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 ☆、后宅多风雨(上) 顾嫣然醒来的时候,床帐里还是黑的。她伸出手把床帐掀开一条缝,刚看见窗纸上透出的一片微白,手臂上就感觉到一阵凉风,连忙缩了回来。到底是入秋了,虽然到了正午还热腾腾的,早晚的风却是凉了,难怪昨晚母亲回房的时候咳嗽了几声。 想到母亲咳嗽,顾嫣然再也睡不着了,一翻身坐起来,自己从床头拿过衣裳穿起来,等外屋的奶娘杨妈妈听见动静过来,她已经穿好一半了。 “姑娘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杨妈妈笑着挂起帐子,把旁边的灯罩打开,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可是惦记着今儿要请客人来玩,睡不着了?” 顾嫣然抿嘴一笑,张开手让奶娘系裙子:“妈妈一会儿让人去灶上说一声,今儿起该把母亲的药熬上了,昨晚我听见母亲咳嗽了一声,秦太医说过的,一有凉意就该把药吃起来。” 大丫鬟写意端着面水和帕子进来,笑道:“姑娘真是孝顺,一会儿奴婢就去灶上盯着。奴婢瞧着,自打用了秦太医的药,太太身子好多了呢。” 杨妈妈也点头称是:“往常就是夏日里,下过了雨太太也要咳几声,今年春天吃了药,整个夏天都没什么动静呢。往常在京里从没听说过秦太医的名号,想不到竟有这样好医术。” 顾嫣然用青盐擦了牙,又漱了口,听杨妈妈这样说便笑道:“京里太医院不知有多少太医,能出头的也不过几人罢了,未必就都是看着医术。何况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秦太医别的上头可能不显,但治体虚嗽喘却是拿手的,也是娘有福气,遇对了大夫。” 杨妈妈听了这话,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听听我们姑娘,这一套一套的,句句都有道理,可见是长大了。” 写意在旁笑道:“依奴婢看,还是姑娘的孝心虔,才感动了老天爷,送了个秦太医来呢。不然秦太医在京里好好的,怎么就忽然告老还乡了呢。” 顾嫣然知道她是凑趣,便笑了笑撵她:“姐姐快去灶上叫人熬药吧。孝顺母亲是我本分,叫姐姐说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写意捂了嘴笑,收拾了东西快手快脚出去了。这里顾嫣然坐到妆台前头,杨妈妈替她仔细梳了头,又挑出一根虫草头的累丝金簪插上,满心欢喜地看了又看道:“这日子真是一眨眼的事儿,姑娘刚下生的时候,才这么大一点儿的肉团团,如今眼瞅着就是大姑娘了,这簪子戴着真好看。” “妈妈——”顾嫣然脸上一红,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跳下凳子,“ 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杨妈妈自然没有错过自己姑娘脸上的红晕,不由笑得更深,果然姑娘是大了,都知道害羞了呢。 顾家的宅子是官邸,顾家老爷顾运则如今不过是个从五品的知州,这宅子自然也不会大了,顾嫣然出了自己房门没几步,就到了顾太太孟素蓉的正房。 孟素蓉已然起身,见了女儿进来脸上便露出笑容:“怎起得这样早?外头风还凉呢,有没有吹着?正好昨儿庄子上才送了新鲜牛乳来,快过来喝。”眼睛在女儿的新衣裳和新首饰上来回打量,笑容更深。 顾嫣然扑到母亲膝上:“昨夜娘回房的时候咳了几声,夜里有没有再咳?女儿今早觉得有些凉,已经叫人去灶上交待,把秦大夫开的药熬上了,娘从今儿起就喝吧。” 孟素蓉心里暖融融的,不由得抬手摸着女儿的脸蛋叹道:“好,娘今儿就喝起来。”虽然一直没有儿子,但女儿这样贴心懂事,她也满足了。 孟素蓉的大丫鬟锦眉端了两碗热牛乳过来,看见顾嫣然不由眼前一亮:“这新衫子真是好看,大姑娘穿红最相宜了,又喜庆,又压得住。” 孟素蓉也是满眼的笑意,只是看女儿脸颊微红,便换了话头对锦眉道:“今儿园子里早些布置上,你去看着。那些小丫头子冒冒失失的,别砸了东西,回头老太太那里又要埋怨。” 她说到最后这句话,自己眼中的笑意便淡了些。锦眉心里明白,忙道:“太太放心,奴婢一会儿就去,今儿是大姑娘生辰宴,奴婢定让姑娘办得圆圆满满的。” 她是杨妈妈的女儿,一家子都是孟素蓉陪嫁过来的,这些年最得孟素蓉倚重,最是沉稳的。孟素蓉也就放了心,刚要说话,另一个大丫鬟锦心在门边道:“太太,柳姨娘和二姑娘过来了。” 孟素蓉脸上笑容就更淡,低头喝着牛乳没作声。片刻之后帘子一挑,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走了进来,脸上堆着笑容:“给太太请安。” 孟素蓉头也不抬地道:“坐吧。”看了锦眉一眼,“那热牛乳给二姑娘也端一碗上来。” 柳姨娘连忙道:“还是太太疼女儿。”她生得俊俏,虽生了个女儿,却还是腰细如柳,穿一件葱绿绣白玉兰的薄长袄,腰里一条浅黄色丝带系住,越发显得袅袅婷婷,不说话也堆着一脸的笑。先是恭维了孟素蓉一句,接着便回手悄悄扯一下身后的顾怡然,低声道:“还不快谢谢太太。” 顾 怡然瘦瘦的,比之一般八岁的女孩儿还显得要小些,穿着宝蓝色小袄,越发显得脸色有些黄黄的,神色也有些发呆,听了柳姨娘的话才屈膝福身道:“多谢太太。”接了锦眉端上来的热牛乳,拿着匙子慢慢喝起来。 柳姨娘看她木木的样子,心里就不由得发急,自己转着眼睛看了看,目光浇到顾嫣然身上,便连忙惊喜地道:“哟,大姑娘今儿这一身可真鲜亮!婢妾瞧着,一会儿请来的姑娘们,只怕都不如咱们大姑娘俊俏。” 顾嫣然微微一笑:“姨娘总是瞧着自家人好。” 顾怡然捧着碗,从碗边上悄悄抬起眼睛看了看顾嫣然。顾嫣然今日穿着银红色的短襦,衣领和袖口上绣着大红的缠枝蔷薇花,下头是湖蓝色裙子,用金银线错落绣着十数只蝴蝶,随着裙幅摆动而闪闪烁烁,看起来仿佛要飞起来似的。这衣裙是为了顾嫣然生辰新做的,顾怡然生辰的时候也有新衣裳,料子都差不太多,只是颜色上就没那么鲜亮,更没有那么多精致的绣花——孟素蓉身边的锦心和杨嬷嬷都是一等一的好针线,顾嫣然的衣裳上从来少不了刺绣,而柳姨娘针线上平平,更没有什么心思替女儿绣衣裳。顾怡然身上这件宝蓝色的袄子,就只在袖口和领口绣了一圈蔓草纹,裙子更是素面的软缎,连朵绣花都没有。 见妹妹在看自己,顾嫣然对她微微一笑:“快些喝,牛乳凉了就不好喝了。” 孟素蓉听着女儿小大人似的口气,脸上又露了笑容,看了一眼顾怡然的一对小丫髻,转头吩咐锦心:“把我匣子里那对珊瑚珠花拿来给二姑娘,换了那堆纱的黄杜鹃花,年纪小,戴个红色的也喜庆些。”她从不克扣庶子女,公中的份例怡然跟嫣然都是一样的,偏柳姨娘自己不精心,还总爱给顾怡然挑这些青蓝的颜色,小小年纪穿得这样素气,走出去没得让人说她苛待庶女。 柳姨娘连忙起身:“婢妾替二姑娘谢过太太。”用眼角剜了顾怡然一眼,心里暗恨这个女儿简直就是个呆子,几句好话都不会说。 锦心片刻就拿着一对珠花走了出来,柳姨娘忙过去接,锦心将手一让,似笑非笑地道:“姨娘快歇着,这是奴婢们的差事,怎么好让姨娘来做?”说着,笑盈盈将珠花替顾怡然别在丫髻旁边,拿过一面靶儿镜立在顾怡然面前,“二姑娘瞧瞧,好不好看?” 柳姨娘脸上阵青阵红,低着头又坐下来,把锦心在心里骂了一百遍。她本是孟素蓉的陪嫁丫鬟里生得最好的一个,趁着孟素蓉怀有身孕时爬了顾家老爷顾运则的床 。本来这事儿是大忌,但为了压制另一个得宠的姨娘白氏,孟素蓉也只得就势将她提了姨娘。只是自此之后就对她冷落了许多,锦眉锦心这几个一样陪嫁过来的,更拿她当眼中钉肉中刺,虽然口口声声叫着姨娘,却是话里话外地透着轻蔑。 顾嫣然在旁边笑道:“二妹妹戴这个好,又轻便又鲜亮。”想了想转身对自己的丫鬟丹青吩咐,“我那里有一对儿珊瑚耳坠子,你去拿来给妹妹戴。” 顾怡然低了低眼睛:“谢谢姐姐。”她看着那面靶儿镜,镜面不是黄铜,而是玻璃的。玻璃的镜子稀罕,这么小小一面靶儿镜,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也是不易得的。这府里也只老太太房里有把大些的,再就是嫡母这里有了。到底是京城来的,这样外洋的稀罕物儿,也能随意拿出来用。 镜子里的小脸有些黄,头发虽黑却不够顺滑,倒是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顾怡然转了转脑袋,让头发上的珠花露出来。珠花用的是绿豆大小的珊瑚珠子,围着中间一颗黄豆大小的珍珠,红艳艳的,的确是比戴那朵黄色的堆纱杜鹃花要鲜亮得多。 丹青跑得快,没一刻就拿来了一对耳坠子,一边坠着三颗比绿豆大些的珊瑚珠,两红一白,戴上了倒跟那珊瑚珠花十分相配。柳姨娘连忙笑道:“还是大姑娘会给东西,这耳坠子跟那珠花真是相衬。” 她夸赞顾嫣然,孟素蓉听着倒比奉承自己来得舒服,微微一笑便起身道:“好了,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后宅多风雨(下) 柳姨娘连忙起身跟在后头,捉个空儿悄悄拧了顾怡然一把,低声埋怨道:“你哑巴了?就不知道跟大姑娘多说几句话?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木头!”一样是女儿,怎么自己生的跟太太生的大姑娘差得这般远?但凡她有大姑娘一半灵秀,她也能抬抬头。想到这里,柳姨娘就不由得觉得自己命苦?当初一样是生孩子,怎的别人能生儿子,自己就只能生闺女?若是也命好能生个儿子,哪怕呆些呢! 孟素蓉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身子就不好,嫁进门来两年才生了顾嫣然,生产时又有些伤了身子,按郎中的说法,日后只怕难有孕。顾老太太做主将两个姨娘的避子汤都停了,结果一年之后两个姨娘差不多同时有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柳姨娘先生,却是个姑娘,白姨娘后生,却生了个儿子,就是顾家的长子,顾浩然。 自打两个孩子落地,柳姨娘没少背着人哭自己的命不好,但哭又有什么用?白氏本就比她得宠,生了庶长子后在庄家的地位更是稳固,柳姨娘除了自叹命苦,也只能转过头来加倍地讨好主母。可惜孟素蓉虽然没怎么难为她,却也冷淡得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两个丫鬟锦眉和锦心可不是好对付的,这日子真是…… 柳姨娘在那里自怜自艾,顾怡然却抿着嘴唇从眼角看了她一眼,手缩在袖子里,揉了揉被拧得生疼的手背。耳朵上的珊瑚坠子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一下下擦过脸颊。这几颗珊瑚珠虽然不大,但颜色艳红,顾怡然虽然年纪还小,也知道这是好东西。她今年才八岁,之前虽然穿了耳朵眼儿,也不过是戴一对金丁香,现下大姐姐却一下子就送了她这么一对珊瑚坠子。这样的好东西,大姐姐随手就送了出来。 顾怡然悄悄抬眼看了看顾嫣然。顾嫣然耳朵上戴的是一对白玉贝壳坠子,没一点儿杂色;头上梳的是小流云髻,插了一支赤金簪子,那簪头上是一只小小的蝴蝶,两扇翅膀颤微微的,随着顾嫣然的脚步轻轻晃动,栩栩如生。这根簪子,过年的时候还没见顾嫣然戴过,显然是为了今日的生辰新打的。 一样都是顾家的女儿,只因大姐姐是太太生的,就有许多的好东西,太太的嫁妆丰厚,将来还不都是大姐姐的?而姨娘——除了会抱怨她不机灵、不是个儿子之外,什么也不会做……顾怡然更深地低下头,紧紧抿住了嘴唇。 前头孟素蓉已经进了顾老太太的院子,大丫鬟山药听见动静,早打起了帘子笑道:“老太太,太太带着姑娘们来了。” 顾老太太年纪五十多岁,因少年守 寡太过操劳,看起来颇为老相,但多年乡间做农活又打熬得好身板,气色却是很不错的。老年人醒得早,正穿着一身姜黄色绣枣红团花的大袄,靠坐在罗汉床上跟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孟素蓉等人进来,便抬了抬眼皮:“怎过来得这样晚?” 孟素蓉含笑道:“原怕母亲昨夜睡得晚,若过来早了扰了母亲休息,不想母亲已然起身了。” 顾老太太皱眉看了她一眼:“从前在家里,天不亮就要起来下地,哪像你们……”正要教训下去,便听门外头一阵脚步声响,有个女子声音唤道:“哥儿慢些跑,仔细滑着!” 顾老太太脸上顿时便露了笑容,坐直身子对山药道:“快去看看,是不是浩哥儿!” 话犹未了,一个男孩子自己掀开帘子,一头撞了进来:“祖母!”正是顾家的独子顾浩然。 顾老太太脸上笑得菊花一般,张手搂着孙子,又是摸手又是摸脸:“如何跑得这样快?仔细滑了脚!晨起风冷,看呛着风。伺候的丫头也不精心,看着哥儿这样跑也不知拦着。” 跟着顾浩然的丫鬟这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听这话连忙跪下。孟素蓉眉头微皱,正要说话,就见帘子又被打起,一个穿着桃红长袄的少妇扶了丫鬟的手笑盈盈地进来,口中道:“老太太可别怪她,哥儿急着来给老太太请安,她哪里追得上呢?” 顾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我的浩哥儿就是孝顺。下次可别再这样跑了,时辰还早着呢,急什么。” 柳姨娘站在门边上,暗自撇了撇嘴。顾老太太跟大部分乡下人一般,重子不重女。顾运则年纪将近四十了,只有顾浩然这一个儿子,顾老太太看得跟心肝宝贝一般,至于两个孙女,哪里还放在眼中呢。 白姨娘笑吟吟地跟顾老太太说了话,仿佛才看见孟素蓉一般,连忙福身行礼:“太太早过来了?倒是妾来晚了,本想着送老爷到二门处也不耗什么时间,谁知道哥儿拉着老爷说话,到底是晚了,太太恕罪。” 孟素蓉眼神微冷。白姨娘说这些是为什么,她心里明白得很,不就是说顾运则昨夜歇在她房里么——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来炫耀的。 “这是浩哥儿一片孝心,我这做母亲的,看着儿子懂事只有高兴,哪会生气呢。”孟素蓉瞥了白姨娘一眼,“以后这话可别说了,浩哥儿纵有什么不是,还有老太太和我呢。” 白姨娘眼里那一抹得意顿时就僵住了。孟素蓉这母亲二 字,可算是扎在她心上了。顾浩然虽是她生的,却只能管她叫姨娘,孟素蓉才能得他叫一声母亲,饶是她再得宠,再有顾老太太做靠山,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妾,永远都矮上孟素蓉一头!就是教导儿子,也是祖母和嫡母的责任,她这个姨娘半点也挨不上的。 不过,孟素蓉没儿子,将来顾家还不都是顾浩然的?等顾浩然大了,看孟素蓉还能不能这么高高在上!就是顾嫣然,将来出嫁了,也得求着娘家兄弟替她撑腰!白姨娘心里暗暗咬着牙,脸上却打点起满面春风,一边拿了美人拳坐到罗汉床脚踏上给顾老太太捶腿,一边看着顾嫣然夸张地赞叹起来:“大姑娘今儿这一身可真鲜亮,这蝴蝶绣得跟真的似的。方才妾一路过来,看见锦眉带着好几个人去了园子那边,想来今儿大姑娘这生辰宴是要好好热闹热闹了。” 顾老太太的目光也跟着在顾嫣然身上扫了一圈,眉头就皱了起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大家的,不是我说你,嫣丫头过生辰,很不必这么张扬,你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省着些的好。就不说我了,老大没当官之前,我是从来不过什么生辰的,就是老大,也没见才满个十岁就这样又是请客又是摆酒的。” 孟素蓉自进来脸上的笑容就纹丝不变,这时候也仍旧是微笑着,口气却是淡淡的:“入乡随俗,母亲虽然节俭,但总要顾着老爷,若是太过格格不入,恐怕与同僚不好相处。再者程知府家的姑娘去年腊月办生辰还请了咱们家里,若是嫣儿不办,怕是人家倒觉得我们不知礼尚往来,失了礼数。” 本地一带有习俗,无论男孩女孩,十岁算是第一个整生日,都要办一办,请了同龄的孩子来家中作客,寓意年满十岁之后,就可以跟着父母正式出外走动了。程知府是顾运则的顶头上司,其女程芸去年年满十岁,就风风光光地办了一场生辰宴,治下的官商人家都请了去,场面铺排得不小。顾运则身为知州,顾嫣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仅以礼尚往来而言,她过生辰也该回请程芸才是。 顾老太太无话可说了。白姨娘心里却更不舒服。程芸是嫡出独女,素来看不上自己的庶出姐弟们,过生辰宴请的也是各家的嫡出子女,顾家只有顾嫣然得了一张帖子,顾浩然再是顾家独子,程芸眼里却是看不上的,倒叫白姨娘在家中咒了几日。此时孟素蓉再提起程芸,白姨娘只觉得心头发堵,忍不住轻笑道:“听说京城里头大家的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老太太也是怕大姑娘抛头露面的,失了规矩。” “白氏慎言!”话题说到顾嫣然,孟 素蓉便板起了脸,“莫非你是说程家姑娘不懂规矩?这话若传到程知府耳中,你让老爷在外如何自处?” 事涉顾运则的上司,顾老太太也就顾不得别人了,连忙瞪了白姨娘一眼:“不许胡说!” 白姨娘不防被孟素蓉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眼圈一红,盈盈欲泣地道:“妾只是担心大姑娘——” “娘不用担心。”顾嫣然一直站在一边听着长辈说话,这时候才轻轻拉了拉孟素蓉的衣袖,笑吟吟地道,“白姨娘又不能出去见外客,就是有些失言,程伯母也是听不到的。” 柳姨娘在门边上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若说这宅子里她最讨厌谁,就是与她身份相当却比她得意十倍的白姨娘了,仗着生了个儿子,恨不得连孟素蓉的头都压下去,自然也更不把她柳氏放在眼里。今儿可好,硬生生被大姑娘打了脸——可不是么,一个姨娘哪有资格去见外客,更不用说把话传到程家耳朵里,就是她想去说,程夫人还不屑见哩。 白姨娘脸上阵青阵红,眼眶里那点要落不落的泪也干了。孟素蓉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既这样担心失了规矩,浩哥儿也八岁了,今儿就不必去园子里,在自己房里念书罢。” 白姨娘拧着帕子的手更用力了。本地习俗,今日来的客人里除了有姑娘们,还有各家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白姨娘早就想着如何让顾浩然在外人面前露露脸,也结识几家的孩子,如今若是连园子里都去不成,还如何露脸? “老太太——”白姨娘泪眼盈盈地转向顾老太太,“妾只是担心大姑娘,一时失言,浩哥儿虽不是太太生的,可也是老爷的儿子……” 顾老太太咳嗽了一声,尽量和颜悦色地看向孟素蓉:“老大家的,秀云一时说错话,你何必迁怒到浩哥儿身上,就算不是你生的,好歹也叫你一声母亲。” “母亲误会儿媳了。”孟素蓉却并不让步,“儿媳并非迁怒,而是怕白氏平日里在浩哥儿面前多说了这样的话,小孩子年纪小不懂得什么,万一今日口快在园子里说出来,得罪的怕不是一家,到时给老爷招了祸,却要如何是好。”白姨娘平日里对她不敬也就忍了,今日是顾嫣然的生辰,白姨娘若想坏女儿的名声,在今儿给人添堵,那却是不能客气。 顾老太太脸上挂不住,索性拉了脸道:“既如此,叮嘱了浩哥儿不要说这话就是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过是一起玩罢了,能招什么祸。”随即摆手道,“今日既有客人来,想必你忙得很,也不必在我这里立规 矩了,都去罢,一会儿我自叫人送浩哥儿去园子里。” ☆、生辰起风波(上) 出了顾老太太的屋子,柳姨娘回头看了一眼,正从帘子缝儿里瞥见白姨娘拿着帕子掩脸,便啐了一口:“又在哭天抹泪了!仗着自己生了个哥儿,恨不得飞到天上去。依婢妾说,太太就该把浩哥儿接到身边来养着,哪里能让她一个姨娘把哥儿带坏了!” 孟素蓉淡淡看了她一眼,低头对顾嫣然道:“你们姐妹两个先去屋里用饭,一会儿要早些去园子里准备迎接客人。” 柳姨娘顿时大喜。顾怡然也八岁了,再过两年也该出外走动了,若是能早些跟各家的姑娘们相识,对日后自然只有好处的。昨儿她还在害怕,万一孟素蓉不让庶女露面怎么办,这会儿听这意思是并不打算拘着顾怡然,连忙道:“是是是,二姑娘跟着大姑娘,也学学待人接物,眉高眼低。” 孟素蓉眉头微微一皱,待顾嫣然姐妹两个先走了,才看了柳姨娘一眼:“以后这些话,少当着姑娘们面前说,我既叫你养着怡姐儿,就没有把浩哥儿母子分离的道理。” 柳姨娘不敢再说什么,蔫蔫地低了头。孟素蓉略有几分不耐地道:“你回自己屋里去罢,若闲着无事,也替怡姐儿做些针线。”她并不苛待庶女,可是柳姨娘当年私自爬了顾运则的床,也始终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若让她再对顾怡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那也是不可能的。 柳姨娘低头耷脑地走了,锦心才道:“太太,柳姨娘虽糊涂,方才那话说得倒有道理,太太该把哥儿接到自己身边养着才是。” 孟素蓉淡淡一笑:“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哪里养得熟?且你们瞧着老太太和白氏,可肯把哥儿交给我养着?” 锦心动了动嘴唇,没话可说。若说让孟素蓉把顾浩然记到自己名下,顾老太太一定欢喜,若说让孟素蓉养着顾浩然,那只怕是没戏。 孟素蓉不无自嘲地一笑:“你们替我抱屈,只怕白氏那里还觉得委屈呢,若是没了我,如今她怕也是正经的太太了。” 锦心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件事儿说起来也实在说不清楚,孟素蓉自幼多病,到了二十岁上还没定亲事,眼瞧着要连下头的妹妹都拖累了,孟老爷四处托人设法,不求门第,只求家宅安宁,让女儿嫁过去不必费心费力。彼时顾运则刚考上举人,他的座师便是孟老爷的学生,看中了这个寒门学子,硬做保山帮他定了这门亲事。孟老爷打听到顾家只有一位守寡的老太太,并无兄弟姊妹,遂欣然应允,将女儿嫁了过来。 孟素蓉直到嫁进门 来,才知道顾家老太太原来早替儿子物色了媳妇,便是顾运则一个远房表妹白秀云,只是因为白家嫌顾家穷,这亲事一直拖着没定。可是白秀云却是时常到顾家来伺候顾老太太,就连顾老太爷过世的时候,白秀云都来守过灵。在顾老太太心里,早把白秀云当成儿媳妇了。 白家老两口死得早,白秀云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哥哥,瞧着妹妹生得出色,总想着怎么好好捞一把。他本嫌顾运则只是个穷秀才,不如城里大户纳小妾给的银子多,拖着不肯把妹妹许出去,谁知顾运则转眼就考中了举人荣归故里,还带了个妆奁丰富的媳妇回来,顿时后悔莫及。无赖人物,也顾不得什么面皮,当即就奔到顾家闹事,说顾运则与白秀云早有婚约云云,若不是顾忌着顾运则成了举人老爷,怕就要闹个天翻地覆。 饶是如此,这事儿也闹得十分难看。白秀云哭倒在顾老太太面前,只求别让她哥哥将她卖给城里五十多岁的王老爷做妾。最后,是顾老太太亲自来找新进门的儿媳,让白秀云进门做了妾。 虽说是做妾,可是有打小的情分在,又有顾老太太护着,白氏的日子过得好不滋润。初时还对孟素蓉恭敬些,打生了儿子之后,渐渐的就有些张扬起来。偏孟素蓉肚子不争气,进门十二年只生了顾嫣然一个女儿,顾老太太这颗本来就偏的心,就更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这些年,咱们孟家也没少——”锦心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只是才说了半句,就被锦眉用力扯了一下,只得悻悻闭上了嘴。顾运则一个乡下穷小子出身,虽说会读书,但这世上会读书的人多了,若没有孟老太爷这个岳父,他的仕途又怎会走得如此顺遂?偏偏顾老太太眼里看不见,只道自己儿子有本事,却嫌儿媳体弱难生养,自然就越发看重生了儿子的白秀云。 “罢了。”孟素蓉焉能不知锦心想说什么,“老爷这些年还是顾着我的情面,并没因我无子而冷落我,我只看在他面上……今儿是嫣儿的好日子,莫说这些扫兴的事。” 锦眉轻轻踢了锦心一脚,笑道:“太太说的是,大姑娘又聪明又孝顺,若说读书,便比哪家的儿子也不差的。” 孟素蓉晓得是丫鬟要宽自己的心,但仍是嘴角边浮起了笑意:“有嫣儿,我也心满意足了。” 虽说入了秋,但太阳升起来后仍是十分温暖,各家的马车陆续来到,顾嫣然带着顾怡然,早早就到二门去相迎了。依着本地风俗,帖子都是下给各家姑娘哥儿的,家里长辈至多只来一两人,都由孟素蓉接到屋里 说话,将孩子们统送进园子,由着他们去说笑玩耍。 官邸的宅子哪里会有什么花园,不过孟素蓉心疼孩子们没个地方跑动,将紧邻着的一家人家院子买了下来,在墙上开了门,权做园子。虽说也不大,但如今精心收拾了几年,倒是十分雅致。园子中间挖成一条水渠,横过园中,渠里种不得荷花,却养了些睡莲,圆圆的叶子浮在水上,错落开了几朵白色紫色的花,莲叶间又养几条巴掌大小的红鲤,游来游去倒也活泼可观。渠上搭了六座小桥,座座都小巧玲珑仅容一人通过,却是样式各异,顿时将这园子点缀得雅致起来。园中花木也无甚名贵品种,却修剪得宜,疏密得当,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此时正是桅子花开的时候,两棵桅子捧着雪团般的花朵,一阵风吹过,在墙外都能嗅到那股香气。今日来的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们,不一时,园子里就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女孩儿们,都绕着那几棵桅子说话。 “你家这几棵桅子开得倒好,才在门口下了马车就闻到香了。”说话的便是知府程家的姑娘程芸,今儿来的客人里,要数她父亲的官职最高,顾盼之间便难免有几分自傲,一边说一边拿眼有些厌恶地瞥了瞥顾怡然,声音并不压低,“原是来给你庆生辰的,怎么把你庶弟庶妹都带出来了?” 程知府娶了三房姨娘,庶子女生了四五个,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甚至还有个庶长子,程夫人真是不胜其烦。幸而她娘家得力,后头又连生了程芸程范这一子一女,才算在程家稳得住。程芸受母亲影响,对庶出的兄弟姐妹十分厌恶,出门在外,对别家的庶子女也是一样看都不看。她性子傲,跟顾嫣然交好还是觉得二人处境相似,顾嫣然连亲兄弟都没有一个,说起来还不如她。 顾嫣然笑笑,往水渠对面看了看:“那边总得有人招呼,既叫了一个出来,没有把另一个关在屋里的道理。” 孟素蓉今日安排男女分开,在水渠两边各自摆席,既不太生疏,也不会混在一处叫人说嘴。顾嫣然到底是女孩儿家,虽说来的人都是相识的,却也总不好亲自过去招呼男客,少不得要顾浩然出面。 程芸嗤了一声:“谁稀罕。”她的弟弟程范跟她一样,都是看不上别人家庶子的。 顾嫣然笑着替她倒杯茶:“若没人招呼岂不失了礼?我只怕你挑我的不是呢。” 程芸撇嘴笑道:“专会甜嘴蜜舌的哄人,只把错处扣给我。”从丫鬟手里拿过个匣子,推给顾嫣然,“喏,别说我挑理不给你生辰礼,你是知道我的,不耐 烦做那些针线,就是一叠帕子,说是什么鲛绡纱的,用起来冬暖夏凉,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顾嫣然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放了一叠蝉翼似的丝帕,足有一打之数,有秋香、桃红、湖蓝、雪青四个颜色,看起来如烟似雾。鲛绡纱也是难得的东西,轻薄柔软,十几岁的女孩儿之间不过是相互送几色针线,程芸一送就是十二条,也算是大手笔了,虽然嘴上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神色间却颇有自得。顾嫣然便合了匣子笑道:“这怎么好意思的,上回我才送你两个荷包,倒赚回十几条帕子来。” 旁边一个女孩子便凑趣笑道:“程姐姐家里也不缺针线上的人,自然不必自己做的,不像我们。其实要我说,这帕子倒是不绣花的好,绣上了,反掩了这好纱。” 那女孩子父亲是程知府手下的小官,程芸拿眼角瞥了瞥她,并不理睬,凑到顾嫣然耳朵边上小声道:“就会溜须拍马!” 顾嫣然啼笑皆非,只得道:“祝姑娘说的是,这样好纱,绣了花也可惜了的。” 程芸撇撇嘴:“就你好心。”眼睛往园子门口一溜,推了顾嫣然一把,“你的秦妹妹来了,还不快去接。” 顾嫣然知道她性子,笑着轻轻拧了她一下,起身招呼一下周围的女孩儿们,快步往园门口走去,迎着一个穿月白色绣石榴花裙子的女孩儿便道:“怎这个时候才来,还当你必会第一个过来的。” ☆、生辰起风波(下) 秦知眉的父亲是程知府手下的通判,祖父便是那位从京里致仕回来的秦太医,顾嫣然也是因着跟秦知眉相熟,才请到秦太医来给孟素蓉诊脉开方子的,故而两人的情份又不比别人,只要见了面必是亲亲热热,有说不完的话。只是今日秦知眉却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拉了她的手:“嫣然,我,我今日带了两个哥哥来。” “两个哥哥?”顾嫣然记得秦知眉只有一个哥哥,哪里又跳出一个来? 秦知眉眼睛不停地往后面看,有些抱歉:“其实是我二姑父兄长家的表哥,年纪——略大了些,我本不想带他来的,只是我母亲——硬说让他出来散心……” 顾嫣然正在不明所以,便见后头两个少年并肩走过来,一个她认得,正是秦知眉的兄长秦知渔,另一个少年不曾见过,但看年纪却是十五六岁了。虽说本地习俗,女孩儿家过生辰也可请男客,但也大都是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且是素日里便相识的,即如秦知渔,今年已经十二岁,若不因着顾秦两家交好,也不能邀请,更何况这少年她从未见过,且已有十五六岁,按理更是不该来的。 秦知眉一脸的为难,此时秦知渔和那少年已经走到近前了,顾嫣然也只能先按捺下疑惑,侧过身去见了个礼,秦知眉清了清嗓子:“表哥,这位就是顾家姑娘。顾姐姐,这是我姑父家的表哥,姓周。” 顾嫣然微微低头,从眼角瞥了一眼,姓周的少年肤色微黑,身材修长结实,比秦知渔足足高了一个头去,只是眉头皱着,虽然行起礼来规规矩矩,却带着几分戾气,不像是个好脾气的。身上穿一件淡青色缂丝袍子,颜色瞧着不打眼,可是底色匀净,织着暗银祥云纹,随着他的走动在日光下微微闪烁。这个料子她在孟素蓉的陪嫁里见过,叫做青里银,瞧着不怎么起眼,染起来却不好把握,若多一分便暗沉,少一分则轻浮,故而价格颇是不菲,孟素蓉也只有这么一匹料子,顾运则都舍不得穿的。秦家最好也不过是秦太医这个正六品的衔,亲家自然也都该是差不多的人家,却不像是随便就穿得起这样料子的人家。再看他腰上挂了一块白玉子辰佩,玉质白如截脂,就连秦知眉头上的玉珠花都没有这样好的成色——嫣然心里疑惑,脸上却丝毫不露,按着礼数将人带进园子,自然有下人来引着两个少年往水渠对面去了。 秦知眉见两人走开了,才松口气,拉着顾嫣然的手道:“真是抱歉,我原说周表哥年纪长了些不宜来的,我娘非要我们带他过来——”略顿了一顿,低声道,“是我家嫁到京城平南侯 府的那个姑姑带回来的,说是平南侯的庶子。我娘听了就格外上心……”说到最后,脸不由得有些红了。 顾嫣然这才恍然大悟。秦太医的次女嫁在京城,嫁的是平南侯府周家庶出的三房老爷,仿佛是在京里做个什么闲散小官的。周三太太至今还没有生出儿子来,这位周表哥,想必就是承爵的二房所出了。秦知眉的母亲秦三太太什么都好,就是爱巴结权贵,虽说这位周表哥只是庶出的,可到底是平南侯的儿子,秦三太太定是着意要讨好,才强着儿女把人带过来的。只是平南侯的儿子,怎么会跟着庶出的三叔三婶跑到湖广来呢? 秦知眉脸上有些羞红,自己母亲是什么毛病她也清楚,只是任她和哥哥怎么劝,再劝不听的:“听我姑姑说,平南侯的嫡长子急病没了,周表哥——他单名一个鸿字——就跟了我姑父出京城来散心。听说姑父在京城的时候,很是喜欢表哥的,他们又至今还没儿子……” 顾嫣然点点头。庶出的叔叔没有儿子,跟庶出的侄儿特别亲近也是有的,只是怎么嫡长子没了,庶子倒出京来散心? “既来了就让他们在那边说话就是了。”京城那样勋贵人家,高门大户的还不知有多少内情,别人家的家事哪里轮得到她们来操心呢,“走走走,人都到了,只等你来呢。” 秦知眉装作怕怕地缩缩肩膀:“不会是又等我来联句吧?” “可不就是呢!”程芸早等得不耐烦,远远听见秦知眉的话,立刻接口,“快拿纸笔来,今儿谁联得少了就要罚的。” 祝家的女孩儿闻言忙在一边笑着接口:“还不许带出药名儿来。”秦家医药传家,秦知眉虽是女孩儿,肚里读的药书也比诗词多些,上回在程芸的生辰宴上赏梅联句,程芸说了个“落雪方知梅花白”,击鼓传花到秦知眉手里,不知她想什么,张口接了句“风急谁见何首乌”,把满园子的人笑了个前仰后合。 秦知眉性子好,并不生气,只笑道:“没见你们这样欺负人的,早晓得我就带点儿巴豆粉来给你们下在茶里。” 女孩儿们顿时哄笑起来,程芸笑道:“你敢!若今日我吃的茶味道不好,就去告你庸医害人。” 女孩儿们说说笑笑,喝茶吃点心,又叫人去剪了半开的桅子花来戴在头上相互端详,又拿出各人的手帕子香袋儿来评论手工,好不热闹。正在欢喜之时,猛听水渠对面一声惊叫,接着哗啦啦丁当当响成一片,顾嫣然愕然转头,只见设在对面摆放点心茶水的矮几掀翻了好 几张,杯子盘子滚得到处都是,周鸿昂然站在中间,脚下左右两边地上各跌坐了一个男孩子。程芸一眼看过去,呼地站了起来:“范哥儿!” 狼狈地坐倒在地上的两个男孩儿,左边那个正是程芸的弟弟,程知府的嫡子程范;右边那个则是他的小“跟班”,程知府衙门里刘知事的儿子。看来,这是两个人对上周鸿一个,还是吃了亏。也难怪,程范九岁,刘家的儿子也才十岁,比周鸿小着四五岁,哪里打得过呢? 顾嫣然提起裙子赶紧往桥上跑,只是她才走了几步,就见程范噌地跳起来:“姨娘养的,还打起小爷来了!”手往靴筒里一摸,居然摸出把小刀子来,扑上去照着周鸿胸口就捅。那刀子虽不大,阳光下却是寒光闪闪,正经是开了刃的,瞧着还十分锋利。 园子里一片惊呼,女孩儿们哪里见过这个,有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不敢看。顾嫣然吓得呼吸都屏住了,眼看程范的刀子都要捅到周鸿身上了,便见周鸿一侧身,也看不清他用了个什么手法,程范手里的刀子就到了他手中,程范却被他肩头一撞,踉跄着后退几步,在倒下的几案上一绊,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渠。 “范哥儿!”程芸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提起裙子就冲了过去。幸而那水渠深不过二尺,在旁边伺候的顾家下人立刻就跳下水去将程范扶了起来,其实站直了身子也不过就淹到胸口,只是跌下去时有些狼狈喝了几口水罢了,被人扶上岸还拿眼睛狠狠去瞪周鸿,可见并没伤着。 “快送程少爷去换换衣裳,熬碗浓姜汤喝了。”顾嫣然上下看看,见程范还是精神十足,这才放了心。不过毕竟是入秋了,水渠里的水凉,万一激出病来可是糟糕。 程芸急忙揪着弟弟去了,那边又有人赶紧把刘家哥儿扶起来,他倒是不曾伤到,只是衣裳也摔脏了,又被程范的刀子吓到啼哭不止,一样送进房里去更衣洗脸。一时间园子里乱哄哄的,秦知渔急得脸都红了,想解释又不知该说什么。 顾嫣然看着程范被送出园子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身便见周鸿笔直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点冷笑。这家伙可算是把她的生辰宴搅了个天翻地覆,她正思忖着该说句什么将这场面圆过去,便见有一点红色顺着周鸿的手指流下来,滴在了地上,是血。 “周少爷受伤了?”顾嫣然低低惊呼一声,这可是平南侯的儿子啊!若是在顾家有什么三长两短,顾家如何担待得起! 周鸿不在意地抬手看了看,手背上一道伤 口鲜红刺目:“皮肉之伤罢了。” 顾嫣然看得眼皮一跳。虽说伤口不深,却是长长的一道划过手背,让她看得惊心,匆忙中递过去自己的帕子:“快些按住!来人,快送周少爷去房里敷药!” “不必了。”周鸿随手扯了她的帕子往手上一缠,“说了是皮肉伤,不必大惊小怪。”看了秦知渔一眼,“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坐着。” “哎——”秦知渔拉都拉不住他,只得匆匆向顾嫣然行了个礼,“烦请顾妹妹跟知眉说一声儿,我先陪着表兄回去。” 这样一闹,顾嫣然自然也不好留他,一会儿还要想想如何向程家交待呢,于是心烦意乱点了点头,直到看着两人背影出了园子,才突然想到——周鸿这家伙,带走了她的手帕! ☆、喜脉动人心(上) 闹了这么一场,程范和刘家哥儿虽然都无大碍,但也没人再有心情玩耍,不过是稍坐了片刻便陆续告辞。秦知眉歉疚得不知如何是好,拉着顾嫣然的手说了好些道歉的话,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顾嫣然送走了客人,才叫了之前在园子里伺候的丫鬟过来问话:“究竟是怎么就打起来了?” 几个小丫鬟年纪不大,吓得脸都白了,见顾嫣然一问,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哭着你一言我一语地道:“程家少爷不跟大少爷说话,大少爷恼了,说周少爷也是庶出,可是京里什么侯的儿子,程少爷还不是要低声下气……程少爷听了,就跟周少爷说了些不客气的话,奴婢听见什么姨娘什么的,再之后就,就打起来了。奴婢们那会儿去端茶传菜,没拦住……” 顾嫣然听得直皱眉:“浩哥儿呢?”折腾了半天原来是他惹出来的事。 小丫鬟哪里知道,正瞪着眼睛答不出来,顾嫣然的丫鬟丹青三步并成两步地跑来:“姑娘,白姨娘带了大少爷在老太太那里哭,老太太把太太叫过去正训斥呢!” 丹青是顾嫣然的贴身丫鬟,年纪也只有十二岁,比起年长些的写意来便显得有些沉不住气,这一路跑过来是一脸的气愤:“明明是她自己非求着老太太让自己儿子出来待客,这会儿又怪上太太了!” 一旁的写意连忙瞪了她一眼:“这些话也是你说得的!”白姨娘虽是个姨娘,也算半个主子,丹青这样出言不逊,若是传到顾老太太耳朵里少不得要吃亏。 顾嫣然已然皱着眉起身:“走,去看看!” 顾老太太房里乱糟糟的,顾嫣然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顾老太太恼怒的声音:“……早说不要办什么生辰宴,你偏要招摇,如今可好,吓着了浩哥儿,我饶过你们哪一个!”接着就是白姨娘嘤嘤的哭声,顾嫣然将帘子掀开一线看进去,就见她搂着浩哥儿心肝肉地边哭边叫,浩哥儿头发有些散了,可浑身上下却并无半点伤处,站在那里让白姨娘搂着,神色中就略有几分不耐,显然对母亲的哭闹有些不以为然。 孟素蓉今日也是吓了一大跳,听了顾老太太一番教训又扯到了顾嫣然身上,心里也有些气,略抬了抬声音道:“母亲,今早我本说不必浩哥儿出来,若不是白氏一定要催着哥儿去园子,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何况落水的是程家少爷,浩哥儿离得远远的,也并未磕着碰着。” 白姨娘在旁边呜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松开浩哥儿,转身就朝着孟素蓉跪下来磕头:“太太 ,哥儿虽然是我生的,也是老爷的骨血,求太太也疼疼他。程家少爷拿刀动杖的,哥儿还小,如何不怕?何况哥儿身子弱,太太若非说落了水才算受惊,妾只怕哥儿身子受不住。如今老爷只有这一点骨血,若是哥儿有个三长两短,妾如何对得住老爷啊!” 孟素蓉被白姨娘这一番胡搅蛮缠的话气得手指微抖:“白氏,你不要胡说八道,今日之事若不是浩哥儿在中间挑拨,程家少爷——”她话犹未了,顾老太太已经一拍桌子:“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浩哥儿才多大,他挑拨什么?你若不请程家哥儿来,又如何会生这样的事?还有那周家哥儿,都十四五了还往园子里请,你们孟家不是书香门第么,连这些避嫌的道理也不懂?” 丹青在顾嫣然身后听着,气得直跺脚。顾嫣然咬了咬嘴唇,忽然一掀帘子冲进去,扑到了孟素蓉怀里,半带哭腔地喊道:“母亲,程小姐方才冲我发了大脾气,说她弟弟就是因为浩哥儿才跟周家少爷动起手来,现下程家少爷受惊发起热来,周家少爷也受了伤,这可怎么办!” 孟素蓉一怔。她听丫鬟说了程芸走时并不曾发什么脾气,也根本不知程范与周鸿动手是因着顾浩然,现下顾嫣然却忽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倒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倒是顾老太太听了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咳嗽了一声道:“程家姑娘怎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难道有错就是我们浩哥儿的不成?” 顾嫣然转头对着她抬手揉眼睛:“祖母,程小姐的父亲是知府,她弟弟是家里唯一的嫡子!周少爷更是京城里平南侯之子!这两家人我们哪里惹得起,程家少爷和周少爷都是弟弟招呼的,难不成有错还是程家和周家的错吗?” 顾老太太虽不知道平南侯是什么尊贵人家,却知道程知府是儿子的顶头上司,听起来这周家比程家还要厉害,不由得有些慌了,只是嘴硬道:“胡说八道!”想想又怨怪起儿媳妇来,“若不是你生事,哪里会如此!若是带累了老大的前程,你可就高兴了不成?” 孟素蓉知道婆婆不喜自己,素日里的偏袒不讲理也是有的,本欲如往日一般息事宁人也就算了,只是方才听了有人落水匆匆赶去园子里看,不知是不是走得太急,便觉得胸口有些烦闷。此刻又立在这里听了顾老太太半日的训斥,只觉得一阵头昏,晃了晃就往旁边歪倒过去。跟着的两个大丫鬟锦眉锦心吓得魂都飞了半边,连忙抢上来扶住,也顾不得顾老太太,一边叫人抬春凳来将孟素蓉抬回去房去,一边催着人去请郎中,顿时忙成一团。 顾老太太见儿媳突然晕倒,也吓了一跳,暂时闭了嘴。白姨娘在旁看着一屋子的人都去忙孟素蓉了,只将她们母子两个扔下,却是满心的不忿,拿手帕子掩了脸哭道:“娘看看,这有了错处就都怪到浩哥儿头上,若是老爷回来,看见太太晕倒,只怕又要怪在我身上……” 顾老太太打小就喜欢这个远房的外甥女,但凡有个病灾她都陪在身边伺候,嘴又甜手又巧,事事都顺着自己。相形之下,京城娶来的儿媳妇一举一动都是规矩,就连身边陪嫁的丫鬟嬷嬷都体面得太过了,让她这个乡下来的老妇人平白就觉得不自在。何况这儿媳病病歪歪,三天两头就要吃药,嫁进门十几年了只生了一个丫头片子,就是抬举个姨娘也只会生丫头,闹得儿子至今只有浩哥儿一个男丁,真是家门不旺。俗话说多子多福,这媳妇自己没福气,连顾家的福气只怕都被她冲了。顾老太太存了这些想法,此刻听了白姨娘的话便邪火上蹿:“我还没死呢,老大要怪,只管怪到我身上来!” “母亲说什么怪不怪呢?谁又惹了母亲生气?”门外传来声音,白姨娘顿时一脸惊喜:“老爷回来了!”快步过去亲手打起帘子,一个中年男子跨了进来。 这中年人正是顾运则了,他今年三十有五,少年时过惯的苦日子,自中举后这十几年间居移气养移体,并未在脸上刻下痕迹,倒是身体比那些富贵乡中养出来的官员结实许多,穿一件枣红色暗纹袍子,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倒比实际年纪还小几岁似的。 “老爷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白姨娘绕着顾运则,又是看衣裳又是端茶水,还不忘回手把顾浩然拉过来,“想爹爹想了一日,这会儿倒不会说话了?” 顾运则在儿子头上摸了摸,问道:“这是怎么了?我刚到二门口就见有婆子出去请郎中,说素蓉晕倒了。” 顾老太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媳妇这身子,晕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指着顾浩然道,“倒是浩哥儿,今儿实在被吓得不轻。我早说不要摆什么生辰宴,小人家家的招摇什么?还请了什么知府家的少爷,又是什么侯爷家的,如今倒好,倒叫浩哥儿跟着你这没出息的老子受了委屈!” 顾运则今日虽在衙中,也惦记着女儿生辰,恰逢衙里无甚事,便提早回来。他在前头就听家人说了今日之事,倒也不甚在意:“娘不必这样担忧,不过是孩子们打闹罢了,过后自然又好了。”程知府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知道自家儿子的脾性,并不会因此随意迁怒。何况他虽只是个知州,岳父 却是京官,便是顶头上司也要另眼相看几分的。 白姨娘眼圈一红:“别人家或许好了,可程家少爷素来是瞧不上我们浩哥儿的,如今又惹了他,可怎么好呢?” 顾运则没说话。程范确实看不上顾浩然,不为别的,就为他是庶出的,这是无法改变之事,顾运则自然不喜别人看轻自己儿子,可有些事情却非人力所能为的。 顾老太太咳嗽了一声,道:“老大,不然还是把浩哥儿记到你媳妇名下吧,也免得孩子出去受气。” 这话顾老太太已经提过几次了,只是孟素蓉每次都不接话,顾运则心里怎能不明白,叹了口气道:“娘,先不说这个。” 顾老太太顿时气了:“为甚不说?你就这一根独苗,她若能生得出来我自然不说,可是她明明生不出来,难道叫浩哥儿一辈子都让人欺负不成?”说着自己倒伤心起来,“也是顾家没福气,当初我生了三个,只养活了你一个;如今这更好了,索性连生都生不出来。单传独苗,说起来也要叫她一声娘,怎么就不能记在自己名下……” 顾老太太正絮叨个没完,帘子一掀,却是锦眉一脸喜色地跑了进来,见顾运则也在,脸上笑容更深:“给老太太、老爷报喜!” 顾老太太被打断了话,没好气道:“有什么喜?莫非这一晕还晕出喜来了?” 锦眉只当没听见,向顾运则一屈膝:“郎中给太太诊了脉,说太太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喜脉动人心(下) 顾运则呼地站了起来:“当真?”孟素蓉本来身子弱,生顾嫣然时又有些伤了身子,当初郎中曾说,以后子嗣怕是要艰难些,这一晃十年都没动静,顾运则都不再抱希望了,今日却突然诊出了身孕,怎能不教他又惊又喜?顾不得别人,连忙就往外走:“娘且坐着,我去瞧瞧!” 顾老太太怔了片刻,忙对山药道:“你快去瞧瞧,是不是真的?” 山药连忙拔腿就跑,去了片刻便转回来笑道:“恭喜老太太了,郎中说太太这身孕快两个月了呢。” 顾老太太顿时笑开了花。她虽不喜欢这个媳妇,可是有喜却是给儿子开枝散叶的好事,当即道:“郎中有没有说怀相怎么样?要吃什么药?”想起孟素蓉方才晕倒,又忧心起来,“这身子弱,还得好生调养着。” 白姨娘自从听了锦眉的话就呆站在一边,仿佛晴天里一个霹雳打在头上似的。孟素蓉这都三十二了,怎么还能怀上?若是生出个儿子来,顾浩然又算什么呢?心里想着,耳边听着顾老太太念叨,嘴里不由自主地就道:“都快两个月了,难道太太自己就不知道?幸而没什么事,若万一有事,只怕就要怪到老太太头上了。” 被白姨娘这么一说,顾老太太也有些不得劲起来。山药悄悄看了一眼白姨娘,低下眼睛道:“杨妈妈说,太太小日子原就不大准,前些时候为了庄子上的事又劳累了,所以一直都没想着会是有喜。”她虽是顾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却是孟素蓉买进来的,父母是早就没了,只剩一个哥哥,如今在庄子上做庄头,又娶了媳妇,这都是太太的恩典。她一个丫头,自是比不得白姨娘在老太太这里说得上话,但能说的时候也还是要说上一句的。白姨娘方才那话,分明是暗指太太早知道有孕了不说出来,今日是借着有孕装晕,给老太太扣一顶不慈的帽子呢。她到顾老太太身边伺候也三四年了,没少见白姨娘挑唆着老太太给太太添堵,今儿这样大喜事都不老实,若是太太这一胎得男,看她还跳不跳。 顾老太太听了山药的话也觉有理,孟素蓉有个经水不调的毛病她是知道的,何况今年夏天雨水成灾,在本地置的几个庄子都遭了灾,孟素蓉也确实忙了好一阵子。怎么说儿媳有孕总是好事,便没把白姨娘的话放在心上,叹道:“但愿这一胎能生个儿子。”说着就叫山药,“扶我去屋里给菩萨上炷香,求菩萨保佑。” 白姨娘眼看着顾老太太进了后头屋里,所有人都在围着孟素蓉转,她和顾浩然母子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不由得一阵发冷。 顾浩然站在那里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这会儿见屋里没了别人,便扯了白姨娘一下:“姨娘,我肚子饿了。”今儿他在园子里也没吃多少东西,程范一走就被白姨娘扯着来了顾老太太屋里,这会儿可不是饿了。 白姨娘心疼地拉了儿子就走:“走,姨娘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孟素蓉这一胎也未必是个儿子,说不准她没福气,又生个闺女呢。 孟素蓉自然不知道白姨娘正在念叨着让她生闺女,这会儿她倚着床头,又惊又喜地抚着自己的小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嫣然都十岁了,她还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消息了,没想到竟然…… “陈郎中说你身子还是虚,头三个月要好生养着。”顾运则坐在床边,也是一脸的喜色。所谓多子多福,何况孟素蓉若是生了儿子便是嫡子,与顾浩然又有所不同。 “娘——”顾嫣然挤到父母中间,小心地用手摸摸孟素蓉的肚子,“娘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孟素蓉看女儿眼圈还有些红,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方才吓着了吧?”再怎么懂事,毕竟也只有十岁,方才自己突然晕倒,怕是把女儿吓得不轻。 “没有。”顾嫣然赶紧揉了揉眼睛,“娘要好好歇着,方才陈郎中说您有些累着了,早知道就不办什么生辰宴了。” 一说生辰宴,孟素蓉微微皱了皱眉,看向顾运则:“老爷,明日派人去程家和秦家送两份赔礼可好?也不知程知府那边,会不会对老爷——” 顾运则微微一笑,摸摸女儿的发髻:“我们嫣姐儿真是长大了,这样懂事。赔礼就送一份去,也无甚大事,不过是孩子们厮闹罢了,程家若知道了那是平南侯家的少爷,哪还会计较什么。”平南侯是开国六爵之一,别看是庶子,那也是平南侯家的脸面,程范竟然动了刀子,这会儿只怕程知府正在家里发愁怎么赔礼呢。 小孩子们之间的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若是程知府正经上门赔礼,未免小题大做,何况周鸿只是秦家的外甥,赔礼赔到秦家门上去,程知府还拉不下这个脸面;可若是放着不管,万一京城里周家记了这笔账,日后谁知道会如何?想必程知府这会正在焦头烂额左右为难呢。 “嫣儿与程家姑娘和秦家姑娘不是都交好?”顾运则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今儿生辰宴闹成这样,改日不妨把两家再请来坐一坐。”孩子们的事,当然最好还是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只是程家与秦家并不怎么亲近,到时候,就只有顾家来做这个中人了。如此一 来,程知府感激顾家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对顾家有什么怨恨呢。 孟素蓉低头想了想,也露出笑容:“也是,今儿闹成这样,日后该给嫣儿补回来才是。” 顾运则伸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盒子来:“喏,这是爹爹给你的生辰礼。” 顾嫣然打开来,顿时眼睛一亮。盒子里头是一枚桃核雕成的小船,寸许长的船雕得玲珑剔透栩栩如生,桅杆船棚一件不少,船头船尾各立一个船夫,比她指甲还小的舷窗竟然还能推开,仔细瞧,船舱之内还有小桌小椅,真是精致之极。顾嫣然小心翼翼地捧着,连忙叫写意:“摆到书架上,拿个纱罩来仔细罩上,不许落了灰!” 孟素蓉瞧了也觉得有趣:“这样好的手工倒不多见,老爷从哪里得来的?” 顾运则笑道:“前些日子有个戏班子过来,何通判扯着我去听了一场,随口说起嫣儿要过生辰,我这做爹爹的还未想到要送什么,倒是被那班主听见了,就拿了这个东西来,说是他班子里有人家传的玩艺儿,我瞧着实在精致,就拿回来了。” 孟素蓉听说是戏班子里得来的,眉头略略皱了皱,但看顾嫣然爱不释手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道:“这东西最怕磕着摔着,只在家里玩,不要拿出去。”到底是戏子的东西,说起来实在不该给姑娘家拿着,顾运则本是男子,又出身乡间怕是也不注意这些忌讳,“老爷用了多少银子?” 顾运则摆了摆手:“那班主不要银子,只想在本地开场的时候我多照应些,我给了他二两银子,定了中秋的时候到家里来唱一场。”顾老太太最爱听戏,从前家贫自没有这些余钱,自打顾运则做了官,逢年过节总要请班子来唱戏给顾老太太听。 孟素蓉听了这话不免又皱了皱眉:“这班子是外地来的,只怕不知底细。” 顾运则不怎么在意地道:“何通判已听过几次了,若是底子不干净,他也不敢扯着我去。” 何通判此人孟素蓉也是知道的,人颇精明而善于钻营,当初不过是个举人捐了官,竟也做到正六品的通判,可见有些手段。如此说来,这戏班子底子该是干净的,可也正因何通判太会钻营,孟素蓉也不能完全放心,只得先点了点头。 顾运则说了几句中秋节的事,猛然又想起一事:“瞧我,一回来就听说你有孕,这是高兴得连大事都忘记了!今日岳父那边来了消息,舅兄进了都察院,升了经历。” “当真?”孟素蓉顿时高兴起 来。孟家子嗣也不丰盛,孟老太爷又不愿纳妾,如今也只有一个儿子孟节,三十岁上中了进士,一直在翰林院辗转着。孟家父子都不爱钻营,孟节这些年也只是个正七品的编修,都察院经历却是正六品,连升两级,算得上喜事了。 顾运则也十分高兴:“舅兄只是性子太梗直,不然这些年早该升上去了。”说起来孟节比他略长一两岁,若不是不肯钻营,有孟老太爷在,早不止是这个品级了,“不过去都察院,舅兄这个脾性倒是正合适。”做御史的,可不正是要直言敢谏么。 说到这个孟素蓉又担忧起来:“只怕哥哥得罪人。”孟节的性子既像孟老太爷又不像,继承了孟老太爷的方正,却没继承老太爷夫妇的和软脾气,之前在翰林院屡次不得升迁,与他这直呛呛的性格也颇有关系——他年纪比顾运则为长,官职却没有顾运则高,这也是为何顾老太太认定自己儿子并不靠着岳家的原因——如今去了都察院,只怕更是说话不加婉转了。 顾运则知道她在担忧什么,随口安慰道:“还有岳父大人呢,再者舅兄也不是那等无礼的人。如今你该好生养胎,也写封信告诉岳父岳母这好消息。” 孟素蓉想想也是,抿嘴笑道:“过些日子往京里送节礼,就把信也捎了去。” ☆、争权生枝节(上) 顾运则想替程家和秦家搭线的想法最终未能实行,顾嫣然生辰后第三日,秦知眉就跟着秦三太太上门来了。 上了门自然先要去看顾老太太,但顾老太太看见秦家人就想起顾浩然受的委屈,顿时一肚皮的不高兴,虽不好对客人发作出来,却也淡淡的,说了几句话就托身子不适躲进屋里去了。 孟素蓉带了秦三太太去自己房里,看见后头顾嫣然和秦知眉挽着手,便笑道:“你们小姑娘家的,不必拘在眼前听我们说话,嫣儿带秦姑娘去你房里玩。” 顾嫣然笑着向秦三太太行了礼,就带着秦知眉去了自己房里。才一进屋,秦知眉便拉了她手急急地道:“那天都怪我娘,非要让我们带着表哥过去,把你的生辰宴都搅了,你可生我气了?” 顾嫣然笑道:“既然是伯母让你带人来的,我为何要生你的气?不知道周少爷的伤怎么样了?我爹爹还说,是我们招待不周才闹了起来,这几日就要请你们再来家里玩,大家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秦知眉看她没生气,这才松了口气:“我说你最大度的,偏我娘担心得了不得,又叫人去程家送赔礼,又想让我姑父往京城里平南侯府捎礼赔罪。还是祖父说,本来无事,这样一来倒闹得大了,只叫我来与你道歉。” 顾嫣然笑道:“我爹爹也是这样说的,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还是哪天请周少爷再来坐坐便是。” 秦知眉摇摇头:“昨日姑父就带着表哥走了。”又连忙补充道,“并不是因这事,姑父本来就是要带着表哥四处游历的,只是姑姑惦记着祖父,叫姑父先到家里来看望,如今看也看过了,自然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托我来与你说一声,搅了你的生辰宴十分失礼——喔,瞧我糊涂的,还有份礼物送与你作赔礼呢。”说着回头就叫自己的丫鬟。 小丫鬟捧了个小匣子上来,秦知眉亲手打开,里头是一盒绢人,皆是女子,有貂蝉西施,也有红线绿珠,总计十二个,都只有一寸来长,却是钗环俱全面目如生。秦知眉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推到顾嫣然面前:“这是姑父从京里带来的。” 顾嫣然一想就知道,多半这是周三老爷带了来送给秦家女孩儿们的,想了想便笑道:“这东西真精致,不过十二个也太多了,我们平分如何?” 这盒绢人秦知眉眼馋好几天了,但知道是来做赔礼的,又怎么肯跟顾嫣然平分?最后两人推让了半天,秦知眉拿了四个:玉环、飞燕、绿珠和班昭,边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看, 边顺口道:“周表哥那里也有一盒,全是些红脸黑脸的,还有个鬼脸的说是兰陵王,一点儿都不好看!周表哥偏喜欢得什么似的,直说将来也要带兵打仗。” 顾嫣然想想那日周鸿的身手也像是练过武的,到底还是半大孩子,按捺不住好奇心:“周少爷怎么跟着周三老爷出京?” 秦知眉偷偷摸摸地往外看了看,见只有两人的贴身丫鬟在眼前,这才小声道:“我也是偷听爹和娘说话才知道的,你可别说出去。平南侯府你知道的吧,表哥是庶出的,他还有一兄一弟,都是嫡出的。” 孟素蓉是京城人氏,虽则嫁给顾运则之后十几年不曾回过京城,但京中的旧掌故也是耳熟能详,平日里只当故事讲给女儿听,也说过不少。平南侯本是平南伯,祖上跟着本朝皇帝打天下,封为开国六爵之一,乃是世袭罔替的,与那等五代而绝的爵位真是天差地别。后头天下定了,平南伯府子弟便大半弃武习文,虽没什么格外出色的,却也稳稳当当代代相传。 到了今上继位之时,西北边关闹灾荒,北骁趁机犯边,起了大战事。老平南伯带着长子周勋一起上阵拼杀,屡立战功。只可惜战事虽定,周勋却捐躯沙场,只剩老平南伯重伤返京,没半年也撒手去了。朝廷感其父子忠烈,特升为平南侯,又大加赏赐。 周勋捐躯时尚未成亲,故而这爵位就落在了嫡次子身上,便是如今的平南侯周励。平南侯夫人沈青芸乃是昌平侯嫡长女,虽然比不得平南侯世袭罔替,也是门当户对。进门之后连生二子一女,长子周渊,次子周瀚,幼女周润。至于周鸿,则是妾室齐氏所出,排行在周渊之下,比周瀚大了两岁。可惜今年夏天,周渊出去跑马,却失足坠马摔成重伤,没几天就过世了。 “……听说他出去跑马,是因为赛马的时候输给了周表哥……”秦知眉啰啰嗦嗦讲了半天,终于说到了点子上,“所以出了这事,周表哥挨了一顿好打,都打得半死了,还是姑父看不过去,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养了伤,然后就带着他出京来了。” 顾嫣然也睁大了眼睛,两个女孩儿面面相觑。都是生在官宦人家,这里头的事儿谁都知道一些——长子坠马,却把次子狠打了一顿。顾嫣然忍不住问:“坠马的时候,周少爷也在?” 秦知眉连连摇头:“根本不在。我听爹爹说,还是周家大少爷拉着周表哥要赛马的。” 说起来,周家的孩子都算是秦知眉的表哥,只是秦家与周家素无来往,小姑娘对从未见过的“表哥”自 然没有什么好感,倒是对相处了几日的周鸿十分同情:“周表哥的亲生姨娘早就过世了,听说平南侯也不大喜欢她——”说到这里蓦然发现自己失言,顿时红了脸,“你可别告诉我娘去。” 顾嫣然也有些脸红:“这都不关我们的事。”未出阁的小姑娘谈论别人家的姨娘,若被做母亲的听见一定要训的。 “哎——”秦知眉到底是藏不住话,“周表哥也怪可怜的,我看他每天天才亮就起来打拳了,说将来要去边关从军,从军多辛苦呀。姑父可喜欢他了,若是过继过来做自己的儿子多好,反正姑父也没有儿子。”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写意听这话越说越乱了,忙咳嗽了一声,一边给两人换茶一边笑道:“过继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周家三老爷年纪不大,焉知以后就没有儿子呢?姑娘快别说这个了,厨房里刚做了牛乳白糖糕,配着茶吃正好,秦姑娘不是爱园子里那几棵桅子么,不如把茶摆到园子里去坐坐?” 两个女孩儿相互对着悄悄吐了吐舌头,拉着手去园子里看花了。 大约是因为周鸿的身份,程知府并未有什么举动。顾嫣然写了信给程芸,回信中却说程范自打吃了亏,回家来倒是发奋图强了。他自小就爱个舞刀弄棍,可是又不肯吃苦,学的都是花架子。如今在周鸿手里这么一栽,总算知道自己根本不行,从此息了学武的心,倒开始认真读书了。程夫人发现皮猴一样的儿子竟然因此要上进了,简直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但没有怪秦家,反而叫人重重送了份谢礼去,只是周鸿已经走了,这份谢礼也就便宜了秦家云云。 顾嫣然看了程芸的信不由得笑起来,袖了信笺跑去孟素蓉屋里。进了八月中,孟素蓉的身孕已然满了三个月,郎中来诊了脉说胎气已稳,众人才都放下了心,孟素蓉这才得以每日出屋走走,只是身边杨嬷嬷和锦眉锦心紧紧盯着,多走几步都不成。 顾嫣然进去的时候,孟素蓉正跟杨嬷嬷在商议中秋节礼之事,听女儿念了程芸的信也笑了:“我说怎么今年程家的节礼送得这样早,还比往常厚上三分,原来是为着这缘故。既这么着,只管收了,咱们回的节礼也加厚三分。” 顾嫣然笑嘻嘻地挽起袖子:“娘歇着,我来替娘写礼单。”往年里都是孟素蓉亲手来写,尤其是交好的几家更是如此,以示郑重之意,今年却不成了。 孟素蓉又是好笑又是贴心:“哪里写几个字都不成了?我又不是豆腐做的。” 杨妈妈端了安胎药进 来,闻言便道:“这都是姑娘的孝心。再说这礼单写起来也总得要半个时辰才能写完,太太如今可不能坐这么久。” 孟素蓉只得笑着让开桌子:“好好好,你们都有理。好好儿写,这可不能有错字。” 顾嫣然鼓起腮帮:“我才不会写错字。” 孟素蓉笑着在女儿脸上捏了一下,正要说话,柳姨娘已带着顾怡然进来,陪笑道:“难怪太太屋里这样热闹,原来大姑娘在呢。”一边说,一边觑着眼睛往桌子上看了看便道,“太太这里拟礼单呢?大姑娘如今都能帮太太拟单子了,真是能干。” 孟素蓉便收了笑容,淡淡道:“不过是帮我抄抄单子罢了。” 柳姨娘忙笑道:“大姑娘的字写得好,不像二姑娘,如今还什么都不懂呢,若能多跟着大姑娘学学,将来也能替太太分担一二。”这会儿她真是后悔死了,谁能想到太太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孕呢?先不说若是生下儿子会怎样,只说太太这会儿还能有孕,就足证白姨娘那里再得宠也压不下太太去。若是当初她不曾鬼迷心窍地背着太太爬了老爷的床,如今或许比现在还风光些呢。 ☆、争权生枝节(下) 孟素蓉没搭柳姨娘的话,只是端起安胎药来慢慢地喝。柳姨娘脸上堆着笑,手下悄悄戳了顾怡然一把,顾怡然往前蹭了蹭,细声道:“姐姐——我替姐姐裁纸可好?” 孟素蓉心里明白得很。顾嫣然今年才十岁,可是两三年前自己管家理事之时就将她带在身边看着了,这几年下来耳濡目染,就是不刻意去教也会了三分,如今顾怡然也八岁了,柳姨娘这是急了。她是丫鬟出身,房里厨下的事虽也知道些,可说到算账理家人情往来,却是不通的,若是自己不教,顾怡然去哪里学?孟素蓉虽厌着柳姨娘,可顾怡然一个孩子却无甚过错,看看顾怡然怯生生的样儿,心里不由软了软,淡淡道:“怡儿去帮帮你姐姐也好,虽不说现在就要学什么,也看一看人情往来,等再过几年好学着管家理事。” 柳姨娘顿时松了口气。虽则孟素蓉这话等于是说现在不会教顾怡然管家,但毕竟是有了个准话儿在那,忙奉承着道:“今年中秋可热闹了,又是太太有喜,又是过节,听说老爷还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必是要忙的,婢妾别的不行,替太太跑跑腿传传话还是可以的。” 孟素蓉微微皱皱眉:“也无甚可忙,你有这工夫,替怡姐儿做几样针线也好。老太太爱热闹,逢年过节的也别叫姑娘家穿得太素淡了。” 柳姨娘脸腾地红了,看看顾怡然身上的衣裳只有袖口和领口滚了些花纹,再看看顾嫣然衣裳上精致的花朵,便自觉有些立足不住,赔着笑勉强又说了几句话,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锦心放下帘子,对着她的背影轻轻啐了一口:“整日里嘴上献勤儿,若真有心,也没见她给太太做过一针一线。”锦眉轻轻捅了她一下,对顾怡然以目示意,锦心才悻悻闭上了嘴。 顾怡然站在桌边上将写礼单的红纸折成合适的长条,脸色也像那红纸一般。小孩子耳朵尖,锦心声音虽不大,也是一字字都进了她的耳朵。生母在这院子里不招人待见,连个丫头都能在背后毫不客气地评头论足,连带着她也没脸面…… “妹妹把纸折好了,就让写意来裁吧,别伤着手。”顾嫣然已经写完了一份礼单,见顾怡然站在那里拿着红纸不动,便说了一句。 顾怡然猛醒过来,连忙将红纸递给写意,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顾嫣然自然更没听清,正要问她,只听站在门边的锦心道:“山药姐姐来了。” 山药打帘子进来,先向孟素蓉行了个礼:“老太太请太太过去,说是商议中秋节的事儿。” 顾老太太当惯了家,当初顾运则虽连中了举人和进士,但刚入宦途俸禄微薄,反而还要走人情,家里靠的都是孟素蓉的嫁妆过日子,故而顾老太太也只得将中馈交给儿媳主持。只是她仍旧闲不住,时不时的总要指点一番,孟素蓉也习惯了,闻言便要起身过去。山药却低着眼睛又说了一句:“早上白姨娘过去给老太太请安了,说起太太如今身子不方便,过了中秋还有重阳,接着就是年下,到时候太太身子就更沉重,怕每日里管家理事累着太太。” 山药是孟素蓉买来伺候顾老太太的,为的也就是时时的传递点消息,此刻听了山药的话,心里已经明白又是白姨娘在顾老太太面前挑唆,便点了点头道:“将各家送来的礼单都带着。” 顾嫣然忙放下手里的笔:“我跟娘一起去。” 孟素蓉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好,一起去。” 顾老太太正在看厨房送来的月饼,见孟素蓉进来忙道:“快给你们太太搬椅子坐下,这是双身子的人,可不能大意。” 白姨娘正凑着顾老太太在说月饼的事,见状也忙过去要扶孟素蓉:“太太小心脚下。” 锦眉不动声色地将她挡住:“姨娘别担心,这儿有奴婢呢。”她可不敢让白姨娘来扶着孟素蓉,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白姨娘也不尴尬,只往旁边退了退,便从山药手里接了茶亲自端给孟素蓉。孟素蓉抬了抬眼睛,让锦心接了茶,淡淡道:“这些事都有丫头们呢,怎么好让你劳动。” 顾老太太笑道:“她做姨娘的,替主母分忧也是应该的,哪里说得上劳动。” 这话说得实在稀罕,孟素蓉心里已经估摸到了大半,低着眼睛含笑道:“这些事儿有丫头们做就行了,白姨娘常在老太太面前尽孝,已是替我分忧了。” 顾老太太咳嗽了一声,并不接这话,只道:“说起来这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的哪天也少不了,从前也就罢了,如今你这怀着身子,可不能太劳累了,也该找个人分担一二才是。” 锦心顿时睁圆了眼睛——这哪里是关心太太,分明是要来分管家的权了。孟素蓉仍旧低眉垂眼,只是笑了笑道:“母亲别担心,咱们家里人也不多,有管事的和丫头们帮着分担,其实也累不到媳妇什么。” 白姨娘笑道:“这是老太太一片心。太太这个年纪怀着身子本就辛苦,安胎药都要比别人多吃几碗,哪里还能费心呢。太太也别急,老太太素来最 是宽容的,断不会像别人家的婆婆一般,在这时候还硬叫太太把什么事都担起来。” “正是这个理儿。”顾老太太被白姨娘拍得心中舒服,接口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老大到现在也只有浩哥儿一个男丁,如今你最要紧的就是给我再生个孙子,家里的事就不用操心了。你方才不也说了,还有管事的和丫头们,如今就找个人出来替你几个月也是不难的。” 锦心气得紧咬着嘴唇,生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却听孟素蓉笑了笑,仍旧是极平和地道:“母亲说的是,既然这样,这几个月就叫嫣姐儿帮着媳妇吧。” 白姨娘开始听孟素蓉赞同顾老太太,心里还在暗暗得意。若说帮着管家,只有她和柳姨娘够得上,可柳姨娘不过生了个女儿,拿什么与她比?只要顾老太太开口,最后必然是她来管家。这几个月里,府里岂不就成了她的天下?谁知道孟素蓉说到最后,居然说出顾嫣然来,不由得脱口便道:“大姑娘年纪小着呢,哪里能管家?” 孟素蓉一抬眼睛看向她:“老太太还没说话,哪里轮到别人开口?白姨娘也是天天在老太太房里伺候的,几时这样不懂规矩了?” 白姨娘被噎了一下,也发觉自己太过激动,只得闭上了嘴,转眼去看顾老太太。顾老太太脸色也不大好看,瞧了瞧顾嫣然:“嫣丫头才多大,哪会管家?” 孟素蓉又笑了一笑:“母亲方才也说了,还有管事的和丫头们呢,随便找个人出来替媳妇几个月也不难。何况嫣姐儿十岁了,也该开始学着管家理事,还有怡姐儿,也来帮着打打下手,想来也没有什么的。” 顾老太太沉着脸道:“别的事也就罢了,这眼瞧着再过几个月就到年下,难道两个丫头也能管得了?” 孟素蓉欠了欠身道:“年下祭祖这样的大事,自然还得媳妇和老爷来做,别人想替也是替不了的。老太太放心,媳妇一定注意身子。” 顾老太太又被堵了个结实。祭祖这等大事,只能正室来操持,没听说过哪家有姨娘来操办的。她本说的是管家的事,却被孟素蓉绕到了祭祖上,这嘴还怎么张得开?当下赌气道:“既这么说就随你,只是别叫两个丫头办错了事,搞得家反宅乱。” 孟素蓉仿佛被她提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母亲这么一说,媳妇也觉得两个孩子年纪还小些,别的事办得不妥当也就罢了,母亲这里的事万不可疏忽了。白姨娘——” 白姨娘站在一边暗暗着急,猛听孟素蓉点 了她的名字,下意识地嗳了一声,便听孟素蓉道:“你在老太太这里伺候得日子久,老太太房里的份例如何,喜好如何,你都清楚。老太太这里就交给你了,你仔细伺候老太太,就是替我和老爷尽孝了。” 白姨娘被噎了个半死。孟素蓉这是把顾老太太扔给她了,便是到时候顾嫣然有什么疏忽之处,这错也要先算到她头上来。何况孟素蓉特意点了份例二字,纵然她想借着机会叫顾老太太多要些东西也是不能了。这样的管事,谁还稀罕?可偏偏有尽孝两个字压着,她又不能推辞,只得忍着气应了。 孟素蓉看顾老太太再无话可说,便起身告退。白姨娘看着丫鬟们众星捧月一般扶着孟素蓉出去,心里酸得仿佛打翻了醋缸,恨恨地扭着手帕子暗想:若是将来这一胎生个姑娘,那才有得饥荒可打呢! 只是这话她不敢说出来,顾老太太虽不喜孟素蓉,却也一心盼着男孙越多越好,若是有人敢这时候说孟素蓉肚子里是个丫头,只怕先得挨顾老太太的拐棍,白姨娘也只能在心里发个狠,便将这事儿先抛下了。来日方长,纵然孟素蓉能生个儿子出来,也还不知长不长得大,她的儿子却是已经八岁了,到时候,怎么也能占了头一份。 ☆、中秋戏含冤(上) 顾嫣然和顾怡然帮着管家,最高兴的莫过于柳姨娘。一边不停地叮嘱女儿要勤快有眼色,一边自己也不忘天天过去在孟素蓉面前献殷勤,还抽出空儿来给顾怡然的新衣上绣了几丛虞美人,好在中秋家宴上穿。 正如孟素蓉所说,顾家人口并不很多,平日里规矩定得也好,两个女孩子只要按着规矩来就不会有什么大错儿,何况孟素蓉还在一边指点着,锦眉和杨妈妈更是步步都要帮着,如此直到中秋节,两个女孩儿也没出什么岔子。 到了中秋那天,顾老太太也顾不上挑什么错了。她最爱听戏,听说顾运则特地请了戏班子来唱戏给她听,早就高兴得不行,早上起来就等着听戏了,白姨娘在旁边挑拨了几句,她也没往心里去。 顾家的午宴准备安排在园子里,虽是到了八月中,午时阳光好,园子里倒也不冷,还好听戏。顾老太太爱看文戏,因此也不用刻意搭什么戏台子,清出了园子里空旷的一块地方就能唱。 孟素蓉的胎已经出了三个月,一早起来也忙着张罗了一会,直到顾运则从衙门里回来,才一同入席。今日虽不是顾运则休沐,但中秋节是团圆节,衙门里若无甚大事,也就让官员们早些回家了。 戏班子是一早就来了,在下房里更衣化妆,丹青借口送茶水跑了去,一会儿回来附在顾嫣然耳朵旁边小声笑:“那几个角儿瞧着怪老的,眼睛旁边都有皱纹了。倒是有两个年轻的,瞧着像兄妹俩,都十五六岁的模样,上了妆怪好看的,只不知是唱什么的。姑娘不去瞧瞧?” 写意在旁边听了,嗤地一笑,伸手揪了丹青的耳朵:“胡说八道!你自己跑去看也就罢了,怎么还教唆着姑娘去看?被杨妈妈知道,看不打你手板子!” 写意年纪长,平日里对小丫鬟们也十分和气,丹青并不真的害怕,缩缩脖子嘿嘿一笑,跑去替顾嫣然端茶了。写意也拿她没办法,只向顾嫣然道:“一会儿就开戏,那下房里更衣上妆都没什么好看的,姑娘呆会儿看戏就是了。” 顾嫣然知道她是怕自己被丹青撺掇了真跑去下房,笑着答应了。果然一会儿锣鼓点儿就敲了起来,戏子也粉墨登场唱起来。顾老太太嫌武戏太吵,加上家里有小女孩子们,那等才子佳人的戏也不适宜,故而先点了一出《金印记》,是唱苏秦先被家人轻视,其后奋发读书,终于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故事。 顾老太太最爱听这样富贵寿考满门昌盛的戏,听得摇头晃脑。一会儿《金印记》唱过,又捡着《连环记》 唱了几折。丹青在顾嫣然身边端茶,小声笑道:“姑娘你看,那个貂蝉看起来真老,当吕布的娘都够了。” 《连环记》讲的是司徒王允用义女貂蝉设计离间董卓与吕布的故事,演貂蝉的角儿嗓子清亮,一开腔就是满堂彩,只是已经年近三十,比起戏中豆蔻年华的貂蝉委实差了不少,加上小戏班子用不到上好的油彩妆粉,眉目流动时便显出了眼角的皱纹,身材也有几分臃肿。偏偏演吕布的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肩背挺拔,两人站在一起委实有几分不相称。顾嫣然本来对听戏没什么兴趣,被丹青一说也不由得低下头偷偷笑起来。 主仆两个嗤嗤笑了一会儿,就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小花旦从旁登场,丹青顿时眼睛一亮:“姑娘快瞧,这个好看。” 顾嫣然抬眼看去,那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上了妆果然是十分俏丽,虽说没有几句唱词,嗓子却又脆又甜。步履轻俏地奉上了茶便往下退,那貂蝉便斥道:“茶也不放好,急着哪里去?” 小丫鬟将手中茶盘子一亮,脆声道:“今日顾府中秋团圆宴,婢子急着去讨赏钱。” 这原不是戏里的词儿,都是戏班子临时编出来讨主家喜欢的话,果然顾老太太听了就笑起来,拿手指着那小丫鬟道:“好巧的嘴,赏她!” 孟素蓉早备好了些碎银子和铜钱,自有丫鬟用盘子托了一串钱过来,那小花旦便移步过来,先到顾老太太席前万福谢赏,又到顾运则和孟素蓉席前拜了下去,孟素蓉刚要让她起来,小花旦忽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顾运则:“顾大人,民女有冤要诉!” 这一下子横生枝节,顾运则和孟素蓉都是吃了一惊,锦眉连忙往前挡着,斥道:“休要胡言乱语!还不快下去!” 小花旦却非但不退,反而又向前膝行了一步,稍稍提高了声音:“大人,民女是泉州府惠安县人,来此确实有冤要诉!”说着,回头又往戏台上看了一眼。 顾运则也不由得跟着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那演吕布的少年也快步过来,扑通一声也跪下了,砰砰地磕起头来:“求大人伸冤!” 这两人的声音都压得低低的,旁边顾老太太耳朵略有点背,都不曾听清他们说什么,只是忽然看见这少年跑过来磕头,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连戏台上的锣鼓点都停了下来,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顾运则皱起了眉。不管这两人说的是真是假,他是一方父母官,若是有人到家里来喊冤却置之不理,传出去这 官还如何当得下去? “墨泉!”顾运则沉声叫自己的小厮,“带他们去书房里等着。”随即抬头扫一眼戏台上,“怎么不唱了?” 唱?连吕布都被带走了,这还怎么唱得下去?幸而班主经验丰富随机应变,连忙示意貂蝉下场,台子上先打起锣鼓跳一出“加官”来搪塞一二,班主则拿了戏单子上来再请顾老太太点戏。顾老太太莫名其妙,只看着儿子。顾运则忙欠身笑道:“儿子瞧着孩子们听戏也不宜过久,素蓉又怀着身子不好久坐,叫她们都散了吧。这里叫秀云陪着,娘爱听什么只管点,儿子去书房里批几份文书就回来。” 顾老太太虽然也看出事有蹊跷,但她是乡下老太太的作派,只管媳妇不管儿子,顾运则既这么说了,她也就不再过问,张口点了一出《琵琶记》来听,横竖孙女们都散了,听起戏来倒少了忌讳。 孟素蓉坐了半日也觉得腰酸,顺势就起身回房,柳姨娘倒是极想留下听戏,但自知顾老太太不待见她,也只得恋恋不舍地跟着走。她方才离得远,并没听见那二人说了什么,只听见顾运则叫墨泉将人带去自己书房,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太太,那两个戏子是怎的了?老爷怎么叫带到书房去?” 孟素蓉眉头一皱:“老爷外头的事,可是你问得的?”连顾老太太都知道,顾运则要到书房里去处置的事,那都是外头的事儿,是后宅女眷们不好过问的。 柳姨娘低了头,嘴里低声嘟哝:“那唱花旦的丫头,瞧那眼神就不是个本分的……” “胡说八道!”孟素蓉看看走在身边的顾嫣然姐妹,沉下了脸。这样的话也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 “怡姐儿跟你姨娘回房去罢,这忙了半日也去歇歇,晚上好赏月。”孟素蓉这话是对顾怡然说的,其实却是在赶柳姨娘。 柳姨娘只得应了,待目送孟素蓉母女走远,才恨铁不成钢地对顾怡然道:“你就不会多跟太太亲近些?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木头桩子,半点儿灵劲都没有!” 顾怡然这些日子跟着孟素蓉身边,虽说没正经让她管事,胆子也大了些,更兼心中积怨已久,忍不住便回嘴道:“若是姨娘方才不说那不该说的话,我这会儿还在太太身边呢。”柳姨娘素来爱显摆自己机灵会说话,可说的话十次倒有八次是孟素蓉不爱听的,非但指望不上她帮自己什么忙,还要时时的扯后腿。 顾怡然平日里寡言少语,柳姨娘还是头一回被她顶了回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你倒嫌起我来了?” 顾怡然闷着头不说话,只管往前走。柳姨娘气得不行,赶上去就要扯她:“你倒是说清楚,我哪句话不该说?不是我天天把你往太太面前推,太太哪只眼看得见你?” 旁边跟着的丫鬟石绿一看不好,连忙拉了柳姨娘的手:“姑娘还小,姨娘有什么话好好的说,这样拉拉扯扯的,叫下头人看了不像样子。” 顾家的姨娘是没有丫鬟的,只有哥儿姐儿们每人有两个丫鬟,不过因为都是跟着自己的亲娘住,丫鬟们也就顺道伺候了姨娘们了,因此石绿说起来仍是顾怡然的丫鬟,柳姨娘在她面前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只得松了手拿帕子掩着脸哭道:“我这熬油似的拉扯她,到底还熬出错来了……” 石绿年纪不大,刚刚学着伺候人不久,对这般撒泼哭闹并无什么应对之策,且对柳姨娘的往事也略知一二,心里多少有些不屑,随便敷衍了两句就追着顾怡然去了。柳姨娘这里没了看客,哭闹也就没了意思,又念叨了几句,便拿帕子掩了脸自己回房去了。 这母女两个在这里闹起来,孟素蓉那边早有小丫鬟报了过去,闻言不禁叹了口气:“这柳氏年岁越长倒越糊涂了,还不如个孩子。”此时也顾不上这些,叫锦眉,“去书房瞧瞧,有没有什么动静。” 锦眉忙忙去了,顾嫣然替母亲端了一杯红枣茶来,自己也极是好奇:“那两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孟素蓉叹了口气,摸摸女儿的头发:“这是你爹爹在外头的事,别问了。这些日子管家也辛苦了,得空回去歇歇也好。” 顾嫣然便不多问,起身道:“也有几日没好好写字了,女儿回屋写几张字去,娘也好生歇着。” 孟素蓉虽是在榻上靠着,却哪里歇得下。方才那一对少年男女自称是泉州府人,可此地属湖广道,相距何止千里,这两人不去泉州府本地告状,却跑到湖广来,这里头就透着蹊跷。若是两人是到了湖广之后遇了冤,那还好些,若是在泉州遇的冤,那就是本地官员不肯接或者不敢接的状子——孟素蓉眼皮子忽然一跳,猛然想到了一桩旧事,似乎那件事里说的就是泉州府惠安县…… ☆、中秋戏含冤(下) 孟素蓉心神不定地在榻上靠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外面顾运则的脚步声响,一抬眼顾运则已掀了帘子进来,随手朝锦眉锦心摆摆手,让她们出去。孟素蓉心里就是一沉,对两人使了个眼色叫她们退到屋外守着,自己倒了杯茶递给顾运则:“老爷,可是那两人有什么不对?” 顾运则脸色不大好看,闷着头灌了几口茶才缓缓道:“那两人是同乡,都是泉州府惠安县吕家村人……”他抬头看了孟素蓉一眼,低声道,“三年前……” 孟素蓉只觉心里一紧,脱口道:“是海匪屠村那桩事儿?” 顾运则点了点头。妻子出身京官之家,眼界比之乡女开阔何止一筹,是以这样的事情他才会来与妻子商讨。 “就是那桩事儿。那少年姓吕名良,是吕家村本地人,其父便是惠安县丞。那女子名叫谢宛娘,是衙役之女。” 孟素蓉沉吟道:“惠安县丞——记得是剿匪之时殉职身亡了……” 顾运则摇了摇头:“这二人今日来诉冤,说道吕县丞并非剿匪身亡,甚至——”他下意识地把声音压得更低,“甚至连吕家村,都并非为海匪所屠,而是——被当作海匪屠了。” 孟素蓉浑身一震,虽然她已经隐约猜想到了什么,可是此刻从顾运则嘴里说出来,还是将她骇了一跳。 顾运则所说的,是三年前福建一带清剿海匪的事儿。东南沿海一带海匪已有百来年之久,从前朝起就断断续续为患,到了最近十年更是嚣张,不但在海上抢劫商船,还时常上岸劫掠村庄。因他们用的都是小巧快船,精于海上作战,又熟悉地形,朝廷虽在福建道有驻军,几次围剿,却始终不能平息匪患。六年前,老茂乡侯的次子陆镇去福建道镇抚司做了千户,三年之后,他巧设陷阱,将海上最大的匪帮“李老鲨帮”堵在了岸边,一举将其全歼,登时震慑了东南沿海的海匪,立下了大功。 这其中,吕家村就是官军与海匪交战的战场之一,据陆镇奏报:海匪被他们堵在近海,只得弃船上岸欲逃,又被他们堵截在吕家村。海匪狗急跳墙,将吕家村村民尽屠,房屋烧毁,就连尸骨都不曾抢出多少。 经此一战,陆镇立下大功。恰好那时老茂乡侯病重过世,计以时日,老茂乡侯病重之时,他尚在沿海布署兵力,老茂乡侯过世那日,正是他在吕家村浴血奋战之时。待他歼灭海匪赶回京城,老茂乡侯已过了二七,棺木都下葬了。 本来父亲过世,儿子须丁忧三年,朝廷以陆 镇功大而欲夺情,并将他从正五品的千户升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可是陆镇在父亲坟前大哭,声称为将时忠孝难两全,应以忠字当先,所以不能因父病而弃战;如今已打了胜仗,剩下那些流匪已不足为惧,那便当尽孝,自应为父亲守孝三年,断不敢承朝廷夺情之举。 陆镇这一番作为,当时就在朝中倍受好评,待他守孝三年之后,立刻就起复了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一职,虽说品级仍为正五品,但京官比外官自是不同,且户部又是要紧的衙门,常人想同他一般都不可得。就是这样,还有人说陆镇是亏了,因他当初若允了夺情,如今该是正四品,断不致三年之后还在正五品上迁延,故此名声又比从前好了几分。 如今吕良和谢宛娘要告的就是这位主儿,怎能教孟素蓉听了不心惊肉跳:“这——若这般讲,当初那就是谎报军情欺君罔上了?这,这可是确实的么?可有凭据?” 顾运则沉着脸道:“吕良自称与谢宛娘是邻里,当时谢宛娘随母亲去外祖家中,吕良本人在镇上学徒,至天色将黑方才返回村中,这才逃过一劫。吕良亲眼看见村中有百姓逃出,随即被官军追上杀死,并将头颅割下——”他说到这里也不由得停了一停,才能接着说下去,“吕良带谢宛娘母子去县城寻父,便见县城城墙上悬挂数百颗海匪首级,其中多颗都是吕家村百姓之头颅。他将此事与吕县丞说明,吕县丞带着他去寻县令,县令当时应承查办此事,当夜他们的住处便起火,吕县丞被以勾结海匪屠杀村民之罪名问斩,谢宛娘之母被火烧死,只有他们二人逃了出来,投身戏班之中,一路辗转到了湖广。” 孟素蓉听得掌心都沁出了一层冷汗:“这——这可有凭据?” 顾运则苦笑:“若有凭据,吕良也不致要到家里来诉冤。他自吕县丞被问罪之后就明白了,福建本地官员断无可能接他的诉状,因此才带着谢宛娘逃了三年。戏班到了本地之后,他也算有心的,打听到我祖籍就在福建,出身亦是微寒乡民,平日为官名声尚可,又听说岳父在京内也是清正之人,更有颇多门生,所以才借着唱戏的机会来喊冤。” 孟素蓉呆了半晌才道:“陆镇如今在京城里的名声——又有德妃在宫中,若无凭据,谁能动得了他?” 茂乡侯府本是茂乡伯府,只因长女陆锦入宫为妃,才得以升伯为侯。说实在的,老茂乡侯一辈子看花饮酒,是个逍遥人,如今的茂乡侯陆铎才能也是平平,可这位嫡长女陆锦却甚有手段,入宫之后便承宠,二十余年宠爱不衰, 育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现封为德妃,中宫皇后早逝,如今她便是首屈一指了,就连所生子女,也颇得皇帝喜爱。有了在宫中得宠的姐姐,又有成年的皇子外甥,陆镇自己又能领兵打仗,想要告他,真是谈何容易。 顾运则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苦笑道:“陆镇当年剿杀‘李老鲨帮’,这功劳是实实在在的。” 孟素蓉默然。的确,陆镇剿匪的功绩是真的,纵然他杀良民以夸大自己的功绩,也抹不过东南沿海匪患确实大为减轻的事实。最要紧的是,东南海匪自前朝起就猖獗,到了本朝也是历经几任帝王均未能平息,今上是中宫嫡出,少年时便封太子,却始终没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故而直到登基,都有人私下议论,说今上若不是占了嫡出的便宜,未必就能得承大宝。正因如此,今上特别好功,陆镇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又建下这样前朝和先帝朝都未建的功绩,在他眼中自是地位超凡,如今若有人去告陆镇,不啻于老虎头上拍苍蝇。别说顾运则这个从五品的小知州,就是孟老太爷,不过是个正四品的国子监祭酒,也远远够不上。吕良等人乡民出身,哪里懂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道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又比陆镇品级高些,便能管得到此事,故而才跑来喊冤。若说这两人能将顾家事打听清楚,又如此衡量,也算是聪明了,只可惜毕竟是乡野之人,不知道朝中这些暗处的事,反而是给顾运则找了个极大的麻烦。 “这状子……老爷不能接。”孟素蓉心思百转,终于还是道,“且不说陆家如今——单是老爷的身份也过问不到此事,这里是湖广道,那边是福建道的案子,老爷若伸了手,也未免管得太远。更何况——无凭无据,这案子哪里能办得?” 顾运则苦笑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吕良与谢宛娘却要如何处置?” 孟素蓉默然良久,低声道:“只得权且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这状子是接不得的,可是吕良二人却不能就这样撵出去,若是这二人被陆镇一党得知,只怕悄无声息就被处置了。可若是被外人知晓这两人到了顾运则家里,恐怕顾家也要被连累,甚至还要捎带上京城里的孟家。 顾运则深深叹了口气:“吕家村一村无辜被屠,我——”他也是乡下出身,虽做了这些年的官,仕途也颇顺遂,却也还不曾泯灭了良心和责任,眼看着冤案在前却无能为力,心里也不是滋味。 孟素蓉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晓得老爷心里难受,可如今实在不是机会。老爷将这二人先妥当安置下来,或许 将来有一日……” 顾运则低头坐了一会儿,叹道:“只怕这二人不肯……” 孟素蓉却摇了摇头:“他们能隐忍三年之久,又精心挑选了老爷来喊冤,可见不是那等无知莽撞之人。这些话老爷不好开口,我去与他们细细分说,想来他们定能明白的。” 顾运则想了半晌,叹道:“那还真要劳动你了,说实在的,我委实是无颜去面对那吕良……只是你也不要太劳累了,毕竟是怀着身孕呢。对了,今日可累着不曾?身上还好?” 孟素蓉轻轻摸了摸还平坦的小腹,嘴角露出笑意:“有嫣儿呢,这孩子如今越来越懂事,这些日子有她帮手,我也累不着什么。” 说起顾嫣然,顾运则猛然想起一事:“是了,前些日子我给嫣儿的生辰礼,你还是找个法儿收回来,那东西是吕良从屠村的官军处拾得的。” 孟素蓉吓了一跳:“怎么?” 顾运则叹了口气:“这东西是屠村之后,谢宛娘在村中拾到的,这般精致之物,自然不是吕家村村民所有,故而这两人一直揣在身上作为证物。那日在戏班里,吕良听到我与李通判闲谈,要为嫣儿寻生辰礼,便将这东西送了上来,便是希图能因此接近于我。你快将这东西收回来,万不可再留在嫣儿处,日后也万万不要再说起。至于嫣儿的生辰礼,待我寻到好的再补给她。” ☆、各自寻前程(上) 顾嫣然在自己屋里规规矩矩写了十张大字,这才起身,丹青早在门口候着,一见姑娘起了身,立刻小鱼一般溜进来,附着顾嫣然的耳朵道:“老爷从书房出来,去了太太屋里,好一会儿才出来,把那两个人又送到太太屋里去了。” 写意无奈地看她一眼:“你这耳报神……” 顾嫣然也有些好奇,在宴席上那会儿,她坐得离顾运则和孟素蓉近,小孩子耳朵又灵,不像顾老太太有些耳背什么也没听见,小花旦提高声音的时候,她是听见了“冤情”二字的,这会儿也有点坐不住:“走,去暖阁里。” 孟素蓉房门口是锦眉在守着,见顾嫣然过来正想说话,顾嫣然已经拿手指压在嘴唇上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一溜烟就掀起帘子进去了。锦眉想拦没拦住,又怕声音大了被里头听见,只有跺脚的份,冲着后头的丹青压低声音道:“跟着姑娘这样闹,回头让杨妈妈打你手板子!” 丹青只是嘻嘻地笑,小声道:“家里的事,有什么是大姑娘听不得的?” 锦眉也拿她没办法,恨得伸手拧了她一下:“不许出去乱说话!”丹青这话说得既对又不对,只是这事儿老爷太太都是背着人说的,她也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大姑娘毕竟还小,万一无心传出去了可是不好。 顾嫣然轻手轻脚进了屋里,暖阁有扇隔子与正房隔开,孟素蓉的声音缓缓地传过来:“……休说你们手中无凭无据,便有凭有据,以民告官,也是先挨二十杀威棒。” “小人不怕挨打!”一个少年声音闷声闷气地响起来。 孟素蓉轻轻叹了口气:“这杀威棒的打法也有分别,若是有心,二十杀威棒足够打死一个人了。你们可知道要告的是谁?” 那少年倔强地道:“知道!是国舅爷!可是国舅爷犯了法,也总有个惩处吧?就是当朝驸马犯了法,还有个龙头铡伺候呢。小人们不信,这天下就没个包大人一样的清官!” 孟素蓉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傻孩子,你当这朝廷的事,真像戏本子上那样简单?那我问你,你可知包大人是什么官?” “龙图阁大学士,开封府尹。” “那你知道这龙图阁大学士是几品的官?” 少年答不出来了。孟素蓉叹道:“那是三品的加官,官不上三品,你以为他能审得了驸马?更何况他是开封府尹,开封府是当时的京城,能在京城做府尹,没有皇上的宠信怎么成?你说我们老爷为官 清正,可我们老爷才是个从五品哪。” 少年沉默片刻,仍倔强地道:“那我们就进京城去告状!” “去哪个衙门?”孟素蓉耐心地道,“进了京城,就更是别人的地盘,二十杀威棒打下来,你必死无疑。这还是有人肯接你的状子,若是无人肯接,你要如何?” 少年想了半天才道:“那我们去告御状!到皇城外头去跪着!” “皇城是根本不允闲人靠近的。”孟素蓉也觉这少年倔强得既可怜又可敬,越发放柔和了声音,“凭你们,还没靠近皇城就被赶开了,甚至侍卫们将你们当作刺客当场杀了也不算什么,须知你们二人无根无基,就是杀了又有谁会过问呢?皇上根本就不会知道。” 屋子里一片死一样的沉寂,过了很久,少年的声音才又响起来:“那夫人的意思是,我们只有立下根基,才能去告状?” 孟素蓉有些惊异地往后靠了靠,仔细端详下头这两人。她确实未想到,这叫吕良的少年竟然如此聪慧,这会儿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吕良看起来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乡下少年,个头不高,体格倒是结实灵活,肤色被日光和海风吹得黝黑,虽然随着戏班子辗转过了三年,也没怎么很养白,看上去虎头虎脑,倔强的神情毫不掩饰地从脸上流露出来。 孟素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兄长孟节,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是这样满脸倔强,撞了南墙都不晓得回头的。她微微低了低眼睛,将目光又转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宛娘。 谢宛娘一直低着头,她也是福建那边人的长相,心形的小脸只有巴掌大,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圆,十三四岁的少女个子娇小,海边的女孩儿,肤色也是微黑的,倒是黑里俏,跪在那儿腰身也撑得笔直,越发显得纤细可怜。说起来,若是孟素蓉早成亲几年,孩儿也能这般大了。 “有些事……急不得。”孟素蓉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你们能辗转了三年才来告状,想必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吕良紧紧握着拳头,忽然道:“夫人能不能送我去当兵!” 孟素蓉又微微怔了一下:“你想去当兵?” 吕良重重点了点头:“我们乡下人,又不懂个读书识字,只有去当兵立战功,我才能有本钱来告状!” 孟素蓉欣然看着他:“你说得不错,只是——战功可不是好挣的,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万一……” “我不怕!”吕良昂然 回答,“只要能给全村的父老乡亲报仇,只要能洗脱我爹的冤屈,我,我死都不怕!” 孟素蓉深深叹了口气:“好,你们先在这里住几日,我与老爷再商量商量。只是戏班子那里,你们还要有个托辞才好。” 吕良马上道:“我们本来是以兄妹的名义在戏班子里搭伙的,当初就是说有恶霸要欺负宛娘,我们从家乡逃了出来。如今我还去跟班主说,顾老爷答应派人送我们回家乡,就不在班子里唱了。这班子也是到处走动,在这边唱两三个月,到过年之前就去别的地方了。” 孟素蓉点点头,扬声招呼锦眉。锦眉连忙进屋,孟素蓉吩咐道:“把园子后边那处屋子收拾出来,等他们与班主说完了,就安排住进去,你和杨妈妈亲自送饭打扫,其余人不得入内。” 锦眉答应一声,带着两人走了,孟素蓉才微微扬了声音:“出来吧。” 顾嫣然吐吐舌头,从隔间里跑出来,扑到母亲膝上:“娘早知道了?我脚步很轻了。” 孟素蓉点点女儿的鼻子:“你啊——脚步声倒是轻,可那帘子打起来又放下,一明一暗的谁还看不见?进了屋又不进来,定然不是锦眉,那除了你还有谁?这样不听话,回头让杨妈妈打你手板子!” 顾嫣然搂着母亲的手臂撒娇:“女儿听说爹爹过来的时候脸色不好,所以才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狡辩!”孟素蓉好气又好笑,“听就听了,不许说出一个字去。你也大了,当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这里头的话若传出去,弄不好咱们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幸好女儿素日就是个嘴紧的,心里也藏得住事,只是毕竟才十岁的孩子,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顾嫣然认真点了点头,挨着母亲坐了一会儿,小声道:“娘,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孟素蓉又深深叹了口气:“别说他们无凭无据,就是有——还要看皇上听不听。” “这样大的罪,皇上怎么会不听呢?难道吕家村的百姓不是皇上的子民吗?” 孟素蓉觉得今日她只剩下叹气了,这话要怎么对女儿说呢?女儿十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官宦人家的女孩儿,丝毫不知政事的也有,精明通晓的也有,到底哪一样才是对女儿更好呢? “这些——以后娘慢慢再说给你听吧,有些事一句两句也讲不清楚。”孟素蓉坐了这样久,又字斟句酌地与吕良和谢宛娘说了这半晌的话,实在是累了。顾嫣然一见母亲面露倦色, 连忙扶了母亲躺下,又把锦心叫进来伺候,自己带了丹青悄悄退出去。刚到月洞门口,就见白姨娘风摆杨柳似地走来,见了顾嫣然便笑道:“大姑娘这是刚从太太屋里出来?” “是。”顾嫣然微微皱眉,“母亲刚刚歇下,白姨娘是有事?” 白姨娘掩了嘴笑道:“既然太太刚歇下,那我就不打扰了。”转身与顾嫣然一起往外走,笑道,“怎么老爷太太将两个戏子留下,这是——打算叫戏班子明日再唱一日?” 顾嫣然只当听不懂她的意思:“祖母若喜欢,就再唱一日也使得。” 白姨娘眼珠子转了转:“怎么,太太是喜欢那小丫头的戏?可我听说她不过是个龙套,自己唱不来的。” 顾嫣然讨厌与白姨娘说话,见她没完没了,便沉了脸道:“母亲喜欢听谁的戏,姨娘也要过问?”自打她记事起,就没少见白姨娘抱了浩哥儿在顾老太太处调三窝四,虽说孟素蓉是个拿得住的,可也因此受了不少气。尤其年轻时,常常夜间独对孤灯垂泪,倒是后来年纪长了,大约是绝了生嫡子的心思,反倒不常为了顾老太太的偏心难过。只是在顾嫣然心里,却是牢牢记得那些年夜间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灯下,脸上湿漉一片又要压抑着声音的情景了。 白姨娘不防顾嫣然会这样直通通的拿话来顶她,待要顶回去又有些底气不足。妾到底是妾,在顾老太太面前她能挑唆着给孟素蓉些气受,也不过是仗了顾老太太是婆婆罢了,如今老太太不在,顾嫣然却不买她的账,只得干笑道:“我不过问问罢了,大姑娘怎的这样大气性……” 顾嫣然边走边道:“姨娘还记得如今母亲派了你照顾祖母么?这会儿你该在园子里陪着祖母看戏才是。” 白姨娘是瞧着顾运则将那一对少年戏子带走,只觉得蹊跷。她虽与顾运则是打小相识的,但进了顾家之后,外头的事顾运则却是一句都不与她说的,反倒与孟素蓉有商有量。白姨娘心里一直不舒服,越发的什么事儿都想打听打听,偏偏却又不敢公然地表露出来,吃了顾嫣然这几句话也只得罢了,对着顾嫣然的背影狠狠白了一眼,回园子里伺候顾老太太去了。 ☆、各自寻前程(下) 戏班子被带走两个人,也将班主吓得不轻,待吕良和谢宛娘回来将编造的话说了,一班子的人才都透过气来。班主倒有些可惜,吕良幼时跟县里的衙役学过些拳脚,又是农家少年做惯了活计,身子结实灵活,且他内秀,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透,虽说才来班子里两年多,武生的戏却是学会了好几出,若是再调-教几年,怕不是个台柱子?就是谢宛娘,虽说娇娇的不下苦功,但胜在扮相讨巧,嗓子也好听,一样能招揽客人。 只是再怎么说,如今人家想要回乡过安稳日子总是好事,班主也不好拦着,反而拿了两串钱给两人,彼此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各自分开。 杨妈妈早快手快脚将屋子收拾了出来,看看安置妥当,便跟锦眉二人悄悄退了出去。谢宛娘这才抬起头看着吕良:“良哥哥,你真要去从军?” 吕良坚定地点了点头:“顾夫人说得对,我们现在无凭无证,别说告国舅爷了,就是告个县太爷也不会有人信的。可要是我做了将军,再来告状就不一样了。” 谢宛娘眼圈顿时红起来:“做将军哪里那么容易?那边关上的兵丁千千万万,有几个都能做将军的?” 吕良斩钉截铁地说:“只要能替乡亲们报仇,我什么都不怕!” 谢宛娘不由得落下泪来:“这事儿,哪里是不怕就能成的?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你家里也就断了香火……” 吕良闭紧了嘴唇不说话,谢宛娘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良哥哥,咱们报不了这仇的,连顾大人这样的官都没办法,咱们还有什么办法呢?” 吕良睁大了眼睛:“不然怎么办?难道这仇就不报了?” 谢宛娘哭道:“我不知道……只是你若出了事,断了吕家的香火,如何对得起吕伯伯?” 吕良默然片刻,还是硬梆梆地道:“爹地下有知,一定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看谢宛娘哭得眼睛红红的,忍不住放软了声音道,“宛娘,你别怕,我看顾大人和顾夫人都是好人,我去从军,他们定然会照顾你的。将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谢宛娘低了头,喃喃道:“顾大人与我们非亲非故的,又怎会愿意照顾我……” 吕良见她收了泪,也就松了口气:“顾夫人是好人,我听说他们有钱人家都在外头置庄子置地,你到顾家的庄子上去做些活计,过日子总是不愁的。” 谢宛娘握紧了手。从前她在家中,因为父亲做了衙役,家里比村里 寻常人家都过得好些,且因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养得也娇,虽不是什么富户,粗活却也是不做的。待得村子被屠,她跟着吕良在外漂流,从前那些娇生惯养也就说不得了,在戏班子里学戏,虽则吕良护着,也少不得要吃些苦。若是能得顾家庇护,不必再过那四海飘零陪笑卖唱的日子,那真是喜出望外了。只是顾夫人真的肯收留她吗? 吕良和谢宛娘在屋子里商议之时,孟素蓉和顾运则也在商议。 “去从军倒是好事,这年轻人颇有些志气与风骨,只是若想立军功,就得去西北那等苦寒多兵之地,战场上刀枪无眼,一将功成万骨枯,哪里有那么容易呢。”顾运则摇了摇头,“我原想,就让他到庄子上去种种地,赶赶马车,能平安过一辈子也就罢了,毕竟他若真要告状,只怕……”若是皇上一直宠信着茂乡侯府,只怕吕良这个状一辈子也告不赢。 “人各有志,莫不如就答应了他,若是当真有造化,也是老天有眼。”孟素蓉却另有想法,“若是我们不应,强将他圈在庄子上,只怕他闹到别处去,反而不好。”吕良朴实忠厚,孟素蓉倒颇喜欢他,这事若闹出去,只怕吕良二人保不住性命;再则若被人知道这二人向顾运则告发陆镇,无论顾运则接不接这状子,都是麻烦。 顾运则皱起眉头:“若是将他荐到西北军中去,只怕还要托岳父那边……”他毕竟为官日浅,与武将处全搭不上关系,若是不荐,叫吕良自己去投军,恐怕籍贯被人一翻查,就要先露了馅儿。 “此事若被舅兄知晓,恐怕他……”孟节梗直,若是知道陆镇竟杀民冒功,恐怕无论有无证据,都非要参一本不可,尤其他刚进了都察院,御史又有风闻奏事之权。 孟素蓉也有些举棋不定,最终还是道:“只告诉爹爹罢,大哥那里,且压着莫说。倒是吕良走后,谢宛娘要好生安置了才是,免得小姑娘年轻不知事,一个不慎走漏了消息反为不美。” 顾运则叹道:“这女人家的事,你瞧着安置就好。也莫要太过忧心,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切切顾着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儿。” 说到腹中胎儿,孟素蓉就忍不住微微带上了笑意,低头轻抚自己小腹:“这孩子闹人,都出了三个月了,还是时时的想吐,比怀嫣儿的时候难过多了。” 顾运则笑道:“这样说来,多半是个男孩儿才这样顽皮呢。”他也是盼着孟素蓉能生个儿子的,儿子么,哪里有嫌多的呢?何况顾浩然毕竟是庶出,家里没个嫡子,在外头也不好 看相。 夫妻两人歪在榻上说了几句话,就听外头有些乱,似乎是看门的小丫鬟在拦着谁,接着便听白姨娘软绵绵的声音道:“太太,外头戏唱完了,老太太去歇着了,戏班子那边,老太太问太太怎么安排?”一径说着话,一径居然自己打帘子就进来了。 锦眉去小院里替吕良二人收拾,锦心去厨房瞧着准备晚宴,只叫小丫鬟守了门。白姨娘打着顾老太太的旗号过来,不等小丫鬟通报就往里走,小丫鬟年纪小,拦都拦不住,又顾虑着老爷在屋里,不敢放开高声,竟就让白姨娘这么直通通地闯了进来。 做姨娘的,到了主母屋里不等丫鬟通报就往里硬闯,这哪里是把主母放在眼中的样子?孟素蓉心里着恼,脸上虽不显,却坐直了身体。 白姨娘一头扎进来,见顾运则果然在房里,顿时心里就酸溜溜的,面上却堆起笑容,盈盈地福身下去:“老爷,老太太正问着您呢,原当您还在书房,原来是在太太这里。” 顾运则微微皱了皱眉:“太太房里,你怎么也不等丫鬟通报一声就进来?” 白姨娘心想若是通报了,只怕孟素蓉一句歇下了就将她打发了出去,哪里还得进来呢?她是瞅着顾运则进了孟素蓉房里才忙忙过来的,自打孟素蓉有了身孕,顾运则到她房里倒更勤了,这可算什么呢? “妾方才来了一回,大姑娘说太太歇下了。”白姨娘眼睛若有所指地往孟素蓉身上一转,脸上微微露出点委屈的神色,“妾也是怕戏班子的人放在那里有什么不规矩的事,所以急着来问问太太,太太早示下了,妾也好早些回去跟老太太回话。” 她把顾老太太搬出来,顾运则也不好再说什么,看了一眼孟素蓉道:“老太太若还想再听戏,就让他们多留一日,若不想听了,让管家给了银子送出去就是。老太太听了半日戏也累了,你回去好生伺候着,晚上还要赏月呢。” 白姨娘拿帕子掩了嘴,软绵绵地笑着道:“老爷说的是,老太太方才也说累呢,又说老爷孝顺,还特地叫了戏班子来,正在翻箱倒柜,要找点好东西出来赏给老爷呢。” 孟素蓉听她的意思,无非是要借着话头把顾运则拉到顾老太太处去,便淡淡一笑:“白姨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爷为的是孝顺,哪里是为了老太太的东西?老太太看了半日戏也累了,你该劝着歇一会儿晚上好赏月,怎么还看着老太太翻箱倒柜的劳累呢?” 顾运则也觉得不该让顾老太太这么折腾,何况 顾老太太能有什么东西,白姨娘这样的嚷嚷,到时候顾老太太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没的叫家里下人们偷笑,当下便微微沉了脸道:“太太说的是,你多劝着老太太些,别让她劳累了。” 白姨娘不防顾运则也这么说,不由得怔了一怔。锦心恰好从前头回来,进门就听见白姨娘在里头,忙借着顾运则的话头上来道:“太太,厨房都备好了,一掌灯就能开席。” 孟素蓉顺势瞄了一眼沙漏:“也不早了,白姨娘回去伺候老太太歇一会儿罢。” 锦心忙接口道:“奴婢送姨娘出去。” 白姨娘看顾运则坐得稳稳的,手下不由得把条帕子扭了又扭,只得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皮笑肉不笑地向锦心道:“怎么敢劳烦锦心姑娘,如今太太身子贵重,锦心姑娘也该好生守着太太才是。还有锦眉,都去了哪里,怎么屋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老爷太太在那里,若是要茶要水的,难道还让老爷自己劳动不成?” 锦心也回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多谢姨娘教诲,奴婢们都是遵照老爷太太的吩咐做事,就不劳姨娘操心了。” 白姨娘撇了撇嘴:“有什么事还大过太太的身孕了?锦眉是太太身边最得用的,难道不知道这个理儿?”她打发小丫鬟去问了班主,才知道吕良和谢宛娘已经离了戏班,要在顾府里先落下脚来,顿时就觉得心里仿佛有猫抓一般不自在。 她倒不是柳姨娘,只会往那风花雪月的地方去想,却是觉得这事儿并不像班主说的那般简单。若说是来喊冤递状子的,为何不到衙门里去?顾运则不是那等“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昏官,治下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算得上清明,何至于要两个戏子混到家里来喊冤?只可恨顾运则外头的事儿从来不与她和顾老太太说,倒是总会与孟素蓉商议。 “姨娘——”跟着她的丫鬟藤黄窥着她的神色,“太太如今有身孕,老爷也要格外看重些,姨娘何必去碰钉子呢?”她虽是孟素蓉买来的,但毕竟是分在顾浩然名下的丫鬟,将来前程也少不了在白姨娘这一支上,若是白姨娘跟孟素蓉真闹得水火不容,只苦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 “你懂什么。”白姨娘呵斥了一句,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孟素蓉论容貌身段远不如她,又不得顾老太太欢心,可仍能在这院子里坐得稳稳的,若是将来再生了儿子,哪里还有她的位置?若是她也能多知道些顾运则在外头的事,也能像孟素蓉一般与他商议这些事儿,出出主意,那该多好?只 是这些话可不能与藤黄说,毕竟这些丫头们的身契都捏在孟素蓉手上,哪里会真心向着她呢?什么时候,她手里也能捏几个丫头的身契,那时才算是自己的心腹呢…… ☆、庸人偏多事(上) “母亲要见那兄妹两个?”孟素蓉有些惊讶地看着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正端着盅子喝红枣茶,闻言点了点头:“听说也是两个苦命的,又是福州人,既是乡里乡亲的,叫来我瞧瞧,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 孟素蓉有些无话可说。说起来这并没有什么不行的,反倒是老太太慈悲才会如此,若吕良和谢宛娘不是有那样的身世内情,见也就见了。 “这都是老爷在外头的事……” “既是老爷外头的事,怎么太太倒把人留在家里住呢?”白姨娘替顾老太太捶着肩,笑盈盈地接口道,“太太能把人留在家里,怎么老太太倒不能见了呢?” “是啊。”顾老太太从茶盅上头瞥了孟素蓉一眼,“莫非我这老婆子还见不得人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孟素蓉还能说什么,只得叫锦眉去带两人过来,给顾老太太见礼。吕良是老实头,知道是来见顾大人的母亲,当下跪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倒惹得顾老太太连忙叫拉起来,又把谢宛娘叫过来仔细看了看,问了身世。 谢宛娘自然照着从前的话说了几句,顾老太太便叹道:“怎的这样命苦?这些仗势欺人的恶霸真是到处都有。”想当年她带着儿子守寡时也没少受人欺负,还是顾运则争气,考中了秀才之后才无人再敢生事,此时倒不由得有些真同情起来,拉了谢宛娘的手道,“生得这样好模样,水灵灵的小姑娘家,倒吃了这些苦头。如今父母都没了,你们兄妹两个,回了乡可还有亲戚投奔?” 谢宛娘心里一动,顺着顾老太太的腿就跪了下去,垂泪道:“父母都过世了,只我跟哥哥相依为命,纵然家乡还有几个远亲,也是指望不上的……” 白姨娘在旁边用帕子按了按眼睛,唏嘘道:“真是可怜,这千里迢迢的回了乡却无亲无故,叫你们兄妹如何过活?” 顾老太太素不过问顾运则外头的事,今日却忽然要见吕良二人,孟素蓉便知道十之八-九是白姨娘撺掇的,只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便道:“老爷自然也会送他们些安家银子,买几亩田地,日子也可过得。” 白姨娘将嘴一撇:“太太是没种过田的,不晓得种田的辛苦,单靠他们兄妹两个能种得几亩田?何况无依无靠的,即使买了田地,能不能守得住也未必哩。” 一席话说得顾老太太连连点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种田不知农事苦啊。”觑着眼看谢宛娘,“这样水灵的小丫头,哪里做得 来田里的活计。” 白姨娘在旁笑道:“瞧着这丫头是个伶俐的,嗓子又好,老太太不如把人留下来,陪您说话解闷也好,闲来唱个曲儿听听也好。” 顾老太太欣然,拉了谢宛娘的手笑道:“你可愿意?” 孟素蓉不由得眉头一皱,轻咳了一声:“白氏不要胡乱说话,宛娘是良家子,如何能卖身?” 白姨娘却笑道:“太太怎的也糊涂了?就是庄子上也有佃户,有雇工,又不是个个都是咱们顾家的奴才。就说府里头的丫鬟们,也有签了活契的,三年五年也就出去了。譬如老太太身边那个山楂,不就是契满了出去的?何况老太太不过是留宛娘说说话儿,又不是当真要做奴婢,也是看着他们兄妹无依的意思。两人都留下来,到年纪长些各自成家的时候再出去,也积攒些身家,岂不是好呢?” 孟素蓉沉着脸道:“胡闹!他们兄妹是要回家乡去的。” 白姨娘一步不让:“方才宛娘自己都说了,家里也无甚能投靠的亲人,既然离了家乡都两三年了,又何必非回去不可呢?”说着笑向谢宛娘道,“宛娘,你自己说,愿不愿留下来陪着我们老太太?说来自从山楂出去了,老太太身边这个人还一直没补上,你若顶了山楂的缺,月例也按一两银子算。” 谢宛娘跪在顾老太太脚边,眼睛早将屋子里都打量了一周。顾老太太的屋子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精细,那些东西她许多都没有见过,倒是有一对富贵牡丹的胆瓶,从前镇上的王举人家娶亲时,在新媳妇的嫁妆里看见过类似的,据说是什么官窑的,能值到二十两银子。 顾老太太身上穿的是软缎绣花丝绵夹衣,手上一对泥鳅背的金镯子,至少一只也有二两,头上那枝寿字头的镶宝石簪子,她认不得是什么宝石,可单看那手艺也知道价值不菲——若是能留在这里,想必比到庄子上做粗活又好得多了,单是说月例就有一两银子,从前在吕家村,一亩田从年头种到年尾,才有多少出息呢。 “宛娘若能陪着老太太,是宛娘的福气。宛娘也会做些针线,定然尽心伺候老太太。” 顾老太太高兴地将她拉起来:“好好好,你就陪着我罢,咱们娘儿们闲来无事,还能说几句家乡话呢。” 孟素蓉想不到来请安又请出了幺蛾子,不由得有些头疼:“母亲,这事儿怕还要问过老爷罢?” 顾老太太翻了翻眼睛:“他自断他的案子,我不过是收留个人罢了,未必还有罪了?我 是他娘,有什么不是叫他来与我说。” 白姨娘笑吟吟地看着,这时候上来拉起谢宛娘的手:“既是来陪老太太的,不如就叫她跟山药一样在耳房里住下,我去瞧瞧还缺什么不缺。”看顾老太太点了头,便拉着谢宛娘就往外走,走出屋外才笑道,“我们老太太最是心软慈善的,从不苛待丫鬟们,你只管放心住着就是。” 谢宛娘紧握着手,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样好,白姨娘瞥了一眼她又惊又喜的神色,笑道:“说起来你们兄妹两个也有趣,既是有冤情,为何不在家乡告状,反千里万里的跑到湖广来喊冤?” 谢宛娘不防她忽然问起这个,怔了一怔忙道:“因那人在当地颇有些势力,我和哥哥才逃出来的。” 白姨娘貌似无心地道:“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这样的强梁,竟没有人管得了?便是知县管不了,上头还有知府呢,怎么不去知府衙门里喊冤?” 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谢宛娘和吕良商议之时也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刨根问底,答起来不免就有些支吾,白姨娘听了,越发认定了这里头有些事儿,打点精神,细细地问起谢宛娘家常来。 这些谢宛娘倒答得上来,只是一问一答说了半晌,白姨娘忽道:“这么说你爹是衙役,怎么也该在衙门里认识些人的,如何就叫个乡绅逼得背井离乡了?” 谢宛娘一惊,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白姨娘一句接一句的,听起来问的都是日常小事儿,可是三绕两绕,自己就忘了原先撒的谎是怎么说的。 “那乡绅他——他有亲戚在京城里做官……”谢宛娘勉强想出个借口来,额上已经冒了细细的汗珠。 “是么?做的是什么官?”白姨娘并不放松,紧钉着又问。心里却激动起来,果然这事儿不简单,牵扯到了京城里的官员,哪里会是小事呢?这样的事儿,老爷却从来不与她透一丝儿口风,只与太太说,当真是将自己当成那等无知村妇了。 外头那些事儿她摸不着,这次这谢宛娘却能留下来,总归要细细的打听打听才好。须知有些事儿若不去打听,便永远都不知道。以后老爷的官只会越做越大,若是自己总是这样一事不知,只怕见了老爷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听说那些官家夫人们都懂些朝局官场之事,有时在衙门里不好说的话,后宅里倒好说。这样的风头,总不能永远叫太太占了去。她毕竟是正室,若是将来真生了儿子,自己总得要有一席之地才是。 白姨娘乱糟糟地想着,见 谢宛娘支吾着答得有一句没一句,脸都红了,便笑着将话题转了开去:“瞧瞧,这屋子可还满意?”只要人在这里,迟早总能套出话来的。 谢宛娘看看这屋子,因只是个耳房,着实小得很,可窗上用的是琉璃,屋子里却是半点都不暗淡。东西不多,可床上被褥用的都是崭新的印花细棉布,吕家村里要家境殷实的人家给女儿置办嫁妆才用得上呢。 “啧啧,瞧这衣裳,都旧了,也不怎么合身。”白姨娘绕着谢宛娘转了一圈,“一朵鲜花似的年纪,穿这样衣裳怎么成。太太如今事忙,一时也想不到,我的衣裳你穿不得,倒是我院子里有个丫鬟身材跟你差不多,也是今年新做的秋衣,一会儿叫她送来给你换了。” “怎么好占姨奶奶屋里姐姐的新衣裳……”谢宛娘连忙要推,白姨娘却笑道:“不用这么客气,都是府里按季给丫鬟们做的,就跟山药身上那套是一样的,你瞧着可还喜欢?等过几日,自然也要给你做的,到时候再还了她也是一样的。” 谢宛娘想想山药身上那身水绿色的茧绸袄,上头还绣着兰草花,心里一阵喜欢,低着头不说话了。白姨娘明白她的意思,拉了她手笑道:“你只管用心伺候老太太,将来好处多着呢。” ☆、庸人偏多事(下) 孟素蓉出了顾老太太的院子,脸色不大好看。锦眉疑惑地回望了一眼,低声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怎么就看上吕家姑娘了?”因谢宛娘对外总说与吕良是兄妹,如今除了顾运则和孟素蓉之外,人人都以为她姓吕。 “哪是老太太看上的!”锦心早已经捉了空儿去跟山药打听过了,接口道,“是白姨娘撺掇的,说吕姑娘怎么怎么可怜,太太让他们在家里住下,可名不正言不顺的,倒叫外头说闲话,万一传得不好就坏了老爷的名声,倒不如老太太出面把人拢在身边,还落个慈善的好名声。” 锦眉忍不住道:“她有这么好心?没准是跟柳姨娘一样的心思吧?” 孟素蓉沉着脸:“未必。若真是怕老爷看上谁,该撺掇老太太把人送出去才是,没有反留在家里的道理。去跟山药说,多听着白氏跟吕姑娘说话,看看她们都说些什么。” 锦眉锦心两个都不知道吕良与谢宛娘的事儿,只知道并不像对外讲的那么简单,却不知道里头牵涉甚深,不由得都有些疑惑,却又不好发问。孟素蓉也不与她们多说,只道:“这里头有些事儿,传出去是要灭家的。” 锦心吓了一跳:“难道白姨娘——” 孟素蓉也想不透白姨娘究竟是想要做什么:“罢了,这事儿让老爷去与她说罢。”免得事涉顾老太太,说轻说重,她这个做媳妇的都不好办。 锦眉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回了房里服侍孟素蓉歇下,才低声道:“奴婢觉得,那吕姑娘……她若是懂事,当时就不该听老太太的。” 孟素蓉靠着迎枕养神,闻言半晌没说话。谢宛娘那双眼睛太过灵活,在顾老太太屋里时那番作派,她也是看见了的。 “那孩子,没有吕良老实……也好,把她放在眼前,至少也能多看着些。”若是送到庄子上去,万一出什么事,倒是鞭长莫及。 一想到吕良的事,孟素蓉又歇不下去了:“拿纸笔来。”自诊出身孕之后,因着还没出三个月不好张扬,尚未将这消息告诉家里,这会儿正好写信回去,顺便就将吕良之事写上,再派个的当家人,将吕良送去京城。 “叫陆伯和小杨准备准备,去京城一趟罢。”陆伯是孟素蓉的陪嫁家人,素来忠心耿耿,口风更是极紧的,且在孟家当差多年,对京城里头的人事也都熟悉;而小杨是杨妈妈的儿子,精明能干,又是年轻人,跑腿干活都来得,有这两个人带着吕良,应该是妥当的。 “太太,老爷 回来了,在二门上就被藤黄请过去了。”锦心从外头进来,一脸的愤然,“藤黄那小蹄子,如今胆子也大了!” 孟素蓉头也不抬:“这些事她也不是第一次了,藤黄总归是在她院子里当差,听她的使唤也是有的。” 锦心噘着嘴:“这是看太太有了身孕,老爷这些日子总是下了衙门就先到这边院子来,沉不住气了!” 孟素蓉停了笔,略一思忖,嗤笑了一声:“由她去吧。”若是白姨娘与顾运则说起吕良和谢宛娘的事儿,只怕要得非所望了。 锦心虽然一肚子火气,但孟素蓉这样淡淡的,她也只能噘着嘴去小厨房看着炖补汤了。等补汤炖好,她用食盒提了刚刚出来,就见顾运则沉着脸大步进了孟素蓉的屋子,不由得心里一紧,赶紧也往屋里走。 进了屋,就见锦眉正在收拾桌上的笔墨,见她提着食盒进来,笑着做了个噤声手势,指了指里屋。锦心竖起耳朵一听,就听见里头顾运则有些气恼地道:“秀云真是自作主张!” 锦心一怔,差点笑出声来,两人提了食盒悄悄去了耳房,将补汤放在小风炉上温着,小声说话去了。 这里孟素蓉给顾运则递了一杯茶,缓声道:“秋燥,老爷且别动气,喝口莲心茶清一清。” 顾运则接过去喝了一口,犹自有些气恼:“什么事都不懂,在母亲面前说那些做什么?便是好心,也该问问是什么事。”说着,微微有些埋怨的意思,“你怎么也不驳回,就由着她这般?” 孟素蓉袖着手,淡淡道:“白姨娘请动了母亲来说话,我难道还能驳母亲的回不成?老爷也替我想想,母亲是爱听我的话,还是爱听白姨娘的?” 顾运则不由得就有些讪讪的。顾老太太偏心白氏他是知道的,跟孟素蓉的这门亲事,细究起来他这边是没有父母之言就自己作主了,到了顾老太太面前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加以孟素蓉没有生下嫡子,顾老太太这些年都不喜欢这个媳妇,若说让孟素蓉当着顾老太太的面约束白氏,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只是孟素蓉虽然不为婆母所喜,这些年仍旧将内宅管得不错,以致他一时竟想不到这上头去,只是顺口就埋怨了起来。 “老爷也不用太着急了。”孟素蓉看他脸色微微变了,也就不为己甚,缓声道,“母亲只是一片慈心,想来必会对宛娘好。一则把人放在眼睛底下看着也踏实,二则,若是这事儿没有告状的机会,我们善待宛娘,吕良那里也是个交待。” 顾运则微微点了点头。这事儿说得悲观些,只怕吕良永远没有告赢陆镇的机会,到时候,这两人心里的仇恨郁积年久,究竟会爆发成什么样子都未可知,说不定就会连累到顾家。如今善待谢宛娘,万一真有那么一天,看在这些年的恩情上,吕良也会有所忌讳。说起来这也算挟恩,只是着落到顾家,夫妻二人却不能不虑。 “只是这一次,白氏算是误打误撞未曾坏事,可若总是如此,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运气?”孟素蓉垂下眼睛,又淡淡地补了一句。 “这些年是太纵着了她。”顾运则干咳一声,略一沉吟,“待我去与母亲说,叫她在自己院里禁足几日。” “母亲那里日日都少不了她,老爷若让她禁足,母亲那里如何交待?”孟素蓉叹了口气,“终不成为了外人,倒让母亲怄气,老爷警戒她几句也就是了,我担忧的,倒是怕她教不好浩哥儿。说起来后宅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有些不是也只是自家知道,可哥儿将来却是要顶门立户的,长于妇人之手,学些随心所欲的习气,却不是好事。” 顾运则低头思忖片刻道:“太太说的是,我早想过要将浩哥儿带出来,只是如今这官邸窄小,前头就是衙门,也没有地方给浩哥儿住。本想着请个先生到家里来,又因着这一任快满了,明年说不定还要调任,眼下请了先生,调任时便不好带走,不如等定下来,再去任上好生寻找。” “好先生自然是要紧的,不过孩子还小,家里长辈言传身教才是第一。有些人家庶子女是不放在生母身边养的,也就是怕染了些不好的习气。”孟素蓉轻轻掸平自己的袖口,“虽说浩哥儿不是我的生的,到底叫我一声母亲,从前还小,如今眼见着大了,若不这时候匡正起来,年纪再长些养成了脾性,便不好教导了。就如那院子里的树,小的时候若长歪了,到大了再想扳过来,不但是难,便是那树自己也难过不是?这些话,我在老太太跟前是不敢说的,只有让老爷拿主意了。” 顾运则听着,默默无语。当初白姨娘生了儿子,孟素蓉本来提出要放到自己身边养的,只是白姨娘哭天哭地的不肯,硬说要把孩子养到顾老太太膝下,孟素蓉也就不言语了。这些年顾老太太和白姨娘教养顾浩然,孟素蓉当面从未说过一句话,若看着有些不妥,也是背后悄悄跟自己提上几句。做嫡母的,隔着肚皮能到如此,委实也说不出什么了,但他自是看得出来,孟素蓉对浩哥儿,并无什么母子情份。 顾运则不由自主就往孟素蓉小腹上 看了过去。这些年他忙于仕途,对浩哥儿委实用心少了些,若孟素蓉这一胎不能得男,浩哥儿就是顾家独子,若是被养得歪了,将来不能成才,岂不是毁了顾家? 倘若孟素蓉生了儿子,也比浩哥儿小得太多,远在嫡子长成之前,浩哥儿也得能立得起来才成。顾运则思忖片刻,到底是下了决心:“先叫浩哥儿从白氏屋里搬出来罢。他也八岁了,既已开始读书,便不宜整日在后宅厮混。只是这住处……” “园子里原有三间屋子,只是地方窄小了些,离着白氏住处倒不远。”孟素蓉想了想,“以后天渐渐冷了,园子里也没人常去,在那里读书倒也僻静,且到底是出了二门,也算是立个规矩。屋子小也有好处,放上暖薰炭盆,屋里便不冷。虽说读书是苦事,也不能损了身子。” 顾运则听她说得条理清楚,当即下了决心:“就这么办,我去与白氏说,这几日就将浩哥儿挪出来。” 孟素蓉垂下眼睛,神色中有一丝淡淡笑意一掠便没了,拿起自己写好的书信:“老爷来瞧瞧,这信里这般说可合适?” ☆、处处暗流涌(上) 日子一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顾嫣然早晨起来推开窗户,只觉得冷风飕飕,窗外的草地上一片白霜。杨妈妈端着热牛乳进房来,一看她在窗前,连忙抢过来把窗户关上,嗔道:“我的小祖宗!这么冷,也不怕闪着了风!” 顾嫣然一边洗脸擦牙,一边问道:“娘昨晚又咳嗽了没有?”天气转冷,孟素蓉又有些咳嗽,偏偏有了身孕不能随便用药,只能喝些冰糖梨水润一润,让顾嫣然着实担心。 杨妈妈是从孟素蓉那边过来的,闻言便道:“太太还好,只是早晚咳两声,比往年是强得多了,秦太医的药果然是好的。”又道,“就是开了窗,这边也听不到太太在屋里咳不咳嗽,以后可不能这么冒失了,刚睡起来的热身子,被冷风扑了可怎么得了。若是这会儿你再病了,太太还怎么歇得下?” 顾嫣然只是点头,快快将牛乳喝了,又漱了口,就往孟素蓉屋里去。因孟素蓉的身孕已经快六个月了,顾老太太盼孙心切,免了她每日一早请安,倒是可以多睡一会儿。顾嫣然进屋时,孟素蓉刚刚起身,正让锦心伺候着梳头,从镜子里看见女儿进来,便招手叫过来摸摸手脸:“这么早过来做什么,可冻着了没有?” 这些日子她过得不错。白姨娘自从上次自作聪明将谢宛娘留下来,却被顾运则训斥了一番之后,很是蔫头蔫脑了几日。加上顾浩然从她院子里搬了出去,住进了园子里,从此她少说也有一半的心神都分到了外头去,纵然在顾老太太面前,也少了往日的精神劲儿。没了她调唆,顾老太太看在孟素蓉的肚子上,也和颜悦色了好些。 “外头并不很冷。”顾嫣然习惯地伸手轻轻摸摸孟素蓉的小腹,“今天他动了没有?”前几日胎儿在孟素蓉腹中动了一下,恰好被她看见,顿时新鲜得了不得,天天都要问。 杨妈妈跟着进来,听见了只是好笑:“孩子还小着呢,哪里会天天动的,就是生出来了,也还得满了月才有精神呢。”再怎么看着像个小大人,也还只是个孩子,好奇得很呢。 孟素蓉也觉好笑,拉了女儿的手将话题岔开:“过年的新衣可开始做了?这事儿可不能出岔子。” “下人们的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今儿针线坊里送新料子来挑选,选下去就开始做,还是跟往年一样用珍绣坊,每人四套,两套过年时的,两套春装。下剩两套春装,等年后来了新料子再选着做,免得这会儿做了,明年又不时兴。”顾嫣然头头是道地说着,“一会儿料子就送过来,我 让她们把料子送到祖母屋里,大家都过去挑。我听她们说今年出了一种西番莲花样的茜红色软缎,已经叫她们给留出来了,给娘做袄子穿。” 孟素蓉脸上笑容更深:“娘穿什么茜红色,那是你们小姑娘穿的。” “才不呢。”顾嫣然抱住母亲的手臂,“娘穿红的好看。” 杨妈妈也在旁笑道:“姑娘说得对,太太是该穿几件红色的,过年么,就该喜庆些才是。何况太太生得白净,穿洋红极合适的。”她还有句话在肚子里没说出来,白姨娘一个妾室,整日里不是桃红就是银红,逢年过节就穿海棠红和胭脂红,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自家太太倒不大用这些鲜艳的颜色,白白给了她脸面,又是何必?茜红不是正红,却十分鲜艳,穿了既不会让人觉得是在有意跟妾室打擂台,又符合孟素蓉的身份。 孟素蓉便点了点头,笑道:“好,就听我们嫣儿的。”想了想回头吩咐锦心,“去库房里把那两匹芙蓉锦拿来。” 锦心连忙拿了钥匙去,一会儿带着小丫鬟将两匹锦抱了回来,只见一匹以月白为底色,织了大朵的暗银色如意云纹;一匹则是织满了大朵的鲜花,水红杏红桃红颜色交错,十分鲜艳夺目。孟素蓉拿起来在女儿身上比了比,满意地道:“这是娘的私房,再给你添两套。大姑娘了,渐渐的也要往外头去走动,衣裳少了不好看相。” 顾家公中有定例,孩子们每季四套衣裳,过年时再多添两套,大人则是每季两套。说起来这并不算多,只是顾老太太节俭惯了的人,看不得跟别人家一样,整日在衣裳首饰上花费。故而孟素蓉要再给女儿多做几件衣裳,就得拿出自己私房来。 女孩儿家,看见漂亮的料子没有不爱的,顾嫣然也喜欢得不行,想了想却道:“娘,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做得多了过些日子就穿不了,也可惜了这样好料子的。” 孟素蓉越发高兴,笑道:“你说的很是,过日子不可太过奢靡,更不可肆意浪费糟蹋。只是这样鲜艳的料子,若搁得久了就要褪色,也可惜了的。再者你如今大了,外头的往来也不得不讲究,出去了也是咱们家的脸面。这衣裳叫绣娘们将袖口裙边多收进去些,过些日子纵长高了些儿,放一放也能穿得。” 杨妈妈指挥着小丫鬟端上早饭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姑娘懂事,这才当了几天的家呢,就知道省俭了。” 孟素蓉也觉得高兴。孟家的家风也是勤俭之道,女儿如今才学着管事,就知道过日子不容易, 这是好事。想了想又道:“再去捡两匹料子出来,给浩哥儿和怡姐儿处每人一匹。”也不好太过厚此薄彼,叫外人说刻薄庶子女。 锦心撇了撇嘴,但心里明白,只得又去了库房里,随便捡了匹秋香色给顾浩然,又捡了匹桃红的给顾怡然,分别打发小丫鬟送了去。 这里顾嫣然跟着母亲用过饭,便一起去了顾老太太房里。 珍绣坊的绣娘已然到了,顾老太太屋子里两条长案拼起来,摆了几十件料子,白姨娘正两眼放光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见孟素蓉进来,连忙拿了几样料子往顾老太太身上比,笑道:“太太看,老太太穿这个秋香色怎样?” 孟素蓉早看见她的作态,并不戳破,只道:“母亲还是穿枣红和檀色的好,这品红也不错,过年喜庆,秋香色总还是淡了些。” 顾老太太也是喜欢过年穿得鲜艳的,闻言便道:“老大媳妇说的是,就是这品红好像太艳了些,我都这把年纪了……” 孟素蓉扶了腰缓缓坐下,含笑道:“年纪不算什么,母亲头发雪白,正穿这样红色最适合。” 旁边绣娘连忙附和道:“可不是。老太太这头发银子似的,气色却又这样好,穿品红格外富贵气派。说句托大的话,我也走过不少官宦人家,似老太太这样精神的可是少之又少,单看这气色,就是高寿之相,真是富贵寿考都全了。” 顾老太太被捧得满脸笑容,伸手拿着那品红的衣料往身上比了比,点头道:“你们说得好听,就做一身儿,若穿着不好看,可是要去砸你们招牌的。” 绣娘忙又挑了一块石青的二色金织花料子捧上去:“老太太只管放心,用这个颜色压一压,再没有不好看的。若是不好,不用老太太去,我们自己捧了招牌来给老太太劈了当柴火烧。”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独白姨娘站在一边暗地里拧帕子。她早看中了那块品红色的料子。品红比大红浅些,若不细看也差不多,这一桌子的衣料,就只有这块最接近大红色,偏偏却被孟素蓉推给了顾老太太。 顾嫣然左右看看,若有所思,孟素蓉已经转头道:“嫣儿带着怡儿去挑罢,浩哥儿在上学,你们替他也挑上。” 顾嫣然拉了顾怡然的手过去,先替她挑了一匹樱桃红和一匹鹅黄的软缎,又挑了一匹竹青的绵纱,一匹松花色挑花缎;再替自己挑了一匹丁香色软缎,一匹银红绵纱,再有两匹挑花缎,一件青莲色,一件珍珠色。 白姨 娘眼看着案子上的红色料子已经快没了,心里暗暗着急,偏偏顾嫣然又捡出一件杨妃色的笑道:“我瞧着柳姨娘穿这个好,妹妹替你姨娘拿着。” 如此一来,桌上只剩下一件檀色和一件枣红料子,都是白姨娘不爱的;另有一匹挑花缎虽然也织了石榴花,花却碎小,底子还是姜黄色的,看得白姨娘把帕子扭了又扭,忍不住道:“大姑娘好歹也替你弟弟挑几件,再想着别人也来得及。” 顾嫣然就抬头看了她一眼:“姨娘的意思是,要给弟弟用这杨妃色做衣裳?”杨妃色是正经女人家穿的颜色,就算男孩子年纪小,要穿喜庆点儿,也万轮不到用这种颜色。 白姨娘无话可说,手里又把那帕子拧紧了些。顾嫣然笑笑,手下已经挑出几匹或蓝或绿的料子,还有匹鲜亮的秋香色暗花锦:“这几匹料子给浩哥儿。”转头又吩咐绣娘,“哥儿的衣裳不要绣太多花,或松或竹,捡那雅致的花样子绣上些,兰草也可绣几朵,万不可落了俗套。” 绣娘也是常来顾家的,闻言忙笑道:“大姑娘只管放心就是。”转头又向孟素蓉奉承道,“大姑娘这才十岁罢,就这样的能当家了,太太真是好福气。” 孟素蓉少不得含笑谦虚了几句,一屋子人都是满面春风的,唯有白姨娘生了一肚子暗气,却又不好说话。 ☆、处处暗流涌(下) 挑个料子也耗了不少工夫,等到众人都有了,看看时辰居然也过了一个多时辰,孟素蓉肚子沉重,这会儿就觉得有些腰酸,当下跟顾老太太告退,回了自己屋里。 刚到门口,就见杨妈妈迎上来,欢喜道:“太太,陆伯和我家那小子回来了,正在前头跟老爷回话呢。” 陆伯与小杨带着吕良这一走就是两个月,孟素蓉心里也惦记着,听见说回来了,忙问道:“可有什么信儿?” 杨妈妈笑道:“他们一回来就让老爷叫到书房去了,老奴只看见带回来的东西不少,都是咱们老夫人给太太捎来的,锦心正带着丫头在里头归置呢。” 这个老夫人,说的自然是孟老夫人。孟素蓉自嫁了人就在京外,算算有十多年不曾见过父母了,闻言便有些伤感道:“这次又让娘担心了。” 杨妈妈忙道:“老夫人听说太太有孕了,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太太怎么反倒自己先难过起来?” 孟素蓉进屋一看,桌上桌下堆了无数的东西,有给孩子做衣裳的松江三梭棉布,有各种补身养胎的药材,还有好几坛子卤小菜,都是她在家里做姑娘时爱吃的,也难为陆伯和小杨千里迢迢地带回来。 孟素蓉看了,不觉又想起母亲音容笑貌,正在伤感,便听外头脚步声响,却是顾运则走了进来,面上神色有些沉重,进了门正要说话,便见孟素蓉在用帕子印眼角,不觉一怔:“这是怎么了?” 孟素蓉看他神色便知有事,忙道:“没有什么,老爷坐罢。” 顾运则知道她伤感,便故意笑道:“怎么岳母送了这好些东西来,太太反倒伤心了,难道是嫌岳母给的少了?” 孟素蓉脸上一红,轻轻推了他一把:“老爷倒会拿我寻开心。”见顾运则虽是说笑,脸上仍是沉沉的,便使眼色叫锦眉等人都出去,自己替顾运则端了茶道,“可是京城里事不大妥当?” 顾运则叹了口气,拿出一封厚厚的信来:“这是岳父大人写来的,你且看罢。” 孟素蓉拿过来细细看了一遍,信里先说已将吕良荐了去军中,乃是孟老太爷素日的相识,要到西北军中赴任的。孟老太爷将人荐了去,那人先叫吕良上演武场操练了一番。吕良虽没学过什么拳脚,但唱武生的,身手却比一般人又矫健得多,且有力气。那人见他有几分底子,人又老实憨厚,也十分满意,当时就收了做亲兵了,过几日赴任就一起带到西北去。 吕良的事虽然写了 满满一张纸,却是小事,而孟老太爷在后头又写的东西,才是大事。孟素蓉看了一遍,脸色也不太好看了:“弹劾茂乡侯世子纵奴行凶?这也是小事,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茂乡侯世子陆琦,是京城中颇有些名气的纨绔,今年虽才二十出头,却已经是风流名声在外了。端午节时他出外游玩,就在路上调戏民女,因其父斥骂,便叫跟着的随从将人打伤,此人回去之后养了半个多月,还是伤重不治了,留下孤儿寡母,好容易打听到他的身份,便上衙门击鼓鸣冤。然而仵作验尸之后,却说其人乃是风寒而死,并非被殴致死,官府遂将状子驳回。 “李御史参奏此事,陆家便以尸格为证,皇上不悦,说李御史所奏不实,乃是诬告。”顾运则用手指点着信纸,“李御史又参奏陆镇在福州掌军时谎报军功,并吃空饷,皇上这才大怒了。” 孟老太爷在信中说的李御史,孟素蓉还是知道一二的。此人姓李名檀,亦是清寒出身,与孟节是同榜进士,点了二甲传胪的。性子也是一样梗直,两人倒是脾气相投,从前还曾请到孟家来作客。与孟节一般,因性子太直,李檀的仕途也不甚顺遂,在都察院呆了七八年,才只爬到正六品经历,这还是因着他当初点了传胪,在皇上面前也留了个名儿,若不然,恐怕连这正六品也没有。 他官职虽微,却是敢说话的,去年夏,黄河大水,就是李檀参奏河道中饱私囊以致河堤不固,结果皇上派人去一查,确有其事。因那河道是宫中周昭容之兄,周昭容新选秀入宫,因年娇貌美正在盛宠,其兄虽有劣迹,却无人敢奏,致令他肆无忌惮从河道银子中渔利,才致堤坝垮塌。因淹死之人并不多,故而上下官员都想着糊涂了事,谁知就被李檀捅了出来。 皇上大怒,将周昭容贬为婕妤,又一口气治了周河道在内的十余名官员,最后嘉奖李檀,亲自擢他为正四品右佥都御史,一时风头无两,满京城都得了个李虎头的绰号,想不到这次参到茂乡侯府身上,居然栽了跟头。 “皇上大怒,说李御史乃是倚仗旧功劳,肆意捕风捉影,欲以弹劾外戚而立名。” 这对御史清流文人而言,算是诛心之言了。依着李檀的性子,说不准就要一头撞死在廷柱上。 “李御史真撞了。”顾运则苦笑,“可惜皇上实在宠信茂乡侯,见他撞柱更怒,说他威逼君主,是要陷君主于不义,将他下狱了。” 孟素蓉顿时说不出话来。君王便是如此,你做的事合了他心意,便处处都 好,若是不合心意,那便处处都落了不是。 “皇上——对茂乡侯府也实在是……” 顾运则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也不只是茂乡侯,别忘了,宫中还有德妃,那可不是周婕妤比得了的,就是大位——还说不准是哪一位呢。” 中宫皇后早逝,留下了一位皇子,今年十九岁,封为晋王。晋王是皇后次子,皇后所生长子五岁上出痘身亡,故而德妃所生的二皇子,如今封齐王的那位,现下倒是皇子中最年长的了。 不知是不是中宫所出的两位皇子都跟痘症犯冲,晋王在十岁上种痘之后大病一场,虽然活了过来,身子却弱了,他十七岁上就大婚,如今两年了,却还没有一子半女。今上年轻时就喜欢个弓马射猎,晋王却因体弱而不能习弓马,因此不大得父亲欢心,如今大婚后仍无子女,就更有些尴尬了。 相比之下,德妃所生的齐王却是武勇之人,十二岁就能跟着皇上去围场打猎,十五岁时曾独力猎了一头灰狼,让皇上大赞不已。齐王也是十七岁上大婚,至今四年中生有两子一女,算得上人丁兴旺。 如今皇上四十有三,说起来春秋正盛,但皇子们已然长成,这大位之事也就不能不在众臣工心中掂量一二了。 储君之事,无过于立嫡、立长、立贤、立爱四者。若说嫡,自是晋王;若论长,却是齐王;若论贤,此事见仁见智;可是齐王却还占了一个爱字——他是得皇上亲口赞誉过的。更兼晋王失母,舅氏潞国公府也势微,而齐王之母德妃却掌六宫之宝印,母族茂乡侯府又屡立功劳——不是没有人私下里议论过,倘若今上不是因嫡子而继位,恐怕这会儿就会封齐王为太子了。 孟素蓉默然半晌,才低声道:“如此说来,吕良恐怕就更……”伸冤无望了。 顾运则也甚是烦恼:“谢家姑娘那里你须要好生看待……”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走漏了消息。眼看茂乡侯府似乎是不可撼动的,这里头可能就透着皇上对未来储君的意向,倘若当真是齐王继位,吕良和谢宛娘这辈子都只能把过去咽在肚子里了。 夫妻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孟素蓉才道:“那李御史……” 顾运则摇头叹道:“舅兄与几位同僚正想着怎么把人救出来……但看皇上这番雷霆之怒,只怕是难。” “大哥这就插手了?”孟素蓉也觉无可奈何,“吕良之事大哥尚不知晓吧?” “岳父大人怎敢告诉他?”顾运则也是知道自己 那位舅兄的脾气的,“这二人同样是无凭无据,此时若将此事奏报上去,只怕皇上还以为是御史们结党攻讦茂乡侯府,若是再深一层想到立储上去,就更难善了了。” 孟素蓉深深叹了口气。何止是“只怕”,若是孟节真把吕良报了上去,皇帝是必定要以为御史结党的,且孟节只是刚刚从翰林院调升过去的,到时候恐怕连翰林院都要卷进去。帝王先入为主,臣下还怎么解释得清呢? “岳父说,本来今年我考绩不差,岳父想着替我谋个京城的职位,如今看来,不如再放一任外任,免得此时入京,说不准还要卷进风波中去。就是舅兄,岳父也想替他谋个外任了。” 顾运则在这个位置上已然坐了六年,原指着今年任满能往京城里去的,如今却也只好放弃了。孟素蓉也是自嫁后再未见过父母,不由得也怅然起来。顾运则不愿再提此事,便指了信末道:“这里还提了姨妹一家,韩老太爷过世,连襟也要回乡守孝了。” ☆、过年喜临门(上) 顾运则所说的姨妹,是孟素蓉的妹子孟素芯。 孟老太爷总共一子二女,皆是嫡出。孟素芯比孟素蓉小三岁,定亲却早,十五岁上就与大学士韩家的独子韩缜定了亲,只因长幼有序,直拖到十七岁孟素蓉出嫁后才成亲。 韩家世代为官,韩老太爷更是曾任太子少傅,只是人丁不蕃,到了韩缜已然是三代单传。韩家祖籍湖广,如今韩老太爷殁了,韩缜便奉母扶柩返乡守孝,孟素芯及子女们自然也要跟着离开京城,如此一来,倒是恰好离了这场风波。只是韩缜并不是个能耐的,守孝前借着父亲的荫蔽做个闲官,将来孝期满了若要起复,只怕还有些麻烦。 不过这些终究都是别人家的事,夫妻二人稍稍议论了几句便放下了。京城里头虽然都是大事,却离着还远些,议论感叹过了,回头还是要过自己的小日子。 平静的日子过得快,一晃眼就到了年下。孟素蓉的肚子越发沉重,家里的事大半都交给了顾嫣然,只有祭祀这样的大事勉力拖着身子盯着。幸而这不是在家乡,外任上的祭祀总简单一些,每年都做惯了的,倒也顺顺当当没出什么岔子。 过了除夕就该各家去拜年,孟素蓉这身子自然不能出去,只好坐在家里接待来拜年的各家女眷。 秦三太太照例是第一个上门的,还带了秦知渔秦知眉兄妹两个,进门先去给顾老太太问安。顾老太太穿着品红的袄子,石青裙子,头上戴着白兔儿皮的镶珠抹额,满脸笑容精神焕发,看得秦三太太好一阵感叹:“老太太这精神,就是年轻几十岁的人也未必有。” 顾老太太笑道:“我老天拔地的,还精神什么,不过是想着今年家里又要添丁进口,高兴罢了。” 秦三太太自然好一番恭维,又瞧着顾老太太的穿戴:“珍绣坊的手艺果然不错,老太太这抹额也精致。” “这是宛娘的针线。”顾老太太抬手摸了摸抹额笑道,“我说不用这个,这丫头非说冬日风大,怕我吹了风头疼,硬是做了出来。” 秦三太太的目光不由得就投到顾老太太身后的谢宛娘身上。一进来她就瞧见顾老太太身边多了个人,原本以为是新买的丫鬟,但看头上戴的是鎏金簪子,耳朵上还有一对金丁香,比顾家的丫鬟更厚了许多,再听顾老太太这话,一时弄不清楚这宛娘是什么人,只得顺着笑道:“这针脚果然是细密,珠子串得也巧。”这抹额上用暗金丝线绣了个寿字,九颗珠子就镶在这寿字上,说起来与正经绣娘的手艺不好比 ,但比一般丫鬟们的又强多了。 谢宛娘被众人这样一看,脸就红了红,低头道:“是这珠子好,镶上去才好看……姨娘拆了自己的珠花……”她在家中的时候,谢家也算吕家村里殷实的人家了,她娘也不过弄一对珍珠耳坠子戴戴,那珠子只有绿豆大,也不是滴溜滚圆的。到了顾家,白姨娘竟随便就拿了朵珠花来拆开镶抹额,这九颗珠子颗颗都是圆润光莹,最大的一颗有黄豆大,颜色粉红润泽,便是她是海边人,也不大见这样好成色的珍珠。 顾老太太倒不知道此事,闻言有些惊讶道:“秀云把自己的珠花拆了?这是做什么,大年下的你戴什么?有孝心也不在这上头。” 白姨娘笑道:“一朵珠花算什么,老太太戴着好就成。” 顾老太太拉了她手叹道:“知道你孝顺,只是那首饰你自己留着戴罢,不可再这么着了。” 秦三太太看着这副妇孝姑慈的场面,有些尴尬。她也是正室太太,又跟孟素蓉说得来,哪里会喜欢个姨娘呢?偏顾老太太看白姨娘跟孝顺儿媳似的,怎么叫她不尴尬呢?当下勉强笑道:“想来今日来拜年的人也多,就不多打扰老太太了,我先告辞。”转头看见秦知眉拉了顾嫣然的手还在不停地说话儿,便笑向孟素蓉道,“瞧我家这丫头,见了嫣姐儿就分不开。正好我要去各家拜年,想来你今年也不好带着孩子们出门,就让嫣姐儿跟我们一起过去,回头我再给你送回来如何?” 孟素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白姨娘听了便笑道:“秦太太真是热心,不如叫浩哥儿也去跟他姐姐做个伴罢?” 秦三太太顿时又尴尬了。她愿意带着顾嫣然,是因为秦知眉跟顾嫣然好,也因为顾嫣然是嫡女,无论带到谁家都无妨。可顾浩然——不说别的,她从顾家出去就要去程家拜年,程家的程芸程范姐弟两个对庶出子女是个什么意思,谁不知道?难道让她带着顾浩然去讨嫌么? “咳——”秦三太太咳嗽几声,正在想如何体面地推辞,顾嫣然已经抬起头来笑道:“多谢秦家婶婶,不过我娘现在身子这样重,年节间事情又多,我也不敢走开的,只怕不能跟婶婶去了。” 秦三太太忙道:“正是正是,果然嫣姐儿孝顺,我倒忘记了,听说如今都是你管事?”啧啧赞叹道,“瞧我们眉姐儿,只小那么半岁,如今还是一团孩子气,但能像你们家嫣姐儿一半,我也就放心了。” 孟素蓉自然接口将秦知眉夸奖一番,将秦三太太送了出去。白姨娘讨了个 没趣,一转头那眼圈就红了,凄凄向顾老太太道:“老太太瞧瞧,浩哥儿就这样不招人待见?” 顾老太太也看出来秦三太太是不愿意带顾浩然出去,心里也不大舒服,一时没有说话。白姨娘察颜观色,便哭起来道:“我是个姨娘,也说不上什么脸面了,可浩哥儿好歹是老爷的独子,就是看在老爷的脸面上,也该给哥儿脸面才是。说来说去,还是挂了个‘庶’字儿,被我连累了……” 顾老太太直叹气,白姨娘顺势在她腿边上跪了下去:“老太太是最疼哥儿的,总得替哥儿的前程想想。” 顾老太太自然也是疼这个大孙子的,可是这个话题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孟素蓉就是不肯把顾浩然记到自己名下,如今她又怀着身孕,顾老太太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再提这事惹她不快,只得叹道:“我自然是要替他想的——还是且等老大家的生了再说罢,倘若生的还是丫头,那时她也没话推辞不是?” 白姨娘暗想万一生个儿子呢?这些日子她怎么瞧怎么觉得孟素蓉肚子尖尖的,都说尖肚子生儿子,若是孟素蓉生个儿子下来,那顾浩然还有什么指望?只是她从前认定了孟素蓉不能再生,顺风旗扯得太过了放不下来,这会子再想去求孟素蓉也是不成,只得仍从顾老太太这里下手了,便抱了顾老太太的腿哭道:“老太太,难道太太生了儿子,老太太就不疼浩哥儿了不成?” 这自然是不能的。不管从谁肚子里出来,都是顾运则的儿子,顾老太太自然是一样的疼。白姨娘抱了她的腿只管哭:“不是我说话不好听,老爷这子嗣不丰,我是日夜盼着太太也能生个儿子,纵然如此,老爷也不过才两个儿子而已。都说打仗亲兄弟,将来还不是他们两个相互扶持?可如今人家都看不起浩哥儿,难道太太就很有脸面不成?浩哥儿还不是叫她一声母亲?” 顾老太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 白姨娘听话头松动,连忙抹了把眼泪道:“这若是太太生了儿子,就更别想太太把浩哥儿记在名下了,到时候就是老太太开口,太太也照样有话说。也是我带累了浩哥儿,总让太太不待见他,其实有时候我都想,还不如让我去庵里出家,说不定太太可怜浩哥儿,就肯认了他……只是我舍不得老太太……” 顾老太太忙道:“胡说八道什么!年纪轻轻的可别说这些话。”想想也觉得白姨娘此言有理,在她看来顾浩然也是自己的孙子,自然是哪里都好,却偏因挂了个庶出的名儿,到处都被人看轻,孟素蓉号称 是清流书香之女,处处守礼,可若真是贤惠有礼,怎么就不能把顾浩然记到自己名下? “山药,去把老大家的叫过来,就说我有事与她商量。”顾老太太想了半日,还是开了口。这个媳妇看起来软和,其实嘴头利害得很,倘若真等她自己生了儿子再来说浩哥儿的事,只怕有一万句话都会被她顶回去,还不如现下提起来的好。 山药从头至尾都听了,心里着实不大情愿去叫孟素蓉,低声道:“老太太,太太这如今身孕都七个月了,万一闹得不痛快……奴婢不懂别的,可总听人说过七活八不活……” 这一句话说得顾老太太又犹豫起来,白姨娘见势不妙,心里暗骂山药,正拿帕子捂了脸准备再哭,便听外头脚步声响,顾运则面带笑容走了进来,一见屋里这样倒怔了一怔:“这是怎么了?”随即微有些不悦,“大节下的,怎么倒哭起来了?” 白姨娘连忙站了起来,把脸一抹露出笑容道:“老爷前头的客人都走了?” “你这是做什么?”顾运则看她眼圈通红,还以为是为了顾浩然搬出去的事儿,皱眉道,“浩哥儿大了,总不能一直跟着你住,这些日子住在前头,你不是也去看过了,并没什么不妥当的,还担心什么。” 白姨娘闻言眼圈又是一红:“并不是妾担心这个,老爷亲自安排的事儿,自然没有不妥当的。可是外头到底也有老爷顾不到的地方——” 正说到这里,帘子打起,却是孟素蓉又过来了,脸上也带着笑容,进来就道:“老爷,听说新地方下来了?” 她这一句话,顾运则就无心再听白姨娘哭诉了,笑道:“可不是,多亏岳父大人托人周旋,如今调令已然下来,定在了沔阳,出了正月就交接了这边过去。” ☆、过年喜临门(下) 顾运则得了调令,这一句话,屋里人就都兴奋起来。 “沔阳在哪里?”顾老太太第一个发问,“你这回是——升了官?什么官?” 顾运则笑道:“官职倒也没有升,仍是知州。” 白姨娘一听就拉了脸,低下头细声道:“亲家老爷既托了人,何不再替老爷升一级呢?这说来说去,还是一样的……” 孟素蓉坐在一边,闻言就冷笑了一声。顾运则顿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沉声道:“你懂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怎么了?”顾老太太却觉得白姨娘说得有理,“你在这儿都六年了,不是说年年都是什么优绩?平日里总说家里如何如何有本事,怎么到这会儿还是个知州?” 顾运则涨红了脸:“母亲,升官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知道跟顾老太太解释不清,便道,“何况这知州跟知州也不一样。在这儿,我上头还压着知府大人,沔阳那个地方是直隶州,去了虽说仍是知州,却比这儿自在得多。何况沔阳是鱼米之乡,十分富足之地,若不是岳父在京城设法,我还得不着这地方呢。若不然怎么上任这样的急?那可是好地方,想去的人多着呢。” 顾老太太听了这番解释,才高兴起来:“既这么着,就得赶紧收拾东西了吧?” 顾运则转头看了孟素蓉一眼,为难道:“这时候,素蓉是不能上路的,天儿还冷,母亲和孩子们也不宜劳碌,儿子想,还是儿子自己先过去,等素蓉生了,少说也要将养几个月才好上路。” 白姨娘眼睛一亮,忙接口道:“老爷说的是,太太身子这么重,眼看就快生了,如何受得了路上的辛苦?只是老爷独身一个儿过去也不成,总得有人伺候,照顾老爷起居才是。” 孟素蓉缓缓接口道:“老爷自然不能一个人出门,我是不成的了,白姨娘要伺候老太太,又要照顾哥儿,也不方便,不如就叫柳姨娘跟着老爷去罢。” 柳姨娘站在门边上,听了这话只喜得心头砰砰乱跳,忙道:“婢妾听太太的吩咐,一定好生伺候老爷。” 白姨娘顿时垮了脸,强笑道:“柳妹妹也有怡姐儿呢,姐儿们养得娇,柳妹妹怎么就舍得放下?” 孟素蓉淡淡道:“怡姐儿自然是接过来与嫣儿同住,她们小姊妹做个伴便是了。” 白姨娘悄悄伸手扯了扯顾老太太的衣袖,嘴上笑道:“虽说太太肯教养,可到底这会子太太身子贵重,怕是精力 也不济。倒是浩哥儿如今去了前头书房,妾倒是独身儿一个,正好跟着老爷去伺候。” 顾运则既说这沔阳的缺是孟家帮着谋了来的,只怕顾浩然记到孟素蓉名下的事儿是不好再提了,既这么着,她无论如何都要跟着顾运则去。须知这会子跟了去,少说也有半年的时间好单独与顾运则相处,到时候想办法磨着顾运则松了口,浩哥儿的事就更有希望了。 顾老太太被她这一扯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柳姨娘,却正好看见顾怡然站在一边,一张下巴尖尖的小脸毫无表情,顿时觉得这孙女木呆呆的好生不讨喜,柳姨娘生个丫头片子也就罢了,还生得这样木,只怕是个没福的,不由得咳嗽了一声道:“老大家的,你这身子重,过些日子就要生了,嫣丫头能帮着你管家,可帮不了你生孩子,还是叫柳氏留下罢,叫秀云跟了老大去——把浩哥儿也带了去。”做儿子的,跟老子亲近些才好。 柳姨娘顿时急了,但又知道自己在顾老太太面前没脸,不敢开口说话,只得拿眼睛去看孟素蓉和顾运则。顾运则本来倒无所谓带哪个妾去,他虽有两妾,却不是十分在意女色的人,只是母亲开口就不好驳,何况顾老太太说到顾浩然,倒是让他动了心思。 顾浩然六岁上是顾运则亲自启蒙,可是他在外为官,又想着要往上争,那精力大部分自然放在外头,并顾不上儿子;偏偏顾老太太又过于溺爱,不肯把孩子放到孟素蓉那里养,以至于顾浩然书读得平平,却是养出了娇纵的脾气。前些日子顾运则将他搬到前院,相处的时候自然多了些,才发现儿子有些养歪了。 纵然孟素蓉这一胎能生个儿子,浩哥儿也是顾家长子,顾运则还指着他出人头地,养成个纨绔可怎么成?只是顾浩然虽住在前院,仍旧时不时往顾老太太处跑,实在也不好管教。这次去沔阳上任,顾老太太少说也要半年之后才能跟过去,若是拿这半年时间狠狠煞一煞顾浩然的性子,倒是件好事。到时候沔阳离着这里远着呢,顾浩然还能找祖母来救驾不成? 顾运则想到此处,便点了点头:“也是,太太身边不能没人,我带着白氏和浩哥儿过去。”回头和颜悦色对柳氏道,“你好生伺候太太,就是替我分忧了。” 柳姨娘仿佛飘上天又狠狠摔了下来,心里想哭,脸上却还得硬挤出笑来:“是,婢妾一定用心伺候太太。”眼角余光瞥见白姨娘面有得色,心里简直恨得流血。 孟素蓉身子沉重,一天要见拜年的客人已然觉得累了,只是听小厮们说老爷的调 令下来,一时高兴便过来急着问问,这会儿话说完了,更觉得疲惫,便起身先回了自己院子。 柳姨娘将孟素蓉送到屋里,才带了顾怡然退出来,一回到自己屋里,便扑到床上哭起来。顾怡然默默站了片刻,叫石绿去打了面水来,自己倒了杯茶送过去:“姨娘快别哭了,大年下的,让太太听见不好。” 柳姨娘拿手一拨,茶水泼了顾怡然一裙子,翻身坐起来哭道:“我怎就这般命苦,一样都是十月怀胎,我偏生了你这个赔钱货!若你是个哥儿,哪里有她白秀云的风光!” 石绿赶着上来替顾怡然擦裙子。这料子就是那日锦心给送过来的桃红挑花缎,比珍绣坊拿来的缎子花样略平淡些,质地却更佳,只是桃红颜色娇嫩,这一沾茶水立时变了色,眼见着这条裙子怕是要废了,幸而冬天里衣裳厚,倒还没烫着。 石绿瞧着二姑娘脸色都白了,心里也看不过柳姨娘这作派,忍不住道:“姨娘自己肚子不争气,怎么倒怪起姑娘来。” 这话戳了柳姨娘痛处,欲待撒泼,石绿说起来是顾怡然的丫鬟,不过是因顾怡然与她同住,顺带着也伺候她罢了;若就此息事宁人,倒好像她这个姨娘还怕了丫鬟似的,一时噎在那里,脸胀得通红。 顾怡然一直紧闭着嘴唇,这时候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转身回自己屋子了。石绿瞥一眼柳姨娘,跟着也走了。柳姨娘愣了一会儿,才又扑在床上哭起来。 顾怡然回了自己屋子,将裙子换了下来,重重往床上一摔。石绿赶紧捧了出去洗,等洗回来,就见顾怡然眼圈通红地坐在床边上,不由得心里也可怜这二姑娘——小小年纪,亲娘这样不着调,嫡母虽然不苛待,但因为柳姨娘是自己爬的床,也并不喜欢这个庶女。 石绿今年十五了,懂的事也多些,倒了杯茶来给顾怡然,温声细语地道:“姨娘不过是一时失言,姑娘别往心里去。” 顾怡然冷笑一声:“姨娘哪是一时失言,她是心心念念,一直都恨我不是个儿子呢!” 石绿听这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阴沉,心里扑通一跳,连忙道:“姑娘怎么说这话,到底是亲生母女呢。” 顾怡然咬着牙道:“我只恨我为什么不是太太生的!” 这话石绿也没法接了。的确,看顾嫣然就知道,太太虽生了女儿,可没像柳姨娘这么怨天怨地,可反过来说,太太就是太太,纵然不生儿子也是太太,柳姨 娘一个婢妾哪能比得上呢。 “我将来——绝不与人为妾!” 石绿又吓了一跳:“姑娘,这话可说不得,什么妾不妾的啊。”这哪里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能说的话呢,何况二姑娘这才九岁,不过想着顾怡然实在可怜,少不得安慰一句,“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个让姑娘去做妾的道理。”女儿去与人做妾,那是得多不要脸面的人才做得出来?别说顾运则官运还好,就是将来这官做得不顺当,孟素蓉也不能叫人说她嫡母不顾庶女的。 顾怡然在床边上枯坐了半晌,直到小丫鬟过来传话:“大姑娘请二姑娘过去呢,商量给老爷备行装。” 石绿赶紧去给顾怡然再找条裙子来换上,把人送了过去,回来就有些发愁。小丫鬟花青见了不解道:“大年下的,姐姐又愁什么呢?” 石绿叹了口气:“你小丫头,懂得什么。二姑娘这性子,可真有些愁人。”平日里瞧着不言不语的,想不到心里头憋着这么多事儿,这要是憋坏了可怎么办?就是不憋坏,女孩儿家性子这样阴沉,只怕也不是好事儿…… ☆、一棹赴沔阳(上) 八个月之后,夷陵城外的江面上,一条船顺流而下。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两岸山青,一弯水碧,清晨的江风从舷窗里吹进来,略带着些凉意,却十分舒服。 顾嫣然正在看乳娘给小弟弟换尿布。将近半岁的小孩子睁大了眼睛,捏着个肉肉的小拳头,转着脑袋左右地看。乳娘散了襁褓,他的小胳膊小腿便自由地踢蹬起来,那小小的脚丫胖得不可思议,几乎把脚趾头都陷在肉里看不出来了,逗得顾嫣然伸手摸了又摸。 孟素蓉倚着迎枕,在一边含笑看着女儿逗弄儿子。毕竟是三十几岁才产子,这一胎养得还好,生得却辛苦,如今儿子都过了百日了,她身子仍有些虚。 换完尿布,乳娘准备再把襁褓裹起来,小孩子便不让了,用力蹬着小腿,发觉反抗无效之后便哇地一声哭起来,声音十分宏亮。顾嫣然看得心疼起来,道:“横竖穿着小衣裳,便让他松散一回罢,舱里又不冷……” 乳娘忙道:“是怕将来腿生得不直,才要包起来。”这大姑娘年纪虽小,却是有主意的人,可不敢得罪了。 孟素蓉笑道:“且让他松散一会儿,等睡着了再包便是。” 乳娘应了,将襁褓散开,小孩儿虽重获自由,仍旧大声哭了几声,才慢慢停下来。孟素蓉看女儿一脸心疼着急的模样,笑道:“不妨的,小孩子哭一哭对身子有好处,只消不是哭得太过厉害,并不必急着哄。” 顾嫣然哪里懂得养孩子经,只是担心道:“蔚哥儿脸都红了。” 顾蔚然这名字是顾运则起的。孟素蓉生子时他早就去沔阳任上了,见家信来说生了嫡子,也是十分欢喜,连忙取了大名叫顾蔚然,大家就蔚哥儿蔚哥儿地叫起来。这小子随了孟素蓉,皮肤白净得很,于是脸一哭红就格外明显。 孟素蓉笑着叫乳娘将儿子抱过来,自己亲手抱了轻轻颠一颠,笑道:“蔚哥儿脾气大,不像你小时候乖巧。”她身子虚,到现在也不敢累着,杨妈妈也不敢叫她多抱孩子,生恐伤到了腰,将来落下病。 不过虽不多抱,也是母子连心,蔚哥儿到了她怀里立即就不哭了,只是哼哼唧唧地撒娇。孟素蓉哄了他片刻,见他安静了下来,便道:“走罢,去给你祖母请安。” 顾老太太不惯坐船,这一路走水路过来,人也没了精神。孟素蓉等人进去时,只听谢宛娘在讲些从前在家中时打鱼晒网的些琐事儿,顾老太太靠着迎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纵然见到儿媳 抱了小孙子来也打不起精神,伸手才想抱抱蔚哥儿,船一晃就是一股恶心劲儿冲上来。 谢宛娘反应极快,一手扶了她,一手抓过旁边的唾盒,只是顾老太太肚里空空也吐不出什么来,按着胸口坐了片刻,又歪了回去叹道:“倒累了你……” 山药方才都没插上手,这会儿才端过一盅茶来给顾老太太漱口。谢宛娘又接了,一边端着喂一边低眉顺眼地道:“能伺候老太太是我的福气呢。” 顾老太太叹道:“也幸得有你在身边,不然更要难受死我了。” 山药站在一边,脸色不大好看。孟素蓉轻咳了一声,安慰道:“再有一半个时辰就到夷陵县码头了,到了那里先住下歇几日,然后换了马车,后头就不必再坐船了。” 其实马车比船颠簸多了,但顾老太太此时只要不是坐船就好,闻言叹道:“阿弥陀佛,可要到了。”看一眼端上来的早饭,仍旧恹恹的不想用。孟素蓉便又道:“母亲勉强用口粥,不然饿得心虚更要难过了,待到了夷陵县里再仔细用饭也好。” 顾老太太有气无力地点头:“我自晓得,你们也回自己舱里用饭去罢,别饿着我孙子了。” 孟素蓉便顺势告辞。山药把人送出来,瞅着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太太,真不是奴婢不用心伺候,只是这位吕姑娘也太能……偏偏老太太爱听她唱两句儿……老爷还没去沔阳那会儿,奴婢还看见白姨娘指点过她,说老太太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所以谢宛娘才总能伺候到点子上去。 孟素蓉笑了一笑:“她与你不同,也不知能留多久,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老太太既愿意让她在面前,你就由她去,只听着说什么就是。” 山药连忙答应,一路送孟素蓉回到自己船舱里。其实孟素蓉出了月子也没多久,一路坐船过来也有些不适,只是不肯露出来罢了,回了舱里坐下,面色就有些发白。顾嫣然连忙拿软垫给她背后垫上:“其实再晚些动身也无妨的,娘该再好生养养。”好容易用了秦太医的方子两年多,才把孟素蓉身子养好了些,这一折腾眼看着又不好了。 孟素蓉微微一笑:“你就不想爹爹?再说,也该早让你爹爹看见蔚哥儿才是。”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并不是她急着上路,而是白姨娘又有身孕了,顾老太太一知道这消息,就急着要去沔阳,她做儿媳的,也只好硬挺着起程了。 顾嫣然正要说话,门边上的锦心便道:“柳姨娘和二姑娘来了。”打起帘子,柳姨 娘在前,顾怡然在后,走了进来。 顾怡然晕船比顾老太太还厉害,孟素蓉是免了她请安的,平常用饭也都让她在自己舱里用,这时见两人过来,便顺口道:“怎么过来了?可觉得好些?” 顾怡然稍稍抬了抬头道:“多谢母亲关心,今日觉得好多了。”毕竟是小孩子,适应得快些,开头几天吐得饭都吃不下,这几天也渐渐好了。 顾嫣然就招手笑道:“二妹妹来,昨儿你吃的那鱼糕还有呢,都给你留着的。” 柳姨娘忙陪着笑脸道:“还是大姑娘友爱妹妹。”转头又看着在褥子上伸胳膊伸腿儿的顾蔚然,讨好地笑道,“蔚哥儿可真有精神,依婢妾看,当初浩哥儿都没这么好精神呢。”过年时她撒泼倒了顾怡然一裙子茶水,那条新裙子落了污痕穿不得,被孟素蓉发现,叫了石绿去一问,石绿自然合盘托出。孟素蓉也不说什么,只叫石绿带话给柳姨娘,将顾怡然送到她屋里来养。 这下柳姨娘蔫了。女儿虽然不好,也总比没有的好,若是这样送去了,她在顾家还有什么?将来更没个指望了。于是掉过头来,又对顾怡然嘘寒问暖起来。只可惜不管她怎么殷勤,顾怡然还是从前那般沉默木呆的模样,柳姨娘只觉得是对牛弹琴,只得继续执行讨好孟素蓉的既定方针。 锦眉等人都各自忙着摆碗筷,将柳姨娘晾在那里,乳娘抱起蔚哥儿退到里舱喂奶去了,柳姨娘也只得讪讪地坐下了。既在路上,孟素蓉也不叫她伺候,大家一起用饭,反而显得她无所事事了。 众人用了饭,孟素蓉要休息,柳姨娘虽想再站一会儿,但看孟素蓉脸色不太好,便也只得退了出来,看见顾怡然也跟着出来,不由得又恨铁不成钢:“你留下来给太太端杯茶也好,怎这样不带眼色?”又念叨,“大姑娘见你喜欢吃那鱼糕,全都留了与你,你也不知道谢一谢?” 顾怡然开始一语不发,后头被柳姨娘念叨烦了,冷笑一声道:“空口谢了又能怎样?大姐姐是太太生的,想给我什么就能给什么,我倒也想送她些东西,只是我有什么?” 一句话把柳姨娘噎了个半死,半天想不出要怎么回答,灰溜溜进船舱里去了。石绿跟在后头,眼见这母女两个又闹得不快,只得低声道:“姑娘,姨娘也是好意教你……”虽说柳姨娘也是昏头昏脑的,但做奴婢的,总不能调唆着姑娘连生母都不认。 岂知顾怡然突然冒出一句:“她若是有眼色,当初也不当这姨娘了。” 这 话将石绿也吓了一跳,忙道:“姑娘,这话说不得。”环顾四周,好在没有第三人听见顾怡然这话。 顾怡然也向四周看了一眼,随即闭紧嘴唇,低头也进船舱里去了。 柳姨娘母女这番吵闹,早也有小丫鬟看见了,虽未听到两人说什么,但柳姨娘与二姑娘之间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些。小丫鬟报到孟素蓉跟前,孟素蓉听了点点头,回头轻轻对顾嫣然叹了口气:“待到了沔阳,房舍比从前多,你也十岁了,该自己出来住,就将怡姐儿一起分出来罢。”既保全了柳姨娘的颜面,也将这两人分开,免得亲娘儿两个,最后倒结了仇。 顾嫣然点了点头:“让二妹妹来与我做伴也好,省得我乍一搬出来也不习惯。” 孟素蓉笑笑,摸摸女儿的头发:“又长了一岁,可真是大姑娘了,等到了沔阳,你爹爹怕都要吃一惊。”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蹿个儿,顾嫣然这八个月里长高了一截儿,加上跟着孟素蓉学着处置变卖原先的产业,历练了不少,看起来确乎是有大有变化。 “我还给爹爹做了个香袋儿呢,正好重阳用。” 孟素蓉含笑点头,正要说话,就听锦心在外头欢快地道:“太太,到了夷陵县码头了!” ☆、一棹赴沔阳(下) 夷陵县的码头极大,半边江面上都是出出进进的船,等到顾家的船靠岸,已经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派来打前站的老管家陆伯满面欢喜地上船来给太太姑娘们请安:“这几日下雨,前头有段路泥泞难行,老奴只得在客栈里先包了个小院,太太看,是不是先暂住几日再走?” 这正合了孟素蓉的意思,一路坐船过来众人都劳累,倒是先歇几日的好,也顺便看看夷陵县城的风光。 陆伯选的连升客栈虽不是夷陵县里最大的,却是十分干净。顾家一行人包了一个小小的跨院,房间免不了逼仄些,但胜在靠近客栈后门,格外安静。墙外是条小街,夷陵县虽是县,但却是州府所在之地,小街那边就是荆州府府衙,因此这条小街即使在夜间也并无宵小敢于出没,十分安全。 一行人进了客栈,丫鬟婆子们便忙着收拾房间,将客栈的被褥卷起,铺上自家带的被褥,又要热水来冲刷洗漱,好一番忙乱。顾老太太早就倒头去睡了,顾嫣然也逼着孟素蓉带了蔚哥儿休息,自己指挥着丫鬟们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顺便又去院子里转了转。 客栈的院子,又是地方狭小,哪会有什么景致,不过隔墙却有一株桂树,伸过半边树枝来,开了星星点点的金黄小花,随风送来一股子甜香。顾嫣然仰头看了看,笑了起来。 “姑娘又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写意端了一杯茶来,见顾嫣然满脸笑容,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打从三月里太太生了哥儿开始,姑娘脸上这笑容就没见下去过,一路上过来人人都嫌累,唯独她是精神十足。 “事事都高兴。”顾嫣然指着头上笑道,“你闻这桂花香味,多好。” 写意笑着点头,正要说话,猛听墙外头客栈后门被用力推开,咣的一声吓得两人一起回头。墙外是什么情景自然是看不见的,但却听到有人从门里大步走出来,还有个人在后头死缠烂打:“少爷,少爷这个真不能当啊!再当了,咱们身上就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低声!若是被李夫人听见,少爷打断你的腿!” “少爷——”小厮的声音压低了些,语调却更凄惨了,听声音似乎是拦腰就抱住了自家少爷,两人在院墙外头纠缠成了一团,“少爷,这真不能再当了!” “那你想怎样?”被抱住的人听声音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又不好真下手把自家小厮打个好歹,烦躁之中又有几分无可奈何,“药总不能不吃,莫不成你让李夫人去当首饰细软?那可是她们孤儿 寡母回了乡要过日子的!” 小厮无话可说,过了片刻才道:“可是少爷,咱们也一分盘缠都没有了。这些天不说别的,从京城那边出来时光买冰就花了百多两银子,侯爷那边——侯爷那边是不会再给银子了!” “……我知道。”少年默然片刻,语气淡然,“他们巴不得赶紧跟先生撇清关系,我这趟出来就没指望他们能再给钱。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横竖我是要走这一趟的。” “那——那咱们就更不能把银子全花光了啊!”小厮吞吞吐吐片刻,终于道,“少爷,其实侯爷前几日就来了信……” “那你怎么没给我?信里说什么?”少年倒是十分淡定,“要将我逐出家门?” “那怎么会!少爷你怎么也是姓周的——只是,我没敢跟少爷说——侯爷叫少爷去西北去投军,暂时别再回京城了,免得京里有人生事……” 少年冷笑了一声:“是免得茂乡侯府找他们的麻烦吧?去西北也好,我早就想离了京城去投军了,省得整天看他们的脸色,正好也去看看外公的埋骨之地。” “少爷——”小厮有些紧张,“这,这不能叫——” “不能叫外公?”少年倒是好整以暇,“这又不是在京城里,元宝你紧张什么?” 元宝都快哭了:“少爷,就是去投军,也得有个盘缠哪!” “不必着急。我打听过了,咱们两个人去西北,也不过用个十几两的盘缠足够,我身上这几件衣裳当了也就差不多。到了西北那边投了军,自然就有吃住的地方了。” “少爷!这一路千里迢迢的,十几两的盘缠,那可是吃什么住什么啊!您打听的那些人——那些都是什么人哪,贩夫走卒,他们能跟少爷您一样吗?” 少年倒笑出了声:“贩夫走卒怎么了,等到了西北军中,你当咱们还能过京城里的日子?行了,少说几句废话,赶紧跟我去把这东西当了,买了药赶紧给李夫人用上,总得快些好起来才能上路,人能等得,棺柩可不好等。你再在这里磨蹭,李夫人的病好不了,盘缠花得更多!” 小厮一副苦瓜腔调:“是了,奴才这就去——还是叫奴才去罢,少爷你去当铺那种地方不相宜。” 少年嗤笑:“有什么不相宜的,难不成当铺还会吃人?少说废话,快走!” 两人的脚步声穿过小街消失,从屋子里跟出来的丹青眨着眼睛道:“姑娘,他们说买冰,这天气又 不热,买冰做什么?” 写意瞪了她一眼:“都是别人家的事,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顾嫣然倒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低声向写意道:“你去打听打听,方才说话的是什么人,那位李夫人是做什么的?” 写意犹豫着道:“姑娘,这些都不干咱们的事……” 顾嫣然摆摆手:“你去罢,有些事你不明白。”若不是听见那少年提到茂乡侯府,她也不会多管闲事。 写意不知道自家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走出去找了个伶俐的小厮将事儿吩咐了。等那小厮将事情打听明白了回来,孟素蓉已然起身,正跟女儿一起说话。写意遂走进去,将查来的消息一一说了:“……说原是京里的御史,这会儿孤儿寡母的扶柩返乡呢。一位夫人带着一儿一女,病倒在客栈里四五天了,请了大夫来,说是郁结于心又感了风寒,将养了这几天才稍好些。码头上雇下了船,是要去莆田的。听说是姓李,单名一个檀字。” 孟素蓉不由得变了脸色:“果然是李御史?” 顾嫣然道:“女儿只是听到茂乡侯府,又听到有棺柩,也是猜测而已,不曾想竟这般巧。” 李檀的事情,是两个月前孟老太爷来信中提到的。当初他弹劾陆镇,引发皇上大怒,因而下狱,他的一众志同道合的朋友同年都纷纷进言,谁知却只引得皇上更加怒气勃发,欲以“结党”之罪将众人一起治罪。 这件事情,孟老太爷在信中仔细分析过,乃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进言,说李檀弹劾茂乡侯府,是为了干涉立储之事,企图通过扳倒茂乡侯府,来削弱德妃及齐王。自来帝位之旁,不容他人窥伺,即使那是自己的儿子。皇上今年四十有二,说起来是春秋正盛,可是这个年纪,正如爬山到顶峰一般,下面就要走下坡路了。与此相比,儿子们却正是青春之时,皇上心里焉能没有顾忌呢?立储之事就仿佛是皇上一根最敏感的神经,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且是极其重要的事,可是只要轻轻一撩,就会刺激到皇上。 李檀的罪名,从此便从邀名变为了妄议储位,后者虽然不如前者那么诛心,却更严重,就连为他说话的那些同僚朋友,也被连累了一大批,眼看着就要成了牵连甚广的重狱。就在此时,李檀在狱中染病身亡了。 李檀之死,孟老太爷在信中曾经隐晦地提过他的怀疑,因为这样的重要犯人,即使下狱也会有人仔细看管,天牢之中又不曾传染疫病,怎么突然就身亡了呢?颇 有些人传说,是茂乡侯府下的手。但李檀这一死,皇上又突然记起了他的好处,本来的雷霆之怒突然烟消云散,不但从轻发落了之前被视为“党徒”的那些人,而且将李檀尸身发还家中,不再问罪,并亲口令李檀妻儿扶柩返乡,并令其子“效父读书”。 最后这句话十分重要,重要就重要在“效父”两个字。李檀自己就是读书科举出身的,皇上说了这句话,就是说李檀的儿子仍旧可以参加科举,这等于给李家留下了一条生路。不过,因为李檀得罪的是德妃,所以上门棺木归家时吊唁者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居然还有人会送着李氏母子直到夷陵,实在难得。 “那位公子姓周,对李夫人执子侄礼,李家姑娘和哥儿呼他为兄,但他究竟是什么人,奴婢却没打听出来。” 孟素蓉摆了摆手:“这也罢了。”这位周公子的身份她倒并不一定要知道,倒是李家母女,既然路上遇到了,总不能视而不见,“把那果干糕饼装上一盒,底下压四锭银子,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送过去,就说老爷是李大人的同年,这旅途之中也无甚像样的东西,一盒土产略表心意罢了——不必说老爷的姓氏。” ☆、沔阳家事多(上) 锦眉答应一声去准备了,顾嫣然在一旁听着,等锦眉走了才问:“娘是不想让李夫人知道?” “是。”孟素蓉摸了摸女儿的脸,“李大人素来梗直清廉,同是朝中为官,既是遇上了理当资助一二。不过——毕竟是得罪于皇上和德妃,还是不要露了身份好,免得给你父亲带来什么妨碍。”从这件事开始,她已经慢慢地教导女儿,就连孟老太爷写来的信也给女儿看过了,毕竟是官宦之家的女孩儿,只靠贤良淑德是过不得日子的。 顾嫣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片刻之后锦眉回来:“太太,李夫人开始不肯收,奴婢说回来无法交差,李夫人才将东西收下。只是——李姑娘带着哥儿,还有同行的那位周公子,要来给太太磕个头。”李檀一儿一女,女儿名叫李菡,已有十三四岁,儿子李衍,今年不过十岁左右。 孟素蓉怔了一怔:“这是何必——”她让锦眉过去,又不说顾运则的姓名,便是不想让李家知道是谁送的礼,若是李家姑娘过来,这举动岂不是掩耳盗铃了。 锦眉面带难色,低声道:“李姑娘说,不敢问太太名姓,只要在门外磕个头就行了……” 孟素蓉叹了口气:“快请进来吧。”哪能真让人家在门外磕头。 听说周公子也同来,顾嫣然就避入了里屋。李衍年纪还小见了无妨,那位周公子却有十五六岁了,自是要避一避的。不过这也并不妨碍她从门帘缝儿里悄悄往外看,只见锦眉领着三个人过来,都是一身素色。当先一个少女,穿着豆青色素缎长袄,头上只别一根镶米珠的梅花银簪,脸色苍白,细长的眉毛却浓如墨画,一双眼睛更是点漆一般,亮得有些儿惊心动魄。她手里牵了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也是一身豆青色小直裰,腰里扎了条白麻孝带,进门就一起拜了下去:“给夫人请安。” 孟素蓉连忙起身:“快扶起来,切莫多礼。” 虽然锦眉锦心连忙去扶,李菡仍旧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来:“身居孝中,本不该过来冲撞夫人,只是多蒙夫人不弃,虽旅程之中难设灵堂,我姐弟也该来叩答夫人才是。只是家母伤心太过,不能前来向夫人答礼,还请夫人勿怪。” 这是依了吊唁的礼了。若是孟素蓉至灵堂之中吊唁,孝子孝女理应拜答,如今虽是客栈中没灵堂,李菡也是依着礼数来回拜。孟素蓉不由得叹了口气:“李大人英年早逝殊为意外,你们也要节哀顺变,好生奉养母亲是正经。” 李菡又行了一礼:“是。 多谢夫人关切,晚辈有孝在身,不敢多扰了夫人,这就告辞。”并不问孟素蓉如何称呼,与李衍深施一礼,转身便走。 孟素蓉心里明白,李菡这是晓得自己不愿露了身份,叹了口气对锦眉道:“好生送李姑娘出去。” 姓周的少年一直站在门外,掩在李菡姐弟二人身后,到了这时才遥遥对孟素蓉一揖到地,转身随着李菡姐弟退了出去。他年纪不大,身量却已长开,身穿靛青色袍子,肤色微黑,孟素蓉一眼看过去,觉得他仿佛有些眼熟,但只看到个背影,想了片刻也不曾记起。 顾嫣然等锦眉关上了门才从里屋溜出来:“娘,这位李姑娘看起来挺精明的。” 孟素蓉微微一笑,摸摸女儿的头发:“是啊,她知道娘的意思,所以什么也不问,磕个头就走。”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曾抬头直视她,这态度已经十分明白,“李家有女如此,可知家教,将来少不了还要起来的。只是李家哥儿年纪还小,李夫人又多病,此后李家姑娘怕是要辛苦了。”且也有些太过岩崖高峻,避嫌之事做得这样太过客气,看起来是礼节周全,其实却有些咄咄逼人。 顾嫣然靠着母亲:“也不知李大人在家乡有没有什么亲眷能照看一二。” “怕是有亲眷也未必得用。”孟素蓉摇了摇头,“看京中已是如此,回了家乡——只要无人趁机夺他们孤儿寡母的家产便谢天谢地了。” “总归是亲眷,再说,还有族长呢。便是有什么不轨之人,难道族长便坐视不管?” 孟素蓉看着女儿乌溜溜的眼睛,不由得一笑,女儿再是聪明,毕竟是年纪小见得太少:“只愿李家亲族都是明理守礼的便好。”不愿再说这话题,便将话转开,“今日这事儿,不必告诉祖母,可知道?”顾老太太穷苦出身,也爱个行善积德,却看不得白花花的银钱直接送了人,她能将谢宛娘收留在身边好吃好穿,可若是听说二百两银子送给了不相识的人家,怕是要肉疼的。 顾嫣然抿嘴一笑:“我晓得,祖母若问起,就说送了二十两程仪。”人在官场,这些来往应酬是免不了的,顾老太太有时也会念叨几句,但这许多年下来,也知道这个道理。 孟素蓉嗤地笑了一声,拧了一下女儿的小鼻子:“偏你这丫头鬼精灵。” 母女两个说笑了几句,顾蔚然那边醒了,顾老太太也起身,众人便聚在一起用饭,至于李夫人之事,无一人提起。 在夷陵县住了两天,顾老太太到底是 身体底子好,歇了两天就休息了过来,又急着要上路了。于是一家人雇了七八辆马车又启了程,启程之前锦眉去打听了一下,李夫人一行人已经在昨日登船,往南边去了。 马车在路上又走了整整一天半,第三天天过午时,终于进了沔阳城。 顾嫣然扒在车窗上看外头的光景,孟素蓉也看了几眼。沔阳是直隶州,其州视府,比之一般属州的知州品级虽同,地位却隐隐要高些。且沔阳是好地方,属湖广政司,下领竟陵县,是正经的鱼米之乡,不但富足,且民风平和,在这种地方做官轻松得多,考评也不错,若不是孟老爷在京城里请托了人,庄运则还未必能得着这个缺。他来上任将近一年,写回去的几封信里都说的是好话,不过毕竟眼见是实,孟素蓉看着外头街上十分热闹,行人亦大都是神色平和的模样,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在城门口迎接的是孟素蓉的陪嫁丫鬟螺青,如今已然嫁了人,都叫她祝嫂子的,一家人都跟着顾运则先来了任上。孟素蓉先叫她去给顾老太太行了礼,才叫到自己马车上问道:“情况如何?” 螺青满脸笑容:“沔阳真是个好地方,老爷衙门里的事虽多,却不似从前那么忙碌。”她丈夫祝三是顾运则的随从,整日里跟着顾运则出入衙门的,自然知道些事,“这地方的东西比以前的地方还便宜些,也方便,奴婢们都早盼着太太和姑娘快点过来了。听说这周围山水也好,老爷还说过几回,等太太和姑娘过来了,要带着全家出去游玩呢。” 孟素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处都说尽了,有什么不好的,说罢。” 螺青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半晌才道:“白姨娘打从怀上了,就整日里作耗,今儿说头晕,明儿说乏力,前些日子说吃坏了肚子,连奴婢的婆婆都吃了挂落。”她的婆婆祝大娘是厨娘,白姨娘整日里吃的都是厨房送来的东西,若说吃坏了肚子,厨娘自是跑不了干系。 孟素蓉皱了皱眉:“孕妇总有些毛病,肚子不自在,也未必就是厨房的事儿。” 螺青忙道:“可不就是太太说的理儿呢,可是白姨娘直说肚子疼动了胎气,奴婢的婆婆被老爷训斥了一番,虽说还管着厨房,可如今灶上又弄了个孙婆子来,专门给白姨娘掌灶呢。” 孟素蓉淡淡笑了一下:“既这么着,倒不如给她弄个小厨房,岂不省事。” 螺青撇了撇嘴:“太太可不知道,白姨娘跟着老爷来了任上,这后宅可就是她当家作主了,尤其是大少爷出 去读书之后,可是替她长了脸面,前些日子说下人不够用,还亲自叫了人牙子来买人,把藤黄也打发了,如今院子里用着两个小丫头,取个名儿叫香草和芳草——太太听听!” 顾家的丫鬟,除了顾老太太屋里的山药几人是顾老太太自己起的名字,其余人的名字都是孟素蓉所起。孟素蓉自幼好画,丫鬟的名字大都与画与关,譬如写意和丹青,又譬如石绿藤黄,如今白姨娘却自己打发了藤黄,又给自己院子里的丫鬟起名叫香草和芳草,其中跟孟素蓉分庭抗礼的意思,昭然若揭。 孟素蓉眉梢微动:“浩哥儿书读得怎样?” 螺青脸色不大好看:“听说是极不错的,先生还夸他机灵有悟性,只是太调皮了没有定性。可老爷——老爷想托人将大少爷送到北麓书院去。” 北麓书院是湖广一带有名的书院,就在沔阳州治下,当年由开国勋旧平阳侯创办,百来年下来不知出了多少举人进士。当初书院创办之时,规矩是只要能念书,束脩可免,可这样做是进项少出项多,随着平阳侯府渐渐衰败,近些年来北麓书院也是入不敷出,当初只招收有才学子的目标不得不改变,如今书院里倒有三分之一是勋贵官宦人家子弟,不少人都是为了沾沾书院的名气而来。且从前书院里只收能中进士的人,现下也特别设立了一个童生院,招收要考秀才的小学子们。顾浩然年纪虽然小,但有地方父母官的情面,自己又聪明的话,也是进得去的。 虽说北麓书院如今不同以往,但毕竟是百年传承,底蕴还在,书院里读书的风气仍是极好,便是那些勋贵子弟进来,往往也是不由自主被这风气感染,读书也比在家的时候认真许多。 锦心忍不住道:“若是大少爷去了北麓书院,只怕白姨娘更要得意了!” 孟素蓉微微叹了口气:“浩哥儿也姓顾,他好了自然对家里只有好处。” ☆、沔阳家事多(下) “可是白姨娘——”螺青听孟素蓉的话这样绵软,也有些着急,“如今宅子里有不少人都是白姨娘提拔起来的,太太若是不拿定了主意,这府里就成了白姨娘的天下了。” “祝嫂子过虑了。”顾嫣然本来在窗口指指点点地哄着顾蔚然看街景,这时候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从前那是因为母亲不在,所以家里不免有些颠倒,如今母亲过来了,再怎么没有规矩也不会让姨娘当家。此事与浩哥儿读书无关,任凭他是谁生的,也是母亲的儿子,母亲自然只有盼着他好的,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姨娘是姨娘,儿女是儿女,对顾运则而言也是不一样的。 螺青听了大姑娘开口,脸上不由得红了红:“是奴婢想左了。奴婢都是看着白姨娘太过嚣张,心里替太太着急……” 孟素蓉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忠心,只是不要自乱了阵脚才是。” 螺青微红着脸应了一声,自到后头马车上去跟相识的姊妹说话去了。顾嫣然等她走了,才轻声道:“娘,我觉得祝嫂子有些……有些……” 孟素蓉微微一笑:“有些煽风点火的意思?” 顾嫣然点了点头。螺青未必是当真一心替孟素蓉着急,只怕也是因着祝妈妈吃了挂落心里不满,想挑着孟素蓉惩处白姨娘。 孟素蓉伸手将女儿揽在怀里:“你能听出来这意思,很好。只是人无完人,便是做奴婢的,主子能拿捏着他们的身契,可却未必能拿捏住人心。螺青自然是有几分私心的,可是也确实是替我着急,我自不能当真照着她说的去做,这其间要如何把握,便是一门学问了。” 顾嫣然仔细想了片刻,略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小声道:“那我方才的话,是不是说得过了?” 孟素蓉含笑道:“你年纪小,略过些倒也无妨,只是若太过咄咄逼人,与自己的名声也无甚好处。” 锦心在一旁笑道:“姑娘这个年纪,见事能如此清楚,已然是极好的了,太太也别太苛求了。” 孟素蓉叹了口气:“过刚易折,我也是怕她吃亏。”说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这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万事都不可过份强求才是。” 锦心忍不住道:“依奴婢浅见,总是委曲求全也不成的,姑娘硬气些也是好的,不但自己少受些气,且能护着太太呢。” 孟素蓉笑着瞪了她一眼:“你这丫头,也不晓得是像谁,明明你娘是个好脾气的,怎的养得你这样牙尖嘴利?眼瞧着年纪 也不小了,将来嫁了人,到了婆家也这般口没遮拦,可怎么好?” 锦心的脸腾地红了:“太太教导姑娘呢,又拿奴婢取笑起来……” 锦眉送了螺青去后面的马车上,刚刚赶过来,一上马车就听见这话,忍不住笑道:“太太还说呢,还不都是太太宠着她,才惯得她这样?没说的,太太得替她挑个好性子的婆婆,叫她一辈子都能这样牙尖嘴利的才是呢。” 锦心扑过去掐她的脸,两人闹成一团,顾蔚然什么也听不懂,只听见众人都笑了,自己也咧着小嘴跟着笑起来。 沔阳城的衙门在东南边,前衙后邸,瞧着就比原先任上那处宅子大不少,一棵桂花树从墙内伸出枝叶来,随风飘出阵阵甜香。马车到了侧门,早有一群丫环仆妇候在那里,一见孟素蓉下车,便纷纷行下礼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给姑娘和哥儿请安。” 这一群人里头,白姨娘的水红色长袄格外醒目,她一手扶着个小丫鬟,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摇三摆地从台阶上下来:“妾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老爷盼了好几日了呢。” 顾老太太刚被山药和谢宛娘从马车上扶下来,抬眼看见白姨娘要蹲身下去,便连忙阻止:“快别行礼,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孟素蓉却微微皱了皱眉,转头向后头的螺青看了一眼:“怎么都到侧门来了?” 螺青撇了撇嘴:“只怕是姨娘的主意……”按说女眷们迎接主母也该在二门上,这一群人忽啦啦地跑到侧门上来抛头露面的,是特地来显摆她礼数周全的么? 顾老太太倒是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是乡间出身,乡下的大姑娘小媳妇也讲不得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农忙时分连田都是要下的,故而只觉得白姨娘讲究礼数,连忙叫扶着她的小丫鬟:“你这孩子,有礼也不在这上头。那是哪一个?快扶好了你家姨娘,别动了胎气。走走走,快进去,这才三个月上,可要小心着。” 白姨娘走上两步扶住顾老太太,笑吟吟道:“老太太别担心,我结实着呢,老太太和太太来了,再怎么也是要来迎接的。老太太快进去瞧瞧,这宅子比咱们从前住的都大,您那屋子是最大的,早好些日子老爷就叫人收拾好了,就等您来呢。” 顾老太太听了这话,高兴得眼睛都快笑没了:“好好好,我去瞧瞧老大给收拾成了什么样子。”扶了山药的手,径自进门去了。 柳姨娘从后头马车上下来,一看见白姨娘,心里顿时像 打翻了醋缸一般。白姨娘是乡下闺女,身材修长结实,一张鹅蛋脸儿,脸色红润,正是个好生养的模样,最得顾老太太欢心。这半年多不见,白姨娘脸色更好,连原本有些尖的下巴都似乎又圆了些儿,可见日子过得自在舒服。再看她明明肚子还不显,却行走间有意扶着腰的模样,真好比一根针扎在柳姨娘心尖子上。虽说她也早听说白姨娘又有了身孕,但听说和亲眼看见毕竟还有些不同,如今到了眼前,才越发觉得扎眼,又不敢出声,只好将手里的帕子拧了又拧,险些扯坏了。 顾怡然是与她同乘一车的,下了车自然也站在一起,将柳姨娘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就跟到孟素蓉身后,往门里走去。石绿轻咳了一声:“姨娘,太太都进去了,快走罢。”说罢,自己也跟上了顾怡然,心里直叹气——柳姨娘这样子,既帮不得自己,又帮不得二姑娘,就是叫她们这些下人看见了,也不过是徒遗笑柄罢了。 新宅子果然比从前住过的宅子都大些,分了几处小院,前任知州听说是个好风雅的,整饬得颇为精致。顾老太太自然是住了最好的一处,坐北朝南,里头的摆设也都比照着从前她喜欢的样子来。顾老太太看得满面笑容,直道:“很不该花钱的,以前还有好些东西都用得上,何必置新的!” 白姨娘笑道:“老太太的地方,老爷自然是最用心的,不止是东西,还多买了些丫头呢,回头老太太去挑,看好了哪个就让她进来伺候。” 儿子孝顺,顾老太太也不说这些要花钱了,只笑得合不拢嘴。东摸摸西看看,忽然又想起来:“浩哥儿呢?” 白姨娘得意地飞了孟素蓉一眼:“浩哥儿啊,如今可辛苦了。老爷说要送他去个什么北鹿书院——也不晓得为什么起这个名字,说不准书院里养鹿?总之听说那书院好得很,也不是人人都能进得去的,老爷这些日子都叫浩哥儿在前头读书,说过几日就送他去书院里考试呢,要考过了,才能进得去。” 顾老太太听了不由担心:“什么养鹿的书院,还这样讲究?” 白姨娘忙道:“老太太别担心,教浩哥儿的先生都说了,浩哥儿聪明,必定是能考中的。”她刚才就看见了抱在乳娘怀里的蔚哥儿。蔚哥儿一路上睡饱了,这会儿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四处地看,十分精神。白姨娘一看见这孩子,心里就像火烧似的,还不得不装出惊喜的神情道,“哟,这个就是蔚哥儿吧,看着可真精神!老爷一直念叨呢,说太太身子本来弱,生哥儿只怕辛苦,又怕哥儿 身子也不好,如今看来,倒是老爷白操心了。”说罢,就拿着帕子掩着嘴笑。 孟素蓉厌恶看见她那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更不爱听她话里话外地说顾蔚然身子不好,淡淡道:“老爷在信上说你这一胎怀相不好,听说前些日子还动了胎气,既这么着,如今你也自己有院子了,还是在院子里多歇着些的好,这样大说大笑的,于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 白姨娘嘻嘻笑道:“太太放心,我这身子结实着呢。再说,老太太和太太到了,我这也是心里高兴。”说着,拉着顾老太太的手道,“半年多没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我这心里可惦记极了。” 孟素蓉懒得再在这里看白姨娘献殷勤,径对顾老太太道:“母亲一路上也累了,这会儿时辰还早,想来老爷一时不能回来,母亲还是先歇一歇。” 顾老太太确实也觉得累了,便摆手道:“都累了,你也去自己屋子看看罢,蔚哥儿小,也该歇歇。” 孟素蓉欠身答应一声,带着儿女们退了出来。这里白姨娘见人都走了,便笑嘻嘻凑到顾老太太身边:“老太太,秀云有件事儿,想求老太太疼我呢……” 顾老太太看她那样儿,宛然当年时常跑到自己家里来帮着缝连补缀的小丫头模样,不由笑道:“还是这么个赖皮模样儿,有什么事又要求着我了?” 白姨娘笑嘻嘻地挽了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也不是别的,就是我院子里这两个新来的小丫头……” ☆、教女承庭训(上) 孟素蓉并不知白姨娘跟顾老太太说了些什么,乍到新宅,要做的事太多了。 新宅比从前的住处大了不少,院子也多,孟素蓉便捡了离自己屋子最近的一处小院,叫顾嫣然顾怡然姐妹两个一起搬了进去,只留下顾蔚然在自己正院里住。至于柳姨娘,则在正院后头寻了个小院安置下。 说起来这院子虽小,房舍却也精致,院子里头还种了几棵腊梅花,只是柳姨娘从前是跟顾怡然住在一起,院子就比如今这个大些,现在住进来只觉得哪里都看不顺眼,连石绿也跟着顾怡然去伺候了,身边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只恨得又扑在枕头上哭了一场,却又怕哭肿了眼睛被人看见,也不敢过于流泪。 顾怡然却是满心的高兴。她们姊妹两个住的这处院子不大,论起精细雅致来却是最好的,因是前任知州独女所居,院中特意移栽了不少花木:临墙一架紫藤,年头是短了些,但枝叶却十分繁茂,想来到了三四月间开花之时亦必十分可观;院中总共是五间主屋,原本左边是卧房,窗畔种了一棵西府海棠,倒是有些年头,据说是这府邸内旧有的;右边本是书房绣房,种的却是芭蕉,另有一棵紫丁香,这会儿还有几朵晚开的花,倒是调剂了芭蕉略有些阴翳的浓绿;园子里没什么大树,却廊下移了几本芍药,虽早过了花期,但看那枝干便可知侍弄得十分精心,明年开花必是好的。 除此之外,院中还挖了一条小渠,引的是活水,沿着院墙曲曲流过,水渠边种些剪秋罗遍地锦之类的草花,却也别致。杨妈妈看了也高兴:“这才勉强像是小姐们住的地方呢,从前那官邸只是四平八稳的,实在不像个样子。” 顾怡然心里高兴,便破天荒地接口说了一句:“这样好的地方,妈妈还说勉强?” 杨妈妈看了她一眼,神色中略微露出几分不屑:“二姑娘那是没见过高门大户的姑娘们住的园子,比这精致得多了。单说那花木,老树是必要有的,不然像这园子,到了夏日里去何处乘凉?这紫藤到底是年头短了些。且一年四季花开也要不断,这院子里就没个梅花,冬日里也就没得看了。从前在京城里,不说那些王公勋贵们,就说咱们家,也是春海棠夏芍药秋丹桂冬腊梅的四时不断,且园子的格局也要讲究,哪是这等官邸能比的呢。” 顾怡然闭口不言。孟家虽是清流,但世代久居京城,其宅院并非那等外官可比,乃是数代人置办积累起来的,连杨妈妈这样的世仆也早看惯了,自然看不上这官邸,可是她却是头一次住上这样精致的 院子…… 顾怡然悄悄看了一眼顾嫣然,后者也十分高兴,却并没她那般兴奋,相形之下,倒显得她实在像没见过世面一般。 其实顾嫣然心里也挺高兴的,她喜欢花草,尤其是紫藤,只是这一年里杨妈妈总是耳提面命,念叨说她是大姑娘了,不能再像从前似的毛毛躁躁,所以便是再高兴也只压在心里,将院子看了一转儿,便笑问顾怡然:“妹妹想住哪一边?” 这里五间主屋,最中间的堂屋特别宽敞明亮,留着给姊妹两个共用,做个刺绣或看书写字都好;左右各两间厢房,都是一般大小的,姊妹两个各分两间,也就足够住了。顾怡然低着头道:“妹妹瞧着哪里都好,大姐姐先挑吧。” 顾嫣然笑了笑:“听说你喜欢晨起做针线,那就住东边吧。” 杨妈妈在后头悄悄撇了撇嘴。虽说一样是坐北朝南,但东边的房子到底要比西边好一点儿,至少到了夏日里午后不会晒得那么厉害。就是不说这个,长幼有序,这东边的屋子也是该大姑娘住的,这二姑娘倒刁,推着让大姑娘挑,大姑娘这做姐姐的,自然只好把好地方让给她。 顾怡然低头答了个是,心里却不大舒服。什么她喜欢晨起做针线,分明是柳姨娘总念叨她不会讨好嫡母,早早就逼着她学针线,要她给嫡母和父亲做点东西,常常一早儿就撵着她起身,连觉也睡不好。再则——东边屋子窗下种的是芭蕉,如今深秋,瞧着就有些阴冷,她素来怕冷,实在是不喜欢。可是顾嫣然都已经开口了,她还能说什么不成? 屋子里都是收拾过的,只要再将日常使用的小东西摆设上便好。这些自有贴身丫鬟们去做,说是琐碎小事,却也乱纷纷足弄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妥当,孟素蓉那边已经叫人过来传话,都去顾老太太屋里等着,顾运则要下衙回来了。 半年多不见,顾运则倒没甚变化,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顾浩然蹿高了一截子,瞧着也比从前规矩多了,进门先给顾老太太磕头,起来不用人说就给孟素蓉行礼,转回身来再给顾嫣然作揖:“大姐姐好。” “浩哥儿长高了好些,这样礼数周全,可见男孩子还是要到外头读书。”孟素蓉含笑点了点头,“读书明理,懂事了。” 白姨娘暗地里咬了咬牙,孟素蓉这意思分明是说从前顾浩然不懂事不知礼,那时候顾浩然可是住在她屋里,由她教养的,如此说来,不懂事的究竟是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太太说的是,这都是老爷悉心教导的 功劳。”白姨娘摸着自己的肚子,有些含羞地一笑,“将来妾肚里这个生下来,也得老爷教导呢。” 可惜她这番作派根本无人捧场。顾老太太大半年没见大孙子,如今见顾浩然长得又高又壮,搂在怀里亲香个不够,问了念书又问起居,一时根本忘记了白姨娘肚子里还揣着一个。顾运则则正与孟素蓉两人逗弄蔚哥儿,他年纪已经将近四十,算得上老来得子,又是头一回见面,兼且蔚哥儿半岁大,正是最好玩的时候,他也不认生,一被逗弄就咧着小嘴冲顾运则笑,还咿咿呀呀地“说话”,只喜得顾运则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有抱孙不抱子的习惯,只怕就要抱在怀里不放手了,哪里还顾得上看白姨娘?就连柳姨娘也在旁边凑趣,根本不曾注意白姨娘。 孟素蓉倒是听见了白姨娘的炫耀,只是看屋里无人注意,嘴角微微一弯,拿着细棉帕子给儿子擦流下来的口水去了。白姨娘说完了话却没人接茬儿,只有锦眉锦心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顿时脸上一红,自觉下不来台,眼珠子一转,便按着肚子弯下了腰。 她身边伺候的香草是个机灵的,忙道:“姨娘怎么了?可是肚子不自在?” 这一声儿够大,屋子里人都听见了,一时目光就都转向白姨娘,顾老太太忙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动了胎气不成?”嗔着香草,“还不拿个凳子来让你姨娘坐下,这等没眼色!” 这会儿孟素蓉和顾运则还站着逗孩子呢,哪有白姨娘的座儿?孟素蓉微微扬了扬眉:“白姨娘有孕在身,静养才是,也不必在这里站规矩了,回你自己屋里歇着去罢,老太太也不是那样不体谅人的。” 顾老太太点头道:“正是,你快回去歇着。” 白姨娘哪里愿意回去?孟素蓉三十几岁还生了蔚哥儿,不但是有了嫡子,兼且等于告知了所有人,顾运则与她夫妻相得,并无生疏。相形之下,她们这些做妾室的,在主母面前还剩下什么?幸而自己先跟来沔阳伺候,也有了身孕,正要在孟素蓉眼前炫耀一二,扎一扎她的眼睛,这会儿却被打发回房去,一会儿只怕连合家宴都来不了,这可不是她的本意了。无奈孟素蓉发了话,又捧着顾老太太也赞同,她也只得让丫鬟扶了走,心里暗暗后悔。 这里众人有说有笑了半晌,厨下便来问是否开宴,孟素蓉先便道:“白姨娘身子不适,你们捡着姨娘喜爱的菜式送过去,不要让她再来回地跑,这才刚出三个月,还要小心呢。” 顾老太太连声称是,又一样样交待白姨娘爱吃 的菜。顾怡然站在顾嫣然身边,小声道:“白姨娘明明是装的,太太还这样体贴她……” 顾嫣然闭口不言,心里却想,母亲这是要把白姨娘关在自己院子里,免得她来添堵呢。原先在路上听孟素蓉说话绵软,可到底是与从前不同了,似乎是有了蔚哥儿之后,母亲也强硬起来了。 孟素蓉也听见了顾怡然的低语,回头看见女儿两眼闪亮地在思索,不由得微微一笑。这次来沔阳,旧任上置办的铺子庄子都要出手,她也借着这机会教了女儿不少。不过,官宦人家的姑娘,会打理外头的庄铺并不很难,只要会用人,自己也懂些帐目便可,毕竟不必自己去经营。然而这后宅之内的事儿却是最琐碎复杂的,当娘的,自然都希望女儿将来嫁个省心的人家,可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这些婆媳妻妾的事儿,少不得都要知道些儿,方不致将来出嫁之后无法应对。 想到出嫁,孟素蓉又有些出神。儿子还小,可女儿已经快十二岁了,再过得几年也要出阁,该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教女承庭训(下) 一餐团圆饭吃过,孟素蓉从第二日开始,就要忙着接管府里的大小事务了。自然,这种时候女儿是要带在身边跟着学的,就连顾怡然也叫了过来,帮着清点账册。 “太太,这是半年来在沔阳新买的下人的名单。”螺青捧了一张纸过来,上头写了十几个名字,“什么时候让他们来拜见太太?” 孟素蓉扫了一眼:“买的人还不少。” “是。”螺青笑道,“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这里的宅子这样大,着实买了些人才张罗得过来的。” “这些人的身契呢?” “身契在白姨娘那里。”螺青撇了撇嘴,“老爷还买了个庄子,地契一并都放在她那里了,按说,这会儿也该送过来了。” 螺青正说着话,外头锦眉已经在与人说话了,一个带笑的声音道:“姐姐可是太太身边的锦眉姐姐?我是姨娘屋里的芳草,给太太送东西来的。”片刻之后,锦眉带进个十六七岁的丫鬟来,一进门,眼珠子先灵活地往屋里转了一圈儿,才冲着孟素蓉屈膝行了个礼:“给太太请安,奴婢芳草,是白姨娘让奴婢来给太太送东西的。” 锦眉接过她手上的小匣子,送到孟素蓉桌上。孟素蓉打开瞧了瞧,里头是一迭子契纸。芳草笑吟吟地道:“姨娘说,这匣子先给老太太看过了的,请太太收好了。” 孟素蓉淡淡瞧了她一眼,微一点头示意,锦眉便道:“太太都知道了,这大半年也辛苦姨娘了,回头都安置好了,太太自然有赏的。” 芳草没听出这话里的贬低意思,只是笑嘻嘻地道:“那奴婢就替姨娘谢过太太。”转身出去了。 螺青在一旁道:“这丫头是灶上孙婆子的女儿,连着孙婆子的男人,如今也在外头门上当差呢。这家子是前头那位知州大人家用过的,奴婢瞧着,前头主子都不肯带他们走,可见不是个好的。只是在沔阳呆了这些年,四下里情形都熟悉,老爷倒看重他家男人。” 孟素蓉微微皱了皱眉。买一家子人来伺候固然方便,可是却会弄得这些人分门别派地各自抱团,若是有什么不好,处置起来也牵扯的事情特别多。 不过这些现在还不必着急,孟素蓉看了一眼那匣子:“按着这名单把身契点一点。”说罢,自己拿起那张地契看了看。 顾运则只是个知州,若单拿那点儿俸禄,哪里能养活得了一家人?孟素蓉嫁过来之后,就拿自己的嫁妆银子置办田地铺面,贴补中馈。如今顾运则的官 一年年做得大了,自己也有了些俸禄之外的收益。他来沔阳之前,孟素蓉给他带了两千两现银子以备使用,可这地契上买这处庄子就花了两千三百两,再加上这大半年来府里的使用,来往应酬的花费,还有剩下的银子——孟素蓉抿着嘴微微笑了笑——从前的产业都是她的嫁妆银子置办的,地契自然放在她手中,如今这个庄子细算一算,大半都是花的顾运则的银子了。 “娘笑什么?”顾嫣然在一边看见,也凑了过来,“可是这个庄子特别好?” “是特别好。”孟素蓉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将地契收了起来,转眼就见锦心拿着一张张身契脸色不好看,随口问道,“怎么了?” “太太,这里头没有白姨娘那边芳草和香草的身契。” “哦?”孟素蓉微微皱了皱眉,半晌,淡淡笑了一声,“难怪让老太太先看过了。走罢,去老太太屋里。” 顾老太太正在小院里散步,谢宛娘和白姨娘一边一个扶着,倒把山药扔到了后边去。白姨娘倒是一个丫头也没带,孟素蓉进去的时候,白姨娘正讲了个笑话,逗得顾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拿手拍她的手臂:“偏你嘴乖,笑得我都要岔气了。晚上肚子疼,只叫你在床边上伺候!” 白姨娘一手拿帕子掩了嘴,笑道:“但凭老太太吩咐。”眼光一扫,仿佛才看见孟素蓉似的,“哎哟,太太怎么过来了?” 顾老太太倒真是这会儿才看见儿媳妇:“你不是忙着看账么,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孟素蓉含笑道:“昨儿晚上那道鱼羹看母亲用得香,所以过来问问,要不要今儿再做一份?” 顾老太太笑道:“你也是个仔细,刚搬过来多少事呢,还记得我用哪道菜香。也罢,就再做一道罢,别看都是湖广地儿,隔了这些路,这菜的味儿就是不大一样。” 孟素蓉笑了笑,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引入正题:“方才白氏送身契过去,我一瞧,里头少了两张。送身契的丫头说,这身契是先交了母亲过目的,不知母亲那会儿点过数了没有?” 顾老太太干咳了一声:“哦,是说香草芳草那两个丫头的身契吧?我瞧着这两个丫头不错,就把他们的身契留下了。” 孟素蓉故做讶然:“母亲要她们的身契做什么?可是想放她们出去?” 顾老太太留下这两张身契,完全是白姨娘来跟她说的。今儿一早白姨娘就过来端茶倒水,又说起自己的身孕,最后就说到了身边伺 候的丫鬟身上,说藤黄伺候得不用心,府里有些下人也对她阳奉阴违,说来说去,还是因着这些人的身契都在孟素蓉手上,自然不会对她这个姨娘尽心。说来说去,就说到想将香草和芳草的身契把在自己手里的意思。 自来没有姨娘拿着丫鬟身契的,何况又不是她的陪嫁丫头,白姨娘也知道这个理儿,故而也不说自己拿着,只说让顾老太太替她收着。顾老太太听她说这大半年的辛苦,又说如今孟素蓉自己也有了儿子,只怕更不待见她,虽然嘴上说不许胡说,心里却是软了,顺手就将香草和芳草的身契从匣子里拿了出来留在了自己这里。 此刻孟素蓉这样一说,顾老太太倒不大好回答,只得含混道:“不过是两个丫头罢了,我瞧着好,留了身契难道不成?” 孟素蓉微微一笑:“母亲想叫这两个丫头做什么,只要说句话就成了,并不必拿着她们的身契的。” 顾老太太没话可说了,想想有些羞恼,索性拉了脸道:“怎么,两个丫头的身契罢了,莫非我还拿不得?从前那些丫头们都是你的嫁妆银子买的,我也不要,如今这些新买的用的都是老大的银子,难道我这当娘的还拿不得?你去瞧瞧,多少家里是婆婆当家的,自打你嫁进门,我就什么都不管,全由着你,如今拿两张身契,你倒舍不得了?” 孟素蓉见她撒泼,便欠了欠身道:“母亲何出此言,儿媳不过是来问问,既然母亲看着好,留下便是了。” 白姨娘依着顾老太太,脸上就带出笑影儿来,细声细气道:“太太素来是大方的,哪里会计较这个呢。” 孟素蓉并不搭理她,只向顾老太太道:“儿媳还要去厨房里瞧瞧,先告退了。” 从院子里出来,锦心已经气得脸都红了,不等回到自己的院子便忿然道:“太太也太好说话了,这分明又是白姨娘挑唆的!” 孟素蓉摆手不让她说话,和颜悦色打发了顾怡然回自己院子里,才将顾嫣然带回房里,缓声问道:“嫣儿,你觉得这事儿该如何办?” 顾嫣然皱着眉头想了想:“娘,女儿觉得这两张身契不能放在祖母手中。锦心姐姐说得对,这分明是白姨娘挑唆的。” 孟素蓉含笑道:“白姨娘在你祖母面前挑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娘也一直都容忍着她,给了她不少东西。” “可是这次不同。”顾嫣然握紧了拳头,“东西是母亲赏的,也就罢了,可这下人的身契,只有主母才能掌着,不然如何辖制 下人?再闹得东一个主子西一个主子,家里就乱了。”说白了,白姨娘从前要东西,不过是仗着顾老太太偏心,虽然给人添堵,却也还是姨娘的事儿,可是这次,她却是将手伸向了孟素蓉这个主母的职责范围之内,这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可是你祖母只听她的,这怎么办?”孟素蓉仍旧不紧不慢地问。锦眉和锦心这会儿方明白太太是借着这事儿教导大姑娘,便都屏声敛气听着。 顾嫣然又想了想:“母亲不能跟祖母顶嘴,该让父亲去说。” 孟素蓉微微笑了:“这法子不错,可是倘若祖母不肯给呢?” 顾嫣然语塞了,沉吟片刻才道:“该当着大家的面说。”倘若只有母子两个,顾老太太真要闹起来也就无所顾忌,可若当着众人的面,顾老太太总要顾忌些。 孟素蓉摇头:“你难道是要让你父亲当面向你祖母索要两个丫头的身契吗?”这岂不是当面打顾老太太的脸?顾运则是万万不会做的。 “若是惹恼了你祖母,说你父亲不孝,要如何是好?”这年头,孝字是能压得死人的,官员不孝,比宠妾灭妻的罪名还大呢。 顾嫣然这下子真的说不出来了。孟素蓉摸摸女儿的脸,含笑道:“你还小,能想到从你父亲这边去说已然是不错的了,只是究竟要怎么做,还须再斟酌。” 顾嫣然顿时来了精神:“娘是不是已经想好对策了?” 孟素蓉笑了一笑:“从前娘没有生儿子,就是看在浩哥儿面上,也只得让着白氏些。横竖你父亲还是有分寸的,只要将来圆圆满满送你出了嫁,这家里的东西都是浩哥儿的,又何必这时候争什么。如今却不同了,你弟弟还小,他不像你,将来还是要顶门立户的,娘自然不能给他留一个乱摊子。”说到这里又有几分怅然,“说起来,若是这次回了京城,如今也该虑到你的事了。” 顾嫣然顿时红了脸,扭着母亲的衣襟:“娘怎么说这些嘛——先说说,您要怎么把那两张身契拿来?” 旁边锦眉锦心听太太如今变了口气,也都极是兴奋,全竖着耳朵在听。孟素蓉目光一扫,见这几个的模样,不由失笑:“身契倒不必拿过来,有时候一条路走不通,不妨走走另一条路。锦眉,叫人去二门上瞧着,只要老爷回来,就来报一声儿。” ☆、四两拨千斤(上) 沔阳民风平和,衙门里的事虽多却有条不紊,顾运则总是在申末左右就从前头衙门回来了,一回来,必然先去顾老太太处请安。一般说来这种时候,妻妾子女们也就跟着过去,一大家子人说说话儿,然后用饭——顾老太太还是乡下的习惯,喜欢大家一起用晚饭,瞧着热闹。 今日也是一样,刚过申末,锦眉安排在二门扫地的小丫鬟就跑来说老爷回来了,已经往老太太处去了。 “好。”孟素蓉放下手里的账册,“锦眉你把石绿和藤黄叫来,送到白氏院子里去。告诉白氏,老太太瞧着香草和芳草好,从今儿起叫她们两个去老太太屋里伺候,她这儿就还用藤黄吧。按说姨娘们也就是一个丫鬟,她如今有身孕,再给她添一个石绿,等她生了再另作安排。” 锦心一听,嘴角就弯起来了:“太太,奴婢去!” 孟素蓉瞥她一眼:“你这急性子的,去了办不成事再吵起来,还是叫锦眉去。”锦眉比锦心大一岁,办事也稳妥得多,“知道该怎么说么?” “奴婢知道。”锦眉也笑了,“老太太喜欢的人,白姨娘素来孝顺,必不会跟老太太争的。她又有身孕,还是藤黄伺候惯了的,使着顺手。香草和芳草两个,奴婢立刻就给老太太送过去。” 孟素蓉唇角微微一弯:“去吧。”挽起顾嫣然的手,“走,叫上你二妹妹,抱上蔚哥儿,去你祖母那儿。” 顾嫣然跟着母亲往外走,恍然大悟:“娘,原来您是这个意思……”白姨娘想要把香草和芳草拿捏在自己手心里,只是自知丫鬟的身契不可能放在她一个姨娘手里,才怂恿着顾老太太拿身契,如今孟素蓉把这两个拨给了顾老太太使唤,照旧又把藤黄打发了回去,白姨娘的算盘就落了空。藤黄被她嫌弃过,再回去伺候也不会跟她一条心;石绿本是顾怡然的丫鬟,自然也不会向着白姨娘,如此一来,事情跟从前并无两样,白姨娘算是白忙活了。 孟素蓉微微一笑:“藤黄是个老实的,从不会动歪心眼,白氏是有眼不识人,再想要这么个老实丫头可就没有了。石绿瞧着不言不语,其实是个稳重有担当的,只是可惜了不识字,针线活也不出挑,就显不出来了。这两个放在白氏院子里不生事,我也放心。”当然,白姨娘会不会顺心,那就难说了。 “娘真聪明!” 孟素蓉低头看女儿笑得眉眼弯弯,一张小脸蛋儿粉红如三月的桃花瓣似的,不由得微笑起来:“傻丫头,别光是笑。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就是因着后宅的事儿牵扯太多,谁也辩不清楚,若像你那般锋芒毕露的,在娘家也就罢了,到了婆家岂不得罪人?” 顾嫣然的脸顿时又红了一层:“娘又说这个——” “过了年你就十二了,有些事也该学起来。”孟素蓉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瞧,都过了娘的肩头了,我的嫣姐儿也是大姑娘了,将来……”孟素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到底还是咽了下去,“爹娘自是要好好替你选人家的,可是千选万选也逃不过这些事儿,你不学着些,将来就是自己吃亏。” 顾嫣然觉得母亲语声之中有几分伤感,挽着母亲的手臂依偎了过去:“娘受委屈了。” 孟素蓉笑了笑:“这还不算什么,到底你爹爹还是个有分寸的,只是你祖母——”子不言父过,做媳妇的也不能对着孙女调唆祖母的过错,“她是长辈,总是要顺着些的。”做人家媳妇,哪有不受委屈的,何况自己进门十几年都没生儿子,幸而顾运则还靠得住,可是一个孝字压在头上,顾老太太再偏心他也只能看着。说来说去,女人嫁人虽说嫁的是男人,可是婆婆如何也是要紧的。 孟素蓉低头看看女儿,又有些走神——兄长孟节有个儿子孟珩,比顾嫣然大一岁,说起来年纪倒是相合。嫂嫂林氏是书香之女,贤淑和顺,在家时就与自己相得,若是把女儿嫁回娘家,必然不会受婆婆难为吧…… “娘——”顾嫣然眼看母亲出神,不得不伸手拉了一下孟素蓉的衣袖。 孟素蓉猛地回过神来,暗暗叹息。若不是有陆镇这回事儿,这会儿大概一家人已经回了京城,那时候把嫣然带回娘家给兄嫂见一见,也好提起这事儿,如今却不好说了,总不能连孩子都没见过,就冒冒然地提这话头。 “走罢,叫上你二妹妹,咱们也该过去了。” 堂屋里头,顾老太太正瞧着桌上的几样果子笑得合不拢嘴:“离开家乡都这些年了,总算又见着这东西了。”随手搂过一旁的顾浩然,“浩哥儿喜欢吃哪个,自己挑。” 顾浩然伸手想去抓那荔枝干,一眼瞥见父亲严肃的脸色,又把手收了回来:“祖母先吃。” 顾老太太喜得搂着他直叫心肝宝贝,亲手拿了荔枝往他手里塞:“你吃,祖母不爱吃甜的。” 顾浩然瞅了一眼父亲,低声道:“母亲和姐姐妹妹们还没有吃……” 顾运则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来,顾老太太瞅了他一眼,正想说话,孟素蓉等人已经 进来,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换了一句道:“来了?浩哥儿方才还惦记着你们呢,一盒果子干罢了,也想着母亲还没吃,多孝顺的孩子。” 孟素蓉笑了一笑:“浩哥儿这大半年是长进了好些,眼瞧着像大家公子的样子了。” 顾老太太听着这话不怎么顺耳,可是又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只得哼了一声,正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外头乱吵吵的,不由皱了皱眉:“这又是怎么了?” 孟素蓉心里明白,也不说话。片刻之后,白姨娘一掀帘子进来了,进门就哭:“老太太给我做主,太太连这两个丫头都不肯叫我留下!”后头锦眉带着香草芳草两个跟着进来,从门帘缝隙里能看见几个婆子的身影,显然香草和芳草来得不是那么情愿。 顾老太太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没等白姨娘说话,锦眉已经上前一步,屈膝道:“回老太太的话,太太说,老太太相中了这两个丫头,叫送到老太太这儿来听使唤。” 顾老太太这才明白,眉毛顿时就要吊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丫头不是在秀云院子里当差的么?” 孟素蓉欠欠身:“原本是的,但既然母亲看中了,白氏素来孝顺,怎么能跟母亲争?儿媳已经把藤黄和石绿送了过去,将这两个丫头换过来给母亲使唤。” 白姨娘怎么肯要藤黄和石绿。她从前就嫌藤黄太老实,连去二门上拦老爷都不机灵,石绿更是顾怡然和柳姨娘屋里的丫鬟,柳姨娘跟她可是死敌,但看顾运则在座,就不敢过分哭闹,只扯着顾老太太的衣裳嘤嘤地哭。 顾老太太气得对孟素蓉怒目而视:“谁说我看中了这两个丫头的?” 孟素蓉微微抬抬眉毛,神色诧异:“母亲若不喜欢这两个丫头,怎么连她们的身契都要拿着?”转头扫了一眼香草和芳草,“老太太是慈心的人,在这屋里当差是极轻省的,只是你们要仔细,决不许怠惰!” 香草和芳草面面相觑。她们两个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锦眉带来的两个婆子拉扯过来了,任由白姨娘怎么发怒都没用。两人对看一眼,一起将目光投向白姨娘。 白姨娘险些被孟素蓉的话噎死,眼看顾老太太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扯着她的衣襟小声哭个没完。孟素蓉神色淡漠地瞧着她,开口道:“白氏,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哪能这么跪着?地上凉,伤了身子。”藤黄和石绿一路跟了过来,这时听了这话,立刻过来,双双将白姨娘小心扶 了起来。 顾运则在一边看着,暗暗叹气。他岂能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当下重重咳嗽了一声:“既然母亲看中了,这两个丫头就留在母亲这儿听使唤便是。白氏有身孕,这两个新来的只怕也伺候不好。” 说起来,顾运则对家中这些事儿也委实头疼。孟素蓉出身书香门第,相貌清秀性情柔和,算得上贤良淑德,顾运则那些同官们的内眷,还真是没有几个能与她相比的。何况顾运则自己心里明白,他虽然能读书会做官,但这仕途之事,还真不是你有才学就能上去的。 不说别人,只看他中进士那一榜的状元,如今还在翰林院熬着资格呢。他如今能到这知州之位,固然是他自己上进,但岳家的助力却也不可小觑。偏偏自己的亲娘全不知晓其中曲折,只觉得儿媳不生孙子便是大罪。再加上当初未达之时,白姨娘常来家中伺候,顾老太太这心自然就歪了。这是他的亲娘,他也不好太过拂逆,只得委屈了妻子。 原以为将顾浩然带出去念书,孟素蓉又生了嫡子,白姨娘该收敛些了,却想不到这半年多在沔阳没有主母,白氏管事惯了,竟越发张扬起来,也难怪孟素蓉要出手整治她。顾运则想想便觉烦心,脸上不由得就沉下来:“明明怀着身子,怎么就不知自己仔细,还要太太替你操心?” 白姨娘这半年多来没有人管束,倒是成了习惯,直到顾运则沉了脸,才发觉自己已经引得他不快了,不敢再哭,只得让藤黄石绿两个一左一右搀了起来。顾运则并不看她,只是过去扶顾老太太,回头向孟素蓉道:“开饭吧,前头忙了一天,我都饿了。” ☆、四两拨千斤(下) 当家男人说要开饭,顾老太太到了嘴边的话也就都咽下去了。白姨娘虽然得她偏爱,可是跟自己儿子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忙道:“快开饭,快开饭。” 一顿饭用得有些沉沉不乐,白姨娘也不敢再生事,规规矩矩把饭用过了,起身告退的时候一双眼睛直往顾运则身上转,本想装装肚子疼的,但看顾运则脸色不好,只管跟顾老太太说话,于是话到嘴边最终也没敢说出来。 孟素蓉倒是带着女儿早早告退了,顾嫣然有些惴惴:“爹爹好像生气了。” “是啊。”孟素蓉半是叹息半是含笑,“现下你可明白了?若是照着你说的法子,当着众人的面向你祖母要身契,会是如何?” 顾嫣然低了头:“女儿明白了。” 孟素蓉轻轻拍拍女儿单薄的肩头:“这一天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还得过来帮着娘呢。” 顾嫣然抬起头眼睛一亮:“我先去瞧瞧蔚哥儿再回去。” 孟素蓉失笑:“蔚哥儿这会儿也该困了,你过去一逗他再走了困,晚上又要闹腾乳娘。快回去罢,愿意写字就写几张,不然吹吹笛子也成,只是不要做针线了。” 顾嫣然答应着,带了写意和丹青回自己院子里去了。孟素蓉回了自己院子,便径去了蔚哥儿屋里,哄着他睡觉。蔚哥儿在床上打着小呵欠,还非睁着眼睛不要睡,孟素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轻轻拍着他,刚把他拍得迷糊了过去,便听外头脚步声轻轻地响,顾运则悄悄走了进来,在床边也坐了下来。 蔚哥儿似乎被惊动了,眼睛睁开一线,但终究挨不过睡意,转了转小脑袋,把肉乎乎的小拳头挨在嘴边睡着了。孟素蓉默默地守了他一会儿,见他睡熟了,才轻声叮嘱乳娘好生看着,自己起身回卧房了。 顾运则跟起身跟着她,进了内室,见孟素蓉默默无言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就径自坐到梳妆台前卸起了钗环,神色中含着一分愠怒,却有三分无奈伤感。夫妻二人在镜子里对了对目光,顾运则看看丫鬟们都在外头,还是干咳了一声:“母亲性子执拗,又上了年纪,你多担待些。” 孟素蓉拔下发间玉钗,淡淡道:“这许多年了,我岂不知母亲的脾气?” 顾运则有些讪然:“我方才已与母亲说了,白氏年纪也不小了,这一胎只怕要怀得辛苦,就叫她在自己院子里养胎,不要出来了。” 孟素蓉心下微微一松,点了点头:“听说新到灶上的孙婆子手艺 合她口味,不如就在她那院子开个小厨房,将孙婆子调过去专门伺候罢。总归是有身孕的人,口味上难免刁些,单独开个小厨房,想用什么也方便。从前的宅子都小,便是想立小厨房也没个地方,如今地方足够,就立起来罢,待她生产过后再撤掉就是。” “还是你宽厚。”顾运则这话说得倒是真心真意。孙婆子是白姨娘自己挑了买进来的,虽然调走了芳草香草,却给她立了小厨房,也无非是表示对她肚子里那一胎没有什么企图。说起来,倘若孟素蓉是个心窄不容人的,白姨娘这些年又哪里能养得这样张扬?就是后宅也没有这样安宁,早不知闹出多少事来了。 孟素蓉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最终还是柔和地笑了笑:“老爷也在外头忙了一天公务,早些歇息罢。”说着起身过来替他宽掉外袍,却摸到他袖里一封纸,“这是什么?” “瞧我这糊涂劲儿!”顾运则连忙从袖中摸出封信来,“这是姨妹家中来的信,今儿刚送到,揣在袖子里就忘了给你。” “素兰的信?”孟素蓉也猛然想了起来,“倒是我也糊涂了,韩家祖籍不就在这附近?老爷这一调任,倒是离得近了。” “快瞧瞧信上说什么。”顾运则见妻子脸上露了笑容,自己也高兴起来。 孟素蓉拆了信,见里头厚厚一迭信纸,全是簪花小楷,心里不由得就有些微微的酸热——从前在娘家时,姐妹两个习的就是这簪花小楷,直到如今,两人的字迹还有五六分相似。 孟素兰比孟素蓉小三岁,却是一及笄就与韩家独子韩缜定了亲,只是因孟素蓉的亲事拖延,也一直拖到了十七岁才出阁。嫁入韩家头一年就生了长子韩晋,今年有十五岁了,过了两年又生了女儿韩绮。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又没有妯娌小姑的麻烦,且嫁在京城离娘家也近,这些年在韩家可算过得顺风顺水。 “韩家在这边乡下有一处庄子。”孟素蓉看着信略有些惊讶,“韩老夫人怎么不住老宅,倒来了乡下的庄子守孝?” 顾运则随口道:“或许喜欢乡下清静罢。”这个连襟家中他也是拜访过的,“韩老夫人看着是个爱安静的人。” 别人的家事,孟素蓉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往下看了信不觉笑起来:“素兰说,过了九月孩子们的孝就满了,到时候让他们来给姨夫姨母请安呢。”韩晋等人是孙辈,给祖父守孝便是一年,期满之后也可以出来走动了。 顾运则忙道:“韩家有老夫人在,该我们 先去拜访才是。”虽说孝期之内不可出门,但亲戚上门倒没那么多忌讳,“韩少傅过世之时我们也不能去吊唁,既知道离得这样近,很该去探望。” 孟素蓉一想是这么个道理:“既是这样,老爷几时得空一起去?照妹妹的信上说,这庄子离得不远,若是老爷休沐,带上孩子们一日也就来回了。” 顾运则点头道:“既是这样,宜早不宜迟,若是拖到外甥们先来,就显得咱们不尊重了。不如下个休沐日我们就去。” 两人正说话,便听外头有动静,孟素蓉微微扬声道:“什么事?” 门帘一掀,锦心眼神含怒地进来:“回太太,藤黄过来了,说白姨娘身子不适,还不让请郎中,藤黄不敢瞒着,所以来回太太。”白姨娘有身孕,藤黄和石绿都不敢怠慢,纵然觉得她多半是装的,也不敢置之不理。 孟素蓉瞥了一眼顾运则:“这会儿也还不算晚,叫门上立刻去请郎中,白氏肚子里还有一个呢。锦眉来替我穿衣,我也过去瞧瞧。” 顾运则有些尴尬:“想来也没什么大事,你明日还有许多事,叫丫鬟们去瞧瞧也就是了。” 孟素蓉微微一笑:“她怀着孩子呢,不可大意。老爷先歇下罢,衙门里的事更是累人。我过去瞧瞧,若无事就回来了。” 出了屋门,孟素蓉沉声问藤黄:“你过来回话,旁人知道么?” 藤黄忙道:“奴婢一路过来的,不曾惊动人。” “那就好。”孟素蓉看了一眼锦眉,“你想办法去老太太院子里透个话给芳草,就说白姨娘身子不适,还不曾请郎中。记着,不要太早,总得等郎中快来了再说。” 锦眉一点就透:“奴婢只当去找山药绣荷包的。” 孟素蓉微微一笑,举步往白姨娘的小院里走去。她走得很慢,直估摸着郎中也差不多要到了,才走进院子。一进去就听见白姨娘在屋里哼哼,石绿有些着急地道:“姨娘,还是快请郎中吧!” 白姨娘呜呜咽咽:“请什么郎中,这黑灯瞎火的,又得去扰着老爷太太。” 石绿道:“姨娘别担心,太太早就给了奴婢一块对牌,这会儿奴婢拿着对牌去请郎中就行了,不必惊动太太的。” 白姨娘闻言便是一噎。她哪儿是什么真的不适,不过是看见顾运则去了孟素蓉的院子,只想找个借口把人拉过来罢了。若是石绿径自去请了郎中,顾运则连知道都不知道,还有什么用? 孟素蓉在门外听得微微冷笑,亲手掀了帘子进去:“白氏这是怎么了?既身子不适怎么不请郎中?” 白姨娘这会儿有些骑虎难下,她本以为惊动了顾运则,孟素蓉必然恼怒不肯过来。自打孟素蓉生了儿子,整个人都仿佛不大一样了,两张丫鬟的身契,居然就招得她直接将自己的两个丫鬟带走了,比起从前的绵软真是判若两人。既她这样强硬了,必然是不会来看自己的,岂知这偏偏又来了,这时候再说自己无事岂不是自己打脸,只得按了小腹道:“怎么劳动太太过来了,妾就是肚子有些难受罢了。” “哦?可是动了胎气?”孟素蓉刚说了一句,就听外头顾老太太的声音急冲冲地传进来:“怎么动了胎气?你们太太呢!秀云肚子里可是顾家的骨血,怎么连个郎中也不请!人也不来!难道是不想让秀云——”顾老太太一头冲进来,一见孟素蓉就站在白姨娘床边,后半句话顿时噎了回去,有些尴尬。 “怎么连母亲也惊动了?”孟素蓉仿佛没听见顾老太太的话,含笑往前迎了两步,“母亲先坐下,郎中马上就到。” 这下子白姨娘尴尬了:“老,老太太怎么来了?” 顾老太太还没坐下,先狠狠回头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芳草。就是这个丫头跑来跟她说白姨娘动了胎气,可太太派去的两个丫鬟既不去报太太也不给请郎中,就把人扔在院子里晾着。白姨娘肚子里可是还有一个呢,且刚到那天就跟她说了,跟当初怀顾浩然的时候一个反应,十有八-九还是个男胎,这可就是孙子,怎么能怠慢? 结果她这喘吁吁地跑来了,还抱怨媳妇,没想到媳妇就在这儿呆着呢,自己方才说的话只怕都被听了去,岂不尴尬? “你这是怎么了?”到底还是更关心白姨娘肚子里的孙子,顾老太太顾不上质问芳草,先问白姨娘。 白姨娘正要再把刚才的说辞来一遍,藤黄已经快步进来:“郎中来了。” ☆、亲戚喜相逢(上) 白姨娘没想到孟素蓉真的请来了郎中。按说这时候门上已经下钥,一般人都不愿意黑灯瞎火地再来麻烦一趟,她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想把顾运则拉到自己房里来瞧瞧罢了。原想着孟素蓉今日恼了,必然是不肯请郎中的,如此拖到明日,就好在顾老太太面前哭诉一番,谁知道事情偏偏不如意,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并不情愿让郎中诊脉。 顾老太太却是将她的装模作样当了真,一迭声地请郎中快些诊脉,白姨娘也只得隔了屏风将手伸出来。郎中坐下细细诊了一番,诊过左手又要诊右手,倒弄得顾老太太紧张起来,连忙问道:“怎样,可是有什么不适?” 郎中收了手,欠身道:“这位奶奶年纪不小,妇人有孕本是劳累之事,年轻人血气充沛坐胎稳当,年纪愈长便愈是血气凝滞,故愈年长愈难以有孕。这位奶奶如今,只合静养,饮食亦要以清淡为主,万不可操劳,亦不可大喜大怒,否则只怕……” 顾老太太一听这话心就吊了起来,忙道:“那还要请先生开个方子好生补补。” 郎中摇头道:“是药三分毒,且这不是补的事儿,还需孕妇本人静心养气,调节心绪才是。”想了想道,“补身的药膳倒是可开几份,每日吃吃。要紧的是那等喧嚣热闹之处不可去,每日只在安静之处活动,瞧着这院子就不错,日光充足,又有花木,就在这里静养为上佳。不可大说大笑,不可动气焦躁,饮食不可过于精细,若大鱼大肉,则油腻太过于身子无补……” 白姨娘在屏风后头听着,一阵着急。照这郎中的说法,岂不是要把她圈在这院子里?忍不住道:“我自觉身子健旺得很,从前生了一胎,郎中也不曾说过这个话。” 那郎中听了也并不发怒,只笑道:“未知奶奶上一胎是几时生的?” 白姨娘噎了一下,只得道:“总得有九年多了……” 郎中笑道:“这便是了。彼时奶奶年轻,自然不必顾忌。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奶奶若是身子健旺,如何会半夜身子不适呢?说来此时有孕之人多半已然熟睡,正是生养气血的时候,奶奶却辗转难眠,身子不适,可见是气血不调,不可不慎。医家言病不可讳,奶奶若是这样不放在心上,动了胎气便难保了。” 白姨娘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十分怀疑这个郎中是跟孟素蓉串通好了的,因她自己知道,什么半夜身子不适,根本就是装出来的。可是这话她如何说得出口? 孟素蓉也坐在屏风后头,看着白姨 娘的脸色阵青阵红,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吩咐丫鬟好生将郎中送出去,转头对顾老太太道:“白氏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儿媳想免了她的请安,就让她只管在院子里静养。今儿晚上儿媳才跟老爷说,大厨房那个孙婆子是白氏自己挑的,就将她调进来,在这里开个小厨房,待孩子生了再叫她回去。母亲看可好?” 有了小厨房,自然吃什么都方便。顾老太太见孟素蓉这样体贴,今日因香草芳草而有的不快一扫而光,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既这样,只管叫她静养,请安的事儿待孩子落地再说。” 白姨娘急道:“这怎么成,如今这孩子才三个月呢,哪有半年不去给太太和老太太请安的。”把她在这小院里圈半年,还不闷死了人? 岂料顾老太太一心只觉得孟素蓉的话对,对白姨娘的话摇头不迭:“请安算什么,谁有我的孙子要紧?你只管歇着。” 孟素蓉看了一眼白姨娘的神情,微低下眼睛掩住一丝嘲讽:“白姨娘孝顺母亲,母亲自是也心疼你,就不必推辞了,为老爷开枝散叶是正经,那些个虚礼都暂时免了罢。”白姨娘说是给她来请安,其实一年三百六十日,她有三百日都是径直跑了顾老太太屋里去的,几时正经来给她请过安?若是白姨娘还当如今是从前,那便让她明白明白。 不管白姨娘怎么巧言令色,还是被按在院子里“养胎”了。而孟素蓉收拾了几日东西,又禀过顾老太太,几日后顾运则休沐,夫妻二人便带着几个孩子,去了韩家的庄子。 马车一路驶出城,走到乡间的路上。虽然免不了有些颠簸,但此地的路还算平坦,马车走得又慢,倒也不曾觉得有什么不适。顾蔚然在孟素蓉怀里,激动得转来转去,指着窗外咿咿啊啊的没完,连顾嫣然拿来逗他的拨郎鼓都不要了。 顾运则也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闲适心情了,望着窗外叹道:“怪道陶潜有归园田居,从前在家中种田时尚不觉得,这些年忙忙碌碌,如今再见山林田野,真是心旷神怡。” 孟素蓉笑了笑:“老爷买的庄子听说也不错,明年夏日不妨全家去住上几日。” 顾运则欣然点头:“不错。”转眼看着女儿笑道:“嫣儿可读过《归园田居》?” 顾嫣然笑嘻嘻地道:“母亲教过,我背给爹爹听。”当下一字一句背起来。顾运则微阖着眼睛,边听边在手上轻轻按着拍子,等顾嫣然背完才笑道:“好,一字未错。” 孟素蓉将闹累了在揉眼睛的顾 蔚然交给乳娘,温声道:“老爷,也该给她们姊妹请个先生才是。”顾家出身乡间,顾老太太从未想过女孩儿也要请先生,就连顾运则都没有这个意识,顾嫣然姊妹两个读书识字,都是孟素蓉在教导。 此时孟素蓉这么一说,顾运则才恍然:“倒是我疏忽了,是该请一个才是,我明日就叫人去打听一下。” 因一辆马车装不下那么多人,顾怡然和顾浩然都坐在后头的一辆马车上,彼此都看对方不大顺眼,于是谁也不开口说话,只听着前头马车里隐约传来长姐清脆的声音。顾浩然也就罢了,顾怡然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却也不敢露出什么来。这是来拜访嫡母的妹妹家,倘若嫡母只带自己的亲生子女,不带她这个庶女,也没人能说什么。说来说去,自己其实还是沾了顾浩然的光,若不是顾老太太非让带上顾浩然这个长子,她这个庶女只怕也会被留在家里了。 想到柳姨娘嘱咐的那些话,顾怡然略有几分紧张,不自觉地抬手摸摸头上的珠花,又摸摸耳朵上的珊瑚坠子,生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柳姨娘虽然是个不着调的,但这次说的话倒都在理:再过几个月她就十岁了,以后就要跟着嫡母出门应酬,须得让人多看看自己的好处,将来才能谋一门好亲事。 韩家老太爷曾是太子少傅,在当今皇帝那儿都有几分情面,虽说如今守孝,可将来孝期满了定然还能起复做官的,虽说以她的身份攀不上韩家,但倘若能博得韩家那位姨母的好感,也是大有好处。只是这位姨母的脾气听说有些刁钻,究竟要怎么讨好她,顾怡然委实有些没底儿。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韩家的庄子已然在望,早有下人迎出来,引着顾家马车一直进了庄子,直到一处院子,韩氏夫妇已然迎了出来。 韩缜身材瘦削,生得一副好皮相,因在孝中不着鲜艳衣裳,只穿一件藏青色素面袍子,却是更衬得面皮白皙,虽然年纪已然三十多岁,仍旧是一副风流态度。见了顾运则便笑道:“数年不见,姐夫比从前更显精神,可见京城外头才是好地方,不比小弟,日日在京城之内应对,真是损心耗力,远不如姐夫自在。” 顾运则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韩缜此人,因家中世代为官,自己又是二十岁上便中了举人,故而自视颇高,常以才子自居。顾运则出身贫寒,若不是孟素蓉体弱多病年长未嫁,孟家大约还挑不中他这个女婿。韩孟两家通家之好,孟家之事韩缜所知颇多,对顾运则便有些若有若无的轻视,此刻口中虽呼姐夫,但说的话却有几分 自傲。 不过顾运则也不是那等沉不住气的人,心中不悦,面上不显,只含笑道:“我倒觉得妹夫又飘逸了些,怕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了罢?” 韩缜却没听出他些微的讥讽来,反而十分高兴:“哪里,只是先父一去,难免瘦些罢了。” 顾运则暗暗嗤笑,面上却肃然道:“老太爷过世,我在京外不曾去拜祭,今日特来向老夫人问安请罪的。” 韩缜忙谦让,孟素兰已走上前来,挽了孟素蓉的手含笑道:“多年不见姐姐了,且别站在门口,进去说话。”她比孟素蓉小几岁,模样却并不相似。孟素蓉肖父,孟素兰却肖母,生了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虽也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了,眼角却不见一丝细纹,只是一笑起来倒是眉眼弯弯的,倒像是姐妹的模样了。 韩老太爷自是已经葬进了祖坟里,然而这庄子上也有牌位,顾运则到底是先带着一家人去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行礼之后,才一起去正房拜见韩老夫人。 ☆、亲戚喜相逢(下) 韩老夫人是个极温和的老妇人,肤色白皙,穿一件群青色素面软缎褙子,头发仍旧乌黑,绾了个圆髻,用一根如意头羊脂白玉簪子别着,只在鬓角处有几星白发,不细看便不易察觉。 顾运则带着妻儿上前行礼,先道未曾拜祭之罪,韩老夫人含笑欠身:“亲家老爷有心了,老头子地下有知,也必感念。”随即拿眼看着顾嫣然等人,笑道,“这是孩子们?竟都是这般大了。” 顾嫣然为首,领了弟妹上前行礼,韩老夫人对顾浩然和顾怡然只是含笑点头,却拉了顾嫣然的手仔细端详,笑道:“这孩子生得好,端庄和顺,是个福相。”又转向孟素兰笑道,“瞧着跟我们绮儿倒有几分像呢,果然是表姊妹。” 孟素兰也笑道:“娘说的是,儿媳瞧着眼眉那块儿尤其有几分像。” 韩老夫人便催身边丫鬟:“去瞧瞧姑娘哥儿们怎么还没过来,更个衣就这般磨蹭,这里有好几个表弟表妹在呢。” 丫鬟同喜凑着趣笑道:“瞧老夫人说的,哥儿在前头书房不说,姑娘们过来见亲家老爷和亲家太太,还不得仔细收拾一番,难道要失礼了不成?” 韩老夫人嗔道:“这丫头,当着亲家老爷和太太的面就这样顶撞我,可是找打。” 顾蔚然还在乳娘怀里,转着头东看西看,听了韩老夫人的话忽然咧着小嘴笑起来。韩老夫人一眼看见,喜欢得更是不行,招手叫乳娘把人抱过来,拉着他的小手笑问道:“你也听得懂不成?好个精灵的孩子。” 孟素蓉含笑道:“他才多大,能听得懂什么,不过是傻笑罢了。” 韩老夫人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瞧这孩子灵醒着呢。” 此时已经有个丫鬟拿着盘子托了四个荷包过来,显然是见面礼了。韩老夫人一边接了,一边又吩咐道:“去将我匣子里那块子辰佩拿来。” 孟素蓉一听就知道是要给顾蔚然的,连忙推辞,丫鬟却已经飞跑去取了来,韩老夫人拿在手里,提着上头的穗子在顾蔚然眼前晃了晃,笑问道:“喜不喜欢?” 玉佩有杏子大小,色泽莹白,外头包了一层红褐色玉皮子,工匠就将这层玉皮雕成一条蟠龙,龙尾处色泽转为深褐,恰好雕成一只小老鼠,可谓匠心独运。玉佩雕成玉璧之形,上下皆有孔,络着暗红色丝穗,丝线颜色略有些褪了,可见年头不少。 顾蔚然正是看见什么都要伸手去抓,抓了还要往嘴里放的时候,韩老夫人将玉 佩这么一晃,孟素蓉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小手一伸已经抓在手里了,惹得韩老夫人惊叹:“这孩子手真快!”笑眯眯将丝绳递与乳娘,“替哥儿拿好了,别摔了,也别叫哥儿填进嘴里去。” 孟素蓉连忙要起身代儿子道谢,顾嫣然已经规规矩矩行了个福礼:“嫣儿替弟弟多谢老夫人了,只盼着他能沾些老夫人的福气就好了。” 韩老夫人笑得眼睛都弯了:“这孩子,才多大年纪啊就这样懂事,果然都是亲家太太教导得好。” 孟素蓉欠身道:“老夫人可别夸她,在家里也顽皮着呢。” 韩老夫人笑道:“孩子们礼数不错就是好的,自家人何必拘得一动都不敢动,我瞧着这孩子就好得很。” 自己女儿得了夸赞,孟素蓉自然高兴,嘴上少不得还要谦虚几句。顾蔚然在乳娘指点下笑呵呵地合起小手向韩老夫人拜了拜,逗得韩老夫人更是喜欢得不行。 顾浩然坐在椅子上,看看顾蔚然手里的玉佩,低头悄悄扯开手里的荷包看了看,里头是一对赤金的笔锭如意小锞子,每个足有三钱重,花样也精致,可是比起那块玉佩来就根本不算什么了。顾浩然捏紧了荷包,明明他是顾家的长子,平日在家中,有什么好东西祖母总是先尽着他,可是到了外头…… “你荷包里什么?”顾浩然侧过身子,压低声音问坐在旁边的顾怡然。 顾怡然没理他。柳姨娘视白姨娘如仇人一般,她自然也不会喜欢夺尽了风光的顾浩然。不过听了这话,手下还是捏了捏,仿佛是一对小锞子。 孟素蓉正与韩老夫人说话,不曾注意两个庶子女,顾嫣然却是听见了,也压低声音道:“都是一样的东西,回家再看,不许这样失礼。”这些荷包里的东西该都差不多,韩老夫人这样的人,不会在这些事上让人挑剔。 顾浩然偷偷斜眼瞧了瞧她。他心里有些儿怕这个长姐,但看长姐也只得了一个荷包,心里又舒服了些。他刚刚这么想着,韩老夫人已经看了孟素兰一眼,恰好孟素兰身后的丫鬟便也捧出四个荷包,孟素兰招手叫过顾嫣然去,一总将四个荷包都交了给她,笑道:“你们姐弟拿去玩儿罢。”又端详一下顾嫣然头上,道,“这个堆纱花儿做得精巧,”顺手就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枝珠花给顾嫣然插上,“这个颜色虽素淡些,还勉强衬你,且戴着罢。” 顾浩然一下子拉了脸。荷包里的东西一样,可是长姐幼弟各又得了一件东西,分分明明就是因着他们是太太生的 。 顾怡然也有些羡慕。那枝珠花是珍珠和蜜蜡串的,珠子都不大,可珍珠颗颗滚圆润泽,蜜蜡则颜色通透,单这一枝珠花,大概就要值到几十两银子。顾怡然不由得拿眼睛仔细扫了一下长姐:因韩家在孝中,来做客也不能穿得太过艳丽,顾嫣然今日穿了件杏黄色绣紫藤花的交领衫子,下头是月白色襦裙,头发挽了个小流云髻,插了一枝镶珠梅花头金簪,旁边一朵浅黄色堆纱杜鹃花,这会儿配上这朵珠花倒是正合适。 顾怡然瞅了一眼那枝镶珠金簪,其实那簪头上的珠子颜色粉红,又大又圆,也是件好东西。就是这样都穿得简简单单的,嫡母也总有法子把长姐打扮得比她出挑许多。自己这会儿还只能梳两个丫髻,缠一串珊瑚珠子,再插一对儿小金花也就是了,站在长姐身边只显得寒酸。 孟素蓉看了一眼女儿头上的珠花,又笑着看了妹妹一眼,正要说话,外头便传来一阵声音,门口的小丫鬟打起帘子:“大少爷,大姑娘,二少爷,二姑娘来了。”一群少年男女鱼贯而入,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韩缜的长子韩晋今年已经十五岁,长相可算是全承了父母的长处。韩缜本是个风流态度,孟素兰也生得妩媚,韩晋集父母之长,更是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穿一件宝蓝色长袍,发间却挽了根木头簪子,雕的是一只蝉附在柳叶之间。他一进来,先给顾运则和孟素蓉行了礼,目光便落到了顾嫣然身上,不待孟素兰说话就笑道:“这定是母亲常常说起的嫣然表妹了。” “哥哥又知道了?”旁边一个少女脆声笑着接口,有些挑剔地打量着顾嫣然,“不知我是该叫表姐还是表妹呢?” 孟素兰笑向孟素蓉道:“这个就是绮丫头,向来没规矩惯了,最爱做人姐姐,让姐姐姐夫笑话了。”回头嗔着女儿道,“这回如了你的愿,来了两个表妹,两个表弟。” 韩绮与顾嫣然年纪相仿,连个头也差相仿佛,她酷肖孟素兰,只是眉毛肖了父亲,格外浓黑,生在女孩儿家脸上,就未免显得有些沉重。 顾嫣然含笑叫了一声表姐,韩缜已经笑道:“今儿巧了,我瞧着表妹跟绮儿实在相像呢。” 韩绮今日穿了件鹅黄的衫子,也是月白色裙子,只是没有绣花罢了。两个女孩儿站在一处,果然瞧着有些相像。众人都笑起来,韩绮却有些不乐,她素不喜欢跟旁人穿一样的衣裳,只是来者是客,不好露了出来。 孟素兰在一边笑吟吟看着女儿,这会儿才开口对后面的两人道: “绢儿来见过表姐,磊儿该称一声表妹。” 韩家也是一对庶出子女。庶子韩磊瞧着有些木讷,只是做了个揖唤声表妹,就退到后头去了,丝毫也不起眼。那庶女韩绢却比兄长活泼得多,上前来拉着顾嫣然的衣袖叫了一声表姐,又笑嘻嘻向顾浩然和顾怡然分别唤了表弟表妹,并不待孟素兰招呼。 众人一番见礼之后,韩缜便邀了顾运则去前头书房里说话,韩老夫人也笑道:“你们自去说你们男人家的话题,免得在这里听我们家长里短的不耐烦。一会儿摆饭之时,再叫丫头们去请。” 顾运则自然无有不从,韩晋却坐着不动,笑道:“孙儿怕去了前头又被父亲和姨父考问功课,就在祖母这里赖一赖罢。” 韩老夫人嗔笑道:“又惫懒了,难不成你姨夫姨母过来,竟是让你有借口偷懒的不成?不用你父亲考问,我先捶你一顿。” 韩晋笑着凑到韩老夫人身边去,伸着头让打,众人便都笑了。韩缜与顾运则起身去了前头,孟素兰也叫韩绮:“带着表妹表弟们去暖阁子里说话玩耍,仔细别磕了你小表弟。” ☆、附学寄亲眷(上) 韩家庄子上的宅院极宽敞,暖阁子也大,一群孩子每人带了个贴身伺候的进去也并不觉拥挤。靠窗摆了一张罗汉床,乳娘将蔚哥儿放到上头,几个女孩儿便拿了拨郎鼓之类的玩艺儿去逗他。 俗话说,三翻六坐八爬,蔚哥儿半岁大,有人扶着已经能坐一会儿,但若没了人扶,他稍稍坐片刻就会咕咚一下仰回去,偏还喜欢坐着。丫鬟们在罗汉床上铺了厚厚的锦褥,倒也不怕他摔着,众人便都瞧着他一会儿仰回去一会儿坐起来好笑。 韩绮将顾嫣然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笑盈盈道:“常听母亲说起表妹,只是从未见过面,听说姨父是一直在外任上?” 顾运则确实自从中了进士就外放为官,这么多年还没进过京城呢,顾嫣然也就据实答了。韩绮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瞧着表妹这条裙子的花样,该是京城前些年时兴过的样式,打去年起,这样如意云纹已不时兴了,现下都改成团花样式了。” 顾嫣然瞧了她一眼,答道:“这是我娘给我的衣料,原是觉得我穿这个颜色还好,至于京城时兴什么料子,我不曾知道,且如今这里亦不是京城,想来也不必太过讲究。” 韩绢忙帮腔道:“表姐可别这样说,这衣裳首饰都是打京城那边时兴起来的,没准儿再过几日这边也要时兴起来了呢。再说,将来姨父入京为官,表姐难道也不讲究这些?”她生了一张小圆脸,眉毛弯如新月,眼睛既大且圆,一边说话一边眨着眼睛,看起来十分天真可爱,只是说的话却颇有些意思。 顾嫣然觉得这两个表姐妹说话都不甚入耳,也没了与她们讲说的兴趣,随口道:“若将来真去了京城,那时再说想也来得及。”便低头只管去逗弄蔚哥儿了。 韩晋在那边与顾浩然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诗文,只是他比顾浩然大了五岁,所读的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怎能谈得拢?此时见顾嫣然不说话了,便笑嘻嘻转头过来道:“表妹平日在家中做何消遣?读的什么书?” “也不曾跟从先生认真读书,不过是闲来无事跟着母亲识几个字罢了。”顾嫣然觉得有些儿别扭。韩晋已然十五岁了,不该是在内闱厮混的年纪,虽说是亲戚,可这样在一个暖阁子里头仍旧有些不妥。只是客随主便,韩家人尚且没说什么,她也只能敷衍着随便答了几句 韩晋丝毫不以为忤:“听母亲说过,姨母可是琴棋书画皆精的才女,有姨母教导,表妹必也是多才多艺了。听说姨母一手好琴艺,不知今日是否有耳福也听 听表妹的琴声?” 顾嫣然倒有些诧异了:“母亲不曾教我抚琴,表哥见谅。”自记事起,她可从来没有听过孟素蓉弹过琴,倒是曾教过她一点棋艺,精学的还是书画。 “那实在是可惜了……”韩晋眼睛顺势就往顾嫣然手上溜了溜,“想来姨母疼爱表妹,舍不得表妹辛苦罢。” 顾嫣然触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心里更不自在了。虽说是亲戚,可也是头一回见面,这位表哥未免也太有些熟不拘礼的样子。 韩晋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她的不悦,仍笑着道:“绮儿好琴,家中也请了位女先生,当初是在御乐坊做过琴师的,表妹若不嫌弃,我去与姨母说,将表妹也接来这里住着,一起习学如何?” “我不曾学过琴,表姐必然是早有造诣,若是一起习学,只怕反扰了表姐的课程。”顾嫣然忙推辞了两句,这位表姐不像个性子和软的,若真要学琴,她大可回家去问孟素蓉,何必来讨这个嫌? “表妹这样聪明灵慧,必然进步极快的,也耽搁不了绮儿什么。”韩晋却不放手,笑着起身道,“想必表妹怕姨母不答应,我去与姨母说。” “表哥——”顾嫣然拦都拦不住,韩晋已经走出去了。 孟素蓉正跟韩老夫人说着京城里的一些旧事,她出嫁后已十余年不曾回京,如今听韩老夫人说起西山梅花东山钟鸣,不禁悠然神往。正说得兴起,便见韩晋过来,笑嘻嘻地说了这一番话,顿时一怔。 “亲家太太才到沔阳,大约家里还没有来得及请女先生罢?”韩老夫人闻言倒是笑了,“倒不是我在亲家太太面前夸口,家里这几个女先生都是京城里请的,教姑娘家是拿手的。亲家太太的才学我也是知道的,只是当家主母要主持中馈,小哥儿又年纪小,只怕亲家太太也顾不得教导女儿,若不嫌弃这乡下简陋,就让两个孩子过来住着,表姐妹们一起上学,也好亲近亲近。” 孟素蓉不觉沉吟起来。韩家子嗣稀薄,故而无论儿女都是悉心教导,请的女先生自然是好的;至于说什么乡下简陋,韩家合家住的庄子,又如何会简陋了?只是虽然此处离沔阳县城不远,毕竟也还是有些距离的,女儿年纪还小,又从未离开家中,孟素蓉有些舍不得。 韩老夫人看出她的意思,笑道:“晓得你做娘的舍不得,不过离家又不远,只当来亲戚家住些日子,若是不惯,你派人来接回去也不过是半天的工夫。” 孟素蓉 仍旧有些举棋不定,含糊道:“容晚辈跟老爷商议一下……” 韩晋忙笑道:“侄儿去跟姨父说,姨母只当让表妹来乡下散散心罢了。”瞅了一眼自己母亲,嘻嘻笑道,“姨母只管放心,还有我娘呢,表妹若少了一根头发,姨母只管找我娘就是。” 孟素兰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哪有你这般拿自己的娘下军令状的,真是白养了你。”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转向孟素蓉含笑道,“姐姐就放心让外甥女儿过来吧,到了九月里,晋儿和磊儿都要去北麓书院念书,家里头忽然就少了人,嫣儿过来也热闹些。” 孟素蓉方才就有些担忧,韩晋和韩磊年纪都不小了,表兄表妹的也该避讳着些,如今听说这两人都要去北麓书院,倒是放了心:“既是这样,我回去替她们收拾东西再送过来,只是怕来扰了老夫人清静。” “怎么会。”韩老夫人笑起来,“嫣儿又懂事又聪慧,哪里会扰了我。” 几人说笑一番,有小丫鬟来报厨房已备好饭菜,韩老夫人忙叫人去前头叫了韩缜和顾运则回来。因人也不多,韩家花厅又宽敞,索性一桌坐了,热热闹闹用了饭。直到午后,顾家众人才上了马车往沔阳县城赶。 “妹夫说,晋哥儿和磊哥儿到了九月里除了服都要去北麓书院,到时他再托一托书院的先生,让浩哥儿也能进去。”顾运则酒量不高,略饮了几杯就微有些醉意,话也多了些。 孟素蓉安静地听着,淡淡道:“既这样,该给韩家送份厚礼的。” “是该送。”顾运则呵呵笑了一声,“之前也托了几个人,都没个消息,还是韩老太爷的面子大,听说书院如今的山长,从前做过他的门生。” 孟素蓉对此事兴趣实在不大。她再贤良,也不过是不苛待庶子罢了,却也没那么热心肠去多过问庶子之事,便将话题岔开:“老夫人有意让嫣儿去韩家住着,跟表姐妹们一起读书。” “哦?这是好事啊。”顾运则一听又精神了,“妹夫说了,韩家请的几个女先生都是在京城高门大户里教导姑娘们的,尤其有个教礼仪规矩的郑嬷嬷,据说原本在宫里呆过,出宫后还走过几个国公侯府,若不是韩老夫人托了人,还请不来呢。咱们家的姑娘,虽不说要像勋贵人家一般有那许多规矩,学学也总是好的。” “是么?”孟素蓉本来是不舍得女儿的,听了这话倒有了些兴致,“这倒是难得的,只是不知道脾气如何。”宫里头规矩是最大的,若是连这一套都 能学会,将来女儿到了哪里都不怕被人说不懂规矩。那些勋贵人家为何愿意请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导自家姑娘,还不是为了给姑娘赚个好名声。孟素蓉倒不想着将来把顾嫣然嫁入什么高门,可是有了这个名声当然是有利无害。 “既是这样,我回去给嫣儿收拾东西,过了中秋节就送她过去——虽说是附学,束脩也要仔细备下才是。”孟素蓉说着,已经开始盘算了。 顾运则看着她,讷讷的想说话又不好张口。孟素蓉抬眼看见他的神情,有些没好气地道:“老爷不必这样瞧着我,怡姐儿自然也跟她姐姐一起去学学。” “太太——”顾运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摇晃着就想站起来给孟素蓉作揖,“太太宽容。” 孟素蓉却一转身把已经睡着的顾蔚然抱在了怀里,淡淡道:“老爷不用说这话,我是他们的嫡母,从来也没苛待过哪一个——”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肚子里的也一样。” 顾运则有些尴尬地又坐了下来,干咳了一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附学寄亲眷 回到家中,孟素蓉果然回过了顾老太太,就开始给顾嫣然姐妹两个收拾行装。虽说离得不远,又是亲戚家,但也有不少东西要带上。孟素蓉不喜占人便宜,姐妹两个的饭钱韩家是不会收了,别的却都该自己备下,先生的束脩更是半点不能马虎的。 “怎么瞧着不大欢喜?”孟素蓉转来转去地忙了一会儿,才发现顾嫣然一直没说话,“是不愿去?” 顾嫣然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虽说只是头一回见面,她已然觉得韩绮与韩绢都不是平易近人的人,还有个太过自来熟稔的韩晋,她着实并不想去韩家。可是看母亲这样兴致勃勃说韩府的先生好,又答应了韩老夫人,怎好再因她出尔反尔呢。 “是舍不得家里?”孟素蓉却错会了女儿的意思,含笑摸了摸顾嫣然的头发,“放心。那边离家也不远,每旬有一日休假,娘就叫人去接你回来。再说不过几个月就到年下了,少不得还要回家来住。” 顾嫣然扯住她的衣袖:“我去了,就没人帮着娘管家理事……” “不怕。”孟素蓉笑得更深,“浩哥儿大约九月里就能去北麓书院,一月里顶多也就回来一两日,到时候家里只有蔚哥儿一个,娘要操心的事儿就少多了。再说还有锦眉锦心两个,她们都能帮着娘呢。你放心去,好生向先生学习。” 顾嫣然把头靠在母亲身上点了点,忽然想起一事:“娘会抚琴么?” “略知一二吧。” “那我怎么从来没听娘抚过琴?”顾嫣然好奇地仰起脸看着母亲,却见孟素蓉神色之间有一丝怅然。 不过这怅然也只是一掠而过,孟素蓉随即淡淡一笑:“你祖母不喜欢琴声,说嫌听着太过凄清,所以娘就不抚了。倒是有一张琴带了过来,不是什么绿绮焦尾,却也可以看得。你好生去学,学会了娘就把这张琴送你。”刚嫁过来时久久无孕,她也曾抚琴以纾愁绪,却被顾老太太说“听着像哭似的,别人知道还当是谁薄待了你”,此后她就捐置不用了。 顾嫣然到底还是孩子心性,闻言终于褪去郁色笑了出来:“好。” 孟素蓉亲自坐车送了顾嫣然姐妹两个去韩家,先向韩老夫人道了一番叨扰,又带着姐妹两个去见过几位先生,一一致谢,送上束脩。 韩家的庄子不小,宅院更是宽大,姐妹两个就在韩老夫人的正屋旁边占了一个小院,里头大大小小也有十几间屋子,连带着丫鬟嬷嬷们也足够住了。因是来亲戚家,也不好多带 下人,顾嫣然带了写意丹青二人,顾怡然带了花青,另有杨妈妈跟着也就罢了,至于院中那些洒扫的婆子和小丫鬟们,韩家早已备好。孟素蓉看了一圈,见万事俱备,这才又叮嘱了几句,方依依不舍地回了沔阳。 韩家因人丁稀薄,惯常早起孙儿孙女都齐聚韩老夫人处用饭的,也图个热闹。只是如今在孝中,韩老夫人自夫婿过世便持了斋,韩缜和孟素兰依礼也不得沾荤腥,就是韩晋等孙辈,按说一年孝期里也要茹素的。 只是如今规矩不如前朝时严,虽不能大鱼大肉,但也不必尽食青菜豆腐;尤其是孩子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韩老夫人心疼儿子,更心疼孙子孙女,出了百日热孝之后便下令各院分食,只要用饭之后再去请安。如此一来,除了韩老夫人处,其余各院都可有几个荤菜补一补。 顾嫣然姐妹两个是客,自然更不必早起,也是在自己院子里用过早饭之后再去韩老夫人屋里略坐一坐,而后与韩绮姐妹一起去前头书房念书。 韩家请的这位先生乃是个饱学老儒,姓禇,少年之时便中了举人,书画皆精,只是文运消乏,之后连考十场都未能得中进士。转眼这就是三十年,禇先生也息了这仕进之心,只以书画自给。韩家就是看上他的书画,又看他年纪已经五十开外,才请来教导姑娘们的。横竖女孩儿家又不要赶考做官,只消诗书怡性也就是了。 上午念一个时辰的书,借着天光好,再去绣房学半个时辰的绣。绣房的黄师傅也是京都云锦坊退下来的绣娘,针线出众,不过韩家并不许女孩儿绣得太久,怕伤了眼睛,且韩家女儿将来少不了嫁个官宦人家,又有陪嫁做针线的丫鬟,也并不要她们自己操持全家人的衣物,只要针线拿得出手也就是了。黄师傅每次除了教她们绣花,倒是还要花些工夫教她们分辨各色衣料,这倒是大家子主母该学的东西。 午后用过饭小憩片刻,便去琴房跟朱先生学琴。朱先生是位女先生,据说是未婚夫婿过世,她便守了望门寡,立誓终生不嫁。后来父母双双因病过世,嫂嫂不肯白养小姑,幸而朱先生有一手好琴技,又有个贞节烈女的名声,便进了御乐坊做琴师。如今年长,自觉那等地方已不好存身,便应征来了韩家教琴。 顾嫣然学琴倒是极用心。她本来会吹笛,乐理相通,上手倒也不难,只是指法之事却是需大量练习,取巧不得,除了苦练别无它法。 韩绮学琴已经三年,颇能弹些指法较为繁复的曲子,时常引得韩绢赞叹。只是顾嫣然听了,总觉得 韩绮技巧有余而情致不足,琴声听起来虽流畅优美,却不能打动人心。她自忖入门日浅,大概是自己听错了?然而每每瞧朱先生的神色,仿佛也并不觉得韩绮弹得好似的。 在琴房里也不过一个时辰,便有郑嬷嬷过来教导礼仪了。四位先生里头,顶数郑嬷嬷威严,就是禇先生一个大男人,因对着一群女孩子不好意思从严教导,也没有郑嬷嬷这么叫人畏惧。其实郑嬷嬷也不打也不骂,只是若哪里做得不好,她便让你重复再重复,直到做好了为止,有时一个福礼就要做上十几遍。往往一个时辰的教导下来,女孩子们都累得满头是汗,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 到得用过晚饭,这一天的课程也就算结束了,可以在韩老夫人房里说说话,玩玩女孩子们的游戏,或是回房自己看书也可。顾嫣然在家里也是自在惯了,初时觉得有些辛苦,但过了一段时日习惯了这般作息,倒觉得格外充实些。只是她从未离家过,免不了要想念孟素蓉,幸而每旬有一日休息,孟素蓉必早早派了马车过来接,母女两个一见,便总有说不完的话。 一个月转眼便过,南边虽是天气温和,九月中也下了几场霜,顾嫣然一早起来就觉得有几分寒意了。丹青拿出一身藕合色长夹袄伺候她穿上,笑道:“亏得太太昨儿叫人送了新做的衣裳来,没想到这一夜间就冷了好些。” 杨妈妈正好进来,闻言便接口道:“这会儿到了中午还暖和,一早一晚凉着呢。你们小丫头,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丹青吐了吐舌头:“原是觉得比以前住的地方不过移了几百里地,前几日还觉得气候没甚两样,谁知这霜一下冷得恁快。” 杨妈妈顺手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不然说你们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小丫头片子,能走过几个地方?别看这儿往北移了没多少,那天气就是要冷些,都像你这么没见识,还不冻坏了姑娘?” 顾嫣然也笑起来道:“到底妈妈见得多,我也没防着今儿一早就这么冷。” 杨妈妈叹道:“这若是在京城里,八月里就要穿这样的夹袄了。”她也是离了京城许多年的,从前不想也就罢了,现在想了起来,就不由得有些怀念。 顾嫣然倒没觉得有什么,虽说孟素蓉也时常与她说起京城里的外祖家,还有些风土人情,但毕竟是从未去过,也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整了整衣裳道:“妈妈且别念叨了,快些用了饭,还要去给老夫人问安呢。” 韩家的小丫鬟早送来了热腾腾的粥和四样 荤素小菜,另有小笼包、炸果子、白糖糕和夹肉饼四样点心,姐妹两人用过了饭,就径往韩老夫人院子里来。 刚进了韩老夫人的院门,就听后头有人笑道:“两位表妹早。”一回头,却是韩晋从后头赶了上来,满面春风地打招呼。他今日穿了件秋香色的锦袍,下摆绣了几枝墨兰,因昨日韩老太爷过世已满了周年,孙辈的孝期已足,故而衣裳上也能带了彩绣。 “表哥早。”顾嫣然屈身福了一福,目光在韩晋身上转了转,就避了开去。韩晋腰上围着织锦腰带,系着一对珊瑚带钩,那珊瑚天然生就一枚灵芝模样,颜色桃红,十分鲜艳。腰带上还挂了香囊、玉坠,看得出样样都是精心挑选过的,都是好东西,可就是瞧着琳琅满目,未免太过累赘。 “表妹可是喜欢这对带钩?”韩晋却是会错了意,用一根手指提了提那带钩,“表妹若喜欢,我便赠与表妹。听说表妹生辰是在七月,今年未及给表妹送生辰礼,就拿这对带钩聊表心意如何?” 顾嫣然被他吓了一跳:“表哥误会了,这带钩是男子所用,正该表哥佩带,我拿来无益。”这表哥年纪不小,听说读书也颇灵透,就是太喜欢在后宅厮混,幸而如今除了服了,也该去北麓书院念书了吧? “表哥还是快些走吧,去给老夫人问安是正经。”顾嫣然不想跟韩晋多说,匆匆抛了句话,转身就往韩老夫人屋里去了。 ☆、上香遇外人 进了屋里,顾嫣然才见韩绮姐妹两个已然到了,正围着韩老夫人说话呢。 既是除了服,韩绮姐妹两个也换上了颜色衣裳:韩绮是白底绣红色虞美人的长袄,下头露出粉蓝色裙摆,头上戴了一枝镶细碎红宝的如意头金步摇,在耳边垂下一串雕花金珠;韩绢则是湖蓝色散绣碎花的小袄,下头樱草色六幅裙,头上梳了双丫髻,插了两朵累丝镶珠金花。姐妹两个都戴着一副镶碧玺的金项璎珞,各垂了一块金锁片。 见韩晋缀着顾嫣然姐妹两个进来,韩绮眉毛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道:“哥哥今儿怎么这样早?” 韩晋坦然一笑,坐到韩老夫人身边:“不是今儿要去庙里吗?自然要早过来些。”说着,眼睛向顾嫣然一掠,笑道,“表妹快坐下。” 韩绢眼睛一转,笑嘻嘻地道:“方才好像听见表姐跟大哥在外头说话儿,不知说什么呢?” 韩晋漫不经心地道:“表妹看着我这带钩好,就说了几句。”说着,又冲顾嫣然笑了笑。 顾嫣然心里一阵不悦,转过头去向韩老夫人道:“今早起来才觉得凉了,老夫人今日出门,可要多穿一件衣裳。” 韩老夫人笑眯眯地道了声好,又看顾嫣然身上:“你们姐妹两个也该穿厚实些,今日去山上,那儿山风大,可叫丫鬟们带了大氅不曾?” 顾嫣然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晚辈想——今日就不去庙里了,毕竟是为老太爷上香,晚辈和妹妹是外人……”本来说好今日众人都去附近的山庙上香,但这会儿她忽然觉得应该离韩晋远一点儿,不去最好。 “这孩子——”韩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怎么说起外人的话来了?这是你姨母家,哪里来的外人?打从来了就一直念书,年轻姑娘家也要出去动一动散散心才是。都去,都去。” 韩老夫人发了话,顾嫣然也只能点了头。忽听门口丫鬟同喜的声音笑道:“太太来了怎么不进屋,倒站在门口吹风?” 众人一回头,只见孟素兰不知道几时来的,被同喜这样一说,才一边打帘子往屋里走,一边含笑道:“方才走急了,身上有些燥,原想这里凉快略站一站,偏就被你这小蹄子看见了嚷出来,若是母亲误以为我在听壁角,我便只找你算账。” 韩老夫人身边四个大丫鬟,同福同寿同喜同禄,年纪都在十八九岁,是韩家是极有脸面的,其中又最数同喜脾性直爽得老夫人喜爱,说话也不大有什么顾忌,闻言便笑道: “奴婢原是怕这穿堂里风冷,太太站久了着了凉,偏太太这样歪了奴婢的真心。” 孟素兰笑着指了指她,便向韩老夫人道:“母亲,马车都备好了,可是这会儿便出门?” 韩老夫人便拿过拐杖站了起来:“这会儿就走。再晚些那日头也热了,爬山的时候可又流汗,容易被山风闪着。” 马车果然都在门外停着了。韩老夫人带着韩绮韩绢坐一辆,孟素兰带着顾嫣然姐妹两个一辆,韩缜感了风寒不去,韩晋韩磊便骑马相随,一行人热热闹闹出了庄子,直往十几里外的山庙而去。 孟素兰倚了车厢坐着,从车窗里看见韩晋策马随着自己车子,时不时往里瞅一眼,心里无端地就有些憋闷起来。再看顾嫣然,却是坐在车厢最里头,眉眼也不抬一下,更不往车窗外看,这才又松了口气,暗自思量起来。 此地的山庙名为般若寺,寺庙虽小,却是在这山中已有近百年历史,外人大约不知,但本地人若有什么事,都来此庙中上香,虽比不上各处大庙,香火倒也过得去。韩家今日便是在这里要替韩老太爷做一场周年法事,念上八十一卷经文。这不是什么大法事,但庙里也因此关闭了山门,谢绝闲杂香客,只等韩家人来。 马车停在山下,因山不高,除了韩老夫人是坐了山轿之外,其余人都步行上去。女孩子们到底是疏于运动,将将走到山门的时候,都已经有些腿脚无力了。韩晋倒是轻轻松松跟在韩老夫人的山轿旁边,回头看见顾嫣然戴着轻纱帷帽,因有些热了便将纱帷稍稍卷起,露出半边绯红的脸颊,心里不觉又是一动,放慢了脚步等她走上来便笑道:“表妹可是累了?前头就到山门了。”说着挥起衣袖替她扇扇风,又道,“这时候阳光有些烈了,该带柄扇子出来才是。” 顾嫣然抬起手像是掠头发,却将纱帷放了下来,客气地道:“多谢表哥了,我并不热。”说罢站住了脚,回头招呼顾怡然,“妹妹快些走,前头就是山门了。” 韩晋也站着不动,笑道:“表妹还该平日里常出来走走,身子强健了,爬山便不会这样累。” 这会儿韩绮和韩绢也跟着孟素兰走了上来,韩绢眼睛在韩晋和顾嫣然之间一转,嗤地一笑:“大哥这么关心表姐,怎也不见这样关心我们?” 韩晋脸都不红:“胡说,大哥几时没关心过你们?你屋子里那山水盆景儿,是谁给你的?” 韩绢脸上笑着,心里却啐了一口。那山水盆景分明是韩绮挑剩下的才 塞给了自己,可恨她还得摆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好叫人看看嫡兄嫡姐多么友爱。 孟素兰拭了拭额头上的薄汗,眉头微皱看了韩晋一眼:“你祖母的轿子都到山门了,还不快跟上去!”难道没看见韩磊一路都紧紧跟着,莫不成让他在韩老夫人面前扮演孝顺孙子?自己这个儿子,小时样样都好,越大倒越不懂事了。 韩晋并不怕母亲生气,咧嘴一笑,转身快步追韩老夫人去了。孟素兰又拭了把汗,看顾嫣然从头至尾都只管拉着顾怡然,带来的丫鬟写意也紧紧跟着她寸步不离,才稍稍放心,开口道:“都快些走,别让你们祖母等着咱们。” 般若寺山门虽小,却是本地特产的白石雕成,左边是八部天龙,右边是十八罗汉,虽是乡间石匠雕刻,却也生动庄严。此时韩老夫人的山轿刚刚上了阶梯,在门前空地上落下,便听门内有人在争论:“我家少爷是来上香的,你们这寺庙如何这等无礼,竟拦着香客不许进,莫不成是要坏佛祖的香火?” “阿弥陀佛——”前来迎客的沙弥迎头被扣了一顶压死人的大帽子,连忙辩解,“施主,此地佛堂,不可妄语。今日有女香客前来做法事,本寺不宜再接待施主,还请施主见谅。” “这么大的寺庙,她们自做法事,我家少爷不过去大殿上拜拜菩萨,哪里就怕冲撞了不成?”小厮仍不肯罢休,“莫非你是怕我家少爷拿不出香油钱?” “阿弥陀佛——”沙弥又被扣了一顶爱钱的帽子,“施主怎说这话,实在是女香客早已与本寺打过招呼,且是为家中亡人做法事,不可亵渎,还请施主见谅,不要难为小僧。” “罢了罢了,知墨,不要再争论了。”另一个少年声音响起,打断了小厮后头的话,“既是今日不巧,我们改日再来便了。” “少爷,那怎么行!”小厮急了,“今儿可是夫人生辰,您还不是为了这个来上香的?若是过了明日,可就不是正日子了。” 韩老夫人将这些话都听在耳中,转头对同喜道:“去跟小师傅说,就让这位公子入寺上香便了,横竖他只是一人,也碍不着我们什么,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同喜答应一声就过去了,片刻之后,便见一个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自山门里出来,走到韩老夫人轿子前头便做了个揖:“多谢老夫人成全。” 韩老夫人坐在轿子里头看了一眼,见这少年面如冠玉,其相貌不在韩晋之下,身上穿的是蜀锦袍子,头发用一根锦绦束着,上头还 镶了一颗珍珠,难得颜色是深黑,光泽又好,不仔细瞧不起眼,细看便知是颗罕见的黑珍珠,价值不菲。 韩老夫人活了五十多岁,娘家也曾显赫过,夫家更是世代为官,好东西也见过许多,此时见了这少年打扮,便知道非富即贵,就连身边带的那个小厮,身上穿的也是官缎直裰,说的更是一口官话,地地道道京城口音。 沔阳到底是小地方,这样的人屈指可数,韩老夫人心里轮了一轮,就猜这少年多半是京城来北麓书院读书的,只可惜韩太傅卧病这些年她不曾出门,韩家门庭也日渐冷落,实在不知这少年是京城里哪家勋贵的公子。北麓书院如今有不少官宦人家子弟,何况京城里高官多如狗,随便来一个也不能得罪——当然,韩家人从前也在此列,只是现时不比往日,也就说不得了。 这一会儿工夫,韩老夫人已然将这些念头在肚里过了一圈,口中温和道:“不必客气,小公子一片孝心,佛祖自鉴,必然心想事成,请里头去罢。”不过是上几支香的工夫,耽搁不了韩家做法事,又何必不结这善缘呢。 ☆、上香遇外人(下) 那少年谢过韩老夫人,就带着小厮知墨去大殿了,这边住持迎出来,将韩家人先迎到了后院禅房,单手打了个问讯道:“阿弥陀佛,真是对不住老夫人,还请老夫人稍等片刻,法事一切皆已齐备,只待方才那位公子上罢香离开,便可开始。” 韩老夫人含笑道:“住持何出此言,都是来拜佛祖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正好我们娘儿们一路上山来,也该先梳洗一下才好去前殿,免得亵渎了佛祖。” 住持见韩老夫人并不怪罪,心里松了口气。他也看出那少年衣饰华贵,又是说来给母亲上香的,并不想得罪,如此两全其美自然最好,于是又连说了几句好话,并保证今日法事众僧都会尽心尽力,为亡者祈来世之福,这才退出去。 后院这禅房不大,但今日只供韩家使用,足够每人一间去更衣净面。孟素兰带了贴身丫鬟飞白飞金,在一间禅房里打水来擦了脸,便道:“去看看晋哥儿,叫他那两个小厮好生伺候着,打热水来净面,不许贪凉,更不许到处乱走!今日是来给他祖父作法事的,不是来逛山的。” 飞白答应着出去了,飞金便过来替孟素兰将鬓角散发往上抿了抿,身在孝中也不能用脂粉,倒也省事,一面低声道:“太太是怕大少爷——” 孟素兰皱着眉头道:“你瞧晋哥儿是个什么心思?”飞白飞金都是她的心腹,但飞金更伶俐些,也有眼色,孟素兰有些事儿还是与她商议得多些。 飞金略一犹豫便道:“奴婢瞧着大少爷多半也是因着是表妹的缘故,才特别照顾些,不过奴婢看表姑娘倒不像个轻佻的——再说,表姑娘还小呢。” 孟素兰叹道:“十二了,也不算很小了。倒是生得不错——可也没绮儿生得好——大约也是你说的,不过因着是表妹罢了。” 飞金没出声,只是小心地替孟素兰抿着头发,暗想太太这也算自欺欺人罢。她到韩家已然七八年了,韩晋聪明伶俐,九岁的时候就能做诗了,只是就一个毛病——像他父亲,风流自赏。偏偏他生得委实好,在京城里也招各家夫人和姑娘们的眼。如今十五岁,房里边两个丫鬟绿珠和红线都是美貌的,若不是孟素兰看得紧,只怕现在都已经成了通房丫鬟了。 孟素兰自己何尝不知道儿子的毛病,想来想去叹了口气:“好在过些日子就送他去北麓书院了,一个月也不过回来一两日,也就没了这事。”想想又有些埋怨,“也是母亲兴起来的,偏让她们姐儿两个住到家里来。” 飞金 闭紧了嘴。这件事本还是韩晋提起的,只是韩晋是孟素兰的心头肉,她做丫鬟的,当然不会这样没眼色地提醒她。 孟素兰在这边房里发愁,那边韩老夫人也在跟丫鬟们说话。同喜虽然是她最喜欢的,但性子太直,所以韩老夫人等她出门去倒净面水,才慢悠悠地道:“上山的时候,晋哥儿做什么去了?” 留在屋里的是同福,四个丫鬟里头她年纪最长,嘴也最严实,听了韩老夫人的话便道:“晋哥儿去了后头,大约是看着太太走辛苦,所以……” 韩老夫人靠着迎枕,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你这丫头就是太慎重太仔细了,慎重过了头,有些话就不是真话了。” 同福赶紧跪下:“奴婢不是想欺瞒老夫人,只是——那是在山路上,有太太,还有咱们家姑娘,晋哥儿也做不了什么……” “起来吧。”韩老夫人抬了抬手,“我又不是怪你。你是个忠厚老实的,所以我才要听听你的话呢。” 同福站了起来,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大少爷是有这个……毛病,不过依奴婢看,表姑娘是个有规矩的。” 韩老夫人微微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嫣姐儿是个有规矩的,亲家太太教出来的人,错不了。” 同福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韩老夫人:“老夫人的意思不会是——当初大少爷提这事儿,您就答应了,该不会……”自己的孙子,韩老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毛病,按说当初就不该同意让顾嫣然来家里住着才是。 “先瞧瞧。”韩老夫人没有否认,“说起来,晋哥儿也到了该寻亲事的时候了。” 同福有些不敢相信:“您还是头一回见表姑娘呢,怎么就想着——万一表姑娘不好呢?” 韩老夫人笑起来:“嫣姐儿我是第一回见,可她娘,我可是认识几十年了,那时候她还没有嫣姐儿大呢。”说到这里,老夫人有几分怅然,“别看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妹两个可差远了,只可惜她身子弱——幸而如今也有儿子了。” 同福听得有些心惊肉跳,紧紧闭了嘴垂手站着。韩老夫人猛然发觉自己有些失言,忙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只道:“娘是个有规矩的,教出女儿也差不了,这在咱们家也住了将近一个月了,你瞧着哪里挑出错儿来了?” 同福顺着她的话笑道:“这倒是的。奴婢还听说,禇先生很是夸赞表姑娘的书画呢。只是——太太怕是……” “她只想找个高门 大户的儿媳。”韩老夫人又闭上了眼睛,“却不看看,如今不是老太爷在朝的时候了。皇上虽说还念旧,可缜儿却不是个能立得起来的,将来可没有他父亲的成就。可亲家老爷,我瞧着是个能干的,将来少不得还能再进一步。若这么算起来,咱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再者如今下头皇子们都大了,京城里头并不好住,那些勋贵之家,别说人家未必瞧得上咱家,就是瞧得上,我还不敢沾呢。” 同福跟着韩老夫人这些年,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事情,闻言就有些担忧:“这么说,老爷将来起复……” “不易。”韩老夫人叹着气摇了摇头,“缜儿在工部当了几年的闲散员外郎,正事也没干出什么来,将来指望着什么起复?老太爷在的时候倒是结交了几个人,就只怕人走茶凉。不说别的,老爷卧病这些年,最后那段日子咱们家还有什么人上门?” 同福也低了头。韩老夫人有些伤感地道:“咱们韩家人丁少,族里也再没出几个得力的,这势单力孤的总归是不成。看着说咱们家世代为官,可只要哪一代没了出息,立刻就会倒下来。也怪我这肚子,只生了缜儿一个……” “您说这些做什么。”同福赶紧道,“老太爷也纳过几个姨娘,还不是都没动静。” “是啊,或许就是天意。”韩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素兰太过溺爱晋哥儿,如今这脾性想扭也扭不过来了。好在晋哥儿还是个聪明的,将来家里就指着他科举进身了。他的媳妇是宗妇,且得好生挑着,必得要是个能干的,还得能扭过他的性子来才行。” 说到未来的当家主母,同福就不敢乱做评论了,只道:“有您给把着关,将来的少奶奶必定能挑个好的。” “你这丫头端会哄我开心。”韩老夫人被她说得笑起来,见同喜也回来了,便坐起身道,“想来前头也该上完香了,走,到前殿去。” 虽然是一起来上香,但前殿做的是韩老太爷的法事,顾嫣然姐妹两个到底是外人,上过一炷香之后就退了出来。好在寺庙里没有外人,两人随意走走也无妨。偏殿里供的是药王菩萨,顾嫣然想到母亲的身子,便进去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又磕了三个头才起来。 出了殿外,顾嫣然见顾怡然一直沉默不语,随口问了一句:“可是累了?若不然你还去禅房里歇一会儿?” 顾怡然巴不得这一声儿,带着花青回了禅房,就靠在窗下的椅子上出神。花青有些担忧:“姑娘可是哪里不自在?若是觉得身上不好 ,奴婢去告诉老夫人,请个郎中来瞧瞧。” “省省吧。”顾怡然闷闷地道,“我没什么不好,就是有,也挨过去算了。你也不看看,咱们是哪个牌名上的人,有点不自在还请郎中呢!” 花青好心好意,却被训了一通。她年纪还小,一下子懵了头,不敢再说话,只好站在一边看着顾怡然发呆。顾怡然瞥了她一眼,心里越发的不自在起来。本来她有石绿和花青两个丫鬟,到了沔阳这边,家里下人多了,她这儿反而拨走了一个石绿,只剩下花青这个不顶用的了。就连来韩家,她也只能带花青来,嫡姐却带了写意和丹青两个。 “我想歇会儿,你到门外守着去吧,要走的时候喊我起来。”顾怡然不想再看见花青呆呆的模样,索性把她撵了出去。 从前在家中,她就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如今来了韩家就更是明白了,韩家拨到院子里的下人说是来伺候两位表姑娘的,其实对嫡姐都是抢着奉承,对她却冷淡得多。那位韩绮表姐更不必说了,平日里是连正眼都不怎么看她的,也就是韩绢在没人的时候还跟她说几句话。这一切皆因自己是庶出,皆因自己的亲娘是个姨娘! 当初她为什么要做姨娘,若是做了正妻,那自己也是嫡出姑娘了。顾怡然愤愤地想着,将来她要嫁人,绝不做妾! 不过,将来她能嫁什么人?顾怡然眼前浮现出韩晋英俊的脸,随即就丧气了——韩晋对顾嫣然倒是亲亲热热的,可对她不过见面打个招呼罢了。再说以韩家的门楣,想也知道韩晋不会娶个庶女。 但愿父亲的官能再升上一升——顾怡然模糊地想着——若是父亲做了高官,自己便是庶女,应该也能嫁个好人家吧。想到这里她又坐不住了,该去各殿里给菩萨上上香,求父亲官运亨通…… ☆、表哥自多情 上香回来第三日,韩晋就被孟素兰打了个包,连同两个小厮一起送到北麓书院去了。韩磊也跟着去了,不过比起韩晋装满了几个藤箱的行李,他那个小包袱瞧着十分可怜,连带身边的小厮也是瘦巴巴的。 托了韩家的关系,顾浩然也得以进了北麓书院,他跟韩磊一样念的是童生班,这里头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都是尚未进学,将来要考童生的,所以称为童生班。韩磊在这班里算是年纪大的,不过他念书笨笨的,即使在这个班里也不怎么出挑,还不如顾浩然得先生赏识。 韩晋则是进了高些的班,这里头的学生在十五到二十岁不等,许多都是外地慕名而来的学子,当然其中也不乏官宦勋贵人家子弟,大部分都是已有秀才功名在身,要考举人的。至于考进士的学生,那就在更高的班里,功课比他们重得多,平日里无事都是见不到的。 这些事一半是顾家小厮回家讲的,一半是韩晋写信回来说的。到书院的头三个月,除了童生班的孩子小,每旬有一日假期可以回家之外,其余人不但不能回家,就连家人都不许去探望,为的就是让他们安心读书,不要被外事分神。 孟素兰一连几个月没有见到儿子,想得揪心揪肝,趁着韩磊回来休假时便问个没完。韩磊虽然每旬都有假期,但他第一个月里也只是回来了一次,说是功课跟不上,不敢再将时间耗费在回家度假上。直到第二个月,他才回来了,顺便带了韩晋的信来。 “书院里可冷?铺盖和炭火够不够?”孟素兰看了信还不够,逮着韩磊问个没完。 “铺盖是家里带的,书院每人还发一床褥子,都挺厚实。”韩磊老老实实地回答,“只是炭火不多,先生说,读书不是享乐,要成器,就要吃得苦,略冷一冷也没什么,所以炭火每人份例有限。” “这怎么成!”孟素兰急得坐立不安,“难怪晋儿信上说冷,若冻了手脚可怎么好!” 韩老夫人皱皱眉头:“你坐下。先生说得没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咱们家虽不说去担什么大任,但略吃些苦也没甚坏处。再说,那书院里颇有些勋贵子弟,书院再严格,难道能让他们冻坏?” “祖母说的是。”韩磊老实地道,“孙儿听说也是有人卖炭的,虽说数量不多,但节省着用也不会冻了手脚。” 孟素兰略略放心,这才想起来问道:“你头一个月说功课跟不上,连休假都不回来,这会儿怎样了?” 韩磊低了头:“儿子愚笨,勉强才能敷衍过去。” “这也不必着急,莫把自己身子熬坏了。”孟素兰满意地说了几句。庶子愚笨,这才好呢,若是比韩晋还要出色,倒是糟了。 “多谢母亲关心。”韩磊连忙站起身来听着,又补充道,“听说大哥在他那个班里成绩不错,尤其是大哥的画,书院里同窗都说好。” 孟素兰唇角忍不住要往上扬,口中却道:“叫他去书院是念书的,怎么倒画起画来了,真是胡闹。等他回来,看不叫他父亲训斥他。” 韩磊垂手道:“书院里腊月十五放年假,到时候大哥就能回来了。” 孟素兰点头,看着韩磊走了出去,才满意地吁了口气:“这就好,我还真怕晋儿在书院受苦,可是不送他去,又怕他荒废学业。” “学业才是最要紧的,年轻人吃些苦头没什么,当年老太爷读书的时候,冬日里为防自己打瞌睡,还特意在书房里不放炭火呢。”韩老夫人淡淡地说,口气不甚满意,“晋儿已然十五了,若是寒门子弟,这时候已然要顶门立户了。你莫把他宠坏了,须知将来这家里还都要靠着他呢。” 孟素兰低头答应,又陪着韩老夫人说了几句话才退出去,走了几步,又想该让韩磊再给韩晋带件厚的大氅去才是,于是脚下一转又往韩晋的院子走去。 韩晋的院子十分雅致,院中迎面便是一座假山,上头栽满藤萝香草,旁边还种有几本牡丹花,年深月久生得十分高大,后头站个人根本就看不见。孟素兰带着飞白才走进去,就听见假山后头有人在说话:“姐姐,这个是少爷让我带回来的。” 孟素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韩晋的贴身小厮吴钩。韩晋最爱李白的诗,读了李白的《侠客行》,就想着学剑。韩家本是文人,自是不能让他当真去学武,而他自己其实也吃不得那苦处,只是学了几招花拳绣腿,还给两个小厮起名为吴钩和鹿卢,聊补自己不能仗剑风流的缺憾。 跟吴钩说话的人,孟素兰更是熟悉,乃是韩晋的丫鬟绿珠。韩晋身边两个大丫鬟绿珠和红线都是韩缜给的,绿珠端秀,红线妩媚,少不得将来是给韩晋做通房用。只是孟素兰怕她们勾引坏了自己儿子,平日里都让韩晋在前头书房念书,很少到后宅来,绿珠红线虽然有些颜色,却也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是——带钩?”绿珠有些诧异。吴钩来找她时,她还以为这是韩晋给她捎的好东西呢,心中还暗暗高兴,打开来一瞧却是一副 男人用的带钩,顿时摸不着头脑。 吴钩咂了咂嘴,觉得下头的话有些难以出口:“少爷说,让姐姐把这东西转给嫣表姑娘。” “转给嫣表姑娘?”绿珠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忽然明白了,顿时脸上红了起来。这一半是气,一半是羞。韩晋相貌英俊读书有成,将来前途必然不差,她和红线可都卯足了劲儿争着呢。虽说她容貌比红线略有不如,可能书善画,而韩晋最喜欢红袖添香的风雅事,故而对她反比对红线更为宠爱。如今倒好,这位表姑娘才来了多久呢,竟然就让韩晋为她捎东西了? 吴钩干咳了一声:“这是少爷吩咐的。” “这可是男人用的东西——”绿珠把带钩放在手里看了看,“这带钩也不是少爷的东西啊……” 吴钩压低声音:“我告诉姐姐,姐姐可别说出去。少爷说表姑娘喜欢他那副珊瑚带钩,可那东西是老太爷赏的,不能送人。这副白玉带钩上头也是天然有墨色生成灵芝之形,还是少爷拿一幅画跟同窗换来的呢,想来表姑娘也会喜欢。” 孟素兰在假山后头气得手都抖了,默不作声地对飞白做了手势,悄悄退了出去,到了院子外头才咬牙道:“一会儿去给我把吴钩拖到二门打二十板子,不许他再在少爷身边当差!”居然帮着韩晋私相传递,好大的胆子! 飞白连忙答应,看孟素兰气得乱战,低声道:“太太别生气,奴婢去把那带钩要来就是了。其实不过是表兄妹间送点子东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虽然多有中表为婚的,但表兄妹之间毕竟是亲戚,纵然有所馈赠,说出去也无伤大雅,非比与外人之间的私相授受。 孟素兰听了这话,气方稍平了平,冷笑道:“倒想不到这丫头能让晋儿这般放在心上。给我盯着绿珠,我看晋儿房里这两个也是不安分的,老爷糊涂,放这么两个狐媚子到儿子房里,自己风流还不算,还——”猛然发觉这话不好在丫鬟面前说出来,又硬生生转了口,“迟早有一天,全都撵出去!” 假山后头的绿珠和吴钩并不知道孟素兰来过,吴钩说完了话,连忙就出去了。这里是后宅,他一个小厮,若非主子召唤是不该随便进二门的,这还是给了看守二门的婆子一点好处才进来,所以交托完东西便溜了。 只是他刚出了二门,就听说孟管事找他。孟管事是孟素兰的陪嫁,在韩家不过是个副管事,远比不得韩家的管事位高权重,但因他是孟素兰的人,所以孟 素兰有什么事大都吩咐他,在府里也无人小觑了去,吴钩虽是韩晋的贴身小厮,却不能与他比,所以一听便连忙跑了去:“孟管事找小的有什么事?” 孟管事拉着个脸:“太太说了,吴钩伺候大少爷不力,打二十板子,回家去养伤,伤好再回来当差。” “啊?”吴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分辩两句,孟管事一摆手,已经有两个小厮过来,将吴钩堵了嘴按到长凳上,抡了板子就打了起来。 吴钩在外头挨打的消息,绿珠很快就从守二门的婆子那里得知了,顿时眼皮就乱跳起来。她心思深,吴钩的罪名说是伺候韩晋不力,可是他一向仔细恭敬,这个伺候不力是哪里来的罪名? 想来想去,绿珠的目光不由得投向自己的针线匣子,那里头藏着那副白玉带钩。吴钩的罪,恐怕不是伺候不力,而是伺候“太力”了吧?私相传递,这事儿岂是小厮该做的? “姐姐想什么呢?”红线从外头进来,看绿珠坐着发呆,随口就问了一句,“吴钩今儿回来了,有没有说少爷几时回来?”她今日偏出府回家去看爹娘,竟错过了,待一回来,就听说吴钩挨了打。 “说是腊月里书院就放假了。”绿珠心不在焉地回答。 红线只以为她也是想着韩晋才提不起精神,暗暗撇了撇嘴。虽然都是贴身的大丫鬟,但因为绿珠善书画,韩晋对她更为宠爱,红线自然少不了有几分嫉妒,眼珠一转就笑道:“那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罢了。说起来,自打少爷去了书院,姐姐有好些日子不曾练书画了罢?别等少爷回来,看姐姐的功课倒是退步了。说起来,禇先生是书画双绝的,可惜姐姐得不到他的指点,不然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 绿珠知道她在讽刺自己。一个丫鬟,哪里能让家里的先生指点?她这会儿满肚子心思,也懒得跟红线打口舌官司。红线却并不罢休,笑嘻嘻道:“我听说,嫣表姑娘的书画是极好的,连禇先生都夸赞过,姐姐若是能求嫣表姑娘指点指点,也有好处——” 她的话还没说完,绿珠已经呼地站了起来,吓得红线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还当绿珠要跟她翻脸,却见绿珠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床头,从针线匣子里拿出一包东西,转身出门去了。 ☆、表哥自多情(下) 绿珠攥着那副带钩在孟素兰院子前头站了片刻,到底还是走了进去。孟素兰正揽着韩绮在看她白天的功课,听说绿珠来了,微微冷笑一声,打发女儿先走。 “她来做什么?”韩绮好奇地道,“哥哥又不在家,她有什么事来找母亲?”她是看不惯韩晋房里这两个人的,明明是丫鬟,倒作养得跟小姐似的。 孟素兰笑了一笑:“左不过是你哥哥的事儿。你去罢,不要听这些个。” 韩绮已然十三岁,并不是小孩子了,闻言有些会错了意,脸上一红,收拾东西便跑了出去,孟素兰这才沉下了脸吩咐道:“叫她进来。” 绿珠低眉顺眼地跟着飞金进来,才跨过门槛就给孟素兰跪下了。孟素兰端了杯茶在手中,也不叫她起来,只是淡淡道:“晋儿又不在家,房里还有什么事?” 绿珠也是有些举棋不定。今日这事儿,显然是不能既讨好了孟素兰,又讨好韩晋了。若是她不送这带钩,韩晋只怕要怪她办事不力;若是送了,孟素兰万一知道,她就在这府里都没有立足之地了。更何况今日吴钩挨打,只怕孟素兰已经是没有万一地知道此事了。 衡量再三,绿珠还是双手呈上了那个小包:“奴婢该死。今日吴钩到少爷院子里来,把这东西给奴婢,说——少爷说,让奴婢送给嫣表姑娘。” 若想在韩晋房里立足,自然是要得韩晋的欢心,可若是被孟素兰撵出韩府,那便什么都没有了。绿珠比红线清醒得多,并不因自己是韩缜挑给韩晋的,就以为孟素兰会手下留情。只要还留在府里,韩晋即使一时生气,她总有办法和时间让他回心转意的。 “哦?”孟素兰也不叫飞金去接那小包,只垂着眼拿茶杯盖儿拨着水面上的茶叶,“既是叫你送,你怎么不送呢?” 绿珠打了个哆嗦,越发肯定太太已然是知道此事了,不由得暗暗庆幸,若是自己当真把这带钩偷偷送了顾嫣然,只怕什么时候她送过去,什么时候就会被撵出去了。 “奴婢伺候少爷,自然一心只有望着少爷好的。这事儿——虽说少爷是年轻心热,关切表姊妹们,可是奴婢的小见识,总觉得这表妹不比亲妹,似乎还是该避讳着些儿好……”绿珠悄悄从睫毛间窥了一眼孟素兰,见她面色似乎比方才略微舒展了些,心里松了一下,越发恭敬地道,“奴婢这点见识,也不敢做什么主,想着还是该来回太太,究竟少爷这般妥不妥当,还是请太太替少爷拿主意才是。” 飞白站在孟 素兰背后替她轻轻敲着肩膀,心里暗暗赞赏。怪不得绿珠容貌不如红线,却在韩晋房里总能牢牢压她一头,单听这番话,就比红线多了许多城府。 上来先表忠心,说自己一心都是为了韩晋,这做母亲的,哪一个愿意儿子被房里丫头们带坏了?接着就替韩晋辩护,说他只是关切姊妹,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当娘的,都喜欢听人说自己儿子的好话罢。且后头就摆明了自己的意思,并不是对韩晋不忠,只是怕主子年轻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才让太太来把把关,顺带着还捧了孟素兰。这一番话,至少飞白自忖自己就未必能说得这般周全。 孟素兰微锁的两眉终于舒展了开来,淡淡道:“起来罢,你倒也是个稳当的。” 有这一句话,绿珠的心才落在了肚子里,动了动跪得有些发麻的膝盖,吃力地站起来,双手仍捧着那副带钩:“太太,这个……” “照着少爷说的做吧。”孟素兰一句话,弄得绿珠都怔住了:“太太……” “叫你送就送。”孟素兰抬了抬眼睛,“去吧。” 绿珠怔怔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心里却翻腾个没完——太太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当真看中了表姑娘?可是论家世,表姑娘可不出挑,若说亲上加亲,那还不如京城里孟家的表姑娘呢。那时候在京城里,太太可也没那个意思。还是说,太太要拿着这事儿,抓表姑娘的错儿? 绿珠越想越烦恼,只恨吴钩为什么来找的是她而不是红线,活活叫她捧了个烫手山芋。本想着去跟太太坦白就算完了,太太自然会把这带钩收了,谁知道却又叫自己去送给表姑娘……再转念一想,这也好,到时候自己送也送了,韩晋那里也不得罪,岂不是两全其美?只是这要怎么送,却得想想…… 顾嫣然这时候正在给顾怡然看功课。禇先生到底是韩家请来的先生,授课是依着韩绮的能力而来,顾怡然毕竟年纪小,又不如顾嫣然有孟素蓉自小教导,功课如何跟得上?虽则禇先生并不强求她,却也不大好看,故而顾嫣然每隔一日便替她瞧瞧功课,再讲一讲课堂上她听不懂的地方。 今日顾嫣然在教着顾怡然写字,刚刚写了半篇,便听外头有人说话:“表姑娘在屋里么?”听着声音却不大熟悉。 丹青正在外屋做针线,一见来人忙放了活计站起来笑道:“原来是绿珠姐姐,姐姐怎么过来了?姑娘在里头,给我们二姑娘说功课呢。” 顾嫣然就微微皱了皱眉。韩晋的院子在前头 ,他房里的丫鬟轻易也不到后头来,今日怎么这样晚了反过来了?想着看看写意,写意便过去打起了帘子,含笑道:“绿珠妹妹过来了,请进。” 绿珠手里提了个点心匣子走进来,笑盈盈地先向姐妹两个福了福身:“这是我们大少爷叫人带回来的点心,奴婢给表姑娘送过来。” 顾嫣然心里疑惑,忙叫写意接了,客客气气地道:“这样晚了还劳烦姐姐跑一趟——表哥在书院念书,还惦记着给家里捎点心,想必是好东西。” 绿珠干笑了一下:“表姑娘不知道,我们大少爷就是耳朵软,在那边不知听谁说的,说是什么特产,就买了好些回来。其实,其实也不过是些寻常东西,姑娘别嫌弃,只当我们少爷一番心意罢。” 顾嫣然看那点心匣子虽然精致,但也就是常见的那种,仿佛记得回家时也看见过的,应该是哪个铺子里买来的,并不像什么特产。此刻听了绿珠的话,心里才稍解疑惑,便含笑点头道:“表哥也是好意,只怕是想着孝顺老夫人和姨母。多谢姐姐送过来——表姐表妹那里可有了?” “都有了都有了。”绿珠暗暗擦了把汗,幸好她叫大厨房多做了些糕点,各房都送了些,否则被顾嫣然这么一问,只怕就要露馅儿。她不敢多留,放下点心匣子便连忙退了出去,看见顾怡然还在屋里,心里又抽紧了些——那带钩就放在点心匣子里,顾怡然可别去开匣子看才好。 顾嫣然看绿珠走了,便道:“丹青沏杯淡茶来,妹妹将这篇大字写完,也坐下吃些点心。” 顾怡然忙道:“我房里也有,姐姐这些留着自己用——”刚说到这里,花青端着一盘子红豆糕走了进来道:“这是有人刚刚送来的,奴婢怕放凉了不好吃,大姑娘二姑娘先吃了再写罢。” 顾嫣然眉头一皱:“热的?”韩晋叫人巴巴从北麓那边带来的点心,怎会是热的? 花青不明所以:“是啊,奴婢试了试,温热的呢。” 顾嫣然疑心更重:“用什么匣子装着送来的?” “匣子?”花青莫名其妙,“就是用盘子……”点心大厨房做得出来,可是点心匣子一时却找不到那许多,绿珠只弄到了一个,别人房里便只好用盘子装了送去。 写意虽然不知内情,可听顾嫣然问了这几句也知道有些蹊跷,不动声色便将匣子提到一边去了,悄悄掀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两色点心之间,赫然有一副玉带钩,顿时变了脸色。 顾嫣然看她神色就知道那匣子里有别的东西,当即将顾怡然没写完的那篇大字卷了道:“既然点心还是热的,就先别写了。今儿晚上也写的差不多了,你拿点心回去吃吧,明日再把这篇大字补完就是。” 花青便端了那盘子点心又跟着顾怡然出来,到了自己房里才笑嘻嘻道:“姑娘快吃罢,奴婢闻着这味儿很是不错呢——对了,该给大姑娘也留几块的。” 顾怡然哼了一声,白了她一眼:“没眼力劲儿的,人家那匣子里头的点心不知比这好多少,还要你留这个?” 花青是真没看见什么点心匣子,一脸茫然。顾怡然看她的呆样儿更加来气,重重又哼了一声:“怎么,没看见?也是,把我打发回来,不就是跟那两个丫头好分点心么。”说着眼圈微微有些发红,“我连个丫头也比不上……”将点心盘子一推,“你拿下去,我不吃!” 花青吓得不敢再说话,端了盘子悄悄退出去,自己到外屋慢慢吃去了。 那边屋里,顾嫣然看丹青把门守住了,才过去往那点心匣子里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怎么有这东西?” 写意这一会儿心里已经转了许多个念头:“莫不是有人要诬陷姑娘偷东西?”这带钩的玉质不算顶好,但妙在天然生成一朵墨色灵芝,雕工也精致,没有近百两银子下不来。 可是想想又觉得绿珠没这样大胆:“这是在亲家家里……”绿珠一个丫鬟,来诬陷太太的外甥女?她有什么好处? 丹青莽莽撞撞地蹦出来一句:“该不会是亲家太太指使的吧?” “胡说!”写意立刻狠狠瞪了她一眼,“怎么可能!这东西,十有八-九是大少爷——” 这话一说出来,屋里就消了声。顾嫣然默然地看了那带钩一会儿,将匣盖又仔细盖上了:“这东西不管是谁给的,不管是什么意思,都不能收。” “那奴婢给那绿珠还回去!”丹青这会儿已经看绿珠很不顺眼了,“问问她送这东西什么意思!” “你看见她送来的?”顾嫣然瞥了她一眼,“这会儿送回去,她肯定不会承认了。” “那怎么办……”丹青傻了眼。 顾嫣然咬着嘴唇想了想,立起身来:“写意提上这匣子,咱们去姨母屋里。” ☆、各自有主意(上) 孟素兰已然卸了钗环,正听飞白在讲绿珠的事:“……叫大厨房做了点心,各房都送了一份……” “太太,嫣表姑娘来了。”飞金在门口说了一句,飞白忙闭了口,片刻之后,就见顾嫣然带着写意走了进来:“姨母。” “嫣儿来了。”孟素兰满面笑容地坐直身子,“这会儿还没歇下?” “是。”顾嫣然也是满面笑容,“方才大表哥房里的绿珠姐姐送了一匣子点心来,说是北麓那边的特产。外甥女想,大表哥这样几十里路的让人捎回来,想必是稀罕东西,送回来孝敬老夫人和姨母的,绿珠姐姐怕是会错了意才送到我房里来,所以这会儿给姨母送来,别让绿珠姐姐招了误会。” 孟素兰目光一闪,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也太小心了,晋儿买了不少,原是各人都有的,莫非绿珠没说明白?” 顾嫣然面露疑惑:“绿珠姐姐倒是说了,可是送到怡儿屋里的就没有这匣子,所以外甥女想,绿珠姐姐怕是拿错了,所以也没敢打开,就赶紧给姨母送过来。” 孟素兰一窒,暗骂绿珠画蛇添足,勉强笑道:“想是整盒的不够了,才给怡丫头送了一盘子。说到底怡丫头是庶出,不能跟你比。” 顾嫣然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那姨母这里有么?姨母可别把我当客人,特意多给我。”转身吩咐写意,“你把那匣子打开,拿几块带回去就行了。” 写意答应一声,将匣子放到桌上,就要去掀匣盖,孟素兰眉毛刚刚扬起来,写意已经将匣盖掀开了,随即咦了一声,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姑娘,这匣子里头还有东西……是副玉带钩呢。” 到了这时候,孟素兰再要说什么也来不及,索性顺着写意的话也疑惑道:“点心匣子里,如何会有带钩?” 顾嫣然也过去看了看,忽然笑了出来:“我就说一定是绿珠姐姐拿错了。这带钩是男人家用的,平白的怎会送到我屋里来?这一盒定然是大表哥给姨父准备的,原想给姨父个惊喜的,只怕是不曾交待清楚,倒错送了。”舒一口气,“幸好我还没打开呢,姨母叫人给姨父送去罢。”说罢站起身来,“天色也晚了,嫣然不打扰姨母休息,先告退了。” 直到人出了门,飞白才敢出声:“太太——” 孟素兰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来,缓缓道:“你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飞白迟疑一下:“或许表姑娘真是没动过这匣子……” 孟素兰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我活了三十多岁,吃过的盐比她吃的米都多,虽说她演得不错,可我也看得出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这不是好事吗?”飞白有些不解,“表姑娘是个规矩的,对大少爷也没那样的心思。”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省得孟素兰费心了吗? “可是老夫人那边,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孟素兰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吓了飞白一跳:“不,不会吧?顾家跟咱们府上——哪里配得上呢?” 孟素兰冷笑了一声:“配不上?你当咱们府上还跟从前一般风光么?不说别的,就等过两年老太爷的孝满了,老爷要谋起复,你就看得见了!” “咱们老太爷可是做过太子少傅的,老爷也是两榜进士……” “两榜进士有什么用!”孟素兰想起那个风流丈夫,就觉得心火直蹿,“单是在工部做个闲职员外郎就做了好几年,你看他哪儿有那上进的心思?只知道倚仗着老太爷,自己既不肯吃苦办差,又不肯奉承钻营,哪儿有他晋升的路子!整日里只以为自己是那风流才子——晋哥儿都是被他带坏了!” 飞白一声儿不敢出。孟素兰说的全是实话,韩缜确实就是自以为清高,不屑去对“俗气”的上司陪笑脸;又觉得自己出身名门,不肯去外任上吃苦;整日里最爱的就是在后宅里“红-袖添香”。孟素兰也是个貌美的,还笼不住他,又纳了两房妾室,如今屋里还放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大丫鬟紫电和青霜,也就是如今在孝期里头,他还收敛几分罢了。 “老夫人哪,素来是瞧着别人家的媳妇好……”孟素兰停了一会儿,又悠悠地说了一句,“在她老人家眼里,我那病秧子姐姐可比我强多了……”还有句话她不能说给丫鬟听,若当年不是韩缜看上了她,而孟素蓉又确实体弱多病,只怕韩家订下的就是孟素蓉了。 飞白不敢接话,只能低着头。孟素兰发了一番脾气,也冷静了些:“不管怎样,嫣丫头没这心思就比什么都强。你把这匣子送到老爷那儿去,就说这是晋儿替他寻回来的带钩,让他也知道知道儿子的孝心,别只顾着跟那几个狐媚子‘红-袖添香’!” 带钩送了回去,顾嫣然屋里的人有志一同,再也不曾提过此事。过了几日又是休假,孟素蓉一早就派了马车来将人接回家去。进了家门照例先给顾老太太请了安,然后各自回去找亲娘了。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别人看不出来,孟素蓉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待进了屋里,问过起居便 柔声道:“可是在姨母家里受了什么委屈?” 顾嫣然本来有些不自在的,听了母亲的话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什么都瞒不过娘,我还当我装得很像呢。”她可是一进门就笑到现在的。 孟素蓉疼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什么不欢喜,哪里瞒得过娘?跟娘说说,出了什么事?” 顾嫣然倚在母亲身上,将带钩的事说了,最后抬头道:“娘,我觉得姨母仿佛知道什么似的……我,我不想再去韩家上学了。” 孟素蓉的眉毛紧紧地锁了起来:“想不到晋哥儿这样轻佻……”那日初见时她只觉得韩晋有几分太过亲热,原还以为他是看在孟素兰面上,却想不到会做出这等私相授受之事来,顾嫣然才十二呢! “你做得对,这样既不伤亲戚的脸面,也不伤你自己的名声。”孟素蓉低头仔细端详女儿。顾嫣然这一年里长高了好一截儿,身形已渐渐有了少女的风姿,面容不如韩绮那般明艳,却也青春秀丽,尤其一双眼睛生得好,既黑且亮,明媚之中又带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教人望进去便有些出神。 孟素蓉看着女儿,虽则还在气韩晋的轻佻,却也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罢了,这回既回来,就不去了,娘教人送信,只说年下事多,娘身子不适,留你在家中帮忙。” 顾嫣然吓了一跳:“不许这样说!娘身子好好的!就说家里事多便了,不然说我着了风寒——” “胡说!”孟素蓉又好笑又好气,又是觉得女儿贴心,“不能说娘有病,难道就能说你有病?都不许说,只说事多便了。待过了年,娘也去寻个女先生来,在家里教你。” 顾嫣然撒娇地搂住母亲的手臂:“娘就是女先生,娘来教。” “好好好,娘来教。”孟素蓉心都快化了,“都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撒娇,也不嫌害臊。” 顾嫣然嘻嘻一笑:“我去瞧瞧蔚哥儿,十天才能见他一回,再这么着他都不认识我这个姐姐了。”说罢转身跑了。 孟素蓉看着女儿的背影,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杨妈妈轻手轻脚地进来,见了孟素蓉这样子也高兴:“大姑娘在外头事事稳当,偏到了太太面前,还是个小孩子模样。” 孟素蓉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妈妈看,这件事儿,素兰她究竟知不知情?” 杨妈妈也是孟家的人,是看着孟素蓉姐妹长大的,对孟素兰的脾性自然知晓,半 晌才道:“老奴本来觉得这事儿是韩家大少爷自作主张,可那天,韩家大少爷那个小厮吴钩——就是他跟着韩家二少爷从书院回来的,说是替大少爷向家里报平安——在二门外头被打了一顿板子,说是他伺候韩家大少爷不尽心。”这件事孟素兰虽然没有惊动很多人,但少爷的贴身小厮挨打毕竟不是件小事,过了几日渐渐传开,杨妈妈也知道了。 “这小厮挨打还在那绿珠来送带钩之前……”杨妈妈字斟句酌,“不过老奴觉得,二小姐对咱们大姑娘也只是平平……” 这意思就是说,孟素兰并不属意顾嫣然做她的儿媳妇,而发落了吴钩,多半是已然知道此事,如此一来,绿珠仍旧去送了带钩,这里头的意思就耐人寻思了。 “老奴想,那绿珠去了只说送点心,那带钩是夹带着的,便是出了什么事,咱们也没证据说这带钩是韩家大少爷送的。” 孟素蓉脸色阴沉:“反正于韩晋是无碍的?”那就是拿自己女儿的名声来做试探了,若是嫣然应对不当,少不得要被人视作轻浮。 杨妈妈低头没说话。两位小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因大小姐病弱,老爷太太免不了都多疼爱她些,二小姐心里可并不高兴。姐妹两个瞧着和睦,其实…… “你立刻就叫人去给韩家送信。”孟素蓉冷冷地道,“多带些礼给韩老夫人,就说年下事多,我要留着两个孩子在家里学管家,年前就不过去了,把姑娘们的东西都收拾回来。” ☆、各自有主意(下) 杨妈妈奉命立刻去了,可是并没能把留在韩家的东西带回来。 “韩老夫人不让奴婢把东西收拾走,直说过了年还要回来的,又送了好些东西,说若是姑娘们缺了东西再添。”杨妈妈也为难,韩老夫人比着顾嫣然姐妹两个留在韩府的东西全送了两套新的,若不是杨妈妈答应了不收拾东西,只怕连铺盖都要送来。 杨妈妈略有些惭愧地道:“奴婢没办好太太交待的差事……”又补了一句,“不过奴婢瞧着韩老夫人倒像真心喜欢咱们大姑娘。” 孟素蓉叹了口气:“老夫人是个慈善人,也明白事理。罢了——”她摆摆手,“东西就先放在那儿,横竖也不过是些铺盖和箱笼,一应首饰衣裳还有平素用的细软,丫头们都收拾回来了没有?” “这些都收拾回来了。”一旁的锦眉忙道,“奴婢去两位姑娘屋里都问过了,并没留下什么在韩家。写意是个稳当的,花青那边让丹青帮忙,也做得不错。” 这说的是贴身衣物饰品,或是针线之类能让人看得出主儿的东西,怕的是这些东西流落在外头,被有心人拿到败坏姑娘家的名声。既然这些东西都收拾回来了,那些枕头被子箱子匣子的笨重东西也就都无妨了——难道谁私相授受会送床被子或者送个箱子的不成? “这也罢了。”孟素蓉点点头,“看看姑娘们还少什么,从我那里拿了东西补上。花青当差细心,赏她二百钱。另外,石绿一时不能回怡丫头屋里,那就从小丫头们里挑个机灵点的补上。” 锦眉一一答应着去办了。新进府的丫鬟们,这些日子她和锦心也在冷眼看着,虽说不尽如人意,但机灵的也还有几个,遂挑了个跟花青差不多年纪的,取名银朱,送去了顾怡然屋里,并当着银朱的面赏了花青,说太太夸她办差仔细。银朱本来是个带眼色的,如今见了当着她的面赏花青,也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当差了。 顾怡然见又给自己补了个丫鬟,如此一来不管好歹,屋里也跟顾嫣然一样有两个人了,心里也高兴。可惜刚刚高兴了一下,便听说不再去韩家了,不由得又吓了一跳,忙问锦眉:“姐姐,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念得好好的,母亲又不许去了呢?” 锦眉笑盈盈地道:“这马上就进腊月了,眼瞧着就过年。何况今年不同往日,又是添了小哥儿,又是一家子团圆,又是老爷升迁的头一年,还不得好好过一过?这许多事情,太太还指望着姑娘们分担呢。” 顾怡然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道 :“那过了年还去吗?” 锦眉笑道:“过了年的事就过了年再说吧,奴婢这会儿也不知道呢。” 顾怡然叫花青送了锦眉出去,自己心里便有些惴惴——若是过了年还去韩家,锦眉又何必说这话?听这意思竟好像是不让去了,也不知究竟是只不许自己去,还是连姐姐也不去了? 对于在韩家附学,顾怡然虽学得吃力,却是极热心的。顾家若说请女先生,只怕顾老太太第一个舍不得花银子,顾嫣然还有孟素蓉教导,她有谁?柳姨娘不过勉强识几个字,说到写就不成了,更不必说什么琴棋书画,更哪里比得上韩家那些先生和师傅?若是不让去了,她可怎么办? 正想着,柳姨娘那边听说女儿回来了,便从自己院子里过来,见顾怡然闷闷的,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从前顾怡然在身边的时候,她横看竖看不顺眼,只嫌她不是个儿子。如今顾怡然不与她同住,又去了韩家附学,便陡然觉得屋子里空空的说不出来的寂寞,一听说女儿回来,便巴巴地赶过来。 顾怡然虽有些怨恨她,但到底家里也只这一个能说话的人,便将方才来锦眉来说的话说给柳姨娘听,又问:“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若说年下事多,如今这还不到腊月呢。去年是因孟素蓉怀着身子,才将许多事交给了她和顾嫣然,今年这蔚哥儿都好大了,还能有多少事? 柳姨娘也摸不着头脑:“也没什么事儿啊……”小心看了顾怡然一眼,“不是姑娘你在韩家惹了姨太太或是老夫人不喜?” 顾怡然的脸色唰地就黑了:“我能惹什么事?我每天都跟着姐姐,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一步都不敢多走,怎么就是我惹了事?难道就不能是姐姐惹了什么事?” 柳姨娘小声嘀咕道:“大姑娘从来都老成,哪里会惹什么事……” 顾怡然气得脸都黄了:“姐姐老成,只我是惹祸的,可是?若我是个儿子,姨娘可就不说这话了罢!”一摔手去了厢房,把个柳姨娘干晾在屋里。 柳姨娘好心好意地过来,却吃了一顿排头,心里也有些恼了,气哼哼出来往自己院子走,才走到一半,就见白姨娘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藤黄,摇摇摆摆地往那边走过来,顿时心里暗叫一声晦气。 白姨娘这些日子也是憋闷个半死。从早到晚,只能在那小院子里打转。头一个月最惨,饮食都是清淡的素菜,凡是鸡鱼之类,必然加了药材做成药膳,白姨娘不喜那药味儿,却又熬不住不吃荤,真是苦不 堪言,后悔死了拿着肚子装病,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把孟素蓉不知骂了几百句。 幸好过了一个月饮食渐渐正常,只是仍旧圈着她不让出去。白姨娘也曾通过芳草香草向顾老太太抱怨,可孟素蓉总是淡淡一句“肚子里的孩子要紧,若出了事如何是好”,就把众人的嘴都堵上了。顾老太太原还想说两句,孟素蓉却道白姨娘肚里这胎像是个男胎,这一下顾老太太只顾着担心孙子,反而劝着白姨娘安静养胎。 白姨娘到了这时才晓得孟素蓉是有手段的,只得耐着性子在院子里呆着,又每日抄几卷佛经送给顾老太太。她老实了,孟素蓉才满意,到了十一月中就又请了郎中来诊脉,说是胎相终于稳住了,这才放白姨娘出院子来。算一算,白姨娘前后足足被禁了三个月。 这一桩一件的,柳姨娘都看在眼里,心里真是痛快极了,只恨不能把白姨娘一辈子关在院子里。这会儿在园子里迎头撞见,看着白姨娘隆起的肚子又觉得刺眼,不禁就冷笑了一下:“妹妹这是闷久了,出来消食呢?” 白姨娘心里窝着火,正无处发泄呢。她如今不敢对孟素蓉怎样,但柳姨娘她却是不放在眼里的,当下站住脚,笑嘻嘻摸着肚子道:“可不是么。晚饭多吃了两口,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就不高兴了。姐姐当初怀怡姐儿的时候,可也是这样的?” 不等柳姨娘说话,又掩着嘴笑道:“可是我糊涂了,姐姐都十年不曾有孕了,怕是早就忘了。”一个婢妾罢了,也在她面前自称姐姐?虽说柳姨娘年纪略长,可良妾比贱妾总归略高一些,若不是她要在顾运则面前做个柔顺恭敬的模样,又怎肯管这婢女叫一声姐姐! 柳姨娘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正要甩袖子走人,便见顾运则从二门进来,沿着青石板路往这边走,顿时明白白姨娘为何跑到这里来消食,连忙上前敛衽行礼:“老爷回来了?” 白姨娘今日在这里逛来逛去就是要等着见见顾运则,这时候自然也不甘落后,娇声细语地捧着肚子就要往下蹲:“老爷——” 顾运则忙道:“不用行礼了,仔细身子。” 藤黄早在一边儿紧紧扶住了白姨娘。打从来了沔阳,白姨娘将她撵出去做杂务,换了芳草香草贴身伺候,她心里就暗暗有些怨恨了。说起来她虽是孟素蓉挑着买进来的,在白姨娘处却也兢兢业业,便是白姨娘的吩咐,有时纵然有些不妥她也照做了,更不必说对顾浩然照顾得极其细致。却不想三四年伺候下来,没攒下半分主仆之 情,最后倒落了个被迁出院子。 虽说都是算是一等丫鬟,可在外头做杂务,跟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却是截然不同。藤黄自忖自己也不是不尽心,末了却落了这么个下场,心真是凉得透透的。如此一来,孟素蓉将她又调回白姨娘身边,她又怎会有从前的忠心?虽然日常饮食起居仍旧照顾得妥贴,可有些事儿却是不同了。 譬如说现在,白姨娘有孕在身,就是顾老太太和孟素蓉都不让她行礼,她却偏偏在顾运则面前要捧着肚子福身,这分明是做给顾运则看的。若是从前,藤黄必然要小心搀扶着她,让她既能福身下去,又不挤压到腹部;可这会儿,她却只是牢牢架住了白姨娘的手臂,直挺挺地站着,弄得白姨娘根本蹲不下去,若是硬要福身,就会呈现一边肩膀吊着的古怪姿势。 顾运则原本是想上来扶一下的,但见白姨娘没有福下去,也就罢了,转而看一眼柳姨娘:“你们怎么在这儿?” “婢妾刚刚去看过二姑娘。”柳姨娘也难得跟顾运则说几句话,连忙堆起一脸笑容,又道,“听说太太让两位姑娘不要去韩家读书了。” 顾运则本来就有心事,听见柳姨娘这话略有些诧异:“为何?” 柳姨娘低下头:“婢妾不知。太太说的话,哪有婢妾去发问的资格。” “嗯,你是个知礼的。”顾运则无心与她们多说,“都回去罢,我去太太处问一下。藤黄好生搀着你姨娘,别磕着了。”说罢,抬脚就走了。 ☆、过年又多事(上) 顾运则进了孟素蓉的院子,早有小丫鬟报了进去,锦心出来打帘子,孟素蓉也迎了出来:“老爷回来了。快到年下了,衙里事务必多,老爷劳累了。” 顾运则也觉得身上疲惫,顺手脱了外袍交到孟素蓉手上,便往椅子上坐了,还没说话就听见厢房里传来咯咯的笑声,正是顾蔚然的。 年近不惑又得子,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顾运则听着小儿子的笑声,眉头也展开了些:“蔚哥儿做什么呢?” 孟素蓉笑吟吟地道:“跟他姐姐玩儿呢。” “他们姐弟两个倒是亲热,差着这许多年纪也能玩到一块儿去。”顾运则听了也高兴。 “蔚哥儿打生下来,嫣儿就跟着乳娘学照顾他,还给他换过尿布呢。”孟素蓉说起这两个儿女,笑容便愈深,“血脉亲情,蔚哥儿别看还小,跟他姐姐亲热着呢。” 自打有了蔚哥儿,顾运则觉得在这院子里听见看见的笑容越来越多了,每次他过来,即便是有些心事,也不由得要轻松起来。 “老爷这是有什么事?”孟素蓉与他十余年夫妻,自然了解至深,亲手端了茶过来,便随口发问。 一说起这话,顾运则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前些日子,衙门里新来了一个同知,姓甄。” “前几日?”孟素蓉有些奇怪,“这才腊月,也还不到调任授官的时候啊……” 顾运则冷笑道:“就是这个理儿。这甄同知自打来了,瞧着就颇有些桀骜的模样,这些日子我才打听到,原来是茂乡侯府的远亲。他家太太,乃是茂乡侯府一个庶女的夫家小姑。就连这同知,也是走茂乡侯府的路子来的。” 孟素蓉也微微皱起了眉,嘴上还不得不劝慰道:“任他是什么侯府的远亲,老爷只管做自己的官就是。” 自打去年出了李檀弹劾茂乡侯的事之后,虽说李檀已死,但近来朝廷上风波颇多,说来说去还是围绕着立储一事来的。本来德妃一党就占着帝宠,如今又有个走茂乡侯府关系来的官儿,顾运则隐隐只觉得似乎情形有些不好,想了想又叮嘱道:“谢宛娘那里,你可要叮嘱过了,万不可乱说话。” 说到谢宛娘,孟素蓉倒并不觉得担心:“依妾身看,那姑娘并不像吕家那孩子一般,一心想着报仇。” 这一年来孟素蓉对谢宛娘一直冷眼旁观,觉得这女孩儿与吕良大为不同,看起来只想求个安稳的生活罢了,吕家村的事儿,她是绝不会对外人主动提 起的。这自然是省心,只是却也总让孟素蓉有些难以言喻的不适,既觉得她太容易忘了父母之仇,却又觉得一个女孩儿家的生活不易,想要过日子也无可厚非。因是如此,孟素蓉除了每月一日不差地拨给她月例之外,并不与她多做接触。 顾运则一个男人家,对谢宛娘一个未嫁闺女自不好这样注意,听了孟素蓉的话倒是略松了口气:“这便好。只是今年的年礼,少不得还要给甄家备上一份。” “妾身知道。”孟素蓉倒微微一笑,“随他是哪个侯府举荐来的,老爷只管按规矩来,妾身也按着礼数来往就是。”顾运则的意思她自然明白,无非是说对甄家要亲近些,只是毕竟甄同知职位低些,又不能做得让人觉得上下颠倒。 “甄太太可是随着夫君来了任上?家中可有儿女?” “都来了。甄太太有一子两女,儿子和小女儿年纪还小,留在家乡由甄家老太太抚养,大女儿倒都跟着来了任上,听说已然十三岁了,比咱们嫣儿还大一岁。” 孟素蓉便拿定了主意:“既是如此,我们女人家少不得要相互走动,先看看人再说。”别看后宅妇人,说起来是不通政事,但自有自己的法子。 顾运则也是这个意思。毕竟甄同知乃是他的下属,自不能自降身份去迎合,亦不能不知底细便随意为敌,倒不如由孟素蓉这里下手,先探探底细。 “还要劳烦太太。” “老爷说这些话做什么。”孟素蓉心里微微一酸,“夫妻本是一体,妾身从未忘记过。” “是,是。”顾运则有些惭愧,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蔚哥儿这半晌没动静,怕是睡了?嫣儿哄弟弟委实有一手。”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柳姨娘说的话,“怎么两个丫头不去韩家读书了?” 孟素蓉略一踌躇,总归不好跟丈夫说自己妹妹的坏话,便含糊道:“琴棋书画那些,略知些陶冶性情也就够了,针线虽要紧,咱们家的女孩儿将来也不必事必躬亲,倒是管家理事是要紧的。在韩家也叨扰了几个月,我想着也不好太过,韩家虽不说什么——只浩哥儿入北麓书院一事就是韩家费心了,再把两个丫头送去尽着住——我瞧着老太太那里也不怎么喜欢,前日还嫌过年不热闹,说银子都花在两个丫头身上了。” 顾运则眉头皱了皱。虽然不怎么爱听妻子说老娘的不是,但自己亲娘是个什么样子他岂能不知?乡村人家都是重男轻女,没听说过还要花钱让女儿读书识字的,可如今他家里不是普 通乡民了,这官宦人家的姑娘,若是走出去大字不识一个,连着父母面上都无光。 “既这样,这笔银子也别从公中走了,我外书房那里,明日就叫人给你送二百两过来。韩家那里的先生委实是好的,两个丫头跟着必有进益。别的不说,嫣儿转过年就十二了,不是小孩子。若是这一任满了,京城那边也安静些,或许咱家还得进京去,那时候嫣儿少不得要出门,不能让她丢了脸不是?” 孟素蓉眉梢眼角就带了几分笑意。虽说顾老太太重男轻女,顾运则对女儿倒是疼爱的。 “那就过了年再瞧瞧。”要说韩晋大部分时间也是在书院里,大不了他几时回来,自己家就几时把女儿接回家便是,“别人不说,那郑嬷嬷确实是难得的,只是咱们家的姑娘,其实也用不到那许多规矩。高门大户里,规矩多,日子也难过。咱们家的姑娘,总归是找个门风简单的才好。” “嗯。”这一点上顾运则与孟素蓉英雄所见略同,“咱们嫣儿老实,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孟素蓉心里暗笑,嘴上却不揭破,夫妻两人说了几句,也就双双就寝。 第二日顾运则去了衙门,他外书房的小厮果然送了二百两银票过来,孟素蓉收了,也就按部就班指导起两个女儿过年的事来。好在去年两个女孩儿都已然做过一次,今年倒是驾轻就熟起来,事情虽多,也是井井有条。 到了腊八那日,顾家精心制了许多腊八粥,往衙门里顾运则那些下属家中均送了一遍。这也是当地习俗,家家都做粥并相互馈赠,甄家那里,孟素蓉特地派了杨妈妈过去,送的粥也格外做得细致,里头用的桂圆、莲子、红枣及米豆等,都是上好的。 杨妈妈去了一时,带了个婆子回来,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的细印花棉布的袄裙,头发干净利落挽个圆髻,插了根金包银的素面簪子,耳朵上一对镂空梅花金耳坠,手腕上还套个素金虾须镯,到了孟素蓉面前就行下礼去,满面笑容道:“奴婢姓杜,家里太太派我来谢过夫人,原是我们刚来,礼数上有所不周,待屋子收拾好了,还要请请酒,到时还请夫人赏脸过去。” 本朝习俗,官在三品以上者,其妻才可称夫人,顾运则才是个从五品,还差着一截儿呢,这婆子呼为夫人,显然是有意奉承着。孟素蓉听了便含笑道:“你家太太也太客气,外头老爷们都是同僚,甄太太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说着,便叫锦眉拿了个荷包赏给这婆子。 杜婆子满面笑容地听完了, 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退了出去。杨妈妈将人送了出去,转回来便拿了个青缎子荷包给孟素蓉看:“这里头是一两的银锞子。奴婢去看了看,屋舍虽小,里头摆设的东西却都贵重,看来甄家果然有钱。” 这甄同知的底细,顾运则这些日子已然打听过了。 茂乡侯府的老夫人严氏,人如其名,不是个好相与的。老茂乡侯姬妾不少,却始终未有庶子出生,只有一个庶女,名唤陆绣。其嫡长女陆锦入宫为妃之后,合家都水涨船高,这陆绣也得意过一阵子。 谁知老侯夫人并不打算让她沾什么光,干脆利落寻了桩外面好看里面光的亲事,五千两银子就打发了出门。因她的两子一女都出息,茂乡侯府里没一个人敢出声反对的。 陆绣在侯府里过的也是穿金戴银的日子,嫁出去夫家却只是个小官,虽顶了个少年进士的名声,家里却穷,还有一堆穷亲戚要拉拔。陆绣说是做了宗妇主持中馈,其实就是把嫁妆往里填。五千两银子能填得多久?最后把自家小姑嫁了个盐商,捞了一笔彩礼。 这盐商自然就是甄家了。不过别看是商人,也颇有些雄心壮志想着改换门庭。本朝商人地位虽仍旧低,但对士农工商之间改换身份的限制,倒没有前朝那么苛刻。甄家也算聪明人,先是大买田地做了地主,这便由商而农,而后便花钱捐了个监生。 监生也是可以授官的,不过是从八品的县丞做起。这甄同知家里有的是钱,本人又委实是精明,上下打点,如鱼得水,十年间由个八品县丞一直升到这个从六品的州同知。这里头当然少不了借了陆绣的关系,给陆府的银子也不在少数。 “太太给那杜婆子的赏钱,不知是多少?” 孟素蓉微微一笑:“他家有钱,咱们不必在这上头争竞,就是五分的一个银锞子,还按着咱们家规矩来。待过些日子,见了那位甄太太,再做打算。” ☆、过年又多事(下) 很快甄家就收拾好了屋子,并且下帖子请了衙门里的同僚及左邻右舍上门作客。 同知是个无定员的官职,衙门里官邸有限,甄家只能自己解决住处。不过这于甄家显然不算个问题,新买的房舍就离衙门不远,两进的院子,只是屋宇略小些。 孟素蓉带了顾嫣然坐了小轿,从官邸侧门出去走过一条街,就是甄家了。两个穿青绿色官缎比甲的体面婆子在二门处迎客,后头还有四个十六七岁的丫鬟穿着一模一样的鹅黄色比甲、葱绿色裤子,见了客人来立刻就轮番进去通报。婆子们头上都戴着足银簪子,丫鬟们每人耳朵上都是一对金丁香,虽说不大,但比一比沔阳衙门里这些官员,哪一家的下人也没有这么阔气的。 孟素蓉的轿子一直由丫鬟引着进了二门,甄太太已经站在台阶上相迎。她年纪比孟素蓉小几岁,一张圆圆的满月脸,肤白如玉,瞧着倒是富态。身上穿着宝蓝色绣银线团花的长褙子,下头蜜合色挑线裙,裙下露出玉色绣牡丹的鞋子,那牡丹花心是金线绣的,还镶了一簇米珠。 “顾夫人——”甄太太满脸笑容地往台阶下迎了几步。她头发有些稀,只简单绾了个一窝丝,正中戴了一顶赤金镶硬红宝石的小花冠,倒是正好遮住了,从两鬓边各垂下一串珠子,最下头坠的一颗有黄豆大小,颜色粉红光润,滴溜滚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连着耳朵上一对水滴形的满绿耳坠也一起动起来。 “甄太太。”孟素蓉也满脸笑容地走过去,“可别夫人夫人地叫,我们家老爷离那个份上还远着呢。” 甄太太笑了一声:“我们老爷说顾大人是有大出息的人,过不了几年,顾太太也就做夫人了。”倒是从善如流改了过来。 “那就借甄太太的吉言了。”孟素蓉含笑回答,看看四周,“哟,这院子十几天的工夫,竟像变了个样子了,收拾得这样雅致。” 甄太太笑道:“瞧您说的,不过是清扫了一番,您娘家是京城的,哪里还把这个看在眼里。”眼睛转到一旁顾嫣然身上,“这就是您家大姑娘吧?啧啧,真是生得花朵儿一般,看着就教人喜欢。” “是我大女儿,带她过来见见人。还有个小的,年纪小不好带出来。”其实是因着甄家这边只有一个嫡出的姑娘,庶女自然不好带过来见人。 顾嫣然便向前一步,福身下去:“甄太太好。” “好,好。”甄太太笑得眉眼弯弯,一把拉着顾嫣然,随手就抹下腕上一只赤金 镶宝石的镯子来给顾嫣然套到了手上,“顾太太真是好福气。” “哟,这可太贵重了,她一个小孩子,受不起。”孟素蓉看那只镯子镶了有六七块黄豆大小的红蓝宝石,赤金也是十足的,不觉暗暗皱了皱眉。这份见面礼固然份量十足,可拿来给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却极不合适,看在她眼里颇有几分暴发户的恶俗。不过看看甄太太花团锦簇的样子,大约首饰匣子里也就是这些东西了。 甄太太拉着顾嫣然的手不让她推辞:“这有什么,这些首饰啊衣裳啊,就是她们年轻姑娘戴着好看。”说着就将人往屋里带,“这外头风冷,快进去坐,我还有个丫头,也让她来给顾太太行礼。” 见面礼是规矩,孟素蓉也就示意顾嫣然道谢受了,随着甄太太进了屋里。 她们来得不算早,花厅里已然坐了些人,都是顾运则的下属,见了孟素蓉自然纷纷先上来见礼。甄太太招手叫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来:“这是我家的真姐儿,真真,还不快给顾太太见礼。” 甄真虽比顾嫣然大一岁,身材却不高,反是随了甄太太有几分珠圆玉润,穿一件桃红色散绣金银线小袄,下头是月华色六幅裙,每幅裙摆上都绣着折枝花卉,也是一派花团锦簇的模样。只一张小圆脸上不知怎么有些气嘟嘟的模样,上前来给孟素蓉行了个福礼,笑得却有些勉强。 “这孩子像甄太太,瞧这好皮肤,玉人儿一样。”孟素蓉笑着说,也从自己腕上抹了一只碧玉镯子给甄真戴在手上,“也就是这样白净,才衬这颜色呢。” 今日来做客的这些太太们也都是些人精子,甄家是个什么来头也不难打听到,自然都是顺着孟素蓉的话将甄真又捧了一番。甄太太听得眉开眼笑,直道:“瞧你们说的,我瞧着今儿来的这几位姑娘个个都是好的,真真,你带姐妹们到那边暖阁子里说话去,别在我们这儿,倒闷着了你们年轻姑娘。” 沔阳这边儿房子小,暖阁子自然也不大,好在今日来的也就是两三个女孩儿,每人带一个丫鬟,勉强也还容得下。 女孩们聚在一起,也就是说说针线,打打双陆,再说说衣饰。因着她们的父亲都是顾运则的下属,故而有意无意地都以顾嫣然为中心。 甄真板着脸坐在一边。甄同知上一任是在天津那边儿做个推官,离着京城已然不远,原想着这次再升一级就该进京了,没想到一个州同知给派到了沔阳这边来。甄同知也就罢了,晓得沔阳是富庶之地,甄真母女两个却就有些不高 兴。甄太太一拿到调令,就在家里埋怨娘家嫂子不出力,白拿了她那么多银子。 甄真更不必说。那几年甄同知在外任上奔波,她年纪还小,都留在祖母身边。盐商家有的是银子,也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直到甄同知在天津做推官时才跟了父母去。到了任上就觉得房屋窄小,用度远比不得家里,只是听母亲说过几年就能到京城去,这才按捺下了性子。谁知道这一下子来了沔阳,离着京城反更远了,心里如何能痛快? 到了沔阳,这边房屋小巧,瞧着更是憋闷,就连今日家中宴请她都不想出来。勉强被母亲拉了出来,打眼看去座中客人头上身的衣饰都是平平,口虽不言,心里却暗念了“穷酸”二字,看这些客人们带来的女孩儿自然更不顺眼。因是主人,不得不先客气招呼了一圈儿,而后坐在那里就不想说话了。 今儿能让各家太太带出来的女孩儿,也都是在家中受宠惯了的,虽然知道甄同知背后有茂乡侯府,可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不成?甄真不说话,她们也不去搭理,都聚到顾嫣然身边来,反而把甄真冷落了。 甄真心里越发不痛快了。在天津时甄同知虽还是个推官,但因有茂乡侯府的关系,差不多的人家都要让他三分,甄真出外走动得少,也从没被人这样冷落过。看着几个女孩儿都跟顾嫣然有说有笑的,便在一边一眼眼地打量顾嫣然。 顾嫣然今日穿着月白小袄,下头一条百花不落地的裙子,因上衣颜色略嫌清淡,特地戴了个金项圈,上头挂了块白玉长命锁。头上戴着镶细碎红宝石的回鸾钗,耳朵上也是赤金镶红宝的蝴蝶形坠子。 有个女孩儿就倾身过去细细地看那块长命锁,赞道:“这上头的山水纹竟是天然生就的,真是稀罕。”那玉锁上头有墨色痕迹,仿佛远山近水之景,真如同墨画一般,乃是孟老太爷的珍藏。当年孟素蓉嫁进顾家数年才生了个女儿,孟老太爷特意拿出这玉打了块长命锁送来,给外孙女做脸面的。 另一个女孩儿便掩嘴笑道:“怪道我娘总说顾太太不愧是京城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穿衣戴帽也比别人家讲究得多,整日里嗔着我穿衣裳俗气,不如顾姐姐。看顾姐姐这身衣裳虽鲜艳,有这一块玉压一压,便陡然庄重了,哪像有些人花里胡哨的,仿佛长了脚的花瓶一般。” 这女孩儿姓林,家里也是读书人家,清高尽有,只是口舌太锋利了些。她父亲出身清贫,是靠着自己的学问才做到州同知,看着甄家这样拿钱开路的人格外的不顺眼。 众人会意地都笑了起来,有个把年纪小沉不住气的,就忍不住往甄真那里看了过去。说起来甄真与顾嫣然今日的装束颇有相似之处,但顾嫣然这一块玉压着,只教人觉得明艳,甄真那里却是金的宝的插了一头,乍瞧还真像个活动的花瓶。 甄真听了这话,心里顿时怒起来,只是林姑娘又不曾指名道姓,便也笑着道:“你们说什么花瓶呢?可是林妹妹家里没有花瓶用?若是没有,只管跟我说,我这里别的没有,花瓶倒还有几对。只一样,我家没那等瘦得没有二两肉的花瓶,不知合不合妹妹的意呢。” 林姑娘委实是瘦了些,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顾嫣然听两人都这样的不让人,连忙从中打岔道:“各花入各眼,说到花瓶,我倒是爱青花梅瓶,不知道你们是喜欢什么样子的。” 另外一个女孩儿也觉得这样剑拔弩张不像个样儿,便接话说道:“我最爱美人耸肩瓶,我娘却爱那等双耳方瓶,真不知有什么好看……” 甄真反刺了林姑娘一句,犹自不解恨,但看众人都又接着顾嫣然的话说花瓶去了,竟没借口再寻衅,看顾嫣然就越发的不顺眼,坐了片刻只觉没趣儿,索性起身就要往后头自己屋里去了。甄家的丫鬟婆子都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气,也不敢拦着。幸好此时花厅那边叫开宴,姑娘们都跟着自己母亲去坐了,暖阁子里这一场官司才算是平息了下来。 待甄家的席散了,女孩儿们少不得也跟自己母亲提了提这事儿,但众人都将此事当成小姑娘家拌嘴,谁也没放在心上。就是孟素蓉,自觉女儿在这件事里做得无甚可挑剔之处,也就放在了脑后…… ☆、暗流始汹涌(上) 大年初一清早起来,顾家上上下下就收拾得清清爽爽,等着上门拜年的人。沔阳州这边就算顾运则官职最高,孟素蓉自然是坐在家中等人来拜年了。 这一忙就直到午后,冬日天短,眼瞧着暮色就上来了,孟素蓉这才得坐下来喘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杨妈妈道:“甄太太是不是没来?” “是。”沔阳城里该有多少人来拜年,孟素蓉早就理出了一张名单,杨妈妈都记在心里呢,“奴婢瞧着,的确是没来,就连下人也没过来。”有些家里或许有事突然不能出门,但也至少会差个体面的贴身妈妈来替主子拜个年,说几句吉祥话,像甄家这样不朝面的,真是少见得很。 孟素蓉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甄家这是什么意思?”明明那日宴请之时还相谈甚欢呢,“你叫大姑娘过来。” 顾嫣然这一日也觉得累,因要招待跟着母亲前来的姑娘们,也是叽叽喳喳说了整一日的话,听了母亲唤,赶紧就过来了。 “那日去甄家做客,除了林姑娘跟甄姑娘斗了两句嘴,你可跟她有过什么不痛快?”孟素蓉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那日与甄太太还算是相谈甚欢,虽然不觉得女儿出门在外会随意得罪人,可总要问一句才是。 顾嫣然也是一头雾水,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道:“委实没有,其实那日女儿根本与甄姑娘就没说几句话。” “罢了。”孟素蓉自然相信自己女儿,“回头问问你爹爹再说。明日初二,我们去韩家拜个年。”总归韩老夫人是长辈,“你爹爹的意思,韩家的先生难得,不妨再去念几日书。”孟素蓉看看女儿,“若是当真不愿去,娘就明日顺便去谢绝了韩老夫人。” 顾嫣然也有些犹豫。韩家的先生当真是好,尤其是禇先生和郑嬷嬷,那是受益匪浅,若不是先有韩晋后有孟素兰,她还真是很喜欢在韩家附学。 孟素蓉看女儿的样子就明白她的心思,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听说北麓书院正月十日就开课,你过了十五再去,以后若是——就来信,娘叫人去接你。” “我听娘的。”顾嫣然拿定主意,也就不用再左右为难,靠到母亲身上眉开眼笑起来。 此时,甄家却正在闹腾着。甄真一手把小几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我不去顾家!” 甄太太颇觉头疼:“这是做什么?今日那林太太上门来,娘不是已经给了她冷脸看了吗?这怎么又扯到顾家了?顾老爷是你爹的上司,不去是要失礼的。” 甄真的新裙子上也被溅上了几滴茶水,丫鬟连忙拿着帕子过来擦,却被她一脚踢开了:“人人都捧着那顾家丫头,她有什么好的!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就是不去!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她跟林家丫头也是要好的,林家丫头是踩着我去捧她!娘,上司怎么了,舅母不是说过,还要帮着爹升官的吗?” 甄真本是一心想去京城的,这会儿却改了主意:“爹不是说沔阳是个好地方么,不如就把顾家顶下去,爹来当这个知州!” “这,这哪是你爹说了算的……”甄太太很是无奈。 “怎么不能!舅母娘家最近不是还打赢了官司?”甄真理直气壮,“有陆家在,爹怎么不能当知州?” 甄太太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你说这些话,这是给你爹惹祸呢!” “这倒也未必。”门外忽然传来甄同知的声音,他掀帘子走进来,先安慰了甄真几句,“不想去就不去吧,叫丫头们陪着你玩一会儿,正月十五让你娘带你去看花灯。” 甄真这才露出笑容,带着丫鬟下去了。甄太太不由得埋怨:“老爷也太纵着她了,做官的事也好随着她心意的?老爷也不是不知道,求我那嫂子办事,要多少银子打点。” “银子算什么。”甄同知不以为然,“咱家就不缺银子。我跟你说,这事儿,我还真不是瞎说的,你知道顾运则是怎么当上这知州的?” “他岳父是国子监祭酒。”甄太太也是做过功课的,立刻就答了出来。 “唔。”甄同知很满意,“他还有个舅兄,刚刚进了都察院。你可知道,最近他这舅兄又在与人一起,要弹劾茂乡侯府。” “又要弹劾?”甄太太露出厌烦的神色,“上回李檀那事儿,他们还没得着教训?还有什么好说的。” 甄同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听说这次是要弹劾陆家二爷在福建时杀民冒功。” “什么!”甄太太大惊失色,“这,这可不是胡说的!” 甄同知面色肃然:“这是舅兄刚刚给我来信说的,是你嫂嫂自京中得的消息,这些人说陆家二爷并不曾全剿海匪,那些人头,有不少是平民的脑袋,被他们拿来邀功的。据说那个最大的海匪头目李老鲨,近些日子有人见过他!” “这,这是真是假?”甄太太颤声问。 “你管他是真是假,若被人说是真的,陆家二爷就完了,你说,茂乡侯府能让这事儿成真的吗?” “那,他们有证据?” “证据倒不知,只是他们密谋弹劾,乃是在这顾家派家人入京之后的事儿。” “那顾家有证据?”甄太太顿时毛骨悚然,“他家会有证据?” “证据未必,可他家也是祖籍福建,只怕是在那边听见了什么风吹草动,这才报进京里,让那些人动了心思。”甄同知缓缓地道,“这次,若是孟御史真要弹劾,这姓顾的也留不得。舅兄的意思,茂乡侯府在京里对付那群御史,咱们在这里,也该做个样子给茂乡侯府瞧瞧。以前走人家的关系,还是靠着你那嫂子,她不过是个庶女,拿了一万两银子,也未必能办成五千两的事儿。可若是这次咱们能整倒顾家,也算是替茂乡侯府出了气,以后再有事相求,还用经着你嫂子的手么?” 甄太太眨着眼睛,还是想不明白:“怎么整?我可听说这顾老爷官声素来不错。何况人家都知道咱们家是倚着茂乡侯府,若是——岂不被人看出来了?” 甄同知嗤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些妇人哪,总是头发长见识短。有些事儿,不是你们能知道的。总之真儿不愿去就不去吧,只是你该叫人去一趟,此时且不要与顾家撕破了脸面,等哪日我整倒了顾家,那时才翻脸不迟。” 甄太太对丈夫在仕途上的事素来都是言听计从,闻言便使了自己的贴身妈妈往顾家去了一趟,只说出门时崴了脚不能来,将此事搪塞了过去。 第二日顾家一行人便起身往韩家庄子上去。因着韩缜夫妻尚未除服,韩家庄子上即使是过年也不曾张灯结彩,瞧着也是冷冷清清的,韩老夫人眼圈略有些浮肿,面色也不好,大约是这几日触景伤情,又流过泪。 孟韩两家通家之好,说得略夸张些,孟素蓉也是韩老夫人看着长大的,对她素来慈爱,看韩老夫人这样子也觉得心里难受,带着儿女上前问安拜年,又特地叫奶娘抱了蔚哥儿也教他磕头。 蔚哥儿这还未满一周岁呢,哪会行礼,不过是奶娘扶着趴在垫子上,拿两个肉肉的小拳头抱着冲韩老夫人做个拜的样子,接着咕咚就趴下去了。他也不哭,只咧着嘴笑,嘴里还叫着:“拜,拜……”把韩老夫人稀罕得不行,亲手抱在怀里又亲又摸:“这才几个月不见呢,又长大了好些,话也说得这样清楚了。” 蔚哥儿如今都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了,在韩老夫人怀里就不老实,踩在她的腿上就想跳。韩老夫人自然吃不住他的劲儿,只好找奶娘又抱了回去,却喜欢得不 得了:“这孩子精神着呢,腿脚有劲儿,将来必然身强体健,百病不生。” “借您吉言。”孟素蓉自然喜欢听这些话,也笑得眉眼弯弯,“抱他来,就为了这大过年的,再沾沾您的福寿呢。” “咱家的哥儿姑娘呢?快叫来给姨父姨母拜年。”韩老夫人被蔚哥儿这样一闹,也忘记了难过,兴致勃勃地叫人。 孟素兰在旁边欠身笑道:“娘别急,早就叫人去唤他们了,大约是晋哥儿淘气,又带着周家哥儿去那池子钓鱼了。” 韩老太太皱眉道:“这一大清早的,也不嫌冷了——”看孟素蓉面有疑惑之色,便解释道,“是晋哥儿在书院里的同窗,京城平南侯府的三公子。嫌过年回京太远,不能及时赶回来开课,便索性没有回去,跟着晋哥儿来庄子上住了。” 孟素蓉微微一怔:“平南侯府的三公子?”她离开京城日子久了,韩老夫人这样一说,一时想不起来。 顾嫣然在旁边坐着,却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生辰宴上以一打二的那个坏脾气少年来,他不就是平南侯府的庶子?秦知眉后来说过来着,他是行二,而嫡长子是因为与他赛马而身亡了,那么这位三公子,就该是平南侯夫人的嫡子。 果然韩老夫人那边已经道:“是平南侯的嫡次子,名叫周瀚。只可惜他的嫡长兄前年坠马过世了,才不过十六岁……从前在京里也见过的,生得像平南侯,是个英俊少年,真是可惜了……” ☆、暗流始汹涌(下) 众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头闹哄哄的有说笑声,门口丫鬟打起帘子,韩晋为首,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走了进来,开口便笑道:“祖母,今日打到一条大鱼,给祖母炖鱼汤。” 韩老夫人心里高兴,却故意板着脸道:“又跑到湖边去,若是落了水可怎么好!还不快来给你姨父姨母拜年?” 韩晋这才看见屋里多了好几个人,忙把鱼交给丫鬟提下去,放下挽起的袖子,领着众人上前来给顾运则和孟素蓉行礼。 顾嫣然目光一抬,就看见走在韩晋身后的一名少年,年纪十四五岁,容貌俊秀不在韩晋之下,却又比韩晋多了几分贵气,身着团花缂丝锦袍,头上束发锦绦镶着块玉,瞧着似乎灰扑扑的不大起眼,但细看便知道上头是有年头的朱砂沁,少说也是数百年的古玉了。不过此人有些眼熟,顾嫣然一寻思就想起来了,这不是那次在般若寺门前碰到的少年吗?原来他说为母亲上香,便是说的平南侯夫人。 顾嫣然正想着,那边韩晋已然给顾运则和孟素蓉拜过了年,笑嘻嘻走到她面前道:“表妹过年好。许久不见了。” “表哥过年好。”顾嫣然不打算跟他多说,只站起来福了福身。 “我还给表妹表弟都备了过年的礼呢,可惜回来才知道,表妹已然回姨父家去了。”韩晋瞧顾嫣然低着头,只当她害羞,心里越发觉得喜欢,“一会儿叫丫鬟们拿过来,表妹也瞧瞧喜欢不喜欢。” 顾嫣然仍旧低着头,客客气气地道:“表哥的东西,合该先给表姐表妹们才是。”看见丫鬟端上新茶来,忙伸手接过来,亲自给孟素蓉换了,顺势就站到孟素蓉身边去。 这下韩晋可不好再往上凑,遂伸手拍着顾浩然的肩膀笑道:“听说表弟在学里功课不错,我新得了一支好笔,送给表弟。” 顾浩然受宠若惊,忙起身道谢。他早在白姨娘那里得了耳提面命:韩家老太爷从前做过太子少傅,将来韩缜的前途一定差不了,韩晋又是个有才华的,跟他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虽然是姨娘生的,却是顾家的长子,一定要出息云云。故而看见韩晋示好,真是正中下怀。 此时韩老夫人已然指着周瀚给孟素蓉做介绍,周瀚便含笑上前一揖,孟素蓉连忙叫不必多礼,取了个荷包给他做见面礼:“不知周公子在此处,小小薄礼,留着赏人玩罢。” 蔚哥儿被乳娘抱着在一边,见那荷包刺金绣银的,便倾身伸出小胖手来抓。顾嫣然正端过茶来,被弟弟这 一碰,便溅出了几滴茶水在自己手背上。写意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把茶杯接过去:“姑娘烫着了没有?” “无事。”只是几滴茶水,这天气又冷,一杯茶端进来也不是极烫的,顾嫣然觉得手背上痛了一痛,却也能忍得住,随手掏出袖子里的帕子,自己拭去茶水。 “快去取烫伤药膏来。”韩老夫人只听见写意说烫着,也不知烫得怎样,连忙大声吩咐。 一时屋里有些忙乱,只有顾蔚然啥都不知道,还在咧着嘴儿笑。顾嫣然擦完了药,看见他的小傻样儿,忍不住伸手捏他的小胖脸:“都是你闹的,还笑呢。” 众人见顾嫣然烫得并不利害,也都放下心来,看着顾蔚然都笑起来。只有周瀚在一边,目光紧盯着顾嫣然扔在茶几上的手帕,有些惊疑不定。 顾家两个女儿,虽然有嫡庶之别,但孟素蓉并不苛待庶女,像帕子汗巾这样的小东西,大都是一式两份,为防混淆,顾嫣然的手帕边上,写意都别出心裁替她绣一朵含笑花。 这含笑花是两广一带的出产,又名山节子,白兰花,论花形也无甚特别之处,不过是黄白色一朵小花,只是香气浓郁。写意绣这个,也是因着顾嫣然的名字里,那嫣然二字说的是笑,因此才绣了这个花,倒是与一般女孩儿绣梅兰菊竹的不同。 周瀚这会儿看的就是手帕角儿上这朵含笑花,若是他没记错,这帕子跟他庶兄周鸿行李里那条是一模一样的。当时被周鸿的大丫鬟知柔交上来的时候,他也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的——一条水红色的软丝帕子,角上就绣了这么一朵黄白色小花,跟眼前这条绝无二致。 难道说,这位顾姑娘,就是跟周鸿私相授受的那个?周瀚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问旁边的韩晋:“你这位姨父,来沔阳多久了?” 韩晋不知他问这个作甚,随口答道:“姨父到沔阳也不过一年,从前是在襄樊做知州。” “襄樊……”周瀚低头想了想,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你这位表妹,不知生辰是几月的?”他记得清楚,当初因为大哥周渊坠马身亡,父亲将周鸿打得遍体鳞伤,是三叔出面,将周鸿接到自己家里养伤,而后又带着他去三婶的娘家,而三婶娘家祖籍正是在襄樊。周鸿五月离京,九月返京,算一算他到襄樊的时候,应该在六月至八月之间。 韩晋眉毛一挑,脸上就露出点不正经的笑:“怎么,周兄弟对我这表妹……” 周瀚干咳一声:“韩兄莫要乱开玩笑。” 韩晋瞄了一眼顾嫣然,仍旧笑道:“说起来我这位表妹倒是生得十分动人,只是玫瑰花儿多刺——” 周瀚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了。他从京城来到北麓书院,当然不只是为了来念书的,若要念书,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好书院,未必要跑到这地方来。只是去年京城里御史李檀弹劾茂乡侯府的事儿闹得太多,最后李檀自己死在天牢,平日里的同僚朋友避之唯恐不及,偏偏自己家那位庶兄周鸿反而还贴上去,甚至亲自扶棺将人送出京城。 这举动实在太扎眼了。虽然他们平南侯府与茂乡侯府同为一等侯,可平南侯是以武起家,但自老平南侯与平南侯世子相继过世之后,现在的平南侯并未有什么建树;而茂乡侯府在宫中却有德妃与齐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周鸿在这时候偏偏要去亲近李檀,岂不是明晃晃在跟茂乡侯府作对? 虽然茂乡侯府表面上并未做什么,可是谁知道他们背地里有没有因此记恨平南侯府?若是将来齐王继位,又会不会迁怒于平南侯府? 平南侯夫人沈青芸当机立断,先是让平南侯将周鸿送去了西北从军,然后就将周瀚送进了北麓书院。为防茂乡侯府中人报复,连过年都没有让周瀚回京城。 周瀚在书院里跟韩晋特别亲近,一则是为了韩晋好玩,两人还算谈得来;二则便是因为韩晋的祖父曾是太子少傅,与老平南侯也是有过交情的。既然过年不能回京城,倒也不妨来韩家庄子上住几日。只是他并不似韩晋一般风流,韩晋这样出言轻佻,委实让他觉得有些不快。 韩晋见他面有不悦之色,连忙收起调笑,正色道:“我表妹是七月生辰。”至于具体的日子,总算他话到嘴边又留了一半。 韩绮一直注意着周瀚,只是离得略远些,听不清他与自己大哥在说什么。韩晋最后一句话说得声音略高了些,倒是被她听见了一半,不由得眉头一皱。她是六月生辰,韩绢是十月生辰,韩晋与韩磊都是三月生辰,座中众人,只有顾嫣然的生辰她记得是七月。莫非韩晋与周瀚是在谈论顾嫣然? “哥哥在说什么呢?什么生辰?”韩绮心里疑惑,脸上不显,笑吟吟地问。 韩晋笑嘻嘻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韩绮心里越发疑惑了,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眼睛却往顾嫣然和周瀚脸上不易觉察地来回溜了几次。 周瀚却只顾着观察顾嫣然,并没发觉韩绮的目光。当日周鸿跟着三房游历后回京,他房里的大 丫鬟知柔给他收拾行李,便发现了一条水红色帕子,显然是女孩儿家的东西,而那帕子边上绣的含笑花,又不是平南侯府里女眷们常用的。小爷的行李里有这个,只能是在外头跟女子私相授受了,知柔不敢藏匿,便交给了平南侯夫人。可是平南侯夫人问时,周鸿却说是秦家丫鬟给他包扎伤口的,他忘记还了而已。 平南侯夫人自是不信,但平南侯将周鸿又打了一顿,他也只是这个说法。平南侯夫人遂去三房打听了一番,方知道周鸿在襄樊时参加过一家姑娘的生辰宴,在宴席上与人动手受了伤,只是这帕子究竟是谁的,周三太太也并不知晓。 周瀚当时也算看了个热闹,却没想到到了沔阳来,居然见到了那条帕子的主人。顾家这大姑娘生辰在七月,算起来倒是正正对得上。难道跟周鸿私相授受的,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柔安静的女孩儿? ☆、姐妹枉争风(上) 除了韩绮,并没别人发现周瀚对顾嫣然的注视。韩老夫人笑向孟素蓉道:“听说上元节沔阳城里也要赏花灯?” 这个是顾运则的职责范围之内。太平盛世,沔阳又是富庶之地,自然上元节要张挂花灯,让大家乐一乐。 “这两个丫头在这庄子里也闷了多半年了。”韩老夫人看一眼韩绮和韩绢,“素兰是不能出去的,我想着,上元节若是你们也要出去看花灯,能不能把这两个丫头带上?” 韩绮等人为祖父守孝只需一年,韩缜和孟素兰却要守二十七个月,别说今年,就是明年上元节,也不能出门去看花灯。孟素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道:“既这样,到上元那日我就叫车来接,晚上索性在我那里住一晚再回来。” 北麓书院是正月十日开课,韩晋等人早就要去书院,孟素蓉只带韩绮姐妹两个,倒也无甚不便。 韩老夫人笑向韩绮道:“好了,你姨母也答应了,你们也不必在这里坐着了,不是喊着要去赏梅花?快带着你表妹表弟们去吧,也让我们自在说说话,耳根子也清静些。” 韩晋先做个鬼脸道:“就知道祖母烦我们呢,孙儿这就告退,去看了有那好梅花,先折几枝送来给祖母。” 韩老太太笑道:“算你还有几分孝心,去吧去吧。只是别忘了给你姨母也折一枝好的来,不然到时候你姨母不肯带两个丫头去看花灯,仔细她们找你算账。” 众人都笑起来,孟素兰道:“那亭子里已经收拾好了,”拉着顾嫣然的手笑道,“都是你表姐安排的,若有什么不合心的,只管找她。” 顾嫣然其实不怎么想去,但孟素兰都这样说了,也只有笑着说:“表姐向来蕙质兰心,哪有不好的。” 韩绮便笑着过来挽了她的手往外走:“表妹去瞧瞧,也帮我挑挑毛病。”当先出门去了。 韩绢落在后头,顺手也就拉了顾怡然。两个都是庶出,平日里自然也亲近几分。韩绢看着前头的人,嗤地笑了一声,趴在顾怡然耳朵上道:“瞧见我姐姐了没有?今儿打扮得这样鲜亮。虽说是过年,可毕竟我祖父还没正式除服呢。”正式除服,是在韩缜守孝完之后,去做一场法事,才算结束的。 顾怡然往前瞧了瞧,韩绮今日穿了杏红色窄裉小袄,下头是粉蓝色散绣银线祥云纹的裙子,果然是明艳照眼,两耳上一对镶红宝石的蝴蝶坠子,尤其引人注目:“总是因着过年,若穿得太素净也不像……” 韩绢嗤地又笑了一声:“什么因着过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喏,是因着前头那一位呢。” 顾怡然抬头一瞧,韩绮挽着顾嫣然果然已经走到周瀚旁边去了,连忙又低下头:“表姐可别这么说,万一被大表姐听见……”韩绮是孟素兰的心肝宝贝,她可不敢乱做评价。 韩绢嗤嗤地笑着:“咱们这儿说话呢,我那姐姐一心都在周公子身上,听不见的。” 顾怡然从来都没听过这样的话。别看她也曾发过狠说将来绝不做妾,可是到底年纪小,也不过是个模糊的念头,如今听韩绢说话这样肆无忌惮,不由得脸都有些发红:“表姐——” 韩绢轻轻拧了她一把:“你傻呀!这过了年,你也十岁了吧?不小了,难道还什么事都不懂?”抬头往前看了一眼,“我姐姐十三了,再过个生日就十四,等太太出了孝期能带她出去走动,可就差不多要及笄了,可不是着急了呢。” 顾怡然不敢听,可是又想听,红着脸小声道:“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 韩绢拿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说你呆,你还真呆呢。你知道这位周三公子是谁?他是平南侯的嫡次子。平南侯那位嫡长子说是前年就过世了,将来这爵位都是他的,你知道不?这样的女婿,你说我们家老爷太太想不想要?” 顾怡然还真不知道什么爵位的事,闻言也不由动容:“那姨父姨母可以去提亲……” 韩绢靠在她身上几乎要笑弯腰:“提亲?那是平南侯!我们家跟平南侯府比起来,那还差得远呢。提亲?做妾还差不多。” “做妾可不好。”顾怡然脱口而出。 韩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做妾是不好,可也得看给谁做妾。”她低了头,拿脚尖蹴着地,脸上没了笑容,“你我都是庶出的,将来能去个什么人家,你可想过?” 顾怡然脸更红了,就是柳姨娘都没这样直白地与她说过这样的话题,下意识地她脱口而出:“反正,反正我不做妾。” “不做妾,那你能嫁给个什么人家?”韩绢嗤之以鼻,“不是我说,以顾家的家世,你又是庶出的,姨母能给你许个什么人家?要么,也是嫁哪家的庶子,你薄薄一份嫁妆,他薄薄一份家产,冻不着饿不死过一辈子。要么,就是那小户人家的嫡子,或者干脆就是哪个穷举子穷进士——” “表姐——”顾怡然觉得脸上都要烧起来了,把自己的手从韩绢手里抽出来,“这种事有父亲和 太太做主,不是我能听的。我去寻我姐姐——”三步并做两步往前走了。 韩绢在背后啐了一口:“呆子!让嫡母给你作主?那你就等着跳火坑吧。”看了一眼有意无意向周瀚身边靠近的韩绮,抿抿唇角,也快步赶了上去。 孟素兰说的亭子建在园中北边,旁边有几株五六十年的老梅,这会儿已然开出花朵,远远就能闻到清香。亭子四面皆有长窗,夏日里推开便有穿堂风过,冬日里关闭长窗再拢上炭炉,正好围炉暖酒,丝毫不觉寒意。此刻亭子里摆了些精致小菜,还备下了要烤肉的细铁丝架子和炭火。 “表妹瞧瞧,这里可还合表妹的心意?今儿有新鲜鹿肉,所以我就设了这个,我们自己烤着吃。挺有意思的,从前在京里的时候也常常如此,表妹今日也试试。”韩绮笑着拉了顾嫣然在亭子里转了一圈儿。 顾嫣然扫了一眼,亭子里陈设精致,看得出来很用了一番心思。不过,韩绮这番心思究竟是用在谁身上,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当然不会给韩绮拆台:“表姐果然手巧,这样安排真是精致。” 韩绮嫣然一笑,目光往周瀚身上瞥了一眼,迅速又收了回来:“对了,表妹年前回去得早,朱先生还问起过表妹,上回教的那支‘汉宫秋’,表妹练习得如何了?” 顾嫣然笑了笑:“还没练熟呢,都快忘记了,表姐一会儿奏一遍让我记记指法可好?” 韩绮笑得眉眼弯弯:“就知道你会偷懒。等我弹完了,你也弹给我听听,若有什么不对的,早些改过来,免得过几日开课朱先生要责罚的。” 顾嫣然的眉毛就微微皱了起来。韩绮要出风头,她已经够捧场了,怎么韩绮还非要踩她一脚才甘心?若真是如此,那她可就不奉陪了。 “好了好了。”韩晋出来打个圆场,“总得先吃东西吧。你们还好,我和周兄弟可是一早就跑去湖边捉鱼,这会儿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他是善于体察女孩儿们的心思的,看出来顾嫣然已经有些不悦了,若是闹得过了份,可就不好收场。这个表妹敢把自己送的带钩直接送到母亲那里去,这性子恐怕不是个软和的。 都是年轻人,坐下之后说说笑笑也就又将气氛活泛了起来。顾嫣然替顾怡然拿了一串烤好的肉,却滴了一滴油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连忙用帕子抹了一下。周瀚一直心里憋着话,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笑道:“顾姑娘帕子上绣的这朵花倒别致,我还从不曾见过有人用这种花样的。” 顾嫣 然既然看出来韩绮意在周瀚,哪还会往里搀,笑了一笑便道:“这是南边的花,京城里想必是不用的。” “难怪呢。”周瀚又笑了一声,“只不知叫什么花呢?梅兰菊竹牡丹芍药多的是,顾姑娘怎么就用了这个花样?” “这个花气味馥郁,我颇喜欢,所以就用了。”顾嫣然眼角瞥见韩绮目光有些不善,懒得再跟周瀚搭话,看看顾怡然和顾浩然,“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件事不曾跟母亲说,我先过去一下,你们仔细些,别让炭火烫着了。”说罢,起身向韩晋等人福了一福,带着写意便出了亭子。 “表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啊?”写意虽是个稳重好性的,也不由得有些埋怨了。这是自家表姐妹,何必非要踩着别人把自己抬上去呢。 “随她去吧。”顾嫣然沉着脸,“我看,过了年还是不要来念书了,这个话,等我回去悄悄跟母亲说。” ☆、姐妹枉争风(下) 顾家一行人离了韩家庄子之后,韩老夫人的脸色才沉了下来:“叫你们太太到我这里来。” 孟素兰把人送了出去,刚想回自己房里歇歇,就听丫鬟来传话,只得又过来:“母亲有什么吩咐?” 韩老夫人转着手腕上的佛珠,并没有看她:“叫绮儿收拾东西,明日就搬到我院子里来住。” 孟素兰一怔。韩家庄子宅院广阔,每人一处院子都绰绰有余,何况韩老夫人不愿叫母子分离,因此从来没有把孙儿孙女抱到自己身边养过,就连庶出的韩磊也是跟着亲姨娘长大的,韩绢不过是因为亲姨娘过世,才由孟素兰抚养罢了,怎么这会儿忽然又要叫韩绮搬过来? “正月初十北麓书院开课,”韩老夫人不容孟素兰说话,“叫晋儿初八就回书院去,周家三公子没有返京之前,不许他回家。” 孟素兰的脸色这下真的变了。不是因为不让韩晋回家,而是因为韩老夫人所说的条件,那不是不许韩晋回来,而是不许周瀚再踏入韩家的庄子。 “母亲,这是,这是为何……”其实再加上韩绮迁居,孟素兰已然完全明白韩老夫人的意思,但还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一句。 “你不明白?”韩老夫人终于抬起头来,锋利地盯着孟素兰,“踩着表妹抬高自己,她小小年纪,这是跟谁学的?” 孟素兰的脸猛然胀得通红。女儿是母亲来教导的,韩绮还能跟谁学?孟韩两家通家之好,有些事情,她真的不敢说韩老夫人是不是都知道。 “我——儿媳也只是想绮儿将来能嫁个好人家……” “我看你是真糊涂了!”韩老夫人猛然用拐杖顿了顿地,“想绮儿嫁个好人家,你就带着她去给平南侯夫人看!给周三公子看,你还要不要你女儿的闺誉!” 孟素兰的脸几乎能红得滴出血来:“母亲……”若是平南侯夫人能看得上韩绮,她早就带着韩绮去了。可平南侯夫人是什么人?出身昌平侯府,夫家娘家均是勋贵,周瀚现下又是周家唯一的嫡子,将来是要承爵的,他的正妻,怎么会是韩绮这样的家世? “你也知道不成?”韩老夫人冷笑,“明明知道不成,还要教着绮儿往上贴?我们韩家的门风就是这样的?还是你们孟家的门风如此?要不要我去问问亲家老爷和亲家夫人?” 这些话说得太重,孟素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儿媳不敢。儿媳并没有这样教绮儿,绮儿,绮儿也不过是——绮儿也没做什么……” “倘若她当真做了什么,现在我也不与你说这些了。”韩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周三公子来时,你就该叫绮儿避嫌离得远些!此时也不算晚,明日就让她搬进我院子来,这些日子我正想抄几卷佛经给老太爷,她正好来给我抄经。” 孟素兰闭了闭眼睛:“是。”这是给韩绮留了面子,替过世的长辈抄经是孝心,这样的禁足反而能让韩绮赚了好名声。 韩老夫人看着孟素兰走出去,才狠狠地道:“糊涂!” 同福低声道:“太太也是想大姑娘许个好人家。” “所以才说她糊涂!”韩老夫人哼了一声,“什么叫好人家?高门大户就叫好人家?若是外人知道绮儿被她教成这样不自重,还踩着自己的表妹抬高自己,将来有什么好人家肯要她!”与自己的姐妹都不能和睦,如何指望她与妯娌小姑和睦? “其实周三公子也确实是个好的……” 韩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周家那孩子确实好,可却不是咱们家攀得上的。年轻姑娘家不懂事,哪知道嫁人之后的道理?瞧着好就是好,那这世上多少外头光里头糟的亲事,难道咱们不曾见过?” 同福不说话了,只轻轻替她捶肩。韩老夫人喘了口气,又问:“这事儿,是谁说出来的?” “是二姑娘的丫鬟桃红,跟人说嫣表姑娘不爱学琴,大姑娘好心要指点她,她也不肯……” “绢姐儿——”韩老夫人半晌才轻轻地嗤了一声,“真像她姨娘啊,心眼子多着呢。孟氏终年打雁,小心被小雁啄了眼。整日里只忙着跟那些姨娘丫头们斗,看她把孩子们都教成什么样了。晋儿聪明尽有,却不踏实,磊儿倒是老实厚道,可惜才能又平平……唉!”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这次,我总得给绮丫头收了心才行!” 同喜不敢在这上头置喙,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两位表姑娘,过了年真的不来了?” “真的不来了。”韩老夫人闭着眼睛讥讽地笑了笑,“咱们家的还怕人家来争风,殊不知人家嫣丫头巴不得离得远远的。晋儿哪,没福。” 韩绮一肚子不情愿地在收拾东西准备迁居的时候,顾家的马车已经快到官衙,却停下了。 “车怎么停了?”顾嫣然把帘子掀起一点往前看,“好像有不少人。咦,那不是宛娘姐姐吗?” 果然是谢宛娘,正贴着路边的屋檐底下站着,满脸的畏惧之色,看见了顾家的 马车才连忙跑过来:“老爷,太太,衙门口来了好些当兵的,都带着刀,还有个穿着盔甲的大人。”自从吕家村埋葬在火海之中的那一夜起,军士、盔甲、兵器,就都成了她最害怕的东西。她本来是出来替顾老太太买点心的,可是一回来就发现衙门口堵了些军士,顿时吓得她连靠近都不敢了。 “我去瞧瞧。”顾运则皱起眉头,跳下马车挤了过去,他的小厮连忙跟上。 沔阳的街道本来并不很宽,前头一堵,马车一时走不过去,孟素蓉等人也只得等着。过了盏茶时分,前头的路疏通了些,顾运则的一个小厮跑过来:“太太,老爷说没什么的,只是西北军来征军粮。现在前头路已经可以走了,老爷请太太先回去,今晚不必等老爷回来用饭了。” “西北军来征军粮?”孟素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西北军怎么会在这时候,跑到这里来征军粮?” 这话小厮可回答不上来,孟素蓉也没想让他回答,摆摆手道:“你好好去伺候老爷。”打发了人,马车绕到侧门,进了内宅。 顾老太太和白姨娘也都听到了前头的喧闹,都有几分惊慌不安,直到听了孟素蓉的话才松了口气。孟素蓉车马颠簸一天也累了,蔚哥儿更早在马车上就睡着了,给顾老太太请了安,说了顾运则今晚不回来用饭,便各自回房。 顾老太太也提心吊胆了半日,这时放下一颗心,拍了拍胸口,瞪了白姨娘一眼:“就是你大惊小怪的,我说不会有什么事的。” 白姨娘挺了个肚子坐在椅子上:“我也是听着前头闹得厉害,这什么西北军的,怎么跑到我们沔阳来了?”一转眼看见谢宛娘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不由得大为惊讶,“宛娘你怎么了,怎么脸白得像个鬼似的?” 谢宛娘此时还心有余悸,喃喃道:“没什么,就是,就是见不得刀枪……” 顾老太太倒没多想:“是在外头被吓着了吧?行了,快回屋去歇歇。没事,来征军粮罢了,不会闯到咱们后宅来。” 谢宛娘有些木然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白姨娘瞅了瞅她,心里一动,也找了个借口从顾老太太屋里出来,跟着进了谢宛娘的屋子:“宛娘啊,这是怎么了?” 谢宛娘此时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日映红了半边天的大火,还有火光下闪亮的刀枪盔甲,哪有心情跟她说话,只是敷衍:“就是吓着了,我胆子小。” “哟——”白姨娘可不信她的话,“你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的,胆子还 会小?怎么了,是让什么吓成这样?”她一直就疑心谢宛娘的身世,总觉得没有顾运则说出来的那么简单,这会儿可算逮住了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姨娘这说的什么话。”谢宛娘今日实在没心情跟她周旋,“我跟着戏班子的时候,见过乱兵杀人,杀得满地是血,人头都砍下来——”她说着,自己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后背发冷。 “别说了——”白姨娘万没想到问出个这样的结果,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就吐了出来,吓得谢宛娘还要过来给她顺气。 可是白姨娘这一吐竟然止都止不住,直吐得翻肠倒肚,眼泪都出来了,才勉强止住,倒把谢宛娘吓得不轻:“姨娘,你没事吧?” “我,我回去歇着。”白姨娘有气无力,“就不该跟你说话!”这一通呕吐吐得她从心口到小腹都有些抽痛,千万不要是动了胎气才好。 谢宛娘也无心挽留她,自己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吕良这一去就连个消息都没有,她在顾家究竟会怎样?做丫鬟要做到什么时候?吕良什么时候才能立了战功回来接她?若是万一阵亡在西北了呢? 西北!谢宛娘忽然站了起来。今儿来的不就是西北军的人吗?她好像在衙门口听见有人管那个穿盔甲的叫蔡将军,说不准他会认得吕良?也许她该想办法跟蔡将军搭上话?她一直不怎么相信吕良一去就没了消息,总疑心有些事孟素蓉在瞒着她,或许她真该自己想想办法…… ☆、十五上元节(上) 西北军来征粮的事儿,并没有影响到沔阳城百姓们的生活,到了正月十五那日,城里依旧扎起花灯,满街都是喜笑颜开的人,摆摊子的摆摊子,赏灯的赏灯,热热闹闹,挤了一街。 顾家两辆马车全都出来了,除了顾老太太不爱这热闹,顾运则在衙门里忙之外,白姨娘都想来,被孟素蓉斥责了几句按回去了;另外蔚哥儿还小,也被早早哄睡,留在了家里。 韩绮姐妹两个是一早韩家就用车送了过来,这会儿三辆马车排成一排,加上仆役婆子得有二十几人,直往沔阳最宽敞的金匮街上去。 这个时候,虽说是知州大人家的车,也是走不动的,眼瞧着前头就是金匮街,人挤得满满当当,马车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众人只得下车步行过去。好在今日上元节,各家姑娘们都出来,讲究些的戴着帷帽,小门小户的索性就不加遮掩,也无人说什么。 “姨母——”才走几步,韩晋就从旁边挤了过来,挤得头上出了层薄汗,“料着姨母会走这条路,果然见着了。” 孟素蓉被他吓一跳:“晋哥儿?你怎么——”这会儿不该在书院么? 韩晋笑着打躬作揖:“姨母可千万别告诉我祖母,一年就这么一回,容我松散半日。”说着,随手把后面人拽过来,“其实是周兄弟想看看沔阳的风俗,我才带他来的。” 来都来了,孟素蓉还能说什么?何况又不是自己儿子。 “磊哥儿和浩哥儿呢?”别人管不着,若是顾浩然也偷偷从书院跑出来,那少不得要告诉顾运则了。 韩晋嘿嘿一笑:“他们年纪小,怕带来走散了,就没叫他们。” 孟素蓉这才松了口气,正要说话,身边的韩绮已经细声道:“姨母,哥哥来都来了,周公子又是客,姨母就别告诉祖母了好不好?” 韩绮委实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周瀚。那日顾家人一走,飞金就带着几个小丫鬟过去帮她收拾东西,让她到韩老夫人院子里去抄经,顿时把她吓了一跳。本来心里有鬼,自然要问个为什么,飞金只稍稍漏了两句话,就说得她面红耳赤,只得去了韩老夫人处。 好在韩老夫人没再当面斥责她,却是一连十几日都把她拘在屋里,说是抄经,其实是拿了《女诫》来,这里头的意思,简直不言而喻。足足抄到昨日,也就是因着今日说好了要来观灯,韩老夫人才将她放了出来。 方才在马车上,她是半点欢喜的心思都没有。一则惦记着周 瀚,却又知道以后只怕再难谋面;二则顾嫣然就坐在对面,想起飞金说韩老夫人指责她踩着姐妹抬高自己,就觉得又气又恨,颇怀疑那日亭子里的事定是顾嫣然告状,却还要装着笑脸说话,真是没意思。 万想不到,韩晋居然会带着周瀚跑来观灯。虽然明知道周瀚的身份有些高不可攀,却也是多见一次便好些,忍不住就出言帮韩晋说话了。 孟素蓉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明白韩绮那点心思,明面上是说韩晋,其实是为了周瀚,真是跟孟素兰一个脾性。这样想着,便转头看看自己女儿,只见顾嫣然拉着顾怡然,规规矩矩站在自己另一边,离韩晋和周瀚远远的,心里便有些安慰,遂道:“既来了也就罢了,只是小心些,人多,千万莫被挤伤了,还要小心有贼。” 韩晋笑嘻嘻地应了,众人举步往前走,他便觑个空儿挤到顾嫣然身边笑道:“表妹看上了什么只管说,我买给表妹。” 顾嫣然正躲着他呢,就连周瀚她也躲着,免得再让韩绮想出个什么招儿来踩她,见韩晋又自己凑了上来,心里就烦。幸而戴着帷帽,倒是不用陪笑脸,淡淡地道:“多谢表哥,我也带了有银钱的,表哥很该替老夫人和姨父姨母买点东西。” 韩晋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是该买,可若买了,今日之事不就露馅儿了么……”他当初在京城时也有个名声,太子少傅家的长孙,书读得好,人生得也好,出门去谁不高看一眼?就是在外头遇着各家夫人们带出来的女孩子,也都免不了要悄悄瞥他一眼。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京城里也有诗会画会,各家的少年男女在长辈监督之下见面也是有的。更不必说那些久居京城的勋贵官宦人家,多年嫁娶,那亲眷网铺得极大,哪家算算也能叫个拐弯表兄表妹的,有时说话便更方便些。 那时候他跟着祖父也没少出风头,无论向哪个女孩儿献几句殷勤,也都能博得青眼,至少也要笑上一笑,倒没有哪个如顾嫣然这般冷淡。就说舅舅家那位玫表妹好了,比这位表妹就小一岁,每次自己去了都是笑嘻嘻地直唤表哥,求着自己给她淘弄外头那些小东西,哪似这一个——人不大,倒是古板。 周瀚在旁边跟着,倒是笑道:“还是顾姑娘孝顺,我也该挑几样东西给我娘才是。只是不知道挑什么好,韩兄你可得帮我想想。”他一边说,一边借着摊子上花灯的光亮往顾嫣然帷帽里瞧了瞧。其实今日是他撺掇着韩晋来沔阳的,顾嫣然那条绣着含笑花的帕子弄得他百爪挠心,怎么都想弄明 白了。 “京城什么好东西没有,周公子不过捡着沔阳这边有些特色的东西买几样,让侯夫人瞧瞧新鲜罢了。”韩绮笑盈盈地接口,不动声色地插到顾嫣然和韩晋之间。 “韩姑娘说的是。”周瀚本来也不是要挑什么东西,随口答应一句,捡起一柄竹刀来看了看,笑道,“这个东西,我二哥小时候倒喜欢。” 韩晋想了一想,不大确定:“是你庶兄周鸿?”他肚子也有京城人家的一本帐,自然知道周瀚说的是谁,只是不确定周瀚这时候会想起他的庶兄来,毕竟周瀚的嫡亲兄长、平南侯世子就是因为跟这个庶弟赛马才身亡的。 “是。”周瀚窥着顾嫣然的脸色,只是有隔着层帷纱看不清楚,“他打小就爱这些舞刀弄剑的,如今去西北从军了。” 韩晋有些惊讶:“周二公子今年也只才十六七岁吧,这就去西北从军了?” “过了这个年就可算十八了。”周瀚笑笑,“本来我母亲也说年纪太小,西北又是苦寒之地,无奈他胆子太大,在京城里恣意行事得罪了人,父亲无法,只得将他送了去西北,也好避一避祸。” 韩晋越发的好奇了:“这是闯了什么祸?难不成又跟人打架了?”他在京城的时候好像也没听说过纨绔圈子里有周鸿这号人,若不是平南侯世子过世,只怕外人都不知道平南侯府还有这么个二公子呢。 周瀚稍稍压低了声音:“年前李御史那案子,韩兄总知道的吧?” 这案子谁不知道?韩老夫人也正是因此才全家迁回原籍守孝的。 “李御史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皇上虽不曾罪到他家中人,却也是亲口断了他下天牢的,可见是有罪,京中诸人,也是因此才不好去吊唁。”周瀚叹了口气,眼睛却瞥着顾嫣然,“偏我那位庶兄,不但跑上门去吊唁,还亲自送棺柩出了京城。” 韩晋倒吸了口凉气:“那不是得罪了茂乡侯府?” “可不是。”周瀚摇摇头,“他不但送出了京城,还想要一路送到李家家乡去,也不顾李家孤女寡母要避嫌。一直走到夷陵,大约是身上没了银子,才被我父亲使人拦了下来。父亲怕他留在京中被人报复,这才送他去了西北。” “哦——”韩晋有些感叹,“周二公子确实——莽撞了些……” 顾嫣然站在一边,看起来像在摊子上挑东西,其实耳朵一直竖着听周瀚的话:李家孤女寡母,一直走到夷陵,身上没了银子…… 她忽然想起了在夷陵客栈后门院墙外面听见的那几句话,怎么,难道那个当了身上玉佩给李夫人买药的周姓少年,就是周鸿?那么那天李菡姐弟来回拜的时候,记得是有个少年陪她们一起来的,但站在了门外并没有进来,当时她在里屋,只从帘子缝里影影绰绰看见个人,却也没看清楚相貌,莫非那个就是周鸿?可好像又比在生辰宴上见的要高些——是了,都一年不见,少年人十五六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自然一年变一个样儿,就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呢。 “姐姐——”顾怡然扯了一下顾嫣然的袖子,才让她猛然回过神来,“可挑好了没有?要不然去前头买?前头还有好些花灯呢。” “哦——”顾嫣然一转头就见众人都在看着她,脸上顿时热起来,“也是,前头还有好的,我们去前头瞧瞧。” “表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韩绮也戴着帷帽,倒是不必怕被人瞧见,可以一直看着周瀚,因此将周瀚对顾嫣然注视的神色全部收入眼中,心里一阵阵的泛酸。 早在第一次见顾嫣然的时候,她就不喜欢这个表妹。打小儿她是家中的嫡女,从祖父到下头的丫鬟婆子,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年纪渐长又生得俏丽,在衣饰上格外费心,最讨厌就是与人穿相似的衣衫。偏偏这位表妹,第一次上门就穿得与她相仿。后头一同上学,禇先生那里赞她便罢了,就连朱先生,教起琴来十分苛刻的,居然也赞她以情入琴,能抚中其中意味来。饶是她这个多学了几年的表姐,还没得朱先生这一声赞呢。 如今来了个周瀚,居然一眼眼的也只看顾嫣然,究竟这表妹好在哪里,谁能告诉她? ☆、十五上元节(下) 一条金匮大街逛下来,孟素蓉就觉得累了。她身子本来比旁人弱些,看花灯只靠两只脚走,金匮街又特别的长些,故而街头走到街尾,便觉吃力。好在沔阳城内最好的花灯都在这条街上,逛过了这条街也就看了个差不多。 虽然韩晋意犹未尽,但孟素蓉不肯放他们自己在街上逛,执意叫两人都回了顾家歇息,以便明日一早能赶回书院去。韩晋想想这事儿被韩老夫人知道的后果,也只能老老实实听话了。 回了顾家,各人也是筋疲力尽,都往自己院子里去。顾怡然今夜玩得开心,话也比平时多些,跟顾嫣然一边往自己院子走,一边还看着自己拎在手上的花灯。顾嫣然看她那样子,忍不住一笑:“叫花青拿着吧,明日再看也跑不了。” 这花灯是韩晋执意要买的,几个女孩儿每人一盏,还替蔚哥儿带了一盏走马灯。周瀚也想买的,但被孟素蓉婉言谢绝了,反倒自己掏钱给女孩儿们买了几件东西,又给韩晋和周瀚每人买了一个竹雕的笔筒。 “这花灯真好看,扎灯的人手真巧。”顾怡然有点不好意思,把花灯交给丫鬟,“我还忘记谢谢表哥。” 顾嫣然笑了笑:“无妨,母亲替我们谢过了。” 顾怡然今晚太过兴奋,嘴还是停不下来:“周公子真会挑花灯,那盏走马灯别人都没瞧见,他就挑出来了,果然是最好的。” “周公子是京城人,京城的花灯比外头花样自是多的,他见得多,自然会挑。” “周公子今儿晚上说的事是真的吗?”顾怡然又想起周瀚的话来,“周家那位二公子,居然害得自己兄长从马背上摔下来身亡?这,这也太狠心了。”说到这里,小心抬头看了一眼顾嫣然。平时她也嫉妒嫡姐,可是若嫡姐从马背上摔下去……顾怡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了,这是一条人命哪。 顾嫣然皱起眉:“这是别人家的家事,我们没有亲眼看见,并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有些误会,不可妄下论断。今日周公子也有些失言,我们听就听了,切记不要出去乱传。”说实在的,她总有些不能相信周瀚的话。 周瀚所说平南侯长子坠马一事,她也听秦知眉说过的,但只说是兄弟两人赛马,至于周大公子究竟为何坠马,秦知眉可没有说是周鸿害的。何况,在她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一个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不顾茂乡侯府和德妃的威压,肯当光身上玉佩送李家人返乡的人,不会干出杀害自己兄长的事。 “那——是周公子说谎?”顾怡然糊涂了。她是相信周瀚的,生得那么好看、又那么尊贵的少年,怎么会说谎呢? “也不一定,或许中间有些误会,我们都不曾目睹,所以不可轻信。”顾嫣然想了一想,又道,“无论如何,这些话千万不要再说出去了,传别人家的闲话不妥,你听听也就罢了。” “哦——”顾怡然老老实实应了,却又忍不住漏出一句,“姐姐,绮表姐跟周公子好似很投缘……” “别胡说!”顾嫣然吓了一跳,看看左右都是心腹丫鬟,这才松了口气,板起脸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顾怡然支吾着不敢说话了,花青顶不住,小声道:“是绢表姑娘说的,我们姑娘只是听。” “以后这样的话,连听也不要听。”顾嫣然肃然道,“花青,再有这些的事,你立刻指个借口把姑娘带开。二妹你也听着,这种话以后既不要听,更不要传,传出去了,说不定就坏了表姐的名声。” 顾嫣然极少在弟妹们面前这样板着脸,顾怡然吓得慌了,红着眼圈道:“我再不敢了,姐姐别告诉太太……” “我不说。”顾嫣然叹口气,“你还小,不明白这里头的要紧,以后切记着我的话,别等将来闹出事来吃亏。绢表妹——”略一踌躇,还是道,“我们年后就不去韩家那边附学了,以后再见了,只说些读书学琴的事,别的都不要说了。” 顾怡然点头如捣蒜,深悔自己今晚不该太过高兴,什么话都说出了口,蔫头蔫脑带着花青回房了。银朱早备好了热水,见顾怡然这样不觉有些惊讶:“姑娘这是怎么了?” 花青冲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问,自己服侍顾怡然进净房沐浴,一面低声细气地道:“姑娘,大姑娘跟您说的话都是正经话,有些事姑娘还小不明白,太太呢,又不好平白的跟姑娘说起,姑娘以后有什么事,正该多去问大姑娘才是。”若是自家姑娘跟大姑娘姐妹处得好,她们做丫鬟的也跟着放心。 “我又不是太太生的……”顾怡然没精打采地伏在浴桶边上,“姐姐会不会告诉太太,太太若是生气……” “姑娘若是听大姑娘的话,大姑娘又何必去告诉太太呢。”花青年纪渐长,对这府里的事也看得越发清楚,“太太是个心善的,姑娘规规矩矩的,自然能得太太喜欢。” “可是姨娘总埋怨我不是个儿子……” “姨娘糊涂。”花青不像石绿那么稳重,说起话来 也比石绿敢说,断然就给柳姨娘扣了顶大帽子,“奴婢说句犯上的话,姨娘要个儿子来做什么?跟太太生的蔚哥儿抢家产不成?再怎么太太生的也是嫡子,将来这家业都是蔚哥儿的。太太就是再心宽,也不会欢喜浩哥儿。可是姑娘就不同了,碍不着太太什么,将来太太替姑娘挑一门妥当的亲事,再陪送一份嫁妆,姑娘自在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奴婢是姑娘的奴婢,只有盼着姑娘好的,太太不是姑娘的亲娘,可大姑娘总是姑娘的亲姐姐啊。有什么事儿太太教了大姑娘,姑娘好生去问问,不是也能从大姑娘处学些?” 顾怡然低头不语,仔细寻思去了。花青见她听进去了,也就闭了嘴,伺候着顾怡然睡下,就悄悄去了下房杨妈妈屋里,将自己方才和顾怡然说的话讲了一遍:“奴婢瞧着,姑娘是听进去了。” 杨妈妈听了点点头:“听进去了,就是她的造化。也是咱们太太心太善了,惯得这些姨娘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从前孟家也没有个妾室,柳姨娘没见过,就不知道这妾该怎么当。” 这话花青不敢接,陪着笑道:“太太心善,大姑娘也心善,若肯多教教我们姑娘,姑娘就得多少好处呢。” 杨妈妈看她一眼:“你是个好的,多劝着姑娘规规矩矩的,将来自然都有好处。倒是这绢表姑娘,倒真不是省油的灯。嘿,姨太太家这两个表姑娘,还真是离得远些的好。” 花青有些忐忑地道:“我们姑娘虽听了这些话,可除了今儿晚上跟大姑娘说了之外,真没往外头传半个字的。” 杨妈妈心道顾怡然也没地方去传什么闲话,嘴上却道:“二姑娘人小不懂事,就怕被人带坏了,你好生瞧着,有什么不好,或来告诉我,或跟大姑娘身边的写意说。俗话说仆从主贵,咱们不说贵不贵吧,只是主子好了,咱们才好,你可明白?” 花青连声答应,从杨妈妈房里退了出来,正准备回自己下房,忽见园子里有个人影,不由吓了一跳:“谁?”这时候众人都要歇下了,谁还在园子里走呢? 那人影也被吓了一跳,从暗影里往外稍稍走了一步:“是,是我——” 花青觑着眼睛看过去:“啊,是宛娘姐姐啊,吓我一跳。怎么这时候还没歇着呢?可是老太太有什么事?” “不,不是。”宛娘虽往前走了一步,大半个身子却还在树影里,花青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老太太许我今晚在附近看看花灯,所以这会儿才回来。” 花青不疑有他。宛娘 在顾家地位特殊,虽说做的是丫鬟们的事儿,但却没有签卖身契,别说丫头们都要叫声姐姐,就是姑娘们也这样叫的。今晚顾老太太不去街上看灯,宛娘也就说不去,但孟素蓉等人走了,顾老太太放宛娘去附近街上瞧瞧倒也是有的。 “那姐姐快去歇着吧,明儿还有事呢。” 宛娘答应一声,回身就走。顾老太太院子里已经熄了灯,她摸着黑进了自己屋里,爬到床上才松了口气。不管怎样,今晚总算是跟那蔡将军搭上了话。想不到这蔡将军祖籍也在福州一带,真是太好了,只可惜他不知道吕良——真没想到西北军居然有十好几万人呢! 想到这里,宛娘又发起愁来:要如何才能打听到吕良的消息呢?难道让她自己跑到西北去不成?可就听蔡将军的说法,纵然自己能去西北,只怕也找不到吕良呢。好在蔡将军在沔阳这里催完粮还要去别的地方,过些日子还要回沔阳的,那时候再去找他想想办法。 ☆、祸从天上来(上) 出了正月十五,这个年就算过完了,各家又开始忙着收拾东西,把过年才用到的统统收拾装箱,好等明年再用。 因为不再去韩家附学,孟素蓉就更多地把家里的事儿交给了顾嫣然姐妹两个,自己腾出手来,一则是照顾蔚哥儿,二则是备着白姨娘生产,三则,也是要顾着外头。 “这次西北军来催粮,弄得蹊跷。”一个年节间,衙门里的事也多,本来要防火防盗,今年又加上征粮,顾运则也是直忙到出了正月,才能稍稍闲些,到孟素蓉房里来说说话。 “有什么蹊跷之处?”孟素蓉正忙着给蔚哥儿准备抓周的东西。蔚哥儿生下来时顾运则已然来沔阳上任,故而洗三和满月都没有办,只有秦家和程家这样交好的人家送了贺礼来,因此这周岁就预备好好办一办,毕竟是顾家的嫡子,前头虽有哥哥了,可总归只是庶出的。 “往年也有来征粮的,可我翻了翻从前的卷宗,一来不是这个时候,二来,也不是西北军亲派将领,怎么这回弄的,倒好像西北军连粮草都没有了,等米下炊似的。”顾运则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拿起一柄牛角小刀来,“这个也要放?我们顾家的孩儿,又不从军。” “男孩子纵不从军,也要学学骑马打拳,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横竖不过是个彩头,放进去罢。”孟素蓉说完,又道,“那蔡将军可说过什么不曾?” 顾运则摇摇头:“正是因他什么也没说,所以我才只是‘觉得’不妥。哎,你可知道,那蔡将军也是福州人士呢。他这些日子在附近州府征粮,再过几日就要回来,到时我以同乡身份请他吃酒,再问问情况。” 孟素蓉只点点头。外头的事儿,她虽懂得,却终究是身居后宅的妇人家,绝不会比顾运则知道得更多,有些事她便出出主意,有些事自己不晓得,就不乱开口。 厢房里又传来咯咯的笑声,一直传到门口,夫妻两人一抬头,只见顾嫣然搀着胖胖的蔚哥儿,一摇一晃地往屋里走。内屋的门槛低,但蔚哥儿仍旧跨不过来,整个小身子都趴在上头往里爬。孟素蓉连忙过去要抱,蔚哥儿却不让,硬是让人搀着自己翻了过来,险些扑到地上去,吓得乳娘连忙抱住了,他还抬头冲着孟素蓉嘿嘿笑。 孟素蓉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女儿头上戳了一指头:“这么大了,还领着你弟弟闹。” 顾嫣然只笑。最近蔚哥儿开始学走路,特别积极,根本不肯让人抱,把乳娘累得够呛。顾嫣然就每天陪着蔚哥儿走,倒是比从 前笑得更多了。 孟素蓉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顾家这情形,顾嫣然虽是嫡长女,在顾老太太那里却是远不如顾浩然得脸,更不必说还有个白姨娘整日里得意扬扬地给人添堵。也就是自己生了蔚哥儿这一年,顾嫣然脸上的笑容日渐增加,倒像个年轻小姑娘的样儿了。孟素蓉看着女儿这样只有高兴的,哪会当真埋怨呢。 正是父女母子亲热成一团的时候,杨妈妈从外头进来:“老爷,太太,京城舅老爷家来的急信。” 顾运则不以为意地接了,打开来只扫了几眼,脸色就不对了。孟素蓉看着不像,连忙示意女儿带着儿子下去,低声问:“是什么事?” 顾运则脸色铁青,把信递了给她:“你看看,舅兄他们也太莽撞了,不知从哪里弄了个人来,指证陆镇冒杀平民领功,如今查无实证,那人被砍了,舅兄等人也被贬了官!” 孟素蓉大吃一惊,几乎是把信抢了过去,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也煞白了:“大哥这是,这是从哪里弄的人?” 顾运则默然半晌,才低声道:“当初吕家村……按吕良的说法,只有他和谢宛娘逃了出来,要么就是吕良不知还有侥幸逃生之人,要么就是——” “假的?”孟素蓉心思转得也不慢,顿时脸色更难看了,“大哥他们,上了当!” 顾运则点了点头。他这位大舅兄,只是性子太梗直了些,不过此人不是他寻来的,怕是旁人受了骗,带了这么个人来,说得头头是道,他也就信了。 “只怕如此一来,后头的事就更难了。”出来一个假的,已经惹得皇上大怒,日后纵然找个真的来,皇上恐怕也不相信了。 “早知道,该把吕良送过去……”孟素蓉心里后悔,情不自禁地吐出半句话。 顾运则却摇了摇头:“若吕良真送去,也未必有甚好结果。你想,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做这个局?” “难道是陆镇知晓吕良逃出,怕他日后揭露真相,这才未雨绸缪以绝后患?” “还顺便诬了舅兄等人。”顾运则深深叹了口气,“他们既做了这个局,哪有不好生谋划的,倘若吕良真送了去,只怕我们眼错不见,他就死在京城里了,白送一条性命。纵然是到了堂上,吕良也是一样没有证据,还是白送性命。说来说去,总归是没有实证。” 孟素蓉心知他说的是实情,心乱如麻地道:“哥哥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皇上并 未将人下狱,可见这事还不想闹得太大。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前头李檀的案子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便是他死在牢里也有几分蹊跷。就为着这个,皇上也不会轻易将舅兄等人再下狱了,若是再死了人,恐怕茂乡侯府没有嫌疑也要有嫌疑了。依我看,既说贬官回家思过,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只是岳父那里或许也要牵连几分。你若不放心,再过几日邸报下来再瞧,这事也就定论了。” “可会连累到老爷?”孟素蓉听说兄长性命无碍,终于松了口气,又想到了顾运则身上。 这事顾运则也虑到了,低头想了一时才道:“不好说……”沔阳知州这个位子算是好缺,当初孟老太爷也是设法托人才替他谋到的,如今孟家出了事,他这个知州怕是也坐不稳。不过外任又与京城里头的官儿不同,总有个任期在,三年任期内若无大错,等闲也拿不下来,倒是任满之后考绩倒要费心思了,不过如今也不是虑这个的时候。 “如今急也无用。”顾运则看孟素蓉脸色不好,倒反过来安慰她,“我规规矩矩做我的官,满了三年再说。你且写信回去问问岳父那里,缺不缺什么东西?” 这就是问缺不缺银子了。孟家家底还算厚实,但也不是那等大富之家,孟节爱惜妹妹,将孟老太太的嫁妆平分给了孟素蓉姐妹两个,自己半点也不曾留下。虽说还有店铺庄子,但京城是米珠薪桂的地方,如今又贬了官,只怕还要有花银子打点的地方,手头便要渐渐紧起来了。 孟素蓉听了丈夫这话,心里也觉暖和熨贴,点头道:“我这就去写信。银子倒是罢了,哥哥那性子,也不肯接的。倒是他如今怎样,父亲母亲身子如何,我急着想知道。” 顾运则看着妻子铺纸研墨,坐在一边想了半晌心事,直到孟素蓉写完了信,方道:“这事儿,我看就先不与母亲说罢。”若是说了,顾老太太没准又要说什么。 孟素蓉叠着信的手就不由得一滞。方才她一心只担忧父兄,倒没想到顾老太太身上去,半晌低了头道:“这事总归瞒不住。” 顾运则拉了她手道:“你不必这样,过些日子舅兄那边事定了,我自去与母亲说。” 孟素蓉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可惜顾运则想等,却有人等不得了,京城那边孟家的回信尚未回来,白姨娘已经去了顾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可了不得了!” 顾老太太被她吓了一跳:“什么事了不得?你这都快八个月的肚子了,怎么还这样一惊一 乍的?” 白姨娘捧着肚子坐下,走得额上都见了微汗:“方才孙妈妈出去买东西,听人说呢,咱们舅老爷犯了事,官都被皇上夺了去,如今被关在家里说什么反省呢!” “什么!”顾老太太也骇了一跳,“这是哪里来的话?舅老爷究竟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诬告了什么侯府的人,还听说这侯府的大姑娘,就是宫里的德妃娘娘,那侯府就是国舅爷了。老太太,这舅爷惹到了国舅爷头上,这还有好吗?”白姨娘拍手打掌,“孙妈妈还听人说,德妃娘娘那是生了个王爷的,没准将来就是太子爷——老太太,您说,您说这可怎么办啊!” 顾老太太虽吓了一跳,但也不以为然:“那也是孟家的事,自有你们太太去管呢。” “老太太啊!”白姨娘急得不行,“孟家是老爷的岳家,孟家这样儿,皇上会不会连我们老爷也恼上了?” “什么?”顾老太太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难道还有我们家什么事吗?究竟是为什么孟家就诬告到侯府去了?” 这个话,孙婆子在外头也只是听了个半明不白的,白姨娘想了想才道:“听说是侯府有个国舅爷在福州那边带兵,咱们家舅爷说人家杀了良民什么的——” 话犹未了,啪地一声脆响,白姨娘倒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宛娘站在门口,正忙着蹲身下去捡掉在地上的东西,遂也不放在心上,转头续道:“也不知舅爷从哪里弄了个人去作证,说是当年逃出去的,结果被皇上审出来是假的,立刻就砍了——” 啪地又一声,这下连顾老太太也皱眉了:“宛娘,你这是怎么了?”刚才掉个银匙子,这会儿干脆连盅子也砸了。 ☆、祸从天上来(下) 谢宛娘蹲在地上不敢起身,嘴里含糊了几句,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山药瞧着不对,连忙过来帮她收拾地上的东西,却见她伸着手就去抓地上的碎瓷,连看都不看,刚要拦时已经抓上了,顿时手指上就一道鲜红涌出来。 这一痛,谢宛娘倒回过了神来,只觉浑身发冷。耳边只听山药道:“你快回去上药,这里我替你收拾。”她心里此时浑浑噩噩的,也顾不得看顾老太太的神色,就游魂似的转身出去了。回了自己屋里也不晓得上药,只管坐在那里发呆,耳朵里不停地响着白姨娘方才说的话——立刻就砍了,立刻就砍了,立刻就,砍了…… 吕良哥难道就这样——可为什么竟没人告诉她?宛娘呼地站起来,就想去问问孟素蓉,走到门口一掀帘子,受伤的手指一阵抽痛,又让她站住了。这会儿去了能怎样?人都死了!再者他们不说,必然是有意瞒着,也不知是怕自己伤心,还是有别的想头?万一,万一要把自己交出去呢? 谢宛娘越想越是心冷,目光茫然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不然,就逃走? 可逃到哪里去呢?从前还有吕良在身边,如今自己孑然一身,能走到哪里去?谢宛娘眼前蓦地浮起一个高大的人影来——蔡将军! 谢宛娘心头忽冷忽热,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思索起来。上元节那晚她借口看灯出门去,故意扑倒在蔡将军马前,就搭上了话。也是误打误撞,竟听出蔡将军也是福州口音,攀上了同乡。 当时她只说自己来寻哥哥,谁知哥哥听说去了西北军里,她无处可去,只得托在别人家里打零工。那蔡将军心善,当时还应了回西北替她打听吕良的消息。如今眼看吕良只怕是没命了,但自己若说去找哥哥,求蔡将军带了自己去,或许他也能援手的。虽说西北也是人生地不熟,总好过在这里可能丢了命。再说那蔡将军看着倒像个忠厚老实的,只不知他家里娶妻了不曾…… 谢宛娘想到这里只觉得两腮有些发热,连忙自己握了握,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将自己的私房点了点。她虽未签卖身契,却是比照着山药来的,每月有五百钱的月例。吃穿都是公中供给,这月例都是白攒着一文未动,再加上年节下的赏赐,一年多下来也有十两出头。 且孟素蓉对她格外不一般,只两年过节就赏了两对银镯子,一对金丁香,一枝银簪子,这些算算也值得五六两银子了。若是大户人家,十几两银子不放在眼里,可若在吕家村,这银子够一户人家过一年还有余, 更不必说当初他们刚从吕家村逃出来时的落魄了。有这些银钱,倘若蔡将军也肯照应,那她至少半年之内不必发愁,至于半年之后,再想办法便是。 谢宛娘正琢磨着,就听顾老太太屋子里忽然乱起来,有人大声喊着:“姨娘见红了,快去请郎中啊!”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去,刚刚不还在说话吗?怎么这会儿就见红了? 顾老太太屋里这会儿确实是乱成一团,白姨娘坐在地上,石榴红的裙子上湿了一块儿,只因为裙子颜色太鲜艳,看起来不怎么显眼。白姨娘一张脸已然变得煞白,捂着肚子直叫疼,孟素蓉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正唤着丫鬟去二门上叫人请郎中。谢宛娘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不由得吓得脸也白了:“这,这是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就连白姨娘自己都说不出来。方才谢宛娘回了自己房里并没听到,她前脚刚走,后脚白姨娘就添油加醋地把孟家的事说了又说,到底挑唆着顾老太太叫了孟素蓉来。 孟素蓉从接到京城的信就知道婆婆定然要闹一回的,也不动气,也不回话,只听着顾老太太念叨。白姨娘心里不足,看孟素蓉八风不动的模样,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道:“太太怎么也不说话,到底舅爷那事儿要紧不要紧哪?” 顾老太太也是一头火:“不要紧?不要紧怎么就让皇上罢了官?我跟你说老大家的,孟家事是孟家事,别把老大也连累了!” 孟素蓉忍着气道:“老爷自做官,只要任上不出什么事,谁能说什么?” 白姨娘啧啧了两声:“我说太太,你这是蒙谁呢,老爷这沔阳的缺不是亲家老爷帮着寻的么,这会儿舅爷出了事,要说不能连累我们老爷,谁信啊?” 孟素蓉冷笑一声:“怎么,你也知道老爷的缺是我父亲帮着寻的?既然一荣俱荣,便该知道一损俱损。” 这下顾老太太却不让了:“谁说老大的官是求着人来的?你孟家有本事,怎么你哥哥做的官还不如老大高?” “母亲也不必跟我说,这话不是刚刚白姨娘说的么?”孟素蓉也动了气,“母亲难道是没听见不成?” 白姨娘本是想挑唆着顾老太太责骂孟素蓉一顿的,一时不慎说错了话,这会儿收是收不回去了,索性撒起赖来:“太太可别挑捡我,我一个乡下人,没太太那么知书达礼的,就是说错几句话,也求太太看在我肚子里这块肉的份上,大人大量。太太再不喜欢我,也看在老爷面上容了我吧……” 孟素蓉被她胡搅蛮缠气得头晕,怒道:“白氏,你再这样胡言乱语,就回你自己院子里呆着去!” 白姨娘越发得了意,索性往孟素蓉身前走了了两步:“怎么,太太是要——啊!” 方才谢宛娘打翻了顾老太太的红枣粥,小丫头子拿了湿布来擦了地,这会儿还没干透。白姨娘只顾着得意,不防脚下踩到水渍上一滑,顿时往地上歪倒了下去。 她得了消息就跑来挑唆顾老太太,唯恐藤黄和石绿阻止,特意将两人支了开去,找了个洒扫的小丫鬟陪着过来。这会儿那小丫鬟没经过事,早吓呆了,就眼睁睁看着白姨娘歪倒下去,正好撞在旁边的椅子上,顿时痛呼一声。 若是换了往常,孟素蓉离得近,少不得也要伸手拉她一把,只是今日被她气得头昏眼花,也不曾伸手,白姨娘摔了个结结实实,便觉得腹中一阵绞痛,两腿间热乎乎的,裙子上便漫开了一块红色。 顿时屋里一片混乱,山药带着人将白姨娘抬到床上,下头人忙着请郎中。只是白姨娘这一下摔得太结实,等到郎中来了已是无法可想,只好换了稳婆,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等顾运则下了衙回来,白姨娘小产下一个男胎,只是落地就不会哭,半个时辰之后便断了气。 顾老太太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个孙子,一个好端端的孙子啊。 “娘不要太伤心了。”顾运则心里也窝着一团火呢,这些日子甄同知没少给他找麻烦,众人都已经知道孟家之事,看他的神色都有些不对劲。 “这都是你媳妇闹出来的!”顾老太太想想孙子就觉得像有人在割肉一般。 “这与素蓉什么相干?”顾运则也有些恼,“秀云有孕,不好生在房里呆着,出来乱跑什么!”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若是顾老太太不把孟素蓉叫来斥责,怕也不会闹出小产的事来。 “怎么不与她相干?孟家的事,难道不牵连你?”顾老太太理直气壮,“若不是孟家闹了这桩子事,连国舅爷都敢惹,我何必叫她来?秀云又怎么会小产?” 顾运则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为人圆滑,但到底还有点儿读书人的风骨。做御史的,讲究的就是“文死谏”,何况陆镇那杀民冒功的事儿他是知道的,实打实的并非人诬陷。他自己是做不到大舅子那般不怕死,但心里对孟节还是佩服的,故而实在不爱听顾老太太这样指责孟节。可眼前是自己亲娘,讲道理又是讲不通的,他也只能含糊了事:“行了娘,舅 兄也是为国为民,此事不要再提了,难道娘还怕别人不知道舅兄罢官不成?” 这话算是对症下药,顾老太太连忙闭了嘴,忧虑道:“到底会不会连累你也罢官啊?” “舅兄之事与我无关的。”顾运则也只能这样说,“他是御史,弹劾官员乃是职责所在。我是外任官,自然与他没干系。” 顾老太太不懂这些,只听儿子说了没关系,心里到底是松了口气,想起白姨娘小产的死婴,又哭了起来:“这是谁作的孽哟……” 顾运则被她哭得头疼,只得又劝了半天,才随便指了件事退了出来,转身去了白姨娘院子里。还没等走到屋门口呢,就听见白姨娘在里头撒泼打滚地哭:“太太你好狠的心,那是老爷的骨血,你就狠心弄死他!” 孟素蓉脸色铁青,两边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胀痛,眼看白姨娘披头散发地哭嚎,蓦然间怒上心头:“锦心,掌嘴!” 锦心一怔,但随即反应过来,上前就是两记耳光,打得白姨娘全然怔住了。自打她进了顾家门,孟素蓉对她诸多容忍,还是头一回挨耳光,一时抚着脸竟没回过神来。 孟素蓉冷冷地道:“你怀着身孕还不安生,害得老爷失了一个孩儿,还敢攀诬主母?谁家做妾是你这样做的?” “明明是你害得我——”白姨娘又哭嚎起来,“老太太会让老爷休了你!” 孟素蓉的眉猛地一挑:“锦心!” 锦心立刻动手,啪啪又是两记耳光,打得白姨娘彻底闭上了嘴。 “老爷休不休我,轮不到你一个妾室说话。”孟素蓉冷冷扫了一眼室内,“白氏在这院子里禁足,没有我的话,不许她出来一步!”说罢,转身就出了屋子,正对上站在外头的顾运则。 两人四目相对,孟素蓉脸色铁青,笔直地站着。顾运则看了看她,又看看屋里,叹了口气,没往屋里去,却是转身走了。 ☆、贬官入京城(上) 白姨娘小产,顾家闹了个天翻地覆。只是这一次孟素蓉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强硬,将白姨娘禁足在自己院子里,不许她出来一步。顾老太太拍桌打椅地骂,孟素蓉只有一句话:“折腾掉了老爷的孩子,就是将她发卖都不为过,如今只是禁足,已然是便宜她了。” 顾老太太从未见过孟素蓉这般模样,吃惊之余居然无计可施。白姨娘说的什么休妻根本不可行,不说别的,就为了顾嫣然和顾蔚然,孟素蓉也是不能休的。更何况孟素蓉此时反而端出了书香门第千金小姐的架子,有条不紊地准备起顾蔚然的抓周来,倒压得顾老太太不知说什么才好。 顾老太太挑不出孟素蓉的毛病,憋气之极,叫了顾运则来哭骂了一场,可惜顾运则听也听了,却是不吭声不接话,顾老太太没办法,只能骂他窝囊而已。 第三日就是顾蔚然的周岁,本来顾家在前头和后头共准备了十桌席面,可是来的人却只稀稀拉拉坐了六桌。顾老太太脸色铁青,孟素蓉却恍如未见,仍旧微微含笑地领着两个女儿在后宅招呼客人。 顾怡然心神不定,见顾嫣然也跟孟素蓉一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忍不住小声道:“姐姐,来的人怎么这样少……”请客的单子她也跟着顾嫣然看过的,有好几家都根本没照面,还有几家来的是有体面的仆妇,找了各种借口解释家中主母不能前来,只送了份礼便走了。顾怡然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这里头肯定是有事的。 “不要管来的是什么人,又来了多少。”顾嫣然也小声回她,“上门是客,我们只跟着母亲学就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顾蔚然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袄子,被奶娘抱了上来。他也不怕人,只转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四处看,见人看他,就冲着人笑。来的宾客们虽然各怀心思,见他这样子也不由得都称赞起来。 花厅中间放着张大圆桌,桌上摆了各式抓周的物件儿。奶娘将顾蔚然放上去,他趴在那里将小拳头在嘴里咬了几下,就扭动着胖胖的小身子往前爬了几步,迅速伸出手,左手紧紧抓住了一杆玉管羊毫笔,右手捞了一本《论语》,收进自己怀里抱着,抬着头嘿嘿笑起来。 “好好好,将来必然像顾大人一样,也要中进士的。”屏风后头坐着的女眷们中,林太太先就拍着手笑了起来,余人纷纷附和,不停地说着吉祥话儿。 虽说抓周不过图个彩头,孟素蓉心里也高兴,说了几句谦逊的话,便叫奶娘将顾蔚然抱 了下来,给这些太太们看。 这个年纪的妇人都是喜欢小孩子的,何况顾蔚然又不怕生只爱笑,哪个都想抱上一抱,正说得热闹,有人从门边进来,径直拉了顾运则说话。孟素蓉一眼看见,认得那个是顾运则的幕僚,姓黄,从在襄樊的时候就跟着顾运则的,算得上心腹。黄幕僚此时脸色沉重,连个笑脸都装不出来,必然是有什么大事了。 果然顾运则听了他的话,脸色顿然也变了,回身勉强笑道:“前头衙门里有事,失陪片刻。” 说是失陪片刻,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横竖抓周也抓过了,宾客们也就三三五五告辞。孟素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心里总是不踏实,转头就吩咐:“去前头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 小厮去了半日都没消息,直到天色擦黑,顾运则才匆匆回来,连顾老太太屋里都没去,直奔孟素蓉的院子:“太太,替我收拾点东西,我要出门去县里。” 孟素蓉看他眉头中间紧紧拧出个川字,心里就是一沉:“出了什么事?” 顾运则站了片刻,手抓住身边的椅背,沉着嗓子道:“去年四月里,我办了一桩案子。是一寡妇与人私通,其子发现之后,愤而将母亲和奸夫痛打一顿,当夜那寡妇便上吊自尽了。我接到此案时,判为自尽,可是如今又有人翻了出来,告此子逆殴生母以至逼其自尽,要定为逆伦大案。” 这种子女杀父母的案子属于大逆,不但杀人者要被判极刑,就连当地官员也要受牵连贬官的。孟素蓉当即也变了脸色:“当时不是已有口供吗?” 顾运则握得指节突出,缓缓道:“那儿子不肯损了父亲声誉,当初宁可认了无故殴打生母的不孝之罪,也不肯当堂供出奸夫是谁,还是我多方设法打探,才确认了身份。我怜他顾惜父亲声誉宁可一死,便,便将尸格改动,定为久病不堪折磨方才悬梁……” 孟素蓉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道:“那奸夫呢?若能找出奸夫定罪,尚可向上司陈情……” 顾运则沉声道:“我这便是要去县里寻找那奸夫,只是事隔如今,还不知奸夫是否肯认罪。”他顿了一顿,缓缓地道,“我只怕,是有人蓄意翻案。毕竟舅兄那边出事不久,就有人翻出此案,若说只是巧合……”那也实在太巧。 孟素蓉一颗心直往下沉,半晌才定了定神道:“老爷也不要先想这些了,且去县里看看再说。这一去只怕也要住些日子,我给老爷收拾东西。” 顾运则点点头, 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孟素蓉不过是宽慰他而已,这件案子被人重新掀起来,他几乎已经能确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了。如果是这样,别人蓄意已久,那这桩案子只怕难以证明——隐隐的,他已经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孟素蓉默默地替他收拾了行装,夫妻两人就寝之后,孟素蓉才在黑暗里幽幽地道:“老爷,大不了便是贬官,再从七八品的县丞县令做起。”从五品的官员,出了这样的事贬官也最多贬到八品县丞,想当初顾运则中了进士之后,也是从县丞做起的。 顾运则没说话,只在黑暗中握了握妻子的手。 第二日孟素蓉早早起身,直将顾运则送到二门才转回自己房中,顾嫣然已然过来了,一见孟素蓉就吓了一跳:“娘,你的眼睛——” 孟素蓉摸摸自己的脸,不必看也知道眼睛下面必然是青的,微微笑了一笑:“无妨的,不过是昨夜没有睡好。” “娘,是不是出事了?”顾嫣然已经憋了一夜,侵早就过来,却见父母都不在房中,越发肯定是出事了。 孟素蓉叹了口气,把女儿揽到膝前,遣散丫鬟缓缓将顾运则的话说了:“这次,只怕难以善了,你爹爹这个知州怕是做不成了。” 顾嫣然呆了一会儿,忽然问:“那我们是不是也不能住在这里了?要不要再去找处宅子?”这官邸是给知州住的,顾运则若不是知州,自然就不能再住,官职一贬,立刻就要搬出去。 孟素蓉怔了一怔,哑然失笑:“倒是你想得周到,娘居然一时没有想到要先找处宅子。”万一被勒令迁出,却又没有房子可住,被人看笑话还是小事,若是来人顺手抄检财产,那少不了要损失许多。虽说这罪再大,她的嫁妆也是不在抄检范围之内的,但难保有人顺手牵羊,难道还能拿了嫁妆单子当面对质不成? “嫣儿果然是长大了,能替娘分忧了……”孟素蓉怜爱地摸着女儿的脸,“又长高了,是大姑娘了……”顾嫣然十二了,姑娘家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寻摸亲事,若是这个时候顾运则被贬官,这亲事就只得往下去寻……孟素蓉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口憋得难受。 “娘别担忧——”顾嫣然抱着母亲的手臂轻轻晃了晃,“爹爹这桩案子,最多是有人参他为不连累自身,错断逆伦案子,糊涂人命。爹爹这是断活,并非断死,纵然有错,也比错杀人命要轻,最多不过是连贬三级而已,大约会贬为七品。爹爹还不到四十岁呢,有些人考中进士都四十多了,也不过就是从七品做 起,爹爹再来就是。” 孟素蓉惊讶地看着女儿:“你几时看过《律例》的?”怎么会知道这样的案子是贬三级呢? “是禇先生教的。”顾嫣然有些拿不准主意了,“他说我们虽是女儿家,《律例》也是可读一读的,圣人设教以化民,立法以治民,法与理皆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娘,我可是说错了?” “没有没有。”孟素蓉搂着女儿,“你说得都对!不过是再来过就是,没什么好怕的。一会儿娘就叫人去外头寻一处宅子,先把细软东西搬过去才是。” “娘,究竟是谁在害爹爹?是有人知道我们藏着吕家村的人吗?” 孟素蓉摇了摇头:“这应该不会。娘想,大约是你舅舅那里出了事,就有人想要趁机踩我们了。毕竟沔阳这个缺,是好些人都想要的。”富庶之地民风平和,绩考便容易过关,且还能多捞些油水,自然是人人都盯着的。 “不过,宛娘是不宜再留在家里了……”孟素蓉沉吟着道,“现在还不知茂乡侯府究竟是知道吕家村有人生还呢,还是只为了做个陷阱害你舅舅他们,若是后者还好,若是前者,宛娘还是及早送出去的好。实在不行,也送她去西北。” 顾嫣然正要说话,忽然听外屋有人说话,片刻之后山药走了进来,神色焦急:“太太,宛娘不见了。” ☆、48 贬官入京城(下) “不见了?”孟素蓉神色骤变,“几时不见了?可知去了哪里?” 山药本来只觉得顾老太太院子里丢了人,她这个大丫鬟脱不开干系,此刻见孟素蓉变颜变色,倒唬了一跳,忙道:“昨儿本该她给老太太值夜,她说头疼,奴婢便替她值了。方才老太太都起身要用饭了,奴婢看她还没来,就去下房里叫。将被子一掀才见里头藏了个枕头,人早不知几时没了,太太平时赏她的东西,还有月例银子和衣裳,都带走了。”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奴婢看那褥子是平平整整的,只怕昨夜就没睡过。”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就跑了。孟素蓉沉着脸想了想:“去前后门查问,昨日谁见她出去了。再叫小厮们立刻去城门瞧着,若是看见了人,立刻带回来。” 锦眉在外头答应一声,连忙出去叫人。孟素蓉这才慢慢地问山药:“昨日她可有什么反常之处?”昨日本来宾客就多,后头又有顾运则被幕僚唤走,再加上前几日孟节被贬,下人们这些日子确实有些人心惶惶。那些用老了的奴仆还好,到了沔阳才新买进来的这些就乱了。 山药仔细回想了一回才道:“昨日反倒没什么,倒是——倒是姨娘小产那日,奴婢瞧着她有些反常。姨娘在那里与老太太说舅爷贬官一事,她先是掉了匙子,最后索性将茶盅都砸了。” 孟素蓉唇角掠过一丝嘲讽的冷笑:“我明白了。”原来是听说顾家要倒了,生恐自己被连累了呢,“叫人去城门盯着吧,再派几个人去城里找找,先把人找回来再说。”倘若谢宛娘不是吕家村一案的生还者,孟素蓉就要说随她去了。 只是顾家的小厮在城门盯了两日,也没见到谢宛娘的踪影,城里找人更是没有消息,毕竟顾家又不能挨门挨户的搜人。谢宛娘并未签身契,不能做为逃奴报官,更不必说她还有一层身份,更不能宣扬,孟素蓉也只能罢了。 顾运则这一去就去了八日,顾老太太担忧得要死,天天在屋里不是骂谢宛娘忘恩负义,就是念叨孟家做事莽撞连累亲戚,孟素蓉统统听如不见,只叫人去外头寻了一处小宅子,先将家里的细软金珠之物先迁了过去。 到第八日黄昏时分,顾运则才回家来,也没去顾老太太处,先进了孟素蓉的院子。孟素蓉迎着他,一看他脸色,便知道事情不好:“可是不成?” 顾运则坐倒在椅子上,苦笑了一下:“那孝子宁死不肯说出其母私通之事,偏偏——奸夫一月前酒后跌入河中死了。” 孟素蓉心 里一沉:“我去见见那孝子!倒要问问他,自己死也就算了,是不是打算把别人也害死!” 顾运则苦笑道:“无用的。子为父隐,若是说出其母私通,其父的脸面又置于何处?他宁愿一死,倒是把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只说当初是伪造证据蒙骗了我,才得脱一死。只是那尸格上确实被我改动过,虽有他的供词,我也难逃其罪。” “那,将会如何?” “案子已然报上去了。”顾运则叹了口气,“如今令我先卸职待罪,看来贬官是逃不掉的,只看贬几级罢了。” 孟素蓉低了低头:“老爷去见见母亲吧,这些日子一直惦记着你呢。” 顾运则正要起身,锦心急急跑进来:“老爷、太太,那甄同知带人上门,说让我们快些搬出官邸呢!他说,他说老爷已经不是知州的,不能再住在此处。” 顾运则与孟素蓉对看了一眼,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桩案子翻起来,其中少不了甄同知兴风作浪。 “我去前头看看。”顾运则大步走到前头,果然见一群衙役都站在园子里,甄同知坐在厅上,正翘着腿观看茶几上摆的一对官窑花瓶,听见顾运则的脚步声,连站都不站起来,只笑道:“顾兄,这宅子收拾得果真雅致呢。” 此刻他占着上风,顾运则也只能压着气淡淡道:“甄大人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甄同知嘿嘿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来提醒顾兄一声,如今你卸职待罪,这宅子怕是住不得了。今日天晚了,府上还有老太太,本官便再容一日,明日,顾兄定要迁出了。” 饶是顾运则早已料到他的嘴脸,仍旧忍不住额上青筋直迸:“甄大人,我家中人口不少,且还要寻下处,明日如何能迁出?” 甄同知站起来,还顺手掸了掸衣裳:“顾兄,你已不是知州,民占官邸,这可是有罪的。我容你一日,已然是看在你我的交情份上了。” 顾运则冷笑一声:“我虽卸职,却还是官身,既说待罪,则处置未下,我还有从五品之位,甄同知说什么民占官邸,还是慎言的好!” 由甄大人而甄同知,不过是为了提醒甄同知,论品级他还不如顾运则呢。甄同知两眼一翻就想发作,只是想想这马上要到手的知州之位,忽然又不想跟顾运则计较了:“总之明日顾大人还是迁出的好,若是人手不够,我叫衙门里的人来帮忙可好?” 叫衙门里的人来帮忙,那就不是搬家而是 揩油了。顾运则看一眼园子里站的那一排衙役,暗地里咬了咬牙:“不必了。既然叫我们明日迁出,那今晚就要收拾东西,恕我不能奉陪甄大人了。” 甄同知自觉扬了威,嘿嘿一笑:“好啊,那明日此时,我带人来检收宅子。”带着人扬长而去。 顾运则瞪着他的背影站了片刻,终究是转身回了后头。孟素蓉听了他的话倒是眉目不动:“老爷放心,前几日嫣儿提醒了我,已寻了一处宅子,就是家里值钱的细软也搬去了些,明日迁出,虽说时间紧了些,却也不是不成。只是那宅子小,再者迁出之事,还要跟母亲……” 顾运则听了倒松了口气:“嫣儿当真是长进了,竟能先想到这些。”只是想起顾老太太那里,不由得又锁了眉头,“母亲那里,我去说便是。” 顾老太太盼了八天才把顾运则盼回来,却是这么个结果,顿时呆了,半晌才缓过来,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会——怎会如此?早知今日,再不该跟孟家结亲——” “娘!”顾运则已然烦得不成,听顾老太太又要数说起来,忍不住断喝了一声,“案子是我判的,与孟家何干?如今是要尽快迁出,娘还是快些收拾东西,切莫有什么遗漏的才好。儿子还有些事要到衙门里交割一二,先出去了。” 顾老太太眼看着他拔腿就走了,气得捶胸顿足,就想叫过孟素蓉来骂一顿,还是被山药劝住了,只得先收拾起细软来。 因孟素蓉早有准备,第二日黄昏之时,顾家已经举家迁出了官邸,住进了租来的小院里。地方自然是挤了些,白姨娘还在坐小月子,就要到顾老太太面前去哭,只是藤黄石绿早得了孟素蓉的吩咐,以养身子为名将她牢牢按在了床上,倒省了孟素蓉耳根清净些。 五日后韩家得了消息,特意派人过来,要将顾家众人接到庄子上去住,被孟素蓉婉言推了。足足过了一个多月,处置的文书才下来,判定顾运则不合因有私心,误断逆伦之案,削去知州之职,降为从六品,至于官职,那就要待选了。 这来来回回折腾了将近两个月,连顾老太太都没脾气了,白姨娘倒是想闹腾,看着顾运则整日里脸色不好,到底还是没敢闹事——毕竟她刚刚自己折腾没了一个男胎,也怕顾运则找她算账呢。 四月底,顾运则在衙门里才交割完毕。果然是甄同知得了任命,“暂代”知州之职。虽说是暂代,众人也都心知肚明,这知州的位子大约就落进甄同知的口袋了。他于交割之时颇多刁难,幸 而几个幕僚都是好的,顾运则略破了几百两银子的财,总算将衙门里的事清楚明白地断了。 “老爷,我们还是去京城吧。”一家人几个月来还是头一次聚在一起商议前程,还是孟素蓉先开口。毕竟这待选之事,近水楼台才好先得月,进了京城,才能想办法,不然在这沔阳呆着,不光是一筹莫展,只怕还要受甄家的气。 白姨娘一听去京城眼睛就是一亮,忙附和道:“去京城好,也让哥儿们见见世面。” “京城好是好,只怕开销……”顾运则有些犹豫,“不然,我一人去?” 白姨娘一听就急了,直拿眼睛去看顾老太太。顾老太太虽舍不得儿子,可也舍不得花银子,只闭了嘴不说话。 孟素蓉将众人神色都看在眼中,缓声道:“还是一起去吧,一家人一处也放心。京中开销大,少不得家中下人要裁减些,待去了京里再想办法寻些进项——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其实要说去京城,还是她和顾运则去最合适,毕竟孟家在京城,去了方便些。 可若说让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单留在沔阳,这两人能答应才怪。若是只让顾运则一人进京,孟素蓉又不放心,且她离京多年,也想着回京城见见父母才好。 “父亲前日来了封信,说若是此地无事,就进京去住几日也好。”因为孟节一事,孟老太爷也受了些牵连,不过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并未有失,这会儿叫女儿女婿入京,自是还想替他们打算一番了。 顾运则又是歉然又是感激地看了孟素蓉一眼,点了点头:“那就一家人都去吧。” ☆、49 路见有不平 暮春时分乘船北上,本该是件惬意之事。江风温软,两岸碧绿如茵,坐在船上又不用走路,真可算是轻松自如。只可惜,顾家人多半没这等好心情。 “娘,你看蔚哥儿,走得多稳当。”顾嫣然跪坐在船舱里铺的锦褥上,张开双臂接住蹬蹬蹬小步冲过来的顾蔚然,转头冲孟素蓉笑,“还会跑了呢。” 蔚哥儿得了夸奖,嘴咧得整个小胖脸都要分成了两半,在顾嫣然怀里一个劲儿地想蹦达,也学着顾嫣然叫:“娘,娘!跑。” 孟素蓉尽管满腹心事,也不由得笑了,冲蔚哥儿伸出手:“到娘这儿来。” 蔚哥儿看见娘叫就立刻抛弃了姐姐,转身就往孟素蓉怀里冲。顾嫣然笑着跟过来,在他的大脑门上点了点:“小坏蛋!” 蔚哥儿只听懂了蛋,立刻叫起来:“蛋,要吃。”他早就断了奶,乳娘每天都要喂他一小碗鸡蛋羹,因此听见蛋就以为是好吃的,很清晰明白地说了个要吃。 这下船舱里的丫鬟们都跟着笑起来,见蔚哥儿睁着大眼睛一脸的不明所以,就笑得更厉害。 孟素蓉却含笑看着顾嫣然,知道女儿是有意在逗自己开心。自从顾运则贬官,顾家就是一片愁云惨雾。顾老太太和白姨娘自不必说,就是顾运则自己都十分低落。家里的开销紧缩,当初白姨娘来了沔阳之后买的人全部又发卖了出去,如今顾家的仆婢,比从前在襄樊的时候还少些,只剩下了孟素蓉用惯的那些旧人。 整个顾家,大约也只剩下顾嫣然是时时带笑的,顾老太太明里暗里没少说她没心没肺,孟素蓉却知道,女儿这是变着法儿的想让大家都高兴些,不要一直都阴沉着脸。何况,就算是像顾老太太和白姨娘那样,见面就念叨贬官了日子不易,又有什么用呢? “今儿怎么把这身衣裳拿出来穿了?” 顾嫣然身上这件桃红色素面软缎的短襦还是旧年的衣裳,下头配的本是柳绿色裙子,因个子高了,裙子就短了,因此这一套衣裳都放进了箱底里。今日下头配了一条樱草色裙子,倒是过年时新做的。颜色倒也谐调,但细细看时便能看得出来,上襦是旧了些。 顾嫣然并不以为意:“那裙子短了,上襦却还可以穿得,如今是在船上,旧衣穿穿无妨,也省得将新衣弄脏磨旧了,反而可惜。” 孟素蓉心里一酸,伸手摸着女儿的头发低声道:“家里也还不到让你连新衣都穿不得的时候……” 顾嫣然反而拉 了母亲的手:“京城是米珠薪桂的地方,哪里不要用钱?省着些总是好的。且我们进了京,想必除了外祖家里,也没有很多地方要去的,穿旧衣也无妨的。”顾运则这是贬官入京待选,京城里勋贵高官无数,顾家哪个也高攀不上,自然没有什么应酬让女眷出门,那些新衣新首饰自然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还是我的嫣儿懂事……”孟素蓉将女儿也搂进怀里,“娘有嫣儿,真是福气。”如今裁减用度,姨娘们又没了专用的丫鬟,白姨娘没少在顾老太太面前抱怨,也是那般大的人了,竟还没个孩子懂事。 如今顾家只有孟素蓉身边还用着锦眉锦心两个大丫鬟,因还有个顾运则要伺候,所以也没人说什么。顾老太太那里只留下了山药,就连顾嫣然身边的写意,也嫁了人,跟夫家一起留在了沔阳看管那个庄子。 因本来预备着在沔阳至少要留三年,因此襄樊那边的店铺和宅子全都卖了,而沔阳这边又还没来得及置办,因此如今顾家只剩下沔阳和襄樊各有一处庄子,每年大约能有六七百银子的收入,除此之外就没了进项,虽然孟素蓉手里也握了几千两的现银子,但若坐吃山空,在京城里可维持不了多久。这些账目如今都要过顾嫣然的手,她自然知道。 “咱们进了京城,总不能一直住在外祖家里。”顾嫣然一样样地算着账,“京城的宅子贵得很吧,若是咱们住得久,租赁便不划算,还是要买一处宅子才好。只靠这两处庄子怕是不够,还要再寻个营生,若是要买铺子,又得一笔银子……” 孟素蓉含笑听着女儿脆生生的算账:“嗯嗯,以后家里都让我嫣儿来管,定然比娘管得精细。” “娘——”顾嫣然有些不好意思,“女儿是担心……”怎么算,都觉得银子根本不够用。孟素蓉自然还有好些细软首饰,可这些东西是要撑门面的,总不能当真都典卖了,回头万一有什么应酬,真让女眷们戴着旧首饰出门给顾孟两家丢脸吗? 孟素蓉放轻了声音:“娘在京城有个铺子。当初娘出嫁,你外祖母的嫁妆里共有三个铺子,娘和你舅舅姨母每人一个。这些年娘在京外,就托你舅母代管,每年的进项银子都在你舅母那里攒着呢,想来这十几年,也该有几千两银子了。” 她出嫁之后,并没将这铺子的事儿告诉顾家人,就是怕养大了顾家这些人的胃口,入不敷出。嫁过来的头几年,顾运则只从小县丞做起,家里的用度也就是那么一点儿,直随着顾运则的品级升了上去,家中用度才渐渐跟着大起来。 那等打肿脸充胖子,一嫁过来就拿自己嫁妆倒贴着让夫家挥霍的事儿她不会做。 好在顾运则也不是个成日里算计妻子嫁妆的,顾老太太则是清苦惯了,只要衣食无忧就不关心了,也就是白姨娘不时的挑唆着顾老太太要这要那,只是家里账目都掌握在孟素蓉手里,她要生事也没些凭证。 “等进了京,拿那铺子这些年攒下的收益,怎么也能再盘一处铺子或庄子了。”孟素蓉轻轻拍着怀里的蔚哥儿,缓缓地道,“有两处进益,在京城那边,一年总要有一千来两银子,加上这边两处庄子,两千银子也够我们一家人过了。你外祖父让咱们一家进京,大约是心里有了计较,娘估摸着,咱们怕是要在京城多住几年了。” 进京一趟可不容易,若是进京之后要谋外任,孟老太爷不会特意在信上说让顾家一家都入京,否则迁进迁出的,光盘缠银子就得耗掉不少,岂不是折腾么。 顾嫣然听见母亲居然还在京城有个铺子,且攒下几千两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孟素蓉看她这样子啼笑皆非,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怎的这副财迷模样?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可不节省计算,却不可目中除钱无别物,落了一身的铜臭气!” “是是是。”顾嫣然偎在母亲身边,讨好地笑,“不过娘的铺子是做什么的呢?” “也是做脂粉的。”孟素蓉少年时多病,甚少出去走动,就是读书弹琴,孟老夫人也怕她伤神,并不许多看,故来闲来无事,便喜欢采百花调弄些脂粉,倒也有几个别致的方子。虽说未必就比那大铺子里的脂粉好用,却胜在名字雅致好听,价钱也低些,一些中等人家的姑娘颇为追捧,生意不错。 “娘真能干。”顾嫣然眼睛睁得圆圆的,“我都不晓得娘还会调香弄粉呢。” 孟素蓉微微一笑:“你不晓得的事还多着呢。”嫁为人妇,这些闺中之事便都要弃下了。这些年她随顾运则在外任上,也拿着旧时的方子开过脂粉铺子,但亲手调香弄粉却是再无闲暇了。且生了顾嫣然后得了喘嗽之症,这些花粉香脂也要离得远些,便再未动过。 “你们娘儿几个在说什么呢?”顾运则掀开帘子走进来,看见母女三个偎在一处,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爹爹坐。”顾嫣然跳起身来拿了个锦垫给顾运则,又亲手端过茶来,“爹爹喝茶。” “好,好。”顾运则脸上笑容更深。他刚刚从顾老太太那里过来,又听了一耳朵的唠叨。顾老太太念叨他的官没 了,白姨娘就念叨如今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如何不便,陈芝麻烂谷子,念叨得他心里生厌。好容易脱身来了孟素蓉处,却见妻子女儿脸上俱是笑容,小儿子还在母亲怀里打着小呼噜,睡得小猪一般,只觉得身上顿时轻了几分,兴致勃勃道,“方才说什么呢?” “说娘会调脂粉呢。”顾嫣然又偎回孟素蓉身边,“娘会好些事,我都不晓得。” 顾运则有几分惭愧:“爹也不晓得你娘会这些呢。” 孟素蓉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听船家说,今日就能上岸了?” 他们这次是搭了一队商船,比自己雇船便宜,且跟着船队更安全,只是女眷们行动就有些不便,若没事时都要在自己船舱里呆着,不好出来随意走动,免得被船上水手伙计冲撞了。只有顾运则不妨碍,还时常跟船上人搭几句话。 “是,过了午后便可靠岸,后头便要换马车了。可惜他们不再往前走,否则若是走运河,就能直到京城附近。”顾运则想想老母妻儿在这船上也憋了好些日子,“不过前头是津浦,离京城不远,也十分繁华,我们索性在城里歇一日,你和孩子们也松散一日。” 孟素蓉点头答应:“母亲有些不惯坐船,该寻了客栈好生歇歇,多住几日不妨的。白氏身子也不好,也叫她歇歇罢。” 这就是不打算带白姨娘出去逛街了。自打顾运则罢官,顾老太太没给过孟素蓉好脸色看,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白姨娘挑唆,顾运则心知肚明,点点头道:“母亲年纪大了,有些事又是没经过的,难免有些——你多包涵。”却没替白姨娘说什么。 孟素蓉嘴角微微一弯:“母亲是长辈,自然没有什么不包涵的,老爷放心就是。”此次顾运则罢官,夫妻两人倒好似更亲近了些似的,顾老太太那些糊涂话,孟素蓉听了也好些年了,哪里还会放在心上。 果然到了未末,船便在津浦码头靠了岸。顾运则带着小厮们去雇了马车,一家人寻了个客栈歇下。顾老太太坐船坐得头昏眼花,一进客栈便倒头睡下。顾运则等人都好些,只歇了片刻便恢复了精神,商量着要去外头街上看看。 白姨娘也想跟了去,却被孟素蓉淡淡一句话叫她在客栈里歇着,免得一上路又说自己小月子没坐好落下了病。白姨娘被拿住话柄儿,见顾运则一言不发,只得悻悻留下,眼看着柳姨娘欢天喜地地跟着顾运则出去,恨得牙痒。 津浦城不小,虽是午后,街上仍旧车水马龙。顾运则向客栈伙计打听 了附近的繁华之处,得知不远处便是一条东大街,街上颇有几处酒楼有些本地风味,便带了妻儿坐了马车过去。 马车才到东大街街口,就走不动了,车夫操着一口带津浦口音的官话道:“老爷,前头路本来挤,这会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过不去了。街口那处就有个翠华楼,虽不是顶好的,可风味地道。若不然,老爷太太移几步过去?那牌楼后头就是了。” 顾运则见前头马车确实过不去,便叫了孟素蓉等人下车,都戴了帷帽步行过去。其实他们一行人也就是顾蔚然年纪太小还要乳娘抱着走,其他人步行也都无妨。走了几步,就听见前头闹哄哄的,在街口的石牌楼下挤作一团,想来马车就是因此进不来的。 翠华楼果然就在牌楼后面,顾运则等人要了二楼一个包厢坐下,从窗口看下去,正巧能看见石牌楼那人群之中,原来是几个男子正在拉扯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 “光天化日的,这是做什么?”孟素蓉吓了一跳,“怎么也不见官府的人管?” 顾运则仔细看了看,摇头笑道:“这是自卖自身的,那几人想必是要买人。你看那女子头上插的草标。” 孟素蓉毕竟是后宅妇人,虽然卖身葬父葬母葬夫君的戏文听过不少,但亲眼看见有人插草卖身还是头一回。顾嫣然等人更是觉得新鲜,都趴在窗口看了下去。那几个男子身上穿的都是青缎号衣,几人拉拽一个少女,自然是手到擒来,若不是那少女紧紧抱了石牌楼的柱子,早就被拖走了。为首男子失了耐心,骂了一句小娼-妇,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啪地一声给了少女一个耳光,打得她扑在一边,两手也松了,顿时被两个男子拖起来就往人群外走。 猛然听有人喝了一声:“做什么打人!”一个青衣少年从人群里挤进来,横在前头拦住去路,“青天白日,你们这是要强抢民女不成?” “哟嗬——”为首男子上下瞥了一眼,见这少年衣不惊人,便毫不客气地拿拳头在他眼前一晃,“谁家裤裆破了露出你来了?爷们这是买人,你少在这儿多管闲事!” 他说话的时候,少女却趁机狠狠咬了一口抓住她的男人,脱身出来就冲到了青衣少年脚下:“公子救命,他们要把我卖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她生得娇小玲珑,眉目秀媚,此刻满脸泪水,一边面颊还浮起五根指印,看着楚楚可怜。 “胡说八道!”为首男子伸手就去揪她,“是我们老爷看上了你,要纳你去做个第五房小妾。你不是卖身葬父吗 ?银子我们也给了,你就是我们老爷的人了!” 青衣少年皱着眉头用手一挡:“且慢。这位姑娘不愿跟你们去,你们莫不是要强买强卖不成?” 为首男子横行惯了,哪有耐心讲理,骂一声小兔崽子多管闲事,挥拳就打了过去。四周看热闹的人群哄地一声就乱了,却见那少年身手矫健,一错步让过男子打来的拳头,顺手抓住他手腕往下一压,脚下横绊,砰一声将人放倒在地。 孟素蓉惊讶道:“倒真是好身手。”只见青衣少年兔起鹘落,几个回合就将这几个男子全部打倒在地。虽说这几人也不过是凭着一股蛮力,并非什么高手,但他这样干净利落地将人打倒,仍旧看得出身手不错。 顾浩然看得眉飞色舞,直道:“打得痛快!”伸出头去看着那少女跪倒在少年身前,又叹道,“也算她运气好,得人相救。”自己忍不住比划了几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打得好!” “胡闹什么!”顾运则却沉了沉面色,“侠以武犯禁,哪有随意就动拳脚的道理?若是谁拳头硬就有理,还要律法做什么?你这是跟谁学的,这样毛躁?” 顾浩然低了头,小声嘀咕道:“律法怎么也不管那些抢人的……” 顾运则开口要训斥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却看了一眼顾嫣然,“你们两个是如何想的?”从前他只觉得这个女儿孝顺,自这次贬官才发现女儿还颇有些才干,人也沉得住气,倒是格外起了教导之心。 顾怡然怔怔摇了摇头,只道:“在街上打人总是不对的吧……”她自然听得出来顾运则并不赞同这青衣少年的举动,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顾嫣然低头往下看了看,轻声道:“既是卖身葬父尽孝,则人人都可买她,并不算无理,只是这姑娘不愿卖与那什么老爷,倒也是她的自由,这些人动手强抢,便不妥了。” 顾浩然不服气地道:“姐姐说的不就是我方才说的,有什么两样?” 顾嫣然看看他,犹豫一下,轻声道:“下头那位公子,若是不想将这位姑娘买下,实在不必出手。否则他一离开此地,事情仍是照旧。” 顾浩然怔了一怔,低头不说话了。他只看见打得痛快,却半点没想到打完之后如何。 顾运则点了点头:“还有吗?” “这位姑娘……”顾嫣然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总归是身世可怜,要谋个出路也不为过。” 顾运 则不由得多看了女儿一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这少女若要卖身,其实尽可去找牙行,却偏偏捡了这么个繁华之地来当街跪着,颇有些待价而沽之嫌。方才那青衣少年瞧着外头衣裳平平,可脚下的那双靴子质地做工都极好,靴腰上还刺绣着暗色祥云花纹,只不过所用丝线与靴子同色,只有在阳光闪烁下才能看见。只这一双靴子,就能看出这少年身家有些来历。这少女向这少年求救,也不知究竟看见了这双靴子没有。若是看见了,她也是有些心机的。 顾嫣然看出了这些,却仍旧说了一句身世可怜,又用了个“谋”字,算得上精明之中不失厚道,顾运则不由得心生喜欢:“如此甚好。”他不大会夸奖女儿,只说了这四个字,就再没话说了,转头教训顾浩然道,“多向你姐姐学着些。亏你还在北麓书院读了半年书,倒学得越发毛躁了。” 顾浩然被训得垂头丧气,扭了头往窗外看,只见那少年正从腰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少女,转身就要走,却被那少女追上两步抱住了腿:“公子若走了,我无亲无故,仍旧要被他们抓去。公子发发慈悲,就买下小女,小女愿做牛做马,报答公子大恩。” 那少年一脸为难地站着,显然是跟顾浩然一样,一时激于义愤出手,却没想过出手之后的事,半晌才见他叹了口气,弯腰将那少女搀了起来,转身往外走去。那少女急忙跟上去,却被人撞了一下,一个踉跄就倒在少年身上,手按了额头,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 孟素蓉皱皱眉头,将窗子掩上:“好了,不要看了,饭菜都上来了,快些吃,不然要凉了。” 这几日在船上没什么好饭菜,众人肚里早已没了油水,翠华楼的菜又委实做得不错,孟素蓉这样一说,大家遂都把那少女置之脑后,一边看着街景一边大快朵颐起来。 一时酒足饭饱,天色将黑,顾运则正要叫小二来结账,忽听楼下又喧闹了起来,有人在喊叫着什么,听声音仿佛有些熟悉。顾运则顺口便问了一句:“楼下这是何事?” 小二把嘴一撇:“您知道今儿有位公子在这楼下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姑娘么?那时候还有银子买人,这会儿倒没银子付饭钱了。” 顾家众人相对愕然:那个青衣少年,没银子付饭钱? ☆、50 寄住外祖家 翠华楼里人正是最多的时候,敞开包间的门,就能听见大堂里的声音,嘤嘤嗡嗡的,单是那青衣少年的声音听得最清楚:“我不是要赖饭钱,是荷包被人偷了!” 顾嫣然稍稍往外探了探身子,正好能看见那青衣少年站在大堂中,一脸的尴尬。方才卖身葬父的少女已然换下了孝衣,穿着一身显然是刚刚从成衣铺里买来的衣裳,弱柳扶风般站在他旁边。两人身边的桌子上摆了些残菜剩饭,瞧着也得值一二两银子。 “公子,本店是小本买卖,概不赊欠。”小二却不管青衣少年说了什么,只拿眼睛往那少女身上打量了一番,“看公子这位侍女穿的衣裳,公子也不该是那等无赖之人,还请公子快快付了饭钱。至于荷包是否被人偷盗,那是衙门的事,公子从本店出去,可立刻前去告官。”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少女身上。不少人都看了今日石牌楼下头演的那出戏,眼下这少女身上穿的衣裳也要值到三五两银子,倒是比那青衣少年身上的袍子还好,怎么看也不像是没钱的人。 青衣少年胀红了脸。他本来身上的确还有个五十来两银子的,今日取了十两为这少女的父亲买了棺材和寿衣,又取五两为她置办了衣裳,原该还剩三十多两,因听说这翠华楼风味地道,才带了人来吃饭,谁知要付账时手往腰里一探,荷包却不见了。 他本是有功夫的,可是对于“偷”之一道却所知不详,想来想去应该就是在成衣铺子购置衣裳的时候,他只顾看人换上衣裳出来有几分惊艳,却不防被人撞了一下,荷包大约就是那时被人偷的。他全无防备,枉自有一身功夫,竟被人得了手。也是,平日里他出门也是前呼后拥,寻常人哪得近身,更不必说贼了。如今才说要自己出门行走几日,就被人得了手。 “公子——”那少女往他身边靠了靠,细声道,“若是,若是荷包丢了,公子就,就把奴婢再卖了吧,好歹也能得几两银子。” “胡说!”青衣少年把脸一沉,“哪有买了你又卖的事儿,你只管放心。”在身上上下摸索了一会儿,拿出柄扇子来,“把这扇子压在你们柜上,回头我带了银子来赎。” “扇子?”小二鼻子都快歪了,“公子,咱们这是酒楼,不是扇子店!”他在酒楼也呆了好几年,见过些好东西,倘若这扇子是件古物,或者扇骨是玉石、象牙所制,或者扇坠是什么古玉精晶,也都能抵些银子,偏偏这把扇子看上去纸质绝不超过二十年,扇骨更是普通的竹子,通身上下都看不出有什 么值钱的地方来,跟扇子店里五钱银子一把的没甚两样,居然要拿来抵一两多银子的饭钱! 青衣少年也恼了:“你懂不懂行?”他将扇子哗地展开,“好好看看,这是书画双绝禇易林的扇子,画的还是岁寒三友!单说这样一副扇面,润笔之资就是十两以上,且禇易林甚少画松梅竹,如今传世不过十幅,若是有人来求,二三十两都拿不下来!” 小二觑着眼往扇面上看了看,看不出个好歹来,只确定了那扇子连十五年都没有,便将嘴一撇:“对不起公子了,咱们孤陋寡闻的,不晓得禇易林是谁。公子这扇子既这么值钱,不如到当铺里去当了,换些现银给小店付账可好?” 这下青衣少年哑了。禇易林在二十年前被誉为书画双绝,可是后来便销声匿迹了。他是个傲骨之人,当初虽卖字画为生,但极少画岁寒三友。因他说松梅竹皆为有骨有节之物,一般人当不起,只有得他青眼之人才肯绘这三物。 这青衣少年手里的扇子,乃是当年禇易林画给他祖父的,他极其喜欢,此次变装出门,什么都没带,只没舍下这把扇子,这会儿也是被逼无奈了,才将扇子拿出来抵押的。可若是拿到当铺去,却不是什么古物,当不出银子来。 一时间气氛全僵,小二正准备吹胡子瞪眼再挤兑几句,忽然有个丫鬟从二楼下来,对青衣少年行了一礼道:“这位公子,可否将这扇子给我家主人一看,倘若真是禇先生真迹,我家主人愿出银买下。” 小二倒吸了口气,不由得抬头往楼上看——还真有人买?这个什么禇易林,难道还是什么大师圣手?没记得有这一号啊…… 这下来的丫鬟是锦心。方才青衣少年一说禇易林,顾嫣然就怔了一下:“禇先生?”在韩家附学的时候,那位禇先生的号就是易林,她们曾经在禇先生一幅画上见过用印的。 顾运则也有些茫然。他知道禇先生精通书画,并以卖字画为生,可不知道居然还这样有名,毕竟他不是京城人。抬眼看看孟素蓉,孟素蓉也摇了摇头。她做姑娘家的时候多病,甚少出门,并没听过禇易林的名号。 “锦心姐姐,你下去……”顾嫣然吩咐了一句,转头向父母道,“爹爹,娘,女儿想,这少年也是好人,出门在外谁不碰个难处,若这扇子真是禇先生的,女儿想花些银子买下来可好?” “买吧。”顾运则想到青衣少年脚上那双精致的靴子,心中就是一动。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能结交一个,或许日后就给自己开了 条路。 锦心这样一说,青衣少年倒有些舍不得了,拿着扇子犹豫了片刻才道:“你家主人是哪位,可能容我一见?” 锦心将他引入包厢,顾嫣然等人已经退入了屏风后头,只留下顾运则在前面。青衣少年见面便是一揖:“阁下既然肯买禇易林的扇子,想必也是风雅之君。只是此扇乃先祖父遗物,小子今日一时窘迫,才想着抵押于此,日后还要赎回的。”他说到这里,下面的话就觉得难以出口了,人家肯买,他难道还能说不卖,只把这扇子押几两银子,日后再赎回?这是酒楼的客人,可不是开当铺的。 顾运则做了这些年的官,哪里看不出这少年的意思呢?这会儿两人离得近,他又借机仔细将这少年打量了一番,除了脚上的靴子之外,这少年袖口露出的中衣也是松江三梭棉布所制。松江三梭棉柔软细腻,虽是棉布,其价比之普通丝绸还要贵些,绝非那等普通人家穿得的。顾运则看破这点细节,心里便有了计较。 “既是先人之物,公子难舍亦应当。只是家中有人与禇先生略有渊源,可否先借公子此扇一观?” 青衣少年面有惊讶之色:“自然可以,可是阁下家中有人与禇先生相识?” 顾运则但笑不语,接了扇子递到屏风后头。顾嫣然将那扇子仔细察看,确认那方小印当真是禇先生的。别说,她在禇先生处受教数月,禇先生教画过兰花菊花,还就是未教过画松梅竹,此刻见了,那锋锐笔意,果然是比画兰花菊花更胜一筹,就连另一面所书的岁寒三友四个大字,也比禇先生平日里写的字飞扬一些,想必彼时年纪尚轻,意气飞扬,自然于书画中带出。 顾运则等她们娘儿们翻来覆去地看过了,便将扇子重新捧出去还给青衣少年,并附了两锭五两的银子:“出门在外,总有不便之处,得见此扇,也算是个缘分。略备程仪,公子休嫌简薄。” 青衣少年自然听得出来。什么程仪,人家是可怜他给他送钱呢,就是这禇易林的扇子,说不得也只是个由头。想不到这路上还能遇到如此古道热肠之人,当即长身一揖道:“在下确实身无分文,不敢辞谢,只请问尊姓大名,家居何处,容日后再谢。” 顾运则摆手笑道:“区区薄礼,再谢不敢。某姓顾,家中小女曾得禇先生教导数月,也算是一扇之缘吧。某等入京投亲,此处不过略做逗留。公子请自便,日后若有缘分,自然再见。”该说的也都说了,若露出的消息太多,便有挟恩求报之嫌,这其中尺度,他自然把握得 住。 青衣少年也不多问,收回扇子和银子便告辞,自去下头结了账,便带着那少女离开了。 顾家人也自结账回客栈,直到了马车上,顾浩然才忍不住道:“爹爹,你不怕那人是拿着扇子骗人的么?”他念书有头脑,可是说到画就不通了,实在看不出来长姐怎么就肯定那是禇先生的画。 顾运则微微一笑,不好在儿女面前说出自己心里的门道,只道:“你读书之余,也学学作画,久而久之功夫到了自然明白。”虽说科举取士,烂熟四书五经是最要紧的,但其余书画之类也不可不知,否则将来考中了出去应酬,却是除了作应试文章之外一窍不通,也是要被人看低的。 翠华楼上送出去十两银子的事儿,顾运则和孟素蓉心照不宣地都不曾告诉顾老太太,第二日顾老太太自觉歇了过来,众人又在津浦城略走了走,才又复上路。 津浦离京城不远,马车走了一日半,在午后时分便遥遥看见了京城的灰色高墙,巨大的城门洞,上头是威严的城楼,仿佛一头巨兽蹲踞于地,带几分傲慢地俯视着从京城外面涌入的人。 “可是大姑奶奶和姑爷的车驾?”还未到城门,已经有人迎了上来,孟素蓉撩起车帘看看,尚未认出来,那人已经道,“小的李泉,大姑奶奶可还记得小的?” “小泉子?”孟素蓉猛然想了起来,“你是碧澜家的二小子嘛!如今做什么呢?” “是是是,大姑奶奶好记性。”李泉咧着嘴,“小的如今在府上做个管事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叫小的来迎大姑奶奶和姑爷呢。”他的娘碧澜从前就是孟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跟这位出嫁的姑奶奶还颇亲近,故而孟老夫人特意指派了他来接人。 孟素蓉离家十余年,不见京城也就罢了,这一见了自小生长的地方,顿时思乡之情按也按不住,忙问家中如何。李泉给顾家众人行了礼,便在马车门边上坐了半个屁股,笑道:“姑奶奶这一捎信回来,家里高兴得不行。咱们太太早就把院子收拾出来了,老太太又专门去瞧了一遍,又叫人先去买了些白虾来养在缸里,就等着姑奶奶回来呢。” 这白虾是京城近郊东湖特产,孟素蓉少年时就爱吃的,如今听了这话,不由得眼眶酸胀:“又让老太太费心了。” 李泉忙笑道:“瞧姑奶奶说的,您和姑娘还有表少爷表姑娘们过来,家里不知多高兴呢。二姑娘天天念叨,说这可来了几位表姐做伴儿了。” 孟家宅子离城 门不远,孟素蓉问这问那的工夫也就到了。此处不在京城中心,却离国子监近些,地皮也便宜些,故而孟家的宅子倒还算宽敞,马车从侧门驶了进去,直到二门,便见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少女站在那里。孟素蓉一眼看见,顾不得别的,三步两步便下了车,哽咽着唤道:“哥哥,嫂嫂。” 这对夫妇自然就是孟节夫妇。孟节一个男人家,见了妹妹再高兴也不可失态,孟太太林氏却是与这小姑子十分交好,也不由红了眼圈迎上去叫道:“妹妹回来了。” 这门口便是一番见礼。孟节夫妇向顾老太太问了安,林氏便道:“妹妹快进去,父亲母亲已盼了半日了。” “哎,哎。”孟素蓉擦了擦泪,转头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少女道,“这是瑾儿和玫儿?都是大姑娘了。” 两个少女一起叫了一声姑父姑母,在二门上也不好行礼,便一起往正房去了。 顾嫣然这是头一回见到外祖家中的亲戚。孟老太爷年近六旬,头发大半花白,精神却极好,一脸的和善。孟老夫人年纪与顾老太太相仿,看起来却至少年轻五六岁,同样笑眯眯的。先是跟顾老太太相互见过了礼坐下,便有丫鬟们拿了垫子来,让顾嫣然带着弟妹们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 “都起来都起来。”这头才磕下去,孟老夫人就忙不迭叫丫鬟去扶,“地上还凉着呢,别冰着了腿。”把孩子们挨个拉到眼前看一遍,满脸笑容,“个个都好,个个都好。快把那盘子拿来,给我乖外孙们见面礼。” 后头丫鬟连忙捧上个盘子来,里头装了四个荷包,两个海棠花样的,给了顾嫣然姐妹两个,还有两个元宝花样的,就给了顾浩然兄弟。孟老夫人亲手拿了荷包递给顾嫣然和顾蔚然,摸摸顾蔚然的小胖脸,眉开眼笑:“这孩子长得真喜相。” 孟老太爷咳嗽了一声:“你也该跟孩子们亲热完了吧,总该让我也看看。”招手叫顾嫣然,“过来,外祖父也有好东西给你们。” 孟老夫人白他一眼:“一会儿你们爷们儿自去前头说话,让我们自在亲热一会儿。” 顾嫣然从没见过孟老太爷夫妇这般相处的,忍不住抿了嘴笑。孟老太爷送的礼却是一式四份的文房四宝,别的倒罢了,那纸却是上好的澄心纸,十分难得。孟老夫人瞅了一眼,却撇嘴道:“就晓得送文房四宝,莫不成还要我们姐儿去考状元不成?也不晓得送点讨喜的东西。” 孟素蓉听母亲十余年不见还是老脾气,忍不住又是要笑又 是红了眼眶。孟老太爷无奈道:“咱们家的姑娘,哪里有没才学的,送文房四宝怎的了。” 林氏在一旁直笑,看见顾老太太僵硬地坐着,一脸的不自在,便含笑道:“亲家老太太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不如先去休息。妹妹也看看住处合不合心意,先安顿下来。娘也别着急,妹妹要在家里住些日子呢,您还怕没机会看外孙么?” 顾老太太确实一身的不自在。纵然她神经再粗,也知道现今是寄人篱下了,偏偏孟家诸人,举手投足都是文质彬彬,那礼仪姿态她活了这般大也只在孟素蓉身上见识过一二。孟素蓉是她儿媳尚可压一压,可眼前这些人不是,听着别人说话只教她觉得浑身说不出的不舒服,自惭形秽这个词儿她是不知道,可这感觉她算是领教了,听了林氏说话,巴不得地忙点了头,起身向孟老太爷夫妇道:“打扰亲家老爷和老太太了。” “亲家太客气了。”孟老夫人拉着顾嫣然不舍得放手,“若是不累,安置了东西就来跟外祖母说话儿,你表妹早就盼着你多日了。” 孟素蓉看了便笑道:“既这样,嫣儿就留下陪你外祖母说话,横竖东西有丫鬟们安置,且本来也没有多少的。嫂嫂收拾的屋子,哪里还有不妥的地方呢,用不着她去瞧。” 孟老夫人巴不得,忙道:“那就把嫣姐儿留下,你去瞧瞧,若有不好的,只管跟你嫂嫂说。” 林氏笑着跟孟素蓉等人去了,孟老太爷便与孟节和顾运则几人去了前头说话。孟老夫人见人走了,才拉了顾嫣然笑道:“长得真像你娘。”一语未了,眼圈已然红了,“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呢。”方才女儿的婆婆也在,不好情绪太过外露,免得招了顾老太太的忌,这会儿人都走了,也就不忍了。 “祖母——”一旁的孟瑾见孟老夫人要落泪,忙上来替她捶肩,含笑道:“姑母回来是要长住的,您怎么倒伤心起来了。” 顾嫣然略略怔了一下。这次入京是顾运则想要再谋个缺,孟瑾却说要长住,岂不是说外祖父已经替父亲谋划好了,要在京中做事? “说的是呢,可是我老背晦了。”孟老夫人连忙擦一下眼睛,拉了顾嫣然的手道,“你们在外头都见过了吧,这个是你瑾表姐,该是比你大三岁的,这个是玫儿,今年才九岁。” 刚才二门上闹哄哄的,顾嫣然也没及细看,这会儿才正经见个礼:“瑾表姐好,玫表妹好。” 孟瑾穿一身湖蓝色襦裙,系着一根银丝飘带,十五岁的少 女,身形如柳条一般,相貌像了林氏八分,清秀可人,未语先含笑,让人看着就心生亲近。孟玫却是圆润的小个儿,一张小圆脸,不像孟节夫妇,也不知随了谁的长相,穿着玫红的小袄裙,一对双丫髻上扎着鹅黄的丝带,一笑两个酒涡儿,甜甜地叫:“表姐。” 顾嫣然忙答应一声,拿出个荷包给她:“我针线平平,倒是里头的香珠子是夏日里驱蚊的,表妹拿着玩儿。” 孟玫接到手就闻了闻,仰头又咧开小嘴:“真香。这个味道既不像茉莉也不像兰花呢。” “是一种草花,当地人也不知道名字,因能驱蚊,就胡乱叫个驱蚊草了。”顾嫣然又拿一个赠给孟瑾,“一点小东西,也拿不出手,表姐别嫌。” 孟瑾也闻了闻,笑道:“这味儿果然好,半点不腻人的。这么说起来,倒是我的东西平平,没这么有趣了。”也拿出个荷包,“两个络子,是我自己打的。” 孟老夫人看着眼前三个姑娘,喜得眉开眼笑:“这才好呢,你们姐妹多亲热亲热。瑾儿你不是爱画?你姑母年轻的时候就会画,你表妹也学了,正好多切磋呢。” 孟瑾笑应了,三个女孩儿就围着孟老夫人说起话来。 后宅忙活,前头孟老太爷也在跟顾运则说话:“此次这逆伦案一出,再要谋外任的缺也不易,如今倒是有件差事,只是清苦,不知你能不能耐得住寂寞。” “岳父大人斟酌过的地方,必然是好的。”顾运则忙起身答应,“不拘什么地方,您看着合适,小婿便去。” “是去同文馆编书。”孟老太爷摆摆手叫他坐下,缓缓地说。 ☆、51 京城居不易 同文馆编书这个差事,如今得算冷门里的冷门。 从先帝的父亲荣熙帝在位那会儿,就召集了一批人手,建了同文馆,开始编书。不得不说,荣熙帝是个文武双全的明君,论武,他打服了东北的高丽人,让东北五十年来风平浪静;论文,他治下三十年,诸子百家各有论述,到了他在位的最后十年,他兴起了编一部书的想法,想将历朝历代的书总汇在一起,编一部大成之作,于是,他建了同文馆。 只可惜,这同文馆刚刚建好没几年,荣熙帝就驾崩了,继任的是他的独子祺武帝。只看名号,就知道这位皇帝是好武之人,他不但继续压服东北,还在西北打了一次大胜仗,将西北的羯奴人逼退三千里,险些连老巢都被端了。而这场大战里头,领兵的就是已故老潞国公陈屿。 只是打仗这事儿,实在太耗银钱。所谓穷文富武,祺武帝这仗是打得痛快,花的钱也着实太多。且重武便少不了轻文,同文馆那编书的大事也是要花银子的,却年年被挪用,既没银子向民间征书,又没银子养人,也就渐渐搁置了下来。如今还在馆里的,要么是当真喜欢编书的,要么就是没本事再去谋个差事,不得不继续在馆里耗着的。 “同文馆……”顾运则虽然前头说过听从孟老太爷的话,这时也不由有些犹豫。他能读书,肯读书,可是读书是为了入仕,他家门清贫,读书就是为了光大门楣,那自然就要做官,还要尽量升迁呢。但进了同文馆,那便是去烧冷灶,几时能出头呢? “素筠昨日已然入同文馆做司录了。”孟老太爷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补充了一句。 素筠是孟节的字,当初孟老夫人怀着孟节的时候,孟老太爷的母亲还在世,曾梦见了一丛翠竹,老太太觉得是个孙女,就起了名字叫做素筠。谁知没等孟节出世,老太太就亡故了,生下来却是个男儿,孟老太爷遂起名为节,为了纪念母亲,又把素筠这个有点儿女气的名字给孟节做了字,倒是跟下头孟素蓉孟素兰姐妹两个的名字正好排了起来。 “舅兄——”顾运则更犹豫了。孟老太爷绝不会害自家儿子,同文馆这条路一定是他千思万想才挑出来的。可是孟节与他又不同,孟节是个当真爱做学问的,编书这事儿,纵然让他烧十年二十年的冷灶,孟节也是坐得住的。 何况孟家家底厚,满可以供着孟节做学问。顾家却不成,难道要他全家再都靠着孟素蓉的嫁妆过日子么?京城居,可是大不易。 “你也与素蓉商议一番,横 竖才入京,此事不急。”孟老太爷也不催促顾运则,反正同文馆那地方,只有想出来的,没有想进去的,随便什么时候你说要进,里头人都巴不得呢。 “是。”顾运则也想好好考虑一下,便低头答应下来,“又劳岳父费心了。” 孟老太爷笑了笑:“仕途亦如作文,起承转合高低上下,不必太计较一时之得失。”转头问孟节,“珩儿该回来了罢?叫他来给姑父姑母请安。” 孟节看了看天色:“此时也该回来了。”又向顾运则道,“珩儿在青文书院读书,我看浩哥儿年纪也不小了,妹丈若是愿意,不妨也送到青文书院去,他们兄弟倒好相互照看。” 青文书院在京城名气不大,但里头扎扎实实都是做学问的人,且不收那等勋爵人家子弟,只收这些需要通过科考晋身的学子,比起北麓书院来略嫌古板,却更多严谨。顾运则也是有所耳闻的,自然称谢不迭。顾浩然在北麓书院读了半年的书,学问是进益了,可是性情也浮躁了些,倒是进青文书院去好生板一板才是道理。 前头男人们说话,后头孟素蓉跟林氏也在说话。 “这院子跟妹妹当年住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两年前把中间的院墙去了,倒正好今日派上用场。妹妹瞧还有哪里不合适的,只管说。”林氏看着屋子道。当初孟素蓉姐妹在闺中时,每人一间小院子,如今将中间的院墙拆了并成一处,正好安排顾家一家人。 “嫂嫂这样精心安排的,哪里还有不合适。”孟素蓉旧地重游,触动心肠,眼圈也红了,“这屋子里摆设,跟当年一模一样。” 林氏笑道:“原是瑾儿住了两年,只说你的屋子本就收拾得好,一丝儿没动就搬进来的。” “那如今瑾儿住在哪里?还有玫儿。”孟素蓉忙道,“待你妹夫的差事定下来,我就想典个院子搬出去的。” “这急什么。”林氏拉了脸,“才住进来就说搬走,莫不成谁还撵你?好容易回来了,还不跟娘多亲近亲近,搬出去了,纵然住得再近也是不便。不说别的,你若出门,难道不要禀知你婆母?” 京城里头的主母,不知有多少人精子,林氏也不是个笨的,打眼一见顾老太太,就知道不是个讲理的善茬子:“这回你哥哥做的事,怕是将你也连累了吧?” 孟素蓉拉了她的手:“嫂嫂,这话也只你与我说。我晓得哥哥是对的,只是上了人家的当,可我婆母——幸而老爷还明白。”总归是不好在背后说婆婆 的坏话。 “只要妹夫明白便好。”林氏安慰她,“你只要住在家里,老太太总归要看着情面的。” 这话说得隐晦,其实意思就是:顾老太太寄人篱下,再怎么也没脸住着人家的房,骂着人家的娘,就是想苛责一下孟素蓉,也得有所顾忌。相反,孟素蓉却是住在自己娘家,自然如鱼得水,可比在外头要自在多了。 “对了,你这趟进京,银钱可还宽裕?”林氏也不愿多提顾老太太,免得孟素蓉糟心,“浩哥儿年纪也不小了,该去上学。京中有闺学,瑾儿玫儿都在上学,嫣儿姐妹两个也该去。当初你留在京里那个铺子,这些年也有八千两银子进项。我想着放着也是白放,六年前给你在京郊买了个庄子,不大,每年也有四五百银子进来,如今地契在我那边放着,还有六千现银存在银庄里,一会儿都给你。这京城里东西贵,就是真要典房子,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多谢嫂嫂替我想得周到。”孟素蓉感激道,“还是嫂嫂对我好。”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在闺中时的模样。 林氏掩了口笑道:“你是我小姑,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对了,这会儿珩哥儿也该下学了,走,到前头去,你也见见你侄儿。这孩子,这些年越发像他爹爹了,终日板着个脸,这儿子啊,就是不如女儿贴心。我瞧着嫣儿就好,生得又俏,性子又好。” 孟素蓉也笑道:“瑾儿玫儿难道不好?我回头去告诉她们,你这当娘的背后嫌弃闺女。” 林氏笑得不行,拉了她手道:“几时学得这样淘气了,仔细我也去跟妹夫告一状。” 姑嫂两个笑盈盈来了孟老夫人屋里,进门就见一个蓝衣少年在屋里,正跟顾嫣然见礼呢。林氏便道:“珩儿回来了?今儿倒早。” 孟老夫人笑眯眯道:“可不是,你们才都走一会儿,珩儿就回来了,倒是先见了他表妹了。” 孟珩长相酷似孟节,就连脸上的神情也像,转过身来就向孟素蓉长揖到地:“给姑母请安。侄儿在学中,未能及时回来迎候姑父姑母,姑母勿怪。” 林氏无奈道:“瞧瞧,跟你哥哥是不是一个样儿?” 孟素蓉笑道:“珩哥儿这是礼数周全,有什么不好。” 孟珩脸上微微红了红,往后退了一步,站着不说话了。他本来不是个爱多话的,今日屋里又多了一个陌生的表妹,越发有几分拘谨了。 一会儿孟老太爷等人也从前头回来,林氏便张罗着开 饭。这也算是家宴了,因人多,分了男女两席,中间也不用屏风隔开,就热热闹闹坐了下去。 顾老太太从头到尾是极不自在的。孟家众人礼数周全,可就因为太周全了,反而让她倍觉压力,这才知道京城里的书香门第不是闹着玩儿的,孟素蓉从前在顾家,是略过了好些事儿的,如今在孟家一一经历,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放似的。 再一个不自在的就是白姨娘了。孟家没姨娘,自然没人陪她。到了用饭之时,柳姨娘那是做惯的,立刻就站到孟素蓉身后服侍,只闪了她一个,站也没处站,坐自然更没位子了。还是孟素蓉顾忌着顾运则的脸面,将她和柳姨娘发回自己屋里用饭去了。送来的饭菜当然也是普通的,气得白姨娘肝疼,饭也没好生吃得,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能挑唆着顾老太太快点离了孟家才好。 晚饭过后,孟老夫人虽有千句万句话想跟女儿说,却也要碍着顾老太太的脸面,叫顾家人先去歇息了。顾老太太没情没绪,顾运则陪她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她睡了,便起身到孟素蓉房里,将今日孟老太爷说的同文馆一事讲了一遍。 “老爷怎么想,是去还是另想办法?”孟素蓉静静听完,并不多嘴,只问顾运则的意思。 “去。”顾运则肯定地回答。他也不是个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吃了一餐晚饭的工夫,已经打定了主意。孟老太爷让他进同文馆,必然是有道理的,那地方若是半点希望都没有,孟老太爷也不会提。 这些年过来,他心里明白得很,孟家对他这个女婿可算是多有提携。别说如今孟节也进了同文馆,就算孟节不进,孟老太爷让他进,也必然是有些机遇的,只看他能不能把握得住罢了。 若是再向前十年,这同文馆他是不会进的,宁愿谋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城从头做起。可他如今已经四十岁了,没有那许多时间来慢慢地再熬,京城里虽然高官贵人多,可确确实实的,机遇也多些。 “老爷拿定主意就好。”孟素蓉并无异议,“倘若老爷进同文馆,就得在京城里寻一处宅子了。既要久居,就不能租赁,还是得买一处。只是京城里房子难找,我想求求嫂子替我慢慢寻着,这事怕是急不得。” “已然麻烦岳父和舅兄多矣。”顾运则没听出孟素蓉话里的含意,顺着道,“京城居,大不易,我们也不好催促,只是久居此处,只怕岳父岳母也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孟素蓉回眼瞥了顾运则一下,似嗔似笑的,“嫂嫂今日便 与我说了,珩儿在青文书院念书,就让浩哥儿一起去;还有嫣儿和怡儿,也跟着瑾儿她们去闺学。咱们还没进京城,哥哥嫂嫂就都已然打点过了,单说这几个孩子,也是住在这里方便。” 顾运则听得连连点头:“只是住便住了,一应开销可不好再劳烦舅兄。” “这老爷尽可放心,我有分寸。”孟素蓉笑着将林氏又帮她盘了个米铺的话说了,只隐下了那六千现银,“……过日子尽够了,只是手头上的现银不多——这京城里,买处宅子动辄也要七八千两。与其紧巴巴买个小的挤在一起,倒不如再攒一攒,挑着合意的买一处。” 顾运则倒是并不想寄住岳父家,可是听孟素蓉这样一算账,也觉得有理。同文馆那点俸禄只怕还不够他跟同僚应酬的,若是为了买房子将手头现银都搭进去,万一有个什么事,难道还要问大舅兄借银子?那还不如就先寄住一段日子呢。 “都听你的。”顾运则打定了主意,便一心去琢磨同文馆的事了,“听说同文馆里编书也分着好几处,经史子集分得明白,不知我能去哪一处。”他有自知之明,论读书之渊博,他远不如孟节,所以真进了同文馆,还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上得手的。 “老爷想去哪一处?” 顾运则看着帷帐想了一会儿,才慎重地道:“岳父今晚说过,同文馆里有人想编一部《括地志》,将各地情况尽包其中,甚至还想再绘一幅全舆图呢。”舆图当然是从前朝就有的,但年代久远,河流改道山陵崩移,总归是不够精准了。 “若论经史诗文,我比舅兄差之太远,倒是跑过几处地方,在编纂这《括地志》上,或许还能说上几句话。只是若要绘舆图,只怕还时常要出京去。”画地图这种事,没有坐在家里不动就能画出来的,总要去实地考察一番,单凭着书上说的也不能为准。 孟素蓉想了一想道:“老爷这样踏实总是不错的,虽说同文馆是冷灶,既烧了就该用心烧,若是出京也尽管放心,家里有我呢。” 顾运则在黑暗里捏了捏妻子的手:“又要委屈你了。” 孟素蓉笑了一笑,转而说起孩子们的事来:“嫂嫂说,那闺学是昌平侯府办的,当初有好些勋贵人家的女儿在里头附学过,连公主郡主都有过的。这些年昌平侯府有些败落了,不过这闺学还办着,只是去读书的人家世大抵比从前低了些。我想着这样倒好,免得遇上那盛气凌人的,反而让孩子吃了亏。” 顾运则对此十分赞 同:“我们是正经读书的人家,跟那些勋爵人家且不必走得太近。” “既这样,过几日我就带她们姐妹两个去闺学拜拜先生。青文书院那里,老爷也该亲自带浩哥儿走一趟。” 夫妻两人商议了半夜才睡去。第二日孟节要去同文馆,便带了顾运则同去,虽说在吏部那里走文书也还要几日工夫,但先去瞧瞧却无人限制的。 孟素蓉梳洗过了,问问顾嫣然姐弟几个一路累了,还睡着没起,便自行先去了顾老太太处。才一进屋子,就见白姨娘已经在了,还扯着顾浩然。顾浩然显然是没睡醒,坐在顾老太太身边还直打呵欠。 “母亲昨晚睡得可好?”孟素蓉看这样子就知道白姨娘肯定又说了什么了,并不理睬,只管给顾老太太问安。 “有些择床,后半夜才睡下。”顾老太太脸色不善地答了一句。 “记得母亲从前并无择席之症,大约是路上太劳累了,该好生歇息几日才是。”孟素蓉只当没看见她的脸色,款款坐下,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白姨娘笑盈盈地道:“太太怎么没带大姑娘他们过来?可是一早去亲家老太太那里请安了?” 顾老太太脸色顿时就又黑了一层,孟素蓉不紧不慢地道:“一路颠簸,我特地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小孩子不比大人,身子骨还没长结实,这一路上累了,就得多歇息才是,歇了过来,做事才有精神。”转头又看了一眼顾浩然,“浩哥儿这是没睡足?你父亲过几日就要送你进书院念书,这样呵欠连天的可不成,叫书院先生看见了,或许还当你怠惰。” 顾老太太哼了一声:“浩哥儿这是孝顺,一早起来就给我请安来了。”言下之意,那不来的自然就是不孝顺了。 “孝顺也不在这一日。”孟素蓉泰然自若,仿佛没听出顾老太太的意思,“若是没歇好,身子有什么适,岂不还让母亲担忧?若是再因此耽误了功课,倒是更不好了。传出去,知道的人说哥儿孝顺,不知道的人还当咱们家请安如何苛刻,弄得孩子都病了呢。” 白姨娘的脸唰地拉长了:“太太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看不得浩哥儿好,非要咒他病了呢?” 孟素蓉不搭理她,只向顾老太太道:“正要来跟母亲说,老爷要送浩哥儿进青文书院,珩哥儿也在那里读书,正好照顾着。青文书院就在城中,只是每日都要早起去读晨课,连早饭都要在书院用。浩哥儿住在后院也不方便,前院珩哥儿那里已经收拾出了地方,一 会儿就将他的东西送过去,与珩哥儿同住吧。” 白姨娘听得脸色一变,下意识攥住了顾浩然的手。打从她肚子里那一胎小产了,顾浩然就是她唯一的指望了,孟素蓉这么说,是又把顾浩然打她身边带走了。她不敢说什么,却拿眼睛去看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也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声道:“说起来住在你娘家,总归是打扰了,还是该找一处房子,搬出去大家方便。”孟家这些礼数,再住些日子就把她压死了。 “母亲说的是。只是京城的宅子不好找,儿媳已托了嫂嫂,慢慢替我们寻着,待寻到了便搬出去。” 白姨娘低声嘀咕:“找个房子能用多久……” 孟素蓉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京城不是沔阳,房价要贵出三倍以上。且这京城里多少勋贵官宦人家,内城外城都住得满满的,要找房子哪里容易?你不曾来过京城,不要多言,免得被人听见了,倒丢了老爷的脸面。” 白姨娘被噎得满脸通红。顾老太太却被那贵出三倍的房价惊着了:“那,那买一处宅子要多少银子?” 孟素蓉想了想:“似我们眼下住的这一处大小,总也要五六千两。”这是两个小院打通了并起来的,顾家一家子住着还算宽敞。 顾老太太惊着了:“五六千两?”顾运则的俸禄她也知道些,单是这宅子,就哪里买得起? “那可以买处小的啊……”白姨娘只觉得孟素蓉是在吓唬人,不服气地又说了一句。 孟素蓉这次直接嗤了一声:“早说了京城里头勋贵高官多,谁家不要住得宽敞些?若要小宅子,只得去那平民百姓聚集之处寻。那里别说小宅子,就是一处院子里住几家的,也有的是。” 白姨娘被堵得满脸通红,无话可说。顾老太太这辈子是头一回进京城,在她的印象里,京城也确实该是孟素蓉说的这样,到处是达官贵人,那宅子想必也都是如孟家这样大的,想想委实是买不起,原本被白姨娘挑起来的气焰不由得低了下去,只道:“那也不能总打扰你娘家。” 孟素蓉见她软了,也就露出笑容:“这也是一时的,京城里官多,放外任的也多,有那全家去外任上的,宅子少不得要出手。有合适的,手上紧一紧也要买下来,那时再迁出去不迟。何况这会儿孩子们上学都可一起,正方便着呢。” 顾老太太至此无话可说。恰好顾嫣然等人也都起床梳洗过来,一起来给她问安,孟素蓉又说说顾运则要 去同文馆的事,也就将这一节抹了过去。一时孟家下人送来早饭,一家子吃过了,各做各的事去。 ☆、52 公主多跋扈 闺学的入学手续比书院少得多,因此顾浩然还没能进青文书院的时候,顾嫣然姐妹两个已经跟着孟瑾姐妹两个入了昌平侯府的闺学。 “昌平侯是开国侯府,第一代老昌平侯据说是员福将,两次救过太祖皇帝的驾。”孟瑾带着顾嫣然姐妹两个走在园子里,轻声给她们讲闺学的来历,“本来这样大的功劳,封个国公也不算什么的,可是老昌平侯本人才能……并不出众,太祖皇帝恐不能服众,就只封了侯爵,赐号‘昌平’。” “虽是封侯,太祖皇帝赐下的宅子却是比照郡王的规制,赏赐也极多——这闺学原就是昌平侯府的一部分花园,可想而知侯府有多大了。只是老昌平侯为人规矩,觉得这逾了规制,就将多出的花园划出来,建了闺学,取名‘趣园’。初建时,宫中的公主们也有来这里读书的,只是这些年昌平侯府有些没落,爵位也到了头,闺学也不如从前办得兴盛了,不过来读书的人还是不少。” 顾嫣然姐妹两个左顾右盼,听得津津有味。闺学里如今有四五十个女孩子,按着年纪分了三班。顾怡然正好跟孟玫一班,顾嫣然的年纪本来该去中班,但孟瑾向先生提了想让她与自己一班,也好有个照应。先生略考了考顾嫣然,也就同意了。 “玫儿带怡表妹在那边上课。”孟瑾指了个方向,看着孟玫和顾怡然手拉手走了,才挽着顾嫣然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我们在那边。今日上午是书画,下午本是琴课,不过教琴的陈先生告病,所以今日下午就不必来了。每十日有一日休沐,跟衙门里一样的。” 孟瑾这个班按年纪是十四岁到十六岁,但本朝的姑娘们十六岁基本上都已经定了亲事就不好再出门,所以这屋里的女孩子只有十个左右,年纪最大不过十五岁。孟瑾在其中算是年纪较大的,带着顾嫣然一坐下,前头就有个少女回过头来笑道:“今儿怎么这样晚?这位漂亮妹妹是哪家的?” 顾嫣然看这少女肤色微黑,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的,满脸的笑容,心里便有好感,不等孟瑾接话,就回了她一个笑容。 “哟——”少女更高兴了,“笑起来更漂亮呢。孟姐姐快说,这是哪家妹妹?” 孟瑾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要上课了,你还这般大呼小叫的。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顾家大表妹嫣然,还有个小表妹,跟玫儿在一班上,下了学再给你介绍。”转头又向顾嫣然道,“这是钦天监钱副使家的姑娘,闺名喻敏,比你略大几个月,最是个顽皮的,你可要小心着。” 钱喻敏顿时嘟起嘴巴:“孟姐姐,都说你厚道,也有这这样当着面说人坏话的?”又冲顾嫣然笑道,“别听你表姐的,我最老实了。” 这一屋子的姑娘都规规矩矩坐着,唯独她转过头来说话,这也叫老实?顾嫣然忍不住笑,一本正经地跟着点头:“钱姐姐规矩着呢。” 钱喻敏瞪起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孟姐姐,你这表妹我喜欢。” 孟瑾慢悠悠地道:“你喜欢,也不能送给你。” “嗤,小气鬼。”钱喻敏笑了一会儿,压低声音,“你们知道吗,咱们闺学里又要添人了。” 孟瑾显然是看惯了钱喻敏这样故做玄虚的模样,端坐着神色不动:“知道啊,今天不就添了我两个表妹么?” “讨厌。”钱喻敏伸手轻轻掐了她一下,索性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几乎趴在顾嫣然的课桌上,小声道,“是宫里的公主们呢。” 这个消息有够份量,就连旁边桌上的姑娘也竖起耳朵在听,钱喻敏却故意放低声音让她们听不见:“前些日子,公主们读书的正音殿无故起火了。” 宫殿无故起火这样的事,宫里视为不祥,总要让钦天监卜一卜的,也就难怪钱喻敏的消息来得这样快。不过究竟卜出个什么结果,钱喻敏也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出来的。 “太后说,正音殿也多年不修缮了,不如趁此机会好生修一修,就让公主们出宫来咱们闺学读书。”钱喻敏掰着手指算,“年纪太小的公主们是不出来的,大约也就是景泰公主和宁泰公主,还有两位伴读,咱们这班里,马上至少就要添四个人了——只怕还不止这些人呢。” 今上的子嗣不算少,不过也夭折了好几个,如今最年长的两位公主便是德妃生的景泰公主,已经及笄,还有已逝的皇后生的宁泰公主,今年十四岁。这两位公主各有一名伴读,也是高门大户里选出来的姑娘,如此一算,昌平侯府的闺学可就立刻提了身价了,没准还有别人家的女孩儿,为了跟公主亲近,再来报名的。 孟瑾微微皱了皱眉。公主来了可不是什么好事,金枝玉叶,自幼娇养得脾气自然也大些,再加上闻风而来的高门贵女们,这闺学立刻就要变了味道。孟瑾来这里读书,为的就是昌平侯府闺学的女学生们出身都不太高,也都是认真读书的。若是忽然插-进来这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那这书还怎么读?更不必说,景泰公主是德妃生的,德妃是茂乡侯府的姑娘,而孟节,刚刚因为弹劾 茂乡侯府二爷陆镇而丢了官……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穿青缎比甲的大丫鬟从门口走进来,向屋里一众女学生们屈膝一礼,道:“公主驾临,请姑娘们去门口接驾。” “啊?”钱喻敏大为惊讶,“来得这么快?”昨天晚上她才从父亲那里听到消息呢,今天公主就来了? 孟瑾眉头皱得更紧,想了想将顾嫣然推给钱喻敏:“帮我照看一下我表妹。” 顾嫣然明白她的意思,反而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表姐,我们是姐妹。”这个时候哪有让孟瑾一个人对上景泰公主的? 钱喻敏小声道:“你们先别急呀,都是来念书的,公主也不能不讲理吧。” 事实证明,钱喻敏的话不对。 景泰公主和宁泰公主的车驾先后停在趣园门口,趣园里的先生和学生连同仆役共计近百人,都恭恭敬敬等在园子里。因来传旨的内监说了,公主今日是来查看闺学的,并不是以学生身份来入学,因此大家只能拿出君臣之礼来接驾。 孟瑾带着姐妹几个特意往后站了站,钱喻敏很讲义气地站在她们前头,可惜她个儿还没有孟瑾高,只能把孟玫挡住罢了。 顾嫣然悄悄抬头从人群缝隙里看过去。两辆公主车驾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前头那辆更为华丽,拉车的是两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大马,身上的缰辔是鲜艳的朱红色,阳光下极为亮眼。相形之下,后头那辆车的一对黄骠马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就连马具看起来也是半新不旧。 “行礼。”内监尖声一叫,众人便都俯下身去。只听马车上悉悉索索响了一会儿,才有人带笑说了一声:“免礼。”众人再抬头时,两辆马车边上就各站了两位贵女。 从服饰上就能区别得出公主与伴读。景泰公主穿着朱红色绣银莲花的襦裙,头挽高髻,插着镶红宝石的赤金小凤钗,一动就有阳光被宝石折射出来,十分耀眼。德妃据说十分美貌,景泰公主不知是不是随了母亲,也生得明艳照人,只是眉梢上吊,看起来带了几分飞扬跋扈之态。将众人扫了一眼,便对身边的伴读笑道:“人居然还不少呢,不过怎么没几个眼熟的?” 她身边的伴读穿的是玫瑰紫的上襦,珍珠白绣蔷薇花的裙子,年纪也只十三四岁,听了景泰公主发问,便笑着说:“您平常常见的那几位,都是在家里自己请先生的。” 这一句话算是贬了一群人。钱喻敏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小声道:“势利眼,马屁精。 ” 顾嫣然低声问孟瑾:“那是哪家的姑娘?” 钱喻敏抢着回答:“是工部尚书的女儿,王姝。哼,不过是填房生的,自打选了伴读,京城都快让她横着走了。” 顾嫣然对京城里的人事不大清楚,但是这位王尚书的名字还是听过的。王尚书讳仲魁,出身寒门,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到了殿试的时候,先帝不喜欢他的文章,嫌文采不够,本想放在二甲的。是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看中了,说寒门子弟不易,先帝看在太子的面上,就点了他一个探花。 这位探花郎论本事还是真有一些的,在工部一直做得不错。先帝驾崩之后,今上继位,更加擢拔他。也是他运气好,去年户部尚书暴病,皇上将原工部尚书调至户部接任,就将他提了上来。说起来他今年似乎还不到四十岁,已经做了一部尚书了,将来入阁看起来也就是一步之差,可谓前途无量。 王尚书能青云至此,今上可是伯乐,故而王尚书对皇上那是一个忠心,素来是以皇上之喜为喜,以皇上之恶为恶,譬如说吧,皇上偏爱德妃,王家就与茂乡侯府亲近,更是把女儿送进宫做了景泰公主的伴读。 钱喻敏是个百事通,小声给顾嫣然指点着:“王尚书本来有个原配夫人,可惜生了个女儿就过世了。现在的夫人姓吴,是榜下捉婿,这王姝就是吴夫人生的,她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叫王琰王珏,跟她一样讨厌。” 顾嫣然也小声问:“她弟弟你也认得?” 钱喻敏撇撇嘴:“我倒不认得,不过我哥哥跟他们在一个书院读过书。”想了想又补充,“幸好现在人家是尚书公子了,回家自己请先生念书去了。” 虽然有公主在前头,顾嫣然也忍不住想笑,勉强忍住了,悄悄打量一下王姝。跟景泰公主比,她颇像一片绿叶,虽然也算清秀,但站在景泰公主身边就相形见绌了。顾嫣然不厚道地想:景泰公主挑中她做伴读,会不会就是想让王姝来做陪衬的? 她们在后头窃窃私语,前头景泰公主已经跟闺学里的先生们说了几句话:“本宫今日只是来看一看,诸位先生们不必多礼,自便就是了。” 既然说自便,那就是先生学生都该回去上课才是,众人巴不得她这一声儿,渐渐就要散去。孟瑾拉着妹妹们转身要走,就听后头景泰公主叫道:“穿蓝衣裳的那几个,站着!” 今日为了来上学,孟瑾四人特地穿了差不多颜色的湖蓝衣裙,在家里瞧着清爽, 到了书院人堆里头就有些显眼了,被景泰公主一眼看见,抬着下巴道:“你们是谁家的?” 王姝在旁边道:“高个儿的那个是孟祭酒的大孙女,其余三个……听说孟祭酒有两个孙女,那两个却不知道是谁。” “哦?”景泰公主笑了起来,慢悠悠地就踱步过来,“原来是孟祭酒的孙女,那前些日子刚被父皇斥责过的孟节,是你们什么人哪?” 被人当面叫了父亲的名讳,孟瑾心里一团火烧似的,偏偏景泰公主是君,呼臣下的名字虽然不怎么礼貌,却也是可以的,孟瑾也只能低了头道:“回公主的话,是家父。” “我说呢……”景泰公主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孟瑾,“瞧着也像。这几个又是谁?” 孟瑾忍着气道:“这是臣女的小妹,这是臣女的表妹。” 景泰公主啧了一声,目光小刀子似的在四人身上脸上都刮了一遍,才笑道:“孟节罢了官,家里用度只怕是紧了吧?来上学也不知道做几件好行头,这样穷酸,可不是给闺学抹黑呢?” 孟家当然远不到吃紧的程度,只是孟瑾素来不尚华丽,孟玫还小也不宜打扮。至于顾家姐妹,却是孟素蓉要在顾老太太面前做出个银钱吃紧的样子来,再说也要看着孟瑾的装束,故而今日都十分素朴。谁知道景泰公主就揪着不放,索性贬起孟家来了。 孟瑾就是泥人儿也有个土性子,低头站着,腰背却挺得笔直,淡淡道:“闺学里是教文育德之处,并非教人争奇斗妍的,先生们非浅薄之人,必不以衣饰为重。” 这就是暗讽景泰公主以衣取人,乃是浅薄之辈了。景泰公主顿时吊起了眉毛:“掌嘴!”她身后两个宫女立刻就要上来。 孟瑾猛地抬起头盯着景泰公主:“公主前来闺学,无故责打臣女,是何道理?” 景泰公主一声冷笑:“本宫说打那就是要打,跟你讲什么道理!” 她身边的宫女已经走到孟瑾面前,抬手就打。孟瑾一把将她的手挡开,拔下头上的簪子,将簪尖顶在自己咽喉上,冷笑道:“孟家清白之女,不受无辜之辱,公主若能说出为何责打臣女,臣女领罚,若是只为公主解气,臣女血溅于此,岂不是更能让公主出气?” 谁也没想到孟瑾居然如此强硬,连景泰公主也吓了一跳,色厉内荏地道:“你敢!” 孟瑾的回答是将簪子往里一送,白皙的肌肤深陷进去,仿佛已经渗了血。两名宫女顿时没了主意 ,回头去看景泰公主。这打个臣子之女也就罢了,以公主之尊,顶多事后被皇帝斥责几句,就是道歉都不必的。可是倘若逼死了人,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且不说孟老太爷还任着祭酒之职,单说孟节虽被贬官,却并没贬成白身,孟瑾正经还是官家小姐。堂堂公主无故逼死官家女,说出去不必御史弹劾,皇上的脸面也没了。 景泰公主这会儿是骑虎难下,周围连学生带先生都被惊住了,正在踌躇,就听后面有人细声细气地道:“皇姐,孟姑娘也是无心之言,纵有得罪之处,皇姐宽宏大量就算了吧。” 说话的正是宁泰公主。她不如景泰公主美艳,却是清秀可人,尤其两弯眉毛新月似的,随时都像在笑。穿一身杏黄色襦裙,裙角绣着大片的紫藤花,阳光下瞧着清爽动人。 这话算是给景泰公主递了台阶,景泰公主顺势哼了一声:“既然你说情,那就罢了,走,进去瞧瞧里面是个什么样子。”扭头带着王姝走了。 宁泰公主向孟瑾等人笑了笑,跟着进去了。她身边的伴读倒是走了几步,回头来对孟瑾悄悄挑了挑拇指。这伴读比宁泰公主还要大一点儿,瞧着总有十四五岁了,身材高挑,肤色微黑,穿了一身近似胡服的装束,走路的步子都比一般女孩儿大些。 人一走,钱喻敏就扑了过来:“快,快把簪子放下,你可吓死我了!” 孟瑾倒是神色自若地放下了手:“怕什么,我不信她当真敢逼死我。” 钱喻敏心惊胆战地看她的脖子:“破了……” 顾嫣然忙着拿了条干净帕子替孟瑾裹住伤处,还好只是刺破了一点皮,沁了几滴血珠出来。虽说闺学里都是是女孩儿,也难保没有磕着碰着,故而也备了些伤药,自有管事的婢女将孟瑾引去了屋里,清洗上药。 上药的是个中年女子,敷罢了药才叹道:“你这性子,也委实太烈了些。不过若换了我,也会如此。” 钱喻敏到这时候才能又笑出声来:“宁先生,您这——跟没说一样啊。” 宁先生瞪了她一眼:“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叫你画的画交了没有?” 钱喻敏顿时苦了脸,默默退到一边去了。宁先生边洗手边叹了口气:“闹了这一场,今儿这课也不必上了,你回去歇着吧。”顺手摸了摸孟玫的小脑袋,“吓到了没有?” 孟玫点了点头,一手拉着孟瑾,一手拉着顾嫣然不放了。宁先生又叹了口气:“别怕, 只是刺破了一点点,不会留下疤痕的。回家去好生歇一日,后日再来上课吧,先生替你们请假。” 从趣园出来,钱喻敏也不上课了,也不坐自己家的轿子,跟孟氏姊妹挤在一辆车里,忿忿地骂着景泰公主:“我说她为什么要来咱们闺学呢,十之八-九是冲着你来的。”又忧虑起来,“怎么办?若不然我们换别处去读书?” 孟瑾声色不动:“为何要换?我们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钱喻敏叹了口气道:“那有什么办法,她是公主,投胎投得好呗。离你及笄还有好几个月呢,若是她再找你麻烦该怎么办?” 孟瑾冷笑了一下,想说话又咽了回去,转眼看看顾嫣然和顾怡然:“表妹今儿可吓到了?若不然——你们换一处地方读书?我横竖再有三个月就及笄,到时就可不再去闺学,可你们——” 顾嫣然拉住她的手:“表姐不换,我们也不换。”她已经明白了。及笄的女孩儿可以名正言顺地退出闺学,没人会说什么,可是倘若孟瑾现在就不再去昌平侯府的闺学上课,背后还不知要怎样被人笑话呢。横竖不过几个月罢了,倘若景泰公主真要一直呆在闺学里,那等孟瑾及笄之后,她们再一起不去上学,那时也不迟。 ☆、53 余波犹未了 孟瑾脖子上带了伤,这事儿自然瞒不住了。顾嫣然本以为孟家人会让她们立刻转去别的闺学,没想到林氏虽然一脸心疼,却到底是答应了孟瑾继续留在昌平侯府,只问顾嫣然姐妹两个:“可吓着了?若不然,缓几日再去?” 嫣然笑笑:“没事的。倒是表妹和二妹年纪小,不如——” 林氏摇摇头:“景泰公主年纪与你相仿,必定是与你和瑾儿一班,玫儿和怡儿年纪小,与她不大朝面,倒是好些。只是,怕有那要逢迎公主的,背后难为人。” 孟玫昂起小脑袋:“我不怕!我会小心的,不让别人欺负我。” 林氏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脸:“是要小心,不管什么时候,都跟你怡表姐一起,莫落了单。” 顾怡然有些害怕,但看看孟玫,有些话又说不出口。顾嫣然沉吟道:“我瞧着宁泰公主性情温和——她身边那个伴读是什么人?” 林氏笑了起来:“宁泰公主生母虽是婕妤,但早逝,她是已故皇后抚养大的,自然与景泰公主不同。”她将不同两个字特意念得重些,又道,“至于她的伴读,是潞国公的女儿,闺名叫陈云珊。” 顾嫣然把这话在心里过了一过,有些明白林氏的意思了。宁泰公主在皇后膝下长大,自然跟晋王是一派;而景泰公主是德妃一派,姐妹两个自然不同,否则今日她也不会开口替孟瑾解围。孟家敢让她们继续去闺学,里头也有宁泰公主的关系。 至于宁泰公主的伴读陈云珊,居然是皇后母家潞国公府的姑娘,算起来是皇后的侄女,身份比王姝只高不低。看她今日最后那个小小的手势,顾嫣然觉得这姑娘很有趣,若是有机会倒想结交一下。 林氏到底是心疼女儿,说了几句话就叫孟瑾去休息:“今儿都受惊了,明日在家里松散一日,过几日学里休沐,我们一家子去西山报恩寺上香去。” 女孩儿家出门不易,除了去闺学,上香就算是出去玩耍的难得机会了,孟玫顿时欢呼起来,扯着母亲道:“要吃报恩寺的米糕!” 林氏好气又好笑:“是去给菩萨上香呢,你只惦记着吃。” 孟玫嘻嘻笑着,拉起顾嫣然的手:“表姐,报恩寺的米糕做得可好呢。” “还拉扯上你表姐了……”林氏轻轻拍了她一下,“学里的功课做完了没有,还不快去。” 顾嫣然姐妹两个也回了自己屋里,见没了旁人,顾怡然才小声道:“姐姐,你怕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顾嫣然看她脸色有点发白,知道是吓着了,“舅舅是弹劾茂乡侯府获罪的,爹爹丢官也与茂乡侯府有些关系,如今我们要在京城里长住,就是换一处闺学,也有那些要逢迎公主和茂乡侯府的人,早晚是要碰上的。” 这么一说,顾怡然反而更紧张了。她是庶出,但因能出来应对客人的时候顾运则已经做了知州,在一地也算是高官了,别人家的姑娘纵然看不上她庶出的身份,最多也不过是不加理睬罢了。如今进了京城,她想过父亲贬官之后必然不如从前,可却没想过跟孟家扯在一起,居然是要得罪这么多人的。 “怕什么。”顾嫣然轻轻拍了拍她,“你看表姐今日,连公主也无可奈何。我们自己行得端走得正,不要让人拿住把柄就行,纵然是公主贵女又能怎样?” 顾怡然想想孟瑾拿着金簪抵着自己喉咙的模样,脸色更白。顾嫣然看她这样儿,只得叹了口气:“你若是害怕——”本想说让她在家里多歇几日,转念想到四人入学,只要有一个不去,必然会被人笑话胆小,话到嘴边便又改了,“紧跟着玫表妹,只管念书就是。如今你也大了,未必进了京城,反而整日缩在家里?就是父亲母亲,出外应酬也是要遇上这些的,没什么可怕,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顾怡然仍是惴惴的,顾嫣然看她这副模样,也不想再说,随口让她休息,便去寻孟素蓉了。到了孟素蓉门口,却见锦心在外屋做针线,见她来了忙往屋里指了指,笑着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老爷。 顾嫣然便知是顾运则回来了,不好进去打扰,就在锦心旁边坐下看她刺绣。只听屋里顾运则的声音道:“……馆里确是冷冷清清的,书籍堆积如山,只是人手不足。听说我与舅兄要入馆,宁学士欢喜得很呢。不过,馆里也颇有些真正有心编书的人,有些老学士,听说是从荣熙朝同文馆刚建好的时候就入馆了,一辈子都消磨在书山里。” 他是没有这份耐心的,可是对这样的人也难免敬佩:“我去瞧了编纂《括地志》的那间分馆,各种书籍尽有,可是都未必与如今地况相符,缺的就是那些在外头跑过看过的人。”这也是自然的,外任虽不如京官尊贵,却比京官富贵,若不是像他这样被贬了官的,谁肯回同文馆坐冷板凳呢? “编《括地志》的周先生年轻时倒是跑过不少地方,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又有风湿之症,是不能出去的了,听说我在湖广任过,十分高兴。”顾运则说到这里颇有些意气风发,“我打算先将 历任过的地方修订完毕,然后就出京去,毕竟湖广一带水道密集,百余年间变化极多,总要亲至其地才好。” 孟素蓉掩口笑道:“瞧老爷高兴得这样儿,竟是迫不及待要出京去了呢。只是外头辛苦,眼瞧着天气又热了,老爷如今不比年轻人了,且得当心自己身子。” 顾运则自贬官后一直有些闷闷的,如今自觉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满心都是跃跃欲试,竟像个年轻人一般,听了孟素蓉的话也只是笑着点头。 “姐,姐——”门口忽然响起顾蔚然的叫声。天气热,他只穿了红色软缎的小单衣,袖子特意裁得短些,让他的小胖胳臂露出来,藕节儿似的,正扶了门槛站在那里歪头叫顾嫣然。 里屋孟素蓉和顾运则听到声音也走了出来,虽说抱孙不抱子,但顾蔚然算是老生子,顾运则此时心里又高兴,大步过去将小胖子抱了起来:“蔚哥儿好似又长高了。” “是又胖了呢。”孟素蓉摸摸儿子圆圆的脸蛋,心里也欢喜。从前没嫡子,她在顾老太太面前总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如今儿子长得结结实实的,她说话做事都是昂首挺胸的,再不必矮人一头了。 “走,我们去给祖母请安。”顾运则从同文馆一回来就先来了孟素蓉屋里,这时见儿子女儿都过来了,便想起顾老太太那边尚未问安,“怡儿呢?” 顾嫣然连忙叫丹青去唤顾怡然:“妹妹今日在学里受了点惊吓,女儿让她去房里歇了。” “什么惊吓?”顾运则尚不知闺学里的事,听顾嫣然学了一遍,默然片刻方道,“外甥女儿肖父。”孟瑾看着温柔敦厚,其实那烈性子活似孟节,“你们也要小心为上,公主毕竟是君,只怕日后少不了麻烦,亦不能总是以硬碰硬。” “女儿明白。”顾嫣然笑笑,“想来表姐今日闹这一次,景泰公主日后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不讲理。”只要她得讲理,事情就好办,不过是日常要谨慎,不能行差踏错罢了。 一时柳姨娘和顾怡然赶过来,一行人便去给顾老太太问安。顾老太太正跟白姨娘坐着说话。如今顾浩然虽然尚未正式进了青文书院,却已搬去了前头书房与孟珩同住,孟节且给他布置了好些功课,以免他进了青文书院跟不上同窗,故而一天里都难得回后宅一趟。 白姨娘长日枯坐无聊之极,只能跑来跟顾老太太念叨,一见顾运则进来,连忙起身娇滴滴地唤了一声老爷,一双眼睛就含冤带怨地往顾运则脸上只是扫。自在孟家住下,顾运 则还没进过她的屋子呢,就是有冤都没处诉去。 顾老太太也无聊得不行。大孙子搬出去了,小孙子跟她不怎么亲近,除了白姨娘,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是如今这是在孟家,顾家的丫鬟们除了孟素蓉身边那几个,连这院子都不怎么出,外头的事一概不知,就是说话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一见儿子来了,忙不迭叫过去坐,又问今日做了什么云云。 顾运则少不得将自己入同文馆的事说了一遍,顾老太太十分欢喜,白姨娘也想凑趣,便笑道:“这么说,老爷又复官了,不知同文馆编书是几品呢?” 孟素蓉低下头以遮掩自己唇角嘲讽的笑意。果然顾运则脸色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道:“同文馆编修并非官职。”便要把话题转开。 可惜顾老太太毫不领会儿子的用意,瞪大了眼睛:“不是官?不是官你去做什么?” 孟素蓉咳嗽一声,起身道:“今儿有新鲜的湖鱼,我叫厨房做个鱼脍,也不知厨娘做不做得出,我去瞧瞧。嫣儿怡儿也去看看,这厨下的事虽说不必你们自己动手,也要知道一二的。蔚哥儿也回去,没得在这里闹你爹爹和祖母。”将几个孩子都带了出去。 柳姨娘也跟着出来,却舍不得走,立在门外看笑话,孟素蓉也不点破她,径直去了厨房转了一圈,又给两个女儿指点了几句,便回了自己房里。果然没一会儿柳姨娘就满脸笑容地回来了,进门就笑:“太太没看见,老爷把白姨娘骂了两句,说她既是不懂,就不要胡乱开口,嘻嘻——” 其实先是顾老太太把顾运则骂了一顿,又埋怨孟家害得顾运则失了官,如今还要让他进同文馆当这没有官的差事云云,气得顾运则变颜变色,又不能跟亲娘辩驳什么,少不得拿着白姨娘做筏子,斥责了几句。 当然前面那些话柳姨娘是不会说的,她只要看见白姨娘挨骂就足够了。可想而知,白姨娘今日惹出这番事来,至少后头十几天,顾运则是不会想看见她的,更不会去她房里了。柳姨娘想到这里,就幸灾乐祸。 “以后你说话也小心些。”孟素蓉只是淡淡笑了笑便道,“老爷如今的差事虽比不得从前,却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切莫像白氏那般眼皮浅。” 柳姨娘听得半懂不懂,也只有嘴上答应。 孟瑾脖子上的伤不重,第二日便收口结痂,第三日姊妹几个照样去了闺学。一进门,顾嫣然就发觉屋里的学生比前日多了几个。 “还不是听说公主要来。” 钱喻敏已经将顾嫣然视为好友,自动自发地又转过来跟她咬耳朵,“你瞧那边那两个,是寿昌侯府的姑娘,都已经及笄了,原是可以不再来闺学的,这会儿听说公主也要来,忙忙地跑来上课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钱喻敏话还没说完呢,门外就传来景泰公主的声音:“是在这里上课?” “是,公主请进。”王姝跟在景泰公主身边,满脸笑容,随手推了推旁边一个少女,“姐姐,还不快去把那桌椅擦一擦,别弄污了公主的衣裙。” 进闺学允许带丫鬟,但不可带进课堂。这也是昌平侯府闺学的规矩,只要姑娘进了课堂,一应磨墨铺纸的活儿都要自己做,当然也包括公主。 顾嫣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被王姝推出来的那个少女。看年纪也有十五六岁了,身上一件湖蓝色散绣二色金的长褙子,下头银红色百褶裙,瞧着是新上身的衣裳,做工也精致,可那料子却是前年时兴的。王姝管她叫姐姐,可见都是王尚书家的女儿,为何跟王姝相差如此之远呢? “那个是王尚书前头荆夫人的女儿,叫王娴。”钱喻敏这个百事通,看顾嫣然多看了那少女两眼,就自动自发地小声讲给顾嫣然听,“王尚书娶荆夫人的时候还穷着呢,据说赶考的路费都是赵夫人变卖首饰凑的。可惜荆夫人命薄,王尚书才考上举人不久,她就难产过世了。后头又娶了这位吴夫人,家世可就好得多了。王大姑娘连个外家都没得,在家里——唉。” 不用她多说顾嫣然也明白,亲娘难产过世,等于是连面都没有见过,后娘家世又不错——只看王姝居然支使着姐姐去擦桌椅,就可想而知这位王娴姑娘在家里的地位了。 其实那桌椅根本也没有什么灰尘,王娴拿帕子抹了抹,景泰公主也就坐下了。王姝自然坐在她旁边,便没了空位,王娴四顾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钱喻敏小声道:“看着真怪可怜的,都听说王姝在家里趾高气扬的,只怕没少欺负她姐姐——哎,我这里还空着个座位,我们叫她过来坐好不好?” 钱喻敏素来是个热心肠,若不是王娴跟着景泰公主来的,她早就招手叫人了,这会儿还记得征求一下孟瑾和顾嫣然的意见,已经算是十分冷静了。 顾嫣然看了看孟瑾,低声道:“我们叫她过来倒没什么,可是只怕景泰公主不高兴,会不会反而害了她?”景泰公主不高兴,王姝少不得也要再多踩王娴两脚吧。 钱喻敏恍然大悟:“哎,还是你想得周到,还是不要给她招祸了 。可这王姝也真是太嚣张了,使唤自己的姐姐,倒像使唤丫鬟似的。” 孟瑾轻轻冷笑了一下:“做了公主伴读,就这样不把自己长姐放在眼里,这若是传出去,旁人一则要质疑王家的门风,二则只怕也要疑惑,是不是公主纵容她如此的。” 顾嫣然和钱喻敏对看了一眼,钱喻敏憋不住一乐:“没错,这是大家都眼看着的,若是传出去,哼哼……”孟瑾这意思,明显是要把这事传出去了。顾嫣然带几分敬畏地看了看孟瑾,原来这位表姐也会坑人呢。 景泰公主坐下没片刻,宁泰公主和陈云珊也进来了,陈云珊仍旧是那样利落的打扮,一进来就左右张望,直到看见了孟瑾等人,才冲她们一笑,陪着宁泰公主坐下。 上午仍旧是宁先生的书画课,今日教的是画兰花,宁先生教了两种画法,然后让大家各人画一幅。这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众人在课堂上便画完,宁先生一一点评,轮到景泰公主的画,宁先生只看了一看便放下,倒是点着王姝的画道:“兰与蕙不同,须在姿态上有所分别。且功力不足时,兰叶宁求稀不求密,一乱便失了气韵。” 众人看不见别人桌上的画,王姝却是明白的。她画的兰叶并不太稠密,宁先生头一句点评的确是她的画,后面一句更多的说的却是景泰公主。虽说伴读就是替公主挨骂的,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王姝的脸还是腾地红了,却不敢在先生面前倔强,只得低头听了。 宁先生一路看过来,到顾嫣然面前,却低头多看了一会儿,沉吟道:“你这画法,倒有些眼熟……你仿过禇易林的兰花?” 顾嫣然颇为惊讶:“先生好眼力。”她在韩家附学那几个月,禇先生教的就是兰花和梅花,单是兰花就画了一个多月,这会儿不知不觉便带了出来。 “禇易林的兰花格外清瘠,有梅花之骨。”宁先生点点头,“多仿仿有好处。”又看了看孟瑾的画,也点点头,“风致甚好,你们两个倒不愧是表姊妹。” 这就是赞赏了,景泰公主回头看了一眼,满眼的不悦。 王娴独自坐了课堂里最后一排的桌椅,宁先生将她的画拿起来看了看,轻叹了口气:“你悟性不错,只是笔力不足,该放开胆子去画才是。” 顾嫣然觉得宁先生这话里有话,但看王娴有些诚惶诚恐的模样,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若论相貌,王娴实在王姝之上,尤其是生了一对漂亮的丹凤眼,又黑又亮,只可惜总是低着长睫不敢抬起。不过眼角眉 梢堆着一段愁意,倒也别有风姿。顾嫣然想想她在家中的处境,又不免生了一分同情之意。 宁先生将众人课业一一点评过,又留了一份窗课,便叫散了。闺学里有用午饭的地方,那些离家略远的学生都可在此用饭,午后再上琴课。 宁先生才出了课堂,寿昌侯府的两个姑娘就上去向景泰公主行了个礼,年纪略长的那个柔声细气地道:“臣女沈碧莹、沈碧芳,给两位公主请安。闺学里虽有午食,只怕公主不惯。寒舍特地备了些小菜,公主若不嫌弃,可否移驾一试?” 景泰公主上下打量一下沈氏姐妹,转头笑向宁泰公主道:“妹妹去不去?”寿昌侯府备的饭菜,自然比闺学里的讲究多了。可是沈氏姐妹上前来虽然口称向两位公主请安,但却是冲着景泰公主行的礼,显然主要是在邀请景泰公主。景泰公主偏偏要问宁泰公主的意思,倒像是有心炫耀呢。 宁泰公主却只是微微一笑:“我倒是好奇这闺学里的饭食如何,就不陪姐姐了。” “也罢。”景泰公主懒懒起身,“都说寿昌侯府饮意兴致,我去尝尝,若好,明日妹妹与我同去。” 屋里学生们都起身恭等公主先出门。景泰公主走到孟瑾和顾嫣然的桌子前头,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一扫两人桌上尚未收起的画,啧啧了一声:“果然是画得不错,难怪先生称赞。早听说孟家女儿善画,可不知别的行不行呢?” 孟瑾跟顾嫣然对视一眼——这是上回景泰公主憋了气,要找旧账呢吧? ☆、54 猜谜定胜负 景泰公主忽然又挑了这么一句话,屋中众人便停了脚步,都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又要生事了。宁泰公主皱了皱眉,温声道:“皇姐不是要去寿昌侯府用午膳么,沈家两位姑娘还等着呢。” 景泰公主将手一摆,毫不在意地道:“急什么,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 王姝在旁掩口笑道:“莫非沈家两位姐姐着急了?” 沈碧莹忙摇手道:“并不着急,公主尽管与孟姑娘说话,我们等着便是。” 宁泰公主脸色沉了沉,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孟瑾,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孟瑾倒是稳稳站着,淡淡回答:“不过是闲来爱绘几笔,当不起公主夸赞。”并不接景泰公主的话茬儿。景泰公主明显是有备而来,如果可以,孟瑾并不愿与她冲突。 可惜景泰公主并不肯善罢干休,自管自地往下说:“孟老大人在国子监多年,听说是桃李满天下,想必家中儿孙更是教导得满腹诗书。本宫这里有个谜语,说出来请孟姑娘猜一猜,若猜中了,本宫有赏;若猜不中——孟家枉称诗书传家,孟姑娘就回家去再读读书,也不必来闺学了。” 这简直是自说自话。孟瑾眉间掠过一丝怒色,强压着道:“孟家不敢说诗书传家,只是懂些礼仪罢了。至于说到猜谜,公主若肯惠赐,臣女少不得凑个趣儿,只是闺学之中自有先生,臣女入学之时,可也不是靠猜谜进来的。” 这分明是讽刺景泰公主不懂礼仪,且在闺学里自作主张了。景泰公主眉毛一挑,冷笑道:“闺学里纵有先生,天地君亲师,君也在师之前,孟姑娘这么懂礼仪,这个道理怎么不明白?” 她明晃晃拿出公主的身份来压人,孟瑾一股气直往上冲,冷笑道:“公主既然这样说,臣女不能不奉诏,请公主出题便是。” 景泰公主不是听不出孟瑾拿“奉诏”来提醒她,但她久受皇上宠爱,行事素来张扬,根本不在乎将此事闹大,见孟瑾答应了,便得意扬扬向王姝点了点头,王姝便笑道:“天下谜语千千万,若说得太远,只怕孟姑娘也难猜,不如这谜面就在此屋中寻便是。”忽然将手往门口一指,“东门生碧草,此草为何名?” 一时间屋中众人都愕然转头去看门口。闺学是在花园里建起来的,门口的回廊是石板铺就,但石板缝隙里还丛生着些细草,只是这都是些杂草,谁知道是何名字? 孟瑾皱眉看着那丛细草,一时无语。官家小姐们,纵然有喜爱花木的,也都是 那些名种,再不济也是日常多见的杜鹃山茶之类,谁会注意地上的杂草?且王姝说了这是个谜语,那么即使她知道这杂草的名字,应该也不是正确的谜底。 顾嫣然也在冥思苦想地盯着那丛细草出神。时近正午,草在石板上投下一个极短的影子,顾嫣然对着那影子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课堂是坐北朝南,这门根本不在东边,为什么王姝要说“东”门生碧草呢? 灵光一闪,顾嫣然顿时窥到了一点儿门径。猜谜这种事,只怕没猜对方向,只要找到方向,谜面就等于解了一半。 “表姐——”顾嫣然轻轻扯了孟瑾一下,以目光示意方向。如果王姝不是不辨东南西北,那就是这个“东”字乃是谜面中极重要的一个提示,这多半是个字谜。 东门,门中有东,这是个阑字啊。阑字上加草头,那是——顾嫣然和孟瑾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谜底。 “谜底是兰字!”景泰公主一直盯着两人,此刻见两人神色微动,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枉自说是诗书传家,居然连这个字谜都解不出来!” 孟瑾再好的脾气也要动怒了:“公主,臣女等还没有认输!” 猜谜也是有规矩的,除非双方约定限时,否则就要等猜的一方认输,出题一方才可公布答案。如今景泰公主这分明是看着她们要猜到了,便抢先说出谜底,分明是耍赖。 王姝却嗤地笑了一声:“这半晌都猜不出,难道公主还要等你们用完午膳回来再猜不成?愿赌服输,快些收拾东西回家去吧,以后可别再自称诗书传家了。”王尚书虽然如今官做得大,可往上数一辈儿却是个工匠,士农工商,只排第三等,京城里颇有些人家看不上王家,背后管她家叫暴发户,反而是孟家这样的人家,虽然没出过什么一品二品的大员,却是代代都有读书入仕的,被称为书香门第,属于清流一派,颇受尊重。 王姝虽做了公主伴读,但论诗书委实比不得这样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没少私下里被人比较,早就恨得牙痒,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可不是要使劲儿出气,狠踩孟瑾几脚才算完。 景泰公主笑道:“就是,快些收拾东西回家去吧。咱们走。”转身就往外走。 “王姑娘留步。”景泰公主才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发话,诧异地回头一瞧,却是站在孟瑾身边的那女孩儿,记得前日见过,说是姓顾,仿佛是孟瑾的表妹。 “方才公主说要惠赐一个谜面,末了 却是王姑娘出题。礼尚往来,我这里也有个谜面请王姑娘赐教,若是王姑娘也猜不出来,便请王姑娘也照着规矩,退出闺学。”顾嫣然是实在忍不住了,堂堂公主,不但要欺人,还要欺人太甚!还有这个狐假虎威的王姝,公主是君动不得,难道王姝也是君不成?倘若今日就这样被赶出闺学,以后连着孟家在京城也别想抬头了。 王姝却是心里一慌。她本来于谜题上也不擅长,就是这个兰字的拆字谜也不是她想出来的,而是某日王娴习字,偶然写到这个兰字,随口拆成“东门草”,拿来给身边丫鬟逗趣的,被她听了来,才用在今日的。 这会儿顾嫣然要出谜给她猜,她如何敢接下,当即嗤了一声道:“公主赐个谜面给你,猜不出来也就罢了,还敢让公主猜你的谜,你也不怕冒犯了公主?” “王姑娘怕是听错了吧。”顾嫣然也是一肚子的气,冷笑道,“方才出题的是王姑娘你,如今我找的也是你,何谈冒犯公主?莫非说王姑娘做了伴读,就真将自己当成公主了?” 王姝一窒。她确实做了伴读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是也万万不敢说自己就是公主,偏偏方才一时不慎被顾嫣然抓住话柄,不敢就着这个方向说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耍赖道:“我为何要猜你的谜?” 这下连旁边默不作声的那些女学生们都看不过眼了,钱喻敏最是心直口快,闻言就冷笑道:“你能出题,旁人为何不能出?公平起见,也该一家猜一个才是。何况孟姐姐和顾妹妹若输了是退出两个人,王姑娘你只是一个人,又是有备而来,已经占了便宜了。” 其余人窃窃私语,虽然不敢如钱喻敏这样站出来说话,却也纷纷点头。钱喻敏嗤笑道:“王姑娘你能做公主伴读,想必是饱读诗书,不会连个谜语都不敢猜吧?可不要只会耍赖,丢了公主的脸才是。” 这就说到景泰公主的脸面了。景泰公主有些下不来台,硬着头皮道:“那你就猜猜便是。只是方才姝儿的谜面是在此屋之中,你们若要出谜,谜面也须在此屋中出才是。” 顾嫣然随手就把今日窗课画的兰花展开:“谜面在此,请王姑娘打一虫名。” 王姝顿时傻了眼。看那素纸上画的只是几朵兰花,哪里有什么虫子?她绞尽脑汁地思索,却毫无头绪。顾嫣然等了片刻,抖了抖画纸:“王姑娘请快些猜,莫不成还要等用完午膳回来再猜不成?” 这话正是方才王姝拿来讽刺孟瑾的,这会儿顾嫣然原样奉还,堵得王姝满脸通 红,只得转头去看景泰公主。景泰公主也是全无头绪,胀红了脸道:“谜题可不能乱出,这是什么虫?你若讲不出道理,本宫要治你的罪!” 顾嫣然不去理她,只盯着王姝:“王姑娘是承认猜不出了吗?”不能动景泰公主,难道还不能逮着王姝踩吗? “是啊,是不是猜不出了?”钱喻敏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帮腔。 景泰公主恼羞成怒:“猜不出又怎样?你这谜面分明是乱出的,讲不出道理,本官就掌你的嘴!” 顾嫣然昂头道:“这谜底是萤。” “胡说!”景泰公主想了想也不明白,索性发起狠来,“兰花与萤有什么关系?分明是来糊弄本宫的。来人——” “姐姐。”宁泰公主忽然出了声,“这谜面无误。纸上是花,花者,草头下一个化字,《礼记月令》中说,腐草为萤,萤可不就是草化的。” 景泰公主哑口无言,钱喻敏已经笑起来:“顾妹妹这谜出得好,公主殿下猜得更好。”顺手拍了拍宁泰公主的马屁。 王姝脸上阵青阵红。孟瑾和顾嫣然都没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她,但那意思十分清楚——既然你也猜不出,就一起收拾东西退出闺学。可她是景泰公主的伴读,伴读退了,正主儿怎么办?纵然孟瑾和顾嫣然不敢直接冲着公主来,景泰公主的脸面也丢定了。 “姐姐——”宁泰公主又开口了,“既然大家都没猜出谜语,也算是扯平了,依我看,不如都留在闺学读书就是了,姐姐觉得如何?” 景泰公主心里实在不愿意看见孟瑾,可自己的伴读若是退出闺学,自己一个堂堂公主是独自来上课呢,还是再选个伴读?何况这些事若传到父皇耳朵里,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也怕会被教训几句的;若是再传到太后耳朵里,那就更少不了挨几句训斥了,太后可并不怎么喜欢德妃。 “那就罢了。”景泰公主权衡利害,终于还是拉着脸说了一句,转身走了。王姝连忙跟上去,一路都在陪着小心,完全将王娴忘到了脑后。 钱喻敏乐得拉着顾嫣然直笑:“你这个谜语出得真好!” 顾嫣然笑了笑,跟孟瑾一起走到宁泰公主面前,齐齐福身下去:“多谢公主。”要是没有宁泰公主打圆场,景泰公主真不讲理起来,她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宁泰公主笑得温和:“这谜题果然出得精致,顾姑娘不说出谜底,也极难猜到。” 陈云珊却没她那么含蓄 ,直接对顾嫣然又挑了挑拇指:“你胆子不小,这谜题出得好!走,一起用饭去。” 宁泰公主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她:“表姐——”显然是习惯了陈云珊这样大大咧咧的自来熟脾气,“走吧,我还不知这闺学里的饭堂在哪里呢,还要劳孟姑娘引路。” 王娴独自站在课堂后面。她也是第一次来闺学,王姝又自管走了,一时不知所措,眼圈也微微红了。顾嫣然走到门口,回头看见她还站在那里,不由得有些怜悯,稍稍提高声音道:“王姑娘,你大约也不认得路,一起来吧?” 王娴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左右看了看,才低着头走了过来,小声叫了一声:“顾姑娘——”声音比蚊蚋也大不了多少。 顾嫣然看她这样子也怪可怜的,王姝是景泰公主的陪读,她就连宁泰公主身边也不敢靠近,也真是左右为难,便笑道:“听说闺学的饭食不错,我们快些走,免得去晚了没有好菜吃。” 王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跟在她身边一起往饭堂走去。 都是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宁泰公主平易近人,陈云珊又是个豪爽性子,钱喻敏也是活泼爱说话,一顿午食吃完,几人已经亲近了许多。陈云珊对孟瑾尤其引为知己,向她询问了许多闺学的事儿,待到听说闺学里还有女红课,便苦了脸:“怎么闺学还教针线的吗?” 宁泰公主笑得掩了嘴:“这才好呢,省得二舅母天天逮不住你学针线,这儿有先生呢。” 陈云珊哼了一声:“学针线有什么用,我要学兵法,学骑马打仗!” “得了得了。”宁泰公主对自己这个伴读表姐倒是毫无隔阂,笑着揭她的底,“上次是谁骑马险些摔下来的?你膝上那块疤消了没有?二舅母都被你吓哭了。” 陈云珊满不在乎地伸手摸了摸膝头:“不过是一块疤痕罢了,总共也没有指甲大,偏偏我娘大惊小怪的,居然还要大伯母去宫里求玉颜膏。” 宁泰公主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什么话,二舅母是心疼你。再说了,姑娘家身上留了疤总归是不好。” “这怕什么。”陈云珊摆了摆手,“真要是上了战场的人,满身疤痕都是有的。” “越说越不成话了。”宁泰公主一脸无奈,“总之你是上不了战场的。” 陈云珊顿时沮丧起来:“是啊,娘看我像看囚犯似的。我也就罢了,连云鸿都被她管得像个小呆子了。你瞧我大哥,八岁就跟着大伯父习武 了,鸿哥儿倒好,今年都十二了,连个马步都扎不住。” 宁泰公主轻轻咳嗽了一声:“二舅母也是疼爱你们……” “她是胆小怕事!”陈云珊不怎么客气地揭穿自己的母亲,“恨不得把我和鸿哥儿都拢在她眼皮底下,就连我大哥也被她管头管脚的。我但劝她一句,她就说什么若是大哥出了事,她这个婶婶不好做人。” 这些话,别说顾嫣然是头一回听见,就连钱喻敏和孟瑾等人久居京城,也不知道潞国公府里的事,现在乍一听见人家的家事,都是既有些尴尬,又十分好奇。 宁泰公主无奈地看着口无遮拦的陈云珊,摇摇头道:“二舅母说的也没错,毕竟大舅舅不在了,又只留下大表哥一个,二舅母做为婶娘是有些难做。” 陈云珊撇撇嘴:“那也没有把儿子圈起来养的。”她忽然笑起来,小声道,“我跟你说,前些日子,我大哥自己跑出去了。” “什么?”宁泰公主大吃一惊,“跑到哪里去了?” 陈云珊掩着嘴笑道:“这事儿没人知道,我大哥听说以前祖父麾下的一位蔡将军到京城来,死活要跟着人家去边关,瞅着我爹娘眼错不见的,就留下封信跑了。” “你还笑得出来?”宁泰公主急了,“怎么不去找!” “放心放心,他回来了。”陈云珊连忙安慰宁泰公主,“人家蔡将军是为了粮草的事回京来的,哪里能让他跟去边关,硬是派了两个人把他送了回来。” 宁泰公主松了口气:“可磕碰着了没有?” 一问这个,陈云珊更笑得前仰后合:“别说,磕碰倒没有,却被人把身上的银子都偷了,还买了个卖身葬父的丫鬟,带着这丫鬟追去蔡将军队伍里的。要不是人家蔡将军派人送回来,还不知他要饿几顿呢。” “真是胡闹。”宁泰公主也好笑,“就是要去军中,哪里有带着丫鬟的……” “哎,你可别说。”陈云珊小声道,“那位蔡将军就带了个女子。我大哥看见的,扮成小厮模样,但还看得出来是个姑娘。据说是去边关寻哥哥的。” 宁泰公主对什么蔡将军不感兴趣,只问陈云珊:“他被人偷了银子,可不要吃苦了?” 陈云珊一摆手:“没有。他说遇到了善心人,赠了他十两银子呢。真是走了狗屎运。” “又说这样粗话。”宁泰公主意意思思地责备了一句,便关心起别的事来,“什么样的善 心人会赠他银子?该不会被人骗了身上的饰物吧?” “他什么贵重东西也没带。”陈云珊肯定地说,“大伯母检查过,他随身的东西,什么玉佩长命锁扇坠儿的,一样都没带出门。还真是人家心善赠了他银子,什么都没要。他回来还说呢,一定得找到人家好好道谢。” 顾嫣然开始听见赠了十两银子的话,心里就起了疑惑,待听到陈云珊说她的大哥身无长物,那份疑惑又没了——京城这样大,哪里就这么巧了呢? ☆、55 偶遇报恩寺 景泰公主在闺学里闹了两场,没一场占到便宜,总算暂时老实了,只是带着王姝出入闺学时,看见孟瑾和顾嫣然都以鼻孔视之,说是同窗,其实特意摆出公主架子。只可惜孟瑾和顾嫣然每次见到她都态度冷淡礼数周全,叫景泰公主找不出发怒的理由,却又憋了一肚子气,没少向王姝和王娴发泄。 十几天下来,闺学里头的学生也隐隐分成了两派。 一派看重德妃和齐王的势力,自然对景泰公主趋之若鹜,甚至还有特意为此转学来的女孩儿。自然,也少不了为了奉承景泰公主而蓄意对孟氏姊妹和顾氏姊妹刁难的,甚至还包括了闺学里的几位先生,就连孟玫和顾怡然也免不了受些波及。 另一派却多是清流出身的姑娘,一来看不上景泰公主和王姝的嚣张,二来清流多重视正统,他们更支持的还是中宫嫡出的晋王,故而对自小就在皇后膝下抚养的宁泰公主也就更为亲近。顺理成章的,也就与孟瑾和顾嫣然着意结交。 老实说,这种日子不管是孟瑾还是顾嫣然,都觉得有些厌烦。本来孟家送女儿到昌平侯府闺学,就是为了那里安静,少些贵女们之间的矛盾和倾轧,可随着两位公主入学,昌平侯府反而不安静了,可不是与孟家原本的意思背道而驰么。 不过,虽然有些厌烦,孟瑾却坚持要等到及笄礼之后再退出闺学。一则是为了孟家的脸面;二则,依着林氏的说法,女孩儿们日后总要出来应酬的,若是如今连闺学里的同学都无法应付,将来嫁为人-妇,又如何走得出来? 嫁为人-妇四个字,让四个女孩儿当场全部红了脸,纷纷找个借口溜了出去。最小的孟玫也快十岁了,孟瑾马上就要及笄,一般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差不多都要定下亲事了。林氏之前也在替孟瑾物色,可惜随着孟节弹劾茂乡侯府失败贬官,那几家都找了借口与孟家减少了来往,亲事自然也是不了了之。 “……这倒也是好事。”林氏倚在马车里,向孟素蓉微微一笑,“这样的人家,倘若真是瑾儿嫁过去了,你哥哥才出这样的事,瑾儿在他们家里还不知要受什么委屈。倒不如事前看得清楚,免得所托非人。” 今日是青文书院与闺学都休沐的日子,林氏遵守诺言,带了一家人来报恩寺上香。除了孟老太爷在国子监,孟节和顾运则在同文馆不能出游之外,孟家顾家所有的人都来了。就是顾老太太,这些日子也憋得受不住,跟着来了。 “嫂嫂说得是。”孟素蓉把想将小脑袋伸出车窗外的顾蔚 然拖回来,拿了块酥饼让他磨牙,“女孩儿嫁人马虎不得,那样趋炎附势的人家,瑾姐儿万不可嫁过去。” 林氏点点头,神色之中多少也有几分忧虑:“只是再有一个多月瑾儿就及笄了,看你哥哥如今这样子,也不知瑾儿的亲事几时能定下来。” 林氏说着孟瑾,孟素蓉便想到了顾嫣然:“嫣儿也——”七月里顾嫣然就要过十三岁生辰,该往十四岁上数了。 说到儿女亲事,两个当娘的不由得对坐着忧虑起来,半晌,还是林氏笑道:“嫣姐儿先过生辰,这可是进了京城过的头一个生辰,很该好生办一办。” 孟素蓉连忙推辞:“不过是十三岁,也不是什么整生辰,何况瑾姐儿就要及笄,哪里腾得出手再替她办,大家吃碗寿面,看她有学里要好的姐妹,请过来坐坐就是了。” 林氏笑道:“哪里就麻烦了,不过请学里的同窗来也好,她们在一起还自在些,不比在我们跟前,还要顾着这样那样的礼数。”她说着,就听后面马车里隐隐传来的笑声,不由得也笑着摇了摇头,“看她们这样,我倒想起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了,那时候哪知道什么叫愁啊,天天都跟姐妹们嘻嘻哈哈的,总惹得我娘骂我。” 孟素蓉也侧耳听着后面马车里的笑声,含笑道:“钱家姑娘性子也好,孩子们么,也就是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能这样快活了。” 后面的马车里,除了孟家姐妹和顾家姐妹之外,还有钱喻敏,刚才正是她讲了一个笑话,逗得孟玫咯咯地笑个没完。 报恩寺虽不是皇家寺庙,却是本朝太-宗帝亲自捐资修建的。据说当初天下分崩离析,各地诸侯狼烟四起,太-宗亦是其中之一。有一次他兵败,曾被敌人追逐,直到报恩寺。当时报恩寺还叫做西山寺,不过是处小庙,太-宗无处可逃,就藏入了庙后的一口枯井之中。 敌军追来,庙里的住持便假指一个方向,将追兵引入山中,太-宗得以逃脱。后来太-宗得了天下,拿出内库金银将西山寺大肆翻修,并铸了一尊纯金佛像镇于寺中,且手书“报恩”二字悬于殿上,故而西山寺也就更名为报恩寺。 因为有这样一番渊源,报恩寺的地位超然,甚至还在皇家御用的皇觉寺之上。寺前三百六十五级台阶,除了六十岁以上老者可坐藤兜山轿之外,无论男女皆须步行,便是皇家人来也不可破例。 钱喻敏的母亲有严重的腿疾,今年虽然才四十岁,已经很少出门了,更不必说报恩寺这样的长长 山路,因此钱喻敏虽在京城中长大,却是从来不曾来过报恩寺。此次孟家合家出游,便将钱喻敏也接了来一同上香,钱太太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应了。 “……潞国公府当年啊——那是本朝第一武将世家!”同是生在京城之中,孟瑾性情内敛,就没有钱喻敏知道的事情多,再说便是知道,以她的性情也不会如钱喻敏这般高谈阔论。 “第一位潞国公,那是跟随太-宗东征西讨打下江山的人,开国四公四侯,到如今剩下的没几家了,潞国公府那是代代出大将军的人家。”钱喻敏对潞国公府显然十分推崇,说得眉飞色舞,“已故的皇后娘娘,就是潞国公府的嫡长女,听说在闺中时就能飞马射猎,不逊男子呢!只可惜生大皇子的时候难产,伤了身子,御医们也治不好。” 钱喻敏说到这里,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后来大皇子五岁的时候出痘过世了,皇后娘娘悲伤过度,凤体更加衰弱。偏偏三皇子——就是晋王爷了,他十岁上种痘又是险些没熬过来,皇后娘娘没日没夜地照看,好容易晋王病愈,皇后娘娘却……” “别说这个了。”孟瑾轻轻推了推钱喻敏,“宫里的事,你少说几句也罢。” “哦。”钱喻敏从善如流,“这一代老潞国公和原来的世子也是大将之才,屡立战功——哎,你知道书画双绝禇易林的名头吗?” “……知道,他怎样?” “这位禇先生啊……”钱喻敏的思维发散开来,又兴致勃勃讲起禇易林来了,“这人清高得很,虽然后来迫于生计卖字画,可是从来不肯卖松梅竹三样。他说这岁寒三友,不是什么人都受得起的。可是那年老潞国公过寿,有人去请禇易林画一幅松鹤图,本来担心他不画的,可禇易林听说是送给老潞国公的,立刻就画了。不但画了松鹤图,还画了一幅岁寒三友的扇面,说潞国公一府的人,从老潞国公起,连同老夫人、世子,都是英雄人物。松父,梅妻,竹子,正合岁寒三友图。” “啊?”顾嫣然突然想起了那个拿着岁寒三友扇面的青衣少年,难道真就这么巧?“那这幅扇面,可是老潞国公心爱之物?” “当然了。禇易林如今的名头是没多少人知道了,可当年谁不知道他不肯画岁寒三友图?潞国公府能得这幅扇面,那可是极难得的。这扇子,如今大概是在老夫人那儿收着,外人都见不着呢。” 钱喻敏说到这里,猛然发觉自己又离题万里了,连忙再扯回来:“说远了说远了。还说潞国公府。当年老 潞国公和世子在战场上双双战死,世子夫人忧伤过度,没几年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弓马刀枪也不错的,听说大有乃父之风呢。不过潞国公的爵位却是老潞国公的次子得了,陈云珊就是他的长女,也是爱骑马射箭的,当初皇后娘娘没过世的时候,经常接他们堂兄妹两个去宫里住,很是喜爱的。” 顾嫣然想起陈云珊就忍不住想笑:“陈姑娘的性情真是有趣。” “是挺有意思的。”钱喻敏也跟着点头,“以前都不曾见过她,只听说她做了宁泰公主的伴读,又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还以为架子肯定也很大的,哪知道这么平易近人,哪像王姝——哼!” 顾怡然大着胆子小声道:“宁泰公主也很平易近人的。” “是皇后娘娘教导得好呗。”钱喻敏口无遮拦地说道,“论出身,皇后娘娘比德妃可高得多了。茂乡侯府从前是茂乡伯,就是得这个爵位也不是靠自己起来的——” “敏儿!”孟瑾再次打断了她,“不要妄语。” 钱喻敏发觉自己又开始评论宫中事了,连忙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不说了。说点儿别的——我哥哥明年要参加秋闱了,孟家哥哥呢?” “大约也要下场试试了。”孟瑾往马车外看了一眼。孟珩骑着马走在他们马车旁边。顾浩然不会骑马,被顾老太太拉到马车里去坐了,所以今日只有孟珩骑马。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一本正经地骑着马,身穿淡青色绣竹叶的长袍,阳光下看真是丰神如玉,当然,倘若不是把脸板得跟孟节一个模样,那就更招人喜欢了。 “我爹昨儿把我哥哥骂了一顿。”钱喻敏捂着嘴笑,“本来今日我想拉他一起来报恩寺的,可是爹爹说,他明年要下场,算起来不过一年时间了,还这样只想着玩,能考得过才怪呢!结果我哥哥羊肉没吃上,倒惹了一身骚。” “这说的什么话!”以孟瑾这样的性子,也忍不住要笑了,“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哥哥的?本是因了要陪你才挨骂,你倒这样在背后奚落他。” 马车里笑成一团儿,坐在外头车辕上的杨妈妈忍不住也好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帘子:“姑娘们别笑了,报恩寺到了,该下车了。” 报恩寺前头的三百六十五级台阶虽多,但每级都修砌得宽而平,爬起来并不十分吃力。只是初秋天气仍热,等爬到山门前,众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虽说不是什么年节,也不是报恩寺做法事的时候,上香的人也仍旧不少。 顾老太太在神佛之事上倒是慎重,虽说平素不常来寺庙里,但既是来了,就得将菩萨一一拜到。也亏她劳作出身,身子比林氏等人都结实,带着顾浩然一处处大殿拜过去,还要孟素蓉等人也跟着,“万万不可怠慢了菩萨,才能保佑全家平安”。 这样的事,孟老夫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倒是钱喻敏想求母亲病痛缓解,又要求兄长明年金榜题名,决心也跟着拜遍这殿里的菩萨。而孟氏姐妹也想替孟珩许愿,遂也跟着拜去了。 一行人从前殿拜到后殿,却被小沙弥拦了下来:“几位施主请稍等片刻,后殿内已有几位女施主在上香,还请施主们稍待,可否先去旁边禅房略做歇息,等那几位女施主上香完毕,小僧再请几位施主入内?” 这样事在寺庙之中也是常有,多半是些高官显贵人家的女眷前来上香,有些手笔大的,索性将整个寺庙都包一日,单供自家女眷进入。不过报恩寺这样的寺庙,除了皇家人来之外,还没有哪家能将整个寺庙都清了场的,故而多半是如现在这样,在殿中上香时暂时不许别人进入。 顾老太太虽有些不快,但也知道京城里的人不是惹得起的,白姨娘自打上回被顾运则狠狠教训了几句,到现在还耷头耷脑的,自然也不敢多嘴。后殿的院子里有好些古树,浓荫直遮了大半个庭院,众人也不必去禅房,就在树下歇了,等着殿内的人上完香。小沙弥瞧着这也都是女眷,只有顾浩然年纪略长些,也不过是十岁出头,也就不曾在意,由着他们在庭院里等。 过了片刻,便见大殿里前呼后拥地走出几个女子来。顾嫣然一眼看过去,倒是见着了两个熟人:“这不是昌平侯府的两位姑娘么?”一个叫沈碧莹,一个叫沈碧芳的,整日在景泰公主眼前转,她想不记得也难。这会儿这两位围着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也是一脸讨好的笑容。 “那位难道是昌平侯夫人?”顾嫣然小声问钱喻敏。沈氏姐妹都不是昌平侯夫人所生,沈碧莹是昌平侯弟弟的嫡女,沈碧芳则是昌平侯的庶女。 钱喻敏只看了一眼就摇头:“不会。昌平侯夫人四十多了呢。” 被丫鬟们簇拥着的妇人看起来只像三十出头,身穿莲青色长褙子,上头绣着墨色兰花图样,滚着淡银色边子,衬着下头的月华裙,端庄淡雅。头上一枝羊脂白玉钗,钗头雕着口衔灵芝的仙鹤,难得是仙鹤头顶天然生成一点殷红,顿时便显得栩栩如生。 俏色玉雕不少,做成首饰的亦不算罕见,这根钗难得是那一点红鲜艳 到十分,却是玉中极其少见的颜色。单凭这一点鲜红,这根玉钗便是价格不菲。 妇人身边除了沈氏姐妹,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却是穿着桃红色散绣金银线的短襦,下头月白色襦裙,只那衣料光华如水,随着她走动似乎还在变幻深浅之色,却是贵重的缭绫。 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件衣裙怕是穿上三五个月便不合适了,这家却拿贵重的缭绫来给女孩儿做裙子,可见富贵。钱喻敏眼珠转了转,忽然想了起来:“这位,莫非是平南侯夫人?就是昌平侯府的嫡长女,昌平侯的妹妹呢。” 平南侯?这位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妇人,会是周鸿的嫡母?不过仔细瞧瞧,周瀚与她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钱喻敏还在小声感叹:“怪道人人都说昌平侯府的大小姐才貌双全,瞧着真不像快四十岁的人了呢。” 顾嫣然也小声道:“听说平南侯府的大公子前几年坠马过世了?” “你也知道?可不是嘛,听说是跟庶弟赛马的时候坠马身亡的。平南侯把庶子打了个半死,还是三房的叔叔把人抢下来的,不然只怕就打死了。”钱喻敏说得有些忿忿,“这还是亲爹呢,下手也未免太狠了些。” 顾嫣然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毕竟是嫡长子……”将来还是世子,要承爵的,少年身亡,自然是要悲痛欲狂的。 钱喻敏摇了摇头,扒在顾嫣然耳朵上道:“我不是替那庶子说话——”她的父亲钱青也是庶出,“平南侯不喜欢这个庶子,嫌他生下来就克死了生母。” “这,这怎么能算在他头上?”顾嫣然不禁皱眉。刚生下来的婴儿知道什么,怎么就说是克死了生母? “可不是么。平南侯因此也不怎么管他,听说十岁以前都是放在外头庄子上养的。后来接回了家,是周大公子非要赛马的,结果就坠马了,并不关庶子的事。” “你怎么知道?”顾嫣然随口问。 钱喻敏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堂兄跟我哥哥说话的时候,被我偷听来的。我堂兄那人——当初也巴结过周大公子……”钱家只有钱青这一支出息些,其余的兄弟都平平,少不得要想些别的出路。钱喻敏的叔叔只是个小吏,却舍得花钱送儿子进好书院,为的就是让他在那里多结识几个官宦勋贵人家子弟。 “这么说来,委实是有些过份……” “还有呢。”钱喻敏撇了撇嘴,“李御史弹劾茂乡侯府那事儿你听 说没?李御史棺柩返乡时,谁都不敢去送,只有周二公子亲自去送的,据说扶柩一直走到了湖广一带。可是平南侯府嫌他惹祸,人都没叫回来,直接就送到军中去了——周二公子才十六七岁呢!” 钱喻敏看不上景泰公主,也看不上德妃,看不上茂乡侯府:“茂乡侯世子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仗着宫里有个姑姑,真是……”有些话她一个女孩子家不好说出口,“周二公子听说也就是曾得李御史指点过几天读书的事儿,就能把人直送到湖广去,不像那些势利眼——就凭这个,我就觉得他是个好的!” 顾嫣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也觉得周鸿不错。钱喻敏顿时高兴了:“就知道你跟我好!” ☆、56 第三十二章 顾嫣然几人看见了沈氏姐妹,沈氏姐妹自然也看见了她们,沈碧芳轻轻撇了一下嘴,低声道:“怎么撞见她们了,晦气。” “谁?”平南侯夫人沈青芸听见,随口问了一句,“芳儿识得?”孟家顾家人不少,她从殿内出来,自然也看见了,瞧这些人穿戴并不贵重,却雅致得体,便知是哪家小官的女眷。京城里头五六品的官员多如牛毛,她本也不放在心上,只沈碧芳本是个庶女,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难得倒有认识的人,因而听了沈碧芳这话,才随意问了一句。 沈碧莹抢着道:“姑母没认出来,那是孟家人。就是孟老祭酒家。” 沈青芸转眼看了一下,略有些诧异:“听说孟家只有两个女儿——”孟节如今的“名声”比他的父亲孟老祭酒还响亮,家中的情况沈青芸纵然身为侯夫人,也听说了好些。 沈碧芳暗地里瞪了沈碧莹一眼。昌平侯府这一代未出阁的女孩儿只有她们两人,沈碧莹的父亲是昌平侯的弟弟,不过是个六品的闲官儿,可沈碧莹却是嫡出的,故而颇有些瞧不起这个庶出的堂妹。可沈碧芳却觉得自己父亲是正经的昌平侯,若不是沈家兄弟们不分家,沈碧莹连这个侯府小姐的名儿都挂不上,有什么可神气的。 姐妹两个明里还算交好,暗地里没少争斗,尤其是在这位姑母面前。 昌平侯府从前也曾显赫一时,只是传到如今,爵位也到了头,这一代昌平侯已经是最后一位有爵位的了。换句话说,只要昌平侯过世,沈氏姐妹也就不再是侯府小姐了。与此不同的是,昌平侯的妹妹沈青芸,却嫁进了平南侯府做了侯夫人。 平南侯也是开国四侯之一,这爵位乃是世袭罔替,与昌平侯这样五代而绝的大有不同。但平南侯府这一辈儿子嗣不旺,长房早亡,无儿无女;承爵的二房只有两个嫡子,还坠马身亡了一个;三房本来就是庶出不说,至今都没有儿子。所以算来算去,除了一个被送去西北从军的庶子之外,平南侯府三个房头里至今只有沈青芸生的周瀚一个男丁了。 姑母如今只有一个儿子,既然如此,将来周瀚承了平南侯府,没有亲兄弟就少不得要这些表兄弟们帮衬一二,毕竟独木不成林。只是平南侯府人少,昌平侯府的房头分支却多,谁能多分些好处,全取决于沈青芸和周瀚,故而在沈青芸面前,昌平侯府能出头的人无不纷纷讨好,沈氏姐妹自然更不例外。 “那两个是孟瑾的表姐妹,姓顾,说是孟家大姑太太的女儿。”沈碧芳忙忙开口 回答,“前些日子才来京城的。” “顾家?”平南侯夫人眉毛微微一扬,略一沉吟,“孟祭酒夫人既然在,少不得要见个礼。” “平南侯夫人?”孟老夫人听了小沙弥的话,略有几分惊讶。 “是。”小沙弥合什笑道,“平南侯夫人听说孟老夫人也来上香,请您去禅房稍坐。” 也不怪孟老夫人惊讶。平南侯夫人出身勋贵,与孟家这样清流人家少有交集,更别说孟家如今得罪了茂乡侯府,连从前有过交往的人家都退避了。何况平南侯府的庶二公子周鸿,听说也是因着送李檀灵柩返乡的事儿被送去了西北,按理说平南侯夫人这时候该对孟家避之唯恐不及才是啊。 “请小师傅前头带路吧。”平南侯夫人有一品夫人的诰命,孟老夫人略一踌躇,还是决定带着众人过去。 “侯夫人?”白姨娘又惊又喜,“原来刚才那位就是平南侯夫人?难怪那么雍容华贵的。怎么要见咱们呢?” 柳姨娘在这点上见识比她强,毕竟从前在京城呆着,勋贵夫人们也是见过的,看白姨娘那副模样,不由得嗤笑了一声:“什么见‘咱们’,那是要见老夫人。”孟老太爷是四品祭酒,孟老夫人身上也有相应的诰命。当然,顾老太太本来也有六品安人的封号,不过如今顾运则都被贬了,这封号自然也就没有了。 白姨娘一时兴奋过头,被柳姨娘拿住把柄,一句话刺得闭上了嘴,却仍是伸着脖子往前看,想再看看那位侯夫人。柳姨娘看她这样儿,更是不阴不阳地道:“我劝姐姐往后退着些吧,咱们这样的身份,可还够不上到侯夫人面前露脸。到时候惹得侯夫人不喜,还要说咱们顾家没规矩。” 两人在后头斗嘴,前头孟老夫人已经进了禅房。禅房不大,平南侯夫人又单提了孟老夫人,孟老夫人遂只带了林氏进去了。顾老太太等人只在旁边禅房先坐了,并不能进去,倒教白姨娘一阵失望。 不过片刻之后,便有个十七八岁的大丫鬟含笑过来:“哪位是顾老夫人,顾夫人,还有几位姑娘们,我家夫人请见。” 孟素蓉忙道:“不敢当姑娘这样称呼。”三品以上才能称夫人,平南侯夫人的丫鬟这样说是客气,她可不能就这么接了。 那丫鬟笑了一下,屈屈膝换了称呼:“请顾老太太、顾太太这边走。” 白姨娘极想跟过去,到底还是没敢造次,只等众人都出去了才喃喃道:“这是丫鬟?穿得跟小姐们似的。 ”她看得仔细,那丫鬟十七八岁,生得颇为貌美,身上那比甲都是秋香色蝉翼纱的,头上别着鎏金雀头钗,手腕上一对虾须镯子,还镶了颗黄豆大小的珍珠。这身打扮,比她这做人姨娘的还气派呢。 柳姨娘又嗤了一声:“那是平南侯府,你懂得什么。”白姨娘再是生了儿子,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罢了。 杨妈妈咳嗽了一声,警告地瞪了柳姨娘一眼。没见孟家的丫鬟都默不作声地在一边站着么,倒是顾家两个姨娘先拌起嘴来,没得丢脸!难怪孟家不纳妾,这柳氏在孟家做丫鬟的时候瞧着也还好,做了姨娘便这样没分寸起来。 白姨娘小声道:“侯夫人怎么没让哥儿们过去?”怎么几个丫头片子能去见侯夫人,她儿子倒不能了? 杨妈妈狠狠又瞪了她一眼:“里头还有平南侯府和昌平侯府的姑娘们,哪有叫外男过去的道理!姨娘不懂就少说几句吧。”丢死人了。 孟素蓉扶了顾老太太,又带了四个女孩子进了平南侯夫人歇息的禅房,见平南侯夫人跟孟老夫人分宾主坐了,正在说话,见了众人进来便含笑道:“老夫人真有福气,这孙女外孙女都生得这样好,一把水葱儿似的,我瞧着就喜欢。” 孟老夫人也笑道:“夫人也太夸奖了,怎么比得上夫人身边这三位。” 顾老太太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孟素蓉,平南侯夫人已经笑道:“老太太请坐。”论身份顾老太太自然该给她行礼,但年纪摆在那里,若真行了未免有些仗势欺人之嫌,索性就直接免了。 孟素蓉便带了几个女孩儿正经行了个礼,沈青芸把四个女孩儿都叫到身边,每人给了一个荷包,笑道:“个个都是好的。”目光在顾嫣然脸上转了一圈,低下去瞧瞧她手里的帕子,“针线也好。这绣的花倒是别致得很。” 顾嫣然大大方方将帕子展开:“是含笑花,在岭南那边开的。我刚学针线,这花儿绣起来容易些。” 沈青芸笑道:“含笑花,这名字倒也别致。嫣然含笑,倒是正配得上你。” 沈碧芳在一边瞧着,撇了撇嘴,悄声跟身边的少女道:“表妹,姑母怎么仿佛还挺欢喜顾家丫头的?孟家可是因为弹劾茂乡侯府才丢官的,姑母可别被他们牵连了,不是连三表弟都避去北麓书院了么……” 那少女便是沈青芸的独生女儿周润,一直矜持地坐在一边,闻言微微一笑:“不过是相见了总要应酬几句罢了。孟祭酒桃李满天下,连先帝都夸 赞过的,老夫人年纪又长,总该见个礼。” 沈碧芳没话说了。沈碧莹在一边暗暗冷笑了一下——庶出的就是庶出的,纵然父亲是昌平侯,也改不了姨娘生的那股子小家子劲儿。谁不知道孟家的事,沈碧芳这时候说出来,无非是看不惯沈青芸似乎对顾嫣然十分青眼的样子,拿来挑拨周润呢。 且不说沈青芸不过是第一回见到顾嫣然,便算是当真一见入眼,又干沈碧芳什么事儿?沈碧莹想到堂妹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便想冷笑。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跟沈碧芳一同长大,还能不明白么?沈碧芳,那是看上平南侯的庶子周鸿了。 说老实话,沈碧莹还真想不明白,那个庶子有什么好处?不就是那年她们在平南侯府捉迷藏,沈碧芳被雨淋了,那周鸿递了她一柄伞么?那时候沈碧芳也就才十岁吧,居然就一直惦记到如今…… 依沈碧莹看,沈碧芳是傻透了气。虽说是庶出,但有昌平侯女儿的名头,又有平南侯府姑母帮忙,嫁个小官的嫡子也足够了——话说回来,就是她自己,整日里奉承着姑母,不也是为了将来能得桩好亲事么——偏偏沈碧芳看中了周鸿。 外人听起来,虽是庶子,也是平南侯的儿子。可沈碧莹知道,平南侯从来也没把这个儿子放在眼里,将来分家,平南侯的家业只怕连十分之一都分不到他手里,不过薄薄一份产业饿不死罢了。如今更不用说,单是大表哥周渊因为跟他赛马才身亡的,姑母还不就恨死了他?沈碧芳若真嫁了他,那才有“好日子”过呢。 不过她自己愿意往火坑里跳,沈碧莹可没心思去拉她。只是也不必这样草木皆兵的,但凡是姑母跟哪个门户不显的女孩儿多说几句话,沈碧芳就虎视眈眈的,生怕姑母将人家挑中了给周鸿定亲。要沈碧莹说,真是失心疯了。 这些且不说,单说沈碧芳挑拨周润的事儿,就是愚不可及!沈碧莹看得明白着呢,周润年纪不大,却是沈青芸的独生女儿,亲自教导出来的,哪是那样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沈碧芳还去挑拨别人,却不知她那点儿心计少得可怜,只怕一眼就被周润看出来了,平白的讨嫌。 “妹妹快别说了。”沈碧莹心里琢磨着,带笑轻斥了沈碧芳一句,“还要表妹教导你这些礼仪,之前在闺学里念的书都到哪里去了?”又转向周润玩笑般地道,“表妹好生教教她,也就是姑母和表妹的话,她听了才会记在心里。” 这话既贬了沈碧芳,又捧了沈青芸和周润,周润唇角微微一弯,含笑道: “表姐又取笑我呢。” 这便是欢喜的意思了。沈碧莹瞥了沈碧芳一眼,暗自得意。既是有求于人,还不着意讨好些,倒去挑拨。便是个傻子,也不会喜欢自己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吧。 毕竟是不相熟,孟老夫人与沈青芸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菩萨也拜完了,孟老夫人年纪大了,也觉疲惫,遂出了报恩寺。等到坐上马车,林氏才有几分疑惑地向孟素蓉道:“平南侯府素来跟我们没交情,何况还有茂乡侯府那事儿——我本以为,也不过就是假装没看见便罢了,怎的还请了咱们过去说话?” 孟素蓉想了一想:“或许是因着周三公子?周三公子在北麓书院,跟缜哥儿倒还交好,过年时还在韩家庄子上住了些日子。” “那为何她绝口未提周三公子?我瞧着,倒像是对嫣姐儿格外关切些似的。”林氏仍是疑惑。自打孟节贬官,她也算知道人间冷暖了,平南侯夫人忽然这样亲近,她倒警惕起来了。 孟素蓉也觉得有些不通。若换了是别家,这样拉着四个女孩儿说话,她多半就要想到亲事上头去了,但平南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长子身亡之后,周瀚将来就要承爵,哪里会看上顾家这样的人家呢?因此不过想了一想,就抛开了:“也说不定是看在母亲面上,略作应酬罢了。” 不说林氏与孟素蓉姑嫂二人议论,那边沈青芸叫车送了沈氏姐妹回昌平侯府,自己携了女儿坐车径回平南侯府。上了车,周润才道:“那个顾家姑娘,就是三哥说赠帕子给周鸿的?”语气里带几分恨意,连声二哥也不叫,直呼周鸿的名字。 沈青芸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淡淡道:“那帕子角上绣的花不会错。含笑花,嘿,含笑花,我在京城里,还没见有别人用过这等花样呢。” 周润微微一撇唇:“孟家还是书香门第,外孙女与人私相授受,说出来看他们有没有脸。” “这话莫出去乱说。”沈青芸拍了拍女儿的手,“到底都是姓周,他名声不好,也要带累了你和瀚儿。” 周润恨恨道:“爹爹就该将他逐出家门才是!” 沈青芸笑了一下,眼中却是一片清冷:“如今西北那边时不时的还要打仗,若想回来,他怕是要多烧几炷香了。” 周润依在母亲身上,轻轻摇晃着她:“娘别伤心了……”说着,自己眼圈倒红了起来,恨恨道,“当初爹爹何必接他回来,叫他一辈子都留在那庄子上,大哥也不会——” 沈青芸笔直地坐着,紧抿着唇,半晌才淡淡道:“别说了。” 母女两个静静地坐在马车里,直回了平南侯府,大丫鬟知云知月忙迎上来倒茶打扇子,沈青芸随口道:“侯爷回来了不曾?” “回来了。”知月伶俐,忙笑着答道,“接了封信,在书房里看呢。” “信?”沈青芸宽了外头的大衣裳,换上家常衣裳,一面由丫鬟伺候着洗脸,一面道,“哪里来的信?这几日天热,书房里冰可放好了?有没有送绿豆莲子汤过去?” 知月抿嘴笑道:“都送了呢,夫人放心,书房伺候的那些人半点不敢懈怠的。”小声又加了一句,“难怪京城里都说夫人跟侯爷羡煞鸳鸯呢……” 这话正说在沈青芸心坎里,含笑嗔怪了一句:“你越发大胆了,连我都敢打趣起来。” 知月忙轻轻往自己脸上拍了两下:“奴婢失言,自己掌嘴。只是奴婢说的都是真话,这掌了嘴——奴婢可有些委屈了……” 沈青芸身边四个大丫鬟,今日带着去报恩寺的是知雨和知晴,这两个论能干也是一等一的,只是不如知月嘴巧,此时看沈青芸被知月逗得露了笑容,彼此对看一眼,轻轻撇了撇嘴。 “太夫人呢,这半日在做什么?” 知月顿时撇了撇嘴:“赵家来了个婆子,陪着太夫人说了半日的话,听说是乡下今年的收成怕是要不好……”后面的话便意味深长地闭上了嘴。 沈青芸眉头皱了皱,轻轻冷笑了一下:“若这样,叫账房上拨二百两银子过去就是。反正隔个一年半载的,乡下就要闹个饥荒,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过的。” “侯爷来了。”知云嘴拙,自知插不上话,早就退到了门边站着,这时往外头院子里看了一眼,连忙提醒了一声,打起了帘子。 平南侯周励大步走了进来。他今年刚才四十岁,相貌端正儒雅,年轻之时,他与沈青芸是京城里公认的神仙眷侣,珠联璧合。如今年纪虽长,但仍保持着翩翩风度。沈青芸望着他,眼神温柔,亲自起身迎接,含笑道:“侯爷忙什么呢?” 周励已然在书房里宽了外袍,随便在椅子上坐下,道:“西北那边来的信。” “哦。”沈青芸眉心微跳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道,“是有鸿哥儿的消息?” 周励淡淡道:“四月里羯奴偷袭边关,他受了伤。” 沈青芸在衣袖中的手指倏地捏紧:“可要紧?” 周励犹豫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摇头道:“如今已经好了。” 沈青芸松开手指,低头去替他拉平衣襟,口中道:“若是伤得太重,不如就回京来养伤。那事儿也过去有一年了,想来茂乡侯府也不至与个孩子计较太甚的。” 周励怫然道:“他也不是孩子了。做事莽莽撞撞的,倒带累一家子。横竖伤也好了,没有从军却自己跑回来的,那不成了逃兵了吗?” “侯爷说得是,倒是我疏忽了。”沈青芸抬头微微一笑,“这若是真接回来了,保不准外人要怎么嚼说呢,到时候我倒是好心办了坏事。” 周励叹了口气,伸手拉了妻子坐到自己身边:“我知道你大度,可——就让他在西北多呆几年吧。倒是这又快过年了,瀚儿也该回来了吧?” 说到周瀚,沈青芸脸上就不由得浮出笑容:“瀚儿在北麓书院仿佛过得十分自在呢,还在信里说北麓书院名不虚传,是读书的好地方。” 周励也露出几分宠爱:“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指着他将来去科考晋身。转眼他离京就快一年了,你难道不想他?今年就叫他回来过年,若是当真喜欢北麓书院,过完年再回去也使得。” 沈青芸含笑点头。两人说了几句话,周励便起身道:“我去看看娘。” 沈青芸连忙起身:“我也去。”身子却轻轻晃了晃。 知雨忙道:“今儿天热,夫人不是有些中暑,先喝了解暑的汤药再过去吧。” “你有些中暑?”周励眉头一皱,连忙伸手来扶沈青芸,“那就不要过去了,我跟娘说。” 沈青芸柔柔地笑道:“没有什么,侯爷别听知雨大惊小怪,不过是拜药师菩萨跪得久了些罢了,只要娘身子健旺就好。本来就是为了娘的病才去报恩寺上香,这回来我倒说病了,难免让娘心中不快。” 周励将她按在椅子上:“你为了娘去拜菩萨,娘有什么心中不快的。你歇着,我去说。” 沈青芸推让了几句,到底还是依了周励。看着周励离开,才向知月道:“去打听打听,那信里说了什么。二少爷究竟伤得怎样。” 知月笑着去了,过了半晌才回来:“奴婢问了侯爷身边的知礼,说二少爷伤得不轻,被羯奴一箭射中了前胸,躺了一个多月才能起身。如今说是没事了,其实身子还虚着。” 沈青芸默默地听完,点点头将丫鬟们打发了出去,直到房里 只剩下她一个人,才捏紧了手指,喃喃地道:“伤得不轻?他怎么不索性死了干脆!” ☆、57 第三十三章 如果没有景泰公主,顾嫣然一定觉得生活还是挺美好的。 顾运则参与了新舆图的校绘。他在湖广一带为官日久,在任上时且对所辖之地颇多勘查,故而提出了不少意见,颇得主持校绘的陈学士青眼。孟节则参与了《括地志》的编纂,他腹饱诗书,许多东西根本不必查阅典籍便信手拈来,直被同文馆称为“活书典”,比顾运则还要受人欢迎。 这郎舅二人做得起劲,孟家上下对此都极满意,只有顾老太太一肚子的不高兴,嫌顾运则在同文馆没有前程。只可惜如今顾家算是寄人篱下,她纵有满心的不快,也不好露出来,只能在孟素蓉早晚来请安的时候拉着个脸给她点脸色看。 孟素蓉却是全不在意。住在娘家,她可算是如鱼得水,整个人倒比从前还年轻了些似的,每日里除了去给顾老太太请两次安,便是在孟老夫人处说话,或是与林氏一起,教导四个女孩儿管家理事,并筹备孟瑾的及笄礼。 孟瑾的及笄礼是八月十三,正在中秋节前头。按说女孩儿家及笄是大事,但孟家如今的境况,也操办不起来什么,索性就只请了几家交情特别好的人家,再就是闺学里几个女孩儿交好的朋友。横竖中秋是大节日,家家都忙着过节,也不好过多打扰,倒是避免了送帖子被人找借口推拒的尴尬。 “什么?宁泰公主的伴读也来?”柳姨娘听顾怡然说了这个消息,不由得眼睛都亮了,“那,那可是潞国公家的姑娘,是皇后娘娘的侄女!” 顾怡然跟孟玫相处这些日子,性情开朗了许多:“连宁泰公主都说想来呢,只是公主出行太过麻烦,只好让陈姐姐代送一份礼了。” 柳姨娘一把抓住了女儿的手:“那你可跟陈家姑娘好生处着。她是皇后的侄女,当年还在宫里住过的,就连皇上和几位皇子都认识她,若是你与她交好,将来也能跟着她多识得些高门大户的夫人们,亲事也好说得多呢!” 顾怡然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姨娘,这些话也能说给我听的?” “你傻呀!”柳姨娘伸手在她额上戳了一下,“你可都十一了!这亲事也该说了。” 顾怡然气恼地要起身:“姨娘若是一见面就说这些风话,那我回去了。” “别别别。”柳姨娘赶紧拉住她,“姨娘也是关心你。不说就不说,只是陈家姑娘,你且得好生结交,千万记住了。” “陈姐姐跟表姐和大姐姐好。”顾怡然泼了她一盆冷水。陈云珊已经快十 六了,跟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实在说不到一起去。 “跟你大姐姐好,自然也就是跟你好。”柳姨娘恨不得拿个凿子把女儿的脑袋凿一下,“你们是亲姊妹!” 顾怡然冷笑了一下:“亲姊妹?我可不是太太生的。”不想再跟柳姨娘说什么,起身就走了,留下柳姨娘在后头直跺脚。 其实说这话的也不只是柳姨娘,白姨娘在自己房里,正叮嘱着顾浩然:“明日你表姐及笄,听说什么国公家的姑娘都要来,你跟牢了你表哥,好歹在人前露个脸。” 顾浩然这些日子也难得到后宅来一趟,来了就听姨娘说这些,不由得皱眉道:“姨娘可别这么说,国公府的姑娘来了自然是跟表姐姐姐她们一处,我和表哥是要避嫌的。” “你傻呀!”白姨娘恨铁不成钢,“国公府又不是没有哥儿,说不定也来呢。你若是能跟国公府的少爷说上话,将来还怕没有好处?” 顾浩然抿了抿嘴:“姨娘,表姐的及笄礼,请的都是各家的姑娘,哪会随便邀请外男。”这些日子他跟孟珩朝夕相处,青文书院里也都是些刻苦攻书的学子,虽说免不了有几分刻板,习惯之后却觉得比北麓书院还要清净些似的。 顾浩然年纪本来不大,从前是被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宠得过份了,如今跟孟珩在一起,孟珩的性子像极了孟节,一板一眼半点规矩都不肯错的。别看顾浩然姓顾,在孟珩看来,既是姑母将表弟交了给他,他身为兄长便有教导之责,这些日子没少教顾浩然规矩,以至于不知不觉之中,这才两个月呢,顾浩然的性子便被扭回来了不少。此刻听了白姨娘的话,只觉得跟表哥说的不同,倒有些不大顺耳起来。 白姨娘犹自不觉得,絮絮叨叨地道:“你爹爹如今这样,也不知以后还做不做得官,你若是能跟国公府的少爷交好,但得他提携一二,就是数不尽的好处——那可是国公府!” 顾浩然觉得越发不顺耳了:“表哥说了,我们读书人家,还是要科考晋身,读好书才是最要紧的。” 白姨娘急死了:“你当科考就那么容易的?你表哥今年十四了,还只是个秀才呢。天下读书人有多少,有些人考到头发都白了,也就只是个秀才!” 顾浩然没说话。他少年心性,一直都觉得自己书念得不错,白姨娘这话颇伤了他的自尊心,不免更觉得不顺耳了。只是白姨娘是他亲娘,素来都宠爱得紧,他也不好反驳,只得低头听着,直到白姨娘唠叨完了,才告辞去了前院。 到了孟瑾及笄那日,孟家大开中门,孟节和顾运则带着两个儿子在前头,林氏和孟素蓉就带着女儿们在二门迎客。 “嫣儿——”钱喻敏如今跟顾嫣然早就相互唤着闺名了,拉着个中年妇人从马车上下来,兴冲冲地便往这边走。 “钱太太也来了,真是劳动了。”林氏略微有些诧异。钱太太因为腿疾,是极少出门的,今日能来,还真是对孟瑾十分重视了。 “敏儿总说她孟姐姐顾妹妹如何如何好,在闺学里又是相互照应的,我也早想来,只是这腿不方便……”钱太太瞧着有些消瘦憔悴,但眉眼之间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秀丽,说话柔声慢气,显然性情十分温和。 钱喻敏高高兴兴地拉了顾嫣然就往里走:“我去瞧瞧孟姐姐。” 钱太太颇为无奈地看着她,向林氏有几分歉意地笑:“这个丫头——我身子不好,不免纵容了她几分,养成这样的性情……若是有她孟姐姐一半,我也就满意了。” 林氏忙笑道:“瞧您说的。瑾儿性子就是太安静了些,敏姐儿这样活泼好性情,我倒巴不得有个女儿像她这般呢。” 钱喻敏不管娘在后头说什么,拉着顾嫣然往孟瑾屋里走,边走边道:“过了今日,你们还去闺学里么?”本来按孟瑾的意思,等她及笄之后就光明正大退出闺学,顾嫣然等人也可换个地方上学。 顾嫣然想了想:“表姐大约过了年就不会去了。我们——还没拿定主意,宁先生的课我是极喜欢的……”虽然景泰公主比较讨厌,但也不过是平日里下些小绊子,她们还真有些舍不得闺学里相处得好的同窗呢。 钱喻敏大喜,连忙拉着顾嫣然晃了晃:“那就来吧,不然你们走了,我一个人也无趣得很。” “那去跟表姐商量一下,还要问问我娘和舅母。”顾嫣然笑着说。 钱喻敏高兴地道:“那快商量!” “今天是表姐及笄礼……”顾嫣然也真被钱喻敏这说风就是雨的脾气弄得毫无办法了。 钱喻敏嘿嘿笑了两声,拉着她看孟瑾去了。 孟瑾已经沐浴更衣,披散着头发,穿着简单的单衣在房里等着。几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外头脚步声响,陈云珊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就把个匣子递到孟瑾面前:“喏,是宁泰托我送给你的,我紧赶慢赶,生怕来晚了。” 孟瑾打开一瞧,里头是一根羊脂白玉雕的簪子,簪头上有 一片金黄色玉皮子,工匠借着颜色雕成了一枝桂花,正合了孟瑾八月的生辰。 “真是漂亮……”钱喻敏惊叹不已,“是公主送给孟姐姐今儿插笄用的?” “当然了,若不然我为何这样紧着送来。”陈云珊得意洋洋,“宁泰昨日从匣子里翻出来的,还是从前皇后娘娘赏她的呢。” “多谢公主。”孟瑾起身对着皇城的方向行了一礼,转身又给陈云珊福身,“多谢陈姑娘。”有公主赐下的玉簪,还是从前皇后赏的,她这及笄礼虽简单,也足够了。 因为邀请客人不多,没多久便都到齐了。请了孟老太爷一位学生的夫人做正宾,孟素蓉亲自为有司,钱喻敏做赞者。 笄礼将行,孟节也带着男宾进来了,顾嫣然跟陈云珊坐在一起,抬头就见顾运则旁边走着个少年,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不由得一怔。陈云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道:“那是我堂兄。”压低声音道,“就是我说自己跑出去,钱袋还被人偷了的。这次回来,祖母可生气了,还关了他半月的禁闭,我今日带他一同过来,也算散散心。” 顾嫣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已然认了出来,陈云珊这位堂兄,果然正是那一日他们在津浦城遇到的青衣少年。看他与顾运则坐在一起,想必已然是相互都认出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陈云珊带来的丫鬟就悄悄走了过来,在陈云珊耳边说了几句话。陈云珊顿时面露诧异之色,转过头去先看了看远处的陈云鹏,又转过来看看顾嫣然:“顾妹妹,你——令尊就是赠了我堂兄十两程仪的那位?” 顾嫣然笑了笑:“我也是方才看见陈大公子觉得有些眼熟。” “哎呀!”陈云珊高兴地拉住了顾嫣然的手,“我祖母一直都说要找到你们的,这下子可好了,原来根本就是近在咫尺!我堂兄方才说了,今年家里的赏菊宴,让我务必请你们同去。” 潞国公府自老潞国公和世子双双战死沙场,而皇后又过世之后,难免其势大不如前。但毕竟皇后身后还留有一位晋王,潞国公府即使是为着晋王,也不能太过示弱,这几年潞国公府也渐渐开始举行饮宴,以结交京城权贵,菊花宴便是其中之一。 因皇后生前喜爱菊花,潞国公府培植的菊花品种十分丰富,想去赏菊的贵女贵女无不趋之若鹜,似孟家这样的身份,女眷们尚未接到过邀请呢。今日陈云鹏与陈云珊亲口相邀,想必之后潞国公府便会送来正式的请帖了。 此时 ,皇宫之中,宁泰公主正在太后的寿昌宫里给太后讲从顾嫣然那里听来的新鲜事儿:“……这个叫做沔阳三蒸……” “说得哀家也要流口水了。”太后笑着摸摸宁泰公主的脸,“既然这样好,让御膳房里学着做来就是。跑到哀家面前来说了这许多,是你嘴馋了吧?” “皇祖母——”宁泰公主抱着太后的手臂扭了扭。 “这孩子——”太后笑着看向一旁的年轻少妇,“这样大了还是一团孩子气,也不怕叫你嫂嫂见了笑话。” “嫂嫂才不会笑话我哩。”宁泰公主也冲那少妇一笑。 “不会笑话不会笑话。”少妇一脸正经地点头,“反正妹妹嘴馋,我早就知道了。” “嫂嫂!”宁泰公主轻轻跺了跺脚,惹来太后一阵大笑:“你啊,还是做嫂嫂的呢,这样打趣小姑。宁泰,去找你晋王哥哥告状去。” 这少妇正是晋王妃。她也是武将家的姑娘,生得身材高挑容貌端庄,任太后这样说也还能掌得住,故意板着脸道:“王爷说了,妹妹整日里都嚷着自己腰身不够纤细,既然这样,那些美味佳肴还是少吃为妙。等这沔阳三蒸做出来了,还请太后赏给儿臣,儿臣帮妹妹吃了,免得妹妹吃过了好菜,又要发愁腰身……” 她还没说完,太后就笑倒了,推着宁泰公主道:“去,替哀家撕你嫂嫂那张嘴。” 内殿里笑成一片,半晌太后才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叹道:“若是没你们两个,哀家这整日的也难得笑一声。”看了一眼晋王妃道,“府里……还没什么消息?” 晋王妃脸上的笑容褪了些,低头道:“孙媳无能……”她三个月前诊出身孕,可惜才过没到两个月,又小产了。 太后长叹了一声:“你这孩子,也是命苦。”晋王妃怀头一胎的时候是被人算计掉了胎,这之后的两胎都在三个月左右滑掉了,御医说,晋王妃这样已经成了习惯,怕是很难坐住胎了。 晋王妃眼圈一红,又强自压住了,反而安慰起太后来:“御医诊过脉,说都是孙媳身子弱了些——”只要晋王身子没甚毛病,能留下子嗣便好,“倒是孙媳有件事想与太后商量,祁侧妃怕是不行了,御医说,只恐熬不过冬天去……” “嗯,看着她长相便是个福薄的。”太后毫不动容,仿佛说的不是个活人,而只是件什么东西,“如此一来,晋王府里连个侧妃都没有,人是太少了些。” 以晋王的身份, 该有一位正妃两位侧妃,还可有两位夫人。可是当初选妃之时,德妃以他身体孱弱为由,让皇帝只给晋王指了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府里的夫人还是晋王身边的大宫女提起来的。 这位祁侧妃的娘家,太后心里明白得很,跟茂乡侯府走得更近些,所以绝不可能让她生下庶长子。至于两位夫人,因为出身宫女,也嫌太低了些。如今祁侧妃终于一病不起,晋王妃也就有理由为晋王另纳侧妃了。 太后如此明白,晋王妃脸上也露了点笑容:“九月里舅舅府上要举行菊花宴,孙媳想去瞧瞧。”晋王与潞国公府关系颇为亲近,晋王妃都是直呼舅舅的。 “不错,是该去瞧瞧。”太后欣然点头。在她看来,这位孙媳除了出身略低些之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至于出身低——若是她出身太高,没准早就被德妃想办法弄下去了,根本不会指给晋王。 “儿媳想——”晋王妃神色平静,心里却有一丝忐忑,“侧妃出身未必要多高,只是身体康健为要。”当然,还要是能支持晋王一派的,否则怎么敢让她诞下长子? 这次滑胎之后,晋王妃是彻底放弃了生下嫡子的念头。晋王已经二十三岁,可至今没有子嗣,这对他争夺太子之位有百弊而无一利。她嫁给晋王也已四年,说起来无论是夫君还是太后,都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如今她确实无法生育,便不能再耽搁了。纳一位侧妃,生下儿子记在自己名下,对晋王府大有好处。 只是这样一来,一位生下长子的侧妃,对她这位不能生育的正妃,也是潜在的威胁。晋王妃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想着纳一位身份不显的侧妃,免得将来侧妃的娘家太过显赫,对她这位正妃可没有好处。 太后瞧了晋王妃片刻,垂下了目光:“也好。”随即将话题转开,“你兄长在西北边关如何?” 晋王妃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兄长还好,前些日子有信回来,说嫂嫂有身孕了。” 太后也露了笑容:“你嫂嫂也是有胆量有能耐的,只是西北那地方,听皇上说这些日子又不平安,她既有了身孕,还是该回京城来才好。” “兄长也是这样想的,只待过些日子,嫂嫂胎气稳固了,便着人送她回来。”晋王妃虽然高兴嫂嫂有孕,可想起自己的身子,又不愿谈论此事,遂将话题又转开了,“太后可还记得平南侯家那位庶子?” “哦,就是送李檀灵柩返乡的那个?”太后还记得呢,“是叫周鸿的不是?” “是,太后记性真好。”晋王妃笑道,“周公子去了西北边关,正好在孙媳的兄长手下,据兄长说,他弓马功夫十分娴熟,四月里还立了一场功劳呢。” “是吗?”太后眯起眼睛回忆着,“哀家记得老平南侯和原来的世子也都是能征善战的——唉,只可惜跟潞国公府一般,都是父子双双战死沙场。平南侯世子那时候更年轻,连亲都还没有成呢……如今出了这么个孩子,倒是承了他祖父的业。” “可不是。周公子跟当年平南侯世子差不多年纪。听兄长说,他作战十分勇猛,胸前被人捅了一刀还砍死了两个羯奴,自己也受伤不轻。” 太后听得面色有些发白。再怎么有见识,她也是深宫妇人,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十七八岁的孩子,居然这样的勇猛,回头哀家倒想见见呢。” “太后若想见,孙媳写信给兄长,回头派他护送嫂嫂回京,让太后见见可好?”晋王妃凑着趣笑道。 “哎,哪能是为了哀家——”太后忙摇摇手,“倒是这样年轻,在边关也怕想家,让他回家——”太后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平南侯府那一年长子坠马身亡的事,顿时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晋王妃也记起了此事,见太后不说话了,连忙又说起菊花的事:“……听说培植出了一种四方形的菊花,名为黄金印,若开了花,立刻送几盆进宫来……” 风花雪月代替了血腥杀戮,仿佛这内殿里从来不曾讨论过那些可怕的事似的…… ☆、58 第三十四章 孟家众人到了潞国公府的时候,大部分客人都还没有到。 这也是潞国公府太夫人的意思,想跟赠了陈云鹏程仪的顾家人说几句话,免得等客人都到了,要说话反而不方便。 “给太夫人拜寿,祝太夫人松龄鹤寿,华茂椿萱。”顾孟两家七个孩子一字排开,齐齐给陈太夫人行礼。蔚哥儿是最小的,也抱着胖胖的小拳头学着作揖。今日是陈太夫人六十整寿,将菊花宴与寿宴合起来,故而办得格外隆重。 “快都扶起来。”陈太夫人看着蔚哥儿,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快过来让我瞧瞧,哎哟,这小模样儿,一看就是有福的。”到了陈太夫人这个年纪,是极喜欢小孩子的,捏着蔚哥儿的小胖手就舍不得放开,又问几岁了,又忙叫拿糕饼来给他吃,最后叫人取了个镶琥珀的赤金项圈来,亲手给他戴上,“琥珀乃佛家七宝之一,小孩子带了宁神静气,最是合适的。”又让丫鬟端上几个荷包,孟瑾等几个孩子每人送了一个。 那荷包里不过是些金锞子,只这项圈有些过于贵重了,孟素蓉连忙辞谢,陈太夫人却不许:“我瞧着喜欢。今儿我是寿星,都得听我的。” 众人都笑起来。蔚哥儿低头把那项圈看了一会儿,眯起眼睛对陈太夫人一笑:“谢——老祖母……” “这孩子——”孟素蓉不防他叫出老祖母来,有些不好意思,“嘴笨,都快两岁了还说不清话,在家里教他叫过太夫人的,这会儿又糊涂了——想是平日里叫祖母叫惯了……” 陈太夫人却直乐:“老祖母?嗯,叫得好,我可不是能做老祖母了么。”据说她当年也是能骑马开弓的,如今年纪虽长,精神矍铄,两鬓边只有几根白发,说起来话来中气十足,亲手抱了蔚哥儿道,“今日园子里有好菊花,哥儿喜欢不喜欢?” 蔚哥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好吃吗?”又引起一屋子哄笑。 陈太夫人抹着笑出的眼泪道:“好吃,都好吃的。”将蔚哥儿交给乳娘抱了,感叹道,“家里好久都没这么大的孩子了,今儿笑得真是开心。” 顾云珊抱着她的手臂撒娇:“照祖母说的,平日见了我们显是不开心了,祖母真偏心。” 陈太夫人啧了一声,笑向林氏和孟素蓉道:“瞧瞧我家这丫头,这么大了还学小孩子。” 林氏笑道:“老莱子七十多了还要彩衣娱亲呢,陈姑娘连十七都不到,很可以再在太夫人面前做个小孩子呢。” 这说得众人又笑了,陈太夫人也笑道:“孟太太这么一说,她又得意了。”想了一想转头问一旁的潞国公夫人马氏道,“鹏哥儿和鸿哥儿呢?也叫他们进来见见,都是通家之好,也不必太过避讳的。” 马氏三十来岁的年纪,眉目秀媚肤色白晰,一直陪在陈太夫人身侧,满面笑容,却不怎么说话。此时听陈太夫人如此说,眉眼间的笑意仿佛有些僵硬,轻咳了一声,转头吩咐了小丫鬟一句,转头向林氏和孟素蓉笑道:“孟老夫人怎么没过来?” “母亲也想来的,只是天气一冷便有些咳嗽,只怕病气过了人,因而不能来给太夫人贺寿了。”林氏含笑回答。 陈太夫人听了忙道:“这秋日燥得很,若是咳嗽未必是因着天冷,不妨多用些雪梨枇杷羹,润肺才是要紧的。” 几人正说着话,外头已经进来两位少年,年长的那个正是陈云鹏;后面那少年只有十四五岁,相貌与马氏有五分相似,生得十分俊秀,这个便是陈云珊的弟弟,如今的潞国公的独子陈云鸿了。堂兄弟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檀色团花锦袍,陈云鹏脸颊微红,额角还有些薄汗,陈云鸿脚下却好像有点蹒跚。 母子连心,别人没注意到,马氏却一眼就看出了儿子有些异样,脸色立刻有些变了:“这是怎么了?” 陈云鹏不大好意思地抓抓头:“婶婶别生气——我方才跟鸿哥儿练了一会拳脚——” “是伤着了?”马氏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伸手要去拉陈云鸿,“伤在了哪里?请郎中了没有?” 陈云鸿忙道:“只是摔了一跤,没什么的。”屋里还有客人,母亲却这样大惊小怪的,他也觉得有些脸上发热,悄悄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几个女孩子,脸就更红了起来。 陈太夫人咳嗽了一声,对着马氏微微皱眉扫了一眼,便笑着向陈云鹏和陈云鸿招手:“过来见见孟太太和顾太太。” 陈云鸿也知道这就是之前赠堂兄程仪的顾家人,连忙跟着上前见礼,又跟孟瑾等人相互行礼。说起来这个年纪也该避嫌,不过有两家长辈在场,加上陈太夫人又说是通家之好,相见也就无妨了。 陈云珊好容易等着众人彼此行完了礼,便急不可待拉住了孟瑾和顾嫣然道:“花匠这些日子培植了一种‘黄金印’,花开出来居然是四方的,我带你们去瞧瞧。” 孟瑾微笑道:“一会儿赏菊宴上自然就瞧见了……”长辈都没说话,她们自不好擅自离开。 陈云珊嗐了一声:“赏菊宴上那么多人,还隔着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趁这会儿人还没来,我带你们去花圃里好生瞧瞧。” 陈太夫人对她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索性向陈云鹏道:“既这么着,你们都去园子里,也别在这儿闷着了。”转头向林氏和孟氏笑道,“我家这丫头,总说你们家的姑娘画得好,这是又想带人去画菊花了。” 林氏和孟素蓉都笑道:“哪里能说画得好。倒是那四方的菊花实在少见,让他们先去开开眼也好。” 陈云珊一听祖母开口,忙拉上孟瑾等人就走。马氏却有些担忧:“鸿儿——” 陈太夫人又咳嗽了一声:“时辰差不多了,你去外头张罗一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马氏巴不得这一声,连忙起身就追了出去,拉了陈云鸿上下地看:“究竟摔到了哪里?”回头又叫丫鬟,“去前头书房,让管事拿着国公爷的帖子请个太医来!” 陈云鸿眼看兄长姐姐已经领着客人走远了,自己却还被母亲拉着,不由得有些红了脸:“娘,我只是摔了一下,并没什么的,请什么太医啊!” 马氏哪里肯听:“鹏哥儿是打小练武的,你怎么能跟他练什么拳脚?这若是他下手狠了,把你摔个好歹可怎么办!” 陈云鸿脸胀得更红:“娘你说什么呢?不过是大哥教我打一趟拳,我自己没站稳摔倒了,怎么就会出什么好歹……” “怎么不会!”马氏也有些急了,“你难道不知道,平南侯府家大公子,不就是跟弟弟赛马的时候——” “娘!”陈云鸿真急了,“你怎么能把大哥跟平南侯府的事儿相提并论!” 马氏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可是看儿子倔强的模样,就不由得又气又伤心,眼圈顿时红了:“娘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陈云鸿见母亲眼圈都红了,也吓了一跳:“娘你这是做什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当真没事。何况今日是祖母生辰,怎么能请医呢?” 这话说在了点子上,马氏也只得道:“那明日就请太医来看看。你小孩子家不知轻重,这骨头若是伤着了,日后指不定留下什么后患……” 陈云鸿被母亲念叨得头昏眼花,好容易才把马氏安抚了下来,连忙一溜烟地跑去找陈云鹏等人了。这里马氏身边的大丫鬟看她脸上脂粉有些花了,忙扶着她回房去先洗脸整妆。马氏仍旧有些担忧:“鸿儿太实 在——他哪是鹏哥儿的对手?若是万一出点什么事,可不要了我的命!” 她的大丫鬟飞虹一面给她匀脸,一面陪笑道:“奴婢瞧了,大少爷跟少爷也只是练练拳脚,还有武功师傅在一边瞧着,并不动刀剑,想来无妨的。” “你懂什么。”马氏瞪了她一眼,“你可知道,这做世子,可是不能有腿脚残疾的,若是万一跌坏了腿,那——” 飞虹毕竟是个丫鬟,还真的不知道:“这——老爷只有少爷一个,这世子怎么也是少爷的啊。” “那不是还有鹏哥儿吗?”马氏说起这个,脸色就往下沉,“何况,还有太夫人呢。” 飞虹不敢说话了。人人都知道,太夫人最爱的是长子陈骏,而如今的潞国公陈骥,当初可是远不如兄长得母亲欢心。陈云鹏是陈骏唯一的骨血,说起来还是长房长孙,若说让他做这个潞国公世子,也未必是没有道理的。毕竟陈骏战死沙场之时陈云鹏年纪还小,若是当时已满了十五岁,怕是早就请封了世子,那潞国公的爵位,可就落不到陈骥头上来了。 马氏叹了口气,拿着描眉的螺子黛自己在眉梢上描了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鸿儿的丫头们都跟着吗?” 飞虹一怔:“丫鬟们自然都跟着伺候……” “叫她们跟紧些,别让鸿儿随便跟孟家和顾家的姑娘说话。” 飞虹以为她是怕不合礼数:“有丫鬟婆子们跟着,太夫人也发了话——” “你懂什么呀!”马氏恨不得推她一把,“快去!太夫人发了话又怎样?该守的礼数还是得守!” 飞虹不敢再说,连忙快步出去了。另一个大丫鬟飞烟过来替马氏整理了裙摆外往走,一面小声道:“夫人这是——奴婢瞧着太夫人挺喜欢孟家和顾家的姑娘……”马氏自嫁进陈家,就对太夫人处处讨好,若照着从前,太夫人喜欢的姑娘,马氏该也多亲近才是。 “你也是个傻子。”马氏叹了口气,“我不怕别的,可鸿儿也到了该寻亲事的时候了。那孟家大姑娘只比鸿儿大半岁,顾家大姑娘却是比鸿儿小半岁,年纪都相仿呢。” “您是怕太夫人有心说这两位姑娘?”飞烟恍然大悟,“可孟家和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配得上咱们府上呢。” 马氏冷笑了一声:“太夫人若是有心让鹏儿做世子,自然巴不得鸿儿的亲事定得越低越好。”她自己可不就是例子么?当初人人也都觉得马家是高攀了陈家 ,还不是因着陈骥不得太夫人欢心? “别的我倒不怕——”马氏轻轻叹了口气,“再怎么说,这儿女亲事也要听爹娘的,太夫人也不好硬是插手。只是顾家那大姑娘生得实在不错,那眼睛滴溜溜的,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只怕鸿儿少不经事,跟她走得近了……”若是儿子一不小心被勾引了,那时候太夫人再发话,这亲事想不定都不行。 “总之今日你们都替我多长一个心眼——那三品以下的人家,都让鸿儿远着些。”马氏眼看已经出了自己的院子,便结束了这个话题,挺挺身子,到二门去迎接宾客了。 潞国公府的菊圃确实名不虚传,那些普通菊花不必说,就连墨菊绿菊这样的名品都不稀罕了,陈云珊说起菊花便滔滔不绝,听得顾嫣然姐妹耳朵都不够用了。 陈云鹏对菊花不怎么感兴趣,听堂妹说个没完,不由得笑起来:“你既这样喜欢菊花,怎么到如今还画不成一幅画儿?” 一句话正中靶心,陈云珊转身就要去打他:“好像大哥你能画似的!” 陈云鹏笑道:“我又不爱菊花……” 陈云珊气得挽袖子就要上,被孟瑾和顾嫣然笑着一左一右拉住了。顾怡然和孟玫掩了嘴偷偷笑,顾浩然和陈云鸿也在一边笑,只有顾蔚然由乳娘抱着,两眼放光地看着眼前雪白的菊花,伸手指着道:“馒头……” 顿时连陈云珊都笑得没了力气。顾嫣然笑着去捏弟弟的小脸:“你倒是好记性,也就是上回做过一次这样的馒头,你就记得了。”那还是她生辰的时候,孟素蓉不让大办,林氏便特意在饭食上弄了些花样出来,其中有一样银丝卷,蒸好之后便有些像这层层花瓣内卷的白菊,没想到顾蔚然还记得。不过他分不出什么银丝卷豆沙包的区别,只是都叫做馒头。 “黄金印种在那边花圃里。”陈云珊被顾蔚然这么一打岔,也忘记了要跟堂兄打架,回手指着一排绿柳那边的花圃,“因是新培植出来的,都在那边儿。先说好了,你们看完了,可要每人画一幅画送我。” 众人说说笑笑转过那排柳树,便见花圃边上站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见他们过来连忙盈盈下拜:“大少爷,大姑娘,二少爷——” 顾嫣然一眼瞥过去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不是陈云鹏在津浦城里救的人吗? “敏娘,你怎么在花圃这里?”陈云珊眉头皱了皱,不怎么客气地发话。 敏娘长长的睫毛垂着,仿佛蝴蝶翅膀似 的不安地扇动:“奴婢看画像前头供的花有些萎了,想过来剪几枝菊花换上……” 陈云珊不说话了。敏娘说的画像是陈骏生前亲手给妻子画的一幅画像,虽然上头没有他自己,但父之手泽存焉,陈云鹏便悬挂在自己书房里,日日以净水鲜花供奉。这是陈云鹏最重视的事,纵然是陈云珊也不能说敏娘做的有什么不对之处。只是她横竖看敏娘不顺眼,总觉得她娇滴滴的可厌得很。 “难为你有心了……”陈云鹏想起过世的父母,笑容也黯了下去,“只是这黄金印是为了祖母大寿培植出来的新品,祖母尚未赏过,动不得的。” 敏娘怯生生地看了陈云珊一眼:“敏娘知道,并不敢动的,只是剪了几朵墨龙和金丝团……” 陈云珊看见她这模样就觉得心里有气,翻了个白眼小声向顾嫣然道:“瞧她那样儿,好像我会吃了她似的。” 顾嫣然也皱了皱眉。不管敏娘本意如何,她对陈云珊畏之如虎的模样都不怎么合宜,若是不知情的,怕不觉得是陈云珊御下苛刻? “这就是黄金印?”顾嫣然一个客人,既不好评论什么,便索性将众人都引到了花上,“当真这花形是四方的,这可是世所罕见,怎么培育出来的?” 花圃之中栽着几株金黄色菊花,那花形硕大,看起来与雪球种有些相似,只是花形并非寻常的圆形。虽然不能真如官印一般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却也确实能看出四方之形来,不愧黄金印之名。 孟瑾等人也同样未曾看过这样奇异的菊花,顿时众人围着菊花议论纷纷,直到都转着看了几圈,才发现敏娘还站在那里。陈云珊更不痛快,斜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菊花:“不是剪了花回去插瓶么?怎的还不去?再过一会儿,这花也蔫了吧。” “是,奴婢这就去。”敏娘一脸惶然地向陈云珊行了礼,又看了陈云鹏一眼,才低头走开了。 陈云鹏看着她的背影,对陈云珊道:“她胆子小,又不懂咱们家的规矩,有什么不好你慢慢教,别吓唬她。” “我吓唬她?”陈云珊气得又要瞪起眼睛,想到有客人在,硬生生又压了下来,憋红了一张脸。 顾嫣然扯扯她的衣袖:“想来这会儿客人也该到了,今儿这花我们饱了眼福,回去一定用心画幅画儿送来,只是若画得不好,你不许嫌弃的。” 陈云珊性子爽朗,却并不是不知礼数,明白顾嫣然这是在打圆场,便扭过脸不去看陈云鹏,闷声道: “若画得不好,我就打上门去让你再画。” 顾嫣然笑着讨饶,众人总算又说笑起来。此时日头已高,外头客人也陆续过来,众人便分成两拨,少年们去前院,女孩儿们带着顾蔚然便回了后头来。陈云珊气闷地扒着顾嫣然:“我最厌烦她要哭不哭的模样,好端端的,也要惹得你不欢喜起来。看着花儿呢,她又提什么画像,你瞧着罢,大哥这一日都要难受了。”说到底,还是心疼陈云鹏。 “她大约也是怕哪里做得不好……”其实顾嫣然跟陈云珊有同感,只是不好评论别人的丫鬟,“毕竟是从外头来的,你们府里这样地方,若不是大公子救了她,如何进得来?” 陈云珊皱了皱鼻子:“好吧,你说得也有理。只是这作派太讨厌了,这是来伺候人的,还是来装可怜的——罢了罢了,横竖她伺候大哥还算用心,我也不管了。” 顾嫣然暗笑。陈云珊嘴上说得凶,其实心软着呢。 此时客人们已然陆续来到,偌大的厅堂里席位已然坐满了大半。顾嫣然一眼就看见陈太夫人身边坐的中年美妇,正是前些日子在报恩寺见过的平南侯夫人。满厅的贵妇们,一眼看去花团锦簇的,唯有她衣饰淡雅,一件丁香色长褙子,绣着满满的深色紫藤花,肩头处还有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紫藤花用的都是暗色丝线,只有这两只蝴蝶绣金滚银,极其亮眼。如此反差,倒让满厅衣饰华丽的夫人们,给她做了陪衬。 陈太夫人显然也十分喜欢她,正满面笑容地与她说话,转眼看见陈云珊等人进来,便招手叫她们:“快来见过平南侯夫人。”又指了孟瑾几人笑道,“这几个都是珊儿的同窗,我喜欢得很。” 厅里这些贵妇们其实也都认得孟家人,此刻听陈太夫人特意说了这话,不少人心里都翻腾起来。有些迟钝的还在暗暗奇怪,怎么多少年都足不出戾的陈太夫人会看中了孟家和顾家的姑娘,以后说不准也该结交一二;有些自觉心思灵敏的,却已经想到了晋王、德妃、齐王这些字眼儿,彼此都在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色。 平南侯夫人显然也没料到陈太夫人会将孟瑾等人特地叫上来,不过随即就微微笑了:“前些日子在报恩寺见过了,孟姑娘顾姑娘都是好的,难怪能得太夫人青眼呢。” 陈太夫人呵呵地笑着点了点头。她今日在席中位份既尊,辈分又高,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必太过顾忌。 正说着话,外头丫鬟匆匆进来禀报:“晋王和晋王妃,还有宁泰公主驾到,已经 到了大门了。” ☆、59 第三十五章 陈太夫人是已故皇后的母亲,身份尊贵,每逢生辰宫里是必定有些表示的,但如今日这般,晋王携王妃还有公主一齐到贺,还是头一遭。席间顿时有些骚动,女眷们彼此之间低声议论着,都起身准备接驾。 虽说这里都是女眷,但晋王既然来了,当然要过来给陈太夫人当面拜寿的,好在是君臣之别,这些未出阁的女孩儿们也只有行礼接驾的份儿,并不必回避。 顾嫣然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她也早就听说晋王身体孱弱,大婚四年都未有子嗣,如今亲眼见着,倒觉得也不像传言中说的那般。 晋王身量中等,也确实是瘦削些,但观其面色也绝非想像中那么苍白如纸,不过是少了几分血色罢了。他长相大约是随了先皇后,跟陈太夫人还颇有几分相似,眉目间都是多秀雅而少棱角,加上他穿的是深青色袍子,多少也衬得面色更白,自然就让人觉得文弱了。 晋王妃却是个高挑个儿的女子,几乎是跟晋王一般高。故而她特意梳了低髻,没戴凤钗,却戴了一枝镶红蓝宝石的蝴蝶华胜,配着身上湖蓝色袄子和鹅黄六幅裙,倒更平易近人,像是来走亲戚的样子。 晋王与陈太夫人的感情看来实在不错,才进厅堂来见众人行礼,便一边说着平身免礼,一边亲自和晋王妃上前来搀扶陈太夫人,还略带几分埋怨地道:“原是来给外祖母拜寿的,您怎么倒这样多礼起来。” 宁泰公主跟在后头,笑盈盈先送上自己的寿礼:“绣了一个月,勉强能看得。我先送上,免得一会儿皇兄皇嫂送了寿礼,您就看不上我送的了。”她送的是一条抹额,檀色的底子上用二色金绣了万字不到头的花纹,中间镶一颗指肚大小的祖母绿。绣工自然比不得那些熟练的绣女们,却也看得。何况公主亲手刺绣,这东西之贵重又不在做工上了。 陈太夫人当即就叫丫鬟服侍着自己将旧抹额换了下来,将宁泰公主绣的抹额戴上,一时间众人都夸奖起来:“大小长短都适合得很……这颜色也好,戴上了更显得太夫人年轻好精神……这上头的祖母绿干净澄澈得很,是难得的……” 丫鬟拿过铜镜,陈太夫人仔细看了看,眉开眼笑:“好好,今儿一冬就戴着这个了。” 这也是场面话。堂堂公府的太夫人,哪至于一冬就是一条抹额?只是众人皆知,陈太夫人这话不过是表示跟宁泰公主亲近罢了,于是纷纷附和了一番。 “这是王爷托人从外头寻来的,”晋王妃捧上一只盒子,“王爷说 您喜欢琥珀,这东西又是佛家七宝之一,戴了定精凝神……” 盒子一揭开,众人都倒吸口气。陈太夫人喜欢琥珀是京城中人皆知的,琥珀这东西,说起来也比不得宝石珍贵,但这串手串由十八颗琥珀珠子串成,难得是每颗珠子里都包着一只小虫!这等包有虫子的琥珀却是稀少罕见的,更不必说琥珀本身颜色浓厚,质量上佳了。 “好,好,难得你们这样费心……”陈太夫人将手串套在手上,摸摸手串又摸摸抹额,满脸笑容收都收不住。众人自然又是好一番夸赞,直折腾了盏茶工夫,晋王才由陈云鹏陪着去前头男宾席上了,晋王妃与宁泰公主便在厅堂里坐了。 有王妃和公主在,难免众人都有些拘束,却也有人特意过去搭话。钱喻敏因为是陈云珊的同窗,今日也受邀前来,趴在顾嫣然耳朵边上小声笑道:“你可知道,晋王的侧妃病重了。” 顾嫣然要想了想才明白钱喻敏话里的意思,不由得一笑:“你怎么消息这样灵通?” 钱喻敏嗤地笑了:“你不晓得我有个姑姑吧……” 钱家是世代相传的占卜观星的本事,几乎每代都有在钦天监里任职的,职位虽然不高,却颇受官宦人家欢迎——毕竟风水之事,这些官员还是十分相信的,尤其是那些武将们,不像文官一般承圣人训,“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是在刀头上挣功名的,对这些就特别看重。 钱喻敏的姑姑钱雪,也算是颇得家传,对风水甚有研究,自出嫁后便很得后宅女眷们欢迎,故而她的丈夫虽然只是个六品小官,她却时常出入高官显爵之家,自然能听到不少消息。 钱雪喜欢女孩儿,可偏偏她自己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就是没能生下女儿来,故而对钱喻敏这个侄女就格外疼爱。且钱喻敏性情活泼,与她格外投契,钱雪只要一回娘家,就能跟侄女絮絮叨叨说半日的话。她是与丈夫单独居住在京城,公婆都在原籍乡下,自己顶门立户,出入也自在,隔三差五的就回趟娘家也没人说她什么。于是,钱喻敏的消息也就格外灵通了。 “晋王那位侧妃啊,听说生得倒是颇为美貌,就是身子弱——”孟瑾是不大爱说话的,钱喻敏虽然喜欢她,有时也觉寂寞,如今遇到了顾嫣然,可算是找到了说话的对象,“嫁进晋王府也三年了,可惜也没留下个子嗣。” “咳——”顾嫣然听她说到子嗣的话,连忙咳嗽了一声,这可不是未出阁的女孩儿该说的话题。 钱喻敏发觉自己失 言,有些心虚地笑笑,闭上了嘴。 晋王妃跟几位高官勋贵家的夫人姑娘们寒喧着,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听说云珊表妹在闺学里也结识了几个好友,都是哪几位呢?” 陈云珊连忙招手叫孟瑾等人上去,晋王妃一一地看了,笑向陈云珊道:“一个个瞧着都是文静的姑娘,你不会总欺负人家吧?”说着,目光在孟瑾身上来回打转,仔细端详。 孟瑾微低着头,虽然觉得略有些不自在,却仍是稳稳站着。孟玫和顾怡然到底年纪小,都有几分紧张,并未发现晋王妃在仔细打量孟瑾。顾嫣然却是发觉了,初时尚未在意,只是眼角余光偶然间看见平南侯夫人,却见她的目光在晋王妃和孟瑾身上来回地看,便觉得有些儿异样。 好在晋王妃并未将孟瑾打量太久,每人赏了一个荷包之后便向陈太夫人笑道:“听说外祖母这里又培植出了好菊花,一会儿定要好好观赏。我瞧着今儿来的姑娘们也都是能诗善画的,若有雅兴,不妨各展其才。” 陈太夫人欣然道:“这倒不错。我是爱热闹的,百福,去把我匣子里那对菊花金簪取出来,谁今儿做的诗画的画最好,这就是个彩头。” 晋王妃笑道:“祖母既这样说了,我也凑个趣儿。”伸手拔了鬓上一朵珠花出来。这珠花是用十几颗粉红珍珠攒成的,虽然个头不大,却难得每颗珠子的颜色都极相近,看起来宛如一个蚌壳里出来似的。 陈太夫人和晋王妃都这样说了,女孩子们自然都跃跃欲试。且不说在陈太夫人和晋王妃面前露脸,单说在闺秀里头争个才名,那也是大有好处的。 正热闹着,外头丫鬟又进来了:“齐王妃、景泰公主和寿王到了,还有王阁老夫人带着两位姑娘。” 这下众人又要起身相迎了,连德妃一派也来祝寿,陈太夫人这个生辰可算是荣耀之至了。 齐王妃二十出头,却是江南女子的长相,身材娇小肤色白晰,一进门,未语先笑:“太夫人福寿安康。快免礼,今儿本是来给您老人家贺寿的,怎么敢受您的礼呢?倒是我们来晚了,太夫人勿怪。” 陈太夫人轻咳了一声,扶着马氏的手臂起身:“为老身劳动王妃和公主寿王,老身惶恐。” “瞧您说的。”齐王妃笑得满面春风,“连皇上前几日都问起您的寿辰呢。只是我们王爷刚被皇上派了差事,今日不能前来,只得让我代送寿礼,太夫人千万莫怪。” 这话听起来 倒也没什么,倘若今日晋王没亲自来贺寿的话。 晋王妃安静地坐在一旁,可已经有不少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了。人人都知道,皇上说晋王体弱,至今也不曾给他派什么正经差事,这会儿齐王妃偏偏拿齐王办差来说事儿,明里是向陈太夫人解释,暗里——怕是向晋王妃示威呢。 齐王妃带来的寿礼是一对白玉如意;景泰公主送了一枚和田玉的扇坠儿,雕的是一只仙鹤;都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寿王最后一个送上贺礼,却是一尊寿山石的寿星雕像,笑道:“祝太夫人寿上加寿再加寿。” 寿山石说不上有多贵重,但寿王、寿山石、寿星放在一起,却就有点意思了。陈太夫人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道:“老身就借寿王的福气了。” 寿王笑嘻嘻地行了个礼,抬起头来,目光就肆无忌惮地在陈云珊脸上打了个转。他今年十六岁,相貌随了德妃,生得委实不错,穿着三彩团花袍子,瞧着也是翩翩佳公子,只是这样看着别人家的女孩儿,却实在是失礼之举。 陈云珊正扶着陈太夫人,发现寿王这样直勾勾地在看自己,脸色顿时微微一沉,侧过了身子去。齐王妃在旁边笑嘻嘻地瞧着,张口便夸赞道:“还是太夫人会调理人,瞧您这孙女儿,又漂亮又精神,我真是瞧着喜欢得不得了。” 陈太夫人也发现了寿王的目光,脸色不变,只转头对马氏道:“还不快叫人去前头把公爷和几个哥儿都叫来,寿王殿下在这儿,他们还不快来见礼,把殿下迎到前头去。” 马氏倒是有些糊涂,不明白婆母刚才还挺高兴的,这一下子怎么又好像不高兴了似的。不过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暗自腹诽婆母的性情喜怒无常,一边连忙吩咐丫鬟去前头唤了陈骥和陈云鹏等人过来,将寿王迎去了前头。 来了两位王妃两位公主,筵席上少不得座次又要变一变。齐王妃算是长嫂,便坐了头一席。她仿佛没注意这座次,只拉了陈云珊笑道:“从前皇后娘娘接你进宫去住,还到我们宫里玩过的,只后头王爷出宫建府,倒少见了。今儿坐我这边,也说几句话。” 陈太夫人看了一眼,笑道:“你就陪齐王妃说说话,要看花做诗也过一会儿,自然让你们去园子里玩儿。” 陈云珊并不情愿跟齐王妃同坐,却又不好拒绝,听祖母这意思是过一会儿就让未出阁的姑娘们去园子里看花,这才勉强坐了下去。齐王妃却仿佛没有看出她的冷淡,十分关切地问着她平日里做什么,闺学里先生教得 如何,同窗好不好相处之类。 就连远一点的钱喻敏都觉得不对劲了,悄悄跟顾嫣然咬耳朵:“齐王是德妃一脉,潞国公府可是晋王的外家,齐王妃跟陈姐姐这么亲热是要做什么?” 顾嫣然想起方才寿王那肆无忌惮的目光,心里紧了一下,嘴上道:“总是在潞国公府里,少不得要显得亲热些,不然哪里像个贺寿的样子呢?” 陈云珊是如坐针毡。她本来不是个善于掩藏自己情绪虚与委蛇的人,真是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好容易酒过三巡,陈太夫人便呵呵笑道:“外头园子里都准备下了,珊儿,你带着各家姑娘们去吧。你是做主人的,可要仔细招待了才好。” 陈云珊顿时如蒙大赦,忙跳起来就招呼着众人去园子里,又拉了孟瑾几人笑道:“今儿人多,我有照应不到的地方,你们多替我瞧着些。” 虽说是九月,但时近正午,园子里也还十分暖和,丫鬟们在花荫树影下摆设了几案供人书写绘画,旁边还放着茶点。前头便是花圃,里头数十种菊花竞相开放,还真是能令人大起诗情画意。 陈云珊忙活着将众人都安排下,便管自拿了一碟点心躲到花荫里去狼吞虎咽。吃了半碟一抬头,见顾嫣然站在三步外瞧着她直笑,便也笑起来道:“刚做出来的黄金糕,你也来一块?” 顾嫣然刚刚跟宁泰公主说了几句话,就见景泰公主走过来,于是识相地避开了,谁知就看见陈云珊在这里吃点心,不由得好笑:“你这是做什么呢?让人看见,还当太夫人不给你饭吃呢。”端了杯茶递给她,“慢些吃,也不喝口水,小心噎着。” 陈云珊随手抹了抹嘴角的芝麻粒儿,叹道:“还是你体贴。我那几个丫鬟跟我一样粗心大意,都想不到替我端杯水来。” 拿丫鬟来比人,若是别人说来只怕便有轻视之嫌,顾嫣然却知道陈云珊是大大咧咧惯了,并不在意,只笑道:“你方才没吃东西么?” 陈云珊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吃东西?你是没看见,那位齐王妃简直比我还多话,问东问西,我哪里还有嘴巴吃东西。奇了怪了,说什么从前姑母接我进宫去住的时候还去她那里玩儿,其实那时候我跟齐王就避讳着,什么时候倒变得这样亲热了,真是叫人招架不住。” 顾嫣然想了想道:“太夫人必定是明白的,你听太夫人的就是了。”陈太夫人年纪虽长,头脑可不糊涂。 “说的是,我回去就问祖母——”陈云珊刚说到 这里,便听身后花丛中有人笑道,“陈姑娘要问什么呢?”却是个男声,顿时将陈顾两人都吓了一跳。 陈云珊也是学过点拳脚的,一手捏紧了盘子随时准备砸下去,挡在顾嫣然身前:“什么人!” 不等她说完,那人就从后头的花丛里走出来了,锦衣绣带的,可不就是寿王么:“听说园子里做诗做画,小王也来见识一二,不想在这里遇见陈姑娘,真是有缘。” 似这等饮宴,其实也是各家相看儿女亲事的机会,故而若是有长辈在,也并不禁着男客们不许入园子,只是像寿王这样轻佻,可就极失礼了。 陈云珊顿时撂下了脸:“那寿王殿下请自便吧。”转头拉了顾嫣然就要走。 “陈姑娘且慢。”寿王抢上一步拦了两人,嘴上跟陈云珊说着话,目光又在顾嫣然脸上打转,“小王仿佛有些迷路了,可否请陈姑娘带小王过去呢?还有这位姑娘,不知贵姓?” 陈云珊脸拉得更长:“寿王殿下说笑呢吧?前头就是花圃了。若是殿下实在不认得路——含章,含章!”突然放开了嗓门喊起丫鬟来。 这一嗓子把寿王也吓了一跳。一般人家的姑娘遇到这种事儿,少不得要脸红,胆子小的只怕都要吓得哭了,遮掩还来不及呢,哪有个像陈云珊这般的,放开嗓子就敢喊人?寿王不得已,也只得退了两步站远一点儿。 陈云珊抓住机会,拉了顾嫣然就走,边走还边喊:“含章,跑哪儿去了?” 她们才走没几步,就有个十七八岁的大丫鬟快步走来,陈云珊看见她,才松了口气,沉声道:“叫人去找大哥过来,怎么寿王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就由着他乱跑?” 含章往后看了一眼,发现寿王还站在那里,也吓了一跳,忙道:“奴婢这就叫人去找大少爷。”一直陪着陈云珊和顾嫣然走到花圃里,这才转身去了。 花圃这边全是各家的姑娘们,陈云珊松了口气,放开了顾嫣然的手,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方才用力太大,将顾嫣然手腕上攥出了几条红印,连忙道:“捏疼了吧?都是那厮突然蹦出来,吓得我不轻。”抬头看见齐王妃正在人群里点评谁的画作,冷笑了一声,“我说突然跟我这样亲热呢……” 她性子直爽,却不是笨人,潞国公府的园子虽大,却建得疏朗开阔,寿王说什么迷了路,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且迷路偏迷到她跟前来,再想想齐王妃那反常的亲热,真是傻子也能明白了。说起来,寿王这眼看着就 该选妃了。 顾嫣然怕她一肚子气再说出几句不好听的话来,忙扯了扯她:“还是告诉太夫人,让太夫人与你作主才是。”万一嚷嚷出来,让人说些什么寿王对陈家姑娘一见钟情颇有缘份之类的话,到时候陈云珊就是不嫁给寿王,外头的名声也不好听了。 陈云珊被提醒了利害,只得忍了气道:“咱们绕着她走,找宁泰和晋王妃去。” 齐王妃在那里看着众人诗画,其实眼睛到处瞟着陈云珊,见她绕着自己走了过去,心里就有几分明白,连忙往陈云珊来处走去,果然见寿王在树荫底下懒洋洋转悠,一见她来便抱怨道:“这陈家姑娘也太泼辣了,放开嗓门就喊丫鬟,一点矜持都没有。” 齐王妃对这个小叔也有几分头疼,叹道:“你与她说了什么?” “不过就是说走迷了路,遇上她也是缘份。” “你——”齐王妃气结,“怎么张口就说什么缘份?是好人家的姑娘也不爱听你这个!”让寿王求娶陈云珊是德妃的意思,潞国公府虽是皇后的娘家,但若是二房的姑娘嫁了寿王,看潞国公府到底要帮哪个。只是这个小叔也太不检点了,他当陈家姑娘是他宫里的宫女么,可以随意调戏? 寿王嘿嘿笑了一声:“皇嫂别气,我不也是想着说几句话哄哄她么,谁知道别人听了这话都要脸红,她倒好——话又说回来了,皇嫂,跟陈家姑娘一起的那姑娘是哪家的?” “你管别人是哪家的呢!”齐王妃板着脸,回想了一下刚才陈云珊拉着的那女孩儿,仿佛并不曾在京城里见过。 寿王摸摸鼻子:“我只是觉得她生得不错。想必景泰认识的吧?” 齐王妃只觉头疼:“四弟,你莫忘了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忘不了忘不了。”寿王笑嘻嘻地道,“这不,一会儿我就过去做诗去。只是皇嫂,若是这事儿成了,皇嫂也帮帮我的忙,想来正妃是母妃定的,我再纳几个侧妃总可以的吧?” 齐王妃气道:“侧妃的人选,母妃也替你定下了。” 寿王锲而不舍:“那夫人总可以吧?我瞧那姑娘衣饰,大约家里门户也不高。我去与景泰打听一下,皇嫂你可要替我跟母妃说说。” 齐王妃对他无可奈何,只得敷衍地道:“等正事定下来再说吧。” ☆、60 第三十六章 陈云珊憋着一肚子气,拉着顾嫣然挤进了正吟诗作画的女孩儿群里。才一过去,就听见沈碧莹的声音笑嘻嘻地道:“王大姑娘,你也来画几笔吧。总听说王家姑娘有才名,也让我们见识一二。” 顾嫣然从人丛中看过去,王娴拘谨地站在那里,脸上胀得微红,喃喃道:“我画得不好……” “画得不好,吟诗也行啊。”沈碧莹指着那边挥毫泼墨的王姝笑道,“王二姑娘能做公主伴读,才华必是好的。有妹如此,王大姑娘也才学也差不了,来来来,别客气。” 王娴脸胀得更红了,半晌才道:“我也不会作诗……” “哟,那王大姑娘会什么?”沈碧莹还是那么笑嘻嘻的,仿佛很热心很亲切似的,却已经引起旁边不少贵女们向王娴投来嘲笑的目光。 “又在欺负人!”陈云珊本来就一肚子气,看见沈碧莹在自家的宴席上生事,挽袖子就想上去。 顾嫣然赶紧拉住她:“你做什么?本来是太夫人说让大家来吟诗作画的,你要抱打不平,也别这样上去,小心反而落了不是。” 陈云珊悻悻地站了下来:“那怎么办?我就看不得这些人,会吟几句酸诗就了不得了,到处挤兑人!想在王妃和公主面前露脸,自己露就是,挤兑别人算什么本事!”看看王娴无措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王大姑娘也怪可怜的,没有娘的孩子就这样被人欺……” 顾嫣然目光在王娴身上仔细打量,忽然眼睛一亮,指着王娴裙上佩的一只香囊对陈云珊道:“你瞧那个,怪别致的。” 王娴腰间那只香囊确实与一般不同,乃是八个菊瓣形的小香囊,两头都用红线缝了鼻扣,再用两根红绳从鼻扣中穿过束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朵团起来的菊花,且每个小香囊上都绣了不同的花,远看花团锦簇,十分精致。 陈云珊眼珠转了转,顿时明白了顾嫣然的意思,笑嘻嘻走过去:“王姑娘,你这香囊怪别致的,是谁做的?” 王娴见陈云珊来解围,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做的……” 陈云珊啧啧赞道:“这上头的花样倒别致,都没见过的。” 王娴微红着脸道:“这上头有些绣的是药草,所以陈姑娘不认得。香囊里头装了什么,上头就绣什么样的花。” 顾嫣然在旁边拍手笑道:“这想法真好。这样想配什么香,只要换个香囊就行了,想用几种就用几种, 这法子王姐姐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么一说,一众贵女们也都觉得新奇了。王娴脸又红了,这次却是有些高兴的。其实她做这香囊,最初不过是为了省事。如今京城里时兴佩香,可是王夫人只会给自己亲女儿费心去合香,哪里会管这个前娘养的女儿呢,不过是随意丢几样香料给她罢了。 故而王娴自己就想出了这个主意,如此一来,每次出门用的香味也都不一样,却能节省许多香料。这原是个穷办法,想不到今日却被陈家姑娘和顾家姑娘当成好主意夸赞,就连那些贵女贵妇们,看起来也觉得这主意十分新巧,望着她的目光都带着赞赏,这可是从所未有的。 晋王妃含笑点头道:“这法子果然巧。香囊上头绣的花也好,只是那个月白色的,上头绣的仿佛不是花?” 王娴忙道:“这个,这是一点冰片,所以绣的是艾纳香。” 晋王妃颇为诧异:“王姑娘还懂药草?” 王娴微红着脸道:“是闲来无事看了点药书,照着那书上绘的图绣的,也不知对不对……” 王姝在那边画了一幅写意墨菊图,也得了几句称赞。在场的女孩儿们画写意花卉的少,盖因年纪小,怕铺不开笔,画不出那意思来,多半都是工笔细画,也显得设色华丽,故而王姝画的写意菊花便有些特立独行,十分显眼。 王姝心里也颇得意。这写意墨菊她在家中练过好几回了,就是准备着来潞国公府的赏菊宴上露脸的。只是她得意地走过来,却见这边儿众人都围着王娴,正在夸赞她心灵手巧,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在人群外头侧耳听了几句,越听越气,忽然堆起一脸笑容走进去:“姐姐,你画了画么——呀,这是做什么?” 王娴正摘了那个香囊呈与晋王妃看,王姝已经大惊小怪地道:“姐姐,你那个香囊不是用旧里衣的料子做的么,怎么能污了王妃的眼……” 王娴顿时脸胀得血红。女孩儿的里衣肚兜之类,那是要深敛密藏不可示人的,虽然说做了别的东西看不出本来面目,被人说破了也是丢脸的。不过王娴这香囊的料子还真是这么来的,她虽有几件出门穿的衣裳,却都是针线房做好了送到手上的,平日里自己房里连边角料子都捞不着,不拿旧衣做,拿什么做呢? 顾嫣然不由得侧目仔细看了一眼王姝。在家里苛待姐姐,别人没看着也就罢了;到了外头颐指气使出言挤兑也罢了;怎么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传出去王娴以后还要不要出门了? “王二姑娘别开玩笑了。”顾嫣然故意笑了出声,“这香囊的料子这样硬,堂堂阁老家会用这种料子给姑娘做里衣?” 做里衣当然最好是柔软细致的棉布或软缎,譬如那上好的松江三梭棉,富贵人家专门用来做里衣的,价钱比普通丝绸还要贵些,王姝自己身上穿的就是了。而王娴那里,却只是寻常棉布。 顾嫣然这话一说出来,众人便有了两种心思。一种是老实头的,听了这话便点头附和,觉得阁老家中万不会拿这样棉布给女儿做里衣,显然王姝所言不实,至于为何不实——这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那到底是隔着心呢。 另一种精乖的,且知道王家那点子底细,便都心照不宣地对看,晓得这香囊的布料怕真是王娴的旧里衣。堂堂阁老,居然给原配生的嫡女穿这样的里衣,可见王夫人苛待继女了。 总之,不管是哪种想法,最后总归要落到王家的阴私事上,那就是王家对王娴,果然是苛待的。 王姝还没想明白这里头的道理,王夫人那边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今日本是让王姝来出出风头的,谁知却让王娴露了脸,这会儿又因为王姝一句话,连自己这个继母的脸皮都要剥了。她忍着气,对自己的大丫鬟看了一眼,丫鬟会意,连忙过去走到王娴身后,低声道:“大姑娘,你裙子上脏了些,快些去换下来。”一面说,一面借着自己身体遮挡,轻轻在王娴裙子上抹了一把。 这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叫旁边人听见,便有女孩儿往王娴身后瞧了瞧,见蔷薇色裙子上有一块黑色痕迹,也道:“怕是在哪里蹭上的墨,快去换了罢。” 王娴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跟着丫鬟去了。她既走开了,这事儿自然不了了之,王姝也被丫鬟拉了回去,走到王夫人身边,还是一脸气鼓鼓的模样。 王夫人看她这样子,也是十分无奈,瞅着左右无人,低声嗔了女儿一句:“怎的说话这样口无遮拦,什么里衣的话也说出来了!” 王姝犹不服气:“本来便是如此,我难道说错了?拿着这样的东西,还来讨好王妃……” “住口!”王夫人低声喝斥,一阵头疼。这个女儿本是自己掌中宝,原是宠爱了些。且自己是个填房,总想着要压过前头的原配,时时处处抬举王姝高过王娴,只是没想到,一不小心却养成了这么个莽撞性子,怕是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方才说的那些话出了什么毛病。 王姝被斥责得眼圈一红,愤愤地别过脸去不说 话了。好在这会儿孟瑾画完了画,众人都在品评,倒是没人注意到这边。 孟瑾画的是一幅菊石图,她笔锋瘦峻,那石头画得深得瘦劲漏三昧,石头旁边一丛菊花,却是那金黄的黄金印,花朵肥硕润泽,正与石头相映成趣,旁边空白处,还以瘦金体题了一首五绝。 “这画好,诗好,字更好。”晋王妃仔细看过了,脸上带着笑容点头赞赏,又转眼将孟瑾又打量了几眼,“依我看,今日当数此画为第一。王二姑娘的写意墨菊可称榜眼。” 齐王妃笑道:“我倒觉得那墨菊画得洒脱,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也实在难分伯仲。” 晋王妃微微一笑,没再说话。其实王姝的画笔力不足,花也就罢了,那枝叶便少几分劲干之意,不过是图个新鲜,其水平实在孟瑾之下。不过齐王妃是嫂子,晋王妃也不欲与她相争。好在之前陈太夫人和晋王妃各出了一样彩头,这会儿即使有两人并列,每人一样也就够了。 顾嫣然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孟瑾,虽然先被晋王妃夸赞,又被齐王妃打压,孟瑾却是自始自终面色不变地立在那里,当真是可称毁誉不惊了。只是晋王妃投在孟瑾身上的目光,仿佛跟刚开宴时又不一样了,但哪里不一样,顾嫣然看不出来。 她正琢磨呢,旁边忽然有人悠悠地道:“这儿还有几位姑娘不曾呈上画作诗作吧?”扭头一瞧,正是曾经在报恩寺见过的周润,正瞧着她含笑道,“顾姑娘尚未出手呢吧?方才这里仿佛未曾见到顾姑娘,不知姑娘方才在哪里?” 这会儿花圃之中比较安静,周润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足够周围的人听见了,顿时纷纷侧目。顾嫣然不防有人会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不由得有些诧异地看了周润一眼:“技不如人,容我不献丑了。”至于她刚才去了哪儿,周润多管什么闲事。 周润微微一笑:“顾太太出身孟家,听说也是善画的,怎么顾姑娘竟不曾习画吗?”她往方才陈云珊和顾嫣然的来处瞧了一眼,“我还以为方才顾姑娘是躲去哪儿酝酿诗情画意了呢。” 顾嫣然皱起眉来。这周润什么意思,为什么逮着自己不放了?一个躲字用得真是不好听,这可是潞国公府的园子,她一个外人躲在别人园子里,能是想做什么? 陈云珊被马氏叫过去陪着几位夫人说话了,顾嫣然只得自己敷衍:“周姑娘错看了,我不过是跟陈姐姐去看花罢了。” 沈碧莹一直跟在周润身边,这时眨着眼睛道:“顾姑娘跟陈姑 娘当真是要好,要去看花,怎么不带上我们呢。” 顾嫣然确定自己是要讨厌沈氏姐妹了,当然还包括这个莫名其妙的平南侯家的周姑娘:“沈姑娘不是在此处作诗么,怎么好打扰姑娘的诗兴。”说完她就欠了欠身,“家母叫我过去,恕我失陪了。” 还没等她走开,远处就有声音传来,众人都转头看去,便见一个小丫鬟飞快地走来向陈太夫人说了几句话,陈太夫人便笑道:“是晋王和寿王殿下想来看看这黄金印,我们回厅堂里去罢。” 陈太夫人这里话还没说完,寿王的身影就从路那边出现了,后面是陈云鹏跟着,但远远就能看得出来,他脸色并不太好。陈太夫人料不到寿王来得这么快,姑娘们都来不及回避,不由得脸色也不大好了。 寿王的名声在京城里可不算好。据说他也是打小儿体弱多病,德妃和皇上都格外怜惜他,教导上也就放松了些,结果却养成了个纨绔性子。以前陈太夫人只是听说过一二,但今日看他这样没礼数,对这些传言便是深信不疑了。幸好夫人们也差不多都在花圃里,有长辈在场,还不算太失礼。 周润看看寿王走来的方向,又看看顾嫣然,仿佛恍然大悟似地一笑:“顾姑娘,原来那边通着外头?” 这话真把顾嫣然说恼了:“周姑娘对潞国公府倒是熟悉,我不过头一回来,并不知什么里头外头。”这周润敢是属疯狗的,怎么见人就咬呢?呃,也不对,貌似周润就咬了她一个,可她却不记得几时得罪过她了。 寿王一来,不少女眷便避回了厅堂。算来潞国公府这寿宴也足举行了两个时辰了,陈太夫人年长之人已经露了疲态,客人们便也识趣地告辞了。 林氏和孟素蓉带着儿女到了二门等着自家的马车过来,却见平南侯夫人带着周润和沈氏姐妹也走了出来。周润神态温雅,走起路来真是环佩不摇裙角不动,到了门口看见顾嫣然,还对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顾嫣然顿时一阵气闷——这是有什么毛病么! 平南侯夫人也看见了孟顾两家的人,于是也含笑点了点头,这才上了侯府的马车。周润与她同车,沈氏姐妹则坐了后头一辆昌平伯府的车,从潞国公府中门驶了出去。 等走出了一段路,平南侯夫人才轻声道:“你今日惹她做什么?” “娘——”周润不防母亲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撒娇地摇了摇母亲的手,“您看见了?我,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这会儿,她在人前的端庄文雅全都不见了,只 剩下一脸的娇憨任性。 “以后别去惹她了。”平南侯夫人不为所动,“莫翻了脸。” “为何?”周润噘起嘴来,“难道我还要与她交好不成?” 平南侯夫人嗤笑了一声:“你与她又不会多见,交什么好,只要不翻脸便是了,总归以后,说不定她要嫁到咱们家来呢。” “什么?”周润顿时瞪大了眼睛,“娘你说什么呢,这等私相授受的——” 平南侯夫人瞪了她一眼:“慎言!这话不是你该说该听的。”顿了顿,才道,“正是有私相授受才好呢,这可是他自己挑中的妻室,免得外头人说我记恨他,不替他正经挑门亲事。” “挑什么亲事!”周润跺了跺脚,“他不是在西北么!” 平南侯夫人叹了口气:“在西北,难道就永远不回京城了?”她有些抑郁,想起今日马氏说的话,“他在西北还立了些小功劳,伤也好了,说不准今年明年就要回来。算算也十八九岁了,在西北还好说,若是回了京城,难道拖着不给他说亲事?” 周润气哼哼地道:“就凭他——让爹爹去找!” 平南侯夫人一指头戳在她额上:“你啊,还是糊涂!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爹爹的骨血——”想到平南侯那日的神态,她冷冷笑了笑,“在西北死过一回,你爹爹就心软了。若是让你爹爹替他说亲事,必然是往高处去找。” “他也配!”周润竖起两道乌黑的秀眉,露出几分厉色来。 “所以说,顾家这姑娘就不错。”平南侯夫人唇角微微一弯,“虽说顾家被贬了官,可如今到底还在同文馆里有个差事。顾大姑娘又是嫡长女,想必是能干的,相貌也好。再说还有孟家这个外家呢,怎么说孟祭酒的四品还在呢。虽说跟咱们家——是有些儿不配,可难得是你二哥自己挑中的不是?” 她说到“二哥”这两个字,终是咬出了几分狠劲儿。 周润想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道:“可孟家也是因着弹劾了茂乡侯府,会不会让茂乡侯和德妃娘娘对咱们家——”当初周鸿不就是因着这个被送去西北的么。 平南侯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能想到这一点,算是不错了。不过,这就是亲兄弟也早晚要分家的,何况是咱们府上这情形。到时候人分出去了,就与咱们无干了。” 周润轻声道:“只怕茂乡侯府瞧着咱们还是一家子……” 平南侯夫人微笑道:“所 以得是他自己挑中的人才好。牛心孤拐,先是非要送李御史灵柩返乡,又要挑中孟家的外孙女,我又不是他生母,哪里管得住呢。至于咱们家——上回茂乡侯府芍药花会,你瞧着陆家几个姑娘怎么样?” “娘想要替三哥……”周润眼睛一亮,“怪道您让我仔细瞧瞧呢。”立刻回想起来,“陆家大姑娘陆盈生得委实不错,只可惜她是二房的,又比三哥大一岁,不大合宜。茂乡侯那一房的二姑娘陆宛是正经的侯府姑娘,不过总觉得脾气刚硬了些。还有个三姑娘陆圆,是庶出的,不算数。” 平南侯夫人想了想:“大一岁倒不算什么,陆家二房也是前途无量,不过陆盈若生得好,只怕陆家另有打算。倒是陆宛——可茂乡侯长房这一枝又不大成器。”茂乡侯世子的纨绔名声那是京城都传遍了的,次子也没听说有什么大出息,远不如二房陆镇的儿子,不过是因为能承爵,才显得尊贵点罢了。 “若说脾气刚硬,其实也有可取之处。”平南侯夫人仔细算计着,“你三哥将来要承爵,他的妻室就是宗妇,若太和软了可不成。” “其实也未必一定要茂乡侯府吧?”周润也跟着母亲算计,“朝里也还有别的人家。” 平南侯夫人叹了口气:“朝中能跟咱们家相配的倒是不少,可如今晋王和齐王这样儿——朝里这几户有数的人家,没哪个能脱得了干系的。将来等齐王做了太子,晋王哪还有立足之地?咱们家可万不能搅了进去。王阁老家倒也不错,可惜名声不好,大姑娘是块软面团,二姑娘是个蠢货,都不成器。” 母女两个说着话回了家中,一进门,平南侯夫人第一句话依然是问:“侯爷回来了不曾?” “回来了。在屋里等着夫人呢。” “等我?”平南侯夫人有些惊讶,连忙打发周润回去休息,自己急急回了院子,果然见平南侯拉着张脸坐在屋里,“侯爷这是怎么了?” 平南侯甩出一封信来:“王家舅舅要回京了。” 平南侯夫人一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丈夫说的是谁:“是大哥的外家?” “是。”平南侯拉着脸,“今儿接到了信,竟是问我,这些年了可曾给大哥立嗣。” 老平南侯原配王氏,不过生产伤身过世了,生下的就是原平南侯世子周勋。老平南侯又续娶了如今的太夫人赵氏,才生下了现在的平南侯周励。因此周家算是有两个外家,一家姓王,一家姓赵。 王家当初 嫁女的时候自然也是显赫的人家,只是后来涉嫌贪贿,全家都贬官迁离了京城,这些年都不曾回来了。周勋战死沙场时尚未成亲,自然也没有子嗣留下,这些年也没人提过立嗣的事,如今王家这还没回到京城呢,就提出了这事,显然——来者不善哪。 ☆、61 第三十七章 过了九月,天气真正冷了下来,京城里的饮宴也就骤然减少,只等着过年了。 孟家自然也是一样,且今年还加了顾家,虽然两家都是贬官,但过年总要过得热闹些,也为明年求个好彩头,故而各项准备更比往年丰厚了些。 不过这些主要是林氏和孟素蓉在张罗,孟瑾和顾嫣然虽然也跟着帮忙,但林氏心疼外甥女,不肯让她们累着,所以顾嫣然居然比在沔阳的时候还要闲些,居然还忙里偷闲地请了朋友来玩了一回。 “……王家老太爷从前是户部尚书……”钱喻敏又在做她的小小百事通了。 今日难得地天气暖和,孟瑾院子里有一棵好腊梅,高在十二尺以上,足有四五十年了,枝叶伸展开来将一片窗户都能遮住,开的花金黄金黄,有小酒盅那么大小,在京城里也算难得的。林氏做主,让孟瑾给潞国公府那边下了帖子,专门请了陈云珊来玩。 之前潞国公府寿宴请了孟顾两家去,虽说有顾运则赠陈云鹏十两银子的事在前,但也算是给了孟顾两家极大的面子。若说回请潞国公夫人,那林氏是不会张这个口的,也太有些自不量力了,但让女儿请潞国公府的姑娘来玩一回,倒是礼尚往来,没什么不合宜的。 钱喻敏是来做陪客的,一大早就飞奔而来,兴致勃勃先将盛开的腊梅赏了一番,便说起八卦来。 “王家大爷那会儿在山东任河道,那年黄河发水,堤坝崩了七十多里地,一片泽国,死了有数千人。先帝派了钦差去查,说是那堤坝偷工减料,是吞了河工银子。这银子是从户部由王老太爷经手拨出去的,到了王家大爷手里就少了,都说是父子两个勾结起来,从中渔利。皇上一怒,直接就把王家人的官职全削了,流放去了东北。” “那怎么又回来了呢?”顾嫣然也听得惊心动魄,顺手给钱喻敏倒了杯茶。 钱喻敏拿过来很没有形象地一饮而尽,道:“那不是去年河堤又出了点事吗?” 这个顾嫣然倒不知道。去年夏天她们还在荆襄,因为顾运则已经去了沔阳,孟素蓉又是生了蔚哥儿之后有些亏虚,一家人都足不出户,只想着怎么给孟素蓉补养,于是山东发不发水,统不知道。 “这次去查的是刑部侍郎,谁知道这一网下去,本想着捞只小虾的,却捞上一条大鱼来。”钱喻敏讲起故事来比手划脚,生动无比,“这一查,一路扯到了二十多年前,搞了半天,当初侵吞河工银子的还真不是王家,乃是王家大爷手下那 些官儿勾结起来闹的。本来那河堤修得不错,王家大爷是个真办事儿的,整天泡在河堤上,风里来雨里去的,不说修得固若金汤吧,也是十分牢固。” 孟瑾都忍不住笑了:“固若金汤是这样用的吗?” “咳——”钱喻敏把手一摆,“别这么较真儿嘛,听我说。王家大爷修河堤有一手,可这世情上却不怎么通透。他自己是一文银子都不肯多拿的,也不许手下人得好处。按说呢,这是一等一的好官,可这事——他自己家业丰厚不差银子,手下官员却不成,这就把人得罪了,在那堤坝上做了手脚,才弄得出了大事……” 房间里一众女孩儿都沉默起来。这世事实在是太复杂了。做清官好不好呢?当然好。翻开书去瞧瞧,有哪一本上敢说做清官不好的?可实际上,这清官是那么好做的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王家大爷这样的,官实在是好官,可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 “唉——”孟瑾轻轻叹了口气,“做人难,做官更难……” “是啊。”钱喻敏也似模似样地学着叹了口气,“人啊,生下来就是苦的……” “谁生下来就是苦的?”门口传来陈云珊爽朗的声音,倒吓了众人一跳,“怎么钱姑娘在家里吃苦受气了不成?” 孟瑾连忙起身见礼,皱眉看着丫鬟们:“陈姑娘过来了,怎么连个通报的都没有,就这么让客人自己走进来?” 陈云珊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别怪丫头们,是我不让她们进来跑的。你也知道,我走得快,你这一院子的丫头,没哪个能快得过我的。” 这话说得大家又都笑了。陈云珊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腊梅花:“你家这花儿开得果然好,远远在园子门口就闻见香了,若是再下点儿雪就更好了。你不是说要请我吃烤肉么,雪下围炉烤肉,才叫香呢。” 孟瑾无奈地看着她:“只可惜老天不肯听我的,竟硬是不下雪,真是让你失望了。” 陈云珊自己也笑起来:“不过说说罢了。对了,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在说平南侯府岳家的事儿。”孟瑾张罗着让丫鬟倒茶端点心来,“喻敏说王家翻案了。” “是。”这事儿陈云珊也听说了,“可惜都二十年了,王老太爷和老太太在东北都去了,如今王家回来的人也都憔悴不堪的。我大哥去看过了,说都黑瘦得可怜。” 钱喻敏忙道:“陈姐姐也知道了?听说王家回来就提平南侯府大房 立嗣的事,可是真的?” 陈云珊摸了摸头:“这个我却不知了,还是没你消息灵通。” 钱喻敏不好意思起来:“我也是听姑姑说了一句,未必当真的。” “估摸着未必顾得上吧。”陈云珊猜测着道,“二十年前的旧事,虽然如今案是翻了,可王家还没着落呢。从前王家多少官儿,现下沦落成这样子,还不知将来怎样呢。王家有这工夫,还不替自家子弟谋一谋前程,哪顾得上嫁出去的女儿呢?” 众人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忍不住也替王家人唏嘘了几句。正说着话呢,外头丫鬟进来传话:“姑娘,大少爷说,水榭那边都准备好了,陈大公子等着呢,姑娘什么时候过去?” “陈大公子?”孟瑾莫名其妙,“大少爷怎么也——”本来只是女孩儿家聚会的啊,孟珩根本就不会掺和的。 “啊!”陈云珊一拍手,“我真是糊涂,竟忘记说了……我大哥也来了。”她有些心虚地看看孟瑾和顾嫣然,“大哥这些日子总念叨着想去西北,祖母又不许,我看他心烦,就想让他出来散散心……我,我没跟你们说就自作主张了,你们骂我吧。”低下头,做出一副乖乖认罪的模样。 她都这样了,谁还真能跟她生起气来?好在今日孟珩和顾浩然都在家中,回禀过了长辈,再带上丫鬟和年长的妈妈在旁,也就不算逾礼了。几人揪着陈云珊佯嗔了几句,也就收拾东西往水榭去了。 水榭就在孟瑾院子外头不远,旁边也种了几株腊梅,一样的花开如金,只是没有孟瑾院子里那棵年头久,不过芳香是一点也不差的,且因着种在水边,那香气格外的清远些。 水榭不大,只是四面有敞窗,正好拿来烧烤,不致弄得一屋子烟火气。说是姑娘哥儿亲自动手,其实各种肉都是厨房里切了腌渍好的,只由贴身丫鬟们拿筷子夹了铺到那铁丝蒙子上去,然后主子们就只等熟了之后自己夹来吃就是了。 陈云鹏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了——这是前些日子得的些白茶,不是什么名贵种儿,只是味道轻淡,拿来大家尝尝。” 陈云珊立刻就要跳起来:“好哇!那天我喝了这茶好,打发人去跟大哥要,大哥只说没有,怎么今儿又有了?” 众人都笑起来。陈云鹏被笑得脸红:“自然是你喝了好,才敢拿出来的。” “原来竟是让我试茶的!”陈云珊故意瞪起眼睛,“我这妹妹当得实在是苦啊!” 几个 女孩子笑得都要东倒西歪了。孟瑾端庄,只是稳坐着拿手帕掩了嘴;钱喻敏就趴到顾嫣然肩上去了;孟玫和顾怡然年纪小,偷偷地低下头去笑;连孟珩也微笑起来。陈云鹏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微红着脸环视众人,最后落在顾嫣然身上。 顾嫣然今儿穿了件丁香紫的长袄,外头围了一条白狐皮披肩。那狐皮质量中等,单独瞧着还算白净,但被她玉雪般的小脸儿一衬,竟就显得有些发黄了。白色与淡淡的丁香紫衬在一起,又干净又明丽,看在陈云鹏眼里,把水榭外头的腊梅花都比得失了颜色了。 她也在笑,还笑得十分开心,大眼睛弯弯地眯起来,像两弯月牙儿。不知怎么的,陈云鹏忽然想到了寿王。 寿王那日特地去给陈太夫人拜寿,齐王妃又拉扯着陈云珊一个劲儿地夸赞,陈太夫人是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来她的意思?不过他倒是觉得,寿王似乎更注意顾嫣然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潞国公府的家世,姑娘嫁到哪家去都是做正妻的,纵然是王爷家里也尽配得起。可是顾家就不同了,倘若真让寿王看上,那恐怕连侧妃都做不了。陈云鹏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 “少爷,这肉好了——”细细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打断了陈云鹏的思绪。敏娘手里拿着乌木筷子,挟起了一片羊肉,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眼前的碟子里,“少爷别只顾着看花,这肉再烤就过了……” 陈云珊立起眼睛看了敏娘一眼,转头就对孟瑾毫不客气地说:“家里丫头没教导好,失礼了,你们别见怪。”这是在孟家!肉烤好了,做主人的还没招呼呢,哪有客人就自己动筷子的?即便说那烤肉的铁丝蒙子摆在眼前,就是肉烤糊了,也没有个丫鬟擅自动手的道理! 陈云珊真是看敏娘一百个不顺眼。看着是对堂兄忠心耿耿,照顾得无微不至,可这做丫鬟的也要知道做丫鬟的道理,这丢人丢到外头来,难道不是丢堂兄的脸?偏偏堂兄就是粗心,只看见敏娘可怜,说什么规矩慢慢地学就是,不好太苛刻了她。这也就罢了,怎么偏偏今儿带她出来? 敏娘一张脸立刻红了,低下头去扭着自己的衣角,马上就要落下泪来似的。陈云珊看得更厌烦了,不客气地道:“这是在外头,家里头嬷嬷没教你规矩吗?”在自己主子面前哭都是忌讳的,更何况还是在外人家里。 陈云鹏也微微皱了皱眉。他虽然好武,但大家公子,礼仪也是从幼就学起来的,敏娘虽然是一心为主,但这举动确实是失 礼了,总该等主人说句话再动筷子的。但看敏娘咬着唇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可怜:“你去车上看看,我原想着再带一坛酒来的,不知海青有没有记得放上。” 敏娘噙着眼泪出去了,陈云珊的脸还拉得老长,孟瑾连忙打个圆场,举起筷子道:“别说,只顾着说话,这肉都要烤糊了呢,快尝尝,厨娘说是独门秘制的腌料,若是吃着不好,回头去罚她月钱。” 她素来不是个爱说笑话的,现下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尽量逗乐了,众人哪有不给面子的,纷纷都笑起来。顾嫣然抿嘴笑道:“陈姐姐别上当,表姐的意思是说,倘若你吃着好,少不得要给赏钱的。” 陈云珊也发觉自己方才脸拉得太长,倒弄得孟顾几人都有些尴尬了,连忙就着顾嫣然的话道:“还是顾妹妹向着我,险些就要被孟大姑娘把我荷包掏空了呢。”自己挟了一块羊肉送入口中细细吃了,点头道,“这味道果然好,尤其是不用自己出赏钱,味儿就更好了。” 这话又引起一阵笑声,方才敏娘带来的尴尬也就烟消云散了。 羊肉是温补的东西,众人也不敢吃得太多,用了五分饱就把烤肉的家什撤了,端上莲子百合粥来,又端上几样素小菜和点心,众人边用,边又说起闲话来,因为有男客在座,这一说就说到了西北军事上。 陈云鹏对西北是打听得十分详细的:“西北那边,所谓胡天八月即飞雪,真不是瞎说的。自进了十月,那雪简直就停不住,实在是冷得厉害。听说出去巡逻的人,尤其是那些斥侯们,竟有冻死在外边的。” 女孩儿们都没听说过这些,不由得都变了脸色:“当真这样厉害?那不是要格外穿厚些?” “穿厚些?”陈云鹏嗤笑了一声,“若按西北那天气,人人都得穿皮袄子才好,可是军中能发些厚实的棉袄也就不错了。” 这却是连钱喻敏也不知道的事儿,顿时都睁圆了眼睛看着陈云鹏:“怎会如此?” 陈云鹏哼了一声:“军中这样的事,多着呢。不说别的,粮饷拖欠比比皆是,送来的军粮里搀了陈米也还罢了,有时甚至还有霉米呢。从前几位老将军带兵的时候还好,如今——怕是更乱了呢。也就是东陵关许大将军那边,听说是要好些。哦,许大将军就是晋王妃的叔父。不过他自己不克扣,却也管不了户部往里头搀东西,管不了转运使、粮仓层层过手,有些事也只得睁一眼闭一眼了。” 陈云珊气得一拍桌子:“这还了得 ?西北大军是镇守边关的,粮饷都拿不到,吃不饱穿不暖,如何打仗!” 陈云鹏摇摇头:“历朝都是如此,要改——难!” 顾嫣然静静听着,忽然想到了周鸿。当日那个在自己生辰宴上一脸戾气的少年,这会儿在西北不知是什么样子。对了,在夷陵的时候其实他们还见过一次的,虽然那时候周鸿站在门外,但她从里屋看出去,周鸿比在荆襄那时候又长高了些的。 陈云鹏这一说起西北军事,孟珩和顾浩然也都起了兴致。男孩子,心里总归都是有些热血的,再加上有个也热心军事的陈云珊,大家说得兴高采烈。 林氏派了个丫鬟悄悄去看了看,回来笑着学了,逗得林氏也笑起来:“年轻人哪,就是热血沸腾的。”转头向孟素蓉笑道,“他们倒是处得好。” 孟素蓉想了想:“怎么陈大公子来,二公子没来呢?” 林氏微微皱了皱眉:“说的也是。说起来大公子跟陈姑娘只是堂兄妹,倒是跟二公子是亲姐弟……”哪有带堂哥出来,却把亲弟弟扔在家里的道理? 孟素蓉低头想了一会儿,委婉地道:“日后,还是少请陈姑娘过来罢。”那日在潞国公府,林氏跟陈太夫人说话或许没注意到,她却是看见了马氏的神色的。 “你是说——”林氏说了半句也明白了过来,嗤地笑了一声,“也有道理。我只是瞧着陈家姑娘性子实在招人爱,想着她们姐妹结交结交总有好处。罢了,潞国公府门第太高,我们也该避避嫌。” “说起来,瑾儿和嫣儿都到了年纪了。”孟素蓉一直有个念头压在心里,自打进了京见了孟珩,这心思越发的重了,借着这机会吞吞吐吐地就说了出来,“我们嫣儿性子平和,我是不想她嫁什么高门大户,只想着嫁个亲近人家,知根知底的就好。” “这也是的,我也是给瑾儿这样打算着。”林氏不知有没有听出孟素蓉的意思,喝了口茶又道,“瑾儿的事儿,我想着只怕要尽早的办才好。不瞒你说,我瞧着钱家的孩子不错。” 孟素蓉便被这话吸引了过去:“钱家?钱家姑娘脾性不错,只是不知哥儿怎样。” “姑娘脾性如此,哥儿也差不多少。”林氏思忖着道,“且钱家人口简单,又是如你所说知根知底,钱太太那人也是个柔和的,瑾儿若嫁过去,日子不难过。我所愁的,怕是钱家哥儿明年要下秋闱,钱家未必肯在这个时候分他的心。” 孟素蓉本想说不必这样 急,忽然想起一事,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嫂嫂是怕什么?” “晋王妃。”林氏抬起头来,很干脆地承认了,“晋王府的祁侧妃,入了冬越发病得重了,只怕这个年都过不去。那日晋王妃来,很是仔细看了瑾儿几眼,我心里就有些忐忑。纵然晋王再是身份尊贵,我却不愿女儿去做妾。” “是不能!”在这一点上,孟素蓉跟林氏的观点完全相同,“嫁个门户相当的,夫妻和睦过日子,远胜到那天家去做妾。” 林氏叹口气:“是啊。可是我又怕,若是晋王妃放个口风出去,瑾儿就是想嫁也不成……” “晋王妃——瞧着不像那等以势压人的……” 林氏淡淡一笑:“再不以势压人,晋王府的势也足够压人了。自打你哥哥弹劾了陆镇,外人瞧着只怕都当咱们家倒向了晋王一边呢,怕是晋王妃,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是倒向晋王一方,那进王府做个侧妃岂不正中下怀? 孟素蓉嘴唇动了动,又把吕良的事咽了下去。孟老太爷知道这事儿却没有告诉孟节,那必定是有考量的,她还是不要多话的好。 “照嫂嫂这样说,当真是要快些才好。”顾嫣然毕竟年纪还小些,孟素蓉顿时把心神都放到了侄女身上,“要么,托个人给钱家递个话?”女方总不好主动上门去提亲,但托个人绕个圈子还是说得的,“若是求到陈家去如何?”陈太夫人若在中间做个媒,就是晋王妃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当然是最好,我只怕咱们求不动呢,还是另外托人罢。” 姑嫂两个正商议着,林氏的大丫鬟千兰托了个拜匣进来:“太太,姑太太,平南侯府送来的帖子。” “平南侯府?”林氏诧异之极,“他家怎么送帖子来?” 千兰把拜匣送上,里头一张泥金帖子,打开就沁出一股子兰花香气来,果然是平南侯府的,说是当初周瀚在北麓书院时,多蒙顾家关照,请过几日去赏腊梅的。 “多蒙关照?”孟素蓉莫名其妙,“那也是妹妹家里,与我家何干?” “大约是礼数吧。”林氏倒没有十分在意,“这些勋贵人家讲究多,既送了帖子来,咱们驳不起平南侯府的面子,过几日去坐坐就是了。” ☆、62 第三十八章 平南侯府的宅子比潞国公府自然是要小上一些,可论精致典雅却是犹有过之,据说就是现任平南侯夫人二十年来精心改建的,毕竟平南侯府祖上出身也是武将,哪儿懂这些亭台楼阁假山池塘的事儿。 这也是现在的平南侯夫人沈青芸才名在外的一部分。凡是来平南侯府做客的客人,都免不了会对沈青芸的匠心妙思大加赞扬,传扬出去,便是平南侯得娶佳妇。 孟素蓉搂着女儿坐在平南侯府迎女客的暖轿上,平南侯府送来的帖子上只写了周瀚蒙顾家关照,并没提到孟家,故而林氏没有来。毕竟如今孟家的境况正尴尬呢,若是传出去说不定又要被人说是巴结平南侯府,且平南侯府因庶子给李檀扶柩就把人送去了西北军中,孟家自也不会如此不识相地靠上去。 平南侯府这迎客的软轿就十分讲究,外头轿衣是淡青缎子,绣着几竿青葱翠竹,与冬季院子里的景色颇为相宜。顾嫣然琢磨这轿衣大约也是春夏秋冬四季不同,倘若真是如此,也难怪沈青芸在京城贵妇中口碑极好。 轿子里头衬着蜜合色的软缎,上织如意暗纹,这样的料子,中等人家是要拿来做衣裳的,却被平南侯府做了轿子的内衬,可见富贵。据说历代平南侯颇有军功卓著者,单是皇帝的屡次赏赐就不在少数;还听说第一代平南侯曾镇守两广,广州那边儿是海船出入之地,极为富庶,第一代平南侯还曾自家也置办过两艘海船,单是从外头弄来的宝石香料之类,就赚得盆满钵满,看来传言不假呢。 除了内衬的软缎之外,轿子里还设有清漆小几,几下放着用暖包围好的茶壶,座位下头则有老银脚炉,般般样样都显示出主人的精心和品味。 暖轿的窗帘是竹帘,里头再加一层棉帘,只要将棉帘卷起,便可透过竹帘观看沿路的景致,并不怕被外男窥见容颜。随轿来迎客的嬷嬷穿着蜜合色绣墨竹的比甲,见孟素蓉母女卷起了里头的棉帘,便给她们讲起沿路的景致来:“那边是清圆水榭,里头种了五色莲花,只是如今天冷,莲花是看不成了,不过沿着莲池种有几株老梅,倒也不致无花可看。那边是小山居,里头的假山是请的山子野堆的,种了几架紫藤,到了夏日里倒也开得旺盛,还是夫人的主意呢……” 听起来是一派自谦的口气,却透着十足的自得,显然做下人的也为身在平南侯府骄傲呢。 “夫人在琉璃堂等候太太和姑娘,那边是冬日里夫人见客的地方,如今腊梅正开着,再过些日子,红梅也能开了。” 孟素蓉母女对看了一眼——冬日里见客的地方?平南侯府还真是好大的手笔,敢情春夏秋冬还不在一个地方见客呢。只是这些话从一个迎客嬷嬷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不大妥当,倒好像在客人面前卖弄似的。以平南侯夫人的贤名,不致纵得底下人这样没规矩吧,还是说,这些话是特意说来给她们听的? “从那边竹林后头的小门过去,是三老爷的宅子。虽说兄弟已经分了家,但也不宜离得太远,若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嬷嬷继续指点江山,“将来我们二少爷和三少爷也是如此,析产不析居。” 这话就更莫名其妙了,你们兄弟析不析居,关外客什么事儿?孟素蓉心下越发的警惕起来了。 从二门到琉璃堂,轿子足足走了盏茶时分,才在一处月洞门外停了下来。门前站了个满脸笑容的大丫鬟,身上穿着湖蓝织锦的比甲,先是笑盈盈福身行礼,然后便上来搀扶孟素蓉下轿:“顾太太,顾姑娘,奴婢知云,是来迎接两位的。我们夫人在里面相候。” 进了月洞门,顾嫣然才明白为什么这里叫做琉璃堂。地方倒也不大,但四面皆是用的琉璃窗,甚至连天窗都嵌以小块琉璃,在阳光下净明透亮,仿佛一枚水晶。 琉璃堂四周遍种腊梅和梅花,此刻是腊梅盛开,仿佛给琉璃堂这枚水晶包了一层金箔一般华丽。想来到了正月里梅花开放,红梅白雪衬琉璃,同样也会美不胜收。 门口是个穿着极体面的嬷嬷迎客,单瞧那头上手上的赤金簪子翠玉镯,就胜得过普通中等人家的女眷了。知云亲手打起帘子,请孟素蓉母女进去。 平南侯夫人穿着家常杏黄色素面织锦袄子,下头是月白色八幅裙,每幅裙子上都绣着一丛水仙花,有半开的、全开的,有金盏银台、玉玲珑,都绣得栩栩如生。头上简单绾着一窝丝,应景地插了一枝羊脂白玉簪子,簪头上雕成水仙花的式样,几块黄色的玉皮子恰好雕成花心的金盏。 她旁边坐的是周润,穿的是白底绣碧色牡丹花的长袄子,明媚娇艳,只是脸上的笑容仿佛有些儿勉强。 对面坐的却是个陌生妇人,长相与平南侯夫人有三分相像,只是脸色远不如平南侯夫人鲜妍,看起来似乎比她年长了七八岁的样子。平南侯夫人为孟素蓉引见:“这是我娘家妹妹。她夫家姓文,如今在山西做外任。” 顾嫣然颇有些诧异。这位柳太太看起来比平南侯夫人年纪还大,居然是她妹妹? 柳太太身穿 湖绿色缂丝长褙子,下头是蜜合色蜀锦裙子,这衣料都是贵重的,但颜色却有些黯淡,仿佛不是头几回上身了。这丝绸锦绣的颜色是最骗不了人的,新出的料子与下过几水的,或者是在箱子里放了几年的一比,立见高下。再看柳太太头上,倒是戴了一枝镶红宝的雀头钗,那红宝石最大的也有黄豆大小,但样式却是旧的,金钗也少些光泽。 镶宝石的金器若是色泽暗了,可不能像一般金器般送去炸一炸便好,总得将宝石先拆下来,过后再重新镶上去,这套手工也要费银子的。柳太太这首饰是好,可显然是几年不曾去翻新了,可见家境平平。往深里说,只怕这行头都是为着出门撑场面特地留出来的。 孟素蓉与柳太太见过了礼,顾嫣然便上前给平南侯夫人请安。待她福下身去,平南侯夫人才摆摆手:“快扶起来,不必这样多礼,过来我瞧瞧。” 顾嫣然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平南侯夫人已经拉住了她的手,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向孟素蓉笑道:“真是个齐整孩子,瞧着比上回又水灵了似的。” 孟素蓉心里奇怪,敷衍地笑道:“瞧您说的,周姑娘才是才貌双全呢,我家这个哪里比得上。” “可不能这么说。”平南侯夫人在顾嫣然手上亲热地拍了拍,“这孩子穿红色真是好看,年轻姑娘,瞧着就跟刚开的花儿似的。”回头就叫身边的大丫鬟,“知晴,去把那枝步摇取来。” 知晴清脆地答应了一声,一转头进了旁边暖阁里,还没等孟素蓉说什么,又捧着个锦盒走了出来。平南侯夫人亲手打开,里头是一枝赤金步摇,做成四瓣海棠花的模样,每个花瓣里都镶着大颗的硬红宝石,颗颗都有黄豆大小。宝石如同鸽血,赤金灿明耀眼,竟是新打出来的。步摇头上垂下一串空心金珠子,末端坠了一朵赤金海棠花。 “这是前儿新得的,配你这衣裳正好。”平南侯夫人说着,拿起步摇就要往顾嫣然头上插,“戴上瞧瞧,可还喜欢?” 顾嫣然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敢当。” 平南侯夫人的手就举着那枝步摇,含笑道:“有什么敢不敢当的,这步摇正配你的衣裳。再说了,不过是见面礼,难道你还不肯收?” 顾嫣然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她今日穿的是白底绣红色虞美人的长褙子,下头是银红色百褶裙——早知道该换一身别的颜色,只是看平南侯夫人的模样,仿佛是早有准备,恐怕总能找到借口拿出这枝步摇来的。 “夫人——”孟素蓉也含笑欠身,“她年纪还小,这样贵重的首饰当不起。” 这见面礼的事孟素蓉早有准备,她手腕上就套着自己陪嫁里最贵重的一对翡翠镯子,就是准备抹下来给周润的。倘若平南侯夫人拿出来的不是步摇钗子一类,或许她也就让女儿收了,无非再回给周润一件价值差不多的首饰也就是了。 可——这簪子钗子之类的东西,却不能乱收。本朝民间有习俗,姑娘倘若定了亲事,在下定之时,未来婆婆往往送一枝贵重钗子来,有些地方还时兴婆婆亲自给未来儿媳插戴上。故而平南侯夫人猛然拿出这么一枝步摇来,孟素蓉实在不能不警惕。 平南侯夫人笑了一下,看了周润一眼,周润便站起身撒娇地道:“娘,外头有棵早开的红梅,我带顾姑娘去瞧瞧,总坐在屋里怪闷的。” 平南侯夫人纵容地笑了一下:“你啊,还是这么孩子气,瞧顾姑娘,跟你一般年纪,就比你稳重多了。去吧去吧,好好招待客人。” 顾嫣然看了一眼母亲,不得不起身跟着周润出去。周润笑得有些假,几个月前在潞国公府还时时找她的茬呢,这会又这样亲热,谁会相信? 平南侯夫人目送两个女孩儿出去,将步摇放回盒子里,还在称赞:“顾姑娘这真正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孩儿,文质彬彬,又懂事又贴心。” 柳太太仿佛这会儿才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可不是,人生得又好,也就是我家那小子还小,不然啊——要是我有这么个儿媳妇,可就高兴坏了。” 孟素蓉心里咯噔一跳,含笑道:“夫人太夸奖她了,其实她年纪还小,许多时候都不大懂事。” “哪里。”平南侯夫人只管笑,“顾太太也太谦了,这么好的姑娘,到哪家去都叫人稀罕不是?” “正是正是。”柳太太像个应声虫一样附和着,做出灵光一闪的模样,“对了,姐姐你家里二公子不是已经十八了?亲事可定下来没有呢?” “没有呢,那孩子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还没顾得上亲事呢。”平南侯夫人眼睛一亮,“不过侯爷早就说了,得给他找个知书达礼的媳妇儿,最好还要是在家里做长女的,能管家理事,才能管得住他呢。” “哟——”柳太太一脸惊喜的模样,“顾姑娘在家里就是长女吧,下头有弟妹的姑娘,最是体贴能干了。” 孟素蓉听得脸色一变再变,这会儿她算是明白了,平南侯夫人哪是为了答谢 顾家关照周瀚,分明是来提亲事的。 周二公子——孟素蓉略略一想就记起来了,这位周二公子是庶出的,而且听说是曾因害得嫡出兄长坠马身亡,被平南侯送出京城了一阵子,如今更是被送去了西北。显然,周二公子在平南侯府的地位不但不高,只怕还是被嫡母怨恨嫌弃的。 “我瞧着顾姑娘就极好。”柳太太像个媒婆似的喋喋不休起来,一边说还一边窥视着平南侯夫人的脸色,“孟老大人,那可是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的。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知书达礼那还用说吗?这样才貌两全的姑娘,又是姐姐亲眼相看的,姐夫想来也会满意。” “我也是觉得顾姑娘实在是合我眼缘,就是不知顾太太……”平南侯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孟素蓉,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哎哟,平南侯府这样的人家,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的呢。”柳太太掩口而笑,转向孟素蓉,“顾太太,不如就让我做个媒人,也赚双媒人鞋穿穿可好?我那位外甥,别看年纪轻轻,可是个上进的,又出身平南侯府,将来前途少不了。哪家姑娘嫁进来,都是享福的。” 孟素蓉的手在袖子里握得紧紧的,脸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笑容:“平南侯府的公子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家大姐儿年纪还小呢,怕是不大合适。” “年纪小怕什么。”柳太太满不在乎,“横竖我那外甥大约也还得在西北留两年,先定了亲,等到姑娘及笄了再成亲,不是正好?” 孟素蓉恨不得扇她一巴掌。不是你的女儿,你自然满不在乎。西北从军不是儿戏,且不说周二公子这样不被家里人待见,去了怕也是要底下小小军校做起,便是那等将官,也不敢说自己在战场上两三年都毫发无伤。若是周二公子伤了残了,甚至是战死了,顾嫣然怎么办?难道要守望门寡么? “周二公子今年都十八了,早该成亲了,若再等到两年之后未免也就太晚了。”孟素蓉对着柳太太冷冷一笑,“柳太太可别这么说。若是周二公子拖到及冠了都不成亲,知道的人说二公子一心立业不及成家,不知道的人,怕不要说侯夫人苛待庶子,不替他说亲事?柳太太大约不知嫡母的难处,也是有的。” 柳太太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哪儿不知道嫡母难做啊,她家里也有庶子庶女,且比平南侯府还多得多呢。丈夫在外任不过做个通判,就是带着姨娘去上任的,把她留在京里侍奉公婆,还要替他养庶出子女。 她自己不过也是昌平侯府一个庶女, 出嫁时嫁妆不过区区三千两,哪里养得起一家子人,更不必说将来儿娶女嫁的开销了。纵然不管那些庶出的,她自己的儿女也得要银子不是?如今娘家情形也是日渐败落,只得拉下脸来求这位风光无限的嫡姐了。没想到今儿来帮着敲个边鼓,倒被这位口舌伶俐的顾太太噎了个倒仰。 “这也没什么……”柳太太吭吃了半天,总算找到了话说,“我姐姐早就送了人过去伺候——” “不知令爱年纪几何?”孟素蓉强压着心头火,突然发问。 “呃——才十一岁……”柳太太被打断了话,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 “其实我看柳太太倒不妨跟侯府定个亲呢,说起来还是亲上加亲,虽说十一岁略小了点儿,不过先定了亲,过几年再成亲也不晚,横竖二公子身边也有人伺候。”孟素蓉恨不得把手边的茶泼到柳太太脸上。 “这——”柳太太当然巴不得能把女儿嫁到平南侯府来,只是她自己的嫡女是舍不得给周鸿的,若是能嫁给周瀚才好,可惜嫡姐不答应。至于周鸿,若不是平南侯对这个儿子十分厌恶,她倒也想嫁个庶女过来呢。 “妹妹——”平南侯夫人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对柳太太含笑道,“两个丫头出去一会儿了,也不知穿的衣裳厚不厚,冻着了可不成。妹妹帮我去瞧瞧,送两件披风过去。” 柳太太答应一声,刚站起来,孟素蓉已经冷冷道:“不必劳烦柳太太了。我们打扰已久,也该回去了。” “顾太太稍安毋躁。”平南侯夫人对柳太太示意她先出去,然后才慢悠悠地道,“我还有件东西,想给顾太太瞧瞧。”一摆手,身后丫鬟便展开一条手帕,“顾太太仔细看看,这是令爱的吧?” 孟素蓉一眼就看见那条水红帕子角上绣的含笑花,不由得微微一怔。 “看来顾太太认出来了。”平南侯夫人看孟素蓉神色微动,就知道了,笑着示意丫鬟把手帕收起来,“顾太太可知道,这就是我家鸿哥儿从荆襄带回来的呢。” “胡说!”孟素蓉勃然大怒,“谁不知道我女儿的手帕惯用含笑花,你不知从哪里弄了条帕子来,绣上朵花儿就要扣到我女儿头上来,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女儿连你家二公子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这话只怕说岔了。”平南侯夫人不紧不慢地打断孟素蓉,“这条帕子,还真是你家姑娘送到我家鸿哥儿手上的。夫人怕是忘记了,令爱十岁的生辰宴上,已然知道我家鸿哥儿是圆是扁 了。” 孟素蓉一愕,突然记起了那次顾嫣然的生辰宴。只是这事儿过去两三年了,方才她又是一时急怒,竟没想起来。难道说真是女儿送了一条帕子给周二公子? 断然无此可能!这念头才一起来,就被孟素蓉掐断了。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顾嫣然断然不是那等私相授受的女孩儿,更何况那年她才十岁,情窦只怕都未开,怎会贸然跟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年私相授受?且那一日,是周鸿与人大打出手搅了女儿的生辰宴,若说她反会与“罪魁祸首”两情相悦,也未免太滑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回去问问女儿。 平南侯夫人端起茶杯,拿盖子撇了撇浮沫,笑吟吟地道:“顾太太记起来了?别的做得假,这上头的针线是做不得假的。试想,若是叫外头人知道了,顾姑娘这亲事怕就不好说了吧?” 砰!孟素蓉一拍案几,呼地站了起来。平南侯夫人居然拿女儿的闺誉来威胁她!周鸿心性如何她不知道,就连人长什么样子都已经极模糊了,平南侯夫人想拿一块帕子来让她糊里糊涂就把女儿嫁出去,简直是妄想! “侯夫人这话说得有趣儿。”孟素蓉心思百转,手心一片湿凉,神色却冷硬,“贵府二公子赴个生辰宴竟能私取别人家女孩儿的手帕,真不知贵府是如何教养的。都是贵府的公子,不知三公子是不是也有这脾性呢?” “你说什么!”平南侯夫人万想不到孟素蓉这样锋利,居然扯上了周瀚,顿时变了颜色,“你休要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孟素蓉冷笑一声,“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二公子有此行径,实在不能不让人疑到三公子,就连贵府大姑娘,也难说会不会跟兄长学了些不良习气。”平南侯夫人这样威胁她,不过是因了女孩儿闺誉实在太过重要,一样的事传扬出去,男子不过是个风流小过,女子就是丧失名节的大事。如今她从周鸿身上不但牵扯了周瀚,还要搭上周润,倒要看平南侯夫人敢不敢拿自己亲生儿女的名声来赌! “你——”平南侯夫人没料到孟素蓉会来这一手,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 “打扰夫人良久,我们也该回去了。”孟素蓉眉宇间一派冰冷,眼神锐利,“这帕子或许是我女儿丢弃的,已然没用处了,还请夫人毁了便是。告辞!” ☆、63 第三十九章 人都走了,周润才回了琉璃堂:“娘,事情成了?我瞧着那顾太太满面怒色——娘?” 平南侯夫人此时的脸色绝不比孟素蓉强,险些连茶盅都摔了一个,周润一看母亲的面色就知道不对:“怎么,娘,难道她们竟然不肯?”这可是平南侯府,顾家一个贬了官只能到同文馆去烧冷灶的,居然敢拒绝侯府的亲事?更何况,还有那条帕子呢! 周润不说还好,这一说,倒把平南侯夫人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又勾了起来:“非但不肯,竟然还跟我拍了桌子,还敢威胁我!好,好,倒没想到,孟家女儿性子都这么烈!” 孟瑾在景泰公主初到闺学时就敢拿着簪子比着自己脖子逼景泰公主让步,如今她这个姑姑只是反过来要胁一位侯夫人,想想倒也没什么不敢做的。周润默默想了想,皱起了眉头:“那要如何是好?若不然就罢了,凭什么就让他娶了心仪的女子?随便定门亲事也就是了。” 平南侯夫人摇了摇头。她虽然在孟素蓉面前口口声声说是私相授受,其实并不如女儿一般,当真以为顾嫣然与周鸿有什么私情,手帕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好在平南侯那里有个交待。当然,如今还要多加一个人,她得在王家人面前也有个交待。 “王家提了给你大伯立嗣的事儿。”平南侯夫人不愿再坐在这琉璃堂里,那会让她不停地想起孟素蓉双眉倒竖的凌厉模样。打从出生到现在,还没一个人敢这样对她说话呢,“走,回颐福居去。” 周润过来扶着她的手臂:“立嗣?大伯过世都这么久了,早怎么也没听他们提这事儿?” “那时候他们不是在东北吗?”平南侯夫人皱起眉毛,又想起了王大太太那咄咄逼人的模样—— “我们家一直在北边,又是罪官之身,也顾不得京城里的事儿。侯爷和夫人可是好端端在京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就连亲哥哥的子嗣大事也记不得?这是让我们表哥以后连个传香火的人都没有?我公公、太公公、太婆婆临去的时候,可都惦记着这事儿呢!我们老爷若是连这事儿都不管,那不成了不孝子孙了?” 王大太太所说的太公公太婆婆,就是当初的王尚书夫妇;所说的公公,就是在河道上被诬的王家大爷了。二十年过去,他们被遣到东北的穷乡僻壤之地,天气又冷,这几位熬不住,都陆续过世了。如今的王家大爷,那是当年王河道的儿子了,就在东北那边娶了个乡绅的女儿,便是王大太太。 王大太太身高体壮,一张方脸,两 腮通红。那边儿穷地方,便是乡绅的女儿也要下地进山干活,王大太太在家的时候,听说是能拿着弓箭跟父亲进山打猎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能震得屋子里嗡嗡地响。 就这么个粗俗妇人,说起话来倒头头是道。说什么王大爷不管表哥的后嗣就是不孝子孙,那平南侯这个亲弟弟,这些年都没想到给兄长立嗣,又算什么呢?平南侯夫人想起这个表嫂,就觉得两太阳穴都隐隐作痛起来。也不知王家大爷从哪儿娶了这么个妻子回来,不管别人说什么,她就只管一口咬定了是太公婆和公婆的遗愿,若不履行便是不孝。平南侯夫人再能说会道,也不能叫别人不孝不是? “若要立嗣,那就立老二呗。”周润撇了撇嘴,“把他过继出去,说不定咱们家里还少些麻烦呢。” “你呀,还是太年轻了。”平南侯夫人轻轻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给长房立嗣,家产要不要分?爵位虽然是咱们二房的,可家业却是三房一起的。你三叔是庶出的,分多分少他也不能说什么,你大伯可是嫡长子!”说起来,若是周勋没有战死沙场,那大部分家业连带着爵位都该是他的呢。 “王家的意思,恐怕是想从周家那些旁枝里头找个人出来过继。”平南侯夫人垂下眼睫冷笑了一下,“若是如此,被挑出来的那一家还不对他们感恩戴德?将来那是给长房分产么?明明是分给他们王家了吧!”休想! “所以母亲要给老二娶一房好拿捏的媳妇?”周润忽然想到了什么,“其实要女儿看,王家大姑娘那性子倒合适。且尚书家的嫡长女,说出去也只会给咱们家长脸。”能给庶子娶阁老家的嫡长女,谁还能说平南侯夫人苛待庶子呢? 平南侯夫人轻笑了一声:“不成。王家不会同意。” “为何?”周润不大服气,“王夫人难道还会给王大姑娘找什么好亲事?” “王夫人不会,可还有王尚书呢。”平南侯夫人想到王夫人那一脸蠢相,不屑地笑了笑,养得女儿在外人面前就对嫡姐颐指气使,那是有脸吗?那只是让人觉得王尚书家里没根基,连女儿都教不好! “王尚书将来怕是要入阁的,若是让人传出他继妻着意苛刻继女,连亲事都不好生寻,那他这个阁老只怕也做不成。”虽然他得皇上心意,但盯着内阁那个位置的人多得是,正愁找不到攻讦他的机会呢,“你瞧着吧,自从上次潞国公府寿宴,王二姑娘不是就收敛了不少?想是家里已经教导过她了。” 周润皱起眉毛:“ 可若照母亲这样说,那顾家姑娘若是不听话呢?不如再换一家算了,想来愿意跟咱们家结亲的,随便也能找出几十家来。” 平南侯夫人冷笑了一声:“由得她不听话?”略一思忖,向女儿解释道,“你要知道,若过继了出去,我和你爹就只是他的叔叔婶娘,不比父亲嫡母能管得住。若是给他许的亲事高了,难保岳家不兴起什么妄想来;若是许得低了,王家那一关也说不过去。只有顾家这里,门第虽低,却还有孟祭酒这个外公做个托词儿。且最要紧,还是他自己看中了人……” 这样说了一番,平南侯夫人自己也觉得有道理了,便再未意识到,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她其实已经受不得旁人逆着她的意思了。 周润想了一会儿,终是觉得母亲说得有理:“可顾家不是不肯……” “由不得她们不肯。”平南侯夫人低下眼睛,冷淡地说了一句话。顾家算个什么,就是孟家如今又算个什么,想违逆平南侯府?也不先掂掂自己长几个脑袋!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只好打脸了。 平南侯夫人在这里策划之时,孟素蓉却是怒气冲冲带着顾嫣然回了家,关上门便问那帕子的事:“……娘知道你不是那样没廉耻的,只是那帕子瞧着针线委实像写意的,几时到了周家手里?” 顾嫣然也惊呆了,半晌才能说出话来:“莫不是——当时我替他包扎时用的帕子……原以为他用过了,大约就丢弃了……” 孟素蓉气得面青唇白:“这周鸿,这周鸿简直是个——”却不知道该骂什么才好。登徒子?他却也未必是那等意思,就算如今这亲事,还不知他晓不晓得呢。但女儿平白无故的惹来这一场麻烦,她又不能不骂几句,“莽撞!糊涂!别人家女孩儿的东西,他就敢大模大样的收起来,难道就不能还回来?” 顾嫣然紧紧地抿着嘴唇,有些发抖。这是她活了快十三年都没经历过的事儿,若是宣扬出去,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去,请舅太太过来!”孟素蓉勉强压住自己一腔火气,叫丫鬟请来了林氏。 “平南侯夫人?”林氏听得惊诧莫名,“好个贤名远扬的平南侯夫人,竟如此卑劣!妹妹,你不曾答应这亲事的吧?” “不曾!”孟素蓉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里去,将当时自己的答复说了一遍,“我那时急怒攻心,只想着万不能让她拿捏住了,不然我们嫣儿就完了!只是——只是万一她真的宣扬出去……”这会儿冷静了一点,她又有些担忧后 怕起来。 “你做得对!”林氏断然道,“沈氏这样拿捏人,纵然嫣儿嫁过去,又岂能有好日子过?这个把柄,她会拿捏一辈子!不过,若事涉她的儿女,谅她也不敢赌一赌。这时候,谁强硬,谁就赢!” “那现在该做些什么?”人在局中,孟素蓉也有些失措,“我只怕她恼羞成怒当真将这事儿——到时候就是毁了她的儿女,又有什么用……”平南侯夫人或许觉得她尊贵无比,但在孟素蓉看来,平南侯府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没有顾嫣然重要。 “你别吓着了孩子。”林氏忙安抚她,又把顾嫣然搂过去,“别怕,她不敢赌。那种人觉得自己高贵无比,她是那美玉,咱们就是那瓦砾,你几时见过美玉敢去碰瓦砾的?她们,没有那玉石俱焚的胆量!” 孟素蓉听了这话,才稍稍放下心来,转眼看见顾嫣然袖中露出的手帕,又想起来:“立刻叫丫头把帕子上绣的花全拆了去!” “你可是心急糊涂了?”林氏嗔怪,“这会子拆了去,岂不是欲盖弥彰?嫣儿这手帕上的绣花人人都看见过,难保就没有仿着做的不是?” 孟素蓉也是急糊涂了,被林氏点醒,才恍然大悟:“是,是。” “所以说了,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莫叫人看出异常来。”林氏看孟素蓉神色镇定了些,才轻言细语地道,转头又安慰顾嫣然,“嫣儿也不用怕,没事的。” 虽然林氏说得笃定,但其实连她自己也有些悬着心。毕竟女孩儿家的闺誉何等重要,万一平南侯夫人丧心病狂把这事儿透了出来,就算她们能再抹黑了周润,也于事无补啊。 因为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这个年孟家都没过好。 说起来孟老太太还算心情好些的,虽然儿子贬了官,但好歹女儿阖家返京,嫁出去十余年了,总算能见了面。孟老太太一辈子性情温柔,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对朝政上的事儿不怎么过问,只管在家里好生过日子,故而虽然也担忧儿子的前程,到底还能放开来过节。 顾老太太就不高兴了,因为顾运则决定出京,正月初八就上路,连上元节都不能在京城里过。因为江南一带河流太多,百年间也多有变化,旧舆图上已然不准,定要实地考核过才能重新绘制,顾运则就自请了这桩差事。 这算是桩苦差事,尤其是冬天出去。顾老太太在儿子面前不说什么,回头就把孟素蓉叫去教训了一番,埋怨她不会心疼丈夫,只管看着他吃苦。孟素蓉正忧心顾嫣 然的事儿,哪有心情听她絮叨,听到一半就说要给顾运则收拾行李,抬脚就走了。 顾老太太气得半死,又说要让白姨娘跟着出去伺候。孟素蓉懒得跟她说什么,直接让丫鬟去告诉了顾运则。顾运则是要跟着同文馆两位同僚一起出京的,让人看见他身边还带个姨娘伺候,成何体统?因此不用孟素蓉说话,就去训斥了白姨娘一顿。 说到过年,还是孟玫和蔚哥儿最开心。蔚哥儿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愁不愁的,他只要有好吃的点心就很欢喜了。孟老太太好些年没见着这么小的孩子,宠爱得不行,叫厨房每日都给他做一碟小点心,若不是孟素蓉和林氏一起劝着,蔚哥儿只怕连正餐都不要吃了。 孟玫则是盼着上元节出去看花灯。未出阁的女孩儿们,平日里都不好出门,也只有上元节这日才能较为肆意地出去玩耍一晚。还没过年的时候,孟玫就跟顾怡然讲过几次花灯的事儿了,弄得顾怡然也盼望起来。 除夕那日,众人守过了岁,长辈们又给孩子发了压岁红包,回去睡了几个小时,全家便都起来了。 大年初一,百官朝贺,三品以上的外命妇们也要入宫。孟家如今只有孟老太太有个四品敕命在身,还没有入宫的资格,倒也乐得轻松。 到了正月初十,距离上回去平南侯府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外头也并没有什么动静,林氏和孟素蓉都略微放下了心,开始预备着上元节出门看花灯。但是这花灯并没看成,因为正月十三那日,太后吃汤圆噎到了。 按说汤圆是到上元节那日才吃的,但太后喜欢这种甜糯之物,进了正月之后就不时叫仁寿宫的小厨房做一份汤圆来食用。谁知那晚不知怎么弄的,一块汤圆滑进嗓子,就噎在了那里,若不是贴身伺候的姑姑硬用手指抠了出来,只怕这口气就再回不来了。 但饶是如此,太后也卧床不起,且在御医施针醒来之后,说话也有些不大灵便了。御医诊脉之后说太后年老之人,窒息过久实在伤身,需要好生调养。 御医说的话,宫中人也是会听的,这般说,就等于是说太后这次伤得太厉害,虽然醒来,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一下子,京城里便又是一阵暗潮汹涌。谁都知道,太后是极喜欢已故皇后的,常说她贤良淑德,堪称女德之范,后宫之表率;且还会教导儿女。 这有会教导的,自然就有不会教导的。据说太后对于寿王是不大喜欢的,总觉得是德妃教得不好。她最喜欢的皇子还是晋王, 说晋王有其母的宽仁聪慧。 这评价算是极高的人,很显然,在立储之事上,太后偏向晋王。故而,此刻太后一病,对晋王一派极为不利。晋王妃立刻就入宫侍疾,连在仁寿宫住了半个月,晋王也不时入宫探视,还去民间搜罗偏方为太后治病。 皇上虽然偏爱德妃,但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当初为了他能登大宝也是费尽心思。在皇上继位之后,太后也并不对后宫多做干涉,虽然不喜德妃,也从未在皇上面前说过德妃的坏话。故而母子之情还是深厚的。太后这一病,皇上也无心朝政,幸而正月里的政事少些,皇上索性罢了早朝,有事只教递折子去御书房就是了。 既然如此,有些不那么要紧的事儿,朝廷也就暂时压了下来,譬如说,王家翻案平反,复官进爵的事儿。 因为平南侯夫人年前唱了那么一出戏,孟家自然对平南侯府格外注意,打听来的消息也就多了许多。 “这些日子还是在忙着给长房立嗣的事儿,听说周家那些在京外的旁枝,已经有好几家带着孩子进京来了。”林氏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讲给孟素蓉听,颇为欣慰,“想来平南侯夫人也顾不得别的了。” 孟素蓉深深叹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年过的,真是——闹心!嫣儿这几日眼瞧着都瘦了一圈,真是作孽!早知如此,当初怎么也不让那周二公子进园子里去。” “你也瘦了。”林氏瞪她一眼,“当娘的都沉不住气,嫣儿不心慌才怪。娘这几日可都问我了,说你这样瘦,是不是因着妹夫出了京,担心了。” 孟素蓉嗤地一声笑出来:“还是嫂嫂呢!说话这样没正经。” “我还不是好心,让你多笑笑。”林氏也笑了,“放宽些心,船到桥头自然直,若是无事,你这样岂不是白担心;若是有事,担心又有何用?这眼瞅着连蔚哥儿生辰都不曾好生过呢。” “他小孩子家,过什么生辰。”其实是孟素蓉有些不好意思。住在娘家,公中的饭食嫂嫂从不肯收自己的银子,若不是自己拦着,怕是连顾家人的四季衣裳也要包了。去年给顾嫣然过生辰,也是林氏自己出银子,今年到了顾蔚然,林氏又要出银子,还是孟素蓉推说顾运则在外头,才只是简单治了一桌席面,大家吃碗寿面罢了。 林氏一指头戳在孟素蓉额上:“跟我还这般客气!” 孟素蓉拉着嫂嫂的手,由衷地笑了:“我有件事,说了嫂嫂别恼。” “是说 要找房子迁出去?”林氏一脸的了然,“想着你住了这半年了,也该提出来了。”娘家再好,嫁出去的闺女没有个长住娘家的道理,更不必说是带着夫家人了。孟素蓉硬是住了半年,再拖下去也不好说。 孟素蓉歉然:“我自是知道哥哥嫂嫂待我好,只是你妹夫出京前也与我说了,好歹找处小些的院子迁进去,不好意思总是叨扰兄嫂。再说,今年珩哥儿要下场,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也怕扰了他。” 这会儿已经是二月底,到今年八月秋闱也不过就是半年。孟节已经将儿子带去了同文馆,拜了一位同僚仔细指点。如今孟珩的功课极重,根本不是顾浩然能比的,自不能再带着表弟。顾家人若是留下来,少不得令他分心,故而孟素蓉虽然不愿意迁出去,也要提这事儿了。不过兄嫂待她这样贴心,她也怕说出来倒显得跟兄嫂生分了。 林氏倒是十分轻快地道:“道理你我都懂。倒不是说珩儿怎样,既然妹夫开了这口,你就顺着他也罢。你哥哥前些日子已经替你相看了一处宅子,地方儿离咱家远些,但好在还清静,离同文馆也不远,只是比你们现在住的院子略小些,说不得挤一挤了。” 离孟家远,就是说地脚不如这里好,自然房价也就便宜些。至于院子小——京城里能住大宅子的都是高官显贵,有些那穷翰林,连一处整院子还住不起呢。且林氏既说清静,便是附近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且离同文馆不远,顾运则便十分方便,再没什么不好了。 孟素蓉自然是一口答应:“哥哥去瞧过的,想必没什么不妥。”孟节那个性情是最较真的,他说合适,就必是真合适。 姑嫂两个便又商议起几时迁出去合适,拿了黄历来瞧日子。又说那宅子离昌平侯府闺学有些远,倒可借此机会让女孩儿们换一处闺学。正说得热闹,外头就乱起来,锦心脸色发白地进来:“太太不好了,浩哥儿出事了!” ☆、64 第四十章 顾浩然这些日子,过得是过于逍遥了些。 青文书院里的学生,将来都是要走科举这条路的。故而今年有秋闱,明年有春闱,书院里就将要下场的学生特别关照,分成两班由先生加课指导。如此一来,那些年纪小些,尚未考中秀才的学生,功课就略微放松了些。 顾浩然毕竟是年纪还不大,这还不满十二岁,免不了有些玩心。从前孟珩天天督促着他,倒也不生什么念头,如今孟珩不能天天跟着他,学院的课业又略松散些,加上过年,他就有些贪玩了,倒也不是说不上学,而是时常跟书院里几个同窗出去跑马。 这骑马,顾浩然在沔阳时便学会了。北麓书院那里官宦勋贵子弟多,也时常有些个跑马的机会,到了京城课业紧,他便很久没有去过了。偏过年的时候,有个同窗家里给他新买了一匹小马,听说顾浩然会骑,就时常拉着他去家里骑马。 两个半大孩子,凑在一起难免淘气,这日瞧着学里没有功课,下了学不回家,却悄悄牵了马去城外跑马。两家的小厮吓得不成,一路上千劝万劝,眼瞅着两个小祖宗到了城门口了,这才劝住了没有出去。 原想着各自回家也就无事了,谁知就在小厮们松了口气的时候,顾浩然的马却忽然惊了。京城之内,街道上人来人往,非比城外。顾浩然的马这一路踏过去,撞翻了几家的摊子还罢了,最要紧的是——他撞死了人。 “撞死了什么人?”孟素蓉心里一紧,几乎是气也透不过来,“果然死了?人呢?” 小厮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本来小的们都快要把那马拦下来了,谁知道旁边小巷里忽然就蹿出个女子来,一头撞上来,就被那马踩到蹄子底下去了,当时就没了气……哥儿,哥儿被衙门的人带走了,吉儿跟着去了衙门,小的就回来报信。” 林氏觉得不对劲儿:“当场就没了气?那马踩得这样厉害?” 小厮哭得更惨:“那女子本来身上就有伤,说是昌平侯府的逃妾。昌平侯府三爷带着人在后头追,眼看着人被踩死了,就来揪着哥儿要他赔命,小的们上去阻拦,还被打了一顿。”他鼻青脸肿,一只左眼都睁不开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看来这顿打挨得不轻。 “逃妾——”林氏和孟素蓉对看一眼,都觉得这事儿更不对了。昌平侯府的老三是个纨绔不假,可昌平侯府是什么地儿?纳进去的妾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再说本来身上就有伤,谁知道究竟是怎么死的? “妹妹你 且别急,先让人去打听打听,还要叫人去昌平侯府上问问。”林氏安慰着孟素蓉,一边叫人,“快去看看老爷和珩哥儿回来没有?”去昌平侯府上,还得孟节父子出面。 “太太!”小厮丫鬟们刚刚各自忙起来,就听外头一声凄厉的哭叫,白姨娘一头就扎了进来,扑通跪倒,放声大哭,“太太,这可怎么好啊!求太太快叫人去救浩哥儿,那衙门,那衙门哪里是他去的地方呀!” “你嚎什么!”林氏早看她不顺眼,不过不是自家人,不好越俎代庖去教训她,此刻看她这样披头散发地扑进来,顿时沉了脸,呵斥着外头的丫鬟,“这样没规矩的也放出来乱跑?你们太太宽厚,你们就该拦住了!哪有没个通报就直往主母房里闯的姨娘?” 白姨娘一听,立刻膝行两步扑上去抱住了林氏的腿:“舅太太,舅太太看我不顺眼,要打要骂都成,只求快些去救哥儿!我们老爷儿子不多,浩哥儿虽是庶出的,可也是老爷的骨血啊!平日里也就罢了,到了这时候,舅太太可不能见死不——” 她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只听啪地一声,脸上已经挨了一个耳光,却是孟素蓉打的。 “来人,把她拉出去!”孟素蓉气得打战,转头对门口的藤黄石绿厉声道,“再让她跑来这里胡搅蛮缠,连你们两个一同发卖!”白姨娘平日里生事也就罢了,这会儿索性把歪话说到林氏头上去,她却不能容忍。 藤黄和石绿因为听说是顾浩然进了衙门,晓得是出了大事,所以一时没拦得住白姨娘,这会儿见孟素蓉极少见地发了怒,连发卖的话都说了出来,连忙上前拖了白姨娘就往外走。白姨娘还要嚎啕,孟素蓉怒道:“堵了她的嘴!锁到房里去!” 正折腾着,山药脸色煞白地跑来:“太太,老太太听说哥儿出了事,吓得不得了,让奴婢请太太快些过去商议呢。” 这是说好听的,其实顾老太太听了这事儿,是在屋里拍着桌子骂孟素蓉不上心,顾运则才离了京城没多久,她就让庶子出事,若是浩哥儿真有个三长两短,就要休了她云云。山药听着这话不像,因此就全给隐了。 不过山药不说,孟素蓉也知道顾老太太没有什么好话,沉着脸道:“去跟老太太说,这会儿我忙着叫人去衙门里打探情况,还要请哥哥去昌平侯府瞧瞧能不能赔情了结此事,还是等情况明了再去给老太太回话吧。” 山药也知道,这时候顾老太太把孟素蓉叫去根本什么用都没有,且顾老太太也拿不出个主 意来,只能拍桌子骂人罢了。既然孟素蓉不愿意去,她就照着这个回话,只要说是正在打听消息,谅来顾老太太也没什么可说,顶多骂自己办事不力。做丫鬟的,还怕被骂几句么? 孟素蓉打发了顾老太太那边,去同文馆请人的小厮也回来了。孟节听说了此事,立刻就请了一个与昌平侯府能搭得上拐弯亲戚的同僚去帮忙打听一下口风,自己带了孟珩去了衙门,叫小厮回来拿些银子,不管怎样先在衙门那边打点一二,免得顾浩然受什么苦。 这一折腾就直折腾到了天黑,孟节从衙门回来,脸色就不大好看。仵作已验过了尸首,那女子本是体弱,又被马蹄直踏在胸口上,当时就闭过气去。若是立刻叫了郎中来施针,或许还能救得过来,但当时昌平侯府的人只管揪住顾家小厮去打,顾浩然也慌了神儿,只当这女子死了,竟没一人想到去请郎中,结果活生生的真把人憋死了。如此一来,这罪名就全落到了顾浩然头上。 “这,这事儿也未免太巧了!”林氏一直就觉得不对劲,“昌平侯府的妾是怎么逃出来的?这妾是个什么出身?是奴婢么?” 孟节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是外室,还是良家子。” 他那个同僚只是跟昌平侯府嫁出去的姑奶奶的小姑子有点儿姻亲,凭着这点关系,想要登堂入室还没那么容易,只从昌平侯府有点脸面的下人处打听到了那女子的事儿。她原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家里穷得叮当响,秀才又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废物,实在没饭吃了,就把女儿许了昌平侯府老三做妾。 说是做妾,沈老三的妻室却是个悍妒的,不敢带回家去,只在外头置办了一处小院做了外室。这女子本人却是不肯的,一心想着逃出去,因此没少受沈老三打骂。这日是捉了个空儿骗了丫鬟逃出来,又被沈老三恰好撞见追上来。她慌不择路,就撞上了顾浩然的马。 这女子本有些喘嗽之症,急跑了一路已然有些强弩之末,又被马蹄这一踏,结果便是香消玉殒。最麻烦她是良家子,父亲还有秀才的功名,这比撞死昌平侯府的家奴,其罪要大得多了!纵然这里头有种种巧合,并非顾浩然有意杀人,但倘若沈老三一定要告,顾浩然怕也要挨了板子流放几百里。 顾老太太听了这消息,嗷地一声就嚎哭起来,连拐杖也不拿就冲来了孟素蓉屋里:“老大媳妇,这可怎么好啊!你快拿银子出来,去把浩哥儿赎出来啊?” 她这么一冲进来,满屋子的人都吓一跳,孟节叹了口气道:“ 亲家老太太,这会子怕不是钱的事,昌平侯府那边要赔命呢。” 这件事蹊跷,就连他这样方正的人也看得出来。别说那妾是沈老三心爱的,他沾惹过的莺莺燕燕多了,再说若真是心爱,为何又打又饿弄得那般虚弱?隐隐约约地,孟节总觉得这事就是冲着顾家来的,而顾浩然不过是个突破口罢了。 “他们要浩哥儿的命做什么!”顾老太太根本不相信孟节的话,“我们多多地拿银子,赔钱,把浩哥儿赎出来啊!老大媳妇,我知道你有银子!我也知道你的嫁妆是要留给嫣丫头和蔚哥儿的,可浩哥儿也是老大的儿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孟素蓉被顾老太太的歪话气得心头乱跳,林氏见她脸都白了,忙道:“老太太,那是昌平侯府,人家堂堂侯府会缺银子?我们都在找人托情,老太太还是稍安毋躁的好。若是我妹妹也气病了,还有谁张罗这事儿?再说衙门那头已经使了银子打点,哥儿在里头也不会受罪。” 顾老太太原是被白姨娘一番哭诉激来的,此时听了林氏的话,又看孟素蓉脸色蜡黄,也怕她真的病了,到时候撒手不管,单凭她和白姨娘又能做些什么?这才息了哭声,拭着泪道:“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我家老大不在京里,这事儿,还得求你们多搭把手,好歹也算是你们外甥啊。” 林氏头大如斗,哄了她几句将她送了出去,回头还要安慰孟素蓉。这一夜两家谁也没有睡好,到了天色微明,便又各自马不停蹄地出去忙活。 足足折腾了两日,孟节那同僚终于上门来传消息了:“这事儿,瞧着昌平侯府三爷竟像是咬死了似的——素筠,不是我说句不中听的——你们跟昌平侯府上是不是结了怨?我瞧着,竟不像平常的案子呢。” 孟节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与沈三素不来往——”一个是勋爵家的纨绔,一个是清流家的读书人,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在此之前,他简直连沈三长什么模样都不大记得清了。 那同僚想了想道:“这也只是我猜测的。不过我委实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听说那妾是年关下才买的,因她不驯服,平日里沈三爷也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更说句难听的话,沈三打死的婢女还少吗?怎的这会子又这样上心起来?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他跟你有仇似的。或许也不是跟你,是你那妹夫得罪了他家?” “可我妹夫也是刚进京城……”打从进了京,顾运则就跟孟节一起出入,万没有再跑去得罪人的工夫,“那这事儿,竟是已经咬死了 ,没个转寰?” “要我说,还是得托人去说情。”那同僚叹道,“我是不成,八竿子才打得上的亲眷——不过我娘子去打听了一番,倒是沈三的乳母指了条道儿,说沈三最听他姑母的话,就是平南侯夫人。沈三小时候就得他姑母的欢心,到现在平南侯夫人还时常给他银子花销呢。我听说你家姑太太还曾去平南侯府做过客,倒不如去请她说个人情,只怕还好些。” 有了这同僚的一句话,这件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所有的人都明白了。 “我苦命的浩哥儿啊!”白姨娘披头散发在地上打滚,藤黄和石绿两个人都架不住她,“弄了半天,这是替别人受罪啊!我的儿啊!怎么不叫我死了,也省得看着你受苦!” “是为了嫣丫头的亲事?”顾老太太只听见什么平南侯府的哥儿想娶顾嫣然,立刻就拍了板,“那还磨蹭什么,快去应了亲事啊!浩哥儿在牢里都呆了三天了,赶紧叫人把他接回来呀!” “不能!”孟素蓉气得脸都白了,“周家是个什么泥潭子,这样处心积虑地谋算嫣儿,这亲事断然不能结!” “那是侯府,还有什么不好的!”顾老太太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嫣丫头能嫁到侯府去,你还有什么不足?难道是要眼看着浩儿替他姐姐去死不成?要不是你不答应亲事,浩儿何至于有这场祸?” 孟素蓉按着胸口,觉得自己气都喘不匀了:“他下学不立刻回家,去跑什么马?若不是要去跑马,又怎么会被人算计了!” 白姨娘嗷地一声又嚎起来:“我的儿啊!太太你就这么心狠,你这是想着浩哥儿死,那家产就全是蔚哥儿的吧?我们浩哥儿怎么就这么命苦,明明是大姑娘不检点乱送什么帕子,怎么到头来倒要我们浩哥儿——” “给我掌嘴!”孟素蓉暴怒,“打到她说不出这些歪话为止!” 锦心二话不说,上去揪起白姨娘的头发就打。藤黄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太太饶命啊。”嘴上哭,却紧靠着白姨娘拉住她的胳臂,让她没法挡开锦心的巴掌。 “打烂她的嘴!”孟素蓉狠狠地道,“让她永远不敢再诋毁主子的名声!” 太太还是头一回这样发狠,柳姨娘立刻过去,抓住了白姨娘另一边手臂。顾老太太眼看白姨娘被打得嗷嗷叫,两颊先是像猴子屁股,然后变成了猪头,气得直哆嗦:“你,你这个泼妇,我要休了你!” “休我?”孟素蓉一声冷笑,“老太太说胡话 呢吧?休妻有七出,老太太拿哪一条休我?”今日她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连母亲都不叫一声了。 “你——你忤逆!”顾老太太拿拐杖墩着地,“我要去告你忤逆!” “好啊!”孟素蓉几乎是恶狠狠地道,“去告!正好也告一告妾室诋毁主子,忤逆主母!” 顾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她心目中,衙门大堂那就是顶顶吓人的地方,女眷们没有敢去上堂的,原想着吓唬一下孟素蓉,想不到这个素来温顺的媳妇居然今日跟疯了似的,油盐不进! “太太,老爷,老爷回来了!”外头看门的小丫鬟气喘吁吁跑进来,面带喜色。老爷回来,这家里总有主心骨了吧。 顾运则风尘仆仆回到家,进门就听见乱糟糟的哭喊声,只见白姨娘被打得嘴角流血,老娘和妻子都是变颜变色,不由得也怔了:“出了什么事?” 顾老太太抢着把话说了,指着孟素蓉:“这样,这样狠心的女人,你快休了她!” 孟素蓉冷笑一声:“任你是谁,想让我的嫣儿去跳火坑,都休想!”她不愿再在这屋里呆下去,转身走了。 顾老太太抓着顾运则哭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贱妇,她是好狠的心啊!” “老爷!”白姨娘顶着个猪头脸滚过来抱住顾运则的腿,含糊不清地哭道,“救救浩儿啊……”她还想指斥孟素蓉,可脸上疼得厉害,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顾运则心神还在震惊之中,喃喃地道:“浩儿怎么就——踏死了人?” “哪里是浩儿踏死人啊!”顾老太太急了,“老大你是没听明白还是怎么的?那边是冲着嫣丫头来的,是孟氏得罪了平南侯夫人啊!说来说去,还是嫣丫头惹的祸,若不是她不检点送人什么帕子——” “娘,嫣儿不是那样没规矩的孩子!”顾运则下意识地反驳,气得顾老太太举手就往他身上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那丫头说话!浩哥儿怎么办哪!还不快去平南侯府,跟人家好好地说,把这亲事定下来!” “不能这样。”顾运则尚未镇定下来,但听顾老太太这样轻率地说话,仍旧皱起了眉头,“平南侯府未必是良缘,如今又是这般情形,嫣儿若嫁过去,将来还如何直得起腰来?若是这事儿传了出去,说咱们家卖女救子,这名声也不好听,就是后头孩子们的亲事,只怕也不好办了。” “那浩哥儿怎么办!”顾老太太大声道,“什么卖女救子,就是咱 们乡下,遇了那灾荒年间,还不是卖了丫头养小子?小子那是将来给家里传宗接代的,丫头片子就是给别人家养的!如今这是侯府的哥儿,有什么不好?这样的人家,若不是看中了她,咱家想贴都贴不上去!再说了——”她直问到顾运则脸上去,“你不把亲事定下来,浩哥儿怎么办!你要眼看着你儿子去死?” “我不活了!”白姨娘适时地嚎了一声,爬起身就要往墙上去撞,被藤黄和石绿扯回来,三人滚成一团,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孟素蓉虽出了屋子,却终究是不放心,在窗口站着听。听了顾运则的话,心下稍定,接着就听见顾老太太那一番卖女救子的高论,气得眼泪都险些落了下来,忍不住就要掀帘子进去跟顾老太太争辩,却被人拉住了。 “娘,您别进去,我们去找舅母。”顾嫣然站在孟素蓉背后,小脸煞白,静静地拉着母亲的袖子。 孟素蓉一把搂住她:“嫣儿,你放心,有娘在,绝不让她们卖了你!” 顾嫣然默不作声,直把孟素蓉拉到林氏屋里,才静静地说:“娘,我愿意嫁到周家去。” “不成!”林氏和孟素蓉异口同声。林氏一把将她搂过去:“我的儿,舅母晓得你是想救你弟弟,可,可这事儿本也不是你的错,你万不可自己先乱了阵脚。” 顾嫣然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更加昂起了头:“舅母,我知道不是我的错。是平南侯府仗势欺人,是他们草菅人命,有意陷害浩哥儿的。” “你知道就好。”林氏生怕她女孩儿家软弱,顶不住祖母扣下的见死不救的大帽子,“浩哥儿这罪不致死,总能想想别的办法……” “舅母——”顾嫣然神色黯然,“浩哥儿年纪还小,他受不住……” 林氏也无言以对。倘若顾浩然今年二十岁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才十二岁,惊马踏死了人已经吓得不轻,被关在牢里,虽然孟节上下打点不致受皮肉之苦,却也有些心神恍惚。若是当真被问个流放,几年之后能不能回来都两说着呢。 孟素蓉嘴唇颤抖,仍旧强硬地道:“既不是你的错,娘决不许人把你往火坑里送!” “娘——”顾嫣然望着她,“或许,那未必就是火坑。周二公子能为李御史扶柩返乡,宁愿变卖自己的玉佩,女儿觉得,他是可嫁之人。” ☆、65 第四十一章 林氏苦笑:“我的儿,你年纪还小不明白,周二公子或许是可嫁之人,可那平南侯夫人,却不是个易与之辈。何况周二公子是庶出,平南侯夫人是他的嫡母,就是你的嫡婆母,想要磋磨庶出的儿媳,实在是易如反掌。” 女孩儿家嫁人,多半总是想着夫婿是不是好,可只有做了人家媳妇才知道,夫婿好最多只能顶一半,婆婆好,那才是真的好日子。 “我知道平南侯夫人不怀好意,可是舅母,平南侯夫人为什么会这么急急地逼着我们?” 林氏不假思索地道:“因为咱们家如今不如意,门户低,你嫁了过去,周二公子得不着岳家什么助力。” 顾嫣然摇摇头:“舅母,嫣儿是说,为何平南侯夫人这样着急。明明周二公子人还在西北,她若是不愿给庶子挑门好亲事,只要以人在西北为由拖着不定亲就是了。更何况,周二公子既不得父母欢心,还有谁会过问他的亲事呢?” 林氏沉吟不语。是呀,顾嫣然这才十三,离着及笄还差两年,就是要给周鸿寻个不起眼的妻室,又何必找个年纪这样小的?若是为了叫周鸿不能尽快成亲,那不定亲就是了,究竟是有什么事,让平南侯夫人这样着急呢? “舅母,听说前头的平南侯太夫人娘家入京,提起了给周家长房立嗣之事?” “啊!”林氏猛地拍了一下腿,“正是!这么说,平南侯夫人是想把周二公子过继给长房!”带几分惊讶地看着顾嫣然,“我的儿,你竟能想到这个!” 孟素蓉是关心则乱,还有些茫然:“过继?” 林氏却是有几分激动:“嫣儿果然聪慧!不错,周家长房立嗣,是要分家业的,听说周家旁枝的亲戚也来了好几家,怕是都想着分一杯羹呢。”对平南侯夫妇来说,与其把家产分给旁枝,不如给了自己庶子,还好拿捏。 孟素蓉半晌才明白过来:“若是过继了,平南侯夫妇就是叔婶……”叔叔婶婶,离着生父嫡母可就差许多了。 历来,长房在一家子里头地位尊崇,虽然周勋年纪轻轻便过世,爵位被老二周励袭了,与爵位相联系的祭田等家产自也要归二房,但除却朝廷赏赐的这些之外,家产之中却是该长房拿大头,以平南侯府的家业计,不是小数。 周家那些乡下亲眷们,还不是奔着这家业来的?就是王家,这样热心为表哥立嗣,也未必不是想着分润些什么。试想,无论是哪一家的子弟被过继为嗣子,还不得对王家感激涕零 ,好处又怎能少得了呢? 不是林氏小人之心,已故的王尚书和王河道固然是难得的清正之人,但后人却是未必。且人穷志短,王家合家在东北那等苦寒之地熬了这些年,如今冤案虽翻了,可将来的前程还渺茫着呢。 这就是清流读书人的难处。勋贵之家,若是平反,只消发还爵位,立刻便能锦衣玉食。清流科举出身,就是朝廷有所安抚,将来也还要靠着自家子弟出息。王家在东北苦熬二十年,子弟还有心思读书么?纵然不再是罪官,还有几个能入仕的?更不必说要再做到河道、尚书了。 前途没有,家产就没有,子弟就还得继续吃苦,也难怪王家要另打主意了。林氏想明白了,一则欣慰于外甥女的聪慧,一则又十分犹豫:“前门驱虎,后门拒狼,王家怕也不好相与。” “王家只是舅舅,比叔婶更疏远些。”顾嫣然倒是三人中最镇定的,“如今之事,平南侯府势在必得,蔚哥儿还小,浩哥儿——总是家中长子,怕再拖延下去,将他吓坏了……母亲,还有嫡母之名呢……” 林氏心里一酸,把顾嫣然搂在怀里:“我的儿,你是真孝顺。”若叫人知道孟素蓉为了亲生女儿不顾庶子,外头少不得有难听的话。世人便是如此,轮到自己恐怕看庶子十分不顺眼,但若别人这样做了,便要评头论足,显示自己的高洁。 孟素蓉大哭:“叫他们去说!拼着这名声我不要了,也不在这京里住了,娘带着你,随便去哪里落脚,天高皇帝远,娘什么都不管了!” 顾嫣然眼泪也流了下来,却赶紧擦掉了:“娘,还有蔚哥儿呢。”母亲名声不好,对蔚哥儿难道有好处?他还小呢。 母女两个抱着哭成一团,顾运则在门口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林氏沉着脸看他:“妹夫有事?” 顾运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手心手背全是肉,儿子女儿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却都是他的孩子,让他放哪一头是好? 倒是顾嫣然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林氏:“舅母,给平南侯府递个话吧。”孟素蓉已经跟平南侯夫人翻了脸,若去服软必定大大受辱,顾嫣然虽然打算了救弟弟,可也不能让母亲去当面受辱。 林氏长叹一声,慨然道:“妹妹,嫣儿聪慧明智,心性坚定,将来必定过得不差。”日子还是人过出来的,有些人拿着一把好牌也能打成烂的,有些人纵然牌面儿不佳,照样能经营出一番天地。这个外甥女儿既能审时度势,又能坚定果决,绝不会 是能把自己日子过得一团糟的人。 顾运则看林氏出去了,才往屋里走了几步:“太太——” “嫣儿回自己屋里洗把脸。”孟素蓉叫旁边也哭成一团的锦心和丹青送女儿回屋去,才木然道,“哥哥在东城寻了一处宅子,过些日子去置办下来,你带着老太太和白氏过去住罢。” “太太——”顾运则悚然一惊,“你——” “我自和我的儿女住在娘家。”孟素蓉断然道,“从此之后,你我只有夫妻之名。蔚哥儿还小,不能有和离的母亲,待他将来成家立业,那时你我和离,你尽可抬举白氏。” “太太,不能!”顾运则急了,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孟素蓉冷笑:“有何不能?老太太既只觉得浩哥儿要紧,就让她守着浩哥儿和你心爱的白氏去过日子吧!我们母子就不上前了。我晓得她心里怕还嫌我嫣儿带累了浩哥儿,很好,如今嫣儿也算还了这债了,我们母子不欠你家什么了罢?” 结缡十数年,顾运则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妻子这样决绝的说话,急得满头汗出:“太太,素蓉,这万万不能!嫣儿也是我闺女,她没什么错,是平南侯府仗势欺人——只恨我无能,不能护着妻儿……” 孟素蓉双手颤抖,仍紧紧咬着牙:“不必再说了。我的嫁妆,将来都是要留给两个孩儿的。你挣来的,我嫣儿和浩儿一文不取!” “太太——”顾运则一把拉住她的手,“不不,我们是原配夫妻,不能分开!娘她年老糊涂,可——可浩儿也是我的儿子,我实在是——”他并不是多么宠爱白氏,只是总记得当初家境贫寒之时,白氏时常来伺候他的父母。若不是孟家榜下捉婿,他大约也会娶白氏的。 一朝由妻而妾,他也念白氏不易,加上母亲偏心,他要孝敬母亲,就免不了要宽容白氏,委屈了孟素蓉。原觉得妻子善解人意,总能宽容几分,且也有手段,想来不致被白氏欺到头上去。如此一年又一年,孟素蓉不说,他也就不知,原来妻子早就无法容忍了…… 三月初一,平南侯府与顾家换了庚帖。三月初二,顾浩然回到了家。 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少不得抱着他一番痛哭,又是叫人烧洗澡水,又是叫人端粥端点心,把接人回来的孟珩晾在了一边。孟珩神色淡淡,看看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告辞。 顾浩然从白姨娘怀里挣出来道:“表哥代我谢过舅舅舅母,我先去看看姐姐,一会儿沐浴更衣,亲自去给舅舅 舅母道谢请安。” 孟珩淡淡一笑,点点头走了。白姨娘诧异道:“你去见大姑娘做什么?我的儿,这牢里又阴又冷,你可有受凉?肚子想必也饿坏了,这里有你最爱吃的鸡丝粥——” “我去见见姐姐。”顾浩然这一路上已经听了孟珩将来龙去脉讲明,此时神色间有了一丝与往日不同的成熟,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许多,“都是为着我,姐姐才要许到周家去。” “怎是为了你?”白姨娘撇撇嘴,“我的儿,你是不是被你表哥骗了?你都是被大姑娘拖累了,才有这场牢狱之灾!” “姨娘别说了!表哥全都告诉我了,并没隐瞒我什么。”顾浩然打断她,拔腿跑了。白姨娘追不上,只得在后头跺脚:“这孩子,哪有被人害了还往上贴的?” “你说谁被人害了?”顾运则一掀帘子进来,盯着她,“你说谁害浩儿?” 白姨娘噎了一下,低了头小声嘀咕:“明明是大姑娘——” “住口!”顾运则突然暴怒,“你若再胡说八道,就滚回家乡去给爹守墓!” “秀云也没说错什么。”顾老太太不悦地开口,“浩儿还不是被嫣丫头连累了。” “娘!”顾运则头一次跟母亲说话声音这样高,“嫣儿是我亲闺女,您亲孙女!不是外头捡来的!” “你这么大声音做什么?”顾老太太拿拐杖用力墩地,“我是你娘!你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到头来为了丫头片子,竟然这样跟我说话!” 顾运则闭了一下眼睛,不再想跟母亲争辩什么,只道:“此次浩儿惊马,全是因着他不认真读书,只想着玩耍之故。他今年也十二了,我想着也该让他下场试试。要考童生,须得回原籍去,正好同文馆里要测绘东南沿海一带的舆图,算来总得费上将近半年工夫。我打算趁此机会带着浩儿回乡,参加县试。” “这也好。”虽然不大满意顾运则说顾浩然不认真读书只顾玩耍,但事关大孙子前程,顾老太太自是同意,“叫秀云跟着你去。” “秀云就留在京城伺候您。”顾运则淡淡道,“素蓉在东城典了个宅子,娘也不好总住在孟家。不过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宅子小,全家都过去不免拥挤。素蓉就先住在岳父这里,也好让娘住得宽敞些。” 孟素蓉这次是冷心冷意,决不肯再跟顾老太太和白姨娘住在一处屋檐之下。顾运则想来想去,只得先这样敷衍着, 过后再慢慢劝转。他如今在同文馆烧冷灶,总得要烧出点前程来才行,焦头烂额之中,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顾老太太疑惑:“什么?老大媳妇还住在娘家?这成什么体统!” 顾运则不想多说:“这是我的意思。嫣儿这次受了大委屈,岳父岳母和舅兄都极疼爱她,要留她多住些日子。” 顾老太太还想多说几句,看儿子脸色黑得锅底一般,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想儿媳不在,家中只有自己和白氏,日子也乐得自在,便闭了嘴。白姨娘倒是满心想着跟儿子同去,并不想留下来伺候顾老太太,但又怕顾运则当真将她留在家乡守墓,只得也闭了嘴。 顾运则见两人都不说话了,怕顾浩然跑去见顾嫣然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便起身去女儿院里。远远便见丹青站在门边上红着眼圈,走到近前,便听屋里顾浩然在说话:“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想着出去玩。我不出去玩,就不会撞死人,他们就没办法害你了——” 顾嫣然看着弟弟束手束脚地站在眼前,一脸的悔恨,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兄弟与姊妹不同,本来年纪略长就要分开,相处时间便短些。加上顾老太太严重地重男轻女,又有白姨娘在,顾嫣然与这个庶弟实在是无甚感情,答应与平南侯府的亲事,更多的不过是为了母亲和蔚哥儿。但看顾浩然一脸悔恨的模样,到底是血脉之中流着一半相同的血,眼眶也有些酸胀:“也不怪你——”说到底,顾浩然也是遭了无妄之灾。 “在牢里,有没有被吓着?” “没有。”顾浩然捏紧拳头,“姐姐,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我要好好读书,要考举人考进士,要当官,要当大官!等我当了大官,他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顾嫣然擦着眼泪道:“好,好,你有这个志向就好。好好读书。” “我——”顾浩然扭着衣角,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我以后也会好好孝顺太太……”孟珩这一路上把什么话都给他讲明了,倘若太太执意不肯把姐姐许给周家,他就得去挨板子、流放。 顾运则站在门外听着,心里百味杂陈,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忙转头去看,却是孟素蓉从后窗边上匆匆离开,边走边举手拭泪,忙追了上去:“素蓉——” 孟素蓉快步回了自己屋里,将门砰一声在顾运则脸前面甩上,扑到床上放声大哭。顾运则站在外头,听着妻子的哭声,良久,狠狠一拳捶在门上。 顾孟两家愁云惨雾,平南侯夫人却是满面春风地坐在厅堂之上。 平南侯府的厅堂极宽敞,虽然林林总总坐了二三十人,却也丝毫不嫌拥挤。平南侯夫人高居主位,含笑往下看了一圈儿:“有些年头不见了,虽说都是一家亲戚,我年轻,不大识得,可别见怪。” 下头坐了有四五家的女眷,无论年长年幼,衣着都十分寒酸。或有只穿布衣的,或有虽穿着绸缎,颜色却褪得厉害,显然是在箱子里放了几年的旧衣。不过这些人有一共同之处,便是人人都带着个年幼的男孩子,大约在三岁到五岁不等。 平南侯夫人却正相反。她素日不爱大红大绿的颜色,今日却偏穿了件正红色绣银色玉兰花的袄子,下头是珍珠色织锦凤尾裙,其上镶嵌的金线在射进厅堂的阳光照耀下光华灿烂,夺人眼目。头上梳了高髻,戴着赤金镶红蓝宝石的回鸾钗,旁边是大朵的镶珠花钿,耳朵上垂挂一对镶红宝石的蝴蝶形坠子,连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也换了镶宝石的金镯,只看得一众妇人们眼睛都直了。有几个年轻没见过世面的更是惊为天人,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与她直视,只敢偷偷地看几眼罢了。 “励哥儿媳妇——”还是一个老妇开了口,她年纪已有六十出头,脸上一层层的皱纹,看着越发的老了。不过才张口,平南侯夫人已经咳嗽一声,随手拨了拨腕上的镯子,眉头都不抬一下地道:“冷妈妈,这是哪位?” 冷妈妈伺候她多,闻声知义,马上道:“夫人,这位老太太仿佛是老侯爷伯父的庶弟那一房的,隔得远,奴婢一时实在也理不清。” 老妇一张黑瘦的脸顿时变了猪肝色。冷妈妈这分明是说,什么庶出的八竿子的亲戚,也跑到平南侯府来管侯夫人叫励哥儿媳妇?今日厅堂之中,以这老妇年纪最长,她的小孙子今年五岁,正是聪明伶俐的时候,本想着拉拉近乎好让自己孙子过继,没想到才开口就碰了个大钉子。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不屑地笑了一下,转头便对着平南侯夫人堆起一脸笑容:“给侯夫人见礼了。我是七房周勇家的,我公公是老侯爷的堂弟,这么多年没来见见亲戚,实在是乡下生活艰难,不好走动,夫人千万担待我们。” 这个就会说话多了。旁边几家自忖没有她口舌伶俐,顿时都对她侧目以视,同仇敌忾起来。 王大太太今日也来了,眼看这几房人自己便要内讧起来的模样,连忙重重咳嗽了一声,抬头向平南侯夫人道:“我说表弟媳,说来说去这立嗣的事儿也 说了好几个月了,今儿我瞧这些孩子都不错,想来族老们都是上了心的。表弟媳瞧着哪个好,今儿就把这事定下来便是了。” 她中气十足,一席话震得屋里嗡嗡作响,满厅堂的人顿时都精神起来,个个眼巴巴地盯着平南侯夫人。周勇家的抢先就道:“我这小儿子,自小生得结实,三岁上花儿就出过了,长到而今五岁,连伤风都没有几回。这过继嗣子是为了承香火的,若是身子不好,可不是要白折腾么。” 她这一开口,其余人顿时也炸了锅。有说自己儿子聪明伶俐,今年四岁就能背《三字经》,将来能替长房撑起门楣了的;有说自己儿子有孝心,定会将嗣父当成亲生父亲一样的,乱纷纷乌泱泱,简直闹成了一团。 平南侯夫人只管坐着不动,含笑仿佛看戏一般俯视着下头。直到众人说得嘴都干了,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她才笑微微地道:“既是族里的孩子,想必个个都是好的。只有一条儿,年纪都太小了。” 众人顿时哗然。这过继都是愿意过继小的,若是过继了大的,已经认得了自己亲生父母,将来还如何与嗣父母亲热? 平南侯夫人笑吟吟地道:“若是放在别家,自是这个道理,可是我们长房,却是人都过世了的,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让谁来教导呢?” 便有人忍不住道:“我们也可来照顾——”跟着儿子住进侯府,锦衣玉食的,多美啊嗣父母不在,儿子还是亲自己的亲爹娘,那将来分得的家产…… “呵呵。”平南侯夫人掩口笑了一声,“没这个道理。若是过继了,断没有叔叔婶婶也跟着来的。”过继了,爹娘就不是爹娘了,没听说过有个远房叔叔跟着侄儿住的。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话说。平南侯夫人掸掸没有一点儿褶皱的衣裙:“长房无人能负起教养之责,我们做叔叔婶婶的,也不愿被人说掣肘侄儿,是以还是该过继个能立事的,一过来就能将这份家业接过去才好。” 王大太太马上道:“那就让族里再寻个年纪大些的。”她是很不情愿找个年纪大的,不过终究无论寻了哪家,都得借着王家这事儿才能得这份家业,只要少不了他们这一份就行了。 “不必了。”平南侯夫人优雅地端了茶,“说起来,这过继还是要至亲骨肉最好。我们侯爷一直也惦记着兄长的香火,只是不与舅舅家告知一声总是不妥。既然表弟妹今日在这儿,那我也就将我们侯爷的主意说一说——侯爷的意思,将我这一房的鸿哥儿过继给长房, 这是亲侄子,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66 第四十二章 “什么?顾家把人许给了平南侯府?”齐王府里,寿王火冒三丈,“几时的事儿?皇嫂,你怎么现在才说!” 齐王妃顶着眼下的两块青黑,心情也有些烦躁。自打太后病倒,宫中嫔妃们不必说是要轮流侍疾的,她们这些孙媳妇,更要表表孝心才是。太后不怎么喜欢德妃,那她这个齐王妃,少不得要替婆母多尽尽孝心,抓紧机会在太后面前做些表示不是? 细细算起来,太后总共病了将近四个月,晋王妃在宫里侍疾至少六七十天,齐王妃跟她摽着劲儿,索性去了将近八十天,宫人们说起来,谁不赞她一声孝顺? 只是这孝顺的名声也不是好得的。既然是去侍疾,就得有个侍疾的样子。齐王妃本来是想着诸事有仁寿宫的宫女们,自己只要去坐个纛旗儿就行。谁知去了几日才知道,晋王妃那是亲自捧药喂饭,连痰盒子都捧过的;半夜里睡在宫女们值夜的榻上,太后只要一咳嗽,晋王妃立刻起身倒茶。齐王妃既然要跟她争这个贤名儿,也只得样样比照着来,侍疾到如今,太后总算神智清醒了,齐王妃也觉得自己快要成了纸片人儿,风一吹就会倒了。 就因着总是在宫里侍疾,齐王妃忙得连王府都没法仔细打理,直到太后清醒过来,让众人都不必再来侍疾,她才知道王府里居然有个侍妾有了两个月身孕了!想她在宫中苦熬苦做的侍疾,这些狐媚子居然在府里勾引王爷,她便觉得简直要七窍生烟。相比之下,顾嫣然跟周家定亲可算个什么事儿呢? 偏偏这位寿王皇弟,一点忙都帮不上,还要添乱。平日里也就罢了,此时齐王妃累得走路脚下都发软,哪有心思应付他? “这些日子太后凤体欠安,我忙着侍疾,也是昨日才知道此事。”齐王妃心里不悦,脸上却还不能显露出来,“小定都下了。不过是个女子,才十三呢,容貌身条都没长开,有什么好惦记的。这京城里多少美貌的,你另挑几个就是。”德妃极宠爱这个小儿子,养得他无法无天,齐王妃虽是嫂嫂,却也不敢得罪他。 寿王很是不悦:“我就看上她了!”他就喜欢十三四岁的美貌女孩儿,青涩如同半熟的果实,才有趣儿。何况,只有他瞧不上别人的,哪有人敢拒绝他的? 齐王妃累得不行,实在没精力应付他了,只得吓唬他道:“太后病了将近四个月,人人都常去问安,只有四弟你不见影。皇上几次问起,娘娘都说你在读书,仔细皇上回头问你功课。” 寿王天不怕地不怕,对皇帝倒还忌惮几 分,闻言不敢再在齐王府里耽搁,闷闷回宫去了。齐王妃对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啐了一口:“废物!”游手好闲一事无成,齐王为了这个太子之位,打小就要刻苦读书,清晨即要起身练弓马,可这个弟弟却是个纨绔,连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只会添乱。也不知他们夫妇上辈子烧了什么断头香,摊上这么个兄弟。这会儿虽然拿皇上把他吓唬回宫去了,只怕也不会安生。 不得不说,齐王妃对这个小叔子真是十分了解。寿王坐着马车还没到宫门口呢,就把身边的贴身小中人叫过来:“顾家姑娘许的,是不是之前被平南侯撵到西北去的那个庶子?叫什么来着?” “是。”小中人赔着笑,“是叫周鸿。” “一个庶子也敢跟本王抢人!”寿王一肚子的不高兴。这些日子太后养病,正月十五的花灯没放,二月二不能出宫踏青,三月三不能去河边上看游女,早憋得寿王受不住了。才能出来,就听说了顾嫣然定亲的事儿,怎教他不满腹火气。 “王爷——”小中人不敢说,可又不能不说,“周二公子如今过继到周家长房了,不是庶子了。”从二房庶子摇身一变成了长房嗣子,如今知道的人,谁不说平南侯夫人仁厚?毕竟就是周鸿害得兄长坠马身亡,如今还有这样的大造化,还不都托赖了平南侯夫人的福? “什么?过继了?”寿王还真不知道。 “已经是定下此事了,只是周二公子还没回到京城,这过继的大礼尚未举行。” “还没回到京城?”寿王摸着下巴,心里冒了点坏水儿,冲着小中人点点头,“附耳过来,去给本王打听打听,端午节顾家……” 小中人听得脸皱得像苦瓜:“王爷,这,这不妥啊……” “叫你去你就去!”寿王抬脚给他当胸来了一下,“你若是办不成事,本王就让母妃换一个人来就是!” 小中人的脸顿时煞白,硬生生挨了寿王一脚:“奴婢这就去……” 因为太后醒了过来,京城里长达数月的沉寂之后,端午节总算可以热闹热闹了。 “嫣儿,”孟素蓉走进女儿的屋子,“明日端午,城外御河上有赛龙舟,还要放生,出去瞧瞧可好?” 平南侯府的小定是三月中下的。中规中矩,既不算寒酸也不打眼。平南侯夫人未至,是充当媒人的柳太太来的,说起周鸿如今尚未返京,婚期一时还无法定下。 孟素蓉根本不想谈什么婚期,板着脸听完便 道:“这也无妨。我女儿年纪还小,总要及笄之后再谈婚期。”冷冷淡淡把人送走了。 不管议不议定婚期,小定一放,这亲事就算定下了,孟素蓉再不情愿,也要开始给女儿置办嫁妆。本朝的规矩,姑娘家的嫁衣和盖头是要自己绣的,纵然贵为公主也得动动手。这嫁衣就是姑娘家针线水平的最好展示,若是绣得不好,会被亲戚笑话的,故而顾嫣然也开始关起门来绣嫁衣了。 时近端午,天气渐渐热起来,却是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在窗下支起绣架,火红的缎子上绣上五彩飞凤,银丝江牙,再有一个少女手拈金针飞针走线,实在算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可惜孟素蓉根本不觉得这情景有多美好,事实上她一看见那绣衣就眼皮直跳,得将目光转开才能柔声细语地说话。 顾嫣然放下针线,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后颈。在一旁分线的丹青连忙过来帮她揉着肩膀。孟素蓉怜爱地看着女儿的脸:“时间还早着呢,娘总要留你到及笄之后,这些东西且不忙着绣。太后卧病数月,好容易有些起色,皇上下旨要在几处寺庙里都放生,今年龙舟赛也比往常热闹得多,你也出去散散心可好?” 自打顾嫣然的庚帖送到了平南侯府,虽然顾嫣然看起来一如往常,甚至还能安慰孟素蓉,可是很明显地,她的话比从前少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孟素蓉看了心疼不已,变着法儿想让女儿快活些,端午节这样的热闹自然不可放过。 “嗳,那一定得去看看。”顾嫣然岂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当即笑着点头,“大家——都去?” 这个大家,还包括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平南侯府来下过小定之后,顾运则就带着顾浩然启程出京,而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在这之前就迁出了孟家,搬进了东城的小院里。 初时,白姨娘还快活得很。离了孟素蓉,她自觉简直是自由自在,翻身当家作主人了似的。不过大概过了半月,她就觉得这事儿不那么美妙了。 东城那处宅子不大,更没有什么荷花池藤花架,就是几间房子,院子中间好歹有棵槐树,树荫倒也铺得不小,可惜会往下掉虫子。白姨娘头一次到树荫下乘凉就被掉了个虫子在衣袖上,吓得失声尖叫。 除此之外,不如意的地方还多着呢。比如伺候的人就那么几个;比如夏天的新衣只有两套,而新首饰干脆没有了;比如原本用惯的厨娘没有跟着来,灶上的饭菜味道大不如从前;比如京城东西这样贵,月例银子反而降了,白姨娘倒是 去质问过跟着来管家的杨妈妈,杨妈妈却淡淡道:“老爷如今每月俸禄就只有十两银子,除了老太太和姑娘哥儿们的用度,能给姨娘匀出这五钱银子来就不错了。横竖吃穿都是公中的,姨娘也没什么花销处。” 五钱银子在京城里能做什么?白姨娘气了:“从前老爷刚做官的时候,俸禄也不比这高多少,公中的份例比这强得多,月钱也多得多——” 她还没说完,杨妈妈就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从前那是太太拿了自己的嫁妆出来贴补的!” 白姨娘很想问问孟素蓉为什么现在就不拿银子来贴补了,但她还未失去理智,知道这话说不得,话到嘴边硬生生扭成了:“那老太太呢?怎么能让老太太委屈?” 杨妈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孝敬老太太,那是做媳妇的本份,不劳姨娘操心。” 白姨娘跑去顾老太太处看,见顾老太太的饭菜比她丰盛,衣裳也比她做得多。可惜顾老太太的饭菜全都做得十分软烂,炖了又炖,她不爱吃。顾老太太的衣裳全是非蓝即绿,甚至是近黑色,尺寸也不合,她穿不得。总之就是顾老太太的供奉半丝未减,只是她沾不得光。 她挑唆着顾老太太叫杨妈妈来训斥,杨妈妈面不改色地听着,末了回道:“京城东西贵,老爷的俸禄又低,就是这宅子还是太太拿了自己的嫁妆钱来贴补着买的,老太太的用度也是太太用嫁妆贴补的,老太太若觉得不好,不如太太把老爷的俸禄全交到老太太这儿来,要买什么,由老太太自己定,可好?” 顾老太太还真赌气答应了,然后杨妈妈转头就交了十两银子过来,当天晚上厨娘就来跟顾老太太要钱去买柴米肉菜了,不是要顾老太太那份儿,而是要白姨娘那份儿。顾老太太这下才明白,孟素蓉是来真的了,顾老太太是她的婆母,总归少不了要孝顺,可白姨娘这个妾室,孟素蓉是不打算养她了。 白姨娘也傻了眼,抱着顾老太太的腿哭。顾老太太又叫了杨妈妈来,杨妈妈却只是轻蔑地一笑:“是老太太您要自己管家的,给姨娘吃什么穿什么,自然由老太太您做主。” 顾老太太叫她唤孟素蓉来,杨妈妈只道:“太太身子不适,再说还要给大姑娘备嫁妆,要教导二姑娘和蔚哥儿,一时脱不开身。” 白姨娘很想怂恿着顾老太太到孟家去找,但到要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这宅子没配备车马和轿子。当然了,这么小的宅子也养不开车马,从前他们用的都是孟家的车马,当然不会跟着到这边宅子 来。若想用马车轿子,倒也不难,花钱去雇就是。至于雇马车轿子的钱么?十两银子里自己出! 这十两银子在顾老太太手里,险些没把白姨娘一个月的饭食撑下来,此后她便再也不敢说要自己管家了。 “你舅父不能去,不过表哥可以陪我们去。”孟素蓉也知道女儿问的是什么,含笑回答,“你外祖母和舅母也去呢。” 白姨娘在宅子里关了一个来月,就觉得憋不住了。从前在外任上,虽然孟素蓉也不爱带她出门,但至少宅子还大些,还有个园子可以走走,还有儿子可以说说话,还有丈夫可以邀邀宠。可是到了这里,连个乘凉的树荫都要往下掉虫子,儿子跟丈夫都不在身边,生活简直没有一点乐趣,只有听顾老太太的絮叨。 从前白姨娘很乐意来陪顾老太太,因为那样可以让顾老太太更喜欢她,帮着她去压孟素蓉。现在孟素蓉根本不在眼前,她就渐渐觉得去听顾老太太的絮叨是桩苦差事了。好容易盼到端午节,她连忙挑唆着顾老太太叫人来给孟素蓉送信儿,说要出门去看赛龙舟。 孟素蓉听了山药说的话只是冷笑了一声:“去跟老太太说,御河边人太多,老太太年纪大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成。也去跟白氏说,叫她过去是去伺候老太太的,不是叫她心野着只想出去抛头露面的。”带她们出去看赛龙舟?做梦! 孟素蓉既这么说了,顾嫣然也不会去多问一句:“只怕到时候人很多,蔚哥儿也能带去么?” 孟素蓉也在犹豫。一家人都去,当然不能把小儿子扔在家里,可蔚哥儿又确实太小了,那么挤的地方,万一把小儿子挤着了怎么办? “太太——”锦心从外头进来,手里拿了一张帖子,“是潞国公府上送来的呢,请咱们明儿去御河边上看赛龙舟。” 这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样的时候,京里高官显贵们都会沿河搭上棚子方便观看龙舟,以潞国公府的地位,那棚子必然既宽敞又占了好地方,足够把孟顾两家人都装上。 憋了几个月的热闹仿佛都攒在了端午这日,孟家的马车全部出动,一大早就往城外御河边去,却仍旧是将近午时才到了潞国公府的棚子边上。 陈太夫人没来,是潞国公夫人马氏带着陈云鹏兄妹三人。偌大的一个棚子,就他们几人还真撑不起来。陈云珊无聊地扭来扭去,见孟顾两家人来了,顿时眼睛一亮,跳起来就挽住孟瑾和顾嫣然的手:“你们怎么才到啊!” 彼此见 过礼,马氏跟孟老夫人和林氏还有孟素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孟瑾才顾得上回答陈云珊的话:“没想到路上车马这样多,根本走不动。” 陈云珊这些日子也入宫侍疾过几日,知道些情况,小声道:“太后娘娘虽然醒了,可身子大不如前,所以皇上才又要放生又要大办龙舟会,就是想着冲冲晦气,给太后娘娘祈福。” 顾嫣然看她面带忧色,也小声道:“是太后有什么……” 陈云珊左右看看并无外人,轻轻点了点头。这是犯忌讳的话,不能明说。太后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那样被噎得闭过气去,对身子大有损伤,如今说是清醒,其实还有些糊涂。御医也早就透过话了,只怕这个夏天未必熬得过去。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陈云珊的性子不能长久地伤心,很快就换了话题,“你跟平南侯府下了定,我还没恭喜你呢。” 平南侯府跟孟家那点子官司,两边都刻意压了下去,故而外人并不知道。潞国公府里也议论过这件事儿,陈太夫人觉得顾嫣然配个庶子有些委屈,马氏却觉得以顾家的门楣,能嫁进平南侯府已然算祖坟冒青烟了。陈云珊倒没有这些想法,只是觉得周鸿这人还不错。 “我跟你说,晋王妃的兄长也在西北,我听她说,周二公子杀敌英勇,还立了些功劳呢。虽说他在侯府里不大——但如今听说是要过继到长房去了,等过继了就不是庶子,而且长房又没有人了,你嫁过去正自在呢。” 马氏在一边重重咳嗽了一声。这些话都是平日里她跟人说闲话时说起的,陈云珊这样现学现卖也就罢了,可在人家女孩儿面前讲未来夫家的事,实在是有些口无遮拦了。不过,周鸿杀敌英勇什么的,她倒不知,难道是陈云珊跟晋王妃打听的? 陈云珊听见母亲的声音,偷偷吐了吐舌头,不敢吭声了。顾嫣然感激地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我晓得你关心我。” 女孩儿们说话,少年们纵然能听见也不好意思去听,陈家兄弟与孟珩就坐在棚子一角说话。陈云鹏好武,陈云鸿却是被马氏拘着只许读书,故而与孟珩倒也有些话说。陈云鹏插不上嘴,便微笑坐在一边,用眼角余光悄悄扫着顾嫣然。 大约是因着顾家人不但曾送他十两银子,且还十分欣赏禇易林画作的缘故,陈云鹏对顾家这个大女儿有几分不一样的感觉。这女孩儿不像他堂妹一样大大咧咧,又不像婶娘曾带他见过的几家女儿一般矫揉造作。每次见了面,这女孩儿总是那么笑 微微的,跟她的名字倒是十分合宜。 相比之下,孟家大姑娘就略严肃了些,瞧着有几分“硬”;自己堂妹又太豪放,有几分“野”;都不如顾家这女孩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明亮神色干净,教人瞧着也忍不住想一起笑。只不过眼下,她的笑容仿佛有点沉寂,不如从前那么活泼了。 陈云鹏不曾细想过自己的感觉,毕竟顾嫣然年纪虽然还小,但已经是定了亲事的人了,别人的未婚妻子,岂能胡乱肖想?不过在他内心深处,隐隐地有了个念头——将来倘若他成亲,希望妻子也能有这样干净欢快的笑容。 龙舟赛果然极其热闹,还有开盘下注的。不过孟顾两家都从不玩这博采之事,马氏却是舍不得银子,遂都没有下注,只是看完了赛舟,又看了两边岸上放生了数百只鸟雀,便准备各自打道回府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午后,因不少人家还想着坐游船游御河,故而河堤上仍旧满满的全是人,直等众人走到停放马车的地方,人才少了些。 孟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这样一路挤下来气喘吁吁,虽然有丫鬟婆子搀着也走不快。林氏遂让女孩儿们先上车,虽然都戴着面帷,但也不好在外头呆久了,还是上车坐着妥当。 顾嫣然自然是跟孟素蓉一辆车,孟素蓉还在后头等着搀扶孟老夫人,顾嫣然便先带着丹青上了车。她刚在车厅里坐稳,车夫尚未坐上车辕,忽然不知打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正打在马眼上,顿时把马儿惊得一声长嘶,尥起蹄子就跑了出去,将才坐了半边屁股的车夫甩到地上,从车马轿子丛中冲了出去。 “嫣儿——”孟素蓉才一转头的工夫,马车就带着女儿冲了出去,惊得她一声尖叫,“快,快去救人!” 只是人哪有马跑得快,车夫虽然爬起来就撒腿追上去,可是仍旧眼睁睁看着马车将他越甩越远,追都追不上…… ☆、67 第四十三章 马儿这一撒野,顾嫣然和丹青同时被从座位上甩了开去。丹青死命地抱着顾嫣然,拿自己当垫子垫在她身上。幸而孟家的马车小,座位也不高,平时坐着自不如那宽敞的大马车舒服,但这会儿被甩了下来,两人却是很快就抓住了点东西,稳住了身子。 只是人是稳住了,却没法把马也控住。丹青只能不停地叫着:“姑娘抓紧了,姑娘抓紧了!” 这条路只通往城门,马就这么拖着车狂奔而去。城门处日日人流如潮,这会儿见了马车横冲直撞地过来,都乱了起来:“这是谁家的马车!” 寿王便服隐在人丛里,看着孟家的马车冲到近前,嘴角一歪,向身边的随从道:“去拦下!”等到随从拦下车,就该他登场了。 随从应声,正要排众而出,忽然从另一条路上过来几个策马之人,眼看孟家的马车狂奔而来,其中一骑突然越众而出,就向疾驰中的马车贴了过去,马背上的男子甩镫离马,纵身跃到了车辕上,一手就抓住了缰绳,一边勒缰,一边低声呼喝着安抚马匹。 此人显然对控马十分娴熟,惊跑的马匹在他的安抚之下很快放慢了脚步,一直到城门近前,居然低嘶一声站住了,只是还有几分不安地踏着蹄子。 寿王看得眼睛都快要脱眶而出,恼怒地道:“这是什么人?”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上去掀开帘子看看车里的人了。 别看定了亲,那又怎么样?这会儿车里的人还不吓得瘫了?到时候他以看病为名,亲手把人从车上抱下来,众目睽睽之下,顾家要想保住姑娘的名声,也只能退了周家的亲事,把人嫁到自己府上来。而既然是退了亲的,给个侍妾的名份,顾家也该心满意足了。 谁知道,千算万算,没算出来还真有个多管闲事的。马惊成这样,他居然能跳上车去,到底是什么人? 随从也认不得,迟疑着道:“瞧这身手,还有这衣裳,倒像是西北军的人……” “去打听打听!”寿王白忙活了半日,一肚子的火气。 这会儿,孟家的车夫已经赶着另一辆马车追了上来,一见姑娘的马车被一个年轻男子控住了,并不曾翻车,就连车帘都没有撩起,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地过来:“姑娘,姑娘可受伤了?” 顾嫣然除了最开始被甩下了座位之外,并没有磕碰到哪里,且那一下也有丹青垫着,故而可算毫发无伤,只是受惊不小,听见车夫的声音才定了定神,对丹青说了几句话。 丹青便将车帘掀开一条缝,探身出去道:“姑娘没有受伤,多亏这位——公子了。”她原以为伸出头来会看见一个彪形大汉,没想到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只是风尘仆仆,一张脸上就看见眼睛黑白分明了。 车夫当即打躬作揖,感激不尽:“多谢公子援手!” 孟素蓉从后面马车上下来,腿都是软的,直听到丹青的话才把憋在胸口的气吐出来,转身就向那少年深深一福:“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容后登门拜谢。” 少年连忙侧身避开孟素蓉这一礼:“敝姓周,万不敢当夫人这礼。路见惊马而援手,也是应有之事,夫人万勿如此。” “原来是周公子,不知府上家居何处?”这是救了宝贝女儿,孟素蓉可不是感激涕零?须知顾嫣然已经定了亲,若是因为惊马之事抛头露面失了闺誉,后头怎么办?因此而被退了亲事的姑娘也不是没有。当然若是平南侯府真肯退亲,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被退亲的女孩儿日后的路,却是倍加难行。 这位周公子,不但是危中出手控制住了马车,且谨守礼数,连车帘都没有掀开,可见真是个规矩人。虽说大恩不言谢,但备一份厚礼登门那是必须的礼数。 “夫人不必如此。”少年倒被孟素蓉的感激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在下从军西北,控马并非难事……”竟不知道怎么推拒这份谢意了。 这会儿孟家人全都赶了过来,越发围着这少年感谢。寿王在一边看得几乎气歪了嘴巴,恶狠狠对随从道:“去查!西北军中,姓周的,这会儿突然返京是要做什么?”别被我捉住你的把柄。 “少爷,少爷!”此时后边的人已然赶了上来,又拉住了少年方才骑的马。一个仆役打扮的少年慌慌张张挤进来,“少爷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周姓少年见仆从来了,如蒙大赦,“在下还有军务在身,告辞了。元宝,走。”转身率先行去。 “请问公子家居何处啊?”孟素蓉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句,有恩不能报,她心里不安。 周姓少年走得飞快,倒是那小厮得意洋洋回头说了一句:“我家公子是平南侯府——”刚说到这里,被主子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拖着就走了。 但这句话孟家众人已经听得清清楚楚。若是别家府上也就罢了,平南侯府总共两位公子,周瀚那是识得的,断然不是眼前这少年,若如此说来,这少年难道是——二公子周鸿? 马车虽然被马拉着疯 跑了一阵子,倒也没有损坏什么。孟素蓉和林氏都上了这辆车,直到看见顾嫣然果然从头到脚并无一丝损伤,这才双双松了口气。倒是丹青肩背处磕得不轻,被锦心扶到后头车上去歪着了。 林氏舒了口气,才道:“刚才那个——莫非真是周二公子?听说周氏族人尚有在京中逗留的,不会是——”其实周姓少年自己都说从军西北了,两厢对照,该是再无旁人。 顾嫣然低着头,半晌才小声道:“那个小厮叫元宝,当初在夷陵城里,曾听他叫过的……” 这下子是三厢对照,再不会错了。林氏哈地笑了一声,将手一拍道:“若真是如此,倒是缘份了。”未婚夫在城门外勇救未婚妻子,岂不是一段佳话? 孟素蓉回想周鸿的相貌气度,心里也踏实了些:“瞧着,是个本分厚道的人。”周鸿十八九岁,说是少年,其实已经有些青年人的挺拔结实了,加上大约是在西北军中锤炼了两年,越发的多添了几分京城里公子哥儿们没有的凌厉精干。孟素蓉越想越觉得,抛开庶出的身份不说,周鸿的人才还是难得的。 林氏掩着口笑:“何止是本分厚道……”到底是怕外甥女害羞,只是笑道,“身手还极好呢。” 顾嫣然把头垂得更低,脸上微微浮起了一层红晕。 孟素蓉在这里“丈母娘看女婿”的时候,周鸿一行人已经到了驿站。 “你也住驿站?”同行的小校咧着嘴笑看周鸿,“这不是到了家了吗?”他们都知道周鸿是平南侯府的二公子,虽说只是个庶出,但比起他们这些平民百姓,那已经是高不可攀的身份了。平日里大家吃住操练都在一起也就罢了,如今到了京城了,周家就在城里,何苦再来住这简陋的驿站呢? “既然是来出公差的,当然住驿站了。”周鸿随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你再絮叨,我不请你吃京城的葫芦头了。” “别别别。”小校赶紧嘿嘿笑着往上贴,“都怪我这嘴,再不说了,再不说了。” 都是在军营里混久了兄弟,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性情,其余几人又火上浇油地吆喝了几句,气得小校抡起拳头每人给了一拳,才嘻嘻哈哈地一起出门去。 先去了兵部,验过腰牌,又在兵部登了记,才呈上公文。这次派他们回京,主要是催粮草,这件事还要由兵部去跟户部再过公文,几人在兵部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告诉他们明日再来听回复。 “既然今日没事了,你就 回家去吧。”另一个小校在周鸿肩上拍了一巴掌,“不是说,要过继吗?”说是出公差,其实也是许将军特意给周鸿机会,回京来办过继之事的。 周鸿低头想了想,也觉得这事儿早些办完就没了心事:“那我先回去瞧瞧了。” 离家已经足足两年,周鸿只觉得连平南侯府门前这条长长的夹道都陌生了许多。正门自然是不能走,他带着元宝走到侧门外,只见两个家丁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见了两个满身风尘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哪里来的外乡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点走开,小心挨板子!” 元宝立刻恼了:“刘二,陈三,你们眼瞎了?是二公子回来了!” “啊?”两个家丁仔细看了看,才认出周鸿来,立刻堆上了一脸笑,“原来是二公子,又长高了好些,小人们眼瞎,真是没认出来。快快快,赶紧去里头通报啊,二公子回来了!” 周鸿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侯爷和夫人在吗?” 刘二忙道:“不知道二公子要回来,都不在呢。侯爷是访友去了,夫人带着姑娘和三公子,去报恩寺看放生了。不过都这个时辰了,二公子回自己院子等一等,侯爷和夫人也就都该回来了。” 周鸿想了一想,又问:“三叔在家吗?”周家兄弟们析产不析居,周三老爷住的地方原也是平南侯府的一部分,再加上买了邻居的一间院子建起来的,不过他成亲之后就建起一堵墙将两边分开,就算是独立了。 “三老爷也不在呢,听说也是陪着三太太去寺庙里了。”这夫妻两个成亲多年只有一女,为子嗣的事不知发了多少愁,今日寺庙里奉皇命放生,怎能不赶紧去烧香做功德,好求子呢。 周鸿一听三叔也不在家,脚下一转,便往自己院子去了。 他的院子在侯府最西边,名为小山居,跟正院颐福居隔着一片梅花林,十分偏僻。这也是侯夫人的意思,说他爱习武,小山居地方宽敞,正好让他舞枪弄棒。不过说实在的,周鸿在小山居也没住几年。他是八岁上才被父亲从城外庄子上接进来,十四岁那年就因为嫡兄坠马之事被狠打一顿,由周三老爷接到自己家里养伤,跟着他在外头游历了将近一年,刚回京城又因为给李檀扶柩之事被送到西北,满打满算,这小山居倒有一大半的时候是空着的。 “少爷!”惊喜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周鸿一抬头,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快步地从小路上走来,一脸的笑容,“真是少爷回来了!” “知暖。”周鸿也露了笑容,“慢些跑,仔细摔了。” “看少爷说的,奴婢也不是小孩子了……”知暖红了脸。她生得瘦瘦小小,身上穿着一等丫鬟的玉色比甲,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按平南侯府的规矩,一等大丫鬟的年纪都在十六岁以上,因为她们照管着主子们的衣食住行,若是年纪小了根本做不周全。可知暖十二岁上就成了小山居的一等丫鬟了,对外说是周鸿自己从庄子上挑中的,其实拿的却还是二等丫鬟的月钱,却空占了一个一等丫鬟的名额。 “嗯,瞧着倒确实长高了些,只是怎么仿佛又瘦了?”周鸿打量着知暖,微微皱了皱眉。知暖的爹娘本是庄子上的佃户,后来得了疫病死了,周鸿第一次见到知暖的时候,这小丫头吃着百家饭,瘦得像只猫,还是被他带进府里,才能活了下来。本来他去西北,知暖也想跟着去伺候的,但周鸿觉得她年纪太小,还是留在京城的好。只是现在看起来,好像比两年前还瘦了些。 “奴婢这会儿长个头呢,可不显得瘦了些。”知暖倒是高高兴兴的,伸手还想来接元宝手里的包袱,“早就盼着少爷回来了,那屋子奴婢早就收拾好了,就等着少爷回来住。” 周鸿摆摆手不让她拿那包袱,略有些为难:“不过是出公差回来的,我已在驿馆安排了住处了……” 知暖有些失望:“听说过继要行好些礼的,总也要些日子,少爷一日都不能在家里住?” 周鸿实在并不觉得平南侯府有多少“家”的感觉,但看知暖失望的神色,还是笑了笑:“到了要行礼的时候,少不得要住在家里。” 主仆几个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小山居。才进月洞门,就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丫鬟,身上也穿着玉色比甲,带了几个打杂的小丫鬟和婆子们站在院中,见周鸿进来,便一起福身下去:“二少爷回来了。” “知柔啊。”周鸿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都起来吧。”大步从几人身边走过,径自进了房里。 “原以为二少爷明日才能到京城,没想到今儿就回来了。”知柔也连忙起身跟进房中,“幸而早几日就把屋子又重新收拾过了,二少爷瞧瞧,若是觉得哪里不妥,奴婢好立刻叫人去换。” “不必了。”周鸿在西北时不过是睡大通铺,一群汉子挤在一个帐篷里,有时候连帐篷都没有,大家都合衣睡在草地上也是有的,哪里还会计较房间如何。 “二少爷满意就好。”知柔满面含笑,一边端茶倒水 ,一边叫小丫鬟们打水来给周鸿净面。周鸿在军中早养成了无须人服侍的习惯,自己拿了巾子净面,知柔便站在旁边细声细气地道:“二少爷收到侯爷的信了吧?夫人看了黄历,说五月初十是好日子,定在那日过继行礼。” 周鸿随手将巾子扔回水盆里,淡淡嗯了一声。知柔人如其名,说话永远是那么轻轻柔柔的,可是就是这个丫头,将他在荆襄时随手收起的一块别家姑娘的手帕交给了侯夫人,害得他又挨了平南侯一顿马鞭子。 说完了过继的事儿,知柔又笑了笑:“说起来,奴婢们还要恭喜二少爷呢,您的亲事定了。” “什么?”周鸿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消息,“亲事?” “对对对。”知暖也想起了这事儿,“瞧奴婢这糊涂的,都忘记恭喜少爷了。”她是真的高兴,少爷这些年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如今终于要成亲了,成亲了,就有少奶奶来照顾少爷了,可不是大好事么? “是哪家的姑娘?”周鸿沉着声音道,“怎么信里也没提过?” 知柔笑道:“这不是给少爷写信的时候,亲事还没定下么。奴婢听说了,是国子监孟祭酒的外孙女儿,姓顾。” 周鸿一听就知道,这顾家门第不高,否则哪用把外祖父的官衔都拿出来说?不过,姓顾? “是姓顾。”知柔掩着嘴笑,“少爷不会忘记了吧?那位顾姑娘,跟少爷早就识得的。” 周鸿皱起眉头。他认识的姑娘家实在有限,哪里有位姓顾的? “当初——少爷跟着三老爷出门的时候……”知柔依旧柔声细气的,“少爷还带回顾姑娘的一条帕子呢,把奴婢吓得不轻,生怕少爷被带坏了……若早知道是顾家姑娘的,奴婢也就不用交给夫人了。不过,也就是因那条帕子,夫人才特地给少爷定了这顾家姑娘呢。” 一说到帕子,周鸿心里猛然想起了一个人:“夫人如何知道那是顾家姑娘的帕子!”是了,那个小姑娘就姓顾,当初他就是跟着三婶娘家的表弟表妹去赴她的生辰宴的,谁知道后头居然跟人打了起来。 打小,他受伤的次数多了去了,如手上划破一道口子这样的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倒吓得那个小姑娘脸儿白白的,还拿了自己的手帕子给他包扎伤口。那手帕沾了血迹,他本来是叫丫鬟洗净了想着还回去的,谁知三叔为了躲麻烦带着他离了那里,那条帕子居然就没能还回去。只是这事儿,他当时挨了马鞭子都没说出来,侯夫人 是如何找出帕子的主人的? 知柔掩着嘴笑:“说来这就是二少爷和顾家姑娘的缘分呢。顾家老爷如今也在京城里当差,夫人在外头碰见了顾家女眷,又见了顾家姑娘手帕上绣的花——那含笑花,还真是没人用过的,一见就知道了。” 周鸿的脸色愈加阴沉。为了一条帕子结缘,这种事听起来像是一段佳话,可若当真传了出去,人家只会说这两人伤风败俗。侯夫人倒是真会找,对外只怕又要说是自己看中的,她这位嫡母难做人,只得同意了云云。就是父亲那里,大约也只会赞她厚道体贴。这样的把戏,实在演得太多了。 知暖有几分疑惑地看着周鸿,等知柔出去吩咐小丫鬟们,才小声道:“少爷不喜欢这亲事?” “定都定下了,哪轮得到我说喜不喜欢。”周鸿淡淡地答了一句。早就知道嫡母不会给自己挑什么好亲事,不过那位顾家姑娘——倘若还是如当初一般心善,至少要比给他娶个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一无是处的女子要强吧。男儿若有出息,就该自己立业,靠着岳家算什么! “奴婢可听知柔姐姐说了好几次,说顾姑娘是少爷自己相中的,将来一定举案什么的……” “她的话你听听也就罢了。”周鸿不想多谈。知柔是嫡母塞到自己院子里来的,她的主子是谁不是一目了然的吗?只是这样的话在下人中间传开去,顾家那个小姑娘将来进了门,恐怕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嫡母的心也够黑的,顾家姑娘又惹到了她什么。 不过这些事知暖一知半解也无妨,毕竟自己长年在外,知暖若是知道得太多,在这府里怕也无法存身。 “少爷,侯爷和夫人回来了,请少爷过去说话。”知柔在门外说了一声,周鸿便站起来往正院去了。 颐福居处在平南侯府最中间的地方,坐北向南,既宽敞又雅致。院中假山流水无一不备,花木茂盛,从月洞门走进去到正屋就要走好一会儿。周鸿进去时,正听见平南侯得意地道:“瞧这方砚台,真是呵气成珠,上头的金星也多。如今啊,难得看见这样的好砚台了,也不贵,三百两银子,正好拿来给瀚哥儿用。” 周鸿的脚步在门外顿了一顿,随即垂下眼睛走了进去,并没抬眼看看上头坐着说笑的两人,便俯身行礼下去:“儿子给父亲和夫人请安。” ☆、68 第四十四章 俗话说,六月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一碧如洗,这会儿一阵风吹来,云就遮了半边天。 德妃此时的脸色,也跟这天气差不多。 “听说端午节那日,你去御河大堤上,惊了孟家的马车?”德妃年纪已有四十二岁,但丽质天生,保养又好,望之还似三十出头,加上她喜穿红紫之类的鲜艳颜色,坐在那里不像寿王的母亲,倒像寿王的姐姐。 寿王干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挪挪身子:“不过是闲出去走走……”德妃的长春宫供奉极好,一进夏日就有冰山送来,这会子盛夏之时,殿中摆了三盆冰山,有一盆就在他背后。方才只觉得极凉爽,这会儿许是因着天色阴了下来,就觉得有些寒意了。 德妃皱着眉头看着他,见寿王一脸惫懒的模样,神色不由得更阴沉:“早就对你说过,省些事罢!如今你尚未开府,整日往外头跑成什么样子?别去招惹平南侯府,休看如今的平南侯是个闲人,他们家是跟潞国公府一般,父子双双阵亡沙场的!你夺他家的儿媳,就是冲着老平南侯的战功,大臣们也要参你!你就省省事,别给你大哥添乱了!” 齐王妃垂头在一边坐着,心里暗暗痛快。早就该这么教训这个小叔子了,指望他帮忙不成,捣乱倒是不少,说起来,若是德妃肯早些教训,寿王又怎么会养成这么个性情。 寿王有些不服气:“不过是个庶子罢了——” 德妃两道描得漆黑的眉毛陡然就竖了起来:“庶子?你瞧不上庶子,莫非你是嫡出的?” 一句话把寿王噎得半个字都不敢说。他虽然贵为龙子,可细论起来,德妃不过是个妾,他也就是个庶子罢了。德妃最恨的就是有人提嫡庶的话题,若众人都以嫡为尊,那齐王还有什么希望争夺太子之位,一个庶出就把他不知打到哪儿去了。 齐王妃心里暗骂寿王不知所谓,连话都不会说,表面上却还得做个好嫂嫂,起身陪笑道:“母妃,四弟年轻,难免一时不慎失言,得母妃教导,日后必然改了,母妃莫要生气。如今天气正闷热的时候,母妃又还要为太后担忧,须得保重身子。” 这一番话说得德妃平了气,瞪了小儿子一眼:“还不回你宫里去好生念书!这几日你父皇或许就要替你指王妃,若在这时候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寿王一溜滚儿跑了。德妃虽然宠爱他,但脾气也大,发起狠来当真是要打竹板打手心的。德妃见他走了,才叹息一声:“若他有他哥哥一半 儿,我也就放心了。” 齐王妃陪笑道:“四弟到底年轻,将来自己出去开府,历练得多了,自然就稳当了。” 德妃摇摇头:“本宫还真怕他一出了宫,就没人管得住,已跟皇上说了,给他开府,就在你们那宅子旁边。你做长嫂的,多看着他些。” 齐王妃暗暗叫苦。她每日有许多事的,不说要伺候齐王讨他欢心,不说要入宫奉承,也不说要四处去与朝中官员的妻女们设法亲近,单说管王府里那些侧妃侍妾们,就不是轻松的活儿,谁耐烦还要天天盯着小叔子。 只是这话她可不敢说,只能低头答应着。看德妃微微闭上眼睛活动头颈,忙过去替她轻捶两肩,迟疑道:“母妃,有件事儿,儿媳想讨母妃一个主意……” “说罢。”德妃对齐王妃这个儿媳还算满意。虽说镇阳伯府不在京中,如今也不是十分出挑,但毕竟是开国六爵之一,还守着山西一带,有几分敛财的本事,齐王的开销,有一大半是岳家负担的。且齐王妃管理王府有一套,自己还生了嫡子嫡女,这样的儿媳,实在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了。 “府里有个侍妾——诊出了两个多月的身孕……”齐王妃低着头,“按说这是喜事,该好生养着,可是这日子……”算一算,正是太后病情最重,宫中妃嫔、宫外孙媳们都争先侍疾的时候怀上的。 德妃的脸唰地就黑了:“是哪个贱婢,竟敢这时候勾引爷们!” 齐王妃头垂得更低:“也怪儿媳,只顾着给太后侍疾,连着三日不曾回府……儿媳想,虽说不满三月不好挪动,可放在府里也不像样,不如移到外头庄子上去先养着,等生了再接回来,只说早产。母妃看可合宜?” 所谓外头的庄子,是皇上赐给齐王的皇庄,离京城可不近。两个来月的身孕,坐着马车颠簸过去——那边的路可比不得京城里的青石路,平坦宽敞,即使官道也不过是黄土垫成,下了官道,更是坑坑洼洼,走一路颠一路,鸡蛋都能颠散了黄儿——这胎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德妃却冷笑了一声:“主母在宫里侍疾,侍妾就在府里勾引主子?真是好大的胆子!”此次太后卧病,她是极满意齐王妃的表现的,比晋王妃还多侍疾了几日呢,可见孝心。可若是这个孩子一生出来,众人只要算算这日子,就知道齐王在祖母病中还与侍妾玩乐,齐王妃岂不是白替他表了孝心? “既生了病,就要吃药。”德妃用养得极好的指甲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皱,“这 经水不调是大毛病,癸水两月不来,如何能行?本宫这里倒有一服专治经水不调的药,赏她喝了罢。” 齐王妃的心倏然落回了原处。她虽有儿子,但今年才三岁,倘若此时下头侧妃侍妾们再生出儿子来,年纪相差太小,颇是威胁。如今德妃出手替她了却了这桩心事,齐王那里也就埋怨不着她了。 “这癸水不调不是小事……”德妃瞥了一眼齐王妃,又悠悠地补了几句,“影响的,那是王爷的子嗣。你身为正妃,要仔细着办,多给王爷开枝散叶……”齐王有一正妃,两侧妃,两侍妾,如今却只有正妃生了一子一女,其余那些是都不能生么?虽说这儿媳还算不错,但女人总有私心,也还得敲打一二。 齐王妃心里一紧,低头答应了。德妃看她神情恭谨,遂也放缓了语气:“无论谁生,总是你的儿子,自然归你养才尊贵。”不让侧妃生子,不就是怕侧妃母凭子贵?你抱过来养,儿子跟生母不亲,她凭什么去贵? 齐王妃低头又答应了,心里不是很以为然。对德妃来说,无论谁生的都是她的孙子,可对齐王妃来说,那是两回事。 “娘娘——”宫人有几分惊慌的声音打断了这婆媳两人的谈话,“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不好了!” 太后到底是没能熬得过这个夏天,在最闷热的时候熬不住了。皇帝赶到寿昌宫的时候,就听见太后的呼吸如同拉风箱,妃嫔们都在外殿候着,只有晋王妃在床边伺候,眼眶通红,还不敢哭出来。 “母亲!”皇帝跟太后的感情还是极好的,只听太后这呼吸之声,就觉得心里一凉。 “皇帝来了啊。”太后倒还能讲话,甚至声音还比前些日子略响亮些。皇帝这么一听,心就更凉了,这不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么。 晋王妃想退下去,却被太后抖着手拉住了:“皇帝啊,不必如此。哀家年轻的时候是皇后,年纪大了做太后,这天下的荣华富贵也都享受过了。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哀家今年六十多了,也不算不寿,还有什么遗憾呢?” 皇帝颤着声应了,说不出话来。太后倒笑了笑:“你也别怕哀家死,哀家的好儿媳和大孙子都在地下呢,等哀家过去,照样有人孝顺。” 太后是最爱已故皇后的,此时这么一说,皇帝顿时想起了皇后无数的好处,颤声道:“是,宁滟她必然还会好生孝敬母后的……” “唉——”太后却又叹了口气,“哀家这放不下的,就是你和晋王啊。”扯着晋王 妃的手,“哀家也是才听说,晋王府里那个祁侧妃,没了……” 皇帝稍稍怔了一下。晋王妃低头垂泪道:“儿媳怕父皇和太后听了心里着急,不敢来报……” “晋王到现在还没个子嗣,这侧妃又没了……”太后长长叹口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痰音,用混浊的眼睛注视着皇帝,“哀家想着,还得给他放齐了人才好。那王府里人太少,空荡荡的阴气也重,就更不容易有子嗣了……” 这道理不大通,但都此时此刻了,皇帝难道还去反驳母亲不成? “是是,朕这就给他指两个侧妃——”皇帝一时想不起来哪个臣子有适龄的女儿。 “哎,哀家倒是挑了两个——”太后仿佛累极了,扯了扯晋王妃的手,“你来替哀家说。” 晋王妃心里一紧,突然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太后这是借着交待后事,最后帮晋王一把。死了一个祁侧妃,太后要补上两个,而且让她来挑,就能最大限度给晋王府找到两个助力。 “王尚书家的长女王娴姑娘,温柔贤淑……”晋王妃心思飞快地转动着。倘有可能,她是很想提王姝的,王娴毕竟在家中不得宠。但王姝是景泰公主伴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晋王侧妃,纵然此刻提出来皇帝不驳回,日后也未必真能纳进府来,还平白的让晋王落个“交结大臣”的口实。倒不如纳了王娴,至少在明面上,王尚书就等于与晋王一派有了牵扯。那么日后倘若真有什么,王尚书也会多一丝倒向晋王府的机会。 果然,皇帝先听到王尚书的名字,眼下的肌肉微微收缩,但听到是王娴,又释然了:“朕也听说王家长女规矩,极少抛头露面。” 这就是允许了。晋王妃心里一松,随即又飞快地转动起来——是再挑一家有助力的么?可是这些侧妃出身若是太高,日后自己要如何?王娴性子懦弱,可王尚书却是只狐狸。自己若是能生嫡子也就罢了,偏偏是不能生…… “孟祭酒家的长孙女孟瑾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正合王爷的意思。且孟姑娘瞧着是宜男之相……”晋王妃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这孟家姑娘看着不是个软性子的,但其父早在皇上面前失了圣心,如今还在同文馆烧冷灶,日后少不得要倚靠晋王府,想必孟瑾再傲气,这腰也不能挺得太直。 皇帝原本以为晋王妃会再挑一家高门大户的女儿,没想到居然提的是孟家女,心里倒觉得晋王妃安份,便痛快地点了头:“你是个有分寸的,既瞧好了,必无不妥。朕这 就下旨,着两家女儿赐给晋王为侧妃,给正四品诰命。”说着,索性叫过内侍来,立时便下了旨意。 太后欣慰地看着皇帝,想再说句什么,却忽然伸手握住了喉咙,发出闷哑的声音,两眼渐渐翻白。 “母后,母后!传御医,快传御医!”内殿里,爆发出皇帝绝望的喊叫声。 太后薨逝,举哀三月,民间不得婚丧嫁娶,官员家中罢饮宴,着素淡衣饰。一时间,京城之中家家都在为太后的丧事忙活。 当然,也有两家人没在忙活这个,因为接到了宫里的旨意。 “什么?让她去晋王府做侧妃?”王姝气得直跺脚,“她,她什么时候讨好了晋王妃的?谁让她去讨好晋王妃的?”若是王娴做了晋王侧妃,那她在景泰公主面前算什么?景泰公主一定会发脾气的,到时候还不是她吃苦头? 王夫人脸色也不大好看:“这是皇上的旨意,别说了。”说什么也没用了啊,难道你还敢抗旨不成?只是,只是这个唯唯喏喏的丫头居然做了王府的侧妃,进门就有四品诰命,而她这个继室,如今也才只有正四品的诰命呢。 “娘!”王姝气得不行,“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话才出口就被王夫人狠狠喝斥了回去:“住口!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皇帝也是你议论得的? “夫人——”王尚书掀帘而入,进门便道,“皇上的旨意说三个月后就接娴儿入王府,这嫁妆得赶紧准备起来了。” 王夫人忍着气先打发了王姝回自己院子里去,才道:“老爷,这侧妃也是妾,哪有做妾的还要带嫁妆进门的?” “胡说!”王尚书沉了脸,“侧妃是一般的妾吗?一般的妾有诰命?到时候满京城的人都看着呢,孟家还有个女儿进晋王府,到时候孟家女儿有嫁妆,我家女儿没嫁妆,你这是想告诉别人,咱们家不愿奉旨?还是说你看不上晋王府,连个嫁妆都不屑准备?” 王夫人语塞:“这,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是说,皇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咱们姝儿做了景泰公主的伴读,娴儿却嫁到晋王府,这,这让咱们站到哪一边——” “更胡说了!”王尚书立刻喝断了她,“我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说怎么做就怎么做!”站什么队?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他的头上只有一块天,就是皇上! 王夫人两次被丈夫斥责,不敢再说什么了。王尚书平了平气,放缓了声音:“你莫要糊涂。这是皇上赐 婚,是我王家的脸面,不可给脸不要脸。咱家一切都仰仗皇上,别说嫁一个女儿,就是皇上说要姝儿出嫁,你难道敢抗旨?” 王夫人自然不敢,只有喏喏。王尚书看她顺从,声音便放得更软了些:“娴儿她娘是没什么嫁妆的,少不得要你贴补一些。既是做侧妃,也不宜置办过多,也要合咱们家的身份——”若是嫁妆太多,没准要落个贪腐之名,“我琢磨着,孟家嫁女也不会太过张扬,就置办十八抬嫁妆吧,大家面上都好看。” 这嫁妆有一百零八抬到九抬不等,但嫁妆的内容却不能只看抬数,每一抬里头装多少,装什么,这却是极有讲究的。王夫人一边答应,一边心里已经盘算起来了:多放些绸缎衣料,这些东西压着份量呢,可隔了年的、花样不新鲜了的,就不值钱了,正好把自己嫁妆里那些积压的衣料换出去;少不得也还要陪嫁个庄子或铺子,自己嫁妆里有个脂粉铺子,生意不怎么样,就陪嫁这个…… 王尚书终究是个男人,不晓得这嫁妆里头的猫腻,只看夫人统统答应下来,便心情愉悦地出去了。他也想去打听打听,孟家究竟准备陪嫁多少抬嫁妆,毕竟是一起进门,若是有个高下可就不大好看。 到孟家宣旨的内监只比王家晚到了一炷香工夫,这会儿也已经宣旨完毕回宫去了,只留下一家人对坐着发怔。 林氏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了:“太后过世,怎么反而下了这么一道旨意……”她都已经跟钱太太私下里通过气了,只是看着太后身子不好,不敢在这个时候定亲,免得被人说话。谁知道一道旨意下来——早知道还不如早定了亲事呢! 孟老太爷深深叹了口气:“旨意已下,说这些也无益了,反而让瑾儿听了伤心。”这时候容不得不嫁,若是心怀怨恨,只是徒添烦恼罢了。 林氏抽噎着道:“儿媳也知道,只是,只是这心里……” 孟素蓉沉默地递给嫂嫂一块新的帕子,将林氏手里那块被泪水湿透的帕子换了下来。林氏的心情她是最了解的,前些日子她把顾嫣然许给周鸿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心情? “晋王为人还算宽厚,”孟老太爷的背好像也有些直不起来了,“皇后教导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不是那等暴虐之人。且有才名,咱们瑾儿嫁过去,若好生经营着,也能琴瑟和鸣——” 孟老太爷说着这些话,心里难受之极,不由自主向身边的孟老夫人看了一眼。琴瑟和鸣,那说的是夫妻之间,就譬如他和孟老夫人。孟瑾只是个侧妃 ,上头还有正妃呢,如何谈得上琴瑟和鸣?千娇万宠养大的孙女,原想着嫁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举案齐眉夫妻偕老,谁知道居然要去给人做侧室…… 孟老夫人也在擦眼泪。孟瑾孟玫都是在她膝下长大的,比孟老太爷还要舍不得。只是她一生柔顺惯了,这会子既然是皇帝下的旨,知道不能抗旨,倒是已经想到更实际的事上去了:“得,得给瑾儿好生准备嫁妆才是。虽说这侧室——可到底是进王府,咱们备个十八抬的嫁妆总不为过吧?” 孟老太爷沉吟了一下:“这事儿,不如跟王家通个气儿。宁愿抬数比王家少些,也别出这个风头。横竖箱子里放实惠些,里子要紧。”这是去做侧妃呢,还是低着头做人好些。 孟老夫人擦着眼泪点头:“媳妇啊,你也别哭了。这进了王府不自由,就是外头有庄子铺子,怕也不好管,你得挑了忠心能干的去管,还得多带些现银子,王府那些下人,没有银子哪里使唤得动。” 孟家长辈在外头絮絮地商议嫁妆,孩子们却在后厅面面相觑,最后倒是孟瑾先打破了沉默:“都这样做什么?这是皇上赐婚,又不是要赐死。” “姐姐——”孟玫眼圈一红。她年纪虽小,也知道做妾不是好事。 孟瑾摸摸妹妹的脸:“莫哭。等姐姐进去些日子,想办法接你们去玩。王妃看着不是那等刻薄之人,只要我守着本份,她该不会难为我。”想了一想又道,“王家大姑娘也不是个爱生事的,想来不难相处。” “表姐也不能掉以轻心,防人之心不可无。”顾嫣然低声道,“再说,还有下头的侍妾和通房呢。”王娴或许是个省事的,可下头那些想往上爬,想摆脱低微身份的女人,谁知道会闹什么夭蛾子。 孟瑾笑了笑:“我知道。表妹也别只担心我……”平南侯府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顾嫣然低了头。周家办了过继之礼,开祠堂将周鸿的名字写到了长房周勋的名下,然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又回西北边关去了。孟素蓉原想让孟珩或孟节出面将他请过来说说话,最终也未能成功。不过毕竟她现在年纪还小,说到出嫁至少还有两年呢,孟瑾却是三个月后就要进王府了。 孟瑾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无妨的,至少我还能瞧着珩哥儿下了秋闱。珩哥儿,你切莫为着这事耽搁了下场,必得考中了举人才好。”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样,我才能放心出门……” ☆、69 第四十五章 倘若不是有这道赐婚的旨意,顾孟两家本是要过一个喜悦的中秋节的。 秋闱三场,孟珩取中第六十四名,名次虽不高,但他今年也才不到十五岁,少年举人,算得上春风得意了。 孟老太爷将孙子的三场文章仔细看过,点了点头:“也还中规中矩。明年的春闱不必去了,这样子说不准能取中同进士,反倒糟了。” 对那些寒微学子而言,能取中同进士也是天大的好事,但对孟家这样人家,中了同进士便是一生之玷,连重考的机会都没有。 孟节极赞同父亲的话:“至少还要再苦读三年,也不妨出京去游学些日子,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么。” 孟老夫人有点儿心疼:“珩儿还小……”一个人出门怎么放心。 顾运则忙道:“若小婿明年还出京去测绘舆图,倒可带着珩哥儿同行。”有个照应,岳母也就放心了。 孟老夫人果然眉开眼笑:“那就最好不过。”取了个荷包来给顾浩然,“好孩子,你也是个有出息的,要好生读书。” 荷包里是一对笔锭如意的小金锞子。顾浩然这次回乡,连过三场,也中了秀才。虽然名次低低的只挂了个末尾,但十一岁的小秀才,在家乡真是稀罕之极,顾运则百忙之中,还在家乡请了一席酒庆贺。 顾浩然接了行礼,有些怯生生地环顾四周,小声道:“外祖母,太太在哪里?”他和顾运则是昨日到了京城,在城外住了一晚,今日一进京城就来孟家了,却不见孟素蓉的影子。 孟老夫人笑道:“跟你舅母一起,在给你表姐看嫁妆,你姐姐也在那里。”说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婚姻大事竟都这样诸般的不如意。 顾运则陪着笑脸道:“小婿带浩儿去看看……” “去罢。”孟老夫人一生心软,虽然很不喜欢女婿纳妾,但从不迁怒于孩子,看顾浩然这样,心里又十分不忍,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碧波,“带姑老爷和甥少爷过去。”意思是让她提醒一下孟素蓉,不要再像顾运则离京时那般给他冷脸了,说到底,既不能和离,女儿还是得跟丈夫好生相处。 林氏正跟孟素蓉在房里商议嫁妆单子。这做侧妃虽然比一般人家的妾略自在些,到底头上是有正妃压着的,嫁妆不可太显眼,却又要实惠。衣料无须太多,横竖王府里有份例,且这东西过几年就不时兴了,只要摆上一两抬今年新兴的花样即可。 “除了倾一盒金银锞子,每一抬里再放四个压箱。”孟素蓉提议,“现银子要多带些方便使用,可也不好带一抬银子过去,索性每箱里都放点,看着不显,用的时候也不怕没有。” 林氏觉得这主意很好:“还要去银楼再打几件金首饰,到时候进了王府,侍妾来拜的时候也要给见面礼的。”打几件式样新份量轻的首饰,赏人的时候好看,又不会让人觉得张扬。 正说着,碧波过来了:“姑太太,姑老爷和甥少爷来了,在姑太太房里等着呢。” “快去吧。”林氏推了小姑一把,“这也是好几个月不曾见的了,你难道要这样跟他冷一辈子不成?我说句难听的,平白地便宜了那白氏!” 孟素蓉低头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起身回了房。 “儿子给太太请安。”顾浩然一见她进来,连忙行礼。孟素蓉看他也黑瘦了些,就是有一肚子怒火,也不能对个孩子发,摆了摆手,僵着声音道:“起来罢。听说你也中了秀才,好事儿,日后要更认真读书才是。我那儿有一套湖笔,你拿去用,虽说取中了秀才,后头的路还长着。” 锦心忙领着顾浩然出去:“湖笔在厢房,哥儿去瞧瞧。” 房里只剩下顾运则和孟素蓉,孟素蓉起身就要走,顾运则连忙过去拉住了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我听岳母说了赐婚的事儿……这些日子,家里都忧心着吧……” 孟素蓉听他还关切自己娘家,忍了一忍,还是流下了眼泪。顾运则有些无措地扎撒着手站了片刻,伸臂搂住了妻子肩头:“这些事儿——都委屈你了……” 孟素蓉猛地抹了一把眼泪:“说什么委屈不委屈,我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外甥女儿,我也情愿!老爷不用说这些,横竖我是不会过去的。” 顾运则叹道:“中秋总要一家团聚,你不去,两个女儿也不去,蔚哥儿也不去——” 孟素蓉冷笑道:“老太太何曾在乎过这两个孙女?蔚哥儿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不去,你们一家子过节,岂不正合了老太太的意?” 顾运则不敢说话。以前他虽知顾老太太只重孙子不重孙女,但毕竟乡下人人如此,横竖妻子持家,两个女儿短不了什么,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愿与母亲起些无谓的纷争。只是此次之事,顾老太太做得实在过分,竟是根本没有祖母的情份,摆明车马地就要把孙女弃了换回孙子来,怎能让孟素蓉不发怒? “那,那就罢了,我带 浩哥儿回去瞧瞧,中秋那日……” “中秋你就留在那边过罢。”孟素蓉冷冷打断他。闹到这般地步,再让她回去跟婆母扮什么妇孝姑慈,她是委实忍不下去了。 顾运则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事儿,婉转说起了出门在外的事:“我借着测绘海岸的机会,去了一趟吕家村。” 孟素蓉果然听进去了:“那边怎样了?” “一个村子都夷为平地。”顾运则摇头叹气,“我在县城里悄悄打听了一下,当初谢家姑娘的母亲被烧死在客栈中,客栈老板全家都迁离了,似乎是知道些什么,躲出去避祸了。我还借机去查了查吕家村全村人的户籍簿子,除却当时在村子发见的尸首之外,其余所谓‘被海匪杀掉’的人数,与陆镇带回的‘海匪头颅’人数正好相符。这些我都细细记了下来,以后,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孟素蓉默然片刻,道:“哥哥也还在搜集证据。这些事,你不妨先与父亲说一说,看父亲是什么意思。” 夫妻二人在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出来时孟素蓉虽仍旧不肯回那边宅子里,但神态已然温和了许多,又让顾嫣然姐妹两个来跟父亲说了半晌话,才叫人套了马车送顾运则父子去了那边宅子。 柳姨娘在屋里等得发急,才见顾怡然回来,忙道:“太太可肯回去了么?” 顾怡然摇摇头。她在孟家日子过得舒心,孟老太太并不因她是庶出的便与孟玫有什么区别,孟玫年纪又与她相仿,正好说得来,并不想出去跟顾老太太住在一起。 柳姨娘却有些急了:“太太这是怎么了,哪有跟老爷赌气到这般程度的!这中秋节都不过去,可怎么好?” 顾怡然看她一眼:“姨娘急什么,听太太的就是了。”好端端的孟家不住,住到那边小宅子里去看祖母的脸色做什么?孟老太太虽不是亲外祖母,可比顾老太太对她好多了。 柳姨娘急得跺脚:“难道太太以后也不回顾家了不成?再怎么错,那也是婆母,若是传了出去……” 顾怡然有些恼了:“祖母何曾把我和大姐姐放在眼里,若大姐姐这事儿换成了我,姨娘打算怎样?”看柳姨娘这样,也做不到孟素蓉那般护着女儿。果然庶出的女儿就是命苦,将来无论如何,她绝不给人做妾,绝不让自己的儿女也吃这样的苦头! 柳姨娘被问得哑口无言。她是怕孟素蓉当真跟顾运则翻了脸,连带得她也回不去顾家。孟素蓉有嫁妆有儿女,不怕什么,她 却是什么都没有,将来要怎样?只是这话不能说给女儿听,只得支吾着道:“你小孩子家,不晓得轻重利害。若是太太不回去,这是不孝,传了出去,连带你的名声也要坏了,将来说亲事也说不到好人家……” 顾怡然敏锐地觉得柳姨娘这话只是敷衍,但也不想跟她辩驳。在孟家住的日子越久,她便越觉得与柳姨娘说不通:“姨娘就别操心这事了,我年纪还小呢。”你操心有何用?指望你,指望祖母,还不如指望太太和外祖母呢。 柳姨娘还想说话,顾怡然不耐烦听,转身走了:“我还有功课要做,姨娘先歇着,等我做完功课再来陪你。”孟玫年纪虽与她相仿,功课却远远在前,她再不努力,只会被抛得更远。 顾运则带了顾浩然回到那边的宅子,顾老太太和白姨娘早憋得要生霉,一见了儿子,都各自抱着哭起来,边哭边抱怨日子不顺心,抱怨他回来得晚。顾运则风尘仆仆的在外头折腾了好几个月,在孟家尚能得孟老夫人一番慰问,回了自己家却只有鼻涕眼泪和抱怨,不由得有几分心烦,不好说顾老太太什么,便板起脸训斥白姨娘:“浩儿中了秀才,正是高兴的事,这样哭哭啼啼的是做什么?母亲年纪大了身子弱,也禁不得这样哭,你不说劝着,自己倒先哭起来!” 白姨娘只得收了泪,拿帕子擦着脸道:“妾也是高兴得太过了……这些日子太太也不曾过来,老爷和浩哥儿的事,妾和老太太一概不知,老爷这一回来,妾是太高兴了……” 顾老太太被这么一提醒,马上想了起来:“可不是!这一晃四个月了,你媳妇连面都不露,这是做媳妇的道理?马上叫她回来给我赔罪,不然——不然就休了她!” 顾运则觉得跟母亲无话可讲,只得祭出了杀手锏:“休了她容易,可这同文馆的差事是岳父张罗的,没了这差事,儿子连每月十两的俸禄也没有,更不必说前程了。难道让儿子回乡下再去种田不成?” 顾老太太哑口无言。外头的事她半点不懂,只知道京城的东西贵得很,居大不易。可若是回乡种田……难道她费尽心力把儿子养大,好容易跟着他享福了,最后居然还要回去种田不成? “儿子如今在京城,只能指望岳父扶持。”顾运则趁热打铁,“如今素蓉不肯回来,岳父岳母都十分不悦——就是浩儿在青文书院读书,也是岳父跟书院里的夫子有交情,否则京外学子,户籍都不在京城,学院并不愿收。” 儿子和孙子的前程都在孟家手里,顾老太太也只 能偃旗息鼓,再不提让孟素蓉回来赔罪的事,只抱怨整日关在家里,日子难过。顾运则一一听完,答应过些日子带她出去走走,便将顾老太太打发了。 白姨娘见顾运则回来,心花怒放,捉着空回自己房里仔细打扮过,花枝招展地出来伺候顾老太太用饭。如今孟素蓉和柳姨娘都不在,顾运则自然就归她独占了不是?可惜一顿饭用过,顾运则拉了顾浩然跟顾老太太告退:“浩儿的功课不能停,儿子还要给他讲一章书。”父子两人去了书房睡下,白姨娘盼到半夜,也没见个人影。 八月十五那日,同文馆这样的冷灶索性只当值半日,早早地就放人回家过节。顾运则先来了孟家,送上一份节礼,陪着孟老夫人说了半晌的话,才告辞回顾家宅子。等人走了,孟老夫人叹口气,对孟素蓉道:“姑爷能做到这般,也差不多了,那总是他亲生母亲。你做媳妇的尚且不能不孝,何况他做儿子的。”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如此。顾老太太明晃晃地偏心孙子,不将孙女放在眼中,可因她是顾家辈份最尊之人,你奈她何? “今儿就在家里过节,到了年下,也该回去了。”孟老夫人当然心疼女儿,更心疼女儿亲生的外孙和外孙女,但既不能把女儿留在家中一世,就只得低一低头。如今女婿这头已经低得足够了,自然该有个台阶下,不过也不能回去得太轻易,否则顾老太太便要得意了。 孟素蓉低头半晌,轻轻应了。倘若她只得顾嫣然一个,当真就敢再不回顾家,可还有顾蔚然呢,他是顾家的儿子,年纪又还小,将来尚未有个着落,总住在外祖父家算什么呢?做母亲的,没有一个是不为着儿女的。 孟瑾是十月十二进晋王府,十月初九,王孟两家送嫁妆。 因是做侧妃,虽有嫁妆也不好张扬,两家都是抬着出门便径自送往晋王府中,并不再绕路夸嫁妆,如此一来,居然是前后脚到了晋王府侧门,王家的嫁妆才进门一半,孟家的已经到了。 虽说是王府纳侧,百姓不敢随意围观,但既然是打王府附近的街道上过去,少不得途经的百姓要看一看。这不看则已,一看就看出高低来了。两家的嫁妆都是十八抬,但孟家的箱子比王家要高上一截,抬嫁妆的人脚步也沉重得多,显然箱子里头的东西比王家的更丰富。 京城的百姓也都是有些见识的,更有些闲人平日里最爱打听传说这些闲话,当即就指点了起来:“王家是尚书,孟家老太爷才是个祭酒,一样是嫁嫡长女,这嫁妆好似还 不如孟家呢。” 立刻便有人炫耀自己消息灵通:“你不知道了吧?孟家这嫡长女是嫡嫡亲的,亲爹亲娘都在。王家那是后娘,俗话说了,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这话三传两传,连王尚书都听见了,赶回家把王夫人臭骂了几句:“特地跟你说,嫁妆好生置办着,连这点脸面上的事都做不成!”但嫁妆已经送出去了,还有什么办法挽回? 孟家人倒并不关心谁的嫁妆压过了谁,孟瑾三日后就要一乘粉轿抬进王府了,谁还关心王家的嫁妆什么样,多说几句话,多叮嘱几句才是正经。 一家人正围坐着说话,丫鬟拿了张帖子进来:“是二姑老爷府上的帖子,派了个管事妈妈过来的。” 孟老夫人忙叫让进来。这管事妈妈孟素蓉也认识,便是韩老夫人身边的丁妈妈。进门先给众人都行了礼,才道:“大少爷考中了举人,明年春闱也想下场试试手。正好老太爷的孝期也满了,也就回了京城来。本该先送封信回来的,我们老夫人说,没准信到了人也就到了,不如给亲家老夫人惊喜一下。” 孟老夫人听得笑起来:“你们老夫人这个脾气,总是改不了。不是要给我惊喜么?怎么又先派你来了?” 丁妈妈笑道:“本是想都安顿下来,明日让我们大爷和太太直接来给亲家老夫人请安的,这不是进城门的时候听说表姑娘今儿过嫁妆……”韩老夫人一打听是孟瑾做了侧妃,便觉得不对劲儿。依孟家人的性情,就是女儿进宫做贵妃也是不肯的,怎么会送进了晋王府呢?忍不住便先叫丁妈妈过来问问。 孟老夫人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摆摆手:“是皇上的旨意,不必再说了。”转而问起韩家人,“都好?你们老夫人身子可好?” 丁妈妈是积年的老妈妈,看孟家人的神色就知道不可再问下去,便也接着孟老夫人的话说起韩家的事:“老夫人身子还好,只是老太爷这一去,哭过几回,眼睛比从前不成了……大少爷中了第七名进士,明日太太就带着少爷姑娘们过来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陪着说了半天的话,这才告辞回去。 丁妈妈回到韩府,府里尚有些地方未收拾停当,孟素兰还在外头忙活,韩晋韩绮等人都围着韩老夫人说话,见丁妈妈回来,都忙问道:“怎么回事?” 丁妈妈也只能道:“亲家老夫人不愿提,只说是皇上的旨意。” “难怪……”韩老夫人叹了口气,“我说亲家老爷是不会……”想到是皇上 的旨意,把后半句话也吞了回去,转头叫同福,“去取我那副赤金头面——不成,赤金的太招摇了,拿那副珍珠头面来,给表姑娘添妆。” 同福忙答应着去了,丁妈妈又道:“顾表姑娘也定了亲了。” 韩老夫人大吃一惊:“嫣姐儿?她才多大?” 韩晋在一旁听着,连忙问:“不是听错了罢?定了哪家?”表妹尚未及笄就定了亲? “是定给了平南侯府的二公子。”这件事孟老夫人也只是提了一提,丁妈妈也只知道个大概。 韩晋一怔:“那不是毅之的庶兄?”毅之是周瀚的表字,周瀚离开北麓书院之前,两人已经称兄道弟,彼此都呼表字了。 丁妈妈点头:“应该是的。大约就是因着周三公子在咱们家里住过几日,平南侯夫人请了姨太太和表姑娘上门做客,才结了这门亲。” 韩绮轻轻撇了撇嘴——嫁个庶子算什么。不过姨父罢了官,表妹的家世,要进平南侯府也只能嫁个庶子。 韩晋倒有几分可惜。一年不见,也不知表妹又出落成什么样子了,居然已经定了亲…… “既这样,把那副赤金的头面给嫣姐儿添妆。”韩老夫人低头想了一想,“明日都去,我也去看看亲家。”韩孟两家通家之好,孟老夫人的性情她也知道,大孙女嫁人为妾,还不知怎样伤心呢,得去看看,陪她说说话也好。 毕竟是一路颠簸过来,韩老夫人也累了,用过饭便让儿孙们都回自己院里去。韩绮和韩绢同住一个院子,姐妹两人边走边说话:“表妹居然嫁了个庶子。” 韩绢低声道:“毕竟是平南侯府呢。”庶子也是平南侯的儿子不是?将来她若是嫁人,能嫁到这样的人家也就烧了高香了。 “没见识。”韩绮嗤之以鼻,“平南侯的儿子,也有嫡庶之分。将来侯府都是周三公子的,庶出的,不过薄薄分一份家业罢了。” 韩绢低头没说话。侯府将来自然都是周三公子的,可又不是姐姐你的,你可激动个什么呢?当初时不时地在周三公子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华,结果怎样?周三公子还不是转身就回了京城,也没见对你有什么眷恋之意。 ☆、70 第四十六章 十月十二,一乘粉轿将孟瑾抬进了晋王府。 晋王妃算是给了两位侧妃体面,粉轿之外还加以鼓吹,只是因太后过世不久,并没设喜宴。林氏将轿子送出门,回头自己躲到房里大哭了一场。 做妾,本是没有三朝回门一说的,谁也不知晋王妃肯不肯再给这个体面,到了回门这日,倒是孟素兰也带着儿女们过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话,虽没人提起这事儿,却是个个都心不在焉,只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果然到了巳中,丫鬟满脸喜色地小跑着进来:“姑奶奶回来了!晋王府的马车已经到门口了!晋王,晋王爷也来了!” 一屋子人呼啦啦起来,全部出去迎接。 晋王府给侧妃乘坐的马车小巧玲珑,黑漆车厢上有杏黄色晋王府的标志,拉车的白马鞍辔鲜明,好不神气。晋王骑马跟随在车旁,到了门前见众人跪倒一片,便下马笑道:“都免礼吧,此后也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多礼。本王今日是送侧妃回门,还有差使要去宫里给父皇回话,就不进去了。”回头向车里道,“侧妃好生跟家里人说说话儿,等本王出了宫再来接你。”说罢,策马自去了。 虽说晋王没进门,但他亲自送孟瑾回来,又允诺出宫还来接人,也是天大的面子了。林氏心里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患得患失起来,生怕晋王妃因此不悦。倒是孟老夫人顾不得那许多,欢喜地叫了一声:“瑾儿。” 孟瑾今日穿着杏色绣缠枝蔷薇的长褙子,湖水色挑线裙。她本来甚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加以换梳了妇人的椎髻,戴的一副镶蜜蜡和绿松石的头面也是从未见过的,瞧起来竟有些陌生。听了孟老夫人这一声呼唤,眼圈猛然一红,急走两步就扑到了祖母怀里:“祖母!”声音分明略有一丝哽咽,却又强露出笑容来。 孟老夫人心里何尝不酸得难受?但王府侧妃回门,这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难道还是王府亏待了你不成?当下亲手拉了孟瑾,众人都回了屋中才叙寒温。 这么一大群人坐着,就有什么私房话也不好说。见了礼,孟素蓉便招呼众人去外头看看早开的腊梅花,留下地方给林氏和孟瑾母女说话。孟老夫人生恐孟瑾报喜不报忧,又特地把陪嫁的杜若叫了来自己问话:“瑾姐儿在王府可好?” 杜若低头道:“进门当日,王妃身子不适,王爷就去了王妃屋里,这如今还没圆房呢。” 孟老夫人方才端详孟瑾神色,也觉得像是不曾圆房的样子,听了杜 若的话便明白了。两个侧妃进门,晋王妃倒底是不自在了,倒是晋王,借着王妃不适,倒免了当日先跟谁圆房的选择,自也就不会有人拿这两个侧妃去比较什么。 “王侧妃今日回门可有人相送?” 杜若摇头:“王侧妃说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回尚书府了。”王娴好容易从那家里逃出来,哪里还想回去。 此时林氏也在屋里问到了这个话,低头思忖片刻道:“想必今晚王爷多半就会与你圆房了。”王侧妃身子不适,因此孟侧妃先承宠,岂不是顺理成章,“只不知王侧妃是有意还是无意。”若只是不想回娘家,那不算什么,若是有意让出承宠的机会,那王娴也要算是个有城府的人了。 孟瑾淡淡道:“无论她有意无意,我只守着本分就是了。” 林氏不觉又心酸起来:“说得是……瑾儿,平安无事才是大福……” 母女两个在里头说话,外头众人已经进了园子。只是这会儿才十月,腊梅花也就有一半朵早开的,并没什么好看。男人们去了前头书房,女孩儿们便聚在腊梅树下说话。 “表姐那套头面真好看,又大方又雅致,正配表姐的气度。”韩绢笑嘻嘻地先开口。 孟玫就道:“那头面不是姐姐的嫁妆,我从没见过。” “定是王爷赏的了?”韩绢说着,不引人注目地瞟了韩绮一眼,“侧妃还能回门,王爷还亲自相送,定是十分喜欢表姐。” “妹妹慎言。”韩绮立刻打断了她,“表姐上头还有王妃呢,这些话被人听见,只是给表姐招祸。” “这儿又没有外人。”韩绢仍旧笑嘻嘻的,“我也是替表姐高兴。王府的侧妃,进门就有正四品的诰命,有些人一辈子也未必挣得上。” 孟玫觉得这气氛仿佛有哪里不对劲儿,只是她年纪小,一时还听不出来,只是左右地看着韩氏姐妹。顾嫣然却听出来了,这两人嘴上说的是孟瑾,其实却是姐妹两个在较劲呢。韩绢平日里仿佛对韩绮惟命是从,可一有机会,说句话也要戳戳韩绮的心窝子。 “表妹和妹妹们都在这儿呢。”韩晋从一边走了过来,满面春风地看着顾嫣然,“说什么呢?” “没什么。”韩绮瞪了韩绢一眼,“不过是说晋王今日送表姐回来,看来表姐在王府里还不错。” 韩晋无心听妹妹说什么。孟瑾生得虽秀丽,在韩晋看来却有些不苟言笑的古板,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也就并 不关心,只管看着顾嫣然笑道:“上次来送表姐出嫁,匆匆忙忙的,也没恭喜表妹。”真是可惜,这漂亮爱笑的小表妹,居然这么早就定亲了。 “对啊对啊。”韩绢又笑起来,“表姐可是要嫁进平南侯府了。”这几日孟素兰腾出手来,也将京城里两年来发生的大事约略打听了一番,平南侯府为长房立嗣之事自然也听说了,周家二公子由庶子摇身一变成了嗣子,比从前可是身价高了许多。老实说韩绢也有几分嫉妒这位小表姐的好运气,可是看看韩绮的脸色,这份儿嫉妒也就被幸灾乐祸之心冲淡了。 果然她这般一说,韩绮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却又不能说什么。韩绢在她面前从无违逆,一派天真,可是时不时的也总说些她不爱听的话,可要让她挑剔,却又挑不出什么错来,只能沉着脸道:“什么嫁啊嫁的,小姑娘家家的总说这个,也不嫌害臊!幸而是在舅舅家里,若是在外头叫人听见了,别人不说你不好,只说母亲不好生教导庶女,倒丢了母亲的脸。” 韩绢的脸顿时白了一下,低头一言不发地往后退了退。孟玫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韩绮,孟家没有庶女,但出门在外若是遇见别家庶出的女孩儿,也从来不提这个庶字儿,如韩绮这样当面就提点着妹妹庶出身份的,却也少见。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顾嫣然便搓了搓手:“只顾着出来看花,倒忘记披一件氅衣,这会儿倒有些冷了。你们冷不冷?” 韩晋忙道:“表妹若冷,不妨拿了我的外袍去披一下。” 顾嫣然本来就不想跟他说话。孟珩韩磊等人都去了前面,他一个表哥凑在表妹堆里,也不晓得避嫌,这会儿居然又要让出件外袍来……当即道:“多谢表哥了,不过表哥的衣裳我穿不得,进屋里去坐坐便好了。表哥还要往前面去,倒该多加一件衣裳才好。” 韩晋有些讪讪的,摸摸鼻子笑道:“可是呢,我去瞧瞧舅舅和表弟们。”转身走了。 十月里风冷,女孩儿们体弱畏冷,这会顾嫣然提起,大家也就出了园子往屋里去。韩绢落后一步,挽了顾怡然的手,笑道:“转眼这就快两年未见了,表妹长高了好些。” 顾怡然住在孟家,确实吃得好住得好,女孩儿十一二岁正是蹿个头儿的时候,韩绢这话倒没说错,当下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表姐也长高了呢。” 韩绢笑了一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顾嫣然,叹道:“这两年不见,居然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原想着进了京,咱们还能跟从前似的一起玩 呢,谁知道瑾表姐已经嫁了人,嫣表姐也定亲了。”轻轻推了顾怡然一把,“表妹你呢?别是也有了人家了吧?” 顾怡然的脸顿时胀得通红:“表姐你说什么呢!” 韩绢掩着嘴笑:“我是关切表妹呢。瑾表姐嫁进了王府,嫣表姐要嫁进侯府,将来都是荣华富贵享不尽的。我是想,嫣表姐年纪也不大,亲事就这么早早定了下来,表妹也只比她小一岁,这亲事也该定了吧?” 顾怡然红着脸道:“姐姐跟周家二公子的亲事事出有因,是平南侯夫人一定要这会就定下来的。”之前跟平南侯府闹的那一番事自然不能传扬出去,所以两边对外都说,是因着平南侯夫人看中顾嫣然,又合了八字之后说她有旺家之运,才早早就要把人定下来的。 韩绢心里一阵酸,故做遗憾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说起来,还是表姐跟了姨母出去,被平南侯夫人看见才得的姻缘,倘若那日表妹也跟着去……”轻咳一声,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顾怡然有些不以为然:“是平南侯府指名请了姐姐去的。” 韩绢轻轻叹了口气:“表妹真是实心。这样也好,也省得跟我似的,想得多,难受也多。横竖咱们这些庶出的,总是比别人命苦。” 这话倒有些引起顾怡然的共鸣,也轻轻叹了口气。韩绢听她叹气,越发说起来:“表妹你方才也瞧见了。我在姐姐面前,那真是俯首帖耳,事事都顺着她,就只一句话说得不合她心意,便这样给我难堪。说来说去,只怪我没投生到太太肚里。这在娘家时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将来没个下场。表妹跟我一样是庶出,定然也知道这些苦处的。” 顾怡然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太太对我也算宽厚了,姐姐也并不……”顾嫣然跟韩绮比起来可是好得多了。 “这些都是小事。”韩绢轻轻掐了她一下,“你不懂。咱们女儿家,最怕的就是没一桩好亲事。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表妹你也别觉得我不知羞,没几年你就大了,这是终身大事,若只顾着怕羞耽搁了,到时后悔来不及。” 顾怡然还真觉得有些害臊,勉强道:“这是爹娘做主的事儿,我们如何过问得。” “可不就是因着这个么。”韩绢冷笑一声,“这事儿都是太太做主,咱们不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何会上心?我家太太——表妹你只看姐姐如何对我,就知道太太的意思了。至于姨母,平日对你还算宽厚,可这亲事上头,可曾多替你操心 ?嫣表姐的亲事这样早就定了,你呢?” “我年纪还小……” 韩绢叹了口气,眼瞧着前头已经到了正房,便拍了拍顾怡然的手道:“一年小,二年大,总之表妹你自己也要多个心眼才是。罢了,你年纪还小也是真的,且看后头两年罢,若姨母当真对你好,这亲事也就这几年就该操持起来了。”说罢,闭口不再谈此事,挽着满心乱糟糟的顾怡然上了台阶…… 孟瑾回门之后,孟家便再无什么大事了。时间过得快,转眼又进了腊月,到了祭灶前一日,孟素蓉收拾东西,带着柳姨娘和三个儿女,被顾运则接回了顾家的宅子。 顾老太太足足被憋了半年,一见孟素蓉,颇想把一肚子火气都倒出来。孟素蓉却是淡淡的,带了儿女们行过礼,一句话都不多说,转身便走。顾老太太一肚子话被憋在胸口,气得拿手指着孟素蓉背影道:“这,这成什么体统!” 一旁的白姨娘被顾运则训斥过,叫她好生劝着顾老太太,不许再生事,否则就不许顾浩然再来见她,免得她教坏了孩子。白姨娘发觉顾运则不如从前待她温和,孟素蓉也不如从前好脾气,自己只剩下一个儿子可以指望,对顾运则的威胁不由得战战兢兢。此时见顾老太太又要发脾气,连忙上前替她顺着气,小声道:“老太太,就为了老爷的前程……” 顾老太太一凛,硬生生把那口气憋回去了。 如此一来,孟素蓉不必如从前一般顾全礼数,顾家倒安生了许多,顺利过了年,进了正月里。 因着去年正月里太后病了,京城里花灯也不曾好生放,皇帝便发了话,今年正月,宫中也要扎几处灯山出来,一则给百姓们观看,二则也为已故太后祈来世之福。 有了这句话,京城各家的灯自然加意精工细制,且多半都与莲花、观音之类有关,尚未到正月十五,花灯已经挂满了各家门口。 到了十五那日,京城之中真是火树银花,金吾不禁。皇帝带着几个高位妃嫔,连同儿女们一起,也到得胜门城墙上观看花灯,见下头人流如织,灯明如昼,自己也觉得盛世太平气象,十分欣喜。 只是这欣喜才起了个头,便有个内监上来,在皇帝耳边压低着声道:“皇上,西北有紧急军报。” 军报虽多,但敢在这样时候来打扰皇帝的,必然是重中之重。皇帝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强做无事,只让妃嫔儿女们继续观灯,自己带了贴身内监,悄悄回了宫中,便见几位阁老尚书俱在, 个个面色肃然,便知道不好:“是什么军报?” 军报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原来是数日之前,西北的羯奴偷袭边关大营,烧掉了一处粮库,里头装着年前刚刚送去的一万余石粮草。 这样的天气,西北风寒如刀,别说断粮,就是每日里减了饮食,军士们都受不得。这会儿一万多石粮米被烧光,军中尚未大乱,已然算是将领治军有方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皇帝气得双手乱战。跟羯奴打了这些年的仗,每年花在军队上的银饷和粮米不是小数,回回拨银拨粮,户部都要跟兵部打一场仗似的,这会儿刚送去的一万多石粮就没了,简直是要人的命! 吏部尚书先就道:“这是治军将领之疏忽,烧尽粮草军心必乱,乃是大罪!西北军中驻守粮仓的是哪位将领?理当立刻就地解职,斩首示众。至不济,也要押往京中议罪。” 兵部尚书冷冷道:“治罪固然要治,但眼下迫在眉睫却是筹粮。若是不管粮草只管治罪,那没等罪治下去,军心就要乱了。” 吏部尚书也冷笑道:“这话说得好笑。筹粮?年前户部为筹这一万多石粮米费了多大工夫,郑尚书不知?这会子叫户部给你变出粮草来不成?”转向皇帝道,“依微臣之见,理当责令西北军出击,自敌军中劫粮回来。” “简直胡说八道!”兵部尚书郑纭虽五十多岁了,却是中气十足,“去敌军中劫粮?严尚书真是纸上谈兵!羯奴若有一万多石粮草,他们也不必侵边了。何况胜败也是兵家常事,这时候军中眼看就要断粮,朝廷却下旨让军士们自己去敌军中劫粮,可想过会寒了军士们的心?” 吏部尚书对他怒目相视:“好一个胜败乃兵家常事,若如此说,边关只管吃败仗,将领只消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便可敷衍过去了?” 皇帝被他们吵得头疼,沉着脸摆了摆手道:“如此争论,几时是个头?” 方阁老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陛下,臣以为,此时此刻,还当先筹粮最为要紧。至于定罪之事,大可稍后再议。” 户部尚书苦着脸道:“陛下,不是臣推搪,这会子哪里有一万多石粮食拿出来?” 皇帝也觉头疼无比,按了按太阳穴才道:“湖广为鱼米之乡,就着拨湖广之地官仓之粮去西北。朕知道湖广之地水路众多,想来运粮也方便些,待到了四川再改走陆路。”转身便看向墙上悬挂的一幅舆图,“来来,先看看哪些粮仓方便上船,在何 处集合。” 户部尚书脸色不大好看,迟疑着没动。皇帝眉头一皱:“怎么?” “皇上——”方阁老脸色也有些尴尬,“那舆图,那舆图是做不得准的……” “什么?”皇帝颇为惊讶,“做不得准?” 方阁老微微低下了头:“此舆图还是前朝旧制,百余年间,河道颇有改换,有些地方前朝或许通畅,如今却已泥淤不能行……若依此舆图制定运粮之路线,怕是……”从前时间没那么紧迫,纵然有些地方水道不能通行了,无非是另想办法换小船或干脆用车拉,横竖都会虑及途中耽搁的时间。但这会儿皇帝要较起真来,非让尽快把粮运往西北边关,那便不成了…… “这舆图——”皇帝转头看着那绘得十分精致的、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壁的舆图,心里憋了口气,“有几处不准?” 众人默然片刻,还是方阁老答道:“别处倒也罢了,只是江南水道十分复杂,怕是——” 什么别处罢了,分明是许多地方不准。皇帝一口气就憋在胸口:“这样的舆图,还挂在此处做甚!”画得这么大这么精致,原来竟是个不准的! 皇帝一怒,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一片,半晌,才听有人低声道:“陛下,湖广一带的水道,或许——有较为准确的舆图。” “在哪里?”皇帝疑惑地低头去看。 说话之人是李阁老。这内阁之中几位阁老,李阁老年纪最大,却是个不爱出头的。他家世薄,不过是因为先帝喜欢他稳重,这才一步步熬上来的。偏他与前些年出事的御史李檀同宗,故而李檀出事之后,李阁老就更不愿说话了。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每日只是听着别人说话,点头而已。 此时此刻,偏偏却是他说了这话,皇帝不免就有些不大相信。 “在同文馆。”李阁老仍旧慢悠悠地道,“臣知道同文馆自数年前就在测绘新舆图,说不定此刻湖广一带的舆图已然绘好,臣想,不如宣人来问一问。” “宣什么!”皇帝迅速下了决定,“朕这就亲自过去瞧瞧。”这会儿宣人,等人来了,问出来当真绘好了新舆图,再去同文馆看,那已经就要耗到明天早晨了! ☆、71 第四十七章 同文馆这大半夜的还真有人。皇帝遥遥看见里面的灯火,便问今夜值班守门的小吏:“何人在里头?” 这小吏六年前才到同文馆,未曾经历过先帝时同文馆的辉煌历史,当差数年见过最大的官儿不过四品,今夜见了皇帝和这许多阁老尚书们,回话的时候腿肚子都在转筋:“回,回皇上,是孟祭酒和孟编书、顾编书。” 从前能进同文馆的人,都还有个官衔,这些年冷落成这样,什么衔儿也没有了,大家就胡乱叫个编书,反正也都是来编书的。皇帝听得糊涂,孟祭酒老头儿他知道,这两个编书是谁? “孟编书是孟祭酒之子孟节,顾编书是孟祭酒的女婿,大名仿佛是叫顾运则的。”这个小吏倒还答得上来。 “哦?”皇帝略微起了些兴致,“这父子翁婿的,大半夜在此处做什么?” 这爷儿仨今夜会在此处,完全是个巧合。 今年上元节如此盛大,白姨娘是非常想去看,私下里还是偷偷教唆了顾老太太几句,要孟素蓉今年带着全家人出去看灯。孟素蓉也不说不肯,到了这一日只说自己身子不好,让顾运则将儿女们统统送去孟家,由林氏带着出门。 这顾家的儿女都是孟家的外甥,林氏带着他们自然毫无异议,柳姨娘还算是孟家的旧仆,也跟着去了,可白姨娘算个什么呢?林氏不会搭理她,孟家又没姨娘招待她,纵然有千般不愿,也只能憋在家里生闷气了。 这就苦了顾运则,被顾老太太叫去絮叨了半日。他烦不胜烦,又对花灯没甚兴致,将儿女送去了孟家之后也不愿回家,孟老太爷问他,便随口说要去同文馆瞧瞧。岂知孟老太爷对编书一事是极看重的,闻言便说同去,这下连孟节也一起,三人就往同文馆来了。 皇帝悄没声走进去的时候,孟老太爷正在看新绘的舆图:“江南一带水道变化极多,这里,还有这里,是大不相同,竟走不得了。” 孟节接口道:“依县志所言,二十年前此地曾开挖河渠,只是施工不利,反倒将原本的水道淤死了,倘若重新清淤,能令水道再复可用,倒是一件好事。” 顾运则点头道:“舅兄说的是,我亲去看过,那水道原本还甚宽的,只是乡民无知,只知开渠灌溉自家田地,地方官又不知水利,致使河道淤塞,实在可惜。若能复用,至少从此处至此处,走水路便比陆路方便许多。” 皇帝听到说江南水道变化,便忍不住了:“江南一带新舆图可曾绘好 ?” 孟老太爷三人不防皇帝深夜到来,连忙跪倒。皇帝顾不上多说,过去一瞧,长长几案上铺着两张舆图,一新一旧,新舆图上江南一带水道绘出不少,不由大喜,转头看向顾运则道:“这些地方,你曾去过?”他可是方才听见顾运则说亲自去某处看过的。 顾运则心头砰砰乱跳,伏地道:“微臣曾在江南数地任职,这几处确是熟悉,才敢参与舆图测绘。” “那你来说,倘若从湖广开官仓走水道运粮至四川,如何走方为上策?” 顾运则深吸口气,低着头站起来走到舆图边上,伸手指点起来:“……此数处乃是微臣熟知之地,除此之外,则微臣不敢妄言。” 皇帝问道:“那这几处官仓可调粮多少?” 这却把顾运则问倒了。这几处官仓都不在他的治下,他能晓得官仓所在之地,附近水道是哪条,已然算是极能干的了。孟节一直伏在地上,此时低声道:“回皇上话,依例此两处为常平仓,冬日贮粮亦应不少于三万石。”至于能调用多少,这却是皇帝说了算了,官仓的粮,可不是你说调就调的。 方阁老眉头一皱:“孟编书,陛下不曾问你,你如何敢擅自答话?” 皇帝听了三万石的数字,心里正高兴呢,哪里计较这些,不但摆摆手止住了方阁老,还笑问顾运则道:“这等事,如何你这做外官的不知,做京官的反知道了?” 顾运则忙道:“臣愚钝,因两处官仓皆不在臣治下,故而不知。孟编书熟读律例卷帙,各处官仓依例该存粮多少,实是比臣明白。” 皇帝心情大好,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儿子精通律例,女婿能任外务,孟祭酒,你有佳儿佳婿啊,快起来吧。” 这佳儿佳婿便是极好的评价了,孟老太爷连忙谢恩。皇帝指点着顾运则道:“你既知道水道,朕就派你与户部之人同去,调度官粮,务必尽快运到四川。” 大冬天的跑去调度官粮,这是个苦差事,可顾运则却是欣喜之极。这是皇帝亲自吩咐给他的差事,能得了皇帝赞赏,什么差事都是好差事! 皇帝暂时了却了一桩心事,也有闲心看看同文馆了:“新舆图——嗯,同文馆有心了,庸庸碌碌数十年,总算有用处了。” 孟老太爷正容道:“陛下,编书也罢,测绘新舆图也罢,皆为厚积薄发之事。”没有前头几十年的沉寂,哪里有新舆图给你看呢。 皇帝哈哈笑 道:“君子不掠人之功,卿果然是正人。”不因眼前是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就把功劳都往自己人头上堆,这样的人,如今朝中也没有几个了。 “孟卿言之有理,既如此,此后同文馆每年所拨费用加厚一倍,编书虽有称谓,却无个实职,也不大成个体统——嗯,从前同文馆之职是如何定的?” 皇帝目视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却答不出来,半晌才支吾道:“臣愚钝,不曾记得,乞陛下容臣查阅旧典后再回禀……”这都几十年没提这事了好么。 皇帝便转眼去看孟节:“你可知道?” 孟节便又跪下:“同文馆初建时,比照翰林院,有掌院一名,下设经史子集四大部,各有掌部两名,下又分数小种,各有学士一名,再下有编修无定员。掌院初定为正五品,掌部从五品,各部学士正六品,编修从六品。实则初任掌院为当时礼部尚书,官正三品。” 皇帝大为诧异:“几十年没提过的东西,你也记得?” 孟节伏地道:“臣既入同文馆,总该知道。” 皇帝哈哈一笑:“朕便此时随便叫个编书的来,怕是他也未必说得这般清楚。嗯,既是如此,还照旧例来罢。如今这同文馆里都有多少人哪?” 孟节道:“掌院尚在,掌部缺半数,学士缺十之三四,编修甚多,然多无从六品之职。”大家能跑的都跑了好么。 “唔——”皇帝捋须沉吟片刻,“既如此,补你二人为掌部,其余人员,日后慢慢补齐便是。这舆图,要尽快绘出来。” 方阁老的眉头跳了跳,吏部尚书道:“陛下,孟编书之前贬官,乃因进谏不实之故,还则罢了;顾编书遭贬,却是因任上出了逆伦之案,顾编书却擅改尸格以图遮掩,如此人品,陛下如今复他之品级……只怕不妥。” “哦?”皇帝扬了扬眉毛,看向顾运则,“你居然还擅改尸格?” “是。”顾运则也跪下了,“臣任上确有逆伦之案,但该人失手杀其母,实在是事出有因……”将案子简单讲了几句,“杀母系大不孝,但究其原因,乃为全其父之声名,且系误杀,故臣大胆改了尸格,想留他一条性命。不想为新任通判重查此案——臣有罪。” “哦——”皇帝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既然如此,孟节补为掌部,顾运则么,暂还任编修罢。” 顾运则心里一阵失望,但抑制着自己没有表露出来,叩头道:“臣谢陛下隆恩。” 既然军粮有了着落,皇帝也就轻松了些,遣散诸位阁老,让他们自去安排后头的事,自己带着贴身内监回了宫。直进了他的寝宫,他才缓缓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顾运则想必今日十分沮丧罢?” 内监犹豫片刻,陪笑道:“顾编修自承修改尸格,严尚书所言也是依例……” “那案子若当真如他所说,则他也不算大过。”皇帝一面由他服侍着宽下外袍,一面淡淡地道,“倒是重审此案的通判,其心颇可疑惑……” 内监不敢接话。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已然是涉及前朝政事,是极大的逾越了。皇帝凝思片刻,笑了一笑:“叫人去查查罢,那案子究竟是否属实,那重审此案的通判又是何人。” 内监低声应了。方才顾运则叙述此案时,吏部尚书并未驳斥,可见十之八九是不错的了,那么——那反转此案的通判,怕是要自求多福了。 从五品的掌部得而复失,顾运则心里不是不沮丧的。一样是君前奏对,在测绘舆图中他出的力比孟节更多,最后却仍是停留在从六品的编修上,孟节却得以擢升。两相比较,他也不免烦闷。但烦闷归烦闷,调动粮草的差事还要做,且要立刻出发。 孟素蓉替他收拾着行李,沉吟着道:“虽说掌部做不成,但皇上却对你有所差遣,依我看,这便是好事。” 顾运则打起精神:“你说的是,皇上肯用我,便是机会。只是我这一走,家里又要辛苦你了。” 孟素蓉垂了垂眼睛,淡淡道:“不过是一日三餐而已,无妨。” 顾运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想伸手去握握妻子的手,半途还是缩了回来,低声道:“我去见见岳父和舅兄,这调动粮草之事非同小可,我还有些事要请教岳父。”低着头出去了。 第二日顾运则便随着户部的人出京了,顾老太太见他大冷天的往外跑,少不了又唠叨几句,却也只有白姨娘听着罢了。 家主出门,孟素蓉便关起门来过日子,只有林氏不时过来,送些朝堂上的消息。 整个正月里,为了西北之事,朝堂上争论不休。吏部尚书力主追究西北将领的罪责,将人召回京自辩,另遣他人前往西北。而兵部尚书却一口咬定:临阵换将不利于军,再换过去的人未必熟悉西北军情,万一也吃败仗,难道再换人不成?朝廷有多少将领可以一轮轮换过去?纵然将领足够,那西北军也禁得住一轮轮的吃败仗吗? 这嘴仗 打了大概半个月,又有西北节度使的奏章送来了:西北军中有人在粮草被烧之后纵兵劫掠。如此一来,连兵部尚书都不好说什么了。皇帝倒是没让召回西北将领,而是采纳了方阁老的建议,派出钦差前往西北,彻查此事。 到了二月中,顾运则回来了。他是跟着军中的信使一起回来的,一进门,就直奔孟素蓉房里:“西北军打了胜仗!” 这件事,孟素蓉前几日也听林氏说了。粮草被烧之时,许大将军正率部兵马出击,粮草一断,他所率一万余人便被困在了边关最前沿,进退两难。 要说许大将军的胆量委实过人,那般艰难的情势之下,他并不困守,却放出消息,伪做败退,引羯奴来攻。他以七千人抵敌羯奴两万之众,却分出三千精兵,也绕到羯奴身后,直插敌方大营! 这一招大出羯奴意料之外,这三千精兵端了羯奴大营,也放火烧掉了羯奴的粮草。这天寒地冻的,羯奴比本朝军队更缺粮,一见大营起火,顿时乱了,被许大将军反守为攻,追了个七零八落,斩首六千余人。 “朝上不是说,先前我军粮草被烧,也折损了两三千人,且被烧的粮草比羯奴多得多,若这般算来,许大将军最多只算个功过相抵,算不得胜仗么?” 顾运则连脸都顾不上洗,端了杯茶一口气灌下去,连连摇手:“你却不知,那端掉羯奴大营的精兵不但烧了粮草,还斩了羯奴以骁勇著称的左卫将军!更要紧的是,他们生俘了羯奴可汗的亲弟弟!” 烧粮草,斩敌首级,都可以不算功劳的话,那么斩杀敌方大将,生俘贵虏,这就不能不算了。更何况,这个俘虏还是羯奴可汗的亲弟弟,羯奴的亲王! 羯奴可汗有十好几个兄弟,但与他一母同胞的只有两个,一个精于谋算,一个骁勇善战,可算是他的左膀右臂。草原上不讲究什么立嫡立长,而是能者得之。羯奴可汗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两个亲弟弟功劳不小,如今这个以谋略见长的弟弟被俘,就等于断了他的一条臂膀,连屁-股底下的可汗大位都有些坐不稳了,还有什么能力来袭边? “羯奴已经溃退,据派出去的探子打探回来的消息,羯奴那边自己已经有些乱了。当初争这可汗大位的时候,前任大汗的长子争位失败,若不是手下还有些兵马,早就被现任大汗杀掉了。这会儿有了这样的好机会,他正琢磨着要争权夺位呢。若是真乱了起来,羯奴也就丝毫顾不上来袭边了!” “这倒是好事。”孟素蓉也觉得欣喜 ,不过看顾运则喜得已经有些手舞足蹈的意思,还是有些诧异,“老爷也不必如此……”竟好像有些忘形了,莫非是这大胜之中还有他调动粮草的功劳?孟素蓉算了算时间,觉得不太可能。许大将军击退羯奴的时候,这批粮草怕是刚刚才到四川呢。 顾运则嘿嘿笑了:“太太想不想知道,率领那三千精兵端了羯奴大营的人是谁?” 孟素蓉哪里知道:“是谁?” “是——咱们女婿!”顾运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周家二公子,周鸿!就是他一箭射死了左卫将军,又射伤了羯奴亲王,才将其生擒的!” “什么?”孟素蓉耳朵里嗡地一声,睁大眼睛,“是,是谁?”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顾运则哈哈大笑:“周二公子,周鸿!咱们嫣儿的小女婿!这会儿,西北军报大概已经送到皇上面前了!”他押运粮草到边关时,听见这消息开始也有些不敢相信,要连问了几次,才相信建下如此大功的居然就是未来女婿! “怎会是——”孟素蓉又惊又喜,“他,他才二十岁都不到……” 顾运则敛了笑容,叹了口气:“是啊,军功不易。他建下如此大功,也受了伤,我悄悄问过了,身上有两处箭伤,一处刀伤——”看见孟素蓉脸色迅速发白,连忙道,“别担心,都是皮肉之伤,于性命无碍!” “这孩子——”孟素蓉自在城门口见了周鸿拦下惊马,便对这个未来女婿满意了,一满意,不由得就要担忧,“小小年纪,这样拼死拼活——平南侯对这个儿子也未免太狠心了些。”虽是妾生的,到底也是他的骨血,平南侯夫人不喜周鸿倒也是常理,可平南侯也这样狠心,未免就有些叫人看不过眼去。 “富贵险中求,军功自来如此,不然那封侯封王的,哪里这般轻易。”顾运则这一路上都是心情愉悦之极,在外头不敢叫人知道他就是周鸿的未来岳父,好容易憋到了家里,真是不吐不快,“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出息,将来必定前程万里!平南侯府虽是混蛋,总算咱们嫣儿有福气,误打误撞的,还是挑中了好夫婿。” 这句话提醒了孟素蓉:“明儿得去报恩寺给菩萨上香。天可怜见的,没有毁了嫣儿。也得求菩萨保佑周二公子,那刀剑无眼,保佑他逢凶化吉,长命百岁。”若是没了性命,封侯拜相的又有什么用。 “是是是。”顾运则喜不自胜地搓着手,“都去,都去,好生给菩萨上一炷香!” 顾 运则在家中与孟素蓉说起捐香油钱的时候,西北军中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平南侯府。平南侯夫人正看着沈氏姐妹与周润抓子儿,乍听知云报了这话,顿时一口气只觉得上不来,赶紧把周润等人打发出去,才一把揪住了知云:“可是真的?” “是真的……”知云窥着主子神色,讷讷道,“奴婢问了知礼,说是今日侯爷在衙门里,有人恭喜侯爷,知礼在旁边听得真真的……” 侯夫人牙咬得咯咯响:“这贱种——”西北军中苦寒,时有战事,他没死;如今西北军被烧了粮草有罪,他却建了功。自己儿子冷冰冰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下,这小贱种却扬眉吐气,老天为何这样不公道? 知云看她面色实在吓人,连忙又道:“不过听说二少爷自己也受了好几处伤,如今正在西北养伤呢……”不管伤重不重,先拿出来让夫人消消气,不然一会儿发作起来,没准自己要挨几个嘴巴。 厢房里头,沈氏姐妹连着周润都在听壁角。周润低垂着眼睛一言不发,手指也在衣袖里攥紧了。沈碧芳却是满心的伤感——她果然没看错这位表兄,真是个有能为的,为什么跟他定亲的不是自己?倘若是自己,这会儿她怕不是要欢喜得跳起来?可恨这会儿欢喜的却是顾家的丫头! “夫人——”外间小丫鬟有些怯怯地唤了一声,“王家太太来了,说是来恭喜二少爷建功的……” 侯夫人一口气还在胸口没下去呢,这硬生生地又被堵上一口。什么来恭喜建功的,分明是来提家产的。周鸿过继之后立刻又回了西北,并无时间来分割家产,王家已经提了一次,侯夫人只说虽是侄子,这会儿远在西北,做叔婶的也得替他照管些家业,把王家敷衍回去了。这次又来,显然是来者不善。 “请进来!”这三个字几乎是一个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大太太永远是走路脚步又重又快,远远的就能听见,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了:“听说外甥在西北立了大功,我这欢喜得呀,坐都坐不住,立刻就来了。”王大太太屁股才在椅子上坐定,就笑吟吟开口直奔主题,“按说这事儿,朝廷少不了要有赏赐吧,这赏赐谁来接?再说了,有了赏赐,自家也该庆贺一番,少不得要开宴吧,这使费又该哪里出?我说表弟妹呀,鸿哥儿的那份家产,也该拿出来了吧?” 侯夫人嘴角一拗,硬挤出个笑容:“人还在西北呢,现在拿出来谁来打理?鸿儿尚未成亲,男人家在外头建功立业,哪里还有精力再来打点这些庶务?” 王大太太把手一拍:“可不是,表弟妹你倒是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我正要说呢,鸿哥儿年纪也不小了,身边也该有个人来帮衬管家理事了。” “顾家姑娘还小,这会儿还没过十四岁的生日。”侯夫人早有准备,淡淡地道,“顾家太太心疼女儿,总要留到及笄的。” “我晓得呀。”王大太太眼里闪着精明的光,嘿嘿一笑,“可是鸿哥儿已经十八往十九上数了,一般人家这个年纪儿子都抱上了。顾家姑娘年纪小不能嫁进来,不妨先纳个妾在身边,也帮着照顾鸿哥儿呀。” ☆、72 第四十八章 送走了王大太太,平南侯夫人笔直地坐着,一脸冷笑:“想当年,王尚书是何等样的气度,王河道又是何等样的清官,如今子孙也成了这般模样,若是地下有知,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周润叫人送走了沈氏姐妹,悄悄过来陪着母亲坐着:“娘别为这些人心烦。” 方才她都听见了,王大太太是来推销她的女儿的。照王大太太的意思,恨不得明儿就叫女儿进来给周鸿做了姨娘,然后替他掌起他的家业来。 侯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上赶着送女儿来做妾,倒也真是要脸!王家这是穷得揭不开锅了。” 王家的案子还在慢慢地审理,如今看来,当年王尚书和王河道无罪是差不多定了的,那抄没的家产大约也能发还,可什么时候发还,日子怕就远了去了。一则京城里这一阵子都是多事之秋,王家的案子不是什么要紧的,少不得往后拖了拖;二则这案子太久远,不说别的,就是当初抄没的那些家产,如今要查清了也得费一番功夫。 偏偏京城这地方,是米珠薪桂,王家不但是自己来了,还拖了王大太太的娘家人一起上京。原先大约想着进了京就享福,谁知道这三拖两拖的,直到如今还只发还了王家当初的宅子。 这宅子住人倒是没问题,可并不能变出银子来让一大家口子吃饭穿衣,可不是得找银子么。似王家这种,将来就是发还了家产,前程也堪忧。王家大爷以前读的书,早在这二十年里消磨干净了,儿子自不必说,一口气生了四个,也没个读书上进的。光吃家产,可王家是清官,就是发还了家产,也不够他们吃的,王家把主意打到周鸿这边来,倒也不稀罕。当初他们之所以要替长房立嗣,还不就是为的这个? “她倒清醒。”侯夫人不无讽刺,“听说他们家那位老太太,还指望着孙女将来嫁成官夫人呢。” 她说的老太太,是指王大太太的亲娘。王大太太只有一个哥哥,这回进京,就是带着爹娘和哥嫂一家人上京的。老太太没见过世面,听说女婿家里要翻案,孙女本来在家乡定下的亲事都悔了,要到京城来给孙女找个官儿做女婿呢。 这些事儿,侯夫人不说一清二楚,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王家人发还了宅子之后,她送了几个婆子仆役去听使唤。王家上上下下都不晓得什么叫隔墙有耳,家里那些事儿,婆子们稍加打听就弄明白了。 “那,娘,现在如何做?”周润对王家有些头疼,“这些人怎就不知道要脸面呢? ”她平日打交道的贵女贵妇们,也并不是个个都真心交好,少不了当面背后使个绊子的,但脸面却不能撕破,还真是从未见过王大太太这样的山野妇人。 “那等泼妇,知道什么脸面!”侯夫人嗤了一声,摆摆手,“她要送,就让她送,横竖也不是咱们该担忧的。如今我和你爹爹不过是叔叔婶婶,哪管得了侄儿的事,由他自己去做主罢。” 周润有些糊涂:“娘这意思——莫非让王家人进咱们家里来?” 侯夫人轻轻一笑:“不是进咱家。等你‘堂兄’从西北回来,咱们就把该给他的产业划过去,将他如今住的那院子砌堵墙分门别户,将来王家人进不进的,都该顾家那丫头去烦恼了。”她想了想,又笑了一笑,“说起来,这事儿也该先告诉顾家一声才是。怎么说,你‘堂兄’过几个月也该回来了,顾家丫头到了七月里就满十四了,先成了亲也说得过去。” 她把“堂兄”二字咬得很重,末了对丫鬟一摆手:“去把柳家姨太太请来。” “柳太太?”孟素蓉眉毛微微一皱,放下手里的家具单子,“请过来吧。”周鸿建功立业,眼瞧着这桩亲事实在也还不错,孟素蓉对平南侯府当初逼婚的那口怨气也稍稍消散了些。 柳太太打扮得倒庄重,只是锦心低低眼,就看见她那条裙子还是当初在平南侯府提亲事的时候穿的那条,倒是上头的褙子是新衣料,把下头遮住了不大显。但冬裙春穿,被讲究的人家看见也要偷偷笑话的。柳太太这样,显然是家里用度着实吃紧,又要死撑着面子穿好衣裳,结果却免不了要弄巧成拙。 锦心在肚里轻轻嗤了一下。终日跟在孟素蓉身边,她耳濡目染,十分瞧不上这等死要面子的举动,折腾到最后露了馅子,丢的还是自己的脸。 柳太太发现锦心往她的裙子上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把脚又往后缩了缩,心下黯然。她是寿昌侯府的庶女,素来不得宠,出嫁时的嫁妆不过是照着公中三千两银子的例。瞧着不算少,可大多是首饰衣料,能生钱的庄子铺子只有一个,还不是什么好的。 偏生柳家人口既多,又没个有能耐的,大家眼睛都盯着儿媳妇的嫁妆,十几年下来,她那点私房银子早被抠光了。回娘家哭穷是毫无用处的,嫡母兄长都根本不会理睬,她只得紧紧扒着有钱的嫡长姐姐,替她做些事,换些贴补。 “柳太太今儿怎么得闲过来?”孟素蓉也看见了那条裙子,只做不见,叫丫鬟上了茶,淡淡地寒喧了几句便问道。 柳太太清了清嗓子,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平南侯府那边,托我来问问,想商议一下婚期。” 孟素蓉眉毛一扬:“不是说好了嫣儿及笄之后再议婚期,如今这还连十四的生日都没过呢。” 柳太太叹了口气:“原本是这么着,可是这如今——我那外甥建功立业,盯着的人就多了,我那姐姐,也是为了府上姑娘着想不是。” 这话说得实在不得体。柳太太当初在娘家,嫡母也是不闻不问的,字倒是识得,这人前说话却就没有人教了。不过事涉周鸿,孟素蓉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只道:“柳太太这话里有话,何妨直说。” 柳太太便又叹了口气,将王大太太的话转述了几句:“听那意思,恨不得立时就把人塞了进去,好做姨娘。不瞒顾太太,这样不要脸面的妇人,我还真是头一回见着。我家姐姐的意思,府上若是愿意,不如就先成亲,等及笄之后再圆房也是有的。省得叫人捷足先登了,将来姑娘进门的时候反而淘气。” 孟素蓉的脸色不由得就难看起来。姑娘家及笄之后再出嫁是理之当然,这未及笄就嫁人的固然也有,却多是娘家不好呆,才要早早嫁到婆家去,说到外面都不免被人轻视一二分。如今王大太太这样的贪婪,平南侯夫人自己不管,却推到顾家这面来。 倘若顾家早早把女儿嫁过来,正是周鸿立功的时候,便有趋炎附势之嫌,外人能说什么好话可想而知。可倘若顾嫣然真等到及笄之后再嫁,若是王家先塞了人进来,一年多的时间,怕是庶长子也能生一个了。到时候顾嫣然嫁进去,里头伺候的下人都已被人家理顺了,哪还能得着什么好处? 柳太太见孟素蓉面色不善,心里有几分幸灾乐祸。她日子过得苦,最看不得孟素蓉这般从容惬意的人,仿佛不知半点人间疾苦似的。眼下终于见她动容,越发火上浇油地道:“说起来,这都过继了,我那姐姐也不好再管,只能叫我递个话给亲家太太,亲家太太拿主意罢。不过要我说,我那外甥这会儿正风光,想进门的怕不多的是,亲家太太若是拖延太久,还是姑娘吃亏。” 今日平南侯夫人叫她来,其意还是想让她劝着顾家早些成亲的。孟素蓉当初不慕平南侯府的富贵权势,顾嫣然进了门于分产一事必然也不会纠缠不休,怎么也比叫王家人进了门强。 平南侯夫人心知肚明,自己给周鸿定的这门亲事,多半他是不入眼的。反之,正是因有王家挑头立嗣之事,周鸿才能被过继到长房去。 两相对照,说不定周鸿为了捧着王家踩下自己,就同意纳王家姑娘进门做个良妾,那可不好办。 孟素蓉沉着脸端了茶:“烦柳太太走这一趟了,兹事体大,我总要与外子商议才行。再者周二公子至今还在西北,且待他回来再提此事方才稳妥。”客客气气将柳太太打发走了,回了自己房里才气得发抖。 顾运则去兵部和户部交卸了差事,回来就见妻子满面忿然,问了问居然是这件事,也不由得沉默了,半晌才道:“岳父说西北之事已在议功了,至多两三个月,周家哥儿也该回京来了。”他一回来,王家还不得苍蝇扑血一般粘上去? 孟素蓉攥紧了手:“平南侯夫人不安好心!虽说过继出去了,曾经也是父母,如今也是叔婶,怎么都比舅舅能做主。这未娶妻先纳妾,若是他家三公子,也肯如此?” 未娶妻先纳妾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不说什么宠妾灭妻吧,单说庶长子,那就是乱家之源。平南侯夫人这样纵容,真是其心可诛! 顾运则叹了口气:“或者等周家哥儿回京,让岳父那边出面请他来坐坐,再议此事?他与平南侯,未必是一心的。” 孟素蓉前几日刚刚还高兴些,今日就遇了这样事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闷闷地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夫妻两人对坐着发愁,忽听外头脚步声响,锦眉满脸喜色地进来,身后跟着林氏的贴身大丫鬟纤兰,也是一脸喜色,见顾运则也在,连忙蹲身行礼:“姑老爷,姑太太,恭喜。” 孟素蓉勉强收了愁色:“你这丫头,有什么可喜的?” 纤兰笑嘻嘻道:“真是有喜事呢,回头婢子说了,姑太太定要打赏婢子的。” 孟素蓉颇为诧异:“你倒说说,究竟是什么喜事?” 纤兰往顾运则看了一眼,笑道:“方才老太爷回来,说今日退朝之后,皇上留了老太爷说话,说姑老爷精于实务,在同文馆编书虽好,却有些浪费了人才,问老太爷,瞧着姑老爷在哪里当差好?” 顾运则顿时心头砰砰跳起来,强压着自己不曾询问。孟素蓉也是一阵惊喜,只不好露出来。锦眉便打了一下纤兰,笑道:“说个话这样藏藏掖掖的,仔细我去舅太太面前告状。” 纤兰笑道:“老太爷自然是说,皇上有所差遣,无论哪里姑老爷都去得的。皇上就说,既这么着,让姑老爷明日就不必去同文馆了,去户部做个主事吧。” 户部主事是正 六品的职位,说起来比顾运则从前的知州是要低上半级。但京官比外官又自不同,且户部是掌管钱粮赋税土地户籍的地方,进户部那要算是上好的差事了。最要紧的,顾运则是皇帝亲口调进去的,只要在皇帝心里留了个名儿,日后升迁也比旁人方便许多。 孟素蓉果然喜上眉梢,立刻叫锦眉:“拿个荷包,当真是要打赏这丫头呢。” 纤兰大大方方接了荷包笑道:“婢子就是知道这趟差事好,才特意跟太太求了来呢。老太爷的意思,这虽是喜事,可如今咱们家这样子,还是闷声大发财的好。” 孟素蓉嗤地笑了出来:“胡说八道。老太爷也会说闷声大发财?” 纤兰笑道:“老太爷自然说的是文诌诌的,婢子愚钝记不得,只好这般说了,横竖婢子听着那意思是不错的。” 孟素蓉笑着叫锦眉送了纤兰出去,方才因顾嫣然婚期的闷气也散了几分:“看来老爷这趟差事,皇上十分满意。若是员外郎便更好了,怕还是被沔阳那事儿牵连了。”员外郎是从五品,那便跟孟节相同了。从前顾运则比孟节品级高些,如今反不如孟节,孟素蓉怕他心里存了什么疙瘩,特意又补了一句。 顾运则却摇了摇头:“员外郎品级虽高些,在各部里却多是个闲职,反不如主事能做些实事儿,以后就是升迁也得力些。” 员外郎,顾名思义,乃是定员之外增设的郎官,本就不是正职。颇有些官员,这员外郎一做就是十好几年,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钉在这个位子上,为的就是你做不到什么实事,进不到六部的核心之中,又哪里来的升迁机会呢。 孟素蓉看他想得开,心里也就松快了,含笑道:“老爷这样明白,就尽力办差罢。嫣儿日后嫁了,也总指望着老爷给她撑腰呢。” 因有了孟老太爷这句话,顾孟两家都是悄没声地将家里老爷的升迁之喜压了下去,只自家人吃了顿饭便罢了。顾老太太和白姨娘倒是高兴得不行,只她们连门都没得出,也没处去炫耀。 孟素蓉自那日柳太太来过之后,便着人去外头打听王家的姑娘。打听得王家有两位姑娘,一位叫王瑶,一位叫王碧。王家大太太有意塞进平南侯府的这位就是大姑娘王瑶,今年一十六岁,因王家至今也没有什么资格往京城这些圈子里走动,故而两位姑娘也不为人知。 杨妈妈亲自跑去王家宅子外头悄悄看过几次,回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看,因是在宅子外头,就能听见里头高声大气地说话 。虽说王家的宅子不算什么深宅大院,可这样隔着院墙都能听见里头吆喝的,也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至于王家两位姑娘,杨妈妈也终于见着了一次,原是在后门买绒花脂粉露了一脸。据杨妈妈所见,王瑶比王碧生得好些,不像王大太太,样貌颇为清秀,怕是随了王家大爷。虽说才十六岁,但乡下姑娘大约发育得早,身材却是凹凸有致,颇为惹眼。 杨妈妈见了人,回来那脸拉得比什么都长:“太太,瞧着那王家姑娘是个好生养的……”这若是先进了门,一年的工夫怕是必然养出一个来了。 孟素蓉默然良久,还是孟老夫人那边叫人捎了话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还是嫣姐儿日后过日子要紧。先纳妾万万使不得,就说我年纪大了身子不行,想着叫外孙女儿早点出嫁便是。” 其实这话按说也该是顾老太太说。祖母身子不好,想要看见孙女出嫁才是正经,外祖母就隔了一层了。可顾老太太是万不会因着孙女来咒自个儿身子的,也就只有孟老夫人担了这名声了。话递过来,恰好时已四月,潞国公府那边请顾孟两家去赏木兰花,孟老夫人便直接装起病来。 虽说顾嫣然已经定了亲,不大好出门走动了。但潞国公府又与别家不同,陈云珊还特地让人来说请顾嫣然务必过去,于是孟素蓉还是带着她去了。 陈太夫人精神依旧很好,听说孟老夫人病了,连忙细问:“究竟是哪里不好?我们家里常用的苏太医,最是拿手这些老人家的病症,我的脉都是他在诊,回头我请他过去一趟?” 孟老夫人是装病,林氏也只得含糊道:“是前些日子天气暖了,母亲有些贪凉换了夹衣,谁知晚上风冷,就有几分发热……”明明没病却说有病,一般都认为这是有些诅咒了,故而林氏也说得十分心虚。孟素蓉在一边听了,更是难受。 陈太夫人却会错了意,以为孟老夫人当真不适,只是林氏不好意思用潞国公府的太医,当即就叫拿自己的帖子去请苏太医,还是马氏拦了下来,说过了今日再请苏太医过去。 陈云珊拉了顾嫣然到一边去说话,还没开口就一脸捉狭地瞅着她笑,笑得顾嫣然红了脸:“你没头没尾的笑什么呢?” 陈云珊掩了嘴笑道:“谁没头没尾了?打从你定了亲,我都没当面说句恭喜呢。前些日子西北那边出事,我可是天天惦记着,后头听说周家二公子立了功,我可高兴呢。” 顾嫣然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却也当真感激:“倒 叫你惦记着……” “这有什么。”陈云珊很是豪放地道,“我叫你一声妹妹,将来他可不就是我妹婿了,我自然惦记。”轻轻推了顾嫣然一下,小声道,“今儿祖母还请了晋王妃,一会儿说不准瑾姐儿也会来。” 孟瑾自三朝回门之后就再未回过孟家,过年的时候本可回来一趟的,却是晋王被皇帝派了去皇陵扫墓,据说是御前奏对的时候有哪里不合皇帝心意了,大过年的被罚出了京城。故而晋王妃也就关起门来过日子,两位侧妃都不曾回娘家。 顾嫣然早就惦记着表姐,此时听了陈云珊这话,更是感激:“多谢太夫人想着我表姐——” 果然一会儿,便有丫鬟来报,晋王妃来了。 众人都起身迎接,远远便见晋王妃穿着真红色团花牡丹袄,石青色八幅裙走了进来。她甚少穿这种真红色,今日穿了,倒是平增了几分艳丽和锐气。只她身侧只有个孟瑾,却不见王娴。 孟瑾今日倒跟在娘家时一般,穿着淡雅的湖蓝色长袄,下头杏黄色裙子,看脸上倒是神色从容,眉眼间也并不见半分憔悴。反是晋王妃,虽穿得艳丽,眼下细看却有淡淡一片青黑,只是被脂粉遮了,并不显眼。 众人见过礼,晋王妃挨着陈太夫人坐了,便笑向孟瑾道:“这是在舅舅家里,不必立什么规矩,你去孟夫人身边坐。” 孟瑾恭恭敬敬地听了,欠身应下,才到林氏身边坐了。陈太夫人瞧着她笑道:“看起来气色不错。哎,还有一个怎的不见你带来?” 晋王妃微微一笑,垂下眼睛:“王侧妃刚诊出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她身子本来弱些,这胎气未稳,不敢叫她随意出来。” 陈太夫人大为诧异:“有身孕了?”王娴其实瘦瘦弱弱的,看在后宅妇人们眼里便是不大好生养,没想到这进府才半年,居然就怀上了。 晋王妃笑笑:“是。前几日就吐了,她没经验,还当自己吃坏了肚子。只昨日傍晚吐得厉害,请了太医来诊脉才知是有了。只是她身子弱,不单白日里吐,夜里也吐,倒折腾了半宿。” 顾嫣然瞧着她眼下的两块青黑,还有身上的正红袄子,默默地想,这两块青黑,怕未必就是昨夜半宿未眠折腾出来的,王娴有孕,晋王妃这心里,怕也是有些沉重罢。 ☆、73 第四十九章 孟老夫人这一装病,就装到了五月底。京城里渐渐的都知道,孟家老夫人生了一场大病,虽则好了,身子却还虚。 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爱胡思乱想,孟老夫人也不例外。虽则病好了,总觉得自己大不如前,甚至起了些念头,总觉得自己看不见孙儿孙女们成亲了似的。因此孟家长子孟珩这一阵子也在物色亲事,而孟家的外孙女,顾家姑娘,也打算将原定两年后再议的婚期提前,也算是让外祖母亲眼看了,好安心。 消息传到平南侯府,平南侯夫人嗤笑了一下,转头问知云:“二少爷有没有消息?” 知云连忙答道:“听说是伤势已经好了,但因着朝廷派去的钦差正在查纵兵劫掠的事,暂时还不曾从西北动身,怕是要等着这事儿处置完了才能回来。” “钦差也去了有两个月了吧?”平南侯夫人皱皱眉,“这事儿瞧着是要闹大?” “是闹得不小。”外头有人接了一声,平南侯掀帘子走了进来。 “侯爷今儿回来得早。”平南侯夫人笑吟吟地起身来接,“外头伺候的人都哪去了,怎么让侯爷自己打帘子?” 知云会意,立刻走了出去,只见在外间当值的小丫鬟正一边系着裙带一边从外边跑进来,顿时变了脸色,上去揪着那小丫鬟的耳朵拖出门外,一巴掌掴在她脸上:“谁叫你当值的时候跑开去的?”平南侯进来竟没人通报一声,幸而方才屋里没说什么别的话,若是有要紧的话被平南侯听去了,她们这些大丫鬟也要倒楣。 小丫鬟又疼又吓,哭道:“我,我去净房了……” 知云反手又抽了她一记:“当值的时候不许喝汤喝水,你不晓得规矩?你去净房,那一个哪去了?”平南侯夫人这里,外屋至少也有两个小丫鬟当值的,居然两个都跑开了。 小丫鬟哭道:“红梅肚子疼,方才去厨房讨口热水喝……” 知云不再听她说什么,招手叫过两个婆子来:“这两个丫头统统撵出去,再不许到夫人眼前来!这等当差不上心的奴才,夫人这院子里不用。” 平南侯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由侯夫人服侍着宽了外头的大衣裳,便坐下说起话来:“西北军那边说,被烧的那些军粮有问题,里头掺了霉米秕子,要查是从哪里调来的。户部自然不肯承认,这会儿正在西北打着口舌官司呢。” “还有这样的蹊跷?”侯夫人皱起眉头,“可如今烧都烧了,西北军无凭无证的,户部怎 能承认?” 平南侯点头:“正是这话了。户部说西北军这是找借口为自己推卸责任罢了,但军粮被烧了就是被烧了,乃是西北军将领疏于职守是实。且后头纵兵劫掠亦是事实,这罪是肯定要治的。弄得不好,许将军这场功劳也就没有了。” 侯夫人心里一动,试探着道:“那鸿哥儿的功劳呢?”会不会也就一起被抹了? 平南侯笑起来:“鸿儿并不是领兵的将领,这些怪不着他。他的功劳是射杀左卫将军,又生俘羯奴亲王,这是抹不掉的。”他虽然素来不喜欢这个儿子,可如今到底是儿子立了功劳,也有几分与有荣焉。 侯夫人暗地里几乎咬碎了牙,脸上虽仍笑着,却忍不住刺了平南侯一句:“可惜如今鸿哥儿已经过继到长房,算是大伯的儿子了。” 平南侯不在意地挥挥手:“过继了,他也是我的儿子。” 侯夫人暗地里冷笑了一声:“那鸿哥儿究竟几时回来,回来之后是留在京城,还是再回西北去,都没个定数?顾家那边倒是答应了让姑娘先成亲,及笄之后再圆房,可鸿哥儿这里日子定不下来,咱们也不好议婚期啊。” “左右也就这一两个月了。”平南侯对于此事倒是很上心,“顾家姑娘不是七月里满十四么,日子定在十月里我瞧着就行。再拖下去,长房今年过年都没个人操持,王家那边又要有话说了。” “那妾身就去与顾家商议,在十月里选个日子。”侯夫人从善如流,“要成亲就还在鸿哥儿原来那个院子吧,他也住惯了。再说那边的梅花林也好,就把那一片都隔起来,别说他们小夫妻,就是日后生了孩儿也足够住了。” 平南侯皱皱眉头:“那边还是偏僻了些,有几个院子多年都不住人了……”想了一想道,“长房虽如今不承爵,可总是长房。不如把东边那园子圈出来给他们?” 东边的园子房舍众多,以前是周渊和周瀚兄弟两人住着,如今周渊已去,周瀚一人住在里头太冷清,已经迁出来到正院附近住了,故而平南侯才有这个提议。 侯夫人紧紧攥住了双手。她的长子就是在东边园子里长大的,虽然现在已经不在了,可是那里,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害死她儿子的人住进去! “侯爷,我已经将小山居屋子的尺寸给顾家送过去了……”侯夫人眼睛都不眨地说着谎话,“再说,顾家也就是那样子,东边园子虽好,屋子却太大太多,到时候顾家这嫁妆要怎么陪送?” 娘家陪送嫁妆,只要不是嫁到外地,一般都要陪送家具的。定亲之后,娘家人就会去夫家量量房屋尺寸,好动工做家具。讲究点的人家,那是要把新人未来住的屋子全部填满的,就连马桶都要配齐,以示女儿出嫁之后也不必夫家养,腰杆也能挺得直些。 平南侯想到东园的无数房屋,摇头一笑:“顾家自然是不行。不过,顾运则新升了户部主事,又颇得皇上青眼,后头的前程怕是不会差了。” 侯夫人一怔:“不是说一样是在同文馆绘舆图,孟家大爷升了掌部,亲家老爷还只是个正六品么?”真要是得了皇上青眼,怎么还不如弹劾陆镇而获罪的孟节? “你不懂,户部那是好地方,别看是主事,比工部那等冷清地方的员外郎还强些呢。何况我听说了,此次调动粮草,那水路就是他提的,新舆图也颇得他出力呢。皇上让他进户部,多半是存着用他之心,现在是六品怕什么。”若是得了皇上青眼,升不升还不是皇上一句话? 侯夫人低下头去,不让平南侯看见她眼里的恨意。原以为顾孟两家是翻不了身的,怎么这才多久,皇上就忘记孟节弹劾茂乡侯府的事了?周鸿在边关立功,顾运则又得了皇帝青眼,这算什么! 平南侯说了半天,才想起刚刚的话题:“既然尺寸都给顾家送过去,那就还在小山居吧,瞧瞧那边还有什么不妥的,趁着这会鸿儿尚未回来,也好修缮。” 侯夫人从善如流地点着头:“房子固然要修,伺候的人也要多添些。从前鸿哥儿人在西北也就罢了,等成了亲,人手不能缺了。顾家想必也陪嫁不了几个人,嫁进来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倒成笑话了。我瞧着,我这边阮妈妈是个老练的,让她先过去帮着可好?” 平南侯知道阮妈妈是她用惯的老人,只比从寿昌侯府陪嫁过来的冷妈妈略差些,心里明白这是要放个眼线在长房。但他也并不反对,周鸿纵然过继了也是他的儿子,如今又有了出息,自然要拢在身边的好,故而点了点头:“你安排就是。” “还有咱们瀚哥儿,今年也快十六了,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侯夫人实在不想再提周鸿,便把周瀚拿了出来说话。 一提到周瀚,平南侯的神色立刻就变了:“说的是。瀚儿的亲事,须得好生瞧着。哎,还有润儿呢,也十四了。”这对儿女是他最心爱的,尤其周润,只捡父母的长处相像,是平南侯最宠爱的,“我瞧着,潞国公府的大公子,是个好的。” 平南侯夫人 想到马氏,皱起眉头:“若是陈大公子将来能袭了潞国公的爵位还好,可我瞧着陈夫人可不是良善之辈。” “陈大公子是长房长子。”平南侯不以为然,“按说这爵位也该由他袭。” “可这会儿爵位还在陈二老爷那儿呢。”平南侯夫人不是特别看好,“我瞧着马氏是一心想让她的儿子袭爵。”说到袭爵,她倒想到了自己家,“说起来,侯爷是不是也该上表,请立瀚儿做世子了?” 一般世子都是满了十五岁就可以上表请立了。周瀚去年就满了十五,但因为周渊过世还没有多久,平南侯夫人伤心之余,一时也没记起这事儿来,这会既从潞国公府想到了自己儿子,便连忙提起来:“若说长房长子,鸿哥儿如今也算是了,王家没准会借着这个兴风作浪。” 平南侯笑起来:“鸿儿是过继去做嗣子的,怎么能一样?再说,他再过继,也是我的儿子,怎么敢回头来跟瀚儿争什么?不过你说的也对,赶着中秋前把这奏表递上去,说不定年前也就批复下来了,到时候瀚儿的亲事也更好说。” 夫妻两个正说得欢喜,外头知云打起帘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大丫鬟低着头进来:“侯爷,夫人,太夫人请侯爷过去呢。”这是平南侯太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知红。 “娘叫我?”平南侯连忙起身,“有什么事?” “舅老爷送了些新鲜樱桃来,太夫人请您过去尝尝。”知红说着话,偷偷瞧了瞧侯夫人的脸色,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太夫人可以看夫人不顺眼,因为她是婆婆,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就不免要倒楣。 “那侯爷快过去吧。”侯夫人嗤的一声笑了,“舅舅难得送东西来,侯爷好好尝尝。” 平南侯也有几分尴尬。这位赵家舅舅当真是难得送点东西来,而且每逢送点东西,都要从太夫人这边讨点好处去。偏偏那是他亲娘唯一的同胞弟弟,他做儿子的又能说什么?只是白白叫妻子笑话罢了。 “侯爷快去吧。”因说了立世子的事,侯夫人今儿高兴,隐去了几分讥讽,起身送平南侯出门,“看在母亲面子上,舅舅要点什么,侯爷酌情给了就是。横竖别叫母亲难做。” “还是你孝顺。”平南侯感动地握了握侯夫人的手,“我去陪母亲说几句话,一会儿还来你屋里用饭。” 平南侯夫人瞧着他走远,轻轻冲着太夫人住的南园嗤了一声,便叫来了人,一边调遣人手进小山居,一边又派人去告知柳太太,让她去顾家商议婚 期,并请顾家人来测量小山居房屋的尺寸,可以开始给新妇打嫁妆了。 柳太太来回跑了几次,定下了十月十六的婚期。顾家开始打嫁妆,周家则开始下大定了。 顾家在京城里的宅子实在不大,平南侯府送来的定礼满满当当摆了一院子,还有一对儿跟真雁一般大小的金雁,虽然是空心的,但也着实耗了不少金子,看得白姨娘眼睛都直了,恨不得抠一块下来给顾浩然留着。 “这是多少抬啊?”白姨娘虽然很不想跟藤黄和石绿说话,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 “二十四抬。”还是石绿回答了一句。孟素蓉瞧着她稳重仔细,已经决定让她给顾嫣然做陪嫁丫鬟,眼看着就能离开白姨娘了,石绿这会儿心情愉快,对白姨娘也就不自觉地殷勤了些。 “二十四抬?”白姨娘啧啧了一声,“那大姑娘的嫁妆,怎么也得再添个十几台吧?” 藤黄轻轻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太太说了,侯府送多少抬嫁妆来,咱们家就陪多少抬呢。” “四十八抬?”白姨娘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表姑娘那会儿出嫁,才十八抬呢!” 藤黄又嗤了一声:“表姑娘那会儿是做侧妃,没办法才只置办十八抬呢。”若不是怕招了晋王妃的眼,孟家恨不得能给姑娘置办个百八十抬的。就是那样,还特地定做的大号的箱子,说是十八抬,至少也顶普通人家二十四抬了。 “那得多少嫁妆?”白姨娘顾不上去想孟瑾的情况,只顾追问。 藤黄瞧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姨娘问这个做什么?自然有太太张罗呢。”这次石绿陪嫁,她羡慕死了。现在谁不知道未来姑爷立了大功,又从庶子变成了嗣子,将来大姑娘嫁了,上头连婆婆都没有,那日子不知有多自在。可惜她没这福气,还得在这里伺候白姨娘。 白姨娘张了张嘴,把话又咽回去了:“今儿院子里吵成这样,我得去瞧瞧老太太,老太太好静,别给吵着了……” 藤黄和石绿对看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白姨娘哪里是去看老太太,分明是又想闹什么夭蛾子了。藤黄起身伺候她过去,石绿悄没声去找孟素蓉了。 顾老太太正在屋里听山药给她念平南侯府的定礼单子,听着里头什么蜀锦苏绣,缂丝缭绫的,不由直咂嘴:“可真是侯府,出手就是大方。” 山药把单子往后翻了翻:“老太太,还有十二样首饰,和一盒宝石呢。 ”她虽然识字,可也识得不多,念这单子也有些吃力,趁机把一些零碎的东西跳了过去,“奴婢去瞧了一眼,十二件首饰全是十足赤金的,手艺也好;那宝石小的都有绿豆大小,大的有黄豆大,总共二十枚,足够镶一副好头面了。” 白姨娘正好走到门边,在外头听见山药的话,连忙进去笑道:“恭喜老太太了,姑爷出手这样大方,真不愧是侯府呢。” “嗯。”顾老太太也是眉开眼笑,“还真是不错。” “可不是。”白姨娘过去,靠着顾老太太坐了,替她捶着腿,一面道,“那时候太太还不高兴呢,这不是,看着侯府出手这样大方,也要照着样子陪一副嫁妆过去呢。乖乖,咱们大姑娘有四十八抬的嫁妆,我还从没见过哪家姑娘嫁妆这么多呢。” “四十八抬?可真是不少了。”顾老太太还没听出白姨娘的意思,随口感叹了一声,“到底是大丫头,又是嫁侯府,多陪点儿也是咱们家的脸面。” 白姨娘不由得急了:“老太太,这脸面当然是好的,可是也不能顾着面子不顾里子。咱们家现今是个什么样儿?老爷这样辛苦地办差,如今也不过才回了正六品,家里还住着这么小的宅子……太太这一给大姑娘陪嫁就是四十八抬,怕是把咱们家里都掏空了吧?” “这——”顾老太太被她这么一说,也觉得陪嫁太多了些,却又不好说,“这都是她自己的嫁妆……”儿媳妇的嫁妆要怎么用,说起来婆家是不能过问的,尤其是用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更是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 “可是浩哥儿呢?”白姨娘更急了,“浩哥儿也是太太的儿子,这,这都给大姑娘陪出去了,将来浩哥儿怎么办?” 一说到大孙子,顾老太太就有些犹豫了。白姨娘趁热打铁:“也不是说不给大姑娘陪嫁,多少省出些来——就是表姑娘嫁到王府里,那不是才陪了十八抬么?” 顾老太太想想觉得有道理,转头吩咐山药:“去看看,太太若是有空,让她过来一趟。”这些日子,她对孟素蓉说话也客气许多了,但事涉大孙子的利益,便不得不开口了。 孟素蓉正在带着锦心清点定礼。平南侯府这样定礼瞧着实在不少,但细细点起来,却能看出不少门道。譬如说这些定礼里头,衣料和古董多,而首饰金银少。古董这东西,价钱根本就是人说的,摆在那里倒好看,真到用银子的时候就未必管用了。 那十二样首饰确实是十足赤金,但多是累丝的,样式瞧着 新,份量却不重,好在上头镶的珠子宝石还不错,否则也值不得什么。且没有一件玉器。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四五样这样的首饰加起来,也未必比一根出色的玉钗贵重。 再说这盒子宝石,写的是各色宝石二十颗,其实里头颗粒大的都是蓝宝石。这蓝宝本就块头大,一样大小的宝石,蓝宝的价值远逊红宝。单子上看不出来,打开盒子细看就明白了。孟素蓉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自然看得出来。 “幸好是过继到长房去了。”孟素蓉合上匣盖,递给锦心,“送去打一套头面吧,样式稳重些,倒能多戴两年。看来,就是长房分家产,约摸着也跟这定礼差不多。”面子上瞧着不错,里子不成,那庄子铺子,能做手脚的地方更多。 “姑娘也不指望那些家业。”锦心脆生生地道,“好歹上头没有正经婆婆,只要姑爷有出息,能跟姑娘一心一计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孟素蓉被她说得露了笑容:“你这丫头,嘴里什么都敢说——不过你说的有理,只要姑爷人好,家业自己也挣得来。” 主仆两个正说话,石绿从外头进来了,小声将白姨娘的动向说了几句:“奴婢看,定是又到老太太面前去说什么了。” 孟素蓉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锦心忍不住就啐了一口:“凭大姑娘陪嫁多少,也有她张嘴的份儿?” 话犹未了,山药也来了:“老太太请太太得闲过去一趟。”看见石绿在,心里就明白了,下头的话倒不必说了。 孟素蓉淡淡道:“你去回老太太,我这儿忙着给大姑娘拟陪嫁单子呢。这些日子家里难免乱些,天气又热,白姨娘素来不是身子弱怕热?不如到外头我嫂子的庄子上去避避暑,也省得热出什么毛病来,倒给老太太添了烦恼。” 山药哎了一声,回去把这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了,白姨娘顿时白了脸。她身子哪里弱,不过是从前无事也要生事,冬日喊冷夏日叫热,着意地做出些娇贵样子来罢了。从前她叫唤,孟素蓉并不理睬,或许为了避免些麻烦,还会给她添加点炭或者衣裳料子。可是这会儿她不敢再拿乔做势了,孟素蓉倒提起这事了。意思明白得很,孟素蓉已经知道是她在挑拨,倘若顾老太太硬要说什么嫁妆的事,那她就得到外头庄子上去。 顾老太太也恼了:“这,这成什么样子!去,去把老大叫来!这,这媳妇还说不得了?” “老太太——”山药瞥了一眼白姨娘,小声在顾老太太耳边道,“老爷刚进新 衙门,听说每日的差事都是堆山堆海的,从日头出忙到日头落,您跟老爷说了这事,老爷一准要心疼您,怕不得跟太太闹起来?天气渐热了,老爷又那么忙,若是再上火动气,那——” “罢了罢了!”顾老太太一听要儿子操心,便叹口气摆了摆手,“别去招他了。那嫁妆我是管不了了,她爱给谁给谁吧。” ☆、74 第五十章 七月十二是顾嫣然生辰。虽不是及笄,但十四岁也算是个正经生日,又兼是过了生日不久就要出嫁,故而孟家特地腾了园子出来,请了顾嫣然平日里交好的女孩儿来,给外甥女儿办生辰宴。又因已然跟周家定了亲,周润那就是未来的堂妹,孟素蓉虽然不情愿,也给平南侯府下了一份帖子。 平南侯夫人这些日子正在忙着划分侯府的产业,思忖着该把哪几个庄子铺子归给长房,归交之前又该调走哪些得用的人手,接了帖子只不过看了一眼,就扔给了周润:“去走一趟也罢。” 周润正在她身旁学着看账,闻言噘起了嘴:“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去。” 平南侯夫人摸摸女儿的头发:“这些事,往后也少不了。再说,潞国公府的丫头也去,那丫头背后是晋王和宁泰公主,你不去,不好看相。”虽说皇帝宠爱齐王,但晋王是中宫嫡出,将来纵然做不了太子,也少不了一辈子荣华富贵,平南侯府也得罪不起。 “夫人,夫人!”知月迈着小步跑进来,“二少爷回来了!” “他回来了?”平南侯夫人皱起眉头,“去侯爷书房了?怎的没听说西北军这会儿就回京了……” “不是不是,二少爷没回府。”知月又摇头又摆手,一脸神秘样,“夫人,是奴婢的爹今儿在外头,看见二少爷了!” 知月一家子是外头买来的,不是平南侯府家生子儿。平南侯夫人看中她生得干净俏丽,嘴又利索,便将她挑了进来伺候,几年间居然也成了一等大丫鬟,只是爹娘却仍在外门上做些闲杂事。知月盼着一家子都能得用,所以在侯夫人面前越发的仔细奉承,外头她爹娘知道个什么消息,都是她第一个跑来告诉,有的没的也能说一堆。为这个,侯府里不少人私下管她叫碎嘴子。 不过今日这个消息倒是颇为惊人,侯夫人一扬眉毛:“你爹?他看清楚了?西北军这会儿应是还在二百里外呢,总得明日才能到京。二少爷一个人,就敢先回来了?”军士奉诏返京,几时到京城都是有日子的,这样悄没声地提前回来,落在有心人眼里耳里,没有好话说。 知月连连点头:“奴婢爹爹的眼睛再不会错的,委实是二少爷,不过打扮成个赶车的,赶着一辆马车进了烟袋小街,那马车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是奴婢爹爹当时挑着个担子,追不上去,没看见马车进了哪个门。”其实是她爹当时看了一眼不曾认出来,过了半晌才突然想起来那人是府上二少爷,再去追时便没了影。但她爹虽不伶俐,这回 却多了个心眼,就在街口候着,果然过了半日,又见周鸿赶着马车出来,又转身出了京城。 侯夫人不由得沉吟起来:“已经出了京城?”可惜了,若是周鸿此刻还留在京城里,找人往兵部透个信儿,捉他一个秘密回京的把柄,只怕他这次的大功也就抹了一半去了。 她只是这般想,周润却忍不住说了出来:“真是可惜了……” 侯夫人拍拍女儿的手:“罢了。这事儿若被有心人往大里闹,对咱们家也没好处。”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来,两房又没分家,周鸿若有大罪,他们也要受连累。 周润悻悻道:“这般偷偷摸摸的回京,也不知想干什么!” “去查查便知道了。”侯夫人略一思忖,“去告诉知义,让他好生查查——对了,先别告诉侯爷,不知是什么事,没的让侯爷操心。”知礼知义虽则都是平南侯的小厮,但谁不知道这府里侯爷最爱重夫人,看起来是夫人对侯爷百依百顺,实则夫人说的话,有时比侯爷还要管用呢。 知义自己说不上有什么本事,可在外头有个拐弯亲戚,却是个地痞混混。这样人做大事是不顶用的,可论到排门挨户找人的时候却能派上用场。这混混找了烟袋小街一带的同道中人,两三日间花了十两银子就问了出来。 “那条街上有几家人家,他们都是知道的……”知义捉了个空进来向侯夫人回话,“这几日只有两家新搬来的人家,一家是进京来赶着明年春闱的穷举人,带着个书童租了人家半间屋子;一家是买了个独门小院,迁进去了三个人,有女眷。” 侯夫人眼中精光一闪:“女眷?什么样的女眷?” 知义有些犹豫:“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有个小丫鬟伺候着,还有个看门的中年人每日出来买米买菜,仿佛个管家模样,瘸了一条腿,不过生得十分高大。” 侯夫人追问:“那女子生得什么模样?二少爷回京这几日可曾去看过?” 知义只得道:“说是生得十分俏丽……二少爷自回了京城,一直都住在城外营里,倒是元宝那小厮去过一次。” 侯夫人笑起来:“元宝?哦,就是知夏吧?他可是二少爷的心腹,二少爷不能去,他去也是一样的。十八九岁的俏丽女子,哼,这是置了外室了吧。也是,他年纪也不小了,身边也没个丫鬟伺候着,在西北这几年,有这么个女子也不为过。去好生查查,那女子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知义低眉顺眼地 答应着,退出去了。侯夫人坐在那里半晌,抿着嘴笑了:“原想着王家的不能让进来,倒是少了热闹,没想到他自己不省心,倒给弄回人来了……” 知雨在旁边伺候着,犹豫半晌才低声道:“夫人,不告诉侯爷吗?这,这外室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侯夫人沉下了脸:“告诉侯爷做什么?侯爷这些日子光为了太夫人和舅老爷的事就心烦得不行,告诉他,让他再添几分忧烦不成?再说了,如今二少爷过继到长房去了,说起来侯爷只算是叔叔,哪里好管到侄儿的屋里人?” “可……”知雨较为稳重,有时说的话也不大入侯夫人的耳朵,但因她老娘从前做过周渊的乳娘,侯夫人总还给她几分脸面,“就怕这事传出去,影响到三少爷的名声……” 侯夫人淡笑着摆摆手:“不过一个女子,再过几个月二少爷就成亲了,到时候成了亲再把她纳进门来,外人哪还能说什么?” “二少奶奶肯?”知雨觉得必然是不肯的。哪个女子刚成亲就愿意给夫君纳妾? 侯夫人几乎要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二少奶奶是规矩人家出来的姑娘,贤良淑德总是懂的,哪会不肯。”不肯最好,不肯的话,就你们夫妻两个自己去闹吧。 孟家的园子里也有几株桅子花,白白的散发着香气,花下又种些凤仙花,红红粉粉,倒也相映成趣。这凤仙花可以拿来染指甲,大家闺秀们自然是不屑一顾,但带来的小丫鬟们却有些调皮爱玩的,三三两两凑在那里摘花,横竖姑娘们都在屋里玩呢,要用人的时候喊一声能听到就成。 屋子里的气氛倒还不错,顾嫣然今日是主人,来的女孩儿也不多,都是平日与顾孟两家交好的姑娘,只有一个周润之前让她有些担心,但出乎意料之外,周润在人前却是温和有礼,与众人谈笑风生。 “你总看她做什么?”陈云珊扯着顾嫣然,在她耳朵边上坏笑,“因为是未来小姑子?” 顾嫣然的脸腾地红了,反手掐了她一把:“又胡说八道!” 陈云珊不怕疼,嘿嘿直笑,贴着她的耳朵道:“别看了。你也该知道周家那些事吧,你这个小姑子,不会跟你好的。” 顾嫣然也小声说:“我也是担心这个,所以才觉得今日……”周润有些太出乎意料之外。 陈云珊轻轻嗤了一声:“甭看了。她跟她娘一样,在外头就是春风拂面,八面玲珑。” 顾嫣然听她语带几分不屑, 略有些惊讶。她进京城这一年多,虽然认识的人还不多,也听说了平南侯夫人的好名声,若不是她自己亲身体验过,怕是也会觉得那是个会做人的。怎么在陈云珊这里,似乎评价不高? 陈云珊声音越发放得低:“笑里藏刀。不说别的,就看平南侯世子过世那么多年,他们就没想着给长房立个嗣子,就知道了。”她轻轻撇撇嘴,脸上少见地露出一点冷冰冰的神色,“平南侯府如今的风光,还不是老平南侯和长子战死沙场换来的?他们享着荣华富贵,连个嗣子都不记得该给长房立……” 陈云珊的祖父和大伯,也是战死沙场的,故而陈云珊对同样是父子齐捐躯的老平南父子也十分推崇:“平南侯夫人再贤名在外,我瞧着也是假的。周家二公子我是不知道好歹,不过他既能在西北杀敌,当初又能给李御史扶棺出京,我就觉得他差不了。” 这话让顾嫣然心有戚戚焉,忍不住点了点头。陈云珊登时乐了:“哟,这就同意了?” 顾嫣然点了头就知道有些冒失,脸顿时更红,用力拧了陈云珊一下:“你这张嘴!” 陈云珊咯咯地笑,扯了她又道:“哎,跟你说,知道皇上要怎么封赏你未来夫婿么?” “你说什么——”顾嫣然的脸已经红得没法看了,幸好钱喻敏此时正在那边指点着天边的云给众人讲她那点可怜的天文知识,倒是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并没人注意她热得能煎蛋的双颊。 陈云珊捉狭地笑着,硬是扯着顾嫣然不放,小声道:“我听晋王表哥府里来人说的,许大将军这次算是无功无过,那个被人烧了粮库又纵兵劫掠的蔡将军被斩了,全家抄没为奴——”她说到这里,眉眼间现出些戾气来,“军粮的事儿,最后倒是无人过问了,可也要给西北军一个交待,把下头的军士封赏不少,周二公子,听说是要封为京卫指挥使司的佥事,正四品呢!” 顾嫣然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正四品!这是多少官员一辈子都熬不到的,周鸿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呢。 “高兴呆了?”陈云珊拿手肘推了她一下,笑道,“你知道捉到羯奴那个亲王意味着什么?羯奴自己就要乱上几年了,这可是大功!若是许大将军亲手捉到的,这会儿他怕是就要封侯了。” 顾嫣然确实不是太懂,在这一点上,她比不得陈云珊这种武将家里出身的姑娘,只是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陈云珊笑了笑,刚想再说话,就看见周润在那边坐着,一边听钱喻敏说话, 一边却往顾嫣然这里看来,便端起茶杯来装作喝茶,小声道:“周家丫头看你呢。” 顾嫣然转头去看,目光相对,周润对她一笑,转开了目光。这实在有点古怪,顾嫣然只觉得后背上凉了那么一下,下意识地挺了挺身子,低声道:“总觉得奇怪……”周润那个笑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仿佛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这事有些古怪。周润对她若是不假辞色倒是正常,可这会儿周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就是要笑,也该是看不得她“小人得志”的神色,可万不该是幸灾乐祸,似乎还带着点儿怜悯,倒好像她很快要倒楣了似的…… “别理她,跟她娘一样阴阳怪气。”陈云珊利落地下了结论。 顾嫣然琢磨不出周润为什么会如此,再说心里也还装着别的事,便把这件事抛下了,拉着陈云珊小声问:“你知道我表姐在晋王府过得怎样么?” 孟瑾偶尔也派人回来,送点儿晋王和晋王妃赏下来的新鲜瓜果鱼虾之类,东西不多,孟家也不是缺这一口,只为了递个消息罢了。但孟瑾从来只说好不说坏,倒弄得林氏越发的担心。 陈云珊想了想:“应该不错吧。不过这会儿不是王侧妃有孕么,晋王府都看着她的肚子呢,别的——我也没大听说。”晋王妃出身许家,许家治家如治军,晋王妃虽然没能做到这般,但王府里的消息也极难透出来,哪怕是些许生活琐事,也是一样。陈云珊虽然说起来算是晋王的表妹,但晋王妃这位表嫂也没打算让她多知道点什么。 顾嫣然轻轻叹了口气。上次跟着孟瑾陪嫁过去的杜若回来,因有个王府的婆子陪着同来,只稍稍透了一句话——王娴有孕,晋王便多宿在晋王妃屋里了。那天,孟素蓉轻轻对她说了一句:“晋王妃只是要个儿子……” 按说这些事不该跟未出阁的姑娘说,但顾嫣然很快就要出嫁,嫁的还是并不怎么友善的平南侯府,有些事情孟素蓉觉得女儿应该知道。晋王与晋王妃算得上伉俪情深,何况还有许家在那儿,倘若王娴这一胎生的是儿子,只怕至少几年之内孟瑾都会被冷落了。 陈云珊在这一点上比较迟钝,还安慰顾嫣然:“我那表嫂是个大方的,再说她也知道瑾儿是我好友,不会难为她的。” 顾嫣然于是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过了七月,天气就凉快起来,白日渐短,黑夜渐长,日子便越发觉得快了。尤其在顾家,孟素蓉简直觉得日子快得可怕,女儿出嫁的日子,竟然 是一眨眼就要到了。 成亲前的头一日,顾家过了嫁妆。一水儿的黄花梨木家具,不算太多,但该有的都有了,尤其是一张拔步床,请了京里的能工巧匠来做的,又大方又雅致。各色衣料首饰,古董字画,平南侯府送来的定礼顾家一样没留,又照样添上一份,总共四十八抬嫁妆,满满当当。自然在京城这等富贵地方还数不上十里红妆,但也已经是顾家尽其所能了。 从顾家到平南侯府的路不近,这四十八抬嫁妆也颇为引人注目。主要是西北军的封赏已经下来了,主帅许大将军将功补过,算起来功略大于过,赏了些金银并珍贵药材之物,倒是下头军士们得了赏赐的不少,尤其以平南侯府这位刚过继不久的二公子为甚,果然是得了京卫指挥使司正四品佥事的职位。 这件事,私下里不少人议论。按说擒了羯奴亲王这么大的功劳,主帅理当占最大的一份,不过听说许大将军自己推了这份功劳,因此才落到了周鸿身上。正四品的官职在京城里瞧着不算什么,但京卫指挥使司负责的是京城的防卫,比起一般的闲职来可有天壤之别。 另外,顾家老爷也升了官。这个官儿升得比较突然,听说是辕门献俘的时候,皇帝见了周鸿,笑眯眯跟他说了几句家常。旁边晋王多说了一句,说是周鸿这也算大登科后小登科,双喜临门。皇帝听了,随口便问定的是哪家姑娘,听说是顾家,便哦了一声道:“有趣,女婿在边关拼杀,岳父在后方调动粮草,倒真是一家子。”接着漫不经心地道,“既然是双喜临门,就叫顾家也来个双喜吧。”随口就将顾运则提为户部郎中,塞到四川清吏司去当职了。 郎中,这可是正五品的官职,比顾运则从前的知州还要高上一级。这下,顾家也真是双喜临门了。于是夫家婆家皆双喜,也成了近来京城里传说的一段佳话。 跟着嫁妆过去铺陈的是林氏,回来之后详细跟孟素蓉说了一遍:“院子有些偏僻,不过景致不错,正房也翻新修缮了,该有的东西我瞧着也都有。新起的墙,留了门,跟周家三房一样,不过占的地方比三房大不少。既然长房不承爵,倒也瞧得过去。” 林氏并不是报喜不报忧的。外甥女儿马上就要嫁进去,若是只知道好不知道坏,只有吃亏的份儿:“里头的人手也不少,但我瞧着,不少都是生手,有几个老练的,将来嫣儿过去了要仔细。”不知多少眼线在里头呢。 这些,孟素蓉倒也料到了:“总是人家的地方,姑爷又长年不在家里,只好等嫣儿过去了 慢慢再说。” 林氏点点头,又说起另一件事:“今儿见着了长房外家的人。王大太太瞧着,果然不是个爱惜脸面的人,泼辣得很。”将来顾嫣然是要管她叫舅母的,有个这样的舅母,不是件好事。 孟素蓉攥紧了手:“若是爱惜脸面,也不会赶着要把女儿送进来做妾!”若不是王家搅局,顾嫣然也不必这么早就出嫁。嫁了却不圆房的媳妇,更难做些。 林氏低头半晌,还是道:“咱们家是没妾的,这话我若说了,也知道不是好话。可——你还是得与嫣儿说说,她年纪小,若是——总归不能把外头的弄进来。” 她说的是通房丫鬟的事。此次顾嫣然带了四个陪嫁丫鬟过去:一个丹青是她的心腹,多年伺候,最为舒心;一个石绿稳重细心,等过去之后若是周家有合适的人,她就要嫁在周家,也算是替顾嫣然笼络个人;孟老夫人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叫碧月的丫鬟送了过来,因这丫鬟会做一手药膳,可以替顾嫣然管管小厨房的事;再就是外头买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取名叫牙白。 这个牙白,是孟素蓉仔细挑的,相貌秀丽,人瞧着也老实,其实就是给周鸿准备的通房。林氏的话,孟素蓉也早就想到了,顾嫣然年纪还小,可周鸿已经快二十岁了,身边哪能没有人?与其叫外头塞人进来,不如顾嫣然给自己的丫鬟开脸。至少牙白的身契被人握着,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可是这些事,孟素蓉暗暗地替女儿预备可以,真要当面说出来,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女孩儿家出嫁的时候,哪个不是怀着一片憧憬的?如今这还未嫁出门,就要先替夫君准备通房丫鬟…… 林氏看孟素蓉红了眼圈,自己心里也针扎似的,半晌才道:“罢了,等她回门的时候再说不迟……”说着,想到给人做侧妃的孟瑾,也禁不住跟着掉下眼泪来。 姑嫂两个正对坐着落泪,就听外头锦心提高了声音道:“姑娘过来了?” 孟素蓉连忙擦泪,顾嫣然却已经进来了,一看母亲和舅母红着眼对坐,不由一怔:“娘,舅母,这是——” 林氏忙拭泪笑道:“你娘这是舍不得你。快过来,你们娘儿俩多说几句话。” 顾嫣然走过来抱着母亲的手臂:“娘——”孟素蓉顿时哭出了声。 林氏擦着眼泪,到底还是道:“嫣儿,嫁了人不比在家里,有些事,与其叫别人做在你头里,不如你先做了。”孟素蓉这个当娘的不忍心说给女儿的话,还是她这个做 舅母的说吧。 顾嫣然不是很明白舅母所指何事,但还是认真听了:“谢谢舅母,我一定记得。”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顾嫣然出嫁的日子到了。 ☆、75 第五十一章 成亲这件事,大概是人生之中最忙最乱,也最叫人无所适从的事了。 顾嫣然一大清早就被叫起来,沐浴、梳头、绞面、上妆,然后穿上自己亲手绣的大红嫁衣。全家人都手忙脚乱,她也如在云雾之中,只是被人推着做了这件又做那件,总共也只得喝半杯水,吃两块点心——成婚之日,水喝多了不方便。 梳头的全福夫人是陈太夫人请来的,陈家旁枝的一个婶娘,丈夫只是五品官儿,不算高,但父母公婆俱在,本人儿女双全,一家人无病无灾。儿子已娶,儿媳今年刚刚生下长孙;女儿虽尚未嫁,但已定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更兼家中无妾室,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妻妾争风,姨娘淘气,虽则四十多岁了,容貌也是平平,却是面色红润头发乌黑,浑身上下都透着从容舒缓的气度,一看就知道是日子过得极惬意的人。 孟素蓉和林氏都极感谢陈太夫人。请个位高权重的贵妇来梳头不算什么,难得陈太夫人想得这样周到,能找出这么个人来。女孩儿将来出嫁若是能如陈家婶娘这般,才真是好福气呢。这样的人,满帝都的贵妇数过去,怕都找不出一个半个。 陈家婶娘仔细端详着顾嫣然的脸,笑道:“看新娘子这脸,就是有福气的,将来儿女双全,跟夫君白头偕老。” 孟素蓉也笑道:“借您的吉言,能沾沾您的福气,比什么都强。”说着,眼圈就发红。 陈家婶娘便拿过梳子,给顾嫣然梳头,口里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在她慢悠悠的、温柔的声音里,顾嫣然也觉得眼眶发热。梳完了头,孟素蓉端上亲手做好的汤圆,喂女儿吃了两个,意为成双成对。虽然头一天晚上已经跟女儿说了许多话,此时她还是觉得有话要说,只是刚刚要开口,外头丫鬟就兴冲冲地进来道:“姑爷到门前了!” 今日顾嫣然出嫁,姐妹好友都来陪她,陈云珊最耐不住性子的,闻言就笑道:“我们去看他们拦新郎官。” 新郎官来接新娘,照例是不能那么容易进门的,新娘的哥哥们怎么也要出几道题难他一难,才有趣儿。陈云珊这么一说,钱喻敏第一个心痒痒的,于是一群人呼啦啦都去了。 顾家宅子小,众人挤到门边上,就能看见外头的情形了。韩绮原并不想来,只因更不想单独坐在房里陪着顾嫣然,这才懒懒过来的。待过来之后,想着周鸿与周瀚是兄弟,没准也会陪着过来?虽然自觉不太可能,但还是往外瞧了一眼。 这一眼瞧过去,只见一乘大红花轿居中,前后各有四匹黄骠马,不紧不慢列了两排,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马上骑士个头儿差不太多,都穿着西北军的军服,一色是六品的校尉和副尉,昂首挺胸,瞧着颇为威风。 最前头是一匹白马。马上人一身大红喜服,胸佩红花,坐在马背上腰背笔直,年纪虽不大,却透出一股子冷峻劲儿来,正是今日的新郎周鸿。 红白相衬,鲜艳夺目,纵是韩绮也不觉多看了一眼,却见周鸿肤色黝黑,脸颊瘦削,那轮廓仿佛雕凿出来的,两道剑眉斜飞,压着下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竟然也是个英俊少年,与她日常看惯的、韩晋和周瀚那般的风流温雅截然不同。若说周瀚是支狼毫玉管笔,那么周鸿就是柄铜柄钢刃剑,是韩绮从未见过的英气勃发。 “哟——”韩绢轻轻啧了一声,“这么威风!”她有意无意地捅了韩绮一下,“姐姐,你说是不是?还带着六个校尉呢。” 韩绮想说她大惊小怪,眼睛却盯在周鸿身上,一时居然有些挪不开眼睛。 也不只是韩绮,门里门外看热闹的人都有些发怔。顾孟两家是清流文士,今儿到这边来观礼道贺的也大都是些文人,他们娶亲自然也会带着朋友兄弟一起上门迎亲,但物以类聚,他们带着的自然也都是文诌诌的秀才举人,似周鸿这般一溜儿拉出八个校尉来的,还是头一遭。 孟玫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表姐夫真厉害!”这京城里头,六品官儿确实不算什么,但一下子拉出八个六品官儿来,却也不是每个新郎官都做得到的。 韩绢拿手帕掩着嘴笑道:“是极威风。”一边说,一边瞄着韩绮的神色。 韩绮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韩绢的目光,只是看着周鸿策马来到顾家门前,矫捷地翻身下马,连胸前红绸打成的花结都不曾动一动,说不出的潇洒利落。门口挤满了人,周鸿站定便抬眼一扫,韩绮只觉得他明亮的目光一下子就扫到了自己脸上,宛如两道火苗似的,从她脸上一掠而过,却让她的脸倏地热了起来。 韩绮连忙转开目光,不敢再看了,可是脸上却是止不住一阵阵地发热。韩绢眨着眼睛瞧着她,仿佛忽然发现似的小声惊呼:“姐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是不是吹了风?” “我没事……”韩绮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触手热烫,赶紧低了头往院子里头走,“你们看吧,我先回去了。” “哎,姐姐你别走,这是怎么了?要不 要我陪你回去?”韩绢嘴里叫着,身子却不动,眼看着韩绮低头往人群外头走,心里一阵阵地痛快:看见了吧?你瞧不上周二公子,可人家这亲迎的,有多威风?你平日里自诩高门贵女,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倒要看看你最后能找个什么人家,是不是能比顾家表姐还风光? 只是——韩绢抿着嘴往门外又看了一眼,顾家这个表姐看起来平平无奇,被自己这个嫡姐欺负了也只会退让,凭什么就能得着这么好的亲事呢?平南侯府究竟看上她哪里,为什么她就没有这个运气呢? 韩绮挤出了看热闹的人群,走了几步,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周鸿站在顾家大门前,已经开始跟顾浩然对对子了。顾浩然还是个半大孩子,站在他面前还不到他肩膀,越发显得周鸿从容自若,一边对对子,一边尚有余力环视四周。韩绮最后看了一眼,到底还是转过身去有些惘然地走了。 其实韩绮完全理会错了。周鸿此时此刻根本不是什么从容自若,他很紧张。 最初听说嫡母替他定了亲事,他心里先是有几分厌恶。嫡母面甜心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她定的亲事,哪里会有好的?可是听说是顾家姑娘,他就不禁想起了那条曾经替他裹住伤口的帕子,还有她澄澈关切的目光。 人虽然回了西北,可他已经向京城的朋友细细打听了一番,自然也就打听到了顾家长子惊马踏死了寿昌侯府三爷外室的事儿。虽然尚无凭证,但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结下来的,他已经明白了。 嫡母倒真是一如既往地能下狠手,如此一来,顾家结这门亲事只怕是万般的不情愿吧?而顾家姑娘,又会不会还没过门就讨厌他了?周鸿想到那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或许会对他露出厌恶的神色,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虚。 这股子虚劲儿一直维持到他前来迎亲。虽然后头有西北军里的八个兄弟做后盾,可是到了顾家门前,一见站在那里一排儒衫文冠的少年人,周鸿心里就更虚了——顾家是清流文人,自己却是个武将,顾家会喜欢这样的女婿么? 于是他挺胸抬头地站到顾家大门前,心里却虚得不行,以至于都不怎么敢跟挡门的顾浩然等人对视,只好目光游移地四处乱看,自己也不知道是想看点什么。 顾浩然今日是拦门的主力,但孟珩早就叮嘱过他了——未来姐夫是个武人,未必会这些诗词歌赋的东西,让他不要出太刁的题目,免得场面难看。故而顾浩然只出了两副对子,内容也不外乎与今日的大喜 有关,周鸿也不是没读过书,虽然不能一问即答,但也将两副对子对了出来。 “好,好!”孟珩在后头拍手叫好,顺便就往后撤了一步,打算把门让开。 “且慢。”韩晋却笑嘻嘻地往前走了一步,拦在了门口,“这好事成双,只有表弟一个人出题怎么行,我也来凑凑热闹如何?” 孟珩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韩晋是中了举人的,明年春闱还要下场挣个进士来,他读的书跟周鸿自然不同,这时候跳出来出题,若是周鸿答不中却如何是好?看他后头带来帮忙的也都是军中之人,想必肚里的墨水也都有限,到时候一个都答不上来,难道是要把新郎晾在门前,以至误了吉时? 韩晋却对孟珩不赞同的目光一无所觉,笑嘻嘻一摆手,便有两个小厮抬来一张几案,上头铺开洁白的宣纸,笔墨俱全:“我表妹书画皆宜,表妹夫若是要与我表妹琴瑟和谐,也该能书能画才是,不妨就在这里落上几笔?” 后头跟着周鸿来的校尉们不禁都皱起了眉头,有人便低声道:“咱们拿刀打仗的,要能书能画做什么?” 孟珩大急,正绞尽脑汁在想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将此事应付过去,便听周鸿坦然道:“在下一介武夫,于书画之道实在不通。” 这话说得坦白,可是方才韩晋已经说了顾嫣然书画皆宜,此刻周鸿说自己不通书画,那岂不是算不上与未来妻子琴瑟和谐?这可不是好彩头。这下,连韩晋都有些尴尬了,孟珩更是急得不行。周鸿却不急不缓地续道:“只是表兄方才说到琴瑟和谐,却也未必是定要二人一同作画才算和谐,若是令表妹以我入画,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周围有人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韩晋表情古怪地道:“以你入画?可你又不是——”后面绝代佳人四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周鸿却微微一笑:“古有吴道子见裴旻舞剑而后绘天宫寺壁画,我虽不敢与裴旻比肩,于舞剑一技却也略有所得。” 孟珩一听,立刻吆喝起来:“所谓夫唱妇随,一人舞剑一人作画,确是佳话!” 他这么一说,后头众人也就跟着附和,场面又热闹起来,韩晋也只能笑道:“既是如此,表妹夫可肯略赐教一番?” 周鸿往后退了几步,站到门前空地之上,将手一伸,后头一名校尉便抽出腰间佩剑扔了过来。周鸿一手接住,随手一抖,剑锋嗡地一声宛如龙鸣,随即左转右旋,舞动起来。他这舞剑与戏台舞场中的剑舞不同 ,自然没有那么花哨好看,然而舞到最后也是一团白光滚动,看得这些文人纷纷喝起采来。 猛然间剑光一收,周鸿立在空地上,面不红气不喘,反手将佩剑掷还同伴,向韩晋一抱拳:“献丑了。” “好好好!”孟珩把喉咙放到最大,可怜他活了十几年都秉承父亲的教训,话不高声,目不斜视,如今却要扯开嗓子叫唤,实在是大违常态,“罢如雷霆收震怒,来如江海凝清光。如此好身手,足可入画!” “对对对!”顾浩然也跟着拍掌,“姐夫好剑法!” 已经快四岁的顾蔚然由乳娘带着也在一边看热闹,他看见周鸿刚才弄出一团白光来,这会儿却又没有了,顿时好奇心大起,甩开乳娘的手就蹬蹬蹬跑到周鸿面前,很稀奇地拉起他的手来看,找找那白光究竟哪里去了。 孟珩笑道:“瞧,小表弟也认得他姐夫呢。” 周鸿低头看着这个小胖子,心里一阵柔软,抬手摸摸他的头,索性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肩膀上,大步往院子里走了进去。 新郎官扛着未来小舅子进门迎新娘,这可是少见,众人都笑了起来。顾蔚然坐得高高的,笑得最欢畅。孟珩见这场拦门终究还是好好收了场,不由得松了口气,瞥了一眼旁边的韩晋,眉头又微微皱了皱——这位小姨母家的表哥,虽然文采风流,可是——着实不太让人喜欢。 孟素蓉在屋里,早有小丫鬟轮流着跑来给她描述外头的场景,听闻周鸿顺利过关,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心酸——女儿,马上就是别人家的了…… 新郎进门,新娘蒙着盖头从屋里出来,在父母面前再听最后一句训导,而后由兄弟背出门,背上花轿。 顾浩然背着顾嫣然实在吃力,好在顾家宅子小,几步也就到了门口。顾嫣然伏在弟弟背上,听见弟弟重重的喘着气,眼泪还是悄悄地滴了下来——走出这道门槛,她就不再是顾家的姑娘,而是周家的媳妇了。 “姐姐——”顾浩然把她背到花轿边上,终于喘着气说,“你好好过日子。” “哎。”顾嫣然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会的,她一定会好好过日子,为了自己,也为了父亲母亲。 花轿起轿,鼓乐齐奏,抬着顾嫣然离开顾家,直往平南侯府而去。两家离得远,顾嫣然在轿子里被颠得头都有点晕了,轿子才落地。只听喜娘高声唤道:“踢轿门。”一只脚就从轿门里踢了进来。 外头响起一 阵哄笑,顾嫣然也按着喜娘交待的轻轻回踢了一脚,然后被喜娘搀出了轿子,塞了一段红绸在她手里。在这段红绸的牵引之下,她跨了火盆跨马鞍,然后被引起一扇大门里,走上了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 这条路有点儿长,顾嫣然因为蒙着盖头,所以只能看着自己脚下,便发觉这条路仿佛很少有人走过,虽然路面上新近打扫过,但石缝里长满了青苔,却是打扫不干净的。 不过这会儿顾嫣然也根本没心思去琢磨别的。她几乎是一天水米不沾牙,头上还戴着沉重的凤冠在轿子里颠了半日,这会儿,她只想有个地方能让她赶紧把这重东西摘下来。 可惜这愿望不能马上达成。她被引进了一间屋子,然后在床上坐了下来。屋子里人很多,女子的脂粉香薰得她有些难受。好歹听见喜娘喊了一声:“新郎官揭盖头喽——”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顾嫣然自己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笔直地坐着,睁大了眼睛。 一杆染红的喜秤从盖头下面伸进来,轻轻一挑,顾嫣然眼前顿时亮了。她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张几乎是完全陌生的脸。四年过去,周鸿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那个满脸戾气的少年人了,他比当初高了一大截子,面容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嫩,边关的风霜又染上了几分凌厉,跟顾嫣然记忆里的那个人已经十分不同了。 “哟——新娘子挺俊的哪,瞧咱们新郎官看得都挪不开眼了。”高声大气的一嗓子,打破了屋里的安静,顾嫣然才突然意识到她竟跟周鸿对视了好一会儿,赶紧低下头,脸上却不能自抑地红了。 “新娘子还不是看新郎官看得也目不转睛?”又有人笑着打趣,顾嫣然的脸就更烫了。 “哎,新郎官愣着做什么呢?还不快坐下,好让人撒帐,喝合卺酒啊。”又一个轻柔的女声含笑解围。 顾嫣然悄悄用眼角余光看过去,见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穿着玫瑰紫的镶毛边长褙子,容长脸儿,笑容温柔,只是眉梢眼角仿佛总带点儿散不开的愁意。不算什么美人,却教人看了便生亲近之心。 “那是三婶娘。”耳边传来的声音把顾嫣然吓了一跳,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周鸿。他已经坐到了床上,喜娘将两人的鬓发各剪下一束来,用红线绑在一起,意为结发夫妻。而后便有人拿了花生莲子桂圆栗子来,唱着吉祥词儿往两人身上洒来。 那莲子栗子都是硬的,打在身上还罢了,有几颗落在脸上却有些疼了。顾嫣然下意识地躲了躲,随即周鸿便伸出手 在她面前挡了挡,最后的几颗栗子便打在他手上,滚落到地上去了。 “哎哟,新郎官心疼了,哈哈哈。”那高声大气的女声又响了起来,顾嫣然循声看过去,却是个四方大脸的妇人,身上的衣裳料子明显比别人差些,且上红下绿,瞧着好像一株辣椒。倒是她身边坐着的女孩儿打扮略强些,至少桃红底绣白色梅花的袄子配石榴红的裙子还不算太扎眼。 周鸿低了低头:“那是王家舅母。” 原来这位就是王大太太……顾嫣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王大太太旁边的妇人便推了她一把,笑道:“瞧,外甥女儿看你呢。” 这就是刚才跟着王大太太打趣她的那个声音,身上也是红红绿绿的,跟王大太太一个路数。顾嫣然实在想不出她会是谁,下意识地稍稍侧头又看了看周鸿。看了一眼之后她才发觉她这样仿佛是有点——太过熟稔了?顿时脸又开始发烫。 “那是——”周鸿也顿了顿,声音里有几分无奈,“舅母的娘家嫂子,姓张。” 喜娘端上了合卺酒,两个小小的玉杯,杯足用红线拴在一起。顾嫣然微微红着脸把酒杯放到唇边,忽然听见王大太太身边的姑娘问了一句:“娘,不圆房也喝这个酒吗?” 屋子里的说笑声一下子就停了,顾嫣然几乎要把刚喝进口中的酒喷出来。偏偏王大太太还扯着大嗓门道:“当然了,这酒是一定要喝的,圆不圆房都要喝。” 周三太太用力咳嗽了一声,不满地看了一眼王大太太,便稍稍抬高了声音:“喝了合卺酒,新郎官该到前头席上去敬酒了。我们也该去前头了,让新娘子也自个儿松散松散。” 顾嫣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周三太太对她笑了笑,亲自上去拉了王大太太出去了。周鸿也跟着站起来,干咳了一声,跺了跺脚,才趁着喜娘不注意的时候轻声地说:“你把头上的东西摘了,一会儿我叫知暖给你送饭过来。”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全程连看都没看顾嫣然一眼,但不知是不是被屋里的红烛映照的,顾嫣然觉得他耳朵边上,仿佛有一抹红…… ☆、76 第五十二章 等屋子里的人都走光了,顾嫣然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几乎是有气无力地叫丹青和石绿:“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帮我把衣裳换了。” 屋子里混合了脂粉和炭火的空气被窗子里吹进的清风驱散,虽然有一丝凉意,却令人胸口为之一畅。凤冠一拆下去,顾嫣然只觉得浑身都轻快了许多,不由得说:“我想沐浴。” “碧月去找厨房了。”丹青快手快脚地替顾嫣然散开头发,回身去摸早就装好的糕点,“姑娘先用点垫垫肚子——” 门上轻轻响了两声,石绿过去拉开门,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站在门口,提着一个食盒抿着嘴笑:“奴婢知暖,少爷让奴婢给少奶奶送饭来。” 食盒里是简单的一罐白粥,一碟胭脂鹅脯,一碟枣泥山药糕,一碟油酥小饼,一碟腌酸笋。白粥和油酥饼都是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知暖一边往外端,一边笑道:“少爷嘱咐了,今儿忙忙的,少奶奶一定累得很没胃口,不让上那些油腻的东西,喝点白粥最好了。”说着,还不停地打量顾嫣然,又抿着嘴笑,“少奶奶真好看。” 顾嫣然也不由得笑了:“多谢你了。不知厨房在哪里,我想烧点热水沐浴一下。” “都给少奶奶备下了。”知暖马上道,“少奶奶用了饭,让姐姐们跟我去取水就是了。还有姐姐们的饭食也都备在厨下了,奴婢一个人拿不过来,还要麻烦姐姐们自己去取一下。” 顾嫣然心里又松快了些,叫丹青等人轮流去吃饭,自己抬抬手示意知暖坐下:“你可用过饭了?” “奴婢刚才在厨下胡乱填了几块点心。”知暖不肯坐,“少奶奶跟前,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你坐吧。”顾嫣然打量着知暖,“我还有话要问你。”方才周鸿特意提到这丫头,想来是他得用的。不过以周鸿的年纪,身边的一等丫鬟十五六岁就小了些,不像是从小就伺候的。 知暖这才在凳子上坐了半边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顾嫣然:“少奶奶想问什么?” 看起来也真不像平南侯府这样地方的一等大丫鬟呢。顾嫣然笑笑:“少爷跟前都有几个人伺候?” 知暖一五一十地回答:“房里就是我跟知柔姐姐两个,知柔姐姐这会儿在给少奶奶带来的姐姐们安排住处。以前少爷都在西北,这院子里也没几个人,少爷过继之后,夫人按例拨了十二个小丫鬟,八个妈妈过来,不过——日子短,奴婢也还没认全,只认得夫人身边的阮妈妈,如今管着 院子里的事……”说着,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顾嫣然微微皱了皱眉。侯夫人把身边的妈妈送到这院子里来,不是明摆着要把手伸长来管着长房么?还有新拨过来的这些人,少不了平南侯夫人的眼线和心腹。 “那外头呢?” “少爷有两个小厮,一个知夏——哦,少爷给他改名叫元宝的,一直都跟着少爷,在西北的时候都是他伺候;还有一个知秋,一直在门房上打杂。” 这么说,周鸿身边就这几个人了?听知暖的意思,从前周鸿这院子里,连小丫鬟和洒扫做粗活的婆子只怕都没几个,顶着侯府公子的名声,过的日子怕是比谁都不如。顾嫣然想起在她生辰宴上那个满脸戾气的少年,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儿酸酸的。 吃了一碗粥几块点心,又用热水沐浴过,顾嫣然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她穿着一身家常衣裳刚从净房里出来,就听门外有个婆子的声音笑道:“二少爷,少奶奶年纪还小,要到及笄之后才能圆房,您今儿晚上就到书房睡吧。” 顾嫣然怔了一下,快步走过去拉开了虚掩的门。只见周鸿站在廊下,门前却有个穿着淡青色官缎比甲的婆子垂手站着,状似恭谨,其实却拿身子挡着周鸿的路。 听见门响,这婆子转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惊呼起来:“少奶奶,您今儿可不能出这门,有什么事,叫丫头子们去做就是。” 顾嫣然没看她,只是将目光从她肩头掠过去,看着廊下的周鸿。目光相交,周鸿便抬脚踏上台阶,直往屋里走来。 “二少爷!”那婆子仍旧横身堵着,“夫人可是跟亲家太太保证过了,要等少奶奶及笄了才能圆房,您可别急于一时。”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一眼顾嫣然,“再说了,少奶奶脸嫩,您可别臊着她。” 周鸿脚下便有几分迟疑,又抬眼来看顾嫣然。顾嫣然触到他的目光,脸上腾地就红了。可是这会儿并不是害羞的时候,她有种感觉,倘若这时候低下头去,周鸿大概就真的走了。圆房什么的,她根本还没有想过,但是这是她的新婚之夜,无论如何,倘若周鸿不愿,她也绝不愿他睡到什么书房去! “这位是阮妈妈吧?”除了侯夫人送过来的阮妈妈,这院子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这样跟周鸿说话了吧? “是。”阮妈妈始终是一脸笑容,“老奴伺候少奶奶。” “不必了。”顾嫣然心砰砰地跳,强自镇定着不露一点儿痕迹,“妈妈今日想必也累了, 时辰不早,妈妈去歇着吧。” “哎——啊?”阮妈妈皱起了眉头,“少奶奶——” 不过没等她说完,顾嫣然已经红着脸看了一眼周鸿,稍稍提高声音:“丹青,给少爷泡茶。” 泡茶实在是个很拙劣的借口,这都什么时辰了,再喝茶还睡得着吗?但周鸿立刻明白了顾嫣然的意思,脸上瞬间也掠过一抹可疑的红晕,干咳一声,抬脚进门。 他打小练武,身手之矫健岂是阮妈妈之流可比?阮妈妈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阵风掠过,周鸿已经在门里了。 “少奶奶!”阮妈妈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少奶奶年纪轻,不知道轻重,这会儿可不能圆房!这传出去,可要叫人笑话的。” 周鸿眉头一皱,转身要说话,顾嫣然已经开口了:“传出去?怎么阮妈妈的意思是说,咱们平南侯府的下人个个都爱嚼舌头,府里主子们的事儿,外头人都知道?” 她本来是不想这样跟阮妈妈硬碰的,可是阮妈妈刚才那些话,何止是说她不知轻重,分明是拿着她的名声来要挟,只要周鸿今晚在她房里过夜,明日他们是不是就打算到处宣扬她年纪轻轻却不知羞耻,非要提前圆房了? 顾嫣然很不喜欢平南侯夫人。外头纵然再将她传为贵妇中的典范,可顾家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个人的卑劣之处。由此,她对平南侯夫人拨过来的人都怀着警惕,尤其是这个阮妈妈。不过,在阮妈妈说刚才那句话之前,她还是打算跟她和平相处的,毕竟她是新进门的媳妇儿,而平南侯夫人是长辈,该是柔顺恭敬才好。可是阮妈妈说出这样的话,她却忍不住了。 “少奶奶怎么说这样的话……”阮妈妈没想到这新媳妇头一天进门就敢反驳她的话,倒有些失措,“只是少奶奶这样举动委实不妥,少奶奶年轻,不知道年纪太小圆房对身子不好,回头年纪大了要吃苦头的——” “够了!”周鸿眼看顾嫣然一张脸已经红了耳根,冷声打断阮妈妈,随手拉起了顾嫣然的手,“谁说我要圆房了!”他也算是看出来了,阮妈妈分明是欺负顾嫣然脸嫩,左一个圆房右一个圆房,有意来臊她呢。 “二少爷——”阮妈妈像一贴狗皮膏药一样站在门口笑道,“既不圆房,二少爷就更别睡在少奶奶这里了,不是让少奶奶平白地担个虚名么?” “阮妈妈,”手被握在周鸿温热的手掌里,顾嫣然觉得心里也是暖融融的,脸上更热了。不过她抑制着羞涩,抬头盯着阮妈妈, “方才我问的话,妈妈怎么不回答我?早听说平南侯府治家严谨,怎么妈妈倒好像是在跟我在说,主子们这里有点什么事,不但下人都知道,就连外头人也知道?那这些话都是怎么传出去的?” “这——老奴不是这个意思,”阮妈妈暗觉这位少奶奶不是个软柿子,回话便谨慎了些,“老奴只是怕万一传出去,有损少奶奶的名声。” 顾嫣然马上追问:“妈妈觉得这院子里谁会把主子的事传出去?麻烦妈妈指出来。防患于未然,这就将人换了。不过我听说院子里的人都是二婶婶仔细挑进来的,怎么也会有乱嚼舌头不规矩的人吗?” 这下阮妈妈噎住了,甚至是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二婶婶指的是平南侯夫人。没错,这院子里除了知柔知暖之外,新增添的人手全都是平南侯夫人挑选的,倘若哪日外头有对少奶奶不利的流言,那不就明摆着是平南侯夫人治家无方吗? “少奶奶,奴婢也是一片好意。”阮妈妈到底在平南侯夫人身边呆久了,噎了片刻就想出了话来,“从前这些人在夫人手下,自然不敢有什么不规矩。可这——如今少奶奶刚进门,她们不知利害嚼了舌头也是有的……”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下人是好下人,你管不住可怪不得别人。 可惜这话顾嫣然仿佛听不懂似的,睁大了眼睛看着阮妈妈:“妈妈的意思是说,二婶婶挑了些两面三刀的下人过来?当着二婶婶的面她们不敢不规矩,一背着二婶婶就要生事?” 周鸿猛然咳嗽了一声,抬手掩饰地在唇边擦了擦。其实他是险些笑出来。 从前在府里,他吃这些后宅妇人嘴皮子上的亏多了。他是个不善言词的,跟这些仆妇们打不起嘴上官司,也不屑于打——他身为男子,难道能学着个妇人一样嘴上不饶人? 阮妈妈方才那些话,他听出了其中意思,自然也是火冒三丈,但阮妈妈是平南侯夫人身边出来的,怎么也要给三分面子,实在不能一脚就踢出去。他正憋闷着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顾嫣然却是这样的口齿伶俐,居然也能堵得阮妈妈说不出话来。瞧着那老婆子尴尬的模样,他真是险些就笑出了声。 “少奶奶这话说的……”阮妈妈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自然不是顾嫣然说的意思,可是顾嫣然摆出一脸天真模样,问的话却刁钻。再怎么说她是刚进门的少奶奶,纵然阮妈妈自恃是侯夫人身边出来的,那也终究是个下人。主仆有别尊卑有分,周鸿可以拉下脸来训斥,她这个做奴婢的却不能 。 顾嫣然抿嘴一笑:“我想二婶婶在京城那样的贤名远扬,也不会给我们院子里放些没规矩的下人。再说,还有阮妈妈你呢。别人不懂规矩,你是二婶婶身边的老人,自然会替我好生盯着他们的,是不是?” 阮妈妈能说不是吗?只能垂死挣扎地道:“但少爷这样委实不妥当——” “侯府有规矩,同房就必得行房吗?”顾嫣然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但还是硬挺着一脸求知地看着阮妈妈。这一手,她在家里的时候也用过,那时候是对付偏心眼的顾老太太,想不到今日又派上了用场。 侯府没这规矩。不但侯府没有,这满京城里也没哪家有这规矩的。就是宫里的皇帝,歇在了妃嫔的宫里,也没说就一定得幸了的。阮妈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顾嫣然于是红着脸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妈妈歇着吧。”然后,丹青快手快脚地过来,在阮妈妈鼻子前头关上了门。 时辰确实已经不早,忙活了一天的下人们大多都已经去歇着了,阮妈妈在廊下没滋没味地立了片刻,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只得转头走了。 小山居连同附近的一片园子都划归了长房,新起了一道墙将这片园子与原平南侯府隔开,墙上留了一道小门,以示析产未析居之意。这会儿夜色已深,门已上了锁,旁边小屋里有值夜的婆子看着。 阮妈妈打着一盏灯笼走过来,值夜的婆子看见她来,连忙出来奉承:“妈妈还没歇着?” “开门吧。”阮妈妈没什么精神听她说话,只简短吩咐了一句。 值夜的婆子连忙将门打开,还殷勤地问道:“妈妈几时回来,替您留着门?” “留着吧,一会儿也就回来了。”阮妈妈说罢就提着灯走了,一路穿过半片梅林,直到了颐福居。 颐福居里还亮着灯火,平南侯夫人尚未睡下,只拆了头发,穿着中衣歪在罗汉床上看一本词谱,见阮妈妈进来,随意抬了抬眉毛:“都歇下了?” 阮妈妈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平南侯夫人顿时发觉了她的异样:“怎么?” “二少爷他——在新房里歇下了。”阮妈妈知道自己办事不力,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老奴没用……” 平南侯夫人坐直了身子:“在新房里歇下了?你不曾拦着?” “老奴拦了。”阮妈妈苦着脸,“只是老奴实在没想到,这新少奶奶脸皮这样的厚,连行房圆房的话也能 说得出口,还十分刁钻……”连忙将顾嫣然的话一一转述,以示并非自己办事不力。 平南侯夫人听到最后,倒气笑了:“好好好,之前亏得顾家还在撇清,如今这才娶进门,连圆房都不能,也能把人拢在自己屋里,倒是好手段!我还真小瞧了她。” 阮妈妈不敢说话。平南侯夫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轻轻冷笑了一声:“也罢,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你且回去罢,把下头人看好了,莫真头几日就落个话柄在她手里。” 阮妈妈被轻轻放过,连忙喏喏连声,退了出去。冷妈妈见她走了,才道:“夫人,新少奶奶看起来,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平南侯夫人随意地摆了摆手:“不急。会耍嘴皮子没什么用,日久天长的,还要看后头呢。何况,外头那还有一个——对了,那一个当真是有身孕了?” “绝对不会错的。”冷妈妈忙道,“奴婢的儿媳亲眼看见的,虽说衣裳宽大,但已经掩不住了,少说也有五个月的身孕!” “五个月……”平南侯夫人掐指一算,“正是在西北养伤的时候怀上的。” “夫人打算拿她怎么办?”冷妈妈瞧着平南侯夫人的神色,“是想等她生了孩子再接进来?” 侯夫人轻笑了一声:“原本是想的,到底也让新少奶奶多过几天舒心日子不是?只是看新少奶奶跟咱们二少爷居然这样情投意合的,我又改了主意了。等少奶奶回过门,就告诉她罢。” 冷妈妈看她虽然笑着,目光却是冰冷,知道她心里正在发怒,忙轻轻替她抚着后背:“夫人别动气,伤了自己身子。奴婢瞧着,什么情投意合,不过年轻人,瞧着个生得好的,难免新鲜几日罢了。那一个肚子里都揣上了,将来接进来,才有好看呢。” 侯夫人完全没有笑意地笑了一声:“是啊,到时候,我可要瞧瞧那对情投意合的夫妻,要怎么闹个鸡飞狗跳!” 侯夫人嘴里“情投意合”的那对小夫妻,这会儿正在屋子里不自在地面面相觑。 丹青和石绿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出嫁之前孟素蓉千叮咛万嘱咐过,在顾嫣然及笄之前,万万不可与周鸿圆房,以免伤了身子。因此这两个丫鬟这会儿是出去也不好,不出去也不好。 “若不然,我还是去书房罢。”周鸿其实也知道,既然不能圆房,他宿在书房倒是最好的。可是方才在前面宴席上敬酒之时,除了一张桌子上坐了他几个西北军中的同僚之外,其余桌上那 些与平南侯府有各种各样关系的客人,嘴里说的脸上笑的,哪有什么真心?一通酒喝下来,他醉是未醉,心里却累。 从前在西北时,性命是悬在刀头上的,可是除了性命之忧外,军里兄弟们义气相投,并无那些勾心斗角的烦恼,比之京城,其实倒还让他觉得轻松些。然而今日喜宴,说是他的喜宴,倒不如说是平南侯乘机拉关系的宴席,送走了军里的兄弟们,他连宴席都不想再应付,索性装醉回来了。横竖喜宴摆在平南侯府,一墙之隔,关上门清净。 院子里静悄悄的,这一片园子本来偏僻,下人们一歇下,更显幽静。少了西北军中兄弟们此起彼伏的酣睡之声,倒觉寂寞。于是,他顺脚就走回了新房。至少从今夜始,他不是一个人了。 初时他只想在门口看看顾嫣然就算了。既不圆房,倒也不宜留宿,何况虽有一面之缘,终究也是四年不曾相见过了,他也有些——不大好意思亲近呢。 谁知道阮妈妈会跳出来横拦竖拦,更没想到顾嫣然这样的口齿伶俐,他一乐,不知不觉就握着小妻子的手进了屋里,结果这会儿反倒不自在起来了。 “书房里都收拾好了吗?”顾嫣然低着头,耳根透红。周鸿已经放开了她的手,但那温热的感觉仿佛还留在手背上,“我听知暖说二少爷许久没回来,除了这几间屋子,旁的地方都好久不曾住人。长久不住人的屋子阴湿得很,得用炭盆好生祛祛湿气才睡得。” 周鸿听着她清脆柔和的声音,心里仿佛灌多了酒,有些发热,还有些晕乎乎的:“无事的,从前在西北的时候,席地也能睡得。” “西北是西北。”顾嫣然低着头反驳,“军中艰苦自是无法,如今既是在家里,不能随意的,会伤了身子。不如叫人在厢房铺陈了,先睡一晚,明儿去看看书房,若是好,就住下,若不好,还要仔细弄一弄。” “哎。”周鸿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依你。”她方才说在家里,在“家”里。从前平南侯府是他的家,可又不像个家,如今他被过继到了长房,这里终于要像个家了么? 丹青已经出去找知暖拾掇厢房了,周鸿便也站起来,走到门口又站住,回头瞧着顾嫣然:“以后别叫什么二少爷,叫我峻之吧。”说完他仿佛被火烧了屁股似的,一步就跨出门,往厢房去了…… ☆、77 第五十三章 顾嫣然以为自己会择床的,但等到早晨丹青来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个好觉。 天还没亮,丹青端了热水来洗漱,小声道:“今儿要去那边认亲行礼呢。”若是在家里,这会儿姑娘还没起身,可是嫁做了人家媳妇,就没那么自在了。 “二少爷呢?”顾嫣然随口问了一句,问完又觉得似乎太过殷切,脸热了一下。 丹青捂了嘴笑:“姑爷一早就起来了,在后头园子里打拳呢。哎,姑娘去看一眼吧,原来姑爷不光会舞剑,还会耍枪呢,瞧着好生威风!” 石绿捧了衣裳过来,轻声道:“如今要叫少爷和少奶奶了。你这样称呼,要叫外头那个阮妈妈听见,没准又要落人把柄。”她比丹青年纪大几岁,早看明白了,那阮妈妈就是个专门来生事的,若是自家姑娘说错做错个什么,保证都在她那里被传出去了。 丹青吐吐舌头:“是是,我记得了。唉,好生不惯……” 顾嫣然微微一笑:“渐渐的就惯了。”向窗纸上看了一眼,“去瞧瞧少爷练完了没有,准备热水给他沐浴。” 丹青嘻嘻笑道:“少奶奶放心,一早碧月就叫人烧上热水了,少爷身边那个知柔姐姐跑来厨房的时候,火都生起来了。” 顾嫣然想了想:“昨儿没见过知柔。” 石绿一面服侍她穿衣裳,一面答道:“后头我去问了问碧月,说是一直在外头忙,奴婢们的住处都是她安排的,还带了碧月和牙白在园子里走了一转,看了看各处屋子。这平南侯府真是大,单给咱们分出来的这片园子,就跟舅老爷家差不多大了。” 顾嫣然点点头:“当然了。平南侯府是开国勋爵,那时候赏赐下来的园子,自然是大。”如平南侯府、潞国公府这样的宅子,差不多就要占一条半条街了。 “少爷,热水都备好了。”窗外忽然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屋里三人顿时都住了声,丹青还悄悄把窗子推起了一条缝。 顾嫣然从缝隙里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周鸿一身劲装,怀里抱了一柄长枪,背后跟着元宝,正从小路上走过来。已是十月,晨起地上一片白霜,他却是头上冒着丝丝热气,显然是练武练得满身大汗。迎着他的丫鬟有十七八岁,也穿着与知暖一样的玉色比甲,里头是柳黄色袄裙,背影袅袅婷婷,声音更是轻柔悦耳。 “这个就是少爷身边的知柔姐姐了吧?”丹青小声说。昨日她一直在顾嫣然身边伺候,也没见过知柔。 “想来就是了。”顾嫣然也小声说,不想手上力道重了些,窗子嘎吱一声,在清晨里听起来十分清楚。周鸿和知柔一下子都转头看了过来。 “哎呀——”丹青小声叫了一声,连忙想把窗子关上。 顾嫣然却挡住了丹青的手,反而把窗户推开了些,对着外头的周鸿笑了笑:“少——峻之,去练武了?” 知柔怔了怔。这会儿顾嫣然也看清了她的模样——秀丽的鹅蛋脸,瞧着十分端正,眉眼已经长开,倒是个美人胚子,此刻脸上正现出茫然的神色,似乎不知顾嫣然说的是什么。 周鸿的神色却柔和了许多,也对顾嫣然微微一笑:“是。外头冷,别这样敞着窗,仔细着凉。” “嗯。”顾嫣然脸上又浮了一层红晕,“你也仔细些,别闪了汗。” 周鸿脸上的笑意就又深了一层:“我这就去沐浴。” “哎,水都备在净房里了。”知柔这会儿才能插上嘴,“少奶奶放心,奴婢一向伺候少爷的,定然经心当差。” 她一开口,周鸿又没了笑影,转头就进厢房里去了。知柔对着顾嫣然屈膝行了个礼,匆匆跟进去了。 丹青早掩着嘴笑倒在一边,石绿正使劲拧她:“笑什么,这样不庄重!这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 “奴婢,奴婢就是好奇,少奶奶管少爷叫什么?”丹青使劲忍着笑,断断续续地问。 顾嫣然脸上更热,却认真地道:“石绿别这么说,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不过你说的对,这儿不比娘家,由得我们自在松散,一言一行还都要仔细。” 丹青不敢再笑,垂手站好:“是,奴婢记着了。奴婢就是——瞧着少奶奶和少爷好,心里高兴。” 顾嫣然知道她是高兴。其实她自己也高兴。这样一门被迫结下的亲事,虽然是她自己思虑之后同意的,但也是因着当初顾浩然还在大牢里的缘故。嫁进来之前,她虽然屡次安慰过自己,说周鸿既能为李御史扶柩,其人必定可嫁。但这人品可嫁,与嫁进来夫妇相得,却是完全的两回事。 “少爷说,让我这样称他——”顾嫣然含糊地说了一句,忽然想起来,“糟了,方才连头发都不曾梳理!”因着窗子响那么一声被知柔听见,她只想着不愿被人说偷偷摸摸地窥探,索性就把窗户推开了,却忘记了这是披头散发的见夫君,可真是…… 石绿忙道:“少奶奶的发也没有很乱,不要紧的。 ”一面说,一面赶紧服侍顾嫣然坐到妆台前面,给她梳起头来。 将将梳妆好,就听外屋门响,丹青连忙跑出去行礼:“少爷。” “你们少奶奶呢?” “少奶奶在梳妆,这就好。”丹青虽然爱说话,手脚却是极利落的,“少爷喝杯热水,奴婢这就去传饭。” 周鸿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杯热水,抬头便见顾嫣然从屋里出来了。她穿了一身真红织银边的袄裙,头上梳着元宝髻,中间插一枝镶红蓝宝石的赤金华胜,左右鬓边各一朵花钿,又华丽又大方。不知是被衣裳映的还是屋里暖薰的,脸颊上虽未施脂粉却也浮着一层绯红,更显得一张小脸吹弹得破的样子。 “这东西沉不沉?”周鸿不自觉地问了一句。元宝髻好看,却教人觉得沉甸甸的,再加上这些华胜花钿,只怕更沉了。顾嫣然年纪还小,幸而身量高些,才撑得起这一身打扮,若是别的十四岁的女孩子来穿戴这些,怕是就像个衣裳架子了。 顾嫣然摸了摸头上的华胜,有些不安:“可是不好看?”这华胜就是用定礼里送来的那盒红蓝宝石镶出来的,跟两朵花钿是同一套头面。今日去认亲,戴上这套头面给夫家人看看,一来以示尊重,二来也是表明娘家没有扣下定礼,而是全部又陪嫁过来了。 在民间,夫家送来的定礼,娘家也是可以留下的,甚至有些贫穷人家,就指望着嫁姑娘的定礼来娶媳妇儿,全扣下的都不是没有,只不过那样就是明摆着卖女儿了。孟素蓉自然不做这样的事。定嫁妆的时候,顾老太太不是没念叨过,说乡下没有这么做的,定礼里有些好东西,也该给儿子留点。不过孟素蓉统统当没有听见,一样不差都给女儿陪嫁过来了,这盒红蓝宝石就打了一副头面,孟素蓉还拆了自己几件首饰,又往里加了几颗宝石呢。 “好看。”周鸿赶紧肯定,“只是觉得这东西沉甸甸的,怕是坠得头皮疼吧?” 顾嫣然抿嘴笑了笑:“还好。”宝石的份量在那儿,不过孟素蓉请了京中巧匠,多用累丝镂花的手艺,这套头面还算是轻巧的,且她又只戴了两件,不是戴起全套来,“今日认亲,这宝石是定礼里的,戴过去让叔叔婶娘们瞧瞧。” 新婚之后头一日,认亲是件大事,可不能晚了。丹青传上早饭来,顾嫣然心里微微有些紧张,只喝了半碗粥吃了两个龙眼包子就放下了。周鸿看她吃得少,皱了皱眉,又给她挟了一块咸酥饼:“不合口味?” “不是。”顾嫣 然看见这块饼,脸上又红一下,挟起来吃了,“我有些——有些……” 周鸿的筷子停了下来,抬头看看屋里只有丹青和石绿两个,才缓缓地说:“想来你也知道,这府里我是不得意的,不管怎样,也还是不得意。” 顾嫣然把这话揣摸了一下,忽然就不紧张了。周鸿的意思是说,不管他怎么做,反正平南侯夫妇是不喜欢他的,既然如此,想来他们也不会喜欢她,那还怕什么! 周鸿和顾嫣然穿过小门到了平南侯府的时候,已经有丫鬟来迎她们,说是大家都在正堂了。 “这是二婶娘身边的知月。”周鸿对顾嫣然说,“在二婶娘身边伺候多年了。” 顾嫣然就知道这是侯夫人的心腹了,便点头笑笑:“劳动知月姐姐来接。”身后的丹青便塞了个荷包给知月。 知月拿在手里轻轻捏了捏,便捏出来里头大概是个三四分的银锞子,倒有点儿出于意料之外。按她想的,周鸿都说了她是侯夫人的心腹了,这位新少奶奶就算为了讨好侯夫人,也该多给她一点儿才是。听说少奶奶的嫁妆也不少,新进门,难道不要拿钱买好?不说别的,一个八分重的银锞子也该有的,这三四分重的,说起来虽然合顾家的身份,但对她这个心腹大丫鬟而言,是不是轻了点儿? 丹青的眼是最尖的,早把知月的神色收在眼中了,在心里哼了一声。她是顾嫣然的心腹,可知道这亲事是怎么来的,要依着她,连这个都没有!侯夫人那种人,讨好也是白讨好。 顾嫣然不管知月是怎么想的。打周鸿说了那句话,她就打定主意了,虽说还没分家,但长房是长房,二房是二房,她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横竖侯夫人如今只是婶娘,还不是正经婆母。 认亲还不是在颐福居,而是在太夫人赵氏的南园。顾嫣然发觉知月带的路已经偏离侯府的中轴线,有些奇怪。周鸿轻轻咳嗽了一声:“是去祖母院子里。” 南园地方不大,但没有堆假山湖石,倒也显得十分宽敞。里头有个小荷花池,这会儿已经收拾干净了那些枯荷叶,只剩几株睡莲,清水里就见十几条锦鲤游来游去,不时懒洋洋地用头去顶睡莲叶子。 园子西边是几株桂花树,还有晚开的花挂在上头,随风送过来一阵甜香。青石板路铺得又宽又平,打扫得干干净净,走在上头没有半点青苔滑脚。顾嫣然记得京里都说平南侯是孝子,单看南园这里的布置,处处都考虑到太夫人的方便,可见传言不虚。 太夫人住的房子也是宽宽敞敞的,坐北朝南,用的都是琉璃窗,瞧着就觉得敞亮暖和。顾嫣然跟着周鸿走进去,正堂上已经坐了半屋子的人,打帘子的丫鬟含笑通报:“二少爷,二少奶奶来了。” “快叫进来,我瞧瞧我这新进门的孙媳妇。” 顾嫣然一抬头,就看见居中坐着的老妇人正面带笑容,高声说话。看她年纪比潞国公府陈太夫人略小些,穿着豆绿色团花大袄,下头浅黄色马面裙,利利落落梳着个圆髻,插了一支赤金镶猫儿眼宝石的簪子。额上戴了淡金色抹额,正中镶了块拇指大小的祖母绿,颇为抢眼。 “母亲别急,有这两个孩子给您叩头敬茶的时候呢。”平南侯夫人坐在下首,似笑非笑地道,又瞧了知月一眼,“叫你去请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怎的这样磨蹭?” 周鸿面无表情,不过顾嫣然听见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侯夫人明面上是斥责知月,其实是在说他们夫妻两个来得太迟了。可是一早石绿已经请教过阮妈妈,说是太夫人大约每日也就是这个时辰用完饭。再说牙白也在门上瞧着呢,这个时候,周三老爷夫妇两个也就是刚刚从三房过来。 “知月这丫头,就是不会办事。”顾嫣然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分辩的时候,却没想到太夫人赵氏先开口了,“好了好了,既然来了,也就别再说了。今儿好日子,别为个丫头扫了兴。” 顾嫣然有几分诧异地悄悄抬起眼睛看了看太夫人,又瞥了一眼平南侯夫人。平南侯夫人今日反常地打扮得十分华贵,梳着繁复的牡丹髻,插戴着一套镶翡翠白玉的头面,正中是一枝赤金镶红宝凤钗,身穿正红色绣团花牡丹的长褙子,下头是浅黄色八幅裙,跟赵氏太夫人的清淡大相径庭。 知月挨了赵氏太夫人的骂,满脸通红地低头退下去了。平南侯夫人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平南侯忙道:“娘说的是,鸿哥儿,带你媳妇敬茶吧。” 太夫人和侯夫人,似乎不和?顾嫣然心里琢磨着,跟着周鸿走上前。丫鬟早在地上铺了垫子,两人先给太夫人叩头敬茶,太夫人笑眯眯接了茶,从后头丫鬟手里拿过一个镶珠荷包递给顾嫣然:“这孩子瞧着就是个福相,往后跟鸿哥儿好生过日子。” “谢谢祖母。”顾嫣然接过荷包,手指轻轻捏了一下,觉得里面好像是一对耳环,不过轻飘飘的,不知是什么质地。 接下来本该是给父母敬茶,但周勋早逝,又未娶妻,只请了他的牌位出来,顾 嫣然跟着周鸿跪下,认真磕了三个头,敬了一杯茶。 下头就是平南侯夫妇。按说给叔叔婶婶敬茶,也未必一定要跪,但丫鬟早就把锦垫给移过去了,显然是要让他们跪了。顾嫣然悄悄瞥一眼周鸿,见周鸿跪了,也就跟着跪下。 “哎,好,好。”平南侯还有几分激动,接了茶,连忙叫丫鬟取了一对白玉连环如意来放在茶盘上,平南侯夫人却是直接从腕上抹下一对翡翠镯子,笑吟吟放在盘子里:“水头还不错,鸿哥儿媳妇戴着玩吧。” 这对镯子还真不仅仅是水头“不错”,分明是上好的玻璃地,绿得如一汪水一般,价值不菲。顾嫣然接了,眼角余光不期然瞥见赵氏太夫人,只见那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偏偏平南侯夫人还往太夫人那里看了一眼,顾嫣然总觉得那眼神仿佛有点儿挑衅的意思。 看来这婆媳二人还当真是不和了。顾嫣然琢磨着,已经跟着周鸿走到了周三老爷夫妇面前。这次,还没等丫鬟把垫子拿过来,周鸿已经跪下去了。 “哎哎,好孩子快起来。”周三老爷忙去拉周鸿。本来给叔叔婶婶敬茶未必要跪,平南侯夫妇那到底是周鸿的生父嫡母,虽说如今过继出去了,血脉总是断不了的。可他们三房就没这层关系了,且还是庶出的叔父,没看见丫鬟们没将垫子铺上么?那就是平南侯夫人根本不想周鸿夫妻给他们磕头。 周鸿却不起来:“小侄给三叔三婶敬茶。”当初若不是这位三叔跑到家里来求情,只怕他就被平南侯打死了。 丹青有眼力劲儿,已经跑过去将方才铺在平南侯夫妇面前的垫子拿了过来,于是顾嫣然也跟着跪了下去:“三叔三婶请喝茶。” 周三太太连忙接过茶喝了一口,转手放在几案上,紧着把顾嫣然拉了起来,给了她一个荷包:“拿着玩罢。好孩子,跟鸿哥儿好生过日子。” 平南侯在对面皱了皱眉,但到底也没说什么。下头就该是平辈之间见礼,周瀚头一个上来,笑嘻嘻一抱拳:“二哥,二嫂。”眼睛在顾嫣然脸上转了转,笑道,“二嫂比当初在沔阳的时候又高了些。” 顾嫣然微微一笑,没接他的话,送了他一个荷包:“二弟拿着赏人罢。” 周润跟在周瀚后面,似笑非笑:“二嫂送了什么好东西?” “不过是一对金锞子罢了。”顾嫣然坦然笑着,也给了她一个,“给妹妹节下赏人玩。” 周润把荷包在手里掂了掂,抿嘴笑道:“二嫂必 定是持家过日子的好手。” 这是嫌她给的礼轻了?顾嫣然也笑笑:“妹妹别嫌弃。”这每个荷包里放了两个一两重的金锞子,说起来抵得二十两银子,不算轻慢了。周润要是再嫌弃,她也没办法。 “行了。”侯夫人含笑把周润招过去,“你又不是缺银子,别学得这样小家子气。” 周鸿眉头一皱就要说话,却被外头进来传话的丫鬟打断了:“太夫人,侯爷,夫人,王家舅老爷和舅太太来了。” 大清早的,这是周家认亲,王家大爷夫妇跑来做什么?平南侯和侯夫人同时皱了一下眉头,侯夫人便起身道:“这一早上,母亲也累了,我们便告退了。” 赵氏太夫人可不想跟王大太太打交道,便摆了摆手让众人自便,只笑着向顾嫣然道:“得了空,时常来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 顾嫣然连忙应了一声,跟在众人背后出了椿园。一出椿园,周三老爷夫妇就识相地告辞了,侯夫人也不挽留,只笑向顾嫣然道:“既是你舅舅舅母来了,都过去见见。” 王大太太今儿倒并没带顾嫣然昨日看见的那位王姑娘,见顾嫣然进来,先就站起来抢上前拉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啧啧赞叹:“今日瞧起来,比昨日还俊呢,难怪我这外甥死活非要娶了来。”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大顺耳,侯夫人却笑吟吟地只当没听见,只管请王大老爷夫妇坐了,叫丫鬟上茶:“舅老爷和太太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事?” 王大太太还拉着顾嫣然的手呢,闻言便笑:“也没什么事儿。昨儿我们大爷这不是没见到外甥媳妇,今儿一早也来认认亲。” 这话说的就荒谬。哪有外家的人成亲后头一天就跑来认亲的?不过侯夫人也不在意,只笑道:“这也是应该的。鸿哥儿媳妇带你舅舅舅母去你们院子罢,一会儿我叫厨房整治一桌送过去,中午就留下来用饭。” 王大太太立刻笑道:“这怎么好劳动二表弟妹呢。如今鸿哥儿是长房的人了,招待我们这亲舅舅舅母,怎么好花二房的银子?难不成长房连这个钱也拿不出来?” 侯夫人就笑了,果然不出她所料,王氏夫妇这么一早的跑来,哪里是来认亲的,分明是来催着分产业的。 果然王大爷便咳嗽了一声,斥责王大太太:“你糊涂了不成?鸿哥儿长房的家业还没拿到手呢,你难道叫他用外甥媳妇的嫁妆给咱们拾掇酒席?” “鸿哥儿还没分到长房的家业? ”王大太太睁大眼睛故做惊讶,“我说二表弟妹,当初不是说好的,鸿哥儿成了亲,长房的家业就该分给他了?” 侯夫人笑了一笑,回答得十分平心静气:“舅太太说得不错,正好今儿你们来了,索性就当着你们的面,把给鸿哥儿的家业交割了吧。” ☆、78 第五十四章 侯夫人这句话说出来,不仅是王家大爷夫妇,就连周鸿都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谁也没想到,侯夫人居然这么痛快就答应分家业了! 王大爷不由得转头看了王大太太一眼,才干咳了一声:“我们也只是关切外甥——” 侯夫人唇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舅老爷不必客气,这事儿已经劳舅太太跑了好几趟了,如今连舅老爷也劳动了,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从前不过是鸿哥儿人在西北,这一回来又忙着成亲,也顾不上什么。现下新媳妇进了门,这家业自然该交给新媳妇了,难道我和侯爷还要把着不成?” 说着,侯夫人还向顾嫣然招了招手,笑道:“鸿哥儿媳妇过来,好生瞧着,你进了门就得主持中馈,这些东西都该你接手了。” “二表弟妹这话说得不大妥当吧?”王大太太忽然开口,“这都是周家的家业,该鸿哥儿管着才是,怎么说都给鸿哥儿媳妇呢?”周鸿是他们一力要求过继来的,能分这么一大份家业,少不得要感激他们。可是这新媳妇可是外姓人,若是东西都到了她手里,能沾多少好处可就不好说了。 侯夫人笑得更深了:“舅太太这话说得奇怪了。鸿哥儿媳妇进门自然要主持中馈,这产业不归她管归哪个管?鸿哥儿如今有差事,每日都得去衙门,难道还有功夫去管这些庶务?” 王大爷拉了一把王大太太:“二表弟妹说得有理,那就说说吧,长房分到了什么?”外甥媳妇难道就敢不听外甥的话?这会儿急的是什么,该先看看长房究竟能分到什么才对。 侯夫人笑笑,叫冷妈妈拿出个匣子来:“周家的家业,十五年前三弟成亲,已经分过一次了,三房的产业自然不算在内。” 周家三房是庶出,当初分产业也不过是薄薄的一份,王大爷夫妇也不看在眼里,胡乱点了点头。 侯夫人续道:“我们侯爷是承爵的人,凡是皇上因这爵位赏赐下来的功勋田、宅子、金银,都不能分。” 平南侯府有三处京城附近上好的庄子,都是陆续赏下来的功勋田。宅子当然也是皇上的赏赐,还有当初封爵时赏赐的金银,这可是一大笔钱。王大爷夫妇顿时觉得像是割了肉一般,却也只能点头。 “除此之外,剩下的店铺田庄两房平分,长房可分到四个铺子,一处庄子。”侯夫人摆出几张房契地契,又道,“现银本该也分五千两,但如今这宅子本不该分,却也分了,故而也是要抵银子的。在这边儿买 这样大的一处园子,五千两银子只怕还不够,也就不算得那么多了。” 王大太太顿时就想跳起来:“侯府这么大的家业,现银只有五千两?” 侯夫人微微一笑:“舅太太莫非忘记了,鸿哥儿成亲,这定礼啊酒宴啊,难道不要花银子的?这园子修缮翻新,增添人手,难道都不抵银子?单是定礼里一盒红蓝宝石,也要抵个一两千银子呢。” 王大爷按住了自己妻子:“侯府的家业我们是不清楚的,毕竟说来我们姓王,还是外人。我看,究竟这分得公不公道,是不是该请周家族里来做个证见?” 侯夫人这下微微变了脸色,冷笑了一声:“原来舅老爷还知道自己是外人?” 王大太太跳起来道:“我们虽姓王,可也是鸿哥儿的舅舅舅母,你分得不公道,我们就说得!”她忽然记起来,“不说别的,当初我们表弟战死沙场的时候,朝廷难道就没抚恤?那笔银子可是给我们表弟的,难不成你们也要吞了?” 侯夫人嗤笑一声:“好,既然舅太太这么说,那请了族老们来也成。不过话先说在前头,这人是长房请的,那开销自然也由长房出了?还是舅老爷和舅太太愿意出这笔银子呢?” “不必请了。”周鸿一直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这时候突然出了声,“二婶娘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吧。” “鸿哥儿!”王大爷和王大太太异口同声地叫起来,看着周鸿的神色简直恨不得打他一顿,“你可别犯傻!这里头还不知道吞了多少呢!你不查,白等着吃亏!” 周鸿淡淡道:“多谢舅舅舅母关切。只是二叔和二婶是长辈,分多少自然有他们做主,舅舅舅母不必说了。”对顾嫣然点点头,示意她收了侯夫人拿出的房契地契,“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二叔二婶斟酌。王氏祖母当初的嫁妆,如今不知在哪里?” 当初王家一个尚书一个河道,虽然都是清官,家业也不少,王氏太夫人嫁过来时也有近万银子的陪嫁,这是应该留给自己的儿女的,也就是该留给周勋。王大爷一听这话,顿时精神起来:“对对对,还有我姑母的陪嫁呢!” 侯夫人早有准备:“前头太夫人的陪嫁单子还在,但上头的东西多年来也用了不少,有些是太夫人赏赐了下人或是送人了,也有些是花费了。我和侯爷算了算,理出了一些还能用到的东西,另补了四千两银子。银票在这里,东西也收拾出来了。”摆摆手,又有两个婆子抬着个箱子过来,放在当地。 箱子打开,里头有几卷书画,一些首饰,几件古董,另附一张发黄的嫁妆单子。侯夫人淡淡道:“还有些旧年的衣料和家具,这会儿已经叫人送到长房院子去。” “多谢二婶。”周鸿没有多看,直接叫人抬了箱子,“侄儿这就告退了。舅舅舅母,请到我们院子说话可好?” 王大爷还想说什么,但看周鸿都无异议了,也只能闭嘴。王大太太却急了,扯了顾嫣然道:“外甥媳妇,这些东西可实在太少了,你可别跟着外甥犯糊涂啊!” 顾嫣然软绵绵地笑了一笑,细声道:“舅母,这种事我不懂的,都由峻之做主。” 侯夫人听见峻之二字,眉头跳了跳,看着周鸿等人走了,才对冷妈妈嗤笑道:“瞧我们这位新少奶奶,说话柔声细气的,外人瞧着还不知有多柔弱温驯呢,谁能知道脸皮也是个厚的!” 平南侯不好坐在这里议论侄儿媳妇,稍稍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鸿儿倒还识大体。这事了结了就好。我去前头书房呆会儿,下午还约了人去花石市。” 侯夫人送他走了,才冷冷道:“听见那丫头管他叫什么了?峻之,这是什么名儿?” 几个大丫鬟没人敢说话。男子在名之外,多半有字,朋友之间也好相互称呼。周渊字泰之,周瀚字毅之,都是平南侯亲自给儿子们取的。那一年周渊八岁,周瀚五岁,周鸿还在庄子上住呢,根本没在平南侯眼前,自然没他的份儿。可如今这个峻之是哪儿来的? 赐字,非长辈莫属,且还要是亲近的长辈,难道说是平南侯私下里又给周鸿取过字了?侯夫人越想越恼:“听听他方才说什么?‘鸿儿倒还识大体’,呸!识大体,他识大体,我的渊儿是怎么死的?识大体他会送李家人出京?作了这么多孽,如今就因为立了军功有了职位,就成了识大体了?” “夫人。”冷妈妈赶紧递上帕子,“夫人悄声些啊……”这样埋怨侯爷,被人听见可不好。别人或者不说什么,南园那里还有个时时想挑儿媳毛病的太夫人呢! 侯夫人一说起周渊就眼泪直流,几个丫鬟围着劝了半晌,到底把人劝进了屋里,打水净脸梳妆去了。 这边周鸿将王大爷夫妇请到小山居厅上坐了,招呼丫鬟们上茶,自己和顾嫣然进了里屋,才有些歉意地道:“这家业分得定然是不公道,只是我想——原也不是我挣来的,分多分少,我也不想争竞了……只是没料到今日就分,原想着先跟你商议一下,如今——” 顾嫣然抿嘴一笑:“这些事原就该你做主的。”再怎么说,平南侯是他的生父,若不是过继到长房,他身为庶子将来也不过是薄薄分一份家业。顾嫣然觉得自己很明白他的心思——争什么呢,亲生父亲都不想多分给你什么,还要争什么呢?好男不吃分家饭,周鸿若是个想靠着祖荫的,也不会去西北了。 周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军中时日还短,也没攒下什么……日后我定然努力,断不会让——”险些要说断不会让我们的儿女没饭吃,突然想到跟新婚小妻子尚未圆房呢,这话说出来只怕要臊了她,硬生生把后半句咽回去了,自己脸上倒微微红了。 顾嫣然可不知道他心里已经想到儿女上去了,只听了周鸿的话觉得心里熨贴得很,低了头笑道:“这些家业都是长辈们挣的,分不分自然听他们的。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如今你是长房嗣子,长房该得的东西还是要收的。” 这番话真是说中了周鸿的心思,半点都不差。周鸿连连点头,又想起一件事,迟疑着道:“还有件事要与你商议……我想,将王氏祖母的嫁妆全部交给舅舅舅母。”王家这么热心立嗣之事,还不是为了从中分一杯羹?他看不上王家这副模样,但毕竟能由庶子变为嗣子,也是王家的功劳。周家的东西不能随意分给他们,但这些嫁妆本是从王家来的,还给他们倒未为不可。 顾嫣然想了想就明白了周鸿的意思:“还了也好。不过我看不如将那箱东西折了银子给舅舅舅母吧。一则他们拿到手若要变卖还不方便,二则,怎么也是祖母留给长房的,也是个念想。我这里还有一千两现银,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周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哪能用你的嫁妆,一千两银子我还拿得出来。”他去西北从军,饷银自然不多,但此次立下军功,皇帝除了给他一个四品佥事的官职之外,还赏了黄金三百两,珍珠一匣,白玉如意一对,正好派上用场。 顾嫣然不防被他忽然抓住了手,脸上顿时飞红,小声道:“我怕你手头没有现银,先用我的也是一样……” 周鸿看了她半晌,只说了两个字:“多谢……”其实他有很多话要说,但都涌到喉咙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从前在军中,那些未曾娶妻的军士时常听已经娶妻的炫耀,说什么娶了妻子便知冷知热。那时他不过是一笑而已,若说知冷知热,更衣洗脚,平南侯府也有伺候的丫鬟,不过如此。直到今日他方知道,所谓娶妻知冷知热,不单单是指让你吃穿无忧,更是两心相通, 这份儿相知才是最难得的。 王大爷夫妇还在外头坐着呢,周鸿也不好意思总在内室呆着,叫知暖知柔将皇帝赏赐的东西拿了来,自己取了百两黄金,便把其余的往顾嫣然面前一推:“这些你收着。”有些不好意思看顾嫣然的脸色,抬腿出去了。 顾嫣然怔了一怔,没想到他会将这些东西都交给自己,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脸上也微微红了,掩饰地拿起那玉如意来看。御赐之物,自然白如羊脂触手温润,可惜不能变卖,拿来做个镇宅之宝更为合适。 倒是那匣珍珠不错。大约有五六十粒,虽然大小不一,但能贡进皇家之物,形状颜色都是极好的,不管自己拿来镶首饰还是送人,都是好物件。 这高门大户里过日子,不比小门小户只要经济实惠,也得顾着外头的面子,那首饰衣裳都是要常换常新的。有些讲究的人家,女眷们出去赴个宴都要换一套衣裳,头面首饰略好些,但也不能一件首饰年头戴到年尾,有些场合还得要些压得住的贵重之物才行。 还有四时八节亲眷旧友家的来往礼数,相互送的都是些不顶吃不顶喝的东西,花出去的银子不少,收进来的东西却不好拿去换钱。是以京城之中,多有些当初显赫的人家,因着后代子孙没大出息,却又要维持着先前的脸面,硬生生弄得外头好看里面光。 顾嫣然未嫁之前,以顾家的官阶自然无庸虑此,只要有一二件拿得出手的首饰便足以敷衍。然而如今嫁到周家,纵然长房不承爵,日后的应酬怕也少不了,这上头就颇为可虑了。皇帝赏这一匣子珍珠,至少是能派上好几处用场,比那玉如意划算多了。 顾嫣然这里已经开始盘算以后的日子了,知柔站在那里却不停地打量这位少奶奶。昨日她在外头忙,还只是今儿一早在窗口看了少奶奶一眼。那会儿少奶奶鬓发微乱,瞧着一脸的稚气,便是这会儿仔细梳妆起来,也能看得出来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连身条还没全长开呢。可怎么这新婚头一日,周鸿就把东西都拿来给她了? 知柔在小山居呆了八年了,周鸿手里有些什么东西她一清二楚。平南侯府对外说是嫡庶一体教养,哥儿们的月例都是五两银子,衣裳饮食皆是公中所出。但知柔比谁都清楚,公中拿来的东西,小山居与东园两位嫡子的根本没法比。 五两银子在京城里能做什么?周渊周瀚二人自有侯夫人贴补,周鸿却是分文没有的。当初他为李檀扶柩出京,就把几年来攒下的那点银子全用上了,还将自己房里唯一值 钱的一方砚台也卖了,说是身无分文也不为过。 西北苦寒之地,军饷能有多少?皇帝赏下来的这些东西就得算周鸿的全部身家了,如今一股脑儿全给了顾嫣然,连同刚分到的铺子庄子的地契,周鸿又是身无分文。这位新少奶奶,居然这样得他欢心? 府里别的下人不知内情,只当周鸿娶的这位顾家姑娘,当真是从前在荆襄就心仪之人,可她心里明白,周鸿不过是随手拿了人家一条帕子忘记还回去,而侯夫人拿着那帕子大做文章,也不过是变着法儿的找周鸿麻烦罢了。若不是三少爷周瀚当了真,居然阴差阳错真的找出了帕子的主人,这事儿只怕早就被抛在九霄云外了。 如此说来,这位少奶奶跟周鸿怕在之前也只是几面之缘而已,可新婚第二日就得了周鸿如此信任,本事倒……真是不小。只是若周鸿什么都交给了这位少奶奶,那她这个大丫鬟还有什么用处? 顾嫣然可不知道知柔都在想些什么,欢欢喜喜把东西一一看过,交待给石绿放好:“这是御赐的如意,该摆在堂屋里。”拿来吓吓人也是好的。至于房契地契,更要仔细收好,过些日子好去一一的瞧瞧那些铺子庄子。 石绿丹青等人自然都是极欢喜的。少爷肯把东西都交给少奶奶管,这可是大好事,人人脸上都是笑容满面地忙来忙去,将知柔晾在了那里。 知暖却是什么也不觉得,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便行礼告退,知柔紧跟着她出来,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这可是少爷的全部家当,这就都给了少奶奶?” 知暖有些莫名其妙:“少爷说的,自然没错。” “那少爷手里可还有银子?”知柔看见知暖就头疼,也不知道周鸿从哪里弄这么个野丫头来,什么都不懂。从前至少还听话,打从周鸿回来,仿佛是连听话这点长处都没了,“若是少爷要用银子,难道还要问少奶奶要?” “这有何不可?”知暖更奇怪了,“不是说侯爷用银子也找夫人要吗?” 知柔顿时一噎,半晌才想出话来:“这如何一样?侯爷外头书房也有来往账目的。少爷有什么?何况这什么都给了少奶奶管,还要我们这贴身丫鬟做什么用?” “这有什么。”知暖完全不跟她一条心,“我们还是照样伺候少爷啊,少爷若出门,就是伺候少奶奶,还不都是一样的。” 知柔冷笑:“少爷和少奶奶可不一样。少奶奶身边带了四个陪嫁丫鬟呢,还用得着你我?” 知暖想想顾嫣然身边四个或伶俐或稳重的丫鬟,心里也紧了一下,但随即想起周鸿说过的话,让她对知柔的话听听便罢,不要相信,便立刻将此事扔到了脑后:“少奶奶用不着,我就还伺候少爷就是了。哎对了,少爷的衣裳我还没叠完呢。”说着转身就走了,只把知柔扔在原处。 知柔气得想指着她骂几句,又记起如今小山居里有少奶奶,不是从前空无一人的时候了,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刚想抬脚走开,便见周鸿从前面回来,脸色阴沉,一径进了屋里。 顾嫣然正指挥丫鬟们将屋内陈设略做调整,见周鸿黑着脸进来,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周鸿左右看看,顾嫣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摆手叫丫鬟们都下去,周鸿这才吐出两个字:“舅母——”话说一半又咽住,叹了口气,“罢了,横竖人也走了。” “可是舅母嫌少?”顾嫣然一听他这话就猜到了。王氏太夫人当初嫁进来的时候有八九千银子的嫁妆,如今王家只拿回去五千两,几乎折掉了一半,王大太太不足也是有的。 “舅母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想要一间铺子。”周鸿阴沉着脸,“可这铺子是姓周的,我不能胡乱就给出去。”王家的东西给王家拿回去,他自己就能做主,但周家的铺子庄子不同,却是不能随意给人的。 “这些年舅舅舅母都在外头,王氏祖母的嫁妆究竟是如何花用掉的他们也不知晓,难怪会有此想法。”顾嫣然也只能安慰他,“既然接了银票走了,那也罢了。” 周鸿闷了片刻,道:“好在舅舅还算体谅……”这嫁妆纵然有克扣的地方,也是侯夫人的事儿,周鸿从前是庶子,如今是隔房的侄儿,手里没凭没证,难道能去质疑侯夫人么? “有一个体谅的就好。”顾嫣然轻轻推推他,“别这样沉着个脸,若是觉得过意不去,日后再贴补一二也就是了。倒是眼下这几个庄子铺子,还要去瞧瞧才成。” 周鸿抬起头来,略微犹豫了一下便道:“只怕这几个庄铺都要费一番力气重新张罗起来……”侯夫人分给他的东西,倘若是好的才奇怪呢。这几个地方要么是没什么出息,要么就是已经被掏空了。他虽不怎么通庶务,也能猜得到,看着顾嫣然,不觉有几分歉意,“我不想多做计较——只怕是要累了你……” 顾嫣然对他嫣然一笑:“这有什么,横竖是分到我们手里的,日后再慢慢做起来就是。” 周鸿看她眉眼弯弯,宛然还 是四年前那个笑容干净澄澈的女孩儿,自己脸上也不由得慢慢露了笑容:“你说的是……” ☆、79 第五十五章 王大爷夫妇出了平南侯府,坐到马车上,王大太太就变了脸色:“这怎么才五千两,当初你不是说姑母的嫁妆有近万两银子?这折了一半,你怎么就肯收?怎不让我跟他们闹一场?” “嘘——你轻声些!”王大爷连忙把手往下压了压,如今他们坐的还是周家的马车呢,这样张口就说周家的坏话,不怕外头车夫听见么? 王大太太却当真是不怕:“怕什么!是他们周家做事不地道!今儿分的那是什么?什么四个铺子两个庄子,现银还折了那宅子!这明摆着分的不公!单说表弟阵亡,皇上给的赏赐得有多少?平南侯府怕不得有金山银山了,却就分给长房这么点东西?说起来,要不是表弟战死了,这爵位轮得到他二房来承?” 王大爷没好气道:“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就是想主持公道,没见鸿哥儿不说话么?二房给他多少他就接了多少,咱们当舅舅舅母的,有什么办法?” 王大太太是想破头都想不明白:“你说鸿哥儿是呆还是傻?平南侯府多大的一份家业,他就接了这么几个破铺子破庄子?我瞧着,能分给他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来。”王大爷也觉得沮丧,“到底还是老周家的血脉,这过继来的,跟咱们就是不亲!再说了,从前不过是个庶子,大约这会儿觉得能成了嗣子,能分一份家业就不错了,没那么大心。” “那怎么成!”王大太太伸手在怀里摸了摸那四千两银票,又看看王大爷手边的包袱,“就拿这么五千两就打发咱们了?” “你还想怎样?”王大爷有几分诧异地看着她,“这是五千两银子!在你家那边能买上一个村子了。” 王大太太嗤了一声:“你还想回东北去?” 王大爷不吭声了。鬼才想回东北去呢!冬天能冻得掉耳朵。他初去的第一年就被冻伤了脚趾,到现在入冬就痛痒。再说,倘若不是那地儿如此苦寒,祖父和父亲也不会过世得那么早,至少若是父亲还在世,这次回京城怎么也能弄个官儿当当,何至于一家子守着那座空宅子连个进项都没有? “这不就是了!”王大太太白了丈夫一眼,“要住京城,你说五千两银子当什么?”从前她在家中,一年到头眼里连十两银子都见不到,若是那时有人说给她五千两,那她保准会美得闭过气去。 可自打到了京城,她才算开了眼。这地方,到处都是富贵逼人,就说到平南侯府来走走亲戚吧,瞧瞧人家平南侯夫人 和小姐穿的是什么戴的是什么,好些东西她连名儿都叫不出来,稍稍一问就是百八十两银子。 想当初她在自家村里也算是能干的,不是没人上门来求亲,为什么就嫁了王大爷?一来是她那个糊涂祖父,硬说王尚书是好官,看王大爷年纪不小了找不着媳妇,就把她嫁了过来。 二来,她自己也看上王大爷生得俊,说话低声细气的,不像村里那些汉子们个个半截小山似的,喝多了酒就在家打媳妇。 三来,也是她娘悄悄跟她说的。说听见她祖父喝醉了,说王家是被冤枉的,将来迟早会翻案,回京城去再做官。 就冲这句话,她嫁了。可是一嫁就是二十年,王家也没见能回京城做官。久到她几乎都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来了重新审案的钦差。她这一场豪赌了二十年的亲事,终究是赌赢了。 可是回到京城可不等于就什么都有了。刚把宅子发还的时候,她看着那雕梁画栋激动得要发狂,然后就发现——京城一个包子都要五文十文,比在村里时贵了好几倍,她们攒的那点儿家当,在京城里连一个月都过不下去。 有谁在见识了京城的奢华之后,还想回去再过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反正王大太太觉得她不能去!她也想过好日子,过那种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日子! 但是好日子从哪儿来呢?要过好日子,需要很多很多银钱,而王家没有。朝廷发还了宅子,可是从前抄没的家产年深日久,已经很难处理了。且看朝廷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把这事儿查个清清楚楚,把王家的每一文钱都还回来。 因此,王家才盯上了平南侯府,平南侯府在王大太太眼里,那就是金山银山,只要他们帮着周鸿弄到一座金山,难道还愁自己没好处?万万没想到,周鸿居然不争! 王大爷也觉得不可思议:“正经的家业,该是他的都不争,也真不知这鸿哥儿是怎么想的……唉,到底是庶子,脱不了那点儿小家子气,没胆。” 王大太太另有想法:“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周家商议好了?就拿这点东西来糊弄我们?” “这——也不是不可能……”王大爷叹口气,“若真是这样,那我们就更没办法了。到底人家自己家分家业,外人不好说话的。只是这五千两——说起来,也真是只抵得姑母当年嫁妆的一半……”本来他觉得五千两不算少,但被王大太太这么一说,又觉得也真不算多了。 王大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瞧着,还 是得把瑶儿嫁进去。” 王大爷虽然已经多年不读书了,但好歹还有几分读书人的血脉,对于送女儿做妾这事儿十分迟疑:“外甥媳妇都进门了,瑶儿进来也是居于人下……” “那丫头算什么。”王大太太嗤之以鼻,“什么都不懂,只会听鸿哥儿的。再说了,她还小,一年里头都不能圆房,我们瑶儿要是进来了,先生个一儿半女的,谁还敢小瞧了她不成?” 王大爷皱着眉:“这你不懂。这庶长子是乱家之源,高门大户里是不许的。再者说妾就是妾,进了门就要受正妻的辖治,瑶儿——” 王大太太冷笑:“所以我说你糊涂!外甥媳妇是那读书人家里出来的吧?我可听说了,读书人家里,这媳妇是不能嫉妒的,自己不能生,就得给丈夫纳妾才叫贤惠。再说了,咱们瑶儿跟外头纳的妾能一样吗?怎么说也是鸿哥儿的表妹,还有咱们这做舅舅舅母的在,谁还敢压她不成?要不是咱们王家,鸿哥儿哪能过继到大房,还分家业?” 王大爷有些心动,可脸面上又有些下不来,犹豫半晌还是道:“可也就分了这么点东西……”就算女儿能在长房独当一面,又能贴补娘家多少? 王大太太嗤地笑了一声,从车帘里瞧瞧外头,见车夫正专心致志赶车,而外头大街上又人声喧哗,想来是听不见马车里夫妻二人说话的,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算是听出来了,那侯夫人就是拿他们二房承爵为借口,才把家业扣下大半的。” “这还用说。”王大爷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说起来这也是有道理的,爵位在哪一房,朝廷赏赐的那些功勋田什么的,就全是那一房的。” 王大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那若是鸿哥儿这一房能承爵呢?” “嗯?”王大爷呼地坐直了,“你说——” “你低声些!”这次轮到王大太太警告丈夫压低声音了,“按说,咱们表弟才是长房,这爵位就该长房来承才是。之前二房这么多年都不给长房立嗣,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呢!” 王大爷心里的算盘顿时噼哩啪啦地响起来:“只是这事儿——有些难办……” 王大太太又嗤了一声:“好办还轮得到咱们吗?你瞧着吧,别看这会儿鸿哥儿不争不抢的,可要是那爵位能落到他头上,家业他能拿到大半,你看他还争不争!”不争不抢,不过是要争抢的东西不够诱人罢了。 “有理……”王大爷沉吟着,“这 事儿,说起来也是合礼的。长子承爵,这是规矩,只是鸿哥儿这身份——到底是庶子。” “如今不是已经过继了吗?那就不是庶子了。”王大太太可是这些日子仔细研究过这事儿。 “麻烦的是,咱们在朝廷上说不上话呀!”王大爷扼腕叹息,“那平南侯当了多少年侯爷了,这会儿叫他把爵位让出来,他哪里会肯?若是单凭长子承爵的规矩,我们又说不上话。这事儿,最好是拿到二房有什么错处,才能将他们的爵位抹了,承给长房。”说到这里不由得有些丧气:“可是二房能有什么错?就是有,我们又如何知道……”如今的王家,对京城这些勋贵高官们的圈子已经是望尘莫及了,纵然人家有些什么事,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王大太太却仍旧雄心勃勃:“我们外面人不知道,可是里面人总会知道吧?这么多年了,我就不信二房什么错处都没有!所以我才说,一定要把瑶儿嫁进去,那时候瑶儿也是周家的人了,想打听点什么可比我们强多了……” 夫妻两个絮絮叨叨,商量了一路,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只是要将王瑶给周鸿做妾的念头,却是越发坚定了。 相对于王家,平南侯府这些日子倒平静得多了。连平南侯夫人都没想到周鸿对分给他的庄铺毫无异议,且连王氏太夫人的嫁妆都给了王家,也不由得在背后跟冷妈妈念叨了几句:“倒是识相。不过这几千两银子,居然就轻轻给了王家,倒也真放得开手。还有顾家丫头,也无异议?” “没有呢。”冷妈妈也有些不可思议,“奴婢细细问过阮妈妈了,二少爷拿了金银出去,二少奶奶一句话都没听见说什么。不过,二少爷将皇上赏的珠宝如意什么的,都交给二少奶奶了。听知柔说,她如今也就管几件旧衣裳了。” 侯夫人冷笑了一声:“知柔那丫头还想着什么呢?”周鸿又不是个傻子,难道还真会把她当心腹用?不过这样也好,倘若知柔真成了周鸿的心腹,她又要如何掌握长房的动向呢。 “那丫头是个傻的。”冷妈妈也附和着侯夫人,“只是这少奶奶仿佛还真是挺得二少爷欢心的。” “在他眼里,是个人就比我的人强……”侯夫人冷冰冰地道,往后仰了一下,“要这么说,我还真有点等不及了——你说,等二少奶奶听说外头还有个身怀有孕的外室,这日子还过得欢喜不欢喜呢?哎,二少奶奶回门的日子快点来吧。” 不管侯夫人怎么盼,时间的脚步从来不会变快或变慢。顾嫣然这会 儿已经在小山居把满园子的人都召集过来了。周鸿只是个四品佥事,就是成亲也不过只有三天假,何况他是新到京卫指挥使司,今儿早晨没什么事,已经去衙门里先瞧瞧情况了。 “给少奶奶请安。”阮妈妈带着众人向顾嫣然行礼。说起来人也不怎么多,二十几个人都是二等三等的丫鬟仆妇,跟如今长房的宅园大小比起来也算差不多。 顾嫣然翻了一遍花名册,随手指了指站在最左边的一个丫鬟:“就从你开始吧。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丹青都记下来。” 丹青迅速铺开纸笔,那丫鬟倒稍微怔了怔,才道:“奴婢叫桃红,今年十五。” “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 “奴婢是侯府的家生子。” “那你家里人呢?”顾嫣然往人堆里看了一眼,“谁是桃红的家人,站出来?” 没人出来。桃红忙道:“奴婢的爹娘都在乡下庄子里,只有奴婢和姐姐进府来伺候了。” “哦——”顾嫣然随意地翻着桌上的花名册,“在哪个庄子里啊?” 桃红说了一个庄子的名字,并不在分给长房的这两个庄子之中。顾嫣然就微微扬了扬眉:“那你姐姐是哪个?” “姐姐在掬月轩打扫院子。” 顾嫣然转向阮妈妈:“掬月轩是哪里?” 阮妈妈陪笑道:“是姑娘住的地方。”周润的院子。 “哦——”顾嫣然点了点头,示意桃红,“站到左边。” 桃红莫名其妙地站过去了。顾嫣然随即点了下一个:“你也说说,就照着我方才问桃红的话回答。” 这个丫鬟比桃红还小一岁的模样,有些紧张地道:“奴婢叫杏红,是外头买的。奴婢一家子逃荒的,爹娘没吃的,就把奴婢卖了。” “你站到右边吧。”顾嫣然问过两个人,就向后靠了一下,“你们一个个依次上来,都照着我方才问的这几句话来说。不必着急,说仔细些。” 阮妈妈站在一边,眼看着花厅里二十几个人渐渐被分成两堆,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问完最后一个,顾嫣然也把分在左边的这十三个人的身契全部找了出来,递给了阮妈妈:“妈妈拿着,带她们去二婶娘那边,就说这几个人,家里人都在别的房头上当差,我留了她们,未免分离了别家骨肉。虽说是下人,也有个父母天伦,姐妹情深,还叫她们回二婶娘那边罢。这里缺的人手,我自己 会想办法,就不要再劳动二婶娘了。” “少奶奶——”阮妈妈听顾嫣然说完,那脸色就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了,“咱们侯府还没分家呢,少奶奶这样,怎么好像倒是要分家似的。传出去——” “妈妈又要说谁传出去呀?”丹青抢过话头,撇了撇嘴,“横竖我们是不会传的,妈妈瞧着谁是那嚼舌头的就赶紧说,趁着这会儿都在,叫了人牙子来带出去,也省得以后出事淘气。” 阮妈妈被丹青顶得倒噎,看顾嫣然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在端详茶杯里的茶叶,就知道这主仆几个是商议好的,只得阴着脸道:“那老奴就带她们去见夫人,有什么事,想来夫人会跟少奶奶商议的,也用不着老奴来多嘴。” 顾嫣然这才抬起头来一笑:“话又说回来了,妈妈的名字,我怎么没在这花名册上见过?” 说的是花名册,其实问的是身契。阮妈妈的身契当然不会给到长房来,沉着脸道:“老奴只是奉了夫人的命,来帮少奶奶照管些时日的,等少奶奶这边学会了管家,老奴还要回夫人身边去的。” 顾嫣然笑笑地点了点头:“二婶娘真是想得周到。既然妈妈是来帮我的,那这事儿交给妈妈必然是最妥当的了。” 阮妈妈一张老脸拉得有黄瓜那么长,忍着火气道:“少奶奶或者嫌老奴多嘴,只是有些话老奴不得不说。这些人都是夫人精心替少奶奶选来的,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少奶奶这一裹脑子打发回一半去,也未免太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吧?” 顾嫣然睁大了眼睛:“妈妈说这都是二婶娘送给我的?这仿佛不对吧?哦——妈妈今儿早上没到那边去,自然也没听见二婶娘说的话,这些丫头仆妇们,可都是折了银子的。二婶娘亲口说了,这都是长房该分到的家业。”既然是分来的家业,还说什么长者赐。 阮妈妈哑口无言。顾嫣然瞧着她摇了摇头,很是认真地道:“妈妈日后说话可要仔细些,不要弄错了事情,自己还当是正确的。这事儿若传出去,说我不敬婶娘倒也罢了,若被人说二婶娘身边的妈妈糊里糊涂,事情都弄不明白,那才是丢了二婶娘的脸。” 阮妈妈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带了那十三个人去了二房。侯夫人正在看着周润做针线,听了阮妈妈垂头丧气地来回报,脸色也霎时变了:“好好好,这才是头一天,就要乍翅儿跟我作对了?” 这些人当然都是她送到长房去的眼线。虽说身契交给了顾嫣然,可这些人的父母兄弟都还 在她手里,谁敢不替她卖命?如今倒好,一古脑儿全被打发了回来。剩下的那些人里固然也有能用的,可到底比不上这些人能拿捏得住。 “夫人——”冷妈妈皱起了眉,“这少奶奶,看来真不是个善茬啊……”原以为年纪小该好对付些,没想到竟如此精明。 “她舅母就是个精明的。这么些年了,孟家连个通房都没有。”就是平南侯府,平南侯这样爱她,也还有庶子,如今还有两个通房呢。平南侯夫人可不相信男人会不偷腥,只能是林氏手段高明了。 “夫人是说,这些主意都是孟太太教的?” “总之肯定是成亲之前就教过她。”平南侯夫人也知道,跟顾家的这桩亲事不是你情我愿结下的,顾嫣然出嫁之前,若是顾孟两家没教过她成亲之后如何防着自己,那才见了鬼哩。 “那这些人——”阮妈妈已经连着两次没办好差事了,站在下头都畏畏缩缩的,生怕侯夫人发怒。 “罢了。”侯夫人倒想通了,“她要防着我,就让她去防。防得了我,还防得了她自己的夫君吗?”你也不必做什么了,且仔细替我盯着,有消息就及时传过来便是。 按侯夫人的意思,是想将长房紧紧捏在手里,给周鸿夫妻两个找些麻烦。如今眼见这是不成了,她便也毫不犹豫地放手。横竖家业已经按她想的分了,周鸿居然也不曾提什么异议,这便了却了她一桩大心事。至于长房的日子么,别急,还有个外室在那儿呢。 “只是他这正四品的佥事——总得想个法子给他弄下去!”侯夫人现在最恨的是这个。凭什么她的长子已经埋在了地下,周鸿却能升官发财?然而这是朝廷给的官,是周鸿用军功挣回来的,她一个内宅妇人,手还伸不了那么长,一时半时的也没办法。 “哥哥那里,也没个有出息的,到了这时候,什么忙也帮不上!”昌平侯府从上到下,个个都是吃喝玩乐的祖宗,要说到在朝堂上做点什么,那一概都是白搭! “太太别着急。”冷妈妈连忙安慰,“这男人家宅不宁,衙门里的差事也当不好的,这时日还长呢,咱们慢慢来。” “嗯——”侯夫人长长吐出口气,倚回了椅背上,“走着瞧吧。等明日……”明日,就是顾嫣然回门的日子。 ☆、80 第五十六章 孟素蓉一大清早起来,就着急忙慌地一会吩咐这个一会吩咐那个,直到杨妈妈看不下去拦了她道:“太太别忙了,也坐下来喝一口茶。您放心,厨房那边早就备下咱们姑娘爱吃的菜了,一点儿不会少的。” 孟素蓉顺着她的手坐了下来,叹道:“这会儿该叫姑奶奶了——”一句话说得既是高兴又是心酸,“也不知道跟姑爷相处得怎么样……我就怕她一会儿回来,瞧着脸上笑得不真……” 杨妈妈也觉得眼眶发热,强忍着道:“是姑奶奶,是姑奶奶。咱们姑奶奶是个聪慧的,必能让姑爷喜欢的。” 孟素蓉的心哪里放得下来,真是坐立不安,好容易盼到锦心满脸欢喜地跑来,还不等她说话,孟素蓉已经站了起来:“可是回来了?” 锦心连连点头:“回来了回来了,姑爷陪着,已经到门口了!哎哟,姑娘瞧着笑容满面的呢!” 孟素蓉听了这话,心里先是一松,接着便往外走。杨妈妈心里念了一声神佛菩萨保佑,连忙跟了上去。才走到院子里,就见顾浩然陪着周鸿和顾嫣然进来。孟素蓉的眼睛立刻就落到女儿身上,从头到脚先打量了一番。 顾嫣然今儿穿了真红色散绣金银的长褙子,里头淡粉色交领小袄,衬得一张脸红润如花瓣儿也似。头上梳了倭堕髻,只插了一枝白玉回鸾钗,旁边戴了一朵早开的腊梅花,金黄沁香,日光下瞧起来跟真金打造的一般。耳朵上垂下两颗淡粉色珍珠,顽皮地一晃一晃。 孟素蓉把女儿从头看到脚,见了那两颗珍珠,才一下子笑了出来,眼圈却又红了:“可回来了——”目光这才移到周鸿脸上,“姑爷——” 周鸿上前一步:“给岳母请安。”长揖下去。他今日换了一件檀色袍子,身上的戾气也消了许多,还多了几分拘谨,看起来倒像个规规矩矩的好女婿。孟素蓉忙道:“快别多礼,往屋里去,都等着你们呢。”到底还是擦擦眼睛道,“嫣儿年纪小,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姑爷多担待。” 周鸿忙道:“岳母太客气了。嫣然聪慧能干,哪里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岳母这样说,小婿就惶恐了。” 孟素蓉也只是客气一下,见周鸿这样说,心里自然高兴,忙忙把人往屋里让:“今儿姑爷也留下来用饭罢。昨儿嫣儿舅舅家送了一篓螃蟹来,正肥着呢,都养在那水缸里,专等着你们今日过来。只是不知道姑爷的口味,若有什么喜好的,我叫丫鬟再去厨房里交待。” 这样的絮絮叨叨, 却是周鸿许多年都未听过的。侯夫人自然不会关切他,周三太太虽时常照应,但毕竟是隔房的,也只他小时候的乳娘会这样念叨几句,但他从庄子上回到平南侯府不久,乳娘就被打发出去了。算算十余年来,这样絮絮问他口味的,还真是只有孟素蓉一个。 “岳母叫我峻之吧……”周鸿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能说了这么一句,“嫣然也是这样唤我的。” “哦?哦,峻之,峻之好。”孟素蓉一听女儿也是这样叫姑爷的,顿时笑弯了眼睛。 顾嫣然脸上红了一层,搂了母亲的手臂,低着头不吭声。孟素蓉笑得越发欢喜,看周鸿也更加顺眼,忙忙的带了两人进屋里去。 顾运则如今又荣升了。他一个外头来的,升得这样快,虽说有皇帝青目,也免不了有人想抓他的把柄,故而明知女儿今日回门,也不能随意请假,仍得去衙门里。家里便只剩下顾老太太要拜见。 白姨娘如今难得能见个客人,一大早就打扮好了过来伺候顾老太太。当初这门亲事结得那个闹腾劲儿,她倒真想看看大姑娘找了个什么样的夫婿。听说是西北军里出来的,想必脾气不会好,再说又不能圆房,只怕夫妻两人貌合神离而已。 白姨娘正幸灾乐祸地想像得天马行空,就听见外头孟素蓉说话,山药忙上前打起帘子,屈膝行礼,边行礼边笑:“姑爷,姑奶奶。” 顾嫣然被山药笑得脸又红了,脚步也有些乱,跨过门槛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她才想伸手去抓住丹青,周鸿已经抬手托住了她手肘,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放开,咳嗽了一声:“小心。” 他动作既快,声音又轻,只有山药看得清清楚楚,抿着嘴笑得更深了。白姨娘因为一心都放在这两人身上,因此也看见了周鸿那轻轻一托,还有顾嫣然脸上飞起的红晕,顿时心里仿佛打翻了一坛子醋,酸味儿几乎要溢出来。 两人向顾老太太行了礼,便呈上回门礼。周鸿除了皇上赏赐的那批金银珠宝之外真是啥也没有,顾嫣然也就只好拿那盒珠子来做回礼了。捡最大的送了顾老太太六颗,孟素蓉六颗,镶个钗子耳坠的都好;另外又捡小些的给了顾怡然六颗。 白姨娘在旁边瞧着,心里酸得难受。顾嫣然给她和柳姨娘也带了礼,不过是每人两匹锦缎,跟这珠子没法比。便凑着顾老太太的手看了,笑道:“这珠子倒是挺好看,不过孤零零的送珠子——” 孟素蓉脸色一沉。她原是想着今日姑爷上门,为着全家都喜笑 颜开的,才允了白姨娘到顾老太太这儿来。如今看来,实在是不该让她出来,宁可叫顾老太太拉个长脸,也比听白姨娘给女儿女婿添堵的强。 “这珠子是峻之在西北生俘羯奴亲王之后,皇上赏赐的。”顾嫣然不等白姨娘说完,就含笑看着顾老太太,把话接过去了,“祖母看着是镶了头面也好,串了串子戴在手上也好,都由祖母自己做主。原本峻之还备了些别的东西,只我瞧着,没哪样能跟皇上赏的东西比,所以只带了这个,让家里人也沾沾皇上赏赐的福气。” 白姨娘听说是皇帝赏的,顿时一缩脖子把嘴闭上了。她本想挑拨着说这礼太轻,但事涉皇家,谁有这个胆子敢说皇帝赏的东西不够份量呢? 孟素蓉这才回嗔做喜,冷笑着看了白姨娘一眼,便笑道:“祖母年纪大了,也怕劳累,既行过了礼,就别打扰祖母休息了。” 周鸿也看出来白姨娘不怀好意,立刻顺着孟素蓉的话起身告退。几人从顾老太太屋里出来,恰好顾运则也找了个借口从衙门里回来了。周鸿便跟了他去前头书房,孟素蓉拉了顾嫣然,回自己屋里细问:“姑爷对你可好?” 顾嫣然红着脸点了点头,又有些儿兴奋,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拉着母亲的手将平南侯夫人分了家业,而周鸿又一古脑儿连同皇上的赏赐都交给她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喜得孟素蓉笑容收都收不回去,一迭声地道:“这就好,这就好!姑爷信你,你可要好生与他相处。” 顾嫣然搂了母亲的手臂,红着脸道:“我自然会的。峻之说,他以后也会挣份家业给我……” 孟素蓉叹道:“姑爷是个有志气的。你可不许为着那些家业,还有给王家的那些东西跟他争执!” “我晓得。”顾嫣然也正色起来,“我晓得他是不想拿二房的东西,所以才不去争。王家那边,索性也把王氏祖母的嫁妆归还了省事。好男不吃分家饭,他能到西北去从军挣军功,又怎么会贪心这些家产?依我说,倒是不拿,还跟二房那边撇干净的好。” 孟素蓉大为赞同:“这话说得不错!那侯夫人是个口蜜腹剑的人,若是能跟她撇清了,家业争什么!你们小两口关起门来安生过日子才最是要紧。” 顾嫣然不停点头:“可是我瞧着,二房那边是不肯消停的。”遂将自己怎么把一半人手还给二房的事讲了一遍。 孟素蓉皱起眉头:“这法子是不错,只是太着急了些。这些人还没露出痕迹,你便把人都还回去,叫 外人知道了反而落了把柄,会说你不敬长辈,防着长辈。” 丹青替主子分辩道:“少奶奶也是想眼前清净。太太不知道,那阮妈妈好生讨厌,连少爷晚上歇在哪里都要管。园子里放着这么些人,我们睡觉都要睁着眼睛。” 孟素蓉叹道:“这出了门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哪里还容得你跟在家里做姑娘似的。里里外外的事儿,你有一个虑不到,外头的名声就不好听。尤其你那二婶娘,在外头顶着个贤妇的名声,你尤其要仔细行事。” 顾嫣然咬着嘴唇有些不安地低下了头。孟素蓉看着女儿,又觉得心疼:“罢了。横竖姑爷已经打定主意不争这家业,想来日子久了,她也就没必要盯着你们了。” 顾嫣然有些闷闷地点点头。杨妈妈舍不得,笑道:“姑娘到底是年轻,再说了,侯夫人如今也只是个隔房婶娘,又不是正经婆婆,手伸得这样长也不合宜。” 孟素蓉忍不住笑了:“你啊——如今越发好了,连我说她两句,你们也要拦着。” 顾嫣然抱了母亲的手臂摇晃了几下,撒娇道:“我知道娘是为我好,我下回记得了。” 孟素蓉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脸:“记得就好。在外头做人家媳妇,记得事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过也不必畏首畏尾,受了委屈,还有爹娘呢。” 顾嫣然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就知道娘对我最好了。” “是吗?”孟素蓉搂着女儿,笑起来,“那——姑爷对你不好喽?” “娘——”顾嫣然拖长了声音撒起娇来,引来一屋子的笑声。 新妇回门,按规矩要在黄昏之前便离开娘家,孟素蓉再舍不得,也要顾忌到女儿如今的身份,待用过了午饭,略说了几句话,便催着女儿回去:“日后得闲了再回来,今儿却不可留得太晚。”拉着女儿的手送到门口,又忍不住叮嘱周鸿,“峻之,嫣儿就托给你了,有什么一差二错的,看在她年轻的份上,多担待几分。” 周鸿忙欠身道:“岳母放心。” 两人上了马车,顾嫣然还掀着帘子往外看,周鸿在旁边瞧着,道:“若想岳母,平日多回来瞧瞧便是。” 顾嫣然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放下车帘,想了想还是低声道:“娘今日跟我说,那日我将二婶娘的人送回去,有些太莽撞了……” 周鸿不以为意:“早些打发回去也好,省得日后麻烦。” 顾嫣然不由得高兴起来 :“我只怕外人要议论你……” 周鸿将手一摆:“随他们说什么。我从前在府里是什么样子,谁还不知?”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家里的事,你觉得好便成,无须太在意外人说什么——有我呢。” 顾嫣然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好意思,掩饰地将脸转向车窗外,看了一会儿,又悄悄侧头望了周鸿一眼,却见周鸿也正在看着她。两人目光一触,都飞快地将头转开,彼此脸上都发起热来。 周鸿掩饰地咳嗽了一声:“这会时辰还早,我想先去京卫指挥使司瞧瞧。” 顾嫣然低着头道:“早些回来,娘让我带了几只螃蟹回来,晚上做橙香蟹给你吃。” “嗯。”周鸿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只觉得脸上发热,低着头掀起车帘就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甚至都没记起先让车夫将马车停下,倒把车夫吓了一大跳,连忙要勒住马缰:“二少爷——” 周鸿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送少奶奶回去。”耳根却可疑地泛起了一抹红色,抬腿就走了。 丹青今日是跟着顾嫣然回门的,方才坐在马车角落里,虽然一声不出,却将顾嫣然与周鸿的举动都收在眼里,这时才捂着嘴偷偷笑起来。顾嫣然被她笑得脸上烧烫,嗔道:“笑什么!疯疯癫癫的。” 丹青忙道:“奴婢不笑了就是。”说着,却仍忍不住。顾嫣然瞪了她几眼,自己也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马车到了长房门口,丹青笑嘻嘻地先跳下车,伸手来扶顾嫣然,旁边平南侯府的侧门却开了,冷妈妈走出来,仿佛刚看见顾嫣然似的,笑道:“二少奶奶回来了?可巧呢,夫人方才还在说,二少奶奶今日回门,也该回来了。” “劳婶娘挂念。”顾嫣然也含笑对冷妈妈点点头,“我带了些螃蟹回来,正打算一会儿给婶娘送过去,是我舅母庄子上产的,倒也还算肥美。” “哎。”冷妈妈笑得眯起了眼睛,一脸的人畜无害,“这怕是今年最后一茬蟹了吧?夫人正爱这一口,真要谢谢二少奶奶了。” “那我一会儿叫人给二婶娘送过去。”顾嫣然对冷妈妈点点头,就要往大门里走,却被冷妈妈拦住了:“二少奶奶,夫人有事儿想跟您说。” 果然是特意在门口等着她呢。顾嫣然想了想,跟着冷妈妈进了侧门。不管侯夫人要说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侯夫人在琉璃堂里坐着,正在修剪一瓶菊花 ,见顾嫣然过来,放下剪子笑吟吟道:“这回家去,亲家太太怕是好生舍不得放你回来吧?鸿哥儿呢,早晨不是送你回门的,怎的这会儿没一起回来?” “峻之去衙门了。”顾嫣然简单地回答,“我母亲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昨日得了一篓螃蟹,让我带些回来给婶娘。” “哎。”侯夫人笑得眉眼弯弯,“多谢亲家太太惦记着。” 她生得美貌,又极重保养,如今三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如二十许人,一笑起来更是淡雅如兰。可惜看在顾嫣然眼里只觉得虚情假意,并无意与她多做周旋,欠了欠身道:“方才冷妈妈说,婶娘有事要告诉我,不知是什么事?” 侯夫人微微敛起笑容,叹了口气坐正了身子:“按说这事儿,我一个隔房的婶娘不该插手。可你也知道,鸿哥儿从前也叫我一声母亲,且都是周家人,有些事我也不得不替咱们周家的脸面打算。” 这番话说得顾嫣然心里顿时警惕起来:“不知是什么事,能让婶娘这样郑重?” 侯夫人看着她,微微一笑,缓缓吐出几个字:“鸿哥儿养在外头的那个人,你打算几时接回家来?” 顾嫣然一愕,一时竟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外头的人?” “你还不知?”侯夫人故做惊愕地扬起眉毛,眼中却闪着愉悦的光,“哎哟,倒是我这个做婶娘的不该说这话了,多嘴多嘴……不过,这事儿你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婶娘究竟说的是什么,侄媳怎么听不明白?”顾嫣然心头砰砰乱跳,强自镇定地问。 侯夫人唉声叹气:“婶娘也明白,你一个新进门的媳妇儿,听到这种事难免要生气。可是鸿哥儿年纪不小了,又在西北数年,身边有个把人也是常事。若是别的人呢,婶娘就能做主把她处置了,可这——她肚子里还揣了一个呢。” 顾嫣然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仿佛被人迎头打了一棍似的。然而看见侯夫人闪亮的双眼,她又一次狠命抑制着自己,沉声道:“婶娘有什么话还请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那婶娘就直说了。”侯夫人又叹了口气,索性坐到了顾嫣然身边来,“鸿哥儿啊,从西北带了个女子回来,养在烟袋小街第十户的宅子里。本来呢,这哥儿在成亲之前,身边有个把人也是常有的,何况鸿哥儿今年都十九了,若不是去了西北,怕是早两年就成亲了。” 她目光在顾嫣然脸上转来转去,似乎被顾嫣然的神色取悦了,唇角也 微微翘了起来:“婶娘本来是想把这女子打发了的。咱们府里,哥儿到十六,身边也都要放个把通房,不过是个丫头,成亲之前也就打发了。婶娘想着,这个纵然是从西北带回来的,也不过照章办理罢了。谁知道——那女子居然有身孕了。” 顾嫣然耳朵里又是嗡地一声,双手紧紧在袖子里攥了起来:“婶娘是如何知道的?” 侯夫人轻笑了起来:“说起来这事也巧了。之前西北军回京献俘,鸿哥儿提前一日悄悄把人送进了京,正好被咱们府上的下人看见了。回来说的时候我还不信,谁知去了一瞧,还真是肚子都大了,瞧着得有五六个月了。鸿哥儿媳妇,若是她没身孕呢,你随意打发走就是了,可这如今有了鸿哥儿的骨肉,可就不能流落在外头了。你不看别的,就看她肚子里那团肉,把人接进来吧。” 丹青在一边气得发昏,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脱口道:“这外室生的,怎么能接进家里来!”外室子的身份比庶子还不如,本朝律法是要定为奸生子的。 侯夫人瞥了丹青一眼,倒是没斥责她胡乱插嘴,只淡淡道:“虽是外室生的,也是二少爷的骨血。再说,把人接进来给个名份,不就不是外室了吗?” 丹青气得两手都抖了起来,侯夫人却越发说得轻描淡写:“若是别家也就罢了,可咱们家不大一样——鸿哥儿十九了,别人家这年纪早就抱上孩儿了,可鸿哥儿媳妇——你这一年半载的,不是还不能生吗?” 顾嫣然笔直地坐着,十指指甲都抠在了掌心里,才能镇定下来:“婶娘怎么知道那是峻之的骨肉?” 侯夫人没想到她此时还能这般镇定,略略一怔,随即笑道:“婶娘这会儿说你怕是也不信,不如你自己去打听打听,烟袋小街十户那边,鸿哥儿是常去的,想必有人见过。婶娘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事儿是鸿哥儿不对,可你如今还不能跟鸿哥儿圆房,那这孩子就不能不要。为了你的名声,就去把人接回来吧。” 顾嫣然勉强抑制着自己站了起来:“多谢婶娘提醒,我自会斟酌的。就不打扰婶娘了。” “哎——”侯夫人并不强留,“你回去好好想想,婶娘说的都是好话,这做正妻的,万不可妒嫉,否则名声传出去了,可不好听,连带着鸿哥儿也没脸。” 顾嫣然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扶着丹青快步走了出去。直出了琉璃堂好远,丹青才咬着牙道:“少奶奶,怎么办?要不要去那烟袋小街瞧瞧?” “不。”顾嫣 然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头脑反而清醒了,“她说什么都不足为凭,我,我要问问峻之,我要听他如何回答。” ☆、81 第五十七章 周鸿一回到家,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儿。 空气中弥散着橙肉与蟹肉的鲜甜气味。橙香蟹,又名蟹酿橙,是用黄熟的大橙切去顶上一片,挖出部分橙肉成为橙盅,再将蟹肉蟹黄拆出炒香,加入上好花雕酒与橙肉烩制,最后放入橙盅上笼蒸好。这是江浙一带的名菜,周鸿只在跟着周三老爷出京那一段时日,在杭州尝过,之后不久就去了西北,食冰卧雪,嚼萝卜干和干肉了。如今再闻到这股鲜香清甜的气味,居然有些恍如隔世。 可是有哪里不大对劲。周鸿有几分探究地看着顾嫣然,总觉得她的脸看上去不太自然,仿佛眼下敷了一层脂粉,但早晨她回门之时,却还是未施半点脂粉的。 “回来了?”顾嫣然迎上来,亲手替他宽下外衣,知柔忙要上前来:“少奶奶,这是奴婢们做的事,让奴婢来吧?” “你下去。”周鸿眉头微微一皱,头也不回地一摆手将知柔推开一点,“少奶奶没有唤你,进来做什么。” 知柔的脸色变了变,低下头出去了。周鸿紧盯着顾嫣然的脸:“出了什么事?” “先用饭吧。”顾嫣然抬头对他笑了笑,“这橙香蟹要趁热吃,冷了就腥气了。” 周鸿眉头皱得更紧。他不过去一趟衙门而已,家中这是出了什么事? 橙香蟹做得极为精致,十月的橙已黄熟,甜美无比,蟹也还肥,酒是好酒,橙盅上还洒了新鲜的白菊瓣,更增添了清香。可是这美食吃在周鸿口中,却有些味同嚼蜡,好容易等到丫鬟把饭菜撤下去,周鸿才迫不及待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丹青和石绿识相地退了出去,刚将门掩上,回头便见知柔托了两盅茶袅袅婷婷地走来,见了两人便莞尔一笑:“两位妹妹怎么出来了?谁在里头伺候少爷和少奶奶呢?”说着,就要伸手去推门。 丹青伸手一拦:“少爷和少奶奶在里头说话,姐姐此时不便进去。” 知柔微微扬起眉毛瞧着她:“妹妹莫不是糊涂了,少爷和少奶奶在里头,哪能没人伺候呢?我伺候少爷也这些年了,少爷饭后是必要一杯毛峰茶的。” 丹青才不吃她这一套,嗤笑道:“我只听说少爷在西北从军好些年了,倒不知道姐姐也跟到西北去伺候了?”什么饭后必要一杯毛峰茶,莫不成在西北,饭后也有一杯茶?方才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的,知柔要替周鸿宽衣,周鸿都不怎么耐烦,可见二人生疏,知柔就别在她们面前摆这副贴身大丫鬟的架 子了。 知柔被丹青噎得说不出话来。顾嫣然过门这几天,她只跟碧月和牙白打过交道。碧月年纪小,且是孟家给的,只管着顾嫣然的饮食,别的事都不大开口。牙白则是外头买来的,自己脚跟还没站稳呢,更是不会随意指指点点了。万没想到这个丹青却是牙尖嘴利,说话一丝儿也不客气。 自打顾嫣然进门,知柔是渐渐觉得自己在小山居的位置有些动摇了。之前小山居不过有个知暖,年纪既小,又是外头庄子上来的,怎么也压不过她这个侯夫人拨过来的大丫鬟。可这位少奶奶就不同了,虽然尚未圆房,却是瞧着极得周鸿的欢心。丹青和石绿既是她的贴身丫鬟,地位自然不同,她若是再如之前那般,怕是没几日就连周鸿的身都近不得了。若是不能伺候二少爷,纵然有侯夫人替她撑腰,又能如何?故而她这几日是格外的殷勤,可是瞧着周鸿却更疏离,不由得叫她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老实说,倘若周鸿此刻还是周家二房那个庶子,知柔也就无所谓了。横竖再过个两年她去求求侯夫人,大约也能稳稳当当放出去配个小管事之类。可如今周鸿却是长房的嗣子了,能分到周家好大一份产业,上头又没有父母管束,这若是能留在他身边,不比配个小管事强得太多?更何况——如今少奶奶还不能圆房呢!近水楼台先得月,放眼看看这小山居里,年纪合适,人才又不错的,舍她其谁? 可恨丹青这个丫头,眼又尖,嘴又快,一句句话说出来都扎人心窝子!知柔把丹青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她俏丽的瓜子脸,微微吊起的丹凤眼,忽然心生警惕。这丹青年纪也不算大,可看着也有十五岁了,会不会就是少奶奶给少爷准备的通房丫鬟?还有那个牙白,比丹青还要大一岁,容貌也更娇俏些,会不会也是…… “知柔姐姐出什么神呢?”丹青全不知知柔心中所想,只当她还要进屋去,连忙挡在门口,不轻不重地推了知柔一把,“姐姐也劳动一天了,去歇着罢,这里有我们呢。” 知柔被丹青这一推才醒过神来,知道是进不去了,便端了茶回了自己屋里。划给长房的园子虽大,但下人们都是两人住一间屋子,知柔自然跟知暖同住。她一回房,就见知暖在窗下借着点光比线,嘴里还哼着歌儿,一派悠闲自得的模样,顿时觉得扎眼起来。 “姐姐回来了?”知暖笑嘻嘻抬头看她一眼,“这茶是——” “少爷在屋里,有少奶奶的丫鬟伺候呢。”知柔将茶盘放下,看着知暖冷笑了一声,“看我冲了茶,竟是 不让我进去。再过两天,我看那屋里都没有咱们站的地儿了。” 知暖想了想:“我瞧少奶奶身边的姐姐们,都是细心的,定然也伺候得好。” 知柔嗤了一声:“说你傻,你还总不服气。少奶奶的丫鬟再好,那是少奶奶的。” “少奶奶都嫁进来了,还分什么你家我家的。” 知柔又冷笑了一声:“那我问你。若是一件事,少爷说往左,少奶奶说往右,你听谁的?” “自然听少爷的。”知暖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一怔,若有所思。 知柔斜瞥着她:“这会子明白了?少爷身边全是少奶奶的丫头,能伺候好少爷吗?” 知暖踌躇起来:“我瞧着少奶奶是个和气人……” 知柔又嗤笑了一声:“和气人,能一下子打发了一半人回去?你难道还真信她的话,说是不忍心让她们跟家里人分开?” 知暖觉得脑子有些糊涂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道:“可是,少爷若是想叫我们过去伺候,会说的。”既然少爷不说,那就是少奶奶的丫鬟伺候得还不错。 知柔被噎住了。她有千言万语,知暖有一定之规,一时之间,她居然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知暖,只能悻悻地坐下,拿起茶盘里的两杯茶,咕咚咚都灌进了自己的肚子。 小山居正屋外头,石绿看着知柔走了,才低声埋怨丹青:“你也说话太不客气了。到底是少爷身边的大丫鬟,伺候了好几年的。” 丹青撇了撇嘴:“我就看不上她拿大。” 石绿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看不上,可她是少爷身边的人,我们是少奶奶的陪嫁丫鬟,不好太咄咄逼人了。” 丹青有几分心虚:“我瞧着少爷也不怎么喜欢她伺候。” 石绿有些忧虑地看看里屋的门:“我自然也希望少爷就喜欢少奶奶在眼前,可如今——那外头……” 一说起这个,丹青也沉默了。两个人对坐着,眼睛都盯着里屋的门,恨不得能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去,听听里头到底在说什么。 屋里,顾嫣然也跟周鸿对坐着,她的手在衣袖里握得紧紧的,掌心已经留下了深红的掐痕,颜色微微有些发紫了:“今日,二婶娘叫我过去,与我说了一事。” 周鸿向前探了探身,表示他在听着。顾嫣然抬眼看着他,终于还是道:“婶娘说,西北军回京献俘前一日,有人看见你在烟袋小街。” 周鸿呼地站了起来:“谁看见的?” 他的反应吓了顾嫣然一跳,下意识地也跟着站了起来:“二婶娘说,是府里的下人。” 周鸿的眉拧得死紧:“是哪个下人?她还说什么了?” 顾嫣然略怔了片刻才明白,周鸿说的是侯夫人。才一提到烟袋小街,周鸿就是这样仿佛被踩了痛脚一般——顾嫣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凉,声音不自觉地也冷了下来:“婶娘说,让我把人接进府来,说——她已经有了身孕了。” “接进府来?”这下轮到周鸿一怔了,“她说接进府来?” “是。”顾嫣然的指甲又陷进掌心里去了,“婶娘说,虽是外室,到底那是你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她一面说,一面盯着周鸿的脸看,盼着他能说一句那孩子不是他的,那女子根本与他无关。 可是周鸿脸上的神色却让她看都看不透。像是有几分惊慌,而后又有些安心,可安心之中又有些别的,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最后看向她的时候,带着几分歉疚:“嫣然——” 顾嫣然的心忽通一声沉下去了,整个人都像从什么地方摔下来一般,且晃晃悠悠的还一直落不到底:“那个——真是你的……” 周鸿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小脸忽然就白了一层,嘴唇上的血色更是褪得干干净净,顿时就慌了:“嫣然,你听我说,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顾嫣然睁大眼睛看着他,觉得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仿佛有什么冲进了眼睛,马上就要流出来,“我,我不听婶娘的,我只想听你说一句,那孩子可是你的?” 周鸿抬手重重在头上抓了几把,眉头因为苦恼深深皱了起来:“嫣然,这事——我,我现在不能答你。” “什么意思?”顾嫣然极力不让眼睛里的东西冲出来。 周鸿烦躁地一拳打在桌上,盯着桌面喘了口粗气,才抬头看着她:“既然婶娘看见了,那——只能将她接进来了。” 顾嫣然觉得耳朵里又嗡了一声。把人接进来?周鸿其实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若那孩子不是他的骨血,又何必把人接进来? “她是什么人?”顾嫣然低下头,让两滴水落在自己衣袖上,无声无息地渗了进去。 “是——唱戏的。”周鸿却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那她不能进府。”顾嫣然眨掉睫毛上的湿意,扬起了头,“若是她生了孩子,可以抱进府里来养,但她 不能进府。”戏子虽是下九流,也是良民,并不是卖身。这样一个没有卖身契的女子入府,还生下孩儿,说不准就是又一个白姨娘。 “不可!”周鸿不假思索地道,“二婶娘知道她的住处,她便不安全,须得接进来。”顿了顿,他轻轻补了一句,“她——算是救过我的命,我要还这份恩情。” 顾嫣然顿时耳朵里又嗡了一下。有一瞬间她很想说,那就留母去子。比起家里多个妾室,有了庶长子更为麻烦。可是她说不出口,就如她讨厌白姨娘,却不能对顾浩然也冷若冰霜一样——孩子总是无辜的。 既然这话说不出口,还能说什么呢?顾嫣然转过头:“妾身知道了,明日就收拾屋子,把人接过来。” “嫣然——”周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人接进来,你收拾个院子让她好生住着,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便可。以后,若有机会,我,我有话要告诉你。” 这些话听在顾嫣然耳朵里,可是并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她心里乱纷纷的,虽则听了,却只像清风过耳,什么都没听明白:“旁边东小院如何?” 划给大房的园子虽是都翻修过了,但毕竟多年没住人,且伺候的下人被她一古脑儿打发了一半,如今也就是小山居这里打扫收拾,是个正经住人的样子。小山居本身虽偏僻,但园子着实不小,除了正屋之外,旁边一个东小院,也是整齐干净的两进屋子,正好住人。 周鸿却摇了摇头:“不必。园子后头的珂轩最好。” 顾嫣然怔了怔。珂轩在园子紧后头,种满了竹子,风过似有鸣珂声,故名珂轩。但那地儿实在要算是极偏僻的地方,比小山居还要偏僻,十几年都没人去过了。若不是这次分家翻修,恐怕府里就是管洒扫的下人都不大记得那地方了。 “珂轩?这——未免太过冷清偏僻了吧?”顾嫣然有些疑惑地看着周鸿,又是有身孕,又是有救命的恩情,她就是因着这些,才说要放到东小院的。如今周鸿这一下子安排到珂轩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恼火地胡噜了一下自己的头,顿时弄得像个毛刺猬一般:“总之你放心,我只是接她入府生子,别的,别的什么都不会做!”他神色苦恼,紧紧攥着顾嫣然的手,一脸有口难言的模样。 顾嫣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去母留子的意思?还是说此后他不会再去碰这女子?莫非当初也只是为了报答救 命之恩,才会纳她? “咳!”周鸿有些烦躁地跺了下脚,“日后,日后若是——若是事情大白于天下,我一定给你个解释!总之她入府只是个名份,好好照应着,我——绝不会碰她!” 最后这句话算是给顾嫣然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无尽烦恼之中,又生出了一丝希望:“爷这话当真?” “叫我峻之!”周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有些话,我此刻不能说出来,日后,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向你分说明白!” 顾嫣然看着他急得几乎要冒火的眼睛,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好。” 丹青和石绿在外头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屋里仿佛有人用力捶桌椅的动静,都不由得变了脸色——莫不是说崩了,二少爷发怒了?好容易等到顾嫣然在屋里唤了一声,两人赶紧进去,见少爷坐在椅子上,少奶奶坐在罗汉床上,神色也都还平静,这才松了口气。但近看,少奶奶眼圈却是微红的,少爷回家之前敷上去的那层脂粉已然没了,顿时心里又揪了起来。 “去打水来洗漱吧。”顾嫣然折腾了这半日,也觉得疲累,“记得明日把珂轩收拾出来,有什么缺的,只管到小库房去取。” 小库房里放的都是她的嫁妆,拿嫁妆出来收拾珂轩?丹青和石绿都觉得有些不好,却又不敢问,小心翼翼应了是。石绿返身出去叫人送热水来,却在门口碰上知柔,细声细气地笑道:“少爷和少奶奶可说完话了?时辰不早,少爷明日还要去衙门,该歇息了。” 顾嫣然看看天色,果然不知不觉的时辰委实不早了,正想让周鸿去厢房歇着,周鸿却皱了皱眉:“把热水送过来,我今晚歇在这儿。”说完了话才想起来,略有几分忐忑地问顾嫣然,“可好?” 顾嫣然也怔了一下。周鸿刚刚说要接个人进门,这会儿就说要歇在她这儿。一则是害羞,二则,她心里也还是有几分怨气的。 “少爷,这可不成,您和少奶奶还不能——” “去把二少爷的东西搬过来吧。”知柔若不说这话,顾嫣然也未必就答应周鸿,可她这般一说,反倒激起了她几分怒气,“二少爷要歇在哪儿,自然由二少爷自己做主。”轮得到一个丫头来说三道四么? 知柔张张嘴,但看周鸿面色不悦,也只得闭了嘴回身去厢房收拾了铺盖送来。等收拾好了床铺,顾嫣然倒窘了起来。毕竟这还不能圆房,这,这如今——这同床共枕的…… “我只跟你说说话。”周 鸿看她打量着床铺,似乎有些面色不善,忙低声解释。 铺盖都搬进来了,难道还让再搬出去不成?顾嫣然低了头,去净房换了衣裳出来,头都不敢抬地爬上了床,钻进被子里,面朝墙躺着。片刻之后,烛光骤暗,床轻轻震动,是周鸿也躺了上来。 丹青在外屋值夜,这会儿内室便是一片昏暗,只有一星烛火在灯罩里透出淡淡微光,也透不进帐子里来。顾嫣然对着墙,哪里睡得着?只瞪大了眼睛,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良久,周鸿在她身后动了动,靠近了一点。 顾嫣然浑身都紧张起来,挺直了身子,感觉周鸿抬手在她肩头轻轻触了触,又收回了手去,低声道:“睡了?” “……没……” “你——生气了吧?”周鸿声音里明显地忐忑。 顾嫣然却不想谈这个话题:“别说这事了。”她不想躺在自己的喜床上,却要跟夫君谈论另一个女子。 “那——咱们说说别的?”周鸿声音放得更低,竟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嗯……”顾嫣然还是答应了。事情已然如此,她若再冷冰冰的,于事情可有什么补益?人还是要接进来,孩子还是要生下来,不过是徒然让她和周鸿再离心几分罢了。 今日之事,她不是不伤心。可看周鸿的模样,又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几日他对她的好处不是假的,顾嫣然怎么想,也不觉得周鸿是做假来哄她,只为了让她答应接这女子进府。 “那——说点什么?”周鸿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说你跟李御史的事吧?”顾嫣然随口说了一句。 “哦。那是我的先生,当初在书院的时候教导过我,就连峻之的字,也是李先生替我取的。” “是李御史替你取的?”顾嫣然有些诧异,不自觉地转回了身来。不是平南侯取的? “是李先生。”周鸿在黑暗里笑了一声,“周渊字泰之,周瀚字毅之,那才是二叔取的。我,我是无字的,是先生知晓了,便替我取了这两字。盼我对己从严,日后履险不惊。” “周大公子——是怎么坠马的?”顾嫣然想起平南侯府的传言,不禁问了一句。 周鸿的声音沉了下来:“我自小在庄子上长大,我姨娘的一个陪嫁丫鬟——我叫青姑姑的——跟着我,那庄子上有个护院身手不错,青姑姑让他教我学武。到我被接回周家时,便已会骑马射箭。周渊——他见 我也会骑马,便要与我赛一赛。我那时也好胜,想着若能胜过他,侯爷无论如何也会多看我一眼,便应了。谁知他扬鞭捎着了马眼,惊了马……”于是他非但没有让平南侯喜欢,反而得到了一顿毒打。 顾嫣然听出了他未尽的话意,心下怜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我原不该问……都是过去的事了……” 周鸿立刻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拉过去放在了自己胸上,才轻声道:“是……都过去了……” ☆、82 第五十八章 “什么,那丫头没闹起来?”侯夫人叮地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在茶托上碰出一声脆响。 下头的阮妈妈吓了一跳,头垂得更低:“确是不曾吵起来,两人关上门说了半晌的话儿,出来就没什么事了。且——且二少爷晚上还歇在了少奶奶房里……” “这丫头居然——”侯夫人憋了好些日子,就等着看好戏了,结果却是蓄势已久的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心里简直也像堵了一大团棉花,上不来下不去,“她,她怎么就能不闹?顾家就教得她如此贤惠?”可看孟素蓉的样子,实在也不像会教出逆来顺受的女儿的,不然当初也不敢在侯府就跟自己拍桌子 “她就一句话都没说?”侯夫人半晌也平不下那口气,到底是站了起来在屋内走了几步,“长房就什么动静都没有?这迎个有身孕的外室进府,就没有半点波澜?还是周鸿就这样会哄人,居然能将她收服住了?” 阮妈妈缩了缩脖子,生怕侯夫人把茶杯扔到她身上:“少奶奶身边的丫头们围得紧,连知柔都近不了身,奴婢实在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今儿一早,少奶奶就叫人开了库房的门,拿了她嫁妆里的东西在收拾珂轩,说是晚上二少爷就把人接回来。” 侯夫人也要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珂轩是什么地方:“收拾珂轩——那就是准备把人接进来?我就说那丫头不会那么老实!珂轩那地方,偏僻得不能再偏僻了,且出入都要经过小山居。人接回来往那儿一放,就是周鸿要出入,也都在她眼里。好好好,怪道我说她闹都不闹,原来是在这儿打主意呢。” 阮妈妈看她的神色仿佛比方才缓和了些,才敢小声说话:“可是这人都接进府来了……”只要人进了府,就是名正言顺的了,以后再生下孩儿,一个姨娘的位子是稳稳的,就算少奶奶再怎么闹,这人也是搁在眼皮底下日日刺心了不是?何如干脆不要接进来,就能一辈子叫那女子连同生的孩儿都抬不起头。 “这你就不懂了吧?”侯夫人冷冷一笑,“接是接进来了,可那孩子能不能生得下来,也就握在她手里了。妇人家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儿,只要稍稍做个手脚,是留子去母,还是母子皆亡,还不都是她说了算!我倒没料到,这丫头这样的有心机,这样的狠心。就是当初我——” 后半句话消了声儿,阮妈妈和旁边的冷妈妈都低了头不敢吭声。她们两个是伺候日久的,明白侯夫人的意思——当初齐姨娘生周鸿的时候,若是她那会儿动个手脚,如今也早没了这 根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那时候,平南侯对妻子宠爱有加,导致太夫人看这个媳妇十分的不顺眼,总觉得她好妒不贤惠,总共府里只得一个齐姨娘,平南侯还十天半月的不去她房里一次。太夫人总是婆婆,那时候侯夫人又是进门不久,还比不得如今什么都握在手里。且平南侯虽爱重妻子,却也孝顺,纵然是侯夫人,也只得让步三分。 齐姨娘能有孕,本来就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谁知道她那么好命,平南侯不过在侯夫人不方便时去了一次两次,她就怀上了。太夫人倒是十分高兴,亲自派了身边的妈妈去瞧着,让人不好下手。 彼时侯夫人刚生下嫡长子,周渊健康结实,极得平南侯喜爱,而齐姨娘肚子圆圆的,都说怀的是个女儿,侯夫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真是轻敌了,谁知道那个孽种会长成了,还害得周渊坠马身亡,自己却屡立战功到了今日这地步! “夫人——”冷妈妈看侯夫人眼睛渐渐红了,知道她又在想念周渊,大着胆子低声道,“那咱们怎办才好?” 侯夫人被她打断了思绪,下意识地用帕子按了按眼眶,带着几分鼻音道:“她要扮贤惠,就让她去扮。那孽种还想再生下小孽种?做梦!仔细给我盯着,等她要动手的时候,我得想法子让那孽种看看,他的好少奶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侯夫人这一番话,顾嫣然自然是听不到的,可是阮妈妈去了二房,她却是知道的。牙白瞧着阮妈妈出了那侧门,就过来回话了:“看侧门的那婆子,奴婢瞧着很听阮妈妈的。” “都是那边拨过来的,自然要听话。”顾嫣然淡淡地笑了一下。虽然她打发了一半人,可阮妈妈到底是侯夫人身边的人,只要不是她明摆着要害长房,看门的婆子自然乐得给她行个方便。 丹青冷笑:“想是迫不及待想看咱们的笑话呢!” “所以咱们才更不能让人看了笑话。”顾嫣然看了看屋子里,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便抬脚往外走,“此后石绿就负责珂轩,我知道你稳重,交给你我也放心。若有忙不过来的,牙白你也帮忙。都记着,人既是接进来了,就都按着规矩来。” 所谓规矩,就是按着应有的份例,好吃好喝地供着,丫鬟婆子伺候着,然后,做姨娘的也要有做姨娘的规矩,若想僭越,也是不成的。 这个道儿划出来,下头丫鬟们也就知道怎么伺候了。丹青还有些担忧:“若是生男——”被石绿掐了一把,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若是生出庶长子来,又是个白姨娘,可怎么好? 顾嫣然淡淡一笑:“且看是个什么人吧?”白姨娘当初能坐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在顾老太太对她的偏爱。且孟素蓉生了一个女儿后就伤了身子,被郎中判定再难生养,而白姨娘偏偏生了儿子,这才造成了之后的局面。只是从孟素蓉生了顾蔚然,形势便起了变化,说到底,正妻就是正妻,只要有了嫡子,便有了底气。 人是周鸿去接的,还要等到他下了衙之后才行,因此直到天色擦黑,才有小丫鬟跑进来报信:“少爷回来了。” 顾嫣然走到门口,便看见周鸿已经进了院子,后头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虽然身上裹着件披风,仍旧遮不住已经高高隆起的腹部。身边一个眉眼伶俐的小丫鬟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周鸿身后进了花厅。 “嫣然——”周鸿人是带来了,看见顾嫣然还有些尴尬,“这,这是宛娘。” 顾嫣然才觉得这名字仿佛十分熟悉,便见那女子取下了头上的帷帽,抬眼向她看过来,那面容虽则过了几年,又长开了些,但却还辨认得出来:“谢——谢姑娘?”这分明就是跟是吕良一起在沔阳来向顾运则告状的谢宛娘!当初她悄没声地跑了,什么时候居然跑到了西北去,还,还跟周鸿扯在了一起? 谢宛娘也怔住了。一别两年多,顾嫣然年纪小,变化更大,她一时竟没想得起来,迟疑着看了周鸿一眼。 “宛娘?”丹青也认了出来,大吃一惊,“你,你不认识姑娘了?不对,你那时候去哪里了?” 谢宛娘方才进得门来,看见顾嫣然穿着真红小袄,便知道这位就是少奶奶了,因此全副精神都放在顾嫣然身上,竟没看见旁边的丹青和石绿。丹青也就罢了,石绿年纪长些,这两年间变化不大,她立时便认了出来,顿时尴尬起来:“姑娘——这,这怎么——” 周鸿也怔了:“你们——相识?” 丹青嘴快:“宛娘从前到我们老爷面前告状,被我们老太太留在府里当差,后来老爷罢官那会儿——”石绿又掐了她一把,没让她说下去。 谢宛娘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谁能想到面前这位少奶奶是自己从前的主子呢?虽则当时她并未签下卖身契,但毕竟也是在顾家做下人。更何况之后她离开乃是不辞而别,说起来实在不光彩。 “宛娘,宛娘并不知老爷后来被罢了官……” “那你——”丹青还想追问,却被顾嫣然轻轻摆了摆手 止住了,“当初相识,也是缘分。珂轩已收拾好了,宛娘有孕在身,还是先去珂轩吧。” 周鸿虽有疑惑,但也点了点头。一行人顺着园中小路走到珂轩,见小小一处院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近百竿翠竹迎风摇曳,满眼浓绿。周鸿里外看了看,神色十分满意,对谢宛娘道:“以后就住在这儿。你放心,有什么缺的,只管跟少奶奶说。” “是。”谢宛娘扶着小丫鬟的手,对顾嫣然有些吃力地福了个身,“谢少奶奶。” “你身子不方便,就不必行礼了。”顾嫣然虽说答应了周鸿把人接进来,但心里仍旧不能全无芥蒂,并不想在珂轩多留,只叫过石绿来,“以后石绿留在珂轩伺候你,有什么事只管与她说。” 谢宛娘忙道:“怎好劳动少奶奶的人,这儿有小桃就足够了。”小桃便是伺候她的小丫鬟,年纪也是十三四岁,身材瘦小,却生得一脸伶俐相,打一进来就是满脸笑容,此刻听了谢宛娘的话,连忙也道:“婢子能干活的,不敢劳动姐姐们的。” 顾嫣然笑了一笑:“单她一个人,伺候不了你双身子的人。石绿就留在珂轩,一应杂事都交给她,小桃只管伺候你就是。” 谢宛娘连声应是。顾嫣然看她面上有几分疲色,便道:“你也累了,热水都备好了,沐浴之后用了晚饭便歇着罢,我们不扰了你歇息,走了。” 周鸿跟着她出了珂轩,边走边道:“小桃虽在大户人家当过差,但到底那是西北,对京里的习俗大约也不通,且从前也只是做粗活……” 顾嫣然低头看着脚下,淡淡道:“我知道了。石绿细心,自然能照顾好她的。她有几个月身孕了?” 这问题似乎把周鸿问倒了,半晌才道:“到如今有六个月了吧……” “那大概也该去寻摸接生婆子和乳娘了。”顾嫣然说着,忽然觉得心下一阵委屈。她还未及笄呢,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连房都没有圆,却要给另一个女子准备这些生产之事。 周鸿并不知道顾嫣然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一日不见,竟是颇为想念,伸手便去握了她的手,慢慢在小径上走着道:“这些我也不懂得,不然就去求求三婶娘帮忙便是。” 顾嫣然想把手抽回来,但周鸿手劲大,虽然没有故意用力,也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他手掌宽大,掌心滚热,还有厚厚一层茧子,尤以虎口处为甚,顾嫣然几乎觉得那里像铁板似的,下意识地用拇指摩了一下:“这是——” 周鸿不以为意地低头看了一下:“握刀枪马缰磨出来的。军中兄弟们都是如此。”他张开另一只手,手掌上同样厚厚一层茧子。 顾嫣然用指尖轻轻按了按:“疼吗?” “早就不疼了。”周鸿晃晃手掌,“有些年纪长些的老军,伸手就能去火盆里抓块炭出来。” 顾嫣然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凉气:“西北——很苦吧?”周鸿去从军的时候也只才十六岁吧?他在西北三年,还不知要如何的风餐露宿,摸爬滚打,更不必说脑袋都掖在裤腰上。那时候她在沔阳和京城,虽然顾运则后来被罢官,却也是衣食无忧,更有母亲疼爱,周鸿所经历的辛苦,她半点都不知晓,倒是谢宛娘陪在他身边…… “你和宛娘是如何相识的?”顾嫣然忽然觉得真有几分嫉妒谢宛娘了,嫉妒她对周鸿的生活了解得更多,且,还救过周鸿的命。 “我们——”周鸿结巴了一下,有些含糊地道,“就是在西北认得的。倒是你们,怎么还——” “宛娘与她的同乡,在我家家宴上告状……”顾嫣然简单地讲了讲当日情形,只是将吕良和谢宛娘告的是陆镇一事隐过不提,“后来在沔阳时,她不知怎么的忽然离去了。因她并未签下身契,且当时父亲又被甄同知翻起旧案,我们在沔阳城里找了几日,未曾找到她,也只得罢了。只没想到她居然去了西北,想是去找吕良了。对了,吕良可找到了?” 周鸿摇头:“我并不识得此人。” 顾嫣然略有几分怅然:“那便是没找到了。也不知吕良如今可还在人世不曾?” 周鸿紧一紧握着她的手:“既是在西北军,我托军中兄弟去寻便是。宛娘不曾与我说起过要寻此人,否则早在西北我定替她寻了。” 顾嫣然抬头看看他的脸。周鸿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但比起京城里的同龄人却都要显得年长些。譬如与他年纪相仿的韩晋,看起来便比他白皙细致许多。西北的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而杀戮与鲜血也在他眉间留下了锋锐之气,不是当初的戾气,却更逼人。 “你比从前变得多了……”顾嫣然不自觉地说了一句。 周鸿笑起来:“那时候我才十五,搅了你的生辰宴,现在想起来真是……” 顾嫣然也笑了:“不止是那时候,还有你送李御史灵柩返乡的时候——对了,你当掉的玉佩后来赎回来了么?” “你,你怎么知道我当了玉佩?”周鸿大为 诧异,声音都不自觉地高了。 顾嫣然抿嘴笑了:“当初在夷陵,李姑娘带着她的弟弟过来给我娘行礼,你也来了,只是站在门外,我一时都不曾认出来,还是后来听说你送了李御史一家出京,才知道那人是你。当玉佩的事儿,还是你和元宝在客栈后门说话,我隔墙听到的。” “原来——”周鸿又惊又喜,“送程仪的人是你们!” “嗯。”顾嫣然轻笑,“娘说李御史是好人,只是我们也做不了什么,送几两程仪表表心意罢了。” 周鸿惊喜莫名,将顾嫣然的手握得更紧了:“是!李先生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他弹劾茂乡侯府乃是有原因的,他是梗直之人,是诤臣!当初在夷陵,我们向客栈老板打听,也不知你们的身份,李夫人还说日后若能再遇必当报答,想不到——”想不到当初令自己感激莫名誓要报答的人如今成了自己的岳母,这莫非就是缘分? 丹青走在两人后头,看着少爷和少奶奶紧握的手,抿着嘴偷偷地笑。虽说谢宛娘进了门,可有了当初在夷陵的赠银之情,也未必就比谢宛娘的救命之恩差得太多。她回头往珂轩看了一眼,有石绿看着,断不能让谢宛娘再生出什么风浪来。当初她能不言不语地一走了之,丝毫不念顾家的收留之情,丹青对她真是一百个看不上。 珂轩里,谢宛娘看着石绿,也觉十分尴尬。幸而石绿为人稳重,并不爱说话,也不似丹青咄咄逼人,看着小丫鬟将热水送进净房,就退了出去,只让小桃伺候。谢宛娘这才松了口气,跨进香木浴桶,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在西北之时不必说了,那地方艰苦,便是有银子也难得享受。回了京城之后,周鸿虽说对她十分照顾,但他手头银钱有限,单说这个香木浴桶,也得值十几两银子。何况烟袋小街的宅子窄小,伺候的人也少,哪里能处处顺心呢? 小桃替她洗着头发,笑道:“果然是侯府呢,东西都是好的。” “嗯。”谢宛娘舒服地放松了身体。身怀六甲,带着这么个肚子也累得很,如今浸在水中,连肚子都轻了许多,加上热水浸泡着全身,舒服得她几乎合眼就能睡去:“是好地方,总算不必再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小桃轻轻搓揉着手里的发丝:“就不知道,少奶奶让不让我们过好日子呢。” “嗯?”谢宛娘睁开眼睛,“这是什么话?少奶奶这不是把我接进府来了,还给收拾了这么好的地方。” 小桃撇了撇嘴:“ 姨娘你是没听出来吧?少奶奶今儿说了,让我只管伺候你,别的都不用管。” “这不是好事吗?你什么粗活也不用干了不是?” “姨娘哟——”小桃有些着急了,“你怎么就没听出少奶奶的意思呢?少奶奶叫刚才那位石绿姐姐管着珂轩的事儿,这不是把咱们主仆都看起来了吗?珂轩的事都是石绿姐姐说了算,那姨娘你算什么?” “少奶奶有这意思?”谢宛娘有些糊涂了。 小桃嗤了一声:“奴婢以前也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虽说到不了主子们身边伺候,可也知道些事儿。这做正妻的,哪有对做姨娘的真心好的?明面上什么都好,暗地里的手段多着呢。” “别胡说。”谢宛娘皱了皱眉,“少奶奶的为人我知道,不是那样两面三刀的人。” “当真?”小桃有些担忧,“奴婢可是为了姨娘好。” “我知道。”谢宛娘又觉得脸上有些热,“我从前在顾家当过差,知道少奶奶的脾性。只要我守本份,她不会对我怎样。再说,我,我也不是二少爷的人,将来少奶奶总会知道的。” 小桃也只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听谢宛娘这样说,倒松了口气:“姨娘若是拿得准,那便好了。只是我瞧着少奶奶身边那个姐姐,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说到这个,谢宛娘又发起愁来:“丹青素来就是牙尖嘴利的……”何况当初她走得不明不白的,如今倒在丹青面前抬不起头来似的。 小桃年纪虽小,但八岁就被买进人家去当差,后宅里头的事儿也看过不少,极会察颜观色的,今日听了丹青半截话,又看谢宛娘这般神色,便知道当初只怕谢宛娘走得不光彩,识相地闭了嘴不再提,心里却直打鼓——顶着个姨娘的名头进门,本就会叫正妻不喜,少奶奶的脾性大约是不会做什么,可若是谢宛娘从前就对不住顾家,便是少奶奶不计较,下头的丫鬟们只怕也不会有好脸。说来说去,还是当初将军那事做得莽撞了,如今自己跟姨娘虽然逃得性命,可日后却要如何是好呢? ☆、83 第五十九章 “茂乡侯府太夫人六十整寿,因这几年茂乡侯府有些运程不利,原想着去年明九的生日就大过,又因太后过世,不好喧闹——”侯夫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周润坐在一边,却拿眼睛瞥了瞥顾嫣然。茂乡侯府运程不利,不就是李檀和孟节等人先后弹劾的事吗?除此之外,茂乡侯府运程吉利得很呢。 顾嫣然坐在一边,微微欠身保持着恭听的姿态,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周润。周润眼神一沉,却说不出什么来。这还是当初在韩家附学那几个月,郑嬷嬷教导的礼仪姿态,放到宫中也不遑多让,周润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侯夫人也在看着顾嫣然。这些日子,虽然长房风平浪静,据她所知,接进府的那位谢姨娘甚至连珂轩的门都没出过,但顾嫣然仍旧明显地瘦了些,连下巴都尖了一点。这是唯一能让侯夫人觉得安慰的了。虽然她估计总要到谢姨娘生产的时候才能图穷匕见,但这都一个多月了,顾嫣然甚至没跟周鸿起过半点儿冲突,实在让她这个等着看戏的人心里着急。 “此次是六十整寿,又是要替茂乡侯府冲冲运势,故而是特意大办,几位王爷和公主也要到场。”潞国公府的陈太夫人过寿,晋王妃和宁泰公主要去贺寿,德妃的母亲办寿宴,德妃的儿女们怎么能不去呢? “到时候咱们三房都要一起过去。茂乡侯府的帖子是按三房送的,到时候这寿礼自然也要按三房送。陆太夫人身份贵重,这寿礼你也要仔细斟酌才是。”这话是对顾嫣然说的,顾嫣然便欠了欠身:“是,谢谢二婶娘提点。” “行了。”侯夫人笑了起来,“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成了。到了那天正日子,都到这边来一起过去。你的礼数我是放心的,只消谨言慎行就是了。对了,那谢姨娘怎样了?胎气还稳?我这里得了一支参,虽说只是三十年的,但孕妇用起来倒也合适,你一并带回去罢。” “怎么好又拿二婶娘的东西。”顾嫣然抬起头来,面带微笑,“参我那里还有,若不够了,再来向二婶娘讨。” “拿去吧。”侯夫人也笑吟吟的,“到底是鸿哥儿头一个孩子呢,自然要仔细些。” “那就多谢婶娘了。”顾嫣然起身,“我替谢姨娘领了婶娘的好意,就不打扰婶娘理事了。” “嗯,我知道你那边一天也有许多事,去吧去吧。”侯夫人仍旧笑眯眯的,“听说那几个庄铺有些不好?你从没管过这些,乍一接手忙乱些也是有的,只是那庄铺上都是用惯了的老人,即便有什么要改 动的,也别把人都逼走了才是。不是婶娘多管闲事,只怕外头人不知道你初接手没经验,倒说你苛待人呢。” 顾嫣然站住了脚,静静听完侯夫人这番高谈阔论,才看着她道:“多谢婶娘提醒。只不过我十岁上就跟着我母亲学管家看账了,我家的铺子虽小,但道理是一样的。” 侯夫人脸色微微一沉,周润已经嗤笑道:“听二嫂这话,敢情那庄子铺子里的账都理清了?那二嫂还真是本事呢,那可是十几年的账了。” “那些陈年旧账,我根本不曾去理。”顾嫣然根本不为所动,仍旧不紧不慢地说话,“峻之说了,那些都是二叔二婶多年操劳积下来的,如今因他是长房嗣子,才得了这份产业;从前既未曾对这些庶务尽心出力,自然没有去计较的道理。如今这些东西到了我们手里,旧账一概不理,只管日后做好就是了。至于庄子铺子里用的旧人,也是同一道理。” 侯夫人脸色又阴了一层。那几个庄子铺子自然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庄子每年的利息自然是平平,铺子往年进项倒不错,可是账上做过手脚,现银几乎都被提空,不过只留下了仓库之中的货品罢了,还有相当的数量是积压滞销之物。本想着长房只怕要细细查账,说不定还要闹起来。她那些账目都做得十分细致,又鼓动铺子里的掌柜和账户乃至几个多年的大伙计闹着离开,到时没有这些熟知内情的人帮忙,长房就是再查,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可如今顾嫣然这一番话,简直说得是光风霁月,对自己做过的那些手脚竟似是全不在意。虽然银钱都是她得了,可这种蓄势已久一拳打出却落了个空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憋气!她用了这些手段,可长房竟好似还能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这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顾嫣然说完了这番话,转身就走了。她并没说谎,那些陈年旧账她根本不曾细查,只看了账目上所余的银两和库中的货物,就已经明白侯夫人的心思了。这几个铺子地脚都不错,最短的开了也有五六年,若真是如账面上所说运转不灵进项不多,侯夫人又怎会养着这些伙计和管事这许多年?这每月的工钱就不是个小数字,难道侯府是慈善堂不成? 且这几个铺子上的掌柜和账房,几乎是约好了一般要辞工,纵然是再没脑子的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顾嫣然挽留了一下,看他们一副去意已坚的模样,也就干脆地放人走了。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忙这几个铺子的事儿,提拔了下头的大伙计起来,先把生意运转着,再徐徐图之。 她并不是在侯夫人面前矫情。周鸿说得明白,侯夫人给的东西他本就不想要,既然如今拿了,从前的账目便一笔勾销。顾嫣然极赞同此事,今后这四个铺子两个庄子,只当与侯夫人再无关系便是了。 顾嫣然一走出门,侯夫人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周润连忙过来:“娘,别为她生气。不过是根本查不出账来,说几句漂亮话罢了。” 侯夫人一拍案几:“我就是厌她这些漂亮话!仿佛长房多么宽宏大量似的。这些年若不是我精心打理,长房能分到什么?” 周润嘴唇微动,没说出话来。顾嫣然方才说的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承认了若无侯夫人操劳,如今长房也分不到东西。可就是这副坦白劲儿,才最让人憋屈。 顾嫣然从侧门回到小山居,守门的婆子忙道:“少奶奶,方才亲家太太来了,在房里等着少奶奶呢。” “娘来了?”顾嫣然又惊又喜,快步回了小山居,果然见孟素蓉在厅中坐立不安,一见她进来,顿时站了起来:“你这丫头!” “娘——”顾嫣然扑过去抱住母亲的手臂,“您怎么来了?” “娘不来,你还要瞒娘到几时?”孟素蓉眼圈也红了,声音也粗了,既是恼怒又是心疼。丹青见势,连忙带着人都退了出去,又掩上了门。孟素蓉这才怒声道:“你从外头接了个人进来?怎么这样大事也不与娘说一声?怎么就把人随便接进来了?” 房里没了人,顾嫣然的眼圈便倏地红了,抱着母亲的手臂不说话。孟素蓉看她这样子,愈发恼怒:“周鸿是怎么回事?回门那日还说得好好的,如何回头就接了个人进来?若不是昨日我去瞧你舅母,听说了此事,你们是不是还要一直瞒着我,直瞒到庶长子落地?” “娘——”顾嫣然强忍着泪,“那是峻之在西北时的事了,说出来又能怎样呢?算算日子,那时他怕还根本不知已与我订了亲事……不过徒然让您担忧罢了。” “什么说出来又能怎样!”孟素蓉也红了眼圈,“你这傻孩子,庶长子是万不能生的,你瞧瞧咱们家,难道还不明白?不行,你不好开口,娘去与他说!人进来也就罢了,孩子万不能留!” 顾嫣然轻轻摇了摇头:“娘,谢姨娘救过峻之的命……” 孟素蓉怔住了,随即只觉得心都直往下沉:“傻孩子,那就更不能——”有救命之恩的姨娘,更不能留啊! “若是把人放在外头,岂不更让他跟我离心?”顾嫣然 抬手抹了泪,“娘,且我觉得——峻之他——这事儿说不定还有什么蹊跷……” 孟素蓉听完她的话,眉头皱得死紧:“他说日后有机会再与你说清楚?日后是什么时候?要到几时才有机会?傻丫头,你就这样信他?” 顾嫣然轻轻叹了口气:“娘,他是我夫君,我不信他,却要信谁?” 孟素蓉哑然。女儿这话听起来像是傻话,细想却有道理。若是夫妻之间因此起了龃龉,只会让那个什么谢姨娘乘虚而入,甚至还有别人。可若是纵容谢姨娘生下庶长子,又难保她日后不恃子而骄无法辖治…… “若不然,你把牙白开脸吧。”孟素蓉深深叹了口气。牙白买来就是替周鸿预备的,这时候将她开了脸,等谢姨娘生下孩儿再能争宠之时,牙白说不定就已经笼络住了周鸿。 顾嫣然却摇了摇头:“娘,除非峻之开口向我要,否则我不想给牙白开脸。” 孟素蓉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唉,你这傻丫头。”有哪个做妻子的愿意给夫君房里放人?可是男人本就如此,你若不放,难道让他自己去找么?只怕他找来的人,你还未必拿捏得住。 “娘——”顾嫣然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谢姨娘是峻之与我定亲之前的事,如今我跟他成亲了,我——我想信一信他。外祖父和舅舅不也没有纳妾吗?” 孟素蓉握着女儿的手,没有再说什么反对的话。孟家男人,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因四十之前便有了嫡子,孟老太爷和孟节都没有纳妾,日后孟珩若无意外亦是如此。既然孟家男人能做到,周鸿为何就不能呢?此时此刻,她打破女儿的执念,又有什么益处呢? “你信他,倒也是好事……”孟素蓉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娘也愿意信他,可——你也要答应娘,不要一味糊涂,若是,若是他当真不可信,那你——”原以为是一桩恶姻缘,到了快成亲的时候才发现女婿不错,可当你以为是一桩好姻缘的时候,突然又多出一个有孕的姨娘来!这般的大起大落,孟素蓉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住了。 “娘放心。”顾嫣然反而扬起了头来,“当信之时我信,若是不当信——我也不会糊涂。”若是与周鸿不能如舅舅舅母一般,那就像母亲与父亲一般吧。 “唉——”孟素蓉又深深叹了口气,“那谢姨娘是个怎样的人?要不要娘去见见她,替你敲打她几句?”这种事儿,原不是娘家人该插手的,可女儿年纪还小,若是抹不下脸,倒不妨由她 这个当娘的来代做。 顾嫣然拉着母亲的手晃了晃,压低了声音:“娘——那个,谢姨娘,就是宛娘!” “什么?”孟素蓉大吃一惊,“宛娘?就是,就是从咱们家突然失踪的宛娘?” “是。女儿没细问,可看这样子,是她离开了咱们家奔西北去寻吕良了,吕良大约是没寻到,她才跟峻之——女儿后来仔细想了想,她离开咱们家那会儿,正是舅舅在京城里弹劾茂乡侯府不成,反被假人证骗了的时候。女儿想,多半是她怕那被杀的人证是吕良,这才跑去了西北寻人。” “原来如此……”孟素蓉那时候也细细想过,觉得也是这个原因,“吕良去了西北之后,西北军调遣频繁,你父亲也不知他如今在哪里了。若是这般,宛娘倒也……”她想说宛娘倒也可怜,可一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女婿的,顿时便说不出来了。 “她倒也安分。”顾嫣然顺着母亲的话说了下去,“峻之这些日子也从未单独去过珂轩。” 孟素蓉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也许女儿所做的,才是最妥当的。 “我的嫣儿——长大了……”虽然长大,其实并不见得是什么很愉快的事。 “娘——”顾嫣然在母亲肩头蹭了蹭,“外祖母和外祖母可好?舅舅舅母可好?表哥表姐表妹可好?父亲衙门里可忙?蔚哥儿可有淘气?” 听她一口气问了一串,孟素蓉忍不住又笑了,觉得这还是自己那个叫人心疼的小女儿:“都好都好。蔚哥儿如今开始识字了,昨儿背了两句《三字经》。对了,你瑾表姐有喜了。” “当真?”顾嫣然眼睛一亮,“太好了!”如今王娴都快要生了,孟瑾此时有孕,虽说晚了些,却也是大喜事。无论如何,将来她只要有个一子半女的,日后便有靠了。 “嗯。”孟素蓉也高兴,“说是已经有两个月了,胎气倒是十分稳固。反倒是王侧妃那里,只怕要提早些生了。” “王侧妃不是该在腊月里——如今这才八个多月呢……” “王侧妃身子弱,自打怀上了就仔细养着,能养到这会儿,已然是太医伺候得周到了。”孟素蓉含糊地说了两句,没说杜若的话——太医说王侧妃是心力耗损太过,加上身子弱,怕是保不到十个月,且我们侧妃一诊出喜脉,王侧妃那儿就有些动了胎气…… 心力耗损,说白了就是有孕之时多忧多思,不能宁心静气,才导致胎气不稳。王娴有孕本是好 事,多忧多思个什么劲儿?且孟瑾诊出喜脉,她又动什么胎气?孟素蓉与王娴并不熟识,但听了杜若这话,只觉得这位王侧妃实在麻烦。须知她那里动了胎气,就要更多人手去看顾,孟瑾这边势必要受些冷落。 “罢了,不说这些。再过几日就是茂乡侯府陆太夫人寿辰,你可要去?” “嗯。方才去那边就是说了此事,只是还不知道该给陆太夫人送什么寿礼。”顾嫣然往颐福居那边努了努嘴。 孟素蓉倒很是平淡:“量力而行即可。” 顾嫣然想了一下:“那,女儿想送那架四季花开的小炕屏可好?”那炕屏是苏绣的双面绣,黄花梨木的底座,绣着桃荷菊梅四季花样,颜色鲜艳明快却不俗气,做为寿礼倒也合宜。 “这便好。”孟素蓉点点头,“你们是怎样的家业,就过怎样的日子。”并不必去打肿脸充胖子。何况孟节弹劾过茂乡侯府,就是送了价值千金万金的东西过去,陆家也未必领情。 母女两个又说了半晌的私房话,孟素蓉才起身:“本该过去那边拜会一下,不过怕你二婶娘太忙,就不去打扰了。这些梨是庄子上送来的新鲜果子,你叫人送过去罢,替我说一声。陆太夫人的寿辰,咱们家也接了帖子,我到那日会带着怡姐儿一起过去。” 顾嫣然送走了母亲,回去又跟那四个铺子的账奋斗了半日。这四个铺子里,有两个是绸缎铺子,一个是茶叶铺子,一个是脂粉铺子。其中一个绸缎铺子积了好些花样过时的绸缎,脂粉铺子里则积了些桂花香粉——掌柜对此的解释是早几年京城流行桂花香粉,因此多购进了些,谁知这几年已转而时兴玫瑰和茉莉香粉了,这才积压了下来。 顾嫣然无心与掌柜的计较。这些积压的香粉,恐怕是平南侯府四个香料脂粉铺子存下的旧货——跟那些积压的绸缎一样,平南侯府把所有铺子里的滞货只怕都塞过来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这些滞货,销出去了,才有银子再周转。 香粉和绸缎保存得都不错,可是绸缎这东西,花样不时兴了便不好卖。也有伙计提议卖到乡下去,但那样便亏得太多了,顾嫣然有几分舍不得。如今他们长房说起来有好些庄子铺子,其实真正进钱的还是她的陪嫁铺子,却要支持着主子婢仆数十口人的开销,颇有些吃紧呢。 至于那些香粉,顾嫣然更觉得有点发愁。香粉这东西,存得太久也是要坏的,若是过了年还不能销出去,到明年天气热起来,必然是要坏掉的。 因石绿去了珂轩,碧月一心专管小厨房,牙白便得以时常近身伺候了,这时候见顾嫣然愁眉不展的模样,思忖半晌才轻声道:“少奶奶,奴婢有个糊涂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顾嫣然抬头微微一笑,“有什么主意先说出来,大家商议。” “奴婢从前在家里,小村小镇的妇人家,没那些银子去买上好的香粉,只买那货郎担子上的香粉。说是香粉,其实米粉多,香料少,不过用着也是很喜欢的……” “你是说,把铺子里这些香粉再掺上米粉,卖到乡下村镇里去?” “是——”牙白小心地道,“从前奴婢见过镇子上王举人家奶奶用的鸭蛋粉,就是做成个鸭蛋形状,用起来十分方便,全村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只可惜货郎担子上的都是散粉……奴婢想,若咱们铺子里也做成鸭蛋粉去卖,怕是人更爱买些……” “这倒确实可以一试。”顾嫣然欣然,“明儿叫了铺子里的掌柜来议一议,若成,趁着过年的时候做出来,正好还能去卖一卖。”过年的时候,各家各户手头总有几个余钱的,乡下人,也就是这时候才舍得花钱买些妇人打扮的用品了。 如今那香粉铺子原本的掌柜已经告病了,新提拔上来的是个年轻伙计,制香粉的手艺不错,只是听说不肯奉承掌柜,才一直被压着。顾嫣然接手之后,铺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用的人,索性将他提拔了上来。年轻人有闯劲,一直也琢磨着怎么将这些积压的香粉销出去呢,原也想过要销到乡下去,只是怕卖不出价。若是牙白这主意可行,没准是条好路子。 顾嫣然这般想着,对牙白笑着点了点头:“若是这主意成了,回头分你一份花红。” 牙白的脸倏地红了:“少奶奶,这,这替主子分忧是奴婢的本份,并不是想要少奶奶的赏钱。只要奴婢的主意真能派些用场,就心满意足了。” “知道你不是贪赏钱。”顾嫣然轻笑,“只是有功就要赏。当真成了,必有你一份花红。” 牙白红着脸退了下去,直走到门外才长长出了口气,轻轻拍拍砰砰乱跳的心口。这主意可千万要成啊,成了,她在少奶奶身边的地位就不同了,说不得,就会成了少奶奶的心腹…… ☆、84 第六十章 茂乡侯府的宅子在京城边上,论地脚比不得平南侯府和潞国公府这些开国勋爵,但正因地处略偏僻,地方却宽敞,宅院之大,在京城中可谓首屈一指。且这些年德妃得宠,茂乡侯府也就修缮得越发华贵富丽了。 顾嫣然跟周三太太坐着同一辆马车,驶进了茂乡侯府的侧门。这里是一条宽敞的青石板路,足够马车直达二门,不过今日来的客人太多,故而马车也走得极为缓慢。周三太太从车帘缝里往外看了看,叹道:“怪道都说茂乡侯府富贵逼人,这大冬日的没有鲜花,竟然就拿绢花扎满了……” 的确,为了今日陆太夫人的寿辰,茂乡侯府可谓是铺陈备至。如今已近腊月,除了腊梅之外别无花树可以欣赏,庭院之中除了松柏翠竹之外也大多都是枯枝。然而此时这些枯枝上,居然遍布绿叶娇花,远看仿佛忽然由冬返春,其实却是无数绢制的绿叶鲜花,扎在枝头。单这一项,怕不就得成千的银子。 顾嫣然从帘缝里瞧着那些绢花,忽然灵机一动——绸缎铺子里那些积压的缎子,有些是单色暗纹的,何不也扎成绢花,还能跟着那些香粉一起销到乡下去。 自从牙白提了那个主意,顾嫣然第二日就叫来了脂粉铺子的小成掌柜商议。如今铺子里只有积压的香粉和一些原料,账上又没有什么银钱周转,连原来的掌柜和账房也跑了,铺子几乎都要维持不下去,只剩下一些年轻的小伙计,故而小成掌柜听了牙白的提议,立刻表示赞同——与其不死不活地开着门,还不如先想办法把积压的东西销出去换了银钱来周转。 要说铺子里全是年轻伙计,也有好处。年轻人干劲儿足,眼看着管事的都走了,自然也有灰心丧气想离开的,可也很有几个反而起了好胜之心,就不信没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在小成掌柜带领之下个个干劲十足,没几日就先制出了一批鸭蛋粉。于是铺子里只留一两个人维持,其余伙计有的干脆挑上担子,自己去乡下叫卖了;有的则去找那些行脚商贩,将鸭蛋粉往外贩卖,居然也干得有声有色。仓库里那批积压的桂花香粉,这些日子已经销出了两成。再过几日,趁着年前这段日子,将滞货销出一半去看来是不成问题的。 脂粉铺子那边有了门路,绸缎铺子自然也不甘落人后,这些日子也在想主意呢。只是若要做绢花,铺子里的伙计是不成的,还要另请专门做绢花的人来才行。 顾嫣然心里琢磨着,便有些出神。周三太太看她这样子,以为她又想起了什么,便道:“今日是陆太夫人寿辰,既然 给咱们三房都送了帖子,便不会有什么事,你只管安心。若不放心,一路都跟着我,不要落单就是。” 顾嫣然醒过神来,明白周三太太是误会了。孟节弹劾过茂乡侯府,茂乡侯府哪里能当真不计较?周三太太是以为她怕自己因此而被茂乡侯府伺机报复。当下并不说破,只笑着点头:“谢谢三婶娘。” 周三太太看她这些日子略瘦了些,不禁就有些怜惜,看看这马车一时半时的还到不了二门,身边又都是两人的心腹丫鬟,便向顾嫣然倾了倾身,低声道:“那谢姨娘的事儿——你受委屈了。” 顾嫣然怔了一下,知道周三太太又误会了,便低头道:“婶娘,我无事的。”周三太太是当真关切她和周鸿。别看说的是一样的话,但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幸灾乐祸,人都不是傻子,是分辨得出来的。 “鸿哥儿的事——”周三太太沉吟了一下,把声音放得更柔和低沉了些,“你大约也知道一点的。他的姨娘姓齐,是老侯爷旧友家的女儿,当初也是父兄一起死在边关,只剩了她一个女儿家和她娘两人,没奈何来投奔了咱们府上。” 这个顾嫣然还真是不知道,不由得抬头看着周三太太。周三太太轻声道:“那时候我还没进门呢,也是后来听说的。齐家老爷父子均在军中参赞,可齐家大爷却失了踪,都说他是投靠了羯奴,虽然没有实证,可齐家……” 有了这个嫌疑,齐家自然倒了楣。若是家中还有男丁,说不得还能奔走为父兄诉冤,可齐家却偏偏只剩了两个女眷。齐太太生性柔弱,一听这噩耗便病倒了。偏家里被官衙以搜查证据为名抢劫一空,两人没了办法,齐姨娘便带了母亲来投奔周府。 “齐太太身子弱,一病下就再没起来。听说是过世之前,将女儿许给了你二叔做妾,也是求个庇护的意思。”周三太太轻轻叹了口气,“齐家大爷再也不曾出现,齐家那罪名最后虽未坐实,可也跟坐实差不多了。” 顾嫣然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周三太太又道:“那会儿你二婶娘也刚刚嫁过来,遇了这事儿,心里难免不乐意。齐姨娘那性情随了她母亲,也是个柔弱的,日子就难免过得不顺心,身子也越发弱了,等生下鸿哥儿,没多久就去了。 周三太太说到这里,不觉有几分忿忿:“都说是鸿哥儿克母,所以才把他打小儿就送到了庄子上去。其实是他姨娘自己身子弱,又终日郁郁——父母兄长都那么去了,换了谁心里也要郁郁——所以才去了,哪里关鸿哥儿的事呢!” 说周鸿克母,把他送到庄子上,恐怕这事儿侯夫人没少在里头掀风浪。顾嫣然忽然想到一件事:“若是二婶娘不愿意,当初何必要让齐姨娘进门呢?寻个妥当人家将她嫁了,不也是一样?”总不会也是先有了身孕吧? 周三太太便有几分尴尬:“那个——那个是太夫人的意思。”太夫人赵氏,对侯夫人这个媳妇看不大顺眼,主要是嫌平南侯对妻子太过宠爱,因此颇热衷于给儿子房里放人。这其中奥妙,有婆婆的人家,十家之中少说也有八-九家能体会得到。 顾嫣然却觉得不大对劲儿。侯夫人出身昌平侯府,论身份并不逊于平南侯,又是新婚,哪里能容忍刚进门就被塞个姨娘呢?齐家说是有罪,可罪名并未坐实,齐姨娘是没有娘家可倚靠了,可也并没有签卖身契,还算得是良妾。这样的姨娘,跟家里的丫鬟抬举上来的又自不同。依着平南侯对妻子这样爱重,该也不会抬这么个人进门的。 若说是庇护旧友之女——顾嫣然悄悄瞥了一下周三太太——赵氏太夫人为何不拿庶子来做个人情呢?若让齐氏嫁了周三老爷为正妻,岂不是说到外头名声更好听?周三老爷是庶出,赵氏太夫人怕是绝不会考虑他的前程的,只看周三太太就知道,一个六品太医之女,在京城里又算得什么呢? 也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只不过是赵氏太夫人借机给儿媳添堵?顾嫣然正琢磨着,周三太太又续道:“因着这个,鸿哥儿打小在家里就不得人意儿。不说别的,单看小山居那里,你大约也该知道了。就是身边用的人,除了一个知暖是从庄子上带上来的,还不晓得怎么伺候人,别的都不成。本来齐姨娘有个陪嫁丫鬟叫绣鸾的,对鸿哥儿照顾得十分精心,后来也说是她属相冲撞了润姐儿,被打发走了。” 顾嫣然不由得咬住了嘴唇。周鸿小小年纪,身边连个忠心的下人都没有,日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相比之下,顾老太太那点儿重男轻女的念头,还有白姨娘的张狂,真都不算什么了。 周三太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谢姨娘——婶娘知道你心里必定委屈,唉,若是换了婶娘,自然也是心中不快。可那会子,鸿哥儿还在西北——你定然也知道他是怎么去的西北——也难得有个人照顾着,他又不知道家里给他定了亲,做出这事儿来固然不好,可——不是婶娘说一句向着他的话,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他拖到了这个年纪还没定亲……”就连她也以为侯夫人是打算拖着不给周鸿说亲事了。 “这事儿是你委屈,鸿哥儿不是个 心硬的人。婶娘听说,你们如今还不错?” 顾嫣然脸上稍稍有点热,低下头去:“是。” “那就好那就好!”周三太太欣慰极了,“婶娘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鸿哥儿也知道你委屈,你就该更做出贤惠大度的样子来,让他觉得是欠你的。万不可与他争吵,若是闹翻了,你就是有委屈,也变成没委屈了。” 这当真是掏心窝子的话,顾嫣然不觉也拉住了周三太太的手:“我听婶娘的。” “就知道你懂事。婶娘哪,就盼着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的,等你及了笄圆了房,生儿育女……” “婶娘——”顾嫣然觉得耳朵都热起来了。幸好马车这会儿已经到了二门,茂乡侯府在二门伺候的婆子已经带着轿子过来,请客人下车换轿了。 女眷们被轿子抬到了园子里。茂乡侯府的富贵逼人,在后园这里更其明显。平南侯府里有一处琉璃堂,在京城里已颇有名气,没想到茂乡侯府索性在后园里建了一整条琉璃游廊,四周都是腊梅和梅花,中间间以翠竹。此时腊梅开得正好,一树树如金箔打成的一般,再点缀以早开的几朵红梅,和苍翠的松竹,人站在游廊里透过大块的琉璃窗看出去,实在惬意。 游廊里并无炭盆,但廊柱均是白铜打成,摸上去触手生温,想必地下修了地龙,这廊柱中空,热气上引,故而整个游廊里都十分温暖。若是等冬日里下了雪,在这游廊之中温酒赏梅赏雪,定是风雅无比。 游廊之后便是今日开寿宴的厅堂,里头已然坐了不少人,周三太太在京城中日久,小声替顾嫣然指点认识,勋贵人家的女眷不说,若是官宦人家的,至少也是四品官员的妻女。 陆太夫人高踞上座,身穿宝蓝色织银线团花牡丹的褂子,下头浅黄色马面裙,头上戴了赤金捧珠凤钗,那钗头上的珠子有龙眼大小,颜色粉红润泽,价值不菲。 不过她可不如潞国公府陈太夫人精神好,人虽保养得不错,看起来面皮白皙显得年轻,但少些血色,说起话来更不如陈太夫人般中气十足,倒是一脸隐隐的傲色,与人说话时听起来客气,其实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也是,她的女儿如今是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又有子有宠,保不住将来就是个太后,如此说来,陆太夫人也的确有些资本傲气。 顾嫣然跟着侯夫人上前向陆太夫人行礼。侯夫人送的寿礼是一块羊脂白玉碾的观音像,有一尺高,十分传神。陆太夫人才叫丫鬟接了,旁边便有人笑道: “呀,我瞧着这观音,怎么有些像老祖宗呢。”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都落到那说话人身上,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量高挑,穿着杏红色缠枝莲花褙子,头上一枝莲花头翡翠钗绿得如同一汪水,眉目如画地站在那里,笑语盈盈。她旁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眉眼间与这少女有几分相似,却平淡了许多,穿着枣红色团花袄子,眉眼之间也有几分傲气,看起来是母女二人。 周三太太就低声对顾嫣然道:“那是陆二太太和陆家大姑娘,单名一个盈字的。” 原来就是陆镇的妻女。顾嫣然就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陆二太太其实生得不错,打扮得也十分富贵,但因有青春逼人的女儿在旁,倒显得淡了。不过,比起在陆太夫人另一边的茂乡侯夫人来,她便要胜出一筹。 茂乡侯夫人的长相委实不大好叫人恭维。若说丑倒也不是,眉眼却也端正,只差在生了一张方脸,顿时就把八分姿色减到了只有六分,瞧着没来由地就叫人不喜。大约茂乡侯夫人自己也知道这缺点,就觉得别人都在议论她,因此总是端着一副严肃的神色,更教人没法亲近了。 “别说,大姑娘这么一说还真是,这观音当真跟太夫人有几分相像呢。”旁边顿时就有人捧起场来。这观音低眉垂目,陆太夫人眼皮也是下垂的,与人说话时往往不抬起来,若说这一点,倒当真与这观音像有些相似。今日来的人大都是巴结茂乡侯府的,自然一迭连声地只说好话,捧得陆太夫人也露了笑容,道:“盈儿这孩子,就是爱说话哄我开心。” 旁边便又有人凑趣笑道:“这是大姑娘一片孝心呢。” 茂乡侯的爵位虽然是长房承了,但京城中无人不知,茂乡侯是个没出息的,只爱与美妾们厮混,如今在朝里只得个闲散职位。连同茂乡侯世子,也一样是个纨绔。倒是二房的陆镇,既有功劳,又有孝顺的好名声,还得皇帝青眼,显然前途无量,故而在这茂乡侯府里,二房的地位并不逊于大房,甚至还有青出于蓝的意思。如今二房的陆盈说了这句话,下头顺着奉承的人自然少不了。 陆太夫人十分高兴,当即叫人把这观音像小心翼翼请了佛堂里去,对下头顾嫣然和周三太太送上的礼物便淡淡的了,倒是仔细看了一眼顾嫣然:“这就是周二少奶奶?” 周鸿如今也是京城新贵了。立下那样的大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上甚至为了他成亲好看,将他岳父的官也升了。此刻陆太夫人这样一问,众人的目光也都落到了顾嫣然身 上,便有人笑道:“当真是年轻。” 这话究竟是称赞还是讽刺,其中的意思只有说话的人自己知道。倒是陆二太太笑道:“听说周二少奶奶是孟祭酒的外孙女,果然是书香人家的气派呢。” 周二少奶奶姓顾,可陆二太太不提顾家,偏提孟家,当即就有人在底下小声道:“可惜顾家没什么门楣。”且还有几声轻轻的嗤笑。 顾嫣然对陆二太太笑笑:“夫人过奖了,我也听说过郑家老太爷当年独力劈虎的威名呢。” 孟素蓉虽然离开京城十几年了,但十几年前京城里这些人家的事她知道得可不少。陆二太太娘家姓郑,父亲倒是清贵翰林,可祖父不过是个猎户罢了。她暗指顾家家世拿不出手,可她郑家还不是一样,往上数三代,谁又强过谁。 陆二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了。陆盈转头打量了一下顾嫣然,抿嘴一笑:“听说晋王府孟侧妃书画俱佳,周二少奶奶是孟侧妃的表妹,想必也极有造诣。今日腊梅开得好,少不得大家要动动诗兴画兴,周二少奶奶可要不吝赐教啊。” 在座的姑娘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颇有些以才女自居,此时听了这话,都有些跃跃欲试。陆盈含笑看着顾嫣然:“周二少奶奶意下如何?” 顾嫣然欠了欠身:“这些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们的雅趣,我只怕不合宜了。”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极少有再讲诗讲画的了,每日里单是管家理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那个闲情逸致? 陆盈也被这理由噎了一下。顾嫣然年纪比她还小呢,可已经嫁了人就不能再跟闺阁少女们厮混了,这也是合情合理的。纵然她想说顾嫣然这是怯战,却也说不出口。因这是习俗所默认的,姑娘们可以做诗会文会,可家中主妇却以理家为本,若成了亲还到处去参加什么诗会,抖落自己的文才,只会被人视为不安于室,不务正业。陆盈总不能逼着别人去认这名声。 陆二太太对顾嫣然冷冷地盯了一眼。丈夫被孟节弹劾,她心里自然是不满的,本拟当面给顾嫣然一个难堪,让她吃点教训也就是了,谁知道这小媳妇儿年纪轻轻的,口舌倒利害,胆子也大,倒弄得陆盈有些下不来台了。 平南侯夫人心里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怒。喜是喜顾嫣然不知轻重得罪陆家,想来周鸿在外头也要吃亏的;怒则怒长房也是周家人,万一陆家将二房也恨上了可如何是好?当即开口道:“二少奶奶,陆大姑娘既有这兴致,你去奉陪一二也可。” 不管怎样 她也是婶娘,顾嫣然不能在外人面前反驳,便低了低头表示默认,目光却在厅中寻找孟素蓉。一会儿随便谁爱去作诗作画的,她得去找母亲说说话。 平南侯夫人能说会道,这会儿将这事掀了过去,便妙语如珠地奉承起陆太夫人来。她委实是个会说话的,明明都是奉承,却教人听不出半点刻意来。跟陆太夫人说着话,还不忘了带上茂乡侯夫人和陆二太太,真是八面玲珑,四座生春。 有平南侯夫人在前,顾嫣然和周三太太乐得不用说话。两人悄悄走开了,周三太太才低声道:“今日仔细些。”得罪了主人家,难说她们会下什么绊子。 顾嫣然点点头。她也不想惹事,但陆二太太说到顾家人头上,她若由人欺了去,那可真是不孝了。周三太太也明白,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做得都对。”哪有让人踩到头上的道理! 顾嫣然冲她一笑,忽然看见窗户边上有一对母女,居然是她认识的人——甄太太和甄真! 这两人不是应该在沔阳吗?几时回了京城?顾嫣然心里想着,就仔细看了两眼。只见甄氏母女还是穿得红艳艳的,可那股子精神头却比不得在沔阳时了。尤其是甄太太,虽然衣饰华丽,却掩不住眉眼间一股子焦躁灰败的意思,倒是甄真还昂着个头,像只小斗鸡似的。 忽然从外头走进个女孩儿来,年纪十四五岁,身穿湖水色小袄和百花不落地的裙子,华丽得如同一只小孔雀,身边环绕了两三个同龄的女孩儿,都是面带奉承之色。 这女孩儿一进来,甄太太就推了推甄真,甄真便颇有些不情愿地起来,也陪着笑加入了进去,显然是去讨好那女孩儿的。 “那是茂乡侯的嫡女,陆宛。”周三太太见顾嫣然注意,便随口说了一句。 是茂乡侯的女儿?难怪这样的前呼后拥。顾嫣然想起甄家跟茂乡侯府仿佛还是亲戚,难怪心高气傲的甄真也得上前讨好。只是,这母女两个怎么会在京城呢? ☆、85 第六十一章 在厅堂里环视片刻,顾嫣然终于找到了孟素蓉。 今日来的贵女贵妇们实在太多,顾运则只是个正五品的郎中,因此孟素蓉坐得远,跟几个丈夫品级差不多的妇人们一起说话,顾怡然则跟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在一边说笑。顾嫣然认得其中一个是她昌平侯府闺学里的同窗,是御史家的女孩儿,也是庶出,平日里就与顾怡然关系不错。 周三太太本也没什么品级,正觉得跟了平南侯夫人坐在前头不自在,见了这样,便推了顾嫣然过去,自己与那几个妇人说起话来,也让顾嫣然去与孟素蓉说几句话。 孟素蓉总看着女儿瘦了,还当她是为了谢宛娘的事儿烦恼,顾嫣然少不得跟她说了几句庄铺的事儿。说到做些低廉香粉和绢花卖到乡下去,孟素蓉便叹了口气:“牙白那丫头,还算是聪明,也会替主子分忧。只是这生意不得长久,京城里的铺子,往乡下卖东西那是自贬身价。你说的这几个铺子,位置都不错,还是得做些好脂粉才行。” 顾嫣然忙道:“也只是想把积压的这些东西卖出去就算完,也不敢打着京里铺子的名声。小成掌柜做脂粉的手艺不错,等空出了银钱周转,就还如从前一般经营。”在京里做生意,必须有拿得出手的高档物件儿,这个脂粉铺子从前最拿手的是桃花粉和桃花露,如今作坊的师傅虽然被拉走了,但小成掌柜手艺已经学到了七八成,且年轻人有些创新的闯劲儿,只要有时日,并不怕做不出好东西。 “回头娘再给你几个方子。”孟素蓉叹了口气,摸摸女儿有些尖的小下巴,“只是娘这几个方子,都要新鲜原料,咱们十几年没回京城,这进货的地方却不熟悉,你看看你铺子里的伙计可知道?” 顾嫣然却灵机一动:“娘,不如我们自己种花。”平南侯夫人分她的两处庄子,她也都看过了,俱是靠山的,每年出的粮食有限,主要是为了主子们春夏之时去避暑游玩。既是游玩之处,想必花木本就有的,平南侯府豪富,自不会打这些花木的主意,但如今到了她手里,却是要想想怎么生钱了。 孟素蓉对此颇为赞同:“若种出来了,不愁日后少了原料。”只是这由种粮改为种花,怕还是要投些银子进去,“若是银钱不凑手,记得跟娘来说。三四千现银,娘还拿得出来。” 母女两个喁喁说了半晌的生意经,顾嫣然才想起刚才看见的甄氏母女:“娘,你瞧见了么?” “甄家人?”孟素蓉略有几分诧异,她还当真没有注意到呢。 “在那边——”顾嫣然悄悄指了一下,“不知道几时回的京城。” 孟素蓉往那边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不必管她们。这里人多,想来她们也不曾看见我们。”母女俩又说起别的,便将甄氏母女抛到了脑后。 不过孟素蓉这句话却说错了,甄太太早就看见了她,更看见了顾嫣然。 本来,甄同知在做了半年的代知州之后,终于得了朝廷调令,正式做了沔阳知州,可算是意气风发,在沔阳州几乎都要横着走了。只可惜好景不长,今年正月里朝廷来了户部的官员调粮,忙了他整整半个月,等他忙活完了之后,却被一道旨意罢了官,罪名是调粮之时办事不力,贻误军机。 办事不力也就罢了,贻误军机可是个大罪名,更何况那时候西北刚被羯奴偷袭端了粮库,谁不知道皇上正为了粮草的事发怒,偏偏你在调运粮草上办事不力,只罢了你的官,不曾下狱,还是从轻发落哩。 可怜新上任的甄知州,累死累活忙了半个多月,末了却被扣个办事不力的帽子,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旨意已下,一家子终不能赖在沔阳不是?且被提拔上来的新知州便是从前的林通判,本来就对甄家看不顺眼,虽不致落井下石,可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单是交接之时查账就纠缠了好几个月。甄家一家最后只得灰溜溜离开沔阳,决定到京城再走走茂乡侯府的关系。 甄太太先是托了嫂子,又是送银子又是托人情,折腾了差不多两个月,终于打听到了消息。可是这个消息还不如打听不到,因为说得含糊,只听说是令自上出,嫌甄知州身为地方官员,却连自己治下的河道都不熟悉,以致于调运粮草之时耽误了时间。 令自上出,意味着最初不满甄知州的是皇帝! 这消息一打听出来,甄老爷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皇上不满意他,他这官也就算当到头了。虽然皇帝日理万机,过些日子大概也就记不得他甄义文是谁了,可架不住下头的官员要奉承皇上,只要有人从中做梗,他将来这仕途难道还想再上去不成? 思来想去,甄老爷只能想到茂乡侯府,如今也只能紧靠这棵大树了。好在茂乡侯世子是个纨绔,甄老爷索性自己进了京城,拿出银子来陪他冶游,总算是把这关系搭紧了,甄太太和甄真才得以登堂入室,来奉承陆家的女眷们。 方才孟素蓉进来的时候,甄太太早就在座了。虽说搭着点关系能进侯府,可这府里却没几个人当真看得上她们,也只得在角 落里坐着罢了。人坐着没事,可不是就直打量陆续进来的客人么?故而孟素蓉一进来,甄太太就看见了。 这近两年没见,孟素蓉没丝毫变化,还是那么端庄淡雅,眉眼间带着从容。甄太太可没想到能在茂乡侯府看见她,连忙跟身边的人打听:“那位夫人是——” “那是孟祭酒家的姑奶奶。”她身边那妇人也是个爱说话的,看了一眼就滔滔不绝起来,“夫家姓顾,如今在户部做郎中呢。” 甄太太在心里一算,户部郎中是正五品,这么说,顾运则贬官之后又升了,且比从前的知州还要高了一级!若算上京官与地方官员的差异,升了可还不止一级! 甄太太心里吃惊,甄真却忍不住了:“那位顾太太身边的——是她女儿?”她记得这个不是顾家大姑娘,应该是庶出的那个,哪有出门不带嫡女,倒带个庶女来的? 那妇人瞥了一眼:“是顾家二姑娘,听说是庶出的。” 果然。甄太太笑道:“那大姑娘呢?莫非是定亲了不好出来?” “甄太太不知道?”那妇人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件大事呢。” 甄太太心里火烧火燎的:“我素来在京外,这还是前几日才进的京城,并不知道有什么事。” 这样的闲话本就是妇人们最爱讲的,何况甄太太问对了人,正遇上一个爱说话的呢。当即绘声绘色,将顾家姑娘定亲的本是周家二房庶子,却过继到了长房,又在西北立下怎样的大功,而顾家老爷作为岳父,又是如何在同文馆默默无声测绘舆图时得了皇上青眼,到女儿出嫁之时被升官的故事,一一讲来,好不生动,简直宛如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甄太太越听越是五味杂陈,甄真更是几乎扭烂了自己的帕子。什么?顾家被罢官,被赶出沔阳的情景也不过还在眼前,如今反倒升官了不说,顾嫣然还得了这样的好姻缘,嫁个丈夫都是正四品!这,这究竟是凭什么! 甄太太到底还有理智,看女儿脸上的阴沉劲儿已经压不住,连忙打住了这话题,敷衍几句之后就带着女儿走开了,直到没人注意处才低声道:“今儿是太夫人寿辰,你做这副模样做什么?还不快收了,生怕别人看不见是不是?” “她,她凭什么!”甄真狠狠地扭着手里的帕子,“她哪来那么好的运气!” “别说了。”甄太太何尝不是心里跟火烧似的,“那是别人的事,如今咱们家的事还理不清呢,哪里顾得上别人?”她看看 四周,“陆二姑娘还没来呢?” “大约是带人去看暖房里种的芍药了。”说到陆宛,甄真更憋气。 甄氏母女进茂乡侯府,就是为了来奉承人拉关系的。但长辈们也就罢了,小辈们里头也是分帮结派的,譬如说陆宛,跟她的堂姐陆盈关系就不怎么好。甄真原本也想两边都讨好,最后发现根本不成——陆宛是个刚硬的脾气,你若不捧着她而去捧别人,那她便不会给你好脸,且她是茂乡侯的嫡长女,又实在是有这资本。 甄真吃过一回苦头,算是明白了。从前她在家里也是众星捧月的,如今到了京城,就只有捧别人的份儿,这可不是一般的憋气,偏偏又不能甩手不干。更憋气的是,她这样放下身段,陆宛还不稀罕,这次陆家为了太夫人的生辰在暖房里培育了本该春季才开的芍药花,陆宛带了几个好友去,却根本没招呼她。 “咱们是来求人的……”甄太太深深叹了口气,怜爱地替女儿拢了拢鬓角,恰好看见陆宛从外头进来,忙道:“来了来了,快过去罢。” 甄真抬头看见陆宛脸上自得的笑容就觉得扎眼:“娘,其实陆家二房怕是比长房还要——”说不定跟着陆盈更好呢。 甄太太也不是没想过这事儿,无奈甄老爷当初搭上的是茂乡侯世子,这会儿要是弃了陆宛去奉承陆盈,万一得罪了茂乡侯世子可怎么办? “去吧去吧,陆二姑娘年纪小,你多哄着她些……” 陆宛哪是好哄的?但甄真也知道,这会儿她已经没有娇纵的资本了,只得站起身来,堆起一脸笑容,向陆宛走了过去。 甄太太看着女儿凑到陆宛身边,心里那股子难受劲儿就别提了。哪个做娘的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儿女,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甄真跟着陆宛去了陆太夫人面前。陆宛极得陆太夫人宠爱,又说又笑地送上自己绣的一条抹额,博得陆太夫人和周围捧场的人一番夸奖,令茂乡侯夫人那张严肃的脸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甄太太远远看见,便起身悄悄过去,想趁着茂乡侯夫人心情好的时候,再去说几句话。 谁知茂乡侯夫人才从陆太夫人身边退下来,就跟旁边的夫人说起话来,甄太太虽然凑了过去,却不敢随意去插嘴说话,只好退后一点坐下旁听。 “……听陛下的意思,明年小选或许要好生办一办,寿王也该选妃了,还有齐王晋王府里,或许还要进几个人……”茂乡侯夫人说起这些闲话来也是的,事实上,她的声音就像 她那张四方脸一样,有棱有角,就是没有圆润。幸而她的一对儿女生得都不像她,而是继承了茂乡侯的好相貌。 甄太太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按前朝的规矩,三年一大选,一年一小选。大选是为皇帝和宗室选秀,小选则是选宫女。不过到了本朝,太宗嫌一年一小选太麻烦,须知选进宫的宫女终生不能出宫,是要老死宫中的,每年都选,最后宫女简直积压成灾,每年都是皇宫内库的一大笔开支。 于是太宗颁令,小选不定期,视宫中宫女数量而定,宫女满二十五岁后可放出宫去。如此,就能省下一大笔开销。到了今上这里,自他继位之后只小选过三次,距离上一次小选,已经有差不多六年了。 “若是小选,都是自民间选取,如何能跟与寿王选妃混起来操办呢?”跟茂乡侯夫人说话的贵妇有些疑惑。 “此次所选的,不是粗使宫女,而是女史。”茂乡侯夫人仍旧一板一眼地回答,“宫中六局女史多年长,那些粗使宫女多半大字不识,难当重任。故而陛下此次要选知书达礼的女子,入宫担任女史。” 老话讲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民间的女子,针线女红、下厨炒菜才是最要紧的,至于识字——有钱送儿子去读书的人家都不多,何况是女儿呢?因此民间选来的宫女,不识字那简直是一定的。 在皇宫之中,若只做个粗使宫女,那并不需要识字,可若想再往上爬一爬,读书识字却是必须的了。不说别的,单说六局里稍微能管点事的,至少要会看账簿吧。记录皇上临幸后宫的彤史,你如果连字都不识得,还记什么? 各宫里管事的大宫女和姑姑们,道理也是一样的。因此宫女入宫之后,还有内讲堂会对她们进行一些识字的教育,而担任内讲堂女先生的宫女,自然要比别人更加知书达礼才是。 如此一来,这女史的位置还是颇为重要的,而民间又不易采选到。今上登基十几年,宫里的女史们凋零得差不多了,急需再选一批人接任。因此这一次,采选对象就不仅仅是平民小户家的女儿,连同小官吏家的女孩儿,只要年满十五岁而又自愿入宫的,都可做为采选对象。 既然也采选官家女孩儿,那么将品级再放宽一些,替寿王选个侧妃、替齐王晋王选个侍妾什么的,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茂乡侯夫人这番话,引起了旁边不少人的注意。今儿来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女眷,当然她们的女儿不会去做宫女,多半也不愿去王府做个没名份的侍妾,但皇 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各家也多少都有些这样的女孩儿,若是父母愿意,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甄太太不由得就往甄真的方向看了看。甄真今年已然及笄,容貌也算得美丽,甄太太自然是不愿让女儿去做宫女的,但若能给寿王做个侧妃——当然甄家如今的门第是绝配不上的,但若是做个侍妾呢?听说寿王是好美色的,甄真倘若能得了寿王喜欢,生个一子半女,不是照样可以升位份吗?再说今上偏爱齐王,若是齐王将来登基,寿王就是铁打的富贵亲王,那不只是甄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甄家也能被带契起来…… “齐王、齐王妃到,寿王到,景泰公主到——”外头丫鬟的声音打断了甄太太的遐想,连忙起身跟众人一起行礼。 陆太夫人是齐王寿王和景泰公主的亲外祖母,自然是要来贺寿的。带来的寿礼也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之类,齐王妃还带来了三岁的齐王世子,顿时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陆太夫人连外孙都不要看了,只顾搂着小世子说话。 顾嫣然看齐王世子白白胖胖的模样,就不禁想起了顾蔚然,拉着孟素蓉小声道:“过几日娘带着蔚哥儿来玩嘛。” 虽说顾嫣然头上没有婆婆,但毕竟二房还有亲爹和从前的嫡母呢,又是新成亲不久,孟素蓉也不好时常上门,闻言有几分心动。 “园子里地方大,让蔚哥儿好好玩玩。”顾家现在的宅子小,蔚哥儿又正是好动的时候,院子里确实不够他跑的。 孟素蓉正要点头,就听外头丫鬟又跑来报了:“安阳郡主到!” 安阳郡主是已故大长公主的女儿,今上的表妹。今上没有同胞姊妹,只有两个异母妹妹,可惜关系素来不好,故而连着驸马都被打发到了偏僻的封邑去,有一位长公主甚至听说已经病入膏肓了。 倒是安阳郡主这位表妹,当初在夺嫡之争里一家子都坚决地站在今上这边,表兄妹关系又素来不错,如今的封邑十分富庶不说,儿子前程也不错。安阳郡主本人爱游玩,去年长子成亲之后,她就将中馈交给了儿媳,自己和郡马到处游玩去了,没想到这会儿会回了京城,还到茂乡侯府来了。 “老夫人寿比南山——”安阳郡主人未到,声先到了。人人都知道这位郡主出的名的大大咧咧性情开朗,从前无论是跟已故的皇后还是德妃关系都不错,自然也就跟潞国公府和茂乡侯府关系也都不错了。 “郡主几时回来的,怎么悄没声的,也不让我们接风?”陆太夫人顿时 笑了,“还是这么好精神。” 安阳郡主今年也才三十六岁,身量高挑,肤色微黑,陆太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又到处去晒的!又去哪儿了?” “去了普陀。”安阳郡主笑吟吟地,利利落落跟周围相识的人打了一圈招呼,在陆太夫人身边坐下,拿出一串檀香手珠来,“这是在普陀山求来的。” 陆太夫人连忙接在手里。普陀山是观音菩萨的道场,可惜远在南海,京城这些人家的女眷们,轻易连城门都不大出的,更别说跑到普陀山去亲自求什么东西了。 “难得你这样费心!怎么没把吟儿带来?”吟儿是安阳郡主的女儿,今年才十岁。 “她年纪小,这次去普陀都不曾带她。”安阳郡主笑着回答,伸手摸摸齐王世子的小脑袋,对齐王妃笑道,“没想到小世子也来了,有一副长命锁不曾带过来,回头叫人送到你们府上。也是在菩萨面前供过的。” 齐王妃连忙道谢。景泰公主就缠了上来:“表姑母难道就没给我带些礼物么?” 安阳郡主便笑:“没有。” “表姑母——”景泰公主拉着她的手不放。安阳郡主笑了一会儿,便对后头招招手,一个穿着银红色襦裙的少女便捧了个小匣子过来,安阳郡主拿过来递给景泰公主,“自己去看。” 景泰公主忙打开来。其实她未必是真稀罕安阳郡主送的东西,但这位表姑母与父皇关系极好,纵然送的东西不合心意,她也要说喜欢的。 匣子里头是一枚像是种子的东西,黑亮如漆,硬如金石,顶端为赤黄色,雕成了一只小猴子的模样。安阳郡主指点着道:“这是天茄种子,只有南海那边儿才有的,就长在寺庙后头,都说是得了菩萨庇佑才长出来的。姑母知道你就好收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所以给你带来的。” 一枚种子——景泰公主心里着实有些失望,脸上忍不住就要露出来。齐王妃在旁边看见,连忙笑道:“姑母真是知道景泰——从前二舅舅给她带的那枚桃核雕的小舟,她到现在还仔细收着呢——就喜欢这些东西。”说着,目光一转看向方才捧匣子的少女,“这是哪家的姑娘?”看衣着,显然不是安阳郡主的丫鬟。 安阳郡主笑道:“这是菡姐儿,我在福建遇上的。”说得倒是简单。 顾嫣然和孟素蓉却对看了一眼,这个菡姐儿——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年,少女长开了,容貌难免有些变化,可那股子清清冷冷的劲儿却半点没变——这 不是他们当年在夷陵有过一面之缘的御史李檀的女儿吗? ☆、86 第六十二章 安阳郡主这一来,吸引了席间大半人的注意。都知道这位郡主与今上关系好,谁不想要巴结一二?一时间不少人都变着法儿想搭上几句话,对于跟着安阳郡主来的李菡,自然也有人注意,只是安阳郡主并不说出她的身份,李菡也安静地站在一边,众人纵然想知道,却也不好直接开口去问,只能暗自猜测罢了。 周三太太也对李菡有些好奇:“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生得倒是端静美貌。” “婶娘不认识她?”顾嫣然有些诧异。李檀在京城呆了七八年,又曾那般“名动京城”,他的女儿,居然没有人认识吗? 其实这是顾嫣然不知内情了。李檀在京城那些年,李菡年纪还小,李家家规又严,别说李菡了,就是李夫人都极少出门。自然,这跟李檀不爱结交官员,品级又低,李家女眷没什么机会出门也有关系。 后来李檀因黄河水灾一事被皇帝赏识,才有人来结交李家女眷,但李檀清正自守,并不许妻女与外人随意来往,也只有他意气相投的朋友家,才有些来往。可后来他弹劾茂乡侯府获罪,连同素日来往较多的同僚朋友也被牵连,故而认得李菡的人,如今就没几个还留在京城的。加以李菡离京时才十三岁,如今已是十六岁,三年间少女变化颇大,因此安阳郡主不说出她的姓氏,在座除了孟素蓉母女二人,竟没人认得出来她便是李檀之女。 陆太夫人跟安阳郡主说了一会儿话,客人也全都到齐,便开了宴席。茂乡侯府的宴席,真可算得上炊金馔玉,炮凤烹龙。酒过三巡,外头又下起雪来。这还是今年京城里头一场雪,雪片有花瓣大小,纷纷扬扬,片刻就给那些腊梅和梅花缀上了银边,果然是好景致。 众人看着外头的雪景,啧啧称赞,更有人笑道:“好一场瑞雪,足见太夫人的福气呢。” 陆太夫人笑得十分矜持,只道:“瑞雪兆丰年,看这样儿,明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都是圣上的福泽,庇佑百姓呢。” 众人少不得点头附和。陆太夫人看看席间那些都转头去欣赏外头雪景的女孩儿们,笑道:“咱们坐在这里说话,没得拘束她们年轻人,不如叫人把酒席摆到游廊上去,让她们去看花赏景,是做诗还是做画,都由得她们。” 陆宛巴不得这一声,连忙笑道:“还是祖母体贴我们,祖母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这猴儿——”陆太夫人含笑佯装要拍打她,“连祖母都敢编排起来。” 陆家下人早就准 备好了,听太夫人这一句话,顿时就在外头的琉璃游廊上铺摆开来。今日来茂乡侯府,说是贺寿,其实众人都是心照不宣——德妃这是想给自己儿子相看王妃呢。故而颇有些姑娘存着要一展才华,博得陆家人青眼的心思,呼啦啦倒有大半都出去了。 顾嫣然当然是坐着没动。宴席开后她是跟着平南侯夫人坐,还想着趁大家都出去了,还去跟孟素蓉说话呢,自然不会跟着这些姑娘们去凑热闹。不过她坐着不动,却有人不放过她。 沈氏姐妹今儿也来了,这会沈碧莹已经过来邀周润一同出去,沈碧芳却似笑非笑地冲着顾嫣然道:“顾姑娘不去展展才华?我记得闺学里的先生都称赞过你的画呢。” 这话听起来仿佛没什么,不过是随意一问,甚至还捧了顾嫣然一句,可问题是沈碧芳唤她为“顾姑娘”,这就大有问题了。顾嫣然已然出嫁,之后外人见了她都要呼为周二少奶奶,断不能以姑娘相称了。出嫁的妇人,还唤姑娘,这可不是恭维你年轻的好话。旁边的周润听见,便也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看着顾嫣然,显然是想看她的笑话。 顾嫣然不知道沈碧芳为什么要冲着自己突然发难。印象中她似乎也并没跟沈氏姐妹结过仇,莫不成是因为景泰公主在座,沈氏姐妹是想讨好景泰公主?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反击,抬头看了沈碧芳一眼,转头问平南侯夫人:“二婶娘,莫非我和峻之成亲的喜帖不曾送到舅舅府上?” 昌平侯府是平南侯夫人的娘家,若依着周鸿从前的身份,沈家就是他正经的外家,现在平南侯夫人算是他的婶娘,但婶娘的娘家,说起来侄子也要唤一声舅舅的。这样的关系,喜帖自然不可能不送去昌平侯府,除非是平南侯夫人刻意不送,那就是平南侯夫人失礼了。 “妹妹怎么糊涂了,”沈碧莹自然是知道沈碧芳的用意,但没想到顾嫣然转头就给扯到平南侯夫人身上去了,这事儿若是把姑母扯进来,可没有她们什么好处,连忙笑吟吟地道,“如今该叫二表嫂了。” 沈碧芳心里真是妒火中烧。从前周鸿还是庶子的时候,她就想着若能嫁这个二表哥就好了,如今周鸿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在她心中更是光辉四射,只要一想着眼前这个家世平平的顾嫣然占了周家二少奶奶的位置,她就觉得一股子火在胸口拱个没完。 “也是,真是我糊涂了呢?”沈碧芳把手帕一甩,掩着嘴笑看着顾嫣然,眼睛里全是恶意,“只想着二表嫂如今还没圆房呢,竟然不知不觉就叫成顾姑娘了……” 成亲不圆房,终归不是件好事。孟素蓉坐得虽远,也隐约听见了这话,顿时变了脸色,想上前去给女儿解围,却又不好过去。正气急时,顾嫣然却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看了沈碧芳一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去问平南侯夫人:“二婶娘——舅舅家的表姐妹们,都这么——心直口快么?”说完,还看了一下沈碧莹。 沈碧莹一怔,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圆房这种事,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嘴里该说的吗?还是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顾嫣然这表情自然是故意做出来的,可说的话道理却没错,沈碧芳说的话,哪里是“心直口快”,分明是不知羞!而她们同为沈家女儿,沈碧芳没个教养,她沈碧莹又能好到哪里去? 平南侯夫人脸色也变了。沈碧芳说那话她不加制止,当然也是打算看看顾嫣然的笑话。可顾嫣然把矛头直指向昌平侯府的家教,她平南侯夫人,也是昌平侯府的姑奶奶,也是沈家女儿,所谓荣辱一体,沈碧芳这般,难道就不丢她的脸? 沈碧芳还没听出顾嫣然这话的厉害,冷笑道:“怎么?难道我说错——”话犹未了,被沈碧莹狠狠地在下头掐了一下,一时吃痛,险些叫出来,转眼却看见平南侯夫人阴沉的眼色,心里咯噔一下,虽未明白,却也不敢说话了。 平南侯府在京城中地位尊贵,坐得自然离主席极近。安阳郡主因着辈份在那里,就坐在陆太夫人下首一席上,自然也隐约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都转头来看。顾嫣然一抬眼,就撞上了李菡的目光。 李菡坐在安阳郡主身后,却又不像丫鬟般侍立着,这会儿倒正好可以借着安阳郡主的遮挡四处观看席间众人。她比三年前丰腴了几分,但仍旧要算纤瘦,那身银红色的襦裙穿在身上,颇有些飘飘欲仙的意思。此刻正仔细打量着顾嫣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里似乎都带着三分冷意。 两人目光正对上,顾嫣然也就按照礼数点了点头。当年连周鸿都不知道赠程仪的是孟素蓉,想来李菡也是不知道的。果然,李菡也只是点了点头,就把目光转开了。 沈碧芳已经被周润拉着去了琉璃游廊,旁边席上却还有人不停地往这边看。平南侯夫人自闺中时便有才名,出嫁后又是贤名在外,且人还生得美貌,出身又尊贵,丈夫爱重,家里并不像一般勋贵人家般娇妾美婢成群,人生得意,她可算是都占全了。 这样的人,自然也少不得引了别人的嫉妒。纵然不敢当面说,心里也是要念叨的。如今有了沈碧芳这样的错处,有心 人自然会指指点点,巴不得看这位昌平侯府的姑奶奶落个不是呢。平南侯夫人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心里既恨沈碧芳愚蠢,又恨顾嫣然刁钻。好在她素来沉得住气,只当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般,转头去跟旁边席上人说话了,才算将这事遮掩了过去。 周润却还没有这份养气的功夫,扯了沈碧芳走到没人处,当即沉了脸:“你可是糊涂了?方才说的是什么话!”索性连句表姐也不叫了。 沈碧芳直到这会儿才想明白了自己的错处,吓得脸都白了。她倒不是怕别人议论她的家教,而是怕姑母生气:“我,我只是一时失言……” 周润毫不客气地道:“你若不知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就不要说话。献丑莫若藏拙,不要反带累了别人!” 沈碧芳被她训斥得不敢说话,只得低头听着,心里却很不服气。方才她说话的时候,周润也并没有阻止她,分明也是愿意听见她讽刺顾嫣然的,可如今出了事,倒反过来把错处都推到她头上了…… 沈碧莹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周润训斥沈碧芳,不时环顾四周。毕竟周润是表妹,这样训斥表姐,被外人看见也不好。果然她看了一圈儿,便见前头有人影晃动,忙低声道:“表妹,我们回去罢。” 为了不让人听见她们的话,现下她们已经走到了琉璃游廊的一端出口处,别的姑娘们都聚在游廊中部腊梅花开得正好的地方,这里只有她们三人,若是被外人冲撞了可不好,毕竟今日园子里还有许多男宾呢。 “几位姑娘怎么在这儿说话呢?”周润等人还没起步,前面梅花树后头就忽然闪出个锦袍少年来,一脸的嬉笑,“这位——是平南侯府的姑娘吧?”眼睛肆无忌惮,就在周润脸上身上打了一转。 这人周润等人还都认识,正是寿王!这会儿退开都来不及,周润也只得福身行了一礼:“见过寿王殿下。” 沈氏姐妹也急忙跟着行礼。沈碧芳还不怎样,沈碧莹的心却砰砰乱跳起来,行礼之后又悄悄抬眼看了寿王一眼。她虽是嫡女,父亲却只是个六品闲职,顶着昌平侯府姑娘的名头,细究起来却是靠不住的。如今她已经十六了,婚事早从一年前就开始议,却是高不成低不就。此次来给陆太夫人贺寿,昌平侯夫人也有些打算的,想把自家这个侄女和庶女推出去,若能有个进了寿王府的更好。当然她是偏向自己庶女的,这样身份,去给寿王做个妾不是正好么?就是没什么名份,因不是嫡出的,也不会有人背后议论昌平侯府送女为妾 。 对昌平侯夫人的打算,沈碧芳是全然不知,也根本没有打听过,一派懵懂。沈碧莹却不同了,早就叫丫鬟去细细打探过,自然能揣摩到伯母打的是什么主意。说起来沈碧芳蠢得像头猪,她可真不相信自己比不过她,倘若沈碧芳能进寿王府,她为何不可? 寿王倒没注意沈氏姐妹。论容貌,沈氏姐妹真是比不得周润,故而他的注意力全在周润身上,笑嘻嘻道:“周姑娘怎么在这儿吹风,仔细着了凉。” 寿王的相貌随了德妃,生得着实不错,若不是神色总有那么点不正经,就算得上翩翩佳公子,便是这样不大正经,也自有那么一股劲儿。周润虽然没什么想法,但乍然见了外男,脸上也有些微微发热,低头道:“看着外面的梅花好,不觉走远了些,冲撞了殿下,殿下恕罪。” 寿王嘻嘻一笑:“原来周姑娘喜欢梅花。喜欢哪一枝?我替周姑娘折来。” 这就有点儿调戏的意思了,周润便正了正神色,敛衽道:“不敢劳烦殿下。小女出来已久,只怕长辈正在找,请容告退。” “急什么——”寿王还要说话,远远就听人喊道:“四弟!”却是齐王等人过来了。周润借机对寿王屈膝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寿王想追过去,后头齐王已经过来了,也只好站住,咧着嘴对齐王一笑:“二哥。” 齐王皱着眉头看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是知道这个弟弟的毛病的,今儿后园里全是各家的姑娘,他眼错不见寿王就没影了,便知是跑到了这里来。 “来看看梅花,喝酒喝得身上有些热。”寿王打了个哈哈。 “喝了酒再吹风,仔细惊了汗。”齐王当着陆家子弟的面,也不能点破寿王的把戏,只得随便说了一句,便拉了他往外走,“去把衣裳换了,免得汗湿了,回头发凉。” 寿王被他拉了走,小声笑道:“二哥,方才我瞧见平南侯家的姑娘了,生得着实不错。”周润年纪小,以前并不怎么出门,虽然都说平南侯夫人生得漂亮女儿,但毕竟见过的人不多。 齐王的眉头拧得死紧,看陆家子弟们识相地走在远处,便沉声道:“你少打混主意,母妃说过了,要替你求潞国公府的姑娘。平南侯府只有一位嫡女,绝不肯屈居人下。”想两美兼得,这主意就别打了。 寿王呲了呲牙:“以前瞧着陈家姑娘倒也不错,可母老虎似的,还是这个好。” 齐王对这个弟弟也觉头 疼:“你也不小了,做事怎的还是这样糊涂?你的正妃,那是随便什么人都成的么?” 他最近烦心事不少。首先就是晋王府上两名侧妃都有孕的事儿。虽说侧妃生出来的只是庶子,但晋王妃自己不能生,已经透过口风要把长子养在自己名下,虽说不如真正的嫡子值钱,但名份上已经差不多了。更要紧的是,从前都说是晋王体弱不能有后嗣,如今这事实已经证明,不能生的是晋王妃,而不是晋王,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如此一来,体弱不宜立储的理由就已经没了。 其二,西北这次战事,本来以为晋王妃的娘家许家会遭受极大的打击,谁知道他们居然反败为胜。虽然许大将军本人没有再升官进爵,但他却给麾下的兵将请了功,又牢牢拉拢了一批人。有许家在,晋王就能站得稳。而陆家,大舅舅虽然承爵,却是个没用的,就连几个表兄弟都没什么大出息;二舅舅从前厉害,可偏偏那时候外祖父过世,弄得他把兵权又交了出来。 其实在齐王心里,二舅舅那回丁忧有点失策。虽然确实是赚到了好名声,但之后却去了户部,没了兵权。再加上这一次西北战事,并没伤到许家,陆镇的这个户部郎中,就更显得无足轻重了。 有了这两桩大事,再加上一些小事,齐王最近心情并不好,看见寿王这样没正形,心里实在是不悦:“母妃为什么让你娶陈家姑娘,你难道不明白?” 寿王却撇了撇嘴,这会儿两人借口去更衣,已经进了屋里,再没外人,说起来话来也就不必顾忌了:“我怎么不知道?可母妃那心思,我觉得也靠不住。陈家从前用过兵,可眼下哪还有个人在军中?把着兵权的是许家,难道许家会放着自己女婿不扶持,反而来帮我们吗?” 齐王叹了口气。寿王说得也有道理,可如今,他们手里不是没有兵权吗?再说了,平南侯府富贵是富贵,可一样是没有什么实权的。平南侯当初是嫡次子,老平南侯就没打算让他承爵,自然也就由着他闲散,到如今他在朝堂上也没说过几句话,这样人家的女儿,娶了固然风光,却没什么用! 说到这个,齐王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王妃。齐王妃出身不高,但家里祖上做过盐商,可算巨富。她嫁过来,给齐王带来了无数的钱财,让他的行事更加方便。但如今看来,若是当初他也娶个许家那样人家出来的王妃,或许更好些。只是当时二舅舅手里还有兵,母妃怕他太过显眼招了父皇的猜忌,就替他定下了齐王妃。 如今说这些也晚了,何况齐王妃对他也 是有助力的,眼下寿王的王妃,就必须得好好筹划一番了,万万不能浪费了这个机会。 “我看二哥你这话不对。”寿王却有自己的主意,“平南侯府从前是不算什么,可如今不一样了啊!周鸿呢?你难道把周鸿忘了?” “周鸿——”齐王苦笑,“我怎会忘了?只怕是你忘了,周鸿是许家带出来的!” “带出来能算什么啊!”寿王嗤之以鼻,“他姓周,不姓许!周家人管得着他,许家人可管不着。许家难道有他爹娘不成?” 这话倒说得齐王沉吟起来。周鸿横空出世,齐王和德妃自然不会不注意他,但他是许家嫡系,齐王最初根本没有打过他的主意。但今日被寿王这么一说,似乎有些道理——倘若周家成了寿王的姻亲,纵然周鸿不愿意替他们效力,还有平南侯夫妇能压得住他呢! “这事,我回头与母妃说说……”齐王有几分动摇了。寿王这个弟弟素来是不靠谱的,今日这个主意,究竟靠不靠得住呢? 寿王听了这话就咧嘴笑了:“好。”陈云珊生得倒也不错,可那性子——听说是能抡鞭子抽人的主儿,这样的女子,娶回家难说不是一只河东狮,他可不想要。倒是周家姑娘,听说她的母亲素有贤名,有其母必有其女,女儿想必也是贤惠的。这妻子必要贤惠的才好,如此才能不阻拦他坐拥众美不是? “你又琢磨什么呢?”齐王看见弟弟脸上的笑容,就知道他心里又在打歪主意,不由得想扶额,“就算真如了你的意,你也得好生待人家才是!否则,谁会替你出力!” “知道了知道了,那样的美人,我自然会好好待她的。”寿王嘴上敷衍,心里却在冷笑——周鸿是么,先是抢了自己看上的美人,后头又在城门外头坏了自己的事,将来等我娶了你妹妹,看你还敢不敢跟我对着干! ☆、87 第六十三章 茂乡侯府的寿宴,刚过午时就散了。陆太夫人虽说精心保养,可平日里疏于运动,身子其实外强中干,说笑了半日就觉得有些头晕不适,寿宴自然就散了。 安阳郡主上了自己的马车,驶出了茂乡侯府大门,才道:“今儿看够了?”这话,是对着李菡说的。 李菡跪坐在马车一角,正专心致志在点茶。马车轻微摇晃,她的手却很稳。将茶送到安阳郡主眼前,她才答道:“多谢郡主,看够了。” “看够了,就安分些罢。”安阳郡主板着脸,“茂乡侯府,不是你李家能动得了的。宫里有德妃,有两位王爷,茂乡侯世子纵然纨绔些,也动摇不了根本。” 李菡低着头没有说话。她虽然是跪坐,后背却挺得笔直,微微低下的头,在后颈处拉出一道柔韧的曲线,看着柔弱,却是十足的倔强。安阳郡主看着她年轻的脸,深深叹气:“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若不是你救过我,我哪里与你说这么多话,只消往茂乡侯府递个话,你还能怎样?” 安阳郡主今年六月出游到东南,半途中了暑气,偏偏马车又坏在半路,正是乡下,远近路上连个行人都没有,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都不为过。恰好李菡母女去给父亲上坟,经过此地看见了。 李夫人身子也弱,自京城回到东南,夏日里也觉得暑气难熬,随身都带着解暑之药的。这药还是当初太医院秦太医的方子,名声不显,祛暑气却是最灵验的,立刻就给安阳郡主灌了两丸,又叫随行的侍卫将人抬到了自己家中,照顾了一夜。 说起来中暑原不是什么大病,可若是救治不及时也是个麻烦,安阳郡主就记了李菡这个人情,要酬谢她金银,却被李菡谢绝了,只说想要入京。 安阳郡主虽然不在京城,京城的大事却都是知道的,当然也就知道李檀和茂乡侯府的结怨。对于茂乡侯府,她其实也有不满的。茂乡侯世子和下头的几个弟弟,仗着宫里有个宠妃姑母,在京城里没少横行霸道,就是那回李檀参他打死人的事,也是真真的! 安阳郡主从前跟德妃关系不错,是因为她是皇帝表哥的宠妃,若不处好关系,也怕她在皇帝表哥那边吹枕头风,其实她心里还是跟皇后亲些,到底皇后是她正经表嫂呢,德妃不过是个妾罢了。不过后来德妃生了儿子,安阳郡主着实喜欢侄儿,才跟德妃又亲近了些。 那时候,茂乡侯府还没如今这么嚣张的,茂乡侯身为德妃的兄长,虽然没本事,可也不是个特别能闹腾的,谁 知道他的几个儿子,却是个顶个的纨绔。安阳郡主听说了茂乡侯府这些混帐事,心里也不痛快,觉得皇帝表哥是个明君,名声却被茂乡侯府给拖累了。虽然这些年她看起来对潞国公府和茂乡侯府是一碗水端平,其实心里的天平早已倾斜了。 不过,这不满也仅仅是针对茂乡侯府,至多还有德妃罢了,对齐王和寿王,安阳郡主还是喜欢的。因此她一听说李菡要进京,就知道她是怀抱父仇,想要报仇的。 李檀之死,茂乡侯府当然是首当其冲的罪魁祸首,而真将他关进天牢的,却是皇帝。安阳郡主当然对李菡的报仇有些皱眉,但有救命之恩在那儿,她自己又觉得李家也怪可怜的,不好拒绝,于是就将她带进了京城。 一进京城,就赶上陆太夫人寿辰,李菡说想去看看,安阳郡主就带了她来。在她心里,是想让李菡知难而退的。 “你说纨绔,京城这些勋贵高官,哪家没有几个纨绔子弟?这不算什么大罪。”安阳郡主自觉是苦口婆心,这身份本有高低贵贱之分,虽说戏文里讲什么天子犯法与民同罪,那都是说来骗人的,哪儿有真跟百姓同罪的天子呢?谁要是信,谁就是傻子。 “说到吃空饷,别说本朝,就是前朝,自古以来带兵的将领,也没几个不弄这个的。”朝廷的粮饷拨放是较为苛刻的,不吃点空额,手头连点闲钱都没有,这兵都没法带。不见这带兵打仗少不了劫掠之事吗?当兵就为吃粮,提着脑袋的事儿,连点儿好处都没有,能成么?水至清则无鱼,这起子文官,尤其是那清寒的文官,再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拿这个去参人,除非皇帝有心要整治,否则多半都不会理的。 李菡的头就往下低了低。虽然她没说话,但她这一低头,那股傲然的劲儿就弱了许多,安阳郡主就以为她是听进去了:“我不会害你。看过了,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家去。保你们母子姐弟一生衣食无忧。” 安阳郡主心里其实是可怜李菡的。虽然只在李家住了那么一半日,但她已然看明白了,李夫人贤惠规矩,可是性情太柔弱,并不能支持起一个没了男人的家来。父亲已亡,母亲懦弱,李家族里颇有些人觊觎他们的家产,李菡就必得刚硬起来才成。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自己变得刚硬,可是不变却是不成的。 在这一点上,安阳郡主其实深有体会。她的母亲是大长公主,可是生母不过是个美人,并不得宠。大长公主生性也懦弱,对驸马言听计从。偏偏驸马不是个专一的,家里虽然不敢置妾,外头却时常寻花问 柳,甚至还有过外室。驸马的母亲,也就是安阳郡主的祖母,尤其是个难缠的,表面上好,内里阴,大长公主也吃过苦头的。 娘硬不起来,安阳郡主却是自幼就有主意,时常入宫,就与今上交好。那后宫之中,跟哪个皇子交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安阳郡主那时候也不过才十岁左右,就能认定了公认才能平平的今上,并且一路跟下来,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能做得到的。 那时候她也不是没吃过苦头,尤其是皇子们年纪渐长有了夺嫡之思的时候,站错了队,可能就是抄家灭门的祸事。安阳郡主的压力,可想而知。同病相怜,她的确是可怜李菡的。虽然李菡想对付的是茂乡侯府,她还是愿意多劝她几句。 李菡的头就慢慢的越垂越低,后背也没那么笔直的了,半晌才低声道:“郡主,今日在席间,民女听说,宫中要小选了?” “你想进宫?”安阳郡主顿时挑起了眉毛,“你可知道,你如今这身份,即使入宫也只能做宫女,做不得妃嫔。” “民女不想做妃嫔,只想做女史。”李菡抬起头来,“民女知道郡主慈悲,可郡主一定也看出来了,民女家中——民女的弟弟还小,要等他撑起门户来,还要好几年……” 安阳郡主的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你——不想嫁人了?” 李菡今年十六了,一般人家的女孩儿在这个年纪,不是已经出嫁,就是准备出嫁,可李菡若嫁了,李夫人是根本撑不起这个家来的,而李衍才十三岁,性情又随了李夫人,想等他顶门立户,没个三五年不成。可再拖三五年,李菡只怕想嫁也无人问津了。 但是入宫做了女史就是另一回事了。女史,到了二十五岁上愿意出宫就可出宫,若不愿意,可在宫中至少留到四十岁。而且女史出宫之后,即使不能出嫁,也有不少人家愿意重礼聘去做礼仪教习,教导家里的女孩儿们,一生也差不多衣食无忧。尤其是,对于一般乡下人而言,有女孩儿在宫里,这家人是没人敢去欺的。 可是这一切的好处都只对李家、李夫人和李衍而言,对于李菡来说,她却是拼上了自己的终身。安阳郡主忽然就觉得她更可怜了。 “做女史……”安阳郡主缓缓地说,“不到二十五岁不能出宫,你的花信可就耽搁了……”将来纵然能嫁人,二十五岁也差不多都是去做继室的。 “郡主也知道,我家现在这样子,即使立刻议亲,又能找到什么亲事呢?”李菡话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议 论别人的事。 安阳郡主却从里头听出了几分伤感,心下不由得难受起来。她自己也有些好笑,年纪越大,倒是心越软了,叹了口气便道:“那就由你的意思吧,要入宫做个女史,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李菡便跪直了身体,认真拜下去:“民女谢过郡主。” 安阳郡主又叹了口气,摆摆手:“起来吧。”她没有再看李菡,因此也就没有发觉,李菡虽然拜了下去,脊背却仍旧挺得笔直,丝毫也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几分软弱了。 顾嫣然自然不知道李菡在安阳郡主马车上的这番谈话,可是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事儿,等周鸿下了衙回家,夫妻两人用晚饭的时候便说了起来。 虽说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但孟素蓉在家中并不讲究这个,只要孩子们不是在饭桌上大呼小叫失了体统,说几句话都是不妨的。周鸿从前在军中多年,当然更不讲究这个,两人边用饭,边说话:“你看真了?果然是李姑娘?” “我和娘瞧着都是的,虽说眉眼有所变化,但大致不差。何况郡主也说,她名‘菡’。”最主要的,还是那股清冷孤傲的气质,当初给顾嫣然留下了深刻印象。 周鸿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她既来了京城,怎么不捎信给我?还有李夫人和衍哥儿,也不知来了没有!”李菡若是在安阳郡主府,他却不能随意上门去拜访。 “或许她才来京城,还以为你在西北军中?”顾嫣然随口猜测了一句,“说不定过些日子她知道你在京城,会上门来。” 周鸿眉头就皱了起来,半晌才摇了摇头:“未必。李姑娘的性情……罢了,我明日去打听打听。” 顾嫣然点了点头,就把话题转开,说起今日与孟素蓉商议的生意经来。周鸿听得就有些心不在焉,顾嫣然发觉了,渐渐就停了。周鸿这才觉得不对,抓抓头发有些歉意道:“这些我都不懂,你做主罢……我惦记李夫人,有些走神了。” “这会儿急也没用。”顾嫣然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李檀毕竟对周鸿有所不同,便安慰道,“李姑娘在安阳郡主府上,总归没有坏事。” 周鸿虽然点头,但显然心里还是不踏实,顾嫣然也就不说话了。两人沉默地吃饭,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在旁边伺候的丹青连忙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却是在珂轩服侍的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少爷,少奶奶,谢姨娘跌了一跤,肚子疼!” 周鸿砰地一声将碗筷扔下:“ 请大夫了没有?” 小丫鬟被他吓了一跳:“石绿姐姐已经叫人去请了,叫奴婢来给少爷少奶奶禀报……”这是大事,肚子疼多半是动了胎气,石绿不敢隐瞒。 周鸿在小丫鬟回话的时候就已经拔脚出去了,丹青不由得有些埋怨:“好端端的,怎么会跌了……” “去看看吧。”顾嫣然也放下了碗筷,觉得半点食欲都没了。 主仆两个到了珂轩的时候,谢宛娘已经被扶到了床上躺着,见了点红。小桃吓得脸都白了,不停地抹眼泪。周鸿一边催着请大夫,一边沉声在问她:“究竟怎么就跌了,你是怎么伺候的?” 小桃忙跪下道:“都是奴婢该死。石绿姐姐说,姨娘有身子,多走动走动好生产,所以姨娘饭后总要走一刻钟。谁知道天色暗了,就踩到那青苔上去了。奴婢该死没有扶稳,奴婢该死!”说着就磕头。 石绿在旁边,脸色也白了,跟着跪下:“是奴婢大意了,本该也跟在姨娘身边的……”她是一片好心,孕妇多走动易生产,还是从前听杨妈妈说的,她看谢宛娘自进了府就是吃得多动得少,才跟她说这话的,谁知道今日眼错不见的,谢宛娘就跌了呢? “这会不是请罪的时候。”顾嫣然看周鸿脸色阴沉,担心他会开口责罚石绿,便上前道,“一会儿大夫来了,诊过了脉再说。” 周鸿脸色难看,但到底没说什么。幸好这时大夫已经请了过来,仔细给谢宛娘诊了脉,便道:“是动了胎气,但还不算太厉害,须得卧床静养几日,好生吃几帖安胎药。” 顾嫣然微微松了口气:“那就请大夫开个方子。还要问一句,这有孕在身,可宜走动?” 大夫不假思索道:“只要胎气稳固,走动几步有益无害。”他也是在大户人家后宅常走动的,知道大户人家这些奶奶太太们,在生育之事上比乡下的农妇要困难得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久静不动,到时候生起来自然困难。但大户人家有规矩,事情也多,大夫明哲保身,若没人问起,他是不说的,这会儿听了顾嫣然问,这才说出来,“适当地走动,于胎儿和孕妇都好,将来分娩之时也容易些。只是孕妇身子沉重,走动时必要小心,万不可跌撞。” 石绿跪在地上,觉得后背一层冷汗。她知道顾嫣然这时候问这话,是替她开脱,免得周鸿迁怒到她身上。果然周鸿听完之后,便不再看她了,只请大夫开方子,催着去熬药。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时辰,直到安胎药 喝了,谢宛娘说肚子不疼了,大家才散去。出了珂轩,顾嫣然默然走了半路,才道:“若是不合适,就叫石绿还回我身边来当差,另找个人去珂轩罢。” 周鸿没听出她的意思来,想了想道:“别说,倒还真有个人合适。” 顾嫣然听他这么说,心里就往下沉了沉,莫非他当真怀疑石绿?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只问:“是谁?” “是我从前的乳娘,姓齐。”周鸿声音微有些沉黯,“后来被夫人打发出去了,人还在京城。她生过两个儿女,都没能活得下来,但到底是有经验的人,若是让她来,你也能放心些。石绿这丫头虽说稳当,做事又认真,可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也不方便。” 顾嫣然忍了半晌,终于还是道:“齐妈妈若来自然是好的,倒也免了我身边丫头们的嫌疑。” 周鸿一怔,这才发觉顾嫣然的脸色也不好,忙道:“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身边人手也不够,又都年轻……” 顾嫣然低着头不看他,只道:“二少爷不疑心我就好。” 周鸿听她又不叫峻之了,顿觉不妙:“我并非是疑心你!”珂轩里铺陈摆设的都是顾嫣然嫁妆里挑出来的东西,谢宛娘跌倒的时候,还是小桃在身边伺候,再怎么也扯不到顾嫣然身上来。但是他一时都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只能拉了顾嫣然的手道,“我只是一时着急,绝没有疑心你的意思!” 顾嫣然只点了点头,却没说话。虽然周鸿说不疑她,可一听谢宛娘跌倒便拔腿就跑,这样担心着急,看在她眼里却总有几分刺心。 周鸿看她低头不语,心里发急,一路跟着她进了内室,挥退了丫鬟们,才又问道:“我当真只是一时着急,若有半分疑你的意思,天打五雷轰,刀兵加身,死无全——” 顾嫣然被他吓了一跳,万没想到他居然张口就要发这样的重誓,连忙伸手就去捂他的嘴:“胡说些什么!”天打五雷轰也就罢了,但刀兵加身什么的,武将是最忌讳的,周鸿发这样的誓,可见是真急了。 “那你信不信?”周鸿将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急急地问。 “我信就是了。”顾嫣然的手被他紧握着,有些发疼却热乎乎的,轻声道,“你说得对,这一屋子的人都不会伺候有孕的妇人,那位齐妈妈,早些请回来罢。”这是周鸿的乳娘,即使没有谢宛娘这事儿,周鸿说要请回来,那也得安排。 周鸿松了口气,说起齐妈妈来:“她性子严 厉,从前在庄子上,全靠她和绣鸾,后来都被夫人寻了些理由打发出去了。齐妈妈这里还留了几分面子,趁了一场病让她回去养老,其实她那会儿子都死了,只有一个闺女,出去靠谁?绣鸾更惨,说她偷东西,是撵出去的……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说得黯然,顾嫣然不由得反过来握了他的手,柔声道:“好人有好报,绣鸾定是无事的,若是有缘分,日后还能再见……” 丹青一路跟过来,此刻也在内室门口竖起耳朵听着,听少爷和少奶奶渐渐又说起话来,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拍拍胸口,转身往外走。才走到屋门口就被吓了一跳:“牙白?你怎么在这儿?” 牙白站在门外的阴影里一动不动,若是不走到眼前几乎看不见,丹青问她,才忙道:“方才看见少奶奶脸色不好,我怕有什么事……谢姨娘那里可是无事了?” “无事了。”丹青见是她,说话也就少了些顾忌,“少奶奶也是怕少爷疑心到咱们这些人身上,尤其是石绿,别尽心尽力伺候了一场,最后还不落好儿。” 牙白低声道:“咱们少奶奶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珂轩那边儿还有什么不好的?就是跌了,也是谢姨娘身边那个小桃伺候得不周到。” 丹青顿时大起共鸣:“可不是!幸好没事儿。少爷想把自己乳娘接进府来呢,若有个有经验的老人家,咱们就好了。” 牙白不由得就有些疑惑:“少爷的乳娘?” “嗯,方才我在屋里听见少爷跟少奶奶商议的,过几日就接进来。”丹青说完,见牙白欲言又止,便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这样不痛快。咱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莫非还防着我不成?” 牙白忙陪笑道:“我怎会防着姐姐?只是一点儿小见识,说出来怕少奶奶不爱听。少爷的乳娘进了咱们家里,少奶奶只怕也要敬她三分吧?” 丹青随口道:“这是自然的。”哥儿姐儿的乳娘,比一般的丫鬟下人自是不同。 牙白便不说话了。丹青看了她几眼,忽然咂摸过味儿来,顿时皱起了眉头:“你是说——”这位齐妈妈会掣肘少奶奶? 牙白低头道:“只是我一点儿小见识……” 丹青想了想,拍了拍她肩头:“你对少奶奶忠心,我知道了,回头我去与少奶奶说一句。” ☆、88 第六十四章 进了腊月,京城里的年味就陡然浓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准备过年了。 今年京城里气氛与去年截然不同,太后过世已然一年多,又不似去年一般西北还在打仗,再加上子嗣艰难的晋王府里新添了个儿子,京城之中,到处喜气洋洋的。 周家三房的女眷,又一次聚在颐福居。 “后日是晋王爷长子满月,巳时一同过去,这礼可都备下了?”侯夫人轻轻把晋王府的请帖往桌子中央推了推。 晋王这个长子是早产的,太医们保了又保,还是没能保到足月生产,十一月中就落了地,不过也已经将近九个月,孩子略有些弱,却没大事。因为是早产,故而晋王府上免去了洗三礼,直等到孩子满月,身子结实了,才遍洒请帖大办满月。 虽说请帖是才送过来的,但晋王长子一落地,京城里就传遍了,连皇帝都高兴得立刻赏了一把长命锁,各家都立刻备下了礼物,只等着晋王府办事了。 “孟侧妃是你表姐,你这份礼该加厚一成才是。”侯夫人转眼看看顾嫣然,“毕竟是晋王的长子呢。”王娴瞧着单弱不像个福相,没想到还真有福气,一举得子。晋王妃又不能生,这个长子将来只怕就是世子了,孟瑾就算也生儿子,那也落后一步了。这么一想,侯夫人还是有点儿幸灾乐祸的。 “是。”顾嫣然却是丝毫不为所动,“表姐已经叫人送过话来,说那日让侄媳早点过去,怕是不能跟婶娘同行了。”难得有机会让娘家人光明正大地登门,孟瑾当然巴不得母亲姨母表妹们都能早些到,也多说几句话。晋王妃在这一点上倒也不苛刻,允了她叫人来递话。 “哦——那也好。”侯夫人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笑了,“听说你把鸿哥儿以前的乳娘接回来了?” “是。”顾嫣然仍旧是恭恭敬敬的,“珂轩需要个有经验的妈妈照顾,我身边的丫鬟们虽仔细,到底都不懂这些。” 侯夫人的眉头就又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她原以为顾嫣然是要对谢宛娘肚子里的孩子下手的,前些日子她听说谢宛娘在珂轩院子里跌了一跤动了胎气,原以为是顾嫣然动手了,谁知道阮妈妈第二天来说,顾嫣然与周鸿之间仍旧没半点动静,已然叫她疑惑了半日。过了十几日,又听说周鸿把齐妈妈接了回来,她就更疑惑了。 虽说府里男主子也是主子,女主子也是主子,按理下人们应该一视同仁,但其实不然。譬如说侯夫人自己的陪房,自然就以侯夫人马首 是瞻,其次才轮到平南侯。平南侯的心腹亦然。所以顾嫣然的陪嫁丫鬟,当然以顾嫣然的利益为重,必然都看不上谢宛娘;而齐妈妈是周鸿的乳娘,对周鸿的子嗣她定是重视的,让她去珂轩伺候,顾嫣然还有机会动手吗? 侯夫人手指轻轻敲着茶杯的边缘,有点出神。顾嫣然看她不说话了,便起身告辞,周三太太当然跟着也走了。侯夫人出神半晌,才道:“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会儿她身边只有知雨伺候着,闻言踌躇片刻才道:“说不定——二少奶奶是真贤惠……若是谢姨娘生个女儿,其实也没什么,二少爷只怕会对二少奶奶更好。” 侯夫人的眉头就皱紧了。她一心想看长房的笑话,倒没想到事情还有可能是这个样子——顾嫣然当真不打算对谢宛娘下手,以换得周鸿的歉疚和爱重。 其实这个法子,跟她当初对付齐姨娘是差不多的。齐姨娘那时候能进门,除了不可说的原因之外,更多的是赵氏太夫人看不惯她这个儿媳太得儿子宠爱,顺手塞个人进来给她添堵的。 那时候她倘若硬要闹起来,其实也是可以不让齐姨娘进门的。那时候老昌平侯还在,昌平侯府也还不像如今一般,真要硬起来,平南侯府也要买账。可是平南侯是孝子,真跟赵氏太夫人闹翻了,说不准就会影响到她和平南侯的夫妻情份。 于是侯夫人——当时还是世子夫人,只闹了一次,就妥协了。白日里她强颜欢笑,背地里却一场场地哭,平南侯开始不知道,后来有一次突然发现了,顿时心疼之极,只觉得妻子可怜,齐姨娘虽然纳进了门,却根本不去她房里。 赵氏太夫人也催促过,侯夫人当面答应,背后就哭着劝平南侯去齐姨娘房里,哭得平南侯心都碎了,渐渐的就对母亲有些不大耐烦起来,对齐姨娘当然就更厌烦了,一个月里也难得去一次,去了也是敷衍了事。若不是齐姨娘运气实在太好,平南侯夫人本是能让她一辈子做个无子无宠的行尸走肉的。 齐姨娘有孕那会儿,平南侯夫人已经生下了长子周渊,平南侯对长子爱得不行,对齐姨娘肚子里那个毫无兴趣。平南侯夫人也就故做大方,一边叫人好好伺候齐姨娘,一边让平南侯知道,她这样善待齐姨娘,赵氏太夫人还总是怀疑她…… 最后齐姨娘生了孩子不久就死了,赵氏太夫人又说是她害死了齐姨娘。可这次平南侯发脾气了,他头一次跟他亲娘顶嘴,然后把周鸿送去了外头庄子上,几年都不闻不问。平南侯夫人可谓大获全 胜。 一直以来,平南侯夫人都觉得那段日子是她最成功的日子。就从那之后,赵氏太夫人溃不成军,再也不能压在她头上了。而她牢牢笼住了平南侯,自齐姨娘之后,平南侯甚至再未纳过妾。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那么如今,顾嫣然也想这样做? 平南侯夫人忽然觉得有几分危险了。顾嫣然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居然也有这样的城府?若是她当真把周鸿牢牢拢住了,长房那边一块铁板一样,她岂不是没了下手的地方? “珂轩那边,当真全都交给了齐婆子?” 知雨小心地道:“阮妈妈是这样说的。本来是石绿在照顾,齐妈妈一来,石绿就回少奶奶身边伺候了。珂轩设了小厨房,一应饮食都从小厨房里走。二少奶奶又买了八个小丫头,其中拨给珂轩用的四个,全是叫齐妈妈亲自挑的。”如此一来,珂轩就真的没有二少奶奶的人了。 “我就不信她当真这样——”平南侯夫人咬牙切齿地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叫阮妈妈给我再盯着!有什么蛛丝马迹的,都来报给我!” 知雨有些为难,低头答应了。平南侯夫人发脾气的时候,没人敢违拗着她,可是知雨是知道的,阮妈妈现在在长房那边,是越来越难了。二少奶奶上回打发了一半人回来,剩下的那一半人,也被震慑住了。加上长房人事简单,二少爷和二少奶奶跟前,全是二少奶奶那几个陪嫁丫鬟伺候,阮妈妈根本近不了前。现在又有齐妈妈管着珂轩,阮妈妈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每日只能乱晃,哪还能做什么呢?真没想到,二少奶奶年纪轻轻的,居然还挺能干…… 平南侯夫人在那里干生气的时候,顾嫣然已经跟周三太太分了手,回了小山居。牙白迎出来,小声说:“齐妈妈过来了。” 齐妈妈进府有半个月了,府里的小丫鬟们都有点怕她。她年纪还不到四十,人瘦瘦的,脸上有一道伤疤,不算太长,但因为她不苟言笑,看起来就点吓人。顾嫣然一进门,齐妈妈就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给顾嫣然行礼:“少奶奶回来了。” “妈妈快别多礼。”顾嫣然也觉得齐妈妈不大好亲近,但她自打来了,在顾嫣然面前一直都是恭敬的,“可是珂轩短了什么东西?” 齐妈妈除了珂轩之外,从来不管别的事,并没有出现丹青原先担忧的插手乱管家事的现象,故而顾嫣然也是想跟她亲近几分的,每次见了齐妈妈,都是和颜悦色,未语先笑。 齐妈妈就犹豫了一下。顾 嫣然看她这样便道:“妈妈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 “是谢姨娘有些害口,又想吃藕……”这会儿天寒地冻的,京城已经不见有卖藕的了,只有那些在庄子上有种莲藕的人家,或许可挖一些。平南侯夫人的庄子上倒是有的,前几日送了两筐来,给长房送了二十几斤,现下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小山居的厨房倒是还有两三斤,是因为顾嫣然爱喝藕汤,特意留着的。 “碧月,去看看还有没有藕,都给珂轩送过去吧。”顾嫣然随口吩咐了一句,碧月答应一声就往外去了。 齐妈妈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仍是没说出口,低头退出去了。丹青早就忍不住了,见齐妈妈走了,便忿然道:“上回那藕给珂轩分了一半过去,谢姨娘一个人,比少爷和少奶奶加起来吃得都多,这怎么还有脸来要啊!” 石绿忙扯了她一下,道:“听说害口的人就是古怪些。” “饶她怎么古怪,也该知道点分寸!”丹青气得不轻,“还有齐妈妈,就这么大喇喇的跑来要东西?少奶奶就该说没有了,难道她还去厨房里翻不成?就算有,还要留给少爷炖汤喝呢!” 顾嫣然摆了摆手:“几斤藕的事儿,说什么。明年咱们庄子上也种上藕,让你吃个够。” 丹青哪是为了自己吃,但看顾嫣然不想多谈此事,她也只好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强笑道:“看少奶奶说的,仿佛我是个馋嘴的,只想着吃……” 石绿也跟着笑道:“这也不怕。铺子里这些日子有不少出息,够你吃了。” 说起这个,顾嫣然就笑了:“虽说挣了些钱,可没有丹青的份儿,倒是有牙白的份。”低档的香粉和绢花销路不错,虽然不能立刻就将那些滞货清空,却也进了银子,除了年下伙计们的工钱和红包之外,还有盈余。顾嫣然再往里头添个几千银子,明年差不多就能周转起来了。一旦铺子正经经营起来,出息可不就有了?说起这个,大家都高兴。 丹青便吆喝着等牙白拿了花红要请客吃酒,故意弄得大家说笑起来,热热闹闹的,也就把那藕的事儿丢到了脑后,又说起过几日去晋王府喝满月酒的事来。 再说齐妈妈,带着几斤藕回了小山居,小桃满脸笑容地迎出来,接了那藕上手掂了掂,不觉皱了皱眉:“妈妈,就这点……”这几天谢宛娘也不知怎么的,什么都不想吃,倒是对前几天送来的藕十分喜爱,天天都离不得。 “只剩这点了,少奶奶都给了。”齐 妈妈往屋里看了一眼,缓缓道,“藕虽是好东西,可也不能顶替了别的饭食,姨娘也得吃些别的东西才成。” 小桃忙道:“姨娘这不是这些日子害口么……” 齐妈妈没再说话,看着小桃把藕送去了小厨房,便进了里屋。 谢宛娘正在罗汉床上歪着,她卧床半个月,喝了几副安胎药,如今已经没事了,只是大约喝药喝的,如今胃口不开,吃什么都觉得没意思。手边一只碟子,里头放着小桃削出来的梨片,已然有些发黄了,却是一片没动。 齐妈妈看了看,便道:“梨性凉,藕也是凉血的,姨娘既喝了藕汤,这梨不吃也罢,叫人端下去吧。姨娘若是无事,去院子里走一圈也好,活动活动,胃口才能开。” 谢宛娘不想出去。她小时候在家里也是娇惯的,后来也吃了几年苦,但到了西北之后又有人伺候着过日子,如今在周家也过得舒服,渐渐的娇气又起来了:“上回就是在院子里跌了一跤——” “那是丫头们不经心,没扶好。”齐妈妈温声道,“姨娘如今多活动活动,将来生的时候少受罪。我扶着姨娘出去。” 谢宛娘坐起来点,只听窗纸被风吹得一阵簌簌,顿时就又打了退堂鼓:“这会儿晚了,外头风大,等明日上午再出去走罢。” 齐妈妈皱了皱眉:“那就明日吧。”转身出了屋子。 小桃从门外进来,看着齐妈妈的背影,皱了皱鼻子:“姨娘,少爷怎么弄了这么个人来,比那石绿还看得紧……” 谢宛娘叹了口气:“紧就紧吧,总比那石绿在这儿强。”看见石绿,她就想起她曾经在顾家做过下人,想起自己不辞而别,就总觉得石绿看着她的眼神都带着鄙夷,心里很不自在。 小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了话题,说起其他的事来,博谢宛娘一笑。 齐妈妈在门外并未走远,隐约听见这主仆两个说笑,眉头又皱了皱。她来周家半个月了,府里的人什么样,大概也看了个七七八八。顾嫣然那儿,她去得少,还没有摸得很明白,不敢说这位少奶奶究竟是真贤惠,还是跟平南侯夫人那样,是以退为进。但珂轩这里,她是看明白了——她不大喜欢这位谢姨娘,太娇气了,即使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大肯受委屈。 当初齐氏怀周鸿的时候,比谢宛娘辛苦多了。齐氏身子弱,一直孕吐到将近五个月,吃什么吐什么。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吐了也还要再吃,就算是不想吃 的东西,只要说是对胎儿好,她就吃。哪像谢宛娘这样,只顾着嘴刁,全不管肚里的孩子需要什么。 “妈妈怎么站在这风地里?”周鸿的声音忽然传过来,打断了齐妈妈的思绪,她一抬头,便见周鸿满脸笑容地走过来,不由得自己也露了笑脸:“哥儿怎么今日这样早?” 她这么一问,周鸿的笑容就有些发沉:“没什么,今日衙门里没什么事,就早些回来了。这几日谢氏害口,只爱吃藕,如今难得这东西,我去买了些菱粉糕来,看看合不合她口味。我记得妈妈也爱这个味儿的,买了两份。” 齐妈妈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只道:“难得你还记得。不过——没给少奶奶买吗?” 周鸿便又笑了一下:“嫣然不爱这个味儿,她喜欢马蹄糕。”他这笑容虽然短,却十分轻松,显然是真心的笑容。 齐妈妈顿时就笑了:“这才好,这才好。”不管怎样,夫妻和睦才是最好的,“谢姨娘在屋里呢,你——” “妈妈把这菱粉糕拿进去吧。”周鸿却不进去,只把糕点递给了齐妈妈,“让她趁热吃。” “哎——”齐妈妈看他转身就走了,连忙叫出小桃来拿了糕点,自己去追上周鸿,“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进去看一眼?”难道是怕少奶奶嗔心?想想自己进府这半个月,周鸿虽然常问谢宛娘的情况,但亲自去看谢宛娘,总共也不过两次,且是说两三句话就出来了,怎么看,也不大像个样子啊? 若是谢宛娘没有身孕,齐妈妈是不会管这闲事的。一个妾,爷们儿喜欢就多来瞧瞧,不喜欢扔在一边也就罢了,大户人家,谁不是这样的?可是如今谢宛娘有了身孕,周鸿这样就让她时常会想起齐姨娘来…… “有妈妈在,我自然放心。”周鸿看她过来,连忙拉着她到避风的地方,“妈妈也别在外头老吹风。” “鸿哥儿——”齐妈妈有些为难,“我晓得少奶奶好,可谢姨娘肚子里——”孩子是周鸿弄出来的,这样不闻不问,可算什么呢? 周鸿脸上就露了难色,想了想,还是拉着齐妈妈进了她的房里,低声道:“妈妈,有件事我只跟您说,您万不可说出去,这是干系着身家性命的事!” 齐妈妈吓了一跳,忙道:“你若不说,妈妈绝不问,你若说了,妈妈死也不会说出去。” “我自是相信妈妈的——”周鸿把声音放得更低,“谢姨娘——不是我的人,那孩子也不是。” “什么?”齐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圆了,“怎会——”若不是周鸿的孩子,为什么接回周家来? “是我救命恩人的孩子。”周鸿沉声道,目光微寒,“他死得冤,若是谢氏的身份被人知道,也活不成。无论如何,我得替他保住这一点血脉!” “那,那少奶奶知道吗?”齐妈妈吃惊之下,只想到了这一点。 “没告诉她。”周鸿摇了摇头,“这事儿太大,她年纪小,我只怕她知道了,反而添了心事。我只与她说,我断不会与谢氏有什么的。” 齐妈妈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怎么。这是怕少奶奶担忧所以才不说?倒是心疼人,可——“你不告诉少奶奶,难道她心里就不难受?”正妻尚未圆房,妾先有孕,顾嫣然怎么会不难受? 周鸿低下了头,半晌才缓缓地说:“若是我那救命恩人的冤情不能昭雪,这孩子,日后就得认在我的名下。” 齐妈妈顿时又吓了一大跳。这可是混淆血脉啊!若是生出儿子来,那是长子,就算是庶出的,也跟一般的庶子不一样啊:“少奶奶难道能答应?” “就是怕说了真话,她不肯……”周鸿攥紧了拳头,“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儿子——我不能亏待了他。” 这下齐妈妈呆住了:“这,这事不能啊……那,那救命恩人的冤情——” 周鸿的拳头攥得更紧。从他回了京城,这些日子暗地里都在忙这件事,连许大将军也在想办法,可是直到眼下,这件事都没有丝毫进展,只怕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蔡将军在沙场上救了他的命,他不能替他昭雪冤情,不能连他的血脉也不照顾。若是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这个孩子日后的路会很艰难。 “难道就不能让别人——”齐妈妈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难道别人就不能照顾照顾? “原是在西北的时候就说定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家里给我定了亲。”周鸿有些艰难地道,“别人都不方便,原以为只有我——”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只是委屈了嫣然……” ☆、89 第六十五章 晋王府长子的满月宴十分盛大,从清早起府外就开始陆续地来车马轿辇,流水一般。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喝满月酒的,不少人都是送来了礼物,说几句话就走。毕竟晋王府这个长子,是皇上都亲自赏了长命锁的,纵然不是晋王一派的,又有谁敢不来道贺? 顾嫣然和周鸿是早早就到了王府。虽说妾的亲戚不算亲戚,但侧妃到底与普通人家的妾不同,周鸿一到,就被晋王拉去了外院,许大将军也在,帮着晋王招呼客人,顾嫣然当然是去了后院,先给晋王妃道喜。 晋王妃今日看起来确实很高兴的样子,穿着一身缂丝金线牡丹的银红袄裙,妆容华丽,笑吟吟地招呼客人。顾嫣然进去的时候,林氏和孟素蓉分别带着孟玫和顾怡然已经到了,晋王妃吩咐乳娘将孩子抱了出来,给她们看看。 因是早产,晋王长子生下来只有五斤半,这会儿满月了,看起来也比别的孩子要小一些,不过精神还好。抱出来的时候他刚刚吃饱了,正睁着眼睛到处看,黑眼睛水晶珠儿似的。林氏和孟素蓉少不得啧啧称赞,送上贺礼,说了一通好话。晋王妃笑着替孩子收了贺礼,就叫人带她们去孟瑾的院子:“孟侧妃这还没到三个月,今日不敢让她出来,怕劳累了。孟太太多陪陪她,她也高兴。” 林氏连忙恭敬道:“王妃娘娘体谅仁厚,这是瑾儿的福气。” 孟瑾的院子就是从前祁侧妃住的地方,不过翻新了,景致不错,地方也宽敞,服侍的婢女进出都是安安静静的,颇有规矩。杜若早就站在院门口等,见了众人连忙上前来行礼,笑嘻嘻把人引进了内室。 孟瑾还没有显怀,身材没什么变化,脸却稍稍圆了一点儿,林氏拉着她左看右看,才放心道:“害喜可厉害?”其实不用说,真要是害喜得厉害,也不会不瘦反胖了,只是当娘的,总归不放心。 果然孟瑾笑道:“并没有呢。只最初晨吐了七八日,过后竟半点没反应,倒弄得王妃有些担心,生怕孩子有什么不妥,一个月里请了两次太医,都说没事,王妃才放了心。” “王妃是仁厚恩宽的人。你像我,我当初怀着你们姐弟三个的时候,也是不怎么吐的。”林氏赞叹了一句,便道,“叫人带你两个妹妹看看你这院子,她们还小,不好听这些。” 杜若立刻叫了两个丫鬟来陪着孟玫和顾怡然去看早梅,还有暖房里的兰花,杜若自己在门口牢牢守着,屋里几人才能放心说话。林氏道:“瞧着王妃脸色并不太好,可是累着了 ?”晋王妃今日穿得娇艳,又用了脂粉,但林氏眼尖,仍是看出了她眼下被脂粉遮盖的青黑。林氏不怕别的,只怕王妃对孟瑾有孕生了什么不悦的心思。 孟瑾笑了笑,摇摇头,轻声道:“是为了王侧妃。” 方才林氏和孟素蓉来得早,在晋王妃那里见到了王夫人和王姝,王夫人虽然对晋王妃恭敬,可脸上的笑容有些不大自在,林氏早就看出来了,闻言便皱了皱眉:“可是这孩子落地有什么不对?” 孟瑾又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王妃巴不得有个儿子。只是她想把儿子抱过去养,王侧妃不愿意。” 林氏微有些诧异:“这事——王侧妃不愿意?”人人都知道晋王妃不能生,她替晋王纳两名侧妃,就是为的生儿子。那时候王娴有孕,晋王妃就表示过,生下儿子就记到她名下,这便是嫡长子了。既然记到名下,那肯定是要抱去由晋王妃养的,没有叫侧妃抚养嫡子的道理。 这件事,从晋王妃那边说,是合情合理的。她自己没有儿子,自然要养一个跟自己亲的才行。这件事简直是大家都默认过的,肯定会如此。说白了,若是不给她养,不跟她亲,她为什么要把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再贤惠的人,也没有这么贤惠的。 而从两位侧妃那里说,儿子记到正妃名下,身份就贵重了好些,将来就是王府的世子,至少也继承一个王府。若是大胆说一句不敬的话,晋王将来若能再进一步,这个孩子就成了中宫嫡出,能承大统的!一个母亲若是为了儿子将来的前程着想,就没有不同意的。王娴这样子,是不愿让儿子记到晋王妃名下? 孟瑾默然片刻,笑了一笑:“也许不是不愿记名……”她素来不愿在背后说人坏话,因此只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但是林氏和孟素蓉立刻就明白,连顾嫣然都摇了摇头。王娴的意思,就是既想让晋王妃把孩子记到她名下,又想自己养孩子?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瞧着王侧妃是个软和的,没想到也这样有主意。”林氏惊讶之余,不由得含蓄地批评了一句。 “总归是长子。”顾嫣然默默听了一会儿,忽然说了一句。晋王妃不能生,将来晋王所有的孩子说到底仍旧全是庶子,谁也不见得比谁高贵些。不能立嫡,便要立长,王娴的儿子占了这个长字,就有了底气。何况,谁敢说后面还有人能生出儿子来?倘若到最后晋王也只有这一个儿子,那记不记在晋王妃名下,又有什么区别? 林氏笑起来:“嫣 儿看得透澈。”只是没想到,王娴也会有野心。 也许人都是会变的。顾嫣然默默地想,王娴换了个位置,心思变了也是有的。也有可能她本就是有野心的,只是当初在娘家被王夫人和王姝死死压着,不得不用一副懦弱的模样来生存。如今她出了嫁,当初压迫她的娘家如今反成了她的后盾,她就有底气做点别的事了。 孟瑾轻轻叹了口气:“倘若是我,也舍不得把孩子给别人……”从前没身孕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才一怀上身,她就觉得仿佛有什么牵着心似的,想想王娴经历了将近九个月,孩子到了后期还会不时在肚里动一动,到了生产的时候,真是自己身上掉下块肉来,说抱给别人,哪里那么容易? 林氏沉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孟瑾不自觉地双手都覆在小腹上,半晌才道:“其实我心里,还是盼着王妃能生个儿子。我做侧妃,就只尽侧妃的本分。”将来不求儿子做什么世子,承继什么王府甚至是大统,母子两个安稳一世也就是了。 “可王妃怕是不能。”林氏并不忌讳地直接说破了事实。 孟瑾垂下眼睛,半晌才道:“王侧妃生的是长子,王妃应该会抱到自己膝下抚养的。”到时候既嫡又长,最是名正言顺。 林氏也默然半晌,才道:“倘若不是这样,你要想清楚。” 孟瑾点了点头。当初她出嫁之前就说过,做侧妃,就守着自己的本份。这个本份里,也包括王妃如果要把你的儿子记到她名下由她抚养,你也只能听从。 气氛有些沉闷,孟素蓉便笑道:“说这些做什么,到底也是王侧妃自己的事儿,瑾儿如今有孕,该是喜事,说不准生个女儿呢。”别人巴不得生儿子,孟瑾其实却觉得生女儿也不错的。 果然林氏听了这话又高兴起来,询问了孟瑾孕后的情形,便道:“女儿随娘。我当初怀着你们姐弟三个的时候,也是不怎么吐的,个个都顺顺当当,就是生的时候都比旁人快些。都说你们姐弟三个孝顺,在娘肚子里就不折腾。”她骨盆宽,生孩子是比旁人都容易些。孟瑾与她不完全相同,但胯也宽些,王府里的嬷嬷们都说像个好生养的样子。 娘儿几个便又说了几句孕事的话,外头杜若便进来,说孟素兰带着韩氏姊妹也来了,恰好孟玫和顾怡然也逛过了园子回来,一时间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孟素兰是个能说会道的,送了几样药材过来,又说了一通自己当初有孕时如何保养的话,将满屋子的话题 都揽了过去。 这些话未出阁的女孩儿听了不合适,就退到旁边的暖阁去说话了。顾嫣然也被孟玫拉了过去,才坐下便听韩绮笑道:“表妹怎么也过来了?娘和姨母舅母说的话,你也该听听的,虽说如今还用不到,不过明年怕也就能派上用场了。” 顾嫣然微微皱皱眉,没有回答。韩绮这话听起来很不是个味儿,怎么听都不像好话。 不过她不回答,不代表韩绮就肯罢休。见顾嫣然不说话,她故做恍然地拍了拍手:“看我这糊涂的,如今表妹家里可不就有个有孕的姨娘吗?想必这些事,表妹都已经知道了的。” 暖阁里忽然一阵安静。孟玫和顾怡然都盯着韩绮,这话说得实在太过恶意,谁都听得出来。尚未圆房,家里已经有个有孕的姨娘,这放到谁身上都是一根刺,韩绮却偏偏要把这刺再往里戳一戳。若是外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自己的表姊妹。 “表姐这话,可是姨母告诉你的?”顾嫣然终于沉下了脸,“我倒不知韩家有这样的规矩,未出阁的女孩儿,口里直挂着什么‘有孕’,什么‘姨娘’,是老夫人允了的吗?” 韩绮就噎了一下。倘若顾嫣然说要去问孟素兰,她还不怕,她有把握母亲不会为了外甥女儿训斥自己女儿,可若是韩老夫人——“不过是说句话,表妹几时学会告状了?” 顾嫣然看了她一眼,忽然嗤地笑了一声:“其实表姐听这个也没意思,横竖如今表姐用不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上呢。” 韩绮的脸唰地就红了——气红的。韩家回了京城,韩缜忙着谋起复的事儿,孟素兰就忙着给她找亲事。可是直忙了几个月,夫妻二人都是一无所获。韩缜那里倒还不着急,孟素兰就有点着急了——韩绮已经十五了呀,眼瞅着就往十六上数,再拖上一两年,就要拖成老大难了。 孟素兰着急,韩绮自己也憋闷。平南侯夫人那边,自从韩家回了京城,连个消息都不曾传递,仿佛当初周瀚根本不曾到过韩家,两家根本从不认识一般。纵然孟素兰从前也想过周瀚,这会儿也太明白平南侯夫人的意思了——这分明就是对韩绮不屑一顾,根本看不上眼。 若照韩老夫人的意思,寻个孟家这样的读书人家,只要哥儿肯读书上进,这个年纪只要能考出个秀才来,就成了,并不要什么高门大户。可孟素兰不肯,韩绮更不肯。如此一来,高不成低不就,至今并无半点进展。 顾嫣然这一下子,也算是踩到了韩绮的痛脚上 。可是顾嫣然是接着“姨娘”那话说的,听起来仿佛是在说韩绮身边并没个“姨娘”,韩绮就是想发怒,也没个由头,只能气得自己胸口起伏,恨不得甩手给顾嫣然一耳光。 顾嫣然也懒得再跟她说话了。这个表姐简直是莫名其妙,从前她看在亲戚的份上容让她,没想到竟是变本加厉了。说到底不过是表姊妹,又不是亲姐姐,她又何须这样退让?转头问孟玫和顾怡然:“外头梅花开得好么?” 孟玫忙道:“开得好着呢,是白梅,看着不显,那香气远远的就传过来,表姐去看看?今儿外头风也不大,那香气都沉了下来,越发的清了。” “那就去看看。”顾嫣然欣然起身,顾怡然也跟了上去。韩绢瞅了嫡姐一眼,做出一副小心的模样道:“外头冷,我去给姐姐折一枝来?”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韩绮正没好气,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韩绢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一出门就笑了,随手挽了顾怡然的手笑道:“没想到嫣表姐也是有脾气的。” 顾怡然皱眉道:“绮表姐方才说的都是什么话,我姐姐再不发脾气倒奇了。” “别理她。”韩绢漫不经心地道,“嫁不出去,正憋着一口气没处发呢。” 这话也就说得太过刻薄,顾怡然就不好接话了。她跟顾嫣然的关系较为淡漠,但她决不能对嫡姐说出这样的刻薄话来。而韩绢平日里看起来跟韩绮更亲近些,背后却这样的说话……顾怡然下意识地就把身子抽了抽,离韩绢远了一点。 韩绢没有发觉顾怡然的小动作,只按着自己的思绪说下去:“你不知道吧,这些日子太太替她到处寻亲事,只是高不成低不就,她正气闷着呢,看见嫣表姐嫁得好,不知有多难受——”说着,她用手肘推了顾怡然一下,笑道,“听说姨母也时常带你出去,可有消息了没有?” 顾怡然耳根都红了,嗔道:“表姐胡说些什么,我不跟你走了!”推开韩绢的手,往前面去追顾嫣然和孟玫了。 韩绢冲着她的背影嗤了一声:“装模作样——”说完了却有又几分失落,喃喃道,“你有运气,嫡母还带着你出门,我呢……”低下了头,也没了心情再说韩绮什么,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客人到得差不多,酒席也就开了。虽说是为了晋王长子才摆的满月宴,但孩子还小,只是抱出来让众人看了一圈,就抱回去了,众人少不了送了些长命锁手镯脚镯之类,又纷纷夸赞孩子精神。正说着呢, 便听外头有动静,仿佛有人在争执似的。晋王妃顿时眉头一皱,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丫鬟,那丫鬟连忙出去看了看,再进来的时候脸色就有些不好,凑到晋王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这座中都是些精明的,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各自笑吟吟说话,唯有王夫人笑道:“王妃,可是娴儿怎么了?”她坐得近,一脸好奇模样,“方才娴儿还说,各位夫人们都送了重礼,要来给各位夫人们道谢的,怎么这会儿是身子不适么,怎么还不过来?” 晋王妃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冰冷,忽然转头对丫鬟道:“既然王侧妃要来给夫人们道谢,也是个礼数,让她进来吧。” 坐在她旁边的就是许大将军的夫人,也是晋王妃的嫂嫂,闻言轻轻咳嗽一声,看了看晋王妃。晋王妃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对嫂嫂轻轻点了点头,续道:“本来她不曾好生养胎,铭哥儿早产,她自己身子也不好,我想叫她好生养着,就不必出来了的。既是她自己觉得能支撑得住,就过来见个礼罢。” 铭哥儿,就是晋王长子的名字,据说还是皇帝亲自赐的。 这会儿众人都觉得不对劲了,屋里的谈话声就低了下去。只见丫鬟打起帘子,王娴扶着小丫鬟的手走了进来。 今日潞国公府自然也要来道贺,是潞国公夫人马氏带着陈云珊来的。陈云珊硬要跟顾嫣然坐在一起,正说着私房话,猛见王娴进来,倒把陈云珊吓了一跳:“她,她怎的瘦成这样!” 不止一个人跟陈云珊一个想法。按说妇人坐一个月子,该是补得丰腴了才是,可王娴反而瘦得可怜。从前她也瘦,但那是纤瘦,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腰如纤柳的瘦法,如今——说一个瘦骨嶙峋也不为过了。下巴是尖得像锥子一般,两边脸颊也都陷了进去,眼睛就显得特别的大,一脸的紧张神色,目光甚至有些战战兢兢,着实叫人看了心生诧异。 屋里就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这些夫人们都是生育过的,大部分出了月子都在发愁如何能将赘肉减下来,似王娴这般的,简直是绝无仅有了。 晋王妃的神态却完全从容镇定了下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很是自然地对王娴点了点头:“不是来给各位夫人见礼的么?” “是。”王娴怯生生的,仿佛比出嫁之前更多了几分拘谨,对着众人福了一福,“多谢各位夫人给铭哥儿送的礼,我身子不好,不能陪各位夫人说话,请见谅。” 屋子里就又嘤嘤嗡嗡起了一阵议论。陈云珊瞪着 王娴,手上轻轻扯了扯顾嫣然的袖子,低声道:“她,她这是什么意思啊?之前可没说她要出来——”这满月酒的事儿,潞国公府作为晋王的外家,自然是清楚的。 本来晋王妃是打算在铭哥儿的满月酒宴上当众宣布,将铭哥儿记在她名下的,鉴于她不能生,这就是嫡长子了。今日的酒宴,晋王妃根本没打算让王娴露面,事实上,既然孩子要记到她名下,王娴这个侧妃自然不宜露面。可现下,她不但出来了,还公开地替铭哥儿收到的那些礼物道谢,这算是什么意思? 顾嫣然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其实陈云珊也明白,只是事出突然,她一时无法相信,两人对看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之色。 一屋子人里,独有晋王妃安然若素,听王娴说完了话,还道:“身子可能撑得住?若能撑得住,给你加一席,也陪客人用一杯酒。” 她这样从容,王娴反而心里更不安了,低声道:“怕是不合规矩……” “也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晋王妃看着她微微一笑,“虽说是庶子,可毕竟是王爷的第一个儿子,你是他亲娘,出来坐席也说得过去。坐罢。” 王娴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王夫人。王夫人也被晋王妃的态度弄得有些心虚起来,忙笑道:“王妃恩宽,只是也不能没了规矩,还是让娴儿回屋去吧,她身子也弱……” “也是。”晋王妃又轻轻笑了一下,“王侧妃身子确实不好,连带着铭哥儿身子也弱,王爷也担心,是该好生多歇着,那就回屋去吧,有什么不适,立刻叫人去请太医,莫耽搁了。” 王娴心里更不踏实了,但也只能低头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晋王妃看着她出了屋子,便转头对席间众人一笑:“说起来,今年我们王府也算是喜事连连,今儿请大家喝满月酒,再过个半年,孟侧妃那边又要添丁了,到时候,还得请大家过来呢……” ☆、90 第六十六章 晋王府这满月酒喝成这样子,消息没两天就传遍了京城这些官宦勋贵人家了。 王尚书那日正逢工部有事,并没去喝满月酒,因此过了两天才从同僚口里听说了这事,满头冒火地奔回家去,进了正屋劈面就问王夫人:“前日晋王府办满月,娴儿自己出去了,这话你回来怎的没告诉我?” 王夫人正看账簿呢,被王尚书这样风风火火的冲进来吓了一跳,忙起身道:“老爷今儿怎么这样早?厨房里炖了——” “我问你满月酒那日的事!”王尚书不等她说什么莲子羹百合粥的,就大声打断了。 王夫人便陪笑道:“老爷说的是什么事?晋王府的满月酒办得极是郑重,妾身不是都跟老爷说了么?” “那娴儿呢?”王尚书一头的火,“王府办满月酒,她出去做什么?” “是给她生的儿子办满月,她出去答个礼罢了。”王夫人不以为然地道。 王尚书的声音陡然又高了几分:“王妃叫她出去了?谁叫她去的?” “这——这妾身怎么知道——”王夫人被问到关键处,支支吾吾起来,“她是亲娘,想着出去答个礼也是礼数——” “放屁!”王尚书恼了,脱口而出一句粗话,“王妃本要把这孩子记到自己名下,谁是亲娘?王妃才是他的亲娘!”如今可好了,王妃是再不提这事了,宴席上还提到了孟侧妃肚里的孩子,这是什么意思?王尚书也是在朝堂上混了这些年,没点精明劲如何能年纪不到四十就做了一部尚书?晋王妃这意思,分明是说铭哥儿并不是这府里唯一的儿子,将来孟侧妃肚子里若能生出儿子来,只怕晋王妃就会把那一个记到名下了! 王夫人被他吼得倒退了一步,强笑道:“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舍不得也是有的……” 王尚书的目光顿时盯在了她身上:“娴儿素来胆小,纵然舍不得也不过是自己哭一哭,是谁给她出的主意到满月酒宴上去现眼?” 自己的女儿,他还是知道的。王娴性情懦弱,纵然有点什么念头也是没胆子的,因此皇上将她指给晋王府做侧妃,他也并没觉得有什么。一则这个女儿母亲出身低,自己又拿不上台面,将来就是嫁人也难结得一门好亲事;二则王娴胆小,做侧妃翻不起风浪来,不致被正妃猜忌,因此她安全,她的娘家也安全。这次王娴居然敢跑到满月宴上去,不像是她的行事。 王夫人被他盯得有些心慌起来,强笑道: “老爷这话说的,女子虽弱,为母则强——” “是你出的主意?”王尚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娴儿没这个胆子!” 王夫人一噎。夫妻十余年,她就是想说谎,王尚书也不会相信,只得陪笑道:“妾身也是觉得,毕竟是亲娘,王妃连面都不让娴儿露,将来孩子养大了,哪还记得娴儿是他亲——” 话犹未了,啪地一声,王尚书已经掴了她一个耳光。 王尚书出身不高,真到怒气勃发的时候也是会动粗的,幸而他读书人力气不大,这一个耳光打得王夫人脸颊生疼,却还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被惊呆了:“老爷——” “你这蠢货!”王尚书的脸都要歪了,反手又一记耳光,“你当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怕娴儿的儿子成了嫡子,怕娴儿母凭子贵,就特意挑唆她不安份,让王爷和王妃厌弃了她,是不是?” 王夫人两边脸颊都火辣辣的,但她更害怕的是王尚书一字一句都说中了她的心思。正支吾着,王姝从外头跑了进来,直扑到母亲身上:“娘,娘你怎么了?” “你出去!”王尚书还是喜爱这个女儿的,沉声道,“谁让你就这么闯进来的?” “爹!”王姝跺着脚,“娘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谁知道姐姐是怎么攀上晋王府的,如今又生了儿子,若是这儿子还成了嫡子,将来齐王得了大位,会对咱们家怎么想?会不会把咱们家——”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王姝脸上,打断了她的话。王尚书双目赤红:“你敢是活腻了?大位的事,也轮得到你来胡言乱语?” 王姝从小到大,连一手指头都没人动过她,这一巴掌挨得几乎傻了,愣愣看着王尚书说不出话来。 王尚书气得发抖,手指来回指点着这母女两个:“你们两个蠢货!妄议储位,你们是想把一家子都害死不成?皇上要把皇位传给哪位王爷,是轮得到做臣子的来猜度的?你们,你们这两个蠢货!” 他为什么不到四十岁就能做到一部尚书?为的就是对皇上忠心!是对皇上忠心,而不是对哪位王爷忠心!朝中这些暗流涌动,真当皇上半点看不出来?错!皇上都看得明白着呢! 李檀当初为什么被下狱?就是因为皇上觉得,他攻讦茂乡侯府,是为了左右立储大事。否则为什么孟节的弹劾,最后被证实这证人都是假的,却只是贬官呢?因为皇上知道孟祭酒一家也只忠于皇上,弹劾陆镇是被假证人所欺骗的,并非是要借此来将 齐王拉下马。 当然了,究竟李檀是不是想左右立储之事,孟节又是不是当真没有考虑过齐王,这都不好说,但在皇上心里,显然是这样想的,因此对这两人的处置也就完全不同。皇上,不喜欢臣子们左右他的想法,尤其是在立储这样的大事上。做为言官,可以力主立嫡,但不可力主立晋王,因为立嫡是祖宗规矩,立晋王却掺杂了个人私心。 王尚书在这一点上揣摩得十分透彻。且今上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这一辈子都是要忠于皇上的,皇上立谁为储,他就忠于谁,而不是先选定了一个人效忠,再努力让皇上立他这个新主子为太子。因此皇帝将他的嫡长女指去做了侧妃,那么王娴就该尽一个侧妃的本分,而不是想跟晋王妃争夺什么。 何况,既是皇上的心腹,他知道的事就总比别人稍微多那么一点儿。从前,皇帝确实是瞩意齐王远胜晋王的,但从今年开始——确切点说,就是从今年正月里,皇帝接到西北军情前往同文馆看新舆图开始,这事情似乎出现了一点变化。 譬如说,沔阳那个姓甄的,就是皇帝吩咐人去查的。皇帝的原话是:其心可诛。有这一句话,甄家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更有趣的是,皇帝派去的人调查一番,送回来的消息里说:甄家是借着茂乡侯府的关系才一路升到沔阳去,也正是在孟家弹劾茂乡侯府不成反被贬官之后,甄家就动手翻案,将顾运则掀了下来。如今,甄家又入京靠上了茂乡侯府。这点点滴滴,看起来都是小事,可联系在一起,就会变成大事——一个甄家,不过是茂乡侯府拐弯的姻亲就能如此,那么别人呢? 还有西北那场战事,王尚书身为工部尚书,所知不多,但他却知道,皇帝私下里也派了人去查。查什么呢?不得而知。但顾运则却被调去了户部四川清吏司,这就有点儿趣了。须知,西北的军粮,可都是要经过四川转运的呢。 知道了这点儿事,王尚书就更不再考虑什么晋王齐王谁能承继大统的事了。皇帝今年才四十多岁,身子并不差,说句大不敬的话,再活十年不成问题。朝野大权都紧紧握在皇帝手里,谁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不成? 偏偏自家这两个蠢货!这会儿就挑唆着王娴跟晋王妃斗,也不看看晋王妃是什么样的人!更不看看晋王与她的夫妻情分有多深!尤其是,倘若这事传到皇上耳朵里,他这个忠臣没准也要变了味儿,到时候要如何自处? “来人!”王尚书沉着声音吼了一句,外间的丫鬟硬着头皮进来:“老爷——” 王尚书连看都没看她:“叫李妈妈来!”这里的丫鬟都是王夫人的,管什么用! 李妈妈却是王尚书老娘的丫鬟,算是王家的老人儿,也是只对王尚书忠心的。因王夫人不喜她,平日里只领个闲职养老。这会儿听了王尚书唤她,连忙过来,进门就听王尚书吩咐:“夫人身子不适,要卧床静养。二姑娘要侍疾,也无暇分-身。这府里的事你暂时管起来,先送一份厚礼给晋王府上去。这些日子,不许任何人出府去,谁敢乱说乱走,立刻拖下去打死!” 最后一句话说得声色俱厉,李妈妈不及多想,连忙答应下来。外头王夫人的丫鬟个个噤若寒蝉,只差跪下来求饶了。王尚书拂袖而去,只留下王夫人和王姝面面相觑。半晌王姝才哭出声来:“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夫人两颊火辣辣的疼起来,更是茫然。原本她是听了寿王选妃的事儿,顿时想到了王姝。王姝是景泰公主的陪读,若是嫁给寿王岂不合适?可是王娴在晋王府,若是她的儿子做了晋王府嫡子,谁知道王尚书会不会因此转而支持王娴,不让王姝进寿王府呢?所以,她才在王娴面前说了那些话,挑动着王娴闯去了满月宴上。谁知道,王尚书居然因此就夺了她的管家之权,而且还要把她们母女都软禁起来,难道,难道日后这天下要是晋王的了? 王娴在满月宴上闹了那么一出,王夫人立刻就病了,这里头的猫腻,可不止是一家子人在悄悄议论。顾嫣然当然也听说了,一边做着针线,一边随口闲话:“王侧妃看起来性情软弱,着实没想到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如今王夫人病了,只怕这里头有她的挑唆呢。” 丹青一面替她分线一面道:“那王侧妃也是傻的,王夫人何曾对她真心好过,居然也会听她的挑唆,纵然是吃了亏也怨不得人。” “你说的是。”顾嫣然不由得一笑。丹青这话虽尖刻了些,却是一针见血,“大约还是因自己有私心之故吧。”否则,便是有人挑唆,也挑唆不动的。 “少奶奶做了半个时辰针线了。”丹青把手里的线分完,活动了一下肩膀,“也起来走动走动,不然脖子都是僵的,奴婢给你捏一捏吧。” “只差几针了。”顾嫣然做的是周鸿的里衣,衣角上绣了紫藤花,只消把袖口再滚一道边便成了。 “齐妈妈怎么过来了?”石绿带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顾嫣然一抬头,齐妈妈提着个小食盒走了进来,满脸笑容道:“少奶奶做针线呢?” “妈妈 怎么来了?”顾嫣然忙把针线放下,“快给妈妈搬凳子来。” 丹青早去搬了个锦墩来,齐妈妈连忙谢了,才坐了半边身子,目光往那件里衣上一掠,从尺寸上就看出来是男子衣裳,顿时笑得更深:“才做了梅花糕,听说少奶奶早上起来就忙着看账,怕是这会儿也要饿了,所以送一碟来,只不知合不合少奶奶的口味。” 顾嫣然颇为诧异,甚至略有几分受宠若惊:“多谢妈妈了。”这还是头一回齐妈妈过来不说珂轩短什么东西,而是给她送东西来的。 梅花糕果然是刚出锅的,香甜柔软还冒着热气呢。顾嫣然拈了一块吃了,点头称赞:“妈妈手艺真好,又香又甜还不腻。” 齐妈妈很是高兴:“少奶奶喜欢就好。头一回做,只怕少奶奶不爱吃甜。若喜欢,我还会做几样点心,回头做了再给少奶奶送来。” 顾嫣然含笑点头,等着她说珂轩又少了什么东西,半晌只不见齐妈妈开口,只得自己道:“谢姨娘这些日子可好?可有什么缺少的东西?” “并不缺什么。”齐妈妈忙笑道,“少奶奶只管放心,谢姨娘那里有我呢,必定都妥当的。”还想说几句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看着顾嫣然的小脸,心里暗暗叹气。 顾嫣然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正要问齐妈妈看什么,就听小丫鬟来报:“舅太太带着两位表小姐来了。” 齐妈妈连忙起身,还没等退出去,王大太太已经带着两个女儿大摇大摆进了门,张口便笑道:“外甥媳妇做什么呢?” “舅母今儿怎么有空过来?”顾嫣然含笑起身相迎,王大太太这大嗓门真是让人听不惯,这不请自来也是一样,但她毕竟是舅母,顾嫣然就是心里有什么,也不能带出到脸上来。 “昨儿接了年礼,今儿这不是来给你们道谢的吗?”王大太太咧着嘴,丝毫不见外地就坐下了,“说起来,我们这一大家子,若没外甥媳妇你这份年礼,这年还真不知怎么过呢。” 顾嫣然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王家拿了抵嫁妆的五千银子才多久,就说起过年不知怎么过的话来,敢情今儿不是来道谢的,是来哭穷的? 齐妈妈本想退出去的,这会儿听见王大太太张口就说这个,便悄悄在门边站了下来。王大太太不在意地瞥了她一眼,笑道:“别说,这京城里过年就是跟我们东北不一样,好多东西都讲究得很,我怕少了什么叫人笑话,所以索性过来问问外甥 媳妇,这京城里头过年,除了你送来的东西,还要备些什么?” 丹青不由得拉长了脸。什么过来问问,怕是巴不得顾嫣然都替她备好了吧? 顾嫣然只笑了笑:“舅母说笑了。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我也是头一年自己张罗这事儿,还没向舅母请教呢。来人,给舅母和表姐表妹上茶。” 王大太太接了茶,还没喝就啧啧称赞:“这茶闻起来就清香沁人的,果然侯府的东西就是好。这茶叶,怕要好几十两银子一斤吧?外甥媳妇,你真是有福气!鸿哥儿当那么大的官儿,这锦衣玉食的是少不了。” 丹青偷偷翻个白眼。顾嫣然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含笑道:“这是龙井茶,也是拿来待客的,平日我在家中也不怎么喝茶。峻之他是正四品的官职,每月的俸禄算算也就是一百来两,京城东西贵,少不得节省着些。” 王大太太把嘴一撇:“我说外甥媳妇,瞧你说的,一百来两可算个什么呢?单看你这穿的戴的,也不止这些了吧?” 丹青气得肚子疼,咬着嘴唇在心里暗骂。顾嫣然仍旧含笑道:“我这衣裳是苏杭出的绸缎,做这一身大概也要十几两银子,因是过年了,总要几件衣裳撑门面。平日里便穿得随意些也罢。” 王碧一直盯着顾嫣然头上的发簪看,这时候插个空儿便羡慕道:“表嫂这簪子真是好看。” 顾嫣然这枝簪子是赤金的,簪头一圈儿米珠镶成梅花式样,手艺精巧,其实份量也不重,乃是出阁前孟素蓉特意去新打回来的,好在那珠子匀净有光泽,在日光之下泛着微光,倒是十分好看。 王大太太便也觑着眼看了看,笑道:“果然好看,是个什么花样?舅母这眼力不行了,隔着这样远就看不清楚了。” 顾嫣然犹豫了一下,拔下簪子递给丹青:“拿过去给舅母和表妹好生看看。” 丹青恨恨地送过去。王碧接在手里就不肯撒手:“这梅花做得真好,比我那枝梅花银簪子好看多了。娘,过年了,您也给我打一枝吧。” 王瑶笔直地坐在一边,这时才开口道:“家里哪有这许多银子给你穿金戴银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王碧攥着不撒手,转头向顾嫣然道:“若不然,表嫂借我戴几日吧?” 顾嫣然既然把这簪子拔了下来,就没打算它能再回到头上,闻言淡淡一笑:“说什么借呢。表妹喜欢就拿着吧。” 王碧立刻满面喜色,当场 就把那簪子往头上插:“多谢表嫂。”其实她年纪才十一岁,头发稀少,还梳两个双丫髻,根本不合适戴这簪子。 王瑶见妹妹得了根簪子,脸上也泛了笑意:“表嫂手面就是宽。这镯子是翡翠的吧?总听说翡翠水头越好越值钱,只是我没见过,也弄不清这些讲究,不知表嫂这个算是什么水头的?” 丹青眼珠子都想要瞪出来,险些就按捺不住要说话,被石绿在袖子里硬生生地掐回去了。石绿其实也忿然——还有这么不要脸面来要东西的么?只是她们做丫鬟的,若是随意开口实在是失了规矩。就连门边的齐妈妈也有些着急了,少奶奶这样未免也太好性儿,岂不是任人欺负么? “这个——”顾嫣然却是抬手看了看,淡声道,“水头还算不错,比不得那等玻璃地的。” 王瑶惊讶道:“还有比这更好的?那等我是见识不到了,表嫂这个,能让我好生瞧瞧么?” 顾嫣然便举起手来:“表姐看就是了。” 看就是了,可是是就着她的手上看,并不是像那簪子一样,叫丫鬟送到王瑶手上来。王瑶的脸色就有点不大好看,但话都说出来了,也只好起身走过来,凑着顾嫣然的手细看。 这镯子虽不是玻璃地,但胜在颜色均匀润泽,又是正绿,衬着顾嫣然雪白的皮肤,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王瑶越看越爱,忍不住道:“表嫂能叫我戴戴看么?”只要戴到自己手上,摘不摘下来,就是自己说了算了。 顾嫣然却笑着摇了摇头:“这镯子是今年生辰时我娘给的,原因我星宿不利,特地请了这对镯子去佛前开光,叫我一年内不得取下来的,怕是不能给表姐试戴了。” 王瑶的脸立刻就黑了。因星宿不利要戴开过光的玉器,这倒是常事,可人家不都是请个菩萨小像挂在项间么,哪有请镯子的?分明是托辞!可没凭没证的,又不能说顾嫣然说谎,只得强笑道:“我也只是没副好镯子,想借表嫂的戴戴罢了。”盼着顾嫣然能另取一副镯子来送她。 谁知顾嫣然仍旧只是笑笑,端了端茶杯:“表姐喝茶。茶叶性凉,冷了喝对身子不宜。”压根不提送东西的话。 丹青和石绿一起松了口气,齐妈妈在门边却抿嘴笑了。这少奶奶有意思。先送王碧东西,那是给王家留脸面,倘若王家知足,一根簪子送也就送了,好歹也是夫君名义上的舅舅家呢。 谁知王家这几个是贪的,以为就能需索无度了。偏少奶奶东西只送一件,若是姐 妹两个都没有也就罢了,如今王瑶眼见着王碧得了,自己却落了空,心里只怕更不自在了。那根簪子,王碧年纪小,戴着显然不妥,该是王瑶戴着更合适。如此一来,只怕王瑶回去就要跟她争夺,到时候,就看这姐妹两个自己打罢。 齐妈妈在门口轻轻一笑,悄悄退出去了。这少奶奶,成,撑得起场面来! ☆、91 第六十七章 王大太太见王瑶出师不利,顿时拉下了脸,抬手就往王瑶身上拍了一把:“你这蹄子,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配不配得上这好镯子,就开口要!就你这乡下丫头,人家哪只眼把你看着呢,就有什么使不了的好东西,烂在箱子底上,也不会给你!” 这完全是泼妇的作派了。丹青和石绿的脸一下子都黑了。王大太太这哪里是骂王瑶,分明是指桑骂槐在臊顾嫣然呢,说她有好东西,宁愿放着烂箱子底,也不肯拿出来给表姐使使。往王瑶身上拍那一下,乡下更有个说法,叫做“恨棒打人”,打的是王瑶,却是打给顾嫣然看的。 顾嫣然也没料到王大太太会突然撒起泼来,脸倏地就胀红了。但她心里明白,今儿这先例绝不能开,一根金簪送出去,她也算给王家做够脸面了,断不能任着王家人予取予求。就连周鸿,也不过是把王氏太夫人的嫁妆还回去,并没有把自己分到的庄铺拿出来一个半个给王家,这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丈夫既然如此,那她断没有反在后头大开方便之门的道理。 王大太太一口气骂了一串子,王瑶也趁机就嚎哭起来,把个王碧也吓得哭了起来。母女三个抱成一团哭了半晌,却没听到顾嫣然说一句话,这哭也就哭不下去了。 顾嫣然默默坐着喝茶,听到王瑶的哭声低了下去,才抬头吩咐丹青:“叫人打水来给两位表姑娘洗脸。” 王大太太瞪着她。从前她在家乡的时候,这套把戏是惯用的,就是乡下那等泼辣的妇人,只要是重脸面的,就不好意思看着她打孩子,总要多少服个软的,她们也就能多少拿点儿东西。谁知道这个娇滴滴的外甥媳妇,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你——”王大太太抬手就想再给王瑶一巴掌,看来刚才是打得不够狠,还打不下这外甥媳妇的脸面来。 “舅母——”顾嫣然适时地开了口,“表姐年纪也不小了,这眼看着就要寻人家。有什么做得不妥的,舅母悄悄地教,道理讲明白了,表姐定然会听的。这样抬手就打,传了出去,表姐也就罢了,只怕将来表弟们说媳妇要有妨碍的。”谁家愿意把女儿嫁个抬手就会打人的婆婆家?自己女儿都说打就打,媳妇还不更倒了楣? 王大太太的手就在半空中落不下去。别的倒罢了,闺女将来也是人家的人,可儿子若娶不上媳妇,这可是头等大事。 小丫鬟们已经端上了热水来,丹青和石绿连忙过去,一人服侍一个,伺候王氏姐妹两个洗脸。王大太太借着这机会悻悻放下了手, 总算记起了她今日来的另一个目的:“对了,听说鸿哥儿接了个外室回来,还有了身孕?我这舅母来了,怎么也不见她出来拜见?” 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丹青心里就闪过这句话,恨不得把手里的热帕子摔到王大太太脸上去,只是不能。 顾嫣然的脸色也沉了沉,淡淡道:“她是妾室,哪能出来陪舅母呢?叫外人知道了,还当我轻慢舅母。”一个正房太太,要见个妾室,这算什么?但凡自矜身份的,就不会干这样的事。 王大太太犹自不觉:“她肚里怀着鸿哥儿的骨肉呢,我也见见。” “等孩子落地,自然要抱来拜见舅母的。”顾嫣然也不耐烦再跟王大太太绕圈子了,“只是舅母的身份,见一个妾室不合宜。” 王大太太噎了一下,猛然发现自己好像把话题扯远了,她提起谢宛娘来,可不是为了要见她的,忙道:“不见就不见,听说从前是个戏子——哎,鸿哥儿也是,戏子有什么好的,怎么就被迷了心窍了?” 刚才还说要见,这会儿又说戏子没个好的——顾嫣然看了王大太太一眼,没心情应付她这些颠三倒四的话:“峻之身边一直没个伺候的人,虽是戏子,也还算规矩。”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老话说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王大太太就滔滔不绝起来,“这戏子啊,是惯会装模作样哄爷们的,你年纪小,又还没圆房,就叫她先揣了一个在肚子里,只怕是斗不过她,要吃亏的。” 她言语粗俗,旁边丹青等没嫁人的丫鬟们都脸红起来,王大太太自己却并不觉得,仍道:“你呀,这眼看着还有大半年才能圆房呢,不如先给鸿哥儿房里放个人,也帮着你拢了他的心。这男人哪,是一刻离不得女人的,你将来就知道。放在房里的这个人,得跟你一心才行,要我说,找个沾亲带故知根知底的,才是最好!” 顾嫣然听到这里已然全明白了。当初本是定了她及笄后再出嫁,后来婚期提前,还不是为了王大太太想把王瑶塞进来?原以为给了他们五千银子,这心也该收了,谁知居然还不肯罢休呢。 “舅母这话怕是不妥当。自来给人做妾就下贱三分,就连妾室的亲戚都不当正经亲戚看,倘若真找个沾亲带故的,这亲戚间要如何相处呢?”顾嫣然拿杯盖撇着茶杯中的叶片,仿佛漫不经心地道,“打个比方,我若把哪家的表妹接进府里来做妾,将来表妹的父母也只得从角门进来了,若是见了面,又该说什么呢?” 王大太太顿时又被噎住了。她是惯会撒泼放赖的,可讲起道理来就没那么利索了,一时间生生被憋住,半晌才涎了脸笑道:“这亲戚就是亲戚,看在亲戚面上照顾一二也是有的……” 顾嫣然摇摇头:“无规矩不成方圆,都照顾起来,主不主奴不奴,这日子也没法过了。舅母若不信我的话,将来给表弟们也纳个妾,就知道了。” 王大太太又被噎回去了,半天没说话。 “少奶奶——”牙白忽然打了帘子进来,“侯夫人有事寻少奶奶——奴婢不知有客人在,少奶奶恕罪。” 顾嫣然顺势就站了起来:“二婶娘有事,我过去瞧瞧,舅母略坐坐——” “不了,你既有事,我们就先回去了。”王大太太今天算是铩羽而归,没什么精神,带着两个女儿出去了。 顾嫣然送了人,就要往二房那边去,牙白却一下子跪了下来:“少奶奶恕罪。侯夫人并没唤少奶奶,是奴婢看着舅太太那样纠缠不休,自作主张假传了夫人的话……” 顾嫣然怔了一怔,失笑:“原来如此。你起来吧,下次可别这样了。”她也实在不耐烦应付王大太太了,骗走了也好。 牙白忙磕了个头爬起来,怯怯道:“奴婢就是瞧着舅太太也实在——少奶奶太难了……” 顾嫣然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忠心,只是这话别说到外头去,听见了,让少爷难做人。”好歹这也是舅舅家了,名声不好,对周鸿可没什么好处。 晚间周鸿回来,顾嫣然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将白天的事含蓄地讲了讲。周鸿顿时皱起了眉:“她们是来讨你的东西的?” “给了表妹一支金簪,表姐那里就——不是我舍不得这对镯子,只是觉得这样子下去没完没了,不是规矩……”顾嫣然说着,略有几分忐忑地看着周鸿。 周鸿却断然道:“连那金簪都不该给她!你的东西都是岳母精心准备的,不要给外人。” 他说王大太太是外人,顾嫣然心里就松了口气,低头一笑道:“原本想着,给点东西全了大家的脸面也就罢了。” 周鸿点了点头:“你也不必担心了,估摸着年后舅母大约就不会再来了。” 顾嫣然微讶:“怎么说?” 周鸿微微一笑:“王家抄没的家产是还不回来了,不过可以发还一万两银子充抵,另外我托了许大将军,给舅舅谋个七八品的职位。本来是想往京外谋的, 只是看舅母的意思不肯离开京城,那也罢了。日后他们有宅子,有了一万多银子,自己可以盘个铺面庄子之类,舅舅又有个官儿,让两位表弟好生念书,未必不能将王家门楣再支持起来。待王家自己立起来了,舅母自然想着给两位表妹找个好人家,又何必非送到别人家里去做妾呢?” 顾嫣然听到最后一句,笑了起来。周鸿这主意当真是好,与其防着王大太太打主意,不如釜底抽薪。依着王大太太的“精明”劲儿,女儿能嫁去好人家做正妻,自然不会再往周家送。 “原先我还真是担心,若是舅母铁了心要把表妹塞进来,这脸还真不好撕破。”顾嫣然看了周鸿一眼,“你能虑到此事,釜底抽薪,我也放心了……”说罢,脸上一红,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颤,仿佛蝴蝶儿的翅膀一般。 周鸿看得心里一热,伸手拉住顾嫣然的手:“你放心,我自己吃够了庶出的苦头,将来——我绝不纳妾!” 顾嫣然一愕——绝不纳妾?那谢宛娘算什么? 周鸿显然也突然想了起来,顿时满脸通红:“谢氏她——”张了半天嘴,只是说不出话来。 顾嫣然看他窘迫得不行,连忙压下心里的疑惑,柔声道:“我知道,今后你再不会纳妾的了,可是?” 周鸿点头如捣蒜:“是是。” 顾嫣然就抿嘴一笑:“那我就放心了。”说了这话,又有点脸红,“吃饭吧。前几天庄子上送来有鹿肉,如今冬天,正好吃。靠着山的庄子,虽说粮米不出息,可这些野物也还成。” “听说你把铺子上那些积压的滞货都销得差不多了?”说起分到手的庄铺,周鸿也想起来了,“果然你能干。换了我,只怕束手无策。” “不过是别亏了钱罢了。”顾嫣然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你是带兵打仗的人,自然不用想这些的。” 一提到带兵打仗,周鸿的眉眼就又沉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顾嫣然疑惑地道:“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周鸿苦笑一下,“西北那边,说不定又要打仗了。” “怎的又打?”顾嫣然大为诧异,“不是说上回你生俘了那个羯奴亲王,断了羯奴可汗一条臂膀,他自顾不暇,不会来侵袭了吗?” “确是如此。羯奴可汗折了这个弟弟,已然压服不住人,这半年里他有好几个兄弟都想取而代之,如今正内讧呢。若是我们借着这机会挥兵过去,灭其强者,再 捡实力最弱的一方扶持一二,至少能让羯奴老实十年!” “这般说,该是好事啊……”顾嫣然听了一会儿,有些奇怪。听周鸿这样说,该是个极好的机会,羯奴中群雄并起,那弱势的若想得位,势必要寻求国朝支持,便该交好才是,说不得结为友邦,至少十年八年的安定日子是有的。此刻羯奴内讧,这仗原该比从前好打才是,怎么周鸿反而愁眉苦脸的。 周鸿苦笑:“仗是好打了,可惜这功劳,却轮不到许将军去挣。之前拼死拼活打下这局面,轮到挣功劳的时候就要分给别人了。” “怎会——”顾嫣然诧异地睁大眼睛,“之前许将军一直镇守西北,难道这次反不让他带兵?” “正是。”周鸿两道眉紧紧拧起来,眼中泛着寒光,“皇上召了许将军回京,如今西北边再起战事,那些人便把之前粮草被烧的事全翻了出来,说许将军治军不力,不堪为帅!哼,不堪为帅?若是不堪为帅,这些年西北是谁领军的?谁保住了西北安定?”他越说越怒,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何况那些粮草,究竟是谁烧的还不一定呢!” “怎么?”顾嫣然震惊起来,“粮草——不是被羯奴偷袭所烧么?” 周鸿紧紧抿着嘴唇,抬头看了顾嫣然一会儿,没有立刻说话。顾嫣然略微等了片刻,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低了头:“若是不方便说——”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这里头的事——”周鸿沉默片刻,握住了她的手,“嫣然,你我这桩亲事,究竟是怎么结的,我心里明白。可我——既娶了你,便想与你同心白首。可如今朝局动荡,跟了我,怕便是没有那等富贵平安的日子过。这些话我若不说,你可当做不知道,仍旧过安稳日子,可若是听我说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把话说得如此透彻,顾嫣然也反握了他的手:“这会儿说什么也无益,可你是我夫君,日后有什么事,也是你我一起承担。你愿说的,我也愿听,若不方便说,我绝不多问。无论你跟我说了什么,我都绝不会透露出去!” 周鸿紧紧捏着她的手,半晌才缓缓地说:“被烧的那批粮草,里头有一半是霉坏的。” “霉坏的!”顾嫣然也变了脸色。 军粮,从来都不是什么好米好面,差不多都是陈粮,有时候也难免掺杂些秕谷之类。前朝将亡之时,吏治败坏,颇有奸商污吏以霉变的粮食混入军粮谋利,最严重时,曾致一关守军三万余人食了霉变之粮齐齐病倒,将关隘拱手 让人。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本朝特制律例:凡以霉变之粮充做军饷者,斩立决。当然,即使如此,也不能完全杜绝这些以次充好的事儿,但多数也就是小打小闹。一万多石粮草里有一半是霉坏的,这样的事儿,在本朝还是第一次发生! “谁,是谁这样大胆?”顾嫣然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问什么了。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掺这么多霉坏的粮米?又是谁这么大胆敢烧了粮草? “这是想毁尸灭迹!” “是。”周鸿微微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赏,“烧粮草的人,跟掺入霉坏粮草的人,必然有所联系。” “查出是什么人了么?” 周鸿缓缓摇头,良久,轻声道:“那批粮,有可能是从山西过来的。可惜,全被烧了,连同那五千石好粮食。如果不是蔡将军当机立断强逼边关那些富户们捐出米粮来,只怕许将军连带着出征的干粮都不够,也就根本不可能有后来的反败为胜了。” “蔡将军——”顾嫣然想了一想,“就是,就是被参纵兵劫掠的那个?” 周鸿又轻轻点了点头:“他不是纵兵劫掠,而是那些富户不肯捐粮,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看守粮仓的也不是他,可是最后,看守不力,纵兵劫掠,这些罪名却都落在了他头上,落得个满门抄斩……” 他声音很低,却是一字字清晰无比,含着切齿的恨意:“我们在前方拼死拼活,却有人在后头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等事情被人发现,又企图灭口——”他拳头攥得死紧,突然冲动地扯开了领口,“前方的将军,哪个不是一身的伤痕,可是血溅沙场,却还要被人诬蔑清誉,我死也不服!” 他的领口被扯开,就露出锁骨下头一道伤疤,斜着拉下去,隐没在衣襟里头。顾嫣然手都有些抖了:“这是,这是——”再往下,可就是心口了。 “到边关第一年受的伤。”周鸿沉声说,“若不是——被人救了,只怕刚去边关就死在了战场上。” 顾嫣然伸手将他的衣襟扒开来,只见那道伤疤险险停在心口上方,若再往下一些,说不定就直捅进心窝里去了。这还不算,周鸿肩头上还有一道伤疤,不过极浅,大约只是皮肉伤。但再往下却又有一道,正在上腹部,伤口倒是短小,疤痕却是通红的,似乎当时捅得极深。顾嫣然抖着手摸了摸,颤声道:“这,这又是什么?” “是去年春天——”周鸿只是一时激动将衣领扯开了,扯开之后才想起这是 他未圆房的妻子,不是营房里的兄弟们。这会儿衣襟全被扯开了,顾嫣然一双柔软的小手上摸摸下摸摸,摸得他浑身不自在,一把火从脸上烧到身上,下意识地伸手去掩衣襟,“当时被一枪捅上了,也是——被人救回来了,随军的郎中说我福大命大,这一枪没捅伤肠子,只——” 他轻描淡写的还准备往下说,却见顾嫣然脸都白了,连忙打住,改了口道:“总之如今都好了。你别怕,我这伤并不算极重的,有些兄弟几年仗打下来,别说缺胳膊少腿,就是开膛破腹都——”陡然发现顾嫣然脸色更白,赶紧彻底闭住了嘴。 顾嫣然心慌得只觉站都要站不住了,鼻端似乎都能闻到血腥气,半天才压下胸口翻腾欲呕的感觉喃喃道:“你说被人救了,就是——谢氏?” 周鸿一愕,略一犹豫,点了点头,系上自己衣扣:“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吓着了吧?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吧。” 顾嫣然这会儿哪里还吃得下饭呢?但知道周鸿在外头忙了一天,也只得硬撑着点点头,叫人摆上饭来。她自己是半点胃口也没有了,只喝了半碗粥。周鸿暗暗后悔不该说什么穿肠破肚的事儿,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吃了几筷子素菜,又叫丹青准备下夜宵糕点,以备半夜里饿了再用。 顾嫣然虽然什么胃口都没了,但看周鸿这样仔细,心里也觉有些甜意,亲自带丹青去厢房替他铺了床,叫知暖伺候着周鸿歇了,自己才回屋里来,沐浴之后也睡不着,就歪在床上出神。 神思稍稍一走,就想到周鸿身上那一道道的疤痕,不由得就是一阵心疼,却又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想想了,便想起周鸿说的话。 他说谢宛娘救过他的命,然而伤势如此凶险,听他的意思,应该是有人从战场上将他救了回来。而谢宛娘既非军士又非随军郎中,究竟是怎么能在战场上救他呢? 还有周鸿说到自己因是庶出吃尽了苦头,冲口而出的那一句“我绝不纳妾”,又置谢宛娘于何地?他说这句话时,仿佛完全将谢宛娘忘在了九霄云外似的。可谢宛娘若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怎么能忘记呢? 联想到当初周鸿欲言又止,又保证日后绝不再去谢宛娘房中的情形,顾嫣然深深地疑惑起来——谢宛娘,只怕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只是个一般的外室…… ☆、92 第六十八章 在平南侯府过的头一个年,顾嫣然累得不轻。 从前顾家过年,不过大家吃团圆宴再守岁。因顾家祖籍在福建那边儿,就是祭祖也不过是磕个头敬杯酒的事儿。可是平南侯府却要开了祠堂,一套套的礼节。周鸿如今算是长房长孙,虽不承爵,可祭祀这事儿却是讲究个长幼有序,因此重头也落到了他头上,好容易等到开宴,夫妻两个都累得不轻。 团圆宴自然是开在平南侯一房,赵氏太夫人也从南园出来了。只是三房人齐聚,也没坐满一屋子——人实在是有点少。 大房不用说了,只有小夫妻两个。二房平南侯夫妇带着一儿一女,也才只四个人。三房更好了,周三老爷夫妻两个,连个孩子都没有。赵氏太夫人看来看去,心里就不满起来:“咱们家啊,还是人丁太少了。” 周三太太的头就低了下去。赵氏太夫人果然先把眼睛横到她头上,凉凉道:“我说老三媳妇,老三这今年都快三十了,你们成亲足足的有十年了,这房里还空空的,可像什么样子!” 虽然有晚辈在座,赵氏太夫人可也没给周三太太留半点脸面。其实她平日里也不过问这事儿,周三老爷又不是她生的,乃是她年纪渐长之后,老平南侯看上了年轻貌美的丫鬟,收了房生的,若是周三老爷断子绝孙,她只有看热闹的份儿,不过是就喜欢给周三太太心里填堵罢了。 被点名说到脸上来,周三太太也只得站起来:“母亲说的是,媳妇正替老爷物色好生养的丫头——”她脸色已经红得发紫,强撑着要往下说,周三老爷却也站了起来,低头道:“都是儿子没用,身子差,如今正吃药调养着……” 这是把不生育的错处揽到自己头上了。赵氏太夫人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冷笑道:“看来我倒是白操心了,原还想着怕你没个香火,好心提醒一句,生怕你这屋里不贤惠耽搁了你,原来竟是没人领情,还怕我骂了秦氏呢!” 周三老爷立刻扑通一声跪下了:“母亲这样说,儿子就无地自容了。母亲是知道的,儿子这身子实在不争气。那年母亲还送了个人过来,只恨儿子无能,白辜负了母亲一番操劳。” 赵氏太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周三老爷看起来老实得很,只要她轻轻说一句,一准儿就忙着下跪请罪。可是那说出来的话,却是句句的软里带硬。当初她为了给周三太太添堵,是往周三老爷屋里塞过人,可周三老爷却不感兴趣,虽然隔三差五也去姨娘房里,却是不怎么碰她,更谈不上有孩子了。今 儿更好,这大年夜的,就这么扑通一声跪下,还扯到以前塞人的事儿上来,这个庶子,果然是年纪长了翅膀也硬了!听说这几年还谋了个什么官做,敢是胆气壮了,管不了了呢! “你既不领情,我也不操这心。”赵氏太夫人冷笑一声,“快起来罢,说起来你也不是我生的,我也不好多管。你既喜欢断了香火,我又能说什么?不过看你日后到了地下,有没有脸见你爹罢。” 顾嫣然听得心里直发紧。太夫人这嘴可真是够毒的。大过年的偏提起无后的事来给人添堵,添堵不成,又直接咒周三老爷断香火,甚至连死后的话都说出来了! 周三老爷却是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多谢母亲。”扶着周三太太坐下了,只气得赵氏太夫人直瞪眼。 平南侯夫人笑了一声道:“母亲再等等,明年鸿哥儿小夫妻就能圆房,说不准再过一年,您就抱重孙子了呢。” 周润轻轻咳嗽了一声,平南侯夫人便轻轻一拍手:“瞧我这记性,哪用得着再过一年啊,鸿哥儿这会房里人就有身孕了,哎,鸿哥儿媳妇,谢姨娘是什么时候生?那稳婆啊乳娘啊,可都备下了?” 周鸿身子一动,顾嫣然已经伸手在桌子底下扯住了他,抬头怯生生道:“多谢婶娘了,连我们屋里的姨娘都要劳婶娘挂念着。谢姨娘是明年二月生,本该这几日就先寻下,可是侄儿媳妇忙着盘几个庄铺的账,就没顾得上。” 平南侯夫人嗤笑道:“鸿哥儿媳妇,不是我做婶娘的说你,这庄子铺子的账再要紧,也没有鸿哥儿的子嗣要紧,可别舍本逐末了。” “若是侄儿媳妇自己的庄铺,自然不要紧的。”顾嫣然也冲着她陪笑,“可这都是二叔和婶娘分给我们的家产,若是不盘清了,叫人说叔叔婶婶分的庄铺连账都不清楚,明白的人知道是侄儿媳妇不大通这些庶务,不明白的人,没准要说叔叔婶婶的不是,就连庄铺也不分个帐目清楚的过来。侄儿媳妇想,再什么也没有咱们侯府的脸面来得要紧的,所以就先紧着盘账了。” 平南侯夫妇分长房什么产业,她是不想计较的,可既然平南侯夫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非要给她添些不痛快,那她也得反击一下了,否则被人当成软柿子,捏起来只怕没个完。 果然,平南侯夫人瞧着她那一脸小心翼翼的模样,半晌没说出话来。倒是周润听得刺耳,冷笑道:“怎么,白分了你们那些庄子铺子,倒还嫌弃起来了?” 顾嫣然就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那些账目,妹妹也知道?” 周润知不知道,顾嫣然不敢说,但她敢打包票,平南侯和赵氏太夫人是不知道的。 给长房分了什么家业,这两人大概是知道的,对于只分这些,应该也没什么意见。毕竟长房不是赵氏太夫人亲生,而平南侯又素不喜欢周鸿。 但是平南侯夫人不但少分家业,还把这些庄子铺子都搬空,这事却不能告人。周鸿虽过继了,但在赵氏太夫人眼里还是自己孙子,而平南侯,在周鸿立功得官之后,态度也有所转变。他们两人对周鸿,都不像平南侯夫人一般恨之欲死。若是这事捅到他们眼前去,不说别人,赵氏太夫人就算拿住了平南侯夫人的把柄,日后想起来就可以训斥几句是没问题的。 周润还想说话,平南侯夫人已经给了她一个眼色拦住了,含笑道:“好了,大年下的,就别再提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再说下去,菜都要凉了。” 她不提,顾嫣然当然也不会再提这些扫兴的事。众人落座,一道道菜就流水似地上来。用过了饭,众人就在厅中守着说话。赵氏太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足,守不得夜,给一群孙子孙女发了红包,就回去休息了。太夫人一走,三房人自然也都散了,各回各家去守岁。 顾嫣然是长孙媳,又是家里如今唯一的孙媳,自然跟着侯夫人一起,将太夫人送回了南园。等服侍太夫人歇下,两人走到园子里,侯夫人才冷冷地道:“你今儿提铺子上的账做什么?分给你们的铺子都是好地方的,你自己没本事经营,难道也要怪别人?家里分给你们这些产业,莫非你们还贪心不足不成?” 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各人带的心腹丫鬟跟在后头,顾嫣然也就不必跟她打马虎眼了:“家业都是长辈们经营出来的,分多分少,我们都没什么异议。从前之事侄媳所知不多,但日后,我和峻之都只想关起门来过个安稳日子罢了。婶娘若是不生事,我们做晚辈的自然更没有生事的道理。” 侯夫人目光一冷,顾嫣然却已经对她行了一礼,带着丹青往两府之间那道门走了。侯夫人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突然冷笑了一声:“听听,她说什么?想过安稳日子?” 背后的知雨大着胆子低声道:“夫人,如今二少爷已经分到长房去了,分给他们的东西也有限,侯府日后就是咱们三少爷的,夫人何必再跟长房斗气呢……” 侯夫人咬着牙:“他害死我的渊儿,我怎么能让他好过!” 知雨直想叹 气。夫人您想让二少爷不好过,可,您又能做什么呢?从前二少爷在西北的时候,都以为他年纪轻轻的,说不准就死在了战场上,要么就是一辈子做个大头兵丁。谁知道二少爷九死一生的,居然挣了天大的功劳回来。如今人家已经分去了长房,不必再受侯夫人这个嫡母管束,又娶了妻,少奶奶看着还是个能干的,您还能怎样呢?要说起来,您就不该让二少爷过继到大房去,这婶娘和嫡母比起来,可是差得太远了。 “那日子也长着呢,谁知道后头会有什么事?”知雨小心地劝着,“如今咱们大姑娘和三少爷年纪都不小了,这亲事才是最要紧的,夫人您何必为了个不要紧的人花那些心思,反而疏忽了要紧的人呢?” 侯夫人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处心积虑地把谢宛娘的事捅出来,却没能给长房带来一丝半丝的风波,那小夫妻两个,倒好似比从前还亲热了些似的。在分产一事上,她下了个大绊子,人家却没有半句怨言地接了,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最可恨的是,侯夫人暗地里打听过,那几个铺子走了大管事,居然还仍旧开了下去,甚至伙计们干劲更足,将那些积压的滞货竟都快销完了。 连着两件事都没有整到周鸿夫妻,侯夫人也是一时半时的实在想不出什么招儿了,才时不时的要拿谢宛娘出来刺一刺顾嫣然,可惜就是这些,人家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怎不让她憋得难受? “夫人——”知雨看四周无人,大起胆子又多说了几句,“奴婢大胆说一句,那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呢,您先顾着大姑娘和三少爷,长房那边难道还跑得了?不说别的,等那谢氏生个儿子出来,一个庶长子,就够叫少奶奶难受的了,日后有得闹心呢。”说实在的,她这个做丫鬟的,整日里伺候一个满心怒气的主子,实在是日子不好过啊。少奶奶那边什么暗亏也吃了,只想安稳过日子,夫人这边又何必揪着不放呢?从前都没能弄死二少爷,难道现在就能了? “何况咱们三少爷将来是要承爵的,二少爷有什么?依奴婢看,一个正四品的武官也就到头了,跟咱们三少爷哪里比得了呢?” 这话算是说到了侯夫人心坎里,慢慢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日子还长着呢。” 知雨在黑暗里偷偷地松了口气,至少大家有几天安稳日子过了吧。 顾嫣然并不管侯夫人听了她那番话之后有什么反应,径自穿过园子,进了两房之间的那道门。才一踏进门,就见不远处一盏灯笼轻轻晃动着,却是周鸿 站在那里,仿佛仰头在看天,听见脚步声迅速转头看过来:“回来了?婶娘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顾嫣然抿嘴一笑,“你怎么不回房去,这儿风大。” “也没什么风。”周鸿睁着眼睛说瞎话,随手挽起小妻子的手,“就是随便走走,在这里看看天色。” 丹青在后头仰头看了一眼。天上漆黑一片,连颗星星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二少爷也真是,还不是在这儿等少奶奶的,偏偏嘴上不肯说。 “你也该早些歇着,这会儿时辰不早了,今儿忙了一天,明日一早还要进宫的吧?”大年初一,百官朝贺,四品以上的外命妇们也要进后宫去向太后和皇后道贺。虽说如今后宫既没太后也没皇后,但外命妇们也得去站一会儿,磕个头。 “你的诰命怕是还要过一阵子才能下来——”周鸿有些抱歉地轻轻晃了晃妻子的手,“西北的事儿,那些人还在使绊子。” 按说妻子的品级是跟着丈夫走的。周鸿如今是正四品,顾嫣然也该有四品恭人的诰命,可是这也是得走程序的,周鸿是已经将请封的折子递上去了,但至今尚未批复,显然是有人在里头故意压着。 “早些晚些也无妨的。”顾嫣然倒笑了笑,“没下来也好,至少我明日不必早起去吹冷风了。”进宫朝贺虽是荣誉,可也是遭罪。大冷天的,跑到皇后的坤宁宫前头去站着,站到时辰再三跪九叩。这进宫是要穿符合品级的礼服的,这种礼服,夏天穿着闷死,冬天穿着又是一阵风就能吹透,而且里头还加不了什么厚衣裳。在空地上站那么半个时辰,非吹得你连骨头里都冒冷气不可。 周鸿也忍不住笑了:“你倒心宽。”挽着妻子往前走,一边又道,“齐妈妈送了些解酒解腻的点心来,我看你方才在席上也没有吃好,还是用两块……” 夫妻两个挽着手喁喁低语着走了,后头丹青抿着嘴偷偷地笑,故意落后了几步,自己打着灯笼慢悠悠地走。唉,其实二少爷说得也对,今儿晚上也不是那么冷嘛…… 朝堂之上,关于究竟由谁出任西北新帅的争执,一直吵到了正月底,以至于这个上元节,皇帝又没有过好。 “凡是说不让许骐去西北的,都是茂乡侯府一派的人吧?”皇帝倚着几案,看着小山一样的奏折,沉沉地道。 旁边侍立的批红内监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是……” 皇帝沉沉地笑了一声。内殿的灯火很明亮,但皇帝坐在暗处, 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内监的头就又低了一点儿,恨不得埋进自己怀里。 “当初,朕看德妃是个好的,识大体,安份。皇后失了长子,朕怕她迁怒于德妃,才抬举了陆家。难道说,是朕做错了?” 内监咽了口唾液,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并没做错。陆家二爷也是个好的,在东南边立下那样的功劳,陛下抬举他也是因他有才。” “陆镇倒是个有能耐的。”皇帝心情略好了些,“当初他丁忧那会儿,朕本想夺情,他却硬是不肯,生生的为孝道丢了前程。可陆家别的人——”他又烦躁起来,“虽说当初李檀有些私心,可他弹劾得也不算错,德妃那几个侄子,真是没一个争气的!如今说来,李檀那事儿,倒是朕办得急了些……” “这也怪李御史自己藏了私心。”内监低眉垂眼地道,“不过他弹劾的事儿,其实也……皇上若是不忍心,奴婢倒听说,李家姑娘曾经在路上救过安阳郡主,如今被郡主带进了京城来,说是想进宫做女史。” “进宫?”皇帝挑起一边眉毛,“莫不是还想替她父亲翻案?”这样的事他做皇帝的听说得太多了,总想着进了宫就能得宠,一朝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就能借力翻案了。 内监小心地道:“听说只是为了能叫她母亲和弟弟在家乡过得安生些……”安阳郡主送了他一张银票,于是这些话还是可以说几句的。 “怎么?”皇帝果然皱起眉头,“李家在家乡过得不安生?”当初可是他亲口赦李家人不罪妇孺,还让李衍回家乡读书,将来可以再科考的。 内监忙道:“皇上您在深宫,不知道乡下那些刁民,他们不知道皇上恩宽,只知道李家没了男人,只剩孤儿寡母的,就想着谋家产呢。”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刁民?当地官员呢?” 内监叹道:“皇上,这是族内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衙门——也不好管哪……” 皇帝一抬眼睛:“是安阳郡主叫你说的话?” 内监不敢隐瞒:“是郡主。郡主当日在路上中暑,是李家母女相救,郡主既要还这情分,又可怜李家人,所以……” “那就把人收进来吧。”皇帝又把目光垂下去了,“朕记得李檀之女也是个才女,进宫来做个女史也足够了。” “是。”内监一脸的高兴,“这真是李家祖上积德了。” 皇帝淡淡笑了笑,又说起西北的事:“许家怎么说?” “许大将军抱恙,前儿才请了御医,说是老寒腿发作,行动不便。”内监流利地回答,“据御医回复,倒也不是很重……”毕竟许大将军才三十出头,还没到动弹不得的地步呢。御医这样的回复,意思就是许大将军许骐,自己放弃了这次出去捞功劳的机会。 皇帝就微微眯了眯眼睛。许家有分寸,知进退,在这件事上,着实做得比茂乡侯府漂亮。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臣子,用起来放心。 “不过……”内监小心翼翼地又开口道,“许大将军一直在查,当初那批被烧的粮草是从哪里来的……” 这件事,内监不知道,但是皇帝知道。因为许骐上的密折里,曾经提到过,那批粮草是霉坏的。 “那么粮草是从哪里过去的?” “……山西。” 皇帝默然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许骐就这么老实,没举荐个人吗?” “是有的。”内监低头道,“许大将军说,平南侯府的周二公子,有勇有谋,若辅佐以老成之人,可以去西北领军杀敌。” “周鸿……”皇帝有了几分兴趣,“倒也是,他能奇兵突袭,斩羯奴大将,生俘亲王,武艺和胆识都必然是好的,只是太年轻了……” “所以许大将军才说,要辅佐以老成之人……”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好。就派周鸿去,嗯,陆镇在户部做了这几年的文官,怕是也要不耐烦了吧?让他领军,周鸿为先锋,去西北办这趟差事。” 内监吓了一跳:“让,让周二公子做先锋?”先锋,就是冲锋在前的敢死勇士。周鸿如今要算是许大将军的人,而陆镇却是茂乡侯府派,这周鸿在他手下,只怕功劳难建不说,性命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呢。 皇帝却是目光冰冷:“就叫他们二人去!朕也要看看,陆家究竟还有没有个对朕忠心之人。对了,陆镇走后那个空缺,就叫顾郎中平调过去罢。” 内监听得心里一紧。叫顾运则平调山西清吏司,这是准备要查那批粮草。皇帝已经有些疑心陆镇了,却要拿周鸿去试一试。倘若一个弄不好,陆镇是试出来了,周鸿的命只怕也要没了。内监想起周鸿才刚刚成亲,听说妻子年纪太小还没圆房呢,若是这万一……内监默默低下头,替周家二公子在心里念了句佛…… ☆、93 第六十九章 过了十五,年也差不多就过完了,家里的东西都要收拾起来。庄子上要准备春耕,铺子上要预备开门做生意,还有珂轩那里要找稳婆和乳娘。顾嫣然忙得像个陀螺滴溜转,正筹备着要亲自去庄子上瞧瞧的事儿,周鸿从外头走了进来。 “今儿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顾嫣然很高兴,但抬头见他脸上的神色,笑容又消失了,“这是——怎么了?” 周鸿摆手叫屋里丫鬟们都出去,连外衣也不脱便坐了下来:“你坐,有事与你说。” 顾嫣然心里一紧,摸着椅子坐了下来。周鸿低头片刻,轻声道:“我要去西北了。” “去西北?是为了羯奴——”顾嫣然怔了一下,“不是说朝堂上有人使绊子,不让许将军去吗?” “许将军不去。”周鸿仍旧低着头。 顾嫣然疑惑地看着他:“许将军不去?你去领军?”她倒不怀疑自己夫君有本事,可毕竟统领西北十万人马,周鸿未免太年轻了。就算有本事,都怕他不能服众。 周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说了你别着急——是陆镇领军,我做先锋。” “什么!”顾嫣然呼地站了起来,心一急连桌上的茶杯都带倒了,水流了一桌子,账册都湿了她也顾不得,“为什么陆镇领军,却让你做先锋?” 她没见过打仗,可听说书的也听过,那先锋官就是去跟敌人拼杀的。这倒不算什么,毕竟上了战场,那功劳都是要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问题是,周鸿做先锋,背后却是陆镇领军! 有道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陆镇有没有能另说,可他做为三军主帅,若想害死个先锋官却实在不难。当初李檀弹劾茂乡侯府,周鸿为之扶柩;后来孟节弹劾陆镇本人,周鸿又娶了孟家外甥女儿。想来想去,顾嫣然实在不能告诉自己,陆镇本人宽宏大量,断然不会公报私仇设计周鸿。 “你别急。”周鸿忙站起来,拉着顾嫣然的手把她带离两步,随手把账册也抢救出来,“西北军中我呆了三年,那里大部分人还是许将军的麾下,陆镇纵然去了,也未必能全部指挥得动。”也就是说,陆镇即使要设计他去送死,也没那么容易。 顾嫣然却觉得两腿都软了:“他是主帅,真有命令,难道你还能抗命不成?还是煽动军士哗变呢?”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是走不通的。 周鸿默然,良久方道:“圣旨已下。”若是不去,此时此刻他就先是抗旨不遵了,“何况前线战况 瞬息万变,陆镇也未必会以私仇误国事。” 顾嫣然脱口而出:“他连平民都能杀来邀功,又有什么事做不出!” 周鸿一怔,变了脸色:“难道说,孟大人当初弹劾陆镇杀平民冒功,竟是真的?”当初孟节的弹劾真是惊动朝野,可因为后头查出那证人是假的,自承就是为了骗点活命银子才在孟节面前说了假话,这杀民冒功的事儿就都被人当成假的,再也无人说起了。 顾嫣然在愤怒之中冲口说出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喃喃道:“我,我听父亲母亲谈话说起的。” “是当初孟大人弹劾的那件事吗?”周鸿听她这样说,倒不放在心上了,“那件事,证人是假的。” 顾嫣然咬咬嘴唇,还是道:“证人虽然是假的,可事并不是假的。” “你怎知道?”周鸿惊异地道,“若事是真的,为什么孟大人那里——” “舅舅是上了别人的当。”顾嫣然犹豫一下,没有将吕良和谢宛娘的事说出来,只道,“正是因着没有证人,舅舅又上过一次当,这件事才不能再拿出来说,否则只会让别人以为舅舅是在诬告。不过此事确实是真的,所以你若去西北,定要当心陆镇!”说来说去,她还是怕周鸿真的对陆镇放松了警惕,中了他的算计。 周鸿看了她一会儿,沉吟着点了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我定会仔细小心的。”他看出来妻子隐瞒了一些事,但至少目前,他只要知道陆镇确实是这样心狠手辣之人,也就够了。 顾嫣然虽说了这些话,仍旧觉得不够:“你几时动身?若不然,我也去西北!” 周鸿被她吓了一跳:“天气还这样冷,你去西北做什么?何况那地方苦着呢,你去了怎么受得住!” “宛娘都能受得住,我也未必不能!”顾嫣然脱口而出。虽然疑心谢宛娘,但这些日子她也不曾找出什么破绽,谢宛娘就好像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她真的很想跟着周鸿去一趟西北,把谢宛娘做过的事都做一遍,用这种方法抹掉谢宛娘在周鸿生命中那独特的痕迹。 周鸿的目光倏地温柔起来,带着几分歉意握住她的手:“宛娘跟你怎么能比……西北太苦,你不能去。何况,我也并非是要久驻西北,待打完了这场仗,我还要回京城来的。” 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的,但顾嫣然想起他身上的旧伤,哪里能不知道战场的危险?心里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皇上难道不知道你和 茂乡侯府不和,怎能这样派遣?” “嘘——”周鸿将她抱在怀里,压低声音,“这些话万不可说到外头去。用我,是许将军荐的,原想送我一份功劳的,谁知道——圣心难测,说这些也无用,少不得我自己仔细了。说来,沙场杀敌,报国效主,原也是做武将的本份……” 顾嫣然哭着道:“这些我都晓得,你尽本份,我原也不敢拦着,只是好歹想着家里还有人等你回来,定要自己保重……” 周鸿被她哭得心里酸软,抱着她轻轻哄了许久,才将人哄得不再哭泣,叫了丫鬟传上简单的饭食来,两人用了饭,顾嫣然就要忙着给他收拾行李。周鸿是上过战场的人,有经验,指点着她收拾了些东西,好歹哄着人睡下了,自己回厢房忙活了一会儿,便悄悄出来,连知暖都不叫,独自挑着灯去了后面珂轩。 如今谢宛娘快要临盆,更是娇气,齐妈妈每每深夜还要起来看看她,故而此时还没睡下,见是周鸿来了,连忙迎出来将他接进自己房里,问道:“少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周鸿问了她几句谢宛娘的身孕:“嫣然没经验,这件事,请稳婆也好,挑乳娘也好,都要妈妈做主了。” 齐妈妈忙道:“少爷放心,谢姨娘着落在我身上,若有个差错,只管问我。” 周鸿点了点头,斟酌着将去西北的事讲了。齐妈妈心里虽然不舍,但知道他从前也上过战场,只道:“少爷务必珍重,身边也该带个人伺候才是。” “元宝就很好。”周鸿犹豫一下,还是道,“此次去西北,怕是比从前要难些……”从怀里拿出几样东西来,“倘若我回不来——” 齐妈妈的脸唰地就白了:“少爷怎么说这样丧气话?从前在西北好几年,不也是没事么?” 周鸿不想对她讲明白有个与你政见不合的上司是多危险的事,只道:“妈妈,打仗这事儿,本就是刀头上舔血的事,谁也不敢说自己上了战场就能活着回来。我也不是说不吉利的话,只是防个万一。” 齐妈妈顿时眼泪哗哗就要往下流,想想这样不吉利,连忙把眼泪又擦了道:“少爷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只是万不可再说这样丧气话了。” 周鸿苦笑了一下,将几张银票先递给她:“这是三千两银票,倘若我回不来,谢氏和孩子都要交给你,先将她们捡个妥当的地方安置下来,若有什么事,可以去许府递个话。周家长房分得的家产,都是周家的,我并不想多求。” 齐妈妈觉得不大对劲:“少爷,那少奶奶呢?” 周鸿慢慢又递出一张纸:“这是一封放妻书。” “放妻——”齐妈妈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白,“少爷这是什么意思?这次西北的战事,怎么就至于……” 周鸿轻轻点了点头,缓缓地说:“从前我是孤身一人,是死是活都没什么牵挂要,可如今不同了——少奶奶年纪小,妈妈也知道,我们甚至尚未圆房,更不用说子嗣了。倘若我回不来,少奶奶这样的年纪,难道还要让她一辈子都守着么?所以,倘若我没有回来,妈妈就将这封放妻书给少奶奶,让她带着所有的嫁妆回娘家去,另寻良配。妈妈千万记得,若是二房要叫少奶奶守着,又想给她过继子嗣,你必须拿这放妻书出来,放少奶奶回娘家!切记!若是让少奶奶落到二房手里,我死都不能瞑目!” 周鸿是正月二十三出发的,他一走,顾嫣然就觉得这小山居仿佛突然空了。明明日子是一天暖似一天,她却总觉得屋子里怪冷的。 不过,她却闲不下来。正月末,她去了一趟分得的两个庄子上看了看。这两个庄子离得极近,若不是中间有条河,河边上还有几块田地是有主的,其实就是连成了一片的,且都靠着山,有一半都是山林。 顾嫣然亲自上山去看过,那山林中有许多桃花杏花,甚至还有些桂花树。因着是主子们去消夏避暑的地方,庄子上处处可见花木,颇有些花本就是可用来制胭脂香粉的,庄子上的人,也有好些是侍弄花木的好手,远强于种庄稼。 有了这几项便利,顾嫣然就索性照着自己想的,召来了庄头,议起在庄子上种花供铺子里做脂粉的事儿。 有一个庄子上的庄头,姓吴,本人就是莳弄花木的好手,从前就曾向侯夫人提过建议,将庄子上的花木卖出去,侯夫人却没听进去。这庄子上没甚大出产,只供主子们偶尔来住一住,庄头也没有什么实惠,心里也有些想头,便偷着弄弄,赚几个小钱贴补自家。如今一听少奶奶也提出这想法,更许了他年底若做得好,便按比例给他发花红,他自然雄心勃勃,拍着胸脯保证好好干。 另一个庄头却是侯夫人的心腹,留下来看风向的,一听顾嫣然的提议,便推三阻四。顾嫣然也不与他多说,问清了他的家人都不在这个庄子上,便归还他的身契,给他五十两银子放了他自由身,叫吴庄头兼管了这两个庄子。横竖中间不过隔一条河,近得很。 少奶奶这样雷霆手段,就有人还想反 对也不敢吭声了。吴庄头家里几辈子都在本地,论根基比别人都厚些,有他坐镇,那些人也翻不出大风浪来。 顾嫣然在庄子上呆了两天,才坐马车回了京城。才一进小山居,石绿就一头汗地过来:“少奶奶,珂轩那边发动了!” 顾嫣然也吓了一跳:“几时发动的?不是说还有几日么?” 石绿擦着汗道:“说是那么说,可齐妈妈说了,这头胎是说不准的——今儿一早就发动了,不过少奶奶放心,请来的稳婆看了,说谢姨娘这身子是好生养的,只是补得略有些过,孩子有大,是以困难些。” “我去瞧瞧。”顾嫣然到底是主母,这关系脱不开,纵然心里不喜欢,也还是去了珂轩。 才到珂轩外头,就听见谢宛娘叫得惊天动地,里头稳婆满头是汗地道:“姨娘省着些力气生孩子罢,这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的……” 齐妈妈从产房里出来,一见顾嫣然来了,唬了一跳:“少奶奶怎么过来了?可别吓着!姨娘因是头胎,才生得艰难些,并不要紧的。” 顾嫣然听着里头的哭叫声,只觉得心惊肉跳:“她,她怎么叫得这样——” 齐妈妈皱了皱眉:“姨娘也是没经过,所以有些怕……”其实她是觉得谢宛娘实在太娇气,才一开始疼就连哭带叫,稳婆让她攒着点力气到生的时候用力,她也不听。若不是她身子结实,这样哭嚎哭到没有力气,真生的时候还麻烦了呢! 顾嫣然是真被谢宛娘吓着了:“生孩子是这样……” 齐妈妈忙道:“少奶奶可别被吓着,这也分人,姨娘是有些沉不住气罢了。”转头就叫丹青,“快扶少奶奶出去,这儿有我呢。血房到底不干净,少奶奶可别进去。” 丹青也吓得不轻,连忙扶了顾嫣然出去,却又不敢走远,只得到下房先坐着等。等了有一个时辰,只听产房里哇地一声,稳婆出来连声道喜:“恭喜少奶奶,是位小少爷呢!” 齐妈妈本想出来拦着她,却是忙着照顾谢宛娘,一下子没拦住,听稳婆在外头喜气洋洋的大声报喜,暗叫不妙,连忙赶出来,果然见顾嫣然眉目间带着些郁气,只勉强笑了笑,吩咐丹青打赏稳婆。稳婆也是人精子,看出少奶奶脸色不好,不敢多说,接了打赏就忙忙走了。 顾嫣然在园子里站了片刻,终究是不大有心情进去,只对齐妈妈道:“这些事儿我不懂,有劳妈妈好好照顾哥儿和谢姨娘,有什么缺的,只管来说。” 齐妈妈喏喏连声,又道:“如今少爷在边关打仗呢,家里只少奶奶自己,未免也太劳累了。姨娘生的时候吃了些苦头,身子也要好生养养,依奴婢看,这洗三礼就免了吧。就是满月——如今京城里多事之秋,少爷临走前也嘱咐过万事稳妥为上,莫要太招摇了——请几个亲戚来坐坐也就是了。少奶奶说可好?” 顾嫣然略微有些出乎意料地看了看齐妈妈。前一阵子她就觉得齐妈妈对她的态度格外恭敬亲热,本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齐妈妈为了周鸿爱屋及乌。只是谢宛娘这孩子是周鸿的骨肉,又是长子,洗三礼免了还罢了,若是满月都不做,似乎也太过轻慢。 “既然峻之这样说了,那就不要大办了。”顾嫣然仔细地观察着齐妈妈的神色,“我只是觉得,这是峻之的长子,虽说是庶出的,终究是头一个孩子,若是不办,怕有些太怠慢……” 齐妈妈忙道:“这不是少爷在边关上么。等少爷打完仗回来,再补办也不晚,到时候少爷也在,礼数上岂不是更周全?” 顾嫣然点点头:“妈妈说的是,那就这样吧。” 等出了珂轩,顾嫣然看身边只有丹青和石绿两个人在,才道:“你们瞧着,齐妈妈这是什么意思?” 丹青首先忍不住道:“若说不过是庶出的,依奴婢看也不必大办。可若是不办,只怕外头人议论。少爷不在,更怕有人拿这个说话,说少奶奶瞧着少爷不在,就苛待庶子……” 石绿却比她心细,犹豫半晌才道:“奴婢混说几句,也不知道对不对……奴婢瞧着,齐妈妈好似不是很愿意给哥儿办满月,并不为是少爷的嘱咐。” “你说得对,我也觉得像是这样。”顾嫣然沉吟着,石绿的话,验证了她自己的观察,“只是为什么呢?” 丹青把嘴一撇:“她是外室进门的,若是有体面的大户人家,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呢。也就是少奶奶恩宽,不然,一服药下去把孩子打了,人提脚卖了都是有的。齐妈妈瞧着是有规矩的人,听说以前齐家也是书香门第,自然是对这事看不过眼的。” 顾嫣然摇了摇头:“少爷这事儿与旁人不同。他是年纪不小了,侯夫人还拖着不给他定亲,若是放在别的人家,这个年纪怕是都有两个孩儿了。若是等我——日子更久了,齐妈妈既是少爷的乳娘,万事都该是替少爷着想……”她应该高兴周鸿有了子嗣,而不是替她这个少奶奶觉得不满才是。 这个,丹青和石绿可就说不上 来了。毕竟他们跟齐妈妈也还不是十分亲近,不过石绿管着园子里的份例,跟齐妈妈接触多些,所以略有些觉察罢了。顾嫣然也就不难为她们,一边派人去二房三房报信,一边自己琢磨去了。 周三太太听了丫鬟报信,连忙过来,见了顾嫣然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侄儿添了儿子自是好事,可不是侄媳妇生的,又是尴尬,只送了几样产妇补身的药材,含糊道了声喜就罢了,倒是说起了秦家的事:“父亲要上京来,眉姐儿也要跟着来,早就说要来看你——” 她多年不能生育,这次父亲上京,一则是想替他们夫妻都好生把把脉,调理调理身子;二则,就是送秦知眉参加小选。 顾嫣然这些年跟秦知眉断续也有书信来往,却没听说这事儿,吓了一跳:“知眉也要小选?这小选可是选宫人——”就算是女史,说得好听是女官,也是伺候人的。 周三太太叹了口气。这是秦三太太非要让女儿来的,还不是听说了也要给寿王选妃的事儿。秦三太太这个攀附的毛病,这些年是渐渐严重。因秦三爷始终没什么大出息,她愈是觉得丈夫没出息,就愈是想出人头地,主意就打到了女儿身上,瞒着秦太医就给秦知眉报了名。 “父亲跟着来,就是想通融一二……”秦太医虽离京已久,但好歹京中还有相识,上下一疏通,保证秦知眉不要选上,只当来京城玩一圈,再回家就是了。 顾嫣然这才放心,跟周三太太又说了一会儿话,周三太太便有眼色地起身告辞了。顾嫣然送了她回来,牙白就过来了:“少奶奶,方才奴婢去二房报信,侯夫人不大欢喜呢。” 侯夫人何止是不大欢喜。牙白才走,她就摔了个茶盅子:“这顾氏是读《女则》《女诫》读傻了么?竟当真让谢氏把儿子生下来了?” 旁边人都不敢吭声,但心里都有些疑惑——庶长子,这样要紧的事儿,二少奶奶竟也让它发生了?是真糊涂,还是装过了头? 侯夫人摔了茶盅,气稍微平了平,冷笑道:“她要装贤惠,也好!若是这次周鸿回不来了,儿子又是别人养的,看她将来怎么办!” 知雨没吭声,心里却暗暗地想:倘若二少爷当真回不来,二少奶奶有个儿子总比没有的好,至少有个儿子,不会让人撵出门,也不会被人把家产全夺了去。不过,夫人说得也没有错,真是二少爷回不来,二少奶奶年纪轻轻就要守寡,日子也不好过呢。 侯夫人发了半天脾气,悻悻道:“备下洗三和 满月的礼吧,这庶长子生出来,也是打她的脸,她既自己情愿,别人要操心什么?” 知雨小心翼翼道:“夫人方才大约是没有听清,牙白那丫头说了,这会儿二少爷在边关,不好大操大办,洗三和满月都免了,等二少爷回京再补办呢。” 侯夫人嗤地一声就笑了:“还当她多贤惠呢,原来在这儿找补。她以为不办洗三不办满月,这京城里头就没人知道这事了?去,明儿一早就往各家亲友处报个喜,我们二少爷添丁了,这可是长房的头一个孙子,不是小事呢。” ☆、94 第七十章 虽然有侯夫人的大力宣传,但周家长房闭门不出,并不与外人多交际,故而庶长子出生之事,并没掀起什么风浪来。当然,这也与京城如今新闻颇多有关,相比之下,一个四品武官的庶长子,实在不算什么。 首先当然是二月中的春闱。关系着万千学子未来前途的大事,瞬间就吸引了京城大半的注意力。三场考过,取中的考生们于三月中参加了殿试,其后,皇上亲点三鼎甲,大张皇榜,昭告天下。 一榜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其中探花郎更是多取年少英俊之才,甚至前朝还有因为在三鼎甲内生得最为俊俏,原该点了状元的,也给点成了探花,为的就是令“探花郎”名符其实。 今年的殿试,探花郎更为引人注目。状元榜眼均为四十岁上下,多年的老举子,一朝中第。可探花郎却是去年才在秋闱中折桂,今年便在殿试中身登一甲,这二元及第本已是美事一桩,更不必说他今年未及弱冠,生得风流倜傥,文章亦写得花团锦簇,当真不愧探花之称。皇帝欣喜,见其名姓籍贯,问起来方知,这位姓韩名晋的探花郎,原来还是曾经的太子少傅后人,皇帝当场便予评价曰:极肖祖父。 说儿子像爹,像祖父,这简直是最高的评价了,尤其韩晋的祖父还曾经任过太子少傅,给今上做过先生,那这句话之赞誉,便又深了一层。一时之间,探花郎的风头,甚至盖过了状元和榜眼,尤其是三甲打马游街的时候,更是风光无限。 “奴婢听说,那天表少爷穿着大红衣裳,打扮得跟新郎官儿似的,头上还插了早开的芍药花。在街上走那么一圈儿,怀里少说也落了几十个香囊香球的……”丹青边说边掩着嘴笑。 本朝风俗,虽说严禁男女私相授受,但三鼎甲游街的时候,闺阁少女们却可以向他们中未婚之人投个香袋儿什么的。当然,这多半也都是那些市井人家的女孩儿干的,至于真正的大家闺秀,并没有这样放肆。 顾嫣然听着也笑了笑:“姨母该高兴了。”她面前摆的就是韩家送来的帖子,儿子高中探花,必然是要摆酒庆贺的。韩家自回京之后一直默默无闻,韩缜跑了几家旧交,起复之事都不曾搞定,此次儿子一举中了探花,还不得借此机会与旧交们联络一下?想必有了皇上的那句赞誉,韩家这次的贺宴,客人都是可以踏破门槛的。 丹青看少奶奶虽然在笑,眼睛里却仍旧是化不开的沉郁,自己也有些笑不出来了。表少爷的事儿本就该韩家去高兴,她这么卖力地说,不过是为了逗少奶 奶一笑罢了。既然少奶奶都不笑,还讲它做什么。 “贺礼都备好了么?”顾嫣然也是强打起精神。自打周鸿走了,她每日都给自己找了不少事做,可仍旧有些没精打采的。 “少奶奶放心,都备好了。”石绿连忙应声。其实殿试的黄榜一贴出来,这里就在准备贺礼了,哪里会等到韩家的请帖到了再备呢。 “那明儿你们两个陪我过去吧。”顾嫣然把请帖推到一边,“二房三房那边怎么说?” “三太太身子不适怕是不能去了,侯夫人倒是说三少爷要去道贺的。”周三太太前些日子感了风寒,这会儿还带着病容,着实不宜出门做客。至于侯夫人,大概是自矜身份吧,不过能让周瀚去道贺,那也就是对韩家有结交之心了。毕竟周瀚与韩晋还有北麓书院的同窗情分,结交起来更让人无可挑剔。 顾嫣然点点头:“新做的那荷叶糕,别忘记给三婶娘送一盘子去。珂轩那边,大哥儿怎么样?”周鸿在外,孩子也没人给起名字,只是大哥儿大哥儿地叫着。 “齐妈妈说大哥儿好着呢,能吃能睡的。” 顾嫣然想了想,不怎么起劲地站起来:“去看看吧。”到底她是嫡母,这洗三满月不做还有个道理,若是平日里都不去看看,就不大有道理了。 珂轩安安静静的,顾嫣然进去的时候,大哥儿还在摇篮里睡觉。出了月子的孩子,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红通通皱巴巴的模样,迅速地白胖起来。谢宛娘有孕时吃得好,大哥儿本来就结实,这会儿胖起来就更可爱了。顾嫣然看他攥着个肉乎乎的小拳头,像只小青蛙似的翻着肚皮呼呼大睡的模样,也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胖脸。 谢宛娘这一个月子坐下来,真是养得血气充足,连肤色都比从前白皙了许多,一张微圆的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精神极好。看见顾嫣然过来,便笑道:“少奶奶来看哥儿?” “嗯,哥儿可好?”顾嫣然看见摇篮上就挂着自己送大哥儿的赤金镶玉长命锁,心里舒服了几分。 “好着呢。”谢宛娘说起儿子也是眉飞色舞的,“又能吃又能睡,哭起来声音震天响……” 她在那里滔滔不绝,顾嫣然低头看了一会儿孩子,忽然转头问旁边的齐妈妈:“峻之小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这一句话出来,谢宛娘的声音仿佛被刀砍了似的突然断了,齐妈妈脸上更是一副尴尬的模样,勉强笑道:“小孩子都是一个样儿,至少要到周岁才 能长开,看得出像谁……” 顾嫣然就再没说话,叫过乳娘嘱咐了几句精心看顾大哥儿之类的话,便离开了珂轩。回到自己屋里,她屏退丫鬟们,独自思索起来。这些日子,她越想越觉得,谢宛娘生的这个孩子,仿佛不像是周鸿的。虽然毫无证据,可是她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却是始终挥之不去。 等周鸿回来吧。顾嫣然抬头往西北边看了看,等周鸿回来,她一定要问一问。 韩家宴客,果然宾客盈门。 孟素兰忙着招呼夫人太太们,韩绮与韩绢就招呼各府的姑娘们。不过因着今儿来的大都是嫡出姑娘,韩绢能招呼的人便少之又少,倒是有空来跟顾嫣然说话了:“表姐瞧着瘦了些,可是担心表姐夫?自己身子可要保重,等表姐夫凯旋,若是看见表姐瘦了,可要心疼的。” 这话说得倒还是真心真意,顾嫣然也就认真点了点头:“多谢表妹了。我还好。” 韩绢笑了笑,说话又有点儿阴阳怪气了起来:“也是,表姐怎么说都是已经成亲的人了,这次听说仗并不难打,等姐夫回来,说不准还要升官呢——怎么说,也比没着落的好是不是?” 顾嫣然被她说得伤感都没了,只得道:“表妹这话说的——如今表哥中了探花,又得皇上赞誉,日后上门来求亲的多着呢。” 韩绢撇了撇嘴,叹道:“那也轮不着我呢……”这句话说得声音又轻又低,顾嫣然也只好装没听见了。 孟素兰今日真是志得意满。韩晋说来年纪已经不小,在家乡守孝的时候也颇有些人家明里暗里地提亲事,都被她压住了,就等着儿子一朝及第,身价百倍,再来谈亲事。瞧瞧,今儿这些带着女儿来的夫人们,可不都是这个意思么? 当然,韩晋如今只是新进士,循例不过授个翰林院的编修,也就是个正七品的小官,在京城里比个芝麻大不了多少。但要紧的是他得了皇上的赞誉,翰林本就是天子近臣,现在又入了皇上的眼,将来的仕途比之普通翰林,又不知强出了多少。自来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说法,以韩晋如今的年纪,自然还远说不到入阁拜相,可比起别的新进士来,却有更大的可能。今儿这些带着女儿来的夫人们,也都是看中了这点可能。 孟素兰心里想着,转眼又看了看招呼着这些女孩儿们的韩绮,嘴角不由得又泛上一丝笑意,韩绮也十五了,如今哥哥有了这样的前程,她的亲事,也就可以更上一步了。 韩绢远远看着嫡母的 目光在嫡姐身上不停地打转,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垂下眼睛,遮住了自己眼里的恨意。 今日顾家人和孟家人做为亲戚,当然更是尽数到场,就连孟瑾也挺着肚子来了。她的身孕已经有近六个月,宽松的衣裳都掩不住,自然是被安排在内室。林氏和孟素蓉都对外头的应酬不甚感兴趣,更不想去抢孟素兰的风头,不约而同都在内室陪着孟瑾说话。 “铭哥儿的身子不大好,这几个月请了三四次太医,就没有哪个月是不生病的。”孟瑾说起王娴生的儿子,不由得也叹口气,“我去看过一次,不过也只看了一眼,瞧着那孩子瘦巴巴的,比满月的时候大不了多少。” 林氏颇为惊讶:“怎么会?满月那日我也瞧过了,那孩子虽然是早产,可精神也不错。再说王府里——怎么说也是王爷的长子,难道还会苛待了?” 孟瑾微微苦笑一下:“王侧妃既然不愿把孩子记在王妃名下,王妃也就让她自己抚养孩子,只是她——我瞧着好似有些疑神疑鬼的,王妃本来指派了几个丫鬟和嬷嬷过去,她却都找借口打发在外头,不让进屋子,王妃自然就不过问了。就连王爷——也并不喜欢。” 晋王跟王妃感情之好,是京城里头有名的,若不然,也不能王娴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落地,晋王就说若是儿子便由王妃抚养了。如今王娴跟防贼似的防着晋王妃,晋王又怎会喜欢?更何况她若是自己能养好孩子还罢,偏偏一个早产的孩子,本来就难养,她又毫无经验,把孩子养得既病且瘦。这毕竟是晋王的长子,晋王看着儿子三天两头的病,心里会高兴才怪呢。 顾嫣然在旁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心神却又飞远了,想到这会儿西北也该渐渐暖和些了罢?当初给周鸿带了几件春装,也不知够不够穿;二月里那样冷,但愿他不曾被冻着;关于谢姨娘产子的信已经送了过去,也不知收到没有……正在胡思乱想,忽然锦心从外头进来,面色惶然,一见顾嫣然在屋里,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只冲着孟素蓉使眼色,想把孟素蓉叫出去。 偏偏顾嫣然抬眼就看见了,见锦心的神色,还当是顾运则在外院出了什么事,立刻道:“是怎么了?” 这下锦心想将孟素蓉叫出去再说话都不成,想想这事儿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顾嫣然耳朵里,这会儿瞒着也没多大意义,只得低声道:“刚才老爷叫人送信过来,说,西北那边,西北那边有消息过来,说——” 顾嫣然耳朵里嗡地一声,呼地站了起来:“说 什么!”倘若是与周鸿无关的消息,锦心怎么会一脸着慌地进来? 锦心低了头:“说姑爷带着五千人马失踪了……”她含泪看了一眼顾嫣然煞白的脸色,又狠心补了一句,“如今——朝廷怀疑姑爷投敌了。” “嫣然——”孟素蓉一把抓住女儿的手,“你别着急,这事儿还没定……”她想站起来扶一把女儿,可是觉得自己的腿都是软的。失踪已经是极糟糕的事了,如今又加上一个投敌!失踪甚至阵亡,女儿只是守寡,未必就没有改嫁的机会;可说到投敌,只怕朝廷追究起来,连女儿也会变成罪眷! 不过,孟素蓉过了片刻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扶着女儿,而是女儿扶着自己。顾嫣然的脸色虽是煞白,神情却是没有一丝惊慌,说出的话像石头似的:“峻之绝不会投敌!娘,我要回府去看看,还要派人去许将军府上递个帖子,我要见许将军!”其实她最想见皇帝,可惜皇帝不是她随便就能见到的。 “娘送你回去。”孟素蓉声音都发着颤,死命掐着自己手心,逼着自己站了起来。女儿都这么镇定,她这个当娘的怎么可以先乱起来? 西北军先锋官失踪并疑似投敌的消息送回京城,立刻闹得半个京城都像炸了锅似的,简直没有一家子关起门来不谈几句的。 京城里热闹,宫里自然也差不多。 “这些日子,听说后宫也挺热闹?”皇帝仍旧倚着案几坐着,只是声音冷飕飕的。 他的贴身内监额头微微有些冒汗,但也只能说实话:“是,后宫也有几位娘娘谈及此事……” “后宫不得干政,她们不知道?” 内监额上的汗冒得更急了,半晌才道:“听说是先从周昭容处传出来的……” 皇帝嗤地笑了一声:“避重就轻。” 一句话说得贴身内监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不敢欺瞒皇上,确是周昭容先传了这话……”但是谁不知道,周昭容是德妃提拔起来的?所以,许大将军举荐的人投敌,这样的闲话周昭容不传,谁来传? “传旨。周昭容妄议前朝,贬为美人,迁到桃玉阁去。还有这些日子跟着议论的,统统罚三个月月例。” 从九嫔之位贬到美人,还要迁到桃玉阁那等偏僻的地方去,这周昭容就等于废了。内监连声答应,忙去传旨了。 批红内监一直默然无声地站在角落里,这会儿看人走了,才稍稍上前一步,知道皇帝是该轮到问他了。 果然皇帝开口就是:“怎么办的?” 这话语焉不详,好在批红内监很是明白,立刻答道:“抄了周家的来往书信。”说通敌也是要有证据的,如今周鸿是失踪,只能怀疑投敌,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周抄一抄,若是能抄出什么与羯奴的来往书信来,那就证据确凿了不是? 皇帝轻轻地冷笑了一声:“抄出来了?” “尚未抄出……”批红内监关于这事儿是仔细问过的,这会皇帝问起来,他也能详细回禀,“周家二少奶奶,颇有些办法……” 刑部派去的衙役在门口一叫门,周家二少奶奶就吩咐开门了,半点都没延误,甚至连点害怕的模样都没有。衙役们进门,她已经端端正正坐在院子正中间等着了。刑部当然是先说明来意,周家二少奶奶既不像别人家的女眷一般哭闹冤枉,也没有拦着不许,只是请了为首的官员过去,明明白白地说:不但周鸿的书房,就算是整个长房的屋子,都可以搜,只是不能乱搜。 “不能乱搜?”皇帝似笑非笑,“那要怎么搜才不是乱搜?” 内监低头回话:“周家二少奶奶命两个侍女执笔,请刑部的人跟她一起挨间屋子搜查,凡有来往信件之类要带走的,必要逐一记录——信件以何物封装,其中封装几张信纸,每张纸上共几行字。两名侍女同时记录,到最后就整理出两份清单来,请刑部的人签上字,两人各执一张为证。周二少奶奶说了,要查什么都可以,但若有人想往里头乱塞什么,她就当场撞死,请娘家人去敲登闻鼓,告刑部逼死官家女。” “呵呵——”皇帝真的笑了起来,“倒有趣。这女子,有几分见识。”抄检来往信件这种事,其实容易做手脚,尤其是信件多的,随便往里头塞个一封半封有点毛病的,你就再讲不清楚。这位周二少奶奶,竟然以性命相逼不许趁乱抄检,又弄出个一式两份的清单来,甚至连信纸有几张,写了几行字都要写明白,如此一来,就算是有人想做手脚也不容易。毕竟此刻周鸿只是疑似投敌,倘若真把他妻子逼死了,日后周鸿被证实清白,刑部这个逼死人命的罪名就背不起。 “许家有什么反应?”皇帝笑过了,突然又问了一句。 “周二少奶奶派了贴身丫鬟去许府,并未进门,只在门外大街上站着,请出了许夫人身边的婆子,说她家少奶奶想求许将军代禀陛下,说周鸿绝不会投敌。” 皇帝又笑了。派了人去,却连门都不进,站在大街上说话,如此一来,在周家抄不出通敌 的信件,就怎么也不能说是预先送到许家去了。 “让许骐代禀?”皇帝玩味地笑着,“这顾氏,今年还未及笄吧?” “是。七月间才及笄呢。” “尚未及笄的女孩儿,能有这种心思,不易啊……”皇帝慢悠悠地道,“她想求许骐代禀,为何不自己来向朕辩解呢?” 批红内监也吓了一跳:“皇上是——要召见顾氏?” “她该也有诰命吧?”有诰命的外命妇,进宫也是可以的。 “周鸿已经请封,但诰命尚未封下去。” “那也算是准诰命吧,传旨,过几日叫她进宫来自辩,不必大张旗鼓。”悄悄带她进宫,皇帝也想看看这周鸿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仿佛还有点本事的模样。 批红内监有些疑惑:“过——几日?”既然要听周家二少奶奶辩解,为什么要过几日呢? 皇帝随手拿过一份折子:“再看看,究竟还有谁要跳出来。” 皇帝在内宫与批红内监说话的时候,顾嫣然正站在小山居里,冷冷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平南侯夫妇。 “鸿儿究竟去了哪里,没有给你信件?”平南侯一脸的烦躁。若只是失踪,还可报个沙场殉国,至少名声好听,身后也少不了哀荣。可若是定了通敌,那只怕整个侯府都要被牵连。 “没有。”顾嫣然前天跟着刑部的人整整折腾了大半天,这几天还要收拾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园子,安抚下人,珂轩那边还有个孩子呢,简直忙得满头是火,根本不想再跟平南侯夫妇周旋了,“峻之征战沙场,除了边关,他还能去哪里?” 平南侯夫人似笑非笑:“这会儿边关可是找不到人了……”她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不管是失踪还是通敌,都好得很!若不是怕通敌之事牵扯到二房,其实她巴不得周鸿是定个通敌呢。 “找不到人,就该往与羯奴交战的战场上去寻,二叔和婶娘到侄儿媳妇这里来,有何用处?” 平南侯当然不相信周鸿是通敌,可他却知道,这会儿西北的主帅是陆镇,也就是说,是有人一定想要扣周鸿一个通敌的罪名的。而且,周鸿这会儿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了。什么带着五千兵马失踪,多半是连这五千兵马都一起死在不知什么地方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把这通敌的罪名洗干净,至少要把二房摘出来才好。 “刑部抄检的信件里可有什么不对?” “没有。”周鸿 的信件其实少得可怜,不然刑部也没那个耐心让丫鬟们一一记录。周鸿前几年在西北,根本就不写信回周家来,刑部抄出来的信件,倒是他离京之前与学里同窗的多些,有几封是与李家来往的,还有几封是回京之后与西北军中同僚的信件,满打满算,也不够三十封,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当做通敌证据的东西。 平南侯听她答得这样肯定,也听说她手里有份抄检的清单,心里便松了松:“那清单呢?拿来我与你留着,这样重要的东西,不可丢了。” “多谢二叔。”顾嫣然根本没打算给他,“此物重要,侄媳明白,已然妥善收藏了,二叔放心。” 侯夫人就挑了挑眉毛:“你这意思,是用不着你二叔替你做主了?” “自然还是要仰仗二叔的。”顾嫣然也不客气了,“侄媳想请二叔上折子,替峻之辩解。” 折子自然是要上的,不过是把二房摘出来最要紧。平南侯有些烦躁地想着,随口答应一声:“我这就去写。” 侯夫人叹了口气:“鸿哥儿都以身殉国了,自然不能容人再给他扣上通敌的污名,鸿哥儿媳妇,你就节哀吧,你二叔自然要替鸿哥儿上折子的。”说罢,袅袅婷婷地起身,跟着平南侯往外走。 顾嫣然狠狠盯着她的背影,恨不得能上去抽她一耳光。却听外头脚步声响,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园子,一见平南侯,顾不得是在屋子外头,便大声道:“侯爷不好了,听说西北那边抄出二少爷通敌的证据了,二少爷帐下的兵丁出来作证,说二少爷曾经与羯奴的人见过面!” ☆、95 第七十一章 西北先锋官通敌,这样的大事比春闱还要轰动京城,就连即将来到的小选都没人去关心了。 顾嫣然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圈,长房自从抄检信件之后就闭门不出,除了管事的每日去买菜,阖府的人都不许出门。 “都有多少人在想办法离府?”顾嫣然坐在桌前,后背挺得笔直,冷冷地问。 “原先侯夫人给的那些,几乎都在托人走门路呢!”丹青忿忿地道,又连忙安慰,“少奶奶,这些人都不必理他们,等少爷回来了,慢慢整治!”只是,少爷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许府那边没有消息?”顾嫣然没有接这句话,只是问。 丹青低了头:“许府已经递了折子上去,但现在西北那边硬说看见少爷跟羯奴人会面,有人证……” 顾嫣然冷笑了一声:“人证?峻之失踪了,他们还不是要多少人证就有多少人证?” 丹青嘴唇微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当然也不相信周鸿会投敌,可问题是——若是周鸿真的战死沙场了呢?她家姑娘还不到十五岁,还没跟夫君圆房,难道就要守着那个庶长子一辈子过下去? “少奶奶,不好了!”牙白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张俏脸都是煞白的,“门外头来了好些个官兵,把前后门都围了。” 顾嫣然也变了脸色,呼地站了起来,又强自镇定:“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抄家?” “不,不知道……”牙白从前的主子就是个小官,坐了罪被抄没了家产,连妻女都入了罪眷。牙白就是被当做官奴发卖出来的,如今又见官兵围了家门,怎能不怕,连话都说不清了,“是,是知秋进来报信……” “少奶奶,怎么办?”知柔也踉跄着奔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哭起来。她现在真是后悔死了,当初周鸿过继到长房的时候,她就应该托人走个门路留在二房才是,如今可怎么办?她是了解平南侯夫人的,长房出了这事,她只会幸灾乐祸,绝不会想办法来救人的。 “住口!”顾嫣然被她哭得头疼,“走,去门口看看。谁再呼天抢地,统统关到柴房里去!” “少奶奶——”知秋和知暖一起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知暖先道,“奴婢去门口看了,那些兵爷们并不进来,问他们也不说话,只是在外头站着,把门都守住了。郑大叔说是出去买菜,他们也让出去了,只是不许再带别人,还有个兵爷跟着郑大叔去。” 难得她这会儿还能口齿如此清 楚,顾嫣然的心略略松了松——不冲进府里来,还允许人出去买菜,那至少一时半会的,还不是抄家。 知柔在屋角抹着眼泪站了一会儿,看顾嫣然并不理睬她,便悄悄溜了出去。各处门口都被看守住了,可与二房之间那道侧门是开在平南侯府里的,应该不会有人把守,她得去求求侯夫人,看在她从前替她做了那么多事的份上,也该救她一救才是。 那道侧门当然是锁着的,但知柔知道,阮妈妈有一把钥匙,是藏在假山洞里的。她去摸了来,打开门溜了出去,直奔颐福居。 长房被人堵了门,二房三房近在咫尺怎会不知?这会儿都聚在颐福居里呢。知柔悄悄摸过去,在门外就被拦了下来,只听屋里周三老爷大声道:“鸿哥儿绝不会投敌!二哥你这会儿要将他除族,未免也太无情了!” 知柔在周府这些年,还从未听过周三老爷这样大声地跟平南侯说话。紧接着就是平南侯夫人软绵绵的声音,却带着威胁:“三叔说这话,莫不是想把二房三房全都拉下水?不这会儿将他除族,难道等到皇上追究起来,把家里的爵位都夺了你才满意?这爵位可是祖上拿血换来的,三叔你敢不孝,侯爷却是不敢的!” 周三老爷像斗鸡似的跟平南侯对峙着。他成亲这些年都没儿子,又不愿要嫡母塞进来的那些丫头们,是当真把周鸿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一般。平南侯夫妇这样无情,他真是再也看不下眼了,可平南侯夫人抬出孝字大旗来,他还真不好反驳,只能喘着粗气道:“二哥,鸿哥儿也是你的儿子!这时候你不去上折子替他辩白,反而要将他除族,就是说到外头去,外人也要道你一声‘无情’!” 平南侯拉长着脸:“如今人证都有了,这通敌的罪名只怕是逃不掉了。我岂是愿意如此无情,但若不尽快将他除族,这通敌之罪连累到族中要如何是好?宁愿无情,也不能让人说我们周家不忠不孝!”他心里也恨着呢。自打父亲和兄长战死沙场,平南侯府就失去了实权,好容易周鸿有点出息,这会儿又被扣上了通敌的罪名!茂乡侯府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可是他们背后有德妃和齐王呢,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二伯——”周三太太也忍不住出声,“再怎么说,鸿哥儿也是你亲生的——” “三弟妹还是慎言吧。”平南侯夫人瞥她一眼,“鸿哥儿这会是长房嗣子,是大哥的儿子!何况你说来说去,还是血脉亲情,难道为了要这份血脉亲情,就对皇上不忠?什么叫大义灭亲,三弟妹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 不知道?” “好了好了。”平南侯听见大义灭亲这几个字,心里又是难受又是精神一振,大义灭亲,至少能在皇上那里博个好名声不是? “就这样吧!”他阴着脸下了结论,“不过鸿哥儿媳妇到底无辜,若是她愿意带着孩子守着,就把鸿哥儿一人除族,好歹也算是给大哥留点香火。” 平南侯夫人眼里就露出笑意来:“那我先过去问问鸿哥儿媳妇的意思?”倘若不是还有人在,她觉得自己真能笑出来。周鸿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即使回来了,也不再是周家人,真好!渊儿的仇,终于可以报了! 周三老爷还想说话,平南侯夫人却已经转身走了。她带着丫鬟婆子们一路穿过侧门进了小山居,一看见顾嫣然脸色苍白眼底青黑的模样,心里就一阵阵地痛快:“鸿哥儿媳妇,有些话,婶娘今儿得跟你说说了……” “……就是这样。”平南侯夫优雅地用帕子轻轻印了印眼角,“鸿哥儿这个通敌的罪名,怕是洗不清了,家里这个爵位是祖宗拿命拼来的,若是因为他而丢了,这不孝的名声他也担不起,倒不如现在就离了家里。你呢,如今既然有了庶子,若愿意守着庶子,也是替大房留一线香火。” 顾嫣然笔直地站着,冷冷地盯着她:“夫人就如此迫不及待了?纵然急着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吧?” 平南侯夫人脸色倏变:“你说什么?这是与长辈说话的礼数?” “长辈?”顾嫣然冷笑一声,反而上前了一步,“峻之的罪名,就连朝廷都还没有定下来,你们倒急着将他除族了?这样争着替他揽罪名的长辈,不要也罢!” “你大胆!”平南侯夫人本以为一说除族,顾嫣然还不跪下来哀求?想不到她竟如此强硬,顿时恼得一拍桌子,“既然如此,连你也一并除族!” “除族?”顾嫣然又是一声冷笑,“峻之虽然不在,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要除族也得让我去露个面。我倒要问问,是谁让你们替峻之承认了这罪名的?我要问问族老们,这私心报复,不惜把通敌的罪名往侄子身上扣的,算是什么长辈!若说你没有私心,那就拿出分的家产来看一看,就算族老们不敢说话,这天下明理的人多,我就不信没人看得出来!” 平南侯夫人的脸真的拉长了。顾嫣然这个意思,就是准备撕破脸把事情都抖出来了。这不能改变周鸿被除族的决定,甚至对她自己也没有半点好处,恐怕会被周家一同除族,另为长房过继。可是 倘若顾嫣然把事情全抖出来,日后她这个京城第一贤良人,名声只怕也要受损了。这是杀敌一千,自伤两千的事,顾嫣然居然真的敢干出来? “你好生想想吧。若是老老实实的,分给长房的东西还是你的,带着庶子过日子就是。可若是闹腾,那就一并除族!”平南侯夫站起来,威胁地看了顾嫣然一眼,“你当外面来的都是什么人?是锦衣卫!锦衣卫围门堵户,那就是抄家的前兆。鸿哥儿这个罪名是洗不清的,你年纪小不知事,还是回家去跟你爹娘打听打听再说话吧。” 平南侯夫人这时候来长房,自然有小丫鬟紧盯着她,把这一番话都传去了珂轩齐妈妈的耳朵里。 “二少爷真的被扣了通敌的罪名?”谢宛娘吓得眼都直了。当初她是蔡将军的外室,还没等接进蔡家,蔡家就被抄了,连蔡夫人都自尽身亡。那还只是个失职以及纵兵劫掠的罪名呢。就算她不大懂这些事,也知道通敌的罪名比这大得多了,全家抄斩都是有可能的。就算不杀女眷,也肯定要发卖为奴的,当初蔡夫人不就是为了不被发卖受辱才自尽的么? 小丫鬟也是吓得直哆嗦,好容易才把话说明白了:“夫人说门外的都是锦衣卫,都是来抄家的,还说要把二少爷除族。少奶奶跟夫人吵,夫人说连少奶奶也要一并撵出去……” 谢宛娘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把抓住齐妈妈:“妈妈,可是我不是周家的人,这孩子也——” “姨娘疯魔了!”齐妈妈一手捂住她的嘴,连使眼色把小丫鬟打发出去,才变了脸,“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没见有下人在眼前么?这时候倘若再有个私藏犯官家眷的罪名,周鸿就更罪加一等了。 谢宛娘使劲挣开齐妈妈的手,眼泪哗哗地流:“可是我,我和孩子不能跟着被卖!我们老爷是二少爷的救命恩人,临终的时候还托过二少爷照看我们母子的!” 这会儿她也后悔了。当初若是听了许大将军的话,在西北那边买处宅子悄没声住下来该多好?只要有银钱,还不是好吃好住?可是西北那地儿苦寒,东西又少,她实在是住不惯,才磨着要回京城,直到最后住进了周家,却落了这么个局面。早知道,还不如在外宅住着呢,就算供给不方便,也比被没入官奴的好啊! 齐妈妈瞪着她,很想给她一耳光,但想到周鸿临去时的嘱托,又慢慢放下了手,冷笑一声:“姨娘不用害怕,我这就去见少奶奶,总会想办法保住姨娘母子的。” “这,这是二少爷临走之前写 的?”顾嫣然捧着那份放妻书,这几天强忍住的眼泪终于断线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他怎么做这样不吉利的事!” 齐妈妈心里何尝不难受?倘若不是锦衣卫堵上门来,她又怎么会拿出这封东西来?二少爷疼爱这个妻子,让她守寡尚且不忍,又怎么忍心让她没为罪眷? “是二少爷写的。他说沙场之上刀兵无眼,少奶奶年纪小,又没圆房,不必守。如今锦衣卫都堵了门,怕是有人盯准了少爷,再难翻身。少爷——必不愿看着少奶奶连坐同罪的。这放妻书上的日子远在少爷出征之前,少奶奶这会儿拿了去给门外的人看,大约还是来得及走的。” 顾嫣然将那放妻书按在胸口,失声痛哭,丹青和石绿也跟着哭成一团。她们一哭,顾嫣然反倒不哭了,抓过帕子随便把脸一擦,咬牙道:“我不能走!” “少奶奶——”齐妈妈自然也是盼着她不走的,可是如今情势这般不好,当真听顾嫣然说不走,她心里又难受起来,“少爷也是不想您同罪——” “妈妈怕是疏忽了!”顾嫣然断然道,“这放妻书的日子固然在出征之前,可是倘若有人拿这个做文章,说峻之出征之前就先放了妻子,显然是有心叛国通敌,那我们要如何辩驳?我是走脱了,峻之的罪名却被坐实了。倘若他当真回不来——”她声音有些哽咽,随即又自己狠狠压了下去,“我也不能叫他死后还受这些污名!” 齐妈妈心里激动莫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少奶奶!”禁不住就要痛哭一场,但想起来此刻哭起来只是添乱,又拼命忍了下去。 只是她不哭,外头却有哭声传了过来,在门口把守的丹青匆匆进来:“谢姨娘来了,说有要紧的事跟少奶奶说,抱着小少爷在外头撒泼呢!”顾嫣然要跟齐妈妈说话,吩咐了不许别人进来,可谢宛娘抱着孩子来,下头的丫鬟婆子就不好拦着。 “她!”齐妈妈呼地站起来,若不是蔡将军曾对周鸿有救命之恩,她真是想现在就破口大骂了,强忍住到了嘴边的脏话,对丹青道,“你叫她先等等,少奶奶一会儿就叫她进来。我还有话要禀少奶奶。”看着丹青出去,才将谢宛娘和大哥儿的身世简单几句话说了,“不是少爷有意隐瞒少奶奶,实在被人发觉藏匿罪眷也是有罪的,少爷不想少奶奶担心……” 顾嫣然一时怔住了。虽然她早就觉得有些疑惑,但齐妈妈当真把这话说出来,还是让她吃惊不小。她心里明白,齐妈妈说是周鸿不想让她担心,其实还是不够信任,不敢将这 等生死大事相托。想到这个,心里不是没有几分酸意。可想想自己还不是对他隐瞒了谢宛娘的身世?毕竟夫妻是半路相合,成亲才短短数月,甚至未曾圆房,连个子嗣的血脉联系都没有,强求交心,也未免太过。便是如自己父母那般,儿女皆有了,血脉利益无一不相联,怕也未必敢说是交心伴侣呢。 齐妈妈看她不言不语,心里倒有点慌张:“少奶奶——” 顾嫣然回过神来:“少爷说,要如何安置她?”此时此刻,她不及去想太多的事,周鸿也许真的不能再回来了,现在她知道了他的秘密,可是她的秘密,也许永远来不及对他说了。 “之前说给银子放到外头安置,若有事可去求许府。可如今——”只怕出府都难了。 “大人出不去,孩子或许可以想办法。”顾嫣然低头想了想便做了决定,“叫人去请郎中,就说孩子病了。”谢宛娘这么个大活人要想送出去难,但大哥儿还小,报个病死还有机会弄出去。 “只怕谢姨娘不肯……”齐妈妈现在已经看穿了谢宛娘了,都说戏子无义,真不是假的,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只会想着自己。若说把孩子送出去不管她,她一定会大哭大闹的。 “妈妈去告诉她。一个姨娘想走不难,她老老实实的,配合着我们演戏把大哥儿送出去,回头我说她冲撞了我,打出去卖出去都行。若她要闹,那就拖着。再拖过几日,就是卖人怕也卖不得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妈妈与她分说明白,叫她自己选吧!” “奴婢这就去!”齐妈妈连忙起身出去了,过了有盏茶时分,就听脚步声乱糟糟的,谢宛娘一边被人拖着往外走,一边大声嚎哭道:“少奶奶,大哥儿当真是病了呀。怎么说他也是少爷的儿子,少爷如今不在了,我们都指望少奶奶,求少奶奶给他请个郎中吧,若是大哥儿有什么不好,少奶奶将来就是到了地下,也见不得少爷呀!” 随即就听丹青清脆地给了她一耳光:“你敢咒少奶奶?不过是个外头几两银子买来的货,再敢厮闹,提脚就卖了!就是少爷回来了,难道会为你一个奴才跟少奶奶翻脸不成?”骂骂咧咧的,听声音是将谢宛娘母子架回了珂轩。 果然入戏得快——顾嫣然心里模糊地想着,微微笑了笑,随即想起手里还有一封放妻书,眼泪又滚落了下来。想将它烧了,又舍不得,这只怕是周鸿留给她的唯一手迹了。 正哭得哽咽难言,石绿又飞也似地跑了进来,满眼的惊慌,脸上却是强做镇定:“少 奶奶,有个,有个公公从角门进来了,说是来传什么口谕的……” 顾嫣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再顾不上别的,先将那放妻书扔进火盆化为了灰烬,方才整整衣裳去了前厅。却见一个内监站在那里,看神色倒也平和,身上穿着七品的服色,见了她进来便欠欠身:“周二少奶奶,圣上有口谕。” “臣妇接旨。”幸而是口谕,也用不着摆香案什么的,顾嫣然直接就跪了下去。 “圣上有旨,传周门顾氏入宫。” “入宫?”顾嫣然还当是要抄家,没想到听见入宫二字,惊讶得连谢恩都忘了。 好在那内监也没挑剔什么,点头道:“是入宫。少奶奶别惊动了人,跟着咱家走吧。” 顾嫣然下意识地看了一下窗外,天色已近黄昏,这内监又说别惊动了人,显然是皇帝要悄悄地见她了。顿时她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来,皇帝肯见她,多半是许府之功,这是准她去皇帝面前为周鸿辩白几句了?只要皇帝还肯听人辩白,就证明周鸿的罪名还没有落实,一切就还有希望! 有这一丝希望在,顾嫣然怎么敢耽搁。好在她这几日要镇定人心,每日虽不出门也是妆扮严整,看身上头上不怎么出挑,可去面圣也不算衣冠不整,当即便叫了稳当的石绿同行,跟着那内监出了角门。 门外有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却是遮得严严实实。顾嫣然主仆两个坐进去,马车便起步向前。一路上两人都不敢随意掀起帘子乱看,只隐约知道马车走了好一段路之后停了一次,外头有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在检验什么。之后每走一段路又停一次,如此三四次后,马车才停了下来。下车一瞧,却是天色已经黑透,两人都是站在一处垂花门口,前方影影绰绰是重重宫殿,这段路可就要自己走过去了,且石绿还没资格进去。顾嫣然深吸口气,跟在内监身后,低头走进了那垂花门…… ☆、96 第七十二章 顾嫣然不知道自己是进了哪处宫殿。事实上,她根本也顾不上去看什么,满心里翻来覆去都只想着如何才能替周鸿辩白,就连脚下踩到了什么都没注意。 说陆镇有意陷害?可是她没有证据。其实她倒是很想说出陆镇在吕家村杀民冒功的事儿,可是吕良至今无消息,谢宛娘——谢宛娘只怕是靠不住的。 “周少奶奶,到了。”内监挑着一盏灯笼在前头引路,此时才站住,“皇上在里头,周少奶奶不要失仪。”虽说内监是奉命行事,可也有自己的好恶。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妇人,看起来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都吹得倒,却是从头到尾都镇定着,内监看了也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可敬,愿意提点几句。 “多谢大人。”顾嫣然一开口,才觉得喉咙里干干的,她用力咽了一下唾液,力图润一润嗓子以免一会儿说话说出破音来,让皇帝觉得刺耳;同时又整了整衣裳头发,才在内监的示意之下跟着走了进去。 大殿里点着烛火,但皇帝反而坐在暗处,他看得清顾嫣然,但顾嫣然看不清他。 “臣妇顾氏,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顾嫣然在内监示意的地方跪了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就跪在那里不动了。 “顾氏——”上头传来稍稍拉长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知道朕让你进宫做什么吗?” 一刹那间,顾嫣然原本瞻前顾后的那些念头都没有了,几乎是福至心灵地,她清楚地回答:“知道。陛下也不相信周鸿通敌,所以允臣妇入宫为他辩白。” 皇帝哈地一声笑了:“你怎么知道朕不相信呢?” “陛下知道此次西北战事与前次不同,立功较易,却仍派了周鸿前去,若不信他,怎会给他这个机会?臣妇听说,朝中颇有人攻讦许大将军,而周鸿从前是许大将军麾下,陛下若不信他,自可另换他人为先锋。” 顾嫣然说到这里,思绪反而流畅起来了。是的,朝中那些阻止许骐前往西北的人为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了争功罢了。难道皇帝看不出来吗?他自然是能看得出来的,否则也就白做了这二十年的帝王。那么为了争功能做什么手脚,皇帝也一定能看得明白,至少是能看明白大半的。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下头。顾嫣然所跪之处,灯火通明,让他能很清楚地看见这个女子。与其说是小妇人,倒不如说她还是个少女,才跟他的景泰差不多年纪呢。听说这些日子,周家长房并没有乱套,甚至都没有派人去亲友府 上竭力求告奔走,就是去了一趟许府,都是站在大门外头说话的。再加上被抄检信件时的镇定,方才行礼时的规矩,这个顾氏,还真是跟普通女孩儿不大一样。 “可是西北有消息来,说周先锋与羯奴人相见过……” “陛下明鉴。”顾嫣然又磕了个头,“西北的消息,应该是说周鸿与羯奴装束的人见过。” 穿羯奴装束,可未必就是羯奴人。 皇帝微微扬了扬眉毛,觉得有趣儿了:“你的意思,周鸿并非通敌?可是如今西北有人证在,你可有证据?” “陛下,没有证据证明周鸿通敌,那便是他没有通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倒是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更难。臣妇拿不出什么证据,可是臣妇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周鸿有什么通敌的理由。” “周鸿在许大将军麾下,虽有寸功,亦是倚国朝兵马,仰陛下圣德而建,不足挂齿——”顾嫣然毫不犹豫地拍了皇帝一下马屁,“然而陛下却许以他正四品实职,较之同龄之人,已远远胜出,假以时日,必能再进一步。他前途可期,为何反要去与羯奴勾结?难道羯奴还能给他陛下所不能给之物?” 到了这个时候,再诉忠心已经没有什么说服力了,顾嫣然索性摆出了赤-裸裸的利益。不管是叛国还是通敌,都是有原因的,世上从来都没有毫无原因的背叛。周鸿在皇帝这里能得到一切,又为什么要去叛国呢? “羯奴能给出什么?是他们的牛羊马匹,还是帐篷弯刀?或者是马背之上不停流浪的日子,一切都要靠劫掠才能得来的生活?”顾嫣然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这么滔滔不绝,“臣妇自西北消息传来之后,曾冥思苦想,但直至如今,臣妇都想不到周鸿有任何通敌的理由。臣妇想,皇上开恩允臣妇进见辩白,大约也是因此罢。” 皇帝笑了一声:“这么说,周先锋不通敌,全是因为朕给他的比羯奴能给他的更多?那忠君报国呢?礼义廉耻呢?” 这些话问得虽尖锐,但因为先有了那一声笑,便使气氛没那么沉重。顾嫣然却又叩首下去:“忠君报国,礼义廉耻,周鸿都有。但此时此刻,臣妇却不能拿出来给陛下看,臣妇能拿出来的,只有得失。”就算她在这里替周鸿做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来诉说他的忠心,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空口说白话而已。 “只有周鸿凯旋归来,这些才能由他呈在陛下面前,可若是他马革裹尸而还——”顾嫣然觉得喉咙里似乎哽了个什么东西,她要很用力 才能发出声音来,“其实早在出征之前,峻之就说,马革裹尸,乃是武将本份,臣妇不能让他生前一片忠心,死后却要被人诬蔑!” 殿内有一阵沉默,良久,皇帝才咳嗽了一声:“既然如此,就等他归来吧。” 归来,不管归来的是活人还是尸体。皇帝的意思,就是在找到周鸿之前暂时不下结论。说起来,这已经算是目前最好的情形了,毕竟周鸿是跟五千人马一起失踪的,他生还的希望也就比独自失踪要大得多。 “臣妇叩谢陛下圣恩。可是臣妇还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嗯?”皇帝又扬了扬眉毛,“你胆量不小。” “臣妇并非大胆,只是陛下方才说要等他归来,可是周家人,似乎不能再等待了。臣妇想请陛下一道口谕,暂缓周家将周鸿除族。” 皇帝这下真的略微有些惊讶了:“除族?” “是。周家要将周鸿以通敌之名除族。可是陛下尚且对他有所信任,允许臣妇入宫辩白,周家此举,却难免让人诟病是逾越于陛下之前为周鸿定罪。臣妇是以斗胆请求陛下,虽然周鸿不为亲族所喜,但平南侯与侯夫人曾经是其父母,如今也是伯父母,若因他而落一个逾越的罪名,想必不是周鸿所乐见之事。” “准了。朕自会派人去传口谕。”皇帝淡淡地点了点头,“你退下吧。” 顾嫣然重新叩首行礼,然后站起来倒退了出去。 皇帝看着她跪得太久有些僵硬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之中,摸了摸下巴:“周鸿不为亲族所喜?” 在他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个人,几乎跟那阴影合为一体了,方才顾嫣然在殿里跪了这半天都根本没有发现。现在这个影子微一躬身,答道:“周鸿乃是庶出,自幼养在京城外的庄子上,后接进侯府,又因嫡长子周渊与他赛马而致身亡,故不为平南侯夫妇所喜。”别说什么亲族不喜了,刚才那位周少奶奶,特意将平南侯夫妇点出来,这不喜周鸿的,就是这一对儿吧。 皇帝嗤地笑了一声:“这顾氏,倒是伶牙俐齿。”明明是对平南侯夫妇将周鸿除族不满,却说不忍让他们落个逾越圣意之前擅下处置的罪名,倒是冠冕堂皇。不过—— “他们倒是十分笃定周鸿通敌了?” 阴影中的人略一踌躇才道:“平南侯府并无人在西北安插眼线……”事实上,现任平南侯根本就是个碌碌无为,别说西北那么远的地方了,就是京城之中,他也没有多 少人可用,如今倚仗的不过是从前老平南侯和世子留下的那点故友交情罢了。 “那果然是不喜啊……”皇帝摸着下巴。周鸿才一出事,就忙不迭先想撇清关系。究竟是怕他这个皇帝会以此为借口追究侯府呢,还是根本就于军国大事不放在心上,只想保住自己而已?无论哪一种,仿佛都让他不大喜欢。 “明日去传旨吧。替朕问一问平南侯,他如此笃定周鸿通敌,是不是曾经一起合谋过,或者是知道了周鸿的通敌举动,却一直隐瞒不报?” “是。”答话的是送走了顾嫣然转回来的内监。皇帝这两句话,可真是够诛心的。平南侯夫妇接旨的时候,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表情。 皇帝说完,又想起一件事来:“安阳也来打听过这事儿?” 内监不敢撒谎,忙道:“安阳郡主的确问过。郡主说周家满门忠烈,当初老平南侯和世子都是战死在沙场上的,后代子孙若说通敌,实在有些难以让人相信……” 皇帝嗤地笑了一声:“嗯,安阳花了多少银子让你在朕面前说这句话?” 内监忙跪下道:“陛下明鉴,这朝堂上的事,奴婢实实是不敢乱讲的。安阳郡主是看奴婢在陛下面前当差还算勤谨,赏了奴婢一块玉佩。” 什么当差勤谨,无非就是找个借口赏点东西,让他说句话罢了。不过这些事也不知有多少官员做过,倒是这内监自己知道些分寸,那等胡言乱语的话从来不说,皇帝方才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就是安阳郡主让他说的这话,也是极有道理的。皇帝便轻轻抬起脚来踢了他一下:“滚起来罢。倒是安阳,怎么想起说这话来?” 内监“滚”了起来,陪笑道:“据奴婢想,总是为了李家姑娘罢。周二公子当初不是念着师生之份,给李御史扶过柩么,李家姑娘投桃报李,也是有的。” “投桃报李?”皇帝气笑了,“你如今倒也学会说些文词儿了?滚罢滚罢,朕懒怠看见你!” 内监倒退着出去,到了门外才直起腰来,轻轻松了口气,转身往外走。才没走几步,便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丫鬟从容行来,一见他便含笑道:“杜公公没在陛下身边伺候,怎么在园子里呢?” 杜内监识得她是德妃身边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含芯,便笑道:“奉了陛下的话,出去传个人。含芯姑姑这是哪里去?” 含芯温和笑道:“娘娘这些日子有些睡不安稳,我去花房替娘娘要些百合来插瓶。娘娘想着陛下因西 北通敌一事,只怕也歇不下,便亲手插了一瓶叫我给陛下送来。” “皇上在里头呢,不叫人进去打扰,姑姑若放心就交给我。”杜内监便伸手接过来,又笑道,“通敌这话可不敢现在就说呢,让皇上听了心烦。” 宫里头说话都是话中有话的,含芯听了杜内监这一句,眉梢就不易察觉地跳了跳,忙道:“多谢公公指点我呢,否则惹了皇上心烦,就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罪过了。”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告辞转身,匆匆回德妃宫中去了。 平南侯的表情很难看,事实上他现在连小腿都有些发软了。皇帝这口谕虽短,却是字字诛心,无论牵扯上哪一句,都够他平南侯府抄家灭族了。 “臣不敢,臣不敢。”惶急之中,他只知道磕头,却想不出哪句话来为自己辩白。 平南侯夫人跪在他旁边,脸色也是煞白的,不过比他还镇定一点:“是臣妇糊涂。以为家中几代祖父忠心报国,方换来周府家声,不容半点玷污。又恐陛下顾忌周家,不忍追究,若因此而殆误军机,对国朝边关有所损害,周家万死不能报其一,故行此举。望请大人代为转呈圣上,臣妇甘愿领罚。” 内监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位侯夫人比平南侯伶俐多了。 “侯爷和夫人请起吧,陛下只传旨问两位一声,并无什么赏罚。侯夫人此语,咱家自会回禀陛下的。” 平南侯惊魂略定:“劳烦大人走这一趟,在下送大人出去。”旁边的管家伶俐得很,早就上前来搀扶内监,顺手往他袖子里塞了个荷包。那荷包轻飘飘的,里头放的当然是银票。内监一掂分量就明白,笑眯眯地往外走,随口道:“侯爷着急什么呢,一切都有陛下作主呢。” 平南侯送走了人,回来把这句提示跟侯夫人一说,拉着长脸:“就说你急什么!若不是你非要这会儿就将他除族,皇上怎么会下这口谕?倒弄得咱们家里没脸!这下好了,给族老们的信都发了出去,又要再收回来,岂不是自己打脸!” 平南侯夫人被他说个不住,脸上火辣辣地下不来,偏偏不好还嘴。除族这事的确是她先挑起来的,皇帝又特地派了内监来问,当真是没脸。一肚子气无处发,恨恨道:“必定是鸿哥儿媳妇去宫里告状了!皇上也信她的!” 平南侯却是半句不敢说皇帝的坏话,连忙喝止:“胡说八道什么!若不是真有此事,她就是告状能告出什么来?早说鸿哥儿不是那通敌的人,偏你才一经点事,就忙不迭要撇清 ,真是沉不住气!”想到自己在皇帝处只怕已经留了不慈甚至不忠的印象,顿时满心烦恼,一甩袖子出去,到前头书房找自己养的几个清客讨主意去了。 他还是头一回这样拂袖而去下平南侯夫人的脸,把平南侯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都是蜡黄的。知雨和冷妈妈看她气得不善,也吓坏了,忙着上前来拍背抚胸,冷妈妈边忙活边道:“夫人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如今皇上的旨意,也不过是因着事情未查清楚,所以不让咱家现在办这事儿罢了。可是鸿哥儿失踪都这些日子了,十之八-九是回不来了,到时候除不除族的,又有什么分别?” 侯夫人缓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说的是!只要他回不来,将来那贱丫头带着个儿子守着,还不是落在我手里?到时候,有她好看!” 二房这里的动静太大,长房那边已经得了消息,齐妈妈听了牙白来说了这话,心里才放下几分,随即又忧虑起来:“只要鸿哥儿能回来才好……”若是回不来,除不除族又能怎样?只是顾嫣然得罪透了二房,将来少不得吃苦罢了。 顾嫣然进宫见了一次皇帝,回来却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好些,冷冷道:“得罪了他们我也不怕,横竖也是撕破脸了!” 齐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珂轩里头还有谢宛娘母子呢:“那谢姨娘和大哥儿,可还要送出去?” 顾嫣然沉吟了一会儿:“大哥儿还是早做准备,没事最好,万一有事也能送出去。谢氏——”目标实在太大了,“妈妈跟她说一声儿,如今万事未明,叫她稍安勿躁,且再看看。”其实在她心里已经觉得,皇帝是相信周鸿没有通敌的,将来不管怎样应该都不致抄家灭门了。如今,就只能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周鸿平安归来了。 虽然有西北那样的烦心事,但京城里小选还是如期进行了。毕竟西北离得太远,就是有什么消息,单是送过来,快马也得跑上十天半个月的。京城里的人,也不过是最初好一番轰动,过了些日子见没动静,便渐渐的都丢开手了。 周家长房自然是仍旧闭门不出的,只是隔三差五便有郎中上门,说是替府里姨娘和哥儿诊脉,外头渐渐的也就放出消息,说哥儿受了惊吓,直不好,姨娘则是忧心太过,也日渐虚弱了。还有人说,就是长房的少奶奶,也是病了的,只不过强撑着不肯露出来罢了。 如今长房外头还有锦衣卫把守,但人并不多,且因西北那边也并没有查出周鸿通敌的实证,便也不很禁着人出入了。 孟素蓉见门禁松了,自然头一个上门。这些日子,她也瘦了整整一圈儿,待见了女儿也是瘦得下巴都尖了,母女两个少不得抱头痛哭了一回。顾嫣然遣开了丫鬟们,哭着将那放妻书与谢宛娘的事儿都说了。她心里实在也是积郁太多,只不过当家主母不能倒,便是有泪也只得往肚子里咽罢了。如今在娘跟前,倒是痛痛地哭了一场,反而将郁气发泄出来,精神倒好了许多。 孟素蓉听了这些话,心里也不知道是个滋味。女婿能这样替女儿着想,可见爱重,这自是女儿的福气。可如今生死未卜,这福气也不知能不能落着,也陪着女儿哭了一场。直到外头丹青和石绿听得急了,跑进来劝慰了一番,才双双收泪。孟素蓉怕女儿总想着这事,便说起些别的话来。 小选已过了头一轮,考查的都是外头来的平民和小官家的女孩儿们,那些冲着寿王选妃来的,尚未露面。秦太医果然在京里找了些旧友托了关系,头一轮就把秦知眉落了下来。 说起来头一轮落选不大好听,若能托得上人,到后头几轮再落下来,面子上也好看。可秦太医生怕夜长梦多,索性就第一轮完结了事。秦知眉高高兴兴进宫走了一圈,出来就住在周家三房,整日陪着周三太太说笑。 “这是眉姐儿给你的书信。”孟素蓉将厚厚一迭子纸拿出来,“还有你三婶娘,还托我给你带进了些好药材来。她们也想来看你,无奈这儿有人把守着,也怕扎了宫里贵人们的眼,反为不美。我是你娘,好歹亲娘来看看闺女,闲话也少些。就是蔚哥儿想你,闹着要来,我也不敢带。” 顾嫣然忙将那厚厚的信收了起来:“蔚哥儿小,别叫他来,看见这场面再吓着。倒是知眉不用进宫,实在太好了,只是秦家伯母怕是要难受了。” “管她呢。”孟素蓉叹道,“她也是个好人,不知怎么就在这上头格外的想不开。说起来渔哥儿已经中了秀才,再过几年稳稳的就是个举人,她等着享福就是了,非要把闺女送到那里头去,难道只想了儿子就不疼闺女不成?” 两人絮絮说了半晌的话,直到天色将黑,孟素蓉才依依不舍往外走。刚到侧门预备上车,便听马蹄声响,一匹马直冲过来。 平南侯府门前这条街,等闲人等都是不许过来的,似这样骑了马狂奔的简直少有。顾嫣然抬头看去,却见那马上人已经勒住了缰绳,滚鞍下马,扑通就跪到她眼前了:“少奶奶!” 这人满面风尘,又瘦得脱形,顾嫣然起初真没认出来,直到 他开口说话才猛地吃了一惊:“元宝?” ☆、97 第七十三章 元宝连人带马都是一层的灰,脸上都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了,扑到顾嫣然脚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放开嗓子就嚎:“少奶奶,少爷立功了!少爷立功了!” 轰地一下,跟着出来的周顾两家的丫鬟婆子都乱了套。孟素蓉惊喜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便见女儿猛地弯下腰去,也顾不得个男女有别,伸出双手抓住了元宝两肩,哑着声音道:“少爷,少爷可好?” “少爷好,少爷好!”元宝脸上被眼泪冲出两道浅色的小沟,大声道,“少爷带着五千人马,杀了羯奴两股最强的势力,足足灭了他们两万精兵!现下少爷押着两个羯奴王子回了边关,少奶奶,少爷说,最迟也要赶回来参加您的及笄礼的!” 元宝这一番话,不单是周顾两家的下人听见了,连门边把守的锦衣卫也听见了,第二天一早,这消息就以野火燎原之势传开了。 除了顾家之外,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周家二房三房。周三太太高兴之余,也顾不得避嫌了,抹着眼泪上门,直念皇天菩萨保佑:“等鸿哥儿回来,我去庙里还愿,给菩萨都好生上一炷香!”这些日子,她是往各个寺庙都跑了一趟,香油钱就不知捐出了多少,“眉姐儿也想来,只是我想这时候皇上还没下明旨呢,跑来跑去的不像,再叫有心人说你张狂。” 顾嫣然从听了元宝说周鸿无恙,一颗心就不知落到了哪里,像是踏实了,却又像是更浮在了空中,直到此刻都觉得还有些晕晕如在梦中似的,只在跟人说话时才清醒几分,闻言便笑道:“婶娘说的是,峻之说最迟七月前也会回来的,等到皇上下了旨意,撤了这里看守的人,再走动不迟。知眉惦记着我,您跟她说,我好得很。” 周三太太心疼地看着她的尖下巴:“好什么好,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很该好生调养一下,免得鸿哥儿回来看了心疼。”又忍不住问道,“鸿哥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日元宝在门口喊出那么几句话之后,孟素蓉就连家也不回了,众人重又回了屋里去,先叫元宝吃了些粥饭,便来细细回禀边关之事。 原来周鸿到了边关之后,陆镇表面上待他客气,各项供给也比别人都高出一成,其实暗地里给他使绊子,几次出战所制定的计划都是逼着他带人马去拼命,并不肯用心设计什么计策。两次下来,周鸿心里就明镜似的了——陆镇这是要害他,还要捎带着将从前许大将军的人马也消耗干净。 既然明白了真相,周鸿也不是束手就擒的人。按说他是先锋官,无论 有什么行动都须先有陆镇同意,否则就是擅自行动,也是要治罪的。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周鸿虽是皇帝亲点的先锋官,但陆镇若扣他一个不遵军令的罪名,就在边关斩了,皇帝也鞭长莫及。陆镇也正是仗着这一点,才敢有恃无恐。 只可惜他还是看错了周鸿。周鸿若是胆子不够大,当初也不敢为李檀扶柩了。陆镇既然要对付许大将军的嫡系,他索性联络了许大将军的人,在一次出战中脱离了边关,带着五千人马消失在草原上。至于陆镇所指认的那个穿羯奴装束的人,还真是确有其事。只不过他不是羯奴的人,而是从前国朝打仗时被羯奴俘虏的军士,在羯奴隐忍十几年,摸清了羯奴内部的情况,这会儿带着一张羯奴地图又悄悄摸回了边关。 “……元宝说,全靠那人,峻之才敢带兵出击的。他歼灭了羯奴最强的两股势力,活捉了两个羯奴王子,还杀了三个小的。另外,羯奴原先的大汗也被他们射伤,如今大约是快病死了。如此一来,羯奴内部已经四分五裂,皇上想要扶助的那股势力,已经准备向国朝投诚了。” 周三太太听得合了掌直念佛,忍不住问:“那人究竟是谁,这么说他才是有功之臣呢。”羯奴对待俘虏是极残忍的,做那养牛饲马的奴仆都算是好的,这人竟然能忍了这些年,还借机画出了羯奴的地图,摸清了羯奴内部各股势力,这份儿韧劲和忠心,可真是令人敬佩。 顾嫣然也不知道,摇了摇头:“元宝说那人被峻之藏了起来,仿佛身上还有什么大秘密似的,只能等他回京,在皇上面前说清楚了。” “那,陆大将军会不会对鸿哥儿怎样?”周三太太有些不放心,“边关离得太远呢,他能害鸿哥儿一次,就能害第二次……” “所以峻之还未返回边关,就叫人回京城来报信了。”元宝只是其中捎带脚儿的,早有人一路捷报从边关回来,这会儿沿途各关卡都知道周先锋官大胜而归的消息,再有许大将军的人暗中推波助澜,陆镇想压都压不下去。倘若这时他再以不遵军令斩了周鸿,那等他回到京城,脑袋也肯定是保不住了。 周三太太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阿弥陀佛,真是皇天菩萨保佑呢,这下好了,这下全好了!” 长房这里人人欢腾的时候,周家二房却是一片颓丧。 平南侯夫人已经连着两夜不能入睡了,眼下一片青黑。她平素保养得好,三十余岁的人看起来只有二十许,但到底不是青春少女了,只两夜不曾睡好,神色就憔悴了许多 ,连脂粉都遮不住。 平南侯比她好不到哪里去,絮絮叨叨地埋怨她:“除族除族,这下好了,鸿儿立了功回来了。他在边关打仗,你在后边要将他除族,这下子等他回来,我还有什么脸见他!” “得了。”赵氏太夫人听得不耐烦,也有些不以为然,“你是他亲老子,就是过继出去了也还是亲叔父呢,他能把你怎样?还能吃了你不成?”说着,不怀好意地看看平南侯夫人,“倒是你这媳妇的确不贤良,外人都说是好名声,哪知道是这样的?你如今可知道了罢?”她十数年来被媳妇压在头上,这会儿可得了机会,自然要借题发挥,“依我说,送她回家去住几日,横竖这除族的事儿都是她提出来的,若不是她,你也不会有这念头。” 平南侯夫人气得发昏,冷笑道:“太夫人说得好生轻巧,是觉得您是鸿哥儿亲祖母就无事了?别忘了,鸿哥儿他娘是怎么做的妾!” 赵氏太夫人顿时变了脸色:“你敢威胁我?励儿你瞧见了?这就是你的贤良媳妇!如此不孝!你说这些话我难道就怕了你?齐氏当年的事,谁能说得清?证据呢!” 平南侯夫人嘴唇都白了,恨恨地盯着赵氏太夫人。赵氏太夫人难得占一回上风,得理不饶人:“说起来,励儿都是被你这狐狸精迷了眼,要不然,你这会儿还该在长房守着寡呢!” “娘!”平南侯虽然觉得妻子这一次办错了事,可到底十几年恩爱,心里还是偏向着她,听赵氏太夫人扯到了从前的话,顿时皱起眉头,“这话也能说的?”那件事若是被捅了出去,难道他的名声就好听了? 赵氏太夫人也觉失言,但儿子这样护着那个“狐狸精”,又觉得气恼,一墩拐杖:“罢了,我不问你们的事!”横竖周鸿也是她的亲孙子,就是立了功,她这个祖母也跟着得好处。 平南侯看母亲要走,连忙过去搀着她:“娘,这会子家里都乱得够呛,您就别再说了。从前那些事,提起来对我也不好……”扶着太夫人往南园去了,只留下平南侯夫人一个人气得坐在那里流泪。 屋子内外几个丫鬟们没一个敢出声的,知雨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劝一劝,便听外头帘子一掀,周润悄没声地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平南侯夫人身边,低声道:“娘,别伤心了。” 平南侯夫人一把攥住她的手,哭道:“我的儿,我在这家里为了你们兄妹几个,劳心劳力地熬了这么久,如今那边才有点出息,我就里外不是人了!” 周润握 着她的手,也跟着落泪:“母亲别这么说,爹爹都知道的。”方才她在外头,也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句,尤其是什么长房守寡的话,心中疑惑却又不敢问,“祖母是迁怒母亲,过些日子就好了。” 平南侯夫人哭道:“你祖母那个人,本来就不喜欢我,处处都要生事的——等长房回来了,必然又要加官进爵,你祖母的心只怕早就歪到那边去了!你哥哥请封世子的折子又还没批复回来,说不准——”她开始只是随口说说,但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危险了,“会不会——会不会给他封了世子?” “这如何能够!”周润连忙安慰她,“嫡庶有别,万没有放着嫡子去封庶子的道理。母亲放心。” 平南侯夫人一点也不放心。周鸿当然是庶出,可当初若是——他其实也有机会成为嫡子的。只是这话可不能说给女儿听,只能另寻理由:“虽说他是庶出,可如今不是过继到长房去了么?这爵位本就该是长房承,只因你大伯阵亡了才给你父亲。如今长房又有了香火,他又立了功,万一……”她越想越是心慌,“万一封了他做世子,你三哥就完了!” 周润脸色也有些发白:“这,这怎么可能?再是过继,他也是庶出的!” 平南侯夫人心里发虚,拉着女儿喃喃道:“过继到长房,他就是嗣子了,不能再认做是庶子……真要是有个万一,你三哥就完了!你父亲是个没本事的,递上去请封的折子都多久了,礼部也没个批复……”她看着女儿,嘴里忽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话来,“礼部那边的事,听说齐王能说上话……” 周润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那就让父亲去齐王府托托关系?” 平南侯夫人苦笑:“我们与齐王府有什么关系啊……”她拉着女儿不放,带着一丝希望道,“可若是能与寿王——其实也是一样的。前些日子,长春宫还托了人来递话……” 长春宫里住的是德妃,德妃托人来,是来探平南侯府的口气的——她想为寿王求娶周润为正妃。 本来,平南侯夫人并不太想答应此事的。周润是侯府嫡女,随便嫁个什么人家,娘家有力,夫家就不敢轻视于她,一辈子都能过得顺心顺意。可唯独是嫁入天家,侯府这个娘家就势不能及了。所以平南侯夫人推诿了几句,并没就答应下来,但因着德妃的脸面,也没敢一口回绝,只说周润年纪还小,离着及笄还差一年,怕耽搁了寿王。之后因着西北生了事,德妃那边暂时也没再派人来探她的口风。 只是 这会儿,平南侯夫人却觉得当时没有一口回绝是件好事了。她是不大情愿女儿嫁入天家的,可如今长房周鸿来势汹汹,她要帮周瀚坐实这个世子之位,也就不得不让女儿牺牲几分了。 “说起来,寿王年轻,生得也好,听说才学也得皇上喜欢。将来至不济的,一处肥美藩地是有的。上头又没有婆婆,你连规矩都不用立,后宅里就是你最大了。”平南侯夫人一条条地数着好处,“若是将来齐王殿下承了大统,那寿王就更不必说了,权势富贵便都齐了。” 周润低头听着,没有说话。她心里略略有些不舒服——母亲本来是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的,可如今为了三哥,竟转得这样快。可母亲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嫁了寿王,这些好处都是明摆着的,到时候就算周鸿再立功又能怎样?他比得了天家血脉?再者,娘家好了,她在夫家才能挺直了腰杆做人,三哥将来承了爵位,对自己也是好事…… “这些女儿不懂,都听娘的……”总之,周鸿要想压到他们二房头上去,那是休想! 西北边关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虽然周先锋得胜的消息传回来得快,但他本人要回京却没那么快了,更不必说歼灭羯奴的几股最强势力,并不等于就一切都完结了,还有与羯奴商谈,约定将来种种规矩的外交事宜,啰啰嗦嗦,更不是一天两天能搞定的。五月底,小选后的结果,比西北的事务更快地尘埃落定。 “周氏有女,温婉淑德,堪为良配,特赐皇四子为正妃……”前来宣旨的内监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最后满面笑容看向下头跪着的周润,“周姑娘,接旨谢恩吧。” 周润双手接过黄绫子书写的赐婚诏书,平南侯夫人已经叫人给那内监送过一个荷包,陪着笑容打听:“不知婚期定在何时?大人可还有旨意要去别府宣读?” 那内监掂掂荷包轻轻的,就知道里头是张银票,遂满面笑容答道:“王妃尚未及笄,钦天监算过了,明年八月间日子最好。算算,这纳采呀纳征呀,一连串的礼数下来,也总得有个一年半载的,两不耽搁。” 周润是四月里的生辰,明年八年就满了十五岁,的确是两不耽搁。 “因寿王殿下年纪也不小了,皇上这次就先指了一位侧妃入府。”内监状似无心地道,“本来是要讨府上一杯喜酒喝的,可是沈府离这儿还远,这会儿不去,怕是就来不及回宫交旨了。” 平南侯夫人一时转不过弯来:“沈府?”哪个沈府? 内监笑了起来 :“夫人怎么倒糊涂了?就是夫人娘家府上啊。皇上指了沈府的大姑娘为寿王侧妃呢。” 平南侯夫人吃了一惊:“是碧莹?” “可不是。”内监边往外走边笑道,“这表姊妹同侍一夫,也是佳话,日后正好姐妹和睦。咱家告辞了。” 平南侯紧赶着送他出去,留下平南侯夫人和周润面面相觑。表姐妹一起进皇家伺候不算什么,前朝皇帝还有收了姑侄二人的呢,可是沈碧莹那人的性情,周润如何不知道?比沈碧芳有心计得多,还不是那等久居人下的。 沈碧莹今年快十七了,入府正是时候,而周润却还要拖上一年多。沈碧莹若虽运气好,到时候说不定身孕都有了。别家里重视嫡庶,皇室却不是个遵从嫡庶的地方,正妃未入府,侧妃先产子的也不是没有。毕竟寿王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万一皇帝想着要抱孙子怎么办? “她是怎么被选上的?”周润皱着眉毛。 “不必管了。”平南侯夫人也拧起眉毛,“我明日就回去,先跟二哥说明白了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她既做侧妃,就得守侧妃的规矩。好在你是寿王亲自在德妃娘娘面前要求娶的,论人才也不是她比得的。” 二房接到赐婚圣旨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一墙之隔的长房。顾嫣然听完牙白的话,淡淡一笑:“表姐妹效娥皇女英,倒也是一段佳话。对了,庄子那边去问了没有,过些日子能不能送几篓螃蟹过来?” 周鸿喜欢吃蟹,尤其是蟹酿橙那道菜,可惜如今时候还早,橙子是没有的,蟹也不够肥。周家分的那两处庄子上倒也产蟹,只是不多,尤其这时候,不知道能不能送上来。至于周润被指为寿王正妃的事儿,比起螃蟹来简直不值一提。 牙白抿着嘴笑:“已经去问过了,庄子上说只要少爷回来,送个信去立刻就把螃蟹送来,只是这时候蟹还不够肥,若是留到中秋便好得多了。” “我知道。”顾嫣然叹了口气,“可少爷又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周鸿从小在庄子上野放着长大,后来又在西北当过几年兵,那真是草根树皮都咽得下去,并不像普通勋贵人家子弟一般还挑个嘴。平日里顾嫣然自然是觉得这样好,可现下就有些烦恼起来,竟不知准备什么才能让他欢喜。 牙白笑道:“只要是少奶奶准备的,少爷哪有个不爱吃的。”尤其这一次,少爷在边关失踪,少奶奶在家里受了多少委屈,等少爷回来,还不得好生敬爱着? 想到这个 ,牙白就觉得暗暗庆幸。幸好当时她硬是撑住了,没在少奶奶面前露出一丝害怕慌乱的模样,如今事也过了,少奶奶也更倚重她了。不见那些个前些日子心不在焉只想着如何另谋出路的,如今都后悔了么? 不说别人,只说一直伺候少爷的那个知柔,当日悄悄的跑到二房去,后头被碧月发现了,报到了少奶奶那里。如今知柔被迁到了粗使婆子住的下房里,只等着少爷回来发落了。牙白时常从那里走,不时就能听见知柔的哭声。想也知道,少爷回来,好说她也要降等去做粗活的,若是不好,提脚卖了也是有的。这会儿,知柔怕是悔破肠子了罢? 其实悔破肠子的哪是一个知柔呢?那些丫鬟婆子们也就罢了,珂轩里的谢宛娘和小桃才是最后悔的。 “哎哟,李嫂子你哄哄哥儿,别让他哭了,姨娘这里正头疼呢!”小桃走到套间的门口,冲着里头没好气地喊了一嗓子。 “哥儿是尿了,我这就给哥儿换尿布,换好就不哭了。”挑来的奶娘李氏一边答应,一边把怀里突然哭起来的孩子放到床上,熟练地换上尿布,小声逗着孩子,“哦哦,乖乖不哭了,你姨娘头疼呢。好了好了,换好了尿片,舒不舒服?” 大哥儿已经三个多月了,能转着脑袋四处看,一换好尿布就不哭了,努力把胖胖的小拳头往嘴里塞,一边睁着眼睛不知在认真地看什么。李氏看着他这小样儿忍不住笑起来:“瞧我们哥儿,真是精神。” 旁边来伺候大哥儿的小丫鬟忍不住要抱不平:“哥儿这么可爱,也没见姨娘多喜欢他。这些日子不是头疼就是身子不适,一天也没见她来看一次哥儿。” 李氏性情柔顺,比较省事,随口替谢宛娘开脱道:“前些日子不是少爷在边关失踪么,府里人都乱了,你看少奶奶瘦成那样子,姨娘顾不上哥儿也是有的。” 小丫鬟撇撇嘴:“可是如今少爷都有好消息回来了,也没见姨娘多来看看哥儿,我怎么觉得好像比从前还要冷淡了似的。” 李氏叹了口气。小丫鬟说得不错,谢宛娘当真是对这个儿子并不怎么亲近,尤其是元宝回来之后…… 小桃在门口喊了话之后,听听里头大哥儿不再哭了,便回了谢宛娘身边,没精打采地道:“姨娘放心,哥儿就是尿湿了,这会儿已经没事了。”看谢宛娘也是萎靡不振地靠在枕头上,忍不住又想埋怨,“姨娘这样有什么用?早知道当初就别说那话,这会儿倒好……” “我怎么会知道!” 谢宛娘拉下脸,“当时门都被人堵了,我还不是怕将军的血脉断了!” 小桃转过头去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什么。就算揭穿谢宛娘有什么用?话也说破了,事也做下了,这会儿各种份例虽是没变,但齐妈妈待她们的态度,那跟以前是不大一样了。对此,小桃也没有什么办法,只盼着少爷回来之后,看在将军对他的救命之恩上,还能像从前一般对姨娘罢。 小桃的期盼并没有拖多久,六月初,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周鸿返京了。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一个人,就是那个隐忍十余年,在关键时刻献出羯奴地图的人。而且这个人,京城里还有不少人其实是认得他的。他姓齐,当初也是在西北军中做参赞的人,并且,周鸿的生母齐氏,就是他的妹妹。 ☆、98 第七十四章 虽然西北的动静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但周鸿返京却并不招摇。他带了一千人马押送两名羯奴王子回京,到了城门外便驻扎下来,只带了十名军士进了城门,直奔皇宫。 顾嫣然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在晋王府上参加洗三礼——孟瑾生了晋王的次子,取名钊哥儿。 洗三用的雕花大铜盆里,扔满了各色小金锞子,还有玉佩金锁片之类,喜得主持洗三的妇人眉开眼笑,吉祥话说了一套又一套。 钊哥儿生得十分结实,头顶上一撮胎发居然又黑又亮,往盆里一放,便哇的一声放开嗓门大哭,声音洪亮,直震屋宇,惹得来观礼的夫人们都笑得不行,直说这孩子健壮。等到洗罢,晋王府开宴,林氏这些至亲才得去了后头,陪着孟瑾说几句话。 钊哥儿也被抱了回来,乳娘抱着在一边喂奶,孟瑾的眼睛就不错眼珠地盯着,直到孩子吃饱,打了个呵欠沉沉睡去,便叫放到自己身边,遣散了乳娘,只留下杜若在旁边伺候着,好方便众人说话。 林氏摸了摸钊哥儿的小手,叹道:“这孩子生得真好。”比起王娴所生的铭哥儿,可是结实了许多。 孟瑾靠在床上,头上戴了抹额,有些出汗,轻叹道:“下生的时候哭得响,王妃就高兴,抱了去给王爷看,就取了名字。”铭哥儿可是到满月的时候才取名的。 “钊是好字。”孟素蓉也喜欢地看着床上睡得小脸通红的孩子,“钊,其意为勉励,王爷定是喜欢这个孩子。” 孟瑾轻轻抿了抿嘴唇,低声道:“王妃已经跟我透过话了,满月之后,想把孩子记在她名下。” 屋子里都安静了下来。能记在王妃名下当然好极,那就是嫡子了。可是既记了名,晋王妃自然会接到自己膝下抚养,母子便要分离,就是日后,孟瑾也要避嫌少见这孩子了。 半晌,林氏才缓缓道:“这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只是拿定了,日后就要做到底,不可后悔,更不可怨恨。”后悔和怨恨,除了折腾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孟瑾伸出手,轻而又轻地摸了一下儿子的小脸,低声却清晰地道:“当日进王府之前我就说了,既做了侧妃,就要守侧妃的本份。王妃愿意把钊哥儿记在自己名下,对钊哥儿也是极好的事。我能养他一个月——也高兴……只可惜我没奶,竟不能亲自喂喂他。” 林氏眼睛一热,忙干咳了一声扭开头道:“既是要给王妃抚养,你不喂他也好,免得传到王妃耳朵里,对孩 子也没好处。你只记得,既是下定了决心要替他谋前程,就莫想别的。” 孟瑾微微一笑:“娘放心,我知道。” 林氏怎能放心?长女自幼贤淑又能干,原想着找一户门当户对的清流人家嫁过去,上孝公婆下教儿女,没有一样是孟瑾拿不起来的。怎知道一纸诏书下来,这些统统用不上了,唯一能用得上的,就是安分随时,不生妄念。林氏每每一想起长女,就觉得胸口简直是有什么东西死死堵着,气都要喘不上来。 孟素蓉在一边瞥见林氏脸色不好,连忙拿话打岔道:“我瞧着不单哥儿结实,瑾姐儿脸色也好。虽说如今天气热,但这月子里第一禁忌吹了风,略热些也要忍着。这女人家若是月子里养得好,将来那身子就好,万万不可大意了。” 这么一说,林氏也就将心思全都移到了女儿的身子上来,絮絮叨叨嘱咐了杜若好些话,直到前头传话来请,才不得不过去。孟素蓉看孟瑾有些舍不得,便对顾嫣然道:“你陪陪你表姐,我和你舅母去前头应酬几句。” 顾嫣然巴不得不上前头去。周鸿之事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今日她才进了晋王府,就有人接二连三地上来搭话,那言语之中巴结的、打探的、鄙薄的、仇视的,简直一人一个样儿。顾嫣然满心都在惦念着周鸿,若不因今日是孟瑾之子满月,她连出门做客都不愿的,哪里还耐烦跟她们应酬?正好躲在这里陪孟瑾说话。 钊哥儿睡得小猪一般呼呼的,顾嫣然便拿出一叠经文来:“没什么好东西给哥儿,王府里也不缺什么。这是我给哥儿抄的九十九遍《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给哥儿放在褥子下头,也是我一点心意。” 孟瑾接过来一看,纸是上好的玉版笺,用端秀的簪花小楷抄着经文,墨色乌润光亮。孟瑾是识货的,不禁赞道:“好墨。” 顾嫣然笑道:“因是给哥儿放到褥子下头的,这纸和墨我都仔细择过,里头不加那些药材花汁子的。”现今有些讲究的笺纸,时兴用各色花汁染出颜色,有些甚至在里头嵌上些碎花瓣。墨也如此,多有加什么珍珠、香料乃至药材的。成人用着自是不妨,然而孩子身子娇弱,这些东西没有才是最好,故而顾嫣然在抄经文的时候真是仔细挑拣过的。 晋王府里不缺什么金锁片玉佩玦,何况钊哥儿满月之后就要抱到晋王妃院子里去,到时这边孟瑾给他准备的东西只怕一件都带不过来,反而不如这经文有个好意头。孟瑾心里明白,拉了顾嫣然正要说话,杜若皱着眉头 进来:“侧妃,王侧妃带了大哥儿过来探望。” 自从铭哥儿的满月酒之后,顾嫣然还没见过王娴,王娴也再未出门,一直都说是身子不大好。此时一见,王娴比那时候倒胖了些许,大约是被身上的洋红色衫子衬的,脸色也红润了些,只是那神态却跟满月酒时一般,仿佛总带着些疑神疑鬼的模样,看着人时便让人心里生起些不快的感觉。 王娴一进屋子便笑道:“原来周少奶奶也在。铭哥儿闹着想来看看弟弟,我就抱着他过来了。” 顾嫣然便起身行礼,这才分别坐下。王娴转身将铭哥儿从乳娘怀里接过来就往孟瑾床上放,口中笑道:“铭哥儿,瞧瞧,这就是你小弟弟。小弟弟长得多俊呀,铭哥儿喜不喜欢?” 铭哥儿已经有半岁了,倒也养得白白的,只是瞧着没什么精神似的。被王娴放到钊哥儿身边,也没什么反应,只管趴着吃手指。王娴便拉着他的小手去摸钊哥儿的脸,笑吟吟道:“小弟弟小着呢,什么都不懂,铭哥儿以后可要好生照顾小弟弟呀。” 孟瑾和顾嫣然悄然对看了一眼,同时微微皱了皱眉头。而钊哥儿被摸醒了,很不给面子地哇一声哭了,倒吓了铭哥儿一跳,跟着也哭了起来。 这下王娴尴尬了,忙转头叫乳娘:“快把哥儿哄哄。”乳娘忙过来抱起铭哥儿,又拍又哄。 这里孟瑾也伸手去拍着钊哥儿,钊哥儿放开嗓子嚎了几声,很快又睡着了,倒是铭哥儿哼哼唧唧没个完。王娴只得叫乳娘抱了他先回去,自己对孟瑾苦笑道:“妹妹看见了,小孩子就是这般难养的。” 孟瑾只觉得她今日来得蹊跷,含笑道:“姐姐说得是,孩子小呢,自然比不得大人。不过铭哥儿也半岁了,我听我母亲说,孩儿过了周岁,就好得多了。” 王娴叹道:“再是长几岁,也是个小孩儿。妹妹不知道,我自打养了铭哥儿,方才知道养孩子有这许多琐碎。不是我说,便是乳娘丫鬟团团围着,也不如亲娘在身边上心。这不是自己的骨肉,总归不会用心。” 顾嫣然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总算是听出王娴的意思了,王娴这哪里是来看孩子的,分明是来探孟瑾的口风,想说动她不要将孩子给晋王妃养。 本来晋王妃是要将长子记到自己名下的,但自从王娴在满月酒上闯出来那么一头,晋王妃便再不提此事了。那铭哥儿就始终只是个庶子,倘若钊哥儿被记为嫡子,虽然他排行居次,也比铭哥儿身份高。只有钊哥儿也是庶子,铭哥 儿这个庶长子才更贵重些。 孟瑾也明白了,淡淡一笑:“姐姐说的是。姐姐对铭哥儿用心,大家都看见了。” 王娴见她不接话,心里便有些慌了。如今她是有些后悔了,当初实在不该听了继母的话,闯到满月宴上去跟客人们见什么礼。原本还盼着孟瑾能生个女儿,谁知道她偏偏生了个儿子,一落地王爷就给起了名字,显然十分喜欢。若是再记到晋王妃名下,那将来铭哥儿在这王府里还有什么机会?左思右想,只得跑来跟孟瑾说育儿经,期盼能说动了她,将钊哥儿也留在自己身边,不给晋王妃。 “妹妹生了钊哥儿日子还短,日子再长些就知道,自己身上落下的肉,那真是——” “表姐,是不是该喝药了?”顾嫣然见王娴还要长篇大论地讲,果断出言打断了她。这孩子孟瑾已经决定给晋王妃了,再听这些什么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只会让孟瑾心里更难受。 杜若早就不耐烦了,只是她一个丫鬟,侧妃说话她可不敢随意插嘴,此刻听了顾嫣然的话,立刻去倒了一碗红糖水捧进来:“幸好表姑奶奶提醒,奴婢险些熬糊了药。” 孟瑾接了糖水在手,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顾嫣然见王娴还坐着不走,便支使起杜若来:“吃了药该让表姐好生歇着。这屋子里若不通风也不好,毕竟气味也熏人。你把那屏风摆到这床前来,将窗子开条缝儿,别让风直吹着。若是实在太热,就用一点冰搁在门口,只要进一半点凉气就成。虽说不能冷着,可太热了也容易生出毛病来。” 杜若配合着她的话,团团乱转。别的不说,那屏风虽轻巧,但摆到床前来也占地方,至少王娴坐的椅子就摆不下了。都到了这份上,王娴终于坐不住,勉强笑道:“瞧我,只顾看着哥儿高兴,就忘了妹妹才生了孩儿,该多歇息。妹妹快歇着吧,我明儿再过来说话。” 顾嫣然连忙将她送到门口,客客气气谢了她过来看钊哥儿,才转回屋里。孟瑾正看着钊哥儿,深深叹了口气:“有时我也不知,究竟哪样才是对的。” 顾嫣然想了一想:“谁也不生前后眼,只要不悔,便是对的。” 孟瑾笑起来道:“倒是我不如表妹了。前些日子闹成那样,我因快生了,虽知道些也不能做什么,也不知表妹吃了多少苦头。如今看来,倒是表妹这样心志,才能苦尽甘来呢。”周鸿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晋王虽然暗中想办法,但碍于身份,反倒不能明面上替周鸿开脱,甚至连孟瑾都要避 嫌。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孟瑾却总觉得没有给顾嫣然帮上忙,心里颇有几分不安。 顾嫣然忙道:“我晓得表姐的心意。这件事本来王爷也不好开口的,若被人说是结交臣子,就更不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丹青一脸激动地跑进来,吓了顾嫣然一跳:“怎么了?这是在王府,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怎么这样没规矩?” “奴婢该打!”丹青虽然嘴上认错,干脆地一屈膝,看神色却根本没有认错的意思,只一蹲身就站了起来,一脸兴奋地道,“少奶奶,少爷来了,少爷来接您!” 这下顾嫣然也顾不得她的失态了,呼地站了起来:“少爷来了?” “是!”丹青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少爷从宫里出来就过来了,说是来接您回家的!正在前院跟晋王爷和陈大公子说话呢。” 孟瑾抿嘴笑起来,抬手去推顾嫣然:“快去罢,这都多久没见着了。” 到了这会儿,顾嫣然只觉得整个人都轻快得似乎能飞起来了,匆匆跟孟瑾道了别,又去前头跟晋王妃辞别。 晋王妃也是一脸笑容:“可算回来了,快叫几个腿快的轿娘送出去,别耽搁了小夫妻两个见面。” 厅里众人便都笑起来,不管真心假意的,都附和着。更有人向孟素蓉道起喜来,却也有人酸溜溜道:“只是听说这阵前不领将令就擅自行动,仿佛也是有些罪过的。我是不懂这武将们的事儿,潞国公夫人可知道?” 不等潞国公夫人马氏回答,晋王妃已经道:“这些爷们的事,我们问来做什么?横竖有皇上做主,旁人议论也无用。今儿是来给我们哥儿洗三的,夫人们可别说些打呀杀的话,再把我们哥儿吓着。” 方才说话的人被噎了回去,不敢再吭声,厅中便又说笑起来。 顾嫣然自是不知厅里的那些酸话,只觉得这轿子走得太慢了。好容易到了二门停下,她一下轿,便看见周鸿站在门外的石榴树下,负手而立。 正是石榴花盛的时候,一团团明亮的红色仿佛火苗儿一般,周鸿却穿了深青色的袍子,站在那花树之下,仿佛一柄藏在鞘中的剑似的,腰背笔直。半年未见,他又黑瘦了些,神态之间却又比从前沉稳了许多,看见顾嫣然从轿子里下来,立刻几步走了过来。 到底是在晋王府里,顾嫣然眼睛里迅速浮了一层泪,视线都模糊了,却不好落下泪来,只得扶着丹青的手往自家的马车边走。她看不清,又 要强忍着眼泪,踩脚便几乎滑了一下,忽觉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将她扶住,周鸿在耳边道:“当心。”顿时那眼泪再忍不住,啪哒一颗落在周鸿手背上,扭头钻进了车厢里。 周鸿只觉得手背上被烫了一下一般,本是想骑马的,这会也顾不得了,跟着就进了马车,挤得丹青只好坐到了车辕上。车夫轻轻晃了晃鞭子,马车便慢慢动起来,驶出了晋王府的大门,直往家里走去。 顾嫣然在车厢里哭得不成样子:“你,你总算回来了,有没有受伤?吃了不少苦吧?” 周鸿被她哭得手忙脚乱。他一出宫回了家,就听说妻子来了晋王府,于是衣裳都没换就跑来了,只是这会儿见了人,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反反复复地道:“我没事,你别哭,我真的没事。” 顾嫣然足足熬了有四个月,这会儿一哭起来自己也没法收场,足足哭到马车到家,这才勉强停下来,自己觉得有些丢人,哑着嗓子支使丹青:“去拿顶帷帽来。”哭成这样进门,被人看见了还不知要说什么闲话。 帷帽取来戴好,周鸿小心翼翼牵了她下马车,回了小山居忙叫人打凉水来给她净面。夫妻两个折腾了半晌才能相对坐下。顾嫣然红着眼睛看他:“当真没事?” “当真没事!”周鸿恐她不信,特地站起来伸伸手踢踢腿,“只不过受了几处皮肉伤,如今都好得差不多了。” “这还叫没事?”顾嫣然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周鸿连忙上前搂了她,温声道:“当真就是皮肉伤,丝毫不碍的。倒是你,眼瞧着就瘦了许多。我也料到你必然担忧,只是当时陆镇笑里藏刀,舅舅来得急,机会又是稍纵即逝,委实来不及派人回来送信……” “舅舅?”顾嫣然忙收了眼泪,“是听说舅舅跟你回来了,人呢?”按说齐氏是妾,齐大爷也是不能叫舅舅的,只是既然周鸿都这样叫了,她难道还会作对不成? 周鸿深深叹了口气:“舅舅在羯奴那里,当真是够隐忍!他如今在宫里呢,当初西北重关那场仗,颇有些蹊跷之处,只有他知道。” 西北重关战役,纵然顾嫣然这样不出闺阁的女儿家也知道。因为那场战役里,把守重关的老平南侯父子双双战死,而百里之外的老潞国公救援却姗姗来迟,导致重关一度失守。因为这个,平南侯府与潞国公府曾经还交恶过,直到如今的平南侯夫人嫁进门,才渐渐修复了两府之间的关系。 当时,齐氏父子任军中参赞,也在重关,正是老平南侯 麾下。平南侯世子并非在重关失守一役中阵亡,早在羯奴大举进攻重关之前,他便在一场战斗中身中流矢而亡。老平南侯痛失爱子固然伤心欲绝,然而他是重关将领,并不能离开,便托齐大爷将儿子的尸身送回后方,以便送回京城。 棺木要出重关,少不得要开城门。然而城门一开,便有一支早已埋伏好的羯奴骑兵冲出来,因守军不忍叫平南侯世子的棺木落在城外,关门慢了些,被羯奴骑兵冲了进关。此刻羯奴也是大兵压城,里应外合,破了重关。 “舅舅受伤,被一群百姓带着逃出了城,却遇到一股羯奴人,都做了俘虏。舅舅苦熬了几年,因为能书能文,被一个羯奴将领要了去,才渐渐的能接触些羯奴的军情。”周鸿神色冰冷,“当初老平南侯派人去潞国公处求援的几队人马,都被人杀死了,潞国公根本没收到求援,还是他派出的斥侯发觉不对,回去报了信,才领兵来救的。只可惜晚了。” 顾嫣然听得心惊肉跳:“那些埋伏在城门外的羯奴人——” “是。”周鸿轻轻点了点头,“有内奸。就是平南侯世子中的流矢,也是在肩背上。舅舅疑心,那箭是从我们自己人战阵里射出来的。只可惜舅舅是国朝人,并不得羯奴人的信任,他努力了这十几年,也没能打听出来这个内奸是什么人。不过他却绘出了羯奴的地图,又熟谙羯奴人势力的分布。去年那一场仗打得羯奴四分五裂,舅舅发现了机会,便带了地图逃出来。他身子不行,多亏认识了一名新俘虏,年纪轻身子壮,硬是背着他逃到边关,我们这才得见。正因有了舅舅这张地图,我才敢率兵出击,直捣羯奴内部!” “那舅舅呢?如今还在宫里?”顾嫣然想起齐家似乎也有个投敌嫌疑,不由得有些担心。 “舅舅有皇上安排呢。”周鸿拍了拍她的手,“明日舅舅要上朝献羯奴地图,我也要去献俘。我想——这下舅舅就能洗刷齐家的嫌疑,不过他身子只怕熬坏了,我想——日后替他置处宅子,孝顺他两年。”如今他过继到了长房,跟齐家更没关系了,虽然想把齐大爷接到家里来养着,却也不成。 “好。”顾嫣然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寻处合适的房子。还有那个背着舅舅逃到边关的人,也该好好谢谢他。” 周鸿笑道:“那人年轻,刚去边关当兵就被俘虏了,如今只想还回去当兵立军功呢。我瞧着,这次等向皇上回完了此事,再替他安排。听说他家乡是福建的,倒是跟你算是同乡呢。” 顾嫣然微微一 怔:“是么?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吕良。” ☆、99 第七十五章 顾嫣然万万没有想到,跟齐家大爷一起从羯奴逃回来的人,居然会是吕良。这仿佛两条看来永远不会交集的线,最后却奇妙地转了个弯,交汇在了一起,就像她和周鸿一般。 “他——谢宛娘——”顾嫣然一时简直不知该如何讲述了。周鸿却会错了意,以为她仍在介意谢宛娘,忙道:“齐妈妈不曾告诉你?谢氏她,与我其实并无关系。” 在西北边关被陆镇算计着竭力拼杀的时候,他心里曾经有一阵后悔。如果他就这样阵亡了,那就永远没有机会亲口告诉顾嫣然,谢宛娘并不是他的人,那孩子更不是他的骨血。他说过绝不纳妾,那就此生只会有一位妻子。当然,若是他死了,齐妈妈会告诉她真相,可是那不是他亲口说出来的。早知道,他就不应该瞒着妻子才是…… “我知道,齐妈妈都告诉我了。” 周鸿觉得有一丝遗憾:“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我也有件事该告诉你——” 两人异口同声,对看片刻才同时嗤地笑了出来。顾嫣然微红着脸道:“你先说。” 周鸿很想马上知道她隐瞒了什么,但眼下还是先将谢宛娘的事说清楚才是:“……蔡大哥救过我的命,何况他根本就是冤枉的,怎么也不能让他的血脉断绝。谢氏是他在沔阳催粮时纳的外室——蔡家嫂嫂是个好人,只是一直无有子嗣,眼看着三十多岁了,蔡大哥一时糊涂……怕蔡家嫂嫂不肯,才将人放在外头。那日圣旨下来,我去探监,蔡大哥只求我照顾谢氏母子。我原想去那外宅里将人接了,送到一处安稳地方去。谁知我才到,就有拿人的兵士到了,我只得说谢氏是我的人……” “他们信了?” 周鸿目光一冷:“那告密之人原也是蔡大哥的朋友,那外宅只有我们三人知道,随即他就被大将军斩了。”而谢宛娘,也就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外室,“原本想说是许将军的——可是总归不妥,毕竟大将军已经娶妻。我原想着,家里大约是要拖着不给我定亲,便说是有个外室也无大碍……谁知道……”谁知道平南侯夫人已经给他订下了顾家的亲事。 顾嫣然轻轻吁了口气:“难怪。这是藏匿罪眷,你不与我说也是谨慎……我,我也有件事,一直未曾告诉你,同样,是件牵涉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谢宛娘和吕良的家仇,说起来并不复杂,周鸿越听越是眉头紧皱:“陆镇——难怪出征之前你就总说他心狠手辣,要我提防。” “只可惜,吕良和谢宛娘并无证据。”顾嫣然也叹了口气,“吕良一直想立下军功得了高位,然后亲自向皇上告状。只是他去了西北军中就失了联系,我爹还以为他阵亡了,没想到是被俘了。” “此次他也算立了功,羯奴一个小王子就是他拼了命杀掉的,舅舅能逃出来也多亏了他。功劳必然会有的,可若想扳倒陆家,还是远远不够……”周鸿沉吟着,半晌才低声道,“只要德妃和齐王不倒,陆家就倒不了……”即使皇上出手都不行,将来皇上一去,若齐王继位,陆家就是他的外家,还不是风光无限? 顾嫣然没有说话。周鸿的意思很明白,陆家与德妃和齐王是一体的,想要他们倒,只有晋王上位!说起来,孟瑾是晋王侧妃,许大将军是晋王的舅舅,其实他们周家长房,已经与晋王利益相关,结为一体了。 “算了,我们不说这些。”周鸿看看天色,不由得苦笑。数月未见,几乎生死两隔,怎么一见了面,反倒先说起这些煞风景的烦心事来了?“你的眼睛——”话未说完,他自己肚子里倒先咕噜一声,引得顾嫣然笑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周鸿揉揉肚子,略有些尴尬:“早上进了城就去见皇上,直到午后才出来,又去接了你——我,我还没沾水米呢。” “你怎么不早说!”顾嫣然急了,“身上还有伤,一日又不吃东西!丹青,丹青!去看看厨下今日熬了什么粥?晚上不可太油腻,捡那好克化的菜上!” 丹青满脸笑容地从门边伸出头来:“少奶奶放心。方才奴婢已经去过厨下了,碧月说齐妈妈都叮嘱过她了,做了鸡茸粥、八宝豆腐、罗汉菜心……”她扳着手指头一样样数,“齐妈妈说,这几样都是少爷爱吃的。” 顾嫣然这才放心:“这就好。齐妈妈呢?” “我送她去见舅舅了。”周鸿接口,“舅舅惦记着我姨娘,所以急着要见齐妈妈。”他有些黯然,若是齐氏如今还活着该有多好……可惜她已经故去,齐家大爷也不过只能问一问当年情形,而后徒增伤心罢了。 “少爷,少奶奶——”牙白小心翼翼地进来,“侯爷和夫人听说少爷回来了,派人送了一篓子螃蟹过来,说少爷回来一日了,也该去给祖母请安才是……” 周鸿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齐妈妈已经告诉他平南侯夫妇要将他除族之事了,如今这样大喇喇叫他过去请安,无非是为着周润已经指给了寿王,找到了德妃和齐王这座靠山了罢。 “既是这 样,我先过去给祖母请安,回来再用饭。” “我跟你同去——”顾嫣然才站起来就被周鸿按着坐下了:“你不必去。无非是些勾心斗角假惺惺的话罢了,去听他做什么?我去去就回,对了——过年时你做的炸春卷不错,我还想吃那个。” “我去做就是。”顾嫣然也忘记自己刚刚才说不可上太油腻的菜了,“你快去快回。” 不过这炸春卷没能做成,顾嫣然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又有人来报了:“舅爷家送了一筐葡萄来,说是自己家园子里出的。还来了一个婆子,想见少奶奶。” “请过来吧。”顾嫣然只得放弃了亲手做春卷的想法,转身往厅上走。 丹青跟在身边,冷笑道:“又来了!几个月都不见上门,少爷立功了,东西也送过来了。若要给就给点好的呀,只拿着些瓜果打发人!” 周鸿才出征没多久,朝廷就给王家发了一万两千银子的补偿,又给王大爷在太仆寺安排了个八品闲职,打这之后,王家果然就再没上门了。顾嫣然也听说,王家在京里开了个毛皮铺子,又在城外买了个庄子,过得十分滋润。王大太太虽粗俗,做生意却也有一套,既懂得怎么种地,又识得皮子的好坏,居然也经营得有声有色。 等到周鸿通敌的事儿揭出来,王家更是没了声息,别说王大爷和王大太太了,就是家里仆妇都没个上门的。等到元宝一回京,周鸿立功的消息传开去,王家立刻叫人隔三差五就往这边送东西,不是庄子上种的寒瓜,就是园子里结的花红,这会儿又是葡萄,说是时新的果子,其实还——真是不怎么值钱。 顾嫣然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心里明白就是了,何必说出来,倒显得你刻薄。我可听说,下头的小丫鬟们都怕你呢。” 丹青把嘴一撇:“奴婢才不怕呢!奴婢就是看不得舅老爷家这样假惺惺的。” “到底不是真正的亲人。”顾嫣然并不在意王家的态度。当初王家要给长房立嗣,也不是真心为了周勋,还不是想自己从中得益么?这一点她和周鸿都很明白,所以也根本不指望王家能雪中送炭。 丹青狠狠地道:“还不如不要送这些破瓜果来呢,害得少奶奶还要打赏那些送东西的!” 这下连石绿都笑了。敢情丹青是心疼那些赏钱呢。 王家派来的婆子是新买来的,从前也不曾在什么大户人家当过差,这一路从角门走进来就畏畏缩缩的,这会儿一见一个明艳的女 子带着两个丫鬟进来,赶紧就跪下磕头:“奴婢给表少奶奶请安。” “起来罢。”顾嫣然瞥了一眼那筐子里的葡萄,倒是个头不小,虽然颜色还有些青碧,却有股子甜香,怕是什么早熟的品种,京城里倒也不多见,“又偏了舅舅舅母的新鲜东西了。” 婆子陪着笑道:“这是庄子上试种的,叫什么马牙青——奴婢也不大懂的——新结的第一茬果子,太太赶着叫奴婢送过来,给表少爷和表少奶奶尝尝新。太太还说,前儿铺子里来了一批好皮子,其中有几条银鼠和狐狸的十分好,太太特地留了下来,请表少奶奶明儿过去挑挑呢。” 顾嫣然笑了笑,吩咐丹青赏了她一百钱:“多谢舅母了。不过这些日子少爷刚回来,身上还有伤,得好生养养,我只怕一时分不出身去,就不劳舅母替我留东西了。” 婆子接了一百钱,千恩万谢地退出去。王大太太如今手里虽有钱了,却抠门得紧,这婆子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才两百钱,接了这打赏自然是欢喜无限,也顾不得没请到表少奶奶,乐颠颠地回王家复了命。 王大爷一听就叹了气:“外甥媳妇这是恼了。都怪你!若是外甥失踪那会儿,咱们哪怕是送个信去问候一下呢,也不至这时候生疏至此。” 王大太太心里也后悔得紧,但嘴上还不肯承认,硬着头皮道:“这有什么。那时候咱们也难呢,哪里说得上话。到底你是他舅舅,难道他还能不认这门亲事?再说了,如今咱们也有钱了,你也当了官,未必就要靠着他们。虽说他立了功,可我听说还有个不遵军令的罪名呢。再说了,就算立下再大的功,难不成皇上还能让他当侯爷不成?” 王大爷素来说不过妻子,只得叹气,心里却暗暗地想:周鸿若是这样立功下去,将来未必就不能得个爵位呢。 王大爷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个念头,在不久之后居然还真的成了事实…… 羯奴献俘的事儿已经有过一次,倒还不算太稀奇,但多年前被俘的人在羯奴国内潜伏许久绘出了羯奴的地图,并帮着国朝军队如尖刀般直入王廷所向披靡,却颇有几分传奇意味了。更何况齐家大爷还带回了重关战役那不为人所知的内情,便是传奇之上又加轰动。齐家大爷和周鸿,在一夜之间就成了朝堂之上的焦点。 “周鸿——”皇帝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下头的人,不紧不慢地道,“你虽立下大功,可终究是不遵军令在先,朕想赏你的战功,可又要治你擅离守地的罪。你说,朕该怎么 办?” “臣忝为先锋,只以报国杀敌为己任,是赏是罚,但凭陛下,绝无怨言。”周鸿跪在朝堂正中,声音清亮,神色坦然。 皇帝眉眼中带上了一丝满意:“既如此,朕就算你功过相抵,仍居原职。” 底下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有些人觉得周鸿的功大于过,不封赏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再说西北那些猫腻,纵然没有证据大家也能猜到一点儿,若说周鸿离开边关没有陆镇的手笔,那谁会相信?皇帝这样,未免太偏袒了陆镇。 可是却也有些人对周鸿刮目相看。京卫指挥使司是个实权衙门,周鸿离开了四个月,回来又把这职位握在了手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做到的。何况陆镇是谁?不说他多年前在东南沿海的战绩,单说他的后头,可是有德妃和齐王的。可周鸿有什么?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南侯伯父吗?看起来他没得封赏是亏了,可人人都知道,这次功劳都是他的,陆镇可半点都分不到,他不得封赏,那陆镇在边关这几个月也一样是白忙活。这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就颇值得玩味啦…… 周鸿却仿佛没听见众人的窃窃私语,磕了个头道:“多谢陛下。只是臣虽杀了些羯奴,之后两国之事,还需仔细筹备。臣在羯奴国内略有些识见,也想呈于陛下,若能略有俾益,便是臣之幸了。” 皇帝唇角的笑纹便更明显了些:“甚好。朕等着你的奏折。” 下头众官员便又彼此使了一番眼色。皇帝这话,说得可实在令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周鸿一退下去,就轮到齐家大爷上前了。他也是有功之臣,从前就是军中七品参赞,这会忍辱负重立下大功,皇帝打算去兵部,做个正五品的郎中。 “陛下——”齐大爷尚未休养回来,还瘦得像竹竿似的,跪下去的时候都叫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下子就折断了,“臣不求封赏,只求陛下准臣告状。” 殿上的议论声比方才还大。好么,这又出来什么夭蛾子了?放着封赏不要,又要告起状来了。要告状,顺天府衙门不是在那儿吗?这在皇帝面前开口,是要告御状了? 就连皇帝也是始料未及地抬了抬眉毛:“齐卿要告什么状?” “臣,要告平南侯及平南侯太夫人。告他们悔婚弃约,逼妻为妾。” 站在官员队伍里的平南侯脑袋嗡地一声,接着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盯着齐大爷的背影,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他居然告了,他真要告,难道说这么 多年了,他手里还保留有什么证据? 齐大爷这一句话,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一传到平南侯府,赵氏太夫人直接就病倒了。虽然平南侯夫人勒令南园众人不许传出去,但到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房二房只是一墙之隔,顾嫣然又怎么可能不听到一点风声? “妈妈,您是说,当初二叔定下的亲事,是跟齐姨娘?”顾嫣然觉得这简直跟戏文上写的似的,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齐妈妈今日一早才从齐大爷的住处回来,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现在说话还沙沙的:“是。当初我们老爷跟老侯爷有交情,姑娘八岁的时候,老侯爷就说要替二儿子娶了。”她一激动,又唤起了齐氏当年的称呼。 “我们姑娘才貌双全,性子又好,这边二爷是嫡次子,不用承爵,老侯爷就想给世子娶个能干的,给次子娶个脾性好的。因着两家知根知底,就看上了我们姑娘。不过那时候,两家只是口头约定,并没正式换庚帖下定礼。” “后来我们老爷和大爷都在军中参赞,正在老侯爷麾下。那年——就是重关战役之前没两个月的时候,老爷寄了封信回来,说是在边关那里跟老侯爷喝酒,就把两家的亲事定了下来,还换了庚帖,就在边关找了人合了八字,说是极相合的。两家都写信回来告知家中女眷,只等这仗打完了,就回京城下定办喜事。随信,还送了一块玉佩回来,那玉佩是老侯爷随身佩戴的,跟我们老爷的一块玉佩做了交换,当个信物。” “那时太太接了老爷的信,高兴得很,还扯着大奶奶给姑娘备嫁妆,谁知道才过了几个月,边关就传来消息,重关一度失守,老侯爷和世子阵亡,我们老爷和大爷都在乱兵里失踪了。” 齐妈妈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抹了把眼泪:“大奶奶跟大爷伉俪情深,那会儿又怀着身孕,这一受刺激就动了胎气,出血不止,母子两个都去了。太太也病倒了。我们姑娘千好万好,就是性子太软了,那会子又有人疑心我们老爷和大爷投敌了,来抄了家产,我没办法,想到跟周府定了亲事,就劝着太太和姑娘投奔了周家。” “万没想到啊……”齐妈妈一脸的后悔,“太夫人——当初她还是侯夫人呢,硬说没接到老侯爷的信,不承认跟我们姑娘有婚约。早知道这样,当初我真是不该劝太太来投奔周家,可是那时候太太病得厉害,我们最后一点银子都花净了,真是寸步难行……” “不是还有老侯爷的玉佩吗?”顾嫣然忍不住问。 齐妈妈恨恨道:“我们才进周府,那玉佩就被偷了!太夫人只当我们是落难投奔的人,绝口不提亲事,直到我们太太实在忍不住了,厚颜先提了起来,太夫人便说不知道。我们想拿出玉佩来证明,才发现玉佩不见了……” 顾嫣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齐家母女对人心估计得实在不足,唯一的证物都被偷了去,还能指望什么呢?那会子周家一下子损失了老侯爷和世子,也是元气大伤,正是需要用联姻去拉拢助力的时候,又怎么会选择有投敌嫌疑的齐家呢? 齐妈妈哭道:“后来太太一气之下病得重了,每日都要吃人参。太夫人拿出上好的山参燕窝来供着太太。后头太太到底没熬过去,姑娘欠了这份人情,哪里好意思再提婚约的事儿,可又无处可去,最后只得答应太夫人,给二爷做了妾室。可是她心里苦,生了鸿哥儿没多久,也就去了……” “那舅舅如今——”齐大爷手里有什么证据呢? “大爷当初不是要将世子的棺木送回京城吗?他就顺便带了老侯爷亲手写的那份庚帖!在羯奴那么些年,他硬是把这庚帖留了下来,上头是老侯爷的亲笔,写着二爷的生辰八字,那是万万否认不得的!还有我留下的当初老爷寄回来的信,两下里一对照,再没人能否认的!”齐妈妈昂起头,两眼发亮,“当初姑娘受的委屈,终于可以讨回来了!” 顾嫣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名份或许还能讨一讨,可齐氏已经过世了,她是再也不能知道了。这事就这么掀了起来,周鸿会有什么感想呢?他已经在平南侯府里受了许多委屈,如今——只怕心里更难受了。 “那么当初太夫人不认齐家的亲事,就是为了好娶现在的侯夫人?”沈青芸也是侯府嫡女,当初昌平侯府比现在还强了许多,相形之下,做何选择真是一目了然。 齐妈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曾影影绰绰听得几句话,如今的侯夫人,当初是老侯爷替世子定下的,只是换了个八字,尚未正式下定就去了边关。” “什么——”顾嫣然大吃一惊,“这,这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不敢说,只是当初我听几个丫鬟私下里传的,其中有一个丫鬟曾经伺候过老侯爷。但之后没几天她就病死了,而我——也被安了个偷盗的罪名撵了出去。”若是假的,又何必这样急着杀人灭口? “这也太……”顾嫣然喃喃了半句,不想再听,“我去二门瞧瞧,峻之回来了没有。”如今只有周鸿最要紧,至于平南侯夫妇有些什么不 可告人之事,她实在无心关切了。 ☆、100 第七十六章 周鸿回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平南侯府里少见的安静,灯烛都比往日里亮得少,仿佛一座大坟墓似的。他在长房的门口停下,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抬脚进了自己的家。 长房的下人少,这时候也是安静的,可周鸿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盏灯亮在那里,他的妻子坐在假山边上,正轻声细语地跟丫鬟说话。周鸿下意识地停了脚步,站在那里静静听着。 “秋装要做起来了,我看峻之从前都用些青蓝的颜色,如今他在边关又晒黑了些,不衬这些颜色,今年换个檀色的吧。” “哎。正好咱们铺子上进了新料子,奴婢叫他们明日捡些鲜亮颜色送过来,少奶奶好生挑。” “嗯。也该换个新绣样,不是翠竹就是祥云,怪没意思的。” “这——少爷的衣裳上,也不好绣花儿啊……”这真是为难了针线上的人。 “绣几朵菊花总归还说得过去罢?菊石图,又应着秋景。待我去翻翻古画,描个花样子出来。” “那敢情好!牙白那丫头,居然针线不错,会一种什么凸绣法,绣的那手帕子上的梅花像是浮出来似的。就叫她来绣,定然好看!” 夜色之中,头顶星月,四面花香,两个声音喁喁低语,全是柴米油盐的琐事,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温馨。周鸿满心的戾气,在不知不觉间竟渐渐散去,他轻轻动了动,脚下踢到一块小石头,惊动了那边主仆二人,顿时传来欢喜之声:“少奶奶,是少爷回来了!” 周鸿唇角终于浮起一丝笑容,大步向妻子走了过去:“我回来了。” “回来了?”顾嫣然也快步迎了过来,吓得丹青提起灯笼在后头追:“少奶奶慢些!这地上滑!” 周鸿连忙伸出手臂接住妻子:“仔细扭了脚。” “哪有那么娇气。”顾嫣然抬起头,半明半暗的灯光照着她的脸,那是周鸿最喜欢的笑容——又温暖,又干净,“怎的回来这样晚?” “皇上召见了我。”周鸿忍不住也回应以笑容,连之前心上沉沉压着的石头似乎也轻了些,“谈了——齐家之事。” 说到这个,顾嫣然就不知如何安慰他了,只能伸手握住他几根手指,轻声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只说明日会给我个交待。”周鸿反握住妻子的手,那只手很小,一下子就能全包在自己手里,却是温热柔软的。顾嫣然娇小玲珑,该有肉的地方却都 有肉,她的手也小,摸起来却是软软的,手背上还有五个小窝窝,周鸿捏在手里,就不舍得放开,“其实,我只想母亲的牌位能进祠堂,让我以后说起她,不必再呼姨娘。至于其它的——需要交待的是母亲,可母亲人都去了,就算再做什么,她也不会知道了……” “只要你过得好,母亲在天有灵,知道了也会高兴的。”顾嫣然轻声地说。这些安慰的话有时其实很无力,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逝者已矣,生者只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才算是给死者的安慰。 周鸿默默点了点头,半晌,轻声道:“母亲若是知道我娶了你,定然会欢喜的。” 齐氏在他两岁时就因病而去,故而他对生母完全没有印象,只是听齐妈妈说过,他的母亲秀丽温婉,性情温柔。但也就是因为太柔婉了,在家族倾颓之时全无自保之力,最终只能含悲为妾。周鸿虽然心疼她,可是也难免会想,倘若母亲能像妻子这般坚强,是不是当初——结果会不一样些?可若不是如此,他也就不会再娶到嫣然了。 顾嫣然用两只手合握住周鸿的一只手,轻轻晃了晃,小声道:“那我们日后好好过,让母亲在天上也欢欢喜喜的。” “好。”周鸿郑重地答应了一声,伸手替顾嫣然捋了捋垂到鬓边的一绺发丝,看见她头上戴的玉簪,突然想起来,“羯奴那边别的没有,倒是产些彩色的宝石,他们管红色的叫做刺子,绿色的叫做靛子,紫色的叫蜡子,还有猫眼石,瞧着比如今所用的那些宝石半点不差,我替你带了一匣子回来,赶明儿去做一根好钗子,再过几日就是你及笄,不可马虎了。” 顾嫣然知道他带了几箱子东西回来,但一直忧心他去朝堂之上的事,还真没顾着看呢,当下便有了兴趣:“我去瞧瞧。” 石绿早备了饭菜,夫妻两个用过饭,丹青已经兴致勃勃地带着人将几个箱子都搬了出来。其中多是些毛皮,草原之人擅养牛羊,周鸿带回来的羊皮极好,都是羊羔皮,颜色雪白,上头的毛卷曲如同珍珠,正是俗称的珍珠皮,拿来做冬衣是极趁身的。 另有几张狼皮和狐皮。草原上的狼皮厚实,拿来做褥子甚好。狐皮也是如此,只是草原狐颜色多为浅灰或黄褐色,做衣裳不大好看,倒是拿来做手筒暖和。 丹青看一件就评价一件,顾嫣然只是抿着嘴笑。周鸿也笑了笑,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狐皮氅来:“草原上的狐皮多数都是那个颜色,倒是这一件还不错。” 这皮氅是数块皮毛拼接起 来的,颜色却是颇为纯正的黑色。玄狐少,这样正的玄色,可与貂皮大氅相媲美了。丹青顿时就啧啧称赞起来,已经在想该给顾嫣然配什么颜色的衣裳了。 石绿嫌她丢人,轻轻掐了她一下:“咋咋呼呼的,叫少爷笑话。少爷还带了宝石回来呢,若你看见,还不得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丹青叫道:“难道你已经看过了?” 石绿抿嘴笑道:“齐妈妈叫抬进来的时候,揭开盖子让我瞧了一眼。” “好啊,你先偷看了,还不告诉我。”丹青也反掐了她一把,连忙去寻。 顾嫣然也吓了一跳。周鸿说是带了一“匣子”宝石回来,但这匣子也未免太大些。一般装宝石的匣子,就似之前平南侯府送的聘礼里那一匣宝石,能装个二十颗,也就算是不小了。周鸿拿回来的这个匣子,比那个大了将近一倍,简直是个小箱子了。掀开来一瞧,真是宝光耀眼。 丹青倒吸了口气:“这样大的宝石……” 如今用的宝石,有黄豆粒大已算是不错,若有指甲盖大小,就要算是极稀罕的贵重之物了。这匣子里的宝石,却有一半是指甲盖大小的,多数是红绿二色,还有几颗上好的猫眼石,最大的一颗有龙眼核那么大,色如琥珀,中间一道竖着的猫眼明亮灵活,真是栩栩如生。看得丹青直咂嘴:“用这个镶头钗,一定好看!” 顾嫣然却看着几颗紫绿色的宝石:“这是什么?”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宝石,底色紫绿,转动时却又能反射出红色光泽,仿佛把彩虹都揉在了其中一般。 “这也是羯奴那边的宝石,并不多产,也没有特别大的,他们羯奴话就叫蜡子,翻译成咱们国朝话语,还真不知该叫什么。”周鸿拿起两颗一般大小的,往顾嫣然颊边比了比:“做一对耳坠子,衬着你的肤色定然好看。这两颗不算大,胜在个头相当,也算难得。” 丹青和石绿抿着嘴对看一眼,彼此都从眼里看见了对方的喜悦。之前少爷和少奶奶都吃了好些苦头,如今看来,这苦头不白吃,瞧小夫妻两个真是蜜里调油一样呢。这还是没圆房,若是再过些日子圆了房,将来再有了孩儿,定然更是好上加好! 牙白如今也能在外屋当差,只是这些贵重物件都是石绿和丹青保管,她不可插手,这会儿避嫌地站在外屋。天气热,里屋门口也是湘帘半卷,正好让她看见少爷举着一对宝石比在少奶奶颊边。那宝石在烛光下闪着彩虹般的光,映着少奶奶雪白的脸颊,还有上头的一 抹红晕,真是夺目耀眼。 更耀眼的是少奶奶脸上那含羞带喜的笑容。虽然前些日子煎熬得狠了,脸颊都有些凹了下去,嘴唇也缺了些血色,都未养回来。然而那明亮的眼睛、墨画出来一般的秀眉,眉梢眼角带出来的喜悦,都衬得顾嫣然明艳动人。 牙白将目光移到周鸿脸上。周鸿双手举着宝石,在妻子脸颊两侧比来比去,神态认真,仿佛这对耳坠子有多么重要似的。牙白觉得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了几下,乱了节奏——若是,若是将来少爷有一日也会这样看着她,那该多好…… 小山居里情意绵绵的,珂轩里谢宛娘却拉着个脸:“齐妈妈,我只是想见见少爷而已。” “姨娘,时候不早了,还是先歇息吧。少爷刚刚回来,还在少奶奶处用饭呢。这些日子少爷事情极多,身上还有伤,等他忙过了这阵子,自然会来看望姨娘的。姨娘若是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就是。”齐妈妈脸上带笑,却是站在那里堵着个门。这会儿少爷跟少奶奶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哪里能让人去打扰呢? 谢宛娘不由得丧气起来。她本不是个硬气的人,齐妈妈这样一步不退,她便没了勇气:“我就是担忧少爷,想亲眼看看少爷无事便放心了。” “多谢姨娘记挂着。少爷无事,姨娘就放心吧。”齐妈妈皮笑肉不笑。担忧少爷?真担忧少爷,前些日子就不会只记得要把自己撇清出去了,“姨娘得闲,还是多照顾哥儿的好。” 说到这一点,齐妈妈真是看不上谢宛娘。她不是周府的人,周鸿出事想着自保也还算有情可原,可是对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上心,这可真是——齐妈妈自己命苦,儿女都没养住,但她自幼照顾周鸿,这不是自己亲生的,她都爱若性命,恨不得时时刻刻放在眼前。可谢宛娘呢,把孩子扔给乳娘照顾,自己一天都不过去看几眼罢了。天天心里只惦记着如何到周鸿面前,去挽回自己当初要撇清时给人留下的印象。 “我知道——”谢宛娘有些尴尬。这些日子她真是只顾着想怎么去周鸿面前辩白,倒忽略了大哥儿。 齐妈妈不再多说,行礼之后便退出去了,在外头吩咐小丫鬟:“值夜警醒着些,别姨娘起身了,你们还睡死着。” 小桃撇了撇嘴,小声道:“这是防着我们跑出去呢?” 谢宛娘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这可怎么办?” 小桃想了想,道:“有什么怎么办的。之前姨娘也没做错什么啊。姨娘本来就不是 周家的人,那时候想逃出去也是为了保住哥儿不是?将军对少爷有救命之恩,少爷不也是为了要保住将军的骨血么?所以姨娘心虚什么?” “当真?”谢宛娘仍旧愁眉不展,“我怕这样一来,少爷会觉得我——” “姨娘多虑了。”小桃略有些不耐烦了,“姨娘这些日子的份例不还是跟从前一样么?可见少爷没放在心上。姨娘也别总摆着一副理亏的模样,少爷来了,姨娘略提一提此事,只说自己当时吓住了,一心为了哥儿就是了。对了,姨娘在少爷面前多提提哥儿,让少爷多来看几次哥儿,这事儿不就自然过去了?” “你说得是。”谢宛娘这才放了心,回去睡觉了。 小桃伺候她躺下,走到外屋才撇了撇嘴。这个谢宛娘,也就只有一张脸蛋长得还差强人意,蠢得要死,真不知道当初将军是怎么看上她的。上回她那么一闹,周家谁还会待见她啊?周二公子是要替蔡家保住骨血,可那要保的是哥儿,可不是一定要保她这个姨娘。倒是这么一来,连带着她这个伺候谢宛娘的丫鬟也不招人待见了,这倒是件令人发愁的事,她总得想个办法,最好是能出了珂轩去少奶奶面前伺候才好呢。 这一夜辗转难眠的不只小桃一个,还有周家二房。 颐福居里的灯烛比平日灭了一半,小丫鬟们都早早躲进了下房里,只有当值的小丫鬟没办法,战战兢兢地在外屋站着,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唯恐错过了传唤,被拖出去打板子。今儿下半日,已经有两个丫鬟被夫人打了板子,就连夫人身边最得宠最会说话的知月姐姐,都被打了两记耳光。她们这些粗使的小丫头子,可不个个噤若寒蝉,唯恐板子落到自己身上么? 屋里头,侯夫人烦躁地把手里的扇子往桌上一摔:“热死人了!采买上买的什么灯烛,怎的这样刺眼?明日叫他去买好的,再弄这样次货来,他也别干了!” 知雨连忙捡起那把象牙骨子的仕女纨扇,小心翼翼答应着退了几步,替侯夫人打起扇子来。其实房里几步之外就放着冰山,她站在这里都觉得凉意侵人,侯夫人喊热,不过是心中烦躁罢了。 “侯爷呢?” “在太夫人那里。” “快去寻他来!到底朝堂上怎么说的,倒是给个准话啊!” 知雨不敢违拗,只得答应着往外走,走到门口见平南侯黑着脸正好进来,顿时松了口气,赶紧退到一边给他行礼:“侯爷,夫人等着您呢。” 平南侯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一脚就跨进屋里,拉着脸往椅子上一坐,沉重地叹了口气。侯夫人已经急得不行,张口便道:“侯爷,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明日自有旨意。”平南侯有些颓然,“这次——怕是要不好。” “难道会夺爵?”平南侯夫人急切地道,“可是有父亲和大哥双双殉国,皇上不可能夺爵的吧?” “大哥大哥!你是不是就惦记大哥呢!”平南侯忽然发起脾气来,“你是不是后悔嫁了我?” “侯爷你——是不是疯了!”平南侯夫人险些失声叫起来,连忙往门口扫了一眼。知雨站在门口,乍听这句话只觉得心跳都停止了,连忙转身就退出去,却慢了一步,被平南侯夫人看见了背影。 平南侯自觉失言,连忙捞过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口,抹了把脸道:“我是快疯了!皇上今儿在朝堂上那脸色——都是你!之前若不是嚷着要把鸿哥儿除族,惹得皇上已经恼了一回,这次说不定还不致如此!” 平南侯夫人被他气得脸都白了,但知道此刻不是跟他吵嚷的时候,只得忍气吞声地道:“那次是妾身的错,可如今说这个也没用了,侯爷没有去寻过寿王?” “寿王不顶事。”平南侯叹了口气,“他还不是指望齐王和德妃撑腰?可是如今齐宣献上了羯奴地图,皇上对舆图十分看重,他又立了功——齐王也不想沾这事儿。我倒是去寻了,可听那口风,也不怎么牢靠。” “那可怎么办?”平南侯夫人愁死了。 “我哪知道。”平南侯也是一筹莫展,“总之只要不夺爵,哪怕是降等或是罚俸罢官,也都只得认了。” 夫妻两个战战兢兢熬了一夜,到了第二日巳时,来宣旨的内监果然到了门口:“陛下有旨——” 平南侯夫妇心跳如鼓,排出香案接旨,内监却瞧了一圈儿:“周家长房三房何在?此旨意下给周家,合该三房同来接旨。” 平南侯夫人顿时觉得大事不妙,但也只能叫人去请了周鸿夫妻和周三老爷夫妇,内监这才展开圣旨读起来:“……悔婚弃约,逼妻为妾,本该严惩。念其祖上有功,其父兄亦以身殉国,不忍夺爵,着罢其官职,其无德不堪承爵,即将爵位传于其子弟……” 平南侯听见不忍夺爵,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听到叫他将爵位传下去,脸色又难看了。这爵位传给子孙本是应该的,也颇有人是在生前便将爵位下传,自己做个富贵闲人的。但那自己情 愿传下去的,跟犯了错让皇帝下旨命令他传下去的,能一样吗?这会爵位没了,从前那官职也没了,他可就成了白身了。 平南侯夫人却顾不得那些,抬头看着宣旨的内监:“大人,之前侯爷已经向礼部递上了请封世子的折子……”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内监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夫人别急,咱家还没念完皇上的旨意呢。其长房嗣子周鸿,原系其原配齐氏之子,应为嫡长。既过继至长房,当为长房长孙,理应承爵……” 平南侯夫身子一软,顾不得失仪,跌坐在地上。完全了,全完了。圣旨里直接承认齐氏为原配,那么她就成了继室,周瀚便成了继室之子。倘若周渊还活着,他年纪比周鸿大,这还是桩糊涂案子,因为周渊才是既嫡且长。可周渊死了,周鸿便顺理成章成了嫡长子。他又过继去了长房,这爵位本就该是长房继承,这一下子,周鸿无论从哪一边讲都该承爵了,而她的儿子,什么都没有了…… 内监宣完旨意,看看跪了一院子的人:“平南侯周鸿,接旨吧。” 周鸿抬起头来。他其实没想过要这个爵位,可是这该是他母亲得到的。原配,皇上的圣旨里亲口承认了齐氏的原配地位,母亲的牌位可以进祠堂了,将来,还会摆在平南侯夫人沈氏的前头! “臣领旨谢恩。”他忽然想起了皇帝在朝堂上意味深长说的那句“朕不能赏你”的话。舅舅应该是在头一晚就跟皇帝禀报过了此事,皇帝不能在西北战事上赏他,因为要顾忌到陆家,顾忌到德妃和齐王,所以,就用一个爵位补偿了他。 院子里有一刻死寂无声。平南侯——哦,如今该叫周二老爷了——还跪在那里,面色复杂。周鸿原是他的儿子,可如今已经过继到长房,就成了侄儿。若早知如此,真不该给长房立嗣的…… “好啦。”内监将圣旨交到周鸿手上,笑眯眯地道,“平南侯,皇上的意思,即日起这爵位就是你的了,至于礼部那边的东西,这几日就会送来。哦对了,还有夫人的一品诰命,也是这几日送过来。皇上说了,夫人下个月就及笄了是不是?平南侯府地方大,也该好生庆祝一番。呶,皇上这里还送了一件礼哩。” 平南侯夫人——如今得叫周二太太沈氏了——用怨毒的目光斜瞥过去。平南侯府地方大?之前划给长房的园子可不能算地方大,皇帝这么说,就是催着二房赶紧搬出去,在顾嫣然及笄之前把地方腾出来!还送什么礼!是要把他们夫妻捧到天上去不成? “臣妇谢皇上赏赐。”顾嫣然捧着那个象牙的匣子,转脸去看周鸿。他在边关吃的苦受的罪,还有身上那些伤疤,终于都在今日得到了报偿。在这侯府里,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