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乾坤》 第一章 江云天来到宁康并没有到市委去报到,尽管他的调令在二十天前就送达市委。主持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兼市长董渭清曾经几次打电话到省委组织部,询问没有见过面的江书记什么时候到任,以便他做好全面汇报工作的准备。省委组织部只是说请他等通知,并没有敲定江云天到任的具体日期。并嘱咐他在江云天未到任之前,一定要把全面工作抓起来,尤其旅游开发区的招商工作一定不能放松,并说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同志近期内可能要到宁康去看看。组织部还特别强调,即使江云天同志到任之后也还有一个熟悉各方面工作的过程,请他务必不要等。 其实,江云天昨天就来到宁康。 宁康是这个内陆资源大省一个拥有二百多万人口的重工业城市,下辖三区四县。这里有全国有名的卧虎山大煤矿和华北地区第一火力发电厂。优质无烟煤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各地,电也源源不断地输向京津地区,仅煤和电两项就奠定了这座城市在全省经济格局中的重要地位。只是煤价和电价不能控制在本省的手里,在生产成本不断提高的形势下,使这个原本得天独厚的工业城市经济增长的速度长期处于低靡的状态。据说省委多次与国务院有关部门交涉,但提高煤价和电价的问题牵扯到全国尤其是东部沿海地区的方方面面,需要进行各方面的协调,因此,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得到解决。 宁康还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城,历史给这座城市留下了许多引以为豪的名胜古迹。例如紫云山绵延百里的新生松林以及松林环抱的多处寺庙群就是例证。松林的景致暂且不说,就说紫云山寺庙群吧,史载:紫云山寺庙群始建于北魏时代,距今已有1500余年的历史,虽然历经战火变乱,但这个寺庙群却安然无恙。历朝历代都把佛国看成是不可惊扰的禁地。不仅不去惊扰,还要进行修缮和扩建,使这里逐渐成为仅次于五台山的又一佛教圣地,尤其让人赞叹不已的是,紫云山仙子峰下有一汪数千顷的天然湖泊,名曰“仙子湖”。这是其它北方城市所罕见的自然景观。“六仙女望夫”的美丽传说更增加了这座湖泊的神秘色彩,这留待以后再说。只是过去人们把目光仅盯在煤和电上,没有谁想到自然景观也是一种资源。因此,这里长期空有如此美丽的湖光山色。只是在两年前,一个日本的佛教团体来紫云山朝觐,其中有一个名叫龟山村志的老先生在市政府外事办为他们举行的招待会上大发了一顿感慨,说是如果将紫云山搬到日本国土的话,早在20年前肯定会成为如同富士山一样举世闻名的旅游胜地。他说他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不去利用这块天赐的资源。这位老先生的话很让当时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董渭清不服。正是有了董副市长的不服,才有了今天的紫云山旅游开发区。只是当时的董渭清副市长所设想的远没有今天开发区如此庞大的规模。 现在,紫云山旅游开发区以仙子湖为中心,以紫云山为依托,占地数百平方公里,其中还包括顺紫云山麓向北十公里处,以晋公墓为中心的春秋战国至明清时代的古墓群。据考古学家认定,这个古墓群一经开掘,从春秋战国到明清时代历史上的许多疑团都可望在这里找到答案。由仙子湖向南20公里处,位于本市南郊古岚县的巨商大贾赵家大院的近代建筑群落,是明清民俗建筑的经典之作。如果把古岚县城里所有民俗建筑及街巷恢复原貌,据说仅给影视界出租外景就会给本市带来滚滚的财源。宁康市这一旅游开发的战略决策,将从人们的记忆里把这个重工业城市灰蒙蒙雾腾腾的印象彻底拂去。这个决策对于这个城市发展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据初步估算,完成全部项目,需要三十多个亿的资金。 宁康市把首批开发的重点放在了仙子湖周围,计划在原有仙子湖公园的基础上扩大面积,征用仙子湖以南大片农田建设游乐场、高尔夫球场、射击场和跑马场等旅游设施,在仙子湖以北紫云山脚下建设豪华度假村。 没有资金可以面向世界招商。 目前招商工作已经初见成效。 仙子湖畔,由台商投资将近两个亿人民币兴建的弦子大厦的主体工程已经告竣,现在正在抓紧内部装修。 这是一座32层四星级综合性服务设施。白色的半环形主体框架,蓝色的玻璃幕墙,具有民族风格高低错落的裙楼倒映在仙子湖里,就像一枚璀璨的蓝宝石,与晶莹剔透的仙子湖融为一体。整个建筑显得气势恢宏而又不失典雅。吴副省长称这座建筑是紫云山旅游开发区第一个杰作。 这时正是仲春某一天上午九点多钟,一辆蓝色的桑塔纳轿车缓缓停在离仙子大厦不远的地方。未经到任的市委书记江云天和他北大时期的同班同学,现任本市计委主任的陈少峰一起从车里钻出来。他们站在车前观赏矗立在他们面前的这座建筑。 “这座建筑即便放在京都也毫不逊色!”好一阵,江云天由衷地赞叹道。 “进去看看吗?”陈少峰问江云天。 “不!”江云天说,“我们还是去拜佛。” 他们又相继钻进车里,由陈少峰驾车,桑塔纳轿车顺着仙子湖畔的石子甬道径直向紫云山驶去。 江云天与陈少峰同庚,都是刚届不惑之年。十五六年以前,他们俩同时从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毕业,江云天考取了研究生,陈少峰没有报考研究生,而是要求分配回家乡工作,因为这里有一位姑娘在等着他。于是,陈少峰来到了宁康,起先在市委秘书处给市委领导当秘书,就因为他性格直率,而且时有惊人之语,市委某些领导不太喜欢他,因此辛辛苦苦干了十年,才好不容易熬到了计委主任这把交椅上。 江云天的命运比他好些。研究生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国务院经济政策研究所,一干就是十二年。前一段时间,他跟着一位国务委员来本省考察国有企业的体制改革,回京以后,有一天,花白头发,戴一副深度近视镜的苏主任来到他的办公室,很神秘地向他抱拳道喜。他不知道喜从何来,苏主任笑眯眯地说:“有人看上你了,准备出嫁吧。”他再问底里,苏主任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云天同志,好运气呀!‘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要发财啰!”苏主任一向爱跟年轻人开玩笑,因此,江云天并没有把他的话认真当回事儿。可是没有多久,一纸调令,就把他从天子脚下外放到这个山区省份。他这才明白,看上他的是那位使他感到既直率又神秘的省委书记…… ——在江云天跟着那位国务委员赴本省考察的五天里,省委书记章志纯一直陪着他们。这位章书记给江云天的印象是不拘小节。他说话声音很高,似乎和谁都熟,没有一般身居高位的官员身上常有的做作和矜持。他还竟敢和国务委员开玩笑,使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国务委员有时也忍俊不禁。而作为国务委员小小的随从,江云天没有和省委书记这样的封疆大吏说话的机会。只是在他们结束考察,省委为他们举行的告别宴会上,他才和这位省委书记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 宴会上,酒过数巡,章书记和省里的几个要员来到江云天他们的餐桌上给他们礼节性地敬酒。没想到,这位省委书记和在座的随员以及新闻记者们一一碰杯之后就停在了江云天的面前。他端着酒杯望着江云天突然直呼其名:“你叫江云天,对吗?” 江云天有些发愣,他不知道这位省委书记何以会知道他的名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省委书记又开口了。 “哪里人啊?”章书记笑着问。 “山东威海。”江云天下意识地回答。 “都说山东大汉个个能喝酒,咱们比试比试怎么样啊?”章书记笑眯眯地望着他。 江云天真有些受宠若惊。 “不敢不敢!”江云天连连摇手。 章书记朝他的随从们哈哈地笑着调侃道:“不敢就是胆小啊,这哪里有齐鲁壮士的豪气嘛!倒像个大姑娘。”章书记的话引得满桌好一阵哄堂大笑,笑声驱走了江云天的紧张情绪,他指指桌上的一只高脚玻璃杯说:“章书记,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倒满这一杯一口干掉,您表示一下意思就行。” 章书记故作嗔怪地说:“哎!表示意思就是虚应故事,我可从不来虚的假的。来呀,满上!” 两只高脚玻璃杯里斟满了浓烈的茅台酒,江云天端起一杯送到唇边。 “慢!”章书记做了一个手势,江云天忙把酒杯从唇边移开。章书记说:“你们来我这一方土地上走一走很不容易,我想听听你们年轻人对我这一亩三分地的印象,请不要说官话打官腔啊!” 江云天为难地看看这位爽朗的省委书记,又回头瞅瞅临近的国务委员的餐桌。国务委员也正含笑地望着他们,似乎并没有嗔怪的意思。即便如此,江云天仍然没有忘记不能随便表态的纪律。 “章书记,”江云天说,“浮光掠影,实在不敢妄评,我还是喝酒吧。” 省委书记章志纯摆摆手说:“这么说你是不给我面子啰?” 江云天被逼不过,想了想说道:“那我就斗胆说四个字请章书记指教。” “哪四个字?” 江云天注意到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山上有山!”江云天朗声说道。 章书记略一沉吟,然后轻轻地拍了一下手说:“妙!你是在给我打哑谜呀!这个谜我猜着了。山上有山说明很封闭啊,那就必须要走出去,是啊,走出封闭……”他停一停又说,“关键的问题是意识,改变一个地域的意识远没有改变一个地域的环境那么简单,你说是吗?” 江云天不好意思地说:“让章书记见笑了。” 省委书记章志纯端起桌子上那杯盛满浓烈茅台的酒杯高声说道:“为你的‘出’字干杯!,不过,光走出去还不行,还要引进来啊!”说完,他把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进,然后把酒杯倒过来让江云天看。章书记的豪气激起大家一阵掌声。 江云天被看似粗犷的省委书记的机敏所折服,他也一口将酒干掉。 “好,好啊!”省委书记发出一阵朗声大笑,然后又走向另一桌。 当时,江云天没有想到,在等级如此森严的中国官场,作为封疆大吏的省委书记为什么独钟于他?他更没有想到,这次宴会上的对酌预示着他即将走出国务院,来到宁康这个他根本不熟悉的地方—— 桑塔纳轿车在紫云山脚下的停车场停下,江云天和他的同窗好友陈少峰从车里钻出来,他们立即就被一群兜售劣质工艺品的小贩围住,什么草编的蒲团,木雕的佛像以及旅游纪念章等等,五花八门。他们没有理睬这些小贩的纠缠,径直向紫云山的入口处走去。 到紫云山巅的紫云寺去拜佛并非一件容易的事,需要爬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 他们来到入口,这里正在修筑一座仿古的门楼。他们在临时搭起的木板房里买了两张门票,然后就走进山来。 “要坐滑竿吗?”陈少峰问江云天。 江云天说:“不必了,我们还是步行吧,这样才显得虔诚。” 于是,他们开始登山…… ——江云天是在昨天上午只身来到宁康的,这使他的老同学陈少峰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当江云天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陈少峰正在市政府列席市长办公会。江云天直接把电话要到了市政府秘书处,声称他是省委组织部,因为他知道,没有硬招牌是很难使唤动市长们的秘书的。果然,列席会议的陈少峰被从小会议厅里请出来。 “我是江云天!” 当陈少峰在电话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时竟然有些惊愣,半晌才缓过神来。因为他们毕竟有十几年未曾谋面了。 “你在哪里?”陈少峰掩饰不住心里的惊诧和兴奋,对着话筒喊道,“我还以为你在京都高官得坐,早把老同学忘了。” 听筒里传来江云天的声音:“别跟我废话,我现在正在火车站晾着,你赶快来接我,有话见面再说。” 陈少峰放下电话,对一位秘书说他有要紧的事情,必须马上出去一趟,董市长不问便罢,如果问起,请给美言几句,容日后再谢。交待完毕,他便马上驱车来到火车站。老远,他便认出了在车站广场上徘徊的江云天。还是那样挺拔,还是那样风度翩翩。汽车在江云天身边停下,陈少峰钻出汽车,江云天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两个人隔着汽车对视了几秒钟。 “没错,是你,江云天!” 陈少峰绕过汽车来到江云天的面前当胸就捣了一拳,然后说:“什么风把你吹到宁康来了?” 江云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故作严肃地指指陈少峰说:“你好大胆啊,竟敢打新任市委书记,你知罪吗?”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陈少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拉住江云天的手问:“你说什么?现时可正在打假呢!” “别把眼珠子瞪出来呀,我这个市委书记可是货真价实。”江云天说。 陈少峰望着江云天,突然摇摇头“扑哧”一声笑了。 “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本人有省委组织部的委任状在手,怎么?需要验看验看?”江云天认真地说。 “不,不!我是说谣传……” “什么谣传?” “谣传说新来的市委书记很有背景,是中央某位领导的什么什么,简直满城风雨。” “唔!”江云天笑笑说,“这也算中国特色吧,真是高抬我呀。” 正说着,从旁边走来一个戴红臂章的老头,他在陈少峰面前停住,从小本本上撕下一张单据说:“随便乱停车,罚款50元。”说着,把那张单据“砰”地拍在汽车的前盖上。 陈少峰这才想起违章。 “这……咋罚这么多?” “不服管理,再加罚50元。”老头说着就要撕票。 陈少峰知道城管办雇佣的这些人大多数是离退休的老干部,一个比一个倔。不知为什么,他们全都是一付与人为敌的面孔。今天不巧撞到了他们手里,陈少峰不敢怠慢,赶紧满脸堆笑,止住老头撕票的手说:“且慢且慢,我给就是了。老人家,你可知道他是谁?” 老头连眼皮都懒得抬。 “我管它是谁,就是市委书记也是这个价!”他说。 话说到这份儿上,陈少峰只好悻悻地从口袋里掏出50元钱也拍到汽车的前盖上。 等老头走了以后陈少峰说:“真是出师不利,这就是宁康市给你这个市委书记的见面礼。” 江云天笑笑说:“这不坏嘛,至少说明宁康这地方有人管。” 陈少峰陪着他的老同学江云天沿着斑驳的青石台阶向紫云山的山顶攀登。都说到达山巅的紫云寺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但大概谁也没有认真数过。世间的事本来就是这样,什么事情似乎也没有必要非去探个究竟,你只需一级一级往上爬就是了。 他们边走边谈。 陈少峰说:“当然我给你介绍的情况可能会有许多偏见,只供你参考。不过,作为老同学我还是要提醒你,宁康这个地方远没有我给你说得那么简单。尤其这个旅游开发区更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地带。比如那座号称宁康第一建筑的仙子大厦,有人说它就像一条鱆鱼,它的触角究竟伸得多远,就连我这个计委主任也弄不清楚。我想,你来宁康无非是一个过渡,完全没有必要事事都弄明白。你尽可以绕开这个敏感地带,或者只是宏观上加以原则性指导就够了。这样,有了成绩也有你一份儿,出了问题与你也无大碍。这好像有些明哲保身的嫌疑,但你只身来到宁康,除了我这个无能的老同学之外,你没有任何根基。还是我昨天晚上对你说的那句话,要想在宁康青史留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谈何容易!” 江云天只是不知可否地笑笑算是回答。 是的,昨天晚上,就在陈少峰的办公室里,他们两个人进行了彻夜的长谈…… 说实话,江云天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被阴差阳错地安排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的确早就想离开中央机关,最好是到深圳或者海南这些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去。因为多年来,他所领导的课题组所担负的经济政策和策略的研究都是为领导宏观经济决策提供理论依据,他的那些研究成果究竟有多少价值从未直接得到过实践的验证。虽然他每年都有机会跟随国务院领导到各地去考察,但他所听到的汇报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改革的成就,他所看到的景象同样是千篇一律的开放的繁荣。各地接待考察时被森严的等级所驱使的繁文缛节使他无法真正掀开成就和繁荣的浮面去看一看真实的底层,这也就使他的研究失去了依托和根基。因此,他总有一种浮游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在困扰着他,使他越来越怀疑他所尽心竭力从事的研究工作究竟有多少实际意义。他知道宏观和微观的巨大差别,宏观是理念的,而微观才是具体的生动的千差万别的丰富多彩的。 现在,他总算可以走到底层,来到这个资源大省的一个具体的微观环节上。尽管这个环节不是他所期待的东南沿海地区,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沉了下来。但是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老同学却在他面前画了一幅扑朔迷离的八卦图。这幅八卦图就是经济的和人际的无序交错,一时间使他难以从这种复杂的交错中理出头绪,他当然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 当江云天刚从北京来到省委报到的时候,省委组织部长绪子超也曾经与他进行过一次谈话,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省委组织部绪部长满头花白头发,戴一副宽边框架的眼睛,举止沉稳,像个儒雅的学者。握手的时候,江云天感到这位部长的手很有力,像是告诉江云天他还不老。绪部长首先代表省委章书记对他能从京都来到本省表示欢迎。然后他们落座,落座之后绪部长说:“小江同志,哦,我这样称呼,你不介意吧?” 江云天连忙说:“当然不介意!” 绪部长说:“很好!到宁康去工作你有什么想法吗?” 江云天直率地说:“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想法,我对那里的情况一无所知,需要有一个逐步了解的过程,请绪部长指示。” 绪部长笑笑,摇了摇手说:“谈不到什么指示,你长期在国务院领导身边工作,对上面的精神比我们这些地方干部恐怕了解得更多,吃得更准。在这一点上我对你充满信心,宁康这个地方是全省的经济支柱之一,那里工作的进退直接影响着全省的大局。虽然目前宁康的经济遇到了一些暂时的困难,但是,随着改革的逐步深入,这些困难会得到妥善的解决,宁康市的前景是十分乐观的。正因为宁康在全省经济格局中的重要地位,因此许多干部都把眼睛盯住了宁康,有人甚至把宁康说成是一块肥肉,照此说来,这个地方的交椅当然就成了肥缺。又是肥肉又是肥缺,因此我们在选择干部上就不能不倍加慎重。这也是志纯书记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与宁康毫无关系的外来干部去担任一把手的原因。他希望这个干部是一个和尚,一个既会念经又会撞钟的和尚。你知道,佛门子弟是不吃肉的呢,我的话你明白吗?” 绪部长说以上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随意。 江云天下意识地点点头。但是,他并不十分明白省委组织部长绪子超这番话的含义。只是他私下来到宁康,与他的老同学陈少峰经过彻夜长谈以后,他才似乎隐约品出了其中的一些滋味…… 江云天和陈少峰爬到了紫云山的半山腰。山路时险时缓,青石台阶被历朝历代不知多少朝圣者的鞋底磨得棱角全无,显得十分光滑,稍不留心,就有滑倒的危险。江云天十分佩服那些抬滑竿的脚夫,他们抬着坐在滑竿上悠闲自得的旅游者,竹制的滑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响伴着他们脚步的节奏,颤悠悠稳当当地上来或者下去,一点儿也不显得慌乱。 江云天站住,掏出手帕擦擦额角的汗,然后回身向四周望去。紫云山绵绵延延看不到尽头。正是仲春季节,满山的新生代松林把紫云山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眼前是一片苍绿。这和这个内陆省份那些黄褐色的光山秃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远处是紫云峰和仙子峰——紫云山最为壮观的奇景。阳光下,一缕缕紫色的山岚升腾飘逸。透过雾岚,恍惚看到那直插云天的峻峰在紫雾里飘摇,似有似无,似隐似现,似动似静,似近似远,简直是一幅远淡闲适的水墨丹青。放眼望去,晶莹剔透的仙子湖被拥在山湾里,仙子湖上,紫雾缭绕。呈椭圆形的湖面仿佛是一只闪光的眼睛。这只眼睛仰望着朗朗乾坤,显得那样深邃和神秘,只要看她一眼就会让人沉迷。 “这的确是一个发展旅游业的好地方!”江云天心里说。 他们继续攀登。 到紫云山拜佛是陈少峰的主意。当然,他们并不信佛。陈少峰只是想带未来的市委书记各处走走看看,让他熟悉一下环境,以尽地主之谊。而旅游开发区是不能不来的,因为围绕几个外商投资意向的逐步明朗,旅游开发区已经成为市委市政府两座大楼里悄悄议论的热点。据说,为了适应发展的需要,市里要组建一个旅游开发管理局,这个局的人事安排更是上下十分关注的敏感话题,更重要的是,前任市委书记的被调离,与旅游开发区有着直接的关系。对内幕非常了解的陈少峰特别建议江云天到这里一游的重要原因,就是要提醒他的老同学,对于开发区的事情一定要特别慎重。 置身于青山绿水之间,江云天的心情并不显得轻松。他虽然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先入为主,但陈少峰给他介绍的情况使他不得不感觉到,眼前这片开发区或许真的潜藏着某种不寻常的玄机。 一路上,江云天只是听,很少表示意见,而陈少峰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边走边说:“……现在你还没有坐在市委书记的椅子上,所以我和你之间仍然是同窗好友的关系。一旦你入主市委大院,我就必须缄口不言。我甚至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市委书记是我的同学。我也不准备靠你以求升迁,这将省去你许多麻烦。你尽可以用对宁康一无所知的姿态走进市委大院。我敢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听到对宁康各方面情况截然不同的议论。但愿你能慎重对待这些议论,切不可贸然对开发区采取什么行动,否则你将会遇到许多麻烦……” 江云天截住陈少峰滔滔不绝的议论,问道:“这么说,我只好不思毁誉,当一个任人摆布的阿斗了?这是你从昨天到今天对我谆谆教导的真实目的吗?” 陈少峰笑笑说:“那就由你去理解了。如果你真想在宁康做点什么,我建议你避开开发区,去开辟另一个战场,事情大概就会好办些。这方面的课题有的是,要想人为制造政绩或者搞点儿形象工程并不难。” “人为制造政绩?真新鲜!” “一点儿都不新鲜,许多干部不是都这样做吗?” “也包括你吗?” “当然,我也偶尔为之。”陈少峰并不讳言。 “照你这么说,真成了洪洞县里没好人了?”江云天摇摇头说。 “那就看你给好人定个什么标准了,”陈少峰并不介意,他接着说,“比如说我,你就很难把我归到好人或坏人的某一行列。虽然有时我也弄点虚的假的,但那不是我非要那样做,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说好人坏人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好与坏只是主观认同。我们不是经常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但在许多情况下,实践并不能确切地认同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就出现了好与坏的模棱两可甚至出现好与坏的易位。” 江云天笑笑说:“想不到你仍然 第二章 宁康市市长董渭清来到世纪大酒店,他要在这里会见香港东方投资公司的副总裁康祺先生一行。 康祺一行是前天晚上到达宁康的。他此行的目的是应宁康市政府的邀请,专程前来考察投资环境的。两天来,分管城建工作的副市长王良臣已经陪同康祺到旅游开发区转了一圈。今天晚上,市政府要特意在这里举行一个酒会,正式欢迎康祺副总裁一行。 世纪大酒店是宁康市最早进入星级的现代服务设施。市政府的外事活动一般都在这里进行。酒会定在六点半钟举行,董渭清市长提前四十分钟到达,是因为他还要了解一些情况。 董渭清和他的秘书刘东在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的陪同下乘电梯来到五楼的一间小休息厅。沈总经理礼貌地伸手请董市长在中间的大沙发上坐下,秘书刘东把一个大文件包放在董渭清面前硕大的玻璃茶几上,然后自己坐在侧面沙发后排的座椅上。这时候,酒店的服务员用托盘端来了两杯茶,沈筱宁亲自把茶送到董渭清的面前,并为他打开一包中华烟。 沈筱宁三十几岁年纪,她的举止高雅得体,浑身洋溢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魅力。 她是宁康有名的女企业家。 “他们都来了吗?”董渭清问沈筱宁。 “就在隔壁,需要叫他们来吗?” “那就有劳沈总了。”董渭清说。 沈筱宁嗔怪地笑笑说:“董市长真客气!我有名字啊。” 董渭清也笑笑说:“名副其实嘛,对不对?” 沈筱宁走出去,不一会儿,副市长王良臣和建委主任赵仁山跟着沈筱宁走进休息厅,沈筱宁伸手请他们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然后自己退出休息厅,并轻轻地关上房门。 等沈筱宁走出去,董渭清打开文件包,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边看边问王良臣:“今天你陪康祺先生转了转?” 王良臣说:“各处走了走,最后爬了一趟紫云山。康祺很迷信,他坚持要拜佛,脑袋碰倒地上‘怦怦’地响呢。” 董渭清笑笑说:“这没有什么奇怪,人人都需要有一个信仰,就如同我们信奉马列主义,道理是一样的。”他停一停问,“到大小奇村一带走了走吗?” 王良臣说:“去了。我向他介绍了我们的开发构想,他好像对在那里建设高尔夫球场、跑马场和射击场很有兴趣。他说,据他所知,在内陆地区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像样的游乐俱乐部。他还说,建设这些设施,需要毁掉大片农田,实在可惜。” 董渭清从文件上抬起头来说:“这个康祺倒是有点恻隐之心。他还说了些什么?” 王良臣说:“他说话好像很谨慎,其他没有再说什么。倒是他的一个随从偶尔问了一句地价问题。” 董渭清注意地听着:“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们可以坐下来谈。” 董渭清沉吟道:“康祺是在试探我们的决心哪,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他!吴副省长很关心这件事。指示我们要把眼光放长远些,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这就是谈判的指导思想。”他拍拍手里的文件问王良臣,“这份香港东方投资公司的背景材料核实过了吗?” 王良臣说:“我们通过香港的有关渠道进行了了解,据介绍,东方公司在港是比较有名的投资公司,他们的投资方向主要是商贸业和旅游业。据说美国的迪斯尼乐园就有他们的股份。这一点我们也从新华社驻香港分社得到了证实。” 董渭清说:“很好!,康祺的背景材料也要尽快搞到,包括他的个人好恶,一定要抓住他,这关乎着旅游开发区的前途。” 王良臣说:“我们正在通过省外贸驻香港的机构进行了解。” 董渭清抬起手腕看看表说:“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建委主任赵仁山说:“董市长,听说新任市委书记就要来了,那件事是不是要尽快定下来?” 董渭清慢慢把文件放进包里,然后站起身来。他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他知道赵仁山所说的“那件事”指什么,但他不愿意在这个场合这个时间谈“那件事”,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什么市委书记。 “时间到了,我们走吧。”董渭清没有理会建委主任赵仁山,便径直离开座位走出小休息厅…… ——是的,从心底说,董渭清很不欢迎即将到任的市委书记。因为市委书记办公室的那把交椅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应该由他董渭清来坐才对。 为了这把交椅,董渭清没有少费心思。他曾经三次到省城找过常务副省长吴竞存。吴副省长当然不会明确地向他许诺什么,但他与董渭清私下谈话的字里行间所传递出来的信息,使董渭清对他的前程非常乐观。 董渭清第三次去见吴副省长是今年春节前夕。春节是中国人最为崇尚的节日,而今就越发显得重要。许多感情必须在春节的时候交流,许多事情必须在春节的时候办理。董渭清在春节到来之前去拜望吴副省长自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既然是拜望,就不能空着手去,他带给吴副省长的礼物是一幅水墨丹青。 吴副省长是一位酷爱书画的儒士,是省内为数不多的政界书法家之一,他的书法在省内书画界也是很有名的。不仅如此,他对于书画鉴赏也有很深的造诣。 董渭清给吴副省长带去的这轴画是明代画家王紱王孟瑞的墨竹真迹。这幅画是宁康旅游开发区仙子湖畔那幢仙子大厦工程的承包商王增沛在竞标的关键时刻送给市长董渭清的一件礼物。起初,对书画没有多少兴趣的市长董渭清对王增沛的礼物不屑一顾。不就是几笔黑乎乎的竹子吗?歪歪斜斜,横七竖八,有什么好哇? 那是一天晚上,在董渭清的家里。 站在客厅里的王增沛把那轴画展开,市长董渭清只看了一眼,就坐在沙发上,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是的,忙了一天,他很累,他不希望别人在这个时候打搅他。王增沛看出了手握工程大权的董市长的心思。他把画提在手里说:“董市长,不瞒你说,这幅画是我的传家之宝。” “哦!”董渭清不置可否地应一声。 “看来董市长不相信啊,”王增沛把那幅画小心地放在茶几上接着说,“如果现在把这幅画拿到荣宝斋,我敢说,至少可以卖一个整数。” “一千?”董渭清不经意地说出这样一个数字。 “不不!”王增沛头摇得像个拨郎鼓。 “一万?”董渭清很大度地增加了十倍的价钱。 “不!至少一百万!”王增沛斩钉截铁地说。 “一百万?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董渭清终于对这幅画感了兴趣,他站起身来,开始认真地审视放在茶几上的这幅画。 原来这个王增沛是王紱的后代,为了争得宁康市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的承包权,他不惜把传家宝拿出来打通关节。谁知董渭清市长是个不识货的,被迫无奈,王增沛只好自报家门了。 “董市长,”王增沛说,“祖上这幅画传到我的手里,已经是二十六代。不管是多么艰难的岁月,我都舍不得把它拿出来。我所以要不惜代价把仙子大厦工程争到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祖上曾经因事而遭贬斥来到贵省这块土地上,在这里度过了十几年屈辱的生活。在这十几年里,这里的父老乡亲没有把祖上当外人看待,才使他没有失去生活的勇气。我要争得仙子大厦工程,就是要报答五百年前曾经呵护过祖上的贵地父老……” 王增沛很动感情的一番话并没有打动市长董渭清,他不大相信承包商的剖白,他很了解这些“奸商”。他们一个个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说活,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赚钱。你只要答应给他们工程,就是让他们趴在地上学狗叫,他们恐怕连趴下都来不及就会“汪汪”地叫起来。但是眼前摆着的据说是一幅价值百万的画卷,这就不能不使董渭清心动。他倒不在意什么字画,因为他没有这个雅癖。但有人在意,有人有这个雅癖。脑子极其灵便的董渭清市长马上就想到了这幅画可能会产生的价值。于是董渭清市长没有把竟敢上门送礼的“奸商”赶出去,而是耐心地听王增沛把所有要说的话说完,然后亲自把他送出门去。只是在临别的时候,董渭清市长才伸出手跟王增沛轻轻握了一下,并说了一句重要的话,这句话是“我会考虑的。” 董渭清虽然收下了这幅明代画家王绂的这幅遗墨,但是他并不放心。第二天,他便让他的内当家带着这幅画专程去了一趟省城,到专营字画的“集雅轩”画廊试了试价。当董渭清市长的内当家王雅坤在挂满省城当今名家字画的“集雅轩”厅堂里展开那幅画的时候,她立即就被一位留着一部花白胡须的老先生请到了内堂。老先生把那幅画挂在墙上,戴上眼镜仔细端详了足足有二十分钟,然后对王雅坤说:“请开个价吧。” 王雅坤说:“请给个价吧。” 老先生说:“还是主家先开个价,我们好商量。” 王雅坤说:“老先生如果是个识货的,就公公道道给个价。” 老先生说:“如果你真要出手,我就不揣冒昧地给个价,两万你看怎么样?” 王雅坤嘻嘻一笑,从墙上摘下那幅画,卷好,小心翼翼地放进画匣,话也懒得说一句,便举步要走。 身为宁康市建委副主任兼旅游开发区办公室主任的王雅坤很会演戏。 老先生赶忙拦住说:“得罪得罪,再添个零你看如何?” 王雅坤心里“怦怦”跳了两下。心想,不就是一张画吗?凭什么值那么多钱?但她不是来卖画的,她只是来摸个底。 “老先生,你买不起!”王雅坤笑眯眯地故弄玄虚。 “你要多少?” “再加一个零!” “一口价吗?” “没商量!” 老先生摇摇头说:“看来夫人并不诚心卖画,那就不必再费口舌了。等你下决心要卖的时候再来找我。”说着,双手递给王雅坤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集雅轩主古云鹤”。 王雅坤省城一行证明了王增沛说得并非虚言,这使宁康市长董渭清心里非常高兴。于是,有近十家省内外建筑商竞标的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的承建权就落在了王增沛的手里。这近十家建筑商里,有本省实力雄厚的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但飞鹏公司没有送给董渭清市长一幅古画,因此,他也就失去了中标的机会,虽然他的标底要比王增沛低得多……现在,这幅明代画家王绂王孟瑞的墨竹真迹终于派上了用场。 董渭清是在农历十一月一个周日的早晨来到副省长吴竞存梅园新村的住所的。他不愿在临近春节的时候拜访领导,那时候人多眼杂不方便。 梅园新村是省委省政府领导们的住宅区,一幢幢三层小楼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已经枯萎的草坪上。即使是省委领导的住宅区,也难以改变北方万木萧条的景象。 董渭清把车停在梅园的大门外面,他没有通行证,车不能随便出入,他只好徒步走进梅园。昨夜下了一场小雪,清晨雪后初霁,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座座小楼上的薄雪泛着柔和的光芒。通道上的雪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整个住宅区显得非常安静和神秘。 董渭清手里拿着被旧报纸卷起来的那幅画轴来到吴副省长的住宅前。漆成乳白色的木栅栏门里,吴副省长穿着一身白色的武功服,正在专心致志地打太极拳,这是他每天清晨必修的课业。吴副省长的太极拳打得非常精到,他微闭双目,一招一式,自然流畅,似乎到了忘我的地步。董渭清怀疑吴副省长是在有意表演给他看。他耐心地等到吴副省长完成了最后一式,才热烈地拍响了巴掌。 “太好了!”董渭清大声赞叹道。 吴副省长朝门外望望说:“哦,是你呀,我还当是谁呢。”说着,走近前来替董渭清打开门。 其实栅栏门是半开着的。 “吴省长的太极拳真是出神入化。”董渭清由衷地说道。 “让你见笑了,屋里坐吧。”吴副省长并不在意董渭清的奉承。 董渭清跟在吴副省长的后面走进楼门,一股暖流迎面扑来,使董渭清在栅栏门外冻僵了脸才逐渐恢复了活力。 他们走进吴副省长宽敞的会客厅。会客厅里摆放着一些修剪得很整齐的绿色观赏植物,巴西木,富贵竹,非洲茉莉……如云般的绿叶使会客厅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他们在会客厅当央的一圈真皮沙发上坐定,年轻的保姆很快给董渭清献上一杯茶,又给吴副省长端来了一杯牛奶和两片面包。 “开发区进展得怎么样啊?”吴副省长用汤匙搅动着杯里的牛奶问道。 董渭清回答说:“按照您的指示,开发区的规划正在一步步落实。仙子大厦的主体工程已近尾声,下一步将进入内装修阶段,其他项目的招商工作也在抓紧进行。” 吴副省长喝完杯子里的牛奶,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唇说:“好!有空我要到那里去看看。哦!你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董渭清说:“没有什么大事,最近我弄到一幅画,特意请吴副省长辨辨真伪。”说着,他把画匣外面的旧报纸揭去,从考究的楠木画匣里取出那幅画。 “唔!”吴副省长立刻来了兴致,“一大早你就来考我。”他风趣地说。 “我哪里敢呢?您是专家,我是特意来求教的。”董渭清站起来,把下轴递给吴副省长,自己把着上轴,慢慢将画展开。 这是一幅墨写的苍竹,几枝主干拔地冲天,气势雄健,旁枝斜逸,纵横洒脱,清高之韵随风而至,豪壮之气扑面而来。整个画面枝干交错,疏密有致,匠心独运,不拘成格。 “真是夺人心魄之作!”吴副省长不由地赞叹道。他唤来保姆,让她从书房里取来放大镜,又仔细地辨识左下方的落款和印鉴。落款为一行挺秀的行草,道是“无锡九龙山人写”,没有写上年代。印章为大小两枚,大章为大篆“王孟瑞之印”,小章为金文“友石”。 “王孟瑞?这个名字好眼熟啊!”吴副省长专注地自语。 董渭清一直撑着那幅画轴。 “噢——想起来了,”好长时间,吴副省长才从画卷上抬起头来,然后摆摆手示意董渭清放下画轴坐下,他却站着继续说道,“这个王孟瑞我好像在敝县的县志上见过……对!明洪武年间的官,江苏无锡人,不知道在朝中犯了什么事,而被贬到敝县。县志上说他擅书画且长于山水,不想他的墨竹也如此传神。” 董渭清对吴副省长的博学广识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吴省长不愧是大学问家!”他极其诚恳地说道。 吴副省长摆摆手坐下说:“谈不上什么家,只是平时爱读点书。读书不亏人啊!可惜现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都不爱读书啊!读书之风不浓,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呢。不学点经史子集怎么坐到台上讲话嘛!一开口就俗不可耐,露出骨子里的浅薄。让人一眼就把你看透了,谁还愿意听你?谁还愿意敬你?谁还愿意服你?” 吴副省长说以上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显出慷慨激昂的情绪,而是平平淡淡地娓娓道来,而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王孟瑞那幅挺峻的墨竹。 董渭清不知道吴副省长这番话是泛泛而论呢还是实有所指,但他知道,吴副省长一定不是在说他。 这时候,吴副省长正在用放大镜仔细察看那幅画已经变黄的纸质。历经数百年世间沧桑,这幅画竟然没有一点虫蛀过的痕迹。 “品相如此之好,真是难得。”吴副省长说。 “不会是赝品吗?”董渭清问。 “不会,我敢断定是一幅真迹。”吴副省长肯定地说。 董渭清长舒一口气说:“这幅画总算找到知音了!如果吴省长不嫌弃就留下吧。快过年了,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吴副省长连连摇手推辞:“君子不夺人之爱,我怎么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呢?不可不可!” 董渭清把画卷起来,放进那个楠木画匣,然后向吴副省长面前推了推说:“一幅画算得了什么?比起你给予我的只能说是九牛一毛。要没有您,我怎么会有今天?”董渭清停一停,看一眼吴副省长,吴副省长也正在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董渭清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宁康市委班子的事还请吴省长过问一下。市委书记一职长期空缺,容易造成人心浮动。我虽然名义上主持全面工作,但我毕竟是第二把手,名不正则言不顺。大家都在观望,许多工作难以顺利推开,实在作难得很……” 董渭清说到这里停下来,他下意识地搓搓手,等待吴副省长说话。 吴副省长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本来有些话我不该跟你说,不过我还是想给你提个醒。宁康的事很复杂,许多人盯准了市委书记这个缺。省委之所以迟迟不做安排,恐怕是因为难以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关系。是啊,你来找我,也就不排除有人会走其他领导的渠道。谁没有三个亲的两个疏的呢?这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由此可以想见,竞争是会很激烈的,你应该有个思想准备。”他略停一停继续说,“不过,宁康的事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只是需要等一个时机。时机具有决定的意义呀!”吴副省长说到这里停住。 董渭清望着吴副省长说:“那我该怎么办呢?” 吴副省长站起身,在客厅里边踱步边说:“人们不是常说吗?机遇总是青睐那些有准备的人,这话有道理啊!那么,怎样才算有准备呢?说穿了,当干部无非是要有政绩嘛。当然,我所说的政绩不是一般化的,而是要不同凡响。默默地做事当然好,但那容易被埋没,别人看不到不等于零吗?所以,你应当让其他领导也能听到你的响动。有比较才会有鉴别嘛,那样我也好说话……” 董渭清不住地点头称是。 “例如说,”吴副省长坐下接着说,“旅游开发就是你的机会。老天爷没有给其他地市创造那么一块地方,你是得天独厚。目前,各地一哄而上的经济开发区大多不如人意,那么,旅游开发就会给你创造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如果你能在这方面步伐再快一点,在短时间里做出几件有分量的事来,我说话也就有了分量,比如招商引资……”这真是肺腑之言。 董渭清还没有受到过任何一位领导如此推心置腹的指点。 “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努力去做!”董渭清心悦诚服地表示决心。 当董渭清市长从省委常委吴副省长家里返回宁康的时候,一路上,他的心情是极其畅快的。他觉得车窗外黄土高原冬季枯黄的景色简直充满了诗情画意。当然,他的畅快心情不仅仅来自吴副省长那些金玉良言,而且还来自在他听完吴副省长的教诲之后站起身来告辞的时候,吴副省长没有再提及放在他红木雕花大茶几上那幅价值百万的明代古画。 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 看来宁康市委书记这把交椅已经没有了悬念。 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时间过了三个月后,正是春节过后不久,董渭清所期盼的消息终于伴着春天的脚步来了。消息说省委已经内定了宁康市委书记的人选,并说很快就会正式任命。究竟是谁,说法不一,莫衷一是。宁康市委市政府两座楼里传得沸沸扬扬,但大家几乎都没有把目光集中在董渭清身上,因为他擢升得太快,这一次不应该再轮到他。人们比较看好老资格的市委副书记程普,因为程普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将近十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该动一动了。只有董渭清心中有数,他断定自己由政府大楼乔迁到市委大楼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他的奥迪车后面的牌子很快就会换成宁康1号。董渭清心里想,这一次任命也和上一次任命一样,也将会使两座大楼里的干部们目瞪口呆。 他喜欢欣赏一些人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那种既羡慕又嫉妒的神情,他乐于品味一些人在他面前陪着笑脸点头称是的时候,内心深处无可奈何的失落。这是董渭清的政治风格。 即将成为市委书记的董渭清想在他离开政府大院之前办成两件事,一件是给他一手开辟的旅游开发区的管理机构升格,把城建委下设的临时代管的办公室升格为与城建委平级的处级机构,组建宁康市旅游开发管理局。另一件事就是考虑市长的继任人选问题。究竟让谁来当市长,这是关系到宁康今后班子能否安定团结的大事,他不能不认真考虑。两个市委副书记都比他资格老,他从心底里不愿让他们去坐市长那把交椅,因为他自知自己难以驾驭这两个半老的家伙。从现任副市长中提拔他倒是有自己心仪的人,但市长的任免权不在自己手里,而名义上是在人大,其实是在省委。他可以通过吴副省长予以关照,绝不能让市长的位置落在他不喜欢的人手中。 现在可以马上着手实施的是组建宁康市旅游局的事。在董渭清看来,这件事没有什么难办。不要说他即将成为宁康的第一把手,即便就是市长,他提出来一个什么建议,大家也不会不买账,况且这毕竟是工作需要。于是,他指示城建委主任赵仁山起草了一份报告,他又与市委组织部长罗昆敲定了干部任用名单。一切准备就绪,董渭清就把这个动议拿到了常委会上。但事情竟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顺利,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市委常委会议室里,大家都正襟危坐。 在讨论了一些其他事项以后,即开始讨论组建旅游开发管理局的事,这是今天常委会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主持全面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兼市长董渭清把旅游开发区目前的进展情况和今后的发展前景绘声绘色地向常委们进行了一番通报,然后他着重阐述了旅游开发的高速度和管理的滞后问题,最后他说:“建委在旅游开发区初创阶段所起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但随着开发区工作的逐步深入和扩展,他们确实遇到了自身难以解决的困难。他们不可能再投入更多的精力负起管理职责。因此他们提出了一个组建专门机构进行管理的建议,我认为这个建议值得我们认真考虑。”董渭清说到这里,让列席常委会的建委主任赵仁山宣读和阐述了那份报告,然后他请大家讨论表态。 “组建一个处级机构是个重大问题,请大家畅所欲言,发表高见。”董渭清想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些。 但是,回答他的是会场上长时间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把主持今天常委会的董市长晾在那里。常委们并非认为组建旅游开发管理局的问题不重要,正因为增设一个局级单位非比寻常,尤其它将要牵扯到任用干部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所以他们才需要认真地权衡和思考。而在常委会上对于重大问题的表态也是不能轻易越位的,主要领导不表态,其他人即便有话,也不能先开口。 董渭清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权威正在经受煎熬。但他能够沉得住气,尤其当他想到说不定下一次常委会他就要以市委书记的身份坐在这里的时候,他就更加信心百倍。他微笑着环顾一下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老资格的市委副书记程普的身上。 程普五十来岁年纪,但头发过早地白了许多,这就使他显得有些老成持重。他在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坐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既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业绩,也没有让人指脊梁骨的恶行。他没有一般当官的那种昂首挺胸世间万物都不屑一顾的官味儿,和善的面孔上经常挂着平易的笑容。不管见到谁都会亲亲热热地举举手或打一声招呼,因此,在市委大院里他的官 第三章 江云天从宁康返回到省城,他很想见一见省委书记章志纯,想听一听他对自己工作的指示,但他被省委书记的秘书客气地挡驾了。那位戴着眼睛很斯文的年轻秘书说章书记时间安排得很紧,暂且抽不出时间与他谈话,并说章书记有过交代,请他尽快到任,尽快熟悉情况,尽快把宁康的工作拿到手上。如果有必要,章书记会随时叫他来汇报工作。省委组织部也催促他尽快成行,组织部与他商定,后天由一位副部长把他送到宁康并宣布省委的任命。 说实话,宁康一行,使江云天本来很清晰的头脑竟变得模糊起来。长期工作在高层机关,使他养成了按指示行事而不越雷池一步的习惯。现在让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独挡一面,江云天心里的确有些发虚。到宁康去的头三脚应该怎样踢?他需要认真地思考一番。 江云天怀着有些怅惘的心绪从省委那座高耸入云的大楼里走出来。省委大院里不时有小车出出进进,进出大楼的人们好像都很匆忙,谁也顾不上看他一眼。这里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没有专车,需要到街上乘出租车回他临时下榻的省委组织部招待所。等他回到招待所,时间已是傍晚六点多钟。他不觉得饿,因此没有想到吃饭。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便仰卧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他回忆起省委组织部绪部长与他的谈话,又想起他的老同学陈少峰对他不厌其烦的忠告。他弄不清楚老同学的忠告与绪部长的谈话有没有内在的联系。假定有,他就不能不认真对待。想到这里,不知怎么就使他突然产生了尽快介入的亢奋和渴望。但他知道,这种亢奋和渴望的情绪不一定是好事,亢奋就容易盲动,而渴望就有可能造成不辨清浊而去狂饮的结果,他不能不警惕。 江云天从床上站起来又坐到沙发上,沙发很硬,坐着很不舒服,他就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 一定要心境平和地走到宁康去,不带任何框框,不带任何偏见。要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和判断。他相信自己把握局势的能力,这种能力在体内积蓄了多年,只是没有机会释放而已。现在机会来了,需要百倍的珍惜! 江云天这样告诫自己。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江云天的沉思,他知道这个电话是他远在京城的妻子打来的。妻子路菲是京城小有名气的作家。作家特有的追求新奇的浪漫情怀,使她对丈夫走出国务院,到西部开拓新的生活领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她说等江云天安顿下来,她也要到西部去。她说京都的嘈杂、拥挤和虚华使她感到乏味、厌倦和麻木,她需要到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去寻找全新的感觉。 江云天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 “喂!你好吗?”他给妻子送去一声问候。 但听筒里传来的不是妻子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您是江云天江书记吗?”那男声显得很浑厚。 “我是江云天,你是那位呀?”江云天感到奇怪,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亲朋故旧。 那男声说:“我吗?我姓吴,口天吴,是您的新朋友。听说您不日即将到宁康赴任,鄙人特意设宴为你饯行,我想您不会拒绝吧。” 刹那间,江云天的脑际闪过许多念头。他想此人一定与宁康有关,大概有什么事有求于我,或者……不!我现在还与宁康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不会有人找我的麻烦,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我身上打什么坏主意。但不管什么原因,江云天都不愿意在这样一个时候接触任何一个与宁康有关的人,他知道官场上的忌讳。 “谢谢你,”江云天有些冷淡地回答,“你我素不相识,饯行不敢当。如果仅仅为了此事那就恕不从命了。如果你还有别的事,等我到宁康以后欢迎晤谈。” “江书记,”对方并不罢休,“您在本地无亲无故,这就意味着你没有根基。广交朋友与您大概没有坏处。常言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说不定今后我们打交道的时间还长着呢……” 江云天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但此人敢于和一位他不知根底的市委书记用如此不卑不亢的口吻说话,大概不是一个等闲之辈,这倒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么说你这个朋友我是非交不可了?”江云天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说。 对方哈哈地笑了,那笑声显得很自信。 “您说得对!请稍等,车就在您的楼下。” 果然,没有多长时间,就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江云天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挑,落落大方的姑娘。那姑娘向江云天礼貌地颔首,然后双手递上一张名片说道:“我是飞鹏公司总经理助理,我叫安然。这是吴总的名片。他本想亲自来接您,又害怕你当面拒绝,使他下不来台,所以就派我来了。我想江书记是不会不给一个漂亮姑娘面子的。”说完,她莞尔一笑,她的笑容的确很迷人。 “是吗?”江云天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几个大字: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吴飞鹏。“如果我要拒绝呢?”江云天说。 “如果您要拒绝,我的饭碗说不定就砸了。请江书记务必赏光!”安然助理说得很恳切,说完,她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噢?你的吴总这么厉害吗?我倒要见识见识。”江云天笑笑说。说完,他便随着安然助理走下楼来。楼下正停着一辆豪华的黑色奔驰。安然助理给江云天打开后车门,请他坐进去。然后,她亲自驾车,奔驰便轻盈地滑向车水马龙的大街。 夜幕已经降临,大街上华灯初绽,各种射灯把街道两旁的高大建筑装扮的色彩纷呈。路灯车灯交通灯霓虹灯把这条宽阔的大街变成一条流动的河。江云天坐在车里,透过车窗望着窗外。这是这座城市最为壮观的一条大街,它给人的印象是充满了活力。但江云天觉得它毕竟没有京城的长安大街那种浑厚的气势和深沉的文化底蕴。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涌起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瞬间就消失了。 豪华的奔驰轿车在著名的黄河大酒店门廊下停住,马上就有穿着标志服的侍应生为客人打开车门,江云天从车里走下来。他看见站在酒店巨大的玻璃门旁的三个人快步朝他走来。江云天想,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人大概就是吴飞鹏。等他们来到车前,安然助理不失时机地前来为他们做了介绍。 “吴飞鹏。” “江云天。” 他们互相道出自己的姓名。 吴飞鹏说:“江书记肯屈驾,我感到非常荣幸!” 江云天说:“不必客气,交朋友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况且,我要不来,害怕你炒了安然小姐的鱿鱼啊。” 吴飞鹏哈哈地笑着说:“看来男人都怜香惜玉。” 江云天被大家簇拥着走进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又通过侧门来到大堂一侧的餐厅。餐厅很开阔。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屋顶经过三楼二楼垂落下来。美丽的水晶流苏被餐厅中央的一池喷泉托住,色彩变幻的喷泉与柔光散射的吊灯浑然融为一体。从喷泉里袅袅地飘出一支音乐,那乐曲轻轻地弥漫在餐厅的空气里。江云天知道那支优美的音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们被留着一头美丽长发的餐厅女经理引向二楼的一个单间。看得出,吴飞鹏与女经理很熟,他大概是这里的常客。 安然助理和两位副总没有走进这个单间。 女经理为客人打开房间的门,把吴飞鹏和江云天让进去,然后指指餐桌和小巧的吧台说:“请二位慢用,祝你们在这里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说完便笑盈盈地告辞出去,并随手关上房门,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餐桌上摆着几样西式菜肴和甜点,小吧台上放着各种中外名酒,路易十三、人头马、白兰地、茅台、五粮液…… 吴飞鹏和江云天隔着餐桌站着。吴飞鹏指指吧台问:“江书记想喝点什么?我可听说您是海量。” 江云天说:“不必客气,你请我来大概不仅仅是为了喝酒。” 吴飞鹏说:“当然不是,我有比喝酒更重要的事想与江书记探讨。” 江云天说:“那就和盘托出吧,我洗耳恭听。” 吴飞鹏说:“我们边喝边谈。”说着,他从吧台取下一瓶路易十三,开启瓶盖,给江云天面前的高脚玻璃杯里斟上一些酒,然后自己也斟上。 他们这才落座。 江云天望着吴飞鹏。 吴飞鹏看上去三十多岁,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眉毛长得很粗壮,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看不出他脸上有财大气粗志得意满的财主们通常有的那种狡黠或粗俗。 吴飞鹏把酒杯端起来说:“江书记,来,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江云天端起酒杯与他轻轻碰一碰,又把酒杯放在桌上,然后瞅定吴飞鹏等待他开口。 吴飞鹏也把酒杯放下说道:“江书记,您完全不必对我怀有如此深的戒备。我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当然就要设法赚钱。就如同从政就一定要设法升迁是一个道理。但是,房地产这一行现在是狼多肉少,各大建筑公司又各霸一方,开辟一块新的地盘真是难上加难,但失掉一块地盘却非常容易。而得到的机会和失掉的厄运在很大程度上就掌握在您这样的一方父母官手里,所以说,你们这些父母官得罪不得……” 江云天笑笑说:“你很直率。” 吴飞鹏也笑笑说:“直率才给人以真诚的感觉,我不会绕弯子。” “这么说宁康是你的势力范围了?”江云天问。 “只能说我在宁康占有一席之地,好的企业家都会谋求更大的发展。”吴飞鹏回答说。 “你希望我成为你在宁康的保护伞,对吗?” “你也有用着我的地方。” “于是,你我各得其所,一拍即合,一笔权钱交易的买卖做成了。吴总经理,你不觉得这太容易了吗?”江云天极有兴趣地望着吴飞鹏。 吴飞鹏并不介意江云天的揶揄,他摆摆手说:“权钱交易并非一定就错,就看你把钱用在什么地方。把钱装进自己腰包的官不能算是政治家,那是一种自感前途没落的表现。政治家应该把目光盯在权力上,就如同企业家把目光盯在金钱上一样。权柄越重,政治家的才华才越能得到发挥,他的意志才能被更多的人接受,他的主张也才能得到实施。为了取得权力,他必须用钱垒起政绩的牌坊,用钱打倒政敌。钱对于政治家个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钱铺平道路。反过来说,企业家的欲望就是赚更多的钱。其实一个人一生能花几个钱呢?他可能早把十辈子的钱都赚够了。但他永远不会满足,因为赚钱是他的工作和乐趣。而要想赚钱,他就离不开政治家的提携。因为他们是否能赚到钱,就看政治家是否给他机会,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就要看他愿不愿意做政治家的铺路石。也就是说,没有政治家,企业家就无钱可赚,没有企业家,政治家就无从进身。官与商是一对相互依存的孪生兄弟,这对兄弟之间进行的权钱交易绝非属于个人行为,它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 吴飞鹏说到这里停住,他望着江云天,那意思是想听听他对自己关于权钱交易理论的评价。 江云天动一动身体,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吴总经理,”江云天说,“你的本意大概不是与我讨论政治与经济这个古老的话题。每个人都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去解释社会现象,自然都有每个人的道理。你以上的话无非是要说服我为你赚钱提供方便,在这一点上,我这个还没有上任的宁康市委书记完全可以提前向你保证,任何有利于宁康社会经济发展的事业我都会全力支持。如果吴总有什么具体的设想,我倒愿闻其详。” 吴飞鹏坐直了身体说:“看得出,江书记是个有气魄的政治家。” 江云天摆摆手说:“这种过分的恭维大可不必,不过我倒希望你是一个有气魄大企业家。” 吴飞鹏说:“十多年的商海沉浮使我自信还不是一个孬种。” 江云天说:“这当然很好,我愿意相信。” 吴飞鹏把身体向前倾了倾,然后把双臂交叉放在餐桌上说道:“宁康市不是有一个旅游开发区吗?我要为你的开发区做出应有的贡献,希望能得到江书记的支持。” 一提旅游开发区,江云天条件反射似地从座椅靠背上直起身来…… 江云天和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秦子光一起乘车来到宁康市委是上午十一多点钟。 他们是早晨八点半钟从省委大院出发赶往宁康的。性能良好的三菱小面包车在省城通往宁康的公路上跑了将近三个小时。这条路不宽,车流量又大,路上跑的大都是运煤的大吨位卡车。小车在这条路上跑不出速度,这就耽误了时间。上了车就一直沉默着的秦副部长直到快到宁康的时候才开口告诉江云天,明年省里将筹资十多个亿,修建一条省城经宁康直通省外的高速公路。到那时,省城到宁康只需一个小时的时间。而从宁康到北京也只需三四个小时。 秦副部长长着一张严肃的长条脸,脸刮得很干净,两颊和下巴泛着青光。他着一身质地很好的藏蓝色西装,系一条暗红色的真丝领带。而江云天就随便得多,上身是一件深蓝色运动装,下身是一条深蓝色休闲裤,看上去英姿勃勃,像个篮球运动员。 车开进宁康市委的准确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零五分,江云天在车进门的时候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宁康市委是一座六层的大楼。大楼的设计缺乏现代气息,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尽管楼的墙面用白色的瓷砖进行了一番装饰,但仍然难于改变形体本来的呆板。 大楼的台阶上站着一群衣冠楚楚的人,那是宁康市的首脑们正在等候新任市委书记的到来。 汽车绕过院心的大花坛在楼前的台阶下停住,那群人便一起从台阶上走下来。 江云天随着秦副部长走下汽车。 一个很有气度的中年人快步迎上去,与秦副部长热烈握手。 “秦部长,辛苦了!”那人说。他的声音很宏亮,江云天猜想,,他大概就是市长董渭清。 秦副部长把江云天让到前面说:“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江云天同志。” 江云天握住那人的手说:“你一定是董市长,我这个新市民正式向你报到了,请你以后要多多关照啊!” 董渭清满脸堆起笑容,他说道:“云天同志,你让我等得好苦啊,看!眼睛都绿了。”他说着,用另一只手夸张地指一指自己的眼睛,然后他回过身,指指身后的几个人继续说,“今天常委们都到齐了,咱们还是到会议室介绍吧,你说呢?” 江云天说:“好吧!” 这时候,市委机关的一些干部在大院里站得远远的望着他们,楼上的窗户里也探出一些脑袋,他们大概想一睹新任市委书记的风采。 江云天与常委们一一握手,随后又向那些还不认识的干部们热情地招手致意。 董渭清耐心地等江云天和人们打完招呼,这才拥着秦副部长走进楼门,再登上三楼,走进一间小会议室。会议室的后排已经坐了一些人,那是市委秘书处的有关人员。 两头园的会议桌上摆放着事先写好的名牌,这样很好,省得互相谦让,对号入座就是了。 江云天在董渭清的引导下坐在主宾席上秦副部长的右侧,董渭清则坐在左侧。其他人也一一落座。 会议由董渭清主持。他首先向江云天介绍了两位市委副书记,一个名叫程普,一个名叫张克勤。因为三国东吴孙权手下有一位大将叫程普,因此,这个名字给江云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接着董渭清又向江云天介绍了其他常委:纪检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 介绍完毕,董渭清请省委组织部秦部长作指示。 秦副部长沉稳地从文件包里取出一纸文件,很郑重地宣读了省委对江云天的任命,然后说:“我今天的任务就是把云天同志送到宁康。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下面的戏你们唱吧。” 秦副部长的脸上一直很严肃,自始至终没有施舍给包括江云天在内的所有人一个笑容,他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 等秦副部长说完以后,董渭清便请“云天同志”讲话,他没有用“江书记”或者“云天书记”这些官场上通用的词语,他打心眼里觉得“书记”这个词用在别人身上实在别扭。不过,他还是带头鼓了几下掌。其他人也跟着鼓了几下。因为人数不多,掌声形不成气势。 江云天没有推辞,他笑笑站起身来说道:“以后我们就要在一起工作了,说实话,来到一个人地两生的地方,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目前,我对宁康的情况可以说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对今后的工作还不可能有什么真知灼见。直接介入恐怕还需要几天时间,请大家谅解。对于宁康今后的路子应当怎样走,还务请董市长和各位随时赐教,我一定择善而从,以使宁康的工作不因为我而走弯路。但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和大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果非要提点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务实而不虚夸,廉洁而不骄奢。大家也可以用这两句话来要求我这个班长。我就说这几句。” 江云天注意到,大家对他的开台锣鼓都在认真地听,有的人还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他说完坐下,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掌声,掌声较前热烈了许多。 掌声过后,市长董渭清从靠椅上把身体倾向前来,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支铅笔,宽阔的脸膛变得非常严肃。他把手里的铅笔挥了挥说:“同志们,云天同志的话我很赞成,他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我们的干部中普遍存在的虚夸和骄奢之风已经到了非整不可的地步了。云天同志提的这两条应当成为我们经常反省和自律的警种。宁康这几年的工作有一定成绩,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被成绩掩盖起来的问题也不容忽视啊!好在云天同志来了,宁康的工作一定会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 董渭清对自己的讲话很满意。在他不长的讲话里,曾三次用到“云天同志”这个词语,但这绝不是为了表示亲切,而是在他的潜意识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快意。因为在一般情况下,只有领导同志才会这样称呼他的下级。 董渭清停一停,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秦副部长,然后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说:“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多说了。秦副部长和云天同志一路颠簸,一定很累了。民以食为天,我们现在就吃饭。” 根据秦副部长的意思,饭就安排在市委机关食堂的小餐厅。只有一桌饭,作陪的有董渭清和副书记程普与张克勤三人。饭菜很简单,四菜一汤,没有备酒,所以这顿饭吃得很快。饭后,秦副部长要赶回省里参加一个会议。送走了秦副部长,董渭清他们陪着江云天来到市委书记的办公室。 市委主要领导的办公室集中在三楼右侧深深的走廊里,所有办公室都没有挂牌。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要进入宁康市最高领导层的办公地点,必须先经过市委办公室,由办公室决定进入的时间和方式。 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很宽阔,分里外两个区域。一看就知道经过了重新装修,家具全部是新购置的。外间靠窗摆着一张硕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着一台“联想”笔记本电脑。写字台对面是一台54英寸液晶彩电。写字台后面矗立着共和国的国旗。国旗后面是一排书柜,里面摆满了书籍,政治的经济的文艺的……房间当央是半圈大沙发,沙发质地很好,还微微散发着毛皮的味道。大玻璃茶几上摆放着考究的茶具,整个办公室显得很有气派。里间是起居室,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上摆放着崭新的卧具,靠墙放置着一排红木大衣柜,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充满温馨的气息。 董渭清把江云天送到办公室就托故告辞出来。说实话,他不愿意在这个房间里停留。这个办公室里的所有设施原本都是为他准备的,而现在却留给了一个陌生的人,他的心里感到酸溜溜的。倒是分管机关事务的副书记程普告诉江云天,政府小招待所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套房间,晚上他可以到那里去休息。有什么事他可以直接吩咐秘书长去办,秘书长姓曲,叫曲文治。今天下午五点,秘书长将率领办公室和秘书处的全体工作人员来向他报到。 江云天把他们三个人送到门外,并一一和他们握手。当他握住董渭清的手时,他诚恳地说:“以后我们就在一个锅里抡马勺了,我这个人身上缺点很多,尤其第一次担当这么重要的工作,真担心自己力不从心啊,希望大家鼎力相助,看到我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请直言不讳!” 董渭清笑笑说:“云天同志谦虚啊!你从天子脚下来,我们哪里敢和你相提并论?宁康为你施展才华提供了一个大舞台,我们一定在你的领导下尽职尽责,这一点请云天同志放心!” 程普说:“江书记,按照惯例,我们是不是先抽时间把当前的主要工作扯一扯,然后召集市委政府各部委局室和各县区的负责同志开个见面会?兵要认识将嘛!你说呢?” 董渭清也附和道:“是的是的!我们很想听听云天同志的新思路。” 江云天笑笑说:“董市长言重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啊!我还是老老实实先做小学生。至于怎么安排,容我想想。” 他注意到,副书记张克勤自从见面到现在,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送走了董渭清他们以后,江云天回到办公室里。他站在房间中央,望着写字台后面那张皮质转椅久久地出神,他还集拢不起对来到宁康几个小时的确切感受,他对这个地方这些人实在是太生疏了。他决定先不听汇报,也不着急见面,因为见面就意味着要发表施政演说,他不愿说空话大话套话。他想亲自到下面走一圈儿,即便走马观花也好,以便对宁康市有一个初步的感性认识,这样说起话来才会有针对性。 说实话,江云天在国务院经济政策研究所分管的是东部沿海地区经济发展的策略研究,而对西部的情况他并不十分了解。前次与国务委员到本省来考察,他才初步看到了东西部经济发展的差距。但这种差距的症结究竟在哪里呢?他还不能从根本上找到原因。他曾不揣冒昧地在省委书记张志纯面前脱口说出了四个字,但这仅仅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受。他还来不及把自己的直观印象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去研究去认识。现在他来到了宁康这个典型的西部能源化工重镇,这的确为他进行西部经济发展的策略研究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基地。他想沉下去,到最基层走走看看,去寻找阻碍西部大跨越发展的根源。 江云天走到写字台旁,他想拟一个调查提纲。 江云天坐在了那把崭新的皮质转椅上,他不知道这把椅子原本不是为他准备的。不过,当他第一次坐在市委书记办公室里的这把椅子上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写字台上放着一叠文件,他随手翻了翻,每一份文件的稿签上都有请江书记或审阅或审批或审处的字样,江云天不仅哑然失笑。他还没有坐到这把椅子上,待批的文件就已先期到达。但他知道,现在他还不可能提出什么中肯的意见,那就不如暂且不批。因此,他把这些文件放到一边,然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削好的铅笔,准备草拟他的调查提纲。 “嘭嘭嘭!”敲门声。 “请进!”江云天说。 推门进来的是组织部长罗昆。 罗昆长得精瘦,面部颧骨高高地耸起,唇吻略显突出,像个南方人。他手 第四章 早晨,江云天起得很早,这是他到宁康上任后的第一个早晨。 昨天晚上,他没有住招待所,而是就在他的办公室里过夜。 江云天推开卧室的窗户,但他没有看见湛蓝的天空,也没有看见灿烂的朝阳。远处的天宇是灰蒙蒙的一片,眼前的楼宇房舍仿佛是被笼罩在雾霭里。他知道,这是这座能源化工基地特有的景象。污染无情地渗透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市委书记的卧室也不放过。不知怎么,江云天突然就想起了紫云山脚下的仙子湖,那里真是蓝天碧水,实在令人神往。 新任市委书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一上班,江云天就给市长董渭清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准备到下面看一看,尽快熟悉一下这里的地理环境和各方面的情况。如果董市长这几天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下去走一走。这样,一来我们可以随时交换意见,二来呢,我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可以随时向你讨教。” 董渭清说:“你太客气了。按理呢,应该先把各县区以及市直各机关单位的头头都叫回来见见面,让他们汇报一下工作再下去,你说呢?” 江云天说:“一则大家都很忙,二则在会上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见面会日后再开,我还是先到各位父母官面前自报家门吧。” 董渭清说:“那好!” 江云天说:“我想选择一两个最好的和一两个最差的县区先看一看,然后到市属的几个大企业走一走。” 董渭清说:“宁康最偏远也是最穷的县是石塔。比较好的是古岚县。” 江云天说:“好,就从石塔县开始吧。至于去那些企业,请董市长考虑考虑。这次下去,我不准备听他们的全面汇报,我想听听他们在当前经济运行中存在的主要问题,以及他们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和经验。要给他们说清楚,我是只带着耳朵去听,纯属调查研究性质,不可能马上解决实际问题。” 董渭清心里想,这不是废话吗?你没有钱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但嘴上却说:“这样很好,先封住他们的嘴。现在是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让你弄不清谁是黄世仁,谁是杨白劳。” 最后,他们商定,次日早晨七点出发,由远及近。他们还商定了参加人员:市委方面由一位副书记以及政研室的有关同志参加,政府方面由一位副市长以及经委和农委的负责同志参加。江云天还特别强调,因为是调查研究,所以不请新闻单位随行。 董渭清放下电话,他的情绪就慢慢地坏起来。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正在演一个配角。而江云天没有来之前,他一直在演一个主角。由主角沦为配角的那种失落的苦涩像千万条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心。他对江云天上任后的第一天就向他发号施令感到很不快,他总觉得这不应该是最后的结局。就此沉沦不是董渭清的政治风格,与前任市委书记的较量就是最好的例证。他不知道这场官场梦幻剧的导演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奥妙。必须弄清楚内幕,才好采取措施。当他得知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个陌生人被任命为宁康市委书记的时候,他曾经两次打电话到常务副省长吴竞存的家里,想了解一些情况。如果说他与吴副省长的关系以前还只是停留在投门拜师的地步,那么,那张价值百万的古画就奠定了他与吴副省长非同一般的嫡系关系。对于这件关乎他前途命运的大事,吴副省长不会袖手不管。但奇怪的是,他的电话打到吴副省长家里的时候,接电话的总是那个机灵的小保姆。当那个小保姆问清了他是谁之后,总是说吴副省长不在家。究竟去了哪里,她从来就是三个字:“不知道!”这使董渭清感到很失望。难道吴副省长把他董渭清给忘记了?还是有意在躲着他?都不可能!这一次,董渭清实在憋不住,决定把电话打到吴副省长的办公室去。于是他操起电话,但只拨了一个区号,就又停了下来。是的!如果真的是吴副省长接电话,他将如何措辞呢?问他为什么不把宁康市委书记那把椅子交给他董渭清吗?那恐怕连现在这把椅子也坐不稳了呢!更何况吴副省长从来也没有明确地向他许诺过什么…… 董渭清放下电话,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直到有人敲门,他才从紊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进来的是副市长王良臣。 董渭清一看见王良臣,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们做的好事!”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敲着桌子大声说道,“你们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董渭清的异常举动使王良臣吓了一跳:“董市长……你这是……” “你们怎么能那样对待康祺先生?啊!这是给我董渭清脸上抹黑,给宁康脸上抹黑!”董渭清继续嚷道。 王良臣分辩道:“那是沈总……” “什么沈总?你也脱不了干系。要是把事情搞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董渭清的火气小了些,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说。 “董市长,”王良臣笑笑说,“我是特地来向你报告好消息的。” …… 正当董渭清在他的办公室听取副市长王良臣报告好消息的时候,江云天正在两位副书记的陪同下,在市委大楼里挨门挨户地走动。江云天要和市委机关各部委的同志们见见面,以便互相认识。 这时候,他们来到了史志办公室。副书记程普指着一位五十多岁,戴着深度近视镜的人对江云天说:“这是史志办主任李文谦,他可是宁康的一宝啊!称得上是宁康史专家。” 江云天双手握住李文谦的手说:“这正好,我对宁康的历史和风土人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要拜你为老师啊!” 一脸憨厚模样的李文谦连连地摇头说:“哪里哪里……江书记取笑了……” 江云天松开李文谦的手说“我说的是真话。” 李文谦说:“惭愧惭愧……” 江云天恳切地说:“你的工作是为后人树立镜鉴的事业啊!宁康的历史不朽,你的名字也就不朽!” 李文谦摇着头说:“我的名字不足惜,实实可惜的是,现在史不能称其为史,志不能称其为志。” 江云天问:“此话怎么讲啊?” 李文谦叹口气说:“为尊者讳坏了治史之风!” 这真是对时弊一针见血的针砭。 江云天不由得敛起脸上的笑容说:“李主任,你是专家,我不敢妄加评论治史之方,但我知道,如果一个地方的史官不敢秉笔抑扬功过,那么,这个地方就腐朽了。宁康过去的情况我不知道,我希望你刚才的话是泛泛而论并无实指。不过,从今天起,我在宁康的功过是非,希望你一定要秉笔直书而不为我所讳。等有朝一日我离开宁康的时候,希望你能以一个史家的目光和责任,毫不讳饰地给我一个实事求是的评价。我希望你和你的同行都能成为宁康的太史公!” 一个名叫韩伟的青年人冒失地问道:“江书记,您的话能登报吗?” 江云天看看韩伟说:“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没有意见。” 李文谦显得很激动,这一次是他紧紧握住江云天的手,嘴唇蠕动了几下,但终于没有说出话来。在场的史志办的老老少少也都走过来与新任市委书记再次握手,那气氛显得有些悲壮。 副书记程普的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笑容,满头花白头发使他越发显出长者的慈祥。他拍拍李文谦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老李不要悲壮了。有江书记这几句话,你就放心大胆地写吧!今年年底,你务必给我把新市志搞出来啊!” 李文谦连连点头称是。 副书记张克勤却是一脸的冷漠,很粗很硬的短发不屈不挠地向上直竖着,浑身上下掩饰不住领导者慑人的威仪。他始终默默地跟在江云天的后面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离开史志办,又走了几个单位,最后来到居于市委院内临街的一排平房里,这里是市委信访局的办公地点。离老远就听见信访局接待室里大呼小叫嚷成一团。 程普停住脚步说:“江书记,我们是不是换个时间再来,那里恐怕有些麻烦。” 江云天略一沉吟说:“各处室都走过了,不去信访局恐怕同志们有看法,还是去看看吧!” 他们推开信访局接待室的门,两间大小的厅堂里,几个农民打扮的人正围着身材矮小的干部吵吵嚷嚷。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嚷道:“今天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干部耐心地说:“你们选个头头出来说话好不好?这样吵吵嚷嚷谁也听不清,能解决问题吗?” 程普悄悄告诉江云天:“他就是信访局局长莫长春。” 还没等莫长春的话落地,一个头箍毛巾把子的年轻农民就高声嚷道:“不要耍花招,要抓就把我们统统抓起来!” 在一旁负责记录的一位年轻干部忍不住大声说道:“谁说抓你们了?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有理讲理嘛嚷什么?” 那年轻农民上前就要抓年轻干部的衣领子。 “今天就让你见见,老子豁出去了,反正是没有活路!”他怒气冲冲地喊。 莫长春赶忙站到两人的中间,先止住那个年轻干部,然后又把那个年轻农民推到一边。它们光顾了吵嚷,谁也没有注意宁康市的最高领导莅临了这块是非之地。 这时候,江云天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很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并说了一句:“成何体统?”声音不高却很有力度,大家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接待室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这真是一鸟入林,百鸟绝音。 说话的是市委副书记张克勤。 张克勤走上前来指指那些农民说:“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要动手动脚围攻市委干部,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啊!现在你们都给我坐下!” 张克勤的话无容置疑,大家都乖乖地找地方坐下,谁也没有敢站出来反驳。他们知道碰上了正经的硬茬。 张克勤继续说:“省委三令五申不许越级告状,你们不到乡里不到县里而是跑到市委来闹,这本身就违反了规定……” 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站起来想说什么,张克勤很威严地挥了挥手,那个农民不得已又赶紧坐下。 “这是新来的市委书记江云天同志,现在请他讲话!”张克勤把江云天让到前面。 这时江云天来到宁康以后第一次听见张克勤说话。 信访局局长莫长春听说站在他面前的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就是新来的市委书记,就赶忙过来和江云天握手,并吩咐人把信访局在家的同志全都叫到这里来。顿时,不太宽敞的接待室被挤得满满荡荡。有人还搬来几把椅子,请江云天他们坐。江云天没有坐,等他们安静下来以后说:“今天是我第一天到宁康市委上班,程书记和张书记陪我来看看大家,不想就遇到了这个场面……” 莫长春赶忙说:“这很平常,不奇怪,不奇怪!” 江云天继续说:“我刚到任,还不了解情况。不过,一走进这个接待室,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信访工作十分艰难。你们的工作关乎着宁康社会的稳定,关乎着宁康的经济发展,关乎着宁康三百万父老乡亲的切身利益。我作为宁康的市委书记,先谢谢你们!” 接待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江云天接着说:“但是,不管我们的工作多么艰难,我还是希望你们要善待每一个前来上访的群众,我们艰难,他们恐怕比我们更艰难哪!” 这一次是在座的上访农民热烈地鼓掌。 江云天最后说:“我要求信访局的同志们要认真对待每一宗案件,较大的案件要向我通报。需要我帮忙处理的,请莫局长直接找我。” 江云天他们从信访局告辞出来,莫长春把他们送到院子里。正当江云天走到院当中的时候,就听见莫长春突然喊了一声:“江书记,请等一等!” 江云天站住,他对程张两位副书记说:“你们陪我转了一上午,连口水也没有喝,大概累了吧?你们先上楼休息,我一会儿就回去,我们再扯一扯明天下去调查的事。” 程普悄悄告诉江云天:“这个莫长春外号‘抹浆糊’,他要是粘住谁,谁可就扒不掉了。” “是吗?”江云天笑笑说。 程普和张克勤一起走进市委大楼。 莫长春快步走过来,江云天问他:“莫局长叫我有事吗?” 莫长春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口说道:“江书记,我想和你谈谈。” 江云天问:“时间长吗?” 莫长春说:“不长,只需要五分钟。” 江云天跟莫长春来到他的办公室,莫长春没有给江云天让座,就去开启他的保险柜。他从保险柜里面拿出一个卷宗,又从卷宗里抽出一封信件,然后对江云天说:“这封信在我这里压了快两个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请江书记看看,这是原件。” 江云天说:“我拿回去看可以吗?” 莫长春说:“当然可以,不过,要请江书记在借阅案卷的登记卡上签个字。” 江云天说:“这是应该的。” …… 第二天早晨七点,准备跟随市委书记江云天下乡调查的全体人员准时来到市委大院。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洗净了城市上空的阴霾。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灿烂。 江云天和副书记张克勤也准时从市委大楼里走出来。 政府官员们正在花坛边围着市长董渭清闲谈。 董渭清看见江云天走出楼门,就走上前来给他的属下介绍:“这就是云天书记。”董渭清不得不说出“书记”二字。 江云天与政府官员们一一握手。 戴一副近视眼镜,显得很斯文的常务副市长李轶群在常委会上和江云天见过面,他握住江云天的手问候道:“宁康条件不好,江书记昨晚休息得好吗?” “很好!让你牵挂了。”江云天说。 市委大院里,满眼锃亮的小轿车整齐排列着。细心的市委秘书长曲文治正在指挥人员按照职务大小给领导们的坐骑张贴顺序号码。张克勤告诉江云天,他的车是警车后面那辆刚接回来的黑色奥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奥迪后车窗上贴着一个醒目的(1)字。 这将是一个有警车开道,浩浩荡荡,威风凛凛的车队,这将是市委书记江云天第一次出巡的无限风光。 江云天的脸有些发烧。 他没有事先料到会有如此壮观如此令他心跳的场面。 他只要跨上那辆奥迪轿车,尖啸的警笛就会引领着这个车队在宁康的大街上畅通无阻地招摇过市。这个车队将驶入连饭都吃不饱的贫困山区,这个车队将驶入连工资都发不出的困难企业…… 现在是机关即将上班的时刻,有些来得早的干部已经推着自行车走进市委大院,但他们对眼前的豪华场面好像并不关心。他们大概见得太多,麻木了。 江云天站在市委大院的台阶上,久久地望着眼前由黑白蓝三色组成的轿车矩阵陷入沉思。 “江书记,人到齐了,出发吗?”秘书长曲文治跑到江云天跟前问。 “请等一等!”江云天说着,又转向董渭清和张克勤,“董市长,张书记,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我们是不是改乘面包车?大家坐在一起,讨论问题方便些。” 董渭清说:“好是好,但临时改变计划,恐怕来不及吧?” 张克勤没有说什么,他仍然是一脸的严肃神情。他转身向曲文治招招手,曲文治赶紧凑过来。张克勤用他特有的毋庸置疑的口吻说:“你想办法给我调一辆中型面包车!” 曲文治面露难色:“这……咱们的面包车正在大修……” 张克勤不等曲文治把话说完就摆手让他停下来,他没好气地说:“就你市委有面包车?啊?你给我调政府的,政府不行调人大的政协的。就说江书记急用,三五天时间!” 曲文治答应一声,赶紧跑进楼去打电话调车。 董渭清说:“一辆面包车也坐不下呀。” 江云天说:“那就精简人员,领导同志就不要带秘书了。” 张克勤向车队挥挥手,聚集在市委大院里的轿车便陆续开走。喧闹的市委大院顿时变得空空荡荡。江云天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市委秘书长曲文治匆匆从楼里跑出来对江云天说:“好了好了!人大的车,马上就到。” 宁康市的几位主要领导江云天、董渭清、张克勤等各自夹着皮包站在台阶上,其他部门的领导站在台阶下的花坛边,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大门口。 果然,不一会儿,人大的视察车开进市委大院。 “是这辆车吗?”江云天问曲文治。 “是的,政府那辆是进口车出去了,只好调来人大这辆国产车。”秘书长曲文治不无遗憾地说。 “这就很好嘛!上车!”江云天兴致勃勃地说。说完,他就走下台阶,首先登上这辆面包车。 汽车开出市委大院,在市区内穿行。 这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牡丹江牌中型面包车,它融入街道上穿梭的车流中时缓时快地向前行驶。使宁康市的最高领导们从轿车那种超人的自我感觉中解脱出来,品尝一下平民的滋味。 汽车驶出市区,在公路上奔驰。 仲春的田野上一片碧绿,路旁树木的新枝显得格外鲜活。汽车里弥漫着田野泥土与禾苗沁人心脾的芳香。 他们要去的第一站是宁康辖区内最偏远的山区小县——石塔。 江云天和董渭清并排坐在车内的第一排,张克勤坐在右面靠窗的单座上。由于有宁康市新任市委书记在座,车内的气氛有些拘谨。谁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能听到汽车快速奔驰的沙沙声。 董渭清戴了一副宽边水晶石茶镜,车外的景物在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棕色。他在宁康工作多年,但很少去石塔这个偏远的山区小县。这倒并不是因为石塔穷,他也不怕他们向他要钱。向他要钱才能显示出他这个市长的权威。他不愿去石塔的主要原因是他不喜欢那里的县委书记王炳华…… ——原先这个王炳华在市审计局当副局长。那一年政府换届,时任建委主任的董渭清因为“在城市基础建设方面成绩显著”而被提名为副市长候选人。就在市人大即将开会投票选举的关键时刻,王炳华突然投书市人大,说鉴于审计局要全面审计126国道过境路拓宽工程项目,因此,建议市人大暂缓对董渭清担任宁康市副市长的表决。 126国道过境路恰好位于市区的边缘地带,属于建委管辖的范围。因此,这个项目就由建委主任董渭清一手主持。 此项目耗资共一亿三千万。 但过境路轰轰烈烈的竣工剪彩后的次年春天,路基即开始翻浆。到了夏天,路面就变成了“搓板”。两场雨后,路面就成了坑坑洼洼的烂泥路。不得不揭开路面,重新填实路基,重新铺油。结果又白白地填进去两千余万。究竟126过境路拓宽工程为什么出现如此严重的质量问题?其中究竟有什么深层的原因?当时虽然也有人向纪检委提出质疑,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引起纪检委的重视,此事就被搁置起来,最后不了了之。 时隔一年多的时间,正当董渭清即将擢升副市长的关键时刻,王炳华旧事重提,并声称要重新审计126国道过境路的资金流向,这使董渭清着实慌了手脚。但王炳华不是人大代表,因此他就没有一个发言的场所。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由人大代表审计局局长出面,从市人大撤回了王炳华的那封信,并声称126国道过境路拓宽工程已经经过认真审计,并没有发现建委在这个项目中有违规违纪的行为。重新审计的动议纯属王炳华的个人行为,审计局并无此项工作计划。 126过境路事件虽然弄得沸沸扬扬,但由审计局局长亲自出面加以澄清,谁也就没有了话说。于是,此事有惊无险,董渭清最终得到了刚过半数的选票,总算坐在了宁康市副市长的椅子上。虽然如此,董渭清还是觉得很丢脸面。若不是王炳华捣乱,说不定他会全票当选呢!自此以后,王炳华理所当然地在董渭清的心目中深深地扎下了劣根。 两年以后,极善运作的董渭清从一个排位最后的副市长一跃而为宁康市委副书记兼宁康市市长。擢升之快,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人们在背后戏谑说,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骑自行车上坡还必须捏闸,否则说不定糊里糊涂就闯进中南海了。 不久,在一次研究调整干部的常委会上,正当人事安排基本就绪的时候,市长董渭清出人意外地给当时的市委书记陈德霖进言,十分诚恳地推荐审计局副局长王炳华,建议把他放到重要的岗位上去。他赞扬王炳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开拓型干部,他断言,不管把王炳华放到哪里,他都将有一番大作为。 董渭清此举很使在座的一些常委感到惊讶,他们不得不对这位年轻的市长刮目相看。董渭清竟然有如此宽容大度不计前嫌的胸怀,这是大多数常委所始料未及的。但可惜的是,市直各部局以及各县区都没有了“重要岗位”,常委们讨论权衡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出一个适合王炳华去的地方。干部的位子有限,“一个萝卜一个坑”,而每个萝卜都不是凭空栽进坑里去的,哪能拔出一个再换上一个呢?最后,还是组织部长罗昆提醒大家,石塔县委书记老高再有三个月就满五十八岁,到了该离岗的年龄了。 市委书记陈德霖没有过多地考虑董渭清极力推荐王炳华的动机,他所考虑的是条件恶劣的石塔县。凡是有点门路的干部,谁也不愿到那里去受罪。委派一个干部,无论正职或副职,他都必须给人家许愿,答应人家两年或三年调回市里重新安排。这使好心的市委书记陈德霖伤透了脑筋。因此,自从他上任以来,在石塔县从来也没有造就过一个有点作为的县委书记。假设如董渭清说得那样,王炳华或许能变一变石塔县的风水也说不定,那将去掉他多年的一块心病。于是,王炳华的命运就在这次常委会上注定了。过不了多久,王炳华就必须辞别审计局,到被市委市政府的干部们戏称为宁康的西伯利亚的石塔走马上任。 在举手表决的时候,老资格的市委副书记程普看了一眼市委书记陈德霖,又看了一眼满脸严肃神情的副书记张克勤,就慢慢地把手举起来。他心里明白,王炳华这一次被赶出市区,再想回来恐怕就难了。但是他不能不举手,因为对于一个一点背景也没有,还竟敢犯上作乱的王炳华来说,这毕竟是一个难得的提升机会,错过了这个机会也就很难再有另一个机会了—— 汽车在通往石塔的公路上奔驰,很快就要进入罕山山区。董渭清望着路旁快速向后移动的树木,他的思绪也随着树木在快速地移动。 董渭清本不想跟江云天一起搞什么调查,但他不能推辞新任市委书记对自己的第一次相邀。也好,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位市委书记在那些县太爷面前怎样玩他的空手道。 董渭清对江云天第一站选择石塔县心中暗自惬意。他虽然很久没有去过石塔,但他知道王炳华在石塔折腾了四五年的时间,基本上是一事无成。因为即使他有天大的本事,没有钱也等于零。而钱在他这个市长的手心里捏着,他不会用钱去扶植一个曾经想把他置于死地的政敌。而王炳华是个死硬派,他也从未向他董渭清张口要过任何额外的钱。他似乎很有骨气,这一点也很让董渭清生气,因为这是公然藐视他市长的权威。也好,他要亲眼看一看王炳华在新任市 第五章 石塔是一个山区小县城,全城不足八万人。城内只有一条像样的东西向中心大街。街道两旁栽种着两行整齐的柿子树。山里春天来得迟,虽然已近暮春,但柿树上仍然开着白色或黄色的花朵,嫩黄色的椭圆形树叶在微风中摇曳。 这是这座小县城里独特的风景。 江云天他们一行来到县城的时候已是上午近十点钟,他们的汽车在路上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 街上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最显眼的是远处那座白色的建筑,不用问,那一定是县委县政府的衙门。 汽车驶过县城十字路口的唯一一座交通岗,一个交警很认真地打着手势指挥汽车通过。 “一条街,一座楼,一个警察一只猴”,这是石塔县城真实的写照。 “一只猴”指的是石塔唯一的小公园里只养着一只供孩子们观看的猴子。 汽车驶近县委的大门,只见一名干部模样的人匆匆向汽车跑过来。他一边跑一边打着手势让汽车停住。 汽车不得不停下来。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市委秘书长曲文治打开车门和那个干部说了几句话,然后回过头来对江云天和董渭清说:“县委搬家了。” 这很使市长董渭清感到意外。 “你说什么?”董渭清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县委搬家了,搬回了旧院。”曲文治回答。 董渭清这才注意到,原先挂着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套班子四块名牌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一块牌子,这块牌子是:“石塔县中学校”。 董渭清的火腾地就窜到了脑门子上。 “简直是……”他想骂一句什么,但他克制住了。他不能在江云天面前表现出缺乏涵养。 自从原市委书记陈德霖灰溜溜地离开宁康以后,董渭清就没有到石塔来过。宁康实际上的一把手的确很忙,里里外外都需要他操心。尤其旅游开发区的事更是千头万绪,他没有时间在无关宁康经济发展大局的石塔县耗费精力。说实话,他也不愿意到这个由王炳华统领的地盘上来。他甚至连王炳华的工作汇报都不愿看不愿听。他断定王炳华在这个穷困的山区小县绝不会有什么作为,从心底说,他也不希望王炳华有什么作为。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他早就把石塔县忘掉了。 现在,董渭清还弄不清楚王炳华为什么把县委县政府大院让给县中学,是以此表明他关心教育吗?经济搞不上去,就想出这些歪点子哗众取宠,你王炳华真行啊!须知县委县政府大院不是你王炳华的私有财产,不能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树立公德牌坊啊……汽车返回十字路口向南拐进一条狭窄的街道,这是老城区的商业集中地。街道两旁有许多店铺门脸,但整条街上没有随意摆摊设点的现象,一切都显得那样有条不紊。汽车鸣着喇叭在街上行驶,不一会儿就开进了一个旧式的院落。 这里曾经是一个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县衙门。 院里有一群人,这是石塔县四套班子的成员在迎候市委市政府的领导。董渭清指着一个黑瘦的汉子对江云天说:“他就是王炳华。” 王炳华四十多岁,长长的脸上戴着一副普通的近视眼镜,他的鼻梁很高很直,头发向后随便梳着,其中夹杂着一绺绺白发,显得黑白分明。江云天和王炳华握手的时候,他感觉手里捏的是几根硬硬的柴棍。 “身体好吗?”江云天问候王炳华。 王炳华裂开大嘴笑着说:“像一头牛!” 王炳华满口京腔,他说话很干脆。 “哪里人哪?”江云天问。 “皇城根儿。”王炳华回答。 “噢,半个老乡。”江云天笑笑说。 江云天与石塔县其他领导一一握手问候以后,大家一起来到一个会议室。因为是一面开窗的旧式平房,会议室里的光线有些幽暗。通讯员把灯打开,里面亮堂了许多。会议室没有着意装修,长条桌摆成一个矩形,周围是一圈带弹簧的座椅。 日程很紧,待大家坐定,马上切入正题。 江云天先做开场白:“我首先向各位父母官自报家门了。今天是我来宁康的第三天,对宁康的情况还很不了解,因此也就没有更多的话要说。预先发了安民告示,我只带了耳朵来听。听你们目前最为突出,最急待解决的问题,尤其要听你们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与经验。” 江云天说到这里略停一停接着说:“路上董市长给我讲了石塔县石家洼过路战役的情况,使我很受震动。我很同意董市长说的那句话,就是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脚下这块用鲜血浸泡过的土地。我想再加上一句,那就是我们应该怎样对待历史。历史不仅仅只供回顾啊!还应该有它不可替代的激励功用。” 江云天环顾一下会场,也许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大家的脸色都很严肃。江云天不愿意大家的弦都绷得这么紧,于是他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继续说:“但是,历史无论多么壮丽,毕竟已经成为过去。它不能代替我们今天这个全新的时代,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和他们那个时代的精神内涵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们应该写出我们这一代人自己的辉煌历史!来到石塔县城给我的第一个意外就是石塔县委县政府从高楼里搬进了这座旧式平房,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用全新的精神来书写全新历史的内容。我想炳华书记是不是就从这个话题说起啊?你说呢,董市长?” 董渭清坐在江云天的一侧,他不准备多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好,炳华书记说说吧!”江云天说。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人说我把县委县政府那座楼卖了!那就卖了吧,反正都一样!”王炳华说。 “什么?卖了!”有人惊呼。 王炳华语惊四座,大家都面面相觑。 会场上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董渭清有些按捺不住。 “炳华同志,”董渭清开口说道,“我还以为你把县委县政府大楼腾出来让给了学校呢,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为你叫好了。尊师重教那是功德无量的义举嘛!但是你却卖给了他们,这就另当别论了……” “我没有卖给学校。”王炳华说。 “那你卖给谁了呢?”董渭清问。 “卖给了长丰发展公司。”王炳华说。 “这就怪了,门口明明挂着县中学的牌子嘛!”董渭清说。 “长丰公司要新增一条铬铁生产线,而县中学就紧挨着他们。长丰公司想买下县中那块地方。我们考虑工厂的噪音影响教学是多年解决不了的问题,而且县中学的校舍陈旧,多数已成危房,我们没有财力彻底进行翻修。学校位于旧城南端,县城的中心已经北移,学生上学路途较远。鉴于这些原因,我们就把县委大楼腾出来进行了一些改造,让给了县中学,把县中学那块地方卖给了长丰发展公司,事情就是这样。”说到这里,王炳华停住。 “这么说你是把学校卖了?”董渭清冷冷地说道,“你上任伊始就卖山,现在又把县委大楼卖了,你还有什么要卖的吗?” “还有企业!”王炳华回答。 董渭清真有些生气了,他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说:“那是国家的企业,不是你王炳华的私有财产哪!” 王炳华毫不畏怯:“即将僵死的县属企业由别人把他救活,这有什么不好?这里没有外国人来,如果外国人愿意出大价钱买我半个县城来搞什么项目,只要于国有利,于民有利,而我又能够做主,我也可以考虑!” 董渭清冷笑了:“我说过,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这块土地?须知这块土地流淌过先烈的血啊!如果先烈地下有知,他们会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我们是败家子!” 王炳华毫不相让:“先烈们如果地下有知,他们会问我们,解放这么多年,为什么这块土地还这样穷?农民为什么还要饿肚子?工人为什么发不了工资?学校为什么还那样破旧?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呢?大家都明白,就在我们这个僵死的体制上。这个尽人皆知的道理,为什么付诸实践却这样艰难?” “这么说市委市政府阻碍了你的改革步伐啰?” “我没有那样说!” “还要明说吗?你要为你这种偏激的情绪负责任啊!” “我不仅为我的情绪负责,我还为我的行动负责。不就是一顶乌纱帽吗?我并不看重它!” 话已经说到了极点,会议室里的气氛显得异常紧张。在座的所有人里,只有张克勤知道王炳华之所以气不顺的原因,其他人并不了解发生这场冲突的必然性。这是长期积淤在董渭清和王炳华两人心头那种沉怨的一次短兵相接的释放。这次释放王炳华明显地占了上风。但大家心里明白,王炳华越是占上风就越是对他不利。在等级如此森严的中国官场,哪个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冒犯他的顶头上司呢?恐怕连说“是”都唯恐没有机会呢!而小小的石塔县委书记王炳华不但不说“是”反而偏偏说“不”,他制造了官场上最为忌讳的当众犯上的事件,大家尤其是石塔县四套班子的成员都为王炳华捏着一把汗。 董渭清不再说话。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样冲动,但多少年的积怨使他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现在是吐出来了,但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是啊!对于一个连乌纱帽都不知道珍惜的疯子,你的权威在他面前还有什么用呢?这倒不如不再说话的好,这样会给人留下一个明白对糊涂不屑于争的印象,这个印象或许会在人们的心里造成慑人的悬念。于是他微微地笑笑又摇摇头,他的微笑与摇头非常含蓄。让人无论怎样理解都会得出不同寻常的答案。他把后面的戏留给江云天:你都看到了听到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市委书记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是什么态度,我倒要看看你江云天怎样维护我这个一市之长的威信,我倒要看看你江云天怎样处置那个桀骜不驯的王炳华。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江云天身上。 江云天当然不知道董渭清和王炳华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他凭直觉隐约地感觉到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他不大赞成董渭清那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也不赞成王炳华那种傲慢不恭不留余地的态度。但他又不得不暗暗地赞许王炳华在顶头上司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卑不亢的自尊。尤其使他感兴趣的是这位县委书记说出那个“卖”字的时候毫不吞吞吐吐的理直气壮。但是,一个“卖”字就能概括触动企业体制的全部内容吗?江云天想继续听下去。但他这个时候首先必须设法缓和会议室里的紧张气氛。 江云天笑了。他笑得很随意很诚恳也很爽朗,仿佛他根本就不把刚才董渭清和王炳华之间的争论看成什么问题。他说道:“看到市县两级领导这样民主这样平等地讨论问题,或者叫争论问题,我很高兴。怕就怕大家不讲真话,或者只报喜不报忧,使领导者不能真正掌握下面的情况,这就必然会带来领导决策的失误。可惜现在敢说真话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这不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我们要发扬刚才董市长和炳华同志民主平等的讨论问题的风气,他们给我们树立了榜样啊!如果将来有谁不同意我的观点、意见或主张,欢迎他站出来和我争鸣。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和我的人格担保,绝不抓辫子打棍子穿鞋子。我的话可以记录在案。‘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照你的办。’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的话,我想大家都不陌生。但是,如果你说得不对,也不要拒绝别人的批评。那么,对与不对的标准是什么呢?那就是看你说的和做的是不是有利于改革和发展。大家同意我的观点吗?”江云天说到这里环顾了一下会场,会场上的气氛明显活跃了许多,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不知是谁鼓了两下掌,这下好像是提醒了大家,于是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等掌声过后,江云天接着说:“好了,我说多了,今天唱主角的是炳华同志,你继续讲吧!”江云天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云天这番话无懈可击,尽管如此,董渭清的心里仍然不是滋味。什么民主?什么平等?还要上下级关系吗?还有领导被领导吗?但他心里承认,江云天这一招的确不同凡响,谁也不得罪!但是,就凭你的这几句话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吗?谈何容易!好吧,那就听听王炳华怎样自圆其说吧。 张克勤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但他没有说话,他也不准备说话,他才真正是带着两只耳朵来听。 王炳华感觉新任市委书记的话似乎是在给他一种鼓励,至少是给他提供了一次敞开心胸的机会,这种机会在他王炳华来说实在是太少了。他来石塔所做的一切几乎没有人过问过。他的功过是非没有得到过任何人或对或错的明确评判,他实际上是被凉凉地晾在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山沟里,他的确感到委屈,这使他产生了一诉衷肠的强烈欲望。 “正如董市长所说,我上任不久就拍卖了二十万亩荒山……” ——王炳华简直不愿回顾那些艰难的岁月。 石塔太穷了,他来石塔的时候,县财政局的账面上只有一位数,那就是0。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半年没有发工资。这里除了荒山还是荒山。他上任伊始就和县长一起走遍了石塔的村村寨寨。走完这些村寨以后,年轻的县委书记满头的乌发中突然就生出了一缕缕的白发。这些白发至今仍然倔强地长在他的头上。手里没有钱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那时候,他天天夜里都要辗转反侧,耿耿难眠。他突然就理解了“黔驴技穷”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纵有浑身的力气却没地方使。 突然有一天他就突然发现了眼前那些光秃秃的荒山。他被自己的这个突然发现惊呆了,他决定拍卖荒山!尽管县委有许多人对王炳华的决定持保留态度,但他还是力排众议,将他的决定付诸实施。他规定,只要你愿意在山上栽树,不管你是不是石塔县的臣民,都可以到这里来购买光秃秃的荒山。低廉的价格,一百年产权不变的优惠政策,以及四年林木见效归还树苗成本的诱人措施,使二十万亩荒山不出一个月就被抢购一空。那时候,县委县政府和林业部门的干部几乎就生活在山上,严格按标准指导并验收林木栽植。拍卖荒山一举,除了还清了银行购买苗木的贷款外,还给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发放了三个月的工资,县财政局的账面上有了五十余万的进项。五十余万对于穷困的石塔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王炳华说:“现在我的二十万亩荒山基本变绿,其中十万亩小叶杨和速生桦木已经成材,预支的苗木款也基本收回。值得一提的是,二十几户农民看到了林业开发的广阔前景,自发联合起来,组建了石塔县第一个民营林场……” ——王炳华从被迫拍卖荒山的实践中得到了启发,他又在不景气的县属企业中进行了体制的民营转换。他首先选择了濒临倒闭的县轧钢厂公开出榜招标拍卖,结果石塔县郊区五位农民联手买走了轧钢厂,成立了长丰发展公司。他们利用灵活的经营方式和灵通的市场信息,很快使轧钢厂起死回生。最近,在原县中学的旧址上,他们的一条鉻铁生产线已经正式投入运营,产品被日本的一家株式会社长期包购。 ——就在王炳华拍卖轧钢厂的时候,省城一家实力雄厚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根据市场上建材价格飞涨的情况,准备建立自己的建材生产基地。而石塔县境内的罕山中断出产优质的石材,是建筑用石料和高标号水泥的原料。石塔县石家洼以南涂河以北座座贫瘠的山丘都是可供生产空心砖和釉瓦的粘土。罕山一带曾经有过几个农民开办的石料厂,但由于生产不能形成规模,石料销售不畅,基本都已停产。石塔县原有一个小水泥厂,但由于设备陈旧,技术落后,只能生产低标号水泥,只能供应一些零散的民用,无法打入建材市场,企业举步维艰。石塔县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有点规模的砖厂,几个乡办的小型砖厂都在蚕食石塔县本来就不丰富的耕地。省城那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经过认真的考察,决定在石塔建立他们的建材生产基地。他们和县政府经过谈判,达成了以下各项协议:房地产开发公司收购县水泥厂,更名为撼山水泥厂,由该公司对水泥厂原有设备进行更新或改造,生产高标号水泥;县政府用所得部分资金作为启动资金,将罕山一带农民石料厂组成松散型联合体,待水泥厂投入生产后,石料由水泥厂收购;房地产开发公司与县政府共同兴建一座股份制现代化空心砖厂……现在各项工作都已经按照协议有条不紊地展开。这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进入,使石塔县的工业格局发生了质的变化…… 王炳华没有谈及省城这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具体情况。王炳华最后说:“现在,房地产公司正与长丰公司洽谈钢模板生产业务,如果谈判成功,石塔县就形成了以建材业为支柱产业的工业格局,发展前景是很乐观的,” 会议室里,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地听王炳华的汇报。但他们还把握不准王炳华不经任何人同意就向体制开刀的行为属于什么性质。因此,当石塔县委书记停止发言的时候,会场上便出现了暂时的沉寂。 市长董渭清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对王炳华一口一个“我”字感到极其厌恶。对王炳华进行的所谓体制转换的成果也十分怀疑。退一步说,国家资产的归属决定了国家的性质,并不是哪一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王炳华的风头出得未免太过了。但董渭清不愿再去触这个霉头。是的,他没有这个必要,总有你王炳华哭都来不及的那一天,走着瞧吧! 江云天从笔记本上把头抬起来。 江云天没有立即对王炳华的汇报表示态度,而是把目光转向会场问道:“各位有什么问题需要炳华书记解释的吗?” “我有问题!”说话的是政研室主任高琦。她戴一副金丝框近视镜,镜片后面有一双细细的眼睛,烫成波浪式的头发随意地垂到肩头,没有刻意的打扮,显得淡雅文静。中年女人的年龄不好判断,从她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看,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 “哦!高主任有问题,很好!”江云天说,“炳华书记准备答记者问吧。” 江云天的话使沉寂的会场出现了一次轻松的躁动。 高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的问题很简单。”她说,“就是王书记在实施你的构想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政策是否允许?有没有碰到什么阻力?” 王炳华说:“我的回答也很简单,一切有利于社会经济发展的举措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以内,即使今天没有明确的条文规定,明天也一定会有!” “这么肯定吗?”高琦说。 “我敢肯定!”王炳华说,“其实当初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构想,也没有想到是不是符合党和国家的政策。石塔实在是太穷了!我刚来的时候,县委县政府的干部都半年没有发工资了。他们也要吃饭啊!但我手里没有钱,而石塔又没有别的可以换钱的东西,只有一座座光秃秃的荒山。起初,我决定拍卖荒山只是想弄点钱给干部们发一点生活费。但实施起来我才发现,农民比我们更穷,我同时发现了自己的狭隘。因此我才决定把拍卖荒山的钱首先用来抵垫农民购买苗木的资金,这样就使拍卖荒山的活动更具吸引力。只抽出一小部分给干部们发了三个月的工资,用以缓解一下他们的生活压力。我从拍卖荒山中得到了许多启发,我开始尝试着对县属一些濒临倒闭的企业进行改造。但后来的发展并不取决于我个人的意愿,而取决于有没有发展的机遇。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有这样的机遇。因此不能要求每一个企业都必须按照某一种既定的模式进行改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原有的单一的所有制形式以及由它决定的管理体制已经僵化,现在已经到了非打破不可的地步了!我不敢保证我的这些观点和做法所有人都能接受,即使在县委县政府内部也存在不同的看法,这没有什么奇怪,不能把不同的看法叫做阻力。那么阻力是什么呢?我觉得,陈旧的传统的观念才是真正的阻力。这使我想起了石塔县一些贫困农村的情况,直到现在我也想不出让他们彻底摆脱贫困的办法。因为他们的贫困不仅仅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温饱问题。大家知道,石塔县人少,随便在山坡上开出一块荒地,春天撒下种子,秋天总有收获。因此他们并不发愁没有饭吃,他们缺乏的是现代文明!可惜的是,你把现代文明的成果和生活方式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却不愿意接受。石塔县东山冈乡有一个五户人家的小山村,,名字叫做狼窝。从乡政府到狼窝需要翻一座山。崎岖的山间小路连骑自行车都不行。那个村至今还点着煤油灯,人们看不上电视,用不上电器。古老的石碾石磨仍然是他们加工粮食的原始工具。而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而花费几十万资金给他们送电,也不可能花费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给他们修一条公路。要解决他们落后的生存状态,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移民。把处于大山深处的狼窝搬迁到大村大镇。但我磨破了嘴唇,而他们宁肯不去享受现代文明的成果,也不愿离开祖祖辈辈穴居的狼窝。他们问我:‘我们搬走了,祖坟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答应他们连祖坟一起搬迁。这样下去,他们将离时代越来越远,我担心他们会成为现代社会一个畸形的原始部落。这是什么问题呢?这就是千百年来给他们造就的一种传统观念的定势。要改变他们的观念比再造一个他们还要困难。但我们不忍心眼看着他们的孩子受不到良好的教育,不能再让他们缺医少药,不能再让他们近亲通婚。怎么办?只有强制他们移民!强制他们接受现代文明。这一步现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做。但只要我在这里,只要我还有这顶乌纱帽,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做!” 王炳华有些激动,黑瘦的脸膛胀得通红。他下意识地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手指擦拭着镜片,略显突出的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很显然,政研室主任高琦被王炳华的话深深地打动了。 “是的,关键是观念的转变!”她若有所思地说。 会场又陷入沉寂。 坐在矩形会议桌一角的市经委主任赵凤翔蠕动了一下发胖的身体,望一眼冷着脸的市长董渭清,然后笑一笑慢悠悠地说道:“没人说那我就来说几句吧,王书记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着实令人感动。我没有去过什么狼窝狗窝,不敢妄加评论。不过我明白,王书记大概要通过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落后的观念必须转变,否则就要强制转变,这看来很有气魄。但我以为,超前的观念不见得就一定好,因为真理跨越一步就是谬误。超越历史阶段而强所为之,当然只能是欲速不达甚至适得其反。因此,王书记在石塔县所做的一切,包括他即将实施的移民政策,究竟应该怎样评价,我看很值得研究……” 王炳华没有反驳这个一连搞垮了三个企业反而当上经委主任的赵凤翔,他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抬。他当然知道赵凤翔想说什么,因为正是在他当审计局副局长的时候,,曾经对赵凤翔先后担任厂长的两个几乎垮掉的市属企业进行过两次审计,软硬不吃的王炳华使赵凤翔不得不两次易位且差点丢了乌纱帽。王炳华不知道后来他怎么就当上了经委主任。此次来石塔县正是赵凤翔在新任市委书记面前贬损他的好机会,王炳华当然心知肚明。不过,王炳华今天把多少年积郁在心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因此,他对赵凤翔不屑一顾。不过,王炳华不知道,赵凤翔如此揶揄他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 第六章 早晨,江云天还在睡梦里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天还不亮,他睁开眼打开床头上方的壁灯,又摸出枕头底下的手表看了看,还不到五点半钟。谁这么早就打来电话呢?他从床头桌上拿起电话贴在耳边。电话是他远在京城的妻子路菲打来的。 “你好吗?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这几天忙什么呢?”路菲问江云天。 “下去转了几天,昨天晚上刚回来。小菲好吗?”江云天说。 “光记得你的小菲,早把小菲的妈妈忘在脑后了吧?”路菲开玩笑说。 小菲是他们十二岁的女儿。 “躺在床上就想老菲,睁开眼睛就想小菲。”江云天说。 妻子不理会丈夫的调侃,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还过得惯吗?” 江云天仍用调侃的语气说:“让大作家操心了,我在这里吃得饱睡得着。” “没有什么麻烦吗?” “看来麻烦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怪我官场经念得太少。” “你害怕了吗?” “害怕我还叫江云天吗?” “我想到你哪里去看看。” “怎么?想老公了?” “是啊,想了,怎么样?” “唉!你现在还不能来啊,”江云天说,“我脚底下还晃荡着呢。等我站稳了以后,我将在这里为你开辟一块创作基地,这里纯朴的民风够你写一辈子。” “是吗?” “是啊!我已经给你选中了一个地方,我保证你在哪里能写出惊天动地的好作品。” “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最近又琢磨什么呢?”江云天问。 “什么也琢磨不出来,心好像总是悬着,没有着落似的。”路菲说。 “不要为我担心,我好得很,而且会越来越好!”江云天说。 …… 究竟会不会越来越好?江云天心里还真没有把握。他与董渭清之间一开始就非常明显的不一致使他不能不担心他们之间是否能和谐的相处。如果这种和谐必须以他在是非面前进行妥协来换取,那么江云天宁可不当这个市委书记。这是江云天的性格。他必须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他自信自己的目光不会错。 一到上班时间,江云天就给市委办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通知宣传部长、《宁康日报》总编和政研室主任来开个短会,地点安排在小会议室。 “等他们到齐了告诉我一声。”江云天最后说。还没有等他放下电话,组织部长罗昆就敲门进来。“有事吗?”江云天请罗昆坐下。 “几天不见,江书记瘦了。”罗昆望着江云天说。 “是吗?没那么严重吧?”江云天摸一摸脸颊说。 “是真的,旁观者清嘛!”罗昆认真地说。 江云天笑笑说道:“胖瘦问题我们暂且不去管它。一会儿我还有个小会。你是不是想商量一下组建旅游开发区管理局的事啊?这几天我一直琢磨这件事,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想和董市长等几位领导交换一下意见。这件事关系重大,还是不要匆忙决定得好。你说呢,罗部长?” 罗昆说:“也好,不过,听说吴副省长在近期要来宁康视察旅游开发区,董市长说最好在吴副省长到来之前把机构健全起来,吴副省长很关心这件事。” 江云天对罗昆一口一个吴副省长心里感到不快,他还不清楚吴副省长与宁康的旅游开发区有什么关系。 “好吧,我们尽快研究一下。”江云天说道。 电话铃响,是市委办打来的,说通知的人已经到齐,问会是不是马上开。江云天说他马上就过去。 罗昆站起来告辞。 电话铃又响起来,江云天向罗昆摆摆手算是告别,然后拿起话筒。 “我是张克勤!”电话里说。 “哦!张书记,你在哪里啊?”江云天问。 “就在你的隔壁呀!” “有事吗?” “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哪里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你不要安排其他活动。七点整,曲秘书长去叫你。”张克勤还是那种毋庸置疑的口吻。 “饭就不必吃了吧……” “话必须说,饭也必须吃!”张克勤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很使江云天感到意外。这位张副书记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起请他吃饭呢?他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在饭桌上说呢?但江云天来不及多想,他必须马上到小会议室去。他从桌子上拿起笔记本走出办公室,不想刚出门就碰到了信访局局长莫长春。 “哦!江书记,您要出去?”莫长春问。 “我正要找你。”江云天说。 “您不找我我也要来向你汇报。”莫长春说。 “现在不行,我有个会,下午三点你来我这里好吗?”江云天说。 “好吧,那我就下午过来。”莫长春说。 告别了莫长春,江云天来到小会议室。宣传部长夏春秋,政研室主任高琦和《宁康日报》总编谷梦雨都站起来。谷梦雨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新任市委书记,夏部长把他介绍给江云天。 江云天握着谷梦雨的手说:“以后要多借重谷总编啊,你是喉舌嘛!” “请江书记多多指导!”谷梦雨说。 大家落座。 刚坐定,市委办副主任洛霞就推门进来。她走到江云天面前小声说:“江书记,您的电话,接吗?” “谁打来的?”江云天问。 “省城来的,说是姓吴,口天吴。” 江云天猜到是吴飞鹏,他请大家稍等,便跟洛霞来到市委办。 “我是江云天,你是那位啊?”江云天拿起电话听筒问道。 “我是吴飞鹏啊!听说江书记最近到石塔县跑了一趟,是吗?” “你消息灵通啊!” “到处都有我的眼线啊!”吴飞鹏笑了,“好了,您正在开会,我就不打扰您了,明天我要专程到宁康拜访您,方便吗?” “悉听尊便哪!明天是周六,我没有安排。” 电话挂断,江云天回到小会议室。 “让大家久等了,现在我们开会吧。事先来不及和夏部长打招呼,请你原谅啊!”江云天说。 “江书记不要客气,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夏春秋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江云天说,“最近我和董市长等领导同志下去跑了几天,这对于我这个刚上任的市委书记来说很新鲜啊!高主任也跟着跑了一圈,不知道有没有同感?” “怎么没有同感?过去老浮在上面,不知道下面竟然那么精彩。尤其是石塔县的王炳华书记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高琦说。 江云天问夏春秋:“王炳华这个人你熟悉吗?” 夏春秋说:“不能说不熟悉,但炳华这个人怪得很,他很少到市委走动,你有事想见见他也很难找到。即便见到了,他也不愿意老实坐下来跟你谈,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我怀疑他是在有意躲着市里的领导。” 谷梦雨也说:“报纸上很少有石塔的消息。别的县恨不得把报纸的版面都给他,唯独石塔,即便是记者找上门去,他们也不积极,而是让记者坐冷板凳,所以报社的人都不愿到石塔采访。” 高琦说:“我看王书记恐怕有难言之隐,其实他做了许多工作。我听了他的汇报,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 江云天说:“是啊!他的许多做法值得我们很好地研究。我们知道,目前国有企业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经营上的困难。我们也知道,造成这些困难的根本原因是一个经营机制问题。我们还知道,企业的经营机制是由国家的经济运行体制决定的。而市场的脾气也很怪,它不迁就任何不服从它的机制。问题很明白,转换经营机制就必须打破原有的经济运行体制。但是,我们喊了许多年,这个体制也没有打破。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呢?在于我们的观念,在于我们的胆量。这次我到了石塔县,听了炳华同志的汇报,看了他的几个企业,使我这个号称经济政策研究的行家里手也大为震动。过去我们敢想而不敢做的事,炳华同志正在做。但他所做的是不是具有指导意义?他的经验是什么?教训是什么?这都值得我们沉下去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进行深入的分析论证。因此我想组织一个调查组,沉到石塔去,挖掘一些可以指导全局的东西,并能提高到理论上加以概括,写出几篇有质量的调查报告和理论文章。这就是我请你们来的目的,你们看我这个想法行吗?” 大家都说行,还说早就应该这样做。 江云天接着说:“这次调查研究的指导思想是必须实事求是,反对有意拔高。哪怕经过我们的调查研究,证明炳华同志所做的一切都是失败的教训,我们也要坚持这个指导思想,客观公正地从反面总结教训,以便警戒全局。这次调查我想由夏部长负全责,高主任配合。抽调几个有头脑的同志参加,人不要太多。报社开辟一个专栏,在全市开展一个国有企业怎样才能走出困境的大讨论。具体怎样做,请你们商量一个方案并尽快实施。我要求你们三位要亲自动手,确定好选题,然后下去蹲上一段时间。只有这样,才会有真知灼见。你们有什么困难吗?” 大家都说没有困难,保证完成任务。 夏春秋说:“我们好好议论一下,马上动手搞个方案出来,然后请江书记把把关。” 江云天说:“好的。那我就不陪大家了,一切都拜托三位了。” …… 下午三点,信访局局长莫长春准时来到江云天的办公室。 “江书记,那封信你看过了吗?”莫长春还没坐下,就开门见山,切入主题。 江云天笑笑。“莫局长坐下说嘛!我这里不卖站票。”他说。 莫长春也笑笑,然后坐在江云天的对面。 “那封信……” “我看过了,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江云天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那封信,拿在手里又看了一遍。信不长,是这样写的: 莫局长: 我们向你反映一个情况,请帮助解决。在我市西校场街原蔬菜公司批发站的旧址上,不知哪个单位盖起了一座办公楼和两栋住宅楼。可是将近一年过去了,这里仍然被高墙围着,办公大楼和住宅楼至今没有启用,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单位。他们的围墙很高很破旧,而且还占着人行道,不仅阻碍交通,而且还有碍街道的整洁美观。请你查一查,让他们尽快拆除高墙,换成铁栅栏墙。这是市文明委对全市机关单位统一的要求。 此致 敬礼! 西校场街居委会 年月日 莫长春说:“接到这封信以后,我到西校场街看过,的确如信上所说的那样,但围墙虽然破旧,办公楼和住宅楼却盖得很漂亮。” 江云天问:“你了解了一下吗?” 莫长春说:“了解了,但没有结果。这事应该属于城建委管,因为不管大小建筑,必须由他们审查批准以后才能动工。但他们说不记得有这么个工程。我要查一查他们的档案,他们说查档案必须由建委主任批准。我找到建委主任赵仁山,他说他替我查。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音。我打电话催他,他总说忙,顾不上。我觉得奇怪,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这么难办呢?我害怕里面有什么故事,所以才把信拿给让您看。” “会有什么故事呢?”江云天问。 “说不好,宁康的事邪乎得很。你认为不是事的事说不定就是个事。”莫长春说。 电话铃响,江云天拿起电话。 “江书记,有一个女同志要见你,接待吗?”电话是市外办副主任洛霞打来的。 “她有什么事啊?” “她不肯说,非要见你不可。” “是吗?我这里现在正有事,请她稍等一等,好吗?” 江云天放下电话,然后又对莫长春说:“你刚才说的有那么严重吗?” 莫长春说:“你想啊,那么大的建筑,藏不住掖不住,城建委怎么能不知道呢?再者说,谁有那么大的胆量,不通过城建委就敢大兴土木?那么大的工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城建委的执法队每天在街上转,如果有人胆大包天私自上马工程,他们为什么任凭施工而不加干涉呢?这里面不知道会有什么奥妙。”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只要江书记一个电话,问题就解决了。” 江云天想了想说:“莫局长,这事我还是不出面为好。如果人家的手续齐备,这不是小题大做吗?况且你已经找过建委主任,我出面对你不利。我的意见还是由你来处理,不妨把这封信让建委主任看看,我想查清这件事不应该太难。” 莫长春说:“我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好吧,我现在就拿着这封信去找他。” 江云天想起了什么,他问莫长春:“那天一伙农民上访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莫长春说:“旅游开发区一个村五十万元征地款下落不明,他们怀疑是支部书记侵吞了。这个案子已经移交给纪检委了,正在查。” “噢!是这样。”江云天说。 莫长春说完就站起来告辞出去。江云天拿起电话,让洛霞请那个女同志到他的办公室来。 不一会儿,洛霞陪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少妇来到他的办公室。那少妇长得很漂亮,穿着也很讲究,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公文包。只是那双大眼睛里仿佛有几分忧伤。江云天第一眼看到这位少妇的时候就觉得有些面熟,但他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洛霞走过来告诉那位少妇说:“这就是你要见的江书记。” “请坐!”江云天对那位少妇说。 那位少妇看看洛霞,然后转向江云天礼貌地说:“我想和您个别谈谈可以吗?” “当然可以。”江云天说。 洛霞安顿那位少妇坐在江云天的对面,然后走出去。江云天倒了一杯茶送到那位少妇面前,那位少妇伸手来接。江云天看见她的手上戴着一枚镶嵌着绿宝石的钻戒,这使他蓦然想起了他和他的老同学陈少峰游紫云山的情景。 “没错,是她!” 紫云山上,香烟缭绕的紫云寺里,这位少妇向佛祖虔诚膜拜的情景江云天仍然记忆犹新。那时仿佛离他十分遥远的这位少妇,现在竟然坐在了他的办公室里。 “世界真小!”江云天想。 “这位小姐,你找我有事吗?”江云天说。 那位少妇抬头望望江云天说道:“我是偷偷跑来见您的。我的先生不同意我来,他不相信大陆的官员会比台湾岛内的强多少。但我相信总会有包公和海瑞……” 少妇这突兀的开头语使江云天感到震惊。 江云天感到很惊讶,他说,“我刚来宁康没有几天时间,对旅游开发区还很不了解,不知道林小姐就是仙子大厦的投资方,怠慢了,对不起呀!” 林莹摆摆手说:“江先生不必客气,正因为您刚来宁康,我才敢冒昧地前来向您求助。” 江云天说:“林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请直言不讳!” 林莹说:”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您大概知道本省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严司令长官,他的少将军需官林放就是我的祖父。祖父是和严先生一起避难逃往台湾的。几十年来,祖父朝夕思念故土,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叶落归根。但是他没有等到这一天就与世长辞。临终的时候嘱咐他的儿子就是我的父亲,等到祖国大陆允许的时候,一定回归故里替他向生于斯养于斯的这块土地负荆请罪。家父是在四年前回到故乡宁康省亲的,但这里已经找不到林家的族人。家父住了几天,只好准备为当地福利部门捐赠一笔钱然后离去,正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紫云山旅游开发区招商的消息。他离开家乡的时候还很小,记不得这里还有一座紫云山。于是他便到紫云山走了一趟,他真没有想到,家乡还有这样一块犹如仙境般的去处,紫云山仙子湖美丽的自然风光使他感到异常惊讶。他认为那里的确是发展旅游业的好地方,他断定紫云山的旅游开发蕴藏着未可限量的商机。于是他决定首先在那里投资兴建一座五星级大饭店,以迎接很快就会到来的旅游热潮。 “家父是抱着替上辈人赎罪的心理才决定在家乡投资的。起初,宁康官方曾允诺为家父提供最宽松的投资环境和最优厚的投资条件。他们说,因为家父是第一个在宁康投资的台商,并且是家乡人,因此,他们将低价提供所需建设用地。除了饭店的选址须按开发区的整体规划由宁康官方确定外,饭店的设计发包和今后的经营等权利,均属于投资方。家父对宁康官方提供的优厚条件很满意,因此很快便达成协议。家父拟投资折合一亿八千万人民币,在仙子湖畔兴建一座集休闲与娱乐为一体的现代化大饭店,取名为仙子大厦。前期工作完成以后,第一笔五千万资金很快到位。但就在资金到位以后,宁康官方即一反常态,首先对仙子大厦的设计百般挑剔。而我方的设计是家父花巨资请台湾最负盛名的建筑设计大师程煜先生设计的。程煜先生曾经带着他的学生亲临宁康,对紫云山仙子湖一带的环境和地质情况进行了详尽的考察,历时半年的时间完成了这个设计。但宁康官方对设计的指责到了近乎嘲笑的地步,家父没有办法,只好将此设计送往大陆国家建设部设计院进行论证审核。设计院认为这个设计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艺术杰作。但是,设计院鞭长莫及,宁康官方执意要重新组织设计班子进行设计。这样不仅会延误工期,而且原设计所花费用也将付之东流。家父一筹莫展,求告无门。后来还是家父的包车司机看出了其中的奥秘,他告诉家父,他们大概是手头缺钱了。一句话提醒了家父,生性耿直的父亲不得不违心地派他的秘书与开发办暗中协商。开发办隐隐约约表示了出国考察的意向,说是为了把开发区的事情办好,需要对国外的旅游业进行深入考察。家父只好答应他们组团到欧美等八个国家走一圈。他们一行十二人,历时三个月,共耗资120万人民币,这笔费用全部由家父支付,他们这才答应采用原设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按原协议,工程发包权属于投资方。工程招标等一切事宜都应由我方负责。我方拟按国际惯例,让建筑商平等自由竞标。但宁康官方屡次邀家父晤谈,他们认为,家父离家多年,对大陆的情况缺乏必要的了解。如果由我方主持招标,恐怕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家父表示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主持招标,并要亲自考察各建筑商技术、设备、实力及人员素质情况,还要亲自聆听和审查他们的各项工程报价。家父说仙子大厦工程是百年大计,马虎不得。于是,宁康官方开始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处处设置障碍。宁康最高档次的世纪大酒店甚至连必要的业务洽谈场所都拒绝提供。宁康官方还借故撤走了他们为我方配备的几个主要雇员,使招标工作被迫陷于停顿。家父出于无奈,只好同意由双方主持招标。但宁康官方在没有进行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就背着家父突然发布招标消息,又在没有任何法律监督的情况下,匆匆召开竞标会。他们没有征得家父的同意,就擅自将仙子大厦工程包给一个江苏的建筑工程中介人。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我方一概不知。仙子大厦开工以后,他们找出种种借口,不允许我们插手自己的工程,就连工程监理也由他们进行。我们不能监督工程质量和进度,我们好像成了与工程毫无关系的别人。那么,除了出钱以外,我们还有什么用呢? “至此,家父十分伤心,没想到家乡的同胞对一个游子竟然如此冷漠无情。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执意按原计划投资,以便了却上辈人的赎罪心愿。只是他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没有精力与宁康官方周旋,不得不离开工程回到台湾。把这里的一切事务都留给了我和我的先生。最近我们又听说,宁康官方又准备对未来仙子大厦的经营权问题提出异议,他们准备推翻原协议中低价提供建设用地的承诺,而要以高额地价折资作为股份拿走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现在我们又将危难在即,家父又远在台湾。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冒昧前来向江先生求救,恳请江先生主持公道。” 林莹说到这里停住,掏出手帕拭去流到腮边的泪水。 江云天专注地听完林莹的诉说,他的心里感到异常愤懑。他不愿相信这位林莹小姐所说都是真的,他也不愿相信所谓宁康官方会做出如此违背人情和法理的事情。但是,这位林莹小姐言之凿凿,似乎不是在说谎。 江云天看看林莹,林莹也在望着他。这位少妇的眼睛里满含着茫然和期待的泪水,她渴望江云天这个宁康市的最高长官能够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寻常的小事,如果诚如她所说,那就不单纯是江云天可以依靠他的职位来解决的问题。 “林莹小姐,”江云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道,“你怎样证明你以上所说的都是真实的呢?” 林莹说:“我这里有家父与宁康官方签订的各种协议与合同文本,至于宁康官方是否违背了这些协议与合同,只要略加了解就会水落石出,因为这不是秘密。但是,我并不奢望解决以前的事,我只希望今后宁康官方不要再出尔反尔,把投资方的权利还给我们。” 江云天摇摇头问:“你为什么不希望解决以前的事呢?” 林莹说:“因为我们今后还要在这里经营,我们不想得罪宁康官方。” “你所说的官方指什么呢?” “当然是指当地政府和它的办事机构。” “你的父亲在台湾做什么生意呢?” “父亲和叔父在高雄和基隆经营两家造船企业,就是人们说的台湾兄弟船坞有限公司。” “哦!我有所耳闻。既然你的父亲是商界宿将,恐怕应该懂得用法律来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吧!” “家父不想打官司,因为他来这里投资是为了了却上辈人赎罪的心愿。” “仅仅为了了却上辈人的心愿就放弃自己的合法权益,这说得过去吗?” “家父没有精力打官司,即便打也未必能赢。” “你怎么知道不一定会赢呢?” “……”林莹欲言又止。 江云天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没有说,这是因为她害怕伤害了他这个共产党在宁康的最高长官。 “林莹小姐,”江云天说,“我对令尊执意在家乡投资深表钦佩,这不是官腔,而是我的心里话。但是,请恕我直言,我不赞成你和你的父亲在一系列的事件中所采取的退让态度,你们所采取的态度至少有两点值得商榷。第一,不管过去的背景如何,任何台商来大陆投资都不存在赎罪问题。过去已经成为历史,亲兄弟还有打架的时候嘛。你的父亲和你都是宁康的儿女,这块土地绝不会怨恨自己从远方归来的亲人呀。即便你的祖父在世,他要回家乡看看,我们也会像对待亲人一样欢迎他。你的父亲来宁康投资本来是给家乡办好事,是爱国的表现。你们理应站得直直的才对呀!正因为你的父亲背着替上辈人赎罪的沉重包袱,才使这件本来很荣耀的事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一些人恐怕正是利用了你父亲的这种心理包袱,他们才敢如此胆大妄为。第二,你对‘官方’的解释并不完全正确。一些人的错误 第七章 在宁康市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的对面,就是紫云山绵延百里的新生林带。站在仙子大厦向西望去,隔过仙子湖碧波荡漾的宽阔水面,满山的松林像一抹苍绿的云雾在湖上飘摇。在松林环抱的半山腰,有一片规模不大的建筑,这就是由本市电业公司投资建造的一个名曰紫云山庄的度假村。度假村全部采用仿古设计,用青砖灰瓦修成一座座考究的四合院,雕梁画栋,古色古香。 这里是宁康市旅游开发区度假村规划区,现在还没有正式投入招商。这是因为省林业厅对在林区建设度假村持有异议,在没有保证林区绝对安全的措施之前,林业厅不允许在这里进行任何营业性开发。这个度假村是宁康市政府背着省林业厅,让电业公司投资建造的,这个度假村直到现在还没有办理任何手续。但有宁康市政府做后台,这里的生意还是很红火。 现在的时间正是上午十点左右,一辆奥迪轿车沿着通往紫云山庄蜿蜒的沙石路向前行驶。这里还没有一条柏油公路,汽车扬起一些尘土,但不很严重。奥迪轿车的后座上坐着正在闭目养神的宁康市市长董渭清。 在陪同江云天进行所谓考察的几天里,董渭清的心情简直坏到了极点。江云天似乎有意的处处掣肘是他预先不曾料到的。而董渭清对自己一开始就在江云天面前表现出来的无能为力感到羞辱。他仿佛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那样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是的,与江云天交手的第一个回合他董渭清失败了,而且败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在石塔和古岚,江云天明显的优势让他这个铁腕市长的脸面在下属面前丢得精光。如果说在他刚听到由百杆子都打不到的江云天任宁康市委书记的时候,他的哀怨情绪更多的是冲着上面,是啊,省委没有长眼睛啊!那么现在就大不相同了,他的情绪就不再是哀怨而变成了怨恨。他怨恨的目标也极其具体极其明确,那就是江云天。 奥迪轿车里,董渭清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对啊!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的软柿子,敢与他较量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比如前任市委书记陈德霖。他在省里在宁康算是有些根基的了,但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灰溜溜地走人吗?你江云天算什么?比起陈德霖怎么样?你不就是光杆司令一个吗?你能有多大的本事?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 董渭清想到这里,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前面就是紫云山庄。 今天正值周末,是董渭清陪同江云天考察结束后的第二天,他要与一些人在这里度过一个不寻常的双休日。 先期到达这里的人们都聚集在紫云山庄宽阔的停车场迎候市长董渭清。他们是副市长王良臣、市纪检委副书记张辉、建委主任赵仁山、经委主任赵凤翔、古岚县委书记严寒、宁康电业公司经理陆超以及世纪大酒店的老总沈筱宁等。 奥迪轿车在停车场停下,严寒依然像当年给市长当秘书的时候那样,赶紧趋步上前替董渭清打开车门,董渭清从车里钻出来,他此刻显得兴致勃勃,脸上万里无云。他不能让下属们看出他内心的烦恼。一下车他就问:“良臣啊,猎枪借来了吗?” 王良臣说:“借来了。这次公安局老张表现不错,每人一支。” 董渭清说:“很好嘛!这次怎么玩法?请陆经理安排吧。到了你这一亩三分地,我们都听你的。” 陆超说:“这一次我们来点儿刺激的。我和沈总商量好了,今天狩猎,明天垂钓,两项活动都设奖。一等奖一名,奖金五万元;二等奖两名,奖金三万元;三等奖三名,奖金一万元。狩猎奖金沈总出,垂钓奖金我来出。狩猎要按猎取猎物的难易程度由大家评定名次,垂钓按重量评定名次。董市长,你看这样还公平吧?” 董渭清笑笑说:“好哇!奖金还不少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什么时候开始啊?” 沈筱宁说:“说干就干,现在大家去换装,比赛马上开始。中午就在林子里野餐。晚上谁得一等奖谁请客!” 王良臣说:“好,就这么定了!” 于是,由紫云山庄漂亮的服务小姐们引领各位到下处去换装。市长董渭清、副市长王良臣和纪检委副书记张辉住一个套院。董渭清居正房,王良臣和张辉住东西厢房。董渭清住的当然是紫云山庄最为高档的房间。房间的格局是一明两暗,中间是会客厅,左侧是卧室,右侧是书房。书房的书橱里摆满了书籍。整个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地毯是土褐色,没有大红大绿,显得温馨舒适宁静可人,真个是宾至如归。 待董渭清换好猎装从铺着方砖的院子里走出来,大家已经在门口等他。今天,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打扮得尤其令人悦目,一套紧身的派克迷你猎装使她显得更加英姿飒爽。 七支双筒进口猎枪一字儿摆在石阶上,大家请市长董渭清挑一支。董渭清说:“善射者不在乎枪,就这支吧!”说着随便拿起一支举到眼前瞄了瞄。其他人也依次各拿起一支。陆超又给大家发了子弹袋,于是大家一起走出度假村的大门,两人或三人一组,分头向山上走去。 董渭清让严寒跟着他。 虽然路口处矗立着“严禁狩猎”的大牌子,但他们都视而不见。 严寒跟着董渭清向松林深处走去。松林里,阵阵松涛伴着啾啾鸟鸣,奏出一支欢快的交响曲。清新的空气里荡漾着松树特有的清香,让人闻一下就感到心醉。脚下经年跌落的松叶松塔以及不计枯荣的茅草铺了一地,踩在上面仿佛踩在棉软的地毯上。一切都让人感到惬意和畅快。 董渭清停住。 “你们觉得江书记这个人怎么样啊?”他问道。 严寒当然对江云天极其不感兴趣,但他俩谁都没有先开口。 “怎么想就怎么说,但说无妨。”董渭清说着,瞅定了他曾经十分欣赏的秘书严寒。 “怎么说呢?不给人留有余地,这哪里像个领导的样子啊!”严寒说。 “你怕他吗?” 说实话,一想起那天江云天那种穷追不舍咄咄逼人的气势,严寒的心里就不免有些发怵,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怕他。 “怕他?除了董市长,在宁康我怕过谁服过谁?他能在宁康待几天?不就是到这里来镀镀金吗?” “未必吧?听说省委章书记很欣赏他。” “那好哇!越欣赏他他走得就越快!” 董渭清笑笑说:“或许他还想在宁康干出点名堂呢!” 严寒说:“我看他什么也干不成,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他在宁康无亲无故,傻子才会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呢!” 董渭清说:“他可以培植亲信嘛!他对待王炳华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他很欣赏王炳华卖家当的做法呢!” 严寒愤愤地说:“王炳华算什么东西?我就不相信他靠卖家当就能把石塔的穷山搬走。我看他早晚要把自己折腾进去。我建议董市长查一查他,他为什么那样大胆,敢把国家的企业卖给私人?其中必有缘故。如果能查出他个一差二错,看他江云天还有什么话说,” 显然,董谓清很欣赏严寒的这番话。他说:“你说的有道理啊!哦!对了,张辉不是你的同学吗?你们好好议论议论。但我还是不希望炳华出问题呀,他毕竟是我推荐的干部嘛!” 蓦地,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嚯!让他们抢先了,我们也该行动了!”董渭清说。 于是,他们开始分头搜寻猎物。 紫云山林区是一个有着多种鸟兽的自然保护区。这些狩猎高手们的突然光顾,使那些飞禽走兽们猝不及防,枪声此伏彼起,一些呆头呆脑的动物就不免遭殃。 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猎手们枪管儿上挂着他们的猎物陆续回到了紫云山庄,他们把猎物摆在市长居住的四合院里开始评奖。董渭清放下猎物就回房洗漱,领导是不会与他的下属争奖项的。待到董市长洗漱完毕走出房间的时候,评奖结果已经揭晓。市长董渭清因为射杀一羽正在飞往湖边的灰鹤证明枪法不同凡响,因而被评为一等奖,奖金五万元。副市长王良臣因为射杀了一只正在拼命奔跑的小山狸,纪检委副书记张辉因为射杀了一只漂亮的野山鸡,两人都被评为二等奖,奖金各三万元。建委主任赵仁山、经委主任赵凤翔和古岚县委书记严寒分获三等奖,奖金一万元。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和电业公司经理陆超因为是出资方,所以不在评奖之列。 沈筱宁最后宣布,颁奖仪式省略,奖金在一周内将汇入每个人的私人账户。 董渭清挥挥手说:“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啊?看来你们是商量好了,非让我请客不可。” 沈筱宁说:“谁让你得一等奖呢!” 大家一阵开怀畅笑。 董谓清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至于这笔奖金我就不要了,分给大家吧,就算我请客了,怎么样?” 沈筱宁连连摇手:“这怎么可以呢?” 董谓清呵呵地笑着说:“我的钱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不行不行!” 董谓清说:“好了,不说这件事了,大家都到我屋里坐一坐!” 陆超吩咐人将能下酒的猎物送厨房煎炒烹炸,然后大家都聚集到市长董渭清的书房里。董渭清说:“这一次我请大家上山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今天打猎明天钓鱼。从行政关系来说,我是你们的领导,你们是我的下级。从人际关系上来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我总认为,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我不可能一辈子当领导,你们却可以永远是我的朋友。今天我就是想和你们几个聚一聚,说说心里的话。” 董渭清说得很恳切,大家都有些受宠若惊。 “我在宁康已经有些年头了,”董渭清继续说,“从一个普通干部熬到今天,说句心里话,经风历雨,不容易啊!如果说我在宁康还能站得住脚,那是因为在座的各位帮衬的结果,所以我一直对大家心存感激,并把几位当作知己。” 董市长这几句话说得大家心里热乎乎的。 王良臣说:“董市长言重了,我们还不都是借你这棵大树乘凉吗?” 严寒说:“王市长说得对,没有董市长哪里会有我们的今天?” 董渭清摆摆手说:“不能这样说,你们能有今天,都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只是起到了一个人梯的作用。唯才是举,唯才是用,这是我的原则。我希望你们今后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沈筱宁说:“我怎么听着有点像临别赠言啊?” 董渭清叹口气说:“是啊!我也该挪挪地方了。” 纪检委副书记张辉说:“这话是从何说起呢?宁康没有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董市长。” 董渭清摇摇头苦笑一声说:“这话不对,不是有江书记吗?这次我与他到底下走了一圈,不瞒你们说,他与我想不到一起呀!道不同不可与谋。急流勇退,不失为豪杰之举,我也累了,想歇一歇。” “哼!我看他是瞎胡闹!竟然赞成王炳华搞得那一套,不知道他是什么居心?”说话的是经委主任赵凤翔。 “是啊!让人摸不着头脑啊!”董渭清说,“不过,江书记是从北京来的,大概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 严寒连连地摇头说:“我看未必!” 董渭清说:“这两天我想了许多,未来中国工业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是不是就像王炳华搞得那样,一定要走私有化的道路?转变经营机制是不是一定要改变国家的所有制形式?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啊!是的,农村实行了承包制,取得了一些成效。但工业毕竟不同于农业,不能用搞农业的方法搞工业嘛!中国的农村有它的特殊性,不实行土地承包就不能调动农民种地的积极性,就解决不了温饱问题。而农民的私有意识是在土地上生成的。也就是说,土地用几千年的时间造就了农民的私有观念,你要想在一夜之间改变他们的观念,实践证明是不行的。因此,为了解决粮食问题,把土地分给农民去自主经营,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但是,这里有一个原则问题需要搞清楚,那就是土地承包不是土地的私有化。承包期三十年也好,五十年也罢,但土地的所有权属于国家。而工业和农业有着根本的区别。中国的工业是近代刚刚兴起的产业,或者说我们现在的工业基础基本上是解放以后建立起来的,它一开始就以公有的面目出现,在工业领域不可能形成一种牢固的私有观念。因此我以为,把企业卖给私人去经营,这对于没有多少私有观念的工人来说,恐怕是不好接受的。主仆的易位势必造成社会的巨大隐患。我这种担心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啊?”董渭清说到这里停住。 王良臣说:“董市长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像王炳华那样搞,用不了几年,光失业人群就会成为国家最大的负担。” 严寒说:“企业现在普遍的不景气现象不一定是产权造成的,恐怕更多的是因为这几年理论上的自由化起到了负面的作用。人们不安心已有的生活状态,要求一夜之间大幅度提高生活质量,达到西方发达国家的水平,这是超越客观现实的幻想。这种幻想把人们的奋斗精神淹没了。” 董渭清说:“人们的生活水平当然需要提高,但决不是一个‘卖’字就能解决的。卖企业不但不能让人们普遍富裕,相反,恐怕还要造成更多人的贫困,这是非常危险的思路。当然江书记新官上任,总要有个响动,总要做出点什么,否则怎么向上面交代呢?但他毕竟不是本地官员。任何后果他都不必考虑,弄不好拍屁股走人就是了。而我们这些土著民族就只有给他擦屁股的份儿,你们会甘心吗?反正我不甘心,我们想问题做事情不能不从地方的利益出发啊!” 王良臣说:“董市长说得很对,以我看,‘地方保护主义’的提法就不妥。地方的利益不保护,还要我们这些地方干部做什么?” 董谓清叹口气说:“唉!我真为王炳华感到可惜啊!王炳华是我极力推荐的干部,怎么就不走正道呢?真让人寒心。”他说到这里,抬起手看了看手表。 沈筱宁站起来说:“这些重大问题各位领导还是拿到正经场合讨论吧。在山上折腾了一天,我的肚子可是饿了。” 董谓清说:“好!我们吃饭吧。” 大家都站起来往外走,副市长王良臣和建委主任赵仁善走在最后。等大家都出去了,赵仁山对董谓清说:“董市长,西校场街那处房子的事怎么办哪?信访局莫长春找了我好几次了。昨天下午又拿着西校场街居委会的一封信,非要让我说清楚这是哪个单位的房子……” 董谓清打断赵仁山问:“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啊?” 赵仁山说:“信的内容到没有什么要紧,主要是让按市文明委的要求,拆除围墙换成铁栅栏。” 董谓清说:“当初你们要盖房子的时候我就让你们慎重考虑,不要操之过急。现在问题出来了不是?那个建名要是公布出去,不是要闹笑话吗?说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来。” 赵仁山苦笑着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董市长,你看……” 董谓清不耐烦地说:“该怎么办你们考虑吧!” 赵仁山说:“那就把围墙拆了,换成铁栅栏?” 董谓清说:“关键的问题不是围墙,而是现在还不存在的那个单位。别人问起来,你怎么回答?” 王良臣说:“我看干脆搬进去,就挂现在的牌子,别人要问也顺理成章。” 董谓清说:“看看情况再说吧。” 于是他们起身到餐厅用餐。 饭后,电业公司经理陆超请大家打几圈麻将,董渭清说他要与老同学张辉“手谈两局”,两人就告辞走了,剩下的人支上摊子开始鏖战。 整个牌局要数副市长王良臣的手气最好。 麻将这东西也很势力,它一味地逢迎这位副市长,大概因为在这里要数他的官职最高的缘故吧。牌打了四圈,王副市长连连得手,最后一圈他竟然自摸了一个清一色一条龙,这使其他三位及旁观者连连地咋舌。有的人即便打一辈子牌,也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于是,王副市长大获全胜,三千多元尽收囊中。 打完了牌大家散去,电业公司经理陆超特意给王副市长安排了一个僻静的住处。陆超叫过在牌局上服务的一位漂亮小姐说:“刘颖,你去把王市长送到8号院吧。” 刘颖笑眯眯地答应一声,然后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说:“王市长,请吧!” 王良臣跟刘颖来到8号院,刘颖开了院门,请王市长进去,然后把门关好,就又轻盈地走进卧室,来到卫生间,替王市长在冲浪浴缸里放满水,而后走出来对王良臣说:“王市长,水放好了,请洗个澡吧。” 王良臣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就走进卫生间,然后脱光衣服,跳进浴缸享受冲浪的按摩。过了很长时间,王良臣从浴缸里爬出来披上浴巾走出卫生间,他一眼就看见卧室里宽大的席梦思床上,那个漂亮的刘颖小姐已经钻在了蓬松的鸭绒被里。 王良臣没有感到十分惊讶,他知道这是电业公司总经理陆超的有意安排。他站在床边很有兴致地望着好像满脸羞涩的刘颖小姐。她的确长得很漂亮。眉毛修得很细,像两轮弯弯的月牙,小巧的鼻子长得很直,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着,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牙齿。她用两支摄魂的大眼睛躲躲闪闪地勾着站在床前凝神望着她的这位王副市长,这使她越发显得娇媚可爱。 王良臣终于无法抗拒这位刘颖小姐的诱惑,他一把就掀开了刘颖身上的鸭绒被,于是,一具赤裸的躯体便毫无遮掩地横陈在他的面前。造化显然特别钟爱女人,从上到下起伏跌宕的曲线不能不使男人心醉。漂亮女人几乎个个都是摄人魂魄的魔巫,即便像王良臣王副市长这样见多识广的情场老手也难逃蛊惑,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刘颖小姐的脚踝,把她轻轻地拉到床边。小姐一头乌亮的长发像一片黑色的云雾一样洒落在床上。刘颖小姐一双迷离的眼睛微微地闭合,准备接受这位王市长的爱抚。于是,王良臣王副市长就站在地上与这位漂亮的刘颖小姐开始了欢娱地交锋,但他在整个癫狂的交锋过程中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是的,他是堂堂的宁康市副市长,他不屑于和一个婊子说话。当他气喘吁吁地完成了整个癫狂的过程之后就把刘颖小姐推到一边,只顾自己躺在床上满足地进入梦乡。只是在第二天早晨刘颖小姐要离开的时候,王良臣把昨天晚上在牌桌上赢来的钱统统甩给了她…… 第二天在仙子湖畔的垂钓比赛进行得也极为顺利,比赛结果当然仍是如同昨天狩猎一样的名次,奖金数额当然也和昨天相同,所不同的是陆超经理的奖金是当晚现金兑现。深夜,陆超来到市长董渭清的下处,把一张二十万元的现金支票放在了他的面前。董渭清拿起支票看了一眼说:“陆经理弄错了吧?怎么这么多啊?” 陆超说:“没错,不成敬意呀!” 董渭清说:“你是不是又有事求我呀?” 陆超笑笑说“没有什么大事,请董市长大笔一挥。”说着,他把一份新建东郊变电站的征地请示报告放在董渭清的面前。 董渭清看了看那份报告说:“你真是鬼精灵。” 说着,他接过陆超递过来的一支签字笔,真的大笔一挥,签上了“董渭清”三个字。字是那种难以辨认的狂草,写得很潇洒很有气势。于是,宁康市东郊变电站的征地款就免去了一半,而一半就是120余万人民币。 就在董渭清他们兴致勃勃地在紫云山松林深处向猎物发起进攻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缓缓驶进宁康市委大院。今天是周六公休日,市委大院里静悄悄的。轿车绕过院内的大花坛停在办公楼前,从车里钻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他的穿着很随便,浅蓝色的衬衣外面罩着一件暗红色的夹克,没有系领带。漆黑的长发随意拢在脑后,方脸棱角分明,眉毛又粗又密。他是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吴飞鹏。在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穿蓝色西装套裙的高个子姑娘,她是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助理安然。 吴飞鹏举步走进市委办公大楼的自动玻璃门,不需要别人指点,就径直登上三楼,并直接向市委书记的办公室走去。看来他对这里很熟悉。 当吴飞鹏推门走进市委书记的办公室的时候,江云天正趴在写字台上阅读文件。摆在他面前的是《宁康日报》社办的一个专供领导参阅的内部刊物《情况反映》。他看得很专注,以致有人推门进来他也没有觉察。 这是一篇反映本市矿山机械厂花一千余万美元进口的大型综采设备生产线三年不能投入正常生产运营的报道。文章不长,没有对设备进口的背景进行深入的披露,因此给人留下许多疑问。江云天用红铅笔在文章的题目处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当他从问号上抬起头来的时候,吴飞鹏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江书记真是日理万机啊,双休日也不休息?”吴飞鹏伸出手说。 “吴总来得好快呀!”江云天站起来与吴飞鹏握手,“休息就必须躺在床上吗?快请坐!”他又转身对安然说,“安然助理,你是越发的漂亮了!” 安然笑盈盈地回答:“谢谢江书记的夸奖!” 江云天请他们坐在沙发上,他坐在他们的对面。 “吴总经理……” 吴飞鹏摆摆手拦住江云天。“叫名字不行吗?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吴总。” 江云天笑笑说:“好吧,吴先生……” 吴飞鹏说:“你还是见外,那就叫我老吴吧。” 江云天呵呵地笑着说:“你老了吗?老是随便可以叫的吗?须知老是一种资格一种威望呢!”江云天停一停又说,“不管叫什么,那都是一个符号,怎么顺口就怎么叫吧!” 吴飞鹏说:“你不要小看这个符号,其中的学问大得很哪!” 江云天说:“不管其中有什么学问,我还是非常感谢你。” 吴飞鹏说:“这话从何说起啊?” 江云天说:“你为石塔办了一件好事啊!” 吴飞鹏问:“王炳华说的?” 江云天说:“不,他没有说,是我猜的!” 吴飞鹏说:“那是为了我自己呀!要说感谢,我要感谢王炳华,他给我提供了一个发展的机会。” 江云天说:“你同样也给石塔提供了一个发展的机会。” 吴飞鹏说:“彼此啊!可以说是双赢吧。” 江云天说:“其中不会有什么交易吧?” 吴飞鹏说:“有哇!为了双方的利益,我们曾经争得面红耳赤。王炳华是寸土必争,寸利不让。我曾经暗示可以给他个人一些回报,让他把条件降下来。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别的暂且不说,仅此一点,王炳华就很值得敬重。现在有几个人不爱钱呢?但王炳华是一个例外。与他这样的人打交道,我心里踏实啊!” 江云天说:“吴成义烈士是你的什么人啊?” 吴飞鹏说:“是我的爷爷。” 江云天说:“这么说石家洼村那所希望小学也是你援建的了?” 吴飞鹏说:“那不算什么,因为我爷爷躺在那里,那里还很穷……” 江云天说:“吴竞存副省长是你的……” 吴飞鹏说:“他是我的叔父。但请你不要误会,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与他毫无关系。我也从不干‘拉大旗作虎皮’的勾当。因此,就连董渭清也不知道我是吴副省长的侄子。他要是知道,绝不敢把仙子 第八章 江云天陪吴飞鹏和安然要去的香格里拉饭店,就是昨天晚上市委副书记张克勤请他吃饭的地方…… ——昨天下午七点,市委机关已经下班,办公大楼里明显地空寂下来。秘书长曲文治准时来到江云天的办公室请他赴宴。江云天无法推托张克勤的盛情相邀,他们一起乘坐市委书记的专车离开静悄悄的市委大院,向香格里拉大饭店驶去。刚才林莹小姐的来访使他感到有些茫然。他想起了他的老同学陈少峰对仙子大厦的介绍,而林莹的一番话似乎正在印证陈少峰的那些品评。 江云天来到宁康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过问旅游开发区的事。但他在脑海里对开发区未来的发展走向似乎有了一个大体的轮廓,只是这个轮廓还不太清晰。到底下走了一圈以后,他感觉政府把自己弄得太庞大了,机构的重叠臃肿已经使它不堪重负举步维艰,政府再也不能给自己增加负担了。好像一个人,已经吃成了一个大胖子,行动是越来越不方便,不减肥怎么行呢?宁康的旅游开发区是不是可以从政府分离出去?走完全市场化道路?他还来不及细细地思考。他没有想到自己刚到宁康棘手的事情就接踵而至,让他不能像搞政策研究时那样静下心来想一些问题。基层的庞杂纷繁使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悬在了半空,他压根儿就没有找到市委书记该是一种什么感觉。 香格里拉饭店到了。 香格里拉饭店位于本市迎宾大街的中段,与宁康著名的世纪大酒店同在一条街上。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街灯已经点亮。人行道上巨伞一样的风景槐在灯光下泛着幽绿的光。饭店和娱乐场所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闪闪烁烁,街道中间的车辆熙来攘往,城市的夜生活显得异常忙碌。 江云天在曲文治的引领下走进香格里拉饭店,他们穿过热闹的厅堂登上三楼。三楼不设厅堂,而是一个个雅致的小包间。他们在六号包间门前停住。曲文治替江云天推开包间的门,正在里面等候的市委副书记张克勤忙站起身来与江云天热情地握手。包间里还有一个人,他就是这次跟江云天一起下去考察的常务副市李轶群。 “李市长也在?”江云天握住李轶群的手说。 “我和张书记一起为你接风。”李轶群习惯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 “接什么风啊?我都来好几天了,随便坐坐吧!”江云天说。 “哎!意义非同一般呢,来,江书记,坐!”张克勤说。 餐桌是长方形的,上面已经摆好了餐具和酒具。两面摆着四把沙发椅,张克勤和李轶群坐在一侧,江云天坐在另一侧。曲文治没有坐,他问张克勤:“张书记,开始吗?” 张克勤说:“好!上菜,我们边喝边聊。” 曲文治走出去。 江云天说:“司机呢?叫上来一起吃吧。” 张克勤说:“不要管他们,他们比你会吃会喝还会拿。你把他们叫上来,他们反而不自由了。你没听说吗?在你们北京,管蹬三轮儿的拉包车的叫板儿爷。在宁康管给头儿开车的司机叫二爷。头儿是老大,他是老二,威风得很哪!” 张克勤一反常态,洋溢着笑容的面孔不再像黑煞神那样令人害怕。往常说话极少仿佛一个字就值十两八两今天也迅速跌价不再那么昂贵。江云天想不到这位给人以过分严肃印象的市委副书记还这么幽默。 “是吗?”江云天说。 “是啊!不信你问老李。”张克勤指指李轶群。 李轶群笑着点点头。 李轶群年龄大约不到五十岁,他的前额非常宽阔,稀疏的头发向后背起,秃鬓角深深地探入前额两边的发际,像个大知识分子的样子。 包间的门被推开,身着紫红丝绒旗袍的服务小姐用讲究的托盘端来几样精美的凉菜和两瓶五粮液。小姐布好菜并开启了酒瓶然后礼貌地说声“请慢用!”接着就退了出去。这时候,曲文治领着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走进来,张克勤站起来给江云天介绍说:“这位是香格里拉年轻有为的常老板,浙江温州人,白手起家,不容易啊!这位是新到任的市委书记江云天,今后江书记有客人尽管找常老板。” 常老板赶忙双手给江云天递过一张名片,然后连连地打躬作揖道:“请江书记多关照多关照……”他亲自为客人斟满酒后便告辞出去。 曲文治看看已经安排妥当,便说:“我还有点事……” 张克勤不等曲文治说完就打断他说:“你有什么事?老实给我坐下陪江书记喝两杯!”曲文治只好坐在江云天一边。 张克勤端起酒杯对江云天说:“江书记,今天我和老李做东给你接风,晚了几天,请你不要见怪。我这个人是当兵的出身,肠子不会拐弯。说句实话,要不是跟你下去跑了一圈,我还真不敢贸然惊动你。来!为江书记的到任,为宁康的明天,干杯!” 江云天说:“张书记李市长太客气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干!”说完他与每个人碰一碰杯,然后一饮而进。其他人也都把酒喝光。曲文治又给每个人斟满。 张克勤说:“在座的没有外人,我和老李对脾气,不过,老李是个文人,我是个大老粗。文治是我从部队带来的,大家可以无话不谈。我这个人不会奉承谁,但是今天我要换换门风。下去转了一圈,我觉得江书记正道,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卯是卯,我打心眼里佩服。不过我要告诉江书记,宁康的事情难办哪!难就难在许多事情拧着,拧得人心里憋得慌。按说呢,我已经五十六岁了,还想成龙呢变虎呢?没那个指望了。从部队百万大裁军被裁下来走到今天也该满足了。但是在其位总要做点事吧,何况我还是个共产党员呢!但你做不成啊!”说到这里,他端起面前的酒杯自己一饮而进。“多少年了,我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啊,今天我要一吐为快!江书记,宁康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啊!你要是顺着他还算罢了,否则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老陈不就是例子吗?就因为他要过问一下旅游开发区的事,结果怎么样呢?没有几天他就得卷铺盖卷走人。旅游开发区是他的私家字号,谁也管不得问不得,任由他一手遮天。我怀疑宁康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江云天当然知道张克勤说的是谁,但他不好表示什么,因为他毕竟刚来几天的时间,对周围的人和事还很不了解。不过,张克勤对他的推心置腹还是让江云天感到非常欣慰,他直观的感觉张克勤是一个心地透明值得信赖的人。尤其张克勤与他的第一次交流就毫不隐讳地直指旅游开发区,说明了他对自己这个新任市委书记的信任和期待。而旅游开发区也正是江云天所特别关注的问题,尤其刚刚听完那个林莹小姐的陈述,他就越发想尽快搞清其中的奥秘。 “张书记,你说的老陈是谁呀?”江云天问。 “就是陈德霖同志,你的前任啊!”张克勤说,“说起来这已经是去年五月份的事了,老陈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消息,或者听了什么人的建议,突然召集市四套班子的领导全面视察了一次旅游开发区,回来以后随即进行了座谈……” ——座谈会是在市委多功能会议厅召开的。会上,市委书记陈德霖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让大家畅所欲言,谈谈观感。开始有两同志对开发区的工作进行了一番赞扬,这好像已经形成了对工作的评价惯例。如果大家都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在一片赞扬声中结束这次视察,那么就会皆大欢喜,而不会发生以后的事。可是后来的情景却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那是因为几位党外人士引发的。 会议继续进行发言。 市政协副主席、民革主委邵青云:“我有一些问题搞不明白,想请教建委赵主任。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工程原定三年交付使用,但今年已经将近四个年头,而工程仅仅完成了一半,这是怎么回事呢?据我所知,台商林子南先生的资金到位情况良好,那么拖延工期的原因究竟在哪里呢?请赵主任解释!” 市建委主任赵仁山:“邵主席提得很对,不过,造成工期拖延的责任不在我们方面。我们根据林子南先生的设计,拟定工期最短为四年。但林子南先生求成心切,坚持认为三年即可。我们照顾到林先生的情绪,才不得不把工期改为三年。” 邵青云:“这个解释恐怕牵强吧?建筑工程是科学,怎么能照顾情绪呢?林子南是台湾有名的实业家,他不会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况且,工期的确定是由设计单位根据设计需要确定的,这是常识,作为建委主任,不懂这个常识说不过去吧!怎么能把拖延工期的责任推到林子南先生身上呢?” 市政协副主席、民建主委方梓琛:“就算按照赵主任说的四年工期,那么再过四个月就到四年了,工程能竣工吗?” 赵仁山:“当然,这里面也不排除承建单位的问题,他们的施工进度没有按照计划进行……” 方梓琛:“这么说是施工单位没有按合同办事了?那么,究竟是他们的技术力量不行呢?还是他们的施工队伍数量有问题?如果是这样?那我就要问一问赵主任,你们在招标的时候难道没有审查他们的资质吗?这样一个不能严格履行合同的建筑单位怎么能中标呢?” 赵仁山:“招标是严格按程序进行的,我们之所以选择这个建筑公司,是因为他们的工程报价最低……” 市人大副主任、党外人士张一弓:“赵主任就不要掩饰了,工期和报价并不矛盾,并不是考虑了报价就不能考虑工期,这恐怕连小学生也懂得这个道理。” 邵青云:“仙子大厦工地上的混乱状况也令人震惊,建筑材料乱堆乱放毫无章法。到处扔的是砖瓦木石,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堆在仙子大厦楼前的那么一大堆水泥被雨淋过变成了石头。这堆水泥至少也有几千袋大几百吨,这样惊人的浪费你们大概不心疼,但这会冷了台湾同胞的心!” 赵仁山:“据我了解,那批水泥是过了期的。” 张一弓:“请问赵主任,过期水泥怎么会到了工地上呢?这个情况应该调查清楚。这是有关工程质量的大问题。是的,这次视察预先没有通知施工单位,这就更能反映他们的管理水平,没有严格的管理怎么能够保证工程质量?我们在工地上连一个负责人都没有找到,这说明什么呢?鉴于以上情况,我建议人大组成调查组,对政协两位副主席提出的问题进行全面调查!” 会议急转直下。 市委书记陈德霖:“仁山同志,你要虚心地考虑大家提出的问题,仙子大厦工程关乎着宁康市的形象,能不能搞好这个工程,不仅对于开发区,更重要的是对于全市的招商引资工作都有重大的影响。你回去以后先组织自查,找出工期拖延的真正原因。管理上也要进行整改,给你一个月自查和整改的时间,然后,你把仙子大厦工程情况向市委常委会进行一次全面汇报。我过去对开发区的工作过问不多,应当引以为戒。” 市委书记陈德霖的话无异于宣布:“我要插手旅游开发区的工作了!” 在这次座谈会上,市长董渭清始终一言未发…… 香格里拉大饭店二楼的小包间里,市委副书记张克勤继续说:“我就纳闷啊,参加那次视察的大多是党员干部,那么明显那么严重的问题,大家都看在了眼里,硬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倒让人家民主党派和党外人士提了出来,给共产党丢脸啊!” 江云天问:“后来人大进行调查了吗?” 张克勤说:“调查?谁敢呢?事后董渭清马上跑到省里告了老陈一状,说他对开发区搞突然袭击,鼓动民主党派和党外人士向开发区发难,企图全盘否定开发区的成绩。老陈不服,反告董渭清在开发区问题上搞独立王国,所有事情都背着市委,从不请示汇报。官司打了两个月,老陈就突然被通知到省委党校学习。一个月学习期满,省委以‘另有任用’为名把老陈调回省里闲置起来。直到三个月以后,他才被安排到省化工厅给了一个党委第一副书记的闲职。你说,谁还敢再染指开发区的事呢?” 常务副市长李轶群说:“说穿了吧,旅游开发区是吴副省长抓的点,吴副省长是省委常委,董渭清就是利用了这面大旗才敢有恃无恐。长此以往,宁康的前途堪忧啊!开发区应该有人管管了。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江书记身上。”他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自己一饮而尽,曲文治又给他把酒斟满。 张克勤说:“你慢点喝。” 李轶群说:“没关系,今天高兴。江书记啊,不瞒你说,你在古岚对严寒的批评像一阵风一样席卷了市委市政府两座大楼。以前谁敢对严寒说个不字呢?江书记大概不知道,他是董市长以前最得意的秘书。因此,批评严寒毋宁就是批评他市长。好几个人向我打听古岚的细节,大家一致的评价是一针见血,痛快淋漓!如果江书记认为我是当面讨好你,那你就错了……”说着,他又举起酒杯,一仰脖把酒喝干。三杯酒下肚,李轶群的脸明显地涨红起来。 江云天说:“我那是就事论事。” 李轶群说:“是啊,可贵的是实事求是!来,江书记,我敬你一杯!” 张克勤说:“老李喝多了。” 李轶群说:“不多,文治,倒酒啊……” 江云天看得出李轶群不能喝酒,但他今天如此豪饮,江云天不知道为什么,其中原因只有张克勤知道。 那是几年前在竞选宁康市市长的时候,李轶群曾经为了维护市人大的“差额选举”,而违心地为董渭清陪过一次绑,虽然是“组织决定”,但这件事至今使李轶群心中不快。 那时,李轶群是宁康市排名最前的副市长。按照常规,如果本市市委副书记中没有担任市长的合适人选,而省委又没有从外地调入的打算,那么,宁康市市长一职的选举就应该由排位最前的李轶群为第一候选人。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宁康市市长的第一候选人竟然是排位最后的副市长董渭清。尽管时任审计局副局长的王炳华向市人大上书直谏,但最终没有能阻止对董渭清的提名。不过,虽然上级组织部门专门派人在市人大党员代表中做了不少工作,但选举的结果李轶群仍然获得了百分之四十七的选票,仅差董渭清六票而光荣落选,董渭清以微弱多数获胜。尽管如此,李轶群仍然为充当董渭清的陪绑感到羞辱。还好,省委考虑到他的影响和情绪,给了他一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头衔。但在市长分工的时候,董渭清好像把李轶群“常委”、“常务”的身份忘了,只让他分管在宁康经济结构中不占主导地位的农业,实际上董渭清是把他潜在的对手赶出了市区,赶出了除农业以外的所有领域,这不能不使李轶群感到委屈和愤懑。几年来一直缩着脖子过日子的李副市长终于看到宁康来了一位不看董渭清眼色行事的市委书记,这使他心里感到畅快,尽管这种畅快好像有些自私。这就是今天李轶群为什么如此豪饮的原因。 张克勤劝道:“老李,你不能喝就少喝点吧!” 李轶群说:“没关系,今天痛快!来呀!江书记,我敬你三杯!” 江云天真有些感动。 “李市长,我们少喝酒多说话好吗?”他说。 是的,江云天还真不知道前任市委书记陈德霖与董渭清曾经有过如此激烈的生死较量,看来宁康市旅游开发区还真是像他的老同学陈少峰说的那样不能触动。他也不知道严寒和董渭清的那层关系,他更没有料到对严寒的批评会产生那么强烈的震撼。如果张克勤和李轶群所说全是事实,那么宁康的这盆水还真是一眼看不到底。这时候他才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向左还是向右,向前还是向后,正在等待他的抉择。但是,不管他选择什么方向,他都不会轻松。因为摆在他面对的是两股方向截然相反的潜流。说心里话,此时此刻,他很感激张克勤和李轶群对他顶信任。因为他单枪匹马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需要有人理解他支持他,他迫切地需要一些与他推心置腹休戚与共的诤友和知己,只有这样,他的主张才有可能得到实施。而诤友和知己只能用真诚来换取,而不是凭借职位和权势。 “我非常感谢二位对我的信任,”江云天说,“开发区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刚才我接待了仙子大厦投资方的代理人林子南先生的女儿林莹,她向我反映了一些情况。如果她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那么,我的前任陈德霖组织的视察所揭露出来的问题就仅仅属于表层,这里面恐怕有更深层次的问题。但这需要调查,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我和董市长过去不认识,现在也还不了解,我不希望他是那样的人。二位把我当自己人,给我通报了一些情况,你们的一番苦心我非常理解,因此我会认真对待,请二位放心,我不会辜负大家包括二位在内对我的期望。请你们相信,朗朗乾坤,不容鬼魅横行,光明磊落,又有何惧何畏?王炳华同志说得好啊,不就是一顶乌纱帽吗?只要舍得这顶乌纱帽,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来,张书记、李市长,为了宁康美好的明天,我们干它三杯!李市长的酒可以让曲秘书长代劳!” “慢,慢!”李轶群摇摇头说,“江书记看不起我。我平时是不能喝酒,但今天不同,今天高兴啊!我看到了宁康的希望。所以这酒我是当仁不让,来,江书记,干!”平时很斯文的宁康市副市长李轶群今天一反常态,他不听江云天和张克勤的劝阻,举起酒杯一饮而进。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结果喝得是酩酊大醉。 “我没醉……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江书记……干!”脸色煞白踉踉跄跄的李轶群被扶下楼来的时候,他恍恍惚惚地感觉仍然是在和新任市委书记对酌…… 以上是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晚上,江云天和市委副书记张克勤以及常务副市长李轶群刚刚在香格里拉大饭店喝过酒,今天中午他又与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吴飞鹏来到这里。 昨天临分手的时候,张克勤告诉江云天,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几乎都有一个招待客人吃饭的去处,他建议江云天如果有客人就暂且到香格里拉来。 “等你熟悉了情况以后再自己选择饭店。”张克勤说。 “我在这里无亲无故,哪有什么客人呢?”江云天说。 “你不必着急,你的客人多得很哩,客人是不请自来,你不想请也不行!”张克勤说。 果然,昨天言犹在耳,今天他的客人就来了。 还是香格里拉大饭店的三楼六号小包间里,江云天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的客人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吴飞鹏一行。在座的除了江云天和吴飞鹏外,还有总经理助理安然小姐以及吴飞鹏的两个部门经理。市委秘书长曲文治也赶来相陪。 “吴先生,今天我们怎么喝啊?”江云天说。 “客随主便,江书记说怎么喝就怎么喝,我是舍命陪君子。”吴飞鹏说。 “山东人喜欢用大碗喝酒,我就是山东人。”江云天笑道。 “那就换大碗。”吴飞鹏不甘示弱。 安然说:“就用酒杯吧,这高脚杯也不小呢。” 于是秘书长曲文治先给吴飞鹏面前的高脚酒杯里斟上半杯酒说:“吴总,这么多行吗?五粮液度数不高。” 吴飞鹏看一眼曲文治说:“秘书长要是不怕留客,就请倒满吧。” 曲文治说:“几间房子宁康还是有的。”于是他给吴飞鹏把酒杯斟满,然后又给其他人照样子斟上。 江云天举起酒杯说:“欢迎各位到宁康来,我首先替石塔县的父老乡亲谢谢吴总经理。我希望飞鹏公司能够一如既往地支持石塔乃至宁康的工作,我们的合作前景将非常广阔。我想请吴总经理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联络更多的企业界有识之士来宁康发展,宁康将会为他们创造最优越的发展环境。俗话说先干为敬,那我就先干一杯,以表示我对吴总以及各位的敬意!”说完,江云天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吴飞鹏也举起杯说:“我只不过做了一点对自己有利的小事,不足挂齿!倒是刚才江书记的话使我感动。有气魄啊!好,千言万语都在杯中!”说完他也一饮而尽。 曲文治起身举杯邀请其他三位:“初次见面,请各位赏光,领导带了头,我们也不能落后,我们也干了吧!” 除安然以外,其他两位连连地摇手说:“我们实在不行,就意思一下吧。” 曲文治说:“要意思就没意思,咱们喝一半吧。”说着,他喝了一半。其他两位也喝了一口。曲文治知道他们在总经理面前不敢造次,所以也就不再勉强。只有安然没有动酒杯,曲文治向安然举举杯。 江云天说:“秘书长就不要难为安然小姐了,她是女同胞,不能喝就免了。” 安然说:“江书记将我的军是吗?我要和你单独较量。” 曲文治说:“眼睛向上是不是?” 大家都看着安然发笑。 安然甩一甩满头乌发说道:“酒水酒水,不就是一口水吗?这难不倒我!”说着,她举起酒杯爽快地喝了一大口,然后从容地掏出手帕在嘴唇上很利落地擦拭了一下。曲文治知道她作弊,但他没有说破。 看来安然是酒场上的老手。 吴飞鹏等大家笑过之后说:“江书记,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我说要和你做一笔大买卖,不知道你敢不敢做主啊?” 江云天说:“这要看什么买卖了,假设你要买我的市委大楼,我还真不敢像王炳华那样做这个主。” 吴飞鹏说:“我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我打算在你的旅游开发区买下一块地皮……”他停住,想看看江云天的反映。 “然后你再倒手卖出去,从中赚上一笔?” 江云天说。 吴飞鹏摇摇头:“不!我要在仙子湖畔建一座比仙子大厦规模更大的综合性服务设施。自从那次竞标失败以后我就产生了这个想法。” “是在赌气吗?”江云天说。 “我还没有糊涂到用自己的钱去无谓地赌气。从长远的观点看,一座仙子大厦远远不能适应未来宁康旅游业的发展,紫云山旅游开发区不应该只有一个服务设施。我保证在两年内给你在仙子湖畔竖起一座比仙子大厦更雄伟的现代化建筑。但是条件只有一个,我不想让宁康市插手,一切由我公司自己来运作。” 江云天端起眼前的酒杯看了看里面的酒,然后又把酒杯放回原处。 “吴总经理,你就这点要求吗?”他说。 “这在江书记恐怕不是难题吧?”吴飞鹏说。 江云天笑了,他说:“这也叫大买卖吗?这就是你吴总经理的气魄?” 吴飞鹏不知道江云天何以发笑,他反问道:“这买卖难道还小吗?” 江云天正色道:“我准备把开发区全部卖给你!你买得起吗?” 此语一出,顿时惊得在座的各位面面相觑。就连秘书长曲文治也毫无思想准备。他正两肘撑在餐桌上,双手握着酒杯专注地倾听市委书记和房地产开发商谈论大买卖,这句话竟使他手中的半杯酒差点晃荡出去。 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惊人宣言! 江云天这个宣言其实已经酝酿了很长的时间。 自从他正式到宁康就职的第一天,组织部长罗昆把关于成立旅游开发区管理局的报告送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开始考虑开发区未来的运作构架。尤其下基层跑了一圈以后,使他对那一片风景优美的地带未来所应采取的机制逐渐明晰起来。当然,他现在还来不及周密地思考这个构架的细节,但工业企业举步维艰的现状使他痛切地感 第九章 听到江云天要去矿山机器厂的消息,市长董渭清心里就不禁一怔,但他旋即又笑了。 这个消息是星期一早晨天还不亮的时候,王良臣副市长打电话告诉他的。那时候董渭清还在紫云山庄度假村静谧的小四合院里没有起床。 在紫云山庄痛快地玩了两天,使董渭清跟江云天下基层时积淤在心头的不快有所缓解。是的,他好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无拘无束地玩过了。在江云天没有到来之前他的确很忙,未来市委书记和现任市长的双重身份让他忙得不可开交。他简直是日理万机哪里有闲暇考虑自己?他甚至与夫人王雅坤也很少有时间在一起享受家庭的欢乐。现在不同了,新任市委书记来了,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但他需要稳住自己的阵脚,不能给他的阵营造成统帅一蹶不振的感觉,所以才有了这次蛮有情趣的“紫云之会”。他还知道,在公众面前他现在需要敛起锋芒,尽量缩小目标,不能给人造成对新领导心怀不满的感觉。是的,聪明人不会把肚子里的文章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那不是董渭清的风格。他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重整旗鼓的时机。他相信这个时机一定会来! 是的,董渭清不仅相信时机,而且还善于抓住时机,这曾经使他大受裨益。 ——几年前,当那个日本的高级佛教团体来紫云寺朝觐的时候,那个龟山村志老先生在宁康市外事办为他们举行的招待会上发表了一番感慨,说是中国人不懂得开发和利用美丽风景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他说“半个多世纪过去,紫云山依然故我,实在出乎意料”。他还说“如果把紫云山搬到日本,早就成了如同富士山一样举世闻名的旅游胜地”云云。原来这个龟山在抗战时期曾经充任日军掠夺宁康卧虎山煤炭资源的开采总监,对紫云山仙子湖一带非常熟悉,因此才有了以上的一番议论。当时,年轻的分管副市长董渭清听了以后感到脸上无光且心中不服。恰在这个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刚从国外考察回来,而他此次考察的项目正是国际旅游业。这不禁使脑筋活泛的董渭清突然就灵机一动,顿时就大开茅塞。他利用几天的时间,绞尽脑汁编制了一个开发宁康市紫云山旅游资源的建议报告,没有经过市委讨论,就直接通过在省政府当副秘书长的老同学杜立斌将这个报告送到了吴副省长的手里。没想到,此举颇得吴副省长的青睐,不久,他就专程来到宁康并提出要到紫云山一游。于是,当时的市委书记陈德霖就陪着吴副省长绕着波光粼粼的仙子湖转了半圈,然后又跟着他登上紫云山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吴副省长一路兴致勃勃,饱览了这里天赐的秀丽风光,最后他来到香烟缭绕的紫云寺大殿,并亲手点燃了三柱高香。但吴副省长没有在佛祖莲台前的蒲团上双膝跪倒,他只是把香插在硕大的香炉里便转身离开大殿。在接待室里,一直跟在吴副省长后面的董渭清突然越过陈德霖来到吴副省长面前,请他留下墨宝。吴副省长看看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然后笑着转动了两下手腕,接着矜持地走到早已准备好的书案前,略一沉吟,便捉起一支大号狼毫,在宣纸上挥下了一首五言绝句,道是:“缥缈紫云峰,虚幻仙子湖。佳境不胜览,长揖谢天赋”。落款是“吴竞存诗且书”。 一直在吴副省长旁边伺候的董渭清不由得高声赞叹:“好!笔走龙蛇,气象万千,大手笔!” 陈德霖不满地瞅一眼董渭清,他害怕这个鲁莽的副市长会惊吓了吴副省长。但吴副省长没有被吓着,他连连地摆着手说:“见笑见笑!” 事后内行人评论说,吴副省长的这幅字的确了得,他师法怀素和尚的书道绝非一日。现在这幅字已经刻成碑竖立在了紫云寺的碑林里。 但是,直到吴副省长挥毫的时候,市委书记陈德霖也没有弄清楚他此行的目的。只是大家回到市委在会议室座谈的时候,吴副省长突然问及宁康市委对紫云山发展前景的看法和打算,这一下把市委书记陈德霖问了一个措手不及。倒是副市长董渭清在危难时刻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救了陈德霖的大驾。当时陈德霖的心里还真有些感激这位副市长。但他哪里知道,董渭清暗暗越过了他这位市委书记,直接上书吴副省长的故事呢? 此后不久,宁康市旅游资源的开发就被列入了全省的重点项目。在吴副省长的直接指导下,董渭清在原有“建议”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使宁康市紫云山旅游资源开发规划成为在全省具有指导意义的样板。董渭清也因此在吴副省长心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这就为他日后的发达奠定了基础。 此后,尽管有人掣肘,但他仍然有惊无险地坐上了宁康市市长的宝座。 再后,与市委书记陈德霖在开发区问题的较量中理所当然的大获全胜。 这些都是因为在他的背后站着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这个巨人。 现在,面对他的新对手市委书记江云天,他董渭清的时机又来了。使他想不到的是,这个时机来得竟然这样快。江云天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将会自己走到一条死路上去。 …… 放在副市长王良臣枕边的手机连续的爆响把他从睡梦里叫醒,此时是星期一凌晨不到六点钟,他还在紫云山庄没有回到市里来。电话是市委秘书长曲文治打来的,通知他早晨八点准时到市委集中,陪同江书记到矿山机器厂视察。听到这个消息,王良臣不敢怠慢,赶紧把情况汇报给市长董渭清。 电话里,董渭清对王良臣说:“你马上回去!如果他要问起矿山机器厂的情况,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你明白吗?” 王良臣说:“我明白。” 放下电话,董渭清倚在床头上陷入沉思。 “那一壶不开你偏要提那一壶,这能怪谁呢?矿山机器厂,那里是可以随便去的吗?好戏开场了,等着瞧吧!” 准备跟江云天到矿山机器厂视察的人员陆续来到市委书记的办公室。第一个来到的是他的老同学,市计委主任陈少峰。他们见面,自有一番老友重逢的感觉。因为没有人在场,他们都显得非常随便。江云天问陈少峰:“我都来了好几天了,你为什么不来看我?连个电话也不打?” 陈少峰笑笑说:“我说过我不认识你呀!” 江云天说:“连你都不认识我,宁康还有谁认识我呢?” 陈少峰摆摆手说:“不!宁康认识你的人多了去了。” “这话怎么讲?” “石塔古岚之行,让你名声大振啊!” “你在挖苦我吗?” “不!恰恰相反。不过,我真为你担心。” 江云天说:”你担什么心哪!天塌下来自有地接着。你还不知道吗?我是个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的角色!好了,不谈这些,你过得好吗?“ 陈少峰叹口气说:”实话告诉你,不怎么好,我现在是妻离子散,孑然一身。” “快说!怎么回事?”江云天急切地问。 “一言难尽,等有了机会我慢慢跟你说。我想问你,到矿山机器厂是谁给你出的主意?”陈少峰说。 “没有谁给我出主意,我是看到了《情况反映》上有一篇报道才决定到那里去看一看的。”江云天说。 “是这样!” “有什么问题吗?” 陈少峰说:“矿山机器厂是个马蜂窝,如果有人给你出主意,那么这个人不是大奸就是大忠!” 江云天摇摇头说:“我不懂。” 陈少峰正要继续说下去,可惜有人进来了。进来的是市委副书记程普。陈少峰立刻就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从报架上随意拿起一张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起报来,那样子似乎和江云天很生分。 程普拍拍陈少峰的肩膀,并挨着他坐下来,他脸上依然是满面笑容。 “江书记,”程普问,“到矿山机器厂准备解决什么问题吗?” 江云天说:“最近一期《情况反映》上有一篇关于矿山机器厂的报道,你看了吗?我想到那里了解一些情况。” 程普敛起笑容,而后显出为难的神色说:“江书记,本来我应该陪你到矿山机器厂去一趟,但不巧得很,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我的老伴儿突然心脏病复发,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我是特地赶过来向你请个假。如果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办,我回去把她安顿一下,立刻就赶过去你看行不行?” “哎呀!你看你……”江云天听说程普的老伴儿病了很是着急,他说,“那你还跑来干什么呢?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不就行了吗?你快去送病人上医院,有什么事我回来以后咱们再商量。” 程普站起身来说:“那我就先走了,实在不应该呀……” 江云天说:“看你说哪里话?谁没有个特殊情况呢?你快去吧,一定要送医院,千万别耽搁了。” 等程普走出去,陈少峰从报纸上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早不病晚不病,真巧哇!”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经委主任赵凤翔和重工局长谢国栋…… 等大家聚齐的时候是八点十五分。 副市长王良臣最后一个来到江云天的办公室,一进门他就匆匆忙忙地说:“杂事太多,耽误了几分钟。江书记,矿山机器厂的情况我是不是先向你汇报一下?” 江云天说:“我们车上说吧。” 于是,大家起身下楼乘车直奔矿山机器厂。 在市委机关的面包车上,分管副市长王良臣向江云天介绍了矿山机器厂的一些基本情况。 矿山机器厂是宁康市一个拥有近四千余名职工的国有中型企业。这个厂始建于五十年代,距今已经有四十多年的历史。该厂主要生产煤矿采矿设备。六十年代,曾经被毛泽东主席接见过的全国劳动模范马喜顺就曾经在这个厂工作过。一提马喜顺,那时就连小学生都知道。马师傅是个革新能手,《人民日报》曾以《马喜顺一年干了十年的活》为题,在头版头条发表过对他的专访。也就是说,矿山机器厂曾经有过他的辉煌时期,它曾经为本省的经济发展做出过巨大的贡献。但是,改革开放以来,这个厂越来越不适应形势的飞速发展,几十年不变的产品越来越无法满足矿山日益现代化的要求。现有的生产设备非常陈旧,不能生产现代化的采矿设备,他们的产品大量积压,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市政府经过反复研究,认为要使矿机厂走出困境,就必须下决心投巨资更新设备。因此,三年前,市政府通过多方协调,从银行贷款八千六百万,厂方又利用职工集资入股的方式筹集资金五百余万,从国外进口了一条大型现代化综采设备生产线。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安装调试完毕。但由于工厂技术力量等方面的原因,这套设备一只不能正常运行。厂方认为这条生产线在设计方面存在问题。但问题在哪里?他们又拿不出确切的根据。目前,这套设备放在哪里不能运转,工厂负债累累,工人的意见很大,情绪也很不稳定。 “现在这个难题的确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副市长王良臣最后说。 “这条生产线是从哪个国家进口的?”江云天问。 “德国。”王良臣回答。 矿山机器厂位于宁康市北城的老工业区。 今天,关闭了近两年的工厂大门打开了,一些人在大门外迎候新任市委书记的到来。汽车在大门前停住,江云天等人从汽车上走下来。副市长王良臣向江云天介绍了厂长马万山,女党委书记彭梅,总工程师常力夫等矿机厂领导。在介绍厂长马万山的时候,他特意告诉江云天,马厂长是劳模马喜顺的儿子。 江云天握着马万山的手说:“马厂长,我刚听王市长说,你的父亲是个英雄啊!他老人家身体好吗?” 马万山说:“他很好,谢谢江书记!请到里面楼上坐吧!” 江云天说:“我想先看看你们的进口生产线好吗?” 马万山说:“好的!” 他们一行人走进工厂的大门。 正在这时候,一辆桑塔那轿车飞快地驶进厂门,在江云天他们身旁停住。车门打开,从车里钻出来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摄像机等摄录设备。 王良臣告诉江云天:“他们是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 江云天有些意外地说:“没有通知他们来呀,怎么……” 王良臣说:“路上正好碰见电视台的魏台长,随便说了一声,谁知他倒当真了?” 江云天说:“你是给我帮倒忙啊!” 一位手里拿着采访话筒的漂亮小姐走到江云天面前毫不怯生地问:“江书记,请你谈谈此行的目的好吗?”说着她把话筒举到江云天的面前,摄像记者也把镜头对准了他。 江云天笑笑对那小姐说:“看来你是电视台的记者了?请问尊姓大名啊?” 小姐说:“和您一样,我姓江,叫江蓝。‘春来江水绿如蓝’,江蓝。” 江云天说:“哦!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了?江蓝同志,嘴上留情啊!”他没有正面回答江蓝的问题就转身对厂长马万山说:“马厂长,咱们走吧!” 于是,市委书记江云天在大家的簇拥下向矿机厂生产区走去。 看得出,这是一座新建的具有现代气息的大型车间,车间里光线充足,显得很敞亮。墙壁上涂着乳白色的涂料,地板用特制的防滑瓷砖铺成,上面没有损伤和油污的痕迹。说明在这个车间里的确没有进行过生产。两排淡绿色的机械或蹲或站或躺,错落有致地安放在车间的两厢。各种仪表柜睁着一排排或红或绿或白的眼睛,像卫兵一样守护着仿佛正在沉睡的各种机械。 大家跟着市委书记江云天走进这座显得十分空寂的大车间。 车间里很静,人们的脚步声发出很大的回音。 机械上一尘不染,不像是为了迎接市里领导的光临而特意擦拭过。 是的,躺在地上的不是一堆钢铁,而是将近一个亿的人民币。 一群工人也闻讯赶来,静静地跟着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从车间的东头缓缓走向西头,仿佛是在瞻仰这些机械的遗容。 江云天在每座机器旁边走走停停,认真地审读机械上的英文标识。他知道,这一条生产线是德国莱特机械制造公司的产品,但标牌上没有出厂的日期,不知道莱特公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疏漏。 江云天边走边问身边的马万山:“在进口这套设备之前,你们到德国莱特公司考察过吗?” 马万山说:“我没有去考察过,当时我刚刚被民主选成厂长。我个人也不大同意花那么多的钱从国外进口一套设备。” “为什么呢?” “原因是省内煤矿大多不太景气,他们恐怕不大愿意投巨资购买全套综采设备,即便生产出来也不会有多大市场。” “你有什么想法吗?” “有想法也是枉然!” “这话怎么讲?” “我当时想,首先把矿机厂改制为机械制造有限公司,根据现有设备情况,市场需要什么就生产什么。我提出把矿机厂一分为二,一个分厂与铁路联营,转产生产货车车辆。因为铁路运力不足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车辆供应不足,一些单位购买自备车的势头也很强劲,市场前景很好。而除了车辆的车轮和车轴因为我们没有大型的锻压设备暂时不能生产以外,其他的机械部分我们都能拿下来。另一个分厂与农机公司联营,转产生产农用车,除发动机部分和轮胎我们不能生产外,其他机械部分我们也没有问题。而且农用机械将会越来越热,市场潜力不可低估。” “你这些想法跟市里领导谈过吗?”“谈过。但市里的领导说是要保住矿山机器厂这块曾经辉煌过的牌子,不同意我的设想,这些王市长都知道。江书记,今天我所以敢给你说这些情况,是因为我马上就会向领导提出辞呈!” “为什么呢?”江云天站住问。 “我这个厂长没法再当下去了。全厂两千多人和我要饭吃,银行天天向我逼债,我哪里来的钱啊?我宁愿还当我的工人!”马万山显然有些激动,他的眼睛里聚集了过多的水分,仿佛一挤眼,泪水就会从眼眶里喷出来。 江云天看见马万山竟然要掉泪,不知怎么,他一下子便火了。 “马万山!”江云天直呼其名大声说道,“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我江云天第一次到你厂里来,你就用不值钱的眼泪欢迎我吗?辞职可以,先把党票给我交出来!” 江云天的脸色有些发白,看来他真的生气了。在场的人都被惊得不知所措。电视台的记者赶紧关掉了机器,走在江云天身后的主持人江蓝吓得差点跳起来。 副市长王良臣也显得很激动,他也沉下脸对马万山说:“你这是干什么呢?江书记今天来不就是要给你解决问题吗?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一个过程嘛!你必须收回你刚才说的话,向江书记做出深刻检查!” 在场的只有一个人没有像江蓝那样被吓坏,也没有像王良臣那样很激动,他就是计委主任陈少峰,因为他知道这就是江云天真实的性格。江云天最看不起也最不能容忍男人流眼泪,,陈少峰对江云天那句是不是男子汉的话非常熟悉。 那是陈少峰刚从宁康的山沟里考上北京大学的时候,满口带渣的土话使当地的洋学生们感到好玩。他们给陈少峰取了个外号叫“老陈醋”。有一个长得白白净价像根豆芽菜的北京学生还放肆地在陈少峰的作业本上把他的名字划掉,然后写上醋酸的分子式ch3cooh,这使陈少峰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于是,他向豆芽菜下了决斗的战书。豆芽菜当然不甘示弱,于是,某天下午,就在未名湖畔小树林里的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陈少峰和豆芽菜一决雌雄的较力开始了。没有几个回合,从小没有出过大力的北京娃就被健壮的山里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谁知这时候,在一旁观战的几个北京娃呼拉一声一齐扑上前来。可惜双拳难敌四手,陈少峰终于被压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 当北京娃们打够了从陈少峰身上爬起来的时候,陈少峰坐在草地上,抚摸着被撕破的衣服,心里就突然涌起一阵痛感孤立无援的委屈,眼泪就不由自主成双成对从眼眶里滚出来,扑扑簌簌滴落在未名湖畔绿茵茵的草地上。那时他甚至连退学回家的念头都有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喂!陈少峰,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是男人你就站起来,擦干眼泪继续打!” 陈少峰抬头看看,他面前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高个子,这个高个子就是江云天。那一刻,陈少峰不知道怎么就受到了鼓舞,他用被撕破的衣袖抹了一把眼泪,突然从草地上窜起来,抓住一个还在叫他老陈醋的北京娃一下就把他摔倒在地上。其他的北京娃在惊愣了片刻以后又要一哄而上。“我看你们谁敢!”江云天吼了一声,他们都被这声吼镇住了。 “要打一个一个来!”江云天命令道。 可是,没有谁敢和红了眼睛的陈少峰较力对阵。于是,北京娃们在江云天的胁迫下一个个向陈少峰赔礼道歉,并凑钱给陈少峰买了一件新衬衫。江云天也因为他的仗义和公道成了班里公认的学生领袖…… 现在,在矿机厂的大车间里,江云天因为堂堂矿机厂厂长马万山即将掉下眼泪的表现而极其不满。陈少峰想,江云天这一声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会让马万山的身上长出不少力气。 果然,马万山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没有掉下来,他不好意思地对江云天说:“对不起,江书记,我收回刚才的话。” 江云天说:“这就对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嘛!走,到你的楼上我们细说。” 在矿山机器厂办公楼的会议室里,江云天他们落座。厂里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都来参加会议,不大的会议室里座无虚席。 江云天说:“现在我们还继续刚才的话题。我问你们,那条生产线为什么不能正常运行?你们研究过吗?” 马万山看看总工程师常力夫说:“常工你说说吧。” 常力夫说:“我们技术科进行了多次试车,证明机械本身所得出的参数和厂方提供的技术资料上的参数有很大的距离。有的机器甚至根本不能运转。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还请了华北理工大学机械系的教授和省重工厅的专家一起进行了实验论证,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这套生产线在设计上存在重大缺陷。他们怀疑这套设备是不是在世界上享有盛名的德国莱特公司的产品。” 江云天问:“这条生产线是通过什么渠道进口的?” 马万山说:“我只知道是通过波恩的劳尔斯环球商贸公司进口的,这家公司的情况我不了解。” 江云天又问:“安装调试的时候德国厂方来人了吗?” 马万山说:“来了三个外国人,他们说是莱特公司的雇员,在厂里住了一段时间。安装完毕以后经过调试达不到技术要求,他们说回国向公司汇报,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江云天问王良臣:“王副市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王良臣说:“现在看来,我们有可能是上当受骗了。” “采取了什么措施吗?”江云天继续问。 “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现在还没有什么好办法。”王良臣回答。 江云天听王良臣这样回答心里感到很不满意,难道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将近一个亿的资金白白扔掉了吗?“没办法”这句话应该从堂堂宁康市分管副市长的嘴里说出来吗?江云天强压住自己的愤懑的情绪没有发作,因为他还不了解进口这套设备的背景,他必须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下结论。 “王副市长,”江云天问:“进口这套设备最初的意向谈判我方是谁主持的呀?” 王良臣说:“是董市长,我也参与了。但谈判和文件的签署都是严格按照法律程序进行的,好像没有什么漏洞。” 江云天有些不快地说:“进口了一条不能生产的生产线,这个漏洞还小吗?” 王良臣说:“我们应当接受教训。” 江云天不客气地说:“你说的很轻松啊,用将近一个亿的资金买一个教训,你不觉得有点贵吗?” 王良臣说:“江书记批评得对,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江云天说:“现在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而是要想方设法挽回损失。我问你,事后和劳尔斯公司交涉过吗?” 王良臣说:“多次去过传真,一直没有答复。” “没有采取其他措施吗?” “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应当向劳尔斯公司索赔,还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啊,这是常识嘛!” 王良臣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江书记,我们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说完他点燃一支香烟就不再说话。 人们都在凝神地听着市委书记的问话,谁也没有注意到楼前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候,秘书长曲文治推开会议室的门,匆匆绕到江云天的背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的话显然使江云天感到意外。 “江书记,”曲文治在江云天耳边悄悄地说,“我公安局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些人来吧。” 江云天摆摆手说:“不必,我想不会有事的!”然后他站起来对马万山说,“马厂长,工人同志们想见见我,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我要求你做好两件事,一件是把你们和专家对生产线进行实验的各种数据和德国厂方提供的数据搞一份详细的对照材料。 第十章 市委副书记程普并没有按照江云天的一再嘱咐送老伴去医院。清早起床的时候,他的老伴的确感到心脏有点不舒服。市委秘书长曲文治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程普刚给他的老伴扶下了几粒救心丸,已经没有大碍。 程普的老伴心脏不好,长期病休在家,这是尽人皆知的实情。不管多大的干部,家里有病人也需要照顾,这无可挑剔。 当曲文治给他打来电话说明情况之后,程普放下电话坐在宽敞的卧室的沙发上呆了很长的时间。他一般不抽烟,只是在极其无聊或烦闷的时候才偶尔抽一支。这时候,他下意识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大中华,然后点燃,并深深地吸了一口。 老伴问他:“什么事啊?这么早就来电话?” 程普说:“江书记让我和他一起去矿机厂看看。” 老伴说:“那你赶快吃点东西去吧,我不要紧。” 程普知道老伴不要紧,况且她本人就是医生,她知道应该怎样照顾自己。但是程普不愿意和江云天一起去矿机厂,这倒不是因为别的,他只是不愿意招惹是非而已。老资格的市委副书记程普从来就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不愉快。他从来就以平易和大度在市委和市政府两座楼里受到人们的尊重。不管大小干部都敢当面叫他一声“老程”,别人行吗?不称官衔那还了得?但他不!他绝不计较别人叫他什么。他也从不教训人,不像张克勤那样整天绷着脸仿佛所有人都对他不起的样子。有人觉得他糊涂,其实他心里像一面镜子那样明明白白。正因为他明白,所以有时他就不免糊涂。 他不愿陪江云天去矿机厂,绝不是因为他对新任市委书记有什么看法,虽然刚听到江云天来宁康当家的消息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也曾经泛起过不舒服的涟漪,但他知道那怪不得江云天,因为到哪里去由不得他。从京城来到西部这样一个落后的省份,他相信那不是江云天自己的选择。后来他就愈加释然了,因为江云天坐在了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别人,也就是董渭清吧,他就坐不上了,这也很好!因为程普对董渭清的连连擢升本来就颇感意外。最后董渭清三个字竟然一下子排在了他程普的前面,说老实话,那时他的内心深处所泛起的就不仅仅是涟漪而是波浪。要论资格,宁康所有的地市级干部有谁可与程普相匹敌呢?还真是挑不出来。他从一个一般干部而副乡长乡党委副书记书记而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直到现在的市委副书记,程普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而每迈过一个台阶,他都留下了一个不仅能干而且能忍能让的好名声,他董渭清算什么呢? 当宁康市委书记一职空下来的时候,程普也曾暗暗地掂量过自己,他觉得自己坐那把交椅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这倒不是因为他不谦虚,实在是因为他的资格摆在那里而无人可与争锋的缘故。就连市委市政府各部委局的大小头头们也都看好于他。今年春节的时候,到他家拜年的人数明显地增多。他的宝贝孙子光压岁钱就收了十几万,达到了历年的最高水平,这就是一个人心背向的例证。 但程普明白,时势不同了,有资格有能力不如有关系,而关系靠毫不吝啬的铺垫,但他实在抹不下脸皮去低三下四地求人。但逼到这个份上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能眼看着该属于自己的位置被别人抢去,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也只好顺应时势,厚着脸皮找过几个在省里工作的老领导。但可惜的是,那些昔日曾经在各个岗位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是“廉颇老矣”,不是去了人大就是到了政协,他们只有进言的义务而没有拍板的权力。他也有心去找找曾经从他手下升上去的一些少壮派人物,但程普是一个过于看重自己脸面的人,他实在没有勇气登上那些小字辈的家门。 程普也很明白,在这方面他远远不及比他年轻比他会干的董渭清。但他真不愿意看到董渭清坐在市委书记这把交椅上,因为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恩恩怨怨,虽然董渭清坐在那把交椅上对程普不会有任何伤害,但程普还是从心底里腻歪这个趾高气扬的人物。人哪!就是这样奇怪。 现在好了,江云天来了,他和董渭清谁也不必再争了,都没有指望了。要得不到大家都得不到,这样很好。他现在只需尽心尽力地辅佐江云天把宁康的事情办好就是了。但程普还是有些担心,其中的原因有两层。一层是他觉得江云天既然是从天子脚下来,那么早晚还要回到天子脚下去。来基层仅仅是一个晋升的过渡而已。这叫“锻炼”或者“镀金”而不叫落户扎根,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他就会拍屁股走人。另一层他还觉得即便江云天决心在这里待上十年八年,恐怕也很难到头。因为他知道董渭清不会容得下他。而他在宁康毫无根基,能斗得过董渭清这条地头蛇嘛?前车之鉴,后车之覆啊!陈德霖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因此,程普不敢贸然跟在江云天的后面,给人造成“卖身投靠”的印象。那么,一旦江云天离去,他程普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他认为宁康的天下最终将是董渭清的,他程普是没有指望了,谁让他比董渭清早生十几年呢?这就是程普不愿跟江云天去矿机厂的原因。 是的。矿山机器厂走到今天这种地步,责任完全在董渭清的盲目决断。如果程普跟江云天去矿机厂,那么他作为兼管工业的副书记对此就不能缄口不言,在新任市委书记面前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而一旦开口就必然惹人,他惹的不是别人,而恰恰是市长董渭清…… 市委副书记程普坐在他家的卧室里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不去矿机厂这个是非之地为上策。恰好今天老伴身体不适,这给程普制造了一个可以让他的心理稍微平衡一些的借口。于是他亲自来到市委向江云天请假,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亲自跑一趟,而不是给江云天打一个电话,或者让他的司机给江云天捎一个条子。 程普回到家里以后,不知为什么一上午心情都不那么愉快。他感觉好像自己伸进别人口袋里的手被抓住一样别扭。他把自己关在楼下的书房里想读几页书,但他读不进去。他就那么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愣着。平时脸上总也抹不掉的笑容现在也偷偷地溜走了。他不知道江云天此时此刻在矿机厂做些什么?他更不知道江云天面对那条像得了瘫痪病一样的生产线作何感想作何处置?他有些替江云天担心。 说心里话,程普对江云天这位年轻市委书记的印象是很不错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江云天对他这位老副书记所表现出来的谦恭,他尤其感觉在江云天身上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潜质,这种潜质究竟是什么?他一时还说不清。这在江云天到下面跑了一圈回来以后,张克勤给他谈了一些有关的情况,更使程普感觉到江云天的确不可小觑。这么短的时间,他就从容地进入了角色,并准确无误地直逼宁康市身上痈疽,这不能不使这位老资格的市委副书记从心底里佩服。 但佩服之余,程普仍然有些不够满足,那就是江云天对宁康市最为敏感的痛点,即紫云山旅游开发区态度的暧昧。是他还不知道宁康有一个旅游开发区吗?显然不是,因为据他所知,就在江云天到任的第一天,组织部长罗昆就将组建旅游开发区管理局的报告及任用干部的建议名单一并送到他的手里。按理说,江云天应该找他这个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商量商量。但是,程普等了好几天也没有见江云天有与他商量的意思,这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是江云天对他产生了什么看法吗?是有人在江云天面前派了他程普的什么不是吗?这一次他没有陪同江云天去矿机厂,江云天会不会怪罪他呢? 程普就这样一上午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胡思乱想。怪不得他的头发过早地白了许多呢!看来平时经常面带笑容的程副书记活得并不怎么轻松。 正在程普坐在他的书房里任凭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地奔突驰骋的时候,矿山机器厂办公楼前的大院里正在发生着一场难以遏制的骚动。当人们看到江云天等市委市政府的领导走出楼门的时候,后面的人大概试图挤到前面一睹新任市委书记的风采,于是人群像潮水一样向前涌来。巨大的波浪从后面一直卷到前面,前面的人抵不住波浪的推动,便一下子涌到楼门前的台阶下。厂治安科穿警服的工作人员解下了皮带,粗暴地推搡着前面的人,不让他们登上台阶。 厂长马万山焦急万分,他一面催促厂办主任赶快接通扩音器,一面高声制止治安人员:“不许动手!” 秘书长曲文治站在江云天的身边,生怕新任市委书记有什么闪失。 情况来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太猝不及防。厂门外还有人蜂拥而来。门卫企图关闭大门但不能成功。 江云天觉得不能再等扩音器了,越等局面将越难收拾。他不顾曲文治的阻拦,沉着地走到台阶边。恰在这时,麦克风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厂办主任赶紧调好音量,并把麦克风摆在江云天的跟前。江云天看见年轻的厂办主任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同志们,我是市委书记江云天!” 江云天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矿机厂办公楼前的大院上空回响。 鼎沸的人声突然安静下来,人群也停止了骚动。 “大家想见见我,我也想见见大家!现在我们就算认识了!我想我们能够成为朋友!”江云天说。 人群又发出一阵骚动,但这骚动像一阵骤起骤落的旋风一样很快就消失了。 江云天继续说:“前两天我看到了一份材料,说矿机厂从国外进口的一条综采设备生产线将近两年不能投入生产,群众意见很大。今天我来就是要实地进行调查研究,寻求解决的办法。这条生产线压着国家九千余万元的资金,压着在场的职工几百万元的血汗钱,这不是一件小事啊!我作为市委书记,有责任有义务给大家一个明确的说法。我向大家保证,市委市政府一定尽快设法解决这个问题!” 电视台的记者忙着拍下这个场面。主持人江蓝拿着采访话筒一直站在江云天的身边。这时候她把话筒送到江云天的嘴边问道:“江书记,请问您将采取什么方式解决这个厂的问题?” 江云天说:“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德国的销售商提出索赔。” 江蓝又问:“如果他们不予赔偿怎么办?” 江云天说:“那就向国际仲裁组织提起诉讼,用法律手段讨回公道!” 下面有人鼓掌。 人群里有人喊:“我们没有饭吃怎么办?” 江云天说:“同志们!现在企业陷入困境,你们的生活发生了困难。这些党和政府都知道,我作为市委书记深感不安。但是,同志们也要理解政府的难处。据我所知,宁康市的财政也非常紧张,说实话,财政不可能拿出钱来给同志们发放工资。那么怎么办呢?只有靠我们自己去寻找出路。你们的马厂长有一个很好的想法,那就是利用原有的设备转产与其他资金雄厚的企业搞股份联合体,把企业推向市场。让市场管理企业而不是让政府管理企业。市场需要什么就生产什么。这就是改革!但是,这不是今天说了明天就可以见效的事情,需要有一个转轨的过程。我希望全体职工同志们要支持马厂长的改革措施,团结一致,共渡难关!我相信老劳模马喜顺的儿子马万山会带领矿机厂全体职工很快走出困境!” 江云天富有鼓动性的讲话激起在场的职工群众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时候,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从人群里走到前面,他说:“江书记,我是《宁康日报》的记者苏群。请问江书记,你对盲目引进矿机厂生产线,给国家和人民造成巨大损失的责任者怎样处理?” 这个问题使江云天感到意外。 苏群这个名字江云天见过,《情况反映》上那篇有关矿机厂生产线的短文就是他写的。但那篇短文好像并没有什么锋芒,而他提的这个问题却锋芒毕露。江云天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敏感而又极易引起麻烦的问题。面对眼前数千名生活在最低层,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的老百姓,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发众怒。因为他们对传闻中某些领导干部的腐败现象恨之入骨,但他们又束手无策,只能把对腐败的痛恨深深的埋在心底。他们时时都在潜意识里寻找发泄的机会,一旦拨动了他们那根看似麻木实则积储的神经,那爆发的能量是不可低估的。 是的,正如陈少峰提醒他的那样,他必须非常慎重! “你就是苏群吗?我应该感谢你呀!”江云天说,“是你给我提供了矿机厂瘫痪生产线的信息,否则我也不知道宁康还有这样一起涉外的严重事件,我也不可能这样快就决定到矿机厂来,那我也就没有机会和这么多工人兄弟见面。所以,我首先应该向你表示感谢!至于你刚才提得那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弄清楚进口这条生产线的真实背景,最终将造成多么大的损失也很难估计,因此,回答你的问题还有点为时过早。我不是算命先生,因此也就不能未卜先知,这有待于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不过,请大家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 人群很安静,人们都在专注地听市委书记讲话。没有窃窃私语,也没有拥挤躁动。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市里的哪一个头头脑脑这样真实地站在他们面前,不戴任何威势,不摆任何架子,面对面和他们平等地对话。他们其中有些人为了生产线问题曾经到市政府门前静坐过,但在静坐队伍周围除了有几个警察在游荡之外,没有哪个领导理会他们,他们最终只好在厂长的劝说下悻悻离去。眼前,新任市委书记就在他们的面前,这使大家从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而市委书记江云天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讲话更让他们信服。中国的老百姓实在是太好了!他们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领导不要居高临下,把他们真正当成人来看待就足够了。江云天做到了这一点,那么,老百姓也就不会难为他,而是给他报以阵阵热烈的掌声,这同样使江云天感动。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没有人再提问题,江云天便向大家挥挥手,然后走下台阶。因为他看见有几位上了年纪的人被挤在人群当中,其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尤其惹眼。他害怕人群散去的时候又要拥挤,他想走上前去扶持他们一把。他这并不是在有意作秀,因为他此时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他的老父亲,他的父亲也是一位白发苍苍的退休老工人哪! 秘书长曲文治赶忙上前想为江云天疏通道路,但人群马上就让开了一条通道,根本不需要他指挥疏导。江云天来到那位老人的面前,拉住老人一双粗糙的大手说:“老师傅,让您老人家受累了!” 那老人摇摇头说:“我不累,我今天高兴啊!我就盼着你们这些当领导的经常下来看看我们这些工人,这不失身份也不吃亏呀江书记!” 江云天点头称是。 这时候,跟在后面的马万山告诉江云天说这就是他的父亲。 “哦!您就是马喜顺师傅吗?”江云天举起老人那双手说,“毛主席曾经握过您老人家的这双手对吗?” 马喜顺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改革开放,我打心眼里赞成。可是有一点我弄不明白,过去说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现而今工人成了什么呢?你给我解说解说。” 这个问题真把江云天难住了。理论和实践的颠倒把工人主人公的论断几乎打得粉碎,他能说什么呢?他能跟这位沧桑老人讨论谁创造了历史这个越来越说不清的命题吗?他不能!江云天只好实话实说:“马师傅,我一时也说不清啊!但有一点我相信,没有工人农民我就没有衣穿没有饭吃,工人农民是我的衣食父母,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对呀!”马喜顺说,“可是现而今那些当领导的有几个会这样想呢?他们的心里但有一点这样的念想,矿机厂也不会走到这般田地!” 江云天诚恳地说:“您老批评得对啊!” 马万山说:“爸,你说这些干什么?江书记这不是来了吗?”然后他又转向大家大声说,“没事了,大家散了吧!今天下午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到厂部开会,讨论恢复生产的问题,大家互相转告一声!” …… 这天中午,吃了一餐毫无滋味的饭,市委副书记程普正想到书房的床上躺一会儿,不想电子门铃“叮咚”地响了几声。大中午有谁会来呢?肯定不是他的儿子也不是他的女儿,最近一段时间他不让他们回来。这是因为前一些日子,市周易研究会的会长,那位形容古怪的王先龄先生来看望他,顺便给他算了一卦。他把三个铜钱放在一个竹筒里,让程普随意摇动,然后倒出来,如是三摇,便成为一卦。王先龄解释说,从卦象上看,你与儿孙辈似有些妨碍,因此半年之内最好不要和下辈尤其是孙辈人在一起。程普本来不相信占卜一类的迷信,他听了只是哈哈一笑,并不当真。但王先龄会长一再地强调,周易是科学因而不可轻看。程普不愿扫王先龄的兴,答应一定照办。但等王先龄走了,程普也就把这件事丢到九霄云外了。恰巧第二天是双休日,儿子和女儿两家人回来看望他。五岁的孙子和四岁的外孙女争着往楼上跑,结果两人跑到楼梯半腰的时候,外孙女突然跌倒就从楼梯上滚下来。多亏程普就跟在两个孩子的后面,总算没有出什么大事,外孙女哭了几声就破涕为笑。这本来没有什么奇怪,但程普突然就想起了周易研究会王先龄会长说的话,于是他立刻就让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带上他们的孩子走人,并告诉他们,半年之内不要带孩子回来。儿子女儿不知道平时就连对两个孩子喝斥一声都不允许的父亲今天犯了什么病,但程普不便说破,硬是不顾两个孩子的哭闹,执意把他们撵出门去。当孩子们出门的时候,程普感觉仿佛生离死别似的,心里别提多么不是滋味,他不由得就掉泪了。事后他的老伴在电话里给儿子女儿做了解释,于是,儿子女儿便不敢造次,而今已经两个多月了也不敢登门。有时程普实在想他的孙子和外孙女,就挨个给他们打电话。因为在电话里说话是没有妨碍的,只是不能见面。这是程普后来请示了那位王先龄先生才敢这样做的…… 就在程普犹豫的时候,门铃又响了几声,他不得不去开门。使他没有想到的是,站在他家门口的竟然是市委书记江云天和秘书长曲文治。程普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惊愣了片刻之后赶紧向门里让客。“啊呀!是江书记,快请快请!”程普说。 “我来看看老嫂子,她好些了吗?”江云天问。 “好些了,好些了!叫江书记挂念着,真不好意思!”程普连连地道谢,他看见曲文治手里还提着一大包东西,心里就不由得感到有些内疚,“还拿这么多东西,让我说什么好呢……”他真有些手足无措。 是啊!这不是颠倒了吗?只有下级去拜访上级,哪里有上级提着礼物登门看望下级的道理呢? 江云天笑着说:“这是我和曲秘书长送给病人的,不是给你的。” 程普把江云天和曲文治让到客厅,又赶紧上楼去叫老伴。 “谁来了?”老伴一边下楼一边问。 “是江书记专程来看你这个病人!”程普把“病人”这两个字说得很重。 “你呀……”老伴说。 程普扶老伴走进客厅,江云天走过来搀住她问候道:“老嫂子,病好些了吗?” “老病了,不要紧,有劳江书记了!” 程普告诉江云天,他的老伴姓温,叫温馨,是市医院妇产科的大夫,病休在家快一年了。等大家坐下,温馨笑眯眯地盯着江云天看,好一会儿,她说:“老程说的没错,果然仪表堂堂!” 听温馨这么说,江云天不由得呵呵笑起来,他说:“是吗?您是在有意夸奖我吧?我能配得上仪表堂堂这个词吗?” 温馨说:“当之无愧呀!” 曲文治插话道:“江书记有所不知,温大夫是个大诗人呢,发表过不少作品。” “是吗?温大夫的名字就很有诗意呢!”江云天说,“我爱人是个小作家,他叫路菲,你们是同行啊!” “路菲?”温馨若有所思,“哦!想起来了,前两个月《小说界》上有篇小说,题目是什么来着?噢!对了,《懒洋洋的》,署名就是路菲,是你爱人吗?” 江云天说:“是她。温大夫也爱看小说?” 温馨说:“是啊!那篇小说写得好,把现在人们那种无所适从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呢!” 江云天笑着说:“没想到,路菲在千里之外找到了知音。她说要来宁康看看,等她来了,我把她领来,诗人和作家大概会有共同语言。” 温馨摆摆手说:“我算什么诗人?诗是年轻人的梦,我老了,没有梦了。” 江云天说:“老了才会深刻,这是年轻人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感觉到老,况且温大夫并不老!” “这么说我还有希望?”温馨笑眯眯地问江云天。“当然有希望!”江云天说,“古语说:‘诗言志’,那么志在哪里呢?曹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只要志存高远就永远不老!” 温馨由衷地说道:“江书记,这真应了一句话,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听你的!” 大家发出一阵开怀的畅笑。 温馨知道江云天和程普有事要谈,就站起来告辞。曲文治也告诉江云天,他要到报社和电视台去一趟,也要先走一步。江云天让他顺便通知计委的陈主任,请他下午下班以后到市委去一趟。曲文治和温馨告辞出去,程普家的客厅里就剩下江云天和程普两个人。 “江书记,今天实在是……”程普歉疚地说。 江云天摆摆手说:“没什么,你不必介意。程书记,我想问你,矿机厂生产线的事你了解吗?” 程普说:“那时我正在省委党校学习,具体情况不太了解。这事是董市长一手操办的,我虽然是分管工业的副书记,但董市长大概不愿干扰我的学习,因此就没有和我打招呼。我这个人年龄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也就没有过问。事后听到一些议论,不过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凭。例如有人说董市长是慷国家之慨,拿钱去送人情。但具体送给谁又怎么个送法谁也说不清。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董市长把生产线给引进来了。花了钱总算买回了东西,至于这个东西贵贱好坏那就是另一码事了。”看来程普说话很谨慎。但江云天还是能从他的话里隐约品出一些苦涩的情绪。 其实程普并不是一个自甘被冷落的糊涂虫。引进一条价值近亿的生产线,这是牵动全市经济神经的大事,作为分管负责人,他理所当然应该关注应该过问应该参与。但是,人家不让他关注不让他过问不让他参与,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打,他有什么办法呢?那他就只好老老实实在党校潜心地读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不是程普的风格,程普的风格是明明白白的糊里糊涂。人生难得后退一步,而要后退一步就必须先停住脚前后左右看一看,等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想透彻了,于是也就不得不糊涂了。所以糊涂是明白的极致,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一般人是很难成就这种从苦涩人生里提炼出来的心灵感悟的。 江云天接着程普刚才的话头说:“九千多万买回了一堆废铁,每年还要向银行缴纳近千万的利息,矿机厂用什么缴啊?现在已经三年,就这么拖着吗?到什么时候算完呢?几千名工人兄弟要吃饭啊!” 程普叹口气说:“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江云天说:“我想听 第十一章 董渭清在离开紫云山庄的时候,让纪检委副书记、他的老同学张辉通知工商、税务和审计三个局的局长上午十点在市政府小会议室开个小会。然后他们就一起离开紫云山庄回到市里。他们回到市里的时间大约是星期一上午九点多钟,这时候,江云天正在矿山机器厂的大车间里检阅哪一条一动不动的全自动综采设备生产线。董渭清回到市政府他的办公室,就给他的夫人王雅坤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不在家的这两天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王雅坤说,香港东方投资公司的副总裁康祺先生发来一份传真,说该公司有意在紫云山旅游开发区投资,投资项目拟为室内高尔夫球场和室外高尔夫球场以及华北第一家高尔夫俱乐部。地点选在奇村以南有一座小山丘的那片农田上。请宁康方面把土地的报价电传给东方公司。如价格合理,香港东方投资公司的总裁张李玉萱女士将亲赴宁康进行考察和洽商。 董渭清暗想,这大概是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在康祺身上下的功夫起了作用。“这个婊子!”董渭清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问王雅坤:“她什么时候来?” 王雅坤说:“没有确定时间,大概是等我们的土地报价。” 董渭清说:“你立即给康祺发电传,关于地价问题就说我们马上与有关部门进行测算,不日将可电告。并让她以市政府的名义正式向张李玉萱女士发出邀请。” 这件事对于董渭清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这说明他的开发区又向前大大地推进了一步。尽管江云天去了矿机厂,给他的心里抹上了一层阴影,但他相信那是江云天自己给自己的脖子套上了枷锁。因此,市长董渭清的心情很好,因为宁康的旅游开发区才是他成败的关键。他放下电话,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开始静下心来处理待批的文件。手头是一份市文化局申请拨付办公经费的请示报告,他连看也没有看就把这份文件随手丢到一边。凡是向他要钱的事他都要再三地斟酌,能不给的就不给,因为市长不是摇钱树。他又拿起一份文件,这是市文明委和宣传部联合下发的创建文明城市的规划(征求意见稿),董渭清看了看题目,又随便浏览了几行就大笔一挥,批上:“拟同意,内容似应再具体些。”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电话铃响,是纪检委副书记张辉从小会议室打来的,说是参加会议的人员已经到齐了。董渭清说知道了,于是他把铅笔扔到写字台上,然后拿起他的文件包向小会议室走去。 参加会议的人不多,包括市长董渭清在内一共只有五个人。会议主要由市长通报情况并布置任务。任务交待清楚以后董渭清说:“市委市政府对这件事很重视,说心里话我也不愿这样做,但群众反映强烈,我们就不能不管。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去办,具体怎样做你们商量吧。你们都是内行,我不给你们划任何框框。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你们这次下去最好一无所获,因为我怀疑这些举报的真实性。我唯一希望的是你们能摸到真实的情况,如果查不出问题不是更好吗?可以还同志一个清白嘛!我们一定要抱着对同志高度负责的态度,把这件事办好。好了,我还有个会,就不陪大家了。这件事就由纪检委张副书记负责,下面你们具体地议一议,尽快拿出一个计划并尽快实施。大家有什么困难和要求请张副书记转告我。”董渭清说完就站起身走出会议室…… 下午董渭清没有到政府上班,而是来到了世纪大酒店的总统套间。好在他是市长,会议多应酬多,没有人管得了他的行藏。他这次来世纪大酒店不是为了消遣,而是要与副市长王良臣商量一些事情。因为在他的办公室不太方便,人来人往,电话频频,他们不能集中精力进行谈话,而这里绝对没有人来打扰。 “这么说他真的要干了?”深深地埋在总统套间松软的大沙发里的市长董渭清听王良臣详细介绍了江云天在矿山机器厂的活动情况以后冷冷地问道。 “看来是这样。”王良臣回答说。 董渭清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他的脚步虽然很沉,但却没有一点声息。 董渭清对江云天执意要与德国劳尔斯公司打这场官司可以说是喜忧参半。所喜者是因为他一旦付诸行动,这将极有可能导致他的迅速倒台。至少将会在他的椅子下面埋上一颗说爆炸就爆炸的不定时炸弹,这是董渭清所求之不得的结局。所忧者是因为不管江云天这场官司打赢或者打输,他董渭清都不会轻松,因为那条生产线毕竟是他主持引进来的。官司打赢了,江云天当然是功勋卓著志得意满,即使第二天他就不得不卷铺盖走人,那也是光荣地赴难。官司打输了,对于江云天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他毕竟是在为宁康为矿机厂为老百姓尽力。而对于他董渭清来说他都将难辞其咎,他都将成为被宁康人唾骂的罪人,因为造成矿机厂今天这种局面的始作俑者不管怎么说都是他董渭清。 董渭清沉着脸背着双手在总统套间的大客厅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此时,他真有些痛恨那个狗屁劳尔斯公司。 当一年多以前董渭清听说他亲手引进的那条生产线根本就不能运行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大相信。被他当神仙一样供奉的劳尔斯怎么会骗他呢?这不可能!但当专家们几次会商而后言之凿凿地证实了这一点的时候,董渭清才真正尝到了上当受骗的滋味。这也就是说,他董渭清用将近一个亿哗啦啦响的票子买回来的是一堆废铁。情急之中他也想到了要跟狗日的劳尔斯打一场官司,这一点常识他还是有的。但他思来想去,又不得不按下满腔的怒火。因为这个劳尔斯不是别人,而是他的恩人吴竞存吴副省长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做吴飞鲲,劳尔斯是他给自己起的洋名。而那条生产线又恰恰是吴副省长从中牵线搭桥。倘若与劳尔斯打官司,不就是去撕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的面皮吗?董渭清怎么敢呢?尤其要命的是,劳尔斯在对待董渭清个人方面却非常讲信用。待宁康方面将全部款项付清以后,劳尔斯即按照预先的许诺,分毫不差地付给了他百分之二的佣金,共计二百余万。劳尔斯想得很周到,他用董渭清的名字把钱存在了一家外资银行里。交到董渭清手上的只是一张存单。如此一来,他还能打这场官司吗? 董渭清走到总统套间的落地长窗跟前,拉开丝质的纱帘望着窗外。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窗外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城市高低错落的楼宇和街道上来往穿梭的车辆以及像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展示着现代生活忙碌的景致。以往,董渭清看到这一切总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畅快,因为他感觉自己是这座城市命运的主宰。而今天董渭清市长的心情却十分灰暗,远没有眼前的景物那样敞朗。 是的,在紫云山庄小四合院卧房的床头上,当他刚刚听到江云天要到矿机厂去的时候,他所想到的仅仅是此举可能会给江云天带来的厄运。那时,他光顾了高兴,竟然忘记了江云天这一举动对他董渭清有什么影响。现在他才很切实地感觉到了其中潜藏的危机。 “董市长,”王良臣见董渭清站在窗前沉默不语,就进言道,“我看最好是设法阻止他,否则,官司一旦打起来,我们脸上都无光。” 董渭清离开明亮的落地长窗踱回到沙发旁坐下说:“谈何容易啊!” 王良臣说:“那怎么办呢?我们也不能等着让别人往自己的眼里插棒棰呀!” 董渭清沉吟良久终于做出决断:“你马上把我们和劳尔斯公司签订的所有协议与合同文本找出来全部送给江云天,你还要争取参与这场官司!你明白吗?” 王良臣还真不知道董市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不明白……”他说。 “就这么办,你慢慢会明白的,你去准备吧!” 董市长的话毋庸置疑,王良臣只好站起来告辞。被董市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市长王良臣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竟然向江云天举起了白旗。他深知这不是董渭清的风格,他的上司绝不是一只任人牵着鼻子走的牛,他是一只诡计多端的狼或是一只凶狠残忍的猎豹。对于对手,他是从来不留情面的,何曾像今天这样表现得如此软弱呢?是他惧怕了江云天吗?不会的,绝不会!那么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王良臣揣着满腹的狐疑离开了世纪大酒店的总统套间。 等王良臣走了以后,董渭清先给他的夫人王雅坤打了一个电话,说他今天下午要去一趟省城,恐怕明天才能回来,让她晚上不要等他。当领导的作息无常,时间不属于自己,王雅坤懂得这一点。董渭清接着又拨通了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的电话,说他要借用一下她的那辆奔驰轿车马上跑一趟省城。车是领导的影子,董渭清不想用自己的那辆奥迪,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沈筱宁问他这么急到底有什么大事?董渭清说等他回来以后再告诉她。于是市长董渭清在下午将近四点的时候坐着沈总经理的“大奔”悄悄离开了宁康…… 星期一这天是多事的一天。 这天晚上发生了三件重要的事需要详细记述。 第一件是宁康市老资格的市委副书记程普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此人是宁康市周易研究会的会长王先龄先生。 王先龄原是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此人对文学有非同一般的研究,写过不少凡夫俗子们需要费尽心思也难以全部解读的文学评论,还发表过凡夫俗子们读上十遍八遍也不知所云的先锋小说。他主张用第三只眼睛看世界,用第三信号系统写小说。他的文学主张和文学实践被一些人认为是超时代的发明。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兴趣突然转移到对《易经》的研究上,说不定他会成为超时代文学的先驱者呢。 王先龄这个人很怪,常常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在他迷恋上《易经》不久就突然出人意料地辞去了师范大学副教授的职衔而创办了周易研究会并自任会长,又出人意料地领了营业执照开始为人们预卜凶吉消灾免祸指点迷津。令人称奇的是他的占卜十有八九准确无误,因此他的买卖也就出奇得好。 大家都说王先龄先生是一位奇人。 奇人自有奇像。他今年五十多岁,长得宽额尖颔瘦骨嶙峋,鼻子略显鹰钩,嘴唇两角低垂,颀长的人中两侧长着几根焦黄的胡须,头顶基本无毛,而脑后却长着半圈儿长长的头发,猛一看会使人想起林彪元帅,只是他的眉毛过于稀朗而已。 程普和王先龄可以说是老熟人。就在王先龄辞去师大的公职,尔后成立周易研究会的挂牌仪式上,被王先龄下了红帖邀请前来参加的市里的领导,除了文联和作协两位有职无权的主席以外,只有程普一个实权人物。这使王先龄有些悲哀又有些感动,于是他们就认识了。后来王先龄立志救民于倒悬,要领一个那种营业执照,这理所当然地被工商局拒绝。于是,王先龄想起了程普,他便硬着头皮忐忑不安地敲开了这位市委副书记的家门。还好,程普没有把他拦在门外,而是热情地把他让到书房里。不仅如此,还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开办一个心理咨询服务所,他还亲自给工商局和卫生局打了招呼,王先龄才得以名正言顺地开业。因此,王先龄就十分感激这位没有架子的市委副书记,于是,他也就经常到程普家里走走。 现在王先龄先生就坐在市委副书记程普家的书房里。 王先龄是今天下午被程普打电话邀请前来下棋的。 王先生不喝茶,因为水一经泡茶就失去了天然的品质,所以程普用精美的景德镇扣碗给他奉上一盏白开水。 “普公唤我来真要与我对弈吗?”王先龄问。 “是啊!这还有假?”程普笑着回答。 “我看未必呀!”王先龄说。 “为什么?”程普问。 王先龄眯起眼睛望一阵程普的颜面而后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程普说。 “我明白了你的糊涂。”王先龄说。 “我越发地糊涂了。”程普说。 王先龄发出一阵笑。他的笑声也很古怪,会让人想起半夜里落在屋顶的猫头鹰。他笑过之后说道:“普公无非是想让我给阁下预测一下凶吉。其实呢,今天下午你给我打来电话以后我就给你卜了一卦。卦象告诉我,普公面前遇到了一座山。不往上爬就会获罪于天,若往上爬呢又怕得罪于地。究竟应该怎么办呢?普公有些左右为难,因此糊涂了。对吗?” 程普只是望着王先龄笑并不回答。 王先龄接着说:“我知道普公并不相信占卜,因为你是共产党的干部,唯物主义者,这不奇怪。但唯物和唯心都不太科学,‘唯’字本身就是极端,而极端一定偏颇,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吗?其实在‘物’外和‘心’外还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鬼神的世界,而是一个过去和未来信息传输和重现的世界,就像现在的信息网络。它们的区别就在于现在的信息传输是现实的,而那个世界里所传输的信息是过去的和未来的。这是一般人所不能看到也不能感觉到的。你必须用第三只眼睛才能看到,用第三信号系统才能感觉到。当然,我这样说你大概仍然不会相信,即如前些日子我提醒过你的那样,你所以下决心不让儿孙登门,并不是相信了我的预卜,而是相信万一。我敢说,对于我的预卜即便到现在你仍然在信与不信之间。那么你怎样才能相信呢?那只有坚持不信将来看到结果以后再信。但是有些事情人们是不愿意看到结果,因为看到结果以后一切就晚了。于是就权且按照去做,这是一般人的心态。而按照去做了,事情一般就不会发生。事情不会发生你也就只能处于信与不信之间,这很好理解。而我宁可不让事情发生也不强求别人必须相信,你只要将信将疑地按照去做就行。” 程普笑眯眯地听着不加任何评论,他想试试王先龄究竟能不能明确地道出他的心中所想。但他也不能不承认刚才这位王先龄先生说的有点意思。 王先龄端起面前那盏漂亮的细瓷该晚儿呷一口里面的白开水然后放下又继续说道:“世间的事情真假是非难以明辨。真也是假,假也是真,是也是非,非也是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是什么是非,本就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说它是真它就是真,说它是假它就是假,说它是是它就是是,说它是非它就是非。这要看是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说。我研究过中国历朝历代的官场,结论是基本没有真假是非可言。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强者尊者即真即是,弱者卑者即假即非,现在的官场恐怕也逃不出这两句话。” 王先龄又端起那个盖碗儿抿一口碗中的白开水。 “普公,让你等急了吧?我这就要说到你要问但没有问的问题。前面我说到你遇到了一座山,这该怎么办呢?其实很简单,往上攀登就是了,与普公绝无妨碍的。如此而已!” 程普呵呵地笑出声来:“王先生,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呢?” 王先龄道:“普公不可能明白地问,我也不可能明白地答。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就够了。最后我有几句话看是不是能解普公心中的疑团,即无仇有隙,无恩有威。有难无险,有功无悔。”说着,王先龄站起身拱拱手继续说,“今天就打扰至此,告退告退!” 程普也站起来说:“我是请王先生来下棋的,怎么?这就走吗?” 王先龄说:“改日一定奉陪!” 送走王先龄以后,程普回到自己的书房里仔细琢磨这位怪人的话,他越发觉得此人非同一般。尤其最后那四句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底里,不由你不信。他不知道这位王先生何以如此料事如神,说不定他真有什么第三只眼睛和所谓第三信号系统呢!这第三信号系统是什么,程普还真是弄不清楚。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有了王先龄的这番点拨,程普今天一天都忐忑不安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一些,眼前扑朔迷离的雾霭也开始消散。是啊!程普怕什么呢?半辈子蜷曲着身子夹紧了尾巴做人,他又得到了什么呢?为什么就不能直起腰来舒舒展展地做一回人呢?越是患得患失就越是得不偿失,程普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奥妙无穷的道理。于是第二天上午一上班,程普就来到了江云天的办公室。 “江书记,”程普对江云天说,“我认真地想过了,矿山机器厂生产线的事的确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都已经拖了近两年了,应该尽快给群众一个交待。如果江书记不来倒也罢了,事实是江书记你来了,如果再拖下去就显得我们这些当领导的真的没用了。我就来牵这个头吧,不过我这个人能力有限,还请江书记多指导哇!” 江云天听程普这么说就由衷地笑起来,他说:“好哇!那我就预先谢谢程书记了。我知道这件事难度很大,与外国人打官司我们都没有经验过,单靠我一个江云天怎么行呢?所以还必须请程书记你出马呀!具体怎样做你与司法局有关人员一起研究一个方案出来我们再商量你看怎么样?” 程普说:“好的!我这就着手进行。” 当程普走出江云天的办公室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愉快的,浑身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这天晚上发生的第二件事是在江云天的办公室里。 宁康市计委主任也就是江云天的老同学陈少峰是吃过晚饭以后来到江云天的办公室的。江云天让陈少峰到他这里来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因为今天早晨他说了一句自己“妻离子散,孑然一身”的话,着实让江云天吃了一惊,他想弄个明白,所以就让曲文治通知陈少峰来了,因为毕竟他们是老同学,感情非同一般。 “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俩面对面坐下以后,江云天便开门见山问陈少峰。 “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陈少峰不愿提他的伤心事,“你知道那个劳尔斯是什么人吗?” 江云天打断陈少峰:“我现在不管什么劳尔斯,我现在就是要管一管你!” “嚯!又多了一个婆婆。”陈少峰说,“很简单,我们过不到一起,离了。” 江云天说:“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了她连考研究生都可以放弃,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陈少峰说:“人是会变的嘛!没有什么奇怪,眼下不少时兴离婚吗?” 江云天说:“那要看究竟是谁变了,你给我实话实说。”“都变了,都变得不能互相容忍了就这么回事。” “她在哪里工作?” “你还不知道?她就在你的身边呀!洛霞,知道吗?” “哦!是她?我说她怎么整天郁郁寡欢呢!” “她,郁郁寡欢?哼!她高兴还来不及呢!”陈少峰说,“可惜委屈了我的儿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江云天恳切地说。 “我看你还是不要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你的麻烦就够多的了。”陈少峰也十分恳切地说。 “要是别人我当然不必去管,可你就不同了,谁让你我上下铺睡了四年呢!”江云天说,“再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请你帮忙,我不能让你背着包袱上阵。我问你,你和洛霞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吗?比如你和她另有所爱?” 陈少峰神色黯然地说道:“这你需要去问她。是她不爱我了,她爱她的舅舅!” 江云天有些生气地说:“简直胡说八道,陈少峰,你是怎么搞得?净说胡话!现在你跟我老实说明白,我看洛霞不是那种人。” 陈少峰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唉!其实这也怪不得她。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毛病,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生就的爱认死理儿,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要不是这样,我现在恐怕就不仅仅是个计委主任。你想啊,就连市委书记都敢得罪,还有我的好果子吃吗?洛霞就死见不得我这一点。就因为我看不上市委书记陈德霖胆小怕事明哲保身,宁可无所作为也不敢挺直腰板的为官作派,我斗胆刺激了他一下,结果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我和洛霞之间从此就埋下了迟早要分道扬镳的种子。你大概还不知道,前任市委书记陈德霖是洛霞的亲舅舅……” ——这事说起来与紫云山旅游开发区的仙子大厦有关。那是去年冬天吧,有一天仙子大厦的投资商林子南先生来到市委要见陈书记。林子南是从不到市委来的,他只与政府方面打交道。不知道这位台商为什么突然屈尊来到市委。不巧的是陈书记到省里去开会,那时陈少峰是市委办主任,他就接待了这位林先生。 林先生六十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稍微有些发福,头发花白,唇上留着短髭,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在市委办主任陈少峰的办公室里,陈少峰与林子南相对而坐。 “林先生,”陈少峰做了自我介绍以后说道,“你找陈书记有什么事吗?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林子南长叹一声说:“我是不得已才敢贸然前来拜会陈德霖先生的,可惜他不在。董市长不肯见我,开发办又冷着一张脸,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们。现在我是求告无门哪……” 陈少峰沏了一杯茶放到林子南面前说道:“请林先生慢慢说。” 林子南说:“贵党对台的政策高瞻远瞩,本人深信不疑。贵党心胸博大不计前嫌,本人也佩服之至。我很赞成血浓于水的金玉良言。因此我才敢来家乡投资,以尽游子对故土的绵薄孝心。父辈曾经与贵党有阋,我携巨资来家乡也有替父辈赎罪的意思。但我辈并无仇怨,唯望平等相待,互利互惠,并无其他奢求。因此尽管有些委屈,但仍以信誉为重而不失前约,将一应款项如数如期汇至并无拖延。全部工程在三年内完成并交付使用,现在已经逾期一年半的时间,,就连主体工程也没有高峻,内装修更是遥遥无期。如此违约令人震惊。如果要在国外,承包商必须赔偿由此给投资方造成的经济损失。可是,开发办不追究承包商的责任,却提出让我方追加投资,这是我实难从命的……” “竟有这样的事?”陈少峰感到有些吃惊,“林先生,你找陈书记是想跟承包商打官司吗?” 林子南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不!我这个投资方连工程的招标权都没有,哪里还有权和承包商打官司呢?直到现在,我连承包商的面都没有见过。我面对的是宁康市政府啊!我只希望陈先生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过问一下此事,工程不能再无限期地拖延,我拖不起呀!两个多亿的资金放到这里,我每天的损失就达十几万哪!” 林子南真是痛心疾首,他说以上这些话的时候显得黯然神伤而又束手无策,那心情的凄楚和矛盾真是难以言状。 市委办主任陈少峰被深深地触动了。这不是林子南一个人的事啊!这有伤中央对台的大政方针,有伤宁康市的尊严哪!要这样下去,谁还敢和宁康打交道?谁还敢到宁康来投资?性情耿直的市委办主任陈少峰下决心劝说陈德霖管一管这件事。是啊!市委书记如若不管,在宁康有谁还能管有谁还敢管呢? “林先生请放心!”陈少峰有些激愤地说,“我敢向你保证,陈书记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拜托拜托!”林子南站起身来告辞,“我此次是带女儿和女婿一起回来的,我不能经常往来于台湾和大陆之间,我把这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我的女儿和女婿,请陈主任多多关照。林某感激涕零,容我日后相报!” 陈少峰知道,林子南是怀着对市委书记陈德霖满腔的希望离开宁康市委继而离开宁康的,因为陈德霖是宁康市最高的地方长官,林子南在自感穷 第十二章 信访局局长莫长春一大早就来到市建委,他坐在建委的传达室里和门卫老梁一边聊天一边等候建委主任赵仁山。为了西校场街那个无名建筑的事,莫长春已经是第三次来到建委了。他下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和赵仁山说个长短。 上班的时间已经过了,建委的干部们陆续走进大门。一辆凌志轿车飞快地驶进门去。老梁告诉莫长春,那是王雅坤王副主任的车。赵主任赵仁山坐的是一辆桑塔那2000,远远比不上王副主任的车漂亮。王副主任的车30多万呢!能买三辆桑塔那。其他的副主任没有资格坐专车,他们还得骑自行车上班。莫长春透过玻璃窗向外面望去,只见凌志轿车停在建委办公大楼的前面,司机下来开了后车门,建委副主任兼旅游开发区管理办公室主任王雅坤才从车里钻出来,目不旁顾地登上台阶,然后昂然地走进楼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仁山仍然没有露面。莫长春很有耐心,他就在传达室里泡上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山茶香烟,抽出一支递给老梁,自己也叼上一支。他没有带火,老梁用打火机给他点燃。老梁说:“莫局长,你就抽这烟?” 莫长春说:“咋?嫌不好?就这还五块钱一盒呢!” 老梁说:“你到楼里看看,小科员也比你这个大局长的烟好。” 莫长春说:“这我信,衙门不一样嘛!你这里是人巴结,我那里是巴结人。人巴结的东西没处扔,巴结人的想捡找不着啊!抽好烟的不买,买好烟的不抽。不是他不想抽,是他买得起抽不起。人比人得死啊!你不想死就别比也别怨。有这烟抽就不错了,还有连这也抽不起的呢!” 老梁说:“莫局长你还真能想得开,你能活大年纪!” 莫长春说:“借你吉言。想不开咋办呀?吊死?舌头伸得老长,脸憋得黑紫,又难受又难看,咱才不干那种傻事呢!” 正说着,一辆蓝色的桑塔那开进大门。老梁说:“赵主任来了。”果然,车停在楼前,从车里钻出胖墩墩的赵仁山。 在紫云山庄痛痛快快无拘无束度过了一个双休日,建委主任赵仁山感到有些累,他想来机关照个面然后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可是他前脚刚迈进办公室的门,后脚就跟进了莫长春,这使想躲也来不及了。 赵仁山听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竟是莫长春,心里就不禁打了一个沉。他当然知道这个难缠的莫浆糊找他干什么。 “啊呀!是莫老爷!那股风把你老人家吹到我这里来了?”赵仁山夸张地瞅瞅莫长春的脸接着说,“你可是越活越年轻了,脸上的皱纹都让老婆舔得精光……” 莫长春说:“人家要舔你有什么办法” 赵仁山说:“你可真有福气。” 莫长春说:“有什么福气?她是害怕我偷偷地让别人舔。” 两个人一阵大笑,看来他们很熟。莫长春不等赵仁山让座就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他决意要跟赵仁山认真地谈一谈。 一座连漂亮的宿舍楼都已经配备齐全的机关大院却长时间找不到主人,这本身就很离奇。而城建部门不仅不去查处,反而连信访局询问一下都不予配合,这就更加离奇。其中究竟有什么奥妙?信访局局长莫长春不敢妄下结论。但自从他接到西校场街居委会那封信之后,他就隐约地感觉到其中恐怕会有一些玄机。他曾经打电话询问过建委城市建设科。但建设科对堂堂信访局长的询问表现出违背常理的不耐烦,仅用三个字就把他打发了,这三个字就是“不知道”。再拨电话就连接电话的人也没有了,这真使好脾气的信访局长有些恼火。城建委衙门大出气粗这人人都知道,但这是信访局长代表市委进行查询,而不是求他们审批图纸啊!在宁康市很有名气的好人莫长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不给面子的事。没办法,亲自去一趟吧。当自感有头有脸的信访局局长莫长春走进建委城市建设科的时候,那个戴着一副大眼镜的小科长坐在皮转椅上连屁股也没有抬一抬。 “我是莫长春!”信访局长自报家门。 眼镜科长瞅一眼莫长春爱搭不理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要查阅一下你们的建筑审批档案。”莫长春说。 “查档案?”眼镜科长疑惑地望着莫长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呀要查档案?” “我是宁康市信访局长!”莫长春回答道。 眼镜科长收回目光不凉不酸地说道:“信访局长不行啊!格够了权不够,你管不着我呀,让主任说话吧!” 在那位小科长面前,堂堂的信访局长连个座位都没有捞着。 “好吧!我就去找赵仁山!” 可惜赵仁山办公室的门锁着,莫长春不得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当第二天莫长春在电话里找到赵仁山的时候,这位建委主任却很痛快。“你不用管了,这事交给我,我让他们查清了向你汇报好不好?”赵仁山说。 “好吧!”莫长春说,“那我等着。” 可是这一等就没了消息。莫长春再三给赵仁山打电话,但十次总有八次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他又一味地搪塞。 “怎么?他们还没有给你汇报?真是一群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拖拖拉拉成何体统?我饶不了他们!莫老爷你再宽限几天,我再给你催,你看怎么样?” 赵仁山的一再推诿不能不使莫长春产生许多联想。他预料那座机关大院说不定就是建委本身的违规建筑,但那也没有必要遮遮盖盖呀。大楼就摆在大街上,能遮得住吗?缺少什么手续补办一下不就行了吗?大权在握的宁康市建委有什么事办不成呢?况且莫长春并不是要查那座建筑本身有什么问题,他没有闲功夫去管那些还没人反映的事。民不告官不究嘛!他仅仅是要弄清楚矗立在西校场街上的那几座建筑究竟属于哪个单位,好让他们拆除那道很不美观且长期霸占人行道的围墙…… 这时候,在市建委主任赵仁山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里,信访局长莫春春不等主人相让就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而赵仁山却站着没有坐。 “莫老爷,”赵仁山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大中华香烟扔到莫长春面前说道,“你先坐一坐,我还有点急事处理一下马上回来,这里有好烟好茶你自己动手,要喝好酒今天中午我请客……” 莫长春知道比泥鳅还滑的赵仁山想溜,就赶紧站起来拦住他说道:“我今天不抽你的好烟不喝你的好茶也不吃你的好酒,你就是有天一样大的事也得放一放先解决我这地一样的小事。我已经三拜你这佛殿你不能再让我来个四拜五拜!” 赵仁山笑得像个弥勒佛。他说:“不就是西校场街那码子事吗?” “是啊!”莫长春说,“芝麻一点的小事,不知道你老兄为什么推来推去就是不给我办?” “莫老爷,我今天真的有事。你今天先回去,明天我一准儿给你一个回音你看这样行不行?”赵仁山说。 “不行啊!你先看看这个。”莫长春说着打开文件包,从里面取出那封信递给赵仁山。 赵仁山只好坐下来从信封里掏出那页信纸,他一眼就看见信眉上有一行批示:“请认真调查解决,并将结果告我。江云天、年月日。” “这么说你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赵仁山脸上的笑容没有了。 “可以这么说吧,要不我使唤不动你赵主任啊!”莫长春却笑眯眯地望着赵仁山。 “你给江书记汇报了?” “汇报了!” “还奏了我老赵一本?” “那倒没有,连赵字的巴叉都没提。” 赵仁山说:“我不相信,人人都说你莫老爷是个大好人,想不到你也会背地里下绊子。” 莫长春说:“莫老爷可不是个大好人,他是迫害‘革命英雄’刘三姐的地主恶霸。我莫长春可从来不干缺德的事。” 赵仁山抖一抖手里的那封信说:“这么点小事也值得捅到上面?我已经答应给你查了嘛!” 莫长春摇摇头说:“我找了你赵主任多少次?连我都记不清了。你事情多,忙,忘了,我不怪你。可今天你不能让我空着手回去吧?江书记那里我不好交代呀!” 赵仁山说:“拿市委书记压我是不是?” 莫长春说:“就算是吧!我看只有书记市长压得住你,我莫长春的分量远远不够啊!” “你小子也太阴损了点儿!我怕了你行不行?这样吧,你给我半个月时间,我让他们把围墙拆了,换上铁栅栏,这总可以了吧?”赵仁山终于拍板,但莫长春却摇了摇头。 “赵主任,如果前几天你这么说就没事了,可现在不行了。现在你还必须告诉我那座建筑属于哪个单位才行!”莫长春说。 赵仁山显出为难的样子说:“我一时也说不清,你还得容我查一查。” 莫长春说:“把城建科你那位眼镜科长叫来不就解决了吗?我去查人家不让,说我格够了权不够。你老兄是格够了权也够了!” 赵仁山笑笑说:“你不要理那些杂种,都他妈缺教训!他们怠慢了你莫老爷,我替他们赔罪。今天中午就不要走了,咱们好好地喝两杯。” 莫长春说:“吃人家的嘴短啊!酒就免了。你把哪个眼镜科长叫来,我要亲自教训他!要不他还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赵仁山摆摆手说:“你莫老爷大人大量,跟他们较什么劲?要是把你的肝呀肺呀气坏了,我惹不起你那老婆。好吧,我现在就让他们给你查!”说着,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谁呀?哦!是段科长!我是赵仁山……不这么叫怎么叫啊?你可真行呀!竟敢给我怠慢莫局长……什么?不认识?不认识问嘛,鼻子下面没嘴吗?我看你的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委屈什么?你马上给我把西校场街那座楼查清楚……什么?挡案不在你那里……在挡案馆?你给我到挡案馆去查……馆长不在?干什么去了……学习去了?等他回来以后你马上给我查!”赵仁山说完很生气地甩下电话。 赵仁山在电话里对眼镜科长的一番训诫不管是真是假,都使莫长春没有了话说。他此行的目的仍然没有达到,他仍然没有弄清西校场街那座建筑属于哪个单位…… 石塔县三天来了两个调查组。 宣传部长夏晨星奉市委书记江云天的指示,带领《宁康日报》总编谷梦雨和政研室主任高琦等人亲赴宁康,对他们进行的企业改制工作进行调查总结,这不能不使县委书记王炳华感到有些意外。堂堂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亲自带队蹲下来搞材料,这在宁康实属罕见。 夏晨星等一行人来的石塔县委县政府那所旧院子的时候,他们发现院里静悄悄的。还好,县委书记王炳华接到通知正在他的没有多少现代气息的办公室里等他们。夏晨星一见王炳华就问:“炳华,你的人马都到什么地方去了?院里怎么静悄悄的啊?” 王炳华边给大家让座边说:“我把他们轰到企业去了。” 夏晨星坐下又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炳华笑笑说:“夏部长,大老远来了,先让大家歇歇喝口水再三堂会审也不迟啊!高主任前几天来过,谷总编是稀客……” “打住!”谷梦雨拦住王炳华说,“王书记,我还没有问你的罪呢,你倒怪起我来了。我问你,我们报社的记者来了,你给我撵回去多少回?弄得记者们都不敢到你石塔来。今天当着夏部长的面我要为记者们讨个说法。” “哎呀我的谷总编,”王炳华说,“你的无冕王子们来了,哪一个不是好吃好喝好待承?只要石塔有的,要什么给什么……” 谷梦雨摇摇头说:“他们不要的你给,他们想要的你偏不给。记者要见你一面比上龙庭见皇上还难。这一回夏部长来了,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王炳华摊摊手说:“冤枉啊夏部长!你可不能听谷总编的一面之词。我是大兵遇见秀才,有理说不明白。夏部长是清官,你可要为才草民作主啊!” 夏晨星笑笑说:“王炳华你先不要给我戴高帽,报纸上经常看不到你石塔的消息,为这事我还真没有少批评过老谷。老谷说你石塔简直就是铁幕,透明度也太差了,不怪老谷告你的状。” 高琦拍了一下手说:“得!王书记完了,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夏晨星说:“过去的就既往不咎了,这一次我们下来是奉了江书记的指示,要在你这里住几天,你这一次可要老老实实接受采访。瞧见没有?来的都是宁康的大笔杆子。我们先听你说,这是调查提纲。当然不一定非要按提纲说,你认为怎么说方便就怎么说。听完你的,我们还要听班子的,然后我们还要分头下到企业进行调查研究,那就不需要你陪着了。今天你给咱们安下心来,不要屁股着了火似的,坐不了三分钟就想逃走!” 说笑一阵,书归正传。 高琦说:“王书记,刚才夏部长不是问你把机关干部撵到企业去干什么吗?你就从这里说起,来个倒叙怎么样?” 王炳华挠了挠掺杂着缕缕白发的头说:“各位领导,我还真害怕这三堂会审。我提个合理化建议……” 夏晨星拦住王炳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想把我们赶出你这县衙门。那可不行,你就老老实实交待吧!” 王炳华没法,只好老实交待。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不瞒各位领导,我要把石塔二十多个县属企业都从政府给推出去,不能再让他们躺在政府的怀里了。我们的企业为什么没有抵御风险的能力?就是因为政府把他们惯坏了。政府就像是一个好心的娘,饿了给饭吃,冷了给衣穿,养成了他们依靠政府的惯性。遇到风浪他们就只会找政府。所以我想把企业分期分批推出去,推到市场上去。当然我不能一推了之,看着他们去死,我要让他们活,而且要活得更好!我动员机关干部下到企业去,让他们和企业的职工一起寻找生存之路。我认为大多数机关干部的素质要比某些企业的干部强得多,只是我们没有给人家提供一个展示和发挥的舞台,许多干部的才华就是在机关懒散的环境里被埋没了。如果你不让他们走出机关,他们也就永远认识不了自己。几个固定工资助长了他们的惰性,而人与自己惰性的斗争意识实在是太薄弱了。这就需要我们给他们一点强制和刺激,以激活他们潜藏着的创造意识。总而言之,机关干部下去,只要你能够帮助企业走出困境,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方法,只要不违法乱纪,我这里就给重奖。你要愿意留在企业当厂长经理去挣大钱,我给你牵马坠凳敲锣打鼓从县委大院把你送出去。如果你真有本事在全省甚至全国弄出点大名堂,我王炳华甘愿跪在地上让你踏着我的脊梁上马,我还要牵着马在石塔的街头为你喝道夸功!我在动员会上就是这么说的,我想,我这么做或许能激出几个企业家……” 王炳华说以上这些话的时候是充满自信充满激情的,没有任何表演的虚假成分在里面,这使在座的人包括宣传部长夏晨星在内都不能不为他的真情所感动。 “说得好!”夏晨星说,“但愿你有党上马石的一天!炳华啊,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千万不要忘记通知我,为了贫困的石塔,我也陪着你一起跪在地上!” 王炳华的眼睛有些湿润。 “谢谢你!夏部长,又你这句话就够了!”王炳华动情地说。 …… 宣传部长夏晨星一行在石塔的调查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们一共走访了十几个企业,其中包括五个农民联合组建的长丰发展公司、省城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与石塔县政府联合组建的建材股份公司、以及准备接受乡镇企业异型工具厂的兼并而组建异型工具股份有限公司的县工具厂……调查组很快就达成共识,他们一致认为王炳华所进行的企业所有制变革的尝试是国有小型企业摆脱困境走向新生的必由之路。一篇由宣传部长夏晨星亲自拟定提纲,由报社总编谷梦雨和政研室主任高琦共同执笔的长篇通讯很快在石塔产生。他们把这篇文章的题目暂定为《必由之路》。 就在他们分组奔忙在石塔县的企业之间的时候,夏晨星突然听陪同他一起进行调查的县委副书记老常说,市里又派到石塔一个调查组。而这个调查组的使命与他们这个调查组恰恰相反,这个调查组是专门来调查王炳华书记的违纪行为的。老常还告诉夏晨星,现在,由市工商、税务和审计部门联合组成的调查组正在和王炳华书记谈话。县委副书记老常刚从外面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夏晨星。当时,夏晨星正在与空心砖厂的干部们进行座谈,他抬手看看腕上的手表,这时正是上午十点半钟。 “谁给你打来的电话?”夏晨星问老常。 老常说:“是县委办打来的,让问问夏部长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夏晨星感到很意外,他沉吟了一会儿对老常说:“不要管他,我们继续座谈。” …… 果然,这时候,在县委书记王炳华的办公室里,由工商、税务、审计等执法部门组成的调查组正在与王炳华谈话。他们是奉市长董渭清之命,代表市委市政府对石塔县的改制企业进行财务检查的。 调查组一行六人,由工商局局长冯彬担任组长,地税局副局长耿双怀和审计局副局长李旭堃任副组长,各局还抽调了一名科级干部参加。 本来董市长指定的带队人是市纪检委副书记张辉,但张辉在临出发的前一天突然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是他的老母亲病重,他不得不回老家去。于是他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推给了工商局局长冯彬。虽然冯彬一百个不乐意,但禁不起张辉一再地央求,他就不能不答应。虽然冯彬心里暗骂张辉是个滑头,但他不能不买他的账。因为他是纪检委副书记,他冯彬惹不起! 长得黑胖的工商局长冯彬一笑,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他对王炳华说:“王书记,我们这是奉命行事,你可不要多心。群众对你的几个企业有些反映,主要是在改制过程中财务方面的问题。群众反映嘛,就不一定正确。董市长说得很明白,调查调查,堵堵群众的嘴罢了。但是过场还是要走一走,我们也好有个交待。你看调查应该怎样进行?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三天来了两个调查组,一个要总结经验,一个要查找问题。一个要褒,一个要贬。真是泾渭分明。这使王炳华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炳华说:“你们是钦差大臣,我是被检查的对象。你们说怎么进行就怎么进行,我没有意见。” “也好!王书记是不是先谈一谈,看你们在企业改制的过程中有没有需要说明的问题,然后我们再到一些企业走一走,你看怎么样啊?”冯彬仍然笑眯眯地说。 “企业改制需要说明的问题多了,不知道冯局长要听什么?”王炳华这句揣着明白当糊涂的话给冯彬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因为董市长没有具体说明王炳华本人或者县委县政府究竟有什么问题,因此他也就不敢贸然规定让王炳华说什么。只听人说这个王炳华极难对付,果然一交手他就被逼到下风口,这使黑胖的工商局长一时难以应对。 “王书记,”冯彬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我们来干什么你还不清楚吗?有什么说什么,没有条条框框。” 王炳华说:“那我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冯彬赶紧摆摆手说:“时间很紧,越简明扼要越好。” 王炳华也呵呵地笑道:“冯局长,你干脆说让我交待问题不就结了吗?干嘛非要绕弯子啊?” 冯彬连连地摇手:“你别误会,别误会!” 王炳华正色道:“我没有误会,我本人没有需要交待的问题。你们尽管去查,查出问题我王炳华兜着就是了。问题大呢就撤,问题小呢就免。没有问题想撤想免我也拦不住。你们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跟谁谈就跟谁谈。需要我派人陪同我就派人,不需要我派人更好,我这机关里没有闲着没事干的人。不管到哪个企业,你们尽管推门就进,我也不用预先打招呼,免得生嫌疑。吃住我让办公室妥善安排,这方面尽管放心。我很忙,就不陪各位了,请多包涵!”王炳华说完站起来就走。 地税局副局长耿双怀早就看不惯王炳华的傲慢,他伸手拦住王炳华说道:“王书记,你这是什么态度?董市长既然让我们下来,就说明你们石塔有问题。查出来和说出来性质大不一样,这点道理我想王书记不会不懂!” 王炳华本想不予理睬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一走了之,但转念一想又站住。他上下打量了一阵耿双怀然后笑笑对冯彬说:“冯局长,你别看这位耿副局长年轻,倒是块儿搞专案的料子。要是倒退二三十年说不定他会大红大紫,可惜生不逢时啊!”说着他又转向耿双怀,“耿副局长,我还真得老实告诉你,石塔的问题大了去了,三四十个企业就有一多半开不了工资,其余的一些也不容乐观。穷山沟里还有几万农民吃不饱饭,处在温饱线以下。董市长让你下来大概是要查这些问题吧?现在我说出来了,矛盾性质就该由敌我转化成人民内部了,这下你总该放我走了吧?” 耿双怀碰了个硬钉子,他有些突出的唇吻蠕动了几下,看来他并不死心。 “不要扯那么远,说你自己!”耿双怀又高声说道。 “我自己的问题就更大了,我被撵到石塔十来年调不回去,老婆要跟我离婚,你说问题大不大?请你给董市长反映反映,问问他什么时候让我回去呀?” 耿双怀的小眼珠子气得简直要瞪出来,他气咻咻地看看冯彬,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再吭声。 审计局副局长李旭堃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王炳华在审计局当副局长的时候他还是个刚出校门的小科员,他深深地知道王炳华爽直的为人,也深深地知道王炳华不饶人的脾气,所以他打定主意不说话。 冯彬看跟王炳华说不出个长短,就站起来打圆场说:“王书记,刚才耿局长多有冒犯,董市长并没有说石塔就一定有什么问题,但群众有反映就不能不走走过场。我看这样吧,时间不早了,到吃饭的时候了,你总不至于让我们饿肚子吧?吃了饭给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休息,下午我们到一些企业走走,你要忙的话就不要陪了,怎么样啊?” 王炳华说:“好,我现在就去安排,你们先坐一坐喝口水。” 王炳华刚走出办公室的门就听见冯彬教训耿双怀说:“你怎么能那样说话呢?王炳华说好惹的吗……”后面的话王炳华没有听见,他也不想听见。 这天中午饭前,宣传部长夏晨星在招待所给市委书记江云天的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他想问一问江书记市里怎么又派来一个调查组?但没有人接电话。他又把电话打到市委办,值班的小梁说江书记和程书记一起去了市法院,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放下电话,准备晚上再向江书记询问情况。 夏晨星回到他的房间,谷梦雨和高琦正在他的房间等候消息。谷梦雨一见夏晨星就问:“夏部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晨星说:“江书记不在,现在还弄不清楚。” 高琦说:“我看那个调查组十有八九是政府那面派来的。” 夏晨星说:“有这种可能。” 谷梦雨说:“是不是王炳华出了什么问题,让人家抓住了把柄?” 夏晨星说:“谁知道呢!” 谷梦雨说:“那我们的调查怎么办?” 夏晨星说:“我们没有接到撤回去的指示,调查当然要继续进行 第十三章 市委书记江云天和副书记程普正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会议室里召集司法界人士就矿机厂生产线的索赔问题进行会商。参加会商的还有副市长王良臣以及宁康市司法界的有关人士,矿机厂领导和有关技术人员,他们还从省城请来了几个涉外法律方面的专家和律师。 就在座谈会之前,江云天专门到市政府与市长董渭清进行了一次交谈,以征求他对解决矿机厂生产线问题的意见。使江云天没有想到的是,董渭清对江云天向劳尔斯公司进行索赔的提议不仅没有阻止,反而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还把引进那条生产线的过程向江云天进行了详细的介绍。他说当时只考虑到如何尽快地挽救矿机厂危局,没有对国外的市场进行认真的考察,没想到在国际贸易中也会出现如此严重的欺诈行为。他还说对引进那条生产线所造成的损失,自己作为市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强调说,这件事最深刻的教训是过于相信对方,没有组团亲赴德国亲眼看一看就匆忙做出决定,以致给国家造成这样巨大的损失,就他本人来说,他感到很内疚。“这个教训是深刻的也是惨痛的,我作为一市之长,应该承担主要责任。”董渭清很诚恳地说。他并且表示非常支持江云天向劳尔斯公司提出索赔的提议,他说:“如果劳尔斯公司拒绝赔偿那就只好诉诸法律,不管花多少钱,这场官司我们一定要打赢,只有这样才能挽回影响,也才能给宁康市人民一个交待!”董渭清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显得很明朗也很坚定,这与江云天预先的估计有些出入。他原以为董渭清作为引进矿机厂生产线的直接责任人至少会表现出一些推卸,或者对这场官司加以阻止至少应该表现出某些犹豫,因为这场官司无论输赢都对董渭清没有任何好处。但出乎江云天的预料,董渭清不但没有推卸和犹豫,反而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这不能不使江云天心里感到有些欣慰又有些迷茫。欣慰的是董渭清没有在这件事上设置障碍,迷茫的是江云天最感兴趣的内容董渭清却闭口不谈,比如他自始至终没有谈及引进那条生产线的深层背景,他甚至连那个劳尔斯是中国籍这一点都没有透漏,这让江云天感到非常遗憾。这倒不是因为江云天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其实他已经基本弄清楚了引进那条生产线的大致情况,他只是想让董渭清亲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那意义就会非同一般,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董渭清真的愿意与江云天一道解决矿机厂生产线的问题。那么董渭清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这不能不使江云天颇费思量…… ——关于引进矿机厂那条全自动综采设备生产线的背景,江云天在星期一的晚上与他的老同学陈少峰谈话以后,就给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吴飞鹏挂了一个电话,所得到的结果虽然在江云天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感到非常震惊。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接电话的是总经理助理安然小姐,这使江云天感到有些意外,但他转瞬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有钱人自有有钱人的一种活法,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安然小姐吗?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不好意思。我找吴总经理啊!”江云天说。 “听声音您一定是江书记,您好吗?请稍等!”听得出,安然没有一丝慌乱。 少顷,电话里就传来吴飞鹏的声音。“江书记,怎么这时候想起我呀?是不是你开发区的宏伟构想要付诸实施了?”吴飞鹏说。 “今天不谈开发区的事,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 “谁呀?” “劳尔斯!” “劳尔斯?你打听他干什么?”吴飞鹏大概感到有些意外。 “干什么一会儿告诉你,我问你到底认识不认识?”江云天说。 “岂止认识,我们还是兄弟呢!”吴飞鹏说,“他的名字叫吴飞鲲,我叔叔的儿子,劳尔斯是他在德国起得洋名。” “噢!你是说他是吴副省长的儿子吗?” “是啊!他从老头子手里弄了几个钱,跑到德国波恩开了一家什么劳尔斯环球贸易公司。你要跟他做买卖可要小心点,他的手黑得很呢!就连我也敢涮!” “是吗?” “怎么不是?前几年国内钢材奇缺,工程造价扶摇直上,我想通过他从德国进口一批钢材缓解一下,他满口答应。没过几天他就让我飞波恩看货,恰巧那几天我有要紧的事走不开。我想既然是自家兄弟,没有必要专程为这事跑一趟德国。我对他是深信不疑,就把上千万的货款打到他公司的账户上。可是钢材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直拖了我半年也不见踪影。打电话找不着他,发传真又泥牛入海,全无消息。我一狠心放下手里的工程就飞到波恩。飞机飞到波恩的时间正是那里的半夜,我顾了一辆出租车,按照我从叔叔那里问到的地址就直奔他的寓所,一下子就把他堵在了被窝里。我问他,我的钢材呢?他说,你的款晚到了一步,货主等不及出手了。我又问他,我的钱呢?他吱吱唔唔说不出长短。我当时就火了,唰地就从提包里抽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手枪,当着他的面上好弹夹,指着他的脑袋说,你不把我的钱如数吐出来我就一抢崩了你!他知道我真急了,因为上千万不是一个小数。他吓得简直屁滚尿流,答应马上给我筹集。你猜怎么着,原来他用我的钱玩了一手期货,还狠赚了几个,正准备再玩的时候没想到我突然找上门来。在此后的几天里,我把手枪放在大衣口袋里,逼着他把我的钱连同半年的利息全部电汇回国才罢手。我跟在他的后面押着他在波恩的大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他愣是做贼心虚没有敢报警。临走的时候,我把那把手枪留给他当作纪念。你大概猜到了,那是一把仿真的玩具手枪……”吴飞鹏说完发出一阵开怀的大笑。 江云天听了吴飞鹏的精彩故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这就难怪了……”江云天把宁康矿机厂生产线的事简单给吴飞鹏说了一遍,吴飞鹏听了也觉得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远没有他们兄弟之间那么简单。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我看你们索赔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我那位兄弟比泥鳅还滑,他绝不会承认生产线有问题。我认为只有打官司一条路可走。但这件事必须瞒着我那位叔父大人,否则他不会坐视不管。” 江云天说:“你说得很对,我也有这个担心。” 吴飞鹏说:“你要是敢像我那样,派人把他从德国劫持回来就好办了。” 江云天笑笑说:“你这主意太馊!好了,打扰了你的春梦,实在抱歉啊!” 吴飞鹏说:“什么?‘春梦’?哦!明白了。江书记,你可别误会,我和安然可是明媒正娶的合法夫妻。” 江云天有些惊讶:“噢!是吗?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吴飞鹏说:“你没有问过我呀!” 江云天说:“得!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吴飞鹏说:“江书记,最后提醒一句,你可别忘了给我的承诺呀!” 江云天说:“你不要性急,我正在等待一个时机!” 放下电话,江云天的心里就不禁犹豫起来。看来矿机厂生产线的事很可能与吴副省长有关,即便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他也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吃亏而无动于衷。即如吴飞鹏所说瞒着吴副省长最好,但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吗?江云天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知道他所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劳尔斯,在他背后站着大权在握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一面是吴副省长随时都可能祭起手中的法器,一面是矿机厂几千名职工的生活濒临绝境,他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市委书记江云天必须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 江云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明他也没有合眼…… 那一天,市长董渭清在他的办公室给江云天介绍引进矿机厂生产线情况的时候,恰恰隐匿了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从陈少峰给江云天提供的情况看,董渭清不可能不知道劳尔斯就是吴副省长的儿子。那么他隐匿这个情节的目的就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要把江云天在不知不觉中推到吴副省长的对立面上,然后假吴副省长之手把江云天置于死地。那一天,江云天在离开市政府董渭清的办公室的时候,他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他明白,董渭清真的把他江云天当成敌人了,他有什么办法呢?那他也就只好被迫应战了。 在宁康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会议室里,关于矿机厂生产线索赔问题的会商正在进行。市委副书记程普向本市和省城来的法律界人士介绍了宁康市矿山机器厂从德国引进的那条生产线的情况,并请大家察看了有关资料,其中包括德国劳尔斯公司提供的德国莱特机械制造公司关于生产线技术指标数据与由省内权威机构和人士签章的试验检测数据的对照资料,以及由副市长王良臣提供的引进意向谈判,以及宁康市政府与德国劳尔斯公司所签署的所有协议与合同文本等资料。 大家对这些资料进行了认真地研究以后认为,关于生产线技术指标数据的对照资料是向劳尔斯公司提出索赔或者提起诉讼最有力的证据。而后,参加磋商的一些法律专家对引进生产线的谈判程序与合同中某些不明确的条款向副市长王良臣提出了咨询,因为他是在座的市委市政府领导中唯一一个参与了引进矿机厂生产线全过程的人。他们提出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几个: 一、为什么在谈判的过程中没有聘请法律顾问? 二、为什么市政府提供的资料中没有德国劳尔斯公司的背景材料? 三、为什么我方没有组团到德国进行实地考察? 四、为什么我方无条件接受劳尔斯公司对设备的报价? 还有其他一些问题,例如合同文本中为什么没有明确规定双方违约应当承担的法律责任?我方为什么将货款一次性付清而没有留下风险抵押金?我方为什么没有阻止对方技术人员在未完成设备安装调试的情况下擅自回国…… 以上这些问题对于我方向对方提出索赔或者提起诉讼有着非常重要的联系。 副市长王良臣对专家们提出的问题无言以对,说实话,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不过他心里清楚,进口这套设备的过程之所以留下如此多的漏洞,归根到底是因为有碍于副省长吴竞存的那张其大无比的脸面。但他不能这样说,因为一旦把吴副省长抬出来,那么就有可能使这场官司还没有开始就归于夭折,这不符合市长董渭清的意愿。但就王良臣而言,他一点都不想打这场官司。因为进口这套设备的所有安排和进程都是由他主持的,与劳尔斯公司的前期接触也是由他出面进行的。如果说这出戏的总策划是市长董渭清,那么他王良臣就是导演。这出戏是好是坏,其直接责任人是导演而不是策划。从这一点上说,这场官司无论打赢还是打输,他王良臣都难辞其咎。更别说劳尔斯公司在买卖做成以后为了感谢他这位导演,还曾经送给他一只纯金的蜗牛。按照中国黄金市场价,那只纯金的蜗牛至少也值几十万人民币。如果作为一件纯金工艺品摆在柜台上,那就远远不止这个价码。如果此事一旦败露,他王良臣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会议室里,大家都期待着王良臣能够介绍一些引进过程的细节,以便从这些细节中寻找对方的一些疏漏,但他却迟迟没有发言,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实话,王良臣根本就不想参加这个会议,是市长董渭清非让他参加,那么他就不能不参加。董渭清还指示他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那么他就不能不说也不能多说,王良臣的处境的确非常尴尬。他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因此他就打定主意少说为佳。 程普见王良臣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催促道:“王副市长,你是不是给大家介绍一下情况啊?” 当着市委书记江云天的面,王良臣没有了退路,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说道:“进口这条生产线的全过程我的确自始至终都参与了,可是这样一项重大的国际贸易活动由我们自己来操作这还是第一次。我们没有经验可以借鉴,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积累,所以造成了如同各位专家提出的那些疏漏。那些疏漏在今天看起来有些是属于常识性的问题,但在当时我们却没有意识到。在这方面我作为主要的负责人之一,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请求处分……” 程普摆摆手说:“现在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而是要寻找对策。请你回忆一下,在整个引进的过程中对方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王良臣搜索了一阵说:“我实在想不出对方有什么疏漏,只怪我们头脑简单,他们利用了我们的幼稚……” 程普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江云天,江云天正在专注地翻阅资料,看来他没有急于要说话的意思。作为这次会议的召集人,程普当然不能让会场冷下来,他继续问王良臣:“最初进口这条生产线的意向是你提出来的吗?” 王良臣说:“不是我提出来的,是董市长根据矿机厂的实际情况提出的。” 程普又问:“那么最初是谁通过什么渠道选定与德国劳尔斯公司做这笔买卖呢?”王良臣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自己被置于被告席上。但他不能不回答。 “我是按照董市长的指示,以市政府的名义向德国劳尔斯公司发出邀请的,这以前的细节我就不大清楚了。只是听董市长说过一句,他以前也不知道德国有个劳尔斯公司,好像是由省外贸厅的什么人从中介绍的,具体我说不清。” 其实王良臣并非不知道最初与劳尔斯公司打交道的情况,也绝非像他所说的是由省外贸厅的某人从中牵线搭桥,牵线搭桥的是董渭清的老同学,现任省政府秘书长的杜立斌。进口那条生产线的所有内情董渭清都曾经向王良臣交过底,并征询过他的意见,当时董渭清的确有些左右为难。那时候,矿机厂的日子很不好过,刚上台不久的民选厂长马万山提出了利用大企业资金雄厚的优势,立即转产与大企业实行联营的设想。而马万山所进行的市场调研和分析也极有说服力,尤其转产农机的前景更加看好。农民将越来越意识到个体耕种对农业发展的制约,他们最终会走向规模经营的道路,那么这就必然会刺激农机市场的活跃,未来农机市场的潜力将非常巨大。董渭清和王良臣并非认识不到这一点,但他们经过再三掂量之后,还是否定了马万山的提议,而决定进口那条前景难以逆料的全自动综采设备生产线。因为劳尔斯不是别人,而是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的儿子。而吴副省长对于董渭清来说,有他一辈子也难以报答的知遇之恩。 这些情况王良臣不能说。 会议主持人、市委副书记程普看王良臣提供不出什么新情况,就请大家在现有材料的基础上研究对策。与会者经过认真讨论,提出了如下建议: 一、立即成立一个有丰富涉外法律知识和办案实践经验的律师团。因为我省此类案件较少,因此专家们建议律师团主要成员应从北京聘请。 二、尽快起草向劳尔斯公司提出索赔的文件,考虑到劳尔斯公司拒绝赔偿的可能性较大,因此必须同时准备向德国国际商贸仲裁组织提起诉讼的文件。 三、尽快将我方专家对生产线各种设备的实验和检测数据与对方提供的原始数据对照表再行缜密,然后请国家技术监督部门出具具有国际法律效力的证明,并请国家有关法律机构进行认定和公证。 四、通过我国驻德国外事机构弄清劳尔斯公司的背景,并设法请他们向劳尔斯公司转交索赔文件,这样会显得更加郑重。 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主持人程普请市委书记江云天讲话。江云天表示完全同意专家们的意见和建议,并对他们把宁康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办的认真态度表示由衷的感谢。最后他还补充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内容,那就是他在矿机厂视察的时候对机器标牌的怀疑,因此他认为,矿机厂所引进的生产线很可能是冒牌产品。他说,基于以上考虑,我们有必要与德国莱特机械制造公司取得联系,首先弄清莱特公司是否请劳尔斯公司代理销售他们的产品?并将所有数据资料的复印件和机器外观资料以及标牌资料的照片提供给他们,请他们辨别真伪。如果果真不是他们的产品,那么我们的索赔或者诉讼就有了百分之百的胜算。不仅如此,莱特公司恐怕也不会与劳尔斯公司善罢甘休。 江云天没有提及引进那条生产线的背景,也没有提及劳尔斯其人是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的儿子。他不提及这些情节倒不是害怕影响军心,而是觉得如果不知道这些情节对他们提出索赔或提起诉讼更为有利,这样做也给自己留下一个较为宽阔的回旋余地。董渭清市长在给江云天介绍生产线情况的时候隐匿了这些重要的情节,但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这对江云天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就在市委书记江云天和副书记程普在市中级人民法院进行矿机厂生产线索赔事宜会商的时候,市长董渭清同时也在市建委参加了一个重要的会议。这次会议是由旅游开发办公室提议,由城建委出面组织的。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与香港东方投资公司进行实质性谈判的准备工作。参加会议的有市土地局、工商局、地税局、财政局、公安局等二十几个局处级单位的负责人以及宁康各新闻媒体的记者。城建委宽阔的圆桌会议室里挤得满满当当。 与董渭清一起参加会议的市政府领导还有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轶群。 分管副市长王良臣因为参加矿机厂生产线索赔问题的会商,因此没有参加这个会议。 会议有城建委主任赵仁山主持,首先由城建委副主任兼旅游开发办公室主任王雅坤通报香港东方投资公司电传的内容,然后市长董渭清讲话。董渭清坐在建委豪华的圆桌会议室的主宾席上,他不抽烟,也讨厌别人在会议室里抽烟,所以在讲话之前像被烟呛了嗓子一样咳嗽了几声。坐在他旁边的大烟筒赵仁山赶紧把烟熄灭,其他人也就不敢再抽。 董渭清好容易止住咳嗽,然后说道:“前些日子,香港东方投资公司的副总裁康祺先生来我们宁康对紫云山旅游开发区进行了全面的考察,对我们开发旅游资源的战略决策给予很高的评价。近几年来,我们在发展旅游业方面的确下了不少功夫,市财政每年都要拿出上千万资金用于旅游区的基础设施建设。目前,旅游区的道路状况有了彻底改观,原有古建筑修葺一新,电力和通讯设施建设也提到议事日程。所有这些努力都为外商来这里投资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因此才吸引了一些有识之士前来投资。前几年,台商林子南先生就是看中了旅游区广阔的发展前景,才放心地把近两个亿的资金交给我们。我们也不负林先生的期望,一座仙子大厦已经矗立在了我们的面前。这是我们和台商合作的成功范例。最近,香港东方投资公司副总裁康祺先生一行在宁康进行了认真地考察,准备在旅游区奇村一带投资建设内地第一个高尔夫球场和高尔夫球俱乐部。高尔夫球场是为名人和有钱人提供的游乐场所,这必将给宁康带来好运,尤其这将引发新一轮的投资热,前景十分乐观。但这牵扯到一个接纳投资的模式问题,是把土地卖给他们,由他们自由开发呢?还是由我们利用他们的资金,按照市委市政府的统一部署进行开发?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其次还有一个问题也需要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将造成社会的不安定,那就是我们出让土地以后,农民怎样安置的问题?今天城建委把大家请来,就是要听听大家对这些问题的处理意见和建议,这也有助于我们确定一个与东方投资公司谈判的基调。我觉得城建委这种开门征询意见的工作方法值得提倡。今天我和李市长都是以普通一兵的身份来参加这个会议,请大家畅所欲言,不要因为我们在就光说好话,我希望大家说真话说实话。真话和实话往往不中听,而不中听的话又往往是金玉良言。大家说对吗?好了,还是大家说吧!”董渭清说到这里停住。 旅游开发区这样公开征询意见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这是市长董渭清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做出的决定。这其中的原因有两个,其一,这次与香港东方投资公司的这笔交易牵扯到数平方公里的土地,而这些土地三分之二都是农田。而奇村是一个有着两千余口人的大村,土地出让以后这两千余人将何以为生是个大问题,需要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当然,问题虽大,但作为一市之长的董渭清并非束手无策。他之所以要听听大家的意见,主要还不是为了寻求解决的办法。因为办法很简单,谁都会想到。他这样做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做给李轶群看。李轶群是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占用土地不应该越过他。当然,如果是在以往,董渭清无需跟任何人商量,他一句话就把事情敲定了。是嘛!凡事都要商量,还要他这个市长干什么?等你商量好了,时机也消失了。许多事坏就坏在无休止的商量上。什么是民主啊?民主就是商量吗?不!民主就是“替民做主”!再说了,旅游开发区是宁康的特区,既然是特区那就要特事特办,这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现在不同了,来了一个江云天,董渭清就不能不做做样子,发扬一次民主。所以他今天特意把李轶群拉来,让他听听大家的意见,省得他说市长一手遮天。 其二,也是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新任市委书记的到来使董渭清越来越感到了威胁。江云天县区之行所表现出来的好恶态度,以及对矿机厂生产线问题一意孤行的处置,都使董渭清自感是矛头所指。而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软弱无力使他从心底感到懊丧,虽然他认定最终将击败对手,但不能痛痛快快还击的痛楚还是像虫子一样咬噬他的心。但他知道,现在需要的不是针锋相对而是韬光养晦,他懂得以退为进的道理。在矿机厂生产线的问题上,他实施的看似曲意逢迎,实则欲擒故纵的策略,不是把江云天蒙在鼓里了吗?不过他也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让江云天无视他的存在,今天,江云天在市法院开着一个准备打官司的会议,而他董渭清也没有闲着,他正在市建委开着一个为宁康的发展引进大笔资金的会议。如果把两条会议消息同时见报,那么,他敢断定,占据头版头条位置的必将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市长董渭清讲话以后,会场陷入了暂时的沉寂。会议主持人赵仁山突然想起了副市长李轶群。 “现在请李市长讲话!”赵仁山事先没有征得李轶群的同意就这样宣布,这样做显得主持人对领导的尊重,领导当然不会怪罪。 李轶群虽然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但他分管农业,因此他还从来没有参加过有关旅游开发区的专门会议。这次董渭清突然破天荒地请他来参加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没有弄清楚目的之前他不准备说话。 “我对情况还不太了解,还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李轶群习惯地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淡淡地说道。 董渭清当然知道李轶群不愿开口的原因,几年前市长选举的时候,钦命的陪选使李轶群感到羞辱,而相差无几的票数又使董渭清感到羞辱。因此,两人都从心底感到对方不是同道。董渭清时常把李轶群看成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因此就连稍微重要一点的工作也不愿交给他,而有意把他冷落到一边。他们之间的隔膜与日俱增,以致李轶群在董渭清面前连话都不愿多说。今天董渭清破例请李轶群来参加会议,原因其实也是因为江云天。很简单,他不把李轶群拉过来,李轶群就有可能跑到江云天那里去,所以董渭清要对李轶群采取怀柔政策。至少要让他知道董渭清是一个无所畏惧的铁 第十四章 从半夜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一直到早晨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江云天很早就醒来,他起了床打开窗户。窗外市委后院的花园被笼罩在迷蒙的雨雾里。花园不大,但布置很精巧,四周有飞檐高挑的亭阁,两侧各有一座爬满常春藤的曲廊,中间是一个很大的椭圆形花圃,里面栽种着牡丹和芍药。前面是修剪得很整齐的绿篱,花园四周种着风姿绰约的合欢树,合欢树上开满红色的绒花。如果不下雨,绒花甜丝丝的幽香会飘到窗户里面来。整个花园呈对称的几何图形。中国人崇尚对称。只有对称才不会偏倚。 雨中花园的色调是湿漉漉的墨绿,没有晴天时那么明丽和畅朗。这种沉闷的色调容易撩拨起人们飞扬的思绪。 昨天晚上,正在石塔县进行企业改制调查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夏晨星给江云天打来一个电话,说政府那面也往石塔派了一个调查组,问江书记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江云天说不知道。夏晨星说那个调查组是专门调查石塔县在企业改制过程中的经济问题的,看来矛头很明显是对准了王炳华。并说王炳华顶得很厉害,他问江书记该怎么办? 这个情况使江云天感到很惊讶,他不知道政府方面究竟抓住了王炳华什么把柄。但王炳华即便真有什么问题,也应该由组织或纪检部门出面进行处理,而不应该由政府擅自组织调查组对一个县处级干部随意进行调查,这是组织原则。但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前,江云天想还是不急于表态为好。因此他对夏晨星说你们还按原计划进行调查,政府那面的事不要去管。他还告诉夏晨星转告王炳华,让他积极配合政府的调查,不要硬顶,那样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把事情弄糟。夏晨星说已经来不及了,王炳华在饭店让政府调查组出尽了丑。他把饭店里的事简单向江云天说了一遍。 “这个王炳华简直是乱弹琴!”江云天说,“即便自己是白玉无瑕没有任何问题也不应该对调查组的同志采取敌对的态度嘛!他们是奉命行事又不是他们个人的行为,怎么能那样对待同志呢?你把我的意思告诉王炳华,让他有机会一定要向政府调查组的同志道歉!” …… 江云天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蒙蒙细雨中墨绿色的花园出神。他来宁康才半个月的时间。短暂的半个月所经历的事情远比他在最高机构中若干年的经历还要复杂得多深刻得多。当他走出国家神经中枢的国务院机关的时候,他曾经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枯燥的文牍生涯而走向外面的精彩世界。但当他来到宁康之后才知道,他所走进的这个世界并不浪漫也并不精彩,不仅如此,这里还潜藏着许多玄机和危险,使他不能不处处倍加小心,相比之下,他原来的差事要比现在要安逸得多美好得多。 远离自己的似乎是美好的,但你千万别走进它,那么它在你的心里就会永远美好。一旦你走进了它就会发现,它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而你回过头来审视被你刚刚远离了的才真正是美好的。 是的,世界充满了悖论。 江云天站在窗前抬头望望苍茫的天穹,天阴得很实似乎没有一点缝隙,看样子雨还要下一阵子。离上班的时间还早,他感觉有些倦怠就又和衣躺在床上。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就回到了自己那个温馨的家。他渴望见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是他的家里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他觉得很伤心。因为他好像告诉过妻子他今天要回来,那么她为什么不在家等他呢?于是他就怅然地跑到街上去寻找他们。天也好像下着雨,眼前熟悉的街巷被雨冲刷得空空荡荡,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他想高声呼喊他的妻子和孩子,但又转念一想,不行!我是市委书记,市委书记怎么能在大街上狂肆地呼喊呢…… 电话铃声把江云天从短暂的梦中惊醒,他急忙拿起电话,原来是机关食堂打来的。问是不是需要把早餐送到他的办公室?江云天说他马上下去。放下电话,他就感觉悻悻然若有所失。梦境已经被搅碎,只能回忆起一些温馨和渴望的片段。这个电话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用过早餐,江云天回来。还不到上班时间,市委副书记张克勤就提前来到江云天的办公室。坐下以后他问江云天:“江书记,你知道近期香港有一个东方投资公司要来宁康吗?” 江云天摇摇头说:“没有听说。” 张克勤说:“我估计你大概也不知道。昨天下午李轶群过来想和你谈谈这件事,可是你不在。他说昨天上午他被董渭清拉去参加了一个会,这个会议名义上是城建委召开的一次征询意见的会议,但参加会议的有二三十个局处级单位的主要负责人,可见不是一般规格的会议。这个会议主要议论的是旅游开发区引进资金的问题,说是香港东方投资公司准备在旅游区奇村一带建设高尔夫球场。据说东方公司有个叫康祺的副总裁前些时候到宁康考察过。前几天康祺给开发办发来一个传真,说是总裁已经基本同意向开发区投资,不过,她还要亲自到宁康来进行考察。东方公司的总裁是个女士,名字叫什么张李玉萱。” 江云天感到突然。他问道:“原先像此类事情董市长给大家通气吗?” 张克勤说:“凡是有关旅游开发区的事他从来不通气。” 江云天说:“台商林子南先生投资仙子大厦观察鱼线也没有和大家商量吗?” 张克勤说:“原先我们连影儿都不知道。只是后来工程上马了,董渭清才在一次常委会上轻描淡写地说过一次,我们还以为是个一般的小工程呢。他是不希望任何人插手啊!” 江云天有些愀然不快,他说:“这样做很不妥当!” 张克勤说:“是啊!谁知道其中有什么鬼名堂。”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市委办副主任洛霞,她给江云天送来一份漂亮的大红请柬。请柬上说今天下午市企业家联谊会要举行年会,请江书记出席并做指示。洛霞说:“这是昨天上午联谊会秘书长庞玉良亲自送来的,您当时正在市法院开会,他一再恳请江书记务必参加并要求你发表讲话,他说大家都想见见江书记。” 江云天问:“还请了谁呢?” 洛霞说:“主要领导都请到了。” 张克勤说:“我也在被请之列。” 江云天问洛霞:“今天下午我没有什么重要安排吗?” 洛霞说:“目前这是最重要的。” 江云天说:“那就参加吧。” 洛霞问:“需要给您拟一个讲话稿吗?” 江云天说:“讲话稿就不必了,请你安排一个人把联谊会的基本情况给我搞一份简单的资料就行了。哦!对了,你现在就去安排,安排好了你就回来,我有事要和你谈。” 洛霞答应一声走出去。江云天笑笑对张克勤说:“正好张书记你也在,咱们俩做件好事吧。” 张克勤不解地问:“什么好事啊?” 江云天说:“陈少峰和洛霞的事啊!” 张克勤拍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哦!明白了,应该应该呀!这是盖庙修寺积阴德的大好事,我当然要参加!” 洛霞回来了。 江云天请她坐下,并亲自给她沏了一杯茶送到她的面前,这使洛霞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她赶紧站起来双手接过,她不知道两位领导要跟她谈什么重要的事情。 江云天面对洛霞坐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这时候大概不会有人来打扰。 洛霞傻笑着抬头看看江云天,江云天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再看看张克勤,张克勤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慈祥的笑容,远不像平时那样令人畏惧。洛霞被两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局促地把头低下。 江云天终于开口说道:“洛霞,你大概还不知道,陈少峰是我北大时候的同学,我们俩无话不谈,因为我们在一间寝室里度过了四个春秋……” 洛霞的笑容凝固在她俊俏的脸上。她的确没有想到江云天是陈少峰的同窗好友,这使她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欢欣。但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与陈少峰已经毫无关系,那种欢欣的情绪旋即就变成了莫名的遗憾。聪明的洛霞已经猜到了两位领导要与她谈些什么,于是,她把头埋得更低,任凭不事刻意修饰的黑发散落下来遮住她痛楚的面庞。 江云天继续说:“陈少峰在我们班各方面都是最优秀的,毕业的时候,我劝他和我一起去考研究生,他完全可以考取,但他放弃了。他告诉我,他与一位姑娘有约,毕业以后他们都要回到生养他们的那片土地。他不能失约,因为他爱她。我想,那位姑娘一定是你……” 是的,是洛霞!陈少峰和她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那时候他们就相爱了。高考结束以后他们便诚笃地相约,不管他们考到哪里,四年以后他们都将回到这片土地。果然,他们谁也没有负约,他从北京她从省城同时回到这里。 江云天接着说:“你们后来的事少峰都跟我说了,他说你们的分离绝不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感情出了差错,而是‘义气’这两个字使你们不能相互原谅。但是我知道,义气虽然能把你们两个人分开,但却不能把你们的两颗心分开。少峰说他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他宁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会再娶。有什么能比这种忠贞的爱情更值得留恋呢?洛霞,我以少峰同学和朋友的身份请求你,原谅他!我让他去向你的舅父负荆请罪,必要的时候我将陪他同去,我也想见见我的前任。原谅他吧!” 江云天说得十分恳切,没有任何事外劝人不疼不痒的动听道理,仿佛是他自己向他求饶。。正因为如此才使洛霞的心一阵阵颤抖,她终于抑制不住,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一双双一串串滚落下来。 张克勤站起身从脸盆架上取下一块毛巾,在水里浸湿又拧干,然后走过来递给洛霞。 “洛霞啊!”张克勤坐在洛霞的身旁说道,“我跟你舅舅年龄差不多,他比我大一岁。这样算起来在你面前我可以称得上是个长辈。我和你舅舅共事多年,关系处得也不错,他是个好人。我想他不会计较晚辈的过失,这点心胸他还是有的。其实呢,你舅舅走到这一步也不能只怪陈少峰啊!陈少峰只是一个起因,你舅舅太软弱主要的责任在他。我当面也会对他这样说的。你要把你舅舅的最后的结局都归罪于陈少峰,那就太冤枉他了。你的舅舅大概也不会这样想,只是你觉得对不起他,好像不这样做就不能报答他对你的养育之恩。你错了!我想,当你把要与陈少峰分手的决定告诉他的时候,他一定生了你的气。当你不顾他的阻拦一意孤行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你知道你的舅舅会多么痛苦吗?你还年轻,你还不能理解上辈人的心哪!你的舅舅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他早把个人的荣辱置之度外,他今生的希望不在他自己而在你们身上。如果你们能破镜重圆,我敢保证,那比给你舅舅一个副省长还会让他高兴!不信,我把这句话放在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你的舅舅会验证我的话!洛霞,听江书记的话,原谅他吧!” 洛霞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正如张克勤说的那样,他的舅舅说过,他走到那种地步不怪陈少峰,而怪自己软弱。他还说过,如果她要与陈少峰离婚,那他就不认她这个外甥女儿。是的,一切都如张克勤推测的那样。难道他真的不理解上辈人的心吗?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洛霞最后是什么也没有说就擦干眼泪站起来跑了。江云天和张克勤没有阻拦,他们对视了一下,然后就会心地笑了,因为两人知道他们的心思没有白费。这时候,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放晴,太阳从云缝里露出脸来。 “年轻人哪……”张克勤无来由地发出一声感叹。但他马上就意识到江云天也是年轻人,就不禁摇摇头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江云天不解地问。 “哦!”张克勤说,“年轻真好哇!” “是吗?何以见得呢?”江云天问。 “是啊!即便像陈少峰和洛霞,悲欢离合,也很有意思。等老了的时候,就连吵架的心思也没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在你们面前,我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张克勤说完叹了一口气。 江云天说:“张书记太悲观了,我不这样认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志存高远的人永远都不会老。如果胸无大志,即便再年轻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张书记帮忙,你如果说自己老了,我还敢开口吗?” 张克勤赶紧呵呵地笑着说:“我是有感而发,不足为训哪!江书记有事尽管吩咐,我老张敢不从命!” 江云天也笑道:“张书记言重了……” 正在这时候,信访局局长莫长春从外面匆匆走进来。他猛然看见江云天与张克勤正在谈话,便赶紧收住脚说:“对不起,我一会儿再来。” 江云天说:“没关系,我们没有什么大事,你有事尽管坐下说。” 莫长春坐下说:“江书记,我是来告诉你。西校场街那座无名建筑的围墙昨天下午开始拆除了。” 江云天说:“好哇!弄清楚是哪个单位了吗?”莫长春说:“没有,城建委赵主任就是不肯说。我什么话都跟他说到了,就差没翻脸,还把江书记你的批示拿给他看,可最终还是没问出来,你说怪不怪?” 江云天略一思忖说:“莫局长,你一定要给我查清楚!把他们的原始批件给我弄来,不仅要弄清是哪个单位,还要弄清资金来源,没有鬼值得这么藏着掖着吗?” 莫长春为难地说:“江书记,恐怕人家不买我的账啊!” 张克勤似乎听出了一点眉目,他说道:“这没有什么难的,待我给赵仁山打个电话看他还说什么!” 莫长春说:“那敢情好,张书记要是能给赵主任打个电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克勤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早晨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打了电话你马上就去!” 莫长春说:“太好了!” 张克勤办事从来就是这样干脆…… 市企业家联谊会的活动在世纪大酒店举行。这天下午,市委书记江云天和副书记张克勤一起来到世纪大酒店。 江云天是第一次来这家在宁康颇有名气的酒店。酒店属于旧建筑的改造型,外观并不奢华,只是蓝宝石玻璃幕墙上那几个苍劲的大字显得极其耀目。那几个字是世纪大酒店的名牌,是花大价钱请省城最富盛名的大书法家郑爽先生写的。字为行草,稳健中见跌宕,粗拙中见洒脱,气势的确不凡。 江云天和张克勤从车里下来,他们两个在门前观赏了一番郑爽先生的墨迹便朝门里走去。门前有斜挎着红丝绸带的小姐为他们打开硕大的玻璃门,并笑盈盈地弯下腰连连说“欢迎光临!” 酒店的前堂非常宽敞,大理石地板一尘不染。四周摆放着小巧的圆桌,每张圆桌都配有四把小沙发椅,有些客人在这里喝茶小憩。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巨大的画幅,一侧是奔腾咆哮的黄河瀑布,一侧是起伏巅连的太行雄姿。大堂正面是服务台,墙上紫红丝绒衬底上有两行规范的金字,上面是中文,下面是英文,道是:“宁康欢迎您”。字的两侧悬挂着许多别致的石英钟,石英钟的指针分别指出世界各大名城的标准时间,华盛顿、伦敦、巴黎、莫斯科、东京、柏林……走进这座大堂可以大致领略这家酒店不同凡响的管理水平。 张克勤对江云天说:“这座酒店的总经理名字叫沈筱宁,是宁康有名的女强人。”他还悄悄告诉江云天,听人们说董渭清与沈筱宁关系非同一般,沈筱宁在政府办工作过…… 这时候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礼貌地问道:“请问二位先生是参加联谊会的吗?”张克勤点点头对那位小姐说:“这是市委江书记。”看来张克勤不经常来这个地方,所以这位小姐不认识他。 “请二位领导上三楼贵宾室!”那位小姐热情地伸手引领他们来到电梯间,并替他们打开电梯间的门。 他们乘电梯来到三楼,然后按照专设的路标的指引来到贵宾室,站在门边的一位小姐替他们打开门。房间里已经坐着几个人,其中有市长董渭清和副市长李轶群。 董渭清看见江云天来了,就赶忙站起身走过来拉住江云天的手对大家说:“我来给你们介绍,这就是大家仰慕已久的江云天江书记!”董渭清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非常诚恳和谦恭。 坐在沙发上的几个人都急忙站起来和江云天热情地问候并紧紧地握手。董渭清站在一旁一一给江云天进行介绍:“这是宁康企业家联谊会会长、宁康市高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蒋永谦!” “您好!”江云天和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的董事长握手,这位文质彬彬的董事长像个大知识分子。 “这位是联谊会副会长,宁康市运业公司总经理王会昌。”董渭清继续介绍。 “您好!”江云天和这位看上去有些粗笨的总经理握手。 “这位是联谊会秘书长,华联建筑公司总经理庞玉良,他还是个大笔杆子呢!联谊会的日常工作都由庞副总负责。”董渭清说。 “哦!您好!”江云天伸过手说,“昨天是庞总经理给我下的帖子吧?” 看上去很年轻的庞玉良紧紧握住江云天的手说:“昨天我去拜访江书记可惜没有见着。” 江云天笑笑说:“今天不就见着了吗?今后还要借重你这位秘书长啊!” 还有几位,董渭清也一一作了介绍。然后他又把张克勤让到前面说:“张书记大家都认识,我就不必介绍了吧?” 张克勤也与大家一一握手。 趁大家寒暄的机会,江云天走到一直默默地站在后面的副市长李轶群跟前,握住他的手说:“李市长也来了?情况张书记已经给我说了,谢谢你!” 李轶群望望正在和别人说笑的董渭清,然后对江云天说:“香港那面大概很快就会来。” 江云天说:“哦!知道了。” 寒暄完毕,董渭清请大家落座。江云天居中,董渭清和张克勤分别坐在江云天的左右,李轶群则坐在董渭清的一边,其他人也依次坐下。 待大家坐定,董渭清对江云天说:“江书记,在座的这几位都是在我们宁康改革开放的大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有一段不平凡的传奇故事。如果把他们的经历写出来出版,一定会是一本畅销书。宁康市这几年的经济发展如果说还有一些成绩的话,那么,与在座的这几位工商界的领军人物是分不开的。江书记有空可以到他们的公司转一转,他们的管理水平不亚于某些外资企业,他们的管理经验很值得推广。” “是吗?那我一定要去看一看。”江云天说。 董渭清又对大家说:“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江书记是经济学专家,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江书记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回答。” 江云天摇摇手说:“董市长言重了,专家不敢当啊!但我愿意和大家一起讨论一些问题。不知道联谊会这次活动的主旨是什么,请柬上说要让我作指示,指示谈不上,因为我来宁康的时间还太短,才刚刚开始进入角色。不过,既然来了,话总要说几句,还是请大家出个题目吧,以便我说话不至于无的放矢。” 联谊会会长蒋永谦说:“江书记,大家都比较关心国家的经济形势以及在当前形势下国家所要采取的经济政策。您是不是就这个问题给大家开开思路啊?” 江云天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有些问题我也把握不准,我们采用讨论的方式,我做中心发言人。大家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还可以和我争论,我们完全处于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如果大家非要把我的观点作为宁康市委书记的指示,那我可就不敢承当了。” 蒋永谦说:“江书记不必过谦,今天我们没有请新闻单位,目的就是让大家放松些。当前,对于国家的经济政策说法很多,我们这个地方又比较闭塞,人们的思想也比较保守,今后究竟该怎么办?大家心里都没有底,眼下我们好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我们这次聚会,就是想请江书记为大家解一解心头的疑虑。” 江云天说:“好吧!我说的如果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请董市长和在座的各位纠正!” 于是,大家起身,江云天和董渭清被大家簇拥着来到会议室。 这是一间布置豪华的大会议室,大玻璃窗上挂着浅黄色的丝绒帐幔,屋顶四周隐匿起来的日光灯发出柔和的光芒。会议室里二百多个座位已经坐满,真个是座无虚席。联谊会会长蒋永谦告诉江云天,原先没有通知这么多人,只通知了五六十家联谊会成员企业的负责人参加,安排在小会议室。谁知大家听说江书记来做报告,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多,所以不得已临时改在大会议室。 “江书记你看,原先没有这么大规模,只是想搞个座谈会,谁知来了这么多人?请江书记不要介意。”蒋永谦抱歉地说。江云天说:“没有关系。” 江云天他们走进会议室,主席台上的灯光便骤然点亮,把个主席台照得如同白昼。等各位领导依次坐好,联谊会会长蒋永谦即宣布会议开始。他向大家介绍新任市委书记江云天的时候,会场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躁动,坐在后排的一些人还站起来向主席台张望。江云天干脆站起来向大家招招手,以便大家看个清楚。蒋永谦有向大家介绍了其他领导,然后会议切入正题。蒋永谦简单说明了会议的主旨,然后宣布:“现在请江书记讲话!” 热烈掌声。 等掌声停息,江云天开始讲话,他说:“刚才蒋会长给我出了一个题目,让我谈一谈当前国家的经济形势,以及在当前形势下国家所采取的经济政策,这是一个大题目。从宏观上说,我国的经济运行的态势是比较健康和平稳的。因此国家所采取的经济政策仍然是扩大开放,这是毋庸置疑的。我想大家关心的恐怕更多的是自身的命运,即私营企业能不能继续合理合法地存在?国营企业怎样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这大概是大家对于当前经济形势和经济政策怀有疑虑的关键所在。现在我们先来研究国营企业的问题,这个问题弄清楚了,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限于篇幅,我们只能把江云天讲话的主要观点摘抄如下: 国有企业大部分产生在解放以后那个特定的经济困难时期,企业的设立基本上是为了满足人们最低标准的生活消费需求。那时候虽然也有市场,但市场基本是卖方市场,物质的贫乏使生产者不愁产品的销售。由于一切都按计划统筹,基本不存在重复建设,因此市场就基本没有竞争,所以企业也就不存在生存危机。这就是所谓计划经济。 那时候,政府在企业面前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企业是由政府操纵的机器。政府建立了一整套管理企业的机制,企业只需按照政府的指令组织生产,别的都不需要操心。从生产计划到产品销售,从企业负责人的任免到招工,以及工资核定,住房分配,医疗等等都有政府包揽。这种经济运行模式造成了一种贫穷的平等现象,久而久之,就在人们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种依赖性的平等观念。这种观念其实就是传统的“不患贫而患不均”的小农意识的延伸。 但人们从本源上说不喜欢贫穷,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是人的天性。在外部世界发生了深刻变化的时代,封闭起来继续过贫穷的日子已经不可能。要么强行封闭逼民造反让人民起来推翻自己,要么打开国门实行开放,引导人们去追求美好生活。当然,选择后者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第十五章 这几天,市委副书记程普很忙。在他的主持下,矿机厂全自动综采设备生产线的索赔和诉讼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一切有关的材料都基本准备齐全,就连向德国莱特机械制造公司提出咨询的函件文稿也都拟好,现在就等北京涉外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来了以后再行缜密即可付诸行动。 北京涉外律师事务所已经答应接手这个案件,并决定派出名震四海的大律师方济轲来承担此项任务。方济轲拟乘今天1021次班机直飞省城,班机到达省城南郊机场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所以程普准备上午九时从宁康出发,到省城机场迎接方济轲一行。随同程普去迎接客人的还有副市长王良臣,以及宁康第一律师事务所的主任黄河。本省法律界权威人士,北方大学法学院张遂教授这几天一直住在宁康主持起草各种文件,而且就他一个人认识方济轲,因此他也与程普一同前往迎接。 在程普他们出发以前,市委书记江云天在他的办公室和参与这个案件的主要人员进行了简短的会见,还就接待方面的事宜进行了一番检点。副市长王良臣向江云天转达了市长董渭清的建议,为了不受干扰,董渭清建议北京的客人来了以后,案件工作组从市中级人民法院移到世纪大酒店办公,江云天接受了这个建议。会见后江云天亲自把程普一行送上车,一直看着那辆三菱中型面包车驶出市委大院。 昨天晚上,赴石塔县对王炳华企业改制工作进行调查的宣传部长夏晨星等一行圆满完成了任务回到了宁康,定于上午九点在市委小会议室向江云天进行汇报,因此,江云天在送走程普以后就直接来到小会议室。 江云天走进小会议室,夏晨星等人已经到齐。“辛苦了,辛苦了!”江云天热情地与大家一一握手问候。 夏晨星握着江云天的手说:“辛苦的确是辛苦,但收获很大,收获完全可以抵消辛苦!” 全面汇报由政研室主任高琦来做,她的汇报分三个方面,一是调查的方法,二是调查的过程,三是调查的收获。她的汇报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可以看出,高琦是一个思维非常敏捷的人。 接着由《宁康日报》总编谷梦雨介绍了这次调查形成的文字材料,一篇是全面反映石塔县县属企业改制过程的长篇通讯,大约七千字,大题目暂定为《必由之路》,准备在《宁康日报》头版转三版发表。还有六篇研究性文章,从不同角度对石塔县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进行了探讨。夏部长手头还有一篇文章正在润饰,题目是《再论转变观念》,不日即将脱稿。谷梦雨计划在发表了长篇通讯《必由之路》以后,以编辑部的名义邀请部分国有企业的厂长经理搞一个座谈会,如果座谈不出偏差,可以发一个座谈纪要。报纸同时开辟一个专栏,陆续发表六篇理论文章,最后以本报编辑部或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发表夏部长的《再论转变观念》作为这次活动的总结。 最后宣传部长夏晨星发言,他说:“这些文章我都看过了,由于石塔县的工作本身就很深刻,所以各位的文章相应地也比较有分量,发出去估计会产生一定影响。刚才我在办公室看到了今天刚送来的《宁康日报》,上面头版头条发表了江书记在企业家联谊会上发表讲话的消息,消息写得不长,但江书记的讲话要点却非常突出,报纸处理得也很好。我看江书记讲话的内容恰好与我们的文章内容成一个体系。江书记的讲话可以作为我们这次活动的先声。所以那篇通讯要紧紧跟上,尽快发出去为好。只是我觉得题目似乎力量不够,我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好题目。请江书记给把把关,起个好名。我估计讨论开始以后,会有一些外稿,可以一并纳入我们的专栏配发。读者还可能提出一些问题,所以我们这个调查组还不能马上解散,随时准备根据读者关注的问题再写些东西。现在的问题是讨论结束以后怎么办?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准备给市委写一个建议,即把石塔的经验推向全市,这个建议由高主任起草,很快就能拿出来。” 江云天对他们的调查汇报表示满意,并说他将认真考虑调查组的建议。他指示报纸要努力造成一种平等讨论的气氛,一些有代表性的反面观点也可以适当发表,不要有意组织反驳,一定要坚持以理服人,以事实服人。每期报纸大样出来以后都要送他一份。江云天还建议记者要下去搜集反映,尤其市委市政府和各县区领导的反映要及时见报。 汇报会介绍的时候,夏晨星把他们撰写的稿件留给江云天请他最后把关。江云天让他们明天一早来取稿件。 散会以后,江云天拿着一叠稿件走出小会议室,在走廊里遇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市委副书记张克勤。江云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张克勤:“张书记,莫长春的事怎么样了?” 张克勤说:“我亲自给赵仁山打了电话,他说马上去查,不需要莫长春去,查到了他马上就把批件亲自送来。这不,两天了还不见踪影,我看里面一定有名堂!” 江云天说:“你再催一次,如果他还不送来,我就亲自去取。” 张克勤说:“好!赵仁山是牵着不走还打倒退,非得狠抽几鞭子不可!我现在就找他。” 江云天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把夏晨星给他的材料放到办公桌上,然后顺手翻开今天的报纸,果然,《宁康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了他在企业家联谊会上发表讲话的消息,题目是《转变经营机制是国企改革的通途》,副题是《市委书记江云天在企业家联谊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江云天留意了一下这篇报道的作者,原来是企业家联谊会秘书长庞玉良。他稍微浏览了一下报道的内容,就把报纸放到一边,然后坐下来想抓紧时间那些材料。他先把那篇通讯翻出来,可是还没等他看完两页,洛霞就走进来。 “江书记,”洛霞站在江云天的办公桌前有些嗫嚅地说道,“江书记,我……” 江云天抬起头望着洛霞,发现她俊俏的脸庞涨得通红,他问:“什么事啊这么紧张?坐下来说。” “我想……我想和陈少峰谈谈……”洛霞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 江云天听洛霞这么说不禁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然后站起来说:“好哇!好!你定个时间,我来给你们安排。” 洛霞的脸更红了:“江书记……你定时间吧……” 江云天想了想说:“好吧!我看明天晚上吧,今天晚上我要接待北京来的客人,你看行吗?” 洛霞说:“行!” 江云天又说:“地点嘛,我看就在我的办公室好了。对了,你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陈少峰吗?” 洛霞低下头说:“不管是他错还是他对,他都必须向我舅舅赔礼道歉……” “行,我保证他能做到!还有吗?” “没有了。” “好!就这么办” “那我走了。”洛霞如释重负般走出江云天的办公室。 等洛霞走了,江云天想继续看那篇题目为《必由之路》的长篇通讯,但他看不下去,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克勤。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稿件走出办公室。 这时候,张克勤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话发脾气:“……你不把我张克勤放在眼里,那好哇!是不是非要江书记到你那里去取啊?什么?谅你也没那么大胆量!我告诉你,今天下午一上班,要么你把我要的材料老老实实送过来,要么你就写一份辞职报告交给组织部!想当建委主任的有的是,不缺你一个赵仁山!”说完,张克勤气咻咻地扔下电话。一扭头,见江云天正站在门边。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他还要跟我耍什么花样!”张克勤说。 “你可真够厉害的。”江云天打趣说。 “江书记,不瞒你说,到了地方上我收敛多了。要是在部队上,我立刻就让他停职反省!”张克勤说着,把手里的一支铅笔“叭”地扔到桌子上。 江云天笑笑说:“好了,别生气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陈少峰和洛霞的事有眉目了!” “是个好消息,咱们的功夫没有白费,快详细说说!” …… 建委主任赵仁山放下电话,就急忙火急火燎地奔下楼来,他必须马上去见董市长。他的座车就停在楼下,他钻进车里还没有闭上车门就催促司机道:“快!到市政府!”轿车马上开动加速冲出市建委的大门。 这是市委副书记张克勤第二次给赵仁山打电话索要西校场街那座机关大院的建筑批件了。第一次也就是两天前,张克勤的态度虽然生硬,但不管怎么说还容他搪塞几句。而这一次不同,榔头棒子劈头盖脑,使他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他知道张克勤的厉害,那是说到就一定要做到的主儿,如果再不给他那个批件,那可就真要出问题了。使赵仁山想不通的是,既不分管城建工作又不分管信访工作的张克勤为什么会突然狗逮耗子插手这件事?这是不是江云天的授意他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他都不敢再怠慢,官大一级压死人哪!可是赵仁山又不敢擅自把批件拿出来,因为那个批件非比寻常。虽然前几天在紫云山庄董市长说过让他们看着办,但他知道那是一句虚话,一旦捅了娄子倒霉的还是他这个建委主任。 赵仁山的桑塔纳轿车在长风大街上行驶,街上车辆很多,他的车必须跟在前面车的屁股后面走走停停,这使赵仁山心里更加着急。因为如果今天上午见不到董市长,他就不可能在下午一上班的时候把批件送到张克勤那里,那么,等着他的恐怕就不是一般的批评。 西校场街那座建筑从一开始立项赵仁山就不大同意,但他顶不住市长夫人王雅坤的压力。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不得不作为一个特例往报批的文件上违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是一个在宁康的城建史上从未有过的建筑项目,这个项目既无正当的建名又无正当的资金来源,起初,当王雅坤提出这个意向的时候,赵仁山怎么也不敢从他嘴里说出“同意”这两个字。王雅坤当然不会放弃,光脸色就够赵仁山瞧的。没办法,当他把这个情况反映给分管副市长王良臣的时候,王副市长不仅没有出面阻止,反而批评赵仁山是个死心眼儿。 “你还看不出来吗?”王良臣对赵仁山说,“旅游开发区越搞越大,需要有一个专门的机构来管理。开发区办公室算个什么衙门?说是你的二级机构吧,实际上你管不了。说不是你的二级机构吧,办公室前面还留着你建委的名字。你觉得难受,人家王雅坤也觉得难受。所以说,组建旅游开发区管理局是迟早的事。预先盖座房子,省得分家的时候管理办那帮人没有去处,这对你有什么不好哇?” 赵仁山说:“王雅坤的意思我知道,可是总要有一个正当的建名吧!我不能按照王雅坤说的给我的二级机构盖办公楼和宿舍楼。如果我那样做了,每个科室我都得给他们照此办理。更何况她没有资金来源,她要是跟我要钱,我上哪儿给她偷去呀?” 王良臣说:“老赵啊,你真是个死心眼儿!建名还不好说吗?就写宁康市旅游开发区管理局办公楼。有董市长在谁会查呀?至于资金来源你就更不必担心,王雅坤手里有两个亿,怎么还挪不出三五百万?” 赵仁山说:“那可是犯法的事啊!” 王良臣说:“什么是法呀?市长就是法!再者说,旅游开发区管理局一成立,什么都合法,你怕什么?” 既然王副市长这么说,他赵仁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不过,赵仁山还是没有敢在王雅坤报批的工程计划书上签字。他把情况向市长董渭清进行了汇报,董渭清说既然你们认为可行,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他这才在王雅坤的工程计划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在宁康市西校场街原蔬菜公司仓库的旧址上,一座机关办公大楼和两栋住宅楼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拔地而起。工程造价共七百五十万,全部由仙子大厦工程款中挪用。 使王良臣和赵仁山想不到的事,由市长董渭清授意,由城建委提出的组建旅游开发区管理局的建议在市委常委会上受挫,至今也没有眉目。而西校场街居委会给信访局的一封平平常常的心境却使建委主任赵仁山陷入了窘境。他深悔自己小觑了那个信访局长莫长春,如果莫长春一开始提出拆除围墙的时候就老老实实把那座碍眼的围墙拆掉,赵仁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尴尬。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事情已经捅到市委书记江云天那里,凶神般的张克勤又横插过来一杠子,而且明明确确要他的原始批件,还要说明资金来源,这不是要他赵仁山的好看吗?批件上“资金自筹”四个字无论如何是搪塞不过去的,他必须找董市长讨个主意。 市政府终于到了,桑塔纳轿车在政府办公大楼前停住,赵仁山匆匆从车里钻出来,顾不得和出出进进的熟人打招呼,就直奔三楼市长办公室。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五分,他必须分秒必争。可是,市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他敲了敲门但里面没有反应。他又赶快转身来到政府办,问董市长到什么地方去了?政府办工作人员说董市长去了世纪大酒店。赵仁山又急忙跑下楼来钻进轿车对司机说:“快!到世纪大酒店!” 车来到世纪大酒店门前,赵仁山透过车窗看到董市长的奥迪轿车停在酒店前的停车场上,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在六楼总经理沈筱宁宽敞豪华的办公室里,赵仁山终于见到了市长董渭清。 董渭清对赵仁山突然慌慌张张闯入沈筱宁的办公室显然不太高兴。 董渭清是专程到世纪大酒店为北京来的客人做安排的。矿机厂生产线案件工作组由市中级人民法院转移到世纪大酒店办公的确是董渭清的主意,这样做的好处一是让江云天感到他董渭清是真心实意支持打这场官司,以便消除江云天对他的戒备心理,二是工作组在世纪大酒店办公,他更能准确及时地掌握各种情况。但是,像这样安排接待的琐事董渭清完全没有必要亲自跑一趟,给沈筱宁打个电话或者让政府秘书处去安排就足够了,而他非要亲自来一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下意识。他觉得北京的客人也和江云天一样是来跟他作对的,而他又不能不虚于应付。对江云天违心的逢迎使他的心上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那样沉重,尤其在企业家联谊会的舞会上,江云天对他的毫不客气的指责更使他感到愤懑。而吴副省长那边直到现在也没有动静,这不能不使他忧心如焚。每到这个时候,董渭清很自然地就会想到沈筱宁,因为只有善解人意的沈筱宁才能为他排遣心中的郁闷。 但是,他们今天谈得却不怎么投机。 当把接待客人的事安排妥当之后,董渭清就在沈筱宁的办公室坐下来和她闲聊,话题很自然就扯到江云天身上。 “你对江云天印象怎么样啊?”董渭清想起沈筱宁那天曾经和江云天一起跳舞便随口问道。 “江云天吗?风流倜傥,是那种让女人一见就倾心的男人。”沈筱宁似乎是很随意地说道。 “噢?也包括你吗?”董渭清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觉。 “是啊!他很有魅力!”沈筱宁没有觉察到董渭清的不快,她也没有觉察到自己犯了什么忌讳。是的,她不仅不该在爱着他的异性面前称赞别的异性,更不该在强大的男人面前称赞他的对手。 “这么说你喜欢上他了?”董渭清强挤出来的一丝笑容凝固在脸上。 沈筱宁惊讶地望着董渭清。“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印象不错就一定是喜欢吗?”沈筱宁生气地反问。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董渭清一时语塞,停了好一会儿他才笑着说道:“筱宁,怎么,当真了?喜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嘛!” 沈筱宁鼻子里哼一声说道:“哼!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呀!” 董渭清赔笑道:“我是在跟你开玩笑!” “是吗?我不认为你是在开玩笑!”沈筱宁冷冷地说。 董渭清站起身走到沈筱宁的办公桌前说道:“好了,筱宁,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行了吧?今后我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帮忙呢,怎么舍得……” 就在这个时候,赵仁山不择时机地闯了进来。他进来的时候见董渭清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而沈筱宁则站在她的那张硕大的老板桌后面脸色好像有点异样。但赵仁山顾不得这些,进门就急匆匆地说:“董市长,不好了……” 董渭清不高兴地沉下脸问道:“什么不好了?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啊?” 赵仁山看了一眼沈筱宁。沈筱宁十分乖觉,她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说道:“赵主任是跟踪追击呀,董市长刚刚坐到这里还没有五分钟你就找上门来了。好,你们谈吧,我去检查一下北京客人的房间。大地方来的人毛病多,别让人家小看咱们!”说着,沈筱宁便轻盈地走出他的办公室并随手带上门。 “董市长,西校场街的事包不住了?”赵仁山抹一把头上的汗水说。 “怎么说话呢?谁让你包了?围墙不是拆了吗?还要怎么样啊?”董渭清说。 赵仁山半个屁股坐在董渭清一侧的小沙发上说道:“今天张书记有打电话来,非要那个原始批件不可,还要我说明资金来源。今天下午一上班让我必须送去……” “唔?碍着张克勤什么事啊?” “说得是啊!可是他不依不饶,看样子是江书记的意思,要不他也不会那么气粗。” 董渭清仰在沙发上半天没有说话。赵仁山忍不住催问道:“董市长你看这该怎么办呀?” “怎么办?我知道怎么办?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们搞那个工程,可我的话你们就是不听,你们就听王雅坤的,管理局成立以后再搞也不迟嘛!你赵仁山早就想把开发办从你建委撵出去,你的小算盘以为我不知道吗?现在出了问题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好汉做事好汉当嘛!” 赵仁山真不知道一向沉着果断的董市长今天怎么一反常态,竟然说出如此低能的话。董市长的这番话使建委主任赵仁山的脊梁骨感到一阵阵发冷。董市长啊董市长,当初你要是不同意,我敢在王雅坤的工程计划书上签字吗?现在好,你一退六二五,责任都成我赵仁山的了,这么大的责任我哪能承担得起呀?赵仁山想到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是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建委本单位七百多万的大工程啊!如果王雅坤也像董渭清一样那么一推,我赵仁山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但赵仁山不敢回嘴。 “董市长,”赵仁山哭丧着脸乞求道,“总得想个办法呀……” 董渭清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背起手在沈筱宁宽阔的办公室里开始来回走动。 西校场街哪项名不正言不顺的工程是在王雅坤一再软磨硬泡之下,董渭清才睁一眼闭一只眼,默许建委兴建的,按理说没有赵仁山什么事。说实话,董渭清很讨厌他的老婆,但他们毕竟是夫妻,他不能不顾及老婆的名节。其实王雅坤在董渭清的心里除了夫妻的名份以外并不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这是因为他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有许多戏剧般的偶然在里面。 ——这要追溯到董渭清在市建委当科员的时候,那时,正当青春年少的大学毕业生董渭清的确风流倜傥且才华出众,在建委众多的同龄人中可以说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因此他就成为建委机关里许多女孩子瞩目的对象。与董渭清同在一个科室的王雅坤暗暗地恋上了他,但董渭清对王雅坤向他连连发出的爱情信号却置若罔闻。一些漂亮的女孩子时不时来到他们科里给董渭清暗送秋波,这使纯情少女王雅坤心里非常痛苦,她终于决定向董渭清发起全面进攻。 董渭清因为家离单位比较远,因此中午就在机关食堂吃饭,饭后在办公室的床上躺一会儿,到下午下班的时候才回家。 这是一个盛夏的中午,董渭清从食堂吃饭回来,发现王雅坤也没有回家,而是坐在办公室里暗自垂泪,这使董渭清感到意外。 “你怎么啦?”董渭清来到王雅坤跟前问道,“哪儿不舒服吗?” 王雅坤没有回答,反而哭得更加伤心。她的两只丰满的肩膀一耸一耸,似乎是强压着抽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少女的哭泣是十分动人的,董渭清望着用手帕捂着嘴,把一双泪眼扭向一边的王雅坤,不知怎么,心里就涌起一阵爱怜。 “你到底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董渭清试着用手去搬他的肩膀,王雅坤没有躲闪,这使得年轻小伙子的胆子涨大起来。盛夏,王雅坤穿得很少,一件开领很低的白色丝质连衣裙罩住她起伏有致的身体。董渭清从开领的上方窥见了她那一双随着抽泣一颤一颤的乳房,这使得董渭清有些心荡神驰。他的手下意识地在她的肩头摸挲,王雅坤抬起他的泪眼望着董渭清。那是一双充满艾怨的眼睛,那是一双满含深情的眼睛,那艾怨和深情交织的一瞥让董渭清的心顿时掀起一阵涌浪般难以自恃的鼓荡。王雅坤轻轻抓住董渭清放在她肩头的手并把它拉向胸前,董渭清隔着薄如蝉翼的连衣裙触摸到了王雅坤那一双柔韧的乳房,这使董渭清的心止不住便颤抖起来。 王雅坤从座椅上站起来,她把背紧紧地靠在董渭清宽阔的胸膛上,董渭清闻到了从王雅坤黑缎子一样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少女特有的诱人气息。 “渭清,我爱你……”王雅坤喃喃的说道。 这无疑是对董渭清意志的挑战和撩拨。 董渭清把王雅坤紧紧地抱在怀里并揉搓着她那一双坚挺的乳房,但这远不能让肌肉突起的健壮青年感到满足。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朝下滑去,而王雅坤却没有阻止,任凭董渭清的手很顺利地探到了那一处平缓的地带。胆大包天的董渭清得寸进尺,他索性提起她的裙裾,拉开她的三角裤把手毫不迟疑地伸了进去。王雅坤便发出一声喃喃的低吟,而董渭清就实实在在地触到了那块深不可测的神秘沼泽。王雅坤浑身颤抖着扭头把嘴唇递给了董渭清,于是两人开始狂烈的亲吻。他们不知不觉来到床边,王雅坤便顺势闭起眼睛躺在床上。 “来吧……我把一切都给你……” 面对王雅坤裙裾撩起而暴露出来的那一层遮羞的三角裤,董渭清犹豫了。他知道这是王雅坤正在蓄意张开一张捕获他的网。但是,他没有意志抗拒这种诱惑。以后的事由它去吧!当他慌乱地替她褪下那件小巧的三角裤的时候,董渭清就出了满身大汗。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人生的奥秘。虽然这第一次并不成功,几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但对于王雅坤来说却是另一回事,她的心里充满了成功的欢愉。 事后,董渭清非常后悔,他深怪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干出那种蠢事。说心里话,他一点也不喜欢相貌平平且一无所长的王雅坤。建委大楼里有的是才貌双全的女孩子,董渭清完全可以扒拉着脑袋去挑去选,为什么一定要那个俗不可耐的王雅坤呢? 在此后的许多日子里,董渭清简直害怕见王雅坤的面。而王雅坤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爱人而百般照顾。生性爱好虚荣的王雅坤为捕获了在建委出类拔萃的人尖子而掩饰不住地兴高采烈,她把渭清两个字叫得震天响,使整个建委大楼都知道了董渭清与王雅坤已经定下终身。于是董渭清就遭到了许多女孩子的白眼,有的甚至当面奚落他将要娶一个只会“哇哇”叫的乌鸦,这使董渭清感到简直无地自容。 “王雅坤,”有一次,董渭清趁下午下班以后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对王雅坤说,“你不要老缠着我,我没有答应你什么!” 这似乎是王雅坤预料之中的事, 第十六章 《宁康日报》在头版头条的重要位置发表了署名谷雨(即谷梦雨)与高琦合写的关于石塔县县属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长篇通讯,题目是《跨越雷池》,这个震耳发聩的大标题出自市委书记江云天之手。江云天并且把这篇通讯大刀阔斧地砍掉了两千多字,使文章显得更加精粹凝练。在这之前,宣传部长夏晨星根据江云天的指示,把这篇文章打印了两份,一份寄《人民日报》,一份派专人直送省报。省报很快就有了回音,说这篇文章对国有中小企业的改革很有指导意义。此外,他们还很欣赏文章的题目,这不仅因为这个题目起得新鲜,更因为它传递着一种冲决旧观念的胆识和决心。只是中央各大报还没有此类文章发表,因此省报不敢贸然“跨越雷池”。总编说他已经把稿件送省委宣传部。并向省委宣传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认为石塔的经验很可能是改革进程中一次重大的突破,说不定它将会成为今后国有中小企业改革的方向,所以他建议立即见报。即便省委宣传部不同意公开发表,他也准备发表在内参上供各级领导作为决策参考,现在就看省委宣传部的态度了。 就在《宁康日报》发表《跨越雷池》的当天,由市长董渭清派往石塔县的调查组回到了宁康。他们终于不负此行,查出了石塔县委县政府以及县委书记王炳华三方面的经济问题。第一件是县委县政府搬迁的时候,对旧县委大院维修和装潢的十万元费用竟然出现在长丰发展公司的账面上;第二件是去年春节前夕,县委县政府给每个职工发放了一袋白面和一袋大米,而县委县政府的财务账目上没有这笔款项的出处;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县委书记王炳华去年买了一辆九成新的桑塔纳轿车,仅花了五万元,如此便宜,不知道是何道理? 在市政府小会议室里,工商局局长冯彬正在向市长董渭清汇报调查情况,与董渭清一起听汇报的还有市纪检委副书记张辉。本来董渭清让张辉带队到石塔进行调查,但张辉说他的老母亲病了,所以只好临时换成了由冯彬带队,那么,汇报也只能有冯彬进行。 “石塔简直是个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独立王国,上上下下包得很紧,你要想查出点问题真比登天还难!”冯彬汇报说,“就拿县委县政府装修房子的那笔费用来说吧,本来属于县委县政府向企业乱摊派,可是长丰公司的老总却说那是周瑜打黄盖,他虽然不愿打,但我愿挨,碍着你们哪儿疼?听听!简直蛮不讲理!他甚至连个证明材料也不给写。白面和大米的事也查清楚了,那是撼山水泥厂给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发的奖品。说是这两年效益不错,多亏了县委县政府的支持。我看说不定是撼山水泥厂贿赂干部们呢!现在弄不清的是那辆桑塔纳轿车的问题,不知道谁那么傻,新车卖个旧价钱。问王炳华,他说买车省了钱该受表扬啊!还查什么?难道非要多花钱才算遵纪守法?你说王炳华是个什么人啊?” 冯彬的话让人弄不清他对石塔县和王炳华是褒还是贬。 冯彬与王炳华可以说素无怨隙。王炳华在审计局当副局长的时候,冯彬在工商局已经当上局长了。两人虽然不太熟悉,但王炳华向市人大上书弹劾董渭清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这一次他带工作组到石塔受了王炳华一番大大的奚落,虽然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冯彬知道,王炳华绝不是对他冯彬。前年冯彬带队到石塔查酒厂的案子王炳华就配合得很好,他怎么能不知道王炳华气不顺的原因呢?上了几岁年纪又极其事故的冯彬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调查组出师无名,因此他也不准备亲自参加,他也想像其他局一样派一个副职应付一下了事。但没想到市纪检委副书记张辉临时生变,把这副担子硬推给他。他也知道张辉的老母亲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时候生病的原因,很简单,作为市纪检委副书记,张辉不能私自介入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调查组,但他是董渭清的老同学,他只有用这种办法予以推托。冯彬是什么人?谁能瞒过他的眼睛?尤其他们到达石塔碰到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夏晨星,当他了解了夏部长一行的目的之后,他的心里就不能不认真地掂量一番。市委那面要把王炳华往头顶上抬,政府这面却要把他往脚底下踩,冯彬究竟该怎么办呢?他是哪一面都不敢得罪啊!他真后悔不该揽下这么个棘手的差事。而几天在石塔听到看到的情景使冯彬深切地感受到了王炳华在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心目中的威望,他就不能不从心底里佩服这个县委书记。尤其在他们结束调查即将离开石塔的时候,王炳华仔县政府招待所把冯彬叫到所长办公室,关起门来给他说的那些推心置腹的话让他至今难以忘怀。王炳华说:“冯局长,那顿饭请你不要计较,江书记知道了这件事很生气,让夏部长转告我,让我一定要向冯局长和其他同志赔礼道歉。我的确有些意气用事,请你务必原谅!冯局长请放心,我并不护短,只要有短处就不怕别人揭,谁要是真正从爱护我的愿望出发,揭出了我王炳华的短处,我从心底里感激他。只要不是有意识想把我王炳华一棍子打死,我王炳华就是他过命的朋友,漫说是一桌饭,就是让我两肋插刀,我王炳华的眼睛也不会眨一眨!不过,我虽然不护短但却要护长,我要维护石塔县二十万老百姓的利益,谁要是连他们的利益都不顾,把老百姓往火坑里推,那就对不起,不管他是谁,他就是我的敌人!”王炳华的这一席话着实令冯彬感动了一回。但他知道自己来干什么,即便是鸡蛋里挑骨头吧,他也必须挑上几根,否则他没有办法向董市长交待呀!刚才冯彬向董事长汇报的三条就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拿出来的所谓调查结果。即便是这样无关痛痒的结果,冯彬也不愿提高到经济问题的高度去加以声讨,这就显得他的态度有些暧昧。说心里话,冯彬是在有意淡化调查的基调,因为从一开始董市长也没有明确调查的实质性问题,虽然冯彬知道董市长对他的汇报不会感多大兴趣,但他也没有理由责怪他。 市长董渭清何其聪明?怎么会听不出冯彬汇报中的味道呢?是的,他的确没有理由责怪他,尤其江云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对他提出了批评,因此他也就不能再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好在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了这三条,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尽管这三条还不足以给王炳华定什么罪,但他毕竟可以以此应付一下江云天了。 董渭清听了冯彬的汇报以后总结道:“你们的调查很有成效。群众既然有反映,我作为市长就不能不管啊!你们的调查说明群众的反映不是没有根据的。你们看得很准哪!炳华同志搞独立王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背着市委市政府另搞一套,弄不好是要犯大错误的。这次调查就是要给王炳华同志敲一声警钟,希望他能从这些问题中汲取教训,不要走得太远。从我个人的愿望来说,我不希望任何一位同志犯错误,包括王炳华同志在内!” 冯彬听董市长这么一说,心想坏了!我随便说了那么一句,不想就让董市长抓住当成了调查的结论,这不是害了王炳华吗?这要传到王炳华的耳朵里,我算个什么人呢?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冯彬正想着,没想到地税局副局长耿双怀说话了:“董市长,我想补充几句行吗?” 董渭清说:“当然可以。” 耿双怀受到了鼓舞,他鼓足勇气说道:“董市长,不知道您看没看今天的《宁康日报》?报上头版头条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跨越雷池》,挺吓人的!” “噢?是吗?”董渭清似乎很感兴趣。 “是啊!”耿双怀说,“文章写的是石塔县企业改制的事,把王炳华捧上了天,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在石塔的时候就听到了许多议论。还有人听说我们是市委市政府派来的调查组,专门找我们反映问题。说如果我们不管,他们就要到市里到省里上访告状。我觉得这是关乎全市安定团结大局的事,应当引起领导的重视!” 董渭清还真没有看过今天的报纸,但经过耿双怀这么一说,他便猜出了其中的大体内容。因为江云天在企业家联谊会上讲话的时候,曾经作为例证不止一次地提到王炳华的所谓企业改制。 “雷池是那么好跨越的吗?”董渭清笑了笑说道,“雷池是什么?雷池就是政策就是禁区啊!谁有那么大胆量敢越雷池一步呢?不过我还没有看到报纸,不敢妄加评论。或许石塔跨得好也说不定,我们暂且不去管它,还是说说群众都有哪些反映吧!” 耿双怀看到自己的话受到了市长的重视,一双小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芒。自从当上地税局副局长以后,他还没有机会在市委市政府领导面前说过话。今天终于有了这个机会。他对今天自己在市长面前侃侃而谈的胆量感到满意,他也对终于有了报复王炳华的机会感到畅快。王炳华也太不是个玩艺儿了,你那样对待我,也就别怪我耿双怀不给你留情面了,于是他向董市长汇报了这样一件事。 那一天,他们从长丰公司查账出来,刚一走出公司的大门,就被一伙人围住了。他们声称原是县轧钢厂的工人,他们说县里把轧钢厂卖给私人以后,他们就被老板一脚踢出厂门。现在他们没有饭吃,找县里当官的他们不管,还说他们胆敢闹事就把他们抓起来。 “县政府成了毬甚?成了他娘的资本家的走狗!你们市里来的领导妈的管不管?你们要是不管,我们奶奶的就去找市长找省长评理!”为首的一个脸上有一道伤疤的中年汉子骂骂咧咧地嚷道。 “你们这些当官的给我们说说,现在还是不是社会主义?还承认不承认工人是国家的主人?要承认就得把老子请回去!”又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气哼哼地喊道。 “为什么……不……不让……我们上……上班?为什么……不……给……给我们……饭吃?你你……你说!”一个嘴唇上留着小胡子的人结结巴巴地说道。 冯彬不愧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一眼就看出这几个人不是什么善类。他本不想管这等闲事,但那几个人围住他们就是不让走。那个小胡子的唾沫星子还喷到了他的脸上,这使工商局长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嚷什么!”冯彬高声说道,“有理你们去说理的地方嘛!愿到市里省里你们随便,腿在你们身上长着!就怕你们不敢去!” 那几个人气汹汹地向冯彬凑过来。 “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没有老子不敢去的地方!”刀疤脸说。 冯彬冷笑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就怕你没理!” “你他妈的敢说我们没理?小心你的脑袋!”横肉汉子在冯彬面前挥了挥拳头。 “对……,揍他狗……狗日的!”小胡子在一旁助威。 他们的哄闹引来了不少围观的群众。 耿双怀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脸顿时变得煞白。 冯彬毫不相让:“你敢!反了你啦!我看你们就是没理!厂里几百号工人,为什么偏偏就开了你们几个?啊!你们老老实实给我说清楚还算罢了,要是说不上个所以然,我绕不了你们!小耿,去给公安局打个电话,让他们刘局长马上到这里来!” 那几个人一听冯彬的口气,知道碰到了硬茬,顿时气焰消减了一半。 “公安局能咬了老子的毬……” “你们等着,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对……回头……算……算账……” 冯彬大声说:“想溜?没那么容易!聚众闹事,破坏安定团结,围攻国家工作人员,知道犯了哪条国法吗?来呀!把他们扭送公安局!” 调查组年轻的审计局副局长李旭堃呐喊一声冲上前来,那几个人一看情况不妙,慌忙挤出人群逃走了。 事后冯彬听长丰公司的人说,前两年这几个人合伙盗窃厂里的钢材被发现后判了刑,出狱后他们不思悔改,经常来厂里寻衅闹事…… 耿双怀向董市长汇报这件事的时候省略了许多重要的情节,他的汇报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即发生此类事件是官逼民反是王炳华执意推行企业改制的必然结果,这使冯彬很不满意。虽然耿双怀在汇报的时候特意赞扬了冯局长处理这件事的胆魄,但这丝毫没有让冯彬感到愉快。他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的心胸竟这样狭窄,如此强烈的报复心理使老资格的工商局局长冯彬感到可怕。他真想规劝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但在市长面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哈哈!”老于世故的冯彬听完耿双怀的汇报以后,好似不经意地笑笑并谦虚地说道,“耿局长,你就别拿我老头子开心了,当时我也吓得差一点尿了裤子。你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一群地痞流氓!就因为合伙盗窃钢材被判刑入狱,都是些刑满释放的亡命之徒!” 但市长董渭清对冯彬的解释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所感兴趣的好像是事情的本身。所以,在耿双怀汇报的时候,他一直在专注地听。虽然事后他没有对这件事发表看法,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哦!竟有这样的事?”但冯彬能从市长黑森森的眼睛里读出他对这件事非同寻常的关注。 在整个汇报的过程中,纪检委副书记张辉一直在那里低着头记录,自始至终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会议开完以后,当冯彬走出市政府大楼的时候,张辉从后面追上他拍拍他的肩膀说:“冯局长,辛苦了!” 冯彬回头看看张辉,鼻子里哼一声说:“你好滑头啊!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是故意把我放在火上烤!” 看来冯彬和张辉很熟。 张辉笑笑说:“你冤枉我,我的老母亲的确是病了。” 冯彬说:“我就不信!你那点儿花活能瞒得了谁?恐怕连董市长也不会相信,弄不好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吧!” 张辉说:“那我就管不了许多了,好歹董市长是我的老同学,他总不至于让我放下有病的老娘不管吧?”他停一停又说:“冯局长,你调教的兵好厉害呀!” 冯彬说:“你是说耿双怀?” 张辉说:“是啊!这小子前途无量啊!” 冯彬说:“还说不准怎么样呢!不过,王炳华把他拾掇得真够他喝一壶的。” 张辉说:“是吗?怎么回事?走,到我办公室咱们好好聊聊!” 冯彬说:“我,我还有事……” 张辉说:“你再有天大的事也放一放!”他不由分说就把冯彬推到了自己的车里…… 自从江云天在企业家联谊会发表讲话以后,他的日程安排就明显地紧张起来。部门的许多会议都要求他参加,他一上午甚至要赶两三个会。而那些会议大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们之所以一定要请江云天参加,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和新任市委书记联络感情。其实会议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后的宴请,只有在宴席上才是上下沟通最好的场所。这是每一个当下属的都必须学通学精的功课。想方设法请领导来参加会议并留下来吃饭,这是表现他们工作能力的最好证明,因为领导的莅临本身就是对他们工作的肯定。江云天有时想自己仿佛成了“华威先生”,他对此很是不以为然。但他知道不能不去应付,不能给下属留下端架子的印象。正所谓“领导就是开会,工作就是喝醉”,这真是对时弊一针见血的针砭。 江云天在北京工作的十几年时间里,除了随同国务院领导外出视察的时候才有嘴上叨光的机会之外,平时并没有多少人特意请他吃饭。现在好,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出入宾馆饭店。他有时会暗暗地自嘲,原来这就是所谓“父母官”哪!多亏了中国家大业大,否则哪里禁得起大小“父母”们这样山吃海喝啊!别小瞧了宁康,虽说它没有京城的繁华,但吃的档次并不一定就比京城差多少。 今天是周五,恰逢凌云商厦开业三周年庆典,商厦在前两天就给江云天发来邀请的帖子。那天当办公室副主任洛霞把请柬送到江云天办公室的时候,江云天看了看帖子对洛霞说:“这种事以后你给我挡驾就是了。” 洛霞说:“这一次江书记还是去吧,凌云商厦郭经理的姑父是省商业厅的副厅长,江书记要是不去面子上不好看。” 江云天沉吟了片刻说:“我真害怕吃他们的饭!今天我还有重要的事呢!” 听江云天这么说,洛霞的脸一下子红了。 “江书记,你看你……” 江云天笑笑说:“我说错了吗?” 洛霞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到时给你打个电话,就说有急事请江书记马上回来好吗?” 江云天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今后如果再有这种事,你就如法炮制。我实在不善此类应酬。” 洛霞说:“行,不过你得预先给我打招呼。” 凌云商厦开业三周年的庆典非常隆重,江云天以及市委市政府的许多领导包括市长董渭清在内都在被邀请之列。但据江云天了解,直属市财委管辖的凌云商厦的经营状况在宁康众多的同类商厦中是最糟糕的一个,他们甚至连建设商厦时的贷款利息都付不起,理应认真总结教训,研究走出困境的办法。但商厦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他们所关注的仅仅是庆典的形式。 雄伟的商厦上挂满了各商家花花绿绿的祝贺标语,从上述大楼的半腰到人行道上的栏杆扯着一行挨一行用七彩小三角旗串成的彩练,整个商厦被装点得花团锦簇,好一派节日的气象。当胖胖的商厦经理宣布庆典开始的时候,楼前的停车场上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江云天董渭清等市委市政府各级领导每人胸前佩戴着一朵缀有贵宾字样的小红花,一个个被身着旗袍的礼仪小姐安排在台阶上排成一排。观看身穿鲜艳武功服的女威风锣鼓队如醉如狂的表演,倾听轰然而起震耳欲聋硝烟弥漫的鞭炮炸响。几串从楼顶一直垂到地面的连珠炮足足响了十五分钟,一串鞭炮还引着了一条从楼顶垂下来的标语,好在扑灭及时没有酿成火灾。胖胖的商厦经理始终满面春风,并没有因为燃着了标语而显出半点的惭愧和紧张,反而连连地对江云天和董渭清等人说:“托各位领导的福,火烧十年旺,真是大吉大利的好兆头!”江云天听了这位经理的话简直哭笑不得,他马上想到的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奢靡庆典应当立即叫停!就在江云天思绪飞扬的时候,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对准他们好一阵舞弄,接着由市财委主任讲了几句话,胖胖的商厦经理就宣布庆典仪式结束。然后他们被请到楼顶露天舞池去观看由商厦职工自编自演歌颂凌云商厦三年辉煌成就的歌舞。江云天看了半天只记住了一个节目的两句台词,道是“凌云商厦凌云志,敢教宁康换新天!”江云天心中暗想,你连贷款的利息都付不起,还谈什么“凌云志”、“换新天”?他下决心像这样的庆典以后再也不去参加,不管他是谁的侄子谁的外甥还是谁的孙子! 就在歌舞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位女士来到江云天的面前对他说:“刚才市委办来电话,请江书记马上回去,说是有急事。” “什么事啊?”江云天明知故问。 那女士说:“具体没有说,也没敢问。” 江云天马上站起来向经理告辞,经理一再诚恳地挽留:“饭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对面的西餐厅,江书记来一回不容易,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江云天说:“实在对不起,好在有董市长在这里,我请他代表我向大家祝酒!” 经理还要阻拦,董渭清站起来说:“既然江书记有事你就不要勉强了。” 胖胖的商厦经理这才遗憾地作罢。他和财委主任把江云天送出商厦,江云天看到停车场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鞭炮的纸屑,就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本来不准备说什么,但面对此情此景,他痛切地感到如鲠在喉,实在是不吐不快。 “郭经理,”江云天指一指满地的纸屑说道,“今后像这样没有实际意义而又劳民伤财的事就不要再做了,还是认真研究一下经营策略吧,好吗?”说完,他不等胖胖的商厦经理回答就钻进车里。等车开出老远,他透过后车窗回头看了看,见那位经理仍在原地呆呆地站着,江云天的嘴角不禁牵出一丝苦笑…… 江云天离开凌云商厦并没有回市委机关,他让司机把他送到纪委宿舍。今天是他的老同学陈少峰和洛霞破镜重圆的日子,他这半个月下老不能不前去祝贺。既然要去就不能空着手,无论如何也送点什么礼物才好。他想来想去终于决定送他们一面镜子,于是他让司机把车停在一家商店的门前,他独自走进商店,选了一面椭圆形檀木雕花框架的梳妆镜,要价是二百八十八元。江云天不会搞价,掏出三百元付了款。江云天还让售货员用剩余的钱给他扯来几尺红绸带,并让她们在包装好的镜盒上打了一个同心结。一切收拾妥当,江云天向售货员道一声谢,然后抱着镜子走出来钻进车里。车到计委宿舍门口,江云天下车,吩咐司机不要来接他,他说办完事后自己打出租车回去。 江云天没有去过陈少峰的家,他第一次来宁康的那天晚上住在计委陈少峰的办公室里,那时候江云天以为陈少峰害怕家里人打扰他们谈话才没有请他回家,谁知道那时他竟无家可归呢,可怜的陈少峰! 江云天走进计委宿舍大院向一位老大娘打听陈少峰的住处,老大娘说:“你是问陈主任家吗?他们两口子离婚了,陈主任住在机关里。” 江云天说:“大娘你说的那是老皇历了,今天是他们破镜重圆的日子,我就是前来祝贺的!” 老大娘拍一下手说:“哎呀!怎么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呀?快跟我来!” 江云天跟着老大娘来到一座楼前,见洛霞站在东单元门口向这里张望,她看见江云天手里提着一个东西走过来,就赶忙迎上前来。 “江书记,”洛霞接过江云天手里的东西说,“我还以为你脱不开身不能来了呢。” 江云天说:“不来怎么能行?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我这半个月下老能不来吗?” 这时那位老大娘说话了:“洛霞啊!怎么这么大的喜事不跟大娘说啊?我可生气了!” 洛霞说:“您老别见怪,我觉得也不是光彩的事,所以就没有惊动你老人家。快到楼上坐!” 老大娘说:“看你说的,破镜重圆是大喜事呀!” 洛霞告诉江云天:“张大娘是居委会主任,工作可负责了。”然后又转向张大娘指了指江云天说,“大娘,你认识他吗?” 张大娘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江云天:“嗯!见过,就是想不起在哪儿,你瞧我这记性。” 洛霞说:“他就是市委江书记!” 张大娘恍然大悟:“哎呀!想起来了,在电视里见过,是江书记到矿机厂的那回。江书记,矿机厂的事咋样了?我兄弟两口子都在矿机厂上班,生活不宽裕呢,还要供孩子上学,光靠亲戚朋友接济也不是办法呀!唉……” 江云天说:“大娘请放心,我们正在设法解决。” 张大娘说:“那就好,大家都盼着呢!江书记有空到我家里坐坐啊!好吧,你们忙吧,我就不打搅了!” 江云天说:“谢谢你给我引路啊!” 辞别了张大娘,江云天跟随洛霞登上三楼。门开着,他们走进去,陈少峰正在厨房里忙活,听见老同学来了,就赶紧出来。江云天说:“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们,就临时买了一面镜子,我希望这面镜子永远是完整的。” 陈少峰看看洛霞,两个人又都转脸望着江云天。陈少峰说:“谢谢你的一片苦心!我一定会倍加珍惜。” 洛霞也说:“谢谢江书记,我这就把镜子 第十七章 香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女士在副总裁康祺的陪同下来到宁康,下榻在世纪大酒店。她来宁康是要亲自考察紫云山旅游开发区的投资环境,并准备就投资事宜与宁康方面进行实质性磋商。 董渭清市长这几天的心情格外的好,虽然西校场街事件使他不太愉快,但建委主任赵仁山将那座建筑的原始批件送给张克勤以后并不见市委方面有什么举动,他想江云天对这件事恐怕也不能怎么样。难道他不知道偌大一个开发区需要有一个管理机构吗?管理局一经成立,那座楼又算得了什么呢?尤其使董渭清感到欣慰的是矿机厂生产线案件组在一夜之间就土崩瓦解,这不能不不说是他的重大胜利。在这一点上,他从心底里佩服吴副省长。他想,直到诉讼班底的所有人员突然撤走,江云天恐怕还蒙在鼓里呢!他猜不出江云天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惊讶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颓丧地跌坐在椅子上半天喘不过气来?不管你江云天如何气急败坏如丧考妣,而他董渭清却是喜出望外。当副市长王良臣很兴奋地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董渭清虽然强制自己没有在下属面前表现出喜不自禁的浅薄,但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 董渭清的胜利当然就是江云天的失败,他很想打一个电话佯装不知内情向江云天表示一下惊诧,听听江云天此时此刻会说些什么?但他终于止住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董渭清好似很平静地对给他带来这个好消息的副市长王良臣说。 王良臣当然也如释重负,这一下他们都可以不必再提心吊胆害怕马脚败露而睡不着觉了。 喜事真是一个接着一个,现在香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女士又亲临宁康,这无疑又将给董渭清所开创的旅游开发区再增添一笔绚丽的色彩。尽管江云天曾经在企业家联谊会的舞会上对他董渭清没有通过他这个市委书记就决定引进资金的行动不太满意,但谁也不能否认为宁康引进资金是好事而不是坏事。不通过你这个市委书记而去做好事又有什么可以挑剔和指责的呢?现在是我把财神奶奶请来了,这个时候我告诉你一声,你除了忌羡之外还会有什么话可说呢?于是董渭清怀着从未有过的好心情在他的办公室给江云天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有重要的事要和江书记商量,并说他马上就过市委那面。 其实江云天已经知道了香港东方投资公司张李玉萱女士抵达宁康的消息,这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轶群告诉他的。董渭清给江云天打电话的时候,市委副书记程普和张克勤在江云天的办公室里正开着一个碰头会,他们正在听取张克勤关于西校场街那座无名建筑情况的通报,原来那天中午建委主任赵仁山离开世纪大酒店回到建委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事情的始末一股脑儿倾倒出来。赵仁山做出这个抉择简直痛苦极了,他觉得这样做很对不起他的前任,是董渭清离开建委升任宁康市副市长的时候推荐他继任建委主任的,赵仁山怎么能忘记董渭清的提携之恩呢?但他现在已经被挤到了墙角再也无路可走了,他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啊!还是自己的前途要紧他实在是顾不了许多了。今天赵仁山根据张克勤的指示把详细的书面材料送来了,所以江云天请程普一起来听一听张克勤的通报。因为前几天程普正忙着矿机厂官司的事,对这个情况还不太了解。他们需要统一思想,才能对这件事采取措施。江云天没有请市长董渭清参加,因为有关仙子大厦的事牵扯到他的夫人王雅坤,他应当回避。此外,台商林子南的女儿林莹给江云天的信里也提供了仙子大厦从招商到发包等一系列问题的材料,江云天也准备向两位副书记进行通报。还有一件事恰好也与仙子大厦有密切关系,那就是江云天与程普张克勤陪同方济轲游紫云山时在仙子大厦遇到承包商王增沛的事。 ——那是上周六上午,江云天与两位副书记程普和张克勤陪同北京涉外律师事务所的大律师方济轲一起到紫云山旅游区进行了一番游览。正值初夏,紫云山绵延百里的松林一片欲滴的苍翠,仙子湖碧波千顷,一汪荡漾的妩媚。仙子湖畔,仙子大厦傲然壁立,雄视着这一片北国奇观,真个是又一处蓬莱仙境。 车一驶进旅游区,方济轲便不由得扼腕惊叹:“真想不到,地处黄土高坡上的宁康竟有这样一处风水宝地!” 他们乘坐的是一辆中型面包车,市委秘书长曲文治和办公室副主任洛霞也一起随行。 车在仙子大厦一旁停下。江云天说:“我们先参观一下仙子大厦好吗?这是一位台商投资兴建的,我还没有进去过。” 于是他们下车。方济轲站在车旁仰望着仙子大厦不由得感叹道:“气度不凡哪!是你们自己设计的吗?” 江云天说:“不!这是台湾最具盛名的设计大师程煜先生的作品。程煜,听说过吗?” 方济轲说:“当然听说过,他是我国建筑界的权威程慕之先生的侄子。北京许多有名的建筑都出自程慕之老先生之手,这一点恐怕各位都不知道吧?可惜一代宗师程老先生已经故去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看这座大厦有京都风韵,看来他们叔侄是一脉相承啊!”江云天感慨地说。 他们走进凌乱不堪的工地。工地上到处堆放着建筑材料,一堆被雨淋过的水泥已经变成了石头,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大厦前的地上,周围长满人来高的蒿草。 他们一起向楼内走去。这时候从简陋的工棚里走出一个人,他上前拦住江云天问:“你们找谁?这里禁止参观!” 曲文治对那人说:“这是市委江书记,请把你们的负责人叫来!” 一听说是市委书记来了,那人赶忙陪起笑脸说:“请等一等!”说着就匆匆地回去,不一会儿,他就从工棚里领来一个人。这个人长得细高,面色有些清癯,眼睛有些凹陷,颧骨高耸,唇吻突起,一看就是江浙一带的人。他穿着很讲究,一身灰色西装,还系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等他来到跟前,江云天问:“你贵姓啊?” 那人说:“免贵姓王,王增沛!” “哦!你就是王增沛?仙子大厦的承包商?” “正是鄙人!您是……” “江云天!” “啊呀!江书记,听说过听说过!快请屋里坐,我正想去拜访江书记,不想今天您就来了……”王增沛热情地相邀。 江云天说:“我想请你领我们到里面看看,可以吗?今天和我一起来的还有程书记与张书记,我们都是陪这位方大律师前来参观的,没有外人。”江云天特意指着方济轲说。 一听说他们是陪律师来的,王增沛的心里就不禁一惊。随即赶紧堆起满脸的媚笑并伸出手来相请:“当然可以,请请!” 他们一起走进楼内。迎门的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工人在安装中央空调的管道,看来内装修工作才刚刚开始,地板仍然是水泥素面,码在一面的国产花岗岩地板转还没有拆封。 “王先生,”江云天边走边说,“我听说按照合同规定,工程在去年初就应该交付使用,怎么拖了一年多直到现在内装修还不见眉目啊?违约是要罚款的,你知道吗?” 王增沛面露难色,他说:“江书记,我是我要拖延工期,资金不能及时到位,我没有那么多钱抵垫呀!就这我还垫进去几百万呢!” “不会吧?”江云天停住,“据我所知,台湾的投资方已将资金全部汇到,怎么会拖欠你的工程款呢?” 王增沛摇摇头说:“钱都在开发办的账上,向他们要钱难得很哪!” “是吗?” “是啊!我要有半句虚言,就天殊地灭!我正准备找江书记解决这个问题呢!恰巧您就来了,还请江书记从中协调啊……”江云天笑笑:“王先生真是见台阶就上啊!这事我管不了,你还是去找开发办。不过,过几天我要让技术监督部门全面检查你的工程质量,你要做好准备呀!” 王增沛苦着脸说:“我是尽了全力的,但这个工程的大部分建筑材料都不由我进货……” “不由你由谁?” “都由开发办,我没有自主权……” “那我管不着啊!”江云天说,“我只管工程的质量!” “这……”王增沛欲言又止。 他们在楼里浏览了一圈,王增沛一直跟在后面,等走出仙子大厦的工地,江云天对王增沛说:“王先生,如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欢迎你来找我。”然后他又转向方济轲说,“好了,方律师,我们走吧!” 王增沛急忙拦住说:“江书记,你们别走哇!今天中午的饭我请了,宁康的饭店由江书记挑选!” 江云天说:“请你不必客气,我们还有事。王先生,最后我不得不说一句,你们的工地简直成了垃圾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你的管理水平啊!” 王增沛连连地点头称是:“江书记批评得是,我们一定改进……” 江云天他们重又上车,面包车顺着仙子湖畔的砂石路向紫云山驶去。 仙子湖里有点点渔帆在飘动,远远看去,恰似一幅闲适淡远的水墨丹青。 车一开动,方济轲就对江云天说:“我看你的仙子大厦有些名堂呢!” 江云天说:“瞒不过你这大律师的眼睛啊!” 坐在前面的程普扭过头来问:“江书记好像来过这里。” 江云天说:“是啊!来过,还在我没有上任的时候。我还知道,要上紫云山拜佛,必须登上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怎么样方律师,到上面求个签吧!” 方济轲笑笑说:“拜佛可以,求签不必。求个上上签心里自然高兴,若求个下下签,尽管不信,心里也要别扭好几天。这人哪,就害怕万一应验。万一是什么呢?万一就是偶然,偶然有时会决定人的命运。既然是偶然也就不必预先知道,省得提心吊胆。” 江云天说:“此话有理!那我们就只拜佛不求签。未来怎样由他去,今日谁能奈我何?” 车到紫云山脚停下,一行人开始爬山。今天是周末,前来游览观光的人还真不少,不大的停车场上车辆几乎排满。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程普和张克勤虽然年龄大些,但他们今天的兴致很高,又有曲文治和洛霞左右照顾,所以他们并不比江云天和方济轲走得慢。 他们终于登上了山颠,前面就是紫云山的山门。站在高处,回首远眺,山上满目苍翠,雾岚缭绕,山下一汪琼浆,碧波泛金。登山劳累的人们只此一望,便会疲惫全消神清气爽。方济轲掏出手帕擦着脖子里的汗说:“真是一处仙境!中西部地区我到过许多地方,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光秃秃的山,黑乎乎的煤,从来没有听说过宁康还有这么一块山清水秀的好去处。” 江云天说:“方律师孤陋寡闻哪!” 方济轲说:“不是我孤陋寡闻,是你这里没有名气啊!” 江云天说:“那是因为我们宣传的力度不够啊!” 方济轲说:“不尽然哪!我看不是宣传的力度不够,而是开发的力度不够。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处于原始的状态,看不到多少开发的痕迹。恕我直言,至少你们现在还没有建立起现代旅游的观念,现代旅游应当是休闲旅游而不是奔波旅游,那么,服务设施的建设就显得特别重要。但你这里基础设施好像还很薄弱,只此一座孤零零的仙子大厦还远远不能满足现代旅游的需要。我到过世界许多著名的旅游胜地,他们无一不把周到的服务放在开发的重要位置。景观当然重要,没有景观就没有旅游。但浏览景观是一件很累的事。比如这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爬上来可真不容易,怎样才能免除游客的攀登之苦呢?有人就想出了修建索道的方法,人们坐上缆车沿着索道就可以轻松地到达山颠。当然,我说的仅仅是一个例子,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有许多文章可做。” 江云天说:“你说得很对呀!方律师,今天请你来,我还有一个问题向你请教,就是这么大一个旅游区应当采取什么样的运作方式?” 方济轲说:“江书记谦虚了,你是搞经济政策研究的,这方面你是内行,还需要问我吗?” 江云天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方济轲说:“敞开大门,把国际上最先进的竞争机制引进你的开发区!” 江云天说:“就这一句话?” 方济轲说:“对你这个经济学家来说,这还不够吗?说实话,我在你的开发区就看不到竞争的迹象。” 江云天说:“是啊!必须把开发区推向市场!只有建立起市场的运作机制,开发区才能真正活起来,这也是我自从来到宁康就开始思考的问题。方律师,如果我们的开发区能像我设想的那样运作起来以后,我想请你出任宁康市旅游开发区的法律顾问,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方济轲沉吟半晌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的确很忙,恐怕不能经常往返于京宁之间。我建议你还是去请张遂教授,在北京政法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他是我的师哥。如果你一定要让我参与,挂个名也可以。” 江云天转向程普和张克勤说:“你们看这样做妥当吗?” 程普曾经在他的家里听过江云天对开发区未来运作方式的描述,因此他说:“我看很有必要。如果开发区能够按照江书记的设想运作起来,恐怕会发生许多涉内和涉外的法律问题,的确需要有两个法律方面的专家来处理。这样好,有关国内的问题问张遂教授,有关国际的问题问方大律师。” 张克勤也说:“我同意!我们确实应该增强法律意识,接受矿机厂的教训。” “好!”江云天说,“那就一言为定!现在我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请方律师再登一百零八级台阶,我们去向佛祖借东风!” …… 就在江云天他们陪方济轲律师游览紫云山的第二天早晨一上班的时候,仙子大厦的承包商王增沛提着公文包来到市委办要求见江云天。经江云天同意以后,他来到市委书记的办公室。王增沛一见江云天的面就连连地道歉:“江书记,真是对不起!昨天怠慢了。预先不知道江书记要去,所以没有任何准备。江书记走了以后,我们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彻底清理了工程现场……” 江云天请王增沛坐下说道:“如果王先生仅为道歉而来,那就大可不必。至于工程现场的秩序我已经说过,那反映了你们的管理水平,不应当仅仅为了应付检查才去做做表面文章,那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你说对吗?” 王增沛直着腰坐在沙发上。“是的是的!根本的问题是工程的质量……”他说。 “管理上不去怎么能谈得上工程质量呢?”江云天说,“仙子大厦是宁康市旅游开发区第一个大型工程,它应当成为今后开发区所有工程的样板。尤其它是第一个由台胞投资的工程,你不按合同办事,拖延了将近两年的工期,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吧?至于你的工程质量我还没有发言权,要等到检查以后再说。” “当然当然……不过我也是有苦难言哪……江书记,万望担待……”王增沛说。 “我能担待的起吗?”江云天说,“你想想,拖延一年工期会给台商造成多大的损失?又会给宁康的税收造成多大的损失?王先生是搞工程的,这个账大概再清楚不过了。因此我提醒王先生,你要做好台商要求赔偿的准备呀!” 王增沛懵了,他就怕会有这么一天。 昨天市委书记江云天等陪着一位律师突然光临仙子大厦视察,给王增沛一个措手不及。尤其宁康的三巨头众星托月般围绕着那个北京来的律师,这说明什么呢?说明那个律师来头不小啊!这不能不使王增沛感到万分惊慌。今天他是硬着头皮前来探探虚实,没想到江云天真的要拿他问罪了。 “江书记,”王增沛哭丧着脸说,“拖延工期的责任不在我呀,江书记明察……” 江云天摆摆手说:“那是法院的事,我管不了,我只管工程质量。如果在工程质量上出了问题,那我也就管不了了。好了,王先生,我还有一个会,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要说,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实在对不起呀!” 王增沛怔怔地望着江云天,好一会儿他才醒过神来。 “哦!江书记,我到忘了……”他站起身换上一副笑脸站起来走到江云天的写字台前,把他的文件包放在桌上,“呲”地一声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鼓鼓的大纸袋说,“今天我是来向江书记送检查的,检查就放在这里面,江书记有空过过目……” 江云天说:“我没有让你写什么检查呀!” 王增沛说:“这是我自愿写的。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请江书记多多关照!” “唔!”江云天站起来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大纸袋掂了掂说,“明白了,我恰好缺钱!” 王增沛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钱好说!只要江书记开口……” “还用得着我开口吗?这不就来了?”江云天举起手里的纸袋笑着说道。 “这不算什么,请江书记不要见笑……”王增沛说着心里骂道,又是他妈的一个贪官!正想着他看见江云天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洛霞吗?请你来一下!”说完,江云天放下电话。 “江书记,您这是……” “王先生不必害怕,我不会办你行贿罪!听说你是明代画家王绂王孟瑞的后人,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我就希望王先生千万不要辱没了祖宗啊!”说着,江云天把那个大纸袋放到写字台上。 王增沛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眼前那个大纸袋不知如何是好。“江云天怎么会知道我是王孟瑞的后代呢?难道……”还没容他多想,市委办副主任洛霞走进来。 江云天说:“你们认识我就不必介绍了,王先生今天来为宁康的希望工程捐一笔款子,数额是多少啊王先生?” “哦……两万,两万……”王增沛心里别提多么丧气,但事已至此他也毫无办法,只好顺着江云天给他的台阶往下走。 江云天说:“那王先生就跟着洛主任去办个手续吧,我代表市委谢谢王先生。哦!对了,别忘了在报纸上发条消息啊!” “好的!王先生请吧!”洛霞说。 王增沛无可奈何地从写字台上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大纸袋跟着洛霞走出去,他那时的心情恐怕要比那个大纸袋沉重得多。 …… 市长董渭清从他的办公室给江云天达来电话的时候,市委三位最高领导的碰头会已告尾声,江云天正在给程普和张克勤讲述王增沛给他送钱的事。程普听了以后说:“这个王增沛胆子可真不小,行贿行到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来了!” 张克勤说:“我看就该办他行贿罪,否则他还以为洪洞县里没好人了呢!” 董渭清来得很快,他走进江云天的办公室的时候,见程普和张克勤都在便说道:“正好,我就不必再一个个通报了……”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哦!程书记,听说矿机厂的案子停下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说着,他坐在江云天的一边。 程普说:“董市长也不知道?” 董渭清说:“我哪里会知道?我也是刚听王副市长说的。江书记应该问问上面嘛,撤走人总该有个理由吧!” 张克勤说:“现在还有理讲吗?上面说不让你办你就不要办,上面就是理!” 江云天说:“矿机厂的案子先放一放,迟早是要办的!董市长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董渭清说:“香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昨天下午来了,她是专程到宁康的旅游开发区考察投资环境的。日前她的副总裁康祺曾经来过,我和他初步达成了一个意向,由东方公司投资,在开发区奇村一带搞一个高尔夫球场和高尔夫俱乐部,预计投资四五个亿人民币。还谈到其他一些项目,比如跑马场,游乐场,射击场等。具体的日程安排是今明两天由王副市长和城建委主任以及开发办的同志陪同张李玉萱一行到开发区进行实地考察,并就一些技术性问题进行初步磋商,后天正式谈判。其间江书记和各位是不是需要见一见张李玉萱,请江书记定夺。” 江云天问:“东方投资公司的实力怎么样啊?” 董渭清说:“我们通过我省驻港机构进行了了解,东方公司是一家实力雄厚的投资公司,它的投资方向主要是商贸和旅游。世界上许多著名的旅游景区都有他们的股份。” 江云天又问:“引进这笔投资成功的可能性大吗?” 董渭清说:“这我就说不准了。东方投资公司的副总裁康祺来宁康的时候,我们倒是做了一些工作,他的态度还是比较积极的。不过张李玉萱的态度如何就不好说了,因为还没有接触。” 董渭清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这笔资金的引进是确定无疑的,因为他已经得到康祺的保证。虽然康祺的保证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承诺的,但他相信康祺绝无胆量反悔,因为他有把柄握在董渭清的手里…… ——那是东方投资公司副总裁康祺上一次来宁康对紫云山旅游区奇村一带进行了实地考察以后,市长董渭清曾与他共进晚餐。在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热情而周到的安排下,宴会觥筹交错进行得非常热烈。酒量不大的康祺终于不胜酒力,觉得有些醉意朦胧,于是宴会就此结束。沈筱宁让一个陪酒小姐搀扶着他把他送回卧房。康祺被轻轻地放在床上,而后那小姐就为康祺宽衣。康祺睁开迷离的醉眼,望着那位正在给他解下领带的小姐。 那小姐长得很漂亮,细长的娥眉弯如初月,明亮的杏眼黑如宝石,鼻梁挺直,红唇微翘。她离康祺那么近,康祺能嗅到她浑身法国香水醉人的醇香。小姐用纤细的手轻轻给他拉下领带,又替他解开衬衣的纽扣。那双纤手在他胸前轻轻地拂动,似乎在有意撩拨着康祺的情欲。 其实康祺并没有太醉,深知酒场险恶的东方投资公司副总裁只是以佯醉来逃避意欲使他醉倒的轮番苦劝。想方设法让客人喝得酩酊大醉是中国酒道的传统,似乎非此不能表达其笃诚和慷慨。而酒醉之后或吐露机密,或许诺应承,或滥施权柄是常有的事,精明的康祺深知个中厉害,因此他不敢放量狂饮。即便如此,康祺也已经是飘飘欲仙了。此时面对眼前这样一位妙龄佳人,康祺真的要醉了。 “小姐,愿意陪陪我吗?”康祺说。 那小姐嫣然一笑说道:“康先生醉了。” 康祺抓住小姐的一只纤手说:“你看我像醉了吗?” 小姐抽出她的手说:“康先生不懂这里的规矩吗?” 康祺坐起身说:“不就是几个钱吗?请小姐开价吧!” 那小姐伸出两个手指。 康祺笑道:“两千块小意思唠!” 小姐说:“康先生,你要能把我放到在你的床上,钱我一分也不要。” 这使康祺感到刺激,他问:“小姐难道会玩空手道?我倒要试一试唠!” 小姐说:“如果康先生做不到,你要加倍付钱!” 康祺说:“一言为定!” 于是那小姐笑嘻嘻地走到房间的中央说道:“康先生,来呀!你可不要反悔呀!” 康祺甩掉自己的衬衣下床来做那小姐。小姐甩掉高跟鞋灵巧地来回躲闪着,但她终于不敌康祺,慢慢就被逼到墙角。 “你跑不了了!”康祺上前一把抱住了小 第十八章 香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女士和副总裁康祺先生一行在副市长王良臣和建委主任赵仁山以及开发办主任王雅坤的陪同下,在宁康的旅游开发区考察了两天的时间,看得出,张李玉萱对紫云山风景区的绮丽风光很感兴趣。她认为,如果把这一片景致搬到色彩斑斓的南国或许就失去了它的光彩,因为仙子湖毕竟比不上三百里洞庭的浩渺,紫云山也比不上泰山黄山庐山的雄奇。正因为它位于单色调的北国,那么它就有了无比珍贵的价值。 考察的第二天下午,副市长王良臣与张李玉萱总裁就投资事宜进行了非正式磋商。康祺副总裁在磋商过程中极力主张在这里投资兴建华北、西北、东北这三北地区第一家高尔夫球场和高尔夫俱乐部,此外还有跑马场射击场等等游乐项目,他认为这些在北中国闻所未闻的游乐项目一定会有极好的发展前景。张李玉萱总裁原则上同意康祺的建议,准备次日休整一天后正式举行投资的实质性谈判。 这是一个重大的成果,当天晚上,王良臣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市长董渭清,董渭清显然非常高兴,他当着王良臣的面立即就给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挂了一个电话,向他详细汇报了这个好消息。 “这是宁康旅游开发区继仙子大厦以后引进的又一个系列性大项目,”董渭清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对吴副省长说,“这个项目在三北地区还属首家。我想此项投资的消息一经公布,恐怕会在周边各省引起轰动。这是吴省长在宁康市旅游开发区成立之初所确立的全方位对外开放战略思想的又一具体成果。” 吴副省长听了十分高兴。“很好嘛!”他说,“说不定你的高尔夫俱乐部建立以后,我还会有幸成为第一批会员呢!是啊!人家说我们北方人土气,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像高尔夫球场这样高雅的活动场所和社交场所,让你有钱也没处花。省城倒是有几家娱乐场所,但环境不行啊!满眼的高楼大厦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谁还有心情去娱乐呢?你一定要给我保住紫云山那一块碧水蓝天呀!等我退下来以后就到那里修一座茅庐,也过一过‘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田园生活,平生足矣!”他最后指示说,“这个项目你一定要给我拿下来,不能把这条大鱼给我放跑了!” “吴省长情放心,这件事还是有把握的!”董渭清说,“我将尽快按照吴省长的指示,把旅游开发区管理局组建起来,使开发区的招商引资工作正常运转起来。我盼望您在近期能来宁康看一看,这样会对我们的工作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吴副省长痛快地答应了董渭清的请求,他说忙过全省的经济工作会议以后就有望成行。 看来吴副省长的心情很好,董渭清知道,他的好心情多半来自他不露声色切极为有效地平息了宁康市矿机厂生产线那场差点打起来的国际官司。而董渭清在平息这场官司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一点吴副省长是不会忘记的,虽然在这次通话中他对此事只字未提。 副市长王良臣向董渭清报告这一情况的时候,也是董渭清向江云天通报东方投资公司总裁来到宁康的那天晚上。董渭清没有向王良臣提及他与江云天就旅游开发区未来运作机制问题摊牌的情景,他只是告诉王良臣,让他明天早晨把这个好消息汇报给江云天。董渭清嘱咐王良臣,先不要向江书记透露他与吴副省长通电话的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市委书记江云天和市长董渭清与香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女士礼节性会见的时间安排在次日的下午,会见的地点仍然是世纪大酒店。会见以后双方即开始投资事宜的实质性谈判。 这天天气不怎么好,早晨还下了一阵雨,天一直阴沉沉的没有放晴的意思。但这不妨碍市委市政府领导与东方公司总裁的会见。 世纪大酒店的大会客厅里布置得非常庄重,一切都效仿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格局。作为主宾席一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狂草横幅,横幅上录着岳飞的词《满江红》。书法起伏跌宕雄健刚劲气吞山河。这是省城著名大书法家郑爽先生的作品。世纪大酒店的名牌也出自他的手笔,但名牌字迹显得稳健,而这幅《满江红》却十分狂放,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抒发岳武穆“仰天长啸”的凌霄豪情。 横幅下,左右两个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一篮色彩绚丽的鲜花,使会见大厅里显出温馨的气氛,这是给主要领导人设置的座位。两侧的沙发是为陪同人员预备的。宁康方面参加会见的有市委书记江云天,市委副书记、市长董渭清,常务副市长李轶群,副市长王良臣等。 当江云天等作为东道主预先来到会见厅的时候,董渭清的心里就有些不大高兴。这样尊卑分明的座位安排将把他这个市长放在什么地方呢?中间的座位当然属于江云天和张李玉萱,那他董渭清市长就只好坐在一侧,那他和李轶群王良臣甚至赵仁山还有什么区别呢?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与江云天坐在一排才对嘛!但他不好直说。不过,董渭清就是董渭清,他招招手把沈筱宁叫到身边说道:“宁康引进这笔资金康祺先生功不可没,应当给他安排一个适当的位置,这样记者拍照录像才会有个层次,报纸发表照片,电视播出新闻人家才不会挑剔。” 沈筱宁是何等聪明的人,她马上就明白了董渭清的意思,这就使她不由得从心底闪过对自己情人的一丝轻看。是的,自从前几天他们俩关于对江云天印象的争执发生以后,沈筱宁就对董渭清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些许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使她失去了往常见到董渭清之后那种亲近和依赖的内心躁动。这一次沈筱宁甚至对董渭清的虚荣有些反感,但是,她还是指挥手下人把另外两只沙发摆在了主宾席的两侧,然后她问董渭清:“董市长,这样摆你满意吗?” 董渭清当然满意,但他却故作嗔怪地说道:“这面的可以不必移动嘛!” 沈筱宁笑笑说:“那多难看!中国人讲究对称美呢!” 董渭清好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江云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也笑笑说:“其实呢摆个圆圈更随便些。” 董渭清说:“还是要有所区别嘛!” 江云天说:“好吧,那现在就请客人来吧。” 于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女士一行就在沈筱宁的引导下来到了接见大厅。张李玉萱完全不像江云天想象得那样是一个历尽商海风云的女强人的形象,她倒像是一个大家闺秀。她三十几岁年纪,高挑的身材。头上高挽着云髻,头发闪着亮光。脸是通常人们说的那种瓜子型,所不同的是她的下巴上有一道明显的美人沟。她的鼻梁挺直,很有神采的眼睛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白皙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她穿着一件黑色丝绒旗袍,旗袍上罩着一件小巧的白色丝质镂空马甲,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整个装束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 张李玉萱显得高雅而腼腆。 副市长王良臣为张李玉萱介绍了市委书记江云天和市长董渭清以及常务副市长李轶群。 江云天握着张李玉萱的手说:“总裁阁下真是光彩照人哪!” 张李玉萱微微地笑笑说:“谢谢江先生!” 大家按照预先安排好的座次落座。 江云天开口问道:“总裁阁下来到宁康这两天还过得惯吗?” 张李玉萱说:“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这我要谢谢世纪大酒店的沈总经理,她就像我的亲姐妹一样照顾我,令我非常感动。” 江云天笑笑说:“那是应该的,因为你是宁康的贵客。我作为宁康市最高地方负责人对你和你的部属光临我们这块土地表示衷心的欢迎!” 张李玉萱说:“谢谢!” 江云天继续说:“宁康说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城,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就设过县制。隋末李渊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唐太宗李世民曾经在宁康的校场街一带操练过他的李家军。那时候,李世民就曾在离此不远的衙门街居住过,后世人把他住过的宅院称为太宗宅第,宁康市的博物馆就是在那座宅院的基础上修建起来的。总裁阁下如果有兴趣可以到那里看一看。后来李世民当了皇帝,才有了中国古代史上最为辉煌的贞观景象。据说阁下的父亲李成思先生就是李唐皇室的后裔,那么,总裁阁下来到宁康应该说是回到老家了,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认我们这些乡亲啊?”江云天说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张李玉萱也显得非常高兴,她也笑道:“江先生,听说您来宁康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对这里的情况如此了解,我非常佩服!您甚至认真地研究了我的家谱,这使我尤为感动。照此说来,我们不仅是乡亲,说不定还是亲戚呢!” 江云天说:“我想这种附会出来的亲戚关系总裁阁下不会见怪吧?” 张李玉萱说:“哪里哪里!求之不得呢!” 会见的气氛明显地活跃起来。 江云天开始切入正题。他说:“总裁阁下到宁康的紫云山旅游区看了看,有什么感想呢?” 张李玉萱略微沉默了一阵说:“紫云山仙子湖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里是北中国难得的一片风景胜地,如果能够合理开发,它的发展前景难以估量。” 江云天说:“我希望总裁阁下能在那里有所作为。” 张李玉萱笑笑说:“江先生,既然我们是亲戚,那我就直言相告了。虽然紫云山风景区有着不可估量的发展前景,但我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暂且不在这里投资。江先生,我想你不会因为我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而疏远了我们的亲戚关系!” 张李玉萱这个突然的决定使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康祺先生在内都大惑不解。 这怎么可能呢?昨天下午副市长王良臣与张李玉萱磋商的时候,这位总裁还表示她对投资宁康的旅游开发充满信心,怎么过了一个晚上,她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决定不予投资了呢? “哦……”江云天感到十分惊讶。刚才被他精心营造出来的欢乐气氛顿时消失殆尽,坐在江云天一侧的市长董渭清更是心急如焚。他看一看王良臣,王良臣也正如坐针毡。他又看一看坐在张李玉萱一侧的康祺,康祺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以呢?董渭清已经给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拍了胸脯了呀!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像开玩笑一样说变就变呢? 市长董渭清沉不住气了。“总裁阁下,”董渭清陪起笑脸说道:“昨天我听王副市长说您已经初步确定了投资意向,而且您也认为宁康市旅游开发区的发展前景无可估量,怎么今天突然改变了主意呢?是我们有什么地方使总裁阁下不满意吗?” 张李玉萱回答说:“不!市长先生,我说过,来到宁康就好像回到家里一样,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请你原谅!这是我临时的决定,但暂且不予投资不等于永远不予投资。” “能说明一下原因吗?”董渭清有些焦急地问道。 张李玉萱说:“我直观感觉是时机还不太成熟。” 董渭清说:“这恐怕不能成其为原因吧?前次康祺先生在宁康已经有了一个承诺,总裁阁下此次来宁康能够实践承诺才好!” 张李玉萱扭头看一眼康祺,她见康祺的额头上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是吗?”她说,“康先生并没有向我提起过他的承诺。即便如董先生所说也没有关系,因为口头的承诺不具备法律效力。” 看来张李玉萱并不腼腆。 董渭清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说:“我感到很遗憾!总该有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吧!” ——是的,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突然决定不在宁康投资并不是她的初衷,康祺前次来宁康考察之后回到香港曾经与她进行过多次磋商,一向被张李玉萱看成公司智囊的康祺极力说服总裁把投资的目光由国外转向国内,尤其是转向中西部地区,而处于黄土高原的宁康应当是首选的目标。那里独特的自然风光,以及悠久历史留下来的众多名胜古迹都是宁康发展旅游业得天独厚的条件,尤其紫云山上的万亩山林和紫云山脚下那一片未经污染过的水域将为游客提供一个最好的休憩场所。而中国北方地区恰恰就缺乏这样与喧嚣的城市拉开一定距离的安静环境,那里可以说是一个潜在的巨大的旅游市场。此外,中国北方缺乏现代化的游乐设施,如果东方公司能够捷足先登,依托这一片诱人的美丽风景,在那里兴建诸如高尔夫球场之类国际化的游乐场所,它必将吸引众多政界和企业界的人士来此消费,经济效益是不必担心的。 康祺之所以如此卖力地向他的总裁推介宁康,并力促张李玉萱下决心亲赴宁康进行考察,其实并不是出于他对宁康产生了多么深厚的感情,这里面有着使康祺苦不堪言的原因。康祺知道,假设张李玉萱一旦成行,她一定会对宁康的紫云山风景区发生兴趣,那么,投资的事就算定了。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他的确尽了力,也才能封住他们的嘴,并赎回掌握在他们手中的那一份耻辱。从这一点上说,康祺简直恨透了宁康。因此,他的心里竟暗暗地希望他的总裁一口回绝在宁康投资方解心头之恨。但他又实在害怕他的总裁皱一皱娥眉,那样他康祺可就真得完了。正人君子的康祺竟然做出那种大失颜面的勾当,如果他的总裁拒绝在宁康投资,那么,他康祺就只剩下一条路好走,那就是自杀。 果然,张李玉萱在康祺的一再纵容下来到了宁康,她对紫云山风景区进行了两天的考察之后表示非常满意。昨天下午她与副市长王良臣进行了初步地协商,并口头表达了愿意投资的意向。但今天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宣布暂不考虑投资,这不能不使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就连康祺也不知道说怎么回事。 这到底说怎么回事呢? ——那是昨天晚饭以后,张李玉萱总裁让康祺组织随行人员连夜再次研究并修订准备与宁康方面进行投资谈判的各种文件,并要求他们在明天(也就是今天)早晨把所有资料准备齐全交给她。然后她回到了总统套房,准备冲一个澡后早点休息。因为从香港转道北京再抵达宁康,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在紫云山风景区转了两天的时间,昨天下午她还特意爬上紫云山到紫云寺进香。两天的劳顿再加上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这使得张李玉萱的确感到累了。 就在张李玉萱刚刚洗浴完毕来到卧房准备就寝的时候,床头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她坐在床上拿起听筒。 “neuo!”对方说一个清脆的女声,“您说张李女士吗?请与我用英语交谈好吗?”那女声操英语对她说。 “ok!”张李玉萱说,“请问你说哪一位呀?” “您在紫云山仙子湖畔看到那幢仙子大厦了吗?那是家父林子南投资兴建的。” “哦!林子南先生?听说过!台湾著名的船王,对吗?” “是的!我叫林莹。如果您有兴趣,我想给您谈谈家父投资仙子大厦的故事,这对于您投资的成败或许会有帮助。” “唔!我很有兴趣!” “如果您信得过我,就请您出来一下,电话里说不太方便。请放心,我完全是一片好意。” 这使得张李玉萱很犹豫,因为大陆也不太平。 “您用什么来证明您是林子南先生的千金呢?”张李玉萱问道。 对方沉默了一刻说:“看来您信不过我,电话里我无法证明,请原谅我的冒昧。不过,我还是要提醒您,与宁康旅游开发区管理办公室打交道千万要小心……”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张李玉萱问。 “因为您是一个女人……”林莹回答。 “谢谢您的好意……” “不必客气!或许我们今后会见面的。不过,请您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的名字,最好也不要提及仙子大厦。bye-bye!” 对方把电话挂断。 张李玉萱坐在床边拿着电话愣了好一阵。她有些后悔不该拒绝林莹的相邀,或许她真的有重要的情况要告诉她。可是已经晚了,情急之间,她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 这一晚,张李玉萱睡得很不安稳,她几次从噩梦中惊醒,而每一次噩梦几乎都是有人向她进行抢劫。下半夜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合眼,这就使她不能不想起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张翔宇是香港有名的商界巨子,丈夫的父辈所创建的东方投资公司在世界各国的商贸界都很有名气。公司传到她的丈夫手中,目光敏锐的张翔宇总裁看准了世界旅游业方兴未艾的发展前景,即果断地决定变单纯投资商贸为侧重投资旅游,于是,不出几年的时间,东方投资公司在世界各大旅游胜地都有了自己不菲的股份,他的事业可以说是如日中天。但不幸的是,他在南非考察野生动物公园项目归来的途中惨遭飞机失事而遇难。他的不幸离世给他的爱妻张李玉萱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苦,同时也给她留下了具有亿万资产的东方投资公司。而张李玉萱的丈夫生前由于担心国内政策多变的缘故,因此他从未涉足过内地。但这两年随着香港的回归,香港许多有远见的实业家都纷纷向内地进军,这促使张李玉萱也把目光投向内地。恰巧这时候她看到了香港《大公报》上有一则关于中西部地区宁康紫云山风景区的报道,这使她很感兴趣。因为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东南沿海,而看不到中西部地区也隐藏着巨大的商机。于是,张李玉萱反其道而行之,果断地决定做一个探路者,于是就有了副总裁康祺的宁康之行。而康祺回来以后给她进行的种种诱人的描述促使她亲自来到了宁康。当她亲眼目睹了宁康这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的时候,她动心了。于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决定把第一笔资金放在紫云山仙子湖那一片神奇的土地上。 但是,关键时刻她接到了林莹那个使她彻夜难眠的电话。究竟应该怎样理解林莹的电话呢?是她想搅了她的这桩买卖吗?不会的,因为他们的投资方向不同,因此也就不存在竞争。那么别的还会有什么原因呢?这使张李玉萱百思不得其解,她真后悔不该放弃与林莹会面的机会。张李玉萱深深地了解商界的险恶,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成为千古遗恨。但林莹给她的告诫似乎并非意在商界,因为她特别提到了宁康旅游开发区管理办公室,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秘呢? …… 世纪大酒店的会见大厅里,被市委书记江云天营造起来的融洽气氛几乎消失殆尽,而市长董渭清情急之间向张李玉萱总裁的连连诘问使会见的空气似乎更加紧张。江云天当然也极愿意张李玉萱把口袋里的钱放到宁康,他当然也极想知道这位总裁为什么一夜之间就改变了初衷,不过他清楚此事不能强求。即便没有任何原因,她就是不愿意给你掏腰包你也毫无办法。因此连连地追问人家不予投资的原因是很不礼貌的,这样很容易弄得大家不欢而散。如果伤了对方的感情,那事情可就不好收拾了。 江云天必须设法缓和这种气氛。 待董渭清说完,江云天爽朗地笑笑说:“总裁阁下,就我个人来说,我也和董市长一样,非常希望您能在宁康投资。但如果您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我们可以等待。在阁下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请再来宁康,我们仍然会像这一次一样欢迎您。我想,您之所以改变初衷,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有待于我们反躬自省并尽快加以改进,这一点请阁下尽管放心。您知道,我来宁康的时间不长,对旅游开发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介入。可是我对旅游业方面的知识所知甚少,而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阁下,这就是,按照国际旅游业的运作规范,我们怎样才能使宁康这样一个规模巨大的旅游区尽快发展起来?您完全可以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为我解决这个疑难,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赐教?” 刚才张李玉萱被市长董渭清的连连诘问弄得有些不快,她尤其对董渭清作为最高地方长官江云天的陪同,但他却忘记了自己身份的随意举动感到惊讶。她曾经被世界上许多地方的乃至国家的政要接见过,但她还从未遇到过如此不顾礼仪的配角。倒是态度诚恳随和谈吐高雅谦恭的江云天使张李玉萱对自己的出尔反尔感到有些内疚。但即便内疚她也不能在还存有疑虑的情况下向一个陌生的地方投入大笔资金。不过她绝不想把事情弄僵,因为宁康的紫云山风景区对她太有吸引力了。好在江云天似乎很解人意,他有意避开了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这使张李玉萱感到轻松和欣慰。 “江先生真是太谦虚了,”她说,“是的,我曾经和我已故的先生几乎走遍了世界各大旅游胜地,各地采取的发展模式不尽相同。但概括起来说无非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以历史遗留下来的古迹为主的旅游区,因为一方面它不需要注入大笔资金进行建设,另一方面为了便于对古迹的保护,因此一般由政府的专门机构进行管理。另一种是那些新兴的旅游区,因为开发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即便是发达国家的政府也不可能承受如此巨大的财政开支,因此,那些旅游区基本上是由独家或多家财团投资建设的。即使是由政府管理的名胜古迹,它的维修费用大多也来自社会资金的支撑,那么社会的资金就变成了股份。而未来旅游业的发展趋势也和其他行业一样,有可能成为一项国际化的新兴产业,因此,世界各国几乎都不遗余力地企图吸引各方面的投资,努力将这一产业国际化,以谋取更大的利益。我的先生就是看准了这一趋势,才将投资的方向由商贸业逐步向旅游业转移。他本来准备要在南非投巨资建设一个世界最大规模的野生动物公园,但不幸的是考察归来的途中飞机失事……” 看来张李玉萱对丈夫的遇难至今仍然难以忘怀,她用手帕伸进眼镜擦拭一下欲滴的眼泪,但她的脸上依然留着浅浅的笑容。 “真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失态……”张李玉萱向江云天欠欠身抱愧地说道。 “不不!”江云天说,“我和我的同事对阁下的不幸深表同情。” “谢谢!”张李玉萱恢复了常态。 “总裁阁下,如果宁康风景区的开发工作按照您所说的国际化规范运作,您觉得它的前景怎么样呢?”江云天问。 “前景将非常乐观!”张李玉萱肯定地回答。 “阁下愿意加入到这个竞争的行列吗?” “如果是平等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竞争,我当然愿意。” “好吧!”江云天说,“我们将努力为开发区营造一个良好的平等竞争的外部环境,真正把开发区推向市场,一切按照市场的规律办事,我们将不加任何行政上的干预,我衷心地希望大家在宁康的旅游开发区能够有利可图!” 张李玉萱微微地笑道:“我们都把钱赚跑了,江先生不心疼吗?” 江云天也愉快地笑着说:“你赚钱我发展,这是一场双赢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江云天的话显然使张李玉萱也高兴起来。她说:“我很佩服江先生的气魄!” 江云天说:“我期待着总裁阁下再次光临宁康!” 张李玉萱说:“我会的!” 董渭清对江云天与张李玉萱关于世界旅游业发展模式的讨论极不感兴趣,他一直陷进对东方公司总裁的抱怨里不可自拔,他不明白张李玉萱为什么会出尔反尔突然改变主意。既然她认为宁康的旅游开发区有着广阔的发展前景,那她有什么理由不在这里投资呢?是她听了什么人的谗言吗?这不可能啊!除了王良臣几个他信得过的人与张 第十九章 江云天的爱人路菲从北京来到宁康,她把父母接到自己家里替她照看还在上学的女儿,自己准备在宁康住一些日子。 当江云天得知路菲要来宁康看他的消息,她是既兴奋又有些为难。兴奋的是他又可以与日夜思念的妻子朝夕相处了。分别才一个月的时间,他便感觉仿佛恍如隔世,繁忙的公务之余他时常想起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欢乐情景。每到这个时候,他便切实地感到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那种孤独的心境,尤其在夜静更深的时候,周围是一片无边的寂寞,那种茫然无助的孤单滋味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心。来宁康一个月的时间,他所经历的事情使他的神经时常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尤其市长董渭清的不合作态度更让他不得不处处小心。江云天原先并不十分清楚官场的险恶,只是在他来宁康的这一个月里,他才稍微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知道董渭清正在暗中为他设置雷区挖掘陷阱,他也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来自董渭清后面的巨大压力。缓解压力最好的场所是家!家是什么?家就是老婆孩子。没有比此时此刻的江云天更能理解家的深刻含义了。男人有时很脆弱,需要女人用温柔的体贴支撑起他们的尊严,女人简直就是医治男人创伤的灵丹妙药! 路菲就要来了,这当然使江云天感到兴奋。但使她为难的是爱人来了住在哪里呢?家不仅仅是老婆孩子,还需要有一个属于他们的空间呀!他不能让爱人住在办公室。在江云天来宁康的第一天,市长董渭清曾经告诉过他,政府招待所特别为他留着一个房间。但住招待所也不是办法,如果他的爱人只住十天半月也就罢了,但路菲说她向单位请了创作假,她准备在远离京城喧嚣的宁康安安静静地完成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那么,江云天就必须做好长期的打算。没有办法,江云天只好准备租一间房子。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秘书长曲文治,请他给他物色一间住房,并说小一点没有关系,房租也不必计较,只要能让他们两个人安身就行。誰知曲文治满口答应,第三天他就告诉江云天说房子已经安排妥了,并请他去看一看是否合适。江云天想秘书长真是神通广大,这么快就解决了他的一大难题。于是他抽空与曲文治去看房子。车出市委沿长宁大街向东三公里处有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区,名字叫怡景花园。小区内有十几栋样式别致的六层楼房。小区两排楼房中间留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工人们正在那里栽树种草。他们的车顺着草地一侧的水泥甬道来到一座楼前停住,曲文治告诉江云天说到了。于是他们下车,江云天在曲文治的指引下向楼内走去,他们沿楼梯登上三楼,曲文治掏出钥匙开了右侧的房门。这是一户尚未有人住过的新房,房间的面积很大,大约有一百五六十平方米。四室两厅两卫,装潢十分考究。 “江书记,还可以吗?”曲文治问江云天。 江云天说:“我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你还是给我找一套小点儿的吧。” 曲文治说:“江书记,这房子已经替你买下了!” “什么?买下了?谁买下了?”江云天感到惊讶。 曲文治说:“这是给您买的房子呀!” 江云天问:“给我买的?多少钱啊?” 曲文治说:“三十多万吧!” 江云天苦笑笑说:“老曲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就是把我连同老婆孩子一起卖了也不值这么钱呀!” 曲文治也笑笑说:“这钱不需要你掏腰包。” 江云天说:“那谁傻了愿意为我掏钱啊?” 曲文治说:“钱有政府来出,江书记您只管住房子就是了!” 江云天说:“那我就更不敢住了,政府掏钱我住房子,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 曲文治说:“江书记,是这么回事,市里领导的房子都是这么处理的。本来按照您的级别,您应当住二百多平米的二层小楼才对。可是领导们的住宅区里没有闲置的房子,城里面也没有够规格的房子,郊区倒是有比较高档的别墅,就是离机关太远不方便。我觉得这里环境不错,离机关又近,就和其他领导商量了一下给您买下了这套房子。等有了合适的再换。再说您的夫人又不在这里常住,买一座小楼反而不好……” 江云天说:“正因为她不在这里长住,我才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你还是给我租一间小的吧,五六十平米就行。” 曲文治为难地说:“江书记,那样办就显得其他领导脸上不好看了,凡地市级住的都是小二楼呢!” 江云天思忖了一阵说:“真的有那么复杂吗?那就算我借住,等我爱人走了以后我就退房你看行吗?” 曲文治说:“您就住着吧!即便您的夫人走了以后您住机关也不方便。江书记,我还给您看了几样家具,都算是您借用的,完了您给我打一张借条就行。” …… 当江云天的爱人路菲那天半下午乘火车来到宁康,第一次踏进怡景花园这套房子的时候,从大京都来的作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我们的房子吗?”路菲惊讶地问江云天。 “是啊!”江云天说。 “这些家具呢?” “当然也是了!” “你花了多少钱?” “我一分钱都没有花!不仅没有花钱,不住还不行呢!” “为什么?” “就因为我是宁康市委书记啊!” 作家路菲愕然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道。 是的,江云天在来宁康之前,刚在北京外三环的一个小区里集资了一套面积不足七十平米的房子。为了那一套房子,他们花掉了所有的积蓄还不够,又向亲友借了十来万才交齐了近三十万的集资款。而在宁康住这么大的房子竟不用花钱,这不能不让路菲惊出一身冷汗。 江云天笑一笑说:“你还不知道,就这还不够规格呢!据说按照我的级别,应该住一栋二层小洋楼才对……” 路菲在客厅、书房、卧室、厨房巡视了一圈儿说:“真是有了权就有了腐败!这叫老百姓怎么能不骂呢?” 江云天说:“大作家不要一概而论啊,再骂也骂不到我头上,因为我不贪不占。前几天有一个工程承包商害怕我检查他的工程挑他的毛病,把两万块钱悄悄送到我的办公室里,我差点给他定个行贿的罪名把他送进去。后来一想算了吧,于是我给了他一个台阶,把他的钱捐给了希望工程。如果我留下这笔钱,谁会知道呢?但这样以来,我的腰板就再也硬不起来了。” “那个承包商心里不知道怎么骂你呢!” “那我就管不着了。人需要自律啊!自律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得很呢!至于这房子算我借住,你安心地在这里写你的小说就是了。你要想下去看看,我请市文联的同志陪你各处走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我说话还是顶一点事的!” “看把你美的……”路菲站在宽敞的客厅里定定地望着江云天说,“云天,你瘦了,很辛苦吗?” “不!”江云天也望着路菲说,“只是夜静更深的时候不好过,想你和孩子……” “真没出息……”路菲娇嗔地说。 “这么说你有出息,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知想干什么。”江云天逗他的妻子。 “贫嘴!”路菲说。 “亲嘴?哦不!太不文雅,应该叫接吻!”江云天打趣地边说边趁势把自己的妻子抱在怀里。常言说,久别胜新婚。他们这才开始上演久别重逢的节目。可惜节目才还没来得及拉开序幕,就传来一阵敲门声。唉!这是谁呢?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江云天只好遗憾地放开路菲去开门,路菲也理一理头发准备迎接客人。 原来前来拜访的是市委副书记程普夫妇。 “哦!是程书记。”江云天把程普夫妇让进来,然后把路菲介绍给他们。程普的老伴温馨没有跟路菲握手,而是倒退两步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这位从京城来的女作家,把个路菲看得有些手足无措。 “您……”路菲下意识地又理一理头发,然后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 “比我想象得还要漂亮!是的,还要漂亮!”好一阵,温馨终于拍一下手说话了。 程普说:“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的心脏又不舒服呢!” 温馨笑着说:“看你想哪儿去了,我和路菲妹子第一次见面,总要给个恰如其分的评价嘛!”她说着,这才趋前拉住路菲的手。 路菲也笑道:“温大嫂,谢谢您的夸奖!不过,您给我的评价太高了,我能算得上漂亮吗?充其量只能说还过得去。” 大家说笑一阵来到客厅。程普指指沙发说:“还缺什么请江书记不要客气,但说无妨。居家过日子少了什么也不行。你可不能让家庭主妇为难啊!” 江云天说:“这比我在北京的条件好多了。请坐请坐!” 程普坐下说:“江书记,今天也算是你的乔迁之喜,按照宁康的乡俗,我和老伴特意来给二位暖房啊!我估计还会有人来,你要预先有个准备才好。” 江云天不解地问:“这个我还真不懂,你让我准备什么呢?” 温馨说:“你看怎么样?江书记不是本地人,他怎么会知道呢?宁康有这么个讲究,谁要是搬新家了,亲朋好友都要来登门祝贺,这就叫暖房。恐怕你三天晚上都不得安宁,每天还要准备酒饭招待客人,说起来是挺麻烦的。但即便麻烦也不能省略,不是有这么句话叫入乡随俗吗?江书记可不能扫了大家的兴啊!” 江云天拍拍前额说:“温大嫂,这真是突然袭击,明天好说,今天这么晚了,就算我马上准备也来不及呀!” 程普笑笑说:“江书记不要着急,我已替你安排好了。晚上七点半钟准时开餐,还有一个半小时呢!” 路菲说:“真是麻烦程书记和温大嫂了!” 程普说:“哎!话说远了。我还要告诉二位,按照宁康的乡俗,来暖房的都要给你们送一份礼,江书记你可千万别推辞,否则就是对客人不恭得罪人哪!” 江云天为难地说:“这叫我怎么消受得起呢?这一条就免了吧!” 温馨说:“免不得呀!还是那句话,入乡随俗。‘俗’这个字的力量大的很呢!江书记还不懂这个理儿吗?好了,你们说话,我和路菲妹子到里面坐坐。” 程普的老伴一向遵循夫人不干政的原则,所以她要躲开他们。江云天急忙拦住说道:“你瞧我,把大事忘记了。路菲,温大嫂是个诗人呢,发表过不少作品,你们俩肯定有共同语言。” 温馨摆摆手说:“真是羞死人了!我怎么敢在大作家面前班门弄斧呢?” 温馨和路菲离开客厅到书房里去,客厅里就留下江云天和程普。江云天说:“程书记,我正有事要与你商量。宣传部政研室和报社搞得那个推广石塔经验的建议你看了吗?” 程普说:“看过了,写得不错。措施也可行,很有价值!” 江云天说:“我想把旅游开发区的事与这个建议一并拿到常委会上讨论一次,你看怎么样?” 程普想了想说:“推广石塔经验是个大动作,牵扯的面比较广,情况比较复杂,政策界限还需要认真推敲,是不是把他们的建议印发各部委局办,广泛征求意见,争取搞得无懈可击,然后再上会,这样把握会更大些。我建议先解决旅游开发区的问题,这是一个关键。这一仗打得好,就为推广石塔经验铺平了道路。” “也好!那我们就先解决旅游开发区的问题。”江云天说,“组建旅游开发总公司的准备工作需要有一个临时的过渡班子,这个班子的名堂就叫宁康市旅游开发总公司筹备处你看怎么样?” 程普说:“可以!” 江云天说:“关于人选的问题程书记多考虑考虑。” 程普问:“江书记是不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 江云天说:“倒是有一个想法,我认为组建这个班子的原则应该是,第一,这个班子的级别不能太低,主要负责人必须有一定的权威,一旦与政府脱钩,他就能独立撑起这个局面。第二,还必须配备几个有超前意识的高素质的人才,他们都必须能够独当一面。第三,这个班子必须精干高效。鉴于以上原则,我想让副市长李轶群出任总经理,把石塔县委书记王炳华调回来,和陈少峰二人出任副总经理。我所担心的是石塔那一摊子事,王炳华走了,这副担子必须交给一个得力的人,石塔的经济体制改革工作才不至于半途而废。” 程普思忖半晌说:“我认为可行。石塔的事情可以交给县长张国栋,他是当地人,这些年与王炳华配合得不错。另派人去需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不如就地取材。只是李轶群是省管干部,我们无权调动……” 江云天说:“我们暂且保留他的现职,等正式挂牌的时候再由他选择。如果他本人愿意留下,我们再和省委组织部交涉。程书记请预先给李市长通通气,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看他有什么意见。” 程普说:“好吧!我跟李市长谈谈。江书记,这个班子建立起来以后,旅游开发区办公室怎么办?” 江云天说:“当然要撤销!” 程普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成立旅游开发总公司筹备处的事一经常委会敲定,开发办的一切运作应当马上停止,尤其仙子大厦工程财务账目必须马上封存!” 江云天说:“你说得很对!我们需要有所准备,这方面还需要程书记多考虑。” 恰在这时又有人敲门,他们的谈话只好停止,敲门的是市长董渭清。 董渭清走进来四处望望说:“江书记,暂且委屈一时,有了合适的房子,我马上给你调整。” 江云天说:“这就很好嘛!” 他们来到客厅,程普站起来迎接。 “唔!程书记是捷足先登,我来晚了。江书记,快把夫人请出来给我介绍一下啊!” 路菲和温馨闻声从书房里走出来。温馨指着董渭清对路菲说:“这就是董市长。” 路菲向董渭清伸出手说:“您好!董市长。我叫路菲,道路的路,芳菲的菲。” 董渭清握一握路菲的手说:“好好!宁康是个穷地方,比不得京都啊!条件不好,请路小姐多多包涵哪!不过我相信,在江书记的领导下,宁康会越来越好!”说完,他发出一阵呵呵的笑声。 路菲说:“董市长您太客气了,快请坐!” 温馨说:“董市长,你怎么不把雅坤带来呀?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董渭清说:“本来也要来的,不巧她母亲病了,回了她母亲那面,我全权代表就是了。” 还没有等他们坐下来就又来了客人,这一次一起进来好几个,为首的是张克勤,后面跟着李轶群、罗昆、夏晨星,还有纪检委书记余振声和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等等。张克勤一进门就高声说:“我把该请的都请到了,省得江书记一次一次地开门。” 江云天和路菲两人到门口和客人一一握手,江云天说:“欢迎欢迎,大家请到客厅里坐吧!董市长和程书记都在里面。” 张克勤来到客厅对董渭清和程普说:“你们的腿倒挺快,也不叫我一声,没有集体主义观念哪!我看呀。这房子就是有些小啊。再来人就转不开身了。这样吧,北京来的客人我们都认识了,现在大家到各个房间看一看,就算是给江书记暖房了,然后我们就告退。江书记夫妻好久不见,常言说久别胜新婚,我们就不打搅了。” 程普说:“老张你怎么净来虚的?果真不喝江书记为我们准备的谢客酒?” 张克勤笑道:“我是害怕江书记来不及预备才给他找个台阶下呢!要是预备了为什么不喝?” 于是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七点半钟,程普预先在饭店定下的家庭包餐准时送到,大家当然就不客气地吃喝一顿,因为这是宁康的乡俗,即使是在宁康地面上这些最有身份的人物们也不能超脱于俗外。但这顿饭不能白吃,当他们酒足饭饱准备告辞的时候,每个人都向送到家门口的家庭主妇手里塞下一个硬皮的红纸袋,红纸袋上印着几个烫金大字,道是“乔迁之喜贺仪”。尽管江云天和路菲一再推辞,但还是拗不过执意要把贺仪留下的客人们。等客人走了以后,江云天好路菲回到客厅,把一叠红纸袋放在茶几上,见每个袋子的左下方都写着送礼人的名字。他们逐一把袋子打开,市长董渭清的钱最多,一共是五千元。其余的像商量过一样,都是三千元。全部贺仪总额为三万八千元。 江云天看着这些钱说:“这可怎么办?” 路菲也说:“是啊!怎么办?” 第二天上班,江云天见到张克勤,江云天说:“昨天大家留下那么多钱,弄得我一晚上没有睡着觉。” 张克勤说:“那算什么?你尽管收下,不必过意不去。这是约定俗成,谁也改变不了,大家非要送你有什么办法?” …… 市企业家联谊会的几个头头不知怎么知道了江云天所谓乔迁的消息,这天下午,联谊会会长、宁康市高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董事长蒋永谦给江云天打来电话,说是晚上他约了几个企业界的朋友想去看一看江书记的新房,这使江云天感到有些意外又有些为难。 江云天是在刚刚送走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柳成荫之后接到蒋永谦的电话的。 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柳成荫带着一干人今天上午来到宁康,他们是专程前来调查和采访石塔县企业改制的情况的。柳副部长告诉江云天,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张前同志对省报转来的那篇介绍石塔企业改制经验的长篇通讯很感兴趣,并说《跨越雷池》这个题目就有振聋发聩的力量。但石塔此举触及到所有制这个敏感的话题,而中央还没有明确的指示,因此他不能马上批复可否见报。柳副部长说张前部长已将《跨越雷池》的复印件分送省委各常委,据收集回来的反映看,常委们对石塔县企业改制的意见不一。省委章书记指示宣传部会同省体改委、省政策研究室以及经济管理学院等有关部门的专家组成考察组马上亲临宁康到石塔进行实地考察论证,力求对石塔企业改制的举措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估,以作为省委决策的依据。于是,以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柳成荫为首的一行人来到了宁康。 上午,市委书记江云天就石塔县属国有企业改制的情况向考察团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汇报,下午柳副部长就要赶往石塔。江云天安排市委副书记张克勤和宣传部长夏晨星陪同考察团前往协助工作。送走了柳副部长一行,江云天回到办公室刚刚坐下就接到了企业家联谊会会长蒋永谦打来的电话。 自从江云天在企业家联谊会的报告会上认识了蒋永谦等几个联谊会的头头以后,他曾经到这些在宁康的实业界举足轻重的人物那里走过一遭,但那是蜻蜓点水,他还来不及认真地总结他们的经验。与他们进一步的交往无疑对宁康市的经济发展尤其借鉴民营企业的经验将大有裨益。今天,他们主动提出要登门拜访他这位市委书记,他本不该拒绝。如果再迟几天,避开宁康之所谓暖房,那么他们来家里坐坐又有何妨?但这几天还是不来的好。 “蒋会长,”江云天在电话里对蒋永谦说,“非常感谢你的盛情,再过几天我请大家聚一聚你看如何呀?” 蒋永谦说:“江书记,看来你是不愿让我们这些二等公民登门是吗?” 江云天说:“请蒋会长千万不要见怪呀!避开这几天,我的家门随时向各位敞开。” 蒋永谦说:“江书记,你乔迁之喜不下帖子请我们暖房就已经失礼了,现在我们不请自来登门致贺你把我们拒之门外,那就更说不过去了。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们也要造访,江书记不备饭我们就拧开水管喝凉水总可以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江云天再推辞就不好了,他笑着说:“那好吧!水管子里的水有的是啊!不过蒋会长,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们必须空着手来,我们在一起讨论一些问题,你看行吗?” 蒋永谦满口答应:“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晚上,江云天刚回到家,蒋永谦就带着一伙人来到他的新居。他们一共来了七个人,除了蒋永谦,还有企业家联谊会副会长、宁康运业公司总经理王会昌,副会长,江阳焦化总公司董事长赵云卿(上次联谊会开会,他正在国外考察),秘书长、华联建筑公司经理庞玉良。此外还有三个人,一位是以生产蒸汽助燃常压锅炉著称的环宇实业公司的总经理孔尙礼,一位是岚山挂车厂年轻的厂长周克杰,另一位是江云天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那就是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 ——沈筱宁并没有被世纪大酒店董事会批准辞职,那一天,在会见香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女士以后,市长董渭清因为满腹的愤懑无处发泄,情急之间把气洒在他的情人沈筱宁的头上。谁知沈筱宁竟不买他的账,在沈筱宁冲出她的办公室,“砰”地一声关上房门的时候,董渭清便后悔了。她怔怔地站在世纪大酒店总经理宽敞的办公室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自己离不开沈筱宁,他后悔不该跟自己所爱的人说那句绝情的话。倘若沈筱宁真的辞职了,那么,世纪大酒店恐怕也就完了,他与沈筱宁多年相互依赖的那份感情也就到头了。 董渭清在沈筱宁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独自坐了许久,他想她或许会回来,那时候他就向她道歉,收回他刚才说的那句极不理智的话,即便是让他跪在那女人面前告饶他也在所不惜。但是,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沈筱宁也没有回来。 其实,沈筱宁并没有离开世纪大酒店,她冲出自己的办公室后就径直来到东方投资公司副总裁康祺下榻的房间门前,她正要举手敲门但又突然止住。她在康祺的房门前停了片刻就转身来到楼层经理的办公室,她吩咐楼层经理把康祺先生请到这里来。等年轻的楼层经理走出去,沈筱宁来到整容镜前,镜子里出现的那个女人把沈筱宁吓了一跳。她发现那个女人完全不是往常世纪大酒店总经理的模样。是的,沈筱宁总经理是从不轻易生气的,她的脸上经常挂着灿烂的笑容。而镜子里那个女人竟满脸怒气,把自己一张动人的脸绷得铁青,这怎么能约见客人呢?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搓一搓自己的脸,又从手提包里掏出眉笔和唇膏……待到康祺在楼层经理的陪同下来到她面前的时候,沈筱宁已经悠然地坐在了楼层经理办公桌旁的转椅上。 “康祺先生,请坐!”沈筱宁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她对楼层经理说:“我要借你这块地方和康祺先生单独谈谈,请在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 楼层经理走出去并把门关紧。 康祺站在沈筱宁面前,脸上显出戒备的神情。说实话,他十分痛恨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恨不得把她一口吞掉。但他又十分害怕这个女人,当楼层经理告诉他沈总经理请他去一趟的时候,康祺的心就缩成了一团。他知道投资谈判没有成功,沈筱宁对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是怀着一种赴死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康祺没有坐,他就那样笔挺地站着。 “沈总经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康祺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东方投资公司不是我的,我无从知道总裁为什么突然改变初衷……” 沈筱宁止住康祺。 “康祺先生,”沈筱宁说,“我并不关心谈判成功与否,坐下来说话好吗?” 康祺疑惑地望望沈筱宁,然后低下头坐在沙发上。他猜不出眼前这个看似 第二十章 研究宁康市旅游开发区未来运作模式的市委常委会开得异乎寻常的顺利,这是江云天所始料未及的,这不能不使年轻的市委书记产生并非多余的疑虑。 当江云天把旅游开发区的问题提到常委会上的时候,除了预先已经知道会议内容的几位副书记(包括市长董渭清)之外,几乎无一不感到惊讶。江云天是从他们的面部表情窥视到他们的内心骚动的。就连宁康市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两大班子的首领脸上也禁不住现出十分紧张的神色。是的,他们没有忘记一年多以前,由人大和政协联合提议对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工程进行的视察,以及视察之后那次剑拔弩张的市委常委扩大会议。那是几年来唯一一次直接触及旅游开发区的市委常委会,仅此一次“唯一触及”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市委书记撵出了宁康。那么这一次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江云天在宁康究竟还能呆下去吗?资深的人大主任好政协主席的心里不能不为这位年轻人而担忧。但他们看得出,江云天对自己提出的未来旅游开发区的运作模式似乎充满了信心。 是的,江云天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尽管他预料这次常委会不会一帆风顺,但他相信自己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把宁康的旅游业全面推向市场的决策最终会为大多数常委所理解和接纳。因此在会议之前他没有逐个找常委们打招呼,他觉得那样做会束缚别人的思想绑住别人的手脚,不如让大家独立思考以决定取舍,这样才叫真正的民主。 会议室里,常委们都正襟危坐,因为今天讨论的题目非比寻常,因此大家都有一种踏进雷区的感觉,他们随时准备听到爆炸声。那么听到爆炸声之后是赶紧卧倒呢还是仍然站着,每一个在座的宁康高层领导都不得不审慎地加以抉择。 此刻,市委书记江云天正在发表讲话,他说:“……通过几年的努力,宁康的旅游业有了长足的发展。尤其紫云山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资金的引进标志着宁康市旅游资源的开发已经开始朝着国际现代旅游业发展的方向迈进。仙子大厦资金的引进,为开创宁康市旅游业现代运作格局提供了可行性实践依据。也就是说,宁康市旅游业的发展必须走大开放的道路,因此也就必须建立适应其迅速发展的大开放的运作模式。最近,我和董市长等领导同志接待了香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女士一行,她是专程前来宁康考察旅游开发区投资环境的。她对我们紫云山旅游开发区的发展前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是的!天地造化为宁康留下了在整个三北地区独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每一个走进这片山水的人都会为之倾倒。但张李玉萱总裁最终还是决定暂且不在这里投资,这是因为她对我们旅游开发区的管理方式产生了疑虑,也就是说我们的管理模式已经不能适应大开放形势的要求。这就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的旅游开发区究竟应该建立一种什么样的运作机制,才能使投资者放心地把他们腰包里的钱放到我们宁康?这就是我们这次会议要着重研究的议题。” 市长董渭清坐在江云天的一旁,他的情绪非常平静,看不出他对江云天以上讲话是赞成还是反对。他沉着一张脸谁也不看,而是把目光盯着放在会议桌上的自己那个漂亮的保健杯上,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在意江云天说些什么。 这几天董渭清的心情不怎么好,这不完全是因为东方投资公司总裁突然改变主意决定不在宁康投资。虽然董渭清曾经对吸纳这笔投资向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拍过胸脯,但张李玉萱不予投资或许比决定投资更好,这就看你怎样利用,因为他的目的并非一个。而董渭清利用得就天衣无缝十分巧妙。当天晚上他就在家里给吴副省长挂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很惭愧地向吴副省长汇报说与东方投资公司的谈判没有成功,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来得及谈判,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就突然改变初衷。董渭清说的这是实情。但当吴副省长问及原因的时候,董渭清似乎很为难地说了以下的话。 “唉!这都怪我没有很好地领会云天书记的意图,如果云天书记迟一天会见张李玉萱总裁,投资协议说不定就签署了。” 吴副省长不耐烦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点!” 董渭清吞吞吐吐好像不愿明说:“这……” 吴副省长好像有些生气:“你怕什么?有话直说!” 董渭清只好说道:“我们和东方投资公司本来在前一天就已经达成了投资的初步协议,但云天书记在会见张李玉萱总裁的时候突发奇想,提出要搞一个由多家投资者共同参与的股份开发公司,把开发区的管理权从政府分离出去,由投资者自由竞争开发公司的控股权。吴省长,这不是要把开发区变成商家混战的战场吗?这还怎么能够保证统一管理统一规划统一实施?这还怎么能够保持安定的投资环境?张李玉萱听了云天书记的构想以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做出了不予投资的决定……” “简直是乱弹琴!” “吴省长,我请求您尽快来一趟,否则我不敢保证开发区会出现什么不测的情况。”董渭清期期艾艾地恳求说。 “哦!知道了!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吴副省长没有明确表示来与不来,但董渭清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断定,吴副省长对于自己亲手培育起来的宁康紫云山旅游开发区绝不会坐视不管,不久以后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他判断的准确。 使董渭清这几天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是沈筱宁对他的冷漠。 那天下午,董渭清在世纪大酒店总经理沈筱宁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独自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沈筱宁仍然没有回来,这使他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是带着满身的疲惫离开世纪大酒店回到自己的家的。当他看到自己的老婆王雅坤的时候,就不禁从心底泛起一阵厌恶。当时王雅坤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电视,这使董渭清不知怎么就非常恼火。 “你就知道他妈的看电视!”董渭清嚷道。 “吃了枪药了咋的?看电视碍你哪儿疼?”王雅坤反唇相讥。 董渭清不愿理他的老婆,便“噔噔”地走上楼去,他来到自己的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然后仰在那张单人床上。他想,他与沈筱宁的两次冲突几乎都与江云天有关,而沈筱宁每次都毫不掩饰地替江云天说话,这使董渭清的心像被虫子咬噬那样疼痛。平心而论,董渭清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好色之徒,他与沈筱宁的契合完全是由于他对气质高雅的世纪大酒店总经理由衷的爱恋。他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权势征服他所钟爱的女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而善解人意的沈筱宁对他似乎也是一往情深,她几乎对他这个市长没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她甘愿无条件地做他的情人。正是因为有了她,董渭清的生活才有了甜蜜和充实。他不敢设想一旦失去了她,他将怎样活着,他一定会发疯。是的,发疯!他非常嫉妒江云天,江云天的到来不仅使他的升迁梦几乎变成一枕黄粱,现在他竟然还要向他赖以生存的情人伸手,这不能不激起董渭清满腔的愤恨,他能就这样任人宰割吗?当然不!董渭清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在宽敞的书房里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坐在书桌前平复了一阵内心的躁动,便拿起电话拨通了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的家…… 董渭清与吴副省长通话以后心情似乎好了些,但他仍然不能彻底从笼罩在心头的失落和孤寂中走出来。他独自在书房里辗转反侧躺了一夜,第二天天刚微明他就憋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沈筱宁的住宅。沈筱宁现在仍然是单身一人,这大概是因为她与董渭清有那种关系的缘故。董渭清听到了电话那头那个熟悉的声音,这使董渭清稍稍有些放心,因为她毕竟没有钻到别人的被窝里。 “谁呀?这么早就来电话?”这个懒洋洋的声音说明沈筱宁还沉在睡梦里。 董渭清尽量装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说:“是我,晚上睡得好吗?” “很好!”对方显然没有热情。 “我可是一晚上没有合眼。”董渭清说。 “那是你的事!”沈筱宁说。 “还在生我的气,是吗?” “生气?不!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昨天都是我的错,我收回我的话,请你原谅!” “谈不到谁原谅谁。对不起!我还要睡一会儿!”电话挂断。 在此后的几天里,董渭清一直没有见到过沈筱宁,虽然她没有再执意向饭店董事会提出辞职,但据饭店里的其他头头说,沈总这几天很少来饭店,即便来了也是各处转一转就走,饭店的业务也出现了下滑的趋势,董渭清揣测,这大概是沈筱宁在有意证明自己的价值…… 上述这些情节江云天当然不会想到,他不仅不会想到董渭清已经向吴副省长告了他的状,把香港东方投资公司决定暂且不予投资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到了他的头上,他更不会想到董渭清竟然把他推到情敌的位置上。 在所有的敌人中,情敌大概是最不可容忍的。因此,在市委的常委会上,市长董渭清虽然坐在江云天的一边,但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江云天一眼。但江云天却浑然不知,他仍然满怀信心地阐述他对宁康旅游开发区未来运作方式的大胆构想。 江云天说:“宁康市旅游开发区究竟要建立一种什么样的运行机制?是仍然像过去那样有政府包揽起来?还是把它才政府分离出去彻底推向市场?这是我来宁康以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为此我进行了一系列调查研究工作,我还就我对旅游开发区未来运作方式的构想请教了一些经济界的人士和法律方面的专家,并和身边的同志多次交换过意见。大家共同的认识是我国推行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大趋势,决定了企业今后的运行机制必须适应市场的要求。在这方面,石塔县国有企业的产权置换给我们提供了有益的经验,因此我提议,把旅游开发区从政府管辖下彻底推向市场,建立宁康市旅游开发总公司。我想,这个举措一旦出台,将会引起国内外实业界的高度关注,宁康市的经济格局也将随之发生根本的变化,对这一点我充满信心!现在请大家就我的提议进行讨论,同志们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如果能够形成共识当然很好,如果我的提议一时还不能为大多数同志所接受,那么,我们可以放一段时间再议。” 江云天说到这里停住,他的讲话很简短,他认为只要提出自己的主张就足够了,没有必要进行过多的解释。这是因为一方面他的这个主张大家并不陌生,把企业推向市场是他一贯的思想,把旅游开发区从政府分离出去,让它走市场化的道路是他这一思想的又一体现;另一方面江云天认为在座的都是宁康命运的决策者,他们会从宁康的政治和经济利益出发做出自己的判断。 会场上一片寂静,大家都把目光从市委书记江云天身上移向市长董渭清,他们预料他绝不会拱手把旅游开发区让给江云天,因为他一向把旅游开发区作为自己的专利,他不允许任何人碰一碰那块地方。而今江云天居然公开向他提出挑战,他能沉默吗?绝不能! 但是他们想错了,出乎他们的预料,董渭清没有怒发冲冠更没有拍案而起,他甚至连一个明确的态度都没有表示,而只是淡淡地笑笑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大家议论议论吧!”然后就不再吭声,仿佛这件事与他没有多大关系,这使有些人心底暗暗泛起几丝遗憾的感觉。 会场再度陷入沉寂。 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人们需要进行认真的思考。更多的人希望常委中的核心人物能够首先表示一个态度,他们才好决定自己该怎么说。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虽然董渭清没有对江云天的提议公开表示反对,但他也没有表示支持,这说明他并不甘心扮演失败的角色,谁知道极有城府的市长董渭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而江云天刚刚来到宁康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根基是否已经打牢?这还是一个大问号,人们当然不能盲目地跟进。江云天在宁康的分量很大程度上可以从几位核心人物身上得到体现,因此,在他们没有发言以前,谁也不敢贸然表态。但从心底说,人们大多倾向于赞成市委书记江云天的提议,虽然有些人还不能从理论和实践的高度充分认识江云天提议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但这起码可以打破市长董渭清视旅游开发区为己有,谁也过问不得的不正常局面。 人们最终把目光投向两位市委副书记程普和张克勤。但是程普没有立即发言,因为他正在笔记本上很凝神地写着什么。倒是张克勤咳嗽了一声,人们知道这位一向以严肃著称的副书记要说话了。 果然,张克勤打破了会场的沉寂,这使一些人松了一口气。 “我来说几句,”张克勤说,“我完全同意江书记关于把旅游开发区彻底推向市场的提议,我也完全同意把旅游开发区从政府管辖下分离出去,组建旅游开发总公司,这是一个符合市场规律,同时也符合宁康实际的富有远见的构想。我认为,近几年来旅游开发区发展缓慢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封闭式管理方式所带来的结果,如果要谋求更大的发展,就必须下决心打破这种封闭,把旅游开发区放在大开放的大背景下去思考问题!我的话完了。” 大家注意到市长董渭清把倚在椅子上的身子动了动,然后倾向前来把他那只漂亮的保健杯抓在手里,但他没有打开盖子很优雅地呷茶。 这时候,程普停下手中的笔,然后很宽厚地笑笑便很自然地接过张克勤的话头说道:“当然了,张书记的意思并不是要否定近几年来旅游开发区所取得的成绩,开发宁康市旅游资源的动议本身就很有战略眼光。目前国内外旅游业的发展非常迅速,这就证明我们宁康发展旅游业的路子是走对了。但是究竟应当建立一种什么样的运行机制更有利于发展,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我认为原有的管理机制应当说是一种探索,现在江书记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全新意义上的构想,这个构想江书记跟我和其他领导同志讨论过,我认为这个构想有其理论和实践的科学依据,我个人表示赞同。这个构想的重要意义我想还在于它可以与国际旅游业的运作方式接轨,这将为我们宁康旅游业的发展拓开更加广阔的道路。” 张克勤的发言直率,程普的发言娓婉。但不管是直率还是娓婉,两位副书记都明确地站在了江云天的一边,这就为在场的其他人奠定了一个表示态度的基础。 接下来就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轶群发言,他说:“完全同意张书记和程书记的看法,给开发区松绑,把旅游开发区从政府的管辖下分离出去,让它走完全市场化的道路,这是改革成败的关键,其实在这方面我们已经有了成功的例子,比如世纪大酒店,它之所以会有今天的辉煌,正是由于政府大胆放权,把酒店推向市场的结果,那么为什么旅游开发区就不可以走世纪大酒店的成功道路呢?所以我建议江书记抓住时机尽快实施不要再拖!” 李轶群发言中所举的例子让大家颇感意外,大家对世纪大酒店崛起的故事当然不会忘记,由于市长董渭清与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有那层不同寻常的关系,所以大家对这个话题一向讳莫如深。今天李轶群把世纪大酒店作为正面的例证提出来,不能不引发人们的思考。说实话,这的确是一个有力的例证,尽管其中掺杂着诸多个人的情感,但世纪大酒店的成功正是董渭清有意或者无意把它推向市场的结果,这一点恐怕就连董渭清本人也难以否认。当董渭清听到李轶群提到世纪大酒店的时候,他的内心一下子就荡起了一层波澜。但旋即他就又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中,他的嘴角牵出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冷笑。是啊!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把戏能瞒过谁呢? 此后人们的发言很顺畅也很热烈,尤其宣传部长夏晨星的发言可以说非常精彩。他认为石塔县国有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成功实践必将对宁康经济的全面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而实施旅游开发的市场化运行机制正是石塔经验向更深层次的延伸,它将为宁康市国有企业走出困境提供宝贵的经验。夏晨星还批评了一些同志对国有企业产权置换所产生的种种疑虑,他认为产生这些疑虑的根本原因是观念的陈旧在作怪,因此现在很有必要重提转变观念这个似乎已经古老的命题。他设问道:“为什么总是人家做过了我们才敢做?为什么任何超前的举措在我们这里总要遭到冷眼和排斥?为什么本来已经证明是美好的东西在我们眼里总是被曲扭?这都是因为陈旧观念的保守性和排他性在起作用。陈旧的观念与一个地域的自然环境和历史遗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最根本的是我们不愿意摈弃自我超越自我,而把已有的利益看得太重,把历史的成例看得太重,总之是把自己看得太重。那么我们就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总是慢半拍的原因,现在到了打破这种狭隘的盆地意识的时候了!” 江云天知道,夏晨星的发言是他为《宁康日报》写得一篇评论员文章的主旨,这篇文章准备作为《宁康日报》关于石塔县国有企业转制大讨论的结束语发表。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组织部长罗昆,别人都说了话,就剩了他一个,他不想说也得说。他在发言之前下意识地轮流看了一眼江云天和董渭清。 江云天稳稳地坐在主宾席上神情平和地望着每一个发言的人,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担忧和焦虑,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几乎是一边倒的发言使罗昆怀疑江云天给除他之外的所有人事先都做了工作,这使他的心里感到酸溜溜的。他恍惚感觉到市委书记已经知道了他与市长那种特殊的关系,而把他划到了董渭清的圈子里,以至于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给他这个组织部长打个招呼。 而坐在江云天一侧的董渭清却另是一番神情,他一直沉下一张脸谁也不看一眼。往昔没有江云天的时候,董渭清不管在什么会议上一向是令大家敬畏的主角,而今天在江云天的映衬下他却黯然失色。虽然他努力保持着不偏不倚端坐如钟的首长威仪,但罗昆能够体会他此刻心里埋藏着的难以言状的痛楚,这使组织部长不能不对他寄以很深的同情。罗昆之所以对董渭清如此一往情深,那是因为这位宁康市市长曾经是罗昆幸福婚姻的月下老。 这要追溯到董渭清刚当上宁康市副市长不久,那时罗昆正在市委组织部当副部长。先前董渭清在城建委当科长的时候就与罗昆时有交道,他的爱人王雅坤因为脾气乖戾而在单位人际关系十分紧张,因此她的入党问题就屡遭挫折。是时任市委组织部组织科科长的罗昆帮了王雅坤很大的忙,他特别给建委增加了一个年度发展党员的指标,并专门给了王雅坤一张“戴帽”的入党志愿书,这才使王雅坤获得了一张党票。董渭清对此当然不会忘记,但一直到他当了副市长以后才知道,原来罗昆已逾而立之年但仍然是个单身贵族。这大概是因为很有地域优越感的上海人罗昆对有些土里土气的本地姑娘不屑一顾的缘故。结果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三十有五还是只身孤影。当他猛然感到危机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反而成了本地姑娘不屑一顾的等外品,这使罗昆大伤脑筋。 罗昆的相貌平平,长得身材纤细且过多地承袭了南国凹目凸吻的基因,看上去缺乏一点男子汉应有的雄健气魄,因此,他的婚姻就成了一大难题。 恰在这个时候就有一个曾在建委系统园林处工作过的老同志找到新任副市长董渭清,想把自己在一个前景暗淡的企业当工人的女儿调到政府部门工作,这使董渭清马上就想到了罗昆。当董渭清见到这位老同志的女儿时就更使他大喜过望,原来那姑娘长得很漂亮,而且年龄已到二十九岁仍然待字闺中。原因是她因为自己漂亮便对小伙子们横加挑剔,结果是挑来挑去挑花了眼,自己很快就变成了被小伙子们挑剔的老姑娘。于是董渭清对那位老同志实话实说:“我很愿意帮你的忙,但是,你的女儿要想到政府部门工作第一步是必须转干,而转干的权限在组织部门而不在我这里。现在转干的难度很大,我刚到政府工作,各方面的情况还不太熟悉,的确是爱莫能助。不过,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老同志急切地催促:“董市长对我还客气什么?有什么办法尽管说。” 董渭清说:“那我就实说,在组织部工作的一位副部长姓罗是我的朋友,他今年三十四五岁吧还没有结婚,原因是这人的眼太高耽误了……你看,这好像有点不择手段搞美人计的味道,我也是淡吃萝卜闲操心,你要是不同意呢就算我没有说,得罪得罪!” 那老同志略一沉吟便说道:“这有什么得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嘛!我看行!不过我要回去和女儿商量商量。” 董渭清说:“那是自然,我在这里静候佳音。等你商量好了,罗部长那面我去做工作。”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不知是那位姑娘调动工作心切?还是看上了罗昆的地位?抑或是自己感觉到了黄花将枯的危机?总之是满口答应,于是皆大欢喜,罗昆娶了娇妻,娇妻不久果然转干,而后就调入清闲自在的档案局当了馆员,而董渭清这个月下老也给了罗昆永远也还不完的人情债。 罗昆和董渭清这种特殊的关系后来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当着原市委书记陈德霖离开宁康不久,在暂且由市长董渭清主持市委市政府全面工作的时候,罗昆头上的“副”字就被很轻易地被抹掉了,罗昆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常委班子。 由于这层关系,在这次研究旅游开发区未来构架问题的常委会上,罗昆对明显处于劣势的市长董渭清寄以同情就成为必然。正因为有了这种心理,就越发使罗昆难于开口。显然他没有胆量和市委书记江云天唱反调,自古官场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今恐怕也概莫能外。但罗昆又不能像其他常委们那样表示举双手赞成,那他就太对不起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市长董渭清了。 罗昆究竟该怎么发言呢?这可把堂堂组织部长。 会场在安静地等待罗昆最后一个发言,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拖延,他必须做出同意或不同意的痛苦抉择。 罗昆终于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开口了。“现在轮我说了,”他莫名其妙地笑笑说,“我和大家的意见一样,同意江书记关于把旅游开发区推向市场,组建旅游开发总公司的提议。”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敢抬头看董渭清,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向江云天献媚,他的心里别提多么别扭,“这个提议将会使宁康的旅游业翻开新的一页!”罗昆继续说,“它的深远意义其他同志已经说了许多,我就不再重复了。我是想提出一个建议,请江书记和各位领导考虑。”他略停一停看一眼坐在对面的江云天,而江云天也在凝神地望着他,于是他又将目光转向别处。“是这样,”他接着说,“我建议就把现在的旅游开发区管理办公室从建委的编制中分离出去,更名为旅游开发总公司,这样做将省去许多麻烦……” 罗昆很费力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以后便望一眼董渭清,他为自己想出这样一个两全其美且双方都不得罪的主意而显得有些得意。但董渭清对他的建议似乎无动于衷,他的身子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罗昆发言之后就剩下了市长董渭清没有明确表示态度,江云天等了一会儿他仍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江云天就侧过头来问他:“董市长,你的意见呢?” 董渭清这才如梦方醒。 “哦!大家都说完了?”董渭清说,“既然大家都同意,就按江书记说的办吧。我没有更多 第二十一章 那天晚上,沈筱宁在江云天的新居真的喝多了,这是精明的世纪大酒店总经理所不曾有过的。不管在任何场合,也不管喝多少酒,她是从来不会醉的,她可以趁用手帕擦嘴唇的时候将嘴里的酒很巧妙地拭去而不留任何痕迹。通常是别人被她灌得东倒西歪而她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到肚子里。可是那天晚上在江云天夫妇面前她不知怎么就难以自恃,竟然真的把那些酒都实实在在地吞到肚子里。她觉得那酒没有什么滋味仿佛是一杯杯凉开水,酒通过嗓子的时候仿佛也没有什么痛苦的感觉。 但那毕竟是酒。 当江云天发现沈筱宁的确不胜酒力而好意劝她不要再饮的时候,她却毫无来由地瞪起一双杏眼发了脾气。 “怎么?”沈筱宁嚷道,“江书记……你是……看不起我?还是……家里没酒……” 说这话的时候沈总经理显得很有大丈夫的豪气,只是脚下似乎不太踏实,如不是显得有些怅然的女作家路菲随时的搀扶,她说不定会忘记体面出溜到桌子底下。而那一群宁康的老总们此刻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就像一群粗鲁的酒友那样一再怂容沈筱宁喝喝喝,因为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世纪大酒店高雅的总经理失态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结果是本来没有多大酒量的沈筱宁被灌得天旋地转,胃里也一阵阵翻江倒海。她心里明白,自己大概是喝多了,她提醒自己千万不可在场面上出丑。谁知这么一想,肚子里的酒乘势便涌上来。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扭身踉踉跄跄地往卫生间跑去,路菲很费力地扶着她才使她不至摔倒。 本来江云天对沈筱宁的不期而至就感到有些意外,而她一反素日的矜持,先是慷慨地纵谈,后是狂放的豪饮,这更使江云天不知是什么缘故。沈筱宁和董渭清的那种关系江云天已经有所耳闻,因此,她的到来使江云天与宁康市这些很有作为的民营企业家的谈话就受到了某些限制。虽然沈筱宁的一番慷慨陈辞似乎与董渭清的主张并无相似之处,但他还是采取了较为审慎的态度。因此,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认真地听。他不愿意在沈筱宁面前涉及宁康的敏感话题,以防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沈筱宁在路菲的搀扶下去了卫生间,酒桌上就只留下了男人们。于是刚才那一番热烈的气氛顿时便冷却了许多。看来女人是男人的兴奋剂,这些见过大世面的老总们是不会放过在出色女人面前表演的机会的。 “来!我们继续喝酒。”江云天招呼客人,于是大家又端起酒杯。 “江书记,”江阳焦化总公司的董事长赵云卿说,“冒昧地问一句,听说石塔县企业改制的事受到省里的批评,并被勒令停下来,是不是有这事啊?” 江云天感到意外,他说:“我这个市委书记怎么不知道啊?石塔县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嘛!” 赵云卿又说:“在我们古岚,这消息都传遍了,还说王炳华已经被停职反省了,江书记你也受到牵连……” 江云天说:“这是从何谈起呢?《宁康日报》上关于企业改体制改革的讨论不是很热烈吗?王炳华停职反省?真是闻所未闻!” “江书记,”赵云卿说,“这可不是小道消息,前几天在古岚县经济工作会议上,县委严寒书记亲口讲过,卖企业不是党的政策,它将直接动摇我国的公有制基础,改变我国的社会主义性质,最终是要栽大跟头的!古岚县的国有企业不但不能卖,县委县政府还要加强对私营工商业的领导和管理,还说要成立一个民营企业管理局。现在好!他真来了,要给我派个党委书记。这是不是又像解放初期那样,对我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然后来个公司合营?最后把我扫地出门?” 江云天摆摆手说:“赵总过虑了,请你相信,历史绝不会倒退!现在各位需要的,一是放心二是大胆!只要有利于经济发展,尽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发展就是大政策,发展就是硬道理!大家尽可以把心放得宽宽的,大胆地朝前走就是了!政策会不会变?当然会!但我敢断言,政策越变,将会越有利于你与各位的发展!至于古岚的情况,我还需要认真地调查研究之后才有发言权。” …… 沈筱宁从卫生间出来她觉得好多了,只是头仍然有些昏沉沉的,脚也好像踩在了棉絮上。她不想再吃东西,只想躺下休息。路菲把她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给她沏了一杯浓茶让她喝下去解酒。 “好些了吗?”路菲关切地问。 “没事了,让路大姐见笑了。”沈筱宁抱愧地说。 路菲坐在她一旁说:“我也喝多过,这没有什么可笑。” 沈筱宁把头倚在沙发靠背上喃喃地说道:“酒是个好东西呀!可惜过去我经历过许多场合,但我从未真正体会到它的好处,今天是第一次。” “唔!是吗?” “它的好处就在于酒后只想睡觉。” 路菲笑笑:“我还以为沈总有什么重大发现呢!” 沈筱宁也勉强笑笑:“我很可笑吗?” 路菲说:“我没有觉得可笑,我倒觉得沈总好像有什么心事。” 沈筱宁说:“也没有什么心事,就是想睡觉,无忧无虑地一直睡下去……别醒来……”听世纪大酒店总经理这么说,作家路菲感到很愕然。她望着比自己略小的这个商界女强人问道:“能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事业上的还是生活上的,我可以让云天帮助你。” 沈筱宁从沙发靠背上直起身来笑笑说道:“路大姐,你让江书记帮我放心吗?不怕我从你身边把他抢走?” 路菲也笑笑答道:“如果是那样,说明你比我更有魅力。” “哈哈……魅力……” 沈筱宁呵呵的笑起来,她笑得竟流出了眼泪,但路菲能从她的笑声里品出许多苦涩。好一会儿沈筱宁才用手抹一把眼泪止住笑问路菲:“路大姐,你是作家,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幸福吗?” 路菲想了想说:“我也说不好,幸福大概是一种滋味,一种念性,一种满足……总之是一种感觉,恐怕其中没有什么真实的内涵。” “为什么?” “因为感觉总会消失。比如针扎了手,很疼,但一会儿就不疼了,因为那种疼的感觉过去了,消失了……” “这么说幸福是虚无的东西了?” “不,也不能这样说。我是说感觉是一个过程,既然是过程,那么不管这个过程有多长,但它最终必然会走向结束,不可能永远延续。倒是平淡好像是长久的,任何的轰轰烈烈最终都要归于平淡。” 沈筱宁默默地听完女作家关于幸福的破译之后,竟没来由地说出一句让路菲深感迷惑的话:“我真想出家去当尼姑!” 沈筱宁为什么想去当尼姑呢?路菲当然不知道。后来她曾经问过江云天,江云天也是满头雾水大惑不解,他也不知道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颓唐。 江云天新居餐厅里的家宴终于散席,大家起身来到客厅准备与主人告别。江云天来到沈筱宁面前问道:“沈总不要紧吧?” 蒋永谦插言道:“我看沈总是佯醉逃席,下次再发生此类事件必罚不饶!” 沈筱宁站起身说:“我是想和路大姐坐一会儿,女人有女人的语言嘛!请大家原谅!哦!我们该告辞了吧?” 蒋永谦说:“是该告辞了。江书记,路小姐,再次祝贺乔迁之喜!按照宁康的规矩,空手贺喜那是叫花子赶饭场,我想二位不会把我们当成叫花子看待吧?所以,我们略备薄礼,万望主人不要推辞。这样才说明江书记看得起我们这些二等公民……” 江云天止住蒋永谦:“慢!我们有言在先,蒋会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我们既然有君子协定,那就不能怪我拒绝各位的好意了……” 蒋永谦说:“江书记,你的话我已经转达了。大家都怪我不会办事呢!当然,我们知道江书记的意思,但是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水至清则无鱼’,我斗胆在作家面前也演绎一句,叫做‘人至廉则无朋’。而我们至少在目前还无求于江书记,因此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向二位行贿,请江书记不必过虑,我们仅仅是为了表达一下对二位的敬慕之情。事前大家公推我完成这项艰巨任务,这使我感到诚惶诚恐,望江书记无论如何给我一个台阶,不要让我在大家面前栽了面子!数目不多,本拿不出手。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帮忙,请直言相告,这几位都是我信得过的朋友……”蒋永谦说着,把随手提着的一个极不显眼的旧提包放在茶几上。 江云天赶忙阻止:“诸位,你们这样做,我在宁康恐怕就难以站稳了……” 赵云卿说:“恰恰相反,江书记,如果你不这样才难以在宁康站稳啊!” 沈筱宁说:“赵总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好,我们走吧,请江书记和路大姐留步!” 于是大家纷纷上前与江云天夫妇握别。待到把大家送出门去,江云天和路菲回到客厅。他们两人默默地站在那个装得很鼓的皮包面前很久没有说话,他们谁也没有触动那个提包,仿佛里面装得不是人人都为此奔命的红色精灵,而是一包要命的tnt。江云天记起了赵云卿那句被沈筱宁称作“绝非危言耸听”的话,从这句话他又忆起了他来宁康的前一天晚上,在省城豪华的黄河大酒店里,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吴飞鹏那些为他所不敢苟同的理论。江云天真有些为政治家的脆弱而感到悲哀。 “打开吗?”良久,路菲才打破沉寂问江云天。 江云天不置可否,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出神。 路菲犹豫地打开那个提包,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在宽大的玻璃面茶几上。眼前都是一捆捆崭新的百元大钞,一共是三十五捆,每捆一万。路菲望着这些不费吹灰之力便飞到眼前的钞票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作家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但在京城小有名气的作家路菲怎么也不会想到权力与金钱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靠道听途说得来的那些令人心悸的新闻一旦被亲眼所见,就不能不使这位总把目光投向平民阶层的作家感到震惊。她也想起了赵云卿的那句话,但她还不能理解那句话的深层含义,但她似乎隐约地觉察出他是在给江云天某种暗示,这种暗示好像很神秘也很严肃,因此也就无法抗拒。这就突然使路菲感到自己那部刚刚开始动笔,旨在描摹平民阶层喜怒哀乐的长篇小说《小剪子胡同》似乎有些轻飘飘的。平民所关注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真是太卑微太可怜了,路菲想,应当在那些善良的平民面前揭开他们生活之外的另一层神秘天地,以便让他们活得更明白些。 “怎么办?”路菲终于从思索里醒过来,她指指那些钱问江云天。 “暂且还不知道!”江云天说。 “这些钱来得太容易了!”路菲说。 “是的,太容易了……” “真是有了权力就会产生腐败!腐败简直就是权力身上难以割除的疽痈。” “这能说是腐败吗?” “为什么不能?老百姓有的干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攒下这么多钱,但你呢?不费吹灰之力,钱就到手了,这是为什么?不就因为你是市委书记吗?” “你说的没有错……但……” “他们是想左右你吗?” “不!他们想左右宁康的局势。” “通过你对吗?” “而我也想通过他们改造宁康!” “一种交换?” “不如说是相互支撑。但是他们完全不必给我送钱,这样反而会使我缩手缩脚。” “你不喜欢钱?” “喜欢,但‘君子爱财’,需‘取之有道’哇!” 路菲想了想说:“我想写写你们的事,你看怎么样?” 江云天思索了片刻说:“我劝你还是不要涉足政界,因为你对政界不熟悉。你还是写你的胡同文学吧,那里有你的读者群。” 路菲说:“我当然不会放弃胡同,但这不妨碍我走出胡同去领略胡同以外的世界呀!不熟悉可以慢慢熟悉嘛,有一个当市委书记的老公,耳濡目染也就够了。” 江云天说:“那就只好由你,我仅仅给你一个建议。” 路菲莞尔一笑说道:“由我?你看你连老婆都不敢得罪,真不知道你怎么当那个市委书记。” 江云天笑着说:“那是两码事,得罪了老婆后院起火,市委书记就更不好当,因此老婆得罪不得。但不敢得罪老婆并不能说明不敢得罪旁人,该得罪的时候你不想得罪也不行。有时候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把人得罪了,而这种得罪说不定就是不共戴天呢……” 江云天乔迁新居的这几天,几乎天天晚上有人造访。最后,路菲把人们留下的贺仪累加了一下,总共是五十七万三千元…… 沈筱宁的确不像先前那样把世纪大酒店当作她的生命了,当然这使她很痛苦。她感觉世纪大酒店就仿佛是她抱养的一个弃婴,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但他长大了,他的亲生父母要把他从她的手里夺走,她虽然不乐意但也没有办法。自从那天下午市长董渭清在情急之间让她离开总经理的座位之后,沈筱宁就明白了,被她殚精竭虑养育起来的世纪大酒店原来不是她的,她充其量只能算是大酒店的奶妈。虽然事后董渭清曾经向她道歉,但她再也唤不起对仍然掌控在市长手中的大酒店那种亲情般的感觉了。同时她也明白了,原来董渭清一直把世纪大酒店当作对她的恩赐,当然这种恩赐不是没有条件的。她为了这座酒店,不仅付出了自己的智慧和精力,她还付出了自己全部的青春年华。不能想象,如果在世纪大酒店开业的那天下午,沈筱宁若是在安静的总统套间里断然拒绝董渭清的要求,那她是否还有可能在宁康的社会大舞台上演出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活剧?世纪大酒店是否还会有今天这样雄踞一方的辉煌? 是的,那是难以想象的! 沈筱宁这几天不大去世纪大酒店上班,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见任何人,她甚至懒得接电话。她想好好地休息休息,她实在是太累了。 沈筱宁在远离城市喧嚣的郊区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宅,这套白墙红瓦的欧式洋房并不比副省长吴竞存的那套住宅差。这一片风格独特的商品别墅区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住户,半数以上的洋房被宁康或省城以及周边地市的政界要人或商界老总们买走之后就闲置在那里等待升值,因此人们无从知道这些高级住宅的主人是谁。沈筱宁买来这套带有车库的住宅其实也没有住过几天,大多数时间她都住在世纪大酒店专为总经理配置的卧房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沈筱宁的这套住宅,其中包括市长董渭清。 房子很大,装修也十分考究,家具都是外国名牌。只要拥有这样一套房子人这一辈子也就该满足了,但沈筱宁却没有这种满足感。她很少回到这里来,因为每当她走进这所空旷的房子,她就感觉到仿佛与世隔绝般的孤独。 现在是沈筱宁在江云天家里喝酒的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她仍然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昨天晚上她喝多了,现在她仍然感觉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她也弄不清昨天晚上自己为什么一反常态喝了那么多酒,她从来也没有在酒场上如此狼狈过。何止是酒场?在商场上她同样是一个英雄。 是的,沈筱宁的确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世纪大酒店的崛起使她成为宁康天空中一颗耀眼的明星,同时她也成为众多男子心中的偶像。那时她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那种不同凡响的气质和对改革独到的见解足以倾倒宁康所有的男人。如果那时她要选择,一定会有成百上千个出色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但是,那时沈筱宁并不觉得婚姻对她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事业而不是家庭。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她不能像常人一样拥有一个家庭,因为她已经被别人所拥有。她的拥有者绝不会允许她再拥有别人,一旦她拥有了别人,那么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就将化为乌有。沈筱宁害怕失去可以证明自己价值的那座其实并不属于她的世纪大酒店,于是,她就在那座被她误认为属于自己的酒店里迷失了自己。 曾经使沈筱宁感到宽慰的是她的拥有者——宁康市长董渭清似乎对她一往情深且百依百顺,正是因为市长对酒店例外的放手,才使沈筱宁的才华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而痴情的沈筱宁也便朦胧地感觉董渭清就是她今生的依靠,那么为他不计代价地排忧解难似乎就成了沈筱宁份内的责任。但是,自从她见到江云天之后,沈筱宁就突然发现了董渭清身上那种为道貌岸然掩盖着的卑微,而她也同时发现了自己身上那股霉变的气味,自己扮演的角色不是太可悲了吗? 这是沈筱宁游离于自身之外而把江云天当作参照的结果。 这是沈筱宁良知还未曾泯灭而把江云天当作楷模的发现。 这也是沈筱宁试图找回迷失了的自己而把江云天当作动力的感受。 但不能说这就是沈筱宁对江云天的移情,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那种资格。尤其她到江云天家里做客之后,她就越发觉得自己不配。如果说在这之前沈筱宁的脑海里还不时浮出过江云天的影子,那么当她见到路菲,那个影子就被无情地打碎了。在高雅漂亮的女作家面前,沈筱宁不能不感到自惭形秽。虽然她在醉酒之后曾经有意对路菲口出狂言,而路菲在毫不介意中表现出来的大度和自信,彻底使沈筱宁失望了,因此她便突然想到了出家…… 沈筱宁就这样躺在床上任凭思绪悠悠地飘荡,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那样匆促又毫无意义,她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办,是继续在董渭清的掌心里经营那家浸透着她心血的大酒店吗? 这时候,沈筱宁便很自然地想起了香港东方投资公司的女总裁张李玉萱。那是在她即将离开宁康的头一天晚上,她和康祺特意到酒店总经理办公室向沈筱宁礼节性地告别。虽然张李玉萱在世纪大酒店仅仅住了四天的时间,但她对这个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给予她的周到的照顾以及酒店出色的管理水平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见面以后张李玉萱向沈筱宁表示了由衷的感谢,最后不知她是有意呢还是无意,突然就问了这样一句:“沈总经理不想谋求更大的发展吗?” 沈筱宁并没有把张李玉萱的话当回事,她只是随意地回答:“谁不想发展呢?但宁康就是这么大一块天地……” 张李玉萱说:“外面的天地大的很呢,为什么只想到宁康呢?沈总不要埋没了自己呀!好了,有什么事请给我打电话,我随时都愿听到您美好的声音。” 康祺没有说话,自从沈筱宁把那盘录像带给了他以后,再见到沈筱宁的时候,他的目光显然友好得多了…… 沈筱宁此时此刻想到张李玉萱所说的那些话,心头就不禁一阵茫然。这位东方公司的总裁是向她发出什么信号吗? 恰在这时候,电子门铃突然就发出一声惊雷般的炸响。这炸响把陷入沉思里的沈筱宁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用胳膊支起身体听一听,但旋即她就又躺下了,因为她已经猜到了按门铃的那个人是谁。是的,她猜到了,来人是董渭清。 一声紧似一声的铃声催促她不得不起身下床,她想也好,就让他进来画一个句号吧。 沈筱宁懒得梳妆也懒得更衣,她就穿着宽大的睡袍懒洋洋地下楼然后打开房门,门外果然站着戴着一副大墨镜的市长董渭清。 “哦!是董市长,”沈筱宁故作惊讶地问道,“你是找我吗?” 董渭清摘下墨镜说道:“明知故问,我不找你找谁?” 沈筱宁说:“找我有事吗?” 董渭清说:“有事!” 沈筱宁说:“那就请进吧!” 看来董渭清对这座房子很熟悉,不需要别人指引他就来到客厅里。董渭清很随便地坐在沙发上,他似乎走热了,因此又站起身脱掉上衣,并扯一扯领带,以便使自己的脖子感到宽松些,然后他又坐下。 “你怎么不去上班?”董渭清问沈筱宁。 沈筱宁没有坐,她回答道:“董市长大概忘了,是你让我离开那把椅子呀!” “开什么玩笑,”董渭清说,“我已经向你道歉了嘛!” 沈筱宁冷冷地笑道:“恰巧我不想再干了。” “你怎么耍小孩子脾气呢?不干你干什么?” “那是我的事!” “不!也是我的事!” “你的事?”沈筱宁惊讶地望着董渭清。 “是的,我的事,因为你是我的!”董渭清很自信地说。 他们俩对望着,良久良久。毫无疑问,董渭清的目光是坚定而真诚的。他的确爱眼前这个女人,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只要他能做到。 而沈筱宁的目光是冷峻的,但她的心底却掠过一阵阵痛楚。他们毕竟相处了好几年,在这几年里,董渭清曾经给了她常人所难以企及的荣耀和慰藉,她不可能在猝然之间就完全割舍掉自己对董渭清的那份情义。此刻,她的情绪甚至有些游移,如果董渭清现在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沈筱宁心里所建立起来的防线或许顷刻便土崩瓦解了。但是,董渭清没有跑过来,更没有把她抱在怀里。 “我是你的吗?”沈筱宁终于控制住自己游移的情绪,她走到沙发前坐在董渭清的对面说道,“我是你的什么呢?” 是啊!她是他的什么呢?外室?情人?姘妇……这让堂堂宁康市长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不管怎么说,我是爱你的,这你知道……”董渭清低声说,他把目光从沈筱宁的脸上移开。 “你真的爱我吗?”沈筱宁说,“那你马上跟我结婚!” 董渭清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沈筱宁。 这是沈筱宁第一次向董渭清提出这样的要求,过去她从未这样提过。但这怎么可能呢?董渭清是谁?他是堂堂宁康市市长啊!他怎么能这样做呢?尽管他不是不想这样做。但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他董渭清在宁康不就成了被万人唾骂的陈世美吗?那他这个市长也就当到头了。 “你知道这不可能……”董渭清喃喃地说道。 沈筱宁嘴角牵出一丝笑容,她平静地说:“董市长,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做你的情人。你过去对我的好处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你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但我也就从此失去了自己。现在我需要把自己重新找回来,我应当有我自己的生活……” 董渭清的脸抽搐了几下,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找回原来的你吗?”董渭清问道。 “我只想找回我独立的人格!”沈筱宁回答说。 董渭清冷笑了。“这么说我剥夺你独立的人格?” 沈筱宁也冷笑了。“你说呢?” 董渭清显然生气了。“当初你倒是很有独立的人格,那又怎么样呢?你只能处处碰壁。现在你功成名就了,不再需要我了,于是你就想起了人格。人格是什么东西?当今谁又能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我知道这不过是你的托词罢了。你倒不如干脆告诉我你心里又有看别人,我说的对吗?你怎么不回答?好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嘛!但你别忘了,我董渭清还不至于像你想象的那样无能!常言说得好哇,‘出水才看两脚泥’呢!谁胜谁负还说不准哪!我是怕你最后鸡飞蛋打,在宁康这块地面上没有站脚的地方。我也不用瞒你,要不了多长时间,有人恐怕连哭都来不及呢!” 董渭清这一番话深深地刺痛了沈筱宁的心,她是 第二十二章 省司法厅厅长宋迪楠来到了宁康。 在这之前,市委办接到了省司法厅打来的电话,说宋厅长今天上午要去宁康,请江书记不要外出。 除了司机以外,宋迪楠没有带任何随从,他是只身来到宁康的。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宋迪楠的座车驶进宁康市委大院。 江云天知道宋迪楠此行的目的,所以他没有通知市司法局的负责人前来陪同。他只是请副书记程普与他一起迎接。宋迪楠也是宁康人,他与程普是的老相识,而江云天却不认识他。 当宋迪楠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程普给他们做了介绍。 宋迪楠大约五十来岁,个子不高,微胖,眼睛笑眯眯的,现出满脸的慈祥,他的长相好像与“司法”这个威严的词语没有什么关系。 “你好!宋厅长!欢迎你回家乡来看看!”江云天握着宋迪楠的手说。 宋迪楠上下打量一番江云天,然后笑呵呵地说道:“名不虚传啊!江书记,没想到我家乡的父母官竟这样年轻!在你面前我是自惭形秽啊!” 江云天也笑着说:“宋厅长过奖了!程书记向我介绍过您的威名,您在宁康市当公安局长的时候,您的名字直让罪犯分子闻风丧胆啊!宋厅长请里面说话!请!” “哪里哪里!”宋迪楠在江云天和程普的陪同下来到小会议室,程普说要去给宋厅长安排午饭借故离开,小会议室里就剩下江云天和宋迪楠两个人。 程普一走,宋迪楠马上开门见山切入正题:“我是专为矿机厂生产线的官司而来,江书记大概已经猜到了。” 江云天说:“是的!所以我没有通知有关方面的负责人来迎接您,请您不要见怪。” 宋迪楠说:“这样好,我想和你个别谈谈。” 江云天说:“我正要请教宋厅长,司法厅为什么干涉我们打这场官司?我们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而且有百分之百的胜算。宁康市一百多万双眼睛盯着我们,这件于国于民都有利的事怎么说停就黄停了呢?我这个市委书记怎么向他们尤其是矿机厂的两千余名职工交代呢?即便要停,预先也应该给我这个市委书记打个招呼嘛!宋厅长,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宋迪楠叹口气说:“唉!真是对不起呀!江书记,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你知道吗?这牵扯到吴副省长啊!” 江云天故作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是和德国人打官司,与吴副省长有什么关系呢?” 宋迪楠说:“董市长没有跟你说吗?那个劳尔斯是吴副省长的儿子。” 江云天说:“董市长没有跟我说起呀!怎么?董市长知道这件事?” 宋迪楠说:“是啊!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没有告诉你这就难怪了。你知道,吴副省长也是宁康人,亲不亲故乡人嘛!我是受人之托来和你这位父母官研究一个通融的办法,既不让矿机厂蒙受太大的损失,也不要让吴副省长过于为难,你看怎么样啊?” 江云天说:“宋厅长是不是有了一个办法呀?不妨说一说,我们再研究好吗?” 宋迪楠说:“吴副省长可以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挤出一点资金,你们宁康再自己消化一些,悄悄把这件事抹平就是了,最好不要弄出什么响动来,吴副省长答应给一千万,其余的江书记想想办法,你看这样行吗?” 江云天说:“这个办法倒是不错,但宁康哪里有钱啊!漫说是几千万,就是几百万我也是一筹莫展。宁康的财政这么紧张,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就是想这么做也无能为力呀!不信我把董市长叫来,你可以当面问问他宁康的财政状况。如果他说能拿得出,我江云天没有二话。” 宋迪楠说:“你们的难处吴副省长是知道的,困难可以一步一步解决嘛!他说可以先给你们五百万救救急,给矿机厂的职工发点工资,稳住职工的情绪,其余的款项随后就到。至于宁康财政如果确有困难省里再慢慢想办法。只要江书记多做些工作,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江云天停一停说:“宋厅长,你说这样做合适吗?” 宋迪楠说:“唉!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谈不到合适啊!” 江云天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想想其它办法呢?事情是吴副省长的儿子做出来的,让他的儿子把钱退回来不就行了吗?我们可以不打这场官司,双方坐下来协商解决嘛!为什么非要让吴副省长为难呢?我想劳尔斯公司是个跨国公司,区区一个亿的人民币对他们来说恐怕不是什么问题。他们不会计较这几个小钱。这样既顾及了吴副省长的面子,又不使矿机厂蒙受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宋迪楠摇摇头说:“劳尔斯公司哪里是什么大公司啊?据吴副省长说,现在他是入不敷出,艰难得很呢!” 江云天思忖片刻说:“不瞒宋厅长,当初司法厅一下令撤走人员,方济珂大律师马上就预料到这个案子与省里的某位领导有关,但他不知道是谁。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决定不再向劳尔斯公司索赔。劳尔斯公司代理的是德国莱特机械制造公司的产品,是莱特公司欺骗了劳尔斯公司,劳尔斯公司完全可以向莱特公司提出索赔。在这方面我们已经先走了一步,我的律师团已经通过我国驻德国大使馆向莱特公司提出质问。请宋厅长转告吴副省长,我们愿意和劳尔斯公司携手与莱特公司打这场索赔官司。按照国际法,我们可以向莱特公司提出双倍的赔偿,而宁康只要其中的一半,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宋厅长沉思良久说:“看来这样做是个万全之策,我可以代为转达。不过,江书记,我希望矿机厂的事情还是要多做工作,千万不要影响到全省安定团结的大局啊!” 江云天说:“这一点请宋厅长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宋迪楠说:“好吧!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那我就不准备再打扰了……” 江云天说:“宋厅长太客气了,这怎么叫打扰呢?为领导排忧解难是我份内的事。宋厅长回家乡一趟不容易,你的亲朋故旧一定不少,今天中午我请客,都把他们叫来叙谈叙谈你看怎么样?” 宋迪楠连连地摇手:“不可不可,江书记的盛情我领了,今天中午就在你的机关食堂吃顿便饭,饭后我还要马上赶回去。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执行的是秘密任务,不可张扬的。我们的谈话也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泄露出去,江书记就不够朋友了。” 江云天说:“请宋厅长放心,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 中午,在宋迪楠的一再坚持下,他果然就在市委机关食堂吃了一顿饭,饭桌上只有江云天和程普作陪…… 送走宋厅长以后,江云天马上与在北京的方济珂律师通了电话,询问案子的进展情况。方济珂告诉江云天,信函已经通过我驻德国大使馆转交莱特机械制造公司,估计很快就会有动静,让他耐心地等几天。果然,在江云天与方济珂通话的第三天,德国莱特公司就给宁康市矿山机械厂发来函件,称他们从未通过劳尔斯的环球贸易公司向中国出口过矿山综采设备,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即将派工程技术人员前往中国宁康进行实地考察。江云天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市委副书记程普,让他与矿机厂研究一个接待方案。接待工作牵扯的人越少越好,待莱特公司在矿机厂考察完毕之后,我们与他们实质性接触不要在宁康进行,最好安排在省城。江云天并请程普与方济珂联系,以征询他的意见。 就在司法厅厅长宋迪楠来宁康的一周以后,那是个星期三,省政府办公厅突然给宁康市委办公室打来电话,说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要来宁康进行考察。随同他一起前来考察的还有省委组织部部长绪子超,省人大副主任张磊,省政协副主席霍世杰,以及省旅游局和省城三家旅行社的负责人。 吴副省长一行是从省城行将出发的时候电话通知宁康市委办的,这种突然袭击式的考察在宁康的接待史上还是首次。当市委办问及吴副省长此行的目的的时候,省政府办公厅只说是例行考察,没有说明考察的具体内容。省里的领导借故下来玩一玩轻松一下是常有的事,但这个考察团的阵容非同一般,是由省四套班子领导组成的一个联合团队,这就不能不引起宁康市委的高度重视。 当时宁康市委书记江云天和副书记张克勤正准备到古岚县参加那里的旅游资源开发论证会。江云天本来没有准备参加,但是县委书记严寒一再相邀,并说这次论证会是在江书记古岚之行对他提出严肃批评之后,他进行了认真的反思并经过认真的准备才召开的。严寒说根据江书记的指示精神,他特别邀请了省城有关方面的专家参加论证,万望江书记能来听一听并提出宝贵意见。严寒这么说江云天就不好推辞了,再忙他也必须到那里走一趟。闻过即改本身就值得提倡,他不能给严寒泼冷水。况且古岚的旅游资源与宁康市紫云山旅游开发区有着密切的关联,是否可以把古岚的人文旅游资源的开发也纳入宁康旅游开发新的运作格局中,这也是江云天正在思考的问题,所以他觉得去一趟还是有必要的。江云天准备去古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他乔迁新居的第二天晚上,一群民营企业家到他家来给他暖房,席间,古岚县江阳焦化总公司董事长赵云卿给他反映了一个重要的情况,即古岚县准备组建专门针对民营企业的管理局,他想到那里实地进行一些了解,然后找适当的机会与县里的同志交流一下思想,统一一下认识。 但是,吴副省长的突然莅临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不得不取消这次行动,来迎接即将到来的由省四套班子组成的联合考察团。 当市委办副主任洛霞接到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把吴副省长马上要来宁康的消息告诉江云天的时候,江云天的心里就不禁一怔。他本能地感觉到吴副省长此行好像与前几天司法厅宋厅长来宁康的那件事有关。是吴副省长洞察了他江云天的心机吗?是他因此而前来兴师问罪吗?但不管怎么说,江云天都感觉到吴副省长此行都是来者不善。不过江云天想吴副省长大概不会直白地用那场已经停下来的官司拿他是问,他很有可能会借旅游开发区的问题给他几分颜色。他直观地感觉到,在旅游开发区未来运作方式的问题上,他与市长董渭清的分歧吴副省长一定会了如指掌,他猜想董渭清恐怕早已给吴副省长做了手脚…… 时间紧迫,不允许江云天再细细地思考,他必须赶快安排接待的事宜,因为吴副省长一行就在路上。他吩咐洛霞马上通知古岚县委,就说他不能如约前去参加他们的论证会,等接待完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之后他将专程到古岚听取他们的汇报。他还指示洛霞通知董市长以及程张二位副书记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开紧急会议。 程普和张克勤接到通知后马上就来到江云天的办公室,他们离得近。董渭清还没有来,他离得远。他们一边等董渭清一边先行议论。当江云天告诉他们吴副省长突然要来宁康的消息以后,张克勤说便脱口说道:“我看来者不善,其中定有名堂。” 程普说:“不管怎么说,这么庞大的考察团要来事先都应该给我们打个招呼,也好让我们有所准备。” 张克勤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上一次吴副省长来宁康考察紫云山旅游区就造就了一任市长,这一次他可是带着组织部长来的呀!” 这时候,董渭清匆匆地赶来,进门就问:“江书记,有什么重要情况吗?” 江云天说:“是啊!吴副省长今天要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这个消息显然也使董渭清感到意外。 “预先没有通知吗?”董渭清坐下来问。 “没有!我和张书记正准备去古岚,恰好通知来了。”江云天说。 “我也是正准备出发。”董渭清说,“不知道吴副省长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我们赶快抓紧时间进行一些必要的布置……” 江云天说:“只说是例行考察,没有具体说明考察项目。我想这或许是吴副省长的工作作风,这样好,可以避免下面弄虚作假,文过饰非。所以我们就没有必要刻意进行准备。吴副省长要看什么我们临时通知,要听什么我们如实汇报就是了。这样有利于领导了解真实的情况,领导的指示也就会更有针对性。” 董渭清问:“接待方面的工作安排了吗?” 江云天说:“我想听听董市长的意见。” 董渭清略一思索便说道:“吴省长和各位领导来一趟不容易,是不是让市里四套班子的同志都见一见啊?” 江云天问程普和张克勤:“你们的意见呢?” 程普说:“那就见一见吧,这样显得隆重。” 董渭清又说:“是不是让曲秘书长和公安局的周局长到市界去迎一迎?安全保卫工作也要做好啊!至于下榻的地方我看这一次到紫云山庄吧,那里安静些。” 江云天并不想这样兴师动众,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不要给吴副省长造成我江云天有意怠慢领导的印象。他也知道现今各级领导出巡都很讲究排场,要想扭转这种风气不是他江云天一个人就能办到的。因此他说道:“好吧,就按董市长说的办吧。不过,紫云山庄在哪里啊?我没有去过,条件怎么样啊?” 董渭清说:“那是电力公司修建的一个度假村,与世纪大酒店相比又是一番风味。” 一切安排就绪,就等领导莅临。江云天此时的心境是平静的,绝无任何浮躁的感觉。尽管还不能确切地知道吴副省长究竟要来做什么,说不定他此来就是为了兴师问罪,但江云天也并不畏惧见这个上司。在比吴副省长大得多的中央首长面前,他也从未有过畏怯的感觉。心中坦荡如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大概是因为他不把自己的官位看得那么重要的缘故。他一向认为,人活在世上要凭一点真本事端饭碗。即便没有这个官位,他还可以进行自己所钟爱的经济策略研究,他相信自己在那个领域要比在官场会更加游刃有余。 董渭清此时的心情不用说是极其兴奋的,他很清楚吴副省长此次来宁康要做什么,虽然他事先也没有得到吴副省长要来的消息,但这无关紧要,事实是吴副省长已经走在了来宁康的路上,这对董渭清我来说无疑是一针兴奋剂,他想吴副省长率领这样庞大的一个考察团来宁康,必将一举改变他与江云天之间的力量对比,说不定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出现奇迹。他对江云天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感到由衷的惬意,他暂时忘记了沈筱宁在他心头洒下的不快,只是在他提到领导下榻的地点的时候,心里才不由得颤动了几下。不知怎么,他恍惚觉得沈筱宁也会因为吴副省长的到来而回到他的身边。但他在领导下榻的问题上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建议不去沈筱宁的世纪大酒店而去紫云山庄,这是过去所不曾有过的。他大概是要有意冷落一下沈筱宁,以使她在回来的时候更加感到惭愧。 市委办马不停蹄安排好接待工作之后已经将近十点钟,副主任洛霞来到江云天的办公室,告诉在场的各位领导,在家没有外出的四套班子成员已经到齐,集中在市委大会议室里,问江书记是否现在开会?江云天说好的。于是他与董渭清、程普、张克勤一起来到大会议室。 大会议室里已经座无虚席,大家都不知道市委为什么突然通知他们立即放下手里的工作前来开紧急会议?因此便少不了互相询问互相打听,但大家都不知就里不得要领。当江云天他们来到会议室的时候,喧哗声便立即停下来。江云天等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坐下来,大家翘首以待领导们揭开这个谜底。江云天环视一下会场说道:“同志们,今天匆忙把大家请回来是因为省委省政府以及省人大省政协的领导要来我们宁康视察,现在就在路上。预先我们没有接到通知,不知道领导主要视察哪方面的工作。因此我们就不得不把宁康各方面的负责同志请回来,以便省里的领导对各方面的工作进行检查。有关全局性的工作由我和董市长进行汇报,具体到某个行业由分管领导汇报。原则是实事求是,反对虚夸。成绩就是成绩,问题就是问题,这样才能使上级领导掌握真实的情况。建议大家都不要拿着汇报材料照本宣科,这也是检验我们每个领导同志对分管工作的熟知程度,对工作只有深入进去才会有真知灼见。我就说这些,看董市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江云天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一眼董渭清。 听了江云天刚才的讲话,董渭清心里就不禁一阵冷笑。不让拿材料,你管得好宽啊!想和我故意作对吗?究竟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是的,前几天,也就是在香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表示暂不向宁康投资的那天晚上,董渭清就通过电话向吴副省长进行了汇报。他说本来东方投资公司总裁经过几天考察,对紫云山旅游区的发展前景以及宁康市政府对外来投资的优惠政策都非常满意,所以决定在宁康的旅游开发区投巨资建设高尔夫球场以及跑马场和游乐场,她并与宁康市政府达成了明确的投资意向,就等第二天签署一系列文件。但就是因为江云天在会见张李玉萱的时候突然提出要把旅游开发区推向市场引入所谓竞争机制,使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心中产生了疑虑,她大概觉得没有了安全感,所以才临时决定不在宁康投资。“本来已经定下来的事情,就因为江书记的那么一番话,几个亿的资金就不翼而飞了,实在是可惜呀!”董渭清痛心疾首地对吴副省长如是说。 吴副省长听了董渭清的汇报显然有些生气。“这个江云天怎么搞的嘛!”吴副省长说,“简直是异想天开心血来潮随心所欲!做工作怎么能凭想象呢?要一切从实际出发嘛!”他明确指示董渭清不要受江云天的影响,根据省政府(也就是吴副省长)对宁康旅游开发区多次的指示精神搞一个宁康旅游开发区的长远发展规划,他要求这个规划要从理论的高度对宁康市发展旅游业的观念和思路,旅游业对宁康经济发展的影响和前景,具体操作过程中应该注意的问题等方面进行深入的研究和论证,争取使这个规划成为能够指导全省全局的样板。吴副省长还说,他准备在近期到宁康走走,让董渭清抓紧把这个材料搞出来。董渭清按照吴副省长的这个指示,让秘书几易其稿,终于搞成了一个在董渭清看来很有深度的材料。 现在,吴副省长真的来了,这不能不使董渭清感到兴奋。至于汇报拿不拿材料,到时候你能管得着吗? “我同意江书记的意见,”董渭清这样说,“现在离领导到达还有一点时间,大家可以利用这点空隙把自己的工作归拢一下,以防一问三不知。” 接下来由洛霞宣布了具体的接待事宜,然后大家就只有等。 好一会儿,曲文治打来电话,说领导的车队已经进入市区。于是江云天请四套班子的主要领导下楼准备迎接,其他同志在会议室等候会见。 江云天率领宁康市的最高层领导来到院子里,不一会儿就听见警笛长啸,接着由警车做前导和后卫的车队就鱼贯地驶入市委大院。七八辆高级轿车依次在市委大楼前停下来,江云天和董渭清走向第一辆车,董渭清亲自打开车门,从里面走出满面笑容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两位副书记和市人大、市政协的领导也为其他省领导打开车门。省委组织部长绪子超和省人大副主任张磊、省政协副主席霍世杰钻出车来也来到第一辆车旁。 吴副省长下车后先与董渭清亲切地握手,因为他们是老相识。然后董渭清向吴副省长介绍了市委书记江云天。 “噢!”吴副省长略一停顿就向江云天伸出了手,“真是年轻有为啊!”吴副省长握着江云天的手说,“只听说过名字没有见过面,果然是风流倜傥雄姿英发!”说完吴副省长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望着这位笑容可掬似乎并无恶意的长者,江云天怎么也不能把他与矿机厂那条瘫痪的生产线联系在一起。 “吴省长过奖了!”江云天说,“我怎么能担当得起风流倜傥雄姿英发啊!” “云天同志不必客气,我喜欢有才华的年轻人!”吴副省长说着松开江云天的手转与其他人相握。 江云天也转身走向绪部长。绪部长曾经和江云天谈过话,他们认识。 “您好!绪部长。”江云天握住绪子超的手问候道。 “还好!”绪子超说,“小江啊,你这个和尚当得怎么样啊?章书记还问起过你呢!” 江云天说:“我正在努力去做,请章书记放心!” 绪子超说:“很好,我一定转达!”这位绪部长不知道是有意呢还是无意,他那只好像有些绵软的手临了突然很有力地捏了江云天的手两下,然后笑着对江云天点点头便转向董渭清。 寒暄完毕,大家簇拥着省里的各位领导登上市委大楼的台阶。江云天对吴副省长说:“市四套班子的成员都在会议室等候,吴省长是不是见一见他们呀?” 吴竞存说:“是吗?怎么搞这么隆重啊?也罢,来到你这一亩三分地就由你安排了,不过要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繁文缛节。” 于是他们登上三楼来到大会议室里,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吴副省长向大家招招手,并和临近的几个同志很随和地握手,然后他们按照各自的名牌坐下来。江云天说:“今天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的各位领导莅临我市视察,我代表宁康市四套班子成员表示热烈的欢迎!” 会议室里又响起一阵掌声。 江云天接着说:“现在请吴省长作指示!” 吴竞存摆摆手说:“云天同志呀,我看就不要走这些过场了吧?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等我们看一看再说你看行吗?大家想看我们一眼,我们也想看大家一眼,现在互相都看过了,还是进行下一个节目吧。” 吴副省长的幽默使大家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江云天说:“也好,下一个节目就是吃饭。领导们下榻的地点安排在紫云山庄度假村,各位领导请到那里歇马洗尘!” 于是大家站起身下楼。 宽阔的市委大院里,市委秘书长曲文治和公安局长周骋宇已经把领导们的座车调度完毕,宁康方面除了市委书记和市长乘坐他们的轿车相陪之外,其他随行的领导和工作人员将分乘两辆中型面包车。 江云天走下楼来望着满院一字摆开的车辆,就不禁想起他来宁康之后第一次出巡的情景。那一次他说了算,而这一次由不得他。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适应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市区招摇,但他不能要求省里的领导和自己一起乘坐面包车,那样就分不出尊卑长幼,那样就不成体统,总之就乱套了! 此时,市委大院里一阵忙碌,随行的秘书们为自己的首长打开车门,首长们陆续上车,院子里传出一阵阵关闭车门的“砰砰”声。待到一切准备就绪,曲文治就和周骋宇一起钻进打头的那辆警车,于是在警车的引导下,车队缓缓地驶出市委大院。 长龙似的车队驶入长宁大街便开始加速,前面警车的警笛突然鸣响,后面警车的警笛遥相呼应,于是大街上警笛呼啸如临大敌,引得千人驻足万人侧目。街道上正常行驶的车辆赶紧避让,威风凛凛的车队在尖啸的警笛声中目空一切地高速行驶,并不理会各个路口是绿灯还是红灯。 江云天坐在车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古时候各级大员出巡的时候那喝道的铜锣,高擎的回避牌和威风的绿呢大轿,以及那些前呼后拥身挎腰刀一脸高深莫测的三班衙役,这使他不禁哑然失笑。 车队终于驶出市区在初夏绿莹莹的原野上奔驰。警 第二十三章 吴副省长宁康之行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就把市委市政府两座大楼的空气弄得紧张起来,大家见了面说起话来都显得有些小心谨慎,风向显然不利于江云天。千万不能小看领导,“官大一级”的定律是官场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呢!谁也不会误读吴副省长此行的目的,江云天还能在宁康呆多久?前车之鉴值得研究啊!大家不能不为这位刚到任不足两个月的市委书记捏着一把汗。 但江云天似乎并不在意,吴副省长离开宁康的第二天,他就和副书记张克勤一起去了古岚。因为他答应过古岚县委书记严寒,说他要去听取他们关于旅游资源开发论证会情况的汇报。 他们两个在古岚住了一个晚上。 江云天与张克勤除了听取古岚县委关于旅游资源开发论证会情况的汇报以外,他们还到古岚县赵家堡的巨商大贾赵家大院看了看。赵家大院的确是明清民俗建筑的瑰宝,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和观赏价值。江云天非常赞同专家们提出的以赵家大院为开发核心,逐步量力扩充和恢复周边附属建筑,谁投资谁受益的发展方略。总之,这个开发设想比江云天第一次到古岚时严寒的汇报要实在得多。江云天还利用晚上的时间与县委书记严寒就民营企业的发展问题交换了意见,他主张不要给民营企业设立婆婆,使他们真正成为自主经营的企业,这有利于民营经济的发展,因此不宜组建民营企业管理局。江云天还主张不要往民营企业委派党的负责人。原先就有党组织的民营企业要通过组织部门帮助他们规范党组织的活动,原先还没有党组织而党员达到一定数量的民营企业,要帮助他们建立起党的基层组织。要教育党员在发展全县乃至全市经济的大棋局中发挥模范带头作用。 县委书记严寒并不完全同意江云天的观点,但他不敢在这个厉害的市委书记面前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他内心的确有些惧怕江云天。一想起这位市委书记第一次来古岚时对他毫不留情的批评,严寒的后脊梁就直冒冷气。因此尽管江云天一再强调要平等地讨论问题,但严寒还是没有敢说出他心里要说的话,只说他要认真地贯彻江书记的指示精神。 其实严寒已经知道了吴副省长来宁康的目的。吴副省长来宁康那一天,严寒正在举行他的旅游资源开发论证会,因此他没有去听取那天下午省委组织部长绪子超传达中央组织工作会议精神。但吴副省长一行在紫云山旅游开发区的一系列活动他都了如指掌。从吴副省长对江云天和董渭清截然不同的态度判断,江云天在宁康的日子恐怕不会太长了。因此,他严寒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与江云天较劲,他只需以逸待劳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江云天和张克勤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古岚前往石塔,他们此次去石塔的目的是为他们即将实施的组建宁康旅游开发总公司做最后的准备。前两天他已经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轶群通了气,希望李轶群能出来挑起这副重担。李轶群虽然有些担心自己能否胜任,但还是表示愿意服从组织安排,这使江云天感到欣慰。此次他和张克勤去石塔就是要去做王炳华的工作。在石塔,江云天和张克勤与王炳华就组建宁康旅游开发总公司的事宜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王炳华对市委把旅游开发区从政府分离出去,彻底推向市场的决策表示由衷的拥护。他认为把旅游开发区推向市场的举措必将为宁康市不景气的国有企业指明一条摆脱困境的道路。但王炳华对让他离开石塔而去做一项在他来讲完全陌生的工作感到忧虑,他说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恐怕难以胜任。再说石塔县企业改制的工作正在攻坚阶段,此举是否成功还难以逆料,他不愿意把责任推给别人,他说“是成是败是毁是誉他都应该自己承担。” 江云天说关于石塔县企业改制工作的衔接问题市委已经给予了充分的考虑,希望他不要担心,并请他做好很快离开石塔的准备。江云天强调说,在他离开石塔的时候一定要向新任县委书记做好全面交接,不留任何尾巴,一定要将他对今后的考虑毫不保留地留下,绝不能让石塔的企业改制工作半途而废。 王炳华知道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表示服从组织的安排。 江云天和张克勤还与县长张国栋谈了话,并嘱咐他在没有接到正式任命之前先不要扩散消息。安排妥当以后已是深夜,江云天和张克勤只好在石塔住下。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告别王炳华和张国栋,驱车来到宁康郊区区委,为陈少峰离任以后计委主任一职做出安排。他们又在郊区区委盘桓了一天,等傍晚回到宁康的时候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所以他们就没有回机关而是直接回了家。江云天在家里刚吃晚饭就有人敲门,来拜访他的是老同学陈少峰和他的爱人洛霞。 老同学见面当然是无拘无束,他们把各自的爱人介绍给对方以后便把两位女士撵到书房里,这样便于他们谈话。江云天责怪陈少峰说:“我搬来好几天了你也不来看看,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呀?” 陈少峰说:“我是怕你门前车马如流贵客盈门挤不进来呀!” 江云天笑笑说:“夸张!我看是你不想来。” 陈少峰说:“而今拍马屁的人太多,小心把你拍晕了。” 江云天说:“总有不拍的呀,比如说你。” 陈少峰说:“该拍的时候也要拍一拍,否则江书记该不高兴了。” 江云天问:“少废话,这两天听到什么了吗?” 陈少峰叹口气说:“是啊,吴副省长来宁康,形势好像对你不利呀!” 江云天说:“我倒没有这种感觉。” 陈少峰说:“前车之鉴,后车之覆啊!我来就是要给你提个醒。” 江云天说:“天塌不下来!” 陈少峰说::“我建议你还是到省里走一走,活动活动。” 江云天说:“有这个必要吗?” 陈少峰着急地说:“怎么没有必要?如果省里的人不得力,你还是回一趟北京,不能坐以待毙呀……” 江云天说:“我看没有那么严重,请你放宽心。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工作变动的事程书记给你通气了?” 陈少峰说:“程书记找我谈了,真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实在不愿再在政府那座楼里呆下去了。你不知道,前些日子,董市长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理也不爱理,走个对头,他把头抬得高高的,眼睛望着天,好像不认识我似的。那好,你不认识我,我还不认识你呢!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强作笑颜?可是这两天他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突然对我热乎起来,还说抽时间要和我好好聊聊。我想,无非是吴副省长来了一趟,给他打了一针海洛因……” 江云天说:“是吗?” 陈少峰说:“怎么不是?我劝你不要大意呀!” …… 第二天上班以后,江云天正在批阅这两天堆下的文件,组织部长罗昆来到他的办公室。他走到江云天的办公桌前轻轻地问:“江书记,你回来了?” “哦!是罗部长,有事吗?”江云天从文件上抬起头来。 “有点事。”罗昆说。 “那就坐下说吧!”江云天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罗昆坐在江云天对面的椅子上。“我想请示一下江书记,对旅游开发区运作方式的问题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他说。 江云天没有想到罗昆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使他感到有些意外。这个问题已经在市委常委会讨论决定了,他怎么会有“什么的新的想法”呢??不过江云天还是猜到了罗昆的弦外之音,看来吴副省长宁康之行的影响正在起作用。 “罗部长,你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吗?”江云天心平气和地说。 “哦!是这样,吴省长来宁康的时候批评了在组建旅游开发区管理局问题上的拖拉作风,这与我们在常委会上形成的决定是矛盾的……”罗昆说。 “那你的意见呢?”江云天问罗昆。 “我想还是按吴省长的指示办比较稳妥。”罗昆回答说。 “你的意思是要推翻市委常委会关于组建旅游开发总公司的决议,返回来组建旅游开发区管理局对吗?” 江云天又问。 “不是推翻,是纠正。”罗昆回答得毫不含糊。 “这么说你认为组建旅游开发总公司是错误的了?”江云天说。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在会上不是也表示同意吗?” “这……我是说我们的决定与上级的指示相抵触……” “是吗?”江云天心里觉得好笑,他说:“你觉得市委常委会做出的决定能随便更改吗?” 罗昆说:“我是怕不这样做日后我们不好向省政府交代!” 江云天说:“罗部长多虑了,我这个市委书记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罗昆说:“江书记说得对,我倒是没有好怕的。我只是想提醒一下江书记!” 江云天听了罗昆这句不软不硬的话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但他知道这不一定是罗昆的意思,一向小心谨慎的组织部长罗昆恐怕不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很显然,这是市长董渭清借罗昆的口向他发起的挑战!但这丝毫动摇不了江云天的决心。 “罗部长,谢谢你的提醒!”江云天说,“我想吴省长来宁康的时候恐怕不一定了解市委常委会的情况,如果吴省长知道了市委常委会对这个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态度,作为领导,他绝不会贸然下令改变市委的决定。况且吴省长并没有明确要求宁康必须组建旅游开发区管理局。如果罗部长在组建旅游开发总公司的问题上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你完全可以在常委会上把意见提出来,不要违心地屈从我这个市委书记。共产党员应该胸襟坦荡光明磊落,不能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不过一旦经过大家的讨论形成决议,那么你我就只有无条件服从的义务了!你是组织部长,应该懂得这个组织原则!” 这显然是市委书记对组织部长的批评。 罗昆听了江云天的这一席话,他的锐气一下子就跌落下来。“江书记……这……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他有些嗫嚅地说道。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为什么在市委书记面前会如此大胆,竟然说出那些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 “是吗?”江云天问,“不是你个人的意思,那就是说你代表一部分人了?” “不……不是这样……”罗昆简直被问得无言以对。是的,这是董渭清交办的事,他不能违逆市长的意思,但他又不能对江云天直言相告,这真让组织部长罗昆感到进退维谷。好在江云天并没有深究,罗昆才如释重负地向江云天告别一声匆匆走出市委书记的办公室。 当他走出市委书记的办公室的时候,心里别提多么别扭。他是从来都不多说话的,他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今天自己是怎么啦?好端端地在市委书记面前摆什么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吴副省长的到来在他的潜意识里感觉到了江云天的危机吗?他说不清。总之,罗昆是怀揣着极度失悔的心情离去的。 当罗昆走出去之后,江云天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复下来。他并不责怪罗昆会有此一举,他想恐怕不只罗昆,吴副省长宁康之行的影响波及的范围恐怕也不仅仅是市委常委,甚至在市委市政府两座楼里也会造成思想上的混乱。即便昨天晚上他的老同学陈少峰不给他提醒他也会料到这一层,因此他必须立即采取断然措施来消除这个影响。 江云天从座位上站起来举步跺到窗前,窗外乾坤朗朗,艳阳高照。近处绿树掩映,远处楼宇参差,这个有着二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正在惬意地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江云天凝神地望着窗外,他的心绪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说心里话,他真不愿意采取什么断然措施,因为任何一个干部坏了都不是党的光荣,也不能说明是他这个市委书记的胜利。 江云天离开窗户回到他的座位坐下,他的心里似乎有些烦躁。他知道现在市委市政府两座楼里甚至各县区数千上万名干部的眼睛都瞪得圆圆的正在望着他,他必须做出抉择。江云天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与董渭清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他真不愿意把他的对手推向尴尬的境地。江云天这样想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对董渭清无端地产生怜悯的结果,是啊!他与董渭清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何必要把人家置于死地呢?从这一点说,江云天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成熟的政治家对他的对手是绝不会留情的。在这方面董渭清要比江云天成熟得多,自从江云天来到宁康的那一天起,董渭清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千方百计地对付他的对手。此次吴副省长的宁康之行,就是董渭清对江云天祭起的一根大棒,这一棒即便不把江云天打死也会把他打晕。“无毒不丈夫”这句话用于政治家是再恰当不过了。 江云天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陷入沉思,以至于有人来到跟前他竟然没有觉察。 “江书记,他们真的搬进去了!”进来的是信访局局长莫长春,他的话声音很大也很急。 江云天被莫长春急促的声音从沉思中拉出来。 “哦!是莫局长,什么搬进去了?”江云天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长春挠一挠头皮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一着急就前言不搭后语。是这么回事,这几天你不在,我听说旅游开发办从建委大院搬到了西校场街那座新建的大楼里,我还不信,就专门到西校场街转了一圈,你猜怎么着,他们真得搬进去了,我想问问江书记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莫长春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江云天感到十分惊讶。 “有这事?我不知道!”江云天说。 “大家还以为是江书记批准了呢!” “我连知道都不知道,怎么会批准呢?” 莫长春搓搓手说:“可说是呢!他们的胆子也忒大了……哦,这里有一封托我转给你的信,没事了,我走了……” 江云天接过信说:“好,谢谢你!” 莫长春带来的消息简直使市委书记江云天怒不可遏,他是强按住心头的怒火把莫长春送出门外的。等莫长春走出去以后,江云天回到他的办公桌前站定,他没有坐,是啊!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他们简直是步步进逼呀!江云天想着想着就在办公桌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惊得桌上的两部电话机差点跳起来,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桌上的两部电话机出神,这时候他不知怎么就突然就想起了他的前任陈德霖在陈少峰家里说的那两句话:“人不可以过谦,事不可以过让”,是我太“过谦”了吗?是我太“过让”了吗?江云天想着,便毅然决然地操起电话听筒,拨通了市委办公室。他吩咐洛霞马上通知程普和张克勤两位副书记和纪检委书记余振声到小会议室开会。他并且告诉洛霞,没有重要的情况不要让人打扰他们。 安排完毕,江云天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他这才坐下来看了看手里莫长春给他留下的那封信。信封上写着“信访局莫局长收转江书记”。他不知道写信的人为什么不直接把信寄给他。他拆开那封信,抽出信纸,这是一张打印的信件,信不长,只有几句话: 江书记:你好! 你真的有胆量触动一下旅游开发办吗?那就来点真格的,不要光打雷不下雨!我们正拭目以待。我敢保证,旅游开发办的所作所为将会让你大吃一惊! 旅游开发办一知情者 江云天嘴角牵出一丝笑意,不知道这个笑意里包含着什么内容。他把信重新装入信封,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卷宗,便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向小会议室走去。 宁康市委几位最高领导这次会议开了三个多小时,其间张克勤出来了一趟,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亲自挂了三个电话,一个电话打给市审计局郑局长,一个打给市质量技术监督局王局长。让他们下午两点到他的办公室来。还有一个电话打给市检察院魏院长,让他下午两点半到市委找程书记。打完电话以后他就又回到小会议室,直到中午将近一点多钟的时候他们才从小会议室里走出来,。他们从小会议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极其严肃,暂且还不知道他们在这次秘密会议上都决定了什么重大事项…… 正如信访局局长莫长春所说,旅游开发区管理办公室的确从建委大楼里搬到了西校场街那座无名建筑里。他们是在吴副省长带领省四套班子成员到宁康视察结束以后的第二天早晨搬进去的,那时江云天与张克勤还在从古岚去往石塔的路上。他们搬迁的时候没有举行什么庆典仪式,只是燃放了许多鞭炮。据附近的居民反映,那天早晨,他们还在睡梦里的时候,震天的鞭炮声就像过年一样炸响,鞭炮声持续了足有四十分钟。人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谁家办喜事或者是那家买卖开业,但不知为什么赶这么个大早。当人们吃罢早饭走出家门的时候,才发现那座空了好几年的无名建筑新修的大门上挂上了单位的名牌,道是“宁康市旅游开发区管理办公室”,院子里已是车来人往显得异常热闹。 旅游开发办迁进新居是董渭清向江云天示威的一步妙棋! 就在吴副省长率领他的考察团离开宁康的那天晚上,副市长王良臣和建委主任赵仁山就不约而同地先后来到市长董渭清的家里。他们都是来打探吴副省长宁康之行的情况的。当时,董渭清和他的夫人王雅坤都显得十分高兴,他们在市长家宽阔的客厅里坐下之后,王雅坤还特意为他们每人泡上一杯碧螺春。 坐下之后王良臣问道:“董市长,今天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啊?”王良臣不是市委常委,他没有资格参加今天下午吴副省长特意组织的会议。 董渭清笑一笑说:“和预想的一模一样。吴省长的态度非常明确,对旅游开发区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 赵仁山问道:“关于旅游开发区管理局的事谈到了吗?” 董渭清说:“吴省长严厉地批评了在这个问题上的拖拉作风。” 赵仁山说:“管理局是不是还要组建?” 董渭清说:“我想是这样。” 赵仁山听董渭清怎么说便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西校场街那座无名建筑的事一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一样压在赵仁山的心头,让他时时感到喘不过气来。自从他向市委副书记张克勤交出那份无名建筑的原始批件和他承担责任的检查书以后,他就连一天轻松的日子也没有过过。他担心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那他赵仁山就真的惨了。他知道,虽然董渭清曾经向他做出过承诺,但他并不相信这种口头承诺的可靠性,因为西校场街无名建筑的资金来源毕竟是违法的。他作为签字的主管领导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而这个责任堂堂市长绝不会替他承担,关键时刻丢车保帅无论在棋局中还是在政局中都是常见的战法。现在总算好了,旅游开发区管理局一经成立,西校场街那座无名建筑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至于资金来源的问题市委不查便罢,如果他们非要追查,到时候他可以以失察的借口推向王雅坤。想到这里赵仁山说:“董市长,我看事不宜迟,应当借此东风赶紧把管理局建立起来,以防夜长梦多。” 王雅坤也说:“我看也是,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嘛!” 董渭清沉思了片刻说道:“我看还是不能操之过急,市委那面的态度不可能一下子转过弯儿来,总要给人家一个转弯儿的时间吧?还要给人家一个台阶嘛!” 董渭清说这番话的时候内心是非常快意的,他这种快意的情绪在这几位亲近的下属面前毫不掩饰地溢于言表,这是他断定已经胜券在握的内心表露。 毋庸置疑,今天下午的会议可以说把他的对手击打得狼狈不堪,江云天被冷落一旁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尽管他在会议的最后玩了一个文字把戏,但那不可能改变他令人可怜的悲惨境遇。力量的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江云天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无法改变“官大一级”的官场定律。就连一向爱与他董市长放对的炮筒张克勤也闭上了嘴,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政治斗争其实是势均力敌的头头之间的事,其他人都与老百姓没有多大区别,都是随风倒的墙头草! 但是,副市长王良臣似乎并没有那么乐观,他没有参加今天下午的会议,因此他也就不能确切地知道江云天可怜到什么地步。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潜意识里总觉得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江云天也绝非一击便倒的陈德霖。 “董市长,”王良臣说道,“我也觉得应当把组建旅游开发区管理局的事尽快定下来,因为这是吴省长的指示,应当抓紧落实,不宜再拖。现在大家对吴省长的指示正记忆犹新,即便个别人有不同看法也不好再说什么,时间长了会冲淡吴省长指示的力量。” 董渭清说:“这件事当然要办,但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场合。” 王雅坤说:“我看不如干脆把开发办搬到校场街,看看他们的反应。如果他们不干涉呢,就说明他们默认了,那么再把成立管理局的事提到常委会上就是换一个牌子的事了。” 赵仁山思谋了一阵说:“我看可以,恐怕谁也不会在这时候出来干预,造成既成事实后他们也只好顺水推舟。” 董渭清想了想问王良臣:“王市长你的意见呢?” 王良臣忖度半晌说:“这样也好,给人们造成一种已成定局的印象,会上研究起来就容易了,谁也不会明目张胆地与吴省长唱对台戏。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破釜沉舟也在所难免。” 董渭清说:“既然大家都认为可行,那么你们就看着办吧。” 于是,宁康市城建委旅游开发办就堂而皇之地突然搬进了西校场街的那座无名建筑。牌子上写着“宁康市旅游开发区管理办公室”,他们把“城建委”三个字有意无意地丢掉了。搬迁的那一天,市委书记江云天与副书记张克勤正在石塔县与王炳华谈话。而市长董渭清那一天也没有到市政府上班,就连市政府办公室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其实董渭清并没有离开宁康,他悄悄地来到了世纪大酒店。 是的,这一段太忙太紧张,董渭清顾不得去想其他的事。现在好了,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于是他想起了沈筱宁并想立即见到沈筱宁。董渭清对沈筱宁的爱恋是真挚的,他一向把她当作自己的精神支柱,而沈筱宁也曾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依靠。只是因为来了一个江云天,才使她疏远了自己,董渭清怎么能甘心呢?沈筱宁大概以为江云天很强大,事实证明他董渭清要比江云天强大得多。他觉得应当把吴副省长来宁康的消息告诉沈筱宁,他想当沈筱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或许会幡然醒悟重新投入他的怀抱。女人都是势力的,她们天生崇尚强大,这是因为女人自身羸弱的缘故。她们需要有一副强有力的臂膀作为依靠才能生存。沈筱宁之所以被成为女强人,那都是因为他这个市长的强大,如果不是他董渭清,沈筱宁也只能是一个只会生育的机器而已,她身上那一点不同于其他女人的才华也只能被埋没。 是的,董渭清的爱情生活是不如人意的,他的妻子王雅坤远没有沈筱宁身上那种被他激发出来的高雅气质。董渭清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和他的原配夫人结束那种没有爱情的婚姻关系,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如果堂堂宁康市长离婚另娶,那么他四面威风的形象就一定会变得猥琐可憎,他将被宁康的干部群众指着脊梁骨骂他是喜新厌旧万劫不复的陈世美,那么他的地位也就必然会发生动摇。有时候董渭清想自己还真不如一介平民,他们绝无市长的烦 第二十四章 路菲接到北京作家协会打来的电话,说是北京作协应台湾十家民间社团的邀请,将组团赴台进行文化交流活动。台湾方面特别开列了一个邀请的名单,其中就有以写平民生活著称的女作家路菲,电话询问路菲是否有意前往? 这是一个难得的出访机会,路菲当然不能错过。但让她怅然若有所失的是她若要前往,就必须马上离开宁康回北京,而她来宁康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的长篇小说《小剪子胡同》也才刚刚写完三个章节,当然这还在其次,最使她不忍离去的还是她的丈夫江云天。 江云天在北京工作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是非常平静的,就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没有波澜更没有巨浪,唯一有的就是一家三口幸福的涟漪,路菲对丈夫从未有过什么担心。虽然江云天有时跟着国务院领导出巡,但那时候他仅仅是一个负责经济理论研究的随员,只要为领导讲话不失时机地提供必要的理论依据就够了,他不必负有什么直接的责任,而现在就大不相同了。路菲在来宁康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亲眼目睹了丈夫连明彻夜的忙碌,即便在晚上也不得安宁,他好像有接待不完的客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忙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路菲直观地感觉到在江云天的周围似乎潜藏着让女作家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尽管她没有听江云天有过什么抱怨,但她还是无端地替自己的丈夫担着一份心。 这天深夜,等江云天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他们才得以上床安歇。路菲抚摸这丈夫有些消瘦的面庞深情地问道:“云天,很艰难吗?” “只是有时感到力不从心,本来不应该这样的……”江云天说。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人与人所谋求的有很大差别。” “你是指董市长?” “我们还是不谈这些吧!” “谈一谈有什么关系呢?我马上就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不会妨碍你的工作的。”路菲恳切地说。 江云天叹息一声说道:“唉!他不想让我留在宁康,他所谋求的是我现在的这把椅子。” “云天,说实话,这把椅子对你很重要吗?” “本来我并不看重这把椅子,你知道,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拥有这把椅子,但我现在毕竟坐上了这把椅子,那当然就不会轻易丢掉这把椅子!” “那是为什么呢?” “过去我并不十分了解椅子的神秘,只有坐上了它才会有亲身的感受,才能体会到它强大的魔力,这把椅子就是权柄的象征。权柄与两个字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个是‘力’,一个是‘利’。坐上了这把椅子你才能凭借权‘力’去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由于你坐上了这把椅子,权‘利’也就随之而来,你可以很轻易地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就要看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谋求的是什么了。” “那你谋求的是什么呢?” “实现我的政治主张和抱负!” “我真替你担心!” “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你的主张和抱负还来不及实现,你就被从那把椅子上掀下去!” “没那么容易吧!我江云天又不是泥捏的。退一步说,即便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这把椅子,那也只能是这把椅子对不起我,而我绝不会对不起这把椅子!” “有谁会理解你呢?” “上有苍天,下有黎庶!” 停了一会儿,路菲说:“也包括我!” “那我还怕什么呢?” 江云天听了路菲的话,就一下子把自己亲爱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第二天一早,路菲就离开了宁康,江云天亲自把妻子送到车站。临分手的时候,江云天告诉路菲,请她到了台湾以后要设法替他看望一下林子南先生,请转告他宁康市很快就会把仙子大厦还给他。路菲上了车以后又走下来,他嘱咐江云天一定要尽快把那笔钱处理掉,她说留下那些钱就留下了一辈子的歉疚和祸患。江云天说一有机会他马上就处理掉,请她不必担心。说这些话的时候,江云天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路菲的手,若不是站台上人来人往,江云天真想紧紧地拥抱一下自己的妻子。真的,没有比妻子更理解他的了…… 就在这天晚上,市长董渭清的家里却不怎么安宁。 突如其来的事变使董渭清市长仿佛挨了一闷棍似的一时还难于醒过神来。吴副省长宁康之行所坐过的那把椅子上的温度还没有散去,江云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采取这样的大的行动,这不能不说是江云天对他这个市长公开的宣战,这也不能不说是江云天对吴副省长以及省四套班子领导公然的蔑视。他董渭清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董渭清是怀着满腔的愤怒从江云天的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己家里的。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恰好王雅坤也刚进家门。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都愣愣地坐在客厅里想自己的心事。想着想着,王雅坤突然就一拍大腿站起来嚷道:“我就不让他们查,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王雅坤的突然举动把沉思中的董渭清吓了一跳。“你嚷什么?还怕别人不知道?”董渭清教训他的夫人,“沉住气嘛,不就是查查账吗?你让他们查好了!” 王雅坤说:“你说得倒轻巧,账是可以随便查的吗?” 董渭清说:“你实话对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抓在了人家手里?” 王雅坤坐下说:“我有什么把柄?我什么把柄也没有……” 董渭清说:“那就好!你既然没有问题他们能把你怎么样?肚里没病还能死了人吗?如果你有问题,我也救不了你。” “什么?你救不了我?你倒充起好人来了。你以为他们是对我王雅坤吗……” 王雅坤说着就嘤嘤地哭起来。 “你哭什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董渭清从茶几上的烟桶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一口。他反对别人抽烟,自己也很少抽,只是在极度烦闷的时候才偶尔抽上一支。 说实话,江云天这一突然行动吓不住董渭清,他之所以一时显得有些慌乱,那是因为他没有料到江云天真敢置吴副省长的指示于不顾而一意孤行,他这不是自找倒霉吗?如果他在早些时候有这样的举动,对董渭清来说,事情或许就难办得多。而他恰恰选择了吴副省长刚刚视察以后,那么,他的矛头所指就不仅仅是他董渭清了。这对董渭清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坏事,他可以有许多精彩的文章可做。不过,董渭清还是很佩服江云天的胆量,只是他觉得这胆量用得不是时候。 董渭清又深深地吸一口烟,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曾经败在他手下的前任市委书记陈德霖。现在想起来,董渭清觉得陈德霖的确是一个好人。他从来没有给董渭清出过任何难题,凡是董渭清想做的事,他也从未提出过异议。陈德霖对比他年轻的市长董渭清总像一个温厚的兄长那样容忍他的一切,甚至就连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那样重大的工程也一任市长独揽而从不过问。他似乎没有更多的权欲愿望,只求兢兢业业地做好他认为应该做得事。这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恐怕更多的是因为陈德霖是一个“好人”。 但是官场不认识好人,因此董渭清对陈德霖从未有过感激的念头,相反,自从他坐上市长那把交椅开始,市委书记陈德霖的那把椅子就是他势在必夺的目标,这是好人陈德霖万万不会想到的。结果是董渭清凭着自己精心的铺垫,只一个回合就把陈德霖打得大败,以至于他不得不遗憾地离开宁康。于是董渭清所梦寐以求的椅子空了下来。是的,董渭清离那把椅子只有一步之遥可以说唾手可得,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如愿以偿,那把椅子竟然被一个与宁康毫无关系的外来户江云天占据了,董渭清怎么会善罢甘休呢?现在,历史仿佛又给董渭清提供了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似乎比那个机会对他更加有利。 但是董渭清知道,江云天毕竟不是陈德霖! 董渭清把没有抽完的半截香烟掐死在烟灰缸里,然后看一眼仍坐在那里愤愤不平的王雅坤,心头就不禁又泛起那种难以摆脱的厌烦。他不爱王雅坤,王雅坤的粗俗势利和小聪明让他头疼。她在不管什么场面上那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做派给他这个市长丢尽了脸,即便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懂得顾及堂堂市长的尊严,因此董渭清很少与王雅坤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董渭清时常把王雅坤与沈筱宁相比较,他有时竟然幻想这座宽敞住宅里的女主人应当是沈筱宁而不应当是王雅坤,那么,他董渭清或许就是另一种活法。但这只能是幻想,王雅坤毕竟是他多年的夫妻,他当然不会看着王雅坤出什么问题,退一步说,即便是为了她,董渭清也不能偃旗息鼓。因为王雅坤的任何闪失都与他息息相关,都将会使他这个市长的位置发生动摇。 “好了,别哭了,睡吧,天塌不下来!”董渭清说。 王雅坤哪有心思睡觉?她仍然唏嘘地哭着说:“你就看着别人欺负自己的老婆……” 董渭清不愿在和王雅坤多说。“你急什么?”他扔下这句话就独自离开客厅上楼走进他的书房…… 城建委主任赵仁山的确有些害怕了。 自从市纪检委通知他停职检查,他就真实地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他知道事情总有一天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两年前,当他拿起笔在那份建名为“旅游开发区管理局办公楼暨宿舍楼”的建筑审批表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就曾经犯过犹豫。按道理,旅游开发区管理局不应该是建委的下属单位,因此不需要他这个城建委主任签字,而应当由所谓“旅游开发区管理局”的负责人签字。但是,这个管理局至少现在还属子虚乌有,那里来的负责人?而建委副主任兼旅游开发办主任王雅坤非让他签不可,这使精明的赵仁山很是为难。 “我签字算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嘛!”赵仁山对王雅坤说。 “你签就是了,不会让你白签!”王雅坤说。 “这个字我不能签,还是王主任你签吧!早晚管理局还不是你的?”赵仁山说。 王雅坤一听就火了,她好像被别人揭了疮疤似的沉下脸说,“赵主任真是骂人不带脏字啊!照你的意思我是为了当那个局长对不对?你错了!实话对你说,我是为了旅游开发区!” 赵仁山一看王雅坤变了脸,就赶紧陪起笑脸说道:“开个玩笑,王主任何必当真呢?” “我不愿开这种低级的玩笑!”王雅坤没好气地说。 “那我就不能不问问资金来源了。”赵仁山说。 “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资金自筹,不要你建委一分钱。” “自筹也得有个方式嘛!资金来路不明我怎么敢负这个责任?” “你怎么这么罗嗦?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王雅坤懊恼地瞪大了眼睛说道,“我王雅坤自己掏腰包!可以吗?” 赵仁山一看市长夫人动了气,就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违心地在那份审批表的单位负责人一栏里签上自己的名字。好在副市长王良臣有话在先,赵仁山也不必过分地担心。其实赵仁山巴不得旅游开发区管理局能够马上成立,这样他就能把开发办还有这位祖奶奶从城建委请出去,这对他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真是牵着不走还打着倒退……”王雅坤说着就收起那张审批表,然后把一个大信封甩在赵仁山的面前便扬长而去。赵仁山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三千元的酬劳,看来“赵仁山”三个字真正是一字千金,他比一些书法家的字要值钱得多…… 就在吴副省长离开宁康的那天晚上,在市长董渭清的家里,赵仁山之所以极力主张旅游开发办搬到西校场街的新址,就是想尽快割除掉寄生在建委身上那块时时令他不安的痈疽,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个痈疽动不得,只此一动,他便招祸于身。赵仁山真不知道该怎样给纪检委写那份关乎他政治生命的检查。和盘托出吗?那就必将得罪王雅坤亦即得罪市长董渭清,不和盘托出吗?那他赵仁山的政治生命说不定就会从此完结。 城建委主任赵仁山究竟该怎么办呢? 冻结仙子大厦的全部资金,这对于仙子大厦的承包商王增沛来说不啻为当头一声轰雷。这不仅仅是资金无法周转有使工程被迫停下来的危险,更重要的是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钱也一起予以冻结,这就不能不让王增沛惶恐异常。如果这笔钱出了问题,那就意味着仙子大厦的内装修工程等于白干,当王增沛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懵了。但他还有些不大相信,就赶紧跑到银行去打探消息。当他来到银行以后,尽管他陪尽了笑脸,但银行的职员一个个都仿佛不认识他似的,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绝无他把资金存入银行时那种热情周到毕恭毕敬的模样。但他终于还是打探到了银行是遵照宁康市检察院的指令冻结了他的全部资金,这让王增沛一下子就从头凉到了脚。这时候他猛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市委书记江云天带着律师突然造访仙子大厦的情景,是不是因为他拖延了工程工期,市里要追究他的责任?但这不能全怪他呀!开发办不能按照合同保证资金按时足额到位,你让王增沛怎么能保证工期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王增沛想着便心急火燎地坐进他的“大发”牌小面包车赶往西校场街旅游开发办的新址。车在那座漂亮的办公楼前的停车场停下,王增沛匆匆从车里钻出来,望一眼眼前这座高大雄伟的建筑,心头不禁又涌起一阵苦涩。他对这座建筑并不陌生,这座建筑连同后面的宿舍楼也是他的工程。但直到现在,这两项工程的一半资金开发办还没有付给他。而这两项工程的大半建筑材料都是从仙子大厦工地拉过来的,对此王增沛虽然心中不快,但他在开发办主任王雅坤面前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因为钱在王雅坤手里掌握着,他惹不起这位奶奶。仙子大厦因此而形成的材料缺口就只有用降低材料规格的方法来弥补。现如今的世道反了过来,黄世仁变成了孙子,杨白劳却成了爷爷。你要想讨回本来属于自己的债务,你就必须低三下四磕头作揖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如果杨白劳稍有不如意,你就别想讨回一的小钱。 王增沛胡乱想着便登楼来到主任的办公室门前,正要举手敲门就听见里面有高声说话的声音。 “王主任,你这样不配合事情恐怕就不好办了!” “郑玉亭,不是我难为你,我说过了,谁让你来的,你让谁来。你不经我的同意就封存了我的财务帐目,好像我王雅坤犯了什么事似的,我劝你赶快给我撤,否则我就到法院告你们!” “王主任,你多虑了,财务审计是例行工作,并不是说非要有问题才进行审计,它是规范财务制度的一项必要措施。旅游开发办成立已经三四年的时间,早就应该进行异常全面的财务审计……” “好了好了!你不要给我上课,说不行就不行!” “王主任,我不得不告诉你,审计局是执法机关……” 房间里传出“砰”地一声,大概是拍桌子的声音。 “郑玉亭,你吓唬谁呀?有胆量把我抓起来好了!” “王主任,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可考虑的!” …… 王增沛站在门外腿竟然有些发抖,他知道再也不能在这里久留了,看来事情的确很严重,现在即便见到王主任也不会讨得什么好主意,恐怕连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王增沛来不及多想,便匆匆离开开发办,驱车回到他的家中,他想静静地想一想再做打算。 说是家,其实是王增沛在宁康养着的一个外室,或者说是他包租的一个歌厅小姐。长期在外不能回家与妻儿老小团聚,王增沛就不免感到寂寞。他有钱,走到哪里也不愁没有女人傍她。那小姐也姓王,名字叫王媛。王增沛是在大世界娱乐城认识这位小姐的。 那是一年多以前仙子大厦封顶的那天晚上,他请市里有关部门的头头们吃了封顶庆贺酒送了封顶庆贺礼之后,旅游开发办的几个人非要让王增沛请他们到大世界娱乐城玩一玩不可,这几个人里就有旅游开发办副主任黄承先。这个矮胖的黄承先是王雅坤的表弟,虽说他在开发办挂着一个副主任的名衔,但他很少到开发办上班。他在外面以开发办的名义经营着一家建材公司,这个公司叫做成龙建筑材料公司。而仙子大厦的建筑材料都是由这个公司供应,王增沛惹不起这几位爷爷,也就只好答应。 大世界娱乐城被老百姓称为宁康的“红灯区”,在人们的心里是一个神秘的去处,一般人当然是无缘光顾。王增沛过去只听人们说大世界如何长短,但他却从来没有去过,今天乘着几分酒兴,几个人乘车来到位于城南华云商城一侧的那座神秘去处。 大世界娱乐城是一座巨大的拱顶形建筑,外观真是富丽堂皇,红红绿绿的霓虹招牌闪闪烁烁通宵达旦,明亮的线条灯勾勒出娱乐城别致的轮廓。这是一家集桑拿、健身、歌舞于一体的娱乐设施。他们走进这座娱乐城,王增沛问他们要玩什么?他们说要卡拉ok一番,于是他们就来到娱乐城里的歌城。 两排歌厅中间是宽阔的走廊,走廊上空是拱形的蓝宝石玻璃罩顶,两侧修成一个个样式各异的房间,一个房间就是一个歌厅。歌城内部装潢十分考究,中间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没有声响。抬头望去,镶嵌在玻璃拱顶上的各色灯光忽明忽暗,与天空的星星融为一体,迷离的灯光更加衬托出这个去处的神秘。 歌厅都是全封闭式的,隔音性能很好,基本听不到歌厅里传出唱歌的声音。 只是这里的生意最近不怎么好,这是由于中央有通知,严禁公务人员公费到这些场合消遣娱乐。所以这里显得有些冷清,因为没有多少人肯自己掏腰包来这里吼上几嗓子。歌城里的歌厅有许多都开着门,门口或坐或站随时准备迎接客人的年轻小姐。 王增沛陪着黄承先一伙人顺着歌城宽阔的走廊往前走,于是吸引了歌厅门前的诸多小姐。“先生请进”的声音不绝于耳。在这一伙人中,除了黄承先以外,他们还真没有见识过这种别样的气氛,因此他们都不敢贸然踏进这一个个神秘的房间。 “既然来了,就进去吧!”王增沛说。 “只准唱歌!”黄承先告诫大家。 于是大家被漂亮的小姐们一个个拉进了歌厅,最后就剩下了王增沛和黄承先。 “黄主任想到哪里消遣?”王增沛问。 “找个地方随便坐坐。”黄承先说。 于是他们一起走进一间豪华的歌厅。等他们走进去,歌厅的门随即就被关死。 歌厅内部的设施并不复杂。外间很小,是vcd间,里面显得很宽阔。正面摆放着一套家庭影院,房间其它三面都摆有大沙发。墙上挂着帷幔,地上铺着地毯。显出温馨可人的气氛。 王增沛和黄承先坐在大沙发上。 两位穿着短裙的小姐把歌曲的目录送到他们手里。 “先生,请点歌!”小姐说。 黄承先眯起眼睛笑笑问:“小姐只会唱歌吗?” 其中一个小姐也笑笑说:“还会跳舞。” 黄承先说:“那我们就跳舞吧!” 于是音箱里奏出一支舞曲,两位小姐把王增沛和黄承先从沙发上拉起来,他们随着舞曲开始在房间里跳舞。跳着跳着,房间里的灯光就慢慢地暗下来,直到脸对脸也辨不清对方的模样。跳着跳着,王增沛就觉得那个小姐热乎乎的身体越来越贴近了他,这使远离家乡的工程承包商心里就不由得泛起一阵躁动。跳着跳着,那小姐就抽出了被王增沛紧紧握着的手,并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王增沛也便大着胆子搂住了小姐纤细的腰。小姐没有反对的表示,于是他就更加大胆地在那小姐的背上摸挲,而那小姐就更加贴紧了他,以至于他们走到沙发前的时候就不能再迈步。这时候,本来就很昏暗的灯光不知怎么就熄灭了,歌厅里顿时变得一片漆黑,只有音箱里还在放着轻柔的音乐。王增沛被那小姐推倒在宽大的沙发上,于是他们就很自然地滚在了一起。王增沛还在犹豫,但那小姐好像已经急不可待。但王增沛仍然不敢造次,他一边无力地抗拒一边问那小姐:“你……你……你要多少钱……”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对面沙发上传出一阵响动,他知道那是黄承先和另一位小姐大概已经开始行动。对面那位小姐毫无顾忌的大声喘息和呻吟使王增沛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他急忙解开裤带顿时就和那位小姐粘连在了一起。在整个热烈的过程中音乐始终没有停止,仿佛是在为他们的放荡伴奏,在整个狂肆的过程中王增沛再也没有想到钱的事,管它呢! 待到事情结束,王增沛喘着粗气从那小姐的身上爬起来,对面沙发上仍然在紧张地进行,看来旅游开发办副主任黄承先在这方面是一个老手。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歌厅里才有了一点灯光,王增沛和黄承先都倦懒地倚在沙发上,两位小姐躺在他们的怀里。 “王老板,”黄承先开玩笑说,“你出门在外孤苦伶仃还不如领一个回去。赚那么多钱干什么?还不是为了活得滋润活得潇洒活得舒服?” 黄承先的话还真的触到了王增沛的痒处。是啊!想女人的滋味不好受呢! “是吗?”王增沛似真似假地说道,“我倒是有这个心思,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王增沛在躺在他怀里的那位小姐的脸上轻轻拧了一把。那位小姐冲他笑笑,她笑得很好看,腮上还有两个小酒窝。 黄承先说:“只要你肯花钱,她不愿意还有别人。呶!这一个给你,味道好得很呢!”他狎笑着拍一拍自己怀里那位小姐的屁股。 “你说的是真话?”小姐问王增沛。 “是啊!愿意吗?”王增沛反问。 “讨厌……”小姐娇嗔地嘟起嘴说。 “你同意了?你可不能反悔呀!”王增沛呵呵地笑着说道。 王增沛果然没有食言,过了几天,他真的付给歌厅老板一些钱,就把那个小姐接了回去,那位小姐就是王媛。于是,王增沛在宁康就有了一个家…… 仙子大厦的承包商王增沛离开开发办那座漂亮的办公楼匆匆驱车回到家中,王媛正坐在家里一边嗑瓜子一边悠闲地看电视。她的确找到了一个安乐窝,不必再在歌厅闻那些男人的臭嘴。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王媛赶紧起身给王增沛倒茶,她对有钱的工程承包商伺候得很周到。 “没你的事。”王增沛钻进卧室,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他想找旅游开发办副主任、成龙建材公司经理黄承先打探一下消息。但建材公司的电话没有人接听。王增沛没有办法,只好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发愣。 当初他用祖传的一幅价值百万的古画打通市长的关节,从众多建筑业强手那里抢到了仙子大厦的承建权,那时王增沛得意的心情就不必说了。在轰轰烈烈的奠基仪式之后,他便紧锣密鼓地调集人马和机械开进工地,又一刻也不停地开挖地基。在王增沛看来,争得如此巨大的工程实属不易,而要在一个毫无根基的地方打出一方天地就更加不易。说实话,他非常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他想用工程的质量和进度在宁康这块土地上树立起自己的旗帜,以便在中西部地区的建筑行业中开拓出一片自己的领地。但是,雄心勃勃踌躇满志的工程承包商王增沛万万没有想到,宁康市旅游开发办并不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第二十五章 德国莱特机械制造公司给宁康市矿山机器厂发来电传,称:莱特公司收到了中国驻德国大使馆转来的函件,公司方对中国宁康市矿机厂提出的质询极为重视。但他们否认劳尔斯公司是莱特公司机械产品的经销商,他们说也从未委托过劳尔斯公司向中国宁康出口过综采设备,劳尔斯公司也没有向莱特公司提出过愿意成为代理商的请求。但为了公司的信誉不受损害,他们准备派专家专程赴中国宁康市进行实地验察,如果宁康市矿机厂引进的确系莱特公司的产品,那么,莱特公司将根据法律做出相应赔偿。如果不是莱特公司的产品,他们将相机决定对劳尔斯公司采取必要的行动。他们请求宁康市矿机厂向他们发出邀请,以便他们尽快成行。 这个消息是矿山机器厂厂长马万山拿着莱特公司的传真来到市委报告给江云天的。在江云天的办公室里,马万山等江云天看完莱特公司的传真以后说:“江书记,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是个好消息!”江云天说,他立即打电话请来副书记程普,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程普来到江云天的办公室看完电传以后说:“这真是老天有眼!” 江云天说:“程书记,这件事还得有劳你呀。请你与北京方济珂律师联系,首先请代我向他表示感谢,并让他做好准备,等莱特公司行程日期确定以后就请他到宁康来。马厂长回去以后马上以矿机厂的名义向莱特公司发出邀请。不过这件事先不要声张,以免出现不必要的枝节。程书记你看这样行吗?” 程普说“我看可以,我们抽时间再研究一下细节。如果江书记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今天纪检委于书记请我和张书记开个碰头会,看来旅游开发区那面的事进展不太顺利。”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江云天说,“请提醒纪检委的同志一定要做过细的工作,要给当事人机会,让他们争取主动将功补过,这样我们才好说话。” 送走程普,江云天回过头问马万山:“厂里的情况最近怎么样啊?” 马万山叹口气说:“越来越艰难哪!半年发不了工资,职工的情绪非常低落。最近,省农机科研所新研制出一种播种机,市场调研前景看好。我们好不容易和科研所谈妥为他们试制一批样机,可是资金又成了问题。我们连几十万元改造模具的钱都拿不出来。如果我们不能把这批活拿到手,那么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了解到,农机科研所正在研制一种宽幅联合收割机,他们正在寻找开发伙伴。如果我们能争取到这个项目,说不定矿机厂就活了。但如果我们连技术要求相对比较简单的播种机都拿不下来,收割机的项目人家还肯给我们吗?” “没有跑一下银行吗?”江云天问。 “怎么没跑?鞋都磨破了,可人家就是不贷给我们款。人家说一个亿的贷款还在那里压着,谁还敢贷给你们呀?他们说你们不如申请破产,这样他们也好把账挂起来。否则你们就是挣几个钱也得划过来抵债。可我们就是再难也不能破产呀!矿机厂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有几千名职工的企业,破了产这些职工往什么地方打发?国家那一个亿的资金不就白扔了吗?江书记,破产不是办法,转产才是出路!” “现在你最少需要多少资金?”江云天问。 “改造模具和启动资金至少也五六十万。”马万山说。 江云天沉吟片刻说道:“这些资金我给你想办法吧,过一两天我让曲秘书长把钱给你送过去,你看这样行吗?” 马万山高兴地说:“这当然行!一经见效,我马上还钱,绝不拖欠!” 江云天说:“这钱是无偿支援你的,不需要你还,我只希望你能为矿机厂开拓出一条生存之路!至于款项的来路,曲秘书长会给你说清楚的,请你放心。” “好的……只是……”马万山面露难色。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江云天问。 “江书记,我希望市里不要再给我下达指令性生产计划。现在我光矿车就积压了一千五百多辆销不出去,可是最近市经委和重工局又给我下达了矿车的年度生产计划一千辆。越生产我的包袱就越重啊!我还要求市里不要干预厂里的事,要是经委或重工局在转产的问题上插一手,事情就不好办了……” 江云天说:“还有吗?” “还有……”马万山不好意思地说,“江书记,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江云天说:“但说无妨!” “我还希望税务部门能考虑我们的实际情况,给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先让工人们吃饱肚子,企业有了好转,拖欠的税款我会如数补上。银行也不要急着划拨我们的救命钱,希望他们把矿机厂生产线的债务与我们生产自救的收入分开。最后,请市里允许我们裁减冗员,以减轻企业的负担!” 江云天把马万山的几点要求一一记下来。他知道,马万山的要求并不过分,但要实施起来哪一项也不太容易。当然,作为市委书记,江云天可以进行协调,但那只能暂缓一时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呀! 江云天站起身来在他的办公室里踱了两圈,然后他又坐下。 “马厂长,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江云天说,“你能不能从厂里分离出一部分工人组建一个新厂,租赁厂里的一个车间,实行自主经营,这样你就排除了一切干扰。” 马万山说:“那个新厂的所有制形式不就变了吗?” 江云天说:“是的!像你这样的困难企业要想走出困境,只有转换所有制形式一条出路。但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必须一步一步地走。” “那原厂怎么办呢?” “两个牌子,一班领导,实行一厂两制!先由新厂反哺旧厂。待到时机成熟,你就可以以新厂兼并旧厂,实行新的管理机制。如果德国莱特公司愿意和我们一起打这场官司,那么矿机厂就有可能得到赔偿,你们的债务负担就会大大减轻,这就给你的发展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政府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吗?” “这是我的事,我将为你组建新厂创造必要的条件。同时我也想搞一个试点,为同类企业走出困境摸索一点可供借鉴的经验。” 马万山显然很兴奋:“我马上回厂和大家商量商量,尽快拿出一个方案送来。” 江云天说:“不必事事请示,只要有利于发展,尽可大胆去干!” 矿机厂厂长马万山站起身告辞,江云天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告诉他,自己在街上碰到了他的父亲马喜顺师傅。 那是前几天的事,这一天市委书记江云天到一个企业视察回来,在一个街口的墙角处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摆摊儿修理自行车,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位老人就是老劳模马喜顺。他让司机把车停到一边,他从车里下来走到老人的跟前。 “马师傅!”江云天叫道。 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一眼江云天。 “啊呀!是江书记!”他赶紧站起身来用棉纱擦自己的手。 江云天伸出手来说:“马师傅,您老好吗?怎么摆起修车摊儿来了?” 马喜顺赶紧张开一双沾满油污的手说:“你看脏的……噢!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来干点活心里舒坦。” “生活上有困难吗?”江云天问。 “没有没有!江书记你放心,没啥困难,咱不能坐在家里吃闲饭不是?”马喜顺笑呵呵地说道。 “明白了,”江云天说,“你老要保重身体呀!”说着,他抓住老人那双粗糙的大手使劲地握了握。他知道,马喜顺偌大年纪 如果不是生活窘迫何至于到街头摆摊儿啊!他告别马喜顺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钱,但他知道不能拿出来。如果他那样做了,曾经与毛泽东主席握过手的全国劳模马喜顺老人一定会认为那是侮辱他。 “我走了……”江云天别情依依地说。 “有空到家里坐坐!”马喜顺满脸真诚地相邀。 “我一定去!”江云天说。 此后,马喜顺老师傅那张刻满沧桑年轮的脸与同样是退休老工人的父亲那张亲切的笑脸时常在江云天的脑海里叠印。父亲们辛劳一生,他们晚年的时候所希望的无非是平安和温饱,他们没有更多的奢求。如果一个党的负责干部连他们这点最起码的要求都满足不了,还有何颜面坐在大庭广众之间高谈什么改革? 当江云天把矿机厂厂长马万山送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说:“替我问候马师傅,就说我有空一定去看望他!” 马万山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让他到街上摆摊儿他就是不听……” 江云天说:“马厂长,他老人家在街上摆摊不丢人,丢人的是我们这些党的干部啊!这一次你一定要给我弄出个样子来!” “江书记,你放心!”马万山紧紧地握着江云天的手说。 …… 就在江云天在他的办公室会见马万山的时候,市审计局局长郑玉亭又一次来到西校场街旅游开发办那座大楼。 郑玉亭搞审计工作若干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王雅坤这样没有法制观念的单位负责人。当然他不是没有办法对付这个女人,他完全可以通知公安机关以妨害公务的罪名把她拘留十五天,但他知道不能那样做,因为王雅坤不同于一般人,须知她是宁康市市长的夫人啊!郑玉亭想起了曾经与他同时当上审计局副局长的王炳华,他不就是因为得罪了董市长而被发配到石塔这个宁康的西伯利亚去受苦的吗?因此他不敢贸然得罪王雅坤,因为得罪了王雅坤就是得罪了董市长。现而今什么是法?权就是法!法在权力面前就是这样苍白无力。但是,对旅游开发区办公室进行财务审计是市委的决定,郑玉亭不能因为王雅坤的阻挠就偃旗息鼓收兵回营。 今天,郑玉亭想再一次找王雅坤好好谈谈。 郑玉亭来到王雅坤办公室的时候,王雅坤正和副主任,也是她的表弟黄承先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们见郑玉亭来了就马上停止了谈话。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前的王雅坤瞅一眼郑玉亭,屁股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倒是黄承先站起来热情地和郑玉亭打招呼。 “郑局长,”黄承先腆着个将军肚走过来和郑玉亭边握手边开玩笑,“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呀?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上到下一条条,只有排骨没有肉,你这不是给改革开放丢人吗?”看来黄承先与郑玉亭很熟。 “就这你们王主任也不可怜我,让我跑了一趟又一趟,把腿都快跑断了。”郑玉亭说。 王雅坤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是你自找!” 黄承先松开郑玉亭的手说:“我还有点事,你们谈吧。”说着他走回刚才坐的地方拿起自己的文件包,然后又走到郑玉亭的面前接着说,“郑局长,开发办是个啥单位你还不知道吗?丫环掌钥匙,有什么油水?值得郑局长三番五次劳神费鞋地跑吗?” 郑玉亭笑笑说:“不是我要跑,是身不由己啊!这是市委的决定,我敢不执行吗?” 黄承先说:“这也倒是,不过郑局长,咱们都是宁康地面上土生土长的土著民族,比不得远道而来的游方和尚,这座庙里待不下去了还可以换座庙。好了,不说了,郑局长既然有公务在身,我就不打搅了,你们谈吧!郑局长日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言语一声,我绝无二话!”说完,黄承先走出去,房间里就剩下郑玉亭和王雅坤两个人。 郑玉亭不请自坐。 “王主任,”郑玉亭说,“我来这里已经是第四次了,你到底是让审呢还是不让审?说句痛快话!你要是执意不让审呢,那我也就好办了,不要这么拖着。” 王雅坤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干脆把我抓起来算了!” 郑玉亭说:“抓不抓你这要看审计的结果,如果你确实没有问题,我为什么要抓你?如果你真的有问题,那可就难说了!” 王雅坤瞪郑玉亭一眼然后冷笑一声说:“你吓唬谁呀!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吗?好了,你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财务科长出差了,等他回来你再来吧!” 郑玉亭说:“那没有关系,科长出差还有付科长,副科长不在还有会计出纳。即便财务科的人都不在,只要王主任说一声,就是保险柜我也能把它撬开。不过财务科长是不是出差了我还有点怀疑。刚才我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出门。” “你看错人了!” “我还不到老眼昏花的时候。” 王雅坤有些心虚,他开始下意识地整理桌子上的东西,好一阵她才停住手问:“你要审计开发办的账目,董市长知道吗?” 郑玉亭回答道:“我是执行市委的指示,董市长是市委副书记,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王雅坤用手指头敲敲桌子生气地高声说:“他不知道!” 郑玉亭说:“那是市委的事,我管不了。王主任,财务审计是一项常规性的工作,即便领导没有指示,我们每年也应该对开发办的财务账目进行一次审计,这是我们的职责。即便我们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来,开发办也应该主动请求审计监督,这才是正常的。现在我们登门进行审计,这本来是一件好事,王主任应该予以配合才对。但是事实不是这样,王主任不但不予配合,相反却一再阻挠,这不能不让我对开发办的财务账目产生怀疑!” “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你们的账目有问题!否则王主任为什么不敢把账目摊开呢?” “郑玉亭!你说话要负责任!”王雅坤显然火了,“要审计可以,让董市长说话吧!我还有事,请你出去!”开发办主任对审计局局长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郑玉亭真有些窝火,但他没有办法,谁让人家是市长的老婆呢!换个人谁敢对审计局局长如此无理?说实话,大家想巴结还来不及呢!现在好,堂堂局长被人家扫地出门了。郑玉亭站起身来,他真想说几句痛快话,诸如“你不就仗着自己是市长的老婆吗?限你在某月某日某时接受审计!”之类,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这样说。不过,他也不愿意让王雅坤把自己看扁了。 “王主任,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郑玉亭说道,“就我本人的愿望而言,我不希望任何单位的账目有问题。但如果有问题,还是在审计之前向有关部门说明为好,请王主任三思!”郑玉亭说完就挺直了腰杆走出王雅坤的办公室。当他刚一走出房门的时候,就听见“砰”地一声,大概是王雅坤把什么东西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郑玉亭离开王雅坤的办公室以后没有回审计局,而是直接去了市委向张克勤副书记汇报。张克勤告诉郑玉亭不要着急,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到底会有什么转机他没有说,只说让他等一等。 宁康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余振声书记的办公室里,余振声正在与城建委主任赵仁山进行谈话。余振声坐在他的办公桌旁,赵仁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旁边还有两个做记录的人员。 余振声五十来岁年纪,长相很和善,说话慢悠悠的,完全不像电影或电视剧里纪检书记那种满脸严肃神情,浑身正气凛然的模样,他倒很像一个循循善诱的中学老教师。 下面是他们的谈话记录。 余振声:“仁山啊,咱们是老相识了,做出让你停职检查的决定我真有些于心不忍啊!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你挺聪明的人怎么办出那么糊涂的事啊?今天我亲自找你谈话就是想拉你一把。我希望你不要拒绝我的好意,把你知道的和你做过的都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在处理你的问题的时候考虑你的态度。据说纪检委其他同志跟你谈话的时候你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不好啊!我想今天你不会给我老余脸上不好看吧?好,我也不做什么提示,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赵仁山:“余书记,你们让我说什么呀?不就西校场街那么点事吗?我已经给张克勤书记写了一份检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糊里糊涂地签字,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没有意见。” 余振声:“老赵啊!你这个态度不好啊!就那点事还值得惊动张书记吗?你要非逼着我向你提问题我就提啦,不过咱们必须把丑话说到前头,我提是我提,不能算你主动交代,这不,有记录在旁边,你就怪不得我老余不给你留情面了。” 赵仁山:“一切都是我的错……” 余振声:“我问你,西校场街那座办公楼好宿舍楼是你主张修建的吗?” 赵仁山:“……” 余振声:“那么是谁主张修建那座办公楼的呢?是谁让你签的字呢?” 赵仁山:“……” 余振声:“怎么一触及实质性问题你就不吭气了呢?那么大的几座楼都矗立起来了,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当然也可能你老赵有难处,可是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你有什么难处啊?你如果非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也没有办法。我就是想拉你一把可你硬是往下出溜,一旦出溜到泥坑了再往上爬就不好办了!” 赵仁山:“……” 余振声:“老赵啊!你不说还有别人说呢,你看这一叠材料都是城建委的同志们写的,还不止是西校场街那码子事呢!纪检委张辉副书记到城建委做什么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他不是到你城建委参观呀!” 赵仁山:“……” 余振声:“看来我老余的一番好意你是不领情啊!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吧。请你在记录上签个字吧,听说你赵仁山字很值钱呀,一字千金呢!” 余振声最后一句话让赵仁山着实吃了一惊,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值钱呢?这真应了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签一个名字三千块钱这可是正而八经的受贿啊!别小瞧这三千块钱,这可是说小就小说大就大的事呢?现如今这事情就是这样,你贪了三五十万甚至三五百万只要没人查没人管就不算问题,如果撞到枪口上你就是三千五千也许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问题的关键是你千万别撞到枪口上,如果你要是撞上了就只能自认倒霉,虽然董市长曾经给他赵仁山打过保票,现在看来那仅仅是一句话而已。事实是现在赵仁山已经被停职检查了,董市长你又到哪里去了呢? “余书记,你让我想想……”赵仁山终于开口说道。 余振声说:“想什么呀?嘴边上的话嘛!如果你现在不想说,再过两天也可以。” 赵仁山说:“唉!我真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差点没掉下泪来,“西校场街那座建筑我本来不同意盖,因为申请建名的单位是旅游开发区管理局,而这个管理局根本就不存在,我又没有被任命为管理局局长,我签的哪门子字呀?可是按照程序,没有单位负责人的签字建委城建科就不能审批,人家逼着我签,我哪里敢不签啊……” 余振声问:“谁逼着你签啊?” 赵仁山说:“还有谁?王雅坤啊!” 余振声又问:“你签字的时候没有审查那座建筑的资金来源码?” 赵仁山说:“我问了,人家不说,我再问,人家说她自己掏腰包。” 余振声说:“老赵啊,这就说不过去了,你既然不知道资金来源怎么会签字呢?你当建委主任不是一年两年了,其中的严重性你不会不知道吧?” 赵仁山说:“这是我失察,我有责任……” 余振声:“失察两个字太轻了吧?据我们调查你并不是不知道资金的来源,当王雅坤把建筑审批表送到城建科的时候,城建科不敢审批,拿着那份表格向你请示的时候,你说什么了呢?” 赵仁山说:“是啊,我说什么了呢?” 余振声说:“我在问你你呀!” 赵仁山想了一阵说:“想起来了,当时王雅坤把那张表格送到城建科,城建科的科长老秦不给她批。老秦是个倔老头,他不买王雅坤的账,非要让她写明资金来源。王雅坤就推到我这里。其实我哪里知道资金来源啊?旅游开发办的账目是另立,与建委没有关系。我估计那笔资金是挪用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的款项,就对老秦说那是仙子大厦的附属工程,资金由仙子大厦工程结余款中支出。老秦说,既然是仙子大厦的附属工程,为什么建名写的是旅游开发区管理局暨宿舍楼啊?我说这是董市长的决定,让他不要管那么多。但老秦是个一根筋,他说仙子大厦是台商的专项资金,如果擅自挪用是犯法的。再说,仙子大厦还没有完工,哪里来的结余款呢?他还说既然是附属工程就应该建到旅游区,怎么把工程盖到城里来了?我没有办法回答老秦的问题,我脑子一热就对老秦说你只管审批就是了,出了问题我负责。可老秦还是顶着不办,我知道老秦的脾气,没办法,只好让副科长签了一个字,工程就糊里糊涂地上马了。这就是全部的情况。” 赵仁山说到这里停住,余振声递给他一支烟,他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余振声问:“老赵啊,一字千金是怎么回事啊?” 赵仁山停止吸烟,抬头怔怔地瞅余振声一眼,又低下头说:“我……我不知道……” 余振声也没有再追问,他说:“好吧,你回去再想想,要有什么补充的就来找我。现在你看看谈话记录,如果没有什么错误就请签个字吧!” 赵仁山拿起笔在谈话记录上签字的时候心里别提多么懊丧。说实话,他签过不少字,他签字的时候从来都是很洒脱的一挥而就,可今天他手中的笔却有些沉重,由于那支笔不听使唤,因此,“赵仁山”三个字绝没有平时那么潇洒流畅…… 那一天,王增沛在家里正准备与王媛去珠宝楼买首饰,突然接到仙子大厦工地打来的电话,他就急匆匆地扔下王媛赶往工地。 电话是他公司的总工程师冯谦和打来的,冯谦和告诉王增沛,他刚刚接到市技术质量监督局的通知,说从次日开始,技术质量监督局要对仙子大厦工程进行全面的质量检查,让他们做好各种准备。 这个消息使王增沛又一次紧张起来。他还记得那一次新任市委书记江云天来仙子大厦视察的情景,当时江云天就曾经明确地告诉过他要对仙子大厦工程进行质量检查。那时王增沛心里虽然翻了几个个儿,但他并不十分担心,因为他知道新官上任各处转转无非是要自报家门。既然来了总要挑点毛病说几句大话以显示自己的权威,过后说不定早就把自己的话扔到了九霄云外了,这一点王增沛深有体会。那一年,他在一个小县城承包了一个教师住宅小区工程,工程主体起来的时候,县里的头头陪着行署专员前来视察。那个有些发福的专员在工地上转了一圈以后站在临街的一片空地上指示县里的领导说,这是全区专为教师修的第一座住宅小区,是县委县政府尊师重教的具体体现。他指着那块准备植树种草绿化环境的空地说,在这里应该建一座牌楼,上面要写上“尊师重教”之类的字样,以造成尊重知识的社会风气。事后县里果然按照这位专员的指示盖起了一座仿古的牌楼,并请书法家写了“尊师重教”四个大字刻在了牌楼上。等工程竣工的时候,恰巧那位专员又来到这座县城视察,。县里的领导就请这位专员前来剪彩。没想到专员一下车看见那个牌楼就大摇其头,说临街盖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把整个小区现代的建筑风格都破坏了,县里的头头没有一个敢提醒那位专员一声。后来他们只好又把牌楼拆除在那里种上了花草。有了这样的经验,王增沛对江云天到仙子大厦视察时说的话并没有当真。使他心里不安的倒是与江云天一起来的那个其貌不扬的律师,那 第二十六章 市长董渭清这两天不在宁康,他带着古岚县委书记严寒去了省城。他们来到了省城之后下榻在省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所属的天通宾馆。天通宾馆的设施很好,严寒特为董渭清包租了五楼一套带有客厅的高级房间住下来,他自己住在董渭清的隔壁,司机则被安排在楼下的一个小单间里。住下以后董渭清首先给副市长王良臣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下榻的地方,以便随时联系。然后他与严寒谈了很长的时间,末了他把一张写满字的稿纸交给严寒,那上面有他开列的一个提纲,他让严寒根据这个提纲尽快搞出一个有说服力的材料,并指示他不要受这个提纲的限制,思想要放开,不要拘泥于已经发生的事。但不要把话说尽,也不要把话说死,更不要下断语,要留有充分的回旋余地,还可以留一点悬念,让领导自己去做结论。他说领导们都很忙,因此材料不要写得太长。 董渭清布置完毕以后就留下严寒在宾馆里关起门来做文章,他自己便乘车出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告诉严寒中午不要等他回来吃饭。 董渭清乘车来到省政府,但他没有直接去找吴副省长,而是来到省政府办公厅找到他的老同学杜立斌。杜立斌现任省政府秘书长,他是董渭清在华北工大土木建筑系的同学。杜立斌毕业以后被分配到省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工程处当技术员,但他的志趣不在技术而在政治。后来,他通过关系争取到一个到省委党校带职进修的名额,学习两年以后他又考取了该校马列主义理论研究生。研究生读完以后就又回到了省委机关,先是给吴副省长当了两年秘书,由于他对问题的独到见解以及他对首长的体贴入微,很受吴副省长的赏识。吴副省长向来都以爱惜人才自诩,但他从不把人才据为己有,总是创造条件把他们推上去。于是,两年以后,杜立斌就被派到一个县挂职当了副书记,很快便又擢升为县长,不久便调回省政府当了副秘书长。董渭清就是在那个时候和这个老同学接上关系的,他的关于宁康市旅游开发的计划就是通过他的这位老同学才递到了吴副省长的手里,因此,董渭清对他这个老同学怀有特殊感情。此后,杜立斌在董渭清的盛情邀请下几次去过宁康,当然他每次去董渭清都把他奉为上宾,尤其他还是宁康市矿山机器厂进口全自动综采设备生产线的中介人,因此,两人的关系就更加非同一般。 董渭清来到省政府,在秘书长办公室见到了他的这位老同学。两人多日不见,当然免不了一阵寒暄。 “老杜你把我忘了吧?快半年了也不到宁康来,是不是怪我接待不周啊?”董渭清握着杜立斌的手故作嗔怪地说道。 “你这个州官不发出邀请我敢去吗?坐坐!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杜立斌说。 杜立斌四十出头年纪,长着一张白净的面孔,头发稀疏但很黑很亮很长,一直梳到后脖颈,腾出宽阔的前额,像是向人们宣布里面装满了学问和韬略。 “什么风?西北风!”董渭清说。 “哦!寒流!这么说你找我一定有事。”杜立斌说。 “没事就不能来吗?”董渭清说。 “没事更好,请坐!”杜立斌说。 董渭清坐下的时候顺手翻了翻杜立斌办公桌上摊开的一册厚厚的书。 “《佛经》?” “是啊!《佛经》,奇怪吗?” “你这个马列主义的信徒怎么也迷信起来了?”董渭清坐下说。 “研究并不是迷信,不要小瞧《佛经》,博大精深呢!可以说佛学与马列主义互相关联互为补充。”杜立斌坐在董渭清的对面说。 “真是奇谈怪论!”董渭清说。 “好了,我们不研究这些。你有什么事需要老同学帮忙吗?”杜立斌问。 “我的确有一事求救,走,快中午了,咱们找个地方聊聊!”董渭清说。 杜立斌并不推辞,他看看表说:“好吧,正好我也有一件事麻烦你。你等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说着,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是他今天中午有应酬不回去了。然后两人走出省政府办公厅的大楼,一起上了董渭清的车。 “咱们上哪儿?”杜立斌问董渭清。 “由你!”董渭清说。 “那我们去东海渔村吧,那里的海味很新鲜,都是当天从海边空运来的。”杜立斌说。 于是,车驶出省政府大院向右汇入滚滚的车流。 这几年虽说处处缺钱,但省城的城市建设却蒸蒸日上,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与当年董渭清从宁康的穷乡僻壤考到省城华北工大时相比真是天渊之别。那时这条号称仅次于北京长安大街的十月大道宽阔得简直令人目眩,一座六层的十月迎宾馆在人们眼里简直就是直插云霄。而现在,十月大道车满为患,显得如此狭窄,简直没有插足的地方。迎宾馆早已被鳞次栉比的楼群所淹没,再也难以让人发现。车绕过十月广场穿过大立交桥顺着长风大街一直往北,东海渔村大酒店就在长风大街的中断。 东海渔村到了,董渭清和杜立斌下车走进这座别具风味的大饭店。 既然号称为渔村,内部的设施当然就有了渔村的味道。厅堂里摆着古朴的帆船,帆船一侧有一架古老的水车。帆船上挂着渔网蓑衣和斗笠,水车兜着水转动着,发出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包间是一座座小巧玲珑的草舍,走进渔村,真有些返璞归真的感觉。厅堂一侧是水族馆,水族馆里游动这各种鱼鳖虾蟹,任凭你挑选后当场捞出验明正身随即斩杀,要不了多长时间一道美味就摆上了你的餐桌。 当董渭清和杜立斌走进厅堂的时候,就有身着渔民服装的女招待把他们引进一座草庐。草庐里有桌有椅,古朴雅静,他们各要了两样菜肴和一瓶茅台,两人边饮边谈。 “宁康最近情况怎么样啊?”杜立斌问道。 “实不相瞒,简直是一塌糊涂!”董渭清说。 “听说从北京来了个市委书记?” “是啊!宁康的事坏就坏在此公身上啊!” “怎么回事?” “唉!一言难尽,他来了还不到三个月,弄得我是精疲力竭。还记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北京的革命小将到我们这里煽风点火吗?简直别无二致。他到处点火,而我就被迫到处扑火。咱们关起门来说话,现在国家的严峻形势你我都心知肚明,多数企业陷入困境,连发工资都成了问题。农民的负担过重,抗粮抗税事件屡有发生。有钱的是越有钱,没钱的是越没钱。因为分配不公造成的两极分化现象越来越严重。我时时都感觉是坐在火山口上,你不去点火那火都直想着起来,往下压还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去点火啊?但那位老兄却反其道而行之。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只有稳定才能求生存求发展,这个道理你比我懂得多。可是,那位老兄大概在上面清谈惯了,下车伊始哇啦哇啦,这也不对那也不是,好像宁康的工作是一团漆黑。他哪里懂得基层工作的艰难啊?唉!算了算了,我实在不愿说他,好像我气量狭小不能容人似的。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给我找个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愿再在宁康待下去了。你在省里情况熟悉又手眼通天,给我找个合适的去处,我是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来!喝!”董渭清发了一番感慨之后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倒进肚里,完全是一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神情。 杜立斌听了董渭清的一番话不禁哈哈地笑起来。 “真想离开宁康?”杜立斌笑过之后问董渭清。 “不想离开也得离开!”董渭清说。 “我看你是言不由衷啊!”杜立斌说,“这不是你老董的脾气。你老兄我还不了解?什么时候服过输啊?陈德霖那么老的资格不是也被你撵跑了吗?我就不相信你这条地头蛇会怕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户。” “我是不怕,是耗不起那个精力!”董渭清说。 “那好哇!”杜立斌说,“你要真想离开宁康并不难,像陈德霖那样的位置现在就有,轻工厅还缺个党委书记呢!你要想去我倒是可以和他们厅长说说把你要过来。” 董渭清说:“你这不是开玩笑吧?轻工厅都走到绝境了,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杜立斌笑笑说:“那地方省心嘛!省的你耗费精力。”说着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就有滋有味地品尝面前那盘火红鲜嫩的大龙虾。 董渭清的心思当然瞒不过绝顶聪明的杜立斌,他知道董渭清此来的目的绝非如他所说的那样想要离开宁康,恰恰相反,他是要把“那位老兄”像撵陈德霖那样从宁康撵出去。董渭清觊觎宁康市委书记那把椅子绝非一日,这一点杜立斌心里非常清楚。在为官的道路上,没有一个人不想从原来的位置向上爬一个台阶,这是官之长情。说实话,杜立斌也很想让他的老同学坐上宁康市委书记那把椅子,原因是雄心勃勃的省政府秘书长也想往上爬一个台阶弄个副省长当当。对于杜立斌来说,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妄想。他出类拔萃的才干和为人处世的谦和周到,深得省政府大院几位主要领导的好评。大凡有才干的人十有八九都清高自负,走起路来总是仰着头望着天,给人一种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感觉。而处世谦和周到的人又往往缺乏才干,走起路来又总是低着头看着地,常常带着一脸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媚笑。但杜立斌不是这样,他既不仰头望天也不低头看地,而是站得直溜溜的。杜立斌曾经暗自与其他同级别的同僚比较过,他断定,如果从省政府大院产生一名副省长,他杜立斌应当是首屈一指无可替代。但他觉得这还不够,他必须有一个可以给他提供竞选经费的根据地。虽然这不是在西方,但当今贿选的事也绝非没有,有钱还发愁选票吗?于是他选中了宁康。而宁康的市长是他的老同学,他曾经帮过这位老同学的忙,如若不是他杜立斌的引荐,董渭清或许永远摸不着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的家门,那么他现在就很有可能仍然在宁康市副市长的位子上煎熬。董渭清之所以有今天,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杜立斌的引荐。可见引荐是何等的重要。引荐绝不同于普通的介绍,普通的介绍一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认识一下而已。而向领导着力的引荐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当然,董渭清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当杜立斌听吴副省长好像是无意间说起想为他远在德国经商的儿子吴飞鲲亦即劳尔斯开辟国内市场的时候,他立即就想到了他的老同学董渭清。事后他给董渭清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很快就促成了一桩一个多亿的大买卖。于是,宁康市矿山机器厂就从德国的劳尔斯公司进口了一条不能动的全自动综采设备生产线。事成之后,劳尔斯公司按照百分之二的高额回扣给董渭清个人在省城的某大银行存进了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的巨额资金。而董渭清没有忘记他的老同学杜立斌,他给杜立斌送去了一张五十万元的现金支票作为对老同学的酬谢。这件事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东海渔村大饭店的一座雅静的草庐里,杜立斌故意拿他的老同学董渭清开心,说是要介绍他去轻工厅当什么党委书记。也开玩笑说:“既然老同学要往火坑里推我,那我也就只好往下跳了。” 杜立斌喝光了他杯子里的酒,然后敛起笑容说:“我知道你不愿离开宁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说吧。” 董渭清说:“我想请你给我出个主意,我实在是不想和那位老兄共事了。” 杜立斌问:“那位老兄到底怎么回事啊?” 董渭清说:“这么说呢?那位老兄来到宁康之后点了三把火。当然。新官上任点几把火也情有可原,但是,这三把火点得不是地方,把个好端端的宁康弄的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于是,董渭清把江云天来到宁康之后对石塔等县区的考察,和对旅游开发区采取的措施,以及矿山机器厂生产线的官司这三件事加油添醋地渲染了一番。他把石塔一些县属企业转换经营机制嗤之为“卖社会主义的家当”,“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把香港东方投资公司不予投资的原因归咎于江云天“异想天开”想把旅游开发区推向市场;把矿山机器厂生产线的官司说成是江云天有意将矛头指向吴副省长。总之,江云天是一无是处罪大恶极。他最后说:“老杜啊,离开宁康的心我不是没有啊!但想想自己在那里经营了若干年有了今天的局面实属不易,一走了之实在是不甘心,我是矛盾得很呀!咱们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老同学,请你给我出个主意,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哪?”董渭清说到这里停住,连连地摇着头喝光了杯中的酒,显出异常痛心疾首的样子。 杜立斌一直在认真地听,说实话,跻身官场多年深谙官场三昧的省政府秘书长并不完全相信董渭清说的都是实话。宁康的石塔县企业改制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对全省国有企业的困难境遇十分了解的杜立斌也曾认真地研究过使这些企业走出困境的办法,当然,他所关注的是省内一些大中型企业的出路问题,对一些县属的小型企业没有过多地涉足过,不过他认为首先把一些无关全省经济运行大局的小型企业完全放开,实行多种所有制形式并不是一件坏事。怎么有利于生存和发展就怎么做,这是他一贯的主张,即便对国有大中型企业也应当采取这一原则。鉴于以上认识,杜立斌对他的老同学评价石塔县企业改制的偏激观点不敢苟同。至于宁康旅游开发区的问题杜立斌了解不多,新任市委书记江云天要把旅游开发区推向市场好像也没有什么错,工商企业都要融入市场,这是大势所趋,有什么奇怪呢?他没有见过江云天,但他知道江云天是省委书记章志浩从国务院把他要来的,他不相信章书记此举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他也不相信堂堂省委书记看人的眼光会如此肤浅和低劣,竟然把一个法西斯分子安排到那样重要的岗位上。 宁康这个地方一向是省内干部争夺的焦点地盘,即使其他地市委书记平调到宁康也是一种荣耀,因为这预示着他将有望晋升,所以大家都把目光耵准了宁康。恐怕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省委书记章志浩才决定外调干部来平息各方诸侯的争夺。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未尝不是上策,因为这样做至少可以保证在一定时间内干部情绪的稳定。当然这是杜立斌的揣测,章志纯启用江云天其中是否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就不得而知了。或许章志纯对江云天有什么直接的授命,或许江云天本人有什么更深的背景,杜立斌说不准。但他隐约地感觉到,江云天对石塔县企业改制的态度以及他对宁康旅游开发区采取的措施,恐怕并非一种妄为,因此杜立斌对江云天的这些作为并不反感。但令他深感不安的是宁康市矿山机器厂的那场官司。这件事杜立斌还没有听说过,今天是他的老同学董渭清第一次向他提起,他作为那条生产线的中介人,就不能不感到惊讶。当初他不过只是说了一句话,至于以后的情况他就一概不知道了。直到董渭清给他送来了五十万元的现金支票他才知道买卖已经做成。这五十万元现金对于杜立斌来说是绝对没有想到的意外之财,更使他想不到的是三年之后的今天会有这场牵连到他的官司。 杜立斌不懂机械,他也从未见过那条生产线是什么模样。他想,既然江云天明明知道那是吴副省长儿子的买卖,但他竟敢不听董渭清的劝阻而执意要打这场官司,这说明那条生产线就一定会有问题,这也同时说明江云天绝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蠢才。虽然董渭清很乐观地说那场官司已被及时平息,但杜立斌却觉得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这使他感到了危机,因为他毕竟是这桩买卖的中介人。更糟的是他拿了董渭清送来的五十万元中介费,一旦官司打起来,就很难保证他不会受到牵连。现在是不怕有事,就怕有人抓住不放。天大的事没人过问也是小事,针尖似的小事只要有人抓住不放就有可能酿成大事,何况价值上亿的一条生产线并不是一件小事。莫说是一个市委书记,就是厂里的工人们整天到你省政府门前坐着不走,最终不也要逼得你像模像样地去解决吗?这样的事省政府秘书长杜立斌遇到的太多了。如此说来,江云天就不能等闲视之。如果那条生产线果真有假,那么他杜立斌将有脱不掉的干系。如果人家说你杜立斌伙同吴飞鲲亦即劳尔斯进行诈骗,你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啊!因为他不能把责任推给吴副省长,那他杜立斌可就惨了。万一官司打输了,董渭清如果顶不住把他接受五十万元中介费的事抖露出来,他这个秘书长就当到头了,哪里还谈得上竞选什么副省长?仅从这一点上说,杜立斌也必须与他的老同学董渭清站在一条战线上。 “那位老兄真是胆大包天,的确是个危险人物啊!”杜立斌听完董渭清的一番介绍后说道。 董渭清听杜立斌这样说心里一阵暗喜。“还不光这三把火,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了,老杜啊,你说我该怎么办?”董渭清说道。 杜立斌思虑一阵说:“你应当直接找吴省长谈谈,这是很重要的!” 董渭清点点头。 杜立斌继续说:“你还应当有一份翔实的材料,我可以把你的材料分送省政府的有关领导。” 这正是董渭清找杜立斌的目的。 “材料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行不行?”董渭清说,“明天上午我就派人把材料给你送去,请你给看一看把把关。” 杜立斌沉吟道:“如果那位老兄经济上或生活上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那么对他就更不利。不过我想,他来宁康才刚刚三个月的时间,在这些方面恐怕还来不及暴露。” 是的,如果没有宁康矿山机器厂生产线官司那码事,或者说那码事与杜立斌没有关系,堂堂省政府秘书长绝不会给董渭清出如此阴损歹毒的主意,更何况他正在潜心研究教人向善的佛学。可是那码事不仅有而且又偏偏危及到了他,他也就顾不得许多,只能做些违背良知的事情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即便是经过潜心研究而拥有了马列主义与佛学“相互关联相互补充”这样了不起的心得体会的省政府秘书长也概莫能外。 杜立斌刚才所说的那句话让董渭清的心头一震,这一层他还真没有想到。 “这……”董渭清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当然,我只是提醒你,人家如果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当然不能捏造,这是一条原则。”杜立斌说。 董渭清想一想然后用手指头敲着餐桌说:“唉!让你不幸而言中了,我真不好意思给他往外抖露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有些义愤填膺且痛心疾首…… 董渭清与他的老同学在东海渔村大饭店吃了长长的一餐饭,两人议论完宁康的事情之后,杜立斌就隐隐约约地谈起他准备竞选副省长的事,并请他的老同学伸出援助之手。董渭清当然是满口答应,他说如果省政府换届的时候他仍然还在宁康的话,那么老同学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 吃完饭以后,董渭清把杜立斌送回省政府,然后他回到天通宾馆。严寒一上午也没有休息,甚至连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只啃了一个面包,仍在赶写那份材料。董渭清又给严寒交代了两点,让他今天下午务必把材料赶完,明天上午送到省政府秘书长的手里。交代完以后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他要休息一会儿。 宁康的风云突变使董渭清的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几天来他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今天中午和他的老同学长谈之后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因此他也就有了一点倦意。于是不大一会儿他就朦朦胧胧地进入梦乡。恍惚间他觉得沈筱宁好像来到他的身边,他想拉住她的手,但沈筱宁躲开了,他觉得很失望。又恍惚他们正在吵架,沈筱宁圆睁着一双杏眼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衣冠禽兽,他觉得心里很委屈,我想向她解释,没想到沈筱宁举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于是他被这计耳光打醒了。醒来之后他就再也难以入眠,他感到怅然若失和从未有过的孤寂。梦境是荒诞的,而现实好像就更加荒诞。刚才他指示严寒在那份材料里再加上两条,第一条是江云天利用所谓乔迁之喜收受巨额礼金,第二条是江云天与世纪大酒店女经理关系暧昧。这是他的老同学给他的提醒,他很明白这两条强大的杀伤力。但这两条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附会,说实话,他也不相信江云天会堕落得如此之快,他完全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推演出来的。当然这也不能说完全是空穴来风,首先,他董渭清自己就在江云天搬入新居的那天晚上给他送去五千元的贺仪,何况其他人呢?想巴结市委书记的人多得是,谁知道江云天收了多少钱呢?其次,沈筱宁和江云天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董渭清说不清,但沈筱宁在他面前处处替江云天说话,这就不能不让他怀疑,如若不是江云天,沈筱宁也不至于与他产生这么深的隔阂,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董渭清躺在床上为自己寻找着理由,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走到这般地步,就连自己的情人也要出卖,他还算个人吗?曾经当过他多年秘书的严寒在写上这一条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呢?他和沈筱宁的关系严寒恐怕是再清楚不过了,说不定他一边写心里一边在嘲笑他董渭清无情无义呢!但没有办法,为了打垮对手,他不能不采取这样的手段。重要的不是手段而是目的,为了达到目的就必须不择手段。在进攻的过程中是没有什么游戏规则可言的,谁最后取得了胜利,那么他在进攻的过程中所采取的一切手段都是必要的正确的。手段无所谓卑劣,胜利者的手段再卑劣也是伟大,失败者的手段再伟大也是卑劣。事情本来就是这么荒唐,他董渭清完全没有必要犹豫,他只能这样做,没有别的选择。 就这样,董渭清把半个下午的时间消磨在床上,他是在等严寒的材料。说实话,董渭清难得有无所事事躺在床上的闲暇,但他心里并不轻松,与江云天的较量究竟谁胜谁负还是一个未知数,他怎么能够高枕无忧呢? 床头的电话铃猛然响起,把陷入沉思的董渭清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看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五点多种,是谁打来电话呢?他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拿起电话听筒:“喂!谁呀……良臣啊,有事吗?” 打来电话的是宁康市副市长王良臣。 “董市长,”王良臣说,“家里的形势不怎么好……” 董渭清说:“有什么不好?我离开还不到两天,难道宁康的天就塌下来了?” 王良臣说:“是这么回事,今天上午市委开常委碰头会,宣布正式组建旅游开发总公司,由李轶群副市长出任总经理,王炳华和陈少峰出任副总经理。并宣布撤销城建委所属旅游开发区管理办公室,免去王主任管理办公室主任的职务,还让她在三天内把开发办的工作全部移交给王炳华……” “真是紧锣密鼓啊!”董渭清冷笑一声说。 关于旅游开发总公司负责人的人选问题江云天曾经征求过他的意见,当时董渭清只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办吧!”现在江云天真的“看着办”了,董渭清的心里别提多么窝火,这就更加促使他下定了与江云天决一死战的决心。“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美”,等着瞧吧!压轴的戏就要开场!他控制住自己有些激动的情绪对王良臣说:“告诉王雅坤,什么都不要说,移交就是了。” 王良臣说:“可是王主任不交啊!罗部长告诉我,刚才她在组织部派送干部的会议上当场把王炳华损了一顿,现在闹到市委去了。刚才我给市委办打了个电话,市委办说王主任正在江书记那里……”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董渭清生气地说,“今天 第二十七章 几天来,为了制定出未来紫云山旅游区的发展规划,李轶群会同土地部门一直在紫云山一带进行国土资源和旅游资源的全面调查。在这方面原旅游开发办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供参考的资料。也就是说,旅游开发办从未对紫云山一带进行过资源调查。在什么地方进行什么建设有着很大的随意性和功利性,这极不利于紫云山旅游区的有序开发。怎样才能既要保持紫云山原有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风貌,又要考虑现代人群旅游、度假、休闲、娱乐、健身等方面的需求,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必须在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才能做出科学的规划,所以,办事极其认真的李轶群坚持要亲自跑完紫云山旅游区的每一寸土地。 江云天给李轶群规定的组建旅游开发总公司的时限非常紧迫,因此他们必须马不停蹄昼夜兼程。李轶群责成陈少峰全权负责筹建的具体工作,包括工作人员的招聘和招商政策的草拟以及招商信息的发布等等事宜。责成王炳华清理原旅游开发办的所有遗留问题,包括仙子大厦工程的质量检查以及解决仙子大厦的归属问题。他们只有这样独当一面分头行动,才有望在一个月内完成旅游开发总公司的组建工作。 这一天,王炳华来到西校场街那座大楼里了解审计局对开发办财务账目的审计情况,以便为他解决仙子大厦的归属问题做好准备。 对旅游开发办的财务审计工作已经全面铺开。 审计局局长郑玉亭要到北京参加国家审计署组织的业务培训,他把对开发办的审计工作交给副局长李林负责。 李林前些日子曾经参加过董市长组织的对石塔县委书记王炳华的调查组,结果是无功而返。而今天他却在奉命审计董市长的夫人,真是瞬间河东瞬间河西,时事难以逆料。自从在石塔见过王炳华以后,李林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位昔日的县委书记。而王炳华虽然曾经在审计局工作过,但时过境迁,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几个他熟悉的面孔,李林是王炳华唯一认识的人。 在堆满账册的原旅游开发办的财务科里,李林见到了王炳华,这位王炳华曾经的下属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打招呼,“王书记,哦,不,该叫王总……不过,叫王总有点别扭。”李林握着王炳华的手笑着说。 王炳华也笑笑说道:“叫老王最好!我今天特意来看看你。李局长,在石塔那次没有招待好,多多原谅啊!这一次我补上,大家都去,你看怎么样啊?” 李林当然没有忘记在石塔县城“又一村”饭店那一幕喜剧,两桌截然不同的宴席让生性敦厚的李林也感到尴尬。但事后一想他就不再怪罪他的这位老领导。本来那个调查组就师出无名,如果他不还以颜色,那么,王炳华还是王炳华吗? 李林听王炳华这样说就憨厚地笑笑说:“提那事干什么?我早就忘了。那不能怪你!今后咱们在一起吃饭的机会有的是。郑局长交代过了,不许吃开发办的饭,不许抽开发办的烟,不许喝开发办的茶。我知道你的公司还是个空架子,等你长肥了我们再来宰你,这一次你就别招呼我们了。” 王炳华说:“我自己掏腰包,他郑玉亭也能管得着?“ 李林说:“算了算了,你又不是百万富翁,一顿饭吃掉你半个月的工资,我们那里好意思呢?“ 王炳华说:“李局长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勉强了,我先欠着!等审计结束的时候,我让大家吃个痛快玩个痛快!到时候把郑玉亭也拉上,让他吃了我的嘴短。”王炳华说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等王炳华笑过之后李林说:“王总,你不要一口一个李局长,叫得我心里发慌,你还是叫我小李吧!” 李林陪王炳华在财务科转了一圈以后便走出来,在楼道里王炳华问李林:“进展情况怎么样啊?” 李林说:“进展十分缓慢,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混乱的账目。” 王炳华说:“但愿不要有什么大问题。” 李林说:“我真替王主任担心啊!到目前为止,已经查出将近千万的违规资金。” 王炳华沉默片刻说:“尽量给她圆吧,能圆多少算多少。” 李林摇摇头说:“这还不算,四年前,台商林子南两次汇入开发办账户上的仙子大厦工程款折合人民币总共一亿九千七百万,现在工程还远远没有结束,但开发办的账面上却没有多少结余款。那么多钱都到哪里去了呢?真是一个谜呀!” 王炳华说:“尽快搞清去向,必要的时候可以问问王雅坤。” 李林说:“王主任不配合呀!连面都见不着。” “唉!这个王雅坤呀,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王炳华说。 其实,自从审计局对开发办的财务账目开始审计时起,王雅坤就害怕了。说实话,这几年她在开发办并没有真正对紫云山旅游区进行过有效的开发,而是紧紧抓住仙子大厦近两个亿的工程款做了许多与仙子大厦无关的事情。首先,她挪用七百余万元资金在西校场街盖起了一座机关大院,为她的管理办升格为管理局事先做好了准备。 她还动用仙子大厦工程款近千万元以她表弟黄承先个人的名义开办了一家建材公司。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经营建材也便罢了,谁知姐弟俩的胃口太大,竟然从挪用来的资金里抽出五百万与别人合股从韩国倒贩了一次走私轿车。如果这笔走私的买卖做成,王雅坤和黄承先就可以大捞一笔。但老天不遂人愿,走私轿车被山东海关查获,他们投入的五百万元资金瞬间就化为乌有,黄承先还差点被山东警方抓走。多亏宁康市公安局看王雅坤的面子出面力保,黄承先才躲过这一劫。由于有了这个亏空,黄承先的建材公司就不得不坑害仙子大厦的承包商王增沛,企图从王增沛身上捞回他们的损失。于是,王增沛就失掉了仙子大厦建筑材料的自行购进权。 更有甚者,是王雅坤先后数次用仙子大厦的工程款向企业放高利贷。第一次是董渭清老家的一个乡镇企业资金周转不灵,来她家里求市长给他们与银行疏通一下关系贷一笔款以解燃眉之急。这家乡镇企业的头头是董渭清的亲戚,他不好驳他们的面子。好在这家乡镇企业的胃口不大,开口只要八十万。董渭清不想麻烦,就让王雅坤从仙子大厦的工程款中临时拆兑五十万元,谈好时限为半年。半年之后,这家乡镇企业果然按时归还所借资金,并按照高出银行两个百分点的利息付给王雅坤五万元的好处费。聪明的王雅坤从中受到了启发,专门从仙子大厦的工程款里划出一千万,由专人负责向乡镇企业放贷,贷款的利率高出银行的数倍。几年下来,王雅坤就赚了不少钱。到目前为止,外面还有十几家乡镇企业共有近八百万的贷款没有还。 市审计局开始对开发办的财务账目进行审计,这使王雅坤感到非常惊恐。西校场街那座建筑和倒卖汽车的亏空她都不十分担心,因为她想,她虽然挪用了仙子大厦的资金,钱没有了但大楼还在,大不了把大楼卖掉她也能收回大部分的投资。倒卖走私汽车的事就更好办了,她只要洋装不知,把责任推到她的表弟黄承先身上一切就迎刃而解。至于她的表弟会怎样,王雅坤就顾不了许多了。但开发办向乡镇企业发放的近八百万高利贷她却无从推脱,那都是她亲自批办的,她找不到替罪羊。如果审计局发现了这个秘密,她王雅坤可就真的完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把款追回来,等审计局追查起这笔资金的时候,她把钱甩到他们的面前,他们能把她王雅坤怎么样呢? 这两天,王雅坤坐着她的凌志轿车和承办人小袁奔波在十几家乡镇企业之间。昔日威风凛凛的开发办主任王雅坤不得不干起讨债的勾当。 讨债的滋味并不好受,王雅坤在第一家企业就碰了壁。这是宁康郊区近城乡一家生产油脂的企业,名叫三北油脂厂。当王雅坤来到这个遍地油污的工厂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竟是如此一片破败的景象。一排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房屋权作车间,满院乱堆着黑乎乎的油桶,靠近车间的地方码放这一些麻袋,有的已经破损,能看见里面装的是蓖麻。空地上茁壮地长着蒿草,蒿草里夹杂着蓖麻的秧苗。这就是号称年产值上千万的所谓三北地区最大的高级润滑油生产基地。 面前这一番破败的景象距离王雅坤所想象的现代工厂的模样简直相差太远了。如果说这里还有一点现代气息的话,那就是院子里停放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型轿车。当初近城乡的乡长和油脂厂的厂长到她那里去借贷的时候,他们给王雅坤所描述的三北油脂厂的情景却完全不是这样。他们说三北油脂厂拥有最现代化的生产设备和最先进的管理手段,因此也就有了广阔的发展前景。他们说他们的产品已经远销到东南亚一带国家,并说新加坡的一个润滑油生产厂家到他们厂进行过考察,准备近期和他们合资建立亚洲最大的航天润滑油生产基地。只是他们目前资金短缺,无法购进充足的生产原料,因此企业正处在吃不饱的地步,不能满足越来越多的客户的需求,他们提出要向王雅坤借贷三百万元以求应急。 从未涉足过企业的王雅坤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到企业实地考察其偿还能力的意识,她所关心的只是贷款的利率。她坚信一条,谁也没有胆量敢坑害她这个市长夫人。的确,王雅坤自从放贷以来从没有被坑被骗过,因为借贷的都是宁康地面上的人,谁都知道王雅坤背后站着一位惹不起的人物。几经讨价还价,三北油脂厂从王雅坤那里以高出银行两倍的利息贷到了二百五十万,期限为一年。现在,还不到八个月,王雅坤就亲自来到油脂厂讨债了。 在肮脏得无处下脚的厂长办公室里,王雅坤见到了那位说话有点结巴的魏厂长。 魏厂长一见王雅坤大驾光临,显得异常意外。他赶紧从脸盆架上抓起一条脏兮兮的毛巾给王雅坤擦拭积满灰尘的革面沙发。 “王主任,你……你怎么来了?快……请坐……”魏厂长说。 王雅坤没有坐,她怕脏了她的衣服。 “魏厂长,上次我帮你的忙,这一次我来找你帮忙。”王雅坤说。 “王主任有……有什么事尽……尽……尽管说。” “最近我手头比较紧,要收回债务,你给我凑一凑吧!” “哎呀呀王……王主任,这……这是怎么说的?债……债务还……还有四个月才到……到期,现在你……你让我到哪里去……去抓钱啊?” “我不管你到哪里去抓钱,我立马就要!”王雅坤不耐烦地说道。 “王……王主任,咱……咱们可是立了字……字据的呀……” “利息你可以少付,但本钱必须现在就还!”王雅坤说。 “王……王主任,”魏厂长叹口气说,“你就是不……不要利息,我……我当下也……也拿不出钱……钱来。不瞒王……王主任说,我……我的油脂厂已经停……停工三……三个月了,就是到……到了期,恐怕也……也还不了……” 王雅坤一听就急了:“当初你们怎么说的呢?发展前景不是非常广阔吗?想赖账是不是?” 魏厂长连连地摇头说:“我……我哪里敢赖账啊?我……我的账面上连……连一块钱也……也没有,不……不信我喊来会计,你……你查账也……也行。” “你们给我把钱弄到哪里去了?啊!”王雅坤真的急了,她瞪起眼睛喊道。 那位魏厂长在发了火的市长夫人面前显然有些慌张:“王……王主任,你……你别……别生气……,听……听我慢慢说,我……我是……是从你哪里贷了二百五十万,可……可是乡……乡里就……拿……拿走二百万盖……盖办公楼……,我……我也没有办……办法。剩下五……五十万我进了原料,可……可产品卖不出去压……压住了,工厂只好停……停工。要……要不,王……王主任你把油脂拉……拉走吧……” “放屁!”王雅坤嚷道,“我要你的油脂干什么?限你三天时间给我把款凑齐,不然的话,我把你们统统抓到公安局!”说完,王雅坤就腾腾地走出那间污脏的厂长办公室,她这才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她的脚步惊起了一群在院子里啄食的麻雀,那群麻雀像一阵风一样扑楞楞飞到那一排没有机器声的车间房顶,房顶上的瓦楞了有的地方长上了野草…… 王雅坤风风火火跑遍了贷款的十几家乡镇企业,其中只有一家刚刚从开发办贷到一百万还没来得及动用的企业慑于王雅坤的威势不情愿地答应还款,其他都因为钱已经花出,无法立即归还。 王雅坤真是一筹莫展。 自从嫁给董渭清,从来不知愁滋味的王雅坤急得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不敢把下乡追债的事告诉董渭清,因为董渭清去了一趟省城回来以后心情似乎并没有好起来。回到家里以后总是绷着脸不愿跟她说话。平时说一不二的市长夫人现在可真没有了主意。她思来想去还得找王良臣帮忙。 董渭清在省城的那天晚上,王良臣受市长之托果然来到王雅坤的家里。但是,他没有按照董渭清的指示狠狠地批评一顿王雅坤,这是因为他实在不忍心。 王良臣来到市长家里的时候,王雅坤连晚饭都没有吃,正在家里生闷气。一下午先是受王炳华的奚落,后是受江云天的批评,王雅坤满肚子的委屈正不知向谁倾诉,恰好王良臣就来了。王雅坤见到王良臣仿佛是见到了亲人,眼泪不由得便扑簌簌地掉下来。 王良臣从来没有见过王雅坤哭,本来想说她几句,现在也不得不忍住了。 “你哭什么呢?不值得呀!”王良臣开始开导王雅坤,“我就不相信他们能成了气候,你没有必要跟他们怄气。董市长到省里干什么去了?你还不清楚吗?别看现在天上好像有块云彩,但下不来雨的!只须一股小风就把它吹跑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你一觉醒来,眼前还是那块大晴天,你根本用不着着急上火。急出病来谁受罪?还不是自己吗?好了好了别哭了,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请你吃西餐怎么样?” 王良臣这一席话让王雅坤心里觉得热乎乎的。是啊!我有必要跟他们怄气吗?没有必要啊!她相信董渭清省城之行一定会给她带来一块“大晴天”。 “不,我不去……”王雅坤擦干眼泪说。 “闷在家里干什么呀?”王良臣站起身来说,“人嘛,活在世上就要活出个滋味,当吃即吃,当穿即穿,当乐即乐。要知道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省得临死的时候后悔呀!你去不去?不去我就走了,我刚开完会,现在也没有吃饭呢。” 人们说王良臣很会讨女人的欢心,看来一点不假。王雅坤终于被长得很健壮的王副市长说开了心,满腔的委屈也便烟消云散。 “死呀活的,多不吉利!”王雅坤破涕为笑,“你不是也没有吃饭吗?干脆咱们哪儿也别去,就在家里吃吧,我讨厌在外面吃饭。” 王良臣也不坚持,于是,王雅坤打电话从外面的餐馆里叫了几个菜,他们俩就在一起说说笑笑很开心地吃了一餐很有滋味的晚饭。 等到夜深的时候,王良臣起身告辞,王雅坤把他送到门口。眼看着这个会讨女人欢心的副市长就要走出小院,王雅坤的心里就不禁涌起一阵孤零零地感觉。是的,董渭清很少和她在一起说笑。他们甚至很少同床共枕,董渭清在家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愿让王雅坤打搅他。她虽然拥一市之长,但她却不拥有幸福。因此当王良臣即将跨出那座种有一架葡萄的小院的时候,王雅坤竟然想把他喊回来,但她最终是没有喊…… 现在,王雅坤讨债遇到了难处,她便很自然地想到了王良臣。于是她给王良臣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有要紧的事和他商量,让他找个安静的地方谈一谈。王良臣说现在他正陪着省交通厅的一个检查组在东外环上检查工程质量,抽不开身。王雅坤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并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王良臣说只有晚上有空。王雅坤没有办法,只好说那就晚上。于是两人商定,晚上八点整在“天外天”酒家见面,不见不散。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七点多种,她给董渭清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下,可能回来得要晚些。然后从未认真化过妆的王雅坤坐在梳妆台边对着镜子打扮了一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镜子里,四十刚出头的王雅坤并不显老,尤其她那双大眼睛依然那么有神采,只是鼻梁有些塌,但这并不能影响步入中年的王雅坤整体形象的雍容风韵。 王雅坤没有叫她的专车,而是乘出租车赶到“天外天”酒家。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但王良臣还没有来,王雅坤只好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焦急地徘徊,等了足足有十分钟的时间,才见王良臣从他的车上下来,然后车就开走了,王雅坤这才走过来。 “早来了吗?堵车,过不来。”王良臣解释说。 “我也刚到。”王雅坤淡淡地说道,她对王良臣的迟到感到不快。 “王主任今天好漂亮啊!”王良臣上下打量着王雅坤说。 王雅坤被王良臣一句赞美的话说得高兴起来。 “咱们进去吧。”王雅坤说。 于是两人相随着走进“天外天”酒家。他们要了一个僻静的包间和几样简单的菜肴。王雅坤不喝酒,只要了一杯果汁。王良臣要了一瓶白兰地,他嘱咐服务员不要来打扰他们。 王良臣给自己斟上酒问王雅坤:“王主任这样急匆匆地把我叫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王雅坤叹口气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就不瞒你了,有几个乡镇企业在我这里借了一些钱要不回来你看怎么办?” 聪明的王良臣一听就明白了,“你用仙子大厦的工程款放贷是吗?”他问。 王雅坤说:“就算是吧。” “哎呀!”王良臣说,“你怎么聪明人净办糊涂事呢?仙子大厦的工程款是台商的专项资金,怎么能拿去放贷呢?” 王雅坤着急地说:“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快给我想个法子吧,一旦审计局追查起来我该怎么办呀?” 王良臣问:“董市长知道吗?” 王雅坤说:“我还没有告诉他。” 王良臣又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王雅坤说:“只有小袁知道,他是具体承办人。”“这个小袁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从人才市场雇来的一个临时工,大学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看他人还精干,就把他雇来了,账目都是他经手。我答应如果他干得好,日后把他安排在开发办。” “赶快把他打发掉。” “他很可靠。” “现在谁都靠不住!”王良臣停一停问王雅坤,“你在外面放出去多少钱?” 王雅坤说:“不多,现在在外面收不回来的还有八百多万。” “哎呀!我的祖奶奶……” 王良臣听王雅坤报出八百万这个数字就不禁大吃一惊,他心想王雅坤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这让我有什么办法好想呢?如果要是三五十万我倒可以想办法给你凑凑,可那是八百万啊! 王良臣发出一声惊呼以后半晌没有说话,这使王雅坤非常着急。情急之间王雅坤一下就抓住了王良臣放在餐桌上的一只手,然后期期艾艾地问道:“你说话呀,到底也没有办法?” 王雅坤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绝望的神色,那神色显得十分凄楚和哀伤。王良臣看看王雅坤,他觉得王雅坤现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样子比她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做派要可爱得多。 王良臣和王雅坤认识已非一日,但他从未认真注意过这位市长夫人的模样,现在她终于可以把她看个清楚了。是的,王雅坤总起来说长得并不难看,她不像自己的老婆那样才刚刚四十岁就胖得像一头蠢猪。而王雅坤却保持着姣好的身材,眼睛很大也很漂亮,只是眉毛有些粗,显得缺乏了一点女人味。如果她要善于修饰,说不定也会跻身于美女的行列呢!现在,王雅坤紧紧抓着王良臣的手,不再颐指气使的市长夫人在王良臣的眼睛里变了一副模样,原来真实的王雅坤也很动人,于是王良臣动心了。 女人都是脆弱的,捕获女人最好的时机就是在她有求于你的时候。在这方面,王良臣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此刻他很想试试这位平时不肯正眼看人的市长夫人的意志,但他想王雅坤毕竟是董渭清的老婆,他一时还不敢放肆。 “王主任,我实在是爱莫能助。数额太大了,你应当找董市长想想办法……” 王良臣感觉到王雅坤抓住他的那只手正在慢慢地松开,他知道她彻底地绝望了。 “他?”王雅坤笑笑,她笑得很凄惨,“他肯帮我吗?” “他怎么不肯帮你呢?他是你的丈夫嘛!”王良臣说。 王雅坤站起来,她没有心思再在这里坐下。如果连王良臣都帮不了她,那她恐怕就彻底完了。“我先走了……”王雅坤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说着就踉踉跄跄地朝小包间的门口走去。 “等等!”王良臣也像是情急之间一样一把抓住了王雅坤的手,然后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看着你这样走我真不忍心!”他说。 听王良臣这么说,王雅坤就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看来她是的确感觉到危机了。她怔怔地坐在王良臣的身边,任凭眼泪涌出眼眶流到腮边又滴到胸前,王良臣搬过她的肩膀用纸巾替她拭去眼泪。 “你不要着急,让我想想办法。”王良臣说道。 王雅坤听了王良臣的话,身子便摇晃了一下,接着她仿佛失去了知觉一样软绵绵地向王良臣的怀里倒去,王良臣不失时机地抱住了她。 “你怎么了?你醒醒!”王良臣轻轻地呼唤紧闭着眼睛的王雅坤。 王雅坤慢慢睁开眼睛,她没有挣脱王良臣的拥抱,而是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男女间长时间的相对注视是内心情绪的无言传递,王良臣从王雅坤的眼睛里读到了她生活的苦涩以及挣脱苦涩的渴望。是的,当董渭清和沈筱宁同床共枕的时候,他是不会想到家里还有一个女人独守空房的,这个女人就是可怜的王雅坤。是的,董渭清更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他的夫人正躺在他的下属的怀抱里。王良臣想到这里心头竟莫名其妙地涌起一阵快意,于是她便更紧地抱住王雅坤,并开始在她的额上脸上唇上狂吻起来。 王雅坤浑身发出一阵颤栗,但她没有反抗,她太缺乏因此也就太需要这种男人的爱抚了。王良臣紧紧地抱着她,但她仍觉得他抱得不够紧,于是她便喘息着,仿佛怕冷一样把身体紧紧地贴上去。她真希望王良臣把她放倒在地上,然后把整个身体都压在她的身上。但是,王良臣没有那样做,而是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这使王雅坤感到深切的遗憾。 “对不起,我真该死!”王良臣仿佛很惭愧地说。 “我并没有怪你……”王雅坤喃喃地回答。 “我们还是走吧,一两天听我的消息。”王良臣替王雅坤整理好衣衫说道。 “那……就走吧,”王雅坤怅然若失地说道,“我在家里等你的消息。” 于是他们离开了“天外天”酒楼,桌上的菜肴基本上没有动,王良臣只是把那一瓶昂贵的法国白兰地装在了他的公文包里。 王雅坤回到家里的时候董渭清已经独自在他的书房里安歇。这一夜王雅坤躺在卧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王良臣那火热的双唇使她的脸至今还觉得滚烫滚烫。她深恨自己过去没有特别注意过王良臣,以致 第二十八章 由《宁康日报》发起的关于石塔县企业改制问题的大讨论已经接近尾声,今天的《宁康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发表了宣传部长夏晨星的那篇题目为《再论转变观念》的理论文章,这标志着讨论将告一段落。 《宁康日报》自发表《跨越雷池》开始,石塔县企业改制的消息便引起了宁康市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报社编辑部收到参加讨论的各类稿件三千余篇。这些文章代表着宁康市各阶层对石塔县企业改制问题的看法和意见。这些看法和意见大致可以分为观点截然不同的两种。一种认为一些国有企业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之所以会陷入困境,主要是因为计划经济条件下所形成的计划体制不能适应瞬息万变的市场需求,因此必须打破这一体制建立一套符合市场运行规律的全新的体制才能使企业走出困境。而建立这种体制必然会触及所有制这个敏感的问题。如果不进行体制的转换,企业就很难摆脱政府计划的束缚,那么企业就只能走向死胡同。因此,石塔县县属企业改制是一大创举,他们的实践至少对县域经济的发展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这种意见占了绝大多数。 另一种意见与上述意见恰恰相反,他们认为石塔的做法并不可取,因为它必然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石塔的做法最主要的缺点是它将导致社会经济运行的无政府状态,直接危害到国计民生。企业为了追求利润而无计划地盲目发展必然会形成重复建设和重复投资的不良局面,这将造成极大的浪费。市场经济说到底是赚钱经济,一切都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还会对社会文明产生不良影响,它甚至可能动摇中华文明的基础,把由数千年建立起的正常的人际关系和亲情关系以及数十年建立起来的政治关系破坏殆尽,取代它的将是腐朽没落的金钱关系和买卖关系,这必将导致社会秩序的紊乱,社会生活的无序,那么安定团结就成了一句空话。更重要的是它将造成一个新的资产阶级,中国社会主义的性质就会改变,历史就会倒退。因此,他们不主张改变企业的所有制形式。 持这种观点的是少数,但它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意见。甚至在宁康的高层也存在这种担忧。 由宣传部长夏晨星写的《再论转变观念》这篇评论员文章较好地回答了这部分人对石塔县企业改制所持的陈旧观念。 江云天认为,真正转变观念还必须在实践中逐步解决。而今天看来是全新的观念明天就有可能变得陈旧,因此观念应当是一个不断更新的过程。观念往往落后于实践,陈旧的观念总是被实践裹挟着被迫更新。有的甚至一边参与全新的实践,陈旧的观念又在不断地抗拒。当着由他参与的实践取得阶段性成果的时候,他的观念或许仍然得不到转变,这并不奇怪。因此不能等待观念彻底更新了再去实践,那将堕入永久的清谈,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因此,江云天下定决心,以把宁康的旅游开发区彻底推向市场为契机,来启动全市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工作。他告诉夏晨星,希望他再写一篇文章,题目可以叫做《在实践中完成观念的转变》,为宁康全面推开国有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工作做些舆论方面的准备。 江云天认为,宁康不同于石塔,石塔在宁康来说毕竟是一个偏远的小县,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工作的成败对全市的经济运行不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而在宁康全面推开企业经营机制的改革工作将会牵扯到全省的大局,因此必须慎之又慎。这些日子,江云天与宣传部长夏晨星、政研室主任高琦和分管副市长、经委主任以及人大政协等有关领导组成考察组,马不停蹄地对宁康市市属国有企业进行考察,以便更准确地掌握宁康各类企业的情况,研究在推开转换经营机制工作时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对策。与此同时,由市委宣传部和市经委牵头,组织各县区以及市属部分困难企业的厂长经理自带伙食费分批到石塔县进行实地考察,以期在市委下决心推开宁康市国有企业转换经营机制工作的时候,让他们思想上有所准备。 现在石塔的情况是三分之一的企业已经顺利改制,大部分企业改制后已经投入正常运营,苗头不错。由于石塔县对改制企业提供了一系列优惠和扶持的政策,因此,吸引了宁康以及周边临近地市一些民营企业家的关注,已经有几家民营企业试图采取买断或者联营的方式与他们看中的企业洽商。这一信息给江云天一个很重要的启示,单靠当地民间的财力消化当地企业恐怕会有许多困难,因此,在宁康推开转换企业经营机制的工作的时候,还必须把目光投向宁康之外,尤其是沿海发达地区甚至国外。 石塔县在企业改制过程中也遇到了一些问题。江云天认为石塔遇到的问题在宁康全面推开国有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工作的时候也必将遇到。石塔所遇到的问题之一是企业的债务归属问题。亏损企业没有一个不背有沉重的债务,而任何想购买或联营的企业都不愿意承担这些债务。如果把债务挂账,那么国家必将蒙受损失。石塔的一些企业之所以迟迟不能与买方成交,主要是在这个问题上难以达成协议,这是一个必须妥善解决的问题。问题之二是个别企业在国有资产评估过程中的舞弊行为也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否则将会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在这个问题上石塔出台了一些必要的规定,但这还不够,还必须更加深入地研究杜绝此类事情发生的根本措施。问题之三是离退休职工的生活保障和失业职工的再就业问题,这是关乎社会稳定的大事,这也是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解决不好将会造成非常被动的局面。石塔县在企业改制过程中存在的这些问题从反面为宁康市全面推开国有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工作提供了经验教训。江云天他们这几天一头扎进企业就是要寻求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和措施,以修改充实由政研室草拟的准备给市委的那份把石塔经验推向全市的建议报告。 对于以上问题,江云天并不担心,经过几天的调查,他对解决这些问题已经有了一个大体的考虑。 使江云天感到忧虑的是省委对石塔县企业转换经营机制工作的态度至今也不明朗,虽然省委曾经派出了一个阵容强大的调查组亲临宁康听取了他的汇报并亲赴石塔进行了实地考察,但直到现在,省委仍然没有肯定或否定的意见。前些日子,省委组织部部长绪子超跟随副省长吴竞存来宁康的旅游开发区视察的时候,曾经提醒他直接找省委书记章志纯谈一谈。宁康的改革进程已经到了关键的一步,看来现在晋见省委书记是非常有必要了。 在结束这次考察的时候,江云天组织大家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总结。会后他告诉大家,他准备到省委去一趟,以便把这一段的工作向省委领导进行一个全面的汇报,并听取省委领导对宁康市工作的指示。他请宣传部长夏晨星代表他把这几天考察的情况向市长董渭清以及程张两位副书记进行通报,他说他明天一早就赶赴省城,恐怕见不到他们的面。 的确,江云天不可能见到董渭清,因为他去了古岚。 董渭清是在接到古岚县委书记严寒的电话之后只身赶往古岚的。严寒电话称,古岚县几个工厂的工人要举行联合大罢工,并扬言要到市政府去请愿。他们要求与市委市政府的领导谈判。董渭清听了急忙问工人闹事的原因,严寒说他们强烈反对企业改制,说这是出卖工人阶级的利益。董渭清听了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并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冷笑。这个消息让他振奋,他决定亲自到古岚去看一看。 董渭清是在上午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到达古岚县城的,县城里的街道上显得很平静,似乎没有工人闹事的迹象,这使他是心里感到有些遗憾。当他接到严寒的电话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立即就闪过一丝快慰,工人因为反对企业改制而闹事,这无疑将对江云天的所谓改革是一个迎头痛击。因此他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到市里闹到省里甚至闹到中央,到那时候,你江云天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董渭清是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喜悦心情前往古岚的。他希望一进古岚县城就能看到充塞街道的人群,他甚至希望工人们围住他的车,如果把车掀翻就更好。但是,古岚县城里一切仿佛都很正常,离他想象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不知道严寒说得是真是假。 董渭清的奥迪轿车很顺利地驶进了县委大院,县委大院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他的轿车一进县委大院,严寒就率领县里的头头们下楼来迎接。大家簇拥这他来到县委的小会议室里,坐定以后董渭清问严寒:“严寒同志,你匆匆忙忙把我叫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严寒亲自给董渭清斟上一杯茶,然后坐在他的一侧说:“董市长,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根据市委宣传部和市经委的安排,县里的主要领导带领一些企业的负责人到石塔县去了一趟,回来以后我们议论了一次,大家认为石塔企业改制的做法有许多可取之处,我们想,既然市委市政府把石塔作为先进典型,让大家去参观,这就说明市里已经下定决心要推广他们的经验,那我们还等什么呢?与其等待不如马上着手进行。因此我们就召开了一个有全县县属国有企业厂长经理参加的吹风会。会上我们要求企业做好改制的准备,首先要做好企业改制重大意义的宣传工作,其次要对企业资产进行核查统计上报,为企业的资产评估做好准备。第三要预先动员部分年龄较大的职工提前离岗,以最大限度地减少企业改制时的难度。我们的原则是学习石塔经验抓根本,推广石塔经验不走样,谁知就出了事呢?吹风会的第二天上午就有一个企业的百十来名职工到县委来请愿,还递交了请愿书,说是坚决反对把企业卖给资本家,坚决反对出卖工人阶级利益。我们好说歹说总算把他们劝退了,不料想下午突然就来了好几千人,把县委大院都挤满了,我们不得不动用公安,拘留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头头,好不容易驱散了人群。可是事态并没有彻底被压下去,现在有好几个企业的生产已经停了,据我了解,他们正在相互串联准备采取更大的行动,恐怕要到市委去请愿。这么大的事我们不敢瞒着市委市政府,所以才请董市长来……” 董渭清听了严寒的一番话心里一切就都明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推广石塔经验是江书记的既定方针,江书记跟我商量过。但市委市政府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还没有下达这方面的指示,你们就匆匆地上马,学王炳华那一套,不请示不汇报,不出乱子等什么?不能只想抢头功而忘记了组织观念,如果没有一个统一的号令,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就乱套了吗?事实是你们古岚现在就已经乱套了。当然,你们的出发点还是好的,谁不想把工作做在前头啊?不过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嘛!现在事情既然出了,也不要害怕,想办法解决就是了。我的意见是:一、县委县政府既然已经把企业改制的工作布置下去了,就不能失信于民。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吗?开弓没有回头箭啊!这项工作我看迟早要进行,如果现在收回来,过几天再进行,就会更加助长一些捣乱分子的气焰,因此不如趁热打铁,把工作继续下去。出点小乱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己怕狼怕虎畏首畏尾,可怕的是我们自己的思想不统一。只要班子内部团结一致,就会无坚不摧无往不胜!二、立即释放所有被关押的群众,对那些带头闹事的头头,要让他们具结悔过,并要给他们讲清楚,如果再煽动群众闹事,就要以扰乱社会治安罪严惩不怠!如果他们继续坚持与市委市政府领导谈判的无理要求,市委市政府领导绝不接待。当然,如果他们通过正常渠道反映问题那就另当别论。三、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和各个职能部门负责人要分赴各重点企业深入地宣传企业改制的重要意义,稳定职工的情绪,帮助企业按照县委县政府吹风会的精神,把企业改制的前期准备工作做好做扎实,不能半途而废因噎废食。这三条来不及与江书记通气,可以作为我个人的意见经整理后迅速传达并贯彻执行!” 董渭清的指示明确而坚定,这是他一贯的工作作风。但这三条中关于大力推行企业改制的指示却违背他一贯的主张,这其中的奥秘恐怕只有严寒能够心领神会。 其实古岚县发生这次事件并不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他能够听取别人的意见,采取审慎的态度,就不会出现问题。但他不听别人的劝阻,在从石塔回来的第二天召开的县委常委会上,就断然决定立即在全县推开企业转制的工作,就连班子内部也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人们不知道一向讲究把握时机的县委书记严寒这一次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石塔县企业改制的工作前前后后经历了三四年的时间才艰难地走到这一步,而严寒却要在一夜之间完成这项极其复杂的工作,怎么能不酿成事端呢? 事实正是这样,当他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召集全县县属企业负责人开过吹风会后的第二天上午,县纱厂和水泵厂的十几个工人因为不了解具体政策,来到县委书记的办公室要求严寒做出解释。严寒不但不予解释,反而指责工人聚众闹事,蓄意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水泵厂一个姓常的工人不服,站出来与严寒理论。他说他们不是来闹事,而是不明白企业改制的具体政策。 “工人关心自己的命运有什么错?请求县委领导做出解释有什么错?怎么能说是聚众闹事蓄意破坏?”姓常的工人据理力争。 严寒听了勃然大怒,他说:“我说你闹事你就是闹事,我说你破坏你就是破坏!”说着,他便当众操起电话叫通了公安局,公安局马上派人来当场把那个姓常的工人铐了起来。在场的老县长周子钦害怕把事情闹大,劝严寒不要采取极端措施,建议把人放掉。但严寒不听,执意让公安局把人带走。 这件事一下子便激起了民愤,当天下午这两个厂的工人就罢了工,几百人一起来到县委大院要求放人,要求县委书记出来解释政策。消息很快传开,附近的居民街上的行人商店的职工等等闻讯纷纷拥到县委来看热闹,一时间县委大院便被挤得水泄不通。而严寒却躲在办公室里静观事态的发展。不知是谁朝三楼县委书记办公室的窗户扔了一只啤酒瓶,“哗啦”一声砸坏了一块玻璃,于是,院子里便酿起一阵骚动,人群被挤得像潮水一样来回拥荡,呼喊声响成一片。严寒立即借故下令公安局出面弹压。老县长周子钦害怕把事情闹大,赶紧跑到院子里站在楼门的台阶上高声呼喊:“工人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有话好商量,要警惕坏人趁机搞乱……”但人声鼎沸,谁也听不见周县长的话。就在这时,恐怖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几辆警车飞奔而来,然后停在县委大院门口,从上面下来许多穿警服的人。他们冲进大院,不由分说便举起皮带在人们的头上挥舞,企图驱散人群。一时间人群大乱,县长周子钦声嘶力竭地呼喊:“不许打人!不许打人!”但是,他的声音被混乱的人声淹没。前来看热闹的群众纷纷后退逃离现场,两个厂有些胆小的工人也跟着溜走,最后县委大院里就剩下三四百人不肯散去。公安人员仍不肯罢手,围住工人一阵乱打,并用手铐铐起了十几个敢于反抗的工人。县长周子钦赶过来气急败坏地命令公安人员:“住手!把人给我统统放掉!”恰在这时,县委书记严寒在县长周子钦的背后吼了一声:“不许放人!” 周子钦回头焦急地对严寒说:“严书记,不能再抓人,昨天抓人就已经错了,我们不能一错再错!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严寒不听周子钦的劝阻,他断然道:“企业改制的市委江书记的决定,这是大局。谁要敢借此捣乱,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要坚决打击,决不手软!” 周子钦没有办法,只好痛心疾首地跺跺脚叹息着离开现场,结果是公安局又抓走了十一个无辜的工人……从以上事件中我们不难看出县委书记严寒的用心。 严寒蓄意制造事端的内心秘密在他与市长董渭清的单独晤谈中便毫不保留地和盘托出。 那是董渭清来到古岚的当天下午,在他下榻的华源大酒店里,董渭清与他原先的秘书单独会晤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华源大酒店是古岚县城里最为高档的豪华宾馆,董渭清来到古岚一向都在这里下榻。 这时候,董渭清正在华源大酒店自己房间的大阳台上扶着汉白玉雕成的栏杆极目远眺,整个古岚县城尽收眼底,从这里还能清楚地看到远处古岚赵家堡的巨商大贾赵家大院那一片灰色的古宅。 站在董渭清一侧的县委书记严寒笑笑说:“我说过,我是不会让董市长失望的。” 董渭清扭过头来看看严寒说:“你小子那点鬼心眼瞒不过我的眼睛。” 严寒说:“我就想啊,他江云天不是要推广石塔经验吗?我就先给他推出个乱子,我看他怎么收场。这还不算完呢,很快就会有人把状告到市里告到省里甚至告到中央,到那时候,他江云天的日子恐怕就不那么好过了。” 董渭清离开栏杆回到阳台中央的那把藤椅上躺下说:“你要小心啊,不要让人家抓住把柄。” 严寒也走回来,他从精美的大理石茶几上拿起一听灌装冰茶打开递给董渭清说:“那倒不会,我闯下这么大的乱子完全是为了推行他的企业改制,最终责任应该由他江云天来负。我想这个乱子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闹到省委书记那里去,省委书记大概不会怪罪到我这个小小的县委书记头上吧?” 董渭清笑笑说:“严寒啊,你对我今天上午的讲话有什么看法啊?” 严寒说:“无懈可击!” 董渭清问:“你准备怎么办呢?” 严寒说:“把企业改制继续推行下去,否则怎么能表示我对江书记的一片忠心呢?” 董渭清笑笑说:“要讲究策略啊!我建议你还是先把人放了吧。” 严寒说:“不能全放,要留下几个。只有把人扣住,工人才不会罢休,事情才会越闹越大。” 董渭清说:“乱子不能闹得太大,太大了今后不好收拾。要力求能放能收,恰到好处。古岚毕竟是在你的治下嘛,要能控制住局面才行啊!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把握一个度,不足不行,过了也不行。要特别注意不要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严寒说:“这一点请董市长放心,我会适可而止。不过,只要对董市长有所帮助,就是把脚砸掉了我也在所不惜!” 董渭清说:“那我要谢谢你呀!如果江云天离开宁康,我会考虑你进常委班子的事。但如果扳不到人家,我也就无能为力了,到那时我也只好拍屁股走人。” 严寒说:“董市长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董渭清说:“不过,我想还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吧?” 严寒说:“绝对不会!” 董渭清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在宽阔的阳台上踱了几步,然后站在栏杆前,举目望着西天边正在沉落的夕阳深深地嘘一口气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这时候,房间里电话铃响,严寒赶紧跑去接电话。不一会儿他就又回到阳台上对董渭清说:“是县委办打来的,说王市长来了,他说有事找你,是不是请王市长到这里来?” 董渭清稍微有些惊讶,他说:“哦!请他来吧。” 严寒到房间里回了电话。 董渭清对严寒说:“你现在就回去,通知公安局尽快放人,只能把为首的留下,其余全部放掉。照我的意思办吧!” 严寒答应一声便告辞走出去。 没有多长时间,副市长王良臣就来了。初见到董渭清的时候,王良臣的心里感到有些发虚,因为他是刚刚从人家的床上爬起来赶到这里的。面对曾经提携过他的这个上级,他的心里不能不感到有些内疚。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他们在包房的客厅里落座。董渭清问王良臣:“你匆匆忙忙地赶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王良臣说:“董市长,是这么回事,今天王主任找我,她有点难办的事让我帮忙,我想还是应该先跟你通通气。” 董渭清说:“她的事我不管,我劝你也不要管。” 王良臣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你要是不管,王主任恐怕就有些危险。” 董渭清说:“她就爱危言耸听。” 王良臣说:“董市长,你知道不知道她用仙子大厦的工程款放高利贷啊?” 董渭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放高利贷?” 王良臣说:“是啊,王主任简直是昏了头了,她怎么能这样干呢?审计局正在审查开发办的账目,这要是被查出来还得了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董渭清直起身体问。 “她从仙子大厦的工程款中抽出一千万资金另立账目向乡镇企业放贷,现在还有几百万的资金洒在外面收不回来,眼看审计局就要追到她的头上,眼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王良臣说。 董渭清简直给气晕了,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然后又坐下。 “简直是胆大包天!” 董渭清的脸色变得铁青,说话的时候嘴唇都有些哆嗦。 “董市长,你看这怎么办?”王良臣问。 “怎么办?让她去投案自首好了!枪毙了她也不冤枉!”董渭清气狠狠地说。 王良臣停一停,等待董渭清的火气平复下来。 “董市长。你消消气,我看办法还是有的……” “有什么办法?难得让我替她去蹲监狱?她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董市长,我看办法有两个,一个是给她凑齐八百万,暂且把她贷出去的款给补起来,然后打到仙子大厦工地是账面上,就说工地急用,还没来得及办手续,这样审计局也不好说什么。” 董渭清听了连连地摇手:“我到哪里给她去弄这八百万?就是能弄到也不行,万一漏了马脚,我也得跟着她去坐班房,不行不行!” 王良臣又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那一千万资金说成是暂且挪用来作为乡镇企业的临时解困资金。不过,这需要有一位主管领导过问一下才好。” 董渭清听王良臣说出第二个办法以后半晌没有吭声。他当然知道王良臣的意思,这个办法他也觉得比较妥帖,不易让人抓住把柄。因为为乡镇企业解困这个名堂完全可以摆到桌面上,即便有一点不合理也无大碍。至于王良臣说的“领导”当然是指他董渭清,因为只有他是旅游开发区的主管领导,别人无法代替。但他极不情愿承担这个责任,他觉得王雅坤这个女人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大的事情她竟敢瞒着他,这说明她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老公放在眼里,他能不生气吗?但王雅坤毕竟是他的老婆,王雅坤倒了霉他的脸上也不光彩。不仅不光彩,甚至有可能还会牵连到他,因此他不能不管。 “唉!”董渭清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良臣哪,你也不是外人,你来说说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早晚我得让王雅坤给拖到沟里去!” 王良臣说:“董市长,你不必多虑,我看没有那么严重。只要你同意,一切都交给我好了。” 董渭清说:“那我就谢谢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尽量考虑得周道些,不要让别人抓住把柄。明天我要到石塔去看看,最迟后天上午就回去了,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后再商量。” 王良臣说:“我必须连夜赶回去,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明天就要把事情办出个眉目来。” 董渭清说:“那就拜托了!” 王良臣告辞董渭清连夜驱车赶回宁康,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他的老婆已经在楼上 第二十九章 江云天赶到省城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一点钟,他没有首先为自己安排下榻的地方,而是驱车直奔省委,他想尽早与省委章书记约定一个晤谈的时间。 这是江云天自从到宁上任以后第一次来省城。三个多月过去,他的工作可以说已经打开了局面,他这次来谒见省委书记主要是想向他汇报在宁康推开企业改制工作的构想,以期得到省委领导的支持。他不准备在省城多逗留,如果今天能见到省委书记,那么他今天连夜也要赶回去,因为他觉得要在宁康真正打响企业改制这一仗,他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通往省委机关的那条本来很宽阔的街道上由于车流量太大显得有些拥挤。上午十一点多钟正是车流高峰阶段,他的“奥迪”轿车被挤在车堆里走走停停,街口的红绿灯根本不去考虑你也没有急事。江云天早就看见了省委那座高耸入云的办公大楼,但走近它却十分艰难。等他的车驶进省委大院的时候,江云天腕上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四十分。他匆匆钻出轿车便快步登上省委大楼的台阶,他想赶在章书记下班之前见到他。他乘电梯来到十五楼,铺着红地毯的楼道里非常安静。他去宁康前曾经到这里来过,所以他对这里并不陌生。他直接来到省委书记办公室的接待室,恰巧值班的正是他去宁康之前与他谈过话的那位年轻秘书。江云天记得这位戴着眼镜很斯文的秘书姓佟,没想到这位佟秘书还记得他。佟秘书一见江云天便热情地拉住他的手说:“江书记,你可是稀客,我这里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就是不见你。” 江云天说:“我是怕来得多了让领导怪罪呀,这个江云天,不干工作光泡领导,给你个宁康市委书记就够你便宜了,还想干什么呀?你瞧,领导要是对你有了这种印象该多没劲啊?” 佟秘书笑着说:“江书记你错了,你不来领导才怪罪呢!前两天章书记还问起过你呢!” 江云天说:“是吗?那我今后可要多来几次。佟秘书,章书记在吗?” 佟秘书说:“不巧得很,章书记去高速公路工地视察,今天恐怕回不来。我看这样,你把下处的电话留给我,章书记回来以后我给你约好时间,然后我电话通知你。” 江云天说:“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不知道章书记什么时候回来。” 佟秘书说:“章书记明天一定回来,他一回来我马上给你安排,请你放心,你是稀客嘛!” 江云天说:“好吧!可是我还没有下处呢,我是直奔省委而来。” 佟秘书说:“我建议你就住在省委对面的翔龙大酒店,四星级,省城一流,到省委也方便,各路诸侯来了大多都住在那里。” 江云天笑笑说:“我这路诸侯住不起呀,我看我还是住组织部招待所吧,住下以后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你。” 佟秘书说:“明天你不要出门,等我的电话。” 江云天从省委出来,和司机随便找个饭店吃了点饭,就来到组织部招待所住下,然后,他把电话号码通知了佟秘书。 三个多月前江云天从北京来省委报到就住在这里,三个多月后重游故地,江云天的心里顿生许多感慨。官场生涯真是不可捉摸,一纸调令说不定会把你抛到什么地方,你绝对没有能力与那张轻飘飘的纸抗争。江云天做梦也想不到他这一辈子会来到与他没有任何关联的这个西部省份,他更不会想到那张纸赐给他的封地竟然布满了荆棘,使他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倍加小心。他感觉这长长的三个多月自己才刚刚摸到了官场的边缘,真正步入官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细想起来,他在国务院工作若干年其实不能算作是官场中人,因为他所在的单位实际上是一个学术机构,“学术”与“官术”是性质根本不同的两码事。学术不必去看谁的眼色,而官术却不能不去看别人的眼色。他风尘仆仆从宁康来到省城,其实就是要看看省委书记对他将要涉足的领域给个什么眼色,事情的成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章书记的点头或者摇头。 暂且不去管省委书记点头或摇头吧,江云天想他不能把一个下午的时间白白地浪费掉。目前他在省城有三个去处,一个是省委组织部长绪子超那里,一个是他的前任陈德霖那里,一个是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吴飞鹏那里。江云天觉得绪部长那里最好等他与章书记见面以后再去,而陈德霖那里在他走的时候顺便去看看就行了,因此,今天下午江云天准备见一见吴飞鹏,因为宁康的旅游开发区将面临着全面招商,而吴飞鹏曾经表示过他要在那里一展雄风。于是江云天翻开他随身带着的电话记录簿找到了吴飞鹏手机的号码,很好,电话一拨就通。 “您好!请问你找谁?”显然这是安然的声音。 “安然小姐,听不出我是谁吗?”江云天说。 “哦!听出来了,你是江书记!飞鹏整天念叨你呢!前天他还打过电话找不见你,你在什么地方啊?”安然问。 “我就在上次你来接我的地方。吴总在吗?我想见见他。”江云天说。 “在,他正在召开董事会,请你稍等。” “不影响他吗?” “别人当然影响,江书记例外。” 不大功夫电话里就传来吴飞鹏的声音。“喂!云天老兄啊,想死我了!我正有事找你啊!”吴飞鹏说。 “你不是正在开会吗?如果不方便,我们就改日再见。”江云天说。 “哪里话?别人我可以不理,你老兄不敢得罪。听说你要来,我让他们散了。你等着,我去接你。”吴飞鹏说。 “接就不必了,我带着车,不过,我还不知道贵公司在什么地方。” “很好找,还记得黄河大酒店吗?从黄河大酒店一直向东,第二个十字路口向右拐,你就看见了我楼顶上的招牌。” 于是,江云天乘车从组织部招待所出发,好在司机路很熟,很快就找到了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部大楼。江云天看见吴飞鹏和安然正在楼门前迎候他。 熟人见面,没有多少寒暄客套,江云天被被请到了楼上的总经理办公室。办公室分内外两个房间,外间是秘书办公的地方,谁要是想见总经理,没有秘书的允许是进不去的。里面才是总经理的办公室,房间很宽敞,总经理巨大的写字台摆在靠窗的地方,写字台上堆满了书籍和文件。可以想象得出,吴飞鹏坐在写字台后面皮转椅上面对下属的那份威严。 “快请坐!”吴飞鹏把江云天让到办公室的大沙发上坐下,安然忙着给江云天倒茶。吴飞鹏吩咐安然不要让人进来打扰他们,安然答应一声走出去并轻轻地把门关好。 坐定以后吴飞鹏问江云天:“我听说你把王炳华调回去筹备旅游开发总公司是吗?” 江云天说:“吴总的消息好灵通啊!” 吴飞鹏说:“别忘了石塔有我的企业呀!” 江云天说:“你不是说要在宁康的旅游开发区一试身手吗?现在机会来了,我不知道吴总是不是真有这个胆量?” 吴飞鹏说:“我说话是算数的,在宁康的旅游开发区干一番事业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云天老兄,说心里话,我很佩服你的胆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宁康的旅游开发区拿到手上,确实不简单哪!” 江云天摆摆手说:“过奖了,单凭我一个江云天能扭转乾坤吗?把宁康的旅游开发区彻底推向市场是大势所趋,是宁康二百多万干部群众的迫切愿望。” 吴飞鹏说:“可是没有你事情就办不成啊!不过,我仍然怀疑宁康旅游开发区的事情还没有最后解决。”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不瞒你说,恐怕我那位叔叔不会让你轻易得逞。前天我打电话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惜你办公室没有人。” “我正在下面搞调查。” “你大概不知道省里几个老家伙准备奏你的本呢!” “唔?愿闻其详。” 吴飞鹏说:“是这么回事,前天上午,叔叔家的小保姆到我这里来找我,你知道那个小保姆是我买通的眼线,她每向我提供一条有用的信息我都给她一百块钱。她告诉我前几天,就是下雨的那天晚上,你们那位董市长到我叔叔家去了一趟,谈到很晚才走,还留下了一份材料。这份材料是小保姆在客人走了以后收拾房间的时候在茶几上看到的。上面有你的大名,题目是什么来着?对!《宁康的前途堪忧》。她顺手翻了翻,没来得及细看。她说上面好像有石塔县旅游矿机厂等字眼儿。第二天上午就有几个老家伙来到叔叔的家里,其中有一个在职的副省长,其他都是省委省政府退居二线的老干部,一共七个人,在他家开了一上午会。小保姆趁给他们添茶的机会听到了只言片语,他们说要联名给省委书记进言,一定要把宁康市委书记拿下来。你别小瞧那些老头子,他们要是閙将起来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能量大的很呢!我听了这个消息感到非同小可,就赶紧给你打电话,可是你办公室一天都没有人,我以为你不在宁康呢!不想你今天就来了,你思想上要有个准备呀!” 江云天听了吴飞鹏的话心里就不禁涌起一阵彻骨的悲凉。是的,他在宁康的这三个月所做的一切可以说绝无任何个人的目的,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做什么或应该怎样做,他对怎样当好一个官其实还很陌生。他完全是从一个美好的愿望出发,而根据自己对全国局势趋向的判断和把握,力图把处于西部落后地区的宁康尽快推向一个新的起点。他所做的这一切也同样是宁康的干部群众所想做的,但这却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江云天不能因为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就不去做,如果他因此而停下来,那他千里迢迢从首都北京来到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但要做点事可真是太难了。这不禁使他想起了他的前任陈德霖,他在陈少峰家里曾经发过一番感慨,那是他几十年官场生涯的总结。当时,江云天对陈德霖的经验还没有深切的体会,他甚至觉得陈德霖有些颓唐。但不久他的话就在江云天身上开始应验了。谋事而不谋人的确行不通啊!谋事则必须谋人,不谋人则事难成。而不管谋事或谋人你背后都必须有人,陈德霖的这些感慨现在品味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啊!必须经历才有感悟,今天,江云天才算真正开始有所感悟了。是啊,如果以吴副省长为首的这些老家伙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到省委书记那里演出一场逼宫的闹剧,江云天的那把椅子还真说不定会摇晃起来呢!那么,他三个多月为之殚精竭虑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宏图大略? “谢谢你的提醒,”江云天想到这里对吴飞鹏说,“我这次来就是要找省委章书记认真地谈一谈宁康的情况。” “你早该这样做啊!”吴飞鹏说,“官场上的事来不得半点谦虚,官场和商场一样,你不吃掉它,它就要吃掉你,没商量!必要的时候该往上捅就得捅,不必客气!就连我那位叔叔在内,他奏你的本,你也可以奏他的本,谁扳倒谁也算,没有什么了不得!” 江云天听吴飞鹏这么说,早就闷在心里的一个疑问突然就又跳了出来。他早就想问一问吴飞鹏但都难于开口,今天他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江云天就不得不问了。 “吴总,”江云天说,“有个问题想问一问,当然你可以不回答。你怎么对你那位叔父大人如此反感啊?” 对于江云天的问题,吴飞鹏并不感到惊讶。他摇摇头说道:“我看不起他,他是一个软骨头……” 于是,吴飞鹏讲述了如下的故事。 吴飞鹏的父亲吴竞愚和他的叔叔吴竞存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 1942年,吴飞鹏的爷爷吴成义在宁康石塔县的石家洼过路战役中壮烈牺牲,时年三十五岁,留下了两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他们就是吴竞愚和吴竞存。 三十年后,也就是1972年,那一场噩梦般的文化大革命进入了疯狂的阶段。造反派为了整垮彭老总,竟把石塔县石家洼过路战役说成是反革命事件。并污蔑为了保护彭老总过路而壮烈牺牲的吴成义是黑线人物,是叛徒汉奸,他们说时任石塔县委书记兼游击队政委的吴成义向日寇告密才酿成了石家洼惨案。他们声称要向吴成义的后代吴竞愚和吴竞存讨还血债。他们先是把时任宁康市委副书记而被关进“牛棚”的吴竞愚拉到石家洼进行批斗,逼迫他交代父亲吴成义叛变革命的罪行。吴竞愚据理力争,他质问造反派,如果他的父亲吴成义是叛徒,为什么还会在过路战役中英勇牺牲?造反派说他是被我游击队击毙的。吴竞愚拍案而起,怒斥造反派篡改历史颠倒黑白。他说:“过路战役的历史是革命烈士用鲜血写的,它刻在老百姓的心里,谁妄图篡改历史,他们终将成为历史的罪人!”造反派老羞成怒,对吴竞愚大打出手,当场把他打得昏迷不醒,并以现行反革命罪把他投到监狱里。 那时候,吴竞愚的弟弟吴竞存是宁康第一中学的校长,他被打成走资派在学校里监督劳动。造反派又把吴竞存拉到石家洼进行批斗,他们劝他与哥哥吴竞愚划清界限,只要他揭发吴成义叛变革命的罪行,他就可以被结合进教育局的领导班子,如果他不识时务负隅顽抗,吴竞愚就是他的榜样。生性怯懦的吴竞存看到哥哥被打得已经奄奄一息,心里不禁害怕起来,不得已在造反派整理的吴成义叛变革命的材料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于是,造反派说话算数,他被结合到了教育局的领导班子里。如果那时候吴竞存能够念及手足之情,跟造反派说说,他的哥哥吴竞愚的境遇或许会好些。为此,年幼的吴飞鹏曾经去求过他这位叔父,但他这位叔父说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而吴竞愚又被打成了现行,他哪里敢造次呢?于是,吴竞愚终因伤势过重又得不到治疗,最后就惨死在监狱里,时年四十一岁。 父亲吴竞愚死的那一年,吴飞鹏才十三岁。从那时起,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就对他的叔父种下了鄙夷的种子。尽管在此后的日子里,吴竞存对他们母子爱护有加,走到哪里就把他们带到哪里,但吴飞鹏却从骨子里看不起他的这位叔父……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对你的叔父不感兴趣……”江云天听完吴飞鹏的叙述后说道,“不过,那是那个年代的错讹,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以德报怨是中国的传统美德呢。” 吴飞鹏摇摇头说:“江书记,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呀,这是懦夫的理论!以德报德,以怨报怨,这才是公平交易。比如说,董渭清必欲将你置于死地而后快,你对他难道还要讲什么中国的传统美德吗?噢!把脖子伸给人家并且笑着说:‘砍吧!我不计较。’傻不傻呀?我认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才是英雄本色!” “好吧,我们不说这些了。”江云天说,“我今天来就是葽告诉你,我的旅游开发总公司已经开始运作,我的旅游开发区也即将招商,招商信息马上就会发布。欢迎吴总和省城的有识之士到哪里去建功立业,我们将向投资者提供最优惠的政策和最宽松的投资环境。” 吴飞鹏说:“这我相信,我一定会去参加竞标,我和省城实业界的同仁谈起过你,他们也有意在那里一试身手。不过我担心你的宏伟设想还没有付诸实施就被扼杀在摇篮里呀,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江云天说:“请你放心,你把钱包准备好就是了。” 第二天,江云天在省委组织部招待所里等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也没有接到省委书记办公室的电话。他想给佟秘书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但他终于止住了,他觉得这样做显得太唐突,会给人留下沉不住气的印象。 中午的时候,他让司机小周在招待所的食堂里随便买了两样菜,两个人就在他的房间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年轻的司机小周说:“江书记你真好交代。” 江云天说:“再好的东西一过嗓子眼都一样。从营养学的角度看,山珍海味不一定比粗茶淡饭更好。你没见城市的孩子不是虚胖子就是豆芽菜,农村的孩子就不一样,一个个像小铁蛋似的,道理就在这里呀!” 小周说:“我看江书记你是舍不得吃,还找理由……” 江云天说:“你说得不对!你想我堂堂一个市委书记想吃什么不行啊?还怕没人给我报销?我不是舍不得,我是讲究营养价值啊!” 小周说:“我说不过你。” 江云天呵呵地笑着说:“不是你说不过我,是真理在我手里呀!” 他们无拘无束地聊着,突然电话铃响起来。江云天赶紧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小周收拾起碗筷走出去。 “我是江云天……哦!佟秘书……我一上午没敢动窝……”江云天说。 佟秘书说:“章书记刚回来,正陪着世行的两个老外吃饭。他下午还要出席高速公路二期工程向世行贷款的签字仪式。我瞅了个空子向他汇报说你来了,看来章书记听了很高兴,说下午五点左右他有时间,请你四点半准时到我这里来。” 江云天说:“谢谢你!这么说现在我还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佟秘书说:“睡过了我可不管。” 江云天当然没有睡过,他是下午四点半准时赶到省委来到佟秘书那里的。佟秘书告诉他章书记已经回来了,他正在办公室里与绪部长谈话,一会儿就完。果然不大一会儿绪部长就从章书记的办公室里出来了,江云天看见了急忙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问候道:“绪部长好!我准备一会儿去看望你。” 绪部长说:“那好哇!我正找你有事。” 等绪部长走了以后,佟秘书让江云天稍等,他走进章书记的办公室,很快他就出来对江云天说,章书记正在审阅一份材料,让他再等十分钟。 这十分钟非常难熬,其间有两个人来找章书记,都被佟秘书挡了驾。江云天窃想,看来这位佟秘书的权利不小,他要让你见你才能见,他要不让你见你就见不到。真可谓“阎王好求小鬼难当”,江云天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 佟秘书问江云天:“你笑什么?” 江云天说:“以后我无论如何也要交你这位朋友,怎么样?什么时候到宁康去呀?” 佟秘书说:“怎么、江书记要送我几个买路钱?” 江云天说:“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只求以后多给敝人行点方便。” 他们正说笑着,突然佟秘书的办公桌上传来一声铃响,佟秘书说:“你进去吧,叫你呢,要简明扼要!” 江云天看了看墙上的表,恰好十分钟。 江云天来到省委书记的办公室门前,小心地推开那扇厚重的门,不料想省委书记章志浩就站在门里。 “云天同志,让你久等了。”章志浩首先向江云天伸出手。 “章书记身体好吗?”江云天握住章志浩的手问候道。 “马马虎虎吧!”章志浩平易地说道,“你是一嫁到宁康就把我这个红娘忘了,三个多月不登我的门哪!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呀?” 江云天笑着说:“章书记是不是还让我喝酒啊?” 章志浩说:“你倒真会钻空子,还想喝我的酒?”章志浩说着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这是江云天第一次与这位省委书记单独接触,他忘不了跟那位国务委员来本省考察的时候,这位封疆大吏与他对酌的情景。 “章书记,”江云天说,“你什么时候到宁康来我备酒赔罪。” 章志浩说:“好哇!就冲你的酒我也要去一趟。云天同志,里面坐吧。” 省委书记的办公室十分敞亮,落地长窗上挂着素色的纱幔,迎门一侧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排棕红色的书柜,里面摆满了书籍。书柜前是省委书记的大写字台,上面堆着一摞摞文件。写字台后面矗立着两面鲜红的旗帜,一面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一面是中国共产党党旗。一侧的墙上挂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和本省地图。另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帧条幅,条幅上写着“诚惶诚恐、吾日三省”,落款为“志纯自警”。字为欧体,运笔十分严谨,似乎与江云天印象中省委书记豪爽的性格有些相左。除此而外就是几张普通的沙发,整个陈设显得俭朴而随意。走进这位省委书记的办公室,似乎不会给人造成心理的压力。 省委书记章志纯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皮椅上,并随手打开一本笔记本,他让江云天坐在他的对面,这样便于他们平等地对话。 “云天哪!”章志纯先开口,“在宁康还呆得惯吗?” “还行!”江云天回答说。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给你一小时的时间,可以吗?”章志纯说。 “足够了!”于是江云天开始汇报…… 江云天在省委书记的办公室里整整待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心情是很舒畅的。他来到接待室时佟秘书还没有下班,江云天对他说:“感谢佟秘书的帮助,我想请你喝一杯,不知道阁下肯不肯赏光?” 佟秘书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笑说:“看来谈得不错!喝一杯就免了,你看我走不开,今后有的是机会。” 江云天说:“那我就先欠着,有空到宁康来,我随时恭候。” 佟秘书说:“江书记不必客气,麻烦你的事情少不了。不过,我想跟江书记说句私房话,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各处走动走动很有必要呢!” 江云天由衷地说:“谢谢你的提醒!只是我总感觉时间不够用……” 佟秘书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是有的’,这是鲁迅的话。” 江云天握住佟秘书的手说:“我会按照你说得做。” 告别了佟秘书,江云天来到组织部绪部长的办公室,一见面绪部长就对他说:“小江啊!一切都不必细说了,前途光明,道路曲折,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现在你必须连夜赶回宁康,据说古岚县的一些工人正在闹事,原因好像与企业改制有关。你不要问消息的来源,我要提醒你的是,要谨防有人借此做文章,因此我要求你一定要妥善处理,绝不能酿成事端。” 江云天感到十分意外,他自言自语道:“各县区企业改制工作还没有推开,怎么会引发工人闹事呢?” 绪子超拍拍江云天的肩膀说:“所以我说道路曲折。” 江云天对绪子超说:“我估计这大概又是冲我来的。如果我的估计没错,我也要像对待旅游开发区那样,对古岚采取必要的措施,希望绪部长能够理解。” 绪子超说:“先把情况弄清楚再说,不要急于下结论。要慎之又慎,情况复杂啊!本来我想跟你谈谈,但看来时间不允许了。有什么情况你要及时向章书记汇报,领导只有全面地了解情况,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一点很重要!” 江云天答应一声便匆匆地辞别绪子超,走出省委那座高耸入云的办公大楼。拟议中去看看他的前任陈德霖的打算只好放弃。但他不准备回宁康,而是准备连夜赶往古岚…… 宁康市市长董渭清在石塔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离开石塔返回了宁康。 董渭清从发生了工人闹事的古岚前往石塔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是怀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情临时决定到石塔看一看的。他之所以决定要去久违了的石塔县,在很大程度上是想寻找点什么。再就是王炳华已经离开了石塔,他作为市长应当给那里的新班子施加一些影响。王炳华在的时候,他这个市长的影响在石塔实在是太微小了,以至于一提到石塔,董渭清的内心就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他不能再让这种落寞继续咬噬他的心。 使他感到 第三十章 江云天是在昨天将近午夜的时候从省城赶往古岚的。 他赶到古岚以后没有惊动县委,而是随便找了个旅店住下,这家旅店名叫“华夏宾馆”。住下以后他给陈少峰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把洛霞从睡梦叫醒,让她明天一早通知程张二位副书记,让他们明天上午火速赶往古岚。打完电话以后他没有立即入睡,而是来到旅馆的值班室,他想找人聊聊。值班室里,两个年轻的保安正在下棋,江云天进去的时候,胖保安的红棋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瘦保安高兴地把手里的棋子故意弄得“叭叭”地响,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缴枪吧!棋输了子儿还在,又没有搬你家的房子和地,你怕什么?” 胖保安伸出手央求道:“悔一步,悔一步……” 瘦保安按住棋子断然说:“不行不行!悔棋算什么本事?” 江云天走过去饶有兴致地观棋。 “没有关系嘛,不要悔棋,让人家走走看。”江云天劝那胖保安。 “不行啊!他的跨角马上来了!”胖保安说。 “你这样走看怎么样?”江云天替那胖保安走了两步棋,结果是棋局形势大变,一局败棋最终成为和棋。 “你还真有两下子!”胖保安高兴地说。 “马马虎虎吧!”江云天说。 瘦保安有些不服。“敢不敢来一盘?”他向江云天挑战。 “这有什么敢不敢?你讲话,输了棋子儿还在嘛!”江云天说。 “不许悔棋!”瘦保安说。 “好!就依你!摆棋吧。”江云天说。 于是,红先黑后,鏖战开始。可惜那瘦保安不是江云天的对手,没有多长时间他便一败涂地。瘦保安仍然不服要与江云天再来一盘。江云天说:“算了吧,时间不早了。” 瘦保安说:“离天亮还早着呢,这一盘再输了,我拜你为师!” 于是,棋盘重新摆好。江云天说:“我拿掉一个车吧。”说着,他从自己的棋盘一角拿掉一个车,然后他跳马。 江云天对棋道颇有研究,在国务院办公厅职工中国象棋擂台赛中曾经拿过亚军。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瘦保安显然不是他的对手。虽然江云天让了他一车,但瘦保安仍然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不久老将便被逼得走投无路,瘦保安只好认输,连声地叫江云天师傅。一胖一瘦两个保安又递烟又敬茶,说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收起棋盘,他们开始闲聊。 胖保安说:“这位师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瘦保安说:“对呀!面熟得很,师傅贵姓啊?从哪里来呀?” 江云天说:“免贵姓江,从省城来。听说你们这里的工人闹事,是真的吗?” 胖保安说:“是啊!那天下午,人们把县委大院都挤满了,公安局还抓了不少人。” 瘦保安说:“那是被当官的逼的,官逼民反!他们不给老百姓活路,还不能问问他们?问问就是闹事?问问就给抓起来?这叫什么道理啊?” 胖保安说:“你嘴上就是没有把门的,不怕把你也抓起来?” 瘦保安说:“我怕他个球!抓起来更好,有了吃饭的地方。” 江云天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瘦保安说:“江师傅,你是外地人,我也不怕你去报告。他们打人抓人我就看着不公!不瞒你说,我的表姐就在纱厂上班,那天下午,当头的突然召集工人开会,会上他宣布说要进行企业改制,企业改制就是要把企业卖给资本家。还说不愿受资本家剥削的可以自寻生活出路,愿意受资本家剥削的就留下来当牛做马。江师傅你听听,他说的这叫人话吗?工人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的站起来问他这是哪家的政策?头头说这是市委的政策县委的政策,有谁不服气可以找县委找市委,谁也拦不住你。结果第二天上午纱厂有几个胆大的就到县委找头头问个究竟,我的表姐也跟着去了。半路上碰到水泵厂的几个工人,一起找到县委书记严寒——还要我zuosm江师傅,你听这名字,他老子妈也不知道咋给起的,叫个什么不行非叫个他妈的严寒,一点儿温度都没有,背地里人们都叫他寒流,县委有个司机和我是好伙计,就连他也这么叫……” 胖保安不满地说:“你扯到哪儿去了?” 瘦保安说:“你管我扯哪儿去?我跟江师傅说又没跟你说。结果你猜怎么着?严寒不但不给解释,还当场叫来公安局把水泵厂的一个叫常遇春的师傅铐起来押走了。纱厂和水泵厂的工人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就炸开了锅。当天下午,两个厂一些工人一起到县委要人。古岚屁股大个地方,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许多人跑到县委去打探消息,我也去了。严寒躲着不露面,只看见老县长站在台阶上挥着手说话。人多,听不见老县长说什么。没想到突然间就来了许多警察,他们不由分说抡起皮带就朝人们头上打,人们吓得纷纷挤出县委大院站在马路上看。当时,我躲在县委的车库我的伙计那边看得真真切切。这时候,县委大院里就剩下纱厂和水泵厂的一些工人。我亲眼看见警察用皮带抽打他们。老县长不让他们打他们不听,有几个工人和他们招架了几下就当场被铐起来。老县长让他们把人放掉,正在这时候严寒出来了,他下令把人带走。老县长没办法跺着脚走了。江师傅你是外地人,旁观者清,你给评评理,究竟是工人闹事还是当头的闹事?这他妈是什么世道?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胖保安说:“江师傅,严寒可不是一般人,听说市里他有大后台呢!” 江云天问他:“那天你去了没有?” 胖保安说:“咋没去?我头上还挨了一皮带扣呢!不信你看,疙瘩到今天还没有下去。”说着,他把头递过来。江云天摸了摸,果然在后脑勺上有个疙瘩。 “简直是无法无天!”江云天愤愤地说,“被抓的人放了没有?” 胖保安说:“没有放。” 瘦保安说:“放?没那么容易,他们就是想放,人家还不一定出来呢!” 胖保安说:“这叫请神容易送神难,看吧,好戏还在后面呢!” 他们提供的情况对江云天来说无疑非常重要,这至少说明不是工人闹事,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他还需要进行深入的调查了解,但县委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所采取的做法显然是极端错误的,这不能不是市委书记江云天感到愤怒。 “谢谢你们提供的情况。”江云天站起身来和两位保安告辞。 胖保安和瘦保安互相看了一眼。 “江师傅,你究竟是干啥的?”瘦保安疑惑地问道。 江云天握着他们的手说:“我是专程来调查这件事的,说不定我们还会见面。” 江云天回到客房和衣躺在床上只迷迷糊糊睡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就听见耳边有人叫他,他知道这是司机小周,因为他吩咐过让他五点半以前叫醒他。 江云天从床上爬起来,简单地洗漱一番,就和小周走出旅馆,他对古岚还不熟悉,因此他要在这座宁康辖区内最大的县城里走一走。 天刚麻麻亮,蓝蓝的天上还挂着几颗残星。晨风习习,柳丝摇曳,古岚县城已经从睡梦里醒来。晨练的人不是很多,而且多数是老年人,看来年轻人大多贪恋被窝而不太爱惜生命。 年轻的司机小周对古岚很熟,他边走边给江云天指点路径。他们来到早市,这里早早地就忙碌起来。人们正忙着支起买卖摊子,早点小吃,蔬菜瓜果,百货鞋帽一应俱全。 江云天对小周说:“小周啊,我们就在这里吃点饭吧。” 小周说:“这怎么行啊?这里不卫生。” 江云天说:“大家能吃,我们为什么不能吃?不要太讲究。” 小周说:“江书记,我是怕你不习惯……”江云天笑笑说:“我又不是金枝玉叶,怕什么?我们就吃老豆腐油条你看怎么样?” 小周说:“行!” 于是,他们两人坐在一张矮桌旁,江云天说:“掌柜的,来两碗老豆腐,一斤油条。” 天还早,吃早点的人还不多。年轻掌柜很快把两碗老豆腐和油条送到他们面前。 “生意好吗?”江云天问那年轻掌柜。 “你看,卖的比买的人还多,生意能好到哪里去呀?”掌柜说。 “老早就干这个吗?”江云天又问。 “哪里呀,刚干。厂里效益不好,发不了工资。上有老下有小,不干不行呀!但有一线之路谁干这个啊?起早搭黑,累死累活,挣得不多交的不少,一早晨不知道有多少敛钱的。”掌柜说。 “在哪儿上班啊?” “齿轮厂。” “县里不是要搞企业改制吗?” “哼!那是挂羊头卖狗肉,骗人的!他们那里肯撒手啊!卖了企业头头往哪里去?他们吃谁喝谁?你别看齿轮厂不景气,头头们出出进进哪一个屁股后面不冒烟儿呢?这叫穷庙富方丈,倒霉的是和尚。” “你真会说笑话,再来两碗,我听说县里决心大着呢!” 年轻掌柜给他们盛好老豆腐,干脆坐在他们的对面。 “你别听他们狗戴嚼子胡勒,企业改制是那种做法吗?突然袭击,弄的人晕头转向糊里糊涂,连个条条框框都没有。俺婆姨娘家是石塔的,前几天我和她回了一趟石塔,你看人家是咋搞的?政策细得像头发丝儿,一条一款都是为老百姓着想。人家能不积极吗?我大舅子是化肥厂的厂长,他们厂没有列入企业改制的范围,他的意见可大了。古岚行吗?我看他们压根儿就不想那样干!日哄鬼呢!噢!来了!好,你们两位慢慢吃……” 来了生意,年轻掌柜忙去招呼。 江云天和司机小周吃罢了早点,街上的人也逐渐多起来。江云天问小周:“你知道水泵厂在什么地方?” 小周说:“这我还真不知道,咱们问问。” 于是,他们在街口拦住一个黑大个儿,小周问道:“请问师傅,到水泵厂怎么走哇?” 黑大个儿瞅了他们两眼:“你们打听水泵厂干什么?”他问。 小周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到那里看看。” 黑大个儿说:“水泵厂有什么好看的?” 小周有些不高兴:“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们,要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废话?” 黑大个也不高兴了:“你说谁废话?”小周说:“说你呀!古岚怎么出了你这么一号?” 眼看两个人就要翻脸,江云天批评小周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好了好了,这位师傅,对不起呀!”他拉住小周往前走去。 那黑大个气咻咻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说:“我看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江云天他们终于问道了水泵厂的方位。 水泵厂的厂门修的很有气势,是那种仿古式的门楼。还不到上班时间,大门紧闭着。江云天和小周从侧门进去来到传达室。传达室里有三四个人聚在一起不知谈论什么,一见来了生人就停下来。其中一个粗壮的汉子问:“你们找谁?” 江云天说:“找谁也行,我们想打听点事。” 那人说:“你们打听什么事啊?敢不是煽动工人罢工的吧?” 大家发出一阵笑声。 江云天说:“这位师傅真会开玩笑,好好的工厂罢哪门子工啊?我们是来搞市场调查的。” 那人说:“工人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你们还有闲工夫搞什么市场调查,要调查就调查调查公安局为什么平白无故抓人吧!” 江云天说:“公安局怎么会随便抓人?你不要瞎说!” “瞎说?看你也不是本地人,问问古岚的老百姓谁不知道?公安局就是县衙门的狗腿子,老百姓连句话都不能说,动不动就给人戴铐子。这成什么世道啊?国民党也不过如此吧?这不,昨天又抓了两个,说是煽动工人罢工。到底谁煽动啊?我看纯粹的当头的煽动……” 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老汉过来把那汉子拉到一边说:“行了行了,大虎子,我看早晚你也得栽进去,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那个叫大虎子的汉子说:“我就是他妈的看不忿!他们要是不放人,我们就到中央告他们的御状!” 那老汉返回来对江云天说:“同志啊,你们走吧,这里是个是非之地,要搞调查到别的地方去吧,这几天厂里没有人。” 江云天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汉说:“你就别问了……” 老汉一句话没落地,厂门外就传来警笛声,紧接着就传来警车刹车的声响。江云天和小周走出传达室,正遇上刚才他们问路的那位黑大个,他的后面还跟着几个穿警服的人。 黑大个拦住江云天。“站住!我们又见面了!”他把手叉在腰上问江云天,“你们到水泵厂干什么来了?” 司机小周挡住江云天对黑大个说:“狗咬耗子,你管得有点宽了!” 黑大个不由分说冷不防把小周一把搡了个趔趄,他说:“看你也是个喽罗,站一边去!” 小周站定说:“大家看清了,日后做个见证,是他先动手!小子,再来一下试试!” 黑大个说:“呀呵!你倒硬起来了,不老实我把你铐上!” 小周毫不示弱。“你敢!”他说。 黑大个挥挥手说:“来呀,把他铐上!” 后面一个穿警服的从腰上摘下一个明晃晃的手铐。 “慢!”江云天把小周拉到身边,“请问他犯了那条法律?动辄铐人,谁给你的权力?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黑大个嚷道:“他扰乱社会治安,就该铐起来!” 江云天冷笑道:“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扰乱社会治安?他聚众闹事了呢还是打架斗殴了?我倒是看见刚才你先动手差点把他推倒,知道这是侵犯人权吗?” 黑大个显然有些理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一圈。那个叫大虎子的汉子挤过来对黑大个说:“有理说呀!你们就敢欺负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工人!” 黑大个老羞成怒,他冲江云天吼道:“说!你们来水泵厂干什么?” 江云天说:“我到水泵厂干什么,需要事先向你汇报吗?你是干什么的?把证件拿出来!” 黑大个说:“你管不着!我看你是想挑动工人闹事!” 江云天说:“请记住刚才你说了些什么,你要对自己刚才说的话负责!” 黑大个说:“怕你不成?跟我们走一趟!” 小周抢到江云天前面挥着手说:“狗胆包天!你们知道他是谁?” 江云天拦住小周说:“好哇!我倒要见识见识!” 黑大个冷笑道:“那就让你见识见识!请吧!” 江云天走向大门外的警车,人们赶紧为他让路。他听见身后有人说:“刘队,这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别抓错人呀!” 黑大个说:“在哪儿见过?我刚才在街上见过!是神是鬼带回去再说!” 于是,江云天和他的司机小周被推上警车,警车顿时警笛嘶鸣,飞也似的向古岚县公安局驶去。 宁康市将爆出一条惊心动魄的特大新闻,古岚县公安局从水泵厂门前抓走了微服私访的市委书记江云天…… 宁康市委副书记程普和张克勤乘一辆车火速赶往古岚。 他们在凌晨五点多的时候接到市委办副主任洛霞的电话,便匆匆吃一口饭,随即赶到市委碰头。张克勤问程普古岚出了什么事?程普说他也不知道,他问过洛霞,洛霞说江书记没有具体说有什么事,只说让他们尽快赶往古岚。事不宜迟,两人立即出发,一路飞驰,他们赶到古岚的时候还不到九点。 虽然江云天没有说让程普和张克勤火速赶往古岚的原因,但他们都认为古岚一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否则江云天不会从省城直接前往古岚,也不会十万火急通知他们立即前往。 他们的车开进古岚县委大院,没有经人通报程普和张克勤就直奔县委书记严寒的办公室。严寒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张克勤没有敲门就径直闯了进去。办公室里,严寒正与两个人谈话,听到开门声严寒很生气,因为他吩咐过县委办不许任何人打扰。他正要发作的时候抬头一看,进来的是竟是市委两个顶头上司,这使他不禁大吃一惊。两位副书记未经通知一起来古岚还从未有过,他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啊呀!是程书记和张书记,”严寒惊愣了片刻之后马上站起来迎接,“不知道两位领导要来,快请坐!”他走过来热情地与两位副书记握手让座。 他们俩没有坐。 程普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另一个很瘦弱好像有病的样子,他没有太在意。 “江书记呢?”程普问严寒。 这句话把严寒问愣了。 “江书记没有来呀。”他说道。 “胡说!江书记昨天晚上就到了古岚!”张克勤一向对阴阳怪气的严寒不感兴趣,因此说话就带着三分不满。 严寒更加感到意外,他说:“张书记,我的确不知道江书记来呀!” 张克勤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严寒说:“你是干什么吃的!堂堂市委书记来到你的古岚,你县委书记竟然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 严寒哭丧着脸辩解道:“这不能怪我呀张书记,江书记他的确没有到县委来。” 张克勤用手指头敲着桌子说道:“你少给我废话,赶紧给我找!” 刚才坐在沙发上与严寒谈话的那两个人一看势头不对,赶紧站起来向严寒告辞。严寒顾不得理他们就拿起电话吩咐办公室赶快分头给县里各饭店宾馆打电话查找,看有没有一辆牌照为宁康一号的“奥迪”轿车。接着他又通知交警大队紧急出动寻找宁康一号轿车。 不久,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进来向严寒报告说,华夏宾馆来电话称他们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奥迪”轿车,牌照正是宁康一号,可是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据保安介绍,昨天晚上有一个姓江的客人和他们一起下棋聊天,根据他们提供的客人的相貌特征,那个人就是宁康市委书记江云天。 严寒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江云天正在古岚县城里微服私访,这使他心里不禁“咚咚”地敲起了小鼓。他看看坐在沙发上的程普,这位脸上经常挂着笑容的副书记此刻也是紧皱着眉头。他小心翼翼地说:“程书记张书记,你们看这怎么办?” 正在严寒办公室里焦急地来回走动的张克勤说:“找到车有什么用?我要人!” 程普自从走进严寒的办公室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坐在那里仍然没有吭声。他也猜到了江云天昨天晚上所以没有来县委,而是直接住进一家普通宾馆的用意。但是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十点,江云天应该知道他和张克勤来到了古岚。一向守时的江云天按说早就应当到县委来了,而他直到现在也没有露面,这是怎么回事呢? 程普摆摆手让严寒坐在他的对面,他说:“严寒同志,你跟我老实说,古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程普这么问,严寒的心里就犯了嘀咕。因为江云天不知道在外面会摸到什么情况,所以他不敢造次。 “也没有什么大事,”严寒说,“因为我们推行企业改制,有的工人想不通,闹了一点小麻烦,现在没事了。” “你什么时候对企业改制感兴趣了?”程普问。 “我一直就很感兴趣。”严寒陪着笑脸回答。 “我怎么听说你曾经说过搞企业改制就是搞资本主义复辟呀?怎么能说你一直感兴趣呢?”程普慢悠悠地追问。 “我没有那样说过……程书记,请你明察呀……”严寒辩解道。 “还让我给你说出时间地点吗?” “这……” 程普的问话让严寒出了一身冷汗。恰在这个时候,严寒办公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严寒赶紧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我是严寒……什么?你……你混蛋!我……撤了你!”严寒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他把电话听筒重重地放在电话机上。 “程书记张书记,江书记找到了……”严寒喘着气说。 “在什么地方?”张克勤问。 “在……在治安大队……”严寒回答。 “江书记到治安大队干什么去了?”张克勤又问。 “是……是他们抓错了人……”严寒吞吞吐吐地说。 张克勤一听就火了,他“啪”地一声就拍响了桌子。 “好哇严寒!你真是治县有方啊!连市委书记都让你抓起来了,不得了啊!你是不是准备把我们也抓起来呀?”他气咻咻地说。 严寒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他们大概不认识江书记……”他嗫嚅地说。“不认识就抓吗?江书记究竟法犯哪条?” “我一定严肃查处……” 程普站起来说:“真是出人意料啊!古岚县公安局抓了宁康市委书记,这真是亘古未有的大新闻哪!当然了,如果江书记犯了法,那抓起来当然应该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嘛!如果江书记没有犯法,我看处理的就不仅仅是治安队了,严寒哪,你掂量掂量吧!张书记,我看咱们俩还是去一趟公安局吧,凭咱们的老面子兴许能把江书记保出来。如果实在不行,再请严书记出面……” 张克勤“哼”了一声就和程普走出严寒的办公室,把个严寒臊得简直无地自容…… 宁康市委书记江云天和他的司机小周被带到公安局治安大队。治安大队在公安局办公大楼后面的一排平房里。警车停下以后,江云天和小周被推下车,然后他们被带到一个房间。进得屋来那位黑大个“刘队”一屁股坐在一张桌子上,其他人也都随便找地方坐下,有两个人还挤在一张脏兮兮的床上躺下来。 “叫什么名字啊?”坐在桌子上的刘队长点上一支烟开始讯问江云天。 “你就这么没有礼貌吗?即便是犯人也应该有个座位吧?”江云天说。 “呀呵!你以为自己是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刘队长说。 “大概没有走出中国吧?”江云天说。 “少废话!这是治安大队的审讯室,懂吗?”刘队长大声说。 江云天环顾一下四周说:“我看这里连狗窝都不如!你看看你们的警容警纪,一个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横躺竖卧,警容不整,吆三喝四,蛮不讲理,人民警察的脸面都让你们丢光了!怪不得古岚的老百姓指着脊梁骨骂你们,我看骂得好骂得对!你给我从桌子上滚下来,系好扣子,把裤腿给我放下来!” 黑大个刘队长被江云天一番气势夺人的训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从桌子上下来系好了两个衣扣,但他很快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倒置,他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是我审你还是你审我?” 江云天说:“是我在教训你!我问你,谁让你们到水泵厂随便抓人?” 刘队长说:“遇到形迹可疑,试图挑动群众闹事的人一律抓捕!这是县委严书记的指示!自从你们打问水泵厂我就注意上你们了,你们到水泵厂到底想干什么,从实招来!” “怎么?水泵厂去不得?” “去不得!” “为什么?“ “那里的工人正在闹罢工!” “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对此事感兴趣,难道 第三十一章 德国莱特机械制造公司总裁的儿子布恩 。莱特一行四人应宁康市矿山机器厂的邀请经北京来到宁康市,下榻在世纪大酒店。他们是专程前来考察矿机厂那条全自动综采设备生产线的。 前些日子江云天曾经与程普商议,为了不节外生枝,计划对德国莱特公司来宁康考察的消息予以保密,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他不必再顾及吴副省长从中作梗了。 布恩 。莱特一行来到宁康的次日上午,就前往矿山机器厂进行考察。陪同考察的有副市长王良臣和矿机厂厂长马万山等,他们首先来到摆放着那条不能运转的全自动综采设备生产线的大车间里。大车间里宽敞明亮,一尘不染。莱特一边察看,一边和他的随行人员说些什么,随后他们又认真地翻阅了所有随机资料,他指示随从把所有的机械和资料都拍成照片。看得出,莱特是一个非常审慎的人。他看得很专注,在整个察看的过程中,他没有和中方人员说一句话。只是在所有的考察程序完成以后,莱特先生突然提出要参观一下矿机厂的全部厂区与设备,这是在事先商定的日程里所没有的。马万山征求副市长王良臣的意见,王良臣说看一看没有什么不可以,矿机厂不是兵工厂,没有什么可保密的。于是,布恩 。莱特开始参观矿机厂的每个车间,他甚至连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矿机厂宽阔的厂区绿树成荫,通往各个车间的道路都用水泥铺成,道路两旁是精心修剪过的绿篱,车间与车间之间的空地上是一片片绿色的草坪,靠墙根的地方根据地形砌成了许多形状各异的花坛,花坛里鲜花竞放,蜂蝶飞舞,整座工厂就像一座花园,一切都显得那么富有生机。只是车间里并不忙碌,许多设备闲置在那里,显得有些萧条。但那些闲置的设备也和那条不能运转的生产线一样一尘不染。只有一两个车间显得很繁忙,那是他们正在为省城农机科研所试制他们研制的新型播种机。 布恩 。莱特从这个车间走到那个车间,饶有兴致地察看各种设备,并不时向厂长马万山询问设备的情况,他还通过翻译与正在工作的工人进行交谈,整个参观过程比他察看那条不能动的全自动生产线所用的时间还要多。 第二天上午,中德双方在世纪大酒店就生产线官司的问题进行了磋商,中方参加磋商的有副市长王良臣、矿机厂厂长马万山,专程从北京赶来的北京涉外律师事务所的大律师方济珂等,德方参加磋商的除了莱特先生以外,还有莱特公司负责技术工作的勃朗先生,他留着两撇漂亮的棕色胡子,还有他的法律顾问罗杰斯先生,他是个长着一头亚麻色卷发的年轻人,再就是他们带来的翻译贝勒先生。 磋商很快达成共识,德方表示愿意为中方向劳尔斯公司提出索赔提供帮助,德方会同时向劳尔斯公司提起侵权诉讼。中方律师方济珂和德方律师罗杰斯还就诉讼的一些细节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中方决定,中方律师团不日将赴德展开工作。 当天下午,宁康市委书记江云天与和负责此项工作的副书记程普在世纪大酒店会见了布恩 。莱特一行。 会见仍然在上次江云天会见香港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女士的那个会见厅。这个会见厅被总经理沈筱宁布置得非常温馨,不像上次那样显得庄重而严肃。座位呈半圆形,显得很随意,每个座位的小茶几上都有一束象征友好的鲜花,客人走进会见厅,就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江云天和程普先来到会见厅迎候布恩 。莱特一行。见面以后双方互致问候,然后宾主坐定,江云天首先对布恩 。莱特先生率团亲临宁康进行考察表示欢迎,并对莱特机械制造公司这种负责任的精神表示赞赏,他还对这两天中德双方有成效的工作表示肯定,他希望双方为维护自己的利益而真诚合作,共同向德国劳尔斯公司讨回公道。 布恩 。莱特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长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前额很宽阔,深深的眼窝里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他仔细地听完江云天这位宁康最高地方长官的欢迎辞以后说道:“贵国宁康市矿山机器厂向我公司发出的质问使我的父亲感到震惊,我公司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们已经电告宁康矿山机器厂,我公司从未通过任何渠道向中国的宁康市出口过综采设备生产线。但我的父亲认为不排除有个别商家转手倒卖的可能,因此责成我亲赴贵市进行考察。事实证明,宁康市矿机厂的那条生产线是一些无名小厂拼凑起来的劣质产品。他们盗用了莱特公司的商标,损害了莱特公司的声誉和利益。我们对德国劳尔斯公司向中国出售这种假冒产品的行径表示羞辱和愤慨,同时,我们也为劳尔斯公司无视德国法律的行为表示震惊。为了维护本公司的权益,我们绝不会对劳尔斯公司和不法厂家的违法行为置之不理。但使我们不能理解的是,宁康市矿山机器厂进口这样大型的设备,为什么不直接与我公司联系呢?我公司的信誉是世界所公认的。” 德方翻译贝勒准确地向江云天译出莱特的意思。 江云天说:“莱特先生,你的疑问发人深思啊!其实这不关矿山机器厂的事,造成这种状况完全是政府干预的结果。” 莱特对江云天的解释好像很不理解,他瞪着一双蓝眼睛望着眼前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地方长官说:“购买设备是企业自身的事,与政府有什么关系呢?” 江云天说:“这正是我们所以要进行政治和经济改革的一个重要原因。” 莱特耸耸肩膀说:“我不明白!” 江云天说:“中国长期以来一直奉行计划经济的政策,重大决策都有政府包揽,企业没有自主经营的权利,这种体制已经很不适应中国经济向前发展。我们之所以要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就是要打破这种束缚经济发展的旧体制,建立如同世界上发达国家包括德国在内的市场经济新体制。宁康市政府为矿山机器厂引进那条生产线的错误决策,使我们从中得到了许多深刻的教训,我和我的政府已经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它促使我们更加坚定了把企业推向市场的决心。今后我的政府将不再插手企业的事,让企业自己在市场中寻求出路,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这对我们来说将是一场深刻的革命。” 莱特对江云天坦诚的态度表示由衷的敬佩,他说:“江先生,我来中国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求合作伙伴。中国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去年我的父亲跟随德国企业界访华团来中国访问,中国国务院的一位副总理会见了访华团,他建议德国有远见的企业家应该把目光投向中国的中西部地区,并说中国经济发展的政策正在向中西部倾斜,因此我的父亲有意在中国的中西部地区寻找一家有一定基础的企业,与我们合资生产由本公司研发的精密数控机床。这种数控机床属于世界技术的前沿,市场前景十分广阔。今天上午,我在你们的矿山机器厂进行了认真的观察,我认为这个企业可以作为与我们合作的遴选对象。这是因为矿机厂的生产设备有一定的现代基础,我此行的技术顾问勃朗先生说,这个厂有些设备只要稍加改进就能满足数控机床某些部件的生产;其次我认为贵厂的厂长马万山先生是一位具有高水平管理经验的企业家,虽然矿机厂由于债务等原因发生了困难,但我们仍然能从工厂的生产秩序和厂区的优美环境看到这个企业潜在的生机;我之所以有意与矿机厂合作,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作为最高地方长官的江先生毫不掩饰自己政府的失误,这种真诚的态度让我十分感动,看得出,江先生是一个襟怀坦荡心胸开阔的人,与江先生这样的领导人合作我是放心的。当然,我的观察还是初步的,我回国以后将建议我的父亲派专门的考察团前来做进一步的考察,希望江先生给予方便。” 这是莱特先生一行的考察程序中所没有的内容,但这对矿机厂来说显然是一件好事,这或许是矿机厂起死回生的一个契机,江云天对这个消息感到高兴。他说:“莱特先生,我对阁下具有远见卓识的目光表示由衷的钦佩,我想,贵公司与宁康市矿机厂的合作将不会成为问题。我们将在中国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向贵公司提供最优惠的政策。请莱特先生给德国的企业界带回一个信息,中国宁康市的大门将向世界敞开,我们欢迎一切愿意到中国来寻求发展的各国企业界人士到宁康来走一走看一看,我作为宁康市最高地方长官向世界庄严承诺,这里将是有远见的企业家在中国的中西部地区大展宏图最理想的地方,我们将向愿意来宁康投资兴业的各国企业家提供最良好的发展环境。” 会见的气氛很融洽,江云天还回答了莱特一些他感兴趣的问题。 会见以后,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沈筱宁请江云天和程普到她的办公室少坐。江云天和程普来到沈筱宁的办公室坐定,等服务人员给两位领导献过茶以后沈筱宁对他们说:“江书记、程书记,我有一个消息告诉你们,香港东方投资公司康祺副总裁日前来电话询问旅游开发区的情况。” 江云天说:“是吗?请你转告康祺先生,旅游开发区很快就会向东方投资公司发出邀请,宁康市一个大开放的旅游开发区等待着张李玉萱总裁到这里来大显身手!” “好的!”沈筱宁停一停又说:“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江书记和程书记,我准备辞去世纪大酒店总经理的职务,应聘到香港东方投资公司就职。” “你说什么?沈总不是开玩笑吧?”江云天听沈筱宁这么说感到很惊讶。 “我是认真的!”沈筱宁说。 “沈总经理为什么要这样做啊?在这里有什么不顺心吗?”江云天问。 沈筱宁说:“没有什么不顺心,我是想谋求更大的发展。” 沉默了一刻江云天说:“人各有志,不过,我还是感到很惋惜。” 沈筱宁笑笑说:“谢谢江书记这么说!” 程普说:“是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筱宁啊,能告诉我香港方面给你安排什么职务吗?” 沈筱宁说:“总裁助理。” 程普说:“这没有什么实在意义呀!为什么非要离开生你养你的故乡呢?” 沈筱宁说:“我离开宁康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决定把自己嫁出去。江书记程书记一定要给我保密呀!张李玉萱总裁给我介绍了一个人……” 程普问:“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沈筱宁说:“你们认识,他就是康祺。” 沈筱宁的这个决定让江云天和程普有些瞠目结舌,这是他们万万不会想到的,但他们知道这对于沈筱宁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程普说:“筱宁啊,你可要想好了,这是终身大事。” 沈筱宁说:“想好了,我该有个家了……” 程普说:“你了解康祺吗?” 沈筱宁说:“我觉得他人不错,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家陷入沉默。 好半晌江云天说:“如果你想回来,宁康还会像现在一样欢迎你。” “谢谢江书记!”沈筱宁说。 江云天怀着一种难于说清的复杂心情离开世纪大酒店,他虽然对沈筱宁还不太了解,但他知道沈筱宁对于世纪大酒店的重要性。一个领导者对一个企业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他担心世纪大酒店一旦没有了沈筱宁,他怀疑这面在宁康已经深入人心的改革旗帜是不是还能够继续飘扬。 程普的心里也不平静,他不知道沈筱宁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直观地感觉到其中必有原委。人们风言风语说她与董渭清关系非同一般,但他宁可信其无也不愿信其有。他知道沈筱宁这些年在可畏的人言里挺立着,肩上有多么沉重的负担。现在,她终于要走出董渭清的阴影了,这对于沈筱宁来说或许是一个走向新生的契机呢…… 董渭清这几天的心情实在是不怎么好,因为直到现在他仍然看不出形势发展有不利于江云天的迹象。根据他的判断,当他把古岚县发生工人闹事的情况打电话汇报给吴副省长之后,吴副省长肯定会将此事迅速报告省委。按照一般规律,省委会马上做出反应,因为各级领导现在最为忌讳的就是群众闹事或集体上访。是否有一个安定的社会环境是评价一级地方政府政绩的重要依据。古岚县发生工人罢工和群众冲击县委机关的严重事件,这在全省也属罕见,因此省委至少应该马上派出调查组奔赴古岚。至于调查的结果会怎样那是另一码事,只要调查组走出省委大院来到古岚就足够了,因为这件事本身将会在全省造成极大的影响,那么江云天作为宁康市委书记,他的责任就难以逃脱,至少他将会在公开场合受到严厉的申斥。 但是,事情没有按照董渭清的愿望而向前发展,省委没有派出什么调查组,甚至连一点动静也没有。相反,倒是江云天迅速地向古岚派出了一个调查组。这个调查组由市纪检委的一名副书记带队,他们来到古岚以后,没有听取县委书记的汇报,而是直接与县委常委和有关领导一个接一个地秘密谈话,然后便一头扎进企业进行调查。他们甚至连县委准备的饭都不吃,很明显地把县委书记严寒晾在了一边,这使严寒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危机。那天晚上,严寒实在沉不住气便从古岚赶到了宁康,来到了市长董渭清的家里。 严寒见到董渭清之后,把江云天悄悄潜到古岚进行微服私访,以及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向董渭清进行了详细的汇报,他想从董渭清那里打听一点消息,并想让董渭清给他拿拿主意。 董渭清听了严寒的汇报之后心里感到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江云天会如此迅捷地将古岚的事态平息下去,他从心底里感到失望和遗憾。而江云天此后马上就往古岚派出了调查组,这就更让董渭清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派调查组很显然是对准了严寒,董渭清想江云天的手段实在是太歹毒了,江云天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的手足一个个砍掉,然后再来对付他董渭清。但这些话他不能跟严寒说,他只能对他的下属进行安抚。 “你不要着急,”董渭清听完严寒的汇报之后说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有句话说得好哇,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美。现在的形势表面上看来似乎对江云天有利,但我想事情很快就会发生变化。严寒哪,江云天在古岚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对准你,他的目的是在搞我。但我不是那么容易搞倒的。现在最可怕的是我们自己乱了阵脚,因此你一定要沉住气。处事不惊,从容应付,我们一定会笑在最后!” 严寒对董渭清的话将信将疑,他所担心的不是自己能不能从容应付,而是担心水泵厂和纱厂的那两个蠢货顶不住调查组的压力而把他严寒策划工人上访的内幕给供出来,那一切可就完了。 那一天上午,当程普和张克勤突然闯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严寒正和纱厂那个姓卢的独眼厂长与水泵厂那个姓余的烟鬼厂长密谋带领工人到省委门前静坐示威的有关事宜,不料想竟被不期而至的两个顶头上司给冲了。更使严寒始料未及的是江云天的消息竟会如此灵通,他不知道是谁把两个厂的工人第二天即将赴省告状的事情透露给他,以至于程普在离开古岚的时候给他打来那个让他心悸的电话。多亏他们不是当面向他提出质问,他的窘态才没有被他们看到。当严寒放下电话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出了满身的大汗。严寒知道,经过他精心策划的那件肯定会产生轰动效应的事不得不告吹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必须封住那两个人的嘴,绝不能让祸患殃及到自己。当然,他不相信与他有着深厚交情的余卢二人会出卖他,他们从普通工人提拔成厂长还不是全凭他严寒吗?尽管严寒也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好处,但那比起严书记赐予他们的又算得了什么呢?共同的利益把他们捆绑在了一起,没有了严书记也就没有了他们,他们应当懂得这个最起码的道理。再说,只要董市长不倒,他严寒又何怕之有呢?他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董市长吗? 那天晚上,严寒从董渭清的家里出来,他没有回自己安在宁康的家,而是连夜又赶回古岚。他不愿让人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自己悄悄地到过宁康,他要在县委大院里表现出县委书记应有的从容不迫。当然,他连夜返回古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不愿意放过市纪检委调查组在古岚活动的任何可能得到的消息…… 严寒走了以后夜已经很深了,董渭清便上楼独自躺在书房里的床上,但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使他担心的不仅仅是一个严寒,更要命的是还有一个王雅坤。她竟敢挪用仙子大厦一千万元巨款向乡镇企业放高利贷,她简直是疯了!董渭清真是恨透了他的老婆。自从到石塔转了一圈回来以后,董渭清就再也没有主动答理过王雅坤。尽管这几天王雅坤对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驯良,但他仍然懒得去理睬这个不顾后果而恣意妄行的女人。有一天晚上,王雅坤曾经试图和董渭清谈些什么。那是两人在餐厅默默吃完一餐没有滋味的晚饭以后,董渭清来到客厅坐下来随手翻阅摆在茶几上还没有人动过的今天的报纸,王雅坤也跟了进来,仿佛很胆怯似的坐在了董渭清的对面。她等了许久,希图董渭清能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看她一眼,那时她便可以开口。但是,董渭清一直埋头翻阅他的报纸,仿佛王雅坤根本不存在似的,这使王雅坤非常伤心,她就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她的叹息终于让董渭清斜了她一眼。 “老董……”王雅坤小心地叫了他一声,那声音里仿佛充满了哀伤。 但董渭清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又继续翻阅手边的报纸。 王雅坤从来没有在董渭清面前这样低三下四过,被大家宠坏了的市长夫人早就忘记了自己是市长的夫人。而现在她好像有些懂得自己应处的位置了。 “老董……我……” 董渭清对她的冷漠态度使她真正感到了悲哀,她的眼睛里就不由得流下泪来。 董渭清终于放下手中的报纸抬起头来。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董渭清终于开了金口。 “我……我该怎么办……”王雅坤期期艾艾地问她的丈夫。 “怎么办?我知道你该怎么办?”董渭清生硬地回答。 “王市长说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什么?难得我答应替你坐牢?” “我知道错了……” “晚了,要知现在,何必当初啊?那是犯法懂吗?唉!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董渭清不再说话。 “我已经按王市长说的办了……” 是的,王雅坤按照王良臣说的都已经办妥了。事情并不难办,企业听王雅坤说经旅游开发办研究,不再收取高额的利息当然是求之不得,把贷款凭证换成一纸借据,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至于王雅坤提出的唯一条件,即不管将来谁问起此事,都要以临时拆兑,不计利息的统一口径回复,所有企业当然都满口答应。这倒不完全是因为王雅坤是市长夫人,更重要的是企业将省掉一笔可观的资金,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其中的奥秘谁也能猜得出,但这不关企业的事,企业只要能省钱就行。 王雅坤还根据王良臣的意思辞掉了为她专职管理贷款账目的小袁,并从他手里要回了所有的账目和契约。为了安抚小袁,王雅坤还特意一次性发给小袁三千元奖金,并答应他今后如有机会,一定为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 长得十分精干的无业大学生小袁接过奖金什么也没有说就笑眯眯地走了。给小袁发奖这件事是在城建委王雅坤的办公室里秘密进行的,当小袁接过奖金走到王雅坤办公室门边的时候,无业大学生回过头来笑着向王雅坤摆了摆手。不知怎么,王雅坤突然觉得小袁笑得有些古怪,但那是一瞬间的感觉,被弄得焦头烂额的王雅坤转脸就把小袁忘记了…… 市长家的客厅里,董渭清任凭王雅坤怎样哭诉,他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别人的孩子都可以出国留学,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行……我活着真没有意思啊……还不如死了好……” 王雅坤说不动董渭清,大概真的感到绝望了。她凄切地哭诉一番以后,就可怜巴巴地自己走上楼去。其实董渭清并不担心王雅坤,王良臣的主意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董渭清之所以不愿给王雅坤做出明确的许诺,多半是要在他这位桀骜不驯的老婆面前摆摆市长加丈夫的架子,好让她今后做人做事把尾巴夹在裤裆里…… 尽管他不担心自己的老婆会怎样,但形势的不明朗仍然让董渭清心里很不踏实,尤其最近江云天与他的一次单独谈话,更使他忧心忡忡。 那是江云天从古岚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他亲自来到市政府。在市政府的小会议室里,江云天和董渭清进行了一次摊牌式的谈话。他们的谈话是在极其平静的气氛中进行的。但他们俩大概都感觉到了这平静的气氛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 市政府小会议室里就江云天和董渭清两个人。他们坐定以后董渭清问:“江书记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云天说:“昨天晚上。” 董渭清又问:“见到章书记了?” 江云天说:“见到了。” 董渭清没有再问,虽然他很想知道江云天见到章书记的真实情况,但他知道不会从江云天的嘴里问出什么对他有利的信息。 “这两天古岚发生了一点小事情,”董渭清换一个话题说,“一些工人因为企业改制问题闹事,我去了一趟,已经基本平息了。” “真巧,我也是刚从古岚回来。”江云天说。 “哦!江书记也去了古岚?”董渭清明知江云天去过古岚,但还是故作惊讶地问道。 “我是在省委就听到了古岚工人闹事。消息传得很快呀!马上就有人捅到了上面。”江云天说。 “是吗?难怪啊,信息社会嘛!” 当董渭清听说消息已经传到了省委,他的精神便不由得为之一震,他知道那是吴副省长在起作用,他想,省委大概很快就会对古岚的事情做出反应。 “董市长,你对古岚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啊?”江云天问董渭清。 董渭清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古岚县委推行企业改制操之过急造成的,我已经批评了他们这种鲁莽的行为。企业改制是一项复杂的工作,需要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嘛!他们这样突然推开,群众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闹事也就成为必然。但我认为古岚县委的出发点还是好的,他们想在这项工作中走在前面,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江云天又问:“你不觉得其中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吗?” 董渭清摊摊手说:“会有什么深层的原因呢?我实在看不出。” “董市长,”江云天说,“我在古岚进行了一些调查,当然,我的调查还是初步的。但即便是这初步的调查也可以看出工人闹事其中一些人为的迹象。所以我和程张二位书记商议,有必要向古岚派一个调查者,以澄清工人闹事的真正原因。这个调查组是我和程张二位书记在古岚临时决定的,因此来不及和你商量,请你原谅。” 董渭清笑笑说:“这是你一贯的做法,我这个市委副书记市长已经习惯了,所以你完全不必事后再来通知我。”董渭清显然对江云天的做法感到不满,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江云天略显惊讶地顿一顿,然后他微微地笑笑说道:“董市长,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想多说几句了。我是市委书记,在特殊情况下我有权做出决定,事后再通知你这没有什么错。况且市委最高层领导已经 第三十二章 宁康市技术质量监督局对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工程的全面质检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尽管工程承包商王增沛对质检人员百般殷勤,但最后他的内装修工程还是被无情地责令按原设计进行返工,并对他未经投资方允许而私自修改设计图纸,降低装修标准的偷工减料行为处以三十万元的巨额罚款。这一下王增沛慌了,因为如果按原设计返工,这就意味着现已装修完成的部分工程必须砸掉重做。也就是说,他已经注入的资金不仅全部白白扔掉,还必须重新注入大笔资金。这一里一外就是上千万,王增沛怎么受得了呢?比如说按照原设计,仙子大厦所有厅堂和楼道的地面全部采用意大利进口高级天然花岗岩地砖铺面,每平米造价近千元。而王增沛将原设计改为国产天然和人造花岗岩地砖混杂使用,仅此一项,他就可以省去大几百万的资金。现在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王增沛能不慌吗?他这几天甚至连死的心都有。 原旅游开发办对他的制约,使仙子大厦工程不仅不能按时顺利竣工,甚至逼得他不得不干出这种令甲方深恶痛绝的偷工减料的勾当,这使工程承包商王增沛直想把脸钻到裤裆里。他对处处掣肘的开发办主任王雅坤简直恨透了,他真想把她对他王增沛的种种盘剥统统抖露出来方解心头之恨。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想,虽然眼下王雅坤好像不太得意,但过了这个风头谁知又会怎么样呢?她毕竟是市长的老婆,他惹得起王雅坤,惹不起宁康市市长董渭清! 面对市技术质量监督局全面返工的指令和罚款通知,王增沛真是走投无路一筹莫展。他想逃走,但是,银行冻结了他的全部资金。如果他真的放弃工程逃走,那么,他向仙子大厦临时抵垫进去的几百万资金就打了水漂,再也别想拿回来了。也就是说这项工程他不仅白干,而且还要赔进去大几百万。这且不说,单说他所拖欠的包工队的工资款不能给付,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那些红了眼的包工头也会把他揪回来。他们敢把他老家的房子烧掉,甚至敢挖了他家的祖坟,因为包工队里大多都是他的老乡。 王增沛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两天,王增沛躲在他临时的家里不敢在已经停工的工地上露面。他的临时夫人王媛小姐看到他大势已去,也哭着闹着让他付一笔青春补偿费然后与他分手,并扬言如果不答应她的条件,她就要到法院以拐骗良家妇女罪告发他。 “他妈的!你算什么良家妇女?纯粹一个婊子!老子看你可怜才把你弄出来。 你吃我的穿我的,还拿我的工资,我哪一点亏待了你?到头来还要讹我五万块钱的补偿费,做梦吧!要滚就滚,你要是把老子惹火了,看老子不把你零割了!反正是没有活路,宰了你我再他妈的喝安眠药……” 王增沛瞪起血红的眼睛痛骂王媛,那凶狠的样子十分可怕。 王媛看诈不出什么油水,又怕王增沛真的把她给宰了,就边收拾自己的衣物和首饰,边气咻咻地对王增沛说:“好!我滚!你等着法院的传票吧!” 王媛留下这句话,就提起她的大提包甩门离王增沛而去。 望着王媛的背影,王增沛真想叫住她,但他终于没有叫出声。他知道王媛不是自己的老婆,是一只白眼狼,靠钱是喂不熟的,由她去吧! “唉……”王媛一走,屋子里就显得十分空旷。什么是家?女人就是家!没有了女人,家还能叫家吗?看看被王媛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王增沛的心里别提多么烦恼。他自出道以来,走南闯北,历尽磨难,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糟心的局面。赚钱赔钱暂且搁到一边,就说这口气王增沛就难以下咽啊。但是,眼下,这口气难咽也得咽,谁让他瞎了眼睛揽这么个工程呢? 王增沛在家里窝了两天,每天是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今天实在是坐不住了。他真有些后悔放王媛走,如果她在,还有个说话的人。现在好,孤零零的,他把满肚子的苦水向谁说啊?但是光这么窝着也不是办法啊,他必须出去走动走动。于是,他想起了技术质量监督局的魏局长。 “不如去求求他吧……”王增沛想。只要他肯抬抬手,即便仅仅免掉地面返工一项他王增沛也就满足了。仙子大厦地面已经铺了大半,其实,外行人很难辨清地板砖是进口还是国产,是天然还是人造。一样的光可鉴人,一样的豪华堂皇,有谁会注意呢?只要魏局长肯帮忙,他王增沛一下子就可以省掉大几百万。如此说来,他即便破费几个也值得。虽然最近他手头比较紧,但一万两万他还能拿得出。现如今谁见了钱不亲啊?钱是什么?钱就是他妈的亲爹亲娘!虽然他曾经在市委书记江云天面前碰了一个软钉子,但他相信,天底下地上面,恐怕就那么一个江云天。而王增沛直到今天也不相信江云天不喜欢钱,他之所以那样做,无非是因为他屁股底下的椅子还没有坐稳。唬谁呢?王增沛什么没有见过?他断定,魏局长绝不是江云天! 王增沛的判断并非没有道理。 当初,魏局长带队来到仙子大厦工地的时候,声言要实行“三不主义”,即不吃他王增沛的饭,不抽他王增沛的烟,不喝他王增沛的茶。但一到工地,在王增沛向检查组汇报的时候,大胖子魏局长不仅抽了王增沛的“中华”烟,还喝了他的上品西湖龙井茶。中午到下班的时候,王增沛从司机手里夺走了魏局长专车的钥匙,死拉硬拽,把魏局长一行请到旅游开发区一家最高档的饭店里。魏局长虽然一脸的不高兴,但王增沛心里明白那是装出来的,因为他早就打听到这位大胖子局长是一个酒鬼。果然,魏局长难以抵御饭桌上茅台酒的诱惑,再加上王增沛诚心诚意的苦苦相劝,于是魏局长忘记了自己给部下的约法三章,便兴高采烈地举起了酒杯。王增沛预先安排好由工地上三个酒篓工头相陪,轮番向魏局长发起进攻。但魏局长是从容应付,来者不拒。不大工夫,三瓶茅台见底,终于放倒了两个不知深浅,要与魏局长对饮的工头。而魏局长更加地酒兴大发,便高举着酒杯挥汗如雨地叫号。 “哪个还敢再来?”魏局长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有些大丈夫的豪气。 结果是大家都不敢再来。 “王老板,”魏局长瞅定了王增沛,“你别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嘛!来来来,一比三怎么样?” 王增沛急忙挂起免战牌,他说:“魏局长看不出我已经快出溜到桌子底下了吗?不怕你笑话,我真的不能喝酒,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啊……” 魏局长不依不饶:“不给面子,对不对?” 王增沛苦着脸说:“啊呀魏局长,我哪里敢啊?魏局长是海量,不!是太平洋的量!我连个小河沟都谈不上。你就绕了我吧,我实在是不能喝酒……” 魏局长冷笑道:“既然你看不起我老魏,那我就不勉强了……” 王增沛听魏局长这么说就再也不好推辞:“那我就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于是,王增沛给魏局长满上,两个人连干三大杯。王增沛真得不胜酒力,站起来给魏局长再次满酒的时候,要不是被陪酒的工头扶住,竟然差点跌倒在地上,舌头根子显然也硬起来。“再……再来……三……三杯……”他说。 “将我的军,是不是?”魏局长呵呵笑着说,“算了算了,你腿软了舌头却硬了,如果再喝那是我老魏欺负你,你王老板不是对手啊!” 酒足饭饱之后,王增沛在饭店特为魏局长准备了一个休息间。走进休息间,王增沛对魏局长说:“魏局长……我从来没……没喝过……这么多酒……今天是……舍……舍命陪魏局长……还请魏局长多……多关照……多关照……有什么……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请魏局长……高……高抬贵手……日后定……定有酬谢……” 魏局长挥挥手很意气地说道:“好说好说,今后王老板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话还没有说完,魏局长就四脚朝天仰在床上,顿时便鼾声大作仿佛打雷。 王增沛看看睡着了的魏局长,便笑一笑轻轻地走出房间。其实滑头的王老板并没有喝多。 只是魏局长带队只来了一次,第二天就由一个姓孙的副局长替代了他。当王增沛问及魏局长的时候,那个瘦瘦的孙副局长只说魏局长工作忙,抽不开身。 现在,王增沛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想起了魏局长,他想把魏局长约出来,再和他好好地喝上一次。现如今,许多事情在办公室里是办不成的,酒桌上就不同了,酒桌绝对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绝对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交易场所。云里雾里,半醉半醒,眼前的世界就全部属于了自己,一切就都不在话下,一切都在觥筹交错之中,工程承包商王增沛很懂得这一点。于是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魏局长的办公室。但是,电话响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接。王增沛只好又把电话打到技术质量监督局办公室,接电话的是一个干脆的女高音。 “那位呀?” “我是仙子大厦工地啊,我找魏局长,他在吗?” “住医院了。” 这真大大出乎王增沛的意料。 “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呢?” “你问我,我问谁?” “对不起,魏局长什么病啊?” “酒喝多了,肝硬化。” 这更使王增沛感到意外。 “他住哪个医院啊?” “现在大概去北京了吧?说不清。” 王增沛悻悻地放下电话。 “哦……谢谢……”他说。 这真是天不照应! 王增沛无精打采地倚在沙发上,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敲门声把他从梦中惊醒。 现在有谁会来呢?莫不是王媛?哦!她后悔了。是啊!她到哪里去找这么便宜的事呢?他王增沛不仅管她吃管她喝,还发给她一月一千多元的工资,她哪里会舍得离开呢?说心里话,王增沛真的很喜欢那个王媛,尤其此时此刻,他真希望王媛在他的身边。但话说回来,王增沛不能允许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这里不是旅店!这个王媛也他妈的太不像话,全然不计王老板对她的好处,临走的时候还竟然要他付给什么青春补偿费,真是笑话,她还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的黄花大闺女呢! 王增沛必须摆摆老板的架子,杀杀这个婊子的威风,让她知道王老板离了她照样能活。他不着急去开门。 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 王增沛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门边。 “敲什么敲?我的耳朵没有聋!”他没好气地嚷道。 门开了,出乎王增沛的预料,门外站着的不是王媛,而是两个穿法官制服的人,这让王增沛吓了一跳。难道王媛真的把他告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婊子!”王增沛心里骂道。 “你们找谁?”王增沛问。 “你是王增沛吗?” “我是。” “你好难找啊!” 于是两人进屋。 “王增沛!” “在!” “有人把你告了!” “是那个婊子?” “不许出口伤人!”其中一个法官严肃地说道,“这是传票和诉状副本,请你按时到传票上指定的法庭应诉。你可以自己聘请律师,法院也可以为你指定律师为你辩护。” 两位法官把传票和诉状副本交给王增沛。 “请在这里签字。” 王增沛无可奈何地在送达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等两位法官走了以后,王增沛打开诉状副本。他不看则已,一看就差点晕过去。原来向法院起诉的不是什么王媛,而是仙子大厦投资方林子南的女儿林莹。 诉状称:位于宁康市旅游开发区仙子湖畔的仙子大厦是台湾兄弟船坞公司董事长林子南先生(原告之父)投资一亿九千余万元人民币兴建的一座具有多种功能的五星级大饭店。按照合同,该工程承包商王增沛应在三年内将工程全部竣工并交付使用,但现在已经逾期一年七个月时间,工程仍未竣工,给工程投资方造成极大的经济损失。为此,原告要求被告必须在年底前完成全部工程,并赔偿仙子大厦正常运营两年中最低收入四千万元人民币云云。 这简直不啻一声沉雷,将王增沛震得几乎失去知觉。 这哪里是要钱?这简直就是要他王增沛的命! 王增沛手里拿着那份诉状,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房间里没头没脑地乱窜。他知道,这场官司如果打起来他是必败无疑,等待他的将是彻底破产。恐怕倾其所有再卖掉房子卖掉老婆卖掉孩子也难以偿付赔款。 这可怎么办呢? 王增沛简直被逼到了绝路上。 是谁把他逼到这般地步呢? 是旅游开发办!是王雅坤! 好嘛!既然已经走投无路,他王增沛还怕什么呢? 王增沛“啪”的一声把手里的诉状甩到茶几上。 拼吧!拼他个鱼死网破!把我承包仙子大厦的前前后后全都他妈的抖露出来!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自在!想着,王增沛从裤带上摘下钥匙,开启他那间密室的门,又打开藏在写字台柜门里面的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这是一个寻常的红塑料皮笔记本,但里面却记载着不寻常的内容。自从王增沛来宁康竞标仙子大厦工程开始,到前一段技术质量监督局进驻仙子大厦进行调查,每件事情他都记得详详细细。那幅送给市长董渭清价值百万的水墨丹青,那辆忍痛送给王雅坤的“凌志”轿车,那一次次向王雅坤讨要工程款的痛苦经历,以及副市长王良臣,市建委主任赵仁山从他这里得到的所有好处,他都记得明明白白。尤其那个可恶的黄承先剥夺了他建筑材料的自行购进权以及对他的百般刁难和恐吓,在这个笔记本里也记得清清楚楚。就连在什么地方请什么人吃过一顿饭花销多少都无一遗漏。与这些记载相印证的是厚厚的一叠不该由他报销的发票,而这些发票上大多都有当事人留下的笔迹。这是王增沛积多年混迹商界的经验,给自己留下的可以用以解脱的后手。当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王增沛是不会拿出这个杀手锏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一手太狠毒了,但有什么办法呢?他王增沛首先必须保护自己啊! 许多掌握着工程大权的头头只知道享受从工程承包商那里索取钱财的快意,以为那是两个人的交易因而神不知鬼不觉。但他们哪里知道,当他们从承包商手里接过一匝一匝的百元大钞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就被人家紧紧地攥在了手里。如果不出事那算你运气,一旦危及到了承包商的利益,他们是不会记得当初信誓旦旦的许诺的。他们只需把他们的小本本往外一拿,你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眼下,仙子大厦工程承包商王增沛坐在写字台前翻阅着他的那个属于绝密级别的笔记本,那上面记载着他承包仙子大厦以来所有的艰辛和苦涩,记载着他就像一只狗一样在旅游开发办主任王雅坤和那个可恶的黄承先面前摇尾乞怜的屈辱历史。现在,被逼进死胡同的这只狗返回身来要咬人了! 王增沛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过仙子大厦投资商总代理林莹小姐,林莹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他当面提出过工程进度问题,王增沛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林莹做过解释。当时,他们都对工程款既不能掌握在投资方手中,又不能掌握在承包方手中感到莫可奈何。除了林莹以外,宁康市委书记江云天也曾经来过一次仙子大厦工地,他同样提出了工程进度的问题,这使王增沛很害怕了一阵子,迫使他不得不向江云天行贿,但他碰了一鼻子灰。如果说林莹提出这个问题是在关注自己本身利益的话,那么,江云天提出这个问题恐怕就远远超过了仙子大厦工程本身。事实是,宁康市委不久就对旅游开发区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审计局开始对开发办的账目进行清查和审计,几乎是在同时,技术质量监督局就进驻了仙子大厦工地对工程质量进行全面检查。现在,林莹又突然把他王增沛告上法庭。这一系列行动仿佛是一串环环相扣的链条。而这一切又都是围绕仙子大厦而展开。一方是市委书记江云天,一方是旅游开发区管理办公室主任王雅坤,亦即市长董渭清。宁康市两大巨头的争斗把工程承包商王增沛夹在了中间,他不知道林莹把他告上法庭是不是有人指使,但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成为宁康市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王增沛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引颈受戮! 林莹不是告他王增沛拖延工期,因而要求赔偿吗?那他王增沛为什么不可以告旅游开发办拖欠工程款致使工程延期呢?这叫“冤有头债有主”啊!工程延期的责任既然不在他王增沛身上,那么,还需要他给林莹赔偿吗?这笔钱不仅不需要他王增沛赔偿,他还要借此机会把花在王雅坤他们身上的钱统统捞回来!如此说来,林莹的上诉对王增沛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他还真的下不了与王雅坤清账的决心。 是的!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就会向好的方面转化。 目前,摆在王增沛面前的是两场官司,他不能掉以轻心,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那么,他就必须请最好的律师帮他打这两场官司。是的!他要到省城去请律师。不干则已,干则必胜,这是看似懦弱的王增沛的另一重性格。 于是,王增沛收拾好所有有关的材料,并把这些材料放进一个小巧的密码箱,再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些钱也放进箱子里,然后锁好。一切都收拾妥当,王增沛便提着那个密码箱走出门去。门外停着他的“大发”微型面包车。当王增沛开启车门坐在驾驶座上的时候,他的心里便涌起一阵仿佛去赴死的悲壮。是的!决战在即,成败在此一举。成,王增沛即活,败,王增沛只有去死。此时此刻,他不能不产生那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当然,工程承包商王增沛大概不知道世上还有个敢于去刺杀秦王的荆轲,他或许更不知道荆轲因为断定自己必死无疑而唱出这样两句很悲壮也很绝望的诗…… 由省纪检委和省委组织部组成的那个神秘的调查组结束了在宁康闪电式的秘密调查,明天就要离开宁康。市委书记江云天被通知今天上午八点半钟到世纪大酒店调查组的住地去谈话。说实话,江云天不知道调查组这几天的行程,也不知道调查组此行的目的。他们只说是对干部队伍素质状况的全省性抽样调查评估,这个名堂江云天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既然调查组声称不需要市委陪同,那么江云天觉得也就没有必要过问了。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调查组似乎与自己有些牵连,是不是董渭清那份向吴副省长告状的材料起了作用呢?否则调查组为什么就连他这个市委书记也要绕过去呢?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如果果真与那份材料有关,那么调查对他来说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吗? 早晨还不到上班的时间,江云天就来到了办公室,这是他的习惯。他要在上班之前把手头需要批阅的文件处理完毕,以便腾出时间多到下面跑跑,下面才真正是一个精彩的世界。坐在机关的办公室里是能难体会到基层那种如火如荼的生存状态的。江云天的事情太多了,当前,宁康市企业改制的工作即将全面铺开,江云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处理眼前的这些文件就成为他的负担。其实有些文件是完全不必要的,但他没有能力改变这种文山会海的局面,他也只好应付。 就在江云天刚刚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摊开一叠文件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请进!”江云天说。 进来的是信访局长莫长春。 “莫局长好早啊!有事吗?”江云天问。 莫长春走到江云天的写字台前,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信件。 “江书记,”莫长春说,“这是昨天下午收到的,昨天下午你不在,所以在我的手里过了一夜。”说着,他把信件递给江云天。 江云天拿起信件,看见信封上写着:“信访局莫局长收转江书记”。 “什么内容啊?”江云天掂了掂手里的信件问莫长春。 “信又是让我转给你的,我没有敢拆。”莫长春说。 “莫局长,你坐啊!看来写信的人还是信不过我江云天啊!”江云天边说边拆开手里的信件。 莫长春说:“那恐怕不是,他大概是害怕信送不到你的手里,所以就拐个弯。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江书记,我不坐了,你忙吧。” 江云天说:“好吧,有什么事我再找你。” 等莫长春走了以后,江云天从拆开的信封里抽出一叠信件,里面除了一封简短的信以外,其余都是复印件。 信是这样写的: 江书记:您好! 请恕我上次在给你的信中的不礼貌态度。您果真有些胆量,对旅游开发办动了真格的。我信任您!这些材料是我偷偷复印下来的,现在托莫局长送给您,或许对您有所帮助。但我还是有些担心,那就是您的“真格的”是不是能动到底?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此致 敬礼! 流浪者 年月日 江云天看完后把信放到一边,然后开始翻阅那些复印件。他不看则已,一看便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是旅游开发办主任王雅坤向乡镇企业放贷的账目和一些原始契约的复印件。 账目很不规范,上面显示的自有资金数额共10,000,000元,但这笔资金的来源不明。共支出二十三笔,项目全是乡镇企业的借款,数目不等。其中八笔的备注栏里有还讫的印戳,十五笔备注栏里还空着。 此外就是一些契约,契约恰好为二十三张,与账面数目相等。 契约为打印的固定格式,现将其中一张附后备考。 借据 今有宁康市郊区同胜乡预制构件厂由宁康市旅游开发管理办公室借得人民币计(大写)一百五十万元整。借期为六个月。经双方协商,借款月息为百分之二点三(2。3%)。到期本息一次还清。如若到期不能偿还,延长期月息按原商定月息的三倍计算。借款期 某 年 某 月 某 日,还款期 某 年 某 月 某 日。 债权方负责人签章:王雅坤(章) 债务方负责人签章:刘金城(公章) 经办人签字:袁海 某 年 某 月 某 日 仅此一项借款,到期利息即为二十万七千元。 二十三笔借款中利息有高有低不尽相同,数量也有多有少大小不一。江云天粗略估计,不足两年的时间,仅还讫的八笔借款的利息就达二百万。 “这明明是在向乡镇企业放高利贷嘛!” 江云天面对这封旨在揭发的信件真是太吃惊了。 市审计局对旅游开发办以及与开发办有直接关系的黄承先建材公司的审计工作还没有结束,江云天还不敢断定这些材料的真伪。从内心说,江云天宁愿这些材料是假的是伪造的是对王雅坤的诬陷。尽管他对王雅坤的印象不佳,但他也不愿意看到王雅坤会堕落到如此地步。使江云天略感欣慰的是,账面上只有出账没有入账,也许收入归入了开发办的其他账目,这虽然不合财务手续,但至少王雅坤没有把钱装入自己的腰包,因而可以不犯贪污罪,这就好办得多。此时,江云天真想把王雅坤叫来 第三十三章 省委调查组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没有在宁康留下任何声响和痕迹,这使市长董渭清感到很失望。本来他以为调查组到宁康来会首先找他这个当事人,那么,调查组的调查就会按照他所设想的方向发展。但他左等右等,调查组竟然没有来找他。既然这个调查组是吴副省长力促成行,那么,吴副省长就应该对调查组有所交代,他们怎么能绕过他这个市长呢?现在好,除了他,市委市政府两座楼里竟然谁也不知道宁康来了一个针对江云天的调查组,这真让董渭清感到遗憾。省委调查组的到来,至少应该在市委市政府两座楼里刮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但相反,两个大院里这几天竟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让董渭清心里有些发慌。 现在董渭清最想了解的就是调查组在宁康调查的结果。 这天是市长的政协委员接待日。下午,董渭清腾出时间耐着性子在市政府小会议室里听几个民主党派的头头喋喋不休地向他发问,他不得不陪着笑脸就他们提出的问题一个个进行解释。你不要小瞧了这些参政党派,他们要是叫起真来还真让你无法招架,董渭清在这方面可以说深有体会。那次在前任市委书记陈德霖突然视察紫云山旅游开发区以后的座谈会上,就是这些民主党派首先向他董渭清发难,弄得他下不来台因而丢尽了脸面。坦白地说,董渭清从骨子里讨厌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市长的政协委员接待日是市委书记江云天的创造发明,董渭清认为,这是江云天利用政协对政府,也就是对他董渭清权利的制衡,他当然非常反感。但他虽然反感,却不能反对,这就是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本质区别。 好不容易熬到了散会,已经到了将近下班的时间。董渭清没有回他的办公室,等大家散去以后,他就在会议室里给他的老同学——省政府秘书长杜立斌挂了一个电话。杜立斌的手机很快被接通,但事不凑巧,杜立斌正陪着省长在北部山区进行农村林地承包情况的调研,已经出来好几天了,估计两天以后才能回去。杜立斌说他还不知道省委调查组回到省里的情况,他建议董渭清直接找吴副省长问一问。 放下电话,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感就袭上了市长董渭清的心头。他没有立即给吴副省长打电话,他不能给吴副省长留下沉不住气的印象。他想,既然吴副省长有能力让省委书记张志纯下决心对江云天进行调查,那他就有能力影响或左右调查组的调查结果,这一点董渭清深信不疑。更何况这里面牵扯到吴副省长的儿子即吴飞鲲亦即劳尔斯的利益,他绝不会任凭江云天进行宰割而偃旗息鼓。想到这里,董渭清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从小会议室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把手里的笔记本仍在写字台上,看见桌上放着一份文件,他不经意地浏览了一下文件的题目,这让董渭清的心不禁一阵紧缩。他急忙又仔细地将题目看了一遍,《宁康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关于古岚县群众闹事情况的调查报告》。 董渭清赶紧拿起文件坐在椅子上,开始认真地阅读。 文件上方有纪检委书记于振声签发的眉批:“送江书记、董市长、程副书记、张副书记阅”。文件的右上角盖着一个章,曰:“密”。 这个文件大概是他的秘书在他开会的时候送到他的办公室的。 董渭清所盼望看到的省委调查组的调查内容没有音信,而不希望看到的这份调查材料却摆在了他的面前。 董渭清顾不得多想,文件的字迹一行行快速地从他的眼底闪过。 是的!这个调查报告对严寒真是太不利了。 古岚群众闹事追根溯源追到了严寒的头上。 调查报告称:“严寒同志在许多场合下所表现出来的对市委主要领导同志的不满,是酿成此次“群众闹事”的思想基础”。报告列举了自从市委书记江云天亲赴古岚制止了他所谓“为了加强对民营企业的领导”而准备组建民营企业管理局的动议开始,严寒便在一些私下的场合对他认为亲近的人面前说了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比如:“我们有些领导同志已经成为资本家的保护神”;“与资本家穿一条裤子还嫌肥”;“是新时期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等等。 调查报告称:严寒同志对待石塔县企业改制前后矛盾的评价,证明了他在古岚强行推开企业改制的目的是有意激化矛盾,是酿成此次“群众闹事”的根本原因。此前他曾经在县委常委会上说过,“石塔县的企业改制是对社会主义的反动,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资本主义复辟”。但后来他却一反常态,在一些公开的场合宣称:“石塔县把企业卖给资本家是大势所趋,市委推行石塔经验是极其英明的决策。现在有人恐怕想不通,想不通也要通!强迫通!”;“要坚决把古岚企业改制的工作推开,使古岚成为宁康市的石塔第二”;“要彻底地改,不要像石塔那样犹抱琵琶半遮面。什么多种经济成分啦;多种经营方式啦;什么国家控股啦;租赁承包啦;股份合作啦,这都仅仅是一些提法。归根结底要统统卖掉,这样很好,这将省掉县政府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呢?”;“我们自己管不好,就让资本家来管,这没有什么丢人!”就这样,古岚县委在没有征得大多数同志同意的情况下,就突然强行推开了企业改制的工作。 那么,严寒同志对待石塔县企业改制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其目的是什么呢?这在他与个别企业负责人的私下谈话中就能找到答案。 调查报告称:严寒同志曾对古岚县纱厂和水泵厂的两位厂长说:“不要害怕群众闹事,闹起来才好。闹到市里闹到省里闹到中央更好!”他还许诺:“你们要真敢到省委省政府门前示威,我从财政拨款给你们厂发两个月的工资。” 此外,调查报告还列举了严寒对县公安局所做的一系列错误指示,以及由此产生的严重后果。 以上情况均有当事人写的证明材料,但这些证明材料没有附在调查报告的后面。 是的!这个调查报告对严寒真是太不利了,其中最有杀伤力的内容是严寒对那两个厂长说得一些话,仅此一条就足以让他落马。 董渭清真不知道聪明过人的严寒怎么会说出这样不理智的话,这也太露骨了,太肆无忌惮了。 “严寒哪!你就是有这个毛病啊!锋芒太露,城府太浅!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诫过你,狡兔当备有三窟啊!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给自己留有充分的余地才行啊!你怎么一遇事就忘了呢?”董渭清看完这个调查报告,痛心疾首地在心里埋怨他曾经的秘书,“如果江云天据此问你个‘名为推行改制,实则制造事端’的罪名,那你这个县委书记恐怕就当不成了。”董渭清在心里说,“尽管你不太可能因此而彻底丢官,但江云天完全可以把你调到一个冷衙门,给你一个冷板凳,只要江云天在宁康,你就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 但董渭清明白,严寒的这些举动,完全是为了声援他的“倒江”计划。如果他的计划奏效,严寒此举未尝不是对他最有力的支持。但可惜的是,他的计划直到现在也没有明显的效果,吴副省长对江云天的参劾至今也不见倪端。那么,严寒对他“倒江”计划的策应就失去了意义。现在,江云天仍然在那里颐指气使,对他董渭清是步步进逼。而他却越来越感觉自己力不从心。他明白,江云天运用的策略是先扫清他的外围,然后再向他发起总攻。市建委主任赵仁山被他挂了起来,自己的老婆王雅坤被夺走了权力,现在他又要向他的爱将严寒动手了,这能不让他着急吗? “怎么办呢?”董渭清把调查报告扔到桌子上,便倚着座椅的靠背陷入沉思。 是的,他当然不能眼看着自己的爱将就这样被宰杀。保护严寒其实就是保护自己,董渭清很明白这一点。因为他在古岚隐隐约约听严寒提起过有些企业准备上访的事,那时他从心底里赞赏他的这位前秘书对他的忠诚。现在严寒有了危险,董渭清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严寒想方设法动员那两个厂长翻供,这或许还能减轻他的罪责。至于调查报告上所列举的严寒的一些过激的言辞可以说无关紧要,因为那是认识问题,你不能不允许人家转变观念嘛! 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通知严寒,让他立即对那两个厂长采取措施。 董渭清决定给严寒打一个电话,但他觉得在办公室里打这个电话不方便,所以他赶紧把那个调查报告装进自己的文件包,就匆匆离开办公室,他要回到家里给严寒打这个电话。 董渭清快步走下楼来,当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才发现,天空已经阴云密布,整个市政府大院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一阵狂风打着旋在院子里肆虐,把花园四周的垂柳撕来扯去,垂柳便发出一阵阵“唰唰”的哭泣声。突然,头顶掠过几道刺眼的蓝光,那是闪电。紧接着就听见一阵轰鸣,那是雷声。雷声从很远的地方向这里滚滚而来,仿佛千百万快巨石顺着山势向下滚落,发出令人惊秫的巨大声响。 “轰隆隆……轰隆隆……”要下雨了! 董渭清急忙钻进他的“奥迪”,车还来不及驶出市政府大院,大雨便急匆匆地洒落下来。疾风、闪电、沉雷、暴雨,像一群讨厌的野物一样一股脑儿涌入董渭清的心头,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烦恼和沉闷。 董渭清回到自己的家里,他的夫人王雅坤已经回来了,她正在准备晚餐。自从旅游开发办被撤销以后,王雅坤的事情就少多了,难得她能够像一个家庭主妇那样伺候他的丈夫。 “回来了?”王雅坤替董渭清开开门,接过他手中的雨伞说。 “嗯!”董渭清并没有停留,就扔下王雅坤便“噔噔噔”地快步走上楼去。 董渭清来到他的书房,立即就抓起电话听筒,但旋即他又放下。是的,他不能马上给严寒打电话,他必须首先要让自己沉静下来,不能让下属听出他内心的焦虑。于是,他在写字台边坐下来,等自己完全恢复了常态,他才又拿起电话拨通了严寒办公室的号码。 很巧,大概因为下雨,严寒没有出去。 “是我。”董渭清平静地说。 “哦!是董市长。你最近好吗?”严寒问。 “还好!”董渭清说,“市纪检委的调查组回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 “他们临走的时候找你谈话了吗?” “谈了,他们向我了解群众闹事的过程和原因。” “你怎么说?” “我说那是因为县委推行企业改制的步子走得急了些,群众不理解造成的。” “他们都接触了些什么人你清楚吗?” “不太清楚。” “好了,咱们长话短说吧,他们的调查对你有些不利,但并不是不可逆转。你要赶紧想方设法让那两个厂长推翻他们写的证明材料,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其他你什么都不要问,懂吗?”董渭清说。 “董市长……他们……他们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怎么会写……”显然,严寒有些着急。 “就连自己都靠不住,别人能靠得住吗?”董渭清说。 “他们……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 “最能置人于死地的就是朋友!好了,我只能说到这里,事不宜迟!”说完,董渭清把电话挂断。打完电话,他的心情才似乎好了一些。 但董渭清的好心情只保持了一个晚上,没想到第二天就消失殆尽。 第二天早晨,董渭清上班不久,市委办就打电话通知他放下手头的工作,九点钟参加市委常委会。当他问及会议内容的时候,回答是不清楚,这使董渭清感到有些不快。本来他今天上午要召开市长办公会,不得已只好推到下午。怀着阴沉沉的心情,董渭清按时来到市委大院。 四楼常委会议室里,常委们已经基本到齐,会议还没有开始,大家都在闲谈。 董渭清进来,按照通常的座次坐在江云天一边。 江云天与董渭清握握手说:“董市长,你好哇!今天这个会比较突然,是纪检委临时提出动议,所以没有来得及预先告知会议内容,还请董市长原谅啊!” “哦!是吗?没关系。”董渭清心里虽然不高兴,但嘴上不得不这样说。 “好吧!”江云天转向会场,“现在开会吧!”他说,“刚才我跟董市长说了,今天的会议是纪检委临时提出动议,要求立即召开一次常委会。我认为纪检委的提议理由是充分的,所要研究的议题也是严肃的,所以我就临时决定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预先没有来得及向大家通报会议的内容,请大家原谅啊!这次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由纪检委书记于振声同志通报纪检委调查组对古岚县有关群众闹事的调查情况和纪检委对相关责任人处理的决定。现在请纪检委于书记讲话。” 江云天的开场白让董渭清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江云天的行动会如此迅速。昨天下午他刚刚看到纪检委的那份调查报告,今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事情提到常委会上,不给他董渭清一点回旋的余地,其用心何其险恶!尽管他昨天晚上已经通知了严寒,但即便严寒连夜行动,也来不及把自己洗刷干净啊! 董渭清的心里像开了锅的沸水一样翻滚着,但他知道喜怒不能挂在脸上。他必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是的!他要听听他们将会怎样处置他的爱将。 坐在江云天一边的纪检委书记于振声开始讲话,他说:“古岚县发生群众闹事的情况以后,纪检委根据群众的反映,立即派出调查组对事件的全过程进行了认真地调查,现将调查的结果向市委常委会进行一次全面的汇报,希望大家提出意见和建议。” 接着,于振声开始宣读那份《宁康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关于古岚县群众闹事情况的调查报告》。调查报告对事件的整个过程写得非常详尽,这里不再赘述。宣读完报告以后,于振声向与会者展示了三十一份证明材料的原件。然后他说:“纪检委对古岚县发生的群众闹事情况的调查是慎重的,取证的方法是得当的,所取得的证据是完全可靠的。大量事实证明,古岚县委书记严寒同志是此次所谓群众闹事的直接责任人。严寒同志的错误言行破坏了宁康市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使党和政府的形象在群众中蒙受了巨大损失。但严寒同志对自己所犯的错误至今没有正确的认识,不能从主观上查找原因。根据严寒同志的表现,经纪检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给予严寒同志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鉴于严寒同志错误的严重性,我们认为他不适于继续担任现任职务,建议市委撤销严寒同志县委书记一职,调离古岚县委,另行安排工作!” 这个结果是董渭清预先就已经料到的,事情果然按照他的判断向前发展。不过,他虽然料到了这个结果,但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如果能够给严寒一点时间,哪怕是一天,说不定他就有了一个回旋的余地,他的结局或许就不会这样惨。但是,江云天不给他这个回旋的余地啊! 这时候,于振声停止了讲话。江云天的声音又传到董渭清的耳朵里,他说:“刚才于书记向大家通报了古岚群众闹事情况的调查,以及纪检委对严寒同志的处理决定,并提出了撤消严寒同志县委书记一职并调离县委的建议,现在请大家就这些问题广泛发表意见。” 江云天说到这里停下来,会场上一时没有人发言。 对一个同志政治上的处理是一件大事,大家都需要慎重地加以考虑。 董渭清神情凝重地靠在椅背上,他谁也不看,眼睛瞅定会议桌上摆在他面前的那个青花瓷茶杯。茶杯上描有一条龙,那龙张牙舞爪,凌空飞舞。不知是谁创造出这么个非驴非马的怪物,据说它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其实它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它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此时此刻,董渭清的内心简直是风起云涌波涛翻滚,但表面上看不出他有多么焦灼。这就是城府,这就是涵养。按照常规,他这个市委副书记兼市长应该带头发言,但这是讨论怎样杀伐他的股肱,也就是从他身上割肉,他能带这个头吗?当然不能! 会场上很静很静,空气仿佛凝固,几乎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 江云天并不急于启发大家发言,他也不准备首先表态,而是稳稳地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待。让大家好好想想没有什么坏处。他不希望党的会议唯领导的马头是瞻,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才是正常和健康的会风。 停了一会儿,坐在于振声一侧的市委副书记张克勤有些耐不住了。 “没人说那就我先说吧,”张克勤终于打破了会场的沉寂,“我完全同意纪检委对严寒同志的处理意见,我也完全同意把严寒从县委书记的岗位上拿下来。我很早就感觉到这个人心术不正啊!大家听听他说的那些话,还像个共产党员吗?让我弄不明白的是,严寒的胆子为什么那样大?他是无所畏惧啊!简直是什么也敢说什么也敢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借推开石塔经验制造事端,这些都有目共睹毫无疑问。但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应该给严寒同志把把脉,找找病根儿!看看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我认为纪检委在这方面还应该下下工夫!我就先说这几句。” 张克勤的这几句话像一把刀一样直插董渭清的心窝。他很明白张克勤此番讲话的弦外之音,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仍然把眼睛盯在跟前的茶杯上,仿佛进入到一种无我的境界。喜怒不形于色,是政治家最起码应当具备的素质,董渭清具备这种素质,但行伍出身的张克勤就不具备这种素质,董渭清一向这样认为。 下一个要发言的是宣传部长夏晨星。 “听了于书记的通报,我感到非常震惊。”夏晨星说,“没有想到严寒同志竟然堕落到这种地步。张书记问得好啊,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严寒同志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干部,他甚至被许多人认为是宁康干部队伍中不可多得的理论家。我想他并不是不知道当前我市经济运行的特点,他也并不是不了解石塔经验的精神实质,《宁康日报》发起的对石塔经验的讨论他一定非常清楚。那么,他最近一系列肆无忌惮的言行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他有着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纪检委应当弄清楚严寒同志的真实想法,以便帮助他从错误中走出来。我同意纪检委对严寒同志的处理决定,我也同意撤销他的县委书记的职务,换个地方对他有好处!” 既然有人带了头定了调,会议就会沿着这个方向顺势发展下去。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次会议的意图,因此谁也不会在这种会议上标新立异。 接下来的发言都比较简短,发言的人都表示同意纪检委对严寒的处理意见,同意撤销严寒县委书记的职务。会议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董渭清这时候有点坐不住了,如果他再不说话就没有机会了。 但正当他要说话的时候,组织部长罗昆却开了口。 “我来说几句,”罗昆说,“严寒同志的错误是严重的,进行组织处理也是必要的。我们党对犯错误的同志从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棍子打死。回顾严寒同志自担任古岚县委书记以来,成绩还是主要的。这一次古岚群众闹事,严寒同志说了一些错话,办了一些错事,造成了一些不良的影响。但我认为不能就此断定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他也是想把工作做到前头,动机还是好的嘛!所以我认为纪检委对于严寒同志的处理是不是偏重了些,请于书记考虑。” 这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不同声音。 听了罗昆的发言,董渭清感到了一丝欣慰,他从座椅靠背上直起腰来,把面前那个茶杯挪了挪地方。“我也来表个态吧!”董渭清很严肃地说,“我同意纪检委对严寒同志的处分,赞成把他从县委书记的岗位上拿下来!” 董渭清这两句话几乎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因为大家几乎都清楚他与严寒非同一般的关系。人们不知道董渭清下面要说什么,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其实,严寒同志犯错误的根源在我身上。”董渭清继续说,“他在古岚推开企业改制的工作,事先我是知道的。他给我谈过他的打算,我认为在全市推开石塔经验是迟早的事,所以就没有及时制止,以至于酿成了事端。事情发生以后我去了一趟古岚,主张企业改制的工作既然已经铺开,就不能再停下来,如果停下来,党和政府的信用就会因此而蒙受损失。严寒同志正是受了我的这种指导思想的传染才犯了错误,因此,严格说起来,受处分的应该是我这个市委副书记兼市长!” 说到这里董渭清停下来,完全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他的话不多,但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是啊!勇于为下级承担责任,有几个当领导的能够做到?有几个当领导的具备这样的胸怀? 会议陷入了沉默,还没有来得及发言的人都被董市长情真意切的话语所打动,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怎样表态。 对于江云天和董渭清之间的微妙关系,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孰是孰非,大家心里也很明白。尤其近来江云天对旅游开发区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在市委常委们的心里不能不产生巨大的震动。因为他们大多都经历过董渭清与前任市委书记陈德霖的较量,结果是陈德霖被董渭清打得大败。此次江云天竟敢触及宁康的雷区,他们一方面钦佩江云天的胆魄,一方面又不能不为他担心。尽管目前董渭清还没有进行有效的反击,但这不能证明他的懦弱,更不能证明他就一定失败,他们毫不怀疑这位市长的能量。所以,大家在会议上说话的时候就都特别小心。人们大概都会从个人的位置和处境出发去权衡利弊,即便是宁康的这些上层人物也概莫能外。有时信誓旦旦地说些违心的话是非常必要的,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麻烦就会找上门来,而这种麻烦有时是致命的。 会议继续沉默着。 董渭清为自己的表态所产生的效果感到满意,他给江云天出了一道难解的题。严寒的问题我负责,你能拿我怎么样呢?我倒要看看你们将怎样下这个台阶。这叫什么?这就叫力挽狂澜! 市委副书记程普坐在董渭清的一侧,他笑眯眯地望着大家,好像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轶群摘下他的眼镜用心地擦拭。 又是张克勤耐不住沉寂的考验,他要说话。“是啊,董市长的确应该负责啊!”张克勤冷冷地说道,“严寒的胆子之所以这样大,不就是依仗你吗?他心里只有你,哪里还把市委放在眼里?但今天不是讨论你的问题,如果你要想做检查,我建议市委召开专门的会议。” 听张克勤这么说,董渭清有些生气了,他说:“你这叫什么话?畅所欲言是江书记一再倡导的会风,在会议上说真话,说心里话错了吗?” 张克勤也毫不相让:“你说的是心里话吗?那我问你,严寒既然事先给你谈过他要在古岚推开企业改制的工作,你为什么不制止?市委关于推开这项工作的部署你是知道的呀!事情发生以后,你到古岚做了些什么?此后你又马不停蹄地去了石塔,你在石塔又做了些什么?” 张克勤一连串的发问让董渭清心虚,但他不能就此败下阵来,他冷冷地反唇相讥:“我这个市长到什么地方有必要向你汇报吗?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宽啊?” 会议有些剑拔弩张。 董渭清不同意对严寒进行处理,这是江云天预料之中的事,但他没有料到董渭清会表 第三十四章 上午的常委会后,程普、张克勤、李轶群来到江云天的办公室小坐。时间已近中午,大家都没有什么事,难得聚在一起闲聊一会儿。待大家坐定,张克勤说:“我来给大家说个笑话解解闷吧。” “好啊!”江云天说,“难得张书记今天有这样的雅兴。” 张克勤说:“嚯!什么雅兴啊?让大家笑一笑罢了。我的一个战友前几天从外地来宁康看我,闲谈的时候给我讲了一个笑话。他说某省的工作总也搞不上去,上面的领导很生气,就把省委书记叫去问个长短。领导问:‘你是怎么搞得呀?你都干了两年了,工作怎么不见起色啊?’他摇摇头说:‘难哪!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领导问:‘你有什么困难啊?’他说:‘困难倒没有,工作就是搞不上去!’领导又问:‘那是为什么啊?’他说:‘我说三句话你就明白了。’领导问:‘哪三句话呀?’他说:‘第一句,寡妇睡觉……’此言一出,把领导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此话怎么讲啊?’他说:‘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呀!’” 张克勤说到这里略停一停,大家一经回味,马上就都笑出声来。 “说下去,说下去!”李轶群一反过去斯文的样子,笑着催促道。 张克勤继续说:“领导又问:‘那第二句话呢?’他说:‘小姐睡觉……’‘这话又怎么讲啊?’‘换得太勤呀!’领导听他这样说,已是忍俊不禁。‘那第三句呢?’领导又问。他回答说:‘第三句是两口子睡觉。’‘两口子睡觉又怎么啦?’‘自己人干自己人呀!’” 张克勤的笑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李轶群笑得前仰后合,他说:“精彩,精彩!张书记呀,真有你的!” 张克勤说:“这可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我哪有那本事啊?” 程普说:“这又不知道是哪个文人杜撰出来的?但你还别说,倒是一针见血啊!” 江云天笑着说:“值得玩味,值得玩味呀!” 笑过之后,程普说:“我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吧,是有关矿机厂官司的事。德国波恩地方法院已经受理了矿机厂对劳尔斯公司的索赔诉讼。由于有莱特公司的大力协助和策应,波恩地方法院很快就冻结了劳尔斯公司大部分在德国的银行存款,以防劳尔斯携款外逃。” 江云天听到这个休息后高兴地说,“的确是个好消息,开局不错呀!请程书记转告方济轲大律师,就说矿机厂两千多名职工谢谢他!” 张克勤说:“看来矿机厂有指望了!” 程普说:“是啊!真是谢天谢地!”“还有一个好消息!”李轶群对大家说。 “什么好消息?快说啊!”张克勤迫不及待。 “沈筱宁从香港给我打来电话,说东方投资公司总裁张李玉萱同意在旅游开发区投资,并委派副总裁康祺为公司的全权代表负责这件事。”李轶群说。 “好哇!”江云天说,“能促成这件事,沈筱宁应该功不可没啊!” “是啊!”程普说,“她毕竟是咱宁康的闺女,能不惦念着这块故土吗?不知道她的婚事办了没有?” 李轶群说:“我问过了,她说要回宁康举行婚礼。” 张克勤说:“看来她还是跟咱们宁康有感情!” 李轶群说:“江书记,她有一个请求。” 江云天问:“什么请求?” 李轶群说:“她希望你能给她主持婚礼。” 江云天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她为咱们宁康的旅游开发区立了一大功,我还要谢谢她呢!” 李轶群说:“她听了一定会非常高兴!” 江云天说:“李市长,请你告诉王炳华,让他尽快和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联系一下,把旅游开发区的进展情况向吴总做一个详细的通报,就说我等着他掏腰包呢!你还要督促陈少峰赶快把旅游开发区的运作方案给我送过来,争取在月末上一次会,然后全面铺开。” 李轶群说:“好的!” “还有,”江云天说,“关于你正式调任旅游开发区总经理的事,省委组织部已经有了态度。意思是在你自愿的原则下,可以这么做。我最后给你几天的考虑时间。” 李轶群说:“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我愿意做点实实在在的事。请江书记放心,我在旅游开发区一定会有所作为!” 江云天站起身和李轶群握握手说:“那我就谢谢你了!” 已到中午,于是大家散去。江云天也急着要回家,因为昨天晚上他的爱人路菲回来了,而且带回了他们可爱的女儿。路菲是随同北京作家代表团到台湾访问以后先回到北京,然后接上女儿回到宁康的。女儿今年十一岁,上五年级。此时正赶上放暑假,所以她才能来到爸爸的身边。 昨天晚上江云天从宁康火车站接回她们母女的时候时间已过午夜,女儿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看看女儿,所以,他着急着回家。 江云天回到家里,女儿一下就扑向了他的怀抱。 “爸爸!”女儿铜铃般的声音让江云天沉醉。 江云天抱起女儿在屋里旋了一个圈儿。 “想爸爸吗?” “想!” “哪儿想?是你这张小嘴儿吧?” “就不是,是心里!” 女儿长得很可爱,比同龄的孩子个子要高。白白的皮肤,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脑后梳着两条小辫,活脱脱又一个路菲。 她的小名叫妞妞。 “妞妞给爸爸汇报汇报,期末考试怎么样啊?”江云天放下女儿问。 “全班第五名。” 江云天故作嗔怪地说:“不好,怎么不考第一呀?” 妞妞说:“妈妈不让我考第一,她说考第一不一定有出息。” 江云天看看路菲说:“简直是奇谈怪论!” 妞妞说:“妈妈说她从来不考第一,她说如果考第一就成不了作家,只能整天在家里坐着。” “是吗?”江云天说,“那是妈妈笨呀!你知道妈妈属什么吗?” “猪。” “对呀,猪能考第一吗?” 江云天把路菲和妞妞逗得呵呵地笑起来。 于是,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饭。 吃完饭,他们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妞妞倚在爸爸的身边。这时候,路菲交给江云天一封信,这是台湾兄弟船坞公司董市长林子南写给他的信。 “你见到林子南先生了?”江云天接过信问路菲。 “是的,我专程拜访了他,他对你的关心表示感谢。” 江云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拆开林子南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江云天先生台鉴: 承蒙阁下委托夫人来看望在下,不胜感激之至。听小女林莹说阁下对宁康旅游开发区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致使仙子大厦工程有望顺利建设,子南更是感激涕零!日前小女林莹不听我的劝告,执意将开发商王增沛先生告上法庭。但子南深知王先生的处境,因此不想为难于他。但在下鞭长莫及,望江先生替子南教导小女,令其撤回诉状。所缺款额,在下愿如数补齐。切切! 顺请 教祺! 林子南顿首 年月日 江云天看完林子南写给他的信,不禁轻轻地叹息一声。说实话,他还不知道林莹状告王增沛的事,但读了林子南的信,他已明白了大半。林莹状告王增沛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因为她应该知道问题的症结不在王增沛身上,她的矛头所指恐怕另有所图。从这封信里,江云天能够读到林子南内心的苦涩,可见他对宁康旅游开发区还存有某些疑虑。但怎么能够让无辜的同胞忍气吞声,承担不应由他承担的巨大损失呢?江云天当然不能去阻止林莹,不仅不能阻止,还要鼓励!因为林莹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向对方讨回公道是天经地义的事! 江云天把信递给路菲说:“林子南先生还是信不过我啊!” 路菲看罢信说:“这也难怪!不过,他曾向我表示,如果宁康旅游开发区真正能够按照国际通行的运作方式进行开发,前途将无可限量。他愿意尽力动员台湾实业界的诸多友好到这里来投资。” “但愿如此!”江云天说。 …… 等董渭清市长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救护车上。 “这是怎么回事?”董渭清想爬起来。 坐在他身边的副市长王良臣说:“董市长,你病了……” “我没有病,”董渭清少气无力地说,“只是头有一些晕。” 救护车鸣着令人心悸的笛声迅速向市人民医院驶去。 刚才,董渭清在办公室里突然晕倒把王良臣吓坏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董市长弄到了床上,然后马上给市医院120急救中心打了一个电话。听说是市长病了,头发花白的院长亲自带领医护人员即刻乘救护车赶到市政府。车还没有停稳,院长就招呼随从提着急救器械匆匆来到董市长的办公室,并亲自给他进行了初步的检查。还好,他没有发现董市长的脑血管和内脏有什么可疑的症状。 “大概是累了……”院长说。 “怎么办?”王良臣问。 “住院吧,董市长需要休息!” 于是,董渭清住进了市医院的高干病房。 尽管院长没有发现董市长有什么重要的病症,但他还是立即组织相关科室的专家给市长进行了认真的会诊。专家们一致的意见是,董市长的病源于日理万机过度操劳且生活不规律饮食不周到所致。治疗方案为滴注能量合剂且辅以中药调理,重要的是董市长需要在这里安静地修养几天。 会诊完毕以后,护士给董市长吊好吊瓶开始输液。 一直伺候在董渭清身边的王良臣问董渭清:“董市长,你感觉怎么样?” 董渭清说:“我不要紧!今天下午的会……” “由李市长主持,正在开。”王良臣说。 “哦!”听王良臣这么说,董渭清的心里像翻倒了五味瓶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好……”董渭清停一停说,“你去忙吧。顺便给王雅坤打个电话,就说我住医院了。” 市委书记江云天是在当天下午稍后一点时间得知董渭清住院的,是副市长李轶群在开完市长办公会以后把这个消息电话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让江云天感到意外,他心里想,董渭清不会这么脆弱吧?实质性的交手才刚刚一个会合他就招架不住了吗?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也许是他真的病了,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去看看他。于是,江云天马上驱车赶往市人民医院,路上顺便买了一大包补品。 江云天来到市医院以后首先来到院长办公室。头发有些花白的院长一见市委书记驾到便赶紧热情接待,并向他汇报了董市长病情的诊断结果。江云天听说董渭清没有什么要紧的病这才放下心来。随后他在院长等一帮人的陪同下来到董渭清住的高干病房。 病房里,董渭清躺在床上仍然在输液,沙发上默默地坐着王雅坤。 江云天看见明显有些消瘦的王雅坤的时候,心里就不禁颤动了两下,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很快会等来什么。 王雅坤看见走进病房的是江云天,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躲到人群的后面,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并没有表现出主人应有的礼貌。 董渭清见江云天来了,他想坐起来,但被江云天拦住。 江云天问候董渭清:“董市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董渭清说:“好多了!我没有什么大病,大概这两天没有休息好。” 江云天说:“那就好!但小病也要引起重视啊!小病不治就容易酿成大病。还是趁此好好休息几天,有什么工作,可以让他们到这里来给你汇报。” “谢谢江书记的关心!” 他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江云天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他嘱咐院长一定要照料好董市长,有什么情况马上向他报告…… 董渭清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呆不下去了,他把院长叫来执意要出院。院长再三恳求董市长多住几天,以便他组织专家给他再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以后再出院不迟。 王雅坤也期期艾艾地劝他不要急着出院。 “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王雅坤大概从心底里感觉到了男人的重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噙着泪花。 这几天王雅坤一直陪在董渭清的身边,看来关键时刻还是自己的老婆靠得住。 是的!自从他住院以后,只有江云天和程普来看过他。其余的人好像不知道他董市长住到了医院里,这让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真是世态炎凉啊!我董渭清还没有倒台嘛!” 市长被担架抬出市政府大楼,又被抬进救护车,救护车又鸣着救护警笛开出市政府大院,这在市政府应该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啊!难道人们都没有看到吗? 两年以前他也曾因为重感冒住过一次医院,那时候,尽管他不想让人知道,但董市长住院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市委市政府各部委局处的领导几乎没有一个不来探视,使他从早到晚不得安生。甚至各县区的领导也闻讯蜂拥而至,真让董渭清不胜其烦。大家给他送来的水果和滋补品简直堆满了病房,最后他不得不把院长叫来,让他把这些礼品统统拿去分给医院的医护人员,并指示医院给他转移一个秘密的病房,凡来看望他的人要一律挡驾。 那时是怎样一番显赫的景象啊! 而今他的病房里除了那些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出出进进以外,就再也没有人来,这能不让董渭清感到悲哀吗? “人哪!真是势力!” 董渭清躺在病床上想,难道我在宁康的气数已经尽了吗?我是不是也会像陈德霖那样到了挪挪地方的时候?我走了以后市长这把椅子谁来坐啊?程普?张克勤?不!他们老了。那就只有李轶群了…… 董渭清被自己这些怪诞的念头吓了一跳。 “这怎么可能呢?我董渭清输过吗?从来没有!我为什么要输?为什么要走?这些想法真是太荒唐太可笑太没有出息了!我不是陈德霖,我是董渭清!明白吗?大不了搅它一个天翻地覆天昏地暗谁也别想安生,上面怪罪下来第一个要走的恐怕不是我董渭清……” 那么上面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 是啊!吴副省长现在正在做什么呢?他会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倾家荡产而袖手旁观吗?绝不会!但董渭清知道,吴副省长没有能力干预德国的司法界,如果官司一旦打起来,他的儿子是必败无疑。其实这对于董渭清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吴副省长一定会把这笔账记在江云天的身上,他绝不会轻易放过把他的儿子送上法庭的江云天!因为对吴副省长来说,这无异于杀子之仇啊! 现在董渭清需要的是耐心的等待,这叫做“以逸待劳”。大闹一场绝不可取,那是莽夫的行为。眼下他应当尽量缩小自己的目标,让江云天暂且忘记自己就更好,这就是所谓“韬光养晦”。那么,人们不到医院来看望他不正是董渭清求之不得的吗?他大可不必感到失落和寂寞。 “那就在医院里多住几天吧!”董渭清想。 是的,董渭清没有猜错,吴副省长这几天心情非常不好。因为他得到了儿子的消息,知道了宁康的律师团已经在德国波恩以欺诈为名将劳尔斯公司告上了法庭。几乎与此同时,莱特公司也以侵权为名起诉了劳尔斯公司。波恩地方法院大概出于安全考虑,立即就冻结了劳尔斯公司在银行的几乎全部资金。这对于吴副省长的儿子来说,虽然官司还没有进入庭审程序,但现在就等于已经输了。如果宁康方面不撤诉,等待劳尔斯的首先是倾家荡产,这还不算,尤其他还涉嫌欺诈,说不定还要负刑事责任。吴副省长虽然在本省能够呼风唤雨,但那是在德国,德国不认识他这个副省长啊!情况如此严重,怎么能不让他焦心呢? 吴副省长真是一筹莫展。 现在已是深夜,吴副省长仍然在自己家的客厅里走来走去。他一方面深怪自己的儿子不该做出这样不道德的事来,按理说,他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理智告诉吴副省长,宁康市委书记江云天这样做并没有错。“事怕颠倒理怕翻”啊!如果吴副省长处于江云天的位置也一定会这样做。因为作为市委书记,江云天要考虑的是宁康的大局,是矿机厂两千多名职工的利益。但理智在情感面前往往显得苍白无力。吴副省长明明知道江云天并没有错,但他还是深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事情发生以后,他曾经通过司法厅撤走了本省参与矿机厂索赔案件的所有法律界人士,给江云天来了个釜底抽薪。他还特意委托司法厅宋迪南厅长专程到宁康去找江云天疏通。如果江云天是个晓得利害得失的角色,他就不会不给吴副省长一个面子。何况作为一个市委书记,江云天完全有能力有办法把这件事轻轻地抹平。但江云天竟敢一意孤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点也不顾及吴副省长的颜面,不仅执意将劳尔斯公司告上法庭,更有甚者,他还联合莱特公司互相策应,必欲将他的儿子置于死地而后快,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作为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的吴竞存,他的权威可以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他能够咽下这口气吗? 当然不能!他不能听任江云天为所欲为!他必须马上给江云天换个地方或者干脆把他打下马来,宁康矿机厂的官司才有可能撤诉,他的儿子才有可能重获新生。 吴副省长的目的能不能达到,关键要看省委书记。 现在已经到了与省委书记章志纯摊牌的时候了。 省纪检委和省委组织部派往宁康的调查组已经回来,但他们没有给吴副省长带回什么有价值的情况,他曾经直接问过这次赴宁康进行调查的省纪检委副书记杨帆,杨帆对他说没有发现江云天有什么异常。究竟有没有“异常”吴副省长不得而知,但他想,即便有也会被压下来。这也难怪,江云天是省委书记章志纯亲自从国务院要来的,如果江云天出了问题,他的脸面往什么地方搁呢?他至少也要承担失察的责任。所以,江云天即便有天大的错,只要省委书记护佑,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吴副省长绝不相信江云天洁白无瑕,是嘛!现在的干部只要手中有一点权力,有几个是一张白纸?江云天只不过被章志纯包了起来罢了! 是的!吴副省长下定了和章志纯一搏的决心。 他已经快到退休的年龄,还能成龙啊变虎啊?他怕什么呢? 吴副省长停止了踱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陷入沉思。他要好好地考虑一下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采取什么形式与章志纯摊牌? 吴副省长终于做出了决定。 在此后的几天里,吴副省长很忙。他亲自起草了一份关于宁康领导班子问题的报告,并征询了好几个在职的和不在职的副省级领导同志的意见,然后他又让秘书把报告拿给几个特别亲近的厅级干部看,并请他们在报告上签名。好在省里有不少厅级干部都是吴副省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江云天只不过是一个在本省毫无根基的外来户,他的去留与省里的这些大员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既然吴副省长求到他们头上,做个空头人情有什么不好呢?何况吴副省长不是一般的副省长,他是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这自不必说,尤其他是革命先烈吴成义的儿子,谁也不会不念及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而光荣牺牲的革命先烈啊!说实话,吴副省长在省政府大院的根基比省长还要深得多。省长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有的连一届都不能任满就被提升或调走,省政府对于省长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跳板。从西部跳到这里,再从这里跳到东部或京都,政界不就那么回事吗?吴副省长却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本省干部,若论资历论才干,他当个省委书记也绰绰有余。但可惜他也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所以也就不能走出这座大院。他来到省政府,从秘书长到常务副省长,十几年就基本没有离开过这座大院。这也好,大院里的每一棵草他都熟悉,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他的根就好像政府大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一样盘根错节伸向四面八方。只要吴副省长振臂一呼,就不愁没有和他一起去赴死的知音。 现在,一切的都准备就绪,吴副省长就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时机终于来了。 这天下午,省委书记章志纯要会见一个由日本退休阁员组成的参观团,这个参观团来本省的目的就是游览。但组成人员身份非常特殊,其中包括两位已经卸任的内阁总理大臣。所以外交部特意给省委打招呼要很好地接待,于是章书记准备亲自会见他们。陪同章书记一同会见客人的除了省长以外,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因为分管旅游和外事,所以他也被通知参加。会见在宁园迎宾馆的三号接见厅进行。接见厅正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画的是黄河壶口瀑布。瀑布从天而降,激起滔天巨浪,气势浩大,惊心动魄。 与日本客人的会见完全是礼节性的,没有多长时间就结束了。送走客人以后,陪同接见的各方面负责人都走上前来与省委书记章志纯握手问候,省长因为要主持一个什么仪式也匆匆与张志纯握手告别。等大家散去以后,吴竞存拦住正要走出会见大厅的章志纯说:“章书记,难得见你一面,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是的!平时大家都很忙,省委和省政府离得又很远,他们很少见面,除非开常委会的时候能见到,所以,他们接触却并不多。 章志纯问:“哦!什么事啊?很重要吗?” 吴竞存回答说:“是的,很重要!” 章志纯看看腕上的表说:“那我们找个地方谈吧!” 于是,他们离开会见大厅,来到旁边的小接待室。这里是为领导等候客人专设的休息间。章志纯吩咐秘书留在了门外,他们走进去面对面坐下。服务人员献茶以后,接待室里就留下他们两个人。 “请说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好吗?”性格直爽的省委书记说。 “好的!是这样,”吴竞存说,“我听到了宁康领导班子的一些事情,想给章书记汇报一下。书记和市长闹得不可开交,这样下去恐怕不好。” 章志纯说:“是吗?” 吴竞存说:“云天同志和渭清同志对待一些问题的看法不一致,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结果弄得下面人心惶惶,无所适从,他们之间的矛盾直接影响到了宁康的工作。长此以往,恐怕会出乱子,所以我觉得应该解决一下。” 章志纯问:“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啊?” 吴竞存说:“一言难尽啊!在所有的大事情上几乎是水火不能相容。” 章志纯说:“噢!有这么严重?你认为应该怎样解决呢?” 吴竞存说:“我想是不是可以给他们俩换换地方?” “你的意思是各打五十大板?” “只有这样才不会授人以柄。” “总应该有个是非吧?” “章书记,很难分清是非啊!上次我去宁康,云天和渭清都给我诉苦,他们各说各的理,总之是谁也不服谁,我做了许多工作但收效甚微。” 章志纯说:“宁康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是非还是能够分清的。不能不问 第三十五章 这天晚上,那位形容古怪的周易学会的会长王先龄先生来到宁康市委副书记程普家里串门。王先龄很久没有到程普家里来了,今天他的突然造访让程普感到有些意外。 “什么风把王先生吹到寒舍啊?”一见面,程普握着王先龄的手笑呵呵地说。 王先龄看定程普说:“普公面色不错,想必是一路春风。” 程普说:“什么春风啊!老了,就只剩下秋风了!请坐请坐!” 王先龄固执地说:“不!我看是春风!” 他们在客厅里落座,程普用一盏漂亮的细瓷盖碗从净水器里接一杯白开水放到王先龄的面前,他没有忘记王先龄是不抽烟不饮酒不喝茶差点就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 坐定以后程普问王先龄:“王先生一向可好啊?” 王先龄说:“托福托福!还好还好! 程普又问:“王先生此来有何见教啊?” 王先龄说:“哪里有什么见教?闲着没事,来串个门,不打扰普公吧?” 程普说:“哪里话?求之不得啊!” 停一停王先龄问程普:“请问普公今年贵庚啊?” 程普摇摇头:“五十四岁,已近黄昏了。哎!怎么想起问我的年龄呢?” 王先龄说:“不瞒普公说,我来之前曾给你卜过一卦……” 程普没有急着询问结果,而是笑笑说:“是吗?谢谢你呀!但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常言说‘五十而知天命’,我都五十四岁了,哪能没有自知之明呢?” 王先龄摇摇头说:“孔夫子所谓‘五十而知天命’其实不确啊!人可以知道过去,但不能预知未来。即便是过去已经经历的,人们也未必看得清悟得透,何况还没有经历的,怎么能参得破呢?‘五十而知天命’无非是告诉人们,五十年后是前五十年的惯性延续,其实并非一定如此啊!五十年之后说不定又是另一重天地呢!” 程普笑着说:“这么说我还有光明的前途?” 王先龄端起那个细瓷盖碗轻轻呷一口白开水然后放下说:“未尝不可啊!” 程普说:“那我可真要托王先生的洪福了!” 王先龄说:“我说的绝非虚妄之言!不过,只有参透了时事,才有可能悟透命运,只能人随天势而不能人违天势。请普公别误会,我这里所说的天势是指时势和事势。顺势而为即可大吉大利!这就是我要告诉普公的。” 程普问:“王先生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王先龄说:“听到还在其次,关键是悟到!《易经》的精髓其实就是从瞬息万变的时事中参悟顺势之理和应变之道。” 程普说:“这么说王先生还是听到了一些什么。” 王先龄说“普公知道我从不过问政治,但这不妨碍我研究时事。” “说说看。”程普饶有兴趣地说。 “宁康最高的职位是市委书记,对吗?” 程普笑而不答。 “因为它最高,所以才备受瞩目,因为它最高,所以才岌岌可危。古语说:‘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你想,许多人都打这个位置的主意,这个位置能不危险吗?那么谁会打这个位置的主意呢?我想是那些离这个位置最近的人。譬如董市长,譬如普公……” 王先龄说到这里停一停,他大概想看看程普的反映。 程普依然笑而不语。 王先龄继续说:“最终总要有人坐到这个位置上,但不管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他都是坐到了火山口上,因为得不到这个位置的人不会就此俯首听命甘愿称臣,而是要千方百计必欲取而代之。不必讳言,围绕位置的的争斗恐怕是你们政界的常态,我没有说错吧?” “照王先生这么说,那可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程普说。 “那倒不是!”王先龄说,“想得到是人欲,并不奇怪!谁都想得到,但不一定谁都是坏人。” “我不明白!”程普说。 “普公装糊涂啊!你心里很明白,最想得到并且最有条件得到这个位置的却没有得到,但没有想要得到的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就是命运的玄机!”王先龄说。 “也许你说得对……”程普说道。 “没有得到的会死心吗?不会!但他最终能得到吗?也不会!”王先龄说。 “为什么呢?”程普说。 “很简单,他不懂得顺应天势,所以就会遭到天谴!我敢断定,他的结果不会太妙!普公大概知道我说的是谁。” 程普轻轻地摇摇头说:“这与我有关系吗?” 王先龄说:“当然有关系!还需要我说破吗?” 程普说:“王先生把我弄糊涂了……” “普公并没有刻意想得到什么,这就是普公有希望得到的原因……”王先龄说。 “我越发地糊涂了……”程普说。 王先龄呵呵地笑了几声,他笑得似乎很狂肆。笑过之后他便端起那个漂亮的盖碗,将里面的白开水一饮而尽。然后他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说:“我一向把普公当作知己,所以才不惜泄露天机。当然,天机并非不可泄露,普公不必多虑。天机是什么?天机就是依据卦象做出的判断。‘天机不可泄露’之说是一些术士害怕自己判断不准确而故弄玄虚罢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普公只须在灶膛里再加一把火就可以了!这就是我给普公卜的一卦。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信与不信,任凭普公!” 程普也站起来说:“王先生是不是让我落井下石啊?这我可不干!” “不!”王先龄说,“我是希望普公顺应天势,如此而已!告辞告辞!” 脾气古怪的王先龄说走就一刻也不停留,所以程普也不勉强,任凭他来去自由。 送走了王先龄,程普在客厅里独自坐了许久。 此前,程普因为没有陪同新任市委书记江云天到矿山机器厂调研而心存疑惧,因而曾经问计于这个王先龄。这位世外高人的一席话着实让程普折服。他就是依了王先龄的指点,因而才有了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心情舒畅。今天王先龄不请自到,又来为他指点迷津,这不能不使他为之心动。“难道我程普真的还有最后一搏?难道我还真能在最后跃一次龙门?”他是将信将疑。宁康的形势好像越来越明晰,董渭清看来是凶多吉少气数将尽。但程普在此之前还真没有想过那个位置的归属,现在他不能不想了。人欲真的是没有足尽,这根神经一旦被拨动,就不由你不想入非非。是的!那个位置的确应该是他程普的啊!如果李轶群不挑起旅游开发区的重任,或许程普就没有了机会,因为李轶群比他年轻。现在不同了,没有人能够和他竞争这个位置了。但程普也很明白,他最不利的因素就是自己的年龄。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支持,或许那个位置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一个美丽的梦。那么谁能给予他“最有力的支持”呢?只有市委书记江云天! 说心里话,程普非常佩服江云天这位年轻的市委书记。他来宁康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稳稳地控制了局面,宁康的形势正在按照江云天划定的路线稳步向前推进。最让程普口服心服的是江云天的胆识和魄力,他面对董渭清的强大攻势而从容应对,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的对手逼到了墙角。即便是在来势汹汹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吴竞存面前,江云天也表现得从容不迫不卑不亢。不仅如此,他甚至竟敢在这位太岁头上动土,将利剑直指他的儿子,并即将把那位劳尔斯送上绝路。而做这一切的时候,江云天几乎是不动声色不露痕迹,这是程普无论如何也难以企及的。现在,江云天正在对他的对手实施迂回包抄,扫清外围,然后最后一击…… 程普想,江云天之所以这样无所畏惧,恐怕他有着不被别人知晓的深层背景。是的!他从国务院走出来这一点就会激起人们无限的想象。 但不管怎么说,程普对王先龄的指点还是有些疑虑。董渭清恐怕不会那样不堪一击,最后的决战谁胜谁负仍然难以逆料。董渭清多年来编织的那张网不是说撕破就能撕破,他展示给江云天的或许只是一种伪装。尽量把拳头缩回来,出手时才会更狠。所以彻底打败董渭清还需更有力量才行。 是的!程普应该助江云天一臂之力! 市委副书记程普很清楚自己的分量,他倾向于哪一边,哪一边的阵脚就会更加稳固,哪一边也就多了几分胜算。江云天之所以能够握有主动,应该说与他程普的辅佐是分不开的。在关键时刻,总是他轻轻地拨转船头,朝着江云天设定的方向前进。如若不是他,江云天恐怕要付出不知多少代价。所以他想,如果那个位置真的腾出来,江云天第一个想得到的就应该是他程普!他没有忘记江云天关于论功行赏的许诺,也许他这是某种暗示。 是的!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程普是应该“在灶膛里加一把火”啊! 程普的心里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翻滚着,他就这样独自坐在客厅里一直到深夜也没有挪动地方…… 第二天下午下班回来以后,程普的心情好像非常好,一进家门他就对老伴温馨说:“江书记的爱人回来了,还带回了他们的孩子,咱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 在一般情况下,只要程普回到家里就从不出门。难得他今天这样高兴,温馨当然是欣然同意。于是,他们早早地吃了晚饭,出门买了一大包小孩子爱吃的小食品,就一起打车来到江云天的家里。 当他们走进江云天家门的时候,江家三口恰好刚吃完饭。 一见来访的是程普夫妇,江云天高兴地说:“程书记温大夫,你们来预先该跟我打声招呼,也好让我有所准备,咱们好好地喝上两杯!” 程普说:“江书记不要客气!我哪里敢和你喝酒哇?你是海量,我充其量只能算个小水坑。”说完,程普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江云天转向温馨并握住她的手问:“温大夫身体还好吗?” 温馨说:“这阵子还不错。” 江云天说:“这就好,身体好比什么都好!” 妞妞站在妈妈一边,笑眯眯地听爸爸和客人说话。 温馨走过来把妞妞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好漂亮啊!和你妈妈一样!”说着她把妞妞楼在怀里问:“叫什么名啊?几岁了?上几年级?” 妞妞回答说:“我叫妞妞,十一岁,上五年级。” 路菲说:“妞妞,还不谢谢爷爷奶奶,看给你买了多少好吃的呀!” 江云天对路菲说:“怎么能叫爷爷奶奶呀?你把我往哪儿放啊?” 江云天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只有妞妞没有笑,她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问:“那我该叫什么呀?” 江云天说:“叫大伯大娘啊!” 妞妞说:“可是,大伯的头发都白了……” 江云天笑着说:“头发白不一定年纪大啊!我记得你们班有一个外国小朋友,他的头发就是白的,但你不能因为他头发白就叫他爷爷呀!” 妞妞说:“好吧!谢谢大伯大娘!” “妞妞好巧的小嘴儿!”温馨拉着妞妞对路菲说:“走,咱们到你的书房去吧,我不愿听他们说话,三句话不离本行,多累呀!” 于是,客厅里就留下江云天和程普两个人。 “你看,光顾了说话……程书记快坐呀!”江云天说。 两人落座以后程普问:“江书记,听说前几天省里来了一个调查组,是不是啊?” “是的!”江云天说。 “他们来干什么啊?好像挺神秘的。”程普又问。 “开始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调查组临走的时候找我谈话,我才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江云天毫不隐讳。 程普沉默一刻然后说:“果然不出所料!” 江云天有些不解:“你们……” 程普说:“我和张书记曾经暗自猜测过,如果不是针对你,他们有必要绕开市委搞得那样神秘吗?但他们调查的具体内容我们猜不出……” 江云天说:“具体内容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最后他们只向我透露了一点,就是怀疑我借暖房之机大肆敛钱……” 程普听了真有些生气,他提高了声音说:“简直岂有此理!这是你要收的吗?这是宁康的乡俗嘛!”他停一停又说,“这么说是我们连累了江书记……” 江云天摆摆手说:“那倒没有,其实这些钱我都以大家的名义无偿捐给了矿机厂。说来也巧,矿机厂搞生产自救没有启动资金恰好缺这笔钱,而我又恰好不缺这笔钱……” “天意啊!真是万幸!”程普松了一口气说,“不过,这也给你我敲了一记警钟啊!” “是啊!”江云天说,“‘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程普摇摇头说:“我是说,要警惕有人暗地里搞鬼啊!” 江云天笑笑说:“人家要搞,你能拦得住吗?” 程普说:“做到心中有数总是必要的!江书记应该看到,反映这个情况的人绝不是为了纯洁党风,而是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居心不良啊!他反映江书记借暖房敛钱,可他不也送了一份吗?江书记大概不知道,他搬家的时候,还在饭店摆了十桌呢,那才叫敛钱!” 江云天说:“脚正不怕鞋歪,我江云天行得正坐得端,他能把我怎么样?” 程普说:“话是这么说,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宁康复杂得很呢!行得正坐得端并不能保证就一定平安无事。前任市委书记陈德霖就是例子,他平生一贯小心谨慎洁身自好,但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被人家赶出了宁康?” 江云天默然无语。 程普停一停继续说:“就拿暖房这件事来说吧,江书记恰好在调查组到来之前把钱捐了出去,如果再晚几天将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你就是跳到黄河恐怕也洗不清了……” 程普的这句话让江云天的心猛然一紧,是啊,他还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或者说没有认真想到这一层,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想留下那笔钱。 程普接着说:“这件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上面要拿这件事做文章,恐怕就难办了!” 江云天蓦然间就感到有些后怕,是啊!如果就因为这件事被拉下马来,那可真是太冤枉了! “江书记,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啊!”程普说。 江云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明白……” 恰在这时候,温馨她们从里面的书房里走出来,温馨说:“老程,不早了,妞妞瞌睡了,我们也该走了……” 妞妞说:“我不瞌睡!” 温馨笑着说:“赶明让妈妈领你到大娘家玩好不好?” 妞妞说:“好!” 于是,程普夫妇告辞…… 这天晚上,江云天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他回想起程普对他说的那些话,就觉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这时候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直到现在还锁在自己抽屉里的那份揭发材料,对王雅坤毫无来由的怜悯让他不忍心把这份材料交给有关部门。但董渭清却躲在暗处毫不留情地对他下了狠手,以至于他差点就栽到了他的手上。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他想。 他觉得自己不如程普那样周密和机敏,不如张克勤那样坚定和直率。他尤其缺乏的是政治家必备的铁的手腕和铁的心肠,这或许是他致命的软肋。 是的!江云天是应该认真地总结一下了…… 市审计局对原旅游开发办的财务审计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同时,对挂靠在开发办名下的黄承先建材公司的财务审计工作也已基本结束。由于开发办与建材公司的账目很不规范,给审计局的审计工作带来许多困难,几乎每一笔资金都需要反复查找核对,再加上原旅游开发办主任王雅坤不予配合,所以,审计工作没有能够按照市委规定的期限完成任务,现在总算告一段落,一份审计报告终于送到了了江云天的手上。 这份审计报告是审计局局长郑玉亭送来的。那是今天下午刚上班的时候,郑玉亭给江云天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面见江书记,问他有没有时间?江云天说他马上要参加一个由宣传部和政研室组织的企业改制工作的听证会,这个听证会很重要,是宁康企业改制的具体政策和实施步骤最后一次听取各方面人士的意见,所以他必须参加。如果郑局长方便,请下班以后再来。于是,郑玉亭在即将下班的时候来到市委。但市委办副主任洛霞告诉郑玉亭,江书记还没有回来。 “江书记吩咐过,”洛霞说,“郑局长来了请等一等。” 于是,郑玉亭坐在市委办和洛霞聊天。这时候已经下班,市委大楼里渐渐地安静下来。 “江书记在哪儿开会啊?”郑玉亭问洛霞。 “在政协,”洛霞回答说,“今天主要是听取党外人士对企业改制的意见。” “噢!”郑玉亭说,“洛主任,怎么不见陈少峰啊?他都忙什么呢?” “别提他,整天忙得不着家,跟着王炳华围着仙子湖跑了一圈又一圈。就这,李市长还嫌他们跑得慢。”洛霞说。 “难怪呀!”郑玉亭说,“原旅游开发办什么资料都没有给他们留下,偌大一个旅游区,竟然连一个开发规划都没有,王炳华和陈少峰不跑怎么办呀?” 他们正说着,江云天回来了,于是,郑玉亭来到市委书记的办公室。 “让郑局长久等了!”江云天与郑玉亭热情地握握手说。 “没关系!”郑玉亭说。 “请坐请坐!”江云天招呼郑玉亭坐下,他坐在郑玉亭的对面。“是不是审计有结果了?怎么样啊?问题严重吗?” 郑玉亭说:“相当严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郑玉亭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叠材料送到江云天的面前。 江云天接过材料说:“把材料留在这里我抽时间看看行吗?” 郑玉亭说:“江书记……你看……按规定……” 江云天说:“哦!我明白了,那就请郑局长等一等,容我马上看好吗?” 现将审计局对原旅游开发办与黄承先建材公司财务账目审计报告的有关内容摘抄如下: (一)略。 (二)台商林子南于某年月日至某年月日分两次汇入建设银行桥东营业所紫云山旅游开发区仙子大厦工程款新台币折合人民币共计19300万元。台商林子南在这个营业所开设有自己的账户。这笔资金应由仙子大厦投资方委托代理人林莹(即台商林子南的女儿)负责支配。但这笔资金经市政府领导(即董渭清市长)批示,全部划入了旅游开发办的账户。经与林莹接触,林莹称:市政府与建设银行事先都没有与她的父亲协商,也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将工程款从他们的账户上划拨出去,只是在事后建设银行桥东营业所才电话通知林莹。林莹据理力争,但没有结果。 审计局认为:旅游开发办未经台商同意即将仙子大厦工程款划入自己的账户,尽管有某位领导的批准,但其做法不合财务手续。建设银行桥东营业所没有认真维护客户的合法权益,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三)直到审计局封存旅游开发办的账目为止,账面反映,旅游开发办用于仙子大厦工程的资金共计12100万元,应结余资金应为7300万元。但账面反映结余资金为4200万元,其余3100万元非法挪作他用。经查,非法挪作他用的资金为: (1)挪用850万元用于修建西教场街旅游开发办办公大楼;150万元用于购买高档办公家具和办公用品,合计1000万元。 (2)挪用840万元借于黄承先创办建筑材料购销公司。据查:建材公司账目用于周转的资金仅有300余万元,其余500余万元由黄承先挪作他用。 (3)挪用1000万元作为乡镇企业解困资金。这一笔资金没有相应的账目,旅游开发办财务人员都不知道资金用途。审计局曾经向旅游开发办主任王雅坤查询,王说请问董市长。 (4)20万元用于聘用人员工资;120万元用于招待和职工福利;12万元用于购买一部中型面包车;108万元用于一些领导同志的差旅费和个人其他报销。 以上合计金额共3100万元。 后面附有各项查证的详细报表。 江云天看罢这份审计报告,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那样沉重。他重又翻看了一遍那份报告,然后问郑玉亭:“郑局长,黄承先是谁呀?他的建筑材料公司又是怎么回事啊?” 郑玉亭说:“这个黄承先是王雅坤同志老家的姑表弟,当初在村里当民办教师,据说人很能干。三年前王雅坤特地把他从农村叫来在旅游开发办帮忙。后来就由他办起了建筑材料购销公司。这个建材公司名义上是开发办下属的经济实体,但我们找不到有关这方面的文字依据,也没有工商部门核准的任何手续,账面上也反映不出建材公司向开发办交纳过管理费。所以我们怀疑这家公司是假借开发办的名义用仙子大厦的工程款开办的私营公司,这里面恐怕牵扯到某些领导,但我们没有证据。” “你们没有直接接触过黄承先吗?”江云天问。 “接触过,”郑玉亭回答,“但他闭口不谈。” 江云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黄承先挪用500万干了什么呢?” 郑玉亭说:“黄承先在一年多以前曾经参与一起汽车走私活动,结果被山东海关查获,他投入的500万元资金全部白白丢掉。这500万就是旅游开发办用于开办建材公司款项的大部分。当时,山东公安部门到宁康抓人,是宁康公安局出面把黄承先保了下来。这在宁康是公开的秘密,我们不好过问。” 江云天说:“建材公司损失了500万,怎么维持呢?” 郑玉亭说:“这个建材公司其实是个皮包公司,他们没有营业场所,也不对外营业,只对仙子大厦工程。他们从外面低价购进材料,直接运往仙子大厦工地,然后再从承包商王增沛那里以高价进行结算,转手赚取差价。” 江云天说:“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半路打劫吗?”他停一停又问,“他们赚的钱都哪里去了呢?” 郑玉亭说:“账面上没有反映。” 江云天听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把手中的材料甩在茶几上说:“明白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郑玉亭说:“那就只有让黄承先开口才行。” 江云天说:“他会开口的!” 等江云天的情绪平复以后,郑玉亭说:“还有,因为王雅坤主任不予配合,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关于乡镇企业1000万元解困资金的情况。” 江云天说:“这件事已经有人举报,是王雅坤用这笔钱向乡镇企业放高利贷!” 说着,江云天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那份揭发材料递给郑玉亭说:“把这份材料附在你的审计报告里吧!” 郑玉亭接过材料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愤愤地说:“原来是这样,王雅坤的胆子也太大了!” 江云天说:“不过还要认真地查实!” 停一停,郑玉亭指指摆在茶几上的审计报告问江云天:“江书记,你看该怎么办……” 江云天说:“你是审计局局长,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可是……王雅坤是董市长的夫人……”郑玉亭为难地说。 “郑局长,”江云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