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迟暮》 小引 有的人燃烧过,爱过,最后在爱中埋葬自己的一生;有的人默默的爱着,付出着,守护着,挣扎着,却终于忘记了曾经爱过;有的人心灵过早的衰老了,趁着清醒的时候,宁愿众叛亲离,成全爱;有的人,纯洁如荷,宁静如玉,璀璨如星,凄美如烟,开始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她们都是折翼的天使降临人间,她们的青春卑微的存在过,闪烁过,却终将落入尘埃,何人知怜?一个底层家族,三十年荣辱兴衰,四位女性在人生舞台上谱写的爱恨悲歌,美丽与光阴的战斗,梦想与宿命的对决。当年华似水流去,带走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撕心裂肺的伤,绚烂至极的美,不堪回首的痛,留下的是对生命,青春,际遇无尽的思考,亲情,友情,爱情永恒的追问。人生如梦,此刻的梦里,你是否依然还在? 第一章(一) 漂亮女人是想拼命拉住时间的。越是上了年纪,越恐慌,不敢照镜子,直到后来,把脂粉都扔进了旧货摊。此后,任日历一页一页掀过,心里倒越发坦然。只是,一到了旧历年,才忽然发现,一辈子,已经可以看到尽头。原来,一直惧怕的,不是死亡,倒是衰老。平日里并不知觉,这时候,才感到,偌大的房间空阔起来。窗外有零星的爆竹声,灯管上的烟尘顺势散下来,洒在摆满菜盘的桌子上。炕头很热,美娘坐在那里,把羽绒服裹紧一些。看着正德自斟自饮,她嘴角掠过一丝笑。她庆幸,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个人始终会被她紧紧抓住,跑不掉。正德并不抬头,道:“菜都凉了,你怎不来吃?”电视里哇啦啦的唱着,美娘并不回答,只是看着窗外。几颗星星坠下来,就像她的泪珠,在心里藏着。 晓美和正德第一次见面,也正赶上旧历年。晓美那时刚离婚不久,正靠着唐志鸿等人生活。苏正德是志鸿的朋友。说是朋友,不过在一个厂子呆过,后来,正德因为砸了腰,干不了重体力活,被迫辞职了。志鸿脑子活泛,不想困死在老家一辈子,背井离乡来到萨尔图创业,此后失去联络很多年。 正是腊月,晓美每次来志鸿的旅馆都要经过一个繁华的小市集。年货摊此时吆喝的正紧。她忍不住停下来看。她想起,昨天中午她赶回家,俪俪正在生炉子,脸上黑黑的一片,头发乱蓬蓬,小手冻得通红。见她回来了,俪俪抹一把鼻涕说,“妈妈,我把火生起来,给你做饭吃。”晓美在一个饰品摊位前停了很久,拣起一支红色发带,买下来,她想,这个礼物正可送给俪俪。她又买些瓜子,花生,志鸿不在房间的时候,她要靠电视和干果打发时光。 晓美噔噔爬上楼。推开房间门。床上的被子胡乱的堆在那里,黑白电视机打开着,放着电视剧。晓美脱下鞋子,钻到被窝里,摊开瓜子吃,瓜子皮随意扔在地上。她掏出小镜子,抹上一层口红,又取来香水喷在床上,喷在自己身上。她嗅嗅味道,淡淡的,她又喷了几下。 志鸿开门进来时,晓美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她的睫毛黑黑的,密密的,脸蛋红扑扑的,志鸿爬上床头,把鞋子踢得老远。忽然,一阵香气扑鼻,志鸿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呼出的却是浓重的酒气。这气味把晓美叫醒了。志鸿眯缝着小眼,不等晓美说话,就把喷着臭气的嘴唇压上来。晓美只觉一阵呕心。 房间里拉着窗帘,已经是傍晚时分。志鸿光着膀子吸烟。他说,“我在这旅馆,碰上个哥们,现在也倒腾电瓶,他手里有批货。”晓美对他生意上的事向来不关心。对他究竟有多少个钱也没心思去想。她只关心每次从这里拿走多少钱。 晓美穿衣。志鸿的烟烧到手指。他把烟头扔到地上,道:“你去哪?”晓美说,“今天晚上回家,俪俪等着我呢。”志鸿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说,“你又耍哪出?------不就是钱吗?现在给你。”说着,撇出一张票子。晓美收起来,塞在包里。她坐着点上一支烟。志鸿嘻嘻的笑着说,“这就对了嘛。” 晓美第二天早上要走的时候,志鸿说,“明天过来时,我不在这屋,就在对门苏正德那边。”晓美径自下楼去。 晓美坐在公交车上,脑子里却总是苏正德的名字。志鸿说,正德是被老婆赶出家门来的。不能干活,养不起个家,来萨尔图一年了,做些掮客的生意,倒是惨淡,本钱也折了。晓美想,这种男人也够窝囊。虽是这样想,却也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想起俪俪,又是心酸。十岁了,在村里念了一年小学,就跟她来了这里。她只盼俪俪快些长大就好了,找个人嫁了。 第一章(二) 晓美窝在被子里吃瓜子,她小心的张开嘴,怕口红染到瓜子上。她把头发披散下来,烫着大卷的长发垂到床单上,遮住半边脸。有人敲门,晓美并不理会,说,“不是带着钥匙吗?”敲门声即止。她趿上拖鞋打开门,一个男人瘦削的背影映在眼睛里。她脱口而出,“你是苏正德?”正德转过身,眼睛瞪大了,更显出高高的颧骨,晓美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低胸的睡裙。她看到正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志鸿不在,我再来找他。”转身走了。晓美没缓过神来,正德回头,看她一眼,点点头,向对面房间走。晓美愣愣的站在门口,走廊冷风吹动裙角,她感到寒噤。回房间,轻轻带上门,心却咚咚跳个不停。 晓美钻到被窝里。裹紧被子,闭上眼,想刚才的情形。苏正德的大眼睛像针一样扎痛她的心。她回忆刚才的对话,原来,没说什么。她后悔该把他拉进来等志鸿。她又后悔穿着睡裙。她忽然脸像火烧一样,她驱赶心里混乱的想法。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偷偷的笑,笑出声。 志鸿回来了。晓美懒懒的躺在床上,脸上春光荡漾。志鸿说,“今天这么开心,想我吗?”晓美不回答。志鸿说“我去对门谈事,你等我吧。”志鸿出去了。晓美有一丝怅惘。 志鸿来找正德。志鸿说,“你有多少,我这边都能销货,只要便宜。”正德高兴的说,“好。”可是,正德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拿出一瓶酒,说,“我们喝点吧。”志鸿笑眯眯的说,“来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正德抚弄着酒杯,说,“志鸿,我今天去找过你,有个女孩……”志鸿恍然大悟,说,“哦?女孩?奔三十岁的女人了啦,孩子都十来岁了。”正德不相信的说,“她看上去就只有二十四五岁光景。”志鸿诡异的说,“你看上了?”正德摇摇头,“没,没,以为是你亲属。”志鸿说,“看上,就叫她今晚上陪你。我请客。” 志鸿推开门。嘻嘻的笑着扒上晓美的床。他急急的扯晓美的睡裙。晓美推开她的手。志鸿却并不生气,道:“美,和你商量个事。我那哥们看上你了,一会儿完事,你过去陪陪他,钱,少不了你的。”晓美心里一紧。她淡淡的说,“当我是什么,也要看心情。”志鸿啧啧的撇嘴,取出一支烟来吸。 晓美把脸洗干净,小心的补上淡妆,把头发束起来。在内衣上喷了几下香水,穿在身上。又穿了件绒衣,披上大衣。蹬上高跟靴子。志鸿连连赞叹。 晓美敲正德的门。正德睡衣打扮,披件外套。见晓美,他窘了。晓美径自进了房间。正德杵在那里,关门或不关门似乎都不对。半晌,他说,“志鸿不在这里。”晓美扑的笑了,道:“苏先生,这屋挺冷的,你先把门关上吧。” 正德轻轻的扣上门。手却不听使唤,微微的抖。只好抓住大衣领,把自己裹紧一点。但是,心里却是甜美的。正德去倒水,杯子没有摆稳,溅到手上。他也不觉得疼。晓美说,“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是很苦的。”其实,说这话,晓美伤的也是自己。她不禁又说,“带一个孩子就更苦。”晓美的眼睛里竟有了泪光。正德想,可怜了这个女子,做这种工作,不过,倒是与那些肮脏的形象不沾边的,看去只是可怜。又想起自己,更加叹息。正德就等着把手上的这批货出手,倒出些现钱,否则吃饭也是问题了。 晓美也不知为什么话多起来。这些话她也不曾对志鸿说,更不要说其他的人。她讲自己十九岁与先夫相亲,结婚,有了俪俪。先夫却是个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的男人,把个家搞的不成样子,还把小姐带到家里来。吵闹升级了,就是动手。终于闹到离婚。其实,结婚原是没有领证的,本也是露水夫妻。她带着女儿净身出户就是。一个女人家养个孩子,能干什么去,也只有抓几个男人,图个生计。晓美把这些积压的委屈都吐出来,心里竟好受多了。正德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递上干毛巾,坐在晓美身边。晓美没有接毛巾,却扑在正德怀里。正德一阵惊慌,手却不自觉的把晓美搂紧了。正德就这么一直抱着她,晓美就在她怀里一直哭。没有眼泪了,她就问正德,“那么你呢?”正德笑着说,“我和老婆也离了,不过手续还没领,等这批货出手了,就回去和她办手续。”正德说的无心,晓美却觉得好像是给自己什么暗示似的,有种找到了可依赖的归属感,幸福感。 第一章(三) 正德醒来时,晓美已经走了。他仍沉浸在昨夜的好梦里,嘴角挂着笑。但这笑却忽然凝住了。他环视整个房间,狭小拥蹙,却又那么空旷。桌子上仍残留着酒瓶,他叹口气。低下头,却看到枕边分明还有一支枕头,上面有几根长长的卷曲的秀发。他小心的拾起它,端详了半天。然后,他摇摇头,把头发扔到地上。头发却缠在手上不愿落地。正德索性把它们揉成一团。 正德把仅余的钱数数。他押的那批货还在老家,他要雇辆大车运过来。他收拾停当,准备今天就动身。 正德打开门,却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是晓美。正德退后几步,并不做声,甚至不敢抬头。晓美进来,关上门。她把手里的兜子举到正德跟前,说,“给你买些吃的。”正德不去接,只是放下手上的包。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晓美。他笑着说,“我,很对不起。早上起来,你已经走了。”晓美嫣然的道:“说什么,我做东西给你吃吧。”正德马上摆手,“别,别,我正要走了。”晓美惊诧,“这么快就要走吗?”正德从包里取出两张五十元的票子,塞到晓美手里,说,“这个,你拿着,也没有别的意思。”晓美攥着钞票,手心渗出汗水来。她笑着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正德说,“也快。”晓美点点头,轻轻转身,长发顺势披散下来,在正德的脸上狠狠的划过。 晓美回到家已是中午。俪俪做好了饭等她。炉子里火正旺。俪俪端来一杯热水递给晓美,说,“妈妈,暖和一下。”晓美呆呆的接过水杯,俪俪一松手,水杯竟直直的摔下来,砸在地上。俪俪的手上起了白白的小泡,她哎呀的叫了一声,跑出去,把手伸进水缸里。一会儿,俪俪拿来笤帚和搓子。晓美坐在椅子上,泪水像一股小溪汩汩的淌下来。俪俪怯生生的站在晓美面前,伸出左手,说,“妈妈,不哭了,妈妈打俪俪手板吧。”晓美哇的哭起来,她狠狠的盯着俪俪,要把她吃掉一样。俪俪跌撞着退后,冲到门外,撒腿跑了。 俪俪回来时,用外衣裹回来一兜的干柴草。晓美已经吃过饭了,正在洗碗。俪俪说,“妈妈,我来刷。”晓美说,“给你留了菜,在锅里。”俪俪取出来,自顾吃起来。 晚上,晓美翻来覆去睡不着。俪俪从背后抱住晓美的腰,说,“妈妈干活儿很辛苦。”晓美一怔,眼泪又止不住了。 这几日,晓美没有去志鸿那边。其他的几个熟识偶尔来接她。早上她照例等公交。她鬼使神差的又来到那个小市集。绕过去,进了志鸿常住的那个旅店。她来到志鸿的房间外,敲门,没有人响应。她信步来到正德的门外,她想,早也该不在这里了吧。却有人打开了门。晓美惊道:“正德?”正德也十分不相信的,说,“怎么是?”晓美却已来到屋内,一个插电的小锅里煮着一些面糊糊,没有盖盖子。正德搓着手,道:“正好,吃早饭吧。”晓美用小勺在锅里来回搅和,像是搅着自己的一颗心。正德说,“志鸿搬走几天了。”晓美随意的应着。正德又说,“他收了我的那批货,说去乡下过年。”晓美才恍惚知觉,年关将近了。晓美急问:“那你去哪里过年呢?”正德说,“还没想好。”其实,正德明知自己已无家可去。大致就在这间小屋里过年了。晓美却有一丝失落。她想起正德说过,这批货出手就回去和前妻办离婚手续的。可她不便问。只是随意的说,“其实,如果还在萨尔图,倒可以去我那里的。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正德却万万料想不到这一层的。他只是说,“那怎么好。” 晓美吃了一碗面汤,就走了。正德却想,是不是该回家呢。毕竟是过年。但是,想起家里,他又实在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次回去提货,倒是回家了一趟,又免不了一场争吵。总之要散的家,又何苦不能平心静气一些呢?可是两个人就像是彼此眼中的钉,见面就非吵不可。倒是启白被家慧教育的十分敌对自己,竟躲在姥姥家不肯见他。于是,正德想,买些好吃喝,在这里过年也一样。或者,倒也有一个好去处,他却刚刚想到,父母的家就在不远的东城县,去那里过年也好吧。 鞭炮声说着就响起来了。城市里张灯结彩,各家灯火通明。正德在街上溜达了一下午,眼看就傍晚了。他回到旅店。今天正是大年三十了。 远远的,他就看到门口有人在徘徊。定睛一看,正是晓美。正德的心里忽然像见了至亲一般,跑几步迎上来,说,“你看,我刚回来。”晓美笑着说,“房东说你还没走。正德的手颤颤的把房门打开。两个人进了屋。正德随手推上门,就一把拉过晓美,抱在怀里。晓美的身子一下子软了,只能感到眼泪扑簌簌的淌下来。 第一章(四) 晓美这次叫了辆小车,把正德连同他的家底一起带到自己家。这正是除夕夜。晓美把门紧紧锁好。俪俪迎上来,却一时无措,只道:“叔叔好。”晓美凑到俪俪耳边说,“这个叫爸爸。”俪俪眼睛顿时亮了,她跳着说,“爸爸。”正德傻愣在那里,继而一把举起俪俪,亲她的脸蛋,晓美从未有过的感觉洋溢全身。她拾掇正德的衣物,收拾房间,铺床。忽而,她犯难起来。正德正和俪俪掷一种布袋子,一边猜拳,俪俪不时的蹦跳着笑。晓美来到他们面前,看着俪俪,又好像对正德说,“在厨房搭个小床,好不好?”正德马上说,“那多冷,不行。”俪俪点头说,“好。”正德面露难色。晓美已经在厨房支起一个小床,铺上垫子,褥子,床单。忙乱过后,已是满身灰土。时间也不早了。 晓美却忽然说,“糟了。我们还没有吃年夜饭吗?”正德说,“你都已经很累了。”晓美说,“一定要吃,我们包饺子。”听着外面爆竹声声,晓美举着的刀一起一落,又好像不是自己的手在切菜,而是有人在用力量,假借自己的手罢了。但她的心却是自己的,欢愉的。听见屋里不时的发出笑声,晓美的嘴角也一直是上扬着的。 包饺子时,晓美建议包进去一枚硬币。正德摇摇头,说,“不好,包一粒花生吧。”晓美欣然去剥一粒花生包在一只饺子里。俪俪的脸上手上都是面。她把一个面球揉成稀奇古怪的样子,正德说,“告诉爸爸,俪俪在包什么呢?”她一本正经的说,“我在捏一个爸爸。”正德忍不住笑了,晓美却生气的说,“不懂事,自己玩去吧。”正德说,“俪俪真可爱。” 饺子端上来了。三个人围坐在桌子边。热气向天棚上窜,香味袭人。俪俪说,“爸爸,吃。”正德抚摸她的头。大家吃起来。晓美偷眼看正德,又看看俪俪的吃相,偷偷的笑。忽然俪俪哎呦一声,大叫道,“爸爸,我吃到了花生呀。”正德和晓美眼光撞到一起,都笑起来。正德说,“俪俪肯定是个有福之人。”晓美讪讪的笑说,“可惜跟了我,有什么福。”不过,马上又笑了。 正月里的热闹持续到元宵节才止。在晓美这里,倒好像永远也过不完的除夕。整个正月,晓美和正德,没有出一次门,都窝在家里。把炉火烧得不能再旺。早上睡到日上三干,窗外反射的雪光也可以映到玻璃上,晓美才起来,给正德和俪俪做吃的。然后,三个人腻在一起,饿了,晓美又系上围裙,煮东西。太阳落了,倒不开灯,直接铺上被子睡觉。夜里,晓美还会突然叫醒正德,呵呵的笑着,捧着正德的脖子,说,“我像在做梦。”这种梦却一直在做。晓美翻翻日历,已经有好几页没有撕。算起来,该是出了正月了。晓美打开大门,倒污水。却见一个小面包车在门口停下。她素颜的样子,被走下车来的男子正好撞上。男子摘下墨镜,道,“晓美,想你了,收拾收拾,我在这儿等你。”晓美提着空桶,瞪他一眼,道,“今天还没有心情呢。”男子嘿嘿一笑,道:“出去就有心情了。”说着,钻进车里。晓美木然的回屋。却看到正德正站在窗口。晓美回到屋,正德看着她。 沉默了很久,正德道,“你要出去吗?”晓美不做声。兀自对着镜子梳头。她梳的很慢。俪俪躲在墙角,晓美从镜中看到她的大眼睛惶惑的眨着。晓美站起身来,打开衣柜,说,“穿哪件衣服好呢?”正德的脸有些抽搐。晓美终于选中了一件外套,蹬上高跟鞋,说,“不出去,吃什么?”就走了。俪俪小声说,“妈妈再见。” 晓美第二天破例打一辆敞篷出租车,坐在上面,心焦如焚。她有种不降的预感。她赶回家,却不敢去敲大门。俪俪已经打开大门,眼睛红红的说,“爸爸走了。” 晓美只觉得天旋地转。 晓美挪进屋。一切依旧。正德的东西却都还在。只是少了他的黑色公文包。晓美哽咽的说,“爸爸都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没有?”俪俪摇摇头,说,“他只说,让我把这些给妈妈。”俪俪掏出一叠钱。晓美哇的瘫在地上嚎啕起来。捶打自己的腿。俪俪在一旁哭着说,“我想爸爸。”晓美听不清了。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心却似被千把刀子在割。 第一章(五) 晓美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可以找到正德了。她去那家旅店找,向志鸿打听,甚至还想在街上张贴小广告。但是,她知道,一个人存心躲你,是不会让你寻到踪迹的。春去,夏来,晓美恍惚感到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眼角出现了第一道细纹。她想,自己已经是三十岁的女人,她不敢再往下想。自从正德走后,俪俪也一直睡在厨房的小床,只是偶尔,晓美睡不着,点着灯坐在床上流泪,俪俪就来陪妈妈睡一晚。第二天,照例回自己的小床。而这张大床却辗转成了许多男人的行宫。 第一个人竟是志鸿。 志鸿对于晓美和正德走在一起也没有意外,却对晓美一直寻找正德不解。正德这次回萨只是歇歇脚,不巧却又遇上晓美。正德想在旅店订一个房间,晓美却说,“去我家吧。”志鸿于是稀里糊涂的跟着她回了家。他倒是第一次来这里。晓美道:“有他的消息,烦劳你告知我。”志鸿一口答应,却说,“他是没钱的,倒腾什么也是赔本,没财运。不象我,这次倒粮挣了几个子儿。”晓美不屑于听。只说,“你记着帮我留意就是。”志鸿却勾一下她的下颚,道:“你对我何时这样一往情深过?”晓美打一下他的手背,说,“没良心。”志鸿的手却顺势抓住晓美的手,把晓美按倒在床上。晓美急忙说,“俪俪在呢。”志鸿松开手,悻悻的下床,左顾右盼,随便指点家具说,“这些都旧了呀,什么时候我给你置新的。”倒是蹭到门边,把门锁紧了。俪俪在厨房听的清楚,却不甚明白。她登上小板凳,拉来门帘的缝隙,透过玻璃的一角,她忽然瞪大了眼睛,心里哎呀的叫着,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吸都屏住了。她看着,忽然觉得面红耳赤。她仿佛触及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太多的奥秘是自己所不知的,却又那样富于刺激性,让自己不自觉地想去探究尝试。 有其一自有其二。索性,晓美不经常出去,倒是有许多人找上门来。却也幸运,没有两个男人撞在一起的时候,仿佛事前商量好似的。 但这种事却真的在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发生了。 正是盛夏。昨天,大果给她搬来一个落地大风扇,晚上就住在这里了。他们把风量开到最大,却驱不散燥热。早上,晓美发现,鼻子不通气,定是昨晚吹感冒了。她就怨起大果来。大果穿戴整齐,又搂过晓美亲了一下,说,“下次买台黑白电视,等着哦。”就出门了。晓美送他到大门外,两人见到了迎面的正德。他依旧拎着那个黑皮包,头发很长,似很久没洗,眼睛陷得更深,分明又瘦了一圈,衣服裤子都发散着黑亮的光。晓美的嘴唇颤动。大果笑了,道,“哟呵,又来一个?成,我撤。”他大步流星的绕过正德。晓美不在意他,耳边却是他的话,渐行渐远,声调却极高的,“记住,我下次来买电视啊。” 晓美扑上正德,抱着他的骨架痛哭。哭过了,又拼命的捶打他,正德不说话,攥住晓美的手,把她抱在怀里。 晓美把正德全身上下的衣服扒下来,给他注满一澡盆的热水。她不问这些日子正德是怎么过的。正德却说,“我出去只想多挣点钱。又没本钱,就跟上一个人去南边打工,活儿还真能干,三个月下来挣了点钱。可是,这钱也有限,我还得拿他做本钱,再做点别的。”晓美给他擦身上,边擦边抚摸他的背,骨头触的心痛。晓美忽然掐住正德的胳膊,指甲陷入肉里,她说,“德哥,咱豁出去,把钱攒足了,换个地方,好好过日子,行吗?”正德说,“我也想早一天让你过上安稳日子。” 第一章(六) 晓美跟人出去时,只有正德和俪俪两个人在家。俪俪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事。她对世界有种朦胧不清的认识,但又那么飘渺,又那么切近。正德给俪俪做吃的。俪俪围在旁边,俪俪的个子还不高,她只能吃力的抱住正德的腰。正德说,“俪俪,先自己玩。”俪俪却不听,只想蹭在爸爸身边,正德便在间歇里抱起俪俪,用胡茬蹭俪俪的脸蛋,俪俪很舒服。 晓美把所有的钱交给正德收管。两人在算计,多少钱足够以后的生活呢?却是算不清的。至于搬家又该搬到哪里去,他们也不能深想,本是十分渺远的事罢了。 晓美有一天拖着疲惫回来,倒头趴在床上,正德凑过来,问:“累了吗?”晓美的头埋在床单里,呜呜的说,“没事。”隔着厚厚的头发和胳膊,也听不清楚。正德就扳开她的头,却见她眼泪湿了床单。正德忙说,“到底怎么回事?”晓美说,“打了一架罢了,能怎样。”正德检查晓美的全身上下,才发现偌大的伤痕自己竟没有看见。正德只有把晓美抱着,却没有话说。倒是俪俪听见了,取来药包袱,递给正德。 正德想,自己不能一直窝在家里。他和晓美商量说拿出五千元出去做点小生意回来。晓美说,你自己拿主意,只要常回家来,别出去太远太久。正德应声。晓美倒是心疼正德,她甚至觉得是该自己挣钱回来的,却要正德出去受苦。可正德还是走了。晓美却不再允许哪个男人在家里过夜,经常,家里只剩下俪俪一个人。 这天,俪俪听见有人狠狠的敲大门。出去开门,问“是妈妈吗?”外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就是这里,没错。”又有一个女人大喊道,“苏正德,你给我出来!”俪俪一下子懵了,她说,“爸爸不在家。妈妈也不在家。”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还夹杂着鞋跟撞击铁门的声音。一个女人吼道,“苏正德,你个狼心狗肺的,孩子都有了!你给我滚出来!”只听见她嚎啕痛哭起来。俪俪仍是不敢开门。她偷偷摸进屋,把房门锁得严实,又把凳子靠在门上,听院外的嚎啕声渐小了,她已经哆嗦成一团。 她在凳子上哭得像个泪人。却听见大门咣的打开了,她趴在窗台向外看,妈妈和两个女人进来了。俪俪忙打开门,叫道:“妈妈。” 俪俪看到来的是两个胖阿姨,她们一前一后跟着妈妈进了里屋。俪俪躲在厨房不敢做声。 一个胖阿姨说,“我家里还有事,家慧,你自己问吧。我走啦。”屋里就只剩下晓美和家慧两个人。 家慧此时倒平静了许多。她说,“我也是听说正德在这儿和你过上了。他人呢?”她以为晓美肯定死不认账的。晓美却说,“是啊。”家慧一怔,立即呼天抢地起来,“苏正德,你个天煞的狗奴才。没我娘家,有你今天吗?”家慧坐在地上不起来。她忽然站起来,扯住晓美衣领说,“他人呢?叫他出来。”晓美说,“他出去做生意了,什么时候回来我还真不知。”家慧冷笑说,“做得出好事,就别做缩头乌龟,我就在这儿等了。” 家慧耍了赖皮,晓美却很坦然的。 吃晚饭了,家慧仍旧坐在那儿抹眼泪。晓美说,“姐姐,过来一块儿吃。不然,正德回来,以为我以小欺大。”家慧哼的说,“饿死我不是更好。”晓美给俪俪使颜色,俪俪把一只盛满米饭的碗端给家慧。家慧接过来,径直凑到桌子前,说,“干嘛不吃!”俪俪见她大口大口的吃菜,油水溅到衣襟上。俪俪偷偷的想笑,晓美瞪她一眼,她只有低头安静的吃起来,心里却笑个不停。 家慧在晓美家一住一星期。晓美照例出去工作。家慧却呆的无聊。她有些动摇了。这时,正德却回来了。 正德看见家慧和俪俪,倒着实吃了一吓。俪俪说,“爸爸。”正德尴尬的应着,却对家慧说,“你怎么来了?”家慧冷冷的斜眼看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干的好事!倒来问我吗?”声调提的很高,大致是底气很足的原因。 正德坐下来,家慧却忽然举起拳头,不容分说的砸在正德的胸口。正德哎呦一声,家慧已经抄起了笤帚。俪俪哇的哭了,她挡在正德身边,说,“不许你打爸爸。”眼看着笤帚就落下来,听见有人呵道,“两口子打仗,不看看在哪儿?这是谁的家不知道吗?”家慧的手举在半空,却见晓美已经站在门口。笤帚砰的落在地上。 晓美点上一支烟,坐在椅子上,悠闲的抽着。她说,“正德,买卖做的怎样?”正德摇摇头,叹口气。晓美呵呵的笑了,说,“蚀了本吧?”正德不做声,家慧却不知所措起来。晓美说,“正德,领你老婆回去吧。落叶归根嘛。我能养你几时?”正德一愣,随即点点头,说,“是,我走就是。”说着,收拾东西。家慧却突然带着哭腔说,“干什么?这是干什么?玩够了,撵我们走是吗?不行,你别走,还没说明白。”晓美笑着说,“姐,还有什么没明白呢?”家慧支吾的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跟他说。”转向正德道,“不是说回去办手续的?怎么不见你人影?”正德道,“我也准备回去办的,现在收拾东西吧。”家慧甩甩袖子,摇头说,“哪这么容易?当我傻子吗?你跟这个妖精,想必都多少年了,孩子都有了。还想瞒我吗?离婚,也没那么容易!”正德的脸像笼了一层灰雾,他把包摔到床上,说,“那你说怎么样?”家慧说,“你得给我精神损失费。”正德听,太不靠谱了,就拿起自己的小包要走。家慧一把扯住他说,“不说明白不许走。”晓美把烟头在缸里按灭,道,“姐,你要他赔你多少呢?”家慧的脸松弛下来,道,“你拿一万,我就出手续,以后,你们过。”晓美道,“那要是他不出这个钱呢?”家慧道,“那就别指望离婚。”晓美点点头,说,“那你们就快收拾,还在这里干什么!回去过日子呀。”家慧和正德都愣了。 家慧倒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一闹却是徒劳的。她和正德一起离开晓美家。正德在站前旅店租了一间房。正德说,“夫妻间,闹到这个地步,也真没意思。”家慧终于也软下来,哭着骂着,数落正德的种种恶行。正德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去和你办手续。”此时,家慧却已经对一万元不抱什么幻想,她悻悻的坐上归程的车。 正德此时却真的已经一贫如洗。他倒在床上,双手抱头,用力搔自己的头发。这时,志鸿却来了。志鸿说,“我刚刚见到家慧了,你没和她一起回去?”正德的脸扭曲着,不停的抓自己的头。志鸿取出一个纸包,扔在床上,道,“晓美让我给你的,七千块。自己看着办。”说着,摔门而去。 正德的手摸到那个纸包,又缩回来。继而他攥起拳头,用力的敲自己的头,他像是要与谁说话,却说不出来的样子,嘴唇颤抖着。 第一章(七) 倏忽的,已是深秋时节。在火车站前的小广场上,晓美总会坐在石凳上,戴着墨镜。阳光早已不再刺眼。落叶却常常打在肩上,有些凉意袭上心来。日复一日,晓美却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一道风景。渐渐的有人过来搭讪,“小姐,等人吗?”晓美点点头。那人便舔着脸说,“是等我吗?”晓美最初会怒喝道,“滚!”而后来竟不再有力气说话,她的沉默让男人有了更多的遐想,竟有个人塞给她几张钞票。晓美便迷迷糊糊的跟着他走。 但是,晓美依旧会重复这个徒劳的工作,在这里等。 有一天,晓美回家。俪俪说,“妈妈,饭已经做好了。”晓美机械的进屋,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仿佛有千万道光一时间射来,晓美看不清东西,脚下也软绵绵的。正德笑着说,“吃饭吧。”就像从前的每一个日子,她拖着一身疲惫回来,正德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却让她无比温暖,而忘忧。 晓美踱进屋,坐在床上,这才发现,泪水已经流到唇边。俪俪过来拉住晓美的胳膊,说,“爸爸带了好吃的给我,还有玩具,还有衣服呢。”俪俪跑去展示她的所获。正德说,“俪俪,先吃饭。”晓美看着他,正德点头笑了。晓美抓起一件衣服,埋头痛哭起来。 正德找了一份烧锅炉工作。生活平静的继续。有一天,正德说,“晓美,该让俪俪读书。”晓美淡淡的说,“有什么用,供她吃穿已经不错。”她忽然想起,就算送俪俪上学,她倒连个户口也没有呢。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段露水姻缘。正德却因此须面对一件事,是时候给晓美和俪俪一个名分。 正德说,“拣个好日子,领个证也好。找找关系,花点钱,也给俪俪上个户口。”晓美心里是欢娱的,甚至是许久期待的梦想终于实现的狂喜。但她却说,“两个人觉得好就行了。”正德就犹豫起来,说,“你是不愿意一直跟我吗?”晓美忙说,“不!不!不!我怎会不想呢?”正德笑着说,“那就是了。日子再苦总会过去的。”晓美担忧的却不是生计上的苦楚。 但他们还是去登记了。并没有拣什么好日子,只是第二天。而俪俪的户口就难办一些。晓美托了一个熟识,又花了一千元钱。问到孩子的名字,晓美沉吟了许多时候,问正德,“叫什么好呢?”正德说,“不是俪俪吗?挺好听的名字。”晓美不语。正德恍然大悟的说,“叫苏俪也好,正式一些。”晓美笑着点头,说,“以后,可是你自己的女儿了。”正德说,“我本也是当她做亲女儿来对待的。” 晓美觉得这一天是个十分重大的日子。也是该好好庆祝的。她说,“我们去馆子里吃一顿吧。”正德说,“好。”三个人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饭店,吃了一顿简单的团圆饭。晓美郑重的告诉俪俪说,“记住了,你的大名叫苏俪,知道吗?”俪俪自豪的说,“知道!”正德和晓美都笑了。正德说,“回头爸爸教你怎么写咱们三人的名字。” 第一章(八) 俪俪把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当作一件很大的事情。但是,正德却似乎早已忘却了。因为,那天以后,生活又发生了几多变化。 三个人牵着手回到家,却看到了家慧,在大门外踱步。晓美觉得她现在倒慈眉善目了许多。正德的眼神显然是十分不解的。家慧不等他提问便笑着说,“我要去北京成家了。把启白给你送来。”正德的心一沉。看看晓美,问:“启白呢?”家慧说,“翻墙跳到院子里去了嘛!”她又笑笑说,“又不能总让他在姥姥家晃荡,我又不能带着她改嫁不是吗?”正德看看晓美,又别过头去。晓美笑着说,“这孩子还挺机灵的,会跳墙呢。”正德听着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这时,晓美已经打开大门。一个男孩子在仓库房顶上,举着一支树杈,使劲跳,大概是要掏树上的鸟窝。俪俪道,“小哥哥,你下来!”启白这才回头,他看见仓库房下面仰头的小女孩,大眼睛闪闪的看着自己,那眼睛里可渗出瀑布来。他道,“你起开,我跳下去!”俪俪捂住眼睛,却在指缝间留一个窗口,只见一个少年翩然的飘下来,稳稳的落在地上,运动汗衫兜起一股秋风。俪俪拍手道,“哥哥真厉害!”启白昂头笑着,却忽然呲牙咧嘴,痛苦的说,“哎呦,脚疼。”俪俪笑起来。 大人们看着两个孩子的表演,也笑了。心情却是沉重的。家慧坐在椅子上,口中竟不绝的赞叹她新晋丈夫的种种好处,晓美笑着点头,正德却不听,来到两个孩子面前,他们玩的很投契,他倒是十分多余的。他就望着窗外,眼看冬天了,叶子也在枯了,转身,一切都成了往事了。 家慧吃过晚饭执意要走,说,她丈夫还在旅店等着她。晓美也不便挽留。屋里却只剩下了一家四口。启白和俪俪倒也安静下来,启白摊开白纸,说,“我写下来,你照样子写就是。这个是‘苏’,这个是‘俪’。”俪俪不停的点头,也握住一支铅笔,划出的痕迹却不成样子。启白摇摇头,道,“你还得练,这样,……”他握住俪俪的手,用自己的力量带着俪俪的笔,俪俪的脸上隐约浮现着笑。 但是屋里的晓美和正德却沉默着。 正德忽然说,“把启白送到他爷爷奶奶那里也成。县城里读书也便宜。”晓美摇摇头,道,“你不明白,我想的是什么。”正德确实不明白起来。晓美叹口气说,“我和家慧一样,总不能带着个孩子改嫁,何况启白又来了,后母难当,以后,我的担子可真的大了。我在想以后咱的日子,该好好的计算一下了。”正德拉住晓美的手,他竟然要流泪的样子。晓美把手抽出来,道,“什么样子,孩子们都在呢。 当晚无眠。晓美在脑子里盘算着,后来,她想通了什么,沉沉的睡去,却做着许多梦,透不过气。 第二天,晓美道,“我出去给俪俪舅舅那边打个电话。”正德给孩子们煮饭。晓美回来说,“咱们今天多做点好吃的。”正德便把家里存的肉都切上。 吃过饭,晓美带两个孩子出去买东西,逛了一整天,傍晚才回来。三个人都提着很多袋子,正德欣赏两个孩子展览他们的收获。除了应季的衣物,一些零食,两人都还得了一件很厚的棉袄。 晚上,晓美在大屋又拼凑了一张小床,给启白。临睡前,晓美却突然变了主意,她说,“正德,你和启白睡大床,我去厨房和俪俪睡。”正德一惊,他料不到晓美昨天还很大方的设计未来,今天却这样计较起来,这让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却待他要理论,晓美却说,“只一天罢了,我想俪俪了。”便去厨房了。正德在启白面前也不想失了尊严,只得按照晓美的话来办。 这样持续了几日。家里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这天,晓美的弟弟晓林来了。正德还没见过他,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晓美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她躲到一边拭泪。俪俪跑过来,抱住晓林,晓林把她举起来,道,“想舅舅吗?”俪俪点头说,“想。”晓林说,“那舅舅带你去姥姥家玩。”俪俪说,”好,也带上哥哥。“启白这时却冷眼观望这一切。正德看看晓美,明白了什么。他拉过晓美,小声说,”你要把俪俪送走?”晓美哽咽着说,“不然能怎样呢?我都想好了,你就别说什么了。” 大家吃了一顿下午饭。晓美给俪俪打好包袱。晓美说,“俪俪一定要听姥姥和舅舅的话,要多干活儿,不许想妈妈……”她说不出话来。她拉过晓林,塞给他一叠钱,说,“以后定期托人捎给你们。你和妈费心了。”晓林道,“姐,你就放心吧。” 俪俪却万万想不到是自己一个人要走的。她嚎啕起来,拉住启白的胳膊不放手。启白给她抹眼泪,道,“妹妹,哥有空就去看你。”晓美已经躲在屋里泣不成声,她不敢出门,怕一见到俪俪就会变了心思。 晓林还是把俪俪抱上了自行车后座。他骑上车子,和正德摆手。俪俪抹着眼泪叫着,“哥哥,去看我呀。”启白追着自行车走了很远的路,直到俪俪已在视线中变成了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了。 第一章(九) 冬天即将来临,为一个漫长季节储蓄的,也许是一些蔬菜,也许是一些煤炭,也许是几床棉被,也许是几缕阳光。可是晓美心中,这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季节,却像没有脚印的雪地,白茫茫一片。她想鼓起勇气去踩几个脚印在上面,最好,踩出一条通往春天的阳关大道。在上路前,她最该储蓄的是金钱。所以,她不在家的日子倒多了起来。渐渐的,12岁的启白明白了,这个女人的事业大致是什么。虽不完全清晰,却可朦胧的有一个意象,他用尽现有的知识来概括,最后,只有一个词语,就是肮脏。他同情的看着正德,在他心中,他更加矮小,低到尘埃里,低到他的脚下。 启白在姥姥家,已经读了初一。他以为来到这边可以很快插班。但是,正德去附近的学校打听过才知道,是要借读费的,牵涉到户口的问题,也很麻烦。启白便一直泡在家里。他却是绝对呆不住的。他早出晚归。有一天,晚上竟然也未回来。正德打开手电去找他,在街口见到他晃荡着回来了,嘴里叼着一支烟,很熟练的吐着烟圈。正德赶上前去,一把抽掉他的烟,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启白嘻嘻的笑,说,“我就是玩玩。”正德不理他,气乎乎的往家走。启白吹着口哨跟在后面。 这天,晓美在家。启白又不知去哪里野了。正德提起他就长长叹了口气。晓美说,“我早已想好了,在萨尔图供他念书太困难,咱们去东城县。那里消费低,而且有你的父母兄长,也有个照应。你放心,去了那里,我好好做人,不让你脸上过不去。”正德却犹豫了。他说,“倒是好,可是……”晓美说,“你终究是怕我给你丢人吗?”正德说,“你说什么呢?只觉得委屈了你。”晓美说,“我这么拼命挣钱不是为的和你早点过上普通的日子?你以为养猪,养鸡的苦我就做不来吗?”正德说,“你肯为我过苦日子,我又有什么话说,一切你拿主意吧。” 天色将晚,启白却还没有回家。晓美着急起来。正德说,“这个逆子,总是这样。”这时,外面却嘈杂起来。正德,晓美出门去,大门外走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大汉押着一个小孩,那个小孩正是启白。晓美迎上前说,“是怎么了?”一个女人搂着一个男孩,哭啼啼的说,“你看把我们打成啥样子!”说着,她指指那男孩的头,说,“看,这么大的包。硬生生用石头砸的。”晓美见那男孩显然哭过好几场的样子。正德忍不住拉过启白,劈头便是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又提起脚准备踢启白的屁股。晓美拉过启白,说,“还不走?”启白一溜烟跑掉了。晓美笑着说,“是我们孩子的不对,小孩子之间打架也是常事,大人跟着屁股后管也不现实,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您进屋来,咱们心平气和的商量办法也好。”那大汉便冷笑了一声说,“不用麻烦了,赔偿点医药费就好了。你给一千块吧。”晓美呵呵的笑了,说,“钱倒是有,不过,总也要请个人来鉴定一下,到底是该赔一千还是一万,正德,给高局长打个电话。”那大汉忙说,“那倒不用,您看着给就行。孩子也不能白白的就挨这么一下吧?”晓美说,“是啊,正德,你心慈,你看着给吧。”说着,进屋去了。 正德送走这么一伙人,回到屋,却见晓美在抹眼泪。正德说,“这孩子不争气,让你跟着操心。晓美说,“咱们不必等着开春了,尽快搬家吧。”正德愣了。 第一章(十) 时间是不可抗拒的,不知不觉,正德和晓美已相识一年。两个人既然已成夫妻,也该带她见见亲人。正德想,在搬家之前,先带着晓美和启白去父母那里一趟,顺便定个房子,再择日举家搬迁过去。 在成行前,晓美不知该穿什么,她觉得哪件衣服都显得妖艳,最后,她把刚离婚时穿出来的一件黄棉袄找出来,穿在身上,正德看了,说,“土了些。“晓美说,“本也是农村的家庭妇女,以后还要养鸡,养猪的,穿那么花哨做什么呢?”启白却在心里冷笑,他偷着翻了个白眼。正德穿的是一套西装。他们买了些烟,酒,糕点,带上火车。中间只停了一站,下一站就到了东城县。他们叫一辆人力三轮车,正德说,“到东城区万里药铺。” 一路上,启白是很兴奋的。他倒是有很长时间未见到爷爷奶奶和伯父了。他是苏家长孙,他大伯家只有一个女儿,比俪俪年纪稍小一些。小时候见过面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只有一个印象,她是胖乎乎的,不爱说话。正德对这段路很熟悉。越是近了,他的心里越是忐忑。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他不知从何开始向父亲解释。晓美却是平静的,她看着路边的风景,想象着正德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后来出去读书,结婚,进厂,失业。如今与自己走到一起,仿佛一切都是命里安排好的。而自己放弃一切毅然决然的跟她,却着实是上天的恩赐,让自己此生终于可以燃烧过,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爱过的滋味。原来真正爱了,便不再去计较你看上了他什么。假如计算的太多,倒证明并不是真爱。 正德此前给父亲打过一通电话,所以,下了车,老太太已经站在那里翘首等待了,她身边是大嫂春娘和孙女丫丫。 启白见了奶奶,跑过来道,“奶奶好,大伯母好。”老太太眉开眼笑,说,“乖。”启白却见到丫丫笑着站在那里,她已经不再是胖胖的,甚至可以用瘦弱来形容,或许是女孩子发育的早,个子和自己一般高了。但她依旧是不爱说话的。启白便主动打招呼,说,“丫丫妹妹。”丫丫点点头说,“启白哥哥,好久不见你来。我还等着你和放风筝呢。”启白猛然想起,小时候,大伯父带着他们俩去放风筝,是大伯父自己做的八卦风筝,飞不起来。大伯父却之乎者也的讲许多道理,说理论上是可以飞起来的,云云。启白就趴到丫丫耳边小声说,“我赶明儿给你做一个能飞起来的。”可是,后来,他就回家了,以后很多年,也没有再来爷爷奶奶家,童年记忆的复苏,让12岁的启白心中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大伯母招呼正德晓美进屋。晓美早已从正德口中听过家里人的情况。今天见了,倒自惭形秽起来。却不是因为自己穿的黄棉袄略显土了些,倒是大嫂的那种淡定从容让她觉得有文化的人确是不一样的。也许,相貌上比自己逊色许多,个子也不高,但她那双略微上翘的丹凤眼睛,却让自己不敢骄傲,不敢昂首阔步。本也是第一次见面,晓美想,能少说几句就少说,最好装哑,只是会笑就可以了。 一家人来到偏房客厅。父亲却一直未到。春娘给大家端茶,剥水果,老太太道,“丫丫,去铺子上叫你爷爷快回来。”正德忙起身道,“妈,我去看看爸。” 正德来到铺子,万里正在摇椅上吸烟斗。大哥正平在忙着招呼客人。见了正德,正平笑着说,“二弟,刚刚还念叨你。”正德说,“大哥,也是刚到,来看看你们。“正德来到万里跟前,说,“爸。”万里用鼻音回答了一句:“嗯。”依旧在吸烟斗。正德说,“大家等着您回去呢。”万里说,“不忙,你先坐。”正德坐在他身边。万里道,“看你一身打扮,又做什么生意呢?”正德说,“也没个一定,只是做什么有利可图,就做什么。前一段倒了批豆油。”万里呵呵的笑了,说,“你倒是出息了。”正德道,“也有赔有赚的。”万里摇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你当初死活和家慧结婚时,说不踏入家里半步吗,今儿怎么无声息的就换个媳妇呢?”正德红了脸,说,“晓美倒是不及家慧的家世,不过,她也是本分人家,离了婚,只有一个女儿,还不带在身边。她过日子也是可以的,对启白也不错。”万里点点头,说,“已经做下了,你自己的路,我能有什么话说。” 正平打断他们说,“爸,我看着铺子,你该去见见她们,启白也来了呢。”听到启白,万里却恍然大悟的,说,“哦,对了,乖孙也来了。”便起身,用手扯扯中山装的褶皱。 晓美见一个瘦老头走来,步子很稳健,有种道骨仙风的。她忙欠身,道,“爸。”万里并不正视她,只嗯一声。启白却不知跑到哪里,丫丫也没了人影。 第一章(十一) 其实,启白和丫丫却并没走远。丫丫带启白来到自己的房间。启白恍惚进入一个童话世界,又仿佛是个书的海洋。丫丫上学较早,已经上到小学四年级,她爱读书,有一个书架占去了整个一堵墙。启白随意抽出一本童话书,封面用钢笔写着“苏潇雪。”启白忽然感到,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启白对书提不起兴趣,所以,潇雪让他随意拿哪本来读,他却摇头,道,“我才不受这个罪。”他看到桌子上摆个电子琴,便打开开关,胡乱的按起来,声音极其刺耳。潇雪摇摇头,无奈的说,“启白,快别害我的琴了,想来这个你喜欢。”说着,拿出一盘飞镖。启白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这以后,启白在爷爷这里住下。正德和晓美回萨尔图。正德说,等家搬过来,安顿好了,就接他回去。启白却乐不得他们一走就别回来。自己可以和潇雪在一起,自由又快乐。 但潇雪还没到假期,她去上学的时候,启白就无聊的要命。他尝试着自己掷飞镖,觉得没什么意思,出去找同龄的,却发现人家都是有学可上的。他又偷偷的躲起来,把从大伯父那里偷来的烟卷点上,吸上几支,觉得暂时可以忘记潇雪了。 有一天,她实在憋闷,便去了潇雪的学校等她放学。他特意买了两支冰棒站在校门外。他给自己的头发梳理了一番,穿着晓美给买的那件新袄。潇雪和许多男生女生一起出来,见了他,愣了一下。他走上前去,把冰棒递给潇雪一支,说,“丫丫,我等你放学。”潇雪的同学一哄而散。几个男生互相挤眉弄眼。潇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说,“启白,我是有名字的。我叫你狗剩,你爱听吗?”启白唆着冰棒,吐出的哈气也结成了冰。他说,“爱听。”潇雪无奈的说,“不要来接我了。东城县,我比你熟,认得家。”启白也不生气,只是一路上跟在潇雪身后,潇雪一回头,他就站住了,道,“我在这儿呢。”潇雪只好大步的往家走。 潇雪第二天回学校,同学们七嘴八舌的问,“那人是谁?”潇雪说,“我大伯父的儿子,我的亲哥哥,他叫苏启白。”大家一下子泄了气。以后,启白又来学校两次,同学们都没有了什么表情。 终于假期到了,启白很高兴,可以和潇雪在一起了。可是,潇雪只喜欢躲在房间里看书,他只好在旁边练习飞镖,或是凑过来和她看一本书。潇雪就会给他推荐一本,他也看不进去。不过,每周潇雪都有一天去学电子琴,这一天对于启白来说,又很漫长。 他无聊的时候就来万里的铺子,万里语重心长的说,“这手艺迟早是要传给你的,你从现在开始就悟一点,多学点东西没有坏处。”启白听了,头很胀,他想,卖几包草药,能挣几个钱呢?但他只是嘿嘿笑着,抓起一把草药放在鼻子上嗅,又扔进筐子里,道,“真难闻。”他只希望潇雪快些回来。但是,潇雪却是极盼望二叔快些安顿好,把这个不上进的哥哥接走吧,他的到来彻底搅乱了自己的空间,每天晚上临睡前,才是她最开心的时刻,终于可以单独静一会,耳边没有他的聒噪。 终于,假期里的一天,潇雪上电子琴课回来,妈妈告知她,“启白被叔叔接回去了,他家并不远,让你有时间找他玩。” 潇雪心里的包袱终于卸下了。这个神仙哥哥一辈子不见才好。 但是,第二天,启白却又来了。他说,“在家呆着真没意思。”潇雪的脑子嗡的一声。潇雪想,真要想个办法了。于是,潇雪晚上就去了乐乐家。乐乐是她的同桌,又一起学琴。两个人好的像是一个人。 启白这一次扑了个空,他在爷爷的铺子里转悠了一圈,便折回家了。第二天再来,潇雪仍不在家,奶奶说,“她去了乡下她姥姥家了。”这却是很突然的。启白说,“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说,“开学吧。”启白忙摇摇头说,“不行,那她怎么学琴了?”奶奶笑着说,“说是跟老师请假了。”启白感到十分失落,以后不再来找潇雪了。 但不久,他迷上另一种东西。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一片崭新的天地,从晓美那里抠出来的零花钱可以派上了大用场。他最初只是误打误撞进了一个小卖店,听见里间十分热闹。他便推门进去,几个人围着桌子,摆方块儿。他们抽着烟,不时的发出尖叫声,笑声,捶胸顿足声。他站在旁边看,也没人理睬他。慢慢的,他竟悟出些门道,有人缺了座儿,他便凑上去。那些人笑道,“哟,谁家毛孩子跑上来了?”启白道,“我也想玩。”那些人说,“别捣乱。快下去。”启白却不肯走。有个人说,“那输了,可得给钱呀!”启白嘻嘻的笑说,“不定谁输呢。”坐上了这把椅子,自此就抬不起屁股了。 有一次正德进来,揪着耳朵把他拉出来,拽回家,对他拳打脚踢一番。他不肯认错。正德说,“你太让我失望。我和你婶这么辛苦为的什么?不就为了你。你怎么不学好!启白白了正德一眼,说,“跟着你们能学什么好?”正德一怔,气得差点背过气,却答不出来。 第一章(十二) 晓美在一家香厂找到工作,糊纸袋,计件工作。正德依旧做些小生意。晓美对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她劝正德先随便找个活儿干,赚多赚少却稳当。正德说,“这么一大家人,挣少了能够用吗?”但是,眼看着,他的生意赔的多赚的有限。家里的老底,却一天天少起来。 自从搬到东城县,晓美再没有给俪俪捎钱。也不知她的生活怎样了。她想,过年时,去看看俪俪,顺便送去些生活费。正德说,“把俪俪接过来过年也好。咱们赁的这房子也够住。”晓美说,“你家人才刚刚接纳我,现在让俪俪回来,难免起些摩擦。有人说起后妈对儿子不好的话,我可解释不清。”正德也感同深受。因为启白对晓美一直是敌对的。那次,启白挨打以后,他没有改正,却更加迷恋赌博,花样不断翻新。对晓美则更加不屑,常常问他两句,他也不回答一句。晓美说,“等开春上了学,就能收心了。”正德说,“但愿吧。” 其实,正德的家人对晓美的印象还是可以的。但是,潇雪在一次和妈妈的谈话中,无意中说起了启白对晓美的评价,在春娘心中却起了波澜。那时,启白还一天到晚腻在大伯父这边,为了和潇雪套近乎,他便把知道的秘密都抖落给潇雪听。潇雪虽然不屑于知道这些,但她对于新婶婶却是十分好奇的,听说她还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儿,她便更加好奇。启白说,“她那女儿倒挺可爱,她就不怎么样。”潇雪说,“婶婶看上去挺好的,村里人土一点,也没什么。”启白瞪大了眼睛,道,“她土?她出去见那些相好的,穿的跟个狐狸精似的。”潇雪忙说,“不能乱说。”启白说,“我乱说?我都觉得我爸窝囊。”潇雪不甚明白,便原原本本把这些和春娘复述一遍。春娘是极为震惊的。她和正平说这些,正平说,“亏你是个老师,孩子的话能有几分真?启白不喜欢后母,说她坏话也正常。她若是不正经,能去厂子糊纸袋挣那几百块钱吗?”春娘一想,也有道理,但是,心中却从此设了一道防线。再次见晓美,说话便有些闪烁了。 又是旧历年除夕。今年依旧是三个人过,却不似去年那般暖融融的,仿佛神仙眷侣。 包饺子时,启白不动身。他倒在床上摆扑克。正德说,“你别玩了。过来伸伸手。”晓美说,“哪用得找?咱俩就够了。”启白哼了一声,想,你巴不得我消失的干净呢。但他还是扔了扑克,凑到桌子跟前。正德说,“去洗手。”启白就去洗手,回来后,拿起筷子在饺子馅儿的盆里来回搅和。正德怒呵道,“不会干就下去吧,看着你就生气。”晓美脸色也暗下来。启白把筷子重重摔到盆里,扬长而去。晓美忽然就想到了俪俪,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俪俪用面捏正德的情形,后来,俪俪吃到了饺子里的花生。她想着想着,泪水就止不住了。 第一章(十三) 照例过了大年初一,应该去老爷子那边拜年了。何况,这是晓美过门后的第一个年,她自然十分重视。为了打扮,她又费了些时间的。因为习惯性的勾着手指糊纸袋,她的五指伸展开来很吃力。她抹上一层护肤的液体,久违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对着镜子擦粉,擦了一层,觉得遮盖不住肤色的暗黄。她又补上一些,感觉好了很多。她抹了点淡色的眼影。她把头发盘成一个大花。整体打量了一下自己,她感到自己像个十足的少妇。 启白因为见不到想见的人,对大伯父那边也没有什么兴趣。但他转念一想,或许可以得些压岁钱,他便带上扑克牌,准备去了。正德早已预备好礼品,正雇一辆三轮车过来,停在门口。启白和晓美坐上去,一路无话。不久,就到了那边。 家里其乐融融。老爷子,老太太,正平,春娘都在。启白特意寻视一番,发现唯独缺了潇雪。春娘笑着道,“昨天老太太还埋怨你们呢,说怎么迟迟也不过来,三十那天就该来一起过年的。”晓美说,“正德也是一直念叨着想爸妈,这住的倒是近,来回也方便,可也不能总往这儿跑。老爷子老太太又不独住。”春娘听了这话有些不悦,似是自己霸着老人似的,自从自己过门就和老人一起,这些年的孝道是尽了心尽了力的,而正平更是一天到晚守在铺子里,付出比谁都多。正德呢,当初全家挣钱供他念书,在外面自己做主,入赘别家,老人的担子都落在正平身上,自己从来说什么了?如今,一个新到的媳妇倒来说三道四的,倒像是这边故意要孤立了他们似的。 但老太太听晓美的话却欢喜,她对这个媳妇是很满意的。人长的漂亮,对正德好,又能过日子,美中不足的是和启白的关系不够好。这让她觉得还是媳妇做的不够充分,对启白不够好。后母毕竟隔层山呢。她说,“你们有这个心就行了,你们忙,不用常来,启白没事就来这边住。”启白嘻嘻的笑着说,“潇雪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太笑着说,“就惦记你妹妹!她早回来了,在里屋。这个孩子就是不出头,有客人也不出来打个招呼。”晓美听到客人两字十分刺耳。她想,偌大一个家业,正德如果得到自己应得的一半,自己何苦这样辛苦的去干那些活儿呢?她说,“一看潇雪就是前途不可量的,人家将来是要出大头儿的。”春娘听了这话很开心,说,“我这就叫她出来。”启白拦住大伯母,说,“我去叫她。 启白小跑来到潇雪房间,毫无意外,她在看书。启白偷偷站在她后面,把两手伸出来,捂她的眼睛。潇雪说,“早看见你了。“启白坐在她旁边,说,“我给你带来个好玩的。”便把扑克牌交给潇雪。潇雪摇摇头,说,“我不要。你自己留着玩儿吧。”启白接过来,看着潇雪,说,“挺好玩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便要给潇雪演示不同的玩法。潇雪说,“你什么时候能玩儿心不这么重?”启白说,“快了!我三月份就去五中念书啦!”潇雪说,“你如果不胡闹,爱学习,那就好了。”启白拍着胸脯道,“放心,保证考第一给你。”潇雪说,“先别说大话。”启白于是开始憧憬上学了。 见两个孩子仍不出来,春娘来叫他们。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出来。老爷子说,“你们过来。”便拿出两个红包。启白,潇雪接过来,说,“谢谢爷爷奶奶。”老爷子很陶醉的说,“这要倒退到满洲国,启白和潇雪倒是挺合适。”春娘十分不悦,她说,“爸,这都什么时代了?犯法的。”晓美道,“老爷子就是会开玩笑。”正德和正平正谈事业上的事,这时倒都笑了。正平本是十分严肃的人,但他却接下来说,“彩礼可是不能少的。”正德笑着摇头。 晓美忽然想到,如果真的这样,倒也不是件坏事。但她知道,这不过是玩笑话罢了。生个呆子傻子,有多少钱也是没用的。潇雪见启白傻笑的样子,觉得很讨厌,白他一眼。 第一章(十四) 吃过饭,春娘去厨房洗碗。晓美也想去帮忙。春娘忙说,“不用不用,你去陪老太太聊天。”待春娘进了厨房,老太太小声的说,“我得回屋抽支烟,你也来。”美娘见老太太向自己使了个颜色,她便跟着老太太身后进了里屋。晓美局促的坐在炕沿上,老太太打开炕柜,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晓美,说,“妈也没有多,这两千块钱你拿着,就是个意思,别嫌少。”晓美紧张的说,“妈,这是怎么好?”老太太又冲门外挤一下眼睛,晓美便把钱揣到衣袋里,说,“谢谢妈。”老太太说,“启白上学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晓美抹了几颗眼泪,道,“妈,我和正德都想在您身边伺候的。”老太太说,“知道,知道。” 启白留下来,正德晓美第二天回家了。初五那天,正德倒又来接启白,他说,“晓美回乡下娘家了。”启白恋恋不舍的跟正德回家。以后,扑克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他想起了俪俪。他的脑海中被潇雪和俪俪搅的很乱。两个女孩是他进入青春年代之前的所有记忆,有一种朦胧的情感涌上心来。他拿出小镜子,仔细的端详自己。 晓美在村口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捧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穿着黑色的棉袄,正是自己给俪俪买的那件。是俪俪吗?她从远处喊一声,“俪俪!是妈妈!”那女孩先是一愣,马上飞奔过来,晓美看清楚了她的脸,那么脏,她的个子长高了,但是很单薄。俪俪把手里的冻梨递给晓美。晓美等着她叫妈妈,俪俪却不说话。晓美抱住俪俪,痛哭起来,说,“你不会叫妈妈了吗?”俪俪说,“姥姥在家等着。”晓美放开俪俪,说,“好,咱们回家去。”晓美拉上俪俪的手,俪俪却十分别扭的样子。 晓美与她妈妈聊天,抹眼泪。俪俪在一旁看着。晓美说,“妈,你看看,她都不认识我了。”姥姥说,“俪俪,快来叫妈妈。”俪俪躲在那儿笑了。晓美说,“我也想把俪俪接走,可是……”姥姥说,“不急,在这儿呆的挺好的。晓林还和我提起几次,让俪俪去镇上跟他一块儿学烫发,好歹是个手艺,将来也不至于像你。”晓美说,“她要是真是那块料,我当然高兴,妈你就安排吧。”姥姥说,“那行了,学费也不多,三五百块钱。学成了就挣钱了。”晓美觉得妈妈是在变着法要钱了,她便拿出准备好的一千块,说,”我现在也挺紧的,这点钱你先拿着。“姥姥半推半就的说,”不少了,够了。” 吃晚饭时,俪俪就活泼了,她说,“妈妈,启白哥哥好吗?”晓美说,“他那个儿子,我一提就气。”俪俪却想知道一些关于启白的事。她想起一件事,跑去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晓美说,“妈妈,把这个给哥哥。”晓美看看,纸上是两个字“苏俪”。她扭过头去,把纸折成四方形,揣在兜里。 晓美回来后把纸条交给启白,启白端详了一会儿说,“写的还像回事了。”便随手把纸放在桌子上。他从潇雪那里拿来一本书,他正强迫自己把它读完。 晓美日里不敢想俪俪。晚上,她经常梦见俪俪在野地里哭喊着跑,叫‘妈妈呀,妈妈呀’,忽然,陷入一个泥潭,越陷越深,她挣扎着,却是徒劳。而晓美站在远处,心里是痛楚的,却帮不上忙,终于,眼看着俪俪的手也被泥潭吞噬了。晓美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她把正德也吵醒了。正德说,“怎么了?晓美说,“没什么,有点冷。” 第一章(十五) 启白终于把这本《安徒生童话》啃完,他兴致勃勃的给潇雪送来。潇雪说,“真的看了吗?”启白挺着胸脯说,“都能背下来。”潇雪说,“那好,我考考你吧。”潇雪想了想道,“第五篇童话是什么?在第几页?”启白一下子窘在那里,说,“这个,还真没注意。”潇雪捂着嘴笑了。启白摇摇头,说,“怎么了?那我再仔细看一遍。”潇雪说,“相信你是看过了,再给你选一本吧。” 启白没有像潇雪所说的,会因为书读的多了,自然而然的爱上读书。他只是庆幸自己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可以经常来潇雪这里。但是,这种日子持续的时间却屈指可数了,眼看,他们都要开学了。 启白插班到五中的初一三班。他向大家自我介绍,然后鞠了一躬,来到自己的座位。同桌是一个胖女孩,她说,“我叫张欣悦。”启白没看他,只是“嗯”一声作为回答。她对这种丑女生是不屑于看一眼的。但不久,他便知道,欣悦是全班学习最好的人,他十分吃惊。 坚持坐在课堂上45分钟而不瞌睡,启白总结出自己的经验。一是心中默念潇雪的名字,二是偷偷的拿出扑克来玩一会,三是看着专注的欣悦,然后猛一下轻拍他的大腿,欣悦哆嗦一下,转头看他,他郑重的说,“地上,地上!”欣悦大概看到了什么,大概什么也没有看到,大概是还没有来得及把目光转移到地上,便叫道,“啊呀!”声音显然是经过克制的,但老师还是暂停了一下,几个同学也把眼光扫过来。欣悦的脸通红,启白无事的样子,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待老师又重开始讲课,启白小声的说,“蟑螂,刚才爬到你脚上。”欣悦又咧开嘴,但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启白说,“不过,现在跑了。”欣悦转过脸,脸色变得很难看。 其实,启白十分需要欣悦。他常常买些小食品偷偷塞到欣悦书桌里。欣悦开始很不好意思,不敢拿出来吃。后来,很大方的在下课时吃,还分给启白。当然,每次启白课堂上回答提问,她在下面是很努力的提供信息,启白的家庭作业也需要她的为模板,自己再复制一份。有一次,随堂测验,启白照例拷制了一番,但忽然想,这样也不好,便拣出几道题自己编写了答案。最后,得了63分。欣悦说,“你也真笨,抄都不会抄。”启白想,“没见过比你更笨的,和妹妹俪俪都没法比。人家俪俪笨的还可爱呢。” 启白想起俪俪,便想起她捎来的那个纸条,早已不知在哪个垃圾站了。他有些失落。他想,如果俪俪也在就好了,她可以和潇雪一起上学,他也就可以每天接她放学,顺便能看见潇雪。功课忙起来,启白不常去大伯父家。只是周六日,他偶尔过来。潇雪不学琴了,但参加了补习班,启白也很难抓到她的人影。碰见的时候,潇雪总是有很多功课要做,启白在她身边絮絮叨叨的讲自己如何捉弄欣悦的事。潇雪听的烦了,便说,“启白,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点呢?”启白惊讶的说,“啊?”他想想,道,“我比你大呀!” 第一章(十六) 在启白初三那年,潇雪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五中,初一一班。这时,东城已经撤县立市。启白带上全班的男同学,趁课间浩浩荡荡的来到新生区迎接潇雪。 这时的潇雪个子依旧和启白一般高,但是,在女生中却是很高的了。远远的,启白便指着一袭白衣的潇雪道,“看,那就是我妹!”兄弟们迎上去,潇雪对这阵势很反感,她说,“启白,你又玩什么?”启白说,“没事,就是欢迎你来我们学校。从今往后,咱们就是校友了。嘿嘿。”他的哥们也附和着笑。这时,上课铃声响起,男孩们一起跑回去,启白说,“下课了,我再来找你啊!”便跑了。潇雪只觉得莫名其妙。她进了初一一班的教室,办理入学手续。第一天报到,没有课,教室也很混乱。有学生,也有家长,大家相互介绍,潇雪因为成绩是最好的,有几个家长也来和她搭话,她笑着回答。 启白很开心,可以和潇雪在一个学校里学习。尽管不能经常见面,但至少放学可以一起走一段路,然后在分岔口各自回家。潇雪不让他送她,因为两家现在离的太远了。每天晚上放学后的时光是启白十分向往的,他依旧有说不完的话,潇雪只是听,偶尔反驳他。但潇雪最常说的仍是,“启白,你都要中考了,玩儿心别那么重。”启白哼哈哈的点头,却很失落,因为,中考过后,他又要和潇雪分开了。 这两年,正德的生意有了些起色。他对晓美说,“怎样?是金子就总会发光的。”晓美道,“还发光呢,我可没见到什么光亮,倒是你的头发快拔光了。”正德嘿嘿的笑,点着一支中华烟来抽。他们现在住的是一个二层小楼,上下层加起来,一百多平米,还有个地下室。是正德包工程顶账回来的,还欠着公家的三万块钱。做生意就是这样,经常拆东墙补西墙,摊子铺的不小,债务倒是很多,可是手上总有活钱儿。所以,家里的家具电器一应俱全,上下层还串联了一部电话。正德说,“晓美,这些年,你辛苦了。以后不用出去,在家里洗洗衣服,做做饭。”晓美也做的累了,常常自己干一个月的活儿,拿回来的钱只是正德出去吃顿饭的价钱。她便索性辞职在家了。 最初几天,她很兴奋。把家里彻底清扫一遍,把衣服床单被罩都洗一遍。晚上,做好饭等正德回来。她坐在梳妆台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化妆了。她想,反正以后也没什么事,每天都化妆,心情也好。这时,正德回来了。正德说,“哟,捯饬上了。我这回尽尽丈夫的责任,给老婆画眉梳头。”他脱下西装,走过来拿起一把梳子。这些年,晓美没有剪头发,卷发早已梳开了。又烫过直发,盘过发髻,折腾的头发缺失了营养。她舒服的坐在那,眯起眼睛,却忽然“哎呀”叫了一声,“正德,我有了一根白发!”说着,她抓起一绺头发,正德说,“我看看。”晓美说,“怎么这么快就老了呢?快给我拔下来。”正德说,“不可拔,越拔越多。”晓美说,“你咒我不够老吗?”正德无话,便拣出那根,拔下来。可是她在后面的头发里一翻,竟又冒出一根白发,他没说什么,继续给她梳头。 第一章(十七) 晓美在家里呆的时日多了,便觉无聊。和邻里的妇人们凑到一起打牌,却没有什么瘾头,久了,也就倦了。她想起俪俪。这些年,和弟弟走动的不多。俪俪的生活费是定期给他汇过去,只是弟弟结婚时,她和正德一起回娘家了一次。 晓林的对象是在镇上一起学烫发认识的。那女孩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晓林妈也急于抱孙子,就办了仪式娶过门。彩礼钱定下了三千。晓林妈跟晓美念叨,这些年照顾俪俪的一些苦楚,俪俪在镇上学习,晓林夫妻俩多么操心之类的话。晓美便拿出五千元,算是给弟弟娶媳妇的钱。老太太眉头舒展开了。 晓美见到俪俪,她是伴娘。现在的俪俪个子窜起来,比自己还高一截。她把头发染成金黄色,脸上施了很多粉。睫毛特别卷翘。晓美乍一看,还不敢认。晓美道,“俪俪,手艺学的怎么样了?”俪俪笑着说,“就那样呗!”晓美道,“那妈妈这头发,你给设计设计。”俪俪说,“得了吧,我可不敢给你动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晓美看着正德,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咽下去了。 婚礼上捉弄伴娘是个习俗。俪俪被灌了许多酒。正德看着心疼,说,“这孩子,怎么受得了?我得去说说。”晓美拉住他说,“你逞什么英雄?我看你是挣了几个钱,管的也宽敞了,我自己的姑娘我还不心疼呢。”正德平白无故的被数落了一通,心里不痛快。他抄起酒杯喝起来,晓美坐在那,看着俪俪,有一个时间,俪俪的眼神和她撞到一起,俪俪马上转移了视线,继续和大家闹着。 晓美躲到她妈的房间,哭起来。她说,“我是想把俪俪接回去的,正德也同意。可是她现在好像记恨我了。”老太太说,“怎么会?把手艺学成了再回去也不晚。”晓美没有话,只是哭。 晓美回家以后,心里烦躁。正德明白,她是把俪俪跟她的疏远归罪到自己身上。他便尽力的讨好晓美。他给晓美买了个小猫,晓美哪有心思伺候它?倒是总拿它出气。猫把粪便排在床底下,她十分气愤,抓起笤帚给猫松了筋骨。 启白那天回家,见到猫已经奄奄一息了。便说,“婶,这猫怎么这样了?”晓美没好气的说,“我怎么知道?人我还伺候不过来呢。”启白哪里受过这种话,向来只有他发火的份儿。他拎起猫的耳朵,撇向窗外,道,“你伺候的人多了!”晓美的脸顿时铁青。待要发火,却感到胃里剧烈的疼痛。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十分痛苦。启白不管她的惺惺作态,拎起书包摔门而去。 启白来到爷爷这边,道,“跟那个恶婆子吵了一架。”老太太心疼的说,“她骂你,还是打你了?”启白瞪眼道,“她敢?借她两个胆子。”启白径自去找潇雪。 晓美实在疼痛的动弹不得。她爬到电话机旁,给正德办公的地方打个电话。没多久,正德赶回来了。晓美已是满头大汗。 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是急性胃炎,都是饮食不规律,营养不均衡造成的。胃是七分靠养,三分靠药。正德开了些药拎着,扶晓美上出租车。正德说,“都是在香厂的时候,舍不得吃饭做下的病。”晓美说,“还提那些干什么。你知道疼惜我就行了。不像你那儿子,怎么喂也是个白眼狼。”正德道,“这些年,你对他怎样我都看着。”晓美道,“就是个鸡蛋也孵出小鸡来了。”正德笑了,说,“要不再给你买些小鸡养着?”晓美摆手道,“得,得,可别折腾了。” 晚上,正平打来电话,说,“启白在这边,挺好的,放心。”正德和他寒暄几句,挂了。启白在正平这边住下来,正赶上中考冲刺,离学校也近便些。 第一章(十八) 自从启白上了学,常来铺子这边,奶奶总是偷着给他塞些零花钱。所以,启白的日子一向是过的不错的。这回在这边住下了,他更开心。但是,潇雪却很反感。潇雪的表情连带着春娘也不悦。但春娘不便表达。老太太接济晓美他们,她早也心知肚明,只是眼不见心为净罢了。她本也不在乎这些小钱。但是,老太太把她当个傻子一般的,她却觉得十分可笑。但知识分子的清高本性让她把这些都藏着,自己明白就行了。不过,这次,她却十分压不住火,便对正平唠叨。正平说,“两个孩子在一起学习,还是个伴儿,你瞎操什么心?”春娘为这个好好先生的丈夫感到失望。 终于,启白中考结束了。他考上本市的普通高中东城二中。正德此前来接启白好多次,启白也不同意和他回去,这次却欣然回去了,因为俪俪回家了。 晓美的妈是六月份突然过世的。晓美便去张罗后事。一来二去,一个月有余。启白中考结束了,正赶上她刚刚带俪俪回到家,俪俪便央爸爸快去接启白。 俪俪刚刚回到家,站在宽敞的大院子里,看着二层楼,想起多年以前,自己的童年,卑微的童年,而从今天开始自己将主宰命运,坚强骄傲的活下去,就从踏进这个家开始,从此,真正的强大起来。但是,她却忘记了,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个勀星,你战胜了他,便失去了情,你迁就了他,便失去了自己。 启白推开门,却见沙发上坐着一个时髦的女孩,拿着电视遥控器。她的头发蓬松的一大团,像个大火球顶在脑尖上,耳朵上吊着银色的大圈子,眼睛电光闪闪,睫毛要扎透人的心。见了他,她站起身,跑过来,大笑着叫道,“哥!哥!”她一把抱住启白,把头埋在启白的脑后抽泣。 正德忙说,“高兴的事,哭什么!都大姑娘了。”俪俪已经放开启白,她捶了一下启白的胸膛,说,“妈说你快成大学生了!”启白说,“哪有?”他笑笑说,“不过,你可漂亮多了。”俪俪很开心的说,“那当然。”晓美这时也从厨房出来了,她对正德说,“你看她现在的样子,就看到年轻时候的我了。我们家女孩都发育的早。”俪俪一听,不悦的说,“妈,你说什么呀。”她以为晓美在说她那尴尬的月经初潮。就在前些日子,姥姥的丧期。但晓美却说,“我说,你长的高,你看,穿着高跟鞋比你哥还高一截呢。”正德也笑着说,“是啊,俪俪的个子是长的快。启白怎么就不见长?光长心眼了。”启白一听这些话,觉得十分无聊,便说,“我从潇雪那借的一本书不见了,是不是你们给我放起来了?潇雪还问我要呢。”俪俪说,“什么书?”启白说,“一本小说,你不懂。”俪俪沉默了。 他看着启白一身校服打扮进了里间,他想起,好多年前,他翩然的从仓库房顶上跳下来,自己揪心的样子,她想起她所识不多的几个字都是启白教给自己的,她偷偷的练习这些字时的开心。而这些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溜走永远成为了过去,就像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但是,不变的却是交给启白的,没有因为时间而有所增减的,满满的一颗心。 第二章(一) 启白当天晚上翻箱倒柜的找那本潇雪的书。俪俪心不在焉的一直调台,却没有什么节目能吸引她。她见启白钻入床底下,便来到床边,说,“别找了,不就是一本书嘛?”启白在里面翻腾,不吱声,不久,他拉出来一只箱子,说,“不在这里,就真的丢了。俪俪见他把箱子整个倒着举起来,书全散在地上。他一本一本翻检,最后仍是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俪俪递几张软纸给他,他擦擦手,道,“明天要去书店买一本了。”俪俪把散落一地的书装回箱子,把箱子推回床底下。她坐在沙发上,说,“启白,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呢?”启白说,“能怎么过,混日子呗。”俪俪说,“哦。”便无聊的拿起遥控器,说,“你喜欢看哪个台?”启白说,“快停!快停!我看会儿球。”俪俪便放下遥控器,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场比赛,俪俪不看屏幕,只是看着启白,他捶胸顿足,时而跳起来叫好。俪俪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果汁来喝。 俪俪和启白的房间都在二层。其实,俪俪没回来之前,整个二层都是启白的,现在分出一间来给她。启白想,这以后,出入还要小心了,再脱个精光上厕所可不雅。启白关了灯倒头躺在床上,门没有关严,隐约从门缝里透进光亮来。他翻了几个身,仍睡不着,便打开台灯,趿上拖鞋,来到俪俪门外,敲门。听见里面“哎呀”的叫了一声,说,“谁呀?”启白说,“是我。”俪俪犹豫了半天,说,“门没锁。”启白一推,真的开了。俪俪坐在床上背对着他,他说,“俪俪,你干嘛呢?”俪俪说,“你有什么事,没事快回去睡吧。”启白来到他身边,把脸凑过去,顿时魂魄已经飞了一半,俪俪的脸上涂着一层白色的面粉,乍一看,像个女鬼。启白和俪俪同时“啊”的大叫一声。启白缓和一下神经,转身出去了。 启白把门关上,又反锁了两道。他躺在床上,台灯也懒得关。他想,多年不见,俪俪怎么也向着她妈妈的方向发展了呢? 俪俪把面膜揭开,扔进垃圾箱,却觉得脸蛋并没有因此而更美。心里却烦躁起来,她把枕头拿起来又重重扔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启白说要出去。俪俪说,“我也想逛逛。”晓美插话说,“启白,你要去爷爷奶奶那边吗?带俪俪去认认门也好。”晓美想,自己不便带个女儿去见老爷子,但是启白带着去,却比较妥当。早晚,俪俪也要取得那边的接纳的。启白没有说什么,只道,“走吧。”晓美高兴的说,“早点回来,我做好吃的等你们。”晓美自俪俪回来便很兴奋,好像年轻了许多。她嫌长长的头发碍事,便和正德商量,剪了它。正德说,“我是喜欢你长发的样子,当年你用头发扫我的脸,就像扫我的心一样。”晓美说,“老不正经。年轻时也不曾说过这种话。”正德得意的说,“现在能在你面前抬起头了嘛。”晓美道,“那你是说,我现在配不起你了吗?”正德摆手,说,“不讲道理,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仙女一样。”晓美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叹口气,说,“老了。” 晓美真的把头发剪了。理发师给她的头发编成一个长长的麻花辫,然后,他拿起剪刀,干净利索,一根辫子落在手上。晓美立刻看到耳后的头发顺着脖颈刷的滑到脸庞,她的心也像从一个高处瞬间坠落了一样。 她把发辫用纸包好,带回家,锁在柜子里。后来,竟有消息灵通的人上门找到她,说可以高价回收她的头发,晓美骂道,“活不起了吗?不卖!”那人边走边小声的说,“神经病。” 启白在书店买一本《简爱》。带着俪俪去大伯父那边。 老太太见了俪俪,道,“这姑娘真是俊俏。”但她心里想着,“只是花哨了些。”春娘也点点头,笑着说,“正好,潇雪也在。”俪俪说,“我早听说潇雪妹妹,学习特棒!”春娘说,“又是启白编排的吧。”启白便笑了。 春娘却不希望潇雪和俪俪有太多的接触。她见俪俪是受了母亲遗传的,对潇雪不会有好的影响。 启白带俪俪来潇雪的房间。潇雪见眼前的女孩,想到她就是那个带有些许传奇色彩的小女孩,便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尽管她向来反感打扮得妖艳的女生。潇雪说,“你就是俪俪吗?”俪俪却说,“你就是潇雪吗?”原来,她心中的潇雪一直是那种架着高度近视镜,面黄肌瘦,头发杂乱,衣衫不整的“书呆子”形象,但是眼前的潇雪灵气逼人,美丽的让人沉醉。启白道,“你们好像认识?”潇雪微微的笑了,俪俪捶了启白一下。 这时,潇雪才注意到,启白带来一本书。她很懊悔的说,“启白,你又买了一本吗?”启白说,“实在是找不到了。”潇雪说,“哎呀!我忘记了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真是!”启白先是一愣,然后说,“一本书嘛,还是我记性不好。”俪俪道,“那就送我吧。”启白道,“你看不懂。”潇雪说,“谁说的?俪俪,你有空就来我这儿,保证你博览群书。”俪俪一拍手,道,“一看潇雪就是爽快人。”启白倒莫名其妙起来,自己怎么被孤立了? 潇雪和俪俪聊得很开心。两个人讲过去的经历,不时的笑着。启白插不上话。他想,怪不得人说,女人是鸭子,女人凑到一起就是一出戏。他打断她们,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出去转转。”潇雪说,“我就不去了。”俪俪说,“不行,你就当陪我不行吗?”潇雪不好意思起来,只得答应。启白竖起拇指道,“你真行!我平时怎么求她,她都不肯跟我出去呢。” 启白走在街上,轻飘飘的。有两个美丽的女孩在身边护驾,他觉得路人的眼光都充满着羡慕。他恨不得拉过来一个人告诉她,这两个都是我妹妹。 他带她们来到台球室。浓烟扑鼻而来。俪俪叫着,“我想玩!”潇雪说,“这地方很乱。”启白对俪俪说,“那下次再带你玩。”俪俪没说什么。启白犯难起来,他说,“那你们说去哪儿呢?”潇雪说,“随便走走就好。”俪俪说,“去商场也行。”潇雪没有说话,启白便当她是答应了。 俪俪试穿一条红裙子,她说,“哥,你看怎么样?”启白说,“还行。”他却盯着一条白裙,说,“那件潇雪穿着肯定漂亮。”潇雪笑了,说,“再看看别家吧。”俪俪换下裙子,道,“其实,潇雪你只穿白的干嘛,该换换。”潇雪说,“记下了,慢慢的改吧。”启白道,“我发现,现在我说话最没分量。” 没有选中什么东西,肚子却饿了。他们找到一个烧烤的地方坐下,启白点了一些吃的。潇雪吃东西很清淡,只是喝着一杯奶。启白大口的吃着,俪俪也被辣椒涂得嘴唇通红。她用纸给启白擦下巴,启白便顺手自己又抹了一把,潇雪扑哧的笑了。启白说,“你笑什么?”潇雪摇摇头,不说话,心中却是十分美好的。 第二章 (二) 启白和俪俪回到家,发现晓美变了样子,俪俪道,“妈,你剪了头发?”启白却说,“年轻多了,早该剪了。”晓美说,“快吃饭。”启白道,“我们在外面吃过了。”晓美说,“哎呀,做了一桌子的菜。”正德说,“不是还有我呢吗?”晓美说,“你一个人吃的了这许多?” 俪俪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晓美道,“正想和你说件事,我今天剪发的店招学徒,你去试试吧,挣多挣少没关系,别荒了手艺。”俪俪一听,便不是滋味。她说,“还没吃你几口饭呢。”晓美把筷子用力摔在桌上,道,“你的脾气,怎么变成这样!都是我把你宠坏了。”俪俪更觉委屈,道,“你宠过我几天?我不是被你摔打大的吗?”说着,便噔噔的上楼了。启白看看晓美,也上楼去。 他来到俪俪的房间,道,“俪,你也别多想,婶也是为你好。”俪俪说,“你又替她说什么好话?你不是一直不待见她的吗?”启白说,“好心没好报。我是为你。”俪俪说,“为我什么?”启白说,“我和潇雪开学了,你一个人总在家也憋屈,有个事做生活就有劲头了。”启白说这些,自己竟有些感动,他想,这是他这些年很少有的几句正经话。俪俪倒在启白怀里,道,“我听你的就是了。” 启白第二天带俪俪去理发店应聘。老板当下留下她。启白逗留了一会儿,便回家去。他说,“等晚上,我来接你吧。”俪俪点头。启白走后,同事们便问,“是你对象吗?”俪俪笑着说,“是哥哥。”他们点点头,却暗地里交换眼色。 俪俪是没有工资的。她的手艺其实不怎么样。在镇上时,没有学到什么正经东西。也许是自己不用心吧。她想,以后可要努力了,不仅为了自己。 俪俪上班后便没有再去潇雪那里。潇雪竟有一丝想念。有天,俪俪在给客人洗头发。却见门口来了一个女孩,她忙叫道,“我在这里呢!”潇雪点点头,俪俪把客人送到椅子上,便来到潇雪身边,说,“你怎么来了?”潇雪说,“就是来看看你。”她拉起俪俪的手,道,“会很伤手吧,自己要保护呢。”俪俪说,“没事!在农村什么活儿不干呀!”潇雪说,“我也没什么事,有休息了就去我那里。”她想说答应教她读书识字的事,却不好意思开口了。聊了几句,潇雪走了,俪俪透过玻璃门看她的背影消失了,才回过神来。她想,怪不得启白那样钟情于她,她是有一种味道的,尽管在启白心中,或许还不知道。原来,人最难认清的却是自己的心。 第二章(三) 潇雪,启白,俪俪后来又见了几面,启白和潇雪也搭伴来理发店看过俪俪。转眼,一个假期过去了,两个读书的人都要上学,俪俪空落了许多。 启白住校了。这一年,他的个子疯长。学习却吃力了。不同于以往,耍些小聪明就可以过关,高中的课程却任凭你认真听讲也不明其所以然。他心中却是向着光明的,他勤学多问起来。在学业上不济的启白,却在踢球上长进不小。他潇洒的穿梭于球场,让同年级或者不同年级的女生们目光随之游移。他走在校园中,竟有女生在后面指指点点,脸上满是幸福。他却从没收到过小纸条。大约是他的身边总被校外的两个女孩围绕,让倾慕他的望而却步了。这两个女孩,一个是俪俪,一个是张欣悦。 欣悦考上重点高中东城一中,也住校。但她似乎更宁愿自己得分低一些,来二中与启白继续做同桌。趁着休息日,她来找启白。“嘿,哥们,你怎么来了?”启白拍她的肩膀。欣悦现在也脱胎换骨,减肥成功,她说,“没事!看看同桌过的怎么样?”启白叹口气说,“学习跟不上,也没你帮忙了。”欣悦说,“知道我重要了吧。没事,我给你补习。”启白说,“那可好。”他现在是十分上进的,让欣悦意外。 他们来到公共自习室,启白真纳闷,欣悦脸上又没写着字,许多人看着他们,难道是认出她并非本校学生?管不了那么多,他们拣张空位坐下,欣悦耐心的,压低声调的给启白讲解。但启白发现,自己真的是榆木脑袋,原来真正用到聪明的时候,自己却一无所有了。 启白请欣悦吃了顿饭,送她上公交,挥手告别,说,“赶明儿,我去一中看你。”他心里明白,欣悦是喜欢自己的,她一直希望自己有所表达,但是,启白天生就是那种人,总给你一种他爱上你的假象,但是,他真正的内心,你却是琢磨不透的。 俪俪也来看他,给他带来几只鸡蛋。启白道,“拿这个干什么?食堂有的是。我都不吃。”俪俪说,“是咸的。特意给你留的。”启白说,“是吗?多久了?不会坏了吧?”俪俪说,“你嘴里就不能有一句好话?”启白笑着拿过鸡蛋,扒开一只吃。俪俪说,“很咸的,吃饭时候再吃。”启白不听她的,一边吃,一边说,“还行。”俪俪掏出一些钱,塞到启白衣兜里,说:“启白,我现在挣工资了,这些你先花着。”启白没有说话,心里有些酸。他说,“你留着自己花呗。”俪俪说,“我又不上学,哪有那么多要买的。”启白便不再推辞。 启白的艳福让哥们们嫉妒。在高中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时代,他的做派是许多男生可欲而不敢求的。所以,大约大家的心里更多的是佩服或者是羡慕。哥们甄梓君鼓足勇气说,“你那妹妹,我挺喜欢的,想跟她交个朋友。”启白撇了她一眼,道,“我妹妹可是清高,学习特棒,才华横溢,她哪有时间理你?”梓君说,“唬谁呢?我明明在理发店见过她。”启白说,“哦,你说俪俪呀。”梓君不高兴的说,“你的妹妹还不少呢。”启白骄傲的点头,“那当然。”他随即看着梓君,说,“你喜欢俪俪就去理发店找她,能不能追上看你自己。”梓君苦着脸说,“你以为我没去吗?” 梓君确实偷偷跟踪着俪俪来过理发店。他剪了一次头发,下次去也只有剃须,但再去就不知该怎样,难道把头发都剃光?他便说,“我是来找你的,我是你哥的同学。”俪俪道,“哥哥怎么了?”梓君说,“他能怎么?”梓君见俪俪忙去了,便说,“他让我告诉你他挺好的,忙的话就不用常去看他。”俪俪说,“我知道了。”便把他当空气一般。 其实俪俪心中却有一个症结。她以为,启白看透了她的心,所以随便找个人来烦扰自己,她便十分颓唐。她想,我并没有要求什么,何苦这样呢?但是心中想恨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因为有更多的空间是被爱占满了,甚至那可怜的一点点恨也蒙上了爱的味道。 第二章(四) 这年冬天,晓美一夕间生出许多白发。这几年,正德扑腾的挺盛,但是,追着找他要债的人也不少。常常补上了一个窟窿,又来了一个。但正德应付得来。这次,他却预感自己要栽跟头。因为他拿所有个人财产作担保,和一个哥们倒了一批酒,但是,这批酒却是假茅台。那哥们携着一大半货款不知去向,他压在手里一批没用的废品,甚至会喝死人的毒药。他愁眉不展。 晓美说,“你先去萨尔图避避风头,我在家给你筹钱,随后就给你送去。有十万够吗?”正德说,“十万足够了。”他此时十分听晓美的安排。 多年以前,他也是净身一人,来到萨尔图。如今,站前旅店早已不在,代之以豪华的星级饭店。他住不起这种地方,他在市里一个小角落找个落脚地住下,传呼随时开机,等着晓美。 晓美来到老爷子这边。她见到老太太憋足一口气,嚎啕痛哭。老太太忙说,“是怎么了?慢慢说。”晓美道,“妈!你可要救救正德呀!不能让他去蹲大狱呀!他是被骗的,他没罪呀!”老太太拍着她的背扶她起来,坐在椅子上,道,“慢慢说。”晓美哭着,险些背过气去。她也不知自己是否把事情讲的清楚。老太太已经急得团团转,来到铺子上,道,“老头子,正平,你们快些把钱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虽说家里开个药铺,老爷子看病也挣钱,但是铺子上压得货多,现钱却少。正平家里把钱都投在潇雪身上,手上的钱也是有限的。他们尽力的凑,正平还去了趟银行,一共凑出来三万元。晓美见了,十分失望。她没说什么,拿着钱直接坐上火车去萨尔图。她找到正德,把钱交给他,然后说,“我去晓林那儿,你等着我吧。” 晓林的媳妇如今又生了个女孩,十分可爱。知道她的来意,那媳妇便抱起孩子去后屋喂奶了。晓林道,“姐,我家的光景你也知道,哪有来钱的道儿?不就指望那点地?种地一年能剩几个钱?”晓美像狮吼一样扯着嗓门喊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从小到大,你姐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没你姐,你娶媳妇的彩礼钱都凑不上!”提起往事,晓林仍是有些惭愧的,他便说,“姐,你发什么火?我只说没有多,但是总有少,那五千元当初算我借的,现在连本带利还你七千,不行吗?”晓美气得嘴都歪了。她不说话。待晓林拿出钱来,她揣上钱便走,晓林送她,她也不理睬。 晓林媳妇见晓美走了,便说,“你倒大方,这才几年,长了两千块的利息,是高利贷吗?我看是你们姐俩儿合着伙来糊弄我。”晓林一听,更是没边的话,他说,“你看好孩子就行了。”晓林媳妇一听,把孩子放在炕上,道,“我还就要说道说道了。”晓林想,不免又一场战争,还是忍着为妙了。 春娘回到家。听正平说起这些事,不禁唏嘘。她说,“可惜了,咱们也凑不出更多。做大买卖有风险,我倒挺知足的,能和你过这些平静的日子。”正平十分感动,他拉着春娘的手说,“真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春娘抽出手,道,“总该有点什么事,你才知道我的大量。”正平说,“我这不是就这么一说吗。”两个人便笑了,但是大家却无法释怀,他们都在掂量着正德能否逃出这一劫。正平甚至做好准备,到万不得已,愿意把铺子抵押了,贷款帮他还债。 晓美和正德盘算着,这最后一招也只有卖房子。能卖到五六万,足够补上这个缺了。但是尽量不要这样做。晓美又说,“你不是有些朋友在萨尔图的吗,我帮你找找他们。”正德说,“这种时候,谁还见你,躲都来不及。”但是,他还是想到志鸿,一拨电话,竟真的是他。 志鸿见晓美满头银丝,十分震惊,她道,“看来,这些年你跟正德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还不如当初跟了我,虽然我不离婚,但至少不让你跟着操心那。现在,我那原配早就见阎王去了,你不也转正了吗?”晓美听的十分火,却不便发作,只笑道,“你有多少,借给我们。”志鸿说,“这些年,我也挺惨淡的,老婆得癌症临死前把我掏了个空,其实也是我欠她的。”说着,哽咽了起来。晓美道,“你到底借不借?”志鸿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给你拿一万,多了没有。”晓美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志鸿还能出手一万。她从未见过志鸿这样讲究过呢。她想,也许是自己真的从来没有真正的懂他,他是个太深沉的人,把好的一面掩饰的太深。 萨尔图的故友圈一拣起来,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起了连锁反应,晓美又找到了大果。 大果现在收了心,安心做个工人,等着退休拿养老金。他约晓美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见面。晓美心里十分忐忑,但她还是去了。她在手提兜里塞了一把螺丝刀。见了晓美,大果也十分惊讶。但是,晓美眉宇间的风韵依旧无法被风霜遮盖。他把门反锁上,便抱住晓美。晓美挣脱开来,道,“你干什么?我找你是有要紧事的。”大果嘻嘻的笑着说,“什么事能比这个更要紧?你当初不辞而别,害得我好找,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晓美见他已经扑过来。情急中掏出螺丝刀,向大果胸口刺去。大果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层,他本能的夺过螺丝刀,骂道,“臭婊子还立起牌坊来了!”便顺手向晓美扎过来。晓美急于躲闪,那螺丝刀却不偏不倚正扎在眼角,鲜血顿时往外冒。大果傻眼了,螺丝刀落在地上。他慌忙拿起自己的包欲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扔在床上,拉开门,狂奔而去。 第二章(五) 启白寒假回到家,却只有俪俪一个人。他问,“他们呢?”俪俪说,“妈说她和爸在外面谈生意,叫咱们不用担心。”启白说,“这样。”便扔下书包。他说,“想想吃什么,我去买。”俪俪说,“你想吃啥,我来做。”启白说,“你还会这个?”俪俪说,“你忘了,我小时候就给我妈做饭来着。”她便钻进厨房。启白却十分无聊。他抓起电话,想到潇雪,但是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拨出的竟是欣悦的号码。他说,“哥们,干嘛呢?想你了。”那边也是一样的口吻说,“也正想你呗。”两人便聊了一会儿。 饭桌上,俪俪问,“你给同学打电话吗?”启白说,“不是同学,一个朋友。”俪俪说,“男的?女的?”启白没好气的说,“女朋友,对象儿!”俪俪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然后,她移过眼神,扒拉几口饭。她想,这是启白在对自己下通牒吗?她想,也许是吧,但自己自信掩饰情感的功夫是很好的,为什么依然招致了启白的不悦,终于找了女朋友呢? 夜里熄了灯,启白迷糊的睡了。隐约听见梦中有许多人在敲大门。他一激灵,这不是梦。接着,他听到有人在敲自己的房门。是俪俪的声音,“哥,快开门。”启白打开房门,这时,他意识到,有一伙儿强盗来洗劫他们家了,想是知道了大人不在家。他急切的把俪俪拉进来,把门反锁好。然后,他恍惚听见那些人已经跳进了院子,情急中,他指指自己的床下,俪俪会意,便钻进去。他也跟着钻了进去,把一个箱子堵在他们外面。 接下来的声音倒越发清晰了。他听见楼下是一些人大喊,“苏正德,滚出来!”然后便是踹门。有人说,“家里没人。”有人回答,“没人更好,给我砸!”接着便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但马上又有人说,“大件给我留着,咱们搬走,剩下的都砸了!”后来,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启白把俪俪的嘴紧紧捂住。有人踢门,门开了,那人扭开灯,然后又骂了一句摔门而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些人砸东西的声音小了,渐渐的有搬东西的吆喝。一会儿,便完全安静了。启白的心也放下了。俪俪被他捂的透不过气,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哇的哭起来。启白推开箱子,把俪俪拉出来,俪俪扑在启白的怀里,启白给她抚弄头发,她满脸的灰尘,泪水把土搅和成泥。俪俪的眼睛如火一般盯着他,他没有地方躲开自己的目光。忽然俪俪的唇猛地压上来,启白情不自禁的抱起她,放在床上。然后,他停止了吻她,他下床把门重重的关上,把灯熄灭了。 第二章(六) 启白的心充满愧疚。清晨,他吸着一支烟,叹气。俪俪把床单折起来,放在一个袋子里,又锁进自己房间的柜子里。她下楼去收拾房间。家里能搬走的大件都搬走了,满地狼藉。启白一支烟又一支烟的抽着,他想,有一种瘾就像烟,染上了,便戒不掉。即便你的内心是痛苦的,却抗拒不了欲望的摧残。 这天晚上,俪俪睡在自己的房间。启白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他看见俪俪穿着睡裙推门进来了。启白道,“你还没睡?”俪俪来到他床边,把胳膊搭在他身上,说,“哥,我不会缠你的,你别怕。”启白一把拉过俪俪。 一天下午,晓美却回来了。她看到屋里空荡荡,先是一愣,继而平淡的说,“看来是来过了。”启白见了她不敢抬头。但他看到晓美的一只眼睛明显有些异样。俪俪凑上去,道,“妈,你这眼睛是怎么了?”晓美轻描淡写的说,“打仗打的,没什么。”俪俪说,“还说没什么,都成了啥样了。”晓美道,“这两天,你们都怕了吧?”启白的心一紧,他哆嗦起来,俪俪的脸红了一大片。但很快的,她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她说,“来了一伙儿强盗,把咱家搬空了。是爸爸的仇人吗?”晓美道,“想象还挺丰富的。你爸老好人一个,能结什么仇,这年头光景这么不好,偷啊抢啊也很正常。天下见不得人的事多了呢!都是因为仇?”俪俪启白听了这话都十分的寒噤。 俪俪多日不回理发店,又没告假。老板有些不快。但见她回来,也没说什么。俪俪又开始工作,却总是出错。有一天,一不留神,染发剂挤的多了,把客人的头发烧掉了许多。客人嚷嚷的找人砸店,俪俪一甩手,也使了蛮劲,道,“爱找谁找谁,老娘怕你不成!“那人倒愣了。最后,老板赔偿那人一千元,说从俪俪的工资里扣。但俪俪明显听出老板要赶她走的意味,便索性辞职了。 她回家呆几天,又在街上晃荡些时日,总觉得无聊。街上新开了几家歌舞厅。她便莫名其妙的进去,那里十分的暗,天棚上有一个大球在转动,发出各种颜色的光。她胡乱的跟着一群人舞动肢体,累了,便坐下来,喝啤酒。 过年的时候,家里只有晓美,俪俪,启白三个人。晓美以泪洗面。俪俪给爸爸发了传呼,却没有回音。晓美说,“他在外面做买卖,不见得能回来。”启白说,“连个招呼也不打。”俪俪做了几个菜,端上桌。晓美吃了几口,就下桌了。启白也没有胃口。俪俪没有说话,只是把菜撤下去。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 晓美初一便走了。启白和俪俪带着礼品来大伯父这边拜年。这些年,老爷子身体不好,总是咳,好在自己就是大夫,药是不断。见了启白,他精神好了许多,说,“考大学填志愿就念中医科。”启白笑而不答。他对于学什么专业还没有确定,大致是什么热门报什么,至于中医是养不起人的,不会在他选择的范围之内。 潇雪因为学习紧和启白俪俪接触少了,三个人凑到一起,也觉得话题很匮乏。坐了一些时候,两个人便回家了。 新学期开学了,启白躲到学校里不出来,也不回一趟家。只是趁着周六日去潇雪补习的地方看她一眼,说上几句,便折回宿舍,睡大觉。欣悦又来找他,他把她领到校园的小树林,叶子尚未长出来,春寒袭人,启白便抱住了欣悦。欣悦把手环到他的腰间,她很幸福的闭上眼睛。启白说,“做我女朋友吧。”尽管这是期待已久的话,但真的在某一天亲耳听到,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欣悦只是说,“早就已经是了嘛。”她是爱他的。因为是爱他的,所以包容他的顽劣。因为是稚嫩的,所以没有考虑太多的未来。因为是无知的,她答应和启白在外面租房子住。 第二章(七) 启白的花费自然大起来。他回家,呆住了,大门和底楼楼门都上了封条。整个一家人都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他想,我这是在做梦吗?他摇摇头,不是梦。但他仍不信任自己,便去大伯父那里求得个答案。 这天是周日,潇雪正好也在。他先是来找潇雪。潇雪不相信的说,“怎么会这样?俪俪前些日子还来过,她也没说什么。你联系到二叔二婶没有呢?”启白摇头道,“他们玩捉迷藏很久了。瞒了我不少事。”潇雪也愁眉不展,她建议问问大人们。 奶奶老泪纵横。她说,“你大伯也正在找他们,可是也没有消息。现在法院抓你爸,他欠了人家一大笔钱。你婶想必和他一块儿躲起来了。”启白十分震惊。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自己竟全然不知。他忽然回想起过年时的凄凉,明白了一些。 潇雪说,“那么俪俪知不知道这些呢?”启白说,“她不是来找过你吗?她现在在哪儿?”潇雪说,“好像是在一个舞厅里唱歌。”启白点点头。 启白穿过暗长的甬道,在烟雾、酒气、喧哗、吵嚷中寻找着俪俪的影子。在舞池中有一群人,伸长了脖子,扭动肢体。音乐声十分火爆,震耳欲聋。启白准备离开,曲子却停止了。人们纷纷从舞池中下来。却见一个女孩仍留在舞池中央,甜美的音乐声响起,那女孩说,“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曲《甜蜜蜜》。”台下掌声雷动。那女孩,面前罩一层薄纱,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握着话筒,歌声响起,台下顿时安静起来。启白不知不觉已经坐在前排的一个位子上。那女孩的歌声就像一颗蜜糖,融入你的骨髓,也如一杯烈酒,麻醉你的神经,又似一剂毒药,吞噬你的心灵。台下掌声雷动,喝彩声响起,一个男人捧着鲜花走上舞台,与歌者拥抱,又亲了她的脸蛋一下。这时,那女孩的眼光透过薄纱与启白的目光撞到一处。 女孩来到启白身边,道,“你是找我吗?”启白拉着她的胳膊,道,“俪俪,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家里发生了挺多事你知道吗?”俪俪说,“妈也是刚刚告诉我一点,你上学呢,她不让我说。你放心,他们挺好的。”俪俪摸出几张票子递给启白,道,“不用算计花钱,到啥时候也好,你妹砸锅卖铁供你。这段时间挺乱的,就没去看你,也怕撞上你跟嫂子,不好看不是?”启白的脸刷的红了,道,“奶奶给了我生活费,这钱你自己留着。”说着,便转身。俪俪目送他离开,她叼起一支烟,嘴角翘了一下。音乐又起,俪俪融化进舞台的灯光中。 十分偶然的,潇雪知道了启白与欣悦的事。潇雪来二中,正是周六,启白只有一上午的课,潇雪便在中午时分站在教学楼下等他。启白出来见到她,十分吃惊。在他有限的记忆中,这是潇雪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他搓着手,道,“潇雪?”潇雪点点头,道,“奶奶让我给你送点钱来。”启白说,“还有呢。”潇雪把钱塞到他手上,道,“总要充裕一些。” 潇雪漫无目的的和启白走了一段路。却发现启白不是前往宿舍楼区。她便问:“这是去哪儿?”启白十分尴尬的说,“哦,我忘了告诉你,我在外面住,学习安静点。”潇雪没说什么。启白说,“咱们去吃饭吧。”潇雪摇摇头说,“不了。你自己吃吧。我要回去了。”他们过了马路,潇雪去等公交。不时的有人上车下车,启白低着头踢石子。潇雪说,“你回去吧。”启白却犹豫的不肯走,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潇雪的头发乱了,启白轻轻的抚她的发丝。启白现在已经比潇雪高出一头。潇雪却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启白身边站了一个女孩,瞪大了眼睛看自己,她脸蛋圆圆的,个子不高。启白的脸色有些变化。那女孩道,“启白,她是谁呀?”启白不知所措起来。他把潇雪拉到一边,说,“她是我一个同学。”潇雪笑笑,“只是普通同学吗?”启白搔搔后脑勺,说,“不太漂亮是吧?”潇雪说,“可不要耽误了学习。”便冲女孩笑着点点头,上了公交车。 潇雪送来的钱并不够启白的花销。启白的生计早已亮了红灯。他终于沦落到向甄梓君开口。因为他遇到些麻烦事,欣悦的身体好像起了些变化。对梓君,他却只道,抽烟的钱不够了。梓君道,“抽烟用得了两千?”启白道,“你别管那么多。”梓君道,“原因我也不问,钱我这儿有,想不想借看你自己。”启白说,“你想怎样?”梓君道,“俪俪现在去哪儿了?”启白说,“你还对她念念不忘?”梓君叹口气,说,“做梦都能梦见呀。”启白说,“可惜,她现在配不上你了。”梓君眼睛里充满了问号。启白把俪俪的事大致交代了一下。梓君听了,哈哈大笑,拍手道,“太棒了!”说着,他便掏出几张钱,想了想,又说,“要不你跟我去银行,再给你取点儿?” 第二章(八) 梓君当天便来找俪俪。逃课于他早已是常事,他本也不准备考什么大学的。他现在坐在一个角落里欣赏俪俪的歌声,如痴如醉。一曲终了,他却没有感觉到,直到掌声响起了,他才忽然站起身,拼命的鼓掌。俪俪走向后台,梓君便也向后台走去。有一个保安样的人拦住他,梓君喝道,“你连本少爷都不认识?起开!”那保安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梓君已经进了后台。有一个女孩见了他,说,“梓君,你好久没来了。我都想你了。”梓君掐她的脸蛋道,“问你个事,俪俪什么时候来的?”那女孩说,“哪个俪俪?”梓君道,“就是刚刚进来的那个。”“哦,阿美呀,她来了好久了,人气很旺的。”梓君点点头,便去化妆间。他看到了俪俪。他来到俪俪身后,把手搭在俪俪肩上。俪俪也认出他来,轻轻的笑了。梓君的心痒痒的。他把嘴凑到俪俪耳边,道,“跟我出去吧。”俪俪没说什么,自顾的卸妆,又补上一层淡妆。然后,她进了换衣间,穿上自己的衣服,冲椅子上懒洋洋吸烟的梓君说,“走吧?” 梓君带俪俪喝咖啡,又来到一个酒店,开了一个房间。俪俪躺在床上。梓君却不紧不慢的坐在她身边,道,“我只想让你做我女朋友。”俪俪说,“这不就是吗?”梓君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感情那种的。”俪俪腾的坐起来,拍着腿大笑。她说,“呦,看来念大书的这些人都是君子呀!”梓君被她笑的莫名其妙,道,“有什么不对吗?”俪俪摆摆手道,“少跟我来这套,本小姐不陪你玩这个!没啥事,我走了!”梓君忙拉住她,说,“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忘不了你,以为你是启白的对象,后来才知道,你是他妹。我就一直关注你。”俪俪笑着说,“你消息还够灵通的,舞厅这种地方你也找得到。”梓君说,“ 你唱歌那地方是我爸的一个哥们开的,我爸还投了点钱呢。”俪俪说,“怪不得。”梓君马上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你哥告诉我你在哪儿的。我可是特意来找你的,逃课。”俪俪说,“启白?”梓君笑着说,“当然。一个消息卖了我两千块呢。”俪俪的头嗡的一下炸了。梓君神秘的说,“他也不说要钱干什么用,看上去挺难出口的,不像是什么光彩事。”俪俪的目光寒冷如冰,她举起右手,又轻轻放下,然后,她摇摇头,笑了,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梓君看呆了。 俪俪夺门而出。梓君在大街上追着俪俪跑了一段路,俪俪喊道,“滚开!别跟着我!”梓君便不再追,心里是很焦急的。他回到舞厅等她。 俪俪整晚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梓君在椅子上被人推醒,正是俪俪。他站起来,道,“呀,你回来了。我差点报警。”俪俪说,“说的好听,看你睡的这么香,早把我忘脑后了吧。”梓君听着这话有种异样的感觉,他说,“没忘,没忘,我可是一直想你呢。”俪俪笑了,道,“你不是要我做你女朋友吗?”梓君点头,瞳孔放大了。俪俪伸出两个手指。梓君道,“两千?”俪俪冷笑的摇头。梓君不相信的说,“两万?”俪俪点头,道,“算我借你的,肯定还。”梓君摇摇头说,“你用什么还呀?从别的男人那里要钱还我?还是不要了。”俪俪便要去试衣间。梓君却忽然灵机一动,说,“有了!你等着,明天给你送来!” 第二章(九) 俪俪谢幕后来到后台,见梓君正在踱步。梓君道,“你可算回来了。”说着,递来一张卡,道,“偷我爸的,走吧,咱们想取多少取多少。”俪俪说,“犯了法,你担着。”梓君拍着胸脯道,“子偷父,不算偷。” 两人兴冲冲的去银行,梓君试了两个密码,都不对。柜台的人说,“密码输入错误不可超过三次。”俪俪冷笑着,道:“不想借,就别装大瓣蒜。”梓君忙说,“你别急,就算这卡里取不出钱,还有别的办法的。”不想,这次却输对了。柜台说,“余额一万五千八百元。”梓君道,“全取出来,全取出来!”他又对俪俪笑道,“还差你几千,我自己卡里还有钱。”俪俪冷冷的说,“一万五就够了。”梓君道,“还是再取点吧。”这才想起,自己卡里的钱已经借给启白了。便掏一下兜,道:“哎呀,我的不在。”梓君把几摞钱颤颤的交给俪俪,道,“那我,现在还不能算你男朋友是吧?”俪俪说,“再说吧。”她把钱藏好,道,“送我去个地方。”梓君连连点头。 坐上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出市区,一会儿到了郊外。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绿油油一片。梓君小声的贴在俪俪耳边说,“这好像是去南监狱的道儿。你不会是送我蹲监狱吧?”俪俪说,“那你还跟来。”梓君笑道,“为你蹲监狱也行。” 他们在一个路口停下,进了一个小巷,七拐八折,来到一家大门口,俪俪一边敲门,一边喊,“妈,是我,开门!”敲了很久,听见里面微弱的声音,“唉,来了!”梓君但见大门缓缓打开,一个中年女人,头发已经灰白,一只眼睛有些迷离的看着他们。俪俪说,“妈,这是我对象儿,甄梓君。”美娘“哦——”的回答和大门缓缓关闭的声音重叠,一样苍老,浑浊。俪俪说,“我妈。”梓君鞠躬道,“伯母好。”三人进了屋。 一进门,是厨房,再往里走,是个小房间。一铺小炕,一个桌子,桌上摆着一小碟黑乎乎的东西。晓美用抹布擦擦炕沿,道,“也没个干净地方坐。”梓君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嘿嘿的笑着。俪俪道,“妈,这是梓君的一万五,你明天给那边送去,这次把房产证也拿上。应该就够了。”晓美老泪纵横。俪俪说,“妈,你别这样,多大点事,钱它就是王八蛋!”她又从包里取出一些钱,交给晓美,道,“这些你拿着生活。”梓君也想起自己这儿还有些钱,便也掏出来。刚要说话,俪俪瞪他一眼,道,“别哪儿都有你!”梓君的手尴尬的停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便咳了一下收回来,把钱又放在兜里。 两人坐在车上,俪俪道,“你也见了,我就这家庭。”梓君说,“挺好呀。”俪俪说,“钱我肯定要还你的。”梓君急了,说,“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是你对象儿吗?怎么刚出来就反悔了?”他泄气的把头扭到一边。俪俪说,“对象儿也得还,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梓君一听,又咧开嘴,抓住俪俪的手。 第二章(十) 晓美在监狱大门外等正德那天,阳光很刺眼。正德出来了,骨瘦如柴,脸色如一张白纸。晓美以为她会痛哭失声,拥抱正德,但是,她却只是平静的笑了。她搀扶正德的胳膊,道,“苦了你了。”正德用树枝一样的手拭泪,道,“你比我不知苦多少倍。我这辈子……”晓美说,“老夫老妻的,说这个干嘛。你这一回来,我心里就敞亮了。”家离的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正德倚在炕上,大热天儿,他却非抱个棉被。晓美说,“你吃点啥,我给你做。”正德说,“就想喝点粥。”晓美点头说,“好,我给你做去。”不多时间,晓美端上碗稀饭。她用小勺喂正德吃。正德吃了两口,摇摇头,说,不要了。晓美便拭了几滴眼泪,道,“想是把胃都收小了。”便把碗送回厨房。 日子就这么的也过下来了。 既然正德出来了,就要通知老爷子那边一声。因为正德的事,老爷子的身体也垮了许多。六月份的时候,住进了医院。晓美想,这是离大限不远了。她说,“正德,咱忍了这么多年,再不把那一半儿家产要出来,就真没了。”正德说,“从今往后,啥事都听你的,你张罗吧。”晓美便带正德来医院探视万里。 病房里大人都在。潇雪启白只是放假偶尔过来看看爷爷,学业都忙。潇雪也住校了,在一个老师家里,顺便补课。 晓美见了老爷子,泪水便泛滥如河。老太太道,“也没什么大碍。就是热伤风。能抗过去。”晓美哭着说,“爸,你可快好起来,要不,我和正德以后要饭都没个地方。”她哭着哭着便要抽搐的样子。春娘忙扶着她坐下,道,“晓美,你这是说什么,老爷子好好的。”晓美推开春娘的手,道,“现在倒是好好的,哪天真没了,我和正德不是干瞪眼,啥啥都落到人家手里了。”正平一听火气就上来了,他对正德说,“你俩要是没事就回去,我们可没搭戏台!”正德别过脸不说话。老爷子一口痰上来,老太太忙给他接着。万里长长呼吸一口气,道,“你们是巴不得我早死吗!”正德说,“爸,晓美说的事……您也真的该交代一下。”老爷子眼珠子一翻,当下背过气去。 正平忙喊医生,老太太这边开始呼天抢地的叫,“老头子——”医生来了,把屋里人都请出病房。 在走廊里,正平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着正德。正德低头,踢脚下的一个纸团。老太太此时也说不出话来。春娘在身边给她抚弄后背。 医生出来说,“没事。”老太太看看几个晚辈,说,“你们都回去吧。”春娘说,“妈。”老太太摆摆手,道,“我的话不管用是吗?”便走进病房,把门关上了。 老爷子却在几天后出院了。晓美和正德也来了。一家人护着老爷子回到铺子这边。老爷子气色很好,道,“其实,晓美的话也有道理,我早想过。”晓美的心提到嗓子眼。万里点上一支烟斗,抽着,道,“晓美啊,这些年,爸妈对你们怎样,你们心里也明白。”晓美便僵硬的笑了笑。老爷子说,“正平,把账本拿给他们看看。”正平便把几本账递给正德。万里道,“这间铺子算上药材,器械,现钱,赊账,盘算起来,顶多三万块钱。当初,正德出事,晓美从这儿拿走了三万,这就是全部家底了。”晓美象征性的翻几页账本,便冷笑的说,“老爷子,这帐上的事,还不是大哥由着自己的心气来写,谁知道水分有多少呢?”老爷子的脸顿时一变,道,“你!简直是放肆!”老太太忙说,“老头子,别动气!”自己却十分焦急无措。万里长叹口气,道,“我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老太太说,“你这是说什么!”便流了泪。 待过了一会儿,万里道,“我把家产分两份,一份是晓美拿走的三万,一份是这个铺子,要铺子的话,必须把我和老太太伺候到死。”晓美当下便坐在地上,呜呜的哭起来。她边哭边叫着,“老爷子,你偏心呀!你是把我和正德往死路上逼呀!我们都要饿死了你都不管不顾呀!”说着,竟发起狂来。她站起身,抢过账本狠狠撕成两半,又摔到地上,用脚踩。她随手抄起一把椅子向药架子砸去。正德情急中从身后抱住晓美,那椅子却不偏不倚的落在晓美的脚上。晓美嗷嗷的叫着,道,“苏正德,你个没用的东西!你就让人欺负!你也跟着欺负我!” 老爷子这时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伸出右手指着晓美,嘴唇动着,眼睛却直直的。老太太边在身边跺脚,边说,“这可怎么好!” 正平实在忍不住了,不知何时从后面拿来一根铁棍,指着正德道,“滚!赶紧给我滚!”他的声音把房顶的灰尘震落。正德拉住晓美,晓美也有些退却,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和正德相扶着出来。走到大门口,她回头大喊道,“咱们法院见!”屋里的人却忙乱开了,因为老爷子又不省人事了。 晓美和正德此后商量了许多时候。待俪俪回来,又问她对策,俪俪冷笑的说,“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舍个脸出去闹,我都替你不值!”晓美一听,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了!”俪俪道,“这些年,我看在眼里,那边对你和我爸够意思,我求你们,别折腾了!别出去丢人了,行不行!从今往后,你们消停的在家呆着,我——养——你——”。俪俪说出这话,恍惚间,已跨越了许多年,从前的一幕幕浮现眼前,她的心向一个深渊里沉,越陷越深,再也没有回头的一天。 法院通知,旧房子已有买主,令正德尽早把家里的东西搬出来。晓美道,“有啥可搬的?”却忽然想起,自己长长的辫子还在家里。再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卖了它,这大概是可以跟着自己入土了。俪俪却想到了那印着红花的床单…… 俪俪给正德晓美在离市区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大房子。从旧屋里收拾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堆进来,又置办了几样电器。一种人生又重新开始了…… 第二章(十一) 老爷子就在这年暑期平静的去世了。只有启白过来,正德晓美都没有来。老爷子走的那天精神却是极好的。来铺子转悠了一下,依旧坐在藤椅上,藤椅的皮也剥落了,人坐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声音。老爷子对正平说,“无论如何,将来得把手艺传给启白,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呀!”正平说,“爸,你放心吧,我记下了。”老爷子悠闲的抽了几口烟,便说,“我睡会儿,你忙你的。”正平也没有在意,忙着招呼客人。父亲竟睡了小半天。正平来到他身边推推他,心一下子碎了。泪水如泉涌般流出。他向欲进门的一位客人挥挥手,道,“今天不做生意。”便把铺门关上了。然后,他放声痛哭,喊着:“爸呀——”。 启白暑期住在这边,他已得知父亲和婶来这边闹分家的事情。他后来去新家几次,与父亲更无话说,便很少去了。他在大伯父这边有个房间,但这个假期,他睡在奶奶的房间里。老太太刚刚失偶,经常梦里醒来,便叫醒启白,与他聊天。两个人竟没有了代沟,聊起了爱情。 奶奶讲,当年她在小河边洗衣服,万里对她一见钟情,便上门提亲。后来有了正平和正德。抗战后,万里参加了国民党,自己一直在家等着他,伺候一大家子人。日本鬼子走了,又是内战,直到他们部队全体投降了解放军,他才回来了。虽说回来了,他也常年在外忙事业,我在家伺候孩子。后来文革了,他是地主出身,被揪出来了,我跟他一起关牛棚,挨批斗,又交代了当过国民党的事,更有了通台湾的罪名。那些年,真是想喝包药死了算了。可是,我死了,这两个孩子咋办呢?也就真的熬过来了。后来,他拣起家里的手艺,当大夫,我们又搬到县城里,他还赶时兴考了个证,日子才安稳下来。 启白听着这些陈年往事,想着爷爷奶奶这一生,相扶相携,情比金坚,真正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上了,便是一生。当他想到这里,他的脑中忽然闪出一个女孩的影子,他看的仔细,竟是潇雪。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老太太却说,“启白,你现在要紧的是学习,别分心。”启白“嗯”的答应着。老太太说,“看得出,你对你妹妹有感情。”启白说,“哪个妹妹?”老太太说,“还能哪个?潇雪呗!”启白没说什么。老太太笑着说,“只是,潇雪的心高啊!”启白依旧没有回答,老太太也沉沉的睡了。 第二章(十二) 曾经,你以为他是你生命的全部,永远,唯一。当彼此深深的伤过,你才发现,那不过是青春年少时的一场梦,在不断提醒自己要坚强,不要再受伤。 ——欣悦 潇雪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东城一中。这时,欣悦已经上高三。但迎新晚会上,她们见面了。欣悦早已搬回学校宿舍,全力以赴高考的战斗。因为曾经的一面之缘,两人竟成为了朋友。他们最初的话题最多的是启白。说到他,两个人都十分开心的样子。但倒计时牌的一天天变化,提醒着欣悦是该好好冲刺了。她想起启白的时间倒渐渐少了起来。终于高考结束了,欣悦考上了北师大哲学专业。启白却落榜了。 假期,欣悦和启白只见了一面,一起吃了顿火锅。欣悦说,“你来一中补习吧,明年一定能考上。”启白点点头,真的来一中报了补习班,从此,竟又和潇雪成了校友。 欣悦在大学里给潇雪写信,讲她的学校,她的专业,她的人生规划。潇雪不禁对远方那片圣土有了更多的憧憬。后来,有一封信中,欣悦写到,“曾经,你以为他是你生命的全部,永远,唯一。当彼此深深的伤过,你才发现,那不过是青春年少时的一场梦,在不断提醒自己要坚强,不要再受伤。”她说,请潇雪把另一张纸交给启白。潇雪打开那张纸,却只有一句话,“我们分手吧。” 启白读了这封短短的信,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把它揉成团,随意扔在地上,道,“不是早分了吗?女人真有病。”他悻悻的走了。 启白第二次高考落榜的那年暑假,俪俪生了个女孩。潇雪打破坚冰的去了二叔家。这算是两家重新往来的开始。 潇雪坐在俪俪身边,像许多年前一样,促膝长谈。潇雪说,“孩子的爸爸是谁?”俪俪道:“哪知道?”潇雪笑了笑,说,“你真是游戏人生。我还记得你从前有个男朋友叫甄梓君的。”俪俪的心一紧,说,“他?——不是。他爸给他买了个保送名额,上了哈理工了。跟他早没联系了。还欠他钱呢。” 潇雪点点头,她忽然叹口气,说,“你表面蛮不在乎的样子,心里的话却从来不说。为了爱一个人,把自己都丢了。”俪俪一怔,好久,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没想到,还有个人能懂我,竟然是你。”潇雪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俪俪道,“我是个混社会的,你是个念大书的,嗨!”潇雪摇摇头,说,“但我们是朋友。”朋友?听了这个字眼,俪俪感动的落泪。她想,年少时,对启白的依恋,早已成为过去,三个人共有的青春往事将永远深埋于心底,从此尘封。 俪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孩子还没有名字,你有文化,取个吧。”潇雪想想,道,“荷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就叫她晓荷。”俪俪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只说,“晓荷?好!就叫晓荷!”潇雪说,“既然是我赐的名字,那就认了我做干妈吧。”俪俪一听乐的直拍手,道,“那太好了!”潇雪取下脖子上的一块玉,戴在晓荷的脖子上,道,“这玉,我小时候就有的,送给我干女儿。”俪俪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潇雪却是不容置疑的看着她,她也只有笑了。 第二章(十三) 人与天斗,与他人斗,都是自欺欺人的举动,不过在维护一种可怜的假象。人真正要面对的只有自己的心灵,你终究要战胜的只有自己。 ——潇雪 启白不声不响迷迷糊糊的便与潇雪成了共同面对高考的同一战壕的战友。他又报了一中的补习班,他说,这次再名落孙山,就彻底放弃了。 潇雪鼓励他不论结局如何都不要放弃。她在学业上对启白的帮助渐渐多起来。常常,在公共自习室里,潇雪给他讲解疑难,为他查漏补缺。他想起曾经和欣悦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已是很久的事了。但他现在不允许脑中有任何超越了学业的事,他甚至不去想,自己每天朝夕相处的,是这个曾经让他触摸不到的一个遥远的梦,如今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为自己辅导功课。 潇雪的成绩是不用担心的。在理科班年组排名中,经常占据了前三名。后来,年级主任找她谈话,说有一个保送名额准备给她,因为她的学习成绩和综合素质都很高。潇雪说,“那当然好。谢谢老师。”她出了办公室,依旧有些轻飘飘的,随之又有些失落。真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吗?原来,一生仅一次的决定命运的机会,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来到身边,不用努力去争,去夺,去战斗,就结束了。这算不算是一种胜利呢?梦中那个神圣的殿堂,仿佛只有一步之遥,伸手即可触摸得到。但她平静的想自己十八载年华,似乎都是这样迷迷糊糊的被羡慕惯了的走来的。 启白酸酸的说,“人家不用考就能上北大!我考了几辈子了,还没当上范进呢!人的命呀!”潇雪说,“别开我玩笑了,我以后全力以赴的辅导你,让你也进京,成吗?”启白叫道,“太像样了!” 潇雪在班级里成为一个异类。甚至有不上课的特权。老师的目光有时和她的撞一下,会笑笑,继续讲课。不过,同学们碰到什么疑难依旧找她询问,她都细心的解答。 但有一天下午,班主任叫她来到办公室,很沉重的表情。潇雪说,“老师,您找我有事?”班主任道,“说出来,你别激动,保送那个事,好像有点问题。”潇雪的表情僵在那里。老师说,“忽然通知说,那个名额有人了,至于是谁我也不清楚。”老师见潇雪的样子,心疼起来。只叹口气,道,“离高考还有好一段日子不是?”潇雪笑着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您。”便走了。 她没有回教室,跑向操场,这才发现眼泪已经铺满整个脸。 十八年,潇雪未曾经历任何风雨,如同温室里的一朵花,静静开放。每一步,都有一群人搀扶在左右,关心着,呵护着,为其扫清荆棘坎坷,铺开阳关大道。这些年,家中经历了一些变故,但是,自己从来未曾身临其境,她一直像个旁观者,听妈妈在事后为她讲述。她就像听着一个故事,心中虽有波澜,却很快平静。而俪俪从童年走到今天的经历,她没有感同深受的处境,她不能真正的体会。她只是同情她,理解她,喜欢她,也爱着她的孩子。但她终于明白,同龄人经历了多少磨难与困苦,而这些却是自己真正欠缺的东西。她想,难道是上天有意如此安排吗?她要考验我的坚强和勇敢,她要我的境界从此开阔起来,她要让我的人格真正立足于世,她要我的人生之路走的更远。她终于坚定的点点头。 同学们仿佛达成了默契,决口不提此事。他们见潇雪坦然的走进来,面带微笑,都愕然了。潇雪回到座位,同桌惊讶的说,“你知道了?”潇雪点点头,淡淡的笑了。同桌说,“以你的成绩,自己考个北大轻松!要是我,保送我,我都不要!”潇雪没说什么。经历了这件事,北大却仿佛成了心中一个久远的梦,尚未开启便从此尘封。她的心中有了另一番天地,她知道,年少时,那些争强好胜的举动多少有些可笑的成分,她在给欣悦的信中写道,“人与天斗,与他人斗,都是自欺欺人的举动,不过在维护一种可怜的假象。人真正要面对的只有自己的心灵,你终究要战胜的只有自己。”潇雪在后来的志愿表上,坦然的填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哈尔滨师范大学。”老师同学都愕然。班主任找她谈话,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可也不能因此失了信心。”潇雪笑着摇头。 启白知道了这件事,却说,“北师大,挺好!你挺适合当老师的!”潇雪说,“借你吉言!” 这一年八月,潇雪接到北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启白考上黑大的专科,专业是网络工程。 一家两个孩子同时跃龙门,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便张罗着总要热闹一场。正平春娘也赞成。于是,遍发请柬,订好了饭店。正平对启白说,“你去告诉你爸,你婶,让他们那天有时间也过来热闹一下。”启白点头。 第二章(十四) 自打晓荷出生,正德晓美都找到了生活的希望。晓美每天沉浸在快乐中,心宽体胖。她的一天很忙碌,手不时闲。但大部分时间都给了晓荷。她想,当初带俪俪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那时,自己年纪还小,孩子出生了,也不稀罕。磕磕碰碰,哭了饿了都懒得去管。再加上前任丈夫的驴性,更让自己对日子没了指望,整日的以泪洗面。如今,倒像是重做了母亲,小心翼翼的伺候晓荷,含在嘴里怕化了,举在手里怕吓了。正德这几年也想开了,能吃能喝,还好玩几盘棋。不过,自打晓荷出生,他倒爱上了另一种玩意——拉二胡。刚开始不着调,吵得晓美和他闹,说吓了孩子。后来,她特意拜个老师,倒越发像回事了。晓荷沉浸在这个氛围里,每天听他拉《二泉映月》,竟离不开姥爷的琴声。姥爷拉曲子,她便开心的笑,姥爷放下了,她便哭闹。每天临睡前,二胡声也成了必备的摇篮曲。 俪俪现在交好了一位钱先生,做生意的。她不常回家,回来时就是送钱的。她向来对外界宣称自己是没有结过婚的,本也如此,但是,晓荷的存在就不好解释了。她便说,是自己已故姐姐的女儿,所以,晓荷从记事时起就叫她小姨。 启白考上大学的消息传到正德的耳朵,家里马上热闹起来。晓美已算计好让俪俪的那位钱先生帮忙张罗一下,庆祝庆祝。启白却说,“奶奶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我和潇雪一块儿办。”晓美不悦的说,“自己家的事,跟他们掺和什么?”启白笑了一下,说,“我们家的事,你跟着掺和啥呢?”说着,便走了。到了门口,冲正德说,“那天,你有时间就过去看看。”便走了。 晓美对启白气也好,疼也罢,都不重要了。对于这些话,她早已没有感觉。她的整个一颗心都在晓荷身上,启白从来不属于自己,从今以后,更是彻底的飞了。 贺喜这天,老太太很高兴,也来参加。其实她的身体自打万里过世,便一直不好。但她今天很清醒。吃了一点东西,春娘便带她打车回家。年轻人热闹的开怀畅饮。 正德还是来了,是钱先生开着小车把他和俪俪送来的。他来到正平这里坐下,想说什么,却只是点点头。正平说,“啥也别说了,咱哥俩喝酒!”正德也端起一杯酒,道,“孩子们都出息了,咱们也老了。”正平一饮而尽,点点头,叹口气。 俪俪来到启白潇雪这边,道,“这么大的事,赶到节骨眼才通知我,不然,让老钱给张罗张罗,肯定更热闹。”潇雪说,“都是大人们想开心一下,我倒不想办呢。”俪俪笑着说,“你就是这样。”便举起酒杯,道,“我祝贺二位……”她想了想,说,“我也不说什么了,反正干了!”说着,把一满杯一饮而尽,桌上的同学们都拍手叫好,说,“女中豪杰!”启白也不甘示弱,倒与俪俪拼起酒来。喝着喝着,就掌控不了局面,话自然多起来,话一多,气氛就更加高涨。最后,启白和俪俪都醉的不省人事。 客人渐渐散去。钱先生把俪俪接走了。潇雪对正平说,“爸,我先送启白回去。”正平点头,说,“去吧。”潇雪便扶启白出来,他嘴里嚷着什么也听不清,身子重重的,潇雪招架不来。正平正德便过来帮忙,把启白塞进出租。 车停在铺子外面,春娘来接潇雪。她帮潇雪搀着启白,把他架到他的房间。春娘说,“我去奶奶那边,老太太又犯糊涂了。别有什么事,你看着他吧。”潇雪点点头。 潇雪打来一盆温水,把毛巾洗干净,给启白擦脸。启白昏迷中抓住潇雪的手,潇雪把他的手掰开,继续给他擦脸。启白不清楚的吐着字,“潇——雪——”潇雪说,“我在这儿呢,你休息吧。”启白却仍旧念着,好像是在梦中。潇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便给启白盖了张毯子,出去了。待到傍晚再来,启白已经醒了,潇雪见启白睁着眼睛看着他,便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启白却不回答,只道,“我没喝醉。”声音依旧是迷离的,眼睛也轻轻的闭上了。潇雪才意识到他依旧是糊涂的,便摇摇头,坐在他身边。启白却拉住潇雪的手,说,“你别走了。”潇雪的脸有些红,她想把手抽出来,却徒劳。她的心咚咚的跳起来,启白依旧闭着眼,说些胡话。但有一句,潇雪却听的明明白白,启白说,“你为什么是大伯父亲生的呢?你怎么不是婶儿带来的呢?我们……”潇雪震惊了,她觉得天地在旋转,眼前出现了许多黑色十字,她摇摇头,说,“不!不!”她狠狠的抽出自己的手,逃跑了。却依然听见启白在念叨,“雪——”。 启白清醒了以后,来潇雪的房间。他说,“我睡了几天?”潇雪说,“好久呢。不省人事。”启白说,“那我没耍酒疯吧?”潇雪的心一动,她摇摇头,说,“你酒德很好,一直就是睡。”启白说,“哦!”好像十分轻松的样子。潇雪看看他的脸,宁静而帅气,她想,启白终于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 第三章(一) 自从有了晓荷,晓美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她几乎不梳妆,身材像吹气一样膨胀起来,皱纹也深深的爬满整张脸。她对这些不雅没有办法控制,只有一样,头发白的太明显,她不得不用染发剂。每生出新的,便染一次。后来,没来由的生出了口疮,吃什么药,也不见好,竟连饭也吃不下了。进些可怜的流食,没有抵抗力,再加上要照顾晓荷,没日没夜的,一来二去,竟又瘦下来一些。口疮却越发严重了。正德便说,“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这天,正德趁俪俪在家,说,“我带你妈去看看病,你看着孩子。”俪俪今天正没处去,也难得和晓荷呆一会儿,便道,“你们去吧。”两个人就出门了。 晓荷已经睡着了,她甜甜的咧开小嘴,呼吸均匀。俪俪专注的看着她,伸出手摸摸她的脸蛋。这动作把晓荷弄醒了。她欲哭的样子。俪俪便急起来,但晓荷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俪俪便坐在旁边,一直看着她。 电话响了,是老钱。俪俪道,“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那边说,“想你呗。”俪俪说,“就他妈的玩嘴儿。”那边道,“我可是给你带了礼物了。”俪俪道,“又拿什么破烂儿糊弄我呀?”那边神秘的说,“见了面再给你。我去你家接你。”俪俪忙说,“不行!今天我要看我小外甥。”那边说,“可我都来了呀!”俪俪啪的扔下电话,一看一辆小车就停在门外。她便飞奔出去,老钱捧着大束鲜花递给俪俪。俪俪接过来,搂住老钱的脖子,老钱把她举起来。俪俪大笑,“讨厌!”老钱把俪俪抱进屋。 俪俪坐在老钱的腿上,道,“我的礼物呢?就这几枝破花?”老钱掐她的脸蛋,道,“小妖精!”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俪俪打开一看,是个金戒指。俪俪便随意戴在手上,把盒子扔在地上。老钱的眼睛放着光,说,“喜欢吗?”俪俪说,“一个黄金的,好大显摆!”老钱说,“值不值钱总归是个戒指。”俪俪说,“戒指怎么了?”老钱说,“我这是向你求婚呢。”俪俪道,“少来这套!不怕犯重婚罪!”老钱道,“我就是想让你给我生个儿子!”他叹口气,说,“家里那个,生了三个丫头片子。”俪俪道,“你就那么想要儿子?”老钱道,“那是当然。这辈子要是没个儿子,死不瞑目啊!”俪俪道,“结婚也成,光明正大的。”老钱道,“非得要那么张纸?”俪俪道,“对!”说着,扭了老钱的鼻子,道,“不离婚,想娶我,免谈——”。老钱把手塞进俪俪的衣服里,一边掐她的肉,一边说,“那由不得你了!”说着,抱起俪俪进了里屋。 外面传来孩子的哭声。俪俪说,“没事,让她哭去吧。”那孩子却越哭越厉害。俪俪只得气急败坏的穿上件衣服,来到婴儿床边。她喊道,“哭!哭!就知道哭!去死吧!”孩子的哭声没有止,反而更厉害。这时,老钱也出来了,他说,“跟个孩子发什么火?让你姐姐在天上都不高兴。”俪俪一听,脸色更阴沉。老钱却抱起晓荷,上下左右的摇着,一边从鼻子里发出一些声音,晓荷的哭声渐渐小了。俪俪说,“你还有这两下子?”老钱道,“经验丰富呗。”俪俪瞪他一眼,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老钱说,“你给孩子找点吃的来。”俪俪翻出一袋奶粉。老钱把孩子放下,调制了一杯奶,喂晓荷。俪俪见她的样子,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她想,爱孩子的男人是值得托付的。如果真的能给他生个儿子,那么这辈子也是不错的。至于那一纸婚书,不过是自己拣个他达不到的要求来难为他罢了。 晓美和正德回来了。检查结果竟是染发剂过敏。晓美说,“这以后剃个秃头当姑子算了。”正德道,“你看我都不染发,白的多自然。”晓美道,“你也没看看你还剩几根头发。”正德便笑了。这场病虽不大,却要持续打针吃药一年半载的,折腾了五千多块钱。晓美心疼的不得了。她对正德说,“怎么就合该我破财呢?老天爷也不长眼睛,越穷越上眼药。”她便苦思冥想,能不能有转运的办法。最后的结果是,她去西大庙求了尊观音菩萨。佛堂便设在晓荷的房间。 也许是心理上的作用,也许是佛祖的显灵,晓美的病很快痊愈了,而此后,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自从住进了佛堂,晓荷很少哭闹,眼睛也分外明亮,如同含着一汪山泉。而且还十分的早慧。 启白考上大学的这年暑假,晓美把原因归结于观音终于显灵了,在佛堂又拜了又拜。晓荷也在旁边虔诚的跪拜,口中竟念念有词。拜过菩萨,她拿起香坛上的供果来吃。晓美道,“你比我有佛缘哪!” 潇雪在去北京之前来看晓荷。晓美说,“快看,谁来了?”晓荷说,“干妈来了。”正德晓美都笑了。潇雪抱起她,亲亲她的脸蛋,说,“想我吗?”晓荷说,“想。”潇雪把晓荷放下来,摇摇头,道,“干妈不相信,你告诉我,怎么想的?”晓荷站在那里,微闭双眼,双手合十,嘴唇微微颤动。晓美和正德都乐不可支。潇雪却感觉到,晓荷的身上,有种光芒,温暖的铺散开来,抚摸自己的心。她忽然想起曾经为晓荷取名时吟唱的一首诗,“荷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第三章(二) 原来爱,本是件十分简单的事,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就这么的爱上了,从此却刻骨铭心,不由自己。 ——潇雪 初次离家千里,会有思念故土的感觉。一封信,一个电话,都会让远方的冬天不再寒冷。潇雪刚刚进入大学生活,仍有些不适的感觉。功课突然不忙了,倒觉得自己除了学习,其他方面一片空白。她便找来欣悦诉苦,说,为什么忽然有种从天堂跌落之感呢?很空虚,很寂寞。欣悦已经大三,她十分理解潇雪,她说,“我刚来大学那会儿,像个小白痴,还比不上你。那时,我每天慨叹,原来大学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刺激,从前的骄傲荡然无存,时间便不知不觉浪费掉了。不过后来,还不是调整好心态,走过去了,也就超越了自己。”潇雪点点头,说,“深得启发,但我仍找不到开心的办法。”欣悦说,“充实生活,让自己没时间去无聊。”潇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似乎找到了一些通往光明的轨迹。她说,“我以后多读书,多积淀些思想,让自己境界开阔些,思想深刻些。”欣悦拍手道,“对嘛!说到这儿,我建议你来听我们系的国学课,保证让你豁然开朗。”潇雪说,“真的吗?”欣悦说,“叶老师是个大才子,年纪轻轻的就是副教授了。听他讲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潇雪不解,“有那么神?”欣悦说,“谁会骗你呢?”潇雪便决定感受一下,恰好上课时间与自己的课程不冲突。 是间小教室,人挤得满满的。潇雪找了半天,才发现欣悦。但她的身边没有座位。潇雪便冲她笑了笑,坐在前排的一个空位上,正对着讲台。大学生的思想真的很奇怪,上课喜欢坐在中排,后排,偏不去前排,常常教室中的人们是按一个环形或倒三角形来形成方阵的。潇雪想,坐的这么靠前,太尴尬了,以后不能再来。 教室乱哄哄的,几个人聚成一堆,不时发出几声笑。潇雪想,学哲学的人也不是很古板的。她看看表,已经正点,她看了看门的方向,仍没有人进来。她想着,却见一个人从学生中走出来,登上讲台,说,“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他三十出头的光景,身着白色衬衫,脸上洋溢着笑。教室顿时安静下来。潇雪却突然紧张了。她呆呆的望着他,却忽然看到他的目光移向自己,她马上低下头。潇雪胡乱的打开笔记本,用钢笔在纸上划着。 潇雪不敢正视他的脸,只是用目光保持着看黑板,看他的上半身,用余光关注着他丰富的表情变化。但神经是绷紧的,尽力攫取所有的信息,并将之存入脑中。 这节课讲的是心灵之道。人的心灵究竟有多强大,许多人,不曾体会。圣人有云,“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人的一生,往往关注外界过多,关注心灵很少。你是否曾经问过自己,如何才能让心灵真正的快乐与满足?“朝闻道,夕死可矣。”你是否找到一件事,足以让你超乎功利的去做,穷尽一生的心血去追求?如果有,那么,即使你最终失败了,你的人生境界依旧是完满的,无憾的。 潇雪已听得如醉如痴,仿佛每一句都是在代自己的心说话。她想,是自己的心灵成长的太快,过早的悟出了这些道理,还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他的话足以让自己发自心灵的折服?她终于为自己一直以来超越同龄孩子的沧桑感找到了注解,她突然也明白了一句话,“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找我灵魂唯一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她懂得了,为何诗人苦苦追寻的是一个灵魂上强大的倚靠,是那片真正可供你栖息的天空,因为,你懂他,他也懂你。 老师在最后讲道,“许多人,终其一生,未曾遇到自己真正钟情的一刹那,虽然他婚姻美满,儿女成群,但他的人生是有缺憾的,这种缺憾不是爱的缺失,而是他从来未曾知道这个缺憾。”潇雪的心震撼了。但她的脑中忽然燃起一团火焰,仿佛要将自己吞噬。她掩饰内心的狂喜和随之相伴的痛楚,她终于可以含着泪向世界告白,此生我可以没有这份遗憾,因为我的生命从今天开始真正燃烧了。 原来爱,本是件十分简单的事,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就这么的爱上了,从此却刻骨铭心,不由自己。 第三章(三) 直到新学期期末,潇雪终于鼓起勇气,走上讲台,说,“叶老师,我很喜欢你的课。我有些问题请教您。”叶清风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你说吧。”潇雪把积压在心中的问题,以及阅读国学经典之后的问题统统归结到一个本子里,足足有五页纸。清风说,“你的感悟很多呀。”潇雪说,“终归是门外汉,总不能完全自信,不敢妄言。”清风不解的道,“门外汉?我不过比你们早入行几年而已!”潇雪不好意思的说,“我,我是中文系的。”清风愣了,继而说,“好像经常见你来。”潇雪小声的说,“每一节都来呢。”话不曾经过大脑的过滤便说出来,潇雪的脸刷的红了半边,心却咚咚跳起来,表情也十分不自然。清风说,“这么多问题,一时间怎么回答?这样,我们边走边说。”潇雪忙点头,手心已渗出汗水。 转眼,期末考试结束了。潇雪给家里打电话,说,三天后可以到家,请家人放心。正平却说,“尽快回来,家里等你很急。”潇雪听见爸爸的声音涩涩的,她忙问,“出了什么事吗?”正平说,“没什么。”潇雪的心却烦乱起来。这是第一个假期,马上又将是旧历年,她心中的焦急也是难以言喻的。所以,她想,该是家人思念自己的缘故,便不再多心。时间倒过的快起来。她终于踏上了家乡的这方黑土,城市依旧,心却老了许多。 她赶回家,却见铺门紧闭,她进入偏房,见家里挤满了人。她的心像忽然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大家见到她,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春娘说,“潇雪回来了。”正平说,“太好了,快过来。”便把她直直的拉到奶奶的病榻前。那是一铺她睡了几十年的小炕,如今她虽留恋,却无法抗拒的必须撒手而去。 老太太听到潇雪回来了,忽然,闭着的眼睛动了一下,微微的张开了。她的呼吸十分吃力。但她撑着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潇雪的手紧紧的握着她。她想说,奶奶,您别走,还有许多远方的事要讲给你听。但她说不出来。奶奶也不会再给她机会说这些。潇雪听见二婶的声音,“妈,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潇雪这才意识到,二叔,二婶,启白都来了。老太太的嘴唇张开了,发出浑浊的声音,“正平,正德,——”两个儿子都凑来,说,“在呢。”老太太说,“你们听着,我这儿就定下启白和潇雪的婚事。”满屋子的人顿时惊呆了。潇雪的头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晓美忙说,“妈,您糊涂了,这血缘太近。”便看看正德,正德也十分尴尬的样子。老太太呼吸急促起来,正平忙说,“妈,您别动气,我答应您了,答应您就是。”老太太缓和下来,满脸含笑,抽搐的脸也舒展了,她安静的,毫无遗憾的闭上双眼,潇雪却昏厥过去。 醒来时,屋里没有开灯。但她听得见外面呼天抢地。她打开电灯,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脑子沉沉的,泪水竟夺眶而出。 她听见敲门声,是启白,没有经她的允许,便进来了。潇雪像个木制的塑像,坐在床边,只顾流泪。启白坐下来,不说话,潇雪也沉默。终于,启白说,“你别伤心了,奶奶走的很开心。”潇雪依旧流泪,脸色苍白。启白说,“那个,那个事情,你别往心里去,大家都不当真的,都什么年代了,犯法的。”潇雪抬头看着他,说,“可是我爸爸他……”启白说,“咱俩不同意,大伯又能怎样?再说,他就是想让奶奶走的开心,话赶到那儿了。”潇雪点点头说,“爸爸最疼我了,他会让我选择自己所爱的人。”启白道,“你有了爱人?”潇雪微微的笑了,却没有回答。启白说,“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有了,你还认识呢。”潇雪道,“谁?”启白说,“杨乐乐呀,你发小儿。”潇雪恍然大悟,道,“真有你的。” 也许是缘分吧,启白与杨乐乐同系,又是老乡,不免要谈起小学中学都是在哪儿的话题。聊着聊着,竟然说到潇雪,他的妹妹,她的同学。两个人自然走的近了,接触的多了,莫名其妙的便被视为情侣。启白也懒得去分辨。迷迷糊糊的,两人倒真的处上了。 老太太的病,让两家重新走到一起,晓美高姿态的来这边,也就是道歉的表示,春娘便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招待,两人轮着伺候老太太,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如今,老太太走了,他们这一辈儿便是最年长的,坐下来商量儿女的事也很正常。再加上老太太临终前闹的一出儿,总也该有个说法儿。 晓美半开玩笑的说,“要是潇雪真愿意给我们启白,我和正德倒还乐呢。”说着,竟真的乐起来。可是大家都哭丧着脸,她便十分无聊,不言语了。春娘向来这种时候不太说话,但今天的事关系到女儿的一生,她不得不开口了。她说,“孩子们都上大学,思想能跟咱们一样吗?他们自己的事还是留给他们自己处理吧。”正德正平也都点头。晓美说,“那倒是,好像启白在学校还抓了个小对象呢。”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但启白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他知道,这是自己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但是,他没有争取便放弃了。其实,就在某一个瞬间,他是想抛弃法律,道德,世俗的眼光,带潇雪找个世外桃源,从此神仙眷侣,逍遥余生。但是,潇雪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她心中有了所爱的人,这件事在她的眼中是个负担,甚至是种荒唐。那么自己又何苦失了自尊去说开呢?倒不如潇洒一点儿的好。 但是,启白的心却从此彻底的死了。连同他的心一起死去的还有他曾经的壮怀激烈,他终于明白,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将同你曾经鄙弃的父母辈的生活一样,结婚,生小孩,为生计奔忙,白了头发。人生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爱与不爱有什么不同?跟谁过一生也是一样,就像欲望来了,很容易就解决了一样。他便决定从此好好和杨乐乐相处,毕业就结婚。 潇雪却恨不得日子快些过去,她可以尽早回到学校。这个家,在她心中,已经蒙上一层腐朽的味道,她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属于这里,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第三章(四) 潇雪在整个寒假里,便在脑中预演着,该如何向清风表明自己的心迹。她仍是天真的。她甚至没有想到,人家是否已经结婚了?孩子有多大了?人家是否会接受自己?她都不去想。她甚至觉得,她的这份爱是不需要世俗来承认的。她只是爱他,她只是希望他知道而已,甚至被拒绝了,也没有什么,她原本也没有想过太久远的问题。 她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校园,温馨的宿舍。此时,她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她忽然觉得,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但是,想到清风,她又犹豫了。她只有任思念吞噬自己的心灵。这学期,清风给欣悦班带的课,却是与自己的课程时间冲突的,她便偷偷跑到哲学系,抄下课表,发现他给大二年级也代课,这个却是自己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心里便又开朗了。 清风本学期的第一堂课,潇雪便准时的坐在了教室里。只是她来的早,坐在了教室的后排。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见不到他会很思念,见到了却又不敢上前。但清风却发现了她的存在。也许是随意的,清风冲她点点头,笑了,开始讲自己的课。潇雪的心荡漾起涟漪。但她低下头,认真的记录。 下课时,潇雪来到讲台上,却想不出有什么该问的问题。她只是站在那里。清风随意的收起书本,说,“苏潇雪,上学期,我建议你读的那些书,你读的怎么样了?”潇雪点头说,“读了。”她有许多感悟想对清风说,却一时间抓不出头绪,就这样随着清风向办公室走,一边随意的说着自己当下想到的心得。她全然忘记在与老师对话,仿佛是与一个同龄人,一个朋友在讨论。思想上的碰撞带来巨大的精神快感,清风竟也十分兴奋的说,“这个观点是个创意,我马上回去记录下来。”潇雪这时才发现已到了哲学系办公楼下。潇雪说,“叶老师,我回去了。谢谢您。”潇雪却待要走,清风叫住她,说,“哦,这是我的一本书,你拿回去读读,也挑挑毛病。”潇雪接过书,她大约是害怕自己的表情过多的泄露了内心,‘谢谢’也忘了说,便跑开了。 晚上,潇雪中了魔一样读清风的书。就像从前自己曾迷恋小说创作,茶不思,饭不想,恨不得舍出全部的时间,不可有一刻中止的做这件事,否则,你即使放下了,脑子依旧无时无刻的记挂着有事没有完成。 潇雪把心事向欣悦和盘托出。欣悦很平静的说,“你们挺合适的,就是年龄相差的大了点。”潇雪说,“这个算什么问题?我担心会因为我的出现影响他的家庭。”欣悦说,“他有什么家庭?他现在还住博士楼宿舍呢,我们经常去。”潇雪惊讶的说,“他还没有结婚?”欣悦说,“只能这么解释。”潇雪依旧十分不相信。 在一次课堂上,讲到了爱情的问题。清风竟忽然有些伤感,她引用近代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他说,“张爱玲的爱情在与胡兰成决裂后彻底的死去,连同爱情一起死去的还有她的才华。”他忽然十分伤感的说,“但是曾经有过真爱还是好的。我们都没必要后悔。”仅此一句,他便进入下一个课题,这句话却在潇雪心中激起千层浪。 潇雪对欣悦说,“什么时候,你们再去叶老师家里,能不能带上我?”欣悦说,“用得着这么麻烦?我这就带你去!”便拉上潇雪,潇雪的心乱起来。她停住步子,舒了口气,说,“我没有心理准备。”欣悦说,“这还要什么心理准备呀!”潇雪便莫名其妙的被她拉着往前走。 却在博士楼下见到刚刚回来的清风,欣悦说,“叶老师,我们有些问题请教您。”清风说,“好,上楼吧。”两人便跟着清风上三楼。 这是个一居室的房子,很简约,一张床,一个书柜而已。潇雪恍惚觉得这里的布局与老家自己的那个小房间有些相似之处。她想象着清风在这里秉烛夜读,一如年少时代的自己,享受着宁静的人生。“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便选择了一种人生的境界,也许是贫穷的,单调的,灰白的,却是为心而活。 三个人讨论了学术问题,潇雪又谈了自己读清风著作的感受。她对清风的观点拥有自己的解读,清风的言语止于学术,但内心不禁感动,一个人可以读懂自己的心。渐渐的,三个人的论坛变为清风和潇雪的交流,欣悦倒是十分寥落,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潇雪点点头,看看清风,说,“我们走了。”清风起身送潇雪欣悦,心中却有几分留恋。在潇雪走下一级台阶后,忽然回头,清风依旧站在门口。潇雪笑了。 这以后,潇雪每次听过清风的课,很自然的跟着他一起下楼,走一段回办公室或者回宿舍的路,到了楼下,潇雪自然的停住脚步,和清风告别,有一次在校园中偶然相遇,潇雪也很自然的和她一起走,步伐很慢。有一天,潇雪惊讶的发现,两人之间的话题已不仅仅是学术问题。他们竟谈到了潇雪的童年,少年,那些青春的记忆,潇雪说起了保送北大又瞬间变为泡影的事,清风说,“哦,那倒是和我有些相似。我本科是在山西大学读的,研究生报考北大,考了三年都因为外语不过关,第四年,我退一步,报了北师大,外语竟考的挺好,也够了北大线了。”潇雪笑着说,“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清风说,“可能也是缘分。”潇雪听这话,却红了脸,她的心乱起来。她说,“我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呢。”清风说,“也是,你的思想挺深的。”潇雪说,“我比年龄要老一些。”清风说,“女性研究哲学是件很残酷的事情,你要考虑清楚。”潇雪说,“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清风淡淡的笑了。潇雪有些话到了嘴边,想说出来,但是她又恨起自己的性格来,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便凭空又错过了许多机会,清风已经到了宿舍楼下。潇雪只好停住脚步,说,“叶老师,再见。”脸上却分明写着怅惘。 第三章(五) 潇雪想,下次见面无论如何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哪怕从此以后,两人成了陌路,总要胜过一个人藏在夜里,压着很重很重的梦。当然,即便他没有接受这份爱,自己依旧会默默在他身边,无论前方有多少坎坷,她始终会陪伴他共赴精神的盛宴。 潇雪陪清风走着,不说话,清风却滔滔不绝的讲他下一部著作的计划。希望潇雪提一些建议给他。潇雪说,“我做你的助手吧。”清风一愣,接着笑了,说,“我哪雇佣得起?”潇雪的心便沉入谷底,不再说话,就这样,又到了该分别的地方,潇雪却不走,她的体内有四个人在战斗,如果再不说出来心中的感觉,或许以后将不会再有一次像今天一样鼓足勇气。清风说,“我要上楼了。”潇雪才回过神,话便出口了,想收回也是不可能,但却吞吞吐吐,“叶老师,其实,我对你……”清风说,“不要说了,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学生。你将来可以选择出国深造……”潇雪感觉天塌了下来,她的眼前有些黑,视线也模糊了,她不知怎么踱回了宿舍。 她请了一天的假,在宿舍躺着,泪水把枕头打湿了。她昏昏沉沉的睡去了,却睡不踏实。梦中也是和清风在一起的场景,却是快乐的,清风拉着她的手。 原来,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会放弃自尊的。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便不去计较,得与失,荣与辱。 潇雪缺了清风的课。每到这个课时,清风会看看后排的座位,然后继续讲课。依然举重若轻,激情澎湃,妙语连珠。潇雪却是来了的,在课前的半小时,她不知不觉的又折到这间教室的门口,脚步却十分沉重。她终于还是离开了。有一天,离开了又回来,却看到了清风迎面走来,已经看见她。虽然仍有一些距离,但是,已经来了,再离开,却是不好的,便进了教室,直接坐在后排固定的位子上,打开本子,用钢笔划道道。直到听见了教室中人声嘈杂了,知道要上课了,便觉得安全了许多,也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后来,听见清风说,“同学们,我们上课。”潇雪只是听着,那是一种用心的聆听,深沉的凝望,淡淡的守护,却不会再有任何奢望。 课程结束了,她待教室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才抬起头,向门外走,落寞的下楼。竟也没有很伤痛的感觉,大约她以为,其实爱不一定需要回应。只是,会有一些孤单。 阳光刺痛她的双眼,她举起手背遮挡在眼前,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驻足凝望。她的目光刚好与他的交汇一处,清风点头,笑了。潇雪已经走到他的身边,说,“叶老师。”清风说,“好久没有见你来听课了。还不习惯。”潇雪笑了,说,“今天不是来了。”便低下头,笑容却是依旧的。于是,两个人又在校园里走,潇雪依然跟着清风的步伐,他向哪里去,她便也走向哪里。潇雪说,“叶老师,你的书开始写了吗?”清风说,“思路不清晰,写的很吃力。”潇雪说,“没事,总会明了的。”清风说,“其实,工作量是很大的……”潇雪却不会再说出帮忙的话来,只说,“我盼着这本书快些出版呢,我一定去买一本来读。”清风说,“不用,不用,我会再送你一本。”说着,看着远处。潇雪却不知是该感动还是酸楚。 不知为何,今天的路竟然特别长。没有一个目的地。潇雪说,“我想,我该回去了。”清风反应了一下,两个人却是在校园的林荫路尽头,再向前走,就是本科生宿舍了。清风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有一些话没有说呢。不知有没有机会说了。”潇雪说,“我很想听啊。” 竟然很默契的,两人便转身,又走回林荫路上。 清风说,“倒不知从何说起了。”潇雪说,“那就先理一下头绪。” 第三章(六) 其实,有些事,经过了岁月的积淀,会渐渐褪去曾经刻骨铭心的色彩,变得仅仅是一种青春年代的印记,提醒自己,曾经爱过而已。就像那些痛的记忆,被一个哲学系的教授讲出来,就不可避免的充满了索然的味道,尽管他讲起课来那么生动鲜活。 他与女朋友曾经是校园中令人羡慕的情侣,毕业后准备结婚。这时,他查出了一点病,不影响结婚,但是不能生育,假如将来病情恶化,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也许是年轻气盛,觉得这是一种讽刺,一种耻辱,再加上一些风言风语,对方父母的阻碍,即便女孩再执着,自己早已经投降了。便硬生生和女孩分了手,跑到北京来了。后来,才知道,那女孩不久就回了老家相亲结婚了。那时,自己还想,那女孩是因为实在放不下旧爱,太在乎自己,以至于绝望,才会拿自己的后半生幸福来惩罚一个人,让对方想起来心痛。就像《半生缘》里的顾蔓桢决定嫁给祝鸿才一样,是自杀式的婚姻。但现在想来,她该是很幸福的,夫妻和睦,儿女成双,普通人的一生都这样。 我来了北京决定考研,一边挣生活费,一边考,连考了三年北大,没考上,就决定考师大,于是来了这里,一直到今天,顺理成章的过来了,感觉一直都在爬坡,硕士毕业直接留校,边读博边代课,从助教到讲师,后来升了副教授,得到很多学生的吹捧,有种忘乎所以的感觉,对于其他的事倒没有闲暇去考虑了。 潇雪听着清风讲他的过去,脸是平静的,心情却经历了许多起伏。她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尽管光芒依旧微弱,却足以让自己的生命再次沸腾。潇雪说,“那么,对于其他的事,你是否还准备考虑呢?”清风说,“随缘吧,我向来顺其自然。”潇雪点点头,在她心中,这句话足以是接纳了自己的表示,至少给了自己继续追求的信心和勇气。但对于事情的突变,很久以后,她依然还是恍惚的,他真的已经接受了这份情吗?也许,人的一生,就如同一场戏,你永远不知下一秒会发生怎样的事,你永远不会料想到你的命运会出现怎样的波澜。你苦苦追寻的可能会因为一个偶然的际遇而被迫放弃,你已经丢下的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重新拾起。这就是人生的魅力。这就是生而为人的幸福。你该做的只是静静的面对未来,勇敢的,坦然的,微笑的,迎接每一个或是平平淡淡或是风云突变的日子。正视她,面对她,超越她,让自己可以毫无遗憾的回头审视她,做到这些,就已经足够。 第三章(七) 潇雪每个假期期回家,都会带上一些与清风的新书有关的资料,准备细细研究。这个暑假也不例外。故乡依旧,家中依旧。正平张罗着换个房子,在市区购买单元楼的底层,既可以开铺子,又适宜人居。春娘说,“还是等等吧,待潇雪读完大学再说。”夫妇俩现在正在全力为潇雪的教育做储蓄,他们准备攒够潇雪出国留学的钱。两个人有时候回想一生,似乎都是在为潇雪而活,她便是他们的一切。他们指望着有朝一日,潇雪可以光耀门楣,也让父母的面子无限的提升。他们都坚信,潇雪是前途无量的。 潇雪十分思念晓荷,来看她。晓荷正跟着老爷学习二胡,潇雪笑了。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还学过电子琴,已经多少年不摸了,乐理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潇雪见晓荷有模有样的姿势,不禁赞叹道,“晓荷真棒!给干妈拉上一曲吧。”晓荷说,“好。”她坐在矮凳上,两腿平放,二胡搭在一支腿上,手握琴弦,微闭双眼,琴声轻轻响起,宁静悠远,让人仿佛忘记自己,置身永恒的天地之间,过去与未来连接的一点,前尘旧事悉尽抛开,烦恼荣耀弃之脑后,只有自己的心灵依然存在,与自然融为一体。潇雪忽然觉得晓荷的身上有种超脱尘世的光芒。 晓美这时候说,“尽被她姥爷宠坏了。弄些没用的东西。给她买那么多识字的书,她也不学。”潇雪说,“也并不是非提倡早教,小孩子还是顺着天性来。”晓美道,“嗨,谁指望她像你一样出息人,只求她赶明儿找个好人家嫁了,我就烧高香。”潇雪摇摇头。 谈起俪俪,晓美却皱了眉头。 俪俪这些年和钱先生在一起,家里的一应花销都由钱先生供着。钱先生也不让她出去唱歌,更不许她和其他男的来往,显然是拿她做第二个妻子看待的。但是,俪俪也知道,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希望俪俪给他生个儿子。如果达到这个目标,俪俪的后半生锦衣玉食不说,她的一家子,钱先生也责无旁贷的供养。但是,俪俪却始终耿耿于怀那一纸名分,不答应他,却拖着他。晓美也曾劝过她,说,钱先生也是个靠得住的人,当个姨太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初自己第一次结婚也是没有领证的,何况,你又有一个孩子在先,本也算是嫁过的人了。俪俪却发了脾气,道,“别人拿我不值钱,你也跟着寒碜我吗!”她始终是没有对钱先生吐过活口。 钱先生这两年,事业如日中天,老来膝下无子的遗憾却越发令其寝食难安。对俪俪竟下来最后通牒,如果不答应要孩子,就另找别人。俪俪道,“有什么了得!大不了各走各路,我还正当青春,要娶我的人一大把。怎么说我也还没嫁过呢。”钱先生道,“别跟我装纯情!以为我不知道那小孩是谁生的!”俪俪一听,火冒三丈,掴了老钱一个耳光,道,“真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了,听好,从现在开始,各走各路!娶我我还不嫁了!”便气冲冲的走了。老钱却是舍不得真的和她分手的,忙追上来拉她,俪俪便胡乱的捶打她,死活也要走,忙乱中,踩上了什么东西,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竟爬不起来。老钱见机会来了,抱起俪俪塞上车,便向医院开。俪俪叫道,“你去哪!给我停下来。”但却忽然感到肚子剧烈的疼痛。便不说话了。 检查的结果却让俪俪很吃惊,医生说,“孩子没事。”俪俪说,“什么狗屁不通的!哪儿来的孩子!”她的生理周期向来不正常,半年一次,十几天一次的情况都有,吃了不少药,也没有什么改观。所以,这几个月没有情况,她并没有在意。何况,她和老钱在一起向来很小心。医生说,“太太,您确实已经怀孕了。”俪俪顿时像霜打的一样,泄了气,她无力的说,“太太?太太?”便笑了,那笑声听得人甚得慌。但钱先生却是高兴的,他已经恨不得现在就让俪俪直接住在医院里,他也想拿个高音喇叭对着全市广播一下。他甚至还在想,这儿子的母亲这么漂亮,自己又这么聪明,那么,他必定是人中之龙了。老钱说,“那么,直接找个病房安胎怎样呢?”俪俪说,“你找个监狱把我关起来不是更好吗!还有啥埋汰事你干不出来呢!”她已经大致可以猜到是老钱哪一次做了什么手脚。可是,既已怀上了,她却没有了要打下去的念头,何况,老钱是拼死也要保护这个孩子的。俪俪便也生出了任命的味道。老钱说,“你不可以动气,怎么骂我都没有关系,现在就是把我当马骑,我也不怪你。”俪俪道,“你还是闭上你的嘴,让我能开心些。” 第三章(八) 俪俪在家的时候,老钱却是管不住她抽烟喝酒的。她心里有种邪恶的想法,乐得孩子生下来,缺胳膊少腿儿,或者是个白痴傻蛋。晓美道,“都怀上了,就别那么恋酒。”俪俪也不理她,继续对着瓶口灌一肚子的酒,就像喝着白开水。这时,晓美却说,“哎呀,门外开来辆车,是老钱来接你复查的吧?”俪俪也懒得去理会。晓美却迎出去。 但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在俪俪心中,对于老钱的媳妇,她是有自己的想象的。她以为,一个管不住丈夫的女人定是肥胖的,邋遢的,皱纹横生的,只顾看孩子做家务的,一天到晚唠叨个没完的。但是,眼前这个女人竟然自称就是老钱的结发妻子。她却是高挑瘦削的,身着职业装,头发披散着,虽然可以预见年龄,但是风韵依旧,举手投足间透出优雅端庄。俪俪想,看来是兴师问罪了。她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打算,甚至可以这么说,她一直是在等待着这一天呢,可以撞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多么刺激。想到这里,她在心里窃笑了。 那女人说,“俪俪小姐,你好。”俪俪笑着说,“我当然好。好的不得了。孩子都三个月了,老钱非要留着,我能怎么着!谁让他那么喜欢儿子,偏偏就是没有呢!”女人嫣然一笑,道,“你这样想就好,这种时候,酒可是不能这个喝法。孩子要紧。”俪俪愣了,她没好气的说,“你到底来干嘛,直说。”女人说,“我只是来看看你,老钱在外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代他送点钱来。按说,这种时候,他不该出远门,可是这笔生意不小,非要他去不可,再说,你离生产还有些日子,我就夸下海口,让他尽管放心,妹妹这边我定照顾周全。”说着,掏出一叠钱,轻轻放在桌子上。俪俪惊讶的看着她。女人笑了,道,“你这么看我倒让我不自在。”俪俪说,“你老公在外面养个小的,你就这样!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女人摇摇头,道,“你知道,为什么老钱不肯舍了家娶你吗?”俪俪瞪她一眼,想,知道了不就早把你掘出去了吗!女人说,“其实我也不明白。我说过,如果你这边非要手续,才肯把孩子生下来,我肯定是支持的。谁让他那么爱男孩。可是他死活不同意。”俪俪想,这个女人是在说风凉话呢,还是安了什么心呢?老钱明明说不爱她的,可听她的话倒好像是老钱很离不开她的样子,而自己呢,却只是个生孩子的工具! 女人走后,晓美把钱收起来,道,“她这个老婆也是不错的!”俪俪说,“你总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迟早我要把她卷地出门。”晓美摇摇头。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老钱带她定期检查,关怀备至。五个月的时候,有一次,她按照医生的要求,和老钱进了一间黑屋子,说是测一下胎位。她被要求躺在一个电脑屏幕旁边的高床上,一个类似吸尘器的东西在肚子上来回的搜寻着。老钱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电脑屏幕。听见医生说,“你看,就在这儿!哦,恭喜呀,是个姑娘。”当时,俪俪的眼睛是闭着的,她没有看到老钱是什么表情,自己的心却是说不出来的滋味。但是,在百感交集过后,她竟然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 老钱送她回了家,依旧笑嘻嘻的说,“好好休息呀,我走了。”两人已经沉默了一路,俪俪原本就是个压不住火气的人,她叫住老钱道,“怎么!你就没啥要说的吗!”老钱说,“嗨,你快歇着吧。”这时,正好手机铃声响了,他拣这个当儿,溜出门去,开上车走了。但俪俪却没想到,自此后,竟真的没了人影。 俪俪以为,虽然是个女儿,但是是自己为他怀的,那意义就有所不同。虽然没有圆了他的心愿,但是,他对自己的宠爱却不会因此而减弱的。既然已经决定给他生下孩子,便是要跟他在外面再立个家的意思,对于自己来说,是个很大的牺牲。所以,她一直怀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的。但是,她没有想到,会有一天,她拼命拨打老钱的手机,竟是关机的。俪俪便躲在房间里,一瓶一瓶的灌酒,剩下空瓶了,顺手狠狠摔在地上。晓荷躲在晓美怀里,晓美把她带到佛堂,把门关紧。 这样闹了几天,老钱仍是联系不上,他的老婆竟然又来了。她叹口气道,“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俪俪道,“你让他出来说话!他躲哪儿去了!”女人道,“他这些日子也是很颓唐的,白白投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到最后空欢喜一场。我也只好劝他,不要灰心,大不了再找下一个。钱总是不缺的。”俪俪的脑子嗡的一下,感觉一颗心掉到一个黑洞里,深不见底。女人又掏出一些钱来,放到桌上,道,“这些是七万,不多。但足够把孩子养大,如果可以考上大学,就给我们送回来,我们继续供她深造。”说着,便轻挪步履,走了。俪俪把钱抓起来,撇了一地,像是天女散花一样的,喊着,“你们做损呀,你们!我咒你们八辈祖宗!你下辈子也生不出个儿子来!你们这些王八蛋!……” 俪俪闹腾到半夜,有时哭,有时笑,她把电视和音响同时打开,唱着走调的歌曲,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然后,她倒在地上,嘴里却念着一个名字,梓君…… 第二天,俪俪回来的时候,淡淡的对晓美说,“孩子做了。”晓美说,“哦。”便又去厨房煮饭。俪俪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哦,是老程啊!想啊,想死了……” 这些年,兴起了老百姓自己唱ktv。满足了个人的表演欲望,发泄了情感,获得了快乐,总比光看人家在上面唱来得刺激。所以,俪俪在酒吧唱歌也没从前那么有市场了。除了程先生,她还交了几个朋友,靠着他们维持家里的生计。但是,国家搞起严打,经常有些穿便衣的,半夜敲旅馆的门,或是空降酒吧搞搜查,俪俪惶惶不可终日的,回到家里自然把脾气发在晓美和晓荷身上。这次见潇雪来看晓荷,晓美一股脑把这些都吐给她听,心里舒坦了不少,但潇雪却倍感凄凉。她想起年少时,他们三人快乐的时光,时过境迁,一切皆成过往,她与俪俪生活于不同的轨道,再无相交的一个支点。她们之间唯一的友谊见证只是晓荷,连同她的名字,永远提醒着她们,曾经共同拥有的青葱岁月,诗意年华。 第三章(九) 潇雪开学后一如往昔,最先去哲学系抄了一份清风的课表。她在规定的时间来到指定的教室,却发现,都是上自习的同学。她等到上课的时间,仍不见清风来。她在自习室坐了半小时,想,可能是临时有事取消了这节课吧。便离开教室,在校园里走走。一片叶子飘下来,落到自己的发梢,又散在空中,它将会去往何方呢? 第二周,清风的课依旧没有动静。潇雪找到欣悦想打听一点消息。欣悦说,“我也不大清楚原因,总之叶老师请了一个月的假呢。”潇雪点点头。想,还要许久,清风才会回来呢。她却不料,就在这以后的第二天,潇雪竟遇到了清风。他是风尘仆仆的,穿着黑色风衣,拎着旅行包,胡子很久没剪的样子。他们在校门口不远处遇上的,潇雪诧异了一下,“是叶老师?你回来了!”清风点点头。潇雪说,“我帮你提一个包。”清风随手将一个小袋子递给潇雪。两人一路走着。潇雪不说话,心里却是很温暖的。清风突然说,“我母亲刚刚走了。”潇雪的心一沉,她抬头看清风,他却是很轻松的样子。潇雪说,“你要节哀。”他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但随即又叹了口气,说,“不过,以后我可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潇雪忙说,“你还有我…。。”但她却紧接着说,“还有我们这么多学生。”清风笑了,点点头,说,“是啊。但是亲情终究是不同的。失去方知珍贵。”潇雪说,“所以,人要懂得惜缘。”潇雪的话无疑是一种大胆的暗示。清风的心里是明白的。 又到了博士楼下。潇雪把包还给清风,道,“我走了。”秋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响,潇雪有些感伤。清风说,“苏潇雪——上去坐坐也好!”潇雪笑了。 潇雪和清风进了房间,清风把东西放下来,把风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他来到床前,拉开窗帘,房间瞬间明亮。看见灰尘在天空中飞舞。清风道,“好久没人住。没有可以坐下的地方。”潇雪却只是望着他,他却不看潇雪的眼睛。房间本也是不大的,这时更显得局促。他说,“我去找个干净布子,给你擦一下椅子。”便转身欲去厨房或是洗漱间。这一刻,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让潇雪在百感交集的刹那,本能的遵从着心灵的指引,把双臂环在清风的腰间,紧紧的抱住他,脸深深的埋在他的后背里,痛彻心扉的泪水如汹涌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让清风感到后背顿时被咸涩的海水淹没,而他心底的坚冰也在此刻瞬间消融,变为甘霖滋润爱的花朵,萌芽绽放。他把手覆在潇雪的手上,把她冰冷的小手握紧,像是要把她融化进自己的体内。他忽然转过身,把潇雪拥在怀中。 第三章(十) 他像是遗落在尘世的一颗尘埃,终于寻找到一片只为等待他而生的土地,停留下来。多年以后,当清风静静躺在病榻的时候,他依旧无法忘记,这短暂的人生因潇雪的到来而从此完美无暇,她是为了他而存在的,她把全部的青春与爱都交给了自己,无怨无悔。有时,清风会觉得,她是上天特地送来的礼物,让自己在有限的人生中,每一天都璀璨夺目。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紧握潇雪的手说,“这一生,我欠你太多,你是为我而生。”潇雪说,“不,我是为爱而生。你成全了我的爱。让我无悔此生。”清风在潇雪的怀中,平静的回忆往昔,每一个属于他们的瞬间,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从此空间停滞,四时不再变更,每一分秒都是人生的极乐,有彼此的存在,人间便是天堂…… 那时候,潇雪才发现自己原来除了学习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从小在四位长辈的宠爱中长大,潇雪是不曾做过家务的。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读书。她并不知女人天生是有做妻子的社会责任的。她有时候偶尔在学习的间隙也会冒出一些可笑的想法,有一天,如果苏潇雪下厨房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摇摇头告诉自己,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即使和清风在一起后,她们的世界依旧单纯的只有学术。但是,人的潜能可能是你看不到的,但一旦迸发,力量却是惊人的。 深夜里,清风在秉烛夜读,潇雪帮他整理厚厚的资料。潇雪看着清风不时的用袖子擦额头的汗珠,便想笑。她停下来,却发觉肚子在咕咕的叫着。常常,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扎在书稿堆里,昏天黑地的战斗,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想起来是该吃饭了,便打电话叫食堂送外卖上来。潇雪后来买了成箱子的饼干,肉干,香肠之类,储备着。今天,她却实在懒得去吃那些垃圾食品。她翻出一包咖啡,倒在杯子里,从饮水机里接上热水,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她闭上眼,嗅着。清风却转过头来,说,“我也要喝。”潇雪睁开眼,摇摇头,说,“不给!”便更加陶醉的嗅着。清风便扔了书稿,过来夺,潇雪咯咯的笑着,把杯子举到旁边,说,“弄洒了!”清风便十分无奈的蹲在那儿,眼神充满了可怜。潇雪便用小勺咬出一口,喂给清风。 两人分吃了一杯咖啡,清风却说,“真的饿了。”潇雪说,“呀!这都几点了,食堂早关门了!”清风说,“再过一会儿,都该卖早餐了。”潇雪说,“啊?是吗?”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凌晨两点多。潇雪说,“只能泡面了。”清风说,“好吧。”潇雪便打开一盒方便面,冲上水,清风竟有些迫不及待了。潇雪打他的手背,却忽然有些心疼。待清风大口大口的吃完,便把盒子扔在桌上,又钻到他的纸堆里。潇雪说,“你吃饭的标准是能维持生命就可以了。”清风翻检一本书,说,“忙的时候就是,闲下来,我其实挺馋的。”潇雪便搜索记忆,好像他还没有闲下来过。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小时候,为了看完一本书,常常错过了饭时。从前两个人是独立的个体,彼此都淹没在自己心中痴迷的东西上面。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痴迷了清风,潇雪的生命便不属于自己了。她要做清风的另一部分,完成他闲时该做的事。 潇雪偷偷买了本菜谱。她想,自己从小最喜欢的菜是地三鲜,不妨一试?趁着清风不在宿舍,她便开工了。在锅里倒很多油,油烟窜起老高。她不会开烟机,便打开窗户。油烟还是呛得她咳嗽。她关掉煤气灶,喘了几口气。又打开,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把土豆片扔进锅里。油哇的响了,蹦出万千油点。千均一发之际,她唯一的念头是保护好自己的脸。她情急中又关掉火,跑进屋找出一个口罩戴上。她气急败坏的想,原来这些事竟是这样的难呀!她便想起了妈妈…。。 土豆在锅里渐渐变了颜色,由白变黄,由黄变黑了,紧接着,焦糊的味道也出来了。她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关火,盛出来。她夹一块放在嘴里,嗯,味道也不坏,比锅巴还好吃一些。她觉得脸蛋痒痒的,这才发现,汗水已经流到腮边。她又抓起一片土豆,塞在嘴里,很想笑。 清风回来的时候,屋子里的油烟还没有散去,潇雪却坐在桌边,捧着一盘东西美美的吃着,十分陶醉的样子。清风一愣,他说,“你在吃什么?”潇雪说,“我们老家的名菜,我自己做的。”却不抬头看他。清风便走过来,见盘子里花花绿绿的,抢过潇雪的筷子,夹上一口尝尝。然后,他没有说什么,看着潇雪。潇雪说,“为什么看我?”清风绷着的脸突然笑了,道,“正好我饿了,这些都给我吧。”便坐下来,大口吃起来。潇雪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不是故意哄我吧?”清风说,“真好吃。你能达到这个水平不容易!”潇雪掐他的脸,道,“原来还是损我。” 潇雪奇怪自己竟也会有这样一天,收拾房间,洗衣,做饭,在清风的桌边悄悄放一杯茶,静静坐在他的旁边…… 第三章(十一) 启白当初选择网络工程,为的是可以毕业以后赚大钱。但是,真正学起来,才发现和自己的想象完全没有关系。他想起数据库就头昏脑胀。大一的时候还偶尔去听几节课,后来,课也不听了。常年徘徊于录像厅,台球室,麻将馆这些地方,功课门门亮红灯。乐乐开始还劝他,他便收敛一点。后来,也懒得管他了。乐乐大一那年生日,启白带她出去玩,晚上就没有回宿舍住。后来,两个人在校外租了几个月的旅馆,新学期开学又都搬回宿舍,只是偶尔趁着休息日出去。乐乐是个喜欢交际的人,积极参与学生会社团的工作,身边的朋友很多。启白整日里痴迷在他的烟,酒,录像,游戏的世界里,两个人有时竟会一星期也见不到一次。有一次,在校园碰上了,乐乐和学生会的一个学长在一起,启白叼支烟迎面走来,愣了一下,乐乐说,“师兄,这是我男朋友,苏启白。”启白点点头,就走了。晚上,乐乐给他打电话,说出去吃饭,他说,懒得动了。乐乐便挂了电话。 转眼大三。乐乐报了专升本,每天昏天黑地的学习。启白却乐得逍遥。他对未来考虑的不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了再掂对。总之,他觉得,人活着,总是饿不死的。准备升本的同学忙着学习,其他的便联系工作单位。他也象征性的和系里推荐的几家单位的领导见了面,过后也没了下文。他就像,总之到最后,档案打回原籍,政府还能给二次分配。 转眼就到了六月份。启白的档案就先人一步回了东城市人事局。校园里渐渐有些伤感的味道。仿佛是心照不宣的,从前很冷漠的两个人也会突然很亲近的感觉。从前的情侣则会尽量的往一起奔,争取分配到同一家单位,或是相约好了毕业后一起回原籍。已经做好了劳燕分飞打算的人们会趁着最后的时光吞噬彼此的身体,希望把对方一生一世铭刻在记忆中。启白和乐乐同他们都不一样。乐乐考上了工大计算机本科。启白则准备打好行李卷回家,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在短暂的相交后,开始偏离了,而且必将越发遥远。吃散伙饭那天,启白和乐乐坐在一起,同学说,“启白,看来,你要再等乐乐两年了!这两年挣钱供她念书吧!”启白说,“几年都等,我还指望着他读完本科,读研究生,读到博士呢!那时候,没人要了,不跟我也不行了!”大家哄的笑了。乐乐却有一种未曾有过的温暖,一直想开口的一些话却不知该怎么说了。她笑着掐了启白的胳膊。 这天,启白喝的有点高。男生扶他回宿舍。乐乐本想趁着今天和启白好好的谈谈,看来也不能了,便把启白送回宿舍,坐了一会儿,走了。凌晨十二点,启白在昏迷中被一声巨响惊醒。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他见宿舍的哥们都没睡。忙忙活活的。启白跳下床,道,“你们折腾啥?”一个哥们指指阳台,启白就走到阳台向外看,发现,整个毕业班的男生宿舍楼灯火通明,不时的从窗子里飞出一些类似暖瓶,脸盆,饭缸子,垃圾筐之类的东西,宿舍楼下尘土飞扬,启白瞬间仿佛置身于古代战场。他立马来了精神,道,“这么好的事,也没通知我!”一个哥们说,“你都要睡死了!”启白便也翻出自己的破烂,一股脑投到窗外去。他投的东西与别人可能不同,他扔的除了书,就是笔记。一个哥们说,“那个又没有响儿,扔它干嘛!”启白说,“老子这辈子终于脱离开它了,高兴!”这时,不知是哪个宿舍飞出来一个旧电视,这个巨型垃圾掉下来时,很多在楼上准备扔东西的都张大了嘴巴,手停在空中,屏住了呼吸。大家数着“五,四,三,二,一!”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电视机在地面上擦出电光火石后,飞起老高,又以七零八落的碎片形式跌落到地面,瞬间,一个火苗窜起来,火借风势,越发旺起来,楼下的弃物争抢着燃烧起来,熊熊火光把夜晚照亮,浓烟四起。大家惊叹一声,目不转睛的见证着这个历史时刻,但忽然听见有人说,“快逃命吧!”大家恍然大悟!赶忙收拾金钱细软,狂奔下楼。启白想,真无聊,怎么也烧不到宿舍楼来。虽听见哥们喊他,快走,他还是没有动弹,依旧在阳台上观赏楼下的表演。只见宿舍楼门像古城门一样打开,老百姓如泄洪的水向外奔。这时候,听见警车声远远的传入耳畔。启白非常泄气,想,好一场戏,被搅和了。便倒到床上,蒙头继续睡。楼下的嘈杂吵嚷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听见有人在耳边哭。启白睁开眼,看见乐乐在床边。她说,“我知道你们这栋楼着火了,就跑过来,结果怎么找你也找不到。”启白说,“我命大着呢,死不了。”便拉住乐乐的手说,“这时候,才看出你是我亲媳妇儿!”身边的哥们都嗤之以鼻。乐乐却十分尴尬的样子,说,“我们出去走走。” 启白跟着乐乐出来,在校园里走。乐乐似有话要说,却开不了口的样子。启白说,“你想吃什么?”乐乐说,“我不饿。我其实,有话想跟你说。”启白说,“啥事?”乐乐说,“你没想过未来吗?”启白说,“怎么想?你继续读你的书,我先工作呗。等你毕了业再说。”乐乐说,“你觉得还能有以后吗?”启白说,“为什么没有?”乐乐说,“你回老家了,我在这边,天各一方的……”启白说,“那我在这儿陪你也行,找个活儿干。不就两年吗,我等得起。”乐乐说,“我其实真的准备读到博士的。”启白倒懵了。然后,他笑道,“那你得老成啥样了!”乐乐说,“启白,一直以来,你不觉得吗?咱们其实,不是一类人……”启白沉默了一会儿,心动了一下,明白了些什么。他说,“你的意思,我不用等了呗。”乐乐说,“我不想耽误你,太久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启白说,“行,那就等我回家那天正式分,行不?”乐乐的眼睛里却已经噙了泪珠儿。乐乐说,“我们出去吧。”启白说,“去哪儿?”乐乐说,“你说去哪儿都行。” 第三章(十二) 启白回到家,晓美已经做好了一桌子好菜等着他。正德此前已经跟人打听过,东城市哪家单位好些。毛纺厂,玻璃厂这几年效益都不好。乳品厂倒是还可以,但是在镇子上,离家太远。想来想去,还是酒厂最有前途。便央俪俪托人给说上句话,尽量分到酒厂去。俪俪回话来说,可能性挺大的。正德便十分满意,告诉启白,“你就准备好了去酒厂上班吧。保管是个坐办公室的,不用你下车间。有文凭在这儿呢。”启白想,哪个地方也是一样,还不都是二三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喝茶看报纸一小天儿,混日子呗。但听了正德说,为了进酒厂,俪俪还花了些钱,便觉冤枉。一家人吃了顿饭,启白给晓美夹了一筷子的菜,说,“你吃这个。”晓美的心里忽然一动,她看着正德,正德装作没看见,继续吃菜,对晓荷说,“荷,吃哪个,姥爷给你夹!”但却偷偷的咧开嘴。晓美无措的说,“恩,你也吃,都是你爱吃的菜。” 启白便在家里等着分配通知。无聊的时候,就去后院打麻将。每次他去了,那东家的女儿云杉都会尖尖的一笑,道,“哎呦,大学生又来了。”便赶忙用袖子擦凳子,道,“过来,坐这儿来。”启白便笑嘻嘻的走过去,说,“还是云姐对我好!”云杉便冷了脸,说,“什么姐呀,妹儿的,人家是有名字的。”启白的心一震,他想起了多年以前,他举着两根冰棒,来道潇雪的学校外面等她放学,他叫她丫丫,潇雪便说了相似的一句话。转眼,已过多年。他便忽然十分失落。自己最爱的人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中的哪怕一小块儿空间,而爱自己的两个女人最终都把自己抛弃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便说,“嗨,云杉,你以后别叫我大学生,听的烦!”云杉便拍着他的肩膀,说,“人家想上还上不去呢!我就羡慕你们这些念书的。”手却不肯放下去,启白挪了一下身子,她才把手拿下来,摸牌。 启白终于等到了通知,还真的进了酒厂,即日上班。他便收拾收拾,换了身正式点的衣服去报到。他出门的时候,晓美牵着晓荷送他到大门外,晓荷摆手道,“舅舅再见!”启白说,“回去吧。”便把包顺势扛到背后,上路了。 启白被安排管网络。其实就是个文职。打打文件,写个报表,不像是男人干的活儿。但是,即便是这种活儿,也是十分少的,与自己预料的一样,他每天对着几个和他处境差不多但年龄比自己大的女人,喝茶,看报纸,大眼儿瞪小眼儿。女人上了年纪,嘴里除了老公就是孩子,启白便听着他们说,自己家的老公如何如何,孩子怎样怎样,越听越腻歪。便趴在桌上睡觉。一个女人笑着说,“启白,你咋不说话呀!我正想给你介绍个对象!”启白抬起头,笑了笑,道,“我还不想找呢。”便又趴在桌子上。耳边又是女人们的声音,谁又跟厂长好上了,谁又买彩票赔钱了……晚上,启白倒在宿舍床上,就感觉头大。 坚持了一个月,领了280块钱。他捧着这些钱,想回趟家吧。就坐上公交车回家。他留下80块钱零花,剩下的交给晓美,道,“婶儿,这是这个月的工资。”晓美忙推开,道,“你看,你挣了钱,你就留着花呗!”正德笑着说,“孩子给你你就收着。”晓美就不好意思的接过来,道:“启白也挣钱了。”便叹了口气。启白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酸楚。 启白这天找到科长,说,“我申请调到车间。”科长惊讶的说,“你是大学生呀!下车间干什么去!酿酒?”启白说,“起码当个车间主任啥的,管管工人。”科长笑了,道,“你以为车间主任那么好当的?不成立的事。”便拨电话去了。启白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出去了。 这样又干了一段时间。他实在有些憋闷,便在宿舍摆扑克牌。这段时间,厂子闹改制,说是要卖给个人,一个香港老板看中了,正跟政府谈着。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怕饭碗不保。启白想,要是厂子真黄了,倒好,正呆不下去了。但他还是等不到改制就递了辞职书,因为,单位风传他和办公室的某某暧昧。他是从同宿舍的一个老汉嘴里知道的,说有一天看见他拉了人家的手。他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寻觅这个细节,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干过这件事!也好,正可给自己一个充分的理由呢! 厂长说,“小伙子,可惜了,等咱们厂子改制成功,你就是第一批的培养目标,前途不可量啊!”启白说,“谢谢领导培养。我已经决定要走了。”厂长也没说什么,签了自己的名字。 启白拎着那个破包回到家,晓美惊讶的说,“今天怎么回来了?”启白把包扔在地上,说,“我不干了!”正德闻声过来,大声的说,“胡闹!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进不去,你倒把尾巴翘天上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什么庙能容下你!”启白说,“爸,婶儿,你们也不用着急,也不用生气,我都想好了,我回哈尔滨,打工去,混不出人样,我不回来!”说着,把那劳动布的外衣脱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正德晓美面面相觑。晓荷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第三章(十三) 欣悦也大学毕业了,她和男友都被分配到北京某中学做老师,欣悦教政治,她男友做行政。但是,在中学生的眼中,政治老师是十分没有地位的,尤其是欣悦讲课再枯燥一些,更是没有了市场。她工作起来便不开心,给潇雪打电话诉苦。潇雪说,“忘了当初我刚进大学时候,你劝我的话了吗?充实生活呀!”欣悦便恍然大悟似的说,“行,我出去找个兼职干干。。”其实这些简单的道理谁都明白,总要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才有分量,才富于启迪性。欣悦便去一家广告公司面试,她讲课没有激情,此刻却把考官忽悠得晕晕乎乎的,立马邀请她加盟。她便开始业余跑广告,她对利益没有过多的要求,但是,某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成一个单子竟然同当老师一个月的工资相当!这意外的惊喜给了她更大的信心。她便撺掇男友也出去干,于是,他男友也出去做业务,做着做着,竟办理了停薪留职,创业去了。 潇雪大四那年,系里保送她读本系的研究生。虽然,当初高考的那场闹剧她早已忘记,但是,对保送之事仍是十分抵触的,何况,她早已为自己设计好未来,便一口推掉这个名额,说,“给真正需要的人吧。”她在研究生志愿表上填下,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哲学专业,导师,叶清风。交上志愿表,她淡淡的笑了。 假期回家,正平春娘都知道她报考了研究生,却不知道是哲学专业的。春娘说,“考的怎么样?”潇雪说,“百分之八九十。”正平说,“我和你妈正给你攒出国的钱呢。”潇雪说,“我这辈子就是北师大的人了,哪儿也不去了。”春娘道,“看你说的,人往高处走。”潇雪便淡淡的笑了。 大学都快毕业了,年纪也不小了,春娘的心里一直最惦记的是潇雪的终身大事,对于她的学业,向来是不用操心的。以前,每次放假回来,她都试探的问,潇雪总是笑而不答,春娘想,必是姑娘害羞,还不好意思开口。便在心中认定,潇雪肯定是有对象了,只是不肯说罢了。这回,倒是必须刨根问底了。这种事,父母不给操心难道要两个孩子自己张罗吗?她便试探的说,“你那个对象,也考研了?”潇雪其实一直都想把清风的事说给父母,但是,她想,以父母的思维方式,必是不会很赞成的,如果非逼着自己分手,倒会让自己众叛亲离,待与清风的感情已经坚不可摧了,再摊牌,以他们对自己的宠爱,必然就会接受了。便说,“他早考上了。”春娘便很感兴趣的样子,说,“那他比你高几届呢 ?”潇雪说,“他都留校了。”春娘的笑容便淡了一些,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那也还不错。”正平说,“什么时候,带回家来,让我们看看。”潇雪想,现在倒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便道,“再放假带他回来。”春娘随意的说,“人家不也要回家的?”潇雪便伤感的说,“除了我,他也没有什么亲人了。”说完,才发现,这句话似乎泄露了不少事,起码告诉父母,自己与清风之间已经超越了爱情,上升为亲情了。春娘自然要追问,潇雪只好说,“他就是我将来读研究生的导师,中国哲学专业的,他叫叶清风。”春娘点点头,忽然紧张的说,“那他得多大呀?”潇雪说,“只是大我一轮。我们一个属相。”春娘当时像有五雷轰顶一样,身子抖了一下,说,“怎么选来选去,是这样。”便站起身,回自己房间了。正平说,“年龄大一点倒也没什么,你要觉得好,我也不反对,你妈那边的工作,我给你做。只是,你也不小了,玩不起了,得掌好眼神。”潇雪说,“爸爸,我们只差您的点头就结婚了。没有你们的祝福,我终究是遗憾的。”正平叹口气,点点头,道,“你看着行就自己做主吧。”便也向房间走去。潇雪忽然很落寞,尽管,她把心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并且似乎也得到了应允,但总觉得冷冷的,空空的。 第三章(十四) 潇雪暑期没有回家,接着便是研一开学了。他和清风登记了。一个很普通的日子,潇雪醒来,清风拉着她的手依旧睡得香甜,他昨夜又挑灯夜战了,赶着准备一个学术论坛。潇雪在清风的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清风翻了个身,嘴里模糊的说,“潇雪,好老婆——”潇雪一愣,清风是从来不曾这样叫自己的。他只是直呼自己的名字,而且是连着姓氏的,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叫。而潇雪呢,常常叫他的是‘叶老师’,最初是这样叫的,后来也没有再改口。潇雪握住清风的手,贴在脸庞,用低低的声音说,“我们结婚吧。”她知道清风是听不见的。但是,清风却突然睁开眼睛,道,“好啊!”倒让潇雪吃了一吓。潇雪的拳头落在清风的身上,道,“你怎么这样!” 于是,两人便请假,去领了证。回到校园,还早,清风说,“还赶得上大二的课。”潇雪便说,“那你去上课吧。”清风便点点头,向教学楼走。 潇雪在校园里走着。她的包里装着两个红红的本子。她突然心里泛起一些暖意,打开包,又把它们拿出来,看了一遍。抚摸了一会儿,放回去,她问自己,我结婚了吗?今天我结婚了?是的,而且是和自己爱的人。她突然很兴奋的笑了。觉得人生是很美好的。她想,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一些人。她最先想到的是爸爸妈妈,便拨通了号码。“妈妈,我今天登记了。”那边,先是“哦”的一声,继而便是忙音了。潇雪摇摇头,又拨通了欣悦的电话。欣悦说,“哎呀!我可是红娘!让叶老师请客!”潇雪忙点头说,“一定的!不过,您老人家现在可是白领阶层,小资情调,可别把档次定的太高,我们叶老师可请不起。”那边便笑起来。 春娘接完电话便去正平的铺子。她业已退休,平时除了去晓美那里转转,便是在家里呆着,时间突然宽裕了,倒十分无聊,精神也十分恍惚,好在正平给她配制了汤药,每天盯着她吃完。但她夜里还总是醒来,吵着正平跟她讨论,潇雪到底和那个教授能不能成。正平说,“女儿都大了,你管也没用的,还不如好好享受生活,哪天咱们把铺子一关,我带你去北京旅游去。”春娘便说,“铺子哪能有一日没人呢?”今天,她接了电话,便来找正平。正平正在招呼客人。他说,“你来了。”边给客人包好药,送出门外。回头说,“你又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春娘的声音十分微弱,“结了。”正平说,“什么结了?你说客人的帐?结了。”便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并不烫。春娘说,“潇雪。”正平便明白了,道,“你说她结婚的事?哎呀,不是说不用跟着她操心了吗?”春娘的泪就流下来,说,“她登记了。”正平就彻底回过神儿来,好久,她把春娘的头抱住,道,“孩子结婚,咱们还不该高兴?今天我下厨!别哭!”分明,声音有些哽咽。 第三章(十五) 过旧历年,潇雪便把清风领回家里。他们先是去了铺子。正平正在柜台低头打计算器。知道有人进来,便说,“稍等。”然后,抬起头,愣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颤颤的指着两边的椅子,道,“坐,快坐!”便要去倒水,说,“刚才你妈还来问我,用不用去车站接你们?这就到了。”便呵呵的笑了一声。清风接过水杯,说,“谢谢您!”却把杯子捧在手里,来回搓着。潇雪笑着说,“爸!这是叶老师。”正平点点头,说,“怎么不坐呢?”这时,听见有人说,“正平,我把饭焖上了,菜也切了。”潇雪见妈妈从偏厅走进来,站定了,妈妈的鬓角已经花白了。看见他们,僵硬的笑了,说,“正平,你也没过去告诉我一声。”正平便说,“好了,好了!我这就关铺子门,咱们回去做饭去啊!”春娘已经走在前面了。潇雪挎上清风的胳膊跟在后面。 潇雪和清风在偏厅里看电视,正平春娘在厨房里忙活。正平说,“你看这不也挺好的吗!”春娘就笑了,擦了把汗,道,“倒也看不出是那个岁数。”正平说,“你呀!就是瞎操心。”春娘想想也是,这一整年的,整日里就是想着这个事,如今,见了面了,倒是连一点反对的意思也表现不出来了,哪怕是装也装不像了。倒是有种很兴奋的感觉,炒起菜来也格外起劲儿,像是要把全部手艺都展示出来。 就这么的,把个年也过了。初二时候,正德,晓美,启白带着晓荷都来了。见了清风,礼貌的打招呼。潇雪给清风一一介绍。然后,她抱起晓荷,不停的亲她的脸蛋,说,“清风,这是咱干女儿。”清风也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脸蛋,眼神充满爱怜。潇雪说,“俪俪为什么没来呢?”晓美便说,“她总是不着个家。”潇雪便不再问。抱着晓荷和她聊天。 启白和清风坐到一起,谈些工作上的事。启白现在在哈尔滨做销售,挣的不多,倒也可以。虽说男人不问收入,女人不问年龄的,但他还是把自己月入两千的事抖落出来,清风很坦然的说,“是我和潇雪两个人的工资了。”启白便有种骄傲的感觉。他说,“其实,潇雪和你在一起,挺合适。我做哥哥的一百个赞成。”清风说,“是吗?”启白说,“我看着她长大,从小,她就和凡夫俗子不一样。想来,婚姻上也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潇雪在旁边听了这话,就很反感。她说,“启白,你还是抽出点时间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别光顾着挣钱。”启白说,“嗨!事业不成,何以家为?” 春娘和晓美聊的最多的却是晓荷。晓荷已经上了学前班,暑期就上一年级了。晓美说,“跟她那个妈一样,脑瓜不好使,不爱学习。也都怪正德,就教她那些没用的,二胡倒是拉的挺好。有啥用啊。”正德马上接着说,“怎么没用?吃不上饭还能卖艺呢!”大家都笑了起来,晓美便给大家讲晓荷那次在公园的事。 正德没事就领着晓荷去公园。有时下棋,有时拉二胡,有时打太极。那天,他拉得累了,就把二胡随手放在身边,倚着凉亭的石柱子休息。晓荷便拿起二胡,拉起来。正德并没在意。竟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他们祖孙俩已经被人群包围,他们面前的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许多的零钱,五毛一块的,都有。不时的有人叫道,“好!”晓荷闭着眼睛,忘我的拉着,她仿佛不知道外界已经因为她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但当她睁开眼睛,她依旧平静的,轻轻的,慢慢的将曲子收住,余音却久久萦绕。人们渐渐散去了。正德蹲下来收拾钱,却见一个小男孩站在那儿,不走。他来到晓荷身边,伸出手,晓荷看着他握紧的拳头,他慢慢的打开攥住的手,一枚明晃晃的硬币,在阳光下闪耀。晓荷不做声。男孩便拉住晓荷的手,把硬币放在她的手上,道,“我擦过好多遍的,很干净。”说着,便笑了。晓荷也淡淡了笑了。这时,有人叫道,“辛逸,快走啦!”男孩便转身走了。晓荷目送他的背影…… 第三章(十六) 正月初八,启白回哈尔滨上班。潇雪和清风也着急回去,正平便去车站买了两张初十的卧铺票。春娘想到这就要走了,心里就酸,在潇雪面前抹了眼泪。潇雪说,“妈,又不是不回来,再说,你都退休了,什么时候让我爸带你去我那。”春娘满口答应,却越哭越厉害。潇雪就把她抱住了。其实,她们母女都知道,春娘是一时半会儿也去不了北京的,去了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潇雪便想,回头得和清风张罗着买个房子了。到后来,潇雪博士毕业,真的买了房子,春娘也没去过北京,只是在电话里不停的嘱咐潇雪,“放了假,你们就回来住几天,他忙,你自己回来也行。”可是,潇雪研究生毕业直接留校,边教课边读博,回家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年也不回来一次,有时候,暑假回来呆上几天,又匆匆的回去了。 启白在这些年里却经历了几番周折。 那年过年见过清风后,启白更坚定了挣大钱比一切都重要的信念。他有一天突然回家,对正平和晓美说,“我辞职了,我要创业。”正德和晓美都觉得来得过于突然。正德说,“你想好干啥了?”启白说,“我们五个哥们合伙开个网吧。”晓美说,“网吧是啥玩意儿?”启白说,“说了你们也不懂,总之,稳赚。”正德说,“那你是啥意思?”启白说,“还能啥意思,找你们投资呗。”晓美的心便一激灵。正德道,“唉,干大的肯定有风险。——得投多少呢?”启白说,“我得凑个十万八万的。”正德和晓美都被镇住了。这些年,启白偶尔给晓美扔钱,俪俪虽说生意不好,但也不时的给晓美补贴家用。晓美积攒了三万多块钱。但是,别说十万,就是把这三万拿出来,她也得好好考虑考虑呢。正德晓美都没有做声。后来,正德说,“我和你婶得研究研究。” 当晚,正德便和晓美商量。其实,他们一直也是很有危机感的,眼看着,俪俪已经不能挣什么钱,将来启白娶媳妇要钱,晓荷上学要钱,他们俩也要攒点棺材本儿的。可是,他们除了省吃俭用没有别的办法。如今,若是支持启白创业,真的干成了,将来晚年也有了保障了,算是一举两得的事。于是,他们决定支持启白。第二天,晓美便把卡拿出来了。 可至少还要五万元呢。启白便找俪俪。俪俪说,“你干啥我能在旁边瞅着?多了没有,只有两万。”启白说,“两万也行呀。”启白自己也有点积蓄,这样凑下来,还真的凑成了八万块。他把这些投入到网吧的股份里。 五个年轻人,也没有请什么律师公证,白纸黑字写了五份儿字据,各人签了自己的名字,人手一份儿。钱统一由老大保管。每一笔开销都认真记录。接着,选地址,购机器,串网络,轰轰烈烈的创业之路开始了。 最初的时候,生意挺惨淡。偌大的机房里,没有几个人。启白便印了一批传单去中小学校门口发。拉上一个孩子还为其讲解网络的好处,可以聊天,可以玩游戏,什么都可以干,网络无所不能了。既然这么好,就试试去吧。于是,人气上来了。原来网络这东西是上瘾的,来了一次就想第二次,尤其是迷上了聊天的少男少女们,觉得这种对话方式真的太刺激了,太美妙了,甚至上课时,都忘不了还有一个网友在虚拟的世界里等着自己。随着人气一起上来的,当然还有银行卡上的数字,它们按照倍数增长着,后来按照位数增长。 启白过年之前,回了趟家,甩给晓美五万元。正德晓美都傻眼了。晓美看着花花绿绿的票子,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摩挲着,自言自语的道,“还是启白出息。呵呵,观音显灵呀。”正德不说话,就是笑。 启白说,“婶,把俪俪的两万,你帮我给她。”晓美说,“你自己给她不是更好。”启白说,“我也见不着她面,再说,我也不能在家呆,我这就得回哈尔滨。那边的事多了。”晓美忙去厨房张罗饭。正德说,“过年能回来住几天吗?”启白说,“哪有时间?越是过年生意越好。”吃了饭,启白就去车站了。 生意好了,便把挣来的钱投入到资本扩张上,开新址,购机器,越做越大。但是,伴随着资本扩充,矛盾也出现了。从前,五个人有袋咸菜也会分着吃,但是,同样是股东,分红的时候,就有了分歧。争吵过后,便是矛盾的进一步加深。启白更是不平衡。眼看着,只因为当初多投了点钱,老大便可以轻松的在市区繁华地段买了套房子,而自己又是贡献才智,又是奔波劳苦,还要运营管理,比谁干的都多,所得却十分有限。他便萌生了单飞的想法。他此时或许已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觉得天地无比宽阔,世界都是属于自己的。有一天,他便找到了同样郁闷的老三,说了自己的想法,两个人一拍即合。于是,五个人又坐到了一起,启白和老三提出撤股。几番争论过后,决定找个会计公司来评估资产。 最后,启白分到十五万,老三分到二十万。两个合计着,再凑些钱,可以开一个中小型的网吧。因为这时候,机器是很便宜的了。于是启白又回到家,把事情原本复述了一次,与上次不同,正德晓美当场表态,做他坚强后盾。晓美把上次他拿回来的五万原封没动的交给启白,道,“说是还俪俪,她说先搁我这,你就一起拿去吧。”启白说,“谢谢婶。” 启白这次的激情是达到了顶点的。他甚至已经想过在哈尔滨买个复式楼,把全家都接到这边来。不过,也许,正因为这种过度的自信让他忘记了从前的严谨,许多该考虑的事情欠缺了斟酌,最大的失误竟是选址不当。他们在工大附近选择了一个门面,但是此前,这里已经开起来一家网吧,装修也够档次。但启白没有过多考虑,他想,总之,想上网的人多着呢,机子总嫌不够呢,两家倒还可以良性竞争。便匆匆的上马了。 这个时候,网吧却如雨后春笋般,一夜间遍布大街小巷。再不是新生事物。普通台式电脑也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大中小学校都建有自己的网络中心,来外面上网的人群呈减少的趋势。但启白没有想到这些。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淘金梦上。为了拉过来人群,便采用微利的的方式,一个小时的费用降低到三块五,三块,两块。为了吸引青少年,启白也偷偷安装了一些富于刺激性的游戏或者电影。 这时候,国家开始严厉打击非法黑网吧,净化青少年网络家园。启白的网吧也被列入限期整改的黑名单之列。 东城市,这时候,也有了一家网吧,生意很火爆。有一天,正德也来感受一下新生事物。管理员手把手的教他如何聊天。他与一个叫小金鱼的人聊了起来,顿觉自己意气风发,好像年轻了许多。回到家,他对晓美说,“这东西真挺好。哪天你也试试去。” 启白的网吧入不敷出,终于运营不下去。他和老三不得不坐在一起,两人心照不宣,流下泪来。想起当初创业时,五个人拧成一股绳,自从他们走了,便与那三个断了联系。如今,他们失败了,老三说,“不论啥时候,咱俩是哥们。”启白想,中国人真是奇怪,可以共患难,却难以共富贵。 折腾了家底,启白分到了五万。他看着这点钱,掂量了一下,觉得很讽刺。人生,太富于戏剧性,有时,让你自己都不能瞧得起自己。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又回到了原点。 启白收拾行李回家,他告诉自己,这辈子,我是不出来了。 第三章(十七) 启白之前给正德打过电话,只道,“今天下午到家。”正德也没多想,只让晓美多准备几个菜。晓美在厨房里忙活,他摆弄一盘棋,和自己对弈。这时,启白已经不声不响的进屋了。正德抬起头,却见启白拎着一个包,一身单衣,像是很肥大,脸上有些恍惚。正德的心就有一些不好的感觉。他说,“哎,回来了。”启白没说什么,把包放在地上,进了自己房间。 正德便找晓美。晓美切菜的手停在空中。她说,“保不住是出了什么事?”女人向来是敏感的,她大致也猜到了一二,继而,心像刀割一样,她想起了自己和俪俪的五万元。她克制自己的想法,说,“也没准是累的,病了。回来住几天。”但她知道,这是连自己也不能置信的理由。 菜盘也摆好了。晓美敲启白的门,也不开。便说,“启白,你先把门打开再说。”正德说,“先别管他了,让他睡去吧。”他此时也大致能想象一些原因。他想,最坏的结果能坏到哪里?这一辈子,什么风浪都经过了,大狱都蹲过了,还有啥过不去的。就算是启白在外面欠了债,他拼了这身老骨头也给他还上。想到这里,他就来了勇气,走到启白的门前,大声说,“年轻人,经历屁大点儿事就跟要死了一样!天塌下来还有你老子给你顶着!”启白在床上,虽不言语,泪水却已经止不住了。 其实,对于启白的失败,正德晓美虽是不好受,却是十分庆幸的,一来本钱都还回来了,等于也没亏了什么,二来,正可以让启白收收他的浮躁,真正尝一些人世的辛苦,三来,启白因为这个重新回到他们身边,他们却是十分乐意的。但是,启白整日里的做派,却又实在让人看不过眼。呆在家的时候,抽烟喝酒睡觉摆扑克,出去了,定是去后院凑局打麻将了。常常半夜三更敲大门,输个精光的回来了。一来二去,晓美就每天给他留着门。可是,晓美不解的却是,他怎么总有零花钱?仔细观察才知道,是俪俪偷偷的支援他。晓美便找个机会跟俪俪说,“你供他能到几时?不如给他找个事儿干。”俪俪笑道,“那些活儿他能拉下来脸去干吗?”晓美一愣,也是这个道理,便十分懊恼,当初启白不声不响就辞了酒厂的工作,如今,酒厂成了股份制,在黑龙江省小有名气,产品畅销全国。若是当初不走,现在…。。可是,哪能有后悔药卖呢? 日日里看着启白的消沉,晓美着急。事业倒是可以慢慢来,但启白的年龄放这儿了,这终身大事却实在没法再耽误了。她便央了几家冰人给操心点儿这个事。倒还真的有了一个合适的。那女孩也是大学毕业,不想给人打工,自己开了个英语辅导班。启白这天就跟着冰人来到她办的学校。 正是周一,白天没有学生来上课。女孩正在打扫教室。冰人说,“哎呦,姑娘,快歇歇。来来,这是苏启白。”便拉着启白进来。女孩见了启白,愣了一下。他以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还没成家,定然是很粗俗不堪的样子,却不想,启白是这样帅气潇洒的一个人,心理便有了几分喜欢。启白这时也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孩,年纪不大,长相说不上漂亮,就是普通人,但做老婆,也还拿得出手,便也有了几分愿意。于是便坐在小孩上课的桌子上聊起来。 女孩笑着说,“不知这位大哥现在做什么事业?”启白说。“嗨,流年不利,本来在哈尔滨和哥们开网络公司,身价几十万了。不过,自己出来单干,赔了不少。我现在正在寻找别的投资项目。”女孩轻轻的说,“哦。”心中便有些失落。在启白心里是觉得这段姻缘有很大希望的,便在言语中尽量流露出自己的能耐,让对方高看自己,却没想弄巧成拙了。女孩说,“我倒希望可以有个人和我一起搞教育。”她其实多少也是在暗示启白。不想启白却说,“哄小孩子,哪是男人干的。干一辈子也买不起个房子。”女孩便尴尬的笑了。 又聊了一些时候,启白依旧大谈自己的创业计划,女孩看看表,说,“哎呀,学生快要来上课了。”冰人便笑着说,“那启白咱们就先回去?我看你们谈的也挺投机的,你啥时候再自己过来?”启白就点头说,“行,那是自然。”女孩便送走她们。但随后冰人给她打了电话,她却支吾起来,说,“阿姨,我觉得他人挺好,就是不太踏实的,我看,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冰人说,“我觉得你们挺谈得来的呀,再处处呗!”女孩便不再说话。其实,她说完了这话多少也有些可惜的,她倒也希望启白可以为了他做些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但是,冰人把女孩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启白,启白先是一愣,继而十分不屑的想,“一个哄小孩的,还瞧不上我?老子还嫌你丑呢!”但他没说什么,只道,“没事,那就再看下一个呗。” 但是,此后,晓美又撺掇他看,他大致问了一下对方的情况,就会摇摇头,说,“白给我都不要。”晓美便生气的说,“你还想找啥样的!”启白叹口气道,“嘿!皇上不急……”晓美没有明白什么意思,依旧说,“你还把自己当了皇上了?”正德在旁边便笑了。待启白又去后院打牌了,正德说,“他是骂你呢。”晓美便更加生气,说,“我这辈子就为你们爷俩操碎了心,我怎么就这么吃力不讨好呢!”正德便过来说好话。 启白来到后院,推来门,就听见云杉叫道,“呦,启白,快坐这儿来!”启白便过去。云杉说,“好多日不来了?”启白说,“手头紧巴。”云杉说,“你怎不早说,记我账上不就行了,咱俩谁跟谁呀!”说着,大笑。启白虽点头,心里却想,和她好像没好到这个地步。但他还是坐下了,抓牌。云杉不经意的说,“听婶说你看对象了?”启白心里便十分不悦,想晓美的嘴怎么这么不严实,什么也往外倒。便没好气的说,“丑八怪一个。”云杉的脸便抽搐了一下,不说什么了。启白说,“我懒得去看,乐不得去西大庙剃了头得了!”云杉便脱口而出,“那可不行!”说完了,却十分后悔。启白却没有在意。 这样几日,启白依旧每天来,也没心思去管输赢,总之,都记在云杉的帐上。某天,夜战到第二天清晨,场子便散了。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启白也起身欲走。云杉叫住他,道,“启白,你留下。”启白说,“什么事?”云杉见四下里都没了人,便说,“你可是欠了我不少钱了,拿啥还我呀?”启白一愣,道,“多少?”云杉伸出五个手指。启白说,“五百?”云杉说,“五千。”启白说,“你敲诈呀!”云杉便扭着腰肢去后面取出一个本子,道,“这不都是你自己签的名字?”启白一看就傻眼了,拿着账本的手一颤一颤的。他抬头,却见云杉的眼睛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他躲开她的眼光,便要走,说,“回去给你掂对。”云杉一把拉住他,用变调的声音说,“谁让你现在还的?”说这话时,她的脸蛋和启白的贴的很近。启白闻到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启白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躲闪,又好像没有感觉,只是知道,云杉把嘴唇贴在自己的下巴上,又慢慢的滑到嘴唇上。他方醒悟过来什么,要躲闪,但已经被云杉紧紧抱住。 待云杉终于松开了他,启白依旧觉得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见账本还在地上掉着,有风吹来,纸页子翻着,便说,“我回去了。”云杉又拉住她,说,“我爸妈又不在,你急着走什么呀!”启白又像木偶人一样被她拉着去了里屋,云杉把他按坐在床上,一把抱住他的头。 第三章(十八) 启白是在云杉发现了身孕后才和正德晓美坦白这件事的。晓美说,“那能咋办,都这岁数了,还不就得结婚。”正德却一直阴着脸,不说话。晓美便说,“你是啥意思?”正德哼了一声,道,“挑来拣去,最后是这样……”便起身背着手一步一踱的出门了。他从来对云杉不待见,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她会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但是,事已至此,自己的话又能有什么分量?虽说是奉子成婚,不光彩,但是,终究男方家里要主动一些,于是,晓美便去菜地那边见云杉的父母。 晓美还未进门便笑着嚷道,“老亲家,整日里躲在这边,把个姑娘自己个儿扔家里!你们也放心!”只听屋里也哈哈大笑起来,云杉妈妈就迎了出来,把晓美拉进屋,道,“有你们启白在她身边,有啥不放心地呢?谁还敢动她根指头呢?”晓美听着自己并没有占了什么便宜,便坐下来和对面的商量着结婚的问题。 云杉妈妈说,“按说我们姑娘也是本分人家出来的,这怀了骨肉也是你们苏家的,所以,这该有的礼节可是不能少。”晓美一听,便不顺耳,你们本分?难不成含沙射影的编排自己和俪俪吗?但她只是笑笑道,“那是。正德就这么一个儿子,自是亏不了他的。”云杉妈妈便笑着说,“那就好办了。”于是,竟拿出一个小本子,念起来。大致是,要启白在市中心买个楼房,面积不过多要求,只要够一家三口住就可以。另外彩礼再出三万,其他电器,家具之类的由女方负责。……晓美听着听着,脸上就变了颜色。 回到家,对正德说,“自己姑娘啥样还不知道!”便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正德气得直跺脚,道,“想找住大楼的,还往启白身上贴啥!”但心里却是十分着急了。启白回来了,大致也知道了云杉娘开出的条件,便不敢正视正德。正德道,“就这么个家庭,娶不起就不娶。”启白却没料到父亲是这种态度的。他原本的一点点愧疚顿时荡然无存了,原本尚且有些不甘的心理倒变得坚不可摧。他冷冷的说,“我一辈子就结这一次,我就跟她结!你看不上她,我可当她是个宝儿!你们掂量掂量自己的岁数,看着办!”说着,便径直去云杉家,晚上也没有回来。正德却仿佛被重重击了一拳,他想起当初自己入赘家慧家里,从此后,与父母隔阂之深…… 于是,晓美开始张罗钱。家里拿得出的是五万。又从俪俪那里生生的抠出来三万。可是,一套房子至少还要七八万呢,怎么也要凑够十万才有底气。正德晓美便整日里唉声叹气。眼看着,云杉的肚子五个月了,有些显怀。启白就给正德下了最后的通牒,“你们怕丢人,我不怕,大不了抱着孩子结婚,双喜临门!”正德当时泪水就下来了。他哽咽的说,“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呀……”启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眼睛也有些湿润。 正德终于还是去了正平这里。他正在铺子里招待客人。 正平惊讶的说,“哎呀,这么大个事,怎么才说?还差多少?”正德说,“再有个三五万就好了。”正平说,“多了没有,三五万还有。都是给潇雪攒着出国的,这回有清风把着,这辈子也别指望出了北师大了,这钱留在家里也没啥用。”正德便抹了眼泪,道,“大哥,我那些年干的那些事……”正平说,“嗨,提那些陈年旧事干啥!”便去偏房找春娘。 启白和云杉看房子,最终相中了一个,虽说不临街道,但终归是个底楼,云杉便合计着结了婚就开个食杂店,顺便再设个麻将馆。于是便定了这个房子。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就快了,启白倒觉得这些事情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看着两家老人的忙忙活活,时而又凑到一起嘻嘻哈哈的商量,全然没了当初针锋相对的样子,就连正德也乐呵呵的逢了棋友便说,“儿子要办事!最近忙!”启白想,是自己要结婚了吗?真的一生就这么交代了吗?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呢怎么就来了?而且马上就要当爹了?三十而立,自己立起来了吗?他想,以后可不能再胡闹了。想到这儿,儿时与潇雪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潇雪这个名字已经模糊了,甚至她的样子在启白心中也已经记不清轮廓了。 第四章(一) 启白结了婚,正德晓美顿时感到房间空旷了起来。晓荷一直在外面上学,从小学到初中。原本俪俪这些年经常带他的朋友来家里过夜的,可是,晓荷初三那年,她也结了婚,家里便再没了人气。 晓荷最初上小学一年级是每天回家的,正德骑着自行车接她上下学。每次快到校门口,正德便按响车铃,晓荷松开紧紧抱着他的手,待车子停稳当了,便下车,说声“姥爷再见!”独自跑进学校上课去。中午就在学校吃了饭,晚上放学前,正德照例在校门口等着,远远的看见晓荷,便把车铃按得不能再响,晓荷便会顺着铃声的方向找到他,跑过来。正德便把晓荷抱上后面的座位,说,“功课难不难呀?”晓荷说,“难。”正德说,“不怕,等入了门儿就好了。”他骑上车子,一路上询问晓荷学校里面的事情,等到了家,晓美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他们。 可是,这天,正德却在大门口等了好多时候,也不见晓荷出来,看着一堆一堆的学生都散尽了,校园快空了,仍是没有晓荷的影子。他便焦急起来,却见身边有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也向校园里张望,来回走着。正德说,“都放学了吗?”男孩说,“是啊。可是晓荷还在里面。”正德吃了一惊,说,“你认识晓荷?”男孩说,“我是她的同学,你是她的爷爷。”正德愣了,随即,他的脑海忽然闪现出一些往事,便对小男孩有了些印象,他笑着说,“哦,说对了一半。我是她姥爷。”男孩点点头。这时,正德看见了晓荷,低着头向校门口走来,忙按响了车铃。晓荷来到他身边,说,“姥爷,老师让我把作业写完再走。”却看到了辛逸也在,便问,“为什么你没有回家呢?”辛逸指指对面街道不远处一个二层楼门市,说,“我家就在对面。”晓荷点点头,坐上姥爷的车子走了。 晓荷在第一堂课上,听到老师点辛逸的名字,是愣了一下的。她感觉有一些印象,却想不起来。他听见一个男孩站起身,说,“到!”她也没有回头。下课了,许多孩子凑在一起,交换零食,说自己的爸爸妈妈。一个孩子说,“我妈妈是老师。”又一个说,“我爸爸是警察。”有人说,“苏晓荷,你呢?”晓荷摇摇头,没有回答。同学们便无聊的散去了。再下课,晓荷也不会再被拉进哪个圈子。有一天,晓荷坐在台阶上,看着同学们跳皮筋,扔口袋,一个男孩走过来,说,“快起来,地上多脏。”晓荷看看他,没说什么,但是,她站起身,扑一下身后的土。男孩说,“你是会拉二胡的。”晓荷便一下子想起来什么,微微张开嘴巴。她小声的说,“你叫辛逸。”上课铃响,孩子们哄的上楼,辛逸拉上晓荷的袖子来到水房,说,“快洗洗手。”晓荷先是一愣,继而把手伸到辛逸打开的水龙头下面,洗了洗。她看到辛逸开心的笑了。 晓荷的成绩是中等以下的。正德晓美最怕的就是考试卷子上的家长签字。常常,正德咬着钢笔,不知该写什么。晓美便说,“要是晓荷有人家潇雪的脑子就好了。”正德说,“啥人啥命。”随后,又叹口气道,“我还是念大书出来的,还不是十年秀才变了白丁!”晓美便笑了。 正德给晓荷买了个小桌子,一把小板凳。晚上,他看着晓荷写作业。这天,俪俪却踉跄的回来了。进了屋,便说,“我回来了。”晓荷抬起头,道,“小姨好。”低下头继续写作业。俪俪怒吼道,“你叫我什么!小姨?”她的眼睛狠狠的盯着晓荷,摇晃着向晓荷走来。晓美忙拉上她,说,“怎么喝成这样?别吓着孩子!”便看着正德,正德忙过来帮忙拉俪俪的另一只胳膊。俪俪大声的说,“我告诉你个白眼狼!我是你妈!我是你妈你知不知道!……”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正德晓美把她架到她的房间,把门关好。晓美拉上晓荷,进了佛堂。正德却在客厅听见俪俪在房间里时而唱着,时而喊着,那叫喊声不甚明了,却有几句听的真切,“甄梓君,你个王八蛋!你们都不认我……” 晓荷缩在晓美的怀里,晓美抚弄她的后背,说,“不怕,不怕。姥姥在呢。”晓荷抬起头,泪眼汪汪的看着她,说,“为什么小姨说她是我的妈妈?”晓美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她叹口气说,“荷呀,如果她要真是你妈妈呢?”晓荷摇摇头,说,“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我只有潇雪妈妈。”晓美说,“其实,你的妈妈就是小姨呀。”晓荷的泪水顿时止住了,她摇摇头,然后,打了个冷战。晓美忙把她搂在怀里,说着,“别怕,别怕。有姥姥呢。” 第二天,俪俪酒醒了。她来到客厅讨水喝。晓荷端上一杯水递给她,说,“妈妈,您喝水。”俪俪像是被电击中了一下,感觉脚下有一团棉絮,将自己托起来,却又承受不起自己的重量,便要摔倒。她用手抓住桌脚,忽然尖笑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的说,“叫妈妈了,呵呵,叫妈妈了……”便踉跄着出门去。 第四章(二) 晓荷的改口却没有让俪俪对她的眼神有些许的温暖。 这天,俪俪回家来,是一位司徒先生送她回来的。司徒单名一个‘仁’字,他是改制后酒厂的司机,工作之余接些似活儿,每月有三五千的收入,老婆早几年死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他们共同的朋友李先生介绍的。在餐厅见了面,却只是俪俪和李先生在聊天,司徒只是偶尔点点头,笑一下。俪俪对他也没有太多的印象。此后过去了一个月,司徒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说,如果俪俪愿意和他结婚,俪俪的父母和女儿他都会照顾到最后。俪俪觉得十分莫名其妙,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一起可以,却不能结婚。司徒又考虑了一段时间,终于和俪俪走到一起。他这天开着卡车送俪俪回来。晓荷在正德的身边写作业,见了他们便说,“叔叔好,妈妈好。”便抱起书本欲进佛堂。俪俪原本在路上与司徒绊了几句嘴,这儿正在气头上, 便喝道,“跑什么?见了我就跑吗?”晓荷的额头便渗出冷汗。她其实并不是躲着俪俪,只是对于妈妈的这个朋友很不喜欢。从前,虽然妈妈带回来的朋友是不同的,但是,在晓荷的印象中,他们都是一样。但是,这个司徒却是让她不能接受的。也许是与辛逸每天在一起,也不知不觉的感染了他爱干净的习惯,晓荷见到了满手是黑黑的油污,浑身散发着古怪气味的司徒,竟有种作呕的感觉。但是,那次司徒却冲着她的脸蛋伸出他的黑手来,晓荷本能的躲闪,跑进佛堂。于是,每次,见妈妈带他回来,晓荷便知趣的回自己的房间。这天,却偏偏撞到了俪俪不悦的时候。晓美马上搂过晓荷,笑道,“她本来也是要回房间睡的。明天还要上学呢。”便拉着晓荷进了佛堂。待她关上门,晓荷的眼泪已经流下来。晓美把嘴唇贴在晓荷的脸上,吻干她的泪水。却发觉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这晚,俪俪的房间不时的爆发出一阵争吵,时而有摔砸东西的声音。晓美便推开晓荷的门,吓呆了。晓荷的头靠着香坛,坐在蒲团上,手上紧紧抱着她的娃娃,身子不停的抽搐着。她奔过来,把晓荷紧紧的抱住。 第二天一大早,司徒出车了。俪俪坐在床头吸着一支烟。晓美敲敲门,说,“俪俪,我能进来吗?”俪俪没好气的说,“人都走了,你还装什么样儿!”晓美便进屋来,坐在沙发上。俪俪的烟已经烧到手指,她便把烟头扔在地上,把被子抱在怀里。晓美支吾的说,“那个,那个司徒先生……”俪俪道,“有什么话你就说!是不是家用又不够了!”晓美忙摇头,“不是,还多呢。就是……”她见俪俪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像是要发火的样子,便说,“你别生气,我就是想说,能不能不让他来家?晓荷和他不对付。”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很小的。她没有看俪俪的脸,甚至没有等她的回答,便接着说,“我就是这么一说,你自己看着怎么好,就怎么来。”便匆忙的起身出去了,留下俪俪有好多要骂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久,晓美便和正德带着晓荷来学校附近的小饭桌。他们最后定下来一家,老板就是晓荷学校其他年级的老师。不仅提供食宿,每晚还可以为孩子们提供免费的补习。一个月的费用是三百元。晓美说,“以后,晓荷就交给您了。您多费心了。”说这话时,正德已经躲在门外抹眼泪。 第四章(三) 晓荷住了宿舍,最开心的却是辛逸。每天放学,辛逸和晓荷结伴回家。他看着晓荷上了楼,再转身过马路,走过一条街,回到家。 周六的时候,只有一上午的课程。第四节课的时候,老师发下来前一天的试卷,晓荷没有及格。老师说,“你们回去自己把错误改正,让家长签上字,周一的时候老师检查。”便宣布下课。晓荷把试卷折起来,塞进书包。一路上,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到了宿舍楼下,晓荷说,“再见。”辛逸却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去我家好吗?”晓荷看着他,轻轻的点点头。辛逸便蹦跳着在前面带路。 这是一个门市,底楼的门顶上挂一个牌子,上书“开业大吉”,玻璃门是向外打开的,用不干胶纸贴着“水泥”“石灰”的字样。晓荷在门前停下来。辛逸指着旁边一个小门,道,“从这里上楼梯,妈妈不让进门市。”晓荷点头,跟着他从狭长幽暗的石制楼梯走上去。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了。客厅十分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一个巨大的桌子摆放在中央,四周有几把老式的木头椅子。辛逸说,“你坐,很干净。”晓荷便坐在一把椅子上。辛逸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准备去冰箱取些饮料来喝,晓荷却见到一个阿姨从楼梯口走进来。她是不化妆的,头发直直的披散着,一身运动衣衫。见了晓荷,却是十分自然的说,“晓荷来了。”晓荷站起身,道,“阿姨好。”她想,这就该是辛逸的妈妈吧。那阿姨笑着点头,说,“辛逸,你们洗洗手,写作业。”辛逸点头,便拉上晓荷来到洗漱间。 阿纯坐在两个孩子身边,看着他们写作业。辛逸说,“妈妈,要家长签字的。晓荷的也要签。”阿纯说,“好。”便提起笔。她在两张试卷上分别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抬起头,静静的望着晓荷,道,“不如,你做我的干女儿?”晓荷先是一惊,继而又轻轻的摇摇头,说,“可是,我已经有干妈了。她在北京。”阿纯又笑了,释然的说,“那么,你就做辛逸的妹妹吧。”晓荷连连点头,说,“好。”辛逸拍手叫道,“妹妹!妹妹!”阿纯摇摇头,说,“瞧把你开心的,好吧,你们玩一会儿,我下去看看,回来给你们做饭。”说着,便优雅的起身,下楼去了。辛逸站起来,又跳了几下,脸上一直是洋溢着笑的。 吃饭的时候,阿纯在桌子上铺一层薄薄的塑料纸膜,拣来三双碗筷。她把一对白色的瓷质碗筷放在晓荷面前,说,“这是你的。”辛逸说,“妹妹,你自己来盛。一定要吃完。”晓荷便盛了一小勺米饭,吃起来。辛逸说,“你为什么不吃菜呢?”晓荷便夹了一口菜。在家里的时候,晓荷是习惯了姥姥姥爷夹菜给自己的,但是,她知道,辛逸却并不会这样做的。她吃完了饭,便说,“阿姨,哥哥,我饱了。”阿纯点点头,说,“以后要多吃一些。”晓荷却想,以后不可再来了。 待阿纯收拾完桌子,把塑料纸膜揭开,扔进垃圾箱,说,“我洗过碗就去楼下,你带妹妹玩儿吧。”晓荷却想要走了。辛逸说,“妈妈,我送妹妹回宿舍。”阿纯说,“去吧。”于是,晓荷走下楼,又见到了刺眼的午后阳光。 晓荷试探的说,“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辛逸说,“当然可以。”晓荷说,“为什么你和阿姨都那么爱干净呢?”辛逸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从小就这样了。她还说,楼下的门市很脏,不让我进去。”晓荷说,“那你真的没有进去过吗?”辛逸说,“当然偷偷进去过的,不过真的很脏,就不想进了。”晓荷说,“那么,阿姨可以不卖这些东西的?”辛逸叹口气说,“我也这样说过,可是她说,我爸爸从前也是搞建筑的。”晓荷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么你爸爸在哪里呢?”辛逸摇摇头,说,“我没有见过他,妈妈说他很脏,不配做我爸爸。所以,我也讨厌他。”晓荷想,原来没有爸爸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她顿时觉得不是那么孤单了。 第四章(四) 晓荷以为自己不会再去辛逸家的,但是,她终究还是去了。因为暑期到了,小饭桌按理是停止营业的。这天,正德和晓美来到这里,和老师商量道,“还是想让孩子继续在这里呆下去的。条件您可以说。”老师说,“不是钱的问题。只是,就一个孩子,怕照顾不周,冷落了她。”其实,她的言外之意却是晓荷的性格太古怪,她实在不想单独照顾她。但是,正德和晓美依然央求着。最后,老师终于同意收取一千元让晓荷留下来过暑假,顺便给晓荷补习一下功课。晓美正德陪着晓荷一整天,带她出去玩了一圈,晓美忽然想起,晓荷的生日就要到了,便说,“荷呀,你生日那天,接你回家过。”晓荷说,“好。”于是,送晓荷回了宿舍,正德晓美哭着回去了。 转眼生日就到了。辛逸来找晓荷,说,“妈妈让你过去。”晓荷摇摇头,说,“姥姥会来接我的。”辛逸说,“把我家的电话留下,如果他们来了,可以打电话。”便拉上晓荷。晓荷就跟着他走了。 上了楼,却见阿纯已经坐在那里等着。桌子上放着一个蛋糕。见了晓荷,阿纯笑着说,“快来,吃蛋糕吧。”辛逸拉晓荷坐下来。辛逸说,“蜡烛插在上面不卫生,我们只吃蛋糕,好吗?”晓荷已经很感动,她的泪珠含在眼眶里。她不说话,只是忍着不哭出来。辛逸已经盛好了蛋糕给她,说,“快吃呀。”阿纯说,“你还忘了说一句话。”辛逸便恍然大悟的说,“哦,对了,生日快乐。”晓荷笑了,但是,她忽然想起了姥姥,便说,“给老师打一个电话好吗?”辛逸会意,便去拨打电话,然后,挂断了,说,“老师说你姥姥他们还没来,来了一定打过来电话。”晓荷便吃了几口蛋糕。吃得很撑了,一个蛋糕还剩下很多,阿纯说,“这个剩了就不好了。”便把它捆扎起来,带到了楼下,晓荷以为她是送给门市的工人吃了,却无意中在楼上透过玻璃,看到阿纯把手上的东西扔进了垃圾箱。晓荷摇摇头。 玩了一些时候,晓荷说,“为什么还没有电话呢?”辛逸说,“不如直接问问你家里?”晓荷点点头,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正是晓美接起来。“荷啊,你妈妈她病得厉害,姥姥今天不过去了。”晓荷说,“哦。”便挂了电话。其实,从记事以来,晓荷也没有什么生日的,只是这次姥姥说了,她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现在看来,这也不是什么重大的日子。倒是辛逸和阿姨有些兴师动众了。但是,她此刻却觉得脚下的土地是有温度的,站在这里,竟然不想离去。于是,她便不提要走的话,直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阿纯封了门市上来。阿纯说,“晓荷,今天晚上不必回去,辛逸,你带妹妹去她的房间收拾一下。”她似乎没有准备得到晓荷的同意已经决定了,更像是一种命令。但是,晓荷却没有一丝敢于置疑的意思。 这个房间和自己在家的房间一般大小,只是少了佛堂。辛逸说,“还需要什么呢?”晓荷摇摇头,辛逸说,“晚上不要害怕,有它陪你。”他指指床头枕头上放着的毛茸茸的大熊猫,晓荷抱起熊猫,觉得很安全。 这次吃晚饭,晓荷却不再拘谨。她现在恍惚明白了,阿姨不是冷淡自己,她只是爱干净,所以在生活习惯上会有很多是自己不理解的地方,但是,她想可以尝试着去改变自己的。所以,她盛了适量的饭,也很自然的夹菜。吃过了,阿纯递来纸巾,道,“这个饭量还可以,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晓荷笑了。 看了一会儿电视,晓荷有些瞌睡了。阿纯说,“去睡吧。”晓荷便站起身,辛逸送她回房间,然后,轻轻拉上门,也回自己房间睡觉了。阿纯关了电视,去洗漱间洗澡。她尽量让声音小一些,不要吵到孩子们。 这样的,竟然住下来。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时间竟慢慢的过去了,但是,晓荷的脚步却停了下来,留在了这里。连同脚步一起留下的,还有一颗童年懵懂的心。 第四章(五) 那天,没有回宿舍去住,晓荷给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老师说,“好的,明天回来就好。”可是,第二天,辛逸却同她一起回来,取了一些衣物,又走了。辛逸说,“妹妹去我家住一些天。”老师一向知道辛逸的,但今天听来好像两个孩子还有亲戚关系,便也没说什么。后来,晓美和正德来了,问起来,晓美惊讶的说,“怎么可能?哪里有亲戚?”于是便找来门市这边。 晓荷和辛逸在里间,一边写暑期作业,一边玩一些游戏。阿纯坐在正德晓美的对面。晓美显然是很不高兴的,她说,“怎么晓荷就住在这儿了?我们险些报警了。”阿纯淡淡的笑了,道,“只是两个孩子凑到一起学习罢了,是老师组织的暑期学习小组。我看着晓荷也挺喜欢的,就没说什么。”晓美惊道,“有这回事?可是,晓荷在老师那里补习也挺好的。”阿纯点点头,道,“好吧,就让晓荷回去补习也好。”便敲门叫两个孩子出来。晓荷见了晓美,有些胆怯的说,“姥姥,阿姨辅导我写作业。”晓美说,“跟姥姥回小饭桌去吧。”晓美本是想发火的,但见了晓荷,也心软了,想到孩子毕竟还是小,分不清是非,都是做大人的没有尽到责任。便拉上晓荷下了楼。到了大路上,晓美便提高了声调,道,“太不像话了!怎么能随便在别人家住!以后不许这样了知道吗!如果被我知道你不在宿舍,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的心其实是很痛苦的,她以为她和俪俪的生命又在晓荷的身上延续了,她诅咒命运的不公!但她实在不相信,晓荷怎么会这样的随便呢?何况,她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她便又摇了摇头,想,是自己太多心,去同学家写写作业,也很正常,是老师太添油加醋了。 晓荷回了宿舍,真的不再去辛逸家住。只是,白天,她依旧会来这边玩儿,到了太阳落山,辛逸便送她回宿舍,看着她上楼了,自己再回家去。 但是,晓荷在的时候,却慢慢的没有了拘谨。因为,她发现自己也有了洗手的习惯。也变得很爱干净,看到身边人不洁的行为,她也会心里难受了。开始的时候,她问辛逸,“比如,你哪一次,想洗手的时候没有洗会怎么办呢?”辛逸很恐慌的说,“那我会一直很难受呀。”晓荷说,“如果你觉得我该洗手,但是,我没有照着做呢?”辛逸说,“那我也会很难受的。”晓荷点点头,说,“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受的。”辛逸笑着点点头。晓荷却没有料到,某一天,她为了辛逸而培养的习惯竟然成了自己性格的一部分,丢不掉了。于是后来,在学校的时候,辛逸和晓荷变得更特殊,同学们都知道,这对兄妹太爱干净了,而且脾气都太古怪,所以,不喜欢他们。但是,辛逸和晓荷却是不知道的,他们并不会觉得很孤单,尽管,下课的时候,同学们有说有笑,有玩有闹的,他们只是坐在自己那里,或是到外面去站一会儿,但是,他们觉得很开心。 第四章(六) 两个同样孤单的小人儿,不偏不倚的,在一个恰当的年代遇上了,从此便成了对方的倚赖,就像曾经有过一个世界,他们是一体的,后来被无情的拆开,终于又遇见了,便不能再分开。他们的世界里只能看得见彼此,所有的伤痛都会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变得无关紧要。他们相扶着成长,心却连得更紧。从一次偶然的相遇开始,他们共同走过了彼此的童年,在这个人生最单纯无邪的年月,他们忘记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兄妹。直到上了初中,辛逸依旧甜甜的叫晓荷为‘妹妹’,让老师同学在最初的时候难于接受。但是,每次开家长会,阿纯坐在两个孩子中间,与老师交流两孩子的近况,又让老师不得不相信,这两个孩子是一家的,尽管他们有着不同的姓氏。而且,辛逸也说不出,晓荷到底是从哪里论起来的妹妹,就连阿纯也只是笑着回答,“反正,我们三个是一家的。”这件事,便渐渐的很平淡,就像其他拥有共同姓氏的兄妹同在一个班级一样。 但是,大家却没有见过辛逸这样护着妹妹的。谁说晓荷一个‘不’字,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的。其实,大多时候,大家还是对他们兄妹敬而远之的。常常,你问他们一个问题,他们或者不回答,或者回答出来就会让你不愉快。晓荷常常是用沉默作答,而辛逸可能会说,“那样的事,我才不去做。”久之,大家也不再过多的与他们接触了。其实,大家最无法认同的是两个人都太爱干净。常常大家一起吃午饭,会相互交换一些好吃的菜。而每次辛逸和晓荷打的菜都是香喷喷的,同学们却从来没有享用的份。即使是他们两个之间,也不会交换着吃一口的。但是,辛逸和晓荷却一如往昔的开心着,快乐着,挥霍着他们的少年时代。 虽然,晓荷在班级里是没有男生敢去接近的,但是,隔壁班却有一个男生喜欢了她。晓荷的成绩不好,也不漂亮,不参加课外活动,白天和哥哥在一起,放学了就回宿舍去,但是,偏偏这个男生还是青春懵懂了,喜欢了她,只是因为他是个学艺术的特长生,他们艺术楼前的操场是他们的练兵场,那天他坐在围栏上拉二胡,晓荷听见了,说,“《二泉映月》”。那时候,操场上空,月亮刚刚升起来,晓荷的脸蛋便特别的明亮。她的话是随口而出,没有经过思考的,大概她说过了是很后悔的,便低下头,匆匆的走了。她本来想在操场上走走的,但是,她却是转身,直接返回了宿舍的方向。路上,她想的却是今天倒没有了那些练声的同学,却有一个拉二胡的,好好的曲子,被他拉成那个样子,想到这里,就很不舒服。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晓荷却发现身边总是有一个无形的影子,不知道是谁,却挥之不去,总会莫名其妙的就出现,当你去找他,他又消失了。但是,有辛逸在身边,她始终是安全的。但是,碰巧这天是周末,晓美之前打过电话,说这周要来学校给晓荷送些钱的,于是,晓荷便没有和辛逸回家去。辛逸坐上公交车走了,她一个人往宿舍走,却有一个同学忽然冒了出来,就像从地面突然生出来的一样。晓荷吓了一跳,说,“你是谁?”男孩没有说话,递过来一张折好的信纸。晓荷跑开了,她怎么会去接这样的东西。她虽然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是,必定不是好话的。男孩没有追,只是愣愣的站在那里。 晓荷终于盼来了晓美。其实,自从上了初中,晓美正德几乎不来晓荷的学校,只是,叮嘱她,没有钱了就回家去取。晓荷点点头。但是,晓荷经常一两个月也不回家去,晓美便纳闷,为什么她这么节省?于是,只能自己过来送些钱。坐在晓荷的宿舍里,和她聊聊天。晓荷是很开心的。她试探的问,“妈妈和那个司徒叔叔还好吗?”晓美说,“谁知道呢?司徒想让她嫁给她。说了你也不懂。”晓荷便点点头,她确实不能完全理解。她只知道,自己的存在是让妈妈不高兴的,仅次而已。 送走了姥姥,晓荷便盼望着辛逸快些回来。待周日下午辛逸终于回来了,晓荷迫不及待的把昨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辛逸。辛逸的脸顿时变了颜色。晓荷依旧在叙述着,辛逸却恨不得,现在就找那个男生兴师问罪。 终于,周一的第一堂课结束了,辛逸站在隔壁班的门口,向里面张望。却不知道到底该找谁算账。有个同学问道,“你找谁呀?”他也回答不出,却是十分气愤的样子。但上课铃声响了,他只好回到班级。他这一整天的课程都没有用心去听,总是想着这件事,不过,到了晚上放学的时候,他才轻松了一些,想,以后他如果再敢的话有他的好看。 第四章(七) 这一周,晓荷是一定要和辛逸回家了。他们坐上公交车。车上很拥挤。晓荷戴着手套,攥着扶手。辛逸说,“我扶着就好了,你拉住我。”晓荷便松开手,紧紧的抓住辛逸的胳膊。他们此刻都是很痛苦的。晓荷想,回去一定又要好好的洗手了。辛逸不仅这样想,他还觉得车里的气味太难闻,恨不得拉着晓荷下去,走回家。这时,他突然冒出个想法,可以让妈妈买台车,每周他开着车带晓荷来上学,周末再把车开回去。总之,妈妈是有好多钱的。想到这里,他就笑了。晓荷说,“哥,你还能笑得出?我都喘不过气了。”辛逸说,“不告诉你。” 人的财运有时候也是琢磨不透的。阿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有商业头脑?还是仅仅是运气好呢?总之,做建材多年,稳赚不赔,既然生意好,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其实倒真的想休息一下呢。机会就这样来了。他们家住的那块地方被市政府规划成一个全新的小区,绿色家园。阿纯便乐呵呵的遣散了工人,给公家倒出了地方。眼看着,一个现代化的小区就这样的建成了。她原来的家是二层楼,她又添了些钱,分得了一个底层楼做商铺,一个三层的房子来居住。在两个孩子五年级那年,她们迁入新居的。依旧每人一个房间,一个大大的客厅,客厅中间一个巨大的桌子,桌子周围是几把古老的椅子。阿纯趁着这个动荡时期好好的休息了一番,搬进来后,便把底层装修了一下,招来一些人马,开了家装潢公司,生意依旧是很好的。辛逸说,“为什么你就脱不开建筑行业了?”阿纯说,“你那个肮脏爸爸就是搞建筑的。”说完,十分无趣,便回了自己房间。辛逸却偷偷的冲着晓荷笑。 今天,知道他们要回来,阿纯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她这些年却开朗了。虽然依旧爱干净,却较之从前好了很多。晓荷偷偷的想,也许是阿姨觉得自己老了呢?其实,阿纯却是被岁月磨平了的,也许心中的仇恨随着光阴的流失淡了,于是,这个附属的习惯便也仅仅是一个习惯而已了。 看到孩子回来了,阿纯笑着说,“快洗手,吃饭。”辛逸说,“知道啦!”他和晓荷洗过手出来,辛逸便叫着,“真香啊!”就迫不及待的要吃了。三个人坐下来,辛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妈妈,给我们买个车吧。挤公交真脏啊。”阿纯先是一愣,马上笑着说,“你倒是一开口就是个大件儿,总也要会开车才行!”辛逸说,“可以学呀。”阿纯说,“好吧,等你学会了给你买。说话算数。”辛逸想,看来妈妈真的是很有钱的。 但是,只是这么一说罢了,还要上学,哪里有时间去学开车呢? 这天晚上,熄灯睡了。夜里,辛逸忽然听见一声尖叫。他醒了,穿上衣服出来。却见到妈妈也穿着睡衣出来了,客厅的灯已经打开。他们相互看了看,阿纯推开晓荷的门,发现她不在。阿纯便有一些预感。她轻轻敲了一下洗手间的门,说,“晓荷,你在里面是吗?”没有声音。阿纯把耳朵凑过去,仔细的听,仿佛有人在里面啜泣。她的心一动,便说,“晓荷,别怕,阿姨自己拿钥匙打开好不好?”于是,回到房间取了些东西,打开了洗手间的门。辛逸愣愣的看着这一切,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阿纯拉着眼泪汪汪的晓荷出来了,辛逸忙说,“妹妹,你怎么了?”阿纯忙拦住他,道,“快回去睡觉,没有你的事。”便拉着晓荷进她的房间。晓荷扭着头,看了一眼辛逸,那泪水是晶莹的,落在辛逸的心中。辛逸忽然感觉,天地间忽然有一道光照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有种被轻抚的温暖,却也有一种被灼烧的疼痛。他木然的站在那里,直到过了很久,阿纯笑着走出来,轻轻关上晓荷的门,他依旧没有缓过神儿来。 第四章(八) 潇雪也体味到了当初清风所说的爬坡是什么样的感觉。从小到大,自己一直是个好胜的人,虽然,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早已拥有了一颗平常心,何况自从与清风在一起,更是把一切都交给了他,宁愿牺牲自己成全他的事业。但是,毕竟骨子里依旧是个希望爱情与事业同步的人。所以,她在照顾清风的同时,也努力的追求自己事业的巅峰。研究生毕业自然而然的留校了,一边教课,一边读博。虽然,没有独立的撰写学术著作,但是,清风的每一本书里都渗透了她的血汗。于是,不知从何时起,每一本书都署着两个人的名字。最初,潇雪是不习惯的。但是,清风说,“如果没有我,你会取得更大的成就。”潇雪便很感动,觉得自己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清风本就是个好客之人。从前,潇雪只是他的学生时,他便喜欢在陋室招待朋友或是学生。如今,一个家里有了妻子,更是方便了。不知哪一天,大二的那些孩子们闹哄到了晚上还没走,清风便说,“不如在这儿吃饭吧?”同学们欢呼雀跃。一个同学说,“那不要把师娘累死?”潇雪摇摇头,笑了,道,“心疼我的话,就来几个帮忙吧。”另一个同学说,“师娘,还是您歇着吧,我们做,一人一道菜,保证不重样,而且全国各地的风味欢聚一堂!”大家都鼓掌赞同,便不容分说下楼买菜去了。潇雪看看清风,很无奈的坐下来,叹口气。清风说,“你不会不高兴吧?”潇雪说,“怎么能?我原本就喜欢孩子。”可是说过了这句话,却忽然像触碰了什么伤口,觉得很后悔,她竟然不敢看清风的脸。清风拉住她的手说,“对不起。”潇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有这么多可爱的学生,我们都不孤单呀。”清风把他搂在怀里,说,“要不,我们领养一个小孩子,好吗?”潇雪立即否认道,“可不必了,我们都这么忙,哪里来的时间呢?何况,我有干女儿。”她想起晓荷,心里便十分开心了。清风说,“可是,如果哪一天我真有什么不测,你……”潇雪瞪着他道,“警告过你多少次了,还说这种话,没记性!”清风便又笑了。这时候,学生们已经浩浩荡荡的回来了。 同学们在厨房时而喊着,时而叫着,听见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潇雪说,“我要去看看。”可是,刚踏进厨房一步,就被一个同学推了出来。潇雪只好和清风坐在房间里等着。心里却是十分期待的,尤其是当香味从厨房窜出来时,潇雪更是有些忍不住了。终于,菜一盘盘的端上来。这个房间就显得更小了。同学们开始介绍每个人的那道菜,“我的是地三鲜,送给苏老师,东北名菜。”“这个是山西过油肉,当然给叶老师了。”“我这个是水蒸蛋,特别有益健康啊!”……清风和潇雪的笑从开始一直到结束,都没有停止过。他们把每一道都细细的品味了一下,赞叹道,“真的不错。”同学们也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边也相互吹捧…。。 热闹过后,潇雪却有种失落。夜里,她背过身去,流下了泪水。但她怕清风发现,便强忍着,终于止住了,心里却依旧是痛的。她想,这个暑假,一定要回家了,不为别的,只想看看晓荷。 第四章(九) 晓荷也放假了。她住的宿舍是学校与校外的某个集团合办的,所以假期也依旧开放。晓荷便不经常回家。有事的时候会和晓美通一次电话。晓美有时候也来看看她。晓美和正德商量,他们两人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一间小房子,伺候晓荷上学。也暗示过俪俪几次,但是却被俪俪一句话驳回了,“你拿一块板儿把她供起来不是更好吗?有能耐让她把学习搞上去呀!”晓美便不再提了。其实,这个家确实也是需要她的,这些年俪俪的身体总是闹病,大概都是抽烟酗酒过度造成的。 潇雪回来后迫不及待的给晓美打电话,晓美道,“她就在宿舍,我打电话让她去看你。”潇雪说,“不用,我明天就去找她。”晓美嘴上同意了,却马上提起电话,给宿舍拨了一通,却没有人应答。她便等了一会儿,再打过去,一个女孩接的,说,“苏晓荷?她回家了呀。好几天了。”晓美当下懵了。放下电话,她便通知了俪俪,又让正德给亲朋好友家打了电话,却依旧没有晓荷的下落。这时,俪俪和司徒回来了。 但是,晓美没有想到,平日里对晓荷厌恶至极的俪俪,此刻坐在沙发上,竟然流下了泪水。司徒说,“要不去派出所立个案。”俪俪喊道,“就知道说,那你还杵这儿干嘛呀!”司徒便灰溜溜的走了。正德说,“你们在家里等着,我也出去找找。”也穿上外衣匆匆的出去了。晓美已经哭得不成样子,话也说不出来了。俪俪突然站起身,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发出了一声尖叫,“哎呀!天那!我知道了!”接着,她随手抓起桌子上的杯子,狠狠的摔在地上,道,“甄梓君!你个王八蛋!”晓美却是愣了,她忙拉住发了狂的俪俪,把她按到沙发上,说,“有什么事慢慢说,你这是怎么了呀?”俪俪却安静不下来,她挣脱了晓美,要往门外奔,这时,晓荷却出现在门口。俪俪和晓美都愣了。 俪俪缓了一会儿神经道,“他找到你多长时间了?你说!”晓荷有些摸不到头脑。她的室友接了晓美的电话后就给她留下的家里电话打过去,说,“刚才有个奶奶找你。”晓荷便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决定回晓美这边来看看。这时,阿纯已经买了台小车,她便让公司一个业务人员送晓荷回家。 晓荷本来也已经做好了摊牌的打算。她说,“姥姥,妈妈,我去了辛逸家。”听到这,晓美想起了一些往事,她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俪俪却莫名其妙。晓美怕惹火了俪俪,便拉过晓荷说,“哎呀,总之也回来了,就没事了。”便要拉晓荷进里屋。但俪俪却怒吼道,“站住!你给我把话说明白了再走!”晓荷打了个寒战,说,“他是我的哥哥。”俪俪冷笑道,“呵,出息呀!小小年纪搞上对象了!还住人家去了!还哥哥!你怎么比我还贱呀!”晓美一听,不高兴了,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晓荷却镇住了。她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摇摇头,呼吸急促起来,继而,一行泪水倾泻而出。她倒退着步子,说,“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我真的是你亲生的女儿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会这样的恨我?”她一字一句的说着,退步着,接着,她狂奔而出。俪俪瘫倒到沙发上,晓美追了出去。 晓美终于抓到了晓荷的胳膊,她喘着粗气说,“你去干妈那里,她回来了,正要见你。”晓荷点点头,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而去。 当晓荷出现在潇雪面前时,潇雪是很惊讶的。晓荷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抽泣着,目光迷离的望着她,说,“妈妈。”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的叫潇雪。潇雪不说一句话,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的搂住她。潇雪此刻的心中有万千情愫,理不清,道不明。 晚上,晓荷睡在潇雪身边,她已经不再哭泣了,但依旧睡不实。她试探的说,“妈妈,你睡了吗?”潇雪说,“没有。”晓荷便搂住她的胳膊,说,“大家都说,我们很像,是吗?”潇雪却没有听过,但她细细的想来,倒确实是这样的。她便答应了一声。晓荷说,“你会一直爱我吗?”潇雪说,“傻孩子,我当然会永远爱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感伤的更多的是自己。她想,也许,将来,晓荷真的会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但她拍拍晓荷,说,“睡吧,妈妈在这儿。”晓荷便安静的睡了。 但是,在晓美这里,却出了大乱子。俪俪从晓荷走后,不吃不喝,只是窝在自己的床上,时而泪流满面,时而又笑一下,时而又摇摇头,任凭晓美和正德在身边怎样着急,她也不说一句话。 她的内心却一直在挣扎着,晓荷的表情时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的耳边重复着晓荷的声音,究竟是为什么你会如此的恨我?她便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呢?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呢?她清晰的记得,她对晓荷是爱过的,甚至,她可以坚定的说,她一直是爱着晓荷的,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结局?自己真正应该恨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她反复的掏空自己的记忆,头要爆炸了,终于,她释然的笑了,因为,她在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找到了一个隐藏的名字,那个名字十几年来如影随形,自己却从未发觉。但是,他却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根深蒂固的种植在自己的体内,挥之不去。她想,自己年少时明明爱的是启白,为什么却从来恨不起他?而对这个人,她却恨得痛彻心扉。人说,恨因爱而生,难道,自己曾经爱过他,只是从来没有发觉,也没有被自己接纳,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份爱才被慢慢的被唤醒,渐渐的转变为恨,而这恨,自然而然的,只能转嫁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便是他和她的女儿——晓荷。 第四章(十) 坦白的说来,最初和梓君在一起,完全是一种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意外。是希望通过这个来给启白一些交代吗?仿佛并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此前,启白已经有了欣悦,而自己也已经沦落风尘。但是,只是因为一时间的赌气,便跑到了晓美在监狱附近租的小房子那边。只是哭,却说不出原因。晓美便不再问。问起什么时候爸爸能赎回来,晓美说,“如果房产证能抵五万的话,还差一万多块钱。”于是,俪俪脑中立即闪出了梓君的形象,她竟然笑了。或许,她觉得,如果可以借到钱,纵然好,爸爸会很快出来,如果借不到,更可以给他一些压力,让那个傻书生知难而退。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为了她,梓君竟然偷了父亲的卡。 于是,她迷迷糊糊的接受了他。但是,她却是恐慌的,因为,她知道,梓君和别的男人不同。梓君对自己是有真情的,所以,她更不忍伤了他的心。那时候,她认为唯一能够区分的办法便是,不花他的钱。所以,她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是,“这两万块我会还给你的。”经常的,梓君塞给她零花钱,她拒绝,她会经常暴躁的说,“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呀!”梓君便十分委屈,“为什么别人给你你就要呢?”俪俪会更加生气,“你想跟别人一样是吗?”虽然,她的气势是逼人的,但言语中,梓君听出了温情。于是,他竟然十分开心的笑了。只是,自从和梓君在一起,俪俪的生活来源只是唱歌,所以,梓君偷偷的让歌厅的老板,他爸爸的哥们儿给俪俪多发些工资。 那个年代,俪俪该是幸福的。所有启白不肯陪她做的事,梓君都会陪她去做,而且是逃了学校的课程来陪她。 开始的时候,梓君总会问,去玩儿什么好呢?俪俪便指挥起来:游戏厅,台球室,录像厅,梓君像个忠诚的护花使者,带她去她此刻想去的地方。可是,往往刚坐上出租车,俪俪又变卦了,“不去了,我想去买衣服。”于是,梓君便令司机调转车头,开往商场。东城市的商场逛遍了,梓君便带她去萨尔图,去哈尔滨。累了,便随便拣当下最近便的小吃摊,大快朵颐。有一次,在一个街边的烧烤坊,俪俪吃了满嘴的辣椒,梓君伸出手,给她抹掉了,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手。俪俪的心一动。她忽然想到曾经的一幕,她用纸巾为启白擦去嘴上的辣椒,那时,自己也不曾直接用手去擦的。梓君见她愣了,便问,“不好吃吗?”俪俪说,“很好。” 俪俪是爱这些纸醉金迷的。但是,当某一天,有一个人尽情的娇宠你的喜好,让你肆意的去挥霍,当初的向往也会变得十分平淡了。于是,俪俪觉得没有了兴趣。梓君说,“怎样你才会高兴呢?”俪俪说,“我想安静下来。”梓君说,“好的,我明白了。”于是,第二天,梓君带她来到了郊外。 这里是东城市有名的地方,俗称“大甸子”,那时候,还没有开发,依旧是一片绿草。午后的阳光照耀在身上,俪俪感到很温暖。她躺在草地上,闭上双眼。她希望时间可以从此停下,如果是梦,那么就不要醒来。梓君坐在她身边,说,“你喜欢这里吗?”俪俪说,“说实话吗?”梓君说,“当然。”俪俪说,“我也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梓君说,“我知道。”俪俪便来了兴趣,她倒在梓君的怀里,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梓君说,“你只是回归了真实。”俪俪笑了,说,“那么深奥干嘛。”梓君摇摇头,说,“人的表面不一定和内心是一样的。你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支撑你走上正常的轨道,做一个普通人。这个人就是我。”俪俪有一些感动,但她只是说,“回不去了。”梓君说,“可以。我已经想过,我高中毕业就不念书了,反正也学不进去,咱俩就结婚。我们开始创业。”俪俪扑哧的笑了,她心中的感觉是,这个甄梓君真的太天真,天真的可爱。她说,“婚姻叫你这么一说,挺简单呀。”梓君说,“是啊,我家里亲情很淡漠,我爸妈都懒得管我。一切我自己做主。”俪俪没说什么,心里的感觉却是,自己在与一个小弟弟玩过家家的游戏。她想,和梓君在一起能玩多久呢?一年?两年?即使如他所说,他真的高中毕业就不再继续读书,那时候,谁又能预料到会有怎样的变故呢?但是,她却已经决定,无论这条路有多长,又有多短,既然开始走了,就要走下去,直到必须面对分手的那一天。她想,这也许就是在向命运偷取一些时间,来享受人生难得的轻松和感动吧。 第四章(十一) 梓君是高考前的几个月,和爸爸提起这件事的。他只是说,“我考不上大学,毕业就下来。”他以为爸爸会随意的点点头,但是,不想,爸爸却说,“你说不念就不念吗?”梓君摊开两手,道,“考不上,怎么念?”爸爸冷笑了一声,说,“考不考得上是一回事,想不想上又是另一回事。别以为我纵容你在外面胡闹,你就真的可以我行我素了。男人,花心一点没关系,但是,耽误了正经事就不好了。”其实,他此时正在极力的找关系给梓君办自费上大学的事,已经有了眉目。梓君也没有理会他,只是转身走了,一边说着,“不信,你能把我绑到大学去。” 但是,后来事情的变化却不在他的想象中。 梓君来舞厅找俪俪,她刚刚唱完一首歌曲,在谢幕。梓君在门口看着他,却不向前走,他想一会儿突然出现,给她一个惊喜。但是,当俪俪走下台时,却有一个男人凑到她身边,梓君便赶了过来。男人说,“早听说俪俪小姐的芳名,今天见了,真的是漂亮。”俪俪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他享受的闭上眼睛,但俪俪说出的却是,“滚!”那个男人顿时把眼睛瞪大,道,“呦,脾气不小!”俪俪不理他,便要去后台。那个男人却抓住了她的胳膊。梓君看不下去,抢上来喝道,“你放开她!”那人看见了一个毛愣小子来了,更觉得可笑,便说,“你又是哪根葱?”梓君拉过俪俪,道,“我是老板。我也是她男朋友。”这下,不仅这个人笑了,整个在场的都哄的笑了。 梓君以为俪俪会给自己一个回应,跟他走的。但是,俪俪却只是看看他,眼神中泄露了内心复杂的转折,她冷冷的抽出自己的胳膊,说,“我们好像不认识。”然后,她挎上那个男人的胳膊,柔媚的说,“你要我跟你去哪儿呢?”梓君懵了。 俪俪第二天回到舞厅,她径直来到后台,梓君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眼眶深陷。见了她,忙站起身,说,“你回来就好了。”俪俪说,“跟我去一个地方。”梓君以为俪俪已经回心转意,昨天的事只是个意外,她不过是开脱自己,他竟然很感动。他们来到了最初相识时候,梓君带俪俪去的那个酒店,那个让他们不欢而散的地方。 进了房间,梓君十分幸福的抱住俪俪。俪俪说,“在哪儿开始的,就在哪儿结束吧。”梓君猛地把她松开,说,“你在说什么?”俪俪坐下来,点上一支烟,说,“你真的愿意为我放弃念书?”梓君释然了,道,“你是担心这个,我早跟老爸摊牌了,他们不反对。”俪俪冷笑了,“是吗?”梓君说,“我早就答应你,高中毕业了,咱们就一起创业。”俪俪摇摇头,“不现实。”梓君说,“你不相信我能养得起你?”俪俪说,“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也可以这么说。有一大家子人要我养活呢。”梓君已经是央求,“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只有几个月,我证明给你看。我可以。”俪俪说,“不想等了,几个月也不行了。”梓君摇晃了一下身子,说,“你一定又有了别人。”俪俪笑着说,“我的身边从来也不缺别人。”梓君点点头,说,“是你说过我和他们不一样。这两年来,你就从来没有一刻感动过吗?”俪俪说,“也许有吧。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分开。如果,你没有去念书,那么你就是个穷小子,你凭什么来见我?如果,你去读书了,我可以等你四年,或者更久,你挣了大钱回来找我,如果我没嫁的话,你可以娶我呀!不过,在这期间,我和谁怎么样了,你管不着。”梓君咬着牙齿,已经说不出话来。俪俪的烟燃尽了,她说,“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了?那好,我走了。”她站起身,轻轻的离开,梓君木然的站在那里。俪俪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好女人,但是,在转身的那一刻,她着实有些心痛。 但梓君并没有放弃。她又去找了俪俪好多次,但是俪俪已经和那位在舞厅挑逗她的先生在一起了。见了他,冷冷的,放佛没有认识过。梓君每次失落的离开,俪俪都冲着那男人微微一笑。 梓君终于来到爸爸身边,说,“我也想上大学,只是考不上。”爸爸哈哈大笑道,“想通了就好了。等着上学吧,我给你买了个保送。”梓君便愣了。但他还是迷迷糊糊的参加了一个象征性的保送考试,然后,启白坐在高考考场流汗的时候,他坐在家里的空调间发呆。再后来,启白落榜的时候,他接到了哈理工的录取通知书。他拿着这张纸,没有任何的感觉。 日子也慢慢的过去了。终于,即将开学了。梓君忍不住又来到俪俪这里。碰巧,俪俪在家,他说,“我要去念书了,你能最后陪我出去一次吗?”俪俪看着他,有些辛酸,就像面对一个可怜的小孩儿,她竟有要哭的感觉。但是,她淡淡的说,“这个要求也不过分。不过,这次出去要付钱了。”梓君点点头。于是,他们又来到那家酒店。也许,在梓君的心中,依旧是有些侥幸的心理的。 俪俪进了房间,便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梓君说,“其实,我还想和你好好谈谈。”俪俪说,“没什么好谈的,该干嘛干嘛吧。”梓君便流泪了。 梓君送俪俪回家。在大门口,他说,“我还没有给你钱。”俪俪说,“不用了,我还欠你两万,不还了。”梓君笑了,说,“本也没准备让你还的。”俪俪点点头,说,“希望你以后好好学,将来挣大钱。”说着,转身推开大门。随着门缓缓的关闭,梓君闭上了双眼。 第四章(十二) 于是,后来有了晓荷。俪俪的心中,自己一直爱的是启白,那是他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她可以为他花钱,纵容他的一切。她以为,这是因为爱。但是,现在看来,或许,从最初到以后,俪俪对启白,只是深深的依恋,那种介乎于亲情,友情和爱情之间的东西,也许就是所谓的暧昧,因为他们是兄妹,但是,他们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因为他们曾经一起经历了许多,所以,他们注定与普通的兄妹和朋友不同。但是,他们不是恋人,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但是,对梓君呢?俪俪终于承认了,她是爱过的。因为这份自己不敢于承认又没有意识到的爱,她没有经过思索便生下了晓荷,而后来对于老钱的孩子,即便已经五个月了,她依旧做了引产。因为这份爱,她对晓荷由娇惯到厌恶。晓荷的冰清玉洁更加升级了她内心的苦痛,而岁月带给她的一连串伤痕,更让她无法摆脱,难于释怀。这份母女关系便越发的紧张了。 当所有的记忆在晓荷的质问后,被她重新的拾起,她的心却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她想,自己的人生可以没有遗憾了。以现在的眼光审视从前,自己曾经的做法是正确的,离开梓君,让他去念书,这是自己一生误打误撞做的最正确的抉择,尽管当初,并非自己所愿。 俪俪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妈,我想晓荷了,让她回来吧。”晓美愣了一下,没说什么,便给那边打了电话。不久,晓荷便出现在眼前。俪俪坐在沙发上,没有化妆,穿着居家的衣服,见了她,只说,“回来了。”晓荷点点头,没说什么,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个假期很快也就过去了。潇雪的心却是沉重的。 春娘说,“你那么喜欢孩子,就要一个呗。”原本,春娘为这件事早已经耿耿于怀了。碰巧,潇雪对晓荷的依恋,让她得到了难得的机会,正可以催促一下。潇雪叹口气,说,“工作太忙。”春娘便十分生气的说,“一想你就这么说!你们忙,给我送来,我给你养着!”说着,便气呼呼的坐在那里。潇雪自言自语的说,“以为我不想要吗。”便要走了。春娘听的口风不对,忙拉住她,道,“你给我说明白,是清风不想要?”潇雪一下子十分后悔,便说,“哪有?”便要挣脱。春娘哪肯罢休,如果潇雪不说明白,便要抓起电话给清风拨过去。潇雪的泪水便流下来。她说,“清风是不能生育的。”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春娘呆住了。她说,“你在说什么?”潇雪说,“我没有骗您。”春娘“啊”的叫了一声,便倒在床上,潇雪忙为她抚摸前胸,说,“妈,您别这样!”春娘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当初便不同意你们,让你把好眼神,你偏不听!都还不了解他就嫁给他,耽误一辈子呀!”潇雪本是想劝妈妈的,不想却更加让春娘生气,她说,“我当初嫁给他,就已经准备好承担这一切了。”春娘不哭了,她不安的望着潇雪,说,“你一早就知道的?”潇雪点点头,说,“他怎么可能会瞒我呢?”春娘却无话了,也不再哭了,她站起身,抬着沉重的脚步,一边向铺子走,一边说,“你翅膀硬了,你心里没我们,你主意正啊……” 自此后,潇雪发觉妈妈对自己的态度怪怪的。尽管如此,在她即将要离开家的时候,爸爸还是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说,“你妈非让我开个方子,说中药治本,你回去试试。”说着,也很不好意思的,便把脸移开了。潇雪忙转过头,提上旅行包,走了。 晓荷初三那年,俪俪答应了司徒的求婚。此前,她问晓荷,“如果妈妈想跟司徒叔叔结婚,你的意思呢?”晓荷淡淡的说,“您觉得好就行了。”便不再说话。俪俪想,自己与晓荷之间的鸿沟是无法填平了,但是,她仍旧希望,可以得到她的祝福。但现在看来,晓荷仍是不高兴自己这样做的。她想对晓荷说,自己从前的种种罪过,但是,又开不了口。如今,晓荷去辛逸家的事已经不再隐瞒他们,于是,俪俪说,“你和辛逸的事,我不反对。”但晓荷却狠狠的说,“我说过,她是我的哥——哥——。”便冷冷的看了俪俪一眼,走了。 俪俪想,只领个结婚证就可以了。晓美不同意,她说,“怎么说也是第一次结婚,总要风光一点。”俪俪一听,十分的气,她本想发作,但是,现在,她的性格是收敛了一些的,于是,轻轻的说,“你还想让我结几次呢?”晓美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忙找些活儿来转移尴尬。后来,由司徒张罗的,定了一个饭店,两家的亲朋都来了,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俪俪便这样的嫁了。 俪俪在的时候,晓美惧怕她,又烦她,但是,真的嫁了人,心里又有些空。再加上晓荷也不常回家,更显得房间的空阔。于是,她又和正德商量,赶明儿换个小房子。正德说,“逢年过节,不是都要回来的吗?”晓美便也不张罗了。她无聊的时候,就去找春娘聊天,而此时的春娘却比她更无聊。 春娘拉着晓美的手,泪水就止不住了。她说,“眼看着,你家的启白和俪俪都有了好的归宿,就我们潇雪苦啊!原以为,她是最出息的一个,从小就拔尖儿,可现如今,她……”晓美便劝她,但是,翻来覆去也总是那么几句,两个人听的都厌了,春娘的心情依旧不能好受一些。有一次,她竟十分懊悔的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应了老太太的话,让潇雪跟了启白了。”晓美听了这话,先是惊讶,心里却是无法形容的,也许是一种骄傲,因为启白和云杉的日子,现在不知道过得有多好,也许也是一种不屑,她想,当初反对的最厉害的不也是你春娘吗?怎么如今这样了呢?另外,她也有一些不解,春娘也不是太老,又是个知识分子,怎么也糊涂上了,就算潇雪跟了启白,也是不能要孩子的呀! 第四章(十三) 晓美的骄傲是有来由的。启白和云杉现在的日子确实过的不错。 启白结婚后真的收了心。他们把家里装修一下,开了个食杂店,又在内间偷着设了个麻将桌。虽说不是大钱,生活倒还富足。孩子出生不久,他把家里的事都交给云杉打理,自己出去打工。当过业务员,搬运工,车间工人,还在一家酒店从服务生干到了经理。后来,他去了萨尔图,做起了父亲当年的行业——掮客。不过,与正德不同,他是不投资的,单凭一张嘴,买空卖空,赚取差价,稳赚不赔。每次从萨尔图回来,总把挣来的钱一五一十的交给云杉,然后,再央求云杉给自己几百块钱零花。云杉对于他的上进打心眼里是满意的,但是,他深知,好男人是要靠培养的,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所以,她给启白定下了每个月必须完成的任务量,达不到会有相应的惩罚。于是,启白常常的还要向俪俪开口,“这个月任务完不成了。”俪俪便笑着说,“还差多少?”启白说,“差个三头二百的。”俪俪便给他五百,说,“剩下的留着买烟。”启白说,“还是你好。”俪俪淡淡的笑了。 可是,眼看着儿子阿宝长大了,他竟然返老还童,迷恋上了网络游戏,可把云杉气个半死。不仅每个月的任务不再完成,还夜夜不归。云杉便闹到了网吧,把启白拽回家。启白说软话,云杉依旧是哭闹。启白说,“你不懂,我这是挣钱哪!”说这话时,很小声,生怕人听见似的。云杉一听有钱赚,不哭了,说,“你又耍我?这还能挣钱?”启白说,“只要你支持我,过段时间你就看到效果了。”云杉心中十分钦佩老公的头脑和眼光,对于他的话也是相信的,她同意给启白一段时间考验他,如果挣不到钱,就有他好看。于是,启白公然的在网吧昏天黑地的战斗,一个月后,他回到家,像是个半兽人,脸黑乎乎的,头发胡子一大把,衣服放了亮,云杉吓坏了。启白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张卡,说,“媳妇,这卡里有两万块!”云杉瞪大了眼睛,说,“就是你打游戏挣的?”启白傲慢的点点头。云杉夺过卡来,美滋滋的亲了两下,又抱住启白的脖子,亲他的黑脸,启白把她推到一边,说,“别臭美!这钱我要用来投资的。我要重建网络王国。”云杉当时就想,这辈子真没抓错人。但是,她却更加确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从小妈妈灌输给她的自信,于是,她说,“我早就说,女子有福带夫家。”启白撇撇嘴,想,没你的时候,我身价几十万呢! 启白用这两万元购置了三台二手电脑,串联了网络,从农村亲戚家拉来两个小孩子,教他们如何用游戏赚钱。那时候,游戏代练还是一个新兴的事物,是见不得光的,所以,为了防止被公安局抓住,他们家的这间小屋白天也拉着窗帘。沉浸于游戏世界的人们,宁愿用大把的人民币来买虚拟世界里的一个梦,这种狂热促使了启白一样的人有了生存的空间。他们把装备打出来,再转换成游戏币,再把游戏币变成银行卡里的数字。两年的时间,白手起家的启白,换了个大房子,小卖店升级为批发部,‘游戏部’升级为拥有十台电脑,员工十人的地下网络王国。云杉的卡上有了十万的存款。启白取出来五万,送到了大伯父这边。正平说,“好啊!东山再起!”启白笑了笑,说,“瞎混呗!”正平拍拍他的肩膀,说,“看来,也不能逼着你过来学手艺了。”启白说,“我又不是学中医的,不能考证,学了也白费。”正平就摇摇头,笑了。 不过,随着网友们渐渐发觉了这些奥秘,再加上游戏公司自身的干预,启白们的暴利年代也慢慢的过去了。再加上长期熬夜,身体吃不消,启白感到身心有些疲惫了。他便及时收手,缩小规模,最后把机器都折腾了,只剩下一台留给阿宝将来学习用。他在鼎盛时期急流勇退,不仅给阿宝积攒了足够的教育储蓄,也让他对人生有了更加深刻的思考。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预知了天命。 关了‘网络公司’后,启白时而在家看着批发部,时尔出去跑几趟生意,日子过得自在逍遥。逢年过节,来正德晓美这里一趟,扔下几百块钱,晓美又给阿宝回过去。对于启白现在的态度,晓美是很知足了。但是,正德与启白的关系却因为云杉十分的紧张。 云杉对于正德当初不同意启白和自己的事一直怀恨于心。但是,最终还是以自己的胜利告终,何况,她进了门便为苏家添了长孙,她觉得自己的地位是很高了。可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正德却并不心疼这个亲生的孙子。 有一次过节,只有正德和晓美在家,启白一家三口来了。晓美便乐呵呵的去厨房做吃的。大人们在屋里聊天,没有在意阿宝已经钻进了晓荷的房间。正德给晓荷定做过一把新的二胡,现在就放在她的房间里。阿宝好奇便抱着它出来给妈妈看,还胡乱的拉起来。正德急了,说,“阿宝,那是姐姐的,不能动!你要玩就玩爷爷这把。”于是,便用自己的把阿宝手上的哄了下来。云杉看在眼里,心中却不是滋味。虽然阿宝没有哭闹,但是,她却已经压不住了火气,她呵呵的笑了,把二胡从阿宝手上夺过来,说,“你从小又没人整日的在耳边拉摇篮曲,哪里能有这个艺术细胞!”阿宝哇的哭了起来。启白忙抱起他,瞪了云杉一眼。正德哼了一声,背着手出门了,吃饭时去找他他也没有回来。 这以后,云杉就不常来了。这年冬天,云杉爸爸去世了,云杉妈把家里的两处房子都卖了,带着钱住到云杉家里,给她伺候孩子。云杉兴高采烈。启白虽然不悦,也说不出什么,慢慢的也习惯了。可是,这年的年三十儿,他们却没有来正德这边,只是打了个电话拜了个年,初一的时候,启白自己过来看看,坐了一会儿,吃过午饭就回去了。 常常,晓美唠叨,“这阿宝也不过来了。”正德没好气的说,“养个儿子白养!”晓美便埋怨道,“也是你太偏心。”正德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第五章(一) 辛逸初中毕业后直接去阿纯的公司帮忙。阿纯对于求学这些事并不苛责,尊重了他的选择。他从普通的装修设计学起,继而跟着技术部出去做工程,后来又做起了业务经理的助理。阿纯是希望他可以遗传了自己的商业头脑,把家族的小企业做下去的。辛逸似乎也是顺着这个方向走的。 晓荷读了卫校中专。辛逸下了班就来接晓荷放学。开始的时候是走着来,散步着回去,两个人交换着各自一天的新鲜事。后来,辛逸考了驾照,就开车来接她。 辛逸第一次去镇上做工程那会儿,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而且要在外面住一个月。这是业务经理接的一个大单子,人手实在不够了,只好拉上了辛逸。此前,他在阿纯这里获得了批准,“可以,让他好好跟你学学。”于是,晚上,阿纯为他准备行装。辛逸坐在沙发上,看着阿纯笑。晓荷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披着长长的直发,步履轻盈。她笑着坐在辛逸身边,从背后拿出一个塑料的小瓶子,在辛逸面前晃了晃。辛逸说,“是什么?”晓荷说,“带上它,洗手方便呀。”辛逸摇头,说,“女人的东西我才不要。”晓荷说,“这是香皂!液体香皂!哪有性别。”辛逸接过来,端详了一会儿,说,“那就留下吧。”晓荷低头笑了,长发便散落下来,把脸蛋遮住了。 辛逸出去了,才知道在外地做工程有多辛苦。他的工作虽然与别人多少有些差别,但是,风餐露宿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所以,在需要洗手的时候,客观条件却常常达不到,他的心里就会有一些别扭。于是,在休息的间歇,他最先找到的当然是水龙头。他从衣兜里掏出那个小瓶子,用它仔细的洗手。洗过了,他拿起瓶子,来回摆弄着,可惜嫌它太小,不然,可以捧在怀里了。他觉得即使有一天香皂用尽了,这小瓶子也要留着。 夜里辛逸躺在床上,睡不着。他会想些童年的事情。那时候,他和晓荷每天放学结伴回老房子那边,一起洗手,吃饭,吃过饭后,一起写作业,然后,由妈妈统一签上名字。接着,又一起坐在沙发上,把脚丫伸进各自的盆子里,把水花溅得老高。阿纯会在旁边喝道,“哎呀!又溅了一地!”他们却只是相互的交换眼神,笑出声。阿纯则是不停的摇头叹气。一路走来,又到了初中,依旧一起上学放学,住公寓,休息日回家。妈妈不让打出租车,害怕不安全,他们便乘着拥挤而又脏兮兮的公交,彼此拉紧对方。后来,她读了卫校,成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大姑娘了,自己的事业也开始起步……那晚,辛逸想到了很晚,也想到了很久,他甚至在想,多年以后,世界又将会是怎样呢?如果晓荷突然在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又将会怎样呢?他忽然不敢想下去了。以后的日子,他的心更加无法平静了。 第五章(二) 辛逸跟着工程队回来那天,并没有事前通知阿纯。阿纯坐在门市里上网,却见业务经理领着一队人从面包车上下来了,小车却没有开回来。经理风尘仆仆的说,“累死我们了。”阿纯说,“辛逸呢?”经理说,“啊,开车去卫校了。”阿纯忍不住笑了,说,“儿大不由娘呀。”大家也都笑着调侃起来。 辛逸把车停在校门外等晓荷。他怕坐在车里不易被晓荷发现,便站在车的旁边,不时的向学校里张望,又不时的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终于,手机响了,他听见晓荷说,“哥,我下课了,你在哪里呢?”他的心顿时畅快了,说,“我就在校门外,你快些出来。”晓荷说,“发生什么事了?”他却回答不出了,只说,“没什么。”手机挂断后,他又开始了张望,终于,看见了晓荷的一袭白裙,和那张永远宁静的笑脸。辛逸的心是很乱的,他想做的事很多,想说的话也很多,但是,见了她,却只是说,“上车吧。” 车开动了,却不是开往家的方向。晓荷说,“哥,我们去哪里?”辛逸说,“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们把城市的喧嚣与繁华抛在身后,在一条林荫小路的尽头停下了车子。天空已经出现了彩霞。晓荷说,“哥哥,这是哪里?”辛逸说,“这里从前叫大甸子,现在叫森林公园。”晓荷点点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辛逸想吻她,又觉得很突兀,嘴里竟不知怎么的说了一句,“晓荷。”晓荷愣了,说,“哥,怎么了?”辛逸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摇摇头说,“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晓荷笑着说,“我也有好多话呢。”于是,便在长长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走着。耳边有风和树叶合奏的声音。 辛逸说了很多不着边的话,心里真正想说的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头。直到晓荷说,“天要黑了,我们回家吧。”辛逸才着急起来。他拉起了晓荷的手,晓荷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也许是两个人从小到大,这个动作是很平常的吧。辛逸说,“你以后不要叫我哥哥了。”晓荷说,“为什么?”辛逸说,“总之,不要叫了。”倒像是一种命令。晓荷笑了,说,“那就不叫好了。”辛逸觉得不直说是不可能了,就鼓起勇气,说,“有一天我们是要分开的,你是要嫁人的。”他的声音还没有落,晓荷已经抢过话来,“我不会嫁给别人的。”说过了这话,辛逸看到她的脸瞬间变得通红。辛逸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能做的只是轻轻的把晓荷抱在怀中。 阿纯看到两个孩子脸上都荡漾着笑,回来了,她在心里窃笑,嘴上只是说,“快洗手,吃饭。”辛逸看看晓荷,掩饰不住的喜悦。这顿饭在他的心中变得很不寻常了。他给晓荷盛了饭,把筷子递给晓荷。阿纯看着,忍着笑,不说话,埋头吃饭。待她不小心抬起头,目光正落在辛逸的筷子上,他夹了一点蔬菜放在晓荷的碗里。这个样子,若是早几年,阿纯必然会十分不高兴的,但是,此刻,她竟然忘了自己的规矩,只是有些失落的感觉,又觉得心中有一块巨石落了地。一股幸福的味道在餐桌上空弥漫着,久久无法散去。 但是,辛逸心中还是十分忐忑的,他觉得,也许,晓荷的心仍是懵懂的。所以,在临睡前,他送晓荷回房间,直接坐在他的身边。晓荷低下头。辛逸把手搭在她的后背,晓荷的头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辛逸说,“我们现在和以前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辛逸只听得见晓荷说,“我懂。”他却没有看到晓荷的脸上笑容是很甜蜜的。但是,他却彻底的放心了。他想,原来晓荷也是喜欢自己的,为什么从来也没有感觉到呢?白白的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光阴。他觉得自己的身上忽然有了沉重的责任,这种沉重却是无比幸福的。 他走出晓荷的房间,把门轻轻的带上,却见阿纯怪怪的瞅着自己,似笑非笑的。阿纯指指自己的房间,辛逸会意,跟着她进去。 阿纯终于把憋了一天的笑释放了出来,轻松了很多,辛逸却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他说,“妈,你怎么了?”阿纯说,“你和晓荷是不是恋爱了?”辛逸说,“您知道了?”阿纯说,“我还以为从小就开始了呢,没想到你们才想明白。”辛逸说,“妈,你竟然不反对我们早恋?”阿纯笑着说,“怎样才算不早呢?我倒觉得来的正好!”说这话时,她有些伤感。辛逸要回去了,她叫住他,说,“有一句话,忘了说,把持自己,不可越轨。”辛逸愣了,说,“妈,这个还用您提醒吗?我甚至永远都不敢伤害她。”阿纯笑着说,“永远都不碰,倒真的是种伤害了。”辛逸感到很尴尬,转身出去了。 阿纯目送他的背影,眼睛有些湿润。忽然,她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了,她拉开抽屉,抓住一个小盒子,取出一片药来吃。 第五章(三) 晓荷接到了姥姥的电话,回家去。一进门,就有一股凉意袭来。晓美坐在那儿,脸色阴沉。晓荷说,“发生什么事了?”晓美说,“你妈在里面,你看看她。”晓荷打了个激灵。她怯生生的敲俪俪的房门,没有回应。她转头看晓美,晓美示意她直接进去。晓荷轻轻推开门,脚步踏进去,就不动了。俪俪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的,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布满了泪痕。晓荷听不清她说什么,仿佛只有一句话反复的说着,“太惨了,太惨了,……”晓荷转身出来,问晓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晓美叹着气,抹一把眼泪,说,“你司徒叔叔出了事。”晓荷意识到了什么。 其实,婚后的俪俪还算幸福的。虽然难免依旧会有争吵,但每次,都以司徒的道歉俪俪的原谅而告终。吵架的原因也很琐碎,大致总是生活上的烦扰。但是,俪俪知道,司徒的心结。他的前妻是没有留下儿女的,等俪俪这么多年,只为把俪俪娶回家,名正言顺的过日子。他虽不曾直说,俪俪心里明白他的心思。这天,司徒喝了些酒回来了。俪俪闻到酒气就不高兴,说,“自己干什么的不知道!”司徒说,“就喝了一点,不耽误事儿。”但是,俪俪看到他晃晃悠悠的样子就十分厌恶,小声的说,“喝不死也得撞死。”司徒没有听见,他盯着俪俪的脸蛋看,发觉今天她更加漂亮了,他把手伸出来,想摸她。俪俪躲在一边,没好气的说,“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司徒笑着说,“你现在可是我名正言顺的老婆,我过分吗?我不过分!我让你给我生个孩子都不过分!我这些年忍着你不够吗!你说我对你咋样!”俪俪今天是不舒服的,但她知道司徒喝多了,也不想跟他讲道理,就自己回了房间,把门从里面反锁了。但她没有想到,一觉醒来,使劲敲房门的竟不再是司徒本人。 司徒在拼命的敲俪俪房门没有回应后,独自出去买醉,再次坐在驾驶室,手就不再听使唤了…… 俪俪一路哭喊着来到晓美这儿,嘴里重复着一句话,“太惨了,太惨了,……”在短暂的震惊与心痛过后,晓美说,“正德,你帮着俪俪把司徒的后事张罗一下吧。”正德点头。 晓荷对司徒的印象从来不好,但是听到这些仍是痛心的。但是,她不想去妈妈的房间,虽然,她想安慰她几句,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觉得在这样的事面前,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所以,她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抚摸着自己的二胡,脑中有一个曲子,但是,她不敢演奏,她放下琴,闭上眼睛,当作依旧抱着琴的样子,拉起来,拉着拉着,泪水流下来。 晓荷陪伴着俪俪走过了最初司徒离开的日子,尽管,她只是放了学回家来,不说话,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看着俪俪由恍惚颓废渐渐的恢复了正常,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从房间里出来了,晓荷正准备盛好饭菜给她送过去,见了俪俪,她就坐下来。晓美说,“出来了!快坐下,吃点饭。”俪俪没说什么,她的身子很轻,要摔倒的样子。晓美扶她坐下来。俪俪勉强的笑了一下,说,“我没事儿了。吃饭吧。”晓美看看正德,大家低下头吃饭。 俪俪好了以后,晓荷就回到辛逸家住。晓美絮叨着,“这才在家呆几天。”俪俪说,“怪不了她,这些日子,她能回来,我就挺高兴了。”晓美不敢接着说什么了,因为,听得出俪俪的声音有些哽咽。 第五章(四) 时间是一剂良药,却并不苦口。倏忽的便过去了,伤痛也变得很轻。俪俪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伤,什么是痛。她想,自己真的可以称之为铁石心肠了。 转眼,晓荷卫校也即将毕业了。正德安排她到正平的铺子帮忙。春娘十分高兴。她因为潇雪的遗憾倍感凄凉,因为晓荷的到来看到了希望。她想,潇雪当初认下这个干女儿是有先见之明的。晓荷对她以姥姥相称。依旧如读卫校时候,下班了,辛逸的车子已经等在了门外。 时间的匆匆让人慢慢的老去,许多事是不可以等待的,错过了,就永远回不来。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一个人,一直在极力的与时间赛跑,拼命的挣钱,极力的培养辛逸,更多的,是尽力的促成辛逸和晓荷的婚事。尽管两个孩子还都不够登记的年龄。 这天,阿纯郑重的召开家庭会议。她是做领导做惯了的,在公司在家里,辛逸都是怕她的。阿纯咳一下,说,“你们都已经工作了。我考虑让你们订婚。”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辛逸和晓荷都愣了。阿纯说,“怎么?难道你们还准备换别人吗?”两个孩子马上争着摇头。阿纯乐了,说,“那我就做主了。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了。”说着,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辛逸拉着晓荷的手,说,“你没有不高兴吧?”晓荷看着辛逸,笑着说,“挺高兴的。”辛逸把她搂在怀里,轻轻的亲了她的脸蛋。 这一天,辛逸开着车,带阿纯和晓荷来晓美这边。只有晓美和正德在家。晓美迎上来,说,“刚说着,这么快就到了。”她之前听说了阿纯的怪癖,把客厅收拾的很干净,椅子上的垫子也是刚刚洗干净的。大家笑着打招呼,坐下来。 阿纯说,“我来的这么冒昧。”晓美不好意思的说,“哪有,哪有,这么多年,你照顾晓荷,我跟她姥爷都感激呢。”阿纯说,“我也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他们谁也离不开谁,总之早晚也要在一起,何必非等到够岁数,我的意思就是趁早办了,也了却大人的心事。”晓美点头,说,“也是,可也总得跟她妈商量一下。”正德就说,“我这就给她打电话,让她回来啊。”可是拨了半天,也没人接听。阿纯便接着说,“我都已经想好了,先定下个日子,我把彩礼给您过过来。我暂且定的是十万。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可以再商量。至于,其他的您都不用操心。晓荷嫁过去还住在我那儿就好。”晓美连连点点头,她想,十万已经不少了。阿纯接着说,“这钱晓荷不用带着,就留家里头。到了那边,不能亏了她。”晓美忙说,“这是怎么说,孩子的就是孩子的。”阿纯淡淡的笑了,说,“那就当是我做晚辈孝敬您的。”晓美一听,这更是没有道理的话,便连连说不。阿纯却接着说,“我把日子也定下来了。就下周过彩礼吧。我这就回去准备其他的事。”说着,起身要走了。晓美觉得还有很多话要商量呢,可是,阿纯却不给她机会了。她也只有送阿纯母子离开。晓荷当晚留在了家里。 晓美仍旧没有缓过神儿来,这婚就这么的定下来了?自己好像还没有表明什么态度呢?可是,阿纯所说的条件处处是为自己考虑的,想要挑拣什么毛病也是挑不出的。于是,她告诉自己,晓荷真的是要嫁人了。 晚上,晓美越想越不对劲儿,她绞尽脑汁,终于悟出了什么,她拉住晓荷坐下聊天。晓美说,“实话告诉姥姥,是不是有了?”晓荷说,“有什么?”晓美说,“还瞒我,你是不是怀上了?”晓荷这才听懂了,她不高兴的说,“您说的是什么?不结婚怎么可能?”晓美不相信的说,“你跟姥姥还这样,你和那辛逸这么多年了,一直住他们家!”晓荷听不进去了,说,“姥姥,我说过没有就是没有。”于是,站起身,进了佛堂。留下晓美独自思忖。 第二天,俪俪回来了。晓美的表情有些异样。俪俪说,“这么看我干嘛?”晓美说,“你坐下,我有个事儿跟你说。”俪俪坐在沙发上,说,“什么事呀,跟开会似的。”晓美支吾了半天,也说不明白。俪俪一跺脚,道,“得,我可没空在这儿磨牙了。”晓美急忙拦住她,说,“是晓荷。”俪俪说,“她不是上班去了吗?”晓美说,“她——她订婚了。”俪俪顿时安静了,就像听见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一样。晓美陪着笑脸说,“也不是说就定下了,也等着再跟你商量商量。可是,辛逸她妈妈挺忙的,给你打手机又不通,她就说了说她的意思。我也没答应她什么。”俪俪惨然一笑,道,“结婚是好事儿啊。我能有什么意见呢。”说着,用手支撑着站起来,进屋了。 第五章(五) 俪俪有时候觉得这么多年来,就像一场梦一样,忽忽悠悠的走过来了,却不堪回首。仿佛就在昨天,晓荷还是自己怀里的婴儿,潇雪吟唱着一首诗,为她赐名。转眼间,她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这些,都很自然的发生了,也没有什么感伤,但是,她就要嫁人了,这却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但是,这一天还是不可抗拒的来了,你无法预料。但是,人生中,无法预料的事还有太多,她更不曾想过的是,她会和梓君一起参加晓荷的婚礼。 其实,在知道晓荷要结婚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闪现出的第一个意象是震惊,接着是不得已的接受,再然后,便是一个模糊的影像,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梓君。但是,她自嘲的笑了,怎么可能呢?如今,梓君身在何方都已经不再知道,他又怎么会感应到他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女儿,即将经历女人一生中最大的转折。 虽然,订婚这件事,她连一点点旁听的机会都没有得到,虽然,在众人面前,她依旧对晓荷的事漠不关心,但是,她知道,她是母亲,她也知道,这件事对晓荷的意义多么重大。她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的就在商场的家居床品那里停下,不肯走。并没有要买的意思,却在心中想象着,如果送给晓荷一套也很好的,尽管她心里明白,辛逸家必定是不会看得上自己买的东西。但她还是伸出手,触摸着那薄薄的淡绿的窗纱,就像身处晓荷的房间一样。这时,她听见有人在谈话。但并不影响到自己的思绪。一个人说,“销量还可以,不过,现在老白姓眼光都很高,所以,样式还要推陈出新。”另一个人说,“给我这么多建议,今晚,我又有活儿干了。”俪俪听到他们的声音远了,她的心猛地一震,后来的那个声音竟是如此的遥远又切近,那么熟悉又陌生。她匆忙的转回头,见到两个背影刚好从自己的背后走过,她想追上去,但是,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这时,服务小姐走来,说,“太太,您选些什么?”俪俪的眼睛依旧向远处望着,她说,“刚才那两个人是谁呀?”小姐说,“一个是我们老板,一个是厂家的。有什么事吗?”俪俪说,“没什么。认错人了。”便离开了,但脚步却十分的沉重。 就像鬼使神差一样,俪俪后来又去了那里,她希望那两个人再来,好让她看得清楚。但是,她本也预料到,这是徒劳的事。于是,她一步一步的往回走,却不去家里,而是去街上闲逛。不知为什么,就来到了当年唱歌的地方,那里现在是一个量贩式的ktv。她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想了许多从前的事,想到了很多的人。这时,她仿佛听见耳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但是,又很生硬的,“是苏俪吗?”她听得真切,确实是在叫自己的。她抬起头,看见了几个人,而站在最前面的正是甄梓君。两个人的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万千的情愫涌上心头,说什么都似乎不合时宜了。 梓君对身边的人说,“今天照顾不周,以后补偿。我一个朋友,先失陪了。”那些人上了各自的车子,走了。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然后,他们找了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要了两杯喝的东西。 梓君说,“这些年过的好吗?”俪俪惨淡的笑了,说,“还不就是那样。”她其实从见到了梓君的那一刻开始,就想马上告诉他晓荷要结婚的事,但是,真的已经见了,早晚他肯定也会知道了,她倒并不急于告诉他了。梓君说,“你该也结婚了吧?”俪俪点点头,说,“结了,又散了。”梓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俪俪说,“你呢?”梓君叹口气,说,“我毕业就去南方发展,在那边结了婚。后来父母也过去了,这么多年也都没怎么回来。”俪俪说,“那这次回来是做什么呢?”梓君说,“想考察一下,在家乡投资,这边政策很好。”俪俪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那天在百货商场家居那里,听见两个人谈话,是你吗?”梓君一下子想起来什么,他那天对那个背对着自己挑选窗帘的女人还是有印象的,因为,她让他想起了一个人。梓君说,“是啊!”他们同时觉得当天就应该见到面了,却错过了。梓君说,“那些就是我们厂子生产的。”俪俪说,“是吗,我还正想买来送女儿呢,她要结婚了。”梓君十分惊讶的看着她。俪俪笑了,说,“很奇怪吗?你上大一的时候,她就出生了。”像有一块巨石瞬间压在心头,梓君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揉揉眼睛,却待要问,俪俪自顾的说,“她是你的。”梓君的眼前清晰了,却又忽然更加模糊起来。他攥紧拳头,说,“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纵使他已经肝肠寸断了,俪俪却依旧平静的,摇摇头,说,“我们都没有错。”梓君说,“不,我们都错了。错的太多了。”俪俪说,“错在哪儿了呢?”梓君说,“你当初不该离开我,我毕业以后不该不回来找你。”俪俪说,“但是,我觉得当初离开你,我没有做错。”梓君说,“你为什么不能再多等我几个月?只是几个月而已。”俪俪摇摇头,“我是准备一直和你走下去的。只是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可以的。” 第五章(六) 俪俪和梓君在一起后,最初是十分放松的,剥夺梓君的一切,想尽了办法折腾他,取笑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慢慢的,她发现自己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她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又在固定的一个时刻惊醒。是梓君的母亲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一些难听的话,让她尽早离开自己的儿子,否则,会有很多难堪的下场。她便哭喊着求梓君的妈妈,多给自己一些时间。但是,梓君妈妈的巴掌来了,她没有闪躲,脸上顿时出现了红红的指印,渗出了鲜血……每当醒来,她都发现泪流满面。她想,梦是反的。 但是,她却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和梓君的妈妈见了面。她去领工资。签了名字,发现身边有一个中年的女人,看着自己的笔迹。她啧啧的赞叹道,“名字写的还不错。”俪俪没有见过她,但是,看她的装扮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人物,应该就是老板娘吧。俪俪笑着说,“可惜就会写个名字。”那女人就浅浅的笑了,说,“跟我来一下。” 俪俪跟着她来到了经理办公室,房间很大,只有她们两个人。俪俪有些预感,但她做了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女人说,“你和梓君在一起两年多了吧?”俪俪就知道了,她肯定是梓君的亲人,也许就是妈妈。她点点头。她想,自己应该盛气凌人的和她吵一架呢?还是像梦中一样的求她呢?但是,显然,后者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所以,她决定伺机而动,总之,即便撕破了脸,梓君还是会站在自己这边。女人叹口气说,“从开始到现在,我和他爸爸都没有过问一句。我们家里很民主。各自都有自己的事业。但是,现在,我却不能不说些什么了。”俪俪一听,话锋不太友好了,便冷笑了一声,说,“可惜,你家儿子缠着我不放,我有什么办法?”俪俪想象着女人会拍案而起,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些难听的话。但是,她只是摇摇头,说,“你太不珍惜她对你的感情了!”俪俪愣了。女人接着说,“她缠着你,自然是在乎你,如果你值得她爱,我和他的爸爸都不会反对。只是,他现在马上高考,她为了你宁愿放弃保送,你觉得这样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俪俪说,“我没有!我没有逼着他做什么!”女人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说,“你没有这样,但是,他为了你会这样啊!这会耽误了他的一生,你知道吗?”俪俪的心有些降服了,她甚至准备问女人自己该怎么做,但是,她却说,“你不就是想让我当个坏人,把她骂走吗?我有那么傻吗?”女人摇摇头,说,“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俪俪却不明白了。女人拿出一个钱包,放在俪俪面前,说,“这些是他上大学期间,你的花销,将来毕业了,如果他依然在乎你,就会回来找你,那时候,我和他爸爸列队迎你进门。”俪俪的心说不出的滋味。她笑了一下,说,“说到底,还是拿钱打发我!你儿子有什么本事啊,值得我接受他两次!散就散,这钱就算了,你儿子当初偷了你们两万块给我,不还了,就当补偿吧。”说着,转身而去,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了。 当晚,俪俪想了很多。她回忆起与梓君从最初走到今天的点点滴滴。她扪心自问,尽管不爱他,但是,可以对得起他的真情。在这两年类似偷来的时间里,她没有与其他的男人有过分的举动。她的收入来源只有唱歌。她可以接受梓君送她的衣服,首饰,化妆品,她可以和梓君随性所至,肆意挥霍,但是,她不接纳梓君给予的金钱。也许,在骨子里,她依旧是可怜他的,毕竟他只是一个穷学生,即便他的老子再有钱。俪俪在脑中设计了若干的结局。假如梓君选择留下来,与自己在一起,那么,他的父母势必会认定是自己误了梓君的终生。即使梓君愿意背叛家庭与她在一起,生活也将从此堪忧。假如梓君一定是要读书的话,正可以用四年的时间来考验他对自己的情感。如果他会回来,那么,这四年的等待,一生的相守都是值得的。假如他没有回来,那么只能证明缘分浅薄,那么,就为他的未来祝福吧。而自己,原本就是个混社会的,和一个重感情的男人在一起,本身就是个违反规则的事。戏终有散场的时候,自己也该优雅的谢幕了。只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重新出现在舞台上,这个复出,一等便是半生。 于是,俪俪想找个机会和他结束。但是,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生。在一个男人挑衅自己的时候,他出现了。经过了内心瞬间的斗争,她松开梓君的手,投入到那个男人的怀抱。 俪俪叙述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像是讲一个别人的故事。梓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办。他的脑子很乱,他想大哭一场。他想立即打电话质问父母,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俪俪笑着说,“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们。晓荷的一生有了一个很好的归宿,那男的家里也挺有钱,我后半生也享福。”梓君憋了好半天,终于说出一句,“我总是要做些事补偿你们。”俪俪想,他说出这一句,倒不如不说了,显然,他心中对从前的那份爱已经释怀了,而现在,所有的感觉加在一起,也只有愧疚。俪俪说,“不要让晓荷知道你,她很脆弱。受不了。”说着,她轻轻的起身,走了。梓君忙拉上她,说,“我开车送你回去。”俪俪摇摇头,把他的手移开,说,“我想安静下来。”梓君一怔,他的泪再也忍不住了。 第五章(七) 过彩礼的日子定下来了,时间就变得很快很快。不知不觉,十万元钱打进了晓美的账号,阿纯又派人给晓美送来了三套首饰。晓美乐得合不拢嘴,她把一套拿给俪俪,说,“你也戴上。”俪俪没说什么,接过来。不久,阿纯又上门来,说,“家里那边准备的也差不多了,我把结婚的日子也想好了,要是没有什么疑义,咱们就定下?”晓美感到十分的紧迫,她虽然不理解为什么阿纯这么急于让晓荷过门,但是,既然也定了婚,男方家张罗要结婚也不过分,她就看看俪俪,说,“你说呢?”俪俪笑了一下,说,“我没啥意见。”阿纯十分开心,回了家就交代公司的人准备婚礼的事。两家人开始遍发喜帖。 潇雪也接到了正平的电话。这个时候,清风已经离开半年了。 在清风最初发病的时候,潇雪依旧是受不了的。尽管这是一个套在他们头上十几年的诅咒,但是,真的那一天到来了,仍旧如一块巨石忽然砸向了自己。潇雪在短暂的呼天抢地后,需要的更多的是坚强。因为,这个时候,清风比自己更脆弱。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清风笑着说,“亏你跟着我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庄子,怎么还没有领悟到精髓呢?”潇雪哭着说,“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她抱着清风不放手,因为,明天他将被推上手术台。结局如何,不知道。清风坦然的说,“这些年,有你在我身边,已经足够了。”潇雪说,“你是过够了吗?”清风掐了她的脸蛋,说,“怎么学会讲歪理了。”他的轻松更加重了潇雪的痛苦,潇雪挣脱他的怀抱,跑到另一个房间尽情的哭起来。 但是,该来的又怎能阻止得了呢? 眼看着,清风上了手术台,人整个失去了知觉。潇雪也像没有了意识。她们的同事,学生在身边忙乱着,她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仿佛清风依旧在她的身边,他们在用心灵交流着,没有声音,却彼此懂得。但是,当清风经过了化疗掉光了头发,苍白的躺在那里,潇雪终于相信了,这个饱受病魔摧残的人确实是她的清风。她轻轻的拉着他的手,坐在他的身边,眼泪已经干涸了。清风依然笑着,说,“你看,我不是还挺好!”见她并不回答,清风接着说,“我的那些稿子,你要给我整理完。还有些东西挺重要的,我口述,你给我记下来。”潇雪的眼泪又止不住了。她说,“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这一生……”清风叹口气,说,“我总算是为自己喜欢的事业而忙,你呢?”很久,他缓缓的说,“你是为我而生。”潇雪拼命的摇头落泪,“不,我是为爱而生,是你成全了我的爱,让我此生无憾。”潇雪想起了多年以前,她在日记中写到,“我的心灵成长的太快,即将衰老。我真的害怕哪一天,我会像奶奶一样糊涂了。所以,我要趁着清醒的时候,宁愿众叛亲离,也要成全爱。”如今,她成全了爱,也成全了她与清风共同拥有的美丽人生。尽管,她也知道,清风走后,世界将会不一样了。 清风在最后的岁月中,用微弱的声音,把积压于脑中的思想一字一句的吐出,潇雪在身边记录。某一天,他笑着说,“终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潇雪意识到,清风真的要离开了。她闭上眼睛,希望时间从此刻停止。 晓荷的婚礼很简单,大约是因为没有领证,不能太张扬。亲人们都来了,潇雪和启白也不例外。音乐声响起,两个依旧带着稚气的脸庞出现了,但是,他们的优雅,恬静,从容,洒脱,深深的震撼了在场的人们。这其中,包括祈求了俪俪很久才获得了应允的梓君。梓君的到来让启白吃了一惊,但是,他是以俪俪朋友身份的来参加的,何况,他又是市政府招商引资的对象,启白还是对他客客气气的敬酒寒暄。但是,梓君在整个的过程里,只是盯着晓荷,不曾移开目光。这让启白十分的不解。 婚宴结束后,各自散去。潇雪匆匆赶往飞机场。启白拍拍梓君的肩膀,说,“哪天咱俩单独聚聚。”也回家了。梓君喝得不少,但是依旧是清醒的。他拉住俪俪,说,“我很失败!我很失败你知道吗!”俪俪说,“你是个成功人士。启白都羡慕你呢。”梓君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不明白我的心!”俪俪说,“我明白!可是,晓荷过的很好,她并不需要你这个父亲。”梓君直直的看着她,说,“那么你呢?”俪俪愣了。梓君的话带着央求,“你跟我回南方吧。”在这一刻,俪俪的心里是幸福的。她知道,梓君依旧在乎自己,不管他对自己的感情是爱,还是已经上升为亲情。但是,她也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她摇摇头,说,“我开车送你回去。你喝多了。” 第五章(八) 晓荷和辛逸的新房就是辛逸的房间,装修了一下,感觉有了些喜庆,但是色调整体上还是冷的。晓荷坐在床边,脸上虽是笑着的,却有些局促不安。辛逸蹲下来看着她,晓荷说,“你看我干什么。”就转过脸去。辛逸说,“你现在是我的老婆。怎么不能看。”晓荷的脸红了,她很不习惯这个称呼,说,“还不如叫名字的好。”辛逸坐在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晓荷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她把脸藏在辛逸的衣襟里。她轻轻的说,“哥哥,我们终于是真正的亲人了。”辛逸托起她的脸,说,“我不娶你还能娶谁,你不嫁给我又会嫁给谁呢?”他的唇轻轻的碰着晓荷的额头,晓荷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淡绿的窗帘透着暖阳。晓荷发现,自己依旧枕着辛逸的胳膊。她想,辛逸一定是很累的,便把他的胳膊抬开,用手抚摸着。辛逸早已经醒了,他把晓荷搂住,吻她…… 晓荷叠被子的时候,辛逸一直在他的身后,抱着她的腰。晓荷觉得干活儿很别扭,但是辛逸还是粘着她。待床单整理平整了,她想转过身,却感到辛逸的胳膊突然抽出去,整个人也退后了几步。晓荷惊讶的望着他,说,“辛逸,你怎么了?”辛逸拼命的摇头,说,“不!不!不是真的!不是!”晓荷急了,“到底怎么了呀?”辛逸抽搐了,他盯着晓荷,想要把她吃掉的样子,他一字一句的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晓荷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看床单,真的很干净。瞬间,她的眼前一片黑,没有了知觉。但是,辛逸却没有理会他,而是跑出门去。 阿纯进来时,晓荷已经哭成了泪人。阿纯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吃饭就跑了?”晓荷摇头,不说话。很久很久,她泪眼汪汪的望着阿纯,说,“妈妈,为什么,你和辛逸都这么爱干净?这是一种心病啊,您知道吗?”阿纯的脸马上阴暗了下来,她腾的站起身,说,“你知道什么?”说着,便冲出门去。 阿纯回到自己房间,把房门重重的关上。她感觉无法呼吸,滚烫的东西从鼻孔中流出来。她仰起头,撕来纸巾擦干血液,拉开抽屉,吃了一片药。她的眼前如同过电影一样,出现了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那天,挺着大肚子的阿纯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她打开门,却是辛逸父亲身边的小跟班。他进了屋,十分焦急的说,“嫂子,大事不好了,你快掂对钱救大哥呀!他被抓进去了。”阿纯感到腹部剧烈的疼痛起来,她说,“到底怎么回事?”小跟班犹豫不决的样子,终于,他支支唔唔的说,“说了你别生气,现在救人要紧。大哥他,犯的是,强——强——强奸罪——”。说完,他不敢看阿纯的脸,转身便走,边走边说,“我也得去掂对钱。”阿纯在瞬间的震撼后,喝住小跟班,道,“你给我站住!”小跟班立即站住了,却不敢回头。阿纯说,“他的工程我接手,你回去安抚一下工人。别出乱子,明天我去工地。”小跟班当时的表情是无法形容的,不是笑,也不是哭,也许是哭笑不得吧。 小跟班走了以后,阿纯把大门关紧,又把小门锁严实。然后,她倒在床上,捶着床单,呼喊着。不知哭过了多久,她竟睡着了,醒来,已是白天。她好像忘记了昨夜发生了什么,坐在梳妆台前,她大叫了一声,镜子中像女鬼一样的人吓得她失魂落魄。她每天化妆是很浓的,昨夜的泪水把眼睛泡肿了,把眼影泡花了,她忽然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她疯了一样的冲进洗漱间,拼命的洗脸,觉得差不多了,又感到手也是那么的脏,接着,她发觉全身上下都很脏,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的脱下来,扔出门外…… 当天晚上,辛逸没有回家。第二天白天,他直接跟着工程队去了外地。晓荷回到晓美这里。晓美说,“哎呀,怎么一个人回来?”但她马上发现了晓荷的异样。她摸摸晓荷的额头,说,“病了吗?”晓荷摇摇头,目光是迷离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晓美说,“什么为什么?”晓荷说,“姥姥,为什么我没有落红呢?”晓美的嘴巴顿时张大了,她的目光与正德的撞在一起,晓美啊呀的叫了一声,说,“那辛逸怀疑你什么了?”晓荷的泪水落下来,“她不要我了。”晓美说,“怎么会这样!这怎么怪你!是我没照顾好你呀!我去找他说个明白。”晓荷拉住她,说,“没用的,他有心病。他不会相信您。” 那时候,晓荷还小。一天夜里,正德和晓美听见一声尖叫。晓美忙披上衣服去走廊,却见晓荷哇哇大哭,晓美开始不明白,她把灯打开,却呆住了,晚上用来小解的桶提拉把儿有一部分从桶身穿过,直直的竖立起来,而此时,那个钉子一样的东西被红红的鲜血覆盖。晓美马上喊来正德,说,“这可怎么办?”正德也急了,但是,他们能做的只是把疼痛的晓荷哄到不哭而已…… 晓荷听了这些,也有些童年的记忆浮现出来。她的心是冷的,表情却很平静。她想,也许这就是宿命。当晚她没有回佛堂睡。她已经不配睡在那里。她睡在姥姥身边。夜里,她抱住姥姥,说,“我回来和您住好吗?”晓美说,“傻孩子,多大点事啊!回头我跟辛逸一说,就好了。”晓荷说,“我就是想回来和你在一起。”晓美说,“看看,都嫁人了,还这么任性!我能跟你几年呀!不行!”晓荷把手松开了,把头转过去,不再说话。 第二天,晓荷来到佛堂,把门关好。她的泪水泛滥。她对着观音拜了好久,头晕了。然后,她吃力的说,“现在我不舍的也只有妈妈了。” 晚上,阿纯打来电话,说,“晓荷今晚还不回来吗?”晓美惊讶的说,“她一早就回去了呀!”阿纯坚定的说,“怎么会?我等她一整天了。”晓美哎呀的叫了一声,手一抖,电话顺势落在地上。正德缓了一下神经,又像上次一样,给所有的亲朋打了电话。 俪俪接到了电话,听正德把事件叙述完毕,她尖尖的叫了一声,变了声音的说,“太可笑了!”说着,眼前一黑,晕倒了。 潇雪是三天以后才接到正平的电话,“晓荷又失踪了,你在那边也帮着留意留意。”潇雪淡淡的说,“哦,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留意着。”说这话时,晓荷在她身边甜甜的睡着。手紧紧的攥着潇雪的衣角。 潇雪是在一个清晨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她的手颤抖了,她说,“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去。”她打车来到火车站,在清冷的清晨稀疏的人群中,她一眼便发现了那个单薄的女孩伫立在风中瑟缩着。她奔过去,高跟鞋与地面撞击出急促的嗒嗒声。她与晓荷紧紧相拥。她说,“不要怕,妈妈在这儿。”泪水顷刻间将这对母女淹没。 结局并后记 一年后,晓荷诞下一女。一天,潇雪下课回来,推开门,却不见了晓荷。孩子在床上哇哇的哭着,小脚不停的蹬着床单。潇雪忙跑上去,抱起孩子,一张纸掉了出来。潇雪看得仔细,“妈妈,我走了,去我该去的地方,不要找我。孩子取名晓玉,愿她冰清玉洁的长大,过普通人的一生。有了她,您就不孤单了。其实,我更宁愿,您才是我的亲生妈妈。晓荷。”潇雪的泪打在孩子的脸上,她看到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玉,是当初自己送给晓荷的那块。 潇雪给孩子上了户口,户名“叶晓玉”,对外界宣称是自己领养的孩子。她决定从此后,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阿纯在晓荷离开后不久,病重去世,此前,拒绝住院接受治疗。她对辛逸说,自己的死也要干干净净的。所以,辛逸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俪俪的精神有些恍惚,时而清醒的,时而说些糊涂话。梓君带她去了南方,他向晓美保证,照顾俪俪后半生,无论以怎样的名义。辛逸在与晓美请来的一位专门与人聊天治病的人谈了一天的话之后,深深的震惊了。他把公司交给经理打理,自己踏上了远去的列车,他决定寻遍千山万水,穷尽此生,也要找到晓荷。 又是一年旧历年,晓美坐在炕头,正德自斟自饮。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了悠扬的二胡声,那声音凄凄切切,挥之不去。仿佛来自远古,琴声中,正德听见诗人临江而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他想起年少之时,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如今,竟真的到了暮年。 后记——《诗意四女子》 《身边》 ——晓美 当爱悄悄来到身边 心靠得太近 你却离得太远 我抛开一切奔向你 不惧怕 还有多少荆棘艰险 流连尘世只为等到你 你是我的宿命 你是我的天 有你 我静待 年华老去 有你 笑与泪 都是快意人间 《两边》 ——俪俪 当你爱我的时候 我的心没有容纳的空间 当你转身的瞬间 泪水模糊了视线 原来爱早已开始 只是多年以后 我才发现 我们的爱 始终在两边 没有相交的一点 没有语言 我只是静静等待 世界老去 重逢的那一天 如果年华可以倒转 我心依然 爱你只是 丢了自己 偷了时间 《无边》 ——潇雪 你的眼神 你的笑颜 你的思想 你的语言 你的沉默 你的孤单 原本爱 很简单 爱上了 就是永远 从此不再计较 得与失 荣与辱 岁月的长与短 半生相守 一世怀念 生有境 爱无边 《天边》 ——晓荷 如果是天使 可以不长大 如果是梦境 可以不醒来 你轻轻的来 你悄悄的去 你浅浅的爱 你深深的伤 爱如风 情如玉 年华似水 美丽如烟 身在何方 心归何处 寻你 去天边 等你 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