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的小娘子》 作品相关 (1) 王府里的小娘子 作者:荔箫 =============== ☆、相见 冬日的寒凉被房中的暖意挡在外头,晌午明亮的阳光倒仍能顺顺利利地照进来。玉引端坐在正屋里,宝蓝色马面裙上的金色莲花裙襕在阳光下反着淡淡金辉。 宦官躬着身子禀话道:“快过年了,府里的事宜得劳您做个主。” 玉引浅怔,“哦”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嫁给逸郡王都快一个月了。 倒不是感慨日子过得有多快,而是实在和从前差别不大。 在庙里修佛的那些年,谢玉引每天的事情除却吃饭睡觉,便是读经礼佛。进了六皇子府之后仍是吃饭、睡觉、读经、礼佛,唯一的变动好像只有每天一早两位侧妃要来给她磕头问安。她也不是非见不可,不想见的时候就让她们自己在正屋里品一刻的茶,然后着人出去打发人走就是了。 是以嫁人后的日子没有她想象中的变化那么大,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适应。 现下这是她进府以来碰上的头一桩正事。 谢玉引从恍神中抽离出来,见那宦官还候着,又应了声“知道了”,挥挥手,便让他告退。 近前侍候的珊瑚一见,赶忙取了个金角子出来将人送出去,片刻后打帘回来,压着声轻轻说:“娘子,那是殿下跟前的人。” 谢玉引方才没说赏,是她自己做主拿了钱去打赏的。珊瑚有些心虚,可见玉引点点头就没了反应,又有些急,欠身又说:“娘子您……日后待这些人也上些心。这和咱自家到底不一样,奴婢早听说,宗亲们府里头都……” “行了。”玉引皱眉头截了她的话,睃一眼,不多问都知道珊瑚被她噎在嘴里的那半截是“复杂着呢”。 玉引正正色:“去传话吧,邀两位侧妃明日一道来议一议。就说府里往年怎么过年咱也不清楚,得劳她二位拿拿主意。” 珊瑚一听,直为自家主子着急:“您别……别啊!往年不提,如今您是正妃,这就是该您一个人拿主意的事儿,何必白白抬举了她们?” “我一个人拿主意,办好了则已。没办好,丢的又是谁的人呢?”玉引的目光平平静静地在珊瑚脸上一划,见她仍是不甘,浅浅地一笑,“行了,哪来的这么多不平?就是该我上手的事,你也得容我慢慢来不是?” 珊瑚被谢玉引说得没话,到底屈膝一福,就办差去了。 她一出门,外头机灵的小宦官立刻迎了上来,堆着笑:“珊瑚姐姐,咱王妃又无欲无求了?” “住口!这是你该说的?!”珊瑚一喝,脸上半点笑都没有。 那小宦官当即脸色白了一层,点头哈腰地不敢再说什么。珊瑚又往正屋瞧了一眼,定定气,吩咐他:“你小子给我规矩点。听着,娘子午膳用的不香,晚上叫膳房上点开胃的来。少荤多素——娘子在庙里的时日长了,眼下肯吃荤也得慢慢来。” “哎……是是!”那小宦官忙不迭的应了,不等珊瑚再多说,一欠身就往膳房去。 珊瑚在原地舒了口气,提步也走。跟两位侧妃传话的事得她亲自去办,这是王妃入府那天给她立的规矩。 另一边,刚从长阳宫出来的逸郡王孟君淮一脑门子官司。 生母定妃前阵子病了一场,眼下病刚好,他这当儿子的进宫来问安是为尽孝,可没料到会挨顿骂。 行完礼没说两句话,定妃就板着张脸斥道:“一个月来,你哪次进宫也不曾提及王妃半句,本宫便是不问,也知你这是晾着人来着。” 孟君淮一时卡壳,还没来得及解释,定妃又道:“我告诉你,从前郭氏的错处,你少记到谢氏的头上!你府里妻妾不睦,纵是郭氏狠毒为主,你这为人夫君的就没有错了吗!皇上不怪罪你,你还不知趣儿?将皇上下旨赐进你正院里的人晾在那里不闻不问,你当你是在打谁的脸?你不见她,折损了她的颜面,来日若你府里也闹出宠妾灭妻那出,你又当你是在打谁的脸?!” 孟君淮知道,母妃的话是对的。父皇这次不怪他,是因为他府中的事与十弟那边的宠妾灭妻有所不同。可他若一直随性地避着谢氏,下一回兴许就也是宠妾灭妻了。 但他却当真不是因为前王妃郭氏的事迁怒谢氏,实在是这谢氏她…… 她论家世不错,谢家是名门望族;论样貌也不差,成婚那夜他初见她时,就从心里承认她生得算是很美。 但她……她偏生奉她祖父的命,在华灵庵里修了十年的佛。 十年啊!从五岁到十五岁,日日与青灯古佛相伴,过年时才回一趟家,其余时间都在红尘之外。 所以成婚那夜,他在欣赏了一瞬她的美貌后,很快就察觉到了这层美貌下透出的丝丝缕缕“清心寡欲”。她坐在榻边望着他,一双明眸不染 纤尘…… 他与那双眸子对视了一会儿,越看心越静,最后居然、居然生不出半点在新婚之夜该有的欲|望! 孟君淮觉得那种感觉太诡异了,这是他唯一一次面对着一个漂亮姑娘却并不想动她,甚至觉得想一想“那些事”都是亵渎她,是十分的罪恶! 那种诡异的感觉甚至让他在洞房中变得不知所措起来,看了她一会儿,他终是去西屋自己睡了。翌日二人一道去宫中磕了个头,而后的这些日子他也暂未再去见她。 他是想先缓一缓,一来让谢氏适应适应府里,二来让他把年前事务繁多的这一阵专心忙完。但没想到定妃这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席话直接责备下来,意思便很明白——这事由不得他缓,他得赶紧跟新王妃“混熟”了去。 逸郡王刚及弱冠,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现下心里又憋又无奈,一路便走得风风火火。一众侍从在他身后随着,谁都不敢出口大气儿。 直至他出宫门上马车了,掌事的杨恩禄才凑到窗帘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爷,您是直接回府还是……” 里面砸出一句:“不回府在外面喝风啊?!” 杨恩禄一听,得,这气可够大的。赶紧递个眼色,示意底下人加倍小心。这一路就都走得格外安静了些,到了府门口,逸郡王下马车进了府门,那一众人也还是维持着这种安静。 在王府门前下了马车,逸郡王半刻都没歇,便直奔谢玉引的住处去了。 京里各府的格局都差不多,前头住男眷,后头住女眷,前后院间隔一排后罩楼。谢玉引是正妃,所住之处是后头的正院。自前头的大门进,穿过一道道的府门,除却正当中的屋舍要绕过几处外,连个大点的弯都不用拐。 逸郡王走得足下生风,一进院门,正在门边扫地的宦官惊了一跳。这宦官岁数也小些,匆匆忙忙地下拜见礼就没注意手里的扫帚,扫帚一倒,正倒在逸郡王跟前。 逸郡王猝不及防地被跘了个趔趄,亏得杨恩禄手快,一把将人扶稳了。 逸郡王定住脚一个眼风扫过去,那宦官已吓得脸都白了,叩首连连:“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押出去杖二十。”他没什么心思多理,吩咐了这一句便继续往里走,走了两步视线一抬,又再度停下。 谢玉引站在门边望一望他,移步走近了,一福:“殿下。” 逸郡王强舒了口气,到底不好把心 里的邪火冲她发。平了平气,伸手扶她:“免了,进去说。” 谢玉引平平稳稳地起了身,他便松开她往正屋去了,前脚刚踏过门槛,就听身后传来曼语轻声:“几位去侧间坐坐吧,有现成的茶水。程全在这儿候着,我同殿下说几句话。” 孟君淮挑眉,转头便见满院的人都带着几分讶色在那儿犹豫着。叫“程全”的显就是方才被他发落的那个,眼下正要拖他出去的两个宦官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更跪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 他再看看谢玉引,她背对着他,迤地的宝蓝马面裙褶子齐整。从背后瞧不见上袄的颜色,只见一件月白色提花缎子的广袖披风平平整整地一直覆过膝窝。 披风的中缝端正,她的站姿更端正。孟君淮心下揶揄了声“仙风道骨”,转而又兀自纠正这词儿是指道家的,眼前这个…… 这充其量是个不谙红尘事的小尼姑! 他不自觉地一声轻笑,又对谢玉引说了一句“进来说”就径自进门去了。 谢玉引也转身随进去,院子里的几个宦官还傻着,头一回见府门之内敢有人驳王爷的令。 便有人上前请杨恩禄拿主意:“杨爷您看……” 杨恩禄略作沉吟,掂量着逸郡王既没直接驳了,许就是想给王妃个面子,便道:“先听王妃的。走,咱喝茶去!” 一众宦官就朝侧边的小间去了,程全缓缓神、擦了把冷汗,往前挪了挪,跪到正屋门口等吩咐。 正屋里,二人在案桌两边分别落座。孟君淮心里想着母妃方才的话,便主动说:“你看不得那宦官受罚,就算了。” 谢玉引平静如水地欠身:“善哉,多谢殿下。” “……”孟君淮一时续不上话,想了想才又笑道,“但你也要知道,这是王府,礼数规矩是不能乱的。日后若……” 话还未毕,他见她羽睫轻垂,长而平缓地舒了口气,让他蓦地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位佛庙里慈悲的女尼,话也生生噎住。 她淡淡泊泊地看过来:“我不是胡乱发善心的人。只是善恶有报偿、因果有轮回,殿下您……” 孟君淮被截了话,听及此也有意打断她一次:“善恶有报偿,你是善没关系,你觉得本王是恶人?” “……”谢玉引稍滞了滞,认真地端详他一会儿,然后摇头。 无缘无故的,他竟有一瞬的欣喜。 她又一字一顿说:“我不觉得殿下是恶人。只是,殿下方才做的那事……” 他自知方才动辄将人杖二十是有些过,又有些着恼于被她这样纠错,手“啪”地一声击在案上,母妃方才的叮嘱却冷不丁地在脑中一闪! 谢玉引的清淡目光在他面上划了两个来回,孟君淮不太痛快地暗瞪了她半天,干咳了一声,只得将这话题绕过去:“我在宫里没用膳,让厨房送些吃的过来,我们边吃边说说过年的事。” 他说罢就喝起茶来,没想到谢玉引应了声“是”之后,顺理成章地问他:“请两位侧妃一道来议么?”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啦,大家久等~~ ☆、理事 孟君淮从王妃的正院出来的时候,感觉像一步从空门踏回了尘世。 他吁了口气吩咐:“让膳房上屉灌汤包来。” 杨恩禄应了声“是”,假装不知道原因,心里头的腹诽却是停不住了——这新王妃太清心寡欲了! 交谈间总是逸郡王说得多、她应得少也就算了,姑且还可认为是她对府中尚不熟悉,只能听他的安排,可她还至少提了两回“要不请两位侧妃一道来议议?”——杨恩禄听得哭笑不得,再看看逸郡王,平心静气的神色里也透出了点复杂。 他当时真想开口说一句:王妃,现下不是您把别的女人往殿下跟前推的时候! 再说晚膳端上来之后。 按规矩,她这郡王正妃,膳桌上该是四荤四素,外加两个凉菜一个汤。口味上有个偏好偶尔想让厨房略作调整不是大事,但今天她这膳桌上…… 两个凉菜是凉拌莴笋、菠菜花生,汤是基本见不到油花的菌菇汤。然后热菜里头一个是半荤半素的茭白炒肉,后面跟着醋溜白菜、粉丝香芹、香菇油菜、素炒荠菜、黄瓜炒鸡蛋、尖椒炒豆芽、白灼芥蓝。 七个素菜,绿油油的一桌,杨恩禄看看它们再看看旁边端坐的王妃,特别想说:王妃您这个吃法得把耳朵竖起来! 喂兔子啊! 但郡王爷没说什么,就更轮不着他说。眼瞅着郡王爷闷头用完了晚膳,杨恩禄心里估摸着今晚的宵夜得备点荤的。 ——这不?刚从正院出来,他自己就开口叫灌汤包了。 孟君淮不知道身边的宦官肚子里都快写出相声本子来了,一言不发地琢磨正事。 方 才一顿饭吃得不痛快,但若说因此对王妃不满意倒也不至于。他知道她刚入府,有心让她慢慢适应,各样不熟悉的事也都可以让她慢慢适应起来。 只不过,已近在眼前的新年就不得不另作安排了。 新年规矩多,宫内宫外都有许多礼数,一旦出了岔子,一时丢人不怕,招惹大麻烦也是有可能的。 逸郡王掂量了会儿后,脚下一停:“去尤氏那儿。” 杨恩禄欠身应了声“是”,暗朝后面打了个手势,立刻有小宦官疾步绕道走了,去知会尤氏先做准备。 尤氏是逸郡王府的两位侧妃之一。逸郡王十五岁那会儿,皇上给他和郭氏赐了婚,早一步赐进来、以妾室身份迎接正妻入府的人里就有尤氏一个。不过那会儿她就是个末等的小淑女,两年多前诞下长子才抬到侧妃的位子上。 算起来,她比谢玉引入府早五年,皇上下旨废了郭氏那会儿,府里上下都以为该是尤氏被扶正了,没想到皇上另从京里待嫁的贵女里给逸郡王选了一位。 逸郡王这会儿刚从新王妃房里出来就去找侧妃,让杨恩禄心里有点犯嘀咕。他在这个位子上伺候,不仅府里明面上的尊卑得清楚,实际上的高下他也得摸透。 于是到了尤侧妃的院子里,他就找了个紧贴窗户的位置候着了。一来里面叫人能听得清楚,二来郡王爷的意思也能从谈话里摸索一二。 尤氏比逸郡王小一岁,过了年关算二十,生得娇俏妩媚。她噙着笑一福,逸郡王扶了她一把,二人就落了座。 孟君淮饮了口茶,开门见山:“快过年了。王妃刚入府,年纪也轻些,新年的事你帮着她一道安排吧,各府之间的事同她说说,免得出错。” 尤氏应了声“是”,身子一挪坐到了二人间原本隔着的那张绣墩上,笑眼一眨:“我就猜今年这差事得落到我头上,决计躲不了清闲,下午才跟何妹妹打的赌,十两银子呢!” 孟君淮挑眉板住脸:“这么说何氏亏了钱了?那爷得给她补上去。” 他说着就要起身,尤氏也不慌,绵绵软软地唤了声“爷”把他拉回来,顺势就坐到他腿上去了。 然后她环着他的脖子促狭说:“要不您把这差事给何妹妹好了,妾身甘心亏了这钱,行不行?” 孟君淮笑而不言,扫了眼案头摊着的账册,就知道她今儿也没闲着。他的手顺着她的腰抚到她颈间,用了三分力道给她揉脖子。 尤氏闭眼享受着懒懒道:“嗯……再多贴十两我都不换!” 孟君淮手上没停,笑音稳稳的:“哪来这么大醋劲?爷什么时候亏过你了?” “嘁。”尤氏眯着眼一睃他,“爷您知道我不爱吃闲醋,但这不是您正院添了个小美人儿么?我啊,真怕您忘了我呢!” 她说着手抚胸口以示担忧,话音未落,却觉正给她捏颈的手忽地停了。 尤氏疑惑地睁眼望望他,孟君淮神色浅淡:“她是正妃。” 尤氏一怔。 “从前的郭氏原也不是善类,你同她争高下便算了。”孟君淮的口气越说越生硬,“现下王妃没主动惹过你,不管人前人后、口头心里,你都要尊重她。” 气氛骤然冷了下去。 尤侧妃虽还坐在他腿上,却连身子都僵了。这么个暧昧的姿势,硬是再生不出半点暧昧的感觉来。 末了,孟君淮缓和了口气:“去看看阿礼。” 冷下来的气氛自没能因为这一句话就缓回来,小王子又睡着觉,说看也没什么可看的。逸郡王晚上倒仍是留在了尤侧妃这儿,但杨恩禄注意着瞧了瞧…… 一晚上总共也没说几句话,盥洗之后里头很快就黑了灯了。 杨恩禄琢磨了好几遍郡王爷的话,心里头就感慨:啧,自家爷果真是跟那位十爷截然不同。他宠尤氏归宠尤氏,有意把这话说出来,就摆明了是不乐意看见宠妾灭妻! 杨恩禄品着这个味儿,又看看黑了灯的房里,心下拿捏住了郡王爷的意思。至于这从来也不是善茬的尤氏能不能咽下这口气、愿不愿意安安分分地以正妃为尊,这就跟他们当下人的没关系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杨恩禄想事时心里侃了十爷一句,第二天一大早,他刚随逸郡王回到前面的书房,门房就把十皇子府的帖子送到他跟前了。 那宦官点头哈腰:“杨爷您瞧,这是一口气递了两封——一封是十殿下给咱们殿下的,一封是柳侧妃请见咱们王妃的。” 杨恩禄可是一听见“十爷”这俩字就头疼。 七八个月前,逸郡王还没及冠,也还没有郡王的爵位,只是出宫建府的六皇子。当时也是巧,六皇子府正妃戕害子嗣与十皇子府宠妾灭妻的事前后脚闹出来,弄得这两位皇子一起京里的笑柄。 六皇子一度闭门不出,想等着这风头过去。但这十皇子呢……也不知 是怎么想的,觉得自己跟六哥“同病相怜”了,三天两头跑到府里来跟他六哥苦诉衷肠。 六皇子不好不见弟弟,只是每回脸上都明显挂着一个“烦”! 亏得这事虽则丢人,却没耽搁六皇子及冠之后封郡王,要不然…… 杨恩禄嗤笑一声截断思绪,再瞧瞧递到眼前的那封帖子,不打算接这烫山芋。 他把手一拢,打哈欠:“送进去吧。” “哎!是!”那送帖子来的宦官一边应得干脆,一边在心里头骂:杨恩禄你个见风使舵的孙子! 帖子送进去,逸郡王接过去打开,一扫落款就皱眉。那宦官不敢喘气地偷眼瞄他,心说这要是大早上触霉头吃了板子,他非得把这账记杨恩禄头上。 孟君淮自没注意旁边的宦官,他看完十弟送来的那封又看另一封,同样先看落款,看完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十弟这是粘上他了! 按理说,柳侧妃的这封帖子他可以直接压下不提。理由是现成的,明面上的规矩,和王妃走动的多是别的府的王妃、皇子妃,或者官员家的嫡夫人;侧妃要找人闲聊解闷,也该找侧妃去,别往妻室上攀。 可他想想,十弟这么做倒还不好挑理——“宠妾灭妻”那事之后,他府上的正妃不是自请废位了吗?现下他那儿的正院空着…… 他想把柳氏抬起来? 孟君淮想到这儿就止住了。这是命妇的事,他打算直接把帖子交给谢玉引去,看看她怎么想。 玉引见不见柳氏都是可以的,十弟若真想抬柳氏的身份,他不帮他,他自还会找别人铺台阶,回绝了也没什么大碍。 这种小事正好拿来让新王妃练练手。孟君淮想着,便拿着帖子往正院去了。 正院里,谢玉引端坐案前抄经刚抄了一半,两个宦官就前后脚进了屋。 她搁下笔抬头看去,那头一个便说:“王妃,尤侧妃求见。” 后进屋的那个道:“王妃,殿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记得写这章的时候,玉引那八道素菜里有一道是蚝油生菜 然后基友@甄栗子说:蚝油生菜!听起来好荤! ——于是就这样改成了素炒荠菜 心疼玉引,连蚝油都吃不着了。 遥想当初写《御膳房的小娘子》的时候,雪梨养的小兔子被皇帝吃了,觉得好可怜……现在这么 一比也不可怜了! ——女主的兔子被吃算什么?女主吃的像兔子才是真·可怜啊! ☆、过年 院外,尤侧妃向孟君淮见了礼,就向后退了半步不再说话了。恭敬的有加的样子让孟君淮心觉欣慰,觉得她还是懂他的意思的,又想昨晚的话得重了些,就主动问她:“有事见王妃?” 尤氏仍是那副模样,束着手低头说:“是,爷昨儿说让我帮王妃安排过年事宜,我想到一事,拿不定主意,来请示王妃的意思的。” 孟君淮一点头,扫见谢玉引身边的人出来请他了,仍随口问了下去:“说来听听。” 尤氏便说:“去年是妾身带着阿礼去向定妃娘娘问安的,不知今年……” 孟君淮眼底一沉,刚生出的几许欣慰刹那间荡然无存。 “阿礼过了年就三岁了。”孟君淮截了她的话,不由分说,“今年我带他去前头。若母妃想见,自会着人传话,我再送过去。” 送过去就有长阳宫的女官按规矩安排了,旁人都没什么多嘴的份儿。 多半是交给嫡母领着磕头。 尤侧妃的面色一白,显没料到会在他这儿被卡下来,经了昨晚又不敢在他这儿多嘴触霉头,想了想,只能福身告退。 堂屋里,谢玉引迟迟不见人进来,不禁有些疑惑,便出去查看。 迈出门槛,倒见孟君淮独自进来了。 “殿下万安。”她福身施礼,他一虚扶,她起身后往外看看,“侧妃呢?” “她原是有事拿不准,找你商量。我替她拿了个主意,她就先回去了。”孟君淮平淡地说完,揭过不提。 他没指望昨晚那番话真能让尤氏对新王妃毕恭毕敬。人么,心思都没那么简单,在他看来,尤氏能做到表面恭敬也就行了。但方才那一出让他明显感觉到,尤氏不止是心里不服,还打算明里暗里跟谢玉引一较高下,或者慢慢地把谢玉引挤开。 ——新年见礼的规矩都是明明白白的,去年是因郭氏的事已经露了头,郭氏被禁足在府里了,才轮到她自己带着孩子去见礼。今年王妃好端端地在这儿放着,这事怎么办根本不用多问,问了的才是奇怪。她是拿准了谢玉引不熟悉这些事才敢来问,若真进来一论,谢玉引也十有八|九真会答应。 但事情已解决,孟君淮也就没再拿出来给谢玉引添堵。 他只把柳氏的帖 作品相关 (2) ,急道:“殿下?!” 孟君淮拽过被子将自己和她都盖住,声色淡淡:“我说了不动你,不必再取被子了。” 言下之意,让她放心地就这样睡。 他言罢低头觑一觑她,见她不吭声就蹙了眉头。在他的后院里,还不曾有过哪个人需要他这般哄着。偏这最清心寡欲的一个他不哄还不行,这是他的正妻,不是他可以凭喜好想冷落就冷落的,再不合他的意,他也要慢慢和她熟悉起来。 前有郭氏戕害庶子,如果后面再闹出一桩夫妻不睦来,他府里的笑话就大了。 孟君淮一边这样想,一边又十分紧张——从新婚初见开始,她就让他觉得好像一尊玉菩萨,弄得他在新婚当晚觉得自己想象一下要与她行敦伦之事都不可饶恕。 然后现在他把这尊“玉菩萨”强搂在了怀里…… 孟君淮心里大喊着跟自己强调“熄了灯都一样!!!”,才能勉强不乱阵脚,时间久了不禁有些烦。他手在她后背一抚,道了声“睡吧”便不再说话,阖眼安歇。 已僵了片刻的玉引后脊一痒又回过神来,她周身一阵战栗,神思让她想挣扎,身上却惊得不听使唤。 黑暗中,玉引战战兢兢地抬眼看他,费力地凝神看了许久才确定他已然闭了眼了。 而且呼吸平稳,这是已经睡着了……? 她又缓缓,俄而小心翼翼地抽了只手出来,凑到他鼻边探了探。 孟君淮察觉到动静挑眉:为什么要试鼻息?看他死没死……? 玉引手悬在那里自顾自地尴尬起来。 她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不过没试出来——睡着时呼吸应是比醒着时平稳一些,她没多想就抬手去试了,然后才想起来平不平稳好像是靠听才更对! 至于抬手去试鼻息…… 好像、好像是用来看人还有气没气的? 哎呀所以她刚才踌躇了那么半天究竟是在想什么! 一定是被他吓傻了才会这样! 孟君淮闭着眼睛听见她突然清了清嗓子,而后便感到悬在面前的手移开了。怀里的人稍微动了动,扯了扯被子,好似是在寻睡得更舒服的姿势。 谢玉引稍微离他远了一寸,再度抬眸看看、侧耳听听,觉得他……应该是……睡熟了吧? 片刻,孟君淮清楚地听到身边的一呼一吸平稳无比。 他将眼睛稍挣了条缝,揽在她身后的手轻点了点她,她也没反应。 居然真的安心地睡着了……??? 他还以为她怎么也要提心吊胆到大半夜、精疲力竭了才会睡过去呢! 孟君淮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暗叹这真是个心思干净的姑娘。 直到他挨了一巴掌。 孟君淮浑身一悚,面色僵硬地揭开被子看去。眼看着她软绵绵的手不偏不倚地搭在了……那个地方。 谢玉引这一觉睡得特别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只不过醒得早了些。 还不到寅时。 不过枕边已经没人了。她伸了个懒腰坐起来,不知他为何这样早起。叫来珊瑚问是不是今日有什么事,珊瑚只答说:“殿下四更刚过就醒了,在屋里品了小半盏茶,前面正好有人来禀什么事,就走了。” 四更刚过就醒了?这是睡得不踏实? 谢玉引想了想便将此事搁下,吩咐备水盥洗。年关可算彻底过去了,她今天要静下心来好好抄抄经。之前半个月都因过年的事心安理得地没碰经文,日子过得实在太懒。 前院书房里一片死寂,房中侍候的几个宦官都不敢抬头,换茶、研墨时退开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显然一点都不敢在逸郡王跟前多待,只想干完了分内之事就赶紧撤开,免得触霉头。 须臾,孟君淮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看悬在手中再一次晾干的狼毫,终还是只能扔到一边。 眼前摊开的奏章上,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写。 丑时来禀事的,是谨亲王府的人。数位皇子里,现下只有这位嫡长兄封了亲王,一众兄弟自然对他马首是瞻。孟君淮也对他敬重有加,但数算起来,二人打交道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这样深夜造访还是第一次。孟君淮乍闻谨亲王府来了人便是一惊,而皇长兄也确实扔了个大消息给他。 皇长兄告诉他,除夕当夜,倒钞胡同南边的胡同口,起了场大火。 倒钞胡同是因倒钞司设在那里而得此名,而倒钞司与宝钞库,就在南边的胡同口。 除夕出的事,屈指数算已过了半个月了,而这半个月里他几乎日日进宫,却没听哪位宗亲朝臣提及半个字。换句话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而皇长兄知情,只是因为他的亲王府在华丰胡同上,与宝钞胡同拐了个折角儿。 皇长兄差来 的人说,那晚烧得光火连天,就连在府里都能闻到些许烟味。 皇长兄差来的人还说,那样大的火、又烧了那样久,大约不会只是倒钞司的火,宝钞库多半也烧了。 倒钞司用以更换新旧钞、宝钞库用以存放纸钞,这两处起火这样大的事,满朝却没人知道。 而父皇绝口不提。 孟君淮支着额头又缄默了须臾,烦乱地再看看丢在一边的狼毫,遂将眼前摊开的空白奏本一合,也丢到一边去。 他长叹了一声道:“速进宫去,问问母妃方不方便见人。” 为什么起火,现在半点都打听不出,父皇是什么意思他不清楚,但身为九五之尊的人既然不提,就是希望底下的人都不知道,他这个当儿子的,更该帮着父亲一起办这件事。所以他不仅不能将这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也不能去乾清宫直言问父皇到底是何始末——若问了,就等同于明言父皇在这等要事上,瞒住了满朝文武。 但是,倒钞司设在户部之下,户部尚书是他的舅舅。 如若在一连串的隐瞒之后,父皇要拿户部问罪了事,又或者背后那人想拿户部顶罪,他的母族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皇长兄独将此事告诉他,应也是正因为此。 谢玉引闷在屋里吃了早膳,又抄了小半日经后,被西边传来的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这才知道和婧昨晚被孟君淮留在西屋睡了。 她赶紧过去查看,推门才见原来奶娘也被叫来了。和婧正坐在窄榻上打哈欠,见她进来立刻下了榻,小脸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低低唤了声:“母妃……” “……嗯。”谢玉引走过去在榻边坐下,尽力摸索着当母亲的感觉,衔笑摸摸和婧的额头,“睡得可好?早膳你喜欢吃什么,母妃让人做?” 和婧低着头扁了扁嘴,说不上不恭敬但也实在不亲热:“我回何母妃那里用。” 玉引也不想逼她,刚要点头答应,她又说:“母妃,您能差人送我回去吗?告诉何母妃,您和父王不生我的气了。” 她的话突然卡壳,怯怯地觑了觑玉引之后,问:“您……您还生我的气吗?” 谢玉引见她这样,一阵心疼。 必是平日里长辈们待她规矩太严了,她才会这样。她才四岁多啊,该是睡一觉就忘了不开心的时候,现在却还“添了个心眼儿”,记得央她去跟何侧 妃说,他们不生她的气了。 不过府里都说何侧妃待这位大小姐还挺好的。谢玉引琢磨着,或许是何侧妃性子太软,逸郡王不悦在她眼里便会成为很严重的事情,而若是和婧惹了逸郡王不快,何侧妃就自然而然地会教训她? 她没有多问,抿笑站起身,向和婧道:“正好母妃想出去走走,顺便送你回去吧。” 二人就一道出了正院。一路上,和婧话不多,乖乖地跟在她身边,奶娘与侍婢在后面随着同样悄无声息。 安静中,急促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分明。 脚步声似是朝这边来的。谢玉引转身看过去,正奔到跟前的赵成瑞扑通就跪下了:“王妃……” “怎么了?”玉引蹙蹙眉头,又道,“你起来说。” 可赵成瑞却气喘吁吁地顾不上起身,磕了个头就说:“前头过来传话,说殿下早些时候进宫去见定妃娘娘,临出宫时不知怎么的,突然来人说殿下身边的杨恩禄犯了什么事,要提去审一审……殿下不肯放人,两边就争上了。然、然后……” 玉引催了一句:“然后什么?” 赵成瑞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才续上话:“然后乾清宫突然传下圣旨,将殿下押在宫门口杖……杖了二十。”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那章提了肉脯,我想了想,大晚上的安利这种肉制品实在不太厚道,于是没有提美珍香…… 然后有姑娘在评论区提了美珍香→_→ 然后我就忍不住了→_→ 它家的肉脯真的蛮好吃,味道足火候对,各种口味都不错,原味就是甜甜的(蜜汁?),然后黑椒之类口味也都很赞~~ 不过不宜多吃,吃多了上火。 新加坡的牌子,现在在国内应该也是全国连锁了吧……就算不连锁也没关系,我们有万能的淘宝。 然后,临更新这章之前,突然想起来,之前有姑娘感慨过,阿箫的文一开头女主好像都要遇到挫折,就算是呆梨子也被打过手心。 于是这章算……画风陡转?【淡定看男主挨揍】 孟君淮:为什么是我……t_t ☆、探望 莫说赵成瑞吓得不轻,就是谢玉引这念佛静心惯了的,乍闻此事也懵了。 她回过神忙问:“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赵成瑞强自静着神:“没听说殿下有吩咐… …身边的人只说只会您一声。您看是……是先进宫一趟还是……” 谢玉引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不论出了什么事,她在这儿干着急都是半点用也没有的,去宫中见了逸郡王、清楚了情状如何才能知道该怎么办。 玉引赶紧让赵成瑞备马套车,又叫珊瑚先送和婧回侧妃那里,替她把和婧想告诉何侧妃的话带到便是。 和婧的小手却一下握了过来:“母妃,父王……” “……和婧听话。”玉引在她的紧张中一滞,缓出笑容,“父王没事,你乖乖回你何母妃那里,母妃去去就回。” 饶是她这样说,和婧还是一副焦急得要哭出来的模样。玉引静了口气,指指珊瑚:“她叫珊瑚,让她先跟着你。有什么事你同她说,她会来告诉母妃,母妃帮你。” 其实玉引也知道现在和婧要的不是有事能直接同她说,而是应该反过来,让人赶紧告诉她逸郡王的事——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这做嫡母的也着实不知道啊?只好先留个自己身边的人安抚她一下…… 谢玉引说完,很有些忐忑地等和婧的反应。和婧低头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好的,我知道了!母妃快去……” 玉引就匆匆地出了门,上了马车静心一想,才更觉得这事奇怪。 孟君淮是皇六子,进宫给定妃娘娘问个安,为什么皇上突然下旨杖责? 如果他身上担着差事也还罢了,可是至今为止,“逸郡王”就是他唯一的头衔了——不止是他,一众皇子里,除了封了谨亲王的皇长子孟君涯是储君人选、会与皇上一同议事外,其余都是“大闲人”,靠月俸食邑在京里过潇洒日子,半点实权也没有。 本朝的宗室爵位又都是世袭罔替的,传给子孙并不降等,安于享乐的大有人在……这般情状,怎么就突然触怒天威了? 莫不是逸郡王不“安于享乐”去讨差事,让皇上觉得他贪慕权势了?那也不至于打一顿啊,训斥一番就足够了。 念惯了佛经的谢玉引蓦然琢磨起这样的事,只觉得头疼,却又按捺不住地一直在想。 骤闻“吁——”地一声,马车乍停。她在车中猛地一晃,下意识地抓了旁边琉璃的手才没磕着。 琉璃向外喝问:“怎么回事!险些磕了王妃!” 前面驭马的宦官忙不迭地滚下去磕了个头:“王妃恕罪!前头是……咱殿下的车驾。” 谢玉引一 愣,半揭开车窗帘子看去,不远处果然是逸郡王的马车正驶过来。而且那边见到她的车驾也未停,直驶到两边的马儿都快头碰头了才停住。 逸郡王的车边走过来一个看着面生的小宦官,在玉引窗下躬身:“王妃。” 玉引问他:“怎么回事?殿下如何了?” 那小宦官只说:“殿下让下奴告诉您没事了,先回府便是。” 孟君淮回府后就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房中一下忙碌起来,谢玉引怕添乱就没有进去。过了会儿,见杨恩禄出来回话说:“殿下想自己歇着,王妃您请回便是,殿下伤得不重。” 于是谢玉引想了想,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依言回了正院。 而后的几个时辰,她一直在不停地听琉璃禀报哪位侧妃或者哪房妾室去探望逸郡王了。 终于,琉璃被她雷打不动的安然急得直言道:“娘子,府里两位侧妃、六位妾室,现下可只有您和新来的顾氏、苏氏没去看过了。” 顾氏和苏氏还多半是因为资历浅,所以跟着她的意思走的。 谢玉引望一望琉璃:“所以呢?” “奴婢觉得您也该去看看。”琉璃说。 谢玉引不赞同道:“为何?你也知道去了的那六个都被挡在外头了,一个都没进去。殿下这是真不想见人,我何必去扰她?” “……”琉璃深感自家娘子实在太“随缘”,咬咬牙,又说,“不是这么回事儿,现下殿下见不见是一回事,您去不去是另一回事。您去一趟,左不过是殿下不见您,咱就再回来;可您若不去,让殿下对您不满了可就糟了。” 玉引手底下继续抄着经,头也不抬地反问:“那我若去了,你就不怕他觉得我扰他休息、对我不满?” “……”琉璃卡了壳,脑袋发蒙的被说服了一瞬。 同样的一瞬里,玉引脑袋里也卡了个壳。 ——不对不对,这回是她想错了。琉璃那话是说得通的,可她说的扰他休息引他不满这个事,在其余几位都去了的前提下,多半“法不责众”。 所以她还是应该去? 玉引就此放下了笔,看看琉璃便往外走:“走吧,我去看看。” “……娘子?”琉璃傻了,自己刚被她说服,怎么她突然改主意了? 玉引一边闷头往外走一边感受着熟悉的吃力——打从嫁人之后许多时候她都 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什么都摸不清拿不准。不论大事小情,她都要兜兜转转一番,才能有个“哦,大概是这样吧”的主意。 累累的。 她的正院该是离逸郡王的住处最近的一方院子,不过片刻就已看见院子的后墙了。再转两道弯,便看到了孟君淮院前的忙碌。 有个高挑的倩影从门槛那边迈出来,看上去有些不快,有些气恼地往这边走。 谢玉引定住脚。尤氏也看见她,同样停下,屈膝草草福身:“王妃。” 玉引颔首:“侧妃辛苦。我去看看。” 尤侧妃睃了她一眼,理所当然般的告诉她:“殿下不见人,妾身与何妹妹都没进去,王妃也请回吧。” 玉引一时微懵,下意识地看向几步外的杨恩禄。 杨恩禄是因苦劝尤氏离开才赔笑跟出来的,没料到送走了侧妃,一出门又碰上了新过门的正妃。 察觉到谢玉引的目光,杨恩禄就缩了脖子,俄而又堆了笑说:“王妃稍等,下奴进去禀一声。” 他说着躬了躬身就进了院,手底下的宦官一脸心惊地蹭过来:“杨爷,还禀啊?” ——殿下刚因为想来“探望”的人太多发火来着。 杨恩禄乜了他一眼:“不禀怎么着?那是正妃!” 他说罢就不再理那手下,兀自边摇头边沉吟着进去了。 他原本可以跟正妃回一句“爷现下真的不方便见人”,但尤侧妃说了那句话,他就不能这么说了。 他直接说那是按着郡王爷的意思办事,跟着尤侧妃说那就是另一种味道了。正妃侧妃之间这点子事儿,他可不打算搀和,尤侧妃现下摆没摆正自己的身份那都跟他没关系,他帮着尤侧妃去在正妃面前摆脸那他肯定是傻。 杨恩禄这般想着,就进了堂屋。穿过堂屋到东边的卧房前,他往里瞅了瞅:“爷。” 孟君淮刚睡醒一觉不久,正趴在床上呲牙咧嘴,听言皱着眉头扫过去:“说了不见人!” 今天这出来得太突然,他一顿板子挨得稀里糊涂,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惹着父皇了。本就惊怒交加,这杨恩禄居然还敢在旁边堆着笑劝他说:“爷,几位娘子也是好心,要不您见见?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个鬼啊!!! 他一个七尺男儿趴在这儿起不来,让几个女孩儿在旁边抹眼泪表示“爷您真可怜”“ 爷您太惨了”这丢不丢人啊? 所以孟君淮冲杨恩禄发了一通火,可算逼着他把门口杵着啼哭的那几位都轰走了。 现在他竟还敢继续来禀话? 杨恩禄也记着刚才那顿骂,堆着笑又僵了会儿,还是迟疑着道:“这个……爷……正妃来了。” “……”孟君淮滞住。 就为她今日专程往宫里跑了一趟,他也该见见她。 他在慢慢摸索与谢玉引的相处之道,苦思之后觉得跟这么个性子寡淡的人“举案齐眉”真的很难。但至少也做到“相敬如宾”吧,好歹是夫妻。 于是他轻喟着摆摆手:“请她进来吧。” 杨恩禄躬身一应就退出去了。片刻后,毕恭毕敬地请了谢玉引进来。 睃见她裙摆扫出屏风的一刹那,孟君淮还是忍不住尴尬地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他一贯是不喜欢被“探望”的,就算是平日染个风寒,他也都是自己闷在屋里不见人,不想让旁人看见他头昏脑涨精神不济的样子。 现下自己这样瘫在榻上,居然要被人看! 谢玉引懵懵地看着他这副奇怪的样子,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对。 ——他这是疼得太厉害了?可是没听杨恩禄说啊。 ——那她照常见礼?可他看起来又实在不对劲。 于是,孟君淮脸上燥热地闷头想象着自己即将被个姑娘家哀叹“可怜”半天,真正听到的话却四平八稳:“杨恩禄,我问你,你到底犯什么事儿了?怎的最初要拿你问罪,之后却让殿下伤成这样?” 刹那间,孟君淮被脑中闪过的灵光刺得浑身一个激灵。 他在惊异中愕然看向谢玉引。 作者有话要说:t_t昨晚说“看见男主被打觉得好可怜但是我好想笑是怎么回事”的你们够了! 男主说他委屈!要我来使劲儿说! ------------------------------- 孟君淮房里,杨恩禄掰着指头数:殿下,尤侧妃、何侧妃、苏氏、顾氏andsoon求见。 孟君淮:t_t王妃没来?她干啥呢? 杨恩禄看了眼朋友圈,递手机:给您念经呢,在超度您。 孟君淮:(╯°□°)╯︵┻━┻给我把正院的4g信号也屏蔽了!!! 玉引:……谁超度你啦!我每天都要念经好不啦!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不要自作多情! 孟君淮:?ヽ(`Д′)?┻━┻把3g也屏蔽了!都屏蔽了!哼! 玉引:_(:3」∠)_你看你这么难伺候…… ☆、不忿 杨恩禄扑通就给谢玉引跪下了,不过他也说不出什么,只能道:“王妃恕罪!下奴……下奴也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事出突然亦不及多想,至于害得殿下挨了板子,这个、这个下奴只好……” 他说着擦了把冷汗。老实说,他没想到谢玉引会一上来就问罪。 他毕竟是逸郡王身边掌事的宦官,在谢玉引之前,莫说两位侧妃了,便是从前的郭氏也不敢绕过逸郡王直接责怪他。 孟君淮也蹙了蹙眉头。 饶是他不想在看妻妾在自己身边哭哭啼啼,也意外于谢玉引这样半句关切都没有、直接问责杨恩禄的态度。 意外之后便是难免不快,一时连经她提醒后乍然察觉隐情的惊喜都褪了下去。 孟君淮淡看向她:“王妃。” 被他的声音一扯神思,玉引立刻就不再理杨恩禄了。 她方才完全是因摸不准这会儿与孟君淮说什么为好,才拿这话当了开场白。原本想的是这般一问,杨恩禄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解释个大概,就可以再继续说下去了。 结果杨恩禄竟是直截了当地谢罪,和她所料不同,她一时就为难起来。 玉引的目光在孟君淮面上一定,隐隐察觉他似乎不快,有些不解:“殿下?” “……”孟君淮如旧一看她眼里的清淡就发不出火,便只好窝火。 他别过脸去平静,有所不耐:“不关杨恩禄的事,王妃不必拿他问罪。” 这么奇怪的事,不关杨恩禄的事么? 谢玉引怔怔,但见他说得坚定便信了。于是她平平气,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他榻边欠了欠身,思量着说:“殿下可还好么?请大夫来看过了没有……有什么要注意的?殿下……晚上想吃些什么?” 孟君淮望着墙壁深缓一息。 现下,他听到她的“关切”了,然而这关切也太勉强,便是不看也能知道她是逼着自己在说。 他无所谓她喜不喜欢他,可就算是对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说几句关切的话大抵也不必这 作品相关 (3) …哎我去!什么鬼!【雷打不动】是个万能外挂吗! 谢玉引:【雷打不动】 尤侧妃:…… ☆、胎气 早膳后刚从榻上蹭下来,倔强地坚持不让别人扶、自己小心翼翼地在院子里散步的孟君淮,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听了个坏消息:尤侧妃向正妃问安的时候动胎气了! 来禀话的是东院的一个宦官,进院一看见他就跪下了,然后说得“一五一十”:“昨天王妃也没给别的话,就把定妃娘娘赐给侧妃的一个宫女给扣下了。方才侧妃问安时想跟王妃把人讨回来,可是王妃扣着不肯给,侧妃一着急……就动了胎气了。” 孟君淮听完后未予置评,只问:“侧妃现在怎么样?” 那宦官回说:“侧妃在正院歇着。叫府里的郑大夫去了,去时侧妃已缓过劲儿来,郑大夫把了脉说无碍。” 孟君淮挑眉,俄而略一哂:“我去看看。” 他也在自己的这一方院子里闷了四五天了,老实说,闷得长毛,现下正丧心病狂地想去骑马打猎。 ——其实骑马打猎这类的游乐项目,他平日一个月也未必有一次,实在是这几天闷得太狠了。 于是连走出这方院子,孟君淮都觉得十分值得珍惜!连马上要面对后院的不睦都觉得不烦了,要没这事他还出不来呢。昨天他就想出来走走,杨恩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地拦着非不让他出来,但眼下这件事情让杨恩禄都不敢吭声。 加上又已知尤侧妃已无碍,孟君淮一路上虽因伤而走得不快,但也“神清气爽”。 刚踏进正院堂屋的门,便听得东边传来一声柔软得带了哭腔的:“爷……” 尤侧妃半躺在玉引的榻上,身后垫着好几只软枕,满脸都是泪痕。 他走过去,还余两步远的时候她便倾身伸手要够,孟君淮忙抬手扶住她,未及开口,尤氏就又哭出来:“爷,我……我害怕,我没有冒犯王妃的意思,可是王妃……” 她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委委屈屈地望一望孟君淮,手上拽拽他的衣袖想让他坐。 不远处的杨恩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尤侧妃装可怜的本事果然还是府里头一号。瞧她这话说的,虽听上去是隐忍着没说完,但教人听着更像是王妃欺负了她了,点到即止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杨恩禄暗自摇头。那位从尼姑庵里出来的正妃是真善 还是伪善,他从前或许还拿不准,但昨天经了小宫女的一事后,两相对比,他起码知道正妃准没有尤侧妃心狠,应是做不出戕害尤氏的事的。只不过…… 杨恩禄叹了口气。只不过他这宦官心里头没有那些儿女情长的事,能看得清楚,逸郡王置身其中,能不能看得明白,这个真没准儿啊! 可他又不想为了救王妃把昨天那小宫女的事给抖出来——万一郡王爷觉得他帮衬着王妃一起排挤尤侧妃怎么办?他还不至于想为王妃送命! 杨恩禄心里的弯弯绕绕还没转完,就听前头蓦地砸过来逸郡王的声音:“王妃呢?” 杨恩禄抬抬眼皮:“下奴方才进来时……好像瞧见王妃在旁边的小佛堂里礼佛。” 逸郡王嗯了一声,揽着尤氏拍了拍,道:“你歇着,我去问问正妃怎么回事。” “爷您伤也还没好……小心着些。”尤氏哽咽着咬一咬下唇,略缓了缓,又说,“您也别怪罪王妃,她还年轻呢……一个小姑娘罢了。” 逸郡王略一颔首未再说其他,嘱咐旁边的婢子小心照顾尤氏,提步便出去了。 正院里的西厢房在玉引入府后就设做了一方小佛堂。孟君淮离得还有两丈远时,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檀香味。他侧首看去,正对着佛像的蒲团上,谢玉引安安静静地跪在那儿,一手竖掌在身前,一手执着念珠正缓缓转着。杏粉烫金的裙襕和蓝灰提花缎褙子的下摆一起铺在地上,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安安静静。 孟君淮走进去,候在谢玉引身边的珊瑚琉璃忙要见礼,被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拦住。 但珊瑚担心他怪罪谢玉引,矛盾了一瞬后仍是大着胆子开了口:“殿、殿下……尤侧妃动胎气的事,和我们王妃没关系……” 谢玉引捻珠的手蓦地停住,轻颤间,下面的几颗珠子碰出“嗒”的一响。 然后她回过头,看到孟君淮真的在,刚念经祈福压下去的心绪一下子又涌起来。 “和我有关系……”谢玉引秀眉蹙得紧紧的,懊恼得眼眶一红,“我知道她有孕,不跟她争就好了……!” 想了想她又自顾自摇头,“可是不争又没别的办法……” 她觉得不该这样害得尤侧妃动胎气。可饶是现在,她还是不肯把凝脂交给尤氏去! 玉引心里拧巴死了,一边很愧疚地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嫡母,居然为了个小宫女害得自己的庶子不安稳;可一边 又觉得……就算这孩子是在她自己肚子里,她也还是不肯为了他,就这样轻贱别人的性命。 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一道解不开的结,踌躇片刻后她站起了身,低着头走到孟君淮跟前:“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请殿下拿主意吧。” 孟君淮盯着她的神色,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原本也没打算直接来责备她,尤氏的心思他多少是清楚的。他本想“一碗水端平”,听听尤氏的说法、再听听她的说法,可现在……她还没解释什么,他居然莫名其妙地……已经偏向于相信她与这事没关系了?! 或者说,他至少信了她不是故意的。 孟君淮长沉了口气维持住镇定:“你没什么别的要告诉我了?” “别的……”谢玉引认真想了想,恳切地望着他,“我真的觉得那小宫女没犯什么错,侧妃都快把她打死了,殿下您保她一命?” 孟君淮怔然:“侧妃快把谁打死了?” 谢玉引满目错愕:“尤侧妃没跟殿下说吗?” 二人眼对眼地互相望了一会儿,孟君淮蓦地被她这模样气笑了。 他别过脸去笑了两声,轻咳后又缓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抬手弹在她额头上:“听上去不像好事,你还指望着尤侧妃自己同我说?” 要告状必然是说别人的不是啊,有说自己不对的吗? ……哦,有!这谢玉引就会!方才珊瑚说同她没关系,她非要争辩说跟自己有关系! 孟君淮眼看着她的神色从一头雾水变成恍然大悟,四下看看,把她推到侧边的椅子上坐下。无奈自己有伤不能坐,他就往旁边一杵:“说吧,说清楚,你不知道怎么办,为夫帮你啊?” “为夫帮你啊”。 玉引被这句话弄的,感觉好像有一把墙根下的狗尾巴草从心头扫过似的,说得她心里痒痒的。 孟君淮就知道她又得脸红,看到她脸果然红了时暗自得意了一下,更近了一步,双手搭在她肩头上把她圈近了些:“快说。” 咦他这个笑吟吟的样子真好看…… 谢玉引越看他越懵得厉害,缓了好久,才磕磕巴巴地说起来。 佛堂外,几个宦官躬身站着,时不时偷眼往里扫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撤回来。 为首的杨恩禄想,这是在佛前啊,殿下您这么搂着王妃真不合适! 转而又想也 没关系,我佛在上,肯定知道他们是夫妻;我佛又慈悲为怀,才不会怪罪夫妻之间的亲昵。 正屋的卧房里,尤氏喝了婢子端来的安胎药,躺在榻上悠哉哉地等着,耳朵也没忘了注意外头的动静。 嗤,这事算谢氏自找的。有了孕的侧室,嫡妻再横也得让让。谢氏居然还那样明着同她理论,那就真不能怪她拿孩子说事,给谢氏一个教训了。 不过她也想好了,除了刚才那番话外,再不说什么别的对谢氏不好的话,用力过猛反让逸郡王觉出她在使什么心思就不好了,她要的只是让谢氏在郡王爷心里留个不善的影子。 一会儿等郡王爷回来,她就大大方方地劝他,让他觉得正妃不善之余更觉得她大度,这一场她就算赢了。赢过这一场后,以后再有类似的争执,郡王爷就自然会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偏颇,她再让他偏得更厉害一点儿、再厉害一点儿……这王府后院早晚还得再以她为尊。 尤氏只想着自己能这样一步步占上风,都忍不住笑起来。余光瞥见有个宦官正走进来才又敛住笑,重新作出一副动了胎气后的娇弱模样。 定睛细看,才认出那宦官是王妃身边的赵成瑞。 赵成瑞躬了身:“侧妃,王妃留了话,说您只管在这儿歇着,千万歇好了再回去。就算住一日两日都无妨,她可先去别的地方住。” “留了话?”尤氏听得发蒙,“她人呢?” 她愣了愣又问:“殿下呢?” 赵成瑞压住心底呼之欲出的笑意:“殿下请王妃先去前面歇息了。您不必觉得给王妃添麻烦,夫妻嘛,住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翻箱倒柜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小剧场,我想它一定是离家出走了。 【深沉脸】嗯,一定是这样,你们相信我。毕竟,我从来不是一个爱偷懒的作者,对吧? ☆、喜欢 谢玉引跟着孟君淮一道离开,已走了好远还在不住地扭头望正院——她觉得这样把尤侧妃留在那里真的很不合适啊! 尤氏刚动过胎气,而且对正院又不熟,万一需要点什么,她这个主人不在,院子里解决不了怎么办? 孟君淮恰因为伤未痊愈走不快,便多了几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将她这一而再的回望尽收眼底。 几回之后,他很想打趣她:哎,这傻姑娘,你真没看出来尤氏在算计你啊? 事情禀到他这里的时候,尤氏已经缓过来了——真是动了胎气哪有这么快? 当然也或许是动得轻,可若是动得那样轻,尤氏那样泪眼婆娑地躺在她正屋的榻上、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就太夸张了。 总之这件事里尤氏绝不是十成十的没问题,而只要有一点的不真,就只能是冲着谢玉引去的。 他一边暗想着尤氏是他惯坏了,闹得太过,日后要让她收敛些,一边眼看着谢玉引又是佛前祈福、又是不住回望的,显然是真的担心。 哎他这新王妃是真的傻! 孟君淮忍了一路,并没有将这些话明说出来,但是进了他自己的住处后,谢玉引隔着墙还在下意识地往正院那边望,他就哭笑不得了。 孟君淮手指在她肩头一点,指指旁边的花梨木绣墩:“坐。” “嗯?哦。”谢玉引抽回神思,克制住自己的忧心忡忡,依言去坐。 他自顾自地趴到榻上:“你正院的人不傻,若真有什么事,会及时禀来的,你不用这么担心。” 谢玉引感到诧异,为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不舒服。那也是他的孩子嘛,他怎么是这样一副并不很在意的样子? 她看看趴在榻上正自在地摸过本书来看的男人,稳稳当当道:“那万一是急事呢?” 孟君淮打了个哈欠:“不会有什么急事。” “殿下您怎么这样……”他耳中忽然落进了一缕明显的埋怨。 孟君淮侧过头去,见谢玉引正端坐在那儿望着自己,不描而黛的眉间惊怨交集:“女人生孩子是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再说,殿下您……您就算不在乎侧妃安不安好,也该为您的孩子求个万全吧?” “……王妃。”他初觉好笑,想要辩驳,可刚一唤又噤了声。 她那双总充满慈悲的眼里,现下一片认真。她在很认真地跟他争辩这件事情,或者说,她在很认真地觉得他这样不对! 他如果再继续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她可能真的要讨厌他了。 可他在乎她讨不讨厌他吗? 孟君淮想到此处忽地一噎,静静神,再度看过去:“别生气,你听我说。”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把里面的细致末梢跟她说清楚?那便成了他亲手在这场妻妾不睦里添油加醋。 谢玉引咬着嘴唇,冷着张脸垂眸等他的话,俄而听到他一喟:“ 杨恩禄。” 杨恩禄应声上前。 他说:“让郑大夫回正院守着去,就说尤侧妃什么时候完全无恙,可以回东院了,再让他离开。” “是。”杨恩禄应下。 孟君淮抬抬眼皮,睇了谢玉引一会儿:“今晚,就只好委屈王妃跟为夫挤一挤了。” “……殿下?”谢玉引轻吸了口冷气之后,脸上无可遏制地蹿红。 他觑觑她的神色,有些嫌弃又很想笑:“我伤还没好,不能‘大动’。”顿了顿又说,“有些事要跟你说罢了。” 王府最北边的三合院里,断断续续的议论声随着早春的晚风慢慢地氤氲开来。 苏氏靠着软枕倚在榻上怔神,榻边就是窗户,隔着窗纸她朦朦胧胧地看到对面屋子的灯火也亮着。 那屋住的是和她一道在王妃入府时随进来的顾氏。以往这个时候,顾氏都睡了,今天看来她也睡不着了。 前头的事情不胫而走,她们这里都知道了。最初,据说是尤侧妃在向正妃问安时动了胎气,但王爷好像没说什么,让尤侧妃在正院好好休息,还让郑大夫去侍候。 后来大约是午膳前后吧,尤侧妃就回她的东院去了。听说她回去前专程着人去向郡王爷禀了话,但前头也没说什么,郡王爷更没有再去看她一次。 正妃,则依旧留在逸郡王房里。 她们这边,入府早些的几个反应快,立刻就有人塞钱去打听具体事由了。苏氏从江氏身边的婢子嘴里听说,逸郡王留王妃一道用了午膳,下午时有人看到王妃在院子里走了走、在廊下读了会儿书,然后二人又一道用了晚膳。 总之夫妻两个一直在一起。现下暮色四合,听闻王妃跟前侍候的几个婢子宦官都过去了,王妃肯定是要在逸郡王那里过夜。 苏氏凝视着窗棂上的雕纹怔神,看得久了,眼里的颜色糊成了一片片的。她蓦地抽回神思来,眨眼缓缓劲儿,又继续发呆。 这一天的这些事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但在这几方三合院里引起这样多的议论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前面的一举一动,可能都会影响她们今后的命数。 但让苏氏更在意的,却是“这些事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这种感觉着实不好。对苏氏来说,正妃侧妃的明争暗斗虽然凶险,也比她们现在这种连话都说不上的所谓安稳要强。 苏氏深深地吸了口气,回想着自己元 宵时想在王妃那儿露个脸的事,现下看来那时她想得太简单了,漫说让王妃记住,她甚至连王妃的面都没见到。 王妃高高在上,是她想错了。 “木荷。”苏氏勉强松开眉头,唤了人来,“你看着备个礼吧,给大小姐和二小姐,明儿一早给何侧妃送去。就说我散步时偶然见着了大小姐,觉得喜欢得很。” 木荷应了声“诺”,苏氏平了平息,掂量着又添了句:“日后少跟东院打交道。” 正院,谢玉引翌日一早就回了房。尤氏离开后,房里重新整理过,连被褥都全都新换了一遍,寻不出半点被旁人住过的痕迹。 赵成瑞领着几个宦官候在一边,难免都有点儿紧张——王妃让侧妃从正院挤出去了,虽然就一晚上,但谁知道她心里有结没结啊? 谢玉引却完全没注意到。 昨天她离开时,满心都在真的担心尤氏,自然没什么心结;至于现在,她在思量逸郡王跟她说的话。 昨晚,两个人一同趴在被窝里聊了好一会儿——其实本来是他趴着她躺着的,不过这样说话时间长了总有些怪,她后来便也翻过去了。 他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初时她觉得他说得有一搭没一搭,后来才慢慢寻出了些端倪。 比如他提到“尤侧妃和从前的郭氏不睦”,还提到“尤氏生性要强爱争高下”,她懵懵懂懂地听着,冷不丁地脑子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殿下是想说……尤侧妃在跟我斗气?!” 结果他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玉引拿不准自己猜得对不对,黑暗里也不太能看清他的神色,她只好摸索着再问:“那殿下觉得,我现下怎样做才好?” 然后她一边咕哝着承认自己实在不懂这些事,一边还在试图看清他的神情。他忽地偏头回看过来,倒吓了她一跳。 昏暗的光线里,她居然仍能感觉到他的笑容很温和:“你现下这样就很好。” 他伸手环住她的肩头,还用力地揽了一揽,语气却听上去莫名有点别扭:“喜欢你一心向善,觉得我不对也直说,像个正妃的样子。嗯……喜欢你这样。” ……! 谢玉引当时就把头栽进了软枕里,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脸红。 他他他……他说他喜欢她?虽然细细想来,她也觉得他其实是在“对事不对人”,但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一 想起这些就脸红,一路上已红了好几次。现下深缓了两息后终于拼命克制住,叫来珊瑚:“去跟东院说,以后凝脂就留在正院了。” 这她是跟孟君淮打过商量的,他觉得她没错,又鼓励她自己去发这个话,让她一下觉得底气十足,继而便感觉……也蛮喜欢他这样的。 ——当然,这也是“对事不对人”的! 凝脂歇了三五日后伤便好得差不多了,珊瑚将房里收拾桌子的活交给她,让她边做边学别的。 而后一连几天,她们都看到凝脂在无事时勾着头往外看看、又扭过头看看她们,然后悄悄溜出去。 玉引没说过她,因为她头一天撞上这情状时,赵成瑞就暗地里告诉她是和婧在外面了。 屋外,凝脂后脚刚踏出门槛,和婧就拽着她一路跑出了正院。下人们在大小姐的“恐吓”下只当没看见,两个小姑娘一路跑到院子后头才停下,和婧气喘吁吁地问凝脂:“你拿到没有?” “没……”凝脂低着头,“我不敢……” 和婧要急哭了:“你再不帮我,要来不及了!苏奉仪每天都去何母妃那里,还天天给我送东西!” “可是……”凝脂觉得很为难。和婧要她去拿王妃的小印,这被发现了,肯定是要挨罚的! 但看和婧这样,凝脂也十分替她着急,于是她矛盾了会儿,道,“可是这样能成吗?不然、不然你直接去让王妃帮忙嘛!王妃是你母妃,她肯定会帮你的!” “她又不是我亲母妃,谁知她帮不帮?万一她不帮,还告诉父王怎么办?”和婧急得跺脚,而后颓丧地坐到墙根下。 她抹了把眼泪,想了又想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恐惧,拽住凝脂的手乞求道:“我只用一天……不!半天!你拿来我就找张纸盖上,然后立刻还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玉引:【捂脸】哎呀呀呀虽然这种喜欢都是对事不对人,但还是怪难为情的嘛! 孟君淮:_(:3」∠)_什么?你的喜欢是对事不对人吗? 玉引:是呀!咋啦! 孟君淮:t_t没什么…… ☆、宝印 谢玉引就见凝脂再从院外回来的时候,看着忧心忡忡的。这小姑娘生得白净,垂头丧气的样子与平日对比起来,反差就更鲜明。 玉引便搁下了手里正读着的经书,问凝脂:“怎么了?遇上什么难事了?” “……没有。”凝脂立刻否认。 玉引想了想,又进一步问:“那是大小姐有什么事?” 凝脂顿时打了个激灵:“您知道?” 玉引:“……” 小孩子真可爱!真的以为自己鬼鬼祟祟的不出声就能瞒过大人的眼睛,真的以为有和婧“威逼”,院子里的人就会帮着她瞒府里的正妃? 玉引摒住笑,淡看着凝脂:“我自然知道,从你头一回溜出去找大小姐玩我就知道。说吧,是出什么事了,还是你们谁惹谁不高兴了?” 凝脂低着头闷了会儿,磕磕巴巴地嘟囔:“也、也没什么……”她偷偷打量了玉引一眼,“就是奴婢和大小姐争了两句……您别怪大小姐!是奴婢一时没忍住!” 彼时玉引只觉得这小丫头好天真,竟还急着替小伙伴担责任。其实若论身份,真出了事,她这当宫女的,必定比和婧遭罪。 玉引自没打算在这种“小孩子吵嘴”的问题上多加责备,她便没再过问下去,挥挥手就让凝脂歇着去了。 结果第二天晌午,她发现案头的小印没了。 那枚小印是她身为王府正妃料理府中事务时要用的,以白玉制,上刻六字:逸郡王妃之宝。 平日府里有需要让她拿主意的事,但凡是以白纸黑字呈上来的,就都需盖上这印才算作数。就连仍由尤氏掌管的账册,每旬也都需呈到她这里来过目一次,由她盖印后发回。 这天是二月初一,恰就是她要看账册的日子,却突然找不到那印了。 珊瑚觉得奇怪,把那呈印的檀木小盒捧起来上上下下的看:“不可能啊……放在明面上的东西还能丢?平常您也不拿去别处用。” 琉璃琥珀等几个也都在屋里寻来找去,赵成瑞甚至趴到床边费劲看了半天床下,但也都一无所获。 赵成瑞纳闷儿道:“这真奇了怪了……就算是手脚不干净的,也没见过偷印的啊!不是您房里盖了印拿出去的,旁人见了总免不了起疑;至于若拿那印出去卖……见了上面的字还敢收的,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玉引心里惊得如有针扎,现下感慨什么“奇了怪了”都是废话,若真是让人偷去以她的名义下什么令、惹出了乱子,这罪过可就大了。 “再找找吧。”她压住惊慌,“准没出这屋子,你们几个就一起在屋里找,若一个时辰还没找到,便先回殿下一声去。 作品相关 (4) 到了广生左门时,便见定妃永宁宫的宫人迎了出来。 打头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嬷嬷,笑意盈面地一福:“殿下安好、王妃安好,娘娘听说二位同来,高兴着呢,已在正殿备好了茶。碰巧今天贤嫔也在,十二皇子妃来向贤嫔问安,也直接就直接来娘娘这儿了,现下正在里头说着话。” 一番话说得热情和善,话里又把现下的情状透了个明白,就算是在庙里长大的谢玉引也立时懂了——定妃是很高兴,但是十二皇子妃是弟媳,男女大妨搁在中间,孟君淮这当兄长的此时不便进殿。 谢玉引偏过头看看他,他也和气地笑着:“我还没去向父皇问安,先送王妃过来。”而后便向玉引道,“你先去陪陪母妃,我一会儿就来。” 说罢夫妻二人相互一施礼,孟君淮便往乾清宫去了。玉引自己随着嬷嬷往里走,边走边回忆关于十二皇子妃的事,很怕一会儿没话可说。 她和一众妯娌都在过年时见过面。大殷朝的皇子虽然及冠才封爵,但成婚都早,十四五岁就迎娶正妃,彼时正妃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年纪。 相比之下,她这及笄后刚过门的继室就“年轻”多了。 除夕那天她一看,五位嫂嫂不必提,往下的七八|九三位弟妹全比她大,十皇子府里因为宠妾灭妻的事,正妃自请废位于是没有人来,再往后……十一皇子妃还是比她大一岁。 这位十二皇子妃祝氏倒是和她一样都是去年册封的,也一般大。谢玉引记得除夕宫宴那天,皇后品着一道灵芝清鸡汤觉得味道好了,指着便说:“端去给小十二家的,再给逸郡王妃也添一盏。年纪还轻,进宫忙这一天别累坏了。” 玉引:“……” 虽然她懂皇后是在以嫡母的身份对两位新过门的儿媳表示体贴关心吧,可是谢完恩坐回去,眼看着三位比她大的皇子妃随着皇后的意思对她嘘寒问暖、还一口一个“嫂嫂”地叫着,真的有点儿别扭啊! 而且她也喝不下去这么多鸡汤…… 可是皇后当众赏的,不喝掉又显得不敬…… 结果那盏汤里面还有两大块鸡肉,她很痛苦地吃了半天才可算把它们吃完,夜里一直觉得腹中不舒服。 玉引想着想着,思绪就专注在了那日的“惨痛经历”上,不觉间已进了正殿,听到一句“六嫂安好”才回过神。 她正正色,赶紧福身:“母妃安好、贤嫔娘娘安好。” 定妃笑看着她,自也看见了她方才的失神,嗤地就笑了,指着她向贤嫔道:“这孩子,和老六一起进来没听说有什么不快。现下老六一走,她就魂不守舍了。” 贤嫔应和着笑说“新婚燕尔都是这样”,定妃又笑向玉引说:“快坐吧。正好今儿十二皇子妃也在,你们年纪相仿,好好说说话。” “谢娘娘……”玉引应了话去落座,脑子里已百转千回地使劲琢磨起话要怎么说来。 ——她不是来跟十二皇子妃闲谈的!她是有正事要办呀! 这本是命妇的事,孟君淮同她一起来,就是怕她自己话说不圆。 玉引心里愁得厉害,她素来习惯了随缘做事,现在很苦恼地在想怎么才能硬把话题掰过来。 她捧着茶杯一时没说话,结果,殿中其乐融融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后,定妃便看向了她:“玉引,一语不发的,是有心事?” 玉引蓦地一滞,遂即倒轻松了,她缓出笑来,就此直言道:“是有事想求母妃。尤侧妃有孕了,前几日又不慎动过胎气。妾身想替她在母妃这儿求个人,多照顾着她些。” 定妃一奇,打量着她问:“本宫不是都赐了四个宫女下去了?还不够照顾她?” 玉引紧绷着心弦缓出笑:“直接照顾她,有宫女是够了的。妾身是想求个能拿住事的,替她管管院子里的下人。免得偶尔有懈怠的,让她看了动气,母妃您看……” 她语中一顿又续上:“妾身觉得最好是宦官,说宫里出来的宦官更干练些。” 定妃略作思量就点了头:“也好,就应你。来人,去跟严恒说一声,让他一会儿跟王妃走,就当替本宫去府里照应着。” 三言两语尘埃落定,玉引心下大呼了声还好孟君淮教过她要怎么说。 她那天看凝脂一个小丫头都有机会见宫里的那么多人,便觉得定妃身边的人必定人脉更广,于是提出跟定妃把人要出来,再问杖责那天的始末。孟君淮斟酌之后觉得可行,然后决定要个官职高些的宦官出来。 因为宫女多在后宫,往乾清宫传话的应该是宦官,且宦官间的弯弯绕绕比宫女更复杂,混出头的都不太可能做到独善其身,问出话的几率也就更大。 不过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既能要到人、又能让定妃不多心,上面那些话都是孟君淮教她的。 孟君淮说:“即便我跟你一道进去,后院的事也是你开口更好。” 然后他还说:“若让母妃察觉了端倪,回来我喂你吃一整盘四喜丸子。” 是以现下顺利要到了人,定妃又仍笑吟吟的,玉引感觉如祸大赦——想想吃一整盘四喜丸子的事她就觉得太可怕了,如果要那样,她还不如跟十皇子妃一样,去自请废位! 几人又轻轻松松地闲说了会儿话,将近中午,孟君淮还没来,定妃又显了乏色,她们就先告了退。定妃说让孟君淮也不必赶过来了,改日再问安也罢。 三人一起退出殿外,十二皇子妃祝氏送贤嫔回旁边的永安宫,玉引就自己往宫外走。 可她还没走过近光左门,就听后面疾喊:“六嫂!” 玉引回过头,见是祝氏正追过来。 命妇的一言一行皆有规矩,在宫里时尤其严格。祝氏小跑着追已是不对,见她回头就松气地放缓下来。 玉引静等她走到近前,颔了颔首:“有事。” “六嫂借一步说话。”祝氏说着,不见外地挽了她的胳膊,下人见状都识趣儿地退远了些。祝氏仍是将声音压低了许多,“六嫂是不是为府里侧妃有孕的事不高兴了?” “啊?”玉引一怔,不明就里地睇着她,“没有。为何这样说?” “其实六嫂就算不高兴也不要紧,但您不能显出来啊……”祝氏担忧地蹙着眉头,“方才在定妃娘娘那儿,您忧心得也太明显了。母妃知道那位侧妃的性子,让我叮嘱嫂嫂一声——您不喜欢她、为她有孕的事气不顺都是合情理的,可是您不能让定妃娘娘瞧出来。定妃娘娘喜欢您,是因为觉得您修了十年的佛,必定心善,您若嫉妒妾室,让娘娘看了就不好了。” “……”玉引懵住。她想说她真的半点都没有因为尤氏有孕的事不高兴,漫说那孩子是在她进府前就怀上的,就算是在进府之后她都无所谓——尤氏也是有名分的正经妾室啊。 可她又不能说方才的愁容是在琢磨怎么完成她和逸郡王“计谋”,就只得什么也不说。 祝氏凑近了些,附在她耳边道:“定妃娘娘眼里揉不得沙子。母妃还让我告诉您,从前郭氏的事本可以不闹到那么大,她能悔改不再犯也就是了,是定妃娘娘容不得,才禀给皇上的。” 玉引心里一坠,乍然惊觉如果定妃现下真的误会了,自己可能会有麻烦。 祝氏握了握她的手:“嗯……母妃想让我跟您结个善缘,以后能有个走动走动的人。您 也不必太紧张,娘娘方才没说什么,就还没有那么严重,嫂嫂以后留心些就好。” “……哦。”谢玉引仍自微懵地应了,又听祝氏邀她改日去府里坐,她便也含含糊糊地点了头。 二人就此道了别,祝氏说要去坤宁宫给皇后磕个头,玉引怀揣着心事继续往外走。内左门前,她见到了孟君淮。 “殿下。”玉引一福身,孟君淮看看她问:“妥了吗?” “嗯,母妃让严公公去。说让殿下不必再赶过去了,改天再去问安就可。” 孟君淮听出她声音打蔫,是独自一人应付得太疲惫了? 他一喟:“对不住,乾清宫那边请见的人太多了,等了好久才轮上我问安,又陪父皇喝了盏茶。” 他捕到她神色间的一缕惊慌皱了眉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玉引不知怎么跟他说。她偶尔会对嫁入王府后的日子感到无所适从,但哪次的感觉也没有现下这么强烈。 ——早听说婆媳关系是个难题,现在她碰上了,又不能跑去跟定妃解释误会,怎么办? 孟君淮审视了她一会儿,抬手抚在了她额头上,口气突如其来地放缓:“回家之后你告诉我吧,听话啊小尼姑。” 作者有话要说: ☆、理事 突然被叫“小尼姑”之后,谢玉引心情诡异地在马车上看了孟君淮一路,孟君淮就闭眼静坐着一路装不知道。 回到府中时已近晌午,二人一道进了正院,落座饮了杯茶,谢玉引就斟字酌句地说起了方才祝氏说的事。 ——她原本是不想告诉他的。婆媳关系的问题放在眼前,她虽然一时还不知该怎样料理,但也很清楚孟君淮在其中所处的位置。 他虽然是她的夫君,但也是她婆婆的儿子啊。她嫁给他的时间又还不长呢,此时将这样的事情说给他听,他会不会觉得她在告定妃的恶状? 出于这番思量,玉引原本打算随缘而为来着,想着就算定妃真的已经误会了她也不要紧,日子久了、相互了解了,慢慢就不误会了。 无奈他非要问。 是以玉引说完后觑了觑他的神色,又强调道:“我真没有因为侧妃有孕不快,当时是在苦恼怎么提要人的事来着,而且……而且只是十二皇子妃这么说罢了,我倒没看出母妃有什么不高兴。” 结果他说:“贤嫔娘娘为 人做事八面玲珑,她既这样告诉十二皇子妃,应是没错。” 玉引:“……” 这下更紧张了!这怎么办? 孟君淮浑不在意地搁下茶盏,一抬眼又看见她发虚的神色,遂一笑:“别怕,现在不好跟母妃解释,是因为实情会让她担心,待这事过去就可以同她解释了。” 玉引蓦松了口气,觉得以后能解释就好。至于眼下,反正她也不是总要进宫的。 他又道:“到时我去跟她说。” 她怔了怔,望着孟君淮一时没接上话。直至见他离座起身,她也随之站起来。 孟君淮提步向外走去:“你休息吧,我去东院一趟。” “殿下慢走。”谢玉引稳稳当当地一福。 逸郡王的身影很快就从正院门口消失了,堂屋里,珊瑚和琉璃互换了好几次眼色,又摇头又点头地矛盾了半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珊瑚上前道:“娘子,您怎么就由着殿下去东院了呢?” 玉引回回头:“嗯……?” “现下正是午膳的时候,您留殿下用个午膳多好呀!”珊瑚的眉头快拧成麻花了,“东院那位仗着孩子本来就……您还不让她看明白些!” 珊瑚是真的心急,刚开始看自家娘子执掌的后院有这么多妾室,她们就觉得麻烦不少。后来发现逸郡王其实并不怎么沉迷女色,后面的妾室还有好几个都没露过脸,才松了口气。 可再往后又惊觉大概还不如让逸郡王真的“沉迷女色”呢! 若是那样,妾室们雨露均沾,正妃的地位其实并不会被动摇。眼下却是虽然不露脸的居多,得宠的那位尤侧妃可势头盛的就差和正妃直接叫板了——王妃和尤侧妃、和东院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少,还不觉得,但她们作为底下人可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昨天,两边的宦官还“掐了一架”呢! 当时是午睡刚过,大小姐睡醒后说要吃红豆双皮奶,因她昨天是随着逸郡王直接从书房到的正院,也没带自己身边的人,赵成瑞就亲自去厨房给她端双皮奶去了。 后宅的厨房是合用一个,赵成瑞跟主事儿的要来双皮奶刚端出去,一只手就伸过来要拿。 对方是东院领头的宦官梁广风,边拿边尖着嗓子说:“哎哟赵哥您眼观六路,隔这么老远都知道我们侧妃正要吃这个?多谢您嘞!” 赵成瑞一侧身子 避过:“你小子喝多了吧。这是我要端回去的,你自己进去拿去。” 梁广风立时三刻就变了脸,尖细的嗓音却没变:“赵哥,这就是您不对了。这东西又不止这一碗,您再进去端一趟就是了,我们侧妃有着孕呢,等不得!” 一句话把赵成瑞气得想糊他一脸奶! 梁广风这话就是成心给正院脸色看,又是在厨房门口,赵成瑞要是让步了,让外人看了就是正院向东院低头了,所以绝对不能让! 赵成瑞就微笑着呛了回去:“这回还真对不住了,这个啊,是大小姐要的。大小姐今儿住正院了,殿下也在,您说这要是大小姐等哭了,殿下问我为什么这么慢,我说不说是被你们东院截胡了啊?” 梁广风气得瞪眼。 正院东院的两位大宦官杵在这儿一掐,可把厨房当值的几个给吓坏了。 他们也不傻,知道让谁端走了,另一边都不乐意,论起来正妃侧妃他们都得罪不起。何况现下郡王爷在正院,他们可不想因为一碗双皮奶被郡王爷亲口发落了。 于是,厨房掌勺的宦官胡发财两害相权之后,出来打了圆场:“哎赵爷、梁爷,您二位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啊!” 两个人一起横他,差点没给他吓跪下。 胡发财痛苦地堆着笑:“大小姐等着吃呢不是?赵爷您慢走,梁爷您这边请,咱再给您端一碗,多搭几样料,侧妃爱吃哪样吃哪样。” 然后,周围寂静了一阵子。 再然后,赵成瑞志得意满地走了,胡发财差点没被梁广风的目光剐死! 诸如此般的掐架还有许多,珊瑚琉璃听得多了,自然看东院气不顺,很想让谢玉引硬气起来,给那边的颜色看,让她们知道谁才是正妃! 是以珊瑚“启发”完谢玉引之后,很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不说把殿下截回来用午膳,提出请他来用晚膳也好啊? 谢玉引闷了闷说:“可现下不是她仗着有孩子来请殿下,是殿下主动要去啊?” 她觉得这跟尤侧妃仗势欺人没什么关系啊? 珊瑚:“……” 另一边,逸郡王离东院不远时,就看见尤侧妃等在了院门口。三个多月的身孕尚不显形,尤氏看上去依旧身子窈窕,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走过去,她一福,手便软绵绵地扣到他的手上,她的笑容也软绵绵的:“一早就听说爷进宫去,必 定辛苦,午膳已备好了,您请。” 二人就进了院儿,踏过堂屋门槛,孟君淮抬眸扫见满屋精致几是一滞,缓了缓才反应过来。 ——尤氏房里的陈设,总是讲究的,大到屏风小到花瓶,都是稀世珍宝。她喜欢这些东西,但凡听说府里进了什么新的好物,总要讨过来,他自己又并不很在意这些,多是她开口要了,他就点头答应了事。 而从挨了那顿杖责至今,他都没怎么来东院,自己房里和正院相较她这里都要“朴素”得多,乍一进来好一阵恍神。 孟君淮意识到自己近来好像是对尤氏冷落了些,养伤那些天不提,伤好后的这几日总该抽空来看看的。 他落座后看一看她,便含歉亲手盛了碗汤递过去:“有着孕不见丰腴,反倒瘦了。我近来事情多才没顾上后院,你照顾好自己。” 尤氏接过汤抿了一口,听言咯咯娇笑着应说“我知道”,孟君淮又道:“还有件事要你帮个忙。” 尤氏怔怔:“您说。” 孟君淮一五一十道:“今日进宫,王妃以给你安胎的名义,从母妃身边要了个宦官,但实是我要查问些事情,人不能搁到你这儿。” 他语中一顿:“但宫里出来的人若平白无故死在府里,也不好。你回头放些风声出去,就说母妃身边来的那宦官染了风寒病了,闭门养着……日后没事则罢,若那人留不得,有这番铺垫,省得日后惹别的麻烦。” 他边说边给她卷了个京酱肉丝递过去,而后又给自己卷,卷到一半发觉没听到答复。 孟君淮抬头看了看:“侧妃?” 尤氏抑不住一声轻笑:“爷您好些日子没来,今儿个突然来了,我还道您是想我们母子三个了,合着是来说这事?” 孟君淮微微蹙眉,看着她的神色,静气道:“你别闹,这是紧要事,若是……” “王妃很好么?”尤氏这样问他,“您养伤的时候不见我,王妃可是去了不止一次呢。” 尤氏运着气摆摆手,屋里一众早已吓得面色发白的下人就如蒙大赦地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了二人,她压制着连日来积攒的不快,往他面前凑了些:“王妃是那张清素的小脸儿合了您的眼缘,还是……”她笑了一声,“还是熄了灯比妾身会伺候人啊?” “尤静莲!”孟君淮一瞬间愤怒腾起,他喝了一声后倒抽了口凉气,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 尤氏只又一声轻哼,垂下眼帘道:“您别急嘛,这女人缠着男人,靠的不就是这两样?我只是想问个清楚,自己哪里不如王妃,日后跟她好生学着。” 她的话直在他心里激起一股被侮辱的感觉,不经思索便拍案而起:“胡说什么!王妃不是那种人!” “……”尤氏错愕地睇了睇他之后,也彻底怒了,“您竟还这样为她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珊瑚:您怎么就这样让殿下走了呢! 玉引:不然呢。 【十分钟后,被侧妃气到了的孟君淮风风火火地冲出了东院】 珊瑚恍悟脸:啊!您早就知道就算不拦殿下也在东院待不了多久?高!实在是高! 玉引:????what????? ☆、生气 方才在房中听了两句争执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在院子里候着,片刻后,看见逸郡王怒发冲冠地从堂屋出来。 杨恩禄刚迎上去,逸郡王便喝道:“挑几个人过来看着东院,让尤氏好好待着!” 杨恩禄吓傻了:“爷……爷?您消消气儿!侧妃这有着孕呢……” 孟君淮强自沉了口气,面色仍是铁青:“让她好好安胎,别总想些有的没的。账册一类由她掌管的事,先交给何氏去!” 话虽然听上去软了一些,但竟并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几个小宦官直吓得缩了脖子,死死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郡王爷和尤侧妃起争执,这不是头一回了,但看郡王爷发这么大的火,这还真是头一回。 看尤侧妃被禁足更是头一回——搁在从前,顶多是郡王爷气得十天半个月不来东院,尤氏在绷不住的时候就会去他跟前磨一磨,把他也磨得气儿消了,就没事了。 眼下一禁足事情可就不一样了。尤氏想去前头软磨硬泡是去不成了,再加上郡王爷这脾气,他什么时候能自己消气可得另说。 天知道尤氏下回见郡王爷会是什么时候! 于是一众下人缩头缩脑,边拿捏个中分寸边随着逸郡王离开。直至到了前后宅之间的那排后罩楼前,孟君淮才缓下了气:“那人探过没有?” 杨恩禄一愣,旋即意识到是指从定妃那儿要来的宦官:“着人探过了,那姓严的是不对劲,下奴提起殿下挨杖责的事,他就躲躲闪闪的。” “嗯。”孟君淮面色微沉 ,“你去问话吧,能好端端问出来就先不必动他。” “是。”杨恩禄应下。 他静了静又说:“但还是问明白了最要紧。” 王府大门内的门房里,严恒等了又等,等得直有点奇怪。 他知道自己来逸郡王府是为什么。说是王妃替府里的侧妃开的口,想跟定妃娘娘要个人去帮着管管东院的事,定妃娘娘就指了他。 可他跟着王爷王妃回了府之后,就被留在了这门房里候着,没人带他熟悉府里,也没叫他去给侧妃磕头。 这就奇了怪了。 严恒觉得不合常理,可他从前又没到别的王府伺候过,并不太知道宫中府中的规矩有什么差别,就只好先耐着性子等等。他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歇脚,闭着目养着神,琢磨日后怎么在这府里立足。 呵,不少人都觉得从宫里混到府里,是从上往下走,他觉得那些人都傻。 他们这些个宦官,其实混得再好,都还是“人下人”,唯有在东缉事厂督公眼里留个影子,才真能变成“人上人”。 想凭着在宫里做事在督公眼里留影儿?做梦吧! 宫里的人就那么多,嫔妃之间的勾心斗角再热闹也有限,哪比得过京里各家的弯弯绕绕多?何况,从朝臣到宗亲,都各有各的权势,指不定哪天就能找东厂的麻烦,督公自然会想盯住这些人。 严恒其实已经暗自琢磨了很久,想混到某个府上做事。只是他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顺、这么快。 “哎,严公公。”门房的小厮踌躇许久后终于决定奉个茶巴结一下。严恒抬抬眼皮,把茶接了过来,还了句:“多谢。” “您客气。”小厮堆着笑,搬了张小木凳子过来,在严恒旁边坐下,“严公公您天庭饱满,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日后您多关照!” “借你吉言了。”严恒拿腔捏调的,其实心里觉得很受用。余光扫见门口有人影一抬眼,瞧清为首那人的服色后,严恒站起了身。 “您是……”严恒作着揖问。 “严公公是吧。”杨恩禄负着手走进来,看看这个比他大七八岁的宦官,“在下杨恩禄。” “哦……杨公公!久仰久仰!”严恒又作了作揖,“不知什么时候带在下去向侧妃磕头啊?” “哦,这便走吧。”杨恩禄略笑了笑,不再跟他多做寒暄,转身便往外去。 作品相关 (5) 意、让他好生帮逸郡王办事,顺便替妹妹说说好话呢? 孟君淮正琢磨着早晚要拿睡觉不老实这事当面嘲笑一下谢玉引,抬眼就看见谢继清的眉头在打结。 “哦,她昨天累着了,没睡好,我让她在这儿补个觉。”孟君淮随口解释道。 “……哦。”谢继清短滞了一瞬后,意味深长地点了头。 “累着了”嘛,他也是成了亲的人,懂! 他便安心的继续说正事:“问了户部的人,他们以为戒严是皇上的旨意,又见皇上绝口不提,便也没敢妄言什么。” 孟君淮了然地“嗯”了一声。 果然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就连他在从那顿杖责里寻出破绽之前,也一度以为父皇是知情的,只是决口不想提而已。 啧,合着上上下下,都差点被那胆大包天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给骗了! 王府大门处,杨恩禄正一边心惊胆战地想挡人,一边又不得不点头哈腰地将来者请进去。 一众皇子的长兄谨亲王说来就来,还铁青着面色一看就情绪不对,很让人害怕啊…… 他就只能在旁边劝:“哎爷您慢点……” 谨亲王一声冷笑:“戒了严的地方都敢擅查,六弟长本事了!” 杨恩禄直缩脖子:“爷您息怒。” 他心里叫着苦,目光扫见有两个自己手底下的宦官正往这边来,赶紧打个手势让人止步。旋即又使劲挥手,示意他们回去禀逸郡王。 二人反应也快,一欠身就迅速折回去了。谨亲王看在眼里但懒得理,鼻中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于是谨亲王到了书房门前的时候,孟君淮也正好出来挡人。 他堆着笑一揖:“大哥……” “六弟,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谨亲王挑眉切齿,睃着孟君淮,冷声道,“我将此事告诉你,是不愿看到父皇发落你的母族,你倒好,敢串通锦衣卫去搅合?” 话音未落他就见一锦衣卫走了出来,谨亲王神色一凛续说下去,声音更冷:“走,跟大哥进宫谢罪去。现下知道的人还少,大哥还能替你兜着。”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孟君淮赶紧拦他:“大哥大哥……” 谨亲王皱眉看着他。 “大哥您别急,我这儿有点紧要东西,您先看看再说。” 孟君淮说着就 给杨恩禄递眼色,杨恩禄当即进书房去取。谨亲王一见,就想索性自己进去看,结果孟君淮又拦他:“大哥您别……” 谨亲王直瞪他:“我进去坐坐行不行?” “这个……不行。”孟君淮自觉待客方式实在不太对,气虚地堆笑解释,“您弟妹在里头睡着呢,您进去不方便。” 谢继清是谢玉引的亲兄长,谢玉引又是和衣而眠,隔着一道多宝架,看见了也就看见了。谨亲王进去看,可就真不合适了。 谨亲王一时都气笑了:“你让王妃睡前院书房?你近来真是脑子不对劲吧你?” “没、没有……”孟君淮尴尬地解释,“就这一回。她昨晚到后半夜才睡,我让她在这儿补个觉。” “到后半夜才睡”…… 谨亲王木了一瞬后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这位六弟。 有些话题虽然说来不太好,但顺着风刮到他耳朵里,他听见了也没辙。 ——谨亲王很清楚,父皇赐婚的旨意刚下来的时候,恨不得全京城都在议论这位新郡王妃,“刚还俗”的事实放在这儿,其中自难免有人好奇以后这夫妻生活怎么过啊? 现下他才知道,合着大家的担心都多余。 啧,六弟你可以啊? 到后半夜才睡。 是以三人便一道移步正厅落座,谢继清边向谨亲王禀事边琢磨,妹妹若天天这样“睡不好”也不行,得给她弄点补身的东西调养调养。女孩子家面子又薄,这事铁定不能他这当长兄的出面,回头让她嫂子走一趟好了。 谨亲王则边听谢继清禀报边想,六弟比自己小八岁,这会儿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告诫他“要节制”估计也白搭。呵,倒正好他前几天出去打猎时猎得了几头鹿,那个大补的部位回头就送来给他吧! 孟君淮在一旁边品茶边看二人的神色,见他们都状似沉吟,心道难不成自己想错了?事情其实比他想得严重? 他想了想,便开口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哥,千户大人查到的罪状基本够说明事情,加上秉笔太监先前的欺上瞒下也板上钉钉,我想直接写本折子呈给父皇禀明此事,大哥看如何?” 谨亲王点头:“嗯,可以。” 孟君淮:……?那你刚才神色那么凝重是在想什么? 谨亲王抿了口茶,看向他:“你这便去写吧,一会儿我和你一道进宫,面呈父皇,免得那 薛贵倚仗职务之便,再截了你的折子。” 如此甚好。 孟君淮本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想此番进了宫,就一定要等面见了父皇再走,只不过乾清宫觐见的人素来很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谨亲王一道去就方便多了,父皇虽未立储,但这位长兄也已与储君无二,可随时参与议政,进乾清宫甚至不用专门禀奏。 他就让人直接备了笔墨纸砚来,斟字酌句地写完始末,又就自己擅动锦衣卫“先斩后奏”的做法告了罪,通读一遍自觉没有疏漏之后,又交给谨亲王过目。 谨亲王也认真看了一遍,点头道:“写得挺好,这便进宫吧。还请这位千户大人同去,你直接带人查的,父皇若问起来,你最能说清楚。” 谢继清抱拳:“是。” 三人就不再耽搁,直奔紫禁城而去。入宫门时,守卫见两个皇子跟一个面生的锦衣卫一道来,还觉得有些稀奇。 两刻工夫后,三人一并跪在了乾清宫中。 大殿里,铜鹤的香炉从口中吹出烟雾。弥漫开的烟雾让本就静谧的大殿显得更加肃穆,更在人与人间添了几许疏离感,教人没由来地觉得在这一方大殿里,只有一个人是高高在上的,旁人,不论是什么身份,都是臣民而已。 皇帝执着手中刚读完的奏章站起身,在三人面前悠缓地踱了两个来回。 孟君淮一直没敢抬头,终于,他听到奏本被丢在案上的声音——是轻轻的一声“啪”响,简单而短促,让人再极力分辨,也辨不出什么情绪。 接着,踱步声停了。 孟君淮在余光扫见君父转向他们的一瞬间,沁了一背的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当大哥的都误会大了。 请大家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要嘲笑王爷。 一定是两个大哥太污了,嗯,一定是!25 第26章 “你说倒钞司起火,秉笔太监薛贵擅自隐瞒不报。”皇帝的声音里没什么喜怒,一句话后他似乎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续上,“你老实告诉朕,这件事你知道多久了。” 孟君淮骤然周身一冷,在脑中一片嗡鸣中惊觉,这话不论怎么答,都不对。 他若说他也刚知道,安排锦衣卫去查的事便说不通;可若说早已知道了,那……便成了他也在欺君。 眼下的情状却又让他并无时间多做考虑。 “儿臣……”孟君淮强静着气,“儿臣其实直到现在,也仍不知道。” 皇帝目光微凝:“什么意思?” “年初一时,皇长兄告诉儿臣,他在府中看到倒钞司起火。因为儿臣的舅舅执掌户部,皇长兄怕儿臣的母族被问罪。”他尽量放缓了语速,听起来能更沉稳些,也能给自己多些许思量的空闲,“但那时,倒钞司中已戒了严,儿臣和皇长兄皆以为是父皇的意思,全没往秉笔太监身上想。又见父皇绝口不提,觉得是因过年,此事提了不吉利才暂且压住……” 孟君淮语中一顿,想听听皇帝的反应,却未如愿等到。 他只得继续撑住心神继续说下去:“儿臣也担心事情太大,便进宫知会了母妃。后来……那日遭了父皇杖责,儿臣自知有错,不敢再错下去。直至前几日母妃赐进儿臣府中的一宦官,无意中道出他为秉笔太监做事,儿臣觉出有异便审下去,才知他是帮秉笔太监盯着母妃的永宁宫。他又言及倒钞司起火的事也是秉笔太监在欺上瞒下,儿臣一时难辨虚实,就想着先请锦衣卫查一查,再将结果禀与父皇。” 孟君淮说罢,只觉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他们这一干皇子都没有实权,平日进宫问安,多是陪父皇喝茶下棋,父子间纵说不上多亲热,也还算轻松。 现下忽地这般禀起政事,父皇一下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他才蓦然感觉到了天威的震慑。 而在这种震慑之下,自己正动的心眼都让他觉得十分气虚。 殿中又静了会儿,皇帝吐了两个字:“杖责?” 孟君淮心里一松,平静地应了一个字:“是。” 这便是他动心眼的地方。他已然知道那并不是父皇的旨,只不过,眼下不如兜个圈子。 又安寂了好一阵子之后,皇帝却没再说什么。没有直言那不是他下的旨,也没有为杖责的事安抚这个儿子。 孟君淮只听到一句 :“这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朕会召户部的人来议。” 然后皇帝又对长子添了句:“君涯留下。” “父……”孟君淮不安心地想再做解释,视线一抬,愣被谨亲王的目光噎回了话。 谨亲王摇摇头,也示意他先回去。孟君淮只得施礼,与谢继清一同退出殿外。 殿里,只剩了皇帝与长子二人。 皇帝抬抬手,谨亲王站起身:“父皇,这事……” 皇帝这才得以将方才腾起的怒意以冷笑散出:“一个阉官,也有胆子打朕的儿子了。” 谨亲王屏息:“父皇息怒。” “别闹大了。你亲自带人去,该杀的杀了,其余的发配出去。”皇帝又恢复了没什么喜怒的口吻。 “是,儿臣领旨。”谨亲王一揖,又道,“儿臣告退。” 正值晌午,外面阳光明媚。 二月里本就逐渐转暖了,这时明晃晃的阳光更照得天地间都暖融融的。孟君淮策马回府一路未言,直至到了府门口,才轻笑了一声。 吓得不轻,好在结果还不错。 父皇对他挨杖责的事没有表态,他当时心里一紧,出宫的路上又想明白了些,心知父皇若那时明言自己不知道,便是让他们都清楚了秉笔太监在他眼皮底下做了这样的事,这是很丢人的。 然后,在他正路过东四的时候,谨亲王身边的亲信追了上来,带了谨亲王的话给他:“我们爷请殿下您放心,明日一早,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便会换人来做,余党也皆会从宫中拔出去。” 这句话在孟君淮脑中过了许多遍,现在想来,让他仍有一种快意。 他进了府门,立刻有宦官迎过来,边迎边禀说:“王妃半个时辰前醒的,和大小姐一同用了膳,现下正在书房等您。” “知道了。”孟君淮信口应了一句,直接往书房去。离得还有几步远时,里面的人迎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烈日当头照得他有点发蒙,他只觉心底的快意刹那间一烈,箭步上前就将她拉进了怀里! 谢玉引被突如其来的怀抱一嚇,接着便想是不是事情办得不顺?秉笔太监逃了?还是皇上训斥他了? “殿……殿下?”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孟君淮听得响声蓦地回过味来,一时尴尬,却又并不是很想放开。 于是他应了一声“ 嗯”。 “殿下的事情办妥了吗……”她问了一句,又立刻着补,“若没有也不要紧,殿下您静心等等。万事皆有因果皆有命,那些作恶的人,迟早要食苦果的……” “嗤。”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像有点不耐烦,“你别说话。” “……”玉引就不敢说了。 然后他又说:“还好有你。” 玉引:“……?”所以她到底要不要再说点什么? 当晚,星辰灿烂,紫禁城中却仿佛被阴云笼罩。 几乎各宫都有宫人被押出来,在哭喊求饶声中被押走,没有人会告知他们要被押到什么地方。 乾清宫旁,大太监魏玉林眯眼静看着西边,静静地听着那边的惨叫,直至扫见旁边的小宦官在擦冷汗,才挪回视线。 他笑了一声:“吓着了?” 小宦官就不敢擦冷汗了,但也没说出话来。 魏玉林再度看向西边:“薛贵那边,怎么样了?” “薛、薛公公已经……已经身首异处了。”那小宦官舌头都有点打结,“谨亲王亲自带人去抄的家,薛公公是直接……直接砍了的,他那老母则自缢了。” “唉。”魏玉林叹了口气,啧着嘴摇头,“让我说点儿什么好呢?他啊,活该。” 小宦官听得缩了脖子,不敢接话。 魏玉林心里冷笑涔涔。他当了二十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和薛贵这秉笔太监共事也有十七八年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薛贵会突然栽了跟头,而且还是因为这么一桩蠢事栽了跟头! 想用杖责吓住六皇子让他闭嘴,结果却露了破绽反遭人起疑?魏玉林心嘲薛贵连戏都不会做。 “啧,你去告诉他们一声。”魏玉林心平气和的,“但凡查着帮薛贵办事的,该杀的都杀,甭瞎发善心,也甭给我留面子。这会儿留了面子,日后的麻烦就更多了。” “督公……”小宦官听着这话,浑身都怵得慌。却又不敢多说什么,缩头缩脑地就依言去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下的宫道中。 逸郡王府后宅正院的卧房里,玉引躺在榻上不住地给自己鼓劲儿。 昨天回家时大伯母说的话,让她不敢不在意。而昨晚她跟孟君淮说,让他再给她一天时间,他也答应了。 现下一天过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循声看过 去,透过纱制的幔帐看见孟君淮正走进来。 他刚刚沐浴更衣去了,眼下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裤,看上去简单随意。手里还端了一碟子什么,看上去就更随意了。 孟君淮端着碟子走到榻边,拉开幔帐坐下:“喏,晚膳的时候膳房往前面送了一碟蹄筋,我吃着不错让他们又备了一份,你尝尝?” “……”玉引望了望他,摇头,“我漱过口了。” 孟君淮蹙眉看看她,把蹄筋放到了一旁桌上。 他有心想让她赶紧适应荤菜,能长长肉就更好了。于是问了府里的大夫,大夫跟他说睡前吃东西最容易长肉。 所以他是成心要在睡前哄她吃东西,只不过……怎么感觉她情绪不大对头? 孟君淮掀开被子躺下,认真看着她,她也不说话。过了会儿,她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然后…… 他感觉到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衣带上,好似带着迟疑拽了拽,然后使了力一抽! “……王妃?!”孟君淮吓了一跳,猛地按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这是她两天之内第二次做出“为他宽衣解带”的举动——可上回还是直裰!这回直接对中衣下手了?! 他很错愕地看着她,觉出被攥在手里的手缩了缩,接着又执拗地要挣开。 玉引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根本就没勇气看他,只全神贯注地想挣开他的手,迟迟挣不开,她便忽地蹿起一股无名火:“你松手!” 孟君淮下意识地松开,旋即就觉她的手从已抽开系带的地方探进了衣襟里,然后去拽那一边的系带。 孟君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满脑子浆糊。 哈?怎么回事?哪出? 他很清楚他们到现在都没圆房是为什么,一是因她总别别扭扭,二是因他一看她清心寡欲的模样就……下不了手! 结果现在他没下手,她她她……她居然主动下手? 她这是要…… 孟君淮脑中忽然闪过一行字。 ——霸王硬上弓。 第27章 正院里,一众下人面面相觑地杵着,听着屋里的动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这动静要是放在别的院子里也就罢了,可是在王妃的正院…… 这么说吧,逸郡王和新王妃圆房没有,他们不知道。有人说圆了,有人说没圆。但两个人一起睡觉时,的确都是安安静静的,这个没跑。 ——所以今晚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先听到王妃略带愤怒地喊了一句“你松手!”,当时几个人互看一眼,各自都是一脸了然,觉得这没什么可说的。 夫妻嘛,这肯定是闹上了。不过,大概是郡王爷想,王妃今天精神头不好,并不想。 结果过了片刻,又听见王爷的沉喝:“你干什么!别闹!” 他们就听不明白了。 这一前一后的两句话搁一块儿……合着是两个人都并不想行床笫之欢?那怎么还闹得不高兴了呢?安心睡觉不就得了吗? 卧房里,孟君淮可算把动手动脚的谢玉引给治住了。 他把她抵到墙角,一手支着床,一手将她的两只手腕箍在一起:“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你直说!” 他一点都不觉得谢玉引这是突然“想开了”。方才她刚开始还说两句话,到后面就一个字都没有了,他细看,她面色发着白,眼眶又红得明显——这哪是要体会敦伦之乐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无形中有把剑在抵着她、逼她做她不肯做的事一样。 虽然二人早已是夫妻,他“顺水推舟”地让这事成了也算不上错吧,可乘人之危也实在无耻了些。 玉引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孟君淮回想了一番这两天的事,蹙眉:“你伯母到底跟你说什么了?你把原话告诉我。” 原话…… 谢玉引神色微颤,避开他的目光闷了好一会儿,才可算把那些在她看来很是自轻自贱的话说出来:“伯母说、说我跟殿下也……算不上门当户对的,要我明白尊卑,尽心服侍殿下……” “这话你竟听了?”孟君淮气笑。他蓦地松开她,翻身下了榻,一阵恼火冲得他直走到了卧房那端门前的屏风处,俄而又强定住神,转过身来,“你若是愿意信这话,就直接告诉我,我以后再不来你正院!” 他真的很生气! 身边的女子做小伏低一直是件让他很别扭的事,所以 纵使几年下来宫里赐进府的人不少,他真正宠过的也就尤氏一个——其实他也知道很多时候尤氏都跋扈得有些过,但便是这样,他也觉得与尤氏相处比面对何氏她们舒服。 简而言之,行事跋扈放在他这儿是能忍的,做小伏低则让他避之不及。 没想到现在这个小尼姑也给他来这套! 孟君淮火很大,见她不说话,又几步踱到榻边:“你是真打算听你伯母的,还是打算按自己的性子过日子?你给我个准话!” 谢玉引也气恼地看着他。 大伯母的话本来就让她觉得十分憋屈,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照做了,他却又发了火。 她直觉得自己在受夹板气,一时不快地觉得自己怎样做都不对,她就瞬间不想再顾忌谁的情绪了! 于是她躺下便道:“我睡了。” “……”孟君淮一口火气被截住,噎得干瞪眼。抱臂站了一会儿之后也没别的辙,哼了一声只得也躺回去。 他余怒未消的成心找茬:“你睡进去点!” 她便往里挪了挪。然后,他听见一声低若蚊蝇的抽噎声。 天色渐明,一辆马车停在了王府的偏门前。这马车虽然精致讲究但说不上华贵,放在这权贵聚集的京城里,并不起眼。 顾氏扶着侍婢的手上了马车,驭马的宦官扬鞭喝了一声,马车就驶了起来。辘辘的车轮声有些令人头疼,但顾氏的神思却愈发清明,向琢磨棋局一样,琢磨起接下来的每一步路。 不算两位侧妃,王府里的妾室还有六个。但她和苏氏是最年轻的,她们去年才随着新王妃一同入府,与王妃是一样的年纪。 她最初觉得自己必会在府里风生水起,因为逸郡王在她入府次日就召见了她,虽然只是叫她去下了盘棋,可她那日打扮得细致、言行也很小心,自问该是给逸郡王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的。 可是,之后就再没有什么了。她们一同入府的三个人里,王妃在月余后突然与逸郡王热络起来,苏氏则搭上了何侧妃,她这个最先被召见的,反倒成了最安静无声的一个。 慢慢的就连底下的下人都开始欺负她了,这个月的布料送过来时,她和苏氏的就明显有了差别。苏氏多少还有何侧妃照应,得到的料子说不上多珍贵罕见,也还齐全够用。但她这里,四匹里有两匹都既不够做裙子也不够做衣衫,另还有一匹花缎明显发旧,不知是在库里落了多久的灰后被人 想起来,就拿来给她了。 于是,她拿这匹旧缎做了件竖领的短袄。 顾氏睁了睁眼,抬起手端详着袖口因旧而有些发污的颜色,暗想姑母见到她这样,一定会帮她的,姑母最疼她了。 永宁宫。 定妃听说手边的点心是寿昌宫的顾氏送来的时,难免一愣:“顾氏……哪个顾氏?本宫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身边的池嬷嬷回说:“这顾氏进宫也有七八年了,但一直没得过宠,上回侍候皇上还是三四年前。眼下位在才人,位份不高又不爱惹是非,无怪娘娘不记得。” “哦……”定妃缓缓点头,不禁起了防心,又道,“这可更奇了,咱平常跟西六宫走动不多,她又是个不爱惹是非的性子,怎的突然想起往本宫这儿送点心了?” “奴婢本来也觉得奇怪,不想接,不过那边差来的人一说,倒也确实有点缘分。”池嬷嬷衔笑欠身,“她们顾家在江南,出美人的地方。您今年赐给咱六殿下的顾氏,正是她的本家侄女。她听说后召顾氏进来说话,顾氏给她带了点心——于情于理,自然也是不能绕着您这当婆婆的。” 定妃的心弦便又松下来。确是这样,顾氏进来探亲若绕着她不理,她虽则多半不会知道,但万一知道了也难免觉得顾氏不懂礼。 “算她懂事。”定妃笑了笑,很快又说,“但她若一会儿要过来问安,你就不必问我的意思了,让她在外头行个礼便回去,你替我备份赏给她就是了。” 王府正院,谢玉引歪在廊下坐着看旁边的和婧,和婧也坐着,双腿一甩一甩的,抬头也望她。 大眼瞪小眼地待了一会儿之后,她愁眉苦脸道:“坐了这么久了,你让我回去呗?” 和婧的小手一下就抓到了她的手上:“不、行!父王说啦,母妃心情不好,不能让母妃闷在房里抄经,午膳之前都不行!” 哎小丫头你还挺听你爹的话! 玉引动了动心眼,哄她说:“你看你在我这里待这么久,你何母妃会着急吧?你回去告诉她一声你在我这儿,然后再过来,好不好?” 她真的想回房待着了!不抄经,读读经也行啊?在院子里完全无事可做。 结果和婧很坚定地摇摇头:“不、行!父王说啦,他跟何母妃说过了,不让我扔下母妃自己回去。除非母妃一直不高兴,我就带妹妹一起过来陪母妃!” “……可别! ”谢玉引赶紧拒绝。她掐指一算,何氏所生的王府二小姐兰婧现在才刚七个多月,那么小小的一个若带过来,她可完全不知道怎么哄。 ……孟君淮居然还指望那么点的小孩哄她开心?他怎么想的?! 她根本不需要人哄啊!昨晚她是心情阴郁来着,可已经被哄好了啊? ——谢玉引想到这儿骤然僵住,顷刻间,一股羞赧涌上心头。 真是没羞没臊! 昨天她就是在心里憋闷得不行的时候,没忍住哭了那么一声,之后擦擦眼泪也没事了。然后感觉她到孟君淮跟她背对背睡着不理她,虽然心里有点小失落,但也不是多大的事。 结果安静了一会儿后,也不知他察觉了什么,忽然唤她:“王妃?” 她克制着情绪应了声“嗯”,可他似乎还是听出了不对。她听到他翻身的声音,过了会儿,一只手在她肩头点了点:“玉引。” 玉引正有点反应不过来这称呼,那只手就顺着她后脊划了过去,然后又从腰际环过来,弄得她浑身一阵□□。 之后她听到背后的人叹了口气,缓缓跟她说:“我不是冲你发火,我只是……” 话到这里顿住了,滞了会儿才又续上:“我是冲你发火了,但我不是生你的气。” 她乍觉他的声音特别好听,一时失神就回过了头。猝不及防的,对上他满眼的懊悔。 他微皱着眉头说:“你之前说你是正妃,府里的事我能管一半,你就能管另一半,这话没错。”他说着紧紧一搂她,“别听你伯母瞎说!我不管她有怎样的道理,你又不是嫁给她!” 彼时她听得出他语中的愤意,但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就木木的任由他搂着。 两个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之后,方才的僵局消散,她正想可以准备睡了,他忽地又出了声:“不过,那个……” “嗯?”她重新睁开眼。 “那个……夫、夫妻之实的事。”孟君淮双目避来闪去,打着磕巴将这句话说完之后才再度看向她。 而且他十分委屈:“这回可是王妃你先惹的我啊!你若就此睡了……同处一榻我睡不着啊?” “啊!”谢玉引回思到此处时倏然恍悟他为什么觉得她不高兴、还让和婧来哄她了! ——是不是因为她在听到他这样说后,就自己抱着被子去了西屋?可她是想让他睡个好觉啊! ——是他自己说同处一榻他睡不着的啊?! 谢玉引僵了一会儿后觉得虽然是小事,但让他继续误会下去也不太好。毕竟她并不是爱生气的人,何必让他觉得她爱生气呢? ……那她去跟他解释一下? 第28章 书房里的氛围,随着王妃的到来变得诡异了起来…… 杨恩禄在几步外躬身站着,时不时抬眼瞧瞧,怎么瞧都觉得屋子里透着一股子尴尬劲儿。 不过吧……郡王爷又始终面色带笑,好像挺自得其乐的? 书案前,孟君淮又读完了一页书。他抬眸扫了眼谢玉引眼前的茶盏,见空了一半,便径自拿起左手边放着的茶壶,为她将茶添满了。 玉引偷偷睃了一眼他的神色,见他倒完茶就又继续看书了,只好也把目光放回去。 孟君淮读书读得心不在焉,艰难的忍着不开口笑话她。 他早上到书房就听说了那场风波最后的收场——原来的秉笔太监薛贵在昨晚“暴病身亡”了,今天新上任的叫吴骏。另外宫中各处都彻查了一番,被撤换掉的宫人不少。 这算是一个很好的结尾,他为此心情舒畅,然后她就来了。 她还一来就跟他解释昨晚其实没再生气、并不需要让和婧哄她开心的事。 孟君淮初时并不在意她的这种刻意解释,跟她说:“你都扔下我自己去睡了,还没生气?唉,生气也是人之常情,不用急着往回着补。” 他是可以理解她昨晚不高兴的,虽然他是因她先“动手动脚”才说了后面那番话,但姑娘家面子薄嘛,被他面对面地一提“夫妻之实”,因羞生恼也很正常。 结果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诚恳道:“可我真没生气。是因殿下说‘同处一榻睡不好’,我想腾地方出来,让殿下睡个好觉罢了。” 孟君淮:“……” 哈哈哈哈救命她是认真的吗?他好想当面笑她!整个后宅估计也只有她能做到从字面意思理解“同处一榻睡不好”这话了!还给他“腾地方”! 这小尼姑真是单纯得让人哭笑不得…… 然后他就把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尼姑扣下了。 孟君淮也没想好把她扣在这儿能干什么,大抵只是因为一时间觉得有趣,没多想就先开了口,让她留在这儿等着一起用午膳。 谢玉引一边低头抿茶一边惴惴不安的,她觉得跟他一起用膳实在不是件乐事……他膳桌上的荤菜太多了呀!他还总爱给她夹菜! 她越思量越想溜,一时找不着理由,就搜肠刮肚地琢磨最近有什么事没有。只要能抛出个话茬就好了,和他稍说几句她就可以借口去打理事情然后溜之大吉呀! 于是,孟君淮斜眼静看着她双眸转了又转之后,突然目光一亮:“殿下!” 他立刻将实现挪回了书页上,一脸平淡:“嗯?” 玉引望着他微笑:“母妃生辰快到了,咱们是不是……该备个礼?” “嗯。”孟君淮点了头,遂道,“备好了,着人从民间寻了十幅各朝名家所书的‘寿’字,又拿去华灵庵供了九九八十一天,寿宴时呈进宫便可。” 哎已经备好了啊…… 玉引僵了片刻,又说:“可、可这只能算殿下备的。这都备好了,我才知情,我是不是该单备一份?” “……”孟君淮放下书挑眉打量她,总觉得她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前后想了一圈又寻不出能是什么坏主意。 他就只能“嗯”了一声:“你若有这份心自然好……你想备什么?” “我好生想想!”谢玉引说着已起了身,屈膝一福,“备好了呈来给殿下过目,我先回去了。” 而后她就离开了,他隐隐觉得她好像走得比平日快些,又不知她逃个什么劲。 直到午膳端上来,他执箸刚要加菜,脑中忽地白光一闪! “啪”地一声,逸郡王执箸的手拍在案上,周围的宦官咔嚓就跪下了。 “去正院!”孟君淮这个生气,边磨牙边往外走。 小尼姑你挺灵啊?还学会瞒天过海啦?你别跑! 宫中。 高位嫔妃生辰将至时,总会小小的热闹一场,善交际的嫔妃们在离正日子还有十天半个月时便会开始贺寿送礼。出于礼数,寿星也得留人在房里坐坐,喝盏茶说说话,营造一派和睦。 定妃午睡起来时便听说又有人来了,她略有些不耐地皱皱眉头,还是得起身梳妆更衣。她想了想,便叫人去旁边的永安宫请贤嫔,半开玩笑说:“本宫累得找不着北,她也甭想躲清闲。” 于是在她梳好妆时,贤嫔也到了。定妃吩咐身边的宫女将客人请进来坐,不一会儿,几个不算太眼熟的嫔妃一脸喜气地走了进来。 她们都比定妃贤嫔年轻些,位份也都低。几人见过礼,定妃客客气气地让人坐,笑意盈盈地跟宫女说:“去,上好茶来。这几位平日见面的时候少,我们好好叙叙。” 那宫女便退了出去,正要沏茶,被掌事的大宦官挡了下来。那大宦官瞧瞧随顾才人来的那姑娘,又颠颠手里刚接 下的金锭,一笑:“去吧。” 顾氏心里紧张坏了。 这机会实在来得不容易。她在府里连逸郡王的面都见不着,这才被逼的想从婆婆这儿使劲儿。可她一个不起眼的妾室,也没资格直接来向定妃问安,只好再拐到弯去求姑母带她来。 她姑母是这么跟她说的:“唉,这样的情状你心急是难免的。可你也要知道,我区区一个才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叨扰定妃娘娘的。眼下趁着娘娘生辰,我可以帮你一回,但具体能不能成事,只能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于是她便这样来了,茶水端在手里,顾氏只觉紧张得连心都要跳出来。她并没有见过定妃,就连被赐进逸郡王府,都是定妃看了画就定了人,她完全不知定妃是怎样的性子。 里面坐着的人多,与她一道奉茶的还有两个宫女。但有掌事宦官的照应,自是她走在前头最亮眼的位置,给定妃和贤嫔的茶也都在她手中的托盘里。 她先给贤嫔奉了茶,站到定妃跟前的时候,她好像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停滞住了。 定妃与人谈笑着余光一瞥,单看她的服色也知道不是宫女,客气地指指她笑道:“呦,这是你们谁带来的姑娘?看着不是俗人,你们倒舍得让她在我这儿端茶倒水。”接着便对她道,“快坐,你若是这里哪位的本家姑娘,本宫便也算你的长辈了,不能让你干这些。” 顾氏紧张得说不出话,一句“谢娘娘”轻得几难寻到声音。 还是顾才人拿的住阵:“这是臣妾的本家侄女,不过是她自己想孝敬娘娘。臣妾想这也是应该的,她进了逸郡王府,娘娘您可不就是她婆婆么?” 她这样一说,定妃也想起来了。她记得前阵子寿昌宫那边突然给她送点心来,细问下去,就是因为这顾氏进宫来探望顾才人。 定妃睇着顾氏笑了笑:“原是这样,坐吧。进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过得惯吧?” 这就是句寻常得近乎客套的关切,却见顾氏倏然眼眶一红。 旁边几人都明明白白看看,贤嫔呼吸一滞蹙了蹙眉:“怎么了这是?” 顾氏只一咬唇,泪意又浓了三分,但什么也没说。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姑母的教诲,姑母说她决不能一见面就说王妃的不是,定妃毕竟见王妃的次数更多,情分也更深些。她若踩王妃来捧自己,那就蠢到骨子里了。 于是顾氏从泪意里又酝酿出了点笑,温 温柔柔地道:“过得惯,都挺好的。就是……见了定妃娘娘,激动了些,娘娘恕罪。” “过得惯就好。”定妃仍是那副笑容,静了会儿后,跟她说,“十二皇子也是去年成婚的,这不,前几天说十二皇子妃有孕了。你们府里,王妃食素多年,身子得先将养着,你和另一个……苏氏?便多努力些,给本宫添几个孙儿孙女。” 果然是这样,顾氏大松一口气。 来之前,姑母就跟她说,定妃跟她其实难有什么话题可说。她的身份放在这儿,侍候王爷、为府里开枝散叶之类的话题则是最好提的。 而这两样也最容易引到“正题”上,无论定妃提了哪个,她都可以绕上去。 是以顾氏咬唇为难了一会儿之后,扑通就跪下了:“娘娘恕罪,这事妾身……妾身实在不敢应娘娘。” “怎么了?”定妃眉头倏皱,“莫不是你身子骨也不好?” “没有……”顾氏循着现下该有的心绪,索性将刚才积攒的紧张化作眼泪哭了出来,“只、只是……” 她磕了个头:“妾身和苏氏现在,都还……还没侍奉过殿下。” “你说什么?”定妃一瞬的震惊,遂即想到另一件事,“那王妃呢?” “王妃倒是……殿下常去她房里。”顾氏心弦紧绷,拿捏着分寸又磕了个头,“如实”道,“娘娘不必担心王妃,殿下十天里总要有四五天是去王妃那里的。就是有着身孕的尤侧妃,也有些时日没见过殿下了,比不过王妃和殿下那般如胶似漆。妾身还听说,王妃曾白日里在殿下的书房……就寝过,正碰上谨亲王去找殿下,险些撞个照面,好在殿下挡得及时。” 她银铃般的声音一停,殿里的气氛一下就沉了。 几个低位的嫔妃面面相觑。在定妃的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贸然说什么,但每个人的震惊都写在脸上。 这番话,已足够显出王妃蛊惑了逸郡王的心,若不然,怎会连有孕的尤氏都见不着人?再者,“白日里在逸郡王的书房里就寝过”这事,细想下来也耐人寻味——她好端端的,就算想补眠,也该是在自己房里,跑去逸郡王的书房中干什么? 白日宣淫——几人脑海里不约而同地划过了这句话,然后各自红了脸低下头去。 她们原都以为,逸郡王妃修了那么多年的佛,该是性子最平和、最不会惹是生非的,逸郡王府里也该最为和睦。万没想到,她竟是最会拿捏夫 君、最会打压妾室的? 定妃长长地沉了口气,面色明显冷了三分:“去王府传个话,本宫寿辰那日,让王妃早半个时辰进宫,陪本宫说说话。” 第29章 争执 定妃生辰当日晚上,在永宁宫设宴庆贺,玉引则是睡醒午觉后,收拾停当便往宫里去了。 其实原不用这么早,孟君淮上午时进宫去向皇帝问安了,本是可以等他回来,二人再一道进宫。可定妃早先叫人带了话来,说让玉引早些进去陪她说说话,还特意嘱咐不必叫侧妃一起。 玉引便不得不先独自一人去永宁宫。过了广生左门,就又见到了永宁宫中出来相迎的宫人。 为首的池嬷嬷一福:“王妃安好。” “嬷嬷。”玉引还了个浅礼,池嬷嬷便引着她进去了,见她身后的珊瑚琉璃捧着用锦缎包裹的盒子,笑盈盈地问她:“这是给娘娘备的?” “是。”玉引颔首浅笑,“略尽心意给母妃贺寿,也不知母妃喜不喜欢。” 池嬷嬷噙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到了殿门口,却就此让随她进来的人都止了步,又亲手从珊瑚琉璃手里将贺礼接了下来,向玉引道:“娘娘是想跟王妃说些体己话,旁人就在外候着吧。这礼,王妃您也亲手呈给娘娘便是,娘娘会明白您的心意。” 她说罢就请玉引进了殿门,而后,自有宫女上前请玉引先去侧殿。一来理一理妆容,二来贺礼若不大,便要腾到托盘里呈进去。 侧殿的门在几步外阖上,仍站在外殿的池嬷嬷凝神想了会儿,摇头叹了口气。 “嬷嬷。”身后随着的宫女上前瞅了瞅,不解地悄声道,“您知道咱娘娘传逸郡王妃早进来是为什么,何必还让王妃现在呈礼?迟些给娘娘看一眼也就是了。” “唉。”池嬷嬷又是一喟,摆了摆手,“你若日后嫁出去,就会知道主母不好当、继室更不好当。我瞧这新王妃不像恶人,纵使一时真做了什么糊涂事也该宽容些。就让她讨一讨娘娘的欢心,免得一会儿在里头太难熬了。” 那宫女听到这儿就不敢再多嘴了。她知道池嬷嬷是定妃的陪嫁,早年也是嫁出去过的,给个官宦人家当继室。后来就是因府里的日子实在过得不舒坦,才央定妃把她召回宫来做事。个中的辛酸,池嬷嬷格外明白。 玉引收拾妥当后迈进寝殿的大门,房门在身后关上,她看到定妃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玉引便又上前了几步,端端正正地叩拜说:“母妃万安,妾身谢氏贺母妃生辰之喜,愿母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话音一落,身后帮忙托着贺礼的宫女便机灵地将托盘送到了她手里,玉引端稳托盘后又 续道:“妾身备了些薄礼,略尽孝心,为母妃贺寿。” 三两步外,定妃对着镜子没回头,语中带笑地道了句:“你来了。” 而后她摆了摆手,为她盘发的宫女和随玉引进来的那宫女便会意地齐齐福身,就此退了出去。 殿门再度关上后,一方寝殿里就只剩了定妃和玉引二人。 定妃从绣墩上转过身,仍旧坐得端正,她睇了眼跪得同样端正的谢玉引,声音淡淡的:“你嫁给逸郡王,多长时间了?” 玉引心下一滞,不太明白定妃怎么还没叫她起来就先问上了话,仍先如实道:“妾身是去年腊月初进的王府,到现在……四个多月了。” “嗯,四个多月了。”定妃点点头,口吻悠悠的,“也就是说,顾氏和苏氏,也入王府四个多月了。” “是……”玉引的声音因为不明就里而显得有些迟疑。 定妃又继续说了下去:“两个多月前,你们府里的侧妃尤氏有了身孕,你还进宫从本宫这儿替她讨了个宦官去,说是帮她打理院子里的事。” 玉引身上莫名瘆的慌,又应了一声:“是……” 定妃的声音骤显厉意:“你是真想让她省心安胎,还是想借着本宫这儿出去的人把她压下去!” “母妃?!”玉引愕住,抬眸就见定妃满目冷意。 定妃沉了口气:“本宫还以为你修了十年的佛,总该是个和善的性子。倒忘了你也是个世家千金,整治妾室的手段你自然是有的。” “妾身没……” “那你告诉我,顾氏和苏氏可曾侍奉过逸郡王?”定妃问得平心静气。 谢玉引蓦地语塞。 她平日里虽不主动跟北边走动、北边的妾室们也没资格来向她问安,但逸郡王见过谁,她这个当家主母却是知道的。 印象里,自她入府以来,北边好像只有顾氏和逸郡王下过一盘棋,其余的,不论是和她一起入府的新人还是早先赐进府的那几个,都没怎么见过逸郡王。 她的无言以对让定妃眼底的失望更深,定妃注视了她一会儿后起身向另一侧的罗汉榻走去,淡漠地留给她一句:“你想明白了,再来跟本宫说话。” 孟君淮从乾清宫退出来后,长松了口气。父皇到底是说了两句给母妃庆生的话让他转达,另还下旨吩咐御膳房备几道母妃爱吃的菜,开宴后着人送过去。 这便很好,母妃这一宫主位的生辰过得不丢人。 放在几年前他是不会操心这样的事的,但随着年龄渐长,一众皇子都逐渐明白,在他们赐府离宫之后,留在宫中的母亲若不得宠,日子就会越来越不好过——他们还住在宫里时,六尚局不敢克扣皇子的吃穿用度,但他们离了宫,六尚局就敢克扣嫔妃的。 所以他们能做的事情不过两样,一是时常进宫,相互有个照应;二便是常去父皇那里走动,各自提一提自己的母妃。像是生辰这样的日子,不论哪位皇子都会借着向父皇问安的由头多说说母妃的事的,父皇能开口说一句“给你母妃好生贺寿”,接下来的几个月,上上下下的态度就会不一样。 孟君淮一边慨叹君威一边往永宁宫走,离广生左门不远时抬头一瞧,看见个熟人:“十二弟?” 正有点走神的十二皇子也正好看见他,立刻迎了过来:“六哥!” 孟君淮笑笑:“等人?” “就是等六哥呢。”十二皇子说着将他拽远了些,压音说,“来给定妃娘娘贺寿,我和祝氏进来得早了些,便先去我母妃那儿坐着。后来母妃让祝氏先去向娘娘问个安,结果不一刻她就回来了,说殿门紧闭着,宫人全在外面,只说娘娘不见人。” “这怎么回事?”孟君淮一时没懂,旋即蹙眉,“我家王妃呢?” “我就是为这个在这儿等六哥!”十二皇子扭头瞅了瞅身后的永宁宫,“祝氏私底下问了,说六嫂在里头。母妃就说让我赶紧过来等六哥,让六哥就算被宫人借辞阻挡也务必进去瞧瞧,别是闹出了什么不快的事。” 孟君淮心弦一紧,遂向十二皇子拱了手:“多谢,哥嫂承你情了。” “兄弟之间不论这个,六哥快去。”十二皇子也不跟他多耽搁,这般说罢,就先一步折进广生左门,往贤嫔的永安宫去了。 孟君淮走进永宁宫时,就见外面候着的宫人果然比平日要多不少,此外还有随玉引进宫的几个府里人。他没多做停留,径直走向殿门,门口的宦官立刻迎了上来:“殿下万安,定妃娘娘正跟王妃说话,您……” “我知道母妃正跟王妃说话,正是最适合进去问安的适合。”他说得两个宦官一愣,足下又提步继续往前走,大是硬往里闯的意思。 两个宦官也看出他面色不对,估摸着这位爷大约是已打听到了点什么,不敢强拦,只为难地看向了池嬷嬷。 池嬷嬷 从容地迎上前,垂眸一福:“奴婢只说一句。定妃娘娘在气头上,殿下进去后,别跟娘娘硬顶。” “多谢嬷嬷。”孟君淮点了头,池嬷嬷就退开了,两个宦官则退得更远。 他推开寝殿的殿门走进去,又回身阖上门,绕过屏风抬眼一扫,他首先看见母妃侧卧在罗汉床上正读书,接着,便看到玉引跪在离妆台不远的地方,手里还端着东西。 定妃见他进来,先开了口:“你怎么进来了。” “父皇那边没什么事,儿臣就先过来了。”他一边回定妃的话一边走向谢玉引,伸手先把她端着的托盘接了下来,斟酌着辩解道,“王妃修佛久了,常不太通人情世故,要是说错了话,母妃您别怪她。” 他觉得只能是她不小心说错话了,若不然还能有什么事?她平常都见不着母妃几面。 孟君淮说着便要搀玉引起来。玉引已跪了小两刻,底下也每个蒲团垫着,被他一提乍觉腿上麻得使不上劲儿,不由自主地整个人都攀在了他胳膊上。 定妃淡淡看着,也不管,就任由他扶。待得玉引勉强站稳了,才又开口道:“既然王爷护着你,本宫也就不再多问从前的事了。但是你记着,若再让本宫知道你苛待排挤府中的侧妃妾室,本宫还会罚你。” “母妃?!”孟君淮顿显愕色,看看玉引又看向定妃,“这话从何说起?” 定妃冷眼垂眸不再说话,玉引想了想,正要解释,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一松! 孟君淮只觉荒唐,未作多想,夺到定妃面前便分辩道:“您这是什么话!玉引什么时候排挤妾室了?!” 寝殿外,正将耳朵贴在门缝处偷听的宫人闻言相视一望:得,这位爷的脾气还是上来了。 第30章 操心 “你倒还为她和本宫嚷上了。”定妃则仍是稳稳地端坐在那儿,对上儿子的目光,蹙起了眉头,“本宫也不想多管你府里的事,可你不要忘了,你上一个正妃阴毒时做了什么——你的长子险些因此没了!个中轻重你要分清楚!” “母妃!”孟君淮恼意更甚,“玉引这吃斋念佛的性子,您看她和郭氏是一回事吗?她像会欺负人的人吗?” 玉引没想到孟君淮脾气冲到敢跟定妃硬碰硬地争执,腿又僵得挪不动,只能遥遥地出言劝他:“殿下息怒!” 定妃睃了她一眼未理,又看向孟君淮:“你也别张口就说本宫冤枉人,本宫只问你,随她一道进你王府的那两个,可曾有机会见你?” 孟君淮一时没反应过来,甚至没能迅速明白定妃说的是谁。 定妃睇着他又道:“本宫再问你,有孕的侧妃尤氏,你冷落她多久了?” “……”这句孟君淮倒是立刻反应过来了,随即觉得不可理喻,“这事您怪玉引?!” 定妃静看着他没说话,一副随他在自己面前闹脾气的样子。 孟君淮自然更觉窝火了:“那随居在您永宁宫的几个才人选侍久不面圣,也是母妃您排挤的了?” “……君淮!”定妃猛一击案,错愕于他的言辞,“这是什么昏话!本宫岂有那个闲心!” “那玉引不也是?”孟君淮立即顺着驳了下去,“她平常不是念经就是礼佛,哪有闲心排挤府里的妾室啊!后宅就放在那儿,我不愿意去跟她有什么关系!您怎么不说是我排挤妾室?!” “你……”定妃气得哭笑不得,缓了缓道,“好好好,那几个算你不喜欢,母妃不跟你争。尤氏呢?她有着孕,我却听说你有许久不曾见她了,就是从前郭氏给你打理王府的时候,也没让你这样过。” “是尤氏自己行事张狂,我才想冷一冷她!”孟君淮强耐着性子解释,说完又马上添了一句,“那天玉引根本不在场,跟她半点关系都没……” 手上忽然被人一捏。 孟君淮带着不忿回头,定睛一看才见玉引不知什么时候蹭了过来,她明显腿上仍有不适,见他回头手也仍支在他手里用以借力,声音闷闷地提醒他:“今天母妃过生辰。” “……”孟君淮只觉胸中的火气好像突然被什么压住了。他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冷着脸向定妃拱手道,“母妃消消气,儿臣扶她去侧殿歇歇。” 定妃审视了二人一会儿,摆了摆手,疲于应付般的随他们离开,却见孟君淮扶着谢玉引走了几步后就好像突然不耐烦了,蓦地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但闻玉引惊得一声轻叫,孟君淮只作未闻,大步流星地出来寝殿。 刚跨出殿门他又猛想起另一事,脚下一转便迈回殿中:“还有一事也请母妃知悉!” 玉引被他这么抱着根本不敢看定妃,只能把脸埋在他怀里。 “前几日玉引进宫向您要人,说是为侧妃安胎。”他的声音朗朗地灌进殿里,“那是儿臣有事要查,寻了个借口让她来说而已,也根本不是她的主意,您更别瞎猜她有什么别的刁难侧妃的意图!” 他说完后仍显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犹抱着玉引,转身就又出去了。 满殿的宫人看着定妃的神色,吓得不敢说话。 定妃:“……” 她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眼看着儿子的背影从殿门口消失,她怔了一会儿,俄而嗤地一声气笑了。 晚宴在酉时开了席,酒过三巡之后,席上众人很快就察觉到这气氛里有古怪! 宴席分了两部分,定妃跟前的四桌都是女眷,主要是几位与定妃交好的嫔妃、她们各自的儿媳和王府侧妃,另有定妃娘家的几位外命妇和姑娘。 这四桌后隔了一道屏风,后面还有两桌,一桌是定妃和那几位嫔妃所生的皇子了,孟君淮也在这桌——没办法,虽然是亲儿子,但男女大防搁在这儿,他去跟女眷同座很不合适。另一桌则都是孙辈,几个王府里的孩子都还小,孙儿孙女便搁在一桌,热热闹闹的。 几个兄弟边互相睇眼色边无声地看,眼见着孟君淮在饭桌上铺纸研墨之后边琢磨边写地持续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舒气停笔,把面前的纸笺抄起来递给了身后的杨恩禄:“让厨房加紧做,做好了赶紧给王妃送过去。” 然后他好似刚注意到兄弟几个的目光,朝离得最近的十二皇子笑笑:“见笑了,宴上偏荤,你六嫂吃不惯,我让厨房给她添几个素菜。” 一众兄弟:“……” 不对,这里头肯定有事儿!虽然照顾妻子说来并没什么不对吧,但逸郡王妃可在定妃娘娘那边,你隔着一道屏风还要这么“照顾”,这是担心定妃娘娘照顾不好,还是怕她在那边受气啊? 片刻之后,定妃那边就都看见了进来添彩的宫女。 四个宫女一人端了两道,走到谢玉引跟前一福:“王妃万安,王爷怕您吃不惯荤的,吩咐给您添几个菜。” “……”玉引傻眼,倒是定妃“嗯”了一声:“搁下吧。” 然后玉引就慌了,她明白孟君淮这是在给她“撑腰”,可是这样一来,定妃不会对她意见更大吗? 她都有点后悔方才在寝殿时没直接跟定妃解释了!其实一开始,定妃并没有说太多,只让她跪在那儿,想明白了再去回话,她则因为从来没经历过这种质疑而不敢贸然开口,犹豫了许久之后仍怕自己越抹越黑,就一直犹豫了下去。 但她可没想到孟君淮会突然“杀出来”,还直接和定妃硬顶。早知如此,她真的就自己解释了,哪怕是和孟君淮说同样的话,她也不会说得那么冲。 现在他又来这么一出…… 玉引盯着眼前特别显眼的八道素菜欲哭无泪,看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摸索出个“出路”。 ——定妃觉得她排挤妾室?那她照顾一下她们?尤氏没来,只照顾何氏一个也可以吧? 她便递了个眼色示意珊瑚上前,踌躇道:“端两道去给何侧妃,和婧阿礼那儿也各送一道去。” “是。”珊瑚一福身,立即照办。挑了油焖春笋和香菇油菜给何氏端去,又给两个孩子那儿送去了鱼香茄子和干锅包菜。 屏风后,几个皇子一看见那边端菜过来添给逸郡王府的两个孩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喝得有点多的十二皇子趴在桌上笑:“哈哈哈哈六哥!嫂子不领你情啊!” 孟君淮额上青筋一跳。 散了宴后,众人从永宁宫中退出来,相互道了别后各自回府,玉引很快察觉到孟君淮心情不佳。 他走得匆匆,和婧蹦蹦跳跳的还能追上,阿礼走不快,就只能看着干着急了。何氏不敢越过她去跟孟君淮,而她也不是真不想跟上,实在是膝头仍觉得不舒服,走不快。 孟君淮有点生她的气,觉得她出了事自己不知道跟定妃解释,他给她撑腰,她又要借花献佛。 他带着气故意把她甩下,怒气冲冲地一直走到仁祥门,回头一看,见她比他所以为的离得还远。 孟君淮冷着脸等了一会儿,见她走得格外慢,告诉杨恩禄:“去催一句,赶紧回府了。” “是。”杨恩禄便立刻往那边去,和婧正耐不住性子干等,一听这话便道:“我 也去催母妃!” 二人便一道过去了,杨恩禄按规矩走得步子稳,和婧就跑在前头,冲到玉引跟前道:“母妃、何母妃!父王说快一些,要赶紧回府啦!” 谢玉引一滞,看向紧随其后的杨恩禄,杨恩禄欠欠身:“是。” “……”她略作思量,只能告诉何侧妃,“侧妃带和婧阿礼先跟殿下回去吧,我不太舒服,留辆马车给我就是了。” “是。”何氏一应,得了她的话才敢走得比她快。玉引就看着何侧妃一手牵着和婧、一手牵着阿礼一道在宫道上远去,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这场景看上去特别凄凉,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今天他为她跟定妃争辩的时候,其实她还挺开心的呢。不为有人护她,而是这种夫妻并肩互助的感觉,让她忽然完全摒开了嫁人后常有的无所适从。 结果他就这样扔下她,带着别人先走了…… 玉引越想越觉心里堵得厉害,觉得眼前朦胧时下意识地抬手一抹,看到手背上的水迹时才发觉自己居然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定妃是对她有误会,可她自问无愧;孟君淮只是急着回府而已,想来也不是故意…… 一块帕子突然递到了她眼前。 玉引泪眼迷蒙地抬起头,孟君淮迎面看见她的哭容又无措起来:“那个……对不住啊。” 他不太自在地仰头看夜空:“我不知道你腿上依旧不舒服,不然绝不催你。” 他窘迫地在地上蹭了蹭脚,又说:“我让他们先回去了……”而后好似不知接下来该续什么似的,他的话忽然顿住。 可是玉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傻眼望着他。 孟君淮屏息默了一会儿之后,迫着自己迎上她的目光:“我知道这一天于你而言不容易,责任在我。此事我会处理,你不用操心。” “……不!”玉引开口拒绝,孟君淮一愣。 她想了想说:“这是后宅的事,我来料理,不用殿下操心。” “……”他紧张地看看她的神色,发觉不是在赌气后就疑惑起来,“你想怎么做?” 玉引深吸了口气:“殿下看着就好,我要是办得不对,殿下再告诉我。” 她语气悲壮得跟要赴沙场似的:“我必须自己能打理后宅,否则这样的事,日后还会有的!” 第31章 郁结 夜色深深,二人一起乘着马车回府,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倒不是相互生什么气,只是这一天忙下来都累得够呛。 在离王府还有两条巷子时,马车突然停了,晃得谢玉引一下子醒过神来。她睁开眼,孟君淮正揭开帘子问外面:“怎么回事?” “爷,前面有人正过路,瞧着像淑敏公主府的车驾。”车夫回道。 孟君淮想了想:“递个话去,说王妃身体不适,请四姐行个方便让我们先过,改日我登门谢罪去。” 玉引正一怔,便听杨恩禄应了声“是”。她忙出言拦他:“等等!” 外面的脚步声就停了,玉引看看孟君淮,不太好意思:“不用……腿没伤那么严重,都不用请大夫,歇一晚上就能养好的。咱们等等再过吧。” 他睇着她认真看了会儿,才应了声“嗯”。 然后就没有声响了。天色已晚,周围本就没有什么动静,现下又是停车等候,连车轮声和马蹄声都听不到,车中的寂静便有些令人无所适从。 二人一时都没有什么事做,孟君淮就沉默地看着谢玉引,看了一会儿,他愈发觉得这张清心寡欲的脸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俄而心下居然鬼使神差地认真感慨了一句——这个小他五岁的小王妃……真的还挺好的! 玉引则压根没注意他在看她。她闭着眼,满脑子都在转接下来的事情该怎样安排。 定妃的责备虽然让她觉得冤、且也能猜到多半是后宅的哪一位在定妃面前告了她的恶状,可她仔细想想,又很难说改把这错怪到“告恶状”的人头上。 或者说,怪了也没用。她自问没做什么,但她们所见的,可不的的确确就是平常连逸郡王的面都见不着么? 打理好王府后宅是她这正妃的责任所在,那弄得后宅里怨声四起……就算并不意味着她一定做错了什么,也至少意味着她压不住阵了。 这样不行。 玉引这样想了一路,睡了一觉之后又想了一上午,差不多想明白之后,吩咐珊瑚备笔墨,却没让琉璃裁纸铺纸。 她向琉璃道:“今儿不抄经。你去取本折子来,我安排点儿府里的事儿。” 平日里她抄经多是用单张的熟宣,但料理府里的事务,则还是本册折子一类用的多,主要是为便于存放和查阅。 琉璃很快就取了本红金布皮折子来,玉引蘸墨后悬着笔想了想,又道:“有北边几 人的典籍没有?拿来给我看看。”她对那几个实在不熟。 不多时典籍便也取到了,不止有北边那六人的,还有两个侧妃的。 玉引认真地翻了一遍,资历最老的两个是当年郭氏册妃时被赐进来的江氏和尤氏,尤氏便是现在的尤侧妃,江氏是比侧妃低一等的良娣;隔了一年赐进来的两个一个姓施、一个姓陆……说实在的,玉引对这两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看典籍才知道她们入府的时候就是末等奉仪的位份,现在还是奉仪。 再往后是两年前入府的王氏和何氏,何氏现下也是侧妃了,王氏则是比奉仪略高一等的保林。 最后就是和她一起入府的苏氏和顾氏,和施、陆二人一样,同样是末等的奉仪。 谢玉引掰着指头一数,总共是八个人。轮流去服侍逸郡王呢,三轮是二十四天。 一个月是三十天,还剩六天。 那就两位侧妃各多一天、资历最老的江氏也多一天,还余三天,让她们抓个阄? 玉引自己在心里数明白了之后就提笔写了起来,上面写日期、下面也人名,一到八号的写完一轮,九号写“侧妃尤氏”、十号是“抓阄”;十一号到十八号又是一轮,而后十九号是“侧妃何氏”,二十号再来“抓阄”;廿一到廿八再一轮,廿九填“良娣江氏”,最后再是“抓阄”。 嗯!这样很公平! 落下笔,玉引神清气爽地舒了口气,吩咐珊瑚琉璃她们收拾书案,自己往前头去了。 前院卧房里,孟君淮正更衣准备出门。昨天玉引在永宁宫里挨母妃的训,十二弟守在广生左门给他递信儿来着,于情于理,他得道个谢去。 刚踏出房门,就看见玉引正进来。 “殿下。”玉引就地驻足一福,孟君淮衔笑迎过去:“有事啊?” “嗯。”她点点头,将折子递到他面前,“昨天那件事,我写好怎么办了,殿下看看?” “……”孟君淮就见眼前这本折子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很严肃,扫了一眼厚度,还不薄。接过来后,便转手交给了杨恩禄。 他颔首道:“我马上要出趟门,先让杨恩禄看看,府里的事他也清楚,能帮你拿主意。” 而后又告诉杨恩禄:“你认真看看,若没问题,能照着王妃的意思直接办的,便直接办。办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于是杨恩禄应了句“是”,谢玉引说了声 “殿下慢走”,三个人就平平静静地道了别。 等到恭送王爷和王妃都走远了些之后,杨恩禄翻开了那本册子。 “哎……”他目瞪口呆地愣了半天。 回过神来后掐指一算,今儿三月廿三。 再翻翻册子,哦,奉仪陆氏。 孟君淮原就是想去跟十二弟道个谢,想着顶多就是晌午一道用个膳就可回府了,结果到了府上才知道,还有其他人在。 出来迎他的宦官是这么说的:“七殿下、十一殿下都来了,正在正厅说话呢。” 孟君淮一想,都是平常和十二弟交好的,而且也都是他弟弟,他没什么必要折回去改日再来,就依旧让那宦官带路。 到了正厅前一抬头,却见里面个个都面带怒色。 七皇子刚摔了只茶盏:“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我四姐那是在母后膝下养大的,母后和母妃都没动手打过她,那张威算什么东西!” 和他一母同胞的十一皇子赶紧劝他:“七哥你先别生气,咱这不是刚听着点风声么?怎么回事还不一定呢,兴许还有什么隐情。” “有什么隐情也轮不着驸马打公主啊?!”七皇子气得直瞪眼。 孟君淮听到此处心里一沉,挥挥手让旁边头都不敢抬的宦官退了下去,径自进了正厅:“怎么回事?驸马把四姐打了?” “……六哥。”几人赶紧起身一揖,孟君淮回了一揖后看向十二皇子:“我是来跟你道谢的,你们这哪出啊?” “唉,别提了。”十二皇子指了指西边,“四姐的公主府不就在我旁边儿么?昨儿大半夜的,我听说四姐自己回了公主府,今儿一早,这两位哥哥就来了。” 孟君淮这才惊觉怪不得昨天回府时会碰上淑敏公主府的车驾,那条路确实是从驸马府到公主府最近的路。 他便问道:“真的假的?张威一贯谨慎老实,当真动手打了四姐?这可是够赐死他满门的事。” 火气最大的七皇子冷哼了一声,坐回去喝茶熄火。 他和淑敏公主、十一皇子,都是康嫔所生,因为十一皇子生得太晚,打小就是他和淑敏公主这姐弟俩最亲近。清晨时听说这事儿他就气坏了,叫上老十一就想去看姐姐去,无奈在姐姐那边闭门不见人,他们两个才不得不来找住隔壁的十二弟。 方才跟十二弟说始末时他就又发了一回火,眼下要再跟六哥解 释一回,七皇子好生饮了半盏茶,才勉强平静地说了起来:“去年夏天,那个张威把母亲接来住了,四姐也是脾气太好,就让她住在驸马府里。最初两个月还好,后来那老太婆居然在四姐面前拿起了婆婆架子,四姐也不让我跟母妃说。” 孟君淮听得直摇头,暗叹四姐也太贤良淑德了。堂堂一个公主,嫁出去还要受婆家的气?他女儿日后封了郡主嫁人,他都不会让她们受这个气! “半年前,四姐不是生了个女儿么……”七皇子强自克制了一番后还是拍了桌子,“混蛋!母后还说日后按宗室女封那孩子翁主呢!咱都没嫌弃这是个女儿,轮得到他们嫌弃!” 七皇子直气得头昏,说几句就要骂几句,说了半天,孟君淮才可算把前前后后都弄明白了。 简而言之就是驸马府婆媳之间里不睦已久,淑敏公主性子又太和软,觉得驸马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的,便一直忍着婆婆胡闹。结果没想到日子久了,张威天天听母亲的闲言碎语,就对淑敏公主也有了嫌弃,昨晚淑敏公主被婆婆数落得受不了便顶了两句,恰好张威喝了酒,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就这样,四姐还不让声张呢!早上让人给我们传话,压根不提要我们做什么,只说别闹到宫里去!”七皇子切齿,“我恨不能拎刀剁了张威!” 说着,他重重地一放茶盏:“不行!这事说什么也不能听四姐的!区区一个刚在京城冒头的新贵,要造反啊他!” 于是兄弟几个就一直在十二皇子府待到了晚膳后,一边思量如何办,一边安抚七皇子——主要是安抚七皇子。 最后拿定的主意,基本是按着七皇子所说的“这事必须禀给父皇”,只不过前面加了一环:先让各府的亲王妃、郡王妃、皇子妃都劝劝四姐,把淑敏公主那儿说通了再禀。 毕竟,现下心里最难过的就是淑敏公主了。旁人都是义愤填膺,亲身经历了整件事的只有她一个。是以不管他们是不是好心,当亲弟弟的此时还拧着她的意思办都是火上浇油。 必须先让她自己点头答应了再说。 孟君淮想着一回府就跟玉引商量这件事,下了马车却见天色已晚,他边往里走边问:“王妃在干什么?” 杨恩禄迎着他往里去,回说:“王妃已睡下了,爷您若有事,下奴去请她?” “不必了,明天再说吧。”孟君淮舒了口气,径直往自己的住处去。他想着简单盥洗一番便也赶紧睡,明日和玉 引交待完,他还得去跟皇长兄说一声——让七弟去是不行的,七弟现下气成那样,能在谨亲王府里骂街! 迈过院门一抬头,却见一女子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孟君淮脚下顿住。 对方笑容不改地迎到他面前:“殿下安好。” “……??”孟君淮看着她发滞。 她又说:“天色不早了,妾身服侍殿下就寝。” “……???”他一下子头脑清明过来,长吸了口气之后神色紧绷,“你在外候着。” 然后他眼风一扫便进了屋,杨恩禄头都不敢抬地赶紧跟着他进屋。 穿过堂屋又进了卧房,孟君淮才压着音愕然喝问:“这怎么回事?!” 后宅的人是很少到他前头来的,屈指数算,其实只有谢玉引在他屋里睡过觉。其余的,不管是两位侧妃还是从前的正妃郭氏,都是他去找她们。 现下外面这位是怎么回事? 孟君淮头一个反应是杨恩禄收了人家好处替人家“办事”,但旋即又觉得,杨恩禄不是糊涂人啊?! 杨恩禄被他喝得舌头打结:“什……什么怎么回事?” “你废话!爷问你外面那个施氏怎么回事?” “施……”杨恩禄反应了一瞬道,“爷,那是陆氏。” “……”孟君淮气得想打人了,“我不管她什么氏!她在这儿干嘛?!” 杨恩禄这才猛地想起来,今天早上王妃把那本折子递过来的时候,王爷并没有翻就直接交给他了。 他赶紧解释:“这是王妃安排的啊,让后宅的挨个伺候您,每个人都能轮着。您说……您说能直接按王妃吩咐办的就直接办,下奴就直接把轮今天的叫来了。” “什么啊?!”孟君淮依旧有点云里雾里,想了想,又说,“王妃怎么写的?拿来我瞧瞧!” 杨恩禄立即马不停蹄地去翻了那本折子出来交给他,死低着头稍微等了一瞬,就听王爷“啪”地将折子一合,就此杀将出去! 正院里,玉引正睡得特别香。 昨天她跪得有点伤了腿,于是夜里睡得并不舒服。今日歇了一天歇好了,晚上躺下之后感觉十分美好。 再则就是该安排的事情她也安排好了,没有心事时最适合安睡。她好像睡着没多久就做起了梦,梦见定妃衔着笑对她说:“这安排不错 ,从前是本宫错怪你了。” 然后,横空划过一声咆哮:“谢玉引你给我起来!” 玉引猛地惊醒,睁眼,见正进来的人怒意盈面,身后的珠帘噼里啪啦地撞成一团。 “……殿下?”她怔着神望向他。 孟君淮将那本折子砸在她面前:“你什么意思你!” “啊?”她看看那折子,只看封面也知就是自己今天上午写的那本,滞了滞,解释说,“我……得把这事安排好啊?都是跟了殿下的人,见不着殿下自然心里不忿,安排的公平了,府里就太平了。” “……”孟君淮眼看她一脸迷茫显然真不懂他为什么发火,更郁结于心了,“你真不是成心看我笑话?!” 玉引真心实意的想说绝对没那个意思。 “一个月三十天都排满了,你这是要我命啊!还还还……还‘抓阄’!真亏你想得出来!”他简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你怎么不直接把她们写签上再让我摇签呢你!” 他“悲愤”地在她床前踱了两圈步子,定下脚来又继续凶她:“还有!你自己呢?把她们都排满了你是打算彻底不见我了吗?你是不是我王妃啊!” 他在看到那本册子里从头到尾没有她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一瞬间冒了股邪火。 谢玉引这才惊觉把自己忘了的这回事,想了想辩驳说:“我……我是正妃啊!我管着后宅,把自己也‘管’进去……太奇怪了。” 这都什么歪理! 孟君淮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说你自己管后宅,你就这么管?!这还不如让我替你收拾这事呢!” 他横了她一眼之后,气哼哼地转身在她榻边坐下,终于完全说不出别的发火的话了。 玉引看他火这么大,觉得自己可能确实做得特别不好。踌躇了一会儿,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殿下您别……别生气,我做错了我改!三十天都排满太多了?那您看空几天合适?” “哎我去……”孟君淮扶住额头,窝了会儿火切着齿喝道,“你能不能不管她们?!” “哦……”玉引皱皱眉头,她还是想说,人家都在府里住了那么久了,日子最长的都几年了,你见都不见,这样……不奇怪吗? 不过她忍住了没说,闷闷地应了声:“好。” ——她还不情不愿了? 孟君淮斜眼一扫她,冷笑:“得了便宜卖 乖是吧?我不惯你这毛病!” 玉引杏目圆睁:我哪儿卖乖了?你想怎样? 孟君淮豪爽地一挥手:“去,让厨房速做份四喜丸子上来,做细致点儿。” 第32章 着手 饶是从孟君淮的吩咐里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当一盘实实在在的四喜丸子被端到面前的时候,谢玉引还是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 虽然她现下已经每顿都会吃几口荤了,但像四喜丸子这种又荤、又腻、又实在的“大菜”还是半点都不想尝试的。 于是卧房里陷入僵局。玉引坐在床榻内侧,神色僵硬地盯着眼前榻桌上的四个大丸子,孟君淮坐在床沿上衔着笑,看看丸子又看看她。 她许久都僵着未动,他就拿起瓷匙切了一口丸子肉下来,气定神闲:“来。” “别……”玉引往里一缩,死死盯着他,脑子了迅速过了一番说辞出来,“我、我不管这事了行不行!殿下要怎样全凭殿下安排!” 说着又慌张地扫了一眼那盘丸子,不太甘心地辩解道:“殿下也不能全怪我!我原是……原是要请殿下先过目的,是殿下自己急着出门才没看!而、而且殿下说让杨公公帮我拿主意,杨公公也觉得没问题才这样安排的!怎么能全怪我呢!” 她抱着被子一动都不敢动地说完就继续死盯着他,希望他赶紧把拿着瓷匙的手收回去、把这盘丸子也端走。 孟君淮纹丝未动地听完这番话后抬眸瞧瞧她,“嗤”地一声喷笑。 玉引就看他把瓷匙扔进了碟子,转过头支着额头又克制地继续低笑。她怔怔地看着他,仔细想了三个来回都没觉得自己哪句话值得他笑成这样,一惊一乍地又盯了他一会儿后,她犹豫着想发问:“殿下……?” “哈哈哈哈哈!”孟君淮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就像被解了什么封印,一下子笑躺在床上。 这小尼姑太好玩了!他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着急忙慌地解释过什么!以往有任何事,她都是一片风轻云淡地跟他讲道理,时不时还要砸过来两句禅语;就算是严恒受审那天她听得害怕了,跟他说话时都仍然还有三分冷静。 他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语快如珠的说话!从没见过她辩解得这样着急!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喜丸子哈哈哈哈!他家王妃真是不同于常人! 孟君淮躺在床上自己笑够了之后撑身坐起来,转过身看看她,忍不住“手贱”地一弹她额头。 玉引更回不过神来了,揉揉额头,小心地问他,“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的声音里还有残存的笑意,又一睃那丸子,“我不逼你把它全吃了,你自己吃两口,然 后睡觉。” “……”玉引立刻琢磨起拒绝的措辞。 “听话,就两口。”孟君淮又弹她额头,“你总吃得那么素,日子久了不行,趁年轻慢慢补着。” 他说罢顿了一顿,想等她反驳或推辞之后再继续劝她——这腹稿他可打了好久了!又问大夫又翻医书的,搜罗了一堆道理来说服她慢慢吃荤,她不答应他就一条条抛给她。 便见她抿了抿唇,他正洗耳恭听,她就默默地伸了手,拿起盘子里的那柄瓷匙,把他方才切下来的那块丸子吃了进去。 玉引刚吃时觉得一阵反胃,稍作忍耐倒很快就平复了下去。于是她在吃完这口后缓了缓,又自己切了下一口下来。 孟君淮有点诧异地看着她,看她吃完两口时,他甚至有点心虚了。 “……玉引?”他试探着伸手碰了碰她的肩头,“生气了?别生气,你听我说……” “没生气。”玉引放下瓷匙,知道自己现下因为吃得不舒服的缘故,神情估计确实不好看到像在生气。 她便取过帕子一边擦嘴一边又缓了缓,才看向他,继续道:“真没生气,殿下您说得对,我就听,没什么可生气。” 孟君淮凝视着她,心底不知被什么奇妙的感觉一触,转而涌起说不清的窘迫,仔细想想,又明白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窘迫的。 翌日清晨,北边的三合院。 天刚亮的时候,两方三合院里住的人就都起来了。并没有往一起聚,只是时不时地瞧一瞧外面、听一听动静,想知道陆氏回来了没有。 几人都在想,不知这陆氏是撞了什么大运,昨天竟突然被杨恩禄亲自请去了,嘱咐她好好梳妆打扮,晚上去侍奉王爷。 这算什么事儿?!她可也是平常连逸郡王的面都见不着的,打从入府到现在,二人间的“交情”不过是逢年过节时见个礼! 院门“吱呀”一响,短促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 “哎……回来了回来了!”江良娣立刻趴到窗缝边儿上去看,见自己的兴奋得不到回应,又扭头招呼不远处坐着的人,“陆奉仪回来了!你来看看啊!” 施氏勉强地笑了笑,不得不也走到窗边。 两方三合院加起来,江良娣都是资历最深、位份也最高的,但她和陆氏都不喜欢江良娣。见她一大清早就到了自己房里来,陆氏都想寻个借口逃开了,她实在看不惯江氏这明明在 拈酸吃醋、却又偏要摆出一副在看旁人热闹的架势。 除此之外,施氏心底还有另一股不舒服在慢慢延伸。在离窗户不过两步的地方站了会儿后,她到底也忍不住凑到窗缝去看了。 她便看见陆氏还是昨日离开时那身打扮,但身后多了两个宦官,二人手里都拿着东西,一个捧着三四匹布料,另一个则拿着支匣子,大概是首饰之类的东西吧。 那两个人明显位子不低,不是王爷身边的就是王妃跟前的。施氏看到陆氏客客气气地跟他们道谢,同时,耳畔又想起江良娣不掩嫉妒的声音:“哎你瞧瞧,你瞧瞧!这有机会往前头走一趟的人就是不一样,且先不说日后得不得宠吧,这眼皮底下的赏赐都可先收着了!” 施氏禁不住皱了眉头,江良娣仍专心看着外面,啧着嘴又道:“也不知咱这位陆奉仪有什么滔天本领,竟然真让杨公公把她领了去?杨公公平日可是连咱的半点好处都不肯收,她到底有什么长处啊!” “江姐姐少说两句吧。”施氏终于烦得再不肯多听,尽力温和地“劝”了一句后,就转身出了房门。 陆氏正将那两个宦官送到院外,施氏走过去时,听到那二人很客气地跟陆氏说:“那娘子您好生歇着,日后有事,下奴再来请您。” “二位公公慢走。”陆氏颔了颔首,回过头,看见施氏正走过来,便笑道,“你又起这么早。” “姐姐去侍奉殿下,也没见多睡一会儿啊。”施氏话一出口,惊异于自己的刻薄,忙缓了缓神,上前拉住陆氏的手,“姐姐累不累?殿下……待人好么?” “……挺好的。”陆氏强自克制住笑容里的艰难。她实在没法跟旁人说,其实她只在昨晚向逸郡王见了个礼而已,后来逸郡王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院子,一夜都没回来。 她还塞了不少钱去跟逸郡王身边的人打听,好不容易才有个小宦官肯收她的钱,告诉她说王爷去王妃那儿了。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陆氏心中惴惴不安,边往自己屋里走着边琢磨起来。 按照杨恩禄昨日的话,召她去侍奉,也是王妃的意思。可到了晚上,王爷却去了王妃的正院。 王妃是有意让她们看清主次?可她……怎么突然想起立这个威了? 谁惹着她了? 陆氏疲惫地坐到榻上,又蓦地弹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前阵子,隔壁院子的顾氏 进过宫,好像说是去看她的一位姑母。但回来时带了不少赏赐,陆氏听到记档的下人说,是永宁宫定妃赏下来的。 定妃…… 陆氏心惊不已地吸了口气,仰面躺到榻上斟酌了许久,终于叫来婢子:“一会儿我要去向王妃磕头谢恩。你看看咱现在有多少余钱,留出这个月的用度,余下的……余下的分一分,给正院的下人各备一份。” “啊?!”婢子吓坏了,“娘子,那咱可要几个月不好过了!平日里的打点、赏赐,可都是用钱的地方!” 陆氏摇了摇头:“按我说的做吧,这是个大事,断不是小气的时候。” 另一侧的厢房里,施氏闷声坐了良久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气儿不顺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比江良娣大度,只是江良娣会把嫉妒写在脸上、挂在嘴边,而她不会。 她和陆氏是一起被定妃赐进来的,从前都没机会也就罢了,可现在……现在有一个人得了机会,但凭什么是陆氏? 正院。 玉引坐在书案前看着眼前摊开的册子,心里直怄气: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 她安排府里的妾室们轮流侍奉的事,他不喜欢,那不用就是了。提笔蘸朱砂在她写的这单子上从左到右划个大红叉子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她都写得很认真啊! 好歹是花了心力的! 烦人!他就是在成心欺负她!就像他昨晚厚颜无耻地在她耳边明言的那句话一样……! 算来这种事都好多回了,从他第一次来她房里睡觉开始,他就一定要抱住她!可是他一抱她,她就不由自主的会僵住,昨天看他跟她说着话一时不打算睡,她就挣了挣,跟他打商量说:“殿下您……松松呗?” 他扫了她一眼,给了她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我不!” “……?”她完全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思忖了会儿终于问了,“殿下您干什么……每回都要抱着我啊?” 结果他勾唇挑眉呵呵一笑,俯首凑到她耳边,就字正腔圆地给了她答案:“欺负你啊!” 谢玉引:“……” 答案无耻到这个份儿上,她也是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于是她就这样卧在他怀里,听他给她认真讲解后宅妾室们的事。 他面色很沉郁地告诉她:“你是我的王妃,我不跟拐弯抹角。老实话,后 宅里的人,只有进来得比你早的,没有比你晚的,我若喜欢她们,早就见了,用不着你来操这个心啊,乖!” 玉引想了想,就懂了,认真道:“那殿下只喜欢尤氏和何氏?那我只安排她们俩?” “……真不用你安排啊!”孟君淮神色悲愤,不明白她怎么琢磨出的给她们“排顺序”的这招,而且还很执拗地打算继续排下去?! 他把她上下嘴唇一捏不让她说话:“尤氏近来已然闹得有些过了,你少把她再往前推;至于何氏,我立她当侧妃是为了和婧,懂吗?当时父皇还没给你我赐婚,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正妃,就把和婧交给她了。” 他说罢松开她的嘴唇,玉引想了想,点头“哦”了一声。 他又继续道:“最初会和她……咳,是因为她和王氏,都是母后赐下来的人,我一个都不见实在不合适。不过你放心,这都是面上过得去便可以,不用你在这上面费心,就算是母妃有误会,也不用你这样维持——这事还是我来料理,你不必管了。” “哦……”她思量着又点点头,心里因为他的话松了口气。继而又忽然心里一悸,恍神间冒出了个有点奇怪的念头。 ——她在那么短短一瞬里很想问他,既然他最初见何氏,是因为皇后。那他现在这样待她,是不是也只是因为她是皇上下旨赐婚的正妃? 但这念头也只划了那么一瞬就被她自己打消了。她转念想到,这有什么可问的?自然是因为这个! 若不是皇上的旨意,慢说他不会想到娶她了,她也不会想到嫁给他啊?她当时刚还俗回家,家里是在准备为她寻门亲事,但一众皇子可没在家里的考虑中。 她这样想着,心里好像平复了些,又好像还是不太高兴。 不过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听孟君淮又道:“我明日就进宫跟母妃说清楚,睡吧。” 前宅卧房里,孟君淮用过早膳后就更了衣,准备进宫。淑敏公主的事再急他也打算先放放,无论如何都要先把玉引这桩事给结了。 母妃用那样的罪名责怪玉引,那小尼姑肯定委屈死了! ——他都替她委屈!人家平常就念念经礼礼佛,哪有闲情逸致去打压妾室? 玉引才不是那种人! 其实这事该怎么办,他当日就想好了,可她非说她要自己料理,他觉得也好,这才没在次日再进宫去,直接按自己的心思办这事。 结果她料理的方法吧…… 算了还是他来吧! 孟君淮坐在马车里,以时不时就忍不住要笑一声的状态过了一路,基本上前半路都在笑谢玉引这处事方法太少见太逗,后半路则在嘲笑自己近几个月来净跟这位正妃斗智斗勇了。 他到永宁宫时,定妃正独自一人在寝殿的罗汉床上看书。 “母妃安。”孟君淮一揖,半晌没听到动静。 定妃心平气和地把手头这一页读完了才看向他:“你倒还知道来问安。本宫生辰当日,你先在这儿扯着嗓子跟本宫嚷嚷,之后又在宴上自己做主给你的王妃添菜,你这是给谁脸色看呢?” 孟君淮一语不发地听完这句数落,定妃颜色稍霁,扬音道:“来人,添个座儿。” 宫女很快就端了蒲团来搁在罗汉床前,孟君淮落座后沉默了一会儿,见母妃也不说话,才自己开了口:“母妃息怒,但这种事再有一回,儿臣还得这么干。” “……你这脾气!”定妃气笑。 孟君淮抬头便道:“因为这不是玉引的错,是您错怪她了。”他语中略一顿,“实话告诉母妃,儿臣跟玉引还没圆房,她连这都不着急,您觉得她有心思打压妾室?” 定妃一下子被他说蒙了。 过了好一会儿,定妃才显出深感匪夷所思的神色:“你说什么?你们还没圆……可你又分明常去她房里,那是她不愿意?” 孟君淮面容冷静:“和她也没关系。” “你不能什么都说跟她没关系!” “跟她真没关系!”孟君淮一语压过定妃的声音,殿中骤然一静后,他又道,“反是她主动提过,是儿臣不想让她过得不自在而已。” 孟君淮离座一揖:“儿臣今日来,是想问问母妃,那日是听了何人的闲言碎语,才会对玉引有那样的误解。不论是什么人说的,请母妃如实告知。” 定妃睇视着眼前的儿子,徐徐地吸了口气。 “你这是……对你的新王妃,动了真情了啊?” 良久之后,定妃这样说。 王府北边,两方三合院的安静中都蔓延着蠢蠢欲动的味道。 陆氏昨晚被召去前头的事,不管是有别的原因,还是只是因为陆氏的运道来了,都足以让旁人心存侥幸,希望今天前头还能来请人。 终于,四五个宦官的身 影出现在三合院前的小道上,都疾步跑着,越跑越近,在还有三辆丈远的时候,院中的人便认出那是逸郡王身边的人的服制。 “来了……还真来了!”几个年轻的婢子兴奋起来,立刻转回各自主子的房子禀话。 乌鹭跑进房中甚至来不及行礼,就向顾氏道:“前头还真又来人了,兴许今日能是……”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乌鹭的话,主仆两个一同看过去,半开的门外,宦官躬身道:“奉仪,下奴是前院的,杨公公吩咐下奴来请奉仪去前头候着。” 话音一落,二人俱是一阵欣喜。 第33章 心思 眼看着逸郡王从永宁宫退出来就黑着张脸,杨恩禄识趣儿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过他也不傻,悄没声地示意个小徒弟去殿里问是怎么回事,那边也没隐瞒,言简意赅地透了个底儿给他。 于是杨恩禄心里就有了个数,知道前阵子府里的奉仪顾氏给王妃下了绊子,王妃呢,在定妃娘娘这儿受了委屈,王爷气得不轻,今儿是来追根问底儿来了。 弄明白这个,杨恩禄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多精啊?办一百次事不一定出一回错儿,走一步看三步那也是多年练出来的硬功夫。 是以逸郡王出宫门的同时,他的话便已经吩咐下去了。也不多,就一句:“骑快马回去,叫顾奉仪到前头候着。” 然后他就安心了。看王爷气成这样,回去之后发落顾氏是肯定的,他只是添了个心眼儿而已。 ——王爷本来脾气就大,现在又正窝着火,若等他回去亲自开了口再传顾氏,那在顾氏到之前,这火气撒到谁身上可没准儿!谁离他近谁倒霉! 那还不如直接把顾氏叫来,该冲她发的火让她直接接好! 孟君淮一路都没说话。 他对这顾氏很有印象,早在她进府之前,他就听说她“棋艺过人”,所以他在第二天就和她下了盘棋。无奈在棋局上,他就感觉到了她的“恭敬”,从头到尾都明显不是个中高手会用的棋路,摆明了就是要他赢。 彼时他只觉得兴致缺缺,觉得这样有才华的姑娘不该活得这么小心——他又不能吃了她,对吧? 现在把两件事搁在一起,他则恼火透了。 顾氏连盘棋都不敢赢他,但扭头就敢去算计王妃?可见她并不是真的胆小,而是觉得他赢了棋会高兴,他高兴了就会对她好。 说难听点儿,就是工于心计、看碟下菜! 孟君淮下了马车半步都没在府门前停,往里走时每一步都还带着气。他想这事必须严惩,什么人都敢往他王妃头上踩?反了她了! 转瞬间已过了次一道大门,他的住处已离得不远,他原想去喝口茶再料理此事,一声柔语穿过怒火径直入耳:“殿下。” 孟君淮脚下顿住。 待得他定睛看清几步开外的人是谁时,旁边随着的宦官都清楚地看出王爷的面色又阴了一层。 “殿下万福。”顾氏稳稳地下拜,与她初见他、和向定妃问安时一样温温柔柔的,“ 妾身乍闻召见来得急,不及好好更衣梳妆,殿下恕罪。” 孟君淮冷眼看着她,听她说完,他上前了两步:“顾氏是吧?” 顾氏未觉有异,抿着笑应答:“是,妾身顾氏。” “棋下得好的人果然心思不浅,能绕过本王和王妃去母妃跟前说话。” 顾氏蓦地一惊,满目惶然地看向他:“殿下,我没……” “你先不必起来了。”孟君淮阴沉的脸上目光微凛,他侧首扫了眼正院的方向,“你不是爱动心思?那就想法子把话传到王妃耳朵里,她肯饶你,你再起来。” “殿、殿下……”顾氏顿时面色惨白,眼见逸郡王转身要走才猛然回神。她惊慌失措地伸手便要抓他的衣角,无奈抓了个空。 顾氏心中恐惧渐升,口不择言地喊起来:“殿下饶我这一次!我日后再不敢了!我……我去向王妃谢罪!” 没有得到回音。 发落了顾氏,孟君淮回到自己房里静饮了半盏茶,而后蓦地浑身一悚,一阵窘迫倏然席卷! 方才从宫中到府中的一路上,他都沉浸在对顾氏的着恼里,现下这事办了,另一桩事才猛然涌起来。 在永宁宫时,他替谢玉引争辩,母妃审视了他一会儿之后,口吻悠悠道:“你这是对你的新王妃,动了真情了啊?” 彼时他不假思索道:“没有!” 话音还没落他就觉得自己脸上热了,诡异间心下划过一句自问:“不会吧?!”然后他便又继续同母妃争论正事了。 现下这番对答猝不及防地又冒上来,他忍不住又自问了一回:“不会吧?!” 应该不会,那小尼姑清心寡欲的。出了她主动给他宽衣解带的那回外,他一直都对她生不出欲|念,哪儿来的动情啊?母妃想太多了。 他就是觉得这小尼姑为人心善,但也分得清轻重。比如在和婧的事上,她总是宁可跟他顶也要护着和婧;可是在审问从永宁宫要出来的人的时候,她又很坚定地站在他这边了,还请她长兄帮他的忙。 哦,其实她生得也挺漂亮的,另外大概是因沾了佛门气息的缘故,气质很不同于常人——有那么几回,他去正院找她时,她正在抄经或者读经,他站在门口遥遥一看,就觉得那是一尊沉静安详的玉菩萨。 除此之外他对她也没什么别的看法了,若非逼他再说一条……他大概只能说,她挺有趣的。 她脑子里攒了十年的佛经禅语,红尘事还没来得及学,就来给他当王妃了。很多事情看得比他透,甚至还能给他出主意,但也有许多时候懵懵懂懂的。回家一趟被大伯母说几句,她就慌了,他开玩笑地再一吓她,她就哭成了泪人,第二天还要“霸王硬上弓”…… 孟君淮想起这出仍还想笑,那天还真把他也吓着了,小尼姑你霸气之前好歹给人个提示啊? 所以啊,他护着她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嘛,不是母妃说的那么回事!就是这么个姑娘在他身边,他不想看她平白受委屈,也不忍心让她不高兴而已! 等等! 孟君淮察觉不对,压着心绪徐徐地吸了口冷气。 他……不忍心看她不高兴?这句话想着怎么莫名地有点……怪? 咦……? 他又换了个角度去想,问自己,他喜欢那个小尼姑吗? 正院里,谢玉引正听珊瑚和赵成瑞你一言我一语地跟她说刚刚发生的“怪事”。 说白了,就是昨天杨恩禄按她的意思请去前头、结果独自一人在孟君淮房里睡了一夜的陆氏,在来向她磕头谢恩的时候,给她身边的人塞了赏钱了。 这本来没什么,珊瑚他们平日里能得的好处从来不少。府里各处多多少少都会巴结,完全回绝掉是不可能的。 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陆氏给她正院的所有人都备了赏钱——上到掌事的珊瑚和赵成瑞,下到连她都不一定见过的粗使丫头,一个都没落下。 “可没见过这么给赏钱的。”珊瑚皱着眉头说,“您说要是为了巴结,那巴结粗使的可半点用都没有,而且这么一来看着太惹眼、太蹊跷,我们准得禀给您不是?要是您这边一发话说以后不许跟那边走动,她不就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了?” 所以应该不是为了巴结,更不会是为了往她这儿安插什么眼线。“广撒网”也没有什么撒的。 赵成瑞也道:“下奴也觉得奇怪得很。下奴问了几个人,都说陆奉仪身边那丫头塞了钱就跑,并不跟人瞎寒暄,更不提要谁在娘子面前多提提陆奉仪,倒像只是为了道个谢似的,但凡对方收了就得了。” 所以也不是为了被她提拔。 最容易让人觉得头疼的两样可能已然筛了出去,玉引就稍安了心,想了想又问:“都给了你们多少钱?加起来有多少?” 珊瑚把荷包放到她案头:“奴 婢和赵成瑞的都是四钱银子,琥珀她们是三钱,其余的多是两钱。咱这上上下下的人加起来,七八两总是有的。” 七八两银子,这钱对谢玉引来说不算什么,但她也看过账册,知道府里的奉仪一个月就领一两银子,虽则衣食住行都在府里,可平日里要打点、要花钱的地方也还是不少的。 陆氏这是下血本了。 玉引眉头微蹙,伸手推推珊瑚呈到案头的荷包:“既给了你们,你们收着就是了,但咱也不能真让陆奉仪那边揭不开锅。去库里取十两银子给她送去,再告诉她不用这样客气,都在一个府里,让她安心过日子。” 赵成瑞欠身应了声“是”去照办,玉引拿起经书继续读她的经,俄而一声轻咳传进屋来。 孟君淮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边进屋边道:“我看赵成瑞抱了一兜子碎银出去,你是要买什么喜欢的东西还是……” “还给陆奉仪的。”玉引站起身答道,抬眼就见他定在自己面上的目光好像有些怪……?总之和平常不大一样。 “殿下?”她犹豫着一唤,孟君淮的视线猛地闪开:“咳……哦。”然后他顺着又寻了个话茬,“你怎么欠她钱了?” “哦,也说不上欠。”玉引说着,就将方才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末了又道,“我想着也不能让她那边的日子过不下去,就让赵成瑞另拿钱给她送回去了。顺带着也能叮嘱她一句,若她原本真是因为什么原因觉得心里不安稳,才这样往正院塞钱,以后也可以安稳了。” “嗯。”孟君淮听她说完,才勉强算是完全回过神来,他压了压起伏不止的心事,笑向她道:“那个……我四姐,也就是前天晚上回府时遇上的淑敏公主,出了些事。我们兄弟几个那天打了个商量,想让各府的正妃先去陪一陪她,所以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紧张个什么劲,滞了会儿后,还是不争气地说得很小心:“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我就是先问问。” 玉引蹙着眉头瞅瞅他,越发觉得他不对劲。 夜色深深,王府各处都归于安静,只前宅次进门后的院子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吵闹。 “公公,您行行好……”乌鹭一看自家娘子刚在倒座房里歇了不足一刻,就又被架了出去,眼眶都红了,“娘子方才是跪晕过去了,这您、您也瞧见了,真再跪下去这哪儿还受得了啊!” 两个宦官把顾氏搁下继续跪着,左边那个打了个哈欠,跟 乌鹭说:“你别怨我们,殿下亲口说王妃肯饶她,她才能起来,我们有几个胆子留她在里头歇着?再说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当我们乐意跟这儿盯着啊?” 他们还困得眼皮打架呢! 这俩宦官心里早想骂死顾氏了。要不是顾氏,他们大晚上的能摊上这么个苦差事?三更半夜睡不了觉也捞不着半个子儿的赏钱,顾氏跪坏了,回头旁人还免不了觉得是他们使坏,他们这不是白倒霉么? 顾氏手支在地上缓了好久,才勉强能直直腰。她叫过乌鹭,咬着牙问:“你去正院求过了没有?王妃、王妃可是吃斋念佛的人……” “奴婢连正院的门都进不去!”乌鹭扶住顾氏就哭了起来,“而且……殿下现在在正院呢。” 顾氏心里抑不住地冒了一阵火。 她咬咬牙,又说:“那你再去求求陆奉仪。她今天给正院上下都塞了好处,正院的人总会给她个面子的,她不帮,只是她不想帮罢了。” “好……好我这就去!”乌鹭应下,站起身就疾步往北边跑去。她也实在是怕得很,万一顾氏真的……真的没命了,她这随嫁进来的就得回顾家去。到时候她还能有好果子吃?夫人非弄死她不可! 乌鹭越想身上越冷,踏进三合院目光一划,当即看到陆氏身边的婢子在苗氏房门口候着。 她便直奔那边去了:“冬枣你让我见见陆奉仪!陆奉仪若不肯帮忙,就没人能救我家娘子了!” 冬枣横在门前不让她进:“我们娘子跟施奉仪说话呢,专门吩咐了不让人进。我若放你进去,这罪你担着?” 房里,苗氏刚站起身,就被陆氏一把拉住:“别去。” “从晌午到现在,顾氏都跪了大半日了!”苗氏不可置信地瞪她,“你怎么心这么狠呢!” 她不懂陆氏怎么侍候了王爷一次,就这样目中无人了。眼下她们六个人里,大概只有她还能跟王妃说上话,她竟眼看着顾氏受罚而不管? 陆氏皱皱眉头:“我不能去求王妃,你也别管顾氏,上头的事咱惹不起。万一惹得王妃不高兴了,我们陪顾氏一起跪着去?” “你……”苗氏气得说不出话。 陆氏不再理她,她觉得自己这样置之不理是对的。 今天,她探过王妃的意思了——她给正院上上下下都备礼,就是为了探王妃的意思。王妃让她去侍奉逸郡王,却又让她在逸郡王院子里 独自睡了一夜,这实在太蹊跷。她一时想不透,不懂王妃是在向她们立威,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而后她想到了顾氏前阵子进宫,还从永宁宫得了赏赐的事。陆氏想,如若王妃突然立威,大概就是顾氏的逾越让她不快了吧? 她便顺着这个想法去试探了,给正院每个人都备了礼,而后的结果可以有很多种。王妃可以谢她、可以不理她,也可以呵斥她没规矩。但最后她得到的结果,是王妃着人送了十两银子回来,让她安心过日子。 这和召她去、又把她晾在那儿……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想,王妃无非是要她们看明白,后宅里的事是她这个正妻做主的,她随随便便就可以让她们侍奉逸郡王,也随随便便就可以让她们侍奉不着。同样,她也可以不在意她们“打点”她的正院,因为她们当回事的东西,在她这个主母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她那样简单地将钱送了回来,还轻描淡写地嘱咐她安心过日子。 陆氏觉得她懂王妃的想法了,王妃是想摆出根本无所谓她们的存在的架势。那么,她们如果非要往她眼前凑、逼着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多半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所以,关乎王妃的事情,她一丁点儿都不想插手。不管顾氏这一跪最后会落得怎样的结果,也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正院卧房里,孟君淮睡不着了。 其实他已经跟谢玉引同榻而眠好多回了,但这是第一回心里这样的躁。 要说就此对她生了欲|念……其实也没有。可他就是睡不着,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更不敢像往日那样抱着她睡,只能背对着她,使劲给自己平心静气。 于是睡觉不老实的她这回就占足了便宜,已经在他背后踢了好几脚、又打了好几拳了,他也只敢稍侧过头瞪她一眼,然后继续闷声静心。 没办法,现下一看她就想把她弄醒跟她说话,他一定是疯了! 孟君淮就这么骂着自己一直熬到了后半夜,在谢玉引睡得相对“踏实”了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侧了侧头。 然后又忍不住彻底转过了身来。 眼前的小尼姑睡得沉沉的,两片羽睫覆下的弧度很好看。孟君淮忍了又忍,到底没把她叫醒跟他说话,胳膊支起头一边看她一边揶揄自己这么个大男人,居然为这点儿女情长的事为难上了。 然后他手贱地碰了碰她的睫毛,又无聊地点着她的睫毛数了起来。数一根 念“喜欢”,再数一根念“不喜欢”。 第34章 胡同 谢玉引醒来时,看到身边已经没人了。再看看,孟君淮其实还在房里。 他坐在桌边,眼下一对乌青十分明显,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 “……殿下?”玉引愣了愣,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那确实是乌青,然后问道,“殿下睡得不好?” 孟君淮“嗯”了一声,没看她,又饮了口茶。 一夜未眠让他现在满腹邪火,最恼怒的自然是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为了这么个小尼姑苦恼个什么劲啊! 除此之外还恼火她睫毛怎么这么多?数得他眼睛都疼! 而且还每回数出的结果都不一样!第一回他数的左眼,结果是“不喜欢”,他闷了闷,又去数右眼,结果是“喜欢”。再想想,不甘心,重数左眼,结果也成了“喜欢”。 数着数着天都亮了,孟君淮惊觉自己竟然无聊了这么久,接着就觉眼睛累得睁不开。 所以他就坐到桌边喝茶缓神去了。 缓了好几息后,他才看向她:“记得给公主府递个帖子,其他各府应该也都是今天递,你们若能一起去见最好。” “哦,好……”谢玉引看着他这一脸疲乏应得有点迟疑,心道是不是淑敏公主那边的事情比她所想的还严重些?比如驸马不止是把公主打了,而且把公主打残了? 孟君淮起来后也没想着照镜子,见了她这副神色,隐约猜到自己现下可能不太好看。 他就不想再让她看了,起身道了句“我去前头补个觉”就走了,脚步都有点虚飘飘的。 玉引在当日就往淑敏公主府递了帖子,下午时公主府送来回帖,说请她次日去府中小坐。来送回帖的宦官还带了话,告诉她说:“明日去拜访的还有谨亲王妃和另外四位郡王妃,七、八、九、十一、十二皇子府的五位皇子妃。” 玉引掐指一算,除了宠妾灭妻的十皇子府没人去以外,已成婚的皇子的正妃全去了。 次日一早她起来梳妆时,又有人来传话,说几位已出嫁或是已在宫外建府的公主也都会到。玉引深吸口气,暗道这阵仗真不小。 于是草草用过早膳后她就出了门,快出府中次一道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宦官从倒座房里押了个女子出来。 那人好像自己使不上什么力气,一路都是半被拖、半被扶的,玉引依稀听到几声呜咽,又听见其中一个宦官埋怨道:“您还哭呐,瞅您惹了多大麻烦!我们上 哪儿哭去?” 玉引停下脚皱皱眉头,珊瑚一看她的神色就懂了,朝那边一喝:“吵什么吵!过来向王妃见礼!” 三人本都没注意到他们过来,闻声皆一栗。而后那两个宦官先一步回过神,当即就扔下了手里架着的人,到谢玉引跟前跪地一拜:“王妃。” 玉引一时没理他们,目光定在不远处那女子身上。见她不是婢子的衣着,发髻上一朵玉制的簪花也精巧,便道:“她是北边的人吧,这怎么回事?” “王妃!”顾氏一下子哭了出来,本已没什么力气,还是紧咬着牙关往谢玉引跟前蹭。那两个宦官也不敢拦她,顾氏膝行到玉引面前,一把抓了她的衣袖,“王妃,妾身是……是跟您一起进府的顾氏。在定妃娘娘面前无意中说错了话,殿下便罚妾身跪到现在……求您、求您饶妾身一次!妾身再不敢了!” 玉引眉心一跳:“你跪了多久了?” “两天两夜,今儿是……第三天了。”顾氏苍白的脸上眼眶泛红,“殿下说若您肯饶恕,才许妾身起来。可殿下又一直在您正院,妾身想告罪也……也进不去门。” 她说着就重重地叩起头来:“求您!求您开恩!妾身日后当牛做马报答您,求您饶妾身这一回!” “行了,快起来。”玉引伸手一挡,定睛看看,顾氏额上已磕青了一块。 她摇了摇头,侧首吩咐:“去回殿下一声,这事我不计较了。扶奉仪回去歇着吧,传大夫去看看。” 顾氏立刻谢了恩,那两个宦官便扶着她往北边去。玉引静看了会儿,眼瞧着顾氏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了,走路时腿脚都不听使唤,全凭那两个宦官扶着才能回去。 ——这情状让她唏嘘了大半路,在马车上强自阖眼静歇了片刻,却猛地回过神来:“不对。” “停车!”珊瑚一嚇,立刻喊停了马车,欠身询问,“怎么了,娘子?” “哦……跟此行倒没关系。”玉引吁了口气,“你差个人回去,到北边传个话,给顾氏挪个住处。就说顾氏不安分,日子久了别搅得后宅不安。” “……娘子?”珊瑚有点吃惊,但见她神色沉肃,连忙揭帘出去传话了。 珊瑚直接跟赵成瑞说:“换个人驾车吧,这话你去传。我看你留在府里盯着些比较好,免得节外生枝。” “哎,得嘞,您放心请好儿吧!”赵成瑞边跳下车边一应,玉引在车中听到这句话, 方算安了心。 顾氏的心思够鬼的。方才即便是在告罪求情,其实也仍旧“不安分”。 她说了太多关于是逸郡王罚她的话了,一句一句加起来,明里暗里在指逸郡王心狠,又一句话揭过自己犯的错,很容易让人觉得确是王爷罚得过了头。再加上她确实伤得不轻,玉引心中一时都难免有些责怪他了。 但这其实很可笑。再怎么说,人也该和与自己站在一起的人更亲近才对——哪怕这个人真的做得过了,她也仍该明白他是为了护她。不足之处二人间说明白就足够了,不该是在心里去怜悯与自己对立的那一方,反将护自己的人变成仇人。 玉引暗叹顾氏真的有些本事,几句话轻轻巧巧地一扫,就险些让她和孟君淮生嫌隙。 可见顾氏方才的告罪仍充满算计……孟君淮这样罚她真是一点都不过分! 玉引想着想着,暗暗的有点生气。生气顾氏这样利用旁人的善心,也生气自己真的、真的差一点就被她利用到了! 她托着腮琢磨起来,思索自己是不是在这方面格外容易被人利用啊?她修佛十年这件事摆在这里,王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人尽皆知,想动点心眼的人,是不是就格外容易想到这一点、然后再往这一点上使劲儿? 那她是否真的比旁人心善很多都不重要了,往她这里动脑筋的人多,她总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吧?所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欸,真是很烦人呢! 玉引靠到靠背上,缓着气愁眉苦脸。突然觉得自己先前很喜欢的那句“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放在红尘中,其实是很讽刺的! 身在佛门,做到“无闲事挂心头”很容易,但红尘里,这“闲事”也太多了! 王府最北边,两方三合院里都安安静静的。 这三两天里,气氛总是有点怪,一是陆氏和施氏总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二就是前天被召去前宅的顾氏一直没回来。 余下三人一时顾不上陆、施二人在干什么,注意力全放在了顾氏身上。 顾氏前天晌午被前宅的人请了去,而后两天未归,她们都很好奇出了什么事。 心善些的在想,她是不是真的入了王爷的眼啦?这么久没回来,是一直被王爷留在了身边?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她棋艺出众,王爷早就因为这个见过她,眼下因此喜欢她也不是不可能。唉,真是技多不压身; 嫉妒心重些的,则在暗想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王爷心烦,已经被发落了?或许被迁去了府里哪个不起眼的角落,又或者直接被赶出了府?这可都没准儿,顾氏也没个正经的命妇封号,“奉仪”之类的品秩都是各府自己就能拿主意的,放到宫里可就没人在意了。若真是这样,那她也活该,六个人里数她最是清高,平日总对旁人爱答不理的,闷在房里钻研什么棋艺。 两样猜测在各人心头涌着,屈指一数今天都第三天了……然后,就见顾氏回来了。 两方院子里同时骚动了一阵。 “顾奉仪回来了!”施氏听婢子禀完就一横陆氏,“你真不去瞧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当真狠了心彻底翻脸么?” “不去。”陆氏平淡的摇头。她没法告诉施氏那晚上王爷并没有幸她,也就没法说自己摸索出的王妃的心思,只能一味地拦着,“我不去,你也别去。这里头的事儿深着呢,咱沾不起。” “嘁,去侍奉了王爷一次,你就瞧不起旁人了是吧!”施氏气不过,也不理陆氏的劝,推门就出去了。 隔壁的院子已乱成了一团。 送顾氏回来的宦官把人一放就走了,同院的苏氏和王氏正一起把人往里服。一看施氏也来了,王氏就喊她:“快来搭把手!” 施氏赶紧和同来的婢子一道去帮忙,一抬眼看见江氏在袖手旁观就来气,可又不敢得罪这位资历最长的良娣,只能当没看见。 “怎么弄成这样!你到底怎么得罪王爷了?”和顾氏一道入府的苏氏紧皱着眉头,问了好几次,顾氏都咬着牙不答。苏氏也就不再问了,几人一道扶着她进屋,直接放到榻上歇着。 不多时,大夫也到了。 府里养着的大夫就那么几个,哪个也不瞎。听说要看的人是王爷亲自罚的,哪个都有点往后缩,如果命他们来看的不是王妃,而是北边过去的人,他们准就寻理由推了,谁也不来。 是以来了的这人也不肯跟她们走得太近,“望闻问切”四步里头,起码是把“问”给省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就闷头自己搭脉自己看,顾氏身边的乌鹭几次主动想说,愣被大夫这神色弄得迟疑要不要说,最后硬是忍了。 不过片刻就已诊完,外用的、内服的药都开了一些。乌鹭跟着大夫去抓药,回来后先给顾氏上了外用的,又去煎内服的。 药锅里的水刚开,乌鹭听到响声一抬头,就见几 个宦官一道进了院。 看着气势汹汹的,让乌鹭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来者不善。 “几位公公……”她赶紧迎过去,拦在几人跟前,蕴着笑问,“几位公公这是……有事啊?” 进来的几个都没说话,牵着她的视线看向院外。 刚在院外停下脚的赵成瑞眉心一跳。他本来没打算说话,想着盯着这几个把人挪出来就得了,珊瑚让他来,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过现下拦人这个他也眼熟,知道就是要挪出去那位身边的人。 赵成瑞心里冷笑了一声“不识相”,负着手踱着步就进了院:“你知道我们不是北院的人吧。” “是,赵公公……”乌鹭现下看见正院的人都气虚,“奴婢知道您是王妃身边的。” “那就行了,有些废话你直接给我咽回去就得。”赵成瑞的目光划过眼前的三合院,“我知道你们随嫁进来的,都有几分忠心,但你记着,顾奉仪的前程不是你能左右的,你也少往里头搀和!” 乌鹭摒着息不敢吭声,赵成瑞睃着她,又道:“乖乖帮着我们给顾奉仪挪了住处,我给你另寻个好差事。” “公、公公……”乌鹭滞了一瞬后浑身一冷,蓦然跪了下去,“娘子身边就我一个,您、您要把我搁到别处……我们娘子身边不能没有人啊!” 赵成瑞笑了一声没说话。 乌鹭磕了个头,又道:“求您跟王妃说两句情,娘子她知道错了,求王妃别……” “也行吧。”赵成瑞没待她说完就打着哈欠应了,又带着点懒意道,“这话我替你说。走着吧,帮我们挪了院子,你随顾奉仪过去,换差事的事儿不提了。” “谢、谢公公!”乌鹭显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答应,喜出望外地道了谢,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帮他们一起收拾东西。 当天傍晚,这话传进杨恩禄耳中,杨恩禄立刻笑出了声:“呵,这姓赵的也够精的。” 小徒弟赔着笑点头,见师父不说话,也不追问,知道这会儿该安静地任由师父自己琢磨。 杨恩禄细品了一番,不得不承认,对赵成瑞这安排很满意。 王妃把顾氏从北院挪出去,是因为顾氏不安分。换句话说,其实顾氏住在哪儿不是最重要的,让她再惹不了事才要紧。 她年轻,心思又活泛,必然没那么容易就踏实下来。旁边再有个忠心耿耿的 婢子帮衬着,只怕咬紧了牙关也得再为自己拼一把。 有了赵成瑞这番话就不一样了。 顾氏这阵子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她身边那丫头免不了跟着受苦。有了赵成瑞那番话,那丫头免不了要想,如果自己当初答应他的话、换了别的差事,现在就不会这么惨。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一时义气容易,但真到了吃苦的时候,就很容易后悔,若此前再有个“良机”被自己错过,就更要悔得不行。 悔又会慢慢变成恨,先恨自己,再恨身边的人。日子久了,那丫头会不会帮着旁人踩顾氏一脚都难说,遑论帮她出谋划策! 杨恩禄自己咂摸够了后,心下记住了赵成瑞,觉得日后可以结交一下。而后他往屋里瞅了瞅,王妃的卧房里听不着什么声儿。 又过了会儿,终于听见王爷吼了句:“反了他了!” 房里,谢玉引气息一滞又一舒,心道自己说了这么半天,他可算有点反应了。 她今日去淑敏公主府,着实听了不少事,总之就是淑敏公主的婆婆住到京里后经常给公主添不痛快。 比如在公主和驸马生不痛快争了几句嘴的时候,婆婆就会一连几个天寻理由把驸马支开,让公主见不着他。公主若去找她“要人”,她还会冷嘲热讽,明里暗里给公主脸色看。 ——这种事让她们一众妯娌都义愤填膺。各府正妃都是细细地把事情记住了,回家之后说给夫君,好再一同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于是即便孟君淮已经不高兴了,谢玉引也还得说:“这样的次数多了之后,那张威估计是看公主性子好,胆子便也大了。再吵嘴便不用他母亲多说什么,他自己就能离府几日不归,听公主说,他还……” 她都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已说出的都已经够过分的了! 和她嫁给他当妻子、他晚上来不来她正院全由他做主一样,驸马娶了公主,公主是否见驸马,也该是公主拿主意。若公主不见,驸马不能做什么,而公主若见,那叫“召驸马入侍”,驸马必须随叫随到,没听说过有敢离府几天不理公主的! “他还……往府里带过别的姑娘。”谢玉引终于把这句更过分的说了出来,低着头又呢喃续道,“十一皇子府那边说帮公主查过了,说是八大胡同里醉香楼的头牌,叫陈什么的……” “陈妙容!”孟君淮铁青着脸说出这三个字。 “嗯,对!”谢玉引 眼睛一亮,“殿下怎么知道的?” “……”孟君淮一扫她的神色,立即道,“我没去过。” 第35章 赠礼 之后小半刻的工夫,谢玉引都有点儿懵,不太懂聊淑敏公主的事聊得好好的,孟君淮怎么就突然扯到他去没去过八大胡同上的问题上去了? 不过看他说得认真,她也就先听着。 孟君淮有些窘迫地说,其实他也不是“没去过”,但是绝对、绝对、绝对没跟任何一位八大胡同的姑娘发生过不该有的事情。 那他去八大胡同到底是干什么呢?其实是这样: 大殷朝的皇子出宫建府都早,他建府那年十五岁,郭氏还没过门。差不多前后脚出来的,还有十六岁的五哥、十四岁的七弟和八弟。 十几岁,对于男孩子来说,正是对什么新鲜事都想挑战一把、又觉得“老子已经是个大人了!”的时候。而且,皇子们从小都在宫里长大,每天面对的都是紫禁城的一亩三分地……偶尔出宫避个暑什么的,也就是换块“一亩三分地”待着。 这时候,突然宫门大开让他们各有自己的府了,意味着什么?外面的广阔天地、京城的灯红柳绿、胡同串子里的纸醉金迷…… 天呐!都没见过啊! 几个人那会儿都是看什么都新鲜,加之既不缺钱又都是皇家人,出了宫门简直就没什么能让他们害怕的了。 于是,四人中年纪最长的五皇子大手一挥:“兄弟们!咱们逛窑子去吧!”——他们就勾肩搭背地去了。 不过,能入皇子们的眼的“窑子”也都不是一般的地方,里头主事儿的人一个比一个精。当时估计一看这几个人的气度出手和岁数,就多少对身份有点猜测,应付得十分“得当”。 ——他们说要找花魁,楼里就叫了花魁来。但又没有让花魁和他们干任何床上的事儿,直接唱曲喝酒把几位小爷哄开心了,就给送走了! 谢玉引听到此处觉得十分神奇:“那你们真的听完曲、喝完酒就走了?去青楼……不都是为了‘那种’事吗?” 不管去什么地方,去了之后把“初衷”给忘了不是很奇怪吗! 支着额闷头说往事的孟君淮抬眼一扫她,见她听这种事还听得双眸亮闪闪的,直眼晕! 他懊恼地揉着太阳穴:“那会儿我们玩心思哪儿玩的过她们啊?花魁啊,个个阅人无数,真是不知不觉就被她们哄走了……还心甘情愿地掏了不少钱。就说这回被张威带回驸马府的陈妙容吧……我就记得她那日好像连笑都没怎么笑过,愣是哄得五哥把一块刚得的玉佩给她了 ,那玉佩够在京里换套宅子的。” 哎呀各位殿下你们都是冤大头啊! 玉引觉得这太好笑了,趴在桌上笑得肩颤。孟君淮横眉怒瞪了她一会儿也笑出来,又喝她:“不许笑了!也不许说出去,不然爷断了你的素菜!” “……”谢玉引的笑声一下噎住了,但双肩仍是又颤了一会儿,才彻底缓下来。 然后她抬头问他:“可若这么说,淑敏公主那边的事就奇怪了。若是几个皇子去,那边的人能瞧出不对,驸马去,他们理应也看得出来啊?若连侍奉皇子都怕招惹麻烦……那侍奉驸马,可是直接得罪公主,就不怕惹麻烦了?” “嗤,这可不一样。”孟君淮眼里蔑意顿现,“我们那会儿是图新鲜去的,该带的人都带着。里头的人有了猜测,自然会和随从打听,杨恩禄他们也怕出事,纵不明说身份也会点拨透彻,让他们心里有数。但那张威算什么啊……” 他鼻中一声冷哼:“没有公主他什么都不是。下人也不傻,看他背着四姐去那种地方,只怕掐死他求自保的心都有,还敢跟人透底儿说这是那位?” “哦……”谢玉引就懂了。这种事真的是死罪,谁都知道。所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下人在拿不准是否告发的前提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事情压住。 ——这么一想,眼下淑敏公主的这桩事就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相比驸马,明显人人都更惧她这公主,她却仍然让自己这么委屈? 谢玉引一喟:“公主太贤惠。眼下闹到这份上,殿下可必要帮她出这口气。” “嗯,自然。”他颔首,然后说得比她直白多了,“四姐这不是贤惠,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过成这般。” 玉引点点头。 孟君淮看着她想说,我们以后要是有个女儿,我肯定也不会让她这样! ——想想还是算了,提什么女儿!还没圆房呢! 后宅东院。 尤氏气色不佳,脾气也不好,底下侍候的人都小心翼翼的。 不过近来她在尽量让自己少发火。 肚子里的孩子眼瞧着一天天大了,王爷却该不来还不来。虽然各样的赏赐依旧不少,且细致到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却仍旧让尤氏前所未有地冷静了下来。 她头一回在想,自己从前是不是真的闹得太过头了?也许逸郡王真的会生她的气? 恍悟之后她 有一点“为时已晚”的恐惧,而后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亡羊补牢”上。 她腹中毕竟还有一个孩子。她想,她安安分分地安胎,让孩子安安稳稳地生下来,府里就总还是有她立足的地方的。 总之,这时候她不能再使任何小性子了。那不止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还有可能让王爷更生她的气,阿礼或许就要被交到王妃手里了。 尤氏一边想着,一边深呼吸给自己缓气。而后她睃了眼身边的山栀:“欲言又止几回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是……”山栀欠身,觑觑她的神色,才小心翼翼地将北边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末了道,“昨儿个王妃吩咐之后,顾氏就搬到西北边的院子去了。那边您知道,经年累月的没什么用处,虽说也草草收拾了一番,可也真不是个住人的地方。” 尤氏抬了抬眼皮,没接话,等着山栀继续往下说。 山栀便又道:“奴婢瞧着,她现下是寻不着人帮忙了。日后不说旁人有意欺负她,好处也横竖轮不到她那边去,她便想搭到咱东院来。” 尤氏静了口气:“原话怎么说的?” “原话是说……本来身份也低,不能服侍王爷,却不敢白拿一份月例,便想着您侍候您也是一样的。”山栀想了想,续言补充,“还说能在您这儿做做杂活就知足了,不图别的,就图个心里安生。” “呵,就图个心里安生?”尤氏一下子笑出来,“王妃罚的她,她转脸就攀到我这儿来,能是图心里安生?” 山栀闷声不说话。这里头的实情其实谁都懂,“图心里安生”只是场面话说得漂亮罢了,实际图的,不过是东院和正院不睦,想混到东院“麾下”为自己谋条路。 尤氏摇摇头:“告诉她,我这儿人手够用了,府里账目的事又交给了何侧妃,实在没什么活儿给她。让她安生拿月例吧,没什么可过意不去的。” “是。”山栀福了一福,便要去回话。尤氏又叫住她:“等等。” 山栀停住脚,尤氏重重地吁了口气:“去把这事禀王妃一声。” “娘子……”山栀明显一阵惊讶,愣了愣才又福身应“是”。 京里,正妃们和淑敏公主走动了之后,一众兄弟就都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定了个各府都得空的日子,众人都去了谨亲王府。 下一步该怎么办并不难想,那日正妃们去公主府的时候,淑敏公主就已 松了口,并不打算护着驸马和婆婆了。只不过淑敏公主现下心里乱着,想安静安静,若要趁热打铁地把这事儿了了,就得靠他们这帮兄弟代她写个折子呈上去。 谨亲王是长兄,自然揽了这活。除此之外,淑敏公主的两个亲弟弟——七皇子和十一皇子,也都表示会写折子递给父皇。 这事就算定了。众人也没再在谨亲王府多耽搁,辞别了皇长兄,各自回府办各自的事去。 只孟君淮被谨亲王留下了。 谨亲王带着他到书房后,屏退下人,从抽屉里取了只匣子放在桌上:“喏,这个你拿着。” “这是……”孟君淮一头雾水,眼瞧着那匣子虽然用料讲究但毫无雕镂装饰,更无任何文字注明里面是何物,不懂长兄什么意思。 谨亲王踱到他面前,将匣子递到他手里:“好东西,专门给你留的,收着吧。” 什么啊? 孟君淮还是一脸疑色,谨亲王也不便直说,只将盖子打开给他看了一眼,就又迅速阖上。 孟君淮的脸一下就红了:“大哥……?” 他窘迫得缓了半天才问出来:“大哥您……您什么意思啊?这东西我、我用不着啊!” “哎,收着吧。”谨亲王一脸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早想给你。不过晾晒炮制费了些工夫,前几日刚制好。回去好好用,别浪费了。” 孟君淮脸色憋得通红,听着大哥语重心长的“劝语”,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他就疯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大哥他什么意思啊?好端端的送个鹿|鞭……大哥是怀疑他“不行”吗? 不至于啊!他府里三个孩子了,尤氏还怀着一个,他哪儿不行了?! 他就想,是不是大哥知道了他和玉引还没圆房,然后想偏了? 可是也不会啊。这事他自己没说过,母妃也不会跟大哥说。玉引就更不可能了啊,她和谨亲王府都没走动……就算有走动,那小尼姑清心寡欲的,不可能跟嫂子抱怨至今没圆房吧?! 孟君淮一肚子邪火——好端端一个男人,平白无故地被别人送这么个东西,这谁能高兴?那要不是他大哥,他就打人了! 他都不知道这东西该搁哪儿!要是让下人收库里,就得记档,那起码记档的那个会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太别扭了;摆自己屋里?那更是看见就别扭…… 孟君淮憋着一口气,进了府门就闷头往里走。见了谁也不停,匣子就在身后背着,不让人接也不让人碰。 正院里,玉引听说他回来了,便想去问问淑敏公主的事儿。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他进来了。 “殿下。”她福了福,看他铁青着脸色,小心询问,“公主的事……不顺?” “没有,挺顺的,大哥会写折子递上去。”孟君淮闷头答了,心眼又过了一遍,伸手把她拽进了屋里。 他努力让神色显得沉肃了些:“你帮我收个东西,行不行?” “……啊?”玉引怔怔,觉得奇怪,“怎的让我收着?” 他道:“是要紧的东西,交给下人我不放心。你替我收着,随便放哪儿都行,但别让他们收库里,也别让旁人经手。” “哦……”谢玉引点点头,“好。” 孟君淮便把背在身后的盒子交给了她,想了想,又严肃叮嘱:“不许看里面是什么,一眼都不许看。” “好……”玉引踟蹰着应下,起先有些不安,后来觉得他横竖不能拿给她什么会害人的东西,也就安心了。 接着,一顿午膳用得怪怪的。 玉引坐在他对面,眼看着他的脸色时不时红上一阵,三两次后,她便关切了一句:“殿下不舒服?” 孟君淮轻声一咳:“天热。” ……已经这么热了吗?这刚四月初,玉引觉得明明正是最舒服的时候,一早一晚还有点偏凉? 但旁边的和婧高兴了,眼睛亮晶晶地问他:“父王,那我们去清苑吧!” 和婧早就想去清苑玩,相较于府里,清苑的地方要大得多!还有山有湖有小船! 不过那是避暑的别苑。何母妃跟她说,“避暑”就是只有夏天才能去,让她平时不许跟父王说想去玩,不然父王就要不喜欢她了。 可现在是父王先说天热的! 和婧觉得这事能成,说完之后就一脸期待地望着父亲,脑子里已经在飞转到了清苑是先放风筝还是先划船了! 孟君淮想想,待得淑敏公主的事料理完就清闲了,早去清苑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他心念一动,看向玉引:“王妃想去吗?” 第36章 劝解 玉引其实对避暑这事无所谓,但看和婧满脸的期待,又想到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若因她一句“不想”就都得闷在府里过夏天,也不怎么合适。 她就点头道了句“好”,孟君淮便交待杨恩禄着手办这事。首先,得往清苑传句话,让那边打理妥当;同时府里也要开始收拾起来,虽然大半东西都是现成的,可衣物之类的东西还是需要从这边带。 玉引这边便也交待了下去,让赵成瑞和珊瑚负责管这事儿。这样的出行总要准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所幸并不用她亲力亲为什么,她只要在下人拿不了主意的事上拿个主意就成了。 转眼间四五日过下来,珊瑚和赵成瑞没问她什么,倒是和婧跑跑跳跳地过来了。 和婧歪在她身边眼巴巴地问:“母妃,能带弟弟一起去不能?” 玉引被她问得一奇,揽过她道:“阿礼么?他当然是去的啊。” 避暑这回事不可能把阖府下人全都带着,但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应该是有一个算一个全要跟去的啊? 结果和婧摇头:“不是呀,何母妃说,尤母妃那边的人都不去。可是我问了阿礼,他也想去玩的!” 和婧摇着她的手磨她说:“母妃带阿礼一起嘛,我帮母妃照顾阿礼,不让他不听话!” 她还揽上责任了。玉引想笑,其实阿礼同去也轮不着和婧这个当姐姐的照顾,只不过东院不去的事她没听说,不知是什么原因,和就不好直接应和婧的话。 玉引叫来珊瑚:“去东院问问,尤侧妃为什么不去?是有什么事么?” 珊瑚怔了怔,就回了话:“不是啊娘子……这是殿下吩咐的,只您这边和何侧妃那儿准备就行,让尤侧妃好好安胎。” 玉引被这安排弄得一愣,想了想,又问:“那北边的几个呢?” “殿下都没提她们……奴婢瞧着,杨公公也没去那边传话,应该也是不带的。”珊瑚说罢略显踟蹰,又小心道,“奴婢觉得,这事您就不必再问殿下了。其实不带她们是好事,毕竟人多事就杂。” “这我知道。”玉引点了头。她即便觉得不至于说这是“好事”,但也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虽则清苑更舒服,但在府里过夏天也绝不是过不去的——能去京郊避暑的也就是皇天贵胄那么几家,京里的万千百姓没处避暑不也是照样过日子? 她只又叫来赵成瑞说:“你去告诉王东旭,咱去清苑 ,后宅的事交由他管。让他嘱咐膳房,不止东院不能亏了,北边那几位也不能受委屈。日常消暑的酸梅汤、绿豆汤要备足,房里降温的冰块也要冰窖日日按例送。” “是,下奴一定交代清楚。”赵成瑞道。 玉引又说:“你再告诉他,我若听说谁过得不好了,只拿他问罪。” 这话发下去不过片刻,王东旭就又惊喜又忐忑地进来磕头来了。 王妃刚入府时他和赵成瑞争谁在院子里领头,后来王妃挑了赵成瑞,他就一直再没能显出来。现下听说要被留在府里不能随去清苑,他原也有点不忿,当下人的,毕竟总在主家跟前晃悠才能有好处不是? 但他转念一想,倒也好——把这差事办漂亮了,日后在正院的宦官里赵成瑞算老大,他也算实打实的二把手了,怎么也比现在这么默默无闻的强! 王东旭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王妃放心,下奴一定把各处都看好了,决不让东院和北边的几位受半点委屈!” 玉引“嗯”了一声,赏了两块碎银给他,就让他退下。眼瞧着王东旭走远了,珊瑚忍不住提醒道:“您忘了当初为什么让赵成瑞领事,没用王东旭?这王东旭主意大了些!” “我知道。”玉引点点头,没再说别的。她是想,王东旭主意大,这时候用大概正好吧?赵成瑞听吩咐办事,适合带在身边办差,但当她不在的时候,府里留着的人是需要能自己拿主意的,王东旭应该正合适? 玉引觉得这样该是。她□□岁那会儿在华灵庵时,尼师偶尔出门讲经辩经,就会把七八个年纪比她小一点的小比丘尼都交给她,让她带着她们念经抄经。那会儿她只是乖乖的,觉得自己要负起责任,就照尼师的话办。长大了之后才回过味来,其实若论佛法造诣,几位和她年纪相仿,却正经剃度修行的师姐妹都比她强多了,尼师只挑她管,多半就是因为她主意比她们大吧! 京里,一众皇子都有些闷。 为淑敏公主写的几本折子递进宫都有好几天了,但半句回应也没有。几人从刚开始的义愤填膺逐渐变得冷静,而后甚至有点“兴致缺缺”。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又再提不起那日的劲头来。 头两日,他们觉得是父皇案头的奏本太多了,一时没看到,便央谨亲王进宫去当面说一说。可眼下又三日过去了,仍不见任何回音。 谨亲王府的正厅中,一众皇子等得长毛。 十一皇子端着个茶 盏在屋里踱来踱去,七皇子就皱着眉头骂他:“老十一你消停会儿行不行?转来转去的烦不烦!” “你拿我发什么火!”十一皇子觉得自己挨骂挨得冤,刚想驳回去,一抬眼看见了正往这边走的人,“大哥!” 众人瞬时间都看过去,谨亲王一身朝服未换,正往这边来。 几人就都迎到了门口,谨亲王前脚刚迈进来,七皇子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如何?” 谨亲王叹了口气,摇头:“还是没见着。” 厅里一阵叹息。 十一皇子急道:“父皇这是怎么了?大哥您一连三天去乾清宫,都愣没见着人,他连朝政也不理了吗?” “十一弟!”谨亲王疾喝住他不恭不敬的话,又摇摇头,闷头去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没法告诉这些弟弟,父皇近几年确实有些疏于朝政。早两年若赶早去乾清宫,还总能见着,近来则越来越要“碰运气”了。他出入乾清宫容易,很清楚有时来问安的臣子一等就要等到晚上是怎么回事——其实很少是因父皇案头奏章太多来不及见人,泰半时候,都是过了晌午、甚至将近晚膳时,才见父皇从二楼的寝殿下来。 以致于上回带六弟进宫禀倒钞司的事能那么顺利,他反倒有些意外,暗叹那日运气挺不错。但果然,不会次次运气都那么好。 谨亲王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又思量道:“明日我再去一次,若仍见不着,后天咱们就一同入宫觐见,这事不能拖了。” 事上大多事情都经不起拖,越拖越没火气,越没火气就处理得越平淡。加上淑敏公主又是那么个绵软的性子,拖得久了,万一她自己不想追究了怎么办?他们这一众兄弟到时候是逆着她的意思把驸马砍了,还是看着她回去接着受委屈? 五日后,乾清宫西南角屋檐下的阴影里,一个年轻的宦官看着殿前广场上跪着的皇子们,直擦冷汗。 皇子们已连着来了四天了,跪等也已有两日,皇上一直没见。可皇上为什么不见,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在他跟前两步远的位置,大太监魏玉林也看着那一众皇子们,脸上却并无同样的紧张,反是一抹冷笑始终悬在嘴角,嘲蔑分明。 “督、督公……”那年轻的宦官有些扛不住,颤声问道,“咱就……就一直这样晾着各位殿下?这这、这要是落到皇上耳朵里……” “落到皇上耳朵里?落不到皇上耳朵里 !”魏玉林压着音笑着,笑声好似被屋檐的阴影覆上了一层阴冷。 他说:“我告诉他们皇上歇着,他们能说什么?能去皇上跟前质问他在没在歇着吗?再说,皇上现在可不就是歇着呢?真有不长眼的问了,罪名也到不了我头上。” “可、可……”那宦官怕得喉咙里都噎得慌,“可是您何必呢!这一位位都是皇子殿下,您这样得罪他们……” “得罪?”魏玉林笑声更分明了些,侧过身拍了拍那宦官的肩头,然后一把将他揪上了前。 他指着殿前众人道:“瞧清楚咯,这不是得罪,这是教他们规矩!” 小宦官吓得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不敢说。 “一个出宫建了府的皇子,不肯安生过日子,偏要搀和朝政,就得教他们规矩!”魏玉林后槽牙一磨,阴涔涔地笑着,“若不然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魏玉林心底的嘲讽呼之欲出。这世事多有趣啊,连人的身份其实都有两套。明面上的那一套里,他们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宦官们得点头哈腰地伺候着;可暗里更为实际的那一套,则是他们这些当宦官的更能主事,他们有的是手段压住这些“尊贵的人”,甚至要蒙住九五之尊的眼睛,于他们而言也不费吹灰之力。 “你的路还长呢,把身份上的事瞧明白了,日后前途无量。”魏玉林放下那小宦官,和颜悦色地又道,“不过啊,可别学薛贵。” 已死的秉笔太监薛贵,那就是玩脱了,把只能藏在暗处的手段托到明处就是找死。假传圣旨杖责皇子?那是实打实的嫌命长! 背地里将人整治安分了,才该是他们宦官信手拈来的手艺。 跪着吧,再跪几天,他们总会放弃的。而后类似的事再来个两三次,他们就会发现不仅朝堂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皇上其实也并不在意他们。慢慢的,他们就会失望、会放弃,就会安生的享受府里的太平日子了。 更多的权势,自有比他们更有本事的人来拿。 逸郡王府里,谢玉引听珊瑚回话说都已料理妥当,随时都可以动身去别苑后,就让赵成瑞去禀孟君淮。 她感觉他近几天好像突然忙了起来。不止没再来过正院,更是整个后宅都没再踏足一步。 她不知他在忙什么,也一直没问,眼下要不是避暑的事搁在这儿,她都不想扰他。 结果赵成瑞回话给她说:“殿下说手头还有 事在忙,让您和何侧妃带着两位小姐先去,他迟些再说。” “……?”玉引觉得这不太合适。当正妃的,其实常有府外的交际——比如这回淑敏公主的事,就得是她们妯娌几个先去见公主,他们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既然他一时脱不开身,之后兴许就还有需要她出面的地方,她走了可没人能顶上。 玉引便跟赵成瑞说:“你再去禀殿下一声,告诉他我也不急,让何侧妃和婧兰婧先去吧,我等他办妥了再说。” “这个……”赵成瑞的笑容维持得很艰难,“王妃,您还是听殿下的吧。殿下他……正跟前头发火呢,今天已经罚了好几个人了,包括杨公公。” “啊?”玉引嚇住,真还没听说过杨恩禄挨罚呢。 前宅书房里,一个叫陈许的宦官战战兢兢地候着。要搁平常,谁能在杨公公歇着的时候来当这个值,那能笑大半天,今天可不是这么回事。 今天杨公公之所以“歇着”,是因为挨了板子了。杨公公都挨了板子了,可见王爷今天多吓人! 孟君淮又往桌上砸了一拳,气得也没注意到屋里几个人都一下子跪下去了。 真没想到,淑敏公主的事还能这么节外生枝! 这事在他们看来再清楚不过,驸马打了公主,死路一条。那个在驸马府里又挑事又欺负公主的婆婆,更是必须拿命顶罪。类似的案子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办的,大殷朝百余年前出过一桩类似的事,也同样赐死了驸马满门。 但就是这么一桩清清楚楚的事,现在居然也搅成了一滩浑水! 他们递进宫的折子迟迟没有回应,去乾清宫前求见了几天,父皇也没得空见他们。而从前天开始,一股奇怪的风声掀了起来,一夜之间满京城都起了传言,说什么淑敏公主行事飞扬跋扈,将婆婆和丈夫都欺负得不行,驸马被逼得不行才失手打了她,现在公主又怪罪驸马。 传言里更还有一些细节,说得栩栩如生,还说淑敏公主打死了人。孟君淮最先听到的版本,是说张威在和公主定亲之前有一房妾室,但娶了公主之后就再没去见过她,饶是这样公主也容忍不得,便把人打死了。 后来又出了个新版,直接说公主打死了小姑子。 这不是胡扯吗?! 孟君淮知道这位四姐的性子,太清楚这些都是胡言乱语。而令他更愤怒的,是这背后显然有人在挑事。 原本皇威不可 侵,现下竟有人胆敢在公主挨打的事上搬弄是非? 荒唐! 孟君淮想喝口茶平平气,抄起茶盏却见里面已空。 “啪”地一声,瓷盏掷地! 玉引猛停住脚,看看滑到脚边的瓷片又看看他。 孟君淮强定下气来:“有事?” 玉引就假作不知他今日心情极差的事了,平平静静道:“赵成瑞说殿下让我跟何侧妃先带和婧兰婧去清苑,我想殿下正忙着的事……兴许还需我帮帮忙?想问问殿下,是不是让何侧妃自己带她们先去更好?” “你不必操心。”孟君淮吁着气摇了摇头,又道,“你和她们同去吧,玩开心些,等天凉快了再回来。” 玉引望着他杵在门口踌躇了会儿,还是绕开那一地碎瓷走到了他案前。 孟君淮抬了抬眼皮:“还有事?” 她一字一顿地张口就抛出了一句:“殿下火气太大了,这不好。” “嗤。”他笑了一声,复看向她,“我知道。只是眼下有事烦心,不是想高兴就能高兴的。” “可殿下也不能遇事就不高兴啊?”玉引诚恳道,“火气大,就能帮殿下解决事情么?” 孟君淮挑眉。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行了。”他现在真没心情听她讲经,深缓了口气站起身,绕过案桌扶住她的肩头,将她身子一转,就把她往外推。 他口气懒懒的:“多谢师太指教,但贫道现在真没空听禅,咱改天再说。” “……殿下!”玉引脚下硬是一刹,抬手按住他的手,“我就再说两句!” “就两句!”她边强调边扭过头,却见他神色有异。 孟君淮的目光凝在她按过来的手上,感觉到她的手柔柔的、凉凉的,一时有些蒙神。 玉引循着他的视线一扫,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开,却被他反一握。 “说吧。”孟君淮边说边将她的手捉紧了,又觉这样说话实在怪了点儿,低声一笑将她转向了自己,“我听着。” “……”谢玉引被他弄得身上莫名发僵,正竭力平着息,他又双手将她的手都握住,她就连呼吸都滞住了。 细想想,其实也只是面对面站着而已,可不知怎的,她就觉得心里痒痒 的了。 她低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抬眸,就看见他一双笑眼。 可他刚才明明还不高兴呢。 玉引缓了好几息才勉力稳住心神,支吾道:“我、我就是想说……人心烦的时候是想不明白事情的,参禅是,红尘中事也是。所以殿下这样边发火边料理事情,实在很难,不如先放放,出去走走再说。” 孟君淮“嗯”了一声,握着她的手一松,就势揽到她腰后。 玉引只觉他一下子离得近了,低着头,都感觉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她抬手推了推他,未果,双颊滚烫着继续说下去:“殿下还是先跟我们一起去清苑吧,哪怕就三五日也行。待得静了心了,殿下再回来……我也能帮殿下静心的,这是我拿手的事。” “好。”他应得很快,玉引有些惊喜地一抬头,他的吻就迎面落了下来。 教人躲闪不及。 第37章 黄书 是以第二天,府中各处就都听说王爷、王妃、何侧妃,带着大小姐和二小姐一起去清苑避暑了。上上下下都没人清楚当间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儿明明听说王爷心情不佳,眼瞅着是没心情去避暑了啊? 不过总之他们是去了。随着他们离开,府里好像一下子冷了大半。 正院,王东旭为了办好这趟差算是拼了。 每天早上起来,他先里里外外看上一边,瞅瞅王妃的这一亩三分地都收拾妥了没有,然后就是往膳房跑。 正院叫膳的事本不归他管,但现在,这膳房他一天得跑三次。每回去了就问:“北边的早膳备好了没有啊?”“北边的午膳备好了没有啊?”“北边的晚膳备好了没有啊?” 两天下来,留在府里管膳间的宦官都怕了他了,苦着脸直跟他作揖:“东爷,您饶了我成吗?我知道是王妃嘱咐的了,不敢怠慢她们。您这么一天三趟的跑我心里瘆的慌啊!求您省省力,您要肯省省力,我尊您一声王爷!” “去你的吧!”王东旭笑骂着踹了一脚。 府里混得好些的宦官,都能私下被底下人尊称一声“爷”。这叫法多是前面冠上姓,比如杨恩禄叫“杨爷”,赵成瑞叫“赵爷”。 可到了王东旭这儿就不行了,谁让他姓王呢?府里只能有一个王爷! 王东旭被这人的插科打诨气笑,二人又寒暄了几句他就离开了膳间,往冰窖去。 降温的冰要按例备齐这事也是王妃特意嘱咐过的,王东旭也不怕冷,天天都亲自钻冰窖里面看去。 头两天都没出事,今天他却是进去一瞧,就皱眉头了:“这怎么回事?北边今儿来取冰取得早?” 搁屋里降温的冰,都是凿成长宽俱六尺的大冰砖。府里按身份不同,每人能用的冰是不一样的。 王爷王妃随意用,两位侧妃则是每人每天能取四大块。至于北边那几位,除了位份最高的良娣江氏是两块外,余下的都是一块。这样一来,从早用到晚必是不够的,她们就多是中午最热时把冰取去,待一两个时辰后化完,最热的时候也就过去了。 取走之前,备好的冰该是一块一块呈在冰窖的大瓷盘子上,缸上挂着各人的姓氏。 但现在刚到巳时,那几口大瓷盘子就已经全空了。 王东旭问了一遍,当值的小宦官没吭声,他就更确信不对了:“怎么?谁多要了病了?” “这个……是东院。”小宦官头都不敢抬,一口气告诉他,“东爷您别生气。尤侧妃那边一早就来人要冰了,说是小公子怕热,得多放几块冰搁屋里镇着——您说,这咱能说不给吗?” 王东旭冷哼了一声。 其实真按道理说,东院要也不能给,给了就是冰窖这边的错。但他想想,一是那边抬出了小公子,确实不太好办,二来结个善缘也好,便没说什么,只交待道:“王妃和何侧妃不在,不用守着虚礼扣着冰。一会儿北边要来取,你该怎么给怎么给就得。” “哎,是!”那小宦官顿感轻松,刚才他琢磨着这么干,可又有点气虚。 “我去东院瞧瞧。”王东旭说罢就不多留了,抬脚离开了冰窖,就奔着东院去。 东院里,上上下下都正焦头烂额。 七八块大冰坨在屋里各处放着,白色的凉气寒涔涔的散出来,其实已有些偏冷了。 可小公子就是哭着喊热,哭得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四个奶娘一起哄都哄不住,终于,闷在屋里安胎的尤氏亲自过来了。 尤氏的身孕已将近七个月,手撑着腰进了屋。阿礼仍哭个不停,见母亲到来忍了忍,一双小手伸了伸:“抱……” 尤氏不方便抱他,只得在榻边坐下将他揽住,温声问他:“阿礼怎么了,还觉得热?娘都觉得冷了呢。” “热……”小阿礼低头抹了把眼泪,抽抽搭搭的又说,“我热。” 尤氏眉心微锁着,叹了口气。 她其实猜得到阿礼在闹什么,他不是怕热,是觉得父亲和姐姐把他扔下了。他总是跟着和婧玩,王爷刚说要去清苑避暑的时候,和婧就跟他说了,两个孩子便一起盼了好多日。 可尤氏也差不多是从一开始,就觉出王爷是不打算带她去的——他或许是还在生她的气,又或者只是想让她好好安胎,总之是压根没让人来东院传话。 她又实在舍不下脸去求王妃带阿礼同去,便哄了阿礼好多天。她跟他说你是男孩子,你要坚强,不能和你姐姐一样那么怕热。阿礼也懂事,虽然每回听她这样说,都委屈得双眼红红的,可还是每回都点头说“知道”。 但眼下他们这样一走,他到底还是扛不住了。 尤氏觉得既心疼又委屈,正将儿子搂在怀里哄着,就见山栀进来一福:“娘子,正院的王东旭来了。” “让他进来吧。”尤氏烦乱不已 的随口应了,很快,王东旭就进来见了礼:“侧妃安。下奴听说小公子嫌天热,您东院多取了冰……” “我们母子三个在这儿留着,想多用几块冰还不行了吗!”尤氏到底还是气不顺。 王东旭赶紧赔着笑解释:“您息怒、息怒,下奴不是这个意思。下奴是想问问,您这边每天多少冰够用?您给个数,下奴差人禀王妃一声,王妃那边点了头,府里好每天给您送来,别让小公子委屈不是。” 尤氏的脸色便缓和了些,轻拍着阿礼“嗯”了一声,问他:“王爷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王东旭卡了壳,想了想道,“爷没给准话。可这不是避暑吗,怎么也得等天凉快了不是?” 尤氏直觉得心里闷得慌。眼下其实还没真正热起来呢,京城的夏天又长,等到天凉快,怎么也得等三四个月。 她看看怀里哭累了的阿礼,沉了口气,又看向王东旭:“公公借一步说话。” 清苑,孟君淮安心歇了两天。 要说玩乐之事谁都喜欢是真的,但在他看来,眼前也实在不是出来消闲的时候。可玉引那话也对,怒气冲脑确实什么也想不清楚,他便听了她的话。 于是这两天他都在迫着自己不想正事,更不让人去各府打听四姐的事现下怎么样了。每天就是自己读读书,带和婧划划船、放放风声,陪兰婧学学说话。 然后晚上去“静心”——他最喜欢的其实是这会儿。 玉引说她最拿手的就是给人静心嘛!他刚开始好奇她有什么“独门绝技”,到了清苑的头个晚上他就懂了。 那个小尼姑!在他盥洗完毕上榻躺下之后!往他身边盘腿一坐!给他念经! 哈哈哈哈这太好笑了,府里的妻妾跟他吟诗作对下棋画画的都有,念经的可没见过! 他特别想笑她,可想到她是很认真、很好心的想帮他,便既不好意思嘲笑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他只能按捺住笑劲一声不响的听她念,静不静心不知道,反正挺安眠的…… 第一天,他就是听着她的声音睡过去的。这般一句句听下来,格外清晰地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的,好像不带什么情绪,偏教人觉得舒服得很。读出的经文落在耳中,仿佛能让人看到如拂尘一样的洁白狼毫蘸了黑墨,一笔一笔地将经文书在人的心上。 第二天他多看了她一会儿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朦胧中感觉到她 从他身上越过去放书,就在她回来时一把将他捉住,罩进被子里拢住! ——然后他就发觉她好像已经习惯这样被他强搂住睡觉了!一点挣扎都没有了! 今天是第三天,他“坏心眼”的打算反过来干点别的。 夜幕下的明信阁里,玉引正耐心地喂和婧吃冰碗。 清苑比王府大,她与何侧妃住得也比在府里时远得多。然后她就发现和婧更爱到她这里赖着了,常常一待就是大半日,也不给她添麻烦,就是总不走。 她虽然挺喜欢和婧,可也觉得这样很不合适。毕竟和婧是交给何侧妃抚养的,她总留着人多少有些不妥。 她就跟和婧说:“你总在这儿,你何母妃会担心的。这样好不好,你乖乖回何母妃身边待着去,若是想跟凝脂玩,母妃把凝脂拨给你。” 可是和婧小嘴一扁说不要,然后觑觑她,跟她说:“母妃,我告诉你件事,你不许告诉别人!” 玉引就说好啊我不告诉别人,你说吧。 和婧小拇指一伸:“拉钩!” 玉引:“……” 她边在心里暗叹这小丫头越来越精了,边郑重其事地跟和婧拉了钩。结果和婧拉完钩一松手,就告诉她了一个“惊天消息”:“母妃我告诉你哦,我在何母妃那里待久了,父王会不喜欢我!” “……?”玉引一头雾水,又想起之前的纠葛,赶紧追问她怎么回事。 和婧就说,在何母妃那里,她什么都不能做。想多玩一会儿,何母妃便说“这样父王要不喜欢你了”;想多吃口点心,何母妃也说“父王要不喜欢你了”。 她刚开始倔强的不信,但后来何母妃总这样说,她就觉得何母妃是对的了。而且何母妃总不让她见父王、总把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她就觉得父王可能真的开始不喜欢她了,开始害怕。 可再后来,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每次在正院和父王一起用膳什么的,父王都还是很喜欢她啊!还总和这个新母妃一起陪她玩,她偶尔想多吃口点心或者多玩一会儿,也都是可以的! 和婧就开始琢磨,是不是父王其实还是喜欢她的,只是她待在何母妃那儿会莫名让父王讨厌,所以父王特别讨厌? ——她是觉得类似于故事里的这个仙那个怪一样,兴许是何母妃那里有些奇怪的东西,导致她做了一些事情之后就会招惹什么,继而让父王觉得讨厌!但她不在何母妃 那里,就都没关系了! 和婧认真严肃地说完,玉引的反应就是:“……” 她想笑,觉得小孩子奇奇怪怪的想法真可爱,又觉得小和婧怪可怜的! ——这几个月过下来,她眼看着和婧一直在因为各种事担心父王不喜欢她。 玉引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笑了笑,继续喂和婧吃冰碗。又喂了两口,和婧忽地眼睛一亮跳下椅子:“父王!” “……”孟君淮一手赶紧把书背到身后,一手揽住她。 他尴尬地笑笑:“和婧……还在啊?” “她和凝脂踢毽子踢开心了,我也没注意时间。”玉引说罢,孟君淮拍了拍和婧的额头,“快回去休息,父王母妃也要睡了。” “哦!”和婧点点头,像模像样地朝二人一福,“我回去啦!” “嗯,明天再来玩。”玉引招招手,目送着奶娘带她离开后,便起身去取书架上的经书。 今天她打算给他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五千多字,长度正适合他边听边睡。而且还是佛教经典之作,适合修身养性。 等她取下经书转过身一看,才见孟君淮手里也拿着本书。 他跟她说:“今天先别念经了,我给你讲故事吧。” ……?讲故事? 谢玉引盥洗之后,毫无防心地跟他一起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王爷离开之后过了小半刻,王妃把所有下人都轰了出去。 他、他他…… 玉引缩回床上裹住被子闷着,觉得自己双颊烫得都能摊鸡蛋了。 他昨天给她讲了这个故事的第一回,然后把书留给她让她自己看。结果她读了一半第二回才惊觉……这是什么故事!讨厌!他就是故意欺负她! 玉引将被子揭了条缝,看到旁边放着的那本书,一把抄起来扔远了。 不看了不看了!说什么都不看了! 玉引苦着脸闷回被子里,心里直骂他。真是的,他给她讲的第一回可正常了,说的是天界的一位将军在征战中身负重伤,坠入人间,被一好心的尼姑救了起来。在将军还在尼姑庵养伤时,一个采花贼潜入庵中家意欲行不轨之事,将军就一施神力把那采花贼变成石头了。 尼姑吓坏了,缓过神来后赶紧道谢,将军则说救命之恩理应报答,愿意保护尼姑一辈子,还可助她成佛。 ——这多感人啊?一个心地善良,一个有情有义,怎么……怎么到了第二回,突然就变了呢? 第二回先写了尼姑和将军日久生情,便还了俗。而后一笔带过二人成婚,突然就写到洞房花烛夜“床上的”事了! 还写得特别细致,细致到她这个明明只是在出嫁前听宫里的女官教过几句的,看着文字都能想象出具体的画面了! 那画面真是……活、色、生、香! 而……而且,书里竟还带着配图! 玉引一回想自己毫无防备间翻到的那页图就觉得羞愤欲死。图画得很讲究,栩栩如生地给她呈现了半掩的床帐、凌乱的被褥以及衣不蔽体、身体交叠的二人。 玉引拼力地不去多想,这画面也还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便又逼着自己不许想他们的身子,只许想脸! 然后她就发现……画里女子的神色好像、好像很……开心? 或者说是激动?兴奋?但反正不是痛苦。那张脸分明被描绘得红扑扑的,嘴巴微微张着,上扬的嘴角明显带着笑。 这种事很舒服吗? 这句话在玉引脑子里一划而过,她立刻猛地要起头,不许自己想这么没羞没臊的事情。 可她却又情不自禁地再度揭开了被子,目光落在被她扔远了的那本书上。 那本书摊在那儿,摊开的书页上恰又是一页画。好像不是她刚才看到的那页,颜色不一样。 她竟忍不住有点好奇这一页上画的是什么。 就看一眼,只一眼! 玉引暗自拿定了主意,摒着息下了榻,朝那本书走去。她走得蹑手蹑脚的,一点声音都不敢有,就好像自己在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坏事。 她刚将书捡起来,乍闻门被扣得一响! 玉引几是下意识地就将书背到了身后,感觉自己的双颊弹指间又热起来,外强中干地喝道:“什么事!说吧!” “娘子……?”珊瑚被她这语气弄得不明就里,静了静,才禀道,“王东旭来了,说是小公子这几天一直哭闹不止,只嚷嚷着喊热。侧妃说他是想殿下了,想问问您,能让小公子过来避暑不能?” 玉引的心弦一绷:“她都怀胎七个月了……” “是,奴婢也是这么说。但王东旭说,尤侧妃半句未提自己也要来,只道若您肯答应,就让人送小公子过来。”外面的声音至 此顿了顿,而后,又带着几分不确信告诉她说,“侧妃还说,不敢给您添麻烦。会让奶娘们尽数跟着,如若小公子有什么不妥,自只是奶娘的错处。” 第38章 心情 事情关乎阿礼,玉引不好自己拿主意,就拿去问孟君淮。 结果他就一句话:“让她好好安胎。” 玉引:“……”她原正被那本书弄得脸红心跳,现下一个字都不想跟孟君淮多说,但见他这样不管细由就一句话丢过来,又不得不详细解释一下尤侧妃的意思。 于是她说得十分言简意赅,将尤侧妃着人带的话重复完了,声音便就此停住,连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被她“能省则省”了。 孟君淮看了看她:“你想让阿礼过来?” “我觉得……”玉引低着头想了想,反问他,“如果阿礼在我这儿出了什么意外,殿下怎么想?殿下会觉得我是和郭氏一样,是戕害庶子的人么?” 他被她问得一怔,转而眼中多了几分探究:“你这是对尤氏有防心?” 玉引点点头,没有否认。 上回在凝脂的事上,尤氏“动了胎气”。当时她确实满心都是担忧,可后来他一点拨,说尤氏是在跟她斗气,她也就立时懂了。 再细作回想,尤氏在她面前确实会时不常的有些不恭敬,没有不恭敬到值得她生气,但也让她能感觉得到。 她们都是专门学过礼数的人,或许偶尔会出疏漏,但像尤氏这样多次的“疏漏”也是不对劲的了。所以她即便不是故意,也要么是不服、要么是不忿。玉引再斟酌之后就回过味来,知道尤氏或多或少在成心跟自己较劲。 而既然尤氏能拿动胎气的事跟她斗气,会在那次之后轻而易举的就消停下来吗?多半不会。 所以对她的防心,玉引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她并不屑于“整治”尤氏,在她看来,为此劳心伤神没有必要。单凭她是正妃、尤氏是侧室这一条,她就已经在绝大多数事上比尤氏占理呢,那又何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随缘一点儿,谁都更轻松嘛。 是以玉引掂量着,日后能不跟尤氏有交集,就别有交集。如果必须有交集呢?那她就先把孟君淮的意思问清楚。 她现在就在直白地问孟君淮的意思:“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殿下怎么想?如果殿下信我不会做坏事,让阿礼过来就没关系。如果殿下对我不太放心,就直接回绝了尤侧妃为上!” 孟君淮觉得新奇地看着她,不知说点什么好。 他一直以为她不懂的,可没想到她懂。但要说她懂吧……他又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能这样 摊开了问她了。 后宅里,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都是避着他的,郭氏害阿礼的事虽然后来闹得大,但事先都没让他听说半点。 她就一点都不担心他听了这些后,会觉得她也心术不正?虽然她并没有做什么吧,可她到底是琢磨了。 孟君淮便将脸一沉:“你当真没有看阿礼不顺眼?” “……”玉引心下一叹,便直接道,“罢了,我去告诉侧妃,这件事不行。” 之后也没见孟君淮说什么,她就一福身,自己回房去了。 原来他对她有那种怀疑啊…… 玉引突然心情差极了。 书房中,孟君淮独自回味了会儿,终于笑出来。他叫来杨恩禄:“王妃要是着人回府传话,你让人挡一下。” 杨恩禄没明白:“爷,怎么……挡一下?” “是不是傻,‘挡一下’就是拦着不让去嘛。” 杨恩禄点头哈腰地应了,心下琢磨着,爷您心情不错啊? 孟君淮又说:“去府里接阿礼过来,让奶娘都跟着。带来之后先不必去见王妃,直接放我这儿。” “哎,是。”杨恩禄再度应下。退出书房,就将人差出去了。 府中,尤氏见孟君淮身边的人回来,心里一阵欣喜。 待得听完回话,她立刻跟阿礼说:“阿礼听见没有?接你过去呢,你去了要听话!” 阿礼的小脸上也全是笑,点点头,抱住母亲的胳膊:“我们走!” 尤氏的笑容不禁一僵。 虽然她为了让阿礼高兴,专门跟王妃明说了自己不去、也不要王妃担任何责任,可心里头,总还是希望王妃能抬抬手让她一道过去的。 但她万没想到来回话的会是王爷身边的人,而王爷也真就能半个字都不提她。 “你跟着奶娘去。母妃肚子里有小弟弟,不能出远门呢。”她只能这样哄阿礼,阿礼便点点头,乖乖地跟着奶娘去换衣服。 尤氏在屋里静下来后,长长地缓了好几息,才终于将心神平复下来。 她低头看看隆起已很明显的小腹,死命地告诉自己不用去争一时之气。 她肚子里怀着他的儿子——大夫把过脉了,说有七成是儿子。 待得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就有两个儿子了,他为了孩子,也不能真的不理她。 或者,往长远些说……就算他此时真的不理她,待得以后立了世子,她的日子也总会好过的。 她虽不敢说以后府里再没有别的女人有儿子,但她已先她们一步有了,而且有了两个。 她的机会,比任何人都多! 清苑里,孟君淮在晌午时得了消息,道淑敏公主的事在经了各样传言后,确实不像他们先前所想的那样简单了。 孟君淮越听人禀话越火大,他火气一上来,周围人就都不敢说话,弄得他也没出发这个火。自己闷了整整一个下午,额上青筋跳得他头都疼。 直到傍晚时,阿礼到了。 杨恩禄动了个心眼儿,知道他心情不好,索性着人把和婧兰婧都给领了过来。三个孩子往眼前一放,孟君淮一个当爹的,实在不能冲孩子发无名火。 气氛这才轻松下来。和婧阿礼几天没见,眼下一见面玩得特别开心。二人玩了一会儿后,又一起去逗兰婧。 孟君淮稍一走神的工夫,回过头就看阿礼正要喂兰婧吃花生糖。他赶紧一把给抢下来,一弹阿礼的额头:“妹妹现在还不能吃这个!” “可是她想吃。”阿礼歪着头跟父亲争辩,小手一指兰婧,“看!” 兰婧现下九个月大,刚开始学走路,平常还是爱爬。眼看着到嘴边的糖飞了,她特别利落地就爬到了孟君淮的脚边:“啊!” “……”孟君淮瞪眼,“啊也不给你!你现在不能吃这个,长大一些才能吃!” “咿……”兰婧没听懂,不过看着他,感觉到自己是得不到那块糖了。当即小眉头一皱,嘴也扁了,“呜……” “哎别哭……”孟君淮立刻陷入慌乱,阿礼在旁边同样无措地看着,和婧趴到父亲背后笑疯了。 两刻工夫之后,书房里一片战火纷飞之后的萧条。 原本在乖乖画风筝的和婧,因为被弟弟倒了乱,扔了笔在一边生闷气;没心没肺的阿礼也不知道哄姐姐,捡了笔就去玩,把可怜的杨公公画成了一张大花脸。 孟君淮用尽全身解数可算把兰婧哄好了,累得崩溃,仰在椅子上一脸生无可恋。 兰婧则趴在他身上,嘬着手指准备睡觉了。 屋里屋外的下人各自低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呼……”濒死状态的孟君淮重舒了口气,直了直身,“阿礼。” 阿礼一双 亮晶晶的眼睛立刻看过来:“嗯?” “又欺负姐姐,去跟你姐姐道歉,然后父王带你们去母妃那儿吃饭。” “咦?!”阿礼讶然看过去,这才发现姐姐生他的气了!赶紧跑过去拉和婧的手,特别诚恳,“姐姐不气,我错了!” “哼。”和婧不高兴,扭脸不理他。孟君淮看着笑笑,向外面候着的奶娘递了个眼色,示意把哈欠连天的兰婧抱走,送回何侧妃那里,然后他过来抱和婧:“不生气了,父王抱你去找母妃。” 阿礼双手一伸:“我也要!” “你不行。”孟君淮摸摸他的脑袋,很严肃,“你惹姐姐不高兴了,罚你自己走。” “哦……”阿礼扁扁嘴,认命。 明信阁的卧房里,玉引兴致缺缺地歪在床上翻书。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就是被孟君淮那句话梗住了,而且越想越梗。这弄得她大半日都没精打采的,不受控制地钻着牛角尖,一会儿想他怎么能那样想她呢?她有哪里让他觉得她是那样的坏人了吗?一会儿又怨恼自己为什么就执拗于这个了?这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在类似的事上,明明一向都觉得“随缘就好”。而且纵是现在,她其实也可以清楚地告诉自己,他那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她和他还没那么熟悉,而阿礼是他的孩子,他当然要确保万无一失。 可她就是不高兴了,她觉得自己很不讲理。 于是孟君淮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玉引在打蔫儿。和婧叫了一声“母妃”扑过去,她都直至她趴在膝上了才抬了抬头,勉强笑了笑:“你来啦。” 和婧爬到床上便招呼阿礼:“阿礼来!跟母妃问安!” 玉引眼底一颤,继而怔怔地抬头看过去,才看到孟君淮也在。他身后还跟了个三两岁的小男孩,抓着父亲的衣摆,正好奇地看她。 她和阿礼总共也只见过三四回,莫说阿礼对她不熟,她对阿礼一时也无法亲热。 玉引静静神,遂看向孟君淮:“殿下怎么……还是把他接来了?” “你不是说不要紧吗?”他信步踱到她跟前,一把抽出了她手里捧出的书。 玉引几是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没见礼,看他不介意,也就懒着不起来了,只又说:“可殿下不是对我不放心吗?” “嗤,就知道你当真了。”孟君淮说着拿书一敲她,“居然读得放不下了?” ……什么? 玉引定睛一看才惊觉这本书是什么——是他昨天拿给她的那个,将军和小尼姑的故事! 她一直以为自己捧着的是本佛经的!怎么她竟抱着本……这种书读了大半日吗?! 玉引赶紧把书抢回来,一边塞到枕下一边解释:“没有!我在想事情,随手翻翻而已,其实一句都没读进去!” 可这话一说,刚才无意识间扫到的一些字眼偏又晃进脑海了。什么“颠鸾倒凤”啊,什么“周身□□”啊,还有什么“衾被被香汗浸了个透”之类的…… 孟君淮在旁边抱臂笑看着她藏书,看着看着,就见她突然不动了,再仔细瞧瞧,侧颊红得像盛夏时长得更好的樱桃。 他摒着笑手指一刮她的脸:“这有什么的,私下里看看这个不丢人,我又不说出去。” ……谁要你充大度! 她真的、真的没看! 所幸有两个孩子在场,孟君淮也不好继续拿这件事逗她。用过晚膳后,和婧回了何侧妃那儿,阿礼也由杨恩禄安排了住处。他二人盥洗后便如常躺到榻上,孟君淮诚恳地从枕下抽出书要继续给她念故事……被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玉引还立刻找了个话题来料:“阿礼好懂事啊。” “嗯。”他笑着应话,强作没看出她故意打岔。 她觉出他笑得不怀好意,暗暗地瞪他。 其实她是真的想夸夸阿礼,以前没这样单独打过交道,今晚用膳的时候她才发觉阿礼懂事得有点……过头? 他似乎并不认生,而且会主动给他们添菜。她、孟君淮、和婧都被他添过,小手拿瓷匙还拿不稳呢,偏要颤颤巍巍的舀菜给他们。 而且,他似乎还不是随便添的,给谁的菜都不一样。玉引静静看着,在他给和婧送宫保鸡丁的时候讶然惊觉,他好像是看他们喜欢什么,然后添给他们? 可他还不到三岁! 玉引对此太意外了。相比之下,不说她小时候,就是很怕会被父亲讨厌的和婧,也做不到向他这样。 不过那是尤氏的孩子。玉引添了个心眼,认真斟酌着措辞,想尽量不让自己的有歧义。 可她还没斟酌出来,孟君淮便先开了口:“明天我回京一趟。” “嗯?”玉引一下被扯住了神思,翻身趴过来问他,“怎么突然回京?是为淑敏公主的事?” “是。”孟君淮点头,将今日禀来的事说了个大概,“之前就不知打哪儿起了谣传,现在影响了朝中,已有人上疏争起此事了。有说四姐欺人太甚、此事事出有因,恳请从轻处置张威的;还有说夫为妻纲,四姐身份尊贵更该为人表率,此事不该怪罪驸马,反当惩治四姐的。” “……” 玉引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在信了谣传的基础上,第一条尚算人之常情,第二条可就太可笑了。 她便道:“谁这么没轻重,在这事上论夫为妻纲?君臣之别反倒忘了吗?” “可不就是!”孟君淮立刻表示赞同,心里暗道这些大臣浑起来,还不如这小尼姑呢! 他带着气又补充说:“再说,就算四姐不是公主,合了‘夫为妻纲’这一条,这事也是张威不对!” “……嗯?”玉引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 “夫为妻纲当丈夫的也不能打人啊!”孟君淮直磨牙,“我瞧他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亏的四姐能忍,这要换了大姐二姐,一早就休夫了!” 他真是越想越气!真的,这事在他看来跟公主驸马之类的身份都没关系!不管他们地位如何,二人一起行过同牢礼、喝过合卺酒,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再过不到一起去,总还能好聚好散,动手打人算是怎么回事?! 玉引听到他鼻中呼地出了口气,愤意十足。 她凝神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为这个生气,特别令人安心。 这厢孟君淮正全心全意地运着气,忽而觉得一只手柔柔地摸了过来。先是碰到了他的小臂,然后顺着抚下去,探到他手心里。 他下意识地一攥,看过去:“怎么了?” “嗯……别生气了。”玉引犹豫着宽慰他,“世上恶人很多,若在佛门里,我们会度他,但不会在度他之前就因他所做的恶事气死自己;这是红尘中,殿下可以按律惩他,但也不必在惩他之前,就气死自己。” 孟君淮蹙蹙眉,觉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玉引神色真挚地又补了一句:“做恶事的又不是殿下,为此痛苦的也不该是殿下!” 他还是皱眉看着她不说话。玉引和他对视着,读书读到的情节蓦地在脑海里一闪。 在将军和那还俗的比丘尼刚成婚时,小尼一度觉得自己愧对佛门。将军开解几日无果,一时气急便冲了出去,道:“你既不情愿,我便回天庭去,与人间再 无瓜葛!” 看到这儿她心里咯噔一下,很担心这桩姻缘就此毁了,书里的尼姑也同样是慌的。 然后是百余字述说那小尼的内心挣扎,最后,小尼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将军,脚尖一踮便稳住了将军。 再然后,按照那本书动不动就颠鸾倒凤的情节,二人吻着吻着就回屋吻上了床。什么愧对佛门、返回天庭都不提了。 玉引对这个情节印象深刻,而且特别好奇! 她真的十分不解,这些事真的能让人心情那么好吗?她之前只知道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就亲她一口,只觉得可奇怪了。 书里那剧情,可是本来都要一拍两散,吻一顿、再……那什么一顿,就没事了? 孟君淮就见刚刚躺回去的她又支身趴着了。他以为她要说什么,看看她,她就往前凑了凑。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她的神色,突然很有一种被当成猎物的错觉。 孟君淮梗了梗脖子:“你干什么?还不困?” “那个……殿下别动。”玉引看着他的目光坚定了起来。 他不明就里地听话不动,眼看着她一丁点一丁点地往前凑,挪得慢吞吞,但她始终没停。 等她停下的时候,两张脸已经只剩了半寸距离了。 “……你干什么?”孟君淮嗅着她身上的清香,心底一阵躁动。 然后,毫无防备的,她软软的薄唇“啪嗒”在他脸上一落。他正诧异得感觉好像地震了似的,她的唇就已经离开了。 再定睛,她微蹙的眉头,对着他左看右看,眼底全是探究:“会心情好吗?” 第39章 暗杀 她问出之后,孟君淮就一声喷笑。玉引可气坏了,她是很认真地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仅因为书里写的啊,她更想弄清他动不动就亲她是怎么回事! 再说,她还是想着“或许能让他心情好”才这样做的呢!若不然她才不会,难为情死了。 可他居然笑话她,还是当面笑话她! 孟君淮笑着笑着就看她扁着嘴躺倒了,而且还是背对着她,一副大不高兴的样子。 “哎,玉引……”他赶紧止住笑,伸手扒拉她,“别生气,我不是在笑你。” “瞎说,你就是在笑我!”玉引把脸闷在被子里,看都不想看他。 “不是,真不是。”他一边严肃解释,一边忍不住又笑了两声,然后赶紧再度敛住,“真不是笑你,我是高兴。这当真会让人心情好,我就是心情突然好了一下没忍住……” 真的吗? 玉引判断了一下,觉得不怎么可信。 于是她就继续又气又难为情着,也继续闷在被子里背对着他不做理睬。这么卧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毫无骨气地睡着了。 “噗。”孟君淮听着她的呼吸便又想笑,撑身起来看一看她的面容,又恶作剧似的戳了戳她的脸。 玉引只嘴唇动了动,就没别的反应了。 这小尼姑…… 孟君淮一边在心里打趣她一边躺回去,阖眼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嘴角还挂着笑。察觉这种愉悦感时不禁一阵惊喜,他忍不住再度看向她,终于一翻身把人搂进了怀里。 他将脸埋进她的一头乌发里,深吸了一口浅香又吻了吻,别扭地在心下承认,自己大概确实是喜欢她的。 然后就觉得自己真没出息! 紧接着又在心里冲自己喊,这有什么没出息的!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喜欢她又怎么了! 又不是龙阳之好……! 次日一早,王爷和王妃是同时起的床。下人们在旁服侍着,很快就发现王爷始终眉眼带笑,王妃嘛……好像王爷一看她,她就忍不住要横他一眼?要不就暗地里自己磨磨牙? 他们就不太懂这是什么情况,莫不是王爷夜里把王妃折腾狠了? 当然,不会有人问这种问题的。 “我过两日就回来,若时间比预想的长,我差人告诉你一声。”孟君淮一边说一边伸开手臂,任由她帮他细 腰绦。 玉引“嗯”了一声。聊起正事,她可算不想瞪他了:“我照顾好和婧和阿礼。” “不用你照顾。”他笑笑,见她帮他系完就“无牵无挂”地转身加自己的衣服了,便跟着她过去,在她身后道,“你要是自己待着没趣,就叫人把他们带来和他们玩玩,嫌烦就不必管他们。” “那怎么行?我一个当嫡母的,过得好不好,我总得问问吧?”她一边说一边在中裙外加上马面裙,“再说,万一阿礼想侧妃了呢?” 她边说边系裙带,从后面围过去的那一边自己系着不趁手,感觉有人接了过去,就心安理得地放了手:“殿下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殿下专心忙京里的事就是了。若还需要我去见嫂嫂弟妹,便随时告诉我一声,我立刻赶回去。” 该她担的责任,她是一点都不想推卸的! 孟君淮噙笑应了声“好”,继而手上将系好的结一松:“好了。” “……?!”玉引听言转身便看向在旁“玩忽职守”的珊瑚,珊瑚死死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他们。 孟君淮向旁一挪,硬让她看向珊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我走了?” “……嗯。”玉引颔首福身,“殿下慢走。” 孟君淮呵呵一笑,挥手让旁人都退了出去,而后稍低了头:“亲一口。” 玉引目瞪口呆。 他皱眉:“我心情不好,快亲一口。” “……”她又呆一瞬后别过脸,“我不!” “啧。”她听到他不满意的啧嘴声,“那我回来之后,你亲一口?” 玉引:“……” “行不行?不然我不走了啊!” “好好好,行行行!”玉引羞坏了,赶紧把他往外推,“殿下您别耽误正事,我也还要抄经,有事回头再说!” “哈哈哈哈。”孟君淮朗声而笑,心情好极了。 京中,谨亲王打从早上开始就没闲下来,送走了二弟三弟四弟,又迎来七弟十一弟。午膳后又见了两个妹妹的驸马,现下驸马们刚走,他刚到书房打算歇会儿,就听闻六弟求见。 谨亲王多少也觉得烦了,但还是摆了摆手:“直接请书房来吧。” 不多时,孟君淮就到了,一揖:“兄长安好。” “行了,知道你来是为什么。”谨亲王没了多做寒暄的心情,敲了敲案头 的奏章,“是不是也想往父皇那儿递折子?拿来吧,一会儿我就给送进去。” 孟君淮是准备了本折子来着,可是一听谨亲王这样说,他又不知要不要递了。 他迟疑着看着眼前的长兄:“又好几日过去了,大哥一直没见着父皇?” 谨亲王沉默以对。 孟君淮又道:“那早朝呢?大哥您是能去上朝的啊。” 谨亲王深缓了一息,而后缓缓摇头:“近几日父皇没早朝。” “啊?!”孟君淮一惊。 其实按着本朝的规矩,天子确实不必日日上朝,各地官宦的律例规章可在天子不露面的前提下,照样维持国家太平。百余年前还有一位三年都没上过朝的呢,那会儿也没出什么大事,反还出兵帮高丽王室打了场仗,该万邦来朝依旧万邦来朝。 只不过,在孟君淮心里,总觉得天子还是勤勉点好。天下这样大,每一天都不知要发生多少事,事事盯着只怕都不能彻底太平。慵懒懈怠,不会让人觉得愧对万千子民么? 他一时抑制不住地对父亲有些失望,又感这样也太不巧,四姐的事可是越拖就越不好办的。 谨亲王疲惫地一喟:“我也不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 孟君淮轻怔,见长兄阖眼皱了眉头:“你说就算不早朝,递进去的奏章也有个先后顺序,是不是?可我分明记得,我递进去的第二日,才见礼部尚书递了端午事宜的折子,现下他的已经发回来了,我们递的关于淑敏的事……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孟君淮觉出大哥还有话,屏息静听。果然,谨亲王蓦一睁眼,愤意毕现:“上午时,七弟在我这儿哭得了一场,直言说他们的母妃早已不得宠,淑敏的事只能靠我这当大哥的了。我也是一下午都在想,父皇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从前可不是这样。” 谨亲王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他记得很多年前,他还小的时候,父皇和现在是很不同的。那时候父皇是个严父,对他的要求尤为苛刻,他读书之初几乎是父皇手把手在教。而且那时候,父皇对于孩子们,都是很关心的。 可再看看现在,现在是若他们不进宫问安,父皇就可一直不见他们。诚然,他们这些已出宫赐府的就算成人了,该是他们主动去,但宫里依旧还小的弟弟妹妹们,见父皇却也是件难事。 谨亲王心下对此早就有些不平,可他没想到,如今会发展到女儿被夫家欺负,父皇都毫不在意 。 “七弟说了,父皇再不理会他就自己先带人办了张威,先斩后奏。”谨亲王苦笑了一声,“我答应了,到时我带他入宫请罪去。好在就算朝中传得再离谱,一个皇子也不至于为个驸马送命。” “……大哥不可!”孟君淮吓着了,静了静,他说,“我知大哥为此忧心,但若当真直接要了张威的命,事情未免太大。再者……再者父皇也未必是不在意,他或许只是……不知情?” 谨亲王嗤笑:“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被杖责的事,他就并不知情啊!” 谨亲王明显一滞,孟君淮趁热打铁:“那还是在宫门口,父皇都过了那么久才知,知道了不就立刻把秉笔太监办了?大哥莫太心急,我觉得父皇不是……不是不疼我们,只是宫里那么多人,总有一个两个能从中作梗的。” 他说得一点把握也没有。坦白说,他心里原本都更觉得是父皇不在意了,只是眼看着长兄已在琢磨“先斩后奏”,必须赶紧先挡下来! 所以不管自己信不信,他都先说了,继而又顺着塞了个主意:“大哥不如再等一等,只试最后一招。挑个官员来帮个忙,让他若能得着机会觐见,替大哥面呈奏章。” “……”谨亲王睇视他须臾后笑出来,“你这都什么昏招?” “拐个弯,或许事情就能探清了。”孟君淮一五一十道,“上次秉笔太监那事,我们就是先借故从母妃宫里要了个宦官出来,然后顺着审下来的。” “‘我们’?”谨亲王好笑地打量起他来,“合着你平常看起来对政事不管不问,实则自己养了个机灵的谋士?” “……没有。”孟君淮一瞬间面红耳赤,轻咳了一声,“王妃的主意。” 要不是在兄长面前多夸自家女眷不合适,他真想再添一句:那小尼姑可聪明了,给我支招那是经常的! 清苑里,玉引在两天之后听赵成瑞禀说夏天用的衣料已到,就花了些时间在挑衣料上。 其实她自己的好办,珊瑚她们个个都清楚她的喜好,直接交待针线房做就行了;阿礼和兰婧的更不用她管,各自的生母和奶娘自会帮他们安排。 她就把和婧拎了过来。 和婧养在何侧妃膝下,衣服虽也是每季按规矩做,但她总觉得和婧的衣服……太简单了? 玉引观察了几个月,发现和婧的衣服虽然从来不差,但也从来没有用料特别 讲究的衣服,一身都没有。就拿披风来说,披风扣虽然只是个小件,但其实可以是最讲究的一部分,她就有好几件披风的扣子是用雕琢细致的珊瑚啊白玉啊做底,上面镶嵌各样小小的宝石,远看近看都好看,可以是全身最亮眼的一部分。 她原本没在意过这个,可和婧曾经羡慕地看着她的扣子说好看,她回忆了一下才发觉和婧披风上的扣子都是简简单单的银质、铜质,连个金的都没有。 玉引当时就像叫人从库里取几个来拿给她用,可是和婧有点失落地拒绝了,跟她说:“我不要,何母妃说要等我再大一些,才能用这种扣子,不然父王会不喜欢。” 又是这句“不然父王会不喜欢”。玉引听这句话已不知听了多少遍,她当真有些为此生何侧妃的气了,教孩子就好好教嘛,动不动就威胁她、说她亲生父亲会不喜欢她干什么? 所以这回,她按例把该拨的拨下去之后,就让人把余下的衣料、配饰中最好的一部分挑了出来,把和婧叫来选。 和婧看着堆在她榻上琳琅满目的东西,两眼放光了一会儿后,声音低低地说:“我不用,我的衣服够穿。” 玉引也并不想拿好东西把她惯坏了,就跟她说:“母妃知道你衣服够穿,但这些入库放着也是放着。你先挑,母妃替你收着,日后你好好读书、乖乖听话,母妃一样样当礼物送你,怎么样?” “哇!”和婧一下子被这个“礼物”的说法激励了。 这样还有个好处,就是不至于让何侧妃心里别扭。毕竟和婧平日里是她带,她这个当嫡母的突然送去一堆更讲究的东西,就跟叫板似的。但偶尔送一两样,那就只是关心孩子。 和婧便愉快地挑了起来,选了几匹布,又挑了几颗扣子、几样簪子,然后很小心地跟她说:“要先问问父王同不同意!” “母妃送你东西,让你好好读书,父王自然同意。”玉引越来越觉得这件事自己不插手不行,和婧现在简直丁点大的小事都要怕孟君淮不高兴——那是她亲爹,又不是个怪物! 是以孟君淮在着人传话说要迟几天回清苑之后,就见回来复命的人给她带了封王妃的信回来。 信里让他得空时“照顾”一下和婧,比如看看京里集市上有什么可买的,给和婧带点;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安排人带和婧去玩玩;还有,有什么好看的话本没有?给和婧挑两本。 他看前面的时候心里直笑她越来越爱操心了, 和婧有奶娘带着,明明不用她这样费心。读到最后一句立时尴尬起来,认真辨别了一番这句话里有没有取笑他的痕迹…… 好像并没有。嗯,估计是他多心,那小尼姑并不怎么会说笑,大多他认为她在逗他的时候,其实她都是认真的。 于是孟君淮搜肠刮肚地回思了一番,提笔列了个书单,让杨恩禄去找书。 然后他看向眼前官员:“有劳了。父皇怎么说?” 这人叫郑响,在刑部供职,官职不高,虽够资格面圣但其实很少进宫,这一趟把他吓得够呛。 郑响抹了半天冷汗才说:“皇、皇上没说什么……不过臣偷看了一眼,皇上看到谨亲王等几位殿下递的奏章之后,似乎有些惊意。” 孟君淮点了点头:“然后就让你退下了?” 郑响欠身:“是。” 孟君淮“嗯”了一声。 当晚,一道圣旨传遍了京城,问罪淑敏公主的驸马张威,着刑部按律惩治。 而在次日清晨,刑部就入宫禀了话,说去驸马府带人的时候,张威已在家中服毒自尽。 畏罪自尽,这事出人意料,后话如何可也就不一样了。 此时,京城正下着一场大雨,雨落得酣畅淋漓,但乌云密布的天色还是让人喘不上气儿来。 逸郡王和谨亲王站在亭中静看着在湖上溅个不停的雨滴,良久之后,逸郡王才道:“大哥何必?” 谨亲王声色平淡:“他们能蒙父皇的眼睛,就能把手伸到刑部去。若当真轻饶了张威,他们岂不是太得意了?” “他们不会。”逸郡王摇头,“魏玉林不傻,现在他明摆着是自保为上,否则,也不会推那么多得意门生出来顶罪了。” “是。”谨亲王抬头望了望檐角落下来的雨帘,轻声一笑,“但我们已知道背后不忠之人是谁了,也清楚这件事该当如何,又何必粉饰太平?若连这种事都要忍气吞声,你我这个皇子就还不如不当。” 孟君淮沉默着没做声。他说不上对这个结果有多吃惊,只是对一贯温润的长兄会行暗杀之事有些意外。 “六弟快回府吧,端午近了,好生过个节。”谨亲王说着已转身走出了亭子,二人早将下人尽数摒开,眼下无人上前遮雨他也不在意,就这样仿若不知地在雨里走着。 “大哥!”孟君淮喊了一声,急问,“日后大哥想如何做?” “哈。”雨里传来寻不出畏惧的笑声,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告诉他,“乱臣贼子总会有,也总要收拾。有什么‘想如何做’?无非该如何做,就如何做!” 第40章 端午 孟君淮当日晚上就回了清苑,皇长兄的话扰了他一路,他知道那种轻描淡写后面藏着怎样的凶险。百余年前东西两厂势大时,宗室与他们就有过一场恶斗。最后赢是赢了,可在那场恶斗里,死了两个皇子。 跨进清苑的大门,他才强迫自己把这些事都暂且放下。就像皇长兄说的,无非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这样的胡思乱想,只是杞人忧天,没有任何意义。 他径直去了玉引的明信阁,玉引一见到他就问:“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他淡睃着她反问。 “淑敏公主啊!”玉引急切道。 孟君淮一笑:“父皇问罪了,张威畏罪自尽。我在来的路上听说,张威的母亲跑到公主府门前哭闹,让锦衣卫拿了。” 玉引松了口气道“这就好”,一抬眼,却见他目光似笑非笑的在她面上划着。她怔了怔,问他怎么了,但他没说。 片刻后躺到榻上,她就懂了! 孟君淮凑到她面前,郑重其事:“我回来了,亲一口。” 玉引:“……” “啧,出门之前你答应的,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手支着头侧身看着她。 “我还俗了!”玉引立刻道。说着便一拽被子想缩进去不理他,却被他抢先抻住,没能得手。 孟君淮手指在脸上点了点:“还是脸就行,来。” 你……你无耻! 玉引很想把这句话喊出来,可看他这副坏得冒烟的神色,她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就这样摆着她不亲他就不睡的架势跟她“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儿,玉引终于不得不认输了。她慢慢地往他面前蹭了蹭,“啾”地在他脸上小啄了一下。 嘴唇刚离开他的侧脸,他就猛地扭头迎了过来! “唔……!”玉引被吓得杏目圆睁,伸手推他,他也不松。嘴唇紧紧触在一起,她在慌张中对上他的双眸,被他眼底的笑意激得浑身一栗,紧咬着的贝齿也不由得一松。 而后不知怎的,她就不受控制了,唇齿彻底被撬开,软绵绵的东西在她口中一划…… 一种陌生的感觉激在她的心头。 孟君淮拥着她这样吻着,也觉身心都愉悦起来。他将她口中、唇畔的清香品了个尽,周身都被这种清香激得一点点掀起燥热,手不自觉地便向下划了几寸,在腰间摸索着她的衣带。 余光无意识地一瞥,却见她的手紧抓在幔帐上,使了十分的力气,攥得指节一阵红一阵白。 一股突然而至的清醒犹如闪电冲脑! 孟君淮猛然放开她,坐起身大吸了几口凉气平复心神。 玉引紧绷的神经也倏然间放松下来,她定睛看看他:“殿下?” “抱歉。”他头也不敢回,支着额头又缓了缓,“吓着你了,我没……没想逼你做什么。” 他说着翻身下了榻,伸手从旁边的六棱木架上拽了件外衫披上便往外走:“早些休息,我去西屋睡。” 玉引躺在榻上又怔了一会儿,看看身边已空下来的褶皱床褥,心里有点空。 孟君淮穿过堂屋进了西屋后连灯都没敢点,在黑暗里躺了半天,才算彻底冷静下来。 刚才怎么回事?他疯了? 他明明只是想反过来也亲她一口,欺负她一下,怎么突然就…… 突然就“顺理成章”地顺着动手了。他分明一直觉得她跟一尊玉菩萨似的,让他生不起那种欲|望,他是什么时候改了想法的? 孟君淮把手搭在额头上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道了声“好悬啊”,紧随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失落。 他看见了她的不愿意,抵触得好像他是什么市井混混,要非礼她似的。不过……也好在他看见了,否则真是好悬,他若就此逼着她“就范”,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看他。 “嗤。”孟君淮在黑暗中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还没对哪个女人这样小心翼翼过,可这种感觉,居然还让他挺享受的? 他肯定是疯了。 一夜过得很快。第二日清晨,进来侍候的下人左右一看,见王爷王妃竟是分房睡的,一时还道生了什么不快,立刻都吓得放轻了呼吸。 “爷。”杨恩禄带着人进了西屋,边察言观色边道,“您是再睡会儿还是……” “不睡了。”孟君淮坐起身,开口就问,“王妃起了吗?” “起了,起了。”杨恩禄躬着身回说,“下奴请她来见您?” 孟君淮摇头:“不用,我过去。” 他说着就往东屋走,身后几个小宦官畏首畏尾的互递了好几个眼色,心下都在琢磨,府里顶头的两号人物若生了不快,那清苑今天就得乌云压境……他们是不是得让不当值的同伴先帮忙备点药什么 的?自己挨了板子不能没得用啊! 东屋,孟君淮绕过屏风,见玉引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婢子刚为她把发髻绾到一半,见他进来,就赶忙放下梳子见礼。 他嗯了一声,在她也起来见礼前赶到她身后把她按住,拿起旁边的梳子,头也不抬地给她梳起来:“昨晚……对不住啊。” “……没事。”玉引僵硬地应了两个字,抬眼一扫镜子,看见珊瑚目瞪口呆。 珊瑚被这开场白吓一跳,心说这大清早的,您二位打算聊房事啊?她赶紧招招手把人都带了出去,跟着孟君淮进来的几个宦官一瞧,也识趣地跟着往外退。 孟君淮一副犯了错的模样,给她又梳了会儿,复道:“你……别记仇,我也不知我昨天怎么了。你放心,这种事但凡你不愿意,我绝对不逼你。” “……嗯。”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镜子里的他。心下在茫然地思索,她该说点儿什么好呢? 昨天那事对她来说……确实不是个高兴的事。可是,怎么说呢,似乎只是因为“太突然了”,以及“怪丢人的”,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不高兴”的情绪了,更说不上“记仇”。 而且她还觉得那种感觉,挺奇妙的? 当时她是吓傻了,可在他离开之后,她就想起了那本书里写过类似的场景。当时她想象不出这是种多奇怪的事,经了这一遭,突然间就懂了呢! 然后,这种亲身经历的感觉就和书里的文字一起在她的脑海里划来划去、划来划去,她夜里还……还梦到了。 早上醒来时从唇角到枕头都是湿的。 可这种事要告诉他吗?不要! 玉引就在望了他半天之后,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殿下别、别在意,我没事。” “嗯……”闷头给她梳了半天头发的孟君淮终于抬头看了镜中,便看到她的羞赧全写在了脸上。 “咳。”他咳嗽了一声,“那这事,我们日后就都不提了?” “嗯!”谢玉引赶紧点头,“不提了不提了!” 孟君淮大松了口气。 五月初的时候,淑敏公主的事终于尘埃落定。除却淑敏公主本人和她所生的女儿外,张威一家都赐死了。皇后下旨让这个小外孙女直接改随皇姓,另外,给公主寻新驸马的事,也很快就被提了起来。 先前的传言在这一步到来的时候,突然变得无关紧要,求娶 公主的人一点都不见减少。相反,许多求娶的奏本里都将张威骂了个狗血喷头,个个都说自己若能娶到公主,那是三生有幸,绝对不会做出像张威那样十恶不赦的事! 这话落进孟君淮耳中时,他没忍住好生冷笑了一阵。不是笑求娶公主的人趋炎附势,而是笑掌印太监魏玉林的算盘落空。 那日,他和皇长兄详细思索了一番,觉得魏玉林从中作梗,绝不是因为收了张威的好处。张威区区一个驸马,若有这样大的钱财进出,四姐无论如何都会知道,若当真是因为这个,四姐完全可以给更多的钱,让魏玉林闭嘴。 所以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魏玉林想要的,是在这些事上慢慢地让他们质疑父皇、慢慢地离间父子关系。 这并没有多难,他们面见父皇的时候并不多,早已没了儿时的父子亲厚。这回,七弟已直接在皇长兄面前表露过对父皇的失望了,而皇长兄也在他面前哀叹过几句。 如果事情继续按照魏玉林的安排发展到最后,结果大约会是那些谣言传得更烈,张威留得一命,四姐则再难嫁个好人家。 那么,他们这一众兄弟,都或多或少的会因此对父皇心生怨恨。父子间生了嫌隙,魏玉林这身在君侧的人便更有恃无恐。 好在他们还没那么傻,而皇长兄,更不是只有平日惯见的仁慈一面。 孟君淮在安排好给四姐备新婚礼的事宜后去了明信阁。院子里,玉引真跟和婧一起坐在石桌边包粽子。 再仔细看看,其实是和婧自己在包,玉引支着头看着,眼皮沉得随时都能睡着。 “十六个!”和婧愉快地把新把好的一个放在旁边的白瓷大盘里,孟君淮拎起来看看:“包得不错嘛。” “父王!”和婧这才注意到他,急着要找帕子擦干净手向他见礼,被他抱起来放在膝上。 他问她:“怎么跑这儿包粽子来了?这是你母妃午睡的时候。” “嗯……?没事。”玉引醒过神来,掩唇打了个哈欠,“本是我在包,她要来帮忙,我便跟她说包够二十个有奖励给她,她就不让我动手了。” 自打她拿一堆衣料配饰说给和婧当奖励之后,和婧就见什么都想帮忙。她还很机灵地知道把自己最喜欢的几样往前提,比如玉引最初提出一起抄经的时候,她就要走了一个做得最讲究最漂亮的褙子扣。 不过后来那个褙子扣又回到玉引手里了。 两天前,凝脂打碎了东西被琥珀打手心儿,和婧就泪眼婆娑地把那个褙子扣塞了回来,问她说母妃您能不能不罚凝脂了?要不少打几下也行!我拿我最喜欢的东西换! 这孩子真仗义! 玉引当时饶了凝脂、夸了和婧,同时心安理得地收回了这个褙子扣。她原本只是打算既给和婧好东西又不让侧妃不高兴不假,但到了这种具体的事上,她也不想让和婧觉得遇到了问题只要开口求一求就行了,并不用付出真正的代价。 这回说好的奖励是一个花囊,可要包好二十个才可以。现在和婧包了十六个,孟君淮就跟她说他有事情,让她先回何侧妃那里,玉引便先把那个滑囊给了她:“回去跟你何母妃说,要再包四个粽子,晚上给我拿来哦!” “嗯!好!”和婧答应得十分干脆,捧着花囊蹦蹦跳跳地走了,边走边跟奶娘说她需要糯米、粽叶还有红枣。 玉引看向孟君淮:“殿下有事?” “嗯,我看了你安排的端午事宜。”他一哂,“挺好的,就让他们这么过。我带你划船去,清苑这边刚弄了条花船来。” “花船?”玉引眼睛一亮,觉得听起来挺有趣的。 然后她便道:“带和婧一起吧。” “咝……你首先想到的是和婧?”孟君淮脸色一沉。 玉引:“……?” 不对吗?和婧很喜欢划船啊,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的啊? 端午当晚,和婧和阿礼一脸羡慕地目送着父王母妃上花船去过节,自然自己乖乖去厅里参家宴吃粽子。 父王是这么跟他们说的:“这船是新的,你们要孝顺,要先让母妃去玩,懂不懂?端午过之后,随你们在上面玩一整天。” 一整天! 和婧就高兴了,自觉自愿地去哄委屈得抹眼泪的弟弟。阿礼一贯还比较听她的话,一场小不愉快顺利解决。 花船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船分为两层,下层是个宽敞的大间,可以在屋里吃饭看歌舞,也可以坐到船边去钓鱼看风景。上层分为两边,一边算是个小茶室,另一边是卧房。虽然是在船上,卧房里的陈设依旧足够讲究,屏风、床榻都做得细致,各处图案都选用偏暖的颜色,纵使四周都被湖水围着,在这一方天地里也不会觉得寒凉。 玉引和孟君淮在一楼边吃粽子边看歌舞,氛围颇是风雅。只不过,他放到她这边的 粽子都是荤的,鲜肉蛋黄、鲜肉板栗之类,她想吃口别的可难了! 他还一看她往他那边伸手就把盘子端开:“你多吃点肉!” “……我没少吃!殿下每天送去我房里的荤菜,我都吃几口的!”玉引很认真地为自己辩了一番,又伸了手,“我要吃个甜的!” 他喷笑一声,终于把盘子放下,拎了两个棉线颜色不一样的粽子起来:“要豆沙的还是枣泥的?” 玉引想了想说豆沙,他就把另一个放了回去,熟练地剥完之后送到她嘴边:“张嘴。” 玉引往后躲,睃一眼几步外正翩翩起舞的一众舞女,“这么多人呢!” 孟君淮皱眉:“别管她们,张嘴。” 她只好咬了一口。可他依旧不肯就此给她,硬是喂着她把这个粽子全吃完了。好在粽子做得并不大,不然玉引看他这么举着都替他累! 她吃完之后,他一脸志得意满的表情,把粽叶扔到宦官托着的托盘里,又倒了杯酒给她:“张嘴。” “……”玉引下意识地又一躲,脑海里闪过书里那位女尼笑骂将军的话:“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 转念想到这句话出现的时候,是二人正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情节。她的脸就蓦然热了,脑中发蒙地凑过去喝了那杯酒。 醇厚的香气滑喉而过之后,一阵浓烈的酒气冲脑! 端午节饮的菖蒲酒是有些烈的,她在华灵庵里十年滴酒未沾,现下可是喝几杯果酒都会倒。现下这酒直让她觉得胸口一阵阵灼烧,随着灼烧的蔓延,周身都开始发僵发木,越来越不听使唤。 于是在孟君淮递给她第二杯酒的时候,她已经晕得做不反应,糊里糊涂地就把酒喝了。 孟君淮正低头要舀一勺清炒虾仁给她,对面“咣当”一声。 抬头看去,玉引手支着额头黛眉紧蹙,酒杯已掉到了地上。 “玉引?!”他赶紧离席扶她,问她哪里不舒服,此时,她尚能清醒地摆手跟她说:“喝猛了。” 等他把她抱到二楼卧房的时候,就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 怀里的小尼姑脸蛋红扑扑的,歪在他怀里费力地想睁眼,无奈使不上力气。 他嗤声一笑,将她放到榻上:“喝多了就睡吧,不必硬撑。” “嗯。”玉引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孟君淮转过头,吩咐下人去备水来盥洗用。 几个下人刚退下去,他的手腕忽被一攥。 孟君淮吓了一跳,定睛才见是玉引的手。他一边腹诽“喝多了还挺有力气”一边把她往里推,温声道:“安心睡,我盥洗完就来。” “嗯……”玉引的语调拖得很长,然后,嘴角勾起了点笑,毫无征兆地说了句,“贫尼如此,实在愧对佛门教诲。” 啊?! 他只道她是觉得这样喝酒不好,坐下来开解她说:“没事,啊。你都还俗了,又是我非要给你喝,佛祖肯定不怪罪你。” 结果忽地撑身坐起来,醉眼勉强挣了挣,晕乎而又严肃地告诉他:“不对,你应该说‘你既不情愿,我便回天庭去,与人间再无瓜葛!’” ……??? 孟君淮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好生想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这句话出自于哪儿了! 他愣神看着她,她眼旁被酒劲晕染出一片绯色,痴痴地笑着凑近了,胳膊环到他脖子上…… 然后她二话不说就迎面吻了下去!孟君淮赶紧回神把她兜住,才没让她栽下榻。 “玉引你……”他哭笑不得地把她推回榻上按住,“别闹,好好睡觉!” “嗯……”她绵绵软软地又应了一声,就此阖上了眼。 在他以为她已然入睡的时候,楼梯处也传来了下人端水上楼的脚步声。孟君淮舒了口气,起身要去盥洗,猝不及防的,衣袖又被拽住。 他回过头便见她又睁开眼了。她眸中的醉意好像又深了几分,含着像是甜酒一样的笑意望着他,葱白的手指在他的袖口处绞了个圈:“来嘛~将军~” “……”孟君淮喉中一热,勉力定住气,“你别、别闹……我不哄你看那种书了!” 可她爬起来抱住他,一边迷迷糊糊地笑,一边扯上了他的腰带。 楼梯拐角处,两个宦官被杨恩禄打了个手势挡住。他屏息又静听了一会儿楼上的动静,一睃二人:“都下去,船上不留人了,过了丑时再回来。” “哎……是!”两个宦官看着他这神色也不敢多问,立刻撤下去喊人备小船回岸上。 卧房里,孟君淮被玉引强拽到榻上,脸色发白的没来得及再说句话,她已翻身趴到了他身上。 她含着微笑,手抚着他的脸,声音里覆上了他从未听过的妩媚:“别走嘛……” 第41章 船上 “玉引……”孟君淮平躺着,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玉引,连深呼吸都微微地发了抖。 他避开她的目光伸手箍住她,克制道:“你别闹。你喝多了,好好睡觉,我给你倒杯茶来。” “别走嘛。”她还是这句话,还是软绵绵的。落在耳朵里,带着摄魂夺魄般的魔力。 孟君淮强自压制着愈涌愈烈的冲动,一再地告诉自己不行,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她。 “玉引你……”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敞开的交领间,喉中一声不自在的咕哝。 玉引胸中陡然被酒气冲得又一阵难受,她皱皱眉头,随手一扒拉,恰好扒在他的衣领上。 微凉的柔荑在他已燥热至极的颈间一触,两种思绪倏然在脑海里撞得更加厉害了。 残存的理智让他觉得这样绝不行,她喝多了,根本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而在她清醒的时候,她明显是不会、也不愿意做这种事的。他若顺水推舟,那叫乘人之危。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告诉他,有什么不行?他们早已是夫妻了。何况,她虽然是喝醉了不假,可还有句话叫“酒后吐真言”呢。 “小尼姑,你其实心里住了个淫|魔吗?”孟君淮边说边苦笑着拨开她的手,可她好像一下子被惹恼了,皱着眉头执拗地把手探回了他的领口,从原本的只是拽着,变成了真的强扯。 孟君淮直连呼吸都粗重了。 “罢了,是她非得要的。”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腾,不及“君子不乘人之危”的想法再压过去,已不由自主地伸手拽下了幔帐。 “玉引你别……”他目光迷离地犹想再劝一句,她的薄唇却突然迎面砸了下来。 孟君淮:“……” 不管了!君子成人之美! 他一屏息翻身将她压下去,克制已久之后的爆发让他的动作近乎暴躁,三两下就将她的外衫中衣接近除了。 她迷迷糊糊地笑着,身上只剩了件心衣遮挡。 淡粉的心衣下如玉的肌肤柔白嫩滑,双肩微动间,锁骨的轮廓在他眼帘中一撞,他不由自主地又往下看了两寸。 孟君淮滞了一滞后,终于一吻落在了那缕漂亮的锁骨上,然后就像再也离不开她的身子似的,顺着向下挪去。 她的触感好像比丝绸还要细滑,他一边吻着,一边抚上她的脊背。而后有那么一刹那,突然 无比担心了起来,担心自己的衣物会将她磨坏。他就又手忙脚乱地解起了自己的衣服,而后迫不及待的,又俯身与她接触在一起。 玉引忽而皱了眉头,手一抬就推在了他胸口。 “别怕。”他蹭在她颈间的唇含含糊糊地说着,“我不弄疼你。” 她又皱了皱眉头,不适地轻哼了一声:“热。” “热?”孟君淮嗤笑,正要说这可是你自己惹起的,她就突然有了动作。 玉引一撑身翻过去,他也无意识地顺了她的力,就又变成了她压在上面。 孟君淮喘着热气笑看她:“你要这样?你懂吗?” 她又轻哼一声,自然没答他的问题。眉心搐了搐就舒展开来,迷糊着吐了三个字:“不热了。” 然后不待他反应,她忽地一头栽了下来,无知无觉地蹭着他的胸口,软软的薄唇磨来磨去。 孟君淮嗤笑了,毫无骨气地告诉她:“那就由着你。” 他拢着她暂且翻成了侧躺,全身心的温柔都投在了她的身上。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她的每一寸身体、每一毫反应,轻一点重一点都惹得自己一阵心悸,生怕她不舒服。 这种感觉又美好又奇怪,让他觉得自己格外投入,又意外地始终留了一缕神思用于“走神”。 这缕神思让他在那彻底的交融到来之后,立刻如约将她翻回了上面的拥着。他轻吻着她的额头,一边舒着气想她该是不会觉得热了,一边又自嘲,这回自己真是“被睡”的那个。 玉引迷迷瞪瞪地回应着他的动作,边是依旧感觉热得浑身难受,边是又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在体内触得她浑身一酥、又一酥。 终于,那种舒适突然涌至顶峰,直激得她脑中一白。继而只觉环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微一松,她也随之轻松下去。 次日上午,和婧和阿礼手拉手在湖边等着,都是一脸委屈。 父王明明说过,端午过后可以由着他们在花船上玩一天,可是这都快午时了,船还没靠岸,他们根本没办法去玩! 其间倒是有在船上时候的宦官婢女划着小船上岸,和婧跑去问,杨恩禄堆着笑告诉她说:“王爷和王妃还在上面呢,现在不太方便。大小姐您再等等,王爷肯定不会爽您的约。” 和婧扁扁嘴,也觉得父王不会骗她。可是……可是船倒是赶紧靠岸啊! 彼时,花船二楼的卧房里,正气氛僵硬。 二人都醒了,拢在一床被子里,玉引使劲往里缩,红着脸,泪眼婆娑地望着孟君淮。 “……”孟君淮屏息也看着她,好半天之后憋出一句,“你委屈什么?我才是被硬上弓的那个好吗?” 这是实话啊!认真说,虽然昨晚真行起事来,是没喝醉的他占主导,可是他刚开始是诚恳地不想这么做来着啊!他劝了至少三次,她在旁边又拉又扯又按倒,还边主动吻他边缠缠绵绵地喊“别走嘛~”,这谁受得了? 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啊!还有,最后先伸手扒衣服的……那也是她啊! 孟君淮一细作回想便悲从中来,不知是该先安慰安慰她,还是先哀悼一下自己七尺男儿竟被一个小尼姑“硬上弓”的事。 他深缓了一息后,认真地跟她掰扯起来:“你看啊,你昨晚喝醉了,非拽着我要……那什么,我能把你自己扔这儿吗?不能吧?” 这船上就这么一间卧房,他要是离开,就得回岸上睡去,她要是半夜掉湖里了怎么办?! 孟君淮严肃地继续说:“你还拉着我不让走,我想给你倒杯茶解酒都不行。所以……咳,这事你怪我行,但不能全怪我。” 他尽力克制了的! 孟君淮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真的很努力地想当“君子”了,诱惑太强这不能怪他! ……而且他又不是在烟花之地没经住诱惑,连被妾室蛊惑都不是!这是他正经的妻子! 所以他一副义正词严的神色,玉引怔怔地看了他的义正词严一会儿……慌了。 啊啊啊啊他说的是真的?她干了什么! 她竭力地想说服自己并不是这么回事,他是在骗她的。可是,脑海里偏偏又有那么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让她顷刻间心虚下去,觉得好像……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她记得有那么一个场景,是她不管不顾地扑过去要亲他,他有些失措地赶紧把她扶住。还多亏他扶了,不然她恐怕要重心不稳地栽到床下去。 天啊!善哉!阿弥陀佛! 她好想拿木鱼砸死昨晚的自己。 花船一层,杨恩禄等了又等,终于听到上头吩咐传膳了。 于是,早已备好的早膳端上去,几个宦官侍婢一同将膳桌摆好后,就因王爷王妃之间的安寂而变得同样沉默。 他们在四周垂首 站着,二人悄无声息地吃起早膳。 孟君淮喝了两口粥后抬眼看了看,默默递了个豆沙包过去。 玉引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又见他筷子伸过来,往她的粥碗中丢了几丝咸菜。 她闷头将咸菜搭着粥吃掉。对面,孟君淮终于轻咳了一声:“我看和婧他们在岸边等了半天了,一会儿咱们赶紧回去吧。” “……我留下来陪他们!”玉引当即提了个别的主意,二人目光相触间各自一滞,他迟疑着点了头:“好……那我也陪他们玩一会儿。” 玉引:“……”她立刻就想反悔了,她是为了躲他远点才提这个主意的! 是以和婧和阿礼上了船后,很快就感觉到父王母妃之间非常不对劲。 总和玉引待在一起的和婧感觉格外明显。平日里,父王如果来找母妃,二人总是坐在一起说话。如是偶尔各干各的,也会时不时问对方一句要不要茶?要不要点心?要不要歇一会儿? 可是今天,他们一句话都不说。父王坐在船舷上看他们玩,好像入了定;母妃在船舱里拿着本佛经坐在不远处,也像入了定。 和婧就担心了起来。 她特别怕看到他们吵架,她记得很久以前,父王和她的亲母妃就大吵过一架。具体是如何吵的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奶娘立刻将她抱了出去,然后,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再也没见过母妃。 所以,后来她虽然不太喜欢何母妃怕这怕那,有时候也很庆幸她是这样。因为她这样,父王就永远不会跟她吵架——和婧好几次都看见父王面色阴沉,但何母妃一谢罪,他就忍住不发火了。 而现在的这位嫡母妃她也喜欢,甚至觉得她比何母妃还要好些,很不想她出事。 和婧便压声招呼阿礼:“阿礼阿礼,过来!” 正趴在船边看锦鲤的阿礼见姐姐一脸神秘兮兮,立刻跑了过去。 和婧指指玉引,跟他说:“母妃不高兴,你去哄她高兴好吗?我去劝父王。” “咦?”并没有察觉到玉引不高兴的阿礼歪头看了看,犹豫着点头答应了,“好……” 两个孩子分别跑向二人。船舱里,正为昨晚的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热的玉引,忽见一盘点心被举到了面前。 她抽神一看才注意到阿礼,忙把那碟点心接过来,放在手边的桌上,伸手摸摸他的头:“谢谢阿礼,去跟姐姐玩吧。” 阿礼明眸望着她,走近了两步:“母妃别生气!” “……啊?”她怔怔,“母妃没生气啊?” 阿礼小手往外一指:“姐姐说母妃生气了!母妃为什么生气?” 另一边,孟君淮正发着呆,忽觉腿上一沉。定睛一瞧,和婧已经爬上来坐稳了。 然后和婧作势一咳,清了嗓子,抬头问他:“父王,母妃怎么惹您不高兴了?” “……什么?”孟君淮不解,看看船舱里又看向她,“你母妃没惹我不高兴啊?” 和婧一歪头,丫髻上钗子的流苏碰得叮铃叮铃的:“那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嗯……”孟君淮不知道怎么解释,知道和婧最怕他生气,就说,“是父王惹你母妃不高兴了。” “这样吗?”和婧眼睛一亮,有点惊讶,眼睛乌溜溜的一转,又问,“那是父王做错了事情?” 孟君淮心里呐喊并不是!是她先动手的! 面上很沉肃地一点头:“是。” 和婧就严肃起来:“那,父王去跟母妃道歉好不好?” 不是啊孩子……不是这么回事…… 孟君淮后悔了,真想跟她说其实我们谁都没生气,就是有点尴尬,需要各自缓缓。可这话即便说了……他也没法跟和婧解释为什么尴尬。 他四下看看,想伸手拿颗话梅堵和婧的嘴,船舱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阿礼推着玉引往外走:“母妃不生气!我带母妃看由!” 孟君淮:“……” 阿礼两岁多,说话已经说得挺利索的了。就是有那么几个字和死结一样,总也说不对,“鱼”就是其中之一。 接着他就看到玉引被阿礼推了出来,目光不经意地往他这边扫了一眼,就红着脸避开,背对着他和阿礼一起“看由”。 孟君淮看着她的背影发愣,和婧抱着他的胳膊给他打气:“父王去嘛,母妃会原谅父王的!” ……这算什么事儿!!! 孟君淮一弹和婧的额头,心说你个小操心鬼! 孩子们往里一掺合真难办啊!他们想各自清静清静都不行,非得扛住尴尬“握手言和”给他们看? 孟君淮又看了那个清淡的背影一会儿,微眯着眼舒了口气,拍拍和婧:“去,带你弟弟上楼待着,父王跟你母妃道歉。” 和婧噘嘴,适当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信任:“为什么要我们上楼?” “大人间有些话不方便让你们听。”他抱起和婧放到地上,和婧踟蹰了一下,便依言跑去喊阿礼。 玉引趴在船边,正尽量专注地听阿礼数“一条由两条由三条由”,忽闻身后有人贼兮兮地喊了两声“阿礼”,然后阿礼扔下她就跑了。 她转过身一看,孟君淮正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 晌午正明亮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她逆着光看他,只觉他被扩成了一个黑影,怎么看都看不清神色。 她想躲也没处躲,旁边直接就是船舱,没有过道可走。唯一的道就他正迎面走来的这条。 玉引只好低着头“束手就擒”。 “嗯……”他在她面前停住脚,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舒了口气,“和婧说你不高兴了。” 玉引:“哦……” 孟君淮有些别扭地看看天:“我跟她说是我惹你的,她逼我来道歉。” 玉引心弦稍稍一松,心道原来是为了哄孩子。这样好,这样就不用提什么令人尴尬的话题了。 可他突然伸手揽在她腰上,语气一下子沉肃起来:“我的错,娘子恕罪。” “……”玉引抬眼扫见二层的窗纸后两个小小的人影晃动,赶紧反手推他,“没事……” “不怪你来硬的。”他把她又搂紧了些,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口吻。 玉引羞坏了!!! “别生气了。”他的声音更低,随之变得宠溺起来。而后二人间突然安静下来,玉引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有些奇怪他怎么真的跟她道起了歉,不是为了做样子给和婧看吗? 孟君淮在她额上吻了吻。他觉得,这个责任还是该他担。就算理由说得天花乱坠,昨晚也还是她醉得神志不清,他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决定“顺水推舟”的那一个。 他把事情推给她让她自己羞愤难当?他现在觉得早上的自己特别不是男人。 “都怪我,怪我没忍住。你别不自在。”他一边努力地开解她,一边又落了一吻。而后却忍不住问,“但你讨厌这种事吗?” “……殿下!”她一下子攥紧了他的衣襟,无地自容到直磨牙,“别说了。” “好……不说!”他赶紧答应了,两个人离得太近,呼出的热气惹得她心里痒痒的。接着,她又听到一句,“ 你若不讨厌,我们可以经常……咳,试试看。” ……明明就是要说! 玉引气得立刻想挣开,他胳膊一紧:“由着你的喜好来行不行?” 她一时没明白这句话指的是什么,怔了一瞬,倒是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他将她箍在怀里,一字一顿地吐了一句话:“许你在上面。” 玉引:“……” 她羞愤难当地在他背后捶了一拳!发自肺腑地觉得,他把她箍得这么紧,是为了防止她听完这句话投湖自尽的! 第42章 回府 六月下旬,一场急雨洒遍京城。雨下了一天一夜,各处都被浇了个透,城内的水尚可及时入渠排个干净,而出了城门,京郊的各处则都难免泥泞。 一骑快马踏着泥水疾驰而过,泥点溅向四处,有些落在周围的草叶上,脏兮兮的一颗,又骨碌碌滑落回地上。 两刻后,那人在郊外的一座大宅前勒住马,府内迎出来的宦官一看几人服色,赶忙引着他们往里去。 那人同样也是宦官,想想要禀的事,便跟领路的寒暄起来:“打扰殿下了,一会儿若是殿下不快,还劳这位爷费费神。” 说着两块不轻的银锭就塞了过去,领路的宦官一瞧,就暗叹谨亲王府的人出手真不含糊! 在王爷面前“费神”,并不是他这领路的能做的,只有杨恩禄能办到。若银子只有一块,他准定自己吃下来,交不到杨恩禄手里,杨恩禄也就不会办这事。 有两块就好办了。 领路的便心安理得地收了钱,拱拱手:“好说,咱殿下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二人就不再多说什么,各自笑笑,继续一道往里去。 书房里,玉引给和婧讲故事。 这些故事都是孟君淮挑的,大多关于妖魔神怪,原本收录在各本合集之中,他挑了其中不可怕的、适合小孩子看的,着人重新誊抄成册,给和婧看着玩。 至于这“差事”为什么会落在玉引身上,这也归功于孟君淮。 端午那晚的事让她总时不时地觉得别扭,是以这些日子,他没再提过要行床笫之欢,就是多了两个爱好:一是走到哪儿都想带着她,二是特别爱在她身边转悠。 最初二人也就是在清苑里转转,划个船放个风筝什么的,玉引这平日大多闷在屋里读经抄经的人纵使觉得玩久了挺累,也还觉得挺有趣。直到五月底,其他皇子也陆续到京郊各自的别苑避暑之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头一回,是他跟她说,明天天儿好,咱出去爬山去吧? 她也没多问便答应下来,第二天到了山脚下一瞧,合着不止他们俩,在场的还有七、八、九、十一、十二几个比孟君淮小的皇子,见了她齐齐见礼叫六嫂。 那天把她羞得半死,他们一群大男人,哪个体力也比她强。兄弟几个蹭蹭蹭就上山了,孟君淮在后面陪着她慢慢往上晃悠。 第二回就更过分,他们兄弟几个约着打猎,他也非得拽着她 去。这回不止有那几个比他小的,还有他的四哥和五哥。 弟弟们不好当面调侃哥哥,哥哥可乐得调侃弟弟。五皇子骑在马背上一看他就笑了:“六弟你不是吧,走到哪儿都带着媳妇这毛病是哪儿养的啊?” 说罢几个人一通笑,玉引和他同乘一骑,当没听见继续坐着别扭,羞得倒他怀里更不对。 笑完之后四皇子还补了个刀:“可别让你嫂子知道啊,不然我们可怎么办?” 然后又是一通笑。 这谁受得了! 所以打那之后玉引就想了个辙,天天围着和婧转悠,今天答应明天陪和婧练字,明天答应后天带和婧读书。孟君淮再想拖她出去,也不能爽女儿的约,从此天下太平! 只剩下孟君淮欲哭无泪。 他只是觉得这一带风景好,等回了府就看不着了,所以总想拖她出去走走。至于每次都跟一帮兄弟们在一块儿也没辙,他们兄弟几个的别苑是扎堆减的,都在这一片,出来避暑又都想出去玩,就算相互不约着一道出去,十有*也得碰上。 这么一比,事先打过招呼还好,比如他跟几个弟弟说过“你嫂子面子薄,不许拿她寻开心”之后,他们就一句话都没敢说。 要是偶遇那还了得?就他那几个弟弟,能“关心”兄嫂一整天。 可他没想到玉引这么会找救星,刚出门两次,她就天天围着和婧不挪眼了。 眼下,孟君淮看她给和婧读故事都窝火:“王妃。” “然后小狼妖就回到山林,找狼妈妈去啦!”玉引讲完最后一句才抬头看他,“嗯?” 孟君淮挑挑眉头:“你歇会儿,我给和婧读一篇。” “嗯……”玉引思量着还没答话,旁边的和婧就先开口了:“不用啦!” 和婧举着两个手指头:“母妃说一天两篇,这是第二篇啦,我要去练字了!” 说罢她还眼睛亮晶晶地问玉引:“对吧母妃!” 玉引摸摸头说没错真乖,孟君淮翻着白眼长吸气,心说孩子你这会儿不要这么听话好吗?! 然后玉引叫凝脂去给和婧铺纸研墨,夫妻俩目光一触正要开始大眼瞪小眼的发蒙过程,一个宦官出现在了门口:“爷、王妃。” 孟君淮挪开目光一点头,那宦官躬身道:“谨亲王府的人来了,说有急事禀殿下。下奴问了问,附近其他各府也都有人去 ,想是急事,就直接领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孟君淮说着叫过和婧,跟她说,“父王有些事,你今天回你何母妃那儿练字,写好拿来给父王看。” “好,我告退啦!”和婧福了福身便拉着凝脂一道走了,出了书房,自有奶娘上前立刻为她们打上伞。那个来禀话的宦官也懂眼色,在旁边候了一会儿,待得和婧走远了,才上前了一步,道:“殿下,京里出事了。” 孟君淮神色未变:“出什么事了?” 那人又道:“昨夜大雨,有悍匪入京,劫杀了好几个官员。” 孟君淮微微一震:“何人遇害?” “锦衣卫上户所百户,蔡开;吏部侍郎,常平永;翰林学士院学士,宋方琼;还有刑部的一个郎中,郑响。” “郑响”二字在心头一击,孟君淮的心弦顷刻间绷了起来。他维持住神色,缓了一息,平静追问:“什么人干的?” “尚还不知。”宦官给了这么个答案,顿了顿,又道,“几位大人都是从宫中回府的路上惨遭毒手的。昨日又雷雨太大,街上罕有人烟,尸体直到今晨才被发现,莫说凶手的足迹,就是几人流下的血也尽数冲干净了。” 孟君淮又缓了一息:“图财害命?” 那宦官回说:“嗯,几位大人身上的银票钱财,倒确是都没了。” 他听出这话别有意味,直言问道:“大哥怎么说?” 那宦官声色平静:“王爷只说,昨日同时间出宫回府的官员里,比这几人位高权重的还有三两个,纵在雨中,马车的差别也该是看得出的,但遇害的却是这几人。”他说罢觑了眼逸郡王的神色,“而且都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遭的毒手。可见,匪人清楚他们家在何处,却又不曾直接入户抢劫钱财。” 外面又响了一声闷雷,在谢玉引心中一震,倒把她吓得僵住的思绪扯回了几分。 “殿下……”她一时不太清楚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只道:“殿下是不是尽快回京一趟?我着人准备。” 她记得最初进来禀话的那宦官说,附近其他几位皇子处也都有人去禀此事,可见谨亲王是想让一众兄弟都回去议一议的。 孟君淮“嗯”了一声,挥手让谨亲王府来的人退下,思量了一会儿,看向玉引:“一道回吧,或许需你相助。” 当日下午,逸郡王府小小地热闹了一阵。 留在府里的众 人都听说王爷马上要回来,而且跟上次折回不同,这次连王妃也一道回来。那便是最要紧的两位都回府了,很可能不会再回清苑,毕竟路上颠簸,来来回回的折返太折腾了。 那么,何侧妃什么时候回来,她们才不在意。 沉寂了两个多月的府中好像在这一刹那又恢复了人气儿,尤其在府邸的最北侧,每个人都翘首等着。 苏氏连续试了十几支簪子,才终于挑定了一支簪在发髻上。对镜看了看,又忧心忡忡地问木荷:“你说咱真能进得去正院么?王妃那个性子,平常是懒得管闲事的。” 而且还不止是懒得管“闲事”,顾氏当时跪得一双腿都快废了,底下人都没能进院去禀话。这明显是正院的人拿捏着王妃的心思挡的人,可见王妃多爱清净了。 但木荷胸有成竹:“自然能。您想想看,您帮何侧妃管账管了这么些时日了。侧妃去清苑的这俩月,府里的账更是全靠您一个人。王妃就算不跟您客气、不问您辛不辛苦,也得问问府里的事啊,怎么也得让您去说说话的。” 苏氏心里便也更有把握了些。 人进了王府,那就是一辈子都要指望着王府。再说明白些,便是指望着王爷的宠爱、指望着府里的地位。 现下头一样她摸不着,逸郡王不传人去,她们就没半点门路去见逸郡王。 那就只能试着争一争第二样了。 府里的两个侧妃已经齐了,可她想,她好好地做事,总还能争一争承徽、良娣的位子吧? 末等的奉仪,日子实在是太苦了,月钱还不够平日打点下人。份例里就连布匹都少得很,常是做褶裙够,做马面裙则只够半条。搭上何侧妃之后,凭着何侧妃的赏赐,日子是好过了些,可她也不能总靠何侧妃接济。 如此这般,一旦犯点错就更惨。 比如和她一起进府的顾氏,现在住在根本没人去的院子里,听说偶尔想要碟点心,膳房那边都敢给她脸色看。 相比之下,位在良娣的江氏,日子可真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苏氏被这样的心思盘绕着,又兴奋又忐忑地等着他们回府的消息传来。整整一个下午,她一口东西都不敢吃、一口水都不敢喝,就怕一会儿见王妃的时候仪态有失。 终于,将近傍晚时,终于听说他们到了。 “快,把账册收拾好,跟我一道过去。”苏氏当即带着木荷一道出了门, 雨后铺着青石板的过道还湿着,她却一路都觉得自己好像被烈日炙烤着似的,硬是出了一身的汗。 到了正院门口,却见院子里的下人比预想中要多得多。 “哟,奉仪娘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府里关照各处的王东旭笑着上前一揖,瞧瞧她,“您这是……有事啊?” “王公公。”苏氏客气地屈膝福了福,指指木荷捧着的账册,“这些日子何侧妃不在,府里的账目都是我管着,听说王妃回来了,请她过目。” 王东旭的笑意更浓了些,道了声“娘子您辛苦”,又说:“可您现在不方便进去。王爷也直接来正院了,目下正歇着。您把账册给下奴便是,下奴替您呈进去,王妃若需要,自会召您问话。” “也好……”苏氏略有那么点失落,但也只能依言照办。便将木荷手里的账册拿了过来,交给王东旭,“那就有劳公公。” “欸,您客气!”王东旭刚这般一应,却见她身后的木荷突然上前了一步。 木荷有些紧张,可这份紧张并不能压住她眼里的期待:“公公……我们娘子一直尽心做事的,劳您行个方便,让娘子进去禀话吧。若有哪儿做得不好,也能赶紧得殿下、得王妃一句指点。” “木荷!”苏氏立刻喝住她,她自然知道木荷在想什么。 木荷却不甘心,咬咬唇,还是将腕上的一只银镯子塞到了王东旭手里:“有劳公公!公公只消进去禀一声便好,王妃若真不想见,我们便回去!” 她想,哪怕只是一丝希望,也该抓住搏一把。何况,现在的这“一丝希望”,和平日里还不太一样。 ——王爷去清苑两个多月了,身边只有一个正妃、一个侧妃。回来之后,亦没听说要往她们北边添人,可见身边的丫头没有一个收了房的。 那两个月都对着同样的人,焉知他现在不想见见其他的? 木荷恳求地望着王东旭,只希望但凡有那么一丁点机会,也要让着“一丁点”,落在自家娘子手里。 “你们这……”王东旭作为难状笑着,颠了颠手里的银镯,终于收进了袖中,“等着吧。” 第43章 内外 房中,孟君淮坐在案边沉吟着,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两个月前,他在皇长兄拿准主意要将张威先斩后奏时将皇长兄拦了下来,出主意说可以再试一试,找个觐见的官员替他们将奏章面呈父皇。后来,是七弟去寻的人,寻的是一个和一众皇子都毫无亲缘关系的刑部官员,郑响。 便是这回惨遭劫杀的其中之一。 孟君淮顺着他细想下去,才惊觉另外几个人,也都或多或少地和淑敏公主的事有些关系。 锦衣卫百户蔡开,是当时奉旨去捉拿张威的,后来张威的母亲去公主府前闹事,也是他去拿的人。翰林学士院学士宋方琼,则是头一个在父皇问罪张威后,出来对张威口诛笔伐、以表忠心的。 至于吏部侍郎常平永,他已是年过半百的岁数,家中刚好有个次子正值婚龄。孟君淮隐隐记得,十一弟说起求娶淑敏公主的人家里,就有这个常家。 孟君淮重重地呼了口气,倏然觉得好累,又愤怒无比。 这是一场挑衅式的杀戮,说好听一点,也可以说是较量开始前下的战书。对手嚣张地将实力呈现给他们看,让他们看到那些出手帮他们的人都会死,他们却毫无办法。 而真正讽刺的是,他们确实毫无办法。 凶手没有抓到、血在雨里被冲了个干净。孟君淮寻不到任何确凿证据去证明这就是魏玉林所为——甚至没什么能向他自己证明这就是魏玉林所为。他所能凭借的,只有自己的感觉而已。 多可笑啊,他们身为皇天贵胄,被一个阉官嘲弄,却无计可施! “王妃。”宦官的禀话声传入他耳中,暂且打断了他的思路。 孟君淮抬眼看过去,王东旭正作揖:“王妃,北边的苏奉仪来了,说这两个月都是她掌着府里的账册,听说您回来,便想呈来给您过目。” “哦。”玉引坐在榻边正歇着,听言点点头,“她若不说,我都没想起这事。拿进来吧,我瞧瞧。” 孟君淮也没在意,执盏喝了口茶,却听王东旭又说:“苏奉仪说想面呈给您,若有哪儿做得不对,也好请您指点指点。” 孟君淮眉心一跳,抬眼扫见王东旭脸上堆笑的一刹,一股怒气直冲上头! “啪”地一声,茶盏重落在案上。 正想说让苏氏进来的玉引一怔:“殿下?” “王妃说了拿账册进来就可以,你倒话 多。”孟君淮冷睇着王东旭,话里鲜见的阴狠听得玉引发蒙。 王东旭一时也没回过味儿来,怔着不言。 孟君淮切齿而道:“吃里扒外,拖出去往死里打。” “殿下?!”玉引吓一跳,王东旭顿时血色全无:“殿、殿下……” 杨恩禄眼看王爷不对劲,哪还敢让王东旭多说话,叫人过来把嘴一堵就给拖出去了。 玉引又滞了会儿,听到外面惨叫传来才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她疾步夺到孟君淮跟前,惊愕不已:“殿下干什么?他、他这罪不至死啊?” 孟君淮冷着脸坐着,强自缓着气儿,一时未理。 “殿下!”谢玉引黛眉紧蹙。她并不知那几个官员被劫杀背后还有什么事,但也觉出孟君淮这一路心情都极不对头。于是她也迫着自己缓了一息,尽量不给他火上浇油,“殿下,咱……咱把事说明白行不行?那王东旭犯了什么死罪您告诉我,他要是真该死,我一个字都不说。”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抬眼看向她,他支着额头又冷静了会儿,蓦地失声苦笑出来。 清苑,和婧心里越想越害怕。 她不明白,父王母妃怎么就突然走了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在她离开书房之前,父王还说让她练好字拿过去给他看呢,结果她走后一刻都不到,就听说他们回府了? 和婧自己纠结了好一会儿,就跑去找何侧妃说:“何母妃,父王为什么突然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你别闹。”正哄兰婧睡觉的何侧妃从摇篮边站起身,抱起和婧放在榻上,蹲在她面前道,“你父王没叫我们回去,我们就不能回去。你安心在这儿待着,和弟弟妹妹玩,好不好?” “可是……”和婧撇撇嘴,小眉头皱得要打结,“可是如果父王出什么事了呢?他是不是病了?所以急着回去看病?” “别胡说!”何侧妃喝止住她。 和婧认真地又道:“何母妃您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是不是?那我们就回去看看嘛。反正……也有马车,离得也不是很远!” “和婧!”何侧妃神色严厉了些,板起脸看着她,“何母妃怎么跟你说的?不管是什么事,你都要听你父王的话。他说让你回去,你才能回去,他不说,你不许闹。” “可是……”和婧还想努力一下。 “没有可是。”何侧妃截断她的话,“你这样闹着回 去,是忤你父王的意,他若知道,就要不喜欢你了。” 和婧眼眶倏然一红,眉间搐了搐,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何侧妃长缓了口气,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语气缓和下来:“你听话。何母妃去把阿礼接来陪你玩,好不好?” 和婧抹着眼泪没有回应,何侧妃一喟,便起身要去接阿礼过来。 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的啜泣里传来一句:“您说得不对!” “你说什么?”何侧妃怔然转过头。 和婧眼眶仍红红的,可目光一点点坚定起来:“您说得不对!父王不会不喜欢我!” 何侧妃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和婧从榻上蹭下来走到她面前:“母妃说了,我做个好孩子,不做坏事,父王就不会不喜欢我!现在,我只是想知道父王怎么了而已,这不是坏事!父王可能会生气……可他不会不喜欢我!” 和婧说着拉住她的手,仰着小脸问她:“何母妃,父王没叫我回去,也没说过我不能回去,对不对?那您为什么就直接说不许,不问问父王?” “和婧你……”何侧妃一时语塞,和婧一字一顿地又道:“何母妃害怕父王,我就自己写信问母妃,可不可以?” 这孩子……! 何侧妃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和婧从来没有这样跟她顶撞过,她搬出了王妃的话来驳她,让她说点什么呢? 她有些心慌。论身份,她是万不能指摘王妃的不是的,可她心里又不安生。她真的很想说,王妃这样,可不就是把孩子教坏了么? 所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孩子自古就是这样的。王妃怎么能教和婧去过问父亲的事,甚至让和婧琢磨着自己去探询父亲的事? 这不行,和婧的生母已经没了,父亲的喜爱就是她仅剩的靠山。而她的父亲又不喜欢她的生母,这座靠山已然没有那么稳固了。 “不可以。”何侧妃最终拒绝了她,一字一顿道,“你不能闹着回去,也不能给王妃写信。何母妃是为你好,你长大后就懂了。” 王府中,玉引明显地感觉到这几日府里的事明显多了些。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她是正妃,就全摞在了她身上。 首先,是王东旭那天挨杖责的时候,苏奉仪还在正院里。于是苏奉仪被吓坏了,回去就发了高烧,还做了一整夜的噩梦。 弄得她不得不 去北边看看,苏氏一见她就要下榻谢罪,她身边那个叫木荷的婢女更是一口气磕头磕得额上都流血了,拼命向她解释这事跟苏奉仪一点关系都没有!苏奉仪只是想给她看账册,并没有动别的心思,是她擅自给王东旭塞的好处! 玉引一个头两个大,好生安抚了半天,又赏了不少东西下去,才可算把这惊魂未定的主仆两个给安抚住了。 然后就是前宅的事。 她也不知道孟君淮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好像突然看宦官们不顺眼起来,动不动就罚个人,若有让他瞧出在动什么心思的,那就更惨了。 其实谢玉引觉得,宦官们动动心思多正常啊?或者说,是个人就都会动心思为自己打算吧? 就像那日王东旭那事,事后想想,她也明白王东旭必是收了苏奉仪的好处,才会在她面前多那句嘴。可是说实在的,王东旭能做的,也只有多那句嘴而已,最后拿主意的还是她。而于她而言,会顺着底下人的意思做,必然就是于自己而言并无坏处,毕竟她又不是个傻子。 所以,王东旭收那点好处……要说吃里扒外吧,也对,可至于打死吗?她真的觉得不至于。 但孟君淮好像在钻什么牛角尖,近来就偏爱逮着宦官撒气了。直弄得杨恩禄都扛不住,苦着脸过来跟她求助。 杨恩禄问她:“王妃,下奴想暂时把殿下跟前侍候的人都换成婢女,您瞧成不成?” 玉引:“……” 她想说这也不至于吧?再说前宅服侍的人可不少,一口气都换成婢女……府里的人也不够啊? 结果杨恩禄很无奈地跟她说,他也不想这样。可是吧,这几天过下来,近前服侍的宦官里得有一半挨了罚,剩下的轮值轮不开。让他直接调底下的增补上来他也不干——不会伺候的这会儿上来不是送死吗? 所以直接换成婢女比较方便。而且宦官都是宫里拨的,不是说添人就能添人,婢女还可以直接买贱籍的进来,或者从清苑调人也不难。 玉引略作思量,姑且点了头:“公公看着安排吧,我去前面看看殿下。” 正院倒座房里,几个宦官将这新听来的事一说,就都是松了口气的表情。 赵成瑞坐在榻边一派王东旭的肩头:“还是咱后宅好啊!就你一个倒霉的,其他人都没事儿!” “……滚!”王东旭趴着动不了手,只好动口,“少看我笑话,我日后俸禄少了,就吃 你的喝你的!” “哎哟您还琢磨着俸禄呐?捡了条命你就想着给咱王妃磕头吧你!”赵成瑞在旁边损得一点都没留情面,“你瞧瞧你这倒霉样儿!之前俩月,府里的事儿都归你管着,你差事办得不错,我也想着在王妃跟前提拔你呢。结果,你倒好,非得收人苏奉仪一镯子——那银镯子满打满算值一两银子吗?瞧你把自己给作的!” 王东旭颓丧地趴在枕头上直翻白眼,连连作揖:“赵爷、赵爷您嘴下留情行么?以后打死我也不乱收东西了,给我座金山我都不要。” 他算是想明白了,他们宦官无儿无女的,纵使爱钱,也犯不着豁出命去换钱去! 还是自己的命最好了!以后要好好保命! 反正他横竖都还是逸郡王正妃身边的人,钱多点少点什么的……总归饿不死他。 前宅书房里,孟君淮支着额头看看书、看看旁边,看看旁边、看看书,就是不看谢玉引。 他知道她这会儿来是为什么,自己这几日确实让府里多了不少事,最后全变成了她的麻烦。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不说别的,逮谁跟谁发火就不是君子所为。 可孟君淮也是无奈,他实在让魏玉林气坏了,又知道魏玉林不是“孤军奋战”,宫中京中不知有多少宦官跟这位掌印太监拧成一股绳,那他能看宦官顺眼吗? 这会儿再偶尔有个不长眼的冒头……他有时真是火气一上来开口就把人罚了,等过一会儿缓下来,那边该动的刑都动了,怎么把话收回来? 他也很嫌弃自己这样瞎惹麻烦啊! 一旁,谢玉引读读经看看他,看看他又读读经,最终还是先不打算跟他说“因为你喜怒无常所以我决定把你身边的人都换成婢女”的事。 她放下经书想了想,从袖子里摸了个纸条递过去:“喏。” “什么?”孟君淮看看她的神色,不解地接过,玉引解释道:“和婧写的,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回。” 她没扔下清苑不管,何侧妃还在那儿无妨,主要是三个孩子也都在那儿。是以她每隔一日就让赵成瑞亲自过去一趟,各处查看查看,瞧瞧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有没有生病的中暑的?她好赶紧安排到位。 昨天赵成瑞折回来之后,就给她呈了这个。 一方小纸条不过巴掌大,上面就一句话:母妃,我想回府看父王,行不行? 她一眼 认出这是和婧的字迹,然后就觉得这事奇怪。和婧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给她写信递回,但这张纸却皱皱巴巴的,像是藏了很久。而且纸上还有两滴圆圆的水渍将墨晕开,乍一看像是无意中滴了水,可玉引比了比距离,觉得更像是和婧写的时候哭了来着。 但她问赵成瑞的时候,赵成瑞又说大小姐无恙,偷偷把这纸条塞给他时,也没见有什么特殊的情绪。 孟君淮看后也觉出这背后有事,他猜了猜但拿不准,索性直接提笔写了个回信:想回就回,也问问阿礼。若他也想,一同跟着杨恩禄回来。 而后他叫来杨恩禄,把案上只写了一行字的纸折了两折给他:“你亲自走一趟,去接大小姐回来。” 清苑中,何侧妃呆坐在堂屋里,心里空落落的。 和婧一走,她身边好像突然就冷清了。虽然还有兰婧在那儿咿咿呀呀的,可她就是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杨恩禄带来的那封王爷的回信她也看了,依口气来说,分明就是封回信。但她不知道和婧什么时候给王爷写过信,更不清楚信里写了什么。 所以,她也不知道,王爷现在是不是生她的气了? 和婧收到回信后倒是很高兴,立刻跑去问阿礼要不要一道回去,然后又跑回来问她:“何母妃,您要带妹妹一起回去吗?” 其实她也想问杨恩禄,她能不能也带兰婧一道回去,但最终并未敢说。她觉得,王爷没提她,就是刻意不想提她,她得识趣儿。 何侧妃这般想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好像总会惹王爷不高兴,可她真的不清楚为什么。她认为自己够小心的了,嫁为人妇该有的德行,她觉得自己做得都不错。可王爷就是不喜欢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沉闷了几天的王府可算因为孩子的归来而稍微轻松了些,他们到时,孟君淮和谢玉引正一同在正院用膳,杨恩禄就直接领着他们到正院问安了。 阿礼还小,并不太懂什么,但和婧见父亲无恙之后特别开心:“父王没生病?” “谁说我生病了?”孟君淮塞了个香菇堵她的嘴,不爱吃香菇的和婧小脸一下就垮了。 玉引吩咐珊瑚添碗筷,而后突然想起来:“呀……是不是该让何侧妃也一道回来?早上我也没在意这事,现下可就剩她和兰婧在清苑了。” “清苑也是自家的地方,没事。”孟君淮一哂,觉得玉引操心得太多,“再说那边到底凉快 ,她愿意留在那儿也没错,不必催她。” 玉引想想也对。何况何氏是侧妃,和北边几人是不一样的。那几人位份低,凡事都要听他们安排,侧妃则有许多事都可以自己拿主意,然后禀给她,她这当正妃的点头答应就行了。 那她就不过问了。兰婧年纪小难免格外怕暑气,就让她们安心在那边避暑。若不然,就何氏那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自己这边一问,她就要觉得是在催她回来了。 玉引便安了心,交待赵成瑞依旧要每隔一日去清苑问一趟。旁边,孟君淮招手叫来凝脂:“明天你直接陪大小姐去书房读书练字,晌午回正院来用膳,睡个午觉再过去。” “是。”凝脂福身一应,和婧“咦”了一声:“明天父王不在?” “嗯,父王明天去见你的叔叔伯伯,还有舅舅。” “我也想见叔叔伯伯!”和婧愉快地眨眨眼,然后一想,“舅舅是谁……?” “舅舅是母妃的哥哥。”玉引喂阿礼吃了一口嫩豆腐之后,又往和婧碗里送了片藕盒,“明天你父王有正事,你不能跟着。留在家里陪母妃好不好?正好舅母要带你表哥表妹来玩,你可以跟他们一起玩。” 第44章 进补 翌日是个大晴天。孟君淮用过早膳后就出了门,过了约莫小两刻,玉引的嫂嫂便到了。嫂嫂徐氏比玉引大六岁,嫁给谢继清也有五年了,玉引从前修佛时若偶尔回家,都和这位嫂嫂处的不错,眼下再见面自也都高兴。 二人并不见外,初见面时徐氏尊玉引了句“王妃”,自称了声“妾身”,之后就怎么自在怎么来了。 玉引和徐氏相互见完礼后刚坐下,便见和婧趴在门边往里看。 “和婧来。”玉引招招手,和婧愉快地跑进堂屋,一福身:“母妃安。” “这就是……”徐氏话到一半噤了声,动着口型问玉引,“前王妃的?” 玉引点点头,向和婧介绍了徐氏,和婧就又大大方方地向徐氏也见了礼。而后玉引叫来奶娘,让奶娘带和婧与徐氏的两个孩子一起去花园里玩。 徐氏目送孩子们走远后挪回目光,笑一喟:“这孩子倒懂事。母亲很怕你进了门就要做后母,日子会不好过。” “嫂嫂让母亲放心,其实府里的孩子各有各的奶娘照顾,鲜少有我要操心的地方。”玉引说罢顿住,停了一会儿,方又道,“嫂嫂突然来见我,是哥哥有什么事?” 她过门大半年了,嫂嫂也没来看过她。前两天突然递帖子请见,玉引觉得多半是和朝中之事有关,加上兄长今日又和孟君淮一道去谨亲王府了,许是还有需要她们外命妇出面的事,让嫂嫂带个话? 不过徐氏笑着摇了头:“没什么别的,就是来看看你。你哥哥早说让我来,不过大伯母非说让我们等等——说是你刚过门不久,家中就让女眷频繁走动,瞧着像我们觉得王府亏待你似的,反倒对你不好。”徐氏说着,神色有点无奈,“咱家里你也知道。到底是大伯母掌着家,母亲也不好跟她硬顶的,这才拖到现在。” 玉引衔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心里却忍不住对大伯母这样的做法有些膈应。 她便绝口不多提大伯母,只说:“都是一家人,嫂嫂不用顾忌这么多,日后想走动就常来。和婧正是爱玩的年纪,府里也没什么孩子能陪她,能让她跟表哥表妹玩自是最好的。” 徐氏的儿子比和婧两个月、女儿比和婧小一岁半,刚好都是同龄人。 玉引这么一说,徐氏也高兴,噙笑答应下来,又叫来婢子,将备好的礼物拿给玉引。 两个婢子捧了好几个大盒子,徐氏指指说:“上回你兄长帮逸郡王殿下办事时,听说你 们……咳,就寻了不少东西给你。” 她语重心长地劝玉引:“你可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什么都不顾,折腾得狠了自然要补才行,若不爱吃,就当是药,逼着自己吃。那里面有几两九朝贡胶,家里花了大价钱给你寻,你安心吃着,吃得好了左不过家里给你再寻新的来,若你累出病来,可就是大事了。” 玉引:“哦……好……” 虽然是关心,可她怎么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呢?“折腾得狠了”是指什么?还有之前那句“听说你们……咳”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也没再追问,总之就是家里担心她嘛,那她听家里的话,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嫂嫂说得含糊的地方,兴许是有什么原因不方便直说。 二人又说了些别的话题,大多是家长里短,也有些京里的奇闻趣事。 午膳时,二人把孩子们叫回了房里,和婧说想吃酸菜鱼,玉引便叫琥珀去厨房传话让添个菜,和婧拉着表哥表妹的手一本正经地跟他们保证:“府里的酸菜鱼做得可好吃了!” 东院,两个提膳的宦官火烧火燎的进了院,将膳盒交给旁人,拉着掌事的梁广风去犄角旮旯说话。 梁广风一甩手:“干什么啊?我这儿忙着呢!” “梁爷您等会儿再忙。”那小宦官擦了把汗,哭丧着脸道,“一会儿侧妃若发火,您可得帮忙担待。若不然、若不然我们俩兜不住啊!” “什么跟什么?”梁广风皱着眉头,“说清楚了,怎么回事儿。” 小宦官急得都快哭了:“这不……今儿一早,咱侧妃就说要吃酸菜鱼,让小的去膳房打了招呼。可这、这膳盒里现在没有酸菜鱼。” “膳房没给做?!”梁广风当场啐了一口,心说这帮见风使舵的孙子! 尤侧妃的身孕眼看着月份足了,加上天热,愈发的胃口不好。屈指算来她已有大半个月没额外叫过膳,现下就想吃个酸菜鱼,膳房竟敢不给做? 她近来是有失宠的趋势,可她到底还是侧妃啊,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 梁广风又气又急,一擦额上的冷汗就要往外我:“我找膳房的去!” “别,您别。”那小宦官赶紧拦他,“膳、膳房给做了,可方才传膳的时候,正院那边也说要酸菜鱼,他们就先给了正院,让咱等等。” 嘿…… 梁广风顿时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再度骂了一次这 帮见风使舵的孙子! 然后,他就拎着这俩去提膳的一块儿进了屋,心下琢磨着,如果尤侧妃不提,那就揭过去;万一她提了,他立刻、马上先把这俩推出去让侧妃出气! 膳桌前,尤氏加了一筷子小油菜就着米饭吃,刚一入口就皱了眉头,接着便觉得看哪道菜都没胃口。 “不是说了,鸡汤鱼汤日后就都别上了,不想喝。”她神色恹恹的,山栀赶忙在旁边劝:“娘子,您有着孕,这些汤都是专门备给您补身的。您好歹喝一碗,要不半碗也成,您总得……为肚子里的小公子想想。” 山栀说罢,小心地观察尤氏的神色。 尤氏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来,可东院上下都只敢说是“小公子”,关于女儿的话没人敢提。那天给尤氏通头的宦官就是因为奉承了句“您若生个小小姐,必定跟您一样貌美”,便气得尤氏当场摔了东西,叫把那宦官拖出去打了三十板子。 但她这样求子心切,也还有点好处。下人们摸准她的心思,想劝她做什么,便说是“为了小公子”,她多半就会听了。 眼下,尤氏听完山栀的话,深吸了口气,目光便停在了那钵鸡汤上:“给我盛一碗吧。” 山栀面露欣喜,立刻端碗盛汤,却听尤氏又道:“哎?我那酸菜鱼呢?” 山栀一怔,这才发现桌上还真没那道酸菜鱼。她迟疑着看向梁广风,梁广风抬脚一踹,旁边两个宦官扑通扑通就跪下了。 “侧妃恕罪!”二人求饶之后磕磕巴巴地把那番经过说了,而后静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尤氏有什么反应。 “退下吧。”尤氏摆摆手,一副没什么心情多理他们两个的样子,两个宦官有些意外,迟疑了会儿才磕头往外退。桌边,山栀听到尤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她能怪谁呢…… 她并不认为正院那边是故意给她脸色看的,她确信自己院子里没有正院的眼线,添菜这种小事,正院不会那么清楚。 这不是因为她相信正院,而是因为……早在她有孕之初,她就因为不信正院而把自己身边的人都查了一遍。任何和正院有过接触的,她都不再用了,就连定妃娘娘赐给她的几个宫女,因为经过正妃的手,她也不敢让她们近前服侍。 所以,这件事只能是凑巧了,怪不到正院头上。那她能怪谁呢?怪膳房跟红踩白? 其实,倒也说不上踩她。这几个月,她该有的一点都没 少,府里的人依旧打心里尊她为侧妃。只不过,在这些与正院出现冲突的小事上,他们会有所选择了。毕竟那边既是正妃,现下又正得宠。 尤氏突然觉得,这些事好像怪不到旁的任何人,只能怪她自己。 是她没有足够的分量让自己在府里站稳脚跟,冲任何人发火都没用。她只能慢慢让自己立住足,抓住所有可以抓住的机会,让自己立住足。 尤氏紧皱着眉头,迫着自己喝完了一整晚鸡汤,然后站起身搭着山栀的手走向床榻。 倏然间,她腹中一搐! 尤氏呼吸微窒,正隐隐觉出这和平日的感觉不同,腹中的搐痛就又掀了一阵! “山栀……”尤氏猛地攥住山栀的手,深吸了口气,“快、快去叫大夫,去禀王爷!” “娘子?!”山栀大惊,“娘子……要生了?可王爷现在不在府里,去谨亲王府了!” “去找!”尤氏压住惊恐喝道,“不要惊动正院,先去禀王爷!” 正院里,玉引听说此事时,都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 她一时懵神,徐氏便先喝了出来:“都这么久了,怎么才来回话!” “下奴……”东院来的宦官避着她的目光。他不敢说尤侧妃信不过王妃,现下是不得已才来禀的。因为差去向王爷禀事的人,到现在都没回来。 “好了不说了。”玉引站起身,定了口气,“嫂嫂帮我照顾着点和婧,我去瞧瞧。” 徐氏一点头:“我哄着他们,你放心。” 玉引就出了门。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可踏出门槛的瞬间,又意外地冷静了下来。 “赵成瑞。”她叫了人来,“你速去谨亲王府请殿下回来。” “是。”赵成瑞一欠身,麻利地去了。 “珊瑚你跟我去东院,再让琉璃去前宅叫个人。”玉引略作思忖,“这人要会骑马的,套好了马在府门口等着。万一尤侧妃有什么不妥,让他立刻进宫禀话,请定妃娘娘传太医。” “是!”珊瑚匆匆一福去喊琉璃,玉引又继续向外走去。一时间,好像整个府里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玉引到东院时,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尤氏已疼得不行了,几个产婆都围在四周,教她怎么缓气怎么用力,可尤氏还是喊得一声比一声厉害。 玉引看得心慌,定在门 边缓了几息才走过去:“侧妃……” 她看着尤氏惨白的面容,方才清醒下来的大脑一下又乱了,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懵了许久她才重新静下来,最终只吩咐了几个产婆一句:“照顾好侧妃,我在外面等着,有事随时禀来。” 谨亲王府中,正厅里的一众皇子都面容沉肃。 他们原以为,皇长兄是要借这回官员被杀的事收拾魏玉林,到了地方却发现,皇长兄远比他们下的功夫要多得多。 谨亲王将能找的东西都找来了,不仅有东西两厂的具体人员安排、权力范围,还有百余年前那场恶斗的各样记载。 每样东西他都着人誊抄了数份,等弟弟们来了,他也不说别的,就一人一份给他们看,一看就看了一上午。 终于,年纪轻些的十二皇子坐不住了:“大哥您到底什么意思?魏玉林一个阉官,依我说左不过杀了了事。您想想,咱连张威的命都取了,为什么要怕他一个宦官?” 谨亲王端着茶盏未言,正目不转睛地读着手中本册的平郡王孟君泊一哂:“十二弟你这是一上午都白看了啊。” “……二哥!”十二皇子拍着桌子站起来,“咱在这些东西上费工夫有什么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除了魏玉林这个混蛋啊!他在父皇一天,就能多掌一天的权,我们由着他坐大?!” “十二弟。”孟君淮叹了口气,“你坐下,好好看,仔细看看咱杀了魏玉林有用没用?” 孟君淮真是对这位大哥心服口服,办事太细了。早几天他也义愤填膺,现下这么一看,才在迎头的一盆冷水里冷静下来,才算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这事到底有多大。 除掉一个魏玉林根本没用。东西两厂的关系复杂且根深蒂固,魏玉林没了,还可以有张玉林、马玉林,上位之后依旧可以做魏玉林在做的事情,情况根本得不到改善。 而且,看了这些东西他才发觉,东西两厂真够谨慎。这么多年下来虽未被察觉,但做的坏事必定不少,可罪证,却找不到什么。 他们现下看到的也都只是些明面上的东西,能拿来当证据扳倒东西厂的,没有半件。 谨亲王在几句争执之后,终于发了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收拾东厂西厂,绝不是一两天的事。诸位得把心沉下来,眼下没有罪证,我们就慢慢找。等罪证足够一举推翻东西两厂了,我们再把它揭出来。” 但皇三子 浦郡王摇了头:“这说的容易,做起来太难了。大哥您想想,从前是不是也出过很多事,但魏玉林推手底下的出来顶罪便了了?四妹的事闹到那么大,魏玉林说一句是底下人黑心收了驸马的钱扣了咱的奏章,咱不是也没辙吗?” “那是咱们从前没有防备,他推了顶罪的,大家就都认为事情了了。”谨亲王抿了口茶,“但现在我们可以不给他得过且过的机会。或者,明面上不做追究,暗地里继续查下去。” 众人当下都一阵沉默,细想想,多少觉得言之有理。浦郡王就又问:“那具体怎么做?除了大哥您,我们哪个也沾不上朝政。暗查魏玉林,那不是我们闷在府里就能查的。” “嗯,但你们可以闷在府里,先把自己府里的人给我择干净。”谨亲王淡笑着,“东厂西厂的权力,可不全在宫里。你们各府有没有东西厂的人,还有各姐妹的公主府、驸马府里有没有东西厂的人,都要先择干净,这是绝后患。”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了头。 “至于用什么人来帮我们办事……百余年前和东西厂过过招的,该是最合适的。”谨亲王说着,目光投向逸郡王身后。一众兄弟循着看过去,便见他身后站着的人略一颔首,绣着飞鱼纹的曳撒上银光熠熠。 锦衣卫。 在与皇子们交谈的正厅隔了两道院门的地方,赵成瑞急得都要骂街了。 府里的侧妃生着孩子,王妃差他来禀话。可这边倒好,几个宦官死死把他们拦得死死的,非说谨亲王吩咐不许旁人走近,谁也不行。 赵成瑞瞪着眼跟他们理论:“大哥!我们府里那是在生孩子,生孩子知道吗?人命关天!两条命!” “兄弟,您别为难我们。”那几个宦官半步不退,“实话跟您说,我们当差这么久,也没听过这种吩咐,这明摆着是在议什么紧要事。我们放您进去容易,一会儿您扭头跟着逸郡王走了,王爷问罪下来,我们找谁去啊?” 然后那人又补了一句:“再说,您府里侧妃生孩子是大事,可您仔细想想,逸郡王回去他也帮不上忙不是吗?” “嘿你们……”赵成瑞气坏了,这油盐不进的! 和他一起被挡在这儿的还有东院掌事的梁广风,可他是进了王府才知道梁广风也在。梁广风到的比他早,这会儿早已跟这几位争执得没力气了,正在墙根儿底下蹲着缓气儿。 赵成瑞走过去踢踢他的鞋:“怎么着啊?你们侧妃怎 么个情况,你有数没有?” “我出来的早,不太清楚。”梁广风一脸疲惫,想了想又说,“不过……应该没事吧,这几个月胎都挺稳的,大夫一直说能平安。” 这就好。如果不出事,那王爷晚些回去也没大碍,别一回去看见俩尸体或者一尸两命就行了。 两个逸郡王府的大宦官就在旁边肩并肩蹲着了,平日里掐得水深火热,这会儿让谨亲王府的人气得跟难兄难弟似的。 又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可算看见里面的一大波皇子向外走来。 赵成瑞和梁广风立刻跟小孩看见亲娘了似的一齐冲了上去:“爷!!!” “……?”孟君淮吓一跳,沉脸便喝,“怎么回事!” “爷,尤侧妃、尤侧妃要生了。”梁广风擦着冷汗道。 赵成瑞比他冷静点:“算来快两个时辰了,下奴被挡着进不去,所以……” 谨亲王一听,恍悟之后一脸歉意:“对不住啊六弟。” 谁知道你家侧妃突然这会儿要生啊? “没事没事。”孟君淮这般说着,心弦却也不自觉地绷紧了,“我先回了。” 谨亲王便吩咐府里给他套了匹快马用,孟君淮策马回府,饶是这样,也仍旧用了小半个时辰。 他径直去了东院,进了院门一看,却见玉引侧倚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正抹眼泪。 “玉引?”孟君淮几步走过去,玉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殿下!” “怎么了……”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有些窒息,“莫不是尤氏……” “哦。”玉引反应了一瞬后回过神来,忙擦擦眼泪,“侧妃没事,孩子也没事,殿下快进去看看。” “……?”孟君淮不解地睇着她。谁都没事,那她哭什么啊? 玉引正哭得有点停不住,在察觉到他站在自己跟前迟迟不进屋后,又不得不再抹一把眼泪催他赶紧进去。 孟君淮一把抓住她的手:“到底怎么了,你先跟我说清楚。” 他心里两样截然相反的思绪涌动着,理智告诉他,她这样多半是在嫉妒,可鬼使神差般问出来的却是:“尤氏仗着孩子欺负你了?” 第45章 百态 孟君淮还记得玉引上回哭,是因为大伯母教她了些事情,弄得她压力大了。那回他就很庆幸自己一问到底,不然两人之间现在是怎样的处境可不一定。 是以这回,他也不敢听她说没事就把这篇揭过去。 他便就这样追问起来,两个尤氏遣出来迎他进去的婢子大眼瞪小眼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能怎么办?虽然东院是侧妃的地盘,可整个后宅都归王妃管。现下王爷在这儿跟王妃说话,谁敢说不合适,谁敢催啊? 玉引因自觉丢人并不想说,但看他非得问,也只好说了:“真没事,我就是……从来没见过旁人生孩子,觉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些。” “……吓的啊?”孟君淮神色一诧,转而喷笑出来。他心说不至于吧?郭氏生和婧、尤氏生阿礼的时候他都在,女人生孩子的痛苦他见过,可自己没生孩子反被吓哭的……这个没见过。 “哎,别哭。”他摒住笑抬手给她抹眼泪,“我送你回正院?” “……不用!”玉引立刻拨开他的手,反手就把他往屋里推,“殿下快去陪陪侧妃去,她、她疼了大半日呢!我这算什么大事!” 她说罢就索性不再理他,自己头也不回地回正院去了。 她真的觉得,这会儿什么闲杂事都不值得孟君淮走神,他就应该全心全意地陪着尤氏! 玉引一直知道女人生孩子疼,也听过“女人生孩子是去鬼门关前走一遭”这种话,可是今天亲眼见了,她才知道到底有多疼! 尤氏生得那么漂亮,硬是疼到面目狰狞地都有点忍不住了。她进去看过两趟,只看见尤氏的冷汗一阵阵往外冒,被浸湿的头发都打了绺,贴在脸上一定很难受,可她顾不上把头发拨开。 而且,居然要疼那么久。算下来近三个时辰,尤氏一直在喊,一直喊得撕心裂肺。 玉引觉得,这种事于自己而言……是有些不可想象的。喊三个时辰已足以让人筋疲力竭,而尤氏还要拼尽全力、忍着剧痛把孩子生下来,她在旁看着,完全不知这要怎样才能做到。 她甚至因此对“自己以后也要生孩子”的事而生了恐惧。她不懂是什么力量让尤氏能这样坦然地面对这种事情,可对她而言,至少现下……她觉得她是无法说服自己为孟君淮承受这样的痛苦了。 而尤氏承受了两次!两次! 玉引想着想着打了个寒噤,望向天空深吸了一口气,默念道:“阿弥陀 佛!大慈大悲的佛祖,求您保佑尤氏的孩子好好的,尤氏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东院里,尤氏小睡了一觉后醒来,首先看见的是榻边的孩子,然后注意到逸郡王也在。 接着,她隐隐约约地想起,好像在她生完孩子后不久,他就到了。她遣了山栀和山茶出去迎他,但他迟迟没有进屋。 她就是在那个空档里撑不住睡着了的。 其实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挡了他,却有一种直觉让她觉得,是因为正妃的缘故。 她突然觉得特别累,累得连怨他都懒得怨,而后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尚还不知孩子是男是女。 “爷……”尤氏撑身一唤,正在旁边听大夫回禀情况的孟君淮猛地抽神:“躺着别动!” 尤氏小心地躺回去,他几步走到榻边蹲下,她有些紧张道:“孩子……” “孩子在这儿。”孟君淮只道她没看见孩子就搁在旁边,正要抱起来给她看,尤氏又问:“是……男孩吧?” “是。”孟君淮语中一顿,又添了句,“其实是女儿也好,你不用这么……算了。” 他没再同她争,可心里很想跟她说个明白。 这些日子他虽没来见尤氏,但东院的事情他也都是知道的。他知道尤氏因为下人说了一句生女儿的事而发火,也知道她遣了不少人去庙里求送子的符。 若只是送子的符也罢了,可孟君淮听说,还有那种专门祈祷让女儿变儿子的符。 这让他心里多少有点膈应,女儿怎么了?和婧兰婧他亏待哪个了?尤氏这样一心求子到明明白白地嫌弃女儿,让他无法不觉得她有别的打算。 比如是在为日后的世子之位做谋算,又或者觉得儿子多了能让她压正妃一头? 这种想法让他无心再和尤氏多做争执,如果她真是这样想的,他再跟她解释女儿也好也是白搭。而若她并无这般想法……反正儿子已然生下来了,多争执这个同样无义。 二人间稍静了一会儿,直到婢女端来鸡汤小馄饨,孟君淮亲手接了碗,看向尤氏的目光重新温和下来:“吃几口再睡?” “嗯。”尤氏由山栀扶着坐起身,一边心安理得地由他喂着,一边看着身边熟睡的次子。 这是她头一回在面对逸郡王时无心多说话,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孩子,许久之后,终于缓缓地笑出来。 她突然觉得他的宠爱也 没那么重要了。现下她有了两个儿子,府里最年长的两个儿子,只要他们能好好长大,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相较于夫君的喜好随时会变,儿子总归是会站在生母这边的。 再想得远一些,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来日可以成为王府的世子…… “爷。”尤氏眼皮微抬,笑了起来,“次子都生出来了,阿礼那边……开始教他念书吧。” “……他还不满三岁。”孟君淮微滞,“我是相等明年再给他请先生的。” 尤氏抿了抿唇:“可和婧就是不满三岁已开始背诗练字了。” “那是和婧自己好奇想学,其实跟玩也差不多……学了两个月就不乐意了。”孟君淮一哂,想了想,又道,“不过也行吧,早些让先生进来,让他们姐弟两个一起学。” 这样也省得他偶尔有事不能盯着和婧的功课,和婧就跑去找玉引了。 类似的事上,他总有些觉得对不住玉引,好端端的一个谢家贵女,自己才刚及笄,进了王府就要给几个孩子当继母……那个小尼姑倒是没说过委屈,不过就他而言,虽然觉得孩子跟嫡母亲近些是必要的,但总让孩子去添麻烦还是算了。 比如和婧去正院这事,他的原意不过是在他有空时,带着和婧一起去用午膳,让和婧跟玉引慢慢熟络。结果和婧现在有事没事就爱找玉引玩去…… 弄得他总时不常地想跟玉引说“对不住啊我没变着法的让你带孩子,和婧这回过来我真不知道啊”! 结果晚上他去正院时,一眼就看见和婧正在玉引床上蹦跶。 玉引正在妆台前拆发髻,从镜子里看着和婧笑:“别闹了!玩得这么高兴,一会儿该睡不着了。” “哦……”和婧立刻不跳了,趴到床上小脚丫踹踹,然后一扭头看见他,“父王!” 孟君淮:“……” 他阴着脸走过去,双手在和婧腋下一架,将她抱起来:“还不回屋睡觉,你不困你母妃也要休息了,知道吗?” “……”和婧望着他眨眨眼,一歪头,“今天我和母妃睡呀。” 孟君淮:“啊?” 玉引从镜中看着,被和婧这模样可爱哭。她又多看了两眼才把耳坠摘了,起身走过去:“这不是何侧妃不在么?这边给她备的屋子榻又小些,奶娘也不好陪着她睡,她不适应,我就让她睡过来了。” “哦……” 孟君淮思量着点点头,然后问,“那我呢?” “……?”玉引一脸诧异。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孟君淮一番,不解地蹙了眉头:“殿下您不去陪尤侧妃吗?” 然后她很诚恳地劝他说:“我看了医书,说产后容易多思。殿下您这会儿不陪她不合适,而且容易出事。” 孟君淮:“……” 他还没遇到过府中妻妾这么认真严肃、有理有据地把他往别人房里劝的情况,脑中正琢磨着如何措辞,玉引就边劝边推地把他“请”了出去:“再说我都答应和婧了。您留在这儿,和婧就还得自己睡,她自己睡害怕!” “……不是,玉引,你听我说。”他刚开口,脚在门槛处一跘,已出了门。下一瞬,房门就在眼前关上了。 屋里传来和婧愉快的笑声:“来!母妃!睡觉!” 孟君淮心中悲愤:父王也想睡觉…… 逸郡王在堂屋里戳着干生气,这怎么办呢? 玉引说尤氏现在需要人陪,这没错。可他现在不能去啊!尤氏坐月子呢,要按时服药、按时进补、按时让医女给她按摩,他白天去看看可以,晚上在那儿留着委实不方便。 再有,因为坐月子时不能行房的关系,按规矩他也不能留在东院。哪怕他自问能忍住不碰尤氏,那也不行。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东院他不能去,正院不让他进门。 混得太惨了…… 孟君淮抱臂在谢玉引房门口赌了会儿气,转身决定回前宅自己睡去!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处处不留爷,爷去自己住…… 次日清晨,京里各皇子府陆续听说了逸郡王府昨日下午添了一子,且母子平安的喜讯。 彼时各皇子基本都在为如何筛查东厂眼线的事头疼,听到这消息,心情倒略好了些。 谨亲王府,皇长子孟君涯:“知道了,告诉你们家爷,孩子满月的时候大哥给他备个厚礼。” 平郡王府和浦郡王府的皇次子孟君泊、三子孟君池是一样的反应:“喜事啊,什么时候请喝喜酒,这爷得去。” 除孟君涯外唯一嫡出的皇四子孟君沂彼时正向母后问安,听罢禀话便笑道:“追着禀到这儿来,母后您得备份厚赏了。” …… 逸郡王府里,同样一片欢庆。东院收各处的贺 礼收得手都软了,好几个王府的侧妃前来道喜。尤氏坐着月子不方便见人,便隔着一道纱屏跟她们说话。 北边几人也都备了礼,尤氏见了,笑笑,叫来山栀:“甭让那几位破费了。你备些银两做还礼送过去,就说是喜事,让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山栀一福身,叫了个宦官一并退出去,开库取钱。其他府的几个侧妃便笑着夸尤氏体贴大度,身在高位了还知道照顾旁的妾室云云。 后宅西北角,连沉寂已久的顾氏都被外面的喜悦感染了。不得不说,尤氏出手确实大方,孩子一生下来,上上下下就都得了赏,所以就连扫地的小宦官都多了些笑。 只不过,她这处是没得到任何赏赐的,尤侧妃似是把她给忘了,或者说,现下整个王府都把她忘了。 “唉。”顾氏叹了口气,站在廊下望了望院外,去推了西厢房的门,“乌鹭,尤侧妃生了小公子,咱也没什么别的礼可送。我那儿还有套从家里带来的棋,棋子棋盘俱是难得的料。你给东院送去吧,就说……” “娘子。”正擦着房中空荡荡的多宝架的乌鹭转过身,紧蹙的眉间显有几分不耐,“您就别费这个心了。慢说东院,就说北边现在都不肯再收咱的东西,咱去了也讨不着好。再说,那棋在您眼里是稀罕东西,搁到尤侧妃那儿,侧妃可会多看一眼么?” “可是……”顾氏也皱起眉头。 乌鹭将帕子扔进水盆里:“别可是了。侧妃现在刚生完孩子,殿下十有**要多去几趟。万一我去让殿下看了不高兴怎么办?您能豁出这两条腿去再跪两天,我可不想死在王府里!” 乌鹭说罢就不再理她,钻回自己房里,心底又掀起懊悔来。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她打小就跟着顾氏,跟了有十年了,现下是顾氏最难的时候,她不该这样。 可她又忍不住那份刻薄!回想起来,还是怪她自己,当初……当初正院的赵公公说给她换个差事,她怎么就拒绝了呢?那哪里是表忠心的时候! 她怕的不过是顾氏死了,她会被送回顾家,而顾家不会放过她。可现在,顾氏眼见着没有性命之忧,她却因为当时的一时之气就将自己拖累在了这里,可能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见不着出路! 她怎么就那么傻呢! 时间在热闹里这般一转,弹指间就到八月了。 八月份的天气已逐渐转凉,但府里注定还要再热闹一阵—— 八月中是中秋,兰婧在八月下旬满一周岁。另外刚出生的小公子也满了月,满月没大办,只是各府都送了礼,可百日宴要一步步筹备起来了。 时隔一个月,尤氏出了月子,孟君淮可算“获准”再度歇在正院,欣喜之余,必然也有些怨念。 他进屋时,玉引正歪在床上吃宵夜。他远远看了一眼好像是粥还是羹,同时闻到了一股清晰的阿胶味。 孟君淮微微皱眉:“怎么吃上这个了?不舒服?”他记得她平常的宵夜都可清淡了,基本银耳莲子羹、绿豆粥那类。 正发呆的玉引听到声音猛地抽回神,放下碗一福:“殿下。” “怎么了啊?”他揽住她摸摸额头,不热不凉,便拉着她坐回榻上,“让大夫来看过没有?要不要叫个太医来?” 玉引摇摇头:“不用。阿胶是家里送来的,我就随便吃吃。” 可他越听越觉得她情绪不对。 再想想,这些日子好像也都挺奇怪的。晚上她不让他来,白日里他每次来时,则都有孩子在。和婧在就罢了,许多时候阿礼也来,她带着两个小孩玩得特别投入,很多时候他想跟她说点什么都插不进话。 他捏捏她的手:“怎么了?跟我说说,谁委屈你了?” 玉引又摇头,她实在不知道这话怎么说。 说她被尤氏吓坏了?说她不想尝试那种痛?说她不想给他生孩子?她知道这不是嫁为人妇该说的话,再者,说了有什么用,该生还是要生的,这话说出来无非就是惹他不高兴,给自己更添不痛快。 “你不说,那我可自己猜了。”孟君淮凑到她面前,一边端详她的神色一边道,“想家了?想出去走走?还是近来府里事多,累着了?” 她始终没什么反应,孟君淮深吸了一口气:“你不会是一个多月没见着我,想‘硬上弓’的事了吧!” “……什么啊!”谢玉引羞红了脸推开他,可他扶住她的双肩:“那个……玉引,你看,离上回都三个月了,咱能不能……” 他吸了口气:“要不你再喝点酒?” 却见她周身一栗。孟君淮怔了怔:“玉引……?” “殿下我……”她羽睫颤抖着抬起来:“我们、我们不再……那什么了,行不行?” 孟君淮:“啊?” “我害怕……”她克制着恐惧捂住嘴,目光慢慢被惊恐激成一片空洞,“尤 侧妃那天……特别疼,有好几次,她、她疼得都喘不上气了。我受不了那种疼,我……我想过好好补补身子可能会好过一点,可我还是害怕。殿下您知道吗……我有一次去镇抚司找兄长,撞上他正审犯人,那犯人叫得都没有尤侧妃那日厉害!都没有那么疼!” “玉引……”他轻抽了口气,完全没想到她竟在想这个。 玉引躲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安静了好一会儿,听到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又响起来:“所以,你吃阿胶是因为怕生孩子;这些日子都不见我,也是?” 第46章 商量 “是。”玉引只能点头承认。其实,从她把那句话说完开始她就后悔了。 果然是不该告诉他的。除了惹他不高兴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她抬抬眼,看到孟君淮冷着脸深吸了口气。 “殿下……”玉引唤了一声,他侧眸看过去,正想知道她还想说什么,她却蓦地起身离榻。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在桌边停住,取过茶盏来沏茶。热水正倾入盏中,一滴眼泪蓦地从她侧颊滑过,不及她抬手去擦就已经溅进了杯中。 玉引手上一滞,遂将这盏茶放到一边,换了只茶盏来重新沏。 她心里都是慌的,一边沏一边想一会儿该说点什么。如果能把那句话收回来就好了,或者,她跟他说让他别在意,她该生孩子还是会生的? 不然,他肯定要觉得她是个坏人了吧,觉得她一个女人居然不想生孩子,居然因为自己怕疼就不想生孩子? 玉引想着,偷偷睃了孟君淮一眼,目光还没挪到他脸上就又不争气地垂了下来。她小心地端着茶盏走到他面前:“殿下……” 他没接,她滞了一滞,俄而意识到自己或许该认真地谢个罪。 孟君淮淡看着她端了一小会儿就自己把茶盏放到一边的矮几上,正气不打一处来地一声轻笑以示不满,笑音未落,抬眸乍见她敛裙便矮下去。 “玉引!”他不做多想便一挡,在她膝头触地前就将她搀了起来。继而尴尬得僵住,扶在她胳膊上的手一松一紧了两个来回,最后无奈地重吁了口气。 “不用这样,坐。”他伸手一拽,直接把她拉坐到腿上。然后自己也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双手环住她的腰,额头抵在她的背上说,“这个……我们可以商量着来。” 玉引被他抵着后背,只觉脊梁一怵一怵的,怔怔道:“怎么……商量着来?” “我不能说你不想生就不生,因为我还是想要嫡子的。”孟君淮语中一顿,斟酌后摇了头,“算了,我们从头说。” 他道:“成婚、生子都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拿定主意不要孩子,那谢家可以在父皇下旨赐婚时上辞婚表——你们当时既没提这茬,我自然认为成婚之后生儿育女是顺理成章的。那我想要嫡子嫡女,不能算我的错,对不对?” “我知道,殿下没错……是我错了。”玉引心情复杂得声音又哽咽了一阵,“可我就是害怕,我……我成婚前没想这 么多,但这一个月,我闭上眼睛就想起侧妃生孩子的事,梦里连自己床上都是血!我……” 她想回头看他,身子一侧,他就松了手由着她转了过来。 玉引很怨恼地道:“我也觉得我这样不对。好端端地嫁了殿下,这会儿又说不想生……跟骗了殿下一样!可我、我缓了一个月还是害怕……我不是有意骗殿下的!可我过不去这个坎儿!” 孟君淮看她这明显有些崩溃的模样又心疼又想笑,默了会儿,抬手给她抹了抹眼泪:“你听我说啊……我知道你本没想这么多,更不是有意骗我;你呢,知道我想要孩子。所以我不怪你,你也别怨我不顾及你的想法,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玉引本就哭得有点懵,不知怎的,好像又突然沉溺在他的温言软语里了,只想听他继续说。 孟君淮的笑意敛去了三分:“我觉得……日子还长,这事也不急于一时。日后你若过去这个坎儿了,我们再说孩子的事也可以。倘若你真的过不去……” 他的目光平静地挪到她脸上,玉引一阵紧张,窒息了一会儿,很艰难地问出来:“殿下就……休了我?” “哈哈,我就知道你想到那儿去了!”他突然绽出笑意,一侧身将她放倒在榻上,“我干什么休了你?府里又不是没别的孩子。” 府里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七出之条里“无子”那条她是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了——那得是正妻自己不能生、还不许丈夫纳妾,导致家里完全绝后才符合。 现在这情况,他才没想过休妻! 玉引躺在榻上愣神望着他,想笑,又觉得这会儿发笑似乎不大对,神色就越来越别扭。 “不哭了啊!”孟君淮一刮她的鼻子,扭头扬音,“杨恩禄,上酒来。” “……殿下!”玉引惊诧地一把抓住他,心道不是说好了商量着来吗? 孟君淮转回头来看看她:“暂且不要孩子,也不非得……嗯,之后叫人来给你按按,就不会怀了。” 玉引恍悟,她也隐约记得好像是有按摩避孕的法子。 她舌头便有点打了结:“那咱……咱也改天,行不行?” 孟君淮眯眼:“不行。” 最后两个人还是单纯地躺下了。 孟君淮一边不太甘心地暗瞪着她,一边安慰自己要知足——都一个月没在她这儿睡过了,今天终于得以在这儿躺下,要知足! 玉引不好意思地缩在他怀里:“殿下别生气,我今天……咳,也没点准备。” 孟君淮挑眉:呵,你还要准备?上回直接来硬的,劝都劝不住好吗? 玉引红着脸垂下目光缩进被子里,于是眼看着他的手摸过来,从腰际滑到后背,然后就在她背上一下下抚着。 玉引:“殿下快睡吧……” 被子外传来的声音很淡然:“不急,先顺顺毛。” ……顺什么毛! 她抽手压住他的胳膊以示抗议,听到他笑了一声,又说:“不过还有个事。” “什么?” 他揭开被子也将头探进来:“生孩子的事可以商量,可你若再骗我,我就真生气了。” 孟君淮说得很严肃。 她被尤氏吓着了、怕疼、不想要孩子这都可以理解,但她找别的理由把他拒之门外这是另一回事。 “我逼你做过你不想做的事吗?”他皱着眉问,“有话不直说,非得这样躲着我?你直说我能怎样?能打你还是吃了你?” “哦……”玉引讪讪低头,两手揪了揪衣襟,“我不会了。” 然后一夜好眠,她难得地没再梦到满床是血。孟君淮早上醒来时她还睡着,缩在他臂弯里,跟睡前的姿势一样。 嗯? 他回想了一下,这一夜她好像真的既没踹他也没打他,是哭累了没力气了? 孟君淮兀自嗤笑,抬手碰碰她的睫毛,她眼皮颤颤也不醒,他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走到屏风前扣了两下,示意下人进来服侍。 进来的几个都是婢子,孟君淮记得是尤氏生产那日开始,自己跟前的宦官都换成婢女的。平日他若在前宅,面前能见到的宦官就只剩杨恩禄一个。 他听说是正院拿的主意,估摸着她是不是觉得东院坐月子不能伺候、她又不让他来怕他闷得慌,所以往他面前多送几个丫头? 于是孟君淮便没再多问,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好心嘛。他收不收她们最终也是随他的意,那就留着好了,反正跟前的大部分活,宦官伺候还是婢女伺候都一样,她的好意才更重要。 不过昨晚不是把话说开了吗?现下孟君淮就想,那还是把婢女撤了好,毕竟有些情况下还是宦官用着更顺手。 比如他若在前宅自己睡,屋里留个宦官候着没事。留个婢女——直白点说就是留个姑 娘,这就比较别扭。 于是孟君淮走出正院时,顺理成章地跟杨恩禄说:“把跟前的侍婢换了吧,还是用宦官。” 杨恩禄:啊……? 他瞬间心里叫苦。当时因为王爷动不动就对宦官发火,他才请王妃做主把前头的人都换成了婢子。这些日子王爷一直没多提,他才算缓了口气儿。 结果王爷说提就提,还直接要撤回去? 杨恩禄直擦冷汗,不得不为今后的日子重新提心吊胆起来。 是以玉引打了个哈欠醒来后,揭开幔帐就看见了杨恩禄。 杨恩禄赔着笑,珊瑚在旁边解释:“杨公公在这儿等了一刻了,说有紧要事见您。” 玉引点点头:“公公什么事?” 杨恩禄就把今儿一早逸郡王的吩咐说了,很是为难地求她:“王妃您瞧,您能不能……劝劝王爷?” “殿下想用宦官,那就换回来吧。”玉引道,“他当时也就是一时的火,你看这都过了一个月了,早该缓下来了。再说人本来也是早晚都得换回去,你看有哪个王爷出门带一群丫头的?” “是,这话您说的是。”杨恩禄苦着脸,“不过……下奴瞧着爷这是没消气儿。这一个月,总在他跟前的也就下奴一个,下奴还挨了两回板子——虽然都是意思一下,打得不重吧,但是……” 杨恩禄挺苦恼的:“但是底下的本就不如下奴知道爷的心思,搁下奴这儿还得挨顿板子意思一下,把他们调回来多半就又得扶回去养伤了。” 谢玉引:“……” 她是真不太懂了,这回的气这么长吗?到底为什么啊? 前宅书房,孟君淮翻着手里的册子,一时气恼一时欣慰。 气恼的是东厂总比他所以为的还要高深那么两分,他连查府里是否有人与东厂关系密切都颇费工夫,连在锦衣卫的谢继清都查得不顺。 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自己府里好像还真没什么跟东厂有瓜葛的。相较之下,大哥那边已经以各种理由发落了七八个,二哥三哥四哥的府里也都各有些不安分的被查出来。 孟君淮轻松地舒了口气,抬眼,看见一个宦官低眉顺眼地进来上茶。 “……爷。”那宦官点头哈腰,明显有点虚的慌。孟君淮也没在意,执盏喝了一口,无意中却发现他紧张间往窗户处睃了一眼。 他便也顺着瞧了一眼,窗 户阖着,窗纸上映了个倩影。那倩影耳边钗子上的流苏晃了晃,他看着眼熟,细一回思……是玉引? 孟君淮便看向那宦官:“王妃在外边?” “……”宦官顿时面色发白,“是……” 他就理所当然地想请她进来,结果一瞬的安静中,恰听见她压着声再说:“去吧,快去,去研墨试试。” “……?”孟君淮皱皱眉头,又问,“她干什么呢?” “这……”那宦官擦着冷汗不敢说,他面色一厉,宦官扑通就跪了。 于是刚走到案前准备研墨的宦官一瞧,也跪了。二人小心地交换了一下神色,奉茶的那个磕磕巴巴道:“这是……王妃听说您要把宦官换回来,怕您再气不顺,所以亲自过来瞧瞧怎么样……” “嗤。”孟君淮气得没话,抬手让这二人起来,自己起身就往外走。 “……爷!”进来研墨那个打着胆子拦了一把,哆嗦着道,“爷,先前伺候得不好是下奴们的错,王妃是好心……” 嘿这小尼姑?这刚多少日子,就让他跟前的人替她说话了?! 孟君淮绷着脸低喝了声“滚”把这人骂开,还是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屋外,正细听着屋内反应的玉引乍见他出来,头一个反应就是转身想跑。 “站住!”孟君淮一喝,她刚转过身就停住脚,后脊绷得笔直。 他绕到她跟前看看她:“王妃啊,你这是在我这儿……”他略作思忖想了个合适的词,“盯梢?” “我没有……”玉引哭丧着脸反驳。 孟君淮背着手悠悠地瞧着她:“合着你是心疼这些宦官所以换的人啊?爷还当你是怕爷闷得慌才换的,一个个都是漂亮姑娘,还有裹了小脚的。” 他微微颔首,凑近她道:“正好你又不乐意生孩子,我早上刚把那几个收了房了。” “啊?”玉引显然一惊,继而想到他怎么这样呢?往后宅添了人,应该立刻让人告诉她啊? 而后心里忽地有点小别扭,这点小别扭激得她想说话,却又并不明确地知道想说什么。 孟君淮衔着笑,好奇地等她的反应。眼看着她神色间明显地踌躇了半天后,终于蹙着黛眉抬头看向他:“殿下觉得……裹小脚好看?” “……?”她是怎么在“他直言她不乐意生孩子”和“他把别的姑娘收房”之间挑出这句当重 点的? “不好看!吓死人了!看得眼睛疼!”孟君淮气结,伸手把她一抱就往屋里走,“陪我坐会儿,养养眼!” 第47章 情话 一眨眼的工夫,中秋节就到了。中秋当日玉引和孟君淮一道与定妃共度佳节,府里则只是小庆了一番。 于是何侧妃没有提出回来,玉引便也没有催她。她想着,兰婧的一岁生辰是在八月廿一,到时总是要回来的,不差这几天。 结果八月十八的时候,一封急信送到了孟君淮案头。当时玉引正在旁边读闲书,听说是何侧妃的信便抬眸扫了一眼。从背后隐约能看出这信写得很长,字迹密密麻麻的,她也没多想,继续读自己的书。 然则片刻之后,孟君淮一巴掌将信拍在了案上:“这何氏!” 玉引吓一跳,忙问怎么了。孟君淮显然没心情多说,就直接把信递给了她。 玉引接过来读,读了三五行后,只觉这信写得太絮叨,都几行了,还看不出何氏想说什么。 ——信里简单地问候了两句之后,头一句就是“妾身愚钝”,已经够莫名其妙的了。接下来还很费了些笔墨去反思自己这几年侍奉王爷侍奉得不周、教孩子教得欠妥、帮正妃帮得也不够尽心云云…… 再然后又开始感谢这感谢那,比如谢王爷宽容、谢定妃娘娘慈爱什么的。 直看得玉引一个天天念佛经的人都觉得烦了,目光一扫略过去几行,才可算从最后两段里寻着了重点。 简而言之,就是兰婧病了。何氏说是从八月十五当晚开始发的烧,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昨夜几乎闹了一个彻夜没睡。 何氏恳求说,她自知笨拙,不敢求王爷让她回府侍候,只求他看在父女的情分上救救兰婧。 “……?”谢玉引读到这儿一怔,有些不明地看向孟君淮,“侧妃犯了什么错么?殿下不准她回来了?” 孟君淮扶着额头一副头疼的样子:“我没有啊!” 他气得头都大了。这事上他和玉引想的都是何氏身为侧妃,要回来自己便会回来;不想回来便随她在清苑自在着,他们不催。 可是何氏想到哪儿去了?! 她瞎琢磨什么啊! “来人!”孟君淮一喝,“速去清苑,把侧妃和二小姐接回来,越快越好!” 孩子发烧三天才往回禀她也真是熬得住!兰婧还不满一岁! 玉引看得出他急坏了,可想了想还是叫住了杨恩禄:“等等。” 杨恩禄停住脚。 玉引提了另一个主意:“我看让大 夫过去更稳妥。兰婧太小了,发烧三天再经一路颠簸回来,怕是……” 怕是更危险。 孟君淮一想便点了头,她又道:“我跟着一道过去,免得侧妃心慌意乱的。” 末了,二人决定同走一趟。孩子太小了,这么一病,究竟是什么后果,谁也不敢打包票。 临出门时,和婧也追了出来,红着眼眶拽住孟君淮:“我要去看妹妹……” 他点了头,三人便一道上了马车。一路上,和婧都显得特别担心,不声不响地抹了好几回眼泪,好几次似乎想和孟君淮说什么但都没说,最后,她忍不住悄悄问玉引:“妹妹会不会死……” “不会。”阖目静神的孟君淮睁开眼,见她靠在玉引怀里,伸手把她抱来放在自己膝上,“你别瞎想,你妹妹就是生点小病,过两天就好了。” “哦!”和婧重重地点点头,小眉头还皱着,又问,“那她生病了,父王会不会不喜欢她?” “……和婧?”孟君淮的神色略微严肃了几分,“怎么这样问?你希望父王不喜欢你妹妹吗?” “不希望呀!”和婧望着他,说得很认真,“我希望父王喜欢我,也喜欢弟弟妹妹!” 她说着扁了扁嘴:“可是,何母妃总说父王会不喜欢我们。我上次想多喝一碗酸梅汤,何母妃就说喝多了会生病,生病了父王就不喜欢了!” 玉引明显看到孟君淮额上青筋一跳,然则和婧自然不懂。她小手划拉着父亲的衣领,担忧地继续道:“妹妹那么小,还不会自己要东西呢,肯定也不是自己想生病的!父王不要不喜欢她,好不好?” 孟君淮深缓了口气,神色愈显阴郁。 “殿下……”玉引拽拽他的衣袖,他一抬手没让她说话。 孟君淮带着些许不敢置信问和婧:“你一直这么担心父王会不喜欢你,是因为你何母妃总这样说?” “……”和婧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望了望他,低下头道,“父王不生气。” 之后的一路上,孟君淮神色阴沉得连玉引都害怕。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清楚和婧那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先前她已听和婧说过很多次,只是身份放在这儿,有些听起来太像在搬弄是非的话,她便没跟他说,还一度有些怨他为什么在这样的情状下,还让何侧妃养着和婧。 可若他根本不知道…… 玉引顿时愧疚起来,她看看伏在孟君淮胸口昏昏入睡的和婧,轻轻道:“怪我,和婧跟我说过的,但我以为殿下……” “不怪你。”孟君淮望着车顶,“是我的错。” 这么久了,他一直知道和婧怕他不喜欢她,却一直没想过是什么人让她有的这种想法! 他想当然地认为,是郭氏的事对她的刺激太大了,想当然地认为是因为先前失去了母亲,所以让她会害怕再失去父亲…… 他怎么就没往何氏那儿想呢!和婧这么一个丁点大的小姑娘,他许多时候都在有意识地开解她,却愣是没什么作用,他早该想到是她身边有人在跟他拧着干啊!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牙关紧咬,直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跳下去让马车碾死得了! 玉引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地提议道:“我觉得……殿下得跟何侧妃说说,不能让她总这么吓唬和婧了,和婧还小呢。” “不用。”孟君淮平淡道,“我会换个人带和婧。后宅其他人我不熟,你帮我想想谁合适。” 玉引:“……” 她心说坏了,我也不熟。 半个时辰之后,清苑里一片沉郁。 一行人到了清苑就直奔何侧妃的住处,王爷阴着张脸,王妃也没点笑,吓得前来给兰婧诊治的几个大夫都战战兢兢,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 兰婧连续发了三天的烧之后都没气力哭了,迷迷糊糊地睡着,觉得不舒服就哼哼两声。玉引直看得难过,连孟君淮一个大男人都眼眶红了一阵。 和婧扒在摇篮边上直抹眼泪:“兰婧,我是姐姐,你难受吗?你能好吧!” 何侧妃跪在一旁话都不敢说一句,也一个劲地抹眼泪。 半晌之后,大夫施了针,又开了药,胆战心惊地禀说:“这个……二小姐太小,能用的药不多,每次服药时都需臣等来看看,若有什么不妥,方子得赶紧改。” “好。”孟君淮点点头,“她能出门吗?或是半点不能受风?” “出门还是能出的,透透气也好,别太久、别再冻着就是。”大夫这样道。 孟君淮又点点头,招手叫来杨恩禄:“把二小姐挪我那儿去,奶娘都跟着,在寻到合适的人养她之前,我带着她。” “殿下……”何侧妃愕然抬头,面色煞白如纸,“殿下您不能……不能带兰婧走啊!兰婧才一岁!” “你也知道兰婧才一岁!”孟君淮压了一路的火终于发了出来,愤恨道,“八月十五生病,你今天才送信回府!王妃每两日遣人来清苑问一次有事无事,也没听你提起此事!” “我……”何氏喉中一噎,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殿下恕罪!妾身、妾身实在是怕……怕殿下原本就不喜妾身,听说兰婧在这儿病了会更恼火,所以……” “你够了!”孟君淮听到这儿连火都懒得再冲她发,只觉得她的想法实在荒谬到不可理喻。 他一睇杨恩禄:“送兰婧去我那儿。”而后便不再多留地出了门。 “殿下……”何氏顿时浑身都脱了力,怔怔地又流了好一会儿眼泪,目光迷茫地看向玉引,“王妃……” 玉引深缓了一息:“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蹙蹙眉头,低眼看向犹跪在地的何氏:“我没生过孩子,照理不会比你更懂做母亲的心。可你……”她怎么想都觉得荒唐,“你怎么就能让兰婧熬上三天再往府里禀呢?你再担心殿下恼你,也不该拿兰婧的命去赌啊!” 她是真的不明白这位何侧妃了! 要说何氏不疼兰婧,那肯定不是,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可能不疼?可她怎么就能因为对孟君淮的敬畏,而在女儿生病的事上想“掩人耳目”呢?! 玉引觉得太匪夷所思了。就是她这个和几个孩子都不沾亲的嫡母,如果得知哪个孩子在自己身边病了,首先想到的肯定也是赶紧告诉孟君淮,让他能寻好药寻好药、能请太医请太医啊?! “真不知该怎么说你!”她一喟,也不再理何氏,铁青着脸出去了。 当天夜里,孟君淮从宫中请的人也到了。他原本是求定妃指个太医,不过估计是定妃看孩子太小也放不下心,便去求了皇后,皇后下旨差了个御医来。 御医看过后给兰婧调了方子,斟酌着告诉孟君淮说应该没什么大碍,年纪小是小,但现下这情状应是能治过来。 孟君淮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坐在榻上哄着和婧睡觉的玉引舒了口气:“殿下吃口东西吧。” 榻桌上的一碗粥几样菜都撤下去热了三回了。 孟君淮回过头瞧瞧,这才意识到自己大半天都没吃东西。他给兰婧又掖了掖被子,而后到榻边坐下,玉引忙要将和婧往里挪。 “没事,让她好好睡吧。”孟君淮摸了摸和婧的小手,又说,“你也早点歇着。 直接在这儿睡吧,我睡那边就行。” 他说着一指几步外的罗汉床。玉引也早已累得直打哈欠,没再跟他多客气,只问:“这两个孩子殿下打算怎么办?是找一个人带着,还是分开?” “分开吧。除了何氏尤氏,后宅谁也没带过孩子,搁在一起怕是应付不过来。”他说着吃了口粥,“你觉得谁合适?” “嗯……”玉引思量着说了想法,“北边几个我也不太熟,不过有个苏氏一直帮着何侧妃管府里的账。账册我也看过,一点错都没有,倒是个细心的。” 她说着顿了顿,见他闷头吃饭没说反对,就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可以先让她带兰婧。兰婧还小,多是由奶娘照顾,旁边有个细心的盯着就足够了,反正现下也没到教她什么的时候。” “嗯,可以。”孟君淮眼都没抬地夹了口菜吃,入口才发现是芥末墩儿,呛哭! “……”玉引摒着笑把帕子递给他,他捂住口鼻缓了缓,努力正色,“那和婧呢?” “和婧啊……”她衔笑看看躺在自己腿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姑娘,迟疑着看向他,“和婧……给我呗?” “……”孟君淮喉中一哽,仿佛又被芥末呛了,“咳……” 玉引怔怔地看着他捂着嘴顺气儿。 缓过来之后,他用一种完全不敢相信似的目光打量她:“你想带和婧?” “……不好吗?”玉引不太懂他的反应,“和婧很喜欢我啊。” “这我知道。”孟君淮话语顿住,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和婧,执拗地觉得这样不合适。 其实最初的时候他没有这种想法,在她刚过门时,他一度很简单地希望她能跟几个孩子相处得好,好好地做个嫡母。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觉得这种想法对不住她了。 “怎么说呢……”孟君淮眉头紧皱,玉引望着他恳切道:“殿下直说好了,若怕我不会照顾也无所谓,我再想想。” “那倒不是。”他支着额头看向她,看了好一会儿,认真中漫出几缕悻笑,“这么好的姑娘,温柔善良聪明漂亮,嫁了我就是继室,还得给孩子当继母……委屈你了。” “……”谢玉引傻眼看着他。 而后几乎一整夜,她脑海里都是他这副一身淡青色直裰盘坐在案前,一手支在头侧,笑意深深地看着她的样子。 第48章 纷扰 王府北边,几人因为逸郡王和王妃昨日突然动身去清苑的事而好奇了一夜,今日闲来无事聚在一起正猜着发生了什么,又见王妃身边的人突然来了。 来的人里领头的是赵成瑞,后面还随了四个手下,两人一组抬着朱漆的大木箱。 进了院,赵成瑞一挥手示意把箱子放下,目光寻了一圈,不跟旁人多废话半句,走到苏氏跟前一揖:“娘子,王妃命下奴过来传个话。” “……公公请说。”苏氏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上回木荷自作主张塞钱给王东旭让他通融的事,害得王东旭直接挨了板子。她当时倒是逃过一劫,可这三个多月,她也在害怕王妃会不会给自己记上了一笔? 若是,那王妃现在这是……想起来了? 赵成瑞蕴着笑:“两件事,一是王妃下令晋您做良娣,那两箱赏也是给您的;二,是王妃传您速去清苑一趟,她有话问您。” 周围好一阵惊叹,其余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晋封惊住了,羡慕地看了苏氏一会儿后,她们又一并看向原本府里唯一的良娣,江氏。 江氏勉强笑了笑,做了个年长者的姿态:“恭喜妹妹,日后多照应着。正好我住这个院儿、你住隔壁,咱两个院子各有各拿事的也好。” 苏氏刚要应,赵成瑞却笑道:“不巧,这两方院子恐怕还得劳江良娣您拿事。” 江氏一怔。 赵成瑞又向苏氏拱手:“正院和西院之间的晴芳阁给您打扫出来了。您赶紧去清苑见王妃,让您身边这位……”赵成瑞看看木荷却没想起她的名字,“这位姑娘,收拾收拾您日常所用的东西,尽快搬过去吧。” 这话一出,江氏可就连脸都白了。 各王府里,除了一正两侧的三方大院子外,都还有一些精致小巧的住处坐落着。这些地方多是为了方便府中宠妾,而在逸郡王府里,从没有人住进去过,就是她这老资历的良娣也是与人合住在北边的三合院里。 怎么现在苏氏说晋位就晋位,而且一晋位就占了那么个好地方? 这是王妃要引荐她? 几人目送着苏氏离开,心里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啧啧,和王妃一起进府的两个人,顾氏说发落就发落了,现在半点动静都再闹不出;苏氏则又说抬就抬了起来,连王爷都没二话,王妃这打一个压一个的手段也真是可以。 马车上,苏氏一个人静静坐 着,紧张得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乍想之下最易想到的路数,就是王妃或许要向王爷荐她,可她细细想想,又觉得应该不是。 正院的规矩那么严,如果王妃有半点想提拔她的心思,当时又何至于罚王东旭呢? 又或者……是当时没有,但时隔三个月,王妃改主意了? 苏氏再度摇了头。 她迫着自己不许再往那方面想了。争宠于妾室而言并不稀奇,可她并不想因此把命搭上。 她想要的不过是衣食无缺、不用看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目前看来,她已经得到这些了。她位在良娣,又是除了正妃侧妃外唯一一个独享一院的,就是王爷不宠她,府里人也不敢作践她。 那么…… 苏氏循循地舒了口气。她想好了,若王妃真是想向王爷荐她,那是她运道好;而若不是,她一个字都不会主动提! 她不能让王妃觉得她欲壑难填。顾氏现下过的那种日子,她连想都不敢想。 清苑里,玉引一早起来便去看了兰婧。进了屋,发现孟君淮亲手抱着她,和婧扒在旁边看,而兰婧迷迷瞪瞪的有点笑意,看起来显不似昨天那样难受。 玉引有些惊喜:“烧退了?” “没全退。”孟君淮一哂,“但没那么烫了。刚才御医又来看过一次,说再养几天,应该无碍。” “太好了……”玉引抚着胸口,觉得全身都轻松下来。 然后她就回了自己在清苑的住处,明信阁,用了些合口味的早膳,等着苏氏的到来。 苏氏被婢女请进屋时,一眼就看到王妃端坐在侧边的罗汉床上看书,从身上的提花缎长披风到脚边的织金裙襕好像都在彰显着地位。那种一丝一缕的精致里透出的华贵让苏氏愈发地心慌,她静了静神,行大礼一拜:“妾身苏氏见过王妃,王妃万福。” “起来吧。”玉引放下手里正为兰婧默念的经书,一笑,“我让赵成瑞带给你的话,他带到了吧?” “是……”苏氏应得诚惶诚恐的,“但妾身不知做了什么,能担这么重的恩赏。” “你别怕。”玉引抬眸示意珊瑚给她填了个座,在她落座后,续道,“这趟我和殿下急着赶过来,是二小姐病了。何侧妃怕殿下怪罪她,瞒了三天才禀,殿下气得不行,要换个人照顾二小姐。” 苏氏听到这儿一 愕:“您是要妾身……” “也看你自己愿不愿意。”玉引坦言道,“其实她有四个奶娘,不用你亲手照顾什么,我们需要的,是在奶娘上头有个能拿事的人。何侧妃性子太怯懦,类似的事再来一回,对兰婧就是一回的凶险,你明白吗?” “我……”苏氏没敢贸然答应,她怎么想都觉得照顾一个孩子的责任太大了。就算是普通人家,孩子也都是宝贝,何况眼下这个王府的二小姐、日后的小郡主呢? 玉引对她的顾虑了然于心,见一时没得到答复,便又笑说:“你不用为难。我跟殿下说了,这事儿无论你肯或不肯,良娣的位子都给你、晴芳阁你也都可以住着,毕竟这些日子你管着账册也辛苦。所以此事你想不想做,都随自己的心意给我个答案就行了,你若不想,我可以再叫别人来问问。” 这话却如同一把小锤般在苏氏心头一击! 她立时想到如果让王妃另寻他人会有什么结果——现下不算北边,后宅是四处院子,她是位子最低的那个,对正妃、侧妃来说,她不值一提。 可若再出来一个就不一样了,抚养二小姐的人怎么都得再扶到良娣上去,到时变成两人并位……就算她想守着好日子安稳过下去,另一位只要想一较高下,就绝不会让她安生。 “妾身可以试试。”苏氏便给了玉引答案,她两手紧张地攥了攥,又说,“若、若妾身做得不好,请王妃指点。” 这场波折便算这样定了音。兰婧在两天之后彻底退了烧,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又在清苑留了三日,确定兰婧病情再无反复才打道回府。 当日晚上,几人都睡得颇早。这回孟君淮主动在前宅自己睡了——没办法,玉引睡觉太不老实,他现下迫切地想睡个安稳觉。 玉引也乐得自己睡一夜。他在时总爱把她搂在怀里,有时觉得怪热的! 于是她传话免了两个侧妃的晨省,一觉睡到阳光照进床帐缝隙。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概快巳时了。 她伸了个懒腰揭开幔帐,正要唤珊瑚来服侍,一抬眼却见和婧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上,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和婧?”玉引招手叫她过来,“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和婧从椅子上蹭下来走向她,珊瑚也领着另几个婢子进来了,解释道:“大小姐寅时五刻就过来了,一直等着您醒,等了两个多时辰。” “呀……”玉引有点诧异,握握和 婧的小手拉她到榻边坐下,温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啦?跟母妃说说?” 和婧又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摇头:“没有。我在何母妃那儿,都是这个时辰就起。何母妃说,等我再大一些,就要像她和尤母妃那样每天早上来向母妃问安,而且我是晚辈,理应比她们更早一点儿,让我现在先适应着,免得到时晚了……” 和婧说着扁扁嘴,又解释说今天奶娘是按时叫她了的,是她自己起不来。 她有点委屈地告诉玉引:“前阵子何母妃没回来,我住在母妃这儿,何母妃交待说可以让我歇一歇……然后我就不习惯了。” 玉引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这是奶娘们看她日后都要在这里住下,就擅自将规矩又提起来了 她把和婧抱上床:“母妃不用你这么早起来问安,你再睡会儿,母妃陪着你。” 和婧早就等她等得眼皮打架了,一听到这话脸上就绽出了笑,乖乖地把外衣脱掉,又由着玉引帮她摘了珠钗解了发髻,然后一头躺下,又扯了个打哈欠:“啊……” 玉引拍拍她,刚想要不要念个故事哄她睡?就见她两息之后已经着了。 玉引轻手轻脚地挪下了榻,躲去西屋盥洗。梳妆之后珊瑚便要吩咐传膳,被玉引抬手一挡:“不急,先去把和婧的奶娘都叫来。” 只消片刻,四人就都到了,玉引静看着她们拜下去,和和气气地问:“几位刚搬过来,住得惯么?” 正打算在她命免礼之后起身的四人身形一滞,相互看了看,最年长的薛氏道:“谢王妃记挂,住得惯。” “住得惯就好。”玉引点点头,“拐弯抹角不是我擅长的事,该说的话我就直说了。大小姐日后养在我正院,府里该有的规矩我不会不叫她学,但那些用不着的歪理,有一条算一条,你们不许再在她跟前提。” “这个……”薛氏磕了个头,“奴婢遵命,但若偶尔有奴婢拿不准要不要教大小姐的……” “那你最好给我拿准了!”玉引一点余地都不想留。一想到和婧刚才困成那副可怜模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在府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些规矩是府里原本就有的、哪些是西院擅加给她的,你们敢说不清楚?别在这儿想着等我说软话给你们听,若有再让大小姐委屈的,我就换人;若有琢磨着借西院的规矩压她、好让自己在大小姐房里当二主子的,我就把她的儿女召进府里来侍候,可你让你们看看谁更能压得 住人!” 四个奶娘立时被她吓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她们本就都是身在贱籍的人,有孩子时正巧碰上府里王妃有孕,才让她们改了运道。进王府后的日子自然是不一样的,大小姐叫她们一声奶娘,她们就算仍是下人,也比别的下人位高一等。 可现下王妃一句话就说要把人换了,保不齐还要把子女都搭进来…… 四个人谁也不敢犯这个险啊!就算原本真打算拿捏大小姐的,现下也泄了气了。 玉引摆手让她们退出去之后,好半天没再吭声。 珊瑚等几个也被她方才的威严吓得有点不敢说话,互递了半天眼色,才迟疑着劝道:“娘子息怒……为这几个人生气,不值当的。” “才不为她们生气呢。”玉引鼻中逼出一声冷哼。 她就是心疼和婧。这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在何侧妃那儿学的都是什么啊? 她是琢磨好了,五年、十年、二十年,和婧一天不出嫁,就一天在她正院待着,何侧妃说破大天去,她也不能让和婧回西院! 于是接下来的三两天,阖府都在沉默地看着何侧妃日日在正院外哭求到双眼红肿,正院也不开门让她进去。 王妃甚至连晨省都彻底免了,明摆着不想跟她打交道,大门一关随着她哭。 与此同时,养着二小姐的晴芳阁也大门紧闭。明摆着是随着王妃的意思办事,王妃不见侧妃,苏良娣就不让侧妃见二小姐。 北边便又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保林王氏蹙着眉直摇头:“苏良娣也真是的。要我说,王妃怎么冲侧妃立威,那也只是王妃的事。她可不该横在中间分开人家母女。二小姐这才多大啊,没了生母,她能适应得了?” 江良娣嗑着眼前碟子里新炒出来的瓜子一声轻笑:“这会儿她可不得顺着王妃的意思办事么?好不容易得来的位份和好住处,她自然是拼了命也得保住——单凭这个她也得让二小姐一直留在身边啊?能由着侧妃去看才怪呢!” “可不是这么说。我听说王妃的吩咐的是不管她带不带二小姐,这位份、这住处都是她的,算她管账的功劳。” “得……你别提这个!一提这个我都来气!”江氏立刻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你说这苏氏管账,最初是谁提拔的啊?是何侧妃提拔的!现下可好,何侧妃落了难,她紧跟着就踩一脚,真不是个东西!” 余下几人便 讪讪地不敢吭声了。她们知道江氏不服苏氏捞了好处,她们还是不插嘴为好。 晴芳阁,几个婢子都显得忧心忡忡的,但她们都跟苏氏还不熟悉,只木荷劝道:“娘子,您一直避着侧妃不见……现下府里头的话,可不好听了。” “我知道。”苏氏以手支颐,揉着太阳穴,也在头疼,“可我能怎么办?我若让侧妃进来见了,她一时激动再闹出什么惹王妃不快的事,让王妃治了她罪,那我才是真忘恩负义。” “可是……”木荷听着隔壁的哭声心里也不好过,“三天了,二小姐都是哭累了才睡,只怕是想生母想的。” “唉……”苏氏一声长叹,疲惫地摇摇头,“适应适应吧。年纪还小,再不好受也比等她大了再分开要强。再说不让侧妃带她,是殿下的意思,我们再让侧妃见,二小姐也还是要放在这儿。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的反倒更折腾,还不如一次断干净了。” 正院,玉引正边把着和婧的手陪她练字,边听赵成瑞说何侧妃又去苏良娣那边敲门的事,孟君淮就风风火火地来了。 “……怎么了?”玉引松开和婧的手示意她自己练,孟君淮坐到圆桌边便抄起案上的茶一口气灌下去了。 玉引:“……”她想说那是她刚才没喝完放在那儿的。 孟君淮放下茶盏才注意到盏沿上沾着的胭红口脂印儿,滞了一瞬就已没心思多理,拍案便道:“我不管东厂西厂有多大能耐,父皇由着他们摆布也真是……” 他一时气得不知道用什么词好,玉引眼看着周围的下人都吓得面色发白,立即挥挥手让他们全退出去。 “和婧也出去,回房好好去练,一会儿过来吃点心。”她把和婧也哄出去,而后在他身边坐下,“又出什么事了?” 孟君淮强缓了两息才定住气:“七弟今年及冠,刚封了郡王。十弟可好,现下刚十七,也封了郡王,借着贵妃所出的名头,恩赏比七弟那边还要厚!” 本朝从来就没有过未及冠先封王的先例,说这里头没有猫腻儿他都不信! “四姐是七弟的一母同胞,她的事没顺魏玉林的心,事情一过就闹着出给七弟摆脸?好大的本事!”孟君淮气得咬牙,“十弟也是个不长眼的!还欢天喜地的庆贺上了!” “……殿下消消气儿。”玉引感觉他现在正在逮谁看谁不顺眼,忙劝他说,“都是兄弟,殿下回头好好跟十殿下说说就是了。我这儿也收着了他那边 的请帖,其实也没什么,一码归一码嘛……” 她觉得东西厂是东西厂,单说封王这事,十皇子想庆贺也没什么不对啊? 然而孟君淮依旧怒火中烧:“没什么可说的!回帖告诉他,这贺宴咱们府不去!” 他扔下这句话就拍案离开,玉引懵了好一会儿:“……” 而后他又突然折回来,拽着她的手一起往外走:“咱不去!谁都不去!收拾东西,我带你出去玩儿!” “……”玉引知道这也算避事的常用借口之一,不稀奇,但她还是问了一句,“去哪儿啊……?” 孟君淮足下略一顿,又拖着她继续往前走:“我问问我舅舅,吉日那天家里有没有什么喜事,咱提前两天就离府,到附近住下!” 然后他又说:“你也问问你家各支族有没有,红白喜事都行!反正十弟那儿我不去!” “……”玉引心说殿下您这个辙太坏了! 谢家各支族加起来得有千百号人,再加上姻亲就更多,多半真能给他找出一件。但是,因为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的红事白事不去参亲弟弟的贺宴……您这是牟足了劲儿成心给您弟弟添不痛快啊! 阿弥陀佛!这样不好!她是不会帮他这种忙的! 当天晚上。 “这是我……五婶的堂妹的表弟的侄媳的曾祖父,几天前离世的,出殡的日子刚好和十殿下贺宴是同一天。”玉引说着把帖子递了过去。 孟君淮接到手里翻开一看,满意噙笑:“就这个了。我家王妃最有本事了,什么都能帮上忙!” ……谁想在这种抬杠的事上听夸奖了! 玉引一瞪他就走了,孟君淮起身追过去把她揽住,俯首在她额上啜了一口:“今晚……咱们能不能……” “……”玉引自知一而再地拒绝也不是个事儿,可他这么面对面的问,她总觉得好……好丢人啊! 第49章 羞耻 沐浴更衣之后,孟君淮屏退下人。只剩他和谢玉引一起在榻边坐着,两个人一起……发了会儿呆。 其实他很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无奈玉引的神色让他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她脸都红透了,死死低着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玉引自己也很懊恼,她觉得要不然还是喝几杯酒再说吧?不过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那回喝了酒,一觉醒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到现在也只有些零零散散的记忆时不时在脑子里闪一下…… 也不能总这样啊!她还是得慢慢适应这种事,不然以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她不能一行房就把自己灌醉啊! 孟君淮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迟疑了会儿,伸手握住她的手。 “那个……”他轻轻一咳,“你别怕,肯定不会……咳,肯定不会弄疼你的。” 玉引:“……哦。” 这个她信,上回她都没觉得疼——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喝多了吧。不过第二天早上起来,她也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孟君淮便起身去吹熄了灯,只留了一座烛台在不远处的矮柜上放着。 玉引往榻里挪了挪,他放下了床帐,然后也上了床。 他伸手抽开她的衣带,手指微微颤着,一时间竟有一种自己是头一回接触女人的错觉。 ——可明明就连跟她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平了平息褪下她的中衣,香肩映入他眼帘的同时,他看到轻轻一栗。 “别怕。”他又宽慰了她一句,双手把着她的肩头扶她躺下。 玉引只觉自己的心速越来越快了,又想看他,又不敢看他。在察觉到腿上被一股凉风拂过时,她瞬间觉得被一阵羞耻包裹住。 好在衾被很快将她盖住……只不过衾被和她之间还隔着他。 而后他的吻落下来,每一丁点的感触好像都直接挠在她的心头上。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微微有些干,沙沙的触感从她的嘴唇一路向下移着,磨过她的脖子让她微微一缩,再往下,则让她在脸红心跳间情不自禁地想要躲,却又不知为什么,不受控制地任由自己享受着这样的感觉。 天啊,她在佛门净地待了那么多年…… 玉引贝齿狠狠一咬,唇上传来的疼痛让她几乎涌出泪来。 她一边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什么错误的事,一边又忍不住觉得这种淫|欲太对不起 尼师的教诲了——尤其是……尤其是她甚至都不想生孩子!如此这般,这就真的只是无可争辩的淫|欲! 孟君淮一点点惹起她每一寸肌肤的温度,直至身下这块清清凉凉的白玉变得有些发烫了,才终于进入了那一步。 他吻着她的胸口,含糊着又道了一次“别怕”,得到的回应却是有点声嘶的一声:“呜……” 他只道弄疼了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抬起眼一看,却猛地发现她很不对劲。 她眉心紧蹙着,眼里泪意迷蒙,一张清淡素雅的脸绷得紧紧的,偶尔有那么一点笑意漫到唇角,便见她银牙一咬将笑意死命忍了回去。 孟君淮有些疑惑,身上动作动作未停,想伸手握一握她的手,向旁一叹,却捏到一个攥得紧紧的拳头。 他抽神扭头看了一眼,见她的手将床褥攥得紧紧的,几乎要抠破。 她这是太紧张了? “玉引?”他叫了她一声,边吻在她耳畔边喘着粗气引导她,“别紧张,说句话。” “呜……”玉引紧咬着嘴唇再度呜咽出声,她泪眼迷蒙地看着他,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他惹起的一阵又一阵栗然,愧悔难当地发觉自己……自己居然在享受这种滋味! 可这是那么那么丢人的欲|念!她觉得自己接受无错,可她竟在享受…… 玉引死命压制着心中的愉悦,一种深沉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怎么能享受这种感觉呢! 她觉得自己像那些不知礼义廉耻娼门女子一样,对不住谢家贵女出身、衬不上逸郡王正妃的身份……越想越不敢表达现下的快|感! 她真是要被自己气哭了! 第二天,清晨。 从孟君淮身边领头的杨恩禄、到玉引身边领头的珊瑚和赵成瑞、再到他们手底下的一众下人,都在屋外大眼瞪小眼地候着。他们既纳闷现下到底是怎么个情状,又不敢擅自交头接耳。 打从今儿一早,王爷王妃起床开始,屋里就没留过人。 这情况没见过啊?按理说,盥洗梳妆的时候总得留人伺候,可今儿这二位愣是亲力亲为了! 最初,他们如往常一样端着水进去,结果进门就听见王爷说了句:“东西放下,都出去。” 他们就都出去了,过了会儿,听到里面又说:“好了,端出去吧。” 更衣也是 如此,事先备好的干净衣衫呈进去,王爷就把人轰出来了。 而后早膳端来,珊瑚等几个一道进去布膳……布完膳也没能在里头多留。 现下一众下人都在心里犯嘀咕,谁也猜不着是怎么回事。 房里膳桌边,孟君淮以每吃一口都要看玉引两眼的过程,吃完了手头的灌汤包。 然后他轻轻一咳嗽:“咳……玉引啊,昨天晚上……” 谢玉引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拿了个烧麦搁她碟子里:“现下也没别人,咱们……说说这事。我弄得你不舒服了?还是你本身身子不适?” 孟君淮说完自己都觉得别扭! 他也没在饭桌上聊过房事啊!但她昨晚从头到尾一点回应都不给他,从头至尾脸上都贴着“克制”俩字,事后不问个明白他真的不知道她怎么了啊! 玉引闷头舀了两口甜豆浆喝,磕磕巴巴道:“哦,那个……都没有,没不舒服。” “嗯……”他看看她的神色,不像敷衍;看气色,也确实不像生病了,就又道,“那你能不能……” 玉引迫着自己抬起眼帘:“嗯?” 孟君淮睇着她,手轻握着抵在嘴边又咳了一声:“你能不能……自在点?你看咱俩是正经夫妻,你能不能别在行房的时候弄得跟……跟我在奸|污你似的?” 昨晚他也是别扭坏了,看她那副泪盈于睫的样子,他真的很有一种自己在抢占良家民女的错觉! 这种经历还真是头一回,之前从郭氏到尤氏何氏,谁也没这样过啊?虽然他不想她学得跟后宅其他女人一样,就算心情不好也要做妩媚状婉转承欢……但她做隐忍状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淫|魔也太奇怪了! 昨天他扛住了没让自己提前“抽身而退”,可这样再来个两三回……他很担心自己会被她这副样子弄得不举啊! 孟君淮心中戚戚然地又给她夹了一个艾窝窝送过去,踟蹰着询问:“要不……我再给你找两本新书看看?” 本来就面红耳赤的玉引:“……” 八月底,皇十子孟君泓正式册了善郡王,在府里设宴庆贺。 酒过三巡,孟君泓就运着气回屋了。他一张脸被酒气冲得通红,在屋里踱一圈就冷哼一声。 身边的宦官张禄堆着笑奉茶,在旁边苦哈哈地劝:“爷,今儿大好的日子,您别生气!” “哼!”孟君泓又哼了一声,“你瞧瞧,你瞧瞧我那几个好哥哥都干得什么事儿!我和七哥一起封王,我就不能贺了?我凭什么不能!我母妃可是贵妃!” “哎,爷……”张禄吓得往后缩了缩,又劝,“您消消气儿,要让下奴说,几位爷也未必就是成心不来——您瞧,这不都好好的给您回了帖子,说了不来的原因了吗?” “呸!”孟君泓一提这个就来气! 之前谁封王也没见他们齐刷刷地集体有事的。这回倒好,他这边帖子送出去,大哥说政务繁忙;二哥说女儿病了;他亲哥三哥说好久没得空进宫看母妃了该去看看了;四哥说四嫂有孕但胎不太稳,他得在家陪着;五哥说早先约了旁人一起出去打猎,不好爽约。 ……六哥最可气!六哥说什么要去参他王妃的五婶的堂妹的表弟的侄媳的曾祖父的白事!还说什么这是长辈,不好拒绝! 呸!!! 孟君泓气得想上门当面问问他六哥,这位跟您八竿子打不着的妻族的妻族的“长辈”您真的知道他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吗?老实说,孟君泓觉得六嫂自己都未必知道! 总之,孟君泓算瞧明白了。当时三哥跟他说让他别贺,他没听,现在哥哥们就全来给他摆脸了! 弟弟倒是来了,可比他小、还已出宫建了府的弟弟总共就俩,老十一是七哥的亲弟弟,打从一进门就在皮笑肉不笑地给他好看;老十二则一直跟六哥最亲,对他也平平淡淡的。 孟君泓真是要气炸了。 前宅宴上,十一皇子看十哥进屋醒酒迟迟未归,执起酒杯和十二皇子一碰:“你说……哥哥们这回是不是有点过啊?” “呵,过?”十二皇子仰头一饮而尽,“你不知道啊?三哥听说这事儿,当时就来劝十哥别贺了,可他不听。现下咱跟两厂较劲,最是需要兄弟们拧成一股绳的时候,他为了面子拆这个台?” “那大哥的意思是……”十一皇子想把里面的隐情都闹个明白。 “这我还真不知道。”十二皇子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目光一抬便定住,“呵,这才叫打脸呢。” 十一皇子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十余个宦官抬着好几只朱漆的大木箱进来,显是来送贺礼的。 为首的那个,竟是魏玉林。 “这老十!浑人一个!”谨亲王府,皇长子孟君涯气得摔了杯子,“他就好这个虚的!一点大局也不 顾!” 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事从一开始,他们就都知道是东厂在里面搅合,为的是挑拨他们兄弟关系。这时候十弟只要贺了,不管七弟怎么看,外面都会觉得十弟是一点都不顾他七哥的面子! 最好的办法便是十弟在这时不贺,就和自己没封王一样,只让老七在京里出风头。这般京里一看,怎么都会明白他是敬着兄长,所以自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东厂更会明白,他们兄弟几个在这种事上想得很明白,兄友弟恭,想挑拨他们可没那么容易。 “他就非差这么一次宴席!还客客气气地收魏玉林的礼!”孟君涯直咬牙,“又不是不贺就领不着郡王的俸禄,他真是……” 真是气死人了!打从十弟定下这事开始,他就让三弟上门去劝来着。一劝未成,几个年长的立刻就摆明了态度,告诉他如果硬要设宴,他们一定不去。 这为的不过是拦住他,他怎么这么拧呢?! 谨亲王气不顺地支着额头揉太阳穴,一旁的正妃由着他缓了一会儿,才劝道:“夫君消消气,十弟还年轻,慢慢就好了。” “我看他是嫌那回宠妾灭妻的事不够丢人!”谨亲王又发了句火,继而长缓了一息,叫了人来,“把魏玉林的礼单誊抄一份送去给逸郡王妃的兄长,让他着人查查那几件古董都什么来路!” 逸郡王府,孟君淮和玉引参完丧礼回来都累瘫了。 她这个五婶的堂妹的表弟的侄媳的曾祖父……的丧礼办得挺繁复,二人的到来,更让原就不轻松的事变得更累了。 ——送到逸郡王府的帖子原本只是为硬撑门面。这种亲缘上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人,其实漫说在逸郡王府,就是在谢家估计都没人在意。但这话说出去好听啊,家里老爷子没了,丧礼的请帖能递进郡王府的大门,那说明家里跟皇家沾边! 结果二人真的去了,一进门就把人吓跪下一半。之后仪程结束的家宴上,人人都想来跟他们套套近乎——最累的就是这一块儿,主要是他们谁都不认识,谁来搭茬都只能是硬搭茬。 于是二人都累得没心情再说话,一道进了正院,孟君淮让他们上了几道宵夜,直接放在榻桌上,二人就坐在榻上一起吃。 玉引正吃着眼前的皮蛋瘦肉粥时,杨恩禄送了一本册子进来给孟君淮。她抬眼看时正好看见他冷笑,便问:“怎么了?” “魏玉林给十弟备的礼,出手真够豪阔 。”他边说边把册子递给她,“大哥本来说让你兄长去查,但你兄长恰好没在家,送信的又不敢转交旁人,就送到这儿来了。” 玉引接过来翻了翻,满篇都是稀世珍宝,还真让人咋舌。 “这里头肯定有不干不净的东西,是得让兄长查个明白!”玉引皱皱眉头,“大哥没在家就应该是在镇抚司,我让人送一趟?” 孟君淮伸手将册子一合:“明天再说吧,今天先睡了。” “哦。”她点点头,现下她也确实困得没心情多操心别的事。 孟君淮边夹了片火腿来吃边看看她,咬了一口,他道:“我有些天没睡在正院了。” “……”玉引一怔,知道从那天之后他都自己睡在前宅。 不过她没说过不让他来。这说明不止她因为那天晚上别扭,他也同样在觉得别扭。 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别扭过渡过去,而在过渡过去之前,亦不知当下该怎么面对才好。 “今天太累了。”玉引嗫嚅道,孟君淮嗯了一声:“我不做什么,想早点歇着而已。” “好……”她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的,执箸给他夹了块糖醋小排,“我这样是不是特别讨厌?” “嗯?”孟君淮一愣。 “我既害怕生孩子,又不习惯……不习惯房中的事。”她低着头道。 这些天下来她都十分懊恼。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夹在尘世和佛门间的四不像,跟哪边都沾点边儿,又并不属于任何一边。 其实还俗之后会有些困难这个问题,她是想过的。但她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难处,该是不懂尘世里的人、尘世里的事,不懂如何当好王妃、不懂如何跟府里的人打交道。 那天之后她却突然惊觉那些根本都不是问题。她执掌王府后宅至今,都没闹出过什么大事,而让她真正为难、真正不懂的,是她自己。 然后她就像突然被扔进了一个死胡同里,脑子里兜兜转转了好些天,也没能给自己寻着条出路。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我其实知道那些事都没什么错,我这样才是错的,可我就是……”她眉头拧得十分纠结,“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任她再怎么告诉自己许多事都是人之常情,一细想床帐中的种种……都还是觉得那种事让她羞得不能自已! 她矛盾着看向孟君淮,红着脸跟他说:“我也…… 看了些医书,知道殿下您这个年纪……的男人……那什么……” 总是欲|火焚身什么的…… “不过女人要到三十、四十……才……” 书上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所以……要不然……”她认真给了个听上去很有正式风范的建议,“要不然您先去……看看别人?您看苏氏现下住在晴芳阁,两位侧妃也许久不见您了。” 而后,不待他细想,她就很诚恳地又添了理由来说服他:“不然殿下总这么忍着可也不好!再说……咱后宅有好几个您都没怎么见过,也许她们能伺候得好呢?” 孟君淮听罢一语不发地睇着她,她回看过去,确信自己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毫无错处之后,以一种“我贼心不死”的神色又怂恿道:“殿下您考虑考虑?” 他轻笑一声,一时并未作答。 其实算来,她说得没错。 男人娶妻纳妾,一是为了生儿育女,二便是为了平日能活得潇洒痛快。如有一个两个不能服侍的,丈夫就应该到别人房里去,不论他多喜欢她,也不该这样跟她干耗着,既冷落了旁人、又让府里子嗣稀薄。 何况她还是正妻,她肯开口把他往别人房里劝,让谁听了都得说她贤惠大度。那些娶了善妒的妻子的男人,更不知道要有多羡慕她这样识大体的正妻…… 可是,他怎么就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呢? 第50章 解法 第二天,杨恩禄难得的不当值,他就抽了个空闲,在自己屋里转起了圈子。 他一琢磨事就爱转圈子,边思索边数地上的砖块,一般数个百八十块也就想明白了。 但今天这事可不太好想,主要是……他想不出打哪儿是起因,也就不知道怎么去想这里面的因果联系。 那就只能从最先让他提心的地方开始想,再往前推。 那该是从今天一早开始想起。那会儿他跟着王爷离开后宅回前宅,路上发现王爷明显心情不好。 那张脸阴得明显不对劲,杨恩禄赶紧私底下嘱咐手下都当点儿心,千万别作死。 然后,王爷径直去了书房,直接叫了苏良娣过去,问了几句二小姐的事。 杨恩禄在旁边听着,苏良娣答得不错。虽然二小姐依旧爱因为离了生母哭闹不止,可言辞间也能听出苏良娣细心照顾了。 但王爷的脸还是因着,随口吩咐赏了苏良娣些东西,就叫她走了。 那便是在那之前,有事情惹他不快了。 可是……杨恩禄想不出来啊! 在那之前,王爷在正院。他们是一大早进去侍候的,完全没见王爷不高兴。王妃梳头时他还过去帮王妃簪了支钗子,用早膳时他还给王妃盛粥夹咸菜,临到了他说要回前头时,他还把王妃搂在怀里温存了一会儿。 这是处得挺好的啊,起码不像是王妃惹了他。可怎么一出前院的门,这脸就阴了呢? 杨恩禄琢磨不出来,只好庆幸自己今儿个不当值。那帮小崽子谁遭了罪那就自认倒霉吧,可不能怪他不帮他们。 前宅书房里,孟君淮先着人将大哥送来的礼单给谢继清送了去,让他顺着礼单详查魏玉林的事。 然后,他就拿过另一本册子翻了起来。 这本里头其实没几行字,看过两遍之后他就差不多将内容都记下来了,可他心里就是烦乱得无所适从。 孟君淮靠在椅背上,手里的册子一下下敲在案边,半晌也拿不了主意。 玉引又帮他安排了后宅的事。他不知道她今天是什么时候起的床,总之在他醒来时,她已经写好了。 可她以往都是起得比他晚的。若他起时注意一点别吵到她,她多半连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所以孟君淮猜她是一夜都没睡安稳,翻来覆去地在想这事,觉得时辰差不多时终于 熬不住了,立刻去写了来。 她将册子交给他时说:“我……我会让自己赶紧适应的,殿下不必太迁就我。” 他翻开,她果然又替他做了在后宅的安排。但没有上次那么夸张,她只挑了尤氏、何氏两个侧妃,外加照顾兰婧的良娣苏氏、资历最老的良娣江氏写进来,而且每人都只安排了一天。 具体安排也看得出很细致,比如安排尤氏的那天,是十月初二。旁边有一行小字做批注,说那天是小公子过百日,他应该留在尤氏那儿。 孟君淮一句话都反驳不出,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比上回的安排更让他不舒服。 上回,她给他排得满满当当的,根本就不可行,而且又有他平日见都不想见的人,他有十足的理由不理她这茬,甚至一度觉得她是在开玩笑的。 但这次,字里行间,他都知道她是认真的。她认真思考过这件事,思量过她自己的问题,也斟酌了他或许喜欢谁,然后写了这个给他。 她在认真地为眼下的死结寻找新的解法。 她还带着几分宽慰的意味跟他说:“殿下若特别喜欢谁,就不用理这个了,多去看看她也好。您放心,不管她们谁有孩子,我都当亲的看!” 孟君淮当时心里直一紧。 他一直知道她对府里的几个孩子都很好,可是现下她说出这话来,听起来很像是她因为自己不想生孩子而有了愧疚。 他现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知道她没错,他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错,但怎么就觉得这日子这么不好过呢? 后宅,玉引发觉日子好像越过越清静。 屈指数算,孟君淮已有小一个月没踏足后宅,她安排苏氏、江氏服侍的日子都已经过去,听说他既没去见她们,也没让她们去前面。 而且,除了新生的小公子还太小,他偶尔去尤氏那里看看他以外,他就连见孩子们都是让人带去前头见的。 玉引心里便很忧愁,她已经尽心安排了,他这样,她实在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九月二十六是和婧的五岁生辰,府里设宴小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既维持了和睦氛围又没多说话。 转眼就是十月初二,小公子过百日的日子。 这天注定会很忙,各府都会来参宴,京中有名望的世家也会到。玉引寅时就起了,正梳着妆,宫里传了话来,说小公子的名字已定。 “时字辈,示字部,皇后娘娘给挑了个祺字。” 话是赵成瑞禀来的,彼时和婧刚醒过来,正打哈欠,听言就看向坐在妆台前的玉引:“母妃,二弟弟叫孟时祺了?” “嗯,是的。”玉引起身走过去,伸手一拉和婧的手,拽着她坐起来,“快起床,今天阿祺过百日,有很多人要来,不能再睡了。” “没睡够……”和婧栽在她肩上委屈地抽抽鼻子。 玉引搂着她拍了拍:“听话,你中午可以回来睡个午觉。下午要是不想继续参宴,母妃也不逼你,好不好?” 主要的仪程都是在午膳前,下午宾客就会陆续离开了,玉引压根就没打算让和婧从早累到晚。 于是和婧终于爬了起来,改坐到妆台前去哈欠连天。 二人一起用早膳时,玉引又忙里偷闲地再听了一遍仪程和宾客的名单。 其实她要管的主要是宾客,也就是来后宅参宴的女眷。男眷都在前宅,仪程也放在那边。 她数了一遍,她要接待主要的宾客基本上是她的妯娌、她的娘家女眷、孟君淮的姐妹、孟君淮的母族女眷。各府侧妃们则去尤氏那儿,各世家的女眷们在何氏处,苏氏的院子里也设了几桌算是备用。 那就还好,她这里基本都算是“自家人”,相处起来不会太累。 结果,当“自家人”都到得差不多时,困得实在顶不住的和婧蔫耷耷地爬到她腿上,往她怀里一歪,打算睡了。 玉引:“……和婧。” 谨亲王妃在旁边忍不住一笑,伸手逗和婧:“困啦?大伯母抱你睡?” 和婧抱住玉引的胳膊不撒手。 玉引的母亲邱氏便也要抱她:“外祖母哄你进屋睡好不好?你母妃要和大家说话,太吵了,你睡不好。” 和婧一个哈欠之后吧唧吧唧嘴,认真地望着邱氏:“母妃说母妃的,我不怕吵。” 总之就是要和她待着。 各府暗暗讶异这继母继女相处得也太好了吧。 东院。 侧妃们因不像正妃总有府外的交际,聚在一起时,最爱聊的便是各府的事了。 ——她们先聊了善郡王府,也就是十皇子府为什么没人来的问题。 八皇子府的侧妃唐氏说:“好像是殿下们闹了什么不痛快,前阵子善郡王府为封王的事设宴,我家爷也没去。” 九皇子府的张侧妃则道:“我瞧着倒没那么复杂。柳侧妃不是一直掌着府里的事么,她估计是不想跟咱这些当侧妃的同席了,可正妃们那边,她又进不去。” ——然后她们又聊了各府的孩子。 十二皇子府的侧妃许氏羡慕道:“我们正妃刚生了个女儿,爷疼得跟什么似的,更不去正院以外的地方了。” “女儿再宠也不要紧,你们正妃要是生个嫡长子出来,你们才真是不好过了。”行四的齐郡王府侧妃钟氏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又看向尤氏,“我听说逸郡王殿下把府里的大小姐给了正妃了?” 尤氏做不在意状抿了口茶:“是啊。不过她本来就是嫡出的孩子,交给新王妃也没什么错儿,她自己也高兴。我倒心疼兰婧,就这么交给一个良娣去带,唉……也是她生母太糊涂。” 钟氏听出她是有意要扯开话题,不做多理,一声轻笑:“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你可小心着,自己膝下的孩子别让嫡母带了去,逸郡王府现在就这么两个儿子吧?你们王妃没往这上头使劲?说了我都不信。” “我……”尤氏面色明显一白。 钟氏所说的,也是她正担心的。按理说她有府里最大的两个儿子,将来争世子位的胜算不小,可这两个孩子若是让嫡母带大,那可就要另说了。 她也一直在注意着,等着王妃往她这边使劲。到时她会尽力攥住把柄,然后去王爷耳边说道说道。 可问题是,这都百日了,还真没见王妃使什么劲……? 苏氏那边,王妃还偶尔问问兰婧的事呢,她这边王妃却是一副连管都懒得管的样子。 她近几天都怀疑王妃是不是压根没什么打算了……可这不可能!王妃还是有心思的,嫡出的大小姐不就让她给算计过去了吗?何氏养了近一年的功劳就此白费,现下连大小姐的面都见不着。 她一个连嫡女都要拢到自己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不琢磨儿子的事呢? 前宅宴上,穿百家衣、戴长命锁的礼数过去,觥筹交错的庆贺就正式开始了。 两桌兄弟肯定免不了多喝几杯,而后孟君淮看见谢继清在,继而想起玉引的父亲谢慈今日也来了。 谢慈早年在兵部做官,后来有一年去边关视察时正好碰上军中闹疫病,他坐镇大半年解决了这事,自己却累得差点死在外头,不得不卸任回家。皇上念着他的功劳也记着谢家的忠心,便赐 了个广恩伯的爵位。 孟君淮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竟有点紧张,好像特别怕谢慈对自己不满意似的,鼓了半天勇气才可算拿着酒壶酒杯走过去:“岳父大人。” 正推杯换盏的一桌宾客都滞了一瞬,谢慈回过头看了看,笑着站起身:“殿下。” “您坐您坐。”孟君淮发觉自己手心里居然在冒汗,左手攥了攥酒盅,右手给谢慈斟酒。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寻了话茬:“那个……玉引在后宅忙着,一会儿散了宴,您若想见,我着人安排。” 一桌子宾客:“……?” 杨恩禄:殿下您说什么呢……您喝大了吧!!! 若按硬规矩,嫁了人的姑娘就不好见别的男眷了,长辈、平辈都算在内,亲爹也不行。 至于实行起来,其实没那么严,人心都是肉长的,鲜少有哪家真拦着妻子不让见爹的。 可再反过来说,私下里不按规矩办是一回事,您理直气壮地把话说出来这是另一回事啊! 连谢慈的神色都变得有点惊悚,上下打量了女婿一番,伸手将自己手里的酒盅跟他的一碰:“再说,这个再说。” “……”然后孟君淮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堆着笑又跟岳父喝了一杯,再跟谢继清寒暄几句,郁结于心地转身开溜。 父子二人坐回去后,谢慈扭头瞧瞧孟君淮的背影,压音问谢继清:“你不是说玉引嫁的这逸郡王……挺好的吗?” 明面上的规矩都拎不清楚、在宴席上都能说错话,这叫挺好的? “呵、呵呵……”谢继清闷头连夹了两粒花生米吃,自己也搞不明白刚才逸郡王是那根弦搭错了,只能含糊着先给他打个圆场,“他这是……平常跟玉引相处轻松惯了,把咱都当一家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哦……”谢慈将信将疑地睇着儿子,“这事关乎你妹妹日后过得好不好,你可不能骗我。” 谢继清赶紧给父亲添了杯酒,赔着笑保证:“那不能,这可是我亲妹妹!逸郡王待她真挺好的,您别操心。” 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傍晚。 宾客们陆陆续续地走了,亲近的几个兄弟略多留了一会儿也告辞回府。酒量不济的老七老九老十二喝醉了,孟君淮吩咐下人护送回去,务必盯着他们平安躺到床上才许回来。 安排完了回头一看,皇长兄居然也喝醉了。 “大哥。”孟君淮赶紧扶了他一把,挥手让宦官退开,“我跟大哥说两句话。” 几个搀扶着谨亲王往外走的宦官立刻退远了,孟君淮便劝道:“大哥,咱说好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您也不必太焦心。” 他只道谨亲王是为东西两厂的事烦闷,但谨亲王摆了摆手:“六弟,你……你小侄子可能,可能快不行了。” “……大哥?”孟君淮悚然一惊。 他们一干兄弟里,谨亲王最年长,可孩子是最少的。也没听说大哥大嫂谁身体不好,可他们的孩子就是生一个死一个。 他们成婚十三年,生过六个孩子,可活下来的只有长子长女。这个小儿子是第七个,年初刚生,现在才过半岁。 偏生大哥又只喜欢这位正妃,压根不往别人房里去,府里的妾室当然生不出孩子来。 孟君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解兄长,他只觉胸口压得厉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哥别往坏处想,小孩子生病是凶险,但也……也未必就熬不过来。” “嗯,谢你吉言了。”谨亲王勉强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头,“别跟你嫂子多说,她还不清楚。” “好……”孟君淮应下,谨亲王便脱开他的手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去,几个宦官赶忙上前去搀扶,他还是险些摔个跟头。 孟君淮在原地滞了好一会儿,听到杨恩禄询问的声音:“爷……?” 他嗯了一声:“我去正院看看。” “爷您留步。”杨恩禄闷着头挡他,想想王妃昨日专程叮嘱的话,不得不说,“王妃劝您今天去尤侧妃那儿。您看,今儿是小公子生辰,而且侧妃也……也有日子不见您了。” 孟君淮长沉了口气。 杨恩禄觑觑他的神色,上前了一步:“您就……遂一遂王妃的意思吧。下奴不知道王妃在苦恼什么,不过她现下已在琢磨,若府里没有您喜欢的,是不是该再问定妃娘娘讨两个人过来了。” “罢了。”孟君淮轻一喟,“去东院吧,也有几天没见阿礼了。” 东院,尤氏坐在榻上,笑看着眼前父子和睦的场面。 这是她近来最爱看到的。在看这样的画面时,她总会忍不住设想,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又会怎样。 那时,儿子们应该都已经长大了,可以跟着父亲去骑马打猎,也可以跟父亲下棋品茶。又或者,若有什么朝中之事交到 他的手上,两个儿子也会成为他的助力…… 他们是府里最年长的男孩子,他们能帮他做很多事。 “父王抱我!”阿礼眼看着弟弟被父亲伸手抱在怀里,也伸手要他抱。孟君淮刚蹲下身要将他也抱起来,一双手搭在了阿礼肩上。 尤氏柔声道:“阿礼早点去睡,今天你弟弟百日,父王忙了一天,也累了。” “唔……”阿礼不太高兴,可又觉得父王如果累了,那他应该让父王休息。 于是阿礼讨价还价:“那父王明天抱我!” “好,明天抱你去前宅,带你见见给你请的先生。”孟君淮一刮阿礼的鼻子,阿礼吐吐舌头,道了句“我要父王,不要先生”,然后就拽着奶娘的手跑了。 孟君淮笑看着他,站起身将阿祺也交给了奶娘。阿祺“啊啊啊”地指着父亲好似在说什么,无奈实在没人能听懂。 两个孩子都离开后,屋里安静下来。 “……爷。”尤氏在他身后停住脚,孟君淮转过身,一哂:“怎么了?” 长久没什么“接触”带来的疏离感让尤氏有些紧张,她踟蹰了一会儿,才伸手环在他的腰上:“时候不早了,我、我服侍爷就寝吧?” 孟君淮喉中一哽,他不太适应地低眼看去,尤氏红着脸靠过来,侧颊贴在他胸前,温温软软地告诉他:“我想您了,日后我再不惹您生气,您恕我一回,行不行?” 第51章 夜谈 孟君淮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应付,僵了一会儿,他的双手才搭到尤氏的肩头。 “爷……”尤氏环在他身上的手更紧了些,侧颊在他身前轻轻蹭着。 温柔绵软的声音在孟君淮心头盘绕,他微微一栗,刚要低头反搂住她,脑海里却有另一个画面倏然一闪。 孟君淮呼吸微微凝滞。 那画面转瞬已逝,他却又情不自禁地将它捕捉了回来,在脑海中过了个清楚。 玉引带着几分无助和厌弃问他:“我这样是不是特别讨厌?” 孟君淮搭在尤氏肩上的手蓦地打了个哆嗦。 “爷?”尤氏见他久久没有反应略有些不解,抬头望一望他,她探手摸上了他侧边的系带,笑意盈盈,“爷早些休息吧。阿礼今儿还跟妾身说,一个弟弟陪他玩不够,想再添……” “侧妃。”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尤氏微一惊,噤了声。 孟君淮心中发慌,他忽然毫无理由地抵触起眼前、周遭的这一切来。 或者也不该叫抵触,他就是突然而然地觉得这些事是不能做的。如若做了便是一桩错事,而且是一桩他并不知要怎样弥补的错事。 须臾之后,孟君淮松开了尤氏:“你早些歇着。明天……明天让阿礼去见见他的先生。” “爷?!”尤氏瞬间慌神,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君淮,“爷这是什么意思……现下这个时辰……” “今日太累了。”孟君淮被心事激得无暇多做应付,不再多看她,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离开东院,孟君淮大口地吸了两口气。 “爷,您……”杨恩禄一头雾水地想询问两句,他一抬手:“别说话,让我想想。” 杨恩禄便噤了声,孟君淮缓了缓神,一边走着一边思量。 他头一个念头是在想:嘶……那个小尼姑给他下了咒了吧?方才那个时候想她算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再无法这样轻快地揶揄下去,他斟酌过自己方才那奇怪的思绪之后,觉得好像寻不出别的合理解释了,只能姑且承认是因为喜欢她。 那也不对啊…… 他一直觉得,他喜欢谁,和晚上跟谁……那什么,是两回事。喜欢是心里的事,床笫之欢是……是身上的事。 那他应该把它们拆开看啊? 孟君淮这般想着,边告诉自己“这样才对” ,边顺着这个思路想象自己和尤氏同处一榻的场面……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玉引躺在身下一脸克制好像和他做这种事特别委屈的样子。 “……!”孟君淮脚下猛停,望着天怔然道了句,“尤氏呢?” 杨恩禄:啊……? 他偷眼打量着逸郡王,回道:“在东院啊……下奴传她来?” “咳。”孟君淮回过神来,摇头,“不用。” 然后他又说:“你退远些。” 他需要自己想想。自己现下这样,可太奇怪了。 总不能真是看那小尼姑床上的反应看得不举了……! 孟君淮心里闷得慌,左右看看,坐到了几步外的假石上。他想,府里现在有四个孩子了,那他喜欢玉引于是抵触和旁人同房,或许也不算个太大的事,可问题是玉引同时在很认真地把他往外推…… 等等! 他喜欢她,所以对旁人有了抵触。可她并不在意、还鼓励他往别人房里去,是不是说明她现下依旧并不喜欢他?甚至是在讨厌他? 正院,玉引沐浴完回房一看,和婧已经睡得七荤八素了。 胳膊向两边伸着、腿岔着、头歪着,小脸压着枕头压得嘴张开了她也不知道,嘴角落下了一滴晶莹的口水。 “噗……”玉引忍住笑,托起和婧的头给她换了个枕头,再看看手里这个脏的,想了想放在了和婧枕边,打算明天拿这个笑话笑话她。 而后玉引也上了榻,放下幔帐、盖好被子,把和婧往怀里一揽,便闭眼准备入睡。 耳朵压在枕头上,她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的,明显比平日重一些。 唉……今天孟君淮可算是去尤氏那儿了。她觉得心底一块大石落下,轻松了许多,暗道以后也这样就很好。 可是她又莫名地睡不着,越闭眼越清醒,身上也因静不下心而出了一层薄汗。很快她就热得不行了,不得不放开和婧。 玉引翻了个身平躺着,望着幔帐的顶子怔了一会儿,脑海里飞来一句:怪了,从前被孟君淮抱着睡,都没觉得这么热。 而且还挺舒服的…… 她稍稍一木,摇摇头,不让自己突然想这个。 她喜欢被他抱着有什么用?还是得劝他去尤氏那儿。而且,这才是对的,尤氏能平心静气地给他生孩子、能好好地服侍他就寝,而她想到这两件事都并不开 心。 玉引又叹了口气,院中突然响起一声:“殿下?!” 院子里值夜的王东旭好悬没给吓一跟头!他正困得眼皮子打架呢,眼前突然冒出个逸郡王,而且还半步不停地就往里去了。 王东旭缓缓神赶紧跟上:“殿下,您是……找王妃?王妃带着大小姐已睡下了,请您稍等一会儿,下奴先去叫一声。” “不用了,你别管。”孟君淮甩了两句话,脚下已进了堂屋,又向右一拐径直进了东屋。 他绕过屏风抬眸一看,却见玉引已起来了:“殿下?” 玉引坐在榻边弯腰穿好鞋走向他:“怎么了?殿下不是去东院了?” 孟君淮缓了一息,看看榻上熟睡的和婧,目光又挪回谢玉引面上:“我跟你说点事,我们去西屋说。” 他说罢便径直先往西屋去了,玉引怔了怔,眼看西屋黑灯瞎火的,也懒得再叫珊瑚她们,径自转身取了个烛台。 孟君淮坐到罗汉床上,在黑暗中又静了会儿神后,玉引端着烛台进了屋。 “什么事这么急?”她将烛台放到罗汉床中间的小桌上,自己坐到了小桌另一边。 孟君淮脱口而出:“大哥的幼子可能不行了。” “……啊?!”玉引大惊,“怎么就不行了?” “呸!”下一瞬孟君淮就咬了牙,“你当没听见。我不是想说这个。” 玉引:“……?” 她疑惑不定地看着他,孟君淮闷头静默了好一会儿,看向她:“我喜欢你。” 谢玉引明显后颈一紧,望着他没说出话。 “我说真的。”他目不转睛地睇着她,“喜欢你……你这个人,跟你是不是我的王妃、带孩子好不好、想不想生孩子,都没有关系。” 她依旧没说出话,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前倾了点儿,明眸里越来越多的探究意味好像要把他看穿了才算完。 孟君淮在她这种目光下终于扛不住别过脸去,轻咳了一声:“母妃早看出来了,但我……我没想过要跟你说。我觉得反正你已经嫁给我了,说不说都并不重要。” “但现在吧……咳。”他又咳了一声缓解窘迫,而后再度看向她,“我只是想问问,你讨厌我吗?” 玉引:“啊?”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大晚上的,他先来说他喜欢她,然后问她讨不讨厌他? 这都什么跟什么? 孟君淮深吸了一口气:“我猜你是……不怎么喜欢我,不过这个没关系,我日后可以少提让你不高兴的事。但你要是不讨厌我,以后就……” 他语中顿了会儿,一声喟叹:“就别再把我往旁人房里推了。” 玉引微愣,而后终于找到了点自己可以说的话:“我不是要把殿下往旁人房里推,我是……” “你是好心。我知道。”孟君淮伸脚在地砖间的缝隙上划着,“我也想顺着你的意思做,知道可能能让你舒服些。但我方才去东院了,发现自己会不舒服。” 玉引怔然,他起身站到她面前,端详了她一会儿,把她的手握了过来,语气颓丧得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所以你别再做那些安排了,行不行?是我自己不喜欢,你也不用因此自责。” “可是我……”玉引自然没忘这些事最初的由头,被他握着的手一颤,“我不想生孩子,我也、我也不喜欢那种……” “生孩子的事已经说过了,同房的事我也随你愿意,行不行?”孟君淮承诺得一点都不后悔! 之前他只觉憋着不舒服,今天才知道如果要和并不想同房的人同房……很可能更不舒服! 眼看着尤氏在面前,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她,而且越想她就越觉得愧疚,这感觉太难受了! 玉引反握了握他的手。 她抬眸瞧了瞧他,喃喃道:“听殿下的。” 然后她忍不住地想了一下,自己讨厌他么?好像不。 那喜欢他么? 翌日清晨,和婧打着哈欠醒来,睁眼就发觉母妃又把她抱在怀里了。 她喜欢这样被母妃抱着睡觉,好像被抱着的时候她都没做过噩梦……就是有时候有点热。 揉揉眼睛,和婧再看看,发现母妃也被人从身后抱着。 咦…… 她稍抬头认真看了看后面那个人:哦!父王! 和婧鼓鼓嘴躺回去,想到自己都不知道母妃是什么时候睡下的,顺着就觉得母妃是不是也不知道父王是什么时候睡下的? 母妃或许根本不知道父王过来? ……那要不要告诉她一下? 玉引睡着觉,就觉一只软软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她渐渐醒了过来,继而清晰地感觉到那只小手戳戳她的额头、摸摸她的脸、杵杵她的鼻子。 在和婧戳到玉引的嘴唇的时候,她一张嘴就把和婧的手指抿住了。 “……嘻!”和婧一惊之后笑出来,玉引看看她,压音:“你睡够了就不让母妃睡?” “没有!”和婧也把声音放得低低的,瞅瞅母妃背后的父王,道,“我告诉母妃件事!” 接着她就爬起来,趴到玉引耳边,轻手轻脚、神秘兮兮地说:“父王来了!” 孟君淮迷迷糊糊地恰巧睁了眼,和婧惊讶地倒吸了口冷气,又说:“父、父王醒了……!” 然后她就想躺到两个人中间去,既挨着母妃又挨着父王。玉引便往里挪了挪,和婧躺下后咬着手指,思量着看着孟君淮:“父王为什么要来挤我们?” “嗯?”孟君淮揉揉眼,侧过身支着头一捏她脸蛋,“你这一个多月都是跟你母妃睡的?” 和婧点点头:“是啊。” 孟君淮就跟她说:“以后不成了。以后你在这儿睡一天,父王在这儿睡一天。” “凭什么?”和婧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想了想,又说,“我不跟母妃睡的时候,就只能自己睡!” “……嗯,父王也是。”孟君淮气定神闲,“你不跟你母妃睡的时候,就睡在自己屋里;父王不跟你母妃睡的时候,就睡去前宅,好不好?” 和婧认真想想,觉得不好。再想想,她提了另一个建议:“那我跟母妃睡一天、跟父王睡一天,好不好?” 孟君淮:“……”和婧你是不是把自己绕晕了…… 玉引趴在枕头上笑懵。 早膳后,孟君淮让人去接了阿礼,然后说带阿礼跟和婧一起去前头见见先生。玉引想了想,自觉提出一起去。 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孟君淮,不过若想弄明白,干想大抵也没什么用,还是得……随缘! 所以慢慢相处着来吧!一拍即合发现“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是她手里将军和小尼姑的话本;碰上问题走一步算一步慢慢摸索,这才更像过日子。 四人到书房等了片刻,杨恩禄领着先生也到了。先生见过礼后自报说“在下姓范,单名一个进字”——玉引滞了一会儿后强忍住没笑! 罢了罢了,范进最后也是中了举的。 接着孟君淮教和婧和阿礼向先生行礼,和婧便上前乖乖地一福,阿礼带着几分好奇望一望父亲又望一望先生,像模像样地一揖 。 之后两个孩子就跟着先生去已收拾妥当的隔壁院子读书去了,孟君淮看看玉引:“坐。” “……我去沏茶。”她莫名地羞赧。好像自打他昨天郑重其事地说过喜欢她之后,她被他多看一眼都觉得心头要热一阵。 玉引便去几步外的矮柜边沏茶,孟君淮摆摆手让旁人退下。 她正用茶夹夹起茶叶,腰间被紧紧一拢。 “……”她感觉到他越凑越近,脸都贴到她耳边了,呼吸热乎乎的。 玉引一缩脖子:“干什么啊!” “高兴。”孟君淮低低笑着,侧首在她耳边吻了一吻,“我原还当你真是讨厌我的。” 玉引被他这样拥着,想笑,又想板起脸驳他一句。 结果便是哪样都没做好,她放下手里的茶器转过身一瞪他,道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讨厌了?”话音未落脸上的红晕和笑意却都漾了出来,她窘迫了一瞬,只得强别过头去。 一分一毫的神色都落在孟君淮眼中,他轻一哂,笑看着她娇羞无限的模样。 第52章 除夕 腊月二十四,一场大雪洒满京城,一时间红墙绿瓦都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 相比之下,办丧的白,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经了两个多月的病情反复之后,谨亲王幼子终还是没能留住。 孩子还太小,丧事不能大办,谨亲王府只将府门口的白笼灯换做了白的,其他各府做了什么也不太好打听。逸郡王府里,孟君淮与玉引一起食素了三日,又为那个才将人间浅看了两眼,便要回去再行投胎的小小的孩子抄了三日的经。 偏生在几天之后,兰婧和阿祺也病了。 大雪突降,小孩子受凉生病本也没什么稀奇,但谨亲王幼子的事无疑为此添上一层别样的阴云。偏偏又是年关将近,按规矩,孟君淮谢玉引连带尤氏、何氏都闲不下来。 尤其是除夕,他们理当都在天不亮时就起床,而后进宫贺年,等子时迎来新年才能回府。 可两个孩子的事实在让人挂心,腊月二十九的时候,玉引终于觉得必须另做安排。 晚上,她坐在榻上看看在案边沉吟不语的孟君淮,开口道:“让侧妃留在府里照顾孩子吧,我跟母妃解释。还有……何氏那边,也准她照顾兰婧吧,苏良娣一直说兰婧想起生母就哭闹,这几天尤其厉害。” 孟君淮点了头,她又说:“殿下在乾清宫放心参宴就是。府里有事让王东旭直接到坤宁宫禀我,比进乾清宫禀话方便,我肯定安排得好好的!” 他又点点头,而后道:“你带着和婧就行了,阿礼跟我参前面的宴。” 玉引想说你会不会太累了?而后想起去年的宫宴阿礼也是跟着他便没说,只又道:“那殿下少喝点酒。” “嗯。”孟君淮一哂,起身走到榻边坐下,看看她,伸手一揽,“每年过年头几天都忙得晕头转向,过完这几天带你出去轻松轻松?” 然后他自己提了个议:“爬山去?去香山就是请个旨的事,风景不错,还有寺庙可以拜一拜。” “……太冷了吧。”玉引仰面躺在他腿上,想想又说,“还是别出门了,这就已经病了两个孩子,再把另外两个冻着。” 孟君淮皱眉:“谁说要带和婧阿礼了?” “不带吗?”玉引明眸望着他,“大过年的多不合适……要不这样,上元时咱在府里看花灯,我往年在家都是这样过的,和婧也说喜欢花灯。” ……怎么总一口一个和婧喜欢! 孟君淮郁结于心,这种时候总有点后悔把和婧给她。原本两个人话说开了,他喜欢她、她不讨厌他,四处走走玩玩多好啊?可她头一个想到的总是和婧喜欢什么。 她都没这样想过他…… 孟君淮怨恼地把她腰间的香囊握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扯上面的流苏。 玉引一把夺回去,瞪瞪他:“嫂嫂刚给我做的!” “哎你还护食……”孟君淮话一出口就见她瞪得更狠了,赶紧识趣地不再继续。 他清清嗓子叫来杨恩禄:“上元节在府里看灯,你着人安排。” 次日,几人起床时都还没到寅时。慢说和婧进正屋时是一副困得都要哭了的样子,就是玉引都在床上挣扎了半天才起来。 从盥洗到更衣到梳妆,她脑子里都是木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珊瑚捧来早先挑好的两套首饰问她用哪套,她呆滞地看了半天,似乎依旧没明白珊瑚方才说的什么。 孟君淮洗完脸抬头便看到这一幕,嗤声一笑,走到她身后就拿起头面在她头上比划。 按本朝的规矩,命妇碰上这种正规些的筵席,不一定穿朝服,但梳髻是必须的。以细网拢住的发髻上用什么样的头面讲究很多,玉引这里每月添三套新的,花样琳琅满目。 眼下拿出来的两套是她早几天挑好的,只是没定最终用哪个。孟君淮也不替她拿主意,只挑每套里最重要的宝花和两边的捧鬓簪在她发髻上,问她:“好看吗?” 满脑子浆糊的玉引抬眼看看镜子,皱皱眉:“金色太多了。” “那套更多。”他道。 她心说不可能,她挑的这两套虽然都是金色打底,但镶嵌玉石珠宝看上去更明显,并不是这么金灿灿的效果啊? 玉引便抬手摸了摸,把一枚捧鬓摸下来一看:“……殿下您放反了。” 底面朝外可不都是金色么! “……哦。”孟君淮悻悻地给她把捧鬓翻了个面,她自己也把取下来的另一枚簪回去,对着镜子看看:“就这个吧!” 珊瑚和琉璃便一起上前把余下的满冠、钿儿之类的都簪上了,玉引站起身,明显感觉头上重了好多! 去年也是这样,弄得她连吃早膳都不敢低头,只凑凑合合吃了四个小馄饨就跟他进宫了。 今年她依旧不好敢头,结果他在旁边还笑她:“哈哈哈哈你感觉有几斤 重?” 玉引梗着脖子,端端正正地侧头面向他,磨牙:“反正比殿下的头重。” 孟君淮盛了碗粥,屏笑送到她嘴边一勺:“来,张嘴。” 玉引:“不要……我得吃点实在的。” 去年早上吃了四个小馄饨之后,在宫里一整天也只吃了两小块点心,宫宴上又不方便大快朵颐,回府路上差点圆寂! 尤其那会儿她吃的馄饨还是纯素的…… 孟君淮一笑表示了然,接着就让人去膳房问有没有现成的酱牛肉?有的话上一碟来。 然后玉引就被他实实在在地塞了大半碟酱牛肉,又被他喂了两口豆浆后,她毫无征兆地一声:“嗝……” “……”孟君淮端着碗一怔,玉引捂着脸赶紧开溜,又听和婧在身后笑,嗔怒道:“你们快吃,一会儿进宫要晚了!” 孟君淮搭着余下的酱牛肉风卷残云地吃了碗面,几人便一道出了府。 她带着两个孩子坐马车,他则是骑马走在前面。上马车前还好,他拢拢她的夹棉披风,跟她说“别冻着”,可到午门前各自下马、下车后,他正严肃地跟和婧嘱咐“听话些,别让你母妃累着”之类的话,旁边横插过来一句:“哟,六哥。” 他们循声看去,是十二皇子府的几人也刚到。十二皇子和正妃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侧妃许氏,到了近前,三人齐施一礼:“六哥、六嫂。” “十二弟。”孟君淮没在意,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叮嘱和婧,“和堂姐妹玩也别太疯,不然你母妃要担心你。” 话音没落就听十二皇子跟祝氏道:“云婧在家有奶娘照顾,你不用那么担心,好好过年。” 和婧应了声“好”,孟君淮又站起身握握玉引的手:“手炉让珊瑚她们勤换新的,在母妃那儿不用见外。” 十二皇子也执过祝氏的手:“需要什么就跟母妃说,一家人不见外。” 玉引:“……”听到这儿她也觉出十二皇子是成心的了。 孟君淮更直接一脚踹了过去,见十二皇子跑得快,便在后面追着骂:“你别跑!敢拿你哥嫂寻开心了?看我得空了不去贤嫔娘娘那儿告你的状去!” 一行人就此兵分两路,男眷先乾清宫问安再去太和殿参宴,女眷则先去坤宁宫磕个头再去各自母妃的宫里。 贤嫔本来就跟定妃住得近,今年又说好了去定妃那儿一起过年,玉引便 一直和祝氏同路,被祝氏笑吟吟的目光打量了好久。 终于打量得她不好意思了:“你别看我了……”玉引一瞥祝氏,“我们殿下就是随便叮嘱两句,你干什么啊?” “没事,替嫂嫂高兴呗。”祝氏说罢看向和婧,“和婧喜欢你嫡母妃吗?” “喜欢啊!”和婧点点头,小手朝天一伸,“母妃最好了!” 祝氏笑笑:“哎,一会儿去了你奶奶那儿,你也该怎么跟你母妃亲近就怎么跟你母妃亲近!你奶奶知道你们处得好,肯定高兴!” “什么啊?”玉引听出不对,压了音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你们府里那个顾氏……她姑母不是在宫里吗!”祝氏也把声音放得低低的,“前阵子她略晋了一级,打才人晋到美人了,迁去了贤嫔娘娘宫里。平常倒是肯定见不着定妃娘娘,但今儿两个宫凑一块过年她肯定在,别让她给你找麻烦。” 顾氏…… 玉引都快忘了这号人了。顾氏被孟君淮扔在前宅跪了两天、又被她吩咐搬出北边三合院时还没到夏天,现在一转眼都年关了。 乾清宫。 除夕这天百官都要进来拜年,觐见的人自然很多。皇宫再大也是有限的,泰半官员都只能在殿前广场上等着,皇子们略强一些,附近开了个小厅让他们先候着。 众人陆续到齐落座后,竟久久都没人说话。一是皇长兄刚失一子的事让他们难以说出吉利话,二是这般到齐了一落座,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去年此时。 这一年,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一年前他们谁都没想过,自己这个闲散的宗亲有一天要插手到政事里去,且还是直接叫板东厂西厂。 好像静默地坐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排行第二的平郡王才终于寻了个能说的话题:“八弟明年也该及冠了吧?” 正怔神的皇八子忙应话:“是,我和九弟是同年的,都是明年及冠。” “嘿,我是年底的,理应再等一年。八哥您先!”旁边的皇九子大方地一笑,目光斜斜地划过对面提前封王的十弟,善郡王。 善郡王喝了口茶,没说话。 皇九子哪由得他装聋作哑,他封王时的那一出本就弄得一众兄弟都不痛快,被他那出打了脸的皇七子良郡王又是皇九子的亲哥,皇九子便冷言冷语地又添了句:“反正爵位迟早都会有,咱一年一个,谁都 风光一回,我可干不出为出风头不顾兄弟情面的事儿!” “啪。”善郡王手里的茶盏狠狠在案几上一落,“九哥你……” “你还横上了?”皇九子拍桌子就起来了,“你个轻重不分好赖不辩的!早看你不顺眼!” 二人说着就呛狠了,善郡王也拍案而起后两边便都撸了袖子,明摆着要干一架!旁的兄弟赶紧上前拉人,这边说“九弟九弟你消消气!”,那边喊“老十你坐下!你敢跟哥哥动手?”,好半天才消停下来。 事情传到各家正妃耳朵里的时候,后宫各处都正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祝氏坐的地方离门近便先得了禀话,她明显脸色一白,挥手让自己身边的人和玉引带进来的宦官都退了出去,自己去玉引耳边低语了几句。 刚被定妃叫到跟前的玉引面色也一白,定妃便问她:“怎么了?” “哦……没事。”玉引缓了缓,一时也想不到怎么编谎遮这事儿,便垂眸不再多言。 “唉,你们呐……”定妃摇了摇头,“总有不想、或者不能跟本宫说的事,那本宫就不问。坐吧。” 玉引在离定妃两步远的绣墩上落了座,定妃又招招手将和婧叫过来,直接抱到自己膝头。 定妃问和婧:“听说你近来都跟嫡母妃住啦?” 和婧点点头:“是。” 定妃递了块点心给她,又问:“住得惯吗?若想换个住处,你可以直接跟奶奶说,奶奶帮你安排。” 玉引心里咯噔一紧,不过下一瞬,她也明白定妃为什么这么做。 她们到底不同于寻常人家婆媳都住在一起。定妃身在宫里,对王府的事可以说是俩眼一抹黑,她这个嫡母如果要欺负孩子定妃很难知道,而若她当真那样做,定妃问她,她也不可能说实话。 所以只能问和婧。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懂什么?喜恶都是挂在脸上的。 于是玉引便心平气和地看着定妃问,和婧眨眼望望定妃:“住得惯呀,母妃那里床很大,睡得舒服!” 定妃明显一怔:“你……平常都跟你母妃一起睡?” “也没有……”和婧扁扁嘴,“父王非要过来,所以我跟父王一人一天。轮到我的时候,我才能跟母妃一起睡!” 这个“父王非要过来”,对和婧来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旁人可是都不会按她的意思理解。 是 以周围顿时一阵哄笑,哄笑之后,大家都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谢玉引。 玉引又没法解释,红着脸招呼和婧过来:“来母妃这儿坐,别累着你奶奶。” 和婧听言二话不说就“扔下”奶奶不管了,跑到玉引身边一歪,还把手里的点心递了出去:“母妃吃!” 打这之后,永宁宫里的氛围才算彻底“其乐融融”。 用晚膳时定妃和贤嫔各给自家儿媳添了菜,晚膳后定妃又赏了玉引不少东西,另外和颜悦色地透给她一句:“你安心过你的日子,本宫这边不老实的人,本宫自会收拾。” 玉引便松了口气。今儿个一开始时,定妃不咸不淡的态度也让她觉得应该是有人在定妃耳边煽风点火了,可能是祝氏提醒她的顾美人,也可能是别的人。 她心里存了个疑影儿,眼见外面烟花起来,只得姑且将疑影儿放下,先陪着和婧去殿前看烟花。 和婧想看,又已经犯了困,歪在她怀里边揉眼睛边打哈欠,小模样又可怜又可爱。 “王妃。”赵成瑞的声音穿过烟花的带来喧闹在玉引耳边一响。 玉引回过头,他道:“前头来人传话,说殿下让您现在就带着大小姐往外走,他一过子时便出来,尽快回府。” “这么早?出什么事了吗?”玉引蹙眉。 恰又一阵烟花蹿起来,她没听清赵成瑞说什么,就听到一句“齐郡王”。 那是皇四子,当今皇后的儿子,除了元后所生的谨亲王外唯一嫡出的皇子。 玉引把和婧一抱,转身折回殿里:“母妃。”她朝定妃一福,“和婧困得厉害了,妾身想早点带她回去。” “哦……去吧。”定妃点了头,转而又道,“喝碗鸡汤暖暖身子再走?” “不了,妾身已经着人跟殿下那边回话了,殿下大概也会尽快出宫,不好让他等。” 定妃便不再多言,亲自将她送到了永宁宫门口,嘱咐她回府也早些歇着。 玉引领着和婧匆匆地往宫外走,然则刚过了太和殿后的中左门,就见孟君淮疾步迎了过来,跟在他后面抱着阿礼的宦官几乎要跑着才能追上。 “殿下?”她满脸疑色,“怎么了?” 孟君淮握住她的手,半步不停地继续向外去:“父皇禁了四哥的足,宴上当众说的。” “啊?”玉引一惊,“大过年的怎么……” 五彩斑斓的烟花下,孟君淮冷笑得让她都打了个寒噤:“东厂拿了四哥的错处,趁着宫宴捅出来的。” 玉引喉中噎住。 “近来我们也得多加注意。”孟君淮深缓了口气,“虽然我不算很起眼的一个,但不知东厂这把火想怎么烧。” 出了宫门,玉引才见还有好几个府的都已经早早地赶出来准备回府了,方才在太和殿的事有多令人意外和惊惧由此可见一斑。 她便一路都惴惴的,紧张之下,手指也不知捻什么捻了一路,下车时才见和婧鬓角的一缕头发已被她捻作一股。 还好和婧睡着…… 玉引赶紧把它捻开,再喊奶娘来抱和婧阿礼下车,和婧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母妃……” “你安心睡,母妃迟些过来。”她拍拍和婧后背哄着她又闭上眼,自己便径直朝孟君淮去了。 孟君淮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宦官,抬眼便见她脸色惨白地走过来。 “……吓着你了。”他拥着她一起往府里走,过了次进门,停下脚步,“你先去睡,我要等等四哥那边的信儿,看他需不需要我们帮什么。” “我……”玉引心里还慌着,慌得她觉得自己待着会不安心。 “我等殿下!”她道,见他挑眉,又道,“我知道东厂的厉害,殿下别……” 她的声音倏然顿住,一句“殿下别留我一个人,我害怕!”噎在了喉咙里。 这话说出来……让她觉得怪怪的! “唔……”孟君淮看出她的慌乱,没追问她想说什么。他一哂,“去我书房,先吃些东西。也不用等太久,两刻没人来禀话就算了。” 她便随着他去了书房,孟君淮让她先坐,又拿了个手炉给她暖身,然后自己去门边吩咐外头的宦官:“让膳房上些热乎的东西来,按王妃的口味做。也给正院送几样去,大小姐若一会儿醒了可以吃。” 吩咐完他转过身折回屋里,定睛一看,却见她已伏在了案上。 “……玉引?”他唤了一声,她没反应。凑近了屏息听听,呼吸均匀。 这就睡着了?! 孟君淮哭笑不得地抱臂看了她好一会儿:“小尼姑你不是要等我吗?就这么个等法?” 她依旧没反应,端然就打算这么个等法了! 第53章 上元 宵夜端上来后,孟君淮犹豫了一下,没叫玉引起来。 困厉害的时候不会有心情吃东西,只会想好好睡觉,那就先让她好好睡吧。 他便安心地继续等齐郡王府的信儿,约莫过了两刻时还真有信儿送来了。来传话的是四哥府上的护军首领,说并不需他们相助什么,让其他各府近来少跟他走动,免得再让东厂抓了话柄,在父皇跟前扇耳旁风。 孟君淮一喟,让那护军退下,心里也不知道该心疼这位四哥,还是该生他的气。 东厂在借势跟他们叫板不假,可四哥被抓住的这个错处,并不是东厂胡编乱造。 大前年,四哥刚得封齐郡王的时候,去南边玩了一圈。宗亲嘛,手里又没实权,游山玩水很正常。 但四哥去的前后脚,南边就闹了水灾。后来过了三两个月,四哥玩完回来,当地的官员又前后脚因为挪用赈灾银两的事被革职查办。 只是,这事一直没有查完。因为被挪用的银两花在了何处,涉事官员一直含含糊糊,没个准话。 直到方才东厂捅出证据,满朝才知是花在了讨好齐郡王身上,那些官员怕得罪了皇子会给自己惹来更多麻烦才一直不说实话,太和殿中一片哗然。 这事让人说点儿什么好?孟君淮震惊之后就想说,四哥你是缺心眼儿吗?! 他知不知道官员们拿来讨好他的钱是不是赈灾的银两都不重要。当地闹着灾,几万子民过得水深火热,您一个皇子游山玩水就算了,还大把大把花当地的钱,本身就够被吐沫淹到半死。再说,就算当时真不知,四哥事后也一点没怀疑那些钱或许就是赈灾银两?这不可能! 那您倒是赶紧上疏请罪啊!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明白,说自己确实不知道,顶多挨两句训;如果再自掏腰包把钱补上呢,兴许还换一美名,左不过就是府里要拮据些…… 总比这么被东厂拿住了,再当众捅出来好啊! 孟君淮细想之下直头疼,摇摇头,知道现下除了忍下这口气之外也没什么法子。罢了,终究也是四哥自作自受。 他缓下气来准备去就寝,偏头瞧瞧,玉引还在旁边伏案睡着。 他推推她:“哎,玉引。” 玉引没动,迷迷瞪瞪地传出来一声:“嗯……?” 孟君淮笑了一声:“可以回房睡了,你是回正院还是去我房里?要不在书房睡也行,那边有榻。” 她又迷迷瞪瞪地回了一句:“都行……” 孟君淮:“……”什么都行!选哪样你也得起来啊! 他见她应完这句就又睡沉了,可见今天累得厉害得慢慢缓缓。想了想,那只能让她先在书房睡了。 书房用多宝架隔了两间,内间里就有床,他偶尔也在这儿睡。只不过这床窄,睡俩人不太够。 他啧啧嘴,心说“这可不是我扔下你不管啊”,然后把她架起来,往内间挪。 玉引这会儿到底醒了,发蒙地望一望他,任由着他扶着往里走,神色迷茫:“怎么了?” “……没怎么,睡觉。”他索性将她打横一抱,几步走到榻边将她放下,玉引皱皱眉,略缓过来点神:“齐郡王的事,怎么样了?” “暂时不用咱们操心,你接着睡吧。”他说着,手在她眼睛上一蒙,玉引在黑暗的环境里不知不觉就又睡过去。孟君淮笑看看她这副困得神魂颠倒的模样,小心地替她取下了几个大些的珠钗,然后把灯一吹,自己出了书房。 “去正院叫人来侍候。齐郡王府出了事,明天不见人了,贺年的也都挡回去。”他吩咐着,一哂,“也不必催王妃早起了,让她睡足了再说。” 他说着就往自己的住处走,走到半道又想起和婧。和婧现下应该在玉引屋里吧?那明天一早上,和婧醒来发现母妃居然没陪她,多半要生玉引的气。 他就气定神闲地去正院睡了。次日一早,和婧睁眼吓了一跳:父王?! 她惊奇地咬着手指看了他一会儿。孟君淮昨天睡得比她晚多了,一点反应都没有,结果和婧看了一会儿之后,躺不住了。 她要是自己起来,肯定会吵醒父王;但是这么干躺着,又好无聊。 和婧挣扎了一会儿便钻进了父王的被子,凑得近近的观察他的脸,一个劲儿地想看明白父王打算醒了没有?打算醒了没有?打算醒了没有! 她急得翻来覆去的,过了会儿,孟君淮终于让她给拱醒了。 他皱皱眉睁开眼,和婧一脸惊喜:“父王您醒了!” 孟君淮把她按住,她踢踢腿又问:“母妃呢!” “你母妃昨天太累,在书房睡了。”他打了个哈欠坐起身,而后把和婧也抻起来,“起床。过年不用读书,许你疯几天。” 和婧高兴坏了!她大多数和父王相处的时候,旁边都有某个母妃在,这种 “父王带着她起床”“父王带着她用早膳”的情况更是罕见,这个早上对她来说过得特别新鲜! 父女俩过得挺好,盥洗完一起坐下来吃早膳。但过了片刻,两个侧妃来向王妃问安,一见着人就傻了。 昨天前宅正院的人都累得够呛,王妃睡在书房,一时也没人想起来该去东院西院传个话。今天杨恩禄又歇着不当值,当值的这个脑子又笨点,没直接请尤氏何氏回去,而是进屋禀给了孟君淮。 孟君淮想想,那就见见吧,兰婧和阿祺还病着,得问问怎么样。 是以当玉引一觉醒来,更衣之后白费周折地把在床上滚了一夜的发髻拆掉、重梳、再用完早膳,赶回正院就见堂屋里气氛诡异得好像闹了鬼。 两个侧妃分坐两侧,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孟君淮坐在她平常坐的位子上,执盏喝了口茶。 还是和婧反应最快!和婧刚蹭到和孟君淮一案之隔的椅子上坐下,一看见她就又蹦下来了,响亮地叫了声:“母妃!” 玉引把扑过来的和婧一把揽住,两个侧妃赶忙起来见礼,孟君淮也迎过来,在她正要问和婧“睡得好吗?”的时候,他问她:“睡得怎么样?” “……还好。”玉引面对着两个侧妃,觉得跟他这么说话有点儿尴尬,想了想,道,“殿下在……跟侧妃们喝茶?” “我是想问问兰婧和阿祺的事……刚坐下!”他下意识地紧张了一瞬,解释后一声干咳,“一道说吧。” 玉引便进了屋,四人一齐落座。原本打算借阿祺的病哭两声委屈委屈的尤氏看看王爷和王妃,忍了。 宫里因为齐郡王被禁足的事乱成一片。齐郡王是目下唯二的嫡出皇子,却是当今皇后唯一的儿子。 一大早,各宫就都听说皇后放下诸事赶去乾清宫求见了。但大年初一何等的忙碌?她能放下命妇的事不理,皇帝却不能撂下臣子不管。 永宁宫中,定妃从池嬷嬷手里接过银耳羹,一下下舀着,边轻吹热气边听池嬷嬷禀话。 池嬷嬷说完情况后就闭了口,未作半句置评,定妃一叹:“其实谁都明白,也不止是因为皇上忙,左不过是不想见罢了。” 若不然总能抽出个空闲说几句话的。 她抿了一口银耳羹的汤汁,便换了话题:“贤嫔那边怎么说?” 池嬷嬷垂眸平静道:“今儿一早,顾美人好像打碎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贤嫔娘 娘把她身边的宫人全罚了,另扣了顾美人三个月的俸禄。” “好。”定妃点了头,又说,“可你也知道,这事儿不全是顾美人一个的错,她只在昨天跟本宫说了几句话而已。” “是。”池嬷嬷欠了欠身,“但那个陶全材,也在咱永宁宫有些日子了,娘娘您若这么把人发落了……” 定妃的目光平淡地移到她面上:“你想替他说情?” “那倒不是。”池嬷嬷叹了一声,“奴婢是想着,您这么把人发落了,上上下下许会觉得您太不留情面。您瞧是不是做得周全些,譬如寻个别的做出,要不让他‘病’一场?” “用不着,该是什么罪名就是什么罪名。”定妃清冷而笑,“本宫待谢氏严厉,是怕她跟郭氏一样,从不容人到害人,不是为了让他们拿住本宫的心思从中挑拨。去吧,发落了他,让永宁宫上下都看着,不论他们看见我们婆媳怎么着,在本宫眼里,还是儿媳是自家人,不是旁人随便说她几句不是,本宫就信的。” 几次交道打下来,定妃也摸清楚些个中轻重了。 她这个儿媳,就是嘴巴笨点儿。比如上回顾氏在她这里搬弄是非,她一问,这谢氏根本连解释都不会解释,她让她想清楚了再起来回话,她跪了那么久都不知道怎么为自己分辩。 不过人嘛,显然是不坏的,不然和婧也不能那么喜欢她。 定妃暗中观察了这个小孙女好久,她昨天几乎事事都缠着这个母妃,跟不知情的人说是亲生的估计人家都得信。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何氏带和婧那时,她也见过何氏两回,那会儿和婧一进宫就更愿意待在她这当奶奶的身边。问她何母妃待她好不好,她也说好,可就是怎么看都不见亲近。 “等过了初五,让子溪到王府里去吧,叫她听王妃的吩咐。”定妃淡淡一笑,“王妃还年轻,又要管府里又要照顾和婧,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京中,齐郡王的事震荡一时,但在此后的几天里,又像放在严冬里的开水一样,迅速地冷了下来。 众人似乎在无形之中达成了一种默契,没有人多提一个字,好像除夕夜太和殿的满殿哗然从来不曾发生过。 眨眼就到了上元。 上元这天,逸郡王府里早将花园收拾妥当,请工匠做的花灯也挂了进去,足足二三百盏,枝头、廊下、路间,被点缀的五彩缤纷。 这还是白天灯尚未点亮的时候,等到晚上都点 起来…… 杨恩禄站在月门边想象了一下,知道肯定好看! “哎,你,过来。”他叫了个手下过来,“带着人,把四处都守好了。王爷王妃来赏灯之前,半个人也不许进,弄坏一盏我就要你的命;办好了,赏你二两银子喝酒吃肉。” 那宦官赶紧应下,连连作揖说“杨爷您放心!杨爷您请好!”然后毕恭毕敬地把杨恩禄送走。 数丈之外的北院,每个人都显得蔫耷耷的。 江氏抱臂倚在门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直摇头,觉得今年这上元过得真没劲。 往年的这天,府里会设个宴,从正妃侧妃到她们都可以去,王爷自然也在场。这天就会格外热闹,每个人都会精心打扮,谁都想着兴许今儿晚就走运了呢? 但今年连这心思都不必有了。前头传了话,说王爷王妃要在前头看灯,王妃赏了两桌宴,让她们自己吃。 谁缺她那几道菜! 江氏心里不痛快,她毕竟是和郭氏、尤氏一道进来的,郭氏直接就是正妃自不必说,尤氏后来也抬了侧妃,就她要在这儿守着北边。 更让她不痛快的是,今儿晚上那个灯会,王妃开口让前阵子刚晋良娣的苏氏也去,对她这个“老良娣”半个字都没提。 唉,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江氏心里酸溜溜的,俄而打了个哈欠,索性回屋闷着去了。 正院里,玉引想着今晚有的热闹、还要费脑子猜灯谜,就由着自己在床上赖了一下午。 孟君淮也在,看她跟要在床上生根似的就笑话她:“平常和婧午睡你都不让她赖床,现下自己这样,以后怎么管她?” “她这不是不在嘛!”玉引趴在床上感受着浑身瘫软的舒适,又叫来琥珀,“你去苏良娣那儿盯着,若看二小姐精神不好,就领和婧回来。” 阿祺的病前几天就好了,兰婧则是今天才算好彻底。和婧一听就兴奋地找妹妹去了,算来已在苏良娣那里待了一个多时辰。 孟君淮噙笑坐到榻边:“你真不起来?我跟你说,小孩子猜灯谜特别灵,你要不要提前去园子里看几个先猜着?别输给和婧啊。” “哎,谁要跟她抢灯啦……”玉引打个哈欠,斜斜地睃他一眼,还是懒得动。 自打他跟她说他喜欢她之后,她好像就过得越来越轻松了。之前许多时候跟他待在一起她都会紧张,大部 分时候都“端着”,记着自己是“逸郡王妃”。但他说了那些话后,她不由自主地就绷不住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是这样自在了起来。有的时候一回想一对比,自己也有点诧异,觉得这么过日子特别没脸没皮? 不过他一直也没说什么,反是她自在他也自在的模样。玉引就又心安理得地继续没脸没皮了下去——毕竟这样她过得舒服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人当然都是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的,何必拧着来? 趴累了之后,玉引翻了个身,撑坐起来要去够榻边小桌上放着的茶水。 孟君淮随手拿过来递给她,她端过来喝了两口满足了,他又顺手接回去放下。 她就又栽回榻上继续生根发芽…… 眼睁睁地看着玉引懒了一下午的结果,是孟君淮都被她带得困了。夜幕降临后的花园里,和婧和阿礼照顾着兰婧一起玩,偶尔跑回小厅里看看被他们“扔下”的大人,然后就发现每次都能看到父王打哈欠! 和婧就找到杨恩禄,让杨恩禄沏一盏“浓浓的茶”过去给父王提神,阿礼还补了个具体浓度:“放十倍茶叶!” 片刻之后,接到浓茶的孟君淮脸都绿了:“嘶……杨恩禄我说你有病啊?” 杨恩禄躬躬身:“这是……大小姐和大公子的孝心。” 玉引闷头吃着汤圆努力不笑。 不远处的另一方小厅里,是为两位侧妃和苏良娣单独设的席。三人吃着菜,时不时也往窗外瞧瞧,没什么话可说。 在她们坐的地方,能看见周围的花灯,也能瞧见王爷和王妃那边的小厅。又因为那边的窗子也开着,她们隐约瞧见过王爷给王妃夹菜、还从王妃碗里抢汤圆吃的画面。 尤氏终于叹息出来,悠长地道了一句:“今非昔比啊……” 何氏笑着应和了一下,苏氏低头吃菜没说话。 苏氏有些庆幸,还好自己还不太傻,适时地老实了下来,若不然没准真要和顾氏混得一样惨了……这不?连尤侧妃都不敢做什么,最多也只是说两句酸话。 三两丈外,玉引一看芮嬷嬷端着东西进来,脸就红了。 芮嬷嬷是定妃赐进来帮她的,待人很和气,懂的事情也多,连……那方面的事她都懂,因为她在去永宁宫之前,是尚寝局的。 玉引便听芮嬷嬷说了不少事情、讲了不少道理,其中多半,她都 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哪怕……有点羞耻。 芮嬷嬷将小小的白瓷酒盅放在她面前,一福身,毕恭毕敬地到一旁。 酒盅里还冒着热气,玉引伸手倒了一杯,孟君淮抬眼看见了,一怔:“玉引?” “我想……我想喝一点。”她双颊红扑扑地跟他说,“这酒不烈,我就喝一点。” 第54章 念经 玉引端午喝醉的结果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现在她一提喝酒,孟君淮就会想到那方面的事…… 就连她自己也是。 于是说完这句话,她就羞得再开不了口了。 孟君淮看看她,见她默默地倒了一小盅便喝,他便也饮了一杯,尝了尝,确实不烈。 然后他清清嗓子说:“你如果心里别扭,别用这种方式逼自己。” “我没有……”玉引摇头否认了。其实,她确实觉得“心里别扭”,可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并不讨厌那种事…… 只是觉得很丢人、觉得愧对佛祖而已! 她又饮了一杯,羞赧刚褪去的双颊便又被醉意重新染上了一层浅红。 “那我们早点回去歇着。”孟君淮道。说着自己便起了身,取下六角木架上挂着的披风给她披上,接着他又要扶她起来,玉引笑了一声:“没那么醉,这酒真不烈!” 几丈外的另一方厅里,三人遥遥看见王爷王妃突然离席都是一怔,尤氏尤其不解:“这刚什么时辰,怎么……” 哪年的上元家宴也没这么早结束,今年还费心做了这么多灯,怎么反倒早早就散了? 何氏便说:“那我们也早些回去吧,殿下和王妃都回了,咱也不好自己玩乐。” 话音刚落,却见王妃身边的赵成瑞进了厅。 赵成瑞一揖:“两位侧妃安、苏良娣安,殿下和王妃想先回去歇了,吩咐下奴来传个话,让您几位尽兴便可。有什么需要添的东西,您吩咐下奴便是。” 几人相互看看,安下心来。平常闷在府里没什么事干,今天这么过节还挺有趣儿的。王爷既然开了口,她们便多玩一会儿好了,回房闲着也是闲着。 厅外园中,和婧刚偶然看上树上的一盏跑马灯,让宦官帮她摘下来,琥珀便来了。 琥珀蹲身揽住她,含着笑说:“大小姐,奴婢跟您商量个事。” 和婧拎着灯看看她:“你说吧。” 琥珀便道:“今儿殿下和王妃想早点歇息,您一会儿玩够了再歇息未免吵着他们。殿下说让您去东院或者西院住一夜,哪边都行,您自己挑,您看成不成?” 和婧自然不会想到他们是怕她“听到”什么,认真地琢磨了一下,便道:“那我去东院,跟弟弟一起睡!” “咦?”旁边的阿礼一听就来了精神,跑过来拉姐姐 的手,“好好好!我保护姐姐!” 然后和婧又拽上了凝脂,兰婧一瞧,咿咿呀呀地说“我也要……”,她的奶娘不得不花了些工夫劝她乖乖回苏良娣那里。 花园里皆大欢喜。 正院卧房中,玉引沐浴更衣之后,躺在榻上望着幔帐顶一阵阵地自己脸红。 她沐浴之后孟君淮才去,现下他还没回来。她便独自等着,这段时间真难熬啊…… 因为她满脑子都是关于行房的事。 定妃给她拨来的芮嬷嬷太懂这些了。进府六七天的时候,就看出她和孟君淮虽然经常同房,但很少真的“同房”。 于是两三天前,芮嬷嬷找了个机会屏退了旁人,跟她“促膝长谈”了一次。 玉引跟她说了实话,告诉她自己心里觉得羞得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芮嬷嬷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王妃,您若觉得这种事让您不舒服,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您若只是觉得羞得慌,这只能慢慢试着来,有几次自然就适应了。您彻底回避着这事,单靠自己一天天地琢磨,想把坎琢磨过去可不太容易。” 玉引想想,觉得这话有道理。她是觉得别扭不假,可也没别扭到完全接受不来。 芮嬷嬷又说:“其实寻常姑娘家也有在这种事上抹不开面子的,王妃您不过是因为修了佛,比她们更觉得难为情些。可您想想,佛祖岂会因为这种事怪罪您?这不过都是人之常情,若把这种事绝了,人人都没有孩子,过个几十年,只怕世上就连人都没有了。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佛也是人修成的佛,如今也靠人的香火供奉,当真没了人,对佛祖绝不是件好事。” 这话实在太不恭敬了。玉引当时没敢应,事后也不敢多想,可她私心里觉得是对的。 玉引躺在榻上不由自主地把芮嬷嬷的规劝又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乍然听见不远处脚步声传来。 她悚然一惊,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孟君淮沐浴后觉得口渴,进屋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听见榻上的动静抬眸一看,通过半透的纱帐恰见她一下将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他笑笑,放下瓷盏走过去,揭开纱帐侧躺着看看眼前被中的人形,道:“今天可是你主动提的。” 蒙在被子里的玉引闷了一会儿,鼓足勇气点了点头:“嗯。” 他便起身将里面那层较厚的幔帐也放了下来,伸手 揭开她的被子凝视了她一会儿,头一吻落在了她额上。 打从这一瞬开始,玉引就在脑子不断地跟自己重复四个字: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于是她甚至没注意自己的中衣裙是什么时候被他解开的,得以再回神,是因为他的手在她两腿间一抚。 他抚得很柔缓,却将她浑身激起一阵酥麻。 她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去,看到的自是自己衣不蔽体,脑中一下子又乱了。 孟君淮感觉到她双腿一搐似是要躲,移回来一口吻在她唇上,就势把她整个人都箍在了怀里。 “唔……”玉引分明地感觉到自己被一截硬物抵住,登时羞得不受控制地想推他。 他垫在她身后的手把她搂得紧紧的,刚放开她的嘴唇,就感觉到她的喘|息热得像团火,一口口在他脸边烧着。 他回想着她上一次的举动,抚在她耳边轻说了句:“念段经来。” “什么?!”玉引听到这要求乍然清醒了一瞬。 他继续吻着她,抚在她身上的手也没停:“不用太长,嗯……《心经》就好。” 她脑子已然再度懵了下去,听完要求不及多想,便下意识地应了他的要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 他猛地撞进来,她话音辄止杏目圆睁。到了口边的一声低叫却还是被她咬住,她浑身紧绷地看着他。 “继续。”孟君淮嗓音微哑地吐了两个字,玉引开不了口,他摩挲着又吻过来,舌头一探撬开她的嘴。 玉引大喘了两口,感受着他一下又一下的力道,羞耻的感觉重新腾起来,不得不依言继续:“照……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啊!” 他的力道骤然猛了一瞬,她终于喊出声来。 “啧。”他好似很满意地啧了声嘴,不怀好意地低笑着,竟还给她续了两个字,“苦厄。” 玉引悲愤地咬牙忍着,等着他将动作放轻些,可居然久久都等不到。她直觉得腰都悬空了,背也痛起来,一股酸楚直涌到鼻中,委屈的呜咽蓦地涌出。 “继续。”他还在提这个要求。 玉引忍着眼泪,手一把扣在他后背上:“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天啊为什么要边念经边做这种事…… 她的眼泪到底还是滑了出来,好像也不是难受的,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委屈。 她忍无可忍道:“我不干了!” 他低笑着根本就没理她,因为她明明还把他搂得紧紧的。 ……腿都搭上来了! 玉引感觉自己好像在认真地反抗,又好像在不住地期待他的下一次动作。她终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剩下的力气似乎只够大口大口地喘气了。若偶尔再有一下力道过重的,她便连呼吸也要滞上一瞬。 “师太辛苦。”他突然道了这么一句,声音哑得让她几乎不敢认。 而后她只觉下|身的感觉让她眼前都迷糊了一阵,她禁不住喉中一声低吟,而后可算觉得浑身轻松。 他终于放开了她,躺到她身边伸手探了探,扯过被子将她盖住。 她筋疲力竭中下意识地想把被子推开,又使不上劲儿:“热……” 他含糊不清地道了句:“小心受凉。” 那就盖着吧…… 她也懒得再动了。似乎连这句话都没想完,就已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 翌日,和婧明明比平常多睡了一会儿,又在东院用完早膳才走,可回到正院时,听说母妃居然还没起床? 玉引趴在床上觉得自己要归西,腰背腿肩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躺着别扭,趴着也别扭。起床更成了完全做不到的事,于是孟君淮很“善解人意”地留了下来,顺便早早就让人去东院西院传了话,叫两个侧妃不用来问安了。 和婧进屋的时候,便看到父王正坐在榻边喂母妃吃东西。 “来张嘴……”他舀了一勺皮蛋瘦肉粥喂到她嘴边,玉引趴着吃下去之后伸手够了够:“我自己来。” “歇着吧你。”他避开她的手又舀了一勺,“今天你归我照顾。” 玉引只好先从旁边小桌上的碟子里摸过来个豆沙包自己吃。 他向她“禀报”了一下安排:“中午让膳房添个山药乌鸡汤给你恢复恢复气力,另外一会儿有人过来给你按摩,免得……” 一句“免得就此怀上”没说出来,身后乍然传来一句:“母妃病了吗?!” 二人同时看去,和婧一脸担忧地跑到榻边:“母妃哪里不舒服?大夫来过了吗?我让奶奶传太医来?” “……”玉引有点尴尬,抬手摸摸她的头,“没事啊,母妃就是……昨晚没睡好,歇一歇就行了,你别担心。” “那我也照顾母妃!”和婧干 脆道。然后她看看桌上,挑了个肉饼端到面前。撕一块、蘸蘸醋、喂给母妃,然后等母妃从父王那儿吃口粥,她再撕一块、再蘸蘸醋、再喂给母妃,再等母妃从父王那儿吃口粥。 一整顿早膳,玉引觉得自己被这父女俩照顾得像一个筋骨寸断的废人。 饭后,她撑了撑身子:“我出去走走。” 孟君淮&和婧:“我扶你!” 玉引一下子瘫回去:“没事,我躺着吧。” 东院,阿礼在和婧走后就绷不住了,一下子哭出了,然后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 起因是今天姐姐还在睡觉,他就被奶娘叫起来去读书了。而后在他休息的时候,姐姐起床吃早膳,他一问才知道,过年的这些天姐姐都是不用读书的,只要下午练一个时辰的字就可以。 可他除了除夕那日进宫参宴外,一天都没歇,一天都没有。 阿礼就觉得,凭什么呀?说好了他和姐姐一起念书,那自然应该姐姐休息,他也休息。现在为什么姐姐每天都可以睡懒觉、开开心心地玩,他却要天不亮就爬起来温习功课? 姐姐还比他大呢。 阿礼耷拉着脑袋坐在安排不吭声也不看书,尤氏板着脸教训了他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下:“阿礼啊,不是母妃不疼你。有些话你现在可能不懂,日后你会慢慢明白……可若到明白时再读书,兴许就来不及了。” 阿礼抽噎着望着她,尤氏又道:“你姐姐六岁才开始正经读书,你三岁,母妃就催着你父王请先生进来了,你想没想过为什么?” 阿礼摇摇头。 尤氏便说:“因为你是府里的长子,你要上进。” “那姐姐还是长女呢……”阿礼对这个理由很不服,又抹了把眼泪,道,“姐姐是长女,又比我大那么多,她怎么就不用上进!” “因为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尤氏耐着性子给他讲道理,“女孩子没有什么可争,无非嫁人成家、相夫教子。你父王对你们的疼爱也是不同的——这话你不能去问你父王,但你可以自己慢慢看明白。” “有什么不一样的。”阿礼依旧不服气,嘟囔着说,“父王对我好、对姐姐也好、对弟弟妹妹也好,明明就一样!” “不,不一样。”尤氏慈爱地抚着儿子的头,说得语重心长,“你是能当世子、能担你父亲的爵位、能接管这个王府的人,你父王对你 有疼爱,更有器重。但你姐姐……她现下六岁,最多不过再有十一二年便要嫁人,便和王府没什么关系了。你父王现在待她好,是不肯她对家里存怨;是想她日后嫁了人,能对家里存着念想,让夫家一起帮着你。” 尤氏说着,心下有些酸楚。这些东西她原本也是不懂的,直到十二三岁那会儿,听到父母的交谈。 他们只是想让她嫁个好人家之后,日后能帮衬着弟弟——不止父亲这样想,就连她的母亲也是这样想。 “所以,你一定要争气。你若要和旁人比,便和比你年长的堂兄们比,不要和比你小的、或者是你的姐妹们比。”尤氏边说边站起身,执起方才被他摔在案上的毛笔蘸好墨递给他,“好好念书,你自己的前程、你的母妃、还有你的弟弟,日后都要仰仗着你呢。” 阿礼又哽咽了两声,伸手将笔握住。 他乍然惊觉自己肩上有好重的责任,同时也觉得……听上去就好累啊。 正院,和婧近些天玩得心有点浮,即便只是每天下午练一个时辰的字,也越来越坐不住了。 她哭丧着脸托着下巴不想继续写,孟君淮探手从她发髻上拔了根簪子又在她头上一敲:“再有四天,先生可就该回来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呜……”和婧委委屈屈的,她觉得还没玩痛快呢,年就过完了。这年怎么就不能长一点呢?比如,为什么不是正月二十过元宵?这样先生就能再晚点回来。 在榻上卧了大半日的玉引片刻前可算勉强下了榻,她艰难地出去散了圈步,回来就见和婧的脸跟个小苦瓜似的,孟君淮在旁边哄得很困难。 玉引一哂,寻了面小铜镜捧到和婧面前:“你看你,再生气就要变丑了。” 和婧翻翻眼睛看看,依旧很不高兴。 “唉,别这么苦大仇深嘛,练字多有趣啊?”玉引蕴着笑哄她,招招手让凝脂过来。 然后取了几个小香囊放在二人之间,五颜六色的,每个都不一样。 “来,你俩一起写,不比速度,比谁写得好。写得好的就得个香囊,最后赢了的,晚上的宵夜添一盘蜜三刀!” 和婧和凝脂眼睛都一亮,孟君淮也觉得挺有趣,想了想又说:“不行,明天上午的点心添蜜三刀吧,晚上别吃那么多甜的。” “好!”和婧主要是喜欢这些香囊,马上要提笔开写,一下子又反应过来,“不对……凝脂比我大!” “凝脂练字的机会哪有你多啊?”玉引一哂,“要不这样,你跟凝脂商量,看她肯不肯每页让你一个字?若她有五个写得好,你也有五个,便算你赢。” “凝脂……”和婧立刻恳求着要跟凝脂打商量。 凝脂也大方:“奴婢每页让大小姐两个字!奴婢若有五个写得好,大小姐有四个,便算大小姐赢!” 说罢两个人便开始了,玉引也没给和婧太多“优待”,二人用的笔墨纸砚全都一样。 她偷偷瞧了瞧,和婧写得神色紧绷,小表情里全是认真! 然后她捶捶腰,打算继续去榻上歪着去,却是走两步就觉得酸得不行。 孟君淮赶忙扶了她一把,想跟她说“今晚早些睡,好好歇歇”,然则刚说了两个字,她就一挣:“今晚我带和婧睡!” “……”孟君淮好笑地看了她一会儿,拦到她身前将她一拥,“你在想什么?” “我在……”她怔怔地望着他,“我……没想……什么……啊?” “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一副“我懂”的神色,俯首吻一吻她,手不老实地探进她的上袄中,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什么时候‘想’得狠了,你跟为夫直说啊!” 第55章 生气 元月二十,范先生从家中回到王府,和婧和阿礼便又开始每天按时读书了。 阿礼想到姐姐前些天过得那么轻松,既觉得羡慕又觉得姐姐好可怜。 他不停地在想,父王居然不是真的喜欢姐姐吗?等到姐姐日后嫁了人,她就不是家里人了?这种事听上去好可怕,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哭得很厉害,假如知道这些事情,也一定会。 那他要对姐姐更好一些!不管父王是不是真的喜欢姐姐,他都是真的喜欢! 一个上午过下来,和婧就发现这个小她三岁的弟弟突然开始照顾她了。 她在那里读先生刚教完的书,他会突然递杯水来给她喝。他们一起休息吃点心,他非要让她多吃两块。吃完点心后她坐下来练字,他居然还要帮她研墨?! 和婧觉得阿礼怪怪的,赶紧摆摆手拦他:“不用你帮我!凝脂会给我研墨的。” 凝脂在旁边看着阿礼,也是一脸“大公子你怎么了啊”的神色。 阿礼扁扁嘴坐回去,范先生和气地摸摸他的头:“大公子很懂礼嘛!” 阿礼听了夸奖还是不高兴。 于是和婧中午回正院用膳时就把这事跟玉引说了,她站在玉引面前一脸的不懂:“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一上午都怪怪的,非要帮我做事情,脸还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哎呀你还学新词儿了…… 玉引把和婧抱起来放在榻上,让她别担心,但她又说:“我能不能叫阿礼过来用膳,母妃哄哄他?” “呀,你这么担心?”玉引看着她一笑,宽慰道,“好啦,你尤母妃是他母妃,她自然会照顾好他,会没事的。” 和婧想想,也对。便安心地用了午膳,回自己房里睡午觉去了。 但没过两天,玉引就发现这俩孩子鬼鬼祟祟的。 他们读书的小书房地方在前宅,北边的妾室们没有召见不能去,两位侧妃无故不能去,她倒是可以随便走走。 于是她闲来无事,就想去看看他们读书读得好不好,功课有没有太难什么的。结果她到时他们好像正要休息,和婧阿礼连带凝脂,一齐从屋里跑出来,直奔小书房后面去了。 她没多想,以为他们就是找地方玩,便先跟过去叫住他们先问问。然则脚下刚一拐到屋后,便听阿礼的声音明显是刻意压低的:“嘘!嘘!你别叫!安静点!” 玉引 退回拐角后偷偷看看,三个孩子都在墙根边围着,好像正看什么东西。 接着听到和婧的话似乎忧心忡忡的:“还是算了吧……真的不行,它会挠东西,万一母妃不答应呢?” “那我们就一直偷偷养着!实在不行,我去说服我母妃,替你养着,你来玩!”阿礼说着一拍胸脯,一副小男子汉的样子。 和婧蹲在那儿看看他:“何必呢?我不想让母妃不高兴。” “可是你喜欢啊!”阿礼说得斩钉截铁,还有点急,“姐姐你喜欢最重要了!不要管别人!” 和婧伸手摸摸地上的东西,想了想,松了口:“那我回头跟母妃商量商量!但如果母妃说不行,就是真的不行了哦!” 玉引一笑,见她并没有打算瞒自己便很高兴。她绕回屋前等着,等了会儿,三个小孩就蹦蹦跳跳地出来了,看见她时同时一滞。 “母妃……”和婧明显有点小心虚,走到她面前道,“母妃什么时候来的呀?” “嗯?刚到。”玉引随口一应,蹲身看向阿礼,“书读得怎么样?功课难不难?你们两个差三岁,要是你觉得太难要及时说。” “还好!”阿礼腼腆地笑笑,“先生给我和姐姐讲的东西不一样,讲给姐姐的我有时听不懂,讲给我的,就只有那么一点儿难!” 玉引道了句“那就好”,话音没落,便见两个孩子的目光递过来还过去。 她甚至看出阿礼在动的口型是:说啊! 玉引微笑着看向和婧:“怎么了?” 可她这样一问,阿礼却抢先说了:“母妃,姐姐想养猫,我便帮她弄来一只,您让她养好不好!” “养猫啊?”玉引对他说出的话一点都不意外。方才听他们说了几句,便猜到他们围着的东西不是狗就是猫。 玉引倒不怕猫,自然点了头。但待得和婧带着小猫回到正院,她还是将面色放严肃了些,问她来龙去脉。 玉引很在乎的一点是:“你想养猫,为什么不直接跟母妃说,而让你弟弟去弄?” 和婧鼓了鼓嘴:“我也没有很想养猫,也没有让弟弟去弄。是他非要问我有没有什么很喜欢、但现在还没有的东西……我就只好说小猫了。” 她说着将手里捧着的灰不溜秋的小狸花放到玉引腿上:“母妃别生气,它可乖了!” 玉引摸摸她又摸摸它,答说我不生气,咱们一 起养,心里却存了个疑虑。 阿礼才三岁多,非得追问和婧喜欢什么、还自己想着法地给她弄来,这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吧? 书房里,孟君淮听九弟说完昨天的事情猛一拍桌! 九皇子懒洋洋地瘫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嗯,十一弟和七哥都摔了杯子,六哥您算好的了。” “这老十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他怒道,九皇子抽动着嘴角笑笑:“后悔不?除夕那天你们就不该拦我,让我揍他一顿得了。” 九皇子琢磨着,那会儿就算真把十弟打了,他能得到的惩罚大概也不过是今年封不了王。不过他到底还是个皇子嘛,这爵位在及冠之年没有,过个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也总会有的,不是什么急事。 嘿,这么一想他可真该动手啊!真该打得十弟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省得他再给大家添恶心! 九皇子又打了个哈欠:“还得告诉您一声,大哥二哥三哥现在估计气得连宰了老十的心都有。” 孟君淮咬着牙想说我也有! 这老十他是往兄弟们嗓子眼里扔苍蝇扔上瘾了啊?! 除夕那晚,四哥被东厂捅了旧事遭禁足,当晚就给各府都递了话,说近来别走动,免得牵累大家。 他们一众兄弟也不想让东厂拿住话柄再在父皇面前说闲话什么的,结党营私这种话一旦传出来可就真不好办了。 结果,偏老十能上赶着去,紧接着肯定是魏玉林在父皇跟前搬弄了是非,说老十为人耿直不惧议论关心兄弟云云……然后父皇赐了十弟份厚赏! 这会儿赏了十弟,可不就等于再说他们其他人都不顾手足之情么?合着去或不去,东厂都能想辙给他们添堵! 孟君淮气得牙疼,他心说十弟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帮魏玉林的忙能有什么好处? 他简直想给十弟一刀,把十弟送进宫给魏玉林作伴去! 于是,玉引正诚心诚意地在东厢房向佛祖敬香时,乍闻院子里传来一句:“滚!” 她诧异地侧头望去,便见孟君淮怒气冲冲地直奔正屋去了。 她不得不赶紧把手里的三炷香敬上去,拎裙出了门,看见院子的下人全跪着不敢动。 “都退下吧。”玉引道,继而自己进了正屋。她折进卧房一瞧,见孟君淮枕着手躺在榻上,明显余怒未消。 “殿下怎么了?”她走过 去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半晌道了句:“没事。” 玉引抿抿嘴,径自在榻边坐下,想了想,又倾身趴到他面前:“您来正院找我,又不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来找我有什么用?” 孟君淮火气一窜:“没事我还不能来正院了?这好歹还在我王府里!” “……”玉引噤声,蹙蹙眉头,静了会儿道,“是我惹殿下不高兴的?” “……不是!”孟君淮心烦意乱地回了一句,余光一扫,见她一张清素的脸上不满分明。 玉引撇撇嘴,也知道他每次一生气就这脾气,暗说了句“我不跟你计较”便换了话题。 她说:“殿下既然没事,那我跟殿下说个事?” 孟君淮正觉得自己方才发火发得不对,踌躇着要不要跟她道歉呢,听言静下气来:“你说。” 玉引道:“阿礼近来不对劲儿,我跟和婧都这么觉得。他突然特别照顾和婧,读书的时候什么事都抢着帮和婧做,还非问和婧想要什么。” “然后他给和婧弄来了这个……”她说着把蜷在枕头上熟睡的小狸花猫拎起来,放在了孟君淮胸口。 孟君淮这才发现刚才身边一直睡着只猫。 巴掌大的小猫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爪子上尖细的小指甲抠进他的意料中,很大声地嚷嚷:“喵……!” 孟君淮看着它扑哧一笑,食指点了点它的头,思忖道:“他们姐弟俩感情一直挺好。” “可殿下觉得从前是这么个好法吗?”玉引反问。 “不是。”他承认道,小猫瞪着大眼睛跑过去一巴掌糊过他的下巴,他拎着它的后颈把它放到了一边,“这事我来解决,待我回头问问阿礼。” 玉引嗯了一声,将正在努力爬回他身上的小猫捧到手心里玩,琢磨着等一会儿气氛再松快点儿,再问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孟君淮坐起来,冷不丁地就在她脸上啜了一口:“对不住啊。” “……”玉引抹抹脸,他悻笑:“我一生气就……一时没忍住!” “我知道!”她美目一白他,“那现在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呗?” 于是,两个人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温情脉脉地一同躺在床上……聊了一番正事。 玉引听得闷得慌,蔫蔫地皱皱眉:“这算怎么回事啊?魏玉林那叫刁奴欺主,善郡王怎么也应该站在您这边,帮那边成 事不是黑白不辨吗?” “可不是,大哥肯定气得够呛。”孟君淮叹气,“不过他这么一走动,父皇认可了这事,我们再走动倒也就没事了。你回头去见见四嫂吧,这一禁足,去看着的人都是东厂西厂的,指不准他们会不会给四哥添不痛快。各府走动得勤点,他们总会收敛些。” “嗯,好。”玉引应下来,想一想,继续表达不忿:“哪有这么当弟弟的啊?齐郡王那天给各府都传了话,善郡王非要冒头,这不就是成心想踩着齐郡王给自己换个好名声么?这什么人啊!” “……”孟君淮这才觉出她好像特别生气! 他侧首看看,她还真的气鼓鼓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骂十弟骂得发自肺腑:“我还当他干出宠妾灭妻的事就够过分了,现在还彻底胳膊肘往外拐?” “哎……”他从她身下揽过去的手抬起来拍了拍她的肩,“别生气……我还等着你哄我呢,怎么你自己倒骂起劲了?” 玉引:“……” 她确实特别生气!这位行十的善郡王她好像没怎么见过,她也见过好几位皇子。她觉得他们都是挺好的人,见了面客客气气叫六嫂,有时也……拿他们开开玩笑! 这位十皇子怎么就给他们添堵添上瘾了呢?再怎么样,他也不该帮着宦官不帮兄弟啊。 “我就是生气他拎不清……”她解释了一句,忽地被他一兜,翻身便伏到了他胸口。 孟君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生他的气,还是心疼为夫?” “……”玉引杏目圆瞪,“我当然是……” “我现在心里可不痛快了,你赶紧说句好听的哄哄我。”他笑看着幔帐顶徐徐吐了句不要脸的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地继续等着他。 “快点儿。”他还催! 玉引往他跟前挪了挪,脸板了一瞬又笑起来:“我就是生他的气!” “哎你看你这么不给面子!”他边说边翻身将她箍住,一手将她两腕一攥,一手探过去就往她腰上挠,“你快说句好听的!” “你讨厌!!”玉引笑着躲闪,好在她也没有特别怕痒,便扛住并不服软,“威武不能屈,我不说!” 孟君淮继续挠着她:“难得啊,小尼姑不说佛经改念孟子了?” 他嘲笑得一点都不委婉,玉引正想再喊两句表示坚定反抗的话,他的手又突然停了。 而后他的神色也缓了下来。 “你是世上最好的小尼姑。”他衔着笑与她薄唇一触,她好像就被他传递了这笑意似的,眼睛微微一弯,红着脸别过头去。 “喵……”小猫看她转过来,就一扑一扑地跑到她面前,偏他这时候在她耳边问:“近来有没有喜欢我一点儿?” 玉引:“……” “喵。”小猫和她鼻子碰鼻子地又叫了一声,像在帮他督促她回答。 第56章 喜欢 在养了小狸花三四天后,和婧历经无数次矛盾,终于犹犹豫豫地给它定了个名字:阿狸。 玉引听完之后哭笑不得,就这名字也值得矛盾几天吗?你根本就是从品种里挑了个字来喊而已! 不过有了它,正院里还真是添了不少乐趣。 和婧最喜欢的是阿狸睡觉的时候,因为它会盘成一个小团儿,有时候前爪还抱着脸,它本身又还小,盘成团之后刚好够让和婧用两只小手捧着。不管她把它捧到哪儿、不管她怎么摸,它都还是呼噜呼噜地继续睡,端然对世界毫无戒心,对小主人充满信任。 玉引则最喜欢它醒着到处玩的时候。 因为它还没完全长开,跑步什么的都还不熟练,有时候玩欢了就脚下打趔趄,跌跌撞撞的十分可爱。而且只要它跑,和婧就会追着跑,一个小猫一个小姑娘,这就更可爱了! 而在孟君淮那天追问她有没有喜欢他一点儿之后,玉引看和婧追着阿狸玩时,就总忍不住会琢磨……她有没有喜欢他啊?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自己喜欢和婧、喜欢阿狸,可是他…… 她好像总也想不明白,或者说是想不下去。每每想到一半,她就会自己脸红起来,然后就羞臊得无法继续了。 傍晚,孟君淮到正院时,见玉引坐在榻边,正虎着脸跟和婧说什么,手里还把阿狸拎得高高的。 “不行!这件事没的商量!”玉引强调了一遍自己的立场,拎着猫的手忽而一空。 她扭头一看,孟君淮正将猫捧在手里,一下下用手指抚它的后脊:“你说和婧就说和婧,欺负它干什么?” 阿狸可怜兮兮地趴在孟君淮手心上,委屈地声讨玉引:“喵……” 玉引:“……” 她想说我才没欺负它! 她在华灵庵里见过母猫叼着小猫到处走,都是叼后颈那里,可见这样它并不难受。 玉引暗暗瞪了他一眼:“和婧非要在去前宅念书时也带着它,殿下您看这事儿行么?” “嗯?这个真不行。”孟君淮把猫放到榻上,蹲身跟和婧说道理,“你要好好念书,不能总想着跟阿狸玩。” 和婧不高兴地反驳说:“我不会总跟它玩的!让它在外面等我,我休息的时候再去跟它玩!” “哎……这更不行了。”孟君淮一个手指敲敲阿狸的头,“你看它现在这么小,差不多也就和 你妹妹一样大。它只认识正院这一个地方,你把它带去别处又不看着它,它会走丢的。” 这样吗? 和婧很失落。她知道,如果她改口说“那我带它一起进屋”,父王母妃肯定都不会答应,因为那样她确实会无心念书,可是她又好想跟阿狸玩…… 最后她扁扁嘴,终于“忍痛割爱”:“那我回来再跟它玩,白天让它陪母妃……” “哎,好。”玉引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逮过正在床上扑腾着自娱自乐的阿狸交给和婧,“晚上你也可以跟它睡,好不好?” “好!”和婧听到这个很高兴,之前几天,就算是她睡在自己房里的时候,奶娘也不让她带着阿狸睡,说怕阿狸夜里闹她。但现在母妃发了话,奶娘就肯定不会管了。她也不怕阿狸闹,她觉得阿狸比她还能睡呢…… 她便抱着阿狸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孟君淮看看她的背影,又看向玉引:“和婧到你这儿之后,还真是比在西院开心。” “小孩子嘛……侧妃因为郭氏的事,把她束得太严了。”玉引顿了顿,续道,“但兰婧不一样,兰婧还真是离不开何氏。苏良娣回话说,打从殿下许何氏再见兰婧之后,兰婧明显心情好多了。” 他们最近都在矛盾要不要让兰婧回到何氏身边,玉引思量之后,觉得或许还是该让她回去。兰婧对何氏太依赖了,何氏的教法兴许是对她不好,可硬让她们母女分开、弄得兰婧每天都蔫耷耷的,日积月累下来只怕更不好。 孟君淮坐到她身边,沉吟了会儿,点了头:“我也觉得让兰婧回去吧,但让苏氏每隔三五日便去西院看看。免得何氏那个性子再瞒着什么,反害了兰婧。” “这样好。”玉引舒气,想了想,又问,“阿礼的事呢?殿下问过他了吗?” “还没有,我自己先看了几天,想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一时也没瞧出来,正打算明天问他。” 聊完孩子的事,二人各自去更衣盥洗,然后就躺下念经了。 其实玉引并不想念,紧咬着牙关挤出几个字:“和婧住得不远……” “她那儿听不见。”孟君淮气定神闲地边折腾她边说,“我叫着杨恩禄试过,在你这儿叫他,他在和婧房里什么都听不着。” “你还试……”玉引切齿瞪他,深吸了口气,“什么经?” 孟君淮:“《大悲咒》吧。” 于是,在屋外值夜的下 人们面无表情地听王妃念起了“千手千眼无碍大悲心陀罗尼”。 一夜念了四次,最后一回时已近清晨,声音听上去好像要哭。 第二天,玉引醒后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告诉珊瑚:“去齐郡王府禀一声……我今天身体不适,明天再去拜访四嫂。” 本来可是说好今天去见四嫂的!齐郡王现下被禁着足,府里的日子肯定不怎么好过,她却因为这种淫|欲而不能如期去探望…… 玉引觉得羞愧难当。 不行,以后不能让他这样了。眼下这般,二人小半个月才行一回房,算起来似乎很节制,可他这真是蓄足了半个月的力气一起来啊! 玉引一撑身想起来,转而腰酸得深吸了口气:“琉璃……” 琉璃应声进来,她缓了两息后眼前都还在发白:“扶、扶我一把……” “……”琉璃神情沉肃地扶她起来,扭脸就跟芮嬷嬷商量中午给王妃添个什么汤好去了。 前宅。孟君淮今天没让阿礼跟和婧一起读书,把他带到了自己房里,想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你姐姐说你最近不对劲,总不高兴,还总想照顾她,这怎么回事?”孟君淮边问边坐到椅子上,直接把阿礼放桌上坐着。考虑到东院和正院的矛盾,他没跟阿礼提玉引。 阿礼闷着头,双腿一甩一甩地掩饰情绪:“没有,我挺好的。” “不许甩腿。”他一挡阿礼的小脚,语重心长地又道,“有什么事你要跟父王说,父王帮你解决,自己闷着会生病的。” “嗯……”阿礼有些为难地想了想,母妃叮嘱他不能问父王姐姐的事,他便只能说,“就是……母妃让我好好读书,我觉得累,不想读。” “觉得读书累?”孟君淮看看他,心中掂量了一下。 如果和婧现在跟他说“父王我觉得读书累”,他肯定不会理她这茬——那小丫头打从到了正院之后,天天活蹦乱跳的比谁都开心,若说读书累明显只是因为小孩子都不爱念书、都想天天玩,并不是因为真的有多累。 但阿礼现下不一样。他观察了好几天,阿礼确实都没精打采的,帮阿礼研墨的宦官还回话说他近来连饭量都小了,这确实有问题。 他便问他:“你和你姐姐都是上午跟先生读书、下午温习,你回东院之后,每天要温习多久?” “唔……”阿礼闷头想了想,掰着小指头数给他, “先练一个时辰的字、再温习一个时辰先生讲的书,然后用晚膳,晚膳之后再练半个时辰的字、读半个时辰第二天要讲的东西。” 这么久?! 阿礼光是下午就要学习三个时辰,比他大三岁的和婧,下午也不过是练一个时辰的字、看半个时辰的书。 这样一算,他都没什么时间玩了,基本上是上午读完书午膳午睡,午睡起来练字读书晚膳,晚膳之后练字读书就寝,放松的时间少之又少。 “你这样学确实太累了。”他摸摸阿礼的头,“回头父王跟你母妃说,下午不许这样学了。每天自己读书练字加起来一个半时辰就可以,之后你去找你姐姐玩可以,来找父王也可以。” “真哒!”阿礼一下子高兴起来,拍拍手道,“那我去找姐姐!我要阿狸!” 孟君淮:“……”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要阿狸?罢了罢了,也好,这样就没人非得黏着玉引了。 第二天,歇过劲儿来的玉引终于去探望了齐郡王妃。正巧十二皇子府的祝氏也是这日来拜访,见了她很高兴:“呀,没想到六嫂也是今天来?” 玉引心想:嗯……六嫂本来应该昨天来。 三人落了座,面对府里的情形也说不出什么高兴的话来,齐郡王妃明显憔悴,直指善郡王的不是:“我们爷平常对老十也不错。万没想到,现下府里落了难,他会是借着我们往上爬的那一个……” 虽然善郡王的做法并没有再损害到齐郡王府吧,但也确是借着旁人落难给自己讨了好处,任谁都要心里不舒服。 祝氏便只能劝说:“四嫂放宽心,往好里想想。您瞧,虽然他们这事不地道,但要不是他们起了这个头、让皇上开口说了这是对的,我们也还不能来走动呢。” 齐郡王妃支着额头,疲惫地摆摆手:“谁来了都跟我这么说,可到底怎么回事,又是谁都明白……唉,你们也不用拿这个哄我了,日后少在我和我们爷跟前提这位。我们爷说了,他就当没这么个弟弟。” 玉引和祝氏都暗暗咋舌,可过了会儿,偏巧了有下人进来禀说:“王妃,善郡王府的柳侧妃求见,说来看看您……” “让她走!”齐郡王妃立时狠一咬牙,平了平息,才又道,“就跟她说,我们府里的侧妃今儿回家省亲去了,见不了她。” 换句话说,你个侧妃还想跟正妃们一起坐下聊天? 于是, 柳氏回府后便哭成了个泪人。她擦着眼泪,眼眶红红的跟善郡王说:“爷您瞧瞧四嫂这做的是什么事……哦,我还不该叫四嫂,该叫齐郡王妃!人家压根不拿我当弟妹看!我看了府门口停着的马车了,逸郡王妃和十二皇子妃都在里头,到了我这儿就连门都不让进!” “行了行了,别哭了。”善郡王在屋里踱来踱去,直被她哭得头疼。 他脚下一定:“得了,咱不管他们,随他们看咱顺不顺眼!你瞧,咱现在的日子过得不也挺逍遥?要紧的是父皇那边觉得好。日后我的爵位也好、咱儿子的爵位也罢,靠的是父皇,不是这帮哥哥嫂子。” 孟君泓算想开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他已经把这帮兄弟全得罪了一遍,那又何必求个和好如初?自己府里过滋润了才是要紧事! 想到这儿,他连一母同胞的三哥那边都懒得继续维持了。 “三嫂也不见你是吧?”他问柳氏。 柳氏点点头:“我一跑了四天了,三嫂都说不见人。” “打明儿开始,甭去了!”孟君泓大手一挥,“哼,亲哥哥也拆我的台!他比我大那么多,到现在不还是个郡王?这点本事,他也就冲我摆摆脸色!爷不吃他这套!” 当晚,玉引便将在齐郡王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全说给了孟君淮听。 包括柳侧妃吃了闭门羹的事。 孟君淮嗤之以鼻:“这老十竟还不消停。他真当兄弟们会一直吃他这套,由着他到处装好人,我们吃哑巴亏?” “祝氏说柳氏还天天往三嫂那儿跑来着。”玉引翻身面朝着他,“不过三嫂也没见她,也没叫府里的侧妃见。” “哼!活该人见人恨!”孟君淮一边冷哼一边也翻过身面朝着她,伸手就把她往怀里一兜,“不想他们了,免得恶心得睡不着觉!” “噗。”玉引一声笑,再抬眸一看,他还真就此闭眼准备睡了。 她踟蹰了会儿,犹豫着伸手环在了他腰际。 孟君淮猛地睁眼,看她一双水眸含着笑望一望他就闭上了,什么也没说。 他搂着她睡了这么多次,这可是她头一回在清醒时主动环过来。 孟君淮微微抬头便往她脖子上吻,玉引赶忙推他,却没睁眼,声音听上去娇羞婀娜:“别闹……!” “好,睡觉。”他笑着将她紧紧一搂,心下暗想说我放你一马。 玉引见他不再动了,便信他这一夜都不会动他。 她在他怀里躺了个舒服的姿势,抬抬眼皮瞧瞧他,咬一咬嘴唇凑得更近了些,才闭了眼。 他的怀里暖暖的,让她觉得十分舒适。 那她喜欢他吗? 她想,她大概是喜欢的吧。 第57章 孩子 东院,尤氏坐在堂屋里发着愣,感觉周围阴阴冷冷的。 从前这里似乎并不是这样,但她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地方越过越没人气儿。她原本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府里一切最好的她都要归到自己手里,现下她好像也没什么心思多去在意那些了。 她的目光看向几尺外。 眼前四四方方的屋门外便是亮堂的了,亮得像是与这里两个世界。阿礼在院子里跑跑跳跳地和几个表兄玩着,他们所在的地方,似乎更亮堂一些。 尤氏搭在扶手上的手紧了紧,她忍不住再度去想,于她而言,儿子果真是最重要的。有他在的地方,她才觉得不再晦暗,才觉得有些趣儿。 可她近来又有些有心,王爷不许他多念书,硬要他回东院后读书的时间与和婧一样。尤氏想,这怎么能一样呢?和婧一个女孩子,书读多了没用,阿礼可是府里的长子,就算不是世子也还有大好前程,王爷一点不为他的日后着想吗? 但她也没有办法。王爷已经发了话,她就只能照办。再想为阿礼争,也不能再用这个法子。 “阿礼来。”她走到堂屋门口朝阿礼招了招手,阿礼和几个表兄都跑了过来。 尤氏蹲下|身和善地问最年长的那个:“则明,喜不喜欢府里啊?” “喜欢!”尤则明道。 尤氏便牵着阿礼的手进了屋,其他孩子也跟进来。她将阿礼抱起来坐到椅子上:“一会儿到了晚膳的时候,你就带着他们一起到正院问安去。你去和你的父王还有嫡母妃说,让他们进府来陪你念书陪你玩,问你父王行不行,好不好?” 阿礼点点头,听话地应了声“好”。 片刻之后,阿礼站在父亲面前将话说完,餐桌上的氛围便冷了下来。 玉引刚夹了片鸡汤炖出的笋衣,看见孟君淮的脸色愣了愣:“殿下?”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道了句:“先吃饭吧。”然后吩咐下人给阿礼和另几个孩子添碗筷。 待得晚膳后,一众孩子都去追着阿狸玩了,孟君淮才把憋着的一口气发出来:“这尤氏!” “怎么了?”玉引没明白这里有什么让他生气的地方,“府里没有给孩子找玩伴的规矩?” 她只能想到这一点,可私心里又觉得应该不会啊? 这几乎是宗室贵族惯行的做法,谢家也会从门楣较低的亲眷中挑年纪相 当的孩子进来陪自家的公子小姐玩。一是免得孩子们觉得没趣,二来也和更多本来不太走动的亲眷结个善缘,阖家拧成一股绳,日后好办事。 王府反倒不许这样? 孟君淮叹了口气:“我从前跟尤氏说过,我没法跟郭家要人来陪和婧,所以这事先放放。等过两年,他们再大一些,我去求母妃看看她娘家有没有适龄的孩子能进来,男孩女孩各挑几个,免得和婧心里不舒服。” “哦……”玉引便懂了,她心说尤侧妃你怎么这样呢?说好了先不提,现下冷不丁提了、还是直接让孩子来提,这不把殿下夹中间不好办了吗? 他又不能现下就去跟定妃要人来陪和婧——和婧虚岁才六岁,能来跟她作伴的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太小了,父母肯定舍不得。如果是比王府门楣低一些的人家,比如尤氏的娘家,那便好办。但是定妃的娘家,于他而言便是母族的人,他去提这种不近人情的要求很不合适。 玉引瞧了瞧屋外,几个孩子都玩得挺开心的。和婧抱着阿狸,男孩子们不争不抢地围在旁边看,其中一个还寻来了肉脯,托在手心儿里喂它吃。 “不然殿下应了吧。”她道,“和婧的事,我问问我家里。” “……不行。”他想了一瞬便否认了,好笑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这么进来的孩子,日后就算归了王府了,身份半主半仆,连婚事咱们都可以插手?你们谢家出来的姑娘是什么样的身份?别让你家里为难。” “咱不让她们半主半仆不就得了?”玉引理所当然道,“和婧是王府的大小姐,她们日后若认识和婧,本来也是要见礼的,规矩上的事说不上委屈了谁。除此之外我不亏待她们,衣食住行都跟和婧一起,关系放在那儿,让下人叫她们一声表小姐也合规矩。再说,我可以让家里挑旁系支族,谢家也不是谁都能嫁个皇亲国戚,‘为难’这话说不上的。” 她发觉孟君淮有的时候特别顾面子,比如不去庆贺皇十子封王就非得让自己在那天真的忙起来——哪怕是去参个丧事,再比如现下。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门楣高的人家有哪个不顾面子的?她也顾,她也怕丢人,只是有的时候并没有必要。 “殿下您想,我家里傻么?如果真的觉得不合适,总能找个理由婉拒了我们,到时候咱也不再提便是。可如果家里答应了,那便是于我家而言有好处、让和婧也高兴的结果,为什么不试试?”玉引说罢想了想,很恳切地又补了一句 ,“何况现下算来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有话还不直说、还要自己去猜对方为难与否,您觉得这对吗?” “……”孟君淮想到了几句反驳她的话,但又被自己先行推翻了,最终点了头,“好吧,那你往你家里递个话,问问再说。” 六日后,谢家在京中的各家当家人齐聚一堂,住得离京城不远的支族几乎也都赶了来,一方大厅里坐得齐整而满当。 正坐主位的是谢氏一族现下的族长,谢玉引的大伯父谢愈。 谢愈手指敲了敲旁边八仙桌上的族谱:“我查过了,现下家里各支族和逸郡王府大小姐同辈、且年纪差不多的姑娘,有三十多个。十一个家在京里,其他的都在外头。逸郡王府要挑人这事,诸位怎么看?” “家在京里的这些,我看就算了吧。”说话的是玉引的二伯谢息,“都是自家人,我说句实在话。咱这侄女嫁进王府当继室我都觉得是委屈了她,再送孩子伺候他们家大小姐?好好的孩子,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宠着?” 谢家惯是不喜欢拿女儿去争名位的。家中泰半长辈都觉得,男人想要什么,就凭真本事去拼,拿家里的姊妹女儿去换,算什么本事? 再者,女儿长大了就得相夫教子是大势所趋,却不意味着她们只能如此。百年前家国动荡的时候,谢家连女锦衣卫都出过,可见女儿真未必就比男儿差,他们为兄为父的人,也不该随随便便就把女孩送到旁人家去。 谢愈便点了点头,翻开厚厚的族谱,取了几封帖子出来:“不在京的,倒有递了帖子主动想送人过来的。” 谢息嗤之以鼻,谢愈径自说下去:“人家自己有意的,咱也不必强拦着,各位传着看看,挑几户合适的再议吧。”他说着便把帖子递了下去,又像玉引的父亲道,“三弟也说说主意,虽是进去陪府里的大小姐,但玉引喜欢也是要紧的。” 谢慈没说话,看向两尺外站着的谢继清。 谢继清颔首,走上前一揖:“各位叔伯,侄儿和内子商量过了,送长女夕瑶去王府。” 话音一落,满厅哗然。 谢愈拍桌子说:“继清你是不是疯了?夕瑶长大自己都不比郡主差,犯得上这样去王府巴结?” “二伯误会了,不是巴结。”谢继清平静地舒了一息,“是因为现在各位殿下在办件大事,侄儿参与其中,许多事情不是靠内子和妹妹间多加走动就能说得清的。但若侄儿与逸郡王殿下交往过密,日 后迟早引人怀疑,侄儿需要一个和逸郡王府走动的理由。” “什么样的大事值得你把夕瑶送出去?”谢愈追问道。他略有不忿地沉了口气,“你若是为加官进爵,便是二伯看错你了。” “那若是为国之大义呢?”谢继清看向他。 谢愈微凛:“你说清楚。” 谢继清沉吟良久,只说了四个字:“奸宦当道。” 一个半月后,逸郡王府迎来了四个孩子。 两个是尤家的儿子,阿礼的表哥尤则明和尤则昌。两个是谢家的女儿,玉引的侄女谢夕瑶,另还有一个远房过来的谢夕珍。 东院里,尤氏亲自盯着下人把自家这两位小爷的住处安排妥当,足足盯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得以回屋歇了口气儿。 然后,她心里不免有些不平。 王妃……这是在故意给她添不痛快么? 这么久了,她不提挑人进来陪阿礼,王妃也不提选人来陪和婧。现下她挑了,王妃紧接着就选了两个谢家的姑娘进来,就像在有意跟她叫板似的。 何况,谢家出来的姑娘,她尤家的人也不能比。 近几天府里都在议论这事,她细细听着,下人们张口闭口都在说“谢家的表小姐”如何如何,她的两个侄子就跟被遗忘了一样。 尤氏暗暗窝火,可最终,她把这股火气平息了下来。 争一时之气是没有必要的,所谓来日方长。 正院里,孟君淮听说孩子们都到了,便去见了谢家的两个姑娘。 远房的谢夕珍比和婧大一岁,到了之后,便乖乖陪和婧一起睡觉去了。谢继清的女儿谢夕瑶比和婧小一岁半,看起来经历十分充沛——他到时,夕瑶正在屋里嬉笑着追阿狸玩,追得阿狸上蹿下跳,玩开心了还转过头来扑她的脚。 孟君淮一笑,走过去一把抱起夕瑶,放在榻上:“叫姑父。” “姑父好!”夕瑶的声音清脆,一点都不怕生。 玉引正倚在榻边磨指甲,衔笑抬了抬眼皮:“没想到兄长会把她送来,殿下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觉得,日后有机会还是多让她回家,她现下还不到四岁呢。” “嗯,反正都在京里,方便。”孟君淮边说边解下腰间的褐色药囊递给她,药囊下挂着长约一拃的流苏,他笑道,“拿这个逗猫玩。” 夕瑶完全不客气,可又很懂礼,跳下床 福身道了句“谢谢姑父”才伸手接过,然后又跟阿狸疯去了。 孟君淮在榻边坐下,凝神端详了玉引一会儿,伸手就抚她的额头。 玉引往后一避:“干什么啊?” “早膳就吃了半个烧麦,午膳喝了小半碗白菜汤、吃了两小口米饭?”他道,“叫大夫来看过了吗?” “……”玉引撇撇嘴,“殿下真当我是个玉菩萨?” 她对他的这种过度小心太哭笑不得了。好像是因为大夫跟他说,她从前吃素太久了,身子弱,他就时不常地给她展现一下什么叫“神经兮兮”。 晚上若把她折腾狠了,第二天他能留在这儿亲自照顾她一天,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不让她自己拿;还有过年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你出门记得加衣服”“凉了记得勤换手炉”——当时她听了也就听了,后来一想不对啊,他对和婧的叮嘱都没这么细! 太夸张了他! 玉引一吹指甲上磨下来的粉:“没事,这不是天气转暖了么?估计是热得没胃口。” “……天气转暖不假,但三月中,你跟我说热得没胃口?”孟君淮一掐她的腰,“我叫大夫来。” “哎讨厌……!”玉引吃痛,伸腿一蹬他,“我晚上多吃点,正好今天夕瑶夕珍刚到,添几个菜给她们接风。” 但孟君淮很坚持:“还是叫大夫来看看吧,忽冷忽热的时候容易病。” 他说罢便不再多理她,直接吩咐杨恩禄去叫人。片刻之后,府里医术最好的魏大夫到了。 魏大夫问了几句近期的饮食起居,玉引答,孟君淮也帮着答。而后他又看了看脸色、瞧了瞧舌苔,接着,上前切脉。 玉引左手让他切脉,右手拿了本书看。过了会儿魏大夫说换只手,她就右手让他切脉,换左手拿书,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孟君淮则被魏大夫眉头皱起又舒开、舒开又皱起的样子弄得心里也一紧一紧的。 片刻后,魏大夫的表情终于维持在舒开眉时,继而松开了玉引的手腕。 “怎么样?”孟君淮急问。 “恭喜殿下。”魏大夫捻须,笑得春风得意,“王妃是喜脉啊!” “啊?!”两个人同时一讶,接着,房中彻底安静。 第58章 去留 孟君淮摆手让大夫退下后,就见玉引神色茫然地看看过来:“我不是……”她懵了懵才说下去,“我不是每次……都找人来按摩吗?”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二人当初商量着暂且不要孩子,不是因为不想,是因为她真的害怕,怕得缓了一个月都没缓过来。 他定了口气叫来杨恩禄:“近三两个月给王妃按摩过的医女,一概杖三十;再让大夫配个方子,越不伤身越好,这孩子我们……” “不要”两个字到了嘴边,孟君淮却说不出来了。 他是想要这个孩子的,他早就在想,她若能与他有一个孩子,会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可现下这个孩子来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要亲手杀了他。 杨恩禄在旁边也窒了息,听了吩咐半晌没敢应下来去办。他存着想等王爷反悔的心思等了一等,却没等到话,便试探了一声:“爷……?” “去吧。”孟君淮道。 “等等。”玉引慌着神一阻。 孟君淮看向她,她也看着他,而后向杨恩禄道:“杨公公先带人出去,我……我想想。” 杨恩禄见有转圜余地便大松口气,一欠身,立刻带着下人们尽数退出去,连夕瑶都被抱走了。 玉引心下五味杂陈地望着孟君淮:“这孩子是……是我们的。” “嗯。”他一点头,默了良久,才又说,“可你既害怕,也不必勉强。日后再说也行……” “可他已经来了!”玉引有些崩溃,她无措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他脱开她的手又将她揽住,她便缩在他怀里,克制不住地发抖,“这、这是缘分在这儿?我必须把他生下来!我从来没杀过生,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 “玉引!”孟君淮揽着她的胳膊一紧,提高了的声音迫着她暂且安静下来。 他低头看看,她明眸圆睁地望着他,却又没什么神采。满满的慌乱填在里面,就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正被天敌追得无处可逃。 他定下心神:“你不非得把他生下来,没出世的孩子尚不算个人,佛祖不会怪你杀生。” “可是……” “你若不想要,我们就不要。”孟君淮想说句自私的话,劝她把这孩子生下来,可到底还是迫着自己说了该说的。 他侧过身扶住她的双肩:“你听我说。” 玉引怔怔地与他对视着。 “你害怕生孩子,一点错都没有,但孕中多思是可以害死人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除非你自己想要这个孩子,否则我们就不要。你不能违心地怀着他硬熬几个月然后把自己的命搭上,没有母亲应该为孩子送命。” 她脑中懵得更厉害了。 “你不必因为没有要这个孩子而自觉有罪。你本就不想,是他来得不是时候。”孟君淮努力地安抚着她,“但你如果为了保他而死,他就一辈子都要活在害死母亲的愧疚中。” 他说着一喟:“还有我。” 玉引深深地吸了口气。 “所以你要想清楚,这件事可大可小。”孟君淮恳切道。 “我……”她不知不觉中,心绪平复了几分,又缓了两口气,便说,“让我自己想想,想好了……我去告诉殿下。” “你要我现在离开?”他问道,玉引点点头。 而他摇了头:“这不行,现下不是留你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花梨木圆桌,“我去那儿坐着,不扰你。但你若又有哪点钻了牛角尖想不明白,叫我一声。” 玉引踟蹰了会儿,点了头。 孟君淮便径自坐到案边去了,不声也不响。玉引思量着躺到榻上,想给自己一方天地静静的想事,便翻身背对着他不看他。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由自主地翻了回来,目光在他面上一划便定住,然后情不自禁的,就这样看出了神。 她认认真真地想着,现下,她依旧怕生孩子么? 没错,她依旧怕,怕极了。尤氏生产时的场面完全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在她脑海中淡去,她现下仍是只要一想,便能想到那天的惨叫和血迹。 可是…… 她垂下眼帘,仔细看了看尚还看不出一点痕迹的小腹。满脑子的思绪都在告诉她,这是她和他的孩子。 那她想要这个孩子么?或者,她想和他有一个孩子么? 玉引觉得,她是想的。 其实在目睹尤氏产子的过程之前,她从来没对生孩子的事抵触过。她很喜欢小孩子,和婧、阿礼都那么可爱,她如果能给和婧生个弟弟妹妹,他们在正院里一起玩的场景一定有趣死了。 他应该也会很疼这个孩子吧…… 他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虽然有时脾气大点,可他对他们都是上心的。 而且,近来他似乎也愈发有耐心了。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强硬地跟和婧发火、要求和婧必须如何如何,反之说理开导的时候越来越多。 那这个孩子应该会过得很幸福,正院里有姐姐、还有两个堂姐,正院外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 她好像有点心平气和地想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玉引又看了看他:“殿下……?” “嗯?”孟君淮回看过来。 她侧躺着枕着手思忖了会儿,问道:“女人生孩子……是活下来的多,还是死了的多?” 他淡一笑,毫无偏颇地告诉她:“若这么比,自还是母子平安的多,不过死了的也不少。富贵人家的大夫强些,平民百姓自求多福……若合着算下来,一两成怕是有的。” “哦。”玉引低低地应了一声,手在小腹上抚了一会儿,又问,“那宗室里呢?生子死去的母亲……可有一成?” “……”孟君淮被她问得一怔,此前他自是没有注意过这样的事,被她问了,他才尽力想了一番,而后思忖道,“现下的宗室……应是没有一成,各府的妾室我不清楚,可孩子若没了,都有个数。除了大哥那边没留住的孩子多些,其他基本都平安,做母亲的应该也差不多。” “嗯。”玉引闷声点点头,“大哥的孩子没了那么多,谨亲王妃也还康健,是不是?” 他颔首道了句“是”。 她再点点头,便又沉默下去,孟君淮便也继续维持安静,他几度想趁着她念头转变推波助澜一把,劝着她把孩子生下来,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他劝一句很容易。可若他显得太想要这个孩子,而她最终又仍不想生,把这孩子送走时她就会有更深的愧疚。 玉引一下下咬着嘴唇,心里时而安稳时而又紧张地反复在想,一成的几率,应该不会撞到她身上吧? 都说善恶有报,她这辈子都没做过什么恶事,应该……应该没有什么要报应到她、或者她的孩子身上的? 那么多并不良善的人,都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了! 目下的宗室里似乎也没有难产而死的正室,她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地成为第一个吧? 这种疑问自然不会有确切地答案,只不过玉引心里已不自觉地在“自欺欺人”了。 她跟自己说:肯定不会! “殿下。”又一声唤传入耳中,孟君 淮再度看向她。 玉引抿了抿唇,凝视着他,脸上有了点笑意:“我希望是个女儿。” 他蓦然愣住。 她的笑容又明晰了些:“给和婧添个妹妹……她肯定高兴。” 院中,杨恩禄提心吊胆地等着,一想到一会儿可能得去给王妃备落胎药去,就激出一后脊的冷汗。 可等着等着,他居然隐隐听到房里传出了笑声? 杨恩禄静静神,不声不响地进了屋,隔着屏风静听了两句,那边王妃的声音又气又笑:“肯定是因为殿下总让我……那什么的时候念佛经!亵渎神佛!佛祖不高兴了,所以拧着我们的心思,非给我们一个孩子。” “哎……佛祖哪会那么这样睚眦必报?”孟君淮一刮她的鼻子,“顶多是那时念的经正好都传进了送子观音娘娘耳朵里,她误以为你在求子。” “那反正……我以后再不那样念经了!”她美目一横他,幸灾乐祸的,“近几个月殿下也没法让我那样念经了。” 孟君淮:“……” 杨恩禄骤松口气,知道这个结算是过了。 玉引便在这个冬去春来的日子里开始了安胎的过程,她每天有一大乐趣就是盯着和婧夕珍夕瑶看,因为这三个小姑娘生得不错。民间有句传说,说孕妇若天天都能看见漂亮的小姑娘,便也能生个漂亮的女儿。 结果和婧被她看了几天之后就不高兴了,一捂她的眼睛:“母妃您别看啦!母妃本来就漂亮,妹妹肯定也好看!” 哎哟小丫头你嘴真甜…… 玉引呵呵笑着拨开她的手,转而看夕瑶去了。 夕瑶皱着小眉头一撅嘴:“姑母也别看我!我想要弟弟!” 哎你这孩子…… 玉引便转向最年长的夕珍,刚走进屋的夕珍滞了滞,嘻嘻一笑,抱起阿狸往外走:“我、我去喂阿狸吃东西,姑母您忙……” 你们太不给面子了! 玉引磨磨牙,孟君淮在旁边笑:“要不你就给夕瑶生个堂弟呗?” 她不!她要女儿! 玉引想得特别明白。这个府里,或许任何一个妾室都得为了前程期盼着生儿子,但她是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思盼女儿的。 因为她是嫡母,府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孩子,至少在名义上是这样。哪怕日后尤氏的儿子是世子、尤氏母凭子贵,也不能动 摇她身为嫡母的尊位。 而如若庶子不孝,则为律例所不容,承袭了爵位的,甚至会因为这个被削爵。 这是律例赋予她的一道保护。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想生女儿! 但孟君淮似乎更想要儿子,他跟她说:“你先生个嫡子,然后想要几个女儿都随便。这样日后妹妹们长大了有兄长护着,多好?” “弟弟也可以护着姐姐啊!您看和婧和阿礼!”玉引理直气壮。 “行行行,随你。”孟君淮嗤笑,也不跟她多争,坐到榻边去摸摸她的肚子,摸了一会儿,突然蹙了眉头。 他看着她认真说:“你说这孩子生下来……头一句会说的话,不会是‘善哉善哉’吧?” 玉引:“……” 东院里,尤氏打从听说正院有孕开始,心弦就绷得紧紧的。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假如王妃生的是儿子…… 她原本盼着正院可以在阿礼阿祺长大一些后再有孩子,这样王妃的孩子再是嫡出,才学也已差了她的孩子一截,总还是她的胜算大些。 可是现在…… 阿礼论周岁才三岁,阿祺更还不满岁,嫡子就要出来了。他们很快就能在一起读书,谢家又是那样的人家,她没法奢求王妃生个天资蠢笨的孩子出来。 可她又做不出让孩子失子的事。 那种事……太穷凶极恶了,郭氏做了,便落进了千夫所指的境地。何况,她也是做母亲的,她做不来这种去要另一个孩子的命的事。 尤氏定住心神,努力跟自己说不怕。 王妃这一胎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就算是男,她也毕竟先一步有了两个儿子。 “阿礼啊……”她叫过阿礼,和颜悦色地问他,“你嫡母妃要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你会喜欢吗?” “会。”阿礼点点头,“不过我希望是弟弟,弟弟比妹妹好玩!” “嗯……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尤氏维持着笑容,慈爱而又郑重地教他,“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你都要待他们好。你本就是大哥哥,现下也慢慢长大了,你要开始学习照顾弟弟妹妹,不能总让你姐姐照顾你。” 阿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为自己解释了一句:“我也照顾姐姐呢!” “嗯,你做得很好。”尤氏和善地抚着他的头,会心一笑。 她心下愈发清楚,她必须、必须好好教这个儿子。他是庶出,若有了嫡子,他便矮嫡子一截,只有王爷对他很满意了,他才有可能跟嫡子一争。 第59章 安胎 永宁宫里,定妃听儿子说完喜讯,笑得合不拢嘴:“这是真的?玉引?有孕了?” 孟君淮也笑着:“是,她就是突然没胃口,吃不下东西。让大夫一诊脉才知道,两个多月了。” “这可真是个好事啊!”定妃慨叹道,“我先前听说她长久吃素可能身子不好,得先调养,还当三年五年内不能指望着她有孩子了,没想到这么快……” “咳……”孟君淮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他想起玉引也埋怨说“我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孩子,都怪殿下!” 是,可不都怪他么?怪她三更半夜让她念经的时候太多了。 他笑了笑说:“我也没想到,她自己都觉得意外,现下还天天紧张是男是女呢。” 定妃嗤地一笑,转而又敛住:“你可得把她照顾好了。本宫不管你是不是一心盼嫡子,你都不许在她跟前说。这女人怀孕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若觉得你想要儿子,心里就会更不安生。本宫知道你还没有嫡子,但你也要知道,你的妻子好好活着也很重要。即便她已是继室,但你若再娶个继室,也是很难再找到像她一样识大体的姑娘的。” “是,儿臣明白。”孟君淮一哂,“再者,儿臣也没一心盼着儿子,男孩女孩都一样,玉引生下来的,日后肯定都是好孩子。”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定妃面显欣慰,想了一想,又告诫说,“但你也不能因为疼她,忽略了其他几个孩子。阿祺还不知事,和婧、阿礼、兰婧却慢慢都大了,你莫让他们觉得你这当父亲的为了他们没出生的弟弟妹妹忘了他们,那对他们不好,对玉引的孩子也不好。” “是。”孟君淮又应下来,神色轻松地宽慰定妃,“您刚说玉引识大体。这么个识大体的王妃放在府里,就算儿臣想扔下另几个孩子不管,您觉得她干吗?” “行行行,你会说,我不跟你争。”定妃笑瞪他一眼,端然懒得跟儿子多争,现下心里想得全是儿媳。 一个时辰后,玉引听孟君淮说完进宫见定妃的始末,笑得十分开心。 “真哒?母妃夸我识大体?”她眼睛都是亮的。 孟君淮从果盘里拿了个桑葚喂给她,听言失笑:“这至于让你这么意外?你觉得自己不识吗?” “我以前觉得母妃不喜欢我嘛……”她说罢将桑葚一咬,又笑得眉眼一弯,“挺甜的!” 玉引就喊几个孩子进来吃,她们正在院子里 玩得高兴,但她一喊,她们还是立刻进来了。 和婧手里原抱着阿狸,绕过屏风后凝脂瞧见了,赶紧上前挡住。 “大小姐……”凝脂指了指和婧怀里的猫。 和婧一吐舌头,道了句“我忘啦!”,就立刻把猫交给了琥珀。 这是大夫叮嘱的,说有孕的时候最好不要养猫。可是和婧喜欢阿狸,玉引自己也不舍得把阿狸扔了,便不许阿狸进正屋。 和婧洗干净手后坐到桌边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玉引,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没觉得母妃的肚子变大,皱皱眉头:“父王,您不是说弟弟妹妹会很快长大吗?还是看不出来呀!” “十月怀胎,若你现在就能看出来,弟弟妹妹生出来得多大?”孟君淮喂继续喂玉引吃桑葚边笑答,想起定妃的嘱咐,又道,“吃完去喊你弟弟来,父王看看你们这几天练的字。” 和婧并不怕被查功课,爽快地点头答应:“哦,好!” 结果两刻之后和婧阿礼就都受打击了。因为孟君淮不止看了他们的字,还看了夕瑶夕珍、以及阿礼的两个堂哥的字,其中夕珍和两个堂哥都比他们两个年长,练字时间长,笔力也更足,一下就把和婧和阿礼的字比得丑兮兮的…… 阿礼失落地站在一边不吭声,和婧扁着嘴去拉夕珍:“表姐教我!” 谨亲王府。 孟君涯接着锦衣卫回禀之后沉默了良久。 他之前着人顺着魏玉林给十弟送礼的礼单查,私心以为那些厚礼总有来路不正的,查出来便是一条罪名。 却没想到魏玉林做事这么滴水不漏。 锦衣卫能查到的所有线索,不论拐了多少道弯,最后的结果都归在了“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所赐”上,换句话说,所有的东西按记载来说,都是魏玉林得的赏,并不涉及行贿受贿,也没有搜刮民脂民膏。 这些记载是真是假却不是他们能查下去的了。再深一步的相关事宜,如要查,便只能往宫里挖,现下宫里却是魏玉林的天下。 孟君涯长叹了口气,问身边宦官:“四弟那边怎么样?” “咱王妃今儿刚去过。”宦官躬身回道,“说是见了齐郡王妃,瞧着精神尚可,让您不必担心。另外府里的事有各府一并帮着打点,没出什么乱子。” “嗯。”孟君涯点了点头,继而便在深思,为什么头一个被找麻烦的是四弟? 最先发现疏漏的人是六弟,然后驳了东厂面子的,是和淑敏公主一母同胞的七弟和十一弟。四弟在这一件件事里都显得默默无闻,平日在朝中更是从没冒过头。 若说他有什么惹眼的地方,那大概只剩下一条…… 嫡出。 谨亲王的眉心微微一跳。 现下的嫡出皇子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四弟。 他的母后在生他时便难产离世了,目下的皇后,算起来是他的姨母,在母后离世三年后当上的皇后,而后生下的四弟。 因此他和四弟格外多了几分亲缘,素日也更亲些。现下细想四弟的处境,谨亲王心惊胆寒。 如果东厂真是因为四弟嫡出的身份而拿他开刀,这事可就深了……这是真真正正的“狼子野心”。 而且下一个就会是他自己。 可要如何先把四弟摘出来呢?不得不承认,魏玉林离父皇比他们更亲近,他可以上疏为四弟说情,可若魏玉林再搬弄几句是非,就很可能既帮不了四弟,还把自己也搅进去。 谨亲王踌躇了良久,思绪忽地一顺:“备份厚礼给户部张大人,近来若哪处闹了水患、蝗灾等祸,得着信儿便直接告诉本王,就说本王有要事要办。” 逸郡王府,孟君淮一早醒来就听杨恩禄来禀了话。舅舅告诉他说,谨亲王要近来水患、蝗灾的信儿。 孟君淮一奇:“怎么个意思?” “没说。”杨恩禄回道,“张大人说是谨亲王殿下压根就没说,他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好先知会您一声。” 那大哥这是不想让他问?暂且不能让他知道? 若不然,大哥肯定有话直说了。那是他的亲舅舅,告诉舅舅就等于告诉他。 孟君淮便压了压心里的好奇心。这是正经事,就算再好奇,不该问的也不能问。 他便道了声“知道了”,看看还在睡的玉引,问杨恩禄:“该安排的都安排好没有?都是王妃的娘家人,若有什么不妥的,她们要担心。” 玉引有孕的事传出去,她的娘家人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府里都知道王妃是什么样的人家出来的,一大家子十好几位正经命妇,单论爵位比不过王爷,可要论家中势力,还真说不好谁高谁低,谁也不敢显出疏漏让她的家人担心。 不过玉引自己没什么可紧张的,要来的人一个是她伯母、一个是 她母亲,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 于是她醒后直接交待珊瑚“母亲她们来了,不用通传通禀那么麻烦,都是一家人,你见着了直接请进来就是了”。 于是邱氏和方氏一进门,就因为眼前的场景而傻眼了。 彼时玉引正歪在榻上,一手拿着本书在看,另一手拿着个烧饼吭哧吭哧在啃。啃得口干了,脚尖点点倚在榻上另一头的孟君淮:“殿下,我喝口水?” 孟君淮哦了一声,就从榻边小桌上端了茶盏递给她,接着他刚要靠回去,便看到了傻在门边的两位妇人。 然后他也傻了。 邱氏勉强回了回神,看看女儿又看看他,欠身:“殿下。” 一贯刻板些的方氏则还没回过劲儿来。 孟君淮走过去一揖,道了声“岳母大人”,又向方氏一揖,叫了声“伯母”,然后扭头就瞪杨恩禄,意思是:你怎么不安排人在外面候着,往里禀一声呢? 杨恩禄心里这个冤,他心说王妃不让啊! 孟君淮赶紧缓出合适的笑容请二人落座,玉引则因为被大伯母撞见方才那幕有点心虚,匆匆地下榻来见礼。 四人一并在桌边坐下,她就觉得大伯母的目光在她面上划来划去。 邱氏阴着脸把女儿嘴角沾着的芝麻摘了。 方氏这才余惊未了地一咳:“王妃您……挺好的?” “嗯、嗯……!都挺好的。”玉引一边答话,一边紧张地扫了眼不远处妆台上的镜子,想看看自己嘴边还有没有芝麻。 方氏尽量不失礼地提点了她一下:“您现下有孕了,是得多注意,得随着自己的喜好,让自己过舒心。但、但您……”她深吸了一口气:“您毕竟还是……王妃,有些事还是注意着点。” 玉引不喜欢听大伯母的数落,但这回她被数落得特别服。 刚才的吃相确实很不文雅,身为一个名门贵女,这种事根本就不该有。 所以连孟君淮都是一副“谨听长辈教诲”的模样。 方氏则顾忌逸郡王本尊在这儿,不敢说她说得太直,点到即止之后画风一转:“不过这是膳房的人不懂事,点心哪有做这么大的?做成两口一个的送来不就是了!” “……不是。”孟君淮闷闷地和玉引互望一眼,替她解释,“这不是府里做的。怪我,我从地安门给她买的。” 方式 和邱氏:“……???” 这事还真不怪府里。 玉引近来胃口都不好,但不贪酸也不贪辣,就是偶尔想吃口喷香可口的烧饼。她总觉得府里做出来的味道不够足,孟君淮一琢磨,就问杨恩禄:“京里有没有哪家店做烧饼做得好?” 杨恩禄又把手底下的宦官全问了一圈,得出的结论是地安门那儿有家烧饼摊,卖的最好吃。 王府在东直门,离地安门不算近但也不远。孟君淮就每隔一天买一回,一回买够吃两天的。 还回回都亲自去。 头一回就把人家吓着了。 要说京里这些有绝活儿的店,见着达官显贵大驾光临那很正常,但像他这样乌央乌央带着一堆下人、一群护军来,来了之后却不是下人来买,而是马背上的爷亲自进店问“能放多久啊?怎么吃合适啊?有孕能不能吃啊?”的,没见过啊…… 做烧饼的老大爷都被他问傻了,后来再一打听,得知是逸郡王……更吓了一跳!这是正经的皇子啊! 他第二回去的时候,人家就说以后这店不开了,专门负责给他府里做烧饼,给他送到门口,保证精益求精。 孟君淮还得赶紧把人家拦下来,解释说大爷您可别,我家王妃是修佛的人,不爱给人添麻烦,您该怎么开店怎么开店,我自己来买就行了。 所以他也没跟人提把烧饼做小点啊……没准儿做小了口感就不好了呢? 眼下他就只能跟玉引的大伯母说:“您甭担心,她素日都很注意仪数,也就是自己待着才随意点,旁人瞧不见,自家人跟前又不用见外,没事。” 玉引低着头听他打圆场,听得脸都红了,偷偷一抬眼看到大伯母脸上的震惊,她又想笑。 大伯母肯定觉得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匪夷所思……可是她好喜欢这种感觉啊! 方氏只觉得自己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她都不敢躺在榻上拿脚尖踢着夫君,让夫君帮她端水,玉引嫁的可是个王爷! 邱氏倒是看得开些,她笑了一笑,只嘱咐说:“好好安胎是最要紧的,晚上要早些歇着,念经别念到太晚。” 孟君淮悚然一惊,看向玉引时满脸的震惊端然是在说:你连这话都跟你娘说? 玉引一触他的目光,连忙递个眼色回去: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方向,你别心虚啊! 第60章 捧着 在目睹了孟君淮因为母亲提到“念经”就下意识心虚的事之后……玉引一连好几天都想起这事就忍不住要笑。 以至于后来她只要一笑,他就知道她是想起这个了。 “不许笑了!”没人的时候,孟君淮板着脸凶她,“我当时连话都没说一句,你都笑了我几天了?” 玉引望着他眨眨眼:“……噗。” 真的忍不住! 她转身打算开溜,他一把将她拽回来箍在怀里,手在她腰下三寸处一拧,磨牙:“你就拿准了爷不舍得打你是吧!” “我没有,您打呗?”玉引美眸翻翻,他迎面一吻:“还真舍不得,随你笑了。” 玉引给面子地嘻嘻一笑,发觉自己近来的心情是越来越好了。 最初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的那几天,她还是很害怕的,时不常地会担忧万一、万一自己真的把命折在上面了怎么办?可后来,她好像就越来越没时间多想这个了。 大概是因为他总在她这儿待着,总能找别的事跟他说。 比如昨天晚上,俩人就一起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看了半天孩子们写的字。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给她看,时不时还点评一句。 “和婧横平竖直,但捺总写不好。” “阿礼间架结构还是差些。” “哎……夕瑶这个字写得漂亮,你们谢家的女儿就是聪明。” “看看看……夕珍这个写得最好了,我就说你们谢家的女儿聪明!” 玉引被他这种拐弯抹角的夸奖夸得心满意足,之后又拿过阿礼写的那页。 她皱皱眉:“阿礼练字真快啊,看着明显比前些天又强些了?” “是,我最近两次去看他,他都在练字,嚷嚷着说要赶上他的两个堂哥,拼劲儿不小。”孟君淮一笑,“昨天逼着他不让他写了,他才不得不停下,跟我撅了半天的嘴。” “啧,和婧跟阿礼都很刻苦。”玉引笑笑,“不知道我肚子里这个怎么样。” “你肚子里这个啊……” 他瞅瞅她依旧完全看不出来的肚子:“他母亲有慧根,读起书来没准事半功倍。” 玉引觑觑他,简直忍不住现在就要为孩子的将来担心起来。 ——他现在就这么个夸法!以后得把孩子惯成什么样啊?真怕到时候他看这孩子什么都好,生把缺点也捧成优点 。 那她可就只好做个严母了,这好难啊,她还是想对孩子温柔一点。 四月中旬,阳光明媚。齐郡王府的正院堂屋里,王妃在八仙桌一边抹着眼泪坐着,齐郡王支着额头在另一边也坐着。 一声长叹之后,他说:“别哭了,这确实是个将功抵过的机会,你这么哭,倒像驳了大哥的好意。” “大哥真的是好意吗!”齐郡王妃克制不住地道,“爷您从来没去过军中,大哥也不问问您的意思,就直接跟皇上开口把您发过去,天下哪有这么当兄长的!” “王妃!”齐郡王喝住她的话,侧首看看她,又不忍心。 他绕过八仙桌把她搂进怀里,温声劝她:“你放心,没事,就是一场小仗,叛军不过万人。大哥让我去,只是寻个合适的契机解了我禁足的事,等到了那边,估计都用不着我亲上战场。” 齐郡王妃点点头,又说:“那您也小心着……” “嗯,一定,我一定小心。”齐郡王淡一笑,“你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把几个孩子照顾好了。若觉得没趣,多跟各府走动走动,免得总为我乱想,你想也不顶用。” “嗯……”齐郡王妃又点点头,抬头望向他,“那爷您常写个信回来,我……我自己看了安心,还能念给孩子们听!您也不用多写,那太费神了,报个平安就行,让我们知道您好好的。” 齐郡王轻应了声“没问题”,夫妻俩又温存了一会儿,他就离开了正院。 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他被阳光照得浑身一暖,一直被他刻意压制着的那份阴暗,却反倒一下子滋生出来。 他也忍不住地在想,大哥真的是好意吗? 这一招能解了他的禁足不假,但也有可能让他送命。诚然,如果没有这件事,他还要再被禁足多久,他自己心里也没谱,可不管禁足多久,他都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就算是东厂西厂,也没有必要要他的命。 难不成大哥…… 齐郡王狠狠地摇头打消那个念头,却挡不住心里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他,毕竟是除了大哥之外,唯一嫡出的皇子。 他很想把这件事弄明白。听说消息是户部传给大哥的,他便想去问问六弟。 可仔细想想,六弟大抵也是不知情的。六弟一直都还算个重情重义的人,如若知到什么隐情,应是不会瞒着他。 除非六弟一心帮着大哥,刻意瞒他,那他问也白问。 “唉。”齐郡王叹了口气。罢了,至少在六弟这环上,他不该怀疑得太多。 六弟现下全部心力都投在了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听说不知道多少个小摊贩都见过他的身影,看到他亲自去买东西,只是因为他有孕的王妃突然想吃口什么。 这六弟,居然还是个情种? 齐郡王脚下突然一顿。 这个让六弟费心费力到让旁人想笑的孩子,也是嫡出。 逸郡王府东院,尤氏坐在榻上品着茶,静静地看着阿礼练字,越看越觉欣慰。 她这回算歪打正着,叫两个侄子进来陪阿礼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过阿礼会为了能比过他们而加倍刻苦。 但这样很好。王爷或许会因她让阿礼学习太久而不快,但阿礼自己肯努力,他则不会太过阻拦。 尤氏噙着笑一言不发地看着,直待他又写完了三页,她才唤了一声:“阿礼,停一停吧,母妃跟你说几句话。” “好。”阿礼乖乖地将笔架在砚台边上,走到母亲面前。 尤氏揽过他:“你近来很努力,这很好,但你也不能一味的只顾自己努力。” 阿礼想了想,然后不解地望向她:“我有什么没做好吗?” “没有,母妃只是先提醒你一声。”尤氏笑笑,“书读的好很重要,但旁的事你也要注意。比如说……你要多跟你父王亲近,要孝顺。” 阿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尤氏温声又说:“你看,天气慢慢热了,你嫡母妃安着胎不能出门,你父王不主动提避暑,但不意味着他不觉得热。” 阿礼便懂了一些:“那我……应该劝父王去避暑?” “不,你也不用劝。你只要问问他想不想去,若他反问你想不想去,你便说是。这样他便是为了你才去的,你嫡母妃也会理解。”她说罢又叮嘱了一句,“但你可别说是母妃教你的。” 尤氏心里细细盘算着,一边觉得很累,一边又觉得这都是值得的。 这是她的儿子,她必须为他打算。眼看着王爷现下已经把王妃捧在手心里,那若王妃也生下一个儿子,阿礼的前程就很会不好说。 她又实在无法下手让王妃失子,能做的,便只有在王妃生产前让阿礼多和他父亲相处,让王爷更喜欢 他,日后不要因为有了幼子就忽略他。 否则,小小的婴孩夺走了父亲的尽数偏爱,日后想再分一杯羹回来,都会是很难的事。 尤氏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希望这回佛祖能顺她的意。 正院里,玉引听孟君淮提起避暑的事,不觉一愣:“这就要避暑了?” “是开始热了,但我估摸着阿礼主要是想玩。”孟君淮道。 她想想也觉得是。去年避暑的事是和婧最先提的,小孩子嘛,喜欢清苑胜过府里实在太正常,连她都觉得清苑要有趣得多。 她便说:“那殿下带他们去吧,和婧、阿礼、兰婧都带上,阿祺还小,问问侧妃的意思?” “……”孟君淮好笑地看着她,“甩手甩得这么快?” “不然呢……?”她望着他发怔,“还需要我亲自安排什么吗?我这怀着孕……” 他四下瞧瞧,抄起桌上的一双筷子就敲她:“你不去?” 玉引还是那句:“我这怀着孕……”她边说边抬手擦擦额头,那双筷子是她方才夹过咸菜的,被他这么一敲,觉得自己额头上一股咸味。 “你打算把自己捆在屋里直到孩子生下来啊?”孟君淮皱着眉道。 他很清楚地发现,打从怀孕以来,她出门走动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而且在屋里时,她也是大多时候都在榻上歪着,能不下地就不下地。 他知道这多半是之前的恐惧扰得她心神不宁,过度地担心自己会小产什么的,早就想拽她出去走走。 不过头三个月也确实容易出问题,他便等了一个月,现下阿礼一提避暑的事,倒是刚好。 “我可跟你说,你这么一味地静养,可能反倒不容易生下来。” 孟君淮话音未落便见她神色一颤,点到为止地不再继续“恐吓”。他伸手揽过她,附在她耳边,语不传六耳地又低言了几句。 “真的?”玉引惊奇地望着他。 他点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但这……这不好吧?”她细想着蹙蹙眉,“还是算了,咱就去清苑就行,我跟您去就是了。” “哎,别客气。”孟君淮一哂,“我都安排好了,没你要操心的事。” 第61章 借住 直到这会儿,玉引才知道孟君淮开口去跟谨亲王把别院借来了。 各皇子的府邸虽然都修在京郊,论起来同样凉快,但规制还是不同的。 没封王的就是最简单的皇子规制,封了郡王的扩建成郡王规制。而谨亲王那里,除了有一套亲王规格的别院外,还有一套皇帝亲赐的院子,那是正经的皇家园林。 这么多年来也没外借过。 玉引被孟君淮这举动弄得不□□生,追着他问了好几天:“这合适吗?皇上赐给谨亲王殿下的东西,咱们怎么好借过来?” 然而孟君淮觉得很正常,他说:“没事,我本来是想跟大哥借他那套亲王规制的别院,他自己开口说借咱这套,可见是没事的,他自己心里有数。” 玉引这才放心下来。 谨亲王府。 孟君涯一进正院,便见自家王妃又在忙。 “凉玉阁夏天住着最舒服,就是家具都旧了,去给换套新的。”谨亲王妃傅氏边翻手里的册子边回思,余光扫见脚步过来才注意到来人,“爷。” 孟君涯一哂,径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劝着我把父皇赐的地方给六弟住就得了,还替他们操心到这份儿上?你这真是长嫂如母。” “咱也很少去,借着这机会打理打理罢了。”傅氏继续翻着册子,又点了几处已久未换家具的地方,着人去办,直到册子猛地被抽走。 “行了,六弟他们用不了这么多地方。”孟君涯将册子丢在一边,看看她,挥手让下人都退下去。 傅氏抿了抿唇,应了声“哦”,神色却止不住地显了黯淡。 “你看你,我就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孟君涯一声喟叹,握过她的手,“你啊……都说了让你别总记挂着,你非得时时处处往那上面想。六弟府上几个孩子都好好的,这六弟妹的胎听说也还不错。” “可是我……”傅氏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知道六弟的孩子应该会很好,但她就是心里不安生。 她自己没了的孩子太多了,现下已经对失子的事草木皆兵。听说逸郡王妃有孕时,就天天都在祈祷她这孩子不仅能平平安安生下来、更要平平安安长大。眼下他们夫妻要住到自家的别院了,她更恨不能事事都为他们打点到位,让那孩子在母亲肚子里尽可能地长得更健康、更强壮。 沉默了好久之后,傅氏到底把这话题绕回了自己身上:“回头… …爷让母后赐个好的进来吧,我把她当亲妹妹待。” 孟君涯眉心一跳:“母后说你了?” “没有。”傅氏摇摇头,“我这生的……活不下来,想来多半是我身子不好,御医没瞧出来罢了。您不能只有一个儿子,现下您不急,那等来日父皇……” 她的话顿住,诅咒天子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跳过这一句又道:“您若一直只是个亲王,独子做世子没什么。可储君的人选,那是关乎天下的大事!” 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 谨亲王是储君的事,早已算被搁在了台面上。除了没正经地封太子,一切都是比照着太子的待遇来的。如此自然满朝都看着他,年月长了,谨亲王只有一子的事,也被搁在了台面上。 不少人都在为此担忧,觉得如若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更有人在戳着傅氏的脊梁骨指责,骂她自己的孩子养不活,还把着谨亲王,不让他和旁人生孩子。 可哪有这样的事?府里的妾室都在那儿放着,他这当亲王的若愿意去,她能拦着吗?只是他自己不喜欢罢了。 早几年,傅氏还是痴迷于这种他只待她一人好的感觉的。但现在,外面的风言风语让她越来越承受不来了。 “爷您……好歹再添个儿子吧。”傅氏恳切地望着他,“现下这般,真的不行。” “再说吧。”孟君涯还是把这话题绕了过去,想了想,问她,“你去过四弟那儿了吗?” “爷……”傅氏还想再劝他几句,一对上他眼底的殷殷笑意,已到嘴边的话又突然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随着他把话题转开:“去过了,见了四弟妹。” 傅氏静静道:“四弟妹执意不肯收那些东西,说府里什么都不缺,还说是四弟特意给她留了话让她不许收,说是……能有这番安排,已经很给咱们添麻烦了。” 特意留了话? 孟君涯微微一奇。 从小到大,他给四弟送去的东西,从来没有被退回来过。 五月初,孟君淮和玉引带着几个孩子到了谨亲王借他们的别院。 这地方原叫御云园,赐给谨亲王后避开了御字,改名凌云园。园子里侍候的人都是宫里拨下来的,从服制到仪数一切规整,弄得和婧看后觉得紧张。 和婧喝着杨梅汁,小声地跟玉引抱怨:“这儿不好玩,大家都板着脸,跟宫里似 的,不如咱们自家的园子!” “他们规矩好,也不妨碍你玩啊。”玉引点着她的额头一笑,“我瞧着后头有个秋千,你回头带着阿礼兰婧一起玩,千万别觉得奶娘在旁边待着烦,这要摔了就是大事。” “我知道!”和婧点头应下,想了想又说,“父王让我也多陪母妃出去走走!” 玉引也说:“我知道!” 孟君淮非得带她出来、还非得借谨亲王的园子,就是为了让她能有兴趣多活动活动。其实她自己也想好了,这凌云园足够舒适,许多地方一点都感觉不到暑气,是可以放心走走。 单是她住的这个凉玉阁就挺有趣的。这小楼阁周围没有墙,完全是拿竹林围起来的,竹林间还有蜿蜒曲折的小甬道,交叠的竹叶茂盛得将热气全挡在了外面,里头凉风习习。加上竹色翠绿,真就如同一大块冰凉的翠玉镇在府中一样。 于是孟君淮来的时候,便见琉璃正端着酸梅汤出来,要往竹林里走。 他把人叫住,接过托盘问清楚了玉引在哪儿,就自己进了林间小道。 向左拐了三道弯后直通一道小溪,溪边有一座凉亭,他一眼就看到她双手撑着石案,好像是累了在休息的样子,可旁边明明有石凳又不见她坐。 可她这么个站姿,居然依旧很好看。翠绿的竹林间,她一袭淡黄长纱衫看起来干净清秀,虽是弯腰支着桌子借力,但又不见一丁点疲惫带来的狼狈。小风吹过时,她的衣角裙摆被稍稍惹起一缕弧度,仙姿飘逸。 孟君淮忽地想起很久之前他还与她不熟的时候,看着她的背影会觉得这就是仙风道骨。 “在下无事闲逛,不知恰遇仙子下凡,搅扰了。”玉引乍闻笑音,微一怔,边回头边脸红:“讨厌!” 孟君淮嗤笑,走进亭中将手里的酸梅汤搁在石桌上,伸手擦擦她额上的细汗,又一哂:“这是走累了?怎么不坐下歇息?” “这地方长年累月阴着,石凳太凉了,怕对孩子不好。”玉引摸摸小腹。暂且依旧摸不出来,但她太清楚这孩子在慢慢长大。 孟君淮瞧了瞧周围生着青苔的石凳,径自坐下,然后一把拉她坐到膝上。 “哎……”玉引赶紧悬住力,虚虚地坐着,“我近来肯定重了不少,好几条马面裙的裙门都合不上了。” 换句话说就是腰粗了。 孟君淮使力一按她肩头,硬让她实在的坐下,腿 上不在意地颠了颠分量:“还好,没多重,再过几个月我也盛得动你们俩。” 玉引侧首看看他,还是打算起来:“回屋吧,真的凉,殿下也别久坐。” “没事。”他不在意,手环着她一笑,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提问,“今儿路上累不累?到之后睡了会儿没有?晚上想吃什么?” 玉引噙着笑答说不累,想了会儿跟他说:“咱吃点府里吃不着的吧?” “哎呀这你可难着我了。”孟君淮做苦恼状皱眉,“咱可是个王府,吃不着的东西少啊!” 这是实话,民间那些东西平常府里虽然不做,但她若点名要哪一样,其实厨子也能做得出来。 玉引就改口说:“那咱吃点平日不常吃的吧!” “这个可以。”孟君淮安心应下来,而后乍闻身后一声:“爷!” 二人都一滞,下一瞬玉引便从他腿上弹了起来。孟君淮阴恻恻地一扫几步外的杨恩禄:“一惊一乍的,再吓着王妃。” “爷您恕罪……”杨恩禄赶忙一揖,然后又道,“十二殿下来了,瞧着心情不佳,现下正在前头等您。” 凌云园待客的正厅里,皇十二子按捺了好久,还是没压住火气摔了个杯子。 “哎……你这摔的可是大哥的东西!”孟君淮听着脆响一笑,十二皇子摒了口气,起身一揖:“六哥。” 孟君淮落了座:“怎么了这是?我刚到园子里歇歇,你杀过来干什么?” “我这是有火没处撒!”十二皇子明显火大,掰着指头给他数,“您瞧啊,大哥够忙了,二哥跟三哥亲近,三哥是老十的亲哥,四哥给差出去了,五哥屁事儿不管……” “行了行了!”孟君淮听他连这话都出来了,赶紧挡住,想了想前两句,道,“老十又犯浑了?” “切,可不是吗!”十二皇子狠拍桌子,“我今儿早上进宫问安,见完母妃去见母后,十哥也在。嘿我一听才知道……近来他可没少进宫见父皇,又是喝茶又是下棋的。然后现在不是四哥碰上事,给差出去了吗?母后她肯定担心啊,父皇近来又一直不见她,她便跟十哥说,让他得着机会帮咱四哥说说情,让父皇叫四哥回来,去平叛毕竟难免凶险……” 十二皇子一口气说下来直觉的口干,想喝口茶,手在桌上一摸才想起自己刚才把茶盏砸了。 他只好咽口口水继续:“然后您猜十哥说什么?” 孟君淮:“说什么了?” “他在母后面前直接说,四哥原是罪有应得,活该父皇禁他的足,现下能解了禁差出去就不错了,该让他好好将功抵过,别再想别的。” 十二皇子气得又拍桌子:“您说这是人话?这些年,母后就算没正经养过咱,对咱也都不错吧?十哥这不是往她心上捅刀子吗?” “这话是过分!”孟君淮听着也生气,然而十二皇子的话还没说完。 他重舒了口气又道:“后来我还听坤宁宫的人说,他明里暗里逼着母后下旨把他们家那柳氏扶正,如果母后不答应……” 孟君淮神色微凛:“他还敢威胁母后?” “呵,他现在本事可大了。”十二皇子冷笑涔涔,“他那意思,是父皇现下正看四哥不顺眼,如果母后不答应,他就跟父皇说道说道,让四哥驻在边疆不用回来了!” “这混账!”孟君淮脱口而出。话音落后,转而一阵心惊如潮急涌。 又是东厂……是东厂把十弟捧到了父皇跟前。 放在从前,十弟是鲜少能在父皇跟前露脸的。 “这事得回大哥。”他看向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烦不胜烦地摆手:“可让大哥清静清静吧!我都懒得多理这混蛋!” “不,必须回大哥。”孟君淮定定神,起身便往外走去,“备马,我去谨亲王府。” 第62章 怪食 凉玉阁里,玉引还真认真“研究”了一下有什么府里不常吃、又有趣儿的东西可以当晚膳。 珊瑚和赵成瑞分别提了几样,珊瑚说的多是主食,譬如天津的煎饼果子、坊间街头的面茶,还有一碗下去肯定就饱了的卤煮火烧;赵成瑞说的则都是荤食,什么干锅牛蛙、爆肚儿、炒肝儿、羊脑烧饼。 玉引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只尝过面茶,另几种都只闻其名不曾见过其影,就索性说都备点上来吧! 等膳的过程中,她居然还有点紧张。主要是让干锅牛蛙和羊脑烧饼给吓的,尤其是羊脑烧饼,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恶心? 不过这种感觉没抵过好奇心,玉引只专门问了一句,不会为了做这个烧饼专门杀头羊吧?赵成瑞答说那肯定不会,府里每三五天宰头羊做菜是肯定的,这羊脑没人吃就是扔,现下想吃了自有现成的。 于是她就安心了,高高兴兴等晚膳。 结果晚膳端上来的时候,听杨恩禄过来禀话说:“爷跟十二殿下一起回京了。” 玉引:“啊?” 杨恩禄又说:“爷说他最迟明天就回来,让下奴留下好生伺候您,您甭担心。” 玉引:“哦……” 顺着这话想想也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杨恩禄算孟君淮身边使着最顺手的人,现下连他都没带走,可见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不然总得有个得力的帮手在身边才好。 玉引便摆摆手让杨恩禄退下,自己带着几个孩子“探索”桌上的吃的。 煎饼果子、面茶看上去最正常,干锅牛蛙不细看牛蛙的形状瞧着也就是一小锅菜。玉引鼓了一会儿勇气,伸手拿了个羊脑烧饼起来。 热腾腾的烧饼从中间划了个口,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白白的羊脑,看着像豆腐沫,可惜满桌都知道这是羊脑。 一桌孩子都屏息看着她,和婧有些担心地拽拽她的衣袖:“母妃……” 然后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玉引吭哧一口咬下去! 玉引努力不想“里面是羊脑”这回事,品了品,居然觉得还不错!口感有点绵、有点沙,鲜味特殊,但一点“恶心”的味道都没有,不难吃。 她微笑着看向和婧:“你来一个?” 和婧立刻使劲摇头:“我不!” 之后这顿晚膳就在不停的相互嫌弃和笑闹中度过。 这边夕 珍舀炒肝,阿礼看着那个粘稠的质感就又咧嘴又捂嘴,最后特别嫌弃地说了个形容:“好像鼻涕!” 刚吃了一口到嘴里的夕珍:“……” 那边和婧跟夕瑶研究卤煮火烧里都有什么,夕瑶年纪最小,就认识豆腐和火烧,和婧则还认识个大肠。 “这是什么?”俩小姑娘舀出了一块都不认识的东西,深灰色,好像是荤的,但里面又包着一个管状的奇怪的东西。 赵成瑞探头看看:“哦!这个下奴认的!这是肺!”他拍拍胸口,“左边右边各一个!” “……”众人一起侧头看了他一会儿后哄堂大笑,珊瑚打着他说:“你不在自己身上比划猪肺行吗?” 相较凌云园中的一派轻松,谨亲王府则是一片乌云压境。 三人坐在堂屋里各自沉默了一阵,孟君涯一叹:“东厂要捧十弟这事,我是有所觉察了的,只是没想到他起来得这么快。” 他以为东厂要用别的路数,比如给十弟些实权、帮他谋个官职什么的,没想到是直接捧到父皇跟前,连道弯都不带拐的。 孟君涯有些头疼。因为东厂势大的关系,许多事都不得不避着,比如这回为了帮四弟解禁而向户部打听事情,他一开始就跟哪个兄弟都没敢提,生怕传大了又让东厂拿来搬弄是非。 但如果东厂已经在这样抬十弟了,总避着便是不行的。 挑一个原本排不上号的皇子去捧,最终是什么目的,用都不用问。 孟君涯静思良久才又开了口:“这是我会安排,你们安心避你们的暑。母后那边,我让老三去说老十。” 十二皇子在气头上:“三哥是哪边的那可没准儿!亲弟弟在父皇跟前得脸,我才不信他没好处。” “十二弟!”孟君淮何止他,起身向孟君涯一揖,“大哥如有什么别的吩咐,也及时知会兄弟们一声。还有,四哥那儿……我也觉得如能想法子早些回来,便还是早些回来为好。” 在兵荒马乱的地方待着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谨亲王颔首,遂吩咐下人送这两位弟弟离开。 待得房中安静下来,孟君涯又静坐了许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不好办,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收场的。只是事到临头,还是难免觉得力不从心。 兄弟间、庶子和嫡母间会这么快生出隔阂,是他所没想到的。就 拿十弟这事来说,如若十弟现下能禁住诱惑,仍跟一众兄弟拧成一股绳,事情就要让人舒心得多。但无奈,十弟太心浮气躁了。 “来人。”谨亲王一喟,“去浦郡王府,问问三弟有空没有。若他无事,让他速来我这儿一趟。” 是以当晚,刚从宫里陪父皇下完棋正春风得意的善郡王,到了家就被自己的亲哥哥骂了一顿。 浦郡王把他扣在堂屋里,拍着桌子怒斥:“你小子胆子大了是吧?那种话你都敢在母后跟前说?母后没赏你顿板子那都是给你面子!” “三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善郡王不服,“咱不跟大哥四哥比,但你别忘了,咱亲母妃也是贵妃!你至于非这么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吗?现下是四哥落难,母后自己要开口求我,我连实话都不能说了?!” “你那是说实话?!”浦郡王气急,撸袖子过去要揍他,善郡王反应也快,绕着桌椅一壁躲他一壁理论:“怎么不是实话?你就说怎么不是实话!四哥他是自己作的不是?他那罪名可不是别人强安给他的!” “老十你真是……”浦郡王气得直磨牙,“老十你真是浑人一个啊你!三哥把话给你放这儿,你要真拿四哥要挟着母后把你屋里那什么柳氏扶正了,我告诉你!你以后甭管我叫哥!” 他说罢甩手就走,善郡王在后头不忿地抬杠:“我还真不缺你这一个哥!” 浦郡王身边的宦官赶紧跟上去劝自家王爷:“爷您消消气儿……” “滚!”浦郡王没个好脸儿的一个字骂了回去,又切齿道,“去宫里回个话,明天一早我进宫见母妃去!” 过了三五日,宫里的事就在一众皇子和各府正妃之间传遍了。 具体的细节不知道,众人都听说的,是堂堂贵妃到坤宁宫门前跪着谢罪来着。而皇后也不含糊,真就让贵妃在殿前跪了足有两刻,才让人扶进去说话。 事情传到凌云园时,孟君淮就一声冷哼:“这老十真能犯浑!母后和贵妃娘娘和睦了这么多年,硬让他搅合得生分!” 玉引也不知道怎么劝。 往前算,这事儿真是十皇子这个当儿子的打了嫡母的脸,而且当时十二皇子都在场,估计旁的宫人也不少,皇后不高兴是自然的。 她认真想想,如果有一天类似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比如阿礼或阿祺在她跟前出言不逊,而尤侧妃过来替儿子谢罪,她估计也只能让她跪一会儿把罪谢足 了再说别的。 毕竟这样的事很动摇主母威严,她需要让阖府上下看到这一出,才能把威严重新立住。同理,皇后也需要这样找回自己的面子。 所以她即便知道这会儿为十皇子说说话或许更有利于平息矛盾,也还是把搅浑水的话忍了。 “对,善郡王太浑了!”玉引边帮着他骂,边从碟子里舀了口吃的送到他嘴边,“咬一口?” 孟君淮皱眉看看:“这又什么啊?” 他发现打那日之后,她突然爱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这几天他已经被她塞过了臭豆腐、炸咯吱、卤鸭脖等各种风味的小吃。 他义正词严地表示过他以前从没吃过这些东西,吃不过,无奈她理直气壮地回说她也没吃过,试着试着就品出滋味了。 眼下递到眼前的这一勺,看上去就是灰不溜秋的一勺抹状的东西,细看还泛着油花,闻着还有点腥。 孟君淮谨慎地瞅瞅她:“又是什么的脑子?” “不是!这叫麻豆腐,他们说是粉房磨豆粉剩下的渣子拿羊油炒的,普通人家常吃。”玉引很认真地建议他尝,“我这两天吃这个可上瘾了,哎你别说……民间稀奇古怪的好东西真不少哎!” “……”孟君淮神情沉肃地摸了摸她的肚子,在想她肚子里怀的这个是不是饿死鬼投胎。 不然她堂堂一个贵女出身的王妃,怎么突然爱吃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了呢?! 还豆渣! 然后他看看她满眼的期待,没骨气地把送到面前的这勺麻豆腐吃了进去。 “怎么样?”玉引眼睛亮晶晶地问,真挚地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也爱吃。 “嗯……”孟君淮细品了品,神色古怪地默了一会儿,点头承认,“还真挺好吃的。” 第63章 突发 孟君淮和玉引在凌云园一直待到了八月,直至中秋将近才回到府中。 玉引该是在九月底十月初时生产,这会儿便已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对着镜子怎么看自己都觉得特别丑,丑得无以言表! 于是她把两个侧妃每日来问安的规矩免了,又跟孟君淮说中秋的家宴她也不去了,一是形象实在不济,二是一场家宴下来也挺劳心伤神。 孟君淮听后道:“那就不办家宴了吧。你这当家主母不去,还算什么家宴?咱自己过自己的。” 中秋就这样改成了大家各吃各的月饼和螃蟹,显得似乎有点萧索,不过孩子们还是很高兴的。 几个女孩子坐在正院里,跟着奶娘学用蟹八件。和婧和夕瑶年纪小用得慢,拆螃蟹拆得最快的夕珍就时不时夹一筷子自己的喂给她们,喂着喂着,和婧想起了自家弟弟。 她扁扁嘴:“可惜阿礼不在,也不知道他吃螃蟹能吃痛快不能?” 母妃交待分螃蟹的时候她是在旁边听着的,赵成瑞禀说今年的蟹进来了,挑挑拣拣之后,算得上‘上好’的有五篓。母妃便吩咐给北边送一篓、东院西院各一篓,余下两篓留在这儿,她们和父王一起吃。 虽然一篓看上去也不少吧……但这么一比,和婧就觉得东院的螃蟹比这边要少多了,但论人数可没少出一半去,她好担心阿礼不够吃啊! 夕珍又喂了她一口蟹黄,安慰说:“肯定能吃痛快。我今天去膳房帮姑母叫豌豆黄的时候,就见东院的人拎了螃蟹过去,说让膳房做成汤包——您看,都能拿来做汤包了,能不够吃吗?” 和婧想想,点了头,觉得这个算法很对! 夕珍自己也吃了一口,望了望身后的正屋,很想进去把心里的委屈说一说,最终还是忍住了。 其实她今天去膳房的时候,东院的人不止是要拿螃蟹做汤包,见到她端着豌豆黄要出来,还伸脚跘了她,害得她摔了一碟豌豆黄不说,手腕也蹭破了。 但那边去的人也不是寻常下人,是尤侧妃的两个侄子。他们在府里的身为跟她与夕瑶是一样的,她便不想跟她们争。 可是二人里年长尤则昌故意扯着她受伤的手腕说:“我们听说了,你是跟京中谢家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旁系,跟王妃八竿子都打不着!那你日后就少做一派清高样子,大小姐和谢夕瑶跟你怎样我们不管,大公子拿你当表姐叫着你还敢不理?你当自己是谁啊!” 谢夕珍被找茬找得莫名其妙,忍着疼睁开他的手反驳:“我什么时候不理大公子了?你怎么红口白牙乱咬人?” “你还嘴硬!”尤则昌又推她,夕珍一个趔趄后站稳了。 他指着她说:“昨天在正院,你抱着阿狸去找大小姐,大公子喊了三声你都没理,你装什么傻?” ……有这事? 夕珍觉得或许是自己一时走神没听见,理论的话已到嘴边,她却没说出来。 在她进京之前,母亲叮嘱过她,她跟京里的谢家小姐们不能比,王妃按亲缘算是她的表姑不错,但她们的身份还是天差地别。 母亲说现下能到王妃身边陪着府里的大小姐,于她而言是难得的机会,就连日后挑夫家都可以挑更好的,所以要她千万谨慎,绝不能惹王妃不高兴。 母亲还尤其叮嘱说:“跟你一起进王府的夕瑶,是王妃本家兄长的女儿,她年纪更小、跟王妃关系也更近,你可不能比照着她行事。同样的事放在她身上,王妃不会嫌弃,可搁你这儿兴许就不一样了。” 这句话夕珍一直记得,所以,夕瑶饿时会大大方方地跟王妃说她晚上想吃什么,问王妃能不能加菜,她从来没有;夕瑶困时会打着哈欠直接爬到王妃榻上睡觉去,她也不敢。 所以现下这件事……她还是不要再争什么了,真闹到王妃跟前,对她是什么后果还不一定呢。 卧房里,玉引歪在罗汉床上,探手将窗户推开了条缝向外瞧了瞧,笑道:“这几个丫头是吃高兴了啊。刚才可说好了要一起去花园看月亮找玉兔,现下还不走?” 但她兴致勃勃的调侃没得到回音,低头看看,孟君淮还在专心致志地听她的肚子。 “……怎么没完了呢!”她嗔怒着一推他,他一握她的手:“别动。” 什么别动!殿下您这个癖好太奇怪! 玉引瞪着他一声哼。 打从她肚子慢慢显了型之后,他就有了这个爱好,并且随着她月份渐足而愈演愈烈。这几天已经发展到了能专心致志听一刻,要不是这弯腰驼背的姿势瞧着实在累人,她大概免不了要怀疑他是不是听着听着睡着了?或者入定了? 而且他还不止是听!他还摸!顺着这个圆圆的弧度摸来摸去……感觉像在擦西瓜! 玉引就不懂了:“到底是真能听着什么,还是真能摸出什么来?” 就算是好奇男 孩还是女孩,也没听说过这么摸的啊? 孟君淮抬抬头,严肃认真:“没有,我就是觉得你都怀了他八个多月了,我都没怎么跟他接触过,怕他到时不喜欢我。” 玉引:“……” 然后他隔着中衣亲了亲她的肚子,又一字一顿道:“听着啊,我是你爹,现在正陪你娘过中秋。这是咱一家三口头一回一起过中秋,明年这会儿你大概就……十个月大了,到时候爹喂你吃螃蟹啊。” 玉引:“十个月大还不能吃螃蟹。” “你娘说她到时候自己吃螃蟹,不给你吃。”孟君淮张口就来。 玉引:“……” 晚上,他又留在了正院,自然没做什么,二人盖着一床被子,但离了半尺距离。 其实大夫说过了五个月就可以适度行房了,但他坚持不,反问她:“你不会因为这个更害怕?” 会。她对生孩子的恐惧感从来没有彻底消失过,再行个房,她肯定又要紧张好几天。 于是就硬生生忍到现在。其间她想过要不要劝他去两个侧妃那里待几晚,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怎么都没能把那话说出来。 莫名别别扭扭的。 眼下,昏暗的幔帐中,玉引看了看他,被子里的手探过去握他的手:“殿下?” 孟君淮“嗯?”了一声,立刻翻身面朝着她:“怎么了?” “我……要下个月才能生,生完之后还要做一个月的月子,做完月子也不是就能立刻……那什么。”她深吸了口气,“殿下闷得慌不?” “嗯,闷。”他坦荡地承认了,然后伸手摸摸她的脸,“不过没事啊,这都不要紧,你先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不用替我操这个心。” “要不然您……”玉引怔怔地望着他,从理智上想把那句大度的话说出来,“不然您……” 她说不出来。 玉引摒了口气:“算了。” “怎么了?”孟君淮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反是为她目下泄气的神色感到意外。 他抬手一支头睇着她:“你学会吃醋了?” “我没……”玉引当即反驳,旋即一阵心惊。 她在吃醋吗? “我没有。”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否认了。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对的。 她扶着肚子小心地翻了个身, 侧躺着背对着他,竭力地想让自己静下心来。 孟君淮看了她一会儿,凑过去从身后环住她,在她耳边吻了吻:“干什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玉引咬着嘴唇没吭声。 “是不是不想让我去侧妃那儿了?”他锲而不舍地继续在她耳边戳穿她。 “我没有!”玉引竭力否认,猛将回身他一推,“您想去就去……是该去看看侧妃们了!” “我不,我就爱看……”孟君淮骤闻一声倒吸凉气的声响,“你吃醋”三个字陡然噎在喉咙里。 “玉引?!”他大惊,定睛看她,却见她缓下一口气之后又猛地抽了一口。 玉引只觉腹中一阵阵搐着,这感觉前所未有而且突如其来。这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要生了,可她有很清楚明明该再有一个多月才生。 就、就因为她刚才推了他那么一下?! 她又缓了两下之后终于喊了出来:“珊瑚!” “你等着!”孟君淮如梦初醒,翻身下榻便往外冲。 听到疾呼刚跑到门口的珊瑚和杨恩禄被他一撞,还没来得及下跪谢罪就被他拎住了。 孟君淮急道:“珊瑚去叫大夫!杨恩禄你速进宫,让母妃传个太医来!” “殿下!!!”玉引蓦然一声喊。 她被腹中渐次分明的疼痛激得脑中一片空白,空白里,压制了几个月的恐惧翻涌而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找他,手在榻上摸了摸旁边却寻不到,委屈便也被激了出来:“殿下!” “玉引。”孟君淮赶忙从门口折回来,看她满头的细汗,伸手将她一拥,“没事、没事,你忍忍,大夫马上就来,你别害怕……” “你不许去侧妃那儿……”玉引无助地倚在他怀里,手借着腹中痛感紧攥住他的衣领,“你不许去……!” 孟君淮愣了愣,好一会儿后,他深吸了口气吻在她额头上:“不去,我哪儿也不去,你……你好好生这孩子。” “嗯……”玉引呜咽着点点头,双眸含着泪望向他问,“我和孩子,都不会死的……对吧?万一有什么危险,我……” 一瞬间,孟君淮如鲠在喉。 她的话也说不下去了,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想听他说一定不会出事,又知道其实他说了也没什么用。 她八成是要早产了,早产这一关,比寻常生 孩子还要难过些。 “玉引你……别怕。”他的声音有些失力。他不想显出惊慌,但根本就遮掩不住。 “别怕,我在这儿陪你。”孟君淮紧攥住她的手,执到嘴边吻了吻。 她听到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让太医拼尽全力保你平安。” 至于孩子,随缘吧。 他有些愧疚地凝视着她的肚子这样想着,却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第64章 早产 太医和产婆到时玉引已疼得说不出话,额上的冷汗擦掉一层又冒出一层,紧攥住孟君淮胳膊的手越掐越用力,指甲硬生生在他腕上刻出一道血印来。 孟君淮虽一直陪着她,看着她现下情状尚可,也还是阻不住心底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恐惧,和婧、兰婧、阿祺出生时他都不在府中,阿礼出生时他虽在,但尤氏一发动,下人便立刻将他请了出去,他从不曾目睹过女人生孩子。 而现下他看到了,他看到她越来越疼,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安慰她的话说到后来也说不出了。 “爷。”杨恩禄在旁又劝了一声,“爷您请出去等吧……产房血气重,再说这地方得留给太医和产婆忙。” “嗯。”孟君淮定神一应,拍了拍玉引的手,“玉引,你好好听产婆和太医的,这孩子肯定能平安出来……我就在旁边,你别怕。” 玉引勉力点了点头,紧咬着的嘴唇一张,从疼痛中挤出一个字来:“好……” 她便松开孟君淮的胳膊,孟君淮也松开她,坐到了几步外的案旁。 “爷,您还是……还是出去等吧,您瞧这地方……”杨恩禄小心地继续劝他,“血气对您不好。” “你要是害怕你出去。”孟君淮望着玉引未动,“王妃生着孩子都没说什么,我经点血气算什么?” 并没有过太久,血气味便出来了。孟君淮只觉一股像铁锈的味道直冲面门,他不自觉地窒息了一瞬,又缓缓地让自己适应下来。 玉引紧攥着床褥,觉得似乎这样攥着就能克制住疼,又知道疼痛并没有半点缓解。 反倒一阵比一阵疼得更厉害了。 她大口地喘着气,脑中发蒙地听产婆告诉她如何用力,觉得随时都要力气用尽,但偏偏就又这样熬了下来。 而在剧痛中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她居然并没有喊太多声。 尤氏当时一直喊得那么惨。相较之下,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就像是被疼得不听使唤,喊声每次到了嗓子眼就又瞬间被浇下去,她紧咬着牙关使着力,最多不过有那么一声两声的低鸣。 重重地又松出一口气来,玉引缓着劲儿,余光无意中扫见太医正向孟君淮禀什么。 然后看到孟君淮眉心一紧。 “殿下……”她紧张地看向他。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榻边,盯着她的 肚子看了会儿,神色沉肃道:“你……做得很好,孩子已出来一半了,很快便能生下来。” 她看他的神情不似哄骗,心下一安,忙又抽回神来听着产婆的话继续使力。 两步外,孟君淮脑中嗡鸣着,怔了许久,他终于转过身。 “太医。”他走远了几步,太医连忙跟上听命。 他道:“这个孩子没事?” “是,这孩子头已经顺利出来了,应是没事。”太医如实道。 “让这孩子平安生下来。然后,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王妃给我保住。”他说着一睇太医,见太医面显迟疑心下便一怒,压音怒喝,“照我的话办!她日后还能不能再生,不是你要顾虑的事!” “是、是……”太医赶忙应下。虽然这种事听起来棘手,但逸郡王自己都这么说了,他这个外人瞎操什么心? 半个时辰后,宫中。 定妃原在满殿的灯火通明中打着哈欠,新的消息一传进来,却把她吓得清醒了:“双生子?!” “是。”芮嬷嬷躬着身禀说,“大的已经出来了,奴婢离府时听见了屋里的哭声。但小的……小的还在王妃肚子里,太医说这两个孩子一是本就不足月,二是纵和旁的不足月的双生子比,也还是偏小些,王妃的身子又不算很健壮,这第二个恐怕是……” “这怎么办?!”定妃急得黛眉紧皱,略一想便要下榻,“本宫求皇后娘娘赐个御医过去。” “娘娘!您差去府里的那个是太医院的妇科金手,比御医不差!”芮嬷嬷道。 定妃定住神看看她:“是老六已经吩咐你什么了?” “是。”芮嬷嬷躬身颔首,“殿下让奴婢禀娘娘一声,这第二个孩子能不能活都是他的命数,若母子间只能保一个,他得保王妃的命。” 定妃浅浅一怔。 不知怎的,她想起贤嫔生十二皇子时难产,皇上在卧房外,一再只吩咐御医:“把孩子给朕保住!” 打那之后,贤嫔就对皇上不咸不淡的了。后来的这么多年里,贤嫔都只顾着照顾儿子,再没向年轻时那样做过任何有意争宠的事。 定妃一边想着,一边听到芮嬷嬷在旁劝道:“娘娘,您别生殿下的气,这是府里的正妃,再说前王妃已经……” “好了我知道了。”定妃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她循循缓了一息,看向芮嬷嬷,“玉引不止是府 里的正妃,也真是个好孩子。老六要保她,就随他的意吧。只一样,若最后母子两个都没保住,让老六别胡闹,这算不得太医的罪责。” 定妃说着失笑。 她不得不叮嘱这么一句。就孟君淮那个脾气,他在意的人若一夜之间突然没了,他不一定要怎么发这股邪火。 “你跟老六说,就算是为新生的孩子积福,他也得冷静行事。” “是。”芮嬷嬷郑重应下,福一福身,便从永宁宫中退了出去。 逸郡王府。 王妃突然早产的事传开,整个王府都炸了锅。 但凡有人住着地方,灯全都亮了。北边的两方三合院里,几人听着信儿后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气。 陆氏露了点笑:“那日后……正院也添了个小公子了,前头更热闹了。” 江良娣那张不饶人的嘴便又尖刻起来:“啧啧,能不热闹吗?从前就看东院俩公子一头热,现下可好,正经的小世子出来叫板了!” 东院中,尤氏循着心等到了禀话,听完之后滞了良久才缓下气来,心里五味杂陈。 “知道了。”她平淡道,“时辰不早了,先……先都下去歇息吧。等天亮了,你们看着给王妃和小公子备份礼送去,阿礼若要去看弟弟,让则昌则明陪他一道去。” “是。”山栀闷着头应下来,她觑一觑尤侧妃的神色,都不敢告诉她,王妃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多半也是个小公子。 正院里,玉引觉得自己已经累得没力气喘气。 太医早已往她嘴里塞过了参片,参汤熬好后,又直接灌了参汤。 她累得气息紊乱,喝汤时呛了好几回才勉勉强强把一碗参汤尽数喝下去,而后身上好像是多了些力气。 可这孩子就是出不来,她拼尽了力气他也还是出不来。 后来,她也不记得他到底是如何出来的,她好像并没有听到哭声,就浑身脱力地睡了过去。其间她又隐隐约约地醒过几次,每一次都听到耳边嘈杂不已,还有人给她喂过药,苦得她在梦里都想哭。 再醒来时,晌午温暖的阳光已将屋中照得一片明亮。 玉引费力地回过头看了看,一个襁褓放在身边,里面的孩子安心睡着。 “珊瑚……”她声音轻若蚊蝇,“另一个……另一个呢?” “娘子。”珊瑚被她一问,眼眶就红了,“小 公子身子太弱,生下来连哭声都低得听不见,太医说可能……” 珊瑚抹了把眼泪:“现在殿下抱着他在西屋呢,娘子若想见,奴婢去请殿下过来?” 玉引兀自懵了良久,才终于点了头。 西屋中,孟君淮抱着孩子已静坐了不知多久。怀里的孩子又干又受,丑得像只小猴子,可他就是想再多看他一会儿。 他没想到玉引怀的竟是双生胎,就连大夫也完全没有察觉。这两个孩子都太小了,大的那个都比阿礼阿祺出生时小一大圈,怀里这个,小得弱不禁风。 在玉引难产的时候,他是毫无顾虑地想放弃他的,他远不如玉引的命重要。可是现在,孟君淮突然狠不下心了。 他甚至不敢多想这个孩子兴许再过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就会咽气的事。 “殿下。”犹犹豫豫的声音从房门口传来,孟君淮抬头一看,是珊瑚。 珊瑚低着头禀说:“王妃醒了,想……想见见殿下,还有小公子。” 他点点头,抱着孩子一语不发地走过去,走到她榻边还没坐下,就见她眼眶一红哭了出来。 “殿下……”玉引看着他抱过来的孩子心如刀割,她就是从前没怎么见过新生的孩子,都看得出这孩子实在太弱了。 “殿下,对不起。”玉引捂着嘴哭道,既想别过脸去不再多看,目光又始终仍停在孩子身上,她心底的自责犹如洪水决堤,“我该当心点的……该让他们好好的到足月出生!” “玉引。”孟君淮赶紧将孩子交给奶娘,转过身来哄她,“别哭别哭,生完孩子哭伤眼睛。”他边给她抹眼泪边道,“你够当心了,安胎的这几个月,没人比你更当心……这事不怪你。” 他心里也难过,老实说,这事若当真能怪罪到谁头上,那旁人心里都会舒服些,可并不能。他甚至直白地问过太医,会不会是有人做了手脚,太医却说应该不会,没诊出她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房里所用之物也一切正常。 所以,事情只是就这样发生了而已,或许是因为她猛然扭头那一瞬吃了个寸劲儿,也或许只是因为命中如此。 孟君淮把她搂进怀里,感受着她身体一点都使不上力的滋味,不禁搂得又紧了点:“不多想了,听话。我们……我们好好把这个孩子带大,我们加倍对他好,让他把弟弟那一份也活出来。” “我要再看看他……”玉引忍住眼泪望向奶娘,奶 娘得孟君淮示意后才敢上前,玉引一看到那张小脸,眼泪就又出来了。 此后的好多天,正院都一片愁云惨雾。 王妃自己生孩子时伤了身,需要格外仔细地调养;小公子虽然命大没当天咽气,但依旧天天都让人觉得“这孩子活不下来”;就连先出生的三公子都算不上特别好,看上去也多少虚弱,哭声不响亮,吃得也不多。 这弄得孟君淮没办法。尤其是玉引,幼子不妥的事让她心思太重了,若不让她看孩子,她吃不下睡不着,可让她看,她根本就忍不住眼泪。 不论他怎么劝都不怎么起效,而且其实不止是她,就连他见到那孩子,都觉得十分愧疚。 他时不时就在想,中秋那晚自己若不跟她开玩笑,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现下这孩子命悬一线,当母亲的日日以泪洗面,他这当父亲的能说自己没责任吗? 可他不能跟她一起哭,还必须定住心神开解她。 但怎么开解才管用?管用得慢了还不行,她再哭就要把自己哭瞎了。 半夜三更,玉引躺在一片黑暗中,正在半梦半醒间怔怔发呆,突然觉得旁边被褥一沉。 “啊!”她蓦然清醒,辨了辨旁边的人,“殿下……?” “进去点。”他推推她,“我陪你睡,咱说说话。” “啊?”玉引愣愣神后即刻要拒绝,“别、别啊……” 她立即想到的是,她坐着月子都好些天没沐浴过了,身上一股怪味。 但他一翻身已伸手将她圈住,脸凑过去将她一吻,还深吸了口气,而后笑道:“啧,一股奶香味啊,倒好像你才是刚出生的。” “……”玉引缩在被子里觑觑他,他又笑了一声:“我这么多天没在这儿睡,你也不想我?我可是有一阵子没睡好了。” 第65章 满月 玉引在闷在被子里不吭声,心里琢磨着还是得把他劝走。 说实话,她这阵子都可嫌弃自己了。她打出生开始就是谢家贵女,从来没脏这么久不沐浴过……虽然现下也每天擦擦身、用篦子篦篦头发什么的,可她还是觉得脏得很,脏得没脸见人。 是以连他白日里来看她,她都觉得压力特别大,现下他还打算跟她一起睡…… 玉引伸手推了推他:“殿下还是再自己睡一阵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不,我就不乐意自己睡,你要是非推我走,我可就去侧妃那儿了。” “殿……”她下意识地想说“殿下想去就去”,待想明白他在说什么,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嘿,就知道你不乐意。”孟君淮在黑暗中一刮她鼻子,毫无顾忌地又贴过去把她搂住,“你听爷说啊,那天见你拽着爷不让爷走,爷特别高兴。爷喜欢你,最喜欢看你在意爷,最怕的呢……是你有一天突然没了。” 突然没了…… 玉引在他怀里动了动:“怎么会?我都平安生下孩子了。” “怎么不会?你看你这些天都是怎么过的。”他叹了口气,“孩子那样,爷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以为爷就舒服吗?但事已至此,每天折磨自己有什么用?你天天念叨的‘随缘’呢?” 玉引不吭声了。“随缘”的道理她当然懂,事到眼前了,随缘就变得很难。那毕竟是她的孩子,又那么小,她看着他气若游丝,就觉得自己也喘不上气儿。 她在他怀里抹了把眼泪:“这些理儿我都知道,我就是心里不是滋味儿。您看,我吃斋念佛那么多年,什么坏事也没干过……就算我干过,也报应到我头上来啊,干什么算到孩子头上!” “你看你,你个死脑筋。”他低笑着,手摸了摸,摸到她脸上帮她蹭蹭眼泪,“你们不是讲究因果轮回吗?你是没做过坏事,但没准这孩子前世……” “殿下!”她立刻喝止了他。她现下听不得别人说那孩子不好,更不愿意听他这当父亲的,此时毫无凭据地说那孩子的不是。 “别生气。”孟君淮颔首吻了吻她,“你听我说完。” 玉引咬了咬唇,闷声听他说。 孟君淮说:“你没干过坏事,可能真的是他上辈子干过坏事。但是呢,坏事和坏事也不一样,不是事事都要拿命来偿的,是不是?” 玉引点点头。 他又道:“所以啊,他未必要拿这一世的命偿,可能只是要难受些天,还完这笔债罢了……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好,不过不管怎样,那都是他的命。” “这我知道……”玉引蹙蹙眉,觉得他说了一大圈,还是绕回了“那都是他的命”上,这话她也对自己说过,但并不能让她觉得心里好过。 孟君淮又继续说了下去:“这是我们不能左右的事,但于我们更要紧的,是我们应该做什么。”他缓了口气,“我们是做父母的,不管孩子如何,我们都要照顾好他。这样如果他能熬过这关,日后他便可以高高兴兴长大;而若他不能,在他活着这些天里,他也是开心的。” 他手指一抚她的眼皮:“日日让他看到母亲在哭,他肯定不高兴。” 玉引闷闷的“嗯”了一声。 他温声又道:“再有,坐月子哭会伤眼睛这事可不是说说而已。你天天这样,万一瞎了,爷怎么办,另一个儿子怎么办?小的这个是你生的,大的就不是了?” “是……”她呢喃着道,见他又要抬手给他抹眼泪,就势抱住他的胳膊,“我都知道……明天、明天开始我一定当心!肯定不哭了!不管他能活多久,我好好的陪着他!” “哎,这还差不多。”他另一手探到她身后抚着她的后背,适当加了点威胁,“咱可说好了,不许再哭了。不然我只好不让你见他,到时候你别怪我。” “不用!我绝不哭了!”玉引赶紧保证,听到他满意地一声笑后,又说,“今儿……早点睡吧?” “嗯。”他拍拍她的背,“睡吧。” “……”玉引尝试着道,“您去西屋睡呗?” “我不!” 孟君淮在她侧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快睡,爷不嫌你脏。” 玉引:“……” 于是天色再明的时候,进屋侍候的下人发现王妃的心情似乎……明朗了些? 玉引简单地盥洗后吩咐他们上早膳,每样都吃了一两口,然后叫奶娘去抱两个孩子来。 两个孩子都醒着,大的眼睛明亮地望着她,小的那个……她第一回发现小的这个除了身子太弱很惹人可怜之外,也真的很招人喜欢。 他精神依旧不太好,躺在襁褓中显得迷迷瞪瞪的,但是嘴角有一缕清清楚楚的微笑,望着她笑了好一会儿。 “小磨人精。”她轻点一点他的额 头,“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你爹娘、还有你姐姐为你担心了多少天了?你能好起来不能啊?哎……你说你们在肚子里就是兄弟俩做伴儿,你要是没了,你哥哥肯定会不适应,是不是?” 孟君淮笑看着她跟孩子嘀咕这些有的没的,等她嘀咕完,他也去嘀咕:“我跟你说啊臭小子。你得好好活下来,咱爷俩还有笔账得好好说道说道呢——你知道你娘是什么人吗?谢家出来的姑娘,名门闺秀,这辈子没失过礼、没狼狈过,那天让你折磨的那副模样,估计她亲娘看了都认不出了!这你不得负责吗?你得好好长大孝顺她你知道吗?你可不能欺负完了人就自己开溜再投胎啊!” 躺在玉引怀里的孩子打了个哈欠,吧唧吧唧嘴,眼睛一闭,甩了亲爹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反应。 接下来,正院上下几个小主子和下人都提心吊胆地瞧着,天天看王爷王妃在小公子耳边絮叨,但他们絮叨了近半个月之后……小公子还真好起来了。 大夫是这么说的:“小公子现下身子依旧是比同样大的孩子弱,但若照顾得小心,活下来应是没问题了。若能安稳地过了百日,就更稳妥些。” 那天孟君淮眼看着玉引脸上的笑容抹都抹不下去,时不常地就自己笑一声。待得午膳端上来,她看看膳桌,思量着说:“多谢菩萨保佑!我打算吃一个月的斋,算是还愿,殿下看怎么样?” 孟君淮赶忙制止她:“这不行啊!你坐月子呢,吃什么斋,你活不活了?” 玉引:“……” 便见他啧啧嘴:“你好好坐月子,我吃斋,吃到他过满月。”而后又回过头豪爽吩咐,“去给王妃上盏鸡汤来!” 几天之后,便是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京里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家里添了孩子,百日宴就都要设。至于满月宴则看心情,许多人家便是嫡出的孩子过,庶出的就省一顿。也有些呢,是儿子过,女儿不过。 在逸郡王府里,这是第二回设满月宴。上一回是为府里的大小姐和婧,这次是为两个新生的小公子。 东院里,尤氏一边衔笑招待着前来道贺的各府侧妃,一边想象着前头的情景,心里五味杂陈。 阿礼和阿祺都没有办过满月宴,就连百日的宴席,都是男眷在前宅设一席、后宅女眷在王妃那儿的才是主宴,她这当生母的在东院中,反倒是次要的。 这回王妃生了孩子,却理所当然地占尽风 光。 她早就听说了,王妃在正院忙着,王爷每过一刻就要差人去问问她怎么样,生怕她刚出了月子被这满月宴累着。就好像王妃是个玉娃娃,让王爷捧在手里都怕摔坏了。 “山栀。”尤氏寻了个空闲,叹了口气,“你挑个机灵的宦官,去前头盯着吧。如若阿礼阿祺瞧着不开心了,就早点领回来。” 今天该是两个嫡子风风光光的时候,可在她心里,她也不愿自己的两个孩子给他们作陪衬。若真论输赢,是她这做母亲的输在了位份上,不是她的孩子比王妃的嫡子差。 王府前宅的宴席上,一众宾客热闹得好像要把房子拆了才算完。 宗室中每年都要添不少孩子不假,但双生子可太少了。尤其这回还两个都顺顺利利生下来了,虽则听说有一个至今身子都不太好吧,也仍足以让此事成为难得一见的喜事! 但无奈只是旁人瞎高兴,当父亲的正主儿滴酒不沾,连荤菜都不带碰的。 十二皇子喝得有些微醺之后便过来强劝:“六哥、六哥您这可不合适啊!把兄弟们都叫来了,你一口都不喝?你要真不喝,我可灌我侄子去了!” 他说罢就扭过头问身边的宦官:“阿礼呢?他爹不喝让他过来!满月宴哪儿有这么过的……这是你儿子不是?” 旁边的宦官赶紧赔着笑劝:“爷、爷您喝高了,六殿下这是为小公子吃斋呢。”又赶紧扭过头向孟君淮赔不是说,“殿下您别见怪,我们爷他喝高了。” 孟君淮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十二皇子刚要再说什么,手里的酒壶被人一把夺去。 阿礼气哼哼地望着他:“我陪十二叔喝!” “呀,小子你可以。”十二皇子刚抬手摸他的头,孟君淮阴着脸挥开他的手,又从阿礼手里抢下酒壶:“阿礼别闹!你还小,不能喝酒!” 阿礼鼓鼓嘴,心里特别不痛快。 从宴席一开始,他的两个表兄就在不停地跟他说“你看,王妃生的儿子过满月宴,你爹连口酒都不为他喝”“你爹根本就不想好好给他庆贺”“你爹还是对你好”云云,可他觉得不该是这样! 他希望父王对他和阿祺好,也对新出生的两个弟弟好,他这个当大哥哥的也会照顾好他们的,就像姐姐照顾他一样! 而且,他去看过弟弟们啊,弟弟们都很可爱,父王为什么不喜欢? 阿礼心里憋着口气儿,不敢伸手跟父王 抢酒,闷了会儿质问他:“父王您为什么不为弟弟们庆满月?” “……啊?”孟君淮一愣,心说这不是庆着满月吗?我不是在满月宴上吗? 阿礼叉着腰为两个弟弟打抱不平:“我听表哥说了!我过百日时,父王您都喝醉了,阿祺过百日的时候,您也喝了好多!为什么弟弟满月您就不喝了?!” 孟君淮滞了滞,眉心一蹙。 他看看候在远处的尤则昌和尤则明,又看看阿礼,把他抱起来放到膝头:“阿礼,父王问你,这怎么回事?你和阿祺百日的时候,你的两个表哥都还没进府,他们怎么知道父王喝没喝酒的?” “咦……”阿礼歪着脑袋一想,觉得似乎是哎!他自己过百日时是什么样,他不记得了,但弟弟过百日的时候,两个表哥确实还没进府。 他就很不解地回答说:“不知道……” 孟君淮轻声一笑:“杨恩禄。” 杨恩禄躬身上前,孟君淮看看阿礼,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刚才的话都听清了?去东院,原原本本地说给尤氏听!” “是。”杨恩禄一欠身,领命走了。孟君淮执箸夹了一个焦溜丸子喂给阿礼:“来吃菜,你听父王说啊,父王不喝酒不是因为不喜欢你弟弟,是因为在为他们祈福,懂吗?” “哦……”阿礼没太懂,不过听到父王说不是不喜欢弟弟,他就放心了。 第66章 矛盾 忙完了一整日的满月宴,玉引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之前一个月闷得太厉害,心情压抑不说,整日不能沐浴不能出门的日子更弄得整个人都打蔫。今日得以洗得干干净净的见一见往来宾客,她觉得好像日子都彻底敞亮了起来,令人神清气爽。 傍晚临近时宾客们陆续告辞,只母亲和嫂嫂在她这里多坐了一会儿。母亲看着两个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嫂嫂则带着自家女儿夕瑶玩了好一会儿,待得她二人也离去时,满院上下脸上都挂着笑意。 玉引一直将他们送到王府门口,回正院时边走边跟珊瑚笑说:“你快走两步,先帮我沏盏茶。跟母亲说话一直没喝水,嗓子都冒烟儿了。” 珊瑚就笑她,道了句“奴婢给您换了三回茶,就放在您手边儿,谁拦着您不让您喝啦?”然后就疾步回了正院。 待得玉引跨进正院院门,乍见院子里跪了两个人——东院尤氏的两个侄子,尤则昌和尤则明。 “这怎么回事?”她招呼赵成瑞来问话,赵成瑞躬身说:“下奴也不知道,侧妃那边带着人过来,二话不说就跪这儿了。下奴正想等您回来问问您怎么办。” 玉引想想,她都有日子没跟东院打过交道了,跟这俩孩子更是连熟都不算熟,他们今天更是没招惹过她。那便只能是宴上生了不痛快了?不算尤氏和她,而是这俩孩子在前头的宴上惹着孟君淮了? 她便吩咐赵成瑞:“去把这事跟殿下说说,问是不是他的意思?” 她其实觉得多半不算孟君淮的意思,若是他罚的,在前头就罚了,干什么送到她正院来? 结果赵成瑞折回来时回的话是:“殿下说不是他的意思,但既然过来跪着了,就跪着吧。” 玉引:“……” “就跪着吧”? 玉引不太忍心,这两个男孩论年纪也不算大,尤则昌好像九岁,尤则明前不久刚满六岁。这深秋时天已经转凉了,夜露又重,她正院的地上铺的还是青石板,这跪久了哪受得了? 可她想想,直接叫他们起来也不好。万一真是什么不教训不行的事呢?这么点孩子十恶不赦不至于,但比如是在宴席上对宾客无礼一类的错呢? 玉引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们跪还是接着跪,她先叫人去取厚实些的蒲团给他们垫垫,然后她等着孟君淮过来,问问到底什么情况。如果真该罚,那就罚着;如果是他一时火气大的结果,那她就 劝劝。 玉引交待清楚后便径自回了屋,和婧正坐在罗汉床上,从窗户往外看。见她进来,皱皱眉头:“父王生他们的气了吗?” “嗯,是。”玉引点点头,和婧又说:“那他们要跪多久啊?现在外面好冷。” 玉引把她抱过来挪到榻上放着,一笑:“别担心,一会儿你父王来了,母妃就劝他。” “啊……”和婧顿时一脸失望,“父王又要来啊?我想跟母妃睡!” 她真的都好久没跟母妃一起睡过了,本来说好了一人一天,可到了后来,父王就以母妃有孕为由不让她过来了。再后来,又用母妃坐月子的理由继续把她挡在外头——但是!和婧特别清楚!母妃坐月子的后半个月,父王几乎天天过来! 父王说话不算话! 和婧心里暗暗琢磨着一会儿等父王过来了,她一定要跟父王争辩一下这件事,不然她可亏大了! 而后过了不到一刻,孟君淮就到了,几人在屋里听到“咣”的一声摔门声,相互一望,赶紧迎出去。 杨恩禄低着头跟在他后头,瞧出来王爷是见着这俩姓尤的小子后又来了气,见王妃迎出来,就赶紧指指他们,意思是这事儿尽快了结比较好。 “殿下怎么了……”玉引迟疑着问了一句,夕瑶的声音则响亮许多:“姑父不生气!” “哼。”孟君淮冷哼一声,低头看看夕瑶,一把将她抱起来就进了屋,边走边跟玉引说,“外面那俩的事你可别劝我!尤氏做主让他们过来请罪的不是?那就由着他们!” “怎么了这是?”玉引一头雾水。 他把夕瑶往榻上一搁,指着外头又骂:“尤家这两个小子,能有你们谢家出来的姑娘一半懂事,我都不跟他们置这个气!” 他越想越火大,为了这个生死难料的孩子,他和玉引已经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目下为了孩子吃斋祈福,满座宾客都表示理解没人多说什么,反倒是自己府里冒出来这种挑拨离间的闲言碎语?! “我要不是看阿礼喜欢他们,我现在就把人轰回去!府里不养这种人!”孟君淮一肚子火,榻上的和婧和夕瑶相互吐了吐舌头,一边的夕珍也不敢说话。 “好了好了,夕珍先带妹妹们去睡觉,明儿还要早起读书呢。”玉引把三个女孩子哄走,和婧拉着她不情不愿地低低抱怨了声想跟她睡,她蹲下身子亲亲和婧,“乖哦,今天再自己睡一天,明天母妃 一定带你睡,中午也许你睡过来,好不好?” “好吧……”和婧还是有点蔫,朝她福了福,叫上凝脂一起走了。 玉引折回孟君淮跟前:“殿下,到底怎么了?” 就他方才怒骂的那几句,她真是一点都没听出究竟出了什么事。 孟君淮抬眼看看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刚出月子,他在她面前发这种火,似乎不太好。 他拉着她坐到身边,认真看了一会儿,先夸了句:“嗯,小尼姑你又变美了。” 玉引:“……”她板板脸,“施主,贫尼在跟您说正事。” 他呵呵一笑:“我说的也是正事。” 其实真是正事,至少是事实。先前的一个月,她被孩子的情状弄得太萎靡不振了,简直像换了个人,整日整日唉声叹气,为孩子的事钻牛角尖,有那么几次,他都恍惚间觉得,这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尼姑。 连日来他都十分担心她出事,连太医都说,她这是多思所致,若不注意调养,后果如何很不好说,吓得他心惊胆寒。 现下她这样干净清爽的灵秀样子才可算让他松了口气,觉得她可算“回来了”,想来孩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孟君淮边想边觉得舒心了些,握一握她因为坐月子而添了些肉的手,心平气和地将早先的事说了。 而后又告诉她:“所以你可别劝我。由着他们在我和儿子们之间挑唆,反了他们了?不惯他们这毛病!” 玉引思量了会儿,“哦”了一声。 许多事情,就是敢做便要敢认罚的,身在旁人家里便不要多嘴瞎挑唆人家家的关系也算其中之一——慢说寻常人家了,就是尼姑庵和尚庙,也不能容忍旁人进去对着佛像或者方丈住持语出不逊啊? 她小时候听说过一回,说是离得不远的寺庙被个醉汉闯了,醉汉进去就指着释迦牟尼的金像大骂,结果嘛…… 那寺院隶属嵩山少林,武僧占一大半。五十几人杀将而出,顶着一身腱子肉拎起木杖追着那醉汉打了三条街,吓得人家酒都醒了,跪地谢罪求饶才算了结。 尤则昌尤则明现下也是这么回事,非要瞎嚼这个舌根,不是成心惹家主不痛快么? 玉引便没多劝他,只叫来珊瑚吩咐:“你跟今儿值夜的说一声,把蒲团再给他们垫厚一些,到了子时送他们俩回去。若提前有个病了、撑不住了的,直 接收拾个房间出来让他们在这儿歇着,该叫大夫叫大夫。” 她说这话一点都没背着孟君淮,孟君淮听罢嗤地一笑:“这就替我拿主意了?” “我拿错了吗?”玉引诚恳询问,说着就要招呼珊瑚回来。 “没有。”他阻住她刚伸出去的手,凑过去在她脸上啜了啜,“分寸的事你一贯拿得比我合适,后宅交给你,我特别放心。” 入夜,夕珍睡得迷迷糊糊的,敲门声在耳畔响了好一会儿,才可算完全把她从梦里扯出来。 她揉揉眼睛下榻去开门,定睛瞧了瞧,眼前的宦官面生,便皱了皱眉头:“什么事儿?” “表小姐……”门槛外的宦官瑟瑟缩缩的,避着她的目光回说,“这个……夜露重,尤公子跪病了,您正院的赵公公吩咐让他泡个热水澡,热水便用完了。现下他急着想喝口热茶,只能……只能跟您借点水使使。” 谢夕珍想起先前的不愉快,免不了问一句:“哪位尤公子啊?大的还是小的?” “这……”那宦官也知道上回的事,苦笑着回说,“大的。” 便见她嗤了声,转身就回了屋。 “哎,表小姐……”那宦官赶紧追上前劝,一口一个“您大人有大量”的都出来了,谢夕珍懒得理他,摸了摸案上的茶壶,见还热着,直奔对面亮着灯的屋子去。 尤则昌正头晕目眩地仰在床上,听到耳边“铛”的一声,定睛,见一只茶壶在那儿放稳了。 谢夕珍大大方方地在侧旁的椅子上坐下,鼓了鼓勇气,道:“茶给你喝,你以后不许再欺负我!也不许去王妃那儿告我的状!” 稚气十足又挺霸气的话吓得刚跟进来的宦官扑通就跪了。 近些日子,夕珍心里都憋了口气。 母亲的叮嘱让她不敢跟府里的任何一个人硬碰硬,可她到底还是谢家的女儿,心气儿是打记事起就养起来的,在家乡从来没受过这份儿气! 她就想能不能把尤则昌治住。缓了口气,谢夕珍又道:“我从来没主动惹过你们,你们也不要看我好欺负!就算我和王妃八竿子打不着,我也和王妃一样姓谢!轮不到你们随便踩我!” “嘿,你……”尤则昌被她气得一阵猛咳,缓过来之后又不肯服输地指着她道,“你叫板是吧?小爷不怕你!以后有你好看的!” “哼!姑奶奶也不怕你!”谢夕珍也来了气,站起来 跺跺脚,一瞪尤则昌就走了。 很快她又折回来,连茶壶一起拎走了! 尤则昌在屋里气得眼睛都瞪圆了,瞪了好一会儿抄了个茶杯砸过去,茶杯砸在门板上嘭地一响,又哗啦啦碎了满地。 第67章 流血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和婧和夕瑶两个小姑娘齐心协力,天天寒冷,在她们的带领下,正院乃至整个后宅上下可算在早往年一个月的时候就都拿到了冬衣。 于是孟君淮一袭单衣地走进正院之后……就觉得自己好像跟其他人都不在一个季节里? 彼时玉引正把两个孩子并排放在榻上,自己站在榻前弯着腰给他们换衣服,他走过去伸手一捏她的后领,摸了摸:“这就穿上夹棉的了?!” “今年冷得早啊。”玉引被他的手冰得一缩脖子,笑了一声转向他,“殿下也早点换厚的吧。我刚温了酒,殿下暖暖身子。” 孟君淮:“……” 他也没吭声,等玉引倒完端过来后不见他伸手接,愣了一瞬,她“扑哧”反应过来。 他承诺吃斋到孩子百日,现下还没到呢,不能喝酒。 她道了声“对不住”,悻笑着把酒盅搁下,又转回来宽慰他说,“殿下再忍忍,还有一个月!” “嗯。”他噙笑将她揽住,“没事,不就是吃吃素?你十年都吃下来了,我为孩子吃三个月,那都不是事。” ——话是这么说,然而用膳的时候,一屋子人都能明显看出他很痛苦。 他近来两天才来正院用一顿膳就是这个原因,他吃素不要紧、玉引吃吃素也没事,但不能因为他吃素就把孩子们的荤菜都停了吧?让孩子各吃各的也不行,人都不在,他来正院干什么? 于是和婧一边吃四喜丸子一边眼看着父王一筷子白菜一筷子豆腐的配米饭,看了一会儿觉得好惨,就偷偷地夹了一片酱牛肉放到他碗里。 然后眼看着母妃默不作声地将酱牛肉夹走了。 父王深吸一口气,又吃了块豆腐。 和婧吐吐舌头,也不再试,自己闷头继续吃丸子。 孟君淮觉得这么吃饭真苦啊!!! 他不知道玉引当年是怎么适应的,反正他只觉得头两天还好,从第三天开始就浑身不对劲了。到了七八天的时候已经感觉吃什么都没滋没味,还特别容易发火,看见谁都想打一顿——问题是那会儿他还不能乱发火。吃斋是为了给孩子祈福啊,瞎拿别人出气万一佛祖把这账记孩子头上了怎么办?不就白祈福了? 孟君淮苦着脸又吃了片白菜。 他觉得自己最近都瘦了。 肯定瘦了,因为衣服肥了! 用完晚膳,孩子们各回各屋,二人晃悠到花园去消了会儿食又晃悠回来,先各自盥洗,然后一齐歪到榻上去说话。 孟君淮把玉引圈在怀里,跟她说:“年关将近,马上就要忙起来了,听说四哥也很快就要回来,这阵子辛苦你啊。” “嗯,我都好说,倒是殿下,斋期结束后赶紧多吃些,补补身子。”她边说边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在他腰间两侧比划,怎么比划都觉得……这饿出来的小腰啊! 孟君淮察觉到她在比划尺寸之后脸都红了,探下去一打她的手:“别闹,不许拿我开心!” “我没开玩笑啊……”玉引大睁着眼睛,诚恳地望着他,“真的,您得好好补补,看这腰细的……” “你还说!”他磨磨牙吻下去,义正词严地告诉她,“不该细的地方不细就行了。” 玉引:“……” 第二天上午,玉引让医女给她按摩了足足一个时辰。上回他们自以为不会有事,结果被有孕的事杀了个措手不及,现下二人都当心多了。 玉引让医女按摩时再也不敢偷懒,每个月也喝一回避子的汤药,既不至于伤身也能避免意外。再加上她生孩子时有些伤身,二人行房时他也比从前要轻手轻脚,同样的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一回。 玉引边趴在榻上任由医女摆弄边看着不远处的两个摇篮,起身后活动活动筋骨走到两个摇篮中间,跟他们说:“你们乖乖睡啊,娘去看看哥哥姐姐们。” 这也就是个自言自语,两个孩子睡得香着呢,才没心情理她。 前宅小书房里,几个孩子读完了半个时辰的书,正各自休息。 夕珍照例去给先生沏茶,这事其实下人来做就行了,但她们入府后就成了她和夕瑶轮流做,因为谢家一贯教导孩子要尊敬师长。再后来,和婧也跟着她们一起做。 范先生对此很欣慰,觉得正院把孩子教得好。这几个小姑娘又都挺可爱,他喝她们奉来的茶的时候,也多关照几句功课。 他喝了口茶之后便问夕珍:“昨天让你解的那篇小文你解明白了吗?拿来我瞧瞧。” 夕珍应了声“是”,折回自己桌边要找写好的功课交给先生,却左找右找都没找到。 “凝脂。”她皱着眉头看向凝脂,“今天早上让你帮我拿了一下的那个册子呢?你放哪儿了?” “册子?”凝脂想了想,“放您案头了呀,我还跟您说了一声 。” 对啊!她也记得就放在案头了,而且凝脂还跟她说了一声! 她四处翻着,边翻边想难不成是自己记错了?听到旁边噗地一声笑。 谢夕珍循声看过去,见尤则昌迅速挪开了眼。 “你……”她瞬间就懂了,拍案而起,“你还我!” “你说什么?”尤则昌翻着眼瞧她,脚往桌子上一蹬,“你什么找不着了?我可没拿,你别平白栽赃!” “你!”夕珍气坏了,伸手就拽他,“你还我!我写到夜里才写完呢,你还我你还我!” 这厢先生刚喊了声“别闹!”,尤则昌已伸手一推:“滚!”,一屋子的惊叫中,夕珍连打了几个趔趄还是没站稳,咣地撞到旁边的柜上。 “表姐!”和婧吓坏了,赶紧去扶夕珍,定睛一看却更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表姐!!!” 夕珍额角磕了个口子,流下的血一直淌到下巴,看着吓人极了。 “活该你!”尤则昌还不依不饶的,一切齿,“跟你说了别跟小爷叫板!” “你欺负我表姐!”和婧急了,张牙舞爪地就往那边扑,但还没碰到尤则昌,被人在腰上一环,一把抱了起来。 下一瞬,满屋子都安静了。 一帮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被赵成瑞抱住的和婧,都知道这是王妃身边的人。 “闹什么闹!”玉引也疾步进来,看见夕珍脸上的血一惊,“夕珍?!” 她赶紧过去摸了帕子出来给夕珍按住伤口:“你这怎么弄的?” “尤则昌打的!”和婧在赵成瑞怀里哭开了,立刻告了尤则昌的撞,“他偷表姐的功课!还推表姐!把表姐弄伤了!” 玉引皱着眉头一横尤则昌,转过来又先行继续哄夕珍:“别怕啊,姑母在这儿,马上叫大夫来看你。” “姑母……”夕珍也在哭,惊魂未定地攥着她的手,磕磕巴巴地跟她解释,“姑母别生气,我、我没想跟他打架!我不想惹事,他总欺负我!” “好了好了。”玉引一搂她,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儿,“先跟姑母回正院。”扭头又跟范先生说,“今日便请范先生先回吧。小孩子不懂事,闹成这样,让先生见笑了。” 范先生暗自擦了把冷汗。 这一屋子孩子都归他教,方才那一出根本就没给他时间让他反应是不假,但王妃要把这孩 子伤了的错怪到他身上,他也没处说理去。好在这位王妃明事理,不往他身上推,不然他今儿算是把命撂这儿了。 范先生就赶紧告退了。 玉引在外人离开后,正了正色:“赵成瑞,去传尤侧妃来正院。” 一路上,谢玉引都面色铁青,夕珍被她牵着手吓得都不敢吭声。 玉引则一扫见夕珍脸上的血就心里闷得慌。 小孩子打架是常有的事,闹过头了打得蹭破点皮什么的,她都不想发火,可打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而且,她听到了尤则昌喊的那句话。不管他动手是有意还是无意吧,夕珍都这样了,他不说赶紧帮着叫大夫赶紧道歉,还冲着夕珍喊“你活该”?! 这孩子是打心里就不善! 她到正院前,尤侧妃已匆匆赶来候着了。玉引进了堂屋睃了她一眼,蹲身哄夕珍:“大夫在屋里了,你好好让大夫看看,然后自己先歇会儿,一会儿姑母就来陪你。” “姑母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夕珍锁着眉头声音低如蚊蝇地道。 玉引笑了一笑:“知道,你最乖啦,回屋歇着,晚上让膳房做你爱吃的。” “……王妃。”尤侧妃勉强定住气唤了一声,福了一福,据理力争,“我知道这事是则昌伤了夕珍,可是……之前出了什么事还不清楚,也说不准是夕珍先惹急了则昌呢?” 玉引一时没理她,示意琥珀带夕珍进屋。待得房门阖上、二人的声音绕过屏风,她才去主位坐了下来,气定神闲道:“夕珍夕瑶这俩孩子在我这儿住了也有一年了,夕瑶我不敢打包票,但夕珍绝不是会惹是生非的性子。” 尤氏维持着冷静:“您也不能太偏帮……” “我不偏帮。”玉引目光淡视着前方,心底最后给尤氏留的退路被尤氏彻底击溃。 她原本想的是,如若尤氏在她这儿好好赔个不是,她就不多追究这茬了。尤家的孩子她也管不着,就让尤氏领回东院自己慢慢教去。 可尤氏的反应居然是跟她抬杠,还试图把错处推到夕珍的身上。方才连吓傻了的阿礼回过神来后的头一个反应,都是跑过来跟她说,是表哥错了,母妃您别生气,也别怪表姐。 尤氏还不如这么一个四岁的小孩吗?! 玉引深吸了口气:“你先告诉我,这逸郡王府的后宅,是我拿主意的不是?” “… …”尤氏面色僵了一僵,不得不低头承认,“是。” “好,那这事便也由我来拿主意。”玉引平淡地看向她,一字一顿地说了决定,“夕珍的伤我找人好好给她治,留不留疤,我都不再找侧妃和则昌的麻烦。” 尤氏微微松了口气。 落入耳中的下一句却是:“但则昌日后不能留在王府了。他说话做事太毒,别教坏了阿礼阿祺。侧妃这就给家里带个话吧,把人领回去,咱好聚好散。” 第68章 百日 正晌午时烈日当头,尤家的大宅里一片死寂。 院子里响着板子声惨叫声求饶声,堂屋紧闭的大门内,尤家主母侯氏坐在八仙桌边,不住地流眼泪。 目下当家的二人是逸郡王府侧妃尤氏的爹娘,尤则昌的祖父祖母。二人都已是年过半百的年纪,都盼着能趁女儿在逸郡王府得脸时为整个尤家谋个好前程。现下这桩事一出,当真扰得人心烦。 侯氏抹着眼泪道:“那也是你的亲孙子,你把人打死了,逸郡王府就能多看你一眼吗?” 尤秉济在屋里踱着步子,听言停下脚,指着外面道:“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小子就是欠打!在家里惯坏了他了,敢到王府里去充大爷?你没听人说吗,咱闺女生的大公子都规规矩矩叫那谢家姑娘一声表姐,他倒好,把人欺负到这个份儿上,直接让王妃把他轰出来,丢尽了咱家的脸了!” “他这么小,又是男孩子,哪有不淘气的!”侯氏据理力争,说着又拭了拭泪,“王妃也是,我瞧她就是成心找咱静莲的茬儿。孩子打打闹闹的,多大点事,怎么府里就容不下咱们则昌了呢!” “你可少说几句吧!”尤秉济一屁股在八仙桌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气恼地敲着桌子,“那是人家谢家的小姐!你满京城打听打听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咱尤家还在乡下种地的时候,人家就已经为将为相万人之上了!你甭说这郡王妃是不是成心找茬,就算是,你想我怎么着?跟人家叫板那是把自个儿家往火坑里推!这事咱一个字都不能再多提了,真要帮忙,咱得送个懂事的进去替了则昌,日后帮着静莲、帮着大公子二公子,其余的都是废话!” 他刚说完,这边下人来禀说尤则昌晕过去了,尤秉济摆摆手,吩咐扶回屋歇着,又道:“去叫则旭来,我跟他说说话。” “则旭?!”侯氏一怔,“则旭哪儿进得去啊?当时送则昌进去,静莲都嫌太大,她说要跟大公子年纪差不多的,则旭过了年可都十二了。” “他好歹懂事,底下那几个,唉。”尤秉济想着那几个小孙子直叹气,“那几个再教教吧。你要知道,进了王府,跟咱家孩子比高下的是谢家的女儿,那一般二般的人,本就比不过她们!” 侯氏便也不再劝了。对京里头的普通人家来说,谢家这个姓往这儿一放,那就堪称振聋发聩。人家一个府里光命妇就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当年皇上下旨册了这个逸郡王妃,搁谁家都是要大贺一番的事情,这谢家却是阖府冷静,有条 不紊地按规矩把旨接了、把女儿嫁了。 不一刻,尤则旭到了。他进了门一揖:“祖父、祖母。” “则旭啊。”尤秉济点点头,“来,你坐,祖父跟你说点事。” 逸郡王府里,听说尤则昌离开,夕珍可高兴了! 不止是因为欺负她的人走了而高兴,而且,经了这回的事,姑母跟她说了好多话。 姑母跟她说,让她以后不用那么胆小,在府里遇着了什么难处,要及时跟长辈说。 玉引是什么说的:“你们进了府,我就让你们叫我姑母、叫殿下姑父,就是怕你们觉得生分,觉得没有家人护着你们。你记着,在姑母眼里你跟和婧、夕瑶,还有你的两个小表弟都是一样的,咱都是一家人,你不能出了事不跟我们说,让你进王府是为了叫你受委屈的吗?” 当时夕珍被她说得打蔫儿,犹豫了会儿,靠到她身上,告诉她说:“母亲让我来了京城之后当心点,说我比不上夕瑶,怕我惹姑母不高兴!” “你不胡闹就好,姑母用不着你小心到连话都不敢说。”玉引把她拢在怀里,揭开她头上缠着的白练看了看伤口,“你已经够懂事的了,就算你真偶尔耍耍脾气,姑母也不生你的气。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里有好事坏事都得说,别把自己闷坏了。” 夕珍听到这儿就放心了,她知道姑母肯定不是说场面话诓她。于是接下来几天她都开开心心的,连孟君淮都觉得她变化巨大,私底下问玉引:“怎么回事?这孩子摔了个跟头摔机灵了?” “本来就挺机灵的,从前强压着性子罢了。”玉引正忙着手里翻看各府递来的帖子,打算请进来见的要写回帖,听见孟君淮发问她都没顾得上抬头,又写了两笔才想起来,“侧妃那边,把尤则昌打发走了,说送另一个替他进来,大概这两天就进府,殿下要见见不?” 孟君淮正给自己倒茶的手一顿:“你答应了?” “嗯?”玉引一怔,抬头看他,“不然呢?” “这回这出闹的。”孟君淮摇摇头,“我本想说要不就算了,现下还有个则明陪阿礼,别另让人进来了。” “可别,阿礼蔫了好几天了,见了夕珍夕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玉引写完了一页回帖,放到旁边晾着,又取下一封帖子来看,“到底是侧妃的家人,咱也不必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再说,日后这两个小的长大了,这边孩子多,东院那边阿礼阿祺就要显得寂寞了,厚此 薄彼的不好。我还想着,等兰婧再大些,让何侧妃多从家里选几个姑娘进来陪她呢。” 何侧妃那边孩子最少,她又是那种谨小慎微的性子,玉引时常觉得兰婧在她身边太委屈。若不是兰婧跟何侧妃离不开,她真想狠狠心做个主,就让苏氏抚养兰婧,免得兰婧日后变得跟何侧妃一个样。 玉引边想边又看完了一封帖子,执笔蘸墨准备写回帖,忽被人从身后一揽肩头。 “哎……”她笑着靠到靠背上,“别闹,我这儿还有几十封要看。” 年关渐近,各府的正妃都忙着呢! 他俯身揽着她不放,还低头吻了吻她:“这么好的嫡母,光让你操心委屈你了。这些都放一放,咱出去走走,一会儿我帮你写回帖。” 尤则旭进府时恰是府里的三公子和四公子过百日。尤家的安排是,让他进去给两个小公子贺百日,然后就直接到东院安顿下来,就此便住下了。 玉引心里记着这个事儿,但也实在腾不出时间见他,只能吩咐王东旭去关照着点,自己这边两个孩子就够她忙到哭了。 一早,宫里把给两个孩子定的名传了过来。大的取了个祚字,孟时祚。小的则定了祐字,时祐。 两个都是寓意吉祥如意的字,玉引听了觉得挺好,正阿祚阿祐地叫着两个孩子,杨恩禄进来传话说:“王妃,殿下说让您一会儿一道去前头,等百日礼行完了再回来。” “啊?”玉引一怔,看看他蹙眉说,“不合适吧?前头都是男宾,再说我这儿各府王妃都在,我怎么好扔下客人离开?” 杨恩禄满脸喜气地躬身说:“殿下的意思是让苏良娣帮您盯一盯。前头那边,您不必有顾虑,这是咱自己府里。您是当母亲的,看看两位小公子的百日礼对您才是要紧的。” 也好。 玉引喜欢这个安排,她自己的孩子,她当然想看到他们的每一点成长,只不过有些事碍着礼数不好提。但反过来说,她本也不是死守礼数的人,他都觉得没关系了,她才不拒绝这种合心意的安排。 于是满座男宾有些惊讶地看着王府正妃在前宅的宴上露了脸,好在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众人许会津津乐道一番,但不至于评头论足。 东院里,尤侧妃听说前宅的事后惊得瞠目结舌。好半天,她才说出一句:“岂有女人去参前宅的宴的?” “听说是殿下的吩咐。”东院里掌事的梁广风避 着她的目光,简短作答后又忙劝,“您别在意,正妃嘛……各府都有些交际上的事儿。未必、未必就是殿下多顾着她……” 尤侧妃眉心一跳,烦乱地摆摆手,只叫梁广风退下。 方才她满心都嘲讽,这谢家出来的贵女,怎么也没规没矩的?女眷去参男宾的宴席,殿下开了口,她自己也拿不准分寸? 可这样的嘲讽到底骗不过自己,甚至也没骗过别人。梁广风一语就道破了,她心里在乎的,其实还是王爷的想法。 怎么就让王妃去前宅参礼了呢?阿礼、阿祺过百日的时候,王爷都决口没提这事。 尤侧妃在浑浑噩噩中应付了一整日各府侧妃,傍晚时清静下来,又听到了禀话声:“娘子,表公子来了。” 她抬了抬眼皮:“则旭啊……” 则旭进了门一揖,望望她又关切道:“姑母身体不适?” “没有……”尤侧妃摇摇头,撑起笑容,“在前头参了宴了?该见的人都见过了?” “是,四位公子都见着了。殿下赏了菜下来,让我日后安心住着。”则旭如实回了话。 尤侧妃“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比则昌大几岁,有些话,姑母就直接问你了。” 则旭心头一紧:“姑母您说。” 尤氏循循地缓了口气,正色问他:“你觉得……正妃人怎么样?还有,你日后打算如何同正院的人相处?” 第69章 年前 吩咐下人带尤则旭去休息之后,尤侧妃的心里更空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则旭给她的答案会是:“正妃人很好,待下宽和,对大公子和二公子也好,日后我会尊敬正妃,不给姑母惹麻烦。” 尤氏摸不清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不明白是家里因为则昌的事这样教他的,还是他的心里话。她只觉这个答案让她不忿极了,而且,她还不能对则旭说你这样想不对,姑母不喜欢。 谁让她是个侧室呢,是侧室,她就永远不能明说正室的不好。 尤氏兀自静了会儿神后去看了阿祺。 阿祺在前头的宴席上玩了一天也累了,现下正哈欠连天地躺在床上。见她过来,阿祺立刻蹭到了她怀里卧着,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 尤氏便摆了摆手让奶娘退下,轻拍着阿祺,对他说:“今儿个娘陪你睡,好不好?” “好!”阿祺很高兴,往里打了个滚儿给娘让地方,小手拍拍床,等着尤氏躺下。 对面的厢房里,阿礼撑着神又练了两页字。 他之前就因字写得不如两个表哥而不高兴,紧赶慢赶着练,现下写出来的好多了……结果居然换了个更大的表哥进来! 阿礼不想输给表哥,而且,母妃也时常跟他说,他现在是后宅里的大哥哥,要照顾弟弟们,也要比弟弟们学得都好。他要给弟弟们带个好头,才是个好哥哥。 阿礼搁下笔后看了看窗外,见斜对角那个新来的表哥房间的灯还亮着,就推门出去找他。 “笃笃”门声一响,正自己理着书册的尤则旭一愣,瞅了瞅,隔着窗纸瞧不见有人。待得打开门,才看见比他矮了近三成的阿礼。 “……大公子怎么来了?”尤则旭一笑,赶紧让开路请他进来。 阿礼看看他房里守着的宦官,摆摆手:“你出去。” 宦官即刻退下,阿礼关上门,拉住尤则旭的手:“表哥,我跟你说点事!” “你说。”尤则旭带着他去坐下,阿礼看看他,问:“表哥你知道则昌表哥是为什么走的吗?” 尤则旭点点头:“知道。” “嗯,所以我想跟表哥说,你不要跟他一样欺负夕珍夕瑶,她们是我的表姐。”阿礼很严肃地望着他,“还有和婧,是我的姐姐,兰婧是我妹妹,今天过百日的两个是我弟弟。你不可以欺负他们,不然嫡母妃会生气的,我也不会帮你的!” 阿礼现在想起来夕珍的事都想撸袖子去跟尤则昌打一架。那个表哥真是太坏了,之前有两次他看到他欺负表姐,他都说是闹着玩。可最后,他居然把表姐伤成那样……他根本就不是闹着玩! 阿礼就觉得,一定不能让这种事再出一次了!否则莫说两个表姐,就是亲姐姐也要不理他了,后果很严重的! 好在,尤则旭跟他想得一样。 “你放心,我肯定不惹事!”尤则旭轻松一笑,承诺说,“我今天见过他们了,咱日后都一起读书,每天都要见面的,不要闹得那么不高兴。” “好,多谢表哥!”阿礼放了心,道谢之后两个人又聊了些别的,他就神清气爽地回屋睡觉去了。 尤则旭瞧了瞧对面尤则明的屋子,不知道这个堂弟跟他想得一不一样。 正院里,玉引原想把尤则旭叫来见见,不管怎么说先把规矩立好,免得尤则昌那样的事再出一遍。但她次日清晨把赵成瑞叫来一问,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合着这位尤公子都十二了,她过了年十八,不尴不尬的年岁差,见起来不太好。 她便把这事交给了芮嬷嬷,跟芮嬷嬷说:“您不必特意去东院,若他平日来找和婧她们玩,您出面叮嘱几句就行了。话也不必说得太重,尤则昌不懂事是尤则昌的错,不必迁怒到他身上。” 交代完这事,她就继续忙着打理过年事宜了。不过今日她打算把对外的交际放放,先为自家孩子忙一把。 过年嘛,大人们要借此礼尚往来,但对孩子来说就是个玩。现下府里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么多,理应让他们玩个痛快。 玉引早几天就着人上街搜罗民间好玩的东西去了,现下抽了空,叫人抬进来,一样样给她过目。 “呀,这个面人好看。”玉引一眼看见了个捏成嫦娥奔月形状的面人。这面人得有一尺高,做得栩栩如生,衣裙上的褶子像是在随风飘动。 她仔细看了会儿说:“这个和婧肯定喜欢,是安定门外那面人师傅做得不?” 正打算大肆介绍一番显摆口才的赵成瑞被她吓一跳:“这您都瞧得出来?!” “离华灵庵近啊,我从前买过好几回。”玉引一哂,赵成瑞这才恍悟,而后询问说:“您瞧着喜欢,到时候咱把那面人师傅叫进来?” “别,那老师傅年纪也大了。这样吧,你提前挑些好看的让他做,年前两三天能取回来就行了。”玉引托 着腮跟案头漂亮的嫦娥对着看了一会儿,又道,“另买几个捏好了但没上色的,回头让孩子们自己上色玩。和婧阿礼能做,兰婧阿祺也能动动手,比干看着好玩。” “哎,得嘞!”赵成瑞应下,转过身刚要去办,心头冒了另一个主意就又撤了回来,“王妃,要不咱再弄点不倒翁、风车回来?下奴出去的时候瞧见不倒翁也有只画了张脸、旁的地方都空着,让小孩子画着玩的,大小姐画了还能搁到两位小公子床头让他们推着玩,这多好?” “哎好。”玉引点头许可,放话说,“你看着办吧,早些办妥。正日子我和殿下就该进宫了,早两天办回来,我们还能陪着孩子一起玩。” 于是,腊月廿八的时候,孟君淮踏进正院的大门就有一种到了庙会现场的错觉…… 两色廊下插着五颜六色的风车,窗下摆着泥人,两个灵巧的小宦官在院子里抖着空竹,见他进来赶紧停下见礼。 “父王!”原在堂屋门口看他们抖空竹的和婧跑过来,一拉他的手就往里去,“父王快来,帮我画不倒翁,画个跟表姐一样的!” 孟君淮心说你要让我把不倒翁画得跟夕珍一样可太难了,不倒翁毕竟是矮矮胖胖的形状,怎么画也不能跟夕珍一样啊? 到了桌前一看,才明白和婧的意思是“画个跟表姐的不倒翁一样的不倒翁”。 “你这儿真够热闹的。”他睃了眼玉引,看着一桌子小玩意儿笑出声,拿起了个糖人看看,“哈哈这猫好胖。” “这是阿狸!”和婧立刻介绍道。 “……”孟君淮看看趴在玉引膝头舔爪子的阿狸,心说它肯定不觉得这是它。 “您瞧这个。”玉引伸手托了个东西递到他面前,孟君淮定睛一看:“毛猴啊?” 毛猴是种京里流行的手艺绝活儿,主要拿蝉蜕和辛夷两种药材做成,蝉蜕壳做脑袋、爪子做四肢,辛夷做身子。这般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大,小小的一个十分精巧,做起来也颇费眼力,要做得像不是一件易事。 “好多年没见这东西了。”孟君淮小心地拿起来瞧了瞧,玉引笑说:“也不知他们在哪儿找的师傅,我小时候在家里见过的都没这个做得好。” 他又看了会儿,把它放回她手心上:“四哥刚出宫建府那会儿,还给十一弟十二弟他们买过好几回。”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激得玉引心中一紧,她绕过案桌拽了拽他,二人避开孩 子们一并去了西屋。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询问道。 孟君淮道了声“没什么事”,在她的逼视下默了会儿,终于说:“四哥要回京了,我听说的是……他身体欠安。” 玉引深吸了口气。 他又说:“不知道这两日能不能到,但不管怎样……你进宫若碰上四嫂,别提这些就是了。” “好……”玉引点点头,迟疑了会儿,终于把心事说了出来,“我听说……兄长近来跟府里走动挺频繁的?”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 “殿下若不能说,便当我没问。”她略作静默,又说,“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凶险。” “还好。”他给了她个简短的答案,继而稍续了两句解释,“父皇近来身子也不好,我们怕东厂再借机做什么,所以让锦衣卫盯得紧些。” “哦。”玉引放心地点了点头。 孟君淮睇着她说:“我们接着陪孩子们玩去?” 她又点点头,他便先一步往东屋那边走了。她没做多想地跟着,刚要迈过门槛,忽见他转身逼了回来。 “殿……”玉引一惊忙顺着他往后退,他伸手一挡直接将她转了向,逼去了侧旁的墙边。 “殿、殿下?”她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云里雾里。 孟君淮凝视着她沉舒了口气:“我不高兴了。” “啊?”玉引背贴着墙,垂在侧旁的两只手也紧贴着墙。 “但凡我知道的事,没什么是不能跟你说的,你别跟我弄得这么疏远。”他一字一顿道,话里明显带着气。 玉引怔怔地点头答应:“好……” “孩子都有了,咱能不能再亲近点?”他状似客气地跟她打商量。 玉引正认真思考着“能不能”的问题,他下一句话就一点都不客气了:“打今儿起不许再叫殿下了,叫名字。” “啊?!”玉引吓一跳。 他还来劲:“先叫一声,不然不让你走了。” 她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突然就摆了副小孩子赌气的模样,伸伸脚在她面前站成了个“大”字:“赶紧的,不然我真不让你走。” 第70章 名字 这个称呼的问题跨过了整个陪孩子们玩的过程,从床下一直延伸到床上。 上榻之后玉引就把头埋在了枕头里,默默抗议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 不是说她觉得这要求不对,但实在太突然了。之前殿下殿下的都叫习惯了,他非让她立时三刻就改叫名字,怎么想都觉得莫名的难为情,感觉十分的难以启齿,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孟君淮支头侧躺,笑看着完全趴平的玉引,手指在她腰际一戳:“快点儿。” “我不!”玉引腰部,双脚一蹬回得斩钉截铁。 “哎……这有什么可不乐意的?”他在旁边循循善诱,“你看,我都叫你名字这么久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是很正常,但是被这样刻意要求就越想越别扭啊?玉引想跟他说这事您得随缘,想想又觉得以他现下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她说这个也白搭。她就把按在枕上的头抬了起来,侧头看看他:“爷……” “咝,你挺会折中啊?”孟君淮挑眉。 玉引翻了个身侧躺着:“爷,咱早点睡吧,行么?过年挺忙的,明天上午我嫂嫂来,下午七、八、十一、十二,四位弟妹来,我不能没精打采的见客人啊。” “不行。”他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敲,“你今儿不改口,我这关你就过不去了。顶不济了,明天我替你把访客回了,让她们改日再来,反正都是自家人。” 玉引:“……” 她想了想说:“尤侧妃和身边亲近的人都叫您爷啊?” 这不是京里最常见的叫法吗? 他手指又敲她:“可你是正妃啊。打从同牢合卺的礼行完,咱就注定得举案齐眉了,我跟尤氏之间没这条啊?” “……”玉引认真地觉得他钻起牛角尖来可真没办法啊。和他又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孟、孟孟孟,孟!” “……你敲鼓唱《相和歌》呢?”孟君淮瞪她,“名字!” 哎真的难以启齿啊……!从来都没这么叫过,突然叫个名字,感觉特别肉麻得慌。 玉引紧咬着嘴唇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又酝酿了一下感情,跟自己说不就是个名字吗?就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他能叫这个名字别人也能,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张大了嘴,孟君淮期待地看着,她低如蚊蝇地吐了两个字:“君淮。” 他噗地喷笑出来:“你这虎头蛇尾啊!” “我叫了……”玉引把脸埋回枕头里,懊恼又诚恳地道,“真的,你别催我,我知道这要求不过分,但得让我适应一下啊?” “好了好了,不催你了。”他笑着揽一揽她的肩头,凑过去在她侧脸上“叭”地一亲,又在她耳边说,“我就是帮你开个头,抛砖引玉懂吧?之后你就慢慢适应,适应了之后,咱人前人后都这么叫啊。” 循循善诱的这一环过去之后,玉引一夜里又被折腾了三次。 这回“温习”的是《观无量寿佛经》。 年前他也要忙着见许多人,于是第二天一早他起床就走了。玉引吃早膳吃得神情呆滞,边吃边恍然惊觉,自己好像就是在他的一次次“抛砖引玉”之中变得脸皮越来越厚的! 最初是他给她看了个话本,然后她借着酒劲就主动…… 之后他哄着她在床上念经,后来她就……不再觉得那种事羞耻。 昨晚他又逼着她开口叫了一次他的名字,今天早上他再提及类似的要求时,她虽然依旧觉得有点害羞,但俨然已经没有昨晚那么抗拒。 那是她方才正梳头的时候,珊瑚和琉璃两个一边一个帮她通头发,他洗完脸之后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一把将二人手里的梳子都夺走了。 当时她们三人从镜子里看他的表情都是:“……?” 他捏着梳子也朝镜子里的她一笑:“叫我。” 彼时她还没反应过来:“殿下……?” 他摇头:“不,不是,换个叫法。” 珊瑚和琉璃的神色依旧是“……?”,她则望着他僵了。 不过,她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心理争斗便开了口,低着头闷闷道:“君、君淮,你把梳子给我!” 他满意地哈哈一笑便将梳子还给二人,玉引悄悄抬眸看看,珊瑚琉璃两个脸红得比她还厉害。 她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叫出口了呢?! 玉引无奈一喟之后狠狠咬了口手里的豆沙包,和婧有点小惊讶地睇睇她,很严肃地说:“母妃,您这样吃相不好。” “……”玉引回过神来,摸摸她的额头说你说得对,母妃日后注意,而后恢复成失神状态,把这口豆沙包吃完。 转眼就已是除夕,去年的这会儿,因为兰婧和阿祺生病,两个侧妃都留在了府里。今年可得以再度正妃 侧妃一道入宫贺年,老实说,玉引虽然觉得和两个脾性不合的侧妃打交道并不太舒服,但也还是比去年孤军奋战要强。 因为除了年龄太小的阿祚和阿祐之外,其他孩子都是要一起进宫的。她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定妃身边作陪,两个侧妃一起进去,好歹能一同看看孩子。去年她边跟定妃说话边担心和婧在外磕了碰了,过得特别累。 这回孟君淮让她们把阿礼也带到后宫陪定妃去,因为皇四子回朝,他怕前头再出点什么意外,吓着孩子。这自然会给定妃这个当奶奶的添点压力,于是他们比旁人早一刻到了永宁宫,孟君淮也特地走了一趟后宫,先为此跟定妃赔了个不是。 他赔着笑跟定妃说:“朝中事多,今年就让阿礼也在后面过年,母妃多担待。” 定妃见着长孙其实很高兴,摆摆手说:“行了你,还跟母妃客气这个?我是他亲奶奶,前两天我还说要是你们家那两个小的早出生两个月就好了,这会儿也能带进来见见了。” 孟君淮当场吸了口凉气:“还早两个月?玉引这都早产一个月了。” 定妃恍悟间赶紧一捂嘴:“我瞎说的瞎说的,当我没提过。玉引若再生一个,准能平平安安地足月生下来,没那早产的事!” 孟君淮神色沉肃:“这您可得多给孩子们一份压岁钱了,给玉引也得来一份。” 这厢他们其乐融融的一片,两个侧妃也在旁配合地笑着,下马车时不小心被和婧踩湿了衣裙的玉引更完衣从侧殿过来,听到自己的名字便问:“什么也得给我来一份?” “你夫君帮你讨压岁钱。”定妃说着就拎了三个钱串子递给她,“来,阿祚阿祐各一个,你自己留一个。来年也漂漂亮亮的,大人孩子都要好。” “多谢母妃。”玉引红着脸接过来,心说这拜年的头还没磕就先拿压岁钱可不对,便想起了自己备给定妃的礼。 她转头就说:“君淮,我给母妃备的礼还在……” 话没说完她就从尤氏的满目惊诧中回过神来。 继而发现殿中其他人也是同样的神色。 孟君淮倒很适应,一点头道:“在马车里是吧?一会儿我叫人取一趟。” 之后的一整日,闲聊也好用膳也好,听戏也好看歌舞也好,玉引发觉自己只要和定妃的目光一触,定妃就是一脸“没事,我懂”的神色,弄得她一次又一次的不好意思。 大意了。近三两 天下来,他们刚适应了互相叫名字的事,再加上平常她在府里也不怎么见得着两个侧妃,适应之后就叫得毫无顾虑。也没人提醒她一声“进宫就别这么叫了”,于是一不小心就…… 就公诸于世了。 玉引闷着头看定妃又亲手夹了一筷子木须肉送到自己碟子里,气虚地道了声谢,闷头便闻得贤嫔的笑声:“我不常见逸郡王妃,倒回回来都见定妃娘娘越来越照顾儿媳。娘娘您这样臣妾可紧张,小十二知道了要怪我对他妻子不够好了。” “那你还不快对人家好点?”定妃说着就将那碟木须肉推到贤嫔面前,一副怂恿贤嫔给祝氏夹菜的神色,口中又笑道,“我哪儿敢对玉引不好啊?你是不知道,她一口一个君淮的都叫上了。我总共就听过三个人这般叫他,一是皇上,二是我自己,三就是她。” 话音一落,贤嫔和满座的正妃侧妃的反应都是:“……!” 玉引:阿弥陀佛,真公诸于世了。 用完膳后定妃还哄她:“没事啊,不是母妃拿你寻开心,这事挺好的。你甭不好意思,夫妻和睦是应该的。” 玉引也觉得是挺好的。而且她发现,定妃好像特别热衷于在众人面前炫耀一把“我们婆媳关系和睦”或者“我儿子儿媳关系和睦”,也怪可爱的…… 太和殿。 宴上酒过三巡,气氛就热闹起来。众臣推杯换盏,众皇子间也觥筹交错,只不过在偶尔稍静一点儿的当口儿,话题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十二皇子走到孟君淮身边坐下,碰了碰他的胳膊:“四哥还是没来。” “嗯。”孟君淮应了一声,喝了口酒,“我打算明天登门拜个年。” “甭去了。”十二皇子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他前天晚上到的京,这两天去拜访的人不少,全吃了闭门羹。” 孟君淮品着酒应了声“哦”。 十二皇子又吃了颗花生:“您猜第一个吃闭门羹的是谁?” 孟君淮瞅瞅他:“谁啊?” 十二皇子一喟:“大哥。” 第71章 嫡子 次日一早,孟君淮收拾妥当就去了齐郡王府向四哥拜年。 往年这时,各府兄弟之间是不相互拜年的。主要是到各府拜访的外人太多,一家之主走不开,所以皇子们和正妃们这一日都在府里待着,算是约定俗称的规矩,谁也别嫌当兄弟的无礼。 今年是个例外。齐郡王的返回几乎将一众宗亲的视线都拉了过来,谨亲王被拒之门外的事,更让一众兄弟都悬了颗心。 马车在齐郡王府外停下,孟君淮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便滞住。 他仔细辨了辨府门口的另一辆马车,见府中的宦官迎出来,张口便问:“皇长兄在?” “是。”那宦官一躬身,含歉禀说,“殿下恕罪,我们爷在跟谨亲王殿下叙旧,吩咐说今天不见旁了。” 孟君淮驻足凝视了会儿眼前的府门,不知能不能因此安下些心。 先前二人间闹了什么不痛快,孟君淮不太清楚,但现下四哥肯见大哥了,总该算件好事。可话说回来,这到底是大哥亲自来给四哥“拜年”来了,四哥只是出于面子、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也有可能。 同理,四哥在让大哥吃了闭门羹之后,索性连其他登门造访的人也都不见,很有可能也是为了不让兄弟间太难堪。 所以现下这回见面,可能意味着矛盾缓和,也可能不意味任何事。孟君淮并不能现下冲进去查看情状,能做的只有静等。 他短吁了口气,告诉面前正等话的宦官:“告诉四哥我来过,若他方便,我改日再来拜访。” “是。”那宦官欠欠身,孟君淮想了想,又添一句:“也告诉大哥一声。” 那宦官又应下,他便折回去上了马车。马车驶起来,孟君淮阖目沉思着,满心的惴惴不安。 齐郡王府中,兄弟二人沉默了许久,倚在榻上养病的齐郡王终于道:“大哥想让我说点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谨亲王坐在案边端着茶,目光灼灼地睇着他,“近来父皇身子不济,东西厂的野心你也知道,眼下最是咱们兄弟不能离心的时候。你离开了几个月,回来便把我拒之门外,个中是什么原因,你总得给我一句准话。” 齐郡王盯着榻顶上的雕镂又许久无话。谨亲王便耐心地等着,须臾,等到一句:“我只问大哥,叛军人数三倍于大哥告知我的人数,是为什么?” 谨亲王一惊:“什么?!” “罢了。”齐郡王似乎忽然觉得兴味索然,闭了眼一喟,“当我没问。大哥说的道理我懂,不会为一己私心搅乱大局的。” “四弟……”谨亲王想解释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深感现下不论说什么,听起来都是欲盖弥彰的味道,怕是越抹越黑,当真不如不说。 “那我先回府了。”他道。 “大哥慢走,新年大吉。”齐郡王声色平静,谨亲王又凝视他须臾便转身离开,在他走到房门口时,身后的声音却又响起来,“大哥是不是觉得,有两个嫡子,便必有一争?” 谨亲王背后一凉,回过头看他。 齐郡王虚弱地笑了笑:“这不值得意外,慢说父皇,就是咱们各府,也都是看重嫡子的。我离京前六弟的正妃有孕,他为她买口吃的能亲自策马跑遍京城,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谨亲王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齐郡王连续咳嗽了数声,“我想说,大哥您担心得没错,嫡出的孩子,打从还在母亲腹中便多了一份重视。六弟是、父皇是、你我都是。有一个,便万众瞩目,有两个,则争执难免。可我希望大哥您不要因此而对我有任何芥蒂,众兄弟敬您为尊为长,我也一样,无所谓我的生母是不是皇后,甚至无所谓父皇是否器重我。” “四弟。”谨亲王长而重地一声喟叹,万千话语在心中翻了许久,道出来的只有一句,“我从未这样想过,愿四弟也不多这份心。” 齐郡王如旧平静地躺着,应了声“嗯”。 谨亲王终于离开了齐郡王府,房中,齐郡王正妃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拭了拭眼泪:“爷……” “你什么都不必说。”齐郡王神色不变,“个中轻重我都懂,不会没有防心,也不想再听你说大哥的不是。打今儿起避不见客吧,我们安安生生地待着,齐郡王府一脉总还能传下去。世袭罔替的爵位放在这里,你我知足就是,那更高一层的位子,不争也罢。” 负气离京的时候,他也想过如此平白遭人猜忌还不如自己搏上一搏,这一遭的险事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若孑然一身,那可以说一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奋起一争那最高的位子。可他是有子有女的人,那个光鲜的位子再诱惑,也不值得他搭上身家性命去换。 在忙碌中,年关很快就翻了篇儿,转眼到了元月十五上元节。去年此时玉引正百无聊赖 地等着晚上在府里看花灯,今年这会儿,倒找到了别的乐趣。 八月十五闹着出来的阿祚在这天满五个月,在肚子里多赖了几个时辰的阿祐则是明天满五个月。 玉引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昨天这两个小家伙还是丑兮兮地被抱在怀里,这会儿就已经能由人扶着坐在榻上了。 她兴致勃勃地亲手喂他们细细拌了蛋黄的米粉,觉得十分有趣! 阿祐的身子已经完全养好了,吃得乖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吃高兴了还笑。比阿祐更健壮些的阿祚则难喂一点,他经常冷不丁地犯个坏去打勺子,玉引若躲闪不及,他就会糊自己一手糊糊。 “哎,你看你。”玉引再度被偷袭之后,又一次拿起沾湿的帕子给他擦手,“你能不能乖一点?吃的还没洒的多,弟弟要笑话你了。” 阿祐特别给面子地咧嘴就笑起来,阿祚皱皱眉头:“咿……” 与此同时,和婧正在门口跟阿狸斗智斗勇。 她想进去看弟弟们,阿狸也想跟她进去。但她不敢让阿狸同去,怕它玩开心了把弟弟挠伤。于是她就一趟趟跑到外面,把阿狸斗出去,但只要她一进堂屋,阿狸就又屁颠屁颠地跟进来了。 往返了七八次之后和婧几乎要气哭,扶着玉引的房门骂阿狸:“我要开门了!你不能进去,你快走!” 阿狸坐在地上歪头:“喵?” “你快走嘛!我一会儿在陪你玩!”和婧急得跺脚,无奈得都快给它跪下了,被人从后一扶肩头。 她抬头一看,立刻求助:“父王帮我!!!” “谁让你不叫别人管阿狸?”孟君淮把她抱到怀里一刮鼻子,和婧委屈地趴在他肩头上:“他们总凶阿狸嘛!” 之前院子里的下人在阿狸缠着她时是会帮她的,但她觉得他们吹胡子瞪眼的实在太凶了,就不让他们管了。 孟君淮笑笑:“阿狸又不记仇,该管的时候就得管,知道吗?你看你不听话、你弟弟不听话的时候,母妃是不是也照样说你们?” “是……”和婧不情不愿地在父王怀里蹬蹬脚,看着阿狸,还是不想让别人对它凶。 于是她挣了挣让孟君淮把她放到地上,抬头望着他说:“父王抱着阿狸好不好?别让他伤到阿祚阿祐!” 孟君淮便依言将阿狸抱了起来,父女两个……外加一只猫,这才得以进了屋。还在饶有兴味 地继续喂孩子吃东西的玉引压根没察觉动静,直到一张脸突然出现在面前,把她刚要喂给阿祐的那勺糊糊吃了进去! 玉引:“……” 她一瞪:“干什么啊!怎么还跟孩子抢吃的呢?!” 孟君淮咂咂嘴品了品,坐到榻边把阿祐抱起来放在膝上:“一心就知道带孩子,几天不去前头找我了?” ……四五天吧。 玉引暗一吐舌,解释道:“反正你晚上也过来,白天我就陪陪孩子嘛。他们俩现在慢慢大了,可好玩了……哎阿祐?!” 她视线一低,看到坐在他膝头的阿祐小脸皱皱的,显然要哭。 “怎么了?”她立刻凑过去哄他,阿祐好似听懂了,眼泪一下涌出来,“哇”地一声爆出的同时,小手怒指孟君淮! “哇啊啊啊——”阿祐哭狠了,咧着嘴望着孟君淮,小脸都是红的。旁边的阿祚怔怔地看了弟弟一会儿,往奶娘身上一倒,却笑了:“嘻嘻嘻嘻……” 孟君淮一脸无辜地看向玉引。 玉引狠狠横他:“谁让你抢他的吃的了?” “哎臭小子你还护食?!”孟君淮把他举起来一瞪,阿祐:“哇啊啊啊——” “还哭?不许哭!”他把他放下一瞬又举起来,阿祐:“呜哇啊啊啊——” “再哭父王松手了!”他站起来举着他。 阿祐愣愣地看了周围一会儿:“哎?嘿嘿嘿……” 夫妻二人扑哧一声同时笑出来,玉引看看歪在那儿嘬手指的阿祚,把他也举起来,阿祚看看弟弟的高度,嫌自己被举得不够高就使劲蹬腿。 “哎哎哎抱不住了!”玉引有点慌,孟君淮伸手一兜把他接住,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全抱在自己怀里。 “嘻嘻嘻。”阿祐伸着小手去抓哥哥,阿祚则伸手给弟弟蹭了蹭眼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这俩是好玩。”孟君淮左看右看之后一哂,而后向玉引道,“大哥那儿传了话来,让各府正妃明日一道进宫去陪陪母后。” “母后?”玉引神色一紧,“出了什么事吗?” “说不好。”孟君淮喟叹,“近来四哥身子不适,母后忧心是难免的。之前他跟大哥又似乎……有点不快。” 他说着将孩子放下,转而把她揽进怀里,安慰她说:“你不必担心什么。母妃若问话,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另外听见什么、见着什么,回来及时告诉我便是,到底还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太紧张。” “好……”玉引犹豫着应下,越想越觉得,似乎打从过年开始,京里的氛围就一点点变得难以言述了。 第72章 扣留 玉引便在次日进了宫。一众皇子妃到的时间都差不多,众人没多耽搁,直接去拜见皇后。 皇后是在坤宁宫前的交泰殿见的她们。 天气尚未转暖,交泰殿里有些阴冷,更显得皇后气色不佳。 众人落座后很是静了一会儿,皇后陆陆续续抿了好几口茶,才在长叹一声后看向她们:“本宫身子不舒服,有日子没见你们了。除夕原想召你们来用个膳,御医又嘱咐静歇,只好缓一缓。” “母后静心养病为要。”左侧的齐郡王妃先开了口。她是皇后的亲儿媳,关系自然近些。等她说罢,另一边的谨亲王妃才道:“是啊,万事都不如您养病重要。现下又天寒地冻的,那些虚礼皆不必在意,您就安心养着,什么时候想见我们了就随时传个话,我们进宫来。” 玉引的位子略远一点,她遥遥地看着,隐约觉得皇后看向谨亲王妃的目光有些复杂。 而后皇后一喟:“你们也各自有事要忙,不必为本宫挂心。本宫倒希望你们能多去看看老四,他这一遭出去落了病,真是飞来横祸。说来各府都是兄弟、是妯娌,本宫左右不了你们的想法,只希望你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好歹互相留个余地,不要做得太绝。” 气氛骤然冷滞,随着皇后的话,齐郡王妃的面色都白了,她紧张地看看谨亲王妃:“大嫂……” 皇后却悠悠缓缓的还在继续说:“你们一个个当正妃的,哪个娘家的门楣都不差。有些不能明说的话,你们各自心里也都有数。本宫今天舍下面子跟你们说明白些,老四这病……御医说留下病根是难免的了,你们从前顾忌的事情,日后大可放下。” 她的目光淡淡地一扫谨亲王妃:“若还不放心,本宫这个当母后的便说一个求字。本宫求你们不要再在老四身上多什么心了,本宫保证他半点不该有的心思也没有。若有,便是不尊长兄,本宫头一个饶不了他。” “不尊长兄”四个字一点,正沉默的谨亲王妃悚然一惊:“母后……” 她滞了滞,缓了两息后走到殿中跪了下去:“母后容禀,妾身觉得这里面必是有什么误会让母后忧心了。王爷从来没对齐郡王有过猜忌,这番齐郡王出去所遭的事……实在不是王爷能事先料知的啊!” “本宫但愿是这样,但本宫不知该不该信你的话。”皇后睇着她,声音中没有愤怒,只是深深的无奈。 谨亲王妃一咬牙:“妾身敢替王爷起誓……” “行了,本宫也不用你说那些咒君涯、咒自己的事。”皇后疲乏地摇了摇头,“你们若真还拿他当兄弟,就多关照着些齐郡王府,别让他养着病还要操别的心。你是当长嫂的,该你领头的事你要担起来,底下才不会乱。” “是……”谨亲王妃赶忙叩首应下,皇后又一声叹:“起来吧。” 而后她视线在殿中一扫:“老六、老九还有十二的正妃来了吗?” 玉引一凛,忙和祝氏还有九皇子妃一齐起了身:“妾身在。” “你们三家都是去年前年新添了孩子,本宫还没见过。”皇后的面色缓和下来,蕴了些笑意,“改日一起带进来让本宫瞧瞧吧。平日也没个人跟本宫说话,孩子多些,也让坤宁宫热闹热闹。” “是。”三人齐一福,皇后又说:“哦……还有老十家的宁婧,那孩子跟本宫同月同日生的。你们问问他方不方便,说方便,也带进来一道见见。” 她们又应下,而后皇后又叮嘱了几句,就摆摆手让她们退下了。 气氛这般压抑,众人自也没什么心思多留,齐齐地施礼告退、齐齐地嘱咐母后安心养病,就一道退出了交泰殿。 玉引回到家,立刻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跟孟君淮说了。 孟君淮心里也一声长叹。闹到了皇后跟前,看来这事比他们想得都严重些,只是四哥闭门不出、也不见人,他们一众兄弟想打听点什么都很难。 他想了想,告诉杨恩禄:“一会儿谢公子来,直接请来正院吧,没外人。” 杨恩禄应了声是,玉引一怔:“兄长要来?” “嗯。”孟君淮点头,“他一直也没闲着,隔三差五就要来王府一趟。先前你又是安胎又是坐月子,之后就又忙着过年,我便没让他过来。日后方便的话就都直接来正院好了,正好让你们也多见见。” 玉引当然开心,又赶紧叫人告诉夕瑶,一眨眼的工夫,夕瑶就兴奋地跑进来了,开口便问:“能留爹一起吃午膳吗!” “行啊。”孟君淮一口答应下来,弯腰问她,“想家了?要不要让你爹把你带回去住几天?” “好啊!我要住一个月!”夕瑶立刻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改说,“半个月……不然我想会想表姐们!” 转而再想想,眉头就皱起来了:“要不十天吧……还有阿狸呢!” “还有弟弟们和姑母姑父,唉……”夕瑶苦 恼起来。 玉引在旁边忍着笑不吭声。 哥哥要是知道自家女儿为了猫都能少见他五天,肯定要伤心死了,所以这话还是不告诉哥哥为好! 她便跟夕瑶说:“随你啊,也不必提前定下日子,看你自己什么时候乐意回来便回来。别太久就是了,若不然功课跟不上,要被先生打手心了。” 随着迈过年关,和婧已算七岁,夕瑶也算六岁了。于是她们也被归入了“不好好读书要被打手心”的范畴,夕珍、凝脂和尤家的两个男孩都忍不住为此……欢呼雀跃了一下! 大抵是觉得这样比较公平。 于是在谢继清到了之后,正院堂屋里谈事的状况是这样的:孟君淮和谢玉引分坐八仙桌两旁,谢继清坐在一侧,刚说了没两句话夕瑶就进来了,二话不说便往父亲腿上爬。 她自己怀里还抱着只猫。 原本在专心说正事的谢继清:“……” 他觉得不太合适,就说夕瑶你下来,结果孟君淮说没事你抱着吧。 谢继清:“……” 然后他想了想才记起来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东厂势力确实不小,我这几个月查下来,宫中、朝中、三省六部到处都有和他们有关的人,竟挑不出哪里是干净的。再有就是……魏玉林和手下的几个大宦官近来都在大肆变卖手中文玩字画、房产地产,换成真金白银囤着。” 变卖家财? 玉引的头一个反应是:“这是打算跑路?” “我先想到的也是这个。”谢继清一哂,“但仔细想来,现下处于弱势的并不是他们,反是各位殿下更有心无力些,他们若要跑路也太奇怪了。” 孟君淮蹙眉:“那是要干什么?” “还不知道。”谢继清摇摇头,“目下他们只是不停地卖、不停地囤,换来的钱压根不见往外花,也不知该往什么方向怀疑是对的。” “那就继续盯紧了他们。”孟君淮深缓了一吸,看看玉引,又道,“还有个事得劳烦谢兄。” 谢继清颔首:“殿下请说。” “谢兄您锦衣卫花样多,有没有法子让我们这两个孩子生个小病?假的也行……假的最好,能瞒过宫中太医便可。” 他这话说完,首先吓着了玉引:“啊?!” 谢继清也不解:“殿下?!” “母后突然要召几家的孩 子进宫见见,还着意提了句老十家大前年添的女儿。”孟君淮语中定了定,抬眸道,“我觉得不会是‘见见’那么简单,母后或许想把老十的这个孩子扣在宫里,以防老十再不懂事,但又不想做得太明显,所以会连另几家的孩子一起扣下。我倒不觉得她会亏待孩子,只是自家的孩子,还是想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吗? 玉引有些吃惊,她在交泰殿听到皇后说这事时,完全没听出有什么不对。现下他这样一提,她顺着他的思路想想,似乎是有这个可能。 谢继清也点了头:“那我回去帮殿下问问该怎么办。孩子太小,大人能用的法子他们未必能用。” “嗯。”孟君淮颔首说稳妥为上,余光一划,发现玉引正盯着自己看。 他下意识里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没粘东西啊?就问她:“怎么了?” “夫君很机警啊……”玉引仍有点发怔,张口就夸了他一句。 他接受得也并不客气:“那是,关乎自家孩子,必须机警。” 谢继清别过头:“咳。” 玉引旋即回过神,窘迫得也一声轻咳。 是以两日之后,逸郡王府的两个幼子深夜突发疹子,御医看过之后,说虽然不见孩子疼痒哭闹,但孩子还太小,皮肤娇嫩,嘱咐静养为宜,不要受风。 皇后也立即传了话出来,说让玉引好好照顾孩子,之前提的让孩子进宫的事让她先不必记着了,都是一家人,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又隔两日,另几家便带着孩子进了宫。 十二皇子妃祝氏出了宫就直奔玉引这儿了,玉引到了堂屋一看,祝氏眼圈都是红的:“母后怎么……怎么就突然想把孩子留下了呢!” 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玉引心下骤然松了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正正色,平复着心绪宽慰祝氏。 第73章 妾室 在一众皇子妃里,玉引和祝氏算得交好,但也不算交情多深。是以现下皇后的旨意放在那儿,玉引饶是想好好安慰祝氏,能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些场面话。 比如“你放心,皇后娘娘肯定不会亏待孩子”,再比如“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皇后娘娘肯把几个孩子接进宫去带,是旁人求都求不着的恩典”云云。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下去,不知不觉倒也到了用晚膳的时间,玉引见祝氏还是精神不济,便主动开口留她一道用,叫来赵成瑞吩咐说:“你去前头跟爷说一声,说十二皇子妃在我这儿用膳呢,今儿不方便一起了。” 赵成瑞应下话便去了,禀完话返回来,告诉玉引说:“爷说知道了,说正好大公子这两天读书读得太累,他去陪陪大公子,让您和皇子妃自便。” 玉引便点头说了句“好”,反是祝氏一听,立刻站起了身:“大公子……?” 她摆摆手示意赵成瑞先出去,又向玉引道:“你们大公子,是不是侧妃院儿里的?那我还是走吧,真对不住六嫂,我没想把逸郡王殿下往……” “你坐你坐。”玉引赶紧拉着她坐回来,一哂,“没事,他去看看孩子也是应该的,平日里阿礼来我这儿的时候不少,他过去的时候也挺多。父子的关系在这里放着,他就该去,跟你没关系。” “看孩子是应该的,我是说侧妃……”祝氏说着就皱了眉,“说这个我就来气,您瞧,我们爷对我挺好的,母妃也还喜欢我。可她怎么就非得再去皇后娘娘那儿求人,让娘娘再往府里添两个妾室呢?” 她说着抿了抿唇,一握玉引的手:“嫂子您的心也别这么大,我还是走吧……您想个法子把殿下劝回来。府里这些侧妃啊,就是没一个安生的,能甭让她们见自家爷的面就别让见!” 玉引哭笑不得,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强劝了好半天祝氏也不听,她只好着人送送,又嘱咐她不必太担忧孩子,宫里必定会照顾好。 珊瑚便吩咐琥珀和玛瑙一起去,目送着她们出了正院,珊瑚笑问她说:“那要不要奴婢把爷请回来?十二皇子妃说得可是也有道理呢。” “别拿我开心!”玉引一睃她,转身边往房里走边又道,“说正经事,不管殿下去看阿礼阿祺、去看兰婧多少回,你们也别瞎担心地去阻拦,咱不能这么干。” “那要是侧室们真把殿下勾住了呢?”珊瑚压着音问。 “那是我们夫妻间的事。”玉 引抿了口茶,转而便让珊瑚传膳,又把几个孩子都叫进来一起用。 晚膳后,她把皇后前两天送过来的册子拿出来翻了翻,而后就又该抄经抄经、该逗孩子逗孩子去了。 东院里,孟君淮在阿礼房里陪他一起用膳,明显地觉得他胃口是变小了,膳后便细细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可阿礼说没有,而且神色诚恳,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隐瞒。 孟君淮又道:“那父王带你出去走走,消消食。” 阿礼却摇了头:“不要。” “消消食对身体好。”他劝说。 阿礼小手指向案桌:“可我还要温习功课呢,晚上还要写写字。父王您自己去消食,好不好?” 孟君淮眉心一跳。 他默了会儿,问他:“你母妃又给你加课业了?” “没有。”阿礼摇头,“是我自己想多读书,我有三个弟弟了,我要当好大哥哥!” 他说着想了想,道了句“父王您等等”便跑向案桌,拿了两页字过来给他:“父王您看,范先生说,我比从前写得好多啦,您觉得呢?” “……”孟君淮除了夸他字确实好了之外,一时间竟不知还能说点什么。 上次尤氏把阿礼压得太死,他可以责备尤氏,但现下是阿礼自己要学……孩子要上进,他这个当爹的训他一顿合适吗? 孟君淮就只能开导他,跟他说你的字着实练得不错,先生近来也夸你读书读得好,但是父王希望你身子也好好的,所以你要多出门活动活动,不能总闷着自己,也不能太晚睡。 阿礼答应了,但有点不情不愿的。孟君淮耐着性子又劝了他一会儿,心念一动:“总之你今晚要早些睡,明日要给你们加一门新的功课,你不休息好了到时候学不会。” 阿礼有点意外:“什么功课?” “明天你就知道了。”孟君淮卖了个关子,“反正在这一门上呢,越大的孩子越容易学,你有点吃亏,再不好好睡觉更吃亏。” “唔……”阿礼小眉头紧皱很有些委屈,蔫蔫地琢磨了一会儿,终于退败下来,“那我今晚不读书了,一会儿就睡。” “听话。”孟君淮很满意,摸摸他的头,又叮嘱他还是要在院子里玩一玩走一走再睡,然后他便出了门,刚踏出门槛,就见尤氏迎了上来。 “ 爷……”尤氏屈膝福了福,低眉顺眼的,“我听爷跟阿礼说了好一会儿话,用盏茶再走吧。” 孟君淮颔首:“不了,我去看看阿祺,看完就回去了。” “回去”这两个字落在尤氏耳中就像一阵浓烈的嘲讽,她很清楚他说的“回去”是正院,不是前宅。 但她克制住了追问,抿着笑又说:“阿礼这孩子近来用功用得……有点过,我想跟爷说说这事,看日后怎么办好。” 孟君淮略作思量,看看屋里正看过来的阿礼,终是点了头,随着尤氏一道进堂屋。 他落了座,尤氏亲手去沏茶,边沏边笑说:“阿礼还是跟您亲,您一劝他他便听了,之前妾身说他都是白说。” 孟君淮笑了笑没接话,尤氏又道:“您若得空,日后常来看看他吧,要不叫他去前头也行。这孩子现下见您见得少了,难免要念着……” “让他来前头吧,我的书房离他们读书的地方也不远。”孟君淮平和道。其实他想说,阿礼见他的时候并不少,十天里得有八天都是一道在正院用午膳。但看看尤氏,他把这话忍住了。 免得平白给玉引惹麻烦。 尤氏沏好茶,转过身端给他。他低头抿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爷……” 孟君淮抬眸看去,尤氏神情轻颤着望着他,良久之后,逼出了一个字:“君……” 他微挑眉,尤氏狠咬了咬唇,终于迫着自己将那两个字道了出来:“君、君淮……” 他放下了茶盏。 气氛莫名一冷。 “君……”她想试着再叫一声,但在他目光睃过来的刹那突然气力尽失,惶恐不已地跪了下去,“殿下恕罪!” “侧妃你……”孟君淮的目光在屋中荡了一荡,叹气声有些无奈,“你能不能不要明里暗里跟王妃比?她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样较劲有什么趣?” “殿下,我没……”尤氏连头都不敢抬,“我没有想跟王妃较劲,我只是……” 话至此她却忽而惊觉自己好像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说不是在跟王妃较劲,便是因为在意他。可她自除夕听到王妃与他的称呼之后,就那样强烈地想叫他的名字……真的是因为在意他吗? “看在阿礼阿祺的份上,我不深究这事了。”他的声音淡淡的,淡到让尤氏心中窒住。 他又说:“再有一次,你试试看。” 孟君淮说罢便起了身,再无停留地离开了东院。尤氏跪在那儿,好像连魂都丢了。 正院,玉引从他来后就觉得他情绪很闷,待得躺上榻,她终于问了始末。 孟君淮跟她一说,她就做夸张状啧了嘴:“哎呀我都不知道我还独享了份殊荣啊?这个尤侧妃真是太僭越了,明天我收拾她!” 她说着还一撸袖子,孟君淮伸手就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没良心的!” 玉引被掐得一拱赶紧躲开:“好了好了我知道!” 他实际上在为什么生气她当然知道,准不是为尤侧妃对他的称呼,是因为觉得尤侧妃对她不恭敬。 她翻身趴着凑过去:“我就是想让你开心点,因为我这儿……也有点不太让人高兴的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他盯着榻顶生闷气的目光挪到她面上,“你说,我帮你解决。” “嗯,这个。”玉引伸手从枕头底下把册子摸了出来,“那天皇后娘娘传话说让阿祚阿祐好好养身子不必进宫的时候,就让人送了这个来,说让我瞧瞧要不要给你添几个人,看这上面哪个顺眼就回个话给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睃他:“我本来想把人都回了的,反正……北边那么多人你都没顾得上见,对吧?” “哟呵,主意挺大啊。”他抄过册子往她脑门上一拍,“现在呢?怎么又想起跟我商量了?” “因为祝氏说贤嫔娘娘替十二殿下求了人。”玉引如实道,“我在想,咱们阿祚阿祐突然生病没进宫,已经够惹眼了。如果这回皇后娘娘往下添人的事儿不是只对咱们一个府,而是各府都有,我们是不是遂她的意更好?” 第74章 添人 孟君淮没按玉引说的就此让皇后挑的新人进府,但也没直接叫人去宫里向皇后回话说自己府里不添人。 他把册子收了,第二天跑去问谨亲王,问皇后跟他们府提这事没有? “提了。”谨亲王叹气,“我让你大嫂拿主意,按母后的意思选两个进来。” 孟君淮有点意外:“您真要啊?” “接进来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谨亲王摇摇头,“现下不是拒绝母后的时候,你没看母后这次挑的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吗?” 孟君淮狐疑地翻了翻手里的册子,心说没什么不一样啊?谨亲王就问说:“你没看画像吧?” “没有。”孟君淮怔怔承认,“画像怎么了?” 谨亲王笑了一声,也没多说话,带着他就往书房去。一路走一路跟他解释:“不是你大哥我好女色啊,是你嫂子摆在书房的,一时没收。” 孟君淮应说我知道我知道,大哥您从来都不是好色之人。一踏入书房的门,他还是被眼前的画面惊了一下。 两面墙共挂了八幅画,每幅画上各绘一女子,虽是神色各异身姿也不同,但每一个都姣好美艳…… 孟君淮想到这连忙别过头,静了静神再看去,却深感这“姣好美艳”的评价并非因为自己动心所致。他甚至觉得,就算是玉引看了这话,也会是类似这般的评价。 而先前,母后赐下的人并没有这样的美色,他府里的何侧妃和王氏都是姿色平平但规矩极好。反是母妃定妃挑过来的,一个个都姿色出挑。 “母后什么意思?”他皱眉看向长兄,谨亲王一喟:“我觉得母后因为老四的事,有些草木皆兵。” 二人这便又离开了书房,谨亲王边走边道:“老四出宫建府不是一两年了,母后又在宫里两眼一抹黑,并不清楚外头各府的情况,这回这档子事一出,她难免胡思乱想。你细想想近来的事,就知道她先是把九弟十弟十二弟的孩子都进宫,又这样往各府添人是什么意思了。” 孟君淮皱皱眉:“恩威并施?” 谨亲王摇头:“不如说是乱了阵脚。立了威,又赶紧给个甜枣。” 谨亲王跟他说,母后这做法看似有点可笑,可细想之下也不难懂。能给男人的好处,最容易想到的不过三样:权力、金钱、美女。 她身在深宫,权力她做不了主,金钱各府又都不缺,可不就只剩美女了吗? 回府的路上,孟君淮百感交集。一边想笑母后这阵脚乱得莫名其妙,一边又觉得一阵一阵的心疼。 她是快到半百之年的人了,就四哥这一个儿子,突然间说病就病了,御医还说必定会落下病根。这放在寻常人家都会是让父母不好过的事,而在皇家,这样的事背后还有各样可能的明争暗斗需要她去猜测、去提防。 而他们都听说,父皇得有一年多没去见过她了。就连去年新年,四哥刚落罪被禁足那时,母后跪在乾清宫外求见,父皇都没见她。 实在难以想象这一年里母后是怎么过的。难怪连玉引进宫拜见之后都跟他说,觉得交泰殿阴阴冷冷,好像缺点人气儿。 孟君淮止不住地回思起儿时还在宫中时的事,虽则许多细节都想不清,但他记得,那会儿母后当真对一众皇子公子都很好。逢年过节,他们都爱一起去坤宁宫玩,也没听说过哪个宫嫔叮嘱自家孩子要在坤宁宫提防些什么,母后赏的任何吃的东西,他们都可以放心吃。 怎么就突然变成现在这样了…… 孟君淮再度看看手里的册子,深感这是母后头一回存了别的心思给他们挑人。而且这心思还不是恶意,只是想把他们一众兄弟都哄高兴了,能让四哥有安生日子过。 一道用午膳时,玉引便发现孟君淮的心情沉闷得紧。 “怎么了?”她给他夹了一筷子香椿炒鸡蛋,询问说,“是见谨亲王时有什么事?” 孟君淮摇摇头,沉默了会儿道:“你抽个空去见见四嫂吧,带些府里用得上的东西、再备几千两银子给她送去,四哥现下日子不好过,母后在宫里担心得紧。” 然后他喟叹一声,又说:“我也会多去见见四哥的。” “可是……”玉引蹙着眉看他,“可是齐郡王府现下不见人啊?你以为我没去过?单是过年到现在这二十多天,我都已跑过四趟了,哪次大门都闭得紧紧的,怎么跟看门的宦官打交道也不让进。” 对此她也很愁得慌。就算齐郡王跟她不沾亲,她也很希望齐郡王一家能好好地把目下这个难关渡过去。 孟君淮面色又沉了些,她伸手握住他执着筷子的手:“到底怎么了?你详细跟我说说,我们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孟君淮斟酌了会儿,认认真真地跟她把皇长兄今天说的话说了。 玉引听罢,张口便说:“那我们就按母后的意思添个人进来啊?” 孟君淮:“……” 他哭笑不得:“这个不管用。母后心里不安生主要是因为四哥,我们按她的意思添了人,也不过让她安心一时。” “但安心一时就多一时能想别的法子啊?何况我们若现在回绝了这事,还会反让她更不心安,那不是雪上加霜吗?”玉引一字一顿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所以我觉着咱还是先让人进来,我们一起进宫谢个恩,你再时不时跟皇后娘娘说说你喜欢,皇后娘娘多半能心里好过些。咱在外也接着努力多跟齐郡王府那边走动,等该照顾的能照顾到了,这事自然就过去了。” “……”孟君淮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你这是自己饮鸩给母后止渴啊。” 玉引:“我哪有?” “我不诓你,母后这回挑的可真都是美人儿,你就不怕我真喜欢上了新进来的不要你了?”他支着额头笑睇着她。 “我还真不怕。”玉引依旧是很诚恳的神色,“老实说,咱府里单论姿色比我好看的本也不是一个两个。再者,你要是想喜欢别人,有没有这新进来的,你都能喜欢别人。所以我完全可以安心让这个人进来,而且还可以让她安心得宠——得宠也不怪她。” “那怪我?”孟君淮追问下去。 “不然呢?”她挑眉而笑反问回去,继而便悠哉哉地自己从冬瓜丸子汤里捞丸子吃了。孟君淮蹙眉看着她,突然对她这气定神闲的态度很服。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他信她到时候不会责备妾室,只会怪他。 这让他怎么敢动别的心思?他才不想让她对他心生不满呢。 玉引当时想得很明白,次日一早就从册子里圈了个家世中等的乔氏回给了宫里。 然则小半个月后乔氏进府过来磕头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这也太美了吧? 她觉得乔氏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脸生得精雕玉琢。明眸皓齿间勾勒出的笑端庄又灵秀,染得殷红的唇像是早春时节的娇花,微微一动就看得人心底一颤。 有那么短短一瞬,玉引心底慌了。而后乔氏俯身拜下去,同时,一只手伸过来,将案头的点心推近了她。 玉引侧首看去,孟君淮眼底全是促狭的笑。 他心说你慌什么啊?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吗?这刚见第一面你就这样了可有点丢人啊! “……”玉引正正色,看向乔氏,“起来吧。 日后都在一个府里住着,不用这么多礼。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及时说一声,旁的规矩你该是也懂,我就不再说了。” “是,谢王妃。”乔氏声音也柔柔的,又磕了个头而后站起身,依礼从婢子手中接过茶奉给二人。 头一盏自是奉给孟君淮的,他接茶间听乔氏说了句“殿下请用”,睃了眼玉引,温和地笑回道:“姑娘客气了。” 玉引垂眸看着眼前的地砖没吭声。 乔氏又将另一盏奉给玉引,口道“王妃请用”,玉引“嗯”了一声接过来,边是在想他说了那句话后,自己只嗯一声,是不是显得有点冷淡?边是又觉得,他怎么就说了那句话呢? 他真的喜欢乔氏了? 于是她看看孟君淮又看看乔氏,搁下茶盏,也添了微笑:“我去前头看看几个孩子书读得怎么样,殿下和乔奉仪先聊。” 乔氏一阵欣喜,福身恭送王妃离开。可王妃刚出了堂屋,她都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见王爷也从面前过去了。 玉引有点别扭又说不上生气地往外走,跨出正院大门刚一转弯,蓦被人从后抱住。 “……”她微惊地扭头看看,孟君淮搂住她一吻:“你看你,我就知道你没那么不当回事。” “什么没那么不当回事……”玉引蹙着眉看他。 “没那么拿我不当回事。”他又亲了亲她,语中的笑意明显起来,“看你为我生生气,我高兴……你别记仇啊。这事也不能怪我,你平日脾气太好了,让人摸不准你的想法,弄得我患得患失。” 这样吗?她还以为在目下的事里,顶多只有她会患得患失。 她暗暗一瞪他,握了握他环在她身前的手:“走吧,去看看和婧阿礼他们,一会儿正好一起回来用膳。” 第75章 乔氏 当日晚上,乔奉仪入府的事就自然而然地阖府皆知了。 和婧在临睡前突然想起这事,一抱玉引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听说府里来了个漂亮姐姐?” “嗯……”玉引一哂,“你可不能管她叫姐姐,人家比你大一辈。” “怎么比我大一辈?”和婧不太懂,“凝脂说她见到了,也就比她大四五岁?也就是比夕珍大五六岁?夕珍是我的表姐呀!” “不……不能这么算。”玉引不得不跟她好好解释一番,告诉和婧年龄和辈分是两个概念。说了个大概之后她又跟和婧说,“举个例子啊,比如你嫁人之后生了个孩子,然后母妃在你之后又生了个孩子,那母妃的孩子也是管你叫姐姐,你的孩子比他大也得管他叫姨或者舅舅,懂了吗?” “哇!!!”和婧觉得很惊奇,“这样好!这样我的孩子就能跟母妃的孩子一起玩了!” 玉引:“……” 然后她又说:“哎?还是算了!” “怎么?”玉引一笑,和婧认真道:“还是不要等那么久了吧,那样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就不能跟母妃的孩子玩了,母妃早点生,这样我跟他玩!” 玉引:“……” 她心说我就是举个例子,谁说我要再生一个了……? 于是母女俩躺在床上乱七八糟地掰扯了半天,玉引可算把话题从“再生一个”掰扯到了她现有的两个弟弟上。 第二天晌午,她则听芮嬷嬷说一帮孩子在前头读完书就跑到北边看新来的乔奉仪有多漂亮去了。 玉引扑哧一笑:“随他们吧,都在一个府里,熟悉熟悉也没错。”然后细一想,“嬷嬷怎的知道得这么快?您差人盯着北边了?” “是。”芮嬷嬷没有否认,在旁一欠身,说,“奴婢知道王妃您不在意,可既有新人进来还是注意点好。就算不怕她争宠,但万一她有个什么别的坏心思呢?和她同住的几个也都是有位份的正经妾室,别闹出什么事来。” 玉引本想跟她说没有这个必要,但听她是要防这些疏漏便也答应了。只嘱咐芮嬷嬷不必太草木皆兵,道乔氏毕竟是皇后赐下来的,该留的面子还是要给人家留着。 芮嬷嬷噙笑一福:“是,您放心,奴婢心里有数。差过去的人也是在奴婢身边跟了些日子的,能把握住轻重,绝不冒犯乔奉仪。” 前宅,孟君淮听谢继清禀完事后,不禁怒火中 烧。 “东厂这是有意挑衅是吧!”他一拍案,谢继清颔首:“殿下息怒。两厂嚣张由来已久,做出这样的事……不稀奇。” 孟君淮强自定了口气。 这么久了,四哥那边说什么也不见人,把一众兄弟挡得格外死。他并不想违四哥的意,可又实在担心齐郡王府日子难过,不得不出个损招探探情状。 他便托谢继清以锦衣卫的名义带几个亲信去齐郡王府“搜查”——锦衣卫搜查京中哪个人的府邸都是正常的,四哥必不会多心追问原委,能做的只有打开府门随他们查。 结果不查还好,一查才知道,齐郡王府上下连炭火都停了——这才二月中,今年又倒春寒倒得厉害,远还没暖和回来呢。 谢继清也不傻,虽然打着搜查的旗号,还是委婉地“叮嘱”了齐郡王妃一声:“殿下久病未愈,这炭火是不是还是生着好?若是御医叮嘱不用为宜,便当在下没说。” 而后隔着一道纱帘,齐郡王妃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哭了。 她跟他说,御医并没说过不用为宜,反是说要注意保暖。只不过这个月根本就没送新炭来,府里的例银也有欠缺。虽然先前的积蓄还有些,要买炭并不是没有,但齐郡王说目下正是最难的时候,指不准哪天就有紧要的地方要花钱,压着钱不让她动。 齐郡王妃最后抹着眼泪道:“我们爷又是个倔脾气,越是这最难的时候越是不肯求兄弟,不肯让旁人知道我们这儿过得不好……谢大人,我知道您是六弟妹的本家兄长,劳您今儿……一是当我什么都没说,二是把您瞧见的如实告诉您妹妹吧。我也是不知还能怎么办才好,我们爷犟着个劲儿,可是这一府百十号人……不能就这么生耗着啊!” 孟君淮听完这话都气得眼晕。他心说东厂跟他们这帮兄弟较劲,四哥您也帮着东厂一起较劲?您到底是哪边的?! 再说,这么个较劲法,最惨的不还是四哥您本人吗?! 他呼了口气摇摇头,叫杨恩禄取五千两的银票来,又跟谢继清说:“有劳谢兄改日再照今日这般走一趟,查完后把这钱给四嫂留下。” “……殿下,纵是锦衣卫,隔三差五搜查一回王府可也不合适。”谢继清苦笑着,不得不拒绝这要求,但他接着又说,“不过我今天给齐郡王妃留了钱了,身上带的不多,临时当了带钩扳指香囊,凑了三百多两留下。大用管不了,给府里上下添足一两个月的炭肯定是够的。” 王府的开销和寻常人家是不能比的,普通人家一年才花三五两银子,到了王府深宅则几个鸡蛋都能记出一两银子的账去。但孟君淮算了算,三百多两银子添满一两个月的炭倒也真是够的。他便在杨恩禄取了银票之后点了四百两的出来还给谢继清,笑侃说:“谢兄赶紧把东西赎回来,您这谢家大公子混到要去当铺当东西,估计当铺掌柜都没见过吧?” “没事,我们自家当铺,不急着赎。”他说着把那银票推回去,“也不用殿下还,我若真缺钱了,找玉引算去。” “……那你还是跟我算吧。”孟君淮阴着脸再度把钱推给他,抱臂一靠椅背,“女人家花钱的地方可多了去了,胭脂水粉簪钗步摇哪样不要钱?你好意思跟她要?” 谢继清呵呵一笑,边把银票收起来边翻个白眼,心说自家妹妹怎么就嫁了这么个……总爱时不时跟外人炫耀自己照顾妻子的丈夫呢? 罢了也挺好的,这种丈夫也少见。 老实说他希望夕瑶以后也嫁这么一个。 正院,玉引听完孟君淮说的情况之后,也是被东厂气得够呛。 但她生气的原因跟他不太一样,她磨着牙说:“我们谢家百余年前就跟东厂恶斗过一回,现在竟还是让这帮阉官拿大了?先祖在上肯定气得够呛!” 她想了想又道:“哥哥也是的,在锦衣卫已经几年了,非得就守着他的千户所,让他升官他都不要。若现下手里的实权大些,办起东厂肯定方便多了!” 孟君淮听得有点意外,睇着她一笑。 不知是不是“还俗”的日子久了,她已不像最初时那么清心寡欲。近来有好几次他都目睹了她行事、虑事时的傲气一面,那是谢家贵女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不止是她,就是夕珍夕瑶也有。 他曾经在她因夜里没睡好白天补觉时,看到小夕瑶板着张脸站在院子中央跟正院的下人们说:“姑母夜里没睡好,你们不要吵她。有事先回芮嬷嬷一声,等姑母睡够了,再让芮嬷嬷回给她便是。” 于是玉引心里还在为东厂的事震怒,脸上便被他一吻。 她目光未及放缓,一个眼风扫过去,他握过她的手拍了拍:“别生气,咱兵来将挡,慢慢把事情收拾干净,让你谢家先祖安息。” “……”玉引勉强压住火,发觉自己这回比他都火大了。 二人便安静下来商量了办法。一边是他会尽力逼那帮宦官往后 退一步,就算是来硬的也得来——“慢慢收拾”这回事,他们能等,但四哥的病不能等;另一边,他让她再试着和齐郡王府走动走动,毕竟四嫂说了让谢继清带话给她,或许她再去,四嫂就会顺水推舟地见了。 玉引便在当日晚上就递了帖子出去,次日齐郡王妃写了回帖说邀她两日后到府中小坐,紧接着,芮嬷嬷便进了屋。 芮嬷嬷禀话说:“王妃,那乔奉仪……到前头大小姐他们的书房了。” “啊?!”玉引略一愣。前宅按理来说只有她和两个侧妃能去,旁人都是不能过去的。 她便问说:“怎么没人拦着?” “是大小姐拉着她过去的,下人就没敢拦。”芮嬷嬷躬身回说,“您是不是……过去瞧瞧?” 这她是该过去瞧瞧。有些规矩无所谓她在不在意,不能破就是不能破。若乔氏这出她不管,日后一个个都往前面跑可怎么办?再撞上个男宾,合适吗? 玉引理了理妆容便往前头去了,在离孩子们的书房不远的地方,她先是听到一众孩子齐刷刷地数着数:“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一抬头,看见乔氏正在踢毽子。 她毫无顾忌地将马面裙和里面的衬裙全挽了上去,在一只手里抓着。里面白色的中裤就这么露在众人视线中,绣鞋一下下踢起毽子,踢得奇准。 玉引继续往前走,踢到五十二的时候,毽子飞偏了。 “姐姐真厉害!”和婧鼓着掌在旁边跳,夕珍还端了水出来给她:“姐姐喝水!” 第76章 菩提 “和婧。”玉引皱眉,几步上了前,板着脸道,“母妃跟没跟你说过,乔奉仪比你大一辈,你不能叫她姐姐?” 几个孩子骤然安静,乔氏屈膝福身道“王妃万福”,和婧吐了吐舌头:“母妃说过,但是她自己让我叫她姐姐嘛……” “……”玉引不快和意外并存地看向乔氏,乔氏听到这儿也心虚了,头都不敢抬地应说:“王妃恕罪,我……” “你们先回去读书,我跟乔奉仪说几句话。”玉引道。 男孩女孩们便齐向她施了一礼,乖乖地都回书房去了。玉引待书房的门关上才又看向乔奉仪,平缓道:“前宅你平日不能随便来,你不知道?” “知道。”乔氏的声音低低的,偷觑了玉引一眼,又说,“大小姐想拉妾身一同来玩,所以……” “大小姐才八岁,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玉引黛眉轻蹙,打量了她一会儿,一喟:“跟我回后头去再说。” 这不长不短的一路,乔氏都在她身后走得安安静静的。玉引偶尔回头一睃她,便看见她裙摆褶皱得不像样子,都是刚才踢毽子时在手里攥出的印儿。 玉引也没说什么,倒是芮嬷嬷略作思量后在半道静悄悄地绕了路,抄小道先回正院了。 她回到正院便喊来王东旭,吩咐他领手下的宦官去取家伙。是以玉引和乔氏一踏入正院,便见一方春凳稳稳当当地摆在中央,旁边两个宦官备好了板子正候着。 乔氏吓得一激灵:“王妃……” 芮嬷嬷也没擅自拿主意,上前欠身询问:“王妃,您是先问问情由还是……”还是直接按规矩办了? 玉引看看芮嬷嬷又看看乔氏。 坦言说,她不喜欢动刑之类的事,入府这么久也没动手罚过任何一个妾室。但这回这乔氏也闹得太过了些,连前宅都说去就去,这是连明面上的规矩也当耳旁风。 她便静了口气:“方才已问过了,嬷嬷按规矩办吧。” “是。”芮嬷嬷颔首,走到乔氏跟前又一福,声音四平八稳,“奉仪娘子您今日大错有三,一是擅教府中小辈们改称呼,乱长幼;二是擅去前宅,乱尊卑;三是衣冠不整,失仪态。” 乔氏随着一句句的话脸色越来越白,芮嬷嬷顿了顿,续道:“一样十板子,一共三十。奉仪娘子您日后长个记性。” “王妃……”乔氏吓得直往后退,眼眶一红 ,扑通跪道,“王妃恕罪!妾身、妾身以后不敢了!妾身不知道这罪过这么大,求您饶我这一回!” 玉引在两步外站着,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当家主母”和“慈悲为怀”之间逛荡。 若真认真算,这三条错都不小,一样给乔氏十板子真不算重的。可她却又清楚当真三十板子打下去,于乔氏这么个姑娘家而言绝不好过。 她睇着乔氏如花似玉的面容想了一会儿,气息一松:“嬷嬷您说得不错。但她今儿擅去前宅,既没撞上王爷也没碰上外人;衣冠不整么……估计同样没外人瞧见。就先把乱长幼的罚了,另两样记下,日后再有别的错,一起罚她。” 芮嬷嬷听及此恭谨地应了声“是”,乔氏自己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被宦官押到春凳上,紧咬着牙关把这十板子撑过去。 小半刻后,北边就此又掀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乔氏跟着一帮孩子高高兴兴地出去,末了却是被人搀扶着回来,其余几人难免要来看个热闹。 她趴在榻上由贴身的婢子给上药,另几个跟她隔着道屏风,说着或真或假的关切话。 厚道些的王保林道:“你瞧瞧,我就跟你说反是要注意着。咱府里虽然没人爱把规矩挂嘴上,可也没人敢这么违规矩。不是我吓唬你,王妃过门也有两年多了,妾室里落着这责罚的,你还是头一个,王妃肯定记住你了。” 乔氏静静趴着,下巴枕在交叠地双手上,没吭声。 嘴巴一贯刻薄的江良娣则说:“你也甭光怪咱乔妹妹。要我说,王妃也够狠的。一个吃斋念佛的主儿,先把顾氏罚成了那样,现下乔妹妹一进来这就又立上威了……啧啧。” “姐姐。”王氏忍不住皱眉制止了江良娣的话,江良娣目光轻蔑一扬,倒也不说了。 乔氏依旧没吭声,好像是刻意当她们不存在一样。她们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便觉得没趣儿了,江氏和王氏先行告了辞,住隔壁院子的陆氏和苗氏便也跟着走了,房间里可算安静下来。 乔氏带进来的青杏才十三,看着自家小姐臀部的青痕红痕眼眶早就红了半天,现下外人一走,她可算哭了出来:“都说逸郡王府的王妃是庵里修出来的,最心善,怎么就……” “别说了,这已经是王妃开了恩了。”乔氏道。 “这还是开恩?”青杏擦着眼泪道,“这才几天就动了板子了,这府里也太……” “哎, 你行了。”乔氏侧侧身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又抬手帮她抹眼泪,勉强露了一笑,“没事,这就是瞧着可怕,其实没伤得多重。若不然你想想,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板子啊,真打重了我还能让人搀着走回来?不得靠人抬啊?” 青杏被她这话说得稍微冷静了些,就又道:“那您日后注意着点……” “嗯,我肯定不犯规矩了。”乔氏叹了口气,“你可别跟我爹我娘多提啊。还有,大小姐他们若再来,你也别跟他们说。万一大小姐听了不高兴呢?王妃跟她是母女俩,咱不能给她们母女间添不痛快。” “奴婢知道。”青杏低着头应下,想了想又说,“一会儿奴婢去取膳的时候拿点钱走行不行?让膳房给您添个好汤,您这伤还是好好养养的好。” “行吧,随你。”乔氏答应得挺大方,“要个鸡汤吧,叫回来咱俩一起喝,你别太担心。” “嗯。”青杏点点头,复擦擦眼泪就出去了。乔氏自顾自地又趴了会儿,一在祈祷伤赶紧好,二在和婧明天别来,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事揭过去。 正院,玉引当天晚上就把乔氏挨板子的事跟和婧说了。 彼时夫妻俩外加一众孩子刚用完膳在院子里消食,她说完这话,和婧就皱皱眉头要哭。 玉引蹲下|身看着她:“别哭,你听母妃说。” 和婧咬着嘴唇望着她。 “你年龄小,大人们会宠着你;同时因为你在府里的身份,许多人会盲目地听你的话。但你在慢慢长大,你要知道有些规矩就是不能违——比如母妃跟你说过,不能管乔奉仪叫姐姐,对不对?她们不能随便去前宅,你也是知道的,是不是?” 玉引和颜悦色,和婧闷闷地点点头:“是。” “母妃不想让你难过,但这件事你要知道,是因为你,乔奉仪才挨罚了。”玉引握一握她的手,和婧委屈地抽噎道:“可是……可是是她要我管她叫姐姐,我以为母妃不会生气!” “母妃已经明白地跟你说过不可以,你为什么觉得母妃不会生气?”玉引反问得和婧哑口无言,继而又说,“这件事母妃知道是她提的要求,也依旧把责任归到你头上,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是说过不同的话,但你为什么在母妃和她之间选择了听她的?你心里并不是不清楚母妃和她谁说话更管用,对不对?或者,就算你当真不清楚,那你在拿不准主意时,有跟她说过母妃的要求吗?” 和婧不得不 点头承认。府里的高下她确实是清楚的,别说新入府的乔奉仪了,便是尤母妃跟何母妃,来了正院也都要好好的见礼。 至于对乔奉仪说母妃纠正过她的话,那更是没有的。她当时一听乔奉仪让她喊姐姐,立刻就把母妃的话丢一边了,理所当然地觉得乔奉仪提了要求,便不是她的错。 “你因为自己对她的喜欢、因为自己的私心,就忽略了原本的对错,这是不对的。”玉引点明了这一句,口吻便缓和下来,“但这件事只是件小事,母妃跟你说得这样严肃,是希望你能在遇到大是大非时分清轻重。还有,乔奉仪因为你挨了板子,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和婧的眉头一下子皱得更紧了。她觉得特别抹不开面子,便求助地望向父王。 一直在旁边沉默静听的孟君淮一哂:“别看我,听你母妃的。” “呜……” 当天晚上,和婧委委屈屈地小哭了一阵,但第二天,她还是在玉引的连哄带劝下,乖乖地向乔奉仪道歉去了。 条件是父王母妃要一起陪她去! 一家三口一踏进乔氏所住的院子,正在廊下闲聊的江氏和王氏咔嚓就被吓跪下了。 北院从来没见过王爷王妃中的任何一个人亲自来过,今天这什么情况…… 孟君淮抬抬手示意她们起来,谢玉引弯腰向和婧道:“你知道乔奉仪住哪间屋子对吧?你自己去,父王母妃在外面等你。” “那您一定不许走……”和婧可怜兮兮地看看父母,在得到保证之后,低着头朝乔奉仪的房间走。 房里,乍闻王爷王妃亲临的乔氏吓得差点从榻上滚下来,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就见和婧垂头丧气地进来了。 “……大小姐?”乔氏惊诧地打量她。 和婧蔫耷耷道:“乔……奉仪,对不起,我错了,我、我不该拉你去前宅,也不该不告诉你母妃的话……” 院中孟君淮稍微站了会儿便觉得不自在起来,主要是让江氏和王氏给盯的。 其实她们也不敢使劲对着他看,但就是那么忍不住时不时瞧一眼的感觉,让他怎么适应都不对劲。 于是玉引发现他一个劲儿地往院外看,不解地眨了眨眼:“君淮?” “咳。”孟君淮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溜出院外去等吧,爽女儿的约。在这儿杵着,又得被看。 ……那怎么才能不被看呢? 片刻之后,江氏和王氏乍见王爷打横将王妃抱了起来,惊悚之后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君淮?!”玉引傻眼望着他,孟君淮气定神闲:“热了吧?走,咱去廊下坐着。” 玉引:“……?!” 不热啊?这刚二月,哪至于要去廊下避光? 不过几步远,二人就到了廊下,孟君淮一坐,想了想,却不想就这么把她放下了。 “让我下去!”她被他箍在膝上,低喝了一声,“这有外人……!” “哪儿有外人?”他满脸不明。玉引想说江氏和王氏,一扭头,却发现那俩早已躲到屋里没影儿了。 “……你故意的?!”她大致猜到了他刚才在打什么算盘。 “什么故意的?”孟君淮仍做无辜,眉心深蹙着又理直气壮道,“我眼里就看见你一个,你还看见谁了?” “……”玉引梗着脖子憋红了脸。 他这情话是越说越溜啊? “我……我修佛十年!眼里就一株菩提树!”她说着狠狠地别过头,才把没羞没臊的后半句说出来,“只不过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菩提树下总坐着个你。” 第77章 后奏 又过一日,玉引便如约去齐郡王府拜访齐郡王妃了。 早上临出门前,孟君淮想了想跟她说:“若是方便,你带个孩子同去?” “干什……”玉引问到一半便反应过来。近些日子齐郡王府的事弄得大家很有些尴尬,她去了往那儿一坐,再逮着府里的事说说,气氛可能不会太好。有个孩子同去就不一样了,孩子在旁边笑笑闹闹,大人也可以借着他们说笑,自然会松快一些。 她便叫上了和婧,又让人去东院喊阿礼,再想想,又把西院的兰婧也带上了。 兰婧再有四个月满三岁,相对于东院的阿礼来说,她见玉引见得少些。其实这孩子平常都跟着何侧妃,玉引与她熟不熟也并不是什么紧要事,只不过她算了算,最多明年,兰婧也该到前头读书去了,现下得让她多跟几个哥哥姐姐相处,免得到时候不适应。 上了马车,玉引就把她揽在怀里笑说:“上回见你还是元宵节呢,想不想母妃?” 兰婧怯怯地望一望她,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日后多来正院玩,你的姐姐弟弟、还有两个表姐都可以陪你玩哦。”玉引又说。 兰婧又望望她,又点点头,有点怕生似的。玉引便不再多逗她,一回头,有点惊讶地发现阿礼正在翻书。 “阿礼。”她把阿礼手里的书抽走,“在车上不能看书,对眼睛不好,还容易不舒服。” “没事!”阿礼伸着小手要跟她抢,皱着眉头道,“今天表哥表姐们都还在读书,我不读会耽误的!” “那回头让先生给你补上。”玉引把书背到身后,“听话,啊。你们三个今天都好好玩一玩,读书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结果阿礼居然不高兴了,也不跟她强顶,就是低头在那儿坐着打蔫儿。玉引惊异于他竟这么好学,跟和婧一起劝了他好久,他才算勉强缓过劲儿来。 而后玉引很满意地看到和婧很有个大姐姐的样子。 打从谢家和尤家的几个孩子进了府,和婧就不在是王府里最大的孩子了,便是在正院,也有个夕珍比她大。和婧自己高高兴兴的不觉得什么,但玉引私心里想过,或许还是该让和婧清楚自己是府里的长女比较好? 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孩子和普通人家是不一样的,普通人家孩子再多,一窝蜂似的“散养”的也大有人在。但家大业大的人家,孩子们日后各有各的前程,他们需要从小就知道自己在府里是怎 样的身份,长大了才会更清楚有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更清楚如何与兄弟姐妹拧成一股绳。 这些道理玉引懂,但也只是“懂”而已。从前她没当过母亲,在教和婧的事上,很多事情都是摸索着来,好在目前看来和婧还不错。 “阿礼你扶一下兰婧!”和婧一本正经地让阿礼帮自己的忙,在见阿礼扶好后,自己弯下腰去掸兰婧的裙摆,还很认真地教兰婧说,“兰婧你上台阶、还有上车的时候,要注意自己拎一下裙子,不然你看……裙襕都踩脏了。” 兰婧肩头微微一紧,皱着眉头喃喃说:“我不是故意的……” “以后当心一点嘛!”和婧扬起脸一笑,玉引也拍拍兰婧:“没事啊,姐姐不是怪你,你记着姐姐的话就好。” 到了齐郡王府后进了头一进门,玉引便见齐郡王妃在次进门等着了。 “四嫂。”她快走了几步,三个孩子自也跟着她快,齐郡王妃忙道:“慢些,别让孩子摔了。” 到了跟前,三个孩子先后向四伯母问安,玉引也一福,齐郡王妃旋即搀住她:“劳你走这一趟了。” “四嫂这是什么话。”玉引笑笑,“早就想来见四嫂,无奈嫂嫂这儿不方便。” “唉,哪儿是我不方便呢?”齐郡王点到即止,摇一摇头便不再深说。 玉引心知肚明,同样不做多提,一行人一道进了堂屋,落了座,她让赵成瑞把备的礼放下。 玉引边将礼单递给齐郡王妃边笑说:“过年那会儿四殿下刚回来,您府里太忙不方便走动,这是补的过年的礼。我们爷嘱咐多给孩子备份压岁钱,一起搁在里头了。” “哎,多谢你。”齐郡王妃扫了眼礼单,面带感激。 这其实都是台面上的话,口头上是这么说,实际怎么回事相互都明白——孟君淮让她在备的礼里搁五千两银票,府里的开支再怎么大也够阖府半年的开销,这显然不是给孩子的压岁钱。 玉引又道:“四嫂您也别太忧心,现下再怎么说,四殿下都好端端地回来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您二位好好过日子是紧要事,其他的……再不痛快也都是虚的,更没什么面子上过不去的事。” 她说到这儿,齐郡王妃又是一声长叹。 玉引边说边观察着她的神色,有心想弄明白这齐郡王府闭不见客究竟是齐郡王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们夫妻俩都是这样想。 现 在看来是他自己的意思,那一个人可比两个人要好劝多了。 她便又笑道:“我们爷也说得了空要来看看四殿下呢,四嫂您瞧什么时候方便?” “这……”齐郡王妃一副想应又不敢擅作主张的样子,她说她要问问齐郡王,玉引就理所当然地说:“四嫂您这么想,四殿下现下病着,当弟弟的来瞧瞧是不是很正常?您提前跟他一说,反弄得跟正经待客似的,倒让四殿下不能好好养病。反正四殿下的饮食起居您都清楚,我看您就直接拿个主意,让我们爷在不打扰四殿下休息的时候来就行了,省得四殿下操心。” 齐郡王妃:“……” 玉引顺着这个思路衔着笑对她威逼利诱围追堵截。不管齐郡王妃如何觉得要先跟齐郡王打商量,她都能寻个理由说服不用打商量。最后,齐郡王妃可算点头说请孟君淮后天来府里坐坐。 当天晚上,孟君淮听玉引说完经过笑坏了:“好坏的小尼姑!敢跟四哥先斩后奏?” 玉引趴在他胸口上埋头:“别笑!我先前真没打算来这手,就是聊着聊着觉得兴许管用,就试了试。” 她这不是为了解燃眉之急嘛!真正的关键点在齐郡王身上,那她去见齐郡王妃,就绝不如孟君淮去见齐郡王管用。轻重都放在这里,自然是把事情办成了最要紧啊? 再者,她用的“手段”也不是什么会害人的手段。 “好,不笑你。”孟君淮笑着一翻身把她圈在怀里,改口就夸,“我家王妃特别有灵气,不点都透,办什么事都能成。” 玉引眨眨眼,厚着脸皮说“那是!”,话音还没落,一只手探到了中衣里。 “……”她按住他的手,“前天刚来过!” “这不是今天辛苦你了吗?犒劳你一下。”他一边说一边并不客气地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手指一挑,就把她的中衣系带解了。 玉引红着脸跟他一起钻进被窝,一边想“这算哪门子犒劳”一边享受红尘里才有的滋味。 然后,直至他隔天去齐郡王府时,她都还在腰酸。 “乖啊,今天再叫医女来好好给你揉揉。”他出门前边吻她边这样说。 玉引伸手在他后腰上一掐:“不用,你今晚别让我反过来犒劳你就行了!” 孟君淮呵呵一笑,转身就要走。 她立即一拉他:“你得先给我个承诺!” “…… 这多见外。”孟君淮肃然凝视。 “我又不傻!”玉引翻白眼,“不然我今天抱着和婧睡!” “啧,你真是……”孟君淮皱眉,“精起来比猴还精。” 屏风后的话语窸窸窣窣往外传,几个宦官都低了头,婢女更红着脸连呼吸都觉得尴尬。 又墨迹了好一会儿,众人听见后面很响亮地嘬了一声。 “……”杨恩禄斜眼,心说殿下您跟王妃……能不能收敛点?您说您不是弄得她下不了床就是在她脖子上留个印子,一会儿侧妃来问安瞧见了多尴尬啊? 过了片刻,孟君淮揉着脖子出来了,手一拿开,众人目瞪口呆! “走吧。”他气定神闲地往外走,珊瑚和琉璃两个面色惨白地一直互相盯到他们出正院,而后齐刷刷地跑去了屏风后:“娘子!” “嗯?”正自己理着衣襟的玉引看过去,珊瑚惊悚道:“殿、殿下脖子上那个,是您……” 您嘬的?! 齐郡王府,孟君淮的突然到访杀了孟君沂一个措手不及。 然后兄弟二人落座,孟君沂还没从自家王妃与外人一起对他先斩后奏的恼火中缓过劲儿呢,喝着茶一抬眸,就看见六弟脖子上的紫红。 他目光这般一凝,孟君淮就不太自在地捂了下脖子:“呵,四哥……” “嗯……”孟君沂品品茶,放下茶盏,微笑,“六弟你最近……上火啊?” “啊?啊!”孟君淮赶紧顺着台阶就下,“对对对,上火,上火揪的。四哥您别操心,这已经出痧了,过两天就好。” 齐郡王眉头轻挑,刚才还琢磨着认真跟兄弟掰扯掰扯目下正令人不痛快的事,现在好像突然被搅合得没那么不痛快了。 被带歪了。 第78章 一家 兄弟俩各自品了半盏茶后才算把这尴尬劲儿缓下去。 孟君淮放下茶盏,看向齐郡王,想了想道:“今年九弟肯定是要封王了。” 齐郡王“嗯”了一声,没往下接茬。 孟君淮只好自己说下去:“到时九弟府里必要设宴庆贺,四哥您……” “六弟。”齐郡王也将茶盏搁下,抬了抬眼,“这话你别开口的好。你说了,我不答应,平白伤了兄弟情分。” “四哥您何必呢?”孟君淮皱起眉头,“您回来两个月了,闭门不出,把兄弟们都挡在外头则罢,您不瞧瞧母后在宫里都担心成什么样子了?我不多问您和大哥究竟生了什么不快,但既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不您单跟大哥怄气也成,大门一闭把兄弟们全推出去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一口气把话说个明白,齐郡王复又沉默了会儿,一哂:“我离京的那阵子,你府里正妃生了两个儿子是吧?” “四哥您别打岔!”孟君淮只道他想把话题绕过去,孟君沂却摇摇头:“我是想问,这两个儿子你更喜欢哪个?” “四哥?”孟君淮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齐郡王轻轻吁了一口气:“或许现在在你眼里还是一样的,但日后总会有个区分。这两个孩子也会慢慢明白,他们都是嫡出,又一样大,迟早有相互忌惮的时候。” 孟君淮不快:“您怎么这样说!” “因为你逸郡王的世子位总归只有一个。”齐郡王平淡地看着他,又牵着他的目光看向外头:“我们的父亲的位子,也只有一个。” “四哥……”孟君淮轻抽了口凉气。 齐郡王噙着笑,目光挪回来:“你的两个嫡子都不是长子、年纪相仿,便使他们日后势均力敌。我与大哥虽则有长幼之别,但大哥的母后早逝,我的母后尚还健在,便也为我添了一份力——有这样的比较在,我说大哥对我毫无忌惮,你信吗?” “大哥绝非那种人!” “人都是会变的。”齐郡王深吸了口气,“现在或许是我提防太过,但我只是想把尚未发生的事都挡在外面。如果大哥对我尚不存忌惮,我便希望他日后对我也不生忌惮。他早早的就去朝中听政,明枪暗箭的事见得惯了,但我……” 齐郡王语中一顿,复又轻笑:“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只想要这一方王府的太平日子。察觉到他或许在往前逼,我便往后退。不是和 你们任何人怄气,只是想求个万全而已。” 孟君淮好像有一腔的话涌到嘴边,又在看到齐郡王的神色时噎住。 从前的数年,他们兄弟间几乎没有这样当面论及过那个位子,也不曾觉得那个位子会引起任何争端。他们这些当弟弟的都觉得那个位子就该长兄去坐,和其他兄弟没有关系,和自己也没有关系。 现下齐郡王突然这样说起了因为那个位子而生的提防,直让孟君淮觉得好一阵恍惚。 这和母后表露出失措不同,母后的失措只让他觉得那是因为她身在深宫,难以知悉外面的事情,所以容易胡思乱想。而四哥明明白白地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则真正让他觉得,兄弟间有什么事变了味。 是以玉引午睡醒来便听珊瑚说王爷已经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在西厢房里陪两个小公子玩儿。 玉引一听,就在猜他是不是在齐郡王府弄得心情不好了? 之前他可没自己闷头在屋里陪孩子玩过,不管怎么说都会先过来找她一样,如她在睡,他更爱在旁边找本书边看边等她醒。 于是她更衣之后将头发随手一绾就奔西厢房去了,推门就听到阿祚阿祐在咯咯笑。 “你能不能好好躺着?”孟君淮再度把阿祐抱起来、放平躺好,阿祐明眸望望他,一轱辘就又趴过去了。 躺着的阿祚嘻嘻一笑,伸手便去抓弟弟的脸。阿祐嘴巴张张,够过去要咬哥哥的手。 玉引看得扑哧笑出来。 “你醒了?”孟君淮回过头看看她,张口就告阿祐的状,“这臭小子死活不肯好好睡,非趴着不可。我看医书上说小孩子总趴着不好,翻了他好几回。” “哎,没事。他这是觉得新鲜,趴累了就乖乖躺着了。”玉引解释道。 阿祚是三个多月就会翻身了的,那会儿阿祐身子还太虚。直到前几天,阿祐才在一个晚上突然自己翻身翻成功了,从此他好像发现了新的乐趣! 近来他都十分热衷于吧唧翻个身趴在那儿,然后含着手指看着大人傻乐。 玉引走过去便让奶娘将两个孩子都从榻上抱下来分别放回摇篮里,而后看了看孟君淮的神色:“跟齐郡王谈得不顺?” “倒也说不上不顺。”孟君淮深一叹,“四哥有他的想法,只是……”他摇摇头,“我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他侧首凝视着在摇篮里望着他们的兄弟俩,默了 会儿道:“但愿他们两个,日后能一直好好的。” 皇九子孟君汋受封慎郡王的时候正值六月,彼时,恰是阿祚阿祐两个孩子满地爬的时候。 正院里每天都被他们搅合得特别闹腾。主要是这两个爬得都太利落了,速度极快。好几次,玉引把他们放到地上说“只能玩一会儿哦”——“一会儿”后,这俩早蹭蹭蹭爬得没影儿了。 他们还特别会躲,桌子底下床底下全被藏过,有一回琥珀和玛瑙正为玉引收拾衣柜,柜门开着一趟趟往里送衣服,送着送着就发现里面坐了个笑吟吟的小娃娃。 柜子第二层还坐着个阿狸。 阿狸最近特别惨。那兄弟俩会爬之后天天追着它爬,追到了还揪它尾巴,弄得它近来越来越爱在高处卧着,边舔爪子边纳闷:你们不是两脚兽吗?怎么变四脚兽啦? 玉引将它从高处抱下来,它还会哼哼唧唧发泄不满。 在孟君淮和谢玉引准备去慎郡王府参加贺宴的当天上午,正院里也还是这个样子。 二人一个在屏风内一个在屏风外正更衣,一会儿就看到兄弟俩爬一圈。 玉引听到那边孟君淮的声音一沉:“阿祚,不许什么都往嘴里放!” “……”她低头认真看了看自己脚边,扬音道,“我这边是阿祚。” 孟君淮:“……” 于是她听到那边又说:“阿祐,放下!” 过了会儿,看见杨恩禄取了条新的腰绦送过去,禀说刚才那条的流苏被小公子啃湿了。 她绕到屏风那边看着那截湿漉漉的流苏笑了半天,抱起阿祐还没数落完,外面传来和婧的尖叫:“你们两个站住!别跑!” 夫妻俩相视一望,赶忙循声去堂屋查看。 “快还给我!我要出门!”和婧急得直跳。 她刚才觉得发髻松了,就把发带解下来放到了一边。刚喊了人过来帮她重新梳头,一扭头就看桌上的发带没了! 她都没看清揪着发带一端把发带扯走的是哪一个,就见两个小身影迅速从桌边爬开,而且那小贼还很聪明,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爬就把发带塞到了嘴里,叼着开溜! 她赶紧去追,另一个突然扭头爬向她,爬到她面前翻身一坐抱住腿:“抱!” 和婧:“……” 她看了看认出来,眼前这个耍赖的是阿祐,那偷她发带的阿祚 。她怕强挣开会摔着阿祐,只能冲着阿祚干喊:“小坏蛋你回来!你把发带还我!” 叼着发带迅速爬到门槛边正要翻出去的阿祚被人架着腋下一把抱起来。 “哎——”他愣住,前来“捉拿”的人将他一翻抱进怀里,他看清是谁就笑了,“娘!” 孟君淮皱皱眉,一边把他嘴里的发带取下来一边道:“就会叫娘,叫爹!” “娘!”阿祚还是这个字,清脆地再叫一声之后伸手就要再拿那条发带。 “去给大小姐取条新的。”孟君淮把手里这条湿得没眼看的发带交给杨恩禄,抱着阿祚坐到一边,“你不许欺负姐姐!” “娘!” “……”他瞪眼,“叫爹!” “娘!” 孟君淮:“……” “哈哈哈哈!”玉引笑得一点都不留面子。 其实是他抢先一步教孩子喊人的,打从一个月前开始,就每天苦哈哈地教俩孩子喊爹。结果阿祚叫出口的第一个字还是“娘”,阿祐更气人,会说的第一个字是“抱”。 那天孟君淮气得捂住胸口说要吐血。 玉引接过新发带去给和婧梳头,阿祐就放开姐姐爬向父亲:“抱!” “不抱你!”孟君淮瞪他,“叫爹!” “叫姐姐!”和婧还添乱。 孟君淮一横她,又继续瞪阿祐:“先叫爹!” 刚在门外听完手下禀话踏进堂屋的杨恩禄好悬没反应过来直接开口叫爹,他把话咬住,倒了倒将神思扯正常:“爷。” 孟君淮看过去,犹带着笑:“说。” “那个……善郡王来了,说是去慎郡王府跟您同路,便在府门口等等您。” 孟君淮眉心一跳,与玉引相视一望间,二人都是同一个想法:老十这是压根没接着老九的请帖,怕进不去慎郡王府的大门吧? 第79章 拜佛 孟君淮自是不想见这位十弟的,玉引也不想。但人已到了府门前,不见能怎么办?总不能他们两个做主人的为了避人从后门开溜吧?没那规矩。 孟君淮就回了杨恩禄一句“知道了”,扭头跟玉引说:“不然你跟和婧等等,我应付走了十弟再说?” “罢了,一起去吧。”玉引一笑,低头对和婧说,“一会儿要好好跟十叔问安哦。” 一家三口就这么出了正院往大门去,到了大门口,看见两位侧妃带着孩子在偏门边候着。她们一福,二人点点头便各出各的门,踏过门槛,便见善郡王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六哥,多日不见,多日不见!” 孟君淮呵呵一笑:“十弟。” 柳侧妃也上前来向玉引见礼:“嫂嫂安好。” “这位是柳侧妃吧……安好。”玉引抿唇而笑,抬眸一睃正从偏门出来的两位侧妃,扬音便道,“兰婧来,母妃带你跟姐姐坐,让你母妃陪你小十婶说说话。” 两句话,打太极似的就把这位使劲往正妃跟前凑的侧妃推回了地位相同的侧妃那边,何侧妃噙着笑迎过来:“柳妹妹。” 柳侧妃看着玉引面色微白。 玉引当不知道,俯身亲手抱兰婧上车:“好好跟姐姐待着,喊姐姐陪你玩翻花绳。” 和婧兰婧两个便一起钻进了车,玉引听了听,听她们姐妹两个好好地聊上阿狸了,才又去注意孟君淮和善郡王的交谈。 善郡王努力找着话题说话,他说三句孟君淮应一句,一句还就一个字,类似于“嗯”“好”“是”这些字眼。 在把府里的几个孩子全问了一遍之后,善郡王终于说不下去了,缓了缓笑,又道:“那咱这便走吧,别让九哥那边多等。” “哎,不巧。”孟君淮微笑,“你嫂子说今儿是个上香敬佛的吉日,说好了要先去华灵庵拜一拜,也为九弟祈个福,同行怕是不方便了。这么着,你先去,一会儿六哥多陪你喝两杯算赔罪,啊。” “去华灵庵拜佛?!”善郡王一下子连眼睛都瞪大了,“六哥您可别诓我,今儿是贺宴的日子,您去华灵庵拜佛?!” “六哥怎么会诓你呢?”孟君淮皮笑肉不笑地啧嘴,“我知道贺宴重要,可敬神佛更重要。再说,这对九弟也好,我这当哥哥的能不上心吗?” 他说罢转身就上马了,玉引在旁静静瞧着,善郡王被他气得脸都白了。 她颔了颔首:“善郡王殿下,您也请吧,不然马车走不开。” 善郡王恼怒又不好发作,只好一揖:“嫂嫂先请。” 她也不多客气,二话不说就上了马车了。片刻后揭开车帘瞧瞧,善郡王府的几辆马车正向南行,而他们正往北走。 玉引皱眉问骑马的孟君淮:“我们这样……好吗?” “自然不好。”孟君淮叹气,“但九弟的贺宴总得由九弟做主,若他真没请十弟,咱自作主张把人带过去了,不是给人家喜事上添恶心么?” 这个理儿是这样,玉引就又问:“那咱真去华灵庵啊?” “话都放出去了,就去吧。”孟君淮一哂,侧首吩咐杨恩禄,“你亲自去慎郡王府说一声,说清楚了,别闹误会。” 杨恩禄应了声“是”,策马扬尘离去。 慎郡王府。 随着宾客的陆续到场,府中逐渐热闹起来。门口放过了鞭炮,宴席虽没正式开始但也不乏有人先一步推杯换盏的喝起来。这气氛不错,孟君汋也高兴,向一帮早到的兄长都敬了酒,尤其跟长兄多喝了几杯。 刚放下酒杯,几人便遥遥瞧见了跑来的宦官。 “哟,这是老六来了。”谨亲王认出杨恩禄便一笑,将酒盅又塞回了慎郡王手中,“你还得接着喝,大哥就先歇了。” 慎郡王作势一撸袖子就打算迎战六哥,杨恩禄到他跟前刚一见礼,便听他说:“虚的都免了,六哥人呢?弟弟先敬他三杯!” “……殿下您见谅。”杨恩禄赔着笑又作揖,然后言简意赅地将方才在逸郡王府门口的事同他说了,大致就是善郡王不请自来,自家爷怕慎郡王这边没请人,不敢擅自带过来,便寻了个由头说先去华灵庵,得迟点到。 这话慎郡王听完当然不生气,只笑道:“六哥反应够快的!”他是真没打算请这位比自己还早加封的十弟来。 皇次子平郡王则问:“那他还真去华灵庵了啊?” “是……”杨恩禄如实说,“应付完善郡王,我们爷就去了。不过华灵庵祈福确实灵,我们王妃早年也是在那儿修的佛,兴许是想给慎郡王殿下您求点什么来。” “那就多谢六哥好意,我等着瞧。”慎郡王答应得挺痛快,心里特别感谢六哥替他又给十弟添了个堵。 这还真不是他小心眼,谁让十弟加封那会儿把一众兄弟都得罪了呢?还不止那时,去年 八哥封王的时候他还补了个刀,当着众人的面跟八哥说什么“皇子府扩建王府的事还挺麻烦,八哥您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弟弟我帮您”。 ——会不会聊天?非得在这会儿显摆你封王早是吧? 慎郡王那会儿就斜眼瞅了这位好十弟半天,琢磨着自己封王的时候绝不叫他来,大好的日子才不让这老鼠屎进来搅合! 没来就好,还多亏六哥看事明白,他改天登门跟六哥道谢去。 华灵庵里,旁人在外候着,孟君淮和谢玉引恭恭敬敬地到佛前叩拜敬香。敬完香后,庵里的尼师迎了出来,合十了双手一躬身:“阿弥陀佛。” “师父。”玉引有些激动。这位尼师法号慧净,玉引在庙里十年都是跟着她。 慧静见了她也高兴,亲昵地握住她的手,笑问:“得有三年多没见你了,一切都好?” “都好!”玉引衔笑点头,接着便向她介绍孟君淮,“这是……我夫君。” “师太。”孟君淮恭敬地一揖,慧净点了点头,又向玉引道:“你嫂嫂来上香时说过你在王府过得高兴,今日一见王爷,确是和善之人。” 玉引听得脸上红扑扑的,又招呼几个孩子来向慧净见礼。慧净很高兴,似乎真的很喜欢他们这一家子,把孩子们都夸了一遍,听说和婧好奇庵里的素菜,还叫来弟子说“去让厨房多备些菜,这几个孩子好奇,就让他们尝尝”。 几个孩子便开心地跟着那比丘尼去膳房,孟君淮和谢玉引则很诚恳地为慎郡王府请了些开过光的发物。给慎郡王请了串佛珠、给慎郡王妃请了柄如意,然后又多敬了香火钱,这才从华灵庵里道别出来。 和婧在马车上很惊奇地告诉她:“那个素牛肉,吃起来就跟真的牛肉一样!还有那个鱼肚,我听师太说也是素的,但就跟家里做的鱼肚一样!” 孟君淮便哄她说如果想吃以后还可以来,玉引则在旁边笑:“师父这是为他们破了规矩了。平日庵中都不这样做素菜,师父一贯说,若连荤食的味道都放不下,便不要出家、不要逼自己,要从心而为。” 所以华灵庵里从来不会做这些味道像荤菜的素菜。许多佛门圣地把豆腐做成“素鸡”“素鹅”,在她们这里都是见不到的。若不然玉引也不至于还俗之后久久吃不惯荤菜,那十年的素,真是彻彻底底的素。 “慧净师太当真待你不错啊。”孟君淮一哂,将腕上脱下来的东西给她看,“你带几个孩 子四处看的时候,师太给了我这个。” 玉引看着那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一愣:“为什么?” “她说觉得有缘,便给我了。还告诫我说有些事在红尘内外都一样,要多存善心,不可生恶念,不要胡乱猜忌亲近之人。”孟君淮说着,顺手将那佛珠套到她腕上,“不然你带着吧,到底是你师父。” “……不要。”玉引将那手钏戴回他腕上,“师父给你的就是你的,我那儿的每一串佛珠都经她开过光,我不缺这些。” 然后她抿了抿唇,蹙眉又说:“而且……师父从不随意给旁人这些,若她主动给你、又叮嘱你那些……可能是瞧出了什么。” “瞧出了什么?”孟君淮眉心微锁。 “我不知道,师父佛法高深,我就懂个皮毛。”她道,细思间,神色不禁添了些许不安。 孟君淮凝睇了腕上的檀木珠子一会儿,道了声“好吧”,他又握一握她的手:“那我好好记着她的话。但你……我觉得你不必担心,现下虽然局势渐乱,但我并不想争任何事,也未对什么亲近之人起过猜忌,遑论恶念。” “嗯,我知道。”玉引点点头,肩头被他一揽便就势靠进他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她的心绪却莫名地继续乱着,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又觉得只是自己胡思乱想…… 浑浑噩噩地想了一路,毫无结果。 第80章 年前 因为皇九子册封是在夏天,各样的事情一忙,孟君淮他们这一年便也没去清苑避暑。 不过这年本来也不算很热,好像很快暑气就褪下去了,弹指间已经树叶枯黄,秋风轻拂。 阿祚和阿祐在中秋时满了周岁,接着似乎并没有过太久,雪花就落了下来。府里众人都换了冬衣,玉引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冷些,便细细算了账,而后吩咐给各房都加三成炭。 接近年关时,芮嬷嬷按玉引的吩咐请了苏良娣过来,帮她一起写给各府贺年的帖子。 玉引平常见苏良娣的次数并不多,今天乍一见,只觉得她的气色比当初刚挪到晴芳阁时好了许多。 玉引便打趣着问她有什么喜事啊?苏良娣一哂,答说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是搬到前头来后有王妃照应着,日子过得滋润了。 这都是客套话,她这么一说玉引这么一听。然则到了第二日,玉引蘸墨时偶然看见苏良娣跟和婧的目光递来递去的。 和婧使劲往她这边努嘴,苏良娣则又皱眉又摇头。一来二去之后和婧好像不太高兴了,一咬嘴唇想说什么,却刚一张口又咽了回去。 “和婧。”玉引搁下笔招呼她过来,面色微板,“跟苏良娣谋算什么呢?有事不许瞒着母妃哦。” 苏良娣神情一僵也搁下笔,她离座垂首一欠身:“王妃恕罪。” 玉引暂没理她,牵着和婧的手把她拉近了,继续追问:“想说什么?跟母妃直说。” 和婧望着苏良娣鼓了鼓嘴,喃喃说:“苏良娣跟我说,她搬到晴芳阁之后比在北边过得好多了,时常能去何母妃那里坐坐,兰婧也喜欢她。” “嗯,那是因为她照顾过兰婧一阵子,后来也都常走动,怎么了?” 和婧便又低着头道:“可是……乔奉仪过得不好,母妃能不能让她也搬出来?” “乔奉仪过得不好?”玉引眉头一皱,“怎么个不好法?” 和婧就跟她细说起来,她掰着指头数,说跟乔奉仪同住的江良娣和王保林位份都比她高,份例肯定也比她多。可是,江良娣总让人去跟乔奉仪借炭,乔奉仪不好意思不借,可借了又不见她还。 “乔奉仪身边的青杏都冻病了!”和婧皱着眉头为乔奉仪打抱不平,“前两天,我跟表姐帮乔奉仪要过一回炭,江良娣还了一点儿。可是……我们也不能总帮她要啊!过年时我们没空去找她怎么办!” 哎呀小丫头你一年比一年灵啊! 玉引对她这成长很满意。遇到麻烦了,她知道自己先去帮忙,但同时也能意识到以自己的能力不能一直一直帮下去,便想到找更有力量的人求助。这样的想法是对的,尤其在家里,她很愿意看到和婧在遇到问题时能想到找家人一起解决,而不是自己一个人使劲儿,家人却不知情。 她想了想,只问和婧:“你跟乔奉仪说过你能帮她晋位、让她从北边搬出来吗?” “没有。”和婧摇摇头,“我不知道母妃会不会答应,所以不敢跟她说。” 和婧你真的特别棒! 玉引把她搂过来好好夸了夸,跟她说这事母妃没意见,等母妃跟你父王商量商量。 和婧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把正熟睡的阿狸从旁边的罗汉床上扒拉下来,阿狸委屈得一声悠长的“喵呜——”。 然而之后玉引把这事忙忘了,晚上孟君淮来时,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事要跟他说,具体是什么却想不起来。 直至二人在榻上缠缠绵绵时她忽地记起,一拍他的后背:“我想给乔奉仪晋晋位份。” 正吻在她肩头的孟君淮抬起脸:“啊?” 他一脸“你现在跟我说这个?”的神色,玉引也觉得很抱歉,赶紧解释自己方才一直没想起这茬,怕一会儿再忘了所以趁热打铁。 “……”孟君淮一阵无语,不得不先从她身上下来,不然这姿势聊正事实在太奇怪了。 他边盖被子边揶揄:“还好……还没开始,要是再过一会儿你突然说这个,小心。” 玉引钻到他怀里:“小心什么?” 孟君淮轻咳:“小心为夫从此不举。” “……”她在他胸口一捶,详详细细地把今天的经过说了,她说,“我觉得和婧这事做得特别好,而且晋晋乔奉仪对府里也没什么别的影响,就依了她呗?” 她琢磨着让乔氏单住一处也好,几个孩子一直爱去找她玩,可北边那么大点地方有什么可玩的啊?给她个独门独院,谁都能舒服些。 孟君淮沉思了一会儿却说:“缓缓吧。” “缓缓?”玉引不解。 “嗯。”孟君淮点头,“母后说过年把她带进去一同见见,估摸着少不了要赏她些东西,若你这会儿再晋她位份……” “你怕把她的心养大了?”玉引问,孟君淮点点 头:“府里乱七八糟的事还是少些好。再者,孩子们喜欢她,你又跟她不熟,不知道是什么脾性。” 她想想,这样也好,这两件事搁在一起确实容易让人飘飘欲仙。她便答应下来,跟他说她年后会多召乔氏来正院说说话,晋位的事情则等到二三月份再说。 “嗯,具体的你看着办。”孟君淮说着手上一环她,翻身就把她又箍在了身下,吻了吻,他正色确认了一下,“没别的事了吧?” “嗯……”玉引也正色想了想,“没了。” 他满意地应了声“好”,这才放心地吻了下去,接着便是芙蓉帐暖,**苦短! 几日后便是除夕,阖府再度起了个大早,各处全都忙起来。这回几个孩子全都到了能进宫贺年的年龄,于是一个不落地都早早就被弄醒。正院里,和婧还好,左不过多打几个哈欠,阿祚和阿祐则坐在榻上一脸呆滞,只要片刻没人跟他们说话,他们就能一头栽回去接着睡。 “阿祚你起来!”和婧再度去喊栽回去的阿祚,坐在妆台前的玉引向她招招手:“好了好了,先不管她。” 她把已经收拾妥当的和婧叫过来:“你去北边看看乔奉仪收拾好没有?她头回进宫,你去跟她说说话,免得她太紧张。” 头一回进宫是很容易慌神的,玉引记得自己还俗之后第一次进宫都慌得心跳不对了。母亲后来还打趣她,说她越大越没出息,道她第一次进宫时才四岁,天不怕地不怕地到处跑。 她反驳说那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北边,乔氏因为进宫而不得不起个大早,她尽量将声音放小不吵旁人,无奈这三合院就这么大,实在难以完全不出动静。 于是她正梳着头,便见江氏带着丫鬟进来了。 江氏没好气地一把推开门:“乔妹妹,你能安静点儿不能?我们知道你要进宫,你用不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做给我们看,啊。” “姐姐恕罪。” 乔氏懒得跟她多争。大半年相处下来,她也知道江氏是个嘴巴刻薄的,平日里就是这样逮谁看谁不顺眼,跟她顶嘴那是自讨没趣儿。 她便转回身让青杏继续给她梳头,江氏也不走,抱着臂往门边一倚:“啧啧,妹妹你真是好运道啊。” 乔氏没应话。 “我说当初怎么突然把苏氏提拔上去了呢,合着也没什么太多道理,左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江氏歪在那儿一句 句地说着风凉话,“你命好啊,赶上在新王妃进来之后入府。瞧瞧我们这几个老的,哪个也入不得王妃的法眼,扔在这儿过得没滋没味的。” 江氏越说越在自己心里拱起了火气:“亏得王妃还生了张慈眉善目的脸,这阴起来也够阴的。” “不许你说我母妃!”她话音没落,身后一声稚嫩的怒喝。 正院里,孟君淮自己更完衣后便忙着哄两个小儿子去了。这俩被逼着换衣服之后就开始闹觉,让睡也不肯睡了,奶娘哄也没用。 可又不能让玉引来哄,她那套命妇的冠服穿起来麻烦得很,再让她过来哄哄孩子,没出府就得累出个好歹来。 于是玉引坐在妆台前边看着珊瑚往自己头上加发髻边听孟君淮在后面苦哈哈地哄:“阿祐不哭!爹给你讲故事啊?不然唱个曲儿?哎爹不会唱曲儿……”“阿祚!阿祚停!别哭了!你可是当哥哥的!” 然后两个孩子:“哇——” 玉引扑哧一笑,问他:“你还打算晚上带他们一起睡觉吗?” “……不提了。”孟君淮悲愤道。想起自己三两天前突发奇想的拿主意,觉得自己肯定脑子里有水。她说晚上哭起来哄不住他还跟她争,现在才知道是真的不好哄啊…… 他背着手踱到她身后:“还是他们睡他们的,咱们睡咱们的,和平相处。” “爷。”杨恩禄的声音传过来,二人看过去,杨恩禄道,“北边刚来人回话,说大小姐在北边……” 他没说完和婧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母妃!江良娣说您坏话!” ……啊? 玉引一讶,和婧走到她面前才停下,小脸上的愤怒清楚得很:“今天正好进宫!让她一起去!省得她看母妃和乔奉仪不顺眼!她讨厌!” 第81章 多事 和婧特别生气,说着说着气哭了,抹着眼泪一再说“她欺负乔奉仪还说母妃的坏话,她讨厌!!!”。 玉引看和婧这模样,起初还为江良娣而不快,看着看着就被和婧这样子可爱得不好不好的…… 于是和婧哭着哭着,突然被母妃搂过去吧唧亲了一口脸蛋。 正哭着的和婧就此懵住:“……” “乖啊,不生气,这事父王母妃来收拾,你大过年的要高高兴兴的才行!”玉引一边哄她一边抬手在她脸上蹭蹭,把自己刚才留在她脸上的殷红唇脂蹭掉。 孟君淮在旁边也忍不住笑出来:“和婧快去洗脸,衣服也还得换。当着弟弟的面哭成这样,你丢不丢人?” 和婧委屈兮兮地扁扁嘴,由琥珀带去西屋洗脸。榻上,阿祚和阿祐两个看着姐姐哭反倒自己忘了哭了,笑嘻嘻地坐在那儿看着父母。 “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玉引走过去在两个儿子头上各敲一下,“看见姐姐哭你们还笑?长大了可不许这样,姐姐哭你们要关心她,知道吗?” 阿祚:“嘻嘻……” 阿祐“啊”地再度打了个哈欠。 片刻后,赵成瑞禀说江良娣和乔奉仪带到了。这会儿的时间本就不宽裕,孟君淮和谢玉引又不能放下早膳料理这事——那捱不到午膳就得饿晕过去。玉引便说要不先把江良娣禁足,乔奉仪先照常进宫,等出宫回来再说。 孟君淮想了想,摇头:“算了,这种糟心事别带到新年去。”他便吩咐赵成瑞,“带进来吧。” 很快,二人就进了屋,抬眸一瞧王爷王妃俱在,扑通扑通都跪了下去。 正吃着个豆沙包的和婧扭头看见江良娣便一声冷哼,玉引一捏她的嘴唇:“不许噘嘴!” 和婧乖乖低头继续用膳,玉引这才看向那二人。她被一头的珠钗首饰弄得低头扭头都不敢大动,好在那二人跪的地方合适,让她正好能瞧见。 玉引仔细看了看,道了句:“抬起头来。” 二人迟疑着抬起头,她定睛一瞧,江良娣脸上还真有几道红痕,她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 “你脸上怎么回事?”她问江良娣。心说这不可能是和婧气急了打的吧?且不说和婧有没有这力气,就她这么个小丫头,跳起来也打不着啊…… 江良娣狠一咬唇,怒瞪向乔氏,但又没敢把状告出来。 “你 打的?”玉引看向乔氏,还没等到乔氏答话,一个一口大的小包子送到了她嘴边。 玉引:“……” “我吃饱了。你吃着,我来问。”孟君淮道。 玉引只得依言把这个包子吃了,想反驳一句“才吃几口你就吃饱了?”,细一瞧,他碗里的皮蛋瘦肉粥已经没了,夹到小碟子里的半个咸鸭蛋也已不见,另外酱牛肉好像也被夹走几片。 她没吃,和婧早膳不爱吃肉,那就是他吃的。 ……怪不得刚才说带人进来之后他就没再吭一个字,合着在很努力地先把自己塞饱啊? 她笑了一声放心地继续吃,孟君淮瞅了瞅,又把那碟小包子全放到了她跟前。 江氏和乔氏:“……” 然后他续上了她的问题:“脸上怎么回事?谁打的?” “殿下……”乔氏想起上回在正院挨板子的事,怕得哭出来,“殿下恕罪,妾身是、是一时心急……大小姐上前跟良娣娘子理论,良娣娘子挥手推了大小姐一把,大小姐差点摔了,我一着急就、就……” 一着急巴掌就上去了! 乔氏现在后悔死了,一再质问自己当时怎么就扬手打下去了呢?和婧身子往后一跌,她反应快,原本已一把扶住了和婧,干什么还要节外生枝啊! 乔氏记得上回还欠了二十板子没罚,这会儿怕得心惊肉跳的,朝孟君淮磕了个头:“殿下,妾身知罪,但您若要罚,能不能……能不能等年后再说?妾身年初二要归宁省亲,若让爹娘瞧见……” 孟君淮眉心一蹙,她就不敢继续说了。他看向和婧:“是这样吗?” 和婧嘴里吃着东西不便说话,连连点头:“嗯!” 她把口中这口豆沙包吃下去后没再接着吃,心里想着若父王母妃要罚乔奉仪,她要帮乔奉仪说说话! 孟君淮则看向玉引:“我替你拿主意了啊?” 刚又吃进去一口包子的玉引:“嗯嗯。” 孟君淮略作沉吟:“乔氏洗脸更衣去,一会儿该进宫进宫。这事……罚三个月俸禄,回头再到王妃这儿抄两卷经。” “……”乔氏怔了一瞬之后破泣为笑,“谢殿下。” 孟君淮又看向江氏:“以下犯上说王妃的坏话,还敢对大小姐动手?” “殿下……”江良娣彻底慌了,刚要争辩,被孟君淮示意噤声。 “我不能容你在旁的妾室面前指摘王妃。”孟君淮平淡的目光从她面上挪开,“押出去杖四十。赵成瑞记着,今天见了母后请个旨,废了江氏。” “殿下!殿下!”江氏面上血色尽无,膝行上前想辩解,被杨恩禄从身后架住,一捂嘴叫人拖出去。 “等等!”玉引匆忙地咽了口粥,看向孟君淮。 孟君淮挑眉:“我没重罚,若是在大哥那儿,她命就没了。” “我知道……”玉引正正色,抬眼发现被捂着嘴的江氏正一脸期待的望着她,心虚地将目光又收了回来。 她只是想说:“过年按规矩不能见血,杖责的事,年后再说吧。” “……”正做了十足的准备想跟她争辩一番的孟君淮泄了气,静看了她半晌,他应了一声,“哦……” 然后他摆摆手,让人把江氏押出去。 马车里添了阿祚阿祐,这一路就显得格外热闹。早起时困得厉害的两个小家伙这会儿彻底清醒过来,揭开车帘望窗外,看什么都新鲜。 “吃的……”阿祚指着窗外一个卖胡饼的摊贩说,“想吃!” “你要再长大一些才能吃这个!”和婧伸手捏捏弟弟的脸,“好软啊……” 阿祚皱皱眉头,伸手去打姐姐的手:“姐姐坏!” “你才坏,看到我哭你还笑!”和婧不捏他了,改用手指戳他,戳着戳着,手腕“吭哧”被咬了一口。 她偏头一看,阿祐流着哈喇子啃在她手腕上,还笑眯眯地望着他。 “哎,不许咬姐姐!”玉引赶忙把他抱过来,阿祐被她搂在怀里还在指着和婧兴奋地喊:“要咬姐姐!” 到坤宁宫时,一家子也格外显眼。 门口的嬷嬷满脸喜气地迎上前一福:“皇后娘娘一早就说今年数您家小孩子最多,让奴婢们专为他们多备了吃的。王妃您安心进去向皇后娘娘磕头吧,先让孩子们在侧殿玩。” 玉引点点头,便领着两个侧妃还有乔奉仪一道进去了。她心里还有点不安生,怕皇后问太多关于乔奉仪的事,怕皇后知道乔奉仪被赐进府这么久都还没侍奉过王爷会不高兴。 结果皇后总共就跟乔奉仪说了三句话。 皇后说“都挺好的?”,乔奉仪答说“是,都挺好的”;皇后说“在王府可住得惯?”,乔奉仪应说“多得王妃照顾,住得惯”;皇后又说“好,这就好 。来人啊,赏她”,乔奉仪行大礼叩拜说“谢娘娘恩典”。 旁边的玉引:“……” 定妃在旁边配合地笑得一脸幸福。 她们告退时,定妃身边的池嬷嬷赶了出来,让尤氏、何氏、乔氏先走,让玉引在侧殿等等,玉引便等到定妃也告退时才得以一道离开。她上前搀扶定妃,定妃出了殿门就打趣她:“皇后娘娘问乔氏话,瞧把你心虚的!” 玉引脸上一红,心说我哪有?定妃握一握她的手:“没事,我把你留下就是想跟你说一句,免得你总不安稳。正经成婚时的随嫁不提,各宫赐下去的人,来年过年则都要召进宫问两句,这是规矩,君淮便是没见她,皇后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哦……”玉引安了心,又被定妃看得十分不好意思。定妃拍了拍她的手,凑近了些:“本宫倒真有些事放心不下。” 玉引微一愣:“娘娘您说。” 定妃深缓了口气,挥手让宫人都退远了些,问她:“君淮现下和老四、老十,关系都如何?” 玉引心里一滞。 和这两处都有日子没走动了,若说亲近那肯定算不上,但若说不好…… 她斟酌了一番,道:“齐郡王府那边,君淮上回去时齐郡王跟他把话说明白了,他觉得该体谅齐郡王,便依齐郡王的意思没再多加走动。但因……一些缘故,齐郡王府近来难过,我偶尔给四嫂补贴些是有的,没断了兄弟情分。” “嗯。”定妃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那老十那边呢?” “善郡王……”玉引细思之后仍是不敢骗定妃,低头道,“现下各府都不待见善郡王,不是我们一家。” 定妃长长的一声喟叹。玉引偷偷抬眸,见她目光正往南看,投得很远,好像能一直越过保和殿、中和殿,直接望到太和殿去。 “母妃?”玉引试探着唤了一声。 “罢了。”定妃抽回神,睇一睇她,温言道,“你回头只嘱咐他一声,有些亲疏或许不该只靠情分决定。但具体如何决断,你们自己拿主意,无论如何母妃都是在你们这边的。” 第82章 变故 玉引听出定妃话里有话,想做追问,定妃却只是安静地摇摇头,示意她什么都别问。 她便噤了声,想回去后问孟君淮就好。以定妃的身份,有些话确是不便直说,但回到府里把门一关,孟君淮没有什么事会瞒她。 玉引将疑影按下,随着定妃一道回永宁宫去,刚踏入殿门,赵成瑞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一揖:“王妃。” 二人皆定住脚,玉引问他:“怎么了?” “爷说的废江良娣的事,皇后娘娘那边点头了。”赵成瑞禀道。 废黜一个府里的妾室便是这样容易,如是正妃、侧妃,则都还需皇后正经下个旨,但侧妃以下的妾,其实府中都可自行做主,只是出于礼节,一般仍会回禀皇后一声,皇后点头就可以了。 定妃微微一怔:“江氏?那不是最早进府的一个么?” “是,她今个儿早上……”玉引想解释一二,却见定妃并不在意,当即就吩咐池嬷嬷说:“给江氏备的赏不必赐下去了,加给乔氏吧。我瞧那孩子是个懂事的,一会儿席上给她添个座儿。” 过年时宴席的规矩很多,一般侧妃和偶尔进宫的侧妃都是在侧殿用膳,“席上添个座儿”指得则是定妃所在的正殿的宴。这般一来,一桌子人中不是和定妃交好的嫔妃就是玉引和十二皇子妃,再有就是随进来的孩子们,独乔氏一个王府妾室在席上弄得她战战兢兢的,玉引看了好几回,她紧张得连筷子都快不会用了。 “奉仪别怕。”玉引温言道,瞧了瞧面前的几道菜,点了一道说,“把这糖醋里脊给奉仪送过去。” 乔氏连忙离座谢恩,坐在定妃身侧的贤嫔一哂:“逸郡王妃倒真是贤惠大度,这样会照顾府里的姊妹。” “嗯,这话分开说。”定妃抿着汤笑道,“她是贤惠大度,但跟乔奉仪目下的身份却没什么关系。君淮现下一心一意的,我瞧着也好。” 在座众人:“……” 玉引心里哭笑不得,心说母妃您又来这手。 午膳过后众人不过坐在一起说说话,和婧要拉着乔奉仪一起玩,玉引点了头,定妃便也不过问。大些的孩子们在殿前空地上笑笑闹闹的,阿祚阿祐和尤氏所生的阿祺都还小,便留在了殿里,兄弟三个一齐坐在榻上,看上去特别招人喜欢。 玉引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尤氏站在玉引身后,定妃抱起阿祺向尤氏笑道:“你也辛苦,院子里两个男孩儿都半大不 小的,让你费神了。” 尤氏抿唇而笑,端端正正地一福:“谢娘娘体谅。妾身倒没觉得累,阿礼和阿祺都打小就乖得很,倒是听说王妃那边……天天让两个孩子闹得翻了天似的,还是王妃更操劳些。” 玉引眉心微微一蹙,定妃面上的笑意也淡下去。她默了会儿,看向正抱在一起打滚儿的阿祚阿祐时,目光又慈祥起来:“闹些好,都说小时候闹些的孩子长大了聪明。” 尤氏心里一滞,定妃放下阿祺便朝阿祚阿祐招手:“来,奶奶看看你们。” 阿祚阿祐眼睛亮晶晶地望望她,因为不懂“奶奶”这词什么意思,又侧首看向母亲。 “来,叫奶奶。”玉引一笑,起身抱起阿祚,指指定妃,“奶奶,这是你们父王的娘,你们的奶奶。” 太和殿,应于傍晚开始的宴席显得有些冷清,殿内殿外宗亲和文武百官齐聚,膳桌也都备好了,只是迟迟不见皇帝到场。 众人便边与同僚寒暄边等着,皇子们所在的席上,一众兄弟也渐渐有了些不耐。 行三的浦郡王问谨亲王:“大哥,怎么回事?父皇龙体欠安?” “三弟慎言。”谨亲王横了他一眼,静了静,才道,“我昨日刚入宫觐见过,父皇无恙,说近来觉得好多了。” 此前的一年多,父皇都圣体抱恙,反反复复地总不见好。昨日见父皇面色红润精神也不错,孟君涯难得地松了口气。 皇次子平郡王则皱眉说:“那是怎么回事?新年贺宴,可没见父皇迟过。” 今日这都迟了快半个时辰了。 谨亲王摇一摇头:“再等等吧。” 又等了小两刻工夫,等来的却是善郡王。 打从三两年前开始,他在皇帝面前日渐得脸,如今百官都知道了这位善郡王的风头。他一路走过广场,便不断有人离席起身跟他搭话,待得他进了殿,离门近的稍不入流的宗亲们也都起来跟他寒暄,这个说“哟,十爷,您来了”,那个道“许久没见了,改日到我府上喝两杯”,一桌年幼些的皇子们只观察着旁边兄长们的神色,一声不吭。 一桌年长的皇子则神色各异,有人淡然不做理会,也有人冷笑出声。 还是谨亲王领头打了个圆场,他看向跟善郡王一母同胞的浦郡王:“三弟,去迎迎十弟去,不然他要被堵得过不来了。” 结果浦郡王轻笑说:“您操这个心干 什么?我瞧他挺自得其乐的。” 要不是母妃夹在中间,他都不想认这弟弟了! 谨亲王平淡地看了浦郡王一会儿,浦郡王终是不得不离座起身,斟了两杯酒,向殿门口正热闹的众人走去:“十弟。” 善郡王看过来一揖:“三哥。” 浦郡王将手中的酒递给他一杯,伸手一引带他入席:“快来坐,兄弟们等你好一会儿了。” 善郡王却不打算过去,犹蕴着笑,却侧过身道:“得了,咱兄弟平日能见面都不见,这大过年的,让我和各位叔伯喝一杯。” 一众皇子皆面色一凛。 却见善郡王当真用浦郡王递过去的那杯酒敬了眼前不知隔了多远的叔伯们了,引进后他呼了口气酒气,清清嗓子:“各位坐,父皇吩咐我传个话过来。他圣体欠安,今儿就不过来了,但新年佳节,诸位还是要尽兴。” “啊?!”众人皆微有惊色,难免有人过问几句皇上如何了。 离御座最近的两桌席上,众皇子则齐齐看向谨亲王,谨亲王深缓了一息,未言。 新年第一个子时的钟声敲过之后,入宫的众人才各自回府。逸郡王府最北,一片墙倒众人推的混乱。 江氏虽在一早就知自己的位份多半保不住,却仍存着几分侥幸,希望皇后娘娘能不点头。而就算抛开这份慌乱不谈,她也没想到杨恩禄会在除夕当夜就带着人过来逼她从这三合院里搬出去。 他们自然没那么多耐性帮她好好收拾,衣衫也好被褥也罢,一概卷起来便往院外一丢,反正让她出了这个院儿,他们便算完成了差事。 江氏慌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更无暇后悔自己早上为什么嘴贱。她四处求他们让她缓一缓,好歹让她收拾了东西,那几人却也不理她。 她逼不得已,去拍同院王氏的门,但王氏房门紧闭,屋里的灯也黑着,像是根本听不见她这边的动静。 江氏怕得不行,回头一瞧,瞧见院门口的杨恩禄正冲什么人点头哈腰。再定睛看看,是刚随着王爷王妃回来的乔氏。 “乔妹妹……”江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扑通就给乔氏跪下了,“乔妹妹你帮我说说话,帮我说说话!这大过年的,王爷王妃怎的……” “姐姐就少说两句吧。”乔氏侧过身避开她的礼,接下来的话她却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今日宫里的事她听说了一点儿,但是是关于朝中的,她觉得不该 自己多嘴。 还是杨恩禄把话接了过来,他打了个哈欠一欠身:“奉仪娘子先请回,您这一天也够忙的,王爷罚您去王妃那儿抄两卷经,您也不能懈怠。您赶紧歇着,可别累出个好歹来。” 乔氏点点头,就依言先回房了,杨恩禄这才看向江氏:“啧,你啊……” 他摇了摇头:“不该说的话咱家不敢多说,就告诉你一句,今儿个宫里出了些不痛快,你要还有点儿眼力见儿就别往上撞。至于你日后怎么着……咱家给你想了两条路。” 江氏赶忙道:“公公您说!” 杨恩禄笑了一声:“一是日后找个机会,我替你开个口,求王爷抬抬手把你放出去。日后你便跟府里没关系了,爱怎么着怎么着。” “公公别……”江氏吓得面无血色,“我、我这么出了府……您让我去哪儿!娘家我也不敢回,我……” “那就只剩第二条路了。”杨恩禄无心听她多哭惨,缓缓又道,“府里的杂活你分一块儿去,该拿的俸禄不会少你的。不过这身份,你心里也该有数。” “我……”江氏心惊胆寒,滞了滞,却如同怕杨恩禄反悔似的一把抓住他,“奴婢愿意!求公公跟王爷说说好话,只要能留在府里,奴婢什么都能做!” 正院,在宫中累得够呛的两人盥洗后躺到榻上,久久无话。 良久之后,玉引忍不住将手探到他手里,手指抬抬,戳了戳他的手心:“你别生气了,善郡王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唉。”孟君淮长声喟叹,摇摇头,“我不是跟十弟怄气,而是今日这出闹出来,我突然拿不准父皇最看重的皇子是大哥还是十弟了。” 更可怕的,是满朝文武也拿不准了。 第83章 忙碌 之后的许多天,玉引只觉得孟君淮前所未有的忙。忙到她总也见不着他,又或者在夜深人静她已睡熟了的时候,才感觉到他摸上榻。 摸上榻他就把她往怀里一拢,有时她能感觉到他说了些什么,又实在困得无法及时醒来,便毫无意识地“嗯”一声,他也就不再说了。 然后她时常到次日醒时才能清醒地意识到这茬,想再追问他,他却已离开正院又继续忙碌去了。而她也不便去前面扰他,这些日子前头总是人来人往的,她待在他书房里不太合适。 于是给乔氏晋位、让乔氏搬到迟兰阁都是她自己做主打理的,乔氏在晋位后常被和婧拽过来玩,玉引与她便也日渐熟络起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末,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玉引在让针线房为她和几个孩子量制夏装尺寸后,让赵成瑞去前头问孟君淮什么时候有空量量,顺便还让他问一声,今年还去不去避暑了? 去年因为慎郡王加封的事没去,但今年并无人加封,再者今年实在热得厉害。 赵成瑞回来回话时乔氏刚好来了,正陪着和婧一起喂阿狸。赵成瑞回话说:“爷说量衣服的事他抽空直接叫针线房的人去前头量,避暑事宜您看着安排,他若有空闲便去清苑找您,若不得空闲就在府里过了,让您安心带孩子们过去。” 玉引点点头:“那让两位侧妃准备着吧,苏良娣那边你问问她去不去,前阵子她身子不适,若不想颠簸便算了。” 她还没说完,和婧便跑过来拉她的手:“母妃,带乔良娣一起吧。” 玉引一哂,向乔氏道:“乔良娣一直说想回家瞧瞧,便先让她回家吧。待她省亲回来,让她直接去清苑。” 乔氏原是该在过年那会儿归宁省亲的,不过除夕的风声一出,府里人心惶惶,吓得她没敢告辞离开,玉引也没过问,这会儿正好让她补上。 乔氏听完喜出望外,谢过玉引,还跟和婧说回来时给她带家里炸的馓子和排叉,她说:“我娘做这些可好吃了,整条街上的孩子都喜欢,回头给大小姐尝尝。” 当天晚上,该吩咐下去的便已都吩咐妥当。有关孩子们读书的事宜,玉引虽然叫范先生同去了,但着意说让孩子们到清苑后先歇息三日,好好在别苑里玩一玩,也可缓缓旅途颠簸的疲惫。 东院,尤氏听完梁广风禀来的话,白眼一翻:“真不知她是真为孩子好啊,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梁广风不敢吭声,尤氏不忿地坐了一会儿,自己把这口气按了下去。 她现下已愈发没有和正妃明着计较的劲头了,只是在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有口气堵在心里,让她怎么都不舒服。 比如现下,她就很好奇正妃当真是存着好心想让孩子们休息,还是成心想耽误阿礼和阿祺的功课?毕竟她院子里的那两个小儿子都还没到读书的年龄,阿祺则今年才刚刚开蒙。 而尤氏之所以能再将这口气按下去,则是因为阿礼知道上进。 这让她很欣慰。无所谓正院怎么安排,阿礼都是爱读书的,正妃身为嫡母可以放话说让孩子们好好玩玩,却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不许他好好读书。 所以如果正院当真在跟她较劲,最后的结果是顺着谁的心思,也还不好说。 五月初,孟君淮从府外见完人回来,踏进书房刚喝了口茶,便想起问杨恩禄:“他们今天去清苑?” “是,今儿一早刚走。”杨恩禄躬着身,提壶给他又添了茶,而后劝道,“爷,要不您也去歇歇吧,哪怕就三五天也好。您都连着忙了多少天了?这身子受不住啊。” “没事。”孟君淮摇摇头,缓了口气,便又坐到桌前去看没看完的书信和帖子。 打从过年时那奇怪的风向一起,朝中就愈发地不安定了。他们这些皇子虽然算来离政事不近,但若论及父皇更偏爱哪一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是第一个就会察觉的。 从前一直是大哥,三两年前十弟开始往上窜,今年过年时那一出往众人眼前一呈,十弟的风头终于把大哥也压了过去。 而更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是元宵过去,乾清宫便传了旨意下来,命善郡王日后可以听政议政。 这好似在朝中炸了一道惊雷。 此前的十数年,有此殊荣的只有谨亲王一个,也正因如此,从没有人质疑他储君的身份。但现下这道旨意,一夜间便将众人这无可撼动的坚信摧了个干净。 再加上父皇圣体欠安,原本并不存在的储位之争就这样在短短小半年里被推到了顶峰。 一边是谨亲王的贤德之名,另一边是善郡王的水涨船高。 而用谨亲王的话说,他无所谓换成某一个弟弟继位,只是唯独不能说善郡王。 “他近两年和魏玉林走得太近了,只怕他继了位,整个天下都要落到阉党手里。”谨亲王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委婉,当时在座的 几个兄弟都面色发了白,他们不约而同地各自抿了口茶,对那样的结果想都不敢想。 假设东西两厂大权在握,他们这些曾经跟东西厂叫过板的皇子,必定一个都逃不了。也不能指望十弟站出来帮他们说话,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孟君淮一再让自己专注地去想十弟的种种不是,然则另一席话却还是涌进了他的脑海。 今日他去锦衣卫见谢继清,谢继清屏退左右,一字一顿地问他:“如殿下担心善郡王会不顾兄弟情面,那殿下对谨亲王,可有十成信任?” 彼时孟君淮一愣,睇了谢继清好一会儿,他才问:“谢兄什么意思?” “臣并无它意,只是想一问究竟。”谢继清平静而有力地续言,“近半年,朝中已不再只是各位殿下与东西两厂抗衡,善郡王从中分离出来,满朝更在意的都是善郡王与谨亲王的较量。” “如若殿下确信善郡王会飞鸟尽,良弓藏,那若谨亲王眼里的狡兔死了呢?” 大哥会不会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他从前不曾有过疑虑的问题,他们一众兄弟都对大哥马首是瞻,在站在大哥这一面的决断上,他们都几乎不曾生过犹疑,打心里觉得便该是这样的。 谢继清的话像是在平静的湖底倏然激出了一枚深眼,湖中就此生出了旋涡,久久难以平息。 良久的沉寂之后,他喟了一声:“王妃今日应该不会去别的地方吧?” “……?”杨恩禄怔了怔,答说,“应是不会,一路颠簸过去也累,多半早早歇着了。” 孟君淮应了声“嗯”。 清苑中,玉引自己小睡了一觉便开始哄孩子。 阿祚阿祐其实也没有哭闹,就是一路折腾得狠了,弄得脾气有些暴躁。阿狸想找他们玩,阿祐心情不好便挥手推了它一把,和婧也不高兴了。 和婧教训阿祐说:“你不许欺负阿狸!” 阿祐鼓着张小脸不理姐姐。 “阿祐,这是你不对哦,心情再不好也不能冲不相干的人发火。”玉引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阿祐还是不说话,她便道,“好啦,知道你累,不生气了好不好?娘喂你吃酸奶?” 阿祐往她怀里一倒:“困,娘抱。” 玉引就抱着他哄他睡,这厢阿祐刚睡熟,阿祚也打了哈欠,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玉引精神一提:“怎么了? ” “娘子!”珊瑚急匆匆地跑进来一欠身,“王爷来了。” 啊?! 她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则珊瑚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孟君淮便已进了屋。 玉引看着他目瞪口呆。 他一路策马而来也累得够呛,随手解了外衣一脱,外衣刚丢到榻上,他便注意到她的目光。 “……”他看看她,看看自己的着装,觉得自己仪容还算得体,抬手在她眼前晃晃,“玉引?” 她回神间蓦地向后一悚,他皱眉:“怎么了?” “没有……”玉引再缓缓神,继而手脚利落地将怀里的阿祐放到榻上让他自己睡,自己一撑身便下了榻。 孟君淮猝不及防地被她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你……”他嗤笑出来,将她搂住,抚了抚她的头发,“谁欺负你了?” “没有。”玉引摇摇头,侧颊紧贴在他怀里,许久才深吸了口气,“就是好久没见你了!” 她觉得自己现下有点儿奇怪。其实这些日子下来,她都没觉得她有多想他,一天天过得正常无比。眼下蓦地这么一见面,她反倒无可遏制地“思念”起来,觉得自己近来亏了好多,好像心里都空了。 “这你怪我啊?”孟君淮任由她这么腻着,手指在她的一头乌发里轻巧地划来划去,“我可是至少每隔两日就去你房里一回,你哪次理我了?” ……那会儿她都睡沉了嘛! 玉引抬头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和他的笑眼对视了一会儿,又一头撞回他怀里:“我今晚理你!” “哈。”孟君淮笑了一声,挑眉啧嘴,“那可真要辛苦你了。” 第84章 商议 一家子用完膳后,玉引和孟君淮带着和婧一起在清苑里走了走,用以消食。待得夜幕降临,三人回了房,孟君淮就哄着和婧去远些的千樱阁睡。 和婧抱着玉引的胳膊:“不要,我要跟母妃睡。” “今天父王要跟母妃睡,明天让你跟母妃睡。”孟君淮摸摸她的头,和婧鼓嘴:“不!今天我跟母妃睡,明天让父王跟母妃睡!” 孟君淮:“……” 玉引特别爱听他们父女俩争这个,悠哉哉又听了几个回合的争执,才蹲下身道:“和婧啊,千樱阁那边樱桃花开得正好,现在不去看,过阵子去就只能看樱桃啦!” “那我等结樱桃了再去。”和婧很有主意,“或者母妃和我一起去看花!” 哎你算盘打得挺好? 玉引笑笑,握着她的手又说:“听话嘛,你父王前阵子忙,母妃都好久没跟他好好说说话了。今晚你先让父王和母妃睡,明天母妃一定陪你啊?” “嗯……”和婧不太情愿地看看玉引又看看孟君淮,挣扎了片刻,末了却答应得痛快了,“那好吧!” “喊夕珍夕瑶陪你去,让凝脂也一起。”玉引提前一步帮她呼朋唤友,又叫琥珀带两个婢子一道跟着。待得一行人走了,她舒了口气站起身。 孟君淮一把将她揽住,她抬眸就对上他一双笑眼:“刚才看和婧半步不退,我还当她又要不讲理了,还是你说话管用。” “和婧很懂事的,就是现在渐渐大了,有时候拿哄小孩的话跟她说她不听,但认认真真地跟她把原因说明白,她总是懂的。” 二人边说边盥洗,然后又边说边上榻。幔帐解下、烛灯熄灭,榻上的呼吸声很快重了。 他的手垫下她身下,她的手环在他腰上,动作持续了一会儿,她忽地问:“你今天骑马来的?” “嗯?是。”孟君淮含糊地应了一声。 “挺累的吧?”玉引问他,“听说骑马之后容易腰酸背痛?” 他刚想说“没事”,便觉她手脚都使了力,察觉到她是要往上翻后一声低笑,遂了她的心思把她换到了上头。 玉引后背被晾到上面时觉得一凉,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把脸往他胸口一扎:“算了……” “什么算了?”他搂着她微一挑眉。 “我我我……”玉引双颊红透,闷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还是、我还是不 再上面了……” “哈哈哈哈。”孟君淮笑出来,手在她腰上搂紧了,心平气和,“没事,当年第一回就是你在上面。” ……提那个第一回干什么!!! 玉引窘迫之下更想下来,手在旁边划拉着,无奈挣不过他。 第二天,二人一起睡了个懒觉。 玉引是夜里“累着了”自然而然地睡过了头,醒来间被照进帐中的阳光一惊,头一个念头是赶紧叫珊瑚进来问问两个侧妃是不是来晨省了?接着一定睛发现他也还在身边睡着。 “……”她滞了滞,对此不太适应,但好在不用担心被侧妃撞上自己犯懒的事了。他还在这里,尤氏何氏肯定会被杨恩禄的人挡走,她们自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过太久,他也醒过来。 孟君淮看她一双眼睛那么亮便一笑:“干什么这么看我?” “好久没看了。”玉引轻哂,枕到他伸过来的胳膊上,“你忙完了?还是马上就要回京?” “嗯……”孟君淮神色微沉,“没忙完,但回京的事也不急。我先歇几日吧,有些事我要想想。” “那多陪陪孩子们?和婧大一些还好,阿礼兰婧都还小呢,不知两个侧妃能不能哄住。”她道。 孟君淮“嗯”了一声:“是得陪陪孩子们。明天我先带阿礼出去骑骑马,免得他又光想着读书。” 打从他发现阿礼上进太过之后就很注意这个了,他先为他们加了一门新的功课——投壶。这是文人雅士本就要学的东西,但小孩子身高不够,对力道的掌握也差些,多是到了□□岁才开始学,但他还是先给他们加上了,他跟范先生说,暂且不必追求投得多准,就是让他们读完书活动活动。 如果这不是功课,阿礼多半是不乐意在这上面费时间的,但归为了“功课”,阿礼便认真起来。 孟君淮因此总有点心疼阿礼,他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能自觉自愿地这么上进……是不大对劲的。 第二天他带阿礼骑着马时便问他:“最近读书读得那么勤,真不是你母妃压着你的?” “没有啊?”坐在他身前的阿礼往他身上靠了靠,“我是大哥哥,我要比其他人学得都好。” 上回他也是这样说。 孟君淮就道:“可你上面还有个姐姐呢,你看,你姐姐也不像你这样读书,你和她一样 ,不好吗?” “嗯……”阿礼思索着,不吭声了。 他记得母妃说的话,她说父王待姐姐妹妹好,跟待他好是不一样的。对他是真的好,而她们,日后要离府嫁人,父王现在这样宠着她们,是希望她们日后能领着夫家一起来帮衬王府、帮衬他们这些男孩子。所以她们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而他们必须要上进。 这些话让他不开心,他很想问问父王,就算姐妹日后要嫁人,那他现在真正待她们好一些不行吗? 可是母妃不让他问,母妃说如果他问了,父王一定会不高兴,而且就算他问了也没用,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阿礼便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好好读书,以后才能保护姐姐!” 孟君淮嗤地一笑:“你想保护姐姐可以,但你不能把自己累坏了。再说你现在还小,保护你们是父王的事。” 阿礼扭过头看看父王,不知道能不能信父王的这一番话。 清苑明信阁里,玉引正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忙着。她喊乔氏来帮忙,乔氏听她说完就傻了:“给和婧找……夫家?!” 玉引早上听孟君淮说完也是这么个反应。 和婧今年才八岁…… 但孟君淮很平静:“嗯,原本过了年就该开始忙这事,朝中一乱一直没顾上。” 他的意思是先把人挑好,然后好知会这户人家的孩子不许定亲不许纳妾,至于什么时候成亲倒不急。 “王府里的孩子留到十七八再嫁的多得是,你若想留和婧到二十也随你。”他说得特别大方。 八岁定亲,留到二十,让那边等十二年? 玉引为此小小惊讶了一阵,而后倒也想明白了——和婧日后是郡主,就是四十再嫁,夫家也只能捧着她。其实慢说郡主了,他们谢家的女儿其实也常有多留几年的,并不值得稀奇。 玉引便平心静气地琢磨起这事来,孟君淮的意思是若能跟谢家亲上加亲也好,若谢家没有年纪合适的人,则从京中其他官宦人家中挑。 玉引就先按规矩把这“逸郡王府要择婿”的消息放了出去,之后的若干天里,必会有不少人家递帖子过来。至于谢家这边,她则可先自己理理有没有合适的。 “哎,这儿有一个。”乔氏帮她一起翻着名册,找着一个,“这个今年十六,可以成亲了。” 玉引:“……” 她扶着额头看着乔氏:“只是先挑人,不是急着把和婧嫁出去,得找跟她差不多大的。” “……”乔氏一拍额头反应过来,趴在桌上直笑自己傻。 晚上孟君淮回来时,玉引把挑出的二十人拿给他看,最小的跟和婧同龄,最大的比和婧大六岁,其中有五个是谢家人。 和婧藏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腿,羞答答地望着父王说:“我不要夫家嘛。” 孟君淮叹了口气。 “怎么了?”玉引拍拍和婧示意她松开,走上前询问他,“阿礼惹你生气了?” 他摇摇头:“京里来了信儿,大哥想升你兄长的官,然后让他查些事情。” “那就查啊……”玉引理所当然道。 孟君淮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让旁人退下:“但你兄长昨日说了些话,让我忽地拿不准这般死心塌地地跟着大哥究竟对不对。” 玉引一惊:“什么意思?” “你兄长担心大哥会飞鸟尽良弓藏。”孟君淮一喟,“我原想谨慎为上,仔细想想这事,再决定日后该如何做,但大哥突然提起给你兄长升官……” 他略作沉吟:“我从不曾怀疑过大哥,乍然起了这样的事,我一时也拿不准究竟如何是好,你如何想?” “我……”玉引黛眉浅皱,初觉他和兄长这样毫无依据的怀疑是不对的,细想又觉得他们是对的。 现下每一步都可能关乎日后,自然是想得越周全越稳妥。 第85章 翻脸 这件事于孟君淮而言难以决断,对谢玉引来说也不好胡乱出谋划策。末了,二人邀谢继清来清苑了一趟。 次日消息送到的时候,谢继清正在镇抚司里带手下的锦衣卫们操练。 听宦官禀完话,他一愣:“去清苑?” “是。”赵成瑞躬着身,“是,王妃说有点儿想家,王爷便说请您过去一叙。您也不必太在意,什么时候得空了走一趟就是了,都是自家人,随意一些。” “哦……”谢继清思量着应了下来,也没急着跟赵成瑞走,客客气气地让人送赵成瑞离开。 而后他平心静气地与手下们又操练了两刻工夫,眼见夕阳西斜了,才做疲乏状打了个哈欠:“今儿就早点散了吧,我去瞧瞧王妃,晚上还得赶回京来。” 手下自然体谅,打趣说谢哥您甭急,您若是赶不回来,我们也不敢疏于练习。 谢继清笑答了句“你最好不敢”便提步出了院门,上了马一扬鞭,他疾驰而去。 天边红日如血,谢继清一路急赶着,身后尘土飞扬不断,景物飞转得什么都看不清,他的思绪却愈发清明。 必是有什么大事。 他出入逸郡王府这么多回,没有任何一次是单纯为私事走动的。每一次都是假借看女儿的理由去,但回回头一次到的地方都是逸郡王的书房。 可是,此前也从没有过哪次是直接以玉引的名义请他,他更不曾到过京郊的清苑——此前他们若去避暑,其间有了需要双方通个气儿的事,都是写封信便了了。 会是什么事? 谢继清心里没谱,只能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到清苑门口刚勒住马,就见杨恩禄亲自迎了出来:“谢公子。” “杨公公。”谢继清在马上一拱手,翻身下马便疾步往里走,边走边问,“出了什么事?” “这个……是王妃想请您叙叙旧。”杨恩禄躬着身子道。 谢继清瞟了杨恩禄一眼。 罢了,他原也该知道,从这位杨公公嘴里听不着任何不该他说的话。 他便定下心来,随着杨恩禄继续走,结果到的地方,还真是玉引在清苑的住处——明信阁。 踏进院门,先跑出来的是夕瑶。夕瑶嘹亮地喊了一声“爹!”,被谢继清一把抱起来,院子里响起父女俩的笑声。 夜风习习,玉引又从窗边往东厢房看了一次,见房里 的灯仍还亮着。坐在窗边的影子像是兄长,孟君淮则踱来踱去的。 这都聊了快两个时辰了。 和婧早已入睡,翻身时察觉到身边没人,便醒过来揉揉眼睛:“母妃……” “嗯?母妃在这儿。”玉引走过去,坐到榻边拍拍她,“你接着睡,母妃去看看你父王和舅舅谈得怎么样了。” 和婧点着头打了个哈欠,又说:“我饿了。” 玉引便叫来琥珀,让她叫膳房备些亦消化的吃的来当宵夜,想了想又说:“去问问有鸡汤没有,若有就拿鸡汤下点挂面,再放几个馄饨。多做几碗,给殿下和哥哥也送些去。” 琥珀应了声“是”,退下去照办,玉引坐在榻边继续陪着和婧。片刻后鸡汤面送进来,她抬眸一瞧,却见孟君淮一道进来了。 玉引:“……哥哥呢?你们聊完了?” “聊完了,给他安排了住处,你让备的面也直接送过去了。”他说着坐到榻上,下人取来榻桌支好,又把三碗鸡汤面端了上来。除了面,还有一碟酱牛肉、一碟麻辣蹄筋。 他夹了一筷子辣蹄筋吃,玉引问他:“怎么说?答不答应谨亲王这事?” “你哥哥说答应。他的意思是见招拆招,直接回绝太显刻意。”孟君淮被辣得一皱眉头,吃了口面,又道,“我想了想,其实也还是愿意相信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往玉引碗里送了片酱牛肉,又喂了一片给和婧,接着又说:“哦对了,你哥哥想带夕瑶回家住几天,我答应了,明天让他们一起回去,过几天再送夕瑶回来。” “那就索性过完夏天再回来吧,现下这么热,一往一返的太折腾孩子了。”玉引道。 孟君淮想想也对,就点了头,和婧则苦着小脸一抱她胳膊:“不要嘛,我要和夕瑶玩。” “你就知道玩,夕瑶想家。”玉引刮刮她的鼻子,“等天凉快了让她回来你们再一起玩,那会儿你弟弟也两岁了,玩起来更热闹。” 和婧还是撅着小嘴不高兴,于是夫妻俩只能哄她说,如若她太想夕瑶,许她去谢家玩玩。 ——当然,若她一觉醒来自己忘了这茬,他们也就不主动提了。 乾清宫。 善郡王从殿里退出来,一抬头就见谨亲王还在门口等着。 他往后一缩,想装没看见绕到躲开,谨亲王沉着脸叫住他:“十弟。” “哟,大哥。”善郡王不得不假作刚瞧见,作了个揖,“大哥您还在啊……对不住,弟弟不知道您一直等,觐见的时间长了些。父皇方才觉得有些累便直接睡了,大哥您要不……明天再来?” 谨亲王淡一笑:“也罢,那咱哥俩说说话。” 善郡王心虚得差点就地给他跪下。 谨亲王拍了拍他的肩头,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善郡王只得跟着。 直至绕过了太和殿,谨亲王才说了第一句话:“你给大哥一句准话,你是不是想为那个位子搏一把?” “大哥……”善郡王显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吓得脸色都白了。 “慌什么。”谨亲王气定神闲地笑着,“你我生来就是皇子,想那个位子再正常不过。” 他说着定住脚:“但我想弄明白,你是不是只是为了自己所以想坐那个位子?哪怕坐上去后要被魏玉林攥在手里,你也不在乎?” 谨亲王边说边看向十弟,话音还没落,就见善郡王颤抖着抬起手,擦了把冷汗。 他不禁清冷一笑:“真是半点都不能高看你。” “大哥,其实若你们不招惹魏玉林,他……” “你若为他说话,我可就真没法认你这个弟弟了。”谨亲王面色愈冷,道完这句话后,便看向宫门口,“早些回府吧。你既这么想,这事大哥不能纵着你。往后的事,你自己拿好分寸,是彻底翻脸不认人还是保住这份兄弟情分,全在你。” 善郡王沉默着,没应话。 “我也回府了。”谨亲王微一颔首,不再理他,提步就走了。 六月下旬,玉引听说兄长位晋指挥同知。 他从前的千户是正五品,指挥同知是从三品,上面只有个指挥使压着,在锦衣卫中属第二等。 这样突然的升官、又是发生在谢家,一时间在京中引起了一场议论,但这议论持续了不过三天,就被另一道突如其来的消息压了过去。 皇上下旨,封善郡王府的侧妃柳氏为善郡王正妃。 王府妾室扶正在本朝还没有过,何况这位从前还闹出过宠妾灭妻的丑事? 善郡王府里,柳氏自己都有点慌,忧心忡忡地问善郡王:“这怎么回事?京里都说是爷请的旨,但我听谨亲王府的毛侧妃说,好像谨亲王在皇上跟前提了一句?您不是跟谨亲王闹得不痛快吗?他怎的忽地帮这个忙……” “大哥许是先礼后兵吧。”善郡王道。 他也知道是大哥觐见的时候说了话。算起来,他那封折子递进乾清宫都有七八个月了,魏玉林跟他透了个信儿,说这折子暂且压着,让他别多跟皇上提,他也没想到大哥会提。 “反正父皇既然准了,你就安心受着。”善郡王一笑,“好事儿,别胡思乱想。” 逸郡王府里,玉引一听柳氏扶正的事,心里就大不敬地在想……皇上这是病糊涂了吧? 孟君淮挥手让人退下,定了会儿神后还是笑出来:“准是大哥的主意。” “啊?”玉引愣住。 他啧啧嘴,悠哉地倒了杯酒给她:“这种不好听的事,传到民间就是笑话,有人做了,就得有人背骂名。”他扫她一眼,“你知道是父皇准的,但你敢骂父皇吗?” “……不敢。”玉引立刻道。 孟君淮挑眉:“对啊,所以错在谁啊?” 玉引恍然大悟! 善郡王府妾室扶正,恩准此事的皇上自然没错,旁人顶多说他爱子心切忘了规矩,那错就在善郡王了。 这种事素来可大可小,善郡王目下正得圣意,被这事扳倒那不至于,但这事依旧会成为他人生中的一个黑点。 日后若有机会,那这就是笔旧账。 “你大哥也……”玉引言到即止,示意孟君淮自己意会。 孟君淮就接了话:“我知道,很阴……其实也说不上,实在还是老十太嫩了。” 老十但凡本事大一丁点,也不至于这么让东厂攥着,而且得圣意这么久了还没揽下什么实权。 大哥则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一举两得。 妾室扶正的事一出,既给老十扔了了个骂名,又把谢继清升官的风头适当压了压,免得太引人耳目。 就老十那点出息,没准还蒙在鼓里为这事儿高兴呢! “那善郡王府的贺宴咱去不去?”玉引问。 “去啊,干什么不去?”孟君淮坦然一笑,“他敢请咱就敢去,反正丢人的不是咱们府。” 谢家,谢继清从谢慈手里接过帖子就皱了眉:“这位善郡王脸很大啊!” “嗯。”谢慈啜了口茶,放下茶盏看看儿子,“门房的人没摸清轻重,就接下了,我已经让人赏了顿板子。但这帖,你还得回。” 谢继清:“……” 这帖子是善郡王递来攀亲的,说他的长子今年五岁,想和谢继清的女儿夕瑶定个亲。 ——怎么回?他想拎着绣春刀去跟善郡王谈谈好吗? 谢继清心说这位郡王爷他是不是真的蠢?他自己在兄弟间混成什么样他不清楚吗?他谢继清跟逸郡王府又是什么关系他不清楚吗?把夕瑶嫁给善郡王的儿子?他失心疯? 再说,夕瑶比他这个长子还大一岁多,这也不合适啊。 虽说年纪不是最要紧的,可谢继清还是希望日后的女婿能比夕瑶大一点,能懂得要照顾夕瑶。 他铁青着脸在父亲面前站了一会儿,把帖子往八仙桌上一丢:“这我没法回,能提的只有年纪不合适,那他改提咱谢家年纪更小的姑娘怎么办?让我说别的,那这话可就不好听了。” 谢慈再度端起茶盏,又喝了口茶:“谁让你说好听的了?” 谢继清一愣:“父亲?” “咱们谢家,可是从来不靠中庸之道混日子的。”谢慈敛去笑意看向他,“你既决定为逸郡王做事,那顺着他的意思做就可以了。他若自己不想与善郡王翻脸,你给善郡王留些脸面也可,但既然连他都不顾,你何必还非得护着这张窗户纸?” “……可逸郡王没和善郡王翻脸啊。”谢继清道。 “你这是近来升官太忙了吧?”谢慈手指将案上的一个册子一推,“这是玉引备给善郡王妃的礼单。” 谢继清蹙眉,狐疑地拿过来一翻,神色便一震。 这礼不薄,但显然不是逸郡王府平日给正妃们备礼的规制。仔细瞧瞧,首饰、布匹两项甚至比往常备给侧妃的还要薄些。 “好几个王府都是这么备的,这还不算翻脸?”谢慈悠悠笑着,吹着茶上热气摇了摇头,“年轻人,要眼观六路。” 谢继清:“……” 爹我知道您近几年在家闷得慌…… 于是当日晚上,善郡王府收到了谢家的回帖。 孟君泓听闻来送回帖的只是个面生的小厮便猜到了结果。他不禁沉了面色,心道这谢家也太猖狂,他这么个在朝中如日中天的皇子亲自向他们提亲,他们还敢不答应? 结果,翻开回帖,他发现自己还低估了谢家的“猖狂”。 回帖的正文就两个字:不嫁! 字迹还稚气明显。 而落款和正文的字迹一样稚气明显,三个娟秀的小字里透着点霸道:谢夕瑶! 孟君泓差点气得厥过去。 第86章 家人 一觉醒来,玉引乍闻夕瑶回来了。 “家里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她皱眉问珊瑚,珊瑚回话说:“说是出了些急事,所以先将表小姐送了回来。带她来的是个奶娘,奴婢细问了,奶娘不肯说,只说您问表小姐便行了,表小姐心里清楚。” 夕瑶往往返返这么多回,都还没有过这样的事。近来京里变数又多,玉引心里也不安生。家里还让她问夕瑶,夕瑶今年才七岁,她说得明白吗? 孟君淮倒没有太担心,更完衣便吩咐:“叫夕瑶进来吧。” 很快,夕瑶就进了屋,朝二人一福:“姑父,姑母。” “夕瑶来。”玉引招手把她叫到榻边,拉着她坐下,问她,“你怎么突然回来啦?家里出了什么事?” “家里没出什么事。”夕瑶望着她,撇撇嘴,“但善郡王想让他的儿子娶我,爹就让我先回来了!” “啊?!”正对着镜子理衣领的孟君淮一讶,转过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再说一遍?” “善郡王想让他儿子娶我!”夕瑶望着他道。 这太匪夷所思了。 他几步踱到榻边,蹲在夕瑶面前问:“你爹怎么回的?” “我爹……我爹不高兴,但是他说他不回,让我自己回。” 孟君淮挑眉,睃了玉引一眼,又问夕瑶:“那你是怎么回的?” “我回的……不嫁!”夕瑶歪着头道,很嫌弃地皱皱眉头,“他儿子太小了,才五岁!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玉引扑哧一笑:“你自己写的帖子?就写的不嫁?” “对啊!”夕瑶认真地点点头,“爹看过之后还夸我字好看,爷爷说我比哥哥写得都好看!” 夕瑶有点小得意,因为哥哥比她大两岁,她觉得自己能比哥哥写得好特别厉害! 玉引则知道父亲这是哄孙女呢,兄长长子的字她可看过,同龄的孩子想比他写得好都不容易,何况夕瑶? 不过二人还是都默契地顺着这话一起夸了夕瑶一通,小孩子嘛,要鼓励着来,再说夕瑶的字也确实不差了。 “中午想吃点什么?听你的,让膳房去备。”孟君淮笑着道,想了想,又看向玉引,“今天让大家都歇歇好了,叫和婧、阿礼他们都来跟夕瑶玩,快两个月没见了,我看和婧也想她。” 孩子们当然高兴,这个年纪哪有不喜欢玩儿的?于 是中午的日头刚过去一些,玉引就听说几个孩子全跑去船上待着了。 “两个小公子看哥哥姐姐们都去了,也闹着要一起,夕珍就留下陪着了,王妃您看……”芮嬷嬷是来找她拿主意的。 玉引摆摆手:“让夕珍也去玩,一会儿我带他们两个去湖边走走。” 那两个小家伙,打从走路走利索了之后,就是俩……小!祖!宗! 片刻后,孟君淮和谢玉引在湖边的林荫小道上走着时,俩小孩便在前面屁颠屁颠地跑。 他们也不担心,毕竟有八个奶娘跟着呢。孟君淮笑看了一会儿后,伸手揽在玉引腰上:“瞧这俩多好。” 顿了顿,他又说:“早两年,阿礼跟和婧也差不多是这样。” 玉引不禁一叹。 没注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礼和正院的走动逐渐少了,孟君淮跟下人们都说,阿礼是读书读得太刻苦,不肯出来玩,玉引也没别的办法。 就算是再见到阿礼时,她也无法告诉他少读书多去玩,她毕竟不是阿礼的生母。 她也一度担心过是不是尤侧妃有意让阿礼疏远正院?但好像并不是,阿礼现下见了她也依旧是恭敬的,只不过,因为见得少了,总会难免生分些。 总归是不像最初那样会肆无忌惮地在她的正院玩闹了。 玉引望了望湖上的花船:“咱也上船瞧瞧吧,你若不忙,晚上跟孩子们一起用个膳?” “嗯,不忙。”孟君淮点了头。今年上半年因为局势不明而忙得焦头烂额,但现下,大哥明显开始有动作了,他反倒愿意歇一歇。 若不然大家一起搅浑水,闹出的阵仗太大,也不好。 他就吩咐杨恩禄先划着小舟过去,让那边的花船靠岸。再让人将晚膳备得丰盛些,按孩子们的口味备。 紫禁城,寿昌宫。 已经许久没主动召自己的小儿子进宫的贵妃,终于传了话将两个儿子全叫到了跟前。 善郡王踏进殿门,就见亲三哥浦郡王已在旁边坐着,他施了一礼,紧接着就是挨了顿劈头盖脸的骂。 贵妃拍着案道:“你出息了是不是!跟你的哥哥们一个个闹翻,你出息了是不是!还敢在谨亲王跟前摆脸,你还知不知道他是你的长兄,是大殷的储君!” 善郡王没吭声,觉着必是浦郡王告的状,冷眼扫了一眼。 “瞪你 哥哥干什么!”贵妃又拍了一下桌子,“你还敢去谢家提亲!你知不知谢家在朝中是什么样的地位!几十年来除非皇上下旨,否则没有宗亲敢擅自求娶谢家贵女,你不知道吗!” 谢家贵女有大半嫁的都是官宦人家而非皇亲国戚,和这也有些关系。这样根基深厚的人家,若被赐入哪个王府那没什么,但若王府主动求娶,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让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提笔回绝了,你觉得脸上好看吗!”贵妃气得脸色都白了,“比满京城地去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哪个宗亲像你这样上蹿下跳!” “母妃!”善郡王终于维持不住沉默了。 他又瞪了浦郡王一眼,向贵妃道:“母妃也不能只听三哥的一面之词吧?我是找谢家提了亲,但我是问过父皇的意思的。父皇现下器重我,不曾反对,我凭什么不能提?倒是谢家,未免也自视太高,竟让一区区孩童回帖给我,半点礼数也不讲。” “你还敢顶嘴!”贵妃气结,“你明知道那孩子在你六哥府上,你很清楚你六哥不会答应!来这出就是为了试探、为了让旁人看清楚你们兄弟不睦是不是!说,谁教你的!” 正安静饮茶的浦郡王神色一凛:“母妃。” 他放下茶盏离座一揖:“母妃言重了,十弟这事或许办得不妥,但您若疑他受人指使……依儿臣看也不至于。” 贵妃铁青着面色冷哼了一声。 片刻后,兄弟二人冷着脸一道从殿里退出来。 浦郡王叹了口气:“十弟。” “我用不着你在母妃这儿给我充好人!”善郡王抱着臂,看也不看他,“你若真向着我,就别任由旁的兄弟给我白眼啊!大哥给我脸色你也给我脸色?有你这么当哥哥的?” “你当我乐意这么为你说话么?”浦郡王被他气出一声冷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吧你,我保准只帮你说这一回。你若日后还这么死心塌地地对魏玉林唯命是从,我才不管母妃怎么说你!” 浦郡王说完,从他肩上拿下来的手往身后一负,便气定神闲地走了。 善郡王在他身后直骂:“你牛气什么啊!还瞧不上我?你比我大这么多,咱俩可还是一样的爵位!” 然则他也到底意识到了自己这般单枪匹马的继续跟兄弟们较劲不行,他们拧成一股绳对他一个,他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但好在,他还有不少年幼些的弟弟。 弟弟们长成时年长的兄长们早已出宫开府了,他们之间没那么亲,也不会平白对大哥马首是瞻。 善郡王站在寿昌宫前思量了一会儿,气息缓和下来,望了望乾清宫的方向,轻松一笑。 清苑里,花船上热热闹闹的。 几个孩子玩成一片,玉引和孟君淮自然而然地被晾在了一边。不过这样也好,夫妻嘛,一起看着孩子们玩,本也是天伦之乐。 孟君淮拿过她面前的酒盅给她倒满又递到她嘴边,玉引就着啜了一口:“阿礼真是大哥哥的模样。” 夕瑶、尤则明他们不算,府里现下是四个男孩、两个女孩,男孩子里阿礼六岁、阿祺三岁,阿祚阿祐都是两岁,放在一起,阿礼明显比他们成熟好多。 比如眼下,阿礼就在教训刚才推了兰婧一把的阿祺:“你不许欺负兰婧,她是你姐姐!” 兰婧在旁边看着阿祺不吭声,阿祺自己也不吭声,阿礼就又说:“你要跟姐姐道歉!” 阿祺赌着气依旧不吭声,兰婧便和阿礼说:“哥哥,我没事,不怪阿祺了。” 可是阿礼犯了轴,很严肃地跟阿祺说:“你不跟她道歉,哥哥以后不带你玩了!” 原在一旁傻开心的阿祚阿祐被突然沉下来的气氛一压,也都安静下来。 他们看向和婧,和婧走上前去打圆场:“好啦好啦,阿礼来,我们去船边看鱼!” “不行!阿祺必须跟兰婧道歉!”阿礼怒瞪着阿祺。 几步外正各自抿酒的谢玉引和孟君淮放下酒盏,静看着孩子们之间的正值。 结果,眼眶泛红泪水打转的阿祺没哭,兰婧倒先流了眼泪。 “父王……我没有欺负阿祺!”兰婧委委屈屈地走到孟君淮跟前,特别无助地望着父亲,抹了抹泪,居然就地跪了下去。 “哎兰婧?”孟君淮一惊,一把将她兜起来,抱到膝上放着。 玉引也皱了眉头,她递了帕子过去,边让孟君淮给她擦眼泪,边柔声道:“怎么啦兰婧?没有人怪你呀,你哭什么?” 兰婧歪在父亲身上抽抽搭搭的,小脸都哭花了,看上去特别可怜。 孟君淮与玉引不解地相视一望,他继续哄道:“没事啊,是阿祺的错。你看,你哥哥不也一直在教训阿祺?没说是你欺负他。” “那父王不要告诉母妃……好不好?”兰婧仰头 乞求道,接着她又看向玉引,“母妃也不要告诉母妃!” 玉引眉心一跳。 早两年何氏是怎么教和婧的,和婧自己或许忘了,但她可没忘。 她便跟孟君淮说:“一会儿我送兰婧回何侧妃那儿。” 孟君淮从听见兰婧说不要告诉何氏时便冷下去的面色微缓,他点点头:“嗯。” “赵成瑞。”玉引略作思量又做了点别的安排,“去告诉苏良娣一声,一会儿我去见何侧妃,让她一道去。” 第87章 兰婧 花船中的热闹到亥时才散,玉引领着兰婧去何侧妃的住处,孟君淮想了想,说先一道去再同回明信阁,但被玉引拒绝了。 她说:“何侧妃本来就谨慎得不行,我是去挑她的不是,你再去就显得严重了。” 再说,苏良娣也跟他不熟,他去了场面必定会沉肃过头。孟君淮便答应了,跟她说他回明信阁等她,然后领着和婧与阿祚阿祐先行回去。 “阿祚阿祐回去乖乖睡觉,不许缠着爹陪你们玩,知道吗?”玉引虎着脸叮嘱好两个儿子,便带着兰婧朝何侧妃那边去了。 兰婧今日也玩得很累,一路上哈欠连天,但到了何侧妃所住的院门口时,她却记得退到一旁请玉引先进,还提醒玉引说:“母妃,小心门槛。” 二人进了堂屋,已经候在屋中的何侧妃和苏良娣都起身见礼:“王妃。” “坐吧。”玉引在堂屋门口稍一停,又径直走了进去。她去主位落座后,二人也坐回去。 兰婧跑去找母亲,被何侧妃轻一喝:“去陪你母妃坐!” “孩子今儿玩累了,让奶娘带她歇着去吧,我们说说话。”玉引道。 正有点委屈地走向她的兰婧一滞,见奶娘过来,便又乖乖地跟着奶娘出去了。 玉引目送着她们走远之后,深吸了口气:“三年多前,兰婧那回生病的事,侧妃一定还记得,那回王爷发火的原因侧妃也清楚。后来王爷想把兰婧交给苏良娣带,因为兰婧自己不高兴,才又带回来给侧妃,改为让苏良娣时常来看看。” 玉引低垂着眼帘一字一顿地说到此处,才又看向何侧妃:“今儿个我来是要问问侧妃,这三年里,侧妃你是怎么教的她?” “王妃?”何氏暗惊,与苏氏对望一眼后惶然起身下拜,“兰婧还小,她若今天在您面前做错了什么,您别计较……” “我知道孩子还小。”玉引垂眸看着她,没直接叫她起身,“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的。你只告诉我,兰婧那么怕我们觉得她欺负阿祺是为什么?当时我们都在场,我们看见阿祺推了兰婧,也瞧见阿礼一直在教训阿祺。结果,阿祺还没被他哥哥训哭,兰婧倒先一步被吓着了,为什么?” 何氏面色微白:“王妃,我……” 玉引暂且没多给她说话的机会,悠悠又道:“兰婧今年才四岁,二话不说就到王爷跟前去下跪的毛病是跟谁学的?”她平淡地看着何氏,“王府里的姑娘,来日的 郡主,是谁把她教得这么怯懦?” 兰婧那一跪让孟君淮看在眼里是怎样的感觉,玉引不清楚,但她乍见兰婧这样时,十分恼火。 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自轻自贱,规矩固然要有,可也不能总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头。 而兰婧的那一跪,意味着她不止觉得自己比父亲低一头,还比弟弟低一头。 她也清楚这种情况或许在许多人家都有,但是,在她做主母的地方,她不允许。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母总跟她说她不比哥哥差,等她长大一点儿,则会直接一点说女孩不比男孩差。那个时候她还曾觉得莫名其妙,觉得这样什么可说的,女孩自然不比男孩差啊,都是爹娘生出来的,没有人会觉得女孩比男孩差啊? 现在回想起来她才明白,如若当时父母说的是另一套话,现下她的看法可能就是不一样的。 有些道理听上去天经地义、约定俗成,只是因为她一直活在那样的道理里,如若打小就换一套给她,再歪的理听多了也会同样变得“天经地义”、“约定俗成”。 毕竟小孩子怎么想,全都取决于大人。 “我们信了侧妃一次,信你日后能好好带她。目下看来,你并不能。”玉引言罢一喟,见何氏想要争辩,抬手制止了她的话,“今晚兰婧去我那儿睡,她若不习惯,就让王爷带她。日后怎么样,我和王爷商量商量,再来给侧妃回话。” 明信阁里,孟君淮饶有兴味地带着兄弟俩洗了个澡,然后把光着身子的阿祚阿祐扔到了榻上。 给他们洗澡真是一场恶仗,他穿好衣服出来后又被泼了一身水,不得不再换一套,于是现下他很有自知之明地不挑战给他们穿衣服的事。 杨恩禄便叫来奶娘应付这项艰巨的任务,他点了点阿祚的头:“你们能不能乖一点?总这么闹,你娘多累!” 孰料阿祚一撅嘴,一板一眼:“娘在就乖!” “……?!”孟君淮气结,“嘿你个臭小子,就欺负你爹是吗?” 阿祚含着手指认真点点头:“就欺负爹!” “揍你!”孟君淮做事一撸袖子,阿祚反应极快,溜下床就屁颠屁颠地跑了。 他又不得不赶紧追他:“回来!没穿衣服,冻着你!” 阿祚还边跑边喊:“不回来不回来!” 然后阿祚初生牛犊不怕……冷地跑出了房门,一抬眼,就见 娘铁青着脸色回来了。 还带着二姐。 “娘!”阿祚立刻堆起了甜甜的笑容,伸手好不胆怯地朝玉引喊,“娘抱我。” “你又光着身子乱跑!”玉引看他这样也生不出气,只好抱起他在小屁|股上一拍,“就你最淘,看你弟弟多乖!” “弟弟也淘。”阿祚没脸没皮地拉阿祐下水,不料被正在榻上被奶娘按着穿衣服的阿祐听见了,立刻争辩:“我没有!” “你们赶紧睡觉!”孟君淮板板脸,而后看看眼眶红红的兰婧,便和玉引一道从兄弟俩的房间出去了。 他背着兰婧压音问玉引:“怎么把她带来了?” “我……没忍住。”玉引叹气。 他们原本是没打算直接把兰婧从何侧妃身边带开,可是,她在何侧妃那儿越想越生气! 兰婧才多大?在亲生父亲面前说跪就跪,这是心里有多少恐惧啊? “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明天一早送她回去。”玉引蹲下身摸摸兰婧的头,“兰婧不怕,今晚你父王带你睡哦,母妃睡西屋,有事要找母妃的话就过来。” “嗯。”兰婧可怜兮兮地抹了抹眼泪,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们进了屋。 玉引沐浴更衣之后,小心地去东屋瞧了一眼,发现兰婧已经睡了。 孟君淮躺在外侧,瞧见她时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走过来。 “怎么了?”玉引轻道,看看兰婧,又说,“睡得挺快啊。” 孟君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平常总是他们夫妻一起睡,玉引带孩子睡的时候少,他带孩子睡的时候更少。 所以孩子们偶尔跟他一起睡时,就觉得特别新鲜,阿祚阿祐能折腾他到后半夜,和婧则爱缠着他说故事。阿礼则“画风清奇”些,爱拉着他问近来不懂的功课。 这都很正常啊,他近来忙得底儿掉,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少,那在他难得能抽出时间陪他们的时候,他们愿意缠着他就对了。 可兰婧不一样。 兰婧最初好像也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她躺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他就笑说了句“不累吗?还不赶紧睡?”——结果她一下子就抿着嘴,眼睛也不看他了。 接着她就真的乖乖地睡了,一个字都没再说。 玉引听他说完这个经过也 不禁蹙眉,略作思忖,道:“要不我叫和婧来陪她?明早醒来后能一起玩玩。” “算了,和婧都睡了。”孟君淮摇头,“明天再说吧,我看兰婧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劝回来的。” “那日后怎么安排为好?”玉引道,“何侧妃这样,实在让人生气,可我看兰婧跟她也不是不亲。当初兰婧是哭闹得厉害,如今大了,强行带开会不会更让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没别的法子了。”孟君淮说着,直后悔当时还是把兰婧送回了何氏身边,“这孩子再这么下去就废了。” 玉引沉默以对。 兰婧现下这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让兰婧换个环境容易,可让她心里不难过却难。 “我们再想想吧。”玉引道,又劝孟君淮早点睡,孟君淮点了头,跟她说明日再商量。 然则到了“明日”,玉引却是被孟君淮的怒吼声惊醒的。 她清醒过来后听到的第一句清楚的话就是:“没个做母亲的样子!让她回府去,别在清苑添乱!” 玉引吓一跳,也没顾上更衣,踩上鞋就出了门,到了堂屋一瞧,一地的碎瓷,起码摔了两个杯子。 “怎么了这是?”她疾步过去,孟君淮低眼一看,压住火气将二人间的碎瓷片踢开了些。 “真是早就不该让何氏带兰婧!”孟君淮铁青着脸无心多说,玉引看向杨恩禄,杨恩禄躬躬身,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 原来,和婧兰婧姐妹俩今天全起了个大早,盥洗之后,和婧就带着兰婧在院子里玩。 然后何侧妃跪到了院外谢罪。 然后赵成瑞去提醒何侧妃,二小姐现下就在院子里,能看见。 然后何侧妃没起来。 然后弄得姐妹俩都很尴尬,兰婧除了尴尬之外还很害怕。 最后孟君淮是被兰婧低如蚊蝇的哭声磨醒的,兰婧哭得喘不上气儿,小心翼翼地跟他说,父王您别生母妃的气。 何氏这干的叫什么事儿?! 玉引不知道何氏打的什么主意,但对她来说,不管她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向他们的父亲下跪的。 这是让孩子的父亲、孩子自己、还有她自己日后都会很难做的做法,何氏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父王……”兰婧抹着眼泪从屋里走出来,玉引抬眼看去,和婧在兰婧 身后冲她挤眉弄眼。 大致意思就是:母妃您赶紧哄哄兰婧!我没哄住! “兰婧来。”玉引伸手抱起她,孟君淮再定了口气之后,把兰婧接了过来:“兰婧别怕,这事跟你没关系。” 可兰婧明摆着还是不安生。 夫妻俩相视一望。看来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件事都必须在今天之内有个定论了。 第88章 挑人 虽然兰婧的去处还没决定,但先把何氏送回王府是肯定的了。毕竟孟君淮开了口,下人不敢不照办,玉引也没什么理由说他这样办是错的。 连她也觉得何氏太气人了!好好的孩子教成这样,看着女儿低三下四的,她心里不难受吗? 玉引就摆摆手,示意珊瑚带着人过去一起帮何氏收拾东西,而后抱着兰婧回房,心知自己得花些心力哄她。 兰婧又惊又怕,哭也不敢大声哭,让玉引看得特别心疼。相较之下,何氏在院外的哭喊则很是火上浇油。 有杨恩禄带着人在外面拦着,她进不来,但哭喊声始终没停过。她不停,屋里兰婧的眼泪也就不停。 玉引抽神打量了孟君淮几次,眼看着他的面色一次比一次阴。 “君淮?君淮!”她叫了他两声,见他回过头,劝道,“行了,别跟侧妃发火了。”然后她指了指兰婧。 孟君淮强沉了口气,冷着脸也坐到榻边。 “父王……父王别生母妃的气!”兰婧缩在玉引怀里怯生生地劝他,孟君淮缓了一息:“嗯,父王没生气。” 然后他看了眼门口:“和婧,夕珍夕瑶呢?” “在屋里看书。”和婧道。 “你们一起陪陪兰婧,父王和母妃说说话。”孟君淮说。 和婧便立刻跑去喊了夕珍夕瑶过来,这两个姑娘也不大,被这一出闹得都有点吓着了。但看孟君淮和玉引面色都还好,她们也平了平息,夕珍蹲到兰婧面前说:“阿狸在我屋里,我带你去玩?” “父王……”兰婧还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孟君淮。 孟君淮抚抚她的额头:“先跟你表姐去玩,中午一起用膳。你不用害怕,父王不生你母妃的气。” 玉引清楚地看到兰婧在听到最后那句承诺后双眼一亮,这才放心地从玉引身上蹭下去,向二人一福身:“那我去了……” “这兰婧。”孟君淮在她出门后便摇了头,苦笑说,“比夕瑶夕珍规矩还多。” 玉引也是叹息。 他这话一点都没夸张。和婧早让她把心气儿养回来了,夕瑶则是入府时年纪还小,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就算是夕珍,现下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有一回夕珍从前面的书房读书回来,和婢子一起抱着书,书太多了拿不动,碰上孟君淮也正过来,喊住他便说:“姑父您帮我拿一下!” 孟君淮当时回身就接了,抬眼才瞧见杨恩禄吓得一脸懵。他回了正院私底下跟玉引一说,倒弄得玉引有点不好意思。她僵笑说:“这孩子肯定当时没反应过来,你别怪她。” “我没怪她,说给你一乐,你也别怪她。”他说,“她这样也没错,一家人嘛,亲热点好。她直接叫了我而没叫杨恩禄,说明没拿我当外人。” 是啊,一家人嘛,亲热点好。可现在倒好,夕珍夕瑶跟他们是亲热了,兰婧却怕成这样? 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一天好像过得格外漫长。入夜,一家三口躺在床上还都睡不着。 ——本来他们睡觉都是不带孩子一起的,但是今天和婧非要来,她说她担心妹妹,想听听他们要怎么安排兰婧。 结果父母躺在她两侧都不说话,和婧左看看右看看之后耐不住了,翻了个身趴着:“父王!兰婧怎么办嘛!” “……”孟君淮一喟,捏她的鼻子,“别急,这是大事,你让我们好好想想。” “兰婧肯定不愿意离开何母妃!”和婧往他面前蹭了蹭,“今天她为何母妃哭了一下午呢,我和表姐表妹一起劝她都没用!” “我们知道。”玉引有气无力道。 问题就在这儿。其实大点的人家,把庶出的孩子交给嫡母养,或者因为各样的原因换旁人来带孩子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兰婧实在太黏何侧妃了,真把她强带开来她必定伤心。养母又多少跟她隔了一层,万一再对她开解得不够,兰婧就太难过了。 可是人感情上的亲疏……也不是说知道应该亲就能亲的。 比如他们曾经把兰婧交给苏良娣,苏良娣一定是尽了心的,可只是“分内之职”的那种静心,玉引细问起来,连奶娘都说,还是何侧妃这个做生母的照顾得更细致。 外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差别,孩子自己能感觉不到吗? 玉引心下琢磨着,让兰婧留在何侧妃身边不行,但把她往别人的院子里一扔了事,也不行。 几经掂量之后,她的手从被中探过去捏了捏孟君淮的手:“我觉得吧……” 孟君淮看向她:“嗯?” “我觉得依兰婧现下的性子,若让她见不着母亲她肯定害怕,那就必须让她多见见父亲。最好跟和婧她们一样,天天能见到。” “我可以多抽时间陪着她。”孟君淮答了一句后蓦地察觉 她话里的意思,猛然侧首,“你想说什么?” “让她来正院呗?”她明眸望着他。 和婧立刻鼓了掌:“好好好!让妹妹来!我陪她玩!” “好什么好!”孟君淮又捏她鼻子,然后翻身侧躺着看向玉引,“这事不行。” 玉引瞪眼:“为什么啊?” “你这儿光自家孩子就有三个,然后还有夕珍夕瑶。你别跟我说和婧夕瑶已经懂事了,我看夕珍也还是个半大孩子,你再把兰婧弄过来,太累了。” “可两个小的都有奶娘带啊。”玉引辩驳道,“我正院已经放了八个奶娘了,再加四个也不是事。到时候活都是她们干,我就管发号施令。” “嗤。”孟君淮喷笑,笑完之后又板起脸,“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要真能只管发号施令,就犯不着把兰婧弄过来了,让旁人发号施令也一样。” “这不是说了要让兰婧多见你吗?”玉引理所当然道,“你平常只来正院啊?” “……”孟君淮想了想,眯眼,“我也可以勉为其难见见没见过的新人。” 玉引登时瞪眼瞪得更厉害了。 瞪了好一会儿之后她一搂和婧把她翻到了最里头,自己凑在孟君淮跟前道:“不行!这个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还是让兰婧来正院吧!” “哈哈哈哈!!!”孟君淮笑仰过去,和婧还傻乎乎地趴在玉引肩头帮她说话:“对啊,让兰婧来正院嘛!” “嗯……”孟君淮看看和婧,“你还是自己回屋睡吧,我跟你母妃认真商量商量。” “啊?”和婧不高兴,不懂怎么好端端地又要把她轰回去睡。 玉引用肩头拱拱她也说:“嗯,你别急,明天一早保证你知道结果,行不行?” “那你们直接让我听嘛!”和婧不满道,孟君淮就只好蒙她说,你在这儿我们总想跟你玩,没法好好商量云云。 好说歹说才把和婧哄走了。 和婧离开后,孟君淮再次笑翻:“哈!哈!哈!哈!你当着女儿的面说这个!” “是你先说的!”玉引板着脸冲上去掐他,心想以后真不能带着和婧一起睡了,不然就算她现在听不懂……再过几年也懂了,那时候这么一想,多尴尬啊! 然后两个人继续争论刚才的话题,他说:“不行,兰婧真的不能也搁正院了,那两个小的多磨人你当我不知道吗 ?搁到别人院子里,我也不会做别的事啊,这你还信不过我?打从和你……之后,我可是连两个侧妃都没碰过了。” “哎我知道,刚才那是开玩笑的!”玉引道,“可是我怕别人照顾不好她啊?你看,整个王府里,现在就我和两位侧妃有过孩子,其他的那还都是……姑娘,能带好她吗?” “你把和婧接过来的时候也还没有孩子。”他边说边揽过她,“你听我说啊,我是这么想。母后赐进来的那个乔奉仪,性子不是挺活泼的么?你跟和婧都喜欢。把兰婧交给她或许正好,让她拧一拧兰婧的性子。不过也不用她格外照顾什么,白天兰婧跟和婧她们一起读书,之后让她到你正院一起用膳,我也陪陪她,晚上回乔奉仪那儿睡一觉罢了,这样行不行?” “嗯……行是行。”玉引面色深沉。 孟君淮便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说出来听听。” “就是吧……”玉引望着他,“人家现在是良娣了,晋位都大半年了!” 孟君淮:“……?”有这事儿? 然后二人又一顿打情骂俏,玉引说哈哈哈你连自己后院的人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小心出门露怯。 孟君淮板着脸凶她说小尼姑你有良心没有?我这不是一心全在这儿吗?你要是想让我熟悉熟悉她们我可以去啊? 玉引赶紧表示我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之后…… 念经念到后半夜。 玉引被折腾得哭出声,呜咽着求他说咱改日再来行不行?还是先聊聊正事? 孟君淮问她还有什么正事要说,她说我帮你温习一下后院都有哪号人物姓甚名谁什么位份? 然后被迫又念了两回经。 第二天清晨,玉引趴在榻上浑身脱力,胳膊垂在底下,满脑子就四个字:施主饶命…… 孟君淮把桌上的早膳尝了一遍之后,盛了碗羹端过来:“这个羹熬得不错,先吃一碗?” 玉引抬抬眼:“什么羹?” “银耳莲子羹。” 她的眼皮就又耷拉下去,嗓音发哑:“不要,我要益气补血的。” “哦。”他扑哧一笑,“那让他们呈个阿胶红枣的来。” 玉引别过头并不想理他。 就会在床上欺负她!回回都是! “哎,夫人息怒。为夫昨儿个那是……咳, 情不自禁。”孟君淮在榻边坐下,揭开被子,双手有力地给她揉背捏腰。 每回把她折腾狠了之后,他都会羞愧地想下回再也不这样了。这小尼姑这么好,他应该时时处处护着她,把她弄得这么难受,实在不是东西! 但是每每真到了“下回”,他又真忍不住!真是“情不自禁”! “玉引。”他俯身在她侧颊上吻了吻,“兰婧的事你放心,我再怎么去乔氏那儿,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嗯。”玉引迷迷糊糊地一应,被他揉得正舒服,不知不觉地就又要睡过去了。 ……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第89章 不解 虽然孟君淮的意思是不让玉引太操心兰婧的事,免得累着她,但在之后的几天里,玉引还是没少上心。 她想,兰婧和乔氏先前根本没怎么见过面,突然被从生母身边带离,又被交给这么个“陌生人”,兰婧心里肯定不痛快,便一连几天都嘱咐和婧读完书后喊兰婧一道过来玩。 然后她有点小惊讶地发现,兰婧好像一点怨言都没有。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瞧不出半分因离开生母而生的悲伤。 是因为年纪太小没心事? 玉引觉得不应该啊,兰婧现下四岁,要说心事太多那是不会,可这种与父母的悲欢,她应该是有的。再说出事那天,她都那样为何氏担心,现下真分开了反倒不在意了?这正常吗? 她把这事告诉孟君淮,孟君淮一敲她脑门:“你操心得也太多了,孩子不高兴你怕她委屈,高兴了你又觉得不对劲,你倒说说要怎样才好?” “不是……”玉引揉着脑门,“我就是觉得……合理才好。” 现下这般她觉得不合理。 他双手一扶她嘴角给她扯了个笑容:“是不是这阵子事太多了,总烦得慌?我带你出去走走?” “讨厌。”她挥手打开他的手,美目一翻,“容我再看看,真没事的话,我们出去走走。”‘ 孟君淮有些意外地笑看着她:“你是真想出去玩啊?” 玉引皱眉:“你没真想带我去?” “那倒不是。”他伸手一拥她,“其实我总在想,就是总没空。不是京里事多就是府里事多,安排容易,抽身难。” “嗯,这倒是。”玉引啧啧嘴,“所以也别提前琢磨了,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吧。反正好地方多,也不难想。” 不过这话被他拒绝了,他想了想说:“这阵子就有空,我这就安排,赶在年前去,免得一过年又忙得没边。” 玉引:“……” 她有点意外于他突然提这事,还突然变得这么认真。只不过他这么说了,她也乐得安静等着去玩,并不想再多劝他。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他们之间总是还有一整个王府的事、有许许多多的孩子,虽然玉引知道那些事都是她的分内之职,她也很喜欢那些孩子,可她偶尔还是会想,如果能有那么一些时间,只有他和她就好了。 毕竟,这三两年 里,她看了不少话本…… 除开最初他“别有用心”时塞给她的那个小尼姑和天将的话本不提,之后她看的许多都是“正常”的,正常的世间男女,细腻的风花雪月,读起来让她觉得羡慕。 其实她过得也不错。是以细想起来,让她羡慕的,大抵只是那些故事里多半没有那么多人,多半停在了二人成婚时、有子女前,那是和她现下的生活不太一样的。 而她从来没体会过。 当天晚上,孟君淮就跟她说地方定下来了,往南边去,那边现下还暖和,风土人情也和北方不同,很有趣,值得一游。 玉引歪在他怀里静听安排,听完之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嗯?”孟君淮微滞,“什么别的打算?” “你今天突然说起这事,然后说去就去了?”玉引被他圈在臂弯里,手指戳戳他胸口,“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吗?若是关乎朝中,我不细问,但你告诉我有没有?” “嗯……”他沉默了一会儿,跟她说,“没有。” 她就不好再问了,可他这答案,让她更觉得另有隐情。 于是这一晚,孟君淮睡得快了些,玉引反倒久久睡不着。 她静躺了好一会儿,抬眸看看他,见他睡得熟了,就悄悄翻了个身,改成趴着看他。 她真的特别想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我啊? 然后她忍不住手痒地碰了碰他的睫毛。 孟君淮眉心蹙蹙但没醒,呼吸微滞了那么一瞬,就又如旧平稳了。 玉引啧了啧嘴,心里禁不住地有点小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在最初的时候是没有的,她自己很清楚。而且她还很清楚,现在她越来越容易被他牵动喜怒哀乐。 这样好不好呢?玉引自己也说不准,就索性潇潇洒洒地想,随缘吧。她并没有刻意地想在意他,眼下不知不觉地愈发在意了,难道要刻意地逼自己不在意吗? 犯不着。 二人定下来十天后启程离京,从王府到清苑都好一阵忙碌。 他们近几个月一直在清苑,但眼下要出远门,不少东西还得从府里备。于是杨恩禄和赵成瑞每日带着人往返于王府和清苑之间,也有不少事情要让玉引拿主意,人人都忙得底儿掉。 和婧为此有点不高兴,歪在榻上撅着嘴看玉引:“母妃您 真的不带我们去吗!” 孟君淮一捏她的嘴:“对,不带,你们要在府里好好读书。学得和你们母妃一样好了,长大才能四处去玩,懂不懂?” “我不信是因为这个!”和婧立刻体现了她人精的一面,反驳说,“阿祚和阿祐都还不用读书,为什么也不带他们去!” “哎,和婧听话。”孟君淮把她抱起来,“你看,你母妃天天要照顾你和弟弟妹妹们,都没空好好出去玩,所以父王想带她单独出去走走,这是夫妻之间的照顾。以后你嫁了人,你夫君也要这样照顾你,懂吗?” “那我就不嫁人……”和婧说着抹了眼泪,她想,她才不在乎什么嫁不嫁人的事呢,她就想现在跟父王母妃出去玩! 南边啊,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夕瑶跟她说舅舅去过南边很多次,每次都给她带各种京里见不到的东西回来,说得她也想去看看。 “母妃!”和婧特别委屈地喊了玉引一声,而坐在书案边抄经的玉引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和婧立刻闭了嘴,却不知道母妃什么意思。 玉引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兰婧,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兰婧正坐在膳桌边吃点心,一声都没吭,但玉引几度看见她转向孟君淮,几度欲言又止,到现在都一个字也没说。 她觉得这孩子肯定有心事,甚至她这些天的开开心心底下,都藏着心事。 但她又不确定要不要问。兰婧跟和婧现下确是不一样的,和婧一直被她带在身边,跟她亲;又因为孟君淮常来她这儿,跟孟君淮也亲。 而兰婧跟孟君淮间都好像隔了一层,跟她这个当嫡母的……更难说。 于是玉引又观察了片刻,兰婧的目光又转了两个来回后,她向孟君淮递了个眼色:看,有事! 孟君淮点头:看出来了。 玉引动口型:你问我问? 孟君淮再点头:我问吧。 于是孟君淮清清嗓子,走向兰婧:“兰婧?” “父王。”兰婧立刻从椅子上蹭了下来,孟君淮把她一抱,放回椅子上:“你吃你的。” 兰婧怯怯地望着他。 他在她跟前蹲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父王说?有就直说,若是要求,父王尽量答应;若是你不小心做错了什么,看事情大小,再说怎么办。” 结果兰婧鼻子一抽,眼眶红了: “呜……” “哎?别哭!”孟君淮一笑,“做错事也不能随便哭,不然万一我们不怪你呢?不是白哭了?” “父王,我不是故意的……”兰婧的眼泪掉得噼里啪啦的,伸出手来给他看,“我不小心把父王过年给我的镯子摔了,但我不是故意的!” 兰婧说着“哇”地一声哭厉害了,小手攥着孟君淮喊:“父王别告诉奶娘好不好!我不会再摔坏东西了!” “兰婧!”孟君淮吸了口凉气掰过她的手一看,“你这什么时候磕破的?” “就是……就是摔镯子的时候。”兰婧无助地望着他。 玉引听到这对话上前一看,这才看见兰婧手腕上蹭破了一大块,红紫的印痕看上去瘆人得很。 “快叫大夫来!”她厉声道,“叫乔氏过来问话!” 兰婧摔成这样,待得乔氏进屋时,玉引自然没个好脸。乔氏一见她板脸就跪下了,然则玉引问了几句,乔氏一脸迷茫:“不可能……” 乔氏指天发誓:“每天早上给兰婧穿衣梳头洗脸洗手都是妾身亲自照顾!没见身上有伤!” 玉引就又只好细问兰婧,兰婧这才磕磕巴巴地把实情说了。 原来就是今天中午摔的。几个孩子一起用完膳后一起在院子里捉迷藏,她摔了个跟头,把镯子摔碎了,怕挨说,就一直没敢提这事。 “你这孩子,怎么为个镯子就瞒着伤呢?这叫轻重颠倒!”孟君淮不快地说她,兰婧擦着眼泪,还是说:“父王不要告诉奶娘……” 玉引闻声一瞟乔氏,刚站起来的乔氏扑通就又跪回去了:“妾身回去立刻问奶娘的话!” “……起来吧。”玉引一喟,摆摆手让乔氏退下,又看向孟君淮:“我看咱还是先别出门了。” “不行,出门还是照出。”孟君淮睃了眼乔氏的背影,听到兰婧轻声问说:“父王和母妃出门,我能回母妃那里吗?” “不能。”他把目光抽回来,看看兰婧,又看向玉引,“回头我让尤氏带着阿礼阿祺也回府,让乔氏带着兰婧留在清苑。咱们的孩子也都在清苑搁着,一方面让苏氏照应,另一方面……也练练和婧和夕珍。” “和婧和夕珍?!”玉引一脸讶异,“你要她们两个小姑娘打理后宅的事啊?” “没那么大,正院的事罢了。”孟君淮气定神闲地一哂。 玉引怎么想怎么觉得 这些安排从“要出远门”这个起头上就很奇怪,她皱皱眉,再一次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真的半点都不能同我说吗?” “嗯……能。”孟君淮道,脸不自在地红了一点。 而后他轻轻一咳:“出去之后寻个机会告诉你,现在我……”他啧啧嘴,“我不知该怎么说。” “奇怪!”玉引薄怒着一扫他,心里生气,气了一会儿又不气了。 算了,他至少还是打算告诉她的。 第90章 出游 孟君淮和谢玉引在八天之后动身离京,其间没回王府,尤氏和两个孩子也是在他们离开的同日回王府的。 清苑便好似一下子清净下来不少。 和婧早先被玉引交代过,要她在父母不在的期间“掌家”。于是众人一走,她就拉着乔氏一起,将前前后后都查看了一便。之前自己没去过的地方现下也去过了,还跟留下来掌管下人的王东旭说:“你要跟每个地方的掌事的都说,有什么事情及时回给你。不然,如果出了大的疏漏,我拿你问罪!” 王东旭愣是被这么个小姑娘吓得一哆嗦,领了命退出去之后他就想,这大小姐真是被王妃带久了,跟王妃一个脾气。之前王妃也是这样,自己根本懒得跟底下人多废话,直接把事情甩给他,告诉他出了事拿他问罪。 王东旭便也赶紧把前前后后都查看了一遍,尤其是膳房这种日日都要用到、做的不好立刻就能瞧出来的地方,他没少费口舌威逼利诱,嘱咐几个厨子不能因为王爷和王妃不在就不好好干活。 几个厨子听得耳朵生茧,就差跪下求他赶紧走了。 和婧则安安心心地回到卧房里看书,看了会儿,她听到敲门声。抬头看看,见兰婧在屏风边:“姐姐……” “兰婧啊?什么事!”和婧放下书,见兰婧走得没精打采的,就迎了几步,两个小姑娘一起坐到榻边。 “你怎么啦?”她拉着兰婧的手问,兰婧憋了一会儿,眼眶一红抹了眼泪:“姐姐,我想我母妃了。” “哎……”和婧一傻眼,兰婧可怜兮兮道:“我能回府一天吗?明天就回来!” 和婧摸出帕子给她擦擦眼泪:“你别哭啊,我不能直接让你回去,但是我可以替你给父王写封信,他答应了就可以啦!” 这是真正让和婧对“掌家”这事不那么怕的原因,因为父王叮嘱了她好几次,让她如果有拿不准的事情,就去问苏良娣和乔良娣。如果她们也拿不准,就让她写信给他,不管大事小事都可以,父王会帮她拿主意! 她觉得有父王在背后就怎样都不怕。当即就要去取笔纸替兰婧写这信,但兰婧拽住了她。 兰婧的小手把和婧的衣袖攥得紧紧的,跟她说:“算了,别让父王知道……” “为什么啊?”和婧不解,兰婧压抑着情绪抽抽噎噎地又抹了两回眼泪,还是“哇”地哭狠了。 候在外面的凝脂闻声忙要进来,刚绕过屏风还没定 住脚,就被兰婧吼道:“你出去!” 凝脂又赶紧退出去。 “你干什么啊……”和婧略显不快,但她也没冲兰婧发火,耐着性子一句句地问了好久。 但兰婧什么也没说。 兰婧实在不敢跟姐姐多说那些话,母妃说那些话时的惊恐眼神在她的噩梦里出现过好多回。 那是母妃在被赶回府去之前跟她说的,母妃叮嘱她说,千万、千万不能让父王和嫡母妃看出一丁点她想她的痕迹,让她一定要在嫡母妃面前开开心心的。还让她不管在什么事上,都不能跟姐姐争,更不能跟两个弟弟争。 母妃说,是因为她这个当生母的不受父王喜欢了,而父王很喜欢她的嫡母妃。她如果跟嫡母妃的孩子们争什么,父王也会不喜欢她的。 兰婧觉得这很可怕。因为她喜欢父王,也喜欢嫡母妃;喜欢姐姐,也喜欢两个弟弟。但母妃这样说,她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们了。 府中。 才回来两日,尤氏便已觉得胸闷气短厉害。王爷一走,府里的主心骨都没了,而且他还是带着王妃一道走的,让尤氏更觉得堵得慌。 她也懒得跟北边那几位多有什么交集,这两日能走动的,便只有西院的何氏。 何氏还总是哭哭啼啼的。 尤氏觉得烦得很,到了第三日,便不邀何氏来喝茶了。她打着哈欠叫来山栀,吩咐说:“去,去相熟的几个府看看,瞧瞧她们有哪位今天得空没有,请到我这儿说说话,就说我这儿好吃好喝地伺候。” 到了下午,还真有几位来了的。 有素日交好的平郡王府的侧妃白氏、十二皇子府的侧妃赵氏,除此之外还有个从前没见过面的——皇后娘娘刚赐进善郡王府的侧妃,胡氏。 这胡氏来,弄得另三人都觉得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奇景似的。 这太新鲜了…… 善郡王打从两三年前就开始作死,和一众兄弟全翻了脸,善郡王府和各府早就都不走动了。平日里年节也好、喜事也好,他们都不往善郡王府下帖,善郡王府的人也从不登门拜访。 这胡氏说来就来……真的很新鲜啊! 尤氏也没好明说什么,还是尽地主之谊,该上茶上茶、该说话说话。 没出十句,几人便都听出这胡氏跟已扶正的善郡王妃柳氏不对付。 起因是十二皇子府的赵侧妃寒暄说咱日后多走动,相互多关照着,结果换来胡氏的一声长叹:“唉,我也希望和各府多走动啊。若不然我在我们王府里头,那就跟守活寡似的。” 这话说得气氛瞬间沉肃。 无他,就是在座的其他几位也都因为自家王爷一心绕着正妃转,而过得跟守活寡似的。白氏和尤氏好歹还有个孩子,十二皇子府的赵氏什么都没捞着。 所以谁爱听她说这话啊? 几个人讪讪地互递了个眼色,白氏一贯和善,就想开口哄哄胡氏。 孰料白氏话还没出口,胡氏美目一翻就转了画风:“唉,我啊,只盼着我们爷多少念念我过门也算早的情分,日后能雨露均沾,别让我这活寡,从府里守到宫里去。” 宫里?! 几人悚然一惊。 河上,玉引与孟君淮盛着船顺流而下,小半个月后,就已快到地方了。 这几日在河上过得无所事事,日日就是看看信聊聊天。好在家里的信来得勤,有乔氏写的,也有和婧写的。 乔氏写得大多很规矩,一条一条地禀清苑的大事小情,只有一回添了句带着点“私心”的——她跟玉引说想尝尝南边的点心,问玉引如果方便,能不能赏她一盒?玉引当日就着人挑了些不易坏的买了几盒,快马加鞭地给她送去。 和婧写的则随意多了,天天跟她说弟弟又不听话啦、阿狸挠坏东西啦、兰婧又哭啦、和夕珍夕瑶吵嘴吵得不太开心啦云云,孟君淮和玉引便轮流认真地回信解决这些孩子们之间的小问题。 直到这日,和婧提了件大事。 ——乾清宫突然下旨加封了各家的女孩子们,谨亲王那儿的都封了翁主,其余郡王府的都是郡主,还未封王的皇子府的女儿封了县主。 和婧与兰婧自然不会被绕过去,和婧封的静宁郡主,兰婧是因为年纪还小又是庶出,封号上暂且比和婧少一个字,称良郡主。 玉引先读的是和婧写来的信,读到此处就皱了眉,刚跟孟君淮说了两句,坐在榻桌另一边的孟君淮把乔氏的信递了过来:“乔氏也提了这个。” “这是什么意思?”玉引紧张道。 宗室女册封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基本都是十岁再册封。所以慢说兰婧,就是和婧也没到年龄。 而且居然还把各府都封了? “乔氏说十弟府上的三个女儿 全封的翁主。”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摇头,“父皇这是要封十弟当亲王。” “怎么……”她喉中一噎,深感诧异,“皇上当真那么器重善郡王?” 她觉得善郡王就是个糊涂蛋啊! 孟君淮叹气:“其实在那个位子上,被蒙蔽是最容易的。” 他细细想来,父王平日能见的人和事其实都很少,还不如他们这些在京里的皇子见的事多,与他走得最近的还都是宦官。昔日直接闹出假传圣旨杖责皇子的事,他们还可以闹一闹,但后来,魏玉林悄没声地往中间一挡,让他们连见圣颜都难了,想与父皇说什么也就更难了。 也是从那时起,孟君淮才一点点的发觉东厂的势力到底有多可怕,每一点都让他心惊胆寒。 “这几年皇上身子都不见好,如若善郡王被抬起来,那谨亲王……”玉引很担心,她觉得如果善郡王当了皇帝,天下便算改姓魏了。 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大哥会应对的。这事一出,我觉得你兄长很快也会写信来。” “你非要出来一趟,是因为早就知道这件事吗?”玉引道。 突然出京游玩的原因她一路上追问了三次,他每次都支吾着不说,她也着实急得很。 “嗯……”孟君淮默了默,“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玉引不耐道,“你快告诉我吧。” “……”他沉吟了着,隔着榻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会儿,又把胳膊肘支到桌上,继续看她。 玉引被看得发蒙。 他忽地一倾身把榻桌一抬放到床下,猛然凑近了她:“你就非得问明白?” “……”玉引和他大眼瞪小眼,“我好奇……” “好吧,你好奇。”他眯眼一笑,侧过脸点了点,“亲我一口” 玉引:“……啊?!” 孟君淮又转回脸正对向她:“要不我亲你一口?” 干什么啊…… 玉引满脸迷茫地看着他,心说这一天天的,亲得还少吗? 然后她抿了抿唇,倾身在他唇上啜了一口。 第91章 苏州 在玉引磨了孟君淮大半个月、最后还送了个香吻之后,可算从孟君淮嘴里磨出了此行的真正原因。 孟君淮跟她说:“就是吧……今年打从年初开始,就忙得顾不上你,常是我到正院就是说正事,说完就得去干别的,难得闲时还得分出时间给几个孩子,觉着委屈你了。” 玉引:“啊……?” 他又说:“那几天又看你操心兰婧的事,忙得天天只想着她,还得兼顾怎么恩威并施让苏氏乔氏她们帮你,就觉得必须带你出来走走。” 玉引愣了半天,先解释说没有啊,苏氏乔氏现下其实都可乖了,她并没有想着“恩威并施”。然后又说:“当真就为这个?就这个你瞒我一路?” “嗯……”孟君淮的神色变得有点不自在,避开她的目光咕哝说,“我这不是觉得……丢人吗?你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命妇,一看要出门想的就是家国天下,最后我给你这么个理由,显得多……那什么啊?” “……”玉引又傻眼看了他一会儿,“嗤”地笑出来,然后倾身侧栽到旁边的枕头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不理他了。 “玉引?”孟君淮扒拉扒拉她,“我没蒙你啊,真是这样。” “嗯……”她闷在枕头上又气又笑地滞了会儿,憋出一句,“讨厌!” 他扶着她的肩头把她翻过来,便看到她羞得通红的脸。 打从那天之后,玉引的心情就都可好了! 还在船上的时候,她偶尔会看着他发会儿愣,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想一句“哎呀呀他就是想带我出来玩”,然后再度被自己羞得趴在床上蹭来蹭去装泥鳅。 又过几天,二人到了姑苏城。 住处都是提前挑好的,包了个城中有名的酒楼。但孟君淮没亮明身份,只是以富商的身份包的,便也没惊动当地官员出来迎接,一行人怡然自得。 小歇了半日,第二天一早,孟君淮和谢玉引就出了门。 他们先去了姑苏城外的寒山寺,据说这地方颇灵。与皇家寺院比起来,寒山寺并不算大,但一进寺门便见烟雾缭绕,可见香火很旺。 二人各自去佛前敬香祈福,玉引想了想,先祈祷了这阵子的事都能安安稳稳地过去,国泰民安;又祈祷府里的孩子都好好的,哪个都别再出什么岔子。许第三个愿望前,她不由自主地扫了眼正在旁边叩首的孟君淮一眼,目光忽而格外沉肃起来。 她第一次这样犹豫这个愿要怎么许才最稳妥。 白头偕老?不好不好,只取字面意思的话,便只是一起到白头。那他们只要同在一个府里,就总能“一起到白头”的,并不意味着依旧像现在这样。 举案齐眉?也不好,这样她又担心万一他们中的哪一个先一步离去该怎么办了。 嗯……百年好合? 对对对!百年好合!这样两重就全有了! 玉引想出法子的瞬间喜笑颜开,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旋即又红了脸。 她望一望面前大佛,很愧疚地暗暗道:佛祖啊佛祖,您别怪我贪心。您看,我不求财不求权,就求一家子都好好的,本也是善心不是?我曾经在您面前跪过十年、颂过十年的经,也不曾为自己求过什么,就许这一回愿,您就成全我吧? 她这般想着,便又多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后回头一看,孟君淮已站在门外等她了。 玉引踏出门槛便忍不住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孟君淮好笑地一瞥她,“这话可不像你会问的。佛前祈愿的规矩你还不知道?说了就不灵了。” 哦对…… 玉引立刻道:“我不问了!你千万别说!” 她其实只是好奇,他许的愿会是跟她类似的吗?大概会吧…… 离开寒山寺,二人又游山玩水一番,回到姑苏城中时已近傍晚。 杨恩禄禀话说得月楼那边已备好了膳,他们就直接去了得月楼。叫了楼里有名的松鼠鳜鱼、碧螺虾仁、枣泥拉糕等菜式,玉引心情甚好地尝了一圈,最爱的却是一道有点怪的菜。 南腿凤梨。 这菜的两种主料一甜一咸,堪称两个极端。极咸的是火腿,放在上面,经烹煮后鲜味十足。极甜的便是凤梨了,垫在底下,烹调后甜味也发挥到极致。 玉引主要爱吃那个凤梨,上面火腿的鲜香顺延下来,恰到好处地浸进凤梨一点,就让凤梨的鲜甜中漫开了几许咸鲜,吃起来口感丰富。又热腾腾的,落尽腹中也格外丰富。 “这菜做得很神啊。”玉引噙笑夹了一块凤梨给他,“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搁在一起还能做得这样好吃,大厨费心了。” 孟君淮嗤笑,边吃边说:“也没那么难,你看咱俩性子也截然不同,搁在一起不也挺好的?” 玉引:“……” 孟君淮 自己也懵了一瞬,闷头给她舀了一勺碧螺虾仁:“吃菜,吃菜。” 清苑里,和婧正苦哈哈地给两个弟弟劝架。 刚才两个人因为谁摸阿狸的问题闹得不高兴了,现下一个在屋里的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闷头各玩各的,谁也不理谁。 突然被两个人同时扔下的阿狸则蹲在屋子中央,一脸茫然和无辜。蹲了一会儿之后,它给自己找了点事干:我舔爪子吧…… 和婧在东北角劝着阿祚:“阿祚啊,你是哥哥,你不能这样跟弟弟争。不许生气啦,去跟弟弟一起玩去。” 阿祚看看姐姐:“哼!” 和婧:“……” 她又去哄阿祐,把刚才跟阿祚说的话反过来说:“阿祐阿祐,你是弟弟,要尊敬哥哥!走,我带你和阿祚一起玩去!” 阿祐撅着嘴看看姐姐,执拗地一扭头:“不去!” 和婧快哭了。 候在门口的琥珀一直摒着笑,她已劝了和婧好多回,说这事交给奶娘就行,不用她费心,但和婧非坚持着劝这两个小魔王。 她觉得自己是姐姐啊!母妃把弟弟妹妹们交给她,她怎么能把他们扔下不管呢? 于是和婧决定一管到底,又劝了几个来回无果后,她站到屋子中央一叉腰:“哼!你们俩等着!” 然后她扭头就跑了出去。 阿祚和阿祐怔怔看看:姐姐要干什么……? 琥珀和凝脂大眼瞪小眼:郡主你要揍他们……? 片刻,和婧端着三碗酸奶进了屋,将酸奶往桌上一放:“你们俩再赌气,我就自己吃了!” 在旁边专心舔爪的阿狸望一望她,“喵”了一声跳到她身边的绣墩上。 “嗯!我和阿狸一起吃!”和婧一边摸阿狸的毛,一边舀起一勺倒到它面前。 阿祚和阿祐互相看看,又看看姐姐。 阿祚:啊……酸奶…… 阿祐:想吃…… 和婧衔着笑,看着二人,一口口地吃着酸奶。 阿狸也乖巧地俯身舔面前的酸奶。 片刻工夫,阿祐吧唧着嘴看向阿祚:“哥哥!” 阿祚眨眨眼,先一步跑过去,一拉弟弟的手:“走!我们去吃!” 二人便手拉着手坐到桌边吃酸奶去了,和婧又吃了一口,得意地瞥瞥二人:哼 !跟我斗! 苏州,二人又松快了几天,走了几条有名的巷子,还逛了逛目下被当地文豪买下的拙政园和仍还空着的东园。 玉引挺喜欢东园,感慨说这么空着真是可惜了,也没人修缮,平白糟践了那么好的廊亭水榭。 孟君淮略作沉吟:“要不咱给买下来?买下来就改名叫引玉园。” 玉引:“……” 她赶紧摇头:“可别……咱几年不一定能来一趟苏州,买下来也还是放着,和现在没多大区别。” 她倒更希望这种宝地能有个当地人买下来,好好住着。 “再说咱都有清苑啦,其实也不比这里差,只是住惯了,所以觉不出好来。”玉引赶紧努力打消他这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家园子买下来的念头,一抱他的胳膊,又道,“咱今晚去平江河边走走?听说小摊贩特别多,颇有意趣。” 孟君淮一笑:“行啊,瞧瞧有什么好玩的,也给和婧他们买一些回去。” “殿下。”背后声音一响,二人回过头,木了会儿玉引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抱着他的胳膊,赶紧松开。 于是连带后面那人都一阵尴尬,三人一起别过头:“咳。” 而后牵着马的谢继清滞了滞:“先……不搅扰您二位了?” “别!”玉引一瞧兄长这风尘仆仆的样子便知决计是一路急赶而来,说不准有什么急事。 她便向孟君淮道:“你们寻个安静些的茶楼先谈正事,我回去等你?” “一道去说吧。”孟君淮伸手在她腰上一揽,伸手往东边指了指,“前头就有个不错的茶楼,直接去吧。” 谢继清应了声是,孟君淮打了个手势示意杨恩禄带人随远些,而后压音问谢继清:“京里怎么样?” “谨亲王殿下近来贤名大盛,美誉满朝。”谢继清语中一顿,接着神情沉了许多,“但我离开京城时,皇上已封善郡王做了亲王。行至半途听得手下镇抚使来禀,说皇上病重。” 玉引倒抽了口冷气:“皇上病重?!” 第92章 返程 三人在茶楼中寻了个雅间坐下,细说下去,孟君淮和谢玉引才知道皇上病重也已半月有余。谢继清出京本是奉谨亲王的命令来告诉孟君淮善郡王封亲王的事,半路时听到这消息,便一道禀了来。 孟君淮将两件事搁在一起一想,眉心一跳:“父皇的病断断续续的有两年了,一直也没病重,现下刚封十弟做了亲王,就正好病重了?” 话中的意味让玉引后脊一凉,谢继清颔首:“臣不好随意猜测。” 孟君淮点点头:“我们这就回京。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差事?” “是。”谢继清道,“如若皇上突然……”他的话在此处一段,隐去不吉的字句,“那谨亲王殿下会遇到的麻烦便不止是东厂和善亲王,还有三位异姓藩王。” “异姓藩王?”孟君淮并无惊色,吁了口气,“我听说苏州城中就有他们的人,这是在试探各处动向了?” “是,从皇上久病不起开始,他们便不安分了。”谢继清面色沉肃,“所以谨亲王殿下让臣带了锦衣卫近三成的人马出京,以防三人滋事。” 三成人马,那差不多是六千多人。 谢玉引觉出不对:“哥哥按理不能调这么多人,现下指挥使……” “前指挥使不日前暴病身亡。”谢继清眼帘低垂,“说是和西厂的人一道喝酒,喝多了又走夜路回家,染了风寒。” 孟君淮与谢玉引相视一望,都对话里的意思十分了然。 这是东西厂的势力渗进了锦衣卫,直接将指挥使收为己用,于是指挥使被谨亲王、或者谨亲王的人暗杀了。 孟君淮便告诉玉引:“你给家里写封信,让尤氏或者何氏上门吊唁一下,多少表个意思。” “让尤氏去吧。”玉引当即拿了主意,“何氏那个性子,怕是也不想出门见人,就不逼她了。” 孟君淮点了头,玉引记下了这事。她细问谢继清何时离开苏州,谢继清道当晚就得走,事情太多,一刻都耽搁不得。 玉引便也想速速赶回京去。她不用想也知道现下京里必定半点都静不下来,各家的命妇们一定也都走动得很勤。唯她逸郡王府的缺席,实在很不合适。 但孟君淮依旧拉着她去了她先前提的平江河边。买了好几样小吃之后,可算勉强把她急着回京的心静下来了些。 玉引捧着他递过来的蟹黄包吃着:“你当真一点都不急吗?” “自然急,那是我父亲。”孟君淮望着身畔的平江河,看着河上倒映出的一串串灯笼叹了口气,“但再急,咱们今晚也是启程不了的。不如好好地再过几个时辰,让他们抓紧收拾行李便是。” 他说着给她拢了拢斗篷,半带无奈地一点她的额头:“你也别太忧心,尽人事,听天命。倒是委屈你了,难得出来一趟,又要这样急着赶回去,等事情妥了,咱再来一次。” “嗯。”玉引点点头,到底笑了一笑,“倒没什么委屈,我也想孩子们了。和婧还天天在信里催呢。” 京郊清苑,和婧一接到信听说父王母妃要回来,就在屋子里撒欢了。 吓得正熟睡的阿狸一睁眼便蹿了出去,阿祚和阿祐则好奇地从门外跑进来,问姐姐:“怎么了?” “父王母妃要回来了!”和婧高兴地跑过去,乔氏直怕她兴奋得撞到两个弟弟,赶忙拉了她一把。 和婧这才定定气,问他们:“你们还记得父王母妃吗?” 她听说这么大的孩子都还不记事,而且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两岁多的事了。 不过他们想了想就说记得,阿祐还说他想娘了。 阿祚则在回思之后说,记得爹娘,但是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然后阿祐说我也不记得了嘻嘻嘻嘻…… 和婧:……我要找父王母妃告状!哼! 逸郡王府,尤氏接到王妃写来的信,心绪难辨。 她已经很久没接到过这样的吩咐了。在王妃入府前,府中与其他各府的交际都是她一手拿主意,再往前,被郭氏这样的吩咐……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好像是郭氏回家省亲的时候才会这样交待她吧,需要见谁、要说什么话、乃至备礼如何备,郭氏都会详细地列清楚。而后待得郭氏回来,听她禀了话,还是会挑她的不是。 现下王妃的这封信里,却根本没说什么具体事宜,只说指挥使暴病身亡,让她择日上门吊唁一下。 也不知怎么的,有那么一刹那,尤氏因为这封信的简练而觉得舒心。而下一瞬她又担心起来,不知谢玉引会不会和郭氏一样,事后找她的不痛快。 除此之外也还有一点点嫉妒蔓生着。郭氏交待她事情只是因为回娘家,而谢氏现下……则是因为被王爷带出去游玩了。 “山茶。”尤氏叫了婢子进来,“告诉阿礼一声,过两天和我一起出 门见个人,让他准备准备。” 她说着微抿了些笑意:“是以逸郡王长子的身份。” 尤氏愈渐清楚,自己现下虽然依旧对王妃有所嫉妒,但已越来越不似最初那样凛冽了。 嫉妒王妃是没有用的,王爷的宠爱其实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当真要搏的,还是儿子的将来。 阿祺……是很难有什么机会的,但阿礼至少还是长子。就算嫡为先,长子也终究还有些分量。 她自知这条路会很劳心伤神,但她没有现下就认输的理由。 船上,玉引歪在榻上读了两页经,觉得有些晕便将书搁下了。抬眸一扫,见孟君淮还站在窗边怔神。 水路已走了三日,他都是这样寡言少语,她几是从这会儿才惊觉,天家父子间的情分也没她想得那么淡薄。 原本她看到的,是近三两年里他进宫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进宫还多是为了看定妃,去乾清宫则十次里起码有九次进不去大门。剩下的那一次,还是过年觐见。 现下细细地想来,或许真是她太想当然了——他们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情分呢?至少在孟君淮出宫开府之间,都一直是在宫里的。 玉引轻轻一喟,走到窗边去,手在他背上一搭。 孟君淮回过头:“怎么了?” “看你在窗边站了好久。”她抬手碰了碰他的脸,觉得果然微凉,“天挺冷的,别这么吹着。若心里不舒服,你跟我说说?” “我没事。”孟君淮先不在意地一笑,被她带着责怪一扫,又敛去了笑容。 须臾之后,他也叹了口气:“你让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让我自己静静吧,你别担心。” 话音刚落,船身猛地一晃,接着似乎迅速慢了下来,片刻后彻底停了。 孟君淮看向门口,门口的杨恩禄则看向外头,喝问:“怎么回事啊!” 外面传来艄公的回话声:“杨公公,前头的商船多,一停下,河道满了,咱也不得不停。” 杨恩禄一蹙眉,心说这艄公不会回话,只得自己走上前去。 他压了音又问:“你小点声,别扯着嗓子嚷嚷。我问你,商船怎的好端端地停了?” “哎……公公恕罪。”那艄公作揖道,“说是前面有官兵设了卡,过往船只要挨个搜查,所以过得慢。” 杨恩禄便往前瞧了瞧,遥望见码头上 似乎确有官兵模样的人走动,便回船舱中向孟君淮禀话。 孟君淮听罢只觉得蹊跷:“好端端的,为什么设卡?” 杨恩禄答说不知,立刻着侍卫去打探,片刻后侍卫折了回来,禀说:“听闻是广信王下榻于此,怕有人乘水路行凶,故而盘查。” “广信王?”孟君淮面色骤冷。 这便是三个异姓藩王之一,封地远在边关。此前未听朝中下旨传召,这会儿人都到了这儿了,说没鬼他都不信。 孟君淮便道:“先不赶路了,递帖子过去,本王会会他。” “君淮。”玉引唤住他,“还是先回京吧。广信王手里有兵权,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君淮沉吟着,摇了摇头:“这会儿不能让他觉得连皇子都绕着他走,我得见他,你在船上等我。” 他说罢,就着人吩咐艄公将船靠岸,玉引平心静气,为他多准备了两身衣服。常服有,为隆重些的宴席而备的也有。 谁知他们见了面要如何互相给下马威?准备得做全。 小半刻后,孟君淮带人下了船。 几个近身伺候的宦官自然跟着,杨恩禄又招呼了部分侍卫随同。孟君淮抬手一制止,问他:“府中护军咱带了多少出来?” “有一千人。”杨恩禄回道,又主动说,“下奴命五百人同去,爷您看够不够?” “太多了。”孟君淮摇头,看了眼身后颇具气势的船,长长地定了口气,“带五十人跟我走,剩下的守着王妃。再有,让船到河中央去等着,别在岸边,不安全。” “爷……”杨恩禄听着这人数心惊胆寒,想劝他改个口,孟君淮的目光冷冷地睇了过来:“王妃若有个闪失,我把你扔河里喂鱼。” “……”杨恩禄又心惊胆寒了一回,劝语噎在口里。下意识地再一瞧孟君淮的神色,就彻底把话咽了回去。 他心说我这不是怕您出事吗?我还好心没好报啊! 第93章 大事 孟君淮着人就近包了个酒楼住下,傍晚时接到回帖,说广信王备了酒菜给他接风,邀他一叙。 孟君淮看着帖子轻笑:“接风?这又不是他的封地,轮的着他来给本王接风。” 他便也没拐弯抹角,直接再回帖说这地方他熟得很,接风就不必了,改日一叙即可。半个时辰后,再度接到广信王的帖,道不必改日,能今日一叙最好。 孟君淮拿捏着其中情绪,觉出广信王比他更急于见这一面。 他便道:“那就邀他来这酒楼。跟他说这是个好地方,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这封帖子很快递到了广信王手上,广信王年近半百了,经年累月的领兵生涯让他生得壮实彪悍。结果帖子一瞧,广信王就嗤笑出来,问手下:“这逸郡王今年多大岁数?” 手下掐指一算:“逸郡王行六,现下……二十四五吧。” “年纪轻轻的,口气倒不小。尽‘地主之谊’?倒好像这是他的封地似的。”广信王手上将帖子一合,信手丢到案上,心里头却有点意味难言起来。 他早已听说皇上昏聩,还道底下这些皇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现下看来,真才实学怎么样尚不知道,但该有的气势和分寸倒还都是有的。 这里确实不是逸郡王的封地,但现在天下都姓孟,他这个异姓藩王到了这里,碰上了孟姓的龙子凤孙,可不是该那边尽地主之谊么? 广信王便也没再在去处上多做计较,着人备了马,直奔孟君淮在帖中所提的酒楼而去。 华灯初上,酒楼中的宴席已备好。在广信王走进大门时,孟君淮拱手迎上前去:“广信王,许久不见。” “那是,我上回见你时,你还没到皇上的腰呢!”广信王仍是从话中压了他一头,孟君淮未显愠色,又笑了笑:“是啊,在下一年年的长到现下这般,却不曾在过年时在太和殿见过广信王。” 言外之意,是指广信王过年都不入宫觐见,大不敬。 广信王稍稍一滞,有笑起来:“唉,岁数渐长,身子不济了。封地又在边关,胡人虎视眈眈的,我哪儿敢走啊!” 这就算在这一回合里认了下风,孟君淮和煦一笑,二人落座。 酒过三巡,孟君淮睇着广信王道:“胡人虎视眈眈,您怎么现下得空到这江南来了?是有事要进京?” “唉,是啊。”广信王做苦恼状一拍桌子,“您是不知道,近来 这胡人备了新兵器换了新战马,打起来愈加凶猛了。我啊,想进京求皇上增加些军饷,咱也招招兵,免得真打起来吃亏不是?” 广信王边说还便向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一副很忠心的样子。 孟君淮的酒盅凑在口边,深吸了一口酒气,而后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他笑道:“是,未雨绸缪,这道理没错。” 船上,谢玉引正强定心神等着孟君淮回来。 他为安全起见让人把船开到河上时她并未多想什么,直到她去船舱外透气,见外面、及前后两艘船上的护卫人数似乎都无明显减少,才赶忙叫了赵成瑞来问:“王爷没带护卫去吗?” 赵成瑞躬身答说:“带了。不过王爷说怕您出事,就让带了五十人。” “五十人怎么够?!”她惊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晕过去,定了定神,又道,“赶紧再派人去,起码再拨二百过去。广信王是多大来头你们也知道,王爷这么吩咐你们也不知道劝?!” 赵成瑞躬着身,没敢提王爷威胁说要把杨公公扔下去喂鱼的事,只赔笑说:“娘子息怒,这……这咱再派人过去,也不知去哪儿找王爷啊?总不能把各处酒楼都搜一遍。阵仗那么大,或许反让广信王不安。” 玉引便没了法子,只能按下一口气静等着。她思量着,如若天明时孟君淮仍不回来,她就只好下令搜查全城了。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眼看着天色一分分地全黑,眼看着星光一点比一点璀璨,眼看着月色逐渐分明。她的心跳随着这天色变化愈渐加快,只觉时间过得十分漫长,自以为肯定过了大半夜了,叫来珊瑚一问,其实也才刚过一个多时辰。 “着人去城里问问吧。若打听到他在哪儿,还是加派护军过去。”玉引锁着眉道。 她不住地劝自己应是不会出事,道他堂堂一个皇子,不可能被一个异姓藩王就这样害了,但心里还是不安生。 万一他出点事……那可怎么办呢? 她居然不由自主地往那种可怕的方向想了下去,然后顺着想到,孩子们都还小,东厂势力又大。他们之前明里暗里得罪过东厂很多次了,如若他此时出了事,东厂必定不会让府里好过。 不会的不会的…… 玉引坐在榻边摇摇头,跟自己说才不会那么惨。再怎么说,她这边还有谢家、宫里还有定妃,和婧兰婧也都已有了郡主的爵位。东厂就算能找府里的麻烦,也不敢闹得太过。 她边想边焦灼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为府里瞎担心的念头平息了,冷不丁地又窜进来一个新的念头:如若他出了事,她怎么办呢? 玉引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是那么一个胡思而来的念头而已,短暂到只有一岔,却逼得她差点哭出来。 玉引顿住步子又摇摇头,缓了缓眼眶的酸涩,拍拍额头暗骂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 心里乱成这般,真是先前十年的佛都白修了。 可这似乎也没什么用,她依旧思绪乱如麻,依旧心跳得像是鼓点,依旧没法就此安然入睡。 是以孟君淮走到船舱门口时,就见她踱来踱去的,像是遇到了什么亘古无解的难题。 珊瑚看到他要见礼,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安静,又看了看玉引,欣喜于她这样担忧,又觉得很对不住她。 他方才乘小舟过来时遇到她差过去的人了,大致一问,就知她肯定担心了一晚上。若不然,不会这个时候突然决定派护军去找他。 孟君淮往前迈了一步,靴子踏得甲板一响。 他撤回脚,想了想,脱了靴子再度走进去。 珊瑚一脸讶异,又不敢吭声:王爷……? 孟君淮再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依旧不让她说话。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还溜着边,走了好几步她都没发觉。 玉引正全神贯注地为他担心着,蓦然意识到屋里进了个人时,惊得猛吸了口凉气! 她惊然瞪向他,他脚下一停。 “……”她望着他一时没回过神,他也看看她,一笑:“打扰你……入定了?” 他又拿她开玩笑! 玉引生气的同时,满心的担忧烟消云散,她蹙了蹙眉,跑过去就撞进他怀里,说的话却并不中听:“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睡了!” “啧,口是心非啊师太。”他低笑着将她一揽,颔首吻了吻她,“别瞎担心,我就是去和广信王用个膳,看你把自己吓的。” 是是是,她怕得多余! 玉引生气他这样说,但顿时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心特别可笑。她在他怀里又靠了一会儿,站直身看看他:“顺利吗?广信王有什么不轨的意图没有?” “嗯……有。”孟君淮一哂,“他这个时候出现在江南,我说他在心无旁骛地游山玩水,你信吗?” 不信。 但他没继续说,打了个哈欠道:“先睡吧,明早再告诉你别的。” 玉引点点头,松下心弦后也觉得困得很。 她垂首揉揉眼睛,孟君淮信手一抚她额头,手却顿住:“玉引?” “嗯?”玉引抬起头看他,“怎么了?” “这么烫……你受凉了?”他手离开她的额头,又一触自己的额头,旋即叫来杨恩禄,“叫大夫来,王妃病了!” “不可能,我可小心了,一点凉都没受。”玉引边说边径自一抚额头,却觉自己的手很凉,又或是因额上烫得厉害。 还真是病了? 她有点迷茫地看看他,孟君淮眉头轻蹙,伸手一抱她,走向床榻:“我们才分开了不到两个时辰,你就把自己弄病了?” 她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玉引想解释一下,他把她放到榻上又抚了抚她的额头,遂说:“你不会是被我的事吓得吧?” “……”玉引自己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喟,转过头:“先不赶路了,等王妃养好病再说。广信王的事,你派人速速入京禀一句。” “是。”杨恩禄拱手应下,往后退了两步,又停住脚,“爷,是禀乾清宫……还是禀谨亲王?” 这问题激得孟君淮悚然一惊。 少顷,他的心神定下来,淡声道:“禀谨亲王。” 父皇病重,身侧宦官的权力难免会更大,禀乾清宫,便等于禀给了东厂。 此时不是愚忠愚孝的时候。 “还是快些回京的好。”躺在榻上的玉引道,“就是我养病,你也最好赶紧赶回去。” 孟君淮看向她轻哂:“行了,我有分寸。你身子康健是咱们逸郡王府的头等大事,别的都往后放。” 谢玉引听着他半开玩笑的话撇撇嘴,继而手脚一伸摊成了个“大”字:“那我们分开睡。你身子康健,也是咱逸郡王府的头等大事。” 第94章 立嫡 经随来的大夫诊过后,玉引喝了药沉沉入睡。孟君淮在隔壁的房中躺了两刻仍睡不着,便还是回到了她屋里,仍是一起睡了。 结果到了半夜,玉引烧得厉害了。 她似乎被梦魇住,皱着眉头呢喃不止。孟君淮听不清,叫她也叫不醒,眼看她在梦中愈发激动,他忙一喝:“叫大夫来!” 大夫被杨恩禄从床上拎起来后再度匆匆赶来。这回,他给玉引施了针,玉引渐渐平静下去,片刻功夫后,呼吸归于平稳。 “这怎么回事?”孟君淮略松了口气。 大夫答说:“王妃这回生病是受惊所致,加上连日游玩又有些累,是以成了山倒之势。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心,让王妃好生休养些时日便是了,不会有什么大碍。” 受惊所致? 孟君淮心下微颤,挥手让大夫退下后,躺回榻上。他侧支着头看了玉引一会儿,禁不住地笑出声来。 他一度觉得,谢玉引必定是全天下最心如止水的人了。任他有多大的火气,她都能面容平静地继续说她想说的,还能让他看着她就发不出火来。 可现下他去跟广信王吃顿饭,她便这样把自己吓病了?还病得这样厉害,也不知道她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小尼姑你外强中干啊?”他衔着笑按一按她的脸,她也没什么反应。他又捏她的鼻子,她憋了好一会儿,启唇出了口气。 “哈。”孟君淮笑了一声,不再继续折腾她。他盖好被子,照例将她圈进怀中,如旧阖眼入睡。 她一贯睡觉极不老实,但没有那一夜让他睡得这样不踏实。 孟君淮直到晨光熹微时才算睡实在,约莫半个时辰后,玉引打着哈欠睁了眼。 她觉得身上舒服了些,但定睛一看她就傻了——昨晚不是说好分开睡的吗?而且她看着他去了旁边的卧房啊! 她想问个明白又不想搅他睡觉,就瞪着一双眼睛一声不吭地看他。 瞪着瞪着,她觉得眼睛累了。 玉引翻了个身又往他怀里靠了靠,打着他琢磨:你是担心我才睡过来的吗? 八成是吧……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她想得自己心里甜滋滋的,没忍住撑起了身,薄唇在他侧颊上“叭”地一落。 “……”孟君淮醒过来,眼皮刚抬起了条缝就看见她的一双笑眼。他迷糊道,“醒了?” “嗯。”玉引应了一声,不好意思道,“吵醒你啦,我不小心的。” “没事。”孟君淮缓了缓神,清醒了几分,又问她,“感觉好些了?” 玉引又“嗯”了一声,他手臂揽住她:“那我再睡会儿。” 玉引在他怀里眨眨眼,睫毛划得他脖子微痒。 孟君淮又睁眼看看她:“你要不要先起来用膳?” “不饿。”她往他胸口一埋,“我再躺一会儿。” 二人便又一起睡过去。屏风那边,听到响动正要带人服侍盥洗的杨恩禄抬手止住了手下的脚步,他倾身瞧了瞧,心下一哂,暗说真不错啊。 宫中,乾清宫里终于燃明了灯火。 乾清宫的二层是用作寝殿的地方,但其实,这地方住起来并不舒服。寝殿四周围都没个窗户,不通风不透气,如若不是皇帝近来身子都不好,不想去后宫,是不会宿在这里的。 而便是现在,御医也说过建议皇帝挪去乾清宫西边的养心殿居住,说这里不利于养病。但也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就要守着这里,不愿意挪出去。 于是便只好靠宫人扇着扇子通风,幔帐外随时有几十个宫人一刻不停地扇着,这才让这一方空气污浊的地方舒适了些。 眼下皇帝起了身,执扇的宫人跪了满地。 皇帝在寝殿中踱了个来回,略缓过些劲儿,便看向魏玉林:“朕有些时日没露脸了,都谁来觐见过?” 魏玉林毕恭毕敬地躬着身:“这个……今天有户部尚书张大人、吏部侍郎刘大人,还有鸿胪寺的……” “朕问的不是这个。”皇帝不耐地摆摆手,“朕的儿子们呢?这些日子,都谁来过?” “哦……”魏玉林如旧躬着身,“善亲王殿下日日都来,勤勉着呢。只是,您身子不济,下奴不敢叫他进来。” 皇帝点点头,神色间有几许欣慰,转而又问:“那谨亲王呢?” “谨亲王……”魏玉林面上的为难一闪而过,转而又为谨亲王打了个圆场,“听说谨亲王近来一直在京里忙着,想是抽不开身才不得空过来。不过您放宽心,想来各位殿下都是孝顺的。” 皇帝神色微冷,静默片刻后道了句“朕知道”,接着又说:“老十现下在宫中吗?” “啊……在!”魏玉林立刻道,“不过善亲王是一早进的宫,候到晌午的时候,下奴怕他这样干等 着累坏了,便说让他先去御花园走走,说等皇上醒了再去请他,所以现下……” 皇帝并无愠色:“你做的没错。去叫他过来吧,也不必急,就说过来陪朕喝杯茶,叙一叙。” “是。”魏玉林一欠身,当即退了下去。他将身子躬得很低,做足了一副卑微状。 但到了乾清宫的一层,他就直起了身板儿。前来递茶的小宦官堆着笑道了句“九千岁”,魏玉林受用地“嗯”了一声,啜着茶瞧了眼殿外的身影:“谨亲王还等着呐?” “是,一直等着。”小宦官如实道。 魏玉林一声冷笑:“你去告诉他,皇上起身喝了碗药就又睡过去了,今天必不得空见他。” “是。”小宦官当即去照办,魏玉林静静看着,眼瞅着谨亲王在殿门口磕了个头离开,就又叫来了另一个手下:“你速去善亲王府,让善亲王赶紧进宫来,皇上传他喝茶。” “是。”那宦官一应也当即要走,魏玉林拉住他又叮嘱了一句:“告诉善亲王,他连日来都在乾清宫外候着来着,一日都没停歇,现下是刚从御花园折回来。” “哎,是,您放心!”那宦官连连作揖,出了乾清宫立刻叫人去备马,自己脚下也半点不停地往宫外跑。 不远处,谨亲王冷睇着这道身影不语。 他心底冷笑涟涟。呵,魏玉林真道他不知其中诡计,真道他不知他们是怎么蒙蔽圣听的? 其实,只不过是现下没有必要戳穿魏玉林而已。 只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诡计。 魏玉林在做的,是在父皇面前一力捧起他的这位好十弟;而他日复一日地候在乾清宫前,为的则是让满朝都看见他至忠至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若父皇突然驾崩,他与十弟之间必有一争。 而这一争对他们任何一方来说,都输不起。 踏出宫门,谨亲王见身边的宦官迎了上来:“爷。” “什么事?”他接过宦官递过来的信,那宦官禀道:“逸郡王殿下着人来禀说……在江南见到了广信王。” “广信王?”谨亲王皱眉,拆开信边看具体如何边又问,“他何时回京?” 宦官回说:“大概还得过几天,听说逸郡王妃在半道突然病了。” “呵,这六弟。”谨亲王笑起来,摇一摇头,告诉他,“他若回来也不必催他来见,让他得空 时来一趟便是了。” 又过了小半个月,逸郡王才终于赶回京中。逸郡王府各处都小小地热闹了一阵,尤氏领着人打理好各处,自己也换了身新做的鲜亮的衣服,打算好好的设宴相迎。 晌午时,她却见正院的赵成瑞独自进了院,禀话说:“殿下说让您不必多忙,他和王妃要先去清苑看看两位郡主和小公子,过两天再回来。” 一刹那间,尤氏心里前所未有地空寂。 她觉得自己虽然置身王府,却好像被整个王府隔绝在了外头。更可怕的,是连她的孩子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侧妃?”听到赵成瑞的唤声,她才回过神。赵成瑞欠着身又说了一遍她方才没听清的话,“殿下吩咐,若您这儿方便,便让下奴将大公子和二公子带过去先与他见见……” “不!”尤氏几是下意识地拒绝,眼见赵成瑞的面色微白,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过激。 定了定神,她的口吻缓和下来:“不了吧。天冷了,阿礼和阿祺都还小,折腾这一趟容易受凉。” 赵成瑞便也没多劝,应说:“是,那下奴就回去复命了,下奴告退。” 待得赵成瑞退出院外,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孩子的父亲想见他们,但她回绝了他? 尤氏略有些慌,继而又对自己说,她这样是对的。 他们与父亲亲近无妨,但是,她不能让他们独自去见王妃,不能让他们这样与正院亲近。 只有让他们自小分清亲疏,来日承继爵位之后,他们才会更多的站在她这一边。否则他们会理所当然地以嫡母为尊,那么她到时候便仍要居于王妃之下。 清苑,赵成瑞进屋禀话时,孟君淮正躺在榻上,笑看着阿祚阿祐并排趴在他身上耍赖。 玉引则被阿狸缠住了脚步,阿狸在她脚踝边蹭来蹭去地表达想念,轰都轰不走。 和婧在床边叉着腰骂两个弟弟:“你们两个小骗子!还说不记得父王母妃长什么样,你们明明就记得!” 兄弟俩嘬着手指互相看着傻笑。其实他们没骗姐姐,先前他们确实不记得爹娘长什么样子了,只是在爹娘走近院子的时候……他们又很奇怪地认出来了! 听赵成瑞的禀话说阿礼阿祺不便过来,玉引略显遗憾:“带了那么多好玩的回来,还想孩子们一起玩玩呢。” “待回府再说吧。”孟君淮道, 他一侧身将嬉笑的小哥俩翻到榻上,坐起身道,“我明天先去见大哥一趟,你安心陪陪孩子。” “好。”玉引应下,见他伸手,便迈过阿狸走到他面前。 孟君淮握住她的手:“近来京里不太平,我想着……若大哥不反对,我便先向父皇请个旨,立阿祚为世子吧。” “世子?!”玉引一讶,“太早了吧,他还这么小。” “情况特殊,先立好踏实。”孟君淮一喟,“你也不必太紧张,如若大哥觉得现下不宜提这事,就缓缓再说。” 玉引在他沉肃分明的面色中滞住。 她并不惊讶阿祚被立为世子。孟君淮想挑阿礼或阿祺做世子固然也可以,但阿祚身为嫡出的男孩里最大的一个,不论德行如何,被立为世子都是合理的。 她只是从不曾听说过哪个王府在孩子还这么小的时候就立世子的。 “京里的事……很糟糕吗?”玉引蹙着眉头问他。 孟君淮拉她坐到身旁,斟酌了一会儿,道:“糟糕也说不上,只是能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万一我有什么不妥,怎么也得给你和孩子们留个出路。” 言罢他一抬眼,便见她薄唇都发起了抖。 他失声一笑,生怕再吓坏她般的温声道:“别怕,我就是提前做个准备,暂且还没见着什么险事。” 第95章 渐起 翌日,谨亲王府。 堂屋里的炭炉氤氲出热气,房门关着,片刻工夫屋里便暖融融的了。 二人手边的茶盏里也都冒着热气,但谁都没喝,只顾着说话。 听孟君淮说要给府中嫡子请封,谨亲王直一怔:“我记得你府里那两个小的,现下刚满两岁?” “是,过了年算三岁。”孟君淮颔首道,“所以我没有直接上折子,想问问大哥,这事合不合适?” 谨亲王琢磨了一会儿,一哂:“你是单纯想为府里求个安稳,还是跑我这儿表态来了?” “当然是为府里……”孟君淮说到一半滞住,“大哥您以为我是来您这儿做戏以示自己支持立嫡的吗?” 谨亲王又一笑,睇着他没说话。孟君淮怔了怔自己反应过来:“大哥这么想,旁人也会这么想?” “你说呢?”谨亲王道。 孟君淮神色微震。 “所以啊,这事不合适,不论你想的是哪一样,都不合适。”谨亲王站起身,在堂屋里踱着步缓缓道,“现下满朝都还无人提及选立储君的事。头一个提起来的,便是出头鸟,旁人赞同与否都难免有人说他这般是诅咒圣体、动摇国本。官员来当这出头鸟也就罢了,大家做足一场戏,骂几句便算了事,但咱兄弟里若有人跳出来,则正好让东厂拿住话柄。” 谨亲王长声一叹:“到时东厂会顺势说我结党营私,或许还会趁热打铁先灭了你了事。你说你是能帮上我,还是能给府里求到什么?” 都不能。 所以这事并不合适。 孟君淮心下便将此事暂且放了下来,想了想,又说:“可话说回来,立储的事还是早些有人提好。您看父皇这身子……”他摇一摇头,“若迟迟没人提,到了那一日,可就不好办了。既然咱们兄弟不提,大哥您看是不是能找旁人提一提?” “不急。”谨亲王却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他沉吟着一笑,“且看看那一边找不找人提,若提,自有提的办法。但若他们彻底不提,我倒觉得更好。” 孟君淮锁眉:“大哥什么意思?” 谨亲王道:“一旦真要立储,以现在的情势,我和十弟谁输谁赢是不好说的。旨意又是从乾清宫出,中间还要经魏玉林,谁能保证没有猫腻?可若根本就未立储君,那便不一样了。你自己想想,若你不是我弟弟,而是文武大臣中的一个,或是寻常百姓,你觉得 谁该继位?” “那自然该是大哥。”孟君淮答完,恍然大悟。 十弟可以用几年时间在父皇面前博好感、可以跟东厂狼狈为奸,但在朝中,还是谨亲王的威望更高。至于在百姓眼里那更不必提,百姓多是不知道朝中之事的,他们认的多半只是最常见的一个理儿,比如立嫡、比如立长,再比如,他们会觉得皇长子做亲王的年头比皇十子长多了,怎么也轮不着皇十子当皇帝。 怪不得大哥一点都不急。他们都觉得十弟来势汹汹,却忘了大哥手里的筹码也尚还不少。 “你不用这么担心,该怎么过年便怎么过年吧。”谨亲王一笑,“情势如此,东厂必会极力助十弟上位。但至于是先立储、还是直接推他登基,尚还不知。无论是哪一样,我们都不能先乱了阵脚,我们要等的是最后一搏,不能让自己先死在那一搏前。” 孟君淮因谨亲王的这番话定下心神。细品起来,又能觉出谨亲王的轻松里,其实也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确是一场孤注一掷的争斗,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输的那一方绝没有好果子吃。无论他们此刻的态度是沉郁还是潇洒,都不妨碍他们清楚这一点。 转眼间便到了年关。 在孟君淮记忆里,没有哪个年过得像今年这样凄清。刚入腊月时皇后就下了旨,说皇上圣体欠安,不宜大贺,前朝后宫的宫宴便都取消了。 于是这一次的除夕格外清闲,孟君淮用过早膳在廊下静立了会儿,竟觉清闲得无所适从。 和婧在屋里陪玉引串着压岁钱的钱串子,看了父王好几次,都没见父王动过一下,忍不住问玉引:“父王不高兴?” “你皇爷爷病了,你父王担心他。”玉引答道。 “那我去让阿祚和阿祐不要烦父王?”和婧小声道。 她觉得阿祚阿祐可可爱了,但是若烦心的时候被他们缠着……则真的很烦! “你别管。”玉引一点她的额头,“你们多跟父王说说说话也好,让他想想别的。” “哦……”和婧又串好一串铜钱,打了个结,说,“那我帮母妃串完,叫父王陪我喂阿狸!” 门外,孟君淮的目光定在了在侧边厢房里追打的兄弟俩身上。 很多年前他们一众兄弟也是这样在宫里打打闹闹的,常是打急了闹哭一两个才停手,然后经常一回头便见父皇在不远处看着。 那时父皇对他们都很好,有时会板着脸说他们,但不曾对哪一个真正生过气。他还记得他有一回失手一推,把八弟推得撞在柱子上,额头磕青了一块,于是八弟气鼓鼓地去告状。 父皇就训他说:“老六你没个当哥哥的样子!殿门口站着去!” 那天觐见的人还特别多,他觉得自己被文武百官围观了个遍,特别没面子,后来就装病在永宁宫里闷了好多天不肯出来,尤其赌着气不肯来向父皇问安。 最后被父皇发现了端倪,父皇说他岁数不大脾气不小,然后赏了他一匹马,跟他说日后再要赌气,就策马狂奔去,别闷在屋里,那样越闷越难受。 时隔好几年他才知道那是刚进贡来的汗血宝马,难得一见。后来,他也确实骑着那匹马宣泄了好多次心内的火气。 “唉。”孟君淮怅然一叹,提步走向阿祚阿祐的房间。 “爹!”阿祐看到他就跑过来要他抱,他蹲下|身,把两个孩子一起揽到跟前:“你们打归打,不许记仇。” “嗯?”阿祚歪头望着他,“什么叫‘记仇’?” “……嗤。”孟君淮自嘲一笑。 现下跟他们说这个,确实还太早。 他又道:“有不高兴的事,要及时跟父王说。谁也不能拦你们,若有人拦,你们也要及时告诉父王,知道吗?” “嗯!”阿祚点头,想了想又皱眉,“但也没有人会拦我们呀?” 孟君淮:“……” 罢了,现在跟他们说这个,同样太早。 年关过去,天气转暖得却很慢。 孟君淮提前跟玉引打了招呼,跟她说他近来要时常进宫,不论有没有东厂在中间搀和,他都想尽力多见见父皇。 “又不能陪着你和孩子们了。”他说这话时颇有些歉意,玉引忙道:“没事,应该的。你放心去,府里有我。” 打那日之后,二人见面的时间果然一下子就少了。 他几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就离开、天全黑才回来。回来后却也不来正院,只在前宅自己歇着。 玉引叫杨恩禄过来细问过几次,杨恩禄都苦着脸回说从来没进去过乾清宫的大门,每次都是在外面,一等便是一天。 “不止咱们爷,其他各位爷也大多是这样。”杨恩禄说着都直叹气,“反倒是不怎么见得着善亲王的面,下奴听说,善亲王那儿都是 东厂的人专程去请,不必他等着,但他能随时进乾清宫。” “咱不管善亲王的事。”玉引神情沉肃,“你只照顾好王爷就行了。现下天还凉着,王爷一等一整日,我才不信东厂那帮人能给他们备好吃喝!” 杨恩禄垂首不言。 王妃说得确实一点错都没有。东厂那帮孙子……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宦官,但他都想骂他们是孙子! 他们真就能往殿里一杵,视外面的各位殿下为无物。别说备好吃喝了,就是茶都不带往外端的,但这事还难以解决——入宫觐见的人,总不能还自备口粮吧?他都想得到,若各位殿下备着膳进去,魏玉林准定立刻就去皇上耳边嚼舌根,说他们不孝。 所以这事,难办呐! 杨恩禄便将这些细节连同自己的想法一起对谢玉引说了,玉引深吸了口气:“这样不行。且不说咱们王爷怎么样吧,底下好几个没封爵的皇子年纪都还小呢,这么一日日的熬哪儿熬得住?再一个个熬出个好歹,可就真合了东厂的意了。” 可让他们不去也是不行的,一方面是他们自己的孝心,另一方面,现下满朝也都瞧着,只怕是谁也不敢擅自不去。 玉引斟酌了一会儿,起了个念头。 她叫来赵成瑞:“你去我家里递个信儿,就说我有急事,明天回家,请家里有命妇身份的女眷明日务必在家等我。” “是。”赵成瑞应下就退了出去,杨恩禄怔怔:“王妃?” 玉引冷着脸,黛眉微挑:“我谢家想歇歇,怎么就这么难呢?百余年前收拾东厂就是谢家出力,如今还是?” 她风轻云淡的口吻里隐有几分不满和厌倦,二者间漫出的孤傲,却震得屋中下人头都不敢抬。 第96章 谢 翌日,谢家在一片忙碌之后,归于别样的安寂。 玉引搭着珊瑚的手走下马车时,抬眸便见府门前一众女眷神情谨肃,人人皆礼服齐整,她怔了怔,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放话说是有急事、要见家里的所有命妇,这和她平日省亲便是不一样的。平日省亲她还可随便些、还可对长辈们行个家里,但现下,端然人人都是将公事放在了前头,不是论私家辈分的时候。 公私分明,谢家的家风素来如此。玉引虽因自己一句话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而有些愧疚,不过多时却也缓了过来。 她踏进大门,一众命妇才随着她一道进去。 “王妃。”大伯母方氏凑近了两步,在她身边耳语道,“家里的命妇全在这儿了,嫁出去、而有命妇位份的,也全请了回来。只是您说的急,不再京里的便没有办法。若需要她们来,稍后我再递个话。” 玉引颔首:“不必,够了。” 众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堂屋,落了座,连玉引也有些惊诧于自家的兴旺。 在座的许多人,她都是不熟悉、甚至不认识的,众人又抛开辈分,只依命妇封位而坐,玉引定睛看看,自己左右两侧离得最近的人,她都不识得。 “两位是……”她蹙蹙眉头,母亲邱氏上前介绍道:“左边这一位算来是你的堂妹,从前不住京城。前年奉旨嫁进了严郡王府,如今也是郡王妃。” “原来都是进了宗亲王府?早该多走动走动。”玉引说着一哂,见严郡王妃起身施礼,便还了个平礼。 严郡王妃忙道:“不敢当。” 其实严格算来,严郡王妃与她这逸郡王妃,并不是对等的关系。 逸郡王是当今天子的儿子,不说日后前程如何,至少目下是京里炙手可热的宗亲。而这严郡王则是皇家旁系,因为本朝爵位世袭罔替才得以延续下来的郡王位子。 是以除却爵位一样以外,两个府在京里并无可相提并论之处。若不然,这郡王妃也轮不着谢家旁系的女儿去做。 二人坐回去,邱氏又介绍右边那位:“这位……是现下的径国公夫人。” 玉引浅怔,隐觉出母亲似乎隐去了什么不便直说的话,她看向径国公夫人,径国公夫人福身见礼时却自己大大方方地说了:“妾身原是嫁与了禄安侯,然则成婚不足一年,禄安侯暴病而逝,新承爵的径国公上门求娶,家中才又将妾身许给了径国公 。” 她轻描淡写地说罢,颔首而笑:“见过逸郡王妃,王妃万福。” 玉引听罢她的话,蓦然对自家的本事又添了两分信任。 她正正色,朗声道:“天气尚寒来此一聚,辛苦诸位了,但今儿要说的是个大事。” 她语中一顿,深吸了口气:“圣上病重,奸宦当道,各位想必有所耳闻。目下各位殿下日日去宫中觐见,却被魏玉林搅得难见圣颜,更无力阻挡魏玉林在圣驾跟前信口雌黄。这其中,有贤名远播的谨亲王,也有我的夫君,逸郡王。” 玉引说着垂下了眼帘,眼底隐现了几分落寞:“我和几个孩子已经多日没见过他了,他怕我担心,不肯同我多说,更怕伤及无辜从未动过向谢家求援的心思。可于我而言,谢家数代忠良,从不是苟且偷生之辈,故而今日来与各位一叙。我只想知道,当今朝堂黑白颠倒乌烟瘴气,我谢家管是不管?” 言罢,屋中倏然一静。 玉引看向大伯母方氏,方氏缓了一息:“王妃的意思我们明白,只是谢家已退隐朝堂二十年有余。虽仍有青壮入仕,但已不比昔年在朝中一呼百应之时。王妃想让谢家插手容易,作用如何却不好说。” “大伯母说的是。”玉引目光微移,将屋中众人尽收眼底,“近年来家中实权是少了,但我谢家在这四九城里跺一跺脚,宫中也还是要跟着颤一颤的吧!” “玉引……”邱氏忙要制止她的话,玉引借着一口气说下去:“我说错了吗,母亲?谢家承公、侯、伯三等爵位者加起来有多少?命妇又有多少?谢家的女儿说一句到了嫁龄,便有数位宗室贵族门外求娶;谢家的男儿及冠之时,宫中总会看一看有没有适龄的公主、郡主可以结个亲。这些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又何苦自欺欺人拿退隐朝堂说事?如今天下大乱只在一朝一夕之间,可是我们寻个借口便能袖手旁观的时候?” 堂屋中又一阵安寂,须臾,径国公夫人轻道:“我觉得王妃说的是对的。” 玉引朝她一颔首,侧旁的方氏长声一喟:“王妃说的是对的。” 玉引看过去,方氏正了正色,看向众人:“你们若无人反对,待我与家主商量过后,我们便循王妃的意思办了。” 再度稍稍静了一瞬,众人齐齐一福:“谨遵王妃吩咐。” 玉引心中一阵狂喜,面色平静如常:“多谢。” 两日后。 乾清宫外 如旧人头攒动却安静得不正常。孟君淮在这种安静中沉默着,愈发觉得这样的安静令人心焦。 他已数不清自己已在这里白等了多少日了,没有一次能进殿去见到父皇。但是,他见不到不要紧,说破天也就是在孝心二字上留下缺憾,要紧的是皇长兄也见不着。 孟君淮想着,侧首看了看檐下的谨亲王,他终于走上前:“大哥……” “六弟。”谨亲王一哂,似乎很清楚他要说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安心等着。胜败……并不在于此。” 孟君淮无声一喟。 他也知道胜败并不在于此,只是这样明显的弱势,实在让人心里不安。 “大哥!”不远处乍闻一唤,二人一道看过去,行七的良郡王指着西南边道,“大哥您瞧那边!” 二人一道看过去的同时,旁的皇子也一齐循声看去。 众人便看见有数十人正从月华门往这边走来,个个皆髻朝服齐整,显是外命妇模样。 谨亲王起初没多想,只道是相熟的命妇同来觐见,便吩咐道:“我们避一避,不好和命妇见面。” 良郡王仔细瞧了瞧,却又说:“哎六哥……那是六嫂吧?” 孟君淮一凛,忙定睛看去。 走在最前头的可不是他家王妃么?再细瞧瞧,身后众人里有几个是他见过的,端然也都是谢家的命妇。 她们身边的婢子手里,还都拎着食盒一类的东西。 这哪出啊…… 孟君淮定定神,向谨亲王道:“您和兄弟们先去侧殿避一避?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谨亲王点头应了声“好”,旁人就都先行进了侧殿。 他走上前去,还有几步远时,玉引停下脚,一福:“殿下。” 孟君淮赶紧快走几步搀住她,轻问:“怎么回事?” 玉引低垂着眼帘道:“圣上抱恙多时,听闻皇后娘娘近来也欠安,我们谢家一众女眷便同来看看。”她说着一睇珊瑚手里的食盒,“有听说各位殿下在宫里整日整日的等,也没口东西吃,便顺道带了些吃的来。” “……”她说得再委婉,孟君淮听到这儿也听出了这是要跟东厂叫板。 他叫来杨恩禄,吩咐他带人帮忙往里呈东西,手上一握玉引的手腕:“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直走到西侧墙边的阴影下才 停住脚,孟君淮回过头刚想跟她说别做这样的险事,定睛却见她双眼红红的。 “玉引?”他微惊,捧住她的脸边给她擦眼泪边问,“怎么了?东厂给府里气受了?还是找谢家的麻烦了?” “没有……”玉引自己也抹了把眼泪,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抬眼望着他,“你都瘦了!” 这才二十多天而已,他就明显瘦了,她看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孟君淮怔然看了她一会儿后,嗤地笑出来:“别哭。”他仗着身在阴影里,便不顾不远处的外人,俯身在她脸上一亲,沾得嘴上咸咸的,“过了这阵子我多吃点,归你喂,你把我喂回来。” “嗯!”玉引很认真地点点头,忍住眼泪又道,“我回去就让他们把鸡鸭鱼肉都备齐,你好好补一补。” 乾清宫二楼的寝殿中,小宦官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九、九、九千……”魏玉林赶紧回身一捂他的嘴,把那个“岁”字摁了回去。 他低喝道:“你不要命了!” “……魏公公!”小宦官如梦初醒,抹了把冷汗,倒了好几口气儿,“出、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你慢慢说!”魏玉林边说边扫了一眼床帐,那小宦官忙将声音压低了些:“谢、谢家的命妇们来了,上上下下好几十位啊!说是来觐见的,还给各位殿下带了吃的!” “慌什么?让他们回去!”魏玉林嗤笑,话声刚落,床帐中传来带着睡意的声音:“魏玉林啊……” “哎,皇上!”魏玉林赶紧换上张笑脸上前去听命,皇帝缓了缓神:“他说什么?谢家人来了?” “是……”魏玉林一瞬间的慌张,很快镇定下来,“是谢家的命妇们,说是来见皇后娘娘的,不敢搅扰皇上。” “哦……咳。”皇帝咳了一声,咳音中带着病中的虚弱。他又喘了两口气,道,“朕也有日子没见过谢家人了,请他们家掌事的夫人进来见一见吧。” 顷刻间,魏玉林一头的冷汗。 皇帝未有察觉,兀自想了一想,又说:“老八的王妃,是不是也是谢家的女儿?” “啊……”魏玉林定下神,如实说,“是行六的逸郡王的王妃,是谢家的女儿。” “哦,对。是老六的王妃。”皇帝深缓了口气,“改日也叫进来见一见吧。正好,老十五到了娶亲的年纪,也问问谢家还有没有适龄的姑娘。” 言罢,却没听见回音。 “魏玉林?”皇帝喊了一声,魏玉林回过神:“是……那下奴着人去谢家问个话。” 他想就此将这话题绕过去,孰料皇帝又道:“直接请谢夫人上来,朕直接问问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97章 生疑 乾清宫西南边,玉引正跟孟君淮说着话,听得宦官来传她召见,心里隐隐一惊。 她原本没打算去面圣,先前众人商量的,也是掌事的大伯母一人独去,皇上突然召见让她一阵不安。 孟君淮也蹙了眉,挥手让那宦官退远,叮嘱玉引道:“你到了父皇跟前什么都别说,尤其别直指东厂的不是。” “这是收拾魏玉林绝好的机会。别的不说,单是告诉皇上他隐瞒一众皇子前来觐见的消息不报……” “这扳不倒他的。”孟君淮摇了摇头,“他侍君多年,父皇对他的信任比对我们这些当儿子的都多。你说这事,他自能寻借口推脱,除了打草惊蛇之外,别无它用。” 他们此前已经吃过这样的亏了。当时不做多想除掉了秉笔太监,结果却惹怒了魏玉林,这才有了之后几年的恶斗。 现下正在关键的关头上,每一步都要格外谨慎。 “你不能此时告魏玉林的状。”孟君淮神色沉肃,“你要知道,他或许是设好了圈套,正等着你告状的。” “好……”玉引一壁应下来一壁斟酌着。她知道孟君淮说的是有道理的,可这面圣的机会也实在来得不容易,让她什么都不做,她心里不服。 “我去了。”她朝孟君淮一颔首,他的手在她手上一握:“小心。” 乾清宫的大殿里,魏玉林站在香炉的阴影中打了个哈欠。 旁边的小宦官躬着身给他点好烟斗奉过去,赔笑请教:“九千岁,皇上不是说改天宣逸郡王妃进来吗?谢家又明摆着来者不善,您何必主动请郡王妃今天就来见?过几日,说不准皇上就忘了呢。” 魏玉林嘬了口烟,轻笑了一声:“这谢家若拿定主意要较劲,就不会只有今天这一出。我先把下马威给足了,让他们消停消停。” 他说着一指殿外越来越近的身影:“你瞧着,她们一会儿准得在皇上面前说我的不是,我今儿非让皇上开金口罚她们不可。” 他说罢拂尘一扬,这便换了一张笑脸,迎上前去:“下奴魏玉林见过王妃、见过谢夫人。” 玉引禁不住一怔,她可没想到这就轻轻松松地见到了魏玉林。她上下一打量眼前年过半百、身形微胖的宦官,抿唇而笑:“久仰。” 魏玉林衔着笑躬身,侧过身一引,请二人上楼。 玉引静静瞧着,她没从他的神色中寻出半分挑衅,但是,也寻不到 半缕惧色。 他当真能心平气和地让她们去面圣? 玉引心弦紧绷,她愈发觉得孟君淮该是对的,魏玉林或许真的是设好了套等她们往里跳。 可她仍想做点什么。 玉引和方氏很快到了二楼,隔着三道纱帐,二人施了大礼,里面传出一句有些疲乏的“赐坐”,便有宦官给二人添了绣墩。 稍稍安静了一会儿,皇帝便先寻了话来问。问的是谢家的家事,便都是方氏在答,玉引得以静神细思与魏玉林的纠葛。 “逸郡王妃。”皇帝突然一唤,玉引微怔,赶忙起身:“皇上。” “坐下吧。”皇帝道,玉引坐回去,皇帝笑道,“你嫁给老六,有几年了吧?” “是。”玉引欠身回说,“今年是第五年了。” 皇帝深吸了口气:“跟朕说说,说说你们府里的事。” 玉引不自觉地睃了眼侍立在榻边的魏玉林,但隔着三道帘子,他又躬着身,什么也看不出来。 玉引斟字酌句道:“府里一切都好,两个小郡主承蒙圣恩,诸事顺遂,侧妃尤氏所生二子也都懂事得很。妾身两年多前生了一对双生子,现下慢慢长大了,天天在府里打打闹闹的,热闹得很。” “好,多子多福。”皇帝似乎很满意,笑了一声,嘱咐说,“常进宫看看你们的母后母妃,改日有空也让朕见见孩子们。” “是。”玉引颔首。皇帝又道:“还有什么趣事?说与朕听听。” “还有……”各样大事小情在玉引脑海中一划而过,直至其中一件在她脑海中一刺。 她蓦地吸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魏玉林,又循循地缓下气来。 “去年下旬的时候,逸郡王殿下带妾身去江南玩了一趟。”玉引的目光从魏玉林面上挪开,蕴起缓和的笑意,平静地说着家常,“我们去了苏州的拙政园、东园,还有寒山寺。妾身还是头一回往那边走,当真觉得有趣。” “苏州是个好地方。”皇帝饶有兴味地应了一句,玉引衔笑道:“是。回来时我们还见了广信王的人,将河道封起来逐个盘查,闹了好大的阵仗。我们王爷都吓了一跳,当时还赶紧给皇上送了封折子禀明事情……折子送出去后细一想,才知广信王八成也是去游玩而已,只是谨慎起见,才设卡盘查。” 她愈说笑意愈浓,轻轻松松的闲话家常口吻。话音初落,皇帝的口气却明显 一凛:“广信王?” 玉引气息稍定:“是啊,手握兵权的异姓藩王无故出现在江南,难免是有些吓人的,所以王爷才顾不得皇上的病,赶忙写了封折子禀事。直至后来我们回京不久,听闻广信王也到了京中,不曾有过异动,才算彻底安下心。” 一方寝殿中寂静无声。 须臾,皇帝语气有些生硬地问:“你是说……广信王到了京里,老六先前给朕写过折子?” “是啊。”玉引应话的口气无辜且理所当然,“广信王现在还在京里呢,不曾来觐见过吗?” “咳咳……”榻上,皇帝一阵猛咳,玉引静静坐着,看见几个宫人迅速上前搀扶他坐起来、又服侍他喝水,心里愈发平静。 “先退下吧,都退下。”皇帝隔着帘子看了看玉引和方氏,“朕不多留你们了……哦,谢夫人留意一下,谢家有没有适龄未嫁的姑娘,老十五该娶亲了,你们谢家如有合适的,最好。” “是,妾身遵旨。”方氏离座深深一福,恭敬应下。玉引随之一福,规规矩矩地告退。 她的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时,有意无意地侧头扫了一眼。魏玉林眼中的恨意隔着三道帘子都挡不住,如利刃一般,恨不得将她活剐。 玉引蔑然一笑,而后维持着这种笑意拾阶而下。踏出殿门,猛然强烈的阳光照得她一阵恍惚。 “玉引?”方氏一握她的手,玉引摇摇头:“我没事。伯母先去参见皇后娘娘吧,就说……就说我身子不适,改日再来谢罪。”她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孟君淮迎过来时她都没停,她伸手在他腕上一叩,拽着他一道往外去。 踏出月华门,玉引蓦然脱力。 孟君淮赶忙架住她,急问:“怎么了?!” 玉引瘫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虚弱中却笑出来:“没事,我想我办到了。” 她虚了一路,直至回了府,孟君淮才小心地问出了始末。 玉引如实告诉他,她在皇上心里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 她很清楚广信王的事孟君淮只告诉了谨亲王,并没有禀乾清宫,那封折子根本不存在。可是,她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皇上不会无端怀疑她说的是假话。 那么,找不到那封折子,这份怀疑就要有人来背了。 此事又和其他事情不一样。类似于皇子觐见而不得禀报之类的事都是小事,魏玉林可以推说自己不知道。 但手握兵权的藩王擅离封地则是一等一的大事,扣押相关奏章的罪名他根本背不起。 诚然,他可以说自己忙忘了、又或是折子被手下人弄丢了。但这样大的事,皇上必定会怀疑他为何不在收到奏章后立刻禀奏。 他也可以咬死了说根本不曾收到过那本奏章,用在路上弄丢了之类的理由搪塞……那玉引便赌,皇上仍会有一定的可能不信他。 毕竟,广信王入京的事,皇上也明显不知道。 魏玉林为什么没禀呢?她会这样想,皇上更会。 她十分清楚这种怀疑不足以直接除掉魏玉林,但是,只要皇上心底对魏玉林有一些不信任,皇子们的处境就不一样了。 孟君淮听罢有些惊异地深吸了口气:“欺君啊你……” 玉引一哂,回看过去:“只有你知道我欺君,你要告发我,让皇上治我的罪吗?” 孟君淮失笑,转而正色:“不敢,夫妻同林鸟,你被问罪我也没好果子吃。” 他说着沉吟了会儿,又道:“近来府里要多加防范,以免魏玉林伺机报复。” 于是在春末夏初的时候,府里前所未有都紧张了起来。每一顿饭、每一道菜都要经三次仔细查验,熏香、茶饮之类也都分外当心。这种紧张的气氛一蔓延,连孩子们都有所察觉了。 玉引便看到和婧拿着一根小银针在阿狸的鱼里戳来戳去,戳完之后抬头看看,又戳进两个弟弟的蛋羹里。 “……和婧。”玉引笑着一握她的手,“你试完阿狸的又试弟弟的,这蛋羹就不能吃啦!” “啊……”和婧一下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我没注意,我让厨房给弟弟重新做!” “没事,我看他们现下也顾不上吃。”玉引瞧瞧在院子里折腾的阿祚阿祐,拉着和婧的手坐到榻边,哄她说,“你不用这么紧张,现下确实有些不一般的事,这个母妃不瞒你,但父王母妃都很当心,你放心过日子就好!” “我也小心一点,不是更好吗?”和婧反问她,眨眨眼,又说,“夕珍说母妃是怕有人给我们下毒,我就怕阿狸和阿祚阿祐出事。我们一起小心,我保护他们!” 哎呀和婧你真好…… 玉引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又跟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父王母妃说要给你挑夫家?” “……”和婧被这话题击得一懵,怔怔望着她,“记得……” “父王挑中了个母妃的侄子给你,改日你们可以先见见。你喜不喜欢,都要如实告诉母妃哦。”玉引摸摸她的头,“别怕,你的看法才是最要紧的,我们挑出来的人也不逼你嫁。” 和婧撇撇嘴,觉得心绪特别复杂。挣扎了好半天,问玉引:“那……如果我嫁给他,还能回府跟母妃睡吗?” “……噗。”玉引忍了一忍没忍住,扭过头笑了一会儿跟她说,“你不用现在就琢磨这个……这种事,等你长大就懂了。” 和婧现下就爱粘着她睡,可等来日跟夫君过得好了……啧啧,估计想哄她回来住都难。 玉引噙笑想了一会儿,又轻叹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孟君淮现下催促给和婧订婚的原因,也知道他在极力促成她的堂妹与皇十五子的婚事。无他,实在是现下每过一日,就离变天更近一日。他们自然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给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而她谢家的力量,不可小觑。 唉,叔伯长辈们原都是想让谢家明哲保身一些年,在朝中冷一冷,再重新“出山”的。这是谢家数代以来一直延续的做法,到了兴盛时总要这样冷上一冷,避免盛极而衰。 但现下的局势,实在由不得他们这样归隐了。 一切都要等除掉东厂再说。 第98章 夫婿 四月初,皇十五子的婚事定了下来,王妃是玉引的本家堂妹玉珞。礼部将择定吉日为二人完婚,京城为此小小的热闹了一阵。 玉引和孟君淮商量之后,也将给和婧挑的夫君召进来见了。挑的是玉引的一个堂侄,叫谢晟,今年十三,大和婧四岁。玉引和他并不熟,夕瑶倒说很喜欢这个堂哥,告诉玉引说,哥哥读书可努力了! 玉引便把夕瑶的话转告孟君淮,孟君淮听完一点都不担心:“这还用说,你们谢家教出来的孩子,哪个不好?” 玉引当然爱听这话,又把阿祚阿祐拎过来,跟他们说:“你们的表哥可能要在府里住几天,他读书读得特别好,你们要跟他好好学哦!” 兄弟俩一下就苦了脸。 阿祐还扁着嘴往哥哥身后躲,一脸委屈。 他们都是月余前刚开始读书识字,这两个跟和婧阿礼当初可不一样,让他们读书简直就跟给他们上刑一样。 两个年纪又都还小,不高兴了就哭,这月余里已经哭了好几回。每回都要玉引和孟君淮一起威逼利诱,才能把他们俩治住。 玉引对此颇不满意,孟君淮倒很看得开,他跟她说:“你甭在意,这刚不到三岁,能乖乖读书的太少了,阿礼当时也并不太喜欢。过几年懂事了就好了,现下让他们练字本也就是寻个手感。” 其实这道理玉引也懂,所以她烦心之余,也不曾为此对两个儿子发过火。但是几日后谢晟进府时,她发现这两个小家伙居然不肯去见了! “嘿,你们两个小东西,还挺记仇?”她看着两个闷头坐着不肯起身的儿子气得直笑,“表哥读书好你们就不见?你们不想学,母妃没狠说过你们,你们还来劲了?” “哼!”阿祐别过头以示不满,阿祚噘嘴道:“不喜欢表哥!” 玉引蹙眉:“就为母妃说表哥读书读得好?这可不对,好好读书是好事。” “不!”阿祚小眉头紧蹙,“大姐姐喜欢表哥,大姐姐为表哥说我们!” 玉引:“……?!” 这可就奇怪了,和婧跟谢晟还没见过呢,这就为了未来的夫家说弟弟们了? 她赶紧把和婧叫过来问,和婧想着要见“未来的夫君”,正在屋里瞎不好意思呢,听凝脂来叫她去正屋,她磨蹭了半天才过去。 玉引就问她怎么回事啊?你为谢晟说弟弟们是为什么啊? 和婧一 下子脸就涨得更红了:“不是那么回事!” 她狠狠地一瞪阿祚阿祐,跟玉引解释:“他们俩那天说等他来时要捣鬼欺负他,我跟他们说不可以,他是客人,不可以欺负客人!而且是母妃说让他们好好和他学念书,他们更不可以欺负他啊!” 和婧明眸大睁说得十分认真,玉引一听,是这么回事啊? 那这事和婧做得没错,她便挑眉看向那小哥俩:“你们怎么能想着欺负表哥呢?” “我们不喜欢他!”阿祐霸气地一叉腰,“我听说姐姐要嫁给他,嫁给他的意思就是不能住在自己家了,我不喜欢他!” 玉引:“……” 她还真不太知道怎么解释。 于是,玉引暂时没把两个“对姐姐的未婚夫敌意十足”的儿子带去见谢晟,自己牵着和婧的手往前宅去。和婧对这个人难免有些好奇,一路上问这问那,然后玉引就发现,和婧还害羞得厉害。 她既不好意思叫他表哥,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名字,提起谢晟时便都是用“他”指代,听起来怪怪的。 如果见面后和婧对谢晟一口一个“你”的做称呼,有时听来会不大礼貌,玉引想了想,便跟她说:“和婧啊,你可以叫他谢公子,好不好?” 和婧立刻双眼一亮:“好!” 二人到孟君淮的书房时,杨恩禄上前禀说王爷正在问谢公子功课。 见面就问功课…… 玉引道了声“知道了”,向和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母女二人默契地蹑手蹑脚走到门边。 玉引侧耳听听,果然是在问功课,再探头一瞧,谢晟明显紧张,垂在身边的手握拳握得紧紧的。 孟君淮本来读的书就多,考问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是小菜一碟。她听了几个问题,都不算容易,但谢晟还算对答如流。 末了他又抛出来一问,是从《汉书·外戚传》里挑了一段,谢晟明显卡了壳。 屋里静了一阵,玉引听到谢晟说:“这篇……先生刚布置下来,还未及读完,不敢断章取义胡乱解读。” 而后屋里又一静。 玉引隐隐听见孟君淮的踱步声,谢晟显然紧张得更厉害:“殿下……” 她暗自啧嘴,心道若他因此对谢晟不满意,当真刻薄了点儿。正想要不要进去打个圆场,就听屋内道:“不懂便说不懂,挺好。你才十三,被问住不丢人。学 海无涯,来日被问住也不丢人。” “谢殿下。”谢晟的声音明显轻松了些,孟君淮一拍他肩头:“去见见你姑母。” 二人说着就出了门,迈过门槛,孟君淮便见一小小的身影正往旁边另一身影背后躲。 他定睛一瞧就笑出声:“和婧。” 和婧藏在玉引身后不想出来,玉引拍拍她,轻斥了一句:“没规矩,是谁教弟弟说谢公子是客人的?你就这么待客?” 这厢谢晟端端正正地朝玉引一揖:“姑母安好。” 玉引颔首笑道了声“好”,又侧首说和婧:“你再这样,母妃不高兴了。” “……”和婧秀眉紧蹙,挣扎了好半天,可算偷偷抬头看了眼谢晟。 目光一定,她对上了谢晟的一双笑眼。 “郡主。”谢晟和气地一笑,也没因为和婧封位就认真向她见礼。玉引与孟君淮相互交换了个神色,都觉得这样最好。 他们自然想为和婧挑一个能护她的人做她的夫君,但是,他们也并不想这个人因为和婧的身份而对她敬畏太多。 夫妻过日子还是亲密些好,太敬畏就亲密不起来了。 再说,谢晟才十三岁,他若现下就满脑子尊卑高下……他们就更得考虑考虑这门婚事到底可不可行。 这天,几人一起在孟君淮的书房待了一整日。晌午时一同用了膳,下午让两个孩子一齐练了会儿,之后又让他们一起玩。 和婧到底还小,玩着玩着就把之前的不好意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孟君淮和玉引在屋中听着院子里的笑声,觉得目下看来还处得不错。夕阳西斜时,他吩咐下人带谢晟去事先安排好的住处歇着,和婧还有点不舍。 于是玉引看见和婧冲谢晟挥挥手说:“阿晟哥哥明天见!” 谢晟笑意爽朗:“明天我陪你练字,纸我先替你裁好。” “……”等谢晟离开,她忍不住问和婧,“你方才叫他什么?” 和婧一下又不好意思起来,吐吐舌头,小脸红扑扑地望着她:“他让我这么叫的……” 当晚,夫妻俩自然拿此事当个笑话说了,玉引伏在枕头上边回想边笑得停不下来:“这俩处得还挺甜!哎我第一次听和婧这么叫别人哥哥……” 孟君淮看她这样觉得她比和婧还可乐,笑骂她说:“拿女儿的婚事寻开心,有你这么当母 妃的吗?” “不!你不知道!”玉引捶床,“和婧之前羞得要死,这般一比太好玩了!” 孟君淮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板板脸:“用不着瞎羡慕,我也比你大,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玉引静了一瞬,厚着脸皮侧首看向他,字正腔圆,“君淮哥哥。” “……”他双颊一红,扯过被子遮住脸,“算了,太麻。” “哈哈哈哈哈!”玉引笑得更止不住了,孟君淮啧嘴一吸冷气把她圈住:“小尼姑你最近坏得厉害,可见忘了怎么一心向善了!过来念经!” 玉引:“……” 片刻后,玉引的“哈哈哈哈”变成了“啊啊啊啊”。 门外值夜的下人们相互递了个眼色,默契地一齐往后退。 四月末,在十五皇子的吉日定下来之前,京里咔嚓劈下来一件大事。 ——皇上把广信王办了。 据说是乾清宫直接下的旨,一点废话都没有,就把去年年末时到京的广信王逮了起来。罪名也亮得明明白白,擅离封地、欺君、大不敬,条条都是轻则削爵重则要命的大罪。 玉引听到这话时的头一个反应却是:“这么突然?这旨真是皇上下的吗?” 会不会又是魏玉林……? 孟君淮沉吟了片刻:“多半是的。魏玉林没理由发难广信王,这事……大概是父皇想昭示天下,皇威不可侵。” 如是,就是玉引那天的话起作用了。让父皇起疑细查了些什么,又或是仅仅激怒了他,总之让他有了动作。 “说起来,广信王进京到底是为什么?”玉引不解地回想着,又道,“在江南时你就说他确有异心,但他到京也有小半年了……什么也没干啊?” “他是有异心,但异心没那么大,就是想贪点蝇头小利。”孟君淮嗤声而笑,“说他冤也没错,可谁让他撞了上来?” 他说罢噤声,心下斟酌着,在这样的事上,“冤”的从来不会只有一个两个。 权力总是要昭示的,昭示明白才不会有人僭越冒犯,不论在位者是谁。 他要做的,是不让自己、不让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成为下一个被用于昭示权力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99章 端午 广信王入狱后,孟君淮打听了一下各方动向,还去谨亲王府走了一趟。回府之后,他告诉玉引说:“大哥心情不错。” 谨亲王心情好,就说明现在事情在往好的地方发展。更多的细则,谨亲王不主动说,他便也不好问。 玉引就松了口气,拍拍榻边让他坐,笑道:“一切平安便好。眼瞧着快端午了,今年不太热但也不算凉快,去清苑不去?” “随意吧,你想去就去,若你也觉得无所谓,就问问孩子们想不想去。”他这么说了,玉引觉得也好。而后他在她房里更了个衣、喝了盏茶,便又回前宅忙。 孟君淮走后,芮嬷嬷悄悄进来告诉玉引:“您家里给您来了信,除了夫人与您嫂嫂的,还有……上回那位小谢公子也谢了一封来,说是送给大郡主的。” 和婧兰婧都在去年封了爵,和婧的封号是“静宁”、兰婧的封号是一个“良”字,但在府里天天连着封号叫总归奇怪了些,于是平日里的称呼上便只是从“大小姐”、“二小姐”改成了“大郡主”、“二郡主”。 玉引听说谢晟给和婧写信,顿觉有些新奇。但见芮嬷嬷把信呈给她,她却又摆了手:“母亲和嫂嫂的给我,谢晟的直接拿给和婧去,我不看。” “这……”芮嬷嬷犹豫着,觉得有点不妥。 玉引摆摆手,没说其他,示意芮嬷嬷照办。 她只是觉得,谢晟与和婧一定都不希望她看这封信。不管他们是已经在“柔情蜜意”了还是仅仅闲话家常,那都是她们两个之间的事,这封信都是私密的东西。 再说那封信的封口还封着蜡印呢,和婧必然自己拆才会觉得更喜悦。 至于若信里写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这她也并不担心。她不敢说对谢晟的品行了解十分,却很清楚谢家的家风。谢家的长辈对孩子们宽容是一回事,但若真有谁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那是决计不会轻饶了的。 所以那封信让和婧自己看就好。喜不喜欢谢晟、想不想嫁给他,也看她自己的意思。 玉引便没再多想这事儿,到了晚上一起用膳的时候,她问几个孩子想不想去清苑避暑,阿祚阿祐自然愉快地喊“想去!去玩!”,夕珍说都无所谓,近来功课紧,夕瑶则拽拽和婧问:“表姐去不去?” 和婧迟疑了一会儿,偷觑向玉引:“母妃,我能去谢家过端午吗?” “谢家?”玉引微愣,旋 即想到谢晟,却没直接说,只作平常状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去谢家?” “嗯……”和婧扭捏地鼓了鼓嘴,很为难道,“母妃我不能骗您,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和婧的声音越说越低,玉引一哂:“你直说就好啦,是不是阿晟哥哥邀请你去玩?” 和婧神色稍一紧,然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承认说是。 玉引觉得这事没问题,不过暂且没直接答应,跟她说晚些时候跟她父王商量商量。晚上,二人盥洗之后刚躺上榻,和婧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一张纸,跑进屋后瞪了鞋子就上榻,往玉引身上一趴:“母妃!父王答应了吗!” 旁边的父王:“……?” “还没来得及说呢!”玉引笑坏,赶紧侧头跟孟君淮说,“阿晟邀她端午去谢家玩,你看成不成?” “去谢家?”孟君淮也微愣了一下,和婧就从玉引身上翻下去跑去缠他。 她一把将手里拿着的纸递到他面前:“父王您看,是真的!阿晟哥哥说端午带我一起插艾!” 玉引看见孟君淮分明一笑,转而又绷住了连,故意吊和婧:“咱府里也有艾草。” “阿晟哥哥还说教我射五毒!” “父王射箭也很准啊。”孟君淮淡淡,“你嫌不够热闹的话还可以叫府里的侍卫一起。” “阿晟哥哥还说要给我画额!” “嗤。”孟君淮不屑而笑,手指在她眉心一点,“父王哪年端午没帮你画额?用去别人家画?” “……”和婧小脸一垮,在孟君淮身上划手划脚地耍起赖来,“让我去嘛让我去嘛父王!我都好久没见到阿晟哥哥了!” 其实刚小半个月…… 孟君淮放下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去吧去吧,父王着人给你安排。” “谢谢父王!”和婧当即满足,干脆利落地翻下床,朝二人一福,蹦蹦跳跳地回房睡觉。 “真行。”孟君淮又摇摇头,“还没嫁出去呢,心就不在家里了。” 玉引听得直笑话他:“你嫉妒阿晟啊?” “我是她爹我嫉妒阿晟?!”孟君淮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哈哈哈哈!你这还不是嫉妒?”玉引笑着卧到他胸口,抬眼瞧瞧他,换了一副哄小孩的口吻,“哎呀,他们两个还都小呢,现下也就是 个玩伴,绝不是那个要当夫妻的感觉。你别生气啊,乖!” “……”孟君淮挑眉看看她,“呵,但我们已然是夫妻了,乖。” 玉引:“……” 她为什么总在睡前多嘴! 端午一早,府门一开,郡主仪仗齐备,和婧就欢天喜地地找谢晟玩去了。 同去的还有夕珍夕瑶,夕瑶是正好回家看看,夕珍家虽不在京里,但京中谢府毕竟也都是她的亲眷,自该多走动走动。 于是,正院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阿祚和阿祐泪眼婆娑地望着大门:想跟姐姐去玩…… 玉引看着他们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觉得好心疼,无奈也只能心疼心疼,并不能真让他们同去。 这两个小魔王太淘了,天天都是不上天入地誓不罢休的架势。平日读书时因为有先生压着,还能老实一会儿,一旦先生不在…… 呵呵,目前为止他们画过阿礼的书、撕过阿祺的字帖,还拿夕瑶的墨水刷过墙。和婧这个长姐倒是意外的有威严,很能唬得住她们,但到了谢家,和婧自己还要玩,哪有时间看着他们啊? 交给奶娘也没什么大用,玉引自己呢,又走不开——端午节府里还是要小庆一下的,她这个当主母的哪儿能不在? 于是玉引哄哄两个没精打采的小魔王:“别不高兴啊,一会儿吃粽子。大姐姐不在没关系,二姐姐一会儿来陪你们玩儿!” 阿祚双眼泪汪汪的:“我要大姐姐……” 阿祐不满地低头:“二姐姐不好玩……” 燕语阁里,乔良娣怎么看都觉得兰婧今儿情绪不对。 虽然最初来她这里是,兰婧也总是闷闷的吧,但后来处得久了,兰婧的性子便活泼了一些,很少像今天这样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怔了。 是以今天突然又如此,让乔氏有些担忧。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榻沿上,伸手揽住兰婧,兰婧回过头:“乔母妃。” “兰婧啊。”乔氏一笑,抬手摸摸她的额头,“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若不舒服,乔母妃去跟你嫡母妃回个话,咱在屋里歇着,不过去了。” “没有!”兰婧立刻道,乔氏便又说:“那你是不是又想你母妃了?兰婧你听话啊……你父王不让你见她是为你好,等你大一点就懂了。” 兰婧默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没有,我不想母妃。” 然 后她就下了榻,主动拽着乔氏往外走,但可能是因为乔氏方才提了一句的关系,她心里的念头越涌越厉害。 乔母妃不知道,前天她在前宅念完书,回后宅的时候,在路上碰见母妃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一扭头就发现身边的侍婢、奶娘都不见了,母妃拉着她的手跟她说“没别人在,母妃跟你说几句话”。 兰婧当时一下子就想哭。她都有大半年没见过母妃了,她好想母妃啊……她想跟母妃说她最近过得很好,嫡母妃跟乔母妃待她也好,让母妃不用担心。但是,母妃没等她说话,就叹气了气来。 母妃问她说:“你父王近来让你姐姐去前头见过谢家的公子,可让你也见过?” 兰婧摇摇头,懵懂道:“没有。奶娘说那是给姐姐挑夫君,说我还小……过几年就到我了。” “唉,你是还小。”何氏略显苦涩地又一叹,“这些话,母妃本也不该现下同你说,但是现在见你实在不容易,今天这些话你要记得、你一定要记得。” 兰婧有点紧张,重重点头,乖乖听母妃说。 何氏语重心长:“你要记得,你的出身不如你姐姐,母妃也……不像你嫡母妃一样受你父王喜欢。所以有些事,只怕要你自己努力。比如这夫君的事吧,你父王肯从谢家为你姐姐挑人,那便是上了心的,但到时轮到你……你父王未必有这份心,你要自己争气,让你父王觉得你懂事,知道吗?这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要记得!” 母妃这样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兰婧都劳劳地记住了,但是她只听懂了一半。 可虽然只懂了一半,她还是因此闷闷不乐起来。因为母妃说这话时的口气听上去实在太沉重了,让她觉得一定是很严重的事情,而且她觉得母妃过得不开心。 母妃的话里,关乎夫君的部分,是她还不太明白的。她能听明白的,是母妃说要让父王觉得她懂事! 之前母妃还叮嘱过她,不能惹嫡母妃生气,要让嫡母妃喜欢她。 兰婧一语不发地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已到了正院门前。迈过正院的门槛,看到父王和嫡母妃的刹那,她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一家子一直在正院中小聚到傍晚,尤氏没到,但着人送了阿礼阿祺来,孩子们玩得颇为高兴。 用过晚膳后几个还没尽兴的孩子又跑到院子里继续玩闹,喊了府中护卫进来射五毒。玉引不方便见这些 护卫,叮嘱下人说招呼好孩子别被弓箭误伤后便回到了屋里。过了片刻,抬头就见孟君淮也进了屋。 他拎着一个陶瓷小酒壶,壶上还冒着热气,显是刚温好的酒。 玉引赶紧去取酒盅,他快走了几步将酒壶放到桌上,一吹手指:“好烫。” “干什么亲自拿?”玉引笑着将酒盅也搁下,他看看几扇紧闭的窗户说:“开着窗户多好,凉快一些,还能看看他们射箭。” 玉引啧啧嘴:“不合适,让孩子们玩吧。” 其实看看他们射五毒确实挺有趣儿的,不过她的身份毕竟在这儿放着嘛,她觉得没外人时胡来一下还行,有外人时还是要端着点王妃的身份的! 孟君淮倒了杯酒,端着酒杯走过去伸手一推窗:“有什么不合适的?咱自己府里的护卫若敢出去说闲话,我替你收拾。” 玉引:“……” 好吧也行。 玉引捧着酒盅愉快地蹭到罗汉床上,靠着枕头往外看,看了会儿,她皱皱眉:“你看兰婧。” 孟君淮“嗯?”了一声,也到窗边去看。 眼下刚射完一轮五毒,下人们去拔箭,兰婧则抱着盛箭的木桶跟着他们,帮他们装箭。 “怎么让她干这个呢?”玉引蹙着眉头,说着就要出去管一管,孟君淮则道:“我刚才说过了,但她自己说想帮忙,由着她去吧。” “兰婧这性子……”玉引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如果现下是和婧在院子里这样帮忙,她不会不高兴,因为和婧若说“自己想帮忙”,那便一定是她自己的想法,她会玩得很高兴,玉引就乐得由着她来。 可兰婧不一样,从方才在餐桌上照顾弟弟们,到现在帮着收拾箭矢,她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虽说是她自己想做,但又能看出她并不是很情愿。 玉引觉得她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她并不是遂着自己的心思在做事,她只是在做她心里觉得“应该这样”的事。 何氏也是如此,但问题在于,何氏许多时候觉得“应该这样”的事……都并不应该。 玉引想到何氏便觉得有些窝火,大概又因近来在操心和婧嫁人的事,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兰婧日后这般嫁人,是会在夫家受欺负的。 “兰婧这样不行。”她看着孟君淮,口气无比生硬,“看来单靠一个乔氏不够,还得想别的法子养她的性子。她日后也是要嫁进官 宦世家里做主母的人,到时候压不住阵早晚得吃大亏。” 孟君淮沉吟着,却见玉引将酒盅一放,二话不说就下了榻。 作者有话要说: →_→说想看和婧和谢晟谈恋爱的你们够了…… 第100章 几 玉引到卧房门口叫来在外候着的赵成瑞,让他去燕语苑跟乔氏回个话,说兰婧今晚不回去了,在正院睡。 她想了想又叮嘱道:“让乔良娣别乱想,她没做错什么,是我想陪陪兰婧。日后每一旬让兰婧来我这儿住一晚,平日还由她带。” 她说完后折回房,一时没缓过劲儿,脸仍还冷着。孟君淮迎过去一揽她:“让你费心了。” 玉引缓了口气:“应该的。你忙着朝中的事,孩子们便交给我。兰婧这样……”她越想越觉得忧心,也只能道,“我慢慢教她,来我这里时和婧也会陪她,应该会好起来的。” 话音刚落,芮嬷嬷就领着兰婧进了屋。 芮嬷嬷先禀了个事,说谢府那边问可否把大郡主留下住一晚?道是大郡主玩得有些累了,家里人也都喜欢她,就想留她住一住。 玉引看向孟君淮,孟君淮点头拿了主意:“住着吧。你让琥珀和凝脂过去伺候,别给人家添麻烦。” 芮嬷嬷躬身应了声“是”,别有意味地牵引着玉引的视线往兰婧身上一睇,就垂眸退了出去。 玉引怔了怔,蹲身向兰婧招手:“兰婧,是不是困了?来吧,母妃哄你睡觉。” 兰婧怯怯地望了望她,又望望父亲,走近了两步,小心道:“母妃,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乔母妃做错了什么吗?” 玉引一滞,抬头再看看孟君淮,果见他神色沉郁。 她笑了笑:“你没做错什么呀,你乔母妃也没做错什么。是你父王想你啦,所以晚上跟父王母妃睡,好不好?” 兰婧紧绷的小脸分明一松,这才有了笑容,点头说好! 是以玉引便将就寝的事宜吩咐了下去。结果这么一留兰婧,她愈发清楚地看见兰婧真的特别“懂事”。 她沐浴之前坐在妆台前解发髻,兰婧会在旁边帮她接珠钗首饰、帮她递梳子,低眉顺眼的样子乖得让人心疼。 ——就算是和婧都没做过这样的事。玉引梳头的时候,和婧大多数时候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偶尔会心血来潮地跑过来帮她挑挑用哪套珠钗好,还经常为了看得更清楚而根本不打商量就爬到她膝头去看,完全没有什么所谓的“规矩”可言。 小孩子不就该是这样吗?尤其又是母女关系放在这儿,她一点都不希望和婧在她面前过得小心翼翼。 玉引越是深想这个就越可怜兰婧,她闷闷地洗了个澡,回 到房里一瞧,见兰婧已经睡了。 孟君淮把她搁在了床榻最内侧,玉引进来的时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玉引便连脚步也放轻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指指兰婧轻道:“让她睡中间啊?” “她睡里面,我睡中间。”孟君淮一哂,“你们两个睡觉都不老实,挨着睡别打起来。” “……”玉引对于自己这么大个人了睡觉还不老实的事感到十分羞愧,她避开他的视线看看兰婧,又一喟,“我本来想今儿个和婧回来能陪陪她的,结果和婧还不回来了。” “没事,此事原也不是一晚就能解决的。”他轻叹,“你也别让和婧刻意做什么,自然些好。再说和婧那边……我瞧她近来本身也心事不少。” 谢府,“近来心事不少”的和婧正在廊下紧张地看着一群男孩子射五毒。 谢晟的射艺学得不错,射得比其他几个都准,这让她特别开心。 但她也说不准为什么这样开心,总之……总之就是看他射准了,她就特别兴奋,觉得好像是自己赢了似的,满心都是喜悦。 谢晟偶尔一回头,就总能看到廊下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他抿着笑瞄准,又一箭射出去后便放下弓,向同伴道:“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都是谢家教出来的孩子,谁也不傻。旁的几人旋即会意,其中一个笑道:“你去吧,祖母方才说让你明天一道送郡主回去,早上不必向她问安了。” “哎,知道了。”谢晟应下,便转身走向廊下,还有几步远时就看着和婧笑出来,“一刻也不歇,你不累吗?” “不累!”和婧从廊下跑出去,跑到他面前仰起头,“不继续射箭了吗?” 谢晟一哂:“不了,你要回去睡觉了。” 和婧明眸望着他:“我不困,我还想看你射箭!” “想看射箭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看。”谢晟蹲身一刮她鼻子,“今天先回去睡觉,我也要早点歇着,明天我还要送你回家呢。” “哦……”和婧撇撇嘴,小手一伸,“那哥哥送我回去!” “哈哈。”谢晟笑着转过身又再度蹲下,“来,我背你回去!” 和婧惊喜坏了,愉快地趴到他背上…… 然后把谢晟累了个半死。 和婧是被玉引的母亲邱氏留下的,自也睡在邱氏那里。邱氏的住处离箭场不近,谢晟又只比和婧大四岁,到半 路时他就已觉得累了。但他又不肯在和婧面前丢人,死咬着牙硬熬到邱氏那儿,进了屋他把和婧一放下,邱氏就看见他一额头的汗。 “哎,你怎么还背上她了?”邱氏哭笑不得,赶紧着人湿了块帕子给他,“快擦擦,喝碗酸梅汤。大热天的,你怎的做事也没个数!” 邱氏算起来是谢晟的堂祖母,被她数落,谢晟也只能听着。和婧有凝脂服侍着也洗了脸,刚擦干净脸上的水就道:“外祖母别生气,是我要哥哥背我的!” “……”邱氏一下子噎了话,她又一贯喜欢和婧,目光在二人间一荡便笑出来,“你这就为他说话了?不怕你父王母妃听了伤心?” “父王母妃为什么要伤心?”和婧歪着头十分不解,“是父王母妃让我……让我嫁给阿晟哥哥的呀!” 她童言无忌地一说,旁边正喝酸梅汤的谢晟蓦地呛了水。 “好了好了。”邱氏又赶忙帮谢晟拍着背顺气儿,她一觑和婧,“你母妃还说你时常不好意思,让我多照应些,你到底哪儿不好意思了?” 和婧扁了扁嘴。 她刚开始确实是不好意思来着,觉得“见夫君”什么的怪怪的。但是后来,她挺喜欢阿晟哥哥了呀,再说本来就是父王母妃让她嫁给他,这个是实话呀?这个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呀? 然后她看到被呛住的阿晟哥哥在缓过气儿来之后,脸还是胀得通红。 “我先……回去了。”阿晟不好意思地看看她又看看邱氏,向邱氏一揖,“祖母早些歇息。” 乾清宫里因为端午节的关系,也比平日添了些热闹的气氛。 一碟小粽子放在榻边的桌子上,皇帝醒来后静了一会儿看见它,颇有兴致地说要尝一个。 魏玉林赶忙亲自上前伺候。他躬着身剥粽子,边剥边笑说:“这粽子您一准儿喜欢,里头用的蜜枣是善郡王府上送来的,下奴瞧过,个个都看着就漂亮。” 皇帝“嗯”了一声没多说话,魏玉林心里微紧,继而识趣儿地适可而止。 他多少觉出来了,广信王的事,在皇帝心里存了个疑影儿。 其实那事空穴来风,跟他真没什么关系。可问题在于,那话是从逸郡王妃嘴里说出来的,逸郡王妃是谢家人。 而且,那日谢家命妇们气势汹汹的进宫问安,后来也给他惹起了不少麻烦。 魏玉林一直知道,京里看东西两厂不 顺眼的多了去了,只是惧于他东厂的势力隐而不发。他从前也不怕这种不顺眼,因为整个朝上都难有人势力比他们更大。 但现下,谢家意味着另一种势力。他们一挑头,底下立刻就有了人应和。 没有人会傻到认为命妇们来觐见就只是妇人家的意思、和家中主事的男人没关系,魏玉林当时就有所警醒,立刻派了手底下的人去严郡王府总动,想探探虚实,看看谢家这回的意思有多硬。 严郡王妃是逸郡王妃的远房堂妹,那日也在入宫觐见之列,魏玉林对她有点印象,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姑娘。 结果手下人从严郡王府回来后禀话说,这位王妃坐得端端正正的,四平八稳地告诉他说:“公公到底想问什么呢?我走着一道,是随我娘家人去的,自是听我娘家的意思。而能从严郡王府走这一趟,便是我们家爷觉得这事没错,公公究竟有什么不懂的呢?” 话里话外,根本没有退缩,而且毫无惧色地让他们知道,谢家就是打算将京里的宗亲们都推一把、都拧在一起,一致对付他们。 魏玉林觉得,有些事该抓紧些定下来了。 他剥完了手上的这枚粽子,转交给身边的小宦官伺候皇上吃,自己向旁退了半步,欠身道:“皇上,近来有几封折子……递折子的几位大人嘱咐下奴说,在您精神头好的时候务必请您看看,下奴想着估计是紧要事,您瞧……” 皇帝品着粽子里的蜜枣,觉得太甜便皱了眉。听言,他想了想:“拿来看看吧。” 翌日一早,玉引和孟君淮正用着膳,和婧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母妃!我回来啦!” 她跑进屋才见孟君淮跟兰婧也在,嘻嘻笑着一福身:“父王。” “还当你要再住几天才回来呢。”孟君淮道,玉引觉得他话里一股醋味便侧首一瞪,招手让和婧坐:“来用早膳,跟母妃说说玩什么好玩的了?” “我吃过啦!”和婧脆生生道,她说完,谢晟稳步进了屋。 谢晟端正一揖:“殿下、王妃。” “阿晟啊……”玉引边笑边嗔怪和婧,“阿晟哥哥送你回来,你怎么把他甩在后头?” 和婧立刻嘴甜了一句:“我想父王母妃了啊!” 孟君淮鼻中一声轻哼,玉引一碰他胳膊,动口型说:干什么啊? 孟君淮低头喝了口粥,而后放下碗微笑看谢晟:“阿晟来得正好,我问问你功 课。” 谢晟:“……” 玉引忍着笑对他这种别扭无言以对,侧身将和婧揽到面前,继续问她昨天在谢府都见了什么人?都玩什么了?玩得高不高兴? 和婧心满意足地把自己记住的人挨个数了一遍,又把玩过的东西全说了一遍,告诉玉引说玩得特别高兴,着重夸了谢晟射箭特别准!特别好看!她特别喜欢! 她说到这儿,孟君淮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一划,玉引莫名感觉到一股杀气。 孟君淮再度笑看向谢晟:“上回说的《汉书·外戚传》,你当时刚读,现在读完了吗?” “读完了……”谢晟被他盯得后脊发凉。 孟君淮满意点头:“嗯,背一遍我听听。” 谢晟:????? 玉引都气笑了!这种书读着素来是解其意、知其精华便可,有些著名篇目或许要背一背,可没听过背全文的。 谢晟瞠目结舌中面色发白:“殿下……” 孟君淮喝了口茶:“那抄十遍。” “君淮……”玉引摒着笑忙要劝他,孟君淮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拂袖离去。 屋里,方才还一副温润公子模样的谢晟整个人都傻了,无助地看看孟君淮的背影,又看向玉引:“姑母,这、这抄十遍……” 十遍得几十万字啊?! 玉引心疼他,但也不好直接说没事啊你不用抄来拆孟君淮的台,只得铁石心肠地正正色:“为你好。你先抄着,我帮你说说情,看能不能少抄几遍。” “谢姑母……”谢晟一边道谢一边心里打鼓,他心说这么下去,该不会《汉书》的每一篇都让他背下来吧?这是要让他当书库啊…… 屋外,孟君淮运着气走出院门,看见杨恩禄在外面焦虑地踱了个来回。 “杨恩禄。”他叫住人,皱眉,“怎么了?” 杨恩禄终于等到了人,松了口气,立刻上前禀道:“出了点事,谨亲王府那边着人传了信过来……说皇上昨夜下旨杖责了几位大人,还说善亲王给送的蜜枣太甜,要他闭门思过。” 因为蜜枣太甜罚善亲王闭门思过?这一听就有别的事。 孟君淮目光微凛:“杖责是因为什么?” “因为……”杨恩禄低下头去,“几位大人提了立储。” 作者有话要说:——在每个学生的童年里, 都有一句噩梦般的话: 背!诵!并!默!写!全!文! 然而, 谢晟在这方面惨得登峰造极了, 被罚抄的东西那么长,还是未来岳父罚的。 都是娃娃亲的锅。 还是晚婚晚育好啊【严肃脸】 #谢晟:啊啊啊啊啊啊不带这样的!明明是他先提的婚事啊!# #和婧:不抄完你就不能娶我了,抄不抄?# #谢晟:……!我今晚就交作业!你等着!# 第101章 惊变 京里一座不大但讲究的宅子里,魏玉林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 他没穿在宫里当值时的官服,换了一身日常居家的常服,看起来少了几分威严和高深,就像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但身边的小宦官依旧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地候着,踱了好几个来回后,魏玉林停下脚,重重地一叹。 这么下去,可真不是个事儿啊! 皇上明摆着对他起了疑了,不过还好,暂时还只是疑影而已,若皇上当真觉得他不可用了,随时随地能让他人头落地,他也就用不着在这儿烦心了。 但他最好尽快将此事解决掉,若不然,早晚有他人头落地的时候。 魏玉林想着,又踱了一个来回。 这事不好办,从今晚皇上的激烈反应便可知道,他因为疑心而生了防心。魏玉林原本想的,是让一众大臣挑头出来提立储事宜,他再在皇帝耳边推波助澜一把,让善亲王顺利地坐上储君的位子,他便可松口气儿。但皇上今晚的反应让他觉得,此时再提立储怕是难了,皇上不会听。 皇上不会听,他又不敢再多等,这可怎么办? 若皇上不立储便驾崩,皇位准定要落到嫡出的谨亲王手里。倒是莫说他们这些个宦官,就是善亲王,只怕都没个好果子吃。 魏玉林在窗前静立了须臾,招招手,叫旁边的小宦官:“你,过来。” 小宦官躬着身上了前,魏玉林好似又矛盾了一阵,终是从袖中取出了一页纸笺交给他:“西厂的高公公认识吧?去,把这个给他送去,别出岔子,不然要你的命。” “哎……不敢。”小宦官一边应着,一边觉得后脊上沁了一层的凉汗。他小心地将魏玉林递过来的信封放进衣襟,利落地出了门,径直向西折去。 院内西厢房的屋顶上,几个如雕塑般静伏的人影静悄悄地隐去了踪影。 几人绕到北边空荡的小街上,看到街角静等的人,停住脚,一抱拳:“大人。”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魏宅院中映出来的暖黄光火打在他脸上,但他脸上的一股寒气并未因此画开。 “魏玉林派了个人出来,往西边去了,好像是给西厂的阉党送信。”方才在房上盯梢的锦衣卫抱拳道,“要不要去抓来问话?” 谢继清单手扶着腰间的佩刀,思忖了一会儿:“不用了,这几日辛苦你们,回去歇着吧,此事我来办。” 几人没有多言,应了声“是”便迅速地告了退。谢继清在黑暗中的这一小片光火里静了一会儿,翻身上马向西追去。 片刻后,马儿的嘶鸣划过夜晚的寂静,年轻宦官外强中干的喊声有些尖细:“谁!敢劫你爷爷我?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再喊,我不要你的命,魏玉林也会要你的命。”稳步下马的人一步步走近他,月光下映照出的飞鱼绣纹让他一阵窒息。 谢继清伸出手:“信给我看看,就没你的事了。若你自己说出去,没人能救得了你。” 那宦官恐惧地吞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将那封信摸出来,边递过去边发抖道:“大大大……大人!这上面有蜡封啊您瞧……” “我知道魏玉林没少跟你们说锦衣卫无用。”谢继清边拆信边淡睃了他一眼,“但我们还没无用到连个蜡封都贴不回去。” 逸郡王府。 端午刚过两日,京里就分外地寂静了下去,府里也一样。谢玉引听过孟君淮的交代后,就跟后宅众人都打了招呼,让他们少出门、少走动,各府间的交际都要往后推一推,宦官们尤其不许在这时候出去呼朋唤友花天酒地。 玉引还特地跟和婧说:“你最近不能见阿晟哥哥了哦,也不能让阿晟哥哥过来。” 和婧很乖,重重地点头说:“我知道,父王说有大事情,我不给父王捣乱!” 再说,阿晟哥哥还被父王罚抄书了呢,好惨!不过和婧觉得,他当然要好好读书呀,就并没有替他说话。 玉引知道和婧是怎么想后就特别想笑,她心里暗暗想,你父王这哪儿是为阿晟哥哥好所以罚他抄书啊……他这是实实在在地想拿阿晟泄愤啊! 不过还好,在她跟孟君淮提了一嘴谢晟抄书的事之后,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就改了口:“让人带话过去,抄一遍就行了,让他日后好好读书。” 玉引立刻着人去传话,又从榻上蹭下来,把自己刚吃了两口的酒酿圆子捧起来,舀起一勺喂给他吃,嗔怪道:“你干什么总跟阿晟较劲啊?我看这孩子挺好,再说,给和婧挑夫家,不也是你最先拿的主意?” “这孩子是挺好,也是我最先拿的主意。”孟君淮一喟,坐到罗汉床上,“我就是一想和婧嫁人的事心里就别扭,感觉她昨天才那么大点,明天就要住到夫家去了。” “哎……哪有那么快!她现在才九岁!”玉引笑着又塞了他一口圆子,“王府里的姑娘留 到十七八不都很正常吗?我觉得咱还可以留到她二十。” 孟君淮撇撇嘴,也知道可以留到她二十。可是这么一想吧……他更觉得和婧这会儿心就飞了让他特别伤心! 才见了谢晟几面心就飞了?小没良心的! 他这么想着就忍不住跟玉引埋怨,玉引笑坏了。她也不劝他,就让人喊和婧来,让他直接跟和婧埋怨。 结果和婧一进屋,他就没词了,一脸慈父相地陪着和婧玩了起来,玉引挑挑眉:出息!你就会欺负女婿! 一家子便轻松地在一起待了一下午,其间还给阿祚阿祐拉了一场架。傍晚时一道用了膳,饭后让孩子们各回各屋,孟君淮又取了几封信来,坐到床上看。 “最近事情很多?”玉引也坐到床上,伸手指了指,示意珊瑚搬个榻桌来让他放信。 孟君淮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都出去,不是退出堂屋,是退出正院。 “怎么了?”玉引被他弄得紧张,他将几封信全推给她:“魏玉林可能想弑君矫诏。” “什么?!”玉引浑身一震恶寒,滞了良久还在发蒙,“确信……?” “八成是。”孟君淮一喟,她翻身就下榻冲向书案。 他一愣:“你干什么?” “写信给哥哥啊!”玉引急急忙忙地要铺纸研墨,“这事能等吗?得有人救驾啊!” “玉引。”孟君淮也下了榻,上前握住他的手:“大哥不让我们管。近来他知会各府不可互相走动也是因此,他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这么大的事,若只靠他一人……”玉引黛眉浅蹙,怔怔地望着他,“一旦败了,我们是要一起败的。” “我知道,但你听我说。”孟君淮显得格外冷静,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道,“正因大哥败了我们便是一起败,我们才要听他的。我们知道的情况太少,贸然出手极易添乱。” “可是……”玉引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我们坐以待毙……” “我们不坐以待毙。”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最多再有五天,京里一定会有动静。到时只要风声不对,你们就带着孩子先出去避一避。母妃的娘家在济南,我打好招呼了,若是大劫大难他们护不了你,但若只是一时动荡,你去那儿待着比在京里安全。” “可是……”玉引脑中有些空,俄而不安道,“你不去?万一出事,你比我们都 ……” “只是保险起见才让你去,但应该不会出事,不必担心我。”他的口气倏然轻快起来,显然轻快得刻意,“你不用担心我,等着我派人接你回来就行了。” 玉引知道他这只是在安慰她,可是她想了又想,也说不出劝他一起走到话。 这一边,是他的妻儿没错,但另一边,则是他的父兄。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取舍可言,他能做的只是保证一方的平安,然后自己为另一边去拼杀。 “那……那我明天就让两位侧妃着手准备。”玉引低下头,默了会儿又说,“让苏氏和乔氏也一起吧,和婧兰婧都喜欢她们。” “你看着安排。”他一笑,“交给你安排我放心,你也让我放心便是了。” 善亲王府,孟君泓在送走魏玉林后只觉冷得像是置身冰窖。他不让人进来,也没说一句话,只静静地坐在那儿,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 魏玉林说……他马上就要登基了。 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除却他要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以外的另一层是……父皇要驾崩了。 孟君泓当时就出了一层冷汗。 他不懂医术,不知道父皇的病有没有那么严重,但他只是觉得,近来父皇的精神头似乎都还可以,至少没有病重到让身边人能预料出他还有多少时日。 魏玉林这是要弑君…… 他打了个寒噤,茫然地向魏玉林道:“公公这是要我不孝……” 可魏玉林很平和地告诉他:“殿下听下奴一言。此中并无甚不孝之说,皇上病重已久,纵不是即刻便要西去,也不过这一年两年的事了,并无太大差异。而殿下您又甚合圣意,如此这般,那位子横竖都是殿下的,下奴不过是帮殿下早一些坐上去而已。” 他如鲠在喉地想要争辩,可魏玉林又说:“殿下您想想,自皇上生病之日起,也有三四年了。这三四年里,一直不问朝政,而殿下您正值年少有为之时,此时承继大统,不止是为您自己,也是为了天下社稷。” 孟君泓说不出话。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他也知道自己想谋求那个位子,一直以来都只是为了自己。 再则,他真的没想过弑君弑父。 但最终,魏玉林说服了他。 魏玉林说过了软话便来了应的,他告诉他说,此时于他而言不过是两条路,一是假作不知此事,等着他们将事情办妥,然后安安心心 地登上那个位子;另一个,则是去告发此事,那他魏玉林若死了,也保证让他活不了。他会让皇上认为他这个皇十子是与他们一伙的,只是因为出了分歧才去告发,让皇上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人之上或者阶下囚、甚至身首异处,魏玉林要他抉择。 而他做不出其他选择来。 他只能点头答应。 接下来的两三日里,天气好像突然热得快了。 太阳炙烤着大地,仿佛有意将一切都加加温,让一切人和事都无法再故作冷静,那股暗潮也在高温中愈涌愈烈。 谨亲王府,孟君涯静听着宦官禀话,一语不发。 底下跪着的宦官在这股安静中冒了一头的冷汗,还是不得不定住神继续说:“齐郡王阖府去了江南;浦郡王说王妃病了,从东边寻了个神医,将王妃送去看病了,几位郡主和小公子都陪着;逸郡王那边说是王妃想向定妃娘娘的娘家尽尽孝,是以王妃连带两位侧妃、两位妾室和府里的公子郡主们都去了济南,今天天不亮启的程……” 那宦官说得都气虚,觉得自己说完之后,王爷准得让人把他拉出去打死。 他还觉得,各位殿下也是真不够意思。平日里说起来都是亲兄弟,眼下大事当头,一个个全跑了? 不料,谨亲王听完后只是一笑:“好。” 宦官:“……?” 谨亲王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出京的那些,你派人追上去说一声,让他们近两日加紧赶路,能离京城更远些便更远些。” “是……”宦官迟疑着应下。 “我那些还在京中的弟弟……也让人送信去,就说多谢他们留下,让他们把近三年与谨亲王府的书信往来都烧了吧。我若败了,罪名我自己担,与他们无关。” “……爷。”底下的宦官磕了个头,终于大着胆子直起身,“您、您真的要……” “快去。”谨亲王眸光一厉,不由分说。 逼宫篡位,这是大不孝的事情,先前的三十余年,他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做出这种万人唾骂的事。 但是,眼看着君父丧命和逼宫篡位谁更不孝? 说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者没话说 #玩家【魏玉林】【孟君涯】已进入备战状态# #完成度:50 %# 第102章 逼宫 一行人到济南的时候,天正热得厉害。定妃的母族先一步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住的是当地知名的乡绅金家的宅子,里里外外都明显重新拾掇了一遍,看上去比王府也差不了多少。 几个孩子都累了,安顿下来后,乔氏便与玉引一起哄阿祚阿祐休息。环顾着四周,乔氏有些忧心道:“这宅子瞧着不像别院,那是他们自家人住到别处去了?咱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感觉跟抢了旁人的住处似的。” 玉引一哂:“这你不用担心,皇亲国戚下榻,搁到寻常人家,那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 慢说皇亲国戚,就是谢家这样对皇亲国戚根本见惯不怪的世家,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些讲究的。谢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方亭子,家中的小孩子概不让进,大些懂事了才允许到里面小歇喝茶,原因便是当今圣上从前到谢家时,曾与她的几位叔伯长辈在亭中吟诗作对,从此那方亭子就成了个“圣地”。 玉引儿时对此不解过,她问母亲说:“为什么要这样?皇上才不会管我们去没去那个亭子里呢。” 母亲便说:“那你不念经,佛祖也不会管你呀。” 她仰着头反驳:“佛祖会,佛祖什么都看得到!但皇上看不到啊?皇上住在皇宫里,不知道咱们家里的事情!” 她这么说,逼得母亲不得不换个思路跟她解释。母亲就告诉她:“皇上是天子,他有福气,他待过的地方也会留下福气。所以我们想把那份福气保住,不能让小孩子玩玩闹闹的破了福,这样,家里才能长盛不衰。” 这番话,玉引当时信了。加上家里确实一直繁荣昌盛,她觉得和家中对天子的尊敬有些关系。于是她一度对那方亭子十分敬畏,有时逢年过节回家她还会抄一卷经敬到亭子那里,就是希望上天、天子可以保佑谢家。 但那其实也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下突然再想起,她突然觉得可悲可笑。 可悲可笑的不是谢家,而是“天子有福”的说法。 她想,如若当今圣上真的那样有福,朝堂上怎会闹到当下的地步?奸宦当道,龙子凤孙反受欺辱,这是在寻常人家都会觉得不幸的事情,何况皇家? 玉引摇了摇头,将这思绪拨开,叫来赵成瑞,吩咐他挑些首饰之类的东西给这金家的女眷送去,算多谢他家出借宅子。而后又叫来珊瑚,道:“备纸笔,我给王爷写封信。” 结果大抵是因为心事太重的缘故,这封信她写得十分的长。不 知不觉就说了好多闲话,什么在路上遇着一只母猫在车下生小猫啊,经过小村庄时看到村民特别新鲜地要上前围观、又因护卫太多而不敢凑近啊等等,全都告诉了他。 写完之后她自己看了一遍,觉得这写得算怎么回事?丢死人了。 于是她又换了张纸来重写,写了句“已达济南,皆安,勿念”之后停住笔,觉得这样言简意赅最好,他现下兴许很忙,最好不要给他增添额外的东西让他读……但看看旁边那两页,她又特别想也递给他。 踌躇了半晌之后,玉引拿了两个信封装它们。交给信使时,她拿着只写了一句话的那封,交待说这个是急信,一定要王爷当场拆开看,然后又把另一封给他,跟他说这个不急,让王爷闲下来再看。 而后她舒了口气折回卧房,抬头就见阿祚阿祐又抽风了…… 这兄弟俩自己摞成了一摞,阿祚在下面,阿祐在底下,然后还压在乔良娣身上,咯咯傻笑得十分开心! “你们俩!下来!”玉引板着脸过去一把先将阿祐抱下来,斥他们说,“不许欺负乔良娣!没大没小的!” “王妃息怒。”乔氏抱着阿祚坐起来,噙笑说,“王妃,这些日子在济南……妾身帮王妃带两个小公子行不行?” “你不嫌累啊?”玉引也笑起来,抱着阿祐坐到她身边道,“兰婧也还小呢,你带她也辛苦你。平日你要来跟这两个玩玩都随你的意,别太由着他们闹,他们闹起来没数。” “……王妃。”乔氏瞧着有点怯怯的,踟蹰了会儿,才说,“何侧妃在路上……跟妾身说了好久心事,妾身想,咱在济南也没多久,王爷也不在……能不能让何侧妃陪陪兰婧?” “不行。”玉引面色骤沉。 她蹙眉睇了乔氏良久,还是说了句不客气的话来告诫她:“谁许你动欺瞒王爷的念头的?你觉得我让你带兰婧只是为了做给王爷看的?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王妃……”乔氏面色煞白,再不敢多提这事,放下阿祚扑通跪下,“王妃恕罪,妾身一时糊涂……” 玉引不再看她:“自己去跟芮嬷嬷说这事去,她说怎么办便怎么办,我不多说你了。” 芮嬷嬷…… 乔氏想起刚入府那会儿挨板子的事,一下子被这三个字吓哭了。她又求了玉引几句,玉引冷着脸始终没理她,她最终也只好磕个头告退,悔不当初地找芮嬷嬷领罚去。 京里,孟君淮向谨亲王打听了几次具体的安排,愣是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他们一众兄弟都觉得谨亲王府的口风也太严了,半点风声都不露,再亲近的关系都只能傻等着。 孟君淮有点心焦,他觉得大哥不该这样,再有怎样的大事也该兄弟们一起分担。同时,一股愈演愈烈的不安在他心中日渐漫开…… 他觉得,大哥这番安排,可能是什么孤注一掷的安排。 大哥是怕牵连他们,所以有意绕着他们的? 孟君淮觉得或许该是这样。因为这些日子他连谢继清都见不着了,几次差人去请,谢继清都推说谨亲王传他有事。 ——但怎么可能回回他一找他,大哥就恰好传他有事?这明白着是大哥授意让他以此为由推脱,故意的。 直至七月末时,才突然有了动静。 这天是个阴天,乌云压得很低,孟君淮也没出门,就听说街上巡逻的官兵多了,还有锦衣卫亲自出来盘查。 但这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脚下是京城,锦衣卫从前也经常出来巡街。 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府里的大宦官杨恩禄屁滚尿流地就冲进来了:“爷!爷!不好了爷!” “爷……”杨恩禄面前定住气,脸上还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打了会儿哆嗦才又说出下一句话:“锦、锦衣卫……突然纠集在一起,朝皇宫去了!” “什么?!”孟君淮拍案而起,定了定神,“谁的命令?” “不、不知道啊……”杨恩禄那张脸皱得都快哭了似的,“下奴没打听出来,就、就听说领头的好像有谢大人……现下已有几位殿下带着府中护军往宫里赶了,您瞧您是不是也……” 孟君淮眸色一凛:“点二百人跟我走,另差人让谢继清速给我回话!” 他说着拂袖离去,因摸不清情状,心里乱得像在打鼓。 若说谢家谋反,他是不信的;可若不是谢家谋反,那就是大哥的意思。 大哥趁夜逼宫……? 这他同样不太信。 紫禁城,端门外已陷入一片混乱。 门口的宦官都吓晕过去好几个了,几个住得近的皇子先一步赶了过来,在锦衣卫到达宫门口之前将自己的人布了开来。 谢继清带人到门口时,就听一人断喝:“谁给你的胆子擅入皇城!拿父皇首领 来!!” 骑在马上的谢继清左手一抬,身后排列整齐的锦衣卫应声止步。 “平郡王殿下、浦郡王殿下、十二殿下。”谢继清目光清淡地扫过三人,颔首,“在下奉谨亲王之命而来,还请三位殿下让步。” “大哥?”三人蹙起眉头相视一望,显有些动摇。平郡王很快又道,“皇长兄让你办此事不可能无凭无据,你拿皇长兄手令来!” 谢继清并不意外地一哂,翻身下了马:“谨亲王殿下正在宫中,手令一会儿会传出来,三位殿下若不介意,我们便一道等。” “……”三人微滞,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乾清宫,谨亲王与皇帝的棋局已持续了一个时辰。 他的棋艺向来不差,但一向是温缓灭敌,今日却连自己都能感觉到棋路上多了杀气,目下已显然是父皇落了下风。 谨亲王抬眸看了看,皇帝仿佛精神仍好,心情也不错。 “父皇。”他暂且搁下了手里的棋子,笑说,“这是不是快到您服药的时辰了?” 皇帝看了眼窗外天色,也笑着:“都这么晚了?该是要服药了。” 他说着挥手示意魏玉林去端药,魏玉林亲自去端了来,毕恭毕敬地奉给他:“皇上……” 皇帝正要接,谨亲王忽地伸手,先他一步将药碗接在了手里。 他轻松地笑着:“这药看着还烫呢,儿臣帮您吹吹。” “烫就先搁着,一会儿再喝,不用你吹。”皇帝看着兴致颇高,说罢就又拿起棋子,“来来来,咱把这棋下完。朕都有日子没见你了。” 他话音落下,却不见谨亲王应话。 皇帝执着棋子再度看向他,只见他一手执着药碗,视线完全落在那药汁里。 “父皇是有日子没见儿臣了,但不是儿臣不来觐见,想来也不是父皇不肯见,而是……”他冷漠地看向魏玉林,“是魏公公拦着不禀。” 皇帝一怔,魏玉林显然一悚。 谨亲王平淡而笑,端着药碗站起身,一步步踱到魏玉林跟前:“你拦着我不让我见父皇,有多久了?怎么也有一两年了吧。今天突然说父皇要见我,真让我受宠若惊。” “……殿下说笑、殿下说笑。”魏玉林赔着笑,擦了把冷汗。 “怕是别有隐情吧。”谨亲王睃着他,“五月那会儿,你给西厂写了封信,信 里说了什么来着?” 话音刚落,屋里死寂凛然。 谨亲王犹睇着魏玉林,目光一分皆一分寒冷下去。 魏玉林那封信并没有写到很清楚,当时他们只摸了个大概,知道魏玉林可能要弑君。 后来又多方密查,才得知魏玉林多半是要下毒。 他一度陷入两难困境,不知该从何时、从何处阻挡此事,直至锦衣卫偶然查到魏玉林在假造他弑君谋反的证据,他才蓦然恍悟。 他想,魏玉林多半是要在弑君的同时连他一起除掉。这并不难,只要父皇死时他在身边,他们这些近前侍奉的人一口咬定他动了手、在推两个宦官出来作证说被他收买,他就百口莫辩。 到时就算朝臣有疑惑,也难以帮他证清白。只消得东厂再矫诏说皇帝传位给十弟,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谨亲王将此番猜测在脑海里转了不知几百个来回,结合着各样证据从方方面面去想,越想越觉得决计是如此。 唯一让他仍不安的,就是或许东厂会在他并不在场的前提下弑君、而后照样能将这罪名安给他,那他们便任何时候都能做此事,他则无法及时阻拦了。 最终他觉得……应该不会。他想孤注一掷,魏玉林必然也想,他们都想有十足的把握取胜,那么他当时恰好在场可就比不在场要有说服力多了。 他赌自己这一环的猜测是对的。 于是他该觐见便照常觐见,该在乾清宫前等一整天便照常等一整天。终于,他等到了魏玉林堆着笑请他进来的日子,这便是魏玉林要动手的日子。 谨亲王将碗放在棋桌上,从袖中取了一支银针,面无表情地丢入碗中。 “钉”地一声银针磕玉碗的声响,谨亲王淡看着魏玉林:“魏公公,您敢把这银针捞出来,呈给父皇看吗?” “谨……”魏玉林已然大汗淋漓,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明鉴、皇上明鉴!下奴没做这事,下奴不知道这药是怎么回事!” “你还敢说你不知道!”谨亲王声色俱厉,“从淑敏公主的事起,本王盯了你四年有余!你大权独揽结党营私,一众皇子除却肯跟着你的老十以外,其余哪个没被你拿捏过!” 他一切齿看向皇帝:“父皇,这奸宦儿臣今日便替您办了!” “君涯……”皇帝在突然而至的变故中尚未缓过神,谨亲王一挥手:“来人!” “殿下。”两个侍卫出现在大殿门口,孟君涯也不多费脑筋,直接端起案上的药碗递给他们:“拖出去喂他喝了,尸体丢出去喂狗。乾清宫上下宦官一概杖杀,宫女遣散不得再入京城!” “是!”侍卫应得铿锵有力,入殿将魏玉林一架,利落地拖了出去。 “皇上!皇上下奴冤枉啊!”魏玉林的喊声回荡殿中,谨亲王静听着这惨叫,目光挪到父亲面上:“父皇受惊了。” “君涯你……”皇帝如梦初醒,拿起帕子擦了擦冷汗,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谨亲王坐回先前的位子上,睇视着眼前的棋局,享受了半晌安静。 皇帝终于稍缓过来些神,蹙着眉略显不满:“君涯你行事也太急,纵对他有疑,也大可细细查办,何故直接取人性命!” “父皇您退位吧。” 孟君涯平静道出的几个字犹如方才掷入碗里的银针一样,稍稍一响就不见了。 皇帝愕然:“你……你说什么?” 孟君涯抬眸看向他:“您不能再当皇帝了。否则,儿臣救了您这一次,他们也还会有下一次。儿臣也不想看着朝堂渐乱、民不聊生。” 他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清楚这对父亲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以越说越哽咽:“您……退位吧。儿臣保您余生荣华,请您容儿臣肃清朝堂。” “你……”皇帝胸中一闷,连连咳嗽起来,“逆子……” “是,我是逆子,十弟在您眼里不是。”孟君涯平静而带几分悲悯地看着他,“父皇您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十弟不过是会奉承您而已,您便觉得他能承继大统?” “你出去!”皇帝拍案怒喝,“滚!滚出去!” “父皇。”孟君涯摇一摇头,“儿臣实话告诉您,现下整个锦衣卫,都在紫禁城外。” 他淡然看着皇帝:“之所以还没有进来,是因为我的弟弟、您的其他儿子们在外拦着。他们不知情,还在对您这位皇帝尽忠,对您这位父亲尽孝。” “但如果儿臣传手令出去命他们让开,命他们让锦衣卫进宫……”他笑了一声,“他们立时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您敢赌他们一定会站在您那一边吗,还是会齐力协助儿臣继位?您任由东厂摆弄数年,他们一个个都没少受委屈。” 皇帝惊愕交集地看着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求您给自己留些颜面吧,父皇。”孟 君涯说着站起身,伸手只向几尺外笔墨齐备的桌案,“您写圣旨让位,或者儿臣写手令让他们放锦衣卫进来。如若您选后者……” 谨亲王目光迷蒙地看向殿顶:“他们进来时得知的,会是您被魏玉林毒杀。” “你敢弑父!”皇帝大喝出声。 “求您别逼儿臣弑父。”谨亲王猛地转向他,皇帝在震怒中定睛,才见眼前长子眼眶都是红的。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紫禁城外的对峙气氛愈发紧张。 其间,谢继清命手下再度前行了三尺,一众皇子带来的人立刻拔了刀。 孟君淮喟了一声,不知第多少次再度向谢继清道:“谢大人,求您给我们一众兄弟透个底。” “殿下恕罪,此事臣当真不能说。”谢继清颔首,孟君淮面上的怒色一起,又被强压了下去。 而后死一般的寂静再度蔓延开来,听着完全不像有近万人涌在这里,而像是空旷的荒野。 突然间,一声撞钟声响灌入耳中。 “咚——” 众人齐刷刷地向钟楼处看去,依稀看到楼上掌钟的人又撞了一下:“咚——” “怎么回事?”几人面面相觑,诧然间身后端门大开。 几名宦官从门中步出,到了众人跟前,一作揖:“谢大人,劳您走这一趟,请您回去歇息吧。” 那人说着递上了一块铜制腰牌,谢继清接过一看,是谨亲王府的腰牌。 “告退了。惊扰各位殿下,罪过。”谢继清向一众皇子抱拳,孟君淮问那宦官:“谨亲王呢?可方便一见众位兄弟?” “逸郡王殿下。”那宦官又朝孟君淮一揖,“皇上禅位,命谨亲王殿下继位。登基事宜已急召礼部各位大人拟定,请各位殿下先行回府,改日再行觐见。” “什么?!”众人皆尽愕住,怔然中,又见一列快马驰出皇宫,为首那人边驭马边吩咐:“去,速传旨,善亲王革爵圈禁,任何人等不许擅自出入善亲王府,违令者格杀勿论!” 显然,这传下圣旨的人,已经换了。 第103章 事态 直至天明时,大家还都有点懵。 咝……这天儿变得也太快了! 一夜之间,皇上成了太上皇,谨亲王成了皇上,善亲王被圈禁了,魏玉林掉了脑袋,东西两厂眼瞅着就要血流成河。 各府都有些不安,想出门打听又不敢贸然瞎走动,生怕一不小心触了新帝的霉头。善亲王府中,善亲王妃柳氏更是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拉着孟君泓,不无惊恐道:“这、这怎么办!爷之前与魏玉林那边亲近,现下谨……现下皇上记恨着,咱们怎么办!” “唉,你别哭了!”孟君泓也是焦头烂额。打从说服自己接受魏玉林的打算后,他便在等着登到那个受尽艳羡的位子上。谁知道到了眼前的位子还能飞了?谁知道大哥行事这么狠! 在房中转悠了两个来回,孟君泓沉了口气:“我去见父皇去!大哥突然登基,纵说是父皇禅位,满朝也都会觉得蹊跷,现在必定都盯着看他对父皇的态度。我求父皇开口保我们,他必不敢忤逆!” “这……能成吗?”柳氏泪眼婆娑,孟君泓一挥手:“成不成的,反正我先试试去。” 他说着就出了门,心下的不安让他比平日多做了许多吩咐,吩咐下人把后院守好、吩咐近前侍奉的人务必格外费神盯着,万一有什么人硬闯王府来拿人,让他们务必去给他报个信。 孟君泓自问交待妥当后才往府外走,大门一开,却见寒光直刺眼前。 “回去!”外面的锦衣卫厉声喝道。 孟君泓大怒:“我好歹是太上皇亲封的亲王,我要进宫面见太上皇,滚开!” “太上皇亲封的亲王?当今圣上可革了你的爵!”锦衣卫没有半天退缩,反而还往前了一句,“回去!别逼我们依圣旨‘格杀勿论’!” “你……”孟君泓瞪了他许久,终是怂了,缩回府中。 他磨了会儿牙,一叹:“关上门!换个清净!” 谨亲王府。 阖府上下都等了一整日,直至夜幕再降,谨亲王妃才听得身边的宦官带着喜色进来禀话说:“王妃,爷回来了!” 谨亲王妃目光微凌,挥手命宦官退下,看看一左一右的一双子女,平静道:“走吧,咱迎驾去。” 母子三人便一起出了堂屋,尚未走出正院的大门,孟君涯先一步走了进来。 谨亲王妃略有些紧张地抬眸看向他,尚未来 的及见礼,蓦被他一把拥住。 “……”谨亲王妃准备好了的一声“皇上”噎在了喉中,滞了许久,道出来的还是那声更为熟悉的,“爷……?” “让你担心了。”孟君涯压抑了一天的不安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他毫无顾忌地将王妃按在怀里,静了许久才又说,“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我知道……”谨亲王妃喜极而泣,在他怀中逐渐静下气来,她觉得又高兴、又有点儿说不清的伤感,最后,化作了十分实在的不好意思。 谨亲王妃稍一咳:“孩子们都在呢。” 孟君涯方回过神,也咳了一声,松开了王妃。 一子一女在面前戳着傻眼,兄妹俩互相看了看,不太知道此时是该叫父王还是父皇。 “来,时衸、瑜婧。”孟君涯蹲下|身,将两个孩子叫到跟前,先跟女儿说,“这些天我会很忙,你多来陪陪你母妃。你母妃身子不好,礼部对她加封事宜的安排,你也要多帮她盯着。” “好。”瑜婧点头应下,“您放心忙您的,府里我会帮母妃打理。” “嗯。”孟君涯满意一笑,又看向儿子,“你不日就要封郡王,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跟你的各位叔叔、还有堂弟们多走动。” “是。”十四岁的孟时衸沉稳颔首,想了想,又问,“那京中的各大世家,儿臣是否也要走动?” 孟君涯抿笑:“你看呢?” 孟时衸沉思了一下便拿了主意:“那儿臣先走动与宗室沾亲的,只当亲戚走动。不沾亲的,等他们进宫觐见过您再说。” “很好。”孟君涯点头赞许,站起身,又向王妃道,“我近些日子都要在宫中忙,迟几天再接你们进去。如有别的府过来走动,见不见随你,册后之后你总要见的,现下可以偷得一时清闲。” “好。”王妃衔笑点头,略作沉吟,提醒说,“您得空时记得代我向母后告个罪,便说近来不便进宫问安,过些日子再去向她磕头。” “嗯。”谨亲王记下这事,又一握她的手,“我先回宫去了。” 逸郡王府。 □□之后的第三天,谢继清就上门谢罪来了,道那天让孟君淮受惊了实在不好意思,孟君淮懒得跟他置气! ——那天在宫门口“受惊”的皇子可不止他一个,现下他头一个就来逸郡王府告罪,说是因为从前关系更亲虽也说得通,但看起来实在更 像是谢继清担心他妹妹在逸郡王府受委屈。 于是孟君淮也没藏着掖着:“行了,就是你们谢家都跟我翻了脸,我也不会亏待玉引的,她不嫌弃我我就绝不嫌弃她。” 他阴着张脸睇了谢继清一会儿,轻一笑:“不过现下你有没有什么方便说的情况?劳烦告知一二。” “嗯……有。”谢继清正正色,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这三日里在忙的事情。 魏玉林满门抄斩是肯定的了,现下虽还未问斩,但也全家都进了刑部大牢。 前几年在孟君淮被杖责后刚换上去的秉笔太监也不干净,昨天赐死了。 除此之外,东西两厂全在严查,估计官位高些的一个都逃不掉,底下的人大抵也要换换血。 “单是罪名易查的,这两天已砍了二百多人了。”谢继清说着叹了口气,“我昨天路过西四时正在行刑,听见刽子手说笑道照这么下去刀很快就得卷刃。啧,这还没查到跟东西厂交往过近的官员呢。” 风浪且静不下来呢。 孟君淮自也有些心惊,心惊之余,他却觉得大哥这样做是对的。 东西厂势头太盛,慢慢梳理已然不行,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快刀斩乱麻。 他思量着,谢继清在旁又提醒说:“哦……殿下若方便,尽快接玉引回京吧。东厂的事虽大,但皇上似不想因此延缓宗亲、命妇的加封事宜,圣旨到时人若不在总不太好。” “好,我知道了。”孟君淮点头,就此提笔蘸墨,准备写信催玉引回来。 济南,金府。 京里的风声已渐渐散了过来,玉引一连几日夜不能寐。 这样的变故已然太让人心惊了,偏生此时他们又不在一起,她现下完全不知孟君淮怎么样,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情会波及逸郡王府。 她也不敢贸然回去,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不得不每天多花半个时辰来念经静心。 除却静心外,还得跟佛祖告告罪。 打从到了济南之后,她行事的戾气便有些重。乔氏让她交给芮嬷嬷罚了,何氏挨了一顿训,底下的下人若犯了错,她也比平日在府里时要严厉些。 她并不想这样,但也没办法。从前在京里时,人心是稳的,她宽松些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可是现在她们避了出来,孟君淮这个一家之主不在,最是容易人心涣散的时候。 她必须现在 就把她们压住,若不然这一方宅子里,势必越来越乱。 就拿乔氏那天的话来说吧,玉引十分确信现下倘若是在王府,乔氏是绝不会说出那种话的。是这番变动让乔氏觉得自己需要同何氏结伴,她才会动那样的心思。 “啊……啊!”外面传进来带着哭声的惨叫,玉引抽回神思,蹙蹙眉头,“是乔良娣?” 珊瑚福身说是。 这就是芮嬷嬷拿的主意,玉引让她罚乔氏,她既没真把之前记的板子就此赏了,也没草草揭过应付事儿,而是每天把乔氏叫过来,一天打十下手心。 这打得不算重,敷上药养一夜,第二天就没大碍了。但因为她日日都来,确实对上上下下都是一番告诫。 换句话说,在她和芮嬷嬷都想杀鸡儆猴的时候……乔氏很不幸地撞了上来。 不过屈指数算下来,这也都有七八日了。玉引想想,也有点心疼乔氏,就跟珊瑚说:“一会儿打完了让她进来吧,我跟她说说话。” 珊瑚应下来出去传人,乔氏很快就进了屋,下拜时手都只能虚着按在地上。 “起来吧。”玉引叫她起来,乔氏站起身后明显眼眶都是红的,哽咽着道:“王妃,我知道错了,您能不能、能不能……” “过来坐,喝盏茶再说。”玉引招招手让她坐下,想了一想,寻了个话题,笑道,“我罚了你,你就不进我这屋了。阿祚阿祐还都念叨你呢,想让你陪他们玩。” 她这话可不是诓乔氏——话还没说完,午睡刚醒正在榻上迷迷瞪瞪醒神的兄弟俩看清了刚进屋的这个是谁,愉快地爬下榻就跑过去了:“乔良娣!” 乔氏手上正疼,不敢抱他们,破泣为笑又还有点委屈:“我怕王妃见着我生气,王妃,您打算再罚我多久啊……” 玉引淡淡:“等咱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就不提这事了。” 她这么一说,乔氏脸色惨白。 “王妃!”赵成瑞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屋,站稳了脚赶紧一揖,“王妃,王爷来信了,说让您赶紧回去,免得皇上下旨加封时您不在!” “啊?!”乔氏一下子显出惊喜。 “……运气够好的。”玉引噙笑一睃她,转而看向赵成瑞奉过来的信封。熟悉的字迹在她心头一划,比先前的任何一封信都让她安心。 马上就可以再见到他了,高兴! 第104章 圣意 一行人赶紧回了京城,在抵京的第三天圣旨忽至,加封孟君淮为逸亲王、谢玉引为逸亲王妃,长女孟和婧为静宁翁主、次女孟兰婧为良翁主。 玉引领着孩子们匆匆到前宅与孟君淮一齐接旨,而这,也是他们一行人回来后头一次见到孟君淮。 客客气气地送走传旨的宦官后,玉引拍拍孟君淮的肩头:“君淮……” 孟君淮边回身边舒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笑道:“行了,皇兄此时下旨加封,说明当下的这把火再烧都烧不到我们身上,安心吧。” 她嗯了一声,他定睛细看,才看出她神色恹恹的。 “怎么了?”他探究道,玉引抬眼瞧瞧他:“我们都回来三天了。” “啊……?啊!”孟君淮猛一拍额头,他这几日天天不断地见人,日子当真过糊涂了。在他们回府那天,他让杨恩禄去给回了话,说正忙着,第二天去见他们……结果竟就不知不觉地到了现在! “对不住!”他赔着笑执着她的手往外走,“走走走,去正院去,今天下午什么也不干了。” “我不是要误你正事。”玉引无奈而笑,一拽他,又说,“我可听说了,你近几日都是起了床就开始忙,一忙就忙到深夜,昨儿个就睡了两个时辰。这怎么行呢,日子久了哪儿受得了?” 她说完,孟君淮冷眼扫到了杨恩禄面上,杨恩禄心虚低头:“爷……” “你别瞪杨公公。”玉引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要我说,有些人不见也没什么。我知道你顾着宗亲间的面子,可把自己熬坏了也不值当是不是?再者,那些只想从这儿求颗定心丸的倒不打紧,若想借着你从皇上那儿讨点好处呢?你人都见了,总有一两个不好驳的时候。” 听她这么说,孟君淮一喟:“我近来也是头疼这些呢。” 按道理说,他一个闲散王爷,并不该有忙成这样的时候,可事实是,打从变天那日开始,逸郡王府就被踏破了门槛。 来的人里朝臣少、宗亲多,上门的原因大致也就那么两类——一类是当下正炙手可热的宗亲,近些年可能难免和东厂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怕触怒圣颜,来他这新帝的亲弟弟这儿探探口风,也就是像玉引说的,求定心丸。另一类玉引说得也没错,有那么一拨近年来愈发混得不济的旁系宗亲想通过他往上走走,一个个都满脸堆笑地跟他说,您瞧啊上数几代咱也都是本家兄弟,现下皇上登基,我想去给磕个头,您给引荐一下呗 ? 头一种不难办,难办的是第二种。就这些有的没的的人,他要是敢答应下来往乾清宫里带,大哥得抽陀螺似的把他抽出来。 可是拒绝吧……又并不是很容易,就像他们说的,上数几代都是本家兄弟,他这儿要是把人轰出去了,没准儿明天京里就都得说他不顾情分,这好听吗? 玉引看着他愁眉苦脸,一哂,道:“我知道你不好办,刚让人往宫里递话了,母妃传咱带着孩子们一道进宫去陪陪她。” 孟君淮禁不住一皱眉:“你怎么扰到母妃那儿去呢?” “咱也不给母妃添麻烦啊,进了宫只是去陪陪她,同时还躲个清净,不好?”玉引反问。 孟君淮想了想,也算是个法子。 他最近没敢借进宫避事,是因怕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弄得宫里也不安生,不想给母妃再多发愁。但现下既然母妃自己答应了,那看来情况还可以,走一趟无妨。 于是,次日浦郡王世子孟时禇怒气冲冲地杀到逸亲王府找他六叔求助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被六叔玩了个空城计…… 孟时禇怒火中烧,盯着府门瞪了半天,一扬鞭策马走了,一路痛快驰骋,却意外地越驰骋火越大! 他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伯登基,把二三四五几个最年长的兄弟全绕过去了,从行六的逸郡王开始封亲王,封到九、隔过十,又封了他十二叔。 孟时禇花了一天一夜去说服自己皇上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但是说服来说服去,还是生气! 皇上先不封二伯五叔他能理解,因为二伯五叔的母妃出身都低些;不封四叔他也明白,因为四叔是当今太后所生,太上皇嫡出的儿子,大伯皇位尚未坐稳,不能太抬四叔。 但是!他爹浦郡王可既出身不低——是贵妃所生,且又不是嫡出!绕过他爹凭什么啊! 孟时禇怎么想都觉得父王这是被他的亲十叔给牵连了,心里特别替父王委屈。父王和十叔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假,但是十叔闷声作大死的这些年,把他父王也气得够呛啊!父王没跟着弟弟折腾啊! 孟时禇觉得大伯这么连坐很不讲道理,就想找个叔叔进宫去帮父王说说话,没想到策马驰过半个京城,听说六叔去向定太妃问安去了。 这节骨眼上问什么安啊!一看就是躲人呢! 孟时禇回府时都还一肚子火,下马后扬鞭狠抽了一下地才扔下鞭子进去,迎过来 的小宦官硬着头皮告诉他:“王爷请您去堂屋……” 孟时禇进了门,当头砸过来一句:“跪下!” 孟时禇抬眼瞧瞧父亲,撩起衣摆跪下不吭声。 浦郡王看着他就来气:“岁数不大脾气不小,知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候,敢为这点破事去你叔叔府上闹,你找抽是吧!” 孟时禇紧咬着牙关挨训,眼眶都红了就是没哭。等着父亲骂完,他立即道:“父王觉得我不该去吗!早些时候十叔看您不顺眼,现下皇上还拿这层关系给您脸色,这不是让您受夹板气吗?!” “嘿你小子!”浦郡王拍案而起就要揍他,旁边坐着的平郡王赶紧把他拦住:“三弟三弟……” 平郡王笑着劝他坐下:“别生气,时禇还小,正是凡事都爱争口气的时候,这不是也没真给六弟添麻烦吗?这事儿过去了。” “你给我回去面壁去!”浦郡王还在冲儿子发火,孟时禇倔强冷哼:“我回去就查是谁嘴这么碎,收拾不死他!” “你叫板是吧!”浦郡王拍桌子。 “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平郡王夹在这父子俩之间直苦笑,见浦郡王铁青着脸不再说了,赶紧挥挥手示意孟时禇退下。 孟时禇离开后,平郡王一喟:“甭跟孩子置气了,咱还是琢磨琢磨,皇兄到底什么意思。” 先前兄弟几个关系都不错,眼下皇上下旨加封绕过他们,绝不是因为什么出身好不好、或者和老十沾不沾亲,但也必然得有点原因,这原因皇上没直说,很有可能是要他们自己摸索。 浦郡王叹了口气,磨牙:“皇兄是什么意思,我现在都想大嘴巴抽老十。” “老三你……哈哈哈哈!”平郡王大笑出来,忍住后又说,“行了行了,是个人都想抽他,快说正经的。” 离堂屋不远的地方,孟时禇忍了半天的眼泪可算掉了下来,却被人喊住了:“时褚。” 孟时禇一回头:“哥……”刚叫出来又噎住,颔首改口,“殿下。” 来的人是孟时衸,从前的谨亲王世子,现下的皇长子。 孟时衸看看他,一笑:“又挨训了?听说你去六叔那儿闹事来着?你活该。” 孟时禇好想打人。 “行了别哭了,我本来要去拜访二叔的,听说这事怕三叔揍你才折过来看看,没事我就走了。” “哎……哥!”孟 时禇叫住了他,撇了撇嘴,道,“二伯在这儿呢,我带您去。” “那太好了。”孟时衸省了大力气似的舒了口气,孟时禇抹了把眼泪,带他往堂屋去。 逸亲王府。 孟君淮和谢玉引直到暮色四合时才从宫里出来,回府时,天都黑透了。几个在宫里玩得高兴的孩子这就又去玩起了阿狸,阿狸“敷衍”了他们一会儿后觉得忍无可忍,就矫健地窜上了树,几个孩子只剩了在底下蹦跶着干着急的份儿。 玉引叫了两碗鸡汤面,面端来后,二人边吃边听王东旭说这一天的事儿,先听说了早上浦郡王府的时禇来过,扑了个空,接着就听说皇长子今儿个把他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全拜访了一遍。 孟君淮蹙眉:“也来咱们府了?” 他们不止让浦郡王世子扑了个空,还让皇长子也扑了个空? 王东旭回说:“没有,皇长子殿下只拜访了这几位,兴许明天才来咱们府?” 二人也觉得该是这样,心下还感慨这孩子也够累的,一天跑这么多地方,回去可得好好歇歇。 结果,第二天皇长子也没来。 第三天还没来。 而且在这两天里,他仍旧是去前几位叔叔府里走动,分外热络。 玉引听了之后都犯嘀咕,问孟君淮:“皇长子这什么意思啊?皇上继位现下正忙着,他就天天在这几处转悠?” “他的意思肯定是皇兄的意思。”孟君淮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也纳闷起具体的“意思”来。 这看着是示好。可是,实实在在的封位不给,单让儿子去“示好”,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一阵,八月初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说:二三四五几位郡王……受诏进宫了! 足足待了一整天,好像跟皇上喝茶了,还下棋了,十分和睦。 “大哥肯定有什么打算。”孟君淮沉吟着个中缘由,耳闻阿祚阿祐两个又在痛苦高呼“不想练字!!!”暂且放下了这事。 他走出东屋,去用作书房的西屋想哄两个儿子好好练字。定睛先瞧见的,是和婧夕瑶两个小姑娘端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写得特别认真。 “哎,还是姑娘家乖。”孟君淮睃着儿子,毫不委婉地夸了两个女孩。又见和婧在练字的字帖不是他的字迹,拿起来一张看了看,问她,“这字帖哪来的?” “阿晟哥 哥写给我的!”和婧一双水眸亮晶晶的,还追问他,“阿晟哥哥的字是不是特别好看?” “是,阿晟一看就是用功读书的,各方面都扎实。”孟君淮说着,又睃了一眼两个儿子。 阿祚阿祐这回可不高兴了。 夸完姐姐和表姐又夸将来的姐夫?谁都好,就他们不好? 阿祚鼓鼓嘴,拿着自己刚写的一页跑过来塞给他:“我也好好写了!” 阿祐也不甘示弱地跑过来:“我也是!” 孟君淮接过来看看——嗯,三岁的孩子,写的字果真还是丑得没眼看。 但跟大人的比也不对。认真来说,确实小半个月前写得有进步。 “都不错,都不错。”他便也夸了一句,谁知阿祐不依不饶:“谁写得更好!” 阿祚踮脚尖:“肯定是我!我比阿晟哥哥写的还好!” 孟君淮被他们逗得直笑,笑着笑着,倏尔心头灵光一划…… “咝……”他轻吸了口气,放下他们的字就折回东屋,绕过屏风便道,“玉引,我进宫一趟。” “现在?”玉引浅怔,他想了想又静下气来:“不不不……我先写个折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官职 孟君淮因为孩子而“灵光一现”时,并不确信自己猜得对不对。但当他写了封请见的折子递进宫,在两日后见宫中宦官出来传召时,他就知道自己对了。 玉引对此特别纳闷,憋了一下午,到晚上时终于还是没忍住:“孩子们到底让你想到什么了啊?皇上拿捏你们,能跟哄小孩的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但道理差不多。”孟君淮心情大好,叫宵夜时就说吩咐膳房烤些东西送来。膳房也聪明,做了平日里膳桌上基本见不到的烤串来讨好他,现下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拿起一串烤鸡腿肉。 他咬下一块肉边吃边道:“你想啊,皇兄给我们加封但绕过几位兄长,见了面我们爵位要高一层,他们脸上挂得住吗?必然挂不住;同样的,皇长子来回来去往他们府里跑,皇兄也召见他们,但我们剩下的人都被晾着,我们心里踏实吗?必然也不踏实。不管是谁,都会想把两样都得着才算安心,就像阿祚阿祐,分别得了夸奖仍要追问谁更好,我们担心的事是更大些,但理儿是一样的。” 他说着把鸡腿肉串递到她面前:“吃一口?” “不吃,太油了。”玉引侧首避避,又继续追问,“那皇上这是成心把你们都吊住?这是图什么?几位年长未得封的不说,你们已经得了封的,万一不在意找不着见,就捧着爵位安心过日子了怎么办?” “皇兄肯定是有他的打算。具体的,得我明天进宫走一趟才知道了。”他说着一顿,又道,“明天让阿祚阿祐跟我一起去吧。” 玉引蹙眉:“你头一回觐见,还是别让他们一起了,下回再说。” “来传话的那宦官口气随意,看来皇兄也是兄弟见面的意思,不想有太多君臣之礼,孩子在比较轻松。”他笑笑,心下琢磨的另一事暂时没跟她提。 让孩子们跟皇兄熟一些,日后提立世子总会顺一点,他觉得世子还是尽早立下的好。父皇没立储,后来闹出了多少事?亲王爵位虽然比不上皇位,但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位子,早定下来早安心。 翌日,孟君淮带着两个孩子进宫的时候还很早,三人在乾清宫前等了小两刻皇帝才下朝,这还是他头一回觐见,恭恭敬敬地就要行稽首大礼。 “六弟来得这么早啊,快免了。”皇帝遥遥止了他的礼,脚下走得快了些,行至近前看见两个孩子,又说,“这就这么大了?我上回见他们的时候还是满月。” “是。”孟君淮颔首,一睃两个 孩子,“见礼没有?” 阿祐有点怕生,阿祚爽快地叫了一声“皇伯伯!”,皇帝一笑,直接拉了阿祚的手,跟孟君淮说:“走,我们进殿说话。” 一道进了殿,阿祚阿祐因为之前没来过,看什么都新鲜,皇帝就叫了几个年轻的宫女宦官带他们去玩。殿里安静下来,便不知不觉添了些沉肃。皇帝抿了口茶,笑道:“听说你最近也忙得很,上门造访的人很多?” “皇兄知道……”孟君淮心头一紧,皇帝又笑:“都逼得你到定太妃这儿避人来了,我能不知道吗?” 孟君淮心弦微松,皇帝敛笑,又道:“最近都听说什么事了,跟大哥说说。” 他略有不解:“皇兄想听……哪方面的?” “哪方面都行。”皇帝轻描淡写的口吻,“街头坊间传到你耳朵里的,你就说说看。” 这…… 孟君淮竟有些说不清楚的紧张,他不自觉地擦了把冷汗,才斟酌着道:“听说皇长子近来……常去几位兄长那儿走动。” “嗯,那是朕让他去的,还有呢?” “还有……”孟君淮回思着,觉得明面上的、宫里传出来的话都是不必提的,思量之后,他又说了个谢继清说的事,“听说皇兄在查办东西两厂,查出来了不少奸恶之徒。” 不止查了不少奸恶之徒,还砍了不少人呢。用谢继清的原话说,是刽子手调侃刀很快就要卷刃;用街头坊间的话说,则是西四那边刑场的血都来不及清洗了,又是夏天,生了不少蚊虫。不少百姓都埋怨,但听说是查办的奸宦,便也有人夸的,还有人说把这帮人杀干净才好,若西四刑场不够用,大不了在东四再修一个。 皇帝听罢噙笑静了一会儿,俄而道:“是查出来不少人,但这事也实在不好办。” 孟君淮下意识地就接了句:“有难处?” 皇帝点头:“难处还不小。东西两厂这帮人,个顶个的老奸巨猾,招供起来难免避重就轻。谢继清虽然有本事,但对宗室之事、宫中之事所知还少,许多事难免拿不准,最近也是焦头烂额,到朕这儿请了几回罪了。” 孟君淮听到这情势也不禁锁眉,思量了会儿,点头道:“该找个对宗室宫中知根知底的人来协同办案。” “谢继清也是这么说的!”皇帝赞同道。 然后皇帝紧跟着就说:“要不六弟你把锦衣卫领了吧?” 孟君淮:??? 乾清宫里就这么安静了,孟君淮一脸诧异地看着皇帝,皇帝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突然被安个差事他可真是没什么准备,滞了好一会儿之后,孟君淮深吸了口气:“皇皇皇兄……?” “哎,六弟你别这么紧张。”皇帝语重心长,“也不用你天天到镇抚司那儿盯着,就是拿你震住局面罢了。有你这么个皇亲国戚放着,锦衣卫办起事来更有底气,东西厂的人再乱说话也要掂量掂量,”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按理说,孟君淮但凡不想找不痛快就不能拒绝,可这件事委实有些尴尬。 ——且不说他办没办过这样的差吧,就当他能直接上手,可锦衣卫里最高级别的官员是指挥使啊?让他一个亲王去担指挥使往下的位子绝对不合理,但现下的指挥使可是谢继清…… 他要是把这位子应下来,一会儿回家跟玉引怎么说?哦,我把你哥哥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挤下去了,锦衣卫现在归我管? 这厢他琢磨着怎么回话,皇帝悠然地将一枚印取了出来,搁在桌上:“喏,谢继清把指挥使的印都拿来了,你要是接了,朕就让礼部去制牙牌。” 孟君淮:????? 孟君淮就是傻,也知道这是他哥哥和她哥哥早就打好了商量,就等着他往上撞。 姜还是老的辣…… 于是他火很大,在“指挥同知谢继清”专程到王府跟他这上司禀近来的情况时,他一脸的皮笑肉不笑:“谢兄,您不厚道啊。” “殿下恕罪。”谢继清挑眉颔首,“但在下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孟君淮额上青筋暴起:“滚!” ——打从那天之后,玉引就又很难见到孟君淮了。 孟君淮则深感自己被皇兄坑得很惨。皇兄说什么不用他天天去镇抚司盯着,其实真办起事儿来,他十天里有八天都得亲自到场。 不止跑镇抚司,还得跑刑部。除此之外他还去西四当过一回监斩官,砍的西厂排第三的一个大宦官,刽子手的刀一落,鲜血噗呲溅了一片……要说把孟君淮吓坏了那不至于,但也确实恶心得他一天没吃下饭。 那天晚上,孟君淮躺在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我怎这么倒霉呢……” 玉引趴在他旁边,托着腮劝他:“想开点。你看啊,你当时说皇上吊着你们是有心让你们赶紧去觐见,这个没猜错, 说明你虽然之前没当过差,但本事还是有的!拿出来练练没坏处!” “……唉!”孟君淮胸口一提又一低,“我该等等别人,等着他们先觐见,把这苦差事领了就好了。” “扑哧。”玉引笑出声,伸手抚抚他的胸口,“别这么想。阿祚阿祐连带和婧都觉得锦衣卫特别厉害,打从你领了锦衣卫,这几个提起你眼睛都是亮的。” “……”孟君淮心里舒坦了点,一睃她,“真的?” “这我能骗你吗?”玉引信誓旦旦,转而又道,“不过你也别把自己累坏了啊,听说你昨晚看供状看到后半夜,日子长了撑不住的。” “我知道。”孟君淮一喟叹,噤了声,他心里又千回百转地在思索,皇兄这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本朝不让皇子、亲王郡王们有实权,那是有道理的,皇兄现下明摆着拧着干了啊。交给他的还是锦衣卫,这锦衣卫没落时当摆设则罢,一旦整肃起来,那决计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皇兄想什么呢……?孟君淮摇了摇头,觉得暂且不要在这种问题上多劳心伤神。他静了口气,跟玉引说:“明天我歇一天,带阿祚阿祐练练字,再问问和婧阿礼他们的功课。” 语罢,没有听到回音。 他侧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用胳膊肘碰碰她,她也没醒,只是胳膊腿儿齐齐一挥,啪叽就压在了他身上。 孟君淮:“……” 二十多了睡觉还不老实?小尼姑你太丢人了啊! 两日后,排行老七的良亲王在他的亲弟弟禄亲王府里笑得差点掀了房顶。 “哈哈哈哈!老十一你不是吧!”良亲王看着他新得的腰牌拍桌子笑,“西、西厂?!哈哈哈哈!!!皇兄给你这活儿你也接?!” 他们最近都在看六哥风里来雨里去地担着指挥使的衔儿查办东厂西厂,结果一扭脸儿,这“西厂提督”的官位就落到十一弟头上了? 良亲王笑岔气:“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这可一直都是宦官的活儿,皇子担这个,十一弟你开天辟地头一份儿!来来来赶紧设宴庆祝一下,哥哥帮你写帖子啊!” “哥你别闹……!”禄亲王看着这腰牌也糟心,这都什么鬼啊?他只是看前面二三四五几位哥哥都受诏面过圣了,六哥则主动觐见过了。自家的七哥迟迟没动静,他就想要不他走一趟呗?总比让皇兄觉得他们不敬好啊! 可谁知 道进门就给封了个西厂提督啊…… “哎,督公?”良亲王还在旁边岔他,禄亲王气得瞪眼:“滚蛋!别看我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良亲王笑倒在椅子上,仰面喘了一会儿,看亲弟弟依旧铁青着张脸,到底坐正身子不再拿他开心了。 他清了清嗓子:“哎,这差事你怎么当啊?皇兄到底什么意思啊?” “……”禄亲王长声叹息,眉毛皱得能打结,“我愁得也是这个啊。皇兄就提点了一句,说让我把西厂给理清楚了,不许再让底下的宦官出先前魏玉林那样的事儿,可你说东西厂这俩破地儿……从骨子里坏到外头,这理得清楚吗这个?” 然后他头疼地趴到了旁边的八仙桌上:“皇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从前就没有过让皇子担官职的先例!他到底什么意思?” “哎哎哎,行了。”良亲王皱着眉头赶紧制止他,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出去,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头,“埋怨的话少说,刚才那种话,绝对不许再说!给你扣个揣测君心的罪名你受得了吗?别装死了赶紧起来干活儿,一帮宦官等着跟您问安呢!” “……”禄亲王阴恻恻地抬眼。 这可真是他亲哥,为他好提点他都还要刺他两句! 逸亲王府里,最近总见不着孟君淮的玉引在听说禄亲王当了“西厂提督”之后,心情就好了。 孟君淮心情也好了——十一弟都把宦官的活儿干了,他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哈哈哈哈这么一想皇兄对他很不错啊! 于是幸灾乐祸的夫妻俩好好陪孩子们玩了一晚上,阿祚阿祐最近在背百家姓,每天咿咿呀呀地跟着奶娘念叨,这天晚上就改成跟着孟君淮念叨了。 孟君淮十分耐心地教他们:“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楚魏,蒋沈韩杨。” 然而兄弟俩并不耐心。阿祚明眸和他对视着,干脆利落:“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孟君淮:“……” 坐在榻上一起给阿狸梳毛的和婧玉引相互望着愣了一会儿,一起笑倒:“哈哈哈哈阿祚别闹!” “我读完了,读完了!”阿祚耍赖皮地扑过去把书抢走,反手扔给弟弟,然后一把扑到父亲身上,“不读了!父王陪我玩!举高高!” 孟君淮还板着脸想把书抢回来呢,然而阿祐反应足够快,抱起书蹬蹬蹬就跑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的书已然 没影。 “嘿你们俩……挺默契啊?”孟君淮用一只胳膊就把阿祚按在了床上,又点点阿祐的脑门,“平常没少联手干坏事吧?说,欺负母妃和姐姐过没有?” “没有!”“我也没有!” 兄弟俩一个都不承认,然后阿祐也小手一伸:“举高高!” “不好好读书不举高!”孟君淮虎着张脸,结果这两个小东西一皱眉头,扭头就不理他了,敏捷地奔向了姐姐和母妃:“我帮你们翻绳!” 孟君淮:……??? 这就把他扔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祚阿祐伸小手:举高高! 孟君淮:不。 阿祚阿祐:举嘛! 孟君淮:就不! 杨恩禄过来帮忙哄孩子打圆场:行了行了,玩点别的去,王爷说了他不举…… 孟君淮:????你说谁不举???? 杨恩禄,卒。105 第106章 孩子 当日两个孩子还闹着要孟君淮“举高高”,可他接着又忙了些时日,两个孩子就生他的气了。 具体表现在,玉引嘱咐他们去前宅念书时顺便绕去书房陪陪父王的时候,两个孩子齐齐把头一扭:“不去!” 玉引:“……” 她就追问他们,为什么啊?你们不想父王吗? 阿祐眼圈红红的抽抽鼻子道:“父王不想我们!” 总而言之,他们觉得父王总不来看他们,就是不想他们、不喜欢他们了,然后他们也是有脾气的,就觉得父王不喜欢他们,那他们也不喜欢父王就是了,谁都别理谁,哼! 玉引:“……” 她意识到这件事很严重——不是孩子们爱赌气的事,而是他们觉得父王不喜欢他们的事。 她就跟他们说:“你们别这样,好好去读书,读完书之后母妃去找你们,带你们去见父王,好不好?” 阿祐还扭头说:“不去!” “听话,有话要好好说,不许自己瞎生气。你看你这么生气,父王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很亏?”玉引说着摸摸他的头,和婧也过来哄他说阿祐你想太多啦,父王真的是这阵子太忙,才不是不喜欢你呢,兄弟俩才高兴了些。 而后他们姐弟三个一道往前宅走,玉引自己想了小半刻,觉得自己得先去找孟君淮一趟。 书房里,孟君淮正一个头两个大。 东西两厂太坏了,实在太坏了,坏到总不断有新的罪证被查出来。他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好好休息过,眼下,强撑着精神还在听几个锦衣卫禀手头刚开始梳理的新案子。 眼下正说着的,是他们说抄魏玉林家时发现他家中的地砖用的是“金砖”。 这金砖并不是黄金所制,而是因制作工艺极其复杂,一块砖值一两黄金,所以称为“金砖”。孟君淮并不太了解金砖的制作过程,只知道从头到尾下来得耗时一年,光烧制就要用三个月,再经过若干步骤后,还要用桐油再泡几十天。 而锦衣卫之所以将此事当成大事禀到他面前,是因这金砖还称“御窑金砖”,换言之便是天子才能用的东西。 紫禁城中都只有三大殿所用的地砖是金砖,魏玉林一个宦官,家里各屋全用了这个,实在是天大的僭越。 但魏玉林本人已被赐死了,家里该抓起来的也都抓了起来。底下的锦衣卫对下一步怎么办有些拿不准, 便问他:“殿下,您看这是继续往下查,还是……就这么着了?” “查。”孟君淮当即道,他目光微凛,“砖窑在苏州,往苏州查。看看是哪路官员帮魏玉林弄的这砖、是魏玉林自己要的还是他们主动讨好献上的。查明白之后写封折子来,直接送乾清宫去。” “是。”禀这事的锦衣卫一抱拳后退了两步,旁边的一个便上了前:“殿下,臣近来查到魏玉林的本家弟弟从十几年前开始便在各处收买了不少小姑娘……” 孟君淮正听着,余光一扫看见杨恩禄似要进屋,但刚跨进门槛就又被什么人喊住,退了出去。他稍一走神,眼前锦衣卫的话便犹豫着停了,他回过神来一咳:“继续说。” 那锦衣卫便又道:“臣认真查过,除了两个被他弟弟自己留作妾室以外,其余均不知所踪。臣想着,或许与京城各处青楼有关,但这些地方牵连也甚广,若要查……” “查。”孟君淮边说边是一笑,“你是怕动了哪家公子的心头好?不用管他们,你们现在是为皇上办事,他们失心疯了才会出面阻挠。” 那锦衣卫松气,也应了声“是”,孟君淮看看几人,问:“还有别的事吗?” 几人相互看了看,为首的回说没事了,孟君淮一点头:“那就去办吧。查到的事情无所谓巨细,俱来禀我。如有你们觉得不便与我提及的,便直接回乾清宫,不必有顾虑。” 几人郑重应下,齐齐施了一礼,告退离开。 孟君淮刚喝了口茶,便听他们有点惊异地道了声“王妃”,又忙说“王妃安”。 “……”他搁下茶盏走出去的时候,玉引正侧身避开他们的礼,口吻清淡地跟他们说:“几位大人辛苦,都是为皇上办差,这礼我受不起。只一件事请几位大人记得,你们跟王爷议事,白天要议多长时间我不管,晚上不能晚于亥时四刻。若不然夜夜这么熬着,时日久了王爷的身子顶不住不说,你们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玉引背对着孟君淮,并不知道他在门口,几人却看看孟君淮,不敢贸然应话。 孟君淮一哂,自己点了头:“听王妃的。” 玉引猛地回头,看见他眼底促狭笑意的一刹,脸就红了。 几个锦衣卫识趣地立刻告退,孟君淮带着她进屋,边落座边笑道:“耍威风耍到锦衣卫跟前来?你别为难他们了,现下人人都焦头烂额,不然他们也不想这么熬着。” “我就 是说个理儿。”玉引一喟,“你当我是穷耍威风么?我刚才吩咐膳房了,若戌时还在说这话,就让他们按人头被宵夜来,要鸡汤面、牛肉汤面这类补身又不易积食的。再有,府里日日都有新做但吃不完的点心和糖,回头让膳房拿食盒装了给几位大人带回去,免得他们总顾不上妻女,日子久了跟家里生分了。” 孟君淮听言一蹙眉头:“你觉得孩子跟我生分了?” “啧……孩子都气坏了!”玉引一瞪他,“你若能听我的,忙到亥时四刻就歇下,今晚便陪陪孩子们呗?和婧还好,那两个小的今天一提你就噘嘴啊!” 一提他就噘嘴…… 孟君淮想象了一下画面刚要笑,玉引凑到他面前:“你再天天光和政务痴缠,我可就要跟他们一起噘嘴了。” “哎,别……”孟君淮呵呵一笑,“我错了还不行么?” 乾清宫,孟君涯正笑意悠悠地看着头回来觐见的七弟孟君溪。 孟君溪被他盯得怵得慌,调整了一下心绪,堆上笑:“皇兄……恕罪,臣弟看您近些日子都挺忙的,不敢贸然来打扰,是以听说您近几天轻松些了才过来。不敬之处您恕罪,若今儿还是打扰着您了,您也恕罪。” “嗯,没事。”孟君涯笑意不改,说完这句后,又有些痛苦地一喟,“近来确是忙得很,东厂这帮人……唉,就没一个干净的,你上东配殿瞧瞧,我这么日日不停地梳理此事,折子还是堆成个山,看都看不完。” “……”孟君溪一时卡壳,没想到怎么接话——他总不能说我帮您分担分担,替您看看折子去吧? 但皇帝好似没注意,话锋一转,直接将这话题绕了过去,夸赞说:“你弟弟近来办得倒不错,朕把西厂给他,他理清楚了不少事。” 前阵子还在嘲笑十一弟当了“西厂督公”的孟君溪只能堆笑:“是,十一弟近来十分勤勉,说定不辜负皇兄的厚望。” 皇帝又道:“你六哥近来也很用功,朕以为他刚接手锦衣卫得适应一阵,没想到这么快就打理地井井有条。” 孟君溪:“……” 他再怎么不走心,也能听出来皇兄这是想刺激他讨个差事。 他战战兢兢地抬眸扫了一眼,皇兄果然挂着一副“你也帮大哥干点啥呗?”的阴险笑容。 孟君溪如鲠在喉,吞了口口水:“皇兄,臣弟……” 皇帝:“哎,朕就知道你肯定 也不甘这么闲着。” 孟君溪:“???” 而后皇帝从龙椅上走下来,踱步到他跟前,慢待期许的一拍他肩头:“你和老十一是亲兄弟,让你比他低了你觉得脸上无光,朕知道,肯定让你把这面子挣回来。” 孟君溪:“谢、谢谢皇兄……?” 皇帝眯眼:“东厂乱成一团,朕也不敢随便挑人接这个摊子,就交给你吧。” 孟君溪:“???”皇兄您说啥??? 前阵子他刚嘲笑完十一弟是西厂督公,今儿自己就成了东厂督公?魏玉林的继任……?! 可孟君溪也不能抗旨啊,他还得客客气气地把这差事应下、恭恭敬敬地从乾清宫退出来,退出殿门叫阳光一照,他眼前一晃差点厥过去。 “哎……爷!”随来的宦官赶紧扶住他。 孟君溪一咬牙说没事,望望天色一脸悲戚:皇兄您怎么突然爱拿兄弟们寻开心了呢? 殿中,皇帝将七弟的悲愤反应尽收眼底,他兀自闷头笑了一会儿,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想把兄弟们都用起来。无所谓从前的历任皇帝都不许兄弟、皇子掌实权有怎样的道理。 兄弟或许会篡权,但即便他们篡权,也比让魏玉林那样的奸宦当道好吧? 目前为止,他的做法看起来还是对的。兄弟们还很齐心,而且也各有各的本事。 ——抛开对掌权的利弊考量不提,他近些日子观察下来,还真有点为弟弟们委屈。 他们也都是读过很多书的,却一直只能安于享乐。其实,若让他们有机会施展拳脚,未必是一件坏事。 翌日,逸亲王府供孩子们读书的小书房里,范先生刚给大大小小一众孩子分别安排完功课,阿祚阿祐抱着书就要往外跑。 “你们俩站住!”和婧拍桌子吼住他们,“跟先生见礼了吗!” 兄弟俩这才不太情愿地蹭回来,像模像样地朝范先生一揖,然后去磨姐姐:“姐姐你快点嘛,我们一起过去。” “别这么急,能待好一会儿呢。”和婧摸摸两个弟弟的头,将他们的书拿过来,连同自己的一起交给凝脂,让她送回正院,然后才跟他们一道往外走。 阿礼和阿祺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眼看着他们已至月门处,阿礼终于忍不住冲过去拽住姐姐:“姐姐,你们……” “嗯?怎么了?”和 婧含笑看向他,阿礼滞了滞:“昨天你们见到父王了啊?” 和婧一怔,即道:“哦,是。昨天母妃带我们去陪了父王一会儿,晚上又一起用了膳,怎么啦?” “没事……”阿礼扁了扁嘴,又问,“那你们现在……也是要去父王那儿?” “是啊。”和婧说,“母妃让人直接将午膳传去父王的书房了,说让我们直接过去吃。”说到这儿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拉住阿礼的手又道,“父王这阵子忙,你是不是也有日子没见过他了?那咱一起过去吧,叫上兰婧和阿祺,再添几个菜就好啦!” 阿礼的眼中顿时一亮,望了和婧一会儿,却又黯淡下去。 他最终拒绝道:“不了吧……最近功课多,我要赶紧回去读书。” 和婧就说:“那也行,那等你读完书再过来就是。父王说我们若想他便随时过来,不要紧的。” “今天可能……不怎么有空。”阿礼的神色有些挣扎,想了想,他塞了一页自己写的字给和婧,“你让父王帮我看看字吧!就这样,我先回东院了!” 他说着提步便跑,和婧跟尚在屋里的兰婧阿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跑得没影了,连跟着他的宦官都没来得及追。 阿礼一口气跑到前宅后宅间相隔的后罩楼才停下,他扶着砖墙喘了几口气,觉得眼睛糊得慌,抬手一抹,才发现抹了一手背的眼泪。 是的,他不高兴! 就像姐姐说的,他也已经很久没见过父王了。但是,母妃跟他说,他不能表现出想父王,因为他是男孩子,他一定要坚强,这样才能让父王把他当个男人看。 可是……阿祚阿祐也是男孩子,他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找父王玩去了! 阿礼不高兴,但他知道跟母妃理论这些没用。 母妃肯定会跟他说,他比阿祚阿祐都大,他是哥哥、是府中长子云云…… 阿礼觉得这极不公平,又使劲跟自己说母妃这是为了他好。再者,他想了想,兰婧都没闹着要跟姐姐去见父王,他大概也是确实不好开这个口的。 书房里,孟君淮原本看折子看得头疼脑涨,眼下两个小男孩在他屋里撒了欢,他便又看得高兴又更觉头疼脑涨。 他揉了揉额头,一敲坐在身边乖乖剥橘子吃的和婧的额头:“还是你最乖。” 和婧嘻嘻一笑,手里的橘子塞给玉引后就爬到了父亲膝上,她耍赖道 :“我这么乖,父王让我在书房陪着您呗?研墨我会,挑纸铺纸的事阿晟哥哥也帮我了,我能帮父王!” “你要给父王当个小丫鬟啊?”孟君淮一笑,从玉引手里抢了片橘子吃,“不用你这样,你还是好好读你的书,父王这边有下人呢。” “可母妃说父王不好好吃饭啊!”和婧看他不答应,就说了真实目的,“我可以催父王吃饭睡觉,他们不敢!” “……”孟君淮斜斜一睃玉引,玉引吃了最后一片橘子,掸掸手:“别瞪我,这是咱府里长女,大事小情都该慢慢让她知道,我还指着她帮我掌家呢。” 她刚说完,歪在孟君淮怀里的和婧小脸一绷:“父王您必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好好,听你们的!”孟君淮哭笑不得地应下来,和婧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他膝上蹭下去,跑去和两个弟弟一起玩。 她一走,孟君淮又斜眼睃玉引:“你真打算让她帮你掌家?她才十岁啊。” “慢慢来嘛,免得到时候嫁了人上不了手。”玉引轻松道,撇撇嘴,又说,“而且我觉得他们现下课业太重了,几个都是日日闷在屋里读半日的书,回正院还要做功课。阿祚阿祐还好,年纪小学得简单,和婧嘛……我想让她接触点别的缓缓脑子,别除了功课就是傻玩,日子久了要闷笨了。” 孟君淮扑哧喷笑:“这话你跟和婧说过吗?” “说过啊!”玉引理所当然,“她自己也怕自己变笨啊。这几天已经在学着看账本了,学得可快了。” 啧,这小尼姑教孩子还真有一套。从前几个孩子都小,不太看得出来,现下他们慢慢大了,她的主意就显出来了。 “我还想让她多跟京里的贵女们走动走动,远了不说,一众堂姐妹多熟悉些总是应该的吧?”她说着稍蹙蹙眉,又道,“还有兰婧也要一起,兰婧那性子实在太闷了。再有,你也得多去看看兰婧和阿礼阿祺。” 她边说边睇了睇和婧方才带过来的字:“看见没?阿礼肯定是想你了,又不好意思过来,你不能晾着他不理。” 孟君淮衔笑听着她说,一边听一边斟酌。待她说完,他没应话,她就又道:“别光笑……我说真的!” “我知道。”他一应,笑意更浓了。 他看向她一刮她的鼻子:“我没笑这事,我是笑你机灵。” “……讨厌。”玉引红着脸别过头不理他。 孟君淮凝神继续思量下去。 阿礼想他,却不直接过来,只让和婧带幅字给他? 这孩子,跟他生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7章 争执 午膳过后,和婧准时犯困,玉引就说要带孩子们回正院去歇息。孟君淮想了想,告诉她说想叫阿礼阿祺过来说说话,玉引也想想,便将阿祚阿祐留了下来。 她说:“他们几个是兄弟,让他们亲近点。再者,免得让阿礼不自在。” 孟君淮浅怔:“你也觉出来了?” 玉引叹了口气没说话,就拉着和婧的手离开了。其实,阿礼阿祺和他生分的事,她怎么可能觉不出?还有兰婧也一样。 同在一个府里住着,但常能见到父亲的,只有她正院的三个孩子,说另几个孩子完全没有感觉那她自己都不信。小孩子最是敏感,最在意的也就是父母的远近亲疏,他们对不能常见到父亲这事一定有怨言,只是,她虽然身为嫡母,却不知道怎么做。 王府就这么大,可作为“家”来说,这个地方还是太大了。大到势必会分出远近,大到一旦细想就让人觉得心累。 她不可能把所有的孩子都拢到正院,就算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她自己的精力也确实是不够的。那她能做的,就只有劝孟君淮多去看看其他几个孩子。 但是,即便他日日都往另三个孩子的住处各跑一趟,跟时常住在正院相比也还是差太多了,孩子们的许多举动,只有他时常住在这里才能看见,单是去走动、探望势必做不到。 而且,“时常与孩子同住”和“偶尔让孩子与他同住”也大有不同。 玉引细细观察过,阿祚阿祐两个小男孩偶尔跟他闹脾气,那就真是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该哭就哭该闹就闹,说不理他就不理他。和婧呢,年龄稍微大一点,在发脾气的事上难免有所收敛,但也经常蹭到他膝头耍耍赖,并无所谓他同不同意她这样的举动。 可这两样事情,在阿礼、阿祺和兰婧身上都不会发生,他们三个在这方面十分相似,他主动和他们亲近,他们才会与他亲近,如果他无所表示,他们绝不会主动做什么。 玉引愈想愈觉得这是个让她力不从心的死结,无论她怎么做都难以做得周全,但跟她手拉手的和婧显然没注意到这个。 和婧捏捏她的手,问她:“母妃,您说让我多跟堂姐妹们走动,是真的吗?” “是啊。”玉引抽回神答了一句,和婧眨眨眼又说:“那我跟谢家的表姐妹们,也可以多走动吗?” “……”玉引挑眉看看她,“可以是可以,但你其实是为了去见你阿晟哥哥吧?” “……”被戳破心事的和婧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吭声了。 玉引一敲她的额头:“过了年你就十岁了,是大孩子了,再去找男孩子玩不太方便。” “啊……”和婧一下子惊异和失望并存,小脸皱得像是要哭,然后争辩说,“我还不算十岁嘛……才满九岁两个月啊!” 玉引话锋一转:“但我们可以让你阿晟哥哥时常来王府,就说是让你父王考考他的功课、或者让他与府中护卫一起练练武,都是可以的。” “真哒?!”和婧一下兴奋起来,想想能看到阿晟哥哥练武,她比去谢府还高兴。 她蹦蹦跳跳地跟玉引说:“阿晟哥哥射箭可准了!府里的护卫比不过他!” ——这话让孟君淮听见,肯定又要变着法地罚谢晟抄书。 书房里,阿礼阿祺到的时候,阿祚和阿祐已经栽倒在侧间的榻上睡了。 阿祺刚一喊“父王!”就被哥哥捂住嘴,但孟君淮已经听到便看向他们,阿礼歉然而笑:“吵到他们了……” “没事,来。”孟君淮招招手,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孟君淮拿过阿礼的那页字递给他:“写得很好,比你的弟弟们都强多了。” “我比他们大好多啊!”阿礼指指三个弟弟,又说阿祚和阿祐,“他们才刚会拿笔!” “嗯……可你比父王这么大的时候写得好。”孟君淮一哂,让阿礼阿祺都坐到榻边,又问阿礼,“你是不是想父王了?” “是……”阿礼下意识地应话,转而又一噎,他看看孟君淮,迟疑道,“也没有特别想……我就是偶尔的……想一下!” 孟君淮嗤声而笑不做置评,续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父王?只让你姐姐带字来?” 他这么一问,阿礼沉默了好久。 然后阿礼说:“我是哥哥,我长大了!” “可我是你爹。”孟君淮一敲他脑门,“父王跟没跟你说过,有事情要直接跟父王说?” 阿礼点点头:“父王说过。” 孟君淮又道:“那你呢?” 阿礼:“……我以后听话。”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一笑,侧首看见阿祺去玩两个正睡觉的弟弟的头发去了,赶紧把他抱过来箍在腿上。 他又问两个孩子:“你们觉得嫡母妃怎么样?” “啊?”阿 祺怔怔,如实道,“我跟嫡母妃……不熟呀!” 他便看向了阿礼。 阿礼的事让他不得不多存个心眼。他在怀疑他不来找他,究竟真是因为当哥哥的责任,还是因为尤氏跟他说了什么——比如,尤氏或许不想让阿礼跟玉引亲近,而他总与玉引待在一起,尤氏便不让阿礼来了? 他平静地看着阿礼,可阿礼想了想,只是说:“嫡母妃……挺好的呀?我也好久没见嫡母妃了,可是姐姐总说嫡母妃好!” 孟君淮笑了笑:“那你觉得姐姐说得是对的?” “对啊……”阿礼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姐姐最好了!姐姐说什么都对!” 晚上,孟君淮便和玉引说了这些事,恰好这天又是兰婧每过一旬在正院住一天的日子,他说完阿礼的话后就问兰婧:“兰婧喜欢嫡母妃吗?” 刚打了个哈欠的兰婧睁大眼睛,望望他,认真点头,甜甜道:“喜欢,嫡母妃对我好,姐姐也对我好。” 孟君淮一笑,还想再问,被玉引拦住了;“快让她睡吧,这都打了半天哈欠了。” 兰婧对他总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敬畏的,不像和婧能立时三刻在他面前睡得四仰八叉,兰婧只要听到他还在跟她说话,就会立时重新打起精神来。 二人就都安静了一会儿,玉引轻拍着兰婧把她哄睡着了,才又开口:“我是想他们不讨厌我就好,毕竟侧妃……罢了,阿礼是个好哥哥,阿祚阿祐说过好多回,说读书时阿礼总很照顾他们。” “阿礼是个好哥哥。”孟君淮点点头,沉思着又道,“我近来在想,等阿礼大一些,该给他谋个爵位,这孩子……” 这孩子到底是他的长子,再说也不是不学无术。纵使世子位不能给他,他也想为他谋个别的前程。 玉引则望着他静了一会儿:“君淮?” “嗯?” “你完全没想过……让阿礼当世子吗?” ——有那么一瞬,她当真觉得阿礼也应该被考虑进去。毕竟阿祚阿祐都还太小,阿礼则是眼瞧着不会是个坏孩子,他现下只考虑阿祚似乎有点不理智? ——但这话一问出来,她就后悔了! “算了,当我没说。”玉引翻过身去,心虚地背对着他。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阿祚毕竟是她亲生的,她不该因为这么个念头就把亲生儿子的前程断了。 她怔怔地闷了一 会儿,身后一声嗤笑,孟君淮的手便从她腰上环了过来:“你这也太明显了吧?好歹装一把大度啊?” “我不。”玉引皱皱眉,“我就是待阿祚阿祐更亲,这我不能骗你。再说,若要这也为阿礼想,那同为嫡出的阿祐便也该被算进去,迟早要出乱子。” ——立世子的事上,阿礼是输在庶出上,阿祐可是输在只比阿祚晚出生一天上!如果她现下开了这个口,阿祐来日得知早晚要心生不忿。若闹得兄弟反目,那可真是造了业啊! 玉引心里矛盾不已,一边觉得自己这样的私心是在作孽,一边又觉得不这样才是要作孽。苦思冥想间,后颈被一股热气搔得轻轻一痒。 她一缩脖子,他轻吻在她耳后:“好了,别想了,你这么说是对的。我一直想早些给阿祚请封,也是为早定下来,能避免兄弟间闹出分歧。” “嗯。”她一应,腹间感觉他的手在往里探,不禁咝地一吸气,“兰婧在呢……” “那我把她抱去西屋。”他道。 她一瞪他:“我让她过来就是为了带她睡。” “啧。”孟君淮皱皱眉,“那我把你抱去西屋,咱完事再回来。” “哎你……”谢玉引面色通红,然则不带她再说他已翻身下榻将她抱了起来。他们踏出东屋的门,在堂屋中候着的几个婢子都死低着头往外退,杨恩禄面无表情地躬身一揖:“下奴去备水。” 孟君淮点过头就进西屋了,房门一关,玉引被他放到床上,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听“呲啦”一声—— “……”她看看被撕坏的中衣目瞪口呆,“你干什么啊?” “忙了好些天没好好陪你了,着急。”他气定神闲道。 着急个鬼…… 这件中衣是她这一季新做的!今儿头一回穿!!! 转眼就到了年关,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过了这个年,年号便要换了。 换了皇帝却又不用守孝,这样的时候可不多见。于是众人可以好好的借着新帝登基的事大贺一次年,整个京城都格外热闹。 腊月廿九,紫禁城,乾清宫。 皇帝翻开良亲王呈上来的奏章时三更已过,但他虽然疲惫不已,这奏章还是让他笑了出来。 七弟这是有些太紧张了,接手东厂大概有些让他力不从心的感觉,这封奏章便写得极为小心。每十句里总要有一句是告罪, 细数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办得不够漂亮,但其实在孟君涯看来……他办得挺不错的! 皇帝便噙着笑将他告罪的语句都数了一遍,一共十二处。想了想,又执笔蘸了朱砂,把这十二处全圈了起来,又在末尾批道:“知道了,办得不错,不必如此诚惶诚恐。新年进宫,朕与你多饮几杯。” 而后他把折子阖上放在一边,吁了口气:“睡了。” “……皇上。”身边的宦官上了前,低眉顺眼地告诉他,“太、太上皇着人传了话,说请您看完奏章后过去一趟,您……” 孟君涯一怔。 自那日生变之后,父皇就再没见过他,他每次去求见都被拒之门外,比从前魏玉林在时拒得还彻底。他一度觉得心寒,又不无愧疚地觉得,是自己让父皇先心寒。 今日怎么…… 他深吸了口气向外走去,竟有些儿时要被父皇考问功课时的紧张。 打从退位之后,太上皇就搬去了养心殿。但养心殿离乾清宫也不远,孟君涯穿过月华门与遵义门、再折进养心门,便看到养心殿了。 殿里的灯火都还亮着,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担心父皇已经睡了,便制止了宦官的通禀,径自进了门去。 到了殿中,却见自己的担心多余,父皇站在一扇窗前正欣赏月色,窗外的寒气扑进来,化作一团一团的白烟。 “父皇,外面天冷,你小心受凉。”孟君涯轻道了一句,便走上前去要关窗户。手刚触到窗框,却听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苍老声音说:“放了你弟弟吧。” 孟君涯手上一滞。 弟弟? 他是指十弟? 孟君涯不禁蹙了眉:“十弟跟您说什么了?” “你可给他机会让他说什么了?”太上皇的目光瞟过他,轻笑,“他什么都没说,是我看到除夕进宫的人里没有他。” 这话,孟君涯自然是不信的。 他回了一声轻笑:“只为他除夕不进宫,您便认定是儿臣整治了他?” “君涯,昔日你说要我在你的弟弟们面前留几分尊严……我以为你是当真顾及他们的。”太上皇从他面前走开,踱着步子,坐到了几步外的椅子上,继而疲惫地叹了口气,“可这几个月,你都做了什么?” 孟君涯眸色微凛:“我都做了什么?” “你囚禁老十,敢说不是想把 他往死路上逼?”太上皇看向他的目光中毫无信任,“你把你的弟弟们一个个都按上官位,敢说不是想一一除之。” “父皇?!” 那一瞬间,孟君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怒火直窜面门。 “您竟这样想我?疑我到这等地步?!”他抑不住冷笑出声,“那您早些时候,怎的不拿这份心去疑东厂呢?由得东厂坐大至此!” 太上皇眉心狠狠一跳,怒视着他没有说话。 孟君涯面色殿外:“我是把弟弟们都按上了官位,二弟掌了刑部、三弟接了兵部、四弟户部、五弟吏部,六弟接管锦衣卫、七弟在料理东厂……但是您出去看看他们干得怎么样!他们个个担得起这差事,我不过给他们个机会施展拳脚,在您眼里就这样不堪吗!” “君涯。”太上皇短促一笑,似对他这番解释很是不屑,“我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放了你十弟?” “父皇您……”孟君涯滞住。他觉得父皇执着于此不可理喻,却忍住了用这样刻薄的话去反击。 父子间僵持了片刻,他一喟:“儿臣不能放。” “为什么?” “单为他至今还在拐弯抹角地在您耳边搬弄是非,儿臣便不能放。” “君涯!”太上皇沉然一喝,骤然一股上涌的热意将他的话噎住,他下意识地捂住嘴,蓦地咳出一口血来。 “父皇?!”孟君涯大惊,疾步上前,却被太上皇一把推开:“滚!”太上皇喝道,“我没有你这样不顾手足兄弟的儿子,滚!” 逸亲王府。 除夕当日,阖府上下照旧起了个大早。 从大人到孩子都困得眼皮打架,可算收拾妥当准备赶紧宫时,跨出次进府门却见宫里的宦官赶了过来。 那宦官赔着笑作揖:“殿下、王妃新年大安,下奴奉旨传话,今年宫宴免了。” 突然免了?二人都一愣,孟君淮皱眉道:“怎么回事?” “这个……”那宦官迟疑了一瞬,“太上皇病重,皇上要侍疾,所以……” 顷刻间,满院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直至那宦官离开,几人都还僵着,孟君淮稍回过神即道:“我去看看!” “君淮!”玉引拽住他,蹙眉摇头,“不能。” 皇上没传召,且还免了宫宴,这就是现下不想让旁人去。而那宦官方才 都未主动说出这事,则意味着皇上暂且不想让事情闹得太大。 “我们得好好过这年。”她笃然地望着他,孟君淮回看着她怔住:“玉引你……” 半晌后,他终于完全定下气来:“你说得对。” 良亲王府,孟君溪听完这话只觉得自己倒霉。 他和几个哥哥不一样,几个哥哥要么是母妃出身高、要么是母妃得宠,早年都跟父皇情分不浅。他呢,则是打记事儿就没怎么得过父皇的照顾,后来母妃还能给他添个十一弟那都是意外……所以现下听闻父皇病重,他除了唏嘘一阵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多的伤感。 相比之下亏可就亏得比较大了——他今早醒时刚接着从宫里发回来的折子,皇兄对他近来办的事很满意,说除夕宫宴时要跟他多喝几杯。 这是多好的露脸机会啊?结果除夕宫宴说没就没了! “嘿,我这点背!成了个‘东厂督主’,难得跟皇兄亲近一把正正名,还就这么没了?”良亲王啧着嘴摇头,琢磨着要不要再主动露露脸啊,比如皇兄要侍疾,那他也去? 他一时没拿出个主意,正来回来去地在屋里踱着步子思量,身边的宦官进了屋:“爷。” “你说。”良亲王打了个哈欠。 那宦官递了封帖子上前:“逸亲王府那边来了帖,说宫宴既没了,不如各家一起聚聚,让孩子们热闹热闹?” “嚯,六哥心可够大的啊!”良亲王觉得诧异,看着这帖子都觉得烫手。不过他皱眉瞧了会儿,还是把帖子接了过来,“六哥几个意思?” “这……那边来的人就说近来都忙,许久不走动了,意思意思。” 良亲王:“……” 他怎么想都觉得,六哥递这个帖子肯定别有深意。毕竟六哥管的那个锦衣卫……是明的暗的都得玩转的主儿。 “行吧,去回个话,说我一会儿带着孩子一道过去。”他把帖子递回那宦官手里,话音刚落,另一个宦官跑了进来:“爷!” 良亲王抬眸看过去。 那宦官说:“十爷、十爷往宫里头去了,说是要给太上皇侍疾,想问问其他各府有没有一道去的,您看……” 老十? 良亲王眼眸微眯,迅速拿了个主意:“听六哥的,一起过年,让孩子们热闹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我哪儿打压弟弟们了?二弟掌 了刑部、三弟接了兵部、四弟户部、五弟吏部,六弟接管锦衣卫、七弟在料理东厂…… 太上皇:你都把你七弟阉了你还说你没打压弟弟??? 皇帝:????? 良亲王大哭着离开:我特么说不清楚了! 第108章 晕眩 养心殿,孟君泓踏入殿前养心门时,四下沉寂。此时正是刚破晓的时候,宫中各处都有洒扫的宫人,但在这里,连一个都见不到。 四处寂静得让人瘆得慌。 孟君泓在这安寂的氛围里平了平息,一股股不安却仍涌着。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见到父皇时要说些什么了,时至今日他已不指望能靠父皇扳倒皇兄,但他想借父皇的口为自己求个安生日子,让皇兄动不得他,还得保他此生的荣华富贵。 可此时此刻,他站在这殿门前,却忽地心虚起来。 他突然拿不准是否该在父皇的病榻前说那些话,想想皇兄,他禁不住地退缩。 但最终,他还是朝殿中走了过去。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父皇的病已然如此了,他说或不说都改观不了他的病情,他只能为自己想一想。 孟君泓迈过门槛,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病榻边的兄长,然后才看清卧床不起的父皇。 “父皇万安。”孟君泓施大礼拜了下去,榻上之人似乎睡着,没有什么反应,皇帝侧首看了看他:“起来吧。” 但他起身时,太上皇却突然有了反应,他一连咳了好几声,而后支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苍老的声音里不无疲惫:“老十啊……” “父皇!”孟君泓上前一步,被皇帝的目光一扫,又滞住脚僵在那里。 太上皇又一阵咳嗽,皇帝端起茶盏要服侍他喝水却被他推开,他兀自咳了好一会儿,咳得满脸通红,又缓了好一会儿气儿。接着,他看向孟君泓,神情间激动与悲愤交杂着,红着眼眶向他伸出手:“老十、老十啊!” 孟君泓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太上皇的手颤抖着,问他说,“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啊?” “父皇……”孟君泓刚一开口,无意中睃见兄长的目光,话语滞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说出来,“儿、儿臣已经……有些日子没出过府门了。” 他说着扫了眼皇帝,皇帝眉心一跳而未予置评。 接着,孟君泓又说:“府里……被皇兄撤换了不少人,儿臣从前用惯了的宦官全没了。” “老十!”皇帝一喝,立即向父亲道,“是十弟从前和魏玉林交往过密,身边被东厂安插了不少人,儿臣才不得不着手清查。” 然而太上皇没有理他,孟君泓也没有理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儿臣的爵位也……”孟君泓说得哽咽起来,“儿臣的 爵位也没了,目下在京里说是个皇子不是,说是皇弟也不是,说是平头百姓同样不是。方才进宫门,迎过来的宦官一时都不知怎么称呼儿臣,儿臣实在……” 孟君泓抹了把眼泪,愧悔不已般地在病榻前跪了下去:“父皇!今儿皇兄也在,求您为儿臣说句话吧!从前是儿臣不懂事,擅自和父皇亲近惹恼了皇兄,日后断断不会了!儿臣只求皇兄开个恩,放儿臣阖府一条生路,好、好歹准许儿臣在家人患病时,传个太医啊!” “老十你……”皇帝额上青筋暴起。之前的话还都是事实,最后这一番可是实打实的信口雌黄! 他整治这个十弟,完全是因为东厂。让他这么一说,却成了他这当长兄的为了巩固储君位、巩固皇位而步步算计,毫无容人之量。 他更从不曾不许老十府上传太医。即便削了爵也还是宗室、也还是他的亲弟弟,他做不出这种事来! 然则皇帝质问与解释的话皆被太上皇的再一阵猛咳噎住,他忙上前为太上皇顺气,被太上皇一把抓住手腕:“君涯你,你……” 太上皇的声音也一噎,一股热意涌出,又一口鲜血。 天色渐明,逸亲王府里热闹起来。大人们抑制着愁容,维持着新年里应有的笑意满面,哪怕他们人人都知太上皇病重之事,也没有人会戳破这层窗户纸。 不知情的小孩子们则是真的高兴。一方花园里,男眷们坐在亭中说事,女眷们在花厅里喝茶,小孩子则到处玩玩闹闹,嘁嘁喳喳的声音在各处都有。 王妃们心里也都想着太上皇的事,寒暄了几句后一时就没了别的话说。她们各自安静下来,玉引踱到花厅门口往外瞧了瞧,看见几个男孩子正在投壶。 他们投壶的地方在养菡萏的水池边上,换人来投时偶有着急的推搡一把,就会有扶一把池沿才能站稳的。眼下虽是冬天,池子里的水都结了冰,可若掉下去也还是不安全。 玉引便叫来赵成瑞,跟他说:“你去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当心点,也让奶娘们多提两分神看着,别不小心掉到池子里去,也别磕了碰了。” “哎,是。”赵成瑞一作揖就往那边去,然则他刚走没两步,那边就已然出了事! 阿祚还小,连投了三支都没投进,旁边一个看着有□□岁的男孩就急了,道说“该我了!”还推了一把,结果毫无防备的阿祚便向旁边倒去! 眼看着他就要磕着池沿,离得最近的阿礼吓得 一声惊叫:“阿祚!” 然后他伸手去拽,倒是拽住了阿祚没让他磕着池沿,可用力过大,两个孩子一起向另一边倒下,咣当当摔成了一团! 赵成瑞大惊,心里直呼一声“天啊”忙加快了脚步,玉引也惊一跳,提步就出了花厅。 但待他们赶到时,阿礼和阿祚都已爬了起来,阿礼气得小脸通红,指着刚才推人的那个就吼:“你欺负我弟弟!” 推人的那个本来还在说“我不是故意的”,被他这么一喊也来了气,一撸袖子既上前对嚷:“他自己站不稳!怪谁啊!” “你再说!”阿礼也撸起袖子,一副要跟他干一架的架势,及时赶来的赵成瑞一点都没敢犹豫,在他刚要往前冲时伸手把他兜住,堆笑哄:“大、大公子您别生气,别打架啊!有话好好说!” 阿礼正在气头上,扭头一看拦他的居然还是自己府里的人,就不高兴了,喊着跟赵成瑞理论:“他欺负阿祚!!!” “您别跟他计较,他准不是故意的!”赵成瑞只能这么说,一边说一边跟那孩子递眼色,意思让他赶紧递个台阶。 结果那位小爷也轴上了,回嘴就来了句:“我就是故意的!怎么着吧!” ——这还了得? 阿礼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去跟他玩命,把旁边几个孩子都镇住了,阿祺和阿祐吓得一脸懵,阿祚急哭,在旁边挥着小手喊:“哥哥别生气!别生气!” 玉引衣裙繁复也不便跑,一路看着这场面只能干着急。待她走到时,赵成瑞已有点招架不住,那边的孩子又还在挑衅,玉引只得过去往两个孩子中间一横:“都别闹了!” “你过来你……”正专注于跟对方叫板的阿礼看见她,一滞,声势一下变弱,“母妃……” “能不能好好玩?”玉引退开半步,目光在两个孩子面上一划,转而看见有人正从凉亭那边来,知道这是方才有人已将这边的争执禀给各府王爷了。 她便暂没多发话,蹲身揽过阿祚,问他:“伤着拿了?母妃看看。” 阿祚摇摇头:“我没伤着,哥哥拉住我了!” 他刚说完,遥遥传来一句:“阿礼你过来!” 阿礼往后一缩,明显有点害怕,却又皱着眉头一副不肯服软的样子。 同来的是孟君淮还有行四的齐郡王,二人到了跟前,自然是各自说自家的孩子,齐郡王拽着儿子就说你怎么欺 负弟弟?你多大了你?以大欺小你很有面子啊? 孟君淮则说阿礼:“还学会动手打架了?平常怎么教你的?道歉!” 阿礼小脸紧绷,看看孟君淮,干脆道:“我不!” “道歉!”孟君淮又喝了一声,阿礼眼眶一红。 他觉得这不对!不公平!不是他的错! 明明就是这个堂哥先推的阿祚,差点让阿祚磕到,然后他们还一起摔了,凭什么反倒让他道歉?要道歉也得对方先向阿祚道歉! 阿礼和父亲互瞪着,又不敢和父亲顶,就还是把火撒到了“罪魁祸首”身上。他冲着齐郡王的儿子喊:“你走!这是我家!我不要你在这儿!你走!” “阿礼!”孟君淮铁青着脸一拽他,赶紧向四哥赔不是,又叫来下人,“先送大公子回东院,跟侧妃说明白这边的事,让他好好教。” “好好教”这话一出来,在场几人都知道阿礼这年肯定要过得不开心。齐郡王先开了口:“算了,小孩子打架哪有什么谁对谁错?大过年的,不提了。” “明明就是他错!”阿礼要委屈哭了,四下看看没人能帮他,就将目光投向了玉引,“母妃!” “嗯……”玉引微皱着眉头。 本来她也在想怎么帮阿礼一把,只不过齐郡王在,男女有别,她不好直接出言同齐郡王解释。原想等事后再私底下跟孟君淮解释,不过阿礼现下指上了她,她就必须帮这个忙了。 若不然,她当众把他撂下不管,这件事阿礼一定会记得。 玉引一哂,没直接说什么也没再问阿礼或阿祚,她叫了个其他府的孩子过来,蹲身问她:“德婧,跟六伯母说说,刚才怎么回事?是阿礼主动打的人吗?” “是礼哥哥主动打的人……”小姑娘怯怯的,话一出来,阿礼就怒了:“你胡说!” 小姑娘望着玉引却添了一句:“但是是衽哥哥先推的阿祚!” 有这句话就行了!两边的错都指出来,玉引就不用再直接跟齐郡王说话。 她便看向了孟君淮,直接顺着齐郡王方才的话说:“还真是分不出对错,要不……算了吧,阿祚也没伤着。” 两个当父亲的都颜色缓和,玉引摸摸阿祚的头跟他说没事啊好好玩,又跟阿礼说这篇翻过去啦,不许记仇。而后她站起身,却蓦地一阵晕眩! 刹那间玉引只觉后脊沁了一层凉汗,她无法 控制地往后倒去。耳闻孟君淮惊呼一声“玉引!”,下一瞬,一只手稳稳在她背后托住,她却还是使不上力气,头重脚轻地一味向后倒着,好像非得栽倒在地才肯罢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陪室友(对,就是阿笙)出门办点事,她对北京不熟,我不陪她不行…… 于是明天假如回来太晚的话就要断更一天,不过理论上不会啦…… 总之大家九点来看的时候如果没更就是断了,我们就后天见 但是应该能更……嗯……毕竟我知道今天断的这个位置……嗯…… 【顶着荔枝壳逃走】 第109章 丧钟 整个王府都吓坏了。 孟君淮托着玉引,眼看她面色发白冷汗直冒,惊得连思绪都不受控制,慌乱地叫人去喊大夫。还在亭中说话的另外几个王爷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惊一跳,自知不便多留便纷纷告辞,留话说如有什么需要的,随时知会一声。 花厅里的女眷则没有急着告辞,相较于男眷在此时会不方便、不合礼而言,她们则正该是这时留下一尽妯娌情分的时候。 行十二的昌亲王妃一直与玉引交好,这会儿吓得手都是斗的,也顾不得孟君淮还在面前,上前紧握住玉引的手,急道:“嫂嫂?六嫂!” 玉引能听清耳边所有的动静,就是眼前黑得浑身都没力气,还心悸不止。她锁眉静缓了良久才得以睁开眼,见自己正被孟君淮半抱着躺在花园里,即刻就要撑身起来。 “你先别动!”孟君淮的手一紧,“等一等,等大夫先来看看。” “我没事了,能起来。”玉引揉揉太阳穴,只觉得身子有点虚,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适感,又说,“我回房歇着,叫大夫去正院吧。” 孟君淮想想也好,花园里毕竟冷些,便扶着她起来。玉引站起身又缓缓劲儿,才见几位别的府的王妃全在身边围着,含歉一笑:“让各位见笑了。我许是早上吃得少,气力有些虚,养养就好。今儿招待不周,见笑了。” “哎,这什么话!”浦郡王妃皱着眉头,“弟妹快去歇着,请大夫好好瞧瞧,若不行,就进宫求皇后娘娘指个御医下来。季节交替时最容易生病,可大意不得!” “多谢三嫂……”玉引颔首,身形又有点不稳。几位王妃便也不敢再多留,又嘱咐几句,就也各自告了辞。 府里终于安静下来,孟君淮也没让旁人帮忙,自己扶着玉引回了正院。玉引一路上都在纳闷自己都是怎么了,待得回到房中上榻躺下,才发现几个孩子都在身后随着。 和婧跟阿祚阿祐跟着她回来不奇怪,但是阿礼也在。 “阿礼?”她招招手让他过来,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阿礼紧张得小脸都绷紧了,嘴唇打着颤看看她,又看看孟君淮,然后小声承诺:“母妃,我不给您惹麻烦了。” 他觉得,母妃刚才帮他们拉架之后突然就晕过去了……可能是被他气的?! 玉引听完这话怔了怔才大致猜到他何出此言,噗嗤一笑:“没事啊,跟你没关系,是母妃自己身子不舒服 。” 阿礼轻松了点,又不太相信地眨眼打量打量她:“真的?” “真的,你别担心。”玉引牵过他的手拍了拍,“你去跟弟弟们玩去,母妃没事。” 但阿礼想了想,摇了头:“不要,我陪母妃,看看母妃怎么了。弟弟们也应该留下陪母妃,不能这会儿去玩。” 阿礼好懂事! 玉引被他感动到了,于是也不再劝,吩咐琥珀去端几样点心来,让几个孩子边吃边等大夫。 没过多久,大夫赶到。 乍闻王妃晕厥的事大夫也吓坏了,一点都不敢大意地把能想到的全问了一遍,又上前仔仔细细地切了脉。玉引紧张的看着他,只见他沉吟片刻后,神色微变…… “……大夫?”玉引心弦一紧,大夫又静了一会儿之后,迟疑道:“王妃,您这个月的月事……准吗?” “……”这话一问出来,玉引和孟君淮之间荡起一股诡异的安寂。 她滞了滞,愕然道:“大夫这么问,难不成……” “嗯……”大夫点点头,“从脉象上来看,王妃您这是……喜脉啊!” 玉引彻底蒙住。 几个围坐在桌边吃东西的孩子也蒙住。 孟君淮感受到玉引飘忽过来的目光不禁心虚避开,一时沉浸在喜悦又有点奇怪的心绪里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片刻后,第一个彻底回过神的居然是和婧! 她扔下点心就冲出了屋:“来人来人!母妃有孕了!去回皇伯母!奶奶!还有外祖母!” 孟君淮和玉引依旧在傻眼对望着:“……” 又过一会儿,孟君淮轻咳一声:“多谢大夫。” 玉引也回过神:“嗯,多谢大夫……” 当晚,二人并排躺在榻上,一起望着幔帐发愣。 和婧阿祚阿祐兴奋了一下午,可他们那就是傻兴奋。这事对夫妻二人来说,则有点复杂。 于孟君淮而言,高兴自然是高兴,可他也有点担心。他记得上回生孩子就把玉引伤得够呛,生时困难不说,生完后还被大夫叮嘱一定、一定要好好调养,不然会落下病来。 近几年她调养得怎么样?按理说不错,王府里什么都不缺,进补并不难。 但她今天上午那一出实在太吓人了。大夫把过脉后也说还是气血太虚所致,养胎时一定要 多加注意……那么,万一她出个意外呢? 玉引自己倒没想到那么深,她觉得自己近来身子都挺好的。加上之前已生过一次,她现下已没有了之前那种无可遏制的恐惧。 她只担心一件事…… “不会又是双生胎吧……”颤抖的语声灌入孟君淮耳中,他同时感觉到一只手从衾被中摸了过来,搭在他的手上,全是凉汗。 他反手将她一握:“不会。哪有回回都怀双生胎的……你从前的十年拜的又不是送子娘娘。” 他这么一说话,她便听出他似乎也在怕什么了。 玉引翻了个身,往他跟前凑了凑,胳膊环在他腰上:“你……不用太担心啊,只要不是双生胎,我觉得就没事!” 上一回实在是阿祐迟迟不出来把她磨得太狠了,磨到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如果只有一个,应该能轻松很多才对? 玉引一边想这个道理,一边也在自己安慰自己:“都说生过一回,第二回就容易了,我这还是头回生了俩,第二回就一个,都不是事儿!” 孟君淮听着她故作轻松的话深吸了口气,翻过身将她揽住,“不说这些虚的道理。明天我先进宫问皇兄求个御医来,给你开个食补的方子。” 玉引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忧心,强调说,“那……你跟御医说一声,也别补太狠,据说把孩子养太大了也不好生。” “嗯,我有数。”孟君淮边应下边将她揽得又近了些。然后,他满脑子都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怎么能让她更顺利地将这孩子生下来,想着想着,腹部猛挨了一拳。 “……”他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不看也知道她这是睡着了。 年初一,孟君淮早早地就进了宫。乾清宫门口,出来迎他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一到他跟前就擦了冷汗:“爷,您怎么也来了!昨儿那十爷……” 孟君淮知道他有所误会,直接解释道:“我不是来侍疾的。王妃有孕了,求皇兄指个御医。” 他几乎能听出大宦官猛地松了口气,瞬间换了张笑脸请他进去。踏进殿门,孟君淮看到皇兄疲惫的面容上也有些不快。 “皇兄新年大吉。”孟君淮假作看不出他的不痛快,施罢礼后只一五一十地将玉引有孕的事说了。 皇帝显然一怔:“什么?” “王妃有孕了,但身子虚,臣弟想求皇兄指个御医去开个进补的方子 给她。”孟君淮平静地又说了一遍,绝口没提太上皇半个字。 皇帝又睇视他片刻后,神色缓和,一哂:“应该的,朕即刻让御医过去。” “谢皇兄。”孟君淮一揖,正要就此告退,皇帝忽地道:“去养心殿给父皇磕个头吧。” “皇兄……?”他略有疑色地抬眸扫了一眼,皇帝平静地又说:“若他传你进去,你就去陪他说说话,去吧。” 那天,孟君淮只觉气氛沉闷得紧,从乾清宫到养心殿,都向是有乌云压在头顶上。 他在养心殿门口磕了头,太上皇并没有传他进去。 彼时他也并没有想到,两天后,丧钟声就响遍了皇城。 那天玉引刚被孟君淮喂着吃完一小碗补身的药膳,出了一身的热汗,杨恩禄将消息急禀进来,惊得玉引顿时一层冷汗覆住热汗:“什么?” “太、太上皇……”杨恩禄擦了把冷汗,好生理了理气儿才敢再重复一遍,“太上皇……驾崩了。” 她即刻看向孟君淮,原本正坐在榻边与她谈笑风生的人好似突然失了魂,连面色都灰暗下去。 “君淮……”玉引叫了他一声,他没什么反应,她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待得众人都退出去,她坐起身揽住他:“君淮你……节哀。太上皇年事高了,这几年也身子都不好,这事……” “我知道。”孟君淮目光空洞地应了一声,他深缓了一息,气息里仿佛坠着千斤巨石,“我都知道,你不用担心。” 他并不是在哄她,她说的这些道理,他确实都知道。 只是,心里仍是难受得很。 难受什么呢?也说不清。 近些年,先是他们陆续赐府出宫、再是东西两厂在之间搅和,他们这些当儿子的和父皇其实都已没有多亲近了,他甚至对这几年的父皇都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印象,可他就是心中难受得厉害。 这种感觉,就像是心里突然而然地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说不清是什么,却无法接受这种感觉,一丝一缕的感触都让他无所适从。 “君淮。”玉引看着他的面色,觉得实在担心。她又往他身边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倚到他肩上,“你……千万想开些。我们好好的为父皇守孝,我为他抄经祈福。你别让自己难受坏了,这……阖府都还靠着你,这个孩子更是等你陪他玩呢。” 孩子……! 这两个字在孟君淮心头一震。 有那么一瞬,他的心绪猛地被从哀痛间抽离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太孝顺地在想,怎的竟要这时候守孝! 她身子还虚,御医为她写的食补方子才刚用了两天,就要守孝。 孝期忌歌舞无妨,忌饮酒也不要紧,但是还要忌荤腥。 要食近三年的素,她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刚怀上孕就国丧守孝,顿顿吃素 孟君淮叹气:这哪儿行啊,孩子生下来都要绿了吧 杨恩禄:绿巨人…… 孟君淮瞪。 杨恩禄,卒。 享年,这回有三十岁了。 #杨恩禄:t_t绿巨人可是博士学位啊,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第110章 食素 孕期守孝的事本来不难解决,尽孝固然重要,但生儿育女同样是大事,若搁在几十年前,请个恩旨就行了。 可是几十年前,一帮腐儒闹了一场,不管不顾地一味宣扬“百善孝为先”,硬是让孕妇们也得一丝不苟地守孝,这规矩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要让孟君淮说,这不混蛋么? 那帮腐儒可没一个要自己生孩子的,道貌岸然的嘴皮子一碰就让孕妇跟着一起吃素,一个个想当然地觉得这才多大点事。可若他们放下那些所谓的礼数笑道去略读两本医书就会知道怀孕这一场到底有多少凶险,他也是在玉引上次有孕后才读的,好几回夜里胡思乱想得睡不着。 但现在这事就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该怎么办,孟君淮心里还真没谱。 偷着进补那是肯定不行的,京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就是大罪。 可如果去请旨…… 他不知道皇兄在这种事上怎么想,不敢贸然去请旨,怕触霉头——这四五天里,京里触霉头的人实在太多。先是老十被皇兄差人去训了一顿,然后被发去给父皇守灵;再是管着东厂的七弟马屁拍到蹄子上,也挨顿训,又命闭门思过一个月。 这几样他倒是都不怕,可他怕牵连玉引,万一皇兄差人训一顿训到玉引头上,还让不让人好好安胎了? 孟君淮就不得不耐住性子,琢磨着稍微过些天,等皇兄从父皇离世的悲痛里稍微缓过来点儿再去请旨。然而,他几乎是看着玉引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 这才几日啊?她整个人的精气神就都不好了,吃东西越来越少。这还真不怪她,他看着那一大桌子素菜也没胃口啊? 孟君淮愁得慌,愁得一想这事就在书房里打转。 因为怕失去父皇的父王太难过而奉母妃的吩咐过来陪他的和婧被他转得眼晕,皱皱眉,声讨道:“父王您别转啦,您不高兴就跟我说嘛!” “……”孟君淮脚下一停,看看她,当然也没法跟她说。 一身素的和婧看起来特别白净,眨了眨眼,又道:“不然,我跟您一起去找母妃?或者去看看弟弟们?喂阿狸?要不您罚阿晟哥哥抄书吧!” 孟君淮:“……” 他叹了口气,走到和婧跟前蹲下:“你别瞎琢磨,回去陪你母妃吧,父王自己想想这事。” “您到底在想什么事?我能帮您吗?”和婧望着他道。 孟君淮静了会儿,一喟:“能。你母妃近来胃口不好,你看看能不能劝她多吃些,不然时间长了身子撑不住。” “哦……”和婧扁扁嘴,顿时觉得这是个苦差事。她踌躇了会儿,喃喃地如实道,“我觉得……母妃这是馋肉啦!” “我知道。”孟君淮的忧色更明显了,无奈地又说,“但你还是好好劝劝她,带着弟弟们一起劝她。” 和婧就乖乖地应了下来,一边琢磨着怎么说一边出去了。她走后,书房里安静了片刻,然后杨恩禄的声音传了进来:“爷……” 孟君淮侧过头,见杨恩禄手里的瓷盘上放了个瓷钵,堆着笑走进屋中:“爷,下奴寻了点好东西来,但您……您看了可别发火。” 是好东西却怕他发火? 孟君淮眉头一皱:“少卖关子,拿来看看。” 杨恩禄应了声“是”,又上前了几步,将瓷钵放下。他将盖子揭开,孟君淮一扫:“不就是青菜汤吗?” 那钵中真是碧绿碧绿的,类似这般的汤他最近真没少喝,回回喝都担心再过一阵子自己连脸色都要变绿。 然则杨恩禄嘿嘿一笑,手指往瓷钵内层两旁的一个凹口里一探,就把内层取了出来。 一下子飘散开来的味道让孟君淮一惊。 他几步走过去一瞧,底下那层里果然是荤汤,汤里飘着鸡肉,汤上还覆着一层金黄的鸡油,四溢的香气一下子激得他都馋了,一时竟没回过神。 杨恩禄低眉顺眼的,也不看他的神色:“只是下奴那天在集上偶然寻着的,原本是底下加热水,用于冬天给菜肴保温的东西。但下奴试了试,上面那层一压上,底下的味道一点都散不出来,而且底下的空间也够放一份汤,便想着王妃……” 他说着欠了欠身:“能不能用,还请王爷拿个主意。” “你可够贼的你!”孟君淮喜出望外,将他放在旁边的那钵青菜汤捧起来搁回去,把汤塞给他就道,“快给王妃送去。避着点人,越少越好。” “是,下奴心里有数。”杨恩禄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先斩后奏”的安排都说了,“这事就下奴和一个厨子知道,那厨子全家都在咱府里,决计不敢闹事。而且这钵有两个,送过去后让王妃用完,让身边亲近的人在屋里洗干净了再送出来就行,一时来不及洗也还有另一个能用。” 孟君淮满意地点了头,杨恩禄再不多言,捧着汤就告了退。 正院里,玉引见和婧杀回来就哄她吃东西,便知道这小丫头肯定是被孟君淮“策反”了。 她歪在榻上揪揪和婧的鼻子:“你耳根子怎么这么软呢?母妃让你去陪父王,父王一说让你哄母妃吃饭,你就回来了?” “我觉得父王说得没错呀!”和婧一本正经道,“您最近是胃口都不好,您还有着孕呢,是该多吃些!” 玉引泪盈于睫,满心都在喊……我真的吃不下啊! 从前吃了十年素没觉得怎么样,现下一把荤的停下来,她还真受不了。大概吃了三天素之后她就觉得嘴里没滋没味的了,天天都觉得缺点什么,可天天都还只能接着吃素菜。 而且,她还真不好跟孟君淮抱怨什么,不是怕他生气,而是他现下承受丧父之痛已经够难过了,她再去跟他说“这么吃素我要受不了了”?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玉引就只好应付和婧,她捏捏和婧的脸,道:“这个母妃都懂,你乖,母妃有胃口了肯定多吃,没胃口硬往下塞对身体也不好。” 母女二人正相互磨着,凝脂探探头进了屋:“翁主?” 二人一并看过去,凝脂进了屋一福,禀说:“翁主,您出来一下,芮嬷嬷说有话跟王妃说。” 和婧一听,立刻乖乖地出去了,她对这种事很习惯,知道大人间有些话是不方便她听的,从来不好奇瞎问到底是什么事。 和婧离开后不过片刻,芮嬷嬷端着一钵汤进了屋,内层的钵取出,味道一散开,玉引就傻了:“嬷嬷你……” 她深吸了口气:“嬷嬷您别!这是给太上皇守孝呢,哪能这么干啊!” “嘘——”芮嬷嬷压唇示意她噤声,噙着笑道,“这是王爷叫送来的,您放心用。这事就杨公公、奴婢、还有一个厨子知道,没事。” 这能成吗? 玉引心里慌得很,这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事她还真没干过,怪吓人的。 膳房外的墙根下,阿礼接过那份用纸包着的酱牛肉,往怀里一揣扭头就跑了。 守孝真是太恐怖了……他从来就没吃得这么素过,而且据说父王母妃要这么吃两年多将近三年、他们小辈也要吃一年,就觉得生无可恋!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昨天,阿礼发现有宦官偷偷摸摸搞肉吃! 他果断没放过这个机会,气定神闲地站到了他们身后,他们一扭头 看见他,吓得魂都飞了。 接下来一切都和他的打算一样,他威逼利诱他们每天给他弄一份荤菜,不然就把这事禀给父王,他们一点都没敢犹豫就答应了! 嘻嘻嘻嘻…… 阿礼志得意满,揣着这包牛肉一直往西边走。西边一条偏僻的小路上,阿祺和阿祚阿祐正在好奇地等着哥哥,不知道哥哥要干什么。 看到他走过来,阿祺第一个叫了出来:“哥!” 三个男孩子一齐跑了过去,阿礼拉着他们到一个角落蹲下,神秘兮兮:“最近……馋肉不?” “馋……”阿祺一下子扁了嘴,“这天天的也太素了啊!连肉松都吃不着……” 话音刚落,一捧酱牛肉呈到了面前。 一看就是新酱出来的,肉色鲜嫩,外层的酱汁颜色晶莹剔透。三个当弟弟的都愣了一下,阿祐正要伸手,阿礼又将牛肉往后一撤。 他义正辞严地叮嘱:“不许说出去,绝对不许,不然以后再也没肉吃,一年呢,你们看着办!” “不说!打死都不说!”阿祚立即举起小手承诺,被阿祚一拍额头:“你小点声。” 阿祚又立刻闭了嘴。 然后,四个男孩子你一片我一片地在墙下偷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从前都没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稀罕,一大盘放在桌上都未必有人动一筷子,现下觉得真是人间美味…… 吃得还剩差不多两成时,阿礼将剩下的包了起来:“阿祚,这个你拿着。” “干什么啊?”阿祚怔怔没接,他觉得自己吃饱了,而且就算没饱,他也不想多贪这么一份。 阿礼把牛肉往他手里一塞:“拿回去给姐姐,也告诉她绝对不能往外说。再跟她说一声,日后每天下午这会儿咱都在这儿见,她没事的话就一起过来!” “好好好!”阿祚赶紧把给姐姐留的肉收好。几个孩子平日里都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现下这么一玩,居然还有点小激动? 背着大人做坏事的感觉太痛快了! 然而阿祺想起了另一个人,他拽拽阿礼的衣袖:“那二姐呢?” “不许跟兰婧提!”阿礼一瞪他,眼中威胁十足,“谁都不许提!她胆子太小了,嘴里瞒不住事儿,跟她一说,不出三天父王母妃就该知道了,到时候咱怎么办?” 让父王母妃知道就没肉吃了! 几个男孩 子都觉得这会很严重,立刻决定守口如瓶,打死也不告诉兰婧! 正院里,玉引起初补身补得很有负罪感。 孝期哎,阖府都在乖乖守孝,就她一个每天两顿大荤,还做得倍儿讲究,连自家孩子都瞒着不告诉,有这么当娘的吗! 然而偶然有一天,和婧凑近了跟她说话,她忽地闻出来什么,一蹙眉头:“你怎么一股酱鸭味儿?”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和婧的脸色倏然一白,一下子不吭声了。 玉引便觉得这很有问题! 彼时恰好孟君淮也在,听言往这边瞧了瞧,就道:“和婧,回去练字去,一会儿拿来给父王看看。” 心虚的和婧干脆地应了声“好!”,呲溜就跑了。 “怎么回事?”玉引皱眉看向他,“你也给他们弄吃的了?” “没有。”孟君淮一哂,坐到榻边,“不过你也别生和婧的气,不是她的主意,是阿礼弄的。” “阿礼?!”玉引一脸诧异。 “对啊,不止是和婧,阿祚阿祐肯定都吃了,你一点都没看出来?” 玉引心说我没看出来啊,又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嗤。”孟君淮一声笑,“那天我查阿祐背百家姓,这孩子前襟儿上有两滴油,张嘴一股肘子味儿。闻着还特腻,估计味道最重的肘子皮全让他吃了。” 玉引:“……” 他又续说:“我琢磨着肯定不是你这儿给他的啊,就把膳房的人挨个叫来问了一遍,后来有两个宦官招认说是阿礼逼的,但真不知道阿礼还给了比人。” 她目瞪口呆,滞了会儿问:“那你不管管?” “没闹大就当没看见吧,我也跟那两个宦官说了,当我没问过。”孟君淮咂咂嘴,“天天吃素我都有点扛不住了,何况几个孩子?再说,阿礼干这事儿还想着兄弟姐妹也算他仗义,这事咱又不好明着夸,就让他仗义到底吧。” 这倒是,阿礼是够仗义的。他是男孩子里最大的一个,现下应该也是饭量最大的。自己偷着弄点荤菜明显不会太多,还能拿出来分给别人,这孩子是真不错。 ——玉引想到这儿思绪一卡,觉得在这种事上感慨“这孩子真不错”真奇怪…… 她就把话题转去了别处:“你要不要也……补补?我这儿每天两份汤真吃不完,咱们一起吃?” 但孟君淮摇了头,他一喟:“那是我父亲。” 玉引便噤了声,手攥着他的手抚了抚,只能这样无声地安慰他。 乾清宫里,皇帝在太上皇离世的第十五天,迎来了十弟递进乾清宫的第三十四封折子。 十弟这是彻底乱了阵脚了。 直至太上皇离世前,他都一直还在太上皇面前挑拨离间,但彼时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太上皇竟这么快就走了,而且一个字都没来得及为老十留下。 老十先前做的每一件事,就都成了无稽之谈。而皇帝,再也不必为了顾及父亲的颜面、顾及父亲的身体而给他留颜面了。 面对这些奏章,皇帝最初愤怒的情绪日渐变为嘲笑。 起初他还恼火于十弟竟这样丝毫没有立场、半点不顾尊严,前一刻还在与他对立,父皇一离世竟就立刻服了软;后来,他却连这份恼火都生不起来了。 他只觉自己有这么个弟弟真是丢人。要不是父皇刚走,他真想把十弟从宗室踢出去! 皇帝看完这封新的奏章后一声冷笑,搁下后扫了眼底下跪着的浦郡王,叹气:“行了,起来吧。朕知道你跟老十是怎么回事,怪不到你身上。” “谢皇兄。”浦郡王擦着冷汗站起身,苦着张脸,“皇兄,老十天天写,您天天也不回……那就甭让臣弟送这个信儿了?臣弟天天干这个,实在是……” 皇帝嗤笑:“反正朕也不怪你,你就帮他送呗。” 浦郡王心里叫苦连天,矛盾了会儿,跟皇帝一五一十地把实话说了。 说到底,还是他这十弟太混蛋。每回到他府里,都死皮赖脸地求他带他进宫面个圣,要不见见母妃也行。浦郡王回回被他气得够呛,想闭门压根不见他吧……偏偏这边又有圣喻要求他必须把老十的奏章递进来。 浦郡王就想,您赶紧催十弟守陵去吧,这么耗着不是糟心么? 皇帝听罢之后略作沉吟,俄而一声轻笑:“明天他再去找你,你就告诉他,若再这么折腾,朕会把他的儿女过继给别的兄弟。” 浦郡王一哑。 把儿女过继出去,这在许多时候都是要从宗室除名的前兆啊…… 浦郡王大气都不敢出地应了声是,而后施礼告退。 孟君涯目送着他离开,只觉着这种事处理起来,也实在好累。 逸亲王府,玉引吃完了一小碗松茸鸡汤 之后瞧了瞧外面全黑的天色,奇怪孟君淮怎么还没过来。 她叫来珊瑚问她:“王爷又让锦衣卫的事缠住了?” “没有。”珊瑚说着压低了声,“是十爷来了……” 玉引:“……” 在她印象中,好像都没跟这位十爷正经碰过面,但她也不待见他。 从最开始的宠妾灭妻到后面的各种事,这位十爷竟没在她脑子里印下半点好印象,而孟君淮这个当兄长的,比她更讨厌他。玉引就琢磨着,孟君淮现在八成不是再跟十爷畅聊,而是被缠住了走不了? 她就跟珊瑚说:“再等等吧,再等一刻。一刻后王爷若还不过来,你就往前面传个话,说我身子不舒服,让他赶紧来看看。” 珊瑚应下,告退。出了屋,却见赵成瑞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珊瑚一拽他:“怎么了,瞧什么呢?” “啧……你猜怎么着!”赵成瑞的眉头皱得能打结,珊瑚“啊?”了一声,赵成瑞指指南边,“前头,爷跟十爷打起来了!” “啊?!”珊瑚吓坏了,“怎么就打起来了?!” “哎你小点声,别吓着王妃!”赵成瑞边说着边把她拽远了,到了院门外,才跟她说起始末。 前院正厅里,孟君淮抹了把嘴角的血迹,淡睇着被宦官扶着瘫坐在太师椅上的十弟:“还继续不?要不你再说两句,我还有力气再打一架。” “哎我去六哥……”孟君泓瘫在那儿喘着气,愤怒又无力,“你这都……你这都什么时候练的拳脚功夫啊?你这也太……” “呵。”孟君淮挑眉,“没点拳脚功夫我敢接锦衣卫?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专善钻营奉承?” 他可真没想到十弟这会儿还有脸来巴结他们,别的不说,就说魏玉林囤的那些兵器……他就说不清楚! 锦衣卫搜出来的一笔笔账记得清清楚楚,魏玉林卖了不少古董字画、良田美宅换钱屯兵,为的谁?要说不是为这位十爷效力,那他还真想不出别人来。 他还敢厚着脸皮来求他带他面圣! 孟君泓捂着一只肿着的眼睛费力地看他:“六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这可不地道啊!你自己说说,这事儿捅出去是多大的罪,我求你带我见见皇兄就帮你把这事儿遮过去,过分吗?那本来也是我哥,我犯的着这么求你?” “那你可赶紧别求我。”孟君淮铁青着 脸到斜对角离他最远的椅子上坐下,“你真有本事捅我这罪,你就去。教子无方的罪名我自己担着,我不吃你这套!” “哎你……”孟君泓气得气息不稳,一拍桌子站起身,“好,好!那我就让这满京城的瞧瞧,你这逸亲王府是怎么给父皇守孝的!你府里的长子嫡子没一个守规矩,你可想好了!” 孟君淮切齿看着他,强忍着一字不发。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几个孩子偷偷摸摸吃肉,结果却让这老十瞧见了。老十扭脸就拿这事威胁他,让他要么带他进宫面圣,要么必定闹进宫去。 真是倒了血霉了…… 孟君淮当然想护孩子,可偏偏对面是老十。这么多年的积怨放在这儿,他自己愿不愿意向他低头都排第二,排第一的问题是如若他现在低了头,日后逸亲王府在其他府面前都没法混! 二人僵持着,冷着脸谁也不吭声,直至阿礼绷着小脸跑进来:“父王!” “阿礼?”孟君淮神色一震,蹙眉,“你怎么来了?” “哼!我知道十叔看见了什么!让他看见肯定没好事!”阿礼一点都不委婉。 他十叔:“……” 阿礼几步跑到孟君淮面前:“父王您别怕!我去跟皇伯伯请罪去!这事跟姐姐弟弟都没关系,就是我一人干的!” “阿礼你别闹……”孟君淮劝到一半噤住声,扫了眼旁边的老十,心念一动,改了口,“好,父王带你进宫。但你记着,不要害怕,这事父王肯定给你兜住了。” 孟君淮掂量着,老十肯定要拿这事做文章,那与其让他先下手,还不如他们抢个先机。 孩子主动去认个错,这事本来就能小些。如若皇兄真怒了,那就只好他拼死担着——顶不济了就是跟着这倒霉老十同守皇陵去,要说把孩子搭上,那不至于。 孟君淮一牵阿礼的手,起身便往外去了,老十冷哼了一声,运着气跟上一道去。 几人走得不快不慢,到府门口时,两个宦官疾步赶了过来,一挡:“爷您留步!” 孟君淮定睛一看,俩都是正院的,赵成瑞和王东旭。 赵成瑞躬着身说:“爷您稍等,王、王妃说她带大郡主和您一块儿去。” 孟君淮回过头,夜色下,玉引正步态端庄地迈过前一进院门。 “爷。”玉引面无表情地走到二人面前,颔了颔 首,目光轻划过孟君泓。 孟君泓打了个寒噤。 他觉得这位六嫂眼里,隐隐含着一句话:看我谢家收拾死你…… 两刻之后,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皇帝冷着脸听底下跪着的俩小孩说话,听完之后视线扫过后面的三个大人,口气缓缓:“所以……这罪名谁担?” “我担!”阿礼一激动就举起了手,意识到失礼之后就默默放下。 他解释说:“主意是我出的,也是我威胁他们不许往外说,当然是我的错。” “不是这么回事儿!”和婧一下子压过他的声音,辩驳说,“我最大,我没必要听他的。我也知道这件事不对,但是我还是没告诉父王母妃,一直帮他瞒着才闹成了今天这样,是我的错!” 皇帝眉头轻挑,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扫了眼让人眼晕的老十。 而后他皱皱眉:“老十先出去。” “皇兄……”孟君泓面色一白,他好不容易才得以进这乾清宫一回,可还一句话都没轮着他说呢! 皇帝又喝了一次:“出去!” 他只好擦着冷汗退出去。 皇帝睇着两个孩子缓了两息,一抬手:“起来回话。” 阿礼跟和婧一起站起身,乖乖低着头谁也不吭声。 “你说说你们,打小都衣食无缺吧,就真缺这口肉吗?”皇帝声音清冷。 阿礼闷闷地垂着首,迟疑了一会儿,老实道:“缺……” 皇帝:“……” 孟君淮脸都红了,在后头一拍他肩头:“阿礼!” 结果和婧也苦着脸说:“缺……母妃还有着孕呢,天天都吃素的,胃口都不好了。” 玉引:……你快少说两句,我也没天天吃素……! 满殿宫人都觉得气氛诡异。 天啊,皇上明显是不高兴地质问他们“你们就真缺这口肉吗?!”,结果一个两个都诚恳地告诉他真的缺?! 孟君涯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接口好了。 童言无忌啊。他们肯定不是在故意气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他能说点什么? 半晌之后,孟君淮听到皇兄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绵缓悠长地吁了出来:“老六啊。” 孟君淮低头:“臣弟在。” “孩子还小,王妃有孕, 第111章 孩子 圣旨一传到各府,不少人都纳闷儿:十一岁以下,这怎么论的?怎么还有零有整的啊? 后来倒也有人打听着了,浦郡王就跟齐郡王说:“你猜是怎么回事儿?那天皇兄下旨的时候,六弟一家子在那儿呢,他府里的长女今年十岁,守孝一年刚好十一!” “嚯。”齐郡王听着就乐,“这老六,什么时候跟皇兄走得这么近了?” 齐郡王笑侃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皇兄加封亲王就是从这个六弟开始加封的,虽说也没什么吧……但架不住他是太后所生的嫡出皇子,被皇兄这么一点都不照顾地依旧撂在郡王位子上,齐郡王难免看底下几个弟弟不顺眼。 这么一来,这个六弟首当其冲啊! 齐郡王端着茶盏咂了口茶,又自说自话地劝自己:“哦,许是因他掌着锦衣卫这等要职吧,自然和皇兄交往多些。” “哎,可不就是。”浦郡王也喝了口茶,没觉出齐郡王的别扭,只说,“这么一来,咱各家的孩子倒是都跟着沾光。皇兄说十一岁以下的,可没说周岁虚岁,算宽裕点能多兜进去好几个。” 齐郡王一哑,心说三哥您也是很会钻空子啊?他刚才心里头还琢磨着对圣旨不能大意,得严格点,把虚岁到十一的孩子也摘出去,结果三哥竟然跟他相反,在琢磨着占便宜? 也成吧,反正皇兄不追究就没事儿。 齐郡王这么想想,心里也开始理各个孩子的年龄了。 逸亲王府。 谢晟再来看和婧的时候,她正在正院的西屋读着书,手边放着一叠麻辣蹄筋当零嘴正吃,他就傻了。 “和婧你……”他谨慎地压低了声音,“不是守孝吗,你怎么……” “阿晟来啦?”玉引从东屋走了出来,谢晟赶紧回身,端正一揖:“姑母。” 礼罢他又睃了一眼那碟蹄筋,不着痕迹地往侧旁迈了半步,把那蹄筋挡住了。 不过这点小动作还是让玉引看个正着,她想了想,嗤地一笑:“你怕和婧是背着我偷吃啊?不是,是皇上下了旨,各府十一岁以下的孩子晌午前可以照常吃荤。” 怎料她这么一说,谢晟更懵了,神色里还有点明显的悲愤。 玉引愣了愣详做追问,谢晟苦着张脸跟她说……家里说他跟和婧的亲事已经定了,所以他应该陪和婧一起为太上皇守孝,算与和婧一同分担这份悲痛,与和婧一起尽尽心。 谢晟自己想想,觉得也是应该的,就没有怨言地斋戒了起来。 但是!谁知道和婧在照常吃肉啊! 谁知道皇上下了那么个旨啊!没人跟他说啊! 玉引听完傻眼,和婧抬头望望他,笑趴到桌子上。 “你还笑!”谢晟转身瞪她,“我这一个多月淡得嘴里都没味了!” “哈哈哈哈哈哈别生气!”和婧伏在案上抽搐,腾了只手出来拽拽他,“怪我还不行……我不知道你在陪我守孝嘛!” 圣旨的种类很多,有些是要昭告天下的,有些则是让接旨的人知道就行了。像这种下给各府的旨,就明显没必要昭告天下啊,连传到宗室以外都没必要。 和婧忍住笑看看谢晟,觉得他好像确实是瘦了,就又看向玉引:“母妃,午膳给阿晟哥哥添个荤菜吧!” “哎,好。”玉引点了头,看看这俩半大不小的孩子,这就避了出去,让他们自己说话。 屋里,谢晟去旁边的罗汉床上落了座,和婧又写了两个字就写不下去了,跑过去跟他玩。 “你先写完!”他噙笑嗅着茶香说她,和婧往旁边一坐:“我不,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谢晟笑了一声:“我功课比你还紧,你若想找我,去谢家找我啊?” “我不能去了……”和婧皱皱眉头,“母妃说我十岁就算大姑娘了,不能随便去找你玩,所以只能在你被父王考功课的时候叫你过来一趟……” 她说着撇撇嘴,又想起玉引的叮嘱,警惕道:“啊!你没跟别人说是来见我吧?母妃说,让别人觉得你是来向她问安的就好。” “放心,没说。”谢晟轻松一笑,“哦……就是过来的时候见着你妹妹了,跟她打招呼时提了一句。” “啊?”和婧马上显出了忧心,思量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要提醒他一下! 她就说:“你也别跟兰婧多说,她嘴里守不住事儿,她知道了,何母妃跟乔母妃就会知道,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谢晟:“……” 他用力地抿了抿嘴:“那我以后不跟她说话。” “嗯,不跟她说话!”和婧满意地笑起来,歪到他肩上,“你一会儿跟府里的侍卫比武吗?” 谢晟挑眉失笑:“你想看啊?” “想看!”和婧立刻点点头,谢晟想了想:“那我问问姑 母方不方便。” 晌午时,孟君淮也过来一起用膳,一眼就看到膳桌上多了一道大荤的东坡肘子。 他简直吓一跳,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打量玉引:“馋这个了?你吃肉也悠着点,补太狠也不行啊。” 他既怕她身子虚生得不顺,又怕补太过孩子养太大会难产。 “什么啊。”玉引一瞥他,“给阿晟叫的。这孩子,规规矩矩地为太上皇守孝快一个月了,今儿才知道和婧有肉吃。” 孟君淮:“……” 于是他气定神闲地让杨恩禄把这肘子端谢晟跟前去,谢晟羞得脸都红了。 然后一整顿饭,人人都在劝他多吃两口肉。 夕珍没比他小多少,这两年也成了正院里能拿些主意的人,见他闷着头一味地扒拉饭,关切道:“堂哥可要再添碗饭么?” 谢晟一噎,赶紧说不用不用。 和婧拱拱他的胳膊:“要不你帮我吃半碗?我吃不了。” “吃不了啊?”孟君淮挑眉,伸手就把和婧手里的碗拿了过去,淡然往自己碗里划了一块,“父王帮你。” 和婧:“……” 谢晟:“t_t……” 午膳后,孩子们各自去午休,孟君淮和玉引也回了屋。玉引盘坐到榻上,不得不为刚才的事声讨他一下:“你怎么又跟阿晟较真儿呢?!” “没忍住,我真是没忍住。”孟君淮自己也悔的慌,他是习惯于少食多餐的人,中午多吃了半碗米饭真是……撑得慌。 他不太舒服地打了个嗝,玉引看着他一脸无奈:“你看你,害人害己吧?‘我执’是苦痛之根,你若真看阿晟不顺眼别让和婧嫁他便是,回回这么抬杠我真是……” 她都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 “行了行了,我错了。”孟君淮坐到她旁边望了望房梁,“阿晟说想跟侍卫比试是吧?我挑几个年轻点的过来,让他在和婧面前风光一把。” 哎,这还像个长辈做的事! 玉引一笑,拽拽他一起躺下,二人平心静气地一起打了个盹儿,等着看看谢晟近来的功夫。 结果将侍卫们叫过来的时候,玉引觉出不对劲了。 和婧觉得有趣,自行做主叫了其他孩子一起看,正院的几个从夕珍到阿祐自然全在,东院那边的阿礼阿祺也被她差人喊了过来,只有兰婧缺席。 玉引就叫王东旭来问话,问他怎么回事啊?兰婧不舒服吗? 王东旭答说没有,大翁主吩咐了不让请二翁主。 玉引和孟君淮同时一愣,她觉得不合适,当即便想让人去请兰婧,倒是孟君淮一握她的手:“算了,可能是小孩子吵嘴,等回头问问怎么回事再说。” 玉引想想也对,就暂时将这事搁下不提,专心看谢晟和侍卫比试。 孟君淮叫来的确实已是府里资历最浅的侍卫,但对谢晟来说,他还是吃亏。 谢晟今年十四,侍卫里最小的十七,论力气论功底都比他强一截,他自然输的多赢的少。 比剑他连输了两盘,和婧在旁边急哭,弄得第三个上场的侍卫犹豫着不敢动手。 “没事。”谢晟自己倒无所谓,扫了眼和婧又看向对手,“胜败我都认,你可千万别让我。” “这孩子大气。”孟君淮在屋里看着窗外赞了句,话音没落,阿礼突然很警觉地叫了声:“姐姐你看!” 和婧刚看向他指的方向,他已然拉着旁边的阿祺就追出去了。 原来阿礼眼尖反应快,一眼扫见了院门边偷瞧的人,转而就意识到那是兰婧。 兰婧呢,反应也快,一看自己被发现了,扭头就跑,所以阿礼追了出去。 兰婧比阿礼小近两岁,刚跑没几步,就被阿礼一把拽住了肩头:“站住!” “哥……”兰婧心虚,看也不敢看他,低着头说,“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我不管你是不是故意偷看!”阿礼气势汹汹,“你不能把看到的告诉别人,不能给姐姐和嫡母妃惹麻烦,知道吗!” 他还没说完,兰婧就已经抹了眼泪。 她是听说哥哥姐姐都在这边才找过来的,她以为阿礼和阿祺也是自己找过来的。这么一听才知道,他们好像是有意不带她玩…… “你就非得什么都往外说?!”阿礼前不久刚因为类似的问题在她身上吃过亏,这会儿借着气就把“旧怨”一起撒了,“上回就害得我跟阿祺都挨骂!你也太……” “阿礼!”跟出来的孟君淮喝止了他,上前抱起兰婧,脸色显然不好看。 他又一睃阿礼:“进屋来,我有话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0v0上一章的红包还没来得及戳,晚点戳,么么哒 = ========== 嚷嚷着要看谢晟和婧谈恋爱的,来来来,打卡报到! 第112章 调解 看着孟君淮的脸色,阿礼当然知道自己惹父亲不高兴了,只不过,他又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于是从正院外到堂屋的这一路,阿礼都没吭气儿,没跟孟君淮作解释也没跟兰婧道歉,兰婧被孟君淮抱着同样不吭声。 随着他们进院,院中其他孩子也安静下来。侍卫们识趣地告退,几个孩子互相看了看,跟着孟君淮一起进正屋。 玉引从卧房迎出来,见兰婧眼眶红红的,忙问:“兰婧怎么了?” “母妃……”兰婧每一旬会来跟玉引住一天,当下跟玉引也算熟悉,便伸着小手要她抱。孟君淮轻喟,边将她放下边闻言道:“别让你母妃抱,你母妃怀着孕呢。” 兰婧就不再说了,乖乖地站在一边,一语不发。 孟君淮和玉引各自在八仙桌两边落座,大大小小几个孩子站在屋里,大多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有些懵,只有阿礼明显面色不好看。 孟君淮平了平息:“阿礼,方才那些话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说妹妹?你解释解释。” “她太爱告状了!特别讨厌!”阿礼张口就是声讨,说得兰婧眼眶登时又一红。玉引赶紧把她揽到身边哄,看着阿礼也严肃了几分:“不能这么说自家人。兰婧怎么惹你不高兴了,你把原委细细说来。” 阿礼鼓鼓嘴,到底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他说,兰婧什么都要告诉长辈,说好了是秘密的事情她也还是会往外说,一点信用都不讲。 最近的一次,还害他和阿祺连带尤则明、尤则旭两个表哥都被打了手心,年纪最长的尤则旭尤其惨,手肿了得有小半个月,回尤家休息时还又挨了顿板子。 原因是这样的:前阵子又是过年又是太上皇离世,事情太多,几个孩子就都有些心浮气躁,读书读得不扎实。那范进这个当先生的必须尽职尽责地管,于是很严肃地给几个孩子都加了功课。 府里的孩子原没有太不懂事的,乖乖的该写就写、该背就背,结果,兰婧有一天不知是走神了还是听错了,范先生交代背一篇功课……她错背了另一篇。 第二天她就跟范先生解释说不是没用功,是背错了。可是,功课没完成还是没完成啊,范先生还是打了她手心儿。 于是兰婧的兄弟姐妹们不高兴了。 用阿祺的话说,他们觉得范先生也太刻板了。兰婧并不是贪玩不好好念书啊,只是背错了篇目而已,她背下 来的那篇也背得挺好啊! 所以几个男孩子一商量,撸袖子替兰婧出了口恶气! 也没干什么别的,就是把范先生的椅子腿锯了一条,又小心翼翼地堆好、搁好,乍一看看不出来,范先生一坐摔一屁墩儿。 然后他们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干的,这事儿就不了了之。 没想到兰婧把他们给捅出去了。 兰婧当天下午就跟乔氏说,他们把范先生的椅子给锯了。乔氏到底位份低,虽然并不是个刻板的人,也不敢蛮这种“欺师”的事。 她就想,不至于闹大,但至少应该让尤侧妃知道? 乔氏就去东院走了一趟,尤侧妃就把院子里几个男孩子全罚了一遍,还让出主意的阿礼必须去跟范先生道歉。 至于尤则旭回家又挨顿板子,也还是因为这事。尤家觉得阿礼多大你多大啊?他们恶作剧你也跟着折腾?去王府还不知道有点分寸,你就欠揍! 所以这群男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受了皮肉之苦。 完事之后他们一打听原委,都气蒙了。 ——哦,我们为了兰婧去算计先生,结果是兰婧把我们卖了?! 是以阿礼打从那会儿就看兰婧不顺眼,觉得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能告诉她,不然他们不知道还会吃多少哑巴亏! 阿礼一说完,孟君淮就拍了桌子:“你还敢锯先生椅子腿!你是找揍啊你!” “……爷,这事儿侧妃罚过了。”玉引边说边递眼色把他劝住——锯椅子腿这事儿罚过了,这篇就算翻过去了好吗,现下的问题是几个孩子之间的矛盾! 大大小小一起排挤一个,这个问题显然比较糟糕。 玉引想了想,就跟阿礼阿祺说先回东院歇着,晚膳时再过来,她跟他们说说话。 她打算用晚上前的这段时间让和婧先跟兰婧说说,让她别光顾着难过,日后要学会如何与人相处。然后等阿礼他们再来,阿礼承认恶作剧的事儿是他们不对,兰婧再道个歉说自己不是故意告状的,这就皆大欢喜了嘛! 结果事与愿违。 阿礼和阿祺前脚刚走,和婧就拽着谢晟说一起去西屋读书。而让玉引皱眉的,是和婧在离开之前,很不高兴地瞪了兰婧一眼! “……”玉引和孟君淮相视一望,只得喊来凝脂,让她先陪兰婧,二人进西屋去问和婧的话。 孰料他们 刚阖上门,和婧就先说话了:“母妃您别让我哄兰婧,我也不喜欢她!” “和婧。”玉引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你怎么也这么说,你是大姐姐啊。” “可那件事就是兰婧不对啊!”和婧张口反驳,“她这叫……这叫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卸磨杀……” 她说到这儿停住了,觉得阿礼不是驴。 于是她换了个词:“鸟尽弓藏!” “嗯,看来书读得不错。”孟君淮一拍她额头,“那你说说,阿礼他们锯先生的椅子,对吗?” “这是两件事!”和婧算得特明白,“阿礼他们锯先生的椅子不对,尤母妃罚他们了。兰婧这么做也不对,我们就可以不理她!” 哎你个小丫头还挺会说…… 孟君淮和玉引交换了一下神色,他在感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则在想,看来在这件事上,他们和孩子们的想法不同。 在他们看来,兰婧的做法不算错,因为在他们的角度上,他们觉得自己是长辈,自然应该知道他们的各种事。兰婧告诉他们不算错,如果故意隐瞒才是错。 但对孩子们来说,他们会有一种单纯、直接的“义气”,会觉得兰婧这样就是叛徒!就不喜欢兰婧! ——这么想好像也能理解。 玉引一时间便也不知道该说谁好,让她说兰婧吧,她怕说得兰婧日后都会有意欺瞒他们;可若说阿礼呢……她又觉得阿礼现在这个想护弟弟妹妹们的态度也很值得珍惜,不能让他觉得这样是错的,以后只为自己想。 二人回房后认真地打了个商量,最终,是孟君淮去教阿礼阿祺,她负责开解兰婧。 他跟阿礼阿祺说:“你们要护姐妹是对的,但是不尊师长在哪儿都是错的。你们觉得先生不该罚兰婧,你们可有跟他好好说?他若不听,你们还可以跟父王母妃说啊,为什么要背地里使坏?” 俩孩子若有所思地听着,他又道:“背地里使坏是不光彩的做法,是小人之为,君子不能这么做。” 阿礼阿祺一听这话,就觉得这很严重了……! 他们便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也得先君子后小人! 玉引跟兰婧说的,则是她把这些事告诉长辈虽然没错,但在任何事上,假如向别人承诺了不往外说,就一定要保守秘密。 兰婧听完想了想,皱眉: “那如果瞒住这件事是错的呢?” “那你可以选择不答应保密。”玉引道,“你看,比如这件事,哥哥跟你说让你保密,但没逼你保密。你如果想着要告诉你乔母妃,大可直接告诉哥哥这件事你会说出去,你想想是不是?” 如果兰婧直接这样说了,阿礼或许还不会那么做了呢。 “你觉得不该有事瞒我们,可你这样骗哥哥也是不对的。”玉引捏捏她的小手,“所以,你哥哥的错,我们会说他,但你把他卖了的事,你必须跟他赔不是,知道吗?” “哦……”兰婧好像有点小委屈,细细想了之后还是点了头,“好,我去跟哥哥赔不是。” 晚上,夫妻二人躺在榻上,想着这事都百感交集。 沉默了好一会儿,孟君淮叹了口气:“给你添麻烦了。” “……”玉引斜眼瞪他,“都老夫老妻了你跟我说这个?” 孟君淮:“……” 他被“老夫老妻”这词逗笑,翻身拢住她,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怀着孕还要为这些操心,是侧妃她们没尽到责。” 玉引思忖了会儿:“这事我觉得也不全怪侧妃。” 她认真地看着他:“人多了,就会有矛盾,大人小孩都一样,也未必就有个谁对谁错。阿礼兰婧因为是侧妃院子里的,所以你觉得全怪侧妃,可说实在的……肚子里这个出来,日后跟阿祚阿祐两个亲哥哥也未必就不吵架。” 这是真话,她都为阿祚阿祐拉过好多回架了,现下已做好了来日给三个小孩拉架的准备,这都没什么稀奇。 在另几个孩子的问题上,只有兰婧的性子格外让人担心些,其他也都还好,几个都不是坏孩子。 她将他的手牵到小腹上,让他摸了摸还没降生的孩子,温声劝道:“所以啊……你别觉得这是什么麻烦,也别觉得对不住谁。咱就好好教他们,至于日后究竟成什么样,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的事。” 他的眉心忽地一跳。 “怎么了?”玉引注意到他眼底突然沁出的冷意,但并不怕,知道这肯定不是冲着自己的。 须臾,孟君淮又一叹,搭在她小腹上的手温柔地划着:“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明天一早,老十就要离京守皇陵去了。” 玉引听到“老十”这两个字顿时也冷了脸,想到上回他算计几个孩子的事,她真是对这个人一点好 印象都没有,几次都是因为想着佛祖在上,才没允许自己在心里恶语咒他。 好在,他也不是要跟她说什么感慨兄弟情分的话,他只是说:“老十府里那个柳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几天免不了要各府走动。你若不想见,就提前吩咐门房,压根别让人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去逛街,开心 但是不会断更的 ~(≧▽≦)/~还是开心 于是今晚小送一波红包吧 ~(≧▽≦)/~0:00之前的评送 我先去把上上章欠的戳了…… 第113章 胎动 纵使有孟君淮的提醒在前,玉引也没想到老十第二天一早离京,柳氏下午就来了。 连封帖子都没提前递。 她也懒得寻理由,直接说不见人。没想到,柳氏吃了几天闭门羹之后,就换做直接求见孟君淮了。 玉引听珊瑚这么说时都有些傻眼:“她一个女眷,求见王爷?还嫌自己府里麻烦不够多?” “奴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珊瑚说得直皱眉,“只听说跟好几个府都是这么带的话。不过,旁的府也没有哪位爷见她,咱们王爷肯定也不见呗。” 话是这么说,但又过了两天玉引发现,柳氏好像赖他们逸亲王府赖得格外狠些。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一条,离得近。 她每天早上用完早膳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绝对是柳氏求见,她会回说不见,然后一会儿就又会听人禀话说,柳氏求见王爷。 多烦人呐! 要不是身份放在这儿,玉引真想学学市井泼妇的模样,推门出去把她骂走。老实说,就是市井泼妇也没有被拒之门外这么多回还腆着脸非得往上凑的,老十这是一家子都不要脸吗?! 这天柳氏再说求见孟君淮的时候,孟君淮正照例考谢晟的功课。 他回回都得把谢晟考得额上冒冷汗才算完,一来是总习惯性地跟谢晟不对付,二来么,他也确实怕和婧日后受委屈。 ——要说谢晟对和婧不好,那目下看来是不至于,但是他单是对和婧好,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委屈受,他争气有本事也是很要紧的。 所以孟君淮确实对谢晟苛刻了些,弄得谢晟一点都不敢松劲儿。 眼下,谢晟的文章刚背到一半,被进来的杨恩禄打断,一听居然是别的府的王妃过来求见,谢晟一时有点奇怪,但还是没多问,只一揖:“殿下您忙,我去把后半篇默写下来拿给您看。” “不用。”孟君淮眼都未抬,“你背你的,这人我不见。” 但杨恩禄擦了把冷汗:“爷……” 孟君淮瞧过去,他躬身说:“今儿个……柳氏是带着府里的小公子来的,说是非见您或王妃不可,若见不着,她就把孩子撂这儿。” 嚯…… 孟君淮听得脑仁儿都疼,心说有这么当娘的吗? 他紧皱着眉头闷了会儿:“不见。你去跟她说,她要是真敢把孩子撂这儿,丢了我可不管 ,到时候她自己跟老十交代去。” 杨恩禄迟疑着不太敢这么回话,谢晟想了想:“殿下,要不我去吧。” 孟君淮一怔,抬眸看向眼前这个还有几分稚气的男孩,掂量了会儿,笑道:“也好,去吧。” 片刻后,谢晟出现在了府门口。但他压根没打算请外头的母子俩进去,自己出了府门,就让下人关门。 柳氏瞧了瞧出来的这个,只觉得气度不凡,但一算年纪又知道逸亲王府里没有这么大的儿子,就蹙眉道:“这位公子是……” “在下谢晟,见过十皇子妃。”谢晟这么一张口,柳氏的脸色就白了。 孟君泓被削了爵,她便不能被称“王妃”了。可这“十皇子妃”的称号又实在让人臊得慌,按理来说皇帝的儿子叫皇子,目下唯一的“皇子”,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他们这叔叔婶婶辈的身份倒跟他一样。 柳氏缓了缓神才说出下一句话:“是谢家公子啊,六嫂的本家侄子?” “哦,是。”谢晟含着笑颔首,抬头又说,“但在下若只是逸亲王妃的侄子,便不能替王爷出来迎您。” 柳氏打量着他,十分不解:“那你这身份是……” 谢晟轻咳着清了下嗓子:“女婿。” 柳氏:“……” 她正想说你个没完婚的算哪门子女婿,靠边站!谢晟又温温和和地一颔首:“所以我代殿下和王妃出来知会您一声,他们不打算见您。您若真想把孩子撂下,我到能带他去个好地方。” 柳氏下意识地将孩子往背后一挡,凶神恶煞:“什么地方!” 谢晟微笑:“谢家。” 京郊北方,天寿山麓。 经了三日的赶路,孟君泓终于到了太上皇的陵寝。他抬头看了看眼前高大巍峨的陵门、碑亭,再环视四周,就蹙了眉头。 这住的地方也太破了! 周围那一片低矮的小院子明显都是新修的,该是专供守陵人使用。他遥遥这么一瞧,就知道没什么讲究可言,连大门上的朱漆好像都刷得不太均匀。 呵,大哥这是成心给他添恶心! 孟君泓咂咂嘴,也不好明说什么,就吩咐两个随来的宦官去收拾屋子,道自己要先去给太上皇磕个头。 陵门之外,几个侍卫看着他走进去,就交头接耳起来:“这就是善亲王啊?” “善亲王?老黄历了!”另一个侍卫嗤之以鼻,“现下半个爵位都没有。要是有,他也犯不着为了面圣去逸亲王府闹事了!” 他为面圣而去逸亲王府折腾、还把人家家孩子偷吃肉的恶心事这一干侍卫都知道,原因很简单,目下守陵的侍卫都是谢慈负伤卸下战甲后一手训出来的。谢老将军就一儿一女,儿子在锦衣卫,女儿是逸亲王正妃。 现下,一干侍卫都对要“照顾照顾”这位十爷的事十分默契。 不为讨好谁,单说是大人之间争权夺势这一位非得把孩子推到前头,他也欠收拾! 于是,夜里,刚睡沉的孟君泓被人送被子里拎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皱眉怒喝:“谁吵爷睡觉!” 对方啧嘴堆笑:“爷,我估摸着您也是不知道。这守陵啊,有规矩,子时这会儿您得陪太上皇说说话去,免得他老人家寂寞。” 孟君泓后脊都凉了! 三更半夜的,他得到陵前去跟太上皇说说话去?没听说过这规矩啊! 这都什么鬼规矩啊!!! 帝陵的事,没过三天就传到了谢继清的耳朵里,听得他“噗”地喷了一口水。 来跟他说这笑话的侍卫还说呢:“您可千万别告诉谢老将军啊,不然将军又得抽我们。” 谢继清想想,那行吧,就不告诉父亲了。 让妹妹乐一下吧! 他就去告诉玉引了,玉引听完目瞪口呆,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都浑身瘆得慌。她想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万一把老十吓出个好歹、甚至吓死在那儿了,也不合适吧? 于是她等孟君淮过来时,详详细细地跟孟君淮把经过说了。 结果孟君淮哈哈哈哈地笑倒在她床上。 “……你还笑!”玉引看他这样也想笑,努力正色,“这事咱管不管?现下那边为了给我出口气,天天夜里把十爷拎出来陪太上皇聊天去,听说最少一刻,这真是……往死里折腾人啊!” 她隐约听说太上皇突然离世和这位十爷也有点关系,那这十爷肯定心里有鬼吧?这种事要搁她身上,她不出三天就得被吓疯了! 孟君淮笑得直喘,边摆手边将头躺到她腿上:“别管,你别管。这老十是欠收拾!不过皇兄不发话,我们别人不好说什么,你们谢家出面倒是合适。” 玉引哭笑不得地翻了个大白眼 :“你就不怕十爷天天这么……接触太上皇的英灵,得道成仙,或者走火入魔?到时候咱可就对付不了他了!” “对付得了!”他胸有成竹,斜眼瞧瞧她,“你学佛十年白学的吗?快写个符贴门上。” 玉引:“……” 她就不该把话题往这上头引。 很快,满京城的宗室都或多或少地听说了这件事,一个个都拿这个当笑话讲。 要说这也是这位十爷混得实在太差了,这么多人里竟没有几个替他唏嘘一把的,反倒有不少好奇他什么时候会扛不住病倒的。 而十皇子府上也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不再四处走动钻营,大门一闭自己过日子。 随之,整个京城似乎也消停了一些。一切变得更加按部就班,前几年的压抑与凶险全都淡去。 六月末,玉引在一阵疼痛中被惊醒! 她几乎没多做反应就抓住了旁边的人:“君淮!” 孟君淮也猛然醒来,一看见她不住沁汗的脸就心弦一提:“是不舒服还是……” “日子也差不多了!”玉引急喘着气,纵使连月来心情都不错,此时也有点紧张,“大大大……大夫现在在吗!” “自然在!皇兄也早指了御医过来!”他说着翻身下榻,“你等着,我马上喊人来!” 堂屋里,正歪在椅子上打盹儿的杨恩禄只觉一个人火烧火燎地从自己脚上绊了过去! 他“哎呦”了一声,睁眼一瞧就地跪了:“爷!” 然而孟君淮却顾不上被他绊了的事,一把把他拎起来:“玉引……玉引要生了!去叫大夫来,参汤提前熬上!” “哎,是!”杨恩禄赶紧应下,孟君淮一松手,他连滚带爬地就出去了。 夜色下,逸亲王府逐渐变得灯火通明。 尤氏的东院、何氏的西院、苏氏的晴芳阁、乔氏的燕语阁,还有北边住着其他妾室的两方三合院全都燃明了灯火,看上去热闹辉煌,实则听不到什么声响。 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思等着,等着正妃的又一个孩子降生,说不清心里是怎样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玉引:“你就不怕十爷天天这么……接触太上皇的英灵,得道成仙,或者走火入魔?到时候咱可就对付不了他了!” 孟君淮:“对付得了你学佛十年白学的吗?快写个符贴门上。” 玉引立刻两眼放光:“哎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看,华灵庵刚推出的合家欢符咒套餐,现在预订享受八折优惠还包邮呢!” 孟君淮:“………………” 玉引:“不来一套吗?!” 孟君淮:“_(:3」∠)_你看着办吧……” #逸亲王妃,专注给华灵庵揽业务二十年# 第114章 生了 正院卧房里,又疼又紧张的玉引在医女与产婆的引导下心里渐渐有了底儿。她安慰自己说,自己已是生过一回的人了,不必这样紧张,平心静气地听她们的就好。 可还是疼得眼前一阵阵发白。 孟君淮就坐在旁边,她的手不知不觉地就攥到了他胳膊上,随着痛劲儿狠命一掐,掐得他登时额上也一层冷汗。 “……殿下。”医女在旁边看得惊的慌,孟君淮却顾不上理,反手一握玉引的手:“玉引你撑住!我在这儿,你别害怕。” “嗯……”玉引一边应话一边疼得泪都出来了,又一阵剧痛猛地袭来,她终于疼得一声惨叫! 旁边的厢房里,和婧、阿祚阿祐连带夕瑶、夕珍五个孩子一齐坐在榻上,相互攥着手,都被院子里的动静弄得紧张得够呛。 下人们端着帕子、清水之类的东西进进出出,两个小的耐不住,回回都想挡个人下来问问母妃怎么样了,回回都被姐姐拦住。 后来和婧索性不让他们再下榻乱跑了,直接把他们往榻上一挡:“你们别闹,会耽误事情的!” “母妃……”阿祐鼻子抽抽的想哭,他还没见母妃叫得这么惨过,知道母妃现在一定很疼! “不许哭!”和婧一喝,手上倒还是摸了帕子出来,温温柔柔的给弟弟擦眼泪,她说,“这个弟弟妹妹出来,你就也是哥哥了。不能随便哭了知道吗?不然多丢人啊!” 这话果然是有用的,阿祐一听,眼泪就在悬住了,在眼眶里怎么打转也不留下来,泪眼汪汪的看着十分可怜。 “来,你跟阿狸玩。”和婧把阿狸抱给他,又气定神闲地跟他们说,“你们别怕,我让凝脂去收着啦,如果真有什么事,凝脂会立刻过来告诉我们的!”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上,她自己心里也怕死了。 她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印象,记得母妃生阿祚阿祐的时候好像十分凶险,生完之后虚弱了许多天,而且阿祐一开始身子也特别弱…… 这回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但她就觉得,书上说“善有善报”,母妃那么好的人,肯定会没事的吧? “不怕了不怕了!”和婧轻拍着阿祐的后背,夕珍咬着牙吸了口气:“翁主……” 和婧闻声偏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死掐在夕珍小臂上,掐得夕珍的手都充了血。 “……对不住!”她赶紧松开手,跟表姐 陪个不是,夕珍活动活动手腕,瞧了瞧外头:“我也膳房走一趟吧,让他们提前备下些吃的,姑母生完孩子肯定累,得补补。” “嗯,你快去!”和婧点了头,夕珍随便一挽头发就出去了,往膳房走的路上,她手脚也都是发抖的。 王妃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千万不能! 膳房里,值夜的几个宦官一听说王妃要生了,赶紧把掌勺的大师傅全叫了起来。几个厨子迷迷瞪瞪的,刚开始还有所不满,过了会儿一看这位表小姐亲自过来叫膳,再有什么不满也都咽了。 “鸡汤、粥、羹这类慢炖的先炖上,馄饨、面也都先做着。”夕珍吩咐得有条不紊,“煮过火了就换一锅重来,浪费了不怕,不能一会儿让姑母吃着不合口。” “哎,是,您放心。”几个人点头哈腰地应,想赶紧把这尊小佛请走,没想到她施施然地坐下了:“你们做吧,我在这儿瞧着。” 吓得几人都一阵紧张。 然而事实证明,还好有夕珍在这里瞧着,他们才不至于更为难。 ——不过小一刻的工夫,正院的宦官梁广风来了。 梁广风衔着笑踱进来,左右看看:“哟,老几位都忙着呢。” “哟,梁爷。”资历最老的厨子迎上去作作揖,心里头就嘀咕,心说您东院可别这会儿来叫板啊。 腹诽还没完,梁广风就开口了:“给我来碗面,有鸡汤没有?拿鸡汤煮,再下几个馄饨。王妃生着孩子,我们侧妃候得饿了,吃点东西垫垫。” 几个厨子一听:得。 谁也没料到王妃这会儿生,鸡汤是夕珍交待之后现熬的,自然只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汤——毕竟王妃再饿也吃不了两只鸡啊? 现下侧妃来要鸡汤面,其实单舀点汤来煮不是不行,但几个厨子都不傻,多少知道梁广风这趟来或多或少是较着劲呢,这些年都是这样。他们要真光弄点汤糊弄,东院非得削死他们;可他们要是擅自分了一部分过去,犯到王妃耳朵里那是不至于,但正院那个赵成瑞也饶不了他们。 啧,做人难呐! 要说这一府的主子,谁缺这么两口鸡肉?其实谁都不缺。可到了事儿上,这两口鸡肉就能让他们里外不是人。 一时间,几个厨子都在琢磨给这位梁爷塞多少银子能平这事儿了,一个女声四平八稳地传了过来:“梁公公,劳您去跟侧妃回个话,今儿个对不住她,姑 母生完孩子肯定累,喝口鸡汤是好的,这鸡她能吃多少、爱吃那块儿我说不清楚,所以不能随随便便准您分出去。您要么等等,等他们炖锅新的,要么就请回吧。” “表小姐……”梁广风一见着她,脸就白了。府里都说正院这俩表小姐个顶个的不好惹,比他们东院俩表公子气势足多了。 梁广风不想示弱,可夕珍也没给他机会说话:“今儿这块儿我做主,姑父姑母都不知道。侧妃要是不高兴了,明儿个我跟她请罪去,不让您为难。” 这梁广风还能说什么?不甘心也得先忍着。他咬咬牙,向夕珍施了一礼,打道回去,路上自然忍不住要骂几句。 “啧,横什么啊,不就沾了个谢字?不进王府谁知道你啊!”他边念叨边进东院,瞧瞧亮灯的卧房,心说这份恶心必须先扔给侧妃,再让侧妃扔回给正院,不然他心里太堵了。 他吁了口气提腿要进去,然而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梁广风。” 梁广风回头一瞧,连忙作揖:“表公子。” “我刚才跟着你去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尤则旭从阴影下踱出来,“你去给姑母添堵一个试试?我在府里说不上什么话,治你也还是能治的。” 梁广风差点厥过去,他这不是倒霉么?! 几年前尤则昌、尤则明两个表公子进府,后来尤则昌犯了事儿给送回去了,换了这个年长的尤则旭进来,他从那会儿就觉得这位真不好对付。 尤则昌是出门就要给东院撑场的,可这个尤则旭,他什么事都不沾,一连几年府里都跟没这号人似的。现下他也十六了,眼瞧着再过两年就要回府娶亲,近来却突然抽风了似的突然爱管事,且还不是为了东院而管事,而是爱管东院的事。 就像这种暗地里跟正院叫板的事,他都被这位表公子截胡好几回了! 很多时候,梁广风都想问问他,公子您到底什么意思? 尤则旭瞧瞧他气得瞪眼的模样,也没理会,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梁广风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卧房亮着的灯,掂量了一下还较劲不较?得,还是算了吧,较不起。 正院里,众人从深夜忙到天明,帮不上忙的孩子们也从深夜守到天明。 终于,一声婴孩的啼哭从屋里传出来,阿祚和阿祐两个不明白状况,面面相觑。和婧顿时喜色盈面:“生下来啦!” 她说罢就往正屋跑,阿 祚阿祐这才反应过来,忙追着姐姐过去,夕瑶则要去跑去膳房喊夕珍回来。气氛一下松快下来,一扫持续几个时辰的紧张。 “母妃!”和婧头一个跑进屋,一看父亲怀里抱着孩子,就要跳起来看,“是弟弟还是妹妹!” “嘘——”孟君淮示意她噤声,压了音道,“小孩子要多睡觉,你母妃也累了。” 床上,玉引累得直犯迷糊,听到他们的对话又清醒过来一些,睁了睁眼:“是女孩吧?” “……”孟君淮一怔,旋即笑出来,“你怎么知道?” “不想再要儿子了,太闹腾了。”玉引说得直翻白眼,刚进屋来的阿祚阿祐一听,一下子不高兴了! “我们哪儿闹腾了!”阿祚跑到榻边声讨,“我们最近都好好读书了,哪儿闹腾了!” 玉引:“……” 她没想到会被他们听见,这会儿累得脑子也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怎么解释。孟君淮抱着小女儿坐到榻边,皱眉:“你们俩瞎心虚什么?你们母妃的意思是说,如果再生个儿子,肯定会很闹,没说你们两个闹。” 是这样吗? 阿祚阿祐可不傻,兄弟俩齐刷刷地一扭头:“不信!” 这日之后,正院又多了一重热闹。 新添个孩子谁都新鲜,玉引和孟君淮觉得有个小女儿挺好,和婧则每回一看见妹妹就俩眼发直。 玉引坐着月子,偶尔会把她放到身边搂着看一会儿,和婧肯定会耐不住性子跑过来跟小妹妹絮叨。 她希望小妹妹赶紧长大,起码赶紧长得能看出是个女孩,她就可以跟妹妹玩了! 玉引就问她:“你要跟她玩什么啊?翻绳踢毽子可都得等好几年,你急也没用。” 和婧在旁边依旧一脸兴奋:“我可以给她梳头发、换衣服、喂她吃东西!” 玉引:“……” 你这是陪她玩吗?你这是玩她! 孟君淮听了之后则说:“你这是自己想带孩子了啊?得,赶紧嫁出去,我们也忍痛割爱不多留你了,等你及笄就挑黄道吉日。” 和婧一听这话就不好意思了,爬上床往玉引身边一趴,埋头:“不要,我没想带孩子,我什么都没说!我不嫁人,我不嫁!” 孟君淮就又逗她:“真不嫁?真不嫁那太好了,父王这就给谢家写帖子说明白,谢晟这辈子别想再进咱王府。” “……?!”和婧一下子瞪了眼,眼看父王要站起来往外走,一下子把他扑住,“不要!我瞎说的!” 孟君淮一边拢住她一边还要护住就睡在一边的小女儿别被她踢着,父女俩热闹成一团,玉引在旁边看着想笑,又一笑就腰疼腿疼哪儿都疼。 她就又笑又悠着劲儿,孟君淮不经意间扫见她这表情,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他拍拍和婧:“你去跟弟弟们待一会儿,父王跟母妃说说话。” “哦!”和婧一应,又不放心道,“不许不让阿晟哥哥来!” “知道知道!”孟君淮噙笑把她推走,折回来看看安睡着的孩子,抱起来交给奶娘,自己又坐回榻边。 玉引刚痛苦地把笑劲儿熬过去,抬眼就看见他一脸严肃。 “……怎么了?”她看得怔怔,孟君淮叹了口气,侧脸贴在她小腹上,伸手将她拢住。 “干什么啊!”玉引一愣一愣的,脑子里斗转星移地琢磨这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朝中动荡啦?锦衣卫的事料理得不顺啦?老十又作死啦? “苦了你了。”他眼眶一酸,忙一转头将脸埋了下去,隔着一层不薄的被子,玉引还是从他的反应看出,他是不是……哭了? “哎……君淮?”她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酸酸的感动,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啊,我这就是一时的反应……养养就好了,坐月子就是为了养这个。”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这是咱最后一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了。” 看了两回,他算是看够了。他不管她在不在意这种痛苦,反正不能让她再来一次。 他便说:“咱该按摩按摩,该针灸针灸。实在不行……咳,我尽量不动你!” “君淮……”玉引一急,旋即有些心虚,“那个……阿祚阿祐不说,这回这个,这是我……” 孟君淮面显不解:“怎么?” 她觑了觑他:“这回这个是我……有一阵子总觉得想要个女儿,同时又还是害怕。犹犹豫豫的,也就没……多跟你说,就有那么三两回吧,没吃药也没让人按。” 她当时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觉得要是怀上了呢……那是命,怀不上也是。不管怎么样都好,要么少吃份苦,要么再添个孩子。 但她没想到他会觉得难受,现下不得不把这事儿挑明说,但这么一 挑明吧……还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玉引别过头,看着墙,不再继续说了。 孟君淮则有点意外地望着她,望了半晌:“啊……?” “嗯。”玉引只能这么一应,他又盯了她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笑出来:“你居然是……你居然是自己想?” 他还追问! 被这样一问她脸更红了,盯着墙不敢转回来。孟君淮心情难言地看了她半天,蓦地笑出来:“小尼姑你真可以,行,你比我胆子大。” “那是,天塌下来如来佛托着!”玉引梗着脖子强撑着气,听到他笑音不断,转回头扑到他身上捶他,“你不许笑话我!我就是那么、那么一闪念……谁知道就真怀上了!我也没辙啊!你不许笑了!” “好好好,不笑。”孟君淮一边答应一边哈哈哈哈地笑倒,看看她那副想哭又想笑的复杂神色才终于将笑意敛住。 须臾,他一摸她的脸:“但这还是最后一个,你真不能再来一回了。都说孩子生得多,伤身折寿,我想让你多活些年。” 玉引抽抽鼻子“嗯”了一声,他撑身起来,凑到她耳边:“咱得长长久久的,谁也不能先把谁撂下。” 第115章 明婧 东院,尤侧妃把自己闷在卧房里,大半日都没说一个字。 打从王妃平安诞女到现在,已经有七八日了,这些日子她都没见着院子里掌事的梁广风。听山栀说,梁广风是在王妃生产的次日被赏了顿板子,正在养伤,她只道是梁广风触怒了王爷,一直也不敢细问。 直到今日她才听说,这事儿根本就跟王爷没关系,是阿礼吩咐的。 尤氏便把阿礼叫来问话,阿礼说是表哥告诉他,嫡母妃正生小妹妹的时候,梁广风去膳房要什么鸡汤,跟夕珍争了两句。 尤氏听了自然不高兴,她说梁广风是替她去叫膳,问阿礼为什么要罚梁广风——问这话时,她心里恐惧极了,很怕阿礼已然倒向了正院,不再站在自己这边。 而阿礼说的却是:“母妃,您为皇爷爷守着孝,梁广风去给您叫鸡汤……这不是成心给您找麻烦吗?” 尤氏蓦地一怔。 阿礼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望着她,又道:“这件事真的很严重,我们先前偷着吃肉,就闹到皇伯伯跟前去了。后来,皇伯伯下旨说小孩子可以吃,可没说您也可以,那万一让别人看到了怎么办?别人不会说您吗?” 阿礼的声音尚有些稚嫩,而尤氏滞在他的声音里,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么久了,她和正院明争暗斗,越斗越觉得自己不如正院。而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连个小孩子都比不过…… 阿礼说的这番道理,难想么?并不难。可若没有阿礼这样解释,而是梁广风直接把膳房里的争执递到她耳朵里,她断不会多想守孝这件事,一听说梁广风被夕珍呛回来,她就会怒火中烧觉得这是正院找她的麻烦。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与正院不对付,下人是会循着她的心思也与那边不对付、甚至有意拿与正院叫板的事来讨好她的,而她有多少次被这样蒙蔽其中,因为感动于下人的忠心而忽略其中危险,她并不知道。 这种感觉让尤氏十分挫败。 从前,她只觉得自己不如正院能生、不如正院懂如何讨好王爷,可现在,她禁不住地觉得,自己的心思也是比不过正院的。 这件事,假如梁广风压过了夕珍,鸡汤端回来,便成了她的话柄。而正院就从来没留下过什么话柄,这几年下来,王妃也不是没整治过妾室,可乍看上去,她就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尤氏心里前所未有的没底,她头一回担心,如若这样下去,兴 许阿礼再有出息都没用,王妃那边……他们都斗不过。 阿礼现下八岁。 尤氏心弦紧绷,思量着如若阿礼十岁的时候,王爷依旧绝口不提立世子的事,那她就豁出去自己向王爷提。左不过就是王爷不答应,要紧的是她要把这件事提起来,让府里知道她这边要搏那个位子。 她这样挑明了,京里府里,都总会有人站在阿礼这边的。总有人要借力搏自己的前程,帮一个王府公子坐稳世子位,意味着一辈子衣食无忧。 正院,二人正绞尽脑汁地琢磨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 男孩们的名字那是没办法,按规矩必须让宫里赐。可女孩的,他们可以自己做主,二人便苦恼了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不满意。 这一苦恼就苦恼了许多天,很多次,他们都是说这话、吃着饭,突然冒个念头说个名字,然后又自己摇头否掉。 诸如贞婧、柔婧这样的名字他们想过不少,总觉得俗气,乍一想觉得还不错,细品就不喜欢了。 愁得玉引时常抱着女儿自言自语:“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啊?你自己有主意没有啊?” 孩子该睡觉还睡觉,并无所谓自己叫什么。 于是他们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苦思冥想,玉引坐着月子,夫妻俩同榻而眠也不能干什么,就平躺着琢磨。 孟君淮思索道:“舒婧?云卷云舒的舒好不好?或者宜婧?得宜的宜。” 说完之后他自己又否掉了,觉得宜字也俗,舒则和输同音,不吉利。 玉引蹙着眉头,想了想说:“睦婧?跟和婧凑个‘和睦’,这个吉利!” 孟君淮又摇头:“吉利是吉利,可不好听啊。” 是不好听,两个字都是去声,叫着拗口。 后来又连想了好几个,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个难题。她问他和婧兰婧的名字当初是怎么起的,他说和婧的是定妃想的,兰婧的是何氏自己想的。 “合着你也没给孩子起过名字啊?”玉引泄气,“那糟了,咱俩都没经验,更难了。要不随缘吧,那本佛经翻个字,第一眼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不行不行。”孟君淮赶紧打消她这念头,“你们佛门总说什么四大戒空戒色,你若第一眼落在个‘色’字上怎么办?是在佛祖面前反悔,还是就让孩子叫‘色婧’?” 若真叫色婧,孩子长大了不得恨死他们啊?! 玉引:“……” 看来这招是不行,这个险不能冒。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开始从常见的禅语里拣字。 “空婧?不行,太像出家人了。” “菩婧?更像出家人……” “悟婧?哎怎么都这么像出家人……” 玉引说三个否三个,旁边的孟君淮都笑崩了:“哈哈哈哈悟婧!这个不止像出家人还像三师弟哈哈哈哈!以后就管阿祚阿祐叫悟空悟能了!” 玉引忽地一拍他:“哎!” 孟君淮笑声止住:“怎么的……” “明婧!明婧好不好?”玉引两眼放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明婧怎么样?” “这么个‘明婧’啊……”孟君淮一笑,转而细想起来,“阴阳相宜曰明,昕昕祥和曰明,寓意倒不错,可以!” 二人又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觉得还不错,就这样定了下来。 不出三天,院子里从夕珍夕瑶到阿祚阿祐都会了那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至于明婧差点叫“悟婧”,阿祚阿祐差点被赐个法号叫“悟空悟能”的事,就揭过去不提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玉引出了月子,便开始规规矩矩为太上皇守孝。 见她突然开始吃素,孟君淮掐指一算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没直接说,而是等到晌午和婧吃饭时,跟她说:“喂你母妃吃口丸子。” 和婧没多想,丸子喂到玉引嘴边,玉引一下避了开来:“不行。” 她原没听见父女俩的对话,但扭头见孟君淮迅速回头,自然知道这是他的主意,一拍他胳膊:“别闹,我该守孝了,再蹭肉吃像什么样子?” 孟君淮咳了一声,窘迫说:“我怕你身子又虚。” “不至于,怀孕这阵子我看都补猛了。”玉引道。 这是实话,怀孕得了恩旨之后,她该补的一点都没欠,各种山珍海味天天供着,她当真觉得补得过头了。 就连从孩子身上都能看出来,明婧明显比阿祚阿祐当年要更滋润白净。 所以她一来觉得吃吃素没事,二来也确实……想控制控制食欲。这回怀孕她不止补得厉害,而且没有上回的恐惧感,身心愉悦,两样加在一起导致她比上回丰腴多了。马面裙的裙门对不上不说,上袄的中缝都拉不到中间了,领子也咧着,无一不在向 她证明自己宽了多少。 玉引便觉得,就算不为尽孝,只是为了自己,她也得乖乖吃素。 如此吃了一个半月,到了中秋。 八月十五当日也是阿祚的生日,过了子时才降生的阿祐应算在八月十六,不过近几年也都还是放在一起过。当日早上,玉引取了条怀明婧之前的宝蓝烫金裙襕的马面裙出来,对着镜子狠勒了半天,勉强将裙门对上、系带系好时,骤松了口气,十分欣喜:“太好了!” 在另一边也正更衣的孟君淮回头一瞅,登时皱眉:“瞧你,瘦走形了吧?” “……什么啊!”玉引揶揄了句真不会说话,走到他面前挥手让下人退下,一撩上袄露出裙头,“你看,这是怀明婧之前的裙子,现下刚勉强系上。真说不上瘦走形,也就是刚瘦下来。” 是这样吗? 孟君淮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怎么看都觉得她还是瘦过头了。她怀明婧之前真的比现在还瘦吗?他怎么没觉得? 俩人为这个小吵了一架,孟君淮说你别为了瘦扯谎诓我,这裙子怎么看都是新做的。 玉引被他怼得瞪眼,一捏腰上的肉:“我哪儿诓你了?你看!这能留着吗?” “你先前肯定没现在瘦。”孟君淮冷着脸挑眉。 玉引气消:“要不你让人查查档,看这裙子什么时候做的?” “我不跟你较劲。”孟君淮回过身不再理她了。 玉引:“……” 不讲理!她也不理他了! 俩人就赌着气互不理睬起来,早膳时罕见的安寂弄得几个孩子都诧异,也跟着一起安寂。 可他们又恰好有点事要说,目光递过来传过去,都想让别人先开口。 玉引抬头夹咸菜的时候,看见和婧在挤眉弄眼,就一皱眉:“和婧?” “啊……”和婧表情僵住,玉引问她有事啊?她滞了会儿,“那个……” 她不停地偷眼看其他几个,他们都连连点头鼓励她说。 和婧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个……今天是阿祚阿祐生辰,别让他们念书了呗?” “……”几个孩子齐刷刷地翻了个白眼。 大家想的都一样:这还用你说吗?今天本来也不用念书啊! 玉引目光从她面上挪开,略带威胁:“夕珍夕瑶?” 俩姑娘互相拱 对方胳膊。 “有话直说。”玉引搁下筷子,“谁又犯错了?你们三个平常都很乖,偶尔有点错,我不怪你们。” “不、不是……”夕珍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被玉引注视了半天,才低下头别扭道,“我娘给您写了封信。” 嗯?这个稀奇。 夕珍到王府里几年了,她父母都没直接给府里写过信,玉引知道这多半是因为地位差着,也不刻意示意什么。突然写来这么一封,她还真猜不着是什么。 夕珍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窘迫,又踌躇了会儿,才从袖子里抽出信呈给玉引。 玉引拆开看,孟君淮抬眼一睃,凑过来看。 玉引下意识地一避,孟君淮伸手一揽她的腰,啧嘴:“别生气了,我的错行不行?” “……”玉引斜眼瞅瞅他。对哦,他们刚才在赌气来着? 让这事儿一打岔她都给忘了。 不过再回想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赌气的。刚才嘛……可能他们俩都起床气没过,有点成心找茬。 她就顺势倚到了他怀里一起看信,几个孩子立刻闷头吃饭,眉目间都写着:非礼勿视。 信里所写的,大致就是夕珍今年十二,夫家可以提前挑着了。如若玉引他们有人选,就交给他们;如果没有,家里就为夕珍向当地的大户人家提亲。 言辞很客气,隐隐透着点希望夕珍能嫁到京里的期盼,又小心翼翼地没敢有半点逼迫。 玉引读罢看向孟君淮:“你看呢?” 孟君淮则看向夕珍:“夕珍怎么想?” “我……我听姑父姑母的。”夕珍低着头,默了会儿又嗫嚅道,“其实我觉得……也不用着急,再陪郡主几年也行的。” 这意思,至少是想留在京里。 孟君淮就从玉引手里拿走了那封信,交给杨恩禄收好,道:“回头我在京里看看有没有年纪相当的公子。这上头有夕珍的八字,我先收着。” 如此,府里一下子有了两个要谈婚论嫁的女孩子,加上夕瑶也就比和婧小一岁,嫁人这个话题似乎一下被摆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玉引免不了要跟谢继清提一提夕瑶的事,然则谢继清的回答却是:“急什么啊,我巴不得留她到三四十。” 玉引:“……” 其实她也想和婧一直陪在身边,只不过这也就是想想,婚嫁的 事一点都不能耽搁。这让她顿时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慨,再度觉得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孩子就长大了,再一眨眼,他们就要各自成家。 怀着这种心情,当晚,她把明婧抱过来放在榻上看了半天。 明婧软软的、小小的,依旧处于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的状态。不过被她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刚好醒来,母女俩就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 孟君淮沐浴之后进屋就看到这么个温馨的场景,笑着翻上榻,看看明婧又瞧瞧玉引:“大晚上的都这么精神?快睡吧。” “嗯……”玉引抿唇叹气,碰碰明婧的小脸儿,“你说人要是能活个千八百年的多好?咱就能在一起待好久。” “嗯?”孟君淮没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一愣,她摇摇头躺平:“没事,我就是这几天让和婧夕珍她们弄得……总有点愁。” 总觉得离别在许多时候来得太近太快太突然,让人再有防备,也没防备。 “行了,别愁。”孟君淮也躺下,把母女两个一起揽住,“千八百年是不可能,但有生之年,我能陪你一天就绝不离开。” 玉引笑笑,看明婧吧唧吧唧嘴又打哈欠,便拍拍她哄她再睡。 “爷。”杨恩禄出现在门口,略一躬身,轻手轻脚地走进屋。 孟君淮看过去,玉引也扭头看他,杨恩禄压音道:“宫里传话,说让御医赶紧回去。下奴看人来得及,就先让御医走了,来跟您回个话。” 玉引有孕时皇帝原赐了个御医,后来这御医则是明婧生下来后皇后差过来的。这算是个恩典,因为小孩子刚出生的头几个月总是容易出事,有个御医盯着更稳妥些。 现下这么突然传回去,让孟君淮心里一紧:“皇兄欠安?” “爷您放心,皇上无恙。”杨恩禄低垂着头,回道,“是皇长子身体欠安。” 第116章 亲眷 皇长子今年十五,半大不小的年纪,突然生个病也很正常。彼时谁也没往心里去,更是谁都没想到,这么一病就断断续续地病到了过年。 行十二的昌亲王妃祝氏来跟玉引走动时说起这事,直摇头:“皇后娘娘愁得头发都泛白了,御医也诊不出个病因。听说没事时什么都瞧不出来,一犯病……说晕就晕过去了,半点征兆都没有。” “这怎么办?”玉引听得眉头紧锁,“御医都没法子,可这病也不能随便拖着。” “唉,只能慢慢瞧。”祝氏叹气,“倒好在,皇长子是小辈,为太上皇守孝也就一年。这马上就到了时候,该怎么补都能补起来了,大约会好些。” 玉引听得一讶,这才知道皇长子生病的这些时日都还在守孝吃斋。 但仔细想想,大抵也只能如此。皇上可以下旨让宗亲府上的孩子们该怎么吃怎么吃,那叫恩典、那叫体恤、那叫君臣和睦,但他自己不行。那本来就是个满朝都盯着的位子,他收拾东西两厂牵扯了那么多,又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想挑他的错的人会更多。 何况他还是突然被太上皇“禅位”的。篡权的说法一直没闹大,但也从来没彻底断过,各府都听过几次这样的风声,此时在让人抓住“不孝”的话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日,玉引和祝氏除了叹气也说不出什么,傍晚则又听孟君淮道:“皇长子这病怕是真不好治。” “怎么了?”她蹙眉,问他听说了什么。孟君淮摇头:“具体的病情打听不着,但来年原该给皇长子定下婚事,今儿听宫里说这事搁置了。” “婚事?”玉引一奇,“你打听皇长子的婚事干什么……是为夕珍?” “我就是随口提过一句。两个孩子年纪算合适,夕珍又是谢家人。”孟君淮说着坐到榻上,“不过现下看来,还是算了吧。万一皇长子真有什么不妥,别委屈了夕珍。” 嗯,她也这么觉得。 玉引乍一听很担心宫里已然记下了这事,到时候夕珍不嫁也得嫁。但听他这么说,可见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她便就安下心来。 门口的屏风那边,正要进来的夕珍也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连夕瑶都轻轻说:“吓死我了,你可别嫁皇长子!” 她们倒不是担心皇长子的病会闹到多大,而是……皇上到现在都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日后皇位十有**是他的。在后宫待着多糟心啊?礼数繁多,平常都出不得门,而 且还有大大小小一群嫔妃,那种日子,就算让她们当皇后她们都不乐意。 比起来还是姑父姑母这样好。后宅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当不存在,也并不必隔一阵子就再添几个人。偶尔虽然也和东院不对付,但进了正院的门,这儿是个小家。 俩小姑娘一起缓了会儿气,夕珍觉得自己还是紧张,怕这会儿进去让他们觉出她“偷听”了什么,就算不是故意的也不太好。她就跟夕瑶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来!” “嗯!”夕瑶便先行进了屋,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来帮玉引写写帖子。 这一年里,孟君淮领着锦衣卫,逸亲王府在京里的重要程度就与往年不同了,这从年节时收到的帖子数量和礼的分量都能看出来。 往年收的礼和拜访的帖虽也不少,但大多都是为个面子,帖子上的话也都是恰到好处的客套,玉引随便客套回去都可以。今年,则很多都扫一眼就知道是迫切地想拜见。 这样的帖子,玉引不想见照样可以不见,但再轻描淡写的客套回去则不太合适,该好好回的也得回。可攒在一起,要写的东西就太多了。 她这几天就都把和婧夕珍夕瑶她们拎过来帮忙,写完之后交给她过目,可以的直接发出去,不行的她再重写。 不全是为偷懒,也是因为这三个以后都要嫁人当主母,这事提前练练没坏处……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偷懒。 这厢夕瑶刚坐下写了两封回帖,奶娘把刚睡醒的明婧抱了过来。 明婧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看看屋里的人,朝夕瑶伸手:“噫!” 她现在还不会说话,要什么都是说“噫”。夕瑶抬头朝她一笑:“现在有事情,不能陪你玩。” 玉引就把她抱过来往榻上一放,明婧原本坐得稳稳的,但孟君淮手里拿了个拨浪鼓逗她,她伸手要够鼓,咣当就趴下去了。 “噫……嘻嘻。”明婧趴在那儿咧着嘴笑,孟君淮从夕瑶桌上摸了跟毛笔过来,沾了点墨,在明婧侧脸上描了三撇胡子。 “……”玉引一扫见就要挥手打他,“有你这么当爹的?!” 孟君淮一躲:“我也就现在欺负欺负她,以后都是她欺负我。” 玉引:“……” 正院东边的一间厢房里,夕珍品了杯茶定心,可算把方才的惊吓搁下了。 还好,姑父姑母并不会什么都不顾 地把她嫁给皇长子,要不然她可真要吓坏了。 放下茶盏,夕珍一边再次往正屋走一边琢磨自己知不知道什么年龄合适的公子可以提一提?她觉得这事还是自己有点主意好,万一姑父姑母给她挑的人,她一个都不喜欢呢? 她正要跨进正屋的门,一个小宦官跑过来一挡她:“表小姐。” 夕珍一瞧这人面生,看服色又好像是东院的人,立刻就提起了防心。 她往后一避:“干什么?” 在屋外领事的王东旭也走了过来,瞧瞧眼前的小宦官:“侧妃叫你来的?” “东爷。”那小宦官点头哈腰,知道东院和正院的过节,赶紧撇清楚,“小的是尤家公子身边的人,尤家公子有事请表小姐帮忙,劳您出去一趟。” “都这么晚了!”王东旭皱着眉头就要把这事儿挡了,然则夕珍往院外一瞧:“你们公子亲自来了啊?” 院外那个身影消瘦而挺拔,好像真是尤则旭。 夕珍就跟王东旭说:“我出去问问怎么回事。这是咱正院门口,公公甭担心。” 她说罢就出了院门,看了看眼前说不上熟悉、也没正面结过仇的人,话还算客气:“这么晚了,尤公子找我有事?” “是。”尤则旭颔首,“两件事劳姑娘帮忙。一是大公子近几日都没见着殿下,说是想殿下了,想请殿下得空时过去看看。” 这事儿一出来,夕珍顿时觉得有点对不住阿礼。 白日里阿礼跟她们先提过这事的,可是年前这一阵她们也忙,就给忘了。要不是尤则旭来再提一回,她能不能记起来还真两说! 夕珍就赶紧应下,向尤则旭道:“我进去就跟姑父说。另一件是什么事?” “另一件……”尤则旭沉默了会儿,“我有点事想求殿下,请你帮我问一句,看殿下肯不肯见我。” 这样啊…… 夕珍一时觉得自己刚才那声“姑父”叫的,或许有点对不住尤则旭尤则明。 按理来说,她与夕瑶和王爷的亲疏,跟尤则旭尤则明与王爷的关系该是差不多的,但现下显然不是。几年下来,她和夕瑶都已经习惯于有什么要求都大大方方拿出来商量了,而他们想见王爷还要这么转个弯。 夕珍便也没好意思推这事儿,让尤则旭在外面稍等一会儿,进屋就将这事说了。 “尤则旭找我有事?”孟 君淮也有点诧异,“什么事?” “不知道……”夕珍摇摇头,“他就说看您肯不肯见他,瞧着好像有点紧张,我就没细问。” 孟君淮和玉引相视一望,玉引自然更猜不着,索性道:“叫他去西屋吧,问问他到底什么事。” 她觉得如果不是紧要的事情,尤则旭是不会来的。这几年她都对这孩子没什么印象,他来正院找孟君淮的情况也是一次都没有,现下突然来一回,很不正常啊。 可孟君淮实在没心思再见人。他上午在锦衣卫听手下禀了三个时辰的事,下午又进宫将这些事与皇兄议了两个时辰,现下累得脑仁都疼…… 孟君淮就跟夕珍说:“跟他说,我今日累了,明天离府前他可以来见我,要不写下来递给我看也行。今日先歇了吧。” 夕珍出去回了话,而后几人该写帖子的写帖子、该逗孩子的逗孩子,好好轻松了一晚上,就各自回屋盥洗睡了。 第二天,孟君淮依依不舍地告别趴在他胸口不肯离开的明婧之后,一出正院的大门就看见了尤则旭。 “殿下。”尤则旭一揖,孟君淮定睛便看出他神色疲惫得很,嘴唇又干又白,不禁诧异:“你等了一夜?” 尤则旭好似有点窘迫,应“是”的声音低了几分。 “你这小子,什么事不能等两天再说?”他皱眉,让杨恩禄沏盏热茶来给他,又道,“说吧。” “殿下,我……”尤则旭神色忐忑,“我过了年就十七了,姑母想给我寻门亲事。” 孟君淮一听是这事,笑说:“十七啊,对寻常人家孩子来说早了点,但也说不上少见,先寻着也行。” 他说着打量了尤则旭一下,问他:“怎么,你什么想法?是自己有心上人了,还是想让我帮你一块儿挑?” 他说着自己都想笑,现下和婧跟夕珍都挑夫家呢,眼看着兰婧的也该提起来了,再加上个尤则旭……他还管什么锦衣卫,跟皇兄请个旨把官媒接下来得了。 尤则旭却说:“都不是,不敢劳殿下帮我说亲,我就是……” 孟君淮看他手紧攥着衣袖,一哂:“别紧张,说就是了。” “我就是……”尤则旭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咬牙终于道,“我就是不喜欢姑母给我挑的人。她给我选的是何侧妃娘家的小姐,我实在……” “你姑母给你挑了何侧妃家的小姐?”孟君淮的笑容 骤然敛去,一字一顿的,问得尤则旭登时神色紧绷。 他窒息了一会儿才又应出一声“是”,孟君淮克制住怒意,拍着他的肩头笑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事我会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十点半前的评送红包,么么哒~(≧▽≦)/~ 第117章 争端 眼瞧着年关将近,府里突然把尤氏何氏与娘家的交往给断了,连书信都不许有。这事孟君淮没跟玉引说,玉引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的何氏跪到她面前哭得喘不上气儿。 何氏抹着眼泪哭诉说:“妾身平日里与家里也没有太多交往,尤姐姐一年还回娘家一两趟,妾身上次回去……那都是三五年前的事了。平日也就是写写信、报个平安,殿下怎么就连这都不许了呢!” 她这么说,玉引听着也觉得奇怪。何氏这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大概把整个王府的人排起来挨个数,她都算是头三号守规矩的,应该不至于是因为和家里有什么算计,而惹恼了孟君淮吧? 而且,就算是因为是别的事……玉引一时都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事了。打从兰婧被交给乔氏,何氏已有许久没见过孟君淮,若这天天不见面都能把对方惹毛了,那这简直是八字不合! 何氏哭得眼睛都红了,呜呜咽咽地又说:“王妃,兰婧被交给了乔良娣,妾身现下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殿下他……” “行了。”玉引怕她再说下去就将话题转到想把兰婧带回身边的事上,及时打断了她的话。 诚然,她觉得若孟君淮当真强行斩断何氏与娘家的联系,那何氏也有些可怜。但就目下这样,她还不至于被何氏几句话说得义愤填膺,直接觉得是孟君淮的不对。 她就跟何氏说:“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事先不知情,待得王爷过来我帮你问问。” 何氏收低了哭声,又抽噎了两下,叩首应了声“是”。 玉引又道:“过年了,给兰婧备个压岁钱吧。备好了交到我这儿来,我让乔良娣拿给她。” 何氏一下子有了喜色,忙又叩首应了声是。待得她退下,正在西屋读书的和婧就走了出来,往玉引身边一歪:“母妃!” “嗯?”玉引一揽她,“怎么了?你有话说?” 打从让和婧帮她一起打理正院开始,能不瞒和婧的事她就都不瞒和婧,凡事也鼓励她说自己的看法,对不对都不要紧,边学边来嘛。 和婧不太满意地撇撇嘴:“我觉得您还是不让何母妃多接触兰婧好,您看兰婧那个性子,一瞧就是跟何母妃学的!我和阿礼是当哥哥姐姐的,有时都实在烦她,再这么下去,兰婧以后怎么办?” “呀,你担心上这个了?”玉引一哂,让珊瑚在身边添了张凳子给和婧坐,又笑道,“这个也是父王母妃 一直担心的,所以才把兰婧交给了乔良娣。但你知道吗,人活着都不能没了念想,念想全没了,就会觉得活着没趣。你父王刚断了侧妃和家里的联系,尤侧妃那边还有阿礼阿祺,何侧妃那边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又本来就是那么个性子,母妃怕她想不开,所以给她添个念想。” “哦……”和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您又许她给兰婧备压岁钱,又依旧不让她见兰婧?” “嗯,这里面的轻重母妃还是分得清的。”玉引摸摸她的头,“你放心,父王母妃心里都挂着兰婧的事呢。” 和婧就懂了,当着玉引的面叫来凝脂,让她去给何侧妃送几样点心,说是正院的小辈们一起送的,道也算是给何侧妃添点乐。 玉引夸赞道:“你学得很快啊!” “嘻嘻。”和婧得意一笑,兴致勃勃,“母妃晚上问父王为什么不让侧妃们跟娘家联系的时候,也喊我听着好不好?我还没见父王这样做过呢,肯定有事!” 玉引斟酌之后,点头答应下来。 若搁在从前,这种事她是绝不会让和婧听的,觉得大人间的纠葛不要让小孩子们知道。但现在和婧在慢慢长大,一味地瞒着她这些事未必就好——家长里短的矛盾她日后总会遇到、总要着手打理,现在提前接触着,将来才不会手忙脚乱。 是让她盲目地觉得世界很美好、得过且过有一天是一天为上,还是让她认识到真相、以后能得心应手为上?玉引选后者。 于是,晚上用完膳后,玉引让另几个孩子都回了房,单独留了和婧,然后一点都不避讳地问孟君淮侧妃的事。 孟君淮一怔,头一个反应就是看向和婧。玉引一握他的手:“没事,你说吧,我就是为了让和婧学着。” “……”孟君淮略作沉吟,便也没强作隐瞒,“两个侧妃要联手对付你。” 一句话,玉引跟和婧都瞠目结舌。 “我估摸着是尤氏挑的头,想让他侄子娶何氏的侄女,昨晚尤则旭在外等了一夜,就是想让我帮他挡一挡这事。”孟君淮一喟,冷笑,“这一两年忙得顾不上她,说不消停就又不消停了。” 玉引震惊之后,则觉得不可理喻:“她们俩……联手对付我?” 孟君淮嗯了一声。 “她们疯了吗?”她甚至笑出来,“尤家跟何家,有一口算一口全加上,总共才能在京里惹起多大风浪?” 她长这么大,都还没听说过谢家哪个嫁出去的女儿被夫家的其他女眷联手对付呢,不全是因为她们多好相处,而是有这个胆子的人太少了。 在她看来,就连夫君、公公婆婆都鲜有敢拿嫁过门的“谢氏”怎么样的——就拿她和孟君淮来说,他们是情投意合了,所以什么都不用担心。但假设,假设他们根本合不来,她或许会觉得被休很耻辱、觉得和夫家翻脸很丢人,可如果真有那天,她也是不怕的。 敢休谢家的女儿?家里要他的命那是不至于,让他削爵可也不难! 所以,玉引怎么想都觉得……尤氏跟何氏这是被鬼上身了? 孟君淮被她这反应弄得想笑,然则从她的角度想想,他也不难懂她为何是这样的反应。 对谢家这样的人家而言,尤家、何家若上门拜访,八成连头道大门都进不去,乍闻这两个要联手对付她,她自然觉得荒唐。 孟君淮拍着她的腿笑了一声:“是惹不起多大风浪。你不用管,过了年阿祚就算五岁了,我上折子跟皇兄请封世子,尤氏便不会再折腾了。” “……是为世子的事?!”玉引恍然大悟,但那觉得荒唐的神色一点都没变。 孟君淮一瞟她:“不然呢?你当过了这么多年,尤氏会突然来跟你争正妃的位子吗?那她可真是脑子不对劲。” 很有道理。 可玉引觉得……她想算计世子位,也很脑子不对劲啊? 虽然各府里也不是没有立长的,但那不外乎三种情况:第一,没有嫡子;第二,嫡子太不济;第三,嫡子有恶疾。 一三两样搁他们这儿都不成立,第二样的话,阿祚还小,确实还说不好……可阿礼也还小啊?而且就算阿祚真不济,府里也还有阿祐这个嫡子呢。 尤氏到底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在这事上争一争,且还已然这么认认真真地联姻结党起来? 绝对是脑子不对劲。 玉引莫名被这事吊住了胃口,越想越觉得好笑,然后越想越钻牛角尖,特别想弄明白尤氏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是这晚,她难得一见的失眠了。 孟君淮也还不困,就笑看着她的失眠,支着头捂她眼睛说:“别想了,这就是场闹剧,你还真愁上了?” “我真不愁,我就是觉得……不懂。”玉引说着啧嘴。她确实也提过一句考不考虑让阿礼当世子的事儿,但那就是一时感念于 阿礼的懂事,话说出来她就反悔了,而且现在都觉得自己说那话时一定是有毛病。 尤氏考虑这个真是…… 玉引拨开他的手,一翻身,就势将他的胳膊抱住:“算了,不想了,不明白她。过年事多,你等过了年再进折子吧,清闲时递进去的折子回的也快。” “嗯,好。”孟君淮一笑,也躺下。打了个哈欠,又说,“请封世子,顺便给咱明婧也请封。” “……太早了吧?!”玉引皱眉,孟君淮啧嘴:“没事,早请了早安心,免得她日后看两个姐姐都有封位,就自己没有,不高兴。” 得了吧……你就是变着法地宠女儿。 玉引算看出来了,明婧的出生比阿祚阿祐两个加起来都让他高兴,他对阿祚阿祐,还是个正常的“慈父”,可在明婧面前就尊严全无随她折腾了。 奶娘说前几天有个中午,明婧闹觉,非得趴在他胸口才肯睡,他就真足足躺了一个多时辰没动,就让她那么睡。 睡醒之后明婧痛快了,咧嘴笑着咿咿呀呀地拍他的脸,奶娘差点吓跪下。 东院,尤氏在沉闷了两天后,终于弄明白了被断了联系的始末。她一时气得头也昏了,叫来尤则旭,没待他开口就一巴掌扇了过去:“混账东西!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姑母……”尤则旭捂着脸静了一会儿,看向她,“我不喜欢那姑娘。就算我喜欢,我也不能娶。” “你说的什么昏话!”尤氏怒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知道!您不就是想让大公子当世子吗!”尤则旭也喊了出来。 尤氏蓦然一怔:“你再说一遍?” “我都看出来了,您以为王爷会看不出吗!”尤则旭压过了她的声音,“您争强好胜,您就逼他也争强好胜!您看他们兄弟四个现下这样和睦不好吗?!您要他当世子,府里迟早斗起来,阿礼压得过阿祚,您压得过谢家吗!” 尤则旭只觉积攒几年的一腔压抑都随着这番话喊了出来,让他觉得无比畅快。 他至今都记得,进王府当伴读的事,本来跟他无关,是因尤则昌惹了谢家姑娘被罚了,才换了他进来。 那件事他便觉得匪夷所思,不懂这个堂弟当时是中了什么蛊,居然去欺负谢家姑娘。 而后他进了府,他们两个尤家的孩子和谢家的两个小姐,名义上是同等的身份,但上上下下对 他们的差别,他不用细看也感觉得到。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则是在这样明显的差别下,姑母仍一直想和正院一较高下。 尤则旭着实不明白是为什么,若是正院欺压东院太过、阿祚一旦承继王府,东院就死路一条,那姑母这样放手一搏他也能理解,可这几年他一声不吭地看下来,正院什么也没做过啊? 王妃平日里都懒得理他们这一院子人,偶尔叫阿礼阿祺去,兄弟俩也都是高高兴兴的回来,明显没在正院受过什么委屈。 姑母到底图什么? “您就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啪”地一声,尤氏又一巴掌扇了下去:“你住口!” 尤则旭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滚,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侄子!”尤氏的手颤抖着指向门外,“滚!” “姑母您……”尤则旭诧异于她这样的油盐不进,怔了一会儿,躬身一揖,转身离开。 于是,大过年的,逸亲王府就这么“出大事了”。 玉引是在年初三听说的这事,阿礼跟她说尤则旭离府半个月了都没回来,而且也没回尤家。 阿礼说这话时哭得嗓子都哑了,使劲晃着她的胳膊跟她说“母妃您帮帮忙!表哥可好了!” 玉引哄了半天,才得以让下人把他带走,和婧在旁惊魂未定:“我……我陪陪阿礼去?” “去吧。”玉引道,又忙叫住她,“等等。” 刚走了两步的和婧转回身,她问她:“这事你怎么看?父王母妃要让阿祚当世子,但你尤母妃想让阿礼当世子,你是长姐,你怎么说?” “世子肯定是阿祚的呀!阿祚之后是阿祐,轮不到阿礼!”和婧理所当然的口气听起来很有偏帮的味道,玉引眉心一皱,正要往回掰掰,和婧却先一步继续说了下去,“可是……我觉得这事跟弟弟们都没关系,就是尤母妃一个人不对。” 她说着,小心地打量了一下玉引的神色:“而且我还觉得……跟尤公子也没什么关系。母妃,您别生阿礼的气,他肯定没想跟阿祚争这些!” “嗯,很对!”玉引立刻对这番说法表示认可。 说实在的,她根本不怕尤氏何氏,也不怕尤家何家。“争世子”的事假如挑起来,她唯一的担心只是此事恐怕会影响他们兄弟姐妹间的情分。 手足兄弟反目成仇是很可怕、也很让人伤 心的事,她一点都不想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府里。退一步讲,假若阿礼和阿祺如何不由她左右,那她也至少要保证她这里的孩子不是恶意引起争端的那一方。 很多矛盾他们需要明白,但归根结底,他们还太小了。如果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天天琢磨着怎么和别人勾心斗角,日后长成什么样可不好说。 还好,和婧这个大姐姐想得很正! “你也要这么交弟弟妹妹们。”玉引边笑边剥了个花生喂给她,“咱不怕事,也不惹事。若有人惹上来,母妃护着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她脑回路有问题?她有猫饼? 孟君淮:也可能是走错频了吧…… 玉引:Σ(°△°|||)︴怎么个走错频? 孟君淮:咱在甜文频,她在宅斗频,还误以为自己是女主? 玉引:Σ(°△°|||)︴作者没告诉她女主叫啥吗? 孟君淮:作者那么恶趣味,大概是没说吧。 第118章 世子 玉引再喊了人来细打听,便得知尤侧妃是因为与何家结亲不成骂了尤则旭,把他给骂走了。 事情如此,让她多少有些膈应——尤氏这真是卯足了劲儿要跟她叫板啊! 她自问这些年下来没有对不住尤氏的地方,虽然并不是刻意忍让而是压根不想搭理吧……总之应该不至于让尤氏这么恨啊! 玉引自己生了会儿闷气,还是得找人帮忙找尤则旭去。尤氏不懂事那是她们妻妾间的问题,和尤则旭没关系。再说,这回尤则旭还是因为想阻挡这事才惹恼了尤氏。 大过年的,也不好麻烦外人,玉引想了一圈,之将此事告诉了谢继清。谢继清当晚就着人来回了话,跟她说放心,有锦衣卫在,这么个大活人丢不了。 傍晚,地安门内外的几条街道都很热闹。 正值年初五,年味正浓着,街上卖糖葫芦的、卖炒货的、卖糖人面人的小贩生意都不错,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夹杂着年节时特有的幸福。牵着孩子走在路上的路人,免不了要停下来给孩子买些东西,买完后多会同小贩也道一句新年好,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街边的一个拐角里,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等了近一刻,终于见到一个穿便服策马而来,二人同时一揖:“大人。” “辛苦了。”谢继清下了马,站在拐角边往街上扫了一眼,“在哪儿?” “就那边,张记面馆,人刚进去。”其中一个锦衣卫道,“穿的蓝布的衣裳,您进去应该就能瞧见。” “好,知道了。”谢继清说着摸了几串铜钱出来给二人,笑说多给孩子备份压岁钱,然后便走了出去,直奔街对过的面馆。 面馆里,尤则旭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只叫了碗素面,面端上来一瞧,眼泪差点下来。 尤家在京里确不算什么豪门望族,但这么凄惨的年,他也还没过过。可也没法子,他被姑母从王府骂走那天想回家来着,家里却不给他开门,非叫他回去向姑母谢罪。 按理说一家人没有说不开的事儿,尤则旭又是小辈,让他谢个罪算不得为难他。 可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横想竖想都觉得这事自己没错,无论如何都不愿低这个头。 于是他便自己出来“打拼”了,十五六的年纪,自己在京里混饭并没有那么容易。好在他这几年书也没少读,便在个做小生意的人家教人家孩子读书认字,每天也能赚个饭钱。 堂堂 亲王侧妃的侄子、在王府长大的公子落到这田地,尤则旭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叹了口气,闷头吃面。 一口气吃了半碗,素面没什么滋味,但热腾腾的也很暖身。听到对面有动静时他抬起头,定睛一瞧,眼前多了个怪人。 说是“怪人”倒也没什么别的怪,只有一样——这面馆生意并不算好,桌椅空了大半,他偏生在自己对面坐。 尤则旭蹙了蹙眉,那人就跟没瞅见他似的,一口气跟小二叫了一堆菜:“牛肉面来一碗,单加五份牛肉;蹄筋一碟;酱肘子一碟;鸭脖酱香的、麻辣的各一碟,再来两个荷包蛋。” 一大溜的荤菜,让尤则旭光听都听饿了。 他闷头加紧吃面,想在这人的菜端上来之前赶紧走,不过还是没赶上。 各样肉食端上来,谢继清从桌边的筷筒里拿了双筷子,夹了块牛肉吃。 “……”尤则旭看都不敢看他,继续吃自己的素面,脑袋顶上扔过来一句:“叫多了,帮我吃两口?” 尤则旭一滞,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这人有来头有目的,再想想他方才叫菜时的谈吐,也不像市井闲人,不由得生了警惕:“你谁啊你……” 谢继清又吃了块牛肉。 老实说,最初听说玉引让他帮忙找个尤家人时,他心里真不是滋味。自家妹妹嫁进王府有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侧妃在那儿放着就够添堵了,现下她居然还要操心这侧妃家的事? 但着人一找,听说这位尤家公子离家出走之后没死没残,而是在自谋生路,他又改了些看法。 谢继清把那碟酱肘子端给他:“你还不配让我亲手下毒,咱边吃边说。” 尤则旭迟疑了会儿,没能扛住肘子的诱惑。 待他吃完了一口,谢继清才又说:“你不是逸亲王府的伴读么?很巧,我女儿也是。” “咳……”尤则旭一口没咽完的肉渣呛在嗓子里,瞠目结舌,“谢大人?!” 逸亲王府,孟君淮在应付了一天登门拜年的客人后回到正院,进屋就看到玉引在伏案发呆。 “怎么了?不舒服?”他过去一抚她的额头,玉引摇摇头,叹气:“尤则旭还没找到,这就又过去两天了。” “……你还真担心上了?”他有些意外,拉出凳子在她身边坐下,“是他们不懂事,等人找回来,就让他回尤家去,再不许进府了。侧妃那边,过着年罚她不吉利, 过了年你看着办。” “哎……”玉引一挡他,皱眉说,“侧妃这回是不对,但我瞧着,跟这尤则旭可没什么关系。” 她说着叹了口气,接着就把这两日从孩子们那儿听来的话跟他说了。他们都说,尤则旭平日里读书特别努力,从来不惹事,但他们谁需要帮忙的话,他肯定会出来帮一把。 和婧说:“他其实帮阿祚阿祐送过好几次书,不过每次都是送到正院门口就走了,从来不进来。” 夕珍则道:“我都对他没什么印象,平日虽在一个屋子里读书,但他都坐在后面不吭声。这回他一走我才想起来,有一阵子我用墨用得不趁手,他还送了我一方墨来着,那墨先生一瞧就是好墨,不过我去道谢他也不肯多说什么。” 玉引告诉孟君淮:“我让人查那墨了,说是之前他过生辰,你随手给他的。” 孟君淮很诧异:“还有这事……?” “嗯,真是好墨。至少搁他们东院,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得上的东西。”玉引说着心里发酸,“所以我瞧这孩子挺好的,犯不着真把他赶走。再说世子这事……不提那是不提的时候,一旦立了阿祚,不知道阿礼会不会心里不舒服,此时再把他表哥弄走,他不是更难过了?” 孟君淮沉吟了会儿,没直接给她答案,只说让他想想。但彼时二人都没想到,次日一早谢继清和尤则旭一起来了王府,而且径直去了前头的书房,找孟君淮。 玉引听说后也赶紧过去,谢继清喝了口茶,猝不及防地扔出一句:“我打算收这小子当徒弟,拳脚功夫练好了就进锦衣卫,文比武强就弄进翰林院混资历去。” 孟君淮和谢玉引差点一起把下巴砸地上。 愣了半天,玉引憋出一句:“哥……您说什么?” “他能学出来,他自己也愿意。”谢继清说着,一睃尤则旭,尤则旭立刻道:“是,殿下,您让我去吧。我本也该娶妻出府了,与其……不如……” 玉引迟疑着看看自己的兄长、再看看府里侧妃的侄子,最后目光落在孟君淮身上。 孟君淮则先看了看尤则旭,然后凝睇着谢继清默了会儿,一点头:“行,我这儿没问题,你给尤家带个话。” 一瞬间,尤则旭喜上眉梢,当即一揖:“谢殿下!” 谢继清吁了口气:“行,那我回家去了,大过年的家里也一堆事要忙,为找这小子两天没回去,不好交代。” 然后他就这么速战速决地……走了。 尤则旭等了会儿没别的话说,索性一揖,也走了。 就剩了夫妻俩在屋里,玉引还发着愣,孟君淮呵呵一笑:“还是你们谢家会拿主意。” ——“还是你们谢家会拿主意”。 这句话玉引当时左耳朵听右耳朵就出了,一时只觉得这算什么主意?尤家答不答应可还两说呢。 待得回房后,她陪明婧玩,玩着玩着突然反应过来:“啊!” 明婧眨眨眼睛望着她:“咦?” 她懂了,哥哥这是帮她解决妻妾之争呢?而且一旦成了,基本一劳永逸。 尤家不管不顾地想抢世子位,是因为这是他们往上走的唯一一条路,但如果尤则旭当了哥哥的徒弟,无异于给尤家铺了另一条路——她谢家想抬举尤家这样的人家根本不费事,尤家但凡还有点脑子就不会拒绝,只有上赶着巴结的份儿。 那侧妃呢?她需要在儿子的世子位与尤家的兴衰之间抉择一下。不过待得世子位定下来,她也就没什么可抉择的了,顶多就是这低头低得不太痛快,可该低还是得低。 玉引琢磨清楚了这一层,突然心情大好。一是因为有兄长护着,二是因为孟君淮先她一步看明白了这层却也默许,也是十二成地站在了她这边。 “啧……”玉引噙着笑又沉吟了会儿,叫了和婧来,“你自己写个帖子给你外祖母,问问她尤则旭行拜师礼是什么时候。到时候你也去观礼,算代母妃去,你舅舅用不着你的礼,你只给尤则旭备一份就好。” “好!”和婧开心地答应下来,玉引一看就觉得这八成是因为又能见着谢晟了。 结果和婧神秘兮兮地压音说:“舅舅收了尤则旭,东院那边……是不是就不敢跟您叫板了呀?” “……”玉引略觉惊异,心说怎么连你都反应这么快?! 她可是过了这么久才回过味来……一孕傻三年吗? “你别管东院。”玉引只能这么说她,“再有,封世子的事定下来之后,你多关照着点阿礼,阿祚这个年纪就会傻开心,别弄得阿礼不自在。” “我知道!”和婧郑重地点头,“父王也叮嘱过我这个话!” 结果,在封世子的旨意传下来后,阿祚并没有“傻开心”。 孟君淮的折子是正月十六递进宫的,正月二十正在锦衣 卫忙着,就听说旨意到了府。 他原以为今晚正院肯定要庆贺一番,没想到回府一进正院就听到阿祚哭得直喘。 玉引在旁边苦哈哈地哄阿祚:“阿祚?阿祚你哭什么呀?当世子还不好?以后可以帮你父王哦!” “帮、帮父王好……”阿祚费力地倒着气儿,眼泪鼻涕挂了一脸。 明婧在旁边乖乖地望着他,还伸出小手要给哥哥擦眼泪。 阿祚自己抹了把鼻子:“帮父王好,可是……可是我不要当世子,我不喜欢世子。” “啊……?”玉引一时实在不能理解“不喜欢世子”这话是从何说起,世子那就是个封位啊? 阿祚“哇”地一声哭猛起来,特别委屈地一头栽在母亲怀里:“我不喜欢柿子!我喜欢葡萄!柿子涩嘴!我不要!哇啊啊啊啊——” “……” 一屋子人看着哭惨了的小世子愣了片刻之后,下人们守着规矩只能闷头偷笑,玉引则栽倒在床上笑坏了。 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的孟君淮听到这话也懵了一瞬,然后同样捶着门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阿祚可怜巴巴地抽抽鼻子,看到父王母妃都不哄他还笑他,心情更糟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小剧场 今天小柿子是主场 嘲笑他就行了 不要让他听到 嘘—— 第119章 惩治 夫妻俩笑够之后,可算觉得泪眼婆娑的儿子特别可怜了,玉引把他搂在怀里拍拍哄哄,跟他说不哭哦不哭,父王母妃不是故意笑话你哒! 阿祚抽抽噎噎:“母妃坏……” “母妃不坏,母妃给你解释这个‘世子’是怎么回事。”玉引微笑道。 阿祚苦着脸:“可我不喜欢柿子……” “……你听母妃说完再说喜不喜欢!”玉引说着看向孟君淮。几步外,孟君淮已研磨提笔,铺开纸要写字了。 他把“柿子”和“世子”分别写下来,拿到阿祚跟前给他看:“这几个字,你都认识吧?” 阿祚点点头:“认识。” “嗯,你不爱吃的是这个。”他点点写着‘柿子’的那张纸,“这是个水果,没熟透的时候会涩嘴。” 然后他又指指另外一张:“这个‘世子’是另一个‘世’子。你被册封的是这个,跟那水果没关系,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你以后要承继父王的王位,当逸亲王,接管王府,懂吗?” “哦……”阿祚似懂非懂,琢磨了一会儿,不放心地又追问了一遍,“不是那个柿子?” “不是那个柿子,你皇伯伯怎么能让你当柿子呢?真要让你变水果,也得是你喜欢的葡萄啊!”孟君淮气定神闲。 玉引:“噗……” 得到确定之后阿祚破泣为笑,又觉得自己因为弄错词而这样大哭大闹很丢人,埋在玉引怀里特别不好意思。 孟君淮一瞧便来了劲,在旁边逗他:“要不以后就叫你小柿子吧?小柿子!” “不要……”阿祚在玉引怀里拱来拱去,小屁股翘在外面一扭一扭的,“我不是柿子!不是!” 东院,山茶和山栀焦灼地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却不敢贸然进屋。 打从宫里的旨意传到府里,尤氏便一直把自己闷在屋里,屋里只有大公子陪着,除此之外谁都不让进。方才天擦黑时有宦官进去掌灯,原是做得无比熟悉的事情,也不知怎么触了尤侧妃的霉头了,扭脸就被赏了三十板子。 山茶和山栀便提心吊胆的,怕里面出事,又实在不敢自己去试险。她们就只能这样小心地候着,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好在大公子在里头,如若侧妃真有个什么意外,大公子会及时喊人的。 卧房里,阿礼很担忧地看看母亲苍白的面色,给她端了盏茶:“您喝口水……” 尤侧妃失魂落魄地坐在罗汉床上,好生反应了一下才将水接过来。也没喝,直接搁在了旁边的榻桌上。 她拍了拍旁边:“阿礼来。” 阿礼便爬上了床,皱着眉头问她:“母妃,您怎么了?真的不用叫大夫来吗?” “母妃没事。”尤侧妃摇摇头,凝视着儿子踌躇了好一会儿,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皇伯伯封你三弟当了世子,你怎么想?” “怎么想……”阿礼思量的样子含着点疑惑,尤侧妃进一步道:“你知道‘世子’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阿礼点点头,“世子是承继父王的王位的人,以后三弟就是逸亲王了!我怎么想……” 他不太明白母妃要问什么,琢磨了半天,说:“三弟还小,我会教他好好读书。我也会更努力地读书,如若三弟以后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帮他一起!” 尤侧妃滞住。阿礼这样的回答,让她全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母子间安静了一会儿,她又说:“那你……你不担心自己的将来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自己的将来?”阿礼不明就里地反问她。 尤氏轻缓道:“因为世子只能有一个、逸亲王也只能有一个,你三弟当了逸亲王,日后你便没有这个位子了。” “可是我还可以有别的位子啊……”阿礼理所当然的口吻,打量打量母亲的神色,又说,“父王跟我们说过,宗室里的孩子是可以做官的,而且就算不做官,也还有例银……母妃您为什么担心我的将来?” “你……”尤氏语结,怔了须臾,吃力地笑出来,“你说得对……” 她将目光从阿礼面上挪开,强自平复着复杂的心绪,滞了良久才说出下一句话:“你说得对。你……你继续当个好哥哥,好好和阿祚相处,母妃没事。” 尤氏在阿礼面前强撑着说没事的结果,就是她把气都撒到了下人头上。 不过两天的工夫玉引就听说了,东院得有一小半下人挨了罚,连尤氏近前的山栀都没逃过去,除此之外还有和婧身边的凝脂。 凝脂是替和婧给阿礼送东西去了来着,而后好像是和东院熟悉的婢子多说了两句话,尤氏就不乐意了,那婢子直接让院子里掌事的拉下去就赏板子,凝脂她到底不怎么敢动,就叫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才放回来。 和婧来跟玉引告状的时候气得小脸发白:“她凭什 么罚凝脂啊,这是咱正院的人!” 玉引也觉得,这回尤氏可就太过分了。 之前跟何家联姻的事,那是宅院中拉帮结伙的常见路数,半道被孟君淮截住,她就懒得再多管;眼下阿祚封世子,尤氏会气不顺她也是事先猜到的,她爱在自己院子里发发脾气那都随她。 可是,罚还罚到她正院的人头上,这是给谁脸色看呢?生怕府里上下不知道她也盯着那个世子位吗? 玉引板着脸缓了口气,跟和婧说:“这事我知道了,你甭生气,更不许跟阿礼阿祺生气。” “这我知道……”和婧扁扁嘴,气鼓鼓地又问她,“那我能去东院恶作剧吗?” 那犯不着。 她跟这儿当着正妃,女儿受了委屈还得靠恶作剧发泄?那她可太摆设了。 玉引就让和婧坐,叫来珊瑚,淡声道:“去叫尤侧妃来一趟,一盏茶之内必须到。” 在传侧妃或是北边的妾室们来正院的时候,她从不曾限制过时间。眼下这般一说,虽则时间宽裕,尤氏赶来时还是明显的慌张。 “王妃……”尤氏走进堂屋没见着人,往西侧一看,见她站在桌前抄经,忙是一福,“王妃万福。” 玉引嗯了一声,没说话,继续抄经。 她不开口,尤氏就只能站着等。方才她没进西屋就先见了礼,眼下也不好自己再往前走了,只得在堂屋站着。 一月末,天还冷,玉引知道堂屋的门开着必然往里灌风。 于是她也没有等太久,写罢了手头这页就搁了笔,抬眸瞧瞧尤氏:“侧妃有多久没侍奉过王爷了?” 这句话对尤氏来说,简直就是不偏不倚地狠捅一刀。 尤氏看着她浅含笑容的神色,滞了好半天才张开口,脸上不无尴尬:“有……有两三年了吧。” “两三年?”玉引微微一笑,更近了一步,“阿祚阿祐今年五岁。” 刹那间,尤氏面色煞白。 她好似从没见过玉引这样刻薄,也从不曾料到她会这样刻薄。 可眼下她就在这样四平八稳地捅她的刀子,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击。 玉引支着桌子吁了口气:“我知道侧妃看我不顺眼,有些事儿,今儿个在这儿说开了吧。” “王妃……”大概是因为突然刮进来一阵风的缘故,尤氏背后沁了一层凉汗。 玉引踱着步子缓缓道:“我不讨厌你与我争高下,因为我若是你,我也会。当了妾室、又受过宠的人,有口气咽不下去再正常不过,这是人之常情,我看得开。” 尤氏窒息地看着她,目光中的复杂和惊恐,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玉引定了脚:“但我不喜欢你争高下时总牵扯不相干的人,尤其是牵扯孩子。” “我……”尤氏想辩解,但刚吐了一个字,与玉引目光相接时,她就将后面的话全都忘了。 她只觉得玉引眼底的那份平和来得太可怕,不同于她刚入府时带来的那份超脱红尘外的平和,她现下的这个样子……眼中有自信、有高傲,一丝一毫都是红尘内的情绪,却就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尤氏在她的目光中怔然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继而似乎在一瞬间溃败下来,慌忙地错开眼睛。 “尤则旭是你的侄子,和婧是我的女儿,都是小辈。近来的事情你牵扯到他们,我很不高兴。”玉引一字一顿地说着,缓了一缓,又续言,“再往前算,尤则昌欺负夕珍的事,也难说你没有责任。至于其他的大大小小……我懒得多加过问,但你最好明白,我如是想问,也都是能问得出来的。” 而后不待尤氏辩驳,她便又道:“你还要明白,如此这般的桩桩件件,我要是想跟你计较,我也是可以计较的。” “你可以等王爷过来的时候告我的状,我只提醒你一句,即便是按照律例,他也不能干涉正妻责罚妾室。” 这句话落下,玉引只见尤氏脸上的最后一分血色都褪下去了。 “赵成瑞。”她扬音叫了人来,赵成瑞走进堂屋躬身候命,玉引迈过西屋的门槛往东屋走,尤氏几是下意识地退到一旁给她让路。 玉引长缓了口气,声色平静地发话说:“我有几卷经是要献给母妃的,这两天忙着照顾明婧,耽搁了。在堂屋给侧妃备笔墨,让她帮我抄完吧。” “是。”赵成瑞躬身应话,未多言一个字。 “哦,门别关,不然炭火烧得旺,屋里太闷了。”玉引说到此处脚下一停,回过头看看尤氏,淡声道,“这事让不让阿礼知道,随你。我是不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父上过生日,家里要小聚一下,于是断更一天~ 后天恢复更新 照例在下一章更出来之前,本章的评论送红包,么么哒~~ 第120章 抄经 之后的一下午过得安安静静。 尤氏起初懵了一阵,因为她和玉引已许久没有过这样正面的接触,也没想过玉引会突然刁难。 现下突然被晾在这里抄经,她一时甚至觉得恍惚,觉得这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正妃不一样,或者说,与她想象中的那个正妃不一样。 但懵神过后,尤氏还是只能一字一字地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如若她强要离开,不想也知这事会闹得很大,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这一边。 风从外面灌进来,凉飕飕的,不一会儿就吹得手不听使唤。可又因屋子里还有暖炉,保持着的温度并不会让手失去知觉,她也被办法因为拿不住笔而撂挑子不干。 玉引则在屋里陪几个孩子玩,最近她在试着叫明婧说话,就算还有点早,也可以尽量试着让她多听懂几句。 她指指自己:“娘。” 明婧笑吟吟的,明眸望着她:“娘!” 玉引又指和婧:“姐姐。” 明婧:“爷爷!” “不是爷爷,是姐姐!”和婧在旁纠正道。 玉引拍拍她:“你别急,妹妹这就是听懂啦,学说会没那么快。” 和婧就不催了,玉引接着指向阿祚:“哥哥!” 明婧干脆利落地一个字:“饿!” 话因刚落,早已迫不及待的阿祐立刻指自己:“哥哥!” “咦……”明婧疑惑起来,瞅瞅阿祚又瞅瞅阿祐,指着阿祚小眉头一皱,“饿!” 她的意思是,阿祚才是哥哥。 这个特别神奇,阿祚阿祐这一对双生兄弟逐渐长大之后虽然没有那么像,但很多与他们不熟的人依旧难以区分,可明婧这么个小娃娃就是分得明白。最近她已经连着叫阿祚好几天“饿”了,但就是不这么叫阿祐。 阿祐有点着急:“我也是哥哥!我们都是你哥哥!” 明婧执拗地继续指阿祚:“饿!” 阿祐:“……” 玉引笑坏,抱起她指着两个哥哥挨个解释:“这个是三哥哥,这个是四哥哥。” 明婧皱着张小脸瞅她,显然陷入了困惑。 于是母子几个很耐心很专注地教了她近半个时辰,后来执拗的小明婧终于勉强接受了“两个都是哥哥”的道理,又开始学怎么叫两个人。 最后的结果 是她叫阿祚“安饿”,叫阿祐“四饿”,这个“四”发音还不准,她咬着舌说这个字,听上去特别大舌头。 不过,终于“跻身”哥哥行列的阿祐还是心满意足,愉快地扑上去抱住明婧:“明婧最乖,四哥抱抱!” 突然被四哥抱住的明婧懵懵的打了个哈欠,玉引嘱咐阿祐:“轻着点儿,别伤着妹妹。” “娘子。”珊瑚的声音在门口一响,玉引看过去,见珊瑚颔首不言,便明白了。 她叫了奶娘过来盯着,又嘱咐几个孩子:“你们好好玩,不许打架哦。” 说罢便往外走去。 她到房门口时,孟君淮刚好进堂屋。尤侧妃抬头一看,声音就哽咽起来:“爷……” 孟君淮几乎没在正院见过尤氏,不觉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君淮。”玉引迈过门槛,一拽他,“我跟你说几句话。” 孟君淮一看,自然明白这里面一定有事。见玉引往西屋走就也跟了过去,尤氏想说话,张了张口又闭了嘴,银牙一咬沉默不言。 走进西屋,玉引回身阖上房门:“我罚侧妃你别生气,她为阿祚封世子的闹别扭呢。这几天罚了不少人,今儿还动了和婧身边的凝脂,这不是成心挑事吗?” 孟君淮皱眉:“有这事?” “不然我哪有空找她的麻烦?”玉引说起来还有点恼火,“你是没瞧见,今天和婧气得脸色都不对了。和婧平常多好的性子啊,这我能不管吗?” 但见他嗯了一声,伸手就要推门出去,玉引一愣:“干什么?” “哄哄和婧去。”孟君淮边说边往外走,经过堂屋时也没停,转瞬的工夫就进了东边的卧房。 玉引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他已绕过屏风瞧不见人影了,尤氏的目光则全停在她身上。 “王妃,我……”尤氏好似想解释什么,玉引平静道:“你放心,我不会在王爷跟前瞎编你的不是,你安心抄吧。” 她说罢就也进了卧房,房里,已经十一岁的和婧被孟君淮像举小孩一样举着,被举得目瞪口呆。 “……君淮!”玉引都怕他扭着胳膊,上前就要全,和婧赶紧求助:“母妃!” “哎你们俩紧张什么。”孟君淮皱皱眉头,凝睇着和婧,“听说你今儿委屈了,委屈得脸色都不对了,父王瞧瞧。” “您……您把我放下来 瞧呗?”和婧呆滞地眨眨眼,眼睛一转又笑起来,“要不您抱母妃?” 玉引:“……?!” 这丫头敢拿他们俩寻开心了?! 什么时候让她看见过他抱她?! 用完晚膳之后,夫妻二人很认真地就这个说笑的问题教育了一下和婧。 孟君淮跟她说,父王母妃之间的事是夫妻间很私密的问题,外人不该看,属于‘非礼勿视’的范畴。 和婧辩解说:“我没故意想看,我就是路过的时候瞧见了。” 孟君淮就又说:“那你也不该当着其他人的面说,不该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说,这叫‘非礼勿言’!” “哦……”和婧应下来,撇撇嘴,“可我们算‘外人’吗?” “你还学会跟父王咬文嚼字了!”孟君淮一瞪她,“按家人来说,你们都不是外人。但若是咱们父女间的事,你母妃弟弟都是外人;你们母女间的事,父王就是外人。同理,我们夫妻的事,你们都是外人,懂吗?” 这圈子绕的…… 玉引歪在罗汉床上读书消食,听到这儿忍不住瞟他一眼,知道他是又想解释清楚又怕‘外人’这话伤了孩子。 结果和婧稳准狠地回了一句:“懂啦!以后我跟阿晟哥哥之间的事,父王您也是外人,对吗?” 一瞬间,孟君淮脸都青了! “……和婧过来!”玉引放下书叫过她,一刮她鼻子,“学坏了你?不许惹你父王生气。” 和婧一吐舌头:“我知道……我逗父王的!” 然而,孟君淮还是因为和婧这句话委屈了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玉引就听他在旁边沉重叹气:“还没嫁呢,这就琢磨着以后拿我当外人了?唉……” 玉引凑过去哄他,抚着他的胸口说你别生气啊别生气,和婧那就是故意的,你生气就着了她的道了。 孟君淮得寸进尺,抽噎了一声抱住她,继续委屈:“日子过得太快,和婧嫁人,过不了多久阿祚阿祐就得娶妻,然后就是明婧,到时候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 “……”玉引瞥他一眼,顺着他的话继续哄,“你放心你放心!我是肯定不改嫁,绝对不改嫁哈。” 孟君淮的声音更悲痛:“你居然想过改嫁……” “……谁想过改嫁!!!”玉引瞪着悲痛得用脸蹭她的孟君淮,很快发 觉他越蹭越往下。 她一把捂住他已埋到他胸口的脸:“别闹!还没守完孝呢!” “我知道……”孟君淮维持着委屈的口吻,忍着不笑,“我就抱着你待会儿,不惹父皇生气。” 天呐…… 玉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有点吃不消,心说以后绝对不能再让和婧拿这个刺激他了,又推推他:“你别……别这么抱啊!我也也也……也会忍不住的!” 守孝不能行房,按出月子的时间算这也有半年了,心里躁动的并不止是他。 但他还是强行抱了会儿,直到玉引喊出一声“琉璃”,他才松手。 琉璃低着头走到跟前,福了福:“娘子,侧妃还在外头抄着经呢,您看……” “她还差多少抄完?”玉引问她。 琉璃回说:“瞧着还有三四十页。” 玉引略掂量了一下,板了脸:“让她接着抄,抄完明天一早送进宫去呈给太妃。堂屋门依旧开着,你们值夜的别在堂屋睡就是了,到西屋去,免得冻着。” “是。”琉璃福身退了出去,玉引静了会儿后叹了口气,见孟君淮正看着自己,往他胸口一栽:“你真别怪我,你就是怪我,我也还是要这么做的。” “嗤。”孟君淮笑了一声。 他还以为她要细数侧妃的不是来说服他,结果她根本一条都不说,根本无所谓他怎么想,都要这么做。 他手在她后背抚着:“你说你,弯都不拐一个,嫁个偏宠妾室的丈夫你不亏死了?” 玉引被他划得后脊□□,缩了缩,抬眼瞟他:“偏宠妾室的丈夫?十爷那样的?那我可没他前王妃那么好说话,若把我逼到自请废位,他一定留不住爵位。” “啊嚏——!”已然没了爵位的孟君泓在皇陵前打了个喷嚏,抽抽鼻子,自言自语,“这谁念叨我呢……” 瞅瞅眼前夜幕下的皇陵,他还真禁不住地一阵阵心虚:“父、父皇?可别是您念叨我啊!您瞧我这夜夜来陪您老人家说话,您就就就……就恕了我呗?魏玉林要给您下毒那事我也是……也是不管告发他啊!再说他也没下成毒,后来您那是、那是被大哥气的……” “轰——”天上闪电乍起,带着一道惊雷,孟君泓悚然抬头,便见夜幕上又劈了一道。 皇宫中,宦官的脚步疾奔过宫道:“快!传御医,快!” 乾清宫里,皇帝眼看着刚告退出去的长子被宦官抬回来,面色惨白:“阿衸!” “快扶去侧殿!”他吩咐道。宦官七手八脚地将皇长子抬进侧殿躺好,皇帝紧跟着便冲了进来,“阿衸!” 皇长子无声无息地躺着,凑近了,能感觉到呼吸平稳。但这平稳的呼吸,并不能让任何人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你别撩我…… 孟君淮:我就抱你会儿qaq 玉引:我说了你别撩我…… 孟君淮:我不惹父皇生气qaq 玉引伸手一撸袖子:你还来劲了!【扑倒】 孟君淮:Σ(°△°|||)︴ 杨恩禄:您瞧您作这死,您忘了您俩头一回滚床单的时候是她霸王硬上弓吗? 孟君淮:就你话多。 杨恩禄,卒,享年大概三十一岁。 ========== 上一章的红包还没戳,一会儿戳,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