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少年游》 内容介绍 无方少年游 作者:四木 此篇小文有几点特殊,谢谢点击: 一.非小白,非np,古穿古人物,此女刀枪不入,处事果决无视感情,性格隐藏极深,追求自由。脸红。 二.伏笔多,铺垫长,什么都慢惟独感情来得快,有些像自来水,有的又是矿泉水。脸红,鞠躬。 三.男主万能,冷酷狠毒,遇上了心智成熟的冷双成,偏偏自己找虐,据说四木把他虐得极狠,但能让人接受或是尊敬,因为他始终如一的深情。 四.此点最为重要。第一卷是武侠戏,第二卷开始有感情戏,第三卷什么都有,很多大人们看后都说第一卷看得似懂非懂,可想而知武侠文字的隐晦,但三卷下来就开阔了,三卷都有联系,感谢你的坚持! 文案 冷双成,女扮男装来自民间,在纷繁乱世隐忍苟活,坚定不移。 秋叶依剑,运筹帷幄出身高贵,颜容俊美、冷酷无情、为达目的而草菅人命。 两位少年斗智斗技,命运的联系若即若离。 如果冷双成的游历分为两世,那么前生她是他手中的一枚任务棋子,他虐她; 后生她是他心尖最疼的一根刺,既然不受控制爱上了,他甘愿被她虐。 难怪有人感叹: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编辑评价: 冷双成重生在无方岛上,作了秋叶依剑平复燕云十六州任务的一枚棋子,代号叫初一。秋叶依剑既是南府世子又是辟邪少主,传闻剑术天下第一,容颜俊美冷酷无情。初一与其余十四名任务少年出生入死,最后由于她的冷静机警、武技高超而独活,秋叶对她也从欣赏到喜爱恋慕……古代穿越古代的故事相对少见,是一种比较新鲜的内容形式。故事文笔精炼,情节设置环环相扣,女主角冷双成和男主秋叶之前的较量是强者对强者,每一次针锋相对都让人看得十分过瘾,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第一卷北冥有鱼 无方少年游 作者:四木 此篇小文有几点特殊,谢谢点击: 一.非小白,非np,古穿古人物,此女刀枪不入,处事果决无视感情,性格隐藏极深,追求自由。脸红。 二.伏笔多,铺垫长,什么都慢惟独感情来得快,有些像自来水,有的又是矿泉水。脸红,鞠躬。 三.男主万能,冷酷狠毒,遇上了心智成熟的冷双成,偏偏自己找虐,据说四木把他虐得极狠,但能让人接受或是尊敬,因为他始终如一的深情。 四.此点最为重要。第一卷是武侠戏,第二卷开始有感情戏,第三卷什么都有,很多大人们看后都说第一卷看得似懂非懂,可想而知武侠文字的隐晦,但三卷下来就开阔了,三卷都有联系,感谢你的坚持! 文案 冷双成,女扮男装来自民间,在纷繁乱世隐忍苟活,坚定不移。 秋叶依剑,运筹帷幄出身高贵,颜容俊美、冷酷无情、为达目的而草菅人命。 两位少年斗智斗技,命运的联系若即若离。 如果冷双成的游历分为两世,那么前生她是他手中的一枚任务棋子,他虐她; 后生她是他心尖最疼的一根刺,既然不受控制爱上了,他甘愿被她虐。 难怪有人感叹: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编辑评价: 冷双成重生在无方岛上,作了秋叶依剑平复燕云十六州任务的一枚棋子,代号叫初一。秋叶依剑既是南府世子又是辟邪少主,传闻剑术天下第一,容颜俊美冷酷无情。初一与其余十四名任务少年出生入死,最后由于她的冷静机警、武技高超而独活,秋叶对她也从欣赏到喜爱恋慕……古代穿越古代的故事相对少见,是一种比较新鲜的内容形式。故事文笔精炼,情节设置环环相扣,女主角冷双成和男主秋叶之前的较量是强者对强者,每一次针锋相对都让人看得十分过瘾,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第一卷北冥有鱼 无方少年游 作者:四木 此篇小文有几点特殊,谢谢点击: 一.非小白,非np,古穿古人物,此女刀枪不入,处事果决无视感情,性格隐藏极深,追求自由。脸红。 二.伏笔多,铺垫长,什么都慢惟独感情来得快,有些像自来水,有的又是矿泉水。脸红,鞠躬。 三.男主万能,冷酷狠毒,遇上了心智成熟的冷双成,偏偏自己找虐,据说四木把他虐得极狠,但能让人接受或是尊敬,因为他始终如一的深情。 四.此点最为重要。第一卷是武侠戏,第二卷开始有感情戏,第三卷什么都有,很多大人们看后都说第一卷看得似懂非懂,可想而知武侠文字的隐晦,但三卷下来就开阔了,三卷都有联系,感谢你的坚持! 文案 冷双成,女扮男装来自民间,在纷繁乱世隐忍苟活,坚定不移。 秋叶依剑,运筹帷幄出身高贵,颜容俊美、冷酷无情、为达目的而草菅人命。 两位少年斗智斗技,命运的联系若即若离。 如果冷双成的游历分为两世,那么前生她是他手中的一枚任务棋子,他虐她; 后生她是他心尖最疼的一根刺,既然不受控制爱上了,他甘愿被她虐。 难怪有人感叹: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编辑评价: 冷双成重生在无方岛上,作了秋叶依剑平复燕云十六州任务的一枚棋子,代号叫初一。秋叶依剑既是南府世子又是辟邪少主,传闻剑术天下第一,容颜俊美冷酷无情。初一与其余十四名任务少年出生入死,最后由于她的冷静机警、武技高超而独活,秋叶对她也从欣赏到喜爱恋慕……古代穿越古代的故事相对少见,是一种比较新鲜的内容形式。故事文笔精炼,情节设置环环相扣,女主角冷双成和男主秋叶之前的较量是强者对强者,每一次针锋相对都让人看得十分过瘾,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第一卷北冥有鱼 无方少年游 作者:四木 此篇小文有几点特殊,谢谢点击: 一.非小白,非np,古穿古人物,此女刀枪不入,处事果决无视感情,性格隐藏极深,追求自由。脸红。 二.伏笔多,铺垫长,什么都慢惟独感情来得快,有些像自来水,有的又是矿泉水。脸红,鞠躬。 三.男主万能,冷酷狠毒,遇上了心智成熟的冷双成,偏偏自己找虐,据说四木把他虐得极狠,但能让人接受或是尊敬,因为他始终如一的深情。 四.此点最为重要。第一卷是武侠戏,第二卷开始有感情戏,第三卷什么都有,很多大人们看后都说第一卷看得似懂非懂,可想而知武侠文字的隐晦,但三卷下来就开阔了,三卷都有联系,感谢你的坚持! 文案 冷双成,女扮男装来自民间,在纷繁乱世隐忍苟活,坚定不移。 秋叶依剑,运筹帷幄出身高贵,颜容俊美、冷酷无情、为达目的而草菅人命。 两位少年斗智斗技,命运的联系若即若离。 如果冷双成的游历分为两世,那么前生她是他手中的一枚任务棋子,他虐她; 后生她是他心尖最疼的一根刺,既然不受控制爱上了,他甘愿被她虐。 难怪有人感叹: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编辑评价: 冷双成重生在无方岛上,作了秋叶依剑平复燕云十六州任务的一枚棋子,代号叫初一。秋叶依剑既是南府世子又是辟邪少主,传闻剑术天下第一,容颜俊美冷酷无情。初一与其余十四名任务少年出生入死,最后由于她的冷静机警、武技高超而独活,秋叶对她也从欣赏到喜爱恋慕……古代穿越古代的故事相对少见,是一种比较新鲜的内容形式。故事文笔精炼,情节设置环环相扣,女主角冷双成和男主秋叶之前的较量是强者对强者,每一次针锋相对都让人看得十分过瘾,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第一卷北冥有鱼 无方少年游 作者:四木 此篇小文有几点特殊,谢谢点击: 一.非小白,非np,古穿古人物,此女刀枪不入,处事果决无视感情,性格隐藏极深,追求自由。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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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冷双成的游历分为两世,那么前生她是他手中的一枚任务棋子,他虐她; 后生她是他心尖最疼的一根刺,既然不受控制爱上了,他甘愿被她虐。 难怪有人感叹: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编辑评价: 冷双成重生在无方岛上,作了秋叶依剑平复燕云十六州任务的一枚棋子,代号叫初一。秋叶依剑既是南府世子又是辟邪少主,传闻剑术天下第一,容颜俊美冷酷无情。初一与其余十四名任务少年出生入死,最后由于她的冷静机警、武技高超而独活,秋叶对她也从欣赏到喜爱恋慕……古代穿越古代的故事相对少见,是一种比较新鲜的内容形式。故事文笔精炼,情节设置环环相扣,女主角冷双成和男主秋叶之前的较量是强者对强者,每一次针锋相对都让人看得十分过瘾,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第一卷北冥有鱼 无方少年游 作者:四木 此篇小文有几点特殊,谢谢点击: 一.非小白,非np,古穿古人物,此女刀枪不入,处事果决无视感情,性格隐藏极深,追求自由。脸红。 二.伏笔多,铺垫长,什么都慢惟独感情来得快,有些像自来水,有的又是矿泉水。脸红,鞠躬。 三.男主万能,冷酷狠毒,遇上了心智成熟的冷双成,偏偏自己找虐,据说四木把他虐得极狠,但能让人接受或是尊敬,因为他始终如一的深情。 四.此点最为重要。第一卷是武侠戏,第二卷开始有感情戏,第三卷什么都有,很多大人们看后都说第一卷看得似懂非懂,可想而知武侠文字的隐晦,但三卷下来就开阔了,三卷都有联系,感谢你的坚持! 文案 冷双成,女扮男装来自民间,在纷繁乱世隐忍苟活,坚定不移。 秋叶依剑,运筹帷幄出身高贵,颜容俊美、冷酷无情、为达目的而草菅人命。 两位少年斗智斗技,命运的联系若即若离。 如果冷双成的游历分为两世,那么前生她是他手中的一枚任务棋子,他虐她; 后生她是他心尖最疼的一根刺,既然不受控制爱上了,他甘愿被她虐。 难怪有人感叹: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编辑评价: 冷双成重生在无方岛上,作了秋叶依剑平复燕云十六州任务的一枚棋子,代号叫初一。秋叶依剑既是南府世子又是辟邪少主,传闻剑术天下第一,容颜俊美冷酷无情。初一与其余十四名任务少年出生入死,最后由于她的冷静机警、武技高超而独活,秋叶对她也从欣赏到喜爱恋慕……古代穿越古代的故事相对少见,是一种比较新鲜的内容形式。故事文笔精炼,情节设置环环相扣,女主角冷双成和男主秋叶之前的较量是强者对强者,每一次针锋相对都让人看得十分过瘾,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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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双成,女扮男装来自民间,在纷繁乱世隐忍苟活,坚定不移。 秋叶依剑,运筹帷幄出身高贵,颜容俊美、冷酷无情、为达目的而草菅人命。 两位少年斗智斗技,命运的联系若即若离。 如果冷双成的游历分为两世,那么前生她是他手中的一枚任务棋子,他虐她; 后生她是他心尖最疼的一根刺,既然不受控制爱上了,他甘愿被她虐。 难怪有人感叹: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编辑评价: 冷双成重生在无方岛上,作了秋叶依剑平复燕云十六州任务的一枚棋子,代号叫初一。秋叶依剑既是南府世子又是辟邪少主,传闻剑术天下第一,容颜俊美冷酷无情。初一与其余十四名任务少年出生入死,最后由于她的冷静机警、武技高超而独活,秋叶对她也从欣赏到喜爱恋慕……古代穿越古代的故事相对少见,是一种比较新鲜的内容形式。故事文笔精炼,情节设置环环相扣,女主角冷双成和男主秋叶之前的较量是强者对强者,每一次针锋相对都让人看得十分过瘾,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第一卷北冥有鱼 1.入世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此话当是一点不假。 在远远的东海之滨,据说在层生白雾的海上,就座落着这样的一个世人无知的小岛。如此的神秘如此的飘渺,引得一批又一批的海客、江湖之人、草莽绿林冒险前往,只是不见有人归还。从此,这个海外岛屿成了江湖中的一个禁忌之地,更何况是属于这茫茫的乱世。 朝阳已经从东海之巅入头,穿透了迷茫的晨雾,静静地洒落在整洁干净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都已纷纷清扫完毕,掌柜的立于门前微笑,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往来。一位棺材店的老板喃喃道;“这世上我既巴望着清净,又祈祷天下不要太平……”旁边一位青衣儒衫的中年男子听后,脸朝他微微一笑。 掌柜的眼光打量着此人:面白无须,年龄不超过四十,头戴书生方巾,手握一柄乌骨纸扇,一双眼睛温和如玉,正抬起削瘦的手朝他作揖。 掌柜的难得也斯文还礼,心下转过数念马上招呼着;“啊,原来是朱格朱先生……有失远迎。” 青衣诸葛也不点破,微微一笑;“不敢当。” “先生照例逢一十五出门号诊,真是菩萨心怀。”这名对外自称“朱格”的青衣男子,岛上之人却不陌生,每逢初一十五,定当踏出他的医庐,当街悬壶。此人温文可亲,不仅医术极其高明,而且又算得一副好卦。只是大凡世之奇才都有特殊的习气:每日自开门之时起,只接待十名就诊之人,除此之外一律不见。 诸葛仍然不改脸色;“如此就不打扰老板的生意了。”说罢客气地拱手徐步走上岩石街道。他的身后紧紧地跟随一名低头疾走的小厮。 诸葛先生来到冬青树下,摆卦悬壶,翩然坐定。他的眼睛微微扫着街道,如同往常一样地巡视。过了不久,他见到了一个白领青衫的少年从街道那端走来,点点星碎的阳光透过尖尖的树叶,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少年似乎从海里捞上来一般,从头到脚湿漉漉的,乌黑的发泽,大而冷澈见底的眼睛,他茫然地穿过晨雾,就这样毫无预见地出现在小岛百姓的眼前。令人惊异的是,少年的鬓边还挂着未消的冰渣子,只是他浑然不觉径直朝前行走,在暖暖的太阳照射下,一路哗啦啦地淌着水。 诸葛断定他以前绝对见过此人,只是在哪里见过呢?他也不禁低头沉思;这少年旁若无人的气息,冷漠见底的黑瞳,平常之人决然不能轻易模仿, 而且他的眼睛,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一次?这位素以机智见称的小诸葛在此沉吟一下,马上当机立断上前微笑拦住了他。 少年安静地站定,看着他,不发一语。 青衣诸葛心下称赞,脸上露出的笑容让人不可抗拒,他温文尔雅地施礼;“公子请留步。” 少年似乎有预见地默默地后退一步。 他见少年没有反抗,笑得更加温暖;“打扰公子片刻,能否随鄙人移驾道旁,让鄙人为公子算上一卦?” 少年仍然如远山般的淡定,疑似许久未曾开口,发出的嗓音低沉沙哑“……有劳了……” “请!” 两名青衫男子一前一后走至道旁诸葛的幌子下,在桌边坐定。 “公子不是岛上之人。”诸葛先生当然有资格肯定,他微笑着接着说;“只是不知公子如何上得此岛?”面对着这名陌生的少年,他后面的疑问当然不好开口;尤其是不惊动岛上高手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这小岛之上。 少年脸上一片平静,缓缓开口:“我醒来之时初见云翳,海岸上矗立一块黝黑的礁石,上书‘无方’……” 诸葛直视少年眼睛,里面一片清澄。 “不错,公子现所立之岛正是‘无方岛’。” 盖其天地万物之始时,均无方无圆无功无名。 “此岛隐于云端之后,逢海潮之时才可见其模糊的入口。海潮又侍汹涌,无坚船厉革无以至此。公子只身前来,海口无任何渡船,亦无任何音讯传至岛内有人进来。”诸葛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仔细观察少年神色,无奈对方仍是微微低首,一派淡漠。 青衣诸葛不动声色地制止了身后小厮的前进一步,宽袖一挥,化解了身后那层淡淡的杀气。 青衫少年似是不知,他垂首良久才抬头,眼睛一直牢牢地盯住对身的诸葛先生,迟疑道:“先生无所不知,能否告之我为何前来?” 诸葛先生看见少年睁大了眼睛,很专注地盯着他,眼中的迷茫看似不假。他微微笑着:“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平静地看着他道:“无名小卒,无足轻重。” 诸葛也不勉强,他伸出干净稳定的双手,拿起龟兕为他占了一卦:“公子的卦象是吉。卦上指示公子来自远方,正待命完成生平矢志之大事。只要度过半年的坎坷,公子日后必定平步青云。” 少年不置可否,静静地听 着,脸上一片清明。 “无论公子是否听信鄙人一言,我势必告之公子,前去两里开外有座庄园,公子慎入。” 少年起身朝诸葛深深一躬:“多谢先生。” 诸葛微笑着还礼,朗声说道:“日后有缘,必再见公子。”少年听罢微微牵动下嘴角,转身平静地朝街尾走去。 青衣诸葛目视少年的背影在转角不见,仍然伫立许久。街道上渐渐的人多了,喧哗热闹起来。朝阳的热力遣走薄薄的青雾,终于让小岛初见它满地的光辉。他背负双手,挺拔着身躯,心里却如波涛般汹涌起伏:“如若躲开少主的盘查,此人绝对比冷琦担当重任。只是不知吴算子是否先期放过他……” 宁静的街道一角,青衫儒衣的诸葛东阁神色自若地站在挺拔苍劲的冬青树下,在这个安谧的海边清晨,他永远不知他已改写了这名来历不明少年的命运。在他看来,他只是微微侧首低声说了一句:“转告吴总管:不要杀了他。” “得令。”身后谨言的小厮一顿首,疾步转入树后消失不见。他身上的青衣似乎和树木融为一体,而这也是他们的少主运筹帷幄的结果。 诸葛东阁静静地站在树下,一动不动。 他能预料少年此去必是辟邪山庄,因为此岛四面环水,最终的通道都是进入山庄。如此深得他心意的少年,深沉而不轻浮,内敛而不急躁,能从外面纷扰的乱世平安抵达无方岛,不能不谓之是个奇迹,只是不知这名少年造化如何,能否通过山庄内的严峻考验,毕竟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在这乱世存活,更何况是遍地杀机的辟邪山庄内存活下来。 正如诸葛东阁预料的那般,这少年果真去了无方岛上的辟邪山庄。 岛上居民或可往来随意,只要众人不接近山庄,无论生死无人过问。然无方岛却有戒律:擅入辟邪山庄者,死。这名少年似是随意而走,最终还是来到了山庄,只是直至最后,再也无人见他出来。 山庄和岛内情形大不相同,即使如这浑浑噩噩般的少年,也看出其中的端倪。比如山庄内据说各有四大庭院,却互不相通往来。少年所居之地是面临东海的最东向,出了辕门,四处一片茫茫的海水,映得人眼里闪闪发亮,而少年在无事之时,也终日坐在海边发呆。 海风吹拂过来,一碧万顷的海水丝毫不起波纹,想这海之广大及深厚,终是常人不能想象。既不见波浪,亦无海鸟翩然掠过,少年还是在这清凉微腥的海风里坐定,身行 不见一丝松动。 “初一,还发什么呆,过来打水!”院子里有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白领青衫的少年仍如老僧般入定。 “聋了么?找死!”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刚还在几丈之外,只一瞬间人便来到少年身后,一股尖锐的风声朝少年右肩袭去。 “知道了,赵大哥。”那少年便是被唤做“初一”的人。 那老赵也没见到初一的身子是如何动的,就是很滑溜地避开他这“霸王敬酒”的一勾,他也多见不怪,仍然絮絮叨叨地罗嗦:“你这是在我这后院,才这般清闲!如若被大总管知晓,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初一知道他所言不假。 从来这院落之日算起,也勉强过了一月有余,初一所能见到庄内之人,却是越来越少,似是就这样平空消失了般,后来才知晓:庄内除外人一概不见的庄主辟邪少主之外,还有四名总管分掌四大别院,只是他不能走出这个破堪冷清的院子,无缘得见其余众人。 在这四名总管之中,号称“毒眼神判”的神算子吴算总摄一切庄内事务,即使是这毫不起眼的边角,庄内仆人的变动他也了如指掌,足见这人的可怕。每年吴总管都会下令挑选年青力盛的少年进来,分派各个院落。无一例外,这批少年的来历吴算子不仅清楚其祖上几代均是何人,而且他亲自督责能存活之人,其余人等均消失不见或是按捺不住好奇,出了院落触动机关身死。 初一怎么不明白,消失的少年均是被杀了灭口,至少,活着之人是无法向外界透露庄内一切。 那老赵看着初一一脸平静地朝水栏处走去,心里还在大声叫骂:“这死人一点生气也没,不知当日是如何混得山庄。这么个不惊不动的性子,亏他在此什么不懂的情况下,沉得住气住下来。” 只是老赵不知,现在对于初一这个活死人来说,任何事情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趣。他不禁想起初见初一那日,正是清晨,一个白领青衫的少年,呆呆地跟着水车进了山庄的后门。他的衣衫微湿,不似浸染的雾气,而是全身上下都滴着水,不大一会,衣衫居然自行风干。 老赵只看了一眼这少年,便断定此人身怀绝技,你想平常之人的衣物哪有如此快速地被风吹干,想必是他不自然流淌出的内力把冰冷的衫子烘得干爽。老赵还记得他当时亦在惊奇哪里寻得如此人物,他却听得那少年说方在门外,有人问他是否是院内下人,见他呆呆地站在哪里便极其不耐叫他滚 进来。 “于是你便滚进来了。”老赵一手摩挲着下巴,一边兴致极好地盯着少年猛瞧。那瘦弱欣长的身子,那苍白冰冷的脸,少年很镇定地站在树下,让老赵巡视个够。 “成,你日后便在这杂院做事,一切听我差遣。但有一条:不可引人注意,我这可是私藏你,出了这个院子可就由不得我了。” 少年淡淡地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那老赵又问。 “无名无姓。”少年平静回答,并没有考虑。 “那就叫初一吧,今日正是初一。”老赵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酷。 少年不置可否,抿了下唇。 于是,这名被唤做“初一”的少年便最初在山庄的杂院内落脚。他话极少,无论谁吩咐他做事,他都应允,为人又利索沉默。老赵像是惶然收留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他绝对难辞其咎,因为山庄从不置留未经总管筛选之人。好在新来的长工只做事不说话,很容易让人欺负,估计他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再加上如此小岛无法找齐总管需要的仆人,少主从不曾关心边杂院落,于是这院子里的人都默许了此名安静朴实的少年。 只是老赵未曾料到,他们所有的动作吴算子都洞悉分明,而且他们也忘记了一句古训:“人算不如天算。” 2.初战 地处东海之滨的无方辟邪山庄,四面环水,山庄便坐落在这独立的岛屿正中,高瞻远瞩,气吞八荒。岛上多喜植叶尖身粗的冬青树,在这温暖湿润的山岛上,四季如青。 初一似往常一样,清晨早起打扫庭院。 氤氲的雾气一直蔓延在杂院之中,初一利落地移动脚步,心无旁骛地重复这每日的早课,毫无怨言。不知过了多久,等初一一抬头时,就看到了神算子吴算。 就如同初一知晓此人便是神算子那样,吴算也清楚眼前之人绝对就是他要找的那名少年。 吴算子锦缎华服,双手后负,正站在忍冬树下透过青雾不动神色地看着初一,那双洞察秋毫的神眼,绝对不似一个四十岁人该有的眼睛,里面扫射出来的精明干练,让见过他一面的人,终身难以忘记。 初一也不禁低头,见吴总管许久未曾有询问之意,无奈上前躬身一礼:“吴总管。” 神算子眼里波澜不惊,冷冷道:“初一?” “正是。”初一的头仍然没有抬起。 吴算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宽大的袖袍拢在身后,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不要惊动任何人,随我来。” 如此,即便是上刀山赴火海,初一也没有办法抗从。 他安静地跟着吴总管的后面,身子挺得笔直,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惊异的表情,似乎逆来顺受已是习以为常。 吴算子带着他走了很久,经过许多庭院和长廊的时候,山庄里的人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有条不紊。初一目不斜视,但也领略到了辟邪山庄的潜伏的厉害——仆人门不仅是练家子,而且张弛有度调教得极其有纪律,从头到尾从来没有人看他们一眼。 终于到了一个宽敞的庭院,四面视野开阔,青石板砖的地面微尘不染,场地之中无任何栽种的树木。神算子走到中央停顿站定,初一也不动神色地随之站定,仍然平静地看着吴总管,却是不开口询问。 场地之中还有一名黑衣少年,玉树临风之姿站在吴算的旁边,刚好分左右两犄角之势夹住初一的攻路。 初一并非不无明白此场阵势意欲何为,他静静地看了一眼黑衣少年,却惊觉宛然初见天人。 少年身姿如临水照柳,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他的发柔软亮泽,连院外叶间的的露珠都为之侧目垂落。少年并不出声,薄薄的双唇抿成一线,乌黑的瞳仁冰冷地睨视眼前之人。微微的晨风吹拂 过少年白皙的脸颊,他的发就这样在晓湿晨露中轻轻飞扬起来。 初一看着他,脸上竟然有片刻的失神。 黑衣少年仍是漠然不语。 “难道这就是名动天下的少年——辟邪庄主?”初一很快地敛住心神,心里思索着眼前局势,“不知可否在他和神算子联手一击下逃出生天?”脸上却是一片寂静。 “老夫相信没看走眼,初一非平常之人。那么,”神算子眼中精光一闪,背负身后的双手已经蓄势待发,“能否告诉老夫,阁下意欲如何?” “初一只求此乱世之中寻一席容身之地,无任何企图。”青衫少年马上诚恳地直视神算子眼睛,清楚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吴算子看到他眼里的一片赤诚,仍然不动神色,只冷冷地朝黑衣少年望去。初一亦是明白,混入庄园已经先失去了诚信的先机,自己站在这里又有什么依据让人相信。 “总管怎么样才相信我呢?”初一这次很直接地切入重心。 吴算子不答反问身旁的少年:“冷琦,你看如何。” 初一这才明白,眼前这绝色少年乃是黑衣卫总管,也是北院执掌——人称影子冷琦。初一此时并不清楚如此耀眼少年为何被称为影子,但大凡不是平庸之辈,否则怎会获得吴大总管的垂询。 影子冷琦听罢不置可否,冷漠地盯着初一的双手。 吴算的眼光又扫到了初一的身上。虽然两人之间的对话一直在吴算的预料之中,但是他看到眼前的少年无任何胆怯,并且小心翼翼地配合他掌握的话题,吴算还是觉得,如此聪慧灵巧之人,不得我用,必当除去,为少主永绝后患。 吴算子轻飘飘地后退一步,马上有蒙面持刀的武士从四方就地滚来。场地里罩起一片雪白凌厉的刀光。 初一无任何惊慌之色,从容伸展双袍贯注真力,迎风一抖,衣抉猎猎作响。四方的蒙面之人如潮水一般欺上。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左牵右打,用的却是移花接木的打法,每次身形一转,袍袖硬硬地迎上迎面的刀光,朝左右一牵,刀光便闪入黑色的潮流中去。如此一来,不仅半天没沾染上他的一丝衣抉,而且凶猛的力道被吸进青色的衣袖之中,象是刺入了软软的棉絮,再也没有任何危险的杀机。 神算子吴算明白初一没下杀手,只想息事宁人,但他还是不动神色,因为他知道,这群黑衣卫是少主亲手训练出来的,是一批极聪明优秀之人,下面久攻不入 ,必有变着。 冷琦黑漆漆的双目紧紧盯着初一的掌法。无人能预料这深藏不露的少年会何时出手发难。 果然,经过两轮进攻无果的打斗之后,黑衣卫不约而同丢弃武器,排成“回”字阵行,绕初一身旁疾走。 白领青衫的初一垂手凝神站在阵行里,眼观鼻鼻观心,整个人沉浸在淡然的气息之中。 黑衣卫这次确是有条不紊实行车轮战术,一人发动进攻之时,其余卫士只是手提双掌蓄势守住阵行。每位黑衣卫武功均是少主亲授三招四式,各不相同,待一人被震出阵行之后,旁边有人马上填补,继续用不同的招式狠狠攻击阵中之人,完全是不顾自己安危的打法。 初一越战越心惊,饶是他见识过上千成万次的打斗,也没见过花样招式如此之多,阵行的配合变动如此之默契,很大程度上牵制了他施展拳脚的方位。再加上车轮战中每一卫士均有较 强的内力,又如此的拼命出掌,一时半刻之间初一无法钳制猛烈的攻击。 在这危险的时刻,难得的是初一冷静地见招拆招,没有丝毫的慌乱,他刚才审时度势,发现此阵法并不讲求阵行的精妙,是故无任何一黑衣卫站住阵眼,因为布阵之人想必把每人都当成关键所在,所以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主意拿定,初一平静地撤回身形,垂手站立。旁人无法看出他掌中的变化,只能见他的衣袖飘飘,似乎有风拂过。 冷琦的脸色居然难得变化了下,他冷斥一声:“戴金丝软手甲!” 神算子仍然置身事外,他也看到初一掌中的奇异,却并不发令停止,紧紧地盯住他呈银白冰凉之色的手掌。 说是迟那是快,初一欺身切入黑色潮水之中,如一尾灵活的青鱼,左右抓挝,与黑衣卫直接正面对抗。冷琦身形一动,闪电般向初一身后抓去,这一招“苍鹫扑食”端的是无声无息去势凌烈,实属是“围魏救赵”的打法。 初一并不回头,身子斜里一插一闪,已经避过这一雷霆杀着。趁这电光火石一瞬,冷琦大喝一声“撤!”阵内残存的黑衣卫士纷纷如落潮之水退出战局外。 吴算子冷眼看时,发觉这群黑衣卫双手微微发抖,他袍袖一摔,卷过一名细细查看。原来黑衣卫不遗余力地再次攻击时,贯注内力想提掌再袭,却发现身上异常寒冷,手掌之中凝结成冰,再也无丝毫力道发出。吴算子是明眼之人,岂会看不出这批黑衣院卫只是片刻的身体受损,并 无甚大的性命担忧,如此在冰冷迫人的少主面前也算是有个交代。他沉声喝道:“去请东阁先生。”一名属下微微躬身,紧咬嘴关朝门外退去,离开之时,吴算看到这名院卫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神算子这厢的事情有了着落,稍稍放宽心,凝神朝院内酣斗的两名少年望去。只片刻的工夫,场上二人已对拆了两招。 黑衣长发的冷琦手中金光闪闪,吴算知道那是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只见他凭借手中的便利,戳斧锉削,手指暴张,招招不离初一的周身要害。清晨的朝阳映照在这黑衣少年的脸庞,柔和的光辉逾发衬得冷琦鬼魅俊美难辨。 初一哪敢有丝毫的大意,在冷琦的横劈竖切的掌风之下,渐渐看出他使的是刚阳纯正的“大碑手”。冷琦貌似年少冷漠的一人,但一出掌“呼呼”风声不断,即使没伤及初一发肤,但震得人的衣衫头发纷飞,在如此刚强猛烈的气息之下,他们二人周围哪还有一丝一毫的物什进入掌风之列?“是了!难怪这个场院如此冷清!”初一心里顿时明了。 只见一只金晃晃的手掌朝初一咽喉捏来,初一也不躲避,左右双手各自一探,一招“分花拂柳”将这霸道的攻势化解,他知道冷琦这套掌法并无先前黑衣卫招式繁多,但此人力道纯正内力深厚,这实在一掌锁住人上半身形退路之外,紧接势必会有一掌排山倒海杀来。他提起双手的内力,“砰”的一声正面接下冷琦惊天动地的“开山碎碑”式。 冷琦刚才发出最后一式用了十成功力,他拼出全身力气想震碎面前青衫少年的经脉,待他双手正式与初一手掌相触时,隔着柔韧的金丝手甲,他也能觉察对方那种冷飕飕的寒气透进来,再窥见初一面色不改,心里暗暗感到惊奇。 一道阴寒的气流涌进冷琦的四肢百骸,象有千万支细小的棉针刺入骨骼,微微的疼痛遍身游走。冷琦再待撤掌换剑猱身攻击时,只听得见一声冷冷的叫唤喝醒了他“冷护卫。” 神算子的袍袖微张,在一股凌乱的冷风之中轻轻地飞舞。冷琦看着吴总管的背影,再透过他飞扬的几缕发丝,看到了离他两丈之外的初一面无表情,双目微微低垂,周身散发一股萧杀冷冽的气息。 直到此时,他才恍然明白,原来刚才两人双掌对接之时,自己用了十成功力推出,却似触及一堵冰墙,手心之中传来的冷冽让他猝然收手翻飞,两个起落之后便倒退至吴算子身后。想必吴总管怕他有任何的闪失,于是在不明眼前少年的功力之下,断然阻隔了初一的杀气 。 过了许久,只听得初一一声沉重的叹息:“初一自己尚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 冷琦抬头看时,只见初一的脸上一片萧瑟落寞之意,眼里的尖锐痛苦直接流淌出来,整个人看似无边的遥远。他也不由得心中一动。 “不管阁下来自何处,”神算子冷冷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他袍袖一挥:“只是这山庄的规矩不可偏废。” 初一默默地闭了下眼,待再次张开之时,已然恢复了平常的淡漠冷清:“一切听凭总管吩咐……”心里却不禁泛滥着苦水,“反正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贱命一条。” 场地中人哪里料得初一心里的苦涩,吴算子依然平静地说道:“如此,初一暂时小住原居,日后必有重托。”冷琦和吴算一起待了十五年,岂有不知毒眼神判的眼力,当下即便明白总管是未能试探出初一来路及功力之前,势必不会打草惊蛇,于是沉默地一挥手,算是同意了吴算子的安排。 初一躬身一礼,转身平静地朝院外走去。 方才那群黑衣卫不知何时退得不见踪影,见吴总管也未有派人返送他之意,初一明白庄内机关重重,只怕想平安回去难上又难,但他就是这么个冷漠的性子,所谓艺高胆大也不过如此罢,当下便心一凛,冷冷地大步朝前走去。 3.东阁 “如何?”不知场地里何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吴算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便见到了一张温文如玉的脸,正是被少主称为“府内东阁,帐外诸葛”的诸葛东阁。 青衫儒衣的东阁先生一直在晨曦中微笑着,这是一张温暖的脸,丝丝的笑容如潮水般涌上他的眼睛。相当于先生的温和,吴算子即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冷冷答道:“深藏不露,处事不惊。” 他所说的即是方才冷琦和黑衣卫试探初一身手的事情。 “先生要我留有此人,不知何意?”吴算那日接到青衣小厮密报后,并未出面干涉赵勇留下初一,否则以神算子闻名天下的谨慎及见微知著的本领,如何不知边院的动静? 诸葛东阁只是微笑道:“日后必有所用。此前还烦劳总管应允,让初一进入我青衣营。” 神算子望着这比狐狸还笑得狡猾的人,纵是他百转千机,也料不到诸葛东阁的用意。身旁的冷琦已然恢复了初时的冷漠,不发一语站在庭院之中。 诸葛东阁面朝冷琦微微一转,对上了他冰冷的眼,他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我已查探过院卫的脉络,并无大碍。”余下的话在面对这个骄傲的少年,悉数吞没,方才那群黑衣卫士既无性命担忧,势必冷琦至多被震伤内腑,亦无多大的伤害。 诸葛东阁见这二人神色自若,并无流露出他们的想法,只得主动询问冷琦:“不知冷护卫意下如何?” 这个一直沉默的少年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他微微垂首,盯着地面缓缓说道:“初一那一掌,仅用了三成功力。” 神算子和诸葛东阁的眼光双双齐聚到冷琦苍白的脸上。直至此时,冷琦凝住的身形才有一丝的晃动,嘴角渗出细丝般的血流。原来在刚才初一冰冷寒戾的掌风之下,冷琦刚强猛烈的“大碑手”不仅未能强占任何先机,甚至最终被寒冷至极的内力所伤。 冷琦后面的话语并未说完,但他知道场中的两位前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若冷护卫使剑呢……”诸葛东阁迟疑地看着他。 冷琦冷冷的脸上无任何表情,沉声说道:“初一也未能使用武器,无人明了此人擅长何种兵器,我若使剑亦无必胜的把握。” 听者都暗自惊心:“如此强敌,怎地江湖中从未耳闻?”他们的吃惊并无道理,要知道冷琦十四岁时随少主在关外一战成名,至今以来,除少主之外,同辈少年之中,很少有人能出“影子剑”冷琦之 左。冷琦少年成名,凭一对袖中剑牢牢缠住对方,那黑沉沉的剑意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是以江湖中人谈及冷琦名字,也必微微色变。 眼见骄傲如斯的冷琦都面色冷漠地说出此番话语,想必那初一确实是深藏不露之人。方才冷琦受神算子之意,使出力道雄浑的“大碑手”试探初一,寻常之人只怕在冷琦遍身的冲击下难逃一劫,只要初一一接掌,冷琦便可料到对方的功力。只是未曾想到,初一不仅一击相抵伤了冷琦,还能面不改色全身而退,这深厚的功力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如此,吴算和诸葛东阁心中都有打算,神算子是想断掉初一的退路,再见到少主之前让他彻底消失,是以有方才他暗中提起的杀机;诸葛东阁惊奇于那名被唤做“初一”的少年许多不为人所知的身世,潜伏在他体内冰冷霸道的戾气,因此想留得他的性命,日后容他好生研习。 “先生要提走初一并无难处,只是先生须得答应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日后庄内若有变故,初一必须出行。” 诸葛东阁见神算子不动神色地盯住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总管似乎忘了初一不是我无方岛之人……” “擅入山庄,男者不杀为奴,女子不杀为娼。” 诸葛东阁听罢哈哈大笑:“总管言重了,前代山庄留有遗训,擅自闯入山庄者,历代庄主如若不杀,可削罪为奴,若是女子庄主留有不杀,”东阁先生说到这里稍稍一停,朝着神算子一字一顿道:“必立之为少夫人。” “如此,那初一即可卖身为奴了。”神算子的脸色未有任何松动,冷冷地道出他的决定,似他这般强势冷漠之人,在凌乱的世道里,不知轻易地裁夺了几何他人的性命。 冷琦不发一语便是默认。 诸葛东阁在府内无意和吴算争夺,当下便微微一笑作揖离开。临走之时还不忘随手摸颗他自制的“定心丸”为冷琦排解寒冰之毒。 于是,初一的命运就这样在无方岛内,辟邪山庄里被这廖数几人决定了。 初一进了青衣营后,很快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所谓青衣营,是由江湖中传闻的神秘“府内东阁”掌管,也就是每逢初一十五消失不见的,对外自称“朱格”的那名儒医诸葛东阁。 东阁先生为人谦逊和礼,对待无方岛中的每人都温暖如春,他性喜身着青衣,如此他所居住的院落便被唤为“青衣营”。 这个院落在外观上毫不起眼,古朴雕花的木门敞开,对着一条深幽的不见尽头的古道。初一记得初次踏入院落以来,所见之色尽是苍凉遒劲的绿木,他极其淡漠地穿过树林,心中尚无一丝好奇,待他见到唤他前来的正是岛上那位术士,也只是平静从容地跪拜行礼,因为他已知晓正是和“毒眼神判”齐名的诸葛先生请他前去。 诸葛东阁的眼里都透露着笑意,他青衫一挥稳稳地托住了初一向下朝拜的身形。初一也不抗拒先生,静静地站立一旁,但凭先生吩咐事情。 “初一在此山庄内千万不可大意,你日前碰到的只是冷护卫而已,真乃你之大幸。” 初一平静地垂手伫立,聆听教诲,脸上波澜不惊。 “想必初一还记得那日的‘八角回门阵’吧?那正是少主所设。”诸葛东阁双手负立,眯着眼看着细碎的阳光。这个少主是他从小看着长大,提起他心里仍然是五味杂陈,只是脸上无一丝征兆。“少主两岁学剑,对剑术的精悟世间难找第二人与之匹敌。你那日险中求胜的掌法,只是堪堪逃脱冷琦的追杀。这冷琦便是少主幼时的陪护,他的武功招数全是少主传授。 而初一用计打散的阵法,也仅是少主用来实验战场的先遣,这机关重重的辟邪山庄内,不知有多少是你不曾领教的机锋。” 说至这里,诸葛东阁微微瞧着初一,过了许久,听见他重重一声叹息:“这样一名心思缜密的少年,过早地卷入江湖,使他失去了为人的……”后面的声音微弱下来,语意不详。 初一仍然平静地垂手站立,淡定的神色,一双乌黑冷澈的瞳仁中并未惊起任何的涟漪。 东阁先生细细地瞧着初一,见他坚韧如斯不为所动,心中收留他的最初的想法就未贸然出口,他极其欣赏眼前这名青衣少年内敛与沉着,于是轻缓地舒展袍袖,慢斯条理地说道:“那群黑衣少年的武功均是少主亲传几招半式,就已把你迫得身行大乱,如若少主亲临,可见在他手下不能走全二十招。” 初一听了这话后只是抿了抿嘴角,心里却同意诸葛先生的另外一些看法,想他当时与黑衣卫交手时,曾暗自惊心:“这布阵之人不知是何人,如此霸道凌厉的阵势,如此默契勇猛的卫士,却被他安排得滴水不露。我若不是大胆赌上寒冰的疠气,今天恐怕也是难以逃脱此阵——这布阵之人真可谓是心计多端,心机深沉。” 诸葛东阁似乎看出初一心中所思,也料得如此聪明之人 ,必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不再言语,转身沉默地朝绿林深处走去,那背影说不出的辛酸落寞,直至他融入宛如屏障般的绿色之中,初一的身子也未发生过丁点变动。 这便是初一首次在辟邪山庄内和诸葛先生的照面。 至此之后,诸葛东阁如黄鹤杳然不知其踪,初一也较谨慎,从不到处闲逛,只是有一处地方,他却是经常落脚,那便是居于青衣院落的中央的一座阁楼。这栋小楼如其他阁楼一般,暗淡古朴,只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匾牌上书的两个大字“东阁”才熠熠生光。 东阁楼里有极其多的书籍,推门进去满眼皆是。初一略略打量,惊奇地发现均是武功秘籍和天文医理类的古书。再观之整个院落,似乎只有初一一人一般,很少有其他行人踪迹,是以初一来到青衣营半月有余,还不明了这中间有何机密。但他也索然无趣有如幽魂,只在这栋书楼里才显得勃勃生机,每日只是发愤地阅读,通宵达旦地满室灯光,无人叨扰无人过问,饿了便出去寻吃的,每每也有小厮送至初一房内,因此无任何的后顾之忧。 初一每日埋首在这医理书籍之中,浑然不觉外面已过三月有余,时值初冬,无方岛地处东海还较温暖,岛上之人仅仅着起夹衣罩在长衫之外,只有初一还白领青衫一切如故。 在这短短几月的研习之中,初一也大致明了自己现在到底身处何方——此时已是国号为“宋”的朝代先期(公元前961年)正是建隆二年,从这初一尚还看不明白的书籍来源推敲,周遭定有别的地方——古书谓之古,有歪歪斜斜的文字,也有力道浑厚的碑文,是以从别的地方流传而来。直至看到后来,初一索性就盯着这些不甚明了的文字发呆。 初一在这凄凉幽静的阁楼里呆坐了片晌,终究推开门走出楼外。 楼外绿意依旧盎然,静静的没一丝声音,只有这满眼凝视的松柏、冬青入目触及的稳重。 初一站在一棵挺直苍劲的松柏树下,垂首凝神看着地面的青草。片刻,身体自发地微微抖动,在这一片无风无声的死寂中,一向安静平稳的少年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从他身旁的任何一个角度看,无人能猜透这名少年的心思。只是旁人不明了,此时的初一不能抬头,因为一抬首,人们便会发现他脸上流露的巨大的伤痛。他只能紧紧咬着牙,微微垂首,即使身子在瑟瑟发抖,也不可让人看出他的情绪,是的,这便是隐忍的初一饱尝的痛苦。 “老天你为何 让我再活一次!”初一心里在无声地嘶喊,“我再次存活又有何用!能改变什么!你让我离天啸而去在先,又让我再次新生于这个世道在后,难道老天爷让我们不能相守还不够,还须得生生世世分离吗?” 巨大的痛苦铺天盖地地涌来,如此汹涌的悔恨,如此刻骨的相思,让初一的身形终究抑制不住,踉踉跄跄地朝他的住处倒去。等这吞噬人心的疼痛将这个一直冷清的少年击得溃不成军时,痛苦的初一为了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似乎传来那悠扬悦耳的笛声,淡淡地远去了,过了许久,模模糊糊地听得见一声叹息:“我怕你们生离痛苦啊,我在你熟睡之际将你带走,又让他在相思中替你活下去。”这近似喟叹的声音,让初一猛然睁开眼睛,只见一股清风正从树林里轻轻穿过。 诸葛东阁从苍柏后静静转出来时,初一已不见了踪影。 方才的一切不知这道貌高深的先生是否落入眼底,只见他在原地稍稍一迟疑,即便向初一的住处走去。东阁先生步履稳健,脚步缓缓地朝前迈进,他知道即将到来的事情已无法让他掌握。 “初一!”行至门外站定,诸葛东阁负手而立,稳稳地开口。 “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了初一平静的苍白的脸。 “明日早起,东院吴总管有请。” 先生尽管说的客气,初一又怎会不明白去的后果是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答道:“是。” 诸葛东阁看着这个沉静的少年,逾发不可的苦痛,脸上再无平日里的微笑与镇定。“初一,你可知晓先前我特地而为的阻拦是为何?缘于我觉得和你相识,但你终究闯入辟邪山庄,我努力改变你被戗杀结局,今却事已至此,我无力回天。” 东阁沉痛地叹息:“一入辟邪,即赴万劫……” 初一却是露出笑容:“先生不必挂怀,生死无常,初一自安天命。” 诸葛听得如此心下更是凄然,他蓦地转过身,用一种控制平稳的语声说道:“明日你们一批总管挑选的精良少年会被遣送出海,你们彼此不知对方是谁有何任命,如若功成日后必图富贵,只是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初一静静地听着,喜怒丝毫不形于色。又有一股午后的清风吹拂过来,初一的脸掩映在飞扬的发丝中逐渐模糊。 4.出行 在厚厚的晨雾中依稀可辨有一道青色的人影。 初一在寒冷的清晨穿过了冷清的回廊,头顶着还有几颗寂寥的晨星,神色平淡地来到了东院。早在几月之前,初一便可试探出此山庄内的暗桩和机关定是有人操纵,否则由他象个游魂般的往来,竟可一日无事?只是如此淡漠生死的他,不以为然地走来走去。 不知何故,今日晨间的冷雾似一道白色的纱帐,将人罩得看不分明。初一行至角落站定,一动不动。 渐渐地天色明亮了起来,空气中流淌着初生的冷意。 等到神算子吴算走进行院中时,他便看到这样的一副光景:厚厚的雾蔼中零落地肃立几条寂静的身影,如清风中的杨柳,不仅生机且笔直,他的眼中也不禁露出极快的赞赏之色。 “诸位少年英雄,”吴算子语声不大但显得沉着冷静,“此去北荒凶险无比,诸位皆是各院府之佼佼者,其冷静果断无须我再言语。你们一行十五人,彼此均不相识,无论是何原因来到无方辟邪山庄,但事成之后如我允言,诸位不仅获得新生自由,且享有无尽的荣华,只是——”神算子凌厉的眼光从众少年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变得无比冷冽:“出行之前,必须服下药丸,此次行动,关系社稷苍生,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初一听到这里,才异常震惊,他低头沉吟着:“我原本以为是关系江湖中的什么仇杀宝藏之类的任务,却没想到远在东海之滨的无名岛屿,也与朝廷有所关联,看来越是不起眼的角落,越是藏有潜伏的危机。”想至这里,不由得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之人。 尽管在这厚沉的湿气中,初一也能觉察到周遭气息有些暗涌,这批少年容貌看不真切,他们似乎极力抑制自身的锋芒,却无奈掩藏不了跃跃欲试的身体,反观自己的漠然,初一不禁嘴角露出了苦笑,这一切事情都显得阴差阳错,自己明明希求平静,却无奈卷入是非;想暗中逃离这神秘寂静的岛屿,却偏偏被挑选送至边陲赴命,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当日的初一并不知晓,这群少年均有目的而来,是以神算子对待他们,也是一律的官式腔调。早在初一降临无方岛的五年之前,吴算子就在逃奔到无方的游侠中挑选一批可造之才,亲自督促训练,以求今日的一战。越是残酷无情,越是激发这批弟子的潜能,在当日进行挑选比试之际,号称“毒眼神判”的神算子就许诺:只要过得了冷琦的十剑,进入山庄为少主效力一事,再出江湖无人敢阻,且诸多机遇享有荣华富贵。 消息一在江湖中传出,在当时混乱窘迫的世间里,无人不信服神算子之语,这是和他掌管辟邪山庄有关,而且他为之效力的少主,不仅年少有成,其人更是与北府丞相赵普之子齐名的公子秋叶。 于是一时之间,外来岛屿之人络绎不绝,众海客游侠纷纷建船赶往无方,由于寻不见入口在海上失踪葬身海底的不计其数,然在重金利诱之下,一批一批英雄人物前赴后继地赶来,终是机警狡猾之徒存活,安然无恙来到无方,这便是考验之一。 影子剑冷琦彼时只有十四,随少主匆匆从关外回到辟邪歇息,听从少主安排和群雄比试,走不过十招的均丧命于游魂剑底,这是二道考验。 进得了山庄,若是不够机警谨慎,稍稍流露出异常神色的少年第二日均是离奇失踪,还得在毒眼神判的眼皮底下化为奴仆,白天清扫一切如常,夜间转入地道残酷训练,因此诺大个辟邪山庄常让初一感觉无人,想必是有任何举动都在地下的缘故,这即是第三道考验。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难怪这群深藏许久的少年跃跃欲试,吴算正是算准了此批经过千挑万选精良人物的心理。 神算子的眼光从众少年脸上一一扫过,他们的想法吴算一目了然,只有那个似木头人一般呆立的初一。吴算子常常喟叹,如若那日将初一赶尽杀绝,也不会留有后来之事无可逆转。 “冷护卫。” 晨雾中闪出一条飘忽的影子,还是那明亮谨慎的少年。 一袭黑衣的冷琦右手平举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圆滚滚的有数粒乌黑的药丸。 神算子脸上仍然不见变化,语气清淡地道:“众弟子上前。” 很快地,原来在雾中隐身的少年们都静静地自各处走出。初一逡巡一眼,发觉大多都是二十左右的男子,低眉敛目,对待面前的吴总管和冷护卫很是敬畏。 “初一至十五,均上前服下药丸。”神算子那轻松的语气,似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一般,眼光却凌厉地在众人面前扫过。 这批少年都默默地服下药丸,无一缺漏,除了初一;马上又极快地退后恭敬之色不变。 初一最后从雾中走出,来到冷琦面前,也不看吴算子,盯住冷琦冷漠的眼睛,微微一笑,拈起药丸服下,无片刻的停留。 “这小子……”冷琦脸上神色不减,正待狠狠地教训初一时,却见他也转身就走,似 乎对这些毒药很是不以为然,想着这里,冷琦心里更是气愤。 “冷护卫。”神算子冷冷的声音传来。 冷琦微微侧身,对吴算子颔首一礼:“但凭吩咐。” “我会护送你们出海。”吴算的声音平稳冷漠,说完这句后,身子朝雾中之人走前两步:“众弟子听令——” 少年们都垂首肃立。 “众等需听从冷护卫安排调遣,若有违者,体内药丸会被催发破裂,浸染内脏,片刻殒命。事成之后,各人随冷护卫拜见少主,承诺兑现众人事宜……”吴算子最后几句却是道来分明,初一听入耳中,也倍觉蛊惑人心。 “出发!”神算子一声令喝,少年们都迅速拉起面巾掩住口鼻,轻快地朝院外走去。 等初一穿过冷琦面前,沉默地尾随那批少年出行之后,吴算子微微阻拦了冷琦迈步前行的身体。 “提防此人。”神算子沉声道。 “这个自然。” “无论如何,不得留活口。” 冷琦听罢,无任何表示,心里只是在挂念少主怎地还不招他同行,他恭敬地朝神算子施礼:“总管知晓少主何时归来吗?” 神算子淡漠地看着冷琦:“冷护卫不知少主亲自督力责办此事吗?你到达幽州,便可和少主会合。” “是少主吩咐我统领此事吗?” “正是。” “告辞。”冷琦听见少主吩咐由他负责这次行动,心里的高兴就马上展现在脸上,朝神算子稳稳一抱手,大踏步追随那批辟邪弟子而去。 神算子望着冷琦挺拔骄傲的身影,嘴里逸出一丝轻轻的不易觉察的叹息,他又在叹息什么呢? “总管想必料到此去的结果吧?”一直隐身在雾蔼中的诸葛东阁平静地走出。 神算子似乎知道身后有人,他也不回首,只是沉默地负手而立,眼光深沉地看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两道人影就这样在雾中静立,许久,吴算子才愀然开口:“这批少年花耗了我几年的精力,你我二人为此事滞留岛内,已有极久未曾追随少主,亦极少在江湖中露面,这一切,如今看来,值得。”说到最后几字时,神算子几乎是一字一顿震人心神。 “少主真的决定让冷琦听天由命吗?”诸葛东阁的话语似乎让人很不明白。 吴算子身影朝先生微转,眼睛紧紧盯住东阁 面容:“先生慎言。” 诸葛东阁心里一片冰凉,只感觉心里的那个漏斗正一滴滴地朝下流淌着什么,他也垂首沉默了。面对少主的任何决定,他们作为小主人自小的左臂右膀,无权干涉,只能尽心为他完成心愿。 “初一……”诸葛东阁的咽喉中沉闷地吐出这个少年的名字。 “少主不知有此人的存在。”面对东阁的质疑,吴算子仍冷酷地笑着:“是我的决定。” 诸葛东阁身形微微晃动,极快地复又笔挺儒雅,饶似他这般与世无争之人,也彻底地体会到这两人从骨子里的冷漠,他不发一语地望着总管,极力控制住心里那股似万马奔腾的寒意,思索良久,才重重地说道;“我要出岛。” 初一和那批少年被分成两拨,冷琦一直带着他径直走向海边的渡口,初一只是觉察到人数的减少,却并不知晓那拨少年被分派何处。 渡口之处静静地停泊一艘巨大的白色风帆的木船,瞧那船侧有层次分明的波痕与裂缝,想必也是经历了不少风雨。 众人均鱼贯而行上得大船,依照吩咐在船舱里休憩。 初一靠着船舷在舱里落座,耳畔传来“哗哗”的流水,眼神茫然。脸颊传来一丝冷意,朝右首望去,有个极大的裂缝刚好可以看清外面的形势,他所处的船舱落于主板数米,眼睛对着外面雾蒙蒙的海水,仍然没有个目标。 这样发呆了好久,初一突然警觉一个事情:这艘船平稳驶来,海上尽是茫茫白气,越行至海中越颠簸剧烈,眼睛不能穿透外面的雾气,只是觉得冷。 初一凝住心神,极力睁大了眼睛。 大船剧烈地晃动,左右摇摆不定,初一牢牢地抠住船舷,脚底下使出十成功力,用一股大力稳住身形。船开始被股大气流吸住,不断地似老鹰盘旋,发出粗重的“吱呀”声。 “海潮!”纵使初一没见过海暴,也突然明白这中间的变故。在涨潮时形成的巨大的涡流,将这艘颠扑不破的木船紧紧吸附,打着旋儿吞噬在浪潮深处。 初一的手脚均被受制,胸腔中火辣辣的干燥快要将他身子给冲破,但他无暇他顾,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抓紧船只保全性命。 除了窒息的疼痛还是疼痛,豆大的冷汗从初一脸上滑落,他的指关节紧抓泛白,按捺不住胸腔里的汹涌气息,“哇”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一,二,三……损失了一名,冷护卫! ” 耳旁似乎一直有人在聒噪什么,嗡嗡的人声萦绕在头顶。 这是不见名字的小院落,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如此的普通小巧,让人匆匆走过也丝毫不会有好奇之心,就在这个寻常的农家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黑色的尸体。 “恩。”一名神色冷峻的少年点点头,平静地说:“浇醒他们。” “哗——”一桶桶冰冷的海水兜头朝地上躺着的尸体浇去,初寒的冷气和着冰冷的海水浇灌在这些人身上,滋味可想而知。海水顺着衣襟分成几缕儿流淌在杂乱潮湿的地上,溅起了黑乎乎黏湿的泥浆。很快的,地上的冰冷的人都纷纷哆嗦起来,有的渐渐呻吟出声,院子里混合着冷峭哄乱的气息。 这名少年冷冷地扫视众人,他看到众弟子极快地弹跳起身,看到他面目之后都迅速地垂手伫立。最后躺在角落里的黑衣少年刚一睁开眼,眼中流出很冷很凌厉的光芒,他并不起身,只坐起上半身,环视四周,那眼光虽然冷漠但并不茫然。 “初一!”冷琦冷冷开口。 黑衣少年正是冷护卫和初一。这分成两拨之人在得令后均蒙上黑色面巾,换成黑色长袍,只有初一未曾罩上面巾;而带领之人的衣袍的衣襟下摆都绣有精致的墨竹:是以很好区分他们。 初一旁若无人地站起,又平静地退到众人身后,待至站定,便发现院子里多出了许多他未曾见过的人。 5.青龙镇 一名身着白衣的男子正微笑地看着他,初一敢断定他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白衣公子温文如玉,似山涧明月朝露清风,脸上永远那般温润轻柔的微笑。初一看着这微笑,心里隐隐作疼。 那名白衣男子的身前站着的正是气势冷冽的冷琦,他的右后手站着一个眼珠子一直骨碌碌转个不停的小厮,还有几名手提水桶的杂仆正从院门穿越离开。 冷琦双手后负,眼光一直冷冷地扫视众人。他稳健地踱开一步,沉稳地开口:“诸位离开辟邪,经过海浪存活下来,已是险之又险,希望日后能牢记我的指令,全力以赴完成任务。” 这般说话的语调,已是和吴算子无二。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已经来到九州的东海渡口——青龙镇,在海浪中一人已亡,余下众等七人,分别是初一,初二,小四,阿九,十一,十二,十四,你们随我混在商旅队伍中,这位青龙镇镇主孤独公子会妥善安排我们的身份和出处,大家牢记切切不可擅自行动,否则性命不保。” 冷琦的语调也无一丝起伏,但众弟子的脑袋仍不敢抬起,初一也微微低下了头。 是夜,初一正在院子厢房休憩时,外面传来一声极其细密低沉的叫唤:“初一!”正是冷琦的声音。 初一休憩时本来外衣就未除去,听到叫唤直接出门。 冷琦双手后负,挺拔着身躯立在中庭之中,周身衬着淡淡的月光,散发着迷离冷漠的气息。他冷冷地看了初一一眼:“左拐第七间房。”仍然站于中庭,再无言语。 初一会意,依约来到门前,敲了两下房门。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白衣儒雅的公子早已立于烛火之前,微笑着说:“公子这边请。” 初一正眼看了一下白衣公子,立刻接道:“草鄙之人,不敢辱称公子。”自行走到公子身前木椅上坐下。 白衣公子静静地靠近,初一看到他锦白的衣襟离自己越来越近,闭上了眼睛,但仍可感觉到公子带着微笑的目光正在审视着自己的面容。 鼻间传来了一层淡雅的衣香,还有一股焦躁泥土气味,初一凝神吸了一下,脸上不动神色。 “稍稍忍受一下,日后你俊俏的面容可要换上另一副脸面了。”白衣公子双手齐飞,动作轻柔熟稔。 “无妨。”初一淡淡地说。 “至明日清 晨不可见水,不能抓划,切记。” “谨记公子教诲。” 白衣公子停下动作,退后一步,端详着:“从明日起,你跟随避乱的赵老爷,随身伺候他。” 初一睁开眼,没有直视白衣公子,眼睛微微低垂,似乎不敢随意冒犯眼前圣洁如仙的公子。 白衣公子微笑着:“赵老爷身子不好,随车带着家眷财产,决意逃到北府老家避难,当然,他身边还有几个护院,而你就是其中一名。” “是。” “还有就是赵老爷年纪大了,偏偏脾气又不好,稍有不顺就会乱发脾气,一生气就会死人。”白衣公子仍然微微笑着。 “是。” “和聪明的孩子说话就是顺心,你去吧。” 初一微微行礼,转身离开房间。 外面一片漆黑,只见檐上寒霜,中庭冷月。初一踱回厢房,见冷琦仍立于院中,脸上一片平淡地进了房间。和衣睡下,并不掌灯,微微左侧时用手绕到脑后耳根旁,划了一下发尾的皮肤,然后闭上了眼睛。 寒月银辉洒落在青龙镇上,一切显得静寂无声。 “孤独凯旋,滚出来。”外面传来一声清冷响亮的声音。 初一平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不知那名被唤作“孤独凯旋”的人是谁,并没有人答话,只依稀可辨两道凌厉尖锐的风声。“这两人武功都不低。”初一暗想着,仍然闭目养神。 “喀嚓”一声,赫然是初一厢房的门户被卷走,淡淡渗进一片惨白的月光。冷厉的剑风直直冲撞进来,“呲呲”几声朝床上的人奔去。 初一心里苦笑一下,扬起右手,宽袖一挥,剑风尽数退去。眼见都打到自己这个院落里来了,再装死装睡也不实诚。 月影之中有两道翩翩翻飞的身影,姿势美妙,似乎两人在一来一往吟诗作画。初一定睛一看,一名黑衣少年,脸罩寒冰,月光在他轮廓下流淌成一片优雅的薄纱。另外一名锦衣公子,手上剑气森森,人似杨柳那样在风中浅浅拂动。 只是这两人的剑气的确让旁人吃不消。 黑衣冷琦宽大的袖袍一直在剑风中飞扬,月下清冷的光辉拖着两人长长的影子。小院之中并不见方才的白衣公子。 “他们打架的姿势也这么美……” 初一寻声望去,发现院子对面角落里的厢房窗户打开,借着月光,映着两人的身 影。 左边稍矮的是名黄衫女子,十八九的年纪,鹅蛋脸,大大的眼睛,正抿着嘴朝着旁边的少年微笑。身旁少年的容貌较之少女显得逊色多了,平白无波的脸,甚至有些木讷,可这少女的眼光却一直瞧着少年。 “那锦衣公子使得是扶柳剑法,相传是蜀山柳夫人所创,最是追求身姿妙曼……” “那岂不是女子所习之剑术吗?”少年又呆呆地问道。 “笨蛋。”少女眼波流转,“你可看好了,能想起点什么吗?”少女一边拉着少年退后,一边轻展衫袖,挥动两下化解了森森剑气。 那少年似是呆呆不知,初一看了却微微动容。“这少女漫不经心的两下,这么深厚的功力!” “那名黑衣人是谁?怎么不见他的武器?” 少女叹了口气,“你看清楚点他的袖子。” 少年睁大了眼睛,脸上还是那般呆板平白。 “他的武器在他的双袖之中。他是大名鼎鼎的影子剑冷琦。” “影子剑冷琦?”少年回声似的重复着。 月光下缠斗的冷琦似乎闻所未闻,专心致志地全力对付眼前之人,他的双手纷飞,招招不离锦衣人的面门。在初一听那两名少年说话期间,院中的两人其实只拆了不到十招。主要是锦衣公子身姿轻盈,似弱柳临风,堪堪不当一击,人游走在院子之中,柳絮一般飘扬。 “盈盈,你退下。”月光中,有一道天神似的身影默默站在房屋顶端,冷漠而尊贵。 那名锦衣公子一听到主人命令,苍白的布满汗珠的脸上露出喜色,逃荒也似的飘向那道身影。 冷琦双手微张,由后向前猛一拂动,只听见一声惨叫,那道锦色身影生生被折成两断掉在空地上,伸出的白兰似的手指还恋恋不舍地指向屋顶。 那道身影淡淡地看了一眼,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寒意森森的月色之中,小院里的光线显得更加诡异了。 冷琦白皙绝美的脸庞朝右首角落望去。冷漠的脸,冷漠的眼睛。 少年呆滞地回望着冷琦,少女微微一笑向前一步,挡在少年身前。 “冷公子,那是我请来的贵客,还望公子恕手。”久闻不见的白衣公子孤独凯旋终于翩翩出现在院落之中。 冷琦抿着薄薄一线的双唇,双手后负,似乎没看到院子里凭空出现的这么多人般,冷冷地走到孤独凯旋跟前站定,望 向他温暖如春的眼睛:“完了?” 孤独凯旋点点头:“多谢公子护场。” 冷琦不发一语,穿过他离开了院子。 月光下,院子里,两道白色身影一上一下对峙。 “果然在影子剑下不易走到十招啊。”屋檐上的白衣人冷冷开口。 “又折损雪公子一名小徒了。”孤独凯旋微笑着回答。 初一这才知晓刚才那名女扮男装的锦衣公子是这名雪公子亲手调教出来的奴仆,那女子轻盈的剑法的确不弱,只是她遇到的是久负盛名的冷琦;想必雪公子的武功也不差。初一揣测着。 院里众人还没看到雪公子是如何动的,就见到他已轻飘飘地落在院中。右手从左袖中缓缓抽出两寸宽窄的剑,森然指地,脸上是亘古不变的冷漠。 孤独凯旋只是微笑着,他轻轻地清楚地唤了一声:“阿羽。” 一道阴柔凌厉的破空之声直接冲向雪公子所站之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闪闪发光的青黑鞭子,像条柔软轻巧的美女蛇。再一看雪公子的落脚之处,早已不见人影。 青黑鞭子再横空陡峭一闪,一道黑色身影跃出长廊,欺身切进雪公子身形一丈之内。鞭子灵巧绵密,舞得流转生辉,将满地的银色打碎成乱玉流觞。 雪公子身形翩飞,被鞭风卷起的衣襟像在雪中盛开的白莲。 “好了,阿羽,雪公子一直不忍回击,我们岂可厚颜缠着不放。”孤独凯旋突然清清朗朗地开口。 那名叫做阿羽的女子右手在月下轻扬,瞬间鞭子消失于手掌之间。她沉默地一鞠礼,退回孤独凯旋的身影之后。 雪公子双手垂落两侧,冷漠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的气息根本微不可闻。 “剑我是受人之托,肯定不可双手相奉。只是公子如果还执意要取,我们青羽定会忠心护剑。”孤独凯旋朝月光中的白衣雪公子微笑着。 雪公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孤独凯旋身后,双袖伸展,人似一只腾空而起的鸢鸟,消失于檐头屋后。 孤独凯旋回首,徐徐望着黑衣女子,脸上荡漾着春风化雪的微笑:“我们阿羽功不可没啊!” 阿羽平静的脸上无一丝波动,转过身朝黑暗走去。 孤独凯旋双手抱拳,向院落四周频频施礼:“今晚多有叨扰各位莅临青龙镇的贵客,我孤独凯旋在此向各位贵客赔礼了。” 话音刚落,院子四周本来暗藏在阴影的身形都不见了,厢房之中的几盏零星的烛火悄悄熄灭。初一走回被破坏门户的房间,弛然而卧,凝神细听,还能捕捉到两道微微的人声。 “杨晚,这些人都在干什么。”似是那呆呆的少年声音。 初一听到一声低低叹气的语声:“杨朝,别装了,我不信你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脑子里很疼啊,什么都记不起来。” “好了好了,姐姐告诉你,别捶自己脑袋了……” “他们都是谁?” “你最先看到的是辟邪岛大名鼎鼎的少年护法冷琦,这人可不安好心。” “为什么?” “他明明能制住雪公子的手下,却逼着她朝墙下回廊跑去,把对面小哥的房门都打破了。” 初一听了又苦笑一下,脸上钝钝的触感,脸皮丝毫没动,初一明白是易容术的缘故。 “故意的吗?” “是的,不知为何。”少女细细地说。 那是为了试探我的武功和诚心。初一心道,仍然催动内力,收敛两人的对话。 “那个雪公子是……” “平幽扬青四州赫赫有名的雪公子,还有三位名动江湖的公子日后你自然会见到。” 这些典故初一还是知道的,他当时在青衣营中汲取了三月有余的武学资料及相关书籍的内容。 “他不是来找孤独凯旋的吗?怎么不见他们出手?” “哎,傻瓜。”少女耐着性子陪着少年,“雪公子的手下缠斗冷琦之时,想必孤独镇主有紧急之事回避,雪公子亲自去寻他去了,等到冷琦清场完毕,他才出现,想必也是处理得当。” “你怎么知道?”少年呆呆地追问。 “骄傲齐天的冷琦怎么可能为除了他们少主之外的人动手?他之所以动手,孤独镇主势必正帮冷琦在做什么,所以他一出现,冷琦就走了。” “哦……” “过来睡吧,杨朝,明天得带丫丫赶路呢!” “后来呢?” “江湖四公子中的喻雪配剑,楚轩抚笛,银光长射,青鸾御风这已成为不朽传奇。雪公子出现在这里,根本不足为怪,是为了那把龙纹剑而来。” “龙纹剑?” “上古利器,得之可称王。”顿 了顿,少女又说道:“不过不排除雪公子嗜剑,想收藏此剑的可能。” “龙纹剑会在这里吗?” “‘七星难求,万户之选。两若不离,青龙凯旋。’这句话的最后一句,说的就是此间神通广大的孤独镇主了,他连接南来北往的各路商旅,互通贸易。无论任何事情,只要出得起价钱,一定会给你办成。所以龙纹剑不是会不会在这里,而是最终一定在这里。” “那个阿羽是谁?怎么最后和那个公子不打了?” “青羽鞭是近年才崛起的年轻高手,雪公子能从容游走于鞭影之中,武功显然在青羽之上,至于最后为何收手,我也不知。” “小晚,最后一个问题,对面的黑衣小哥是谁?” 过了许久,似乎那名被唤做杨晚的少女睡着了,没有任何声响。 “高人。” 6.杨晚 青龙镇外的官道上掠起一阵阵的灰尘黄烟,一行几十人的队伍分成断断续续的几拨人正在赶路。远远看去,人头攒动,好似黄色纱幔上几个黑色污点。 众人都低头疾行,满脸风霜,还不时听到一个高声叫骂的声音:“格老子的,这么慢,什么时候到北州!” 初一一稳定手上的缰绳,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赵老爷。这赶路的几日,每日白天昏黄干涸的太阳照得赵老爷骂人不断,偏偏等到深夜有时候又是大风呼啸,刮起满地的沙尘乱舞。 初一身后的马车内传来公子低沉的咳嗽声,抑郁得像晚间山峦滚来的风,一声一声连绵不断。初一一连赶了五天的马车,两眼熬得通红,脸上干燥难耐,可是赵老爷看了一眼初一,又大声骂骂咧咧:“初一,格老子的,没吃饭吗?跟上!” 初一抿下嘴,不发一声,微微催动马匹。从原来的雕栏玉栋富丽堂皇的海边城镇一路旖旎行至东京,穿过开封,马上就落出战争留给大地的创伤——断壁残垣,荒草连披,有的村落不见一个人影。 这队马车刚穿过的一个官道旁的村子,破落不堪。 整个村庄空无一人,只剩下土坯黄草,蛛丝瓦砾,遍地都是烈火烧过的痕迹,瘦骨嶙嶙的地上甚至虫草也见不着。再走了一会,河边躺着黑浮浮的一片尸首,破烂的衣物将河床塞满,不闻流水声音。沿着河流一里开外是片白桦林,里面密密麻麻挂着许多风幡,走近一看,原来是老百姓的尸首在风中飘荡。 初一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端正地坐在马车上,心里冰凉地看着夹道的满目疮痍,两眼苍凉。前方落日的黄晕撒在这一片人马上,除了赵老爷,其余皆都无法言语触目所及的创伤。 一人一马快速冲过初一所在的这三辆马车形成的队伍,远远的还带起一阵风。马上紫衣人腰背硬朗挺直,随着马的颠簸,身子却纹风不动。初一掠了一眼,知道是队伍中的“巡城马”,他一定又是折回催促后面落下之人。 官道上落日无声,只听见马蹄声和马的重重喘息。 有阵淡淡的风掠过夹道的树林。 “嗖嗖嗖”几只利箭从稀疏的树林中冒出来,初一斜扫一下,正值初寒萧索的树林里不见任何人影,看来隐藏得很好。 官道上的人都纷纷震飞箭矢。树林里闪身冲出来一批黑衣人,像飞蝗一样俯冲众人。 为首的赵老爷将身前马夫朝前一提,自己闪身钻进了车厢,瓮声 瓮气大喊:“小四,护卫!”名叫小四的是名黑衣少年,淡淡的眼,笔直的鼻,薄薄的嘴唇,本来坐在车前驾车,此时赵老爷一喊,他从别人没看到的方位抽出了一把薄似秋水的刀,像只敏捷的猿,揉身而上。 他的刀璀璨似流光,光到影到,眼前的刺客在他周围散花般地倒下,后方的人又前赴后继赶上。小四在夕阳残照中极快地移动身形,只一刀,反复一刀,在冬日的薄阳里开出一朵又一朵妖艳血红的花。 初一伸手将身后的公子一提,避过了几支箭,就地一滚,倒向左侧荒草蔓延的草地。身旁的公子似乎咳嗽得更急更厉害了,初一将公子身子扶正,自身挡在公子身前,右手隐在袍袖之中,手指抚摸着地面。 阵尾的地方沙尘漫布,看不真切情况,只见刀光剑影闪动,不辨敌我。中间部段初一定睛一看,一共有五六人影,背靠背攒成一团,重重抵御流矢飞箭,倒也无人负伤。一名黑衣女子,冰冷着容颜,一人一鞭在道旁飞舞,似长袖善舞的仙子,身边落下一批又一批的翎羽。 初一发现,这批黑衣刺客极有规律,先是流箭分开马车和步行众人,再出动刺客伏击被拦截成三段的商旅队伍,中间那截用的是白色的绳网,狠狠地向那名黑衣女子身上招呼。 青青的鞭子卷起一朵朵的血花,使鞭女子眼神冷冽无情,凝神对敌。初一看到青羽鞭身后背负着用黑色缎布包裹的长方形盒子,无论她身形如何变动,始终不肯背对众人。越来越多的绳网聚集到她跟前,像蔓藤般地缠上她的鞭子。 “初一!”身后的公子咳嗽着开口,身子在摇摆的草中越发显得弱不禁风。 “是。” “看好那只箱子。”玉质般的手臂指向马车上的一只红漆木箱子,随着咳嗽的身子,纤弱的手指微微颤抖。 那是长风镖局下的一只箱子,箱子并不起眼,和另外两只黄色的木箱绑在一起,也随随便便的捆在马匹上,旁边也只有一个绛色服饰的汉子在紧紧守护。 “那人是长风镖局的二镖头,人称‘一阵风’赵前。”公子淡淡地说着,一边运气用锦帕挡住前方射来的冷箭,不带一丝风声。 初一双眼一凝,牢牢地盯紧马车。一阵风赵前的双拳舞得虎虎生风,隐隐带有原西长臂拳风采。 “不过看来这阵风快刮不起来了。”公子掩住嘴角,又是一阵咳嗽。“长臂拳源自猿猴灵巧腾挪树木所创,气力不继就会使身形受阻,身形受阻就 成了靶子。” “依公子所看,是否实施援手。” 公子抖动着身子咳嗽,还压抑着低低的笑声。“我可不知,我只负责看着初一,初一只负责看着那只箱子,上头是这样交代的。” 青羽鞭的风声渐缓,她扫过了三次蒙面刺客的冲击,眼中森然不减,仍然独力支撑。一只轻灵飘忽的长剑搭上了散向青羽的绳索,来人腰身伏低,剑尖滴溜溜地在她头顶上旋转一圈,又嗡嗡直震送向前方。 是昨晚那名黄衣女子杨晚。她脸上还擒着淡淡的笑容,人似杨柳浮烟,身形灵巧,那抹黄色在黑压压的潮水和箭矢之中亮丽不少。 杨晚一来,青羽的压力骤减,两人首尾相连,配合默契。一时之间,中间的战况变成久攻不进。 初一淡淡地看着这一切,置身事外。 一阵风的身形果然越来越慢,手脚渐渐错乱,饶是苦苦支撑。 几条带有钩爪的绳索飞向赵老爷的车厢,“喀嚓”一声木屑纷飞,赵老爷臃肿高大的身子马上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蜷缩着身子双手抱头,大声嘶吼:“拐子马——”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战抖。 “我们的大爷可不能死啊!”初一身后的公子突然淡淡地说,手上白色的锦帕平平飞起,旋转几圈,唰唰唰切断了几条绳索,人还在拼命地咳嗽。 初一的眼睛还是盯在箱子上面。 一道紫色的人影流星般地划过初一眼前,速度之快,让人感觉眼前似乎还能见到鲜艳的幻影。紫衣人伸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按,人轻飘飘飞起,像片叶子不偏不倚落在赵老爷身边。赵老爷看了一眼,咧嘴一笑:“拐子来得正好。” 几条钩链飞向了那只红木箱子。 公子重重咳嗽了一声。 初一身形已经发动,双袖伸展,轻轻跃向箱顶。人未至,掌先发,掌风切向地上,沙砾跃起,像几颗飞蝗石分成三路打在袭击赵前的黑衣人身上。赵前的身形马上一缓,长吸一口气。 初一刚刚站定,一只长枪两只钩链马上飞来。 初一长身跃起,身子极快地在空中旋转,雪花般飘下,左手一引,袖子缠住长枪,脚下左右挪移,踢飞锁链反弹开去,震倒了两个飞起的身影。 点点银碎的光芒始终不离初一双目,初一稳住下盘,灵活地躲避了几枪。公子端坐在草丛中,不再咳嗽,双目炯炯地看着初一那里。 初一躲避 了二十七枪后突然双臂舒展,一顿一牵,那只银光闪闪的枪就到了初一手中。他将枪狠狠地扎向马车车辕之上,伸腿一踢,枪身枪头应声而断,反手一掠掂在手中。 左右飞矢不断,中间还夹杂着暗器呼啸之声。 众人渐渐被逼至马车之后,草丛之前。紫衣人提着赵老爷跃进了草中,小四一手提着赵夫人,一手挽着小姐,也消失于草丛之中。长风镖局的三位镖师且战且退,逐步接近公子。 而站在高处的初一就俨然成了众矢之的。 初一双目微微一沉,双手抡起枪身,在头顶上飞快地舞动几圈,光影幻成银色布幔,密不透风的枪身击退箭矢如潮水般散去,右手一顿,枪棒凝然不动,反手背于身后,左臂垂于身侧, 眉眼低沉,听声辨位,整个人如远山岿然静寂。 初一这一式“万绽春雷”棍法一气呵成,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潇洒流畅,身后草丛中的几人都不禁眯起了眼睛。 公子从左侧望去,只看到初一坚毅沉默的侧脸,迎着淡薄的落日余晖,流淌着微亮的光彩。明明还是那名木讷欣长的少年,却像是站在高处睥睨众生的少年将军,临风而立,英气凛凛。 公子仍然端坐于草中,沉声道:“箱子!” 初一突然长身暴起,用棍棒把马车上绑定的绳索震开,用脚轻轻一勾,托于左手之上,扔掉武器,发狠朝草丛之中跃去。脚尖轻轻一触草丛,人已掠开几丈远。 夕阳下,初一的身影已经越飘越远。 公子似乎没有看见一般,用内力送出一个字:“退。” 霎那间,重重鞭影消失不见,青羽以绝快的身姿朝后凌空一翻,隐于草中。杨晚纵身闪进漫漫烟尘,再无踪影。 林中的黑衣人黑压压地涌出,收了绳索,抽出短刃,齐齐滚进草丛。 静寂无声的树林中很突兀地响起一阵阵尖锐的哨声,短促尖急,不成曲调。 公子听后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抖动:“唐门!” 这两个字大家都听到了,纷纷凝神细看。 就在大家像风一样朝后退却时,本在各人面前几丈之遥的刺客却纷纷倒地,有的还抑制不住,身形微微颤抖,沉闷哼声。虽有黑巾掩面,嘴角都被一片殷红浸湿。 公子能预见即将会发生什么,他大声吩咐:“快退,远离草丛!” 话 音刚落,从原来黑衣人隐藏身躯的树林里射出数十支火箭,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草中,借着丝丝晚风,极快就成了燎原之势。 只听见公子长叹一声,仰天一声长啸:“杨晚。”声音浑厚绵长,响震四野。 正在疾行的初一也听到了这个啸声,心里忖道:“不愧是七星之一的病公子。”脚步却不停缓。 初一回首一望,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有条淡淡的身影迎空升起,像只飘飘荡荡的雨燕,以一种空灵之姿,冲上了林梢。 耳旁还传来她清脆出谷的回声:“借剑一用。” 眼前青光一闪,一道弧形的剑气震得干枯的树枝纷纷断落,隐匿在林梢的唐门之人像树叶一样飘落,那条淡黄的身影借着树林里回旋的力道,在空中翩然飞转。 7.真相 晚风吹来有点微凉,一座村子孤落落矗在小山脚,没有一丝人烟。 公子一行众人步行至清水村时,大家看到有个青色的人影正坐在箱子上,在那条标有“清水村”的驿旗下,呆呆出神。 杨晚抬头看去,一个二十左右的少年,淡淡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似乎永远如出一辙的木讷呆板,不动的时候静止如山涧凝涩的山泉,闪动的时候灵敏轻巧如雪间掠过的麋鹿。 她侧首看了下身旁的少年,也是一张呆呆的脸庞,微笑着对他说:“杨朝,你们两个是兄弟。” 杨朝看了眼初一,初一早已站起,立于道旁。 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均都未回避。初一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冷漠的双瞳里夹杂着一丝茫然,那双眼睛在回到身旁女子面庞上时,才恢复了凝重清明。 初一心里喟叹一声,察觉这个看似木讷的少年一定大有来历。 在刚才的混战中,旁人可能无暇他顾,但是初一注意到了几个人的事情,这名少年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武功招式平淡无奇,在堪堪使了一招避敌后,每次很危险地滑过杀招,身形晦涩迟缓,似乎在极力思索下招出手的方式。但无论敌人怎么进攻,都不能伤及此人要害。 赵老爷又恢复了他的雄风,大步走过去,在初一背后大力拍打:“初一这毛小子不错,逃跑比谁都管用。”初一的身子被他拍得歪歪斜斜。 公子仍然一叠声地咳嗽,夫人和小姐花容失色的脸略显困顿的疲态,靠在墙披上微微喘气。 赵老爷腆着肚子,很有几分老爷的气势:“今晚就在这里落脚,初一小四赶了五天车,好好睡一觉。其余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初一见公子一点头,就转身朝黄泥搭成的村舍走去。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像狸猫踩在瓦楞上悄无声息。 小四看着眼前的青衣小厮抬手掀起门帘,看都未看眼前情景,倒头就睡在了土炕上。 小四盘腿坐在炕尾,闭目养神。 夜里漆黑一片,几点孤星点缀在黑黑的天幕上。 清水村里万籁俱静,在不起眼的村尾土房里,闪跳着一两点微弱的烛火。 青羽鞭静静地站在房外,她的身上还背着那只锦缎长盒。 烛火上映照着两人晃动的影子,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房内响起:“今日境况如何?” 另一个影子似乎低头沉吟 着,声音低柔年轻:“师兄所问是何事?” “初一。” “一切如常。” “看出他的武功来路了吗?” “今日他划起沙石暗助赵前,化解三路攻势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武功之强已初现端倪。” “他到底是何来历?”那道年长的声音继续追问。 “从他躲闭‘梨花枪’赵云飞脚法来看,下盘稳固,走的是巴蜀王家的路子。” “巴蜀霸王枪?” “正是。” “这套枪法仅是有所耳闻,一百年来失传已久!” “师兄,这个人的出现本来就带有匪夷所思,他不管做什么事现在看来也是可能的。” 房中许久没有声响。过了一会,继而又响起话语:“我看过他出手,用的是岭南宇文家的移花接木手法。” “可以肯定的是,初一博取百家之长,内力深厚。” “的确如此。” “初一夺去梨花枪,使了一招‘万绽春雷’力道火候恰到好处,很难相信他不是霸王枪传人。” “那银鞍梨花赵云飞在江湖中枪法排名前五,居然被他夺去兵器?” “而且是一招。” 烛火中有个人影在慢慢踱步,良久抬头:“武功果真是深藏不露。” “今日一战混乱不堪,所有人都很自然地藏匿到草中,避开弓箭流矢的袭击,只有初一拒守道上,看似愚蠢轻敌,实则不然。” “哦?” “先前他将病公子聂无忧提到草丛之中,只是初初遇敌还探不清来人目的,等病公子发令保护箱子时,他再也不肯避回草丛,此时可以看出几个问题。” “说下去。” “一,敌人的目的是阿羽背后的龙纹剑,是以集中捕获青羽鞭。” “二,先前那拨人没察觉箱子对我们来说极其重要,仅是派出一条梨花枪应敌。病公子下令初一护送箱子先行撤退,不仅向第一批人暴露了此物的重要性,而且明白告诉后来居上的唐门他们要找的东西在哪里。果然,箱子护送离开后,他们就肆无忌惮地放火。” “三,初一跃上马车后,百忙之中还抬头看了镖旗,肯定判断出了晚来风向,他堤防火攻是以苦守也不随意躲避,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四,从他震断枪尖棍棒扫 敌来看,似乎不忍杀生,应是宅心仁厚。可他先前提起病公子,用人来探测敌人动机,此法又不似忠良之举。” 房内踱步之人微微一笑:“真是个奇怪的孩子,难怪深得我心。” “师兄坚持认定见过此人?” “我敢肯定我一定见过他,是在漠北一带有过一面之缘,他的眼睛我忘不了。” “我自行将他装扮成和他面目表情极为相似的木讷呆板之人,他也并不在意。” “有何不妥吗?” “如果是女子,对于容貌甚是看重,但初一不为之所动。” “你的意思是……” “不错,师兄,初一正是女子。” 房内的诸葛东阁转过身,对着微笑的白衣公子孤独凯旋,沉声问道:“你可肯定?” “药王传人何曾出过一次纰漏?” “难怪她从来不主动询问于我,是为了堤防我把脉探出她的秘密。”诸葛东阁长叹一声,“何苦拖一个女子卷进辟邪是非。” “那日若不是近身给她易容,这个秘密很难发现,只能说,初一太谨慎了……” 诸葛东阁垂下眼睑,凝声吩咐:“终是我连累她奔波,日后定当尽我们一切所能助她脱险。” “师兄为何对初一如此关怀?” “我四十年来占卦天象从未失测,而初一那一卦相显示,她突临无方,绝不寻常。” “阮四。” 黑暗中响起一个低缓的声音。 黑衣少年猛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 小四心里吃惊不已,这个初一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坐着,自己浑然不知,如果他想取自己性命,岂不是易如反掌? “你是谁?”小四淡淡地发问,人已站起,朝窗边慢慢靠近。 “初一。” “初一只不过是个名字。” “无关轻重之人。” 小四的右手已经慢慢搭上左臂。 “留点力气吧!没必要同根相急。”初一淡淡的眼光掠过阮四的手,他知道快刀阮四的刀在哪里。 “你怎么敢肯定我是谁。” “湘西阮氏,五代习刀,刃似蝉翼,光似琉璃,厚积薄发,所向披靡。”只能说很凑巧,我见过先祖阮西刀 法,所以我知道你是谁。初一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两句。 阮四坐了下来,闭上了嘴巴。 两人在黑暗中静默着,窗棂上滚过浓浓的风声。这个寂静的夜,除了夜空传来冷燥的风,世界里剩余的,似乎只有令人窒息的黑。 “阮四,你为什么来这里?”过了很久,初一迟疑地问了一个问题。 阮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声音。 初一突然长身而立,身子在空中姿势优美旋转两圈,在触及地面时,右手由上而下拉出一道凌厉闪耀的光线。 阮四冷淡如石的脸看了这一招后终于微微变化,他不由得站起,凝视着初一。 初一静静地站在这个坚硬冷漠的少年面前,平视着,看着他冷光四射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 冷彻见底的双瞳,淡漠木讷的面容,阮四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 “你怎么知道‘流刃’中的最后一招?” 初一看着越来越冷冽的眼睛,那个坚强冷漠如花岗岩的少年,双眼竟然带有血红的光。那个在万军之中抿着坚毅的嘴,挥动稳定的刀的少年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被看穿后的惶恐和无措。 初一平静地说:“这是不传之秘‘流刃’的第三招,也是最后一招。众人皆以为快刀阮四杀人只会反复一招,又怎见流光后的华美一击。” 阮四的手格格作响:“你到底是谁?”他压抑着声音,偏偏无法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流刃’的空灵碎影,岂是我这凡夫俗子能够效仿?”初一不改语调的平静。 阮四马上冷静了下来,他突然忆起刚才的初一的确只是有招式的绚丽而无刀法的心得。他的眼睛黑黝黝的泛着冷漠的光,眼光一直在初一身上移动。 “你不必担心我,对于你而言,似乎我窥探了你的秘密;只能说我有缘得见先祖的刀法而已。” 初一看到阮四又恢复了先前的堤防与冷漠,微微一笑,不过透过这层僵硬的脸皮,这种笑容很难得传达到意。 “我们现在好比是同一条线上的蚱蜢,再互相揣测,恐怕错失良机。” “说来看看?”黑衣的阮四直视着对面的青衫少年,口气里满满的是怀疑。 “你可曾见过一种‘乌丸泥’?”初一突然发问。 阮四直接闭上了嘴巴。 “这种乌丸 泥顾名思义,是形如墨漆,味如焦泥的东西。重要的是它是西域的贡品,精湛易容术必不可少之物。” 阮四好像听懂了点什么,眼光停留在初一的脸上。 “孤独镇主给我们易容那晚,我用指甲刮下一点回房后仔细闻过,正是乌丸所制。” “初一的意思是……” 初一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伴以乌丸易容的面目是不能恢复的。” 阮四坚毅的面部已有一丝动容,他迟疑地开口:“神算子为什么要使用这种药物?” “很简单,因为我们最终一定会死,所以没必要恢复本来面目。” 阮四直直地站着,初一目光平静,说出此话时让人觉得好似是无关紧要之事。他追问一句:“什么意思?” “此药如此名贵,易容之后依附在脸庞之上,至死也不能揭下。神算子想必让我们一举成功不留后路,因此根本不会担心回头还为我们恢复面容,在他看来,我们就是死人。” 房内又恢复了漆黑和冷清。 阮四的脸隐藏在孤独凯旋精湛易容之下,很难看出他真实的想法。初一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闪着光彩。 “今日一事,初一看出了多少?” 初一走到窗前的木椅前,默默地坐下,靠着椅子低低地说:“负责白日盯防我的是病公子聂无忧,很显然,他不是赵老爷这边的人。” “何以见得?” “我提起他放在草丛之中,触及过他的脉络,脉象微凉,身体孱弱,一直咳嗽,正是传闻中足不出户的聂无忧。” “赵老爷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羽鞭、杨晚、呆呆的少年这三人是孤独镇主的人,想必是为了托付龙纹剑一事;赵老爷,你,我,马连城,长风镖局是一起的,而病公子聂无忧一定不是我们这批人里的……” “马连城也来了?”阮四着实吃惊了不少。 “‘紫衣怒马,秋色连城’,的确是塞外马王马连城。今日不是他在马上那一手,很难看出久负盛名的马王也为辟邪少主奔波。” 阮四吃惊不已,单是打破禁忌的聂无忧就让他微微动容,再加上马连城,来路不明的初一就让他不易平静。 “初一如何看出这些来的?” “我误打误撞进入 辟邪青衣营中,除了辟邪中人,搜集的江湖众人资料齐全,有的配有详细图画说明,足见辟邪搜罗情报力度之深,因此要看出以上众人也并非极难之事,阮四也是如此。”初一说到这里停顿,微微一笑。 “聂无忧不是辟邪之人?” “不是。”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咳嗽。” 初一看到阮四直视自己的眼睛,转过目光看向窗外,接着解答他的疑问:“试以七星之首的病公子聂无忧,绝非泛泛之辈,怎么会抑制不住咳嗽声,向别人示警呢?” 说罢,脸上仍是一片木讷呆滞。 “是不是,聂公子?” 阮四心下一惊,凝神看去,窗外胡杨树下飘飘荡荡地站着一个人影。 来人轻轻咳嗽几声:“说的好,初一。” 阮四刚还看到病公子站在树下,语声一落,也不知怎的就来到窗前。 “外面风大,公子请进。” 病公子像片纸般飘了进来。他的肤色惨白,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里,竟然泛着幽幽的冷光。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初一脸上:“初一认为我是向谁示警呢?”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江湖之事我仅是略略揣测一二,其余不明了之处还请公子明示。” 病公子的嘴角微微勾动,他的眼光一瞬不移初一的眼睛。 “十月十日我接到孤独镇主传信,请我十日后在青龙会合,负责组织押送一只箱子。” “以公子之力,护送箱子易如反掌,只是不知为何一路上频频发声警示刺客?” “我依照镇主之意。” 聂无忧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脸色平静,眼睛冷澈见底,不生一丝波动。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8.箱子 初一垂下眼睑,看似木讷平静,心里却极快地转过数念。 我这好比是赌一次,看我认出的阮四是否值得相信;今日混战的黑衣人有两批,各自有不同目的;这个笑得比狐狸还狡猾的病公子白天咳嗽引得黑衣人一直刺杀,仿似担心别人不知箱子的去向,甚至他的话也不能完全信任;孤独镇主看似独立做生意,却和辟邪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病公子轻轻一咳,脸上微笑不止:“初一好生安息,今日初见初一身手,当真是深不可测啊,我还是跟着初一稳当些……”语声渐渐低缓,身子一倒,轻飘飘地躺在初一先前休息的床上。 初一不置可否地抿着唇角,身子静静地靠在椅子上。“这只狐狸害怕小四盯不住我,居然亲自来了。” 黑暗中,阮四突然开口:“聂公子,今日唐门为何杀了先前一批人?” 这也是初一不明白之处,只可惜聂无忧刚才转开话题不肯回答,看来小四按捺不住,先前问了起来。 “他们以哨音驱蛇原本是杀光一切的,怎料到火烧之后孤独镇主请来了小姑娘,偏偏那小姑娘又厉害得紧。” 病公子双手后枕,平平淡淡地说着,嘴角牵动着一丝笑容,眼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初一。 “那姑娘是何来历?” “不知道。”聂无忧回答得十分爽快。 初一回想起杨晚绝妙的轻功和轻灵的剑法,的确不是他所熟悉的套路,而且聂无忧也没必要句句属实相告。 “并非常人,江湖中为何典籍无名。” 病公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正值动荡混乱之际,群雄并起,高手林立,原本隐世山林的人物在战火侵袭之下纷纷现身自保。” “公子出现也是这个原因吗?”初一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此时却插上一句。 “初一真是谨言慎行啊,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打探问题。” 初一听后微微一笑,他所有的微笑转到脸庞上来,仅仅只是唇角悄悄绽开弧度:“公子不说也无妨。” “很简单,小四,你,我,每个我知道的或者是不知道的人来这里都是有原因的。”病公子眼光微微一转,落到初一脸上,“初一为何来到这里?” 初一低头沉吟了下,心下明白要打消这两人的疑虑,实属不易。 “初一不说也无妨。” “我是个多余的人,死不足 惜,只求明白一死。” 聂无忧和阮四都抬眼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他的身躯在晚风中纹丝不动,发尾轻轻拂起,脸上如出一辙的平静,可是他的语声含有无边的疲倦与厌弃。 窗外传来浓浓风声呼啸而过,甚至夹杂着隐隐的打斗之声。 初一眉眼不动,静坐于窗前。初一不动阮四自然不动。再看病公子聂无忧,索性闭上眼睛弛然平卧。 于是房内静寂无声,这三人都沉得住气,可把左边院子的赵老爷急死了:“都死了吗?来个人去看看!”无人应声。只听得打斗声渐渐转移到村口初一他们栖息之地。 “小四!”赵老爷大吼一声。 阮四沉默地起身,慢吞吞地朝门外走去。 过了好大一会,阮四又慢吞吞地回来了,已经不闻赵老爷的嗓音。 阮四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一坐一卧两人。“不关心发生了何事?”他冷淡地扫向空中。 “箱子在就行。”似乎已经睡着的病公子淡淡回答。 “箱子里到底有什么?” 聂无忧又回复闭目养神模样。 “喻雪带了数十人,抢走了青羽鞭。”阮四就用这简短几字描述刚才发生的事情。 相对于初一的沉默,聂无忧马上起身直视阮四:“龙纹剑呢?” 阮四突然也闭上了嘴巴。 “数月前江湖发生了一件大事,两位是否得知?”聂无忧突然开口。 “我们一直身处海外,不曾听闻。”初一代替阮四作答。 “辟邪少主带着药王传人诸葛先生,神算子,影子冷琦,银光公子等一行十人血洗了唐门。” “那一战唐门施毒无效,众弟子纷纷被辟邪少主分经错骨后活活疼死,百年唐门毁于一旦后继无人。战后秋叶少主之残酷邪魅令人闻风丧胆,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唐门镇门之宝‘琉璃火’。” “琉璃火?”初一低低地重复一声。 “小巧轻盈如雨滴,引爆后威力无比,爆炸延绵不绝方圆百里夷为平地,色彩绚丽之极有如空中琉璃塔顶,是以冠名琉璃火。” 聂无忧似乎已经猜测到初一在想什么,淡淡续道:“箱子里正是琉璃火。”转眼阮四惊呆如泥塑,只有初一静止如水端坐椅中。他也似乎渐渐明了一个想法:初一这般貌不惊人少年,为何引起自己注意,不仅如此,辟邪中人 也一直紧盯他不放。 正是他的沉着安静,他那内敛不可察觉的气息,平静得让人忽视。 阮四看着聂无忧,仍然没从那种悸动中回复过来。他突然想起先前初一的询问:阮四,你为什么来这里?那语声里如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更多的叹息。 原来初一早已明白辟邪山庄草菅人命的本性。 他即使不明白箱子中确切装的是什么,但是他谨慎地托起避开草丛,不抓不踢,足见他的小心甚微。 这个人如此沉默聪明,难怪赵老爷一直要我与他随行盯紧。 阮四随着众人沉默许久,看向初一的眼里有着微微的光:这个人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如他所说死不足惜? 不待阮四的沉默,聂无忧一字一顿开口:“龙纹剑。” “雪公子手下分成三路袭击清水村尾,被院中青羽鞭和闻讯赶来的青龙镇人打退。雪公子突然出剑重击青羽,连人带身后锦盒一起抓起。那个小姑娘和杨姓少年被缠住,影子冷琦突然出现凌空抢夺锦盒,雪公子卷起青羽飞走,只留下两派众人尸首。龙纹剑还在锦盒内,现在在冷琦手里。” “冷琦看来一直混在队伍里,这几日并未离去。”初一看着阮四,“他一直在看着我们。” “只是不知孤独镇主为何不亲自前来押送?”阮四也在揣测此行众人的目的。 初一看着聂无忧笑得一派淡漠开心,平静地说:“不,孤独镇主只怕也在这里。” 经过一天一夜地苦战,初一这批人心里想的恐怕都是一般:这样无止境的争战估计无法停止。 每人各司其职,在各自扮演的角色上兢兢业业出演,如履薄冰。 无人知道隔壁住的到底是谁,对自己是否有利,无人得知任务的目的,仅仅揣测一些端倪。 好比长风镖局的镖头赵前,在夜间折损了镖局六名镖师后,渐渐地按捺不住急欲先行。 夜里刮了一晚的大风,吹得镖旗东倒西歪,一层稀稀薄薄的黄土落在长风镖局的镖车上,可赵前对这丝毫不在意,在凌晨众人熟睡之时招呼剩余手下偷偷出行。 手下钱二见大家走了很远,才挺直了猫着的身子,对着副镖头一阵猛夸:“还是镖头想的周全,把马和车轮上都裹了黄草,走起来才顺当。” 赵前看来心事重重,仍然弯腰低头大步朝前:“快走快走。还没离开清水山山麓。” 天蒙蒙亮,路边萧瑟的村庄城墙都是一种冷淡阴郁的色彩,延绵开去,远处秋水寥落寒山凄清,晦涩的林间寂静无声。 “唐十一,你以为你能逃得走吗?” 长风镖局众人听到惨淡冷漠的语声阴恻恻地响在晨间林中,个个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一株白杨树枝上轻飘飘地立着一道黑影。 漆黑的双目闪耀着凌厉冷酷的光芒,眼睛细细地眯起,和苍白的脸色配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尖诮嘲弄之意。 钱二抬头看了看这个长得像地狱修罗般俊美的少年,紧了紧口水,鼓起勇气问道:“你是谁?为何拦阻我们长风镖局?” 黑衣少年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容。 “箱子留下,人也留下。”他冷冷地说。 “什么箱子?”钱二一阵张望,只见众人都是迷茫的神色,唯一的镖头赵前又低头不语。 树林中响起一阵尖尖簌簌的声音,像风吹动了碎木流丛,随着风声渐息,镖车四周的镖师已不见人影。 赵前眼疾手快,高大的身躯急速跃起,眼睛里掠过的全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就在刚才那阵风里,林间、草叶、地上均伸出细细麻麻的不易察觉的天蛛丝,像蜘蛛攫取食物般,所黏上的身体来不及闷哼一声就被拖入暗处。 赵前莆一发动身形,树上的少年嘴中缓缓流淌出一曲简短的乐声。赵前在空中交换了几种身影,听到这种笛声时身子突然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心里的愤怒、恐惧、仇恨一瞬间涌上他的眼睛,像头困捕的兽在网中嗷嗷低吼。 立于树枝上的少年根本一丝未动,只有衣抉飘飘在天地晨昏光线变幻中淡淡飞舞。 赵前噬血的面孔渐渐扭曲:“冷琦,你好手段,好……” 冷琦冷冷地看着地上匍匐的身体,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热度。 “唐十一,血蛊的滋味好受吗?杀你不需要我动一根手指。” 赵前五脏六腑火烧一样,血液里急升的燥热让他疼痛难当,他努力控制蜷曲的身体,颤声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是唐十一?” “无论身形、声音、武功、喜好都看不出破绽,唐门之变后你居然按制心思潜入长风镖局中伺机反扑,漏网的唐五、唐七、唐十一、双唐棍等人少主岂能不知?一只箱子就能把你们全都诱出一网打尽!”冷琦黑黑的眼眸闪过一抹冷厉的光,“昨 日李敬唐旧部化身黑衣人来袭,你们唐门弟子尾随夹击,目标就是找出琉璃火夺走箱子,可是你疏忽了一点。” 赵前的脸抽搐变形,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嘶声一吼:“是什么?” 冷琦讥诮冷漠的笑容森然再现:“昨天你守在木箱旁,仅仅抵挡了十三招就支撑不住,露出败象,真正的赵前是至少可以走过二十招的,你太心急了,唐十一。” 地上的赵前眼神涣散,神智似乎渐渐丧失,身子匍匐定住,背部微微颤抖。 “你一松懈,唐门即知箱子在哪里。还有昨晚喻雪夜袭,你趁乱偷换了箱子想连夜送出,惨死的镖师尸首你看都未看一眼,只能说明你不是赵前!仗着唐门能解百毒的功力,以为偷龙转凤就能逃出生天?你哪里能料到先前给你们吃的不是毒药而是苗蛊?这血蛊闻音舞动,吞噬宿主血液,毒素游入内脏,你顷刻就会毙命。” 浓浓的讥诮之音刚落,微微颤抖的人已完全静止。林中落入丝丝缕缕的光线,树上少年的容貌明亮可见,地上残留的还是大片大片的阴影。 天亮了。 等初一一行人出现在路途上时,赵前等人的尸首还在杂乱的地上呈现着。 “怎么不走?格老子的!”赵老爷又在嚷嚷着。 阮四正待翻动赵前尸体,初一出声阻拦:“不可。” 阮四看着那个疾行而来的少年,挽了袖口俯下身,细细地查看了下尸首,回头轻轻说:“有毒。” 阮四淡淡的脸色,扬声说道:“老爷,路被阻了。” “绕过去!”赵老爷已经开骂了。 阮四和初一对望一眼,默契地走回马车落座。阮四一提缰绳,马蹄“希聿聿”抬起,小心地转过马头,朝树林深处走去。 初一坐在阮四的旁边,闭上了眼睛。他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轻微晃动,脑袋一点一点地朝着阮四那边靠去。 “听我说,你不要说话,一切如常。”耳畔传来初一极轻的声音,他靠在阮四肩上,嘴唇未动。 阮四淡淡地抿着唇,同样用“传音入密”方法回应他:“你倒是谨慎。” “没办法,公子在后面。他是负责监视我们的。” “什么事情。” “赵前身上的毒不一般,不是唐门或者江湖中的毒,因为全身如常,毒素在血液里没放出来,一定是苗疆一带的密蛊。” “嗯。” “我如果没猜错,我们在辟邪吞噬的药丸就是这样的。” 马车微微颠簸了下,车厢里的公子轻轻咳嗽一声。 “阮四,不管怎样,我们现在逃不了了。”耳旁的初一似乎长叹一声。 “我不逃。”阮四淡淡地说,“要走你走。” 初一沉默了会,继而说道:“我不愿意别人操纵我的命运,我似乎一直没有自由地活着。” 道路上是轻缓而过的风景林,马车座前的两个少年都没有说话。初一好像睡着了,阮四稳当地驾着车,偶尔只闻马儿的一两个响鼻。 “我有个残疾的妹妹,我有求于辟邪少主。” 过了许久,阮四才用传音说了这样的两句话。 “辟邪少主未必遵守诺言。” “不,你有所不知,他应诺的事情从来都是实现的,只要你有命拿。” 初一沉默着,他记起了情报上所写的阮氏一族百年无人支撑,处于风雨飘零之期。也明白了每人来这里必是提着性命来赌,除了他别无所求。 身后伸来一只白玉般的手,提着初一轻轻地跌入了车厢。 初一并未抵抗,只是垂着眼,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两腿之上,靠着车壁坐着。 聂无忧看着他这幅模样,微微笑着,像淡淡的晚风吹动了沉沉的暮霭,清丽随和。“初一昨晚没睡好?” 初一并不看他的笑容,仍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嗯。” 聂无忧的笑容像朵盛开的花:“可是我占了初一的床铺?” “不敢,是初一没将就好。” 聂无忧可能开心至极,笑容还未发出就转而轻轻咳嗽。一边咳还一边紧盯着初一,温柔地说:“初一事成之后随我回庄吧!” 初一的眼睛抬了起来,他径直盯着聂无忧的眼睛,对着一双幽深黝黑的眸子,里面闪着真假难辨的光芒。他淡淡地说:“不去。” “那岂不是很可惜。”聂无忧轻轻地说,“这么有趣的人不陪我,山庄里的日子多么无聊。” 9.惊鸿 幽州位于燕云十六州中下部,山高势陡,东西走向的山脉隐隐藏在半山层生的白云之中,以卧虎藏龙之姿成为武、儒、顺三州的天然屏障。 初一一行人赶至幽州时,已是自离开辟邪之日后一月有余。过了上京后,一路延绵不断的战火流寇侵扰,商旅队伍历经几次袭击后渐渐冲散,到了最后,只剩下初一,阮四,聂无忧,马连城,赵老爷及夫人小姐。 初一每日沉默寡言,低垂着眼睑不动声色,心里却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喻雪绑走青羽后青龙镇人第二天就消失不见;隐藏在暗处的冷琦看着每日任务少年减少并未行动;真正留下来的才是任务有用之人。 赵老爷命令大家弃车步行上山,马连城却一马当先轻巧地踏山而行,中间是弱不禁风的夫人小姐,聂无忧等人,初一和阮四自然殿后。 初一抬头看着暗无天日的树林,有些叹服自然的造化。幽州的冬天干燥寒冷,在这盘根错枝的森林中丝毫未现,有的只是冲天而上的遒劲古木,尖攒的树叶直直指向响遏的苍穹。 走走停停用了大半天,才翻过第一个小山岭。赵老爷不急,身后的众人自然也不急。 眼看着来到第二个山陵顶端,初一发现前面的马连城居然提着马回来了。他那身紫色长袍在着幽暗的山林中鲜艳无比,一手稳拉缰绳,一边身子微微下伏告诉赵老爷:“前面是处断崖,有二十丈开外,底下是无尽深渊。” 说完站立一旁不再言语。 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赵老爷这时却挺直了身躯,双眼直视前方幽深林丛,沉稳地说:“两边都是断壁无任何攀援之处,无人能过,我就送到这里了。” 听了他的话,奇怪的是没人惊诧或是出声,大家都沉得住气。赵老爷双手一拱:“多谢先前马王施以援手,他日再会,赵某有事先行。” 他大步凛凛地越过众人,带起一阵风。眼角扫到初一身上时,对他咧嘴一笑。 初一眼角一跳,心里默然念着:“赵勇……” 靠着树干休息的蓝衫赵小姐突然软软地直起身,摸出个焰火,“嗖”的一声送上了天上。 初一抬头追着焰火的尾烟,在一片干净晴空里,亮成个蓝色的小点。 有阵微微的风掠过高高直插云天的树林,轻微流转,初一察觉到是从西而来,他不禁看着上空凝滞不动的白云,突然想到:“不对,不是风。” 一道雪白的身影如水 上惊鸿,冷漠飘逸,自西而东掠向前方。他似乎是浩渺烟波上的白鹤翩然飞舞,两臂伸张御风而行,只余下人前眼角的一袭淡淡袍底,两三下人远去了,形成极其清淡的风尖在树梢上流动。 初一凝神一瞥时,看到了一张毫无瑕疵的侧脸。 如缎黑发束在脑后,映衬着白皙胜过玉质的脸庞。眼神冷冽直视前方,冷漠如霜,锋利似刃。 那种强烈的冷酷那抹夺目的白色,搅动着深幽古朴的苍穹之顶,气势的凛冽胜过九五之尊,让芸芸众生无不侧目难忘。 那道疾驰的背影居然掠过众人之上,霎时一个起落再无踪影。 阮四转过脸来,初一看到他双目凝神不动,脸色苍白:“是辟邪少主。”他似乎未曾察觉他的眼里无神而呆滞,又接了一句:“万丈深渊,绝壁山崖,鸟都飞不过去的死地。” 初一脸上平静,心里却是极大认同阮四的观点:这个辟邪少主远出他的预料,武功强大到可以说是匪夷所思。 初一静静地站在阮四身后,大家都没有言语。 赵老爷已经走了,下面该怎么办?但这个问题似乎不是问题,大家都如此沉寂。 耳旁传来细细咕咕的叫声,初一听着这些不知名的小鸟声音,在这古朴幽深的森林里,禁不住地微笑。 蓝衫少女抬起头,口中发出呜幽呜幽的声音,绵绵长长,绕林不绝。 一群黄色小鸟扑楞楞打着翅膀飞向了她。 蓝衫少女双手轻拍,这群小鸟似乎极有默契地朝前飞去。她回过头,朝大家微微一笑,这一笑虽说不上倾城倾国,但那脸庞的美丽,在暗淡无光的密林里,刹那间璀璨生辉。 “久闻洞庭水家精善鸟技,我初在塞外始以小儿玩戏,今日一见,深深折服。”马连城在坐骑上微微欠身,仍是凝住身行不动。 “大家随着水姑娘走,注意脚下,不要跟丢了。”许久没有出声的聂无忧突然开口。 前面一群小鸟低低伏伏地朝山林一侧飞去,不是刚才断壁那条道路。 聂无忧紧紧地跟着两位女子,阮四随后,初一在阮四身后,马连城却没有动。 阮四朝初一看了看,低低说:“这一路走来,只见你沉默萧索,这时却如此开心。” 初一抑制不住笑意,眉眼间都是开阔的晴朗,对着阮四淡淡笑道:“这是自存世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灵敏干净的东西。” 说着抬头看了下那群前面带路的小鸟。 前面低头疾走的聂无忧轻微地咳嗽,阮四听后没任何言语,淡淡的眉眼,冰冷的嘴唇,不再说话。 走在蓝衫少女身后的是赵夫人。她身形高挑窈窕,玲珑的曲线随着微微的喘气起伏。 聂无忧抬眼看了下,对她说:“如夫人,可要休息片刻?” “不敢。”那名被唤做“如夫人”的女子马上谨慎地说。 初一和阮四见怪不怪,继续前行。沿着有些曲折的山路行走片刻后,眼前慢慢地开朗起来,原先高大齐天的树林渐渐抛至脑后,出现了潮湿矮短的杉树。 领头的蓝少少女转过身,衬着霭霭青色,清灵淡丽的容颜娇俏不已。她轻启樱唇告诉众人:“再朝下便是瀛云镇入口。少主日行三百里赶至这里,松竹兰三位先生随后就到。” 她的语声淡淡而微弱,殊不知在众人耳中听来却如惊天里的霹雳,响彻心间。大家脸上极快地转过数种颜色,最后都趋于平静,只有初一,由于初来此地,很多江湖上的名讳并不知晓。他总是平静地随着大家,看似随遇而安的沉默少年。 聂无忧回头看了一眼初一宁静的面容,低头沉吟了下,最终转过脸去微微掀动嘴唇,蓝衫少女看着他的面目,默默地辨认他的唇形:“告诉冷琦,初一准备逃走。” 蓝衫少女脸上神色不变,仍然喘息着继续说完她得知的情况:“马王带领手下退出幽州,冷琦在镇中云胡客栈等着各位。” 说罢,语声一转,突然撅起红唇娇滴滴地说:“聂哥哥,这一路累死我了,我不管,到了瀛云你要用马车送我回家。”说完后并不理会聂无忧是否应允,直接拉起聂无忧的手臂,紧紧地攀援在上面。 聂无忧侧头看了眼水芊灭的脸庞,点点晶莹的汗珠似小瀑般流下,双眼熠熠生辉辨认面前带路小鸟的方向,心里软了软,就没有拂开她的手臂。 “夫人,先请。” 如夫人淡淡地点头,一旋腰肢走在前头。 “那个木头少年是谁?”水芊灭好奇地用唇语询问。 “是初一。” “初一又是谁?” 聂无忧直视前方,唇形微动:“来历不明,武功高强。” 水芊灭眼波流转,双眼晶莹闪亮:“你怎么知道他要逃走?” “试想如此谨慎低微的少年,怎么会吐露心中所想。 他说的山雀灵活,那是向往自由无束。”聂无忧淡淡地说。 水芊灭听了紧张地咬住了嘴唇,半响又问:“那他逃走,你能阻止得了吗?” “看到刚才那个悬崖了吗?”聂无忧转过了脸,眼神幽深难辨。 “怎么了?” “你以为只有神一样的辟邪少主能飞过?”聂无忧嘲讽地掀动了嘴角:“如果我没猜错,这世上还有个装聋作哑的人能过,他就是初一。” 水芊灭垂下了淡黄的眼睫毛,似那一簇簇的嫩黄柳絮儿在风中微微抖动。等她抬眼的时候,又摸出个焰火,甩上了天。 聂无忧看着她淡淡微笑:“看来水妹妹不仅能驾驭山雀传信,还擅长焰火报讯。” 水芊灭嘟起了嘴巴:“我是担心你任务不能完成哇。” 聂无忧笑了笑,拉起了水芊灭的小手静止道旁。 众人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初一似乎能预见马上即将发生什么似的,抬起头凝神细听八方动静。彼时的青衣少年肃然而立,在流转着冷冽气息的山林里,拥有着独一无二的气场。 果然,三道凌厉狠绝的掌风直直击向初一身上。这三股风力来自不同方向,浑厚绵长,震得杉树树枝“咯吱”作响纷纷断落。 阮四大惊,就地一滚,避开了这摧枯拉朽的狂风。 聂无忧早就抱起水芊灭跃出场地外,将两位女子护在身后。 初一猛然发力,鼓起双袖,身子急速旋转,飞跃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身形一掠到树枝上后,在腰间一抚,手中森然多了一把寒气凛凛的软剑。他站在树上,迎风一抖,“月光”便伸得笔直。 剑长三尺七分,剑身宽逾一寸,寒光旋转如一泓秋水,照亮了初一冷澈的眼睛。 “来者何人?”初一冷冷地问。 立于树下的一黑袍老者双手后负,微眯了眼:“好剑。” 此人身形高瘦,形容枯槁,脸上沟壑深深纵横,风霜刀刻的面容上太阳穴高高鼓起。 “他是竹老。”一位儒雅淡定的白袍老者走上前,微笑着说:“我是兰君。”这个人和旁边一身墨绿锦袍的老者相比,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那位绿袍老者突然低吼:“打了再说。”声音似远古晨钟,厚实轰鸣,在寂静山间回荡。 他身形发动,扑向了初一。 初一剑气森 森,冷然一划,流光璀璨之间,不辨人影。 旁边的两位似乎自持身份,一直站在路旁掠阵。等过了十招发现松柏和尚一点也没有占到便宜后,两人跻身进入战场。 阮四和聂无忧都双目炯炯地看着,一招一式都不愿错过。 四人混战一团,在这狭小幽闭的山道间,松竹兰三隐将初一牢牢控制住在掌风的中心。 初一彼时第一招就试出来人的厉害,所以第一次亮出了武器。他越战越勇,只要手中有剑,便感觉什么都不怕。 五十多招过去后,三人攻击有所变化。松柏大师双掌虎虎生风,力道稍长,无丝毫气泄现象。 兰君手上多了一把晶玉绿杖,影影绰绰,招式变动之时极像盛开的西番莲花。而竹老手上分明就是一截竹枝,一端尖利,阴阴地掠向初一周身大穴。 初一的身形渐渐缓慢起来,脸色苍白,阵阵强烈的风拂动他的发丝凌乱飞舞。 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初一一咬牙,半蹲身子抱残守缺,月光荡漾一圈,一招“老树盘根”凛冽强大的剑气划向了四方。 瞬间所有声响皆不闻,只有初一微微喘气的声音。他胸腔淡淡起伏。 场外三人眼神惊诧讶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被斩断的衣襟下摆和胸口被划破的伤痕。竹老神色一变,眼神阴鸷,“哼”了一声冷冷大步跨过。 白袍兰君微笑着:“后会有期。”笑眯眯地走了。 松柏大师嗡嗡大吼:“下次再打,我和尚急着赶路。”说完也一阵风的刮过。 初一看着三人远行不见之后,左手搭上剑尖稍稍用劲,月光变软卷入腰间。默默地退后几步盘腿坐下,靠着树调息。 阮四淡然的眼里突然也有了炽热的光,他紧紧地盯着初一:“你到底是谁?” “扑哧”一下,水芊灭盈盈地笑着:“这位小哥真是绝无仅有的用剑高手啊。” 聂无忧垂下眼,静静地盯着初一静寂的面容。 初一仿似充耳不闻,淡淡地呼吸吐纳,身子纹丝不动。 聂无忧向前慢慢踱去,眼光一直落在初一脸上,口中清晰地说:“苍山三隐松竹兰先生功力修为逾越百年,除五年前三人联袂被避邪少主收服,大小千余战例从无败绩。除非是避邪少主亲临,几乎无人能在三隐连手十招内还逃出生天。初一,你是第一个。” 初一面容 如水般沉寂,脑里却极快地浮起一个淡黄色身影,嘴中脱口而出:“不……” 聂无忧伸手,只出一招就扣住了初一的脉门。他将初一身子提起,拉到自己面前,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谁,只要我在一天,这个任务就不能废弃。以前我可能留不住你,但现在以你的功力,想从我手上逃走,也不大容易。” 初一暗暗地提了一口气到胸腔,运气试了试,有些隐隐作痛气息不继。只能微微叹了口气:“好。” 聂无忧狠狠地甩下初一的手臂,扭头大步走去。 如夫人仿佛世外仙子,一切漠不关心地提着裙裾,尾随聂无忧而去。 水芊灭看着聂无忧远去的身影,眼里光彩闪烁,抿着樱唇一扭柳腰,小碎步追去。 阮四慢慢走上前,淡淡的眼睛里流淌出一丝关心:“苍山三老亦正亦邪,追随避邪少主五年间嚣张跋扈无人能挡。今日你铩了他们的羽翼,恐怕日后……” 初一转过脸,微微一笑。 “那竹老善变,兰君伪善,松柏难缠,今日不明就里袭击你,日后你也要多加小心。” “是因为接到了命令阻止我。”初一看着阮四,平静一如当初,“我现在才猜测出来,那水姑娘原来一路都在负责传递消息。想必是她通知冷琦才有所行动,刚才那场争斗,如果不是为了追随先行飞跃山崖的避邪少主,恐怕我今日难以脱身。” “你难道不堤防苗蛊吗?怎么想公然逃走?”阮四再询问之时,又回复了平日里低沉冷漠的样子。 初一的脸像木头一般呆滞无神,他楞楞地看着杉树,眼光散乱空洞:“不,只是还没有碰到让我孤注一掷的人。” 10.命运 据宋史记载,幽州瀛云镇原是唐代以来的驿站,战后破败颓废,现在却经重修扩大规模增其旧址,成了四面八方流通贸易之所。 云胡客栈顾名思义,便是汇集各路人马精通各种语言的外交场合。 客栈坐落于古镇中心,巍峨高广,外围环绕着在北部罕见的青树绿水,屋舍俨然,鳞次栉比精致有序。 稗官野史传闻,此镇此栈由朝廷出资置办,镇中客栈图形全部依仿宫廷建筑走向,回形护院紧紧相攒,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客栈中央居然是座直耸云天的雕栏玉栋楼宇,手可摘星。远远望去,客栈的恢宏庞大使得瀛云镇仿似它的宫廷外墙。 初一和阮四现在正立于客栈最外围最边远的回廊上,默默地对着满院的红花绿树。 “看来真是朝廷所建。”初一打量了半响得出了结论。 阮四沉默不语。 “一路的苍凉简陋,唯独此处如此繁华……”初一沉思着,“想必是背后之人运筹帷幄的功劳。这个人倒有聪明的头脑。” “你不担心吗?”突闻阮四淡淡发问。 “要来的,总逃不了。”初一抬起头,看着阮四说道。 两人似乎心意相连,互相对视。 幽州,瀛云镇,云胡客栈,两个孤独孓然的少年站在满室红缨绿果的廊道内,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无法阻挡,只得沉默接受。 隔着葱茏的树木,聂无忧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蓝衣公子欣长的身子伫立于窗前一动不动,他的默然坚挺的背影嵌入了身前绿色,酣畅淋漓地渲染成一副山水画。 “聂哥哥,你在生气吗?” 水芊灭看着聂无忧的身影好久,心里有些忐忑,咬着嘴唇问。 “没有。”聂无忧并没有转过身来。 “不,聂哥哥因为身体的原因,从来没有吼过别人,可今天……”水芊灭紧紧地瞧着蓝衣公子的背影。 聂无忧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水妹妹为我着想才唤来苍山三隐,我怎么会生气。” 水芊灭突然不说话了,往昔灿烂的笑容隐去,面部涌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她的双眼盈盈似有水波流荡,无比坚定地看着聂无忧。 聂无忧淡淡地看着她的双眼。 “我根本就没提苍山三老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水芊灭开口反问。 聂无忧沉默不语。 “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求爹爹让我出来,为什么又任性地拉你前来!”水芊灭的身子一步一步后退,手衬在桌沿紧紧抓着,寻求无比的勇气。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聂无忧默默走上前,手伸向了水芊灭,温柔地扶着她的身躯,稳定她的身形。 水芊灭闭上了眼睛。她明明看到窗外一地的花开尚好流离生光,内心却觉得无比冰凉。 “你看,你从来不主动接近女人,今天为了他,居然把我抱在怀里。你还要否认吗?”水芊灭痛苦地紧闭双眼喃喃道。 聂无忧还是沉默着,只是手轻轻地一抚一抚水芊灭的后背。 “是初一吧?是那个木头一样的人吧?”水芊灭挣脱了聂无忧的怀抱,低声嘶吼,“你害怕他逃走再次招致杀身之祸,不惜恶语相向。你甚至不知道每次只要他开口说话,你就凝神细听,眼光追逐着他的影子……” 沉默许久的聂无忧突然哑然失笑:“我有这么明显吗。” 水芊灭再也忍受不住,冲上前双手死死地扳住聂无忧的手臂,拼命摇晃他欣长清俊的身子:“可他是男人啊,再好你们也不能在一起。” 聂无忧双唇紧紧抿着,不做辩解,凝视着面前的姑娘。他的面容依然俊朗,眉目间依然是坚定温柔的光辉,可是眼里却有股淡淡的看不明的情绪。 “七叶连星璀璨花夕,无忧湖畔水浣青溪。” 水芊灭猛地放开双手,双目无神,空洞的眼睛扫过四周:“呵呵,我真是傻啊,很早就注定的命运……” 聂无忧突然扬起了右手拂点水芊灭的穴道,她的身子一软昏睡过去。 聂无忧静静地将怀中人平躺放在睡榻上,拉过锦被盖好她的身子,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一间极其开阔明亮的房间内,伫着几道身影。 房里氤氲着飘渺淡若的清香,明轩高敞,一切铺设用具皆是北塞未有的繁复式样,依稀可见户外檐角金琉碧瓦,冷意勃发的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华贵气象。 一位鎏金丝线滚边的白衣少年冷冷端坐于主桌前,低头查看面前桌案上一副羊皮图纸。他的身后笔直站着黑,绿,白三色锦袍老者,皆背负双手噤声不语。 门轻轻推开,进来一名俊美绝伦的黑衣少年。他静静凝视白衣少主,不敢贸然出声。 白衣少主冷冷抬起头,一刹那间,他的容貌让眼 前英俊无匹的影子冷琦黯淡无光。 这个人的脸,简直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精致深邃的五官,镜湖冰封的双眼,身姿增削一分皆无可适应,脸色苍白接近透明,泛着冰晶冷泽的光芒,衬着他的凛冽气势,有一种锋芒锐利而惊耸世间的美。 “结果。”他冷冷的嗓音如山涧幽深冷冽的寒泉,冰凌凌地在人心底流过。 “回少主,琉璃火已经护送到位。辟邪黑衣卫少年仅剩五名。所有计划中的人都来到客栈。龙纹剑正随身携带,可以……” 白衣少主冷冷地盯着冷琦面目,吐出几个字:“说话讲重点。” 冷琦身子瑟然一动,恭声说道:“荆湘国,李敬唐旧部在客栈主楼。已安排静如夫人出场,五名少年伏击……” 白衣少主似乎右手轻轻动了下,“哧”的一声划破静寂空气,如此之快,让房内众人都无从堤防。 冷琦右腿弯曲颓软,一股细缕如发的指风强劲地窜进环跳穴,他的额上渗出薄薄汗珠,身形不稳最终屈膝跪下。 “长记性了么?”还是那道冰冷低温的声音。 冷琦抿着嘴用力说道:“安排妥当,今晚动手。” 少年冷淡地挥了下手,冷琦躬身一礼低着头后退,退至门边才抬头静静离去。 三色锦袍的老者互相对视,眼里都是淡然无波的神色,心里却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件事:看来没有把山路上偶遇那名青衣少年的情况说出来的确是上上之举。 “神算子。”白衣少年冷淡地对空中说出这个名字。 白袍老者疾步走至桌案前,恭敬作揖,朗声回道:“神算先生目前去了武州古井台。” “地下城?” “正是。等着冷护卫前去。” 白衣少年长身而起,黑色琥珀双目盯着羊皮图形某处,反射着冷冷流离的光。 “三老可看清楚自己的目标?” 不等白袍老者回答,另外两位马上抬手行礼:“牢记在心。” “引到落雁塔才准动手。”少年突然语锋一转,冷冷说道。 三老互视一眼,对于这个转变过快的命令也没有太大惊异,心里知道少主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于是均恭声回答:“是,少主。” 看着少主又低头查看山川地形图册,苍山三隐躬身退出房间。 走了几步,回廊转角处 站着黑衣肃然的冷琦。 三老沉默上前。冷琦等到他们走近,说道:“多谢三隐先前山林里施以援手。”松柏和竹老仿似闻所未闻,继续前行,只有兰君立于冷琦跟前笑了一下:“顺路而已。” 冷琦知道这三个老古怪肯在暗处听他调遣一次出手袭击初一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说穿了就是看他在少主面前还有一席之地,不敢交恶而已。同时初一初次出剑重击三老颜面吻合了他对初一可能用剑精妙的猜测,幽州山林里的那场争斗,想必狠狠震慑了连他在内的几个人的心思。 这个奇怪的初一,这个聪明谨慎的初一,渐渐让他有着手刃而后快的欲望。 十二月初九,夜。 塞外的冷风呼啸,卷起漫天遍地的白草。幽州瀛云镇灯火辉煌,偏安北州一隅,落得歌舞升平永享繁荣的盛况。 客栈主楼偏南角三层,被主人打通房屋,一室的灯火璀璨,一室的娇媚莺啼。外面寒风瑟瑟,秋霜百折;室内风光旖旎,温暖如春。 这间上房规模极大,隐隐带有王宗贵族府邸之气。房间分三向设座,座北朝南的主座上是个虎背熊腰的粗犷汉子,满脸英气,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左右闪烁,看着满室春花笑得合不了嘴。 他的座下或坐或站十几个人影,盛装打扮的美妙女子穿梭其间,一时袅袅绕绕,环佩叮当,迁延顾步仿似人间仙境。 初一立于阴影中,低低地叹了口气。 阮四回头看去,眼前的少年面容沉寂如水,双瞳闪着甚似琉璃的光芒。他的双目直视堂上,看着满室的莺莺燕燕,暗语流香,不回避不瞠视,和满身的暗哑阴影合为一体,除了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突然灯光暗淡,环乐声响起。 几名小宫女般的少女走至大堂四角,用帷幔遮住了璀璨生光的夜明珠,光线一暗柔和迷离,乐曲声趁时响起。 两股着绛紫纱裙的女子娉婷步出大厅,身姿妙曼不可言语。她们时而旋转,时而匍匐,长长的水袖迎空飞舞,满室摇曳如花。初一不禁想起了的一句话: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一路走过来都是战火不断,饿殍遍野的局面,可在炼狱般的乱世里居然也有人间天堂。这天堂是踩着众人粼粼白骨而上的,是牺牲众多蝼蚁纷繁的性命铸成的。眼前是肉眼看不见的命运齿轮——乱世中的女人,尤为不堪,境遇凄惨。 初一知道如果他没猜错 ,今晚的主角就是对席上的那名男子,还有更为苦楚的红颜,明明就似这般,能隐约预知即将发生什么,却又无力改变。 众娇妍女子柔媚伏身,匍匐萎地,似团团铺开的紫鹃花。花中活灵活现妖娆盛开着一朵雍容华贵的白牡丹,波光潋滟的眼波轻忽地掠过主座,含有无限风情。她腰肢柔软盈盈不堪一握,轻轻摇摆,晃动鬓角的白牡丹簌簌抖动。 初一心里浮现四个字:人间尤物。 仅仅看她背部就如此妙曼不可言,遮掩得恰到好处的白色纱裙引起人无限遐思。一举手一投足便是丝丝娇媚,一旋身一挥袖便是凌波仙去。 初一看着她的身影目不转睛。厅上那男子眼睛随着人影流动,眼里除了她,已经没有别人。 阮四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在光影流转乐鼓声天的空隙,用传音告诉初一:“是如夫人。” “该来的,一个都不会逃掉。”初一盯着大厅里的侧座,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阮四想起这一月有余的颠沛流离,侥幸存活的他们到达这极北之地,接下来的仍然是不可抗拒的被安排好了的命运。 因为他们是避邪少主手上的棋子。 “只是我不明白,娇柔妩媚的女子遍地都是,为什么不远千里护送来如夫人?”初一仍旧看着厅上,眼里的光闪烁不明。 “美艳胜花的女子。”初一又低低地说了一句。 阮四沉默了半刻,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个秘密:“如夫人有种别的女人无法比拟的本领——房媚之术。” 初一的脸转了过来,眼里带着微微的光火,如同被灌注了甘霖雨露的苍白大地,发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阮四知道初一已听明他的言下之意。如夫人的柔媚在江湖中所知甚少,入幕之宾更是如过江之鲫,只是不知眼前的少年看似聪明机警,明明能参透许多江湖中的禅机,为何在阅历和人物典故方面有些不甚明了? 阮四叹息初一的迟钝是有道理的,想来初一只在辟邪山庄苦读三月的书籍,很多人物典籍无法和现实事迹联合在一起。 阮四看着初一的面庞一直盯着大厅,他仔细查看了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吃惊地问:“你懂唇语?” 初一不动,只平静地传出声音:“四层东角,紫气东来天字号房。” 阮四不明就里地看着初一。初一继而传声:“主座上男人对身旁护卫说了这句话。” 阮四显然震惊不已,他看着初一的眼里又是那种炙热的逼视:“初一,你真让我吃惊。” 初一垂下了眼睑,厅上的珠光在他面部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阮四,我受尽了老天的惩罚,少时为了生存,不得已学习许多技能。” 只微微一瞬,他复又抬眼看着面前,似乎刚才那个沉默木讷的少年只是一个幻影。 一曲舞毕,白衣素裹的如夫人明艳地裣衽一礼。那锦袍男子咧着嘴笑着:“美人……” 如夫人无限娇羞地低下头,男子走近她拥在怀里。 阮四只觉眼前的青衣少年身上有种淡淡流转的落寞与悲哀,还没等他理清这种思绪,只听得见初一淡泊警示的语言:“来了。” 主座上的大汉和如夫人早已不见踪影,房内萦绕着淡淡的粉香。刚才舞蹈娇媚的少女们此刻都纷纷像柔软无骨的花瓣倒在厅上众护卫怀中,除此之外,并不见任何新鲜人影。 “有人进来了。”初一又平板的说了一句。阮四凝神搜索,只闻窗外滚滚风声,不见多出人形。 “不要动,既然我们能感受得到,想必别人也是如此。” 阮四轻轻地抚上左臂。初一突然伸手拉住阮四的右手,一股冰凉如雪的冷气贴在手上,阮四感触到初一的冰冷后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你左我右,互援御敌。”初一在他手掌上划下这几个字。 阮四点了点头。初一的谨慎尤为必要,先前两人传音还可以因为厅广人远而进行;但现在有高手进入大厅后难免别人用内力窃取谈话内容,是以在掌中示意。 今夜伏击的任务是冷琦直接下达的,他只简单说了几个字:“听我号令,见人就杀。” 11.景麒 几点细缕的风声过后,琉璃灯盏中的烛火纷纷熄灭。藉着朦胧暗淡的夜明珠光,厅上局势幽暗不可辨认。 但对于内力深厚的初一而言,这些光芒如同白昼。 紫衣舞伶抽出臂间缠绕的白色丝线,寒光闪闪,套向了面前男人们的脖颈。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哪里还有刚才娇媚软弱的少女形态? 只听见闷沉的哼声,大厅空旷的场地上如一圈飘零的花瓣般,倒落着十几个紫色衣裙的身影。 初一心里叹了口气,手上拉着阮四却不松动。 震落了身上的累赘后,厅间十几条身影都缓缓地站了起来,从先前被遮掩的幔纱中穿行步出。 一名身材魁梧虬髯须发的男子站至中央,沉声喝道:“出来。” 厅中霎时惊现几条人影,均是冷漠木板的脸,笔直挺立的身躯,他们似暗中优雅走出的豹,轻声无息。少年们的眼神冷冽,各自盯住面前之人。 “今晚就做个了断。”高大男子冷冷地笑道。 众少年不语,手上却都缓缓抽出窄窄的剑。其中一名少年手上青光一片,剑如青霜冷耀,剑身古朴雕饰玄黑花纹,两刃之侧清冷寒潮乍现。他容貌俊美神情冷漠,赫然正是影子冷琦。 初一身形晃动了下。阮四不解,抬眼看着身旁之人。 只见初一放开了他的手臂,楞楞地自暗处走出,脚步缓慢,一步一步地像踩在浮冰上。他神情沉默安详,仿似温文无害的青衫书生,眼里却流露出脆弱迷茫的光。他一步一顿地走到冷琦身侧,冷涩地问:“龙纹剑?” 阮四大骇,这不是平常的初一,他身影也似幽灵般闪出,抽出了刀。 场上的气氛诡异多变,众人都没有动。 初一仍是执着地盯着冷琦。冷琦薄薄两片嘴唇吐出个“是”字。脸庞仍然没有变化,针一样地看着对面的众人。 那高大男子身后有一人不甚耐烦,闪身刺向初一背后。 初一看也不看,听声辨位,袖子朝后一卷,将来人的剑摔在壁上,泠泠作响。那人脸色微变,双掌拍出。 “李副将。”那虬髯高大男子大声喝道。话音未落,冷琦手掌一翻,青光划过,来人像片柳絮飞了出去,倒地不起。 其余众人都未动,只有初一干涩的语声又响起:“剑身底可是刻有一个‘冷’字?” 众人的眼光落在龙纹 剑上。剑被鎏金紫铜的把手包裹,清晰地雕刻着两条蜿蜒缠绕的金龙,却看不分明初一所说的是否有字。 冷琦抿着嘴唇并不看初一。 “上古利器,得之可称王。这就是你们一路花空心思想拿的龙纹剑,现在在这里,可以送你们安息了。” 在冷琦看来,尽管出现初一不知所措的举止,今晚任务仍要按照计划进行。 “李将军,不要和他们废话,他们在拖延时间。” 在那名高大的李将军身后,缓缓走出两名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他们穿着白领交合的灰色长袍,神情沉稳,手上握着一根长短适宜的铁棍,黝黑通透,气质古朴。 “原来双唐棍也做了李敬唐的走狗啊。”冷琦冷冷地讥讽。 初一摇晃着身形站在两拨人之间,似乎感觉不到满屋弥漫的杀气。他一直盯着冷琦手中的龙纹剑,神情恍惚。 双唐棍并不答话,气定神闲地执起铁棍,拉开了架势,沉寂不动。 “从商丘到上京,从上京到幽州,你不是一直引着我们来这里吗?原来瀛云就是你们少主的目的地!”李敬唐双手后负,不见丝毫慌张,胸有成竹地淡然说道。 阮四看着李敬唐,他身躯高大硬朗,脸上轮廓分明,的确带有威武将军的凛凛英气。想到这一路他们为了夺剑不断发动手下侵袭,兵分两路的辟邪少年现在仅存五名,都是眼前之人造成的,心里觉得微微感慨。 他凝神朝初一看去,这个举止奇异的少年现在脸色苍白,垂首无语。 冷琦目光在面前众人脸上扫过,冷冷地说道:“李敬唐,荆湘国四大武士,双唐棍,遗老旧部,很好,都在这里。今天一个都不要走!” “凭你就想留住我们?”李敬唐傲然一笑,“今晚走不了的是你,龙纹剑也得物归原主!” 冷琦将剑冷冷森森地仗在胸前,冷笑不已:“是么,只怕你们的主上也顾全不了了。” 静寂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不绝如缕的女子呼叫之声,似是被捏住了脖子的天鹅,尾声短促惊亮不止。 厅中的李敬唐仰天大笑:“冷琦,你以为擅长房媚的静如夫人隐杀荆湘皇上的计策万无一失?找个不善武功的娇媚女子近身皇上,的确是个好计策。你忌惮荆湘贴身武士近不离身,居然想到床上燕好的下策,可是成功了么?” 看着李敬唐哈哈大笑,冷琦冷冷神色不变:“莫要忘 了,荆湘国王有个致命的弱点——好色。只要沾了如夫人的身子,那皇上就是个死人。” 李敬唐笑声骤消,眼中精光四射地看着冷琦不露痕迹的面容,似是将信将疑。 冷琦白皙俊美的脸上满满都是嘲弄之意,他讥诮地笑道:“若是荆湘皇上安在,怎么不见国中第一少年将军南景麒身影?外界传闻皇家御赐姓名的少年高手,形影不离的影子将军,可否安全护卫荆湘国王,在他纵情女色之际?” “南景麒。”阮四默默地咀嚼这个名字。 “齐天,你去看看。”李敬唐突然沉声说道。 身后有一人身形甫动,冷琦手中的剑就扬起,他冷冷喝道:“杀。”场上所有少年欺身而上,迅如闪电。 冷琦一动,双唐棍就动,双唐棍一动,所有厅上之人都开始动了,除了呆若木鸡的初一。 阮四看得真切,手中的刀琉璃生光,切身跃到初一身后,背靠背站在一起。他不断劈开刺到初一身上的剑光,大声喝道:“初一!” “什么?”他抬起疑惑的脸,似是不明了眼前境况。 阮四滴溜溜地转过初一眼前,右手劈开一把寒气凛凛的剑,左手一带,狠狠地扫了初一一巴掌:“生死攸关,你右我左。” 那一巴掌清脆响亮,在这血腥纷杂的大厅内也回荡不已。 初一眼中闪着幽幽的光,抬起眼睑之时,手中就多了一把森然的长剑。月光冷冷指地,剑尖凝形不动,衬着初一无比寒冷的目光,他朗声说道:“讨教了。”一手的剑光也倾泻开去。 阮四嗤笑一声:“打就打,还这么多礼。”身子却不停歇,紧紧靠在初一背后,两者形成依靠,共同抵御外圈的森森剑气。 初一的剑法清亮冷冽,一泓秋水的剑削开了柔和静美的室光,冰凉似水,琉璃光影划过白茫一片的剑海,凌厉迅猛,剑剑精妙,带动了山瀑飞流直下,连绵不绝的剑气震得四周衣衫尽翻。 阮四心里暗喝一声“好剑法。”手上的刀更是配合着剑光,拉出第二重的光影。“你没受伤?”他蓦地低喝一声。 “轻伤。”初一百忙之中回了一声。 阮四心里又是一阵嗤笑。这辟邪众人一直想牢牢控制初一,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如同十年陈酿的竹叶青,刚一入口只试出酒味清冽,下腹后却不曾堤防后劲绵长。 大家都看走了眼,日间的苍山三老对阵初一 ,初一韬光养晦出剑有所保留,只求息事宁人拼了轻伤,看来他是打算在避邪众人松弛之时有所行动。 初一眼观四路,看到冷琦手持龙纹剑在凝神缠住双唐棍,身子不发自制地朝前欺去。背后的阮四却未堤防,等他察觉后背冷寂冰凉时,他和初一已被包围在两个不同的阵仗之中。 阮四的流刃一共三式,但他杀人只反复使用一刀。围住两人的荆湘武士显然是高手,在熟悉了阮四的刀法之后,居然有恃无恐,刚一分开初一的剑气,就有多人加入刺杀阮四的战团。 阮四面色一片死寂,他紧闭着嘴,眼神坚定,刀光滚滚,只能隔开袭击自己的四把长剑。他的身上,对手的身上都是鲜血累累的剑痕,空中翻滚的,地上飞溅的,大朵大朵的血花,妖艳刺眼。 所有的人都在浴血奋战。 初一抿着嘴唇,长剑一扫,眼前两人惨呼倒地,只觉得手指心间都是麻痹一片。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依稀辨认出是方才被唤作“齐天”的男子。倒在齐天身旁的是身形矮胖的中年人,初一脑中突然涌现出一行资料:前唐余孽李敬唐旧部,开捭二将,善使双鞭,身形搏击互补,名唤“洪福齐天”。 初一压抑着心里的不适,抢身切入冷琦身旁。 冷琦忽见旁边施以援手,剑上的重压减轻,清辉一划,和精铁铸就的双棍相击,发出火树银花般的光星。 初一的剑刚搭上棍棒,立刻察觉到对方排山倒海强烈浑厚的内力,差点气息紊乱吐出一口鲜血。心下一凛,忙凝神对敌。 身后传来闷哼一声,还有身体倒地的声响。 初一回头一看,心里大恸,阮四扑倒在地不见面目,他的上空还有几把利器狠狠地朝下插落。 月光胡乱地划破上空,初一心思混乱,眼前似乎不能见物,剑气回旋一周,震开了阮四身前几处人影。 双唐棍雄浑棍法随影而至,“砰”的一声,初一后背扎扎实实地挨了一记棍棒。 初一大口喷泄出鲜血,身子被震飞开去,落在阮四的身上。初一左手支地,右手剑气一划,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扫荡出一个狭小的缺口,提起阮四的腰身斜地里冲了出去。 初一暗暗提了一大口气,身行急速在厅内穿插两步退到了窗边。冷琦看到这一切,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初一刚撞开了窗户,落在二层檐角,身形不敢凝滞,仍是左手提起阮四,右手执剑 飞跃。 夜空中忽闻一阵急速呼啸的破空之声,在这冷冽的夜色里,盖过了浓浓掠过的风声。 初一心里大惊,右手运剑“银河九天”从上至下划过一道凌厉的剑影,斩落了这飞火流星的一箭。 还未待初一换气跃起,第二支箭羽来势汹汹,紧接第一支箭后,划过夜空急速而至。初一无法躲避身子朝下一沉,箭矢堪堪划过脸庞,脸上火辣辣地一热,身子还是较为稳当地站在空地之上。 初一根本无心恋战,看都不看一眼,提起阮四掠起,几个起落转眼不见。 云胡客栈对面的屋檐上,立着一道笔直清雅的身影。 寒月下,一个银色的少年转过身来,他手持银光胎弓,弓身似珍珠般散着柔和夺目的光泽,连带少年的侧脸也是柔和玉润。 银色的弓,银色的衣衫,银色的靴子,银色的月光。 他默默地看着初一离去的方向,微微蹙起俊秀的眉,眼里流淌着冷月银辉一般的色彩,那目光似晨间弥漫的雾气,又似阳春三月飘舞的轻烟,说不出的冷淡迷离。 12.分离 初一提着阮四慌不择路,心里担忧阮四的伤势不敢行远,落在东侧最偏僻的底院角落,推开窗逡巡一眼,闪身轻巧地跃进室内。 刚才在带着阮四逃走的时候,初一就察觉不到阮四的丁点气息,心下焦急,将阮四转过身子扶在自己怀里的时候,发觉阮四的伤势严重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阮四的胸前似是被重物击烂一般,身前一个血肉相连的窟窿,汩汩地大片大片血液冒出。初一一见,心凉了半截。 他迅如疾风出指点了阮四胸前穴道,又将手抵在阮四背后,源源不断地渡气给他。初一双唇紧闭,眼光一直牢牢盯住阮四毫无血色的脸。 阮四丝毫不见回醒迹象,初一顾不上鬓角额前的汗珠,仍手中使力不肯停息。 “阮四,阮四……”初一着急地叠声呼唤,褪下了平日木讷平静的容颜,脸上的焦急忧虑显露出来,胸腔竟有微微的颤抖。 “阮四,你听我说,你一定要醒过来……”初一的语声急促哽咽,“我承蒙阮氏先祖阮小玉阮姑娘照顾,前生无以回报,没想到现在因缘巧合遇见了你,我一定要带你离开。” 初一的脸轻柔地伏在阮四脸庞之上,眼神哀伤眼光深长,似是忆起了绵绵往事,抱着阮四的上半身低低地说:“为什么你不听我的劝告和我一起逃走?为什么你这么相信我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你要把后背留给我,和我一起共同御敌?为什么小玉的后人都这般的固执善良?” 初一的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生生地咬住话尾,痛苦而压抑。 他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 那天距离幽州还有几日的距离,晚间众人停靠在军营外围的河对岸休息。 河边的风很冷很急,滚着浑浊波浪的河水轰轰地鸣响,毫无留恋地奔向前方苍茫大地。 大雨不期而至,兜头罩下,冰冰凉凉地窜入人的衣衫体内,到处蜿蜒流下。阮四看着面前伫立在河边的少年,眼里闪过不易觉察的怜惜。 “初一,你为什么来这里?”阮四悄悄地走近初一,轻声询问。 初一转过脸,他的眉眼在大雨冲刷下依然明朗:“不瞒你说,我醒来之时就在无方岛上。” “在这之前呢?” “忘了。”初一平静地说,眼睛看着面前滚滚不绝的河水,“你怎么出来了,还没有到当值的时间。” “公子叫我来替下初一。” 初一看着河水静止不动。阮四走上前,和他并肩看着河水,过了会阮四又淡淡地说:“我听到小妹读书告诉我,说时间和水一样地朝前奔腾,什么不分昼夜,好像真有这个道理。” “阮四想对我说什么?” 阮四突地一笑,心里觉得和初一说话就是不费精力。“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要去看看小妹……” “不。”初一无比坚定地转过脸,“你的妹妹需要的是你。” 阮四看着初一露出的木讷平静的表情,一时无语。 “阮四,你和我一起走吧。” “怎么走?软软怎么办?我的毒怎么办?” “沿着这条河往下就是旧魏城,只要浸在水里,冷琦就察觉不到我们的气息,他一定会去对岸的兵营搜索。”初一看着阮四的脸,阮四并没说话。 “离开这里我就有办法替你解毒,到时候你就可以带着妹妹离开……” “然后呢?然后我和软软去哪里?”阮四截过话音,有些急促地问。 初一沉默地低头看着河水。 “软软双腿不能行走,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能,不能为妹妹寻找一席安身之地,难道还要带着她一介弱质女流颠沛流离?” 良久,初一重重地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开了头的箭,是无法收回去的。”阮四淡漠地说,“这是小人物的命,我能为软软做的仅此而已。” 后来阮四和初一背靠背地在河边休息,整个晚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话。大雨无情地砸在两人身躯之上,豆大的雨滴打得人身遍体生疼,这两个沉默的少年似是未曾察觉,默默地一动不动,承受着寒冷、饥饿、黑暗、茫然。那冰冷的寒意一直流到了阮四心里,使他忘记询问初一一个重要问题:既然你能解毒,为什么你不逃走? 初一咬着牙再渡一阵气,心里充塞着无边的惊恐与冰凉。 初一一手紧紧抓着阮四胸前衣襟,鲜红的血水从指间流出,顺着他苍白有力的手腕滴下。 “初一……”混乱中的初一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断断续续不很清晰。他回过头,发觉面如金纸的阮四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声。 初一连忙低下头,靠在阮四的嘴旁。 “扬州,雨花溪畔落英阁,阮软。”初一听着阮四气若游丝语声,内心酸痛不已。 阮四抖抖索索地抬起他 的右手,仿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他的眼神散乱无光,只是使劲地想用颤抖的手指掠向初一的脸庞,拼尽了全力唇中逸出几个模糊的字:“姑娘,你的名字……” 阮四的手疲软无力地垂了下来,终于没有到达他希望的地方。 初一紧紧地咬着嘴唇,紧紧地抱着阮四微温的身体,他把脸庞伏在阮四凌乱一片的胸前,两人似乎连成了一体,房内没有一丝声息。 窗外又“砰”的一声响过,似乎落下了一具重物,沉闷地跌在室外杂草丛花之中。 初一闻所未闻,抱着阮四冰凉的身体许久,放下他,用衣袖擦拭干净阮四脸上的血迹,低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乌紫的双唇,平静地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了一句:“冷双成。” 站起身,初一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窗外。 窗外漆黑寒冷,低低地几不可闻地传来一个缓慢而凝滞的呼吸。初一垂下双手,静静地走到窗边。 一具白色的身影仰面躺在乱树丛中,奄奄一息。 初一的心里本已冰凉,在看到窗外身躯时,便觉得一股微乱的气息似那奔腾驰骋的野马无法抑制。 他麻木地跳出窗外,扶起了那个人影。 借着楼上渗漏的暗淡的光亮,初一看清了那人似乎是如夫人。 她的脸上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两腿之间凌乱不堪,似是被人生生抓碎,全身仅着一方丝纱,早已裹在身躯之上染成殷红。 初一闭了闭眼睛,颤着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抵住如夫人后背,自身却觉得沉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深渊,耳边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响:“老天为什么不带走我?偏偏带走这么生动鲜活的生命?” “如夫人,如夫人,你还好吗?”初一颤抖着声音问。 如夫人微微转醒,她盈盈双目穿透初一的面容,落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瞳仁里的光慢慢慢慢地松弛,散漫开来,像是含苞待放的昙花刹那芳华一现。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我平生自负绝美无双,哪知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冷漠如雪的人存在……” “就那么一眼,我只记得少主的眉,少主的脸。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冰冷寂静的容颜,似那画中走出的雅致的仙人……” 初一不敢打断她的绮想,忍着悲伤强输内力。 “请你转告少主,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那个 肮脏的男人扑在我的身上,我缠着他注入了下体的阴毒……他后来有所察觉,老羞成怒抓了我一掌……后来进来很多人没人看我一眼,他们在打斗之时有个人将我丢了下来……” 如夫人大口大口地喘气,随着她的呼吸,嘴角流出一条一条鲜红刺眼的血迹。“这个锦囊,请你给他看一眼,我只盼着他能想起我一次……现在有些脏了,希望不会弄脏他的手……” “如夫人,辟邪少主在哪里?我带你去。”初一攥住如夫人的手,那里面有个深紫的锦囊,透出隐隐兰花幽香。初一握着这个锦囊,握着一个女子卑微的希望。 “不……”如夫人身躯一阵抖动,“我现在的样子丑陋凌乱,不要带我到他的面前……你将我扶起来脸朝东方,我就能看到他了……” 初一咬咬牙,双手平举起如夫人的身子,纵身一跃,到达闪着寒霜的屋檐。他把如夫人的头转过来放在胸前,依照她最后的心意,面朝东方。 沉寂无声的夜似乎也微微划出一点薄凉的鱼肚白,远远地在天边闪亮。黑沉沉的裹着霞丝的云在厚重的天幕上滚动,带着北风的凛冽,畅快淋漓地在空中飘转。 东西升日月,昼夜如转珠。 初一将如夫人、阮四两具冰凉的身躯并排放在一起,跪立在房中默然半晌,起身拉开了门。迎面扑来寒意凛然的风,初一紧了紧领口衣襟,右手执起月光,大步朝门外走去。 东海之滨,无方岛屿,辟邪山庄。海上红日日复一日最早在这里升起。传说有个纵横捭阖的少年出生于此,衔着太阳的光辉,被称为东方骄子。 远在幽州的初一,迎着风,迎着微光,神色冷漠举止安详,平静坚定地执剑朝前走去,朝着命运不可逆转的人走去。 13.收网 距离繁花似锦的云胡客栈几十里远,有座依山而建的石塔,因北来的鸿雁时常在此哀鸣远怀故乡,人们取了个名字,叫做“落雁塔”。 冷琦从来没有想到,以为一两个时辰就可以结束的打斗居然持续到薄薄晨曦初现的晨间,他心里越发焦急,手上的清光如倒泄霜天的银河,清泠泠一片。他的剑上沾染了很重很厚的鲜血,顺着雕饰的玄黑花纹,不断地似山泉滚落。 环视四周,还有八人追到了落雁塔下。 少主的目的很明显,运筹了半年之久的计划,今晚正式收网。从冷琦第一次在恢弘的王府里见到少主起,他就明白了这个人中之龙的少年只能活在万人敬仰的光明中,注定了他自己只能是个暗杀者。 “天雷计划”走到今晚这一步很关键,少主全权交给他掌握,所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经过磨难存活下来的少年和他一起进入大厅刺杀李敬唐和荆湘武士,目的是为了拖住厅上之人;客栈外有银光公子羽箭操守,只要是有人漏网逃出就难逃银光飞火流星的一击;如夫人进房毒杀荆湘国王,苍山三老挟持荆湘国王尸体号令荆湘战士。所有的计划都按照步骤进行,荆湘国王的确中毒身亡,和唐门勾结的李敬唐手下也死伤无数,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打斗还没有停止? 昨晚初一提着将死的阮四离开后,众人听到南景麒的呼啸之声,纷纷被引到客栈四层继续酣战,待至三老挟持荆湘国王尸首离开,对方紧追不舍来到此处。 落雁塔前有一处梅林,寒雾缭绕,满林梅花竞相开放。 冷琦紧紧捏着龙纹剑,凝神站在满树银花的梅林前,剑气森森,寒光凛冽。 他的身后神情悠然地站着苍山三隐,成三角之势嵌住了落雁塔前的几处退路。银光公子立于塔翅之上,扣弦拉弓,身姿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令人胆寒,不怒而威。 冷琦冷冷地注视面前俊秀的少年。 少年眼眸黑白分明,眼神一眨不眨地盯住冷琦,似那幽冷的星光,分外清亮。眉间流淌的冷冷杀气无损他的俊逸出尘,狂放不羁。他的身后草地上,平躺着一具高大的身躯,赫然是中毒已亡的荆湘国王。 少年持剑上前一步,冷冷逼视冷琦:“冷护卫,看来这龙纹剑你还是不打算物归原主?” 冷琦的拇指下意识地抚向剑身底部,细细摩挲,发觉真有个“冷”字,想起初一的话,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他冷冷一笑:“南将军,你们的主上都西归了,手下还做什么困兽之斗?” “这个不劳挂心。”荆湘少年将军南景麒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目丝毫不见慌乱,双目不离冷琦面目,沉着冷静。 冷琦身后白衣儒衫的兰君慢慢走上前站定,手上提着一根碧绿通透的玉杖,眼瞅着满林梅花微笑不已,似是在欣赏满园的梅香玉色,悠然神往地说:“南将军少年成名,历经武林、战场无数,身经百战气度沉稳,兼以神枪王老爷子、双唐棍、荆湘四大高手掠阵,有恃无恐啊。” 南景麒不语,身后却默默走上一个枯瘦的老者,一双手比常人大上一倍,衣着简朴,两眼盯住兰君,森然一笑:“兰君好眼力。” 兰君仍气定神闲地站着欣赏梅花:“王一飞老爷子的神枪和武炫武侍卫的流星锤力道纯熟,斩杀我辟邪少年无数,这个自然难以看错。” “苍山三老这么了解境况,看来晚间的确埋伏在厅间,看着辟邪少年白白送死却隐身不现,不知为何?”身着藏青薄袄的男子双手提着滴溜溜的流星锤,阴恻恻地说。 “人们传言武炫武侍卫善于攻心之战,今闻君一言,所属不假。”一直没有开口的黑袍竹老冷冷开口。 “还有一事尚不明了,传闻箭不虚发的银光公子昨晚为何频频虚晃几箭撤手离开?”武炫似乎没听到竹老话里的讽刺,仍无所谓地追问。 “毫无疑问,肯定是为了逼迫我们离开客栈,看到前面三老的身影,顺理成章地来到这里。”不待冷琦和三老回答,南景麒淡淡地说。 冷琦的心稍稍下沉,昨夜初一背部受了一棒,日间又被三老所伤,按照道理来说肯定逃不过银光公子的子母连弩,但听他们对话,银光似乎没有尽全力围捕,所以初一一定还没有死,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南景麒看着冷琦,冷声说道:“冷护卫,如若本人没有猜错,这里才是你们张网的地方。”他徐徐环视四周,又傲然一笑,“只是不知这里和客栈相比,是不是也是功亏一篑?” 冷琦左后方的是名绿袍老者,本来双目微闭似睡未睡,此刻走前一步朗声大叫:“不错,我松柏和尚等着你们半天了。”双手一招,石塔之周,梅林之间密密麻麻地出现一批身着银色水靠的卫士,均是双手稳健搭弓上弦,动作整齐划一,就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南景麒等人面色不变,双目炯炯观察场上局势。 位于塔翅之上的银光公子却突然放下银色胎弓,垂手而立。 一直面朝梅花的兰君伸手虚拦了一下松柏和尚,面色凛然,恭声说道:“少主在此,哪轮到我们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均变。来此间清冷梅林半晌,居然没有察觉到多出一人的呼吸! 冷雾绕梅间,暗香扑满袖。 一道修长模糊的身影自雾中缓缓走出,一张俊美无铸的脸慢慢在人们视线中展现。 南景麒等人似是被少年的容貌所惊摄般凝神不动,心中都是一个想法:“这绝色少年就是名动天下的避邪少主——秋叶依剑?” 晨风突起,卷上数朵寒梅,簌簌地扑落在他的衣袂,宛如苍茫雪野里掠过几点惊鸿,冷秫难言。泠泠目光一扫,这一刹那,塔前诸人皆暗吸了一口凉气,再无人怀疑他的身份,静寂无言。 秋叶依剑一直走到冷琦身前站定,双手藏于鎏金丝线滚边的袍袖之中,垂于身侧。身后众人均微微垂首示意。 “两百年前,铸剑师卫子夫取上古巨阙乌金,淬以千年玄冰制成利器两把,一名长佑,一名月光。长佑被前朝敬远公带至荆楚护国,月光下落不明。”秋叶依剑冷淡开口,眼光似乎只盯住面前的空气。 “长佑剑就是龙纹剑。” 秋叶依剑冷冷的声音划过静寂,双目凛然一聚,直视面前的南景麒。 南景麒黑袍飘飘,长身玉立,面色不变。 就在众人还处在惊异之中,大家没看到辟邪少主的身形是如何发动的,只觉面前掠过一阵寒风,人已消失不见。 秋叶依剑斜后飘过一步,反袖一招卷起冷琦手中的龙纹剑,长身跃起,一招平平常常的“花落漫天”朝南景麒面前划下。 电光火石之间,秋叶面前数人均是转过数种身形,无人敢正面不避接下这看似平凡的一剑。 南景麒转过身子躲过这一击,身后的武炫无法再避,双手招架起流星锤运用“铁布衫”来支撑这一招。 漫天剑影去势不减,剑气一落,划断流星双锤,武炫仰面倒下,人中自上而下一条红线。再看避邪少主,已悄然伫立冷琦身前,仿似刚才不曾离开。 秋叶依剑回身一步夺剑,长剑劈下斩杀一人,仅用一招。须臾之间,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双锤高手立毙剑下,传闻出去简直危言耸听。 但倒下的武炫尸体是个事实提醒着 大家。 这一下,场上的空气更加冷冽了。只要秋叶依剑手中有剑,谁都不敢轻易动作。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天神一般的避邪少主出剑,这璀璨华丽的一击,居然需要这么沉重的代价。 “冷琦,你不该使用此剑。” 秋叶依剑冷漠地盯着面前,口中却对着身后的冷琦所言。 身后的冷琦恭身一礼:“谨遵少主教诲。”众人并不知晓秋叶此句何意,但是冷琦知道。 ——你使用此剑固然锋利,却掩盖了袖中剑的光华。冷琦成名,本是双剑剑意沉沉,凡人难避。 秋叶依剑呼的一下像片浮云,轻飘飘地落在塔顶琉璃飞檐上。 避邪少主一动,手下均纷纷发动进攻。银光公子仍是立于塔翅檐脊上,没有少主的命令,羽箭卫自然不敢轻易放箭。 冷琦双手飘动,缠住了荆湘第一剑客南景麒。南景麒使剑,两名少年立刻酣斗起来。 绿袍松柏大师早已按捺不住,提掌朝着自己的目标荆湘三大侍卫劈去。 这三人是兰君昨晚叮嘱半晌需谨记特征之人。 荆湘国有四大高手,除刚才被斩杀的武炫之外,还余三人,分别是外界传闻的武神赤尔木,雪狼爪铁干,长臂刀关印。 外界鼎鼎有名的武神赤尔木,荆湘第一武士,身高九尺,酒发红瞳,擅使狼牙棒,有开山碎石万夫不敌之勇。 铁干,荆湘四大侍卫之一,相传捕获白石山千年雪狼王,断其利爪为掌,横扫江湖,杀戮不止。 长臂刀关印,“沧浪刀客”韩远山之师,韩远山现为桐城派掌门,其师刀法想必更是武林翘楚。 这三人的武器很好辨认,使狼牙棒的正是赤尔木,右手带有利爪的是铁干,迎风展刀的就是关印。松柏大师瞅准三人,知道三人一旦合力围攻不可儿戏,于是第一招起就用了十成功力。 竹老手腕一翻,掌中一截晶莹的墨绿朝神枪王一飞划去。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竹老面对的是传闻中失传已久的霸王枪,不愿直接面对霸道凌厉的枪法,只能取巧近身击打王一飞胸前大穴。 只有兰君还在优雅地立于梅林之前,微笑着看着余数众人。 李敬唐临危不乱,寒风中凛凛而立。他的左右站着双唐棍牢牢护法。 李敬唐知道现在不能慌乱,尽管来了武功无人匹敌的避邪少主,如果他一 乱,自己这方定是全军覆没,所以他稳住身形,眼光看都不看旁边一眼,甚至身后头顶之上还罩着泰山压顶似的寒冷之意。 前唐将军李敬唐即使戎马倥偬数十年,但是也知晓江湖之中目前武功强弱势力。 ——场地之上苍山三隐辈分最老,内力深厚武艺最强。 ——双唐棍是早期少林戒律堂执法长老,双棍齐下,难挡三老,排第二。和双唐棍不分伯仲的便是自己重金聘请的神枪王一飞。 ——南景麒和冷琦剑法不相上下,还可以支撑数十招。 ——就武技技巧而言,赤尔木是最弱的,神勇无比但后劲难继。铁干和关印凭借武器和对敌经验还能抗衡。 立于檐前的秋叶依剑突然冷冷吐出一字:“光。” 银光公子纵身一跃,飞至少主身侧。 秋叶依剑依然低首查看地上局势,口中冷冷发出号令:“引诱至此,不可漏过一人。” 银光得令不发一语,扣弦拉弓运气站定,箭镞所对之处正是对方首脑李敬唐身后,“噌”的一声子母连弩激射而出。 双唐棍听闻声音,不敢大意,两兄弟心意相通,运气棍上,舞成一片光影,扫落流星般迅速猛烈的箭矢,“叮叮”两声棍上划过两道箭痕。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凛然。 趁银光公子子母连弩激射之时,静止的兰君早出手抓向李敬唐。 李敬唐躲避不急,胸前被利爪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双唐棍中唐昆回身护住他的前胸,唐中守住他的身后。 “赤尔木。”秋叶依剑站在银光公子身侧,突然开口。 银光会意,搭箭上弦,劲射红发高大身躯。 赤尔木刚刚提棒虚扫松柏一掌,突闻激厉破空之声,回头扫开第一箭,第二箭就穿过他的胸膛。 魁梧身躯轰然倒地。铁干和关印猱身抢上补位,长臂刀迎风一斩,直劈松柏大师面门。 一直和冷琦缠斗的南景麒突然低喝一声:“铁先生。” 铁干就地一滚,提起荆湘国王尸首,飞身扑上梅林左角,手中狼爪勾起一箭卫,撕开一个裂角便待冲出去。 那名箭卫的尸体刚被提起,银光长箭急速赶到。 铁干不敢回头,反手扔出卫士尸体,挡住了一箭,第二箭如期而至,他生生带着这簇羽箭,忍着巨疼提气跃起。 秋叶依剑目光一沉,左手 微动,滑下一粒珍珠扣住指尖,运气弹出,小小晶莹的珍珠带着细缕的风声划空而过。 铁干闷哼一声,应声倒下,梅林清溪旁立刻扑倒两具尸体。铁干脑后有个小小的洞,珍珠璀璨地镶嵌在发间。惨淡的鲜血流淌到溪中,清清浅浅地飘向远方。 长臂刀堪堪拖刀反击,胸前就中了松柏大师浑厚一掌。 “关印。”秋叶依剑又冷冷说出个名字。 银光扣弦而射。 关印大吼一声,须发尽张,勇猛地持刀冲向身前绿袍老者,使的竟是沙场仗马杀敌的招式。银光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双弩牢牢钉在关印背后。 秋叶依剑冷漠地将剑插于檐脊上,冷冷地负手不语。 银光公子知道公子的意思。瓮中捉鳖,猫戏老鼠,玩的就是冷酷的过程,无需公子出手,先寒的是对方的心。 南景麒眼角瞥到四大侍卫全部死去,发丝渐渐散乱,飘过冰冷的脸颊。 松柏大师抢身扑到南景麒身前,大叫着:“这小子让我来会会。”双掌阻断冷琦身影,罩着南景麒面目横削几掌。 南景麒的剑气一涨,划向松柏的手掌。冷琦转过南景麒身后,双手交叉翻出双剑利刃,刺向背后。 南景麒极力伏低身体,使出姿势极丑的一招“老牛耕田”,躲过了两人的合击,身后还是受了松柏一掌,嘴角渗出了点血丝。人却就地一滚,身子落于塔下。 他双手撑在地上,微微抬起头,露出了英俊硬朗的脸庞。正待提气起身,突然对上了正上方一双冷澈见底的眼睛,一个呆滞的声音随即飘过来:“天啸,是你吗?” 14.流光 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从草丛中呆呆地走出来,双目直视在南景麒面目之上,左手用力托起了南景麒的身躯,紧紧地靠着他,凝视他的双眼。 南景麒刚一接触少年的手掌,就发觉对方绵绵不断深沉的内力,显然在自己之上,心里微微吃惊。少年抬起他难以辨认的脸庞,左边脸颊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只是那双眼睛,清澈无尘情深似海,却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心底生出莫名的安宁,像是卷入他那浩瀚的瞳海中,便将无法自拔,无可抑制。 少年仍是直直地看着南景麒,右手持剑背部朝前,微微挡住南景麒的胸前。他低低地说:“天啸,我终于见到你了,天见可怜……” “初一。”梅林之前的冷琦突然开口冷冷喝道。 少年身子猛然一震,似乎现在才从梦境中醒来,默默地转过身,立于南景麒身前。 正是夜间步行三十里,顺着溪水走来的初一。他甚至来不及调息内伤,一路有些冷然地沿着淡淡变红的水流漫溯而来。 松柏看着面前少年,衣衫颜色混杂难认,气势内敛,仔细打量,发觉真是在道上遇见的少年,心中一喜,继而想到自己和冷琦都难以擒住他,跃跃欲试的身躯又马上止步不前。 立于高处的秋叶依剑早就看到这一幕。他冷漠的眼里不带任何感情,又说出了个名字:“南景麒。” 银光公子默然半刻,又极快地搭箭拉弓。 子母连弩呼啸而去。 只见地上的少年头也未抬,身子繁复似穿花绕树,手上长剑一扫,两只羽箭深深插在南景麒身侧两尺远。 除去酣斗的数人与避邪少主,其余四人脸色微变。 江湖中都知道幽州谢银光公子自幼习射,谢家独创的双簇金银箭箭不虚发独霸江湖。传说公子运气发射时金箭先至,银光随后,流星赶月光彩亮丽,是以尊称“子母连星”。为了避开七星的名讳,又称子母连弩。 银光长射,催发如星。子母连弩,命无可避。 可这少年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两箭都被避开。 银光公子脸上浮起淡淡的寒霜,眼里有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早已认出了初一,昨晚遇到的少年,第一个从他双箭下安全逃离的人,仅仅划伤脸颊。今日居然两箭落空。 “难怪松柏也望而却步。”秋叶依剑冰凉凉地开口。他转过脸,盯住银光的双眼,“你刚才迟疑了片刻,你和他交 过手?” 银光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弓身,恭敬地说道:“是。” 秋叶依剑泠泠袍袖一挥,金色丝线在空中划出个亮丽的弧度。还未至衣衫落下,伫立四周的银衣羽卫纷纷松手,万箭齐发。 南景麒挥开飞蝗似的羽箭,疾身飞向李敬唐。 南景麒一动,面前的松柏大师和冷琦双双出手,想截住他。没想到身后的初一后起一步,却先闪到两人面前,月光当胸一划,阻断了两人身形。 秋叶依剑仍然双手后负,眼睛牢牢盯住那道身影。 李敬唐、双唐棍、王一飞、南景麒几人渐渐地被逼到一角,他们后背团团环靠,圈子越缩越小。 “初一,你不要命了么。”冷琦恶狠狠地问道,“你的解药还在我手上!” 初一双唇紧抿,长剑一扫,慑住两人身形。 双唐棍对视一眼,都从怀中掏出几颗黑黄色的珠子,扣在五指之间,一手甩射开去。 围在梅林中的羽箭卫胸前“嘭嘭嘭”冒出大朵血花,惨叫着倒下,一时间梅林的阵脚大开。 银光刚失声自语“霹雳弹”,眼角掠到一个身影自上而下切进李敬唐几人站立的圈子。去势凛冽无声无息,似一只俯冲觅食的苍鹰,手中青光粼粼。 秋叶依剑身形迅速,后发制人,剑一破空,如排山倒海的波涛隐隐带有虎啸龙吟。竹老和兰君向后跃起,避开剑气。 王一飞左手拉过李敬唐,自身无处可避,长枪无法腾空防守,只得撤手。接着左臂传来剧痛,手掌已被斩断。 秋叶依剑一击得手,龙纹剑一转,划向双唐棍。 被秋叶剑气一阻,逃命的众人身形都滞慢了起来,竹兰二老早已欺身而上,双杖虚晃了个影子,分击李、王两人。 李敬唐平素有双唐棍护卫,此刻只剩下南景麒在身边保护不急,被兰君一杖扫在了肩膀。前后内伤迸发,口中鲜血不断,看得南景麒胆战心惊。他扬起长剑护住李敬唐胸前,心中抱着一个拼死拖住兰君的决心,只攻不守,招招拼命。 南景麒身后的李敬唐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在他背后一推,冲过去抱住了兰君的身体,大声嘶吼:“南将军,一定要活着。” 南景麒身子被推送到梅林边角,还待回身救援,就见一个黑影极快地冲过来,拉起他就跑,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似一瞬间迸发的火山岩浆不可挣脱。 南景麒只闻两耳呼啸的风声,晨间梅林微微的冷香。旁边之人的几缕发丝飞舞面前,使他有恍然经年的错觉。他定睛一看,正是那名来历不明的少年。 初一刚在两大高手面前虚晃了个剑花,心里挂念的全是李天啸的身影,发觉那个剑技极高的少年(秋叶依剑)缠住双唐棍无法分身,而李敬唐那一掌推送之机,抓住机会斜冲了出来,使出平生之所学发力跃起,仿似身后有豺狼虎豹在驱赶,不敢有一丝的怠泄。 松柏、冷琦正欲起身追上初一,“嗖”的一下面前立个身影。 秋叶依剑这步挪移极快,身子静止衣衫依旧翻飞。他盯住两人冷冷说:“双唐棍。”自身不再看一眼,大鹏展翅掠上落雁塔间。 “弓。”他目视前方,语气森然。 银光将玄武胎弓双手奉上。 秋叶依剑接过银弓,搭箭扣弦运气于臂,弓形状如满月,气势饱满。 银光公子察觉身旁公子气息沉稳,心里喟叹一声:“先前迟疑片刻就被公子发觉,心里首先有了怯意,终是不及公子的冷静。” 秋叶依剑双目沉沉而聚,锁住梅林中那个疾飞的青黑色身影,右手三指悄然松开,子母连星“噌”的一声雷霆飞去。 那箭尾带着银白耀眼的流光,带着瀚海咆哮的风声笔直飞向梅林。 初一听闻身后风起云涌的声音,脸色大变,不等心中转过念头,下意识地一拽南景麒的手臂,朝旁边跃去。 金色光芒钉住了初一的右肩,初一身上大痛,步伐凝滞,这翻江倒海的疼痛未歇,紧接着一记银光破空而来,贯穿了金箭簇尾,生生洞穿初一的肩膀,这下初一只觉天昏地旋,还来不及撕心裂肺地痛呼一声,就仆倒在泥土之上。 南景麒大惊,扶起初一身形,出手如风点注了初一肩井穴,轻轻地呼唤:“初一,初一……” 阵阵痉挛似的疼痛袭来,初一困倦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见一个关切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远远的石塔上,凛凛地矗立着一个人影。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海市蜃楼里浮起的流冰碎影,飘飘然遗世而独立,漠不关心地俯视沧澜大地。 羽袂翩跹,静止无言。 初一闭上了眼睛。 秋叶依剑转过比千年冰雪还要寒冷的瞳仁,对银光公子说了一句:“去。” 银光一低首行礼,然后招招 手,残余的银色羽卫皆恭身尾随银光跃进梅林。 秋叶依剑立于高处看着越来越接远的银光后影,察觉到南景麒似乎仍蹲在地上摇晃着身前的人形。 突然,梅林中散出淡红色的烟雾,趁着微风飘荡在晨间。 微风过去,梅林中已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秋叶依剑嘴角冷冷的露出个弧度,收回目光,似是天神一般盯着塔下负伤顽抗的蝼蚁苍生。 南景麒双手紧护住初一身躯,抱着他疾驰在坐骑“夜雕”身上。 旁边并驾齐驱的是名干瘦枯小的十几岁少年,一身黑色紧身衣上满是污秽的泥土,嘴唇紧咬冒出血迹,一手扣住马的缰绳,一手使劲地抹去眼里的泪水。 “童土,我没事。”风中传来南景麒暗哑的语声,尾音一顿突又上扬,重重地咳嗽一声后,大声说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我问你,埋伏在客栈外的援兵现在怎么样了?”南景麒的胸前不仅有初一的血,也有自己咳嗽沁出的血丝。 童土侧脸看了下少爷,似是想起了什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昨晚来了个白色的人影,他带着几十个黑色斗篷的男人,把藏在护城河外的三百名卫士都杀光了。那人长得像天仙一样好看,杀起人来眼皮也不眨一下。我很害怕,看到月亮也是红的,就跳到河水里飘到林子里,躲在泥巴里藏了起来……” 南景麒顿时只觉心里面像是灌了海水,冰冰凉凉的一片。良久,他长叹一声:“这一切都是天意。”顿了顿,又问到:“后来呢?” 童土仍旧小声抽泣:“少爷你知道我从小学习柔术,可以藏在泥巴里不吃不喝躲着,突然看到有个人拉着你飞奔而来,就丢了你白天给我逃命用的烟雾弹……” 南景麒看着他苦笑了一下:“阴差阳错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 童土吓得都忘记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身旁的少爷,迟疑地问:“主上和李将军他们都……死了吗?” 南景麒迎着冬日的晨风,双目粼粼,沉声说道:“我无法劝阻主上前来猎艳,就等于无法改变主上执意带上羽林卫的事实;我既无法护全主上的安危,又无法改变三百卫士被辟邪少主戗杀的命运,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少爷,老爷生前一直劝你不要过问世事,回到老家隐居,你总是不听,现在又说什么死不死的吓我……”童土小孩子气的噘起嘴巴,大声嚷嚷。 南景麒垂下双目,心里微微叹息:小孩子就是好,可以不背负世间一切,可以纵情地喜怒哀乐。 目光浏览到怀中少年的面容,手上微微收紧,又催了一下身下的夜雕。“但是这个救我一命的少年,我至少要保护他的安全……” 夜雕长嘶一声,抬起前蹄奋力朝前奔驰,拉开了身旁小童坐骑的距离。远远地,南景麒清淡的语声在风中传来:“小童,去前面镇子最好的医馆找我。” 南景麒在城门拦住一个进城的胡商,塞给他腰间取下的玉珏,抱拳说道:“大哥,在下小弟误中流矢,请问下城中最好的大夫住在哪里?” 那身材高大蓝眼商人掂了掂手中玉佩,脸上露出灿烂朝阳般的笑容,咧着嘴说:“直走左拐‘回春堂’。” 南景麒急急一抱拳,飞身上马,将初一的上半身扶起,靠在胸前,纵马离开。 城门左侧因南景麒的滞留而停缓着一辆马车,两匹拉车的马通体纯白如雪,额前一抹嫣红,身姿矫健,四蹄饱满。 坐于车前的马夫喃喃说了句:“好马。” 一只白玉般欣长的手撩起锦绣车帷,露出了一截俊逸苍白的脸。他看了一眼外间,微笑着点头:“的确好。” 15.因缘 初一感觉到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没有光,没有风,什么都没有。他的灵魂似乎沉入到了无尽深渊,拉着脑中的痛楚成了一根尖索直直朝下跌落。 这就是我在冰棺中漂流到东海的感觉吗? 心中有个声音回响。 他想极力地划动四肢游离这茫茫东海,却发现全身上下无一丝力量,只能打着漩涡旋转。刹那间海上乌云突起,电闪雷鸣,一个鲜活俊朗的脸出现在眼前,他温柔地唤着“双成”“双成”,初一惊喜呼喊“天啸,天啸,我在这里。”那人却转过脸冷淡地看着初一。初一心里大急,很想连滚带爬地靠近却无法施力,心里不由得大声哭喊“天啸,天啸,是不是不认得我了?是不是因为不是原来那张脸你就不认得我了?” 初一的双眼渐渐潮湿温润了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双目之上是一断灰素纱帐,桦木天花板。 初一保持着安静转动脸庞,对着一张简陋剥离的红木八仙桌,上面燃着淡淡的檀香。一个衣着宝蓝袄袍的背影坐在桌旁。 初一眼里的光淡淡飘散,抑制不住心里的失望,又转过脸安静地躺着。 桌前之人转过脸来,朝着初一温和一笑:“初一想起了什么?” 初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平淡地说:“多谢聂公子。”说完这句话后,索性连嘴巴也牢牢闭上。 聂无忧将竹椅拉近床铺,淡淡地看着初一沉寂的面容。 “你现在身价百倍。”聂无忧看了会,突又打破沉默。 初一闭着双眼沉默了许久,细细思索了下,问了几个自认为很重要的问题:“聂公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幽州青山寺。” “是公子救了我吗?” “是的。” “我的伤口是公子包扎的?” “是。”聂无忧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了想,又接口道:“这里都是和尚。” 初一的眉眼轻微地跳动,抿了抿嘴唇,最后沉稳地说道:“多谢公子。” 聂无忧看着初一木讷平静的脸,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翌日清晨,当聂无忧踏进初一房间时,发现初一不在床上。他心里暗暗一惊,近身摸了摸床铺,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青山寺位于青云山山畔,时值深冬,四处寒石瘦水,此处却青色盎然。在这战火 不曾污染的地方,明净得生成另一方净土。扑鼻而来野生荆棘的清香,和着高大肃穆的青柏,透着禅意深沉的庄严。 初一一身滚边白丝的蓝色素袍上套着一件夹背蓝白薄袄,将身形衬得消瘦清朗。他静静地坐在青树下,闭着眼睛聆听一声一声来自天籁的晨钟。 这钟声穿透苍白青湿的空气,似那远古的洪荒,一下一下撞击在初一的心间。 聂无忧背着双手,合着钟声的节奏,一步一步走近初一。 初一睁开双眼,落落大方地站在聂无忧面前,长身一礼:“公子。” 聂无忧不着痕迹地划过一步,侧落在初一身旁,刚好躲过了初一的兜头鞠礼。“初一……”聂无忧的语声有些迟疑缓慢,他盯着初一的脸默默打量。 初一正视聂无忧的双眼,冷澈见底,似那古井深潭,不见一丝波动。 “能否请教公子几个问题?” 聂无忧淡淡一笑:“问问题可以,不可如此繁文缛节。” 初一点点头,看着远山,慢慢地说:“和我一起的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聂无忧走到初一跟前,低下眼看着初一,似笑未笑的说:“初一可知道和你一起的少年是何人?” 初一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痛,觉得满腹的苦水都涌上了嘴里,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那是荆湘国第一少年将军,传闻出生之时荆湘皇帝梦见满天云彩,瑞兽南升,御赐姓名南景麒。怎么,初一不认得此人吗?” 淡淡的话音落下,初一猛然转身面朝岑寂的庭院,双目紧闭,身形微微颤抖。 聂无忧站在初一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瘦削的身子,在无风的晨间微微抖动。 初一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控制身形。耳旁又传来一声悠长古朴的钟声,一下子划过初一混沌黑暗的大脑,硬生生地扯出一个亮缝。他慢慢慢慢地放松双肩,垂下双手,缓缓转过身子,再次对着苍暮的远山,平静地说:“不认识。” “不认识初一会在辟邪少主手中拼死救出一个陌生人?” 初一垂下眼睑,心里一沉:原来那个剑艺高超的少年真的是避邪少主。想也别人无可超越的剑术,除了避邪少主还能有谁? 初一抬起眼,语声平静:“极像初一一个故人。” 聂无忧洒然一笑,转过身躯和初一并肩看着远山云雾:“这般说 辞聂某相信,只可惜避邪少主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公子对避邪少主知之甚深吗?” “你不必套我的话,初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这般爽快,是不是等会初一也必须回答公子想知道的问题?” “聪明。” 初一沉默了会,刚才的混乱伤痛已经渐渐散去,心里的清明让他理清了点头绪。“我在晨昏之间赶去,就凑巧救起了南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聂无忧双目浮起点点冰绡似的光芒,仍然背着手慢斯条理地说着。 “荆湘国自前唐战乱以来,国力衰微。此次南景麒联合前唐旧部李敬唐欲一并占领瀛云镇,这向来是南北走向的兵家争夺之地。表面上是昏庸的荆湘皇帝慕名如夫人美艳而来,实际上南景麒暗地调动禁卫军围捕,顺便抢夺家传之宝——龙纹剑。” “只可惜他们小瞧了辟邪少主的能力。你走之后,苍山三隐斩杀双唐棍,冷琦斩杀王一飞。避邪少主一夜剿杀荆湘三百卫士,毒杀荆湘国君,铲除前朝李敬唐势力,动摇荆湘军心,震惊朝野。” 初一现在有些明白那晚在客栈大厅之中,李敬唐为什么身中埋伏之后还这么镇定自如,原来是客栈外还有援兵潜伏接应,只可惜全军覆灭,还真是印证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 “现在整个武林和朝廷都谈论此战,民间街谈巷闻都是落雁塔一役,有个不怕死的少年,从避邪少主手中,身中子母连星还拼命救出唯一存活之人——南景麒。” 想必这个消息也是避邪少主故意让它泄露的,否则几个心腹手下和训练严谨的箭卫胆敢私嚼舌根? 初一蹙起了额眉,心里慢慢推敲避邪少主步步为营的心计。 “避邪少主第二日在全武林下达赏金贴,提供右肩洞穿少年下落者赏银百两,斩杀此少年提头来见者赏金百两。” 说到这里,聂无忧面朝初一微笑。 “你不怕避邪少主找到这里吗?”初一双目微垂,语声清淡。 “这又得从偶遇初一说起了。” “请。” “那日南将军坦然地带着你在幽州凉平镇求救,早有人报告给避邪少主。我从回春堂后门进入,给了掌柜的一锭银子,让他以分开疗伤为借口支开南将军,就很轻松地带着你出了城。” 聂无忧发现他每次说出“南景麒”这个名字时,初一的眉尖就要鼓动一下,他暗暗好笑却不声张。再看初一面容时,眼前的少年严肃的脸色,低敛的眉目,不由得在脸上露出持续不断的笑容。 “公子是如何带我出城的呢?” 聂无忧这次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先上了药,再放在马车的夹板之中。” 初一眼里光芒一敛:“无人盘查这辆马车吗?” 聂无忧哂笑一下:“辟邪山庄的车子,何人敢查?” 初一抬眼静静地看着聂无忧。聂无忧却自顾自地一笑:“神算子请来洞庭水家的大小姐,初一是知道的。” “这个自然。” “水家不仅善驭鸟类,而且模仿通晓鸟类语言,这个江湖中知之甚少。神算子请来水家当家小姐一路传信,极其方便及时,自然不会怠慢水姑娘。于是水姑娘在回家之时提出用辟邪山庄的豪华马车护送,也是顺理成章。至于我——”聂无忧直视初一双目,淡淡说道:“顺路搭个车。” 初一移开双眼,看着旁处:“南将军现在在何处?” “初一是想问南景麒性命是否无忧吧?你放心,想以二十年纪就久经沙场闻名的少年将军,事后怎不会察觉初一被劫走?南将军自然也就会离开。” 聂无忧看着初一沉默的侧脸:“初一怎么不关心水姑娘怎么会这么配合救你一命呢?这青山寺是否安全呢?” “水聂两家是几十年的交往世家,想必是公子劝说了水姑娘。” 聂无忧的眼光淡淡地扫视远山,脑海里想起水芊灭明亮决然的脸,一时喟叹无言。 初一的脸色还是一如平常的木讷宁静,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青山寺距离涿州两百里远,接近桑乾河的边境,水姑娘回程之中将你放在这里。寺里枯木大师俗时就是靖庄王的八拜之交,而靖庄王之子又是东阁先生的学生。” 初一默默地走到松树下坐定,安静地问了一句:“聂公子,我是该唤你无忧公子还是称你为孤独镇主呢?” 聂无忧背部对着初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似是看了许久的青山,才回旋身躯笑了一下。初一看到那笑容似乎被抽去了温暖的光线,只剩下几缕苦涩盘绕在嘴角。 “初一果真是冰雪聪明,平时见你不吭声作气,原来是腹中了然这千丝万缕的联系。” 初一又垂下眼角,看着 自己的衣襟下摆:“还未请教公子和东阁先生的关系。” “他是我师兄。” ——原来都是药王弟子,难怪我昨晚查看伤口时干净利落,的确是医术高明的手笔。初一心里默默地思索着,继续想理清这几日余下的几个问题。 “初一是如何看出这个隐藏近八年的秘密?” “传闻无忧公子足不出户,江湖中看到其面目者极少,此次虽说是为了护送水姑娘和如夫人出行,理由未免有些单薄。” “还有呢?” “一路走来只见聂公子发号施令,却不见孤独镇主踪影,很显然两者不能在同一场合出现。” “不再同一地点出现的人,如夏日繁星,不可计数。”聂无忧淡淡地说。 “孤独镇主医术精湛,为我易容当晚便知晓我的秘密,昨日被我追问之时聂公子无一丝赧然,似乎有先见之机,自我存世以来,只有两人知道这个秘密,一个是我一次大意靠在肩头的阮四,一个就是孤独镇主。” 聂无忧负手无语,淡薄的朝阳映照出他双瞳中的琥珀流离的光彩。过了一会长叹一声:“孤独凯旋是真正的青龙镇主安插给我的身份,我其实就是聂无忧。” “我身子自幼孱弱,父亲让我习武,又将我投拜到药王门下,其实师傅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一次,我的医术都是师兄代为传授的。” 说完之后,聂无忧默默地站在那里出神地想着什么。 “多谢公子坦诚相告。”初一的眼睛清明无痕,里面不掺杂一丝杂质。 “还请公子最后告诉我两个问题。” “但说无妨。” “阮四和如夫人的尸体在哪里?” “被少主下令用唐门‘散石水’化去。” “哪里能找得到避邪少主?” 聂无忧的双目凝聚,散发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面容如同冰川化雪,有着千条万壑的松动:“初一为何自投罗网?你若是落在少主手里,怕是死无全尸。” 初一面朝远山温文一笑:“无关紧要。” 聂无忧冷冷地盯住初一面容,语气似六月飞雪的天空,说变就变:“何苦要救下你,让你直接去死不是更好!” 初一垂眼注视庭院角落里冒出的一棵荆棘,苦笑一声:“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我是个多余的人。” “那是初一妄自菲薄 。” “不,公子。我的师傅朋友都离我而去,老天却单独让我一人存活。自我有意识起,我就是避邪少主手中的一枚棋子,挣不脱,死不了。我本想就这样麻木地活着,但是让我遇见了那把剑,那把和我紧密相连的剑。” 顿了一顿,初一无比坚定地说:“长佑剑是把仁者之剑,现在却被避邪少主拿来枉开杀戮。长佑剑,谁也不能拿走。” 16.醍醐 冬日的薄阳素白而显遥远,带了雾气的白云从青山深处无心冒出,给巍峨高山增添了点缥缈朦胧的色彩。 斑驳陆离的阴影洒落在静寂幽深的禅房甬道,花木深深。影影绰绰的台阶走道上纤尘不染,往来无人,四周清净安静。 聂无忧陪着初一慢慢走到角落里的禅房外,顾全初一的伤势,两人惬意地席地而坐。 “初一今日伤势如何?” “多谢公子记挂,伤势已经好很多了。” “少主那一箭,的确是雷霆万钧。”顿了顿,聂无忧似是不愿意他特地提起的话头又被初一惘视,于是又接着说:“希望初一不要去招惹避邪少主。” 初一沉静地看着面前的花木,默然不语。 “我七岁被送到无方岛医庐里研习武功医术,在哪里碰到了两个小小的少年,一高一瘦。他们一个天天被逼着从海里钓一条据说特地放进去的鱼,一个站在太阳下用针钉扎风中吹拂的头发,刮风下雨也不敢松懈,后来才知道他们叫冷琦和谢银光。而他们不敢忤逆的师傅,就是年长一岁的避邪少主。” 阳光在初一长长的睫毛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个雕塑。 聂无忧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叹了口气。 “我对辟邪事宜了解不深,据师兄所言,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而你从他手上劫走朝廷通缉的要犯南景麒,显然引发了他的怒气。” “辟邪山庄和朝廷也有联系吗?”初一突然插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和少主在一起的还有北相之子——赵应承。而且少主负责保护赵将军的安全,一路护送他抵达武州。” “现在避邪少主在儒州吧?” “实不相瞒,我师兄一直想保护你的安全,委托我尽所能帮助你,所以我们希望你不要孤身涉险。” 初一又默然无语,他想了想,才有些迟缓地问:“公子昨日想知道什么?” 聂无忧爽朗一笑:“没什么,只是对初一有些好奇。”他也沉默了会,才抬眸说道:“初一身上中了剧毒?” “是。” “无药可解?” “是。” “这是为何?” “赤川子混合红硕果,两者相生相克,如同刃有两面,所以初一百毒不侵,但又无药可救。” “这种霸道的毒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能抵御外毒,想必也折损初一的体魄吧?” “是。”初一抬头看着太阳,双目粼粼,目光深远。“能增长百年内力,服用者阳寿三十。” 聂无忧震惊不已地看着初一。 初一微微一笑:“是我自愿服用。” 半晌,空中只闻丛中虫子唧唧鸣鸣的声音。 “既是百毒不侵,怎迟迟不见初一逃走?” 初一垂下眼沉吟片刻:“最初是因为无地可去,后来得知是苗蛊后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血蛊不是毒药。最后想逃走的时候,就被公子发现了。” “是因为阮四吧?”聂无忧淡淡地说。 初一不置可否,沉默地看着前方。身旁的聂无忧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初一来自哪里?” “扬州红枫渡。” “师承何人?” “江南梅落音。” “可曾去过漠北?” “十八岁时穿越溟海横度漠北。” 这就对了,师兄还真是在漠北见过初一。聂无忧暗暗地想。只是溟海和沙漠都是蛮荒之地,眼前这个单薄的身躯是怎样熬过来的? 聂无忧长身而起,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初一平静的面容。阳光透过他,在初一的头顶上留着一块阴影。他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拂向初一的脸庞。 初一并没有动。 “保重,初一……” 他的嗓音里包含有太多压抑的苦涩,伸出的手一直向下,最终拈起初一头上的一片落叶。然后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初一垂着手,静静穿过花木重重的走道,来到大雄宝殿前。他走到大殿外廊一角,盘膝坐下,双手垂放膝前,垂下眼睑。 里面传来一声一声庄严悠长的诵经声音。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初一盘腿闭目许久,突闻传来一个苍老深厚的嗓音:“小施主,请进来吧。” 初一起身走至殿门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大师,在下满身冤孽,恐沾染佛门清净无尘之地。”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一切皆有轮回渊源。施主来到这里便是有缘之人,请 进。” 初一低眉敛目走进。 大殿正中蒲团上双手合什坐着一个黄葛僧衣老者,眉须尽白,慈眉善目。 初一在大师面前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庄严雄伟的大佛金像。 佛祖释迦牟尼身穿通肩大衣,手持说法印,结跏趺坐在莲花台上,永远洞查人心,永远无言凝视人间千年。 “施主每日坐于外间听禅,所思何事?” “回禀大师,小可心中尚有迷惑恳请大师指点。” 枯木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平缓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敢问大师,小可为何而来?”初一缓缓说出让他痛苦许久的问题。 “佛曰: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施主来完成前生注定之事。” “敢问大师,小可又去向何方?” “从来处来,回去处去。” 初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师,小可所有的亲人都远离而去,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枯木大师突然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初一的头顶。他依然慈祥地说:“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孩子,顺着前面的路走下去,一定会回到你来时之地。” 初一深深深深地跪拜,再起身时,双目蓄满了泪水。他强忍着悲伤,注视着枯木大师的面容,语声哽咽:“我活过来时,世上就剩了我一人。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来,来做什么。老天似乎在惩罚我的错误,每次从我身边带走另外一些人。” “我也知道人生如沧海一粟白驹过隙,在这天地外物面前,每个人都渺小的如尘中沙砾,只是像阮四和如夫人,还未等至磨圆成珠,就在空中消散。” “结果又剩下我一人。大师,我该怎么办呢?” 枯木大师低眉看着初一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对着他说:“来,随我来。” 初一擦去眼泪,跟着枯木大师来到大殿后门。 枯木大师带着初一走过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山丘,最后来到一方断壁之下。 “施主看见了什么?” “断壁悬崖。” “不,施主再仔细看看。” 初一真的凝神注视半晌,随即又呆立无语。 “这里是一棵青松的根,他生长这里已经五百年了。” 初一抬头朝上看 去,只看到如刀削一样的断壁上松影沉沉,冷风吹过,兀自岿然不动。 “施主请看,青松生长于此,饱饮五百年的风华日露,看遍五百年的人间冷暖,可曾有半点言语?” 初一呆呆地站在断壁之下沉思,连枯木大师离去都未察觉。 枯木大师葛袖飘飘,自山间莲华合掌蜿蜒而下,走至山脚顿步,喃喃一声:东阁先生,余下的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儒州行辕驿站。 这里三面连街,空气干燥,驿站后院依州府衙门城墙而建,首尾相连,有些唇亡齿寒的关系。 银光公子正立于州府庭院中观察地形,心里有些暗暗的担心。过了一会,看见冷琦冷漠地自身旁穿过,连忙赶上前尾随而去。 两人穿过朱红雕栏的走廊,来到一间雅致的房间前。 推开门,只见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坐于房内八宝镶银桌前,身后负手站立三位老者。 冷琦恭身一礼:“少主,南景麒果然纠合残众奔赴武州。” “垂死挣扎。”白衣少年就是辟邪少主秋叶依剑。他的眼角扫了一下面前,又冰冷地说了一句:“冷琦,这次不可草率。” 冷琦的脸色唰的一下更加苍白,他看到银光飘过来有些担忧的眼神,禁不住冷冷地瞥了一眼。 “的确是手下失误,没有摸清李敬唐手下的实力就贸然出击……” 秋叶依剑突然双目一抬,冷琦后面的言语就生生掐断。 银光公子突然走前一步,抬手施礼:“公子,我还有一事尚未明了。” “说。” “龙纹剑虽称之为上古利器,但只是稍稍锋利的宝剑而已,公子为何如此看重?” 秋叶依剑以手支颐,歪靠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光是怎样认为的呢?” “卫大师不止铸造两把神兵,江湖中目前流传的就有公子的‘蚀阳’、喻雪公子的‘尚缺’,还有敝人不才的‘玄武胎弓’。难道是龙纹剑中藏有秘密?” 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嘴角却冷冷一笑:“光数掉了一把。” 银光和冷琦不由得注视在少主的面目之上。 秋叶依剑俊美的面容如同笼罩着千年冰雪,不见一丝温暖:“初一的月光。”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传闻长佑和月光两不分离,长佑一出 ,月光即现,所言不假哪。” 众人听着少主冷冷的似雪后冰川的语声,均不敢言语。 秋叶依剑突然长身站立,反手以极快手法抽出桌上放置的龙纹剑,泠泠地虚挽了个剑花,剑尖下指,落于银光眼前。 银光公子沉稳不动。 “那个初一,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秋叶依剑手腕岿然不动,青碎的剑光聚于银光目前,印得银光目炫黯然。 “至于龙纹剑,只是南景麒要夺去号召手下,因为剑上有死去战士的念力。” 17.巧手 初一沉默地站在行辕对街的杨树阴影里。 冬日里的天空干燥响晴,冷风呼呼地刮着人脸生疼,太阳影子花花地在头顶上乱晃,淡薄得没一丝人情。 他拢着双手,冷眼眯了下金漆大门,高挂的大红灯笼,转身面无表情地朝柳街巷走去。 转过一条街,走过几家门户,一抬手撩起半截子青布门帘,初一缩着脖子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赌坊,里面该有的都有,三教九流,行商坐贾甚至落拓的长衫书生都有。不该有的也在,喝酒行令,吟诗作对,穿梭往来的大姑娘,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初一在青山寺修养十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赶到儒州。他也不知道辟邪少主在哪里,但是旁边有个丞相之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果真,在初一先一步到达这接近儒州边境的行辕后,代驾亲征的北相之子赵应承也随后赶到。初一来到这里,找了间看起来还是很气派的当铺,摸出项间系得热热的水晶链子,犹豫了下,交给了笑眯眯的当铺老板。 出来后,径直走向“四海一家”赌坊。 取这个名字的赌坊老板心思显而易见,据说他的口头禅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人称柴大老板。 初一来这里并不是跑山过河,拜山拜水拜码头,而是当铺老板说了:“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赌钱找人花天酒地都必须去‘四海一家’。” 于是初一就来到四海赌坊。 第一天初一扎扎实实地在这里赌了一天的钱,赌得昏天黑地,下押的时候眼睛皮都不眨一下,押哪哪输,输了整整六十两后,摸到二楼的客房里睡了。 第二天初一还是呆在赌坊里,这次输了整整一百两,摸了摸身子对大家呆呆一笑“没了”,然后出了次门,闲逛了圈,回房睡觉。 第三天一大早,初一下了楼。 还没等他走到最后一节台阶,就听到乌烟瘴气的顶间里有人嚷着“来了来了,那小子来了”。 对于赌徒来说,赌钱是不分黑夜白天的,所以初一无论什么时候出来,这里面都是满满的。 初一仿似没听到似的,先走到外面油腻腻的客间点了豆浆和油条,正在慢斯条理地嚼着,一个瘦弱的青脸汉子涎着脸蹩近身前:“客人,今天赌哪边?” 初一抬头一看,记得这个汉子是个死缠烂打的赌徒,叫做蔡老九。 他 擦擦嘴说:“看看再说。”站起身穿过乱七八糟的人群,进入了里间。 大家都抬头看着初一,那眼光就像饿了好久的流浪狗看到了肉骨头。尤其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四十左右的男人,腆着肚子笑着迎上来:“阿骨,给客人奉茶。” 初一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左手第一条凳子上。 众人原本是屏气吞声地看着初一,等他落座后,马上“哄”的一声一窝蜂跑向右边。 一双柔软无骨的细小双手奉上一杯茶。 茶倒是体体面面地盛在花瓷盏里的,揭开盖子,透出一股清香。初一低下头,意料中地看到边缘浮着一层茶垢,眉目不动,单手举杯喝了一大口。 “客人,今天是掷骰子还是玩牌九?”笑得像弥勒佛的男人殷勤地问。 初一抬起眼,面无表情地说:“老规矩,柴老板。” 柴大老板一招手,刚才奉茶的黑衣黑帽的小厮阿骨沉默地走到赌桌前,正对着“庄”字。 初一拈起桌上三颗骰子,递给了阿骨。“我买小。” 阿骨接过,手心里微热,盯着初一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静寂如水,模样乏善可言,但是印象中的那双眼睛,比天上的寒星还要熠熠生辉,此刻却垂下淡漠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大家都吁出一口气,纷纷将筹码丢在“大”上。 阿骨右手在桌上一抄,三粒骰子“叮叮叮”冲进了骰钟,扬起手飞快地摇了起来。初一双眼平视阿骨,一如当初。 “砰”的一声,骰钟静止不动,稳稳地扣在暗沉沉的桌上,众人呼吸都停顿了,伸长脖子看着阿骨。 初一坐着动都未动,从头到尾没一丝变化,站在他身旁的柴老板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大老板好像看起来不大高兴。 因为一向手脚稳健的阿骨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他抿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下的骰钟。 “开大还是开小?”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阿骨。 初一突然伸出手,将袍袖撩起,露出欣长冰凉的手。“我来。”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那只手上。 初一干净利落地揭开钟盏,二二一,小。 大家顿时骂开了。 柴老板看着阿骨,阿骨低着头。 “还来吗?”初一环视四周,微笑着问。 阿骨此时却兴致怏怏地对老板说:“ 老板,我去下茅厕。” 柴老板点头,阿骨极快地走出了房间。 众人又一哄而上,混在一团。 三楼的一个单间内,一个全身鲜红的女子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坐在椅子上,她手上拿个小刀正在悠闲地修着指甲,桌上还放着一个瓷瓶子,洒了些红色的丹蔻在瓶身上。 她悠然自得地修理完指甲,才抬头对面前的两人温柔一笑:“托大了吧?碰到扎手的。” “大小姐,你看怎么办?”柴大老板此时一张苦瓜脸,憋出来几丝颤颤抖抖的笑容。 红衣女子低下长长的睫毛,伸出削若春葱的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别惹他,让他赢。” 柴老板一身的怒气无从发起,看到身旁拢着手低着眼的阿骨,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死小手,下去给剁掉。” 红衣女子双目一抬,远山含黛的眉峰上拧着一股子薄薄的杀气,出手如风,握着的小刀脱手飞出。 柴老板吓得猛一缩脖子。 “小手是你叫得么?”红衣女子面罩寒霜冷冷地说,扭动着堪比杨柳的腰肢走到阿骨身边,攀着他的肩膀向他耳边吹了口气。 阿骨身子不动,只是皱了下眉头。 “两天里他输了一百六十两,那人眼皮都没眨下,怎么,还不兴人吐出来点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小姐,你看,连阿骨都失了手……” “他动了骰子。”一直沉默的阿骨开了口,“他将里面的水银捏软了,让人控制不了力道。” “怎么只开一把就走了?”红衣女子依然攀在他身上,眼波流转,娇滴滴地问。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我何必自取其辱。” “什么意思?” “他没捏碎骰子表面却刚好把水银弄软,显然是个高手。既然水银晃动不能掌握力道,他在揭开骰钟的时候,骰子却变了,证明他至少有一项别人达不到的绝技——能控制变化的骰子。我还呆在哪里做什么!” 柴老板吃惊地看着阿骨,他一帆风顺的生意里今日竟然面临两个变故:号称“巧手”的唐小手都承认技不如人;那个有些木讷的少年让唐小手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哦?还有这种事?我只是注意到那少年的来头有点不寻常。”红衣女子饶有兴趣地说。 “大小姐,那少年什么来头?” “一到儒州就来赌钱的人,你说是为了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出自花夕双针,不过不像世家公子来挥霍……” “在我们这个人口混杂往来流动大的赌坊,新来乍到就来赌钱,是为了打听消息。” “我看他没和别人说话啊。” “聚集三教九流的四海,什么人没有?什么消息能不知道?他光是听,也听得到他要知道的!更何况他故意输了两天,让所有人都不提防这么个傻子,自然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说。” 红衣女子低头看了下楼下的桌子,又转过她明媚艳丽的脸撇撇嘴皮子:“不过现在不好说了,他赢光了下面所有的钱还没走,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初一面前叠着一大笔的筹码,脸上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仍然平静地坐在凳子上。“还来吗?最后一把!” 一个一直在人堆里喊得声嘶力竭的白脸书生挤出来,眼睛盯着初一面前的牙骨筹码,大声地说:“我来。” 初一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春风般的微笑。“吴老板?” 楼上的女子依在栏杆上看着,慢悠悠地开口:“原来是在等吴三手。” 阿骨眯着眼,看着远远的那桌人:“‘有赌无命’吴三手?” 红衣女子点点头,肯定地说:“正是。吴三手唯一的弱点就是赌,赌得他倾家荡产到处避难,居然跑到塞外来了。传闻此人手艺无双,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他就能做出来。看来那小子是铁定吃住吴三手了。” “程香,你莫忘了吴三手还有手快无影的特点。只要他出千,还没人能胜过他。”阿骨淡淡地说。 那名叫做程香的女子回过头,明目皓齿的面容上挂着一丝窃笑:“怎么,你输得还不服气?” 阿骨闭上了嘴巴。 “要不要打赌?看谁最后赢?” “你怎么这么肯定那人一定能赢?” 程香眼波一转,吃吃地笑起来:“那种越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人越是不简单。” 初一和吴三手赌的是牌九,这是吴三手提出来的。 吴三手麻利地洗了牌,出于礼貌(实际上应该是庄家先开)请初一先开骰子。初一却谦谦君子一展手:“吴老板,请。” 吴三手拈起骰子后,微微一愣。随即将骰子丢了出去。 骰子在众人的呼气声中滴溜溜地 转动起来,在即将挺稳之际,初一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桌沿。 (程香回过头看着阿骨,阿骨抬起眼皮子淡淡地说:“变了。”) 吴三手是庄家,先拿牌。他摸起第一张牌,是红2地牌,看到初一面前的是红8人牌,咧嘴一笑。初一看着他,平静无语。 吴三手的手伸向了牌堆,取第二张牌。他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最上面一层码好的牙牌,极快地拿了一张收了回来。 在吴三手取牌的时候,初一屈起的右手轻轻地朝前拂动了下。再抬头看一眼对面,发现吴三手的鼻子上都冒出一滴汗珠,心里暗笑,面上凝神不动。 (程香又看着阿骨,阿骨面无表情地说:“太快了,看不清。”见程香瞪了他一眼,又淡淡地说:“如果我是吴三手,肯定利用拿牌时候去拿旁边的那张地牌,他没想到对面的也记得牌的位置,而且很有可能,那人出手让吴三手吃了哑巴亏,不得以松了手,而自己再取牌的时候就可以为所欲为。”) 吴三手紧紧抓住那两张骨牌,指关节突起泛白,仔细搓挪着那两张牌,好似头一回见到公婆的媳妇儿那么紧张,在看了一眼第2张牌的点数后,面如死灰。 他翻开牌,白9点,是对地王。 吴三手冷汗涔涔,颓废地倒在椅子上。 初一的手带起一阵风,极快地翻过牌面,2张红8,双人牌,微微一笑。 三楼的程香也莞尔一笑。阿骨垂下眼睛看着人堆里的少年:“这人不简单。” 程香蹙到阿骨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露出春风荡漾的微笑,那微笑在白皙娇媚的脸庞上寂然绽放,像一朵风中盈盈抖动的红色罂粟花。 只听见她娇声软语地说:“装呆装落,我喜欢。” 阿骨似乎有点吃惊,呆呆地看着程香。过了好大一会,才想起接着说出刚才推断的话:“很有‘千手佛’左金指的遗风。” 18.试探 吴三手是被初一恭恭敬敬地请到楼上去的。 在这么多赌徒面前,败军之将还这么受到对手尊崇,吴三手拢着袖子走上木梯,神情显然还是很受用的。 面对初一双手奉上的茶盏,他冷冷地眉头一皱:“如此污垢的茶,在下都难以入口,公子却面不改色大啜一口,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初一听着他文绉绉的语言,眼皮禁不住有些跳动,慢慢地放下茶杯说:“叫我阿成吧。” “阿成今日在赌桌上连折两只手,我想不出除了昔日‘千手佛’再生,谁还能有这般能耐!” 初一苦笑一下:“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左先生传人。” 吴三手身子笔直地挺着,双手拢于袖中,两眼微抬,语气抑制不了满脸的骄傲:“输在千手佛里,我和阿骨并不丢脸。” “先生知道阿骨是谁?” “阿成昨日第一手逼走阿骨,别说你不认得他!” 初一默默地看着桌面,并不搭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吴三手语气一转,冷冷地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听到此句,初一才面露微笑:“吴老板果真爽快。” “哼,赌徒么,不就是赌一把运气。”吴三手撇撇嘴皮子,有些不屑地看着初一。 初一离开座位,面对着吴三手恭敬地行了个礼。 “吴先生,在下是无意听闻你在此间,才想了这个拙劣计策,绝无半点唐突先生之意。侥幸赢了先生半手,还请先生海涵。” 吴三手冷眼睨视初一,又冷“哼”了一声,但这番说辞显然又让他心里熨帖了不少,脸上缓和了下来。 “请先生帮我完成三件事,在下不敢托大,但银子还是可以凑出的,或者日后先生有任何要求,阿成也一并答应。”初一诚恳地看着吴三手的眼睛,目光丝毫不动。 “银子么?要看我日后是否有命花。至于要求,我光棍一个又不能要个大媳妇来……”吴三手神情淡漠,眼角冷冷地瞥向地面。 “先生但说无妨。” “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必须收我为徒。” 初一沉下眼角,心里思索今日过后,有可能给眼前之人带来无妄之灾,应该尽量地为他考虑周全。 “……好。”初一打定主意,一口答应。 吴三手面露喜色,转动身子便想直接叩拜 。初一袖子一挥,托起了他,着急地说:“先生若是跪拜,岂不是折杀小子了么。” “那至少要让我喊你一声‘师傅’。” 初一犹豫了下,然后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他虚晃一礼,请吴三手坐下,两人依次走到桌边落座。 “师傅请吩咐。” “我想请你做一张人皮面具,给一把剑淬上花纹,还有给我做个包袱。” 初一细细地叮嘱着吴三手。吴三手仔细地听着,脸上渐渐地像是走马观花唱大戏:先是面色凝重,频频点头。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眼光,到了最后呆若木鸡恍然无语。 初一看着他的脸色,面露微笑。 “师傅岂不是自掘坟墓么?”吴三手呆呆地问,浑然不知他的言语超出了他视作“仁义礼智信”的范围。 “吴先生可要想好了,我这个师傅拜是不拜。”初一嘴角擒着薄薄的笑容,语声平稳。 “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吴三手豪气万丈地说完,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着说:“师傅刚才托我那一手,我知道你是个高人。但师傅动了影子冷琦,就等于动了辟邪山庄。” 初一双目微沉,注视着眼前杯盏,并无言语。 吴三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初一面容,迟疑地说:“师傅要的第三样东西今日不能完成。” “无妨,我日后再来找你。” 吴三手听了后大吃一惊:“师傅要走了吗?” 初一展颜一笑,笑容似悬崖峭壁上摇曳的花,美丽而凄清。吴三手看着他目光有些迷离,觉得眼前少年的面目生动不少。 “我去赌一场。看是否如外界传闻所说那样,辟邪少主一剑击杀后,决不再动第二剑。” 懦州府尹丁大同这两日笑得合不拢嘴,似乎这四十五年来所有的喜事都在这两天都被他撞上了。他的夫人嗔怪地叫他收敛些,他却正色曰:“机会来了,怎么能收敛。” 夫人问他何故。 “朝廷北相之子赵应承赵公子代主上御驾亲征,正在我府间下榻,夫人多找些伶俐的丫头,不可怠慢。” 夫人点头应允。 丁大同朝着空气哈哈大笑,笑了一会,突然又感慨地说:“就是和赵公子陪同的那名公子不好伺候,派头比赵公子还大,偏偏赵公子又一力谦让维护,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是谢大人所提及的‘辟邪少主’ ,我还以为是个世子殿下。这个人更不好得罪,我得去交代下面的人……” 说完,急冲冲地朝府前走去。 丁大同矮胖的身着蓝紫云雁袍的身影出现在府间各个庭院,正在训斥下人不可耽待两位公子时,一抬头,便看到了几个伫立在假山旁的身影。 居于正前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明黄斗篷的少年,旁边的是名雪白衣饰的公子,神情冷漠,面容俊美。 丁大同一激灵,小碎步跑上前行礼:“见过两位公子。” 明黄衣物的少年微微一笑:“丁大人请起。” 待至丁大同颤巍巍地站定,白衣公子冷冷地睥视他一眼,吓得丁大同不由得低下了头,耳边又传来一句冷飕飕的声音:“丁大人晚间设宴款待赵公子?” 丁大同微微抬头:“两位公子舟车劳顿,可在小人这里稍做休息……” 众人无语之中,丁大同硬着头皮陪着笑脸说:“近日里下属们听闻公子辛劳,日间训斥了一批美貌胡姬歌舞助兴……” “好。”那道声音立刻接口。 丁大同心里一阵轻松,又不好在两位公子面前偷偷拭汗,只得稍微直了直身躯。 “大人要一切听从这位公子的安排。”赵公子走上前一步,手把手地搭在丁大同手臂上,这让丁大同一阵激动,大声地回答:“是。” 过了好久,丁大同抬起头,只看见几个远远离去的身影。他茫然地摸着肚子,喃喃自语:“到底谁才是主子啊……” 秋叶依剑白衣飘飘,如雪峰天神一般在庭院回廊上行走,他的身后尾随几人,亦步亦趋。 众府卫看见远处行来的几处人影,早已远远地匍匐行礼。 秋叶依剑在众多参拜的身躯中熟视无睹,翩然前行,脸上的冷漠一如那千年孤峰上不化的皑皑白雪。 走至一处转角,顿步回身。“三老今夜寸步不离公子身旁。” “是。”苍山三隐颔首作答。 秋叶依剑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公子勿惊。” 身穿黄色斗篷的赵公子此时正落于秋叶依剑身后三步,他站定微笑:“无妨。”顿了顿,见面前的辟邪少主冷漠不语,又微笑着说:“麻烦秋叶公子了。晚间可要好好招待王尚书的人。” 秋叶依剑冷冷地看了公子身后一眼。 赵公子身后的是银色狐裘长袍的 谢银光。他抬手施礼后温文一笑:“公子说的可是朝中六部之首——王怀锦王尚书?” “谢公子明鉴。”赵公子微笑回答。 银光公子细细注视了下自家公子,发觉公子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神色,似是受了默认的鼓励,继续追问:“公子如此肯定?” “王尚书政令一直和家父不和,趁此督战之机,定要翻云覆雨做些手段干扰家父。”见眼前面色冷漠的辟邪少主没有举步离开之意,赵公子也好脾气地陪站着微笑。“秋叶公子如何得知今晚有人行刺?” “荒野之地,何来美艳胡姬。”秋叶依剑目光冷冷地注视庭中一棵斑驳的翠竹。 见赵公子有些愕然地看着少主,银光又稳健地踏出一步,平静地说:“我家公子的意思是——既然一路上都有来历不明的小麻烦,索性一次干净利落地一网打尽。所以我家公子冒昧地想请公子配合,今晚放怀畅饮,尽量一切行动自如。” 银光公子一席话说得赵公子依然云里雾里,但身旁有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秋叶依剑身后是一条幽僻的街巷,正斜对着柳街巷后半尾,里面稀稀拉拉地立着几株榆树。 初一紧紧地匍匐在一棵榆树上,幸喜这棵在严寒北疆的依然顽强的榆树枝繁叶茂,才得以将他全身上下团团围住。这棵榆树位于驿站和州府后院之间,将两方的动静尽收眼底,但是隔着两边都有些远。 他全身紧绑一套青色的衣裤,低低地伏在树干之上,身子一动不动,像镶嵌在榆树上的一片大树叶。 远远见秋叶依剑冷然前来,初一似乎大气也不敢出,还未等到众人行至跟前,他早已屏住了呼吸,指甲都不敢一丝颤动。 银光公子那席话初一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秋叶依剑加强州府守卫,不是为了保护赵应承,而是为了暴露目标。 ——今晚行刺之时,赵公子乖乖地不能动,因为赵应承是靶子。 初一心思快如闪电转过,马上想到了几个问题: 这赵公子十有八九是假冒的,因为从头到尾秋叶依剑没有替他考虑过安全; 秋叶依剑的性子有些不待见外人,能不说话的时候就冷冷不开口,依靠银光公子代言; 谢银光估计就是幽州谢兵部尚书之子,通晓官场利害关系; 看这两位公子都对秋叶依剑俯首称臣,恐 怕秋叶依剑来头更大。 初一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冷汗浃背的感觉,因为他也注意到了秋叶依剑似乎随意走至他停身之处,看都不看后面一眼,但是脚步从来没有离开过,似乎是起了疑心。只是他隐藏得好,让秋叶依剑拿不定主意。他还记得聂无忧说过的一句话: ——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 果然,初一面前的辟邪少主开始动了。 只见他面对着初一这边的空地,左手慢慢地摘下一片尚好的竹叶,面无表情地扣在手中,“叱”的一声飞向初一藏匿的榆树。 初一心里早已想通这点,身子依然一动都不敢动,硬生生地受了这份大礼。那片竹叶径直飞来,初一不躲不避不出声,叶子镶在右手背上,沉寂无声。 初一尽量地伸张手掌,挤合伤口,不让血液流出。 秋叶依剑目光始终如峰上白雪,冷冷一片。 他的左手抚上那支残存着几片绿叶的翠竹,细细地摩挲。过了会,又取下两片竹叶扣在手间。 初一的心提到了嗓子里。 秋叶依剑将叠在掌间的叶子弹了出去,这次却是分为两个方向划去,同样地竹叶入树无声,只簇簇地抖下一些榆树树叶。 秋叶依剑面对初一藏匿的方向,忽然冷冷一笑。 初一看到这天雷地火的一笑,全身冰凉,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他看着手上伤口,叶子入手半寸,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颇感凛然,同时心中想起了一件事:秋叶少主自恃甚高,用珍珠抵做赎命的暗器,弹指射出,俗称“一点惊鸿”。 19.死地 秋叶依剑的笑容还没有落下嘴角,背对着众人,又语气冰冷地说道:“第一棵。” 身后的苍山三隐得令后马上行动,三人之中松柏提掌扑向树上,兰君和竹老却跃出附院之外,分左右两角站定。 初一刚一听到秋叶依剑的语声时,心下一惊,看到一团青色的身影挟着风云呼啸之声袭来,身子无处可避,定于树上和他硬硬对了一掌。 掌风过后,松柏高大的身子也似那榆树,簇簇地抖动了两下,才猛然站定。 秋叶依剑双目一敛,一道寒芒掠过,双手凌空聚起,“呼”的一声将掌风切向那棵大树,这一击居然用了他十成功力。 初一在树上看得真切,心中有似雷鸣轰过,极快地闪身一避,落在了空地之上。 只闻身后“吱呀”一声,接着就又一大截树木轰然倒地的声音。 在榆树截斩倒地之际,秋叶依剑的身子像片落叶,轻轻地掠到初一面前。 初一根本不敢回头,只挺直身子笔直地站在街道之中,双目凛凛,盯着面前的辟邪少主。 秋叶依剑冷眼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光勇敢而坚定,古井寒潭的眼就是他脸上最大的表情,禁不住脸上掠起一道轻微的波纹,像落花飘零于水面,瞬间不见。 就在瞬息之间,秋叶依剑第二掌快似闪电击出。 巨大的真气将初一衣衫震得猎猎飞起,在他闪避了这掌之后,身子似纸鸢朝后降落,右手在腰间一抚,月光森然再现。 “滋啦”一声,绑身的衣裤碎裂,像只只蹁跹的蝴蝶凌空飞扬,露出了里身蓝白相间的衣衫,暗暗的真气流转,蓝白色衣襟在风中飘舞。 “初一?”秋叶依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初一直视秋叶依剑面容,沉声说道:“正是。” 秋叶依剑眼底的阴霾浓浓涌起,全身上下笼罩着滚滚翻腾的杀气,似乌云密布的天空,顷刻就要电闪雷鸣。 初一在如此霸道凌厉的杀气面前,稳定身形,双目一动不动。只听见秋叶依剑冷森森地说:“来得正好。” 初一垂眼盯住地面,全身上下寂静淡漠,如白云后空远的山峰。 秋叶依剑右手微抬,袍袖生风,卷起银光身畔的龙纹剑,铿然一声长剑如蛟龙升渊,破空而起。 一道青光粼粼的剑气劈面朝初一飞去,一道白色人影同时行云 流水般惬意掠过初一身后。 初一心里一惊暗道:“不好。”身子极快地旋转,双袖鼓起,剑身贯注真气。眼角瞥到背后转出鬼魅般的白影,寒气凛凛的凉意直逼眉间。 “哗”的一声,龙纹剑和月光相碰,闪耀出点点寒星,照亮了逐渐沉下的暮色。 第一招过去,两人互换位置,凝神站定。 面对秋叶依剑冷厉阴鸷的目光,初一不做多想,右手手腕冷然一翻,月光朝前一漾,人似穿花的蝴蝶,陀螺般地击向前方。 秋叶依剑长剑一扫,一招平平的“万里江山”划开初一漫天袭下的剑影。 两招过去,场上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秋叶少主第一式就开杀着,初一却面无惧色,反手第二招就回以颜色,只攻不守。 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起。巨大的风向把这条偏僻的小巷子荡得“轰轰”回响,三老在风中竭力稳住阵脚,脸上都是一般兴奋嗜血的模样。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十招。 秋叶依剑的目光越来越冷,剑气丝毫未消,只见趋涨。他的剑快不见影,每一剑过后,四周石墙不见完璧,上面布满了深浅如一的剑痕,似刀削,似斧锉。 初一抿着唇面色如水,手中的月光似清辉荡漾,泠泠的,孤寂的,有种月出天山的冷静与坚强。但是天上、地下、左右前后都是那冷森森鬼魅般的身影,初一在密不透风的剑气里,逐渐身上被划上了大小不一的几处剑痕。 就在初一和辟邪少主缠斗之际,银光公子转身吩咐侍卫:“送赵公子回府。有请冷护卫。” 赵公子微微一笑,对府外打斗不甚关心般,双手一拢斗篷,举步扬长而去。 银光轻轻一跃,站于府墙之上。 苍山三隐在阵外跃跃欲试,突然看到银光公子微微摇头,均又无奈地放下武器,垂手站立。 远远地,一道黑色身影自远处掠来,他的乌发散于疾驰的风中,略显凌乱。身行越来越快,冲到了竹老之前站定。 初一正凝神对敌,泠泠看到那道黑色身影,脸上大吃一惊。 秋叶依剑依然不为外物所动,当胸横扫,剑气如蓬勃喷射的红日,全然撞在初一胸口。 初一低低地惨呼一声,身子被震开到了三丈开外,一路上洒下鲜艳如滴的血珠。 风中飞扬的发丝渐渐垂落,秋叶依剑的面容有如寒霜,气息几不可闻。 他冷冷地一顿龙纹剑,剑尖遥遥下指:“十二招……”身形岿然不动,衬着剑身蜿蜒滴下的血珠,睥睨一切的身姿,仿似从暗处破晓而出的幽冥修罗。 冷琦站于辟邪少主身后,脸上似乎有些担忧,忐忑着心情先施礼,再迟疑地说:“少主……” “杀了他。”风中传来秋叶依剑冷冷的语声。 匍匐在地上的初一,此刻却用尽全身力气,左手在地上一拍,纵身一跃,身子朝后翻去。 空中缓缓流淌出一曲简短的乐声,悠长而不成曲调。 初一的脸上此刻第一次流露出恐慌脆弱的神情,身形暴起,似乎极力冲突面前肉眼看不见的丝网,紧紧咬着牙,一飞冲天。 就在曲声落下时,初一的身子也结结实实地“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匍匐朝下,左手紧握成拳,冷汗涔涔,似乎极力忍受巨大的痛苦。 秋叶依剑冷冷地站在初一几丈开外,目光冷冽,有些残忍地仔细看着初一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初一只觉得腹内有把铁钩子在一钩子一钩子剐下他的肉,其痛无比,搅得肠子都想掏出来丢掉。他的右手不禁松开月光,牢牢地钉在地上,手筋嶙峋突起,生生把青石路面抓出几个洞来。尽管他的脸在逐渐扭曲,但是他的目光,带着千山万壑里的雷霆,带着浩瀚大海的霸气,冷冷地冲向面前之人。 那强烈的冷戾铺天盖地而来,似乎想把秋叶依剑吞噬。 秋叶依剑的面容似冰晶透明冷漠,折射着幽幽流离之光。 他冷冷地和初一目光对视,丝毫不转开眼睛,看着地上痉挛的身躯逐渐平息,听着初一口中忍受不住而发出“呜呜”声音,似是一头捕于网中的小兽,愤怒万分却又不得挣脱。 那声音痛苦而抑制,渐渐在风中消散。 秋叶依剑瞳仁里似广袤夜空漆黑冰凉,不带一丝温度。可是他并不知晓,那双眼睛,那双凛凛直视眼睛,从此奇迹般地烙印在他的心上。 苍山三隐对视一眼,心里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冷琦默然半晌,也不知心里是何感想,只见他走上一步,语声仍然迟疑:“初一……” “光。”秋叶依剑冷冷截住冷琦话音。 银光公子暗叹一声,慢慢走上前,蹲下身子将手搭在初一颈后动脉上,轻轻一探,复而站起身形,抬手作揖:“公子,好歹是个用剑之人,留个全尸吧 。” 秋叶依剑盯着银光的面目,一眨不眨:“不在辖地,仅此一次。”转身离去,衣袂下摆带起冷冷的一阵风。 冷琦冷漠地盯着初一的身形极久,眼里的光深邃难言,似是难以置信般看着他。 银光拾起月光,左手微抬,默默地抚摸长剑锋刃,手指间传来一层云雾般的寒气,他叹了一口气,提起初一的腰身,纵身朝街道尾掠去。 穿过几条幽暗的街巷,跃过一两个寒鸦数点的河坡,面前是一处山石嶙峋的乱坟岗,在黑压压的暮色中显得凄凉。 银光将初一平放在一处偏僻的乱石上,想了想,又将月光放置在他身旁,抬手拜了两拜:“无缘得知公子真实姓名,但觉公子是银光见过最勇敢坚毅之人,我敬重公子为人,故将月光送还,希望公子枕着这捧月光,安然长眠。” 塞外的风一声接一声怒号着,转眼间彤云密布,阴霾笼罩着天空,黑沉沉地似要压断整个苍穹大地。不多一会,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 雪花大如鹅毛,卷着愤怒的北风,充塞着不辨五指的黑暗夜空。地上的积雪越垒越厚,一个时辰之后,儒州行辕就妆点着银浆玉液般的光彩。 “这雪下得及时。”秋叶依剑冷冷地收回目光,长身玉立于镂空雕花窗前。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几人,半晌又说道:“有雪就无法火攻。” 银光公子会意地一点头。行辕和州府唇齿相依,晚间来袭的人最容易考虑到纵火分开行辕和州府,让两处侍卫不可相连出击,只是武艺超群的公子,今晚又有谁能牵制他呢? 银光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秋叶依剑目光流转,似乎能预知银光心中所想一般:“来的不管是谁,只要能拖住我就行。” “依公子所见,会是谁?”银光不由得追问。 秋叶依剑冷漠双瞳紧盯住空中,不动声色地说:“初一已死,还有谁能接得下我十几招?” “除了喻雪公子,实难想出还有何人。”立于桌旁的兰君出语谨慎,似是在细细推敲,他也明了少主所言的谁人不包含己方。 秋叶依剑目光凝聚在桌前龙纹剑上,冷冷地说:“不。” “请少主明示。” “扬州之邻江宁府杨晚。” 苍山三老面面相觑,想是他们纵横江湖几十载狂傲不羁,除了令他们铩羽的少主和初一,对武林后起之秀根本不放在眼里。 “据我所知,杨晚一直听命于孤独镇主……”银光听后平静地说了句。 “来找我的不一定是她。” “公子的意思是?” “丁大同曾经说过一句话。” “恕银光愚昧。” “夜间还有州府禁脔——美艳胡姬。” 众人不禁抬头看着面前白衣少主的面容,他的脸庞映照着身后幽幽白雪,似冰川万壑不见阳光,而且比白雪更冷酷,更冰凉。 秋叶依剑依然冷冷地睨视着龙纹剑,口中冷漠不减:“所以在我上床的时候,就是暗杀开始的时候。” 20.盗剑 冰冷的白雪覆盖着大地,在夜色沉沉的儒州街道上,静寂得一个人也没有。 雪花似乎无关人间冷暖,落满田野,落满河坡,落满空寂无人的乱石岗上。 初一身体里面有两股气流撕咬碰撞,一半炙热一半寒凉。那阴凉之气似脱缰而出的野马,信步奔腾在初一体内,终于和着天地的寒冷,迫使初一睁开了眼睛。 白雪覆盖着初一全身,他缓缓地抬起凉飕飕的眼皮,望向无尽苍穹,口中喃喃低语:“天啸,我能为你做的所剩不多了……” 初一支撑着起身,半靠在一块冰凉墓碑上,低头查看伤口:胸口的剑伤被大雪掩盖,冷水顺着滚烫的鲜血,结成了冰渣子,惨白茫茫一片。“秋叶依剑那一剑用了他平生成就,如果不是我先行提防,常人必死。”如此这般想着,身上似乎也感触到了疼痛,他不禁伸手按住了穴位。 初一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旁摸索,触及到指尖的冰凉之后,脸上露出微笑:“侥幸,侥幸,月光居然还在。” 脸上的微笑未褪,眼前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于初一冰凉的脸颊之上,瞬间集叠成小山丘。初一目光透过飘扬的雪花,不禁想起了师傅在他八岁时说的一句话。 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冬天,初一面色倔强地跪在漫天风雪之中,他的师傅盯着他,冷漠地说:“冷双成,因为你不能死,我只能送你一副不怕捶打的身躯和一双灵巧无双的手,所以注定你是个劳苦奔波的命。” 思索至此,初一苦笑一声,咬咬牙抚着胸口站了起来。环视四周后,认出回城的路,朝着冷冷雪空走去。 夜间庭院水榭之中传来霏靡靡之音,灯光亮如白昼。 冷琦背负双手站在外间的庭院之中,英俊的脸上泛着幽暗苍白的色彩。他脸庞微微低沉,掩盖了双目间的骄傲之光,似是在沉思:初一已死,我还在担心什么? 闭上眼,回想起今日发生的梦魇,冷琦不禁深深战栗:正着手准备解药散发侍卫之时,听到传报,待赶至地点,发现居然是自己督责不慎的初一在挑战少主!看着少主冷酷的眼睛,想想天雷任务里自己两次失误,恐怕少主也是如鲠在喉不惩不快了吧? 阴暗中,这个骄傲的少年身影有了片刻摇晃。 夜风突起,送来袅袅香甜,那味道如同儿时幻想的山楂糖,甜腻带着冰渣子的晶冷质感。 冷琦垂眼闭住鼻腔,微风过去,身形突然似一支笔直的剑投 向身旁的花丛。 一道黑影应身而起,片刻之间,两人交手两招。 那道黑影闷哼一声,捂住左胸喘息。冷琦的眼睛似林间缠绕的毒蛇,发出丝丝的冷光:“果然来了。” 夜行人蹲在地上,手掌撑在地面,有些惊恐地盯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影子。 “很奇怪吗?我没有中毒?”冷琦冷冷地笑,单手抽出了他袖中的短剑。“你们大内高手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居然只想到用花散粉来迷惑人。” 黑衣人听后,蹲蹴的身子居然无风自抖,像要飘零的树叶,最后一把垂死挣扎。 “三老环伺公子左右,银光公子把守门户,在下负责清理散开的刺客枝叶,由我送你好生上路吧!” 白光一闪,冷琦扬起手中剑自上而下滑落。 夜行人单掌扔出一枚弹子,身形朝外翻滚。冷琦的身子只是一转,又跃到黑衣人背部,举起短剑,剑落人亡,干净利落。 弹子在空中霹雳啪啦地绽放着五色光彩,在孤独寂静的州府上空,照亮了整个庭院。 衬着弹子的响声,一道粼粼的剑光掠过冷琦眼前,来势迅猛似乎拼尽全力,如猛虎跳峡毕其功于一役。 冷琦大惊,急忙晃动身形,刚刚站稳,身后一人骈指点上了穴道,动弹不得。心里凛然一动:好快的剑!一剑虚招,原来目的是我。 身后之人微微喘息,转过脸来。 冷琦看了一眼,真想咬碎银牙,将身后之人生吞活剥,可惜身子被人一提,向府外一棵大树飞去,和来时一样的迅如流星。 冷琦的俊面隐隐含着一层威严,大踏步朝行辕走去。 穿过大门,走进两排种植俊秀竹林的中庭,两旁府卫向他颔首行礼。他昂然走过,顺着长廊来到庭院。 “少主在哪里?”他抓住一名府卫的衣襟询问。 那名府卫可能不明冷琦莫名勃发的怒意,有些畏缩地回答:“在中庭休息……” 冷琦一甩手,转身朝中庭走去。 “冷护卫,少主房中有人……”那名卫士有些着急地在身后低喊。 冷琦置若罔闻,一路前行。走到中间庭院,花枝繁复,冷香阵阵。偌大的庭院就中央呈现着一处雕栏画栋的单独轩室。 冷琦走至门前,屏住呼吸,抬手想要朝门上敲去。 房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娇声 软语,隐隐约约地还有呻吟之声.:“公子……求求你……公子……”那语声带着娇喘的甜腻,如那丹青高手画中美人,描摹到骨子里的媚惑。 冷琦定住心神,低声唤道:“少主,有要事禀告。” “进来。”传来一道冷漠却无丝毫暗哑的声音。 冷琦推门而进,站在外间微微垂首。里间的暗淡光影似月光一片倾泻出来,透着暗抑的嘶哑的暧昧颓废,房间里流淌着氤氲的湿气与香味。 “说。”里面又传来那道冷静的声音,盖过了呢喃低语的女子媚音。 冷琦不禁微微抬头,暗暗的冷风拂过,隔着环绕的双重流苏帷幔,纱帐掀起的一景让他有片刻的踟蹰:一尊女人莹白妙曼的身躯一览无余呈现眼前,她的眉眼看不清晰,身子却如同痒痒娇媚的猫,匍匐着扭动着,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媚词艳语“公子……求你……”——那女子偏偏无法动弹,只得呻吟着哀求。 暗红雕床一角,秋叶依剑衣衫半敞,露出脖颈之下白皙皮肤,看似苏杭丝绸一般光滑。他邪佞地安居角落,发丝垂于脸庞,颓废邪魅之极。单腿支起,右手垂于膝前,左手轻佻地挑着女子脸下尖,眉目不动,眼里闪动的是冷酷如针的光。 冷琦暗吸一口凉气,脸上感觉有些烧人,但随即一想此刻身居何时何地,马上按抑住那丝羞赧,低沉地说道:“水榭来了两枝刺客。” “说清楚,让她慢慢地听。”秋叶依剑目光不变,语声不变。 “杨晚在缠斗三老,还有个呆滞的少年刺伤了赵公子。” 房内一时没了声音。透着满室的沉重,冷琦只觉一颗心在逐渐下沉,快要到冰冷的深渊。 “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他冷汗微渗,细细思量。 “不必理会。”冷琦觉得仿似过了很久,才听见了一个让他如释重负的声音。 惊魂未定之际,耳旁又传来冷冷的声音:“这么低贱的女人。”语声微扬,没有一丝怜惜。 那嘲讽的声音似鞭子,夹头夹脑地劈在床幔之间。 眼前的赤裸胴体似乎扭动得更加激烈了,只听见锦衾拉扯撕裂之声,那女子一边低喘一边发恨吼道:“你这恶魔……不是人……” “砰”的一声,一道莹白如玉的光影被弃掷外间,不偏不倚落在冷琦脚旁。 “送给丁大同,让他看看这贱人自食合欢散的丑态。” 冷琦低沉眉目,敛气屏声,沉稳地一拉身后斗篷,带着泠泠的一阵风。他利索地卷起地上已晕女子胴体,双手环抱大步掠开。 秋叶依剑拉拢襟袍,慢慢踱到外间,眉目间幽暗不定,一如檐外冷光流转的雪空。他走至桌前,双目沉聚在桌上。 龙纹剑静静地躺在黑色玄古利鞘中,剑柄上的金龙蜿蜒盘旋,无声地吐纳昂藏于天地之间。 秋叶依剑目光突然一凛,极快地抽出龙纹剑,冷冷地划动一圈,顿时满室的青光流影,璀璨生辉。 手上沉甸甸的感觉不变,秋叶依剑双目锁在剑身上,细细查看,电光火石之间眼神遽冷,似是打碎了浮光掠影,面目一片冰凉。他疾步闪出室外,一个纵身立于行辕最高屋脊之巅,抿嘴一啸,气声尖利响亮,穿透了嘶吼黑沉的茫茫夜空。 初一忍着胸口的疼痛,提气飞快地掠过白雪覆盖的屋檐。如水上一点孤鸿,霎时起落消失于纷扬大雪之中。 他的左手紧紧握住一柄青黑的古剑,右手沉稳地剥去身上黑色锦袍,弃之风雪。又抬手揭去脸上面具,却是揣于怀中。随着他身形的掠起,远远的黑色翻滚于白浪之中,雪羽之侧,迤逦不见。 初一摸到四海赌坊外间,纵身一跃,较为轻巧地落于木楼三层。和着满身撒落的风雪,他大步凛凛走到一间不见光亮的房间前,起脚一踢,房门“砰”的一声大开。 初一看也不看里面,却是沉声喝道:“唐小手,快逃。” 身形继续快速如风刮过,顷刻无声落于赌坊大门外。 初一将剑暗暗藏于衣袖之中,轻步走入赌坊一层。赌坊依然灯火幽暗,人声鼎沸,环绕着黯淡青黑的烟雾,他抿着唇,不沾衣不带水地挤进人群之中。 一片乌烟瘴气的头顶上,初一稳稳地伸出手,嵌住其中一人的后领,轻声唤道:“吴有,跟我走。” 那长衫身形回过头,看到初一苍白的脸色晶莹的汗珠,微微吃惊。——正是吴三手。 儒州行辕和邻侧的州府灯火通明,从行辕过道到州府院落,均是高高悬挂灯盏,光亮逼退了漫天飞舞的寒雪,却无法遣送走正厅中浓浓的冷意。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仅着一袭单衣,目光冷冷环视四周人群。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传说武技无双,俊美无匹的男人在散发着凛凛寒意。四周府卫都深深低下了头,唯恐不甚,一个杀人眼光就活活把自己吓死。 银光公子此刻面色也极为慎重,垂手立于公子身侧不敢言语。 “近日市井中可发生了离奇之事?”秋叶依剑修长身躯落在地上成为一个剪影,许久才听见他冷漠地开口。 一名红衣黑巾的府卫战战兢兢地走出一步,小心翼翼地抬手作揖:“禀……禀公子,柳街……柳街上红姑娘……昨夜拒不接客。” 话音未落,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却见那名府卫仰面倒下,不闻声息。 这下厅内的呼吸声更低沉迟缓,寒意更冷了。 秋叶依剑双目凝聚于身前众人,冷冷地说:“此间可有驿亭?赌坊?” 身后的丁大同早已冷汗直流,此时听到公子言语,忙不迭地颤抖着身躯上前:“禀……公子,只有赌坊……有三家。” “丁大同,找出个好赌的明眼人给我说话。”秋叶依剑眼神不动,紧盯身前。 “老张!老张!”丁大同着急得抖着鸭公嗓子直叫唤。 果然,秋叶依剑身前一人低头迟疑地走出,似乎挪不开脚步,站得极远。 “你刚才一直发抖,说明你知道隐情不报的后果。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将功赎罪,听明白了吗?”秋叶依剑冷冷地盯住他的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张的手一直瑟瑟发抖,想是久经赌桌征战的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 “最大的赌坊是哪家?” “回……公子,是四海赌坊。” “赌坊里流传了什么风声?”秋叶依剑一直看着老张,突然又加了句:“再啰嗦你就是死人。” “州府似乎有贵气的公子驾到。” “来了什么陌生人?” “一个黑脸汉子和一个锦衣少年。” “继续说。” “黑脸汉子打听了爱喝酒的蔡老九,少年赌了两日半的钱就走了。” “蔡老九是什么人?” “是柳街的泥匠,小桃红的老相好。” “想必蔡老九来过州府做事?” “是,修建府院。” 秋叶依剑沉寂着面目,冷冷地盯住空中。“不出所料。把这人找来杀了。” 老张还在颤抖不停的时候,突又听闻面前少年出语冰凉:“那少年就是你隐情不报之人?” “不……公子,我当时并不知道会发 生什么大事啊……”老张急急地嘶叫出声,“赌坊里日间赢钱是寻常之事啊……” 秋叶依剑目光一抬,老张险些咬住舌根,嗫嚅着住口。 “那少年的事情详细说来。” “他也挺奇怪的,接连两日输得遍体净光,第三日居然手气转盘,赢了吴大秀才。” “吴大秀才是谁?” “这半月来赌坊里的常客,却开得一手好牌九,只是大伙嫌牌九麻利,只赌骰子,骰子他倒是常输。” “少年赌的牌九?” “最后一场是牌九,先前是骰子。” “骰子也赢了么?” “是的,把赌坊里的台柱子阿骨都掀开了。” “阿骨?” “阿骨的手细小如孩童,所以我们叫他阿骨——每次掷骰总是庄家赢。” “那个少年连赢了阿骨和吴秀才?” “是的。” “详细说来这三人的模样。” 21.传说 银光公子紧紧地随着公子身后,两人身形冷冷掠过一道又一道曲折的走廊,渐渐趋向后庭水榭之地。 银光谨慎地抬头看了下公子面目,只觉得在漫天飞雪之中,公子的脸比白雪更冷。 一瓣又一瓣的雪花飘落,还未等至散落于公子身畔,就泠泠散于冷风中。 水榭一片苍茫,静寂无声,只有孤伶伶的纱盏宫灯在风雪中摇荡。 “公子,恕银光鲁莽,三老至今无踪,是否派人寻找?”银光陪着公子站立雪中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询问了一句。 “光,今夜冷琦失手时,你是否察觉?”秋叶依剑不答反问,语气一如平素冷漠。 “不曾,银光无能。” 秋叶依剑面朝风雪,身影显得森冷而尊贵。他在银光看不见的方向,嘴边掠开一个冷冷的弧度。 “今晚刺赵的是杨晚,盗剑的是初一。” 银光公子猛然抬头仰望公子后背那道光影,语声变得颤抖而激烈:“公子,怎么可能!” 秋叶依剑目视夜空,冷冷地说道:“初一没死。” “公子何出此言?” “江湖之中,武技轻功强到我都不曾察觉者,能有几人?” 银光公子低头沉吟。 “那赌坊少年就是初一。他诈死盗取了龙纹剑。” “银光探查过初一脉络,的确无脉。”银光公子谨慎地开口说了一句。 秋叶依剑转过身,面对银光,脸庞上不带一丝感情。 “无人得知他是如何逃过我的一剑和冷琦的血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初一不死,我们就不会掉以轻心。” “试想一个连我都不怕的人,怎么会在十二招的时候看见冷琦就脸色遽变?” 银光凝神细思了会,发现的确如此。 “原来这人有够胆量,敢来试探我。”秋叶依剑无波无疾地说完,突然扬起右手,一道澎湃的掌风呼啸而去,似晶莹盘月的地面轰然一条沟壑,深沉刺眼。 银光突觉眼皮跳动,忙定下心神,小心翼翼地说:“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叶依剑胸口淡淡起伏,他凝视着空中,语声冰凉:“赌徒的手法技巧固然高超,没有深厚的内力,无法掌握拿捏到好处的力度,所以赌坊里的一定就是初一。既然我能想出打听消息必去人多往来之地,想必初一也是如 此。” “初一故意连输两日,定是探出了他需求助之人消息,又听闻蔡老九之事,马上推断出州府晚间有人行刺,就隐匿树上伺机而动。我将初一逼出原形,他一出手试探出我的功力,马上又有了计划,拿兵法上来说,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秋叶依剑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狭长凤目眯起,透出丝丝冷光。 “初一来州府最直接的目的是盗剑。盗剑之前有两个障碍,一是龙纹剑一直长居我手,二是冷琦的蛊音控制。他一共攻了十二剑,招招拼命,何有胆怯?冷琦现身,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这个人也真敢赌命,冒死接下我一剑击杀,又生生受下冷琦的蛊音,当真是胆色过人。” “初一受了重伤之后,一定会找个我亲近的不提防的人下手,于是他就找到了比较熟悉的冷琦。身受重伤后居然敢易容冷琦来我居室,趁我不经意间盗走了龙纹剑。” 秋叶依剑双目一敛,狞笑着说:“好个初一,等我处理好了古井一战后,我亲自来会会你!” 银光公子又有点担忧,这个三番两次招惹公子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银光公子走近一步,小心地替公子遮掩着雪花。 “公子,银光尚有几事未明,望公子赐教。” “说。” “三老今在何处?” “去见真的赵应承去了。” “冷护卫是否安全?” “是。” “冷护卫在哪里?” “既然来的是初一,定是被初一挟持了剥了衣衫。” “赌坊里的另外两人是谁?” “当今世上,谁的手最值钱?” “‘妙手’杜冰、‘巧手’唐小手、‘神手’吴有。” “阿骨和吴秀才就是其中两人。” 银光显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公子:“他们容貌相差太大了!” 秋叶依剑冷漠地盯着雪空,慢慢地说:“易容之术。” “阿骨是巧手无双唐小手?吴秀才是‘有赌无命’吴三手?” “还有一点,唐小手是唐经天唯一的女儿——唐七。” 秋叶依剑有一点没有想到的是,冷琦被初一点了穴道,第二天自行解开,安然无恙归来。 冷琦羞愧难言,孤身跪于风雪之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跪了整整一天后,银光晚上抬冷琦进门,发现他已经全身冰硬。 吴三手也没有想到,自己飘飘荡荡活了二十几载,这个时候居然会和少年师傅躲在乱坟岗里,周围白雪纷飞,地底白骨嶙峋。 面对着这个师傅,苍白的脸色,黯淡的双瞳,瘦长的身子,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从如狼似虎的辟邪少主手里盗出龙纹宝剑的人! 吴三手疑惑流转的目光一直在初一身上细细打量,初一怎么可能不曾觉察? 只是初一觉得松软下来后,伤口显得特别的疼痛,他默默地背靠在碑石上,斟酌着开口。 “师傅……”吴三手见初一睁开眼睛,按捺不住开口道。 初一咬着牙丝丝一笑:“连累你了。” 吴三手瞪大了眼睛:“我早间去买干粮时,听闻州府被一群人弄得人仰马翻……” 初一听后勉强笑笑,并无言语。 “你就是那个不怕死的初一?”吴三手紧紧地盯着初一看几眼。 “吴有,我讲个故事你听。” “师傅请。” 初一默默地看着雪花,平淡地开了口———— 我很小的时候被狼王叼去抚养,好不容易长到八岁,在大雪中迷路,快要冻死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对我很好的小公子,干净的脸,温暖的笑容,他将身上唯一避寒的风衣让给我,那么菩萨心肠。 我被师傅抚养长大,学会了杀人的剑术和无双的医术。师傅发现我体制虚寒,就从小将我浸在药缸之中,不怕任何的鞭打捶伤。我为了学到左先生的赌术(注:他们没好奇是以为不一定是左金指本人亲自传授),接受了一场打赌,十八岁时一个人穿越了溟海和漠北。为了救一个人的命,我自愿喝下毒药‘天机神水’。 我为了报家仇不断地杀人,老天为了惩罚我,让我现在一直在赎罪。 我曾经两次违抗辟邪少主命令,被冷琦催发了蛊毒。我去之前就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蛊毒发作免去我后世之忧。果然如我猜测那般,血蛊吞噬我的毒血反被毒死,我侥幸存活。 我碰到了一个和救命恩人一模一样的少年,我猜想少年是救命恩人的亲人,手里拿着他的长剑就是凭证。那个少年就是南景麒,那把剑就是现在的龙纹剑。 吴三后紧紧地拢着双手,强抑下捏死初一的念头。他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初一:“为 了一个可能你就去拼命?你就去送死?” 初一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你知道辟邪少主是个怎样的人?当年唐门只是得罪过他的母亲,他就把整个唐门都灭了!当今世上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谁敢当胸不避受他一剑?如果不像你说的受过药裹,那今天是不是必死无疑?你怎么敢这么赌命呢?” 吴三手一口气冷冷地冲着初一质问,眼光似刃,胜过寒芒。 初一的眼睑微微跳动,他竭力稳住身形,长吐一口气,慢慢地说:“我一想到那个第一次没任何功利待我好的人,就觉得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夜混沌无乾坤,悲喜哀乐不重要。枯木大师点化我,是为了渡前世的冤孽而来,我想就让我偿还吧!——我所剩无几,唯有这具皮囊。” 吴三手深深地看着面前眉目如水的少年,静静地,仔细地。过了很久,才听到他说: “不瞒你说,我的家乡也有个传说,也请师傅听一听—— 钱塘江龙君有个小女儿,爱上了救她一命的凡人。龙君得知后大发雷霆,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了民间。那个娇惯的小公主,居然踏浪而来,拔下她的一片又一片的鳞甲扔在水里,平息父王带来的灾难。为了抵偿父亲的罪过,又斩下双鳍送呈天帝。最后她的父王绝望地问她‘女儿,你为了那个凡人连命都弃之不顾吗?’小公主遍体鳞伤说不出话,但还剩一口气时,抽出了最后一点血肉——龙筋。” 顿了一顿,吴三手直视初一,平静地问:“初一,你就是那个龙女吗?” 初一双目紧闭,紧紧抿着唇,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身躯一直微微抖动,喉咙里格格作响。 吴三手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谁,就如你从来不去打听我的过去一般。但是你比我活得勇敢,你比我活得坚强。书上说‘心如磐石,动心忍性,凡事谋定而动,谨小慎微,必能成者’说的原来是你。” 吴三手大踏步地离开,留下初一一个人在那里默默靠立。 吴三手的两管衣袖带起一阵寒风,他的足迹很快湮灭于漫天雪花之中。但是外间人们那一句一句绘声绘色的传闻,却像一串脚印留在寂寂白雪之中仍蝼蚁偷生的幽浮心间。 ——传说有个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奋战,身受最强大敌人的十二剑,当胸一记致命伤。 ——传说那个少年在敌人面前,忍受着九蛊穿肠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长石街,活活疼死也不 肯低头。 四处隆冬大雪,大地一片苍茫,但远在苏杭无忧湖畔,却有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飞云山庄。 山庄坐落于明净湖畔。湖面倒影连连,庄内翠竹垂柳,雁落无痕。迎面而来的湖风带着浓浓的花香,湖面一片明亮的绯红,青山红花对应,无语欲燃。 聂无忧紧紧拥着天鹅绒般的厚实锦衾,秀挺的眉无从舒展。 每年冬天,七星一叶的聂无忧身体虚寒成疾,只得在山庄这处温暖的湖畔静养。可是所有的下人都发现了,今年公子的面色更加苍凉。 聂无忧的沉沉眸子盯住青山一角,那眼光仿佛千丝万缕般长,像要越过这重峦叠嶂,飞向天外。 “九蛊穿肠,誓不低头……”他紧紧闭上眼睛,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锦衾边缘。抑制不住的咳嗽一声一声连续不断,他感觉心里翻江倒海地疼痛,不由得喊出一个名字,让他在这温暖如春的景色里,驱逐一点浑身的凉意。 22.师徒 正如自家公子预料的那般,四海赌坊里少了那三人。 银光公子面冠如玉,一身银色锦貂衣饰衬的人秀逸出尘,他抿着唇站在雪地里,微凉的空气里淡淡的飘拂发上缠绕的丝绦。 “柴老板?”银冠语声温润,询问身前矮胖有余但依然笑眯眯之人。 “银光公子驾到,四海蓬荜生辉!”听着这语气,一点也不会觉得有恭迎之意。 一票哗啦啦挤在窗格门缝里的人推推嚷嚷地吵闹着:“那满身贵气的公子是谁啊?生的好俊俏!” “银光公子也不知道吗?幽州谢尚书之子!并称四大公子的谢银光!” “让开。”一道尖利响亮的女声暴起在语声中。 众人徐徐回头。一身火红斗篷的明艳女子冷冷地矗立在楼道上。她横眉冷对满室饶舌者:“眼睛都瞎了吗?谢银光带了骑兵营来的!” “大小姐……” 很快地,众人静默下来,很配合地分开道路。 程香妖娆地走出赌坊。空中流淌的寒冷湿气让她微眯了眼。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礼尚往来的两人,眼光一扫外间。 皑皑雪地上,整齐划一地立着纵横四排的白衣骑士。雪白的铠甲,冷若冰霜的面目,闪亮的矛戟,丝毫不退的马蹄。立在冰冷渗骨的雪水里,面前的谢银光微笑如旧,身后的骑士纹丝不动。 “居然出动了赫赫有名的‘雪影’啊……”程香唿哨眼波流荡,脸上似是沐浴着三月春风:“不知唱的又是哪一出?” 银光公子斯文作揖:“程姑娘。” “不敢当。”程香伸出一株欺霜赛雪的手指,绕住耳畔一缕发丝,默默地看着银光。那样子如柳后轻烟,无限娇柔妩媚,软着腰身俏生生地立于众人之前。 在陌生人都以为面前女子似西子美貌如昭君娴静之时,突然,程香面目一沉,脸色快得如天际掠过的云,冷冰冰地说:“谢银光,你到底有何贵干!” 银光不抬眉目,不改微笑。“奉州府府尹丁大人之命来捉拿要犯。” 场地里一片寂静。 “初一。”银光似是沾染了公子的习气,温和地吐出两字。 “不认识。” “唐小手。” “走了。” “吴三手。” “不知道。” 银光公子仍然 温和地笑着,只是那笑容有些冷意。他抬起沉沉聚起的眉峰,平静地开口:“那就请程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怎么,是进你们辟邪山庄还是儒州府院?”程香冷冷地笑着。 银光公子平视程香:“如果是我家公子前来,就不是这般收场了。” 程香听后忽地展颜一笑,姿势妩媚地取下腰间缠绕的一道火红菱鞭,“啪”的一声脆生生地在雪地里抖出个鞭花,紧紧盯着面前。 “不就是因为爱上了那个魔鬼,秋叶依剑还要逼着小手怎样?” 此语一出,银光面上也微微变色。 “今天我人可以跟着你走,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程香一双妙目在众人面前流转,最后停在了柴大老板脸上。 “柴进才,拿着这只鞭子,谁敢踏进踏出四海一步,格杀不论。” 柴大老板笑眯眯地一溜腿跑过来:“当今圣上御赐程家的飞凤羽衣制成的宝物,我当然要好生拿着。” 秋叶依剑立于行辕空地之上,抬头目视天空,抿嘴一声唿哨。 空中传来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金色脚掌炫黑羽翼的鹰隼“呼”的一声俯冲下来,稳稳地停在秋叶依剑伸出的右臂之上。 取下漆封的金脚环,他快速地浏览一遍上面的字句。 “查无来历。”秋叶依剑的眸色深沉,掠过冷冷一片光。 ——毒眼神判都看走眼的人,东阁先生都查不出出处的初一,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一身风雪的银光默默走近,立于公子身后。 “无劳而返?”秋叶依剑转过身,笃定地盯着银光。 银光微微垂首:“只带来了四海的幕后老板。” “来头不小啊,看来只能是程香了。” 银光抬首看着公子,面色上多多少少有些吃惊:“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秋叶依剑冷冷一扬手,将臂上鹰隼扔向天空。“光走近时,脚步漂浮,显然事无所成。手不刃血,整个四海都逃掉绝无所能,所以只能是无法杀人。” 他转过身继续盯住银光公子,冷冷一顿:“放眼世上,我不杀而狂妄活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程香。” 银光俊秀的脸涌起一丝丝红晕,似是有些羞赧地说:“悔不该不听公子之言。” 秋叶依剑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 银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时之间手足颇有些无措,心里一直懊恼。听到公子的回答后又惊异地出声:“公子的意思是?” 秋叶依剑的面容呈现出看不清的白皙冷漠光芒。“程香一来,孤独凯旋必然出现。” “公子此时需要孤独镇主做什么?” “找杨晚。” “为了赵公子的事?” “记住不准插手。” 银光微微叹息,每次提及赵应承的事情时,公子不愿多说,隐隐觉得这两位城府深沉的公子,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那怎么处置程姑娘?” 秋叶依剑跺开两步,朝着银光冷漠地说道:“将她丢进男人的大牢之中,不过要单独关着。” 银光的头更低了,他可能想起了现在自己骑虎难下的局面:公子绝对不会杀她的,自己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可她违抗公子成令实属恼火,看来只能等孤独凯旋来了。 “光。”隔着微凉的空气,公子俊美无暇的脸在几步之遥显得清晰冷酷。 “动身去古井战场,联络马连城。” 吴三手当日放心地离开初一,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由于他内心翻腾的强烈愤恨,一方面也是初一极早就告诫过他:你不要跟着我,因为在我身边注定是几世飘零,只要你不赌,没人看得出你就是“神手”吴有;如果你想找我,就去扬州等我一年,一年不来,永远无需等待。 吴三手终究觉得愤慨难平。 天上的云,地上的影,跑动的是风,沉淀的是冰。这一切如何鲜明,怎么能一句不能来就永远沉寂无声了呢?记忆有可能淡去,传说有可能停止,但是那道以无比震撼存在过的印象,怎么可能云淡风轻,雁过无痕呢? 所以当初一背负长剑,神色如常地离开儒州时,吴三手一个箭步冲出来,重重跪在初一面前:师傅。 初一默然半晌,注视着面前的身影:你这一跪,我需负半生辛劳。 彼时的吴三手并不知晓,当时的初一如何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所以在他的后半生里,就把自己作为责任背负在肩上。 唐小手为情所伤,奔赴流亡。 初一和吴三手为着心底的承诺,天涯流浪。 初一带着吴三手,继续北行。两人风餐露宿,星夜兼程。 吴三手 远远地看着初一背影,觉得这个师傅当真是少年老成,宠辱不惊。 ——大雪之中,不辨方向,初一像个挺秀的桤木,直直地走在漫天风雪之中,不曾痛苦不曾彷徨。 ——冷雨之中,冰凉刺骨,初一寂然无声,默默彳亍滂沱大道,漆黑的夜也不能掩盖那道背影,遥远而坚定。 每次吴三手都拼命追赶那道光,那道影子。在自己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时,一抬眼,师傅波澜不惊地立于眼前,温和地问:饿了么? 这就是折磨吴三手神经折磨吴三手意志折磨吴三手身体的人,可是吴三手渐渐发现,越挨近了师傅,就如同更近一步触摸到了远山的轮廓,从容安详。 他抬头看了一下,初一果然又淡定自如地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吴三手慢慢地挨了过去,只听见那个平静的少年问:“饿了么?休息下?” “师傅……” 初一又觉得眼皮跳动,忙伸出一只手指压了压眼睑:“叫我阿成,师傅我愧不敢当。” 吴三手拢着双手,嬉皮笑脸地看着初一。 “我们这是去哪里?” “武州。” “去那里做什么!”吴三手的语声有些急促。 “奉剑,完璧归赵。”初一平静地说。 吴三手盯住了初一面容,想从他脸色上巡查一些蛛丝马迹,很快地,他失望了。“不是还剑那么简单吧?” 初一不置可否,只默默地坐于路旁。 “传闻燕云十六州是宋辽必争之地,武州似喉,幽州据心,阿成一介凡人,去那里到底想干什么……” 吴三手的眼光一直绕着初一双目流转,初一面色如常。 “我从辟邪少主手中逃出,聂无忧曾说这任务关乎社稷苍生,不可偏废。” “那和阿成何干?”吴三手不禁紧了紧手掌。 “我就是那枚棋子,虽然跳出了棋局,却还是被人捏在掌心中。”初一看着路旁的野草,荒芜潦倒,语气一如平常。 吴三手突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先似风,微微地在树梢聚集流荡,接着似云,连成一片嗡嗡作响,最后不可抑止,仰天狂笑不止:“罢了罢了,你是我师傅,我不能再言语无理,以下犯上。但是你还装糊涂,还在沉醉,还是逆来顺受。” 狠狠地掠去眼角的一滴眼泪,吴三手大声道: “无论哪里,我都随你而去。” 初一抬眼静静地望向他,内心里如海翻腾,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辩解。 过了一会,又传来一阵低沉缓慢的语风。 “据我所知,本来和我一样有十五名少年,他们在辟邪山庄的地道里忍饥挨饿,日夜苦练,只希翼完成这艰难任务,熬来出头之日。” 初一淡淡地开了口。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这任务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不好奇可以选择逃走,但是吴有,我是逃不掉的。” “阿成如此高强的武功,怎么可能逃不掉?” 初一仅是看着吴三手微笑。他的心里明朗无比,有些话却无法说出口,但是一路有了吴三手,初一并不觉得艰难苦涩。“吴有,你难道要我说,别跟着我,因为较之我们三人,辟邪少主一定会先擒住你。若你被擒,我还会坐视不管么?”初一心里一直微微叹息,面上只露出轻松的笑容。 “我们专拣偏僻小路走,为了什么?” 吴三手瘪瘪嘴:“还不是得罪了辟邪少主,他下了武林的封杀令。” “那你说一出现就被围追悬赏的阿成,能逃的掉吗?” “不对,阿成你不要把我绕进话里。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初一抑制住心底的微凉,面上仍是平静如水:“我要把心里决定的事情做完。” 吴三手凝神盯着初一看了片刻,尔后又转身大步走开,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走了很远,还听见清晰的话语飘来:“你这般无欲无求,怎会执念一己之私?所以你一定是疯了。我还跟着一个疯了的师傅,所以我也疯了……” 初一默默站起身垂下手,仍然盯着路旁的那株枯草。在冰雪寒天的冬日,颤巍巍地从白雪里探个头,伸出两片小小的尖尖的叶子。 他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众生浮萍,如路旁植草,辗转零落风尘。阮四的死,如夫人所托,南景麒的意愿,这就是看不清的连线。命运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吴三手,难道你不知道吗? 吴三手不甘心地站在前面看着初一,初一慢慢地走了过去。 “阿成心里想必有了计划?” “嗯。” “说吧,要我做什么?” “包袱给我,剑你拿去。” 吴三手吃惊地盯着初一:“剑给我做什么?” “交给南景麒。” “那你呢?” “潜入军营。” “不行,要去就一起去。” 23.条件 冬深的雪水混着泥泞的山道,搅成黄泥塘似的路面,一队贴壁行军的人马小心翼翼地踏足,深恐不甚就会跌落一侧的万丈深渊。 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怨声载道。 马上首领是北宋前锋军队赫赫有名的大将魏翀,身材五短,豹头环眼,下盘夯实地稳踞马背,凛凛生风。身后带领的是一片黑甲的骑兵,黑压压地迤逦山道。 他抬眼看了下执马前行的小厮,心里不由得暗暗惊奇。 这少年在军营喂马时他就一眼看中。利落的手脚,沉寂的面容,永远雷打不动的身躯,正是一个好手下的潜质,所以当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点来了,升为他贴身的马童。 从他马上的角度看下去,阿成的双肩瘦削,手指欣长,指节苍白有力,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身形,甚至可以看见耳畔白皙的肌肤。 这么大的怨气中行军,只有他默不作声地按辔垂首,凝神看着路面,似这般辛苦早已习以为常。他轻轻一咳。 阿成转过木讷的面目,轻声询问:“大人?” “到了哪里?” 阿成抬目四视,看着苍茫雾气萦绕的群山。“按所绘地图来看,快到三猿峡。” “骑兵团恐怕撑不住了。”魏翀一声叹息。 阿成沉默地回首牵马前行,脚下冰凉的雪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淹没了他的足背。 “大人可知道,在悬崖峭壁上行走,胸腔之中会隐隐难以呼吸?” 过了会,听到阿成淡淡的语声。 “这个行军之人皆知。”魏翀挺了挺腰身,无意识地接口。 “是何原因呢?” “山高势陡、空气稀薄所致。” 阿成听后沉默不语。魏翀却微微一笑:“小兄弟,我说得不对么?” “恕阿成狂妄,斗胆反问将军一句:雪影营提前到达三猿峡,这是为何?” 魏翀双目凛凛聚集阿成身上:“阿成知道的不少啊。” “我每日立于帐内伺候大人,对于军中战报,略知一二。” 魏翀看了看阿成的后背,又是一声叹息:“相传雪影营是塞外马王所训。那马王挑选塞外名骏送于督军秋叶公子,骏马脚力行程皆是牧场上上之选,岂是我们腿小矮短汉马能所比拟?” 阿成目视前方,语声平静:“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想大人以前在赵公子麾下效力 ,骑兵营于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取上将首级,不也如囊中取物?” 魏翀听后咧嘴一笑,抖动着胡须簌簌作响:“想不到阿成如此年纪也听闻我魏马连营之事。” “话说回来,塞马只是腿长肚小,便于冲锋,倒不是攀援悬壁之物。” “哦?” “阿成少时在江湖中行医,有幸见过塞外牧马,想必马王驯马有别中原之法,不似温和敦厚。” “是什么?” “他们在紧要关头给马吃一种药剂,使之产生癫狂燥热,便能催马疾驰。” “那岂不是折损宝马?” “是,所以真正两军对仗之时并不用此物。” “阿成的意思是?” “塞马服药后,狂性大发,迅猛如雷,能从想象不到的绝地冲进。” 魏翀端坐马上,双目闪闪一亮,哈哈大笑:“阿成,你倒是迂回肠子,原来是要告诉我明日三猿峡一战的要害,不知晓的还真以为,你要告诉老夫这路是如何难走!” 他似是很高兴一般,回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的士兵:“都给本将军快走,不可辱没赵公子的名声。” 阿成面朝前方,弯弯曲曲的山道蜿蜒陡峭,直伸天边。方才他出语提醒魏翀,心里便能预料魏翀定是听出弦外之音,想必自身隐藏的秘密会更多地被发掘出来,不由得黯然叹息。 ——昨夜接到飞羽传报,秋叶公子要求魏翀军团奔赴三猿峡打头阵,牵制敌人主力,引起魏翀等人心生惧意,深恐骑兵营全军覆没,是以一路走来委顿不前,怨声不息。 ——魏翀军队系赵应承一手栽培嫡亲队伍,目前传言公子重伤,为了大局,不可不听从秋叶公子调度。 ——雪影营先前一步提营扎寨,传闻马连城亲自上阵,督促三猿峡一役。 大风掠起,悬崖上紧紧攀附的队伍躁动不安,马匹长嘶,军士呼喊之声此起彼伏,挟着滚滚的冷风,嘈杂混乱。 阿成一挽缰绳,左手泠泠扬起,带起一阵风。他五指虚张,掌心凝聚一团雾气,看也不看,凭借心意写意挥出,将魏翀坐下战马凛凛扣在崖壁之上,一动不动。 那战马似乎知晓目前形式,久经沙场的畜牲竟驯服地贴在阿成掌中,安静地踢踏着蹄子。 魏翀看了阿成这手,半晌没作声张。只听见面前少年又平和地说道:“大人,不叫骑 兵下马步行么?” 魏翀呆立马上,似乎此刻才清醒,忙回首大声呼喝:“风大马轻,都给我下马步行。” 阿成抬头望了望天空,估量着下一场大雪即将飘落,心里衡量了许久,担心离去的吴三手,终于回头看着魏翀,用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我传授大家一个心法,行走之时就不会胸闷气短了。” 魏翀面上大喜,忙吩咐众人仔细聆听帐下少年的命令。 阿成微吸一口冷气,在风中稳稳传授一套自身较基本的步法,配合师傅研究人体经络时的气流逆转之法,语声响亮地传开去。 魏翀一边细细聆听,一边敛集目内的精光,心里越发对面前之人惊异。 “阿成懂得这么多,不是一个小小的马童这么简单吧?” 阿成仍然面朝前方,稳稳地牵着马匹:“是的,想请大人答应阿成一个不情之请。” “想和本将谈条件?” “大人,你看,经过长期跋涉战争,人马皆疲,士兵大都负伤在身,阿成略通医术,可以在行军之时义务出诊,充作大夫。” 魏翀不必回头,也看得出来手下目前的情况,他微微沉吟,而后又出声询问:“本将能为你做什么呢?” 阿成仍然未回头,语声也似山涧的溪流,无声温婉。“很简单,不可泄露我与兄长的消息,大人确保了我们的安全,相应的,我也能确保大人的安全。” 三猿峡位于武州咽喉,三面环山,面前一条陡峭盘曲山道直通天堑,不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且隐隐伴有虎啸龙吟呼呼风声,是神仙也叹止难逾的鬼门关。 紫衣鲜亮的马连城面色慎重地踞身马上,身后是默默执辔按戟的银衣骑兵营。一行千人之师静静地伫立三猿峡后方的一处高地上,在风中整装待发。 这处高崖如金铸玉雕的宝柱雄刺苍天,像是老天爷鬼斧神工的杰作。众人目光平静,牢牢盯住身前紫色身影。 马连城微微俯瞰下方玉带似的道路,似是在审时度势,丈量着山崖与平地的距离。 这次的伏击任务很简单,辟邪少主面色冷漠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说了一句话:马连城,只要你活着胜了三猿峡战役,你任何要求我都能答应。 马连城犹豫的不是自已身后的铁甲战骑,而是这条擎天一柱般的山崖和山路两处之间的落差太大。面前所处的高地是从重山直接翻 越过来,却无法让战马稳健地下山。 马连城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那条山道,按照计划,等会会有一支诱敌之师带着敌军进入腹地之中,大军押到这处看似不可埋伏之地,再和从死地冲出的雪影营汇合,夹击敌人。 马连城觉得此刻自己如同扣弦激发的弓手,箭在弦上,辟邪少主逼他不得不发。 他还记得初见辟邪少主的代价:塞外带来的马队折翼,全数吞没于白石山狼群。进献的珊瑚翡翠失手,孤身站于黑夜狼影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马连城在四十岁之前,只觉得鲜衣怒马,美人烈酒就是全部生活的真谛,直至屡次被辽军侵占水草油盛之地,直至见到只手遮天的辟邪少主。 四蹄疾飞的通身雪白马匹如一片云,蓬勃健壮地在街道上奔驰。马车四柱晶莹,汉白玉雕砌。 四壁车辕,皆为黑檀。尤其车辕之马,纯白无杂,额前一抹嫣红。 马连城在客栈里堪堪掠了一眼,马上认出是塞外绝种已久的“骅龙”。“龙”在古代便是纯种白马之祖,像这种正额一点红的高贵血统更是马中绝匹,它的主人若不是皇亲国戚,离非富即贵的尊位也相差不远。 马连城打定主意急追马车,终于在一处开阔辉煌的府邸停下,抬头一看:庄王府。 一名锦袍中年男子站于白玉狮子之下,双目炯炯:“马王马连城?”那双眼里透着无尽的睿智精利。 马连城着实吃了一惊。 那人稍一拱手:“在下吴算子。” 马连城更加吃惊了。大名鼎鼎的庄王幕僚、江湖中尊称“毒眼神判”的神算子居然甘为车前犬马,他隐隐知道那马车主人是谁了。 似乎下面见到辟邪少主应是理所当然了,可是马连城一连数月未曾见到秋叶依剑,他不禁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神算子只待他求见时接见一下,客客气气奉茶设宴,只字未提其余之事。 “不知何时有幸拜见公子?”这是马连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 “恕老夫失礼,公子事物缠身,不在府下。”每次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答。 马连城默默起身,跺开几步,走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公子想必尊贵无比,马连城草鄙之人,恳求一见,日后甘为驱使,决不食言。” “哦?”神算子微微一笑,“不知马王为何求见我家公子?” “ 马连城虽久居塞外,对中原风土人情也略有耳闻:传闻辟邪少主剑术无双,神采过人,帐下网罗一批先生这般风神俊秀人物辅佐,更有德高望重的庄靖王竭心效力,在朝在野,声势中天,我马连城今有急事相求,恳请吴先生代为引荐。” 神算子听着马连城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他中正厚实的脸,仍然只是淡淡说道:“看来这事很棘手,使得马王笃信只有公子能够办成,不知马王是否听见外间另一种传闻?” “不曾听闻。” “公子把世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效用,随时奔走驱使之人,一种是无用之辈,死人。” 马连城看着神算子凉透心的笑容,重重一叹:“我本不欲涉身中原,更不想和朝野有任何牵连,看来此次只能破例了。” 神算子一拱手,嘴角含笑,斯文至极,仿似刚才冷漠的话语不是自己所讲。“待公子回府,我代马王通传。” 惨淡揪心半载,终于在扬州白凤楼上得见传闻中的少年。 扬州通街两方街道封锁,楼外青石街面静寂无声。 白衣少年如帝王一般盘踞在雕花主座中。繁复不知的宫廷长服,丝线饰边的文锦纹,一层一层地如云雾缥缈,那双冷鸷的眸子,马连城注视一眼,让他觉得除了辟邪少主不做他想。 在马连城利索说出心里的请求后,辟邪少主注视他脸庞的目光不变,语气堪比寒冬深雪:我只要你一个马队,一场胜仗。 回首往事,马连城目视苍远江山,立于绝崖之上,微感唏嘘。 在布局今日三猿峡战役之前,马连城亲自敦促琉璃火,通过重重生死考验,稳妥运送武州后,才换来最终尘埃落定的这句话。 无论生死,今日势必一战。 下方山道远处,黄烟滚滚,延绵不断的旌旗飘荡,人头马匹如同沸水一般翻腾。 马连城一挥手,身后雪影营骑士一肃军容,一手安抚上了夹嚼的马头,一手紧握矛戟,双目凛凛,如同雄鹰展翅欲翔。马连城回头凝视一眼,那一眼如万古矗立的松霭山观,亘古无言。 “听我号令,蒙住马眼,只准向前,是儿郎的跟我上。” 24.交战 鼓声震天响起,在三猿峡山涧之中滚滚回荡。 一条迤逦弯曲的天堑通途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甲骑兵,那军队如同片刻不息的海潮,浪浪翻滚,一波一波簇向远方。 魏翀拔出腰间长剑,一扬手,嘶吼的语声飘荡在滚滚黄沙之中:“朝着三猿峡门给我冲!” 雷霆般的马蹄声轰隆隆奔驰在山涧,众人奋力朝两柱环开似门户的山崖冲去。 在这支虎狼之师后方一里开外,居然还有阵阵马蹄掠起的烟尘。 初一伏在右方一处凹凸的山石上,双目眯起,仔细辨认后方那片黄沙。他的对面正是双柱门户之一的山崖,再朝山柱腹地深入,便是阻断视线的一线天。 他耳畔传来夹杂着马嘶长鸣的吼声,心中一滞,微微叹息一声:这魏大人倒是个仗义的人。 魏翀等人仔细翻过悬崖后,留下初一,他口中的“阿成”小子,和几十名重伤的残弱步兵殿后——其实就是从崖顶上翻下来,等他们赶到时,估计战争已近尾声。 那魏翀临行之时还叮嘱初一:“阿成,我若不能回来,你拿着我的腰牌,无人敢阻拦你,你好生去吧。” 尾随魏翀的彪悍之师越来越近,初一在风尘之中辨不清人数,单是听这声响,便知力量超过了魏翀和马连城。 当前一人大耳垂肩,面容方正,头盔襥头两侧雕饰一层圆形饰物,一段三层扇行毡巾飘荡在身后,只是初一不知晓,这是时下辽人通行装扮。他右手横握一方长朔,左手催马急拍。 他的身后均是隆鼻高额的骑兵,一眼扫去,铠甲重重,摩擦生光,和马蹄一起轰隆作响,那马匹也披挂上寒气森森的银甲,远远滚着刺眼的光芒,透出铜墙铁壁般的肃杀之气。 即使不懂军法谋略之人,也可看出这支军队的强大剽悍。初一不禁暗自担心,他双目急急在地上逡巡,但烟尘滚滚,哪里能辨认吴三手身影? 初一差不多像折足雁,肠子都悔青了。 “为什么这么愚蠢!居然听任吴三手跟随自己潜入军营,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外间被辟邪少主封杀的武林固然艰险,也好过目前这刀头舔血的军旅生涯,尤其这浓烟滚滚的战场上,即使吴有武技傍身,哪里还能寻得安息之地?” 吴三手一直是魏翀手下的帐中文书,掌管地图史册,排山寻道,一路当先。刚才和他同一营帐的老兵交谈 ,得知吴文书不知不觉走至前方,不见踪影。初一听了大惊,忙沿路飞奔而来。 辽军紧紧咬住魏翀军队,风驰电掣地催马进关。 面前的金柱盘绕的一线天近在眼前,魏翀突然一提缰绳,顿步回首,凝视身后紧跟的手足。 他手中长剑指天,仍是在雷声般的马蹄中大声嘶吼:“众将士听令:调转马头,迎面对敌,后股做前锋,前军分两枝掩杀,后退者立斩!” 干哑吼声回荡在山涧,荡气回肠地激起兵士的勇气。只见魏翀手下均亮起手中武器,齐声呐喊:“魏马连营,摧坚断金!” 这热血沸腾的嘶吼穿透沉霭苍穹,凛凛地打了个声尖,在四周滚滚轰鸣。 初一似乎也身受感染,紧攀握手掌,只觉心底有股奔腾的热浪走遍周身,不能抑制。他双目圆睁,极力辨认下方动静。 辽军首领是朝中八贵之一的耶律行天,他也听到了这热血的呼喊,面部仅是微微冷笑一声:“残兵弱将怎么抵抗我的铁狮?” 手下一名精通汉方的副将稍稍拍马走上,低头说道:“耶律将军,中原行军讲究‘虚实相映’,这三猿峡中地势险阻,阴气阵阵,似乎埋有伏兵!” 耶律行天傲然地睥睨一眼,对着身前的裨将哂笑:“中原人就爱讲这些无中生有之事!三猿峡是天然断壁,哪里能埋有伏兵?这场胜利是我们大辽的囊中之物,速速追击,不可蛊乱军心错失良机!” 耶律行天一紧坐骑,一展方朔,一马当前喊杀过去。 顿时谷中厮杀震天,喊声惊天动地地回响。 魏翀军队均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拿肉身拼杀战甲齐崭的铁狮军团。黄沙漫天,血腥弥漫谷间,前方军队不断有士兵被斩杀落马,像是凄艳的山花中插进一道冰冷的匕首,身子在地上翻滚几下,被辽军铁桶般的马蹄践踏,顿时脑浆四溅,甚至来不及呼喊。 初一双目紧紧盯住烟尘中那道高大的身影,寻找吴三手一事被他早已放在一边。他双手在山石上猛然一拍,借着这股大力,人像只山壁上掠翅的苍鹰,纵身朝地底跃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初一还是懂得,苦于没有惊人臂力射马,那么拼死也得擒住辽军首领。 初一像颗冲天的弹子,两个起落踏足于辽军铁狮之中。 那辽军估计也是久经沙场的铁旅,惊见空中落下一个力道又大又快的身影,迟钝一下, 马上应变。有几名冲散的辽军,早横起长枪,像扎稻草一般刺向初一。 初一长身掠起,双臂伸展,看准了马上一名士兵,发狠撞去。那名士兵闷哼一声,掉落马下,顿时被践踏致死。初一知晓纵然身负绝技,在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难施展,于是先夺了帅旗,纵身朝前跃起。 辽军骁勇善战,在这突发变乱之前兀自镇定,似是有人临场指挥一般,都狠狠地举枪空中,意图削掉初一踏马疾驰的脚踝。 初一一甩帅旗,旗子像片大云“呼”的一声扫开重重光影,机警地借着间隙提气狂奔,跃向耶律行天身后,手中贯注所有真力,大喝一声,照着耶律行天后背劈落,全然不顾身后的刀光剑戟。 耶律行天在辽中也是勇猛武士,听到脑后风声,心中大惊,回朔格挡,胯下神骏极通主人心思,顿步回首,稳住身子。 想是那耶律行天手下纪律严明,均是视死如归之人,只见两三卫士来不及阻断,居然合身扑在主帅身上,生生受了初一这一棍棒,立时毙命。又有随机应变的士兵,支起长枪刺向空中,逼得初一提气跃起,闪躲杀着。 初一的身子在空中轻巧一翻,底下辽军雪亮铠甲寒光粼粼,连成一片,如风浪中汹涌的海潮。眼见错失擒杀良机,心中便滚过一个闪亮的念头。他踏足交击的枪戟上,借力一点,身形朝前仓鹫般掠走,手中“呼”的挥展帅旗,口中发力呼喊:“大帅已死,帅旗在此!” 声音乘着凶猛澎湃的海潮,回声连绵起伏,四散而走。 果然,耶律行天大怒,催促铁狮团,弃魏翀前锋队伍不顾,团团涌向谷中腹地。 初一身形在谷中两方将士中闪躲,似一缕清风,游荡于谷底。他左穿右插之后,蹿到一处平坦之地,马不停蹄,提气朝崖壁上跃起。 初一的左右脚背互相交替借力,单手攀援,使出了江湖中常见的“纵天梯”。只是初一气息绵长,内力深厚,稍一用力,片刻来到一处倒挂的树枝上。 他站稳身形,右手贯注全身力气,将手中帅旗像只标枪般地投掷出去。那黑金帅旗上贯注着风,带着猎猎奇响,带着初一两百年的平生所有修为,“嗵”的一声笔直飞去。 辽军铁狮团里顿时像开了锅的沸水,炸开一片,惨叫声连绵不断,那帅旗撞下几人后,稳稳地插在泥石坚固的地面,迎风招展。 初一伸展双臂,当胸仰望无尽苍穹,似乎聚起天地间的所有力气,纵声长 啸:“马连城,帅旗开道,冲啊!” 啸声浑厚绵长,纵是百里开外,也在山谷间撞荡,隐隐回响。 马连城敛目俯瞰,果真在滚滚黄沙之中有片白光,知道有人将辽军主力引到了地方。他无声地大手一挥,发力将手中短刺刺向马股,刺上沾染的药物遁入战马血液,马匹受惊,马上抬蹄,带着面具,慌不择路地冲向前方。 滚滚风中就只传来一句洪钟般的大喊:“上!” 马连城紧紧伏在马背上,抱紧了马头,双目眯起,准备在谷底时撕开马眼上的遮掩。耳畔一直传来的呼呼风响,他根本不敢回头,但是他相信座下的战马,因为他觉得,除了马,可以忠诚相信外,一切事情都不能肯定。 身后不断有马匹仰翻的声音,一道一道白色身影笔直地朝谷底滚去,那些铁打的雪影骑士,失足滚落时,也不闻惊呼惨叫之声。 “好儿郎!”马连城心底不禁大呼,这畅快淋漓的一仗,似乎让他见识到了中原男子的铁骨雄风。 顷刻之间,雪影营如一片轻浮的白羽,从天而降,突然插进了铁狮的战团。 魏翀冲到前方后,透过遮天黄沙,看到了辽军后方浓烟滚滚,有一支银色衣饰的骑兵乍然出现,心中大喜,更是振臂直呼:“援军雪影已到,拼了!” 初一孤单地站在石壁上,冷冷山风卷起衣角,单薄的身子显得萧瑟无边。他抿着唇,目视谷底,第一次发现,即使空有武技却无用武之地,在沧桑的战场之上,自己渺小得如一粒尘土,丝毫不起作用。 初一不回避不瞠视,默默地俯瞰大地苍生。他看到了笔直跌落的雪影团,看到了厮杀一片的铁狮军,看到了紫衣鲜亮的马连城,看到了无数殁于三猿峡的滚烫躯体,又感到心底手臂的一片麻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日月无情,转千世亘古不变。 武州古井台素有“九州第一台”之称,且不说它的古朴雄奇,立于尘世五百年来的历史,光是细数檐间落月,星斗满天,银河飞潋,都觉得睿智大气,岂是一个“古”字能言? 古井台重叠砌成三层,里外三座城池,外层木砖,中间石壁,内层坚实不动的青岩镶嵌,环环相扣,固若金汤。 秋叶依剑并没有亲自来到古井城,但是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三年前,重修云胡客栈时,他就拟定了计策,重金聘请了一个人,为他描绘出燕云十六州所 有大小图形,制成卷册,随身携带。 此刻,秋叶依剑手上正一展一副卷册,旋转身躯,盯着面前苍白之人:“吴先生,别来无恙?” 那容貌依然俊美如昨,那语声依然冰凉渗骨,只是吴三手觉得,今日的秋叶依剑比三年前更是莫测难辨。 ——辟邪少主明明知晓初一和我有所交集,即使不知我已拜他为师,但依照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被俘之际,就应当将我一掌劈死。 ——他瞳仁明明冷澈深邃,照得见人影,为何我只觉得看不清任何情绪,骨子里带着轻微的颤抖,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 吴三手想起了初一,不禁也学着他闭上了眼睛。 秋叶依剑双目沉聚在吴三手面上。“吴先生想必知晓自身处境?” 吴三手一咬牙,面色大义凛然:“说吧,少主要我做什么?” 秋叶依剑依然紧盯面前之人,语声似穿透窗外的风,伶仃仃地惊起寒枝上孤鸦数点。 “明日随我去一个地方。” 吴三手极想仰天大笑,笑这世间一切的沧桑变幻,反复无常。可是他又抑制住自己,紧紧捏着拳头,不敢造次。 “龙潭虎穴?万丈深渊?少主要我去的怕是鬼门关吧?” 秋叶依剑只是盯住吴三手的脸庞,眼光挟着冰雪中的风暴,“砰”的直面扫来。 “在好奇我为什么不提初一?不提龙纹剑?” 吴三手大吃一惊,先前心中的确如此想法,到底还是被这个可怕的少年看穿了。他傲然一笑,大声道:“不错!” 秋叶依剑突然一抬右手,手指暴张,似一只坚硬的铁爪,隔空将桌上一册卷轴吸了过来。一道激厉的风迎面扑来,如同黄沙莽莽,刮得吴三手面目生疼,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唰”的一下,卷轴一端执于一截云锦纹金丝滚边衣袖,另一端无风自展。一副标注详细的宫城图形呈现在吴三手眼前。 “看清楚了?”卷轴后传来那道冷漠的声音。 吴三手盯了一眼,拢着双袖,并不言语。 “古井台,天下第一城。”秋叶依剑双手各执一卷图册,语声不变,“初一和整个天下比较起来,先生愿意站在哪一边?” 若是初识此处的人听来,这话有说不出的蛊惑与不容置疑的深明大义,但被如此冰凉的语气说出来,被如此冷酷的人说出来,吴三手 明白,辟邪少主的选择仅仅是权宜之计——他只是目前先顾全大局,紧握燕云十六州而已,平定之后,恐怕自己和师傅也离死期不远! 吴三手冷冷地看了秋叶依剑一眼,紧闭双唇。 秋叶依剑身影如电,不差毫厘地闪身逼近吴三手面前。俊美深邃的五官突然出现在双瞳中,嘴边嚼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这让吴三手顿时忘记了咬下舌根。 “原来这就是你的回答。” 秋叶依剑的双目黝黑深沉,让人不由自主地游历跟随。吴三手全身麻痹无力,头脑里却呆呆地想着一句话:墨如点漆,怕也不过如此吧? “吴三手,没到地下城,你现在还不能死。” 25.允诺 “公子!”静寂极久的房内传来一道嗓音。 秋叶依剑一挥衣袖,将吴三手身子卷起,摔到一旁的太师椅中。 银光公子推门而进,俊秀的脸上如同泛着涟漪的波纹,与平日大不相同。他的目光紧追在秋叶依剑面容上,语声里带着天边闷雷的闪颤:“三猿峡战报。”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住银光双眸,面容上找不出一丝丝的裂缝,双手后负立于厅上,白衣翩翩。 “光。”语声里却带着微微冰凉的喝止。 银光似是猛然惊醒,面目上一片慎重:“银光先前失态复又失言,银光知罪。” 秋叶依剑看也不看身前两人,仅仅吐出一字:“说。” “此战告捷。”熟知公子心性的银光择出重点脱口而出。 “损失惨重?” 银光低垂目光,肃然出声:“雪影仅余百人,魏营折翼,全数覆没,马城主……” “在哪里?” “外间……”银光的语声沉痛,闭起双眼。 秋叶依剑默然伫立,他紧盯了银光面目一眼,尔后缓缓地冷漠地离开。银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身影,如此平静得带不起融雪后的风,岑寂的寒冬午后,影影绰绰,拉成一湾幽幽的白色。 ——公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出去后又会发生什么,可他旁若无人,冷静得残忍。 马连城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自己脱离了身体,像个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游离在风中。可他双目极力圆睁,拼尽全力盯着苍穹,好似上方悬着九天仙境,无限的悠然神往。 马连城高大魁梧身躯被放置在一方凉席上,双腿自腰身以下,齐根斩断。鲜亮紫袍透着禇红的凌乱悲凉,如同残阳迟暮坠入山涧,大地与苍生寂然无亮。 一道雪白耀眼的光芒映入眼帘,马连城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那冰冷如山俊美如塑的容颜。 “求公子应允……塞外牧场……世代免征课税……不可兵戎相见……” 马连城根本无力呼吸,也不敢呼吸,他渴求希翼的目光渐渐在风中散乱,遁世无形。似乎过了许久,他只听到一个冷静的声音,一个清晰的字,终于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准。” 秋叶依剑静静地盯着马连城乌紫的双唇,周遭静寂无风,静止无声。他的身形在清冷的雪地里站了一刻,才吐出一个名字:“冷 琦。” 檐廊下,默默地走来一个单薄的身影。 黑衣乌发的冷琦出现在众人面前,触目的黑色包裹着消瘦的身躯,愈加清减俊秀。 “少主……” 秋叶依剑的身影似乎永远在沧桑岁月面前,隽永深刻。“雪影营,马连城,你亲自督办,厚葬。” 银光也默默地走上前,掠向冷琦的眼光里,似是带着一些火星子里的微亮。 秋叶依剑转身看着四周浑身血污的银衣卫士,直视其中一人,语声平缓:“详细报告战役情况。” 那名雪影骑士上前恭敬一礼,沉吟片刻,用一种沉稳冷静的声音开了口:“我们在断崖之上等待出击,传来一句长稳的呼声,催促马城主出手。冲到谷底时雪影已折了三成,耶律行天出动的是铁狮团,下来后才看清被夺了帅旗,挂穿了几名辽军,稳稳地扎在石壁脚。他一味发狠催动士兵围攻马城主,两人交战时,冲出来一人,挥着大刀连人带马将马城主掀翻。” 秋叶依剑冷漠地一挥手,所有卫士躬身一礼,抬起马连城,安静有序地退出了武州行辕古朴大院。 “拦腰斩断。”秋叶依剑突然面朝冷琦,说了这么一句。 冷琦沉默了会,才尝试着开口:“少主认为是谁?” “不是耶律行天。”秋叶依剑缓缓说来,目光里透着坚定。 银光不禁点头赞同。因为辽军统帅耶律行天用枪戟出名,这是宋朝众所周知的事情。 “能将迎风一斩力道舞到如此火候,几人可行?” 秋叶依剑的这句问话倒不是假装。大刀是绿林或是军中大将嗜喜之物,江湖中他能细细数来,了若指掌,但是军旅中埋藏的可能就不好统筹了。 冷琦走出一步,语声里掩藏不住的肯定自得:“关印、穆石开和耶律行天之侄——耶律保。” 秋叶依剑听罢,眼里滚过一道寒芒:“原来是他。” 冷琦与银光双双注视在少主身上,一时不甚明了语出何因。 “冷琦算掉了一个人。” “请公子明示。” “关印之徒,桐城韩远山。” “公子何以肯定?” “耶律保不似其叔,贸然险进,和马王无任何深仇大恨,何必煞费气力在战场上拦腰斩人?” 后面的话语秋叶依剑冷漠一止,似是不屑 花费精力提及。而冷琦与银光公子也清楚,穆老爷子远在七星,绝对不敢得罪少主,只有关印被杀,他的弟子极有可能怀恨在心,争个鱼死网破。 “韩远山一定在耶律行天军营中,居然做了辽狗。” 银光听着公子冷冷的语声,抬高了眼眸,似是对公子第一次出语骂人感到微微惊奇。 “明日交战,先杀了他。” 秋叶依剑的目光落在银光白皙的面容上:“此举关键,不准失手。” 银光会意,微微颔首:“是,公子。” ——公子欲于大军压境之际,首先射杀军中谋将,不仅肃清中原风气,最主要的是寒了辽人的军心。 银光抬头看了冷琦一眼,似是犹豫半刻,才谨慎开口:“明日赴死入城,公子可有人选?” 秋叶依剑顿步,目光冷冷地在两人面上转了一圈,双袖后负,看着银光:“羽林卫巡山,送来一份大礼——吴三手。” 银光悄悄松了一口气,反观冷琦,静止不动,似是老僧入定。银光有了一丝的轻松,脸上无意识地露出温润的笑容,这一切,都落在秋叶依剑不起波澜的眼里。 “光知道怎么做了?”他的语声冷漠而平静。 “公子的意思……” “将消息散出去。” “是。” “一定要不着痕迹。” 银光抬头,看着面前那道天神一般的身影:“公子……” “魏营里何时有如此人物,能判断出马连城的走向,将呼声送到百丈高的悬崖?” 冷琦听后紧紧抿着唇,身子微微抖动,眼里闪耀着点点火光。 银光没有注意到这些,仍是有些迟疑地问:“公子是说……” 秋叶依剑的目光胜过檐角冰绡,他直接盯住院中方才步出的府邸大门,一字一语:“为何这么多的路你不走,偏生又叩关入户了,初一?” “踢踏……踢踏……”三猿峡静寂山道上清醒地响着马蹄的声音。 谷中尸体交错,枪戟纵横,黑色的骑兵,雪亮的铠甲,翻仰的马匹,丢弃的旌旗,一堆一堆地充塞着谷底。战后黑沉沉的硝烟盘旋在山峡上空,久久不经散去。 初一麻木地执着马缰,小心地避开地上战士的尸首,缓缓地走出三猿峡。 初一以为两月前官道上看到的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就是人间凄惨极致,现在看看沟底,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肤浅。 抬眼望去,三猿关外,千里砾石,万里风沙。暮色四合,天地昏暗。红的是血,顺着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滚烫的身体流出,汩汩有声。惨烈的是风,卷起漫天黄沙,冲撞突起的战火,撕心裂肺地悲鸣。还有倚叠如山的尸首,没有名字没有分别,合着暗哑的大地,沉睡在地脉深层。 初一低头看了下双脚,靴子浸染成了深沉的黑红。 马背上的人荡荡幽幽发出一句小声的呓语,初一听了不由得心酸:战士倒下,才能安然地休息,犹如进入了梦境。 浓烟滚滚的战地残墟上,初一一人一骑,右手虚挽缰绳,身后的老马似乎比初一更通晓世故,默默地低头行走。 魏翀睁开双眼时,只觉得遍身疼痛,咧嘴抽气,惊醒了初一。 魏翀一转眼,就看到一双浩如烟海的瞳仁,里面是一碧万顷的沉静。“是你救了我?” 初一点点头。 他默默地靠在营地的木桩上,透着微弱的火堆,看着魏翀。 “这里是哪里?” “赵公子的营地。我把大人和那批步卒送到这里来了。” 魏翀沉默地躺在干硬的沙地上。心底冷冷地打了个突,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魏营……”初一轻轻地说了这个两个字。 “我知道。”魏翀闭上了眼睛。 顿时校场上只流淌着冷冷的风,两人都没再开口。 初一的面目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只是那种木讷的神色,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如那似水流年不露痕迹。 “可笑阿成还信誓旦旦确保大人安全……大人你多保重,阿成就要离开这里了。” 魏翀不动,胸腔如山峦般起伏,传出来沉闷的声响:“多谢小兄弟救我一命。” 初一看着火光,似是苦笑一声:“大人,阿成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还是想劝大人,万般性命都死去,自己还能活着,这就是老天的选择。阿成还祈求能再次见到大人。” 魏翀听完,久久没了声音。滚过两声重重咳嗽后,他才开口,语声里像带着看破尘世的惨淡:“你放心,若不战死,我们必然再见。” 初一拉起身上的斗篷,缓缓走到魏翀身畔,蹲下身给他叠加一层盖上:“大人是光明磊落热血之人,铮铮傲骨万世千秋,我那兄长吴有极像将军, 此刻我已有了他的消息,我放心不下,特地等大人醒来辞行。” 初一的眼里澄净如练,他注视着魏翀紧锁双眉的面部,又坚定地说:“但是我相信,大人如仁者无忧,如勇者无惧,在这天地一方沙场上,无人能挡!” 魏翀的双目剧烈跳动,面上如同林间掠过的风,凌乱地抖成一片。 “大人,你再好好休息一下,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天明,那个时候阿成就不在了。” 魏翀仍旧沉默着,初一看着他硬朗的脸庞,混在在血污颓败的胡须中,居然轻颤。 初一出手拂了魏翀的睡穴,将他身子放好,掩好衣角,默默地守护这最后一点时机,等待着拂晓的来临。 四周一片寂静,无风无光,只有淡淡的火苗在场地里跳跃,发出一两声噼啪声响。 初一抬头环视这片行军中草草搭建的营地。 此处地处凤鸣山脚,地势偏僻,坐落于群山怀抱,仿似稳坐军中帐的诸葛武侯。山上的草木凋尽,落出参差嶙峋的山石,黑夜里闪着幽幽白光。这是一种突兀的冷硬,带着塞外不屈傲桀的姿势,融入了骨子里的旷远。 即使无风,即使阴凉如初一这样的体制,他还是感觉到天地之间的荒芜寒冷。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冬雪未溶万物折服。黑色旌旗高悬空中,挂着凝结成霜的晶亮。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初一耳畔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窸窸窣窣的声音——周遭步兵们睡梦中带着疼痛的呻吟;稍稍动作,盔甲上滚下的冰渣子的脆响。 谷仓状的帐篷稀稀落落地立在这片山脚,厚实寂静,黯淡无光。士兵们忍受着凉彻入骨的寒冷,昏昏沉沉地睡去。 大地上一片沉默,所有人在黑暗里潜伏,等待着夜尽天明,天明之后无尽的命运。 初一默然起身,一一巡视那些步兵的身体,细心地为他们检查伤口,顺便盖好不能蔽体的毡巾。走到一个额角缠满纱布的士兵面前,初一低头凝视半晌,心里只觉得凄凉。他蹲下身给他掖了掖披风一角,手指尖一片冰冷,不由得挽起袖子一探鼻底,察觉无一丝呼吸,身体却硬邦邦地僵卧着——那年青的面目冷硬如石,竟然死去多时。 初一蹲了极久,颤抖着伸出手,将披风拉高,缓缓地盖住了他的脸庞。 26.重影 营地里隐隐约约露着一两点烛火。黑夜无光,永无止境。只有守夜换更的士兵穿梭往来,间或伴有几句声响: “口令?” “折戟。” 初一返身走回魏翀身旁,似是有些不放心,又探身查看了一下他的气息。 低低浅浅、远远近近想起一阵低沉的乐声,似埙音醇厚洞箫悲凉。攒在一起先小后大,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声音袅袅不绝于耳,回环萦绕在营地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初一心中一动,抓起火堆旁布幔缠绕的龙纹剑,在身后缚紧,深深地看了一眼魏翀,尔后回头朝声音响起的地方潜去。 军营深处是一架广大高起的帐篷,燃起了烛火,影影绰绰照出几个人形。 洞箫之声由远及近,缓缓地向腹地推移,乐声沉稳,古朴绵长。 守更的将士早已发觉,在初一右边的帐篷背部,纷纷响亮喝止:“什么人?站住!” 只是伴随着沉闷倒地的声响,那人依然平缓地吹奏,依然平缓地朝前行走。初一循声望去,隔着高大的帐篷,只看得见一个削瘦的背影。 从帐篷里闪出几条人影,极快地发动攻势,将来人团团围住。剑气猛烈掌风雄浑,震起沙石满地飞扬。巨大的声响惊起了沉睡的士兵,大家纷纷执枪披甲冲出营地,只是强大的气息将众人逼迫在外,无法靠近。初一悄悄地混在人群中,只露出个脸一探究竟。 ——来的人竟然是杨晚。 初一距半月前曾在儒州府院里见过杨晚,这个姑娘一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永远微笑的盈盈双眸,情深似海地盯住身旁那个木讷的少年。温柔的脸庞如花般在众人面前绽放,和每一个人说话时,轻声细语,唇边擒笑,干净轻灵得像春风中的杨柳。甚至刺赵的那晚,初一偶然望去,她的面目依旧带笑,手底生风,飘渺的剑影无处不在。 此刻,却让初一有了片刻的惊异,眼前的杨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圆圆的鹅蛋脸消褪成尖尖下巴,眸间含尘灰暗颓靡,间或闪过凌利的寒光。面上如罩银霜,冷冷地逼视与之缠斗的苍山三隐。衣衫褴褛,随着她的身姿起伏,脚上手腕上掠过一节节闪耀的光亮。 初一定睛一看,居然是被斩断的金色锁链,勒进了肉里,翻起条条血纹。 杨晚似乎无所察觉,手上白光泠泠,冷着面目与三老凝神打斗。她的剑影漫天而下,轻盈的身 子在三人间穿梭,滚滚的掌风切来,她不躲不避,只是近身一挽寒剑,招招追命,使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初一看了暗自惊心:这杨晚仿似当日的自己,带着背水一战的决心! 杨晚一招横荡,扫开三人,清亮喝问:“你们把杨朝怎么样了?” 白袍矍铄的是兰君,他稳稳走开一步,微微一笑:“小姑娘,我们的公子既然好好地在这里,那你说杨朝怎么样了?” 杨晚一听,眼底杀气顿起,咬着牙冲向了兰君。 兰君向后轻轻一退,潇洒站定。左右两边的松竹二人似门扇般压了过去。三人又将杨晚围住,密织的剑气掌风似网严密,困住核心的猎物。 杨晚似是恨极了兰君,寒光凛冽的剑尖招招不离兰君的要害,贴身逼近他,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兰君看向了二老,二老会意,趁着兰君身形旋转之际,松竹二人双掌合击,切向了杨晚。 杨晚被牵制了剑影,头顶上的兰君似落叶飘转,狠狠地击向了她的天灵。 初一看这三路封杀的杀气,心里不容细想,纵身一跃,双掌生风,劈向了手执利器的竹老。竹老回眸一看,见是初一,冷冷一笑:“又见面了。”手中的碧玉竹杖撩向了初一曲池穴。 杨晚长剑流转,光影莹莹。划开松柏的手掌,又回旋身躯扫向空中。 初一刚刚截住了竹老身形,右手后探正待拔剑,却听得杨晚淡漠的语声,不由得生生顿住。竹老趁机一伸竹杖,逼得初一姿势来不及改变,只能朝后翻飞,掠开了两丈开外。 “杨朝,是你吧?” 一柄冰凉泛着寒光的长剑洞穿了杨晚的心脏。 杨晚面容如水,唇间擒笑,似是初见初一那晚,清灵淡雅的声音看向两人,微笑着戏语:杨朝,你们两个是兄弟。 即使背后被人狠狠地刺穿了心脏,她的面目依然生动,仿若当初。初一不禁屏息,感觉到了随着剑尖流淌下来的血滴,她心底丝丝缕缕的战栗。 杨晚背后转出来一名衣饰精巧的少年,修长入鬓的双眉,淡漠的眼睛,一身宝蓝锦缎长袍外罩莹白貂裘,衬得身子俊朗如月。只是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怜惜,正双眼不眨地盯住杨晚的笑容。 身旁所有的卫士俯身低呼:世子。 三老也垂首站立身后,只有被剑穿透的杨晚牢牢站定,还有沉默而无所遁形的初一。 初一看 得真切,这名少年不是当日明黄斗篷的赵公子,也不是那名表情木讷的杨朝。但是耳畔又传来杨晚颤抖的声音: “赵公子,求求你,放过丫丫……” 这语声含着浓浓的悲凉,如同方才的洞箫,低迷地穿过夜空,无穷无尽地哀伤。 赵应承冷冷一笑,站在杨晚身侧,缓缓抽出了长剑,剑身由白再转入红色,在寒冷的夜色里,发出刺目的光芒。杨晚的身躯禁受不住,簇簇抖动。 初一大喝一声,手上青光闪耀,切向了赵应承。——在杨晚仆身而倒的瞬间,她眼角的泪珠滚滚流下,遁入微尘,和着外人无法明喻的满嘴苦涩和满腔绝望。 赵应承仿似知道来的是谁,手腕上贯注了十成功力,左手抓住杨晚身躯,右手猛地扫出剑影。 初一眼角瞥到赵应承身后跃出的三道身影,心中一凛,一式虚招之后,却掠开几步,稳稳站定。 透过三老,初一看到杨晚似乎气息已绝,头发凌乱垂落于赵应承的左手,身躯如抽去魂魄的人偶,飘飘荡荡。 初一双目一抬,聚在面前赵应承脸上,右手慢慢地抬起龙纹剑,拂去剑身上残存的布帛,冷冷一顿,落于身侧,闪着幽幽的寒光。剑身划开了夜色,发出低沉悲鸣的虎啸龙吟。 “长佑,剑长三尺九分,宽一寸半,卫子夫所锻神兵,赠与汝南王之子李天啸。公子悲天悯人,纵有利器护身,从未杀生。今日初一不才,愿以身试剑……” 初一低垂双目运气一转,催发体内寒毒,顷刻之间,清幽的长剑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寒霜。上至垂落脸庞的发丝,下至蓝白饰纹的袍底,初一全身无不贯注着凛凛寒气。 周围之人看见面前低眉敛目的少年,全身上下瞬间冰凉一片,均是惊奇出声。 赵应承和苍山三隐如出一辙地冷静,凝神注视初一的身形。 初一面沉如水,唇中逸出冷冷的几字:“双生双离,幻如重影。” 语声未落,人已腾空而起,青光粼粼,长剑当空划下,用的正是辟邪少主那式“花落漫天”,直直劈向赵应承面目。 三老见识过秋叶依剑那一剑的威力,记忆犹新。眼看剑气漫天罩落,和着冲天而起的初一身形,带着凛冽的寒气,人剑合一,转瞬即到面前,三人纷纷躲避。 如同当日一般,无人敢正面接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击。 赵应承周遭顿生风云,强烈的气 息如同海啸滚来,夜空中闪耀着一双森森的眼眸,竟然比豹子还要凶狠冷酷。 赵应承心中微惊,脚尖借力一点,闪身疾退,左手仍是提着杨晚的尸体,一直朝身后掠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条长长的柔软的鞭子无声无息欺身闪来,卷上了赵应承的左手,奋力一挽,将两人拉开了初一的剑影。 “喀嚓”一声,营地里那间主帐被剑气削成两片,嶙嶙从中端裂出个缝隙。 初一一剑落地,左手一引,长剑回旋,人剑一体如出鞘的利器,看也不看,合身朝旁边扫去。 赵应承的左手一空,杨晚尸体已被人如风般卷走。他仿似不曾感触到身后直逼而来的寒气,提气朝暗处跃去,身形似风,迅如雷电。 初一的脚尖在地上一点,长剑噌噌响遏,身躯前倾,直逼赵应承心窝。 三老先前躲避剑气转过身形,看到初一那一剑的威力,心中早已一凛,发力朝他扑去,意图拦下他刺杀赵公子的剑影。 四周士兵几乎现在才清醒过来,大嚷着“护驾”潮水般涌向初一。 初一身形受阻,身后浑厚大力扫来,心中打定主意,扬起剑气,似是不忍杀生,一团寒气地飞离人群,紧紧追随赵应承而去。 几个鹰起鹤伏,初一和赵应承身影均是消失不见。 兰君提气跃出军营,纵声长呼:“公子——莫追——” 松柏大手乱拍,嘶声狂吼:“都愣着干啥?去找世子!” 一名副将一挥手,带着一支迅速列成队形的亲兵,步伐急速地朝山上跑去。 竹老默不作声地走上前,一推松柏的身子:“走。”松柏正气得哇哇大叫,回头似乎想给竹老一掌,被他冷冷地抵住手心:“少主嘱咐过,世子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松柏一转身,重重呼出一口气:“自然知道,交战之前紧要之事,不是初一,而是世子。走罢!” 初一紧紧地盯住赵应承身影,使出所有功力,鬼魅般逼近。 凤鸣山上山石陡峭,如林般插落,散于山脊。赵应承银色貂裘在夜色中极为显眼,泠泠地带着一道光,在石间穿梭往复。 初一紧盯住那道光影,奋力追赶。他的目光冷澈见底,居然带着平日没有的丝丝凉意。 赵应承的身影近在眼前,初一聚起寒气,凝于剑身,长身暴起,长佑一挥,朝身前之人后背斩落。 赵 应承早已料到身后欺近的气息,无奈地看了前方一眼,只望得到一个远远的背影。手中长剑横扫,急速转身,跃向了石堆。 初一长佑既出,绝无回心转意,金戈交鸣中,斩断赵应承长剑,去势不减,生生切入了嶙峋山石。 赵应承冷哼一声,拉下身后貂裘,甩手弃之一旁,双袖飘飘立于初一面前。 “素无纠葛,干卿何事?”他紧盯住初一面目,阴恻恻地说。 初一冷冷地抽出长剑,垂于身侧,剑尖指地,手腕一翻,却是惯用月光的起手式。“似你们这般为达目的草菅人命者,如何知道!” 他大声一喝,身形暴雨掠起,带着寒风带着冰雪兜头斩下。 赵应承运力于双手,袍袖鼓起,似风帆般扩张,只一瞬间,全身上下罩着层强烈的罡气,震得沙砾山石纷纷飞散。 初一双目沉聚,长剑斩落时,赵应承又闪身避开,转于初一身后,双掌拍出,不留余地。 初一刚和赵应承交手两招,马上试出对方功力——赵应承年纪轻轻,居然使用的是正宗心法的降魔掌,甚至比大碑手更加雄浑猛烈! 两人缠斗了几招,初一稳定气息,长剑一引,分花拂柳朝赵应承面目刺去。这一式仍然平凡,剑身平平送出,但赵应承知道这招意味着什么。 ——果然,面对自己封喉锁骨的指法,初一不躲不避,双目闪耀着凌厉的光芒,人剑如一,铿然袭来。 赵应承不敢双手接下此招,运劲朝后方掠去,变换了几种身形,却摆不脱牢牢钉住面目的青色剑尖。 “呼呼呼”空中切来几道掌风,朝初一空门大开的背后奔去。初一分辨真切,纵身闪过一转剑身,划开一道弧形剑影。 赵应承飘然而立,双手后负,站于山巅,面色冷漠,注视着面前战局。 苍山三隐马不停蹄赶来,刚好截下了初一那一剑必杀。场地四人均是熟知对方身手,两相照应也不含糊,亮出兵器猱身扑上。 初一的剑如出涧雪瀑,力道绵长不绝,奔流到海畅快淋漓。那剑影无处不在,青色的山峦青色的风,眼前刚刚闪过初一冷漠的瞳仁,冰雪般的剑峰又凛凛贴近了脸颊。 “什么剑法?”松柏暮地大喝一声。 初一手腕翻转,冷冷回道:“离别剑法,双生重影。” 那是带着雪莲冰绡的剑气,劈开青纱帐似的流光,在初一的身后、左 侧、右侧形成了第二道幻影,仿似还有一人泠泠附于身后,璀璨飘逸,如月出光华。 在场几人面色微变,想是从未见过此种剑法,诡异多变,如影随形。 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风里、雾里俱是那两人的身影,牢牢相依,仿似永不分离。 27.情深 山脚至山巅亮起了火把,伴随着人声鼎沸,光亮一路蜿蜒行来,越来越近。 初一看也不看,只凝神对视面前三人。他的眼睛是镜湖冰封,万里冰雪,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 将初一团团围住的苍山三隐这次却有些狼狈:衣衫凌乱,斩落数十条布丝,胸前背后均被重创,剑痕累累,布满了白色的寒霜。 “传闻无方岛少年,青衣营初一,胆色过人勇气可贾,今日所见,委实不假。”立于山巅的赵应承突然微微一笑,冷漠出声。 他淡薄的眼睛一扫周围,继而又冷冷接口:“不知在王师铁蹄之下,是否还能全身而退,依然从容?” “赵公子!”初一和三老苦战许久,正因无法靠近赵应承而心焦,听他一言,语声里抑制不住的微怒。“世人为了功名利禄,对南北两位公子趋之若鹜,各怀目的。但是杨姑娘眼里的深情,常人都能看出如海般深沉,赵公子,难道你看不见吗?” 语声先是低沉压抑,到了最后一句,突然急促上扬,一时之间,“看不见吗”“看不见吗”滚滚在旷远的山谷回荡。 赵应承回旋面目,看着模糊的远山轮廓,耳旁一直传来那句掷地有声的回响。 初一看不清赵应承的表情,只觉得这句悲鸣停息,才传来赵应承字字清晰的回答:“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 赵应承转过身,盯住初一寂然一笑,那笑容远似寒山白雪:“况且,孤注一掷之人,最是愚蠢至极!”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大锤子,狠狠地敲向了初一。初一身形微微晃动,闭上了眼睛。 赵应承右手一挥,周遭卫士一稳阵型,团团攻向初一,三老立于公子身旁,意欲伺机补上两掌。 初一回头看了一眼那批步卒,认出还有两三人是刚到营地时为其忍疼针炙过的伤员,心里长叹一声,纵身朝崖壁跳去。 松柏方想振臂一跃,兰君先早一步拉住了他的身形:“护卫公子要紧。” 先前指挥上山的副将拾起白色貂裘,走上前呈现给赵应承。赵应承淡淡地看了一看,说道:“脏了的东西,丢掉。” 副将一愣,直着身子杵在那里。 竹老看着初一逃遁的方向,问道:“公子,这个初一为何出手?” 赵应承昂然前 行,众人尾随其后。两名小兵为他掌火,照明前方道路,他淡漠地走了许久,才回答:“为了拖延时间。” 竹老心中生奇还待出语询问,一抬头,看到兰君凝视他的眼色,会意过来,噤声不语。 赵应承的身后仿似长了眼睛,他只顾前行,口中却淡淡地说:“主帐距空地至少有二十丈,谁有这么大的力道这么长的鞭子?杨晚已死来人还抢夺尸体,显然是同伙所为——不过杨家满门被歼,蝼蚁之徒不足为惧。初一出手拦截,是为了那人盗走尸体顺利遁去。” (我许你一世深情,你弃之如尘;辗转零落寸寸催心;再见你时波澜不惊,前尘旧事焚烧殆尽,烟锁津渡无法回应。) 耳畔风声呼呼不断,眼前掠过黑白相间的光影,初一心绪烦乱,只是提气纵身狂奔。 初一说不出心底的混乱缘由,赵应承那句嗤笑孤注一掷的话语一直在耳间回荡,纵使他说的不是自己,但是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情深似海的人,怎能让人不为之悲愤难平? 奔跑了许久,还未见到拂晓的光亮,初一面庞上流淌着小溪似的汗水,面朝着来处,低低地说:“赵应承,既然你出身高贵,就必须多承受责任多所担待,但是千万不要后悔。” 初一沿着凤鸣山背脊缓缓而行,走到一山石陡峭直插云天之处,转过一须发飘飘老者,拦住了去路。 初一抬眸凝视面前老人,全身白葛道衣,面目几乎被银须白发遮掩深闭,只露出一双洞悉尘世的眼睛——仿若佛祖那样睿智深邃。 初一一怔,恭敬地作揖:“前辈有何见教?” 白发老人双眼如泉温润,语声平缓,折回山崖间隐隐回响:“先前多承公子援手。” 初一心下雪亮,猜测出老者与杨晚关系匪浅,听他的语声,也能断定修为过百,是难见的世外高人,不由得顿生敬意,愈加恭顺低首。 老人伸手一扶初一双臂:“公子请随老朽前来。”转身带路,衣袂生风,袍袖飘飘仿若凌虚仙人。 弯弯曲曲经过几道山崖,老人袍袖一拂分开遮掩的草木,带着初一进入了内洞。 洞内依然黝黑一片,一处泉眼般大小的缝隙透露着点点微淡的光,但是足够初一看清一切。面色苍白的杨晚了无生气地仰卧草堆,胸口不闻起伏,已是死去多时。 初一垂眸看着她,心里又掠起一层淡淡的悲凉。 “如公子所见,是老朽 从赵公子手中夺走杨晚,因为老朽正是她的师傅,也是她父亲临终前托付之人。” 初一沉默了一会,才恭声回应:“前辈是否有要事嘱咐晚辈?” “好聪明的孩子。来,你坐下,听老朽慢慢地说。” 老人也不待初一反映,走到杨晚身旁盘膝坐下,眼光看着杨晚,有无限的慈悲怜悯。 “今日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杨晚恐怕还得落于敌手,公子这份大恩不能不谢。” 初一连忙伏身跪拜:“不敢。” 老人微微一笑,伸手扶了初一右臂,一股柔和的风带着他跌向地面——初一也不反抗,依照老人心意,盘腿坐于对首。 “杨晚出生于将军世家,却是生错了朝代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南唐旧遗杨定疆将军,国家灭亡后携部下降服宋主,因反宋战争中牵扯到了杨家,被一直潜伏在杨晚身边的赵应承各个击破,满门歼灭。” 初一身躯猛地抖动。 老人微闭双目,继续沉稳说道:“杨令公在大难来临之际,曾托付老朽看好这个杨家最小的孩子,希翼朝廷放过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娃。可是杨晚生性聪明,渐渐推断出了一切,思绪由先前的空灵转为现在的混乱——她时常半夜醒来大哭大叫,滚在地上拉着老朽的衣襟,像个无知的孩童,口里还一直嘶喊‘师傅,你杀了我吧,我活不下去’‘师傅,你给我扎针了吗,我脑袋很疼’有时候又不言不语,看着竹子发呆一整天——老朽这才知道她心智苦乱离疯癫不远了。”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朽无从得知,但是担忧她做傻事,就用崆峒派祖传秘宝,当年捆绑昆仑奴的‘一绝索’锁住了她双腿双手,离开一个时辰给她配一副药,回来时就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初一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觉得再没有力气去看一眼地上那方平静的面容——一绝索,韧性最强,能锁缚饕餮蛟龙。但强行逃离时,索刺倒扣经脉,远离一步,疼痛入骨一分。 老人仍旧淡定地端坐,语声平静:“老朽知道她还在希求自己收留的杨朝不是赵应承,所以也赶到了凤鸣山,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缓缓睁开双目,温和地看向初一:“公子,你是谁?” “晚辈叫冷双成。” 老人点点头,转头看向了杨晚,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她如云般黑发:“冷公子,老朽有个请求,实在是难以启口。” 初一恭顺地看着老人,口中无一丝迟疑,迅速应道:“前辈无须多虑,晚辈其实到处飘荡无所寄托,即使前辈不用嘱咐,晚辈也愿意做任何事情。” “杨晚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初一此时听来,纵是如此平静之人,也微微一怔。 “她是老朽一手带大,情同父子,幼年洗浴时便察觉她的心脏和常人生得不一样,方才救下她老朽便喂食了一种药丸,牢牢护住了她心底最后一点气息。但是否醒来,还需一种药引。” 老人双目直视初一面容,目光坚定而慈祥:“老朽得知此时去寻得这处药引,绝无可能,但是碰到了冷公子,杨晚还有一丝挽救希望……” 初一身躯不禁凝神不动,他的眼里不知不觉流淌出痛苦:“前辈,是说要用我的血催发寒毒,让她浴火重生吗?” 老人默然点了点头。“别人或许不知红硕果之霸道阴毒,老朽虚度百岁光阴,刚好知道此毒的厉害,而先前在营地中见你催发出剑,便心中窃喜老天苟延杨家最后一点血脉。所以老朽一直隐在山中,等着公子。” 初一沉吟片刻,才抬首凝视老人:“前辈应该知晓中了此毒无药可解?发作时痛苦难抑,令人只想自戕?晚辈体内两种霸道毒素相生相克,杨姑娘是否也能调和?” “老朽探过公子脉络,知道公子体制寒凉不似杨晚,所以能压抑寒毒不易发作。可是为了挽救她,没有第二种方法。至于能否支撑而活,一切要看她的造化。” 初一脑海里顿时扯出一丝亮光,他不禁双目圆睁,语声带着一点点的惊喜:“前辈可是药王?若是,杨姑娘的确有希望。”又想起面前老人定是极早探出自己的秘密,不禁又低头开口:“不是晚辈有意隐瞒身份……” 老人只是慈祥地看着初一,眼睛里一如先前的清亮:“公子隐瞒身份,定是有难言之隐。老朽正是药王,为了这个孩子避居荆湘,在江湖中已销声匿迹十八年。” 初一有些迟疑地看着药王,面色犹豫,但终究没有开口。 药王微微一笑:“公子可是有诸多疑问?” “恕晚辈愚昧。” “无妨。” “江湖传闻药王慈悲为怀,平生只收东阁先生、孤独镇主为徒,不曾得闻杨姑娘一事。” “杨晚的身份比较特殊,老朽和杨家渊源颇深,所以费了一番心思在此女身上。” “如果杨姑娘服用了寒毒,侥幸回醒,会不会再次生无眷恋一心求死?再者一旦毒性发作,常人难抵,前辈是否有药物控制?” 药王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杨晚的躯体之上,面对初一的疑问,他反问不答:“公子是否知道放置好杨晚后,老朽一直尾随身后?” 初一心里有些吃惊,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老朽生于前唐,至此虚活了百岁,也看尽了世间的变化无常,老朽明白一个道理用了整整八十年。” “晚辈谨听教诲……” “老朽看到了前唐的覆灭,十国的混战,初宋的建立,历经三朝三代分分合合,唯独世间日月亘古不变。正值战乱天灾,即使锋芒如秋叶公子,权势如赵世子,如此英雄少年最终会在光阴流逝前折首,所以老朽淡看世间百态,不予插手顺应潮流。众生在天地之间依循各自命运而活,无法逆转。纵使老朽矫意为之,杨晚还是得自己面对自己的命运。” 初一垂下头细细思索着这番话语,觉得药王前辈字字玑珠,继枯木大师点化之后,心底的迷雾又清退不少。 “前辈隐居荆湘,想请教心中一直以来的几点推测。” “请。” “荆湘是否是前唐属国?” “是。” “相传若干年前敬远公所立?” “是。” 语声过后,初一面如死灰,身子一直簇簇抖动不停。原本心中那点卑微的希望被自己捏碎,顿时消散于空中,刹那不见踪影。这心中的万丈波澜如何平息,如同横扫千军,“砰”的一声将初一甩到深渊,冷彻见底。 药王用他洞悉一切的眼睛慈爱地看着初一,却不言语。 “晚辈冷双成,来自另外一个朝代,因寒毒保存尸身,穿越百年时光,再次存活于世。晚辈时常迷惘,面对不同的世间相同的命运,心中一直抗拒,今日得见前辈,让晚辈茅塞顿开。” 初一默默起身,恭恭敬敬地给药王稽首伏拜,待起身站定,身子却如白杨般笔直隽秀,仿似换了一个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明亮的气息。 药王仍旧微笑不语,却是受了面前少年的大礼。 “父亲为晚辈取名‘双成’是希翼晚辈顺利长大,成人成才冷双成。今日跪别前辈,心中便暗暗决定从此做回自己,勇往直前,安然面对上苍磨炼。再次感谢前辈的教导。” 药王端坐 于室,仙风道骨的身姿稳如青松,声音如春雨润物,温和而深远: “今日一别,有缘自会相见,定当报答公子恩情。” 28.再见 冷双成走出山洞,晨间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他的面容上。他疾步向山下掠去,脚步不曾踌躇彷徨。 山脚下的路分成两条:一条是通向左边军营,南景麒驻扎之地;一条是通向右方古井台,吴三手被掳之所。 一直埋伏在魏翀军队里的冷双成,早就探明了一切需要的消息:南景麒接受辽军议和的条件,荆湘军队作为后援,共同倒戈面对宋朝。一路随辽军袭来,此刻驻扎在距凤鸣山二十里之外。 在更早以前,冷双成不敢贸然离开吴三手半步,夜间休息也必守护在帐外,未曾料到被魏翀手下支开,给辟邪少主擒去。其实这一切,当时还是初一的冷双成早已了然于胸:该来的,总逃不了。 此时的冷双成大步凛凛,反而有了无所顾忌的畅快,因为他打定主意,见了南景麒之后,一定要寻到吴三手,是生是死,都在一起。 冬日的朝阳并不温暖,厚厚的积雪仍旧覆盖在连绵起伏的山峦间。雪光晶莹,冷风拂过,泛起点点星屑的雪花。冷双成提气狂奔,朝着心中认定的方向飞跃。他想起了也是在冬日大雪封山的气节里,李天啸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你在那里,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飞奔而去。 童土抱着干草,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嘟囔囔地朝马厩走去。 夜雕轻轻地喷着响鼻,踢踏着蹄子有些不耐地立在马槽前。童土见了它,像见了自家兄弟一样,冲上去抱住它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夜雕伏枥,志在千里。” 童土爱怜地抚摸着夜雕的鬃毛,手上不利索地塞给它干草。看了良久,才轻轻地说:“马儿,今天少爷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 夜雕突然竖起它削竹般的耳朵,静止不动。童土仍未察觉,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冷双成静静地走向童土,瘦长的影子在马厩旁拉成一条线,还未等到童土抬头惊呼,他出手点向了童土的腰间。 “不必惊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是不动就行。” 童土有些惊异地看着冷双成,无法出声,只得拼命地点着脑袋。 “你家少爷可是南将军?” 童土点头。 “今日有一场大战?” 继续点头。 “可否带我见南公子一面?” 童土瞪大了眼睛不动,眼珠直直地盯着冷双成,似是有 话要讲。 冷双成微微一笑,出手拂开了穴位。童土摇晃了几下身子,冷双成又轻轻扶了扶他。 童土大喘一口气:“我见过你。” 冷双成不语,默默地看着他。 “你救过我家公子,我在他怀里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差不多死了。” 冷双成明白他在说什么,仍旧没有接话,等待他把话说完。 “可你毕竟是汉人,你要见我家公子做什么?” 冷双成默默地闭了闭眼睛。这句话其实吴三手也说过,只不过吴三手说得更加委婉: ——师傅,我们宋人和荆湘打战,你希望谁赢? ——师傅,你如果想见下南将军,我陪你一起去吧。 那时候的初一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冷双成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面对童土天真无邪的眼睛,冷双成开不了口,解释不了任何的缘由。 过了半晌,他才平静地说:“我既然救过你家少爷,肯定不会害他。我见他,是有要事禀告。” “难道你是汉人的叛徒?”童土歪着脑袋,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冷双成。 冷双成心底苦涩,嘴上却是平静:“我还没这么大义不道,你带我去吧,我绝对不会伤害他。” 童土仍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冷双成目视四周开始走动的士兵,沉稳地站在马厩里。 “那我问你,你从来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找到我家少爷?” 冷双成转头看着吃草的夜雕。 光滑的皮毛、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华尾。夜雕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就是如同主人一般的桀骜不屈。纵使是眼拙之人,也看得见此马的宝贵不凡。正是如此,在冷双成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找到南景麒了,只不过没想到来的是个孩子,还是个麻烦的小童子。 冷双成突然越过他,朝着军帐处走去。 童土急忙回过身,拉住他的衣袖:“喂,你去哪里。” “去见南公子。” “只要我一喊,别说见到我家少爷,就是半步你也走不出去。” “我不走半步。” “什么?” “我哪里都不去,就站在这里先把你杀掉,什么人都会来见我了。” 童土有些吃惊地看着冷双成,马上放开了他的 袖子,一双眼睛还骨碌碌地乱瞟,就是不敢去看冷双成冷漠的瞳仁。 冷双成低下头弯腰凝视童土的眼睛,抬起了他凉飕飕的手掌放在童土的脸颊之上:“我指甲里淬了剧毒,沾到一点脸就会烂掉,破开几个窟窿,只要轻轻一划……” 童土哇的一下叫开了:“我带你去,反正你也会找到他……” 童土低着头翘着嘴巴,一路踢着石子朝前走。冷双成走在他的身后,看着地上落成的薄薄一线的淡影,摇摇晃晃像是打碎了波光浮冰,不由得喟叹无言。 拐了几道帐篷后,童土在一方白帐外站定,大声说道:“少爷,有客人来了。” 冷双成淡淡地长吸了一口气。 “请。” 冷双成不禁站在原处凝神不动,眼底是一片凌乱的雪地,耳旁却惊人地重叠了那句朗然胸襟的话:“请。”时光仿若倒流,很多年前,也是一个不见面目的少年,从未追问门外来人是谁,却以堪比清风明月的话语说了个请字,明快爽朗如出一人。 冷双成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能呼吸。他的手藏于衣袖中,交叠双掌,狠狠地掐了下左手的虎口,留下一个深深的痕印。 童土站了片刻,见面前的少年低垂着头,如木头般呆立,不禁大胆推了下,好奇地看着他。 冷双成稳定心神,伸手撩起帐帘,低眉敛目走了进去。 一直朝前走了几步,冷双成只看到一方稍稍垒砌的案台,停下了脚步。 帐篷里很安静,而冷双成根本不敢抬起眼睛。过了会,听到南景麒的嗓音传来:“是初一吗?” 南景麒的声音明朗如月,带着萦绕于室的悦耳轻柔。这种柔和的迟疑斩断了冷双成心底最后一点祈求牵盼,如同一个溺水的孩子,放开了手中仅剩的那根稻草。 “初一见过南公子。” 冷双成稳稳地长稽一礼,垂下双手,默默伫立。 南景麒风一般掠向冷双成,语声里带着一丝惶恐的焦急:“初一不必如此多礼!” 冷双成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旧恭顺地看着南景麒衣襟的下摆。 南景麒伸向冷双成的手停顿在空中,似乎听到他低沉一叹,然后唇中逸出清淡的语声:“你没事就好……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是恳请初一不要如此拘礼。” 冷双成低沉着眉目,不作言语。心思却淡淡 地掠起了一层涟漪:在他的印象中,李天啸是从来不对他叹气的。 “初一,你身体还好么?” 冷双成点了点头。 南景麒看着面前的人,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是那少年冷澈见底的眼睛却让他平静不少。他默默地看了片刻,又温和地说:“你来找我?” 冷双成双掌交握,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睑,定睛看了南景麒一眼,像闪电般,霎时又掠过了他,落在身后的地图上。 南景麒的眼光里泄露了一些诧异,因为他在等面前少年抬头的时候,发觉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南公子,请如实告诉在下几个问题。” “请。” “公子今日一战的对手是谁?” “赵应承。” 冷双成沉默了下,自己的猜测证实之后,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倘若得胜之后,公子如何打算?” 南景麒微微低头看着冷双成的面容。今日的初一面上沉寂无光,不见那日如海般的深邃双瞳。 “请公子一定要实告之。” “继续前进。” “前方可有战场?” “有处高城……” “可是古井台?” “正是。” “古井台可有旧名?” “据我所闻,好像中原人均称‘九州第一台’。” 冷双成的身躯微微一颤,周遭声音仿若不闻,心里却有个声音大声疾呼:原来是这里!秋叶依剑的终点原来就是这里! 南景麒轻蹙眉头伸出手。 冷双成极快地退后几步,伏下身去,结成一束的发丝铺散开来,在他的背后渲染成一幅笔墨山水:“恳请南公子一定要应允在下。” “答应你什么?” “慎入古井城。如若公子不应,初一宁愿长跪不起。” 南景麒苦笑一声,伸出的手又淡淡地落下。 “你这是何苦,我答应你就是。” 冷双成默默地起身,站在南景麒几步开外。 南景麒静静地瞧着他,帐篷里又没有一丝声音。他看了有好久,却怎么也看不清面前这个沉静的少年。 “初一怎么断定今日一战我可胜利?” “有两点原因。” “能告诉我吗?” ——这声音还是这么温柔,仿似担忧让我为难,不是命令的语气,而是商量着询问。 冷双成心里酸楚疼成一片汪洋大海,觉得全身都麻木得动不了,眼里、嘴里、舌底都是泛着冰冷蛰人的波澜。 “公子知道宋朝主帅是赵应承世子?” “是。” “此人如何?” “少年老成,城府深沉。” “可知除了世子,还有督军?” “去年至今年,只见赵应承出现在战场,从未见过督军。” “督军就是辟邪少主——秋叶依剑。” 29.隐藏 南景麒背负双手,立于空旷帐中,面朝冷双成,朗朗一笑:“那又如何?” 冷双成低沉眼睑,透亮的光在他头顶上晕开,散成了一圈淡淡的影子。他仿若不觉,语声仍然平静:“真正的世子在下昨晚才偶然见到,可以推断出先前所有战争布局均是秋叶依剑所定。想以两位老谋深算的公子联手,哪里这么容易胜利,但是敢问南公子,两国交战以来,战况如何?” “我朝胜少败多。” “近半年呢?” “胜多败少。” “是何原因呢?” “宋人浴血而战,大多败于辽军铁骑。” 冷双成抿了抿嘴唇,语出惊人:“不,不是这样。” 南景麒直视冷双成:“初一为何这么断定?” “直接原因没有,但是据我所知,辟邪少主从不做无把握的事,他这么做一定有目的。” “初一认为是什么呢?” “诱敌深入法。这人心狠,做戏逼真,诸多战役真真假假打下来,让人根本看不见他最终的目的。” “可有证据?” “没有,要看第一场战役之后,赵应承退向哪里。” “退军地方和战争胜利有何联系?” “昨夜口令是折戟,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退兵的暗示。如果是折戟一战,赵应承一定会遵循约定,退兵回避。如果退至古井,那便是最终目的之地。” 南景麒并不言语,也未注视冷双成,微微垂首沉吟。 “恳请公子一定不要进入古井城,古井是昔日的铜城铁壁防御战地,易守难攻。” “初一为何反复叮嘱不进古城?” “岁月改变了许多地貌,但是古井城是以前的第一台,胡语所称‘可多契’,天空之城的意思。” “在下没有亲临古井台,无法得知具体形貌,如果能在城垣处走上一圈,便可给公子肯定的答复。” “如果古井城没有发生改变,那么它的底盘就是以前的中原一大密地,俗称地下城——因为在铜墙铁壁的下面,是虚空的栈道。” “如果秋叶依剑也在那里,肯定会在地下城里做手脚,公子答应在下,不要进去!” 冷双成焦急地一口气说完,紧紧地盯着南景麒侧脸,见到南景麒转回身子,又马上低下头,注视着地面。 南景麒默然地看着身后地图半晌,尔后又语声沉痛地说道:“初一的推断虽未经证实,但是在我眼里,已是无价可比的消息,更重要的是——” 顿了一顿,南景麒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战栗:“你这么做就是背叛了汉人,你知道吗?” 冷双成的身躯如庭前修竹,在风中兀自静止伫立。从头至尾,他没有发生一丝的变化,有的仅是抬起头来,坚定地看了一眼南景麒。 目光清澄,如同青竹叶尖滴落的露珠,晶莹四射,深深地坠入大地,流淌着含蓄的微亮。那目光如此短暂一瞥,让南景麒区分不了是真情还是幻觉。 “平心而论,在下实属通敌。”南景麒听到他平静地说完这句,然后又沉重地说:“可是别无它途。” “初一,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公子真的想报答在下?” “绝无戏言。” “公子可以为在下做一件事吗?” “请讲。” “请公子闭上眼睛,在下深恐唐突公子……” 南景麒即使迟钝如斯,也看出面前少年决计不敢正视他的面容。他心里似乎有一点疼痛的墨水滴在纸上,晕散开来,渐渐渗成模糊一片。在听到他的迟疑的请求后,南景麒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睛。 冷双成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酷似李天啸的脸孔,仔细而贪婪,目不转睛而深情不移。青春年少的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远离了深爱自己的恋人,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寻一丝丝吻合他特质的影子。这是一种穿越千年的疼痛,在前世不能相守,在后世注定分离。如同硬生生地抽去冷双成的骨血,抛下他苟延在渭水之畔,沉痛呼吸,倒地不起,挣扎着爬向莹白如玉的光亮,才发现是镜中花,水中月。——那月亮冷漠无言地看着他的寂寞,坠入波浪粼粼长河,搅动了一地的浮光碎影。 他静止在这片海市蜃楼面前,什么都说不了,因为他们的身份背景让两人无任何再会的交集;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摊开双手,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似乎有点冰雪般的凉爽停立在南景麒面前,让他一动也不敢动。那团冷漠还未触及自己的皮肤,如同面前的少年,永远不敢靠近,带着一寸、一步、一生的距离。那双手一定是欣长的,和着脸旁的空气,由上至下,簇簇流淌。南景麒很想贴近这份冰凉,可它始终远离自己,缓缓地慢慢地,五指虚张,描摹着自己的轮廓,带着 深深的压抑的颤抖。 “南将军,一定要活下去。” 耳畔传来一句低沉的语声,鼻端下混合着泥土草木的气息迅速消失,南景麒不由得猛地睁开眼——风穿过中帐,卷起了门外的雪花飘舞。 冷双成已经不见了。他站过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个布帛缠绕的包裹。 南景麒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在毡布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手掌刚刚触及把手,就证实了他的想法,那突起的龙行,冰冷的剑柄,不是龙纹剑又能作何想! “轰隆”一声,似乎有道天雷兜头劈下,将他击打得摇摇晃晃,将他的心里撕扯得雪亮。他还记得有一天童土兴致勃勃地跑过来,告诉他南朝有个少年英雄,居然去挑战了辟邪少主。 ——传说有个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奋战,身受最强大敌人的十二剑,当胸一记致命伤。 ——传说那个少年在敌人面前,忍受着九蛊穿肠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长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头。 “原来是你,初一……孤身奋战……九蛊穿肠……为什么呢?”南景麒喃喃自语,语声里再也掩藏不住,是一片浓浓的痛苦与凄凉。 无人能够回答,只闻穿过的风发出微微的声响,似是一声叹息拂过心间。 ——因为爱,所以隐藏。 建隆三年,二月二十,武州古井台,巳时。 高出面前倾斜山坡的古井台,沉稳地矗立在大地上。它三面开阔,仅有后背依山而建,冰雪漫舞,覆盖山峦,似是拥抱着沉睡中的古城,一黑一白,煞是鲜明。 “轰隆轰隆”惊天动地的辘辘车轴、滚滚马蹄之声惊醒了冬眠中的城池。 古井城前罗列着四四方方的军阵,前后相连,一路蜿蜒到坡底。 当前是尽张铜口的弩车,乌森森的箭矢斜对天空,锋刃簇寒割裂了风雪,一如身后的主帅那般张狂傲慢。马上威风凛凛地坐着是耶律行天,双目自盔甲下扫视面前黝黑古朴的城门。 他的身后有两名副将,左侧的是一位面容沉静的小将,右手侧握一柄朔气冷冽的大刀,隐隐带有古代战神将军之风。落于右侧的是名身材魁梧、臂力喷张的男子,手上也提把花纹雕饰的大刀。 他们身后是各列十二方阵的铠甲兵,在主帅示意之下,齐齐停下轰隆隆的脚步,重重顿下盾甲,雪地里飞溅出泡沫似的波浪。 “大帅,有些不对劲。”那名小将一勒马缰,凝声说道。 耶律行天回转面容,抑制不住的面脸骄傲之光:“侄儿,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焉能抵抗铁臂雄师?” 耶律保沉沉扫视百丈远的高城,目光深远语声慎重:“古井是中原第一高台,后依习贡、梁月两山,壁立千仞,直插天堑。地势居高难攻,孤峰一片。此刻全城森严上下戒备,宋军退守城中顽死抵抗,适宜智取不可强攻。” 说完,扫视一眼身旁握刀之人,那人微微颔首,语出恭敬:“小将军说得极是。” 耶律行天抬起面目,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古城,一抖黑色大氅翎羽披风,朗声说道:“侄儿可是忘了自居庸关一路交战以来,宋军拼着浴血尸战,才寥寥胜了马坡、三猿峡几仗,此时不乘着大辽威武之风冲杀过去,岂不是灭了自己志气,让敌人有喘息之机?” 耶律保目视其叔,平缓说道:“大帅精通汉学,是我大辽之福。但是对方主帅赵应承狡诈多变,擅长狡兔三窟之技,大帅可曾听闻?” 耶律行天一抬右手,果断回应:“不必多言,今已至此,踏破最后一方孤城,中原便可长驱直入。本帅主意已定,休得再言。” 耶律保侧身对身旁之人叹口气,有些怏怏地说道:“韩先生,我们回阵。” 韩远山顿首,偕着面前少年将军扣马离开。 古井台内外三层均是插满了在风中飘扬的军旗,众多黑色盔甲的士兵潮水般地伏身城头,只微微露出一截头盔上的红缨,在风雪中兀自颤抖。 城中第三层的暗堡内,视野开阔,又恃掩蔽极深,是调度指挥的首选,赵应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上乘之地,一退入古井后,即刻动身赶来。 一上旋转的塔阶,逐步落入一道凛然伫立的背影。白色锦袍在冷冷空气中无风自展,雪片卷起了宽松袖口,掠过一双欣长修韧的手,一柄潜在剑鞘中的长剑。 “公子久候了。”赵应承在秋叶依剑身后,一抬手。 “不急。”秋叶依剑背对来人,语气如出一辙的冰凉。 赵应承默默走上前,和秋叶依剑并肩而立。银光上前一步,朝赵应承行礼,赵应承微微颔首,银光稍稍垂首退出塔楼。 “少了一人。”秋叶依剑目视雪空,突然启声。 “我依约血战,在凤鸣山前落败,一直驱师后退,无半分破绽。”赵应承目光落在塔 外,平静说道。 “南景麒没来,一定出了破绽。”秋叶依剑面容不动,透过风雪,注视辽军动向。 赵应承心里转过数念,沉吟片刻,马上抬头:“只能是初一……” 秋叶依剑听后突然回头盯视了赵应承一眼,赵应承却是微微一笑:“公子的人我不好插手,昨晚杨晚来袭,被我杀掉。所有出过军营之人均被我送上战场,经凤鸣一役浴血战死,目前消息不可能泄露,计划也天衣无缝,除了连夜遁逃的初一……” 秋叶依剑冷冷接口:“三老安在?” “都负伤休整。”赵应承侧首注视着秋叶依剑亘古不变的冷漠俊容,缓缓道:“初一出手不凡哪,三人围攻百招,不仅无丝毫败相,还力挫三人,如果不是三老救驾,我险些都躲避不及……”赵应承面目之上仍是浮起淡淡的笑容。 秋叶依剑心里一沉,想起了往事,更加肯定儒州长石街对战时,狡猾的初一隐瞒了身手,不可能只在自己剑下走到十二招。 赵应承双手后负,语声上扬,带有丝丝的愉悦:“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希望公子捕获时,不要杀死,送我最好,我愿出任何代价换取初一。” 秋叶依剑目光冷鸷,并无声响。 “传闻落雁塔一役中初一拼死救出南景麒,今日距初一夜遁之后南景麒居然按兵不动,显然两人之间有所牵连,只是无法猜出二人关系,公子可否告示?” “不知道。”秋叶依剑冷冰冰地说,“世子还是多关心此战局势为好。” “公子如此镇定地立于面前,赵应承还有何忧患?” “事成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赵应承走到瞭望台前,俯身查看了半刻,复又淡淡说道:“耶律行天还未发动进攻,难道真是起了疑心?” “无论是否起疑,依他急功好利之性,势必攻城。” “传闻其侄谨慎细致,督送弩车而来,若是此人进言,耶律行天或许踟蹰……” 秋叶依剑直视赵应承试探的目光,冷冷道:“世子先前一战,列阵将帅是谁?” “魏翀,战死。” “世子股肱之将折戟,令耶律行天深信我朝主力皆损,退避不战。” “所以一定会进军乘胜追击?” “迟早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并立塔楼中静止无言。 “辽人所列鱼丽之阵,公子定是有了对策吧?”赵应承目视远处,语气平稳。 “有。” “既然公子笃定,赵应承此刻告退。” “世子去哪里?” “耶律行天半刻不动,我自是要去请君入瓮了。” 30.决战 古井台城门在绞索“吱吱呀呀”声响中缓缓放下,和着陡峭的冷风,弥漫的大雪,在黑沉沉的辽军前亮出面目。 只见吊桥上冲出一彪人马。当前一将银鞍白马粉面朱唇,眉间一抹疾驰而来带起的冷厉之色,与冰凉的泛着寒光的长枪互相辉映,直逼人眼。 耶律行天一挥大氅,发力嘶吼:“此人是宋朝丞相之子,活捉者重赏!”自身也拍马迎去。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辽人一听此言,不顾身后副将军耶律保劝阻,先前两列脱裂阵型,潮水般抱团离开。 秋叶依剑展袖一跃,落于塔巅,站在寒冷空旷的雪空中。他目光紧追赵应承身后,冷声喝道:“光!” 银光公子此时正在塔外守候,听到公子呼喊,朗声回应:“公子。” “传我号令,雪影出骑拼死保护世子,先锋营出动围歼辽人前部。你前去接应,射杀韩远山才可返身。吩咐城头守军,百姓出城不准阻拦。” “是。” 银光心里虽有浓烈诧异,但自幼遵循公子之心稳固,推测公子此举必有深意,当下也不犹豫,负起长弓朝前掠去。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双目凛凛俯瞰城前战场。 银光纵马奔出城门,身后带着残余百名银色铠甲骑兵,融入冷冷风雪,霎时人影难辨。一片白光滚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轻便黑衣的先锋少年,手持利刃,机敏灵活,猱身赶去。 漫天风雪中,镶合上两队人马,混战一起。 空地上顿时传来地动山摇的呐喊声,厮杀声。 赵应承枪尖划过雪空,一马当前朝耶律行天刺去。耶律行天双目带着红光,大喝一声,朝赵应承当头斩下。两人迅速胶战一起,身下马匹团团回转,踏起乱玉般的雪水。 赵应承身后众人纯属心腹,皆会意过来,围住耶律行天,拼死阻断潮水般涌来的援兵。 耶律保看得真切,他语声急促地喝令:“韩副将,你带一方士兵前去援助大帅,小将带大军冲上。” 韩远山点头,身后方阵里的辽军风驰电掣驶出阵营。 耶律保纵马上前,朗声说道:“弩军听令!没我号令不可放箭,误伤大帅!”左臂一挥,带着黑沉沉的鱼丽阵队稳稳朝前压去。 韩远山远远地直奔赵应承,目光里夹杂着旁人难解的贪婪。他的战马在凛凛风雪中冲突而出时,迎面突然传来呼啸风声,尖锐 刺耳。他大吃一惊,忙俯身马上。 风雪呼呼刮过,凌乱飞舞,一支金箭破空划过,钉入韩远山来不及闪躲的前胸,在他倒地之前,第二道银色光芒闪过,牢牢扎上了他的后背。 韩远山最后只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最后感觉到了眼睑上的冰凉雪花,闭上了眼睛。 身后辽人愕然。 银光带雪影掩杀过去,随后还有一排排黑色的人影。 冷双成赶到古井台时,交战方酣。 他极力目视前方,双目不眨。穿透纷扬大雪,面前众人混杂如泥,泛着血光落地,融入脚下黝黑肮脏的雪水之中。 冷双成右手紧执月光,纵身跃过辽军后方,极快地朝边缘狭窄地带跑去,目的是想沿着边角冲进城门。他的身形丝毫不敢滞留,目光闪耀,清楚地掠过身旁的战场。 黑白相间,混战一团。声喊震天,厮杀遍野。 冷双成看到一批黑色军衣少年,各自团团围住眼前方阵,回旋绕走,不禁微微一顿。 “这是半年前经历过的八角阵,看来辟邪少主果真在此。既然秋叶依剑隐身古井城,想必一定会炸毁高台——一定要及时救出吴三手。” 冷双成施展身法,手持粼粼寒剑,左冲右挡,硬生生撞开一条细丝般的路径。他再也无暇他顾,根本来不及细想眼前看到的重重景象,带着寒风冷气,朝前飞奔。 扑到城门吊桥前,大股惊慌失措的百姓冲出来,哭天抢地,哀声不绝。他们衣衫单薄,拉妻挈子,嘴里融着浓浓风雪,暗哑地嘶吼。 冷双成泛着心酸,隐身一旁,穿越了第一道城门。 一片混乱的人群中,一名蓝袄少年默然自人流中穿过,极为显眼。守门将士觉得惊异,上前喝令:“来者何人?” 冷双成掏出魏翀腰牌,在将士面前晃动:“魏大人帐下,有要事禀告主帅。” 那名士兵仔细看了下腰牌,抬头打量着冷双成的脸:“魏大人一个时辰前为国捐躯,兄弟你怎么逃出来的……” 冷双成只觉头脑中一片轰鸣,目眩良久。片刻后又清醒过来,强行压制下心里的难受,咬牙低头朝第二道城门走去。 那名士兵还在身后追喊:“赵将军已经出城搦战,不在城中……” 冷双成也不答应,闪身挤入人群。如此穿过第二道城门,脚步紧促,迈向三关。 面前风 雪更盛,冷双成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高塔之上凛凛立着一个人影,风雪漫天,白衣兀自在风中招展。冷双成快速掠了一眼,马上低头。这一眼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是秋叶依剑。 透着如此寒冷呼啸的风雪,冷双成却发觉秋叶依剑的面目不见模糊,反而在寒风中更加立体深邃。秋叶依剑似乎在俯瞰大地,如同一个主宰苍生的王者,瞳仁里冰晶之色流光溢彩。冷双成方才抬头目视时,不敢肯定秋叶依剑是否发觉自己,因为那目光遥远冷漠,穿透了混沌一片的苍穹。 冷双成心里疑惑,抑制不住抬头再看了一眼。 一双凌利冷漠的目光穿空落下,撞入冷双成微愣的眼里。那目光没有霸道杀气,只是冷漠,千年不化的冷漠。 冷双成心里挂念着吴三手,却不闪躲,抬起眼睑,面无表情地冷冷一瞥,闪身挤进第三道城门,混入更多的难民中,如鱼游大海,遁身无形。 秋叶依剑纹丝不动地立于高塔之上,嘴角掠开了一个冷冷的弧度。 ——覆城之夕,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朝出逃生,唯独这个人,却低头向古城疾行。 似乎这个初一的降临,就是一切充满着诡异。令人极度惊异的是,一向闲云野鹤的诸葛东阁曾经找过秋叶依剑,第一次开口,向自家公子求情。 远在武州行辕时,诸葛东阁突然求见公子,沉吟半晌,才斟酌着说道:“少主,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是关于青衣营初一。” 秋叶依剑冷漠地看着青衣儒雅的诸葛东阁,并不言语。 诸葛东阁抬眸观察少主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说:“恳请少主留有活口……初一身骨奇特,老夫想留下来研究……” “理由。” “正逢乱世,少主急需人才安邦定国,此人内敛沉稳,正是合适人选。再者,老夫一身医术无从排遣,初一若能传我衣钵,两相照应更是锦上添花。” “先生高兴得太早了。” “少主或许在为初一不按常理出棋而恼怒,但初一此刻还被少主牢牢控制在手里,少主还有何忧患?老夫斗胆提醒少主,先前竹老行事乖戾,但最终为少主所用,少主还不是能容忍收服?与其逼死初一,还不如网罗羽下,恳请少主再多做权衡。” 秋叶依剑冷漠地坐在太师椅中,面色沉寂,眸色冷冽。 ——三猿峡战役,后经证实,的确是初一,他竟然混在魏翀军 营中,引辽军入网,暗助马连城小胜此战役。 ——初一到底想干什么?数次从我手上逃脱,偏偏不经意之间又从四周冒出来…… 片刻之间,他突然想起了吴三手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下雪亮:原来是为了他。 诸葛东阁静静地看着自家公子面无表情的容颜,心里止不住地为初一担忧,他似乎已经知晓尽管自己出言恳求,素来冷漠的少主决不是轻易被三言两语打动的人,只能在他的冷漠中长身一揖,默然退下,转身离开了行辕。 …… 眼前战场厮杀永无止境,风雪声、嘶喊声、哭叫声一阵一阵混在一起响彻天空。 秋叶依剑极目远视,估量着时机差不多成熟,缓缓地拔出手中长剑,剑身一划,挟着大片雪花,风起云涌一般朝前掠去。 众多黑沉沉的暗景中,一抹鲜亮的雪白胜过万千飘扬的白色,长身似惊鸿掠起,手中聚集着火红耀眼的光华,如一轮喷薄而发的红日,粼粼坠入大地。 ——红光照射之处,所向披靡。 冷双成低着头闪身拐入小巷,沿着城墙根平步而行。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墙角交接处,极力辨认地形。每找到一分熟悉面目,心中便下沉一分。 冷双成伸出手,抚摩着墙石,抬头望了望确认方向,朝前疾步走去。 一条柔若无骨的火红菱鞭悄无声息地劈向他的后脑。 冷双成听闻风声,纵身一跃,轻轻落于三丈开外站定,回转身子,就看到了一道鲜红斗篷的身影。 “大小姐。”冷双成右手倒转月光,负于臂后,躬身一礼。 程香阴沉着面目,自一方民宅后走出。 “你可知道你该死?”程香盯着冷双成的眼睛,冷冷地说。 “初一不知。”冷双成初见程香,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惊喜,当下有些急切地说道:“不过此地见到大小姐,初一心里实在是欣喜。” “哦?如果你知道我要杀你,你还高兴得起来?” 冷双成直视程香,面目不见一丝松动,平稳说道:“大小姐如果要杀初一出气,初一绝不还手,不过在这之前,恳请大小姐怜悯……” “怜悯谁?” “此城百姓。” “为什么?” “因为古城快要倾覆。” “呵呵哈哈… …这真是天大笑话,岿立五百年的古城如何倾覆?即使倾覆……”她的笑声如银铃悦耳,重重一顿,语含讥诮地说,“又与我何干?” 冷双成听后突然扭头就走。 程香面目一片冰冷,她一挽手腕,鞭子俏如飞练直袭冷双成背后。“说走就走,哪能这么容易!” 冷双成并不回头,闪身躲过鞭影,仍是前行。 “站住!” 冷双成并未停下脚步。 “再走就不要后悔!” 冷双成稳稳前行,风雪中传来他淡漠的语声:“此城的确危在旦夕,大小姐还是快离开吧。” 眼看着冷双成坚定的背影越走越远,程香的面目在飘扬雪花中有些阴晴不定,她紧紧地一抿红唇,皱着柳眉,“呼”的一声朝前跃去。 处于前方的冷双成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笑,放慢了脚步。 “初一此言不假?”她仔细地盯住冷双成面目,有些迟疑地问,“赵应承与那辟邪少主在前方浴血苦战,不就是为了保存这座古城?” “假象。” “假象?” “敢问大小姐,两位公子所出主力多少?” “雪影、赵应承嫡亲卫队和辟邪少年。” “人数多少?” “仅仅只够拼杀五股之一敌人。” “越是拼死一战,越是蒙混辽军。”冷双成目视程香,肯定地说。 程香低下头微微沉吟,似是片刻得以清醒,又抬头急速地说:“他们打算用尽最后一点残余的力量?让辽人相信此城再无兵力阻拦?“ “是。”冷双成平静地说。 程香一时无言。 过了片刻,程香又开口道:“还真是像极了这两人的冷酷作风……放着这么多性命去做一场戏,不过就是为了让敌人放心进入城中……” 冷双成突然又躬身一礼:“大小姐是深明大义之人,恳请此刻着手救援百姓,能带走一个就算一个。” “我刚才在外城巡视,发觉百姓自城中涌出,四散逃命……” “这正是初一担忧的地方。” “为什么?” “两位公子布局精密,这一城百姓也在他们计划之中。他们放民出城,从各个方面想让辽军主帅深信,此城危如累卵顷刻不保。百姓一逃,表明城中绝无任何支援 防御;百姓不逃,攻破之后辽军也势必屠城。” 冷双成说到此处,脸上才显现出极为担忧的神色:“辽军最后是弩车压阵,初一揣测赵军覆没之后,定是箭如蝗发杀戮百姓……” “此城北门面临梁月山,大小姐可否吩咐手下带领百姓,翻越此山转入习贡逃生?” “慢着!”程香一抬手,冷冷喝道,“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能力!” 冷双成默然一会儿,然后恭恭敬敬伏身跪拜:“草民初一跪见长平公主。” 程香不动,丝毫不避接受了冷双成伏礼。她娇俏俏地立于雪地之中,一身火红斗篷在风中猎猎飞扬。 “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哪!”程香眼波流转,娇笑着说:“居然敢拿全城百姓性命来压我。” “不敢。”冷双成伏身雪地,平稳回答。 “不敢?如果不敢,你会拿话来套我?如果没胆,你会孤身进入此城?” 冷双成伏首无语。 “既然这般胆量,为何不见你亲自带民逃生?”程香冷冷一笑,语声上扬。 “实不相瞒,原本是探明路后的确有指引百姓出城之心,现在见到大小姐,更觉上天待古城不薄……” “你少来拍我马屁,你起来,我还有账要和你算。” 冷双成极快地站起身,平静地看着程香:“大小姐还在为赌坊一事生气?” “不是这桩。”程香一展红唇,在冷风陡峭中温柔一笑,“是为了孤独凯旋。” 冷双成微微一怔。 片刻之间,程香面目变冷:“你可知道孤独凯旋为了你,居然要和我悔婚?” 31.入洞 这句话真是如同旱地里突起一声惊天炸雷,将冷双成轰得目瞪口呆。他的身子在寒风中仍是笔直伫立,脸上的惊讶之色怎么也抑制不了。 程香细细地看着冷双成面目,突然讥讽一笑:“往日年年一到除夕,孤独凯旋就躲得不见人影,今年赌坊风波后,辟邪少主刚放出风声,他就马上出现我面前,可笑的是,我还以为他巴巴地为我赶来,心里感动不已。没想到来了之后居然是提出要求,解除这门御赐的婚约……更可笑的是,无论我软硬兼磨他死不松口是何原因,只是一路赶到古井台……” 冷双成立于雪中,默默地看着程香冷冷的笑容,却不言语。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秋叶依剑逼迫他配置药丸控制吴三手,他抵死不从,宁愿忍受钉骨之针的疼痛也不动手,我才知道是为了你,因为只有你接近过吴三手,只有吴三手知道你在哪里!” “初一,你如果是我,你要我怎么办呢?”程香泠泠地抖了个鞭花,长鞭一卷,打碎了莹白如玉的雪花,凌乱地在空中飞舞。“你是男人哪,孤独凯旋竟然为了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冷双成盯住雪地片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坚定地说:“初一临死之前,恳请大小姐告诉我吴三手的事情。” “好,你想知道什么?” “吴三手此刻在哪里?” “被辟邪少主驱逐进了地道。” “果真如此……”冷双成喃喃道,面色恍惚。 “还有什么事情不放心的?”程香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没有,只是初一好奇,大小姐难道要亲自在孤独公子面前杀了我吗?”冷双成突然紧盯程香身后,微微一笑。 程香看着冷双成的面容,脸上又浮现起那种惊疑不定的神色:“你少唬弄我……” “动手吧。”冷双成语声稍稍上扬,卷起月光送入腰间,静静站在雪中。 程香咬了咬牙,终究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 身后一片凄清,风声呼啸,雪花流转,没有一丝人影。 她心里微微一沉,极快地回旋面目,却只看到一个远远掠走的身影,不由得纵声长呼,恶狠狠地骂道:“初一,你个杀千刀的……” 程香恨恨地站在雪地里许久,才不甘心地朝来路走去。走到街道时,街上百姓挤挤嚷嚷,塞满了道路。她心里猛然惊醒,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一处府邸 扑去。 穿越庭院,推开槅门,就来到温暖如春的内室。 程香径直朝床阁走去。 床上之人脸色苍白,身形削瘦,正躺在床帏间闭目休息。 程香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另一床锦被铺在他被褥上,伏下身去…… 孤独凯旋睁开幽如黑潭的眼睛。 程香讷讷一笑:“别误会,我是想给你多加条被子……” “仗打完了吗?”孤独凯旋突然淡淡地说,仿佛知道外间的一切。 “没有,不过我们要赶快走,这城要塌了……” 孤独凯旋猛地伸出手,抓住了程香的手腕,他紧紧盯住程香的眼睛,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 程香甩开手,冷冷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磨蹭,不仅救不了我们自己,还耽误我救援城外百姓。” 孤独凯旋长吸一口气,右手支撑在床侧,挣扎着起身,却不再看程香一眼。 程香冲过去,牢牢按住孤独凯旋的身子,口中发狠嚷道:“我告诉你还不行?我告诉你还不行?是我遇见了一个人……”程香背转身子,不让孤独凯旋看见她双目中的莹莹泪光,“他告诉我这个城顷刻即没,他向我打听了吴三手,他就是你心心挂念的初一……” “呼”的一声,程香面前掠过一道光影,几个起落,转眼消失在雪空。 程香的姿势保持不动片刻,尔后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看了下内室,低低地自言自语:“还好,记得带上了御寒的衣物……” 冷双成在白雪覆盖的屋檐上起起落落,辨认地形。在看到一处高巍的房屋之后,面露喜色,发力朝前跃去。 落于州府后院,冷双成沿着回廊奔走,目光触及到一方高台砌就的井沿,停了下来。 他稳稳地踏步上前,低头查看。 井沿上白雪皑皑,内壁铺满了青苔,青光泛着白影,粼粼一片。 冷双成出掌震碎井台上的积雪,又伸出手刮了下井壁,触手滑腻顺溜,不由得眸色一沉。他提气一跃,毫不犹豫地跳进井中。 身子急速地下降,两耳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衣襟下摆飞扬起来,遮住了冷双成的眼睛。他双手轻拍,掌风切向井壁,一路摩擦着划下一道道浅浅的痕迹。 到达井底,冷双成身子跌落在厚厚积雪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坑形。他抬头看了 下井壁,发觉刚才的掌风根本就无法撼动岩石,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记,而自己正上方的井口,小得只剩下一丁点光亮…… 冷双成收回目光,晃动火折子,顿时洞穴里亮起了少许光明。他抬头看向洞壁,发觉有几支火把插在上面,轻轻取了下来,点燃了一个。再又细心地照了下左右两旁石壁,看到火把果真少了一支——看来是有人比他先来过了,而且那人很有可能是吴三手。 冷双成执起火把,静静地朝黑暗走去。 大约走了半柱香,冷双成拐入左侧的岔路继续前行,又过了片刻,面前出现三条通道,仍是不见吴三手身影。他掏出那片小木埙(杨晚那夜遗留下来的小玩意),放入口中,呜呜地吹奏了起来。 声音低沉哀伤,朝着各个洞穴里游走,在这寂静黑暗的地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冷双成垂下眼眸,倾入了内力,尽其所能吹奏了一首唐朝民间流行的小调《问路》。这首民歌讲述的就是和贾岛《寻隐者不遇》差不多的内容,只不过被老百姓润色修改,改成了一个年青后生向一位姑娘问路,那姑娘避而不答,只是指了指身后深山的故事。 冷双成默默地吹了几遍,心里一直祈求吴三手能听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吴三手是落拓的书生,饱读圣贤诗书之人啊! 在冷双成吹完第四遍后,终于听到了一丝小小的呼声:“阿成,你真是……” 冷双成心中一喜,发力朝来音处跃去,手上的火把猛得被拉成一道光影,忽明忽暗。“吴有,你还好吗?” 吴三手默默地自暗处走出,紧紧盯住冷双成的面目,冷冷地说:“你真是愚蠢。” 冷双成并不理会,只是围着吴三手身子走了一圈,口中着急地问道:“辟邪少主是否折磨过你?” “似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还不屑于动手。”吴三手冷哼一声,面色仍不见好转。 “手伸出来。”冷双成突然说道。 吴三手不明就里,还是伸出手。冷双成稳稳地扣住吴三手脉络,默默地移动三指搭于主脉之上。过了一会儿,才低沉说道:“辟邪少主拍了一根针在你气穴中,需要每日子时、辰时各运功一次,引住针脚,不至于游走进内脏,看来这几日你还是吃了不少苦……” 吴三手又冷哼一声:“你这一来,我白吃了这趟苦。” 冷双成微微一笑,仍是不理会吴三手的怒气,接着说道:“他这手法 极为奇特,寻常人决计不会摸清他运功的套路,不过还好,我能为你逼出银针。” 吴三手双手垂于袖中,看着火把,默不作声。冷双成将火把也插在壁洞里,朝着他耐心地微笑,这微笑发自真诚,是久经磨难后重见亲人的那种喜悦。 过了许久,吴三手才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死在一起也好。” 冷双成席地而坐,抬头看着吴三手:“坐下来。” 吴三手依顺地坐于冷双成面前,又听到那道平静的语声传来:“放松身体,肯定有些疼痛,不可运气抵触……” “嗯。”吴三手低低了应了一声。 冷双成将手掌抵于吴三手后背,开始运功。不大一会,吴三手身子微微抖动,冷双成面目上冷汗淋淋,两人头顶都聚集着淡淡萦绕的白雾。就在吴三手的左臂簇簇颤抖时,冷双成突然双手生风,运气于早已准备好的银针,稳稳地朝曲池、阳溪各扎一针。 吴三手只觉得左臂外侧似有蚂蚁啃噬,奇痒难耐,还未等至右手去抓挠,只听得身后又低低传来句:“别动。”紧接着,有只手掌在自己左肩上一拍,一缕银光破空而起,穿透指尖飞向黑暗。 吴三手大奇,跃起身子活动手掌,发觉轻松自如,不由得咧嘴一笑:“阿成真是无所不能……”再回头看到冷双成苍白的脸,喘息的身子,语声生生顿住。他冲过去,扶起冷双成的身体,嘴里还一直急切询问:“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冷双成有些狼狈地后退一步,只是搭了一只手在吴三手的左臂上:“并不是这样,我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很,刚才那木埙就被我吹得一塌糊涂……” 吴三手半晌无语,过了会才发出一丝丝声音:“还好……也不是不堪入耳……” 冷双成紧紧抓住吴三手的手臂,手指泛白,显然很用力。吴三手低头看了下他的手臂,忍着疼痛问道:“真的没事么?” 冷双成勉力弓着身子站好:“去将那枚银针拣来。” 吴三手依言走了前去,拾起长针递给了冷双成。“你的身子……” 冷双成举起银针,在火下辨认着针身。他脸上的汗珠滚滚而下,脸色苍白,仍是忍受着拉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未成型的笑容:“休息半刻即好。”他抬头看了下吴三手担忧的面容,想了想,说道:“辟邪少主要你来做什么?” 吴三手用双手极力搀扶冷双成,淡淡回道:“他什么都没说,就是把 我丢了进来。我刚才到处走动,没发现出口,地面上布满了暗槽,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冷双成抓住吴三手的手一紧,吴三手不禁低呼一声。冷双成似乎有所察觉,苦笑一声:“对不起。” “是阿成知道了什么吧?”吴三手一手拿了火把,一手馋着冷双成,缓缓地随他前行。 “那暗槽是以前官府私矿的运煤管道。” “难怪这里看似有人住过……” “吴有,你怎么知道往这边走?” “凭感觉,乱走的。” 冷双成抓了下吴三手的手臂:“停下来,让我休息一下。” 吴三手有些着急地放低他的身子,蹲在他身边细细查看他的脸色。冷双成的脸庞上一直有汗渗出,只是他抿着唇,一直不让吴三手察觉。 冷双成盘曲双腿,双掌环抱,缓缓地吐纳调息。吴三手默默地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地道内突然传来几声浓浓的咳嗽,像是穿堂而过的风,一直在弯弯曲曲的洞穴内环绕。 吴三手面色一变,正待起身,手臂已被冷双成抓住。“不要伤害他,是孤独公子。” “哪个孤独公子?” “江湖中还有几个孤独公子?” “孤独凯旋?他来这里做什么?”吴三手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奇,呆呆地问。 冷双成的目光投向无穷无尽的黑暗,微微摇了摇头。 静静的洞穴内,传来一步、两步沉稳的脚步声,不急不躁,不徐不缓。映着淡弱的火光,走出来一名欣长身影的公子。 这是吴三手第一次见到孤独凯旋,而且还是在如此诡异的场景里。 面前的少年公子说不出的贵气而孤独,可能是他在身着貂裘的身躯上,还套着一层厚厚锦衾的缘故。双眸在火光映照下幽深难辨,面色苍白,英俊的线条一直蜿蜒到他消瘦的下巴,他什么都没做,仅仅是站在两人几步之遥,静静地看着,光线落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瘦长而沉默的剪影。 吴三手不禁回头看了看师傅和自己,一身的狼狈和污渍,而面前的贵气公子,长身玉立气质优雅,仿似一个是天上的谪仙,一个是地上的淤泥。 “孤独镇主?”三人默然看了片刻,还是吴三手率先打破了岑寂。 “正是。”孤独凯旋的目光落在两人相持的臂 上,淡淡说道。 冷双成想起了程香所说的话,心中一动,抓住吴三手手臂,借力站起:“孤独公子,能否让在下看看你的脉象……” “原来你也懂得医术,就不知道能不能医治我的疾病,救我一命?”孤独凯旋仍是站立于阴影中,语声冷淡。 吴三手的眼光里聚集着重重疑惑,看向冷双成。冷双成的目光依旧落在对面,右手却不动神色地轻扯了下吴三手的衣袖。 吴三手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诡异的气息,他回过头看着孤独凯旋:“什么病,如此顽劣?” “我遇到了一个少年,和她在一起时并不觉得如何快乐,狂妄地以为分别后也能习以为常。可是我离开她后,才发现自己得了一种很厉害的病——原来喜爱的食物变得难以下咽,原来习惯的地方变得面目全非,我吃饭、休息、走路、说话空气里都浮现着她的影子,刮风、下雪、晴天、雨天一直在呆呆地想着同几个问题:她还好吗?可有吃饱穿暖?可有地方落脚停留?此刻是在风餐露宿还是在下榻休息?尤其在我听闻她去儒州后,身体愈发地疼痛,常常不能呼吸,如同此时……” 孤独凯旋一手紧抓住心口,沉闷地咳嗽,点点醒目的血丝渗落在胸前貂裘之上,片刻浸染成梅花朵朵。他一边抑制一边伸出一段白净的手腕,朝着冷双成那里直直走去,口气还是那么冷漠:“初一,你说我,还能活吗?” 32.纠结 烛火映照下,孤独凯旋的面目渐渐清晰明朗,他的瞳仁里掺着火热,看不到别人,紧紧盯住了初一波澜不兴的脸。那目光如此炽炙,似是干渴已久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才觅得一点点绿洲。 冷双成默默地看着他,无所回应。 “这就是你,初一,换做常人,即使不是满心惊讶也定流露激动之色,可你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苟延残喘举步维艰。我时常想,如其让我单调地病死,还不如来见你,快乐地痛死。” 孤独凯旋一步一步走到冷双成面前,低下头,凝视他的双眼。 一直没有声响的吴三手,很艰难地转回头,从迷雾般的震撼中清醒,吃惊地唤着:“阿成……” 冷双成面目沉寂,松开了吴三手的左臂,顺势抬起手指,掐住了孤独凯旋的脉络。 “原来你叫阿成……”孤独凯旋咳嗽着开口,“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配知道。我一直有种感觉,只要我离你近一分,你就会挣脱得更远。没有救下你之前,你对我说话尽管谦逊,但还平静。现在见到你,你居然自称‘在下’,初一,你是一定要隔出些距离吗?” 说到最后,孤独凯旋低下头放在冷双成肩膀上,抑制不了一叠声地咳嗽。冷双成轻轻地替他顺着后背,穿过他的发丝,默默地看着吴三手。 吴三手一脸震惊地站在火把底,半晌无言。过了小会儿,他突然又见到了冷双成脸上的那种笑容,似是悬崖峭壁上的迎春花,无语而凄凉。 “公子,在下尚不能自救,又如何救你呢?” 说完这句,冷双成突然一拂孤独凯旋的穴道,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转过头对吴三手说:“帮我扶住他,我替他取针。” “阿成,你刚才的伤……”吴三手迟疑地看着冷双成。 “不碍事,这位公子是我两的救命恩人,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还别磨蹭了,地下城并不安全!” 吴三手伸出手接过孤独凯旋,将他伏在自己身前站定,口中仍然说道:“孤独公子怎么又成了我的恩人了……” “等会我再告诉你。”冷双成出手为孤独凯旋开始疗伤,吴三手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过了半盏茶时间,冷双成为孤独凯旋逼出了银针,还来不及对吴三手说出什么,身子一歪,倾斜着倒地。 吴三手大惊,平放好孤独凯旋,近身去查看冷双成面容。 冷双成淡淡地呼吸,双眼开开合合,脸上汗珠暴发如瀑。吴三手将他扶起身子,靠着洞壁坐好,一边用衣袖替他擦拭脸颊。 过了许久,冷双成呼吸平稳,慢慢地挪动身子,开始打坐调息。 一时之间,洞穴内又恢复了先前的静寂无声。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冷双成睁开眼,对着吴三手淡淡说道。 吴三手落在冷双成面目上的眼光来不及收回,倒也不扭捏,爽朗一笑:“阿成就是深知我心。” “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施针时需使用师傅教我的心法和手法,牵动宿疾,疼痛片刻便没事。” 吴三手惊呆不语,心中一时感慨难平。过了会,又问道:“这位孤独公子……”他默默地遣词造句了一番,“是你的旧交?” “不是,这个说来又话长了……”冷双成开了个头,简短地对吴三手说了自己自离开辟邪山庄以来,所发生的几件大事,包括孤独凯旋为了不毒害吴三手,宁愿抱着羸弱的身子,生生受了那枚银针,但是绝口不提聂无忧的秘密。 “孤独公子体质虚寒,需要在温暖之处静养才能缓解痛楚,多日劳累,他气血攻心虚火上升,脉象不稳。现又被人拍进长针折磨躯体,估计又是着急赶来会和我,所以孤独公子的处境,目前最危险艰难。” 吴三手看着冷双成,欲言又止。 “如你所见,我是名女子。”冷双成看着吴三手,平静地说出了他心底的疑惑。 想是刚才众多的震惊纷至杳来,让人应接不暇,此时的吴三手倒也显得镇定,他的目光移至孤独凯旋身上,淡淡地问:“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冷双成沉默地站起身,取下火把映亮了洞中四壁:“如果我能出去,我一定会想出各种方法医治孤独公子的宿疾,但是公子的心病,我无药可医也无能为力。” “阿成,你当真是……”吴三手看向冷双成,后半截话语又吞没于腹中。 淡淡的火光下,冷双成的侧脸藏于阴影中,随着轻轻跳跃的火苗,明灭可见她忽明忽暗的容颜,似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寂冷凄清。默然站立许久,才听到她有些木讷地说: “孤独公子的悲凉我感同身受,公子的厚爱我承担不起,因为我时刻也是这般活着。” “我一直怀念着一个人,像月亮那般慈悲温和之人。这个人一直在我的心中,满 如盈月夜夜不息。尽管他已故去,但我从未感觉他的离开,因为他,时刻陪伴在我的身边,一颦一笑散落于尘,融入了我的呼吸,一浅一近直达心底。” 吴三手听着这无任何情绪起伏的语声,尝到了喉间翻起的酸涩。他想起了初一以前说过的那些话,渐渐有些明了面前之人。 她将痛苦抑制在最深处,啃噬得尸骨无存时,才能化成那一阵阵平波无疾的风,从纠肠百结的魂灵中穿出,在空旷沧桑的大地上发出营营哼鸣。 “不该来,终究让你为难了……” 静寂的山洞内,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嗓音。 吴三手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孤独凯旋已静静站起,靠着洞壁默默看着冷双成的背影。 “我的本意不欲如此,只是控制不了心里的疼痛,一听到你的消息就飞奔而来。你不必担忧,这是我自己的抉择,似那飞蛾扑火,贪恋的就是最后一丝欢想。” 吴三手嗫嚅着唇形,心里默然一叹,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冷双成持着火把,背对两人凝视壁上,默然了许久。吴三手看不见她的表情,猜不透他心中现在何想。 “孤独公子,你还能走吗?”她平静地问了一声,仿若先前一切不曾发生,“我们要想办法出去。” 孤独凯旋轻咳几声,拉拢了双襟,淡淡地说:“你进来时便知晓一旦引爆琉璃火,整座山城瞬间即覆,还谈何逃生?” “琉璃火?”吴三手哑然出声,“唐门镇宗秘宝琉璃火?” “是。”冷双成举起火把,率先缓缓前行,“我本来一直好奇辟邪少主为何苦费气力每日为你驱针,现在看到洞中四壁,一切了然。” 吴三手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的后影,无法发出声音。 孤独凯旋取下吴三手放置的火把,沉默着走在最后。 “我刚才抚摸内壁,发觉滑腻不能钝手,显然有人早我们一步进入此地,涂满了油脂。这是一种滇藏密产黑油,混杂火药,遇热即熔,引火即爆,威力无比。辟邪少主想必将琉璃火早已拆封,涂抹壁上以待时机,而这个期限,就是今夜子时。” “子时一到,针走内脏疼痛难忍。那枚银针上没有毒汁,但是淬有迷药,一入脏腑血液便催发幻象,使人癫狂。届时无需你的意愿,势必引你失手点燃整个隧道。” 冷双成回过头看向吴三手:“正如你所言,此处没有出口。火 药一发,古城山脉顷刻不复存在。” “为何如此煞费苦心……”吴三手冷汗涟涟,喃喃自语。 孤独凯旋走上前,掠过吴三手,淡淡的语声传在后面:“他这么做是一箭双雕——既完成他统一大业的心愿,又利用你引诱初一前来,何乐而不为?” 吴三手听后怔怔地站在那里。 冷双成想起在城门那道目光,证实了自己的推断:辟邪少主遇而不杀,除了彼时心系战场大局为重,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估量出自己的去向,所以有恃无恐。 “吴有,我对你说过,我就是那枚棋子,没了你我还是会来。”冷双成看着吴三手,知道他此时一定心里难受,所以面容沉静地安慰着他。 孤独凯旋回转面目,看着伫立的两人,微微一笑:“初一,你对旁人如此仁慈,唯独对我,如此残忍。” 笑容和着火光一起跳跃,遥远而孤寂。 冷双成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公子,别再绕回来了。”忍了片刻,还是浅浅掀动嘴皮,不动感情地说:“他和旁人,绝对不同。” 孤独凯旋淡淡地回过头:“自是不同。外界传闻巧手吴有双手如簧,过目不忘,既负盛名,定是不同。” 冷双成和吴三手惊闻后,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吴三手见到了孤独凯旋和冷双成的纠缠,心底惊异许久,对眼前的孤独镇主——名震天下,万户首选的少年——多了一些清晰的认识,不再如同雾中观花,因为他是真实的,是有血有肉的。而阿成从头至尾一味的维护,让他感慨不已,尤其是初见自己所流露出来的惊喜,那种自然的抛去了平素木讷的笑容,令他终生铭记。 冷双成觉得惊异,是因为她揣测不了孤独凯旋言下之意,有一种人,可能自己终生都是高山仰止无法看明。 冷双成轻轻拉了下吴三手衣袖,吴三手虽然有些不明了,还是打起精神赶了上去。 走了一阵,吴三手首先打破沉寂:“这条路我们走过。” 冷双成抬头目视前方,显然对吴三手的记忆很依赖:“没错,这里面如同虬枝盘错,像个迷宫。” “吴先生,刚刚我们经过了几个路口?”孤独凯旋突然发问。 “十五。” “先生果真过目不忘。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古井城格局?” 吴三手拢起手,淡淡地说:“公子不必 试探我,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来。” 孤独凯旋的背影在前方仍是很淡漠模糊,他的语声一直平稳:“敢问先生几个问题。” “请。” 冷双成心里隐隐有种直觉,今日这里有了孤独凯旋和吴三手,走出这个迷局,肯定大有希望,所以她选择静观其变。 “三年前,传闻先生匿身潜修,可有此事?” “没有。” 孤独凯旋沉默。吴三手却爽快地接着说:“我自十岁开始赌博,为了逃避追债走遍大江南北,有幸浏览各地州郡风光。三年前辟邪少主设局擒住了我,以大量钱财引诱,让我为他详细描绘出燕云十六州图形,武州古井台自然也在画里。” “先生是否还记得古城后山走向?” “记得。” “如若现在请先生带路,能否分辨出来?” 吴三手朗朗一笑:“不难。”一马当先,接过冷双成手中的火把,朝前走去。 冷双成默默地走上前,落后于孤独凯旋一步:“公子是否已经知道出去的路?” 孤独凯旋看着吴三手的背影,淡淡一笑:“不知道,一切得仰仗于吴先生。” “公子……” 孤独凯旋不看冷双成,只是微微咳嗽直视前方:“初一似乎以前来过这里?” “没有,听人谈论过。” 冷双成默默地想着悠然往事,耳畔又传来孤独凯旋嗓音:“这里的暗槽想必是为了传送矿物吧?” “刚才公子细细打量了许久,势必已经推断出,洞中四壁黑沉沉一片,除了藏油,还沉淀有煤炭残渣。——这里的确是许久以前废弃不用的地下私采场。” “如果还学初一刚才那样,依靠辨认黑色寻路的方法,我们走一生也难以出去。” 冷双成哂然一笑。 “初一可是看清了脚下?” “嗯。” “如此麻烦,只不过为了隐藏一个秘密。” “愿闻其详。” “既是官府以公谋私地下采摘,势必要掩人耳目。所以他们凿出许多岔路,引得来人乱七八糟绕圈子,但是地下所有的煤炭必须运送出去,而古城身后的两座大山就是最好疏通之处。依山而建,原来是这般好处!” 冷双成沉默地跟在孤独凯旋身后,什么都没说,但是她知道 孤独凯旋的推断是正确的。 ——方才她也觉察到了此点,只不过为了平息孤独凯旋莫名的怒气,她选择了装聋作哑。自洞口一路行来,她就发现洞穴排列极有规律,每过一个洞口分出与之相应的小洞穴,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反复。 “说话,初一。”孤独凯旋淡淡地开口,“只有听到你的声音,我才知道你还在我身边。” 话音刚落,前方的吴三手却回过头来,傲然一笑:“就是这里。” 冷双成走上前,拾起石块,运力朝石壁上敲去。石块应声而断,发出“硿硿”的声音,一直在静寂的穴道内回响。她不断地敲击,凝神细听,最后落在右侧一处地方,笃定地说:“外面是悬崖。” 33.突变 吴三手脸色微微一变:“你们打算从这里出去么?” 孤独凯旋淡淡一笑,仍然一副贵气矜持的年青公子模样:“进口只有一个,只能进来,出不去。” “就是那方又长又高的井?”吴三手迟疑地问。 孤独凯旋似乎明白吴三手所想,拢了拢衣襟说道:“关键是有厚厚的青苔。”(孤独凯旋以为初一是问了程香才知道进口在哪里。) 三人均未再说话,仅仅静静地打量着前面拦住去路的石壁。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冷双成突然慢慢地说了句。 “初一还在担心什么?” “似辟邪少主那般滴水不漏之人,不会只放了吴有一个暗桩在这里……” “有道理。” 冷双成平静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雾,她悄悄地蹙起了眉头。“所有任务少年均已赴死,还有谁,会被送来?”她折回几步站定,当前一人面对着来处的黑暗。 孤独凯旋将她这个细微动作看在眼里,也不点破,转身微微一笑:“吴先生。” “公子请吩咐。” “先生能否将这处山壁炸开一个窟窿?” “这些火药相连,一点火星就引起燎原大火,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说必须仰仗于先生,希望先生用点方法隔开火药。” 吴三手看着孤独凯旋,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缥缈轻忽的微笑,当即也一蹙眉,沉吟着说:“我试试。” 吴三手目视石壁片刻,仿似心中有了论断,朗声说道:“将石壁掏出三尺见方的四方图形,周遭需入土一掌凿成沟渠,遮住风向,引火即可。”又转过头对着孤独凯旋说道:“公子身上可带有利器?” 孤独凯旋伸手入怀,掏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递给吴三手。 吴三手接过,就着火光细细打量,口里还啧啧称奇:“这匕首打造精湛,单看镶嵌的这颗宝石,碧绿通透晶莹无暇,就是无价之宝……” “这是皇帝赐婚的信物,吴先生喜欢吗?” 孤独凯旋这句话却是对着冷双成背影说的,眼见那人纹丝不动,他的心里似乎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她知道我已订婚的事情…… 吴三手显然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转身专注地在山壁上斧凿。不大一会,他就在洞壁上刻出一道浅浅的四方图形,手中握着匕首, 吃力地刮下图形内的依附石土。 “我已经将油脂刮下一层,残余的火药不至于扩张开来,引起周遭的爆炸。”吴三手抬起袖子,擦拭着汗水,有些气喘吁吁。 “拿好。”孤独凯旋将火把递给吴三手,走到山壁前。他运气于掌,伸出右手,先是五指钉住洞壁,然后暗喝一声,开始徒手挖凿。 吴三手的眼神变得有些直了,他不禁呆呆地看着被孤独凯旋挖出的一拳大小的沟渠。 冷双成悚然回头,口中惊呼:“公子……”身子着急朝前扑去。 孤独凯旋背对两人,闻所未闻,只是碰到气息滞痛之处微微顿住喘息,手仍牢牢钉入石壁之中。在他听到冷双成的身形后,提气低喝一声:“初一,别把我当成是废人!” 冷双成身形一止,停住了脚步。 孤独凯旋的头轻轻靠在石壁上,喘息着说:“初一,你让我把这件事做完。” 冷双成默默地转过身,凝神对着黑暗。 鲜血薄如细缕,顺着孤独凯旋白皙劲爆的手腕蜿蜒而下。他仿似浑然不觉,运力只顾挖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淡淡地说:“可以点火了。” 他的右手垂于袖中,一直滴滴答答流着血,在静默的洞穴里格外分明。 吴三手抬眸注视面前之人,脸上涌起一层淡淡的担忧:因为孤独凯旋气息紊乱,只是勉力站直身躯而已。他走上前,示意帮助孤独凯旋包扎伤口,并未被拒绝。 “吴有,你和孤独公子避开点。”背对着的冷双成突然说道。 吴三手看向孤独凯旋,他咳嗽着点头,率先走向了黑暗。吴三手熄灭了火把,紧紧地跟随着他,走了开去。 冷双成辨认了两人的足迹声,走到山壁前,将手中火把碾小,取出一缕,稳稳地掷向石壁。就在同一瞬间,她的身子如脱缰的骏马,快速掠向身后。 “轰隆”一声巨响,洞穴仿似摇晃了两下,露出一个形如滴漏的窟窿。 远远地,传来孤独凯旋焦虑的语声:“初一,你怎么样?” “无妨。”冷双成朗声回答,爬起身快步朝破碎的洞穴走去。她将手伸进窟窿里探了探,又收回来,“呼呼”两掌将残余的碎石震开。 顿时,一个四四方方的洞穴显现在冷双成眼前。外面冷冽的风卷起来,扑到冷双成脸颊之上,带着寒冷的气息,让她贪恋地闭上眼。 身后的孤独凯旋慢慢走上前,低低地咳嗽,紧紧地拉拢了衣襟。他走到冷双成身后,打量洞外的光景。 外面光线衰微,不知是黑夜还是拂晓,云雾缭绕,看不清四周景色。朝下望去,这方小小的洞穴仿似万丈高山上的鹰巢,孤独地攀附在石壁上,面临着深不见底的深渊。 “深不可测,是处绝壁。”孤独凯旋淡淡地说。 冷双成避开身子,走向山洞内:“外面还有野生藤蔓,可以捆绑。”她走了两步,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急忙纵声疾呼:“吴有,可以出来了。” 孤独凯旋惊闻回首,看向冷双成。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俱是微变。 “刚才他在我的身后……”孤独凯旋迟疑说道。 冷双成面色一冷,闪身欲往石壁内疾扑。身形还未发动,只听得一人冷冷说道:“初一,你真是阴魂不散。” 语气冰凉直抵心间,带着无一丝回转的决然,让冷双成瞬间冰冷,动弹不得。她心里厚如波涛地大呼:“千万不要是秋叶依剑!” 应声走出两道模糊的身影。一个黑衣少年转过脸庞,俊美的脸,毒如蛇蝎的眼光。他一撇嘴角阴森一笑:“你死,还是他死?” 来人是影子冷琦,不过也不能让冷双成稍稍宽心——吴三手面如金纸,呼吸浅薄地被他提在手掌间,他的双脚微离地面几寸,似是被点了穴道。 “别杀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冷双成心下大骇,出声唤道。 冷琦身子微微一动,将吴三手抵在了胸前:“孤独公子,你的手最好不要动。” 落于最后的孤独凯旋微叹一声,垂下双肩。 冷琦的身子完全隐于吴三手之后,只听到他冷冷地说:“很简单,你即刻在我面前自裁,我便放了吴三手。” “好。”冷双成极快地答道,“不过我死之前,要亲眼看到吴三手性命无虞。” 孤独凯旋闻声低喝:“初一,你的命是我的,不准轻言生死!” “公子不必多言,初一心领。” 冷琦的目光紧紧地盯住冷双成,似是吐着毒信的黑蛇那般犀利,他的眼里散发着微微的红亮:“快快动手!” “冷护卫,你知道一旦杀了吴三手,以你一人之力也无法生擒我,那么你的目的就落空了。你我二人能否采取折中之法,换下吴三手确保他的安全,而我可以随你任意处置? ”冷双成凝视冷琦,平稳地开口。 “哦?什么方法?” “孤独公子可以封住我全身穴道,带着我和你交换吴三手。” “你以为我傻了吗?孤独镇主和吴三手非亲非故,凭什么受我的控制?只要他一动,我很难在一招内制住他,到时候你再出手,我还有什么胜算?” 冷琦眼里炙热的光越来越盛,大声说道。 冷双成看向冷琦眼里,微微一怔:“他好像有些疯乱,似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口中仍是不动声色地说:“那依冷护卫之意,如何妥当?” 冷琦一提吴三手的身子,他的双目紧闭,身躯软如棉絮。“我不怕死,我只要你死,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管!” 冷双成看着吴三手,心急如焚,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慌乱。冷琦看着她,仿似手中握有胜券,冷冷一笑:“怎么样?时间不多了。” “冷护卫,你为何要杀初一?”正在冷双成极快地转动念头时,突然听到孤独凯旋淡淡的语声。 冷琦毒辣地盯住冷双成,并不言语。 “是因为妒忌吧?”孤独凯旋又续道。 冷琦的双目穿过冷双成,落在孤独凯旋脸上,他俊秀的面容无一丝波动,只是冷冷地笑着。 “冷护卫和银光公子幼时陪护辟邪少主一同长大,少主虽为公子,实为师傅。传闻辟邪少主轻视影子剑出身,自出行起便多携银光身畔,增长阅历。幼时起,冷护卫便落于银光公子下风。” “此次武州之行,辟邪少主交由冷护卫督责,这可是天大的好时机,想必冷护卫等了极久意欲凭此扭转乾坤,可是冒出个胡乱章法的初一,让冷护卫的上位之机白白葬送。” “初一三番两次从辟邪少主手中逃脱,甚至跳出了棋局掀起轩然大波,这让一向眼高于顶的辟邪少主也开始重视这枚无名小卒,显然,督责不力的冷护卫也难辞其咎。我看冷护卫不是不怕死,而是想生擒初一将功抵罪。” 孤独凯旋的声音不急不缓,淡淡地在山洞内流转。冷双成沉默地站着,双目凝视冷琦面目。冷琦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丝阴鸷,瞳仁中红光大盛。 “啧啧,如果我是辟邪少主,也势必轻贱你这浅薄之人——二十年的江湖,只增武艺不长大脑。外界传闻影子冷琦生母出自勾栏瓦肆,不知是否也有关联……”孤独凯旋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嘲讽,面上却带着深深惋惜之色,说至最 后,微微地摇了摇头。 冷琦大吼一声,双掌生风,提着吴三手跳了出来。他一边疯狂地将吴三手当成武器掷向两人,一边嘴中大声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出来阻挡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孤独凯旋宿疾缠身,方才又勉力支撑破壁,内息早已不济,在他成功地逼疯冷琦后,身子堪堪避过几招,再也无法躲避,“砰”的一声被人影扫到,直直倒地。 冷双成回头,看见孤独凯旋锦衾四散铺在地上,身子一动不动,心里越发焦急。 冷琦杂乱无章地出拳踢腿,手中却不松开吴三手。冷双成不敢出掌,怕是伤及吴三手,一时之间颇有投鼠忌器之忧。 两人一个攻一个躲,在狭小的山道内穿行奔走。混乱中,冷双成瞅准冷琦散乱身形露出一丝缝隙,弹出了手掌中藏留的石子。石子不偏不倚冲向了冷琦右掌,吴三手“噗通”一声落于地上。 冷双成心头大震,手极快地抚向腰间,抽出了月光。捏了个起手剑诀,就凛凛朝冷琦面目刺去,身形不再后退,牢牢守住路口,不让冷琦掠向身后的两人。 冷琦正处癫狂,根本不躲不避,只拼尽全力提掌乱击。冷双成始终记起面前少年的可怜之处,均是拜己所赐,手中的剑不免有些偏差,始终没有刺向他的要害。 虚拦了几招后,冷琦面目上受了一剑,大叫一声,突然回身跑去。冷双成惊呆片刻,长剑穿过他的左肋,他冲出剑身,带伤遁走。 冷双成扶起身后的吴三手,查看一眼,见无大优,又将他拖向孤独凯旋倾倒之处。 孤独凯旋的气息微薄,胸口淡淡起伏,双目紧闭。 两相权较之下,她开始着手救援吴三手。她将手掌抵在吴三手后背,源源送出内力,又一边轻声唤道:“吴有,吴有,快醒醒。” 过了片刻,吴三手幽幽醒来。 冷双成也不待他完全清醒,着急说道:“吴有,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冷琦跑向了洞内,心智失狂,恐怕迟早点火引爆洞穴。这个出口外有藤蔓,你将孤独公子缚在身上,沿着山壁爬行一段,看得到地形就松开手。” 吴三手在冷双成的摇晃中似是有些迷糊,但他听到最后一句时,已完全清醒:“阿成,你疯了么?我武功不高又是孤身寡人,跌落悬崖摔死不要紧,可不能连累孤独公子。” 冷双成凝视着吴三手,清澈的眼光一直在他脸庞上游走,细细打量 后,微笑着说:“可要记得你已行了拜师之礼,一定要听为师的话。”顿了顿,她开始站起背转身子,解开衣服。 吴三手大惊,转过脸,面上掠过一丝躲闪不及的微红。 “还记得那个我要你做的包袱吗?此时我一直穿在身上。早在动身去儒州时,我已打听燕云十六州山谷盘立,彼时为了从辟邪少主手上突围所备,现在可真是应了眼前局势。你将它绑在你们身上,无论多高,只要有风,它便能带你随风飘行,安全送你到达山脚。” 吴三手转过脸,口中急急说道:“那你呢?” 冷双成垂下眼睑,微微一笑:“我自是准备了退路,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走,能拖得冷琦片刻便是好处,而且你们脱险,我也无后顾之忧啊。” 吴三手惊疑地看着她,脸上带着一些不相信的神色。 冷双成出掌轻推:“快走,吴有,迟了会连累为师也不能逃生,我这里还有第二副披风。记得将孤独公子放在古城之外,你自行离去,如果被人擒住,就用孤独公子威胁来人。你走了之后,自然有人来救他。” 吴三手突然伸手,拽住了冷双成的衣角:“阿成,我去哪里找你?” 冷双成背对着吴三手,看不清面目,只听她一字一顿地说:“扬州。”未等吴三手反应,纵身朝黑暗跃去。 34.倾城 清冷的风灌进山洞,呜呜作响。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只有悬崖峭壁上的风陪着星子,缠绵婉转不肯离去,又似蟾宫月桂树下的广寒仙子,惆怅而寂寥地瞭望大地。 冷双成自黑暗中缓缓转出,脸色平静,默默地靠石壁盘膝而坐。 吴三手没有想到,面容敦厚的师傅会欺骗他:她留在这里不是阻拦冷琦,而是等死。因为巧夺天工的披风,怎么可能有两副!也许要很多年后,他和孤独凯旋才会意识到,冷双成能在洞穴里那么冷漠地疏远孤独凯旋,原来是一早就抱有舍身成仁之心。 很多时候,冷双成暗暗地抱怨过上苍对她的残酷,而此时,她却感激老天送到她面前的吴三手,是如此的忠厚。试想吴三手如果不是奉经守礼的儒士,如果对她这个名存实亡的师傅稍稍怀疑,那今日之围,一个都不能解脱!输掉自己不要紧,但其余的任何人,冷双成的心都觉得无法承受。 风掠过山穴,吹拂起她的碎发,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洞内洞外沉沉的静寂。冷双成倚着石壁,注视着外面的风景。盯着缥缈的雾气,她的脑海中一直走马灯地转过一个又一个的画面: 八岁的小小的身子被大雪掩盖,跪立于风雪中倔强地拜师……寒天雪地泡在溪谷,师傅面无表情地扯起来,轻轻一敲,手指应声而断,接起来再不停懈地练功……十八岁师妹离世,碰到天啸,那段艰辛又幸福的时光不能去想……冰川宫里师傅负世一战,引发自己冰毒……无方岛再生,每日与海相伴,心里一片茫然……青龙镇出行,遇见微笑的杨晚……经过战乱的城镇,满目疮痍……幽州云胡客栈,命运的轮盘开始旋转……阮四、如夫人的离别,悲伤压抑……为了南景麒所做的一切……四海里设局结识吴三手,才开始明白当年的师傅为何总是无言地注视着自己……混乱中冲入战场,看尽生死无常……安心地进入地下隧道,等着冷琦结束这一切…… 想到冷琦,冷双成微微叹息,自己即使死去也不能消除他对她的怨恨,刚才孤独凯旋用计激疯冷琦的话,虽然言过其实,但终究是自己牵累了他。这个骄傲的少年,在强烈炙热的光环下长大,生性压抑孤僻,他居然害怕辟邪少主的忽视,殚精竭虑地做事,结果诚惶诚恐逼疯了自己…… 冷双成回头看向黑暗,心里暗暗道:“冷琦,即使我欠了你,我们现在却在一起。” 也许此时,古城上下一片凄惨,尸横如山,血流成河。 也许此时,举城上下一片欢腾,夜宴 欢畅,歌舞升平。 但对于地下城中的冷琦和冷双成而言,一切都不重要了。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广袤深邃的天空中,云雾缭绕,不知何时,一轮明月缓缓移出身姿,雪肤冰肌,刹那芳华绽现。冷双成看到了瞬间一幕,心底是泠泠山涧溪水的宁静,不由得无言微笑。 寒夜里,遥望天边璀星淡,笑容里,浅盈透映月半湾。 黝黑的夜空中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炸响,上苍敛目,沧桑大地猛烈抖动。顷刻之间,连天挺拔的古城挟着远山永远沉没,除了头顶上一樽静寂的明月,眼前所见,触目一片空旷。 秋叶依剑站在凤鸣山巅,他的身侧是双目沉聚的赵应承。并肩的两人亲眼目睹了一片黑暗缓缓沉没,一时都没有言语。 “今日一别后,公子日后有何打算?”赵应承面迎冷风,终于出声询问。 “北塞远远不及江南风光。”秋叶依剑突然说了一句。 赵应承微微一笑:“江南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又有如花美眷深待闺中,确是无法比拟。” 身旁之人并无回应。 “七日后便是公子生辰吧?” “是。” “先恭贺公子了。虽奔波劳苦,终掌握边疆。传闻皇上允诺,如若公子取得燕云十六州,可满足公子任意要求?” 赵应承微笑着侧望身旁之人,双眼里沉淀的是笃定之光。秋叶依剑冷冷而立,注视面前皎皎明月。 “世子所思何事?” 赵应承微微一顿,转目看着那轮明月,沉声而道:“恳请公子觐见时美言,阖定杨定疆一案。” 淡白的月光流淌在遥远的大地上,斑驳了岑岑寂寂的身影。许久才听闻秋叶依剑冷漠的语声穿透白纱,在赵应承耳畔响起:“世子两次提及请求,我是应允哪一件呢?” “初一已死,那自是不算。”赵应承极快地接过话音。 秋叶依剑面临月光,眼前浮现一道冷冷的视线,是种不屑一顾的冷漠,低敛而不张狂。思及到那个奇怪的初一,义无反顾的身影,他不禁嘴角初露冰绡之笑,心底响起了一个声音:“那个人,即使踩在地上反复捶打,永远死不了。” 赵应承抬起眼眸,偷偷地打量秋叶依剑静止的侧影,那抹笑容停驻在他唇角,竟是冰颜初破,晃动着锋芒锐利的华美。他微微沉吟:“秋叶 公子出道以来,破唐门、平幽州、沉古井一路平稳有成,纵横数载无人匹敌。唯独出现的初一,又被他逼进地下城,多半已死。可是看他这笑容,似乎意犹未尽,带着兴致不减的玩味,难道是被他发现有趣之物?” 赵应承朗声说道:“鄙处可有任意玩物落入公子双眼?只要公子提及,即使本人没有,也定找来双手奉上。” “没有。” “那杨家一案……” “世子勿忧。” “多谢公子,日后定还报公子恩情。” 秋叶依剑默不作声地站着,他盯了远方一眼,天空中弥漫着黑沉沉的硝烟,然后百无聊奈地转过身,冷冷地说:“唯一的棋子又死了,还有什么乐子。” 赵应承回首看着秋叶依剑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过更强烈的惊异,怔忪无言。 一只蓝色的蝴蝶扑腾着翅膀,穿过清凉的月光,旖旎妖异地朝梁月山涧飞去。 蝴蝶双翅晶莹,薄如蝉翼,在光线下闪着透明七彩的光。它沿着废墟边缘兜兜转转,又飘忽向前,停在水边。 薄薄雾霭中,缓缓走出一道青色身影。他低下头走走停停,时而抬起头,寻找那只蝴蝶的踪迹。 建隆三年,二月二十,亥时一刻,九州第一台一夜之间倾城覆灭,不复存在。 宋军倾其十五万兵力,自建隆初期持续作战,多数输左战死。相传辽军主力古井一役完胜后,进驻古城,随城中八千百姓尸体,葬身火底。辽国元气大伤无法再战,主动鸣金收戈,班师回朝。 北相之子赵应承随后统领一万精锐,挥师南下,不费一兵一卒收复燕云十六州,从此南北两位公子名声大噪,闻名于外。 ——有人传说千军万马的战场上,邪魅俊美的修罗手持红光炙烈的长剑,斩杀辽军一千,衣衫尽染。 ——有史记载北相公子赵应承,如同战神附身,勇猛无顾冲杀敌人,手中银枪反折梨花光影,见者心寒。 矗立天边的五百载古城,在地底两名不为人知的少年手上,成全了一段历史。 35.(番外)成全 我出生于东海之畔的辟邪山庄,人称“辟邪少主”。 辟邪这个名字是父亲取过来的,据说是为了母亲身体祛除秽意,这两个人我从来没有见到,后来才知道我出生时,母亲就耗尽精力而死,临死前她将父亲、母亲的姓氏并在一起,要我一定坚强,所以叫“秋叶依剑”。 我两岁能走能说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人,一个叫吴算,一个叫诸葛东阁。吴算一直督促我学剑,东阁却一直逗我玩,在玩的时候尽量渗入他的思想,比如一直对我说:“小公子,岛上很好玩,你想去吗?”最爱对我说的就是一句话:“小公子,你能笑一下吗?” 是的,我连笑都不会,这段记忆是外公告诉我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后悔,因为小时候就是他在幕后一直培养我性格,毫无偏差地,我长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人。 海水底练剑、回来读书、将做错事的人送到我面前,让我当靶子杀死……这就是我的童年,没有一点松懈和乐趣。在东阁的提议下,一直远在开封遥控的外公送来了两个小小的少年,都长得十分好看。 我第一此见到他们的时候,头脑中顿时浮起一个念头:玩具。 我天天把他们抓来打,他们打不过我,总是鼻青脸肿的受虐。冷琦一点也不聪明,打不过我的时候红着眼睛瞪着我,我不管人家是不是说他恶狠狠像狼的目光,最先把他收服,有一天我就对他说:“我听见有人说你母亲是妓女,我把她也送去了,记住,人家怎么对待你,凌虐人的最高境界不是杀死他,是让他痛不欲生。”这话让他沉思了一天,以一个七岁孩子的智商去理解的确困难,可是他懂了,只是后来又忘记了。 银光是个爱哭的小公子,每天换了干净的衣衫,每天又战战兢兢来见我,可能是他一直服弱,所以我喜欢将他带在身边,结果这两个像我儿子的手下兼徒弟,一个长成了复仇凶神,一个长成了翩翩少年。 我第一次见到初一,是在落雁塔,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一点也没察觉到。 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贴紧了南景麒,我顿时就皱了眉头,如此肮脏的人!看到松柏望而止步,我马上惊觉到这个少年他们以前肯定见过,既然这么好斗的人都不敢上前,肯定是个高手。 不出所料,银光沉默了下,两箭都偏了,我顿时就有点好奇,眼光一直盯着看,可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好奇也能害死人的。 初一出了几招剑,我就看出来了,这个人的确是个 剑师,他手上拿的,就是江湖中闻所未闻的“月光”。 晚上去围剿荆湘护卫让我用了很长时间,我想早点结束围击回去休息,于是没了兴致,叫银光拿来了弓。 那两箭洞穿了初一的右肩,我后来看到了,有个菊花一般的烙印,等我下意识的去啃这个伤痕的时候,那才是我坠入不复深渊的开始。 我讨厌孤独凯旋,这个人不知道在初一面前说了什么,初一看我的时候很有距离,我极度不喜欢。还有一个原因是,后来才得知他最先看过初一真实的面容,有可能还看过他的身子,一想到这点我就心里翻腾,每次见了他都想要杀他,杀不了至少也要让他吃点闷亏,尽管东阁绝笔请求了这两人的性命,但想我秋叶依剑纵横一世,怎么可能受制于人? 再次见到初一是在儒州长石街上,我闻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因为我的鼻子受过特殊的训练,但是这味道有点远,我出手试探了三个方向,逼出了初一。这种味道,原来是他头发里的冷冷淡淡药香,一定要特别亲近他,才能闻得到。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初一的眼睛我忘不了,以前杀的这么多人,他们全是冷琦那样恶狠狠地盯着我,但是初一是桀骜不屈的眼光,那么冷那么亮。 ……他的身上,一定很痛…… 我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发了一会呆,才惊觉自己还沉浸在那双眼睛里,马上抑制住反常之情布置了今晚的任务。 初一来到我的寝居里,装扮成冷琦天衣无缝,显然他来之前做过充分的准备,谨慎地掩盖了所有初一的气息,只是没有想到,自己逗弄那侍妾的样子被他长记心里,无论我怎么靠近,他都不予回应。 初一拉披风裹住那女人胴体的时候,我就有点怀疑。如果是冷琦,一定会叫别人来拿,因为他也学到我的脾气,怕脏了手。初一在抖开披风的时候,换走了龙纹剑。 在大厅里问到了所有我想要的讯息,我最原始的邪恶就自然而然地喷发了: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好好拆开这个人,看看这个人是什么东西做的!居然和我以前二十二年的认知不一样,什么样的人连命都不要了,仅仅为了一把破剑? 自此我的世界完全被初一颠覆。 对于初一,我一直有个感觉,这只踩不死的蚂蚁总是在我不经意间,从四周突然冒了出来,三猿峡战役就是个最先的例子。他暗助马连城,说实在话,我的确心里吃惊,他居然没有破坏伏击,他到底想告诉 我什么?吴三手为了他居然选择自杀,东阁为了他居然主动来见我,向我求情,我当时心里就很惊异,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如果说以前的初一只是小打小闹地引起我注意,那么从这此战役起,的确大大的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就把他放在了心上了,显然初一还让赵应承吃了瘪,还真是印证了我的想法:这个初一的确是无处不在啊! 赵应承的那点心思我知道,不就是把初一要去像我一样狠狠折磨,我和赵应承是同类,所以我清楚他的想法,不过当时我没有答应他,原因很简单:这个人是我的,要折磨也只能是我折磨他,除了我,谁都不行。 初一对我的冷冷一瞥,令我终生印象深刻。我记得从小到大,只要是我出现的地方,要不是别人争先恐后地看我容貌,要不就是唯唯诺诺低下头臣服,唯独这个人无所顾忌,沉着冷漠,很显然他面容虽呆,但并不怕我。后来要分析他的心思很简单:他对你越来越恭敬的时候,就是打算越来越疏离你的时候。他吃软不吃硬,喜欢和各种守礼的人打交道,这也是我对于后来的宇文小白、孤独凯旋、南景麒等人投鼠忌器的原因。 古井台塌了,赵应承以为我是放松了一口气,而且我怎么也没料到冷琦这么不争气,居然跑去了地下城,我当时只是想着一个问题:初一进去了,这次还会死吗?难道真的是个打不死的蟑螂?如果他还没有死,就是个神奇的人了,只要他没死,我一定要抓来好好研究研究下,否则没了势均力敌的对手,生活多么无聊。 一年后我还知道了一个事实令我十分震惊:初一逼出了吴三手的针,可以选择不让古井台爆炸,但是他没有阻止冷琦的发疯举止,这真是耐人寻味的地方。 原来世人只看到我的成功,忽视了地底下还有个潜伏的因素。原来我的成功,早在三猿峡战役起,就伴随有他的足迹,只不过我在天上运筹,他在地下成全。 是的,成全。我们两人一明一暗,一上一下,关系似敌似友,若即若离。而且我没有发现,每次见到初一的时候,我就很浅很浅地微笑。 这个初一,叫做冷双成,自我遇见他,他就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而他,显然成全了我的历史。 36.(番外)我找到了那味药 我一直弄不明白我的父亲,他是个翰林学士。虽然出生于官宦之家,但他从来不准我染指朝政,却逼我从商。 五岁时候,我的记忆里只有账册、算盘、针药、温泉……稍长一点,我才知道我自娘胎里带了虚寒,需要静养。就这样,我一天天中规中矩地长大了,直到送去了无方岛。 岛上林间有处医庐,我一直在这里诵读诗书,学习医药。有时候趁着师兄出去号诊了,就偷偷溜出去玩耍,那片大海,那片森林,多么的自由呼吸!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少年坐在海边钓鱼,回去问师兄,师兄叹口气:“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被人欺负惯了生性残暴,眼睛都是红的……小公子想了个办法磨磨他的狂躁……” 我第一次知道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我这样的狡善,怎么形容他们呢?就是那种出了鞘的利剑,伤人无形。 后来再碰到谢银光和赵勇就很平常了,小小银衣公子风度翩翩,是我所经历的生活中极熟悉的同类人,但是我们从未深交,只彼此微微点头。 为了戚尘梨我当上了青龙镇主,除了冬季,只要愿意,就在这东海港口经营行商,有时候交换辟邪的船补给,听赵勇讲讲岛上的奇闻异谈,这样反复如常过了八年。 春夏季来镇,秋冬季回庄,日复一日地单调生活,如同我身上的疾病。我有时候总是出奇地想:我这身子做不了什么大事,老天怕是要我就这么过完一生吧? 赵勇不定期地来我这里,给我讲了一个人的故事,不是辟邪少主,因为那个人谁都不易见到。他说的人,名字叫“初一”。 “怎么叫这样的名字?”我心里微微一愣。 赵勇却一脸的得意:“是我把他捡回来的,就在初一那天。” 看赵勇得意洋洋的脸,我只觉得好笑。这个人身上有着隐藏的气息,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不过深避海外,像我这样被命运压着活着,也成了俗人一个,我懒得猜测他的身份。 他那个月来了两次,两次都提到了初一,这让我也稍稍好奇,因为他虽然啰嗦,但是从来不会重复说过的话。他反复摩挲着下巴,兴致勃勃地说:“初一就可以……” “可以什么?” 赵勇神气地看了我一眼,大大咧咧的说:“你们公子哥想不到的事,他都能做。” 我不禁哑然失笑:“那你说说,你的初一到底是个何方神圣?” “呆,除了呆还是呆,很好欺负……”赵勇咧着嘴巴笑,无限感叹地说:“多年没个如此温顺的长工啊。” 我有些惊呆,只听见赵勇又回味地说:“可是是个高手,你也打不过。” 我不以为然,倒不是我自恃武功,而是心想既然是个高手,这么容易被你欺负?赵勇又继续说:“如果你来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会不会一天不说话?” 我摇摇头:“没人能做到。” “初一就可以。” “如果你每天对着大海不吃不喝,发一天呆,你做不做到?” “这个倒不难。” “我们边院的人一起打赌,看有没有人发一天呆,眼皮都不眨下,我每次都赢了。”他咧着嘴继续笑:“初一就可以。” 我心里微微一苦,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怎么呆滞得没有人气?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厌世? “我们边院的人还打赌,每天初一发呆的时候,谁能碰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赌十两。” 我低下眼睑思索:赵勇走的是快猛内家路子,我见过他出手,一出手就抓住了阿羽的鞭子,这个人绝对是个高手,看来初一真的是更厉害的人,我也稍稍好奇了起来。 没想到四个月后,我就见到了初一。 当时我并不知道初一也在那批少年里,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人,松软蜷伏,像一批批待贾的牲口,冷琦像猪狗一般地泼了他们冰凉海水,那些人反弹着跳了起来,看到冷琦后都很畏惧,只有最边角的少年,冷漠地坐起身,虽然狼狈但并无窘迫,而且很显然,这个人不呆,也不怕冷琦。 “初一。”我听到了冷琦喊出了禁锢我一生的名字。 原来他就是初一,我禁不住地微笑,看来真是个有趣的人,赵勇看走了眼。 晚上,初一来到我房间,让我给他换装。我走近了他,不小心触摸到了他的脖颈,心里微微一愣:这人好像不是男人。 我装作要给他衣服的样子,要他选一套小厮的服装,他毫不犹豫地说:“绿色。” 绿色是平民衣饰中常见的染色,比靛蓝浅,比淡雅青。我不动声色地递过衣服,触到了他的手腕——真的是个女人。 他将衣服拿在手上,恭敬地告别了我。从头到尾,他的目光只抬眼看过我一次,整个人非常的平稳。我不禁呆呆地站在空房内,心思有些紊 乱。这么个沉稳的人居然是个女人,而且躲在赵勇的眼皮子底下吃了这么多苦。赵勇告诉我她是个呆闷的人肯定是错了!当时我就有这个反映。 由于要保护水芊灭和如夫人,我也必须上路,刚好完成任务可以回家,只不过路线要绕一点,而且有了这个掩藏身份的初一,我始终有点不大放心。 初一在傍晚一人杀退敌人保护箱子的事,让我第一次震撼。我知道她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但是没有想到她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别人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她用的那式枪法,就算当今所有用枪高手都加起来,也没有她的熟练和火候。 我坐于草中久久忘了指挥,她就这样一人抵挡了所有的箭矢。晚上我故意偷听了她和阮四的对话,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初一本来是个沉默的人,却喜欢和阮四说话,我止不住地好奇。听得了一段话后,她发现了我,除非询问,再不说话。 在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历程里,她离我很近,可我看不清她,如同我的父亲那么令人捉摸不透。 我每天在马车里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浅浅睡去,有时候近的就在我的手臂边,只要我动动手指就可以触摸到她;她对每个人都十分谦逊有礼,但是站得远远的,带着一种隐蔽和淡漠;当时的我不知道,我何其有幸,她一直在我身边,每次有了危险,总是先想到我,这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悸动阵阵。 在幽州山麓上,我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第二次深受震撼。我看出来她非常轻松,很羡慕小鸟,犹豫半天,想到师兄的托付和此举的关键,心里刀绞一般地争战,终于做出了让我后悔终身的事:我告诉了冷琦她准备逃跑。 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她当时跑了,自由坦荡地生活,说不定我以后还会见到她,不像现在,我亲手将她推了一步,逼着她走向了辟邪少主,可笑我以前还脱口而出说了句:初一,你和我回庄吧?还有一种直觉没说出来:如果你答应了,我一定会带走你,让你不再漂泊。哪怕你一路上如此沉闷。 可是现在,我想再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原来是我早就耗费了我一生的姻缘,在奔赴幽州那条路上。我明白这点的时候,当时离开初一已经整整四百个日夜。 初一力挫三老,意料中的事情,我一边水深火热地煎熬着,一边又告诉自己不能让她受伤,于是违心地告诫她不准逃跑,她很配合地答应了。而在落雁塔,她不顾性命救下南景麒,却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 当我听到水芊灭 告诉我的时候,我一脸惊呆。我揣测过她,她的心愿十分明显,能带阮四逃掉最好,但是去招惹辟邪少主,她没有必要,但是她真的这么做了,为了一个怎么看都和她没关系的人。 我救下她,她苏醒后,显然很震惊,难道是她再活过来不是出自本意? 这一次的相逢很短暂,她依然平静沉默,我发现她没有在意身上套着我给她准备的衣服,心里很高兴,而且这个衣服她一穿就是很长时间,两套衣服都是蓝色,出自姐妹双针,不同的针法不同的花纹,但是整体大致相同。粗心的她根本没有看出来衣服上的秘密,隐藏着我的私心。 水芊灭催促着我返家,我无奈离去,因为我的身子不允许我在外奔波,我轻易地离开了她,以为自己能够习惯这种揪心的疼痛。临走时我反复告诫她不要去找辟邪少主,但是她还是沉默,如果我自私点带走她该有多好,能够阻拦她的这次孤注一掷,以及秋叶依剑对她的注意。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一错再错。 回到家里,父亲以为我如平日那般静养就行,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离开初一之后,我的病情不见好转,心里只觉得越来越痛,尤其是听闻她的举动后——她和秋叶依剑长石一战,拉开两人牵连的第一战。 原来她真的可以为了南景麒,连命都不要。她到底怎么想的,仅仅长得像故人的理由未免就像她说我的一样,太过牵强。后来我在洞穴里渐渐猜测出来,南景麒一定和她所说的,夜夜长踞在心的人有关联…… 银光传出消息,程香被俘,当时的我非常邪恶,居然感谢这个让我迈出一步的理由——我可以离开家里去见初一了,尽管身体疼痛,但是心里温暖。程香扶着我一路赶到武州,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是心底卑微地希求,在南景麒出现的地方,有可能见到她。程香看着我悲伤地说:“你也疯了,我也疯了,大家都疯了。”这也是个可怜的人,她要的我不能给,我要的,还不知道在哪里。 程香出去了,回来告诉我,初一经过,她真的在这里。 我拖着残破身躯飞奔而去,在再次看到她的那眼,心里沉到了冰凉的谷底:她看我的眼睛很平静,没有我的影子,但是生性防备的她,却依赖地靠在吴三手身边。 这一眼,让我痛彻心扉。这个残忍的人,居然开口说了句:在下。我怎么也没想到,是程香告诉了她,孤独凯旋这个身份有个御赐的未婚妻。 如果按照我接受的家训,在 我情不自禁地剖析了我的感情——当着另外一个碍事的人面前——得不到回应后,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要怎么做,但是我选择继续罔顾,因为我怕我还没有多长时间说出我的感受,还有没有机会和她在一起。可她依然将我摒弃在她的世界之外,她能给我很好的照顾,但是不会爱上我,因为她对我说,她自己也是如此受折磨地活着,自救尚未能够,怎么又能救我? 尽管我不怨恨她的无情,但是身体和心里一直都在难受,无法用言辞来形容这种渗入骨子里的悲凉和寂寞,我找到了我要的,她是我的那味药,但是她已经离开了我。 赵勇说过:你想象不到的,初一都愿意做到。 第二卷南方有嘉木 1.开封 战争硝烟平息一年,韶光流逝,迎来了祥和的除夕之夜。 开封是北宋都城,风光富丽,万国咸通,闻名遐迩的"汴京八景"从不同视觉反映出开封的美丽。有诗云:铁塔行云繁台色,相国霜钟州桥月,隋堤烟柳梁圆雪,汴水秋声金池夜。出了东水门,一道河堤横卧水面,汴水闻秋声,隋堤涨烟柳,两大著名景胜便着落此处。 雨丝雪卷,飘零妆落,汴京薄薄一层银雪素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庆贺宋朝的胜利以及新年的来临。东水门畔的十三间楼自然也不例外。 寸土寸金的河畔,赫然挺显一座飞阁流丹的雕栋,富丽堂皇披红挂彩,映衬着廊桥直奔天际的白玉兰灯罩,晶莹透亮。 阁楼内喧乐震天,主楼三层灯火辉煌。 秋叶依剑一直冷漠地坐在最高顶层的主座里。他的眼光轻拂面前一片氤氲浓淡的的光景,觥筹交错人影绰绰,他却置身事外。 银光回过头,捕捉到了公子眼里一抹闪过的讥讽之色,微微一愣:这种感觉仿似一个居高临下的主人,冷冷地看着满堂富贵,冷冷地嘲笑满堂圭笏。 今夜宴饮是每年一次的例会,公子作为南府世子必须到场。按照惯例,新年来临之际,都城燃放五彩烟花,提前为公子庆生。宴席上,仅仅公卿王侯世家公子拜见公子,争先目睹名震朝野的辟邪少主风采。 银光看着公子,公子俊美如昔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无聊。而且今年赵应承公子也未出现,少了在席间周旋帷幄之人,老庄王只得担此重担。 淡紫衣衫的楚楚小鸟依人地委身兄长身旁,眼神淡淡流转,若有若无地胶着那道白色身影。在她心里,她其实更想贴近高台主座上的人。庄子翊回过脸,颇含警告的看了她一眼,楚楚会意,姿势优雅地直起身,默默紧抿樱唇。 银光叹息一声:江南第一美女庄楚楚,那双含烟的眸子是看不得的,迷蒙远胜隋堤烟柳,波光潋滟风光无限,偶尔抬首惊视一眼,秋水盈盈,脉脉留情。这种美女是捧在手心里用来疼的,光是看一眼,就会被勾走七魂六魄。 宴席之上,她不知偷偷看了多少眼公子那方,仿似被勾走魂魄的不是公子,而是她。 庄王带领众人向公子遥遥祝寿进酒,在一片盛情赞誉的乐声中,秋叶依剑面色冷漠,眼中讥诮更盛,仰头喝下了那杯寿酒。他支着手,右手修长的手指默默旋抚杯口,眼光注视着前面。 银光看过去, 一众娉婷女子或立或俯,在一间小小的锦阁内演奏。他细细辨认,女伶们身着云浅宫衫,领口处悬结粉红襟结,十分亮丽显眼。 银光走过去,低下身,恭敬地问:“公子,可有兴趣?” 秋叶依剑动也未动,口气里冷漠不减,但是却带着丝丝的慵懒魅惑:“光若想要,我便指派一个给你。” 银光闭上了嘴巴,站在公子旁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狼狈。 踌躇之间,公子又森冷开口:“等会带走那个弹琴的女子。” 银光抬头看去,只看得见那名白衣少女如丝的额发和低敛的眉目,长长的睫毛簇簇轻抖,无限娇羞的模样。 楚楚突然站起身,淡如轻烟地行到主台下,盈盈一拜:“楚楚新习一筝素曲,特意为少主哥哥生辰所贺,少主哥哥可有兴致聆听?” 秋叶依剑本想依照心意说出,但他看了一眼那名少女后,却冷漠地一颔首,应允了楚楚的要求。 楚楚风姿绰约地走至少女跟前,娴雅站定。那女子抬起头,白净的脸,楚楚羞怯的眸子,像小鹿受惊一样注视着楚楚。 楚楚垂下眼睑,淡淡地说:“妹妹能否移驾片刻?” 女孩子惊恐地低头,旁边有两位乐师将她轻轻架起,放在一旁的锦墩上。她的裙摆浅浅拂动,双脚好似惊软得站不起来。 楚楚坐定,伸出纤纤素手轻拂瑶琴,乐声婉转缠绵,闻者频频点头。 秋叶依剑保持着慵懒的姿势不变,对着面前的银光说道:“看清楚了?” “公子所问何事?” “这支乐伶从哪里寻来的?” “楚公子门下。” “四公子之一的楚轩?” “是。” “他也来开封了?” “庄王特地请来贺场,明日朝廷庆典时紫宸殿献艺。” 秋叶依剑不再言语,双眸中闪过一道道寒芒,他长身而起目视庄王,庄王会意双手拱揖:“世子身体劳顿,今夜宴饮至此为止,庄某恭送各位大人。” 庄王频频施手众人纷纷告辞离去,只有座位前的秋叶依剑冷漠如故,一动未动。 楚楚随着哥哥庄子翊最后起身,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尔后垂首离开。 秋叶依剑依然冷冷地睥睨银光:“光怎么不将那姑娘留下?”银光窘迫不能言语。 庄王回身微微一笑:“世子,发生了什么事?” 秋叶依剑踱开两步,嘴里的语气慵懒而冷淡:“我还待停战之后好好欢享,看来一定有人要我活动活动精骨。” 庄王铁面凝重,蹙眉说道:“与明日庆典有关?” 秋叶依剑冷冷回道:“明日庆典不可大意,有人想刺杀皇上。” “世子如何得知?” “楚轩曾对我允诺过,如果不出意外,绝不出扬州。紫宸门是大内第一道宫门,明日皇上会于此主持盛典。” 庄王大惊,身子微微晃动,他着急地接话:“我去请楚公子的时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没有看见他的为难之处……既然公子笃定明日圣上有忧,本王可以取消这支乐师演奏……” 秋叶依剑盯了他一眼,庄王不由得冷静下来,看向公子。 “庄王不必多虑,明日我亲自在紫宸门守卫皇上。至于楚轩一事,我猜测和刚才那位姑娘有关。” 银光见公子又聚眸于己,不由得赧然说道:“银光没有看出那位姑娘有什么不妥之处。” “光是否记得阮四?” “曾是冷琦手下黑衣卫的阮四?不是已经死了吗?” “神算子对我说过,阮四的刀快无情,但是他有个弱点,就是心中常常牵挂他的妹妹,有所顾虑出刀就迟疑,迟疑就必死。”秋叶依剑冷冷一顿,又说道:“他投靠辟邪正是为了他的妹妹,传闻阮四十年前遭仇家追杀,他妹妹为了救他被重创致残,而治疗腿疾的一味药只有我有。” “公子是说刚才那位姑娘就是阮四的妹妹?” “是的,两人容貌相似,而且那女子刚好有腿疾。” 银光有些踌躇地走上前,望向公子说道:“那和楚轩公子有什么关联呢?” “因为楚轩和阮四是结义兄弟,楚轩悲天悯人的一个公子,想必来人以阮四妹妹要挟。” “公子取消演奏不是就可以了吗?” 秋叶依剑伫立许久,似是默然思索,过后又冷冷说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既然远道而来,岂有不好好招待之理。”银光和庄王均是一愣:公子这口气笃定不移,似乎意有所指,因为他一语双关提到了一个名字。两人对视一眼,一时之间场地里冷寂了下来。 外面传来鞭炮的喧嚣,噼噼啪啪地燃起了烟火。秋叶依剑听闻声音,慢慢 地走了出去。 银光目视公子身影,见他走出了暖室,伫立在窗侧的廊道内,回过头,对着庄王低声说道:“王爷昨日递交了东阁先生的书信?” 庄王点点头,看出银光眼里的疑惑,也低沉回道:“是先生的绝笔,尽管我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根据先生平日所说,信中想必提及了一件大事。” “公子昨日接信后看起来心思就很不稳定,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公子说对了。有日清晨,一名少年押着马车前来庄府,请求见我。待他恭恭敬敬地抱出一位男子后,我一看,才知道是东阁先生。先生那时须发尽白,气息奄奄,等我唤家丁送先生进府时,少年又恭恭敬敬地给先生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东阁一直看着他叹气。进府后他请求我不可告诉公子此事,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一个月后,东阁先生驾鹤归去,留下一封书信托我转交公子。” 银光伫立半晌,显得极为震惊,微微沉吟后又惊异地说道:“难怪到处找不到东阁先生,看他这样好像是油尽灯枯内力尽耗,不知道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庄王重重地叹了口气,面容上透露出一些无奈:“东阁先生耗损全身精力救活了初一。据先生所言,他们躲在一处隐蔽场所,他用了整整半年才让初一睁开眼睛,并且要求初一拜他为师——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日后避免公子的追杀,确立师徒名义让公子不能在世人面前下手——我猜测先生在书信里提及到了初一的一些事情,包括那条不能杀初一的软肋。谢公子也知晓神算子、东阁先生均是前代庄主托孤的旧臣,杀了初一就等于忤逆东阁先生的恩情,公子不易在世人面前立足。” 在庄王刚刚说出“初一”这个名字时,银光比方才更加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禁喃喃说道:“难怪冷琦说过,初一是死不了的……这个人当真是匪夷所思。”在又提及“冷琦”姓名的时候,银光又显得萧瑟难受,想是记起了以前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庄王诧异地看着银光,银光似是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整容说道:“王爷有所不知,一年前公子特意调开冷琦,让他处理马连城后事。冷琦临别时告诉我,说初一即使被踩在地上反复捶打,永远也死不了。我当时还不以为然,没想到冷琦不放心,偷偷潜入了地下城。看来冷琦的担忧是对的,只可惜他一心想杀死的初一,到现在还阴差阳错地活着。” 庄王和银光再次对视一眼,齐齐转身,担忧地看着公子背影。 可能 他们不似神算子,远远还没有预料到事情不是这般容易。 五彩璀璨的烟火照亮了清凉的夜空,发出耀眼的光芒。都城上空源源不断地被烟火染得霞光四散,绚丽多变。这边粉白的光亮刚落下,那边又升腾起一冲飞天的金黄,柔弱如荑盛开似花,拖着金光闪闪的粉末,依依不舍地从天空滑过。 秋叶依剑冷漠地伫立在喧嚣的焰火下,瞳仁里映着流光溢彩,他的双唇紧抿,宣泄着无情魅惑的情感。年年如此喧腾的夜景,他熟视无睹。 在纷繁的夜景下,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冷琦为了杀死初一潜入地下城,随古城沉没。他当时极端愤怒和震惊,将一个石桌狠狠地一掌拍散。昨日听闻诸葛东阁居然为了救活初一倾尽全力,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震惊,原来那个奇怪的人已经深埋在自己的记忆里、血脉里…… 十三间的客人们被隔离在东水河畔,人头攒动,纷纷抬首目视上空。 “这焰火繁花似锦,品种齐全,看来只有都城才有如此大的排场……” “公子您还不知道啊?今夜为了世子庆生提前祝贺的,皇上下令普天同庆……” “哪个世子?” “哎呦我的公子哪,您是从外地来的?如今朝廷里圣上破格选拔的两位公子,其中的一位秋叶公子啊……” “这名字我听父亲提过,如雷贯耳,是不是北塞沙场上的修罗少主?传闻此人俊美无双,就是见过真人面目的不多……” “嘘,您小心点,世子有可能在主楼上,今夜贵族公子都来东水庆贺……” 人们不禁回首,远远地,只看得见火树银花的雕栋上伫立着一道雪白的身影,他落于阴影中,只有在璀璨的光芒掠过时,才惊觉一点点俊美冷漠的容颜。 白衣少女坐在木椅上,和众人一起,抬首望天时才发觉那道天神般的人影,一个散落的火花划下,衬着那丁点微亮,她不禁低语:好美…… 2.追逐 雪花纷扬而下,烟火漫天飞舞,十三间的空地上,依然如此耀眼。 一名风神俊秀的少年自人群中分离而出,缓缓走到少女面前,低下身轻唤:“软软,我带你走。” 软软惊喜回头,脸上洋溢着愉悦的欢笑:“楚哥哥。” 少年眉目温柔一笑,伸手抱起她紧护在胸前,起步欲行。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姿从垂柳后走出,娇俏的眼光在软软身上一转,拧过头掩住樱唇,轻轻地笑语:“原来是个……” 少年抬起双眸凝视面前来人,眼光微凉。“素闻江南第一美女楚楚郡主知书达理温婉大方,不知是否传言有误?” 软软伸出双臂缠住少年脖子,靠在他怀里说道:“哥哥,不要生气,我本来就是个瘸子。”见少年没有丝毫要走的样子,又伸出一指戳戳他胸膛,软声相求:“楚轩哥哥……” 楚楚放低白绢小帕裣衽一礼:“是楚楚有失风仪……给楚公子赔罪……” 楚轩点头回礼,楚楚伏身轻退一旁,转身离开。他抱着软软走向了预备的马车,就在河岸的对面,短短几步距离,让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一道细缕的风声飞向了楚轩的手上之人,在忽明忽暗的夜景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楚轩听见了这道风声,急欲闪身,旁边来往两人,阻止了楚轩继续躲避的身姿。楚轩心里微微叹息:罢了,自己再躲,旁边无辜之人势必遭殃,只要软软没事就行…… 风声过后,楚轩发现自己完好无缺地站在垂柳边,人影里。他不禁抬眸四视,看到了一个俊秀的少年站于两人远之地,默默地看着他。 “是你?”楚轩忍不住轻喝。软软突闻喝问,禁不住在楚轩怀中瑟瑟轻抖。 少年沉默地摇摇头,看了一眼怀抱中的软软,却温柔地说:“软软,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保护着你。” 楚轩片刻间就听懂了少年的言语,他抬头凝视那双清澈的眼眸,口中喃喃自语:“原来是你,从扬州出发一路走来,我们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我本来就怀疑庄王的名声还不足以镇住暗杀,原来一直是你在后面帮助我们……” 少年微微一笑:“敝人阿成,楚公子先请回驿亭,那里有庄王手下护卫,已是安全之地。” 楚轩心知现在人多手杂,再继续站在这里只会成为来路不明暗杀的靶子,于是朝少年微微点头,安抚受惊的楚楚快速离开。 少年面色微冷, 旋转身躯,一直目视楚轩离去的身影,在过往行人遮住了楚轩身形的时候,他不露痕迹地轻轻一跃,来到十三间外楼的第二层。 阿成垂眸凝视,紧紧盯住了楚轩的背影,他的双手藏于飘拂的蓝色衣袖中,手中却是扣住了几枚银针。他并没有朝右方看去,但是他知道右方高楼上伫立着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人影。 彩色的焰火弹子一直在天空中冲撞散开,落在粼粼水波的河面上。河水一点一点的泛起波纹,涟漪渐渐扩散,自东而西一路滚动着银光。 ——有人在水里,最西方就是十三间的出口,楚轩的马车。如果我现在出手,辟邪少主就会认出我,我还有机会再见到软软,为阮四完成他的心愿吗? 阿成心里极快地闪过如数念头,不容他细想就抽出了月光,纵身跃上相连的房脊,一阵风似的掠向前方。东水河畔的民宅均是一层,排列得整整齐齐,一条线地直走内城。 阿成在烟火缤纷中急速穿行,月光在手上凛冽如霜,在落于阴暗的背景里,随着阿成的起伏,划出一道秋水似的光芒。才奔行五丈,他就听到了一个噩梦般的嗓音:“初一。” 秋叶依剑认出了初一。 他伫立于高楼上,本来甚无聊奈地看着外间的景色,透过喧嚣的烟火,他最先看到的是楚轩。 楚轩抱着刚才那名白衣少女在和一个人说话,他顺着楚轩的目光,就看到了一名白领蓝袍的少年——交合白色内领,蓝色衣襟上起伏一条内外走线的流纹。 少年大而冷澈见底的眼睛,脸庞白皙清瘦,双眉修长,面色平静如水,双袖飘飘立于垂柳之旁。 秋叶依剑不认识这张面孔,因为在他眼里,它平凡得和路边尘芥没有任何区别。他微微转过双眸看向更远的夜空,看着火花四溢的璀璨,晶晶亮亮寒星点点,突然忆起了一双寒潭深切的眼睛。 秋叶依剑的眼光凝骤,难以置信地盯住那名少年,注视得越久,就越容易发现一个问题——这么多人都抬首注视烟火,唯独楚轩和这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么知道他是谁,要么就是不敢抬头看他。 秋叶依剑嘴角不禁冷冷地掠出一个弧度,继续注视着那道身影。 东水水纹发生变异,秋叶依剑已经看到了,但是他在等,等这名少年是否会出手救援楚轩。既然两人交谈过,势必两人已经认识,如果是朋友,一定会出手,只要他出手,就知道他是不是那个人了。 在秋叶依剑还在等待的时候,那名少年抽出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是月光。 人有可能认错,剑绝无可能看错,更何况他那纵身飞跃的身影,当今除了初一有那种内力,还有谁能逃出辟邪少主的手掌心? 秋叶依剑只觉心里强烈翻腾起热浪,那股气息连绵不断地奔走于四肢百骸,带着一种偏执热切的的欲望。他运力于胸冷冷一喝:“初一。” 这句语声盖过了喧闹的火光,别说眼前惊视的众人,就是远在一里开外的天空都回荡着这个名字。 可是眼前的少年似乎跑得更快了。 秋叶依剑双臂一展,掠向了夜空,紧紧盯住那个让他顿生兴味的身影。 冷双成根本不敢回头,她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凌空虚度冲向了水纹。她的目的很明显,打算在秋叶依剑抓到自己之前,一定要一击必杀,遏制水底的刺客。 水中划出一道剑气迸发的水浪,薄薄一线,顷刻染上了红光。 冷双成看也不看,提气朝水面狂奔,脚尖轻点水纹后,就听到了耳畔传来的风声。她不由得心下一惊:好快的速度! 比冷双成心思转念更快的还有一道掌风,呼的一下切向了冷双成的前路,意图阻止她的身形。冷双成眼角掠向纷纷躲避的路人,心中一软打定主意,折身朝人烟稀少的东水门外跑去。 门外白雪寂寂,不见一丝人影,开封两大名胜之地在除夕的夜景里镇静地等待着。 淡淡的飞雪拂过,刚才还是清明的路途上,不过片刻“嗖”的一声立个白色的背影。冷双成望着这个背影,身子顿住,面色渐渐深沉下来…… 秋叶依剑转过身子,俊美无铸的脸在雪中清晰深邃,他极其邪魅地一笑,阴恻恻地说:“初一,别来无恙?” 冷双成的右手紧执月光,手腕翻转冷冷一顿,沉默无言。 秋叶依剑盯住冷双成那双令他记忆犹新的瞳仁,突又森然开口:“着实让我想念得紧哪!”话音一落,手中的掌风澎湃地朝冷双成身上切去。 冷双成似乎有所察觉,无论秋叶依剑说什么,只是挺拔身子沉默着,掌风一起,身形突变。秋叶依剑出掌迅猛,招招劈向冷双成周身,他的面容冷漠,双目敛着精利戏谑的光芒:面前少年寒气森森的剑影只快不慢,一如长石对仗时的沉着勇猛。 秋叶依剑手指伸张,抓向了冷双成的胸前。冷双成大惊急忙闪避,却刚好落入 了秋叶依剑的圈套——他等的就是冷双成侧身闪过,双手凌空一抓,“嗤”的一声将他的外袍撕成两片。 蓝色衣襟像两片布幔散落风中,冷双成脸色还未来得及转变,秋叶依剑的右手又晃到了身前。她的心里不禁惊疑不定:难道这恶魔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月光带着泠泠的光划向了秋叶依剑的手掌,可他根本不避,看着手腕的袖襟被剑风滑落小截,又“嗤啦”一声成功撕下冷双成第二件衣裳。 白色中衣化成两片白云委身落地,冷双成趁着秋叶一击得手的间隙,身形急速掠向后方。 冷双成双目微沉,寒芒乍现,对视上秋叶依剑的眼睛,看到了冰雪琉璃的光芒。她一抿双唇冷漠说道:“秋叶公子好兴致——原来有这般龙阳之好。” 秋叶依剑冷冷盯视那双眼睛,发觉面前之人无一丝赧然,仍是很镇定地立于河堤柳岸,眼中兴味更浓。同时,他似乎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昨日接到东阁绝笔,震惊过后,血液里似乎都燃起了滚烫的呐喊:那个初一当真是死不了的!既然老天一直不要他死,那我就亲自去会会他,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搜刮出来,难道他有三头六臂,能躲我一世不成? 眼前的少年还真是没让他失望,如此镇定的脸庞与心思,在被掌风羞辱得无法躲避之时,还出言试探是否被人看穿,这让秋叶依剑心里不由得闪过一阵阵激赏。 “初一将我引到如此偏僻之地,出剑之中又有所保留,拳拳之心深情厚谊,本人又岂能辜负初一盛情?” 秋叶依剑的语气讥诮冷漠,冷双成黑着脸站在那里。 秋叶依剑细细地看着冷双成面容,气定神闲地背起手,冷漠地站在他的面前。——彼时冷双成并不知晓,这是辟邪少主猫抓老鼠惯用的姿势。 冷双成低垂眼睑思索:这个辟邪少主避而不答自己的问题,看出了自己的意图后,还在言语中羞辱自己。目前着重的不是自己是否被他察觉了秘密,而是如何才能让他放下戒心。 秋叶依剑一直注意着初一沉默的脸,在面前之人还在迟疑未定的时候,他冷冷开口:“初一,东阁之言难道你已忘记?” 冷双成身躯微微一震,胸腔淡淡起伏,似是激愤难平。过了半晌,她倒转剑尖执于臂后,缓缓地匍匐下拜,手掌触地深深一拜:“无方岛青衣营奴仆初一拜见少主。” 秋叶依剑听到他自称“奴仆”后,心下雪亮,俊容冷漠负手说道:“先生 责令你何事?” “忠心侍奉少主三年,三年之后去留任少主裁夺。”冷双成伏身平静答道。 “如果不是今日认出了初一,初一想必还要逍遥自在吧?” “回公子,初一不敢。”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站在淡雪飞扬的柳堤上,他的面容一片冷漠,盯着冷双成伏下的身躯:“初一,我记得阮四还有个妹妹。” 冷双成身躯微微一动,心中屏息,手心里渐渐渗出了冷汗。 “她就是你臣服我的原因?” 冷双成咬咬牙,面目朝下,朗声应道:“是,求公子成全。” 秋叶依剑诡异一笑,不过这笑容落于下方的冷双成无法看到,笑容过后他又语气冰凉地说道:“成全你什么?难道将她许配给你?” “阮姑娘腿骨续接需要公子手中一味药,西夏贡品红宝宁杞。初一愿忠心侍奉公子,只求公子成人之美。” 秋叶依剑慢慢地踱到冷双成面前,并不叫他起身,仍是冷漠地说道:“想从我手上拿到东西也不难,就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冷双成微微抬首,面前一截雪白的衣襟下摆落于眼中,纤尘不染,长逸及地。思索到外界对辟邪少主的传闻,心中明了必是要她做一件极难之事,打定主意后复又顿首沉声说道:“公子声名在外,只要完成公子吩咐之事,公子必定一诺千金。这个初一自然知道。” “完成吩咐?一诺千金?”秋叶依剑语气充斥着薄薄的讥讽,他冷冷一顿后再说道:“初一,你还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哪!” 冷双成依然低伏,深深顿首于大地。似乎过了长久的静寂,才听得到一个语声: “我要你从即刻起,寸步不离地侍奉我三年,一年后赦免阮软,第二年赦免吴三手,第三年赦免你。” 冷双成愕然直起身子,目视上方,对上了一双湛黑冷漠的眼睛。那双眼睛黑如水晶,深处还带有隐隐的凉润,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3.心事 当、当、当几声传来,相国寺新正的霜钟响彻云霄,在都城开封上空沉闷地回响。雄浑洪亮的钟声震醒了冷双成,她极快地低下头匍匐在地:“是,公子。” 秋叶依剑微微弯腰,伸出手抓住了冷双成黑发。他像是拔苗一样地提起冷双成,墨如点漆的双眸对着他的眼睛:“相国钟声为证,明年此时,刚好一年。” 冷双成不敢挣扎,只是抿着唇直视着他。秋叶依剑的眸色深幽冷冽,看得见自己平静的人影。 沉默之间,秋叶依剑冷冷地松了手,面目如冰转身离去。他的脚步不急不缓,轻忽无声,让处于后方的冷双成心里暗自惊心:以后跟着他要小心了,这人走路是不出一丝风声的。 冷双成站直了身子,顺手抚了抚发疼的头皮,盯着秋叶依剑的背影,也沉默地随后跟去。 隋堤之上盛植杨柳,叠翠成行,风吹柳絮,腾起似烟。冬末春初之际,乍寒还暖,淡淡的柳絮轻舞在雪白晶莹的雪花中,仿佛半含烟雾半含愁,景致格外妩媚。 秋叶依剑袖袍飘飘一路前行,修长隽永的身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汴水河畔,如同修罗临世惊艳绝伦。冷双成一路无语地跟在他身后,突然想起了如夫人的那句话: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冰冷寂静的容颜,似那画中走出的雅致的仙人…… 冷双成垂下眼,心中如同流过潺潺雪瀑,闪耀着丝丝见底的冰凉。 …… 银光公子焦急地在十三间楼外踱来踱去,不时地抬头看看东水门外。 此条街道已经被庄王封锁,长长寂静的街道内只听得见钟声的回荡。在相国霜钟嗡嗡响遏的声音完全消失后,远远地从隋堤上走来两个人影。 银光惊喜地迎上前,恭声唤道:“公子。”目光再转到身后一个瘦长的人影时,脸色微怔。 冷双成仅着一身细棉长衣,黑发略为凌乱,面色平静地立于两人两丈开外,见到银光转过疑惑的脸庞,从容一笑。 银光不禁抬手回礼。秋叶依剑冷冷地瞥了冷双成一眼,对银光说:“先回叶府,光交代清楚他应该注意的事宜。” 银光不解,仍然注视着面前的少年:“这位公子是……” 秋叶依剑转向冷双成,邪恶一笑:“不是公子,是初一。” 话语刚落,冷双成仍旧沉稳地立于阴影中,面朝银光微微一笑。银光呆立,面目上带着许久不散的讶然之色,待至回神 询问时,只看见了公子漠然前行的背影,连忙急身赶上。冷双成默默地从树影中走出来,仍是落于最后。 寂静的街道尾,停立着全身雪白的骅龙马车。秋叶依剑足不沾地地走上前,身子也不见是如何动的,轻轻地飘立于车辕上。他转过身目视银光一眼,然后由下人撩起帏帘,走入车厢。白马微微鸣嘶,抬蹄朝前驶去。 银光回过身,等待着冷双成走上前。 冷双成心知银光有许多疑问要讲,见他伫立前方,不急不缓地走了上去,却见他双手自胸前垂落,解开了御寒的斗篷递于她,不禁微微一愣。 银光清俊秀雅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矫揉,只是微笑着说:“初一好运气,还从来没有人在公子追逐后全身无虞地回来。” 冷双成看着银光的笑容,心里渐渐暖和了起来,她如何不明白银光为她留有余地,没有直接把“戏弄”换成“追逐”的道理? 银光右手一引,温和说道:“请,初一。” 马车里萦绕着淡淡的熏香,冷双成敛住身形靠在马车一角,耳畔一直回荡着银光的语声:“公子不喜多话、出行、抛头露面,身性洁癖,非出自府上庖厨之手不食,非出自白总管亲手所织不衣。白总管是辟邪西苑执掌姓白名璃,老王爷钦点之人,照顾公子衣食住行,成年后随行打点公子所有大小事宜……” 她垂下眼眸细细铭记,同时心里泛起了点点涟漪:东阁先生煞费苦心将我送到辟邪少主身边,目的到底是什么?秋叶依剑提到了吴三手的名字,看来吴有的确安全逃出去了,我在扬州找了半月有余未见到他的讯息,难道是又落在秋叶依剑手上?银光提到秋叶依剑曾戏弄过仇家,刚才隋堤上一战他是否已经知道我是女子?日后这漫长的三年又如何度过? 千层情绪涌上冷双成双眸,她的面色凝重,透过明黄色的帷幕,看着街外的夜景。 长桥卧波,夜市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微微突起的拱桥上林立琳琅满目的店铺,均是一居一室排列。叫喊声、买卖声、儿童嬉游声不绝于耳,众人锦衣夜行,落得个清闲喜气。 冷双成看着繁复夜景,心里仍然是停留在塞北的冬天,沉甸甸地不能呼吸,一想到要日夜陪伴在秋叶依剑身边,她就觉得窒息:这个魔头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银光哪里知道冷双成九曲回肠,他交代完公子的戒律后,仍是好奇地偷偷打量着冷双成。冷双成回过头,刚好看到了银光像个孩子一样探 究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谢公子很好奇?” 银光回以一笑,落落大方:“初一不必多礼,叫我银光就行。我是有些好奇,觉得初一如此神奇,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冷双成忆起吴有也是这样说过自己,心里一痛,嘴里不知不觉快速说道:“是一直死不了吧?” 银光不理会冷双成的冒失,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初一原来是生得如此模样——你也放宽心,公子既然唤我吩咐你事情,是绝对不会再想杀你。” 冷双成心里想的倒不是这些,她有些有气无力地一笑,心中暗暗忖道:“这个银光公子面色温和言谈高雅,居然不对我以前的过节怀恨在心,难得在辟邪少主身边还有这么个无瑕善良之人,不知是否能在他身上打开缺口,套出吴有的讯息?” 冷双成想是真的不了解辟邪中人,典籍中无记载,自身接触不多,仅仅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若是碰上布局狡诈精密,她打起精神也能推断出来,但出离自己的阅历,她就无法猜测了。好比刚才秋叶依剑的羞辱和要求,任她在这里心神不宁地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 银光看着冷双成脸上犹豫不定的神色,微笑不语。他对“初一”这个人的勇敢坚毅很是钦佩,哪怕是连带着冷琦送命,叫他去恨一个和自己毫无怨恨的人,翩翩公子谢银光怎么也做不来。 两人互相对视,均是微笑沉默。银光是温润地细细打量,冷双成是绞尽脑汁地揣测吴有的安危。过了一会,冷双成打定主意,温和地询问:“银光公子一直跟随少主左右?” 银光看着冷双成,嘴角弯弯含雅一笑:“公子警告过我,和初一说话时要极端小心。” 冷双成转而惊呆,她极力地思索,察觉到是方才银光跟上了秋叶依剑,估计他交代过银光一些事情。她的心里如同六月飞霜,语声瞬间冰凉:“难道不准银光和初一说话么?” 银光端坐于车,语声温和:“公子就告诉我一句话‘初一通常不会开口,一旦他说话,你就要认真听’,我想公子一定是要提醒我,让我多回味一下初一话里的禅机。” 冷双成极力抑制面目的惊异,扭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景色一片也未驻进她的瞳仁,心底却是闪过冰雪般的战栗:这个人果真是深不见底,连我试探银光的后路都已封死。 银光看着冷双成的背影,仍然愉悦地微笑,缓和地说了一句:“公子还交代过,从即刻起,初一要形影不离地 侍奉公子,还要做冷琦冷护卫的一切事情。” …… 冷双成纠肠百结地平卧于窗棂边的八卦震邪榻,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心里胜过海浪般地翻腾。她的双目透过碧橱纱窗,落在室外翘起的一角飞檐上。朱红宫墙托起青色琉璃瓦,鳞次栉比井然有序。豪华气派的两层青瓦翘脊上,一对展翅欲翔的金龙闪闪发光。 叶府是已故国舅叶成安府邸,刚才马车一路跋扈地穿过院落时,冷双成略一打量,就发现王府的骄横霸气。一条笔直雪白的岩道直抵府院大门,描漆金朱扇门对开,煊赫了富丽堂皇的楼栋,周边居然没有一方民宅,偌大的云骑桥畔仅此一户,巍然高立。 冷双成稍稍思索,已推断出秋叶依剑身份——辟邪少主母亲姓叶,正是当朝先故国舅之女。他和赵应承现是皇上的左臂右膀,在朝在野声名如日中天。她不禁微微叹息,像是现在才察觉自己在如何一个人物眼底偷生。耳中不闻内室秋叶依剑任何声息,可她还是不敢闭上眼睛。 “东阁先生倾其所力助我打通经脉,为我恢复面容,甚至换血转毒,宁愿自身活活疼死,也要救下我这多余之人。最令人尴尬气愤的就是罔顾我的意愿,一心一意将我送到秋叶依剑眼前,想想先生疼痛扭曲的面容,一夜尽白的须发,我怎么能够不答应?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在青山寺佛祖面前立了毒誓,不得背叛辟邪少主……秋叶依剑回到叶府后,什么都没问就要我以后睡在外间,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有到底在不在他手上,孤独凯旋是回了青龙镇还是回了飞云山庄,江湖里打听不了一点有关他们的消息……软软有些危险,不过从我跟着她的这半个月来看,那些人的目的好像不是她……” 冷双成如此胡思乱想着吴有、阮软、孤独凯旋的事情,不知不觉天已微亮,她模模糊糊地合上双眼…… 一团冰凉如雪的气息伫立在身前,冷双成马上惊觉睁开了眼睛,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庞落入双瞳,刹那清醒之后,她认出了来人是谁。 秋叶依剑面容冷漠,抿着薄唇正一动不动盯着她,他双手垂落中衣尽展,露出了里面洁白如云的窄衫。 冷双成心里一惊迅速站起,双眸微垂,静静立于榻边。等了许久,疑是秋叶依剑有少许的不耐,只听见他冷冷一声:“更衣早朝。” 冷双成低敛眉目,眉间轻不可视地鼓动一下,方才她飞快地掠了一眼,就发觉了桌上放置的朝服。她默默地捧过站立在秋叶依剑面前,仍是微 低眉目不动声色。 秋叶依剑盯着冷双成的眼睑许久,见他没有动作的意图,不由得又是冷冷一句:“要主人亲自动手吗?” 冷双成暗暗吸气,紧抿一下双唇,稳定地伸出手,刚到身前偏又有些踟蹰。秋叶依剑身形一动不动,双手仍是垂落身侧,如果要整理内衫,势必要抚平衣襟,接触到他的身体。他似是想到了这点,不着痕迹地撇了下嘴角,双手慢慢抬起。 冷双成急速地闭了闭眼睛,然后横下心,双手虚环秋叶依剑腰身,替他整理好了内衣中裳。 一股清凉微温的触感蔓延上她的指尖,手上似是蒙着缥缈清淡的轻颤,鼻翼下传来若有若无的淡雅熏香,落在微凉的空气里,宁静和迷幻混杂难辨。 冷双成凝住心神,面色平静,一一为他穿戴上黑锦朝服、罗料丝带,最后覆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绯色罗纱蔽罩。在静寂无声地更衣时,秋叶依剑保持伫立的身姿不变,双目却极有威压地紧盯面前少年的面容。 一层薄薄细细的汗珠渗出冷双成额头,她趁转身取貂蝉发冠之际,抬起袖襟擦拭两下,秋叶依剑看在眼里,嘴角又是微微一撇。 一切穿戴完毕,天色透过纱橱,才一尺薄薄如玉的光芒。 秋叶依剑伫立于窗边,俊朗的身形融进微亮的柔光,更显得俊美沉郁,飘逸出人。黑色朝服衬出他面白胜玉,墨眉朗目,挺立的鼻梁下淡紫双唇紧抿,无需看他双眼,周身弥漫的凛然冷漠气息就让人在惊鸿一瞥后,再也不敢抬眸轻犯。 他的身后苍凉与淡白,阴影与明亮连在一起,让冷双成盯住一方地上宁静的剪影,有了片刻的失神。 秋叶依剑冷冷地瞥视一眼,尔后面无表情地举步离开。走了几步后,察觉身后默无声息,不由得转身喝向那个低头凝视的人:“初一!”冷双成似是有所惊醒,极快地低眉敛目,贴近了过来,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下。 秋叶依剑旋转身躯,走出了寝居。门外一身淡紫朝服的银光早已立于中庭树下,听到微微声响,抬手恭敬一揖:“新正之际,银光恭祝公子万福。” 冷双成似乎有些惊异,抬眸目视银光一眼,悄悄地抿嘴一笑。银光透过公子身形,看到冷双成的微笑,不禁一怔:公子一身黑色朝服映衬下,如修罗般俊美,可是那个初一,穿上了冷琦的黑袍后,竟然也秀挺如竹,俊逸非凡。 秋叶依剑并没有回头,他一直不动地盯视银光双瞳,冷冷伫立。 4.皇宫 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行人着新洁衣服把酒相酬。两匹全身纯白的马车一路行过街心夜景、龙津桥、朱雀门,穿过御街,稳稳停在宣德楼前。 冷双成低眉敛目不闻气息,双手规规矩矩地藏于袖中,落在膝上。她的右侧便是锦车主座,紫红绣墩上斜斜靠着一个人,姿势慵懒冷漠,正在闭目养神。 她低垂眉目,耳中却凝神收集外面的鼎沸人声: “关扑呃……买定出手不回头呃……” “杏楂梅子,香药翠梅呃……” “买大买小,买定离手咯……” 冷双成听到这句喊声,不由得抬眸飞快地扫视一眼:街道边围着一团乱糟糟的人群,攒在一起吆喝,但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惆怅地收回目光,微微扭头,就撞进了秋叶依剑冷漠无波的瞳仁里。他的眼睛似琉璃珠子一般闪闪冷耀,盯着她一眨不眨。 冷双成大惊,连忙低下头,继续规规矩矩地内敛气息。 “紫宸殿前有两个出口,你和银光一人把守一边。”秋叶依剑盯住冷双成沉默的侧颜,身子倾斜不动,冷冷开口。 “是,公子。” 马车轻嘶一声,稍稍向前晃动一下就稳健停下。 冷双成正在沉默地想着心事,半晌不闻秋叶依剑的动作,抬头四视,发觉他正冷冷地盯住她。心思极快地转念,会意过来,当先下了马车,立于车辕旁。 银光早已停在车外,似是在等待自家公子的到来。秋叶依剑长身而立,出现在车门旁,见到银光铺好的脚踏,却是一动不动。 银光微微怔忪,出语问询:“公子……” 清风轻拂秋叶依剑蔽罩和衣襟,发出悉悉索索声响,他双手垂落身侧,任凭衣衫翩飞,仍是一动不动地立于车轴前。 银光看向冷双成,发觉他的眼里亦然如己,一片迷雾弥漫。冷双成微微紧抿双唇,心里忖道:听闻王家公子性情乖张,秋叶依剑不会在这大内宫殿里让我伏身脚下,丢我颜面吧? 冷双成心里挣扎片刻,见到银光警示的眼光,心里一紧就待伏身下去…… “手。”她突然听到他冷漠地说了个字。她不由得暗吐一口长气,同时和银光伸出了手。 秋叶依剑看了一眼,捏住了冷双成的左腕,虚空一搭借力飘下。他的手指欣长白皙,带着 一股镌刻的张力,飘飘落地后,稳稳地抓住了冷双成的手腕。 冷双成心里刚极快地喊了一声“不好”,只听见“喀嚓”一声,左手手腕已被秋叶依剑生生拉得脱臼。她闷哼一声,小小雨滴似的薄汗顿时倾现额上。 “右手剑?嗯?”秋叶依剑盯着冷双成苍白的脸,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银光转眼惊立,似乎从初见初一起,他就一直察觉自家公子不同于往的举止——公子虽然冷酷,但从来不倾尽全力去追赶别人;除了侍奉他衣食住行的白姑娘,他从来不准任何人近他身一尺之内;他可能真是把初一当成冷琦,稍有失误,马上惩戒…… 银光又有点疑惑,他怎么看也没发现初一有什么过错之处,但是公子那眼神,恨不得杀身成佛的模样,怎么也不会错。 冷双成微微垂首,用右手托起左腕,沉默不语。 “下次再发现你蛊惑银光,就不是脱臼这么简单了。”众人寂静之间,秋叶依剑又冷冷开口,“已经为你死了两个,初一,再不知节检,下次可就没人能救你了。” 秋叶依剑冷漠说完,双袖飘飘扬长而去。 银光愕然,踌躇了片刻,抬头看了冷双成一眼,飞快地说道:“站这里别动。”然后跟随公子的身影,趋步向前。 冷双成抬起头,冷冷地盯了秋叶依剑背影一眼,心里恶狠狠地想道“反复无常的小人……”然后面无表情地托紧左腕,紧咬牙关,“喀嚓”一声,移骨接位将手腕复原。又将右手抚上伤处,微微运力,一股冰凉的雾气贴服上面,瞬间只觉凉爽。“还好寒毒没有完全被清理干净……” 她慢慢地走到宣德红漆门旁,默默地等待。 络绎不绝的富贵马车从她身旁穿过,带起嚣张跋扈的冷风,也有早朝的官员经过门边,眼神倨傲地扫视她一眼,往往目光触及到她身后的马车后,面色微变,皆低头疾行。冷双成回头看了眼白马,想起了聂无忧说的一句话“辟邪山庄的车子,何人敢查”顿时心下了然。 弥漫的晨雾渐渐散去,大地上流淌着金碧辉煌的色彩,冷双成盯住雕甍画栋朱栏彩槛的内殿半天,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太阳的光辉还是富丽堂皇的倒影,正在发呆时,一道紫色身影急速地掠到自己面前,一转面目后说道:“初一,庆典即将开始,公子吩咐你守右门。” 冷双成点点头,跟随着银光足不点地地朝前走去,她的身形仍然挺拔如树,双袖微张,却是先前几步 快过银光。银光一顿,喃喃自语:“果真深藏不露……”尔后也跟了上去。 冷双成穿过右嘉肃门,和银光分走两边,快步进入紫宸门,来到殿前。 殿前平台上或坐或立全是王孙贵族,衣饰金贵直逼人眼,混着朝阳姹紫嫣红盛开如丹。冷双成极目四视,发觉按部就列地坐着许多人,不禁心里大吃一惊:这种仗势绝对不像是早朝,倒像是两国大会。 殿庭列法驾仪仗,百官皆冠冕朝服,正中金銮宝顶高悬,一名金黄龙袍男子稳居仗车,面目雍容威武。身后诸多素淡色彩,惟独一抹凛凛黑色立于男子左侧,俊美飘逸。 冷双成堪堪掠了一眼,就知道是当今圣上与自己目前的主子秋叶依剑,即使她想忽视秋叶依剑冷峻的目光,但是主台上那种气势那种排场,断不会令人无视罔顾。 一名金冠短服的人坐于左侧,绯窄袍、金蹀躞、吊敦背,面目与汉人不同,冷双成猜测是西夏使者,旁边一名副使并如汉仪而坐。她微微转动脸庞,双眸扫视查寻众多面孔。 果然,在众官林列的身后,冷双成发现了唐小手。 刚才飞快地掠过车外时,冷双成看到一名沉默的黑衣少年立于人群外,双手微抬,拢了拢鬓发,这本来是极为平常的现象,但是冷双成在马车过去很久,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唐小手。 因为那名少年面目即使不见,但依照二十左右的年纪来推断,不应该生了一双如此细小如孩童的手。 唐小手沉默瘦削,瓜子清淡的脸,她隐身于人后,面目上一片淡漠,但是那双眸子却盛着炙热如阳的光。透过唐小手的侧影,冷双成还看到了一名身姿袅娜的女子,款款走过众人,一路前行,风姿优雅地落座。 冷双成紧盯住那道身影,细细思索了下昨晚的对话,认出了她,是庄王之子,号称“江南第一美女”的庄楚楚。她所坐的位置是宾客前列,显然是贵宾之位。 ——昨日楚轩不曾发觉,但是那枚毒针明显是从楚楚方位射出,目的是软软。似乎是她和楚轩打过招呼,退避之时就动了手,不知原因为何。 ——今日的唐小手也来到此处,难道不怕秋叶依剑抓住她吗? 冷双成不动声色地转向唐小手,发觉如此长的时间,她仍然紧盯前方,不禁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主台上只有四个人,坐着三个,站着一个,而且衣饰浓墨,临风而立,俊魅抢眼。 唐小手的眼光竟然不是 仇恨,而是一种以前的初一未曾见过的热烈! 片刻震惊恍惚之后,冷双成似乎有点明白唐小手来这里的原因了——为了看到秋叶依剑。她想起以前四海里阿骨沉默离索的样子,不禁垂眸叹息:如此灵巧女儿,怎会看上那个魔鬼?刚刚抬头,惊异地发现唐小手冷冷地注视着她。 冷双成透过人影,略显惊异地回视,两双眼眸略一接触,冷双成就醒悟原因出在哪里。她回过头,果然看到秋叶依剑一直冷冷地盯住自己这方。 秋叶依剑见冷双成一直望着人群发呆,心里冷哼一声,快要把他的侧脸盯出个洞来,那人才有所察觉,回神目视。他再次看了冷双成一眼,缓缓移动眼眸,看向了人堆,并且在心里发誓:如果他还这么心不在焉,晚上回去再好好调教下。 可能是在秋叶依剑强烈冰冷的眼神下,冷双成会意过来,顺着他的眼光,找到了他提示自己的那个人:一名朱红袍褂的官员,背对自己,面目朝着主台,凝神不动。 秋叶依剑又盯住了冷双成的面目,目光凛冽移动,这次却是看着她面前的走道。她马上会意过来,自人群中走出,稳步前行,来到贵客席侧,沉稳站定。 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斜走一步,拦住了冷双成去路。她抬头一看,居然是张熟悉的面孔,一时之间仔细打量着他。 那人身着黑面红衬的飞虎官服,方方正正的脸,打量了她衣饰一眼,然后拱手说道:“原来是世子家卫,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冷双成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的衣襟,上面绣着闪闪发红的小小叶子,滚成一条深色的边纹,不由得嘴角一撇:“大人如何称呼?世子嘱咐在下和大人交换位置。” “敝人是御林军统领魏无衣,公子这边请。” 两人互相施礼分开站定。冷双成待魏无衣走后,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隐身于禁卫军列队之前。刚才来的是魏翀之子魏无衣,她已经认出他了。魏无衣对她说话时,她眼前总晃动着魏将军的影子,两人容貌相似而且语气口吻如出一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果真是将门虎子,寄托着父亲的殷殷苦心。 ——“你放心,若不战死,我们必然再见”,将军的话犹如回荡耳边,可谁能预料到明天? 冷双成正在苦涩回味时,察觉面上又降临了那道森森目光,忙打起精神,注视着场地的变化。 歌舞震天的喧闹声响起,空地上的彩台上升起 了五色缤纷的彩球。 随着鼓乐声的敲打,彩球越升越高,升至最后,“哄”的一声四散炸开,金纸弥漫,香气浓郁,垂下几条红缎,上书“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云云。 依次上场了几个节目,冷双成心思不在玩乐上面,只转动目光时打量了几眼,发现上台的均是风流俊俏的王侯公子,虽多有胭脂气味,但面临西夏使者诘问时倒也镇定,侃侃而谈。眼睛转来转去,耳中传来的诗词内容让她渐渐明朗,原来今日庆典当今圣上依循“诗、书、礼、乐、射”的内容与外使同乐。她心里一紧,估计乐的内容和楚轩有关,不知道软软是否会上场。 扬州楚轩公子出身世家,是宫中第一乐师高徒,他显然是为了庆典为来,这些都是冷双成知道的内容,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别人刺杀软软来牵制楚轩。 彩台上静寂了下来,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屏息注视其上。静寂之间,高台上转轴缓缓升起,一站一坐两道白色人影。 两人均是羽衫雪衣面目秀美,或临风玉立或端庄敛容,在清风徐来的晨间,竟似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神仙子,刹那美丽不可方物。 冷双成不禁微微启口,注视着高台上的楚轩侧影,光线流转间,只觉又回到了天啸的身边,他也是这般温和典雅地笑着。 秋叶依剑冷冷扫视全场,视野所接触之地无不悚然低头,或者是娇羞一眼,无限风情地垂下眉目,除了银光和冷双成。——前者站立门侧,凝神注视场地变化。后者心思恍惚,呆若木鸡。 他心里又是冷哼一声,顺着冷双成的目光,看向了高台上的人影。 5.摇晃(上) 楚轩双唇轻抿一支莹白玉笛,微启内力,一股祥和浓烈的笛声飘荡在禁城上空。寻常人如果想用单笛奏出浑厚的雅乐,首先在乐器上就有限制,可是四公子之一的楚轩,却做到了这点。冷双成并不了解乐府,但凭直觉耳中萦绕的哪是一种笛声,简直就是人间仙乐。“楚轩的笛子居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楚轩的演奏更有美妙之处,就是吹奏的间隙,软软的瑶琴素挑,虽不是琴瑟相和,但闻耳中,却是别有一番风味。乐声渐渐沉寂之时,楚轩独抚玉笛,笛声突变,低沉哀婉,似是悲伤的广寒仙子,夜夜诉说眷恋悔恨的哀愁。 冷双成看向唐小手,她双眸含泪面若淡柳,乐声渐止之时,微微垂首,双肩轻轻抖动。 “呜”的一声,乐声戛然而止,众人如痴如醉,久久静默不能言语。冷双成心底一片清澄宁静,仿似再见覆城之夜的那轮梁月,面上如罩一层柔亮。她望向秋叶警示的那名官员,透过前列宾客痴迷的脸庞,意外地拦截到了一道甜蜜热烈的眼光。 楚楚双瞳柔情似水,松软的樱唇在清香中一张一合,娇艳欲滴。冷双成辨认唇形,发觉反复如此一句:少主哥哥。她不动声色地撇了下嘴角,微一转动目光,惊觉场上有几处异样。 ——有四人同时捧起了茶盏,浅啜一口含于口中,面部蓄势待发。 ——众位宾客身形呆滞如坠迷雾,在楚轩第二曲轻缓柔和的音乐奏响后,仍是没有改变! 刹那间冷双成心里滚过一丝不好的预兆,感觉到不是庆典这么简单,她侧首望向秋叶依剑。秋叶依剑立于銮驾之旁,俊面含威,朝前移动一步,在四人之中突出了身形。他这一动,冷双成马上明白,凝神对视方才那人。 与此同时,台下四人身形变动。 茶水束成一缕飞向了台脚,顷刻之间,花台底部冒出丝丝“兹兹”响的浓烟,摇晃着如同魁梧的巨人,眼看就要砸向后方的主台。只一瞬间,秋叶依剑右手拍向銮车,左手掌风切向了西夏使者座下的锦位,一推一拉,将主台上最重要的两人送出了彩台缓缓倒下的阴影。他似散落的烟火拔地而起,又衣襟翩飞地飘落于彩台前方,姿势优雅。 秋叶依剑目视银光,同时于纷乱中冷冷喝道:“魏统领保护主上和使者,其余一干人等都不得动作!”声音冷冽响彻云霄,功力稍强的侍卫及场上众人在这一声断喝下转为清醒。 银光一挥手,轰然声响关闭了紫宸殿门,跃向主台的魏无 衣早已护送重要人物离去,留下了三面环伺的禁卫军。 秋叶依剑临风而立,双目沉聚于方才冷双成紧盯之人,那人身子略为一迟疑,晃动右手将茶盏掷向秋叶依剑,人却发狂般朝身后翻去。其余三人如敏捷的兔子从三个方向奔离。 冷双成却不得不动,因为有一人已经冲向了锦台,摇摇欲坠的花台上还有两道人影,就是不能走动的软软和护住她的楚轩。她爆发右掌拍向那人的背后,双袖微张,八步赶蝉跃向高台。眼见一道晶亮的茶水即将全然洒向软软身躯,她微一运力发觉内力不济,不容细想居然合身就扑了上去。 “嘶嘶”两声,冷双成后背上冒出缕缕黑烟,衣服顷刻腐蚀溃烂,露出了几个形如龙眼般的窟窿,汩汩地冒着血水。楚轩为软软格开了那名刺客的一掌,银笛横削,三两招就将刺客击毙掌下。 秋叶依剑听闻声响,转眸回视一眼后,双目紧锁住那道急欲奔逃的身影,右手却是凌空虚抓,将纷纷坠落的台柱吸住了一根,看也不看运腕一挥,生生洞穿了那名官员的胸膛。然后运指一弹,两道细缕的风声过后,分左右两方逃离的余下两人顿时软身委地。 这下,场地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面色凛然地望着那道黑色人影。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高台上,都不禁纷纷掩嘴惊呼。 冷双成眼角掠到秋叶依剑细小的一个动作——他右手虚抓时,运劲将摇晃的彩台拉扯向了自己这方,身子却不躲避,仍是站在前场一动未动。就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冷双成搂住了软软,如杨柳轻风飘飘落下。 软软双目紧闭双臂缠绕在冷双成项上,在入耳的呼呼风声中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张有别于哥哥的俊秀的脸。那个少年身上有点淡淡的熏香,干净清爽的味道,而且他还柔情似水地盯住自己,朝自己微微一笑。这一笑,让软软如坠梦境,温柔缠绵得如同儿时抚摸过的青草,她盯着冷双成的脸羞涩一笑:“公子救我两次了。” 冷双成忍着疼痛,面目上渗落大滴大滴汗珠,持续微笑不能言语。楚轩发觉冷双成异样,连忙接过软软,对视冷双成,目露感激。 摇摇晃晃的彩台轰然倒地,冷双成瞥到那道依然如故的身影,大惊而呼:“公子……” 秋叶依剑闻声而动,他双臂一展跃向了人群,笔直地飞向紫宸门最后一列,众人无法躲避如波逐浪,纷纷随风扑倒。 唐小手大为吃惊,旋转身躯亟待逃走,只出一招便被来人捏住了喉咙,呼吸 凝滞动弹不得。 秋叶依剑冷冰冰地盯住唐小手眼眸,吐出两字:“解药。” 唐小手脸色苍白,紧闭双唇转眼看向旁处。 秋叶依剑将唐小手领口抓起,轻飘飘地返落废弃彩台上,目视一名禁军:“搜身。”说着将唐小手扔向了那人。 唐小手身躯急速抖动,偏偏手脚被点了穴道又不能动弹,只能嘶声吼道:“你……” 秋叶依剑转过目光,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冷酷地看着她。 那名侍卫嘶的一声撕开了唐小手的外衣,手抓住了她的襟口,即将要撕下第二件。 “住手。”开口的是楚轩,秋叶依剑眼角扫到冷双成面色一动,似是松了口气,眼眸不由一沉。 楚轩将软软安放至一处座位后,转过身面朝秋叶依剑长身一揖,口中温和说道:“世子,如此睽睽众目搜查这名少年私身,于世子身份不符。” 秋叶依剑并不理会,目光却是一动未动地盯住唐小手,右手微扬,一掌切向了身侧高台,嗡嗡地回响。 簌簌几下,方才牢固不可催的台柱即刻化为齑粉。众人惊呆间,只闻一道冷森森的语声响起:“我秋叶依剑的人,何人敢动!” 所有人注视台上,神色不解面面相觑。银光担忧地看着冷双成,发觉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听闻此声后身子微微颤抖。 如果说刚才那句语声没人能听懂,那么场地里的银光和唐小手一定听明白了。银光以为公子对待初一和冷琦一般,是护犊心切;而唐小手凭借女人的直觉,知道这个黑衣少年在秋叶依剑心目中地位绝不平常。 唐小手心底如海般翻滚时,又听到了秋叶依剑阴恻恻的语声:“唐小手,我数三声,再不动手,我担保让你活着进曹门街。” 众人面色俱变,因为京城人都知道曹门街乃宫外柳街暗娼丰盛之地,大多王公贵族喜爱狎玩曹门少年少女,秋叶依剑说活着送人进去,那便是要此人生受摧残折磨,而且无人敢质疑此话的真假。 冷双成再也忍受不住,眼前一黑栽倒于地。 秋叶依剑看也不看一眼,口中冷冷数道:“一。” 银光不禁走上前,急欲扶起冷双成身子,看到公子冰雪寒冷的眼光,只得惊呆不动。 “二。” 楚轩微微叹了口气,似是面对权高位尊的秋叶依剑,也只能无语。 “三。” 话音一落,秋叶依剑阴鸷双目落向了唐小手双掌,唐小手眼中含泪大声嘶吼:“杀了我也没有解药!” 秋叶依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直视她的双眼,森然开口:“唐七,如果我将你剥光,你说唐经天丢不丢得了这个丑?” 直至此时,唐小手身子仿若遭受重创,簇簇抖动不停:“你这恶魔,为什么我会……”眼看身旁侍卫在秋叶依剑示意下又待动手,才哭着喊出:“在我帽子里……” 秋叶依剑凌空一抓,唐小手窄窄黑帽被吸附下来,露出了一头如云般秀发。 就在秋叶依剑走向倒地的人影时,场下所有人惊呼,楚楚和软软睁大双眸,面色上转过深深的震撼与了然:唐小手原来是个女人,而且还是毒王唐经天唯一嫡传女儿唐七!秋叶依剑居然为了一名府卫大动干戈,传闻辟邪少主护短心切睚眦必报,果真不假! 秋叶依剑目视银光,吐出两字“清场”,然后走到冷双成身旁,提起他的腰身,衣襟飘飘转身离去,脚步不急不缓,不紧不慢。到达宣德门前,将他放置马车上,关上车门轻敲两下,车夫会意缓缓驰行。 秋叶依剑捏住冷双成下巴,将药丸碾碎灌入他口中,又掏出一颗珍珠如法炮制送他服下,面目冰冷一片。一番迟疑之后,又将他左手手腕翻转过来,细细查看,眼光掠过一阵阵飘忽不定的阴霾。 睡梦之中,冷双成只觉眼前漆黑无边,一点点光亮都要随沉入的夕阳幻灭,不禁心急火燎地在原野上奔赶,前面一直有道白色的影子轻微晃动,追逐着阳光越走越远。冷双成突然大喊一声“天啸”,冷汗淋漓地醒来。 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晶莹深亮的黑眸。 一位白衣赛雪的女子静静地伫立于窗前,双瞳剪水,玉润冰清,尤其身上散发的柔和娴静的光芒怎么让人也移不开眼睛。 冷双成讷讷一笑:“白总管……” 白璃微微点头,温婉一笑:“冷护卫,时辰不早了,公子吩咐过,梳洗后去议事阁听差。” 冷双成从粗硬的床板上直起身,触及到身后的伤口,不由得咧了咧嘴。白璃看到他这番模样,悄悄抿了抿唇轻声说道:“冷护卫这件袍子想是不能再穿了,奴婢又带了一件过来,请公子笑纳。” 冷双成慌忙起身,身后一疼不禁伸手按住了右肩,微笑说道:“有劳白总管。” 白璃淡淡点头,而后转身优雅离去。 冷双成眼光一直注视着她身后,看到她仙姿婉约的背影,心里暗道:原来除了银光公子,辟邪中还有如此温良端庄的女子,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也会喜欢上她。 今日凌晨初到叶府,冷双成一人站在回廊里无人问津,正是这名女子极其温和地接待了她,并送来了冷琦的衣衫,而且令人神奇的是,由她亲手改制后,居然大小刚好适宜,冷双成便知晓这女子眼力与持家的精细,她想了想,就推断出是银光所提及过的“白总管”。而众人听从公子吩咐,也一并将她当做第二个“冷护卫”看待,冷双成心里发秫只能接受。 冷双成抖开长袍,发觉这次黑色衣襟上,绣上了暗红的叶子,心下一凛,想到马上要见的辟邪少主和心里隐约的疑问,心思不宁地慢吞吞走了出去。 6.摇晃(下) 一阵清淡细腻的香风袭来,迎面走过几位宫装侍从,风姿美妙眉目如画。见到回廊上慢悠悠的冷双成后,掩嘴轻笑:“原来长得这般模样,可比不上原来的冷护卫……” 冷双成也不在意,抬头温和一笑。众女子见冷护卫突绽笑靥略为一呆,均羞赧颜色福了福:“冷护卫见笑了……”然后环视四周抿嘴一笑,款款离去。 冷双成看向远处,发觉白璃沉默地立于一处楼阁前,身后的雕栏玉栋烟云水树成了这幅仕女图的背景,美人淡淡伫立如临画中。 “这位白总管在府中极有威严,无需她说什么,丫鬟们就警觉四视生恐失言,想必平素御人有方。”冷双成稳住心神迈步向前。 到达议事阁前,白璃温柔一笑,替她推开门扇。冷双成带着一身浴后的氤氲湿气,沉默地走进了阁内。 锦阁内有三个人,冷双成都认识。她走上前匍匐拜礼:“见过公子、庄王。” 秋叶依剑褪下了那袭暗黑朝服,白衣如雪泠泠坐于正中,即使换下深沉的外袍,他的面容一如雪峰,仍是千年不化的冷漠。 庄王和银光看向公子,察觉他冷漠地盯视空气中,自是不好叫一名侍卫起身。 “庄王,人到了,你仔细说给他听。”秋叶依剑冷淡开口,目光落及冷双成后背。 庄王微微一怔,这才明了刚才沉默不语的秋叶世子原来是一直在等这名府卫,也就是日前东阁先生托付的初一。听闻庆典上公子的所作所为,他便揣度公子待这名少年甚是倚重,但他沉浮官场十几载,即使心下惊异也不会在言辞中轻易表现。 “楚轩公子身份有些繁杂,其父是先扬州府尹已故去,母亲子樱来历不浅,是东瀛忍术密宗一支,传闻夫人美貌倾国,是以先嫁楚轩之父后,再次转嫁六部之首王怀锦时,王尚书待她仍如正室宠信。” “王怀锦是一昏庸好色之人,所有政令主张均是受这位夫人唆使控制,她的目的不仅为了扰乱朝政,还有个更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找寻十五年前漂流到中原的小主人。王尚书带领前朝将令降服圣上,圣上为聚民心不能轻易杀他,这点也是子樱夫人肆无忌惮的原因。” “年底圣上突然将王怀锦降职户部,令王怀锦心神不定,开始反思自己的荒唐行为。前月起王怀锦得知子樱还遗有一子,心生厌恶欲以此点落下夫人口实,那子樱夫人也心狠手辣,居然连亲生儿子都追杀。楚轩大约是不想弑母犯上,又不得不照顾 义妹身危,一路躲避来到都城。” “子樱夫人收留唐门余孽,在阮姑娘的药汁中灌了毒药,要挟楚公子一定要用特制的玉笛演奏,笛子中暗藏迷药楚轩一旦运力时势必奏效,所以才有今日众人迷糊之处。楚公子虽不明计划详情,但依言所奏,刺圣罪名判定,如今被下死狱,等待秋后问斩。” 庄王不急不缓地说完,目视公子,等着下一步的裁夺。银光垂头沉吟,似是不明公子将楚轩事情告知初一有何目的。 秋叶依剑冷漠地注视冷双成背影,冷淡地带着一种矜贵语气开口:“初一,你怎么看?” 冷双成匍匐在地将庄王字句一句一句铭记在心,也不抬头只是恭敬回应:“敢问庄王几个问题。” “冷护卫请。”庄王忙不迭地说。 “既是制定刺圣计划,为何昨晚还要在十三间水底追杀楚轩公子?” “整个刺杀过程一击即止草促而行,不知是何原因?” “为何王尚书月前才知晓楚轩公子的存在?” 冷双成纹丝不动地连问三个问题,庄王一楞,这才察觉的确有自相矛盾之处,一时之间无法回答。银光不禁也暗暗揣摩此事的来龙去脉,一边又偷偷打量着公子。 秋叶依剑注视地上之人半晌,突然开口道:“坐下说话。” 冷双成抬起头,艰难起身,面目上涔涔汗珠,双唇紧抿。银光这才察觉到他背后渗出一丝丝的血迹,在黑色常服掩映之下,不仔细观察还真是不易看出来。 庄王看向秋叶依剑,依然对刚才冷双成提出的疑问很困惑。秋叶依剑转向庄王,冷漠说道:“无论用什么方法,把子樱那女人找出来送到我面前。”目光落在冷双成面目上时,又问道:“初一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冷双成面色苍白,几缕沾湿的头发贴在她脸庞上,更加衬得双眸幽深冷澈,她目视前方,口中颇有些吃力地应道:“谨听公子教诲。”心下却加了一句:只怕没这么简单。 果然,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口中冷漠说道:“你数好了,一共是几句话,日后我势必要追还回来。” “我出现在庆典上,敌人始料未及,不是草率而是余下的都不敢动。这事还不是无大脑的子樱这么简单。” “刺杀楚轩是我安排的人。” “王怀锦得知楚轩的身份是子樱故意泄密。” “楚轩在庆典上演奏曲目 《龙凤呈祥》到了尾音发生改变,变奏成商音哀乐,是为了向我示警。” “初一一定会对密宗失踪的少主感兴趣,因为那小孩名叫童土,正是南景麒贴身书童。” 秋叶依剑故意将密宗讯息留置最后,成功地看到了冷双成面目上的耸动与惊疑。他冷漠双眸瞬间不移地盯着他的脸庞,神色不变。 冷双成面色更加苍白,垂下眼睑微微颤抖:秋叶依剑在我还未到开封时,已经掌握到朝政上内幕,再加上楚轩公子这个诱因,我这次来刚好撞上了其中的一折戏,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跟着秋叶依剑一定会一层层揭开谜底。他刺杀楚轩居然是为了逼我出手,试探我是否是初一,在庆典上根本难以听出乐音的变化,秋叶依剑估计自小熟喑棋琴书画,当先一步果然是警告暗处的敌人。最令人担忧的就是南景麒,为什么偏偏有把柄落在他手里? 冷双成心思快如闪电转过,面上竭力持续平静而沉默,正在极力思索如何使南景麒知道这个消息,如何避免被辟邪少主抓到。 秋叶依剑看了眼阁内两人,银光和庄王会意,在冷双成的呆滞中拱手离去。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缓步走到冷双成面前,见面前之人仍是未曾察觉,遽然伸手掐向了他的脖颈。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渐渐用力,冷酷的瞳仁一点一滴地凝聚成针,面上俊美却完整不变。他一寸一寸地收紧手掌,眼眸注视着冷双成:“初一,你可知你该死?” 冷双成的呼吸越来越紧,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回公子,初一早就该死了。” ——这话不是你一人说过,想我死的人有很多。 可惜气息困顿后面的心声无力开口。 秋叶依剑沉默地凝视冷双成面目,眼里含冰雪之光,融雪后哗啦啦地流淌,一路顺着面前之人的眉眼、脸庞向下,波光粼粼闪烁不停。惊见他憋红的脸庞和散乱的双瞳后,秋叶依剑猛地撤了手侧落于身旁。 冷双成未曾提防,脖颈上的力道骤然消失,身躯摇晃着朝前栽倒——正好撞在了秋叶依剑胸膛之上。她心里一惊,急待起身,却又被身前之人按住了头发。 鼻端传来那股熟悉的淡淡熏香,有些冷清而冰凉。冷双成大骇,尽管刚才吃力难受,还来不及理顺呼吸,可是此刻靠在秋叶依剑胸口前,她怎么也不敢动,更别提发出任何声音。 秋叶依剑伸出单手半搂半按住冷双成,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头顶,静寂 了许久才听到他极其冷淡的声音:“即使你该死,我却不能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冷双成闷在他怀里颤抖着咳嗽了两声,秋叶依剑惊闻,松开了手。他退开两步,默默地看着冷双成的脸色。 冷双成一获自由,顾不得脸上红白交杂十分狼狈,迅如惊鸿掠开一两丈,面上带着一层薄怒,急声说道:“公子,你……” 秋叶依剑看到他如此防备,眼中一凛,似是突然察觉自己的失态,转过身又慢慢地走上了主座,翩然坐定。一当坐下,他又恢复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秋叶依剑语气,冷冷地说:“初一,记得银光对你说过的话吗?” ——银光公子说了许多话,不知道他指的是那一句。 这话冷双成在如此气氛下不敢贸然开口,沉默着低首。 秋叶依剑如何不明白面前之人的想法,他又冷漠说道:“想必银光提及过对主人要绝对忠诚,初一,可知今日庆典上你做错了什么?” 见到面前的冷双成仍旧无语呆立,秋叶依剑心底发狠,决定要用点手段逼迫他好好思索下,否则每次无论自己说了什么,对方一律罔视,岂不是日后更为艰难? “楚轩和阮软,你选一个。” 秋叶依剑双目牢牢锁住她的眉目,冷冷说道。冷双成一时木讷,来不及转动心念就脱口而出:“选择什么?”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刺圣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楚轩和阮软,你选择谁?” 冷双成微微抬首,偷窥到秋叶依剑冷酷阴鸷的双眸,心里只觉得迷雾缭绕,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她低下头极快地推敲,沉默不语。 “秋叶依剑明明知道是刺客故意损坏高台,想利用高台刺杀皇上,即使我不明了台柱上有何秘密,但干娇弱的软软何事?那名官员所施的‘天一圣水’是唐门密毒,楚轩被迫刺杀还出声警示,为何他还一味欲置楚轩于死地?为什么一定要我选择,而且选一个无辜之人来当替罪羊?” 冷双成猜不透秋叶依剑的心思,只能踌躇地垂首无语。但事关两人性命,又不能丝毫马虎大意,于是她面上沉静,内心如焚,不由得蹙起双眉冥思苦想。 秋叶依剑不发一语冷漠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冷双成突然忆起了他的那招隔空取物,心里猛地震动了一下,这才察觉到方才场上竟然是他的试探,他竟然出手试探自己是否对他忠诚! 想到 这点,她不由得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道:“初一知错,初一应该先护卫公子。恳请公子放过这两人。”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不知道这笑容是对他猜对答案的肯定还是对他要求的自不量力。 “还有呢,初一。” 冷双成额上冷汗未歇,一直涔涔渗出:“公子能否明示?” 秋叶依剑站起伫立,双手垂落身侧,冷淡说道:“想出来我就放了那两人。想不出来就不准出这间楼阁。我只能警告你,日后若是对我话里的涵义少理解一层,势必就要多吃一点苦头。”说完似是不曾看见冷双成默然呆滞的眼神,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冷双成惊呆半晌,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一团雾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不过心底却滑过了一句质疑:银光不是说过自家公子不喜多言吗? 作者有话要说:秋叶依剑并没有回头,他一直不动地盯视银光双瞳,冷冷伫立。(警告银光了:再看剜你的眼睛。初一刚来不好对银光牵怒,先记下了这笔帐。) 她有些惆怅地收回目光,微微扭头,就撞进了秋叶依剑冷漠无波的瞳仁里。他的眼睛似琉璃珠子一般闪闪冷耀,盯着她一眨不眨。(在秋叶眼里初一就是勾引了银光,不仅一路不思悔改,还到处左顾右盼,看到唐小手也不报告,罪加一等。) “右手剑?嗯?”秋叶依剑盯着冷双成苍白的脸,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我只小惩你左手,留着右手等会使剑。) “下次再发现你蛊惑银光,就不是脱臼这么简单了。”众人寂静之间,秋叶依剑又冷冷开口,“已经为你死了两个,初一,再不知节检,下次可就没人能救你了。”(半天见她没反应,敲山震虎,再接近银光两个都死定了。) 秋叶依剑见冷双成一直望着人群发呆,心里冷哼一声,快要把他的侧脸盯出个洞来,那人才有所察觉,回神目视。(你到底看哪里?怎么不好好工作?) 他心里又是冷哼一声,顺着冷双成的目光,看向了高台上的人影。(看女人还能接受,现在居然在看楚轩,还看得心思恍惚,楚轩也死定了。) 秋叶依剑听闻声响,转眸回视一眼后,(看你出了事在救哪个) 冷双成眼角掠到秋叶依剑细小的一个动作——他右手虚抓时,运劲将摇晃的彩台拉扯向了自己这方,身子却不躲避,仍是站在前场一动未动。(不是试探她忠心,而是赌气试探他在她心目中是否留有位置……答案:没有。) 摇摇晃晃的彩台轰然倒地,冷双成瞥到那道依然如故的身影,大惊而呼:“公子……”(好歹叫了一声,如果一点也不记得他,估计下场就很血腥了。) 簌簌几下,方才牢固不可催的台柱即刻化为齑粉。众人惊呆间,只闻一道冷森森的语声响起:“我秋叶依剑的人,何人敢动!”……银光担忧地看着冷双成,发觉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听闻此声后身子微微颤抖。(一语双关啊,以后台边这个傻站的人天下人都不准动,只能我动。怎么没听到那傻子的回应呢?她甚至都没说话动作,似乎心里震撼一直在颤抖,到底是在装还是真的没听懂呢?) 秋叶依剑看也不看一眼,口中冷冷数道:“一。”(让你先疼会,惩罚下你,身上中了毒还不察觉,充大爷去救人。) 银光不禁走上前,急欲扶起冷双成身子,看到公子冰雪寒冷的眼光,只得惊呆不动。(私人物品,闲人莫动。) 秋叶依剑捏住冷双成下巴,将药丸碾碎灌入他口中,面目冰冷一片。一番迟疑之后,又将他左手手腕翻转过来,细细查看,眼光掠过一阵阵飘忽不定的阴霾。(我心里在摇摆不定啊,谁来告诉我我心里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着将她私有,这就是感情吗?) “庄王,人到了,你仔细说给他听。”秋叶依剑冷淡开口,目光落及冷双成后背。(听完了你就会求我了,求我就会注意我说的话了。背上的伤我故意不给你治,痛在你身上希望长个记性。) 秋叶依剑注视地上之人半晌,突然开口道:“坐下说话。”(这傻子没知觉,我看得心先疼了。) 果然,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口中冷漠说道:“你数好了,一共是几句话,日后我势必要讨还回来。”(后文的伏笔,以后我要你掏心窝的话还我。) “初一一定会对密宗失踪的少主感兴趣,因为那小孩名叫童土,正是南景麒贴身书童。” 秋叶依剑故意将密宗讯息留置最后,成功地看到了冷双成面目上的耸动与惊疑。他冷漠双眸瞬间不移地盯着他的脸庞,神色不变。(我知道你和南景麒的事情,看你是否喜爱他。)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渐渐用力,冷酷的瞳仁一点一滴地凝聚成针,面上俊美无缺完整不变。他一寸一寸地收紧手掌,眼眸注视着冷双成:“初一,你可知你该死?”(不管我是否摇摆不定,我多少已经动了情,你怎么毫不知情还在想着别的男人?) 冷双成未曾提防, 脖颈上的力道骤然消失,身躯摇晃着朝前栽倒——正好撞在了秋叶依剑胸膛之上。她心里一惊,急待起身,却又被身前之人按住了头发。(杀了她吗?肯定不行,我下不了手,而且我下意识地掐住她是为了让她回神,我承认我在妒忌,我想她靠近我。)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不知道这笑容是对他猜对答案的肯定还是对他要求的自不量力。(恭喜你猜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秋叶依剑站起伫立,双手垂落身侧,冷淡说道:“想出来我就放了那两人。想不出来就不准出这间楼阁。我只能警告你,日后若是对我话里的涵义少理解一层,势必要多吃一点苦头。”说完也不管冷双成默然呆滞的眼神,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我的终极目的) 总结:小秋没谈过恋爱,也没看过猪走路,太过于自我为中心,心思很矛盾,请原谅初恋的人摇摆不定的揪心,一句话:是个感情白痴。 7.寂静 秋叶依剑一袭白色宫袍,云袖微卷,足不沾地地走过长廊,冬末春初的夕阳洒落在他身上,如同白云悠悠,一显繁华落尽后的飘逸之美。 冷双成跟在这道影子后,三尺见远,低眉敛目带着一种防离之色,默默无言牢牢尾随。距那日议事阁事情已有十日有余,所幸的是秋叶依剑后来行为举止一切如常,恢复了冷酷高贵的世家公子模样。 那道影子落在淡黄晕红的光影里,斑斑驳驳,带着风声流云漫卷满天余晖。冷双成低头看着足下面色平静,心里沉重,只觉得暗藏的疑问快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吴有到底在哪里?他还好吗? ——软软和楚轩怎么办? ——南景麒在荆湘吗?怎么通知他这个消息? ——孤独凯旋怎么没有一丝讯息? ——唐小手是死是活? 她不禁心里长叹口气,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可笑,明明自身都难保,还有心思去考虑别人的事情。 那日秋叶依剑虽离开,但是任凭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居然靠在椅子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第二日又在白总管的叫唤下醒来,当时她还猛地一惊:自己似乎功力退化了,有人来自己面前也浑然不觉,甚至那日在高台上救软软一刻也是如此!这几日身体时时轻微悸痛,她仔细检查了全身又没有发现丝毫异样,秋叶依剑曾提及过有人想取她性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也是让她心情沉甸甸不能舒展的原因。 还有一点便是银光公子。 她找准了个机会靠近银光,想从他嘴里套出上述几人的任何讯息,银光这次极为警觉,不答反问:“初一,公子到底要你做什么?和平日督责冷琦护卫不大一样啊!”其实这也是冷双成疑惑的一点,面对银光好奇的目光,她只能微微一笑:“我也不甚明了,你家公子很是反复无常。” 银光似乎对初一在他面前的口无遮拦比较自然,也不追究还以一笑。 秋叶依剑突然止步返身看向背后之人:“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冷双成谨慎顿步,抬头目视:“公子有何吩咐?” 秋叶依剑面目沉寂如冰,冷冷道:“我不说第二遍。” 冷双成想了想,似乎刚才正在苦苦思索时眼前之人提及过一个词语“元宵”,可她不是很肯定,断然不敢轻易开口。 秋叶依剑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朝书房走去 ,冷双成只得默默地跟着他前去。 一路上众多府卫丫鬟匍匐行礼,秋叶依剑目不斜视冷漠前行,冷双成在他身后却是左躲右闪苦不堪言,众人见公子在场不敢放肆,面上都带着狠狠压抑的神情。 书房里,秋叶依剑坐于书案前一动不动看了两个时辰的案卷,冷双成立于暗处一动不动地站着想心事。 房间内静寂无声,似乎没有一丝人烟,只流淌着微微淡雅的衣香。 秋叶依剑牢牢地盯着面前的书册,半晌才去掀开一页。如果不是凝神捕捉的那道冷淡药香,就会给他一种身后无人的错觉。在这片窒息的死寂中,秋叶依剑转目凝视身后之人,冷漠说道:“你去用膳,完了来伺候我就寝。” 冷双成呆滞长久的面目有了一丝松动,听闻此句后欣然回应:“是,公子。” 秋叶依剑目视那道欢欣鼓舞迈过门槛的背影,眸中转过一丝丝阴暗晦涩。 冷双成胡乱地在自己那间陋居里草草用膳,又心事重重地沐浴完毕,检查了下自己后背的伤口,见无大碍心下稍宽,吹了灯慢腾腾地朝秋叶依剑寝居走去。 秋叶依剑长发尽散,垂于身后,如锻般闪着幽暗旖旎之光。乌发白衣下,肤似寒冰眉如远峰,如一尊雕塑,勾勒出全身淡漠冷峻的色彩。他静静坐在锦榻里,等待着冷双成的到来。 烛火微晃,伴随着一阵清淡茉莉花香,娴雅走进一道白色身影。 秋叶依剑不用抬眸也知道来人是谁,他冷漠地坐于窗畔案榻上,眼光仍是落于室内的黑暗。 来人默默走到跟前,双膝跪下,眼光紧紧聚于秋叶依剑眉目上,温柔唤道:“公子。” “出去。”秋叶依剑看也未看,吐出两字。 女子身躯重重一震,娇软伏身:“今晚就由奴婢伺候公子吧。” 秋叶依剑眼眸转向地上的身躯,冷冷道:“白璃,别让我说第二遍。” 白璃直起身,眼中含有如烟般雾气,仍是咬着菱唇勉力说道:“公子为何变了,宁愿叫所有人等也不许催冷护卫起身?宁愿自己宽衣沐浴也不准白璃近身服侍?” “白璃,你应该知道我的习性,女人我可以不动手,但不代表我不杀女人。”秋叶依剑形如雕塑,淡漠的语气萦绕在房内,使得脚边之人脸色遽变。 秋叶依剑紧抿着薄薄双唇,曲线俊雅的线条一直延伸至领下,周身却是散发着沉郁凛然的气 息,他目视黑暗缓缓而道:“初一是我的人,谁也不能动。你在他身上下了暗蛊,又对他使用替魂大法,我不杀你已是天大的恩赐!” “呵呵。”白璃轻笑一声,笑靥如花:“果真是她,你不杀我害怕本尊飞散,连带着她也会身心摧残,投鼠忌器左右相绌,公子,你心思讳莫如深,对待白璃真是天大的恩赐啊!”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视她的面目,不置可否。 白璃仰起脸,双眸粼粼浏览眼前俊美无情的面孔,瞳仁里的深情似水,满满流溢出来:“公子,我自十岁时被教导端庄贤淑,是为了长大之后能成为公子匹配之人,公子怎么能一句话就定了白璃的生死?” “你动谁我都不在意,唯独初一却是不行。”秋叶依剑丝毫不转开眼眸,一字一顿冷冷说道。 白璃终于忍受不住,娇躯簇簇抖动,大滴大滴晶莹泪珠滚落,映着幽幽暗暗的光辉,她突然含糊地逸出一声,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身前冷漠之人。 秋叶依剑稍显厌恶,尔后伸出手决断地掀开白璃柔软的身躯,长身而起冷漠欲行。——仍是不敢伤害她的身体。 白璃哭倒在地,突又掏出一把小巧匕首,狠狠朝心窝插落。秋叶依剑听闻声响,却不回头袍袖一挥,将武器卷走,凌空虚弹一指,将白璃点了穴位。 他转过面目朝向门外,冷冷喝道:“出来,初一!” 冷双成默默从门外转出,脸色苍白,面目有些阴晴不定。白璃抬起头,狠狠地逼视出现在房内的这张脸:“是不是很疼?你可想而知我有多疼了!” 冷双成沉寂着容颜,她没有想到会遇见如此混乱奇怪的局面,脑中却呆呆地记起了那夜杨晚绝望的脸,胡乱地想起了很多繁复往事,一时默不作声。 秋叶依剑瞥了一眼沉默的侧影,似是对她的装聋作哑早已习以为常,冷淡说道:“看着她,我去找人配解药。”说完闪身离去,卷起了一阵寒冷的风。 冷双成心中涌现着强烈的酸楚,她知道是来源于面前这位平素温婉端庄的少女。她默默地扶起她,将她放在自己休息的锦榻上。白璃无法动弹,双眸炽盛嫉妒凶狠的光,朝冷双成嘶吼:“我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但是今晚我要你也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冷双成呆立于白璃面前,看着她从娴静的仙子一点点转变成凶神恶煞的蛇蝎美人,又不知怎么开口安慰,心中仍然一片混乱。不过她对自己的私心很是了解,她难受的 是无意中让人受这撕裂般折磨,比她夜夜相思有过之不及,至于秋叶依剑近日来反复无常的行为,刚才执意维护自己的语声,她根本不愿多想根本无暇顾及。——心里装满了月亮,怎么会去贪恋别的水潭。 白璃仔细地查看冷双成沉默的神色,嘶嘶一笑:“你叫阿成吧?” 冷双成突然身子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白总管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光知道你是阿成,我还知道你是女人,”白璃娇面盛光,冷冷笑道,那面容有似毒蛇,发出阴冷的腥气,“因为吴三手就在公子手里。” 冷双成双眸敛聚着凛凛光芒,她站在原地出声低喊:“果真如此,果真如此,试想秋叶依剑怎么会不打探陌生人的任何来历,留在身边放心利用?” 白璃紧盯住冷双成面目,冷声一笑:“想知道吴三手在哪里吗?初一,你跪下。” 冷双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果断地跪在了白璃面前,又听见她冷森森笑道:“抬头看着我,这是你欠我的。” 冷双成闭了闭眼睛,然后眼神里恢复一派冷澈清澄,她依言静静看着白璃这张悲愤扭曲的脸。 “几年前公子为了让吴三手绘制十六州图形,派我潜伏在他身边,没想到他真的喜欢上我,甘心画出了十六幅地图。一年前在扬州偶遇我,他魂不守舍地跟来,被公子影卫发现,送到了公子面前,公子见了他大为惊奇,我还记得那天公子脸上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小熟悉的公子居然露出不同于冷漠的神色,他盯着吴三手追问‘你怎么会没死?那个初一在哪里?’吴三手一见公子就一心求死,被公子制住,吩咐我问出所有讯息。” “我是苗疆蛊娘子唯一嫡传弟子,擅长用蛊和摄魂迷音之法。我本来以为吴三手一见到我会乖乖说出一切,没想到他死不开口,还拒绝进食。我主动和他讲起一些以前在一起的生活点滴,吴三手果然中计看了看我的眼睛,我顿时将他催眠,喂他吃下了蛊毒,他一天天地依赖我存活,渐渐失去了抵制,说出了他知道的所有关于你的事情。” “公子天天来我这里听吴三手的胡言乱语,那段时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因为有了公子主动到来,我可以天天看到公子,虽然他来不是为了看我。——公子就站在影壁下,默默听着吴三手颠三倒四说话。我就偷偷站在回廊后,默默看着公子的背影。可是有一天,我看到公子听到一句话后转身就走,我心里好奇回头去逼问吴三手,才听见他说反 复说了一句话‘阿成……初一……师傅……如你所见,我是名女子’我这才知道初一叫做阿成,是吴三手的师傅,而且是个女人。但是听吴三手说你在扬州会合他,公子派影卫驻守在一个叫做落英阁的四周,找了快一年没有你的消息,哪曾料到你换了张面孔?——这才相信你沉没于古城。” “可是,公子仅仅岁末出席夜宴,就带回了你,听到银光唤你初一,我就知道我的噩梦终于来临了——原来你真的没死,公子既然带回了你,以后也一定不会杀你。还记得冷琦的衫子吧?经过我改制的衣衫丝线上浸染了我的血,我的血里一小就下了最厉害的蛊——那是我师傅叮嘱我一见到心爱的男子就种下去的双心蛊,如果男子一旦违背我,就会肠破肚流死于非命。如果是种植在女子身上,就会一心两离,本尊做什么,蛊体会加倍承受。我一心侍奉的公子,我不会就这样拱手让你,所以我不甘心,每隔几个时辰我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想必你也尝试到了痛苦吧?这种蛊毒会慢慢腐蚀你的身体,慢慢剥离你的功力!初一,我不会让你如此得意如此好过,我要你加倍的偿还我的痛苦!” 白璃的眼眸里盛着尖利如针的刺,她冷冷地不急不缓说完,面对冷双成一阵阵冷笑。“你敢掀开我的衣衫看看我的身体吗?你敢看看那些累累伤痕吗?” 冷双成微微垂首,身躯一片簇簇抖动,白璃看见她如此模样,眼里流露着一种慢慢欣赏的残酷。过了片刻,在微凉静寂的夜里,冷双成的衣衫无风而展,她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白璃面前。 白璃依旧如花笑靥冷冷盯着她,在触及到一道比豹子冷酷凶狠的目光时,怔忪大惊。 冷双成提起白璃裙胸,对着她的眼睛还以一字一句的冷酷:“不就是一个秋叶依剑吗?除了一身好看的皮囊,还有什么值得你去伤害另一个无辜之人?” 8.暗涌 冷双成双眸微红,全身气息凛冽似冰,只觉得心中有股愤怒无处发泄,不由得举起了右掌。察觉到眼前之人瑟缩一抖后,四肢百骸的冷戾凝掌拍出,轰的一声响,白璃身后窗棂粉屑飞扬。 她的发丝凌乱,两眼狠狠盯住白璃:“吴三手现在肯定生不如死,背叛他的真心是让人痛不欲生,但是他现在形如痴呆无知无觉又被人利用,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 “吴有拜我为师后,怜我孤独,陪着我天涯浪迹,有时候他彻夜也不闭上眼睛,冒着大雪冷冰冰地走着,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心里藏着痛苦,因为他爱上你得不到你,所以才那般作践自己!” “你,秋叶依剑,赵应承都是自私浅薄之人,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你说我得意,你说我好过,你们看得见大海吞噬的无辜少年?看得见河道里塞满的百姓尸体?看得见亲人死去的痛苦?看得见饱受摧残的儿女真情?看得见满山遍野亡魂的嘶喊?看得见战场上的生死无常?看得见整座古城瞬间倾覆?拜你家公子所赐,我都看见了!这么多人想我死,可我和吴有一起,即使像狗一样被秋叶依剑驱赶追杀,我们还是好好活着!” “我明白告诉你,东阁先生苦心孤诣救活我,为我驱了寒毒自身活活疼死,我更要好好活着,否则怎么报答先生恩情?我活下去,不是为了你痛苦,也不是为了得到你一心迷恋的自私阴冷的公子!你仅仅是没有那人的宠爱就如此疯狂,你这肤浅的女人,亏我还以为你端庄温柔有一国之母的凤仪,你真正了解什么叫做痛苦?不过估计你要空喜一场,因为我虽然功力流失,但不曾察觉到身体有多痛苦!” 冷双成双手提起白璃,瞳仁里的仇恨像把刀子尖锐刺眼,明晃晃地嗜血残忍:“我是斗不过秋叶依剑,要不早就像现在这样提着你质问他了!可笑东阁先生逼我发了毒誓不得违背他,否则我和他早就决一死战,何需还在这里度日如年?——真正的痛苦是无法看到自己想见的人,而又必须每天面对自己深恶痛绝之人!” 冷双成畅快淋漓地低吼,似是发泄出平素抑制到深层的厌恶,又“砰”的一声狠狠摔下白璃身躯,转身愤愤不平地离去。 白璃眼光复杂,落于冷双成背后,今日的妒忌之火焚烧完她的理智,让她也见识到了一个看似温吞无害之人的冷酷。她蹙起柳眉悄声自语:“初一,不是你命大,而是公子居然给你喂食了避毒珠……” 乱七八糟地转了几道回廊后,冷双成猛然记起吴三 手还在他们手里,心里一惊,牢牢控制住奔走的戾气,在一处朱红圆柱前停了下来。 “格老子的。”冷双成突然口吐一声,见到眼前的圆柱完好无损,心里发恨,呼的一掌拍出个掌印。 ………………………… 白璃盯着桌上的一丁点烛火,双瞳散漫,花容尽退了颜色,如同残暮的夕阳憔悴。 面前轻无声息走来一道白色人影,缓缓地,静寂地。 白璃抬头看了来人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两颊迅速消退了血色,颤抖出声:“公子……” 秋叶依剑衣衫尽散,长发披泻,双眸中炽盛凌厉凶狠的光——比方才的冷双成更加冷酷凶残。他英俊的面目上竟然苍白如雪,没有一丝犹豫或是怜惜,慢慢地扬起了手。 白璃心下大骇,看见他炙红的双目,知晓不是平日冷漠的公子,颤抖着大呼:“公子……白璃知错了……” 秋叶依剑伸出单掌掐住白璃的脖颈,身影不动,手指紧慢收缩,可他的眼睛似是奔腾的大火,晃动着狂热迷乱的光:“为什么要逼她恨我?你可知道即使天下人恨我都没有关系,惟独她就是不行!” ………………………… 秋叶依剑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冷双成所有的话。 “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他反复自语这两句话,身子冰凉地立于中庭檐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当时冷双成突然到来他已经察觉,但是看到她躲在门外不回应,门内的白璃又暧昧抱住了自己,他又惊又怒借故离去,同时也借白璃之口告诉她一直担忧的吴三手消息。——平日里魂不守舍心神不宁,或者装聋作哑呆如木鸡他都看在眼里,但是除非自己开口,她是永远都不会主动出声的。 只是他没料到,并非是所有世事如同东升西落有迹可循,就好比那种蛊毒之痛,剥蚀地虽是冷双成的功力,而换到他身上时,他只觉置身冰窟,血液里都冒着丝丝凉气,偏偏脉搏里的跳动又那么鲜明,一冷一热逐渐抽离了他的骨血。 原来在冷双成心目中,他不仅一钱不值,而且还遭到了她极端痛恨厌弃。 石径云俱黑,小楼火独明。只要再往前走几步,那份光明与温暖便触手可及。 秋叶依剑胸口怦怦乱鼓,胸膛之中的绞痛如潜龙升天一般,快要冲突而起。“像狗一样被追杀……”唇中逸出几字后,他的面容狰狞颤抖,仿似有一只 看不见的手,捏得他骨骼格格作响。簇簇抖动中,他扬起手毫不心软地朝自己胸膛拍去。 居然不能止住心中的疼痛啊,他心里有了这个认知,沉闷咳嗽两声,抬起眼眸出神地盯视前方豆点光明。熠熠生辉的黄晕,绽放着神秘,同时把自身掩藏在无尽的黑暗中,此情此境令他眼光变得无限飘忽,长期以来汹涌压抑的酸涩最终逃出了胸腔。 他想起了很多纷纭往事。 有一双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记忆深处,那是初一的双眸。长石街上,谁能有那么大的决心去孤身涉险?谁能那么勇敢地出剑?谁还能在身躯疼痛翻滚时,保持双瞳的冷澈凶悍?只能是无方弃子少年,初一。可这个人竟然是个女人,而且三番两次逃出了他的手掌心,引起了他的注意。 “为什么要成全我?初一?”秋叶依剑喃喃自语,踉跄几步,手扶廊柱稳住自己。“三猿峡、古井台哪里都是你,为什么要成全我?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面色惨白,呼吸加急,俊美的脸庞上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点点红晕:“你可知道,这次碰见你,我心里有多震惊,多欢喜?” 黑夜天幕无风无星,秋叶依剑停驻于树下,眼中的炽热疯狂穿透叶片,冲进了沉沉夜空。他一面如作困兽之搏捏紧了手掌,一面惊讶自己强烈嫉妒的冲动。为什么对她的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一眼而耿耿在怀?为什么看见她和光熟稔如友地微笑,心里像是装了一根刺?为什么在她看楚轩发呆时就兴起了杀死楚轩的念头?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清冽的激流涌上了他的心口,迫使他正视自己的感情,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欣喜而恐慌,心痛而张皇。 他想起了无方岛海底的那间屋子,他练功的地方。他呆在那方宁静透澈的水晶宫里二十年,无风无浪枯燥平稳过了二十年,直到他遇见了初一。没有哪一个对手能像初一那样隐忍大胆,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闯进了他的世界里,能够与他平分秋色不相上下,只是他现在才明了,这点就是最初引起他悸动的原因。 如今初一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生生地触摸不到。因为他害怕一旦强占了她的身子后,她会逃得不见踪影,惟独的一次他主动靠近,初一那如惊弓之鸟的神情令他记忆犹新。 秋叶依剑不由得扬起手,看了看手掌。掌中带血,看得见的是他咳渗出的点点血迹,看不见的是往日逼迫初一所沾染上的鲜血。他又感觉到了全身冰凉,他又感觉到了绝望,这比他深居海底的空旷苍凉还要来得猛烈痛苦。 初一短短几句话,却将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每日深夜驻足于她跟前,贪恋地注视她的容颜,这种喜悦来得太快,所以幸福走得很远,而且抹杀不了他此时的冰凉。 “你在我左手边,我贪恋你的气息。”秋叶依剑凄惨一笑,如同黑夜中盛开的妖艳迷离的秋海棠,攥紧了手掌。“现在我站在这里,连死的心都有了,以前世人都说我残忍冷酷,我丝毫不在意,可是你今天也是如此说我,我胸中如同有个锥子,一下一下地凌迟刮掴我的心,这比加诸到身上的蛊毒还要疼痛,可是这片刻离开了你,见不到你,我都觉得不自在,我都觉得身上丢失了什么,初一,我宁愿你杀了我,我也不愿意你痛恨我。” 秋叶依剑狂乱地站在中庭里,双目赤红,令人恐惧惊悚。他发丝纠结,衣衫飞舞,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在风中凸显,有如森森修罗。他心中纷乱如潮,只觉眼前脑海中都是冷双成那双冷酷的眼眸,心里大恸气息翻滚,终于闷哼一声又呕出大口鲜血。 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耳目不清漆黑混杂,他颠来倒去就是这两句“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时而快速含糊地念出,时而一字一顿句句冰冷,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缓无声地朝前走去。 叶府后院有处幽静的池塘,春寒陡峭中冷香阵阵,渗人心脾。秋叶依剑闻香而至,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 他闭上眼也驱逐不了脑海里深恶痛绝的声音,不由得冰凉一笑,似是嘲笑自己的无知浅薄,毫不犹豫地合身朝假山扑去。 …………………………………… 冷双成立于柱前许久,渐渐平息了似野马奔腾的怒气。夜凉似水,寒意如网兜头罩下,衣衫上不多久浸染带雾,惊蛰人身骨。 她慢慢踱步到自己房前,推开门走了进去。房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冷双成默默落座于太师椅中,心绪不宁地想着一些往事,过了片刻,窗外映照着莹莹光亮。 一盏晶莹透亮的纱盏宫灯持于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腕,随着来人缓慢的步伐,转过来一张沉寂而深邃的脸。 冷双成淡漠地起身垂目,浅浅掀动嘴角:“公子还有何吩咐?” 秋叶依剑轻轻放置纱灯,伫立在冷双成面前三尺开外,却不言语,眸色深沉地注视着她。 春寒微凉的夜风拂过,白玉宫盏轻轻晃动,打碎了一地玲珑剔透冰雪细碎的光影。忽明忽暗的光晕下 ,冷双成的面容仍是远寂而沉默。 冷双成垂下眼睑等了极久,察觉面前冰雪般的气息簇簇流转,借着光亮打量后才看清:秋叶依剑仅着单衣,发丝略乱,脸庞、手腕、胸口乃至衣衫上下都是几处撕裂的伤痕,淡淡地渗着血丝。 冷双成大吃一惊,面容上竭力保持镇定:“是否要通传御医?” 秋叶依剑凝视着眼前这双冷澈见底的眼睛,还没意识到自己举止时,已经抚摸上了她的眼睑——冷双成身形急于后退,却退至了座位前。 两根冰凉如雪的修韧手指搭上了她的眼睛上,令她又惊又恼,可偏偏身形受阻内息不济无法避开。正在震怒间,秋叶依剑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细细摩挲,然后他低下头去,含住了那两片令他向往已久的薄唇。 9.意乱 冷双成眼里凝聚成冰,她极力躲避,仍是没有逃脱他的手掌。趁着他的嘴唇浏览到耳畔的间隙,她吃惊低喝:“秋叶依剑!” 秋叶依剑双手捧着她的面颊,目视着她,初展冰绡之笑:“你躲不掉的,即使你内力没有流失,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那笑容说不出的惊艳绝伦与势在必得,他的眼眸蕴含深沉,一扫往日的冷酷无情,镌刻出笃定不移的风采。 冷双成正值惊怒,看也未看,呼呼两掌朝他空门大开的两肋交叉拍去。只听见低沉闷哼之声,他竟是不躲不避,生生受了这两击,依然牢牢地把她抱在怀里。 一接触到她的身体,全身抑制得痛苦的感情便如洪荒般倾泻出来——秋叶依剑狠狠地吻住她的嘴唇、眉眼、鬓发、脖颈,只要是嘴唇触及到的地方,他无一例外深深地啃噬,全然不顾被钳制在怀里之人怒火冲天的嘶吼。 冷双成左冲右突,在秋叶依剑怀里艰难地扭动,想是以前都未被如此对待,让她简直失去了冷静:刚开口欲骂,带着冰雪气息的双唇便乘虚而入,翻江倒海地搜刮她的味道;举手欲杀,单臂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被他趁势握紧执于五指间抵死纠缠。 冷双成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只得“呜呜”的像只小兽在他唇边苟延残喘,鼻端里充斥的是清淡飘渺的熏香,口腔中尝到了苦涩微热的血腥,指腹下传来了狂乱澎湃的脉搏跳动,冷双成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被他火热缠绵地烙上了烙印。 呲的一声,她的长衣被他终究撕下,一只修长坚韧指尖带着雪莲晶凉的手掌触向了她的胸膛。她被箍紧在他意乱情迷的怀抱中,强烈的情欲喷张让她惊怒地睁大了眼睛,可她的唇却吐不出一个字——还被他狠狠地吞噬在口中。 秋叶依剑微温双唇一路自她的眉梢唇角蜿蜒至肩颈,手掌触及到一朵雏菊般的伤痕时,不禁朝着她瘦削白皙的肩膀轻轻噬咬,只觉得自身燃起了熊熊大火,就在他发晕地以唇代手撕咬她束缚的裹胸时,他听见了她竭力冷静而带着丝丝颤抖的声音:“秋叶世子,你是一定要我的身子吗?” 淡淡火烛映照下,冷双成双肩垂落,睁着寒潭幽深的双瞳直盯着前面的空气,似是一个历经千番的修道者,带着一股子倔强冷漠,无语地看着饱受罹难的苍生。 秋叶依剑心中大痛,遍身的炙热渐渐褪去了温度,双手仍是舍不得放开她的身子,揽在自己胸前,甚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察觉到怀中之人渐生的抗拒,他紧紧地拥抱住她的腰身 ,低下头落在她耳畔暗哑喝道:“别动。” 冷双成却是会错了他的意思,趁着秋叶依剑没使手法抓住她的时候,狠狠地拐起手肘,撞开了暧昧冷清的空气,砰的一声击在了他的左肋。 秋叶依剑又是没避开,沉闷地受了这式,蹙起了俊秀坚挺的眉,侧着身子松开了手。 冷双成冷冷一笑,直视他迷蒙着情欲与痛楚的双眸,冰凉凉地开口:“世子此刻身子骨也不大健朗啊。” 秋叶依剑抿着淡紫的唇,身躯慢慢直起,狭长凤目中泛着潋滟波光,平稳说道:“初一,我不比你好过。”语气抑郁低沉,与平时的冷漠矜贵大不相同。他仔细而贪婪地注视着面前之人冰凉如水的容颜,心里抑制不住长长的叹息:她想个方法摆脱我后,察觉到我也受了内伤,竟然大义凛然地威胁我,再动手她就挣个鱼死网破。 冷双成盯着他又是森森一笑,居然学着初次被他呵斥更衣那般,慢慢地扬起双手:“主人不亲自动手吗?” 秋叶依剑默默地注视她半晌,心思如潮,生受不住终于逸出几个字:“你这冷酷的……”话音一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着脸垂手离开。 待至秋叶依剑侧影完全从窗棂外消失,冷双成才重重地跌坐在椅上,虚软无力泠泠渗出汗水。——她这才发觉汗湿重衣冰冷如蛰。 …………………………………… 旭日东升,天朗气清。虽不是惠风和畅,雨后初霁,都城却迎来了第一个如此和雅天气的节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齐集御街两廊下,等待晚间夜市的嬉戏。 叶府上下一片忙碌喜气洋洋,来往仆从路经公子府阁门外时,均报之一笑。平易近人的冷双成自是回以微微一笑,目送来人后,仍是纹丝不动地立于阁外。 银光一身新衣,急匆匆地自远方赶来,走至冷双成身前时,抬首一揖:“初一,公子怎么样了?” 冷双成见着他,眼中微亮:“老太医在里面诊治。”见他担忧的脸色,心中只是冷笑:那么乖戾的人,会有什么风寒? 银光抬头看向密不透风的阁里,口中焦急说道:“怎么还不出来,府里又没个照应的人。” 冷双成心中一动,问道:“白总管呢?” “说来也奇怪,白总管自昨晚后,就这样不见踪影了。”看了一眼冷双成后,银光又吞吞吐吐地说,“白总管的贴 身丫鬟替她掌灯进了公子寝居后,晚上就再也没见她回来。” 冷双成心中一怔,暗自揣测白璃的去处,一时之间没有言语。 银光看向冷双成,似是忍耐许久,才轻声询问:“初一,你实话告诉我,公子到底怎么了?” 冷双成回过神来,看着他说道:“那得问你家公子了。” 银光打量着冷双成,见他一身蓝色锦缎长服,面容平静,没有丝毫扭捏虚假之色,心中的猜疑就没冒失开口。“还有个奇怪的事,后院里那座假山不见了。” 这个消息比白璃消失更加让冷双成惊呆——白璃有可能被秋叶依剑私藏起来,山石砌堆的假山如何运走?难道他暴戾得用假山埋了白璃?那我怎么没有事情?吴有的蛊毒怎么办?她心里涌现了浓浓的诧异,回头看了下密封的门阁,转身对银光说道:“烦劳银光公子照看下,我去去就来。” 得到银光首肯后,她急匆匆地掠向后院。 曲径通幽之处,一座方亩大小的池塘赫然显现。朝阳柔辉洒在一池碧湖上,随波晃动粼粼璀璨,亮如繁星。岸边罗列着新春寒梅,冷香袭人。 冷双成低首绕回廊旋走,细细打量,心中一直惊疑不定:假山化为了碎屑洒入了池水中,沉淀见底,但不是粉屑星辰散开,而是大块大块被掌风击落,莫非昨日这里有一场恶战?她有些迟疑地立在一处曲桥扶手边,伸指掠了一点粉尘查看。 “有什么疑虑你开口问就行,只要你问,我就回答你。”静寂无风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句一字一顿的语声,让冷双成背影有些僵直。她的心里一凛,咬咬牙,转身低垂眉目,面无表情地伏身一礼:“公子。” 秋叶依剑披着一条对襟相掩的银色貂裘,里罩天蓝长袍广袖锦服,一边淡淡地咳嗽一边自冷清梅林中缓缓走出。他的身形无比清俊优雅,只是面色苍白如雪。梅香四溢,春暖乍寒,他一路径直走来,似是将那份料峭清香自远方带向了冷双成,铺天盖地袭去。 冷双成稳住心神,身子匍匐不动。 “初一,你的意思我知道,不就是要提醒我要自持身份吗?”秋叶依剑淡淡地开了口,“可是要看我乐意不乐意。”他最后走到冷双成身前停下,低头看着她铺散开来的黑发:“起来说话,我要看得见你的脸。” 冷双成抿了抿嘴唇,心里恶狠狠地诅咒一句,然后默然起身,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站定。秋叶依剑突然伸出手,抓向了她的身子,似 是早有见地,冷双成急忙侧身避过,仍是只出一招就被他抓住了发尾。 ——秋叶依剑根本没有受多大内伤,我居然现在一招都避不开。 冷双成心里如电般转过,默默伫立并不作挣扎。秋叶依剑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仍是自顾自地握住她的发丝,将她拉扯得向了自己胸前。冷双成如何不明白秋叶依剑心理?她抑制住自己的怒气,右手呼的一掌冷冷击出,还是被秋叶依剑给抓住,并且嘴里还冷淡说道:“轻点,昨天左肋被你拍断了。” 冷双成想了想,开口道:“传言公子一诺千金,既然公子应允在下侍奉三年,想必公子不会逼在下此刻自尽。” 秋叶依剑寂然一笑,想是有些怕了她倔强多变的性子,左手松开了她的发尾,右手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向桥心楼亭。一当他放了手,冷双成稳稳地后退几步,挨着阑干伫立。 秋叶依剑看在眼里,冷漠地坐了下来,凝视着面前的人影:“有几句话我要问你,你要如实作答。”见她依然沉默,禁不住出语提醒:“你可是欠了我五句话的。” “公子请。” 秋叶依剑亦沉默片刻,尔后语声清淡地询问:“初一叫什么名字?” “冷双成。” “冷双成”,他默默地念了几遍,把这个名字就这样刻在了心间。“祖籍何方?” “扬州红枫渡。” 话音刚落,秋叶依剑就抑制不住地撇动了嘴角,初露融雪后的春光:“跑来跑去还是我的人。”冷双成对他一切均不在意均不好奇,自是不去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沉默地等待下面三个问题,而且她自己也能揣测得出,仅凭这两点秋叶依剑便可查出自己不是此朝扬州人,至于以后是否再次询问,那还得看她乐意不乐意回答。 秋叶依剑见她充耳不闻的样子,似是早已习以为常,继续淡淡地问:“为什么要偷看楚轩?” 冷双成猝不及防,不禁惊呆回应:“什么?” “庆典上,为什么要看着楚轩出神?”秋叶依剑一字一字地加重了语气。 冷双成微微沉吟,谨慎开口:“楚公子神韵极像初一故人,兼有光风霁月悲天悯人胸怀,不仅初一,想是见者均有见贤思齐之心。” “悲天悯人”,秋叶依剑冷冷重复,眼眸中深沉凝聚成乌云,“你平日极其不喜多话,居然为了楚轩语出数句,想必楚轩的确有过人之处。” 冷双成听后惊觉这话很熟悉,心里忐忑不安,甚至有些后悔,好像自己欲盖弥彰说错了什么意思,现在楚轩的命还捏在秋叶依剑手里,听他语气不善,如果稍有不慎,依他阴冷性子,势必迫害楚轩。她颇为担忧地抿紧了双唇,同样忽视了他重复的“悲天悯人”这个词语。 一时之间,水榭里恢复了寂静。 楼亭白云的交相辉映,静静晃悠在碧水清波里,簇拥了花骨含羞的木芙蓉,林间微风扶摇,抖落梅瓣纷扬洒落,两道镌刻般的人影,一伫一坐静止无言于如斯美景之中。 秋叶依剑并不知晓他的目光似璀璨夏星那般热切,他只是顺应本意一直注视着面前沉默的侧影,那流畅的脸庞轮廓,那长长低垂的睫毛,那藏于阴影中永远沉默不语的容颜,都令他情迷意乱心痛难抑。 他的眸色又转为深沉,在察觉自己的失常与混乱之前,他已经伸出手抓向了那方剪影。 10.轮回 冷香突起,风声逼近,冷双成大吃一惊,闪身急退,刚朝左边穿插一步,就被来人钳在了怀抱之中——秋叶依剑算得精细,就这样把她抱了个满怀。 他毫厘不差地紧紧拥住她,细碎的吻似翩跹的蝴蝶一路蜿蜒而下,仍是觉得不能填满心中的空虚。冷双成竭力挣扎,在温暖强硬的怀抱中冲突无果后,悲愤难当开始叫骂:“秋叶依剑,无耻谰人,亏东阁先生将我托付给你……”声音时断时续,咿咿唔唔发不出完整的句子。 “好了。”秋叶依剑恋恋不舍地在她唇上轻噬了一阵,才冷淡矜持地开口,“你本来就是我的人,东阁只是送回来而已……”——想是他多年渗入血骨的冷漠,在如此短暂的时刻里变为炽烈语声也不大可能,这语气转淡已是毫不知觉地泄露了感情。 他墨如宝玉的瞳仁紧盯住她,双眸熠熠生辉。 冷双成怒极,心想打也打不过,骂他堂而皇之地接受,还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厚脸皮,只能狠狠地朝他俊秀的面目上咬去。秋叶依剑早已闪过,埋首在她簇簇抖动的双肩里,耳畔还是心甘情愿地留在她的唇瓣——果然毫无例外地被她咬在嘴里。 冷双成一半火热一半恐惧地发力撕咬,察觉到两片牙齿苦涩地重合了,嘴里带了血腥,才猛然清醒:是不是把这厮的耳朵咬断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心里无由来得有些惊慌。 “冷双成”,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名字,一个自重生后第一句被人称呼的名字,身躯不禁静止惊呆,眼前飘飞的花瓣,氤氲的郁香,眼角残存的惊世骇俗的容颜都远远跑去,记忆的潮水猛被唤醒倾泻而来—— 天啸唤她“双成”温和清朗,如明月照映山涧溪水潺潺流淌;吴有唤她“阿成”亲切随意,如市井街巷中俚家俗语;只有师傅,抑制着怜悯语声冰凉地称呼她为“冷双成”,那是一个克制了自己强烈情感而做到冷酷负世的人哪! 秋叶依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两手一上一下箍住她的后背,又尝试着尽量冷漠地唤了一声:“冷双成。” 怀里的人完全冷静了下来,僵直地立在他胸膛之中。他的心里酸痛不已,低缓痛苦地说了一句:“是不是很恨我?” “是。”他听到了一个毫不犹豫的声音。 尽管这是预期中的声音,秋叶依剑仍然雪白了双颊,眼里破碎的浮冰一点一点沉没,明艳的容颜沉到了最黑暗的深渊。可他还是不愿意放手,不愿意远离这份饮鸩止渴的感觉,他的唇在 冷双成看不见的地方轻颤:“我自小到大就是个冷冰冰的人,伴我左右的不是道貌学高的先生,便是誓死效忠的手下,没有人告诉我‘喜爱’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我得到了无上的权势财富,旁若无人地来往行事,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会遇见你,会后悔对你做过的一切事情。” “我一见到你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大半年来断断续续搜刮成形的记忆,半月来日夜相伴沉淀下来的影子,那份炙热疯狂都让我大吃一惊。我一见到你什么事情都想不了,什么话都说得口不对心,只看得见你的人看不到别的东西,原来我中你的毒已经很深了。” “我做过很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也如你所说的那样自私自利地活着,可是我还是碰到了你,我第一次尝到了苦涩悔恨,想起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就开始苏醒,就好像活过来一样。我时常猜想以前我让你吃了多大的苦,后悔自己对你造成的伤害,以至于你现在不会多说一句话,不多看我一眼。神算子曾对我说你是个生性克制深藏不露之人,你宁愿抑制厌恶留在我身边,你宁愿不违背诺言侍奉我三年,如果不是昨晚你如此冷酷畅快地大喊,我永远不知道你恨我有多深,可是我还是不能放你走,我始终相信我们骨血相连,没有你,我只觉我一人活不了。” 秋叶依剑晦涩迟缓地说完,将嘴唇深深掩藏在冷双成的发丝里,持续不断地轻颤。 冷双成自始至终地僵直着背脊,面目上的惊疑、震撼、警醒交替出现,最终被压制在脸庞深处,淡淡远去像一阵轻烟。她沉默了许久细细思索了下目前所处的境遇,然后谨慎地开了口:“秋叶世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这无疑就是对他一番肺腑之言的回击,在她眼里,她必须要遵循约定回答完五个问题,至于旁生的枝节,素来坚定的她一概不予回应。前番对孤独凯旋如此,今日对秋叶依剑亦然。 秋叶依剑不禁慢慢松开了手,凝视着她平静的面容,只觉心底一片冰凉,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谁说我最残忍冷酷。” 冷双成迅速地退出他的怀抱,走至廊桥曲折处站定,看到了他面色雪白几近透明,仍然沉稳说道:“世子还记得如夫人吗?想必她是谁你都不在意了。赵应承曾经杀了一个对他情深似海的姑娘,并且对我说‘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这世道谁没了谁都活得下去——是你们教会了我残忍。” 秋叶依剑身躯如同那日的初一一般,猛烈地震动,他旋转面目,沉默地背对冷双成良久,最后冰冰凉凉地“呵呵”直笑起来。“你,秋叶依剑,赵应承都是自私浅薄之人,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居然一字不漏地开始背诵出冷双成说过的话。 他的语声压抑而深沉,带着混杂了颤音的绝望,身形却是挺拔尊贵骄傲如阳。 冷双成沉默地垂下眼睑,不言不语。 秋叶依剑伫立极久,面对池水看不清面目,他的身后是水波粼粼反射的光晕,落在银白貂裘上一道一道的摺映;他的身前是疏林扶风荼蘼落花,影随风动暗香满盈,可是良辰美景虚设,无人在满园幽香中发出一丝声音。 “尽管你不开口,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吴三手、阮软、南景麒、孤独凯旋、楚轩、唐七还有白璃。本来我还指望由你主动问我,但是现在看起来……”秋叶依剑站了这么久,最后用一种平稳冷漠的语声说道。 冷双成面上多少有些耸动震惊,连番的震撼纷至沓来让她有些无力支绌,但她仍旧提醒自己必须冷静——这个人即使动情,但终究冰凉如雪,像站在云端的神,如此可怕居然一字不错地说出了她的想法。 “你对我不好奇,从来不去想我在说什么。你明明会医术,从来不想为我医治。甚至你猜到我昨夜扑到这个水池里受了风寒,你仍是纹丝不动地陪我站在风里,冷双成,你真的是个残忍的人,对别人如此宽厚,对我如此残忍。” 冷双成不禁苦笑一下,感觉到这个世间真的是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一日,尽是再现往日熟悉的话语。“世子知道什么叫做感情吗?” 朝阳淡淡地洒落在面前的影子上,他那袭淡蓝袍底纯净无瑕,不染任何尘芥,如同天边的白云,有种悠然长存无法触及的隔离。 “融入到血脉里的温暖,那是亲情,如同我看到吴有和东阁先生。无需思量自是难忘,那是真情,如同渗入到呼吸里的自然。”她平静地开口说道,心里则有点凄然,没想到会和如此冷漠的人谈论她一直避而不见的感情,而且还不敢提及天啸的名字。 秋叶依剑一直背对着她,听完这句后沉默了会才问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自由。”冷双成坚定地说,“自由地生活,不受任何支配地活着。” 秋叶依剑突然转过身,带着泠泠的一阵微风。精致的五官上没有任何感情,深邃的瞳仁里 明澈似冰:“我能许你所有,惟独……”见到面前之人坚韧如斯的身躯后,后面的字悉数吞入腹中,仅是漠然说道:“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推开一扇门进去,穿过云母屏风,在一大簇缨络般缠绕的花影面前,冷双成看到了吴三手。她能辨认出是吴三手的面容轮廓,可是这张脸,却再也不是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了。 ——吴三手面容枯槁,鬓发灰白,两眼呆滞地凝视地面,风吹动他的额发时,卷起了上面深深纵横的伤痕,可他还是那般无欲无求无知无觉地坐着,坐在一片生机勃勃的影子里。 冷双成低低地呜咽一声,挣脱了秋叶依剑的手,猛地跪扑了上去。她紧紧地搂住他的双腿,将脸庞深深地藏在他膝盖上的青衫中:“为什么,为什么要跟着我……”语声沉痛压抑,双手上青筋暴起,抑制不了地颤抖。 秋叶依剑一步一顿走上前,盯着伏身的那个人影,吐出两字:“起来。” 冷双成悲痛万分,听闻这两个冷漠的字句后,双目泛红起身怒视:“满意了?你?” 他抿着唇形鲜明的薄唇伸出手,想抹去那双眼眸里的仇恨与冷酷,还未伸至她的脸庞,冷双成突然出手。 她的左手稳稳抓向空中的那截云锦饰纹的袖子,右掌虚张一招“高山流水”击向了他的胸膛。这式掌法极为平常,冷双成初使此掌的目的是为了拦截秋叶依剑的接近,以他的功力要避开简直易如反掌——先前在梅林旁,她就察觉了自己内力稍稍有回转迹象,但是要伤到武技此刻比她还强的秋叶依剑,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是他还是没有避开,结结实实地击在他胸膛时,俊秀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面色如常。仅是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睑,微微触动着说:“别看我。” 雪莲般的气息静止在面容上,让冷双成冷静了不少。她后退一步站定,冷冷道:“世子既然带我到吴有面前,想必是有话要说吧?” “这里是安大厨的房间,安颉生性嗜酒,欲以花酿酒,因此才有如此繁复花海。”秋叶依剑的语声落在微凉的空气里,穿透了淡薄透明的倒影。 冷双成镇定地听着,她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是如此简单,安颉她也平素见过,一张胖胖和气的脸,弥勒佛般慈祥——但辟邪中谁是纯白如纸的人?银光还对她说过“公子非出自府上庖厨之手不食,非出自白总管亲手所织不衣”,在昨日看见白璃真实面目后,她就明白这两人绝不简单。 “安颉是七星之一,二十年前投奔辟邪。白璃和他相比,如九牛一毛,因为他是苗疆密蛊真正高手,可以施放所有你想象不到的法术,可以解除所有蛊毒。” 语声落下,冷双成面容如水般沉静,淡淡说道:“我还记得世子说过‘想从我手上拿到东西也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那么世子又要我付出什么呢?” “聪明。”秋叶依剑涩然一笑:“我能放走所有你关心的人,解除所有人中的毒,但是我要取走你的一件东西,那就是月光。” 冷双成并无询问,只是冷漠地盯住他,右手在腰间轻轻一抚抽出了月光。“唰”的一下月光清辉摇荡在花木重重的暗影里,映亮了她秋水似的双瞳。 冷双成倒转月光单手递上。秋叶依剑一直凝视着她,语声低缓说道:“月光,剑长三尺七分宽约一寸,卫子夫所锻神兵,玄冰淬炼见风即寒……我渴望它已经很久了。” 11.元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自唐朝起都城便兴盛夜市,逢值节日之时,更是昼夜无休华灯高照灿如天明。今夜是停战以来第一次的元宵佳节,街上行人喜气洋洋,车马阗拥,不可驻足。 冷双成拉着吴三手混杂在人群中,耳畔传来水声潺潺,吆喝阵阵,锣鼓声声,她心里丝丝震动,察觉到这是第一次如此自由地呼吸。据秋叶依剑所讲,她在昏迷时已服用过避毒珠,权当寒毒御身的第二层护罩,内力会逐渐回升。可能是能逃离那么紧密炙热的气息,晚风习习下,她渐渐放松了心神。 一路沿着朱雀门街、贡院走来,城隍庙、月老台、姻缘树络绎不绝,玉佩手饰、胭脂水粉摊位琳琅满目。冷双成继续缓缓前行,不知不觉来到州桥明月前。 州桥是一座镌刻精美、构造坚固的石平桥,是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桥下汴水奔流,桥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两岸店铺酒楼繁荣,笙歌连成一片。州桥柳岸上林立玉兰灯罩,孩童嬉戏燃放五彩焰火,晶莹璀璨的光亮不息,人在柳林中走,如同在火树银花中漫步。 银光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两人,脸容上虽然带着不解,但是温顺如他,又怎会忤逆自家公子成令:跟着初一,只要不出开封去哪里都可以,但是少了一根毫毛唯你是问。 银光看到她面容上带着笑意,不禁也微笑着问:“初一看起来很高兴?” 冷双成转过脸,淡淡一笑:“银光不高兴吗?” 银光犹豫地摇摇头,语声有些抑郁:“近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高兴不起来。”见眼前的少年沉默着,又犹豫地接道:“银光对于这些事情很疑惑,询问公子时,公子又冷漠不语,我想初一肯定知道点什么……” 冷双成紧紧拉着吴三手的手腕,发觉他的眼神有点变动地看着夜景时,也小心驻足陪着他。 “公子曾命我在古城战场上射杀叛贼韩远山,一肃中原风气。宫中三天前传令公子觐见,据称已寻访到古城之战私自泄密南景麒之人,公子见了圣上后,传闻龙颜大怒,公子却将此事压了下来,冷淡处置。” 冷双成回过头,平静说道:“通敌的人是我,消息是白璃散出去的。” 银光略为吃惊地看着冷双成:“果然和初一有关……只是和白总管又有何关联?” “你家公子为了抓住我,真是煞费苦心。白璃喂食 吴三手吃了蛊毒将他催眠,得知了我的一些事情。她散播消息是为了报复我,缘由你也看到了,只因你家公子突然转了胃口,喜欢起了男人。”冷双成朝着银光冰凉凉地一笑。 银光一惊,半晌没有言语——公子不同于往的举止即使迟钝如斯的人都看得出来,可是这个初一仍是淡漠,甚至温顺的他都出语诋毁公子,这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着面前两人出神地盯着夜市中的火花时,银光吞吞吐吐说道:“公子那日面圣时,还违抗上意拒不接手密宗案件,如此反常引起了神算子先生和庄王的注意,吴总管已经动身赶赴开封……” 冷双成想起了吴算子那双犀利的洞察秋毫的眼睛,心里也有点担忧:这人一来,很多事情更是无法想象,因为他的精明果干还没有任何弱点可以反击。 她对神算子的到来颇有些忌惮,想了想对银光说道:“恳请银光公子告诉初一几件事情。” 银光微微一笑:“公子吩咐如果初一询问事情,银光需据实相告。” 冷双成沉默片刻,抬首问道:“有几个人的安危初一一直心下记挂,银光是否得知孤独镇主的消息?” 银光摇摇头微笑道:“这个公子并未交代。” “阮姑娘和楚公子呢?” “公子由于不接受密宗案件,此案由专程赴京的赵应承世子接手,阮姑娘毒性已解倒无大碍,被护送到庄王府,王爷待她如上宾……” 冷双成闻言后身躯却是猛地一震,冰冷地说了一句:“刚离了虎,又来了狼。”看到银光的疑虑后,也不多话,只是着急地说:“阮姑娘在庄王府并不安全。” 银光倒是温厚,自顾自地说道:“初一在担忧楚阮二人的境遇吗?公子曾经嘱咐庄王,一定要照顾好阮姑娘的身体,不过楚公子他倒是没交代什么,只是转给了赵公子说了一句‘楚轩是前扬州府尹之子,实属贵族”,想来是提醒赵公子不可太为难之故。“ 冷双成看着银光侃侃而谈,心中气极,忍不住出言低声道:“银光公子真是个宽厚之人——你家公子的言下之意是楚轩公子实属贵族,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他那厮是要赵应承好好审查之意,庄王都说过楚轩并不知晓计划详情,何来为难之说?” 银光窘迫,喃喃说道:“初一总是对公子大不敬……” 冷双成不顾银光护主心切,仍是问道:“唐七呢?” 银光一腔热血如 同被泼一盆冷水,咕咚咚地只剩下小小的水星,面无表情地回答:“被程香姑娘领出去了,公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是怕杀了她寒了你的心。” 程香好似对唐七极好,是何缘由冷双成并不知晓,她心里还在想着软软住在庄府,楚楚是否会再次暗杀的事情。 “灯。” 一直被拽着手腕的吴三手突然含糊地说了一个字“灯”,将冷双成的注意转移了开去。 柳岸畔悬挂着百盏各色风灯,晶亮如荧熠熠闪光。灯盏的背后是一片沉寂妩媚的柳枝轻拂,两厢映衬一淡一明夺人眼眸。明亮的灯盏倒映在粼粼汴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银光在这倒影流光中迷晃了双眼,正在欣赏之间,听到了冷双成略带迟疑落寞的语声:“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父亲是个饱读诗书的文状元,一直教导我勿以物喜勿以己悲……实不欺瞒银光公子,在这良辰美景之下,我很难做到这点。” 银光想起公子也是如此教导过自己,心中感同身受,不由得深深叹息:“初一何出此言?” “我想知道南景麒的消息。”冷双成终于说出了心里的名字:“我很挂念他的事情,我担心南公子落在你家公子手里。”她说出心里话其实带有很大尝试的成分,因为她认为在秋叶依剑口中是问不到任何南景麒的讯息,只得在银光这里碰碰运气。 “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哎……想来你也不会留心……” “荆湘国政局变动极大,新即位的小皇帝被皇后娘娘控制,形同虚设。皇后对内倾轧南将军,对外臣服于辽国。半年前皇后罢免南将军一切职务贬谪为庶民,再后来就没有他的讯息,据说是依照亡父之意归隐山林。” 银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声里带有浓浓的惋惜,不知道是在担忧南景麒,还是替自家公子可惜。冷双成背对着他,沉默不语面容平静。 她默默注视这片夜色极久,再转过眼时,就看到了赵应承。 很难在如此拥挤喧嚣的夜市中不发现他。他俊逸出尘,一袭水青色湖广袖锦袍衬着他淡漠坚毅的脸,似寒星那般耀眼。他淡淡地抿着唇,手中居然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暗处,隐隐有几个晃动的人影。 冷双成暗提了口气,发觉气息略为单薄,又因有类似影卫的一批人在保护赵应承,她只得谨慎地垂下手,冷冷盯着他。既然不能在片刻之间制服他,她就不敢贸然出手。 赵应承接过一盏莲花灯,小心地为手中娃娃提着,转过了身。他也看到了冷双成,两人临街对视,不同程度的冷漠。——他并不认识对街的少年,尽管他的眼神不善。但是他认得身后朝他作揖的银光,便猜测得到是秋叶依剑的人。 “姑丈,走哇,陪丫丫去放灯。”粉娃娃开始催促着静止的人。 赵应承转过脸,朝她微微一笑:“好,姑丈陪你去。”语声居然温柔似水,让冷双成有些惊愕。 这时,人群涌动着朝州桥岸边靠去,一位白衣玉冠的公子有些踉跄地挤出来,倒向了赵应承的身上。等他看到背对的男子手上还有个小娃娃,脸面上大吃一惊,连忙旋身一转,衣襟似翩翩白蝶,避开了倒下的趋向。 白衣公子翩然站定,转过身子看了眼赵应承,然后笑吟吟地对着丫丫说道:“好漂亮的娃娃。” 丫丫拍着小手笑道:“好看好看,叔叔衣裳飞起来真好看。” 赵应承冷漠地盯视白衣公子一眼,将孩子小心地抱在怀中举步离去。那名公子可能是看到了赵应承的冷漠与疏淡,也不在意,微偏着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背行走开。 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中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与冷双成。 冷双成站在人流中纹丝不动,慢慢地回顾这次场景,她的脑海里浮起了杨晚说过的一句话:赵公子,求求你,放过丫丫。 ——原来就是这个孩子,她唤他姑丈,那杨晚是姑姑吗? 冷双成震惊无比地伫立着,赵应承看那孩子的眼睛,温暖如春,绝对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可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待杨晚呢? 吴三手此时又转过呆滞的面容,对着冷双成喃喃有声:“光亮。” 冷双成见着他的面容心里变软,微笑着拉起他:“走吧,吴有,我带你去看灯。” 吴三手一动不动,冷双成大奇,不由得顺着吴三手刚才所说的光亮看去——高挂着彩灯数盏,河中漂着浮灯,河上燃灯数百,水面霞光回旋,空中成了飞霞的河,河水成了映霞的天,真是水天一色,光射彩掩。 她的心中一动,对银光说:“州桥这里的水是汇入汴河的吧?” 银光点头,片刻后仿似醒悟,双眸不由微张盯着河水:“彩灯一直徘徊于水面,水根本没流动……” 冷双成突然想起十三间那次暗杀,低下头微微沉吟后,又说道:“秋叶世子上次指 派的刺杀,水底也是有人,但不能做到稳住水不流动,仿佛是某种东瀛忍术……” 银光记得公子吩咐过无论初一询问什么,只管照说不误,此刻也不含糊,直接托盘而出:“公子有一批来自东瀛密宗的影卫,一年前被调到冷琦身边围捕过唐十一,初一可能见过。这批影卫名为‘暗夜’,专司追踪暗杀。此番景象竟和暗夜有几分相似。” “你家公子有提及过比暗夜更厉害的组织吗?” “好像有一支,是擅长御水术破坏追踪联络讯息的密宗,也是来自东瀛,名字叫水饮。”银光话音一落,这才忆起了以前的事情,和冷双成对视一眼,双双脱口而出:“是子樱。” 两人站在柳岸上,面临波光粼粼的汴水各怀心思。 州桥群人中昂然走出一道晶莹的光亮———盏琉璃灯盏,一名眉目俊朗的少年,就这样清淡如烟地越过冷双成对岸,融入了滚滚红尘之中。 冷双成眼角瞥到那道光亮,面色苍白,不由得松开了吴三手的手腕,睁着冷澈见底的双瞳转视银光:“帮我照顾好他。”也不等银光回应,跻身窜入了人群中。 12.疯狂 那道背影渐行渐远,冷双成双眸中只剩下那盏光亮,发力狂赶。她穿过铿然作响的铜铃灯塔,跃过浮光掠影的湖面,挤出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为了找寻那道身影。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 怅然回首,哪里都没有那个人。她孤单单地伫立在一片影影绰绰的人声中,等着人如潮水散去又复来,仍是怔怔地站着。——经过百年,怎么可能还能见到天啸的人影,可那熟悉的背影,俊朗的侧身,不是融入了骨子里的眷恋,又怎么能够轻易区分? 四周喧嚣如花,灯火点点,闪烁荡漾,辉煌如昼。冷双成看着璀璨的灯光照进青石街面,她一路地追赶,泠泠风声中仍是被伤了心神,原来只要是一个形似的影子、一个转世而来的魂,就可以将她击败得溃不成军。 她低下头,站在一片盛世繁华中,嘤嘤哭泣起来。汴河的水波温柔地晃荡着她的倒影,粼粼的水光刺亮了她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漫天冲起的烟花映照夜空,脆竹般的声音震醒了沉迷伤痛中的冷双成。 她抬起头目视前方,看到一路蜿蜒而去的汴水,心下一惊,想到自己追逐那抹光亮一直是沿水而行,猛地记起了子樱,于是站在垂柳边稳定了心神,迈步朝前走去。 文德殿前千万盏彩灯竞相放光,犹如星衢,文武百官簇拥而坐,于恢宏皇宫中夜宴欢享,歌舞升平。 秋叶依剑一袭绛紫礼服,外罩莹白貂裘,沉寂面目冷漠地坐于主座左侧。古以虚左为礼,如此安排,可见当朝皇帝对他的倚重。他看向对首的空台,赵应承的尊位上只落后鞠坐着一名通译,并不见主人的踪影。 众多官吏推杯交盏把酒言欢,在例行奉酒时,庄王仍是甘之如饴地挡掉了所有杯盏,理由仍是世子贵体抱恙不宜酣饮。 一名红衣小黄门急匆匆走进,请示过主台上的天子,躬身附于秋叶依剑耳边悄悄细语。 庄王看见世子面色遽然冰冷一片,他长身而起鞠礼告辞,也不待圣上相劝就冷冷掠向殿外。 出了殿门,那名低头引路的小黄门拼命追赶,远远地看到宣德门御街后,松口气抬起头,只听见“嗖”的一声,再也不见那个紫白色的背影。他直着眼睛站在那里,擦汗的手也忘记放下:“在大内宫墙里走的时候,还没看出世子这么急……” 银光有些诚惶诚恐地立于檐下,看着迎面而来的公子脸色。 秋叶依剑走至 银光身前,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说了不去赴宴,你偏生死劝,你允诺给我照看的人呢?”不待银光回答,他淡淡咳嗽一声,突然扬起手拍向了银光身畔。“什么人能让冷双成连吴三手都不要了?光,你说说看。” “我也没看清……”银光突然看到石柱上那个森然的掌印,一时不再言语。 “详细说清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能漏过。”秋叶依剑冷淡地开口。 银光似乎有点嗅到公子怒火的苗头,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市集中发生的事情。听完银光的转述后,秋叶依剑并未显出过多的情绪,仅是低视阴影,像尊雕塑般不言不语。 银光见到公子此番模样,心下愀然,一时聪明地也不出声。 静寂之间,流光溢彩的夜空盛开纷纭花卉,荧荧花火掩落庭院,照亮了两道沉默的身影。 银光颇有些踟蹰,正要犹豫着开口,突然瞥见秋叶依剑冷漠地笑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他绽放的笑颜,尽管第一次在那个雪夜里,是一种疯狂的怒笑,可是这次的笑容冰凉渗骨,如同雪莲盛开,花瓣上带些冰霜珠子。他惊呆地站在那里问道:“公子为何发笑?” 秋叶依剑转过脸,并没有回答银光的问题,而是冷冷说道:“能让她什么都不顾的人只能是一个——南景麒。此人即使下野终究是外族,居然还敢来都城,这真是应了一句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 银光看向公子冰冷的容颜,心下有些发秫,尤其公子那双黑白分明葡萄也似的瞳仁,此刻已经剩下从井水中打捞上来的冰镇之气,闪动着寒润的光华。 秋叶依剑挺拔着身躯站于檐下,冷冷淡淡地目视苍凉夜色,盯着远处映照得透亮的天空。不知他想起了什么,急剧地咳嗽几声后,又“扑”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银光大骇:“公子,你怎么了……” “不碍事。”秋叶依剑冷漠地注视着夜空,刀削斧锉般的侧脸没有一丝痛苦颜色:“每日要发作一次,慢性蛊毒。” 银光吃惊地盯住公子,双眸微睁。要知蛊毒一旦发作时,能控制住面目的颤抖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像公子这般冷漠地伫立着! “公子……你到底……”银光已经抑制不了语声的战栗,他心里隐隐觉得和初一又有关系:“是因为初一吗?” “她不叫初一,她叫冷双成。”秋叶依剑转过脸看了银光一眼:“没什么大碍,内伤 和蛊毒发作而已。这蛊毒发作有些疼痛,难怪当日她饱受九蛊穿肠时,竟然疼得那么死去活来……”眼前似乎浮现了那道痛苦难抑的目光,秋叶依剑不禁闭上了眼睛,垂手静立于夜景中身躯仍是纹丝不动。 还未待秋叶依剑云淡风轻语声落下,银光已经跪伏在他脚下,背部一直微微抖动:“公子,你居然以身试蛊……公子你……银光无能,没办法对吴总管交代……”嗓音里压抑着惊恐,一直匍匐在秋叶依剑脚边颤抖个不停。 “我只是放她出去透透气,你却让她走了。”秋叶依剑默默忍受着疼痛极久,突然说了一句。 银光伏地大恸:“果真瞒不过公子的眼睛。我见初一平日沉默离索看着难受,所以今晚半推半就让她离开……方才公子听闻后极为冷静,可见公子心中早已推断出初一心思……她走了你要惩罚银光做什么都可以,只求公子不要这么折磨自己……”说到最后,终于低声呜咽起来。 “起来,还有事要吩咐你。”秋叶依剑睁开眼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 银光快速起身,默默地看向公子,秋叶依剑抿着淡薄的紫唇,目视霞红天空,俊魅的身子融入了花木繁重洒下的阴影:“听清楚了,我不说第二遍。” “为了消除冷双成的怒气,我不避不躲受了她四掌;为了尝试她九蛊穿肠的痛苦,我自己都服下了蛊毒。我连自己都敢冷酷地对待,你说只要牵连到她,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我不敢做的?” 银光冷汗重重,惊呆无语。 秋叶依剑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加重减轻一丝声音,仅是如同船行水面划开了寂冷的空气。但是银光听着这语声,像是寒冬腊九被灌了冰凉凉的雪水,从喉咙到心底咕泠泠地发着不成字句的刮擦之音。 “银光明白了。” “还对你说个事情,让你长个记性——你知道白璃去哪里了?我把她送给了赵勇,不过离开之前,我挖走了她的膝盖。因为她迫害冷双成在前,要求她下跪在后。” 银光面色惨白,他自幼跟着公子,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赵勇来岛之前,本是司门郎中(刑部执法)生性暴虐,后因贪色好赌被宫中逐出,惹了蛊娘子惨遭净身,一直忌惮蛊毒的厉害才逃到无方。而白璃平素瞒着公子做了不少手脚毒害赵勇,两人现在凑到一起,虽不知道谁能胜过谁,但是生生折磨是少不了的。 他突然记起了公子所说的一句话“我秋叶 依剑的人,何人敢动”,只是持续至现在,他才能肯定了公子感情而已,只要是关于初一,公子就表现得有些疯狂。 银光见公子始终站在檐下目视夜空,背部不由得渗出了些丝丝汗珠,凝声问道:“公子可是有了安排?” “不必安排,我等天明再作定夺。” “公子的意思是……” “冷双成如果一宿不归,证明她去意已定,我就亲自去会会南景麒。”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汴水的尽头就是开封西侧的金梁桥底,这里不仅有银辉摇晃于水渠之间,而且还是一处红花场所。四处红幔丝帐缠绕,水声清幽,楼上掩映淡色烛影,香气熏人。大街上却是静谧,只有绣楼中不时渗下的黄莺娇啼。 南景麒手持一盏玲珑琉璃灯,穿过淡淡雾霭立于红袖楼前。他将灯盏插入淡风拂柳中,朗声说道:“夫人,我已依约前来,我家小童在哪里?” 一名云鬓香腮的白衣女子袅娜地移出脚步站在雾中,轻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南少爷果真气宇轩昂一表人才,难怪蔻后也对你念念不忘……” 南景麒紧皱了双眉打断女子尾音:“夫人不远千里将我唤至开封,难道是来听这些无稽之谈么?”语声仍是稳健硬朗,惹得对首女子一阵咯咯娇笑。 “南少爷如此镇定,想必也是有备而来吧?”白衣女子突然语风一转,面上带着些娇俏的薄晕:“只可惜大名鼎鼎的影子将军,在我这红袖楼前无一方用武之地。” 南景麒看着女子不发一语,似是对她的轻言调笑并不在意,而白衣女子的眼光虽淡淡流转,瞧她二十出头的艳丽模样,双眸中竟带有赤裸裸的贪婪。 她的眼波悄悄一缓又轻笑道:“哦?原来还有个高手尾随身后……” 南景麒心下有些吃惊,一路沿水行来,丝毫不闻身后有人追随的气息。但他生性光明磊落,断然不会把人心猜测得深沉卑劣,一想到既然尾随而至不伤害自己,早已打定主意相信来人不回首盼顾。 薄雾中,穿透而过一道隽秀如杨的身影,来人默然站定于南景麒身前一步,淡然一笑:“子樱夫人。” “好聪明的小哥啊,居然能追到这里。”白衣女子眼光大盛,语声轻扬。 南景麒听闻此声后却是有些惊疑,他看向身前的人影朗然说道:“公子声音听着耳熟,极像在下一位故人。” “敝人冷双成,见过南公子。”冷双成缓缓说道,眼光仍是盯着面前雾霭中的白色女子子樱夫人。南景麒面带疑惑上前一步探出手去,冷双成微微一动,避开了他的手掌。 南景麒惊呆地站在她身后,语声有些颤抖:“果真是你,初一,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冷双成沉寂面目闭了闭眼睛,尔后转过头朝他微微一笑:“是我,南公子,初一很高兴能再见着你。” 13.入围 “原来你就是初一。”薄薄白雾中,子樱纤细苗条的身影缓缓走出,冰绡似的的云袖宫装簌簌作响。 冷双成耳畔一直传来那道甜腻的嗓音,那是一种媚到骨子里的娇软,还未见着人,就有让人热血沸腾的感觉。她看向前方,传闻风华绝代的子樱夫人终于初露天颜,仅仅看了眼那柔润娇美如桃花瓣的双唇,冷双成的心神就不禁荡漾起来——这尤物,女子看了都软上三分,要是男人看见了,岂不是狂性大发不可抑止? 南景麒俊朗眉目突地舒展开来,他温和地看了眼冷双成的侧影后,再次出手抓向了她的左臂。冷双成这次却是不再躲避,温顺地站在他的身前,刚好遮挡了他胸前大穴。 子樱看着互为依靠的两人,嘴里还是娇笑不断:“传闻无方岛初一为了南景麒至死不悔,果真一试即成,明知前方有埋伏还一头撞了进来。”她摇了摇头,似是有些可惜地说:“这么情深意重的好孩子,让我着实下不了手。” 南景麒的身躯似有所触动,胸腔淡淡起伏,手掌间不觉带了些力度。冷双成不敢回头,仅是淡淡说道:“哪里不是龙潭虎穴?夫人有恃无恐想必布局已久了吧?”然后后退一步,用束音传密告诉南景麒:“子樱擅于御水、攻心,公子不要中了她的计,她见你稳定不动心下起疑,想先扰乱我们心神。” 南景麒闻言心中豁然明朗,他抬眼目视四周,察觉雾中隐约有些模糊人影,薄雾四周一直水声潺潺,这雾起得又有些蹊跷,便明白子樱定是御水抢占先机。他紧紧地贴在冷双成身后,沉敛气息护卫两人周身。 子樱瞧着冷双成面目一直娇笑,复又摇起银铃般语声:“我记得中原有句话叫‘相请不如偶遇’,既然你们都来到这里,我也不怕告诉你们,蔻后传信指明要南将军接旨,再不接旨永远贬黜荆湘户籍。而你呢,初一。”她美妙杏眸转到冷双成身躯,上上下下地打量:“想必我们七妹妹见着你一定很开心。” “唐七……”冷双成心下一凉脱口而出,淡淡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夫人神通广大,居然于各派势力、各国之间斡旋。”看着子樱笑靥如花,冷双成心中急速思索,以她七窍玲珑之心,马上想通了几个问题: ——蔻后就是荆湘皇后,南景麒远避开封,仍是不能逃脱她的爪牙纠缠,听闻子樱先前意思,似乎是她抓走童土来要挟南景麒。 ——她偶然撞进今夜的圈套,既然子樱笑容如此笃定,定是有恃无恐能抓住她和南景麒,很有可能还有 高手在暗处帮衬。 ——子樱刚才所说“原来你就是初一”看似她以前见过自己,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冷双成不由得细细思量最后想到的疑问,猛然间记起秋叶依剑所说的一句话“我出现在庆典上,敌人始料未及,不是草率而是余下的都不敢动。这事还不是无大脑的子樱这么简单”,她心里大吃一惊雪亮无比:子樱原来在那日的庆典上,能接近主台而不暴露身形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彩台的台柱里!秋叶依剑没有一举铲除子樱势力,似是发觉了什么在等待时机! 一层薄薄细密的汗珠从她脸上蜿蜒而下,饶是她百转千机也猜不透秋叶依剑心思,他的城府如海般深沉,平日里凝视着她欲言又止,让她渐渐心生惊疑,至于庆典上秋叶依剑为何盛怒离去,唐七为何执意寻找自己,无意之中又被冷双成忽略开去。 南景麒对冷双成在中原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他看见了她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只是朗然一笑:“素闻只有逼良为娼之事,却不曾见得逼良为夫。” 话音一落,子樱咯咯娇笑不已:“南少爷好风趣,难怪蔻后对你想念得紧。不过今日既是贵客上门,岂能不好好招待?”还未说完她就十指尖尖,带着一团冰雾朝两人扑来。 南景麒将冷双成稍稍一引,低声说道:“初一,小心。”反手拔出了左手中一直携带的长剑,剑气如虹迎面接上。 黑暗中突起众多晶莹的细亮,似是由水珠凝结而成。 冷双成听声辨位,倾入内力双袖鼓起,天女散花般震开了水滴。那水花丁零零地像冰珠子一样跌落于地面,让她心里微微吃惊:这水饮的秘技果真不可小觑。 几番水攻之后,暗处的人影都缓缓走出,眼眸中闪闪发亮,全身上下着雪白水靠,正滴溜溜地滑着水。 南景麒黑色衣襟如鹏展翅,猎猎飞扬,他一式清光逼开子樱尖指后,快速退到冷双成身后,龙纹剑斜落身侧,护住了冷双成的右路。 幽幽的清辉映亮了两人的双眸,如出一辙地晶莹璀璨。冷双成身姿较南景麒单薄,站于他身前,如同一株奇秀白杨和一棵青青梧桐相依为伴。 子樱款款地移动脚步,刚好又和外围的水饮忍者形成照应,悠悠说道:“听闻南家祖传绝世宝剑及夺世剑法,美其名曰‘重影双生’,难道就是这种伉俪情深的样子么?” 南景麒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沉敛气息凝神对敌。冷双成身躯微微晃动, 清泠泠的剑影似乎让她不能聚眸前方,微侧脸庞对南景麒说道:“南公子,会使离别剑法吗?” “会,初一怎么知道这套剑法的名字?这是南家的不传之秘啊!” “现在没法细说,请公子用此种剑法对付这水阵——清霜远比寒水锋利,绝对能破阵。” 南景麒看了看龙纹剑,明白冷双成出语提点自己,龙纹剑素来以厚重清辉取胜,见水愈寒无往不利,两百年前和见风变寒的“月光”本是一体,此时破除水饮秘技,的确需要其中一把宝剑。 他稳定心神捏了个起手剑诀,朗朗朝子樱面目上刺去。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他也是和当日的初一一样明确。 南景麒身形一动,水饮刺客意欲群起攻之,没想到他们刚一发动身子,白雾远处“嗖嗖”传来几阵风声,将他们身影生生拉住。冷双成定睛一看,才知道不知何时,居然来了一批和南景麒身形高低相差无几的黑衣卫士,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攻向水饮。霎时,金梁街上仿似多出百十个孪生兄弟,千百只胳臂仿似一人动作,仗剑而动光影荧荧。 “影子军团。”冷双成心里吃了一惊,“难怪南景麒人称影子将军,气质仿似天啸那般神骏……”她聚眸于剑光中那道黑色身影,心里激情澎湃,看了片刻之后让她有喜有忧,喜的是南景麒心胸宽广,剑气激烈勇毅,似是并未受到朝政或是世人的讥讽影响;忧的是战局久攻不下,势必对己方不利,而她刚刚出手就试出内力仅是恢复六成,面对多变局势不知是否还能有胜算。 “糊涂!”伴随一道低沉的嗓音,一道青黑色人影跃到了场地之中,挡在了子樱身旁,双掌击出震开了南景麒的剑影。 来人三十出头,双眸沉敛眼光阴森,尤其是他的手,枯燥宽大指节暴起。子樱看了他一眼,娇笑着唤道:“五哥……着急什么,玩玩而已。” “再玩下去,水饮就要全军覆没,我们就无法脱身。”那人阴沉沉地说。 冷双成看了看他的面目,想起了谁的手有这么特别:“唐五先生。”南景麒立于冷双成身侧淡淡呼吸,吐纳自如似是未受内伤,她不禁心下稍宽。 唐五阴冷一笑也不答话,五指暴张抓向了南景麒。冷双成心里着急扑向两人,却被子樱俏生生地拦截了身影,立于她的面前。 冷双成低眉敛目沉稳气息,缓缓地拉开衣衫脱下,反握在手中。 “哦?居然这么迫不及待地在人前脱衣 服了?”子樱以袖掩口,吃吃笑道。 冷双成双眸盯住她,露齿一笑:“夫人说话可要小心了……”笑容未落,手中凝聚真力,呼的一声长袍向子樱扫去。 子樱惊呼一声,被冷双成衣衫险些扫到,口中娇笑道:“这么英俊的小哥出手这么狠,一点也不懂得惜香怜玉。”对她真气仍是有些忌惮,只顾绕水饮阵行人多之处奔走。 冷双成不躲不避将花朵般散开的水滴全数接在衣衫上,反复几此,最后舍弃了攻击子樱,只是近身去赶那些银白色身影,子樱似是有所惊觉,不再悠哉游哉地立于战局外,而是凝神注视场地里仅着中衣的冷双成,花容遽变口中喃喃有声:“正宗心法束湿成棍……” 冷双成将所有水珠全然接下,衣衫尽湿,随着她手腕的晃动,蓝色锦袍凝结成一根棍棒。她一棍在手,精神大增真力猛的一涨,扫倒了周遭缠斗的人影后,看也不看,无声无息地朝唐五身后劈去。 一抹纤巧的人影默默走到子樱身侧,看了眼局势冷冷说道:“据哥哥所称初一枪棍之术极高,曾于万军之中一人独力抵挡所有进攻,武技出离神枪王一飞之上……”顿了顿又不屑似地说道:“还好有哥哥在,要不就抓不住他。” 子樱笑容转盛,甜腻呼道:“七妹妹。” 唐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嘴里哼了一声。 冷双成并未察觉场地里发生的变化,她一味地抖动长棍似鞭一般扫向唐五,口中沉声呼唤:“南公子,小心唐先生的手掌,此人以‘大搜手’饮誉江湖,掌风中夹杂指法有两式变招……” 唐五眼中一凛转身抓向了冷双成,南景麒身影急退,看了下浴血而战的卫士,朗声一喝:“你们先退,老地方集合。”然后又猱身扑上协和冷双成围击唐五。 冷双成看了下他的攻路,嘴里吃惊地问:“南公子,你怎么发令集合后却不走?” 南景麒微微一笑:“既无琐事烦身,这次无论生死,都和初一在一起。” 冷双成心里一动,不曾提防唐五的手掌,被他两掌抓过,撕开了束发,顿时发尾扯成了参差不齐的散发,淡淡地在风中飞扬。 南景麒眼角瞥见卫士们大多自施放的烟雾中退去,心神更宁,仗剑一扫傲然笑道:“好不容易寻得初一,在下心愿已了,今日就和初一放手一起并肩对敌吧。” 场外的唐七听到他的笑声后,冷冷地说了一声:“怎么人人都是一副情深意笃的 模样。” 子樱眼珠一转,娇笑着嚷道:“哟,头发也散了……刚好报了七妹的仇。” 唐五听闻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哼了一声,五指凌厉朝冷双成身上抓去。冷双成脸色一变,知道来者不善是直冲自己身上的衣裳而来,心里不由得大怒:这唐五居然是个妒夫,耳根子软听信女人谗言,又想替妹妹唐七报被秋叶依剑羞辱之仇。 唐五出手风声呼呼不断,如果不是仗着棍棒功夫了得,冷双成早已被他擒住。子樱眼珠又是一转,在唐五抓擒冷双成时,手中抽出一条冰晶似的软索,轻忽无声地朝南景麒攻去。南景麒一被分了攻路,冷双成只能独自勉力支撑,十招过后,终究被唐五抓住了身形。唐五双手搭上冷双成衣襟,顺势一扯却没有将中衣撕破,不禁“咦”了一声,将冷双成提到了眼前查看。 唐七见势走上前,打量着冷双成全身,这才察觉她发丝上沾染了水滴,身上中衣却丝毫未湿,不由得啧啧称奇。唐五扫了冷双成一眼,眼中盛聚精光,冷冷说道:“居然给他穿上了辟邪三宝之一的避水衣——这人还真是不能杀,肯定和辟邪少主有莫大关系。” 冷双成心里大惊,还未来得及说上什么,眼前一黑,就被唐五点了穴道昏迷过去。 14.布局 正月十六,辰时。 赵应承穿过大庆殿宫门,两道金碧辉煌的倒影一直急速朝后退去,他急匆匆地跃上马车,朝车夫说了句“叶府”,马车就直奔云骑桥而去。 府前银光正默然等候,见马车行来躬身一礼迎了上去:“世子。” 赵应承一路前行,嘴里说道:“我要见你家公子,怎么还不去通传?”刚一抬头,他就发现银光不去通传的原因了——秋叶依剑赫然站在主院檐下,一动不动。他如同镶嵌在花木繁重背景中的雕塑,冰晶琉璃的瞳仁直直盯着空气。赵应承仔细看了看,还发现了在束发金冠下,秋叶右耳轮廓上有道深深的啮齿,在黑发流缎前甚是显眼。 赵应承看向银光,银光有些踌躇说道:“公子站这里一宿了。” 秋叶依剑紫色礼服上带些氤氲的湿气,贴在身躯上淡淡地散发着寒意。赵应承心下虽诧异,仍是走上前去朗声说道:“公子,宫中急件,需要和公子商议。” 晨风拂过,似是惊蛰了秋叶依剑身骨,他淡淡地咳嗽两声,尔后转过面容冷冽地朝厅中走去。赵应承熟知他心性,也不在意,对着银光微微一笑走进华厅。 三人分向坐定后,赵应承从袖囊中摸出个卷轴,摊开在秋叶依剑面前。 程香,长平公主,家多产业善使飞凤羽鞭,于正月十五卯时消失于曲院街清风楼中,下落不明。 庄楚楚,庄靖王之女,筝乐容貌冠绝天下,于正月十五子时一刻消失于庄府庭院中,身旁院丁至今昏迷,无法获取线索。 阮软,楚轩义妹,双腿残疾,于正月十五子时一刻消失于庄府曲桥边,传闻彼时正为楚楚郡主献艺赏乐。 南景麒,前荆湘国第一将军,剑法超群,于正月十五亥时三刻现身州桥附近,此后再无踪迹。 秋叶依剑低头看了一眼,抬头冷漠说道:“世子想知道什么?” 赵应承仍是微笑应道:“虽然公子先前有所交代,但赵应承是半途接手这宗案件,中间的细节还需公子多加提点。” “请。” “这四人均是昨日一天消失,时辰虽有先后,但吐露出了几点特殊。”赵应承看了眼秋叶依剑脸色,察觉一如平常的冷漠,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一,众人消失地点均是在护城河周围,既是有水之处,想是和公子先前所说的‘水饮’脱不了干系。二,水饮既然出现,子樱势必也会出现,我猜测她能以童土要挟到南景麒 ,但为什么还要绑走另外三人?三,程香与南景麒武功不弱,怎会在未被发觉情况之下就这样消失不见?” 秋叶依剑默然片刻,看向赵应承冷冷说道:“世子遗漏了两处。” “请。” “庄府院丁平日训练有素,遭人暗算后至今却昏迷不醒,此其一。除了阮软,其余三人身份极为特殊,此其二。” “公子意思是……” “子樱帐下的水饮武技高强,这点无可争议,只能对付庄府院丁和阮软,想劫走程香和南景麒,显然还要更厉害的人。” 赵应承想了想似是赞同秋叶依剑这个推断,口中继续问道:“公子如此笃定,想必早已明了其中的曲折?” 秋叶依剑转头凝视桌上卷宗,赵应承再次查看发觉他的目光落在“南景麒”一侧,略带惊异地看了银光一眼。银光淡淡摇头,表示他也不大肯定。 “道理很简单。”秋叶依剑静寂极久终于冷漠地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二十年前子樱本是东瀛密宗派往中原的暗探,隐身于扬州妓院中做了花楼头牌,声名鹊起后挑选当朝扬州府尹嫁了给了他,那个男人就是楚轩的父亲。十五年前密宗内讧遗失了少主,子樱想夺得少主回去掌权,于是又嫁给了权势更大的王怀锦,直到去年底圣上裁夺王派势力,她的计划发生了变动。” “子樱实属一娼妓,能有多大能耐?我本来就一直怀疑,以她短浅目光不可能有这么大胆量去刺圣,所以我故意放走她们,想引出背后隐藏的势力,要打开他们的缺口很容易,那就是唐七。我任程香领走唐七,暗中派三老盯梢,但是三老失手了,证明有个高手在子樱集团,很容易让我想到就是唐五。江湖中唐五目前掌法排名第一,如果他出手使个障眼法,一定会骗开三老,这也是程香失踪的原因。唐五唐七既然为子樱效劳,势必按计划施毒绑走了庄楚楚等人,阮软为何在名单内,目前还不知道。至于南景麒……”秋叶依剑顿了顿才续道:“要么和荆湘国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后下嫁’一案有关,要么正如世子所说的是受人挟制,具体传闻你也知晓,不需我再多言。” 赵应承听闻后仔细思索了会,然后又问道:“公子曾提及子樱背后的势力,和绑走这四人的案件有关吗?” “世子昨日并未赴宴,仅是派了一名通译,这是为何?”秋叶依剑转向赵应承不答反问。 “本来是为了方便和西夏使者 交谈……” “问题就出现在那名使者身旁的副使身上,那日庆典我只出手保护了圣上和使者,如此混乱之中,那名副使居然安全无虞退下,很显然他武功不在我之下。如果我没猜错,子樱就是最终投靠了他,为西夏做事。” 赵应承和银光双双耸动,他们都直接注视着秋叶依剑追问道:“公子可有证据?” “若有实证当日我就会亲手抓捕了。” 赵应承低沉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沉重地说道:“牵扯到朝廷与他国之间的纠纷,的确不能轻易出手。” 秋叶依剑抿上唇,眼光又盯着空气。银光似是仍有些疑虑,忍不住问道:“他们绑走郡主等人到底是什么原因?” “为了逼我出手。”秋叶依剑看着厅外的花木,突然启口冷漠出声:“唐五和子樱联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逼我出手。如果我不出手,下一个目标就是赵世子。” 赵应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银光怔怔地看向两人,显然不能堪比赵应承反映神速,一直嗫嚅着想说什么。赵应承看在眼里,微笑应道:“自去年收服燕云十六州以来,秋叶公子和敝人一直是朝外敌人的眼中钉,悬赏高价达到封侯赐邑的地步。唐五若是单纯想为唐门寻仇,不会按捺到现在才动。他们抓住的程香、楚楚郡主均是皇亲国戚,如果不能逼公子就范,势必接下来有所行动,一直到公子出手为止。” 银光听到此刻心下急切,禁不住出声低喊:“公子不要去!” 赵应承听后仍是一笑,转眼目视秋叶依剑:“一直蒙受公子照顾,此次就让赵应承去赴这场鸿门宴。” 秋叶依剑并未看任何人,仅是盯着厅外的花木一动不动。银光看着公子又是如此冷漠不语,心里渐渐涌现起凉意,忍受不住喊叫着说:“公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风寒未愈蛊毒初发,银光拼死也不会任你离开!” “风寒未愈蛊毒初发?”赵应承听着这句后,脸上着实吃惊不已。他又细细地察觉了下面前之人的侧影,这才隐约发觉秋叶依剑脸形清减一些,但仍是带着冷漠的光晕。 “听说喻雪在你府上?”秋叶依剑转过脸,似是未曾听见赵应承重复的语声,突然说道。赵应承熟知秋叶若不回答,必是不愿提及的习性,也就点了点头不再追问,银光有些惊呆,默默地看着座上的两位公子。 “喻雪若使‘尚缺’仅能对抗唐五,三老联手稳破水饮,然 而还是无人能抵御那名副使。”秋叶依剑的目光终于从苍茫中收回,冷漠坚定地说道。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是要赵应承从长计议,想必公子心里已有方法应对……” “我可以设局逼出他们所有的罪证,一旦副使出手由我应对,而你,赵世子,必须做到将这批人安全无虞地救出来,我要你应允,一共五个人,一条命都不能少。” 赵应承惊疑地看向秋叶依剑,只见到他闪闪冷耀的瞳仁,如冰露般紧盯住自己,一片汪洋浩瀚。即使心中明白说出这些话的已经不是平素旁若无人的秋叶公子,但在此刻他紧迫的目光下,赵应承不由得沉稳地一点头。 银光恭送赵应承离开,连忙足不点地地跃进主厅,直奔秋叶依剑身前而去。 秋叶依剑看了他一眼,右手一拂,将他意图跪落的身躯托了起来。银光心下更是大骇,急忙唤道:“公子,你刚才为何说那话……” “光。”秋叶依剑冷淡地低喝一声,如同那日教导他冷静一般,再次截住了他的话尾。“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还没有妒忌得发疯,分不清孰轻孰重——我去不单单是为了冷双成。” 秋叶依剑一如往常地冷漠坐于正中,看着银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作为臣子的我早已想清的道理。我平日享有无穷繁华富贵,大难来临时也必须多有担待。” 银光深受震惊,半晌看着公子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没有说教之意,仅是告诉你我的选择。”秋叶依剑长身而起,走至窗棂边突又冷漠说道:“站在风露里一宿,我满心空洞神情麻木,天亮时才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风霜如割都不算什么,最大的痛苦是无法战胜自己的猜疑、懊悔……我一直在想冷双成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以后她还是如此克制厌恶,我是否还有机会把她留在身边。实不相瞒,我虽然痛苦但并不糊涂。” 银光目露惊疑之色,正待发问,却见公子突然转过身来,屈指一弹,身子顿时麻痹不得动弹。秋叶依剑看也未看,走出门吩咐一声“看住他,今日不得让他出府”,然后衣襟微鼓转身离去。银光透过窗纱,看得到公子背影仍是不快不慢不急不缓,随着他淡淡拂起的发丝,逐渐消失在回廊转角。 秋叶依剑沿着往日走过的足迹,一一去了和冷双成在一起时的所有角落。 推开门,光线淡淡飞舞在晨雾间,仍是一地的清凉与寂静。他默默走到飞檐窗棂畔,目光停驻在那张八 卦镇邪榻上。每日深夜,冷双成平躺在这张床榻上不知想着什么,每次她的咳嗽、渐生的睡眠呼吸,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总是看向左侧外厅,透过重重纱幕,揣测着她的心事和样子。 静止伫立了片刻,他转身走向书房。 雕花宽厚的书案上平摊着一副卷轴,上面描摹一个高瘦男子的肖像,旁边还有一些注释的文字:萧乔,男,六十一岁,现为西夏北院枢密副使,祖籍荆湘,神枪王一飞之叔。王家悉数被歼,仅剩此武技集大成者…… 秋叶依剑抬起头,望向身侧,仿似当日的冷双成仍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清风舞动,搅乱了室内光影流转,看着那个虚空的位置,他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定。 15.(番外)明天(上) 我微感震惊地走出叶府时,仍是没有想到秋叶所说的名单中有五个人,而不是四个。我觉得心绪不宁有些烦乱,就让马车先行,独自一人背着手沿开封笔直古老的云骑桥畔缓步而走。 晨雾弥漫,给静寂无声的大地蒙上一层薄纱,一如我萧索灰凉的心情,我在人前能镇定地微笑,转过身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是那么的孤独而惊慌。 昨夜不知是在梦境里,一直追着前面的黄色衣衫奔跑,看着那道身影轻巧地拐进街巷,心中大急喊了一声。惊醒后起视四壁,才察觉是在自己的府邸里,脸上流淌下涔涔汗水,我当然不会忘记她的身影,我叫的是她的名字,杨晚。 披上衣,我不甘心地转身朝与我寝居相邻的阁楼走去。 丫丫暖阁里烛火辉煌,琉璃灯盏熠熠闪光,孩子已经熟睡,但她爱从睡梦中惊醒,为了不让她害怕,我下令除了我房间内,世子府邸昼夜掌灯。 我常常凝视着丫丫,希望从她眉目间看出杨晚小时候的影子。丫丫喜欢抱着我开心地大笑,那是我最轻松快乐的时光,孩子天真无暇,不需过多背负大人的苦难,我很喜爱她的笑脸,我很羡慕她,因为我生在赵府,自我诞生起,我便逃不了命运的玩弄。 父亲有过很多政敌,能做到丞相这个位置,一定也是经历了不少风雨,耍了不少强硬的手段。当时年幼并不了解他的冷硬作风,直到长大才渐渐明白他的强硬到了何种地步。 我相信没有哪一个官家子弟会像我一样悲惨,我是被放养长大的贵族。五岁的一日深雪冬夜,父亲来到我床前将我摇醒,清楚地对我说:朝廷之上政局动荡,多少会牵连到往日打天下的旧臣,为父过的也是刀头舔血的生活,不能一直长久保护你,从今日起你必须出门学艺,二十岁沿袭爵位之前,不得回府。 年幼的我只是睁大了眼睛想哭,父亲突然狠狠地击了床幔一掌,大声喝道:“咄!既是生在赵府,必须承袭父亲的荣誉、责任与苦难!” 从此我有了一个名字,叫做“赵应承”,我被送到了远在千里的少林寺,出家当了最小的一个沙弥。大雄殿里沉朴寂静,刚来的前三日,我一直跪在蒲团上大声哭泣,只有佛祖冷漠地看着我,直到后来身子渐渐冰凉起来,嘴唇发乌昏迷过去…… 晨钟暮鼓的生活周而复始,我每天的功课只有三件:晨练、挨打、打人。在和众多的师兄师弟切磋中,我挨打的次数最多,打人的时候最狠,没有人知道这个外貌清秀的 小和尚真正身份,我在大小千次实战中,领悟到了打架的最实用的技巧——只管出手攻击,打败他为止。少林寺的这套功夫有个定名,就是“降魔掌”。 十二岁举行成人礼时,遇到了一个比父亲更冷硬的少年公子,秋叶依剑。 他白衣飘飘站在府院曲桥边,长相精致找不出一丝瑕疵,但是冷冰冰地像个雕塑。他的身畔一跪一站两个差不多的少年,黑袍少年脸上有道剑痕,低着头倔强地看着地面,银衣少年有些惶恐地立于前面那名少年身后,嗫嚅着要说什么。他们名字我都知道,是冷琦和谢银光。 最让人惊异地是,秋叶依剑对首还有个白衣不染的小公子,他手上提着一把细细窄窄的长剑。 “喻雪?”我听到那个冰晶一般的少主吐了两个字。 我身形有些松动,因为喻雪太出名了,他出名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剑术高超,古剑“尚缺”的主人,小小年纪剑器排名第二,荣升为江湖四公子之一;二是所有用剑之人都知晓,喻雪有个目标,就是为了打倒秋叶依剑,传说他为了战胜辟邪少主手中持有的“蚀阳”,疯狂地在武林上搜集各种宝剑。 看今天这种架势很清楚,他们在我举行成人礼这天终于相逢了,事后得知是喻雪专程找来,为了逼秋叶依剑出手,言语相激挑衅冷琦,伤了他一式,终于让小主人闻讯而至。 秋叶依剑冷冷地说:“你要我出手也可以,但是你伤了我辟邪中人,如果你接得下我这剑,我就不要你的左手。” 喻雪左手剑术独霸江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秋叶依剑竟然说要取他左手,让我当时震惊不已。就在大家都惊疑间,秋叶依剑拔出了银光手中的蚀阳,冷冷地看着喻雪,右手在身侧自上而下劈开了一剑,风声过后,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以前仅是听闻此人剑术的诡异高超,今天一见出离自己的想象——他就动手使了一招“银河九天”,一道激烈强大的剑气将我家曲桥流水斩断,水向回转。喻雪脸色苍白,什么都没说,握着长剑森然指地。 秋叶依剑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此刻你心生恐慌,不需我出手你就会落败。”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道:“你比不上赵应承,你如果和他换个位置,或许你还有胜算。” 我们都惊呆无语,秋叶依剑说完,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去,剩下一院的人瞠目结舌地或站或跪立。他离去之后,冷琦和银光仍是不敢动弹,而喻雪自这日起,再也没有使用左手,他练了 整整十年右手剑。 秋叶说的那句话让人费解,偶尔询问银光,他说:“公子意思是只要看过你的双手,便知道你吃过苦,阅历多,能承受住强大的冲击,是个不错的对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此后一直记得这句话,每次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想起他说话时淡漠的脸,心里一直想达到这种什么苦痛也打不倒的境界。 喻雪十年来时常来赵府等我,有时候运气好能碰到我,他每次来只做一件事,就是在他买下的那座庭院里反复出剑,想斩断那道流水,并且询问我“能否与之匹敌”? 我不知道秋叶的剑技达到了如何的程度,但是自十五岁还俗以来,每次和他合作办公的时候,的确受了他不少照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冰冷的人——瞳仁里看得见人影,不带一丝温度的男人为什么会格外对我关注。 在外漂流了十五年后,我承受爵位,回到平州,每次沿街穿过熙攘的人群,听着潺潺的小桥流水时,从来没有想到还来不及贪欢一饷,就被父亲送到了杨晚面前。 我出现在杨晚面前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被催眠过,脑袋里一片黑暗混沌,什么都不记得,父亲后来告诉我缘由:以我的精明圆滑,肯定做不到在杨晚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他就是要我的自然和无知,深深钉入杨家最小孩子心中。 我在杨晚的小宅院里和她生活了整整两年,据她所讲,我是在河边被她捡回来的流浪汉,她不嫌弃我脸上呆呆的如同痴傻的表情,笑眯眯地为了洗了澡,并且对我说:“你是我捡回来的人,全身又被我洗的干干净净,从此后就是我的私人物品哟!” 这是一个古怪精灵又狡黠聪明的女孩子,像极了自家受人疼爱的小妹,让人不设防而亲近她,她说到做到,当发现我眼珠子缓缓转动时,惊喜地大叫一声扑了上来,狠狠地在我脸庞上咬噬了一口,得意洋洋地说:“盖个印。” 第二天,上至街头卖豆腐的太爷,下至街尾拖着两条鼻涕的小孩,都知道“小晚”收养了一个痴呆跟班。 我曾经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这个宅院里只有她一人,没有其余的家人?她微笑的面容上没有一丝阴霾,仍旧乐呵呵地对我说:“我是个多余的孩子,又是个女孩,父亲要我单独生活。” 我又问她,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杨晚嘻嘻一笑,不在意地说:“因为我来晚了啊,父亲常说我若是个男儿该多好,我的大哥二哥都不争气,偏偏我又是个女孩儿,承袭不了父业。” 她说“承袭父业”的时候,我头很疼,有些受不了地抱头嘶吼,杨晚被吓呆了,一直冲上来拥抱着我,唤我安静下来。晚上怕我做噩梦惊醒,又掌灯照看我一宿,有时候会像街边那些妇孺一样,轻轻摇晃着我的手,哼着歌曲助我入眠。 在杨晚身边的时候,我全身心都很放松,甚至记不起来任何事情我都丝毫不会慌张,看着她盈盈微笑的眼眸,看着她如花绽放的脸庞,我自己都未察觉是多么的舒适心安,像是偶然走入一道绮丽的山林,遇见了林间伫立的一只温顺善良的梅花鹿。 杨晚善于煮食面条,能将面条做成各种花样,哄着我全然吃下,但我最爱吃的还是朴素便捷的荷蛋面,清的葱丝,雪白的面条,黄澄澄的荷包蛋,深入到心底的味道,除了她没人能做出这种温暖的感觉。 每日深夜,从看不清的梦魇中惊醒,瞪着窗外的月亮直到天明,因为我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记忆有些清晰起来,但我不敢回想,自欺欺人地继续活在她身边。——我记得梦里深处,有张男人严厉的脸,他威严地盯住我,一字一顿说着“子承父业,为赵家而活”,我时常迷惑,我姓赵吗?怎么样为赵家而活呢? 杨晚似是发觉了我逐渐沉默的性格,隐藏了迷雾的双眸,每天尽可能地为我吹奏一些乡野小调,试图用轻松柔和的音乐抚平我心里莫名的恐慌,这种她小心维持的日子没过多久,噩梦终于来临——父亲派人找到了我,要我搜集杨家叛乱的证据,势必做到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父亲为我制造一次机会,我终于进了杨府,杨晚担心我木讷老实,受她两个哥哥的欺负,跟着我回到了她阔别十三年的家。 潜伏在杨家的时候,我通过取证调查,终于确定了杨家的大儿子杨文龙和二儿子杨文虎有谋反自立之意,在父亲的催促下,将证据交给了他。很快地,百年杨家在两个儿子的淘空之下,如同腐朽的大树,缓缓倒下了他重重掩饰的身躯,沉闷地在大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叹息。父亲似乎意犹未尽,要求继续找出杨定疆的罪证,如果找不出来,他宁可我做些手段。我心下起疑追问父亲,为什么这么恨杨家人,这个固执的老人回答我说:“圣上新受一批前朝遗老势力,冲击了我们本朝臣子的根基,为稳固帝业不可不除。”朝政之上的党派之争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杨定疆和父亲是仇人——沙场上两人对垒拼杀嫡系手足无数,朝政上据理力争为各派利益,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冷漠地回应父亲,杨定疆一案我再也不插 手干预,没想到,父亲的手比命运快一步操纵了我。 父亲依附旧党很快扳倒了杨家,仅剩下杨晚,这个被埋藏在民间的孤女。我的心里很混乱,一方面希望父亲不要再迫害杨晚,一方面又害怕杨晚知道所有的事情和我父亲有关,随着每日逐渐清醒的头脑,左右摇摆不定,夜夜自梦魇中震醒,有时候抬头望着黑夜,我不禁无声地嘶喊: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在我身上?这就是别人所说的能承受得住强大的打击? 父亲下了最后通牒,他和杨晚只能保存一个,因为保守派终于说服了皇上,要将杨家一案结清,包括肃清所有势力,而赵家终究不是正统皇家血脉,久拖不定已被集团内部怀疑,父亲地位有些岌岌可危,他嗅到了政权上的危急,加快了自己的铁血政策。 青龙镇出行,不是父亲计划中的一部分,而是孤独凯旋请来杨晚护剑,同门之谊让她一口应允,杨晚聪明地带上丫丫,明为护送,实为逃亡。这个伶俐的杨晚,早就看出父辈的纷争带动的家门遽变,希求通过她的力量保存杨家最后的这个孩子,甚至去刺赵试探暗处的家仇敌人。——无人对她说杨家的政敌是谁,我后来才明白一个道理,既然所有人都不告诉她世局动荡朝政的黑暗,是为了保护她,希望她无忧无虑地活着。 16.回答 金梁桥水柔荡无波,水声潺潺涌动,从两栋锦绣如花的阁楼侧流淌而去。宽敞精致的三层楼宇坐落于雪羽似的汴河上,格外美丽迷人。 像这种红幔白帐的场所在西街极为常见,这是一片销金窟忘忧地,每日昼夜笙歌不断欢声笑语盈满长街。如果说有一点与众不同的,便是这两栋楼阁伫立河上,一些无可奈何羁留于内的人,比如冷双成。 冷双成在一些呻吟般的嗓音中转醒,她谨慎地先平躺在地板上,稳定了心神才默默打量四周——一间温暖如春的轩室,一张柔软深紫的绒床,两条纠缠交合的身影。初见此景况,她不免心下大吃一惊。 子樱甜得发腻的声音娇喘连连,呻吟着说:“好人……快点……” 床帏间簇簇传来抖动,冷双成脸面大燥暗暗诅咒一声,偏偏身子又无法动弹,不用她细想也知道是那对男女做的手脚。她又提气试了试,气息冲撞不继,这才察觉被封了几处穴位,身体倒是无大恙。 正在冷双成努力运气冲穴时,房内男女声音渐止。过了一会,子樱似是一只吃足喝饱的猫,嘤嘤娇语:“五哥拳脚功夫了得,这番功夫更是不差……” 唐五低沉一哼,静默半晌说道:“仍是满足不了你这女人……” “哟,五哥还是在为我抓来的那几个少年生气么?” “你那心思瞒得了谁?谁不知道你爱好男色采撷精元的事情?” 子樱“扑哧”一笑:“五哥你这干醋吃得可冤枉了,居然为这事一天一夜不和我说话。”顿了顿见唐五没有应声,子樱又笑道:“你知道外间的少年是谁?” “辟邪少主的人。” “还没这么简单,昨夜我见这少年出手凌厉,看都不多看我一眼,心下起疑便摸了摸她的身子,你猜我倒发现了什么?原来她是如假包换的女人。而且她身上带股淡淡的香气,这种气味是王侯贵族衣衫上特有的熏衣香。” 唐五似是有些惊呆地说:“你是说她是秋叶依剑的女人?” 冷双成垂下眼眸看着身上的白色中衣,暗自苦笑一声。平日秋叶依剑对她的侵扰已让她怒不可遏,没想到还是沾染了他身上的衣香,这下真是百口莫辩有嘴也说不清了。 “传闻避水衣、避毒珠、蓝影蝶是辟邪镇庄三宝,如今万价难求的护体神衣都穿在她的身上,难道还和秋叶世子脱得了干系?”子樱悠悠说完,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又说道:“难怪你家七妹妹得 知此闻后恶狠狠像换了个人似的,一直要伺机补上两掌才甘心,我可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个宝贝疙瘩,要不一个不小心被七妹妹给打死了,哪里还能拿出镇住秋叶依剑的法宝?” 唐五听后冷哼了一声,说道:“避水衣由秋叶依剑随身穿戴,不仅入水不湿而且防护躯体,现在竟然传给了她,难怪她中了我的大搜手像是没事一样……既然避水衣已经出现,很有可能已经给她喂食过避毒珠和蝶粉,唐门的毒不知道能不能发挥作用……” 唐五说出这句时,并不知道外间的冷双成因功力较强首先清醒,也不知道她之所以没中很重的内伤是因为自幼经受的药裹,避水衣仅仅抵免了所消失的四成功力的伤害而已。 冷双成听了他这句话后,心里想不吃惊都不行——避毒珠她听秋叶依剑提及过,没想到避水衣此刻却穿在自己身上,平时更衣时她只察觉到中衣似是有些厚,两指一捻里面夹隔了些光滑丝绸,但想到最毒的双心蛊还种在自己身上,即使衣服上还有什么花样她都不甚在意。 “蓝影蝶”三个字刚传进冷双成耳中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一年前东阁先生能于废墟中找到她,就让她有些难以理解,此时听到唐五一说,她马上恍然大悟——原来她身上带有蝶粉,先生就是靠着蝴蝶找到她的踪迹。 想到这里,冷双成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己跟辟邪山庄还真是脱不了干系,那个秋叶依剑对自己还真是煞费苦心。 唐五和冷双成都有些惊疑未定,子樱复又悠悠笑道:“你真是干操心……七妹妹早就喂了她乱七八糟一大堆毒药,她想动也都动不了,还别说能出手伤人……在我这水牢里,隐藏了所有气息,还有谁能找得到初一?而且等会我们给那两人传个口信,玩个‘请君入瓮’的游戏……” 冷双成越听越心惊,在他们纠缠厮混之时,渐渐地透露出所有她不知道的讯息,一想到子樱手中握着诸多性命,她的身子虽不能动弹,心里却急的如热窝上的蚂蚁。 ——阮软等人也在这里,唐五下了毒方便控制,抓住他们是为了引诱两位世子前来,而且他们被关在一个叫做“水牢”的地方。 ——南景麒似乎也被抓住了,在这之前,子樱还抓获了童土去扭转密宗政局…… 房内两人厮混了一阵后,子樱窸窸窣窣地穿上衣衫,嘴角含春走了出来。冷双成极早就闭上了眼睛装作昏迷。子樱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冷双成,然后扬声对里唤道:“死鬼,还不去办正经 事……” 唐五慢吞吞地走出来,对着子樱冷冷说:“我出门的时候,你收敛点。”然后盯视娇笑不已的女人一眼,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子樱香风袅袅地走到冷双成身边,坐在锦桌旁,轻轻地用袖纱抹着嘴唇,口中淡淡说道:“冷双成,你有什么好,让眼高于顶的秋叶依剑也看上了你……” 冷双成听她这话里有话,心下一惊,仍是敛住心神装死。子樱坐了一会,突然走到房间里的梳妆台畔,拧动了下胭脂盒,刚才雪白无暇的墙壁竟然豁开一道门户。 子樱将冷双成提在手中,衣襟飘飘地朝里走去。 房间内居然还别有洞天,从门户中穿过,一片水汪汪耀眼的光亮映照得人睁不开眼。皇宫般鎏金大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影。俊眉星目,气质明朗如雪后新阳,一袭黑色长袍包裹着他俊雅的身子,放置于金碧辉煌的水床上,极像睡梦中英俊无匹的王子。 子樱看了眼床上的人,娇笑一声:“姐姐现在没精力来吃你……我做个顺水人情,此刻将你们放在一起,也了了初一的心愿……”说完砰的一声,将心里惊骇不已的冷双成丢在了软绵绵的床上,一路轻笑着扬长而去。 冷双成脸面大窘,白净的面颊上涌起朵朵红晕,顷刻便飞了个满脸霞红。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叫苦不迭:这个子樱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将我丢在南景麒身边,南景麒一动不动,像是也被点了穴位…… 眼睑上突然传来一阵清香的气息,似乎有两只修韧的手指在淡淡描摹着冷双成的眉目轮廓。冷双成一动都不敢动,只听得见传来南景麒低缓的语声:“初一,原来你叫冷双成……我这半年来一直在找你,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少年,毫无功利之心,为了一个陌生人出生入死……无论你是男是女,我都发誓一定要找到你……每夜醒来,我都感慨着是什么样的人拼死为我拿回龙纹剑,又拼死将我救离险境……” 冷双成心如鼓捣,极力想控制呼吸,但显然她微微触动的眼睑泄露了她的脆弱无助。南景麒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温和地说道:“初一……双成,你能睁开眼睛吗?” 冷双成紧闭眼睑,瞳仁都不敢丝毫颤动,只觉得牙齿里都渐渐咬出血丝来,微微凉苦。 南景麒微微一笑,打量了下她的身子,出手拍开了她的穴道。一获自由,冷双成顺势一滚,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她极快地起身,离开床幔几尺远站定,低眉敛目不言不语。 南景麒慢慢地自床面上撑起身子,盘膝而坐,双手垂落于衣衫上,静默了一会开口说道:“我能叫你双成吗?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再唐突你,一时心里惊喜情难自禁……我只想对你说,我能再见着你,真是高兴无比……” 冷双成双手交握,想了想问道:“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是南景麒并不了解冷双成迂回肠子的性格,见她突然罔顾话题而言其他,不由有了片刻的惊愕。他微微一笑回道:“不入虎穴焉得小童……我见唐五封了你的穴位,于是在他抓住我之前提前闭气……那子樱倒是偷偷来了几次,见我昏迷不醒又悻悻离去……” 冷双成听着他低沉不羁的笑声,想到方才唐五说的话心下顿悟,面容上又是羞赧难堪。她踌躇了一会问道:“公子一直在找我?” 南景麒又是俊朗一笑,说道:“我就知道双成在装睡……不错,我一直在找你,因为我打定主意要去找双成做一件事——如果你是男子,我便与你结为兄弟;如果你是女子,我便……”他突又笑笑,不再言语。 冷双成身躯微微摇晃,她紧了紧手掌,默然思索极久,终于下了决心。她鼓起勇气抬首凝视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尽量平静地说了一段话。 “南公子,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让你吃惊的话,也请你一定要镇静,更要相信初一。” “我并非本朝中人,准确的说,我是你先祖李天啸公子的故人,我因寒毒遽发,在冰雪之中裹葬全身,阴差阳错地在冰棺存活百世,漂流至东海。前世天啸对我怜惜照顾,只恨我命薄无福消受,你现在可能也猜测出来,我和天啸是一对情侣,而你,长相极为和天啸相似……” 在冷双成强抑着悸动说出这番话时,南景麒面容上先是掠过惊奇错愕的神情,在冷双成越来越低弱的语风过后,他开朗一笑,这种笑容让冷双成迷乱了双眼,怔忪地立在波光粼粼的琉璃地面上。他仅是说了一句话,如此的俊朗如月,如此的潇洒不羁:“那又如何?” 两重相似的幻影迷蒙在南景麒轮廓上,散发着淡雅如风的光晕。冷双成看着这张令她心痛难抑的脸,听着与往日如出一辙的语声,不禁惊呆无语。 南景麒直视着冷双成,眼眸中一片温柔似水:“双成为了我一定吃了不少苦……你的性子我很是钦佩喜爱,即使现在我们没有难分难舍的感情,但日后如果多多相处,说不定也会渐渐成为自然亲密的朋友……我想问双成,见了小童之后,你愿意和我 一起归隐吗?我不强求做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我只想天天和你一起,寻高山访流水,做一对纵情山水的知音。” 眉间含笑,唇角带风,双眸熠熠生辉,瞳仁清清闪亮,这就是稳坐床中的南景麒。面对如此一名开朗守礼的少年,听他风雅婉转的谈吐,冷双成发现,真的很难拒绝这么一个英俊典雅的南景麒。 看着冷双成欲言又止的神情,南景麒嘴角弯弯一笑:“双成不必惶恐不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就告诉我。我还没那么不知时务,目前逃出此劫才是紧要之处。” 冷双成垂下眼睑,微微叹息:果真不能看南景麒,一看他的笑容就什么都忘记了。 两人默默打量着这间绝壁密室,过了片刻还是冷双成先开了口:“似乎是子樱夫人幽会场所。” 南景麒点点头,冷双成又说道:“我刚才听见了一些对话,知道唐五似是对子樱着迷不浅,可能子樱受不了唐五的管制,于此处开辟一方秘密水屋。” 南景麒看向地面,琉璃地板映照着汴河的水纹,一晃一晃地闪着银光。粉白如雪的四壁上也落着层层叠生的波浪,除了内室正中的那张占地一半的大床,此间再无他物。 南景麒喃喃说道:“子樱这女人倒是懂得享受……” 冷双成心中一动,她仔细打量着那张引人遐思的水晶之床,迟缓说道:“如此心思的人物,定是害怕被人抓住把柄……试想如果正在享受时,有人突然进来,她不可能不藏起床上少年……”说着,她绕床而走,看了看床头,灵机一动拧了下床柱,“咯”的一下,床面下露出一个大的洞穴。 冷双成抬头看着南景麒,禁不住微笑道:“多亏那两人的刚愎心性,以为灌了毒点了我们穴道就万无一失,想都不想将我们丢在这里……” 南景麒听她欢快地口口声声称“我们”,笑吟吟地微笑不语。 17.转章 冷双成与南景麒拾阶而下,里面的光亮如月,浅浅地反射着粼粼光影。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条小小的水下通道,不仔细看,还以为人是行走在水底,四周都是透明的水滴。沿着水晶隧道走了有些久,尽头赫然伫立着一堵晶莹无暇的玉壁。 南景麒看了眼冷双成,迟疑说道:“不可能是绝壁……” 冷双成相对地见得多了这些把戏,她仔细观察映照在玉壁上的水纹,抬手在一道稍亮的波纹上轻轻一触,原本完整一体的墙壁应声而开。 水晶门一开,他们就看到了童土,不过看他那模样,似乎有些乐不思蜀的感觉——他小小精瘦的身子懒洋洋地簇拥在一床如云轻柔如浪翻滚的锦被里,嘴里还嘀嘀咕咕嚷着“舒服,舒服……” 南景麒走了过去,沉着脸将他提了起来:“小童,这里是妓院,看来你玩得还真是不亦乐乎。” 童土乍听人声,挣扎着想爬了起来,但看到自家少爷似笑非笑的脸后,惊呆不语。南景麒抬头环视暖室,忖度着如何找出门户离开。 “少爷,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童土缩着脖子嗫嚅着说。南景麒盯视他一眼,说道:“是不是嫌我来得太早了?” “不,不,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童土吓得直摇头,看到身子还被提在少爷手上有些不便,又直摇手说道:“我在这里虽然好吃好喝,但是一直想着回到少爷身边……” 童土毕竟是小孩子,被自家少爷一吓,一门心思全被无意识地说了出来。冷双成看到房内发生的一切,沉默不语的她突然开口:“公子,看来是子樱有意地金香软玉地供着他,滋长他好逸恶劳的坏习气,方便日后回到东嬴当傀儡控制……” 南景麒轻轻放下童土,回头看着四周亮灿灿金澄澄的装饰,苦笑了一下。刚才在那条隧道里,冷双成看出他唯一放心不下的童土去处,交代了所有她知道的事情,包括坦言因受人恩惠的缘故,目前是秋叶依剑手下一名护卫,所以才得知密宗的内部秘密。 冷双成不愿意多提她与辟邪之人的纠葛,旷达的南景麒自是不知这其中还不止这么简单。 童土睁大了他一双黑葡萄也似的双瞳,骨碌碌看下南景麒,又看下他并不认识的陌生人——冷双成。冷双成记得这小孩麻烦难缠的性格,一直披散头发冷漠地看着他,可能是看到冷双成飕飕冒出的凉气,童土口齿虽含糊,事情倒是交代得一清二楚。 ——正如他们所猜测的那 样,子樱的目的就是操纵小童。而且听他说,这也是间密闭的囚室,所不同的是每日固定时间,有漂亮姐姐来侍奉他进餐。 冷双成听他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听到童土说了一句“但是所有的姐姐加起来,也没有楼上那位姐姐漂亮”。她心里一动,追问道:“楼上?楼上在哪里?这里不是密闭的单间吗?那个姐姐的眼睛是不是很漂亮?” 童土呆呆地点头:“你怎么知道……那姐姐的眼睛里像装了水,还没碰到她,明亮的水就要滴下来了……” 冷双成长叹一声:“是庄楚楚,看来阮软真的在这里。” 南景麒看了眼她沉默的侧颜,继续追问关键之处:“小童,你告诉我楼上在哪里?哥哥不打你板子。” 童土期期艾艾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晚我睡到半夜,头顶上的天花板突然豁开了,像个镜子一样,里面有很多人影,白白花花的,都长得像神仙姐姐那样漂亮……” 根据童土的详细描述,冷双成对南景麒还原了这一段场景。 阮软靠坐在一个软绵绵的座椅里,程香一直在细心照顾她,房间里还有位国色天香的美人,那就是庄楚楚。她们三人无一例外被送食了毒药,就是按子樱所说的那样,能让功力使用不出来的药丸。 本来三人都在默然休养,直到门内进来了唐七。 唐七扫视了三人一眼,突然朝阮软走去。程香似是明白了什么,起身拦在了阮软面前:“唐七!”她厉声一喝,双手伸展开来:“阮软娇弱无力,什么都没做,你还想对她怎么样!” 阮软有些惊吓地蜷缩在椅上,身躯瑟瑟发抖。庄楚楚眼里含烟,惊恐地盯着房内对峙的两人。 唐七冷冷一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疯了么?你清楚庆典上发生的事情,也看到了昨晚初一的秘密,难道还不了解我的脾气?” 程香面上有些惋惜,叹了口气说:“唐七,我怜你为情所苦,心中敬佩你勇往直前的劲头,所以数次出手助你,每当你哭着睡不着觉,都是我讲故事慢慢哄着你……” 唐七的身躯慢慢地摇晃,当她转眼看到阮软的衣裙后,又恶狠狠地说:“你的大恩我始终铭记,所以我才要哥哥把你放在这里,不再为难你们。但是——”她拖长了语调重重说了一句,让房内的三人心尖由来得一抖,“冷双成所喜爱的,我一定要摧毁!她让我痛不欲生,我绝对不会放她好过!” (南景麒 看向冷双成,冷双成的脸庞沉于碎发阴影中,静寂着,瑟缩着。) “都是一群疯狂的人。”程香慢慢吐出一口气,双手还是护在阮软身前:“只要沾上了情字,没人会自由如意。你静下心来听我说,我对你说两种你想象不到的生活。” “第一个是冷酷俊美的辟邪少主。他在人前骄横无礼,人后却是撕心裂肺地活着。叶府的安大厨请我在清风楼里喝酒,对我吐露了两个秘密:一是秋叶依剑拿走了冷双成的佩剑‘月光’,原来是留不住她的人,想留下她的长剑相伴。二是秋叶依剑自愿吞食了‘忘忧散’,这是一种慢性蛊毒,不仅发作时疼痛难抑,而且随着时间越长,记忆会越淡漠——不知为什么,他仿似受不了某种折磨,宁愿活生生地摧残自己的意志,强迫自己去遗忘什么……” “第二个是转变极大的冷双成。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但她一当出现时,仿似是为了受苦受伤而来。孤独凯旋曾对我说,冷双成在无方岛时了无生气,终日枯坐海边发呆,到达我们四海时,看起来木讷平静,谁曾料到她是打定主意去拼死盗剑?她一早就抱有杀身成仁之心,尽管她是女子,尽管她爱装呆扮弱,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这种人。同你一样,我怜她孤苦,所以替她照顾庆典上她一心死救的阮姑娘。” (南景麒显得尤为震惊,在童土疑惑的目光中,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低头颤抖的冷双成,然后情难自禁地伸出手,想抚平面前女子深深哀伤的脸。 冷双成睁大了眼睛,不让眼角滚烫的泪水流下。她想起了天啸,想起了孤独凯旋,想起了白璃,最后才颤抖般地想起了秋叶依剑。所有往事如潮水一样涌现,记忆中关于她刻意忽视的感情鲜亮地飞扬起来:原来她是个固执的人哪!原来他是个疯狂的人哪!往日由秋叶依剑亲口所说她丝毫不信,只是冷冷地对他迁怒,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点滴的细节突然全都展现,一一在她眼前走过——放掉所有的人,忍受朝政的倾轧,为了偿还对她的伤害,自愿服下的蛊毒……她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在她心中,她是从来不想带给别人痛苦;在她心中,她是从来没有去理解秋叶依剑;在她心中,此刻初起的震撼让她久久不能平静;在她心中,她已宽厚得再也不会去怨恨别人。但要她马上转换对秋叶依剑的感情,由震撼改为眷恋,恋旧深情的冷双成一时也做不来。 汴河的水轻轻地晃动着水波,一道一道的皱褶落在冷双成的眼睑上,她默默地想起了两句话:“这样一名心思缜密的少年,过早地卷入江湖,使他 失去了为人的……”东阁先生的意图突然有些明了,原来是为了把她送到这么一个冷酷的人身边,让他去感觉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情感。“元宵赏灯,你想和谁在一起?”这就是正月十四日她恍惚走神时,秋叶依剑对她说的话,原来他居然在慢慢转变,知道去为她着想。) 阮软听后仿似较为震惊,她慢慢坐平了身子,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她不是哥哥……却和哥哥一样疼我……” 庄楚楚默然不语,绝艳的脸上掠过阵阵阴晴不定的乌云。 唐七沉默着,白皙清瘦的脸庞压抑着深深的眷恋悲苦,程香见她冷静了下来,也默默地放下手。唐七忍耐了许久,终于嘶鸣一声,泪水滚滚而下:“我恨我为何生长在唐门!因为……因为……父亲奸污过他的母亲……叔父们将这事捅了出去……我就知道传闻中冷酷无情的辟邪少主迟早会来报仇……那天晚上满天的星星,我因为父亲未替我操办寿宴而生气……一个人站在后园里对花草撒气……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冰冷俊美……像一个自暗处走出的修罗……我不知道他是谁,痴痴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你干什么哭?’我就顿时喜欢上他了……等我醒来,才发现当日参加攻讦的人全部死光了,可他没杀我……我也知道不该这么糊涂……但是我抑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程香又叹了口气,走上前想替唐七擦拭泪水。唐七猛然惊觉,快速拍落程香的手腕,转头悲鸣夺门而去。 “哎……”庄楚楚也是幽幽一叹:“谁料到世人复杂的内心?可笑我妒忌成狂,居然出手迫害无辜之人……” 说完后,她突然起身走到阮软面前,敛衽一礼:“庄楚楚对不住阮姑娘,连累姑娘身陷囹圄。” 她抬起头,眼眸里不再阴霾沉郁,展现着端庄温柔之美。阮软见她面容光洁无暇,有些惊呆地望着她,神情仿似一只迷路无辜的小鹿。 庄楚楚朗声说道:“实不相瞒,除夕之夜楚楚嫉恨蒙心,曾手射毒针想置你于死地。那日乐演时,我曾见少主哥哥一直盯着你瞧,心里记挂。又见庆典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其实是在看楚轩),更是深恨在心,所以昨日被劫时,我顺手拉上了你。” 庄楚楚又庄严一礼,继续清晰说道:“若能平安出去,我一定央求父王,为你治疗腿疾。苍天为证,我庄楚楚决不食言。” 程香和阮软看着庄楚楚认真的脸庞,各自喟叹无言…… “后来呢?”南景麒见满 室的寂静摇晃在淡淡降下的夜色中,打破沉寂问了一句。 童土摇摇头,大声说道:“没有了,等我看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天花板上什么都消失了。” 南景麒狐疑地抬头看着头顶,冷双成背对着他们,一时心思纷乱如潮。所有的谜底已经完全解开,可她心里仍是如同转轴水车,上上下下地翻腾。 南景麒看着她,朗然笑道:“双成,我大约能猜出你在想什么,因为我此刻内心也是比较混乱。自我入中原以来,除了见过的宇文公子,所碰到过的均是心思复杂的中原人。我虽然不大明了你们之间的曲折,但是我相信宇文公子对我说的一句话‘仁者无忧,勇者无惧,在这天地一方战场上,无人能挡。’双成,我们一直走下去,勇敢的人一定会胜利。” 冷双成闻言后有些惊异,她深觉南景麒话语有很大的熟悉气息,努力思索片刻,她突然想起了这话曾对一个人说过,那就是魏翀将军。 ——但是我相信,大人如仁者无忧,如勇者无惧,在这天地一方沙场上,无人能挡! 她心下吃惊,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随口问了一句:“公子所提及的宇文公子是谁?” “我们荆湘国第一剑客,宇文小白。” 18.爱恨成一线(上) “宇文小白”,冷双成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既然南景麒两次提及,势必是有过人之处。可他为什么和她的见解如此吻合,这又是让冷双成伤脑筋的一个问题。 水色清幽,洒落一地莹白璀璨,冷双成盯着一道道水纹,渐渐理清了思绪: ——程香没有提及孤独凯旋,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子樱将我和南景麒放在一起,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让眼高于顶的秋叶依剑也看上了你”,一般来说,子樱即使放荡,不会过多关注男女私情,听她这话言下之意,似乎有些愤愤不平,难道是看上了秋叶? 冷双成感觉心里发秫,浑身上下冒着凉气,她咧着嘴抚了抚手臂,又继续推断:子樱是楚轩生母,今年至少四十,可她驻颜有术,看起来是二十出头艳丽无比,即使喜欢秋叶,依年龄来猜也不大可能,那么仅有一点,就是为了要挟他,可是怎么要挟呢? 冷双成头疼欲裂,却听得南景麒朗声笑语:“双成,我瞧这屋子有些古怪。我们荆湘位于五行之下,青山绿水绕良田,每当月光照射在水面上,总反射出两层倒影……” 冷双成有所触动,似懂非懂地看着南景麒。“小童怕是错了,这屋子里景象不是他头顶上有个镜子,而是折射出的倒影。” 冷双成听他说完,身躯猛地震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南景麒,大声说道:“不错,小童看见的地方不是在我们正上方,应该是在此间密室的左高侧,和刚才的水晶通道,水房子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品’字型……那么我们刚才来的屋子里肯定也有玄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南景麒朗声一笑:“反正也出不去……回去装死看看不就了得?”也不待冷双成窘然回应,转头拂了童土睡穴,然后拉着她的袖子迈步走出。 冷双成很快就知道子樱此举的目的了,当她和南景麒站在到那间屋子里商议时,听到了一阵机杼扎扎之声,两人对视一眼,不容细说,默契地跃到床上躺下。 秋叶依剑如同踏进自家庭院那般,冷漠地穿过水晶门帘,就这样出现在子樱面前。 对于秋叶的俊美容貌,子樱仅是远远探望,而毫无机会亵渎观赏,惟独庆典那次较近距离接触,由于场地限制,她只隐约可见一道黑色镌刻般的背影。 那道背影凛然而尊贵,深深地刻在子樱双瞳里。 唐七的痴恋疯狂她每日看在眼里 ,楚楚的魂不守舍她也了如指掌,甚至外间传闻、街谈巷议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人说秋叶世子十二岁初行成人礼,扬州百姓为了一睹公子天颜,万人空巷人如潮涌,礼毕后一致将公子推崇为天人,至此每年公子生辰,扬州必昼夜燃放烟火,以示祝贺。 ——有人说当今圣上为了稳定公子之心,意欲将膝下最疼爱的年幼公主下嫁。公主私自见到公子容貌后,回宫之际就茶饭不思,日夜等至聘书文定来临。 可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细碎边角,今晚生动鲜明的秋叶依剑就出现在红袖楼紫竹阁内。 一路自暗淡悠长的曲桥长廊走来,秋叶依剑容颜冰冷,神色如常。月光如洗,一碧万顷地透过淡淡云彩,洒落在他精致深邃的五官上,朦胧氤氲出一轮莹白光华。他冷漠自若地穿过小桥流水,穿过九曲回廊,穿过锦绣如花的阶梯,一步一步走进阁楼。 唐五细细看了下,发觉他每个脚印之间相隔一尺七寸,不多不少,似是尺子量过一样,心里暗自惊心。秋叶依剑沉稳地带着满斛星光,披着银月柔纱,光彩夺目地走到两人面前。 “放人。”他盯着子樱,冷冷吐出两字。 子樱初见秋叶,似是沉溺在惊艳绝伦的容颜中,待至抬眸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下一凛:难怪昨日冷双成见到唐五阴森凌厉的双眸,丝毫不为之所动,原来是唐五和秋叶一比,那眼光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像个孩子一般脆弱。 子樱微微一滞,马上应变自如:“世子说笑了,没喝过宴酒,自是不能这么轻易见着人。” 四角画案上摆着两盏酒,酒是清澈见底的白,味道芳香凛冽,如果放在寻常任何酒肆,绝对是美酒玉盏待价可贾,但在此时此地出现,意味着什么在场诸位心知肚明。 两盏酒,一盏毒酒,一盏药酒。喝下去就会功力尽失受人摆布,更重要的是旁边有两个虎视眈眈的人,一个为了美色,一个为了复仇——唐五的“大搜手”如果施加到肉身上,那滋味可想而知。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着这两盏酒,夜明珠柔和绮丽的光线勾勒出他静默的侧影。唐五一直注意着秋叶依剑手掌,提防他突然发难。 子樱眼珠晶莹转动,娇笑一声,拍了下手掌。 繁花似海的大厅地板突然裂开,露出一间雪白璀璨的水晶之阁,里面有三个美人,火红鲜亮的程香、白衣娇弱的阮软、淡紫动人的楚楚。她们三人闭眸躺在三张锦榻 上,静静地睡着了。 秋叶依剑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起那杯药酒,喝了下去,却盯着第二杯酒不动。 唐五发现面前少年从头到尾都很冷漠,从他进门驻步到拾杯饮酒绝对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心下的惊疑更浓。 唐五看了子樱一眼,子樱知道他的意思——秋叶喝的是药酒,只能洗去他可能先前喝下的解药,只要他还站着,只要他不喝下第二杯关键的毒酒,今天就没人能动他。 子樱又是娇笑一声,右手一扬,掌风触动了一朵凄美的海棠,地下水阁寂然阖起,一阵转轴轰隆声响过后,居然自场地正中冒出一张引人遐思的水晶软床。 这种销魂大床本是在花红之地极为常见,关键是床上还有两个人。 冷双成头发微乱,静静平卧在左侧,呼吸吐纳微薄,她全身上下仅着一方白色中衣,此时正紧闭着双眸,动也不动。旁边还有个英俊如月的南景麒,最巧妙的是,南景麒居然微靠在冷双成耳畔,两人发丝缠绕,亲密并肩而卧。 秋叶依剑敛目而视,眼中寒芒如云凝聚,苍白如雪的面容上几近透明。子樱看到他想都未想,就一字一顿地冷声低喝:“冷——双——成!” 冷双成心里一突,强抑住内心的慌张,那冷冰冰凉飕飕的三个字差点让她控制不住,就要翻腾起来。可她想到了水底的众人和身畔的南景麒,吓得更是屏气吞声,从发梢到指尖,一丁点都不敢颤动。 “世子息怒。”子樱不着痕迹地挡在软床之前,微笑着说:“此刻这两人还规矩得很,点了穴位睡得像孩子一样……不过世子如果不喝了这杯酒,很不凑巧,唐五先生有一种药,刚好可以解开南公子的睡眠,让他燥热难安狂性大发……” 秋叶依剑突然盯视子樱一眼,子樱吓了一跳,娇笑渐止。 唐五一直没有出声,这个时候却慢慢地朝床帏走去。 秋叶依剑右手一引,酒杯平平飞起,从众人面前旋转着掠过一道半弧,又落在他的手中,他抿着唇喝了下去。 药效很快就发作了,唐门的毒药不是拿来当酒喝地那么简单。 唐五仔细看着秋叶依剑苍白的脸庞,突然出手击了他一掌,掌风浑厚汹涌,秋叶依剑身躯受了这掌,摇晃两下,嘴角流出了鲜血。 “滋味如何?”唐五阴恻恻地说。 秋叶依剑又盯住床上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居然像个高高在上的帝 王,冷漠地走到桌案后坐下。 子樱看着他旁若无人的姿势,有些惊呆,凝神看着他面目。唐五哼了一声,似乎对他不以为然的举止有些惊疑不定,一时也不敢走上前去试探。 大厅里一片静寂,场上五人各怀心思。 就在众人岑寂之间,唐五又想了个方法试探秋叶依剑,他的目的很明显,不到万无一失,绝对不敢亲身上前折磨此人。 唐五走到水床跟前,旋转面目看着台上之人,伸出了手。 秋叶依剑冷漠地看着他,并没有动。 冷双成生生压抑着愤怒,眼皮微动。而身旁的南景麒好似睡着了。 “好了。”子樱娇笑一声,出语阻止了唐五的手掌,她移开细细查看秋叶面目的双眸,转动着说:“世子到现在都没有动,证明真的是内力流失。”说完后,有些忌惮唐五又使混,就将转轴拨动,放下了沉睡的两人。 唐五对子樱平日素是恩宠,听后半信半疑地走近了秋叶依剑身前,遽然伸出干瘦的手。 唐五出手抓住了秋叶双肩,只听见喀嚓两声,秋叶依剑的双肩被他卸下,朝前凹凸出衣衫。子樱惊愕大呼:“你疯了么……萧先生是要他活着的……” 唐五冷冷一笑,说道:“秋叶依剑,分筋错骨的滋味好受么?当年唐门七十三人全部在你手上活活疼死,我今天也要捏上你七十三掌,让你好好地回味回味……” 秋叶依剑脸色苍白,一道细碎的汗流蜿蜒而下俊秀的下巴,他冷漠地盯住前面的空气,不言不语。唐五见他如此模样,老羞成怒,又伸出了手。 “哥哥,住手……”一道纤细的人影扑身抱住了秋叶依剑,簇簇地抖动,仿似疼痛的是她。她转眼瞪着唐五,语声嘶哑:“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他的,我才给了你药丸……” 唐五哼了一声,眼角瞥向子樱,带着一丝不屑之意:“七妹又糊涂了,别被他这副皮囊所惑……唐门里妹妹是最厉害的使毒高手,哥哥不仰仗你还能靠谁?” 子樱听了唐五含沙射影的酸话后,扑哧一笑,她和唐五厮混已久,当然知道他嫉妒成性的毛病,岂能听不出他暗含警告之意?——原来唐五见子樱一直细瞧着秋叶面目,心下也有些吃味,借教训妹妹之机,提醒子樱不要被秋叶外貌所迷惑,他所说的“仰仗”是指目前形势而言,子樱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不仰仗他的武功,不能镇住外间的埋伏。 唐五猜对了子 樱外在的心思,却对她隐藏于内的贪婪不曾提防,如果他知道子樱的目的还不止如此,想必早会一掌劈了她。 唐七双手护住秋叶身子,秋叶依剑只冷漠地皱了皱眉,并没有言语。细缕的汗流持续不断地流淌下他苍白的脸庞,再看唐七,晶莹的泪珠也源源不断地渗出她的眼眶,她只盯住唐五的手,仍是不肯放松。“哥哥,我不是被他迷惑,他从来没有迷惑过我……你已经逼我下毒害了他的朋友,现在还想折磨他……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活……” 唐五冷笑一声:“妹妹少装糊涂,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给他们吃的只是迷药能控制四肢而已,并没有加害他们的意思。且不说这人是我们的仇人,单是凭你掌握的毒药,就可以把他控制一辈子,要方要圆不是悉听尊便?” 唐五缓缓转过面目,凝视着这张在梦里出现多次的脸,悲戚地说道:“哥哥,你不懂……这个人冷漠无情,却能放任另一个女人离去,顺从她的抉择……从我听到这个事情起,我就彻底爱上他了……既然他都能做到,我为什么不放他自由……” 子樱和唐五并不了解秋叶对冷双成事情曲折,有些面面相觑地看着哭成泪人的唐七。 秋叶依剑俊美面目上终于微微松动,他转过脸看了唐七一眼,居然冷漠地说了一句话:“没想到懂我的人是你。” 唐七大声而哭,扑在了秋叶依剑怀里,交握双臂抱住了他的脖子,又咔嚓一声斧正了他的肩膀。秋叶依剑深邃的五官上没有任何表情,仍是像冰晶雕塑般地一动不动,全身萦绕着淡淡冷漠尊贵的气息。 唐七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狠狠地朝他淡紫的唇咬去,嘶咬了两下后又转身大哭离去。 子樱一对秋水双瞳扫过秋叶微有痕迹的薄唇,又转到他右耳轮廓上,娇俏说道:“艳福不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转过脸微微变色:“不好,七妹妹性子烈,怕是要去放了那些人……” 唐五闻言醒悟过来,纵身朝厅外赶去。 大厅上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银烛和夜明珠淡淡地散发着光芒。 子樱默然看着秋叶依剑半晌,双掌轻扬,花厅内四壁落下厚厚的绒帏,遮住了窗外的月光。在柔和的光线下,子樱一路前行,衣衫轻轻滑下她的双肩,顷刻之后,一尊凝白如脂晶莹似玉的胴体出现在花被上。 她无限温柔地看着台上冷漠不语的人影,双瞳剪水,身姿妙曼。秋叶依剑本是看着空气,见她如此 风姿,突地冷冷一笑,竟然盯住了她的双眸,也不移开目光。 子樱走上前,委身扑向他怀抱。秋叶依剑似是早已预知她的来意,极早朝旁微微一动,避开了那尊裸体。“夫人想支开唐五,怕是由来已久了吧?”他冷冷说道。 子樱启唇而笑,笑声似银铃般欢快:“公子真是聪明……只要你依从了我这次,什么事情都好商议……” 一抹嘲讽凉薄的笑容升起在秋叶嘴角,衬着他的苍白,完整镶嵌出锋芒锐利的华美。子樱看着这笑容惊呆不已,清醒后悻悻说道:“刚才那间水晶阁看到了吧?只要我拧动机括,星星似的细眼里就会涌出成百上千的水流,不出一刻钟,里面三位娇滴滴的美人就会淹没……” “那两间房子的气孔是否与这个大厅相通?”秋叶依剑打断了她的话,突然问了一句。 子樱显得极为惊愕,她暗忖半天也想不出他此言何意,见他冷漠地盯住了自己的双眼,心神一松脱口而出:“是……”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如此甚好。” 他长身而起走到子樱身侧,低下头像个天神一般盯着地上的蝼蚁苍生:“夫人姿色无双,像夫人这般身材,滋味想必妙不可言。” 19.爱恨成一线(下) 水床一当放下,冷双成利索地一跃而起,扑向了石壁,手在其上细细摸索。 南景麒提出童土后,就看到冷双成有些恍惚地站在门户大开的墙壁前。她听到脚步声后飞快地说:“现在室外已无人看守,我方才潜出去探察了下,发觉街道上有赵应承带队列阵守候,他这次带了众多高手,有喻雪公子,苍山三隐……有点奇怪的是,水饮刺客都站在红袖楼四周,成一个‘回’字行排列,两方对峙的阵容都不小……” “子樱他们人呢?” “唐五唐七据闻是去了密室,子樱秋叶还在楼上。” “双成怎么知道他们的动静?” “因为这两间密室和大厅里声音相通。” 南景麒微微一笑,盯着冷双成不再言语。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声音,那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奇妙,像黄莺出谷娇啼,丝丝颤抖间带着回旋往复的呻吟。 冷双成脸庞上波澜不惊,她只是抬起头坚定地说道:“初一熟知公子宽厚侠义,但我希望公子不要再去趟这些浑水了……公子身份特殊,落在秋叶和赵应承任何一人手里,我都胆战心惊承受不起……” “双成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要我先行离开,而你想留在这里……”南景麒微笑着,将后面几字咬断在唇间。 冷双成还以温和笑容,平静说道:“赵应承他方联手可以抵挡唐五水饮,但是楼内局势风云变幻不可估测,据说还有一名博采百家之长的高手藏在这里。姑且不论秋叶是我主人,我必须遵循承诺守护他,单是柔弱的软软,我就无法洒脱离开。” “双成既然想留在这里,我也不勉强你,但我要弄清我心中的疑惑才行。” 南景麒询问了几个问题,关于冷双成是否有把握掌控外间局势、他自身的中毒情况以及今后的打算,冷双成展颜一笑,一一为他作答。 这两人一来一往侃侃而谈,仿似不曾听到越来越响的呻吟声,面对面镇定地微笑不语。 南景麒看了冷双成片刻,缓缓低首在她面目上落下一吻:“叫我怎么不喜欢你这性子……你不说我也明白,我可以先离开免去你后顾之忧……我这一走不是违背对你不离不弃的誓言,而是遵循你的意思不能不为小童考虑……记住,如果想好了怎么回答我,就去找‘一间客栈’的宇文公子……” 他看了下冷双成略略凌乱的黑发,顺手替她抚了抚,又将身上黑袍脱下来,默默替她穿上。 冷双成心中着实感慨嗟叹,她紧抿着唇不敢过多动作,一时之间心潮澎湃不能出声:“南景麒……不要再如此温柔待我……” 正在九曲回肠辗转反侧间,冷双成的耳朵里除了楼上渗出的娇吟,又传来南景麒朗然的声音:“双成不必为我多虑,只要我放出讯号,我的卫士就会来接应我……”顿了顿,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微笑道:“我会一直等你。” “我送公子一程。” 南景麒点点头,弯身将放置床上的小童抱起,当前大步凛凛朝门外走去,冷双成尾随其后。 子樱闺房里寂静无声,透着主人常驻的袅袅清香。冷双成经过床帏时,想了想靠近了过去,果真发现了清光粼粼的龙纹剑。 她持剑在手紧紧握了握,想起以前天啸沉着的样子,顿时深受鼓舞。定了定心神后,她跟着南景麒顺着阶梯悄悄爬到了顶端。 一轮圆月静静映照在紫黑天幕上,此时此刻,月光已划破长空,银辉四射间,抖落了漫天星霜。正月十六夜的开封举城辉煌,星星点点的光芒下想必就是万家灯火,深深掩映之处,不知道是灯火点缀了苍穹,还是清辉一泄千里照亮了大地的眼睛。 冷双成喟叹无言,若不是今日围捕险恶,她是一定要好好回味老天对她的馈赠。正在踌躇间,转眼就看到南景麒对她微笑。 南景麒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召唤来一只乌压压的纸鸢,最后对她朗然一笑,带着小童和龙纹剑离开了她。 冷双成旋转身躯背对着他,喃喃说道:“公子保重,初一一定会去找你……” 冷双成低头看着前方,远远的开阔之处,密密麻麻的几重人影仍是笔直地伫立着,她心下一惊暗骂自已一声“糊涂”,准备跳下底层寻找机关,这个时候,对面回廊角转过一个人,枯瘦的脸庞上带着一层恼怒,冷双成微微沉吟,权衡了阮软和秋叶依剑目前的安危,当机立断跃下高楼。 秋叶依剑矜持地盘踞在主座中,瞳仁里的冷漠似针,一点一滴地落在身前雪白的胴体上。脸庞上神色淡薄,修长晶凉的手指缓缓拂过子樱的脖颈、腰间、长腿,无丝毫挑逗她的敏感之处,偏偏伏身膝上的女人娇喘呻吟,吟哦声响彻花厅。 他的手仿佛带了魔力,所经之地,让指腹下的人浑身火热,焦躁难抑。 秋叶依剑冷冷地看着子樱,嘴角仍是挂着一抹嘲讽的微笑,可惜膝上之人正闭着眼睑享受,无法看 到他俊美如雪的神情。 花厅的大门突然轰然作响,还伴着一道急促阴森的嗓音:“贱人,你好大的胆子……” 秋叶依剑嘴角的讥诮转入眸中,他抬起手却冷淡地说了一句:“大伤风景。” 子樱听到这句形似惋惜的语声后,春心大漾,她娇喘连连地起身,满面春风地说了一句:“等我。”而后披上宫装,用袖子擦拭着唇角,香风袅袅地走上前去。 厅门在子樱拨弄之下盛开,唐五正值暴怒,看也不看劈掌就朝来人切去,子樱早已提防他此招,身子一拧不仅避开了掌风,还好巧不巧,身上披着的衣衫刚好在风中如花委地。 雪白的双峰,晶莹的胸膛,似鸽子一般柔软,在夜风中微微颤抖,唐五看到眼前一幕,惊呆着收了掌势。 子樱媚笑一下,伸出莲藕般的玉臂挽住唐五脖颈,送上一吻。“回来了?七妹妹呢?” “被我制住了,点了穴位乖乖躺着……”唐五含糊不清地回答,身子越来越僵直。在子樱辗转反侧的吮吸下,他渐渐地迷失了心智,舔舔嘴察觉口中晶亮的味道,嘶吼一声“贱人,你……”,然后居然慢慢地倒了下去。 子樱旋转身躯娇笑说道:“如何?” 秋叶依剑一直静坐冷眼看着厅内发生的一切,冷漠说道:“好手段……在唇上抹上迷药,让使毒行家也昏迷不醒。” 子樱双手轻拍,将大门阖上,又轻摆腰肢款款走向主台。“现在已经无人能打扰到我们了……” “夫人高兴得太早了,唐五如果突然醒来,又作何别论?” 子樱嘴角含风一阵娇笑:“唐五所中的药物来自东瀛,有个雅名叫做‘花枝春眠’,据说只要一滴就能放倒三十匹骆驼,我看唐五至少要花个三天三夜才能醒来……” 转了转眼,看了下秋叶俊美冷漠的脸,又悠悠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可舍不得迷倒你。” 秋叶依剑冷漠地盯着子樱:“夫人连迷药都准备好了,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子樱无限风情地掠着散发,抿着嘴唇娇笑不已。 “你的目的怕是没这么简单吧?”秋叶依剑凤目一抬,紧盯在子樱面目上冷冷说道,“过河拆桥素来是你玩弄的手段,现在唐五已经失去利用价值,夫人迟早会一脚把他踢开,如果我没说错,你下一个宿主就是萧乔。” “我就说公子是个厉害的人……”子樱眼波淡 淡流转,她似乎对今晚秋叶依剑落在她手上笃定在胸,也不着急拆吃入腹,只管慢悠悠打量着他周身,这种眼光看人简直就好像自己是个端庄的淑女,而秋叶依剑才是全身赤裸的人。 “不错,唐五器量狭小,如果不是为了计划,我早就容他不得。至于你,只要过了今晚,一将你交到萧先生手中,我就万事大吉。” 子樱话音刚落,双手轻轻自鬓发上掠过,抽出一条晶凉的软索,继续朝台上走去:“春宵苦短,为避免夜长梦多,对不住公子了……” 秋叶依剑冷冷坐于台案前,盯着前方一直不言不语,当子樱走到跟前时,突然冷淡说了一个名字:“冷琦。” 子樱愕然顿步,有些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秋叶依剑转过目光,落在她脸庞上:“夫人纵使姿色无双,但我怎么可能和冷琦的亲娘上床。” 子樱美丽的面目扭曲起来,泛着一层诡异青色的光彩:“你怎么知道……你……” 秋叶依剑也不回答,仍然盯住她,冷漠说道:“想想夫人刚才那副陶醉的样子,如果传出去,怕是没人敢信六部王怀锦小妾不仅是个妓女,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娘。” 秋叶依剑的语声不紧不慢,却字字冰冷,像把鞭子一道一道抽在子樱裸露的身躯上。子樱兀自在台前轻颤,忍耐许久,狰狞着嘶喊一声:“生了儿子又怎样,只是挡我回东瀛的累赘……” 秋叶依剑冷漠盯着她,又冰冷说道:“真是差不多……都没脑子……不过你更可怜,见了男人就发昏,还妄图装娇嫩,也不想想你老得都可以当我娘了。” 秋叶依剑讥讽的语声刚过,子樱再也按捺不住,伸出十指尖叫一声,就要朝秋叶依剑面容扑去。 “娘……”空旷的大厅里突然响起了一道幽幽的嗓音,低沉缓慢,飘忽不定。 秋叶依剑目视前方,嘴角掠了点淡淡的凉笑,衬着突起的嗓音,不让子樱毛骨悚然还真是极为不易。 子樱慢慢地回过头,不知何时,刚才紧闭的大门掩开了一条缝隙,模糊的月光渗进来,拉长了一条瘦瘦高高的人影,子樱定睛一看,赫然正是冷琦。 冷琦仍是一身黑袍,手脚四肢被风拂过,空空荡荡地打着卷。他的黑发凌乱,全身上下冒着飕飕的白雾,极像从黄泉飘来的幽魂。 冷琦一边簇簇地笔直朝前走动,一边伸出右掌,那手掌里也是苍白如雪,隐隐带着一团冷雾:“娘, 你要对公子做什么……娘,你跟孩儿回去吧……” 子樱看到如此诡异的场景早已花容遽变,尖叫不已:“你是谁……冷琦早就死了……你别过来……”想是子樱先对冷琦的事心存芥蒂,秋叶一说完他又马上出现,此时即使她负有绝世武功,但终究是个女人,更何况任何人在这种气氛下都会吓得不轻。 冷琦一直盯着子樱,幽幽说道:“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你摸摸我的脸看看,我是你孩儿啊……” 冷琦走上前,拉起了子樱的手掌,子樱再也忍受不住,还未来得及挣脱冷琦冰凉的手指,咕咚一声就软了下去。 冷琦低头看了子樱一眼,又转过头看了秋叶依剑一眼,平静说道:“公子能起身么?要快点离开这里。” 秋叶依剑自冷琦进门起,就一直盯着他瞧,此刻听了他说了这句话,开口说道:“你终于来了,冷双成。” 来人正是冷双成。 厅内发生的一切让她十分吃惊,当她看到子樱越来越出离控制,秋叶依剑语声越来越冷毒时,由于担忧离子樱手掌极近的秋叶被杀,急中生智,猛然想起了贴身还藏有冷琦的面具,掏出来蒙在脸上拉散了头发就大胆走了进去。 冷双成听闻后心下有些惊疑,脱口问道:“公子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不仅知道你要来,我还一直在等你。”秋叶依剑盯住她的双眼,瞬间不眨地说道。 20.问罪 花厅里香雾缭绕,清淡悠远的香味弥漫每处角落缝隙,丝丝渗入纱帐垂幔、烛光花影,除了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人,高台方案后还泠泠坐着一个纹丝不动的人。 四周繁复盛开的海棠,袅袅崇光下高烛照红妆,无限的雍容华贵。满室除了花海透着的尊贵典雅外,还有一道俊美如刻的身影,那就是一袭绛紫礼服的秋叶依剑。 紫色是皇室御用的衣饰采色,代表了无与伦比的地位。秋叶依剑即使坐着不动,即使身受折磨苦痛,他的面目与全身冷漠的气息,找不出丝毫的缺陷狼狈。冷双成不用去想,也知道现在自身模样与身前之人如何大相径庭:头发凌乱,衣衫松软,夜风偶然拂过,一片孤零零地散发衣袂飞扬,宛如地底冒出的孤魂野鬼。 冷双成自受父亲教导以来,对他人外在容貌衣饰一向不甚看重,因此在落雁塔满身血污从草丛中钻出,一身风尘雨雪赶往古井台之时,都觉得极为平常,今夜的她也是如此,只是随着秋叶依剑那句“我还一直在等你”,她渐渐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比往常:秋叶依剑盯着她的双眼、头发、身子上上下下地扫视,目光炽烈如阳,迸发着恨不成器的光彩。 冷双成看到秋叶依剑紧逼盯人的目光,身子避了避,转眼看向大厅四角五彩琉璃玉石柱,仍是执着于询问心中诸多疑问:“公子如此胸有成竹,想必早已了解今晚发生的一切?” 秋叶依剑看向立于阶下的冷双成,“今夜变化大多都在我掌控之间,除了南景麒。”他打定主意后开了口。 冷双成本来在背对着他除下黑袍,听闻此言后手一抖,差点将衣衫掉在地上。她一时心思如电转过,面目上极力镇定,趁着思索之机,默默地将长袍覆盖在子樱身上。 “南景麒呢?” “回公子,南将军已带着小童离开,公子可能还不知道,外间两方对峙局势一触即发……” “不急。”秋叶依剑慢斯条理地打断了冷双成的话,又接上了一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冷双成如芒刺在背,越发地站立笔直不敢言语。 秋叶依剑端坐于室,看着冷双成,语声冷淡矜持地说道:“过来,冷双成。” 冷双成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动作,嘴里急切地说:“公子,此刻抓住时机救出程香郡主等人为好……” 秋叶依剑俊美的面容有些耸动,两条修长的眉毛淡淡敛皱,冷双成看到他似是忍耐了许久,这才“扑”的一 声吐出一口血,心下有些微微吃惊,但随即明白过来是蛊毒发作所致。 冷双成看了下他冷漠不变的脸,心里暗暗叹息一声,默默地走了过来。 “公子身子有大碍么?”她走到秋叶依剑三尺见远的地方停下,“我有很多疑问想请教公子……” “手。”秋叶依剑突然说道。 冷双成想起以前他的所作所为,有些发秫地伸出了右手。 秋叶依剑看了她面容一眼,伸出欣长五指,这次却是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借力站起。他的身子有些虚弱地微微摇晃,冷双成见势,只得僵硬地不动,让他靠在自己身侧。 “去将地上两人的穴位点了。”秋叶依剑冷淡说道,“我知道你刚才在装睡,你的武功根本没有消失,因为东阁对我说过,你寒毒在身,除了苗疆密蛊,其余一律百毒不侵。” “公子误会了,我的确不曾中毒,但是被唐五点了穴位一直昏迷……” “冷双成,我那一喝用了五成功力,别说这么近的你,就是死人也被我喊醒了。” 冷双成的身子显得更加僵直,她悄悄地拽了拽手腕,发觉如生铁一般被握在秋叶手里,心下不禁有些慌张:我刚才在厅上没有出手助他脱险,他一早就知道了,居然按捺不动忍受着唐五折磨,他是不是因此怪我残忍? 秋叶依剑冷淡如雪的气息萦绕在冷双成耳边,随着他抑制疼痛的吐纳,渐渐让冷双成右半脸温热起来,她的心里有些庆幸:还好罩在冷琦面具下,不至于太明显。 偏偏在这个时候,秋叶依剑抬眸看了她一眼,伸出了冰雪晶凉的右掌,细细抚摩了两下她的脸庞,冷双成顾念他的伤病不敢发力推开他,只得骇然出声:“公子,你干什么……” “唰”的一下,秋叶依剑毫不犹豫地撕下了冷琦的面具,并且说了一句:“以后别再易容了,我要看得见你的脸。”说完这句话后,胸腔微微起伏,咳嗽一声,秋叶依剑手腿发软地全身靠在冷双成身上,薄薄双唇掠向了她参差不齐的散发。 冷双成凛然不敢乱动,有些迟缓地说道:“公子,你能动下么?我去点了那两人穴位。” 秋叶依剑又是沉闷咳嗽两声,渗出了几点血迹。冷双成大惊,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身子,替他稳了稳身形。秋叶依剑隽秀眉目越皱越紧致,最后身子簇簇抖动了几下,一头栽向冷双成怀里。 冷双成连忙抱住了秋叶腰身,一时之间惊 恐说道:“公子,你……” “我受了很重的内伤,怕是支撑不住了。” 冷双成看了看秋叶依剑脸色,发觉他面容上苍白无血看似不假,不由得颇为尴尬。正在犹豫间,又听到他冷漠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受了风寒,还被你拍了四掌,这难道还有假吗?” 冷双成听他绝口不提自愿服食蛊毒的事情,想起他因自己而饱受折磨,心里渐渐软和下来。她咬咬牙将他搀扶着放置于厅侧椅上靠坐,又走过去一一点了地上两人的穴位。 冷双成的目光逡巡在唐五和子樱之间,面上带着些疑惑,但想到秋叶依剑心思多变,此刻他仿似有些冷淡,一时踌躇着伫立不语。 秋叶依剑凝视着侧对自己的人影,看了半晌说道:“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我自然会告诉你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有些忌惮他再次提及南景麒的去处,犹豫了一下才说了“好”。没想到秋叶依剑不闻不问当前最紧要的问题,而是询问了两句:“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你的外衣去了哪里?” 冷双成一怔,最后较为简略地说了下唐五和她对阵的经过,说到避水衣时比较含混,秋叶依剑一直盯着她瞧,在他辨析不清的目光下,冷双成索性戛然而止吞声入腹。 “你的内力恢复了几成?”秋叶依剑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 “六成。” “难怪不敌。”他停顿了下又说道:“你的武功来路有点奇特,武当心法‘束湿成棍’除非有百年内力火候,否则无法施展,光看你一人独挡水饮结阵就知道你的武功不止如此……冷双成,你一定还有事瞒着我。” 冷双成心里吃惊,连忙说道:“公子误会了……此刻还是处置大事为紧要。” 秋叶依剑抬眸看了她一眼,语声转为冷漠:“你的事日后我一定要寻根问底,今天先放过你。” 冷双成心下稍宽,胡乱地擦了下脸面。“公子,目前室内室外形势发生了逆转,你打算如何处置?”再放下手时,却意外看到秋叶依剑面容发生了变化,尤其他的目光蕴含深沉,混杂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怎么不叫我秋叶世子了?”秋叶依剑忍耐许久,最终还是发作了起来:“人前人后不是爱直呼我名骂得酣畅淋漓?只不过分开一天而已,什么事情令你抛弃成念唤我‘公子’?” 冷双成侧了侧身子,脸面上大窘,苦笑一声静寂无语。 秋叶依剑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稍稍缓和一下急躁的情绪,尽量平淡说道:“冷双成,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装聋作哑、坑蒙拐骗……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却装作什么都听不懂……有时候我真想一掌劈死你。” 冷双成身躯慢慢挺直,背对着秋叶依剑又悄悄撇撇嘴,她细细回想了下他的话语,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易容后脸面木讷平静,极易博取外人的信任好感;在四海里装作新手昏天黑地地赌博;扮成冷琦盗剑,今晚又装神弄鬼吓晕子樱;每次碰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穿插语声胡乱蒙混过去…… 估计秋叶依剑所说的“装聋作哑、坑蒙拐骗”就带有上述诸多事迹的嫌疑,但冷双成稍稍回想后,又开始揪心于底下软软的安危:“公子,时候不早了,程香郡主等人……” 秋叶依剑盯着她背影冷冷一笑:“就知道你憋不住……即使不为我考虑,最终一定也会为阮软出手。”顿了顿,见冷双成仍是背对自己默不作声,突然说了一句:“这次算你聪明,知道先来找我,救错了人可要多吃点苦头了。” 冷双成心中惊奇,思索片刻后就知道秋叶言下之意,但见他好不容易提及到今晚此事身上,打定主意后再也不开口,防止他突生怒气再一次绕了过去。 秋叶依剑正容端坐,呼吸吐纳一刻,捂着胸口慢慢站起。冷双成察觉身后之人冷冽的气息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自己身后,屏住呼吸不敢动作。 一抹红晕渐渐爬上她的耳朵,她的身躯仍是如杨笔直伫立着。 “唐五善妒,子樱贪色,只要抓住了这两人的弱点就可以拟定策略。”秋叶依剑走到冷双成背后,冷淡地说了两句:“我最大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冷双成你有多铁石心肠,会忍到什么时候来找我。” 这句话让冷双成极为吃惊,她的瞳仁无意识地左右飘动两下,联想到刚才所见一幕,心里不由得苦笑一声:所有人千算万算,最终还是着了他的道。 ——两间密室可以听到大厅声音,秋叶依剑见子樱求欢,竟然虚与委蛇抚弄她,引来了狂怒嫉妒的唐五,在他刻意的挑拨一句后,唐五被欲火焚身的子樱放倒。冷双成见到子樱老羞成怒即将要迫害秋叶之后,无奈出手吓晕了她。 ——秋叶依剑知道她内力未消,不知是何原因察觉到她也在门外后,故以出语激怒子樱迫她杀他,这样,躲在门外的冷双成再也看不下去了,只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 让人意想不到,她是装作冷琦。 想到刚才秋叶依剑冷漠自制逗弄子樱的样子,冷双成一时深深感慨着没出声。 静寂之间,秋叶依剑在冷双成发后微微呼出一口气,捏起了她的发尾,执于手上反复查看。冷双成面上有些阴晴不定,凝住心神正待询问一些令她疑惑的细节,突地又听到秋叶依剑矜持冷淡地说道:“冷双成,你已经撞破我两次好事了,以后再是如此,我一定不放过你。” 21.傻瓜 冷双成面如泥塑,寒潭似的双眸直盯远处,怎么也不转开眼睛。 她不是傻瓜,当然听得懂秋叶依剑那句话的意思,儒州盗剑那晚的景象历历在目,今夜只不过再重遇一次尴尬而已,所以她屏住呼吸不敢回头。 正是因为她不傻,她也看出了一个秘密:秋叶依剑对她真是反复无常,像长白山上的雾,每日随气象变幻不定,前几日风大雾急迎面刮得她招架不住,现在是冷雨霏霏黏人的雾气缠绕全身,仿似要一点一点地渗入骨血。 秋叶依剑紧贴于身后,冷淡飘渺的气息吹拂过来,不容忽视。冷双成紧抿着嘴,察觉自耳廓至脸颊,渐渐升起温热,心里越发惊慌恼怒。 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拽住了她的头发,先是拢起头顶上最短的部分,拉了拉,放下后抓起发尾,又扯了扯。 冷双成仍是不敢动,她咧了咧嘴,口中忍不住说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一日没照看你,你就落得这般落拓。”秋叶依剑转过身来,面对着冷双成的眼睛,“唐五的大搜手精进了不少,不过用在这个地方,好比是野狗打架一样。” 冷双成原本见他只拽着自己头发,松口气,悄悄挪动了下身子,但听闻此言后,不由得怒道:“公子,你怎能骂我是……” 秋叶依剑突然一稳冷双成后脑,左手紧箍她的腰身,狠狠地吻噬了一口:“你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出去和人打成这样。” 冷双成大怒,挣扎出单掌冷冷一笑:“公子重伤在身,居然还有这种闲情逸致逗弄在下。”右掌藏于袖中一展,凝气蓄势待发。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凝神惊呆问道:“方才那是三十六路小擒拿的‘双折手’?” 秋叶依剑一袭得手极快松开,旋转身躯走向主台,口中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你现在才六成功力,险些没抓住你……以后需换成大擒拿手。” 冷双成大惊,提起的手掌也忘了放下,迟疑而问:“公子没中毒?” “唐七给我喂了解药。” 冷双成虽然不明白唐七如何喂了他解药,但她想起在解毒前后他所经受的折磨,面容上不禁由惊怒蜕变成耸动:“公子既知不可避免唐五的毒害,何必单身赴宴……” 秋叶依剑转眸看着她,一双狭长深邃凤目依稀带些颤动,开口说了一句:“真是个傻瓜。”语声已无平日的如雪冷漠,缠绕唇间渗透着一种无奈。 冷双成微一沉吟突得要领,尔后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秋叶依剑立于花台,左右查看一眼,左手腕微抬屈指一弹,指风穿透一朵硕大娇艳的海棠,应声而开一道门户,就在冷双成面对的五彩琉璃柱上。 “果真如此。”他冷冷地说。 冷双成回过神来,细看了下四周繁复花海,发觉要从花团锦簇中认出那朵海棠,简直有些神奇。但她抿了抿嘴,忍住没有发问。 秋叶依剑转过面容,看了下她的神情,淡淡说道:“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惑,恐怕还在揣测我为何不急切救出程香,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们在底下绝对安全。” 冷双成暗自心惊,面目上仍是平静。 “那朵海棠,不是玻璃翠(四季海棠)中的一种。”秋叶依剑抬起右手指了指身侧,“味道也不对。”也不管冷双成是否听懂,复又说道:“这道门户是他们最后的退路,是以子樱今晚才如此镇定地纠缠于我,他们放任水饮在外结阵守护,也是为了能让他们顺利从这栋楼里消失。” 冷双成对于琴棋书画风雅之事略知皮毛,她的确有些没听明白,但她愿意动脑筋思索:花我是不认得,好在秋叶依剑嗅觉厉害,子樱也不提防被他看出端倪,想必是一早有废弃此窝点之心。 她转念又想到了那名不知名不知影的高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传闻有一名武技集大成者埋伏此间……” “是。”秋叶依剑不待冷双成说完,笃定说道:“那人叫萧乔,王一飞之叔,此时正在外面。” 冷双成面目上多多少少有些震惊,她极力收回远视窗幔的目光恢复平静:“萧先生是何来历?他为何按兵不动?” 秋叶依剑一直凝视着冷双成,目光热切长远,自然得如同山殿朝阳、天际流云,只是这暂露的冰川一角,被忧心忡忡的冷双成遮盖过去,掩淡了灿烂耀眼的寒星光彩。 冷双成说完后,一直沉吟推敲,并未注意台上秋叶依剑动静。 “萧乔埋伏在水饮刺客里,”秋叶依剑默默吐纳两下,稳了稳嗓音说道:“此刻他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变化,他在等一个人的来临。” 冷双成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错愕地看着秋叶依剑,但仍是沉稳身躯没有询问。 秋叶依剑并不看她,目光疾掠,晃过一些隐隐的亮色。“还不能再看她了,否则心里下不了决定。”这近似喟叹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 让他迷乱一片的心境清凉不少。 “有些事情我必须交代于你。”秋叶依剑冷淡开口,目视前方:“子樱曾说过了今晚她就万事大吉,显然他们计划在先干一件勾当,所以唐五子樱今晚一直呆在大厅等着那个计划完成,只不过出了些意外——子樱迷倒唐五,无需喻雪出手,而你吓晕了子樱,无需我出手。” “公子所说的计划是……” “冷双成,你看这间红袖楼构建如何?”秋叶依剑不答反问。 冷双成想起自己所见过的水晶雕阁,豪华水下城,眸光中带了些了悟,抬头说道:“即使只见此间,也能推断出红袖楼宛如地下宫殿。” “子樱的红袖楼铺张靡费,仅靠营运无法支撑,其实她们还有个后台,如果没有这个后台,在这片官妓昌盛之地,普通妓院难以独霸西京……”说到这里,秋叶依剑顿住了声音,转眼看了看冷双成。冷双成何等机敏,见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心中一突迅速说道:“请公子明示。” “是魏无衣。” 冷双成能够承受起所有猜想,忍受所有后果,惟独没有想到过魏无衣。这个名字对于她是陌生而熟悉的隐痛,如同长在身上的伤疤,你不去揭开碰触,永远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可是此刻在秋叶依剑口中说出,她就知道这个结果是千真万确,顿时一阵声音仿似渐渐低沉下去,她轻轻摇晃了两下像是在汪洋大海里扎了几个浪头,爬起后茫然地走到椅子上坐下。 “我见你庆典上多看了魏无衣两眼,就知道你认出他了。”秋叶依剑一边冷漠地说道,一边走向瞪大了双瞳的冷双成。“子樱看中了御林军统领的身份,私下结交魏无衣,引诱他做了入室之宾,子樱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打那名西夏使者的主意。” 冷双成的思绪退到一片浩瀚苍茫的水波里,随着秋叶依剑平淡无疾的语声一上一下的起伏,魏翀刚正坚毅的脸一直浮现在她眼前,这本是她想极力救援的人,允诺照看的人,无奈在世道变迁中吞没了性命,却留给了她一道硬伤,她不想重复目睹阮四之死那样的痛苦…… 在逐渐回神的过程中,冷双成听明白了秋叶依剑讲给她事情的前因后果,道理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关于“情”字和“利”字: 冷双成素未见面的萧乔是个武痴,西夏、荆湘境内高处不胜寒的寂寞高手,但是却无法逃脱世俗,爱上了对他虚情假意的子樱,纵容默许了她所有为非作歹的行为。明日就是西夏使者最后回朝期限, 他们在等禁城里魏无衣的行动,魏无衣平素按捺不动一方面是在职权范围内使者被杀,他也难逃干系。一方面他也并非完全是色令智昏之人,多少存有忠厚善良之心。 使者、秋叶依剑、赵应承三人,任意一人在宋朝土地上消失或者是丧失生命,都可以挑起两国之间的争端。 秋叶依剑唤了冷双成两声,察觉面前之人魂游天外后,冷着脸伸出两指弹了弹她的额角。“那道柱门,子樱走进去是逃生的通道,魏无衣走出来就是欺君罔上的罪名……” 这正是冷双成担忧的地方,她听了秋叶依剑的话,势必也猜测出魏无衣无论是否得手,一定会想办法来和子樱会合的结局——而她没有任何立场来劝阻这一切事情的发展下去。 “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成见太深轻易不会开口请求……你真是个傻瓜。”秋叶依剑冷淡自持地说完,见她仍是低眉敛目沉寂的容颜,忍不住又开口说道:“背负太多,责任越大。” 冷双成一直沉默不语。 秋叶依剑低下头看着冷双成,她的眼睛冷澈幽深如寒潭水清,眸中渐生神采亮如一束星光。那双眼眸里或许有过迷茫,有过痛苦,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总会归于阅尽沧桑的坚柔并济,聪慧不疑。 他见过这种坚定不移的目光,他执念于这种刻入骨子里的记忆。心中如同有一湖光亮在轻轻晃荡,层起涟漪后扩大成无数个水纹,秋叶依剑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冷双成。 “碰上这样的你,叫我如何是好。”一种淡薄的怜悯沿着他墨黑的长眉,挺立的鼻梁,曲线俊雅的下颌朝下蔓延,顷刻布遍全身。他的环抱紧致的双手搂住冷双成上半身,身子微微弯成一轮弦月:“我出去之前,其实想和你多待一会,但是待得越久,我就控制不了我的决心。” 冷双成慢慢地挺直身躯,在这种君子式的怀抱中竟也不曾挣扎,在秋叶依剑平静冷淡的语声过后,他那轻微的触动让冷双成缓过心神默默思索:秋叶依剑往日处事心计深沉、谋定而动,今夜为了救出程香与她,贸然赴宴深受折磨。听他言下之意,仿似此刻的真情流露尽显他的一丝脆弱,这么冷酷强硬的人居然害怕心中有了情,剑便变得驽钝沉重…… 秋叶依剑察觉到了冷双成细小变化,深深吻了吻她的头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公子。”冷双成犹豫一下,叫住了他。 秋叶依剑背对着她,嘴角默默掠开一丝微笑。 “公子目前身受蛊毒,又不避讳接下几掌,内力损伤严重,如此出去是否还有胜算?” “原来你知道这么多事情。”秋叶依剑凛然伫立,又淡然说道:“你能问出此句,实属不易。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抱起子樱跟上来。” 冷双成目睹那道背影踩着沉稳的脚步走出,心下稍安。她利索地为子樱穿上外衣,将她双手环抱而起。经过流光溢彩的琉璃柱前,她顿首看了一眼,心底有个声音同时响起:魏无衣,莫要走出这个门,否则秋叶依剑不会再放过你。 开封西侧金梁桥街仍是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星辉。如果罔顾通街层层林立的两方人马,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玉云飞”九天圣地。 秋叶依剑披着月光冷漠走出楼阁时,众人不禁均微眯了眼。银月轻纱无损他凛冽天成的气息,相应地为他勾芡出一层迷蒙疏淡的轮廓。他自月色中破影而出,冰晶双瞳一扫众人,冷冷说道:“萧乔,既然我已出现,意味着什么你也明白。” 赵应承站在垂柳之旁,他的身侧三老严实守护,白衣胜雪的喻雪落后一步伫立。五人面目冰凉,身形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牢牢地目视前方。 成“回”字排列的银色水饮中走出一人,瘦长身高,双目炯炯,他的脚步悄无声息,面目自双眸以下遮掩在白色面巾中,看不分明,但所有人看了下他的双手和他的双眼,均知此人必定是萧乔无疑——因为没有人有这样一双干燥有力的手,没有人有这样一种穿透人心的眼光。 萧乔自出场后站定,从头到尾没有一丝颤动。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不过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秋叶依剑盯着萧乔的双眼,语声依旧冰冷。他的身后沉默地走出欣长人影的冷双成,她略略躬身一礼,从容不迫地放下了子樱。 冷双成垂手退至一旁,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后,又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赵应承。 赵应承看了看面前黑发白衫的少年,微微沉吟,推断出他便是秋叶依剑所提及的“第五个人”,心下正在诧异间,又听得秋叶依剑冷漠地说道:“世子,唐五在大厅,程香在水底。” 赵应承会意朝喻雪拱了拱手,喻雪面容亦是冷漠地从左袖抽出一把细窄的长剑,森然指地。 秋叶依剑一伸右手,从紫色冰绡衣袖中露出修长稳定的手指,说了一个字:“剑。” 兰君上前,将一把莹白 剑鞘的长剑恭敬放置他手里。 冷双成打量一眼,看到剑形长峻古朴,握在秋叶依剑右手之中,暗冷的外鞘在月色下折射着白光,冷漠地带有睥睨众生的光影。人和剑都是浑然一体的高贵桀骜,很容易让人想起四个字:剑如其人。 萧乔看了一眼秋叶依剑右手,突然开口说道: “蚀阳,上古神兵,卫子夫所锻剑器之首,剑长三尺九分,剑宽一寸半,全身嫣红如血,锋刃厚积如雪。传闻公子自从古井一役,从未使用此剑,因为剑若离鞘,定嗜血才收。” 22.文斗 对于高山仰止那样的敌手,萧乔一直熟知秋叶依剑所有的情况: 秋叶依剑,男,二十二岁,两岁练剑,对剑术精悟无人能比。左右双手均可使剑,但左手剑比右手快一秒,传闻至今,从未见此人动过左手。 此时“蚀阳”正握在他苍白修韧的右手上,左手隐于衣袖随势待发。 秋叶依剑全身上下无丝毫破绽,气息冷冽如冰,鹤立月下,衣襟当风,整个人如同孤高天神那般凛然不可侵犯。 萧乔凝神正对他,目光瞬间不移。冷双成发现自她抱出子樱,萧乔就从未朝地上看上一眼。 这厢两人真气对峙间,三老那边有了动作。三人心思如出一人,身形仓鹫般扑起撕开了水饮结阵,人影错动,风势膨胀,白衣喻雪提着剑,冷冷地走入阵中。只见四周如荼蘼花落,他的衣衫竟是不沾一丁点血滴。冷双成看着他的剑影,心里暗暗吃惊:雪公子的剑术亦如千年雪峰,苍茫无涯地泛着万众难敌的孤寂之光。喻雪的剑,楚轩的音,银光的箭她都有幸拜会,唯独缺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 直至赵应承与喻雪走进红袖楼,冷双成才放心地转过目光。聪明如她,当然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场上微妙的变化,所以她选择敛目闭气,隐藏了她的全部气息,沉稳地立于阴影里。 场上凝神站定的两人仿似处于世外桃源中,耳畔传来的刀剑风声不能撼动他们身躯分毫,仍是一动未动伫立。静寂之间,萧乔肃然开口:“本人一心向武,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今晚计划功败垂成,萧乔不怨天尤人,只求与公子公平一战。” 冷双成微微动容,她没想到萧乔尽管跻身两国之间,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在武学上,却是个天生尚武的武者——了解秋叶依剑的伤势后,他并未落井下石,而是要求公平公正地切磋。 “萧先生好眼光。”秋叶依剑抬起沉聚如峰的双目,冷淡地说了一句。 萧乔缓缓拉下面巾,眼光落及子樱身上时,容貌仿若苍老十岁。神情里十分寂寞萧索,四周红烛高照绮丽风景,两厢对照,他的脸把天地肃杀,苍穹寒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公子来日方长,不会知晓萧某的寂寞……公子负伤在身,萧某再战则胜之不武。况且萧某在心理上并未抢占任何先机,故以请求他日再战。” 冷双成看过去,面前瘦长萧乔的威风凛凛绝世剑客风采不再,此时只是一个疲惫苍凉的老人而已。她心里叹息一声,仍 是沉默不语。 “约为何时?”秋叶依剑面色微沉,冷漠说道。 “十五日后,辰时,行云铁塔萧某恭候公子大驾。” 秋叶依剑稍一思索,冷冷吐出一字:“诺。” 萧乔缱绻目光再次落视地上,萧索说道:“这个女人……我要带走。自从一飞死后,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秋叶依剑身躯挺拔如旧,淡淡夜风拂过,紫袖中的蚀阳却愈是凝重了。 冰凉如水的空气中,冷双成却突自暗影走出,面朝萧乔再次缓缓躬身施以札礼。萧乔奇道:“阁下何故多礼?”冷双成诚心正意,恭敬回道:“萧先生是我南下所遇第一个真正武人,理合行札。” 萧乔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自嘲与寂寥。秋叶依剑仿似未见两人繁文缛节的举止,仅是冷漠如斯说道:“这女人委实不能轻饶,因在半月前紫宸殿,她曾下令伤及我的夫……”转眼见到冷双成坚毅沉默的侧脸,顿了下又续道:“好。” 萧乔目视冷双成一眼,然后抱起子樱,如同重获珍宝大步凛凛走开。他一路前行不曾回头顾望,身后落下了一地的清凉空荡。 人影幢幢中,银衣水靠的水饮忍者大多不敌三老连环攻击,纷纷溃散遁入水中。 冷双成目视萧乔背影消失于夜幕,扫视一眼渐趋尾声的战局,转身对秋叶依剑缓缓说道:“多谢公子。” “你为何如此尊重萧乔那人?”秋叶依剑的双眼盯住前方,并未看冷双成。 “崇武尚义,理应尊敬。”冷双成语带惋惜,沉声说道。 “是么?”秋叶依剑目光突如华灯绚烂,语声中却含了些冰雪之光。遽然之间,他伸出了左掌。 眼看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面前,冷双成心中大警,闪身急退。自上而下一道半弧闪过,只一瞬间,秋叶依剑一式“青天揽月”就将冷双成抱在左侧胸前。 冷双成挣扎两下,发觉紧固如铁无法挣脱,不由得冷冷说道:“公子,这不成体统。” 月朗风清银波荡漾,秋叶依剑墨玉般瞳仁胜似昴宿星闪亮,熠熠生辉地直视冷双成眼眸深处:“我的左手剑,世人难避。”忍不住亲了亲她愠怒的双眸后,他又说道:“所以你不必为了我,再谢萧乔。” 冷双成见秋叶依剑一反平素的冷酷矜贵,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庄重,心中着实恼怒。那股怒火似烟花点燃后蹭蹭直上,映照到她面容上时,她不窘反倒冷冷一 笑:“公子,我不想伤你,还望公子恕手。” 秋叶依剑瞳仁里满斛星光稍显深沉,他迅若惊鸿地在冷双成面颊上重重一吻,放开了她的身子。 一只凝聚着冷意的手掌无声无息袭来,秋叶依剑早有提防,风声微过,身影轻飘飘地掠到两丈开外。紫袖微张,蚀阳横卧在他交错后负的手掌上,露出一截雪白如羽的剑鞘。 冷双成心下有些吃惊。她的这式“排山倒海”用了她目前六成功力,谁知未沾到秋叶依剑一丝衣袂,即使是施用单掌力道遽损,但也不能被他不沾衣不带水地避开哪! 冷双成想了想,低敛眉目运气游走四肢百骸,双袖斜展,迎风猎猎飞舞。“公子,得罪了!” 语声过后,冷双成手掌里凝结成霜露似的白雾,她面沉如水切身抓去。 秋叶依剑凛然伫立于冷双成面前,唇角始终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薄之笑,长身而立飘逸俊美。冷双成初出两掌时,他本是双手一直负于身后,意态悠然有如闲庭信步,但被飕飕直逼颜面的冷雾缠绕后,他渐渐看出一些端倪:冷双成双掌苍凉如雪,力道如奔腾入海的百川流水深厚绵长,招招凌厉的指法不离他要害,已成功地迫他凝神闪躲。而且她的掌法一共十三式,已经反复施使两遍。 在第二十六掌停驻在自己右颊时,秋叶依剑突然顿住身形不再躲避,冷双成满含雪气的左掌却也生生刹住。——她这式和“高山流水”正是相反相成的攻势,如果再继续拍下去,就可以掴下秋叶依剑一个耳刮子。最奇妙地是心思叵测的两人均停下动作,都不中对方的圈套。冷双成如果此掌拍下去,不用秋叶怪责她也会日夜惶恐不安;秋叶依剑如果算得不够精细,稍微动一下就会脱离冷双成掌风,也就无法让她理屈地惟己是从。 冷双成转眼看了一下秋叶右耳,若无其事地垂下双手,不动声色地说道:“在下僭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告诉我什么。”秋叶依剑立于楼前月下,蚀阳反背右臂之后,冷淡开口。“否则以你谨慎性子,即使恼怒,也断不会连出两遍掌法。” 冷双成面容平静微微一笑,抬起衣袖默默擦拭脸颊:“我只是想试探下公子的功力到底几何,看是否一如先前站都站不稳,抑或是做做样子吓退萧先生。” 秋叶依剑见花厅逗弄她的私心被刺破,也不觉尴尬,兀自迎风而立。片刻之后,脸上的浮冰似暖阳高照,星星点点,渐渐淡淡雪化成水,俊美无铸的容颜上交 织着两层光线——惊忪于冷双成对他初绽的极为平常的浅笑,惊醒于她寓示讥诮之意的动作。 冷双成盯了他一眼,躬身直退:“容在下先行告退……在下去与阮姑娘话别。” 秋叶依剑心思如九曲连环,正在一环一环地解扣思索,他低敛墨眉仔细回想冷双成那套诡异陌生的掌法,直觉她肯定要暗示自己什么…… 银月清辉洒落在一方静寂伫立的人影上,浑然不觉身后苍山三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三老中要数兰君为人狡诈机警,饶是他跟从少主身边五年,见过少主出手数次,仍是没见过他让人近身于己巴掌飞来不躲不避,最令人震惊的是秋叶少主抱住刚才那少年上下其手,俊颜虽然冷漠,但眼里的炙热谁都欺骗不了。 他稍稍一思索,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因为他的寒冰雾气。 兰君最先反映过来,面容上惊愕不已,他难以置信地追寻那道闪身疾掠楼阁的身影,一回头,却看到少主冷冷睥睨的眼色。 秋叶依剑抬眸转视三人:“看清楚了?” 竹老和松柏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兰君上前站定,吞吐而问:“初一?” “不是这个,我是问她的那套掌法是何来路。” 兰君心神此时才算稳定下来,看到少主冰冷骇人的目光后,脑里的迷雾清退不少:“回少主……未曾见过。” 苍山三隐至今接近百岁,大小战役数千,秋叶依剑询问他,也是想依靠他见多识广的阅历探寻冷双成出手意图。兰君刚迟缓说完,身后的竹老却接了一句:“我好像见过。” 秋叶依剑转眼目视竹老。 竹老微微沉吟说道:“一年前与王一飞交手时,他的左臂被少主斩断后无法持枪,用的单手就是这套掌法……” “原来如此,是要告诉我萧乔的掌法。”秋叶依剑垂手跺开一步,站定后又冷漠说道:“那也不对,怎么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却了解得一清二楚。” 三老今晚想是惊吓过多,都有些一头雾水地两两对视。正在惊疑不定之时,传来秋叶依剑冷淡如冰的嗓音:“都看好了,那人叫冷双成,我知道你们以前有过节,但是此刻她好比是我的左手,谁都不能动她。” 秋叶依剑面前的三老寂静无声,少主雕刻一般的容颜掩在淡淡月色阴影下,依稀可见他瞳仁里狠戾绝情的警示之色。偶有透过锦绣花楼渗落的月光,照亮了他岿然不动的身躯, 和着他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仿似一个天生的王者。 这种感觉三老熟悉,因为六年前一个月色之夜,一名白衣无染的少年,冷漠自若地从暗处走出,仅用一把普通的长剑,仿似劈空斩浪,不出三十招就降服了他们。——那天晚上的月亮他们记得很清楚,那名少年的眼光比月夜寒冷,他们也不会遗忘。 23.选择 月色渐浓,映得处处明亮如新。月光倾泻在楼阁前几处人影上,比四周随风飘拂的旆襦还要温柔。红袖楼前银白耀眼,秋叶依剑冷淡地盯住那道姹紫嫣红的门户,一如往日,静静等待冷双成的到来。似乎在这片柔纱梦幻中,玉树临风的少年看起来也披上一层柔和的紫色光辉。 但这仅仅是兰君的错觉而已,因为他看到了疾驰而来的黑衣少女。 唐七瓜子清秀的脸庞掩映在飞舞的发丝中,她的双眸盛开惊恐混乱的夜光,自阁楼奔出后,一路扑向秋叶依剑身前。如果不看她慌乱的眼光,唐七黛眉纷飞,嫣红口唇,出落得也是个标致的美人。 兰君看到秋叶少主仿若未见,眼光穿透夜色,仍是牢牢盯住前方。 唐七纤秀身姿还未扑到秋叶怀中,秋叶依剑就轻轻朝旁一避,冷冷喝道:“站住!” 唐七眼中光芒一突,宛如四散而飞的蒲公英,刹那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桔梗。她瞳仁的焦点集中在眼前绛紫礼服的秋叶胸口,语带悲凉地说:“你答应过放了我哥哥!” 唐七见秋叶依剑冷漠不语,禁不住又喊了一声:“方才喂你解药时,我明明在你耳畔请求过放了哥哥!” 绣楼中又走出第二道人影,来的却是白衣赛雪的喻雪公子。他面无表情地提着唐五腰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月下。 秋叶依剑看了他手上一眼,冷冷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为什么!”唐七的泪如珠晶莹闪亮,她极快地看了看秋叶依剑那两片薄薄双唇,在她印象中它总是淡紫紧抿的,像蜀中紫月悬天的砾灿练,无关人间冷暖,一旦出云烜赫,吐露的便是令她心碎的字眼。 “我家养了一只文豹,有一天我不小心把她弄丢了,却差点被你哥哥掀了皮毛。”秋叶依剑一动未动地立于银月下,冷漠矜持地说道。 这句话场地里其余人都听不懂,敏感倔强的唐七这次还是听懂了。 珍珠白练似的眼泪滚滚而下,唐七微微低着头,不愿秋叶依剑看到她的泪水。这位平素沉默压抑的姑娘,在面对自己心仰长久的少年时,终于激烈地爆发了:“为什么是她……她有什么好……值得你处处维护,甚至连命也不要?” 轻纱般的月光落在秋叶依剑冰澈双瞳上,折射出琉璃闪耀的光采。众目注视之下,紫衣翩然的辟邪少主,流风回雪玉骨冰肌,漠然凝视着空气,静默半晌,瞳仁里升华出坚定不移的光芒。 “唐七,你知道什么是感情吗?” 他缓缓问了一句,这是他第一次对别的女人口吻如此清淡,比以往的冷漠如雪温婉不少,因为他想起了一个声音。 当日的她质问他时,这句话就是一根刺,猛地扎住了他的心,他一直在回想这个萦绕在耳边的疑问。 ——梅林中,暗香下,是什么样的境遇能让一个敏捷隐蔽的少年,口出的疲倦如同跋涉千年的旅者?扶林落英,如斯美景,是什么样的心情能让无所顾忌的冷双成,语声中的凄凉如同苍穹暮烟,消弥于无形? 唐七一怔,秋叶依剑却再也没吐露什么,仅是垂首看了看左肋,冷漠说道:“原来你跟我一样驽钝无知。” 在渐渐凝重的夜景中,走来了第三条人影——庄楚楚。 端庄可人的楚楚风姿婉约,款款行来,那抹秀雅的剪影牵走了所有月色星光,她缓缓走至秋叶依剑跟前,裣衽一礼:“多谢少主哥哥。” 秋叶依剑不置可否,不躲不避受了她的谢礼。 赵应承走出来时,面色上有些闪烁不定,他淡淡皱起俊秀的眉,看了秋叶一眼:“他是初一?” 秋叶依剑转视赵应承,突然启口说道:“如假包换,正是你不惜一切代价换取的初一。” 赵应承听出他的警示之意,不由凝神看了看秋叶依剑冷漠的脸。他沉吟一番,抬首询问:“日后能否借初一进一步说话?” “世子金口玉音,望三思后再定,否则不知被她听去了什么,又会夹枪带棒地呵斥别人一气。” 赵应承惊愕一怔,半晌后才想明白秋叶话中偏私袒露的意味。 秋叶依剑这句冷漠的话警戒色彩颇浓,熟悉他心性的赵应承自然知晓:看来初一在秋叶眼里极为重要,令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也会忌惮初一对他的诘问发难。 赵应承微微一笑:“这个自然。”然后走到喻雪、三老跟前,分别交代了几声,喻雪不发一语转身离开,手中仍是提着唐五,冷冷地走入了黑暗。唐七看了秋叶依剑侧影一眼,忍住了没有追问。 赵应承又走至楚楚跟前,微笑着请她先行。楚楚有些羞怯地看了一下赵应承的笑容,先是淡淡摇头“我等阮姑娘”,得到赵应承随后护送回庄府答复后,默默低首,清淡如烟离去,在走进月色无法垂怜的暗影中时,无限留恋地回首看了一眼。 眸光盛雾,楚楚可怜。 秋叶依 剑目视三老,兰君会意率先动身,追随楚楚而去。 夜景中出现第五道身影。 鲜红衣衫的程香缓缓步出朦胧月色,她如同喻雪那般,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明亮之中,瞬间容颜在月光中绽现。秋叶依剑冷冷睥睨她一眼,尔后又冷漠地注视门阁。 程香抬头看了看前方剩下的三人,眼光转到秋叶身上时微微一顿,想了想凝神站定,等着落后几步的冷双成。 冷双成抱着软软最后出现,她小心翼翼地环抱着白衣少女,仿似担忧惊醒怀中沉睡之人。程香见秋叶依剑目光落及软软身上极久,诡异一笑,伸出两只手指夹了夹冷双成的脸。 冷双成双手被占并未躲避,只是有些怔忪地看着程香。 “说起来我是第一次近瞧你面容,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二皮脸’?”程香笑眯眯地问。 冷双成没有任何反映,秋叶依剑已经左手微抬,运力一弹,一缕尖锐的指风破空而去。他的动作迅如闪电,袍袖飘拂一下,左手已经回复原处。 那道指风正是屡试不爽的“一点惊鸿”,带着他十成功力直扑程香右手,准而狠。 冷双成低呼一声“小心”,程香早就有所提防,极快地撤回手掌,衣袖躲闪不及,仍是叱的一声被刺出个小洞。她晶莹瞳仁转到秋叶依剑面上,冷笑着说:“好狠的心!秋叶世子,我们的冤仇来日方长慢慢细算,灵慧公主的事还没完哪……” 秋叶依剑听到此句后双眸一聚,满含杀气地盯住程香。 程香见目的已达,有些忌惮秋叶依剑说到做到的性子,闪身跳到沉默不语的冷双成身后,一路慢悠悠行来,笑靥如花,无比烂漫。 ——刚才在水牢里,赵应承细一探查拍开了所有人穴位,无需他威胁,唐七就很说出程香等人仅中迷药无需解毒的内幕,只因软软无任何功力抵御,至今仍在昏迷。在赵应承的转述中,程香得知秋叶依剑竟是抛开以往恩怨,定计救援,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唐七挂念唐五,最先离去。楚楚见迎面掠来散发白衫的少年,定睛一看,认出来人,咬了咬嘴唇与她擦身而过。 冷双成进来时,首先扑到软软身前把脉,见无大碍才转身走到程香面前,却是深深鞠礼:“多谢公主。” 程香本是惊奇,转念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冷一哼撇开了面目。 冷双成直视程香,诚恳说道:“在下替阮姑娘多谢公主大恩 。” 赵应承一直背着手站在墙角,淡淡地看着她们,听到冷双成的声音后,迟疑地喝问:“初一?” 冷双成已经抱起了软软,转过脸冷漠地看着他。 程香打量两人脸色一眼,站了起来挡在两人中间,对赵应承说道:“世子请先回避,阮姑娘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赵应承双手不着痕迹藏于身后,盯视冷双成一眼,慢慢转身离开。 程香借故一支开苗头不对的赵应承,立刻像炒熟了的豆子,噼噼啪啪地发作起来:“初一,你还敢再出现在我面前哪?”她冷冷一笑:“来了也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冷双成见过程香外冷内热的性子,苦笑一声,微缩着肩膀让程香发泄怒气一番。 程香眼见冷双成抱住软软一声不吭,怒火如同灭了星子的炮仗,攒足的力气在嘴边转悠了几圈,最后吞入腹中。“你告诉我,那日逃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年来一些大事,包括知晓她照顾软软的举止,程香听完,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不知道孤独凯旋去了哪里。” 冷双成沉默无语,面对她始终深觉亏欠的程香,她无法说出任何虚情假意劝慰的话语。 程香喟叹片刻,忽又爽朗一笑:“你也不用愧疚,错不在你。”顿了顿续道:“走吧,随我出去,不知唐七在外面怎么样了。” 寒波澹澹起,银辉悠悠下。回首月中人,平林淡如画。 程香带走了唐七,赵应承送走了阮软,冷双成兀自在清凉夜景里呆立,心里一片繁乱,思绪飘到极远极久的地方,有些忘了此时身处何地,要干些什么。 ——秋叶依剑毫不掩饰的举止,让她心中五味杂陈,眼见往日的回避、装作视而不见都无法击退他步履半分,冷双成抑制住慌乱,冥思苦想。 她的眼光如同汴水的月亮,左转右闪,泛着一道又一道的弧纹。 秋叶依剑打定主意看住她,镇定地立于她身侧,也不催促,仅是冷漠不语。 所有人如同镜花水月,片刻之间散去,越来越凉的夜色里,只剩下了这两方剪影,在迷蒙的薄雾中一动不动。天渐转亮,初露酱色锦缎般云彩,浓墨泼满了触目所及的天幕。 冷双成回神看了看秋叶依剑,湿漉漉的雾霭使他的面容更透苍白,他的两抹薄唇紧抿,看起来显得俊魅无情,坚如磐石无转移。黑色纤长的睫毛经过 月光照射,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 冷双成极快地掠过他略显疲倦的双眼,心里一软暗叹一声,转身朝秋叶依剑拜了拜。 秋叶依剑未曾提防,皱了皱眉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冷双成静默一会,又垂眸坚定说道:“公子出身名门位高权重,素来是做大事成霸业之人……” “住口!”比干心窍的秋叶依剑岂能不知她随后而说的是什么,他聚气于掌朝左侧一劈,“轰”的一声青石街面如同去年的儒州后院,一道森然刺眼的沟壑牢牢扎在金梁晓月旁。 “你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血洗整座开封,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霸者?”秋叶依剑眼光如针尖聚起,冷冷地盯住冷双成大喝了一声。 冷双成心如鼓捣,眼皮一突,复又躬身恭敬说道:“公子息怒……公子言出必行,既是允诺我侍奉三年,日后需以礼相待,不可轻言调笑……” “原来你这木头也知道退而求其次。”秋叶依剑盯住她的眼睛,冷冷一笑:“冷双成,你想拿话堵我,我偏生不如你愿。想疏离我,那还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冷双成又是叹息一声,稳住身子没动。 秋叶依剑伸出左手,露出苍白修长手指,右手背于身后,掌心朝上平展:“过来!” 冷双成看着他的那只手掌,突然有些明了他此举何意——父亲教过她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轻雾缭绕,水声潺潺,在寂静无声的金梁大街上,秋叶依剑没有让冷双成由着性子挣脱,俊颜肃然伸出了他的左手,留给了自无方出游以来隐蔽沉稳的冷双成一个选择。 冷双成想起了那道五彩琉璃门,心中一直在揣测此时的魏无衣到底是何种心情。 走出来,是否留有生机;走过去,是否永生无悔? 24.醉酒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初春的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除夕飞雪卷走了人世的严寒,送来了开封的春天。春日融融和风惠畅,时令递嬗的足迹走遍叶府,所经之处均是淡翠浅绿,万紫千红,一簇簇地发出大地无声的呐喊。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冷双成盯着眼前的成茵绿草,只觉得以前父亲说错了,并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而是芳草萋萋,春意自脚下升起。她环视四周,除了身畔的吴三手,一切都显得勃勃生机。 吴三手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太阳暖暖地照射在他身上,带了层荧荧光晕。他盯住一处嫩草,眼睛没有任何颤动地一眨不眨。冷双成坐在他脚边的小凳子上,偶尔转过目光看看春色,闲暇时一直凝视着他的面容默默思索。 “吴有,你还是不愿意醒过来吗?”冷双成掏出两粒骰子一伸右掌,骰子骨碌碌地在她手里转动:“连你最喜爱的赌术也不愿意学了么?” 吴三手的瞳仁没有丝毫改变,仍是无欲无求无喜无忧地看着草丛。 冷双成叹口气,站起身走至他面前,垂首看着他:“我还指望带你去扬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比这里美十倍,即使在大雪封山的季节里,柳絮般的白雪上点缀着红枫,静悄悄的像是人间仙境……” 冷双成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她渴望已久的故居,见眼底之人漠然无反应,又叹息说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你在这里多坐坐,我去探探你的药方……” 园子里宁谧盎然,花蕊无声绽放,灰白色树梢上吐出蕾芽。空中充满了小虫子们呢喃的繁音,破过静寂的春色,缓缓走来一道雪白无染的身影。 秋叶依剑垂手在吴三手面前伫立,凝视他的发顶极久,才冷漠说道:“如果能留在冷双成身边,我宁愿傻的人是我。” 冷双成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让她停住了匆忙的脚步。明媚、秀丽,融融的阳光把叠叠重重的飞阁雕栋镶嵌在无数光格里,而在光线里最夺人眼球的,便是安颉寝居前后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花。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丛中三点两点绿,到处十枝五枝花。 冷双成有些明了那日的秋叶依剑为何能从万花丛中寻到那朵海棠,试想岛上若有如此卉木高手,自小耳濡目染深受熏陶,辟邪少主不夺得此中翘楚实属不易。 冷双成小心翼翼地避开脚畔花海,走到房阁前轻轻敲了敲门: “安师傅!” “进来吧!你这孩子不错,还知道顾惜我的花儿……”门里传来一个温和爽快的声音。 冷双成微笑着进了屋,房间里也是繁花似海,有些格格不入地坐着叶府御厨安颉——他有一张圆圆的红彤彤的脸庞,肚子腆着像一尊弥勒佛。冷双成看了看就知道安颉为何脸红如花,眉飞色舞了,因为新春清晨,他也在喝酒,而且好似喝了不少,桌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瓷花小酒坛。 “安师傅。”冷双成润了润嗓音,尽量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在下有事想请教你……” “喝酒。”安颉胖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无论想知道什么,先喝酒,陪我喝高兴了什么事我都告诉你。” 冷双成心里猛地一突,她吞了吞口水木讷说道:“晚辈不胜杯酌,深恐在安颉师傅面前放肆……” 安颉闻所未闻,倾手倒了一盏酒,色泽清冽芳香四溢,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道是常人能随便喝着我这自酿的花酒么……老规矩,几个问题几盏酒,喝了再说话……” 冷双成看了安颉面容一眼,暗暗咬了咬牙说道:“好,晚辈僭越了……请安师傅倒两盏酒。” “爽快,比那几个人都爽快!”安颉笑眯眯地说着,然后又加了一盏酒摆在冷双成面前。冷双成不敢好奇,如果再多问比谁爽快,岂不是要多饮一盏? 冷双成低垂眉目,极快地拿起第一盏酒,一饮而尽。胸腔里火辣辣地烧灼,只是片刻,花雕后劲直蹭脑门,让她双眼有些迷乱。冷双成竭力按制住四肢游走的热气,闭了闭眼平稳开口:“吴三手神智为何还未清醒?” 安颉一直盯着冷双成面容细细查看,发觉眼前之人脸色依旧白皙,双瞳晶亮,将信将疑地回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吴三手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之中,自然不能清醒……他的身子已无大碍,只需慢慢调养就行。” 冷双成右手缓缓抚上青瓷盏沿,手上带劲稳了稳思绪,面目上仍是苍凉一片。她的瞳仁仿似山涧清泉闪闪发亮,直视安颉,身躯纹丝不动地饮下了第二杯酒。 “忘忧散是什么?” 安颉咧嘴一笑:“原来你也是为了公子而来。”抬眸看了看冷双成平静的神色后,他又哈哈大笑说道:“萱草萌芽,侵陵雪色。萱草是一种可以使人忘忧的草,忘忧散正是由萱草提炼而得。服用者每日子时发作心如刀绞,一月之后可以忘却所有忧愁,是以唤作忘忧散。”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传闻原来是真的……”冷双成意志渐渐涣散,喃喃自语:“那岂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安颉看着冷双成的瞳仁欢笑:“当然了,如果施以催眠,就是亲生老子都不会记得了……”话音未落,冷双成如一团棉絮缓缓伏下身子,闭起了她晶亮冷澈的双眸。 安颉大吃一惊,胖胖的身子极快站起,欲伸手探查冷双成面目,嘴中着急大呼:“怎么这么不顶事,怎么这么不顶事……刚才眼睛不是睁得大大的么……”他的手还未触及冷双成的身体,突然不动了。 因为房屋里弥漫了一股浓浓的杀气,醇胜花雕,烈似焰火。即使安颉是木头,也能感觉到空气里冰凉如雪冷冽似冰的气息。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样,如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将千杯不醉的安颉灌成了软如棉花,然后丢到了城门底下。 一滴滴冷汗自脖子滑下,安颉屏住呼吸慢慢抬头朝右侧望去,对上了一双湛黑森森的瞳仁。 “公子……”安颉无声地咧了咧嘴,面部有些抽搐。 秋叶依剑冷冷盯视安颉右手一眼,那只手立刻僵硬在空中稳住不动。 “你当她是程香?随便由你糊弄?”秋叶依剑伸手搂起冷双成,将她牢牢环抱在自己怀里:“我都不能让她吃一丁点苦,你怎么胆敢如此放肆!” 安颉不敢窥视秋叶依剑的眼睛。那双凤目自小就是狭长精湛地藏有锋芒,配合公子俊美无匹冷漠的脸,眼中不是风云雷霆就是波澜不兴——不言时含威不露,出声时又似古井寒潭,让人心中生不起半丝漪沦。 ——据外界所闻只有一个人不怕公子的眼光,也只有这个人能让公子依顺如云,可这个人被自己灌醉了,而且此刻正在公子怀里。 安颉汗如雨下,心中惶恐难安,直呼后悔不该早起饮酒,喝至高兴之处忘记这茬事。 秋叶依剑冷冷地看着安颉窘困的脸,眼珠在阴影中变成了黝黑:“安颉,你还记得辟邪庄规么?” 安颉不敢动,只是伏身回道:“记得……擅入山庄,男者不杀为奴,女子不杀为娼……安颉感激公子的收留,自愿为犬马效劳。” 秋叶依剑一直等着安颉把话说完,才开口语声冰冷说道:“冷双成最早在边院落脚,最终离开无方,现在回到我的身边,你说她是什么身份?” 安颉突然想起了在东阁楼前的那块石碑,石碑掩藏在深深苍翠的青 木中,碑文上沟壑纵横地刻着几个大字——辟邪山庄遗训:擅自闯入山庄者,历代庄主如若不杀,可削罪为奴,若是女子留有不杀,必立之为少夫人。 安颉惊愕抬头,眼光呆滞:“是……是少夫人。”语声一落,他仿似明白了什么,身躯晃荡,依在桌上稳住了身形:“安颉该死……以下犯上。” 秋叶依剑冷冷接道:“知道就好,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想是处于生死关头,安颉心思极快转动,圆圆的眼珠左右一瞟:“公子,是不是只要安颉能说出一个让公子安心的理由,公子就不会追究我的过错?” 秋叶依剑低头凝视冷双成一眼,怀里的人呼吸平缓,温文无害地平卧于胸口,不会再如雾般渗落他的手,遥遥浮起在枝头。看着如此平静安详的脸庞,落于如此绚丽多彩满室花海中,他只觉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开始蔓延,清风一拂,吹绿了一地的繁花杂树。 安颉看了看公子的脸色,大胆地说了一句:“冷护卫平日对公子极为恭敬疏远,此刻却紧密无间地醉于公子怀中,安颉斗胆提醒公子一句,这岂不是天意促合美事一桩么?” 说完之后,安颉忍不住地讪笑,抬头看到公子冰凉不变的目光,惊呆不语。 不了解安颉的人肯定会被安颉这番话所迷惑,但是秋叶依剑自小在无方长大,却是了解这人嗜酒不贪色的习性,否则也不会放任他在身畔二十年。他所说的天意促合是指冷双成能如此亲近于自己,的确是平日祈求不来的美事。 秋叶依剑再次低头看了看冷双成,转过身冷若冰霜地离去。 百卉含英,红花绿柳,穿过庭院楼庑,弯弯回廊,一路上春色不断直晃人眼。秋叶依剑罔顾匍匐在地的仆从昂然前行,如孤高天神不可仰视,泰然自若地来到自己的楼阁。 熏香渺渺,碧绿纱橱,金柱屏风,锦帘挂幕,房内所有的装饰不变,景色依然。但是如果在窗棂边少了冷双成,秋叶依剑就觉得自己的生命都缺陷了一角。 他小心地将她放置在平素休憩的床榻上,拉过水湖丝被,给她掩好了四角,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她。 平静的脸,没有任何的人间疾苦;掩盖光芒的眼睛,看过人间冷暖世道沧桑;残忍的双唇,吐出的全是狠狠烧灼他的字语。秋叶依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面容,仍是仔细而贪婪。 距离红袖之围已经五日。 五日来他全是在水深火热地生活。 冷双成看着那只手掌,看着他的眸光在月光下变得深沉,仿佛具有一层层深浅不同的颜色,越靠里首越浓,越接近表面的琉璃质就越淡。 她勇敢地迎上他的双目,走至秋叶依剑身畔三尺见远停驻,沉稳说道:“公子万金之躯,奴婢愿在公子身边服侍三年。” 秋叶依剑面色遽然转白,更显透明。如同一个溺水的人般张口说了说什么,最终没发出一丝声音——听她第一次自称“奴婢”,秋叶依剑就心下了然,还能叫他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心里悲痛万分,俊容上都抑制不住地颤动:好个聪明的冷双成!好个残忍的冷双成! 原来东阁所言,初一曾在青衣营里苦读典籍数月,这个深沉隐蔽的少年有可能看到了那个碑文,原来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她自称奴婢,就等于是愿意入庄为奴,自己削减了少夫人的名衔。——她还是不愿意一生陪伴在秋叶依剑身边。 秋叶依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忘记搭乘骅龙,怎样一路冰冷地披着晨雾走回了叶府。冷双成始终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三尺见远不发一语。从那日后,秋叶依剑抑制住心里的愤怒冰凉,视而不见地经过她的面前,不对她多说一句话,不多看她一眼,仿似先前的初一对待他那般。 可是温文无害的冷双成此时正躺在他眼前,躺在充斥着他全身气息的典雅气派大床上。 冷双成身着白领青衫,长发披覆身后,睡容沉静安详,面色柔和得像个孩子。秋叶依剑默默凝视她许久,忍耐许久,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内心,一展长臂紧紧抱住了她。 “我舍不得离开你,片刻都不行。”秋叶依剑面对着那张温和的轮廓缓缓低下嘴唇。他流连在她紧闭的双眼上:“你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可是我的眼里只看得见你。”这双眼睛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因为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定神时像潭水冷清,闪动时像寒星熠熠。 秋叶依剑紧紧搂着冷双成的腰身,仿若稀世珍宝一般揉入胸前。他低下他苍白如雪的脸庞,贴在她微暖平静的脸庞上,轻轻摇晃着,摇晃着,眸光深远而悠长。 “冷双成,听说你赌技无双,喜欢为了别人孤注一掷。我从今天起下定了一个死决心,为了完全得到你,我愿意赌一次。” 25.酝酿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雪白的宣纸上舞龙走凤地镌写着这几个大字,笔法刚硬大气,仿似运笔之人心中藏有万壑深山,有蓄志不露的大将风度。墨迹到“胶”字最后一捺,紧紧一顿完美收尾,可见写字之人平日的涵养深刻。此条文幅正是印证了古语:观字如观人。 秋叶依剑立于古案前,抬头看了下几步远的冷双成,说道:“过来。” 冷双成仔细看了看秋叶依剑脸色,一团冰雪般的雾气萦绕在他双瞳内,掩藏了往日火焰般闪烁的光芒,他的眼睛里又有着露水一样的明亮,极快地抬首目视时,那滴晨露坠入古井寒潭,摇晃出高深莫测的涟漪。 冷双成低下头,颇为踌躇。 ——秋叶依剑每日凌晨冷漠地从她身旁穿过,并不唤她随身伺候,据闻是去了竹林晨练,为了半月之后的那场决斗。在叶府里四处不见秋叶依剑的身影,她倒是落得清闲到处晃荡,走着走着谨慎的冷双成就发觉了异样:叶府上下对她十分恭敬,有时还能看到仆从们窃窃私语,冲她抿着嘴直笑。 ——数日以来,秋叶依剑对她极为冷淡,令她有些惴惴不安。以冷双成宽和大方的心性,数次为难自己的公子,亲眼目睹他难受愤怒的脸,的确让她惶恐自责,心情难以言喻。 昨日清醒后,她惊吓万分,直接从秋叶依剑寝居床榻上滚下。对上秋叶依剑辨析不清的目光后,只得窘困一笑。秋叶依剑盯视她半晌,才口吐一句:“我不会对一个睡得死沉的女人有兴致。” 冷双成又抬起头偷偷打量了下,秋叶依剑背着手伫立于室中,白衣纤尘不染风采依然。他的深邃双眸凝聚于自己脸上,透着些冷淡。她慢慢地捱了过去,走到他身畔停驻。 秋叶依剑转视她的眼睛:“站到这边来。”随着语声,他慢慢扬起了他的左手,露出左肋身前的位置。 冷双成眼皮一突,仍是犹豫。只听见秋叶依剑冷淡催促一声:“过来落款!”她心里暗道“你不过去我怎么下笔”,嘴上依旧不敢发出声音。眼见秋叶依剑稳固如山的眸光,叹息一声认命地走了过去。 冷双成稍显僵硬地立于秋叶依剑左侧胸口,屏住呼吸抓住衣袖。秋叶依剑身形比她高出三寸,参差黑发落于他鼻端前时,嘴角得意一笑。 冷双成凝神看了字幅一眼,泼墨行书如白云流畅,竟是不输于任何一名大家之笔,暗暗吃惊。突然想起青衣营楼中匾幅,立刻 明了“东阁”古字自然出于秋叶依剑之手。 “认得上面的字么?”秋叶依剑冷淡地问,左手虚搭案沿,不着痕迹地环拥了她的腰身。 “公子又说笑了,这不正是诗书中小雅之章吗?”冷双成仿似不愿让他瞧扁父亲的学识,脱口而出回应一句。 冷双成身后的秋叶嘴角笑意更盛,语声仍是冷静:“看来你也识字啊,能否说说这句话的涵义?” 冷双成眉间几不可见微鼓一下,想了想开口说道:“公子,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可是你教我的伎俩,你不开口说也成,但你必须下笔写。”察觉到身前之人意欲挣脱后,又一稳左臂牢牢将她圈在身前:“退而求其次的道理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冷双成。” 冷双成急欲逃离这种暧昧迷乱的胸怀,对自己轻易服软恨得咬牙切齿,但她迂回性格深埋于心,兵败之前不忘垂死挣扎一下:“在下资质鲁钝,所写之字恐怕不入公子法眼。” 秋叶依剑不为之所动,冷漠地吐出几字:“恭贺秋叶三月初一生辰。”看到她僵直的背影后,又忍不住说道:“你什么落拓样我没瞧过,还在乎这一幅字?写了就放你走。” 冷双成脸上一红,咬咬牙抓起案上银灰狼毫,冷淡说道:“公子劳驾让让。” 秋叶依剑先伫于她发后片刻,尔后慢吞吞移开了身子。 冷双成垂首丈量宣纸空隙之处,一边心思极快转念,心中羞愧不已:这个秋叶依剑不知又想打什么主意,这次居然拿了一首古诗词戏弄我,他的姓氏岂是由女子轻易落笔写的么,还好文幅上没提及我的名字,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诗经》云:“威仪抑抑,德音秩秩。”又云:“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古人以这样的诗句,形容女子庄重美好而又清纯明净的德行,最重要的是,遵循官府庠序之教,此词是用生长在洼地里的桑树之美和青色叶子,来比喻女子对夫君以色亲,以德固的情义。 秋叶依剑见她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点破,极快地掠了掠唇角。冷双成伏下身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小篆,放下笔退到旁边,面无表情地问道:“还有什么吩咐吗,公子?” “可曾上过太学或是官学?” “不曾。” “这首词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忘记了。” 秋叶依剑冷淡地哂笑一声:“中 心藏之,何日忘之。答应我,一定要记得这句话。” 冷双成抬头惊异地看向秋叶依剑,他的淡唇紧抿,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立于古朴景致的书室之中,极像画中走下雅致的仙人,无需朝阳拂照,全身上下就沉郁着笃定不移的光彩。 秋叶依剑低下头,执起紫砂竹蝉笔架上那只狼毫,口中淡淡说道:“你去吧,唤银光进来。”仔细辨认冷双成足迹声后,他凝视宣纸半晌,最后提笔在落款前写下了三个字:冷双成。——字迹竟和冷双成先前所写分毫不差。 银光面带疑虑地步入书室,看了下公子的身子,不由得惊呼:“公子,笔墨沾身了……” 秋叶依剑右手持笔,低头盯视书案上的宣纸,点滴墨汁飞溅下来,像朵朵盛开的墨菊侵染了雪白的衣摆,而他竟是浑然不觉,兀自注视着那条横幅。 “神算子到京了么?”他突然开口冷冷问道。 银光摇摇头:“吴总管九日前自扬州动身,最快需三日后才能到达……总管一到,我即刻请他来见公子。” “昨日吩咐查寻的事呢?” “回公子,据传讯扬州所有官兵一天一夜细查,红枫渡口并未发现有冷姓祖宅。” 秋叶依剑抬起头,琉璃双瞳熠熠闪光:“这就奇了,父亲既是举子,又两次提及红枫渡,景致描绘这么详尽,怎可能是凭空捏造?” 银光无法作答,只能微愣地看着公子。 “冷双成去了哪里?” “竹林里。” 秋叶依剑嘴角微微一动,掠开一丝淡淡的弧纹:“终究好奇了,这么曲折的肠子。” 银光面露不解,秋叶依剑冷淡瞥视一眼:“你将我这幅字墨收好。” 银光见公子欲往门外走去,口中急切唤道:“公子……武林中发生几件大事,兵部还等待着公子定夺。” 秋叶依剑一直冷漠前行,步出房阁后又传来冷淡的声音:“不急,一件件地来。” 置身万倾碧波的竹海,只见苍翠挺拔的青竹,如同甲胄裹身的武士,而弯弯新竹,却又象柔情似水的少女;举目望去,秀挺的竹子仿似俊雅的隐士,深深藏匿于浓荫绿影里,风入林中,夹道茂竹簇簇响颤,竹叶轻轻拂面,动静相间尽显万般温柔,宁静和幽雅。 冷双成手持一根细竹,在四周如海的竹林里敲敲打打,身上青衫与这片绿色融为一体。 秋叶依剑走至她身后两丈开外站定,默默地瞧了许久,见她仍是心无旁骛地敲击,开口唤了一声:“冷双成,你这是做什么。” 冷双成突闻熟悉语声微微一怔,尔后极快转身半鞠礼:“公子。” 秋叶依剑遥遥伫立不语,冷双成偷偷窥探一眼,有些了解他的心性,只得开口回答:“我正好有事请教公子……” “哦?真是难得,什么大事能让你主动询问我?我倒是要洗耳恭听。” 冷双成听完他冷淡的话语,又是有了片刻的踌躇:“是关于楚轩公子……”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视她一眼,冷双成顿了顿复又恭声说道:“庆典上偶闻楚轩公子笛声,只觉是天外之音,一洗尘俗之气……” “所以你念念不忘?”秋叶依剑突然截口说道。 冷双成抿了抿嘴,把心一横,有些豁出去似地说:“恳请公子救救吴三手。” “你的请求只要中肯,我都会答应,不过你必须直截了当地说,别拐弯抹角不利索。” 冷双成细细想了会,于胸中遣词造句一番:“安师傅说吴三手需静心调息,我突生一个念头,就是想请楚轩公子以乐音为他疗伤,看能否有所裨益。” “谁都可以,楚轩不行。”秋叶依剑冷冷回道,没有丝毫犹豫。“再者阮软腿脚不便,我一早便将这二人遣送回扬州,此刻正在路上。” 冷双成微微动容:“多谢公子考虑周全……听闻公子应允楚楚郡主求药请求,不知是否有此事?” “是。” 冷双成心中一震,半晌无语。秋叶依剑看了看她这模样,能猜测出她此时想法,口中仍是问道:“这和你敲竹子有何关系?” 秋叶依剑看到冷双成脸色居然红了红,才低头说道:“竹子中空,大音希声,一时之间有所触动胡乱敲击……” 秋叶依剑听明白了,心里只觉好笑,面容上并未表现。“我能救吴三手,但作为礼尚往来,你必须告诉我一件事情。” 冷双成心里惊愕,面容上亦是如同秋叶依剑波澜不惊,她还记得秋叶依剑言出必行的习性,心下了然他即将要提及的事情,默然思索许久后,才重重叹口气:“我知道是什么了……该来的,总躲不了……公子,请吧。” 秋叶依剑听她这苍凉口气,心中一动,盯住她问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公子日前曾提及要追问在 下身世,在下一直不敢忘记。” 秋叶依剑寂然无声地走了过去,站在冷双成面前,凝视着她:“你有什么事情害怕我知道?” 冷双成心里叹息“好聪明的人”,嘴上只是说道:“公子,请。” 秋叶依剑见她这番模样,沉吟一下拉起她的手腕,不容她挣脱:“随我来。”将她带至竹林深处的竹亭,安置她坐稳,又站在面前说道:“这里清静。” 竹林深处清幽雅静,的确是一方胜地,只听闻哗哗水声,叮叮咚咚滴露作响,仿似天籁之音清脆悦耳。 “冷双成,我要知道你的一切事情,从你出生那日起,一直到现在所有的经历。” 见冷双成沉默不语,秋叶依剑语声里便带了急切,脱口而出:“难道我所做的一切还不够你坦诚相待?” 冷双成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如淡墨清敛,似乎终于想透了许多东西,不再有动摇和迟疑。“我是在思索我告及公子的身世,公子是否能接受。” “就算人家告诉我你是我亲妹子,我都不会吃惊了。” 冷双成目视苍翠绿色,终于在这一片生机盎然里揭露了所有。 “我生于唐肃宗至德三年,至今逾越百年……绝不欺瞒公子。” 秋叶依剑只听第一句,身子猛地一震,想是如此冷硬如冰的人都未曾料到,把他折磨得肝肠寸断的女子居然不是常人,不过有了先前的狠话,他也未表现多大惊愕,仍是镇定不语。 清流急湍,茂林修竹,青叶白水交相辉映,宁谧的清晨一角,仍是一坐一立的两道人影。秋叶依剑静默了仿似一个四季轮回,身躯缓缓弯下,一双墨玉瞳仁对上了冷双成怔忪呆滞的眼睛:“你走了这么久,终于来到了我这里,我第一次感谢上苍……” 冷双成垂下眼眸默然无语。 秋叶依剑在她看不见的上空发自内心地微笑,看着又回复雕塑一般的冷双成,一股热流从胸膛蔓延,逐渐升至指尖。他忍不住扯了扯她的头发说道:“无论你是何人,碰到过谁,我只认定一点,你是从辟邪离开。” 秋叶依剑伸出手停顿在她的脸畔,却又生生煞住,克制住自己。看了几眼沉默的人后,转身衣襟飞扬地离去:“记得我对你说的话。” 水声清幽,竹叶窸窸窣窣地应和,冷双成呆坐极久,才抬起眼眸望了望四周,察觉已无人烟,幽深静寂有如禅房午后,浮生恍若一梦。她站起身定 了定心神,走到翠竹前细一打量,果真发现了竹身被真气削出的痕迹。 她凝视许久,喃喃呓语:“为什么不是练剑,而是掌法?难道他的左手剑真的出神入化,凡人难避?” 26.(番外)往事(一) 每个人的成长都会碰到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如同我一直渴盼偷偷成为博弈高手,一黑一白的棋子那么鲜明,正是它的泾渭分明,让我能够区分对待每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的记忆从五岁开始,影响我一生的有两个人,一位是父亲,一位是师傅。 ——题记 “双成。”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唤声,带着平素的柔和而不失威严。 七岁的我放下徽州银豪,用纸镇压好了临帖转过了身,静静地注视着来人。 我第一次看到了师傅,冷淡如霜地站在父亲身旁。她身着月白缎袄,白绫素裙,长眉修韧,目横丹凤,站在银装素裹的冷宅里,俏丽若初春之梅,清素若九秋之菊。 “哪来的?”我看到冰雪女子面目依旧完整,飞斜右眉冷淡地问了一句。 父亲温暖如春地笑开了。印象中父亲极少笑,乌黑的墨仁总是怜悯地看着我,手上的铁尺却从来不放松对我的管教。“小蝶临终前要我一定找回她,一岁时为了麟儿抛弃过她……落英,就是这孩子。” 父亲的话我听懂了,他说的是一段往事。 父亲是唐王御笔钦点的文状元,名叫冷布贤,年少盛为之时迎娶户部千金,诞下两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后来被杀害的弟弟。一岁时藩镇叛乱,父亲于战火中为了保存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在山道边松开了我的手,看着我被夜色吞噬。 我从五岁之时记事,每次奔跑在山林间,总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无比迅速,后来才想明白是长年吞食山果,由狼王母乳养大的缘故,双眸与常人所见不同。 师傅的目光先停驻在我冻得皲裂的手上,淡淡一转,又移到了我临摹的小篆上。“智者无忧,勇者无惧……看来你把她当做儿郎来教养,让她写方正精刻的小篆,怕是磨耐她的性子吧?” “落英眼光还是如此犀利。”父亲淡然一笑,转视垂手敛目的我,语带怜惜:“我找到双成时,她尚未成年,只是个狼孩。披头散发赤身裸体,手足并用撕咬凶狠……据猎户所言,她竟是被一头失犊的狼王衔走,混在狼堆里和狼崽活了三年。你看她野性难驯的眼睛,到如今都不要人靠近……” “父亲,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吧?”我冷淡地站在古朴幽静的冷宅里,心里默默地想:“每日子夜我发作时,撕咬一切我能接触的东西,嘴里鲜血淋漓。你总是抱着我轻轻摇晃喊道‘双成,双成’,直至我完全平静下来为止。据说你为 了驯服我的暴戾习性,特地归隐到这千里外的故居……” 碧玉琉璃瓦,锦缎墙内花。冷宅坐落于红枫绿水怀抱中,正是老天爷馈赠的风景胜地。父亲每日吩咐我临帖、学习礼仪,还有就是一定要静心伫立于枫林之中,让我感受来自风间的每一丝气息:哗啦啦拂动的叶子、叮咚作响的流水、飘浮山巅的雾霭、小虫子在花丛里嗡嗡拍打着翅膀的声音。 师傅打量我半晌又淡淡说道:“她站这里一刻钟,眼脸都未抬起下,冷布贤,看来你费了不少心血教导她成人。” “先长成人,再作俊才。我辞官回到这方秀丽庄园,就是想让她在自然山水中陶冶性情,如水般宽容如山般沉定。如今她虽年幼,但这千金重担还需她来承担,梅姑娘,我把她托付给你了,请先受冷某一拜。” 师傅皱了皱眉,闪身躲避:“不敢受冷状元大礼……你这孩儿不错,见她放笔镇纸有条不紊,举止谨慎,就看得出来假以时日定是不输男儿……还别拜了,先逃过此劫再说吧。” 鹅毛般的雪花嘶吼着夜空,大片大片冲进我的嘴里,我惊恐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父亲将我牢牢护在身后,泪眼婆娑中,我只看得见他的身影仿似在雪中生根,带了岿然不动的山峦之风。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别为难孩子。”父亲镇定地说。 潮水般的黑衣人层层涌上,为首者沉哼一声:“冷状元,即使此刻你交出钥匙,我们的大人也不会等了……” 他的手一挥,身后冰冷的刀光和着雪花铺天而来。 “放肆!”透过父亲飘拂的发丝,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她身着夹袄仅仅提着一根棍子,就这样缓缓地走了出来。背着屋檐上的灯盏之光,我看见她将长棍反背于身后,身姿无比挺拔隽秀。 “哟,这不是江南梅家大小姐嘛,失敬失敬……”那人阴恻恻地说:“我说户外的暗桩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大小姐的手笔……” 师傅盯着雪花,突然冷冷说道:“伍文赋呢?叫他出来见我。” 那人语声戛然而止。 “看来夫人什么都知道了……”从纷扬大雪中,走来一道欣长淡漠的身影,“果真不能指望他们蒙混过去。” 这是一个极美的男子,朱唇黑发,容貌宛如仙人,胜似潘安宋玉。他扫视了一眼我的父亲,然后背着手站在白雪铺就的石径旁,淡淡地看向师傅:“跟我回去,落音(注1)。只要你不再插手冷布 贤的事情,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师傅冷淡地嗤笑一声,不为所动。伍文赋紧盯师傅半晌,见无所应,最终发出了指令:“除了她,一个都不留。” ——直至师傅死后,我才知道,伍文赋是极爱师傅的,否则也不会以污蔑一个姑娘名声的方式引起师傅注意,又百般纠缠地娶到师傅,最后又随着她决然地跳入冰川谷底。 雪花如席卷下,片片吹落在长安街道上。 我匍匐在没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接近我的目标——门楼下一处人家的屋檐。冰凉的手掌像小小的爪子在无暇银玉中留下一个个痕迹,又很快地湮没在飞扬大雪中。 “等一下!”快要失去知觉的我听到了一个温暖的声音,就好比是我家门前的那池溪水,春暖融融。雪地里响起了踏碎琼玉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子跑过来,将带着他如阳体温的斗篷覆盖在我身上。 我无力拒绝,只是继续爬行。 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我头顶:“这么个怪小孩。” 我根本不予理会,甚至连抬头看看都不曾,因为在达到我的目的地之前,我要节约每一丝力气。 可能是让他较为惊异,他一边低低笑着一边抱起了我的身子,毫不费力地将我安置在挡风檐下。“如果有难处,去汝阳王府找我,你身上有了我的斗篷,没人会拦你。”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因为我要记住他的脸。 小小白衣公子墨黑的双瞳对上了我的眼睛,他的笑容如春,连带着眼里都是一片明晃晃的湖水:“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扭过了我的脸,闭上了眼睛。 他又是一阵低沉的笑声,在随行的催促下,策马离开。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与我同年的李天啸古道热肠地留给我一件斗篷,竟成了日后相认的信物。八岁的我已经流浪了半个中原,八岁的他锦衣玉食,却生的一副菩萨心肠。 …… 师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在妓院里打扫后院,跑跑龙套。 我每日居无定所,担心仇家找上门来,不断地混入人多的市镇,走过了很多地方。最方便的混迹办法就是跑到江湖流浪卖艺的队伍中,一边涂了个花脸登台为他们赚取银两,一边又被逼着学些民间的伎俩。 圆鼓鼓的大叔口吐一口烈火,我轻车熟路地避开;晚上疲劳得睁不开眼睛,还得 提防隔壁阴恻恻学猫头鹰叫的腹语哥哥……最让我受益匪浅的事,便是学到了唇语。 “西侧的万花楼要招小厮,要不叫那孩子去吧,跟着我们风餐露宿的怪不容易……”好心的婶婶开了口。 班主抽着旱烟,磕了几下鞋底:“那地方毕竟不干净……这孩子生的细皮嫩肉的,怕是好人家跑出来的姑娘……” 我在黑暗里默默地鞠了躬,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温暖我的地方。 万花楼是名副其实的万花楼。 如花美眷、如斯少年、繁复长廊、绿荫红缨。只要是我能想的出来的词语,都可以在这里找得到影子。每天看着倚楼卖笑的面容渐渐僵硬,每天看着虚与委蛇的人们来来往往,直到有一天师傅出现在我面前。 师傅走进后院时,秋日的太阳淡淡地投射出一层模糊的光晕。她仅仅是扫视一眼四周,周围的护院们便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你去哪里都可以,这里不行。”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还有事情去完成。” 我握了握笤帚没有作声,我认识她,但我并不了解她,当时的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尽管她应允了父亲的托付。 “你父亲死了,临终前叫我告诉你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她冷淡地背着手,低视紧抱着笤帚颤抖的身子。“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出了这个门,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如果不出这个门,你就是几年后的西街花伎。” 绿杨荫里,芙蓉架下,师傅就这样镇定地站在秋阳里,等待着一个八岁孩子的回答。彼时的我也不知晓,师傅为了我,与师公伍文赋——父亲同科及第的武状元——割席决裂,仅仅就是为了对父亲的承诺。也不知道师傅为了考验我,一直尾随我身后,看我是否能承担痛苦与挫折,这就是一个放养绵羊的牧者。 我拜师时,正是大雪纷纷的季节。隆冬大雪,万物沉寂,雪中却俏生生地立着师傅的身影,因为我的迟缓,没有立刻出那道后门,师傅决然不应,不收我为徒。 “江南风景如画,我家更是医药世家,我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坐享其成,偏偏站在大雪里耐着性子跟你说话?”师傅冷淡如斯,长眉飞斜。 我双膝跪倒,深深拜服于雪地中,无法言语。 “是什么事情让你害怕得来找我?” 我的身子一震,因为这个女子的犀利。 “是被吓着了吧?你以为那些男人不会打孩子的主意?”也不待我回答,她转过身朝木屋走去,冷淡地说:“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恒心,你接着跪吧,死了我能救活你。” 大雪加诸身上我都不觉得寒冷,因为我见到了师傅,她尽管冷漠,但她不会伤害我。我害怕别人的靠近与粗鲁,源于极早的猫头鹰哥哥和万花楼的嫖客。 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 时光易逝,转走十个金轮交替,我长到了十八岁,是答应师傅出山的年纪。 十年来的练武生涯枯燥乏味,每当我喘不过气来时,总看到师傅冷淡的目光,想到她为了我抛家弃夫,咬咬牙就挺了过来。师傅送了我几份大礼,虽说武技不是最强,但是这几份大礼够我在乱世中存活下去——月光,风中一抖便伸得笔直的神兵,柔软似水,偏偏见风变寒,秋水般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医术让我自保,药裹的身子不怕捶打鞭笞。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在那草木不生的北方,有一个很深的大海,那就是天池。 雪峰倒映,云杉环拥,碧水似镜,风光如画。这是我到达顶峰时看到的壮观景象,我第一次震撼惊呆,久久站于山巅大声呼唤:父亲,父亲,这就是海吗? 没人能回答我,我潸然泪下。 由于师傅的引荐,我去拜访了左金指先生。先生打量了我下,嗤笑一声:“一个女人能做什么?” 我咬着嘴唇说道:“先生要怎样才能授我赌术呢?” “你要学赌做什么?”老先生年近耄耋,心性如同孩童。“落英那丫头只不过救过我一次,还不够我拿压箱底的手技传给你。” “先生。”我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先生如何才肯收我为徒?我学先生赌术是为了于长安进阶,引出灭门仇人。” “好,据闻当年冷举子一家惨遭灭门,的确是十年不破的冤案。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有这个勇气,渡过冥海横穿北漠,我就倾囊相授我的赌术。” 海的博大深广令我难以想象,我这瘦长的身躯是无法一个人游过来的,于是我搭乘了胡商的船只,碰到了小玉。 船上的人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终日只是畏缩在厨房,做个沉默利索的伙夫。 小玉进来后,整个舱底都是漫天星光。她盈盈一笑:“哥哥,来帮我打桶水,我用海水凉镇海蜇皮 煮汤给你吃。” 我默默地看着这毫无心机的笑容,心里只觉得羡慕不已:如此开朗的女孩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小玉成功地迈出结识我的第一步,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在我身边,照顾水土不服的我,包括教会我胡语。她像个唧唧喳喳的黄雀,轻盈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有时候比划着据她所言的绝世刀法,只是这套刀法后来在围击时有缘得见。 这是第二个毫无功利对我好的人。 27.(番外)往事(二) 那天的白云摊开后,朵朵饱满似花蕾,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我告别了小玉,独自在海上漂流。 “哥哥,你肯定弄错了,冥海只是古书中有记载,在世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小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平静一笑:“告辞,小玉,我应允的事情一定要去试试。” 小玉倚在桅杆上依依不舍地挥着手,我平躺在木筏上,背枕双手看着天空,心情无比宁静。 苍穹不是湛蓝色,而是深紫色,我第一次发现了与书上记载的不同。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山峦似的白云大片凝集,远远消失在远处海面。 可是我感觉到了孤独。 我不敢眺望海面,因为害怕察觉我此刻是多么孤单,我能清楚地看到漆黑海水深处倒映的彩虹,海面上风向的流动,然而听不到一丝人烟。 “父亲,这就是你要我融入景致的原因吗?要我感觉我的渺小和孤单?” 横度漠北时从来没有想到会给后来的自己留下什么牵连。 大片平野广漠,黄沙漫漫,暗哑无边。风沙一起,更是昏茫,什么也看不见,四野黄云,上与天接,天低得来快要压到头上。我孓然前行,满嘴沙砾,心中像是燃起了火。 ——不能低头,不能放弃,据闻这片沙漠中先有人走了出去,那么我也行。 爬出大漠后,上苍垂怜,让我见着了绿洲,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父亲没有骗我,横穿了不知名的大海和荒漠后,居然有座美丽的山水雪湖静静地出现在眼前。我爬上了雪峰泪流满面,大声呼喊:父亲,父亲,这就是你说的海吗? 我到达了最北方天池,我赢得了赌约,我给后世的自己留下了一个传奇。 再见天啸是我一次惊心安排的策略,他不在我的计划里,我看中的目标是他的父亲。 汝南王这个名字我很熟悉,为了找他,我等了十年。十年之前,听见一个小小的公子对我说去汝南王府找他时,我就记下了他的那张笑脸。 沿着漆黑昏暗的巷子里捱走,第一次出手大获全胜。 杀人在午夜的长安随处可见,我装作误入暗巷的落拓少年,耸着肩膀惊慌不已,然后晕死在路边。 “磔磔磔……”一阵笑声让我睁开了眼睛,我认出了这个声音。它融入了我的血脉中,每日深夜将幼时的我惊醒。 我抽出了月光。 “起手部位不同,但剑气无先后,不差毫厘地将五人一剑毙命。”第二日李天啸来巷子勘察时,笃定地对六扇门捕快下了结论。“西风,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辨析这把剑吧?” 西风无傲身着灰衫,眸光里精利毕现:“公子认出来人了么?” “剑术不在你我之下,能做到一剑封血凝聚不出的只有一把利器,月光。” 一堵墙,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白衣翩翩的李天啸落于明处,是得天独宠的俊美少年,据闻这位公子性情淑均,如同三国蜀时的向宠将军,完美得无可挑剔。白领青衫的冷双成藏于暗角,终日为报家仇奔波劳碌,沉默隐忍得如同一方剪影。 我当时就立于墙那边,在两个绝世高手前隐藏了所有气息,静静地打探昨日发生的命案。他们还没猜到,我为了提升内力吞食了剧毒“天机神水”,既然俗称“天机”,是取自天机不可泄露之意。寒气封喉的不是我的月光,而是我身上的寒毒。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晚没救下那个怪笑的人,我的生命是不是可以改写一次? 我沉默地走回客栈,推开门,对上了一双细长诡异的眼眸,他又是磔磔怪笑一声:“小双成,外面传闻如何?” 这个人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妖艳生光,有时候盯着你看让人毛骨悚然,有时候又对你笑得天真烂漫。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我锲而不舍地追问。这是他一直避而不答的问题。 “磔磔……看来小双成察觉到哥哥处境艰难了……”他轻忽无声地飘过来,惨白白的手作势又要搭上我的脸颊。但他忽视了一点,就是现在的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他玩弄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掌,咔嚓一声拧断了。“猫头鹰,你再不说我就亲自捏死你。” 猫头鹰一声闷哼,他抬起残存的另只手掌不以为然地擦擦汗,这种无视痛苦的举止让我目瞪口呆,我走上前去默默为他医治。 猫头鹰看了我半晌,见我聚精会神地为他医治看似不假后,才转换了另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口气:“双成,我和你一样,是当年秘匙迷案里的后人。” 脸色苍白的猫头鹰哥哥给我讲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我脑海里一片混沌,但是却被他云淡风轻描述自己的经历惊慑住了: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背负着苦难,原来每个人在面对苦难时,关键是看自己的心境如何,如果像我这样被伤痛压 倒,被自怜侵蚀,我的一生也难以成就大事。 看着猫头鹰毫不在意的脸,想想他至今被摧残得不男不女的现状,我深深感触老天对我不薄。自此我的人生一扫沉痛,我感谢猫头鹰哥哥的怪异与另一种生存的方式,我从他身上学到了隐忍不发动心忍性的道理。 我和猫头鹰哥哥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互为依存。 对于他的黑衣暗行我仍是觉得诡异而恐怖,直到有一天我见他倒吊在屋檐上纹丝不动时,我拟定了一个策略:猫头鹰武技极差,但轻功在当今武林是数一数二的轻盈,由他出场惊吓汝南王妃,一定成事。 再见汝南王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可是没想到会先遇见天啸。 “进来。”由仆人通传后,房内传来一个爽朗如月的声音,丝毫不在乎王府里被弄得人心惶惶,四处警戒的景况。他的开朗大方将我的脚步缓了一缓。 我低垂眉目走了进去。 “冷公子,家母就拜托公子的妙手医术了。”李天啸打量了我一眼,微笑着延请我入室——延请是古代最高礼节,用在一介平民身上,的确让我受宠若惊。 “草鄙之人,不敢辱称公子。”我连忙还礼,敛住衣襟安静地走向了床阁。 片刻之后,我双手不停地立于床前,口中却唤道:“李公子,能否将我随行之物打开,帮我再取一副银针?” 包袱里有那副披风,我要他认出我,我依循常人思绪推断:如果再见幼时援助之人,定觉有缘,心下必是多生亲近之意,那么,再接近他的父亲就极其容易。 李天啸很快取来了银针,看着我微微一笑,却不曾说些什么。 我见他立于身旁,暗自惊心,稳定手腕继续施针,不动声色地拟定接下来的计策。 远山近树、丛林土丘,在黑夜中朦朦胧胧地发着光。我拉着猫头鹰慌不择路地奔逃,眼前的夜色如风般退后,可我的手腕是无比坚定。 山树林同各有不同的颜色,有墨黑、浓黑、浅黑,还有黑灰色,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在我眼里我只想找更暗的地方蹿去,因为猫头鹰的身形在黑暗中占有便利。 尽头是处悬崖,夜色中寒鸦呱呱惨叫,似是在嘲笑我的无知与自不量力。 我放开了猫头鹰的手,对着他微微一笑:“猫头鹰,看来我们真是无法分开,死也会死在一起。” “双成。”他叹息一声,对我露出 了唯一的一次微笑:“我只恨我少时没有多照顾你,老是作弄你。” 我转过头,抽出了寒气凛凛的月光,如一泓秋水映照着我的眼睛。 “谁敢拦我?”我冷冷扫视追上来的众人,敛目低沉一喝。 “果真是你。”李天啸从众人身后缓缓上前,注视着我的杀气腾腾的眼眸。我并不知晓,我的眼睛里带了豹子的凶狠和狼的阴毒,和我欣长隽秀的身子是多么不相映衬。 他立于人前微微一笑,不知为何,他的笑容在微突的光亮中显得无比凄凉,我正对着他,目光如烛看得分明。“双……冷公子……我们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发生了这么多命案,你总得让猫头鹰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冷漠地盯住他的手,来的人即使多如牛毛,但除了他,没有人是我最大的劲敌。 “哥哥!”黑沉沉的夜色中扑出一条人影,来势轻灵却带着风信子清凉的气息。她紧紧地抱住我,大声哭喊:“哥哥!不要和他们为敌,不要变成那种野兽的眼睛!” 我收回眼眸,目光一缓,左手轻轻抚了抚小玉的秀发,缓缓说:“小玉,不要害怕,哥哥答应你。” 语声一顿,我猛地掀开小玉的身子,长身暴起抢先发难,月光如霜劈向了李天啸。——这是我常用的对敌策略,出其不意攻其不防。 李天啸一直躲避,并未出剑。我心下虽惊异,但凶猛嗜血一如当年,一个人震慑了所有人的攻势——然而我不能连累小玉出手。 阮小玉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璀璨胜光,反复三刀,为我掠开了一方阵脚。我回头看了看她哭泣的脸,心中大恸,逼开潮水般剑气后,大声一喝:“住手!” 月光在暗处发出悲伤的嗡鸣,我紧紧执起它,只觉勇气如海潮般生起,席卷全身。 “猫头鹰比你们所在的任何一人生得干净,今天各位最好逼死我们,否则来日我一笔一笔讨算分明!”我一双凛冽的眼睛缓缓掠过众人面目,冷气森森地说道:“一共十三人,一个都不会少。” 李天啸面色一动,急切说道:“冷公子,请你相信我,这事有转机……” “走吧,哥哥。”我面对众人,却开口唤了一声猫头鹰。 我的手足,我的兄弟,我的猫头鹰哥哥沉默地走上前,双手环抱我腰身,轻轻在我面颊上一吻,倒退着朝崖下笔直倾斜。 “双成!”为什么在呼呼直入胸肺的风声中 ,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名字? “双成!”再听到这个急切颤抖的呼唤,是在一年后的翠竹亭。 我放下手中的草药,心中一动,面带犹豫地转过了身。来人脸颊瘦削,墨玉双瞳瞬间不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默默打量着他,开口询问:“公子是在唤我吗?” 他缓缓地走了过来,浩海瞳仁里风云涌起:“我找了你好久了,双成。” 我抿着唇依旧冷漠地看着他:“公子,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的故人?” “双成,这是报应,谁叫我逼你太紧以致于你跳崖逃生?现在你吸食了萱草精萃,已经把前仇旧恨遗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于我这个你从不上心的陌生人?” 我微微动容,只是不知缘由,我不会回应。我沉默地立于翠林晓露中。 白衣公子走到我的跟前,脸色如雪,不带一丝笑容,他的眼里流露着初扫阴霾破云而出的阳光:“我做错了事,双成,这是我应该承受的惩罚。” “我为什么会不相信你的话?我为什么没有阮姑娘那般的坚决?三百个日夜,我一直嘲笑我的浅陋无知,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自己的心意?” 他破颜一笑,双膝缓缓跪下,抱住了我的双腿:“双成,就当给我一个活路吧,让什么都不记得的你重新开始来到我身边。” 我突然记起来了,有这么一个夏天,在一座绿柏深深的庭院中,我为了报答一位公子的恩情,曾经向他双膝及地,拜服于跟前:“多谢公子十年前救命之恩,为冷家留下了最后一点活路。” 我心中无比震惊,张了张嘴,思索良久才应了声“好”。 ……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多少个百年,多少次星辰日夜才能让我再次站在中原大地上,勇敢无惧地面对每天发生的事情? “冷双成!”耳畔又传来那句冷漠不耐的呼唤,我心里叹息一声,掏了掏耳朵慢吞吞地走了上去。“公子有何吩咐?” 秋叶依剑看了我一眼,俊颜冰冷负手而立:“你不是要为吴三手疗伤吗?去取一柄笛子来。” 我心下狂喜,面上依旧不漏声色:“公子难道亲自演奏?” 他冷淡地嗤笑一声:“楚轩会的,我都会。但是我的手段,想必楚轩还承受不起。”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他老刨根见底的习性我早已了然于心,木讷一笑后, 我沉默地走入花架下的阴影。 28.吴算 开了窗轩一片宽敞,眼前是苍劲幽幽无穷夜色,鼻下是冷香阵阵气息萦绕,明月寒星下,不见秋叶依剑身影,耳畔却持续不断传来内力浑厚的乐声。 冷双成垂手站立于吴三手床榻前,替他掩好了被角,凝神聆听夜空中传来的笛声,那声音饱满祥和,穿透夜空后还带有婉转起伏的尾音,仍是和楚轩技艺不分伯仲的《龙凤呈祥》。 这首曲子冷双成和吴三手已经听了三晚,丝丝入耳的乐声飘来,浅浅淡淡的幽香轻拂,极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意境。 她默默听了许久,突然启声对着吴三手说道:“吴有,看着你我总想起了我的父亲……父亲说男人的品行是‘行欲徐而稳,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声欲低而和’,你看他像么?” 吴三手呆呆地睁大着眼睛,冷双成叹息一声,将手扶在他面容上,替他合了眼睑。 暗香疏月,风送祥乐,叶府上下一片寂静,只闻悦耳悠扬的回环笛声。 冷双成沿着长廊朝前走,转过檐角,迎面扑来一些微温的气息,她堪堪掠过来人双眸一眼,连忙垂首躬身唤道:“吴总管。” 神算子面目上带些风尘之色,冷冷地瞥视冷双成,出声唤道:“初一?” “是。” “去请公子来。” 冷双成这才抬头,面有难色:“禀总管,近日公子吩咐如非他召唤,否则不见初一……”眼角扫到神算子身后,语声马上一顿:“是,我这就去。” 神算子目光如烛,他牢牢盯住冷双成一字一顿:“你也看到事态的严重了,一定要把公子请来。”说完之后不再看她一眼,冷漠前行。 神算子身后还有几名仆从抬着两个人的身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入了正厅,冷双成踌躇片刻,转身朝叶府梅林走去。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林中的景致秀雅迷人,秋叶依剑立于梅香银月下,雪白衣袍比四周景色更加浓郁灼亮。 “出了什么事?”一早辨认出来人脚步声后,他默默放下笛子,冷淡地问了一声。 “吴总管星夜兼程赶来,想请公子于正厅议事。” 秋叶依剑听到此句后,转过身坐在桥心楼亭里,慢条斯理说道:“吴算子提前一日到京,素来雷打不动的冷双成都忍不住来这里,我倒是要听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梅香四溢中,冷双斟酌着开口:“吴总管这 次还带来两人,胸口大片溃烂,看似遭受重创……” “闲事和我无关。”秋叶依剑突然冷冷截口。 冷双成停顿一下,又恭声说道:“那两人面目完整,依稀可见是七星中的穆老爷子和清溪公子……” “与你无关的琐事我一概不管。”他冷漠截了冷双成尾声,“吴算子就算精明,知道派你来唤我,也得看我是否乐意去。” 冷双成暗暗苦笑,近几日银光公子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及秋叶依剑一反常态,不再过问朝政与武林,她面上虽平静,心里却明白到底是何原因。 冷双成涩然一笑,细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慢慢地捱了过去:“公子,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原来你不是傻子。”秋叶依剑盯着她冷冷一笑:“你也知道我在生气,那你说说,我为何生气?” 冷双成停了下来,淡淡的月光映照于她平静的颜面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流纱。秋叶依剑转视梅林,抿住唇不再言语,但他的身形如同手握胜券的少年将军,纹丝不动地坐于楼亭之中,仿似那就是中军帐席。 月值中天,梅林一片寂静。 冷双成抬首看了看月色,又向前稳定地走了几步。 “公子,我见你每日伫立于此静思,不敢轻易叨扰,并非是我回避公子。” 秋叶依剑冷淡地嗤笑一声。 冷双成又走近了一步,缓缓说道:“公子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公子与我所接触之人均是不同,令我有时心下尚在迷惑……” 秋叶依剑冷漠地看着梅林,不为之所动。 冷双成咬咬牙:“公子到底要我怎样才消气?” 秋叶依剑回过面容看了她一眼,口中冷淡说道:“冷双成,若不是在大战前夕,恐怕你不会如此迁就我吧?” 冷双成叹了口气:“公子说笑了。”尔后默默地走了过去,立于秋叶依剑身畔,伸出了右手:“公子,请。” 这只手掌纹路细致手指修长,即使没握上它,仍能感觉到冷双成手心的坚定与掌中的冰凉,秋叶依剑盯着它,微微动容。平素里冷双成侍奉他下车时,青袖飘拂,手腕带力,从来不会私自露出修竹般的手指,更何况此时如此大方地直伸眼前,带着任由他处置的坚韧之意? 秋叶依剑不会给冷双成任何后悔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握紧了它,借力站起。 两只冰雪般的 手掌终于握在了一起。 秋叶依剑凝视着她沉静的脸庞,细细摩挲那双稍显秀气的手掌,一时之间没有开口。他的目光清澈得无一丝杂质,如同雪峰山涧化下的清泉,脉脉无声地流淌。 冷双成回过面目,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我目睹公子为我所作的一切,心中着实忐忑。公子曾经骂我是木头呆子,但冷双成要说的是,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冷双成的笑容一如当年的温和细腻,嘴角浅浅地弯起,面色如水般沉寂安静。秋叶依剑看着她从容自若的面容,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闭了闭眼睛,猛地出力紧紧地抱住了她。“为什么现在才见到你?我这才察觉我孤独许久了……” 冷双成并未挣扎,只是微笑说道:“冷双成乃一俗人,通常不能揣测公子所想,但公子这句话,冷双成却是听懂了……实不相瞒,此刻冷双成内心仍是混乱,一旦留在公子身边,仿似有些石头滞压在心头,所以请公子再宽限时日,容冷双成多缓和缓和……” 秋叶依剑双臂伸展,紧紧地将她揽在胸前,嘴唇颤抖地扎在她的黑发之中,语声有些含糊:“这么迂回的肠子……亏得我深信不疑有我的影子,否则被折磨死还不知晓你的心意……” “公子,可以走了吗?”冷双成平静地问。 秋叶依剑听到她冷静如斯的嗓音,心里发恨,只觉一股如针般热流无处奔走,最后冲突在齿间,有些牙痒地咬了她耳朵一口:“虽说不答应嫁我,但能逼出你心里话真是不易……” 轻纱般的月光映照在叶府正厅门阁,渗漏出三人高矮不同的身影。 神算子坐于正厅左侧门口,冷淡地看着立于面前有些惶恐的两人:“安厨是说此值子时,公子蛊毒发作才来得这般缓慢?” 安颉讪笑一声:“吴总管英明。” “怕不尽然吧。”神算子突自袖中掏出一卷纸轴,摊开后冷冷说道:“公子都有娶初一之心,难道这事还能遮掩?” “……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安颉细声念了几字,尔后又讪笑一下,“安颉识字不多,不大懂得这上面的意思。” “你不懂不要紧,只要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 “总管请。” “听闻初一曾找过你?” “是。” “所为何事?” “打探吴三手病情与忘忧散。” 神算子站起身跺开几步,站定后沉吟说道:“既是知道公子几日后决战,为何见他倾费内力吹奏却不阻拦?若是无情无义,又为何去打探忘忧散?” 银光一直立于庭下并不言语,安颉不明就里更是不会出声。 “听闻忘忧散由萱草所锻?”神算子突又开口问道,见安颉颔首后接上一句:“叶府竹林里就有萱草吧?” 安颉有些微微吃惊:“果真世事瞒不过总管。” 神算子不动声色地收起卷轴,冷冷说道:“萱草无色无味,依附竹子根部生长,要探寻出萱草极为困难,只能凭借敲击竹节听中空之声才能探访是否有寄生草木……这些道理叶府医书上都有记载,想糊弄我没那么容易。” 神算子抬眸看了眼门外的月色,思索片刻后回身坚定地说道:“无论公子和初一是何居心,决战之后,你们二人必需应允我一件事情!” 银光和安颉双双诧异抬头,看向正中之人。神算子眼眸深沉,目光如井水寒澈见底,面色凛然地说了一席话。 庭下二人看着总管的眼睛,深深觉得冰凉渗骨,已是和平素的公子毫无差别。在总管的狠戾目光下,均重重地点头应允。 月凉如水,静默地笼罩着沉寂大地。吴算等人仍留于正厅等待着公子,半晌后花径上才无声无息走来一条人影。 秋叶依剑背着手转过门阁,那张深邃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冷淡地一扫正厅,最后落在安颉面容上微微一顿。 安颉见到那冰雪般的目光心中一惊,低下了头。 “来。”他面对众人,并不回头吐出一个字。 冷双成沉默地自他身后当前一步迈入厅中。 神算子眼光如针般一突,察觉到公子冷漠地盯视自己面容后,稍稍转过眼眸看向别处。 冷双成站于门侧,等待着秋叶依剑进来,先前一步越过主人已是无礼,现在虎视眈眈的总管面前,她不敢再有丝毫逾越之处。没想到秋叶依剑看了眼厅上之人后,又冷漠地对她说:“坐。” 冷双成看了看前方,依言走至厅中右侧落座。秋叶依剑见她坐定,才冷淡地避开地上血迹,背着手慢慢走至她身侧伫立。 冷双成面沉如水,平静地打量地上两人伤口。秋叶依剑长身而立,一动不动地盯着神算子。银光转视几人,心下有些了然公子此举的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初一。 静寂之间,神算子 咳嗽一声首先开口:“公子,有要事相告。” “说。” “吴算自扬州取道路过七星山庄,听闻一件大事。” “穆老爷子与他的侄儿清溪公子于三日前在庄中遇刺,据家人所闻,才离开半盏茶时间,回来时这两人已气绝身亡,除了胸口这个大窟窿,周身没有一丝伤痕,而且两人的死法一模一样。” 冷双成凝神扫视两人身躯,至此为止,她已经见过七星五叶的面目——聂无忧、水芊灭、安颉、穆石开、贺清溪,还余两人据闻是百花谷中的天仙美人花夕双针。有些让她吃惊的是,穆老爷子擅使大刀,若是敌人近身的确不宜提防,但是暗器数一数二的贺清溪,怎么可能不发一物的情况下被人暗算? 秋叶依剑低首看了一眼,冷冷说道:“这杀人的武器有些怪。” 众人听秋叶依剑点醒,均又细细查看地上两人尸首。 穆石开和贺清溪胸口血肉模糊,呈漏斗形插落心脏,外衣上分散些细小窟窿,如漫天寒星。冷双成心中一动,不觉起身蹲下用手指捻了捻那些星星状的伤痕。 秋叶依剑目光落及她的背影上,皱了皱眉说道:“别碰,脏得很。” 冷双成沉默站起,不发一语退至秋叶身后。 “总管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七星之首的聂无忧。”秋叶依剑冷漠地看着神算子。 安颉听后直搓手,讷讷说道:“回公子,聂公子自从去年二月起,就失去踪影。我们七星余下几人都不大顶事……” 秋叶依剑突然回头盯住冷双成,冷冷地说了一句:“冷双成,你瞒得好深啊。” 众人稍感突兀惊愕,冷双成脸色白了白,心思转念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聂无忧和孤独凯旋同时消失,秋叶依剑已经知道他的秘密;他在怪罪她甚至连吴三手都未提及此事。 果然,秋叶依剑转过身,走到冷双成身前站定:“在青山寺救你的是孤独凯旋?” 冷双成抬起头平静说道:“是。” 只一瞬间,众人见秋叶依剑面色雪白,自唇至下颌,俊秀的线条变得凛冽似冰,他扬起手朝冷双成身后劈了一掌。强烈的掌风震得冷双成衣衫翩飞,可她站着动也未动。 “轰”的一声,案几座椅全部化为齑粉,叶府大厅右侧凌乱如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又听得他冷森森地问:“是他给你换的药?” 冷双成想了想,居 然开口说了一声:“都是和尚。” 秋叶依剑紧抿薄唇,左手背于身后冷冷一哼:“别让他落在我手里,记得了。”然后走至主座坐定,以手支颐,冷漠地盯着空气。 大厅里气息淡漠,秋叶依剑俊美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闪着幽幽明暗之光。 神算子扫视冷双成一眼,那双眸子仍是犀利如豹,洞悉一切。冷双成迎了迎他的目光,心里有些凛然,转过了眼,只是看着银光。 无人开口。 冷双成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启声说道:“公子,这桩刺杀事件可有眉目?” 眼见秋叶依剑仍是冷漠不语,神算子接口说道:“这两人的伤口经检验,胸肺是被剑身刮挝所致,特地送至叶府,望公子明鉴是何利器所伤。” 冷双成眉目一动,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秋叶依剑冷澈双瞳如针般聚起,盯着空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算子目视冷双成,冷双成叹息一声,走上前唤道:“公子,公子……” 秋叶依剑回眸看了一下她平静之中带些惶然的神色,左手点了点自己膝边,支着头说道:“你不是什么都看出来了吗?” 冷双成抿抿嘴,温顺地挨着他身畔站定,秋叶一直看到她靠近于自己膝盖再无缝隙,才满意抬头看向厅内众人:“总管想知道什么,问她即可。” 神算子聚眸于前,冷冷说道:“冷姑娘,请。” 冷双成沉吟一番,开口说道:“这两位的伤痕不是单纯利剑所伤,外面散布的点状窟窿是火药所致,按理说江湖中仇杀不会重复使用两种利器,所以这武器我也是不知来路。”转过头又问道:“公子见过吗?” 秋叶依剑面色上有些恍惚,他收回凝视冷双成头发的目光,却看到面前之人几不可见地鼓了鼓眉尖。“没见过,但能断定不是中原武器。” 冷双成迟疑接道:“若是吴有清醒,或许能请他来看看。” 秋叶依剑长身而起,淡漠说道:“有什么事等过了铁塔一战再说。” 距离行云铁塔之约尚不满六日,众人明白此战关键,一时之间均是沉默。 秋叶依剑走了两步,回首看到冷双成还杵在座前望着地上,不由得喝了一声:“冷双成!”冷双成回过神,朝众人半鞠礼说声“告辞”,尾随而去。 过了极久,神算子突然转过脸看向厅中其余二人,冷冷道:“都看到了吧,公子待初 一如何?” 两人噤声不语。 “看来我的预见是正确的。”他看向银光又说了一句:“明早备车,我请见灵慧公主,此事不可泄露,谁走漏了风声我唯谁是问。” 夜色朦胧,淡凉生雾,叶府上下仍是一片岑寂,偶露烛火似星星般闪耀在沉沉夜幕中。冷双成沿着长廊疾行几步,就看到秋叶依剑立于花木前静静地站着。 “公子为何在厅上故作亲密?”冷双成距他三尺开外停驻。 秋叶依剑右眉微微一动,双手后负,口唇之间便蓄了些笑容,如同渐生涟漪的水面,波纹一直延及眸中:“哦?看来我平素还不够亲密。” 冷双成懊恼地暗诅一声,仿似未看见秋叶脸上魅惑的笑容,执着问道:“公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秋叶依剑自暗处缓缓走出身形,冷双成心下一惊,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 “想知道很简单,只要你今晚陪我一宿。” 冷双成眸光微凉,滚过几丝寒芒也似的光亮,冷冷说道:“公子老是不庄重。” 重重花木似彤彤锦霞,轻纱翠雾中,点染斑斓。秋叶依剑背负双手走近冷双成,白衣落落宛似天人宛似仙,在逼得她直直后退时,嘴角一挑露出艳盖云天一笑:“原来我每晚偷偷亲你时,你是清醒的。看来你真不是傻瓜,冷双成。” 29.意外 建隆四年,二月初二,辰时。 行云铁塔位于开封东北隅,通体遍漆铁色琉璃釉彩,晨雾缭绕间,悬铃在空中叮当作响,声乐喧天。这座塔本是汴京八景之一的胜地,平日人声鼎沸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今日却有些异样。 塔上凛然伫立两条人影,左右两方对峙。塔下稀稀落落散布几人,背后是戒严森森的御林军阵。冷双成抬首极目远视,可见塔顶青天,腰缠白云,犹如一根擎天柱,拔地刺空,风姿峻然,高空两人立于塔翅之上,仿似凝固不动的飞檐饰物。 冷双成盯着秋叶依剑身影,心里有些忐忑。倒不是她不相信秋叶依剑武技,而是近一个月的相伴,从原先模糊厌恶渐渐转为有些了解,她确实有些忌惮秋叶依剑发起狠来蛮横纠缠的个性。尽管他平素老爱逗弄调笑她,此刻目睹他处于生死一线之间,她委实有些心绪不宁。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冷双成喃喃自语。 “琉璃塔面极滑。”三四丈开外的白衣喻雪突然说了一句。 冷双成心中一动,喻雪通常不会开口,一旦开口往往就是关键紧要之处。 “刚好适宜萧乔下盘稳固的攻势……”赵应承立于喻雪右侧,沉吟着接道。他的后方站着三老,凝神目视这旷绝古今一战。 时辰已到,塔上两人仍是一动未动。兰君出列一步,运力朗声说道:“两位都是当代之武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代表两朝至尊水准……” 众人忽然有些明白兰君言下之意,都屏住气息等着他说下去——秋叶依剑与萧乔均是各朝顶尖高手,为防止双方在武器上作弄手脚,众目睽睽之下,一定要明示公正。 “此战名动乾坤,必传后世,为公平起见,两位能否将所持利器交换检阅,以昭大信?” 塔下众人均微微点头,心里直赞还是见多识广的兰君考虑周详,当先点破此处。 冷双成双眸炯炯,看得分明秋叶依剑唇形微动:“萧先生意下如何?” 萧乔淡然回道:“生死决战之前,制胜利器怎可离手?不过若是给了一人,萧某放心无虞。” “谁?” “那晚施礼的少年。” 秋叶依剑突然平稳说道:“谢谢。” 萧乔奇道:“公子为何称谢?” “萧先生既是相信内子,即是夸奖内子诚实笃厚,理应称谢。” 萧乔淡然 一笑:“萧某见夫人于庆典上舍身救援他人,便知夫人品性淑真,不是萧某夸赞而是她的确很好。”顿了顿,又有些意犹未尽地接上一句:“望好好珍惜。” 秋叶依剑苍白容颜带了些血色,他转眼看向塔下,眼里焕发着笃定不移的光采:“冷双成,上来!” 冷双成暗吸口气,双臂微张,似冲天而起的弹子呼的一下来到塔尖。她这一跃如行塔白云般流畅,所见之人均是微微色变,喻雪首先低声说道:“居然是个高手。” 松柏心无城府,早已哇哇大叫:“无方岛初一身手深藏不露,除了少主,没见过第二个比她更强之人。”语气里抑制不了的得意,仿似他跟随少主以来已是无方辟邪之人,连带着颜面也会生光,他这般话语,自是不知冷双成因内力流失曾败过唐五之事。 赵应承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霾。 冷双成站稳下盘,黑发与青衫在风中飞舞,凹现出她挺拔如杨的身姿。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将右手蚀阳抛了过去:“验剑。” 冷双成抿住唇,双手平展雪白羽鞘,带着一种虔诚之情缓缓拉开了蚀阳剑身。 红光凛冽,异彩纷呈。长剑嫣红胜血,锋刃如雪花一般冰凉晶莹。 两百年前传闻未见面的蚀阳终于在她眼前展现真身。如果两百年前,她能遇见此剑主人,命运是不是多一次改写? 她的眉目如水,双眸映得闪闪发亮,口中不由喃喃赞道:“好剑。” 秋叶依剑不再看她,直视萧乔。 冷双成醒悟过来,双手捧着蚀阳朝萧乔躬身一礼:“无毒。” 长剑入鞘归还给秋叶后,冷双成又走至萧乔跟前。萧乔看了她一眼,口中一动,最终没发出一丝声音。冷双成接过萧乔的武器,微微一怔。 萧乔既不是使剑,也不是使枪,而是一柄似莲花灯一般的铁器。冷双成反复查看,心下觉得惊疑,开口唤道:“先生,这与道义不符。” 莲花铁锤花叶包裹,极有可能暗布机关,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秋叶依剑却冷漠说道:“无妨。” 冷双成抬头看向秋叶依剑:“公子,我是代表中原武林来验剑,即使公子私心不以为然,我需秉持公平公正之意。” 秋叶依剑冷淡说道:“暗器也是名家所用之物,列入决战行列,不违规矩。” “既然公子如此笃定,在下也无需多加阻拦,否则会 有中原人互为偏私之嫌。”冷双成微一鞠躬又说道:“两位,请。” 萧乔本是一直沉默不语,似是在思索什么,见冷双成意欲离开后,忙抬手作揖说道:“公子, 能否借少夫人进一步说话?” 冷双成面色一变,惶急道:“我不是……” “好。”秋叶依剑极快地截口应道。 萧乔走了过来,搭住了冷双成手腕,微微使力将她带飞了塔顶,来到距离塔旁极远的树枝上。这是一处浓荫遮蔽的榆树,隔着空地和塔顶几十丈开外,除非是松鼠,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收敛两人对话。 “萧先生是否还有事放心不下?”冷双成平静地开了口。 “夫人冰雪聪明,见我方才嘴唇一动就知道萧某有事相告。” 冷双成微微一笑:“唤我初一或是阿成都行,少夫人这个名衔我受之有愧。” 冷双成自是不好在外人面前细数秋叶依剑的厚颜举止,好在萧乔心系他处也未过多追究,仅是接口说道:“萧某本想跪求阿成一件事情,但此处人多眼杂,萧某就不行此虚礼……” 冷双成着急说道:“先生但说无妨,阿成虽不是名动江湖侠义之士,但先生战前所托定极力完成。” “多谢。” “先生不必多礼,阿成心里佩服先生以身尚武之德义,无论先生是否战败,阿成必竭力完成先生心愿。” 萧乔远视白云,幽幽一叹:“阿成不说萧某也明白,今天即使胜利,赵公子的卫队也不会放萧某离开,所以想请阿成帮萧某做最后一件事,由于这件棘手之事萧某无以回报,实在是令人难以开口……” 冷双成微笑如旧,静静说道:“萧先生何时也变得如此不利索?” “好……大恩不言谢,请阿成附耳过来,萧某交代你一些事情。” 白云悠悠,纤尘不染,轻雾朝阳洒落秋叶依剑周身,将他身躯众星拱月般烘托得耀眼明朗。他背对众人,凛然伫立,一动不动站在云间,仿似一尊高贵遥远的冰晶雕塑,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孤独。 孤独的人通常人们猜不到他的心思,因为要么是无人能靠近,要么是他不让人靠近。 朝阳淡薄之光映衬在秋叶白皙面目上,描摹出俊美无暇的轮廓。白衣飘飘仿似要临空飞起,御风而行。他静默了极久,等待了极久,整个过程只是抿着双唇看着晨雾,全身上下无一丝松动。 萧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缓缓抬起双眸,刹那间他迸发出来的光彩胜过朝阳,胜过了世间一切。他的剑还未出鞘,他的人已和他的剑气一般锋利、冷酷、尖锐。 萧乔将莲花锤别入腰间,平静说道:“为报夫人大义,萧某前二十招不出此器,并先告知公子,这柄莲花锤原名‘日月金轮’,据说顶括藏有针刺,公子小心了……”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漠不关心地回应:“无妨。”看了眼塔下翘首盼望的众人,突然一挥右手,将蚀阳扔了下来,并冷漠说道:“冷双成,接住。” 萧乔大惊:“公子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内子曾私下吐露萧先生祖传掌法,本人已抢占先机,现在先生又避让二十招,岂有不回之理?” 语声刚落,秋叶依剑全身遍布杀气,白衣翩飞于真气流转之间。他不待萧乔转醒冷冷一喝:“讨教了!”双手如锁般扣起,一伸一张,鬼魅般欺近萧乔。 塔下众人本是屏息顾盼,希翼目睹一场惊天动地的决世之战,谁料二人均是不出利器以赤掌搏杀,都掩饰不了面目上的失望之色。这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一出来,不作武打只启唱腔,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喻雪甚至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要看秋叶世子出剑简直难如登天。” 冷双成心中又是一动,脱口而出:“他为什么不用剑,为什么每日清晨也不练剑?”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仅在片刻之后,众人看了下塔上翩飞的两人身影,又被当世掌法吸引了心神。 无人能形容两人快如闪电的身形,只觉塔上琉璃生光,到处都是白影幢幢。秋叶依剑苍白坚韧的手掌藏于白袖中,看不分明他的出掌动作。萧乔身着浅灰窄衫,一双粗大劲爆的五指倒是明朗似月,舞得虎虎生风。而且秋叶身子一直似落叶般卷起,轻舞在下盘稳固的萧乔四周,穿花绕树般优雅,又似白云出岫,说不出的轻灵飘渺。 两人掌风之下,塔顶的空气竟然生生被撕开,将两人身畔的白雾拉成一个显眼的漩涡。众人见着此番情景,眼睛都有些发直,呆滞地一转不转。 冷双成目光深远,看了片刻后脸色苍白:“左右抱缚,伏菟飞鹰……是大擒拿手!” 身旁众人听闻冷双成语声,先是为她能清晰目见秋叶依剑出掌而吃惊,反映过来后又是大吃一惊——因为生死互搏之 际,擒拿手只是方便抓住对方攻势,和气势汹汹的掌法一比,仿似天地之间横跨的差别。 果然,萧乔下盘夯实仅用双掌切、抓、拂就逼得秋叶依剑身形纷飞,四散转个不停;秋叶依剑仿似未见自身处境,双手微屈,只管狠狠地抓向对方两臂,这样一来就照顾不了胸前空缺。 二十招后,萧乔大喝一声“公子小心了”,反手抽出日月金轮,按开了机括。只见一大蓬暴雨梨花般的弹子冲出,秋叶依剑如箭般急退一下,大多黑色弹珠直接撞在他的胸口——轻功剑术冠绝天下的第一剑客也未避开。 萧乔惊愕顿手,双眼凝聚难以置信的精光:“好个子樱,好……”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仰天长叹一声,一掌劈向了自己的天灵盖! 冷双成最先清醒,她使出十成功力一眨眼跃向塔顶,右手掌风一切,将秋叶依剑宛如真实落叶的身子缓缓托下,口中惊唤:“公子,公子……” 秋叶依剑脸色苍白如雪,平素淡紫双唇即刻褪成银白,漆黑纤长的睫毛轻仆紧闭双眸上,竟是动也未动。他的胸口鲜血淋漓,伤势和日前穆贺两人有些相似。冷双成看了看他的面容,出手如风点了他全身大穴,语声之中抑制不了地颤抖:“秋叶!秋叶!” 冷风渺渺,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无人回应她的呼唤,那些颤音一声一声地在塔尖风中回荡。 叶府从未经受如此大的变故,全府上下齐聚庭院之中,听候总管派遣。 神算子身处轩室之外,不断踱步不断施发命令:“去看看老太医还需要什么!” 庭院之中聚集了许多人,均是面带忧色,除了方才目睹比武的几人与叶府仆从,程香、庄楚楚也闻讯赶至。 冷双成立于花木阴影里,周身气息微不可闻,四周一直传来嗡嗡响遏的人声,她仿似木头兀自无知无觉地站着。银光担忧地转过目光,看见冷双成先是静止不动,片刻后又如同置身一片海水里,波浪滔天下,摇摇摆摆地站不稳身形。 冷双成突然转身朝外走去,神算子扫视一眼,银光会意跟了上去。 叶府竹林青葱翠绿,在风声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冷双成一直走至竹林深处,细细查看翠竹上的痕迹。 “初一,你还好么?”银光迟疑地开了口。 “站开点。”冷双成冷漠地说。 银光心下惊疑,因为冷双成从来不会用如此无礼的口吻对人说话,但他看了看冷双成苍白 的面色后,依言默默退下。 冷双成立于草地,低敛眉目,片刻后青衫微动,双手互搏,在竹林里翩翩飞舞起来。 她的身形如同一只青鸟,在林间和着娇脆的绿色,风姿优雅翻飞腾挪,手指屈张,“嗤嗤”不断地在竹子上划出爪痕。 二十招后,冷双成稳稳落地,近身再探竹身,脸色大变:“这个疯子!” 银光一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未曾料到她说了一句后,又“砰”的一声一掌击出,将数十根竹子齐根斩断! “初一,到底怎么了?”银光大呼。 冷双成转脸冷冷一笑:“你家公子真是个疯子!”她胡乱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我刚才试了试指痕,才知道他每日清晨练的是大擒拿手!” 银光根本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待询问,冷双成早已愤怒地说道:“他明明知道萧乔掌法攻势,也知道萧乔下盘夯实,不思对策却只练花俏的擒拿,原因何在?” 由于三老详细描述过比武过程,银光心下也有些疑虑,接口说道:“是不是公子有什么目的?” “谁知道他的九曲肠子?”冷双成仍是怒道:“难怪刚才不顾日月金轮上可能埋有机关,装作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还故意将蚀阳丢弃不用,原来是一心送死!” 银光大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冷双成冷笑不止,“他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即使今日未曾料得萧先生带了火器,但他晨练擒拿手已有多日,便可推断他极早就想输掉这场比武!” “可是公子无法预料今日萧乔所为!”银光着急呼道。 “不错!今日发生的一切有可能是个意外,但是我敢肯定地告诉你,我先前推断绝对不假。这些竹子可以为证!”冷双成敛住衣袖走开两步,后又愤愤说道:“我说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他从不练剑,太过于笃定!” 银光面色惊愕,怔忪问道:“公子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那得把他救活问他自己了。”回头看了一眼银光后,冷双成又问了一句:“叶府书房是否有医药典籍?” “是。” 冷双成大步凛凛离开,两管衣袖带起一阵冷风。银光忙不迭地跟上。 书房里摆设一切如旧,静悄悄地渗透着淡薄的光线。冷双成推开门,直接走到书架前站定,手指搜点书册后,抽出了一本细细翻阅。 过了许久,银光见她面色凛然盯住一页,心下惊奇凑近,看到书册上呈列一行小篆:梅落英,江南医药世家长子,杏林之首,乃梅花神针第二代传人。 “梅花神针,易数交替,杏林春暖,拯天救地。”冷双成吐出几字,又冷冷说道:“你家公子知道我是梅花神针第三代传人,连退路都想好了,可惜他没料到,我身上还发生了点变故,那就是我饮酒过后,不能施针。” 30.心思多变 花团锦簇之间,轩阁庄院里遍布黑沉沉的人影。蔷薇轻摇,梨花带笑,春城叶府何处不是盎然美色,惟独这些忧心忡忡的人们无心流连。 回廊转角走出个素淡的身影,随着一阵轻轻的环佩叮咚之声,众人都回旋了面目。 如果说程香艳若桃李,楚楚美眸含烟,软软娇不胜花,那么此女必定是幽雅如兰。她身着石青秀文湘裙,纤细欣长的腰身,戋戋步束素地走来,吸引了众多的目光,身后一干绛紫纱裙的丫鬟也抢夺不了她修眉大眼、蕙质兰心的风姿。 她经过那些重重花木,回廊长阶时,优雅自然得如同在画中漫步。 神算子早已迎了上去,恭敬一揖:“见过灵慧公主。” 除了沉默立于一隅的冷双成,众人或拜或伏向她行礼。灵慧一双盈盈妙目扫过庭院中人,落于冷双成面容上微微一笑:“众卿平身。”——那笑容也是如此的温婉可亲。 冷双成先前并不认识这名不足二十的宫装少女,等到神算子称呼时,想起了她便是程香提及的“灵慧公主”,传闻当今圣上极力撮合她与秋叶世子联姻的女子。 冷双成见灵慧双眸落于自己面目,微微顿首躬身施礼。灵慧再次落落大方一笑,移步门阁前站定,秀项徐回,对尾随身后的神算子说道:“我都知道了,总管不必过于担忧。” 灵慧虽只说两句话,但细查她得体文雅举止,端庄婉约的身姿,就让在场众人深深折服,心里如出一辙地想着一个事情:传闻灵慧独得圣上宠爱,的确是公主质如兰蕙,端的是皇家风仪。 程香慢吞吞地捱了过来,看了冷双成一眼,悄声说道:“赵灵慧是我的妹子,父王拟旨御赐秋叶婚约的公主,年初秋叶推掉了婚事,令父王勃然大怒……” 冷双成漠然不应,盯着花朵不言不语。 程香又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不觉得她和你有点像么?” 冷双成突然哑然失笑:“这话如何说起了……公主如九天仙子美丽非凡,在下如庭前竹木粗劣不堪,怎可相提并论。” “细看,灵慧和你一样大方。”程香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但此时你都能笑出来,我就知道没人能狠过你……” 冷双成双唇一抿,露出一个大小适宜的微笑:“郡主又说笑了……秋叶公子若是活不了,难道我也得披麻戴孝一直哭不成?” 冷双成的笑容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张狂亦不悲伤,如同西 子之美,增减一分皆不适宜。程香看着她莫测高深的微笑,惊愕地摇摇头:“秋叶平素算计众人费尽心机,怎会料得到碰上你这么个怪人,他这次算是彻底地倒载头了……” 冷双成转过面目微微一笑:“过奖过奖。” 程香静默半晌,突又笑靥如花:“若不是这场子不对,我早就仰怀大笑了……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她们两人在角落里一来一往镇定而谈,轩室那边掩蔽森严的门阁终于大开,一位须发尽白的官服老者迈出,一边用雪白锦帕擦着额上密汗,一边喃喃自语:“好险,好险。” 神算子急忙上前:“王太医,公子情况如何?” 老太医惊见灵慧伫立于前先是施礼,再是起身喘息着回道:“先前有人护理得当,世子性命无忧,但他伤势过重,要完全救治他,需得药王出山……” 神算子一怔:“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药王高人。” 赵应承听后身躯一动,慢慢地踱了过来。王太医想了想又说道:“如果要救活世子,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失传两百年的医界奇技——梅花神针。” “太医乃杏林之首,莫非连你都无法救治么?” 王太医叹息着摇头,众人默然,面面相觑。银光一直落于最后,看了一眼冷双成,走了过来对她兜头一礼:“请初一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公子。” 静寂之间,银光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掀起了滔天巨浪。众人纷纷回首目视边隅角落,这才发觉白领青衫的冷双成笔直伫立于繁复花木旁,秀挺如竹,孤削如笔。 冷双成慢慢地移出身影,立于长廊正中,双手交握淡淡说道:“要我出手也行,我还需要一名辅助。” 冷澈的双瞳,紧抿的薄唇,沉稳的身躯,冷双成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仍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由原先的暗影移至明处,琉璃青瓦下的冷双成遽时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阳光轻拂在她俊秀面目上,使得身侧的程香不禁眯了眯眼:“原来你还是梅花神针传人……” 程香这句正是说出了在场众人的惊疑,对于传奇式的初一,他们早已熟悉她的武功经历,没想到今日又让他们大吃一惊——失传两百年的梅花神针重现江湖。 冷双成手背交叉而握,镇定地说了一番话,语声不急不缓慢条斯理: “在下正是梅花神针第三代传人,但因在下体制阴寒,数日前饮酒误事,烈酒之气引得周身冷热失调 ,恐怕施针会误了火候,所以要请一名杏林高手代以针灸,而能担当此大任的,只有药王唯一圣手高徒——孤独凯旋。” 众人堆里又炸开了花,遥遥相对的神算子首先回应:“此时要找出孤独公子,简直有些无稽之谈!” 一直静默不语的赵应承却开口说道:“好,我去请孤独公子。” 冷双成微微一笑,退至原处站定。 程香惊奇不已,先是恶狠狠地盯着赵应承背影,尔后想起什么似的回视冷双成:“我说你刚才怎么那么镇定,原来你早已打定主意。” 冷双成苦笑一声:“这次你是真错了,苦于到处找不到孤独公子,我才试试在这几个遍布眼线的人面前提提……” 程香冷哼说道:“哦?怎么一试就被你试出来了?” “我始终觉得这事蹊跷,武州当时仅有你、两位世子和孤独公子相识,谁会特意去古井等着公子出现,所以我才碰碰运气……”冷双成只是小心陪笑。 程香冷冷一笑,又说道:“冷双成你真是狠心,秋叶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啊,你倒有闲心思说笑。” 冷双成正色回答:“生死各安天命,这是秋叶公子选的结局,不能怪罪别人。” 程香细细瞧了半晌,最后哑然一笑:“原来是生气了,想借机整整他……”想到即将能再次见到孤独凯旋,她心中五味杂陈,沉默了下来。 冷双成并不辩解,哂然一笑,不知是被猜对心思而羞赧还是笑话程香的自作聪明。 程香静默一刻,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觉得不大对劲,你老爱糊弄人,你实话告诉我,如果没有孤独……凯旋,你是否有把握救醒秋叶?” “实不相瞒,如果不利用这次机会,孤独公子恐怕还不能出现。”冷双成悄悄对程香说道,“至于施针,稍有医术者都行。” “你这肠子……”程香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别又露出那种懒洋洋的笑容,小心我撕了你的皮!”转过头后,又惊呼一句:“妹子,你站这里做什么?” 灵慧不知何时走至花木那边,耐心地等待两人说完,才微笑启口:“灵慧想请初一借一步说话。” “该来的,跑不了。”冷双成喃喃自语,尾随赵灵慧而去。 灵慧带着冷双成一直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前行,冷双成也沉得住气,一路上只走不吭声。 庭院深深,绿荫如云,亭台楼阁 迷蒙在柳絮纷飞之中,渐渐乱了人的双眼。灵慧推开叶府书室门户,里面阳光惨淡,飞舞着清冷的笔墨书香。 赵灵慧先站立片刻,看着光线,细细回想房间给她遗留的残影。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世子的地方,那时候他正握笔书写,直到最后一撇才冷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灵慧微微一笑,手抚着书案缓缓走动,“我喜爱他,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我看到他写的那副字墨……没有哪个男人的字迹能像他那么磅礴大气,那么坚定不移……我常听姐姐给我外面的逸闻趣事,我虽生于皇家,却对江湖好奇不已,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世子纵横捭阖的手段,心里更加坚定了我想嫁给他的想法,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与父王并肩,一同执掌江山。” 冷双成依然交握双掌,镇定地立于阶下,不言不语,瘦削的下颌,挺硬的白领让她的唇看起来有些淡漠。 灵慧看着她,微笑说道:“叶府的眼线其实极早就告诉了我一切事情,我知道世子甚至为了你罔顾父王情面,一心替你遮掩古井泄密之罪……现在世子的境遇非常尴尬,我出宫时父王正在拟定第二次赐婚的圣旨,如果他这次再忤逆父王的成令,父王因多次被拒老羞成怒,势必要开始裁夺他的势力,这样世子前途堪忧。” 冷双成低敛眉目,雷打不动地伫立。赵灵慧并不了解冷双成的习性,瞧了眼她侧颜喜怒不形于色后,又爽快地继续说道:“世子曾于十日早朝后找过我,放下狠话要怎样做才能灭绝我和父王的逼婚之心,我当时心痛如焚,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不是我阻拦你,而是以吴总管为首的辟邪能接纳她吗’,这种想法后来在吴总管拜访时得到了证实。他听完这句话后冷漠一笑‘吴算子是么?我要他第一个向冷双成磕头认错’,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喊你的名字,他的那种冰冷入骨的笑容我至今都记得。” “冷姑娘如此聪明,只怕也看出来了吴总管对你的敌意。辟邪四大庄院执掌,冷琦被你累及送命,白璃因为得罪你被世子废除双膝……”灵慧说到此时不由得顿了顿,因为她看到一直岿然不动的冷双成居然晃动了下,“东阁先生为了舍身救你,不惜活活转换寒毒疼死,由此可见,人才凋落的辟邪仅剩总管。吴总管是前代庄主托孤的重臣,如果他不承认你,天下人未免就会笑话世子殿下,使你们两人蒙上辱名……” 冷双成面沉如水,心里却禁不住想起了往事——初出辟邪之时,她一心想逃离,命运却把她送到了北塞;东阁先生和吴总管为了她各持 一边,直至先生死去这场冤孽还未消失;最重要的是,她想起了萧乔托付给她的事情。 灵慧看到冷双成从头到尾一直静默不语,看似沉吟片刻后,她突然抬起头说出一字:“好。” 灵慧极为惊奇,聪明人都听得出来她在阻拦冷双成、成全她自己的婚事,没想到冷双成面无颜色,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这个字。灵慧奇道:“冷姑娘听明白了我的意思?” 冷双成面朝她说道:“江湖儿女,率性而为,我自出生起就做不得选择,这次我可是大胆地选了,我愿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做我想做的事情。这样成全多人心愿,何乐而不为?” 灵慧见她落落而谈,反倒有些局促地反问:“冷姑娘难道不喜……世子,不想留在世子身边吗?” 冷双成嘴角一勾微微笑道:“实不相瞒,秋叶公子一反常态地迁就我,着实令我感动。但作为回报,我不能误了他前程,更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说完后拜了拜,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室。 赵灵慧看着那方隽秀的背影,心中喟叹不已:“除了笑容有些勉强,这人性子倒是从容大方。” 气派典雅的寝居里密不透风,燃着白玉兰灯罩,将一切映得荧荧闪光。纱帐垂幔处静寂躺着毫无声息的秋叶依剑,黑檀案几前面壁立着纹丝不动的冷双成。 门外传来了一步、两步沉稳的脚步声,仍是那般不急不躁,不徐不缓。 孤独凯旋淡淡地推开门,时隔一年之久,就这样毫无预见地再次出现在冷双成面前。他的脸颊瘦削如竹,仍是不能消损他英俊清雅的轮廓,浸在朦胧的烛火中,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他默默扫视一眼,明亮双眸落于面壁站立的冷双成身上,不再移动半分:“想再见你一面,是如此之难。” 冷双成身躯一动,缓缓地匍匐下拜:“初一已得知是赵应承软禁了公子,心下惶恐,揣测是初一连累了公子……” 孤独凯旋听着她哽咽的语声,避了避身子,淡淡地咳嗽一声:“不关你事,是赵公子为了追寻一人下落,请我于世子府做客,他并没有为难我。” 冷双成听后心下稍安。 孤独凯旋又说道:“初一,隔了这么久,你还是爱行此虚礼……起来吧,程香已经转告我一些事情,只要能让你离开这里,你叫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冷双成默然起身,先背对室内两人片刻,然后以稳 定的嗓音问道:“公子,可以开始了么?” “你面壁而立如何开始?” 冷双成寂然一笑:“公子有所不知,我不能回旋面目看身后的秋叶世子。” “为什么?”孤独凯旋加重了语气。 “我不敢看他,我怕他怪责我……请公子不要再追问了。” 孤独凯旋叹了口气:“外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你终究逃不脱,多少是动了真情。”说完这句后又叹了口气,仿似这次的叹息是为了他晚来的机会而悔恨。 冷双成沉默了会,才开口说道:“请公子留心细听,我传授你梅花针灸之法:先施针于上半身的左章门穴,右章门穴,左商曲穴,右商曲穴,水分穴,关元穴,中级穴,还有重要的丹田穴,依次而上次序不能颠倒……” 孤独凯旋喘息渐起,微微回荡于密室之中,冷双成听后咬了咬牙,忍住了回身探视的念头。等到苍白的秋叶依剑身上遍布银针后,孤独凯旋体力透支过度,大汗淋漓地走到冷双成身边。冷双成面上一凛,出手扶住了他虚软的身形:“公子还好么?” 孤独凯旋打量了她面容一眼,淡然说道:“出了叶府,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叶府庄院里淡蓝的天,悠然的云,翠绿的竹,繁复似锦的花,潺潺流动的溪水和往日并无不同,冷双成全身所有的感觉,在一路行来却有些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能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她,脚步迟缓深重,至于他是谁?跟着她做什么?她思想全然被秋叶离奇举止所牵制,其余的无心过问。 “冷姑娘。”最后传来那道低沉浑厚的男声。 能叫她冷姑娘的人只有两个,同一阶层的两个,往往带着掌控别人生杀大权的笃定与坚毅。 冷双成回过脸,默默地对着神算子深沉的眼。 那应是一双犀利冷漠的眼睛,早在无方青松下,冷双成就探视过如松霭暗沉的机密,可在此刻,那双眼里如同有灯花一爆,瞬间的火热归结到泯灭的灰冷。 神算子面对着冷双成,重重一跪。 冷双成全身大震,脸色苍白,她猛地一跃飞出了长廊。 “多谢冷姑娘成全。”神算子沉稳开口,移动双膝转向了冷双成所站方向:“冷姑娘通晓大义,我愧对公子,理应受我一拜。” “我既是答应离开,绝不拖泥带水,总管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冷双成背对神算子冷漠说道。 “请姑娘送佛送到西,答应吴算一件事情。” “我就知道你们爱刨根见底的个性,和那胡搅蛮缠的秋叶依剑一模一样,你说吧,我洗耳恭听。”冷双成突然转过了身,冷淡直对神算子。 神算子一怔,因为他看到冷双成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他听到她直呼公子的名字。他也不会知道冷双成有一种本事,那就是能使任何情感都抑制在心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流露出来,并且在濒临狂怒时,还记得先将那份怒气沉浸到海底镇镇,尔后才表现出来冷笑或是无礼。 “为了断绝公子的意念,今日过后,我会将公子送回扬州,逼迫全世子府与所有辟邪之人参与一项计划——对公子催眠,瞒住你的一切消息。等公子清醒后,那时他已和灵慧公主成亲,既行大礼事成定局,公子想反悔也来不及……” 冷双成抬头望了望天,无限的深广宽容。她盯着悠然自得的白云,心里却想起了一句话:“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答应我,一定要记得它。” 她猛然明白了她一直没相通的细节。 很早以前,秋叶依剑晨练从不唤她随身伺候,她当时就留了心。饮酒那日,听到安颉谈及她前世误服的萱草,她心下好奇便寻了去。没想到她正在推敲琢磨之时被秋叶撞见,她当时窘然就胡乱编造了个理由企图蒙混过去,但从后来秋叶亲自带她去竹林深处、查访过叶府医药典籍可以看出,他肯定想暗示她他所练的乃是掌法,只可惜她一时愚钝,并未看出有何不妥。而且他还知道萱草的秘密,但是他没有解毒,却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冷双成喃喃自语,冥思苦想。 神算子一直阴晴不定地盯着她,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又想起了大厅中秋叶故作姿态的亲密,终于抑制不住地露齿一笑:“吴总管,千万别中了你家公子的道行。” “姑娘何出此言?” 冷双成一扫阴霾,呵呵直笑:“我也不是很肯定,但是我不会告诉你。” 神算子脸色红白夹杂,有些恼怒地扫视冷双成。冷双成闪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玉,如锦瓷鱼缸里养着两尾黑色金鱼,左右一转一看,自顾自地出神思索。 “冷姑娘,请你答应我,为了公子的前程,你尽量避免与公子见面,只要你不出现,公子绝对不会想起你……” “吴总管。”冷双成交握着手, 慢慢地走了过来,“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会在这里与你们多作纠缠,我只说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尽力而为,满足你的心愿。” 神算子面带喜色,再次对冷双成躬身行礼:“多谢姑娘成全。” 冷双成微笑回应,并未闪避他的施礼:“我临走前会带上吴三手,还请总管找回我的佩剑,月光。” 31.故人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扬州正是烟柳弥漫、杏花春雨的季节。梅柳渡过江来,阳光催绿了蘋草,江南亦是一片大好春光。据说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痕的灵丹妙药,这个颠扑不破的道理首先在程香身上得到了印证,因为此刻她正坐在扬州落英阁内,笑吟吟地对着神色冷淡的孤独凯旋。 古语有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的美景自是不需多言,单是看这落英缤纷、暗香满径的扬州第一楼,就会让人叹为观止、惊羡不已,以天下美景为尽在此,可是靠窗而坐的孤独凯旋,仍然很静寂地簇拥在姹紫嫣红的背景里,英俊的脸上如柳含轻烟,神情矜持又淡漠。 “我知道你不开心,因为初一又一次避开了你。”程香瞧着他的脸,慢悠悠开了口:“这一月来她遣送吴三手来楚轩这里疗伤,替阮软续接腿骨,为你施针驱除虚寒,忙得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没有哪一日私下和你呆过片刻,现在又心急火燎地离开了落英阁,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孤独凯旋的目光并没有特地去盯着某处,他仅仅就是朝前看着:“不,从叶府出来那一天,我们一直呆在一起。” 程香面色一暗,最终还是笑着说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回味?” 孤独凯旋垂下眼眸细细回想,然后对程香讲述了他和冷双成在一起的时光。 日值中天之时,冷双成、吴三手、孤独凯旋离开了叶府。汴水虹桥之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东京御街两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冷双成拉着吴三手,像个兴致勃勃赶去买糖葫芦的孩童,只顾朝前走。孤独凯旋淡淡地迈着步子,不急不慢地尾随,始终盯着那道青色背影。 “公子,你不回去么?”冷双成回过头问了一句。 孤独凯旋淡淡地咳嗽一声,走了上来:“这一年和你分开得够久了,我想得很清楚,既然再见你如此之难,我就多跟着你走。你不必理会我,我看得见你就好。” 冷双成有些措手不及孤独凯旋的直接执着,缓了缓情绪说道:“公子,长平公主是我的恩人,即使为了她,我也不会多与你纠葛。” 冷双成这话可以说是很直接了,也是第一次在孤独凯旋面前表示出她的决心。可是孤独凯旋像是没听见似的,从旁边接过一个糖人,伸了过去:“拿着,开心点。” 冷双成看着也是个性秉异的孤独凯旋,心底叹了口气,面容如破冰一笑:“我替吴有多谢公子了。” 孤独凯旋凝视着她的 容颜,又淡淡说道:“我有几个事情要问你。” “公子,请。” 孤独凯旋的目光流连冷双成身上极久,才问道:“我送你的两套外衣呢?” 冷双成脚步一缓,想起了往事,心里觉得有些惊疑:为什么两位公子都喜欢盯着她的衣饰做文章呢? “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了。”孤独凯旋眸色微黯:“十有八九是丢到一边不加注意。” 冷双成讪然笑笑。 “你从头至尾不看辟邪少主一眼,走得如此决绝,到底是何缘由?” 冷双成心一沉,暗道一句“来了”,尔后苦笑着开口:“有些事情是无法预知的……比如前几日七星暴毙的二位致命伤,竟然和秋叶公子身上的一样,我推断那秘密武器定是威力无比,既然秋叶公子都避不开,可想而知那两位的下场……” “所以你想替辟邪少主查清此事?” 孤独凯旋记得冷双成以前提及“南景麒”的名字时,眼皮总要鼓动一下,此刻便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的面容,可是冷双成面色如常,看不出来她说出“秋叶公子”时有何异样。 “也不全然,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是何事如此重要,令你片刻都不停留?” 冷双成微微一笑,将话题岔了开去:“离开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谁?” “南景麒。” 孤独凯旋这次见到了冷双成的神色了,因为她比提及秋叶更为自然平常,心里不禁也叹息一声,即使刚才那个问题被她绕了过去只打了个比方,以她谨小慎微的性格,对待他们三人的确有些区别。 冷双成发觉身后之人没有跟上来,有些诧异地回了头。孤独凯旋身着天蓝锦袍,在熙攘人流中淡淡伫立,清俊的身姿极为显眼。他如同一片漂流在潺潺溪水中的飘逸叶子,优雅地打着漩儿,衬着流水发出曲高和寡之音:“如此,我更是要跟着你。” 一间客栈这个名字的确没有取错,弯弯曲曲的陋巷尾倾斜站着一栋木房子,一块破破烂烂的黑木歪歪斜斜地挂在篱笆院门上,看起来也不比那间客栈强了多少。 可是这间客栈的老板据说姓“金”,金子的金,是汴京首富,人称老金。 冷双成走进去时,院子里有两个人在认真对弈,听到了他们脚步声,连头也不抬一下。一个应该是客栈老板老金,另一个她 定睛看了一下,俊秀的侧颜,白衣玉冠,赫然正是元宵那晚州桥撞见赵应承的少年。 冷双成见到了围棋,眼光发亮,连忙靠了过去,似乎忧伤烦恼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她也看清楚了这个棋盘其实就块破板子,边角还豁开了几道缝隙,更要命的是,桌子居然是个破了窟窿的水缸。 白衣公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洞,落下白子:“你又输了,老金。” 老金哇哇大叫,抓住了他要放子的手:“不算,不算,再来一盘。” “有客到了。”他微微一笑,眼光扫了扫冷双成周身,“而且我要等的人也来了。” 冷双成心下一惊,从棋局里抬起头问道:“公子知道我要来?公子莫非是宇文小白?”南景麒曾提过要找他必须通过一间客栈的宇文小白,所以冷双成才如此笃定。 “如假包换,敝人正是岭南宇文家第三子,名讳宇文小白。”宇文小白站起身,对三人抬手施礼,“我一直在找你,冷姑娘。” 孤独凯旋的眼光顿时凝聚在宇文小白脸上。 冷双成伸出手摸了摸脸,心下的确有些惊异,连宇文小白和南景麒在内,一共有数人在寻找她,难道是这一年来,江湖中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抑或是她出名得现在街上人人皆知? 白衣少年微微撇动嘴角,笑容如水般纯净:“姑娘可能心下吃惊,为何我知道你这么多事情,其实这些不是南将军告诉我的,而是我的爷爷嘱咐过我,此去中原除了保护好南公子,还要寻到一位会使离别剑法的少年,她的名字就叫做冷双成。” 冷双成身躯一动,细细盯着宇文小白面目。宇文小白面容俊秀,笑容如孩童般天真无邪,令人顿生亲近之心,而且每次他一笑起来,唇角便露出个很好看的酒窝。 “公子尊长为何要找我?” “因为爷爷说过,他曾经欠过你一个人情,要我一定要帮你做件事情。”宇文小白笑吟吟地又问道:“冷姑娘,你有什么嘱托要我完成吗?” 冷双成看着他如赤子一般毫无心机的笑容,身子微微簇动,因为她已经认出他是谁了。岭南位于荆湘国南部,是国土门户五行之首,除了南景麒,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前世的秘密——药王前辈。 宇文小白竟然是令她可亲可敬的杨晚。 冷双成注视面前这张笑得开心灿若桃花的面孔,心中凝固如冰的山川仿似化解,从她的心底直达指尖,都抑制 不了的抖动。她深深地凝视微笑的宇文小白,反手握住他的手掌,一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低下头靠在宇文小白的肩上,语声颤抖而悲戚:“终于见到你了……我也一直在找你。” 宇文小白惊异说道:“姑娘也在找我?难道你和爷爷真的有约定?” “是的。”冷双成仍是激动啜泣不能自抑,哽咽说道:“你唤我双成好么?我就叫你小白。” 一直沉默不语的孤独凯旋走上前,将冷双成身子剥下,拉离错愕的宇文小白几丈远:“初一,你为何哭泣呢?” 孤独凯旋一直拉着冷双成来到一棵树下,淡淡地看着她。宇文小白好奇地偏头看着吴三手,可能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昂藏书生,手上怎么会呆呆地捏着个糖人。 “回公子,小白是你我的故人啊。”冷双成语声里带着哭腔的颤抖。 “那也不会让你如此反常。”孤独凯旋看着她的眼睛,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是借机发泄出来,你现在好点了吗?” 冷双成沉默不语,孤独凯旋缓缓伸出手拭向她眼睑,却被她利索地避开了。 “宇文小白就是杨晚。”冷双成思索良久,抬起头宣布了这个秘密。 孤独凯旋一惊,迟疑说道:“原来是真的……赵应承始终不相信杨晚死了,找了她整整一年。” “还找她做什么?杨家一案已完结,难道还想杀死她一次?” “我也不知,他为了套出杨晚讯息软禁我一年,却好生地招待我,只是我一直深信杨晚已死,所以无法交代什么。” 冷双成有些萧瑟地说道:“我刚才把过她的脉,她身上的寒毒有药物控制,但看来像是失去了记忆,药王前辈又苦心孤诣地为她安排了这个身份,这些未尝不是好事。我们最好瞒住她的往事,不要让她再次落入赵应承手里。” “初一,你实话告诉我,到底还有哪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冷双成既是先前相信孤独凯旋和杨晚之间的同门情谊,此刻也不会再隐瞒什么,当下一五一十地说出了所有,包括自己的身世。对于自己的纠葛和想法,仍是只字未提,因为她不擅长在人前表露感情。 孤独凯旋站了许久,那棵树期间哗啦啦地抖动着几次风声,掉下了许多的叶子,他仿似不曾察觉,任凭叶子飘落在他黑发、身上,仿佛成为一尊矗立海边望夫的岩石。他那被阳光渗漏的脸那么英俊清瘦,翠绿婆娑的树影 将他身子掩映深藏,使得冷双成只看见他眼里的坚毅和夹杂着怜悯的情绪。 “为何到达幽州后,我不带你走?否则我也能减少一些你们的挫折痛苦了!”他静寂了极久,最后闭着眼睛缓缓说道。 “后来你们就分开了?”程香听完孤独凯旋的转述,稳了稳嗓音追问道。 “是,据说是小白带她去见了南公子,她却请求我将吴三手先送至扬州。”由于冷双成先前的叮嘱,孤独凯旋也并未说出宇文小白的秘密。 “我明白了。”程香叹了口气,“她那日出叶府时,曾叫我有空去扬州落英阁坐坐,原来是为了撮合你我。” 孤独凯旋闭上了嘴,又不说话了。 程香伸出皓雪手腕,撑住了头,突然又淡淡说道:“江湖中近月发生的大事,她明明都听到了,却像是根木头,试探她时没有一丝反应。” 扬州茶楼酒肆里传得最沸沸扬扬的便是头等大事:秋叶世子已与最得圣上恩宠的灵慧公主约为姻亲,来年新正后将举行盛世婚典。 “距七星中穆老爷子、清溪公子被杀后,江湖中又发生几起名家被伏击事件,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孤独凯旋仿似没听到程香的落寞语气,若有所思地问道。 程香嗤笑一声:“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最好奇的是初一到底跑去了哪里?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孤独凯旋见他提起的话题被她罔顾,再次闭上了嘴巴。 程香撑着脑袋半刻,似是冥思苦想:“我旁敲侧问她秋叶是否是真的失忆,她只平静地说了句‘萱草我以前误食过,的确是洗清前世一切记忆’,看她的神情不像是胡扯……我也得知秋叶先前服用过‘忘忧散’,有些相信他是真的忘掉了往事。” 程香站起身,跺开了几步说道:“这个月来,神算子委托灵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我私下极难和他打得照面,安颉、三老、银光都被神算子安插在开封叶府候命,我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 “不必再揣度了,辟邪少主是真的失去了记忆。”孤独凯旋瞧着程香转来转去,皱了皱眉头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男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孤独凯旋淡淡地说了一句。 程香抬起头,惊异地看向孤独凯旋。孤独凯旋转过目光,看向窗外说道:“今日正是秋叶世子生辰典礼,扬州夜间会燃放五彩焰火以示庆贺,如果你还不相信,你去看看站 在他身边的是谁不就得了?” 程香怔怔地走出了屋子,一路喃喃自语,一路神色阴晴不定:“我这不是找堵吗?按说灵慧嫁给那个魔头不就万事大吉,我为何还念着初一不放?” 风不定,人初静,绣阁落英香满径。从小径那头慌慌张张地行来一名白衣少女,脸上抑制不了的惊奇之色,看到程香低头冥思后,喜出望外地说道:“见到个能说话的人真好。” 程香抬起头,看了下问道:“软软,发生什么事了?” “吴先生不见了。”阮软微微喘了口气,睁大了小鹿般的眼睛说道:“我按照以前惯例去给先生送茶,发觉他的窗子开着,桌上放了他常看的书籍,人却不见了。” 32.天才小白 雨霁高烟,天敛素练,烟径掠花,娇莺舌乱。这本是梦幻迷都扬州的极致美景,书上难以描摹的盛况,吴三手作为附庸风雅的书生,常道“百闻难得一见”,他自是会抓住时机欣赏,可是他看起来不大高兴。 “宇文公子,你难道不能像常人那般登门拜访么?”吴三手沉着脸问。 宇文小白嘻嘻一笑:“先生莫生气,等会你见着银子就欢喜得不得了。” “什么银子?”吴三手呆呆地问,饶是他如此灵活头脑之人也跟上不宇文小白变换的思想。 宇文小白在柳堤上站定,身姿如临水弱柳,腰间风流清俊不胜衣带:“先生有所不知,这件事做成之后能赚不少银子,而且还少不了先生的妙手帮衬,否则借小白天大的胆子,小白哪敢打双成高足一丝主意?” 吴三手见过宇文小白,知道师傅对他极为亲信,可能是爱屋及乌的道理,他并没有多加理会宇文小白对他的无礼,听到令他心里熨帖的话后,“哦”了一声又矜持说道:“什么事情非我不可?说来听听。” “先生到底做是不做?”宇文小白笑眯眯地问:“事情有些棘手,但酬劳达白银一千两,我这里还有名公子作为助手,如果你也参与了,就可以分到三股之一。” 吴三手沉吟片刻,然后坚定地答道:“做!” “什么事令先生答得如此爽快?” 吴三手目视远方,淡淡一笑:“吴有一介书生,承蒙师傅心生记挂,一直为了我赴汤蹈火……师傅现在不知去了何方,吴有心里一直想为她做点贴心的事情……” 宇文小白面露不解之色,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吴三手看着他这神情,微微一笑又说道:“我记得一年前在四海和师傅赌博时,她出手阔绰得很,后来才明白她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出心里话……师傅以为我在痴呆时,对我说了一件心事,原来她早在儒州碰见我之前,为了筹集赌资去了一次当铺,当掉了她最心爱珍贵的水晶链子,直到如今也未赎回,我想我可以为她跑去取来。” 宇文小白听后喟叹不已。他们二人辗转得知许多冷双成的事情,但是并不清楚冷双成感情上的纠葛,否则若是了解她答应神算子不见辟邪少主的尴尬后,不会累及她颜面无光,深深自责。——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无法预料无法转变,如同宇文小白刚好找到了吴三手,而吴三手因为冷双成又答应了他的请求。 宇文小白一面打量着柳堤春色,一面和 吴三手并肩而行。 “江湖中盛传杀死众人的‘日月金轮’是外藩流进我朝之密器,我私下听双成推敲,她断言和东瀛的一个叫做‘子樱’的女人有关,前番七星中穆贺二人很不幸地被人杀死,做了试验火力的靶子……” 吴三手打断了宇文小白的话,追问道:“你如何知晓他二人是被做了靶子?” 宇文小白得意洋洋一笑:“双成说贺清溪是暗器大家,如果她是敌人,她一定会选一个近身搏击的高手试试,我想也是如此。穆老爷子就比较惨了,据说是夜间和侄子商讨事宜时被顺手歼灭。” “哦。”吴三手慢吞吞地接了句。 宇文小白一心单纯,也不在意吴三手的淡漠,又愉悦说道:“先生还记得我们初日所见时的那位客栈老板么?人称汴京第一家的金老板?” “那人是汴京首富老金?”吴三手真是吃了一惊,“就那破房子和破瓦罐,住在那里的人是富豪?” “哈哈。”宇文小白大笑不断,瞧着吴三手恼怒的脸色:“和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也是如此惊奇。但是你没看出来吗?他那人狡猾得很,敛财不显山露水,真正的行家才看出他的遮掩。” 吴三手抿上嘴,淡然地盯着宇文小白。宇文小白笑了极久,才回味着说道:“看来双成做你师傅还真是不亏待你,她都看出来了,你饱读诗书还未察觉……一间客栈的那副楹联,用的是蛟龙乱飞的草书,相传是书圣亲笔,那块人们眼中的黑沉沉的木头,据闻是极南密林里几百年才出的一根黑檀香木。哈哈,这下你服了吧。” 吴三手拢着手细细思量,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服了服了,服了你们这批人了。” 宇文小白突然一敛笑容,正色说道:“此事就和老金有关,我从开封特地赶来,就是为了达成老金的心愿。” “何事如此慎重?” “老金托我盗出扬州府的那只‘日月金轮’,这事我一人做不来,所以就和我伙伴先谋测谋测。我听闻先生妙手无双,想请先生帮忙做个逃命的东西——风筝。”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当此之时,鸟语花香,烟柳迷蒙,扬州绿烟堤上风光无限。宇文小白立于垂柳之旁,仔细地交待了吴三手所有事情: ——扬州府戒备森严,趁守卫换值之际可以混入府内盗出武器,但是旁街就是秋叶依剑世子府邸,如果一旦惊动他出手,将无人能抵抗他的剑招,所以要抓紧 时间拼命逃。 ——据打探消息今晚扬州全城庆贺世子生辰,大多官员守卫会去古城宴赏焰火,州府松弛也是最佳下手时机。 ——宇文小白的助手是南景麒。他们经小白爷爷介绍互相认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因为两人都是如出一辙地爽朗透澈。这次小白夜盗金轮,也少不了南景麒手下的协助。他手上有一批经过训练的影子军团,臂力惊人,擅长高空放纸鸢,将人带飞翻越重山重水。只要吴三手做出两人大的纸鸢,乘着风力就能逃出生天。 “老金为何要盗出日月金轮呢?那可是朝廷一直追查的案子。”吴三手有些不放心,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宇文小白嘻嘻直笑:“由于江湖之中谈轮色变,老金想破解金轮中的秘密,据他所说要为整个武林做件大善事。而这个武器只能陈列在州府械器库里,除了高官显贵是无法亲眼所见,他们钻研个半天还没得出个案情,所以我们的金大老板就忍不住要出山啦,顺便为他壮壮名声。” 三月初一,乙亥时整,风起。扬州古城,火树银花不夜天。 漫天烟火准时冲起,扬州各方街道人声鼎沸,万人空巷。百彩纷呈的烟花映照着莹莹夜空,地铺白烟花簇霜。远远望去,飘渺如雾般轻盈,晶莹如水般剔透。 冷双成一直抬头望天,看得那么出神,以致于子樱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闻所未闻动也未动。 黑发如几道参差的皱褶结成一束,零落碎发下一张白皙英气的脸显得如苍穹般深远,她的眸子寒潭清切,沉蕴着稳重笃深的大家之风,那对黑白分明的瞳仁仿佛在春雨中洗刷过的一对新叶,清新、鲜明,闪着新生的光彩,萌发着勃勃生机。 子樱打量了下冷双成,这是她第一次见着冷双成恢复女装,她仔细看了看她的双眸,里面晶莹闪亮,但是没有忧伤。冷双成身着青绿白领对襟襦裙,式样简单大方,也未佩戴常用来压住飘逸裙幅的玉环绶,子樱猜测是为了行动利落轻便之故。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子樱瞧了半晌,突然说道。 冷双成莞尔一笑:“夫人准备好了么?可以动身了?” 冷双成将身子妙曼的子樱扶上马,牵了马缰,沿着扬州边道,徐徐而行。两人默默地自人流中穿过,来到扬州古城正中城门,只要过了这道门,她们二人便可扬长而去,离开锦绣花城。 “不抬头看一眼么?”子樱铜铃般的嗓音响起,盯着冷双成沉稳的后影 说道。 冷双成并不回头,只是小心地格挡前方涌来的人流,嘴中平静说道:“夫人记得多保护好自己的身子,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你不看我可是要看了……哟,秋叶世子真的站在城头,接受百姓的拜服庆贺。他旁边还有名端庄貌美的女子,想必是街上传闻的灵慧公主了。那公主长得貌似天仙,咦,我怎么瞧着神韵和你有些像……” 子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语气中带着惊疑。她不时地盯视两眼秋叶依剑伫立的身影,又不时打量着冷双成的反应。 她发现冷双成仿似没听到什么,身子俊秀如杨,从头到尾看都不看一眼,只小心翼翼地在前方探路。子樱微微叹了口气:“真的没人有你这般坚定。” 冷双成稳了稳手心,平淡说道:“夫人过奖了……小人一介草民,深知各安天命的道理。” 子樱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五颜六色的天空下,秋叶依剑身着轻捻云纱的紫色锦袍,仿似乘风归去的谪仙,俊美难言。天女散花的夜景,静静地悬于他冷漠伫立的身躯之上,堆簇秋菊金黄灿烂,轻摇如荑般雪白花火,他周身似镶嵌在繁华天幕里最耀眼的那颗寒星,散发着万众瞩目的光芒。 子樱看不清他的眸子,但是他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孤高不可攀,仿佛立于云端的天神,接受着万人的仰视,秀美的灵慧立于他身畔,看起来就像是个装点神龛的陪衬。 秋叶依剑一动未动地矗立于城头。 子樱发觉冷双成自始至终很平静,一下也未回头。 “狠心的人哪……”子樱喃喃叹息一声。 出了城门沿着黑漆漆的官道走了片刻,两人来到夹道而迎的小山丘前。 “夫人身子还好么?”冷双成牵着马问了一声,“方才那些人没挤着你吧?” 子樱格格一笑:“我若不是萧乔的姘头,别人还以为你如此关心,怕是我肚子里这块肉的娘亲。” 冷双成皱了皱眉说道:“夫人即使不喜爱萧先生,也没必要这么轻贱自己。” “哦?冷双成你倒真是好心哪!”子樱晃悠悠地坐于马上,冷笑着开口:“明明知道我借萧乔之手刺杀秋叶世子,明明知道我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还义无反顾地答应一个死人所托,将我护送到萧乔祖籍。” “夫人,我从来不看低任何人,在我眼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冷双成朗声说道:“ 夫人既然自称心如蛇蝎,想必未曾泯灭最后一丝良知。” 子樱冷冷一哼,说道:“我也不怕告诉你,魏无衣接受了我的唆使,拿着日月金轮在武林中到处兴风作浪,七星二人也是他拿来当的靶子。我扶持小少主计划失败,东瀛密宗已经倾巢出动所有杀手,你这护送我回荆湘之路坎坷艰难,我怕你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哪!” 冷双成回过头微微一笑,那笑容胜似漫天焰火星光:“我记得我的徒弟说过我一句,胆大包天。” 子樱黯然,又冷哼了一声。 噼噼啪啪的后方夜空上蓦然冲起一个震天声响,那束光火不同于任何一发弹子,萦绕天幕之后还带着花朵般的云彩,冷双成回头看了一眼,心下有些吃惊。 一只白色的巨大的纸鸢滑过她眼前,飘飘荡荡地朝扬州上空飞去。 冷双成双眸一沉,失声说道:“那不是上次红袖楼前看到的纸鸢吗……上次就是这样的纸鸢拉走了南景麒。” 子樱驻马观望片刻,也惊奇说道:“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纸鸢,飞去扬州州府上空作甚?” 她们二人所立的山丘位置极佳,将繁星点点的扬州夜景尽收眼底。子樱无心一句点醒了冷双成,她细细思索下,即使不明了为何此时能见到纸鸢,但能推断出和南景麒夜探州府有关。 冷双成面容如冰般凛冽,她扬起手拍断了身旁柳树,柳树簇簇抖动花絮,将子樱吓了老大一跳。“胡闹!现在秋叶依剑六亲不认,谁能挡得下他无情一剑?今天庆典还去夜袭州府,岂不是老虎身上拔毛?” 子樱借着月色,看见冷双成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神情,不由得一时惊呆无声。 33.左手剑 江湖中,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传说。传说里的男人,总是出尘而神秘、尊贵而俊美,总是春闺的梦里人。有着双重身份的秋叶依剑就是一个传说。 传闻中的秋叶依剑俊美无情,剑术宛若天边璀璨流星,往往被刹那的美丽划伤了眼眸,人已经倒在他的剑下。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左手剑已经无人能敌,如果他左手握着蚀阳,没人敢在他面前颤动分毫。 宇文小白远在荆湘时,就听闻过天神一般的少年剑术上孤高无法超越的传闻,虽然他不大为然,但是抑制不了心里的跃跃欲试。他听人说,秋叶依剑的剑术出神入化,登仙造极,缥缈如雾般不可琢磨,凛冽如冰般不可阻拦。 此时,在扬州世子府邸宽阔街道上,缓缓走来一道紫色人影时,宇文小白并未察觉有任何致命的潜伏危机。他捏着龙纹长剑,镇静地立于街道中央,背上携带着正是日月金轮的包裹。 直到那人走得如此缓慢沉稳,宇文小白便知道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果然惊动了庆典上的秋叶依剑。他注视着前方,忍住了回身探查街尾南景麒情况的欲望。 不是宇文小白不逃,而是他逃不了,因为通街被禁军堵杀,只剩下街头那个出口,但是那个方向有股强烈的杀气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喧嚣夜空下,冷漠地走来一个俊美容颜的男人,这是宇文小白自失去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秋叶依剑。首先给宇文小白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个男人一双无情阴鸷的眼睛。 那双眼睛映照在异彩纷呈的夜空下,虽然流光溢彩,然而没有一丝感情,可以清楚地照得见人影。随着他冷冷穿透夜色的身躯,宇文小白这才发觉他右手提着一把长剑,凛冽的气息不比它的主人差上半分。 红光炽烈如阳,锋刃洁白似雪。 宇文小白认出了这把剑,据说是从不出鞘的蚀阳。 秋叶依剑一直盯着宇文小白的面目,一步一步行来,每隔一尺七寸,不多不少,不缓不急。 “名字?”他看了下宇文小白的剑,冷冷吐出两字。 宇文小白一稳剑身,捏住剑诀,蓄势待发。 “蚀阳剑下之魂需留其名。”秋叶依剑冷漠说道。 “宇文小白。”宇文小白凝神对上那双冷酷瞳仁,他的面容如水般沉寂,只是两眼的焦距不能长时聚集身前之人无铸深邃脸庞上。 “记住了。”秋叶冷冽话音未落,红光骤起。 夜风吹过长街,木叶萧萧落下,花朵与飞鸟们惊蛰而起,飞入了西天的云霞里。 小鸟娇嫩的翅膀刚扑棱棱地拍打两下,身子就被剑气一剖为二,和着漫天飞舞的花瓣,零落洒入晚景长天。宇文小白紧抿双唇,白色衣襟鼓风飞起,翩翩盛开仿似月光下的芙蕖,只是这朵白莲是由秋叶剑气催发绽放的。 秋叶依剑先出了三剑,周边所有的飞鸟花木无一支幸免于难,一旦冲撞到他森森剑气后,静寂无声地坠落。十剑过后,宇文小白的身躯退了六步,衣衫有些散乱。 他们四周无人能近身挤入剑网。 “秋风三折。”宇文小白脱口而出惊叫一声。 秋风三折是江湖人闻名未曾见面的剑招,是由秋叶依剑自身所创,传闻若是在秋日下使出此剑,必能收集天地之强光,吸附蚀阳剑上,威力无穷。名字虽说是三折,但实际上这套剑法却是一共有十三剑,最后一剑是最强杀招。 秋叶依剑又使出最后三剑,一招比一招凶猛,如同长江后浪,蓄力澎涌而出。他的这种招式随着他的内力只会一次比一次凌厉强烈,宇文小白知道这个道理,凝神看住他的剑招,身子滴溜溜旋转时,企图发力寻出他的破绽。 十二招后,秋叶依剑改变了出剑方向,自下而上撩起一道剑光,正是变招三式的“秋水长天”。 宇文小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剑法,他能提防前两式,但是遗漏了最后一式,蚀阳冲破赤色剑气,穿向了他的胸膛。 冷双成双眸紧盯着那只白色纸鸢,提气追赶。四周忽明忽暗的夜景如海上生花,掠过了她的眼角,远远向后跑去。吴算子的话与冷漠的脸飘浮在她的脑海中,她双眼突起寒光,但是脚步无一丝迟疑。 纸鸢飞出去了一次,又旋转着飘回。冷双成心下一沉,知道南景麒第一次失手了,因为极有可能是很强大的敌人拖住了他的退路,想到这里她心里更加焦急。 她极目远视,南景麒黑袍俊逸的身影正在街尾和一个青影缠斗,定睛一看,赫然是吴算子。 南景麒与吴算在月色下一来一往赤手相博,两人身形极快,一旦交合迅速分开。周围潮水般围堵着严戒森森的禁军,闪亮的矛戟在月光下白茫茫地像海水一片。 冷双成微微吃惊,想了想先将衣角撕下蒙住了颜面,也不敢抽出佩剑,身子一跃一扑,越过了众人灵敏地翻出来截住了吴算的掌风。 南景麒初见 来人面色有些惊疑,但听闻她一声“南景,一起走”时就知道来人是谁了。早在汴京时,只有两个朋友这么亲切地称呼他,一个是先冲入街心的宇文小白,另一个是深受小白影响而依葫芦画瓢的冷双成。 南景麒喜出望外地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冷双成低声道:“跑出去再说。” 两人默契地齐身朝神算子手掌上抓去。神算子听得冷双成含糊低沉的语声,见了堪比自己的犀利一掌后,惊异地收掌喝道:“初一?” 冷双成叹了口气:“是我,吴先生。” 神算子眼神阴沉凌厉,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冷双成沉默一下,又朗声说道:“恳请先生高抬贵手,下令禁卫放过我朋友。初一这就走。” 神算子冷冷一哼说道:“万事都和你脱不了干系。”看了眼冷双成沉默的容颜后,又冷冷接道:“我可以放你走,里面那个盗武器的人我做不了主。而且我只盼着你走得越快越好。” 神算子手一挥,黑压压的卫队分两股散开。冷双成拉起南景麒手腕,道了声“多谢”就将他带上了墙垣,果真没有朝街心看一眼。 吴算面目阴冷,他负手沿着墙根疾步行走,才迈开两三步,身后一道温和的语声唤住了他:“吴总管。” 淡淡夜景下立着两个美丽的身影。盛装云鬓的灵慧走出两步,微笑说道:“吴总管,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世子观景一刻就离开了城头?” 吴算子急忙回身施礼:“见过两位公主。” 灵慧唤吴算平身,程香只淡淡一笑。 吴算子斟酌了下形势,复又开口说道:“晚间有些贼子动乱,为不伤公主凤体,就由吴算送公主回府,详细事发经过回府后吴算会一一禀告。” 程香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按理说无需秋叶世子亲自缉捕,为何他后来又动手了?” “据闻来人手持利刃,所向披靡,公子才说来会会。” 程香冷淡地哦了一声,吴算心系灵慧安危,当下也不犹豫,请手示意两人离开。 程香格格笑道:“吴总管,你不知道我这妹子担心得要死,你先送她回去压压惊,我替她瞧瞧后即刻就来。” 世子府邸如一座巍峨宫殿,稳稳盘踞在扬州东街上,由于它的恢宏广大,所以围府形成的州府街道显得又长又远。南景麒和冷双成足不点地地沿着墙垣飞掠,片刻后 就将东街抛掷脑后。 风力盛起,纸鸢飘飞,两次冲伏之后,纸鸢上仍是没有人影。 南景麒看了看身后的纸鸢,面色有些难看地说道:“小白还没出来。” 冷双成脸色苍白,叹息着说:“我就知道这事少不了小白……我就知道逃不了这种下场……你不必这么惊奇地瞧着我,时间紧迫日后容我再细说……” 南景麒面色惊异,又听得见冷双成问道:“龙纹剑呢?” “被小白拿去了,他说若是碰上辟邪少主,还能仗剑斗一斗。” 冷双成重重一叹:“南景,你怎么由得小白这样胡闹……目前他还没跑出来,想必是真的遇见辟邪少主了。” 南景麒微微一笑,说道:“小白像个孩子一样地瞧着我,我拒绝不了他的请求。”说完后,欲望街心跃去。冷双成岂能不知两人心性,早发力拉住他,沉稳说道:“我去,你去控制纸鸢,让我借力伏击一剑。” 南景麒当时并不知晓冷双成所说的“伏击一剑”是何意,在日后小白手舞足蹈地转述中才得知一切缘由:冷双成昔日与辟邪少主于长石对阵,了解他秋风扫落叶般的十二剑,为了对付他最后一剑击杀,只能冒险地采取“围魏救赵”的打法,那就是从纸鸢上扑下,去攻击他毫无防备的后背。 冷双成虽说应对巧妙,大胆谋略,但当她像只青鸟一般凛然扑下时,秋叶依剑早已察觉夜空上方传来的异样。 长剑刚刚撩开,他悄无声息地转身,冷酷瞳仁正对上一对疾扑而来凌厉如豹的眼睛。来人青衣猎猎鼓动,黑发面巾受风势向后飞扬,手中长剑冷冽如霜,从如此之高的夜色中合身扑下,可想而知力道气势就如长虹贯日,剑气一定是惊天动地。 秋叶依剑有了对来人剑招凶狠的认知,瞳仁里如针般凝聚,冷冷地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冷双成落于宇文小白身侧,气息沉稳淡漠,低声喝道:“小白,留神!” 宇文小白周身沉重剑气一撤,胸口舒畅,他看了眼冷双成,长吐一口气:“还好你来了。”由于宇文小白私下和冷双成详谈甚欢,居然在如此紧要关头,凭借往日的熟悉口吻认出了她。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视两人,右手手指缓缓聚起,正是濒临发招的预示。 冷双成自暗处露出一对寒潭双瞳,冷漠地注视着秋叶依剑面容,并不答话。她转动手腕,月光剑尖朝下,森然指地。 ——这人不是她熟悉的公子秋叶,而是以前她对阵过的辟邪少主,这种杀气腾腾的感觉她绝对错不了。 秋叶依剑突又冷冷说道:“长佑月光两剑同时出现,看来传闻不假。不管你们是谁,今日是来得去不得,人也留下,剑也留下。”话音一落,蚀阳飞向了两人身前,红光大盛,炽烈直逼人眼。 冷双成和宇文小白双双大惊,发力跃开闪躲了这式剑招。 秋叶依剑双眸一凛,剑身一顿,又如雪野惊鸿般刺向了两人,长剑飘忽无踪,剑气雄浑霸道,使出了第二遍的秋风三折。这次剑气不知比第一次强烈多少,秋叶又恃蚀阳在手,十二招过后就将两人身形逼乱,衣衫散乱,街道上片片零落飘飞花瓣与两人被震碎的布帛。 冷双成月光抢进,尽力缓和落于小白身上的剑气,惊怒之间对他传声道:“小白,只有打败他,我们才有机会活命!生死之战,不可大意!” 宇文小白方才就领教过秋叶依剑霸道诡异的剑法,此刻听闻冷双成密语传音后,更是精神大震,龙纹剑一起,默契地和她齐身扑上。 秋叶依剑见第二遍剑法过后两人性命仍是无忧,眸色更冷,缓缓地将蚀阳换到了左手。 今夜的秋叶依剑步步紧逼,招招夺命,直至最后终于要使用左手剑,传闻从未展现过的左手剑! 秋风三折还剩下最后一招,第十三招。 冷双成看到他此举后,突然想起了那晚在夜色中苍凉变老的萧乔,想起了萧乔未达夙愿的那声长叹。 冷双成心跳如鼓,冷汗蜿蜒而下,双眸盛张如豹,闪着幽幽嗜血之光。她冷漠拂下面目上所剩无多的遮掩,又一伸左手将身上散成布帛的外衣拉下抛开,露出了完好无缺的白色中衣——那里面由于有避水衣护裆,因此没有小白那样被剑气划伤的狼狈景况。 凝重杀气之间,冷双成双目沉聚于秋叶依剑眼上,冷冷说道:“素闻秋叶公子从不使用左手,未曾料想今日我两竟有这般荣幸!” 秋叶依剑看了她的脸一眼,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 宇文小白看见辟邪少主俊美面目完整不变,凌利凤目紧盯住冷双成瞳仁,却冷漠地对她说了一句令人胆战心惊的话:“我好像见过你。” 我好像见过你,秋叶依剑并不知道,这句话比他的剑更有杀伤力。 冷双成紧紧地闭了闭眼睛,睁开后如同淡墨清匀,冷澈见底。她冷喝一声:“ 公子,得罪了!” 语声未落,长身暴起,如同乱花骤雨急泻而下,夜空中月光如水,冷双成手中月光如霜。 秋叶依剑身形一动,左手蚀阳穿透了这招“银河九天”。——冷双成的剑术高超,直到此时也未使出惯用的杀招剑式,单身扑上时也仅是平招厮杀,想必多少还留了旧情,但是秋叶依剑并不了解这点。 他一击回旋后,掠开几丈远,仍是冷冷喝问:“你的名字?” 冷双成抿住唇不言不语,眼中的寒冷逐渐加深。她的左臂蜿蜒流淌一条细溪般的血水,点点滴滴触目惊心,蔓延开来,亮得漆黑的白玉砖面上嫣红如花。 “冷双成!” 立于边角的宇文小白看了看她伤势,心下惶恐,着急地唤了冷双成一声。 “冷双成。”秋叶依剑低低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冷双成。 这个名字仿佛是道魔咒,刹那之间,让夜色变得轻薄,让秋叶依剑变得不那么稳定。 他缓缓地抬起眼睛,那是一双冰雪萦绕的双瞳,冷漠而古井无波。忽然,像是被注入了第一缕阳光,越来越明亮,一闪一闪地现出惊疑的光,像红日初生于海面,渐渐焕然一新。 “我一定见过你。”秋叶依剑笃定地说道,蚀阳侧身落下。 冷双成冷酷直视秋叶依剑面容,语声冷漠,一字一顿十分清晰: “见过又何妨?冷双成自被先生救活后,一直希翼能与当今最高剑术的世子一决高下,这也是在下故人的一个心愿。今日一试,得偿两人夙愿,实力证明公子左手剑无人能挡。” 秋叶依剑深深盯视面前静寂如水的人,眼光里带着冷淡的质疑。 清凉月色下,冷双成白衣犹在,长身隽永如杨地笔直伫立。淡淡的月光投射下来,她的中衣上反折莹莹光亮,那种光晕,不是月色能够照亮的,而是她长剑上催发出来的寒气。“今日看来,不打败公子的左手剑,我和小白就无法脱身。既是如此,在下便以离别剑法讨教公子的绝世剑招。” 宇文小白沉默立于冷双成身后,也缓缓地扬起了清泠泠的龙纹剑。 “冷双成,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么!”突然,远远街角的禁军结阵被撕开了一道缺口,一道鲜红的人影径直冲将过来,口中大呼:“秋叶依剑,千万不要动手!” 秋叶依剑看见那条人影,冷漠容颜微微变色。他 看到了程香大惊失色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慌乱,心下一动,左手蚀阳果然没有出剑,只是抵挡。 冷双成听出了程香的惊慌嗓音,叹息一声,那语声说不出的苍凉,似是一名老者穿透千年时光,茕茕行立于寂寞河畔,不知在找寻遗失的什么珍宝。 “我在替两个人完成多年的心愿而已!一个是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萧先生,一个是我自己。”冷双成萧索地开口,仿似当日的萧乔那般寂寥。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月光如匹练般倾泻出去,逼得惊疑不定的秋叶依剑身形退了几步。 正是秋叶依剑这一下迟疑,让冷双成看到了街面上逃生的时机。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走!”冷双成低喝一声,拉起宇文小白迅如流星地闪身扑入夜色。 程香红影晃动,截住了秋叶依剑发动的身形,冷冷说道:“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秋叶依剑转过冷彻双眸,冷漠回道:“我只记得冷双成这个名字。” 程香一怔,秋叶依剑冷冷地盯视她一眼,像片紫色浮云呼的一声飘向了夜空。 34.重游 扬州百年古城,地形磅礴大气,似是一个四平八稳的的将军,寂静地矗立在夜色中。冷双成与宇文小白并肩掠起,鹰起鹤伏,身形迅速无比。 但显然还有人比他们更快,更熟悉地势。 三月初一夜,风起东北角。秋叶依剑抬首目视一眼,呼的一下跃到了白色纸鸢之上,紫衣纷飞,飘飘然如凌虚御风而行,但他的身子却如同杨柳轻絮,悠悠立于纸鸢背脊,轻拂之间不曾凋谢。 冷双成回头一看,脸色大变:“小白,去南街找南景,我们分开跑。” 宇文小白今夜杀得兴起,想是这般你追我赶让他深觉有趣,笑眯眯点头道:“好。” 冷双成早已点了左手穴位止血,当下脸色有些苍白。她不发一语首先朝扬州城外那座山林里扑去,用了她所有功力,只求逃离秋叶依剑的追击。 秋叶依剑牢牢盯住那道白色身影,双臂一展,轻轻地像片叶子落下,掠向了城外。 绿柳成荫,苍茫月色也阻挡不了它婀娜多姿的美丽倩影,风入林间,抖动柳絮漫天飞舞,散发着一股靡霏香气。秋叶依剑尾随至此,目视四周动静,口中缓缓说道:“你出来……我不会再伤你。” 没人回应他,只有头顶寂寥悬挂的明月。 秋叶依剑将蚀阳倒转,背于左臂之后收起,又运力唤道:“我……我不大记得一些事情,但是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出来让我再看一眼,出来!” 柳林里静寂无声,只闻一句一句的“出来”“出来”在夜空中回荡。薄纱般的夜雾在树梢上慢悠悠地飘动,晚风吹拂,阵阵清凉。月华如水,映照迷蒙柳色,朦朦胧胧地看不分明。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秋叶依剑立于孤寂月下,月光透着四周靡靡绿荫,将他紫衣身形拉成了一方剪影。他伫立了极久,不闻四周其他声息,尔后转身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冷双成低敛眉目,嘴唇苍白,她紧贴在一棵茂盛柳树上,动也未动。 窗外急风骤雨未减,空中挂着莹白的水晶帘。廊外的美人蕉似乎不甚娇羞,大雨倾盆之下沉沉地低下了头。 秋叶依剑立于雕花镂空的朱红窗前,眼光探入了茫茫雨幕。远方屋檐的琉璃瓦上溅起的水珠,如同滚入玉盘的珍珠,大颗大颗地跌落于尘土。更远处的烟雨楼在密密厚厚的雨珠冲刷下,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烟。 房内熏香袅袅,随风 冉冉飘散。 今日是建隆四年四月初一,本是朝政上传闻的秋叶世子自纳采、问名之后,正式向灵慧公主纳征、请期(下聘礼、约定婚姻日期)的日子。府内总管吴算早已三日前下令沐浴斋戒,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这些秋叶依剑都清楚。 片刻之后,秋叶依剑收回目光,冷漠走至书案前,执起八宝金龙架上的银豪,开始落笔。 “臣秋叶伏惟启禀圣上……定于新正初一亲迎。”文书上的字他念得滚瓜烂熟,礼书上已有吴总管为他拟定好一切,只需他核定日期落款盖玺。 秋叶依剑执笔运腕,在描金暗红礼书上落下“初一”二字。他初写之时面色冷漠如常,似乎仅仅只是在书写一个小篆,待写成之后,抬腕至最后一横,惊呆了。 风吹动纸张哗啦啦地翩飞,空中氤氲着沉香的余韵,银豪上的香墨一点一点地滴在大理石地面上,厅内仍是那般苍白安静。只有汉白玉狮子纸镇蹲在案上宣纸一角,沉默地看着世间发生的一切,似乎对这个从小到大长成的主人心事,了然于胸。 秋叶依剑不知伫立了多久,放下滴着墨泪的笔,左掌蓄力向案上一拍,转身走了出去。 江南呢喃春雨,来得急也去得快。清新雨水使古朴城镇焕然着一股亮丽安静的气息。那飞甍参差的琉璃瓦,那钟鸣鼎食的朱红大院,那寂静悠长的小巷,那纯青色泽的大理石街道,无不迎接着涤荡万物的洗礼。 空中回荡着余散萦绕不去的微香,室外笼着一层透明飘渺的青雾,天晴雨霁,天地显得开明。扬州世子府邸东阁,散落如花的墨迹,凌乱细碎的书案,震飞一旁的婚书,房内装饰保持着主人离去时不变,只是多了两条静默的人影。 “仅书‘初一’两字,就回想起所有往事,这一切未免有些匪夷所思。”神算子弯身拾起那张帖子,沉声说道。 灵慧面色一白,似是忍耐许久,才心有不甘说道:“可见世子对冷姑娘爱意附骨之深。”说完后又重重地叹息一声:“人算不如天算,天意使然,又岂是你我能枉意为之。” 神算子沉默不语。 灵慧看向他,道:“冷姑娘依言离开扬州,不知所踪。所有知晓二人纠葛的人都被我们隔离疏远,安师傅又将世子记忆封杀,催送到两年以前,初一没有出现的时候。按理说,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但照现在看来,世子愤然离去,看似想起了前尘旧事……” 神 算子也是一声叹息:“恐怕还没这么简单。” 灵慧抬首奇道:“总管何出此言?” “公主有所不知。”神算子转视窗外,沉沉说道:““已获叶府安厨证实,公子于数月前曾嘱咐安颉一句话,听了这句话后,吴算便知原来是公子一手推动造成所有事。” “总管可否明示?” “‘无论总管要你做什么,你一概照办。’”神算子凝声说道:“公子对安颉就是说了这句话,尔后才发生了铁塔比武事件。” “总管意思是?” 神算子转过身来,说道:“公子知道我的心性,猜测我会逼迫安颉对他施法,竟然不阻不拦……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才察觉那卷条幅是公子故意假手银光让我看到,让我误以为公子急欲娶初一为妻,推着我一步一步进入了他的计策。” 灵慧猛地站起,花容失色,失声说道:“他为何如此?” “如果我没猜错,定是为了初一正名,同时也为了昭示他的真心。” 灵慧听后萎顿坐下,凄然一笑,突然说道:“难怪姐姐笃定,世子这么容易受人控制,定是有什么计谋……” 神算子喟然无语。灵慧又接道:“罢了罢了,天意使然,我们静观其变。” 神算子缓缓目视室内,惊疑说道:“公子既是想起了一切,那他又去了哪里?” 窗外美人蕉喝足了雨水,鼓涨涨地扬起了它花团锦簇的脸。烟雨蒙蒙的扬州古城,走失了两名少年,像退潮的海水,浪涛卷来时,霎时消失不见。 无方岛四季如春,四面环绕海水,连经几日大雨后,终于迎来了雾霭沉沉的阴天。 赵勇提着水桶,嘟嘟哝哝地朝着水井走去,才走了几步,一道白色身影穿透晨雾,冷冷地出现在他面前。 赵勇心下一凛,看清来人面目,惊叫道:“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叶依剑俊容漠然,越过他朝东海辕门外走去。赵勇急忙赶上。 茫茫海水映得人眼前发亮,海水一碧万顷,海风滚动于水面。秋叶依剑伫立片刻,才冷冷说道:“当时初一就是坐在这里?” 赵勇惊呆,望及公子冷澈见底的目光后,浑身一激灵马上醒悟过来:“是,公子。初一就是坐在这块石头上发呆。” 秋叶依剑看了那块石头一眼,尔后毫不犹豫地坐下,只不过他那姿势如同一个帝王般孤不可攀 ,不似当年的初一那么呆滞无神。 这些都是赵勇想的,他当然不敢说出口,他只是对公子一反常态不忌讳岩石的脏乱有些好奇。 秋叶依剑盯视赵勇一眼,冷漠说道:“详细说来初一当日发生的事情。” 赵勇连忙低头,恭声说道:“是,公子。” 赵勇先是于胸中斟酌一番言辞,再细细描述了当日的初一所有的情况,在他这么长时间言语中,他察觉公子纹丝不动地坐于海边,直到过了许久,才听他轻声说了一句,轻得赵勇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冷双成,你可知道我现在有多后悔?” 儒州四海赌坊里灯火辉煌,烟雾缭绕,无论外间如何动荡不安,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是贪图享受,无忧无虑地赌博喝酒。 柴进才笑眯眯地在人堆里穿插,看着众人昏天黑地地嘶吼,脸上的红光差不多都要流到他的口袋里,似乎那口袋已经装满了数不清的银子。 突然,整个赌坊里的人声都渐渐静寂下来,就如同被泼了一盆雪水,满屋的火热都瞬间冷灭。他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 秋叶依剑白衣胜雪,冷冷立于朝阳下。他出现后,整个四海都鸦雀无声。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天仙一般俊美的男人,看着他在艳阳高照下散发着凛凛寒气。 “柴进才?”大家听到冰雕一样的公子吐出三个字。 柴进才眼皮猛跳,细声细气说了句“这尊神怎么来了”,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扫视一眼外间无军队包围后,才吃力地匍匐跪拜:“草民柴进才见过秋叶世子。” 众人轰然,这才七嘴八舌地议论。秋叶依剑扫过众人面目,大家又噤声不语,寒蝉而立。 “带我去看看初一住过的房子。” “是,世子。” 冷双成居住过的房子仍是那般窄小破乱,光线暗淡飞舞,一桌一床两椅而已。 柴进才偷偷打量一下秋叶依剑脸色,开口说道:“世子有什么吩咐吗?我家小姐不在儒州。” “柴进才。”秋叶依剑冷冷截口:“你和安颉是亲生兄弟,我不信他什么都没对你说,你也猜得出来我来这里是为了谁。” 柴进才擦擦汗,道:“世子想做什么?” 秋叶依剑并不答话,他默默地走到桌前,伸出一指揩了下桌面:“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就是来看看当年的初一 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去拼死从我手上盗出龙纹剑。” 秋叶依剑从四海里走出后,又静寂无声地去了长石街。 暮色沉沉,清风缕缕。西方天幕中充满了晚霞斑斓色彩,五光十色蔓延了整个天空,一层比一层逐渐深沉下去。远山朦胧,花草静默,儒州落日最晚的长石街内,若虚若幻,变成了一幅淡抹均匀的山水画。 秋叶依剑环视四周,想起了那个傍晚,想起了那双眼睛。 他闭着眼睛伫立了许久,然后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抚上街墙上、地面上,那些一道道深浅如一的剑痕。 如果再加上最后一个地方,武州古井台,秋叶依剑知道,他历时一月之久,走遍了冷双成当年足迹遍布的北塞。每经历一处,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都牢牢记得,尤其在青山寺落脚时,他盯着那尊佛像看了半晌,释迦牟尼笃深地与他对视,却什么也没告诉他。 临出寺时,枯木大师拦住了他,说道:“公子,东阁先生曾向我断言,说你一定会来这个地方,你果然来了。” 秋叶依剑冷淡地回身目视,冷冷问道:“东阁是不是还有遗言托你转告?” 枯木大师双手合什,躬身道:“公子聪慧,先生托我转交一封书信于你,并要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秋叶依剑伫立不语。 枯木施礼后,并不理会他的冷漠,开口说道:“东阁先生始终认为他与初一施主先前有过一面之缘,曾于漠北一带寻找她的来历,有一天在一处极远的沙漠村落里发觉了一尊玉像,据东阁所言那尊玉像雕塑得栩栩如生,无人能再出其二。公子可能猜到了,那尊雕塑就是初一施主的真身大小的玉石雕刻,背面有铭文,落款是李天啸公子名讳。” 秋叶依剑身子震得一动,急切问道:“那封信呢?” 枯木默默自袖囊中递出书信,秋叶依剑抓过,抖抖索索半晌没拆开。枯木微微叹了口气,指尖一划,将书信帮他裁封,再次递给了他。 秋叶依剑极快地浏览一遍,脸色雪白。信中留有东阁先生的一席话,他略略一看就知晓是解释此意目的何在,原来东阁推断,如果秋叶依剑能来到青山寺,就表明他已认定了初一,开始有忏悔向佛之心。 秋叶依剑目光凝视于信尾,口中一直低声呼喊“李天啸”“李天啸”,因为那里刻录了铭文所有内容—— 余感 阿成少时多舛,而私怜之。 至德二年,彼与父母失散,方二岁耳。狼叼而乳之,四载有余,被发跣足不可形容。幼时未能承欢父母膝下,家门遽变,唯成幸存,遂天涯浪迹,吾始见之,时值上元年,雪,没及膝,彼倚于门前,瑟然蜷伏。 及长,因其仇怨奔波劳碌,后再视之,已穿北漠越溟海,微言慎行,茕茕孓立,虽骞困然矢志不移。余念其孤苦,伺机邂逅之,余其为大意,舍彼以为笑宴不远矣,终当久想与处,诚知如此,虽万难临身,吾不以一日辍彼而辞也。 苟得闻而今之变,未曾宽待于其,是以天涯地角永世相离,余甚悲泣之,唏嘘嗟叹亦不复深言。 作者有话要说:四木打滚……滚来滚去……请亲们支持我,不要催我写两人见面……我必须把情节展现完,铺垫完才行啊…… 关于宇文小白:为情吃了这么大苦,后半生我一定会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白痴很好,可以不考虑这么多责任。 吴算谐音“误算”,我老早就想好他的名字的原因。 铭文解释:我感念双成小时候命运多磨难,私下里很怜爱她。 至德二年的时候,她和父母失散,才两岁。狼王叼走了她将她养大,过了四年后,披散着头发赤着脚不能用言语形容她的野性。童年时不能承欢父母膝下,家门遭受巨大变故,惟独她幸存了,于是浪迹天涯逃亡,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刚好是上元那年,下着大雪,雪湮没了她的膝盖,她抖抖瑟瑟地倚靠在门楼下,蜷缩着身子。 等到她长大后,因为她的家仇她开始奔波劳碌,等我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穿过沙漠渡过溟海,为人非常谨慎,一个人很孤单,虽然很窘困但是她坚定不移地做着所有事情。我顾念她孤苦无依,每次找机会去和她碰面,但那时我太大意了!以为那次轻易地离开她,马上就可以再次和她团聚,然后一辈子不分开,如果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即使万般磨难加到我身上,我也不会轻易地离开她。 我现在知道了这个变故,但是我觉得我以前没有很好地对待过她,因为天涯地角分离,我伤感得哭不出来,说不出什么话来。 第三卷东西升日月 1.偶遇 荆湘地处宋朝心腹左下之处,如果沿江而行顺流西下,不出两三月便会抵达。冷双成带着子樱远赴荆湘,考虑到她的身孕,所以半水路半旱路地行走,耽误了不少时间。 她们这两月行来路程委实艰苦。 初期子樱身体不适,常常是倒吐酸水,冷双成日日为她把脉号诊;到了晚间,冷双成常常是浅眠辄止,夜夜提防水饮忍者的刺杀,两月击退了三次围攻,但她心里也留了个心:水饮的刺杀只是牛刀小试,她察觉到子樱面色越来越不愉,往往带着咬牙切齿的神情。 冷双成离开扬州时,她未曾透漏过她的一丝踪迹,不过她倒是交代过吴三手,细细研查日月金轮的构造,以防日后朝廷或是武林要用到他的妙手。 今日万里白云,绿水悠悠,一片艳阳风光,两人弃了车马,沿内河缓缓而行。为了方便投宿赶路,冷双成曾向吴三手要得一张人皮面具,装作富丽端庄的子樱夫人奴仆,子樱也担忧自身安危,配合着她简单地易了容,但是子樱生性爱美,这种妆容估计是骗不了明眼人。如同此时,子樱面上虽是朴素,其妙曼的身姿却引得来往行人一路张望。 冷双成落于子樱身后,看到这副情景,心里叹了口气。但她不会勉强别人去做什么,所以她装作没看见。 水纹袅袅散扩,江岸风景如画。子樱目视水波极久,转过身对冷双成说道:“连赶数日,马车颠得身子骨都散了,从今日起就乘水路吧!” 子樱并不是不知道若乘水路,水饮刺客更方便下手,但她察觉腹内胎儿有些不稳当的现象,几经犹豫还是开了口。 冷双成微微一笑,道声好,一手扶持着她上了一座商船。那座船有些巍峨高大,一共有上下四层,光是五彩风帆,就似富家宅院那般宽广,冷双成初初看了一眼,心下有些吃惊,面上不动声色。 这商船如此豪华大气,通常是来华使者带的商团船只,两国之间有些贸易往来,顺便也带了些宋朝百姓过河。 冷双成小心扶着子樱坐定在甲板角落,暖暖阳光让子樱有些舒适地笑眯了眼。 青山倒映绿水,两岸繁花杂树迎面而来,除了风吹动桅杆发出吱呀的声音,两人一如既往有些没话可说。 人往往就是奇怪的动物。冷双成越是内敛沉默,子樱越是对她好奇,这两月她悉心细微的照顾,子樱看在眼里暗暗唏嘘嗟叹不已,心里那股雪水仿似渐渐化解,差不多就要满口喷泻,说出心里的感受。 最令她如骨哽喉的是她很在意冷双成心里的想法,对秋叶依剑的想法。 于是,子樱盯着河水看了半天,打定主意后说道:“双成,有件心事我一定要说给你听,要不憋着心里难受。” 冷双成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船内动静,听到她开口后想到怀孕之人不宜心胸郁结,于是平静地应了一声:“夫人请讲。” “我私心里确实喜爱秋叶公子。”子樱毫不犹豫地接道,目光有些紧张地看向冷双成,发觉身畔之人纹丝不动地目视四周后,不禁心下有些怅然。 冷双成看了看风向,悄声移至子樱身旁,替她遮挡了风浪颠簸。“夫人尽管一吐为快,这样对身子也好。” “冷双成,你真是……”子樱咬了咬牙,恨恨说道:“秋叶公子既是真心喜爱你,摊上你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是么?我也觉得。”冷双成一笑,好脾气地接着她的话题往下说,随口说道:“那你对我说说,秋叶公子是个怎样的好法?” 子樱变得吞吐起来,她低头凝视着水纹,面上升起了一丝羞赧。冷双成低头看了一眼,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只是说着:“让我猜猜……因为冷琦?” 子樱大吃一惊抬头:“你这人的眼睛真是犀利,的确是因为冷琦。” 冷双成微微一笑:“瞎蒙的。” 子樱剜了她一眼,尔后低首,面容上带着一层迷离之光,看似在细细回味往事。 “我以前在开封时,曾偷偷跑去看过冷琦,知道公子对他很严格……我还知道公子为了他的身世,在扬州封杀了我的消息,并逼迫楚轩不得散布这个秘密……” 子樱其实也并不知道,秋叶依剑当年为了保存冷琦颜面,做的事还不止这么多,因为他还逼迫过楚轩不出意外不准离开扬州,按照他的想法,冷琦的事既然在扬州一小部分地方传播开了,就好比是一个人身上有了道伤疤,哪怕是捂着按死,也得把这个脓包给掐住。 冷双成这时才知道秋叶依剑为了冷琦,原来也做过好事。听到子樱吞吐言论,她能料定子樱既然开口,肯定不是诉说衷肠那么简单。 果然,子樱瞧着她,目光里带着一探究竟的决心,说道:“你和公子的事我早听你提及过,你对我也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没想到冷双成也不含糊,回答得更直接:“没想法。” 子樱快要跳了起来,大叫:“怎么可能!” 冷双成见子樱如此激动,有些担忧她的身子,口中极快安抚道:“怎么没可能?第一,我和公子的身份地位悬殊,如同云泥之别。第二,他心思诡变,人前冷酷无情,人后却手段颇多,我也不好一一向你细数。第三,他翻脸不认人比谁都快,剐伤了我一剑,这笔帐我还记得……” 子樱愕然:“冷双成,这是你的心里话么?” 子樱并不是很了解冷双成,她只是凭着直觉脱口而出这句话。 冷双成看了看子樱低落的面容,老老实实地回答:“看来夫人不听到满意的答复还真是不安心……实不相瞒,最重要的就是我早就答应过吴总管,在公子成婚之前,不得私自见公子。” 冷双成趁着对子樱吐露心里所想,也渐渐理清了自己呆在秋叶依剑身边时,那股混乱迷惘的情绪,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负荷,没想到今日被子樱无心一提,如同顺了口气,心底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说完这话后,冷双成打算终止这种徒惹烦扰的会谈,也未理会子樱欲言又止的神色,双目仍是炯炯地扫视四周,最后凝神看着二层甲板上的两个身材高大、蓝发绿眼的胡商。 那两人距离她极远,因为背风,风向也未将他们的谈话送至船下,不过冷双成无意捕捉了他们的唇语后,直是越听越心惊,牢牢控制想跳将起来的身形。 “那批数目不下一万的火器……从东瀛登陆运往荆湘……消息确实……昨日大人接手了东瀛使者密函,答应了托运此物。”身形稍高的胡人兴奋地告诉身旁之人,“可以将消息卖给其他人发点小财……” 原来他们两人谈论的是头等机密。 荆湘蔻后倾其国力购买了一万数目的日月金轮,美其名曰壮大国防护卫。说话的两人是胡使的两名通译,估计是亲眼目睹了东瀛使者致以自家大人的密函,想是抑制不住心底的贪婪,在船头就商议起伤天害理的勾当。 冷双成冷汗浃背,连秋叶依剑都躲避不开的日月金轮,在众国之间私自贩卖,如果不是今日她上了这艘船,想必这个秘密要过了许久朝廷才会发现。而这一切竟又被熟悉胡语的她偶然听闻,想来也让她深觉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子樱唤了两声冷双成,发觉她面色有些恍惚,说道:“可是我刚才那话让你不舒服?” 冷双成回过神,摇摇头。她想了想又说:“夫人在这里 休息片刻,晒晒太阳,我去去就来。” 子樱有些寂寥地点头。 冷双成沿着商船甲板四周细细查看,发觉没有火药碎末,又闪身蹿进厨房,下了舱底。 舱底里漆黑一片,一些苞谷状的麻袋摞满了甲板,她也不嫌弃脏乱,一一伸手探查。摸索了一阵后,察觉没有武器的蛛丝马迹,有些惊异地站着思索。 过了片刻,冷双成溜到船尾舷外,憋了口气,沉身扎入了水底。 子樱低着头,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倒影,过了会面前走来一条瘦长的影子,她方开口唤声“双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语声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卡在喉咙里格格直响:“五哥。” 来人正是唐五。自从他被秋叶依剑、赵应承抓捕后,噩运连连而来。先是秋叶依剑将他左右两掌手皮整张地掀下,痛的他夜夜哀号不断;好不容易唐七求了他一条性命,医治包扎了伤势,他只觉满腔的仇恨怒火无法发泄,恼怒之间拒绝了妹妹带他回唐门的请求,最后令她伤心地跑了出去,至今不见踪影;近一个月来,他天天追踪水源,终于发现了水饮踪迹,本来希翼借着水饮之手刺杀子樱这两人,一吐心中的怨气,未曾料到那日败给他的冷双成武技竟是如此之高,不仅打退了水饮的进攻,而且还震慑了双手受损不敢贸然出击的自己。 这真是印证“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不过今日尾随身后的唐五一见冷双成离身,忙不迭地抓紧时机走了出来:“贱人,初一已经下了水底,看这一时半会谁能来救你。” 子樱暗暗叫苦,如今身子不稳当,她不敢正面对抗唐五的大搜手,尽管她也看到了唐五两只手掌呈新生血肉的暗红色,能推断出他功力一定有些折扣,但此时她一人孤立无援,她轻易不会去冒这个险。 子樱一面心思极快转动,一面娇笑着拖延时间:“五哥,这里是外使搭乘的船,你在这里杀人难道不怕朝廷通缉你么?” 唐五冷冷一哼,阴笑道:“我知道你怀了身孕,识相点就乖乖自动就擒,否则让你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子樱脸色大变,她知道唐五阴毒狭隘的性格,来不及应对一扑船舷唤了声“双成”,就打算跳水逃生。唐五早料得她的慌乱,双手一张,向她双肩抓去。子樱护子心切,朝旁边闪落,唐五手掌卡拉一声掰下了一块船板。 甲板上零落来往两三胆大之人,那两个胡商也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突发的变故。片刻之间,唐五抓住了不 敢发力闪躲的子樱,阴恻恻地怪笑一声,提着她纵入了一旁偷到放好的小船上。 冷双成在暮春季节仍有些冰凉的河水里摸索半晌,心中有了主意,游到船尾嗖得一声窜出了水面。阳光照耀在她闪闪发亮的头发上,她的身子骨倒是避水未湿。 抬头远视,发觉没见子樱身影,冷双成心里有些吃惊。她快步上前,查看了子樱所处之地的动静,凭着船舷上的掌风,她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回头看了一眼,一位青衣儒雅的公子背身立于船甲边缘,衣襟飘飘仿似凌空虚度的仙人,尤其公子一双长腿,有些弱不禁风的轻晃。她打量了下别处,只有那两个胡商仍立于二层,怕打草惊蛇,只好迎着青衣公子走了上去:“打扰了,公子。” 青衣公子回过头,面如瘦月般清俊,他见冷双成低敛眉目恭诚的举止,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想询问刚才那名夫人的下落?” 冷双成抬首回应:“是,多谢公子指点。” 青衣公子面带微笑,道:“姑娘怎知我一定告之你家夫人的情况?” “江湖传闻青鸾公子义薄云天,心性高洁,公子既是在风中停驻不去,想必是为了留下替后来之人指点迷津。”冷双成面恭声谦,平和说道。 青鸾公子面上春风化雨一笑,眼中带着兴味的神色,看向了冷双成沉敛的双眸:“姑娘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林某即使不想开口也不行啊……这样吧,姑娘只要说出你是如何看出我的来历,我就回告姑娘想知道的一切。” 冷双成心下担忧子樱的安危,不欲与他多纠缠,就爽快地和盘托出:“我叫冷双成,为了护送我家夫人回祖籍而上了这艘商船。刚才看见公子下盘轻忽无根,但仍牢牢钉在甲板上,就知道这手功夫除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实难想到还有旁人。” 冷双成这番话又让林青鸾微微一笑,他看出冷双成接连不断地为他戴高帽,心中着实觉得有趣,他虽是初次见得冷双成,不过有些人就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对冷双成的感觉刚好属于后者。 冷双成哪里料得林青鸾微动的心思,仍是按抑住焦急恭敬地垂首等着他回话,自然也忽视了面前之人眼中的兴色。林青鸾看了看她微颤的眼睑,笑了笑没再为难她,回应了她所有的疑问:“我听见一个叫做五哥的男人,在抓住了你家夫人后,笑着对她说了一句话‘水云客坊刚好少了个当家花旦,你这一去不是正好’,然后就把她提着下了小船 。” 冷双成不知那水云客坊到底是何地方,不过听那名字想来也是红花暗娼之地,她心下有些气恼林青鸾虚托盛名见难不救,当下有些冷淡地拱拱手道声“多谢”打算离去,没想到他又开口笑道:“冷姑娘在怪责我见死不救?只是在下忘记告诉姑娘两件事情:一是这艘船的目的地刚好就是去客坊,二来我刚好是那间客坊老板的弟弟。” 冷双成抬起头,看见林青鸾微笑如风,极有些清俊风流的意味,心下一凛,只得把满嘴的苦忧强压下腹,静待其变。 2.咫尺 春水碧于天,彩帆听风眠。青山相对而出,水势渐渐放缓了它的步子,轻荡荡地托着巍峨大船。俊雅清秀的林青鸾立于蔚然苍穹下,唇间一抹缥缈笑,仿似破天而来点泽群芳的桃花仙。冷双成仅是看了一眼,忍不住心底一声低叹,又是个祸害。 林青鸾微笑看向冷双成,看到她面容如身后绿水一般沉寂,身形如远山一般岿然,不禁眼中兴色更浓,说道:“姑娘真有些刀枪不入。” 林青鸾在微笑时,原本是打算以江湖中无所不利的青鸾一笑蛊惑冷双成,可惜冷双成平素里见多了这种伎俩,看他像在看一块石头那样,口中只是追问心底的疑惑:“公子说出这多秘密,到底有何目的?” 林青鸾心里有些失望,面上仍是带笑:“我如果说我见了姑娘之后,对姑娘很感兴趣,姑娘相信吗?” “相信。”冷双成毫不犹豫地接口,“很多人就是因为感兴趣,一念之差,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冷双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恼怒与无奈,说完后她还紧了紧手掌。林青鸾心中惊奇,虽然他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但他明白了她语声里暗含的警示意味:“姑娘似是有感而发,不知所提者是何人?” 冷双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心挂念子樱的安危,抓紧时间不答反问:“我不相信公子出现在这里,纯属巧合,让我来猜猜几件事……公子现身此地怕是事出有因吧?” “聪明。”林青鸾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正是平州赵应承世子请来的胡客向导,自然也承担起伴同胡使玩乐的责任。” “赵应承也在这里?”冷双成心中一惊,脱口问道,“那他知不知道……”突然想起林青鸾似乎不懂胡语,当下谨慎地住了口。 “是,赵世子晚间也会去客坊陪兴,这片归云湖是家姐林青雅的地盘,我负责来接胡使入庄。” 冷双成见林青鸾笑容加深,似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摇摇头道:“公子没说出所有实话。” “当真是瞒不过你。”林青鸾面色坦然一笑,“家姐曾悬榜招聘红花艺伎,我见岸边夫人身姿妙曼,有心想替家姐网罗,于是吩咐将船靠岸特地等着你们……” 冷双成听闻后,心中气极,冷笑道:“难怪见了唐五出手也见死不救,你可知我家夫人已有孕在身……” 林青鸾不待冷双成说完,就讶然地截口道:“原来是唐五,我说双掌怎么受损的情况下,出拳还那么猛烈。” 冷双成听到唐五手掌受损先是心内惊愕,继而明白是何人所为。她见林青鸾关注的重心居然不是子樱的清白及安危,心下更恼,也不招呼双手森森就扑了上去。 林青鸾身形急退,交错方步,似一缕轻烟左右晃荡。冷双成扑了几掌也没抓住他的身子,不由得有些佩服青鸾御风果真名不虚传。林青鸾身形如柳絮飘扬,见冷双成迫得紧毫不心软,口中直呼:“姑娘莫生气……林青鸾这就给你赔礼……你再抓就耽误回庄的时间了……” 冷双成双手一顿,收了掌势若无其事地说道:“那就快走。” 林青鸾看了冷双成面色一眼,突然道:“姑娘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我为何帮你?” 冷双成沉默不语,右手又做了个延请的姿势。 “可是我有些好奇。” 冷双成叹了口气:“你好奇个什么?” “你是怎么看出我没说完实话的?” 冷双成回头目视林青鸾,露出憨厚的笑容:“兵不厌诈,诈诈不就出来了?” 烟波浩渺、水域辽阔的归云湖环山接水,静卧青山绿水环抱之中,极像一块不需雕琢的天然翡翠。水云客坊落于湖畔右侧,如同秀雅美目上的痣一点,无言地诉说着婉约风情。 冷双成心急如焚临风而立,差不多捏碎了整块船板。林青鸾见她这个面无表情的细节举止,心里发笑,傍晚时分待船一靠岸,就携着她进入了庄内。 水畔林荫下立着一辆马车,冷双成看了一眼,心里大惊,竭力抑制住惊乱问道:“除了赵世子,还有旁人?” 林青鸾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到了两辆通身雪白的骏马,赞了一句:“好马。”顿了顿又说道:“如此喧嚣的宝马香车,自是辟邪山庄的秋叶世子无疑。既然作为外朝使团的东道,赵秋两位公子出现在这里也并无好奇……” 冷双成担心的正是这个,但她转念一想,她此时着装打扮就如街头巷尾常见的奴仆,按照萱草药性推算,秋叶依剑此刻应是不认得自己,稍稍心安。她移步到一处绿树后,就催促着林青鸾去找子樱。 两人在商船上交谈过一些内容,林青鸾知道子樱对于冷双成极为重要,又恃他义薄云天的品性,想将功赎罪,当真也不犹豫,大步迈向内庄。 过了片刻,林青鸾带回了消息:“姐姐正在招呼客人,我拼命 使眼色她也不出来,问及小童,孩子们都说除了陪客的姑娘,其余的花伎们都涌到楼外,不知在看什么……” 冷双成低下眼睑,忍不住说了句:“祸害。”林青鸾似是有些了然,微微一笑道:“听你一说我这才明白……不过冷姑娘这个词儿倒是新鲜。” “没人见到唐五么?”冷双成打断林青鸾回想的思绪,问道。 “庄内今日来往之人均是经过筛选,唐五手掌呈血红之色极好辨认,我细细问查过,的确没人见到唐五入庄。”说完后,林青鸾又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没来?或者是躲起来了?” 冷双成听后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可能。 唐五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折磨子樱这么简单呢,要羞辱她的方法很多,没必要眼巴巴地赶来水云客坊。现在得知秋叶依剑也在此处,而且他还折损了唐五手掌,按照唐五阴私狭隘的性子,极有可能是预先知道秋叶在此,采取“一石二鸟”之计,用毒控制子樱去刺杀厅中之人! 冷双成心底滚过一片冰凉,想到商船上的机密的确还需转告赵秋中的任何一人,想到此刻的伪装不算是违背了神算子的要求,打定主意抬头说道:“公子就好人做到底吧!你在外面多转转,帮忙找找二人踪影。我去混入客厅,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冷双成显然不想牵扯更多无辜之人涉险,尤其是对着自诩风流、心性偏又侠义的林青鸾时,不知为何她总要忍不住开开玩笑,现在有了危险,她更是不愿意他趟这趟浑水。林青鸾见她有些想支开他的意思,不由得奇道:“为什么你不去找找?我去客厅?” 冷双成想激他离去,露齿笑道:“第一,这是你家地盘,外面你比我熟。第二,客厅里少不了斟酒伺候的杂役,公子难道愿意放下身段为他人添茶倒水,顺便瞻仰一下秋叶世子的美貌?” 林青鸾嘴角一弯,轻笑一声“原来你也看中皮相”,尔后冷着脸转身走开。 渐起雾色的湖,美丽的夜景,充满诗情画意的水云客坊,这一切像一位淡妆素抹的少女,含情脉脉地笑迎接八方来客。眉眼盈盈温婉如歌,归云湖的夜色让人流连忘返。 秋叶依剑沉身坐于锦座中,神色淡漠,心不在焉地望着旁处。自清醒之后,他每天都在寻找冷双成踪影,但她如同海市蜃楼消失于那晚苍凉的月色中。即使在重游北塞时,他心里虽充满了悔恨,但同时也在思索一个疑问:她为什么躲得不见人? 今夜的雾 今夜的夜让他有些忐忑,他冷漠地注视了半晌,转视厅中。 厅内粉香四溢,偶尔清风拂过,才能遣散一点淡淡的胭脂气息。众多婉约女子以白巾蒙面,身姿婀娜地伏地团团散开,仿似刹那绽放的昙花。秋叶依剑扫视一眼,片刻之后,盯住了一个苗条的身影。 是子樱。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穿得极少,凸显了她玲珑曲致的身材,而且她的双眸有如烈焰在燃烧,冲天的热烈焦灼在他面目上,不曾移动分毫。 秋叶依剑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鼓点落后,子樱水袖轻扬,两股雪白的轻纱缓缓降下,娇美如花。她伏地谢场,微微抬首直视秋叶依剑,眼中却是泪影婆娑,清亮喝了一声:“礼毕!” 秋叶依剑认出了子樱的身子,冷双成却是听懂了子樱的话。惊恐之间,她明白了子樱的用意——子樱终究罔顾唐五的胁迫,不忍下手。 方才,冷双成扮作青帽小厮混入厅中,一直找寻子樱踪迹,但是看来看去,她只觉眼前女子个个娇妍,委实都像子樱夫人那般绝代风姿。迫于无奈,她抬头看了看秋叶依剑的面容,顺着他的眼光才看出了端倪:秋叶依剑认出的那人就是子樱,他却按兵不动;子樱面目带种决然迸发的光彩,似是以绝世一舞来翩然辞世! 冷双成身躯微微抖动,她紧紧盯住子樱的身躯,为她这种决裂般的转变而感到深深震撼。就在子樱语声落地之时,她再也按捺不住,身子灵巧一翻,合身扑了上去。 淡淡的青影拂过,大厅里似乎吹过了一阵风,众人眼前晃动一下,就不见领舞女子的身形。秋叶依剑注视前方,面容凝滞,久久未曾动作,因为他太过于震惊,太过于不确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刚才人影拂动时,他看到了飞扬于风中的发尾,参差不齐的黑发发尾。 秋叶依剑回神目视赵应承,喝了一声:“赵应承!” 赵应承身形早已站起,听闻语声后回头,却见座位中的秋叶依剑已没了踪迹。第一次听闻秋叶依剑如此口不择言,赵应承即使驽钝,也猜测得出来定是发生不常之事,他微微叹了口气,留下来镇场。 冷双成双手紧搂子樱身躯,在夜风中疾驰。子樱面色苍白,眼角晶莹泪珠蜿蜒流下,口齿不清地说了句:“双成,你若是男人,我一定嫁你。” 冷双成将她抱到一处转角,双手如飞点了她穴位,紧张问道:“你怎么样,是不是中了毒?唐五在哪里?我去要解药!” 子樱贪婪地注视着冷双成俊秀的面目,那上面的一对寒潭瞳仁在夜色中灼热闪亮。她凄惨一笑,道:“唐门毒性如何,何需世人怀疑?今晚即使我动手又能怎样?唐五还不是不会放过我!你当我真是去刺杀公子?我只不过临死之前再见公子一面!” 冷双成头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她有些发狂地提起子樱衣襟,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都是这样!如夫人也是,你也是……你清醒点告诉我,唐五到底在哪里?” 冷双成的喊声响亮而惨烈,穿透夜雾后,在寂静湖畔上凛凛地回荡。 “湖底。”有道静寂的语声接过了冷双成的嘶吼。 冷双成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穿行而来的林青鸾,淡淡的雾霭下,他的双眼看得飘忽不定。 3.重逢 “唐五在湖底,死了。”林青鸾定定立于浓荫夜色下,不敢看冷双成空洞迷乱的双眸。 那双眼眸瞬间被抽去了光彩,从内到外的一片苦痛之色氤氲弥漫,黑白分明的瞳仁就象一泓宁静、不幸的清水,鲜明而轻颤。 “画舫的桨楫挂到了唐五的尸体,等我赶到时他已经死了,一剑毙命,周身散落火星。”林青鸾缓缓说完,又加了一句:“对不起。” 子樱在月凉如水的夜色中淡淡咳嗽,她看了林青鸾一眼,闭上眼睛呼吸渐缓。冷双成回过心神,静静伫立在飘渺轻忽的雾气里,突然淡淡地说道:“公子。” 林青鸾抬起眼眸,应了一声,但看向冷双成身后时,脸色一白。 秋叶依剑自夜色中雾气里缓缓走出,周身如同白雾般冷漠虚空,面目却如天生寒星般深邃耀眼。白衣落落,纤尘不染,一双深沉眼眸透过云气,微微发亮。归云夜景自是不需多言,这里有倒影、碧波、星火、草地,但令林青鸾震栗的是面前男人波光流思的冰湖双眼,那湖水晶凉见底,湖面映浮雾凇冰霭,仃泠泠地没有一丝温度。 冷双成知道来人是谁。平素里秋叶依剑行走时,脚步轻忽无声,像雪花拂落于水面。除非是向来人示意,那阵脚步才似暮鼓晨钟,一下一下撞在她的心间。 “公子既然追到这里却无动于衷,显然恢复了本性。”冷双成冷淡地嘲讽一声,抑制住语声里的颤抖,“请公子……” 后面几个字她无法开口。 秋叶依剑盯着林青鸾的双眼,冷漠地走到冷双成背后,伸出右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手掌凉如雪莲,指骨鲜明。冷双成并未躲避,只是簇簇抖动。秋叶依剑瞬间不眨地直视林青鸾,微微伸张他修长苍白的手指,盖住了她的眼睛,说道:“你不动,我自然不动,因为我只管看住你。” 冷双成既不敢看子樱,亦不敢回头,只是微微颤抖着伫立,语调起伏不平:“我不……敢再答应……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不跑。” 秋叶依剑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收回手掌直视前方,五指自上而下,抚摸了一下冷双成的头发,冷漠说道:“为了你我可以破例,但仅此一次。” 说完后,俯下身,轻轻抱起了子樱虚软的身躯,秋叶依剑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去。 林青鸾面如溺水之人一般苍白,他看了看冷双成低垂的眼眸,禁不住喃喃低吼:“我说怎么初次见你头发鞋子滴着水,身上衣衫却丝毫未湿 !原来你穿了传说中的避水衣!原来你果真是辟邪山庄的人……” 林青鸾很想吼出的是“原来你果真是辟邪少主的人”,但他心底还存着希翼,只求冷双成辩解。冷双成听了他痛苦低沉的语风,心里愈发的焦虑,仍是牢牢控制住心底的烦躁,稳着身子伫立不语。 “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生性谨慎防备,却任由着他触摸你的脸颊,接近你的身子,我怎么这么傻……他从头到尾没看你,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吃了人……” 林青鸾这句话惊醒了冷双成,她微微扬声劝止道:“公子慎言。” 林青鸾心中混乱一片,冷双成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行为举止和平素里娇莺软语的花伎们截然不同,就好比偶然登上风景如画的山峦,低头一看,山涧雪溪潺潺流淌,空灵震响让他深深回味。 冷双成看着他苍白面容,胡乱擦了擦颜面上的冷汗,这才察觉不知何时被秋叶依剑揭走了面具。她狠了心温和说道:“公子,走吧,我想去看看唐五的尸首。” 唐五的尸首有些浮肿,浸水后充斥着湖水的味道。冷双成在银纱轻雾里,看了有许久。林青鸾从她身后看过去,只见她瘦削的双肩纹丝不动,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林公子。”林青鸾听见她突然平淡地唤了一声,“不知为何,我对公子一见如故,所以恳求公子不要欺骗我。” “姑娘的言下之意是……” “唐五是不是你杀的?”冷双成问得很直接,身子掩映在雾色里,比白雾更加清凉。林青鸾立于她背后,笑容仿若桃花凋零,在夜风中凄婉哀伤:“姑娘何出此言?” “唐五面容平静,死时无任何惊恐,我曾与唐五对掌,其人掌法雄浑厚重,近身者难以抵挡。这两点能说明一个道理,唐五是被熟人近身所杀。而按照时间来推断,只有公子有这个可能。” “说得好。”林青鸾仍是那般语气,语风轻轻缓缓:“先前姑娘还夸赞在下义薄云天,侠义心性,没想到只是过了几个时辰,林某就落得无耻杀人的境地!” 冷双成默然无语,听他一言后深觉愧疚,认为是自身慌乱痛楚影响了判断。她对林青鸾微微鞠躬,语带歉然:“是我脑子里发昏……现在什么都想不了……我先去冷静冷静。” 说完后,冷双成径直走至湖边,毫不犹豫地扑进了湖水之中。林青鸾面容惊愕,看了半晌后才低声叹息一句:“对不起,林青鸾平素不是狡诈之人,但是面 对你,我说不了实话。” 归云湖波纹荡漾无声,淡白雾色笼罩在湖面,似真似幻,神秘幽雅如同人间仙境。 子樱睁开虚弱的双眼,默默地看着面前锋芒毕露的俊颜。天上的星星遮着雾气看不分明,眼中的星星冷漠生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夫人还有什么心愿?”秋叶依剑冷淡地问。 子樱听他唤声“夫人”,心底苦涩,叹息着说:“公子能如此待我,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一生作恶多端,未曾做过一件好事,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打算在临终前告诉你几件事,其中也有一些话,是从口风严实的冷姑娘那里套出来的……” 秋叶依剑一直耐心地等她将话说完,最后把她平身放置湖中画舫内,唤了声:“夜。” 不知从哪里,自夜色中走出一个黑衣人,全身上下拢在黑色斗篷里,面目淡雾缭绕,五官看不清晰。他躬身一礼,恭敬说道:“世子有何吩咐?” “连夜赶回扬州,我要你们星火加急传回一个答复。”秋叶依剑并不回头,冷漠地立于画舫水畔:“我要吴算子的两句话:第一,他是否对冷双成说过不准见我;第二,林青鸾的身世。” 影子暗卫鞠躬离去,秋叶依剑双袖微张,使出了凌波微步的身法,如一抹雪白鸿毛轻飘飘掠过湖面。待他心急火燎地赶至转角树下,只发现凉风习习,雾色淡淡,已没了冷双成的身影。 秋叶依剑遽然转身,跃至一棵树上,稳如青山站立,顺风疾呼:“冷双成……冷双成……”语声冷冽响亮,平整如镜的湖面一句一句地回荡,空旷无声的归云湖令秋叶依剑心下愈加恐慌,他运气左右闪跃一番,最后通的一声落于湖畔。 自灯火辉煌处早已赶出几条身影,他们是被秋叶依剑撕心裂肺的喊声给引来的。最先走出的是一位青裙曳地的女子,面容上带着惊慌神色,磕磕绊绊地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来人正是水云客坊的老板,林青鸾的姐姐林青雅,她看到湖畔侧身而对的白衣秋叶,面上吃了一惊。 薄雾里的秋叶依剑长身而立,身子仿若重击,四散着触动。菩提树下,清凉而且寂静,一层氤氲的白纱笼罩着整个水面,可他的气焰穿透轻雾,穿透夜色,比九月骄阳还要炽烈狂热。 “冷双成,你这个骗子!”他双眸盛光,俊容战栗,突然大声嘶吼,“你还要怎样折磨我,你还要怎样撕裂我才安心!” 林青雅骇然, 用绢巾掩住了嘴唇。这个人不是公子秋叶,这是她的眼前印象,因为公子秋叶是那个冷漠坐于正厅中,冷漠看着世间一切的人,如今此人发丝微乱,容颜狰狞,哪里还有一丝公子气质可言? 林青雅还待出声呼唤,却见身侧的赵应承微微摇头,心下凛然,福了福携众离去。 秋叶依剑脸色苍白,黑发雪颜在夜色中极为显眼。如此反复呼唤几声后,唰的一下,他突又拉开身前衣襟,在夜风中露出了光滑白皙的领口:“你出来给我说句话,一句话!你不是要折磨死我吗?你不是要杀了我吗?我今天人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给我出来,出来……” 语声直至最后,嘶哑痛苦,一下一下滚滚散于风中。赵应承听得他暗哑颤抖的嗓音,见他赤红狂乱的双眸,再也不忍驻足,转身沉默地离去。 夜色中的林青鸾久久忘了呼吸,他只觉眼前疯乱的哪是秋叶依剑,简直就是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困兽,在这凝重沉痛的呼声中,他不禁脱口说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说的是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恍惚着走开。 两岸松涛声鸣不断,呼声一转,已过了万重山。秋叶依剑静止半刻,最后缓缓落下右膝,颓废半跪于归云湖前:“我知道……你恼我伤了你的左臂,可是你不曾想到,我比你还要痛苦……既然你不愿意见我,我就偿还我的过错……” 语声过后,秋叶依剑左膝落下,猛然扬起右手,狠狠朝左掌上劈落! “公子!”淡淡雾霭中,走出了冷双成身影。她紧盯住秋叶依剑的手掌,出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秋叶依剑摇晃着身躯,闭上了眼睛,面临湖水叩地一拜。就在他深深拜伏时,苍穹中的云朵凝集,遮住了淡淡月光,天公仿似敛目,于心不忍地躲避了这一伏惟叩首。 冷双成扑入湖水中,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刺杀唐五的武器,日月金轮。 冰凉刺骨的湖水涌入了她的口鼻,那种入骨的冷漠蜿蜒而下直到心底,逼出了冷双成压抑许久的泪意。她在湖底混乱地哭了很久,摸索了很久,最终浮出水面,黯然神伤地爬上了湖中岛屿。 子樱的死让她再一次痛苦难抑,她没想到,在这个深沉的夜里,还有另一个痛苦的人——风中传来一句一句熟悉的呼唤,她猛然惊醒,想起了秋叶依剑。 这个人狠毒无情,却能容她所有;这个人霸道直接,逼得她节节后退;这个人疯狂成性,让她一 而再再而三地举手无措,直至最后,不知从何时起,她忌惮他的疯狂,那种深深焚烧世人的热焰。 冷双成曾回头细细思量,如果说,她和秋叶依剑一直在拉锯争战,那么这晚他的炽烈嘶声、狂乱举止已完全令她胆战心惊、深深臣服,就如同离开扬州时,程香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秋叶依剑那人就是一头豹子,你就是那个套豹子的牢笼,虽说是约束了豹子的威猛,但是能控制住他的暴戾。” 雾色转淡,冷双成静寂地走向秋叶依剑,走至他的面前,无奈喝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秋叶依剑叩拜后缓缓起身,直视湖面,道:“老天果真长眼,我早就该谢谢他了。” 冷双成听后心下黯然,秋叶依剑上不跪天下不跪地的习性她又是不知道,还能让她说些什么呢?她看了看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伸出手替他整好了领口:“公子,日后莫再这样了……像个发狂的疯子……” “你知道就好,只有你才能让我发疯。”秋叶依剑拉下她的双手,环绕在自身的腰间,又紧紧搂住了她的背脊:“没有你,我当真活不了。” 冷双成喟叹无声,立于他颤抖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 中夜的雾气,在苍绿的菩提中间浮过,仿佛细纱挂在树枝,却比细纱还要发白,还要透明,蒙蒙一片,把菩提的轮廓勾成了堇色。两人静默了许久,秋叶依剑突又开了口:“冷双成,唤我名字。” “秋叶。” 仿似月过中宵之久,冷双成迟疑地唤了一声这个名字。 4.沉睡 明月沉沉藏湖雾,遥望一片烟袅袅。湖中心的小岛上有个名叫落星石的地方,纵横各数丈,状如星斗,归云湖水有涨有落,而此石不没于水,相传此石为坠落的天星,星子石名,由此而来。 冷双成沉默坐于星子石上,抬首仰望苍穹。星月淡翳,湖波潋滟,缥缈的雾气浮起在星子林间,落出水光粼粼的湖面。她记起了父亲讲过的一个传说。落星是天庭的命数,传闻天上的星子就是地上的一个人,夭亡一个生命,星子掉下一颗。 秋叶依剑立于她身前,出神地凝视这张寂寞黯然的脸。即使远在儒州誓死对抗时,还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哀伤,可是那双眸子仍在微微闪光。仿似所有美景都化为一斛星光落入了她的眼眸,秋叶依剑不容细想,俯下身吻向了她的薄唇。 冷双成微一惊讶,下意识朝右闪躲。秋叶依剑容颜一变,幽冷黑瞳加深,俊秀双唇狠狠朝那方扎去。冷双成颜面大窘,急又避向左方,一阵清冷掠过她的面颊,那双矢志不渝的唇跟向了这边。 没避开,是因为避不开。 “公子!”冷双成有些惊慌,在间隙里喘息:“公子,你……”话音刚启,她的双唇又被潮水般吞没,咦咦唔唔地句不成声。一股丝绸质地的晶凉湿润了她的唇片嘴角,秋叶依剑捧着她的脸,拼死抵唇地深深纠缠。 “唤错名字,该罚……”他含糊其声,仿似与她有仇,不断地索取,不断地用力。狂乱灼热的气息扑面而去,温润炽热的唇紧紧压向了她,辗转厮磨寻找着出口。 冷双成完全被这股清冽如泉的战栗所惊扰,极力抵御,暗中挣扎,才发觉秋叶的胸怀似广袤东海不可撼动分毫,正值恼怒羞赧间,一只修韧微凉的手掌又抚上了她的胸膛。 那只手指仿似带有热流,熟门熟路地自顾滑入内衫。冷双成身躯触电般轻颤,她着急大叫:“秋叶!秋叶!” 一连唤了两声,如此惶恐决绝。 秋叶依剑邪魅地一笑,嘴角噙着深深的满足,右手不知停在哪里,轻轻一抚,缓缓退出了衣衫。冷双成狠狠盯了他一眼,一旦挣脱,右手迅若流星扬起。 风声过后,秋叶依剑身形不动,依然不躲不避地弯腰定于她的面目之上,灼热闪亮的瞳仁撞向了她的灵魂深处。他俊美苍白容颜上带些浅浅痕迹,微微一笑说道:“傻瓜,亲近你是我自然反应。再者,你一直沉溺于悲伤之中,会令我感觉你隔得很远。” 冷双成心下愀然,对他这 无赖加善意的举止说不出话来,只好身子朝旁挪了挪,面向了水光。秋叶依剑大大方方地坐下,伸出右手扳回她的脸颊,又狠狠地吻噬了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将她的发尾聚于掌间,拉扯流苏一样绷了绷,“你现在心底难过,不过这次还好,没有迁怒于我。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还真是担心你像吃了弹子,噼噼啪啪地冲我发作一气。” 冷双成看向粼粼水波不言不语。秋叶依剑转视她侧影一眼,手中使力拉着她的头发:“不准再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背负的太多了,歇歇吧。”冷双成不知是吃痛还是恼怒,看也不看,左臂带风拐向了他的胸口。秋叶依剑阴邪一笑,单掌抓住了她的手臂,右手趁势挽上了她的前身。 冷双成怒道:“无耻,放手!”秋叶依剑一手紧紧搂住她,左掌巧妙褪去她肩头的衣衫。冷双成大骇,叫骂:“秋叶,你堂堂一贵族公子,居然要使这下三滥手段!”“公子也是男人。”秋叶依剑恬不知耻地趁机吻向了她白皙脖颈,含糊着说,“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冷双成左右挣扎,惊怒道:“看伤势有必要这样么!你走远点,我挽起衣袖给你看个仔细!” “也是。”秋叶依剑语声里带着一股了悟,左手停止了动作,嘴唇还恋恋不舍地留恋在她裸肩上,“我真是糊涂,怎么没想到。”冷双成气极,全身运力,呲的一声像个张了刺的刺猬,寒气冲天。秋叶依剑唇间触冷,偷偷一笑,放开了她的身子,道:“快让我看看,我一直在担心你这个伤口。” 语气极为一本正经。 冷双成一跃而起,立于一丈开外,阴晴不定地盯视着他的眼眸:“有避水衣遮挡,没什么大碍。多谢公……子挂心。”秋叶依剑端坐于石,眼光如刃,直视她的胸口,说道:“想必是留给我日后好生查看。”话音一落,冷双成二话不说,挽起了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臂。 上面有道浅色如线的伤痕,浸染着湿雾,有些显眼。秋叶依剑眸光变浅,抿了抿唇,伸出了左手:“来。”冷双成细心看了看他的眼眸,踌躇着说道:“已经无碍了,没什么……”秋叶依剑仍是执着伸了手掌,定睛于她面容上。 “说起来,我还有要事禀告,刚被一搅和险些忘了。”冷双成伫立原地,镇定开口。 “来!”秋叶依剑冷漠吐出这字,语气加重,光滑如丝的俊容上带了些阴鸷。冷双成恨恨地呼出一口气,认命地走了过去。秋叶依剑执起她的手臂仔细查看,面色愈发地冷冽 阴沉,一双眸子,由原来的清亮、乌黑而泛着星光变得像雾霭山峦一样黯淡,衬着瞳仁的雪白,像两颗灰褐的琉璃珠子。打量了半晌,他细心地褪下她的袖卷,沉声道:“坐下说。” 冷双成依言坐下,察觉身畔之人周身流转着一种冷漠抑制的气息,像冰雪中的树挂,她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松涛阵阵,衣香飘渺,烟笼寒水月笼沙,冷双成听着耳畔风声,怔怔地出了神。“公子有句话一点未说错‘背负太多,责任越大’,以前从你手上很难讨得到便宜,可是眼下你不阻拦我,我还是完成不了我的承诺。” 冷双成忆起了往日的艰辛,想是在如此静寂美妙的晚上,由于自幼养成的习性,终于在美景中渐渐打开了心防。 秋叶依剑听得懂她的话。他想起了青山寺里的枯木所说,明白她心里缠了个死结,不把这个疙瘩解开,她会借机沉睡,坠入最里的身子内。他仔细地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刀刻一般的深邃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冷双成见秋叶依剑难得这么安静,心下有些感叹。她想了想,只觉缠绕心间的难受无法说出口,只得另辟蹊径,提起先前打算禀告的一切事情。 “胡商彩船上的那两名通译有些问题,公子细查后可以得知一切缘由。据闻日月金轮将于东海登陆,托商船运往荆湘,我曾下水摸过船底,察觉到了武器的端倪。” 星子林木在幽静的睡眠里,披着银色的薄纱。秋叶依剑直视前方,静默了会回道:“我知道了,你歇歇吧,这些事由我来。” “还有林公子。”冷双成苦涩地说道,“这个人像一团谜,估计和唐五之死、金轮武器都脱不了干系。” “冷双成。”秋叶依剑极快地接了口,冷冷说道,“记住,除了我,心里不要考虑其他男人的任何事情。”冷双成无声苦笑一下,道:“这两月内整日提心吊胆,着实有些累了,所有事情公子多担待吧,我先告退。” “你去哪里?” “我要去休息了。” “在这片烟花之地休憩?”秋叶依剑抬高了声音,“那些女人叫得那么大声,难道你听不见?” 冷双成木讷地笑笑,说道:“还吵我也睡得着。” 秋叶依剑转念想起四海那间屋子,虽是二三层,冷双成投宿时里面叫骂震天,那道薄薄的门板的确遮不住什么声音。他面容上冷淡,心里却是如浪滚过,千帆竞发,感觉快要冲堤,不由得说道:“青山寺悟道,四海里滥 赌,你以前的生活我终于了解了。” 冷双成心下猛地一惊,转眼看着他。 “我走过你所有停驻的地方。”秋叶依剑缓缓开口,不待冷双成反应又接道,“睡吧,醒来后一切会不一样。”手指却悄悄朝下趋落,遽然拂向了她的穴位。冷双成的身躯渐渐松软下来,倒向了秋叶依剑右肩。他稳稳地接住她的身子,双手环抱,面色如水地静坐于星子石上。 秋叶依剑的衣袖上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如同往日一般,令冷双成安神而眠,放松四肢睡去。他交叠双掌环拥她的腰身,一面默默地盘算着心事,一面偶尔扬起手掌,在她面庞上细细摩挲。 夜幕深沉,桨声灯影,凉风习习,一片梦幻璀璨。夜景出奇地静,雾色弥漫水上,听得见轻缓的波纹温柔地拍打湖岸,吞吐之间尽显动静。临去之际,秋叶依剑左手微动,掏出一方紫色的锦囊,平摊于手心。 这是他自重伤清醒后,所发现的唯一贴身珍藏之物,后来才猜到是冷双成托银光转交的锦囊。锦囊紫色缎面,隐隐透着一股兰花幽香,喻示着主人的姓名:兰静如。 秋叶依剑低首看了看怀中,笑了笑。 这世上的事情居然有这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冷双成一心促念的如夫人,实际上就是水云客坊的当家花旦,尽管她现在还不知晓。再比如秋叶依剑正因冷双成转交的怨念,才在赵应承游说他出府散心时,心有所动地来到这里。 所以他说老天有眼,继送冷双成至无方之后,又成全了他的心意。 秋叶依剑将锦囊平置于石面,紧了紧怀抱中的人,搂着她小心翼翼地离去。经过那棵菩提树时,风入叶脉,树影婆娑,袅袅带些前尘往事的回忆。他记起了冷双成对枯木说的一句话,但他坚定地搂着她,不会让她如此洒脱来去。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心似琉璃。” 冷双成在梦境里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有太多人的面孔似潮水一般涌现,最后定于萧乔面上,萧乔的脸有种浓浓的悲伤,仿似大片大片的雪花、黑暗吞噬了她,让她在火光冲天中垂死挣扎,意识却醒不过来,只得在面容上紧紧皱着眉头。渐渐地,有清凉微温的触感如羽毛轻缓,安抚了她的焦躁。 秋叶依剑立起腰身,听到下人通传后离开了房帷。外间赵应承正负手而立,眉头深锁,见秋叶依剑出来,迎了上去:“我已吩咐雅老板拖住了胡使,那两名胡商自下船后就不见踪影……” 两人朝门外走去,一路都未开口。 薄薄晨曦中,五彩帆船魁梧得如巨人悚然。秋叶依剑当先一步,在两旁卫队的鞠礼下,冷漠上了甲板。甲板上密密麻麻地陈列着黑乌乌的莲花锤,他略略扫过一眼,得知有一百左右。静寂之间,赵应承首先开口:“数目只有一百,这是为何?” “有些不对劲。”秋叶依剑突然道,“火药怕水,为何如此随便地弃之船底?那两个胡商行为也太蹊跷了,恐怕这些还值得推敲。” “如果这消息是真的呢?” 秋叶依剑低视片刻,冷冷回道:“武器想通过宋境抵达荆湘,千里迢迢谈何容易?如果我是卖家,我一定会找各种不同的途径,分批转移这批武器。” 赵应承似是有所触动,问道:“公子是说我们发现的商船可能是冰山一角?” “是。” 两人想起武器的霸道威猛,各自沉吟不语。赵应承看了看武器,最后还是先开口:“此物如此霸道,东瀛倾其国力也难提供万数之多的火药,不知这其中是否还有我们不了解的秘密?” 秋叶依剑静默半晌,突然问道:“世子可认得巧手吴有?” “听说过。此人聪慧手巧,过目不忘,能制造一切你想象得到的东西。”顿了顿,见秋叶依剑却无下文,赵应承只得继续发问:“不过传闻此人目前不见踪影,难道此事和吴三手有什么联系?” “此人是关键。”秋叶依剑背着手,语声冷淡:“既然能造出东西,想必也能破解其中的秘密。” 赵应承听他一说,心下了然。他拱拱手道:“事态紧急,公子与我分头行动如何?” “这个自然。” “赵应承去分发英雄帖,号召各路英雄协助朝廷参加聚会,先做调度准备。请公子负责吴三手一事,事成之后,我们再商议地点会合。至于胡使,我会派人将他送回番邦。” 秋叶依剑并未言语,默认了他的提议。他转视天际,一缕淡红的云霞似要冲出云层,忖度了时辰转身离去。一路披着晨曦薄雾回到下榻锦阁后,秋叶依剑径直走向了床帷。 冷双成面色平静,平卧于床间静静沉睡,和他离去之时姿势面容一模一样。秋叶依剑想起以前她的睡貌,心下一动,伸出手掰转她的脸,又将她的手掌放置于腰身,静观其变。 果然,过得不久,冷双成在睡梦中似是察觉有些不对,头颅微微擦动两下,摆 正了脸,手又无意识地滑下,放在身侧。 “睡着了也这么中规中矩。”秋叶依剑嗤笑一声,跃上床帏,挤着她的身子并肩躺下,骚扰了一阵也安然睡去。 5.对弈 清新迷蒙的五月走过,细看初夏,醉意如潮。仿似一场春雨的谢礼,千树万树竞先蓬勃了绿色,一夜之间放遍了大江两岸。人间美景不断,冷双成的意识仍自留在山重水复里,纠缠挣扎了五天。 秋叶依剑的安神香没有这么持久的功效,这点她比谁都清楚。沉睡之时,每日有双温凉的唇替她喂送护体玉露,每晚有个沉重的肩膀故意压在右臂上,她都知晓,但她不愿睁开眼睛。梦境里似乎走了很久,磕磕绊绊举步维艰,最终还是一阵啾啁鸟语唤醒了她的心神。 孟夏清晨,大地显得说不出的和平宁静。冷双成一跃而起,风吹动了她的衣襟,这才察觉身上已换了装扮。淡紫云袖罗衫饰以宫锦团纹滚边,着装利落大方,将她隽秀如杨的身姿衬得挺拔飘逸。冷双成低头看了一眼,联想到秋叶策划的萱草之事、近日行为,心下大吃一惊。 衣饰并非捆绑了她的行动举止,而是按照往日所学礼仪,这是一套典雅的宫廷嫔妃样式。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话说得委实不错。冷双成对着轩外熹微晨光、玉润青竹首先淀了淀心神。既是清醒,自然得面对现实——前番失信教训未去,今又有一个大难题横在她面前:秋叶依剑。 早在几日前的星子夜谈,她一如既往地回避敏感话题,原本是想拖得一时算一时,日后随机应变。然而秋叶依剑看穿了她摇摆不定的心理,趁她昏睡之机,居然明火执仗地杀过来了。想到此处,冷双成一面深刻审视自己的内心,一面哭笑不得地动手清洗。 片刻之后,她自嘲地笑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走出了房阁。院落里极为安静,也不知此处是哪里,众花婀娜,亭亭玉立,只有她在仆从的恭迎下,一面躲避一面如风前行。 “过来!”秋叶依剑见冷双成大方地走来走去,忍不住喝了一声。 冷双成循声望去,秋叶依剑静寂落座紫檀木桌后,面容完美不变,身前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她马上走了进去。 “公子。”冷双成温顺地唤道,眼睛看着食物。秋叶依剑打量了下她的周身,推了推近身左侧的锦墩,示意她坐下。冷双成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坐下,等着他吩咐开席。 青丝白银、如意糕点、笋子扒翅众多清淡佳肴应有尽有,全是扬州风味。秋叶依剑探寻一眼她的眸光,淡淡开口说道:“晚上睡得可好?” “好。”冷双成发觉右手疲力地颤抖,拿不稳玉箸,心里暗咒一声,换至了 左手。 “你先用,吃好了我还有话问你。” 冷双成将玉箸略一对整,毫不犹豫地持向面前芙蓉汤圆。秋叶依剑静默看了半晌,突然道:“慢点。” 冷双成仿似闻所未闻,风卷残云吃得极快,咽下最后一口清粥后,擦擦嘴问道:“什么事?”秋叶依剑的目光扫视一下剩菜残羹,留心记了记她多伸盅匙的菜名。想起方才她大朵快颐的样子,他不由得脱口说道:“牛嚼牡丹。” 冷双成神色平静,起身离席。秋叶依剑见她沉静自若,推敲她定是恢复往日习气,也不多言,抓住她的手腕就朝外拖去。 冷双成略一挣扎,秋叶依剑手上使力,两指一掐一滑,最后捏住了她的手掌,拽入袖中,一路上背着手朝前走,将她拖得像个东倒西歪的风筝。冷双成心里惊怒,唤了几声“公子”“公子”无果,只得一伸腿踢向了他的脚踝。 “公子有话要好好说。”冷双成沉着脸,语含警告。 “恶人先告状。”秋叶依剑冷淡地讥笑一声,又一路拉扯地将她带到小院里翠竹旁。 四四方方的小院清雅幽静,乱竹摇疏影,萦池织细流。四处遍布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青竹,两人穿行而过站定,他放开她的手,直奔主题问道:“武器的事有些棘手,吴有在哪里?” “实不相瞒,不知道。” 两月之前,吴有助宇文小白盗出了武器,冷双成先行一步离开扬州,的确不知吴有随后去了哪里。听闻冷双成的解释,秋叶依剑又问道:“能找到他么?” “我可以想想法子找他,发生了什么事?” 秋叶依剑不想拖她卷入是非,又因消息来源值得推敲,有些冷淡地伫立不语。冷双成执意刨根问底再三催促,他才挑紧要之处简单地说了说。 “公子有对策么?”冷双成初听外界动静,心下有些震惊。 “有。”秋叶依剑冷淡回道。 冷双成打量他脸色一眼,抑制不住问道:“什么计策?” 秋叶依剑垂手走了过去,冷双成顺势一看,才发觉在竹溪之畔有方石几,灰暗古朴,草色深掩,俨似一位醉卧林间的隐士。几案上摆着黑白鲜明的棋子,在微凉晨光中,带着晓露圆润的晶莹。 秋叶依剑翩然落座,一旦坐定,身子矜持冷漠,如同明净山水里应和的世外高人,该怎么风雅就怎么风雅。冷双成看到棋局不动神色地眼前一亮,慢 慢踱了过去:“公子好有闲心。” “我知道你喜爱这个东西。”秋叶依剑抬起眼眸望向她,毫不口软地嗤笑道:“棋艺不精偏偏心生挂记,大义凛然地离开叶府时,还卷走几本我的棋谱。” 冷双成神色如常,不以为然地坐下:“公子想考校我的棋术么?有言在先,怕是会令你大失所望。” “你什么事情蛮得过我?”秋叶依剑语气不改,冷冷说道,“平日没问,不代表我不清楚,很多人很多事只是不到时机罢了。” 冷双成心有所动,暗自惊心,面容沉静地拈起白子预备落下。秋叶依剑止住了她的手腕,直视她双眸说道:“这棋既可让你散心,亦可令你明白眼下局势,所以我才耗费这个精力陪你消遣。”冷双成熟知他做事心性,动了动手腕平淡回道:“公子哪会这么好心……”语声未落,秋叶依剑破颜一笑,满院美景都为之失色,面容如雪后山峦映了白云的绚丽:“还是你深得我心……既然要下,需博得些彩头。” 冷双成垂下眼眸,心下雪亮,知道他迟早要直刀直枪地提出来,当下不再含糊,沉稳应对:“公子请讲。”秋叶依剑放开她的手腕,忍不住又偷摸了下她的脸庞,说道:“输了就得早点嫁给我。” 冷双成忍着没有发作,沉寂面容盯视棋盘:“听公子之意,仿似冷双成迟早得落入你手中。”秋叶依剑显然对她的措词不满意,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话……我早将你的名字并入我的婚书,上奏给了朝廷,就等圣上朱笔一批择日成亲。” 这个消息远比任何天雷炸得冷双成目瞪口呆,她茫然无绪地目视前方,手中白子叮当一声落地。秋叶依剑正襟而坐,风姿如仙俊雅不减,口唇抿着的笑痕一直延伸湛黑双眸,见她恍惚无神,又下了一帖猛药:“我知你爱盘算小心计,此事我是十拿九稳,届时无论你答不答应,我将放榜天下昭示武林。为了促成这桩婚事,我会请一些特殊之人前来观礼,当然少不了你的亲朋好友……” 冷双成回过神,冷冷说道:“公子为何罔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 秋叶依剑唇间带笑,敛容后一本正经地回道:“还不是你逼我如此。” “我何时逼迫过公子?” “那晚在叶府梅林,你说容你多缓缓,我等你这么久,想必你已经缓和够了。”秋叶依剑面目如冰晶雕塑一般完整,笃定地说道,“正是由于你迟疑不定,我才借吴算之手催催你,难道你还想翻脸不认账?” 晨风和煦,明媚的阳光拂照于小院,万物生机盎然,竹含朝晖水含情。 冷双成一直安静如水沉坐,让秋叶依剑看不出她心里的念头。 光线似网细密如织,一层黄白晨晕静静编织两人周身,幻化虚空白羽,轻吻各自淡漠的脸颊。远远望去,秋叶依剑精致如塑的容颜上泛着苍白旖旎之光,冷双成平整如初的侧身上勾勒出淡墨山水之色。 她低视纵横交错的棋盘,沉思良久。 人生如棋,世事变幻莫定,如果能洒脱无忧地寄情山水,该有多好啊!如同小白的笑不需要任何心机,如同南景的心爽朗明澈如澄江之练,可她偏偏碰上了秋叶依剑,步步紧逼,宁愿抛去性命也要与她抵死纠缠。先前她作为一枚弃子,跳出纵横捭阖的棋局,仍是挣不脱死不了。如今被他当作一块砚玉,执于掌心细细摩挲,还是动不了走不掉。 冷双成心海生潮,抬眸望去,审视一眼面前的白衣秋叶。 秋叶依剑淡唇紧抿,苍白脸上呈现一抹凝重神色:“冷双成,你一定要给我个答复,无论成否,我必须在密宗攻防之战前心安。” 语声里没有威胁诱惑,只有天外传来的苍茫回响,一下子震碎了细水波纹的潭面,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波浪。他墨玉般的瞳仁紧紧盯着她,竟然带有紧张地轻颤,那股沉笃的黑色一点一突地聚集,如同往日,过了不久就要形成痛苦万顷的海洋。 冷双成心里一窒,那种目光猛地揪住了她的五脏六腑,有些九蛊穿肠的疼痛。她不再犹豫执起白子,稳稳落下:“秋叶,我其实就是你手中的棋子,答不答应没什么区别。” 白子笃定地落于秋叶怀中左下区域,清脆一响。 “对我来说有很大区别。”秋叶依剑容颜不改,深邃目光落及棋局上,“如果我逼得你太紧,你就会挣脱我的手,而且——”他突又诡异地一笑,像是绽开了一朵惊艳绝伦的花:“再不嫁给我,我快憋不住了。” 冷双成淡淡一笑,如清风拂面,笑容未下,手指遽然发力一弹,一枚紧扣指尖的白子劈面飞向对首。秋叶先是惊见笑颜,察觉不对再微微侧首,呜的一声耳廓被削了一道淡淡痕迹,不偏不倚正在右耳伤口上。 “答应你可以,但你要以礼待人。”冷双成平静说道。 一丝细细的血流蜿蜒而下他俊美瘦削的脸庞,秋叶依剑稳着身形听翠竹流响,如鸣环佩之乐,寂静半晌后,再也按捺不住,朝着那双冷 漠的唇狠狠扑去。 棋经曾云:宁失一子,莫失一先。 冷双成猜测秋叶依剑棋艺高超,两次提前落子,抢了先手。由于她一心喜爱围棋,对弈之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极快地沉沦入战局。 反观冷双成的眉头紧锁,秋叶依剑显得极为悠闲,他落子极快,黑子左冲右突,像一股莽浊的江流,咆哮沿缝口曲折而走。“我这左下角好比是无方,有可能是东瀛密宗登陆的第一站,一路前行数来分别是青龙镇、七星山庄,走至江宁会分两股路途,如此反复直至抵达右上角荆湘。”落子前他曾提醒冷双成注意时局走向。 冷双成一听,心里豁然开朗,知道他以棋布局试验攻防之战,不由得暗暗记住他的每一个步骤。渐渐沉入棋局后,她突然发觉那些黑子仿似变成千军万马,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混战起来。秋叶所持黑子是攻,冷双成作为防守,黑子醒然如龙,白色追兵在身侧围堵厮杀,力求不能让它抬头。 秋叶依剑仍是冷淡入坐,扫视一眼冷双成苦撑脸颊的头颅,仿似什么引起了她的兴致,愈来愈低。他久等未定,伸出两指敲了敲棋盘边侧:“认输么?” 冷双成抬起头,茫然问道:“什么?”竟然已完全进入棋局,面色呈呆滞状况。 秋叶依剑盯着她微肿的唇,抿了下嘴角,不动声色冷漠说道:“等你敲定一子,足够我做很多事了……”说着,手伸出去又偷摸了一把她的脸颊。 冷双成未曾提防让他得手,只是沉吟落下一子。秋叶依剑应下一子,见又无着落,这次却是弓起掌背,敲了瞧她的头顶:“冷双成,你怎么睡觉时也纹丝不动?” 冷双成心神不在别处,口中漫不经心地答道:“师傅小时候训练的,将我绑在冰窖里,稍微滚动一下就得挨刀子。” 秋叶依剑听说过江湖这之类的传闻,他没想到居然会发生在冷双成身上。 冷双成的师傅叫梅落英,是她极为尊敬的师长,为了训练冷双成应变能力,强硬要她平卧睡眠以便灵活出招。这些他都可以猜想到,甚至他还能想象到眉目如冰的小女孩苦苦支撑的样子。心里一片苦涩翻腾开来,秋叶依剑抑制许久,最终口吐一声:“还好她不在这世上。” 秋叶依剑双掌交握搁于石几,面容冷漠,一双乌黑瞳仁却闪闪发亮。冷双成诧异地抬头掠过一眼,眼角扫到他关节泛白的紧扣十指,面无表情地低头落下一子。 “你输了。”她不咸 不淡地唤了一声。 冷双成掐住黑子走向,将它死死抵住在口袋里。 秋叶依剑淡漠地打量一眼,嘴角掠了点微纹,语含讥诮:“冷双成,你难道不知我也有项本事?” “什么?”她慢慢直起腰身,盯着他缓缓问道。 “棋盘上白子应是68粒,黑子应是41粒,怎么少了一颗黑子?”他紧盯住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眸,遽然伸手抓向了她的胸口,“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你那千术只能哄哄吴三手。” 冷双成早有提防,反身一腾,似清雅的紫鸢落入翠竹,口中直呼:“愿赌要服输啊,公子。”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随手拈了颗棋子,运劲一弹飞向翠竹:“说出去谁信?宫中太傅乃当今棋术最高之人,常于紫宸殿摆下车轮大战,三公联袂都不是我的对手,你小小丫头能胜过我?” 冷双成凝神躲避,未料到棋子却是弧线飞出,弹在碧绿竹身叮咚一响,震得竹尖露珠滚滚而下,洒了个冷双成满身开花。冷双成镇定立于竹侧,背着手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秋叶依剑看了看她笑容,突然问道:“冷双成,可还记得你欠我一句话?” “公子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慢慢走了过去:“我要你告诉我,什么原因令你转变了对我的态度。”他的双眸浸了朝阳,发出耀眼的光芒,那对乌黑的瞳仁竟和圆润棋子不差分毫。冷双成看了一眼他肃然的俊容,讥讽地撇了撇嘴角,留下微感惊异的身后之人,冷淡地拂袖而去。 这个转变令秋叶依剑十分不解,他目视远去的背影,踱过去拿起温润的棋子,紧紧攥于掌心。 那颗棋子,刚好是冷双成落下的第一白子。 冷双成走了百步,脸色阴晴不定,面对秋叶依剑的疑虑,她无法说出口,只得在他听不见的拐角劈了一掌,恼怒说道:“碰上你这样无赖,我还能怎么办。” 是啊,当一名守礼规矩的姑娘碰上一个不讲礼的混蛋,还能叫她怎么办? 6.链子 薄阳高照,晨风熏暖,全身雪白的骅龙如白云飘过,风驰电掣地奔驰于官道上。只见连绵宅合、夹道朱楼连番掠过,一片开阔的细石街面遥遥可望。 秋叶依剑端坐于车,风透明黄幔帐,轻拂如墨乌丝。长缎流波,肤似寒冰,两相映衬着面容上冷漠之色。细密光晖中,他转首看向睡得死沉的冷双成。 自出行第一日起,冷双成无论路途如何颠簸,身子却是稳当不动地紧贴厢角,仿似被钉入车壁上作了装饰,敛声屏气闭目休息。 此刻,冷双成不闻声息,朝阳镀上她英气冷冽的脸颊轮廓,兀自带了沉睡的安稳香甜。 秋叶依剑紧了紧手掌,他突然觉得手很痒,极想这样一掌过去,将她拍死在厢壁上。 骅龙希聿聿前蹄扬起,稳稳停靠在青州最大最气派的府阁外,青州行辕。这里是赵应承相邀会合之地,距离东侧青龙镇不远,再往前,便是东海之滨的辟邪山庄。 马车一当停稳,冷双成马上睁开了眼睛,双眸带光,清澈精利,哪里还有一丝入睡的暗哑昏沉?秋叶依剑冷冷一笑,伸手抓向了她的领口:“看你能装多久?” 冷双成身形如梭,早已倏的一声蹿出了车幔,紫影一闪落于车辕前,沉声唤道:“公子,请。”身姿堪比豹子灵敏矫捷,这招“雨燕投林”干净利落,晃得行辕外几人微眯了眼。 描金朱门前匍匐了前来接驾的官员与奴仆,三三两两散落于地,像是零星开了的花朵。赵应承带了三老立于侧旁,均是抬手施礼:“公子。” 秋叶依剑紧紧捏了冷双成手腕,暗中使力冷漠飘下。冷双成皱了皱眉峰,跟随他伙同众人走了进去,眼光扫了下赵应承后背,想了想当前局势还是按制不动。 众人鱼贯而行,进得议事厅落座,赵应承先遣走了多余人手,首开话语:“这十日来已发送完各路英雄帖,想必今明两日众路好手陆续赶赴青州,商议对策。” 秋叶依剑坐后不动,这时却吐出一字:“夜。” 门外树后转出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他的面容萦绕白烟,像是罩了一层迷雾,仍是看不分明。暗夜站定后行礼,道:“等候公子多时了。” “再将消息说一遍。”秋叶依剑冷冷吩咐。 黑衣人微微躬身,背对众人开口道:“神算子连夜出动哨羽(辟邪搜罗情报组织)已获证实,林家一共育有三子,分别是长姐林青雅,次子林青鸾,三妹 林青羽(第五章里的青羽鞭)。五年前,林家宣布闭关静修的林青鸾出山,此后此人才在江湖中走动。” 秋叶依剑微动衣袖一挥,暗夜躬身退下。 “林青鸾没那么简单。”秋叶依剑冷淡瞥了一眼身侧站立的冷双成,又道:“子樱临死之日看过林青鸾,察觉到他便是密宗少主座下的右护法。” 赵应承深觉惊愕,脱口而出道:“密宗首脑倒是听说过,怎么平地里又牵连林青鸾。” 秋叶依剑冷冽目光扫过众人惊奇的面容,继续开口:“密宗有各种诡术,林青鸾习得一种,唤作‘人面桃花’,运力一笑时便能蛊惑敌人心神,想必他用手段迷倒唐五将他杀死,由此可见,此人内力深厚心机不低……” 冷双成大吃一惊,这才明了那日林青鸾的笑容居然包含了险恶用心,好在内力也是不弱,平素看惯了秋叶依剑蛊惑的笑容,渐渐磨得定性如铁啊,一时之间,她颇有些哭笑不得的错愕之感。想到船上她曾扑过林青鸾数掌,的确未沾上一丝他的衣袂,不由得心里赞同秋叶依剑的说辞,不知为何,即使听到林青鸾真实身份后,她也无法恨起那个人来,只是忆起他自诩风流的样子微觉有趣。 众人均不清楚冷双成心里的想法,静寂听着秋叶依剑的结论:“秘术久习之后,会逐渐改变习者面容,但是密宗之人仍能一眼感应出,所以子樱才断定林青鸾的来历。还有一点极为重要——”秋叶依剑一转面目,冷冷接道:“林青鸾先前不遗余力地替冷双成寻找子樱,后来又将唐五杀死,可以断定有人指使他这样做,能让他连忠厚侠义的面子弃之不顾的,只能是密宗首脑。” 众人惊呆,赵应承转过念头急问道:“公子是说那日密宗宗主也在归云湖?” “首脑不在,如果在子樱就会感应出来,但能肯定,此人一定潜入了中原。” “那宗主是何来历?” “据子樱所讲,此人非男非女神秘难测,掌握多种诡异之术,诗词歌赋、天文地理、丝竹弹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秋叶依剑的语声冷漠无疾,一件一件细细数来,竟也不骄不躁,让人听不出他心里真实情绪。 冷双成微微一笑,兰君却是脱口道:“那岂不是完人?” “只有一点,首脑年纪较小不出十六,子樱原想将童土带往东瀛复辟,未曾料到那小孩早已提防,派出所有刺客远赴中原追杀。” 厅中之人只有赵应承身份最高,所以一 直是他在询问秋叶依剑。竹老、松柏、冷双成两两照面,各自不语,松柏看向冷双成时,本来有些跃跃欲试的挑衅之光,转视公子冰冷的眼眸后,吞吐一笑不再动作。 “如果消息是真的,还有数目巨多的武器到底埋伏在哪里?”赵应承忧心忡忡地皱起眉,背着手踱着,“已吩咐检查来往船只、镖行、商旅队伍,至今没有回声,再加上这个来历不明的少主,我朝顿生风云令人心下惶急……” “不急。”秋叶依剑冷淡地哂笑一声,“我已唤人暗中跟住林青鸾,又派暗夜出动搜寻密宗动静,他们既然放了这么长线,肯定按捺不住想收网,一旦有所动作就会暴露行踪。” 赵应承拿出一副全景地图摊于几案上,秋叶依剑慢慢踱过去,几人围案商议。冷双成一看,不想过多参与密谈,悄悄地挪了身子朝外走去。才一动身,秋叶依剑马上察觉,冷冷问道:“去哪里?” “出去一下,公子不是唤我去寻吴有么?” “吴有在青州?” “赵公子既然放出风声,有可能他也会来此处。” 秋叶依剑低下头,不再看她,只是冷漠说道:“一个时辰后一定要回来,不回来我把整个青州掀过来。” 冷双成微一鞠礼,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秋叶依剑抬首目视她背影极远之后,突然面向兰君:“去将杜冰抓来。” 杜冰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妙手空空,和唐七、吴有并称为“三金手”,传说此女身轻如燕狡黠机灵,很少有人见得她的踪影,这些兰君都知晓,他惊奇地是公子为何突出嘱咐,唤他抓人。“我记得前年公子唤她盗取龙纹剑后,再也不见了此人……”他不禁喃喃自语。 秋叶依剑看了他一眼,又冷冷道:“方才我下车时,门口那个黄色衣衫的小姑娘就是。” 兰君猛然醒悟,跃出门外,过了片刻回来说道:“禀公子,已不见那小姑娘人影。” 青州占据沿海地势,承接各处商旅,四通八达显得极为开阔繁荣。街市上热闹非凡,店铺鳞次栉比,其辉煌繁华并不输于汴京分毫。冷双成走走停停,沿着丝、帛、纱、纸、席、漆、瓷、海味、香料众多摊位一路慢慢悠悠行来,意态悠闲,磨蹭得像是在观花游赏。 冷双成看似不急,可把身后一直尾随的黄衣少女气得七窍生烟。她那双圆圆的眸子瞪得大大的,仿似要一口吞下前方那个淡紫色人影。 此人 正是杜冰,武林中盛传外敌入侵的传闻后,她一路如飞絮赶来,先入了行辕装扮丫鬟等待秋叶依剑的到来,没想到今日不见寸步不离的白璃出现,却换了个身手敏捷的陌生女子,看她身上衣衫实属不菲,行为举止却和仆人无异,杜冰十分好奇,即刻尾随而去。 吆喝阵阵,人声鼎沸,琳琅满目的店铺挤满街道,冷双成走过一条长街后,转入一方开阔的岔口。许多红红的灯笼斜挂在长街两旁窄门上,迎风招展。一大圈黑压压的人影围聚在岔口,水泄不通,不时传来阵阵喝彩之声。杜冰满腹牢骚地跟到此处,一看,脸色变得更白,因为她看到冷双成背着手立于人群外,出神地观望杂耍,想是闺阁女子的羞涩,让她又不好上前贸然询问,只得压抑着烦躁站得远远的。 冷双成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转身意欲离开。杜冰一看,心下一喜,谁知冷双成又慢吞吞地走进一座茶楼,靠窗坐下。杜冰再也按捺不住,一阵风地冲进去,对着桌子砰的一声拍了一掌。 茶香缭绕,幽幽清远。冷双成单掌提起碧玉水壶,仿似未见来人怒气,替她斟了一盏碧色通透的茶水。“我叫冷双成,姑娘如何称呼?” “杜冰。”杜冰跟了许久,早就口渴,当下也不客气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后,她突觉不对,大声叫道:“你这奸险小人,知道我在后面,还故意磨蹭!” 杜冰的嗓音极大,震得四处茶客纷纷侧目,众人听闻她跟在人后还如此无礼,面露鄙夷之色。杜冰深恐羞涩,惶然坐下,像个受惊的兔子四下打量。冷双成见了微微一笑,道:“杜姑娘一路跟过来,想必有话要对我说了,所以我才请姑娘来喝喝茶去去暑。” 杜冰乌黑圆滚的眸子一瞪,见冷双成不动声色,自己早已急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才一直跟着你,又不是打你什么主意。” “呵呵,刚好,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杜姑娘……姑娘先请。”冷双成饮下一盏茶,举止并无婉约含蓄,看得杜冰眼下一滞,惊呆回道:“公子府中出来的姑娘,居然有这么不斯文的人。” 冷双成又是一笑,饮下第二盏茶,不待杜冰询问,爽快说道:“我是秋叶公子府中的下人,今日来此随身伺候公子,刚才在街上转转,只是想打探一些消息,姑娘不要见怪。” 冷双成眸光如炬,早就察闻身后一名小姑娘魂不守舍地跟来,微微猜测便知晓缘由。她的这番说辞有意无意地解开了杜冰的疑团,令她嗫嚅半晌又没开口。 “杜 姑娘,冷双成有个不情之请。”冷双成敛容而坐,注视杜冰面容肃然说道。 杜冰双眸转转,嘻嘻一笑:“别打我主意,我不做坏事。” “姑娘误会了,我只想买回我的一个东西。” 杜冰奇道:“你的东西,你的什么东西?” 冷双成面色黯然,如同沉入了迟暮的山峦,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地熄灭:“姑娘脖子上的那根水晶链子。” 此时正值初夏,杜冰穿得凉爽,飘飘云袖杏黄衣裙,露出一大截白皙细腻的脖颈,一条明晃晃晶莹剔透的水晶项链甚为显眼,静静卧在她洁白项间,链子底部还有个白玉哨子,像是一条细细云线下悬着个小铃铛,只要是女孩子,很难逃开对它的喜爱。 杜冰嘴角一扁,面带难色:“这是你的吗?我偶尔从当铺里搜刮来的,巧夺天工精妙无比,难怪这么多人想买它,可是我很喜欢啊……” 冷双成看向窗外艳阳,无法言语。 这是前世随身带来的两件物品之一,除了月光,只有这只水晶链子联系着她和过去的历史,但她无法对不明了她身世的杜冰开口,她只能转视旁处,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人来人往纷繁如潮,娇阳映照之下处处闪着金光。自由舒畅的微风吹来,让人带了轻松自然的惬意,谁也无法预料明日会发生什么,但是行人匆匆,各自奔赴命运的前程。 冷双成想起对秋叶依剑的承诺,打定主意抛下过去的阴影,微笑道:“罢了,既然它和杜姑娘有缘,我就成人之美不再追讨,只是提醒姑娘,链子上的小哨子是驯兽所用,姑娘好奇时不可随意吹响,否则引来猫啊狗啊什么的跟着姑娘,就有伤大雅了。” 杜冰注视着冷双成转变极快的开朗笑容,怔忪一笑。冷双成施礼告别,离开了茶楼。 7.相见 常言道“小赌怡情,大赌养家糊口”,赌徒真正沉溺于赌局时,常常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没有人在吉祥赌坊里怡情糊口时,还能保持意识的清醒,以“有赌无命”之称的吴三手自然也不例外。 吴三手本来不认识杜冰,但只能说杜冰脖子长得太美了,他念着“非礼勿视”挣扎半天,终于确认了美丽脖颈上套着的是什么。 他巧妙地易了容混迹吉祥赌坊已有两三日,除了是一路尾随杜冰,死缠着想赎买冷双成口中描述的链子,心里还有种说不清的直觉叫他来青州,看碰碰运气能否见到师傅。只是没有想到,当他熟门熟路地摸进赌坊后,就将寻师一事抛至九霄云外。 赌坊里吵闹喧天,烟雾弥漫,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吴三手觉得这里就是人间桃源,周遭都是和他红了眼的同类,甚至看向对首那个面皮黄瘦的年轻汉子时,连带着都是俊俏养眼。 吴三手双眸红肿,屏气吞声地等着对首年轻人开最后一把骰子。 这一场据说要一锤定音,输者乖乖交出所有银两,还要供对方奴役一回。赌坊里经常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提出,吴三手赌得兴起,根本就不会拒绝。 年轻人将骰子一抄,骨碌碌摇动后,扣在桌面冷漠唤道:“你买大还是小?” 吴三手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两人一直以“你”称呼,好在关心的人虽多,桌案上只有他们两人对庄。他仔细辨得骰音,笃定喊道:“小。” 年轻人冷冷一笑,道:“那我便买大。”伸出欣长手指,准备掀开骰钟。 一股细微的指风穿透而出,击向年轻人指间,那人有所察觉,微微抬手让开了风势,指风不缓,将骰钟轻轻震晃一下,如同白云苍狗,一弹指顷结果已变。 年轻人面目僵硬,嘴角紧紧抿起,极快地掠向旁处,眼里的惊疑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在他定睛注视来人后,语气凝滞:“是你?”吴三手却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抬手开骰,拖着声音唱到:“一一二,小——”仿似不曾察觉身旁缓缓走来的淡紫人影。 嗡嗡响遏的人声有些淡薄,细小波动之间,冷双成自人后悄无声息地走近。众人见混杂不堪的彩厅里出现一位衣饰典雅的女子,不由得多瞧了她面目两眼。 秋水落而寒潭清的双瞳,在平静面色上微微发出熹光,带了些一闪而过的颤抖与痛楚。她敛着衣袖,修长指节凝起,立于昏暗芜杂的暗景之中,极像踏浪前来温 文无害的紫衣龙女。随着她一路的分波逐浪,一路的淡和光晕洒向了林青鸾。 年轻人正是林青鸾。 吴三手不认得他,冷双成还是认出了那双绝无仅有的御风之腿。尽管他身着长衫刻意隐藏,尽管他戴了面具久坐不起,如同具有天生熟悉血脉相连的敏感,冷双成一眼就看到了林青鸾。——秋叶依剑对于冷双成,冷双成对于林青鸾,都是常人无法明喻地偏执好感。 林青鸾看了眼冷双成的目光,攥了攥手掌:“你和他什么关系?” 冷双成方才沉稳心神极久,此时开口已恢复了平稳:“别来无恙,公子。” “为什么帮他?”林青鸾低唤了一声。 吴三手哈哈大笑:“阿成是我师傅,为什么不帮我。”见到冷双成示意的眸光,又会意地噤声不语,安顺地走了过去,站于她身后。 冷双成目视四周,左手拉住了吴三手的手腕,右手落于身侧,微微一笑道:“公子,如果我刚才没来,你有可能赢过吴三手,但是我现在这里,我劝公子还是三思而行,不要贸然出手。” 吴三手熟知师傅秉性,虽然听不懂她话里的禅机,但由于相伴已久,沾染了她临危不乱处事不惊的习性,当下嗅出苗头不对后,一如既往地配合不动。 他并不知道,陪他狂赌一天的男人是林青鸾,身份复杂的林青鸾。 林青鸾进吉祥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吴三手,可是吴三手并不认得他。 吴三手和他佩戴的面具都算得上是精巧,然而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特点,熟悉的人或是特别留意的人自然会发觉,比如他的长腿和吴三手布满数百细小创口的手指。 吉祥赌坊并不吉祥,因为这里是林青鸾的少主下令伏击吴三手的地方,林青鸾接到命令后以“李代桃僵”之术甩开了秋叶依剑的暗哨,又以乘风伏起的绝世轻功让世人望尘莫及,一路不停地赶到这里。 冷双成曾经告诫过吴三手,只要他不赌,没人能发现他的身份,显然他忘记了这点,就这样被眼线传到了各路人手耳中。 林青鸾先一步赶来,他吃亏就在于这是秋叶依剑的地盘上,不能大肆铺张地抓人。冷双成从茶楼谈论中了解到赌坊动向,第二步赶来。还有第三方目前不知是否被惊动的人,秋叶依剑。林青鸾和冷双成都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所以两人沉得住气,对峙不动。 冷双成看着林青鸾的眼睛,最终沉寂面目 淡淡说道:“公子,我们先走一步,青州处处环山绕水,此地一别,日后再见恐已成为路人。” 吴三手心下惊奇,并未作声。 林青鸾听见她出语暗示,微微一叹。他的面色蜡黄,看不清神情,只是弓起手背,关节泛白,身子朝向了里处。冷双成默默打量一下,护住吴三手,当前静静地走了出去,如同来时那般轻缓无风。 在冷双成即将步出厅门时,林青鸾回过面目,终究看了最后一眼。 明亮亮的阳光初洒吴三手周身,一扫两三日狂赌的晦气与疲暗,他不禁眯了眯眼。走至影壁外,他揭下面具,擦了把汗,讪讪一笑:“阿成,多亏你来了……”顿了顿又咂摸着嘴说道:“你那一指真是俊哪,靠它我才翻了本。” 赌坊中有个细密的“开”字传入他耳里,他就知道谁来了,心中狂喜抢了骰钟就掀,果真没让他失望。此刻见到冷双成面色初霁,他有些惶然学艺不精,马上讨好地凑了上去。 冷双成转过脸微微一笑:“那不算什么,我是从辟邪少主手中偷学来的,你若想学,我便传授给你。” 吴三手闭上嘴,脸色微白。冷双成默默沿街角而走,过了会又说道:“我知你心中好奇,我有些话要交代你。” 吴三手看了看冷双成的侧脸,突然道:“阿成,我没什么大碍……其实我老早就想告诉你一声,只是心里有些疙瘩才没开口……” “什么事?” “在我说之前,你得老实告诉我,你和那个公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双成看了下远处的苍穹。天高云远,风掠过天际,搅乱了丝丝流畅的云彩,零落散成几缕状如边纹的轻烟。她回过眼眸,无比坚定地说道:“没什么,既然对秋叶依剑先上了心,对他来说只能是相见恨晚。” 吴三手对冷双成的坦诚十分震惊,第一次对她的不瞒心事如此直白,一时之间回不了神。他转念想了想往日冷双成对他的照顾,语出笃定地说道:“听你一说,我也心安……我记得我们离开叶府的前一晚,秋叶公子吹奏了半宿的《长相思》。” 冷双成停驻了脚步,放眼远视四周。人影幢幢,风光明媚,星罗棋布的楼阁,纵横交错的弯弯曲曲的河道,这一切又让她无比镇定自然。“我这才记起那些绵远悠长的尾音,原来是带了回环往复的韵味。” 吴三手在痴迷时虽有些呆滞,意识中对冷双成的事情倒是不含糊,他一心想促成 她的姻缘,免除她的漂泊之苦,当下不再犹豫,语出深情地念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冷双成瞧着他,失声笑道:“说客还不少……你心地也太善良了。” 两人边并肩而行边徐徐交谈,吴三手一直细细听她交代了所有事情,闲暇时抬首望了下她的黑发,惊奇唤道:“阿成,你头上的这朵绢花真是漂亮,光影荧荧随风蹁跹……” 冷双成猛然醒悟,伸手拂向了发丝。 一只蓝翅翩翩的蝴蝶飞向了天空,扑棱着五彩光辉。如果不是冷双成有所动作,这只蝴蝶藏于她黑发中,还真是像极了一朵随风摇曳的绢花。 “蓝影蝶。”冷双成目视自由飞翔的蝴蝶,仰首低语:“秋叶依剑来了,果然只等了我一个时辰。” 萧萧远树处,原先幢幢行人已不见踪影,偌大青州宽阔街道,片刻之间如同秋风伏草百折,散得无一丝人烟。强风涌起,两列通身毛发乌亮的马队长驱冲入,赫赫闪亮的铠甲与银色弓箭逼得人眼发颤。 马是通晓人意,一当飞蹄奔至冷双成身前,稳遏停下,所有银衣卫士动作齐攒,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声音响彻云霄:“有请少夫人回府。” 语声震荡了整条长街,动作整齐利落可见平素的军纪严明。 冷双成扫视一眼众人岿然不动的身躯,语带忍耐地看向双眼呆滞的吴三手:“是银光公子的羽林卫。” 吴三手茫然地摇摇头,看似惊呆无语。 众卫士长跪不起,冷双成一拽吴三手手腕,喝问:“秋叶世子呢?” 一银衣卫士先匍匐跪拜,抬首后回道:“公子接到传报后先行离开。” 冷双成面色一沉,道了声“不好”,跃起身形朝来路掠去,衣襟翩飞片刻不见人影。远远地,传回一句冷淡语声:“先护好吴先生回府。” ——————————分割线—————————————————————————— 感谢各位的支持,人物众多但是真的有用,所以理了个关系表,方便大家查阅,谢谢:-) 不影响大人们看文,所以尽量不渗入四木卑微的个人感情。(估计还是忍不住……) 秋叶依剑:主角。大事一件件来,私事爱一刀切。个人手段无需啰嗦。防备之心太强了,四木放不出众男出场,最大受 害者是楚轩。 冷双成:主角。就是初一,性格隐藏深,对世家公子、上流阶层疏远多于敬重。对林青鸾的确是相见恨晚。 四公子: 喻雪佩剑:四木检讨,文字没点明,但是对雪公子的描写和秋叶依剑的文字是一样的,大人们不信可以去查……因为秋叶是他的偶像和对手。他也喜爱一个人。 楚轩抚笛:乐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谦谦君子,阮软的义兄。 银光长射:除了公子,弓箭技术天下第一。他的女朋友在老后面出场。秋叶依剑的徒弟及随从,曾经在儒州出口一次挽救过初一。 青鸾御风:四木秉持“最后出现的才是结果”的观点,让他最后出场。喜爱冷双成。掩面。 按出场顺序的关键人物: 冷琦:秋叶依剑徒弟及随从,已死。妒忌初一的能力。 吴算:精利双眼,断人无数,身世需得问他,一本活字典。除了秋叶依剑,他总管一切事务。前朝庄主托孤遗臣。 诸葛东阁:阴阳家。没那么神,但是能断言,半个预言家吧。为初一已死。 孤独凯旋:身体抱病,目前还没全好。深情而又隐忍,不会勉强初一去做任何事,从头到尾只唤“初一”这个名字。 杨晚:就是宇文小白,为了爱无所畏惧的人,剑术屈居第四。她的父亲是杨定疆,已死。师傅是药王,为她特地安插一个宇文小白这个身份。 杨朝:就是赵应承,四木狂纠结于此人,绝对会有公道还给大人们。 青羽鞭:林青羽,林青鸾的妹妹,性格冷漠,不说话,比谁都酷。 阮四:阮小玉后人,初一爱屋及乌,对他和妹妹阮软极好。已死。 马连城:最长的伏笔之一。已死。 如夫人:第一卷里的任务人物,为秋叶依剑的计划献身。 唐七:唐门唯一幸存之人,有大人猜测了她和秋叶依剑的兄妹联系,答案不是。 雪狼爪铁干、双唐棍:最长的伏笔之一。 程香:游戏于民间,心肠热,是孤独凯旋的未婚妻。 柴进才:伏笔之一,和叶府安厨安颉是亲兄弟。 南景麒:和李天啸面目、性格大同小异。喜爱冷双成,纵容宇文小白,阳光男友型。 老金、杜冰、灵慧…… 七叶连星:聂 无忧(就是孤独凯旋),水芊灭,花夕双针(未出场,差不多是最后的人了), 穆老爷子,贺清溪(两人已死),安颉。 江湖中手艺高超的七人,很难聚齐在一起,都有拿手绝活。 8.抓捕 瑰丽苍绿的远树,藏于天际的流云,都无法吸引住青州行辕府院中任何一人的视线,他们都噤声不语地看向主厅阶下的白衣公子,秋叶依剑。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一动未动地负手目视点漏。俊美面目上没有任何表情,深如幽潭的眼泛着瀚海莫测的色泽,待至最后一粒沙子落于瓶底,他才冷漠说了一句:“青州处处环山绕水……那就如你所愿。” 众人不解,凝视他完整不变的侧影。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冷冷说道:“出动所有人手,调配赵世子卫队,围歼林青鸾及水饮。” 银光与吴算方才带队赶至青州,此刻听闻公子下令,虽不明就里仍是躬身领命而去。 秋叶依剑盯着前方森森绿色,对兰君伸出欣长白净的手指:“蚀阳。” 吉祥赌坊是青州最高档的赌场,以钱银流量大、辉煌建筑而闻名东境,据说有人在赌坊里闹事,以十成功力的大悲手都未震碎墙面一丝裂痕,可想而知它的坚硬牢固。 所以当苍山三隐破墙而入,像穿过一层纸那般,轻松地出现在众赌徒面前时,所有人都睁大了眼,跑堂的甚至试了试完好如刀切的墙垣厚度,但他瞧了一眼窟窿外的四方列队,面如尘土地缩到角落。 秋叶依剑白衣胜雪立于外间,一丝衣袂都未颤动,散发着数九寒冬的冰凉气息,可他右掌静握的洁白剑鞘却是如火如荼地热烈。 他微微展了左袖,劈面一道尖细的掌风滚过,遽时将残存的白壁粉碎得乱如烟尘。 吉祥赌坊里顿时亮堂起来,茫茫光辉映亮了林青鸾的双眼。 这手过去,除了林青鸾,场地里的人醒悟过来慌乱不已,四散逃开。 林青鸾不动,装扮成赌客的水饮自是不动。他们零星站在混乱中,对着秋叶依剑阴鸷的目光丝毫不敢大意。 别人不认得这个从天而降的俊美男人,林青鸾等人怎会不知他是谁,更何况他右手拿着蚀阳,左手虚位以待。 很早以前,稍有耳闻的人都听说过,只要秋叶依剑手中拿着剑,没人敢轻举妄动。 可是林青鸾还是动了。 林青鸾琥珀玉润的眸子紧盯了秋叶依剑的脸,微微一笑后,反身穿墙而出,落于地面后如一缕轻烟,飘向了远方高处。 秋叶依剑冷冷吐出两字:“清场。” 林青鸾练了二十年的轻功,为了练就如风轻扬的身法,曾一度潜心东渡履险 犯难,吃得是玄奘修真那样的苦。 他如飞般穿行在青州屋脊上空时,心里却有些惊疑。往日令他快似闪电的步伐并未摆脱身后之人,虽是丝毫不闻来人任何声息,但那团凛冽寒气一直如影随形。 密林高耸,拦住了去路,深处看不清路向。 林青鸾嗖的一声立于树梢,转回身躯。秋叶依剑鬼魅般贴近,无声无息,迅如苍鹫地扑向林青鸾。林青鸾大惊,穿花绕树旋走,青衫飘飘快得不见人影,只残留在树挂旁露出一角衣袂。 秋叶依剑一稳身形,立于开阔之处,缓缓拉开了蚀阳:“林青鸾,你家主人派你来青州,难道你从未过细想想?” 林青鸾隐于树后,听着森森语声敛住了心神。 秋叶依剑左手持剑,继续冷漠说道:“如果要抓你,我何必等至今日,你用用脑子……”语声未毕,蚀阳红光炽烈盛起,剑气如虹劈向了四周落木。 风声刮得林青鸾快要睁不开眼。 合抱之粗的树木轰然倾倒,一片连着一片,依叠成山倒向林青鸾藏身之处。林青鸾眼见狂热剑气即将扫到,身形一动飘向了深处。 可他慢了一步。 秋叶依剑的左手剑他只听闻过,这次却是老老实实地体会到了。 秋叶依剑长剑快若流星地刺出,不差谬厘地抵住了林青鸾的咽喉,剑尖传来的炙热让林青鸾动也未动,耳畔飘拂的发丝清晰地裂于剑身上。 洁白如雪,嫣红胜血,却是吹毛断发。 秋叶依剑冷漠地转过身形,一对肃杀阴霾黑瞳正对林青鸾琥珀色眸子。他的眉目锋利如刃,衬着面容千年冰冷的华美,完整描摹出冷酷无情的倒影:“林青鸾,虽是早了点,但好歹能让我看一出戏。” 林青鸾首次与辟邪少主交锋,不愿揣测他的语意,只觉凝神对视他冷漠如冰的脸就已耗费心神,当下不再受蛊惑,打定主意不出一语。 秋叶依剑的蚀阳纹丝不动,林青鸾的身躯也一丝不动。 静寂之间,秋叶依剑又森然开口:“我故意后起三步赶你……想必冷双成看得见。” 冷双成这个名字一回荡在林间,震得林青鸾身躯微微晃动,脖子上顿时被勒了条血痕。细密的鲜血顺着蚀阳剑尖滚落,一点一点凝聚在草叶上。 秋叶依剑见势,冷冷一笑:“站稳了。” 那笑容也泛着悬崖峭壁的孤寒,声音仿 似从天外边传来的冰风刀语,剐得人遍体毛骨悚然。林青鸾微转眼眸看向树丛,微微笑道:“冷姑娘。” 冷双成披着细细如网的光线,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近了秋叶依剑。 秋叶依剑果真猜对了他的疑虑,冷双成的确来了。 很早之前,他就布控了林青鸾这个线索,希望顺藤摸瓜抖出密宗少主,只是没想到密宗少主和他暗中下了角力,如同对弈一般,都在紧密注视林青鸾的动向。 冷双成两次公开语涉林青鸾,心思细密的他早已推断出冷双成心绪不宁,在密宗少主采用如出一辙的弃子策略时,他顺势掳来,查看三人的反应。 第一个是冷双成,他要看看面前这个清瘦的男人在她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个是林青鸾,看他是否在冷双成面前软化归顺,是否对局势有利。 第三个是闻名难以见面的对手,他笃定对方使用的是“弃子保车”的计策,只是目前他无法推断他们保住的是什么。 这些想法他都不屑于对冷双成启齿,他就冷冷地注视着一切,看着两人在他身畔缓缓接近。 林青鸾抬起眼眸,微微一笑,清朗温和如同邻家隔篱而住的大哥,丝毫未把咽喉下红光凛冽的剑身放在眼里。 秋叶依剑左手很稳,风送白衣翩翩,未撼动他一丁点身形。冷双成看向那只平日抚摸过面容的手,依然干净稳健,指节修长苍白。她静静地靠近了这只手,站到了秋叶依剑身后,一展双臂环拥了秋叶依剑腰身。 秋叶依剑身形一动,蚀阳又上了力道,刺出个轻微的梅点。 清淡飘渺、暗香流转,还是冷双成记忆中公子冷漠的味道。她的心脏在感受着胸怀中男人的变化,那些细小的鼓动、轻微的跳动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青鸾面目蜡黄,双眸痛苦地闭起,却抹不去冷双成迟缓的语风:“公子,你伤了他,我心里如同破了个洞,像是被你拔了骨血,有些疼……” 秋叶依剑面色一变,左手猛地刺出。冷双成早有预见,紧紧地抱住了他身子,蚀阳终究差了准头,削伤了林青鸾的耳角。她沉闷地咳嗽一声,十指泛白也不放手。 秋叶依剑垂落蚀阳,冷漠伫立:“冷双成,你是要我死么?” “容我问林公子一句话,我心里像是空了,我要弄明白是何原因。” 两人都没有开口。 冷双成将 脸庞伏于白色衣衫上,语声清晰地说:“林公子,你告诉我,如果要你倒挂在屋檐下,你能否屏住呼吸一天不动?” 林青鸾显得极为震惊,看向了脸色苍白的秋叶依剑身后,可惜冷双成隐匿了身形。秋叶依剑微蹙眉尖,右手抚上腰间,握上那双冰凉的手指,想将她抽离至自己身前。 可是冷双成紧固如铁,牢牢攀附在他后背汲取温暖:“常人做不到这一点,但是我的兄长猫头鹰哥哥家族里,却盛传这个族规:凡是林家男儿,天生而来就有闭气鼓腹的能力。林公子,你是吗?” 林青鸾远视树木,斩钉截铁地说道:“是。”说完后又接道:“我不认识谁是猫头鹰,但我能肯定告诉你,家父正是见我资质奇特,才勒令我研习轻功。” 冷双成使力环抱住秋叶依剑,双掌上移,交合在他的胸口,突然低喝一声:“快走!” 林青鸾见了她的手掌,这才醒悟,极快地掠了秋叶依剑身后一眼,展动身形蹿了出去。可惜他还是留恋地看了一眼,因为这一眼延误了他的时间。 秋叶依剑左手运了十成功力,蚀阳破空而出,钉向了那道青色的背影,身形丝毫不动,右手滑下了一粒晶莹珍珠,带着尖锐风声弹去。 “一点惊鸿”和左手剑“玉女穿梭”两招击杀互为配合,很难有人能逃出追捕,林青鸾也不例外。 林青鸾用了他所有力气去逃离紧抱住别人的冷双成,未曾料到,这个人用长剑贯穿了他的肩胛,一枚暗器洞入了他的环跳穴,将他从高空中生生撕下。 冷双成转过面容,盯视着秋叶依剑波澜不兴的俊容,冷冷道:“为什么?” 秋叶依剑不慌不忙地一笑,似无边无涯的星空般深邃浩瀚:“这是密宗送来的大礼,我怎么能不收下。”他发觉冷双成的唇离得很近时,又趋之若鹜地扎了上去:“下次再抱我的时候,抱紧点好么?” 冷双成想必也忘了秋叶依剑的道理:蚀阳出鞘,定见血才收。 林青鸾仆倒在地,青衫缓缓遮落身躯,不闻声响。秋叶依剑紧紧拽住冷双成意欲挣脱的手腕,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是我手下留情,十个林青鸾此刻也是死人了。” 冷双成忍住回头,想起了往日他放过楚轩一事,如何不明了他冷酷强硬的手段?如果她多表现对林青鸾一份关心,他就会多折磨林青鸾一分。 她心底叹息,凝视着面前这张冷漠的脸。 草木丰盛繁茂,正值夏季,一片郁郁葱葱,挑染两三树淡薄碧玉之色,当真美不胜收。古木林立,如冠枝叶遮挡住阳光,缝隙渗落斑斑驳驳流水细丝,将那张俊美冷漠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光影万幻,仍是抹不掉他眼底的坚硬防离之光。 冷双成看着秋叶依剑淡抿的双唇、坚挺秀美的眉峰,心中的酸疼泛溢四肢百骸,她走近一步,毫不犹豫地紧拥了他的胸怀。 “我也只说一遍,你这个魔鬼听好了。这么多谦和儒雅的男人,为什么我只怕了你,首先担忧你心底在想什么?” 秋叶依剑冷淡不语,双手却悄悄收紧了她的背脊。冷双成的双唇落在他洁白如羽的脖颈上,重重一吻:“既然认定了你,我绝对不会更改,不要再像个饕餮到处去害人了。” 9.汇合 “‘昼不见泰山,夜能察秋毫’,传说中猫头鹰是一种手足相残、昼伏夜出的鸟,民间厌恶它的炯炯圆目与阴森怪叫,唤它为怪鸱、流离,将它驱逐捕杀避除晦气。” “猫头鹰哥哥经历了这种鸟的所有遭遇,是我亲眼看着他被人追杀致死……”冷双成缓缓离开秋叶依剑的身子,坚定地走向了林青鸾,“我只求公子不要挟私对待林家后人,我不想为了身份尴尬的林青鸾与你为敌。” 秋叶依剑双唇冷冷掠开个弧型,像一沟遥远天幕中的寒月:“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大方,会来抱我,果真是来制住我的穴位。” 冷双成并未回头,漆黑发瀑遮住了她的脸颊,她只是冷漠说道:“公子,你是傻子么,听不懂我说话?” 秋叶依剑冰冷着容颜沉寂片刻,才冷冷开口:“你对他绝不是手足之情那么简单。” 冷双成身躯微微晃动一下,尔后继续前行:“浪费唇舌,真是对牛弹琴。” 秋叶依剑双手垂落,白衣淡淡飞舞,清风吹拂如缎长发,露出了那道深深啮痕。他漠然地直视前方,似在感受风拂动时带来的微微触感,却没再说话,而是抿紧了薄而无情的唇,像棵挺拔高贵的楠木冷淡伫立。 冷双成双手不停地点了林青鸾几处大穴止血,又哗的一声撕开了他的青衫:“如此清瘦的身子,怎能抵挡你的一剑重创。” 许是凄冷淡凉的空气突触皮肤,让昏迷中的林青鸾瑟缩一抖,后身上渐渐呈现苍紫之色。他的身体暴露在两人眼前,苍白而单薄,与时下男人俊伟身干竟是不一致。 不说话的两人明白是何道理。 东瀛密术惨烈耐磨,林青鸾为了练得清风般身形,想必会以损蚀躯体为前提,拼命瘦身。 冷双成微一踌躇,准备下手包扎。秋叶依剑双眸泛红,突地冷冷一喝:“住手!” 冷双成回头看向秋叶依剑,他的面目已勃然变色,俊容冷峻,眸中的红雾似是烟尘漫布的古战场,模模糊糊带了嗜血的残忍。她心底长叹一声,小心地将衣衫覆盖林青鸾裸背,站起了身。 秋叶依剑那一喝,她懂,她又何尝不了解另一个道理?目前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键,她既不愿秋叶难受,亦不愿他因误会而变本加厉地对付林青鸾。 光影斑驳,葱葱绿绿,林子里仍是异常寂静,美丽万千的网线笼罩着冷淡伫立的秋叶依剑周身。冷双成沉默地立于他身侧,一手牢牢捏住他的左 腕,心思却起伏如潮。 她隐瞒了一个事实。 猫头鹰在与她相伴的日子里,不顾她的恶语相向,还是喜爱上了她。猫头鹰死在她怀里那一晚,她记得很清楚,大雨滂沱仿似碧落穷尽眼泪,凄冷残酷地淋了两人一身,可他临死时哭着对她说过一句话:如能来生再见,我一定比李天啸先找到你。 “来晚了。”冷双成忍受不住苦楚,喃喃脱口而出。她看了眼身畔冰塑一样的白衣公子,凝神自语:“既是命中注定,我便不负我心。” 秋叶依剑虽不知她心里九曲弯弯,但多少能猜测此话含义,冷冷一笑后,冷漠雪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银光带卫士随后赶至,众人返转行辕。秋叶依剑曾离开半时辰,冷双成不愿干涉他处置政事,留在客厅里陪着吴三手,只提出了由旁人诊治林青鸾的要求。 片刻之后,那名太医传来消息:“林公子肩胛洞穿脚筋撕裂,性命倒是无忧,日后凌空飞行却有大碍。” “喀嚓”一声,冷双成脸色苍白地掰下椅子扶手,终究恶狠狠地咒骂一句:“恶意而为,心思着实歹毒。” 太医耐心地等至冷双成面色转晴,又温吞着说道:“世子下令,除了他,任何人不得近身林公子牢房,所以小人只知道这么多了。”然后拱拱手冷漠地离去。 秋叶依剑唤人传吴三手议事,冷双成见他犹豫不定,猜想他因往日遭遇心生惧意,当下敛住心神陪他一同前往。在阳光明媚的议事阁内,冷双成一直沉默地稳坐一侧,安静地像一滴水。秋叶依剑也未理会,若无其事地正襟端坐于桌案后,身上气息如晓露清风不含一丝人烟,如果不是师傅那冰凉镇场的眸光,吴三手甚至会以为这间房阁宁静得成了一潭秋水。 众人结合前几月风云局势与吴三手绘出的金轮解析图,做出了几个推断。 先前流入中原的日月金轮,武力威猛令谈者个个色变,但也引起了各帮派之间的争夺,在武林中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混乱,赵应承推断此举有些类似障眼法,掩盖了密宗背后意图。 秋叶依剑低首巡视平铺开来的全景地图,听到此处后冷冷问道:“吴先生,如果要制造一万巨数的武器,东瀛最紧要的是什么?” “铁矿。”吴三手在微温初夏,仍是拢着手笃定回道:“东瀛小国依水而生,无法筹齐地脉深处的铁砂石,所以我断定他们不可能造出这么多武器。” 冷双成听后心中 一动,并未出声。 “有些道理。”秋叶依剑仍未抬头,仅是冷漠接道:“这就能解释世子为何找不到其余武器的缘由了。” “难道真的只有一百数目?”赵应承接上一句:“公子那边林青鸾交代了没有?” “拒不开口。”秋叶依剑说完,冷双成就闭上了眼睛,沉闷地咳嗽一声。 秋叶依剑转首看了一眼,冷淡说道:“世子还记得那艘商船吗?” “记得,公子还是认定消息来源有假?” “武器怕水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弃之船底,那两名胡商十有八九被杀了灭口。”秋叶依剑于艳照夏阳中抬起深邃面目,顿时焕发满室光彩:“江湖中的动乱、商船、林青鸾一定有内在联系,目前少了串在一起的引线,所以我静待其变。” 赵应承沉吟道:“看起来真的像烟雾弹……的确有些棘手。” 静寂之间,秋叶依剑目视冷双成,口中问道:“近日外面是否发生离奇之事?”众人均是摇头相对,眼见冷双成仍是皱着眉头冷坐,他又开口唤道:“冷双成,每至一处你必去街市转悠,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冷双成面色苍白,静默起身,掏出两块玉珏放置桌案上,转身坐下。 玉珏一经阳光照耀,刹那熠熠夺目。翡翠绿如翠羽,白玉白如凝脂,青白相间,灿烂辉映。众人见玉中透出水滴的影子,璀璨如珠流光溢彩,不由得啧啧称奇。 秋叶依剑伸出袖襟遮了遮光向,那白玉中带了一股蓝色的光晕,似水浮动十分神奇。吴有大为惊异,喃喃问道:“阿成,这是哪里来的?” 冷双成心知众人都想知道此点,就淡漠而言直接交代:“不知道,偶尔见到两人为此争执,看似不凡顺手买下。到达青州后,发觉玉器店铺里也有如此不凡美玉,便觉惊奇……”她简单说了说方才倾尽秋叶为她准备的银票买下玉的过程。 “这是绝玉中的一种,唤作‘透水白’。”秋叶依剑笃定说道,“中原没有此种璞玉,应是外朝的贡品。” “贡品怎可能流落民间?”赵应承奇道,“是不是哪处又生出什么事端?” 秋叶依剑低头凝视图册,伸出一根欣长的手指沿着画笔走向默默摩挲,当停至一处圆点山脉时,眸色一变,冷冷说道:“白石山,马连城前年失陷狼群的贡品。” 众人面色了然,除了冷双成沉默静坐不动。 两三年前 据闻塞外马王马连城有求于汉朝,曾凑得一批珍奇古玩欲献宋皇,不料途经白石山时,被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狼群围攻,失陷了贡品,风声传出后令一批又一批贪婪之人赴险探宝,只是后来不见有人找回宝物,才渐渐淡了这个传闻。 今日又被冷双成翻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秋叶依剑看向吴三手,道:“吴先生可曾去过白石山?” 吴三手摇头:“只听闻过此山草木丰盛,野兽横行,是有去无回的鬼门关……” 秋叶依剑冷淡一笑,再无言语。 赵应承接道:“既是贡品再现江湖,应是有人去过白石山,发觉了宝玉踪影……”还未说完,秋叶依剑冷漠截口:“有点门道,我唤人去看看,世子不必担忧。” 赵应承微微一笑:“还是公子考虑周到。”他抬头看看众人均是连番赶路,面有风尘,当即笑请一直伫立的银光、三老、吴有等人外出休息,却是单独留下了冷双成。 冷双成随即起身,尾随吴三手离去。秋叶依剑端坐不动,目光落及白石山图脉极久后,唤来了几个人。 第一个是安颉,一当安颉胖胖身子出现在门口,他就冷冷吩咐:“安颉,你熟识花木地形,即刻动身去一趟白石山,替我细细查看山脉地底,发觉有任何异常火速传书给我,我等着你的回复,此事十分紧急。” 安颉忙不迭地领命而去。 第二个是兰君抓回的杜冰。秋叶依剑围捕林青鸾时,察觉赌坊外混在人群里的杜冰,传音兰君抓到了她。 杜冰进门后,面色不愉,扭捏地噘着嘴瞧着秋叶依剑。秋叶依剑冷淡地扫视一眼,她万般不愿意地低下头行礼。 “这里有一张图,我要你按图帮我做一件事,酬劳随你开。”说完后,右手微扬,缓缓送出一幅宫形地图至杜冰手上。 杜冰展开一瞧,面色变白:“世子,你开玩笑哇,这是大内禁地,被抓了之后会砍头……”秋叶依剑抬眼再望了她一次,后面的声音渐渐停止。 那种冷酷的眼光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更何况杜冰这样鬼机灵的小姑娘。 “我自然会帮你安排好,事成后有人接应你,你即刻动身。” 杜冰低下头,面目上嫩黄的睫毛忽忽抖闪几下,顺着她噘起的菱唇看去,极为娇俏可爱。她仿似犹豫许久,罔顾秋叶依剑冷漠不语的身形,最后鼓起勇气说道:“世子真的想好了?” 秋叶依剑并未回答,只是冷冷嘱咐:“做得干净利落点,我希望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人知晓这个事情。” 杜冰咬着嘴唇勉力告辞。 第三个本是白衣喻雪,但他听到通传后并不动身,而是留在最干净的客栈里喝茶。秋叶依剑似是早有见地,托吴算传告他一句话:“我家公子请你看好自己的人,不要想不开去州府劫狱,否则有去无回。” 喻雪冷冷品茶,不置可否。吴算见话已带到,拱拱手离开。 早在动身之前,秋叶依剑就询问过吴算有关喻雪的家世。他所提及的雪公子的人就是林青羽,林青鸾的妹妹,也正是雪公子喜爱之人。 10.相认 初夏降临园林,景色比春色胜似三分。嫩竹翠业,白霜粉屑,荷塘绿荷洁净的一尘不染,翠竹显得更为澄明透碧。冷双成负手背临楼阁,淡紫隽永地伫于两三竹丛,如同扶风而立的醒目紫荆。 她极为喜爱竹子。清峻不阿、不蔓不枝、荒山野岭中守住了无边的寂寞与凄凉,像极了父亲。此刻盯着青青竹节,也能令她心里无限悠然宁静。 身后传来细重的脚步声,她旋转身躯微微一笑:“安师傅。” 安颉在夏阳里抬首望向冷双成。温和如水的笑容,映了翠绿竹光的脸庞,怎么看都是街坊里普通人家姑娘模样,但是那双聪慧的眼眸,坚韧的薄唇,为眼前沉寂的少年平添了无穷亮丽。 这个人是公子心尖上的一块肉,视为珍宝。即使方才在房阁里短暂会晤,他都能察觉公子长身而起,踱到窗边,要看到她才能安心,侧颜冷漠俊美,微微闪亮的目光却牢牢跟随着她的身影。 安颉打量了一眼冷双成的衣饰,连忙施礼:“冷姑娘。” 不是他不唤“少夫人”,而是据闻冷双成极不喜爱这个称呼,眼下公子还在水池那畔的阁楼里,他可不敢造次。 冷双成还礼,道:“何事令安师傅如此烦忧?” 安颉暗暗吃惊,这才明了冷双成等着自己出来是何目的。他苦笑着提了提公子的成命。 冷双成背着手沉吟一刻,回道:“想必是公子要你查寻一下白石山的植被、地矿,安师傅是花卉大家,通常知晓根据草木根部探查矿源的方法,我就不再班门弄斧卖弄了,只是有一点我需提醒安师傅——”温和敦厚一笑后,她又接道:“尽量白日里上山麓,若遇狼群也不必惊慌,野狼双目只见黑白两色,安师傅挥舞衣衫扮作火焰,群狼自是避开而走。” 冷双成再次巧妙地为安颉解决了两大烦忧之事,正是让他忧心忡忡不敢远赴白石山的忧虑。草根看土、遇狼应变,仿似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安颉深深折服,鞠躬行礼:“安颉多谢夫人的好意。” 冷双成跃过一旁躲避,面带苦笑说道:“上次喝酒误事,累及安师傅门前屋后的花儿被公子连根拔去,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一想到那些毒药洒土寸草不生的花木,安颉脸上呈现心痛难抑之情,急匆匆意欲告辞离去。冷双成虚拦一掌,唤道:“安师傅不急,我这里还有一竿竹子送给你。” 说罢,冷双成握了竹节,也不嫌竹子凹凸糙手,拔了一根说 道:“竹子中空,截去两端插于土壤之中,若有烟气必会冒出……” 安颉恍然大悟,咧嘴笑道:“双成真是聪明透顶,这么多法子探寻地质。”接了这棵竹子,他一路欢天喜地地走过,笑声不断。冷双成看着他背影,暗松一口气,截了一小根枝节执于手中,旋转身躯。 明净雕花轩窗后,秋叶依剑负手而立,一株树、一竿竹将他面容衬得如临画中栩栩如生。冷双成提着细竹,面色平静地举步前行,看到迎面噘嘴奔来的杜冰,微微一笑离开了秋叶依剑的视线。 冷双成沿着回廊默然而行,一阵暖风拂过,带来了淡淡荷香。她抬首仰望湛蓝苍穹,无意间发现一盏白色纸鸢。 是宇文小白放出的暗号,表示他已平安到达。想到宇文小白孩童心性,冷双成不禁在无人的廊道里微笑。 前几月离开扬州时,小白极为不舍,缠着她带他一同上路,并击掌宣誓,如果见到这种白色纸鸢,就表示他已到临一处,她若也在此地,一定要来探视他。 想到了宇文小白,很难让冷双成不联想到南景麒。 记得冷双成转述她的纠葛境遇后,她曾提议南景麒带了小白隐居山林,南景麒看着她的眼睛,俊朗如风地一笑:“双成,小白只是我的妹妹。” 冷双成回想起南景麒孤高如墨竹的影子,微微叹了口气。眼下秋叶依剑还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肯定不会现在离身引他犯难,如同在汴京按兵不动一般,她沉淀心思继续前行。 青州莅临海边,暖风熏得游人迷醉,处处繁荣安宁的盛景风光。 吴三手挨着墙根站定,无可奈何地看向身畔之人:“双成,你是打定主意跟着我了?” 冷双成抿嘴低视阴影,不作声。 吴三手拢着袖子,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下晚景:“你都跟了我一整天了,我知道你担忧我的安危,但此刻三老作陪,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几丈开外,三老稀稀落落地立于榆树之下,看着背立私语的两人,并未催促。他们正是接到了公子的命令,负责保卫吴三手安危,是以一直尾随不去,但未料到冷双成也默默地跟着吴三手,既不聒噪,亦不理会松柏挑衅的目光。 吴三手掏出一幅羊皮小篆地图,塞给冷双成:“拿去,这是你上月要我画的,总算大功告成。”冷双成接过图形,凝声说道:“你将宋境缩小了……这画笔真是巧夺天工。”吴三手洒然一笑,嘴角抑制不了的 得意,过了会又低声说道:“公子一直呆在议事厅里没出来,你就回去看看吧……而且我还想上街替阮软买点花粉……” 语声越来越低,他的面色上还涌起一层淡淡红晕。冷双成眸光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顿时反应过来,喜笑颜开:“好,我不耽误你的大事。”说完她就转身,走得比来时还快,仿佛有道鞭子催过来。 时近黄昏,淡紫的云雾盘踞天空,夕阳只能乘一点点缝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尔翻滚着金色的鳞光。冷双成披着一身余晖,手中细竹一路叮叮当当划过长廊耳洞,孤寂之声蜿蜒不绝。 看她平静面目不起波纹,手中的动作并不如顽劣孩童,却一阵阵一声声直刺耳鼓,传荡在静寂行辕上空。——她并非无意如此,而是推算了时辰。 普一进门,冷双成嘴角挑起一抹凉薄之笑,运力于胸咳嗽一声,手中竹剑迅如闪电朝后刺去。只一瞬间,暗笑、面白、出招三式一气呵成,似是早有见地。 破空之声尖锐决绝,剑影绰绰,万千漫天花招中凝神一点碧绿,她的手腕使出寒梅泣血的剑招,果断凶猛地刺向了来人。 秋叶依剑未曾提防,白影一晃,于门阁处躲闪,未曾想到冷双成这式偷袭来得汹涌,竟是被穿过耳角削了一缕发丝,飞扬落地。 秋叶依剑冷冷盯视她转为苍白的脸,一动未动。冷双成捂住胸口,躬身一礼:“不知来人是公子,多有得罪。” 夕阳余晖落于秋叶身后,透过他冷漠的脸部轮廓,斑斓红影如同小桃枝上的早起春风,绽放了一朵艳丽的垂丝海棠。人比花俊美无暇,面容却似冰晶琉璃。他垂手目视冷双成低敛的长眉片刻,一直沉寂容颜无语。 冷双成淡淡咳嗽,缓缓走至桌旁坐定,面沉如水说道:“已经赔礼道歉了,公子还有何贵干?” 秋叶依剑反手冷漠合上门阁,白衣翩然一掠,人已朝坐处扑去:“冷双成,也只你胆敢如此放肆!”冷双成急速躲避,想了想突又缓慢身形,被他扑到了怀里,面色仍是雪白如玉,带着那股无关痛痒的神情。 秋叶依剑紧紧环抱她双臂,低下头就朝令人恨得牙痒的面容上吻去。冷双成微侧脸颊,一边让他纠缠耳廓、脖颈,一边淡然地咳嗽。 热烈如荼的情欲与凉薄的咳喘之声极为不映衬,终于令秋叶依剑缓了缓心神。他恋恋不舍地收回俊秀双唇,雪莲般的手指停顿于微敞的领口反复摩挲,含糊说道:“知 道我舍不得让你受一丝委屈,这么挟持我……还别咳了,我应了你就是。” 说罢,他紧搂冷双成腰身,手掌胡乱游走,又将唇扎于她脖颈深处,冷声发作起来:“装死一天,也折磨我一天,下次再是如此,我一定撕了林青鸾。” 冷双成眼疾手快,猛地钳住那只愈加不安分的手掌:“如果能让我去看望林公子,对公子也有好处。” 秋叶依剑一箍冷双成后背,双眸异常明亮地直视她秋水瞳仁,简直要看到波澜深处的倒影。隔着如此近,他缓缓落下那对弧线分明的薄唇,俊魅容颜如帘畔落日,万壑千山有了柔和光辉:“我能算计天下人,惟独不会再利用你。” 冷双成躲过他深邃温柔的幽黑眼眸,极力挣扎喘息。秋叶依剑昏天黑地地纠缠亲吻,不放过每一次侵染她气息的机会。冷双成见他胡搅蛮缠许久未止,只得发狠踹向他雪白衣襟下摆,大叫:“秋叶依剑!你的手放在哪里?” 秋叶依剑虽是应了冷双成的逼迫,暗中却使了手段,当晚才半推半就地遣走守卫,令冷双成隔墙与林青鸾相见。 林青鸾的牢房在行辕后院一个单独的黑间里,开了一小扇气窗,隐约洒落些月色星光。他记得冷双成对她说过的话,猫头鹰这种鸟尽管凶狠丑陋,双翅犹能展翔高飞,而不是像他,被秋叶依剑洞穿了肩胛,关押在黑暗中生不如死。 林青鸾认得这根贯穿肩井穴的链子,据说是崆峒派祖传秘宝‘一绝索’,强行逃离时,索刺会倒扣经脉,远离一步,疼痛入骨一分。 他无力可逃。行刑中,秋叶依剑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幽深似海的眸子紧盯了他,仿似要撕了他苍白胜雪的脸,两眼竟是一眨不眨。 林青鸾想起就心寒,但他懂得是何原因。 秋叶依剑爱冷双成一分,就会多恨他一层,而且世人无法比拟这个男人的疯狂。他自问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当秋叶依剑捏着他下颌,冷冷说着“我看你能支撑多久”时,他仍是明智地不开口。 窗外樟树墨绿叶子渗入柔纱般的月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面上,他看着那些叶子,却回想起秋天落叶飘零林间,宛如带有一种感情,甘愿坠入深渊,混杂着满心的颤抖绝望,永世不得飞扬。 林青鸾盯着这片模糊的光影,血脉突然有些炙热地滚动,他长叹一口气,唤道:“冷姑娘。” 冷双成一直不敢猜测林青鸾留下来的缘由,因为从她离开赌坊到秋叶依剑 去围捕,这中间有一段时间空差,可是他并未逃走。 此刻,冷双成敛袖缓慢走近那堵墙,面容本是沉静,听得林青鸾一唤后,一反平常微微颤抖起来。“林青鸾,林青鸾……”她哑然开了口,轻声问道:“公子是不是折磨了你?” 房内的林青鸾静默一会,复又平声说道:“没有。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冷双成贴近白壁,将右掌平伏于墙面,缓缓道:“你是不是和猫头鹰哥哥一样,血液里天生能感应到?”(前世纠葛,好奇者后文番外有解释) “我不知道猫头鹰是谁,但每次我遇见你,骨子里的血就像沸水翻腾一样,烧得我全身难受。”林青鸾苦涩地说道,又接了一句,“不见你更难受。” 风吹得叶子哗啦啦地响,斑驳了一地的暗影。冷双成极想吹起一首曲子,安抚墙那边瘦弱的林青鸾一心的忧伤。可她抬头仰望了下淡色天空,看了看风掠过的痕迹,最终低首面朝里壁,坚定地说了一句:“林青鸾,我只是来看看你。我喜爱公子,定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我也不能救你,否则只会让你落入更加不齿的境地。” 过了静寂好久,林青鸾才传出痛苦的语声:“冷姑娘,你明明没有说一个重字,却远比世间任何的指责令在下羞愧。” 冷双成将头抵在壁上,闭眼说道:“传闻青鸾公子曾为路边陌生妇孺,不远奔波千里,仅仅为了送一封母亲的平安书信,我第一次听闻时,心下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夜凉如水,影壁内外一片沉寂。月上柳梢,清淡如霜。冷双成沉默伫立极久,黯然神伤地转身离去。林青鸾听得她的足音,忍痛拉伸锁链,将他的手掌抚上映着月光的墙壁,颤抖摸索片刻后,贴近一方冰凉如雪的地方,再也不曾移开。 荧荧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冷双成远视蟾宫月色,想起了父亲对她说的这首诗词。她只觉心中混乱一片,满腹的心酸无法言语。如果要恨,她又能恨谁?如果要追根溯源,今天这一切又是怎样发生的? 她抬头看了下前方桔黄光晕,那是一盏孤灯,月下还有一人开了轩窗,静寂坐于高烛影照中,万般那么漆黑无声,惟独他还在守着一星光明。 冷双成一步一步缓缓走近,隔窗看向里面,木讷说道:“公子,你折磨他,只会让我更痛苦。”秋叶依剑长发散尽,衣衫半解,冷漠坐于窗棂下锦榻前。他看了一眼冷双成苍白面色,冷淡回道 :“外面凉,进来说话。”冷双成依言走入,秋叶依剑褪下衣衫,给她披上,又将她紧紧搂入胸前。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盛一院香。月色隔了花木照过来,明亮如水地剪了两人倒影。秋叶依剑沉默良久,突然说道:“见你如此,我其实比你更痛苦。宇文小白、南景麒、孤独凯旋、林青鸾,我甚至都不敢开口提及他们的名字,只要想到任何一人和你有联系,我就妒忌得发狂……” 冷双成猛一震惊,似是清醒过来,拽着他衣襟急切喝问:“你把他们怎么了?”察觉到他眸色变凉后,她叹息松手,挫败地将头抵于他胸膛之上,无声苦笑:“秋叶,你当真听不懂我说话么?我待他们礼敬三分,自是把他们当做了亲朋故友,对你苛责退让,自是把你当作……”最后几个字她无法说出口,她拐起手肘挣脱了他的手掌,平静仰倒在锦榻上,合上了眼睛。 “睡吧,我很累了。” 凉风入夜,吹拂过树梢,吹淡了云彩。簌簌抖动的树叶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像是一只无形有力的手,窒息了秋叶依剑的心脏。 他闻风而视,看了下窗轩外的月色树影,淡然一笑:“树欲静而风不息。”冷双成转眼看到他可恨无耻的笑容,不发一语地扭头向了暗壁。 秋叶依剑墨玉双瞳紧紧擒住她的侧脸,俯身吻上了她凉淡如月的眉眼,含混说道:“你就求老天爷多帮你的忙,不要让他们来招惹我就行。”冷双成抬起手看也不看击了一掌,逼开那张嚼着得意笑容的脸,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秋叶依剑又发力与她厮缠一番,见她眸带恼色脸颊微红,这才低笑两声心满意足地走向里间。 11.虚实 透窗望去,苍穹湛蓝绵云起伏,新生的红日不遗余力地尽吐万千光辉。 一日之计在于晨,阳光轻拂在林青鸾淡色琥珀的眼,注入了一些透明质感的生机。月下冷双成隔墙叹息,一声声像针般扎在他的心上,她明明什么都没说,那些声音却如同绕梁余乐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往日清俊风流惬意而为的生活,归云湖畔青衫秀雅倾倒了不少情思萌动的少女,那时的他端静文秀,仿似所有的恩赐眷恋,上苍都给了他这样的少年。 可是一去东瀛入了密门,他的身子如同白沙在涅,不由自主地便沾了些污秽。 林青鸾一直记得林间秋叶依剑追捕时的讥嘲暗示,眼下看着晨间第一缕阳光,他决定开口去换取心安,那份能平等站在冷双成面前的宁静与尊严。 风入纱窗,带来蔷薇芙蕖清淡香甜,前厅里淡气袅袅,秋叶依剑正在冷漠如常地享用早膳。冷双成隔着晶莹明澈的水晶帘有些远,伫立于窗轩旁,默默地注视室外。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别院深深草木浓,如盖树冠遮掩了墙头鸢花,遮掩了她探望苍穹的视线。秋叶依剑知道她心里的渴盼,但他不动声色地吃得极慢极挑拣,银勺杯盏只碰过软绵滑口的芙蓉汤圆。 银光一直耐心而恭谦地立于一旁,说完林青鸾的请求,又口述了昨日赶赴青州的各路人马名单。除了扬州的楚轩公子,武林中朝廷上各方势力都纷纷响应,如同百川汇海陆续涌入这次聚会。 “松软甜腻,食之无味。”秋叶依剑仿似未闻银光朝报,盯了冷双成背影一眼,突然冷淡地嫌恶一声。 冷双成闻所未闻不曾回头,银光忌讳公子食寝不言的教诲,一时踌躇着不知如何接话。 “我不去也知道林青鸾要说什么。”秋叶依剑放下杯匙,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他既是右护法,想必还有个左护法潜伏在中原;既然他的主人已抛弃了他,可见林青鸾知晓密宗消息有限,根本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冷双成突也捏了窗棂边角,冷冷道:“公子心思缜密聪慧过人,能推断如此之多,偏偏手上狠毒饶不得半分。” 秋叶依剑毫不在意地拿起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芽叶细嫩微紫,背卷似笋,茶汤青翠芳馨,饮后只觉满颊留香。他蓄了口中回味片刻,才淡淡接道:“早茶清冽润口可去肝火,冷双成,你要不要尝尝?” 冷双成沉默以对,背临桌案。银光在公子示意中 ,转身离去。秋叶依剑缓慢起身,朝轩窗潜近。等他差不多无声无息地走至冷双成身后时,她忽然警惕地走开,又站到了门阁前。 秋叶依剑阴邪一笑,道:“冷双成,你为何如此怕我?”冷双成面向他,嗤笑一声:“我只道是……常人都会怕公子。”秋叶依剑伸出云锦条纹的白袖,手指微动:“来,亲我一下,我就放了林青鸾。” 他的容颜仍旧苍白冷漠如雪,瞳仁里的清辉却是闪闪发亮,带了叶尖露珠的剔透希翼。冷双成冷淡哂笑,那股笑纹如同失去了光泽的残月,朦胧地抛至天边嘴角:“公子脸皮之厚,如举世第一高山,令万人景仰……” 秋叶依剑双手虚张,不待她语声落地,已切身向她抓去。冷双成凝神躲避,只见白衣飘飘,满室都是鬼魅难言的身影,她穿花绕树旋走,不出十式就被抓住了腰身。 秋叶依剑一招得手,当下不客气地朝她脸庞脖颈扎去,清淡说道:“你当我这大擒拿手是白练的么?” 青青翠竹、鸟抓痕迹、“以后需换成大擒拿手”,联想到此三类事物,冷双成恍然大悟,心里更加气愤,挣扎道:“当真是厚颜无耻,老早就有这番祸心。”秋叶依剑微微一笑,并未否认,只是语声感叹万千:“那些叶府的竹子难及你这般柔软。”说罢嘴唇抵死缠上,后背两侧受了几记手刃也不松手,一边发昏一边含混说道:“紫针茶是不是很香?” 银光回来得及时。 冷双成听闻风声,极早拐起手肘撞向秋叶胸口,被他牢牢钳住手腕,出于羞赧她不敢拼命挣扎。秋叶依剑将她手腕藏于袖中,背手冷淡问道:“什么事?” 银光看向两人。冷双成的面容如露岚晨风,催红了白皙如玉的脸颊,侵染淡红朝霞微光,她的双瞳幽冷得骇人,半身隐于公子后倔强地挣脱,却被公子拽紧了手腕,侧首冷喝一声:“端庄点!” 恶人先告状。 银光张了张嘴,极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林青鸾所说与公子一言不差,并且承认先前是他指使胡商到处散播消息,密宗武器流入中原数目仅是一百之多。” 林青鸾的最后一条消息对于秋叶的布局,虽无甚大影响,却更能坚定他先前的推断。他当即唤来赵应承等人,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魏无衣、林青鸾等人造成的江湖动乱,商船武器泄密,这些事实的确是密宗放出的烟雾弹,如此虚虚假假想引人入毂,显然有个更大的意图在后面。 “亏我也以为众 多武器会分为几路途经宋境……”秋叶依剑冷漠道,“差点引我上当……这人倒有脑子。”赵应承心下佩服秋叶依剑洞悉分明的冷静,他惊讶回道:“亦真亦假如隔雾看花,这手段我瞧着有些熟悉……” 冷双成极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她从未表现,而是沉住气看这一局棋。 秋叶依剑仍是冷淡哂笑一声:“世子莫非忘了我收服燕云十六州的那些手段么?” 仿似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将众人心神撕了个雪亮。原来密宗少主效仿秋叶依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几月前采取了三猿峡、古井台的那些引诱手段,悄无声息地发出了挑战。 窗外绿意盎然,暖风阵阵;室内的众人静默,面面相觑。秋叶依剑扫视众人面目一眼,俊容波澜不惊,口中冷漠说道:“这人倒是对我知之甚深,如同第二个秋叶依剑玩弄手腕……很有意思。” 室内掠过冰凉刮骨的语风,空气变得清冷起来,万籁失去了声音。 静寂之间,秋叶依剑又森然断定:“密宗主人极早放弃林青鸾,想必他已拟好了计策,接下来势必会有所动作。东瀛既只运送百数武器,一定是缺乏铁矿所致。”顿了顿,简单吩咐众人领命散去。 赵应承临走之时,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冷双成,朝着秋叶依剑微笑道:“灵慧公主一早莅临行辕,我已请来程香作陪,估计此刻还在整装休憩。据闻公主带来了圣上的谕令,我看公子还是接见一下为好。” 冷双成听后连忙走上前,温和一笑:“公子还是去去为好。我一直想出去转转,公主这一来,凑巧让我推了侍奉公子的差事……” 秋叶依剑见她喜笑颜开的模样,眼神如雾霭冰淞冷漠聚起,沉着脸伫立不语。冷双成为能摆脱秋叶依剑而欣喜,也不扭捏,喜出望外地在他面颊上吻了下,当即大大方方扬长而去,一路上笑得合不拢嘴。 秋叶依剑脸色如同日暮东风,折服了满院红花绿草,留下一地落英缤纷。 冷双成在身边时较为无奈憋闷,离开后如此轻快自然,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就像昨日万里晴空飘飞的那只纸鸢,他不敢拽得太紧,只会牢牢牵住手中的连线。 他静止片刻,突然冷漠唤道:“夜,派人跟着她。”随后又抿着唇冷淡吩咐:“取了林青鸾的锁链。” 灵慧一袭淡青文幅褶裙,轻仰螓首目视墙上一副风雅字画。风髻雾鬓,华胜缀发,精心装扮后,整个人显得端容清丽、冰 肌莹彻。 她并不急,她耐心地等待了极久,眼角掠到雕花窗格后缓缓行过的俊魅身影,她内心暗喜,丹唇轻列素齿,不由自主盈盈一笑。 秋叶依剑无声走入,径直落身主座,如临月下影面容上冷漠一片。灵慧深知他的秉性,并未在意,挑出重点直接说出:“灵慧今日带来父王的谕令,还有个消息顺便转告,世子先前所奏请婚书,父王只应允了一桩……” 秋叶依剑似是早有预见,他冷冷吐出两字:“无妨。” 灵慧心下黯然,她眸含秋水尽力委婉笑道:“世子日后有何打算?”秋叶依剑眸光转向窗外,冷冷道:“婚请如果不奏效,攻防之战将是我最后期限,此战过后,无论圣上是否承认,我一定会娶冷双成。” 语声里的不容置疑与笃定,令灵慧花容凋零,叹息不语。秋叶依剑长身而起,走至窗前突然唤道:“夜。” 一名暗夜影卫自树后走出。秋叶依剑又冷漠说道:“既是空手回来,肯定把我的人跟丢了。”暗卫鞠躬一下,道:“公子所言不差。夫人进了‘一仙居’先是临水远眺,见船畔孩童竞采莲蓬,下楼后买了一个就不见踪影。” 秋叶依剑双手后负,指节握起泛白直响。片刻之后,他松开手掌,沉声道:“水遁,亏她想得出来……也罢,我就放她逍遥一次,你们都撤回来。” 冷双成钻出水底,在青草上晒了晒身子,折返回了一趟行辕,不过却是从街角跳入,贴着林青鸾牢房背墙隐匿。 林青鸾在行辕里很安全,相反地可以防止密宗翻脸灭口,这点她并不糊涂。所以在她听到林青鸾解除枷锁后,内心狂喜,隔窗抛出治疗的药物,也不管他知否知晓,果断地越墙离去。 阳光如此明媚,风光如此优美,若不是近日繁杂之事还滞压心头,冷双成差不多要随风飞起,凌空翻几个跟头。沿河走了一阵,她目视白荷绿水不断,潺潺声温柔入耳,突地自嘲一笑:“浮生一梦半日悠闲,既然放不开允了诺,只得认命回头,可是我为何又心不甘呢?” 她的这份疑惑在见到山坡上伫立的南景麒时,马上抛至九霄云外——她正是依循小白昨日放纸鸢的方向,摆脱了暗夜孤身前来探访。 南景麒迎风而立,一身黑袍于风中猎猎飞舞,仍是俊朗如月剑眉星目的少年。铺红叠翠中,冷双成一路缓缓行来,神色平静微笑自若,双瞳扫视四周,在草丛树后搜寻宇文小白的身影。 南景麒 看了眼她身上衣衫,暗自叹息。 冷双成由先前的避而不见到现在的从容大方,如此转变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可他一如头顶朗朗红日,断然不会放不开心胸。 “南景,小白呢?”冷双成找了好久,背于身后的手指间还执着买来的莲蓬。 “老金拉他下棋去了,晚上还要请他喝酒,说是不醉不归。”南景麒看着她微微一笑。 “老金来了青州?”冷双成心下有些吃惊,道,“怎会如此悠闲一路跟着你们?” 先前老金仿似为出风头,收买小白盗金轮,此事被秋叶依剑压制,他的目的是为了不多起江湖动乱,毕竟武器威猛,一旦传出风声,势必引起各路人马追讨甚至仿造,岂不是火上加油?这些事也是冷双成日前才知晓,眼下她不想过多牵涉南景麒,仍是不开口明说。 南景麒笑道:“据说也是收到了英雄帖,哪似我们闲云野鹤到处游玩。”冷双成心底叹息,面色沉静说道:“你这悠闲可是别人羡慕不来的自由……”转念想到宇文小白,她又不放心地追问道:“小白去喝酒?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碍事,他们经常喝,通常谁对弈输了,就得罚酒,吃亏的总是老金。” “晚上我顺道去看看,他们去了哪里?” “一仙居。” 12.刺探 蓝天白云之下,冷双成几经犹豫,还是向南景麒打听了李天啸的身前之事。 南景麒看得出她眼里抑制的悸痛,朗朗一笑,道:“双成可是做好了准备?你若打定主意抛下过去,我才能告诉你!” 冷双成远视天际流云,坚定地点了点头。南景麒心怀开阔,并未尊称自己先祖,而是直接说了李天啸名讳:“公子身前国战纷乱,他为了稳定边境平息战火,迎娶荆湘国公主远走他乡,五年后不知何因客死塞外,据闻是心胸抑郁,忧劳成疾所致……” 冷双成猛地转过身子,朝草林深处飞奔而去,她的身姿矫若游龙,风吹过她淡色衣衫,转眼间在林角就没了踪影。 绿波乐流,芳草茵茵。 像这样的郊外山坡,其实是最美丽的。风卷草柳,坠粉飘香,隔水相望的夏阳映照了芙蕖碧水,骄人炙热唤回了冷双成的心神。 过了好久,她慢慢地走了回来,额上渗着细密的汗,双瞳幽红沉敛。 冷双成双手交叠,背枕脑后,舒坦躺于青草丛中,宁静地直视苍穹。白云朵朵饱满铺开,如此低垂接近,仿似将她与整个天空融为一体。 “大道无为顺其自然”,这是药王前辈在山洞中传播给她的谒语,每次困惑迷茫之时,这道声音总是鸣钟般撞响在她心头,但她力求自然坚定,却不想无为而活。 “南景。”冷双成默然一笑,平静开了口:“小白祖籍是江宁,如果我没猜错,近日内东瀛组织将从东海攻入直取汉中,江宁府好比是咽喉地势关键,届时少不了一场恶战,我恳请你与小白多助江宁百姓。” “这个自然。”南景麒在风中一直伫立,说完此句后也依样躺在了冷双成身边。 “难得南景深明大义,抛去了个人成见家仇国恨。”冷双成看着云如波澜,浩荡壮观地起伏,面容上无比安详。 南景麒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双成,多陪我一会,我喜欢这种气氛,我贪享这份风雨前来的宁静。” 冷双成闻言后右手微动,从交颌白领中掏出一枚水晶哨子,含在口中呜呜吹奏起来,也合上了眼睛。——哨子是杜冰托人转给冷双成的,是何原因她至今仍未知晓。 微风拂面,沾衣欲舞,笛声婉转悠扬,穿透万里杨柳青烟,在和风细细里回荡。也许李天啸不曾想到,多年时光后,草坡上的两位少年,会用一曲《望江南》来祭奠无法挽回的岁月,无法重复的情感。 “一仙居”谐音“逸仙居”,据闻一位诗人酒醉之后乘风归去,化作飘逸白鹤而得名。夏夜悬月,繁星万里,一仙居稳踞青州水畔,灯火辉煌极显风雅尊贵的地位。 秋叶依剑与赵应承走下骅龙,两人面容让阁楼前众人呼吸一窒,让漫天星海为之黯然。 今夜汴京首富送来拜帖宴请两位贵胄公子,赵应承本欲推脱,秋叶依剑却冷冷道字“去”,问及缘由,快至赴约地点时,他才透露几点意思:吴有向他坦言宇文小白夜盗州府的始末,老金这人来路不简单,这颗暗瘤他不亲自来会会,始终逼不出老金的真身。 两人在老金恭迎下,进得仙居,里面又是别有洞天一番旖旎风光。仙居面临河水落月,楼中房阁却是环绕汩汩细泉建成,氤氲着暖暖雾气,老天爷能将两者如此契合安置,也为此间老板聚敛了不少钱财。老金见秋叶依剑多瞧了一眼温泉,忙不迭地说道:“这眼泉水看似潮热,其实不然,它由地底深泉喷涌而出,水质清冽水温适宜……” 秋叶依剑冷漠转首,垂手前行。赵应承听后却微微一笑:“金老板再说下去,这泉水不仅滋生迷乱情愫,还能包治百病了。”老金讪讪一笑:“实不相瞒,我特地请了一些才艺双绝的姑娘,不知是否合得两位世子胃口。” 赵应承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笑容盛得越大,口中说道:“妙极妙极。” 宴席上人并不多,准确的说,只有三个男人,九个女人。少年俊美,女子如花,老金看着满室春光笑得合不拢嘴。 秋叶依剑以手支颐,冷漠靠坐在暗红雕花椅上,如缎长发被一只金环松松扣于脑后,垂散而下的发丝令他清冷之余又显得风骨俊逸,他一直盯着前方抚琴的少女,两眼一眨不眨。余下美人如穿花玉蝶、文漪落霞,或是婉约含蓄或是舒卷绚烂地委身作陪,笑靥如花眼光飞飘。 那白衣少女名唤梳雪,能取如此雅致名字的女子,想必也不是媚俗之人,无需说她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单是一头墨玉乌发垂及至地,铺散成一朵娇媚墨菊就令人大开眼界。赵应承的目光也是落于她脸庞乌发上。 秋叶依剑起身立于梳雪身后,负手冷漠不语。梳雪纤纤素手一抚瑶琴,连连弹错几个音。 一曲终毕,梳雪不甚娇羞,伏身拜了拜,尔后立于一旁。秋叶依剑走近,伸出两指掐起她尖尖下巴,露出了一张清丽绝伦的脸。他放下手,淡淡说道:“伺候我沐浴。” 两人走出 后,满室又恢复了暧昧温暖的气息,散衣香于舞风,传金翠杯于素手,赵应承看起来有些乐不思蜀。 仙居夜景梦轻如云,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冷双成仰身躺在树枝上,看着叶缝里的星星。她的身形像一枝柔韧的杨柳驰然而卧,却是钉在树干上牢牢生了根。 一仙居被老金包了下来,常人无法进入,所以她只能顺着墙根溜了进来;又由于她不是保护雏儿的老母鸡,所以当她看到小白在身畔房阁里大快朵颐,一大群花伎围着他吃吃笑个不停时,她只能耐心地等他出来。 骅龙停在外面,赵应承在另一侧大厅里,她不想生出什么事端。 似乎一切应该是顺其自然。 两道洁白亮丽的身影一前一后远远走了过去,男子冷漠如雪,女子柔美似水,直垂的黑发一路蜿蜒,冷双成看着如临画中一般俊雅的二人,面上苦笑,转眼看向宇文小白。 宇文小白的酒量很好,这是她的第一个认知,因为她听到花伎们谈论过,今晚的清酒味淡力足,如果一直持续不断地喝下去,纵使杜康再生也难胜杯酌。 她发现小白喝的很多,秋叶依剑方才也喝了不少,如果人一旦失去理智,是不是可以籍酒胡作非为? 宇文小白将众多美人一一灌醉,抖了抖白衣站了起来,他笑着摸了几把众娇颜面,嘴角含风走出门口。冷双成悄无声息地贴近,轻轻唤了声:“小白!” 宇文小白正待惊异询问,冷双成一把拉了他手腕,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白只觉有趣,当真也默不作声地随她跃出墙垣。冷双成将他带至仙居府外河流侧,吩咐道:“老金这次用那些花伎陪酒,多多少少对你的身份有些起疑,我看他是想借姑娘之手测探你的性别,以后多留点心。” 宇文小白本来乐陶陶地笑着,听完后极力思索一刻,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咧嘴直笑:“那人会有那么坏么?不过姑娘们真的一直在我身上呢……” 冷双成叹了口气,道:“走吧,我送你回去。”宇文小白笑眯眯地瞧着她阴鸷的脸色,一路左右晃荡:“双成,你说我这脑子何时能好起来呢?” “怎么了?” “一仙居里的那两个男人,我都认得,一个是领教过剑术的秋叶公子,一个是北相之子赵应承,可我看着赵世子,怎么觉得有些熟悉。” 冷双成心里大吃一惊,她不动声色地拉住宇文小白的衣襟,急切追问:“爷爷可曾对你 提及赵公子?”小白摇头,冷双成叹气道:“我明白了,果真是让你随心来去,自在而为……” 说到此处,冷双成突又想起一个问题:“那两人见到你了么?”小白想了想,笑道:“我比他们先到,一直在房子里下棋,怕是没有发现我吧……要知道我还真是有些怕,如果被他们抓去敲打起来,肯定是我吃亏。” 冷双成转身待走,小白拉住了她的发尾,笑嘻嘻说道:“双成,一仙居里有很多美人,仙子似的,我看到她们亲了下老板,老板就迷倒在一个姐姐怀里了。” “嗯,看到了……”冷双成仿似意犹未尽,又感叹着说道,“尤其那位黑发如瀑柔媚如丝的姑娘,的确是很美。”走了几步,夜风拂面送来缕缕花香,她猛地清醒过来,转首问道:“那老板呢?” 宇文小白笑着接道:“老金催促我下棋,遮了我视线,我只从窗子角看到,他好像被人搀扶进去了……” 冷双成面色白了白,道:“小白,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情……”她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个人偶塞给他,好歹把他先哄走了。 天真无邪的宇文小白偶尔对冷双成提到了一个细节,冷双成谨慎地贴墙而行时,一直在猜测小白未被杀了灭口的原因,有可能是他似是而非的聪慧,有可能是那批花伎忌惮小白的剑法,这些都令人不得而知。 眼下,她默默思索片刻,还是当先朝秋叶依剑的房间潜去。月光摇晃着树影,一如她忐忑不安的心,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敢拿秋叶依剑的性命开玩笑——小白提及的蹊跷她有幸见过,她还记得上次子樱的手段,据闻有种“花枝春眠”的迷药霸道无比,手无寸铁的女子涂抹于唇上,仅仅一滴就可以放倒几十匹骆驼。 水气氤氲,从碧绿泉眼里细细涌出,仿似袅袅仙雾充斥着所有苏红锦阁。冷双成如临大敌,紧紧屏住气息,舍弃了身法而用最轻忽的步伐,一点一点地捱近边窗。 里面传来细碎的女子喘息,像娇莺初啭,又如微风振箫,隐隐约约地回旋萦萦:“公子,别……你都折磨我一宿了……” 语声娇媚入骨,单是听闻美人叫唤都令人血脉喷张,如果两人袒露相见,冷双成不敢想象那种绮丽场面,她沉默地垂首敛目,像个孤独的影子隐蔽地照射在墙壁上。 女子惊叫两声,尔后又咦咦咿咿地发不出声音,断断续续口中求饶:“别……我呼吸不了……”语声才微起头,冷双成咬咬牙,面色凛然地破窗而入。 粉腻酥融娇欲滴,梳雪瑟瑟抖抖地背靠在秋叶依剑胸怀,如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眼角点滴泪珠缓缓流下,她的腰身被秋叶紧紧反箍住,殷殷红唇执于秋叶手指间,模糊不能成句。 秋叶依剑下颌揽过美人肩窝发丝,朝着冷双成邪佞一笑,说不出的俊魅难惑:“不管你是不是密宗的人,今晚借你开开眼界。”说着右手下滑,紧锁了梳雪喉骨,放开了左掌。 梳雪裸露的身躯软软滑入浴池中,水面只留了一小截发尾,吞吐两下尽沉泉底。秋叶依剑丝质如缎的上身,带着他特有的精致伟岸的气息,直接曝露在冷双成眼前。 冷双成面色不红反白,这才意识过来,风一般地侧身掠向门外。秋叶依剑抓起左手畔的宫装绫缬,使出了十成内力,悄无声息地卷向她的脚踝,水光一闪,他长身宛如蛟龙,一式“青天揽月”凌厉朝前捞去。 冷双成身形急扑,躲开了鞭子,却无法避开面前鬼魅欺近的秋叶,而且面对一个裸露的男人,她根本无法下手,只能全然躲避。秋叶依剑既是有备而来,岂能让她逃脱,占着便利只攻不守,最终把她抓在了怀里。 “秋叶依剑!”冷双成骇然大叫,脸颊褪得雪白。秋叶依剑左手拂了她的穴位,缓缓低下头亲了亲:“事不过三哪,冷双成!”说罢,挑起地上衣襟,似雪扑下覆盖了冷双成全身。他稳稳抱住怀中之人,不慌不忙地转身朝外走去。 13.手段 月朗星淡,隔窗渗入一片柔光。氤氲雾气的另间苏红锦阁内,秋叶依剑的呼吸一长一短甚不稳定。清泉夜浴,良辰美景,最终让他等来了魂牵梦萦的一刻,他不再按捺忍耐,而是毫不犹豫地低下了双唇。 清冽酒香传到了冷双成的嘴里。她猛然记起秋叶依剑今晚饮酒不下十盏,不知是否酒醉之由,他的眉眼如同寒月裁云,格外清冷,格外魅惑。 冷双成不敢去看那双眼睛。眸含迷蒙又宛如千斛明珠,明明白白地有许多话要说。可他低首攻城略地之际,唇角只逸出一句:“看着我,冷双成,你想象不到我平素克制的痛苦。” 温热的唇浏览在她的眉间脸颊,或轻或重雪片似地啃噬。冷双成奇痒难耐,脸庞左右躲避,惊声叫唤,颤音被他吞没于唇间:“秋叶,秋叶,你冷静点……” 秋叶依剑不应,发烫的唇缠上她守护严实的领口处,又唰地一声拉开了她的衣襟。散落的衣衫褪至她腰间,白璧无瑕的酥胸跃入他的眼帘,微微起伏如同浮翠流丹。他眸色深沉,俯身含住了左侧山峦的紫珠,右手顺势探上另一侧柔软,辗转抚弄,长指裹攫。 触感温热带颤,不同于丝绸滑腻,而是一种真实而适宜的质地。这一切又令秋叶依剑加深幽幽双瞳,他两手捞起她的腰身,意乱情迷地埋首于胸口吻吮,满嘴温香软玉,他的舌尖舔挑不停。 秋叶依剑渐渐加重了喘息。 酥麻如潮席卷了冷双成全身。那张俊美执着的脸如此接近,鼻端下充满了他淡香暧昧的气息。苦于身躯被制,她十指勉力抓住了羽絮般的被罩,颤抖说道:“秋叶,不可如此无礼……放了我,我难受得很……”秋叶依剑品尝了半刻的裸露峰尖,抬起幽暗双眸看了她一眼,既而伏身下探深深蛊惑:“难受就喊出来。” 他的手指携着风云战栗滑向了她的下裳,一阵冰火的煎熬涌上她的脚踝。 冷双成大急,霞挑一线随手指游走,身躯簇簇抖动,双面飞红嘶喊道:“你要用强么……这和畜牲何异?”秋叶依剑猛地一把抚上她的下颌,攫取了她颤动鲜红的双唇,俊颜冷漠地狠吻了下去,那只燃火的手掌停在她光韧修长的大腿内侧,使得“畜牲”两字悠悠地抖了抖。 唇、手攻掠之处,无一幸免地燃起了熊熊大火,秋叶依剑压下紧致匀称的身子,两掌分开了她的双腿。冷双成心跳剧急,千钧一发之际竭力运劲挣扎,最后惊叫一声,头部缓缓朝里侧落,再无动静。 烛 火摇红,月白凌乱,斑驳倒影像极了大床上秋叶依剑阴鸷的脸色。他神情冷峻地支起双掌,凝视身下人平静的脸,眸子里的暗哑幽黑一直未消减。 那双幽深晶亮的眼眸缓慢扫过冷双成袒露周身,触及深浅不一的痕迹后,又用唇加深了一遍。冷双成身躯松软不动,眼脸微微颤抖,仿似冬眠昏睡的麋鹿。秋叶依剑见着她红白相映的脸颊与身子,浑身的燥热直起,手指加力盘弄了一番春光,她仍是一动不动。 手指修长白皙,指腹柔韧光洁,指甲修理得整整齐齐,倘若那样的一双手游走于身上,该是怎样的一种窒息战栗? “冷双成,你知道我不动死睡的你,今日居然出此下策。”秋叶依剑翻跃起身,披上了雪白衣袍,坐于床侧阴沉沉说道。他伸了右掌,缓缓抚摩她脸庞、胸膛、长腿,仿似慢慢鉴赏一品光华玉洁的瓷器,只是语声越转越凉:“我就如此让你不甘心?不自在?要你千方百计逃离我去见南景麒?要你躲在树上吹风也不下来见我?如果不是出阁闻到你的味道,用计逼出了你,想必你会一直窥视我和别人颠鸾倒凤地快活?” 冷双成面色平静,心里一声叹息。 看来她先前猜测都是真的,看来秋叶依剑终究会怪罪。 昨日那只纸鸢虽为普通,但心思细密的他怎么可能没看到?密宗诡术万变,逢水处必查不出端倪,依他出手必带目的的性子,怎么会是赴宴消遣这么简单? 秋叶依剑走出精雕重彩的床帏,掀下裁剪贴身的衣裳,反手如风弃之泉边,步入了平胸而没的碧池中。水似银珠滚滚而下,如缎黑发飘逸于雾水之上,无限遐思迤逦。他浊重吐纳几下,在碧水中绽放惊艳绝伦的容颜。 一刻之前,碧水池畔,同样的风光绮丽引人遐思——梳雪冰肌玉肤,滑腻似酥,无需谄媚挑逗,盈盈一立便是风情万种言语难以描摹。秋叶依剑衣衫散褪,默然看了半晌,倚于池壁冷漠说道:你衣服穿得越少,叫得越真,想必越令男人开心。 梳雪仿似不甚娇羞,面染嫣红,委身池畔开始撩人心怀地呻吟叫唤。风送淡淡冷香,窗棂上摇晃着斑斓树影,秋叶依剑看了一眼,冷淡一笑:果真没让我失望。 笑容凉薄如九天寒月,不知是针对梳雪的配合还是冷双成的去而复返,抑或是二者兼有之。所谓关心则乱,冷双成犹豫不定下还是撞了进来,出现在浸湿了绫缬的秋叶依剑面前。 冷双成猜测了前因后果,听闻外间水声,默默起身 利索地穿好衣衫。 秋叶依剑拍开了她的穴位,再装死也是尴尬,所以她索性直接面对他。 走至帘幕处,她稍微背了背身子,说道:“秋叶,我没有不自在,只是你太过于……”她停顿一下,想了个词语表述下去,“……放浪形骸,而且我今日试图遗忘一位故人,委实没有心情陪你。”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并不言语。 冷双成等候一会见无人应,想了想,最后走至池畔,正对他的眼眸:“你身为公子,要洁身自好。” 瞳仁幽冷似海,直接望向了他眼眸深处,宛如青天白云下的山间湖泊,清澈中带了凉晶。秋叶依剑冷漠回望,倚在池壁上一动不动。冷双成俯身,鞠了清水洗了洗脸颊,看了他两眼,尔后用袖子擦拭汗津津的水滴,一声不吭地离开房间。 转角处,束发的紫带和着淡色云衫,随风飘拂两下衣襟发角,行人沉默而坚毅地离开视线。 秋叶依剑沉着脸立在水里,只是片刻,又浮现出轻淡如羽的缥缈之笑。 轻云蔽月,隐没了一地银辉。月色如纱朦胧,仿似旷千载而特生的美人。 冷双成看着洒落的流盼清影,突然记起了方才的宫装少女,也是如此柔媚至极,仙姿玉色,浑然而成的绿鬓淳浓点染春烟,着实夺人眼目。 冷双成想到黑发,大吃一惊。依照常理,人若死去沉身泉池,她的发丝应是飘拂于水面才对,不应像那名少女,带了千钧之力悉数吞没水中,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闭气运力,发丝上灌注了真力,针扎般地直坠而下! 她如风急掠冲进先前房阁,沿池查看一周,果然没了少女踪影。水声汩汩,轻雾缭绕,静悄悄地仿是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稍一思索,她遽尔翻跃隔着树影流纱,再来到宇文小白停留饮酒的屋子。 一干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的白衣花伎仍是缱绻伏身案上,静光烛影下,容颜绝丽仿若熟睡。冷双成静寂走近伸手一探,已然没了生息,环视四周凋零落地的美人,一股冰寒直升她咽喉。——花伎们在睡梦中被人捏碎了咽喉,指法纯熟快速,使用的正是秋叶依剑碧池中所用的掌法。 身后冰雪般气息贴近,她暗中屏息。映入眼角一袭及地白襟金丝滚边,繁复精致的细小锦纹层层渲染,除了宫廷中朱紫藻绣华丽铺张的王侯公子,此种服饰常人非能比拟。 冷双成不由得松了口气,放松手掌。秋叶依剑看出她的警觉,揽过她 护在胸前,扫视一眼后淡淡说道:“仙居埋伏的暗夜都被杀了,和她们一种死法。” “公子所有消息都是暗夜报告的吧?” “是。” “因为近水,所以暗夜也判断不了是否密宗之人?” “不是,现在回想过来,应是梳雪武技巧妙,能隐藏所有密宗熟悉的伎俩。” 冷双成手掌渐凉,听到秋叶语声淡漠,她就明白一件事情。白衣少女名唤梳雪,瞧她狠毒细腻的手段,极有可能就是密宗少主,那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密宗少主。秋叶依剑心思转到她身上后,忽视梳雪的死活,被梳雪依葫芦画瓢地回报,手法之辛辣心思之歹毒,竟是不输于辟邪少主。 “如果那人是密宗少主,为何面对公子时按兵不动呢?”冷双成想到这个问题,心中一动。秋叶依剑带她走出凄清迷雾的房间,安抚着亲吻她的面颊,仿似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密宗少主既然非男非女诡异多变,此番找上门肯定是刺探我。” 冷双成拉住秋叶依剑手腕,道:“死了这多人,公子怎么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秋叶依剑目若寒星,脸似银纱镀容,冷淡矜持地看了冷双成微怒的面容一会,低首亲了下去:“你最重要。” 冷双成怔忪一下,问道:“赵公子呢?” “老金暗器胜不了他的降魔掌,叫那八名花伎缠住赵应承,自己遁水逃走。” 酒席上不到万无一失,老金等人不敢贸然使出毒酒、刺杀下等计策,这些冷双成都可以猜想,但是看秋叶依剑如此冷淡镇定,密宗中人出手就退这么突然,她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秋叶依剑和赵应承随后会晤几句,带着沉思的冷双成上了骅龙离去。在车厢里,冷双成还在沉吟推敲几点疑惑,秋叶依剑看了看她稍显凌乱的衣衫、耳畔脸颊下深深浅浅的痕迹,不着痕迹掠了嘴角一笑。 冷双成偶尔抬首望去。秋叶依剑面容俊美,肤色白皙凉润,宛如冰晶雕琢一般,还是带有落雁塔凛然伫立的男人影子,遗世独立,冷漠无情。只是面对她时,那双眼睛才打破了流冰碎影,含了五月暖阳的光芒。 她心下委实觉得冰凉,如同幽州夜袭那晚,隐约知晓有些事情会发生,却无力改变。 冷双成细细思索后,面色肃然,冷冷看向秋叶依剑:“公子故意赴宴?故意不阻拦事情的发生?这是为何?” “ 来。”秋叶依剑视而不见冷双成面色不善,伸出双手露出膝上位置,淡漠道:“来我怀里,我告诉你。” 冷双成一抚车壁,闪退角落,冷冷追问:“想必又是顺水推舟,推动密宗计划进展?无论发生何事,死了何人,你都漠不关心?” 秋叶依剑收敛衣袖,冷淡回道:“既然请了我和赵应承,肯定是为了稳住我们两人,派其余人去兴风作浪。” 第二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因为先前已经回答了。 冷双成面色一变,不由得抓了秋叶依剑衣襟喝问:“如果为了引开你,他们会去哪里做什么?” “冷双成,你真是愈来愈不成体统了。”秋叶依剑冷冷说道,拉下她的双腕趁势抱住了她,“倘若我不配合,他们一直躲在暗处不出手,我等不了如此久。” 冷双成惊觉后挣扎,秋叶依剑有备在先,嵌看她双手牢牢箍在怀里,嘴唇却轻车熟路地滑进衣衫,细密啃吻。冷双成身躯宛如落叶簇抖,扬起面容朝他脸颊咬去,可惜没中。她一边惊怒一边呵斥,语声落入秋叶依剑耳中,他只当是呻吟:“你……你竟然……果真是畜牲……” 秋叶依剑从冷双成胸怀中抬起头,朝着她双唇落下,将“畜牲”二字堵回她的唇间。“我立了誓约,破除东瀛密宗后,挟持皇帝应了我们的婚事。” 冷双成气极而笑,瞳仁里倒映着秋叶依剑异常闪耀的乌黑眼眸,喘息道:“谋定而动,做事必有目的,果真是秋叶公子的手腕。”她脸颊朝里躲避,见他俊秀双唇欺上,不解恨地咬了一口。秋叶依剑抬首冷漠注视她一眼,一指横侧缓缓擦了血迹,尔后眸色更深,变本加厉地掠夺她的身躯。 “住手!”冷双成羞愧难言,语声抖动得厉害:“无耻……亏得是贵胄公子……你……” 车厢内不闻秋叶依剑语声,只传来他长短不一的呼吸。 14.望月 青州内河上停驻着一只精致的画舫。这样的轻舟独行,饰以紫丹花藤流苏的显赫富丽,本应是在秦淮河、西子湖畔的桨声灯影里吐尽风流,如今却隐蔽而孤寂地留在巍巍青州。 烛火下,映照着一张美丽到极致的脸,长发如波,优雅清香一如月下青州之水,薄纱般柔亮。 水中黑丝爆起,浮现了一张胖墩墩的脸,是遁水而逃的老金。他顾不上水滴,直接望舟中花舱匍匐跪拜:“左使金逍遥见过少主人。” 舟中人白衣胜雪,流风回骨的气息宛如谪仙,她转过面容看着月色,悠悠一笑:“梳雪见着秋叶公子了,果真是光彩耀人、心机深沉,难怪白璃恋恋不忘,想必也是不少春闺梦里人。” 老金预料不到小主人的心思,惊愕问道:“主人执意显身,难道就是去会会秋叶公子么?” 梳雪嘴角一挑,露出一丝淡淡嗔笑:“久负盛名的男人,我肯定要亲自来看看,如果不了解这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岂不是很可惜?”看了下老金惊疑未定的神色后,她仍是巧笑倩兮:“如此心思歹毒步步为营,也只有他配和我下这局棋。” 梳雪面如凝脂容颜美丽,映着月色波光,清冷中散出天真无邪的光彩,如果不是一仙居瞬间惨死的女子尸身,听着她轻快如铃的笑声,老金甚至会以为这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 然而,她的主人敢在武技第一的秋叶依剑手下诈死,心怀愤恨从容杀死仙居里所有活人,绝对不是一个孩子那么简单。夜风拂过,老金仃泠泠地打了个冷颤:“主人何出此言?” 梳雪又是盈盈一笑:“你当他是傻子么?他虽不知我全盘计划,但能预测会发生一些事情,却任由事态发展还送了一半暗夜做赔垫,不是引我出手是什么?”顿了一顿,继而轻笑道,“他明明知道白璃逃出了无方,林青鸾暴露后却按捺不动,推断出你我是密宗中人,不是聪明人又是什么?” 老金默默回味她的话。早在两年前,东瀛密宗听闻中原有个风云人物,名唤秋叶依剑,灭唐门、三猿诱败、沉五百载古井城,其狠辣手段就令小主人悠然神往,引起宋境边界各国的惊悚,彼时主人止不过十二三的小孩子,没想到她一直将此人物放在心上,直至遇到白璃这个契机。 白璃逃出无方归顺了主人,曾详细报告秋叶依剑从小到大一切情况,主人仔细研究了对手,这才拟定了计策。先前他唤宇文小白盗金轮制造混乱,被秋叶依剑一手强制压下,估计此人也是从中推出了 他潜伏的身份。 画舫缓缓破了月色前进,搅动一江静水柔光。梳雪看着轻柔月光极久,突然淡笑道:“发动计划,我要和他好好斗斗,不过若是杀了冷双成,他一定方寸大乱必败无疑。” 月色如纱静美,纯洁无暇胜似白玉观音的净水瓷瓶。月亮总是慈悲而怜悯的仙子,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沧澜大地,看世间浮沉。 月华似水,像极了李天啸的微笑,不多于展露但出自真心的雅致。冷双成背靠在关押林青鸾的影壁上,一个人默然地注视着月光极久。在她每次辛苦恣睢地奔赴各地追杀仇人时,这个温良如玉的白衣公子总是不远千里来阻止她、陪伴她,让她潜心欣赏每个洗尽铅华后的素净月夜。 悲悯温和的人哪…… 冷双成想起了他的笑容就觉得窒息。 树渗月影,云转光华,悠久而清凉的风吹拂起她的丝带与袖结,淡蓝的飘逸之色融进了朦胧柔纱,极尽温婉典雅之美。这仍然是一套宫廷嫔妃的云衫,道明了另一个男人所有掩藏的内心。 骅龙脚程快,秋叶依剑能利用的时机有限,在他紧紧拽着她的手腕走进行辕后,秋叶下令婢女碧透为她更衣沐浴,给了她一段喘息的间隙。冷双成呆呆环拥于浴水中,瞧着一片薄纱柔亮,终于不可抑止地哭泣起来。 飞跃而去的绿树、崎岖不平的小路是她憋在水中最长的记忆,那是晨间会见南景麒山坡的景色,她心神混乱地狂奔至山巅,对着蓝天白云大喊:天啸,天啸……苍穹中只传回她孤独的声音。 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南景麒回避她的悲伤,由她在林中飞舞哀痛。而秋叶依剑似乎有所察觉,根本不给她伤痛的机会,一路纠缠非礼,直到看见她双眸冲红怒不可遏,才放过她的手腕。 月光照着她修长俊秀的影子。 细心的碧透为她挽了精致典雅的百合髻,知她不喜繁复装饰,弃了玉簪华胜,仅以同色丝带系住,改贴于黑发两侧,亦是后妃公主的样式。冷双成垂手走出府阁,夜风吹拂她的眉眼发丝,碧透在身后忍不住赞叹一句:难怪公子藏得深,不要任何人近身…… 冷双成未回头,淡然一笑,沉默离开。 秋叶依剑未限制她的行踪,除了隔墙探望林青鸾。 冷双成静静地忆起似水往事,立于影壁下,抬头望着月亮,它的冷静不及梁月,空旷不及天山,然而却抚平了她的焦虑哀愁。 林青鸾双 膝盘坐,吐纳运功,面色逐渐回复清俊雪白,不再是苍白无血的病态。 冷双成配的药真有奇效,仿似华佗扁鹊再生,一日之内取得如此大的改变。林青鸾正默默回想着冷双成的好处,窗外哗的一声,抬眼望去,树梢上真的飘飘荡荡有个人影。 蓝衫翩飞,容颜俊秀端丽,正是倚枝而坐的冷双成。 “林青鸾,你还好么?”冷双成微微一笑开了口,面容上不见丝毫端倪,“我放心不下你,来看看。”林青鸾看了她的盈盈笑容,怔忪一下:“冷姑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心里一声叹息,不动声色说道:“我也是才得知,消息来源还未确定,密宗的人估计今晚会行动,只是不知从哪里动手……” “多谢冷姑娘的关心。如今我已是无用之人,组织要杀我多此一举。”林青鸾马上聪明地推断出她的担忧,当下安慰道。 冷双成静默一会,听着风吹叶子抖动的声音,过了半晌又问道:“林青鸾,如果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林青鸾面带清笑,极尽风流俊俏:“冷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没了往日的洒脱,遮遮掩掩好不痛快……” 冷双成见着他倜傥风流的样子,微微一叹:“你这人倒是恢复得快……我心里难受得很,借着看望你的机会来叨扰你。” 林青鸾心里诧异。按理说,冷双成的地位已经尊崇无比,即使心里有话也应该去对秋叶依剑说,不应对他这个外人言明。但眼下正是他求也求不来的良辰美景,所以他抑制住心里的鼓动,紧张道:“冷姑娘想说什么?” 冷双成自嘲笑笑,带了一丝一毫的决然与果断,说道:“没什么,我想听你唱唱曲子,你会么?”林青鸾大奇,微张了眼眸道:“这倒是稀奇,什么曲子?” “望江南。” 月色转淡,清影云寒,冷双成摇晃着花木阴影,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寝居。室内纱幔飞舞,风姿绰约,遍地的银辉清凉,只有宫盏纱灯明灭柔和亮光,里间不闻秋叶依剑声息,似乎人已经熟睡。 冷双成听了几曲《望江南》,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走至窗棂畔躺下,侧首看着月色流云。房间内出奇地静,呜呜咽咽的叶脉抖动传入耳中鼻端,还隐隐带来郁郁香气。她不知看了多久,突然记起秋叶依剑此刻正安然入睡,心生怨恨翻越起身,冷冷地走入了床帏。 衬着淡淡烛影,秋叶依剑闭目而眠,容颜如暮色飞雪,既冷漠又俊美 。锦白色薄毯湖水般掩上他的胸口,露出了白皙光滑的皮肤,纹理清晰丝质可见。无论何时何地,冷双成都不曾见到如仙般公子的失雅慌乱,心里的愤慨超过父亲所教导的礼防,她立于华美床阁处,挣扎极久,最终运掌如风,唪的一声切在了床帏上。 秋叶依剑缓慢而起,立了单膝垂下手掌,好暇以整地望着她:“憋不住了?” 冷双成双眸微红,带了隐约欲泣的怒意,冷冷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折磨我?为什么你要这么歹毒?” “冷双成,想好了再开口。”秋叶依剑默然看了她面容半晌,突又冷冷一笑,“你每日对我礼遇有加,无端隔出疏远之意,怕是你在折磨我吧?” 冷双成惊恐自己的混乱,马上警觉,遽然回头走出了里间雕栋。 儒州那晚的辟邪少主,眼光夹杂讥诮冷酷,也是如此邪恶地敞着衣襟,冷漠自持地逗弄胡姬。即使今晚的清泉夜浴,她慌不择路地闯了进去,仍是这个男人圈定计策想占了她身子,最后反客为主,反过来质问她的不是。 冷双成站在清凉的月夜里扪心自问,尽管意欲难平,但终究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斯人已逝,惟独身后人歹毒也好,无耻也好,才是自己再次喜爱钟情之人。 秋叶依剑瞧着那道隽永深刻的背影,眼色减缓,冷冷唤道:“想清楚了么?过来!” 冷双成的混乱他居然能猜测到八九不离十,但是这语声着实暧昧,令冷双成身形一晃,伫立不语。秋叶依剑缓缓站起,拉开衣襟环拥她腰身,晶凉如露的胸怀紧贴于后背,即使隔了衣衫,那股深邃广袤的稳定力道仍传递过来,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不再似树影斑斓,灯火阑珊,而是松弛下来回抱住他,用手背擦拭了眼角。 秋叶依剑将她紧密搂起,落座床侧,吻了吻她面颊:“你对我说实话,为何平日故意疏离我?” “我怎么疏远你了?” “冷双成。”秋叶依剑扬起手,在她身上到处寻找下手之处,最后只得狠狠揪了一把她的发尾,“你故意在我面前风卷残云地用膳,又人前人后唤我公子,你当我不知道么?” “你先放手,我坐好了说。” 秋叶依剑想了想,依言松手。冷双成坐在另侧,望着月亮平静道:“你心思如此严密,怕是推测到了我内心的隐秘。不错,我自幼熟习礼仪,知道如何进退为礼,偏偏在你面前行为放肆, 举止粗俗无礼,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因为我心里多少有些不甘愿。”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月光隔过纱幔,映照了全身淡淡光晕,那种语风,穿过流云白纱,包含了竹露空响的意蕴。再看银月与蓝衫冷双成,都是一致的沉静而安详。 秋叶依剑看到此景,嘴挑一笑:“要挖出你的心里话真是不容易,眼下可是甘愿了?” 冷双成转为垂头丧气,低首道:“没有……你也不可能放我走。” 秋叶依剑嘴角笑容稍盛,道:“看来你还记得我说的话。”见她仍是沮丧难言,他心情极好地抚了抚她发丝,“你是傻瓜么,难道离开我你就能开心起来?” 冷双成闻言后震惊无语,那双眼睛闪耀着笃定之光。秋叶依剑暗笑一声,仰面躺倒,拉了薄被至胸膛,突然淡淡问道:“你胸口还疼么?” 冷双成本欲脱口而出“什么”,猛又清醒过来,羞愧恼怒起身,打算拂袖而去。秋叶依剑拉了她手腕,运力一扯,将她带到自己胸前,手掌又欺了上去:“让我看看。” 冷双成有了前番经验,当即静躺在内侧,不躲避不抵抗,意图令他无趣而退。可惜她小瞧了秋叶依剑的能力,他掀开她的衣衫看了许久,见了青青紫紫的伤痕,眸色深沉,诡异道:“你那是什么脸色,我又不会咬你,看看而已。”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晶莹薄荷的药膏,细细密密给她涂抹上去。 手指光滑如丝,认真地涂抹了好久。 冷双成闻着他衣袖的清香,渐渐松了心神沉沉睡去。秋叶依剑给她掩了衣衫,支起头颅侧身注视她柔和轮廓,轻笑一声:“真是个倔脾气。” 忍耐一会,嘴唇又疾如雪羽地找了过去,不知他在哪里吻弄半天,心满意足地紧簇她身子躺下。 15.风云 人月两团圆,青州行辕笼罩静寂如水的银纱。秋叶依剑转首看着隔窗渗入的月色,眼神冷漠,容颜不兴波澜。 最重要的人在他左手边,足矣。 冷双成仅是早晨出去见了一次南景麒,归来后心神不宁,潜伏的焦虑逃离之情又得发作,其中缘由他能洞若分明。值得他欣慰的便是冷双成自发走近,她那一步,殊不知他闭目凝息等待了许久。 “李天啸。”秋叶依剑冷冷地吐出一个名字,尔后闭上了眼睛。 冷双成眼中的月亮如菩萨般悲悯,然而皓月无语,冷淡地垂照人间,即使悲悯人间沧桑,却从未出手救援。 他还在等待,等待着夜尽天明。 正如秋叶依剑预料的那般,在他身处一仙居温泉夜浴时,外界发生了涟漪反应,最早被袭击的人,是叶府大厨安颉。 安颉摇摇晃晃地走出酒肆,回首看了一眼招牌,哼了一声:“金陵酒家……胡姬压酒劝客尝……你这里有么?”他浑身酒气,嘟嘟囔囔地朝巷子入口走去。 马不停蹄地飞跃两三日,他觉得身子骨都奔得松垮了,终于在看起来很气派的酒家外停了下来,据说是饮酒能补充精力。 小巷深悠而寂静,也只有安颉这种嗜酒之人饮酒至深夜。朦胧的月光拉长了他胖胖的身影,他一边咂摸着嘴,一边语出感慨:“除了公子,放眼世上谁还能把我喝倒?你们这些小鬼头敢跟我赌酒……” 月色朦胧,映着巷子寂冷凄清。安颉揉了揉眼睛,发觉左侧高墙的阴影有些浓重,反射着一泓弯月似的幽幽蓝光。 没看错,是蓝光。他马上警觉地扣住了几枚花枝。 一个黑衣人缓缓走出暗处,方正的脸,浓浓的眉毛,应是戎马倥偬的将军气度,可他手里提着一把莲花把座的剑。 安颉酒意一下子清醒,夜风一吹,无端地遣散热劲,只剩下冷汗淋漓。那把剑他虽然没见过,但是听府里的人说过,是公子都避不开的武器,日月金轮。 安颉不容来人驻步,身形一翻,手中八枚桔梗花枝凌厉飞出。他既为七星之一,除了酿酒术高超,以花驭气的本领也不在话下,甚至比惨死在金轮下的暗器高手贺清溪还要厉害。 他对自己的酒量和暗器一向很自信,这八枚暗器分四个死角击出,即使不能重创来人,也为自己夜枭般的身形争夺了逃命的时间。 可是蓝光一闪,暗器悉数没入地底。 黑衣人的身子一直贴着安颉背后,如影随形。安颉全身冰凉渗骨,分三个方式逃离,察觉仍未能摆脱黑衣人后,跌落在巷子里。 来人显然武功比他高,而且没有喷射火药杀他,一定是为了活抓他。 “我叫魏无衣。”黑衣人阴沉一笑,“尽管你换了装扮,但是你一赌酒我就认出了你。凑巧你又是我们的客人,主人唤我请你过府一叙。” 月值中天,无言淡看人间冷暖。 青州城外一间普通客栈,披着一身柔和的光辉静静沉睡。 不同于兄长安颉嗜酒误事,四海赌坊的老板柴进才正松软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他花了二两银子打理的上房内。 想起二两银子,他很是心疼。夜晚投宿时,许多客栈已被闻讯赶至集会的武林豪杰占据,他挑挑拣拣许久,才选了这个既便宜又舒适的地方,转念想到明日可以到大小姐那里花销,他又露出了笑容。 “喀”的一声,窗户风开大敞。柴进才转过眼睛,脸颊瞬间褪得雪白,身体筛糠似直抖,骨骼格格响个不停。 床畔站着两条直挺挺的人影,灰色交颌长袍,手上提着一柄乌黑粗历的铁棍。 “双唐棍……”柴进才呼吸渐窒,语声战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突将被子一抄,雪花刀似的倾飞出去,自身趁着一击必杀的间隙,朝蚊帐角冲撞而逃。 双唐棍□挺地一跳,生生受了这张倾注十成内力的被刃,其中一人步法僵硬划过左侧,停在了柴进才的逃路上。 柴进才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块铁板上,头晕目眩。他一直缩退至床角,口中叫苦不迭:“左右照应,果真是双唐棍……悔不该找了这间偏僻客栈,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月光渗入房中,照在双唐棍毫无表情的侧脸上,呆滞空洞。两人披着黑乎乎树影双眸圆睁,看起来阴森得骇人。 柴进才失去了抵挡的勇气,而且他也无法抵挡,就这样惊恐地看着僵尸也似的双唐棍走近。窗外树梢上轻灵灵地立着个人影,白衣胜雪长袖飞扬,仿似月下凌空舞动的嫦娥仙子。她一头墨玉般的乌发直散铺开,垂至树脚。转过目视月色的双瞳后,她又微微一笑,那眼波迷蒙,宛如含了杨柳轻烟的柔软:“睡吧,好孩子,醒来时就和他们一样了。” 柴进才这才惊觉窗外有人,闻声看去。白衣少女面容绝色,尤其她的晶莹双眸和飘渺笑容,带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柴进才只看了 一眼,就缓缓地低下了头颅。 是夜星光黯淡,转眼已至三更。此时往往是人身心疲倦,睡得极死的时候,日间所有的喧嚣在黑夜面前,都抵不过它的吞噬。 青州行辕豪华气派,占地面积庞大,分上下左右四处府阁,秋叶依剑居东,赵应承居北,两人都调派了众多人手护住了南苑,赵灵慧、程香等人所居之地。 林青鸾的监狱在后院顶端,孤零零地像是浓郁树木上一片叶子,挑了树梢的那点隔离生疏之意。和林青鸾一样无法得到照应的,还有位于外侧客栈下榻的吴三手,只不过他身边有了三老作为陪衬。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上房,轩高楼独气势不凡,从窗户望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青州夜景。圆月如盘,像极了阮软晶莹玉润的双眸,吴三手听着松柏雷鸣般的鼾声,一直默默注视着窗外。 夜风拂过,高楼窗畔多了一条青衣人影,衣衫翻卷四肢空荡,一张木讷惨碧的脸在夜色里显得毛骨悚然。 吴三手大骇,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什……么……人。”人字底气不足,因为来者的确非人非鬼,双脚先从窗户斜斜插入,身子直挺挺地像个门板倒了进来。 吴三手没有应敌经验,同房里的竹老和兰君可不含糊,他们一见事出诡异,来人能从如此之高的地方现身,早已抽出武器迎了上去。 只听见“砰砰”两声,青衣人双臂拧如麻花一收缩,棉絮般受了两老的左右夹击。两老互望一眼,齐声大喝:“来者何人?” 青衣人磔磔几声怪笑,面目碧绿生幽:“三老贵人多忘事啊,想是不记得我这冤死之魂了,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声音凉如夜枭,尾声不散萦绕几圈,钢片一样剐得人心血肉颤抖。松柏亦早惊醒,双掌扑了吴三手身子,将他护在身后。没想到青衣人看也不看,仅是盯着身前两老阴恻恻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一个都逃不了。” “武炫……”竹老细瞧了青衣人面目,脱口而出。“不可能,武炫明明被少主一剑杀了。”兰君想也未想接口道。 青衣人怪笑:“我若不是武炫,再来看看这两人是谁?”说罢手掌微动,袖中吐出凉晶如丝的软索,轻轻一拽,竟然仿似放纸鸢般拉进来两个人! 两人也是脚部先着地,纸片似的飘进来,然后嗵的一声雷霆站稳。 双唐棍! 室内四人面如死灰,他们担忧的不仅有来人武功,而且还有这闻 所未闻诡异之术。既然少主的剑术不容他们怀疑,那眼前应该死去的人为何又出现在世间?再加上武炫森冷幽绿的脸,一切都令人匪夷所思。 青衣人不等他们缓和心神,两袖一推,双唐棍铁塔金刚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兰君和竹老和身抢上,一杖一竹缠住双唐棍:“和尚,带着先生去找公子!” 松柏正有此意。他提起迷惑无知的吴三手,嗵的穿墙而出,身子发力跃起。 不是他不顾念手足,而是公子下了死令:死了谁也不能死了吴三手。况且青衣人武功鬼诡,不请来公子还不能制住这怪人。 但他显然也忽视了青衣人装作武炫的目的。 既然来人不能一招制住他们三人,扮作武炫通常是为了蛊惑心神,抢夺先机,高手出招往往是一招定生死。 青衣人空衣飘飘,幽灵似转到松柏跟前,仅仅一眨眼就赶上了他的身形,这份轻功的确骇人听闻。 松柏也想到了这点,他避开武炫阴惨的面目,双掌击出。青衣人仿似正等着他侧目,双掌一穿一缠,滑腻如蛇凉飕飕钳住了松柏两手。松柏运力反弹,察觉如入棉絮无法挣脱,心里着实大吃一惊,口中大呼:“先生快走!” 被抛掷至树上的吴三手这时才清醒过来,运起所有内力向前跃去。 青衣人格格一笑,两手一拧,松柏一声痛哼,两臂骨节断为锁链,松软垂下。饶是他铁打不屈的个性,一击被创后,仍是铜墙铁壁般的胸膛撞上对方!青衣人“哦”了一声,轻忽避开后,左手朝后一探,一股银丝飞出,奇准无比地缠上吴三手脖颈,将他拖了回来。 松柏重创倒地蓄力,见此情景后,目眦尽裂大喊道:“畜牲,住手!”吴三手面色沉如金纸,喉咙里一直格格作响,眼看就要闭气而亡。 青衣人阴森笑道:“这人就是吴三手罢?如果他死了,冷双成一定很伤心,那我就开心了……”手腕一紧,吴三手终于没了呼吸。松柏大叫一声,兜头撞了过来。青衣人伸出单掌,抵住他的脑袋,口中一直轻笑,将他旋转成陀螺也似的人影:“你是传书童子,还不能死,这几份书信烦你送去。”脚尖轻轻一踢,正中松柏心窝,顿时将他封了穴位。 稳、准、狠。 松柏仆身倒下,嘴里啃了苦涩的泥土,双目圆睁:“畜牲,分开我们三人才有胜算,算什么汉子……”青衣人脚掌踏上松柏右肩,喀嚓踩碎他的肩胛,轻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汉子,这算是 还给秋叶依剑的大礼。” 天渐拂晓,红日即将破空。 晴空万里,无风无云,艳阳高照下也有光芒达不到的角落——青州行辕中庭。 吴三手的尸体放置在树荫下,冷双成跪在身畔已经半个时辰,像个木偶动也未动,眼中没有一滴泪。昨日挥手作别的笑容凝结在她脑海中,她死睁着双眸,面容上未现一丝感情。 松柏沉闷咳嗽,躺在柔毯上详细口述事发经过。 在他最后一字落下,冷双成伸手替吴三手抻了抻袍底,尔后站起身,一步一绊地走至松柏面前,紧咬嘴唇道:“多……谢……先生施以援手,请先生不要动,我给你疗伤。” 她抽出旁边仆人备好的金针,右掌搭在左臂上,运力伸手。 手指抖动得厉害。 众人见秋叶依剑未开口,均不能劝阻。 冷双成空伸了双掌,任它簇簇颤抖片刻,又深吸一口气强抑紊乱,出手如风针灸了下去。 绿荫浓浓,风中传来淡薄清香,叶子呜咽抖动,像极了悲伤的哭泣。 冷双成敛住心痛,坚韧得体地施针,不发一语。 16.承担 白玉青石的孤凳,静静坐落于绿树下,冷双成不闻声响,簇拥着中庭满室红花绿果,安静如水地默坐。人似白杨隽永挺拔,面若蓝天干净沉寂。 吴三手的尸首已奉命火化,留了骨灰与星发放置她手畔。她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却从容不迫地扎针、吩咐后事,在如此风云四起人心惶惶的动乱里,她的坚毅与识大体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 厅上众人四散而坐,留给院内的她一份宁静。因为他们知道,有一种人将伤痛藏在心里,不到山穷水尽,心里嶙峋的骨石是看不清的。 桌案上摆了众多雪白宣纸草就的快讯,想是从四方而来,书写之体均是各不相同。秋叶依剑长身俊立,玉带白衣,面容上仍是亘古不化的冷漠之色。素雅衣衫的灵慧看向他时,心里抑制不了怦然一动。 无论发生何事,世子气度沉稳,不露半分慌乱,心胸广袤强悍仿似天生的王者。这样的男人她无法掌握,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了院外的冷双成。 灵慧转过眼眸,无声苦笑一下。 淡色阴影笼罩在石凳周围,秋叶依剑走近树下沉默之人,伸手掐抬起她的下颌,盯住她的瞳仁。那双眼里有了秋水凛冽,泛着寒潭幽深的光泽。他狠狠吻了一下她的下唇,冷漠道:“还记得软小玉对你说的话吗?若是你这双眼里只有仇恨,那便是万事难以做成。” 冷双成抬头看着白衣秋叶,他的冷酷及坚韧通过手掌的力度传递过来,再次给了她无比的震撼与安稳。“公子。”她稳稳地开了口,“世局动荡,我不会悲伤自怜令你分心,该怎么做我都知晓,公子不必小瞧了我的决心。” “很好。”秋叶依剑手掌一动,改掐为抚,细细摩挲,“我选的人果真没错,你需得承担接下来的血腥残忍,这样才是和我并肩站于人前的冷双成。”凝视着他深深眷恋的眸子,那眉眼沉静的脸庞,他又无所顾忌地落下一吻:“记住,在我心中,你比我还重要。” 冷双成心下大震,他始终将她铭记在心间,一旦发生变故,安慰她、陪伴她的亦是眼前这样的男人,他的坚定不可动摇,如斯深情怎么不令人感动? 她垂下眼眸紧握住他的手,拉至唇边,深深地吻在他的掌心。“我明白,余下的日子想必有多场恶战等着我……既然人来犯我,我定严惩不饶。” 赵应承负责搜集了所有资料,眉头深锁,一如室外绿柏森森的脸色,众人围案查看,这才惊觉事情极为棘手: 昨夜从丙子时起,青州城外的众多客栈均受到攻击,往往是围水而栖的江湖门派,如崆峒全门八十三人、雁荡山三十豪杰、还有八大门派一些散余人手,一共一千人数之多!据残余之人汇报,整晚一艘画舫静寂停驻河中,一名长发白衣女子仅是朝众人一笑,内力浅薄者都是束手就擒。 除去门派被袭的还有余下几人:安颉、柴进才、竹老、兰君、林青羽。林青羽由于雪公子出手救援,未被双唐棍劫去,而是被白衣少女伤了两臂。松柏还提到了个细节,青衣人从身形外貌上都像极了武炫,的确不易看出是由人假扮。 冷双成见名单中没有宇文小白与南景麒,推测小白剑术高超来人不易得手,抑或是已在奔赴江宁途中,缓过了心神。 秋叶依剑眸光落及情报上片刻,做出了推断,通常他的推断往往都是结果,所以众人都听他平淡无疾的话音回荡在室内,噤声不语。 “昨夜密宗手段一致,由主人梳雪带双唐棍收服众人,此人我见过她真身,应是货真价实的女人。捉拿三老最为困难,所以她先扮成死人武炫来蛊惑心神,分开三老个个击破,武功也并非是匪夷所思的高强,应是利用东瀛一类的诡术,乘了月色黑夜之便才得手,比如催眠和‘人面桃花’,内力稍浅者必为生擒。” 灵慧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面色发白,程香叹口气将护送至南苑安抚。 “梳雪使用冰蝉丝(以前子樱用过)控制双唐棍身子,不同于湘西的赶尸术,这份诡异的确骇人听闻。”冷双成补充道。 “为何要单独抓了那几人呢?”赵应承看过名单,心里一直有这个疑惑。 秋叶依剑一双鹰隼的眸子缓缓转过厅中之人,冷冷道:“这次错不了,她抓了那些人当人质,肯定想先对辟邪山庄动手。” 众声哗然。秋叶依剑扫视一眼,众人寂静,又道:“双唐棍应是被东瀛组织盗去尸身,辅佐药物控制了躯体,武功招数一板一眼不足为惧。如果我没猜错,密宗抓了如此多人物,定是继双唐棍成功之后,再炼就‘药人’攻占各帮各派。世子,血雨腥风来临之际,武林大会要提前召开。” 赵应承颔首,拱拱手离开中庭,着手对外散播消息。冷双成心中还有几处盲点,面朝秋叶依剑张了张双唇,果然如她猜测那样,秋叶依剑懂唇语。 秋叶依剑听得懂她的意思,她想面见林青鸾。如今一袭素雅蓝衫下,冷双成着装典雅大方,出落得如庭前绿竹、曲苑碧 荷般端庄秀丽,可全身压抑的凛然不可犯的气息看得人肃敬生冷——蓄势完毕,就等至临火爆发。 他的眼里蓄了温和的光芒,墨玉双瞳紧盯了她,伸出左掌。冷双成怔怔看了一眼,摇摇头,尔后默不作声地走开。 如果她没猜错,梳雪出手绝对是为了秋叶依剑,这个她怎么看都是比常人稍聪颖一点,比常□势稍大一点的男人。 却无可逆转地,带给她这么多苦痛与灾难,先前冰刀冷雨被驱杀的生活她不敢回想,眼下风雨欲来的艰辛她愿意承担。 林青鸾没想到这么快会再见到冷双成,两两相望下,各怀心思凝神不语。 冷双成的双瞳幽冷闪光,如同一涧银瀑镶嵌在幽暗丛林中,喷薄了直逼人心的冷意。这不是平素温文尔雅的冷双成,即使盛怒如她,也应是那个捏碎船侧不动声色的女子。 为什么面对他,她总是将喜怒哀乐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来呢? 林青鸾默默注视这张沉寂如水的脸,心下思索着。 蒙着烟尘的光线飞舞在两人身上,狱室看起来越发沉重苦涩,林青鸾心里一痛,双肩抖动时便渗出了汩汩血迹。“吴有死了,你家主人杀的。”冷双成看到他的指洞伤口,突然冷静说道。 林青鸾退后几步,于坐席上盘膝坐定,低眉沉思。冷双成一直垂手盯着他琥珀色眸子,冷冷道:“为什么要杀了吴有?你可知道,我还想带着他回到冷家祖宅看看?看看红枫绿水,看看日暮古渡,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她走近几步,伸了白皙清瘦的右掌,直对林青鸾脖颈又说道:“林青鸾,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了,你还是不打算说实话么?” 林青鸾俊俏面容转为苍白,叹息道:“姑娘好聪明,仍是知道我没说实话……如同往日,能先告诉我你怎么看出来的么?” “昨夜密宗四处杀人放火,惟独你这单间独室没受任何损坏,你当这是巧合么?梳雪年纪不过十五六,能有多大修为,却一连力挫千人,你当这里没古怪么?”风送六月茜草清香,轻拂起冷双成淡素衣衫,她的袖结已经飘扬至林青鸾的下颌。 林青鸾看着她坚韧修长的手指,面色未改,仅是叹息:“冷姑娘息怒……如果我要害你,我早就下手了……”冷双成听他话中有话,猛地撤了右掌,背在身后蜷起:“看来,你在青州的任务不只是伏击吴有那么简单。” 窗外吹拂起紫薇花瓣,片片似雪扑落林青鸾胸怀,衣襟下摆上点缀 了几点亮丽,为清俊风流的他平添几丝静美。他接过一朵紫色的小花,淡淡说道:“冷姑娘,你真的不必如此恨我,因为我快要死了,我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多看你几眼。” 这个打击如洪水般冲上了冷双成的胸膛,她摇晃着站不稳身形,只得紧紧攥住了手掌:“说!” “我生性清淡追求超然御风,主人知我成不了大事,早已弃我不顾。伏击吴有我放你离开,当即就被迫在水饮前服下一种毒药,除非是七日内杀死你换取解药,否则无药可救,为了看到你,我等着秋叶依剑前来。” “密宗少主叫荒玉梳雪,其实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由于她自幼熟习秘术练得可变男女,为男身时便带了夜枭独行的特性(就是猫头鹰那样),所有秘术在夜间实施无往不利,而且她一生最大的兴趣,就是虏获秋叶依剑。” “梳雪自记事起,传闻受了一名极为神秘优雅的男子影响,对秋叶依剑这个名字念念不忘。从此她便偏执疯狂地搜集一切与他有关的情况,此番入侵中原,我猜想也是为了打败他,而杀害了吴有,一定是想通过使你痛苦而引起他的主意。”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病态的人,原来她先前隐约猜测都是真的。 冷双成一阵目眩,噔噔蹬后退几步,背靠在白壁上稳住身形。连番的打击接踵而至,她的面色已不能以溺水之人来形容。一种缥缈的幻灭性的悲哀,在很远的一瞬间抓住了她的心脏。如果有风,怎么不见带走她的痛苦?如果艳阳高照,为何没垂怜芜杂阴暗的角落? 她苍白着容颜,一步一绊地离开,如同方才用了全身力气去回避吴三手的尸首。淡衫远去,室内又昂然负手而进一道白色人影。林青鸾看着那双冰露雪刃的凤目,缓缓闭上了眼睛。 “林青鸾,看在你没伤害内子的面上,我今天不杀你。” 流水潼潼,凌霄花瓣似雪霏霏而下,阶前碧草深幽色,生机盎然。数枚紫薇花朵扑上冷双成肩臂,被她厌烦地拂下。她走过九曲廊桥,走过碧水芙蕖,走过许多人影幢幢的地方,最终在墨绿竹子前停驻了脚步。 安颉曾在这里接过她的一柄竹节,长石山的任务还没有消停。 冷双成顺竹节仰视,扶摇直上的高洁玉润令她沉淀了心神。她摸了摸身前挺秀的躯干,尔后转身。秋叶依剑负手而立,眉如墨画,嘴角淡噙一丝浅笑,为他俊美冷漠的容颜掠出一些亲近之意,是一种触碰珍宝般地小心翼翼。 那种落花飘零于水面的笑纹渐渐扩大,带了炽烈如阳的气息,仿似一见到她,冰雕一般的公子便活了过来。冷双成心下一动,认真地问:“你一直跟着我?”秋叶依剑走了过去,拉起她的手腕说道:“你这次又没冲我发作,我很高兴。” 答非所问,但聪明的冷双成知道他的欢喜不假,叹了口气:“尽管每次罪魁祸首总是你,但是我真的恨不起来……所以此刻见了你,我也有些高兴。” 轩室内清凉无声,白色纱幔透过微风,袅袅如仙地飘拂,再加上静坐窗畔的俊雅男子,一切美得都像一幅画。冷双成身在画中,单刀直入地开了口,使得秋叶依剑面色一变:“公子,我想去趟白石山。”看他冷漠如斯的脸色,她就知道结局如何。 “来。”秋叶依剑又伸了双手露出膝上位置,云锦条纹的襟袖在风中飞扬,更显飘逸。冷双成默默地想了想,吴有、林青鸾等心上几块大石,沉甸甸地压着她透不过气来,如今靠近了他,可能真的会松口气,当即依言走了过去。 秋叶依剑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交握了她双掌,逗着她说话忘记烦忧:“还记得以前的事么?”他的身上传来胜过夏花的清香,飘渺成丝,滑入了她的心肺。那十指修长有力,细细抚摸她的手掌,让她有些无力抵挡一份震颤。“不记得了。”装傻是冷双成一贯的本领。 秋叶依剑低下头,隔着衣襟在她胸膛处咬了一口:“叶府时你是如何折磨我的?解红袖之围又是如何答复我的?再不记得,就不是隔衣搔痒这么简单了。” 冷双成推开他不安分的手掌,身子朝外避了避:“啊……我记得了。那时公子在……”语声刚吐出“公子”两字时,秋叶依剑左手滑入她的衣衫抚弄一把,眸含警示之色地看着她。冷双成惊喘不已,又羞又怒道:“就知道不该这么轻易接近你。”开始挣扎着跳下他的双膝。 秋叶依剑箍紧了她的腰身,低喝道:“别乱动,再动我可忍不住了。”冷双成如何不知这句话的暧昧涵义,果真不敢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胸前采撷,晶凉的双唇自上而下,又从领口处探了进去。 17.沉沦 淡香袭人,一股战栗的热浪沿冷双成胸腹疾走,秋叶依剑薄而韧的双唇已含住了她的乳珠,反复品尝。她从来不敢小觑他的能力,这人的手与唇仿佛带着魔力,所经之处酥软无骨城池失陷。 碧纱窗橱映透明明光亮,倾倒伏于秋叶肩上的冷双成受了感染,心胸明朗起来。她猛地双手环住秋叶依剑脖颈,半解的酥胸紧紧贴着他微微喘息的胸膛,无一丝间隙:“秋叶,晚上……晚上好么?现在不行。” 秋叶依剑见她如此亲近自己,顺势放了她的腰身,右掌早已忙不迭地探入衣襟,一手横握包揽了她所有春光。细润如雨,温软轻颤,他手上加重了力道,低哑问道:“为什么?” “我……我还没准备好。”冷双成交握双腕,出力贴紧他,尽量不让他得逞。秋叶依剑眼眸暗晦,直视她的瞳海,低头吻住了她的双唇,间或含混道:“缓兵之计么?我现在就要你的身子。”冷双成避开眼,呼吸紊乱:“决不食言……你先放开我。” 秋叶依剑容颜深深抑制欲念氤氲的幻影,手掌和唇并未放松,缠绵许久察觉即将要爆发后,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胸口。冷双成心中有了论断,动也未动,不敢点燃枯草燎原之势,续接了他先前的话题:“秋叶,我知道你辛苦……手别乱动……听我和你说说话好么?” “嗯。”他的唇又找到那点嫣红,极不情愿地暗哑应了一声。冷双成扯了扯他的手腕,气喘吁吁:“方才你不发一语地跟在我身后,我想起红袖解围后那日清晨,冷雾又白又重,你披着一身寒霜回到叶府,我也是这样跟在你后面,心里不知有多慌乱……” 秋叶依剑突然抬首咬住了她的尾音:“冷双成,你就是来折磨我的。你说这话肯定有目的,只是我现在什么都想不了……晚上我再来好好享用你。”冷双成眸色一紧,讪笑不已,只得让他胡乱在身上揉摸掠夺,催促了几次才把天神一般的公子给送走。 清水从指间流过,似是情人柔和缠绵的吻。冷双成不敢再发愣,急匆匆清洗了面颊,整理好了衣衫,不急不缓地朝碧荷池走去。 夏风暖暖,迎面吹拂,仿似将人带回风和日丽下的田陌原野,有繁花如锦,在风中徐徐盛开。冷双成深吸一口清香,清理池畔山石坐下,手上扣了几枚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弹出去,石子如雪羽掠了几道弧形,蹿进蹿出水面,噗噗尽入荷叶。 秋叶依剑偶尔经过池边,见冷双成老老实实地在赏景放松,心下稍安。他目视一眼服侍的碧透 盯紧人后,冷漠如常地离开。 冷双成坐于池侧许久,脑海中默默回想吴三手替她绘制的图形,落花飘零于池面,宛如一碧万顷的湖面荡漾着几点白帆,她紧紧注视花瓣,嘴角破颜一笑。碧透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开口说道:“夫人……啊……是双成,什么事引你这么好奇?” 冷双成还未从吴有之死的伤痛中完全走出来,听闻后只是浅浅一笑,既不哀伤亦无欢喜:“碧透姑娘,陪我去街市走走好么?吴有新丧,我想替他买些衣衫充作衣冠冢的葬品。生前我未医治好他的星星白发,死后便让我配些药材祭奠吧。” 是夜,玉兰灯罩下烛影飘忽,落在秋叶依剑轮廓优美的侧脸上,仿佛是明月初露山涧,那样专注凝视的眼眸、雪白无暇的容颜,说不出的幽深窒息人心之美。 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每位女子必须经过这蜕变的一关,冷双成更多地是在告诫自己,既然选择将自己交给秋叶依剑,一生就不得后悔。她紧捏了衣襟边缘,暗下决心后,飞蛾投火般扑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背脊。秋叶依剑嘴角掠开点笑纹,淡淡说道:“真是我的傻瓜哪,原本浓情蜜意之事,被你搅得像殉道一样惨烈。你嫌我忍得还不够么?”口中调笑,双手已从容剥了她最后一件衣衫。 一尊洁白颀长的形体暴露在眼前,秋叶依剑双唇落下她右肩伤痕上,右掌满掬了温软乳峰,辗转攫取,气息骤急。冷双成仍是双腕交握,羞破了脸攀附在他身上,唇齿密闭不出一语。秋叶依剑将她横抱起放置羽絮大床,贴下了光裸紧致的身子。 冷双成眸色黑得透亮,隐隐闪耀水光,面容潮热犹如舞袖红绡。秋叶依剑伏下俊颜,温热双唇蜻蜓点水吻了她脸颊,安抚她的紧张,而后转移至念念不忘的胸口,吮弄她的白羽两峰。白色山峦上青紫未消,今又被他重重烙上吻痕。口舌吞吐几下,胸前嫣红便在夜风中如花绽放。 挑、吻、吮、吸,他的薄唇尝试不同的力度,察觉冷双成胸口颤颤挺立后,又恶毒地舔了舔她的两点:“喊出来……我要看你唤我名字的模样。”冷双成羞愧不语,秋叶依剑长指半掬她右胸,晶凉指尖缓缓扫过那颗紫珠,拇指轻轻摩挲,带动冷双成一阵惊喘战栗。如此反复折磨,胸前已是无一丝完好肌肤。冷双成全身酥麻无力,只得抖动嗓音唤道:“别……放了我,只怕我承受不了你……” 秋叶依剑眼眸幽暗,魅惑一笑,手掌抚向了她的下肢:“我当然不会放了你,我会好好占了你的空隙。”他的手掌撩起 了大火,源源不断涌向她的大腿根侧。手指抚弄湿润之处,口中逸出满足的喟叹:“……刚好。”冷双成羞愧得快要哭出声来,双掌抓了他的肩膀直推:“唔……畜牲。”秋叶依剑凤目一抬,手指不消停折磨,滚烫双唇又咬了上去,笑道:“乖,一会就好。” 唇齿纠缠厮力亲吻,柔韧的舌尖捣起她的柔嫩舌头,出其不意地吻住不放。冷双成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清清楚楚地倒映着秋叶依剑俊美完整的容颜,他幽深眸子简直望向了她瞳海深处,炙热一挺,滑进了那方细润花穴缓缓抽插起来。 “……这么紧。”他紧绷了下颌,俊秀的曲线变得斧直,见她双颊褪色,怜惜地一边抽身一边亲吻。 头顶五彩纱幔锦绣花色团团如蒲坠下,冷双成在他深浅不一的冲撞下,只觉得漫天星星都沉沦了下来。秋叶依剑不放过任何一丝填满她身体的空隙,极想体恤她初尝人事,可惜心底痛炙发烫的情感令他深入浅出,吐纳快要爆炸的炙热。 那种长久未得的惊慌如今被她深深包含,真实强烈地融合在一起。 他的眼眸越发的黝黑深沉,抿着双唇问道:“冷双成,看着我,我是谁?” 冷双成吃痛嘶呼一声:“秋叶依剑,你……” 秋叶依剑容颜一变,身子猛地直挺一下,差不多贯穿了她的幽深秘穴,低喝道:“再说一次。” 冷双成真恨自己被他修整了指甲,此刻没了掐进他背脊的尖利,颤抖着擒住了他的侧脸,忍痛唤道:“秋叶……秋叶……你这个混蛋。” 秋叶依剑唇畔轻掠一下,笑容像片雪花匍匐地面,瞬间不见。他缓缓退出身子,冷双成长久喘息一下,胸前巍巍抖动。那口清凉的风还未贪婪吸进,秋叶依剑掰开她双腿,挺身贯入,凝声一字一句:“我如此喜爱你,就差剖开心脏捧到你面前,还得不到你的承认么?” “夫君!” 冷双成大喊一声,两颗泪珠从紧闭眼角滚落。秋叶依剑一手向下抚去轻缓她的疼痛,稳住腰身不动,吻去了她的泪痕,宠溺说道:“乖,这就不痛了……恨我就要一辈子记得我。” 冷双成无语哽噎,羞赧万分,手指盖住眼睑,一掌胡乱抓掴他白皙如璧的皮肤。秋叶依剑忍着上下两重疼痛,不躲不避。撑掌低唇掠过她胸前如玉双峰,小腹热浪又起,他缓缓动作起来。 “冷双成……”颤栗到极点,只听见他暗哑地逸出一声。 皎皎月色 渗入,清水池畔模糊一圈洁白光晕。水声清幽,水滴破碎如雪珠,点点滴滴顺着冷双成周身蜿蜒落下。 秋叶依剑右手将她小心搂紧,左掌覆过一方雪巾,轻缓地给她清洗身子。冷双成双颊嫣红,眼眸紧闭昏睡。两道镌刻静默的身影,搅乱了这一池温润的碧水。她的身子洁白处似琉璃剔透,殷红处如胭脂凝重,显示出辗转承欢后的痕迹。秋叶依剑小心翼翼地为她清理几次,看到紫色梅印,用手掌怜惜地抚摩一会,又低下唇一一轻吻。 冷双成在睡梦中低喃,含糊不清推拒热力。秋叶依剑脸庞蒙上俊雅的面纱,眸中的清冷夹杂着火热,他将冷双成腰身低伏,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身前之人并无反应,他一掌贪婪横握了两处柔软的山峰,左手撩向了水中。 冷双成生受不住,簇簇颤抖起来,在他再次追问下,只得呻吟应了一声。秋叶依剑拂过披散的发丝,对着她肩上雏菊伤痕细细吻啃,水到渠成后从后方掠夺她的身体。 浮云遮掩了月光,静寂无声的温泉悠然传来细碎的呻吟,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地压抑回转,却令精致伟岸的身躯加快了他的频率。 月值中宵,冷双成蓦地睁开了眼睛,清冷幽深而无一丝暗昧,她不着痕迹地挪出秋叶依剑手臂包揽的位置,骈指重点了他的几处穴位。 秋叶依剑仍是在熟睡,几次折腾之后心满意足地松弛而眠。 月光穿过纱幔落在他苍白深邃的脸上,仿似薄云映月一般衬托了他的华美。沉睡后的白衣秋叶一如往日的冷漠,双唇淡抿无关情感。冷双成暗叹一声,将他散落的雪白衣襟拢上,拉过毯子替他掩好了白中泛红的领口。普一落脚地面,冷双成双腿一软险些倒了下去,她恶狠狠地低咒一句,快速地系上头发,穿好早已准备的避水衣及黑色外衫。 冰凉的长衫贴着热切的皮肤,窸窸窣窣地刮了些寒冷。冷双成低视一眼,这才察觉全身伤痕已被秋叶依剑抹上了药膏,晶莹中透出一股薄荷香气。 “秋叶,我想你日后肯定会明白,除了你,我只有吴有一个亲人,可是他也离我远去……”她默默凝视着这张亘古不变的容颜,想从他的冷漠中汲取一丝一毫的温暖,“南景和林青鸾好比是我的手足,希望你不要伤害他们,否则我忍受不了这种断腕之痛。今晚我离别你,我要去把我决定的事情做完。你答应我,不要逼迫他们,我一定会回来。” 冷双成伸出右掌朝秋叶依剑面庞落下,直至边缘却住了手,仿似暗自鼓气 ,那只略显苍白的手掌颤抖着抚了抚他的眉目、嘴眼、轮廓:“如果半年前你没抓到我,我们肯定过着自己的生活。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冷酷无情的贵族公子,一箭贯穿我的肩膀,眼睛那么冷漠,仿佛看着一只蚂蚁。长期以来,父亲教导的森严礼防深植于心,你一直责怪我的无情退让,其实你不知道每次靠近你,我心里有多忐忑混乱……”她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面颊,微笑说道:“你的习性真的要收敛些,不能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公子模样……既然是我的夫君,想必也了解我的苦衷……醒来后别去害人,我去去就回。” 冷双成直起身,笑容隐去,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房阁。 18.出逃 人间月,能知檐下阶凉彻。一壁高隔,墙内寂寞墙外月色。 几株茂盛榆树稀落立于行辕后院东角,兀自带了阴森朦胧的寒光。冷双成屏声吞气站在阴暗处,两掌各自扣住了四枚石子。浮云散去,月亮绽放高洁,想必也在照耀着墙内那道寂寞的影子。 她在等待云彩再次遮掩月色。看护林青鸾监狱有八名御林卫,分折角四四首尾相连。平日秋叶依剑遣走这八人,冷双成见他们足迹轻忽就留了心,下午将荷叶拟作分布守卫苦练暗器许久,此刻也少不得临时抱下佛脚。 月夜中掠过一丝阴霾,冷双成抓紧时机出了手,细小石子带着尖锐风声簇簇直扑前方,弧线交叉飞出,在暗处拉出细密的光网。 一点惊鸿的技巧果真名不虚传,只听同一声闷哼,八道身躯缓缓落向地面。冷双成心头大震,跃过去查看几人身形,她记得其中一名手掌宽大的卫士每次回避时,总是昂首走于前方,在此人身上摸索一阵,寻得钥匙开了铁门。 铁门扎扎推开,银白色的轻纱便流淌了进来。林青鸾盘膝静坐,缓缓睁开眼,看到白领黑衫的冷双成冷漠立于月下,怀疑是梦里残留的光影。她的眼眸那么透亮冷澈,竟是有了洞察人心的睿智与冷静。林青鸾静止凝视,只听见身前男装少年伸出右掌,上面骨碌碌滚动几滴水珠大小的药丸:“林青鸾,我给你一个选择,你是跟着我和老天抗争一次,还是坐在这里等死?” 冷双成见林青鸾服下药丸,拽过他的手腕,利索说道:“我以重手法点了秋叶依剑穴位,最多能争取大半个时辰带你逃出青州。一个时辰后他就会冲开穴道布兵抓捕,只要我们能逃出他的势力范围,他就不会再勉强我,因为他必须顾虑两位公主的安全,必定不会追得很远……不过依我推断,他一定会很生气,追捕时肯定也是雷霆万钧出动刺客伏击,所以今晚这几个时辰最难熬……只要出了青州,我就有办法让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两个……你考虑好了吗?” 惨淡的月色落在冷双成面容上,仍是遮掩不了她眸子里的清凌犀利之光。无论何时在何人面前,她似乎都能秉持一份冷静与礼节。林青鸾见着如此大胆而镇定的冷双成,微微思索后笑道:“能告诉我你今晚劫狱的缘由吗?” “很多原因,日后你自己想吧,现在走还是不走?” 林青鸾来不及回想,冷双成拽住他的手腕越来越紧,他只能微笑回道:“去哪里不都是死?如果能留在你身边,多气死一个人岂不是更好? ” 冷双成抬头望望月色,冷冷扫了他一眼:“你双腿没了往日那般灵便,我特地挑了晚上来劫你,这样你就能恢复八成功力。行辕自昨夜后加强了戒备,三面环伺重重御林军,共有八千之多。如果要逃出去,只能从狱外榆树那背面死角滑下去,而且也快到了守卫换值的时辰……走!” 一盏明月,一扇孤窗,今夜望月无眠、满怀心事的人凭窗而立,如同清净打坐的林青鸾一样,孤独凯旋同样以寂寞遣怀,如水沉寂。他一直避开程香,挑了个偏远简陋的客栈落脚,虽是刻意而为,但并未遮掩他下榻青州的消息,大凡常人都有些私心,除了天地神灵,谁又能说清道明呢? 子时仍未安寝,可见月下人的忧愁。冷双成带着林青鸾潜进客栈后,一时面对孤独凯旋开不了口。孤独凯旋看了一眼冷双成背负的大包袱、林青鸾的面容,冷淡说道:“初一,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要我做什么?”冷双成窘困一笑,平声说道:“公子知道得越少,越对公子有利,我想请公子为我们两人装扮下,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去做。” 锦白衣襟带着雅香慢慢走近,冷双成闭上了眼睛。孤独凯旋的手指轻柔迅疾,如柳絮在她脸上起起落落。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房内依旧无声而淡香缭绕,冷双成心内焦急,脸色如常平静。林青鸾改了妆扮后,见孤独凯旋怔忪直对冷双成面容端详,忍耐片刻又开口问道:“冷姑娘,好了么?” 孤独凯旋从呆楞中清醒过来,背对两人看向窗外月色,淡淡说道:“你走吧,初一。” 孤独凯旋的易容术仍是精巧无双,不同于吴三手制作的面具,而是改用一种药泥敷在面上,不影响面部表情。冷双成忍不住揉了揉脸颊,对着孤独凯旋躬身一礼,感叹道:“公子手笔巧夺天工,比我那……强多了。”遽然想起吴三手,她咬了咬牙交代了药人事件就黯然离去。 丑时月色朦胧,青州行辕密传一条消息:后院曾羁押一名隔离看守的重犯林青鸾,于子时被神秘人离奇救走,案犯与刺客均是下落不明。 曲曲折折的回廊上燃起了百盏宫灯,映照光华如昼。银光挑了一柄纱盏,小心翼翼地为行人照亮脚下,长廊上公子雪白衣襟纤尘未染,在无风的夜色里却是卷起千层波涛,宛如怒张的冰峰雪莲花瓣。 银光猜测此事与冷双成有关,见了公子这番景象,噤声不语,只是挑灯夜行。秋叶依剑面容冷冽如冰,一袭单衣微敞,露出嶙峋分明的锁骨。他足不沾地地静默向 前,盛鼓的云袖带了阵飘逸清凉之风。 八名守卫匍匐在地,远远见着一道冷漠雪白的人影,面呈土色低头跪拜。赵应承查看角落痕迹回身,看了眼秋叶依剑的双眸,道:“公子有何安排,请尽量吩咐。” “我说怎么乖乖地对着荷塘打水漂,原来早将你们拟作靶子!”秋叶依剑冷冷地开了口,“川中八客也抵不过小小一枚暗器么?” 众人似懂非懂,心中惶恐有口难言。赵应承见了银光暗地摇头,似是有所察觉,背着手耐心等待秋叶依剑的调度。正在死一般的静寂时,环佩鸣乐,淡香远拂,长廊上匆忙而不失端庄秀雅行来一众女子。 赵灵慧见了冷漠伫立的秋叶依剑,步履改为轻盈,裙裾珊珊作响:“世子要出去么?灵慧心中着实害怕……”秋叶依剑如檐下寒辉一般淡漠无声,灵慧走至他身侧站定,看见他雪白紧致的领口,眼神一颤,身后众随从丫鬟倒是红了脸,均是羞涩俯首跪拜。灵慧瞟了一眼匍匐盛开的娇妍花朵,又不动声色说道:“昨晚如果不是程香急赶着冲过来抓住我,我险些被从天而降的细缕银丝给拉走……恕灵慧胆怯,假如世子留在灵慧身边,我想那些贼人不至于太狂妄大胆……” 灵慧礼节、语言极为得体,解除了府卫即将被问罪处死之危,八客中有不少人偷偷抬首面露感激之色。此时夜风突然稍起,吹拂起秋叶依剑几缕黑发,耳畔一道淡色抓痕顿时显现出来,镶嵌在他冷漠苍白的面容上,宛如一件精美无暇的瓷玉裂了道缝隙。 赵应承细心看了一眼,恍然大悟,说道:“公主不必担忧,赵应承寸步不离守着你。”灵慧转过面容,微张晶莹眼眸冷冷睥睨,赵应承只笑不动。 秋叶依剑在风中冷漠依旧,看着月色扬起了他的衣袖。一只蓝色蝴蝶迎风飞起,翅膀薄如蝉翼,泛着迷蒙清冷的光。秋叶依剑眼光追随蓝影蝶,口中冷冷说道:“传我谕令,调配三千羽林卫跟随这只蝴蝶,见到林青鸾立时击毙。川中八客去北门镇守,沿途搜查疑犯踪迹以防疏漏。”他转过身,对着银光又吩咐一句:“备马。” 灵慧花容失色,有些急切地踏出一步,唤道:“世子……”脚下被裙裾一绊,淡素身影直接倒向身侧男子。众人未看清秋叶依剑如何动作,只见白衣微扬,他已晃过了身子随手一展,一道袖风将摇摇欲坠的灵慧托了一托。灵慧脸色苍白,黯然说道:“何事令你如此……”不知何由让她无法说出后面几个字,仿似她无法当众谴责秋叶依剑的冷漠无礼。 秋叶依剑看了眼她的脸色,突然冷冷道:“如果你害怕留在行辕,那也随我来。”银光顺着公子目光看过去,发觉灵慧默然的脸在月色下与冷双成有几分相似,心中不由得一动。 丑时一刻,青州长街上万籁寂静,熟睡如同孩童。大片冷耀雪亮的银甲马队如潮水般涌进,由远及近撼动了整座古城。火光冲天,银衣幢幢,马蹄汹涌卷起千层尘土,堆积满了一仙居门前。 蓝翅蝴蝶翩跹落于仙居中庭树梢,秋叶依剑眸光深远,白马未及阁楼,修长手指松开轻叩的马缰,衣带当风凌空飘向前方。灵慧马匹在卫士护送下落及身后几丈,见着秋叶依剑仿似流光一闪,已不见挺拔背影,心里暗暗揣度劫狱之人身份。 花香阵阵,庭树芜杂,在月色中静静绽放各自生机,与清冷倒闭的一仙居形成鲜明对比。四周如墨漆黑,衬着淡色月亮才可见一星点光辉,秋叶依剑立于树梢,白衣翩飞,黑发匹缎舞起,宛如乘风归去的天仙。他捕捉冷双成气息味道无果后,运力冷冽唤道:“林青鸾,林青羽我也带来了,难道你忍心让她负罪顶死?” 语声森然冷酷,一圈一圈在夜空中回荡,惊起栖憩的鸟类振翅飞向高空,也惊吓得林青鸾差点破窗而出。 林青鸾与冷双成的确躲在一仙居里,冷双成离开行辕时带走了一些随身所备物什,包括月光、链子和吴三手的遗物,包袱里的玩意简直可以开一个杂货铺,看得林青鸾两眼发直。 过了子时,两人摸到角落锦阁,冷双成打开包袱,从一个油纸包裹内掏出准备好的药材,倾倒进她特地挑选的小方温池内,催促着林青鸾和她合衣跃下。 两人在药水里浸泡一阵,从头到脚便洗去了各自原先的气息,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中药材味道。冷双成怕林青鸾心下惊疑,自己也跳下水池,甚至连头发都洗过几次,林青鸾湿淋淋地趴在池边时,见冷双成跪着捣鼓药材、矿石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曾好奇地询问她为何塞进小竹筒里,冷双成却是忙得不予理会。 月光如水,合着碧水波纹,袅袅散成一圈圈涟漪,正和楼外秋叶依剑冷风冰语连成一致。林青鸾按捺不住,翻身欲起,冷双成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手腕:“别上当,即使公子抓住了令妹,在武林大会召开前夕,他顾虑名声必然不会动手……更何况我十拿九稳他等不及抓林姑娘。” 林青鸾悄声匍身于窗畔,也传音说道:“我瞧他森冷如修罗伫立,除了举火包围的箭卫,的确没有家妹的影子 ……”冷双成加紧塞满硫磺火,头也不抬说道:“没什么好奇的,诡计多端的人素来爱装样子。”正说着,突然轰天一声震响,吓得冷双成失手一抖,差点倾散了火药。她皱了皱眉,趁着窗格向外望去。 秋叶依剑仍是身着那袭雪白单衣,夜风卷起他的衣角,飘荡空冷如同苍凉雪峰,有了悠久遥远的晶莹冷漠。他右手提着一把凛冽青锋,轻飘飘立于树尖,身子纹丝不动,长剑自上而下又划开一道剑气。 轰隆一声,一仙居第二间锦阁从中断裂,扬起了粉屑漫天飞舞。 林青鸾脸色有些发白,看向冷双成传声道:“还有三剑就轮到我们了。”冷双成拧紧竹盖,脱口而出回道:“看来是真的很生气……简直对你恨之入骨。”顿了顿又呆滞自语,“说了不要来害人,想他性子也听不进去。”林青鸾面带惊疑,忘记传声而是喃喃低语:“怎么把帐算到我头上,好端端地我又没招惹他……”冷双成安慰地拉拉他手腕,附耳说道:“公子有时不可理喻,死盯着我让我做不了事情,今晚我将你劫走,在他眼里我这等同于大逆不道携你私奔……你不必这么瞧着我,我没有危言耸听……只要是男人,他发作起来都会赶尽杀绝。” 林青鸾紧皱眉头,判断冷双成言语真假,愈发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冷双成心下早已有了替他安排后路的打算,此刻见恐吓他死心塌地跟她走的目的已达到,只是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延请手势。 两人缓缓沉入水底,冷双成将竹筒塞入泉眼,蓄掌一拍,几次过去,水势哗然翻滚,池底裂开了一道缝隙。冷双成一牵林青鸾衣襟,两人如鱼般游向了洞穴。 长剑如霜凝白,秋叶依剑又蓄力劈了三剑,三道银光似天河奔流,当空而泄,灵慧衣衫在余风里掠起,强烈的剑气催她双颊生晕,眼色一变。“这么好的剑法……”她心里暗自惊讶,看向了冷漠不变的秋叶依剑。 一仙居已被剑气摧残得只剩齑粉,豁着光秃秃的门庭兀自挺立。秋叶依剑鹰隼眼眸扫视一遍,双袖带风跃向角落,查看了水滴与房中痕迹。他缓缓沿碧水清池走动,步伐不急不慢,站定后运声问道:“这里的泉水通向哪里?” 银衣卫中有一人急速上前,躬身回道:“衔接内河,应是通往州外。”秋叶依剑冷冷一笑,道:“原来早就有所打算,我真是看走了眼。想去白石山么?还得看林青鸾命长不长。”那名卫士不明就里,但聪明的噤声不语。秋叶依剑看了眼远处的灵慧与众人,突又冷冷吩咐:“唤八客调头,去 城外密林搜捕,告诉他们不管用多久,不杀死林青鸾绝不能回来。” 19.新生 秋叶依剑一反常态带了灵慧在身边,冷双成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她始终相信秋叶做事必有目的,比如在仙居哗然追捕林青鸾,举止有些言过其实,不过她脸皮薄,不敢进一步深想秋叶依剑占有她的狂热。“装死一天,也折磨我一天,下次再是如此,我一定撕了林青鸾”,这句话她并没有忘,秋叶依剑言出必行,如果她不多方顾全,他一定会杀了林青鸾。 夜色浓郁,正是如珠转昼之时,深林里老鸦呱呱数声,光线模糊惨淡,月色全然铺开在繁茂树冠上,细丝般渗入。冷双成黑发氤氲着水气,带着林青鸾浮上了河岸。林青鸾衫发尽湿,青衣漉漉面容清秀,堪似一朵出水芙蓉。冷双成看了他一眼,冷漠道:“运气逃亡了一阵,药力应该发作了吧?” 林青鸾这才明了她先前的药丸是为了配合脚伤治疗,不由得说道:“多谢姑娘好意,林某感激不尽。” “无需你感激,天明火速送一封书信即可,凑巧晚上又可练练你的腿骨,想必恢复得更快。”黑沉沉夜色中,冷双成眸光如炬,她折了一柄大小适宜的树干,掏出一尺见长的匕首利落削了起来。淡淡的光亮落及她专注沉默的侧脸上,林青鸾猜测不了她的喜怒哀乐,一时瞅着没有开口。片刻之后,树尖锋利如镝,菱形花屑散落入尘,一把粗糙磨砺的枪支便呈现在两人眼前。 冷双成伸出两指掂了掂,反手光影莹莹洒落舞了一圈枪花,动作行云流水如风般流畅。林青鸾识得此招的犀利,惊讶道:“万绽春雷一气呵成,姑娘身手不凡,枪棒技艺应是了得。” “嗯。”冷双成平静应了一声,未多作解释,当前伸出树干探路:“谨慎点,肯定有刺客来。” 林青鸾脚步轻缓跟在身后,冷双成辨别足音察觉他果真恢复八成内力,稍微安心。 “冷姑娘为何如此笃定有伏击?” 冷双成回转身形,淡淡道:“不知林公子是否想清楚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公子既然在仙居抖出你的名字,想必不怕让密宗知晓你已逃脱的消息,他这样毫不遮掩,多少想借密宗之手为难你,所以今晚来的刺客肯定是两方之一。” 冷双成说完,面容不兴波澜继续往前。林青鸾呆了一呆,想起了什么似的,身子震了震:“他这么做,岂不是连你也不顾?” “是的。” “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惩罚我。” 林青鸾识时务地闭了嘴,冷双成当先一步沉默开路,厚厚的包裹缠绕在她背上,随着她不缓不急的身形,极像一个游方四处的温文书生,黑色背影融入泼墨层林,宛如远山一般淡泊坚定,林青鸾看着她的脚印,试着一步一步踩了上去。 耐岁凌冬的松节浓峻,在风中岿然不动,口侵碧汉,森耸青峰。冷双成右手横握枪干,斜指一方,正对风声瑟瑟、月影重重之处,她停下脚步,冷冷一顿:“来了八个人。” “林青鸾——”一句雷鸣响过,闷天黑地兜头罩下。林青鸾大吃一惊,衣衫一卷晃过身形对着暗处。冷双成见他不打自招的轻功,叹息一声:“他们也不敢肯定,只是试探而已,否则早就出手偷袭了……”叹息未止,她突然迎风而起,枪棍翩若惊鸿扫向周身的茂木。 “哗”的一声如同皂荚爆果,一连落下八条人影,将他们二人团团围聚。冷双成不发一语欺身而上,枪势如龙地刺出,宛如梨花乍现,朵朵不离来人咽喉。 八客闪身急避,分四四阵型围困二人。林青鸾双袖当风,在四人枪戟缝隙中闪躲,身形如烟晃荡,一时也难以困住他。冷双成眼角掠了一下,心中放下担忧,枪棍一震仿似长了精神,瞬间幻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光墙。 枪尖偃蹇如盖晃动,利落刺透夜色,呜的一下抵住了八客之首的下颌,这招“春城飞花”确是失传已久的霸王枪一式,相传为了弥补门中女弟子腕力不足所创,招式繁复美妙,即使是男子使用出来,端的也是姿势潇洒,气度不凡。冷双成使出此招,意态惬意悠然,长身俊秀带风,如同挥笔题诗的风雅文人,八客首领见识此招,不由得双眸一敛,失声道:“霸王花枪,阁下是何人?” 其余众人见大哥被制,停下了攻击,转向狠狠盯视冷双成。 冷双成晶亮眼眸缓缓扫过众人,微微一笑:“得罪了……敝人两度开罪各位大哥,冷双成在此向各位赔礼。”说着,她撤了枪法,诚心实意地替众人鞠满躬身。 谁知八客均是凛然变色,两三对视,面容霎时呈透一种死白,凄冷幽幽胜似中天淡月。冷双成瞧得真切,语声讶然问道:“诸位大哥可是还在怪责我?” 领头大哥看向众人,惨然笑道:“我说公子为何派出八客,原来是在罪罚我们。”冷双成心中惊疑,措手伸向一人,急切道:“怎么了?” “夫人,请吧。”首领拱拱手,目视七人散开,眨眼之间脸色如常,让人觉得方才不过是一场梦 境。八人列成一排,虎目凛凛而立,首领又说了一句:“望日后夫人见着公子时,转告八客技不如人,无法完成任务。” 冷双成见着他们颜色恳切,惊疑之下点点头,却没有走开。林青鸾担忧八人反悔,忙不迭地牵了下冷双成衣襟,拉着她一路后顾一路迟疑前行。在两人走得不见踪影后,八客首领突然面朝七人说道:“公子未透露夫人劫狱,却是派我们前来伏击林青鸾,显然是在怪责我们看守不力……公子又下了死令不杀了林青鸾不准回转,但他料到夫人在旁,我们断然不敢出手,所以这个任务我们根本无法完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说罢长叹一声,他手掌一翻,遽尔击向天灵。 树色阴沉,有如伸出了长臂,张爪攫人,显得森然可怖。冷双成看了下月下深林,心中一动,道声“不好”抢身奔回来路。林青鸾站在狰狞张舞的树下,看着夏夜半明半暗的光,等待许久,才见冷双成面色苍白,长发屈曲招展地行来。 “发生何事?”林青鸾奇道。 “八客死了,一掌击碎自己天灵,手法利索毫无转机……”冷双成转视微光,心里隐隐约约有了光火,一如林间浮起的晨曦霞彩:“可恨我现在才猜想出来,他们定是无法回去交差,间接被秋叶依剑逼死。” “果真如此?”林青鸾口风疑迟,道,“辟邪少主没必要杀了手下呀。” 冷双成默然一下,双眸渐起红晕,冷冷道:“这个畜……当真是冷酷无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记得我先前所说的么?他为了警告我,谴责我的逃离,特地将他们几个送到我面前……” 语句有些凌乱,可见她的悲愤难平。林青鸾听得似懂非懂,但对秋叶依剑为人处事又了解了一层。两人沉默走了一阵,冷双成回头看时,林青鸾琥珀眸子镶了一抹晨光,仿似黄褐琉璃珠内绽放着五彩烟花,她木讷一笑,道:“天将破晓,我们来比试轻功,看谁先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林青鸾前方夜色正浓,于黑暗处占了天时地利,他考校一下与冷双成在形势上的势均力敌,微笑回道:“好。” “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冷双成平静说道,又喝了声:“起!” 两道身影不差分厘掠起。黑衣鼓风,长发飞扬,冷双成在虬扎古木中如梭穿行,两旁的墨绿杂树胶成风屏后退,就像转动回复的走马灯。林青鸾身形略轻,恍如轻烟飘扬,在风中飞行一段后,发力大呼:“冷姑娘,别跑了,林某甘拜下风……” 冷双成止步,慢慢走了回来,说道:“御风而行,果真自在。多谢你的好意,我现在好多了。” 林青鸾旧伤未愈,见两人已用轻功掠到密林尽头,体力不支地困顿睡去。 冷双成提着长枪默默走到河边,看着淙淙流水,出手如风刺向水底,簇簇两下扎起了两尾鱼,贯在银白枪尖上拼命挣扎。她剖膛洗尽,支起火架细细烧烤,盯着跳动恍惚的火焰发呆。 林子里的白光渐渐渗入,她猛然惊醒过来,掏出匕首走向树木,运力斩断一些粗壮的树干,合抱后扯了些藤蔓,一五一十地缠起了木筏来。 细缕的香气漂浮于林间,带着鱼味的腥荤。林青鸾靠在树身上睡得迷迷糊糊,青丝散于脸颊而浑然不觉。方酣时肩膀上突临一推,他不由得睁开了眼。 “看哪,日出。”冷双成轻轻跃开两步,背朝着他惊喜喊道。 红日初升,霞光万绽,鱼鳞树干被缕缕阳光照耀得贝母般绚烂。云杉挺立,晨风荡漾,卷起她的衫子在镀光里晃啊晃,山水百色淡去,惟独万丈红晖透过她的背影,照得林青鸾两眼璀璨生亮。 万物布满德泽,水天相接一线分隔,红日仿似跋涉千年的旅者,历尽千辛万苦,一点一点地跃出水面。 “宛如新生。”林青鸾低低说了一句,永远记住了此人此景。 五彩锦缎恍若彩虹倒映碧水,冷双成静默注视陆离光彩许久,最终感叹一声:“想必公子见多了海上日出,衔着光辉出生的人,永远不懂暗中求生的艰辛。”后面的叹息却是戛然而止。 此刻的他,在做什么呢?冷双成在心里默默地问,如果我见了他,又该说些什么? 20.连环 天放异彩,灼灼霞光盈满树梢中庭,紧簇如胭。秋叶依剑沉默坐于窗畔,正对漫天光辉,酡醉红晕拂照在他苍白面容上,犹罩云霓顿生美丽,他迎眸光亮,神色冷漠如常。 银光毕恭毕敬立于一旁。凌晨安送灵慧公主就寝后,公子加派人手至南苑,自身却沉寂静坐在厅中,看着昼夜更替不言不语,银光小心陪站一宿,目视公子斧凿一般的侧脸,不断揣测他的心思。 “公子,休憩片刻吧。”银光鼓足气出声唤道。 秋叶依剑转过寒霜瞳仁,冷冷道:“人都跑了,我如何睡得着。” 银光踌躇一下,又道:“哨羽传回消息,川中八客自毙于密林。” “看来是碰到冷双成了。”秋叶依剑语声不改,仍是古井寒潭无波无疾,“如此一来,密宗迟早能发现尸体,一定会沿河追杀,我就看看他们发动的第一击是在何时。” 银光嗫嚅接口:“夫人武技强于密宗,应该没什么大碍。”顿了顿,他才听出了公子的言下之意:“公子是在等待……” 秋叶依剑冷漠道:“如果两次伏击时间相隔不远,只能说明我们身边有密宗的暗线。” 银光暗中叹了口气,他倒是没想到密宗有可能安排了眼线,否则行辕不会一出事由,暗杀就发动了。 “公子认为何人是内线?” “公主身旁随从最有可能。” “可要抓捕?”银光顺势问出。 “不,日后还有用处。” 秋叶依剑转视花果累累的窗外,垂锦流丹遍披霞彩。他起身跺至窗畔,突然冷漠说道:“冷双成连十日都不能等,险些乱了我的计划。” 银光听到此时想不吃惊也难,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安颉被掳后,冷双成一直想还他人情,又因贡品流出市面、白石狼群出现,她猜测山里发生变故,所以忍不住要去探探究竟。”秋叶依剑回转身躯,语声变为凝重:“可她不曾想到,我心里也会担忧,依她骨子里的血性,如果遇到狼群,会不会……”说到后面,截口不语,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银光不理解公子的隐虑,又无法得知什么,只得问了问:“发生何种变故?请公子明示。” “派出安颉同一天,我唤哨羽细查白石及周边村落,一切等消息传回才能定论。” 银光想起了公子先前所说,又禁不住问道:“那和公子提及的 计划有何关联呢?” 秋叶依剑回道:“十日之内,必有海潮。密宗倾巢而出袭击无方,一定要等到海潮打开云层断口。” 银光身子一震,大惊:“公子既然如此肯定,为何按兵不动?” “暗桩已经送出去了。” “谁?” “安颉。” 银光大叫:“安师傅?” 秋叶依剑冷冷睥睨他一眼,说道:“安颉饮酒必误事,醉后必多言,我仔细叮嘱他,让他自己也相信是被我派出办事,那么密宗抓住他后,不管问出什么他们都会相信,我的计划才能成功。” 银光一直震惊不已,为公子深藏的心思,也为安颉逃脱不了的命运。在枝繁叶茂的无方海岛上,安颉亲自开垦一方花圃,每天笑眯眯地对花饮酒晒太阳。公子一直告诫他不要贪杯,否则言多必失,银光还记得安颉有次壮胆回答:我改不了我这德性,公子就让我醉死吧。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公子如何笃定密宗一定会抓安师傅呢?” 秋叶依剑笃定说道:“不抓的话,我制造点契机送也送到她面前。” 银光呆立,道:“安师傅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秘密?” 秋叶依剑不再隐瞒,和盘托出所有瞒住冷双成的事情: “十年前,安颉在我成人礼上与我赌酒,醉酒后依言找来他的弟弟柴进才,此人隐市前是个土木水利高手,他执拗不过安颉的请求,替我在辟邪山庄底部安置机关,此次密宗掳去兄弟两人,显然会得知辟邪所有布局。” “东阁在世时,探测到海岛逐年有下沉迹象,经我同意在不能改动的机关下拴了四条锁链,用以稳住地基,这些锁链就是关键。机关布局柴进才和我都清楚,而锁链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首战就会利用它。荒玉梳雪既然对我好奇,肯定会首攻辟邪,只要斩断锁链,根基崩塌山庄倾覆,谁都不能逃出来。” 银光冷汗涔涔,道:“公子告诉我这些,难道……” “没错。”秋叶依剑负手而立,盯着银光双眸冷冷道:“出战无方的正是冷双成,她作为我的夫人,不让她树立功勋难以在世人前立足,她去了辟邪后,吴算会受命去斩断锁链,而你必须将她制服安全送出,听明白了?” 银光听明白了,内心极为震撼,慢慢问道:“首战之后呢?” 秋叶依剑慢慢 走近桌案,伸出两指推开卷轴,露出全景图形,说道:“从无方渡海而来,有两处阻击地点,一处是青龙镇,一处是七星山庄,这是孤独凯旋的地盘,想必他自有主意。” 银光想到孤独凯旋双重身份,显然不能顾全两处的调度,尝试着开口说了句:“孤独镇主身兼二处指挥,恐怕……” 秋叶依剑冷笑:“应该他担当的责任,委实不能推卸。” 银光马上住口,涉及到公子的隐怒,没人敢造次。秋叶依剑又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他既为郡马,一定要出手。更何况打不赢还有我。”银光心下稍安,公子说得肯定,显然不会戏言正事。“公子是打算动用卫队吗?” “不用,朝廷的军队有更重要的任务。” 秋叶依剑说出这话时气度沉稳冷漠,仿似沙场点兵的统帅。银光心中一动,正待追问,秋叶依剑却回过眼眸说道:“你不必多虑,要不就会乱了方寸。去将鹰隼取来,我写封密函。”他远视一眼流云天色,又吩咐道:“按照常理公主此时应在熟睡,转告赵世子看护好灵慧。我要出去一趟。” 清晨微风熏面,带来远处高楼渺渺花香,如果在一间净轩内清品一盏香茗,该是多么附庸风雅的事情。 喻雪作为四公子之一,举止行为中不可避免地带有世家公子的高雅。此刻在青州一间普通客栈内,喻雪开了轩窗,挑了个极佳的位置,坐着慢慢喝茶。 风迎四壁,掠起他雪白衣襟,吹拂不起孤鸿般的身影。 “喻雪。”门外传来一个更加冷漠的声音。 喻雪眼睛如松针聚起,他抿下最后一口茶,缓缓放下杯盏,扣住了边缘。只有一个人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近身,只有一个人的语声如同千年冰雪,不带任何感情。 雪白的八格轩门迎风而开,秋叶依剑白衣胜雪冷冷站于门外。 “有何见教,公子?”喻雪紧了紧手掌,冷漠说道。 秋叶依剑扫视一眼相连两间轩室,冷漠不语。 “无人能请动公子屈尊他处,既然一早登门,想必有所赐教。” “说得好。”秋叶依剑直视同样冰冷的面容,如同在看他的影子。语声未落,突然衣袖带风,身子快如鬼魅地欺了进去。 喻雪早有准备,他运力一弹,手中杯盏流星般划过空中,嗡嗡直震飞向门外。秋叶依剑魅影森森,身子斜掠避开,双掌藏于袖中,鼓起一阵强风。雪公子剑 术精绝,掌法却没有秋叶依剑霸道凌厉,只见他的衣襟翻滚似浪,每次盈盈饱满后,又被秋叶依剑的掌风呲呲两下划破,顿时萎靡垂下,仿佛是昙花开败后的残蕊。 秋叶依剑抓劈五式,五指曲张如鹰,身姿宛如落叶轻灵,在第六招时,他变掌为刃切向了喻雪颈侧,这一记手刀挟着风云去势凛冽,倘若喻雪稍沾一丝锋芒,血管必爆。喻雪显然明白这个道理,脚步后错躲避,熟料秋叶依剑左掌锁扣乃是虚招,右手骈指刺出,封住了他胸前大穴。 “好个单掌诱敌……”喻雪冷冷一笑,道,“世子居然改擒拿手为流刃,心思诡变,令喻雪防不胜防。” 室内桌椅早在两人互缚中化为烟尘,秋叶依剑寻得干净角落站定,突然一挥宽袖,风帆般扬起复又落下。呼的一声,满地碎屑凝成漩涡扑向喻雪,漫天星辰砸下,雪公子衣衫上顿显点点梅花红斑。 “放肆!”秋叶依剑双眸寒芒滚过,冷冰冰说道,“数次忍让你,因你是习剑之人,谁允许你言辞愈来无礼?” 喻雪看着那双阴鸷无情的眼睛,冷冷地闭上了唇。秋叶依剑转眼看了看里室,又冷漠说道:“看来你也聪明,知道再说一个字我就会杀了林青羽。” 喻雪眼角掠到一层光影,窗外高楼下,银白羽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这才察觉秋叶依剑唤人包围了整条街道,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秋叶依剑不忌讳消息传出去,他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抓修养在床的林青羽。 21.伏击 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青山绿水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轮廓披辉俨然似雪肌玉肤的宫装美女。林青鸾吃力地撑起竹篙,拙劣地控制竹筏的水向,那筏子好像和他有仇,歪歪斜斜地在水中打着转,常常是他提气撑上两篙,竹筏还在原地回旋,他捣鼓一刻后哇哇大叫:“哎——冷姑娘,我真的不行啊……” 冷双成闭着眼睛平卧在竹筏侧,平整不动仿似一块静止的大理石。她的睫毛一丝未颤,风掠过她的周身,只带起了两手边的袖襟微微鼓动。 “姑娘,你真是沉得住气啊,我划了一炷香,还没出半里地。”林青鸾提起竹篙,调向了失衡的另侧,嘴里一直咕哝不停。 “你坐在船头,现在可以不用竹篙了。”冷双成听水辨位,突然出口说道。林青鸾忙得满头大汗,听到这句话后如释大负,连忙丢了篙子背着包袱盘腿坐下。 水声淙淙,碧水清幽,竹筏果然过了逆水坡段,开始顺流飘行。清凉的风迎面而来,吹得人毛孔都松散惬意,林青鸾静静瞧着水色倒影极久,双瞳牢牢捕捉两岸如画风景。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水光山色真美啊!”林青鸾喃喃自语,抬首仰望苍穹,“如果一生能如此宁静,夫复何求?” 白云悠悠,纤尘不染,羽絮般堆叠于旷远天际,极有一番山水画卷难描的疏远骨质。冷双成心有所动,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倒是和我一样……不过你骨子里带的却是一位老前辈的韵味。” 林青鸾大奇,问道:“此话怎讲?”冷双成并不理会,闭了双眼休憩。林青鸾讨了个无趣,撇撇嘴又去看山水风景,细心凝听冷双成气息时,发觉她呼吸平稳,似是熟睡。 “睡着了也一动不动,这么拘谨。”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水势渐缓,如丝缎滑腻的水面变得粗糙起来,似乎有只手拉住了漂流的竹筏。林青鸾低头看了看,说道:“不对,如此缓慢……”细瞧一眼后,他又失声道:“是水饮!” “水饮”二字将出,只见本已熟睡的冷双成遽然长身爆起,顺手虏起的树枪笔直刺入水底!轰的一声,原先完整的竹筏从中一剖为二,数根躯干飞震起来,凛凛带了虎啸之声击向两人。 林青鸾大惊,轻忽如烟蹿起,脚尖踏在树干上轻轻一点,风行似舞地落于半侧竹筏。冷双成一击之下,扎伤一道银白鱼身,枪花一扫,挑起一断粗壮树木,嗵的一声雷鸣撞进水中。 水下传 来闷哼,几道银色水花翻过,仿似锦鲤分水划动即将跃出龙门。 “上岸!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利!”冷双成当先一喝,拉起林青鸾手腕跃向了树丛。 数条银白水靠的刺客如烟花升天,倏地蹿出水面,身上溜溜地滴着水,正是密宗调度的另支水饮。 冷双成顾虑林青鸾白日功力打折,一直拉着他的手飞奔,如伞树冠遮挡了万缕阳光,斑斑驳驳撒在两人衣衫上,跑得片刻,来到一处丛林开阔之地,冷双成旋转身躯,放了林青鸾,面朝来路微微一笑:“就是此处了……占林我为王,万人莫能让。” 她将长枪反背于身后,黑色衣衫在晨风中飞扬,身子岿然不动,如同隽秀笔直的落木,在霞光微熹下散发夺目光芒。 就在冷双成好暇以整地等待水饮靠近时,林青鸾回过神,喃喃问道:“他们为何能知道是我?” 冷双成嗤笑一下,道:“只要沿河查看,看见生人,他们就会追杀。” 林青鸾闭嘴紧了紧包裹,准备对敌。 几十名银白水靠的水饮四散追来,那些白色在阴沉密林中极为显眼,林青鸾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却听得冷双成又冷漠说道:“一共三十名,别跟我抢,让我杀过瘾。” 林青鸾诧异看了一眼,冷双成的侧脸如石坚定,轮廓迎了光亮,有一瞬间冷静的残忍,他不禁心中一动,脱口道:“看来你很记仇。” 冷双成再次一笑,不发一语地翻身跃出,直捣水饮结阵核心。枪挑一线,棍扫一片,她将所有的怒气与内力运劲枪身上,一时乒乒乓乓杀得酣畅淋漓。 这枝水饮是梳雪亲自带来中原的分支,并不知晓冷双成前番于红袖楼对阵过,了解他们的阵法和套路,久攻未果失了先机。冷双成枪中带棒,时而稳如泰山横扫,招式迅疾繁复多样,如百花盛开,又如黄河奔腾,柔中变刚强风滚滚不停。 她不忍杀生,只想借机重创密宗,想是两次打退包围后,让水饮看出了端倪,只听一人喉咙咕咕一声怪叫,极像山雀发出的声音,余下众人两手一扒胸襟,露出晶莹莹似雾的前身,弃了招式合身扑上! 这变故着实怪异,如同三十个死士不顾安危,用的是肉身近搏的打法! 冷双成眸色一变,双袖鼓起盛张,衣衫沾了韧性,震开了第一波敌人。阵外的林青鸾脸色早已是苍白,他大喊一声“小心!是自爆!”,就待发起身形抢出冷双成。 千钧一发之际,冷双成将枪棍朝土里一扎,手腕借力一点身子拔高冲起,一式“旱地拔葱”逃出了二三层的冲击。鞋底刚离地面一丈,众水饮刺客齐齐引爆,红白交杂的血花如浪翻滚,在黑魆魆的草丛里映惨了碧色。 碧绿转成墨黑,红花盛开,朵朵怒绽,血腥而妖艳。 冷双成跃上树枝,靠着枝干站定,脸色阴晴变换,仅是扫了一眼地上残骸后,她咳嗽一声,稳着嗓子说道:“走吧,再不走就会有第三次袭击,如今我们可是丧家之犬,到处挨打。” 密宗忍术如此惨烈,以人身作为代价,林青鸾即使有所耳闻,见得满地血迹泼墨溅开,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一边小心避开蜿蜒成河的血水,一边尾随冷双成而去。 青州城外二十里处,辰时。 集市上人来人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叫骂声此起彼伏,透出清新一天的朝气。冷双成背着包裹,有些兴致勃勃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极像一尾灵活的泥鳅。林青鸾抓不住她衣角,只得皱着眉头发力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前者脚步轻快顽劣如孩童,后者神情恹恹苦脸如长眉僧侣。 林青鸾口干舌燥,寻了个阴凉处站着扇风,正寻思着冷双成令他见识大开时,她已牵了一匹枣红马缓缓行来,面颊侵染风尘,白中滚了两三抹黑色,使她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 林青鸾看着冷双成水晶丸子似的晶亮双瞳,哑然失笑。冷双成将马缰递给他,亦不好奇,平静地携马前行。林青鸾憋了极久,最终在官道旁好奇说道:“冷姑娘,你不热么?” “不热。”冷双成不咸不淡回了句。 林青鸾啧啧有声:“我瞧你白领紧紧,护得严严实实的,根本透不进一丝风……而且我发现你很少出汗,能告诉我原因吗?” 冷双成低头看了下内镶避水衣的白领中衣,撇下嘴没有回答。领口处本是秋叶依剑熟门熟路下嘴的地方,她平日护得紧也没他功力纯熟,但这些私密事叫她如何对外人言说? 林青鸾再三追问,冷双成被问得烦躁,低喝一声:“本人体制阴寒,即使不运力,身体亦是比常人冰冷,有什么好奇怪的!” 林青鸾瞧了她一眼,咧嘴道:“这么凶做什么,从没见你发过脾气……”说着,大胆地伸手揩了下她的脸颊,又感叹说道:“果真如此,真是冷血。” 林青鸾平素对冷双成极为讲礼,此番下手又猝不及防,冷双成呆楞一下,反应过 来一声不吭地出手,袖子一动迅疾如电,掌风结结实实地切在林青鸾手臂上。 林青鸾痛苦地捂着左臂,皱眉道:“你脸上有脏乱,哎哟,下手这么狠……”冷双成闻言抬袖擦拭面颊,露出森森白齿,冷笑道:“小惩而已。” 林青鸾微微抽动眉毛,缠着她一路好奇问这问那,简直像一个无知又急欲开眼界的孩子。冷双成默默行走,有一搭无一搭回应一两声,走了只不过一盏茶时间,她却觉得这路太长了。 22.信函 空中飞鸟振翅声不断,一只黑翅金脚环的鹰隼一直盘旋于河岸,不忍离去。冷双成抬头无意看了一眼,继续前行,过了瞬间,她突然想起了这只鹰是谁家的信使了。 金光闪闪的脚环在阳光下很显眼,黑鹰振翅高飞而不低于四丈,显然是久经训练提防常人捕捉,秋叶依剑曾提及避水衣有种特制的丝线,在光亮下可以让目力锋利的飞禽所见,冷双成联想到此点,尝试着掏出哨子,抿唇吹了一下。 鹰隼扑楞楞地落在马背上,林青鸾看傻了眼。冷双成心下也惊奇,她取下漆封密函快速浏览一遍,而后谨慎地将它燃尽。 “谁写的?写了什么?”林青鸾好奇地追问道。冷双成看了看四周,折下一小根树枝烧成炭灰,对他说道:“把你白衣里衬撕点我,我写个回函。”林青鸾依言而行,冷双成趴在马背上端端正正写起了小篆,书写完毕,她抬头看了林青鸾一眼,叹口气道:“希望他讲点良心,要不我白唤了一声。”林青鸾不解,大奇回望。冷双成未多言语,沉顿下又添上两字,处理好一切后,她将鹰隼扔向了高空。 “要赶路了。”冷双成面朝林青鸾再一叹,道,“听了别紧张……我认得那字体,是公子写来的。”眼见林青鸾面色微变,她又利索说道:“公子言辞隐晦,又无称呼、落款名讳,所幸的是我大致看懂了……他询问我密宗发动的首击是在何时,并且告诉我他抓住了林姑娘,十日内处斩。” 密函上行文较简要,林青鸾堪堪扫了一眼,知道是秋叶依剑为人谨慎,害怕落于外人之手,信件上势必不会透露过多机密,他听闻林青羽消息,着实吓了一跳:“他当真抓了妹妹,简直就是说一不二的魔头……” 冷双成点头认同,正色说道:“不要紧,公子其实是限我十日返回,如果要杀林姑娘,他就不会活捉了,显然是为了要挟你我,我回去后一定会救出你妹妹。” 芳香靡霏,株植短小的榛子树散落路旁,灰蒙蒙地挂着一层道袍。冷双成想起“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心里有些感慨。此处正是她准备作别林青鸾的地方,虽说无落日烘托那番苍凉寂寥的意境,但此刻灰色山道、暗沉灌丛也增添几分萧索之情。 “这里有一封我准备好的书信,烦劳你送去。”冷双成掏出火漆封印的信函,微微一笑,这种笑容出自真心的惜别:“来,我画好图形演示给你看。” 她折了一根树枝,弯腰在尘土里细心指点起来:一直西去,一定会碰到南景麒,要认出 他很容易,因为他有一匹神采飞扬的骏马坐骑,他身旁有位小白公子,这封信可以通过宇文小白转给药王前辈。 冷双成见小白数次逃脱危难,心里猜测药王定在暗处保护他,就像以前那样隐身不现,不过这个隐约想法有极大的冒险性,所以冷双成才劫出林青鸾,希望他同老天赌次运气,七日之毒只有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才能解除。 “林青鸾,你细心听我说。”冷双成面色严肃,殷殷嘱咐,“只要你不习密宗巫术,不轻易展现你的轻功,眼下你的面容、气息已大不相同,没有人能认出你,望你此去超然自在,再也不要回来了。” 林青鸾眼眸晦涩,苦笑一声并未作答。冷双成摸了摸枣红色马鬃,语声惋惜回环:“走罢,这个江湖不适合你这生性恬淡之人。” 怜人即怜己,这种怜悯不是对身世的怜惜,而是源于对自由的向往。冷双成没说出心底那层渴望,如今有了秋叶依剑,他不可能放任她走遍千山万水,她亦无法洒脱如云飘来荡去。 马鸣萧萧,古道峻远,一阵分离的风穿过两人耳畔。林青鸾驻足后绝尘而去,冷双成挥手作别,直到一人一马远至成小小黑点,她才松口气,折身向北。 鹰隼呼的一声扑了下来,落在秋叶依剑伸出的右臂上。银光看见公子冷脸掏出一方布条,面带忍耐地看了看。他唤人小心照看鹰隼,尾随公子进了客厅。 白色布帛,上面精刻着几个小字。 秋叶依剑扫视一遍,翻过来覆过去又检查了下布条两端,这才在背面找着了“夫君”二字,面色稍缓。 “还知道服软。”他冷冷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眼里的冰峰渐渐融化,面容却是冷漠如初,俊美不变,“看在这声夫君上,我先放林青鸾快活几天。” 银光察觉到是冷双成回函公子。听他口气,应是读懂了冷双成言外之意,公子暂时应允了。 风吹得布索窸窸作响,送来一丝淡淡炭香。秋叶依剑转视回函,冷冷说道:“青州西郊二十一里处有所驿亭,左侧流水,右侧种植榛木,冷双成就在彼处回信,遍观字迹凹凸不平,背面不带沙砾磨损痕迹,我推测是在马匹上草就写成,因为林青鸾腿疾未痊,她一定会让他骑马逃走。” 银光闻不到布帛上极轻极淡的马革气味,只是忍不住插说了一句:“公子高明……可是要银光去封锁西郊?” 秋叶依剑眸光落及“夫君”二字上,又继续冷漠说道:“ 冷双成目的是北上,不带林青鸾同行,却送他西去,想必多少为他安排好了后路,十有八九和他毒病有关,所以——”他突然面对银光,后面几句话没有说出来。 银光仍是没有反应过来,语出疑惑问道:“公子意思是?” 秋叶依剑冷漠看向窗外:“七日之毒还有四日发作,如果他大难不死,日后我再送他一程。” 语气并未加重,清淡如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窗外红日娇艳,四时花木衬着幽葩,一片艳阳风光。银光浏览美色,秋叶依剑目视滴漏,两人心神不一,均是安静不语。 赵应承匆忙走入,对秋叶依剑作揖道:“公子,继山岳门派失手后,多路人马又陆续赶来,大会将近日举行,公子还有何交代?” 秋叶依剑侧身以坐恍然未觉,墨玉瞳仁深海般盯视沙漏,轮廓冷漠深刻堪比塞外的银原雪被,赵应承眼色诧异,连声唤道:“公子,公子……” 秋叶依剑回过神来,沉吟一刻,冷漠道:“的确有一件事你要注意。” “公子请讲。” “东瀛倾其国力,人数上也难以与中原抗衡,所以我断定他们的目的不是这么简单,为了以防万一,世子举行完聚会后,暗中调度你我所有兵力朝北汇集,重点防守燕云十六州。” 银光恍然大悟,原来公子所说的军队不能征用就是这个道理啊! 赵应承恍如醍醐灌顶,抚掌笑道:“还是公子有远见。” “羽林卫与你的嫡亲禁卫记得留下,充作场面。”秋叶依剑又冷冷吩咐道。 “这个自然。” 赵应承见秋叶依剑恢复冷漠模样,了悟地拱手离去。 艳阳正炙,门阁外转过一抹轻纱衣裙人影,端容敛衽一礼:“公子。” “进来。”秋叶依剑冷漠唤道。 银光抬首一看,原来是花碧透。这位姑娘是公子从扬州调配的侍女,传闻来世子府邸前深居百花谷,公子从极远地方找来姐妹二人,单唤她随身服侍冷双成。人不仅长得端庄婉约,明眸皓齿,而且气质沉敛,的确是花仙美人。 碧透走进后双膝跪下,回禀道:“灵慧公主在外,求见公子。” “看来是忍不住了,你退下唤她进来。” 步摇珊珊,裙裾翩翩,灵慧丰容靓饰端庄行来,樱唇轻启几下,踌躇着没有说话。秋叶依剑看了她 一眼,冷漠道:“昨晚公主如此害怕,可是发生令你担忧之事?” 灵慧突露喜色,片刻后容颜又如花开败,萎顿黯然。秋叶依剑镇定地等她开口,眉间流转的冷漠,镌刻了全身冰霜雪雾的气息,苍白优雅一如萧萧古木,灵慧仿似受了他的默许,静寂中说出了一个秘密。 前晚荒玉梳雪掳走灵慧失败时,笑语传音一句,约秋叶依剑日后一见,否则一定会再来“拜访”她,未曾料到秋叶依剑看出了她的紧张,将她带在身旁一直照顾,而她也看到世子剑术过人,思前想后觉得不至于处落下风,这才犹豫着禀告此事。 灵慧言毕,秋叶依剑未表露任何想法,直接目视银光:“送公主回府,多加人手照看。”银光恭敬延请灵慧,灵慧咬着红唇退下。 众人退后,厅中死一般的岑寂,光线清朗而薄凉。 恒河之沙溃塔般滚动,一点一粒地落下漏嘴,秋叶依剑长身而起,垂手目视沙漏。时间仿似流逝得太慢,五彩阳光移步室内,印出斑斓横逸的各层倒影时,不过才给了他杯盏茶的感觉。眸子里幽冷的光由内及外涟漪扩散,原本凝聚成针的瞳仁放开了一树的梨花,开始杂芜缤纷。 “为什么要逃离我?为什么?”秋叶依剑面容如衣襟雪白,痛苦地喃喃低语,“你走了之后,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他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身形,寂静清凉的空气中,那道验证流年的沙漏如此显眼,右手凝气扣指一弹,双层漏滴应风跳起,琉璃碎片、细小沙砾散落一地,反射着熠熠光辉。 “原来这就是度日如年。”秋叶依剑自嘲而笑,双袖盛风走向门外,一改往日的轻缓无疾、波澜不兴。白衣掠过几道长廊,微风乍起,细光跳跃,搅起满湖碎金。他默默注视碧水荷塘,背对身后紧随之人说道:“事情办好了么?” 青裙纱衣的碧透恭敬回道:“碧透应公子之意,将公子交代的几副中药配齐,和在蓝影蝶的药粉喂下,此刻蝴蝶已经熟悉气味,可以放行了。” 秋叶依剑听后微微一笑,两眼蓄些满池碧色,开始有了艳阳风光。仙居碧水波纹幽深回环,他只闻了一下,便在药材中辨认出了冷双成洗身药物的配方,既然蝴蝶能按香寻人,他又何乐不为? 碧透见秋叶依剑冷漠前行,急急提了裙幅追上:“公子可是要外出?” 秋叶依剑未曾停顿,径直向前,碧透又连唤了几声,他才冷冷束音传声:“告诉银光,行辕若发生变故,唤暗夜 传讯给我,我不在时万事请奏世子,我担忧东瀛声东击西追杀夫人,现在出门一趟。” 23.李铭远 冷双成告别林青鸾,日夜兼程连赶两天路程,于第三日傍晚来到白石山脚,靠在路边微微喘气歇息。 衣衫上卷了风尘,两腿像灌了铅块沉重,冷双成低头看看青衫下摆,默默地舒缓下双腿。自与林青鸾分开后,如同一股绳索剖开了两半,密宗不易发现两人踪迹,她一路安全无虞长驱而入,只是可怜了身子骨,硬生生地连番赶路缩短了一天路途,累得快如山陵坍塌。 环视四周,山色寂然,暮霭沉沉,一排排低矮围篱的村户稀稀落落随处可见,她静寂地沿着村畔人家的泥墙走过,所经之处均是门户掩蔽,荒无人烟。 没有炊烟袅袅,没有垂髫小儿,没有阡陌纵横,什么都没有,只闻苍凉的山猫一两声叫唤。冷双成心中大奇,摸进一些门户破败的人家里查看。 屋内生活器皿、衣衫柴火一应俱全,保持着村民离开时的原样,仿似刮了一阵大风,将所有的男女老少吹走,却留下了院落牲畜的残骸。 黄土堆积成丘,四散无形,冷双成细心扒开才发觉动物尸骸,猜测家禽是活活饿死的。 焉知两百载,重回梦之乡。 白石山的草被令人惊叹,粗壮的草根上是嫩绿抽拔的新芽,随风仆倒,淡色浓郁如同层层厚积薄发的波涛,冷双成伫立丛间,触目远视的均是狂放盎然的绿意。 古诗云“近乡情更怯”,这里不是她的故居,却是令她魂牵梦萦之处——两百年前幼时为狼孩生长的地方。 杂树生花,成百成千的苹果树盛织粉红锦衣,行列整齐地直走断壁深处,冷双成缓缓踏着及膝碧草,伸手抚摸一树一木,泪眼婆娑。暖风荡漾,花枝摇曳,微微发出簇簇声响,迎面熟悉而久违的气息令她深深闭上了双眼。 朦胧眼帘里,似乎又见往昔梦境。一名五岁幼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天真执拗地追逐风声月色奔跑,那个孩子赤着双脚,小小脚丫印下一个又一个血迹斑斑的足印,从断壁下的狼窠蜿蜒至山顶苹果树,夜夜如此,倔强如斯。 “我回来了,你还在吗?”冷双成跪落双膝,匍匐深吻于修韧草叶,她将脸贴在碧绿毯被上,温柔地,缠绵地,似是情人的喃喃自语:“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多少的风轻月朗、湖光山色流云千载,多少的风消月隐、梅林桂雨残留在她记忆深处,万事万物在岁月中顿首臣服,改变了颜面。冷双成泪眼相问,语风抵在舌尖低缓苦涩,漩涡儿转向青空,无语凝噎中,风声 赫赫,惟独不见任何人的答复。 沉迷许久,风啸不断,日暮夕阳映照草叶上,镀过浅浅淡淡的红光,黑白分明动静相长,宛如水落石出的寒湖夜色,冷双成看着一黑一白的参差,想起了秋叶依剑的眼睛,她惊觉起身,沿山查看植被。 山脊正面朝阳,草色烟光弥漫,生长勃勃如常,山顶朝下的背脊,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冷双成衣同绿色,在林间纵横飞跃,隐蔽了身形。奔跑至落日西沉,两道门户般的断壁直耸眼前,阻挡了一切行进的可能。她抬首看向壁身,依稀记得月夜里是从这里蹿出,一路跑到山顶抓下果子饱腹,环视身畔,棵棵茁壮的苹果树威武胜芳,她心中一动,回身摘取了远近距离不同的野果品尝,直到挨着壁脚生的那枚果子才微微尝出了点苦涩。 既是干苦,想必果子树根部吸取了不同的土质。 林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壁立千仞的门户,隐隐透来啸啸狼声,一道又一道阴冷的风滚滚扑出,震荡她的衣衫随风猎猎飞舞,冷双成沉淀心神,缓缓走到山顶,纵身跃上枝桠,对着两三零落夏星怔怔出神。 整个村庄的村民消失不见,断壁后狼群守护森严,如果不是铁矿引来密宗灭口死守秘密,她的确还想不出什么理由,只是这个推断还需天明后证实。 凉风习习,风声幽呜,连日奔波的冷双成极快进入了梦乡。 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 次日清晨,冷双成梳洗完毕,紧好包裹,四散着寻了些翠竹,斩断后设法拖进了山崖。 白石镇虽说带了白石山的名讳,却是隔着此山有一百里远,冷双成一面想着此镇名称由来,一面又有些哭笑不得。 莫非是镇不在大,有山则名? 镇子古朴而不衰落,亭台楼阁、深巷高院,烟笼朱户日照琉璃的风光不输于烟雨江南,处处景致优雅,冷双成的眸光细细打量,极力浏览来时疏忽的景色。 转角处,阳光下,一道颀长冷漠的身影凛然走来,眉目凝聚如山般沉笃,两眼漆黑如墨。 冷双成瞧了一眼,心下暗暗喝彩:好一个俊挺儿郎! 来人衣饰古朴优雅,一如身后静寂城镇。黑色的立领衬托出白皙英俊的脸庞,如参天古木醒目深邃,他的装扮不同于当朝宋人,腰悬玄黑宽带,雪白长衫下摆覆盖青黑蔽膝,长逸及靴,轻轻飘拂,如同从山水深处走出的古代剑客。 黑色侠客履沉稳行来, 干净、利落,一步一步踏在心跳节奏上,竟是不差分毫间隙。冷双成发觉他背负一柄无鞘的铁剑,玄青雕花把手,露出的菱形剑尖在阳光下发着黑幽幽的光。 如果她没记错,这把剑应是无名,自前朝起就存在的铁剑“无名”。 很少有人认得这把古剑,因为它的历史远远超过了任何一把卫子夫神兵。 可是冷双成认出了这柄剑,勾起了她对前世的追忆,她默默地伫立街边注视着一人一剑。既然来人掌有此剑,一定和前世中的铁剑门有渊源,而且她敢笃定,赵应承未邀请铁门弟子集会,应是不知晓有此种隐世深山的门派。 年轻人气息冷冽地经过冷双成身旁,眉似远山,唇若薄刃,冷双成怅足回望,一直看着他缓缓走进街边茶楼。茶楼精巧美丽,八角飞檐上悬挂叮咚铜铃,呜呜风声拂动,一时鸣乐大作。“嗖”的一声,二楼雕花镂空的扶手突然飞出一具身体,不偏不倚砸向街巷屋檐下怔忪出神的冷双成。 风声胜过铃响,可见抛掷之人手上力度。冷双成反应奇速,身子滴溜溜转动,右手上扬,一道和力随着袖子将被掷之人身形托了一托。 被丢下来的人是个胖子,可惜已被震晕。冷双成掌风卸下力道,胖子的身躯如同绣球翻滚几周,最后轻飘飘地躺在了地上。 二楼扶手出现了一张深刻的脸,正是方才那名黑白衣饰的少年。他看了眼冷双成的出手,拱手行礼:“在下李铭远,捉拿本门叛徒,若有失手伤及公子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这个人不动时就像把出了鞘的古剑,沉着大气,一旦动起来更是雷霆万钧、杀气重重。冷双成见了他得体的礼数、凛然的气质,心下称奇,连忙温文尔雅地还礼。 茶楼二层视野开阔,将街巷风光尽收眼底。李铭远礼数周全,为冷双成叫了一壶铁观音,举止沉稳若定,极赋领袖气息。他抬手敬请一盏香茗,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见公子伫立路旁观望,心中生疑故摔出本门弟子试探,公子光明磊落出手救援,令在下佩服。在下这就给公子赔礼。”言出必行,他站起长身一鞠。 冷双成越发对他生出结交之心。李铭远的试探她其实清楚,没想到他光风霁月般吐诉,实属磊落君子。而且称过门人“叛徒”后,他言谈落落,维护本门声威均唤弟子,这份细致入微的谨慎博得了她极大的好感。但是他以门人作为棋子来试探她,此举和当年的初一提聂无忧又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狡善。冷双成心里越觉有趣,微微一 笑还请茶盏,道:“请公子不要拘礼,敝人冷双成,路过古镇偶见公子古风雅雅气质出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腼腆地笑笑,遮掩脸色饮下香茗。 李铭远眉目不动,沉着说道:“公子既是驻足不去,是否有话要交代在下?” 冷双成暗道“好聪明的人”,温和道:“我自白石山而来,在狼谷中见过两枚铁剑,与公子身上形状相符,猜测是公子门人,踌躇立足不知如何启口,没想到被公子看出端倪。”再次腼腆一笑,温文可亲。 李铭远蹙了蹙眉,看着冷双成的笑容:“的确是本门散失的两名弟子,看来是命丧狼口……”顿了顿,又作揖续道:“有关本门机要不便相告,还望公子海涵。” “无妨。”冷双成言若春风,缓缓吐出二字。 两人在茶楼上客客气气地交谈起来。 李铭远与冷双成均是风度沉稳、言辞谨慎之人,两者在不触及各自隐私下,一来一去道明一些情况。 李铭远身为铁剑门代掌门,接受师傅承令,下山寻找忍受不了清苦修炼逃走的三名弟子,身后铁剑便是师傅所赐,代为执法信物。两名弟子已死,最后一名胖刀客方才已被追踪而来的李铭远制服,回门后接受更严厉的刑法。 冷双成这才知道市面上流失的贡品是这胖子拼死盗出,瞧他手腕足踝旧伤累累,估计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不是九死一生难以逃出狼谷。既然代掌门已来,冷双成也不好多方查问,言谈之中她察觉李铭远果然对江湖典故知晓不多,显然是平素修关门纪森严,铁剑门弟子无法下山游历的缘故。 六月夏风穿过古镇,清减几分熏暖,多了清爽如丝的淡雅。李铭远转视一眼街头,眼色岿然不动,口中却赞叹一声:“好马。” 冷双成心中一凛,缓缓回头。 青石街面上突然安静了下来,沉寂厚重如一潭碧水。三三两两的行人已躲避檐下,噤声不语。仿似在淡素如烟的街巷上注入一股雪雨,霎时间空气变得清冷见骨。通体雪白的骅龙步伐稳健地缓步行来,额前一抹嫣红在阳光下深沉显眼。 冷双成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右掌抚上前额,黑发散落遮掩了半颜,默默地饮下一杯茶盏。李铭远似乎有所了悟,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继续端坐饮茶。 可是外面动静不容人忽视。 骅龙稳当停驻街面,踏雪乌蹄笃笃两声,再也纹丝不动。汉白玉雕柱晶莹如月,黑檀车辕尽显简约 霸气,李铭远堪堪掠过一眼,便隐约断定来人身份不低,他抿下一口茶。 远处阳光下银衣卫士如林直立街头巷尾,鲜衣铠甲,怒马峥嵘,一簇簇闪亮锋利的箭矢口冲霄汉,显赫森冷,众银衣少年稳踞马身,眉宇间冰雪连天,端的是气势不凡。 车门被随从恭敬分开,两根苍白修韧的手指轻划车幔,如同锦黑丝绒上镌刻出雪白优雅的兰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俊美至极点的容颜。 24.为难 冷双成没有回头,她仔细打量李铭远的神色。面前的少年气度沉稳,能透露的讯息仅是寥寥。 她心存侥幸,希望秋叶依剑在她改变装扮、洗去气息后,不是那么笃定地一眼认出。但她转念一想,传闻不见外人不喜出行的秋叶公子能出现在此处,的确不是那么轻易含混过去。 李铭远的瞳仁如同聚集了山峦凉雾,面沉如水,左手抚住杯缘,右手五指缓缓扣起。冷双成心里暗叹一声,平稳说道:“公子勿惊,来人是我家公子,容我先行告辞。” 李铭远长身而起,心下虽诧异,仍是恭敬地施礼作辞。冷双成微笑着还礼,微微一躬后转向了街面。 午后的清风吹过秋叶依剑墨黑发丝,深拂他冷漠如昔的眉眼。冷双成看他竟是身着黑色朝服,一路凛冽缓缓行来,如同破冰裂川,心里不由得一突。 众人虽不识秋叶依剑服饰冠品,但见他孤高无攀的身影、银衣卫士的排场,心里明白几分均是匍匐下拜。 李铭远第一次见到如此冷漠的男人,俊美无匹、气质华贵,夏风无法撼动他孤鸿般身影,容颜虽是令天地万物失色,眸中的浩瀚深邃却是牢牢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目光直穿过来,瀚海波澜不兴,隐隐透着冰凉刺骨的寒意。 他心中一凛,依然不动声色地回望。 秋叶依剑双手垂落,捻纱蔽罩微微盛风,飘逸优美。黑色衣襟衬得他面容雪白,墨眉朗目,他双眸紧盯李铭远,不曾移动半分。 冷双成本待下楼,秋叶依剑却丝毫没有停步回身之意,她看了眼他的脸色,顾虑他为难李铭远,当即拦住他上得二楼的身子,眸含警示之色:“公子。” 秋叶依剑冷冷看了她一眼,雪颜黑衣,气质凛然难犯。冷双成见他仍要如冰前行,遽然拉住他的手腕,加重语气唤了一声:“秋叶!这位公子是我邀请的朋友。” 李铭远一直静立不动。 “冷双成,”秋叶依剑冷漠吐出三字,眼聚锋刃直视李铭远,“你的朋友我应当会会。” 冷双成气结,秋叶依剑又冷冰冰地意有所指:“既是用剑之人,想必剑术造诣独到。” “夫君!” 冷双成大喊一声,更是拽住他手腕不放。她回视一眼街巷匍匐跪拜的茶客民众,冷声说道:“李公子乃世外隐居剑客,不识你世子身份,并不是缺了礼数。” 李铭远听闻此句后, 眉目不动拱手施礼,秋叶依剑一动未动受了他礼节,冷冷说道:“夫人如此紧张,莫非是怕我礼数不周么?”手臂并不挣扎。 李铭远难得微微一笑,回道:“原来冷公子不是公子,而是世子嫔妃,恕在下眼拙,徒惹贤伉俪笑话。”冷双成脸面大窘,她见李铭远从容不迫,隐约猜测出她与秋叶依剑暗潮汹涌的对峙,满心困顿又无法解释,只得右手做了个延请手势,恭送他先行离去。 李铭远看到了冷双成的尴尬与为难,眼前这个男人冷漠不动,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冷戾如同雪后冰峰,锋利地割裂了空气。而且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应是一双握剑的手。 这个人被唤作秋叶,又是世子,当今世上符合这个身份的,只能是师傅告诫的天下第一剑客,秋叶依剑。 他虽然不识世务,但秋叶依剑的传说他不比外界之人听得少。他是聪明人,能看出秋叶依剑莫名的杀气,铁剑门门规森严,又恃冷双成处处礼让,作为回报,他也应该避其锋芒,选择安静离去。 但是显然有人不会这么轻易妥协。 李铭远稳健行过冷双成身侧,微微目视以示告辞,转身欲行。 秋叶依剑的左手一直隐于袖中,此刻却突然出手。 仿似掠过一阵微风,那股迅疾轻忽无声,准确无误地袭向李铭远背后。 李铭远心存警惕,背部一直向外不露丝毫破绽,他看不清秋叶依剑的动作,但能听声辨位,微风轻起时,两脚滑行,斜月般掠过。 冷双成也同时出手,她身形急退,衣衫震得轰鸣,左手顺势拉住秋叶依剑退后一步。 铁剑依然,人依然。 李铭远知道这招赢得侥幸,如果不是冷双成阻挡一下,背后无名必定被人夺去。如果铁剑被人夺去,铁剑门也无颜在江湖立足。秋叶依剑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这人果然不容人小觑。 冷双成眸含歉意,再次顿手延请:“李公子,请。” 李铭远一步一步沉稳下楼,冷双成一直注视秋叶依剑苍劲隐匿的左手,窥探到缓缓蜷起时,连忙闪身正对他的脸庞,转移他的注意力:“公子身穿朝服,又带了卫队,这是为何?” 秋叶依剑不语,冷冷盯着她。 楼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如覆薄冰,稍稍不慎,一触顷刻即成汪洋大海。 冷双成想了想,明白事出有因,平静地唤了一声:“秋叶。” 秋叶依剑听她称呼已变,目光褪了点晨露的晶凉,说道:“为了面见沿途官员调动军队。我将兵力暗中北调,堵防燕云十六州。” “为什么?” 秋叶依剑任由冷双成握着手腕,面色冷漠回道:“还记得古井一役辽军副帅?” “耶律保?” “正是,当年此人力劝其叔不得入城,耶律行天执意不听,被你点火炸死……” 冷双成马上截住了他的话音,急切一喊:“怎么算我杀了他?” 秋叶依剑大言不惭地冷笑一声:“不是你害的又是谁?” “好吧,好吧,”冷双成叹口气,凝视着他蓄满隐怒的双眸,“算我不对,你接着说。” “你做错的事情多得很。”秋叶依剑双唇形如紫月,抿成一线,趁势发作起来,冷漠无情地说道:“爱与人同游,不喜欢呆在我身边。乱穿男人衣服,带了男人私逃,到处抛头露面没个端庄模样。” 冷双成一声不吭地等他说完,笑了笑:“还有么?”秋叶依剑俊颜一凛,就待伸手抓人,冷双成快他一步,将他抱了满怀。冰绡云雾般的绯红蔽罩扑在她面容上,凉润清爽,传来飘渺冷香,她深深地嗅了一口,紧紧抱住秋叶依剑的背脊,闷声说道:“接着说吧。” 秋叶依剑回搂冷双成腰身,将唇扎向她黑发、脖颈,吻了会先嫌恶一声“一股子药味”,嘴唇却久滞不休到处啃咬:“耶律保既然没死,以他的野心,不可能不趁东瀛蛊乱中原时落井下石。” 冷双成赞叹不已:“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到,看得远。”两手并未放松。由于冷双成故意缠住秋叶依剑,银衣卫士没获得他的成令,只能放任李铭远通行。冷双成穿过他脖颈黑发,目视李铭远坚韧的背影,多留恋抱了秋叶一会,又问道:“带这么多人出来,又想干什么?” “虚虚实实,让密宗的人看不清我调兵动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石山必经之路只有这条,我赶了两天推算路程……”后面却没说出进了范围距离后,放出蓝色蝴蝶忍耐辛劳辨认路径的事情。 冷双成初见秋叶依剑时,心里就有些芥蒂,眼见已将风波停息,打定主意挣脱了他的怀抱。 茶香四溢,饮后两腮留蓄甘甜,令人齿颊生香回味不已。冷双成见李铭远安然远行,沉默斟满一盏香茗,细细啜饮品尝。她的眼光穿透蒲柳烟飞的空 气,落在极远的地方。“如此人物却未尽其才……”想来也让她扼腕叹息。 秋叶依剑目视冷双成临栏伫立的背影,突然清楚了她在看谁,不禁冷冷说道:“古剑无名想必你也认识,难怪相谈甚欢,不思归还。” “铁观音香高味醇、回甘悠久,亦能清热降火,公子要不要也尝尝?”冷双成背对秋叶依剑,嘴角轻带一抹微笑。 秋叶依剑容颜更白,他冷冷一笑,道:“冷双成,呈口舌之利算什么?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 冷双成微叹一口气,见李铭远已经远去不显人影,走回来放下杯盏,笑道:“记得。我还记得你的脾性,无论我说什么,你一律当成大风刮过去。” 秋叶依剑冷笑:“有些话我偏生记得,就怕你厚颜无耻说过即忘。” 冷双成笑得眉眼弯弯,尽管易容改变颜面,但那笑容如同九天弦月,为单调无星的丝绒夜幕增添了清丽之美。“这就奇了,素来只有眼前举世高峰,何来冷双成厚颜无耻之说?” 秋叶依剑见着她笑容,微微一怔,尔后沉脸不语。冷双成细瞧了眼他的脸色,见俊颜冷漠双唇紧抿,估量着又把他气得差不多了,正对他眼睛认真说道:“我当然记得我说过的话,我正是担忧你的想法,所以才连夜赶路,想早点回到你身边。” 秋叶依剑脸上的冰雪稍霁,墨玉瞳仁紧盯了冷双成薄唇,眼神专注而炽烈。冷双成走上前,牵了他的手指,正容说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想你此刻在做什么,休憩还是生气?只要看到白影儿一闪,我就在想那个人是不是你?等到月亮亮堂堂地照在山谷里,我还在想这时你也睡了吗?”她紧了紧他的手掌,微微一笑:“秋叶,我一直在想你。” 如同冰川化雪、海峡退潮,秋叶依剑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容颜上的阴霾随风消散,他低下头情不自禁地追逐那两仞薄唇。冷双成由得他亲了亲脸颊,神色平静,在那晶凉的唇渐渐温热时,她突然掐住他的手掌,带了十成内力重重一捏,沉声道:“痛么?” 秋叶依剑唇色凝成淡紫,俊秀双唇微不可见地颤抖,面容上冷漠不变。冷双成转过身躯,微微仰视他的眉目,冷澈见底的双瞳直对墨玉瞳仁:“你仅仅是右手生疼,你不曾想到八客自毙我眼前时,我的心像是被你撕裂了一般!” 秋叶依剑迅如流星地咬向她嘴唇,啃噬得口齿有了苦涩,才松口冷漠说道:“你是要一头狮子吃草么?”冷双成叹息:“既然你是我 的夫君,一定要体恤我的心情,不可处处为难别人,不可骄横无礼肆意而为。” 秋叶依剑冷冷地抽了手掌,左臂带风将她圈在胸前,发狠说道:“只要有男人近你身子一尺之内,我一概杀光。”冷双成面色一白,正待出声责劝,秋叶依剑却单臂箍了她腰身,双唇清凉如雪地四处飘落,含混说道:“你不逃离我,会生出这多事端?” 冷双成挣扎着避开脸颊,松开了他手掌,极力推拒他的胸怀。秋叶依剑眸色冷冽,渐渐抽去了温柔之色,变得冰霜风刃带了犀利,他一眨不眨地紧盯住冷双成躲避的侧脸,冷冷道:“冷双成,为什么不敢看我?” 冷双成沉默地转视角落,不言不语。 秋叶依剑掐住她的下颌,直望到那片瞳海深处:“我从未活得如此卑微、小心翼翼,由得你对我放肆无礼,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伤我的心。我不怕告诉你,自你逃离后,我不眠不休昼夜奔波,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后面的隐怒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被他牢牢按抑在云层里,没有淋漓倾泻,只因他不忍伤害怀中之人。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眷念一吻:“你还见过比我更傻的男人么?” 冷双成凝视着这张面孔。从来没有和风煦丽、柔情蜜意,只会用乌黑冷亮的瞳仁紧揪了她的眸光,或是欲言又止或是霸道凌厉,他的眼睛,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瀚海无波,隐隐约约颤抖着无力承担的隐痛。 她伸出手掌,捧住了他的脸庞,将额抵在他下颌上,深深地叹息一声:“这叫我如何是好。”秋叶依剑双眸微亮,意欲紧箍冷双成腰身,未曾料到她先行一步退开怀抱,萧索说道:“走吧,青州之事还少不得你主阵,路上也容我细细思量。”抬起头又无力一笑:“我知道你担心我,忍不住跑了出来,我心里其实很感激,多谢你的挂记。”说罢,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去。 25.妥协(上) 姹紫嫣红的花卉紧簇街畔,蜻蜓斜飞,蝴蝶翩然,镇上鸟语明艳如剪,赏心悦目的风光缠绵入眼。风拂过金线缠绕的流苏车幔,遣散不了静默不语之人的眉尖轻愁,冷双成沉默地靠首于车壁,怔怔细听骅龙后暴雨连珠的马蹄声。 秋叶依剑伸指揩了下她白皙的脸庞,说道:“还是这个样子我看得顺眼。”冷双成清洗了药物,露出她原本容貌,听闻秋叶依剑言语后,仍是萎顿不动。秋叶依剑皱皱眉,弓起手背,以修韧手指反复摩挲她的脸颊:“在想什么,说句话!” 冷双成冷漠格开他的手掌,木讷说道:“你真的想知道?”秋叶依剑容颜一变,眼色深沉,冷冷道:“你还没说,我已经知道了。”冷双成紧阖双唇,神色凝重空盯前方,过了会索性挪到车辕角落,歪歪斜斜地靠坐休憩。 如同被抽取了骨髓的人偶,她没了生气没了精神,什么都没有,甚至不顾及虎视眈眈的公子在身侧,礼数、防备、恼怒一切被她抛掷九霄云外。 秋叶依剑瞧了她这模样,冷笑一声:“想必和别人在一起,就变得逍遥快活了。”冷双成想起李铭远,眉目也岿然不动,闭了眼死不吭声。秋叶依剑冰刀子一样的眼光冷冷剐过来,上上下下地扫视她周身,她仍是纹丝不动入睡。 死寂之中,秋叶依剑森森开口:“你那点心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就是千方百计地想离开我,混迹街市逍遥自在地生活?” 冷双成不语,呼吸平缓。 秋叶依剑瞧着她呆滞面容,又恨声道:“乱跑乱蹿像匹脱缰的野马,这样你就高兴了?” 冷双成听他说得不成体统,心里只是冷笑,面色不变,到了最后突然睁开眼睛,冷冷盯着他。秋叶依剑也冷冷回望,目如乌墨,分外清冷,气势上比她更胜一筹。 “有毯子么?我冷得很。”冷双成说道。秋叶依剑眼神凛冽,锋利如刃,直直撞向冷双成眼根心底。冷双成仍是不怕死地一笑,嗤笑有声:“明明是大热的天,和你在一起,冷飕飕的让人受不了。” 此语一出,秋叶依剑就是有天大的涵养也忘了,那把无名之火嘶嘶直涨,他冰凉容颜抓向了冷双成。车厢尽管铺张奢华,然空场有限,冷双成根本无处可避,一招过后就被他抓住了双腕。 “心真是越来越野。”秋叶依剑冷冷道,将她双手反剪于身后,看了看车内四角,扯过内壁纱幔先浸了茶水,再捆绑她的双腕。冷双成冷眼旁观,嘴角挑起一丝嘲讽笑意,冷 声讥笑:“除了会欺辱我,你还能做什么事情?”秋叶依剑直盯住她眼睛,“唰”的一声抽紧了绳索,面容上冷漠一片。冷双成吃痛微蹙眉头,忍住了不出声叫唤。 “对你,我已经极力忍让了,今天就让你看看真正的男人能做什么。” 秋叶依剑冷漠说完,提起冷双成腰身,分了她双腿,将她放置在自己双膝上。冷双成一见小个坐姿,一刹那间脸庞红透无边,胭脂染霞掐得出水来,她难以置信地死盯住秋叶依剑瞳仁,咬着牙一字一字说道:“无耻至极!你放开我!” 秋叶依剑摸了摸她脸颊,微微一笑,哗地一下拉开她的衣襟。细细打量她白皙如雪的皮肤半晌,眼光专注,神情高深难测。 青紫已褪,一片雪白无暇。 清凉的风抚摸了冷双成袒露的上身,秋叶依剑的眸光又过于锋利,她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别这样,我很害怕。”冷双成的发丝拂落在秋叶依剑雪白脸庞,参差的额发抵在他俊秀侧颜上,她伏低了身躯簇簇发抖:“不要是你来伤害我,我承担不起。” 秋叶依剑看出她的异常,果决地将她翻转腰身,搂在了自己怀里。他一面掩住她的衣襟,一面吻了吻她的眼睑:“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冷双成含糊其声,嗓音颤抖不成字句:“八岁……万花楼……”还未说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秋叶依剑猛然惊醒过来,他搂紧了她的身体,恨不得揉碎镶在胸口,慢慢晃动:“不碍事了,你休息下。” 轻轻颠簸中,冷双成放松心神,靠在令她心安的胸怀松弛睡去。秋叶依剑设法解除了她的束缚,默默地替她松血化瘀片刻,又执握她手掌放置指间摩挲。两条秀挺如峰的眉紧蹙似云,最终沉寂面目缓缓说道:“我答应你就是,只要你不离开我。” 睡梦之中,不知冷双成梦见了什么,嘴角浅浅地掠开了笑容,像落花飘零于水面,一圈一圈的涟漪泛滥到另一个人的心里面。 灯如花,夜如水,小小轩窗对着月明,清风徐来,月移树影。冷双成临窗凝坐,左手轻执白色单衣袖口,右手端握一枚徽州银豪,在雪白宣纸上运笔作画。雪腕如月扬明恽,灯晕柔和,映衬一条淡浅痕迹。她视而不见这丝伤痕,稳如寒松地涂抹。 秋叶依剑浴后身带清新走过长廊,远视窗前人,深幽眸光紧衔那一抹光亮。黑发如墨披散脸庞,乌黑额发下是她清霜眉目、薄暮双唇,月华剪了她沉静的侧影,急风回舞在斑驳窗棂上。 清醒后的冷双成恢复了冷静,要求下榻客馆,取来纸墨。 秋叶依剑一直走向她,迎着尺束微光。冷双成静执笔墨,身上沉浸着一层稳笃如山的影子,仿似一名文雅秀士化身将才,不慌不忙地临场点兵。 宣纸上寥寥几笔却是清晰流畅,粗细得宜,勾勒出暮暮远山、萧萧盘谷。秋叶依剑走进后看了一眼,语声微扬:“难得冷双成文雅片刻,更难得冷双成将字法融入画墨。” 冷双成不理会他褒贬夹杂的言辞,对他心性早已熟识无余,平静落笔等待风干,斟酌着准备开口。 秋叶依剑伸出两指轻点宣纸一角,修长的指节将它缓缓挪移方向:“我只看出了字体,看不出地形,这是哪里?” 冷双成微微一笑,看着画幅:“公子真是聪慧,我将父亲教导的字体拆入画笔,树如屈铁、山如画沙,正是隶书笔法……”秋叶依剑突然伸臂揽住了她的腰身,手中带劲箍得她咳嗽一声:“有话直讲,少灌迷魂汤。” 冷双成心底的笑意如雨前茶一般涌上眼睛:“此处是白石山的狼谷……手别乱动,我有事要禀明。” 丽景烛晕,池月渐眠,秋叶依剑面临淅然静夜,心不在焉地环拥冷双成,将她拖到双膝上坐好,冷淡说道:“简要说完,我要安寝了。” 冷双成颜面一窘,钳住他游走的手掌,探身关了轩窗。回视时,薄云光线落在秋叶依剑容颜上,眼敛疲色,瞳仁雪冷,有些倦怠的苍白。冷双成明白他确实昼夜奔波,养尊处优的人吃了些苦头,心中软和下来,亲吻下他面颊,起身站好。 “数日前的那局棋路我还记得,你可是将孤独公子所辖两地拟作靶子?”冷双成微微弯腰,直盯着秋叶依剑墨玉瞳仁,眼神无比认真。 秋叶依剑确有此意。青龙镇、七星山庄不是他最终圈套收网密宗之处,但他却吩咐赵应承下达死令:孤独凯旋这两战不能输,否则以国法处置。 若胜,最后的壁垒无需他出动;若败,他能除了眼中钉,同时诱捕密宗残党入包袱,江宁府。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圈了冷双成双腿围在膝边,冷漠道:“无稽之谈。” 冷双成未挣扎,见他冷漠自持的模样,紧握了手心半天,最后发恨地揪了下他垂落耳畔的头发:“那日问你,你避而不答我就留了意。想你为人也不安妥,会没这番祸心?” 秋叶依剑眸色寒冷,肃然道:“再谈论他,下次就不会 如此简单了。” “秋叶。”冷双成心里暗暗苦笑,脸上却是温暖如春。她抚了抚他的耳畔脸庞,微笑说道:“除了你,其余之人我均是以礼相待,视作宾客,难道你还不放心么?”秋叶依剑冷漠而坐,容颜如暮雨残云,泛着幽冷之光:“还给你一刻时间,再不说正事永远没机会。” 语含警告,宣示他不乐于谈论其余男人。冷双成只觉海潮般的酸涩涌遍四肢百骸,对着这样的公子,她有时颇有些无可奈何,心里却抑制不了对他的眷念欣喜,如同茶楼上的无可措手。 缓缓吧,因为他每次终究都退让了一些。冷双成告诫自己,拉起他的左掌,学着他平日细细摩挲,抽空在图形上指点:“狼谷里有众多尸骸,男女老少均被人拉进狼群葬身,骨骸时隔日久,可见极早便有人清理了周边村落……” “讲重点。”秋叶依剑打断她,手掌朝她身上游走。 冷双成忍不住掐了一下,凝声道:“密宗用冰蝉丝杀了村民,为了严守狼谷底有铁矿的秘密。狼谷地势偏低,深凹如盘,常人进去就不易出来……” “里面可有最近新死的男子骨骸?”秋叶依剑插问一句。 “有,可以看出两三日前才死,树枝上散落着银色衣衫布帛。” “我说怎么没消息传回来。”秋叶依剑冷漠道,“原来都被杀了。”冷双成惊愕,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补充道:“是哨羽。” 冷双成怔了怔,但她实在是无力去思索除了梳雪以外的问题,一时没有动作已被秋叶依剑发觉,他冷漠问道:“狼谷地势险阻,你如何知道种种情况?” “我幼时在山上生长,知道一条狼群进出的捷径,探查地质的手段你也知道,我就不多说了。” 秋叶依剑听闻她提及沉痛往事,手掌静止不动一刻,尔后又矢志不渝地抚了上去:“看样子密宗的人还留在了谷中。” “是,我猜测有地底加工场之类的地方,因为旧尸骸中惟独没有青壮男子,极大可能被控制着做了苦力。” 冷双成一面说着,一面皱起了眉头,左手在背后悄悄蜷起如环,伸出长指划拉纸面,留下一枚深沉的皱褶。她想起了吴三手,想起了满目疮痍的残骸坑底,心中一根冰冷的刺破土而出,如同荆棘吐绽针叶,丝丝仇恨蔓延至眼睛。 那个白骨粼粼的坑底,婴孩的颈椎骨分明和后脊是分开的,孩子痛苦时,不知他的爹娘在哪里?是否痛彻心扉地看 着这幕惨剧,直到没了呼吸? 她觉得真恨自己,这一切她只能先忍着。 “我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冷双成没藏住心思,喃喃失声。 秋叶依剑听到此处,抬起头来,黑眸紧揪了她的心脏:“难为你了,冷双成。”冷双成垂下眼睑不语,长长的卷睫微微抖动,面带隐忍之色。 秋叶依剑瞧着她这模样,将她圈在怀里,慢慢抱起:“当时站在白石山顶,怕是忍耐许久吧?依你往日血性,一旦探寻到密宗动静,肯定会一头撞进去。还好没这么冲动,要不又得让我担心了。” 冷双成笑了笑,有些不自然:“握着拳站了一个多时辰,后来才发觉大风吹得脸颊生痛。”秋叶依剑吻了吻她脸颊,看着她眼睛说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主意?我真的怕你背着我做些危险之事。” 眸色深幽清亮,透过黑曜石般瞳仁泄露了太多感情。冷双成看着他冷峻雪白的脸,墨如刷漆的眼,心里怦怦直跳,只觉喉舌干哑一片,趁着沉溺瞳海之前,她撇过脸默不作声。 除去设计出逃那晚,秋叶依剑哪里见过冷双成害羞的样子,一时心奇轻笑不断,把先前的隐患也放置一旁,冷双成心下稍安,搂着他的脖颈悄声道:“秋叶……” 秋叶依剑“嗯”了一声,细听胸前人小鹿撞怀的心跳,侧过头亲了亲她黑发。冷双成迟疑极久,收紧了双臂,贴近他秀气耳廓,一看,还是原来咬过的那个。心底的温泉之水脉脉涌荡,她吞吐着说了一句:“秋叶……我真的一直……在想你。” 26.妥协(下) 冷双成双颊红晕,慧睫轻抖,薄唇浸染烟丝醉软的柔和。她白袖交握,紧紧搂着秋叶依剑颈项,云霞敷面微颤个不停,委实羞赧难言。 清香袭人,不同于飘渺沁脾般清凉,而是穆穆清风的冷疏自然。冷双成沉迷暧昧气息里,不禁怔忪着枕于他颈侧嗅闻,回神时便看到秋叶依剑墨黑双眸,忍笑微睇。“你……”她遽然惊醒,不发一语展袖紧钳了他修洁玉华的脖子,颜如渥丹再也不敢回头。 秋叶依剑轻笑着拉开她的手腕,普一松手,她又似藤蔓缠上,腕白肌红,发力紧贴着他胸口,不透一丝风声。“还怕我么?”他想起骅龙里抖簇委屈的场景,向后抚上她凉晶的双手,纠缠安抚地拉下。 冷双成双眸幽深,褪去往日碧水寒潭的冷静,凝视他黑发上的灯影。她偷窥一眼他的笑脸后,再次合身扑上,圈抱着白中泛红的脖颈。“放开我,听话。”秋叶依剑低笑不断,两手不停,冷双成更是默不作声地死拽着。 “也罢。”秋叶依剑邪佞一笑,雪白的容颜稍稍破开一点浮冰,两手巧妙翻转,冷双成毫无防备的下肢被他提起,划开稳置在他双膝上。 骑坐! “轰”的一声春雷碾过,冷双成红潮脸颊上深如紫玉,已经没有一方透白肌肤。她慌乱地松腕逃身,秋叶依剑知她甚深,早已圈搂了她的后腰,紧攥不放。 “痛啊!”冷双成皱眉叫喊,身子扭动不止。 “这招不顶用了,冷双成。”秋叶依剑阴邪笑笑,掐紧了腰身,一掌扯剥她沐后单衣,露出了白皙肩膀。冷双成修长的眉拧得如兰叶突起,沉着脸喝道:“再胡搅就揍人了!” “你今天怎样都逃不了。”秋叶依剑脸庞线条冷绷如弦,化俊美为刚毅,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发亮,“这是你欠我的。”是着,双掌托层柔力,两臂屈张迅疾扯开了衣衫。 浸着柔和灯光的上身赫然再现,莹白胸膛一览无余呈现于眼前。 冷双成本待伸掌侧削他脸颊,见了他深邃面目上雪白无瑕,手指颤抖,有些于心不忍。“放开我!”她着急喊道,身子猛地避开亲吻的嘴唇。 秋叶依剑扎身于她白皙胸口,亲吻游移置若罔闻。那种簇簇酥麻沿着周身密布的血管传递,四肢百骸松软无力。冷双成双掌推拒,又不忍撕抓他脸颊,半躲半避纠缠极久,他的双唇停在柔软乳峰上流连不去。 秋叶依剑啃吻一会,下颌绷紧,乌黑眼眸里隐隐跳动火焰:“ 冷双成,你怕我吗?”冷双成酥痒难耐,颤声道:“有些怕。”秋叶依剑扶起她头颅,直视她眼底:“你不是害怕我,是怕那些万花楼的记忆。” 深邃凤目里仍是那么一目了然的聪慧。 冷双成震惊无语,半晌叹息一声:“秋叶,你知我甚深,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的东西,每次被你直接掏出来,强迫去面对。”双手抱住他的脖颈,温软双唇亲吻雪色脸颊,唇形颤抖:“我依了你就是……你轻点。” 是罢,冷双成不再挣扎,面染重彩,扑倒在秋叶依剑怀里,企图用他黑发遮掩红潮颜面。 秋叶依剑伸出长指,先掐抚了她左侧乳峰,右手托回她的脸庞,正视她眼睛:“脱了我衣衫。” 墨玉双眸黑得发亮,镶嵌在雪白俊美的面容上,让人无力抵挡这份魅惑。 冷双成轻颤如水,依言除去他洁白衣袍,低眉顺目坐在他膝上,他的裸身在烛火微明中苍劲白皙,领口处的光洁雪白鼓鼓有声,传来他吐纳平缓的心跳。 丝滑如潮包裹了昂藏男身,秋叶依剑眸色隐暗,一掌稳扶冷双成腰身,右手抚摸抓攫她的胸脯。热浪带着酥麻之感游走,从他胸腹川行而过,一点凝聚的颤抖全然抵在他下身那个出口,滚烫火热,一圈一圈地挤压簇向更深的地方。 “用点力。”秋叶依剑咬住冷双成红唇,暗哑喝道,左掌更伸一尺,如山环揽她腰身,右手却是抓满触手滑软的胸房。冷双成竭力靠近,仍是摆脱不了他的魔爪,气喘愔愔,身子如出海新月灿色斐然。她发恼斜抱他后颈,在白玉颈脖上咬了一口:“够难为情了……莫要得寸进尺。” 秋叶依剑下颌尖凛,咽喉骨节翻滚得厉害,崩塌溃泻的快感久候未至,他猛然掐起冷双成腰肢,长身而起。 冷双成低喊一声,双手环搂,只得由他平放了酥软身躯。 黑发铺散于红木桌案,卷褪至后腰的白衫子倾滑无骨,挽住了冷双成长枝修曼的手腕,她的整个周身在灯下暴露无遗。双峰圆润起伏,唇启兰芷芳香,眉眼不胜羞怯,她转过了面容看向侧处。 秋叶依剑抿着唇扳回她脸颊,伏身亲吻下去,悄无声息地挤入她身体。发被波动,和着他深深撞击的节奏,云边探竹般簇簇拂落,稳固岿然的桌案吱呀作响,发出撩人心魄的呻吟。 两具火热白皙的躯体亲密无间地镶合在一起,月色珊影下,各自温暖对方。 冷双成眼眸里凌乱如雨,纷纭 散开,紧攀了秋叶依剑后脊,体内那株长驱直入的男身律动频繁,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猛,阵阵颤栗令她燥热万分,她不禁收紧长臂迎上了他的胸膛,疼痛的渴望吐蕊绽放,仿似丝丝入扣寻求饱满。 秋叶依剑随即落下唇,亲吻身下玉峰乳珠,右掌抚住桌木边缘。稳了稳边角后,他又发力折腾,全身游龙直抵穴心,修韧手指盘旋于冷双成脸侧胸前。 “叫出来。”秋叶依剑眸色暗沉,唇抿一线低声凝视。 波波震荡间,冷双成生受不住强烈的撞击,改掳他的脖子攀援低咒。秋叶依剑微微勾起嘴角,双掌按向桌面,突地聚力冲进,最终令冷双成压抑呻吟一声:“秋叶……” 月色莹白,窗外花枝轻摇,斑斑印在白雪室壁上,凌乱如漫天星斗。冷双成睁大着眼,默默注视摇乱的竹影,心思随着影子晃动,她的身畔传来平稳如一的呼吸,秋叶依剑阖目而眠,容颜胜似月白瓷玉,光彩熹微冷漠不减。 身边人已经熟睡,她清醒地看着满室月光,看了许久,悄悄挪动下手臂,秋叶依剑睁开了眼睛。 “去哪里?”狭长黑眸盛凛冽之光,他冷冷说道。 冷双成讪笑:“手臂酸麻,你能放开下么?” 秋叶依剑冷漠地松开了他的左手,冷双成趁势收回,搭上手腕活动麻木的关节,双眸仰望,奕奕生辉。秋叶依剑微侧脸庞,乌黑眼珠盯着她松风水月的面容半晌,突然道:“你精神倒是好得很。” 冷双成默默一笑:“就是苦了你,睡着了也得提防。” 秋叶依剑伸过手掌,将她身子扯到胸脯上伏低,对着她的眼睛说道:“知道我辛苦,就不要乱跑。”冷双成微微挣扎起身,秋叶依剑两掌紧紧钳住,冷漠不语。 “你打算把我关一辈子?”冷双成察觉他眸色起了变化,当机立断乖乖趴在他胸口不动。 淡淡萦绕的冷香自冷双成发间传来,婆娑袅袅地透过他鼻端。他很满意洗去仙居药味的这头黑发,不住地抚摸:“是,你要什么我都依着你,惟独不准离开我身边。” 冷双成叹了口气,下巴搁在他胸膛上凛冽如刺。秋叶依剑突然缓缓说道:“有人后悔莫及地告诉我,喜欢一个人,千万不能随意松手。” 冷双成不知李天啸雕塑冰晶的事情,心里惊奇,语声却是平静问道:“谁?” 秋叶依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摸着她的头发。 房帷内一片寂静,似水月光静静流泻。 秋叶依剑衣袍微敞,冷双成顺着雪白肌路望去,两根瘦挑的锁骨凸起,支在秀气紧致的下颌底,优雅如云错落有致。她回过眼神听着他的心跳,一根手指悄悄地戳了出去:“秋叶,你有时候真的很不讲理。” 秋叶依剑伸手一拖,冷双成像个袍子被他扯齐了平身,覆盖在他身躯上。他的瞳仁散着冷清,面容如凌寒傲冬的梅,苍白胜雪不挟一丝红润:“月上三更天还不睡,一肚子鬼胎,一定在打什么主意。” 冷双成的手指立即松软放下,陪笑道:“我都依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着她:“平日说话绕来绕去,摸摸你都要推拒半天,今晚如此乖巧,怎么叫我放心。” 冷双成心下一凛,今日白石画幅已经令她心神辗转忧愁,此刻又被秋叶依剑剥开了伪装,她只能叹息一声:“我对你说过我师傅吧?你总是和她一样犀利。” “以前的事不准想,想多了容易钻死角。”秋叶依剑拉拉她头发,笃定说道:“心里有事就直说,你迟早瞒不过我。” 冷双成心想此话不假,盘算后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有件事情梗在心里,想和你商量。” “学乖了不少。”秋叶依剑亲吻她双唇,手掌捧着她的脸庞,“说罢,否则折腾起来,我还不能好好睡一觉。” 冷双成望进他幽黑双瞳,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要亲手抓荒玉梳雪,你答应我。” 冷双成的瞳仁圆润黝黑,如同蒲公英垂散了花瓣,最后只剩下桔梗那点尖锐突兀。秋叶依剑静静瞅着她渴盼的双眸,一时冷漠容颜没有开口。 冷双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待一个结果。传闻秋叶依剑允诺必行,只要他答应了,绝对不会再束缚她的手脚。 “好。”秋叶依剑思索良久吐出一字,见冷双成松了口气,不禁冷漠说道:“荒玉梳雪是个女人,我不屑对她出手……”冷双成没忍住轻松,面色上稍有些雨霁初明之景,秋叶依剑又冷笑道:“不让你松松筋骨不行哪,冷双成最拿手的把戏就是装死赖活。” 冷双成不理会他的嗤笑,既然目的已达,便欲翻身平卧,闭着眼睛一刻,她忍不住大叫:“秋叶,你不是说要好好睡觉吗?” 秋叶依剑压住她蠢蠢欲动的身子,阴笑道:“吵醒了我,还指望我做圣人君子?”指、唇早已落及向往的地方,反复吮吸抚摸,冷双 成忍耐了片刻,最终压抑地呻吟起来。 室内风光旖旎,月色挑了一丝眉眼的冷漠,无语注视苍茫大地。 27.棋子 草色如新,隔水涧簇簇生长。澄澈白玉的流水叮咚作响,一路蜿蜒欢畅奔向亭角。 亭是秀雅八角亭,人是清丽绝伦俏佳人。 梳雪伸出一只皓白雪腕,轻轻托起了随曲水流来的一片绿叶。叶子在水中漂流,侵染了雾色风霜,显得有些冷冽如刃。 这里是梳雪改装后的悠游之处,她给此水此亭取了个雅名,叫做棋山。明明没有一座山,既然小主人这样叫了,老金也不敢多作评论,此刻,他不明少主心思,只能恭顺地立于亭侧,细数脚下幽幽碧草。 白衣梳雪款款立定,回首破颜一笑,说不出的清幽寒媚:“怎么样了?” 老金伏地拜了拜:“总坛传来消息,耶律将军答应了少主的要求,约定日期一到,即刻攻城。” 梳雪俏生生地执腕托叶走了过来,眼波流转:“如此甚好,一旦交战,宋境势必首尾不可顾应,我们从中易得些便利。” 老金踌躇一下,道:“少主认为秋叶公子是否得知我们的计划?” 梳雪淡淡一笑:“成大事者,必计算方方面面,近日足不出户的秋叶公子盛服外出,名为寻找冷双成,暗中少不得做些手段,所以他多少能猜测北塞变局,只是需要确定消息来源,如果正在此时,我邀请他来对弈一局,你说他会不会来呢?” 老金呆立,目光看向梳雪,怔忪道:“少主果真极为了解对手。但我们手中持有日月金轮,公子忌惮它的威力,不见得来赴约。” 梳雪摇头,巧笑倩兮:“他不是傻子,吴三手死之前,肯定对他揭露过金轮秘密,即使我们倾尽白石铁砂,三月后才能制成武器。前番为了布局已经损了大批数目,眼下我们手中除了魏无衣那一柄,依时间来推算其余均是半成品。即使有余散武器,他也一定会来。” 面对老金仍是质疑的目光,她又微微一笑,问道:“左使可是忘了公子败于铁塔比武一事?” “不曾。” “这就对了。”梳雪悠悠道,“如此骄傲的男人曾倒载武器威力之下,若是不敢赴约,岂不是意味着心怀胆怯,岂不是令天下人笑话?”顿了顿,她笃定笑道:“所以请柬一下,公子必来。” 老金道:“既是如此,主人打算怎么办?” 梳雪把玩着落叶,沿叶子边缘细细抚摸,突然说道:“公子知道的消息还不止如此。” 老金奇道:“难道……” “是。”梳雪截口微微一笑,“暗桩和铁矿之事他已知晓。” 老金目露疑色,梳雪只是轻笑道:“请柬待至他回府才能下,他也能推断出既然我们能掌握他的行踪,身边定是埋有暗线,所以婢女软红迟早会被杀。” “前番我们修筑地下采炼场时,魏无衣督促不力,一名胖刀客(铁剑门弟子)携带翡翠玉器逃走,贡品流于市面就引起了公子注意,又恃安颉被捕,早获证实他已起疑,派人调查白石山,从五日前圈杀的暗哨来看,应该就是辟邪山庄的人。” 梳雪的笑容清淡似风,袅袅消弭于唇畔眼角。老金看这云淡风轻的一笑,默然无语。 小主人知晓秋叶依剑甚多动向,却有恃无恐;看她天真无暇花容月貌,谁又料想到她婉转狠毒的心思? 采炼场由小主人亲自拟图设计,正位于白石山麓深处,除了脚下曲折输送铁砂的管道,整个山脊内部已被她退出时灌铁铸死,厚厚实实的铁层像拱起的帐篷顶部,滴水不漏。即使有人烧炸山脉,火星也无法渗入底部,如果想打开缺口,一定得发动劳力开凿山脉,那也需一月之久,待那时武器已经造成,宋人力量鞭长莫及。 小主人只留下了三月的口粮,并许诺武器造成后,通过管道输送出来,她再开山放人。但老金知道,监工是她的亲信,送出武器后,想必也会被她弃置一旁,任由底下百人自生自灭。 夏花婀娜,零星散于碧草丛中,粉白黛绿,淡雅小巧。梳雪曳裙敛裾,纤足珊珊踏上,花瓣零落如雨。老金沉默一阵,又道:“此刻是否下达请柬至行辕?” 梳雪拾起脚畔一朵小花,看了看,将叶子丢弃,说道:“再等等。” “恕属下愚昧,少主能否明示时间?” 梳雪抬首嫣然一笑:“左使这是怎么了,为何忘记哥哥这个如此重要的人物?” 老金讪然:“右使林青鸾?” 花儿在风中簇簇抖动花瓣,梳雪旋转花枝,悠然道:“今日正是哥哥七日之毒发作时期,毒药由我特别配置的天烛子炼成,解药必须要特制的观音水,除了我们先前服食的两瓶,余下药引远在东瀛花岛,所以今日子时一过,哥哥就成了药人。四天里哥哥走不了多远,只要月出时在青州邻近城镇多用哨音唤唤,哥哥迟早会回来。” 语声娇媚无骨,丝丝如泉涧滑过老金心间,仃泠泠地寒战。 老金无语呆立,梳雪看了他一眼,笑道: “左使不要担心,哥哥是罔顾我的命令才受到如此惩罚。待哥哥回来后,他永远会听我的话。” “主人要右使做什么?” “为了对付冷双成。”梳雪拈花微笑,“七日前哥哥在赌坊舍不得动手,显然对她有私情。冷双成甘冒大不韪救出他,可见哥哥在她心目中异非常人。” 老金擦擦汗,讪讪道:“公子这边可是按计划进行?” 梳雪颔首笑之:“耶律保在辽帅前请命出战,誓雪古井一役之耻。他平生所忌惮者有两人,一是秋叶依剑,一是赵应承,其余宋人他不放在心上。此番答应我的要求,也是想我倾其武力,在宋境制造混乱牵制二人力量,使得他趁机挥师南下收服燕云。” “海潮一起,计划施行。东瀛武士要入宋境,必须先打开入口无方。在这之前,我们若是重创秋叶公子,赵应承势必受到牵连,致使他滞留中原坐镇指挥,这样就达到了耶律保的目的。” 老金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道:“仙居那日,主人为何不设计擒住两位世子?” 梳雪冷冷一瞥,道:“一来耶律保没答应我的条件,二来公子有备而来,没有十拿九稳,我不会轻举妄动。”说罢展颜一笑,接道:“不亲自探探,我始终不信公子有如此厉害。” “眼下少主是否有了对策?” 梳雪又瞧了老金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特地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最后蓄力一击。赵应承一直按兵不动,显然是在等秋叶公子回来主持集会,大会之后他们一定会有所调度准备,此时动手擒住公子,溃败军心的效果更好。” 老金冷汗涔涔,梳雪突又笑靥如花,手指扣住花梗,凛然一弹,倏的一下切入漆红亭柱中:“这都是他的手段,忍耐到最后,一把火点燃古井台,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老金嗫嚅道:“少主为何不在聚会上做手脚?” “我没那么蠢。”梳雪冷笑,“行辕重兵把守,要攻进去谈何容易。与其小打小闹,不如引出秋叶,只要他来,不死也即重伤。” 梳雪回顾四周,纤指细点水涧山石:“这些黑白棋子就是关键。” 老金顺势望去。 水声潺潺,温情脉脉流过一方天然水泉,半亩大小四四方方,水底纵横各十九条沟壑,水草掩映下不易发觉,两岸散落圆盘大小两色山石,黑如鸦雏,白若凝脂,一黑一白刚好拟作水色棋 盘上的棋子。 梳雪缓缓走动,微笑道:“这里便是我邀请公子对弈的棋局。他生性谨慎嗅觉灵敏,不出奇法无以制住他。棋子上涂抹无色无味的天烛子药水,一旦落入水中经太阳拂照,药效散发即可麻痹人头脑,届时我再出手,他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插翅难逃。” 老金悚然,但念及先前小主人所说他们两人已经服过解药,心下稍安。想起往事,他不禁恍然道:“难怪少主一直关注药人进度,原来是在试验天烛子的效果。” 梳雪呵呵一笑,道:“我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天上流云舒卷,阳光灿烂。 江宁府的杨家本是巍峨独处的大宅院,自从两年前被朝廷抄家后,如同千年老树轰然倒塌,在一片艳阳风光下也难掩其破败没落。 野草森森,枯藤盘绕,地底觅食的小动物扒拉土块,发出沙沙响声。阳光透过青铜红绿的琉璃瓦照过来,斑驳了坍塌的朱红墙垣。 冷双成驻足矮墙外,静静地打量院内光景,看了片刻心下酸涩,又闪身跃进墙内,静寂走向后院。 推开残破的八仙门户,大厅光线暗沉,扑面而来刺鼻呛人的灰尘味。她一路穿行直抵最后,一个门户落锁的单独白院出现在眼前,月洞门户上铁锁锈迹斑斑,墙角杂草丛生,枝叶精神抖擞地直冲入天。 冷双成想了想,并未踏足草上,而是运气飘向院内,因为她无意破坏院外无人居住的假象。 缺了一角的飞檐亭内,宇文小白背靠在斑驳红柱上,正笑眯眯地晒着太阳。 “谁?”他警惕喝道。 冷双成经过简单装扮为了避开追杀,明了宇文小白不识她的原因,笑道:“小白,是我,我胡乱涂抹两下,你就不认得我了吗?” “双成,你来了!”宇文小白听闻熟悉语声,转眸惊喜一喊,大叫着扑了过来。 宇文小白的笑容比太阳还温暖,两眼澄净,如同带有婴孩般天真。 冷双成连忙接住他的身子,笑道:“小白,过得还好么?” 宇文小白拉扯冷双成脸颊,苦着脸说:“闷死了,南景不准我出门,天天就是下下棋,连风筝都不能放。” 冷双成心里叹息,从袖囊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他,微笑说道:“给你,这是我小时候吃过的野果,我特地摘来藏了两天带给你。” 宇文小白喜出望外,接过便吃。冷双成待他 吃完,才拉住他的手走到亭子里:“小白,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光线明亮,一株六月雪当风而立,拂去风尘婷婷玉立在明媚的夏阳里。冷双成看着层层茂草,怔怔出神,心底的痛苦在阳光照射下,像沙砾般显得微不足道。 药王前辈竟然不在宇文小白身边,听闻两月前他就下山仙游,至今不知所踪。林青鸾找到过南景麒和宇文小白,得知只有他们两人落脚江宁后,于前晚深夜悄悄离去,也无踪迹。 今日便是七日之毒最后期限。 南景麒未讲明此处正是小白祖宅,宇文小白还以为这里是没落杨姓官员府邸,他如同院内植被,在故居里无忧无虑地享受阳光。 南景麒一路留下暗记,冷双成寻来此处,未曾料到迎接她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南景麒身着黑袍,隽秀如竹,他静静站在屋檐下,湛黑的眼珠一直瞅着亭中两人。宇文小白笑吟吟地絮絮而言,冷双成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冷双成哄着宇文小白,站起身来走向檐下。 “南景,有件事要拜托你。”她的脸色苍白,双眸敛光,身躯如同碧池水,摇摇晃晃有似浮萍。 南景麒眼疾手快扶起她的身子,叹息道:“说吧,我虽不知发生何事,但想必前日那位朋友令你心下担忧。” 冷双成稳了稳心神,不着痕迹避开了南景麒的手,对他长身一躬:“不是他的事情,而是另外一件正事,因为如今我只能仰仗你了。” 江宁府和青州是相岔的路途,冷双成在归路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游说成功秋叶依剑,让他继续前行,自己抄小路赶到江宁。原本秋叶依剑未到白石镇时,冷双成就有如此打算,只是秋叶依剑突然现身,搅乱了她的计划与行程。 第二日赶回青州时,万家灯火辉煌。白玉兰灯盏和大红灯笼悬挂街道门户上,红白夹杂如同间隔穿过的珠链。冷双成闷头直走,只觉白日黑昼没什么区别,在她眼里,都是那点微光。 走至一座描金漆环扣大门前,府前两列执戟护卫喝道:“来者何人,公门重地岂得乱闯!” 冷双成醒悟过来,微微躬身赔礼返身就走,刚走了几步,突然又想起来,看看身上装扮,摸摸脸回到原处说道:“敝人冷双成,是秋叶世子府下……” 她正在斟酌自称府下何人妥当时,守卫听得她的语声,想起世子唤人叮嘱夫人随后回府,立即请她进了行辕。 冷双成沿 着长廊捱到侧院,先梳洗一番才将出门。碧透听闻冷双成回府又不见人影,留了个心眼寻了过来,普一踏进门阁,眼前绿衫一闪,清香扑面,正是沐浴完毕的冷双成走出门来。 “夫……啊,双成,等等!”碧透着急盈盈一唤。 冷双成侧身退至一旁,平静道:“碧透姑娘,有什么事吗?” 碧透莞尔一笑,道:“双成,你披着头发去见公子吗?” 冷双成正眼看了下碧透轻纱妙曼的身姿,咧嘴笑笑:“这样子已经不错了,请问银光公子在哪里?” 碧透稍稍一惊,又微笑道:“双成,公子自昨日回府后,一直带着银光公子呆在议事阁里,其间下人们送了晚膳宵夜五次,公子只尝了几口都退斥下来,不知是不合公子胃口还是何由……” 冷双成突地一笑,问道:“碧透姑娘,几日前我出逃时,可曾累及姑娘受罚?” 碧透摇头:“不曾。” 冷双成破颜一笑,极为真诚:“我一直担忧此事。”眼见碧透沉稳伫立,眸色仅带讶然,微微沉吟后又抬首道:“秋叶难得善心,想必有事唤你去做,只是我不知是何事罢了。” 碧透惊愕,忍了忍说道:“双成真是……”后面没说完,冷双成就待起身欲行,她又着急唤道:“双成,你这样子不行,公子会怪责我的!” 冷双成低叹一声,走了回来:“好吧,你替我着装打扮后,我再去见银光。” 碧透请她进门,奇道:“双成为何急见银光公子?”冷双成微微一笑并未作答,碧透拿起花篦替她梳妆起来,又取来一套云衫服侍她换上。 28.准备 碧水池中白莲盛开,频频簇立如同汉殿三千佳丽,浓妆艳抹各具芳香。晶莹花苞染上一抹淡红,风骨婉约娇柔,冷双成对花拉扯下清风拂起的衫角,自嘲一笑。 荷叶碧绿如洗,自带沁人清香。晚风来疾,叶边款款卷起,如同青衫飞扬。 她怔怔一驻,仿似青衫秀雅的林青鸾出现在面前。 秋叶依剑一袭白衣立于门阁,静静地等待冷双成走过来。途经荷池时,她侧目观望荷叶,这一切都落入他波澜不兴的双眸里。 冷双成回神目视前方,察觉秋叶依剑面罩冰霜,俊挺身子如同冬色淡远的山峦,即刻正容敛袖走来,心里暗咒不停。行至身前,温和问道:“肚子饿么?可要传膳?” 风牵紫带,长眉连娟,秋叶依剑见着冷双成温秀端容、指抓袖口乖顺模样,缓缓低下唇去。冷双成悄悄闪身避过,两目如风探视室内。 “在找谁?”秋叶依剑负手而立,沉脸冷问。 室内一片清凉,冷双成碰碰他的身子,说道:“吃饭好么?我饿了。” 光线暗淡下来,花梨紫檀桌上琳琅满目的膳食淡香袅绕,顷刻遣退晚景凉白之色。冷双成持箸替秋叶依剑挟了几次鲜蔬,一声不吭地进食。夜色如繁枝散落,厅内昏暗相隔,一缕一缕零散如庭前飞花。她默默品味金色笋鮓时,觉得也不过区区,颇有些食不知味之意。秋叶依剑突然冷冷说道:“还没回魂么?” 冷双成玉箸一动差点掉将下来,转首一看,秋叶依剑面前乱七八糟堆满了各色鲜蔬,甚至还有他厌食的脯鮓鱼肉,五彩纷纭倚叠如山。她连忙撤了食盅,请人再取一副干净的食用,极快将晚膳对付下腹后,微低眉眼盘算心事。 秋叶依剑冷漠扫视一眼,斯文进膳不慌不忙,芙蓉汤滑润爽口,他细细地尝了几匙。冷双成见状,心内如焚,面色却越发温和:“多吃点,多吃点。” 秋叶依剑端坐不动,口中冷漠说道:“九丝。”冷双成瞧了瞧桌面,醒悟过来,急忙起身为他取来银针九丝,秋叶依剑仍是未动,她想了想试着挟给他,见他如数吃下,不由得又是腹诽一声。 杯匙脆声如珠,发出叮叮碰撞,冷双成如法炮制侍奉秋叶依剑用完晚膳,一直耐心地看他喝下一碗汤,心内微微松口气。秋叶依剑抬首方问一事,淡淡风声掠过,冷双成已一溜烟地走得不见人影。 玉兰灯罩发出莹白光亮,四处雪壁如昼。银光紧持灯盏,银色衣衫与光辉 融为一体,柔亮俊雅犹带珠光。他静寂凑近白兰灯,仔细观察冷双成浸炼火药的步骤。 四方红木桌案上堆满各种矿物、材料,苦寒气温的地霜、淡黄如菊的硫磺、漆黑胜墨的干炭,均是研成粉末。冷双成按七二一的比例合在一起,倾倒滇藏黑油中反复提炼。 “夫人,这样有效么?”银光瞅了半晌,好奇问道。 “说了别唤我夫人。”冷双成忙得头都不抬,回道:“你家公子炸古井时不正是用这种藏油么?我在一仙居试过了,火药在水底都能炸开,涂抹箭矢上绝对没问题。” 银光踌躇一下,道:“公子下令,对夫人不敬者立斩。” 冷双成见屡禁不止,叹口气问道:“银光公子的箭矢是铁脊箭还是锥箭?” “是金银铁脊,稍有改良。”银光极快熟练回答,又取来一支金箭递给冷双成。冷双成就火旋转箭身,灯罩上立现一道凛冽生寒的光芒。她倒转箭头细细查看,顶端呈三棱山形旁附两翼,银光解释道:“箭头刺入敌身后,两翼倒刺镶合伤口难以拔出,血槽如同汲水般抽出敌人血液。” 冷双成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知道,当年正是秋叶依剑用此箭射穿了我肩膀。”银光暗呼后悔,冷双成将箭矢浸渍火药油,带着银光来到较宽阔的户外。 玄武胎弓银白如玉,迟霭夜色难掩光晕,上弦月般温和素雅。冷双成掂了掂弓身,心道弓如君子,运气展臂拉开了银弓。 弓形稍显叶状,冷双成运足十成功力,仍是半展如残月,她不禁喟叹:“玄武胎弓,羽飞如注。非强劲臂力无以驾驭此弓,卫子夫神兵果真名不虚传。” 银光莞尔一笑,瞥见一抹人影后,恭声说道:“公子。” 秋叶依剑自明净如水的月色下走出,清冷魅惑一如身后扶风花木。他悄无声息地贴近冷双成,立于她身后站定,双手扶握她十指。 秋叶依剑手指冰凉,气息冷如霜露,胸膛处透出一股淡香。冷双成敛住心神,沉稳问道:“好了么?” 他手臂微微伸拉,弓形饱满如盘,冷双成暗惭,只听得他又冷淡说句“放”立即松开翎尾。“嗡”的一声回响,金箭贯入树干,生生将树身撕裂漏斗倒插的碗大窟窿。 冷双成听闻声响,脱身时拐臂撞向秋叶依剑侧肋,秋叶依剑皱眉松手,她不落痕迹跃上前,笑道:“成了,就用这对付日月金轮!” 银光看看树身,听 明白了冷双成的解释:箭头裹油对准武器顶括插刺进去,环翼倒挂封住火药散射,藏油已获证实能蓄热,又恃箭矢飞射挤压力度到位,所以持金轮者必被反噬。 就寝时,秋叶依剑催促冷双成再次沐浴,冷双成心知他洁癖习性,故意在浴池磨蹭大半刻,估摸着他已不耐睡下,这才摇摇晃晃地摸回寝居。 室内纱幔盛风鼓起,带来夜风的清凉。星亮如眸,熠熠含情,月夜下的花林繁香阵阵,香气弥漫流转至天外。冷双成纷乱猜测林青鸾去处,默然思索半晌也无头绪,于锦榻上疲劳睡去。 酣眠半夜,仿似身处青州密林再见初生红日,焕然如新跃出水面,宛如上苍赐给大地的洗礼。她惊叫一声,大汗淋漓地坐起腰身。 冷双成回神四视,秋叶依剑睡在身畔,缓缓睁开双眼,刹那的暗哑消退,他的眸色也如红日初升,拂照炙人光芒。 “唤我做什么?”他好脾气地替她擦擦冷汗,嘴噙得意微笑。 冷双成黯然无语,她无法对他说明梦魇心生,源自于对林青鸾的挂念。秋叶依剑见她冷淡不应,突然又邪笑道:“原来冷双成思念附骨之深,做梦也唤我夫君。” 冷双成擦擦脸,听后呆滞住手,怒道:“胡扯,我明明喊的是公子!” 秋叶依剑嘴角一勾,缓缓道:“看你今日想念我的情分上,我就不追究你私逃过错。” 冷双成面对他冷笑:“我何时私逃过?” 秋叶依剑抚住她下颌,语声变得冷漠:“你不准我同行江宁,想必是分开不能见到我的人,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谁。” 冷双成心中一凛,面色温和说道:“你误会了……是我连夜赶路实在疲惫,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秋叶依剑冷漠躺卧,闭上眼睛。冷双成松弛而卧,想了想又把脑袋凑了过去,盯着他秀挺轮廓道:“秋叶,银光说你接到荒玉拜帖,你真的要去么?” 秋叶依剑闭目不语,冷双成顺手推推他,扬声道:“大战前夕约你搏弈,显然不安好心。” 秋叶依剑不动,只是闭目冷冷说道:“荒玉梳雪的伎俩我都见识过,不碍事。” 冷双成静默一会,又忍不住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秋叶依剑睁开乌亮眸子,熠熠闪光:“睡不着?” 冷双成赶紧闭上眼眸,敛气沉息平躺休憩。睡得迷迷糊糊时,暗香萌身,察觉到不同于花枝繁 香后,她不禁心底连声叫苦,一双温软的唇随即吻上眉眼脸颊:“我昨晚一宿难以安眠,你倒兀自睡得香甜。” 唇清吻浅,手指的游弋灵活矫捷,已探入那方单薄衣衫,勾起颤栗酥麻的火丝。冷双成大急,挣扎起身:“为何如此?我明明已经入睡!” 秋叶依剑眉眼胜似庭露冰霜,他猛地压住冷双成身子,将她两手嵌在头顶抓紧:“知道我难受,还没心没肺睡得着,看来我还没调教好。” 冷双成一怔,秋叶依剑双唇热火朝天落在她脖颈上,朝下摩挲。冷双成遍身燥热轻颤,她想起了什么,喘息大叫:“无耻得很,故意待我睡着!”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道:“这样想必日后记得更清楚些。”薄唇含上了她的胸膛,身体强韧如弓,抵住她下肢。热火四起,他啃噬几下冷双成脸颊、胸脯后,罔视一道羞恼的眸光,忙不迭地攻城掠地。 月色流淌,如汩汩春水静寂而去,朦胧轻柔地映出些微光。冷双成平卧床帏,双眸清亮似星,默默注视头顶纱幔随风舞动,柔媚铺张,像极了宫装美人流泻千里的乌丝。 秋叶依剑狠狠折腾一番后,她终于无法入眠,看着他冷漠如常的睡姿,心里潮浪滚滚,五味杂陈。 他允诺让她放手一搏,果真说到做到。 改良的火药是她自前唐学来,既然他下令羽林卫连夜督学此法而毫无惊异之色,想必一早就有对策,看他拆装琉璃火的手段,很有可能已经想到此法,难怪今日她提出藏油数目时,他毫不费力地提点送出。 白纱飘舞,她不禁想起荒玉梳雪的发丝,心底暗暗发愁。 荒玉临战之前发出邀请,摆明了是场鸿门宴。此人手段诡异多变,秋叶依剑说得轻松冷淡,她心里却是没底。 秋叶赴约的理由她也明白,但见他处事不惊、平日无丝毫应对迹象,怎么不令她焦虑? 冷双成抿着唇悄悄挪了挪手臂,轻唤:“睡着了吗?” 想是连番睡梦被人惊扰,秋叶依剑冷冷睁开眼睛,唰地一下冰淞雾气迎面扑来:“没满足?” 冷双成又窘又怒,面色再也隐忍不住,一声不吭举袖切向了他手臂。秋叶依剑眼疾手快,拽住她手腕,将她拖到了胸口:“说吧,又怎么了。” 语气冷淡如风,颇有些安抚无奈。 冷双成红着眼,冷冷道:“你如实相告,荒玉梳雪之约作何打算?” 秋叶依剑看着她眼睛,抚摸她黑发半晌却没有回答。他的黑眸冷清盛光,反射倒影如深潭般沉稳笃定,默默思索后他又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荒玉梳雪有何诡计,但我一定没事。” 冷双成心中一动,急欲启口。秋叶依剑亲了亲她双唇,说道:“有些事往往不知道更好……睡罢,再吵醒我,我真的要生气了。” 冷双成心存疑惑,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宇文小白,不禁大感戚戚然。她见秋叶依剑说得如此笃定,半信半疑地敛神睡去。 秋叶依剑抚摸她晶凉的手腕,随手拉起轻柔的毯子给她覆上,突然说道:“既然允了你,我一定替你铺平所有的道路。” 月凉如水,冷双成已经睡着了。 29.集会 翌日旭日东升,灿若锦绣,云朵辉映霞彩,落叶随风悠然飘零,树影清幽卓卓可见。 阳光正炙,风力柔和。 青州地处繁荣海畔,众多武林好手如同百川汇海,纷纷赶至此地。秋叶依剑下令八千禁卫朝外扩散防守,将行辕外部围绕起来,就像回环萦绕的山峦,牢牢形成一层屏障。 所有门派弟子在正厅外守候,乌鸦鸦地站满了院落。人声嘈杂,势如潮涌,最后来的莲花台十二峰(以下简称莲花峰)少年见无处可站,只得似水流般溢出了府外。 众人嗡嗡交首相谈,院内府外声如闷雷炸地而起,行人隔着兵戟森冷的守卫屏障好奇驻足观看,卫士如铁塔金刚似的身板、冰冷连天的眉宇在红日下奕奕有光,惊吓得行人又纷纷低头疾走。 莲花峰少年人如其名,个个生得明净如水,白衣在风中翩飞,宛如傲雪盛开的白梅。即使被挤兑到外街,一行百余人各自温和而立,毫无不愉之色。 宇文小白低首看看自己白色衣衫,脚步斜掠,游鱼般溜向人多之处。南景麒不知忙捣什么,他每日闷得发慌又无人作陪,索性听闻消息后,来青州凑凑热闹,因为他想碰到爷爷或是冷双成。 方才官道上行人一拨一拨,衣饰繁多芜杂,代表了各自门派。宇文小白混在莲花峰行列中,夏风拂过门卫眉眼,众少年衣襟盛张有如连壁,他白衣一闪混进了门,心下不禁奋声大呼,暖融融的风,各具神情的脸,他放眼四处人群,脸上笑容不断。 “进去许久,不知布局到底如何?”众人嘈杂纷纭絮絮议论,“来得行辕又不让人进去,这是为何!” 一名长脸大汉哈哈一笑,道:“你还不知两位世子的脾性啊?王侯公子端的就是架子,传闻秋叶世子不见外人、性情冷漠,这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嘛!” 旁边一人眼疾手快掩住了大汉的嘴,沉声道:“说话要小心!刚才进去的喻雪公子你认识吧?” “四公子之一的喻雪?怎么了?” 那人哼哼一笑,冷声道:“前几日喻雪求诊孤独镇主,在孤独公子再三追问下,他才道明仅因一句话就被世子震伤了胸口大穴,满身伤痕。送茶的小厮一时惊奇,将这消息到处散播,现在谁人不知世子的秉性?” 大汉怔忪一下,又道:“那为何喻雪公子又听命两位世子?” “应该是赵世子请来的宾客,雪公子素来与他交好。”宇文小白听闻此处,突然 脱口说道。众人转过面目,见着一名白衣翩翩的少年梨涡浅笑,不由得啧啧称叹。 汉子有些不依不饶,直问:“这位公子,你又如何知晓?” 宇文小白摸摸后脑,抓住了黑发上的两缕丝绦,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刚才好像有灵光一闪,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大理石厅面熠熠反光,白如汉玉倒影晶亮。几株青青剑兰装点厅角,叶子映衬着阳光,使得刚硬之余挟带柔和影子,除此之外,大厅内亮堂一片,只留需求的案椅锦座再无他物。 光线从透孔雕花窗棂渗入,明亮如烛映照出绰绰人形。尽管正厅内温暖如阳,可谁也没有贸然开口。 除了局势太过于紧急,还有一点便是主座上的白衣公子,气息冷漠胜刃,沉身而坐不言不语,宛如一尊泛着冰晶质感的雕塑。 银光看向公子。秋叶依剑双眸冷峻,脸色苍白凝雪,阳光下几近透明。流锻黑发微束脑后,迎风无显温和,发下俊冷脸廓更衬周身冷漠。 自孤独公子入厅后,银光就发现公子一直冷漠盯视空气,眉间的冰霜银露寒意森森,极像覆盖雪被的山脊镜湖。 几丝清凉的风拂进厅内,左侧客座的孤独凯旋淡淡咳嗽,在微温初夏,他的身骨经受不住惊蛰,仍是一身天蓝锦袍,越发落得面目的清俊,脸线的柔和。 左侧依次端坐三大山庄的首脑,面容瘦矍的吴算代表了辟邪山庄,占了案几的第一组。孤独凯旋紧随其后,他的左手侧是天姿国色的花碧透,三人均为各自地盘圈图领命,孤独凯旋甚至在赵应承邀请下,还签了一纸誓约。 他知道是什么原因。赵应承一向不得罪各派势力,尤其像他这样来头不小的世家公子,能让赵应承拂开面子的,只能是秋叶依剑。 檄文上的金漆映透着两个大字:郡马。 孤独凯旋提起笔时,看到旁落的国玺徽章,手腕猛地一抖。这纸状约如果签下去,就意味着他承认了皇亲身份及守战的责任。 他没想到程香爽快解卸的婚约,不知何时竟被秋叶依剑促成了事实,他沉着脸放下笔,一直冷漠不语的秋叶依剑却突然传声道:聂右省年事已高,极早就盼了这门姻亲,他正等着国事平息后,主上为郡主主婚。 聂右省是他的父亲,在宫中任中书令,想想他若不落笔,年近花甲父亲的处境,他心中不禁忧戚一片。 孤独凯旋一手轻抚胸口,淡淡咳嗽,右手 提笔签下了他的名字:孤独凯旋。 生来便是傀儡的名字,几点淡红的梅印喷溅上去,一切显得那么可笑而悲凉。 除了极少几人,世人皆不知孤独凯旋原来也是一枚棋子,顶着另一个身份浮沉湮灭于尘世。 厅内空气清凉,众人面色凝重噤声不语。 水芊灭身着淡黄纱衣,明媚娇俏,她见着孤独凯旋淡淡咳嗽,咳渗带血,不禁担忧地颦眉问道:“孤独公子,你还好么?” 孤独凯旋看向对首的少女,如今在这张陌生的面孔下,她已不识他便是一直伴她长大的聂哥哥。 他想起了初一沉默坚韧的脸,当年的她在重重困苦下,是如何保持眸光里的沉稳勇敢? 遍观厅内院落,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想必如同窗外的青叶,经风浸染,辗转飘零去了谁家。 孤独凯旋心受鼓舞,微笑回道:“不碍事,水姑娘。” 水芊灭羞涩一笑,回身不语。她的身边全是衣色各异的江湖门派首领,前后列为三排,除了被荒玉梳雪掳去的山岳门派,余下还有十数名掌门。 秋叶依剑目视赵应承一眼,赵应承长身而起,风拂丝袍,轻缓打着卷儿。他微微咳嗽一声,厅上众人均回眸凝视,听他吩咐。 “秋叶公子护卫归属无方一战,其余各路英雄请协和赵应承调度,孤独公子统领青龙镇人,由清城派、衡山派等协助。传闻无忧公子深养静休无法督战,七星一役由百花谷的花姑娘和洞庭湖的水姑娘代为兼责,请长乐、莲花、天龙等五门多协助……” 拟策完毕,赵应承看了看秋叶依剑,如果不是为了亲眼所见孤独凯旋签了誓约,想必他还不喜出场此种局面。孤独凯旋的事情极少有人知道,他正是抓住了这个破绽,使得孤独首尾无法相连顾应。 原因虽然他不知道,但他可以隐约猜测几分。 赵应承默默看了看手掌,阳光洒落纹理上,格外清晰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