的时候,居然如此落寞,孤苦伶仃,那么久都无人知晓。 这是后话。 第2卷 嫁衣 第28章 乔恩打电话去中药店,没有人接。从昨天晚上起他就在找那个男人。但是,找不到。 电话没有人接听,地址也不清楚。 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那个人。 他依稀记得他的背影,佝偻的,孤独的,一个人融在黑暗里。 他是黑暗的灵魂,黑暗是他的肉身。 那是一个不能见光的男人,在洛阳城里没有阳光的角落,开店。店里飘着药香,高高的柜台,柜台后琳琅整齐的药柜,紫红色,像血染出来的,透出一种冷森森的感觉。 错入时空的隐晦。 “你来做什么?”男人问,手里端着药臼,刚捣好药。 乔恩不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看病还是抓药?”男人又问,一边把药臼里的粉末倒进一个酒葫芦里,摇一摇,有液体哗哗作响。 “看病。”乔恩脱口而出。 男人点点头,瞅了瞅乔恩,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鹌鹑蛋大小的玉石丢进葫芦里:“你印堂发黑,两眼红肿,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寻找你,追赶你?” 他说的正是。乔恩点头。 此时男人背对着他,本该看不见如此细微的动作。他的脑袋后面仿佛长了眼睛,一双比前面的眼睛更加精明尖锐的眼睛,把乔恩从上到下打量个透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乔恩就是这样的感觉。 男人听听葫芦里的声音,递给乔恩,说:“我知道了。这是你的病魔。”盖子在乔恩面前打开,葫芦里飘出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乔恩忍不住后退几步。 男人哈哈一笑,宝贝一样把葫芦抱在怀里:“这是灵异的东西,凡人哪里消受得起?”他把葫芦收好了,才说,“追逐你的是一件即将名誉世界的红色婚礼服,它被下了诅咒,只有‘裂帛’的设计者手边那个乌木盒子能制住它。”说完扬了扬胳膊,示意他可以走了。 人要倔强起来,连牛都拉不动。 乔恩撇了撇嘴,站着不动。 “年轻人啊,知道多了不好。”年迈的男人叹了口气。 乔恩看见他的侧脸,苍老,皱痕,连眉毛都已经花白。他的手,一直在颤抖,颤抖,不受大脑的控制。 他没有问。 男人说:“你找到了盒子,就打这个电话找我吧。”他说了一串数字,乔恩把他记在手机里。男人盯着乔恩看,眼神似乎把他望穿。 良久没再说话,兀自转身去柜台后面。柜台如此高,他的腰如此弯,双手要搭在上面都很吃力。 乔恩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暮年的老人不在家里怡享天年,偏偏要为开店伤神,还是一家中药店,店面沉寂,看起来比他还要苍老。 老人到柜台后就闭上眼睛。动作安详。 沧海会变为桑田,平原会长成高山,而他,与时间无关。从之初到如今,他一直是同一个动作,一点都没有改变。 黑暗是一张虎视眈眈的大口,瞬间把一切都吞没,乔恩置身在黑暗中,觉得周围到处是眼睛,苍老的男人的眼睛。 黑暗里,这个男人无处不在。 乔恩打电话到114查询,和悦的女声告诉他,要去的地方叫“永安堂”,在某一处隐秘的弄巷里。 头上的牌匾,果然是这三个字,隐没在干瘪交错的树桠后。 永安堂。永安,是否真的就能永保平安呢? 略带古风的门面,一扇陈旧厚重的门。大红色,漆色潮旧,有些已剥落现出暗暗的里色。锁环是蝙蝠模样,颜色暗哑,两个圈锁扣上去嗒嗒作响。 门是关着的。一把卡式的铁将军色泽黯淡,似乎已经生锈。 一层灰。 歇业很久了吗?可惜周围没有住人,连打听一下都无可能。 乔恩捏着乌木盒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嫁衣他一下车就发现了,知道躲不掉。那件红衣服惧怕这个盒子,此刻正贴着他的脊背瑟瑟发抖。并无伤他的意思,安安静静地贴着他的皮肤,呼吸他身上的气息。可是,一想到傅轻轻被它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乔恩就毛骨悚然。 脚下是朽烂的树叶,潮湿,恶臭。 头顶上是遮天蔽日的树,树枝晃动,窃窃私语。 古老的城市果然十分诡异,连巷道都像活人的胃。他发誓,下次一定不会再到任何一个古城。 但,还有下一次吗? “吧嗒”,一滴水。乔恩摸了摸额头,见鬼,大热天的难道下雨了? “吧嗒”,又是一滴水。同一个位置,两眉之间,鼻梁之上。乔恩没有心情管它。 “吧嗒”,第三滴水,仍旧是眉心,好像故意引他注意。 乔恩听到一个男人嘶哑的呼救声,不是耳朵听到,是心听到。像永姜的声音,乔恩皱眉。最近他总喜欢皱眉,眉头皱得多了,很容易苍老。乔恩不想老,不想变成梦里张二混子那般无用。 只有死人才不会老。 乔恩抬起头,碧绿的树叶,卷着红红的东西,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都落在他的眉心,顺着眉头的纹理,一点点洇开去。 乔恩抬起手,指尖暗红的,粘稠的,有淡淡的腥臭味。 是血。 沉淀之后的血。血清想必已经流逝,落到他头上的是血浆,变质的血浆。 树叶上为什么会有血?难道,上面有尸体吗? 一具悬吊的尸体,他或者她的口舌中渗出血迹。 树叶太密,看不真切,连疑似的影子都没有。 失望。低头。看见永姜。大红色妖艳的衣服从他肩部的伤口探出来,窥视。乔恩看见它,脊背又开始发凉。 嫁衣只瞥一眼,就缩回去。永姜的脸开始扭曲,身体也在扭曲。 血脉暴突,移动。皮肤凹凸不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寻找出口。 不是寻找出口,出口在肩膀处。 它是故意的。 瞎了双眼,扯断双腕,然后,破出全身的血脉。 破茧成蝶,呼啦啦飞出来。仍旧是红色的衣服,仍旧如此娇美艳丽。留下永姜的尸体,白花花的,一滴血都不剩。 衣服,附在一个小乞丐身上,一同离开。小乞丐手里捏着冰淇淋。可不就是从婚纱摄影店门口逃走的那个女孩子!她和永姜什么关系? 乔恩没来及思考这个问题,他的注意力被一个老人吸引住。年迈的男人,从影阴处闪到永姜的尸体旁,冷笑。 冷笑。听见的人全身发麻。 老人说:“如果我不在,就到无门镇吧。”是自言自语,也是告诉。 乔恩被“无门镇”三个字敲回神。 嫁衣在他身后,周围安静如初,没有阳光,阴冷。乔恩对这些已经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三个字—— 无、门、镇。 第2卷 嫁衣 第29章 属于无门镇的,一定会回去。 属于无门镇的,终究逃不掉。 乔恩是逃逸的魂魄,墨羽是逃逸的生灵。 路,没有初始,没有尽头。 人,一直在向前走。一步一步,毫不犹疑。 脚步,落下,咚,咚,如沉闷的鼓,敲在心口,抑制了心跳。迟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迟了,就会错过最好的时机。 也许是求生的机会,也许是求死的机会。 像一场百鬼赴宴的酒席。此刻,所有鬼都在等待。 华灯点燃,宾主就坐。圆圆的木质桌子上,菜肴陆续呈上。唯独空出圆心的那一块地方,留在那里,是盛宴的压轴菜。 所有赴宴的鬼都吃得漫不经心。如果没有那一道菜,他们就不会来,可是那一道菜,迟迟没有上桌。 等待着,等待着。 厨房里,热油沸腾,辅料齐全,主料还没有到。掌勺的大厨师不耐烦地向外面看,买菜的那位怎么还不回来? 等待着,等待着。 买菜的守在菜市口,进进出出的行尸走肉,衣着光鲜,包裹着没有魂灵的躯体。没有她。她一定要来,才能保证筵席完备。 等待着,等待着。 时间已经无多,新鲜的菜肴却还没有到。百鬼因她而焦虑,她还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走。 有一道菜一定要用活人来做,新鲜的人肉是伟大的祭祀,情感,思想,独一无二的美味。 人变成了鬼,往往需要补充一些什么。 爱和恨,喜悦和悲伤,疑问和解答,鲜血和魂灵。 她下垂的右手突然一抖。手臂,抬起,平举。手掌,下垂,地心引力。速度快了。右边身体明显前侧。似乎被什么东西牵扯着,脚步越来越快。慢走,快走,小跑,快跑。 头发散在身后。张牙舞爪的树枝,墨染一样全是黑色,长发也是黑色的。相互纠缠,辨不出你我。 乱,顾不得解开,疼痛,已经忘记。她被迫飞奔起来,头发被扯断,留在树枝上。没有风,飘飞着,诡异妖媚。 终于还是赶上了。那个时间,是某一个奇怪的约定。绝望的离别。一个时辰之后,欢天喜地地归来。 隔得很远的声音突然响起,哭喊,呼救,仿佛一群人垂死的挣扎,撕心裂肺。 小女孩“啊”地尖叫一声,无形的线绷断了。失去灵魂的人灵魂归位。 傀儡,获得自由,却无法行动。获得自由和失去自由永远是对等的,所以,束缚,有时候也可以称为动力。 双脚失了力度,一下子软在地上,眉头皱起,半睁的双眼陡然睁大。像梦游的人被惊醒,茫然,不知所措。 有了灵魂,于是知道什么是恐惧。 没有归路,只有去途。墨漆的夜晚,墨漆的森林里,一条两车道的水泥路,平平整整,像是专为她铺设的。 没有月亮,路,却苍白得可怕。她的脸也是惨白的。比路还白,比死人的脸还白。 只能前进,只能跑。没有力气也要跑。 前面,遥遥的,女孩子咯咯的笑声,清脆,若有若无。 是人? 是鬼? 也许,是妖。 她顾不上这些,有路总比没路好。森林没有跟来,身后却已经没有路。跑过了,路就没有了。一切隐没在黑暗里,静寂的,只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到石匾前已经气喘嘘嘘。 三个字,阴刻进去,被红色液体填得饱满。只消一眼,就知道可以停下来。谜底即将揭晓,站在无门镇前的是一个心怀疑问的人。 石匾前还有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 她识得其中的一个,那个小女孩。固执地徘徊在婚纱摄影店外的小乞丐,叫她“墨姐姐”的那一个。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这个地方来不得吗?她却看着她咯咯地笑,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如此善意,却让她浑身发冷。 另一个人是个女子,背对着她,靠在石匾上剥荔枝。不是吃荔枝的时节,她不知道从哪里弄了这东西来,慢慢地剥着,随手把壳丢在一边。像古代倚栏卖笑的女子,斜斜的,惆怅的,留下一个妩媚窈窕的身影。 墨羽看着那背影,似曾相识,却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心里想着,就真的到了,她不记得清醒之前发生过什么,只知道被傅轻轻砸伤了。阎王爷似乎不原意收留心怀疑问的人,所以她醒了。醒来,就在森林的边缘,跑着,就来到了这里。难道人的意念真的能够左右行为吗?还是,宿命不可违逆,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或许小女孩知道答案,她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 墨羽刚想问,那个小女孩却突然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哎呀,你怎么能穿成这样来这儿呢?墨姐姐,夭夭去你家拿件衣服。”说完,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原来,她叫夭夭,而靠在石匾旁的女人就是她口里的墨姐姐。 墨羽刚想追过去,就被那黑衣女人挡在身前,那女人冷冷地说:“无门镇里是没有颜色的,只有穿黑色的衣服才能进去。”两人的距离如此近,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打开冰箱冷冻室的感觉。 那么冷。面前这个,是鬼魂还是死人? 女人似乎感觉到她的畏缩,缓和了语气,幽幽叹道:“羽儿,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她转过身子,一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墨羽一见,几乎昏厥过去。 如果她是闭着眼睛的,墨羽一定以为自己是离开身体的魂魄,但是,这女人睁着眼睛,甚至朝她笑了一笑。而且,她知道她的名字。 墨羽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当日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婴孩,现在,却已经这么大了。”那个女人伸手过来摸了摸墨羽的脸,死人一般冰凉。她终于道出自己的身份,她说:“羽儿,我是墨香,你的姐姐。” 姐姐?墨羽对这个词语极其陌生,从小到大都只有母亲和她二人,东奔西走,颠沛流离,藏来没有听说自己有一个姐姐,而且是住在无门镇上的姐姐!墨羽满心疑虑,不知怎么去问。 “我知道你怀疑。”墨香笑了,“墨家祖辈欠了个人情在这里,我们原本都是不能离开的。但那时候刚好齐家有人出去,就偷偷带走了你和母亲,唯留我在此解那个夙愿。可惜,母亲带走了不该带的东西,所以,你终究是逃不出。” 墨羽脑子转不过弯。 “羽儿,我们都被束缚了。”墨香笑得有气无力,“母亲一直不知道,她带着那个箱子,箱子里的物品和无门镇有牵连,每每她选中的住处,总是离这里最近。她一生颠沛流离,却不知,只要午夜出门,就会发现每一条路,都通往黑色森林,每一条路,都通往无门镇。” 这是一个血咒,涉及每一个墨家的人。 逃不掉的,都逃不掉。 亏欠,一定要还。诅咒,一定会应验。 第2卷 嫁衣 第30章 “去无门镇找我。”说话的男人弯腰驼背,嘴角挂着奸佞的笑。 乔恩不知道无门镇在哪里。嫁衣知道,乌木盒子也知道,它们甚至知道该怎么去,但是,它们不会说话。 这个名字反复在乔恩梦里出现,太过诡异,心存恐惧。 该死的是,家里的宽带出现故障,上不了网,乔恩只能去楼下的网吧。没有带乌木盒子,也没有带嫁衣。可惜,大多数时候是与愿违。 乔恩满腹心思全放在无门镇上,脚步浑浑噩噩。 网吧大抵是这样,位于弄堂的某处,阴黑的屋子,潮湿,却热得可怕。一些年轻的男孩子光着上身打网游,也有几个女孩子,面对视频,咯咯笑个不停。 烟味和人的汗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乱。 乱中自有找乐子的人,那些人都全神贯注。 巷子太过偏僻,擦身而过寥寥几个行人也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没有谁注意到乔恩,即使他头上顶着一个夸张的木质盒子,衣服后面还脱了条红尾巴。网吧的管理员看见这男人走进屋里,眉头拧成一团。 今天的日期不吉利。开网吧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见这样装束古怪的人,难道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不成?莫不要出了什么事情才好。 交押金,取密码卡。他面目好看,动作不像精神病人。却长了一双诡秘的眼睛,浑浊疲惫,眼白处血丝纠缠,黑黑的瞳孔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看得多了,不自觉就被吸引进去,像黑洞,没有尽头。 管理员瞄了乔恩两眼,发现自己的目光总在第一个瞬间就被他的眼睛攥取。那眼神无处不在,致命的吸引力,轻易忽略了身上其他的地方。 一个骷髅,如果长着一双这样的眼睛,别人也不会注意到它没有血肉。 就像乌木盒子表面的那枚花纹,脉络清晰,交错处,深深地倦怠。 管理员原本想把乔恩赶出去,不知道为什么开不了口,紧紧地低下头抽了最里面那台电脑的密码卡给他,心里祈祷一切太平。 殊不知,世上本没有所谓的太平。厄运临到,躲也躲不掉。 这家店的生意不错,年轻人嘛,都有狗一般的嗅觉,再偏僻的网吧也能掘出来。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电脑上,似乎电脑才是他们的心脏。所以,网吧里经常会有人猝死。 猝死,赔偿,草草了结。人的生命就是那么卑贱。 乔恩施施然从两排电脑中间狭长的走道过去,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的脚步妩媚而妖娆。 上网的目的只有一个,找无门镇。这地方困扰他太久,他必须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要答案的,不只有乔恩,还有附骨的嫁衣和装嫁衣的盒子。 网吧的电脑配置一种独特的搜索引擎,可以显示是否有别人和你寻找同一个答案。蓝色的方框从电脑右下角徐徐升起,也有人在找无门镇,找知道无门镇的人。 乔恩显然很需要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对话,他现在太茫然,太恐惧,敲打键盘的手指都不停颤抖。只有得了羊癫风的人才会抖得如此剧烈,乔恩已经差不多。 蓝色的ip地址,这个人也在洛阳。 某处不知名的网吧,两个不相识的人,因为同一个小村子,从此有了交集。这是小说,是电影,也是生活。 生活原本就匪夷所思。 “你也在找无门镇?”两个人同时说话,同样的问题。 “嗯,你也知道无门镇?”同时回答,同样的疑问。 乔恩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电脑屏幕,而是一张镜子。雪亮的镜子,身体和影子,偏偏都有了生命。 沉默,可怕的沉默,两个人心里都焦虑。 还是隐在ip地址之后的人打破了尴尬。“你怎么知道那地方的?”他问,小心翼翼。 “梦。”简洁的回答,背后隐藏着旁人无法体会到的恐惧。 “那地方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有梦里才存在?”问话,仿佛喃喃自语。 “不知道,有人让我去那儿找他。”乔恩对他的信任如同对自己的信任,也许,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无门镇秘密的人,也许,他就是那个中年男子。 “你要去那里?”网络彼端的人十分诧异,“你去不了的。”他一语定夺。 “为什么?” “这个地方,活人去不了。” “活人去不了,活鬼呢?”乔恩突然尖笑起来,嘘嘘的笑声让坐在他旁边的人毛骨悚然。 “喂,声音小点儿!”与乔恩背坐着的人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呃?”乔恩转头,盯着那个大男孩,露出微笑。妩媚扭曲的笑容。像被爱人掐死的女子,临死的瞬间,一直笑,一直笑,眼睛里,爱恋和怨毒交织在一起,诅咒的毒蛇,由此而生。 恐惧,莫名的恐惧。十七八岁的孩子,瞳孔因恐惧而紧缩。清晨遭遇了鬼压床,也不过就是这样窒息的感觉。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 乔恩又是一笑,转身继续他的对话。男孩如蒙大赦。 “你是谁?”电脑屏幕上是这三个字。 “哈哈!我是谁?”乔恩脸上痛苦和嘲笑的表情并存,“你离开了我,我找你找得如此辛苦,如今,你却问我‘你是谁’!” “我知道了。”有气无力的一句话,明显可以感觉到那个人慢慢地,慢慢地,瘫软在椅子上。 乔恩却还在笑,哭一样的笑声,如夜枭一般凄厉。 尖刻,凄锐,像针,硬生生刺穿每个人的耳膜。 他背后的男孩如坐针毡,不敢往身后看,唾了声“秽气”,关上电脑就想出去。一站起来,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身后,眼神异样。 男孩回头。 角落里一抹妖艳的红。一闪而逝,速度快得让人以为自己眼花。 偌大的一个男人,刚才还坐在这里,此刻已经不见了。黑黢黢的电脑屏幕上,三个血淋淋的大字,每一滴血,都好像把活人碾碎挤出来的。 鲜血和碎肉,从立体的文字上流下来。 人,消失了,声音,也不知何时嘎然而止。男孩想到刚才那人妖媚的一笑,终于站不住,瘫倒在地,裤子湿了一片。 网络的彼端,某人的住处,空无一人。原本关机的电脑不知道何时被启动,此时已经进入休眠状态。而放在抽屉里的一件红衣服,此刻正挂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若有若无地喘息。 刺激,电流一样击打过那件衣服。衣服消失了,没有原因。妖艳的红一闪而过。 电脑屏幕一闪,也是血淋淋的三个大字。 无门镇。 被选中的人,一个也逃不了。 嫁衣的报复,无门镇的恶果。 第2卷 嫁衣 第31章 墨家在无门镇东面,离饶家的坟地不远。夭夭到墨香家里拿了件黑衣服,匆匆往回赶。 满腹心思,也就没看路。脑袋突然顶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 “哎哟!”一个人夸张地大叫。 “哎呀!”夭夭也吓了一跳。 漆黑的村子里,几团红灯笼湮没在街道深处,隐隐的,看不清楚。面前却有一团红,红得耀眼。亮。像燃烧的火,跳跃着生命的光泽。不是灯笼!那是什么? “嫁衣!”夭夭一眼认出来,翠翠的红嫁衣,居然穿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正捂着肚皮瞪着她,居然是段落。 “你,你……是人是鬼?”段落也认出夭夭,虽然从南茵嘴里知道夭夭也出了无门镇,毕竟一直以为她是自己想象中的人物,乍一见到,惊得往后退了几步。 夭夭耸耸肩:“人也会变成鬼,鬼也可以变成人啊。” 段落两眼发黑。难道说,是他夜路走多了?突然又来到这鬼地方,他真的不适应。 “你不知道无门镇里活人来不得,死人出不去么?”夭夭瞅了瞅他身上的红衣服,退了退,保持着安全距离。 “这真是无门镇?”段落有一种想抽自己耳光的冲动,“天啊,今天怎么这么古怪。”他抬头看着天,天空灰蒙蒙的,雾气消散处,黑得发蓝。掐了掐自己的脸,确定不是在做梦。段落往前迈了一大步,抓住夭夭的肩膀。 刚想问话,夭夭“啊”地拍掉他的手,盯着他身上的衣服,往后跳开。 段落顺着她的眼光低头一看,差点又叫出来。他显然才发现自己装束古怪。 惊吓过度了,他反而冷静下来,深吸口气,一边脱衣服一边问夭夭:“夭夭,告诉落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明明往家里走,却一转弯看见了钟馗,然后就再找不到原来的路。而且……这衣服明明应该放在我的抽屉里,怎么会到我身上。” “你那里怎么会有嫁衣?是永姜给你的么?”夭夭瞪大眼睛看着他。 “闭上眼睛不许看。”他在脱衣服耶,段落不喜欢被一个小女孩窥探,“先回答我的问题。”他又补充了一句。 夭夭不情愿地用手里的黑衣服蒙住眼睛,嘟着嘴说:“无门镇又不是只有大门一处可以进来。古婆婆告诉我说,如果时机合宜,钟馗庙也可以当作入口。不过你好像是第一个从那里进来的人。” 段落把衣服挂在胳膊上,沉默不语,他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好像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看见钟馗的时候,似乎有人从庙里闪出去。 夭夭见他脱掉红嫁衣,露出里面黑色的长裤和t恤,总算看起来正常一些,就蹭到段落跟前,拉了拉他的衣角:“落哥哥,告诉夭夭你的衣服是不是永姜给你的,好不好?” “永姜是谁?”段落从自己的思绪里被拖回来,诧异地看着夭夭。 夭夭怔了怔。嘎?他不认识永姜?那衣服哪里来的? 段落的第二个问句是:“夭夭,你知道墨香在哪里么?” 墨姐姐。夭夭一下子想起自己还要给墨羽送衣服过去,拔腿就跑,一边嘟囔道:“寿衣,可不能送迟了啊。” 段落急着要答案,没听清她的话,见她跑了,一把拉回来:“墨香在哪里?” “跟我去就能见到她。”夭夭白了他一眼,脚步加快。 黑色的衣服如果当作寿衣,未免太过单调,可惜无门镇是个没有颜色的村子。 等衣服的两个人在谈论一个女人,一个一生穿着棉麻衣服,抽烟时神志恍惚的女人。孤苦伶仃,带着一个孩子,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行走,或者,逃遁。 她一定时常想起无门镇里暗昧的生活,才总会陷入自己营造的世界里。 墨羽问:“父亲是谁?” 墨香没有回答,眼神幽幽地看向石匾后面。浓雾。什么都看不见。良久,墨香说:“不知道,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曾提出要去祭拜,母亲说,坟冢荒废,不知道葬在哪里。想来,这是她的秘密。” 存在窥探秘密的人,就有了保守秘密的必要。墨羽想起六岁那年,母亲因为这个问题带她闯马路送死的经历,抿了抿嘴唇。 终是没有答案。逝者已逝,也罢,就让她带了去,留给世上的人一生寂寞的幻想。 母亲,她在弥留时一直盯着装嫁衣的箱子,干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箱面,极细地叹息,像生生不息的怨灵。 她交代,羽儿,你不可以再设计衣服。 墨羽当面发誓,没有遵守誓言。 她交代,嫁衣受过诅咒,不要轻易拿出箱子。 墨羽点头答应,没有听从。 她交代,衣服和箱子,终有一日要送回无门镇村。 墨羽表示一定做到,如今她站在这里,箱子丢了,嫁衣也丢了。 面前站着自己的姐姐,墨羽看着她,仿佛看着母亲。坚强干练的女子,终于失声痛哭,她什么都没有做到,母亲的话,她一句都没有遵从。 墨香搂着妹妹安慰。无论如何,母亲总也是个真正活过的人,可是自己呢?苍白,冰冷,活死人。 因一件嫁衣留下,为了解开隔世的怨怼。 浓雾里,一个高大的影子近了。黑黢黢地压过来,不是夭夭,那是谁? 是寿衣,送寿衣来的人。 是嫁衣,送嫁衣来的人。 夭夭被段落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兀自挣扎抗议,一大一小吵得正欢。 墨羽换上衣服,是一条旗袍式样的短裙,胸前几朵乱花,妖红色,十分耀眼。无门镇里唯一能容的,是血一样的红色。“是什么花?”她问墨香。 “夜合花。”夭夭抢先回答,“古婆婆院子里那株花树,墨姐姐瞅着好看,就绣上去。” 墨香微笑,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妹妹。 真像啊,除了声音、身高略有差别,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难怪夭夭会认错人。她把目光转到夭夭身后的男人身上,笑道:“我们又见面。” 段落傻傻地笑,露出两颗鸡蛋白一样的门牙。把嫁衣拿出来递给墨香,道:“外面有人托沃带给你。” 墨香点点头,伸手去接,手指才碰到,红衣服居然尖叫起来。 尖厉刺耳,犹如诅咒。 段落吓得手一抖,衣服散在地上。墨香没有拿住衣服,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一串火燎的泡。嫁衣着手的感觉如一条火龙瞬间掠过,留下过境的伤痕。 “还是恨墨家人。”墨香看着嫁衣苦笑,衣服在她脚下,冰冻的火焰。静止,随时爆发的攻击性。 夭夭把衣服捡起来,入手有奇妙的感觉,仿佛电流,触碰心脏。“奇怪,为什么羽姐姐摸它就没事呢?” “她现在亦不能摸,因为嫁衣已经分开了。” 墨香这样一说,墨羽的脸色发白,段落的脸色也发白。只有夭夭仍旧犯迷糊:“分开了?是说这衣服变成两件了?”她抖了抖衣服,完完整整,什么都不缺,很好看的设计,行云流水。 “是的,两件,一件是善,一件是恶。” “那……这件是善还是恶?”夭夭抚摸着嫁衣,衣服似乎很喜欢她,在她的手指间蛇行。 墨香不说话,眼睛看向段落。 段落沉吟了一下,缓缓说:“这是善,恶还留在人间,为非作歹。”南茵曾告诉他说,现在怎么抚摸它都没有关系了,它只剩下善,恶还在人间,还有人要猝死,还有人在作恶,还有人会报复。他当时听不懂,现在想来,正是这个意思。 “是善啊。”夭夭的眼神迷离起来,似乎在想什么心思。嫁衣纠缠住她小小的身躯,夭夭耳边响起女孩子清脆的笑声。 “怦,怦”夭夭突然心惊肉跳,身体里仿佛有千万条虫子在拱动,是伤口即将愈合的那种痒,无法克制,挣扎亦没有用。她摔倒在地。打滚。 “怎么了?”段落想要扶她起来,被墨香拉住,墨香的眼神,冷得几乎把人冻结。 “墨姐姐……”夭夭发音不清,滚到墨香腿边,努力伸手抓她的裙角。 墨香避开,拉了一把兀自发愣的墨羽,说:“这一劫,若当初她没有出无门镇便可避开,如今……”她没有说下去,只道:“我们走吧。” 三个人绕过石匾走了,留下一个六岁的孩子,痛苦蔓延全身,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求救无门。 第2卷 嫁衣 第32章 石匾背后是雾。黑而重。比段落上次来时浓厚很多。像沼泽地里鼓起的沼气,像死人尸体腐化之后的浊气。 雾里掩藏着无门镇的门栏,高高旧旧,漆色剥落,依稀可见雕梁画栋,两边飞起的檐角直扎进浓雾深处。 门栏里的世界比外面的世界明亮,一些鲜红的斑斑点点的灯笼,可以照见过路的人。 人从雾气里过,看不见腿脚,如漂浮的妖孽。 恍然如梦。 从一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由生入死。心,猛然一沉。一过了这道门槛,人的心跳就开始缓慢。血流缓了,体温也下降,也许,会变成墨香那样,冰冷,一块破碎的残冰。 墨羽是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 雾,黑漆漆的,比起前一次,灯笼少了很多。熄灭的红灯笼越来越多,每一家都在死人。 墨香说:“恶,来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墨羽只想解惑,不想看见血腥,段落更是无辜,他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把嫁衣交给墨香。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段落遇见的鬼就是钟馗,站在村南的钟馗庙里。荒芜的废庙,捉鬼钟馗高高耸立,身子前倾,铜铃一样的眼睛,似乎要压下来。段落当时就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概遇见不祥的东西。 他没想到自己到了无门镇,他一直认为无门镇是不存在的,否则当初也不会把自己丢进精神病院住了几个月。 即使后来南茵把嫁衣交给他,他也怀疑是那个女人胡言乱语。言语中太多的吻合,被他视为巧合,毕竟疯子就是疯子,总有一些常人无法料想的诡异。 出了钟馗庙,看见齐膝的野草,鬼火在空气中舞蹈。忽然想起夭夭说过,没有人气的地方,草总是长得很快的。段落毛骨悚然。他不害怕,只是太吃惊,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甚至准备去洛阳的精神病院也住几天。 没来及住院,先遇见夭夭,幻想中的小女孩,活灵活现地站在他面前,甚至撞到他的肚子。被撞得隐隐作痛,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在无门镇,这才是现实。 恶,来了。每个人都绷紧了弦,不自然地紧张起来。 细碎而繁密的声音,夹杂着阵阵清脆的铃铛声,从远处来袭。 雾气,越发浓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鬼域中走来,齐腰的长发随着她的脚步声扭动,给人腰肢款摆的错觉。一场皮影戏,屏幕后的影子由小变大,一点点靠近。 靠近,然后停下,等待他们走过去。 墨羽不认得她,段落认得,墨香当然也认得。只凭着满头银白色的长发,就很难被人遗忘。何况,这把年纪,她却有一张年轻没有皱纹的脸,不老,亦不死。 古婆婆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等一行人走近了,不打招呼,不说话,转身就走。 段落怔了怔,小声问墨香:“要跟去吗?” 墨香点点头,把食指放在嘴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悄无声息地跟随。 从十字路口转向南面,向前走,住户越加稀少。路的尽头是钟馗庙,古婆婆却在附近拐进一条被荒草掩埋了的小路去。 悉悉簌簌地走,白色的长发披散着,被风一吹仿若魂灵鬼舞。 干枯的草围绕着他们,发出轻佻的嘲笑。 再向前又变成一个十字,对面的三个出口,南边那条通往钟馗庙,北边通往饶家坟地,穿过坟地不多远是墨家的宅院。古婆婆在路口停了停,回头看了跟随的三个人一眼,一笑,让人全身发冷。 仍旧是无语,向前直走,一条小路,比另外两条更细、更长、更黑,也更加诡秘。 墨羽很自然地跟去,被墨香伸手拉住,她一路保持沉默,直到这时候才舒了口气,说:“不用去了,在这里等着就可。” 段落早已按捺不住心里的诧异,连忙问起来。 墨香道:“你是见过她的,当日在钟馗庙,她是不是一眼就认出齐家兄妹?” “是,当时她还说晓沁有灵光,我们都没明白什么意思。” “那就是了。”墨香点头,“古婆婆是村子里的看阴人,也就是所谓的鬼媒人,可以看出生人死人的差别。” 段落想到那日古婆婆对齐眉说“你不该来”,难道当时她就预知了齐眉的死亡?他倒抽一口冷气。墨羽没有他的经历,对这些东西毫不知晓,只是疑问道:“古婆婆?她看来并没有到要称呼婆婆的年龄啊。” 墨香一笑,甚为苦涩:“看阴人原本也是人,脱不出生死二字,唯有她,恐怕是例外。从我有记忆到现在,她一直这副模样,从未改变。” 未见年轻,也未衰老,这是神鬼的悲哀,难道,古婆婆,她是神?又或者,是鬼?墨羽脊背发寒。 说话间古婆婆已经从原路返回,手里捏了个古色古香的碎瓷瓶子,只有半尺来高,粗细刚好握在手心,瓶口有木头塞子。 此时的古婆婆慈眉善目,跟方才的木讷冰冷绝不相同。也许,在她回家的那一小会,她已经换了一张人皮面具,重新乔装打扮。古婆婆走到三人面前,扬了扬手里的瓶子,笑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有诸多疑问,那么,跟我走吧。”就当先朝北面过去。墨香没事人一样伴在古婆婆身边,小声聊天,有说有笑。可苦了跟在后面的两个人。这二人已经得知了古婆婆的身份,微微发怵,不敢跟得太近。而他们之间又不相识,并肩走着,颇为尴尬。倒是墨羽首先破了僵局:“你怎么会有那件嫁衣?”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段落,直接用“你”指代。 “好像每个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段落挠了挠头,“我到洛阳做编辑,在报纸上看见一个女人杀死新婚丈夫的报道,觉得蹊跷,就去精神病院找到她……” “是南茵给你的?”墨羽打断他的话,居然是南茵么?那个第一个试穿嫁衣的女人,纯粹因诅咒而丧生。 “是她。”段落点头,“怎么?你认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死了。”墨羽叹息,南茵和肖遥都是最最无辜的人,连一点贪念也无,就这样死于嫁衣的妒恨。 “怎么会死了?我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段落一惊。 墨羽沉默不语。 总算是打开了话匣子,找到了共同话题,虽然两个人都满腹心思,有一搭没一搭的,倒也能聊得起来。 有人相伴,再远的路也会变得近了。 可惜人的一生中,有太多路需要独自一人。 第2卷 嫁衣 第33章 坟地的中心,遍地荒芜的坟冢,杂草丛生。 这是齐眉死的地方,段落一眼就认出来,那颗大好的头颅,那双无望的眼睛,一切都历历在目。这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他的手微微颤抖。 夭夭的坟冢,小而安静,躺在那里,墓碑上一条细长的裂缝。 段落警惕地发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红,从坟冢中擦身过去。悉簌柔软的衣角。他刚想提醒大家,却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夭夭的墓碑。 石头墓碑,裂缝中渗出鲜血,一滴,一滴。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现象,齐眉像落地的瓷娃娃一样裂成碎片,心脏,被一个婴孩啃噬粉碎,那……这一次呢? 这又是谁的血呢? 墨羽突然想起无门镇石匾旁打滚挣扎的女孩子,此夭夭和彼夭夭,是否是同一个人?那么可爱的小孩子,难道…… 没有人给她答案,她也不敢发问。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独立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压抑这种森冷。墨羽抬头看了一眼墨香,墨香的脸色白得异样,牵着她的手更加冰冷。 古婆婆走近夭夭的墓碑,用碎瓷瓶子接那血水。像献血的时候捏紧拳头一样,血流速度立刻加快,汩汩地灌进瓶子里。 刚好一瓶,不多不少,连缝隙里原本的潮湿液体也都干涸了。 不知道古婆婆在瓶子里加入了些什么。摇一摇,倒到手心,满手的腥红。一个年迈的女人,有一双纤长细嫩的手。她用手指急急地在空中弹了几下,一片半透明的血幕,血幕之后,现出两个人影。 一个裹着红嫁衣,模样古怪;另一个黑黢黢的,看起来朦胧不清,更像一团烟气,没有实质。死人变成活人,当然模样古怪;鬼魂本来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两个人,墨羽都认得。 乔恩。 和,白瑞。 他们在争夺一个方方的东西。乌木盒子。墨羽的手指抚摸过无数遍的盒子,每一分每一寸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墨香及时捂住墨羽的嘴,墨羽才没有叫出来。她不能明白,死了的白瑞怎么会在这里,乔恩又怎么来的,为什么身上还裹着嫁衣。她没有见到段落裹着嫁衣的模样,否则就不会那么惊讶了。 血幕的面积并不大,争夺激烈的两个人,如果白瑞的身子出了屏幕范围就看不见,而乔恩,最多能看见一抹半透明的红。 像一场电影,在半空中放映,无法靠近,无法救助。 墨羽觉得自己好无力。 段落对人倒是不感兴趣,他指着乔恩身上的衣服,激动地大叫:“嫁衣,恶!” 墨香点点头,摊开双手,说:“我不能碰这件衣服,善比火还炽热,恶比冰还寒冷。”嫁衣就在眼前,她需要它,等待那么久,需要的就是这件衣服,但是,她取不到它,甚至不能接近。 这是无限悲哀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们无能为力。 又一个人影出现在血幕后。 一个窈窕的女子,突然从夭夭的坟墓中站起来。缓慢的速度,僵硬的动作,似乎她本是睡在坟墓里的尸体。 同样穿着一件嫁衣,华美,瑰丽,衣服虽然偏长,但腰上束上蝴蝶结,合体好看。不过,她是那种古典优雅的女子,若嫁衣没有被修改、重新设计,穿在她身上应该更适合吧。 是翠翠吗?墨羽已经不再害怕。白瑞可以在这里,永姜可以去找自己,那么,翠翠为什么不能复活? 不是翠翠,翠翠的血和灵魂都化作嫁衣的诅咒了。 “饶沁?”段落的疑惑越来越深重,这模样,这身段,分明是死于无涯草的饶沁!不是说苦海无涯,被噬魂之草吞噬了的心魄精魂都将永世不得救吗?那么,这站在血幕之后,旁观两个男人争抢的女子是谁? 而且,嫁衣之善,明明应该在夭夭那里,怎么会穿在她身上。难道,饶沁她,杀了夭夭吗?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无门镇里,答案处处都在,但是,他找不到。 争盒子的两个男人显然都看见了那个女子。 乔恩一下子呆住了,眼珠子突出来,血丝纠缠,中间是收缩的瞳孔。他呆呆地盯着饶沁,连乌木盒子被白瑞抢过去都没注意。 饶沁也看着他。笑。那么美丽,那么纯真,那么恬然。嘴角噙着笑意,脸上挂着笑意,连眼睛里也含着笑意。只是,眼神有点古怪,慧黠的,像夭夭。 两个穿着嫁衣的人,一步步靠近。 饶沁笑得和善,乔恩的表情却十分狰狞。 看见猎物的豹子,大抵就是这样,两人之间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时,他已经略微低下头,准备随时扑上去。 豹子捕猎,往往一口咬住咽喉,无需挣扎,无从挣扎,只有死。 乔恩是豹子,如果扑上去,晓沁势必会死。 毕竟是同生共死过的人,段落急了。看了看墨香,墨香笑盈盈地看着那一男一女,似乎在看一场好戏,甚至颇为兴奋,希望他们能瞬间结合一样。而墨羽,她的眼神和白瑞胶在一起,生离死别,才知道这是真正善待她的男人。 糊涂人总有一些别人绕不出的法子。率直,这是最糊涂的,也是简单有效的方法。段落顾不得古婆婆阻止的眼神,大喊:“饶沁!” 饶沁一怔,乔恩也是一怔,连在二人身上的线断了。血幕顿时萎顿,古婆婆“啊”地一声弹飞出去,段落忙跑过去接住。 古婆婆在他怀里微微喘息,白色的长发萎顿地垂下。她睁着一双血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段落。这样一个苍老的女人,突然间出手,两指如钩,插向身边男人的眼睛。 段落没有防备,但天雷命的人,天生能够躲过多场劫难。 段落松手,古婆婆摔在旁边。被袭击的人还没有发怒,古婆婆却已经开始叹气。“当初,我怎么就没瞧出你的命理?唉……别人伤不了你,你却容易伤人。”她盯着段落看了半天,说,“那天,我怎么偏偏漏了你,或许真是无门镇的劫数。” 段落不明所以,古婆婆指了指夭夭墓碑的方向。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两件红得刺眼的嫁衣,三个脸色惨白的女子。 乔恩不知去向,饶沁也不见了。古婆婆的碎瓷瓶子真的成了碎瓷,瓶子里的血都洒在白瑞身上,让白瑞可以显形出来。他虚弱地靠在墓碑上,手里捏着乌木盒子。 “羽儿,我拿到它了。”他把乌木盒子举给墨羽看,墨羽不拿盒子,反而握住他的手,冰冷,死人一样的手,没有血流,没有心跳。 他已经死去,却仍旧依依不忘。 触摸到墨羽手心的温度,白瑞才放下心来,他刚才在血幕后看见她时,莫不是大吃一惊。因为这个地方,活人是来不了的。 无门镇是个巨大的棺椁,镇子里的人都是死人。 所以,来这里的人,不可能活着出去! 除了段落,段落的命理不同他人。 夭夭虚弱地躺在墨香怀里,嘴角是血,身上裹着名为善的嫁衣。那么大,那么大,几乎看不见她的人,只有一张小脸,白得让人惊恐。 “墨姐姐,我无能为力。”她说话断断续续。 “不怪你,夭夭,你已经尽力了。”墨香几乎哭出来。这个小孩子,她才六岁,凭什么要吃那么多苦?她已经够可怜了,却偏偏还要为了自己,用自己的血肉去弥合嫁衣,销毁嫁衣。以至于面无血色,实在让人心疼。 “墨姐姐……”夭夭缩在她怀里哭,善之嫁衣滑落在地上,没有碰到墨香。 “夭夭乖,不哭,姐姐没事的。”墨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越安慰,夭夭哭得越凶,“你会死的,你会死的!”她喊着,撕心裂肺。 墨香会死?段落的脑子一片空白。 古婆婆冷冷地站起身,说:“这就是你造的孽。” 第2卷 嫁衣 第34章 古人定“六”为阴,定“九”为阳。九月九日,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 张二混子尸骨未寒,翠翠穿上了她亲手绣的红嫁衣。绣进了灵魂的红嫁衣,没有爱,只有恨,没有祝福,只有诅咒。 红色的轿子,正式的聘娶,一大帮子人,小孩子跟着抢花生喜糖。在旁人眼里万分艳羡,热热闹闹。生活就是这样,表面风光,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 翠翠裹在红色的嫁衣里,被黑寡妇搀扶上就花轿。 这个当娘的,死了男人,本来只能穿黑衣服。如今女儿大喜的日子,在裙子旁缝上红边,此生也就是最后一次。 “到了墨家,按娘说的,把那药抹在身子下面,就不会被发现了。”黑寡妇低声嘱咐女儿。 翠翠低着头,眼睛恨恨地盯着寡妇衣服上的花边。那条缎带原是她上吊用的,没派上用处,凶器居然染上了喜气。 绝望的喜气。 “我不会原谅你的。”翠翠说,“是你毁了我。”她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像一头小兽。 黑寡妇在她身边,脸上挂着笑,心里却着实寒冷。恨,从来都是锋利冰冷的钢锥,多么喜庆,多么愉悦,它都能穿透。 那根钢锥扎在翠翠娘的心窝里。 其实,若没有那一夜春情,也就惹不到那么多的事情,可惜她当初糊涂,居然同意让张二混子进翠翠的房,甚至还协助他一起绑了翠翠。 畸形的爱情导致了亲情的变质。原本还有着母女之情,一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恨,贯穿始终。 她想紧紧地把女儿嫁出去,这样就可以灭了情人对翠翠的眷恋,事与愿违,居然损了一条人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真是个笑话。 黑寡妇掀起帘子,翠翠乖乖地上了花轿。 黑寡妇探进头想要嘱咐翠翠几句,翠翠已然掀起了红盖头,一双美丽的眼睛,毒辣辣地瞪着面前的老女人:“你以为送走了我就安生了么?我让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咬牙切齿。 黑寡妇看见翠翠手里的东西,像木偶一样僵在那里。 新娘子带利器上花轿,这是不吉利的事情,她没有吱声,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也发不出声音。 帘子放下,轿子下面被鲜血洇透了。都是红色,不容易被发现。 轿子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黑寡妇失神地转身,回家,一进门就扑到在地。 脖子上缠着一条红缎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裙子边上扯下来的,绕了两圈,勒进肉里。 墨三少爷醉醺醺地进了房,红衣裳裹着年轻的新娘子,在烛光映衬下分外娇美。新郎官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愤恨。新娘子脸上也恶狠狠的。 是一对新人。是一对仇人。 新房,喜庆的红色,原来也可以当做凶房的血。 杀,干脆利落的一个字。 墨三少爷被翠翠杀死了,翠翠被自己杀死了。 床上一滩血,是处子的血,其实是黑寡妇给翠翠的药,抹在下身,会流出红色的液体,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即使是新婚妻子,但骗人的女人,墨三少爷并不怜惜。 翠翠疼,疼得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但脸上仍旧在笑,那么妩媚,那么绝望。一双青葱一般的手指,抚摸在墨三少的脸上,痴迷的,轻柔的,插进了墨三少爷的眼眶。血,顺着手指流淌到手臂,一滴一滴全落在红色的嫁衣上。 墨三少爷疯了,翠翠也疯了。 她喊着:“你杀了夺走我贞洁的男人,你这个夺走我贞洁的男人,我要挖掉你看我身体的眼睛,我要跺掉你抚摸我身体的手!”一遍一遍地重复,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剪刀,拼命地裁剪着墨三少爷的双手。那双手,曾经握着一把镰刀,杀死了张二混子,如今,被剪刀剪得面目全非。 如此脆弱,皮肤和生命,都只不过是碎瓷瓶子,轻轻一摔,就体无完肤。 墨三少爷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空荡荡的眼眶死死地盯着翠翠,他看不见他的新娘子。 这个女人不是他的。这个女人是别人的。他杀死了她的爱人。她为了他一命偿一命。 翠翠仰面躺在床上,一把锋利的剪刀洞穿她的咽喉,血,汩汩地涌出来,失去了喷薄的活力。 歌声,伴随着血流,轻轻柔柔地哼唱出来。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夜深你飘落的发 夜深你闭上了眼 这是一个秘密的约定 属于我属于你 嫁衣是红色的 毒药是白色的 但愿你抚摸的女人流血不停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但愿你抚摸的身体正在腐烂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这是一首关于女孩子幸福的歌,也是一首诅咒的歌曲,撕心裂肺,死寂的房间里听起来分外虚空。 惨淡。 尸体被发现地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僵冷,仵作检验的结果,翠翠的伤尤要早一些。致命的伤,在进入洞房之前就已经留下。 听闻,这世间有一种恶毒的血咒,需要施咒者用自己全身的血去喂养最心爱之物,并寄予死前最强的咒念。 翠翠恨墨家人,恨自己的母亲,所以她在上花轿的时候带了把剪刀,还没有起轿就自杀了。她的血濡湿了红嫁衣,洇透了轿底,甚至有一滴滴在黑寡妇的裙子边。 恨,太过强烈,连衣服都不能幸免。嫁衣成了咒,可以杀人的咒。杀死了黑寡妇,杀死了墨三少爷,仍旧要一直流传,让所有血脉相连的人,生生世世,不得安生。 只有墨家的人才可以毁掉嫁衣,解除夙愿。 墨家耐不住它的折腾,找人将衣服封锁。那人说,檀香木化就的乌木可以辟邪,只要嫁衣不出箱子,不出无门镇就无大碍。 可惜,嫁衣出箱了,箱子在无门镇外。 留在无门镇里的墨香成了唯一能化解怨怼的人。这是她的职责,用自己的血肉生命解除嫁衣的怨恨,不得违逆。 墨香温柔而苍白,令人疼惜。古婆婆在钟馗庙里跪求了一个星期,苦苦思索,才得到另一条解决的路径。 用嫁衣之善唤醒夭夭体内的善,驱逐她在村外沾染的恶性。 夭夭成为至善的人。 嫁衣之恶必定依附一个恶人,前世至恶,今生至恶,乔恩无疑是最合适的。他前世是张二混子,虽然心存爱慕,却害人无数;今生是乔恩,为一己私欲,害死了永姜,杀死了傅轻轻。 手有血腥的人是至恶的人。 融合,吞噬,销毁嫁衣。 无非是很好的渠道,也许会伤及夭夭,但不会受伤很重。 夭夭愿意为墨姐姐牺牲。一条性命,一点血,当然是生命更重要。 可惜,宿命,早已经计划好了每一步该怎样走,人,不过是一颗棋子,自己的思想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段落的一声喊,一切都结束。 嫁衣惊醒了,乔恩被吞噬,夭夭的嘴里全是血腥味。 第2卷 嫁衣 第35章 “落哥哥,抱我。”夭夭把手伸向段落。段落把她抱起来,轻得像一张纸。 “嫁衣呢?”墨羽一转头,突然发现,嫁衣不见了!两件鲜红的嫁衣,如空气一般消失不见。墨香的脸色蓦然惨败,像一朵瞬间枯萎的花。 古婆婆眼神灰败,对墨羽说:“既然解开了疑惑,你们明晚天一黑就走吧,这个地方不宜久留。白瑞进到乌木盒子里,可以保持生魂不灭,乔恩的身体还活在外面的世界中,可以借来一用。” 借尸还魂,历世历代都有这样的传奇。干净的灵魂安装进俊美的躯壳,这是不错的交易。何况,乔恩的生魂已经死去。 乔恩在临死的瞬间才想起,小时候去庙里算命,和尚在他的手指上刻下一个羽字,说,遇见这个人,可能是大福,也可能是大祸,最好还是避开。 事情隔得太远,后来就忘记了,一直疑惑手指上的字从何而来,直到那个开药店的男人让他去找名字里有“羽”的女子。 以为是救他,其实却是害。 牵扯进了无门镇,知道了前生今世,把命也丢在这里。 这是预先定下的,无从更改。 乔恩的生魂被绞碎,那个瞬间,他的手指蹦到眼前,戒指已经剥落,一个龙飞凤舞的字,两边像翅膀一样张开,是飞翔的鸟,载着他破碎的灵魂,溶进嫁衣里。 他的前世是张二混子,是翠翠唯一爱过的男人。红色的嫁衣里有翠翠的恨,也有她的爱。从一出箱子就在找他,生生不息。 可惜翠翠不知道,轮回之中,有一条河叫忘川。 她强迫他在梦里重新经历,引起恐慌,引起胆怯,但终究还是把他引到自己身边,终究能够和他融合在一起。 这是喜。 乔恩死了,嫁衣的红终于有了喜庆的色彩。 善得到满足,那,恶呢? 古婆婆看着段落,眼神古怪,好半天没说话,似乎不想放他走。段落急了,他可不想留在这诡异的村子里,多呆一分钟,就多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尤其是,他总觉得那两件嫁衣会突然间从地底下钻出来,罩在他身上。 “把夭夭交给我,你跟他们一块儿走吧。”古婆婆终于发话,段落舒了口气,忙不迭地把夭夭交到古婆婆手里。夭夭此刻已经能够勉强站立,看着众人,一双失神的眼睛。 古婆婆盯着段落,他的任何动作都不放过。她一字一字道:“希望你下次不要再进来,你的命理,和这里的风水相克。” “我姐姐呢?”墨羽突然问。血脉相连,她不能放下她不管。 “你……”古婆婆看向墨香,墨香虚弱地笑,萎顿。“我也走吧,出不出得去,那是我的命。” 这话说得黯然。古婆婆失神地看着墨香,许久,轻声道:“命轮总是难以违逆,你也去罢。”说完转身,似乎不想再看见任何一个人。 她固然已经是个年老的妇人,怀里还揽着个重伤的女孩子,但她走路的速度仍旧非常快。悉悉簌簌,清脆的铃声一阵乱晃,一老一少已经消匿在荒坟乱冢中。 又到离别时。无门镇的石匾旁站着三个人,仍旧有墨香和段落,所不同的是,另外的那个,是墨羽,不是饶沁。女子手里捧着一个乌木盒子,盒子里安睡着白瑞的生魂。三人一魂,都要离开这里。 等无涯草消退之后,穿越了黑色森林,就能见到光。 夏天,天总是亮得很早,也许他们出森林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 阳光,是无门镇村里的人最为渴望的东西。 段落和墨羽都没有想到,来得容易,去,竟然也是那么顺利,两个人一路说着,脚步极快。倒是墨香,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仿佛满腹心思。 她的手指抚摸过每一棵树,似乎在和他们打招呼,也许是告别。 终于到了森林的尽头,依稀可以看见树叶之间的光斑。 再走几步,就可以回到色彩鲜活的世界里。 有些人,注定出不去。 墨香的脸色不再苍白,却比苍白更可怕。青色和红色交替,像有人用她的身体当作画布,随意挥毫。墨羽碰到她的手,冰冷,冰冷得可怕,炽热,炽热得可怕。 是嫁衣。 一善一恶两件衣服,在众人不觉时,悄悄渗入了墨香的身体。 看不见光,她离阳光只有几步之遥。 忽冷忽热的身体,墨羽不能靠近,段落也不能靠近。美丽而虚弱的女子,靠在一棵黑色的树上,笑得苦涩,笑得生动,笑得绝望。 喘息,破败的喘息。 墨香在墨羽他们眼前裂开。完美地分裂,像一只蝴蝶的羽化。 嫁衣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翅膀,在她背后翻腾。墨香不是蝴蝶,她比蝴蝶更美丽,更妖娆。 美丽,从来是短暂的。墨香就这样死了,在黑色森林的边缘,和嫁衣一起,化为齑粉。 恨,终于因着墨香的死而消匿。 风起,红色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散在森林里,朝着无门镇的方向,膜拜。 她是墨羽的姐姐。墨羽知道自己有个姐姐是在一天之前。当时夭夭去给她找了件黑衣服,墨羽穿着不合身,就和墨香换了。那件衣服是寿衣,夭夭早就说过了,穿上它的人,只有死。 所以墨香死了,墨羽再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那个女子终于没能见到阳光。 无门镇的人,无门镇的鬼,都不能见光。 段落陪墨羽去乔恩的住处,房东引他们到门口,一边敲门一边说:“这个男人,在外面上网时昏倒,被送进医院,今儿才脱离了危险期,出院回家。你们是他的朋友,怎么也不知道多过问他?”言语间甚是责备。 屋子里的人开门,衣衫不整,眼神茫然。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表面上看起来只是还未睡醒的人,稀松平常。房东说了句“打扰了”就退出去,唯留下墨羽和段落二人在房中。 打开乌木盒子,一缕黑影钻进乔恩的脚心。 乔恩在床上安睡,醒来时,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温柔的爱情的眼神。看见墨羽,有略略的羞涩。 段落带走了乌木盒子。传说能辟邪的东西,他要着其实也无用处,只是墨羽他们既然不想再回忆起无门镇,姑且就留在自己这里吧。 回到家里随手一丢,就不知道去向。 阳光总是最好的,落落地洒进屋子里。 午后的阳光适合睡眠。段落困乏,酸软,扑到床上就睡了。 醒来,已经满天灿烂的星斗。他趴在床上,身下压着报纸,被口水濡湿了大片。是睡前看了一半的那份。 晚报,5月2日的。 头条新闻的前序,黑色宋体: 5月1日晚是一对新人的洞房花烛之夜,但是在5月2日凌晨3点,新娘某某亲手杀死了新郎,且挖出了新郎的眼睛砍断了新郎的双手,新娘手段残忍至极,是仇杀?是情杀?还是…… 段落看见这段话,突然瞪大了眼睛。 打开手机,5月2日。电脑也是这般显示。可是,他是见到这条新闻才去找南茵的,从他拿到善之嫁衣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两三个月,怎么会还是5月2日呢? 他去墨羽提到的那家婚纱摄影店,店主果然是个女子,短发,干练。在电脑前做照片。 “墨羽!”他叫了声。 “你是……”女子抬头看他,满脸迷惑,“对不起,先生,我们认识吗?” 段落愕然,的确是墨羽,显然不认得自己。 “这位先生要预订婚纱照吗?外景内景?”旁边的摄影师过来打圆场,高而帅气的小伙子,是国际上早有名气的乔恩。 “瑞,这位先生怕是认错人了。”墨羽笑着起身。 “你不是乔恩?”段落明明知道他不是,却仍旧不死心。 “乔恩?你是说joe吧,那是大师级人物,怎么可能屈尊到这里来?”墨羽仍旧是笑,不过男朋友被人认错,她总是不开心的,“虽然瑞和joe面容有些相似,先生也不该弄错呢。” 看见她挽着白瑞的手臂,十分亲昵的模样,段落终于死了心。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个世界太过奇妙,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的确,谁又可以说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呢? 也许,你我都是别人的幻觉。 庄周梦蝶,幻觉而已。 〈完〉 第3卷 夜合 第1章 柳暝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 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 词韵窄,酒杯长。 翦蜡花、壶箭催忙。 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 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 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 溪雨急,岸花狂。 趁残鸦、飞过苍茫。 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 这是吴文英的《夜合花》,她最喜欢的词,一边念着,眼睛里放出兴奋的红光。 她站在院子里,夜合花树已经打苞。坑还没有掩埋,露出土壤下白花花的尸体,铁青着脸,突出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还有三天时间,她只需要再杀一个人,怨念升腾,祭祀成就,她的愿望得以实现。 日日夜夜,夫妻相看两不厌。 那个女人,嫉妒,抓狂。却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3卷 夜合 第2章 她来到这个城市,奔赴她的爱情。 典型的文艺女子,婚礼过后,就张罗着要开一家陶艺店。青藤陶吧,diy陶器,整洁宽敞的店铺,在草鞋湾这一片算得上数一数二。 是陈悦挑选的地方,辛然很中意。 房子本是两间,装修的时候把中间的墙推掉了,采用原始的泥土黄,土色土香。门前用长而直的竹子吊成半圆形屏风,缝隙中看见推门进来的顾客,撞击在一起丁丁当当,清脆悦耳。屋子后面有一方小院,红砖小路蜿蜒至墙根,两边种着时令蔬菜,墙角处一棵藤蔓纠葛的夜合花树,苏州城里独一无二的树。 按照辛然的意思,本是想搭个小阁楼,晚上可以住在这里,但陈悦不同意,谁愿意自己的新婚妻子天天住在外面呢? 于是作罢。 陈悦每天开车来接辛然回家,春天是七点,五月后就改为八点,从不晚到。 他们不知道,这边一锁上门,那边院子里就活了。夜合花的叶子慢慢闭合,像偷情的第三者拥抱在一起。瑟瑟索索。风里飘散着无法实现的山盟海誓。 晚八点到早八点不是人活动的时间。 是鬼的。 有死人就有鬼,有鬼就有死人。 辛然给姐姐辛和打电话:“这地方哪里都好,唯一不喜欢的就是街对面那家店,总觉得有些古怪。” “怎么?”辛和正忙着给尸体化妆,漫不经心地问。她学法医,仵作是相关职业。 “是家卖蓝印花布衣服和手工艺品的店,店主人有几分姿色。我们刚来那天,她居然朝陈悦挤眉弄眼。”辛然在吃醋。 辛和莞尔,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 手边的尸体送出去。正好抽空数落辛然两句:“想当初陈悦提前回国,你在国外,他要想找别的女人早就找了,哪还等到现在做给你看?”不等辛然说话,又急忙加了句,“就这样吧,我手边正忙,改天去看你。” 辛和不喜欢听人抱怨,因为她恋爱失败后开始奉行独身主义,从此成了闺中密友的垃圾桶,如今连自己妹妹都要找她,她的脑袋会炸掉。 打了个电话的间隙,转眼又有人推开门,新的尸体,同样是白布蒙着脑袋,瘦而小,应该是个女子。“辛姐,这尸体很奇怪呢。”送尸体的人表情古怪。 “有什么奇怪的,见过那么多死人,反而怕了不成?”辛和翻了翻白眼,揶揄道,顺手掀开白床单。 一具女尸,满头白发,直而长,垂至腰际。 皱纹,干瘪,皮肤凹陷下去,惨淡发白,骨骼纹络清晰,似乎没有血肉。 应该是年过九十的老人,萎顿收缩成这副模样。但她的皮肤,虽然皱痕迭起,但光滑细腻,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所独有的。 “怎么那么奇怪啊。”辛和转身准备化妆用具,一边嘀咕,其实在向送尸体进来的人提问,希望他能说出尸体的来历。 没人回答,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屋子里只有她一人。为了防止尸体变质,空调温度调得极低,风吹在身上冷嗖嗖的。大白天的日光灯,一切东西都亮得诡异。 辛和觉得脊背发凉,一回头就看见尸体瞪大的双眼。 被人挖去了眼珠子,空荡荡的,瞪着她,瞪着她。穿得好好的衣服胸口那片此时敞开,露出干巴巴的乳房,一朵巨大的花朵正在舒张。 花长在死者的胸口,没有藤茎,没有绿叶,只有一朵红花。花瓣如丝。 人养血,血养花。 花瓣比血还红,红得妖娆,红得发黑。尸体全身苍白,似乎所有的血都被那朵花抽干了。 辛和的眼光胶在那团殷红上,动弹不得。 电话铃又响了。辛和趁机逃出了房间。 “姐,死人了!”是辛言,电话里人声鼎沸,辛和只听到这一句,别的都听不清。不耐烦地挂断,调到静音,免得再受打搅。 “对面那女人死了,她门口围了好多人。那人果然诡异,死的时候胸口会开花。”这是辛言要告诉辛和的,但是电话被挂断了,再打,就无人接听。 辛和靠在门边,手机捏在手心,满是汗。刚才的尸体太可怕了,怎么会有那样一双眼睛,手怎么会伸出床单。她明明已经是个死人。虽然说在殡仪馆工作,多多少少总能听到些鬼故事,耳濡目染,日久也就当真,不再害怕。但是听别人的遭遇和自己遇见是两件事,感觉完全不同。 也许只是尸体送得匆忙,没有来及盖严密,而那老太太喜欢种花。辛和安慰自己,那种花序,应该是长在树上的,她还从未见过那么大的一朵,从人心口开出来。 她决定不再想,硬着头皮推开办公室的门。化完了妆就把它送走,她一眼都不想再看。 阳光炽热温暖,窗帘居然是拉开的,屋子里空无一人。 没有尸体,没有花,也没有鬼。 第3卷 夜合 第3章 辛和惊魂未定,手机的蓝光在阳光后的阴影地里一闪一闪。 接听。是辛然。不说话,听筒边一片急促的喘息被电波稀释殆尽。彼端嘈杂,依稀可以听见陈悦的声音,素来镇定的陈悦,惊慌失措。 “辛和,你来一下。”陈悦抢过辛然的手机,说话时微微颤抖。 “呃?”辛和诧异,不安。 陈悦没有回答,跟旁边人说:“先把门关上。” “怎么了?陈悦?说话啊。”辛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焦躁。 没有人回答,一道尖细的女声。手机啪地摔到地上。匆忙的脚步声。陈悦不住地安慰,辛然在他怀里挣扎,哭泣。 辛和赶去草鞋湾,原本从伞店弄一直走到尽头就到青藤陶吧,但她匆忙下车,岔进了与之平行的头山门路。传说这是去个古家堂庙的正道。弹石路面,石缝间生出细细的青苔,飘散着苏州古城独有的潮湿气儿。 古城没拆之前,这条路本是草鞋湾的大道,葑门城门口和葑门横街之间的捷径,热闹非凡,如今阡陌小巷,和伞店弄一样聚集了许多小本生意人。 正午,阳光刺眼,巷道被两边的建筑物遮挡,阴沉沉的。 蝉声不住地响,唤醒人心内的烦躁。 烦躁的心易生恐惧,易入邪魔。 巷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诡异。没有人,卷帘门紧闭,褪了色的封条斜斜挂在门框上。距离前一次来不过月余,难道,短短几天,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么?如此小心翼翼,不约而同。 玻璃厚重,阳光无法穿透,屋子里黑黢黢的。货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物品也摆放得十分齐整。没有蛛网,并无破败迹象,似乎只是临时关门。 每家每户的房檐上都高高挑起一盏漆黑的灯笼,黑得发蓝,上次来还没有见到。个个都陈旧,像垂暮的老人,从身边过去,就闻到棺材板的味道。 灯笼擦得很干净,没有浮灰,看来每天都有人使用。 每天都用,每天都擦。店面都关了,街上没有住户,那么,灯笼什么时候点燃,又是谁在擦? 静。 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 原来一个人如果闭上嘴巴,甚至可以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涌动。心脏一次挤压,海潮一样,汹涌澎湃。 如此孤独,只有辛和一个人,整个世界都已经死绝。 辛和是个仵作,每天都面对着尸体的呼吸。这个巷子里的死寂却是她从未遇见过的,比置身于太平间还要安静,还要恐惧。她后悔进到这里来。 头山门巷。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名字。 通往古家堂庙,堂庙在路的尽头。路的尽头分明是草鞋湾的正道,所谓堂庙在哪里?难道……某一个时刻,路没有尽头,二山门巷,三山门巷,一直走,一直走,再也回不来。 辛和没敢再想下去,不停地打陈悦的手机。无法接通。 死寂,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暗香。 心跳,紧锣密鼓,像绷紧的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心弦断,生命就失去负载。断了线的风筝,有了自由,没有活路。 死人有自由,没有活路,那鬼呢?鬼有自由吗?半人半鬼的有自由吗?有活路吗? 身后的某扇窗户轻轻地打开,有东西从窗户的缝隙里探出来,盯着辛和的背影。 一个脑袋,头发蓬松、凌乱。 一双眼睛,眸子漆黑、乌亮。 一张嘴,嘴唇薄薄的,抿紧、张开。 嘴咧开一条缝,若有若无的叹息。 “仍旧是来了。” “所有人都会来,所有人都逃不掉。” 不断地呢喃,声音那么轻,被风吹散。辛和听不见。听见了又如何,她已经来了,这是一条祭祖的路,来了,就回不去。 辛和的注意力被一枝鲜嫩招摇的花吸引了。 一枝花,从墙的另一端探过来,不是出墙的红杏,那是什么? 极力舒展的枝脉,优雅袅娜的碧叶,青绿色的花蕾外沿散散地张开几绺花序。红色,像血一样红色的液体,被根从泥土里吸收,传输到枝丫,传输到花蕾中的胚珠,撑破花的子房,从花芯最深处流淌出来! 沿着细细长长的花瓣,一点一点侵蚀,一点一点浸透,然后,在花瓣的顶端莞尔一笑,猛一沉身,再一弹,轻轻巧巧地落到辛和的眉心。 辛和的眼睛被天光灼得生疼,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一点殷红,是花汁,还是血? 源源不断地擦,源源不断地流。所有的纸巾都被浸透了。那液体,仍然从她右手的无名指尖涌出来。 辛和不知所措。 她仿佛听见笑声。若有若无的笑声。 似笑,似哭,似怒,似悲。 尖细的。 如针。 直直地刺进了她的双耳。在她的耳室里形成了有形有质的怨灵,恶毒地拨动着她的脑神经,一边发出尖细的笑声,刺得她全身止不住颤抖。 笑声在她耳朵里回荡。 她的耳膜在疼。 她的头在疼。 那怨灵钻进了她的头颅,在她脑子里乱撞! 怨灵越长越大。 辛和的脑袋也越撑越大。 辛和痛苦地按紧太阳穴,却一点也无法制止这种胀痛。胀痛,整个头颅,整个脑袋里都只有这一种感觉,无法思考,无法感知,无法表意。 突然,一切的胀痛感都消失了,头又恢复了以前的大小。 辛和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脸。 她知道为什么不再痛了。她的脸,血管,皮肤,都碎了。像摔在地上的薄胎瓷娃娃,碎裂开来。 血,再一次涌出来,浸润花瓣一样浸透了辛和的脸。怨灵,终于因她脸部的碎裂而得以释放,得以重生。 辛和的眼睛在离开眼眶的那一霎那,终于有机会看清它的脸。 那是一张漆黑的脸,没有光,也没有色彩,甚至看不见眉目和口鼻。 精致的外部轮廓昭示了它的性别。是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白发,千丝万缕地铺张开来,纠缠在她的身后。 这样一张突然爆出的脸,蓦地张大在辛和的眼前,但是她无力尖叫。 辛和的血,顺着女人的白头发,慢慢地,慢慢地,流逝。 女人一直盯着辛和笑。怨极的眼睛凸出来,血丝红得发紫,和别的一些青碧色的血脉交织着,网住她扩张的眼白。 张开嘴,吐出细长的舌头。 不,不是舌头! 那东西是分叉的,仿佛活物一样卷住了辛和散飞出去的眼球。勾进嘴里,轻轻一咬,汁水横飞。女人露出享受一般的神情。 人如蛇,舌如信。毒涎散了漫天。 辛和作呕。她的五官已经碎裂,唯一能支配的,只有嘴。可惜,就当她“啊”地一声叫出来的时候,柔软的嘴唇和舌齿,霎那间化成齑粉,散到风里。 辛和以为自己就要死掉了。睁开眼睛却看见陈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