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香》 第一章 在普通的班级里总有那么两类人:成绩优秀,性格开朗,深受同学欢迎,耀眼夺目,如阳光般的存在,就像连上华;平凡无奇,不被关注,可有可无,总呆在阴暗角落里不显眼的存在,就像我,决薇灯。 我没有刻意针对过连上华的精彩,也没有暗自抱怨过自己的平淡。我只是非常安分地认识到这就是我与他的不同。就像他总是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与同伴们一起分享欢呼喝彩的喜悦和青春的鼓动;而我喜欢一个人坐在综合楼二楼拐角的楼梯间里,静静地看着那个装饰的小空框外的景致。 从那个有着正方棱角的空框看出去的世界很小,但却是我能掌握的。 综合楼的左右两边都设有楼梯,但因为左边的离大门比较远,所以平时很少有人会使用。也因此,这里成了我的秘密藏身之所。综合楼正对着篮球场,从小框里我能清楚看见球场上穿着白色短衫的连上华。我并没有特意要去看他,只是那些景象径自闯入我的视界里,我无法阻止。 对于连上华,我一直觉得那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的光彩炫目的彼方,仿佛蝴蝶拼命飞翔想要靠近太阳火焰的身影,最后只剩下在极致幸福的初拥中毁灭地化作灰烬。 连上华是在高二的时候转学来到班上的,然后一切就像是理所当然,他成为班上的焦点。或许是他出色的外表,又或许是他平易的个性,再或许是那时太过舒爽的天气,究竟具体是什么因素最终导致这个结果,我不知道。还可能是他身上飘出的似有若无的淡淡樱桃香气。 我一直以为男生身上有香味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放在连上华身上却又显得再自然不过,反而有一种本来就应该如此的合适感觉。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洗发精或沐浴露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原来是香水的气味,在我发现有一个女生有着同样的香气之后。 那个女生披着长长的头发,仿佛风轻轻一吹,那甜腻的樱桃香便会随着细长的发尾融入空气中。她时常出现在篮球场上,很自然地走近连上华身边,亲密地交谈。她会拿毛巾给连上华擦汗,会殷勤地为他送水;连上华会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微笑着对她说“谢谢”。他们站在一起,美好得就像绘画着外国田园乡间恬静风景的油画一般,柔和而令人向往。我当时以为他们是最匹配的一对。 但当我看清楚那个女生的长相后,我不禁大吃一惊。和连上华一模一样的相貌!精致的眉眼,细小的嘴唇,亮白的肤色,全是漂亮的五官。我那时才知道,她叫连上紫,是连上华的双胞胎妹妹。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相似的双胞胎。 我想,连上华身上那几可若无的樱桃香味一定是来自连上紫。他们是兄妹,当然会经常接触,因此沾上味道也是正常的事。但是我却毫无关联地想起一句话:占有欲特别强烈的人都爱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染上自己的气味,以此宣示其所有权。 我和那耀眼出众的两人之间几乎毫无交接点,但却发生了令许多人羡慕不已甚至妒忌成灾的事情。就像上帝特地有意为之,总是任性地将明明处于两个极端的人无视引力作用地强拉在一起,仿佛世界这样才算是平衡。但就在那一刻,我以为我同时得到了爱情和友情。我想可能是那飘飞着粉色晶光的甜蜜樱桃香将我们牵绊在一起。 但却未能直到最后。 那一年,17岁的我还完好无缺地保存着我的刺。 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不止一次地回忆起那时的事情。就像现在,坐在公车上,看着窗外不断向后消逝的风景,我会禁不住觉得那就像是往昔那段年少岁月的回放。即使是在那些我自以为已经得到了爱情和友情的日子里,我都从来不曾拥有过亲情。 或许家庭的缺失是致使我性格阴暗自卑的原因。从我有记忆开始,爸爸妈妈就一直在吵架,仿佛他们从来没有相爱过。而我就像从未感受过家庭温暖的孤儿在其中飘荡。直到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们终于忍受不了对方离婚了。我跟了妈妈,从此过上单亲家庭的生活。 妈妈对我很好,倾尽她的所能来爱我。她每天都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抚摸着我的脸颊,温柔地问我“薇灯现在幸福吗?” 我都会睁着大大的清明的眼睛,用稚嫩的嗓音回答她“那妈妈幸福吗?” 这时妈妈总会笑得很祥和柔善,说“薇灯的幸福就是妈妈的幸福。” 我也会展颜甜美一笑“我也是!妈妈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然后妈妈就会用力地抱住我,紧得连我的骨头都生痛。透过那环绕着我的双臂,我感觉眼前瞬间昏暗无光,仿佛眼瞳跟随着身体一起无力地往下沉,不停地往下沉,沉入无尽的空洞中。 其实我心里知道得很清楚,妈妈那颤抖不已的双肩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对我那洋溢不尽几乎满泻的爱护并不是来自母爱,她只是借由对我好来弥补自己心底不断涌现的负罪感。因为他们的年少轻狂,一时兴起,便有了我,悲剧的人生。或许她一直在忏悔,无法真心爱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会了解不应是那个岁数的小孩会懂得的事情。只是每次我都本能地用她希望的方式来回应她。 生而具有的刺在我身体中根深蒂固。 装潢精致的室内家具售卖部打着柔和的晕黄灯光,将所有触目所及的床铺、柜橱、桌椅、小摆设等都笼罩在一片完美无瑕的气氛中,显得安静又祥和。或许是家居部本来就比较冷清的缘故,即使是休息日也没太多的人们来逛这百货商场的第五层。 顶上的空调剧烈地排放着白白的冷气。 我本来也没打算在这炎热的夏日出来屋外的,但同住的室友硬是把我拉出来陪她买新的家居用品,因为她快要搬去和她的男朋友一起住。这时我就会想,我是不是也该换一间公寓,一个人住的话用不着太大的空间,而且租金也便宜点。本来当初就是为了让家里放心我独自留在外地,才找同个专业的大学同学共同租房子。现在自力更生也有些时日了,家里也不再怎么担心,我想一个人也没问题了。虽然只是在一家小规模的外资公司当个普通的文书人员,但也足够我每个月的花销。我对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但用室友的话来说就是“平凡过头了,像喝白开水”。 我在光滑的地板上慢慢地走着,看着前面像小鸟般雀跃的室友不断地穿梭在各类商品之间,脸上带着幸福洋溢的笑容。我想,或许那样才是正常的。 几天前,室友抓过正在电脑前整理文件资料的我,神态端庄认真,双目闪亮,但两颊却奇妙地带点绯红地对我说“薇灯,那个……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我侧头表示疑惑“什么事?” 室友的脸变得更红了,还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但与此同时,唇边浅淡的弧度开始灿烂地漾开“我……我决定要和男朋友一起住了!” “哦……”我发出一个单音以示知道。 “呀——好丢人啊!我说出来了!啊——真不好意思——”室友捂住脸转过身不敢面对着我,娇羞的样子十足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我觉得那样的室友很可爱,很纯真。“不用害羞啊,那是好事。恭喜你。”我笑着说。 室友放下手斜斜地看着我,有点抱怨地说“被你那样一说我更不好意思了。” 我轻笑两声。“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 “这个周末。啊……好紧张啊!这就是所谓的同居生活了吧,如果我的缺点坏习惯都被他看见了,然后惹他讨厌了怎么办啊……” “放心,没事的。” “嗯……希望如此啦……对了,薇灯,之后你还是一直住这里吗?” “嗯……说不定。”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找个男朋友一起住不就好了,你这种类型的就该被人照顾。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拍拖,明明追求你的人都不少。就像大学时隔壁班的那个男生不是追你很久了吗,其实那人不错啊,长得出色,又有才能……现在还有联系吧?” “嗯,朋友。” 一直很想知道,是不是身处幸福当中的人总会喜欢将自身的幸福分享出去,让身边的人也能感觉到幸福的滋味。但同时我又很疑惑,难道每一个人都是乐于接受幸福的吗?其中没有不想要的人吗?他们评定的标准又是什么?我不认为强加的幸福是幸福,所以我也无法回应室友的热情。 “唉,你总是这么冷冷淡淡的,别人才会没有勇气前进啊。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和谁一起生活?”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很少谈论各自的私事,或者应该是我很少说。我该告诉她我曾经也有过很想和某个人一起生活的念头吗?不是简单地仅仅一起住,我想和他一辈子。曾经。 就在我站在陈列着小摆设的橱窗前发呆的时候,室友已经抱着大件小件的物品走近我身边,用眼神示意着要去结账,让我在这里等一下。 我笑着点点头。 看着室友步履艰难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果然还是恋爱着的女人最漂亮。 深呼吸一口气抖擞抖擞精神,却离奇发现鼻息间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甜甜的,但不浓烈,很清淡,就像某个平凡的夏日流淌出来的点点晶光。 我猛地回头四处张望,心跳得异常的快。我到底想寻找什么或许当时的自己也不知道,但隐约感觉得到是某种可能性。然后,一个高瘦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 席卷而来的樱桃香铺天盖地。 记忆中模糊的相貌开始渐渐对焦清楚,一寸一寸,棱角分明。其实没有多大的变化,我一眼便辨认出来了。我禁不住脱口喊道“华……” 可惜声音没能够传递过去便已消停。 在我看清了她墨黑的长发以后。 我抿抿嘴,尝试带着点笑意,轻轻地说“紫。” 第二章 如果说我还会做梦的话,应该就是眼前这般景象吧。 亮白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射进来,照得室内飘飞的冷气莹莹闪动,连同细微的粉尘一起上下浮荡的还有人们的轻声细语。 我坐在百货商场一层的咖啡厅里,对面是正在点餐的连上紫。我定定地盯着她看,移不开眼。和多年前一样精致绝伦的面容,多了岁月的雕琢显得更熠熠动人,清薄的淡妆把细致的轮廓修饰得恰到好处,柔和却散发着某种深入骨髓的吸引力。她纤细的颈项间系着一条浅色的丝巾,和一身淡然的衫裙衬托得完美无瑕。从她身上隐隐飘出的樱桃香,甜腻,迷人。 连上紫用修长的手指指着餐单上某一样饮品示意服务生,服务生接收到下单后点头恭敬有礼地退去。此时连上紫好像注意到我紧盯的视线,微微侧头弯眼浅浅一笑。 我觉得她好像有点不同了,从刚才开始我就有这个感觉,心里有股调合不了的违和感。连上紫,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在家居部重遇的时候,我喊了连上紫的名字。好像这时她才从梦中苏醒,沉寂的黑色眼瞳一下子闪着亮光。她扯开一个很好看的弧度,甜甜地对我笑着。 我慢慢走近她身前,这时我才发现她不但瘦削,还比我高出大约有半个头。明明她以前就和我的身高差不多的。我抬头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很久不见了。” 连上紫冲我点点头。 “最近还好吗?我们……好像高中毕业后就没联系了……”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室友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回头向室友应答一声,再对连上紫抱歉地低低头,“不好意思,我的朋友在叫我,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吧。”然后我转头便跑,逃也似的。 倏然,我的手被某个力量抓住,我整个人被迫停下。我望着地下的木板,我望着我的鞋尖,我全身都在喧嚣着我想离开。但我还是转过身子,眼带疑问地看着她。 连上紫的脸一下子绯红,她慌忙地放开我的手,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歉。然后她很快地从米色的包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笔,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什么递到我面前。 狂狷独特的字迹。 “能坐下来聊聊吗?” 我和室友说还有点事,让她男朋友先送她回去了。然后,我和连上紫来到一层的咖啡厅。 被悠扬的钢琴曲包围其中,气氛好到极致。 我想装作若无其事,但看到她波澜不惊的表情时又会感到阵阵不安和心痛。最后,我还是没有忍住问她“紫,你的声音……”后半句实在说不下去。我该用怎样的语调去问她是否不能说话。直至现在我仍清晰记得她干净的嗓音,在许多许多个日子里都陪伴在我身边。我想即使有一天我忘记了自己的声音,也绝对不会忘记她的。 连上紫明亮狭长的眼眸看着我,轻轻地点头。带着浅淡的笑容。 我的喉间像一下子哽住了,只能睁着眼睛看她。我想问怎么会这样。 她好像知道我的疑问,用笔在纸上写“交通事故”。 我的眼睛有那么一刹那仿佛被针扎的刺痛。我别过头,艰涩地说“很……辛苦吧……” “习惯了。”连上紫释然地笑着。 脑海中突然闪现几个画面,残断模糊。其中有一个清亮的男音说着“这种事情根本不应该去习惯,也不可能被习惯!” 嗯。我一直相信你是正确的。 我抬头看着连上紫,急切地想问什么,但又不知该怎样开口,很犹豫,矛盾着。这时服务生刚好把饮品端过来,我才得以有个喘息的机会。搅动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一股浓稠香滑的咖啡气味飘出来,融进了我的神经百汇,稍微缓解了一些紧张。我一边拿着银色的小匙子继续无意义的动作,一边装作毫不在意地提起“对了,华……还好吗?” 连上紫看着我的脸很久,才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不在了。” 我看不懂她那半明半灭的表情代表什么,但我看懂了那三个字。 我曾经也幻想过那只是普通的一个文字组合,没有暗含什么特别的意思,很多时候也能从身边随意经过的陌生人口中轻松地听到。的确,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此刻我却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无论用什么理由。 连上华是我的开始,所有的开始。 从遇见他的那时起,我便相信,他是我的一期一会。 第三章 九月的天蓝得异常透彻,阳光晃眼的亮。高温的热气不断升腾,将周围的景象都糅合在一片模糊的扭曲中。 我走在泛白的操场上,感觉自己都快要被蒸发了。 我不喜欢太明朗的日子,下雨的天还好点。有雨的时候,起码能掩盖一些东西。 今天一早起来我便感觉身体不对劲,头发胀似的痛,胸口闷着就想吐,真是糟糕透了。但我并没有告诉妈妈,不是出于孝顺不想让人担心什么的,我只是觉得现在我还可以忍耐。 随便找了个借口跟体育老师请假去保健室,然后我又躲到楼梯间。把头靠在墙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感觉好了一点。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空框,男同学都在球场上打篮球。视线很自然地捕捉到了连上华,依然一身净色的装束,纯白短衫加浅灰长裤。 无论在哪里,他都会是最显眼的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毕竟他用了一个星期便虏获了全班的人心。这个世上就是有那种被光环包围的人,不管自身愿不愿意,一大片仰慕的目光总是会无处不在,就像昆虫趋光的属性是本能。 而且,这样的存在不止一个,而是有两个。一个在我班,叫连上华;一个在隔壁班,叫连上紫。 按常理来说,漂亮的女生很容易招惹嫉妒,如同聪明的女生总成为众矢之的。常理的话。但偏偏有些人就是能够无视世间伦理法规的约束。 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家庭才能养育出这样的孩子? 不过,反正绝对不会是像我那样的家。 明明只是转校生,却比任何人都要出色耀眼,比任何人都要深受欢迎。他们毫不费力就做到了,并且没有流露过一点点骄傲。那时一直有一种心情占据着我全身,但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其名为何。 不知发呆了多久,等我再次将目光移向篮球场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连上华的身影了。 奇怪,刚才明明还在的,去哪里了? 啊……不行!一想事情头就很痛!整个脑子就像混沌不清地都搅在了一起,很不舒服。眼前开始天旋地转。胸腔胀胀的闷着一口气,很难受……好想吐! 就在我想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稳实的脚步声。从楼梯的那边,向这边过来。 我努力抬眼朝楼梯口望去。然后,一张清秀干净的脸孔出现在那里。 连上华!?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明亮的眼睛微弯,嘴角带笑,整个线条柔和细致。他走到我身边,低下头看着我,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因为靠得比较近,我还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瞳的颜色。有点浅的褐色,感觉像透明。 “来,我送你到保健室。”说着他就要来扶我。 我慌乱地摆摆手,想出声阻止他。但一开口就有一股闷气涌上喉头,我连忙用手捂住嘴唇。 连上华轻轻抓住我另一只手,小心地架起我的身子。 我能感觉到他手心温热的阳光气息渐渐染到我的掌上,在其间暖暖地烘烤着。因为生病的缘故,我几乎全身无力地靠在他身上,鼻息间全是那远远淡淡的樱桃香…… 不想去保健室是因为它和医院有着同样的气味。虽然不强烈,但还是能闻到消毒药水混杂在空气中的味道。这会令我想起那无穷无尽的惨白。即使那股气味伴随着我的诞生。 我吃力地蠕动着眼睑,想要睁开。在光与影中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樱桃的香气深深浅浅,清幽甜腻。 连上华? 我睁开眼看向那人,一张和连上华相同的脸。肩上达拉着长长的黑发。我知道那是谁,她叫连上紫。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笑笑“感觉好点了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 “保健老师说你是轻度中暑。之前应该有点感冒,加上遇到这种炎热的天气,就很容易倒下了。不过现在已经吃过药,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我看着连上紫,不甚明了的眼神。 她好像反应过来什么,解释道“啊……我是连上紫。是小上送你过来的,还记得吗?” 小上?是指连上华吧。 “嗯。” 连上紫甜甜一笑“是小上叫我过来照看你的,他现在去了办公室帮你跟老师请假,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现在还是午休时间,你可以再多休息一下。” 我微微蹙着眉,有点担忧地想对她说…… “因为情况不是太严重,现在也已经不要紧了,所以不会告诉家长让他们担心的。”连上紫晶亮的双瞳闪着狡黠。 她怎么知道我想说这个?我定定地看着连上紫,发现她的眉眼比连上华更细致,轮廓更柔美。 这个时候保健室的门被推开,连上华走进来。看到我醒着,欣喜地说“醒了?太好了。” 我突然想起我应该说点什么,结果太紧张变得有点结巴“谢……谢谢……你……” “这没什么。倒是你,下次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不要强忍着,要说出来。”连上华走到连上紫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看出来了?有这么明显吗? “虽然说不要告诉父母让他们担心这种心情我能理解,但生病的事情可大可小,必要时还是应该说出来的。”连上华继续说。 我疑惑地看着连上华。“你很了解?” 连上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连上华瞪着连上紫“小紫!” 连上紫干脆大声笑出来“因为他以前也是这样啊!明明发高烧烧到整个脸蛋都通红了,还大声嚷着”我没生病!“多么可爱又别扭的孩子啊~”“哇!不许说!”连上华作势要去捂着连上紫的嘴。 连上紫哈哈笑着躲开。 看着他们这样打闹,感觉就像是两只漂亮高贵却同时又顽皮好玩的波斯猫。这时我才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不止长得相似,连声音也很相似。只是连上紫的比较尖细,连上华的比较清脆。 我不知道连上华倔强地硬装没生病的原因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绝对不会跟我相同。我只是那种,不被逼到边缘,就不会采取行动的人。就像生病难受得要死,但只要我还能忍受,我就绝对不会向任何人求救。如同在教室里被冷落的时候,或是遭同学们排斥的时候。我想这些他们都是没有办法理解的。 我想到了什么要问连上华,便对着他说“为什么……知道我在那里?” 连上华收起玩闹的表情,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曾经有几次在球场上看到你在那里,所以就猜你可能在那里……” 他看到我?不是吧!?怎么可能看得到?他没有发现我在看他吧? 脸颊顿时很热。我想我可能发烧了。侧过身把脸全部埋进被子里,希望能快点降温。 这件事之后,连家兄妹和我的关系有了小小的改变。连上华会时不时地来找我说话,在校道里碰到连上紫的时候,她会亲昵地和我打招呼。这个变化在学园里喧哗了一阵子,但也没有类似应援团之类的人来找我麻烦,或者为了接近那两人而特地对我表示友好。我的日子仍然平平凡凡,给人的感觉依旧冷冷淡淡。或许我的人缘已经差到极点,人们都不愿意理会,也不在乎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所以,我怎样也无所谓。 可能还有人认为连上华和连上紫对我好只是同情我,毕竟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生长在残缺家庭的孩子,是应该值得可怜的。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喜欢找这么多的理由,而这些理由里面有多少是真相根本无人能够保证。或许人们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被自己接受的解释,不需要理会事实如何。但他们不知道,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无法拿出一个理由或一个解释,就如同我如今的心情,不知该称为什么。 同情、友情,以及爱情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 ——天晓得。 第四章 “我工作过来了这附近,中午要一起吃饭吗?” “好的。不过我还要一下子才能走开,你能等我一会吗?” 很快收到连上紫的回复,我也以同样的速度回了她的短信。我告诉她,“那我过去找你吧。” 上次见面过后,我和连上紫就以这种偶尔发发短信的方式联系了一段日子。是谁先开始主动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很自然地就形成了现在这样一种模式。其实每次收到她的短信我还是有点抗拒,具体抗拒什么我也说不上,但就是有这种感觉,然而每次总是身体比理智更快一步作出反应。 她现在是一所聋哑人学校的教师。以前从来不曾想象过的职业,但现在看着她柔和亲切的笑容,我觉得非常的合适。 今天会到这边工作是一早就知道的事情,我没有提前告知她,是想静静地来静静地走。或许心里某一个部分还是不想与她有过多的接触。但今天来到这边之后我的心情又截然不同了。我突然很想见见她,和她说说话,这种强烈的感觉开始不断膨胀,变得无法压抑。我还一反常态地给她发了个短信。然后我不停告诉自己:这只是心血来潮。 连上紫任教的那所聋哑人学校是一间小规模的学校,教学楼是平平矮矮的三层简单建筑,外墙刷上蓝白的粉漆,就是天空与白云的那种颜色,另外还添加几块彩色的瓷片。有一个小小的运动场,干净的校道和葱葱郁郁的树木。整个学校给人的感觉很舒服,仿佛身心都要融化般的松软,疲惫的心灵接受着阳光和风的洗涤第一次有了解脱的如释重负。 我站在走廊边上等着连上紫。在走廊的那头她正和几个学生用手语娴熟地交谈。我虽然不懂手语,但看着他们脸上快乐的笑容和手指灵巧变幻划动出的弧度,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就是手语。” 我侧着头看连上紫,果然很有老师的样子。稚嫩锐气脱了一大半,但仍旧神采飞扬,素色轻便的衫裙典雅大方,也不失庄重。只有纤细的颈项上那条色彩跳动的丝巾张显着年轻的活跃和潮流的意味。之后的日子我还是经常发现连上紫的颈项会别上不同的丝巾,无论天气温度。有一次我学着她用手指划着特定含义的弧度问她“为什么”,她轻轻笑着在纸上写“因为想要遮住疤痕”。 我倏地觉得那条单薄的丝巾忽然有了比它外表更深沉得多的重量。我想那道疤痕应该是可以去掉的,可是连上紫把它留了下来。不是为了给别人看,她只留给自己看。或许她想要用美好的外装来掩盖一些什么,不让别人发现,希望人们都快快遗忘,然后积极妆点每天的生活。但她还是会记得并且谨记那段过往,只要她还保留着那道伤痕。 我还是没有问起关于连上华的事情。这对于我和连上紫来说,就像是我们之间的禁语。但我想,应该就是那次“交通事故”。而连上紫脖子上的那道伤痕,应该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有时我会想,她之所以不把疤痕去掉,是因为在对着镜子抚摸它时,能清晰地看见它的形状姿态,还有疙瘩深刻的触感。这样,便可以时时想起那段连上华在身边的日子。保留着这道伤痕,就仿佛是与连上华同在。 连上紫这样做一定不是为了忘记而是更加地记住。每当有“疼痛”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她是真正地活着。 一会儿过后,连上紫与孩子们挥手道别后向我走来。从走廊的尽头走来。带着她飘舞清逸的墨黑长发,带着她温和好看的柔软笑容,带着她斑斓轻飞的纯色丝巾,还有,那股从记忆深处涌现而上的渗透进每个闪亮瞬间由远而近的樱桃香…… 究竟是怎样一份感情,怎样一种执着,才能令一个女生多年来持续不断地只用一个味道的香水? 这时,我想起了一个干净阳光的男生,他身上也有着这股似有若无的香味。 我感受着那股几乎深入骨髓的香气,回了连上紫一个浅淡的微笑。 十月深秋干爽的天气下,我们迎来了这学期的全校体检。按年级分班次依序轮着去体检。到我班的时候已经是体检开始一天后的事情。体检时通常是两个班一起同时进行,校方的说法是这样比较有效率。于是,我和连上华的班与连上紫的班在一个阳光稍嫌明媚的上午,开始了体检。 体检的内容不外乎那几样,身高、体重、视力、血压、胸透、内科、验血……每年都会有的例行身体检查,这次也见怪不怪了。我本来想着早点检查完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呆着,逃离这里吵杂喧嚣的烦扰。但连上华却拉着我找上连上紫三个人一起浩浩荡荡体检去了。 有时候我真弄不懂这个男生。男孩子不是都喜欢和同伴成群结队的吗?不是都喜欢打打闹闹吵吵嚷嚷的吗?怎么身旁这个就是另类的与众不同?如果说他和连上紫兄妹关系很好所以找上她也就算了,那我呢?我是什么呢?我和他关系算得上很好吗? 我不甚明了地望着他,连上华回我一个爽朗的笑容。 “我们第一项去量身高吧!”他说。 “好啊好啊。”这次是连上紫。 然后连上华轻快地走在前头,连上紫牵着我的手,我们并肩走着跟在连上华后面。 周围的同学们都很热情地和连上华搭话,他人气高我知道,但这么近地在身边感受到还是觉得无比耀眼。连上华阳光地笑着和人们说话,他兴奋地做完一个检查赶紧换下一个,看着他仿佛天真的孩子那样,体检对他来说就像是游戏。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体检得如此欢欣的人。 而连上紫一直陪在我旁边,温和友好地笑着,如同她身上甜腻的樱桃香一样的沁人心脾。好像有很多女生都想和连上紫一起结伴同行,纷纷来到她身边聚集。其实我能理解这种心情,女孩子嘛,总有那么点虚荣,想跟漂亮的女生交朋友,想与受欢迎的人熟络,如果大家一起行动就可以证明关系很好。但是由始至终,连上紫都只牵着我一个人的手。 突然,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恐惧。这不是我能拥有的东西,也不是我应该拥有的。我的本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们相安无事地走在各自的平行线上。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我却得到了。我发现我占有了许多人想要却没能拥有的东西,它现在确切地紧握在我手里。有了它,我可以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骄傲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获得的东西,所以我不会放手。即使最后鲜血淋漓我也绝不放开。 “接下来去内科吧!”连上华在前面转过身来欢快地说。 连上紫加快步速追上去,拍拍他的肩膀,眼神暧昧地说“小上,你该不会忘了内科是分男女的吧?” 连上华好像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脸颊微微发红。“对哦……那……我们在前面的门口等吧?”说完用手指了指方向,眼睛看着我。 我有点不知所措,望向连上紫,她一脸带笑的等待。于是我只好迟疑地点点头算是答应。 连上华得到回应显得很高兴,清亮的眼睛笑得眯起来。“那就这样约定了。”嘴角漾开一个很好看的上扬弧度,仿佛他身上那淡淡的樱桃香也晶莹轻透飘飞起来。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日后这个笑容将会不断出现在我的瞳孔里,连同那句带着承诺意味的话语一起刻印在我的生活中,直至全部化作轻柔细腻的香气洋溢在我呼吸的空气间。其实连上华的爱很轻松,我不用特意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只是接受他为我的付出就可以了。多么简单。 但后来连上紫抱着我,温柔地抚慰我的背,告诉我“接受一切的人,往往比给予一切的人更痛苦。”那时我才突然惊觉。那一刻,身体上的尖刺好像瞬间松软,脆弱地败阵下来。 连上紫是我做梦都想成为的存在。她光鲜得明艳照人,一头又长又黑的秀发精心经营,耀眼迷人。而我那齐肩的半长头发就像发黄的杂草。我不明白为什么能有人美得如此光彩夺目,而有些人却落魄得惨不忍睹。连上紫美好得完整无缺,我就破烂得残败不堪。即使有此天壤之别,或许应该说正因如此,我才始终憧憬着她,以她作为理想的方向。 我贪婪地吸取着连上华和连上紫对我的好,就像某种自私的植物,为了令自己开放得更妖娆。 那时候的我满心想的或许就只是这件事。所以我带着浑身尖锐的利刺在他们两人之间横冲直撞。最后受伤的到底会是谁我已经无法去计较了。 我们选择的最后一个体检项目的是验血。来到验血地点的时候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伍。果然大家都怕验血,把验血放在最后啊。 我们站在队伍的尾端,一边闲聊一边缓慢前进。途中间或听到几声惊恐的喧闹,原来都是有同学贫血晕倒而引发的尖叫。因为被要求验血之前不能进食,所以很多学生由于没有吃早餐而贫血晕倒了。 连上华看着晕倒被老师扶着去保健室的同学,忽然很担心地看着我,说“灯,你身体弱,等一下抽血没关系吗?” 我无奈地在心里叹气。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变成“身体弱”了?我承认上次我是中暑晕倒了,但那也不能判断我就是身体弱吧?连上华你逻辑思维有问题! 我对着连上华摆摆手“没问题的。” 连上华好像还想说点什么,连上紫便插话进来“小上你放心啦,有我看着,不会让医生多抽小薇的血的。”然后她眼波一闪,语气变了,“不过,如果小薇不幸晕倒了,小上你要负起责任送小薇去保健室哦!还要用公主抱!嘻嘻!” 等等!什么负起责任啊?什么公主抱啊? “没问题啊,我负责灯。不过到时如果小紫自己晕倒了可就没人管咯。”连上华清脆的声调带着几分调皮。 “哈哈!我就不用你来操心了,还是小心点自己吧。不知道是谁小时候怕痛死都不肯伸出手指让医生抽血呢?” “哇!那么久远以前的事你还记住啊!?真是心胸狭窄啊。” “拜托请说我记忆力好。” 看着他们这样一来一往的吵闹,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暖热起来。多么温馨的一幅场面。我就从来没有这种经历。因为我根本没有可以与我这样对话的朋友,或是亲人。并不单单是由于我是独生的关系,而是,在我的世界里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人。 我看着看着就不禁轻笑出来。 “小薇,你来说说谁不对?” “灯,你来说说谁不对?” 面对两人同时的质问,我一时呆了呆,然后装傻“什么?我没听清。”这一招是和他们熟悉后学会的一个敷衍的好方法。然后一场硝烟就可以就此消弭。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用名字来称呼我。连上紫叫我“小薇”,连上华叫我“灯”,合在一起刚好是我的名字。我完整的名字。从此,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是完整的。心底空泛的一部分被填满般厚厚实实。 体检在一个小时左右结束了。同学们都拿着体检表纷纷返回教室。连上紫先一步回去了,剩下我和连上华在校道上走着。 我按照一贯的风格沉默不说话,静静地和连上华一起走着。而一路上他也出奇地显得很安静。 很久,上方才落下来一句话“这次我长高了3厘米,172.灯呢?”很随意的语气。 怎么突然就进入了这个话题?他这样唐突地问女孩子身高不会觉得不太礼貌吗?那是很尴尬的隐私啊。不过我从来就不介意这种事情,应该说是无所谓了,反正也没有人会在意。所以爽快地回答“160.” “哈。” 我听见连上华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很干净,没有任何意思。我抬头看看他,这个仰视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细碎的额发下明亮的眼睛,透明的褐色。 连上华眉梢上扬地望向我,眼中带着狡黠。“你知道恋人之间最合适的高度差是多少吗?” 我摇摇头,不明白他的意图。 “12厘米。”好听的嗓音。 我好像突然发觉了什么似的,心虚地低下头。 “就像我和你的高度差。”连上华的声音带着点点魅惑人心的樱桃香味。 从此,这“12厘米”便像咒语般地扎根在我的身体里。连同那些我与生俱来的尖刺,在往后的每个日子里,疯狂地一同成长。 我和连上紫一起在街上走着。我下意识地抬眼看看她,她好像有所感应一样回我一抹笑容。 连上紫身材很高挑,和她站在一起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她的眼睛。这样的差距让我想到连上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时竟会将连上紫看成是连上华的替身。我想,那一定是从我们重逢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的了。 于是,我装着漫不经心地问道“紫,你多高?” 连上紫侧头想想,用手指比划着:178. 178……我在心里默念着。然后感到一股怀念已久的温泉流淌而出,浸满心间。 我抬头温习着那熟悉的角度,看着那张相似的面容。 华,我非常庆幸,我们仍然是相隔着恋人间最合适的12厘米。 第五章 这几天我总在做梦,做着同样的梦。 在梦中我孤身一人,周围是一片看不清的白茫茫,只有头顶上一团快要落下雨点的乌云。我感到空气压抑得不得了,胸口靠近心脏的那个地方痛得难受。我不断地奔跑,一直在寻找,但具体要找什么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隐约感觉到是很重要的某样东西。可是同时,我又清晰地知道,那个某样东西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如同我的世界不可能有它存在的地方。 我越是去追求,就感觉它离我越是遥远,然后,身后一直紧逼而来的阴影便越是接近。就在我快要被巨大的黑暗吞没的刹那,我醒过来了。 窗外是一派耀眼的阳光明媚。我抬头看见的是,白亮得过分刺眼的湛蓝天空。 我带着与晴朗天气截然不同的遗留着噩梦尾巴的晦暗心情来到学校。第一个来迎接我的依然是连上华灿烂如朝阳初升的温暖笑容。 我不知道现在和连上华的关系究竟应该算是什么,自从上次他说过那些说话之后,便再没有其他特别的行动。我实在猜不透这个爽朗的男生的心思,有时候我甚至宁愿他一次过把话说得清楚干脆。 现在这种暧昧不明的状态令我感到脑袋黏糊难受,理不清头绪。 下午的时候,校园里突然多了许多外校的学生。他们全都穿着深蓝和米白两色的校服,看来应该都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 听班上同学们的讨论才得知,原来他们都是连上华转学前所在的那所学校的学生,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参加一场篮球友谊赛。 难怪放学铃声一响起,便有一大群蜂拥而至的男男女女簇拥着连上华向篮球场走去。看那些人对连上华的热情程度,就不难想象出连上华在他以前学校的人气有多高。果然他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受人欢迎,是备受瞩目的焦点所在。 我本来并不打算去看篮球赛,因为我讨厌人多喧嚣的地方。可是一下课,连上紫便到教室里把我拉上一起到篮球场为连上华打气,我连一丝借口逃脱的机会也没有。 连上华的篮球打得的确很棒,我第一次看见能够把篮球打得这般好看的男生。虽然常有人说,不管描写得多精彩动人,只要你看一次现场版本的篮球比赛,就会感到额外的失望和看清残酷的现实,因为你发现了实际根本不如书上美好。而所谓的球场上的得分英雄也并不如同想象一般的风姿飒爽,游刃有余,反倒是有违美感的浑身大汗,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团的肮脏污迹。 但唯独连上华是特别的,这是毋容置疑的事实。正因为对方是连上华,所以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我想,即使连上华掉进沼泽里狼狈不堪的时候,他也会是最光彩夺目的一个。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吧。全都是些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因为连上华杰出的表现,我们的队伍频频得分,引得周围观看的女生们一致大声呼喊助威。我也勉为其难地配合着连上紫的加油喝彩,只是用很小的声量。即便如此,连上华也好像有所感应一样,每次投篮得分后,都会朝连上紫和我的方向挥手,然后笑得特别阳光。有时,我会觉得连上华就连笑容也是带着樱桃香味的。 每当这个时候,连上紫都会更加卖力地打气回应。而我,却没有办法做到。 我无法好像他们一样自然地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欢欣和喜悦,我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安静低调地过日子。然而更主要的是,我不想在这样的公开场合还要遭受不认识的人们的白眼相对。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安分一点就不会招惹别人的恶意,但我忘记了,在连上华和连上紫这类引人注目的闪光身边,只会愈加苍白地向众人宣告我自己的可笑丑态。 从连上紫拉着我到篮球场那一刻起,我便感受到四面八方向我投来的厌恶视线。它们像万箭穿心的利刃一般刺痛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无孔不入。全部的憎恶都只诉说着同一个意思,它们在说:你不配! 的确,我又曾几何时有资格匹配过。 只是可笑的是,那两个中心人物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这个真实。 倏地,我感到天空仿佛在一瞬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黑色的浓雾渐渐包围周边的景物,就像那团在梦中追赶着我的黯黑阴霾。但是当我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太阳依然如我早上醒来时看到的娇艳逼人,火热灼眼。 我感到在这个场所实在待不下去了,便对连上紫借口说要上个洗手间,然后趁机逃了出来。 我躲在洗手间最里面的一格厕所里。本来曾想过要不要躲到一直秘密藏身的二楼楼梯间那里,但几番考虑过后还是放弃了。我怕连上紫看我这么久都不回去会担心得四处找我。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份能耐,但如果是连上紫的话,的确会做出那种事情。 那么,我就只好在篮球场附近的这个洗手间里歇息个几分钟,待调整好心态后再回去了。 在我进来后不久,又有几个女生进来了。她们似乎站在洗手池旁说话。 其中一个女生说“连上华还是这么厉害啊!看来我们学校是输定了。” “那也没办法啊,他和现在学校的人合作得这么好。” 这样听来,她们应该是连上华以前学校的同学。 “上华一向是最棒的。”第三个女生的声音。 “不过那个站在连上紫旁边的女生是怎么回事?” “就是啊,一副跟连上华和连上紫很熟的样子,看了就觉得恶心!” “长得又不好看。她凭什么啊!” 她们……在说我…… “而且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以前连上紫对所有接近连上华的女生都不给好脸色看的,为什么这次就偏偏对她例外呢?” “肯定是那个女的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啦。” “我也觉得是这样,先想尽办法讨好连上紫,然后就可以顺利接近连上华啦。这女人的用心真阴险啊。” “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是这个学校的同学告诉我的。她们说那个女的家里是单亲家庭,而且性格孤僻,都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我想一定是连上紫和连上华他们同情她,才对她好的。” “那她肯定就是利用这一点啦!真是不害臊!” “而且上华又一向温柔,对谁都很好,恐怕真的会因为这样而特别照顾她。” 是刚才说话的第三个女生。 “宁碧,你就这样便宜那个女的吗?” 原来一直叫连上华作“上华”的那个女生就是宁碧。 关于宁碧,连上紫有对我说过一些。她是在以前学校那些追求连上华的众多女生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的一个,她眼里所流露出来的执着显然易见。不过连上紫对她没什么好感。就连刚才在篮球场上碰面的时候,她特地过来和连上紫打招呼,连上紫也没有怎么搭理她。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连上紫会如此冷淡地对待别人。如果正如她们所说,那么连上紫就是对连上华周边的女生都一概排斥了。 那么,为什么唯独对我例外? “这个嘛……”宁碧的声音。 “不如这样吧……” 等她们离开后,我才走出洗手间,回到连上紫身旁。 其实这种类似偷听的行为我是非常不屑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情愿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但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很难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连上紫见我脸色不太好,便关心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淡淡地笑着说“没什么。” 篮球场上,两队的比分拉开很多,连上华他们队伍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即使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但连上华还是打得谨慎认真,丝毫没有放松或是轻敌的趋势。这一点令我颇为佩服他。明知道那样东西已经牢固地掌握在手中了,为什么还能够如此用心地去维护它呢?又或者我只是怨自己没办法做到一直到底的坚持。 最后比赛结束,连上华的队伍毫无悬念地胜出。 连上紫第一时间拉着我冲过去给连上华递毛巾和水。 连上华看到我后一脸的喜悦,欢欣的表情有点像讨赏的小孩,仿佛因为我在场外看着,所以他打得特别卖力,他的整场比赛都是为我而打似的,他明亮干净带着半透明色泽的眼眸这样闪耀着。 连上华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说些什么,而我也惊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周围的人们都在大声高呼胜利的祝语,连上紫也兴奋地说着恭喜的说话。我想,我至少要说些“你好厉害”或是“太棒了”又或者是“你打得好出色”之类的话语。不过,长久犹豫后说出的竟然只是“你辛苦了”这样平凡普通而且又毫无分量的简单对白。对于这般无用的自己,我也感到很懊恼。 但连上华却没有因此而失望。他依旧笑得充满阳光又干爽好看,嘴角扬起的弧形线条泄露着满足的心情。 那一刻,我非常感谢连上华。对于我的不善表达,他还是很好地理解并接收到了那背后隐藏的我心里的真意。 之后,连上华到休息室去换衣服了。连上紫被旧校的一些女同学围到一起聊天叙旧。而我,被人带到校舍后面一个不显眼的角落。 站在我面前的是宁碧和几个不认识的外校女生。 宁碧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冷眼地看着我。首先发话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女生,她态度嚣张,一直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语气不屑地说“你和连上华是什么关系啊?” 我沉默。 另一个女生生气地说“在问你话呢!回答啊!” 我不回答,是因为我没有答案。我不晓得应该说什么。 “你和连上华是在交往吗?” 我想了一想,看看宁碧,说“不是。” 后来,她们又问了我很多问题,还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难听说话。而我只是一直低头沉默着,由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 其实我早已知道她们的计划。在洗手间里,我这个应该饰演被欺负对象角色的人却意外地预先得知了施虐者一方的密谋行动。我非常了解接下来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但我没有想方设法逃避。 原因并不是因为我勇敢得直面挑战。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平凡的生活中也会遇上这般戏剧性的情节的话,那么剧情发展到最后,应该也会出现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式的英雄人物来为我解围吧?我难得对真实得残酷的现实抱有一丝美好的幻想,但它却没有如愿以偿地回应我。一直到最后,都是我一个人独自承受面前怀着险恶用心的人们对我的冷嘲热讽,根本没有任何人来伸出援手。 连上华由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呵,我竟然期望他会来救我。真可笑!我是他的什么人啊,他有必要这样重视我吗?而我居然明明知道有人要对自己不利,还装作一无所知地前往,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想借此来衡量自己在连上华心目中的地位吗?真像个白痴!我不是一早就知道结果了吗?我什么都不是啊!我从来就没有让你们为了连上华这般刻薄地对待我的价值! 已经有多久了?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希望。怎么现在又会心血来潮地想要了呢?怎么还会做这种春秋大梦呢?我怎么会忘了,自己比谁都要了解现实的真面目,毕竟真相是可怕又难以接受的。 当我以为她们已经奚落我够了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我感到头上有冰凉的液体流下来。我抬头一看,眼前是宁碧用矿泉水倒在我头上。在被水扭曲了的视界里,我看见宁碧笑得骄傲而自满。 我没有反抗,任由水顺着头发滑到脸颊,再滴落衣服。很快,我的上身便湿淋淋一片了。 包括宁碧在内的那些女生们全都哈哈笑着离开了。但我没有在意她们刺耳的尖笑声。那时我耳际回响的,只是水滴落在心潭里宁静而忧伤的涟漪空唱。 后来我又偷偷地躲到综合楼二楼的楼梯间那里。 从细小的空框对出的篮球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应该全都离开了吧。 我蹲在角落里,将身子靠在墙壁上。慢慢地缩起双腿,我抱着自己湿透又单薄的身体,将头埋进了双臂间。 头发上的水还是继续渗透进我的衣服里,带着无法抵抗的气势刺痛着我毫无防备的软肋。 我不会哭。为这种事情,不值得。从前那么多的灾难摆在眼前,我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只是有时水滴滑进眼睛里时,会觉得好痛。 在那瓶矿泉水从我头上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的刹那,我彻底明白了。梦中那团一直追赶着我不放的黑影到底是什么。 那是我的世界的全部真实。它黑得深不见底,同时又空洞得毫无一物。那里面没有光,一丁半点也没有。要知道,没有光的世界,人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才想逃,逃出它的阴影,但它却始终不放过我。 我失笑,我怎么可能逃得出?那本来就是我所存在的世界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至跟前。 “果然在这里!”熟悉的清亮嗓音,“灯你这是怎么了?” 我抬起头,眼中映着的是连上华急切的样子。看见我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他仿佛难受得连好看的眉头都紧紧地皱在一起。明亮的眼眸中布满着担忧。 连上华,纯粹如你是不会猜测到我刚才受过怎样的待遇吧?真诚如你也不会丑陋地怀疑以前学校的同学会对我不安好心。 我想大笑,但相反的是,眼泪却夺眶而出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还没给我足够的时间想清楚,连上华便一把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一只手细致地揉顺我湿润的头发,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背,将我更好地圈入他怀内。 刹那间,我的鼻息又全都充满了那股好闻的味道,能令人安心去依靠的亲切的樱桃香气。 连上华温柔地轻轻拍打着我的背,仿佛在说“哭吧,没有关系”,又像在说“不用怕了,有我在”。 然后我就那样没有芥蒂般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哭得连我自己都震惊不已。就连小学三年级那年父母离婚,我被妈妈带走过上单亲家庭的生活,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周围的人都说我太过冷情,不像个孩子。然而我用尽了所有方法都没能够哭出来。我知道即使是做戏也应该哭几滴眼泪出来给别人看的,但那时是我第一次发现流泪原来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但为什么现在,我能够这么简单地在连上华面前哭泣呢? 就像是要把过往所有没有哭的分量都补足一样,我哭得特别厉害。 而连上华只是静静地抱着我,任我尽情地哭,没有问任何事也没有说任何话。但是在那暖暖的怀中,我隐约可以感觉到,其实连上华可能比我所以为的更要懂得我。或许他是知道很多事情的,但却决不会在我面前说,因为那样比起自己说出来更伤人的自尊心。又或者,这就是他的温柔和善良。 听着连上华跳得很快的心跳声,我想起刚才他抱着我的时候,那激动的举动背后仿佛包含着“我找你很久了”、“你让我担心死了”这类话语。就当是我的自我感觉良好算了,能被连上华如此珍视真的令人心里很温暖,感觉甜甜的,就像吃了樱桃味的糖。 很早之前我便知道了,或者说在看见连上华那一刻我就清楚,连上华是光,是可以穿透厚重阴霾照亮黯黑世界的那束我一直期求渴望的光。所以我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想将他留在身边,留在没有光的我的世界里。虽然知道这样的自己很自私,很狡猾,但我需要光,我想要活下去! 因为有连上华,我才觉得能光亮到我死去。 连上华待我冷静后,为我擦干了泪痕,牵着我的手到校门口。那时已经夕阳西下,漫天布满紫红色的云朵。学生大都已经回去了,校园显得很宁静。只剩下连上紫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站在校门口等着我和连上华。 连上华一直是这样,他没有将我的秘密藏身场所告诉任何人,包括连上紫。就连刚才也是让连上紫等在校门口,自己一个人回去找我。他体贴地顾虑到我的心情,以我优先着想。也因此,我才会即使被人知晓了那个地方以后,一直没有更换场所。因为我想要确保连上华每一次都能够找到我。 对不起,华。你所温情对待的女生竟然是这样一个自私又狡猾的人。 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女生的险恶用心永远只会用在细小而你绝对不会发现的地方。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而且还是这样流着泪醒来的梦。 是因为太过美好了呢,还是过于悲哀伤痛? 只是我发现,当我抬头望向窗外时,看见了一片久违的耀眼阳光。 华,你认为我的世界现在还足够光亮吗? 第六章 那之后,连上华带我到了他家。 一路上,连上紫都露出担忧和关心的表情,但却由始至终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仅仅是刚见到我的刹那,脸上出现了掩盖不住的震惊和慌乱失措,还有那么一丝愤怒。 连上华也没有对连上紫说些什么。两人像是说好了一样只是默契地静静陪着我一起走。 这时候,我觉得非常的感激。并不是感激他们这般细致的关怀,而是感激他们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的体贴,这样令我可以省下绞尽脑汁去解释的力气。 其实,我心里知道得很清楚,连上华和连上紫一定已经猜到我遇到什么事情了。两个人都不是笨蛋,聪明如他们又怎么会想不到。但现在对于我们三人来说,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事后。因为无论缘由是什么,都确实是对我造成了伤害。而且,明显地,我是因为连上华,才遭遇了这次的伤害。 我侧头小心地偷偷看着连上华。黄昏的暮色在他身上洒下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形成阴影,看不清那漂亮的眼瞳里流转的光彩。但我知道,连上华的眼瞳是近乎透明的浅淡琥珀色。 连上华,你为什么要摆出那样凝重的神情呢?一向轻轻扯开微微上扬的唇角,现在为什么要紧抿着呢?你是在想该要怎样补偿我对吧?呵,不用否认了,你一定是。因为你就是这么的正直得过分。所以,我才会放纵我自己抓住你的弱点事无忌惮地要挟你。 其实你不用想得这么辛苦,加倍地对我好就行了,加倍地,比以往更加。那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了。 华,你知道吗,我必须要令你感到愧疚才可以。我绝对不会让你知道,其实我已经习惯了那样的事情,从小到大,我没少受过欺凌,但我都不当那是一回事,因为我认命,我认为那是我必须承受的一切,那就是我生长在那个单亲家庭的命。但这次不同,它一定要成为特别的,因为我知道我可以利用它来使你对我更好。只要我成功令你感到内疚了,你就会一直怀着怜惜和保护的心情来对待我。 或许我就真的如宁碧她们所说的卑鄙,自私,但即使事实是如此,也请你不要讨厌我。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实在缺乏太久了,缺乏爱,太久了。十七年的人生里,没有几天我的生命中是有爱的。所以即使不择手段我也想要争取,那漆黑中唯一的一点光亮,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啊。 请原谅我只懂得用这种方式,我想要你能一直不离开地留在我身边,即使那是我用阴谋手段得到的温柔,我也甘之如饴。 连上华打开门,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温馨柔软的家。 房里开着亮堂堂的灯,照得一室温暖。沙发上,餐桌上,就连墙壁上,似乎都沾染上了家庭的味道,闻起来熟悉又久远。下一刻,我就想起了自己家里那个冷清又仿佛永远阴暗的饭厅。 连上华和连上紫的妈妈是个全职家庭主妇,她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便从厨房里迎了出来,但在看到我的同时,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她惊讶地问“这个女孩子怎么了?为什么浑身都湿了?” 连上紫立刻护着我说“刚才有个值日的同学在搞卫生的时候不小心将水洒在小薇的身上了,我想着家里离学校比较近,便让她来换件干净的衣服再回家,这样小薇的妈妈也不会太担心。” “对啊,那赶快洗个热水澡吧,小心着凉了。现在虽然是初秋,但衣服湿了还是挺凉的。”连伯母找了一条干爽的毛巾来给我擦了擦头发,眼神慈爱又心痛。然后她说了一句要去放洗澡水,便离开了。 连上紫对我眨眨眼睛,递给我一个调皮的眼神,叫我放心,不用紧张,说她妈妈很容易就可以蒙混过关的。 我点点头,感谢地笑笑。 “我去拿换洗的衣物给你,你等等哦。”说完连上紫也回了房间。 宽敞的屋内一时只剩下我和连上华,我突然有些紧张。 连上华清亮的嗓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我带你到浴室吧,应该也差不多放好水了。” 我小声地应了一句,然后机械地跟着连上华走。 到浴室门口,连伯母刚好出来,见到我们就说“水好了,快进去泡泡吧,暖和暖和。”说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去再找了一条大毛巾给我,然后才准备走开。末了又加了一句“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旁边的篮子里就好,我帮你洗好再烘干。” 对于连伯母温柔的话语,我都只会木然地点头应答。 直到连上华也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才从恍惚中惊醒,猛地拉住他的衣摆,张了张嘴,几次后,才结结巴巴地说“谢谢你……” 连上华弯起细致的眉眼,唇边扬起好看的弧度,他温和地笑着,伸手在我杂乱湿润的头发上轻柔地摸了摸,仿佛是在叫我不用客气。 浴室里透着暖暖的热气,米白色的瓷片上结着晶莹的水珠。 我慢慢地将早已冰凉的身体浸入滚烫的热水中。高温的雾气烟熏着我哭得累了的眼睛,干涸的感觉冲击着脆弱的视网膜,刺痛得好像又快要滴出泪来。我一下子就将整个人都埋进水里,浮动的水面没过头顶。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爱哭的小孩。因为这么小的事情,竟然就忍不住流眼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以前我明明就冷情得匪夷所思。 是连上华,自从遇见了连上华我就被彻底打败了。是连上华令我变得如此软弱的!凭现在的我还有自信去捍卫自己仅有的尊严吗?我还有能力去强装坚强来保护孤单的自己吗? 世上不存在没有任何感觉的人,只是有人擅长装得毫不在乎。 但此时此刻,我渐渐不安地感觉到,或许我快要装不下去了。我想要拥有,但同时我又极度害怕着。其实我只是一个很胆小的人。 我时常恐惧着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所以,请不要随便窥探我的内心,请留给我这最低限度的自由。 我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环住身体。在热水中,我有一种想就此溶化消失的感觉。 换上连上紫为我准备的宽松的休闲服,我再次来到客厅。 首先撞入我眼前的是连上紫精致的小脸,她粉嫩的脸蛋上写满担忧。“洗了个热水澡,感觉好点没啊?”她关切地问我。 我微微笑着点头。 连上紫有点不放心地更加靠近我,将光洁的额头贴在我的上面。 我顿时紧张地绷直身子,一动不动。 隔了一会,她便甜甜地笑着对我说“体温正常,应该没有发烧。” 我伸手摸摸刚才她碰我的地方,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不太习惯别人对我的亲密举动。 然后,眼角余光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连上华也好像放下一颗心头大石般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心里正为他们俩的小题大做而感到好笑。突然,一个物体从我头上盖下来,挡去了我眼前的景象。我慌忙地想要抬头,却被一份意外的力量压了下去。我感到有人在揉搓我的头发。身后传来一把温和的声音“头发没有擦干就走出来,小心感冒哦。” 我轻轻扯着毛巾,转头看去,是连伯母漾着慈爱光芒的脸。 “过来,我给你把头发吹干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拒绝,如此盛情难却我怕承受不起。我有点求救意味地看看连上紫,她笑得温柔可爱,还推波助澜般地在背后轻推我一下。我唯有勉为其难地跟着连伯母过去了。 连伯母把我带到一个梳洗间,让我坐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 镜中的女孩脸色苍白饥瘦,过肩的半长头发泛着营养不良的黄色,此刻正杂乱无章地耷拉着,末端还滴着未干的水珠。 我撇开头不再看镜子。 连伯母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电吹风,熟练地插上电源,然后拨开开关在我头上舞动起来。 微热的气体温暖着我纤薄的头皮。 连伯母温柔地抚弄着我那因湿润而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一边灵巧地摆动电吹风,一边细致地梳理着。 看她那惯用的手法,平时一定是经常帮连上紫吹头发吧? 真是幸福…… 耳边传来电吹风特有的声响,仿佛神圣的赐予众多虔诚信徒们祈祷心灵和平幸福的温暖福音。 连伯母吹着吹着,突然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充满怜惜地说“怎么这样瘦呢?你这孩子平时都有好好吃饭吗?” 我从镜子里看见连伯母的表情,眉头有些心痛地皱在一起。 我低头不语。 “要多吃点哦,不能挑食。更不要说什么为了减肥这种傻话,你已经够瘦了,要多为自己身体的健康想想。” 我顿了一下,点点头。 连伯母像是放心了般,继续细心地替我吹干头发。 我不清楚其他家庭是怎样的,但在那一刻,我认为母亲的温暖是有着电吹风那样干干热热气体的味道。 头发吹好后,连伯母又帮我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她的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看起来,她很喜欢做这些事情。 全都弄好以后,她叫我站起来给她瞧瞧。 我有些拘谨地站在她面前,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摆。 连伯母只是和善地端详着我。 末了,她问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薇灯,决薇灯。”我机械地回答。 连伯母又宠溺地看看我,温柔地抚摸我那刚刚吹干还留着微微暖热感觉的头发。突然,连伯母抱了抱我,轻轻唤着我的名字。之后便带着我回到厅里。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或者只有几秒钟。但在连伯母的怀抱里,我感受到了疼惜的情感流进了身体里,一点一滴,汇聚成泉。 连上华家里是比较富裕的小康家庭。爸爸在外工作,妈妈操持家务,两个孩子都才华出众,一家和乐融融。 我看着他们铺上光滑大理石的地板,粉刷得亮白的墙壁,一整套的欧洲风格布艺沙发,高挂在天花上的大型华丽吊灯……每一样东西都耀眼夺目。 愈待在这里,愈让我觉得,更加的格格不入。 连上华看见我出来了,递过来一个柔软的微笑和温和的眼神。 连上紫兴奋地过来牵起我的手,说“小薇,校服都烘干了,来我房间换吧。”没等我回应,便已拉着我走了。 连伯母在我们身后摇摇头,有点无奈,但更多的是宠爱地笑着。 连上紫的房间是典型的女孩子房间,一系列的粉色布置。周围贴上暖色调的墙纸,纯白如纱的窗帘,柔软的浅紫色床铺。给人一种就像连上紫自身般的可爱和甜美。 我一进到房内,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经常萦绕身边的清新气味,带点糖果甜味的樱桃香…… 突然,我想起了在洗手间里听到的宁碧她们的对话。她们好像是提过连上紫对接近连上华的女生都不给好脸色的。 倏地,我紧张地望着连上紫。 连上紫不明所以地朝我调皮地眨眨眼睛,然后递给我洗好烘干了的校服,上面还残留着暖暖的温度。 “你换吧,我在外面等你。”甜甜的声音。 “紫!”我突兀地叫住她。 连上紫走到门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用明亮的大眼睛询问我“怎么了”。 我有点想退缩,但迟疑过后我还是问了出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连上紫漾出一个深深的笑容,没有回答便退出门外去了。 那一刹那我非常后悔问了那个问题,因为感觉就像在做一件很白痴的事情。 我加快速度换衣服。 就在我差不多换好的时候,敲门声响起,接着是连上紫的声音“小薇,好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惊觉现在她在外面是看不见的,于是赶紧回答“好了。” 连上紫开门,神秘兮兮地探进头来,向我笑一笑,然后才走进来。她的双手别在身后,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我好奇那是什么,刚想出声问的时候,连上紫已经悄悄走到我身边,将身后的东西掏出来朝我一喷! 顷刻间,浓烈的樱桃香气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我整个人惊呆,失神似的看着连上紫。 连上紫微微笑着在我面前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一个粉红色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着如流沙般闪亮晶莹的液体。浮沉起伏间渗出细腻的樱桃香味。 连上紫将瓶子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 我慌乱失措地想要拒绝,连上紫却紧了紧握住我的手,表示出她的坚决。 我拿着那个形状奇特的粉红色玻璃瓶子,冰凉的质感侵染着我的手心。 连上紫靠近我身边,轻轻地抱着我,在我颈边嗅了嗅,然后开心地笑着说“很好闻!这味道很适合小薇哦。” 我感到脸颊有点发热。 连上紫放开我,坐到柔软的床上。“因为小上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而且你也很适合樱桃的香味,所以我对你好。”说完还露出一个灿烂似阳的笑容。和连上紫轻松自然的语气不同,我顿时紧张得不得了。 我是第一次面对如此直接又毫不修饰的表白,脑袋像是瞬间沸腾了一般无法思考。我根本没有能力分析当时连上紫所说的话里有多少是可以相信的。 仅仅因为对方适合樱桃的香味便对她好,这样可笑的理由你能够轻易接受吗? 但那时却令我确信一件事——曾经听说双胞胎的喜好非常相似,所以也会经常喜欢上同一样东西。 那么,连上紫亲口告诉我,她喜欢我,是否就可以代表连上华也有同样的心情? 我不知道,我全部都不知道。 我当时唯一记得的就是胸口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几乎要狂奔而出。 换好了暖烘烘的干净校服,我和连上紫回到客厅里。 我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将连上紫送我的樱桃香水放进书包里,它可爱又甜美的外形令我爱不释手。 然后连伯母招呼我过去喝茶,我便又坐回了茶几旁。 透明的玻璃茶壶里盛着淡黄色的茶水,飘出一阵阵茉莉的花香。 我捧着陶瓷茶杯,暖意渐渐融入心头。 我分外享受这一刻的宁静和安稳。 连伯母客气地对我说“薇灯,今晚就留下来吃饭吧?” 我马上摇摇头“不用了……” “留下来嘛,我们一起吃饭。”连上紫撒娇道。 连上华笑笑地看着我。 我也有点心猿意马,语气变得软下来“可是……” “你不用不好意思的,就留下来吃饭吧,机会难得。”连上紫继续劝说。 看着他们一家人的热情款待,我动摇了,犹豫着要不要点头答应。 这时,连伯母插了一句“留下来的话要记得通知家里一声哦,免得他们担心。” “对了,要说一声,电话!”连上紫跑去拿电话。 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嗖”地站起来,焦急地大声说“不用了。” 每个人都惊异地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解释道“家母还在家里等着我,我要赶快回去了。” 连上华关心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慌乱中我一口拒绝了,说完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想要道歉,“不是……我……对不起。” 连上华笑着摇摇头示意“没关系”,但还是担忧地看着我。 我避开他的视线,急忙拿起书包,走到门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对他们鞠躬,说“谢谢你们的招待,我就此告辞了。我认得回家的路,请不用担心。再见。” 连伯母赶忙过来送我出门,还一边说着叫我要小心。 连上紫也依依不舍地跑过来跟我说明天学校见。 直到大门掩上的最后一刻,连上华都坐在那里没有动,但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大门直射到我的背后。 走到路上,我失笑。 我为什么这样急着要走啊?简直像是落荒而逃一样。明明家里谁都没在,你骗谁在等你啊! 妈妈是在酒店里从事公关工作,常常要到很夜才能回家,最近更甚。早上我去上学时,她多数还在睡梦中。我知道她工作辛苦,便也没去烦她。只是,我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妈妈的脸了。 现在回去,等着我的也只是清冷没有人气的空洞房子。 我从来都不留长发,是因为根本没有人会为我吹干。我只有自己一个,把头发剪短,省得给自己添麻烦。无论是早饭,午饭还是晚饭,我都自己做给自己吃。因为如果我不学会做饭的话,我就会饿死。 夜幕时分,我看着别人家里厨房飘出的白色烟雾气体,洋溢着家庭的温暖味道。 我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家与别人的家差距这样大,我的妈妈所做的事情为何与他人的不一样,究竟谁才是正常的呢? 我耳边突然响起连伯母喊我的那句“薇灯”,那是妈妈对我的称呼。 妈妈并不是没有拥抱过我,相反,她经常毫无预兆地抱着我。但是,妈妈的怀抱却不温暖。我想,母亲真正的感觉应该就是那样的吧,就像连伯母那样。 连上华和连上紫拥有一个真正的母亲,和一个任何时候都温暖的家。 曾听人说过,真心爱一个人,这个难题本来应该是从父母那里学到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想,那么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了。 我又突然想起,连上紫跟我说连上华喜欢我的事情。 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就在街道中央,在路人们怪异的目光注视下。 我想现在我在他们眼中一定是个疯子。 但是不知他们知不知道,其实喜欢和在一起是两回事。反过来说也行。 即是“在一起”,和“喜欢”是两回事。 就算将来我和某个人在一起了,也不代表我就是喜欢他的。因为我根本就不懂爱一个人的方法。 幸福太容易得到,就太容易挥霍;爱太容易掌握,就太容易放手。这句话,对连上华,还是对我来说,都适合。但知道这个道理,是在很久以后,那时我已经花光所有心思用尽一切力气了。如果嫉妒也算是爱的一种的话,那么我想,现在,我非常,非常的爱连上华。 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回到家里。 大门还是保持锁着的状态。我木然地掏出钥匙开门,室内一片漆黑,半点光线都没有。就连月光也不屑照射进来。 我也没有去开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家里的黑暗。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透出微弱的亮光。 “吱————” 那是电流通过冰箱的声音。但在我听来,更像心灵空洞的声音。 唯一亮着昏黄灯光的冰箱里,空空如也。 我盖上冰箱柜门,靠在旁边斜斜坐下。 我早已习惯了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没关系,反正我挨得过。 我知道习惯是最安全,也是最寂寞的东西。但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了习惯。 因为我相信,这就是我的命,是我生在这个家的宿命。 第七章 幽静的欧式西餐厅。室内装修别致一格,落地的透明玻璃窗可以清楚看见外面的绚丽灯饰。晕黄的百合花形状吊灯的灯光,朦胧的磨砂质地模糊又缱绻。空气中播放着久远柔和的钢琴曲,丝丝真实,却又像置身于虚幻中。 连上紫用修长纤细的手打着手语,骨感葱白的手指划过优美的弧度。“这个周六我们学校有活动,你要过来看吗?” “什么活动啊?”我放下刀叉,也划着手语问她。 最近我和连上紫经常一起吃饭,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一次,次数频繁得连我自己都吃惊。其实多数是她约我,但有时说不上为什么,我又会神经质地大脑忽然堵塞然后去约她。这种情况其实很不妙,如果你有一样想要忘记的东西,你还每天跟和它有关的事物见面,那试问怎么可能忘得了呢?但我偏偏就像中了蛊一样,身不由己。 见面的次数多了,交谈的机会也增加,我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人家写在纸上笔谈,便跑去学了手语。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用手语来和连上紫沟通的时候,她惊讶得整个人都呆了,不过很快她就给了我一个绝美的灿烂笑容。至今那深刻在眉梢眼角的笑意,仍然撼动着我的内心。那个时候,有那么一刻,我竟然觉得连上紫的笑容和连上华很像。 我记得以前他们笑的方式不尽相同。虽然同样是暖心的笑容,但连上华的笑带着松软的太阳味道,有份特别容易照亮心灵和驱散阴霾的能力;而连上紫的笑是柔柔的,像黏黏腻腻的软糖,令人移不开视线。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脸长得相似吧,所以我才会错把他们重叠了。但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们呢? 我不明白我单单做几个手语,连上紫就能够开心成那个样子,整个晚上她的双眼都漾着愉悦的明亮色泽,反而令到我有点不敢直视她了。或许她是从来没想过我会为了她去学手语吧,不过同样,我也没有想过。 真不对劲。这样的自己,一点都不像自己。 对座的连上紫依然面带期许地“说”道“是类似游园会的活动,学生们会表演节目,他们的家长都会来看,你要来看看吗?” 我看着连上紫满怀希望的脸,那缕清新甜腻的樱桃香味又飘至鼻息。我心里想着一定不要去看,但头却顺从地点了一下。 连上紫马上划动手指做出很高兴的动作,喜悦的光波溢满带笑的脸。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答复,顿时感到很泄气。这到底是第几次了?明明自己不打算去的,但连上紫问起,自己便一定不会拒绝。难道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吗?希望这病千万不要是绝症才好。 突然,连上紫问我“还记得我们以前的秋游吗?” “秋游?”我不太理解,疑惑地回她。 “蔷薇园。记得吗?” 原来是那次。蔷薇园,我怎么可能忘记。 连上紫,就是在那里,你说我就是蔷薇之花。 窗外的天空透亮如玻璃机子,苍蓝而脆弱,仿佛一碰就碎。云层稀少得可怜,只有一两朵孤单地飘着,犹如不经意间抖落的一片枯叶。阳光低低的白得刺眼,世界就像停滞在银色中。 十月的风冷飕飕的,吹得眼前的全部景物都染上浓厚的悲凉色彩。 这就是我在秋游的巴士上所看见的一切视界。 每年的这个时候,学校都会组织一次户外的活动,今年也不例外。每个班坐一辆巴士,我坐在中间偏后的一个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一个和我不熟络的很爱说话的女生。她之所以会坐在我旁边,仅仅只是因为车上已经没有其他空的座位了,她勉为其难地坐下,之后一直和过道对边的同学说话。在她所说的那么多句话中,没有一句是和我说的。 我也不介意,其实应该说我已经习惯了。在车上,我一直只看着窗外,同学们在车里玩什么游戏,我完全没有兴趣。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仿佛青春,流逝不止,却又抓不住。然而,同样地,我看着它这么久了,也没有一样能停留在我的眼里。 突然,我觉得胸口很难受。我开始不能抑制般地思念那股熟悉又好闻的樱桃香味。虽然连上紫送给了我一瓶樱桃香味的香水,但我却一次也没有用过。我只是珍惜地一直将它好好摆放在盒子里,我舍不得,也配不起。 隔着巴士模糊的毛玻璃窗,我嗅到了秋天萧瑟的气息。 这次秋游的目的地是在一个小时车程的郊区外,那里有一个私营的蔷薇园。学校这次活动便是让我们学生去参观蔷薇园和学习园艺知识,从而获得心得体会。 蔷薇园吗……我只见过一支支带刺的蔷薇,不知道几百、几千,甚至几万支簇拥而成的世界,会是怎么个样子?其实我不太喜欢蔷薇这种植物,因为太妖娆艳丽的花朵,总会扎痛人的眼睛。 巴士到达了,我们下车后,便随着园内的工作人员先大致参观一下蔷薇园,而工作人员会在一旁为我们讲解园艺知识。 我看见蔷薇园的大门是很典型的古典优雅的英式庭院庄园设计。高大庄重的雕花镂空铁栅栏门,在顶端缠绕着青绿茂密的藤枝蔓条,非常自然、质朴的感觉。大门旁边挂着一块巨大的门牌,浅褐色的木制底板上用漂亮的美术字写着“蔷薇园”三个大字。我看着门牌的最底下人手刻着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蔷薇图案,不知为什么就这样出神起来。 眼前掠过几个人影,直至当我闻到那微弱淡泊的樱桃香气时,我才又回过神来。我细微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连上华就在我不远处正和几个朋友在闲谈地走着,那脸上的笑意依然一如往日的清新明朗。我心虚地悄悄跑到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低着头不看他地跟着队伍走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可能是我不想太靠近他,又或者,是我太在意他。 但答案无论是哪个都令我感到害怕。从来我就是一个冷情的人,曾几何时我为过一个人如此的心绪不灵呢?忐忑不安的心跳快要震破我的耳膜了。 在参观蔷薇园的过程中,经过一个园艺师傅们正在修剪蔷薇的地方。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伫立观看。 那人手拿着一把园艺专用的剪刀,不是很大型的那种,只是稍微比普通平常用的大一号。他在一株蔷薇的顶端细致地察看着,另一只手轻柔地抚过每一片花瓣和每一片嫩叶。然后他握着一支刚生长出来的,还只是浅粉色幼稚花蕾般地含苞待放的枝条,那细瘦的茎上挂着软软的绿色小刺,显得娇小又可爱,然而那人却狠心地用力一剪,干脆利落的“咔嚓”声后,那洋溢着活力的美好新生命便如瞬间失去阳光一般黯淡下去,毫无生气地坠落地面。渐渐染上地面泥土的颜色,它已经不能再回到曾经的辉煌里了。 周围有围观的学生发出“好残忍!”、“那小花好可怜!”之类的说话。 我没有理会,只是还一直看着那位园艺师傅的动作。 旁边的解说员好像怕同学们有什么误会似的马上讲解道“请同学们不要感到奇怪,这位师傅所做的绝对不是残害蔷薇的行为,相反,是为了令它开得更加漂亮所必须要的一个步骤。同学们都知道所谓的顶端优势吧?新生长出来的花蕾里含有很多植物所需的生长素,而这些生长素最喜欢聚集在顶端这些位置,所以下面那些比较早长出来的花朵便只能分到很少的营养。可是这样的话,那些早生长已经半成型的蔷薇便会因为生长素不足够而萎焉下去,而那些新生的花蕾不久后又会被再新长出的花蕾夺去生长素而渐渐枯萎。如果这样任由它自己生长下去的话,并不适合它的健康发展。所以,师傅们便会采取措施,剪掉多余的花蕾,使生长素得到均衡分配,使得每一朵蔷薇都长得明媚娇艳。” 同学们皆发出“原来如此”般恍然大悟的声音。然后齐齐开始说话谈笑,或称赞蔷薇的美丽,或佩服园艺师傅的手艺。而刚才不久前每个人脸上的厌恶鄙夷和说出的凶狠冷酷话语仿佛都是上辈子另一个空间遗留下来的幻境,那些都是不属于现在平和安宁的虚妄苍莽,全部都消失得无踪无影,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被完美地过渡掉了。 我还是没有理会,一双眼睛像被施了魔法般定在了那株经修剪过而显得大放异彩的蔷薇上。 对一切温暖的事情感到不能接受,但却觉得所有残酷的事情才是理所当然,这是我的不正常吗? 我不和她们一样去同情那弱小花蕾可怜的生命,我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说话,是因为我知道,那是只有站在高处优越者的位置才能说得出口做得出来的事情。而我,才没有资格。还不如说,我觉得我和它有几分相似,同病相怜的命运。 当我觉得看得已经够久了,正想转身走开的时候,抬起的眼眸竟然对上了不远处被几个女生牵绕着的连上紫那明亮水润的眼睛。 很明显连上紫也看见我了,她笑着向我挥挥手,还有要走过来的趋势。 我一时吓得只想落荒而逃,但脚却偏偏定在了地上,移不得半分。 此时,连上紫已经走到我面前,亲密地挽起我的手,说“小薇,我一直在找你呢。刚才在前面碰见小上,也没看见你和他一起走。幸好在这里遇上了,太好了!我想和你一起逛呢。” 我只是微微笑着点点头。 那也是你温柔体贴的表现吧?我想。你说想和我一起走,那只是你不忍心看见我自己一个孤单地走得难堪吧。但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你这番好意。这对我来说,就像是蔷薇花被别人说着“好可怜”一样。 不过,幸好连上华不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样无地自容才足够。 什么才是真正的善解人意,我想连上华比谁都懂得。 连上紫绕过我,看我刚才在看什么。发现是园艺师傅在修剪蔷薇,她竟然也很有兴趣地看起来。 园艺师傅修剪完一株,停了下来,看看连上紫,却对着我说“要试试吗?” 我没反应过来。是在问我要试试去剪枝吗? 我本能地想要拒绝,但连上紫却拉着我说“要试!要试!”样子活泼得像个孩子。 于是,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走过去,接过剪刀。园艺师傅在我旁边指导我,他告诉我几个要领,然后让我自己试着看看。而连上紫就在一旁兴奋地看着。 我摸着那些娇嫩柔软还沾着水珠的新生蔷薇,突然心底流过一股熟悉的感觉。我抓起其中一支枝条,决断地剪下去。然后寻找第二支。我做得很熟练,完全不像是第一次的样子,园艺师傅也很赞赏我。 我淡笑着说了一句“谢谢”,便将剪刀交回给他了。 然后,连上紫牵着我往下一个地方走去。 我感觉到被握着的那只手有些刺痛,从指尖处直痛到心脏。接着,好像有些黏稠的液体流出来。 连上紫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展开我的手掌一看,深深浅浅几道被刺伤的痕迹,有些地方正渗着血珠。 她像吓坏了,马上掏出纸巾来给我扎着。还一边弄一边担心地说“一定是刚才剪蔷薇时刺到的,是不是很痛啊?对不起,小薇,都怪我叫你去试……” “不是很痛,其实也没什么大碍的,都是我自己不小心而已。” 我怎么可能告诉她,其实是我自己主动去扎那些尖刺的?看见它们戒备地挺立着,不容任何人靠近的样子,我突然想要亲切地抚摸一下它们。它们是那样坚强又可爱,仿佛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不惜尖锐刺穿皮肤的痛楚,甚至我还用手紧紧地包裹着它。我应该怎样告诉连上紫,我只是想看看那深绿色的尖刺被血染红的样子?看看是不是会如同鲜红的蔷薇花一般娇艳欲滴。 连上紫突然将她绵软的手覆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抚慰着,想要借此来缓解我的疼痛。她那细心的神情,仿佛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玻璃制品。我又从她靠近的身上闻到了那甜甜糖香的樱桃味。她柔和的声音响起“我觉得蔷薇是很特别的。她们会摆出强硬的武装说”不要靠近我,不要触摸我“,还会趾高气扬地说”对不起,我和其他的花不一样“。因为她们有刺,蔷薇都是带刺的。但它的刺越是多,它越显得妖娆艳丽。我觉得这样的她们很高贵,同时亦很可爱。就像你哦,小薇。”凉爽的秋风不断吹拂着,满园的花香幽醉迷人。不远处的欢声笑语连着阳光般的笑容在蓝天下熠熠闪亮。 连上紫,有时候我会很讨厌你。因为你总是这么简单地就读懂了我的心思。 我之所以修剪花蕾会这样的熟练,或许是因为我平时也一直在做着类似的事情。我分析着什么是可以留下的,什么是应该去掉的,而对于要去除的东西,我从来都不心软。的确,我就像是蔷薇一样,为了开得更加好看,更加亮丽,我不择手段。 但同时你也说了,连上紫,你说这样的蔷薇很可爱。你一直都能够轻易看透我的想法,但我却对真正的你毫不了解。就连这句话是真是假,我都判断不了。 那时候留在我心里的,是碎了一地的蔷薇花蕾,和又增加了的坚硬利刺。 和连上紫吃完饭后,出到餐厅大门外时,她突然对我说要我等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到马路对面去了。我不晓得她要去做什么,也不想深究。最近我常常这样,和连上紫相处久了,人变得对许多事情都淡泊了,也不会紧抓着斤斤计较。她让我等她,我就等她好了。 很快地,她便回来了。还将一支蔷薇花递到我面前。 我呆呆地接过来,不明白为什么。我对连上紫的举动好像从来就没有明白过。 她温柔地笑着,划着手语。“送给你。其实那时就已经很想送给你的了,不过竟然一直拖到现在,对不起。蔷薇很适合你。” 我看着手上那支鲜红色的蔷薇花,娇妍绽放到极致,大而圆润的花瓣,层层包裹着稚嫩的花心。深绿色的叶片纹路清晰,光滑的茎上数根突出的尖锐利刺,那尖细的顶端闪耀着扎眼的光芒。 长久以来,蔷薇一直不衰减它的美丽,就如同那日连上紫对我说的话,在我的生命中刻下重要的分量。 我看着连上紫,眼睛几乎看进了她幽静的眼底。我所认识的连上紫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她不是连上紫,又像是连上紫。我不懂得怎样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连上紫的躯壳里混入了连上华的部分。 不知是不是她如同我一样地想念连上华,所以在我看来才这么像他。 原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肯承认自己一直都非常的想念连上华。以前我以为骗自己说不想念,就真的可以不去想了。但其实,我无时无刻都知道,我的生命中几乎没有一秒是不想他的。 当一样东西,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就像我不可能忘记那片繁盛的蔷薇园。 还有即使我一直都逃避记起,仍是会不时浮现的关于连上华的一切。 最后,或许还有那个,唯一值得纪念,我一生中过得最有价值的圣诞节。 第八章 今年的冬天冷得很过分,或许已经有零下十几度了,吹到脸上的风都是刺骨凛冽,但是却一直没有下雪。明明已经这样寒冷了,却还是没有雪。 我突然有一种被冷得不甘心的感觉。 即使天气恶劣,也不会减轻学业的重负。临近期末,同学们都积极复习,备战考试。我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无论是对于什么事物。因为妈妈根本不关注我的成绩,所以我即使很优秀或是考砸了,结果也是一样。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令我费心学习。 而且,特别是在最近,妈妈经常几天都不回家,有时甚至一个星期也见不了一面。我怀疑,妈妈在外面有了新的对象。其实,我是没有所谓的,妈妈喜欢怎样就怎样吧,我都不会作出干涉。她都已经单身了这么多年,也照顾到我这么大了,现在找一个人来照顾自己也不为过。况且妈妈还很年轻,她看上去依然漂亮。 只是,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这种状态维持很久了,但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像是试探或是询问的话语,一丁半点也没有。俨然我已经被抛弃了的样子,根本无需顾虑我的心情。 日子就一直这样持续着,伴随着刮起呼啸寒风的幽深黑夜,和没有暖气的冰冷房间。我时时在想,这样的生活到底会不会有尽头。 平安夜前一天,连上紫跑来问我,明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到他们家里办的派对上玩,还说有很多同学都会去。我婉言拒绝了很久,才把连上紫推掉。实在,那种热闹的场所的确不太适合我。如果我去了,反而会令他们的气氛衰减不少。我不想令连上紫难做,更不希望我自己难堪。 我没有理由特地要在欢天喜地的节日时分跑到人群堆里出丑吧?我还没有坚强到即使被奚落还能强颜欢笑。 所以,平安夜那天我选择了独自在家里舒舒服服地过我自己的小日子。刚好平安夜和圣诞节两天都恰逢在周六日,许多人都趁着这个机会作最后的小休假,轻轻松松地玩乐一下,充足电迎接期末考试。而我原本也打算利用这两天好好看一下很久都没碰过的课本,但因为答应了连上紫圣诞节那天要一起外出逛街,我只好把两天的内容浓缩到一天了。没办法,这是不用去平安夜派对所交换的条件。 之前我一直感到很好奇,连上紫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我的去否?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多数时候她都是很体贴和温柔的。但唯独这次却强硬地要求我出席,我说了不愿意之后,她还一定要我答应那个逛街的附属条件才肯妥协。最后她笑着离开时,我记得在她清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晶光。而要到后来,我才知道那究竟代表着什么。 圣诞节当天,早上9点正,我在中心广场等着连上紫。今天难得地露出了一角艳阳,空气被温暖得洋洋松化,闻着还有一阵烘烤面包的香味。天蓝蓝的,地面被照得反白。广场上许多群众在行走,不过多数都是情侣,令人不禁有种今天这个特别的节日是专为情侣而设的错觉。 我穿着普通的便服,休闲类的。一件浅粉色的毛线衣,外加一件深色的外套,一条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裤,脖子上挂一圈纯白的围巾。其实出门前我有想过要不要精挑细选一下搭配的衣服,毕竟难得别人约我,我不应该穿得太随便的。但想想还是作罢了。因为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连上紫,根本毫无可比性,即使我如何精心打扮自己还是没有办法盖过她的光芒。她身上所散发的闪光是自然流露的,不是装饰而得来的,硬要去比的话只会令自己更加难看而已。所以我还是做回平凡的决薇灯就好了。 我站在中心广场的大钟楼下等待着。并不是连上紫迟到了,而是我有一个习惯,就是早到。如果比对方先到,这起码可以保证我不迟到,而且这样做就不需要对方等待。我一直认为要别人等的人都有一份傲慢,而我自问没有这份资本。所以我习惯等人,在等人的过程中也可以想想事情,例如等一下和连上紫逛街,我要注意些什么东西,要怎样做才会显得自己不那么失礼,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而且,我还会根据不同的人,提前的时间也有所不同,这次我就提早了30分钟。 我低着头在认真想着迟些逛街的细节,却感到到有个人影晃到了我的前面。最初我以为是过路的行人,但那个人影却一直没有走开。我不由得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连上华!站在我面前的不是连上紫而是连上华! 我惊讶得脱口而出:“连上华?你……”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问题早已化作疑惑写满脸上了。 连上华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紫她……她说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不能来了,于是找了我来顶替她……”话越说越小声,或许连上华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实在太烂了。 就在连上华结结巴巴解释的过程中,我已经大概理清了事情的始末。看来一切都是连上紫设计的,就连连上华也被她摆了一道。呵呵,连上紫真是用心良苦啊。我抬手看看手表,才9点10分,连上华早了20分钟。我想,如果不是连上紫故意说早了时间,那就是连上华和我有共同的爱好,喜欢等人。那从早了20分钟来看,他还挺重视我的。 不过我没有因此便顺着话题走下去,反而是说:“那么,既然紫不能来的话,不如算了吧,都回去好了,我没有所谓的。” 连上华像是在焦急地想着什么,洁白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当我想说“再见”的时候,他却突然对我说:“不如我们两个去玩吧!” “啊?” “难得出来了,那就到处去逛逛吧。你和小紫一开始不是这样打算的吗?”连上华扬着爽朗的笑容。 “的确……”我犹豫了。 “那就按照原定计划吧,而且我们也没有一起去玩过。” 我不敢直视连上华的眼睛,那股清清淡淡的樱桃香熏得我神醉迷离。我只低头看着脚边的地砖,说:“好吧……” 连上华显得很开心,他走近我身边,高兴地说:“那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静静跟在他身后。 但刚走出没有几步,连上华便回过头来对我说:“灯,你也叫我名字吧。” “名字?”我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一直都有在叫他的名字啊。 连上华的脸颊有点绯红,“你不是一向都叫小紫的名字吗?其实你也可以那样叫我的……” 我叫连上紫名字?我的确是叫她紫的……啊!难道连上华是想我叫他做“华”? 连上华看见我会意过来后,又解释般地咕囔了一句:“不然很不公平啊……” 我心里在窃笑,怎么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人呢?还和自己的妹妹争风吃醋。不过同时,我也觉得,他单纯得很可爱。 我压下笑意,腼腆地唤了一声:“华。” 霎时,连上华笑得眉开眼弯,扬起的唇边弧线好看得连朝阳也为之失色。那时的他,像白纸般纯粹,如孩子般无邪。 在路上时,连上华问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摇摇头。 他想了一下,说:“既然今天是圣诞节,也就是特别的日子,那我们也来做些特别的事情吧?” “例如?”我问他。 “例如我们平时都不会去做的事情,今天就去做。” 我低头想着连上华的建议。 他靠过来问:“怎样?有想到什么吗?” 我看看街道周围,都是商店林立,人头涌涌的景象。其实,这已经是我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了。我不会到这么热闹的街道来,我喜欢安静地自己一个人。就算是逛街,我也多数不会找别人作伴,一个人的话轻松多了,省下很多顾忌。但是,如果按照连上华的提议,我就必须说出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来。 我心里在紧张,我想逃开,但同时,我感觉到,也有跃跃欲试存在着。或许我是希望去尝试相信,不管是什么也好,顶上的这片辽阔的蓝天,还是眼前的华美光景。我突然觉得在“圣诞节”这个词语的鼓动下,心底开始浮上力量。 我大着胆子抬头对连上华说:“我想去最繁华,最热闹的商业街。” “好!我们现在就去!” 视界里所拥有的连上华装着一颗童心的眼睛,笑得灿烂无比。我记得这就是连上华说过的12厘米的高度差,这段似远又近的距离令我感到很亲切,心里会不由得泛出柔软的感觉。他还说过,这是专属于恋人的。 在百货商场里,连上华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我,眼神里充满宠溺,温柔。而我也确实像个老大不小的孩子,在众多的商铺中来回穿梭,不知是平时太压抑所致还是怎样,我只觉得现在的心情很畅快。 但连上华却有点反常了,他竟然将我看中想要买下的东西都统统替我付钱了。我拦着他不让他这样做,他居然还理直气壮地说:“正所谓,时间就是金钱。你花时间来陪我逛街,我花金钱来给你买东西。金钱换时间,不是很合理吗?” 真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歪理,亏他还能说得头头是道。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不过小东西还没什么,后来连上华竟然用几百块买了一条水晶银手链给我,还说是什么圣诞礼物,要我一定收下。我真后悔那时为什么双眼发光地看着那条手链,让连上华知道了我想要。我明明知道昂贵,自己买不起,即使喜欢也只能放弃。但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我才会不舍地多看两眼,因为自己知道不可能得到它。 可是后来连上华却为我买下了它,那样做仿佛是在说:“如果喜欢的话,就不要放弃。我会令你得到你想要的。”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不自量地去妄想,但那时我心里是真的很高兴,一直暖暖的,直到最后。 连上华替我将手链戴上左手。那是一条缀着晶莹蓝晶石的幼细纯白银制手链,手工非常精细,设计也别出心裁。我一直看着它,喜欢得紧。 连上华看见我这样,深深地笑了笑。 我当然不会厚脸皮地告诉他,我之所以会如此特别喜欢这条手链,是另有原因的。因为蓝晶是三月的生日石,而我是在三月里出生的,也就是说,蓝晶是我的生日石。所以我觉得这份“圣诞礼物”的意义匪浅,我几乎已经将它连带当作“生日礼物”了。因为,我还从未收到过一份这么合心意的生日礼物。擅自将它当成生日礼物,虽然连上华并不知道,但我可以在心里保有这小小的一个愿望,这应该不为过吧? 我感激地对连上华说:“华,谢谢你。” 连上华白净的脸庞透出少许微红,他眉眼带笑,恬静地点点头,算是应答。然后,他很自然地牵起我戴着蓝晶银链的左手,一起走出了饰品店。 商场内的商铺橱窗上都用白色的喷雪写着“圣诞快乐”的字样,每间店门口几乎都会摆着一盆小圣诞树,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吊饰,围绕上彩灯和彩带,浓厚的节日气氛,精彩纷呈。 而步行在店铺里的都是双双对对,如胶似漆,一副甜蜜恋人的模样。 我悄悄侧头看看连上华。连上华是那一种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的类型,现在他只是穿着普通的舒闲服装,但已经足够吸引别人的视线了。高高瘦瘦的身材,清秀俊朗的外表,还非常的温柔和善解人意,简直是完美恋人的典范。我有时会禁不住想,在别人眼里,我和连上华看起来究竟像不像一对恋人呢?是不是关系很要好的那种恋人呢? 我只记得曾经有一个伟人讲过,“恋爱所能带给人最大的幸福,是在第一次牵手的时候。”正是我和连上华的这个时候。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牵手所带来的幸福,便是在谈恋爱了? 中午的时候,我和连上华在商场里的快餐店吃过了午饭,然后下午又继续逛了很多地方。和连上华逛街很轻松舒服,他不会令人感到不自在或是不好意思,他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到人抛开心灵的包袱。而且他对什么东西都很熟悉,我猜他一定是经常和连上紫出来到处逛,训练有素,所以才这么清楚。 到了午后,我们都逛得差不多了,感觉应该是时候回去了,连上华便说要送我回家。 我看看周围依然喧嚣骚动的街头,突然很不舍,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于是,我扯了扯连上华的衣角,对他说:“华,我还想看看这个城市的景色。” 连上华温柔地笑着包容我,他想了想,清澈的黑眸灵动流转。“那我们到明重山去吧?在那里一定能看到这个城市最美的景色。” “嗯!”我兴奋地点头赞成。 然后连上华便牵着我到公车站去,我们准备坐公车去明重山。虽然路程不算很远,但还是坐公车比较方便。 但到了公车站,连上华才发现身上的钱根本不够坐公车。我十分懊恼,他一定是为了买那条蓝晶手链而把钱都花光了,真是的,明明已经叫他不要买了,他却偏偏不听。其实我又不是非这条蓝晶手链不可,傻瓜一个!而令我更郁闷的是,我本着礼尚往来的想法也给连上华买了一份礼物,虽然比起来的话只能算是微薄的礼物,但已经动用上我身上所有的金钱了。本来这次出来我就不打算买什么的,所以钱也带得不多,现在更是身无分文了。 因此,目前我和连上华的状态是外表穿着光鲜,实质内里空荡荡的两只穷光蛋。 我心里想着,既然如此的话,就不要去明重山算了,反正也不可能去了,还是安分回家为好。 但连上华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双眼闪着晶亮华彩。他对我说:“灯,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记得不要走开哦。”说完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连上华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我正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了,他是要去干什么啊?这时我却突然发现连上华跑走的那条路是通向我们学校的。他是要回去学校吗?可是回去又能做什么呢?一个接一个疑团地蹦出来。 午后的阳光变得微软,没有炽烈感,只剩暖意柔和着冬风的恰到好处。 我站在公车站旁,等了大约15分钟,连上华便回来了。他还带着一辆深蓝色的自行车回来。 我不解地望着他和自行车。 连上华笑笑,说:“我回了学校,问守卫叔叔借的。” 我听了,终于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学校的守卫大叔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有许多学生还怕他怕得要命,谁会敢去问他借自行车呢?简直是自讨没趣。但连上华却成功了。我想一定是因为他平时操行好,人缘也好,所以守卫大叔才会愿意借给连上华。我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何谓“天之骄子”了,那就是任何事都会得到上天眷顾的人。 突然,我有一种感觉,连上华真的是无所不能,仿佛在他身上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好像只要在他身边,便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成真。 连上华跨上自行车,让我坐在后座。 这时,我才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我拍拍他的后背,问他:“这里离明重山也不近,骑自行车恐怕会很辛苦,不如还是算了吧?” 连上华却不由分说地踩了起来,然后才不回头地说:“放心吧,没问题的。而且我还会骑得很快哦,所以你要抓紧啊。” 声音从耳边两际伴着凉风传来,飘忽单薄,却清脆依然。 我乖乖地抱紧连上华,头靠在他的背上。连上华骑自行车骑得很好,一点摇晃不平稳也感觉不到,令人可以很放心和安心。想起来,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坐过自行车后座了,我记得以前我是不愿意坐的。因为我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生,而自行车那脆弱的后座激不起我的信心。其实我是无法将自己交托给前面的那个人,旅途中会引起的一切意外我都不能负荷。没有办法去信任别人,认为无人能给予我需要的安全感,所以我不会坐上谁的自行车后座。 但是,我竟然不假思索便坐在了连上华后面,这种感觉真奇妙。我可以将这些都理解为连上华“无所不能”的力量所致吗? 我甜甜地笑着,脸贴在连上华的背上,暖烘烘的,很舒服。我加紧地圈住了连上华的腰部。连上华看上去瘦瘦的,但抓在手里却感觉很实在。的确,那是一种能抓得住的感觉。那时,我以为自己确实抓住了某样东西。 到达明重山脚后,我们放好了自行车,便徒步走上山。连上华虽然嘴上说着不累,但额头上也汗出了一片湿润,我拿着纸巾替他细心地擦拭。而连上华只是傻傻地笑着。 一路上,我叫连上华多说说他小时候的事情,然后他便告诉了我很多他童年时代的笑料,其中一定伴随着的是连上紫。那时我有一个很大的感触,双胞胎的命运或许真的是从出生开始便一直牵扯到最后。连上华的生活中到处都有连上紫的影子,我想如果缺少了哪一个,都会是不完整的。这可能就是双胞胎必须承受的劫。 很多年后,我曾经想过,如果不能和连上华成为恋人的话,我就成为他的“劫”吧。至少,这样他的生命中,便一定会有我。 等我们走到山顶的时候,天边已经渐露橘色,太阳开始西斜,空中一片蓝白和橘红含混不清的模糊状态,却也是美得令人神往。柔软的天空下,排列堆积着一块块的小积木,长方体的,有着尖尖角的,弯弯蜿蜒的,也有红色,白色,蓝色,绿色,灰色,黑色。这样一个个细小的零件都切口平整,完美镶嵌组合成为许许多多的名为“家庭”的成品。 有些街道的路灯过早地亮了起来,次第延续,照亮了灯下的行人。但有些地区却依旧沉寂在幽暗中,那些玲珑可爱的灯泡迟迟都不肯发亮。昏黄的灯光像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将一个完整的城市一分为二。仿佛在说,有一半的家庭浸泡在灯火的温馨里,同时,另一半还是处于孤独幽冷的状态。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将它们隔离了呢? 山下这几千几万个大大小小的家庭支撑起了这个城市,而城市的景色全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片天辽阔得令我感到陌生了? 连上华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在这里看到的天空很漂亮吧?清澈又纯粹,好像要倒映出下面的景色一样。所以,如果你想看的话,不要躲起来看,告诉我,我什么时候都会带你来的。” 我躲起来看?什么时候? 我扭头看向连上华,他好看的侧面全部沐浴在绝美的霞光中。 然后我突然明白了,他是在说我躲在综合楼楼梯间的事情。的确,在那里所能看到的天空瘦小得可怜,狭窄,只有正正方方的空框大小,恐怕连这片天的几万亿分之一都占不上。但它却是唯一我能把握的,我可以抓紧的天空。远远地我朝它伸出双手,它便自然而然地落入我的掌中,不费吹灰之力。 我珍惜它的心情,只有我自己清楚。 我默默点点头,算是应允连上华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最重要的话不说,却又作出这样的承诺?妈妈曾告诉我,男人的承诺都不可信,但最后,她自己又再次相信了。 我开始变得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才是正确的,又还有什么才是可以相信的。我宁愿或者说是希望连上华将所有事情都清楚明白对我说一次,让我了解个透彻,不论是好还是坏。或许这样,我会活得比较像个人。 我对恋爱没有自信,因为我分不清什么程度是朋友,什么程度是爱情。如果连上华说了,或许我就会懂了。 我还想问问这个世界上正在谈恋爱的女人,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始,才是真正的爱情? 连上华载我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整个暗下来了。夜晚特有的深色溶入了黄昏时的橘红汇聚成专属于傍晚的紫红色,缠绵悱恻。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靠着连上华,丝毫感觉不到晚风的寒冷。长长的纯白围巾迎风飘扬,划出优美的弧度。 连上华回过头来问我:“灯,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像被针扎痛一样,连忙说:“不用了,你在前面的路口放下我就可以了。” “没关系,让我送你回去吧。” “真的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很近的,我走两步就到了。” “那……好吧。”连上华刹车停下,“你自己要小心哦。” “嗯。”我站到平地上。 连上华笑着对我说:“灯,圣诞快乐。” 我扬起手上的蓝晶手链,说:“谢谢你的礼物。华,圣诞快乐。”说完后,我看见连上华的脸上染上了几抹晚霞的绯红。 我朝他挥挥手说再见,然后他骑着那辆深蓝色的自行车消失在人群中了。 连上华,我真的要衷心感谢你,是你令我拥有了这么美好的一天。我几乎快乐到以为今天只是普通的周日,而忘记了其实今天还是圣诞节。这一点令我更清楚,我是因为和你在一起而快乐,并非因为圣诞节。从来没有人像你一般地陪伴过我,我也没有收到过比你给予的更欢喜的礼物,这一整天都特别得似个美梦,甜丝丝的,腻在心上。 但轻松快乐的时光总会令人松懈,直到刚才我还沉醉在愉悦的心境中,我忘记了施在灰姑娘的玻璃鞋上的魔法快要到时间消失了,我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其实这里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不过没关系,我决定要自己走回去。这段路长得刚好够我梦醒。 走了几步,我被路边的石子绊倒,摔在了地上。伤得不严重,只是左手手腕处擦破皮了,渗了几滴血出来。我看见那滴血流过过于苍白瘦削的手腕,滴落到晶莹剔透闪烁着银色光泽的蓝晶手链上。那血像极了蔷薇花的鲜红,映在通透的蓝晶上,折射出紫红色的亮条。 我感觉不到痛,也没有流泪,只是不作声地站起来,继续走。 那一刻,我脑中浮现出走下明重山时,那片浓浓暮色的紫红色天空。 第九章(上) 最近,有点工作过度的感觉。接近年终,堆积的工作也多了起来,几乎每天都在公司待到晚上才离开。繁重的工作量把我的日常生活作息都打乱了,压缩成两点一线来回公司与居所的生活。因此,剩下的空闲时间很少。所以,最近和连上紫见面的机会和次数是微乎其微和少之又少。 但奇怪的是,我反而会时常不经意地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明明都没有怎么见面,这种情况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原本以为,只要不见面的话,从前的那些一切一切便会淡忘,能够随着时间的净化而消逝在岁月的狭缝中。但原来并不是这样的。时间过得愈久,我反而愈想念。 这就像个咒语一样,刻印在我的生活中。 我埋首在案桌前整理着刚才会议的资料,在重点以及需要注意的地方圈记和画上标示符号。文件的白底纸上,深蓝色的圆珠笔痕迹随处可见。 我画着圈着,突然圆珠笔写不出了。我在其他没用的废纸上再划了几下,确认了它的确是用完了,便准备将它往垃圾桶里随手一扔。但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坏习惯就又出来了。我总是会将用完了的东西再好好地仔细审视一番,才肯扔掉。但通常在我缅怀完了它的过去之后,我便又舍不得抛弃它了。 我将圆珠笔握在手里,细细地摩挲着。然后,我又决定把它留下来了。虽然留着已经是没用的了,可是我始终狠不下心扔掉。我把圆珠笔放在堆放文件的夹子外侧,那里有一小块空位让我摆放杂物。但我的手一伸过去才发现,原来那里早已堆放着几支已经“寿终正寝”的圆珠笔了。 我不禁苦笑。 自己又再次重复做着相同的事情了。因为不舍,所以留下,然后那积累起来的量已经到达了不容忽视的地步了。每次总是隔壁位置的同事看见了而顺手帮我扔掉,而我自己就是一次也没有扔成功过。 记得曾经听别人说过,或许是以前失去得太多,所以对现在拥有的东西,才会显得特别紧张,特别珍惜。 我知道我是过分拘泥于过去的事情了,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我都紧紧抓着不放,耿耿于怀。即使时日过去,我也没有遗忘。就连最痛苦,应该是我最不愿意回忆起的那一段也好,如今也依然历历在目,时常会闯进我的脑海。 我想起那一瞬间喷薄而出的浓烈樱桃香味,和散落一地的透明玻璃碎片,还有那一点一滴像刀片刺入皮肤的凛冽暴雨…… 和连上华就是在那个时候完结的。不单只是连上华,甚至连上紫也一样。我和这辈子在这个世上看见过的长得最相似的双胞胎完全失去了牵连的羁绊。就像再也写不出的圆珠笔一样,被冠上“完了”的标签,从此没有以后。 我不舍得扔掉的,绝对不只是那支圆珠笔,还有那段过去。 高三一整年都安稳地度过了。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只有偶然一些小事插曲。高考也平淡地安然无恙过去,现在只是等待放榜的成绩。我心里没有概念,好和不好我从来都不懂得怎样划分,但是我有按照妈妈的说话好好去考,我想这样就可以了吧? 连上华一直都很照顾我,无微不至的关心,他亲切的笑容和温暖的话语常常令我很感动。但是由始至终,他却都没有说出我渴望的说话。很多时候,我以为我们已经像一般恋人那样交往了,但没有说出口的承诺让我心底总是虚虚的,空悬着。我一直没有安全感,我一直爱得不踏实,有许多个星稀寂寥的夜晚,我都不由自主问自己,我真的有恋过吗?我真的有在爱吗? 这份烦恼我只能自己斟酌,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连上紫。虽然连上紫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友好,她对我的好,好得很明显。她鼓励我和连上华在一起,还说百分之二百的赞成和支持。但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松简单地亲近连上紫,下意识地我总会和她保持一点距离。或许是因为她是我所向往和憧憬的女性形象,所以我才觉得不可高攀吧。连上紫离我很远,就像我离连上华很远一样。 高考结束后,高三生们便开始放假,学校里只剩下懵懂的高一生和忙碌的高二生。但还是有不少学生会回到学校和老师学弟妹们玩乐一番。就像连上华,经常会和几个好友一起回去学校打篮球。有时连上紫会找上我一起去和连上华加油打气,但她不在的时候,我也会偷偷去看连上华,不过不是在球场上,而是在我的秘密基地——综合楼的楼梯间。 我坐在那里,从正方的小空框看出去,连上华的身影正好落入视界。一切仿佛都回到什么也没有开始的时候。 如果能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就好了。我不禁这么想。 想着想着,我竟然就悲伤起来了。我想起了几天前听到的那个消息,泪水便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我缩作一团,把脸埋在双臂间,在这个没有其他人的小空间里,我哭得一塌糊涂。 墙外树上的蝉声“知了”、“知了”的响彻苍穹,在盛夏炎炎的阳光蒸发下,声嘶力竭处仿佛沙哑得滴得出盐。飘散在了空中,成为偶尔闪亮的金色光点。 连上华打完了篮球,没看见我在球场上,便会到楼梯间来找我。他来到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望着远处一角若有所思。 他走近我身边坐下,看到我有些发红的眼角,关心地问:“灯,怎么了?” 我摇摇头,然后低下头没说话。 “是不是……”连上华紧张起来,急切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接下去的是想问什么。他是想说,我是不是被欺负了?是不是宁碧她们又出现了?但答案通通都是否定的。我只轻轻地回了一句:“不是。”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连上华用指尖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额角,“你哭过了吧?” 我内心感到无助和不安。我紧紧地看着连上华透着琥珀色的眼睛,紧得几乎要把它看穿。连上华清亮的声音糅合着夏日的蝉鸣软和地撞击着我的心脏。我鼓起勇气,握住连上华的手,用尽全身的力量去说:“华,你能带我走吗?离开这里,带我走好吗?” 连上华不语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从他手心里传过来的柔软温度拼命地鼓噪着我本已混乱不堪的思绪。 像印记一般的淡淡樱桃香散发开来恣意地搅拌着连上华好看的眉眼,和我颤抖不已的双唇。 就在我觉得实在不行了,已经再也厚脸皮不下去,想对连上华说刚刚那只是玩笑话的时候,连上华才终于又说话了。他说:“好啊,我带你走。可是,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镇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妈妈……她说,她要……再婚了……” 其实对于这件事,我一直隐约都有预感,我知道总有一天妈妈会对我提起,只是我还是天真地希望,这天不要太早到来。最近我已经察觉到了一些征兆,妈妈经常早出晚归,即使说妈妈的工作要拖到很晚是常有的事,但这么频繁也有点过分了。而且妈妈总是扬着一张如沐春风的花俏脸孔,一看就知道是正在谈恋爱的女人。我心里一直有个底,但是妈妈不说穿的话,我也就装作不知不懂。 不过高考一结束,妈妈便告诉我了,还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我没有摆出什么难看的脸色来为难她,从小到大,我都对妈妈非常温顺,我绝对不会忤逆她的意思。因为我知道,往后就只有她一个亲人会留在我身边了。我已经没有别人,我就只有妈妈了。即使我想对其他人好,也没有亲人来接受了。这份孤独感,这些复杂又矛盾的感情,我不会很好地表达出来,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但至少,她会顾虑我的感受,等到高考后才对我说,以免影响我的情绪。不过效果似乎不怎么样就是了,因为这个结果我一早就猜到了,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后来妈妈还把那位即将成为我新父亲的男人带来跟我见面。对方是妈妈工作单位的总管,算是妈妈的上司。看上去温文儒雅,戴着一副银框眼镜,显得成熟稳重,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人。他比妈妈大了五岁,但他不显老,和年轻的妈妈站在一起正好登对。他对我很客气,也很关心我的情况,句句都洋溢着浓厚的温情。我想,因为他将要成为我的继父了,说话来讨好我也是必要的。但排除我对他的偏见,他的诚恳令我认为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妈妈悄悄地问过我,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我当然不会明摆着反对,那时我给妈妈的答案是欣然接受。虽然我嘴上说着没所谓,但事实上我是介意的,无论怎么说,不管那个人爱不爱我,他始终是我的生父,我不想在他之后又叫另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做爸爸。但后来妈妈私底下拜托我要喊那个男人做爸爸的时候,我却又没有抵抗,顺从地喊了出来。还自然得叫我自己也觉得可耻。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虚伪的。 我的声音抽噎着,混乱的思维令我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她要再婚……但我不想……她问我意见时,我说好……但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不好……对方好像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就是不喜欢……我不想这样……你明白吗?我只有一个爸爸……我只有一个妈妈啊……” 到这个时候,我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后才惊觉,原来我一直都不是对家庭的分裂无动于衷的,原来我是一直很介怀的,原来我一直紧紧抓着放不开的心结中有它的存在。我以为那么多年过去,我会习惯这种状态,时间会麻木我的感受神经,我可以冷眼看待这个不完整的家庭。但原来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习惯的,有些东西,是你用尽全力也习惯不了的。 一直以来,我都装作无所谓,但只要生为一个人,我想是没有人能够对这些事情真正感到无所谓的。 明明是高温普照的炎炎夏日,但我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浸入了冰窖,寒冷一分一点渗透进骨髓。根植在我心底最柔软处的尖刺开始隐隐作痛,宛如划破了手指流出了蔷薇色的鲜血。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很冷的动作,但连上华却用力地紧紧抱住了我。好像为了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一样,紧得快要窒息。我靠在他的胸口处,耳边仿佛听见了某样东西被纠紧的声音。有种悲凉,又潸然泪下的感觉。 突然,他放开我,用着认真的清亮眼神看着我,问道:“灯,你想去哪里?” “哎?”我好像还在梦中没有清醒过来。 “你不是要我带你走吗?那你想去哪里?这点至少要告诉我吧?” “我……我不知道……” 连上华温柔地笑了笑,“你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吗?例如一些旅游景点或是游乐场之类的?” “镜湖……我想去镜湖!”那是有一次偶然在电视上看到的地方,是在一个介绍旅游景点的节目上,摄影机拍摄到的画面绝美得惊为天人,令人叹为观止。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清澈透亮,仿佛映照着整个世界,好像尘世间所有的感情全都融在了这片碧绿的湖水中。那一刻,美得令我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镜湖吗……好啊!那里很漂亮呢。” “你去过了?” “嗯,以前去过一次,在很小的时候。” 我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连上华继续说着:“镜湖的话就在隔壁省,路程也不算太远。如果要去的话,就要准备……” 连上华一边说着,一边拿出纸笔来做着计划。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此时的连上华就像一个将要出远门旅行而雀跃不已的孩子。我不是在抱怨他的过分乐天和与我沉重的乞求背道而驰的轻松。或许在连上华心里同样也很清楚,这次的出行绝对不会长久,我没有可能真的毫无牵挂地一走了之,我始终是要回来面对问题的,现在只是给我一个喘息的空间。这样的话,与其成就一次悲痛的出走,不如开心愉快地上演一场自在的旅行,来得更有意义。 我一度很不解,连上华为什么这样轻易便答应我的要求?他为什么不再多询问我家里的事情?但后来想想,也就了然了。我家是单亲家庭的事,早已是全校皆知的了,而且与连上华和连上紫结识之后,更多的流言蜚语此起彼伏。人们开始打听别人家里的私事,但却绝对不是出于关心,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知道而已。我没有和连上华说过家里的任何事,他亦没有问起半句,但即使如此,我想他还是知晓我家里的情况的。因为流传在学校里的谣言要比真实版本详细夸张得多了,而连上华一定没有少听过,我想肯定会有很多多事的人会在他耳边搬弄是非。其实这样也没什么,省得我再说一遍,其中的真真假假我也不去计较了,我能做的就是清者自清。 至于连上华为什么不来向我求证,我想那也一定是出于他的温柔。他就是这样,有时善解人意得叫人受不了。他不来问我,我便不用提起那些曾经留下伤痕的往事,他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护卫我那微弱的自尊。我一直从连上华那里得到很多,很多。 因为我不懂得爱人的方式,我以为连上华懂得,那么只要随着他的步调便是正确的,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纵容自己接纳他的好和向他提出要求。但要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恋爱不能只是一味的撒娇和依赖。 “灯,你想什么时候出发?”连上华转过头来问我。 “越快越好。” “那就明天早上吧,我们坐最早的一班公车过去。”连上华笑着说。 我点点头。 “那你今晚就要把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哦。明天一早,八点钟,我们在最近的那个公车站那里等。”说完,连上华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用的是宠溺的力度。 我摸着刚才连上华碰过的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我想跟他说声“谢谢”,但不知怎的,说话硬是哽住了。 透明色的蓝天开始渐渐转向橘红,树上的蝉鸣也减弱不少。地板上斜斜地落着连上华瘦削的阴影。 他牵起我的手,说:“现在先回家吧?” 我随着他站了起来,沉默地跟着他走到校门口。 连上华率先说道:“那么,明天见。”声音渗着暖暖的温度,弯起的笑容上残留着夕阳的光芒。 我轻轻地挥挥手,“明天见。” 第九章(下) 回到家里,妈妈不在。或许是外出工作了,又或许是和那个男人一起约会去了。 我随便弄了点东西吃,洗了个澡,收拾好明天出行的物品后,便早早地到了床上。 可是一直到了深夜,我也没有睡着。眼睛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天花,窗外偶尔闪过路上汽车驶过的灯光。脑中像是想着很多事情,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空白一片。 很久后,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大概是妈妈回来了。 我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继续卷缩在被子里。 妈妈也没有到我的房间来察看我的情况,而是径直回了她的房里。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具体是为了什么。是担心明天的计划被发现了,还是怕她的关心会令自己软化继而产生愧疚感打消逃开的念头呢? 这个问题直到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我也没有理清楚。 扭头看看闹钟,短短的时针正好指着“5”这个数字。 虽然时间尚早,但我还是决定起来了,反正继续躺下去也没有意义。一夜未眠并没有使我感觉很疲惫,或许是因为平时我也睡得不多的缘故吧。 我小心翼翼地轻轻打开窗户,尽量不发出声音。清晨的凉风扑面过来,冲去了沉淀了一夜的晦气。我急忙很快地洗刷完,提起旅行袋准备出门。虽然离约好的时间早了很多,但我已经再也没法压抑想要走进阳光里的冲动。 离开房间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次。眼角像被某些物体撞击了一下,我想起什么,放下了旅行袋,走向衣柜,打开了最底层的一个抽屉。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盒子,精巧细致的盒子。 我把它拿了出来,放到大腿上。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是连上紫送给我的那瓶樱桃味道的香水。 至今,我还一次也没有用过呢。 看着它完满无缺,艳丽崭新的模样,我不禁想,就让它继续保持现在的姿态吧,我永远也不会搽上它的。 “记忆中那抹恒久不衰的气味,闪烁着粉红晶沙般翩舞花海的细致,柔和缤纷千古流芳。带着别无所爱的刺紧紧束缚住,弥散在空气中的唯美。那是我倾尽一生为你奉上极致的樱桃香……”这是这个品牌的樱桃香水的广告语。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会突然想起。 我将粉红色的香水瓶子高举过头,借着微弱的晨光细致地看着它。独特的曲线设计令到玻璃瓶身在淡淡的光线中折射出不同色彩的亮条,美得眩目。透过磨砂的毛玻璃介质,可以看到里面摇晃着的闪闪生辉的晶莹液体。仿佛,那里面的是流动的爱。 它可爱得令我心痛。 即使我已经决心了不使用它,但它的美丽我还是想要珍藏着。 就把它也一并带上吧。我心里有个声音在怂恿。 我紧了紧手中的香水瓶子,站起来,准备把它放进旅行袋里。可是,突然,眼前一片昏黑。耳边响过一记清脆的碎裂声。 或许是由于失眠引起的短暂性贫血,在蹲下起来的过程中便出现了症状。我扶着衣柜的门板,稳定着自己的身子。 这时,一股浓郁刺鼻的香味直冲向我的嗅觉,令我瞬间清醒了。 地上是我不小心脱手掉落摔破的香水瓶子,碎片一块块都棱角清晰,尖锐可感。一大滩淡粉色的透亮液体流到了我脚边,溅满了一地。 我顿时惊慌起来,立刻用手捂住呼吸的鼻子,我实在受不了那突然狂放的强烈味道。但我已经制止不了挥之不去的樱桃香深刻地染在了我的身上。无论是衣服,头发,皮肤,还是眼睛,通通沾上了那洗也洗不去的气味。 同时,我也担心刚才的碎裂声是不是惊醒了妈妈。于是,我便不管房内的一片狼藉,抓起旅行袋就飞奔出了门。 我一路奔跑,没有停歇。我怕只要我稍微慢那么一点点,背后便会有一股力量紧抓住我不让我走。 我一直到了和连上华约定的公车站才停了下来。大大地喘着气,我慢慢地坐在车站等候的座位上。 抬手看了看手表,才6点过一刻。还很早啊……但不安定的心情令我看起来显得很焦虑。我不想吃早餐,感觉不到肚子饿,也感觉不到双腿的酸软,好像身体所有的感官都剥离了,只剩下一个愿望——连上华,你快点来啊! 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那里等着连上华的到来。偶尔看看时间,希望它再走快一点。 太阳渐渐露出红润的边线,附近的云层都被照得亮堂堂的绚丽。晨早的空气清新,舒畅怡人,但我只闻到身上不断涌现而上的樱桃香。 早间的雾气慢慢被炽烈的阳光穿破驱散,眼前的景物开始鲜明起来。远处的栋栋高楼,近处植物上的水露,好像听见了一个城市正在醒来的气息。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恐怕已经到了人群上班的时间了吧。 我又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8点过了。 但连上华还是毫无踪影。 其实,在指针到了7点40分的时候,我还没看见连上华的身影,我就已经知道他是不会来的了。因为他有着和我相同的习惯,都是会比约定时间要早到的人,上次他便早了20分钟。如果这个时间他还没来的话,之后他也不会来了。 即使知道了这一点,我还是倔强地守在原地不肯离开。 我不断告诉自己,他或许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所以迟来了,不过他已经尽力在赶来,所以我一定要等他。 就这样,我等了他三天。 第一天,我是在担心中度过的。第二天,我是在愤怒中度过的。而第三天,我很平静地度过了。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味地担忧连上华的安危,害怕他会发生了什么意外,除此之外,其他假设和可能性我都没有考虑。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相信连上华,他一直以来也没有失信于我,所以我不能怀疑他,这次只是遇到了一些阻碍,一定是的。一遍又一遍,我如此说服自己,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一个事实,我反问自己,我凭什么去相信连上华啊?他是我的什么人吗?什么都不是! 所以,第二天开始,我便憎恨怒怨起来。 我心里堆积着厚厚的怨恨,无处宣泄。我骂着连上华的不守承诺,骂着他态度随便,敷衍了事,不负责任。明明做不到,却还是轻易地给予希望,令人抱有幻想,最后又期待落空。我还开始埋怨起他对我的好,如果他不是处处为我着想,我便不会任何事情都依赖他,是他令我变得这样软弱!我将所有错误全都推到连上华身上,因此我沉重的心得以舒缓了一些。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暴雨。我还是躲在公车站的等候座位上不肯离开,雨水不时打到我的身上,冰冰凉凉的感觉使我的头脑突然清醒了起来。 最后那天,我想起了很多过往的事情,平静的思考令我霎时明白了许多。 与连上华的相处,一直以来都是他无求得地付出,我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要为他做些什么,就好像他对我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或者我心里某个地方总是介怀着我的身份比他低下,我配不上他的这件事吧,然后这又慢慢演变成我逃避付出的借口。其实我真的不能怪连上华的什么,他给予我的已经够多了,多得我不知该如何安放。促成这一切结果的人是我自己,无可否认的是我一手造成的。 连上华的确是爱我的,我能感觉到,只有这一点我可以断言。但我呢?是不是也同样爱他?我突然不懂得回答了。我从前那样的在意他,想方设法抓紧他,我以为那是因为我喜欢他。但日子过得愈久,我便愈分不清楚了。或许我还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因为我不懂爱人的方式,我那破缺的家庭教不了我去学会。但后来我懂了,是因为连上华,他终于教会了我什么才叫爱人。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他了。在连上华离开了的日子里,我才慢慢学会怎样爱人。 现在我才能深切了解到那句说话的涵义——“令人改变的往往不是得到,而是失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浓烈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令我不容置疑自己身在何处。 我一张开眼睛,便看到旁边妈妈担心的脸容。她温柔地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就像小时候一样,泪眼婆娑,宽慰地说:“没事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那时我还不太搞得清楚状况,后来才知道,原来我等了三天后的早晨,有人发现我晕倒在了公车站的地上,便急急忙忙地将我送进了医院。医生的诊断是轻度脱水外加淋雨导致发烧引起的急性肠胃炎,虽然不算太严重,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可是还是要留院观察,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行。 我还听说,妈妈是接到医院的电话通知才得知我出事了的。原来三天里她都不知道我离家出走了。真讽刺,自己的女儿不见了这么多天,做母亲的竟然懵然不知。也难怪她现在会这么愧疚,这么紧张我的病情了,因为她没有尽到一个做为母亲的责任,她的女儿差点死掉了她都不知道。我想,这件事情带给她的冲击应该是很大的,足够令她了解到自己一直以来饰演着的是怎样一个角色,恐怕以后她都会对我更加的爱护有加吧。呵,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如果连上华算得上是“祸”的话。 开始我还奇怪,怎么妈妈一直没有询问我三天不回家的原因,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责备的话。原来是她自己心虚。即使知道了这个真相,我也表现得没什么,依然是和和平平地与妈妈相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了我:“你三天都在公车站那里做什么啊?” 我平静地回答:“我在等一个朋友,我们约好了。” “那如果他失约了你就不要再等下去了啊,傻孩子。” “我以为他会来的。”我淡淡地笑着说。 是的,我一直以为他会来,我心里认定了他会来的,所以我才不顾一切地继续等下去。即使身体冷得受不了,头痛得快要爆开,肚子纠结撕缠得厉害,我也没有放弃。就是因为我相信他。 但其实在很早之前,我心里就有个预感,连上华是不会来的了。 人在生命的历程中,如果不曾彻底地绝望一次,就不会懂得什么是自己最不能割舍的。 这个道理上天让我免费学会了。但同时我却发现,没有什么代价比免费来得更昂贵。 在我18岁的时候,以为什么都可以完整地拥有,包括爱情,友情。在什么都开始离我而去的时候。 后来我住了一个多月才出院,那时已经知道高考的成绩了。我出乎意料地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大学,是在外省的,那时我就是为了离开家里所以才选择了这所大学。妈妈虽然很高兴我考得很好,却又很不舍得让我去外省。她现在才开始在乎我。可能是同样的道理吧,失去过才知道重要。 回到家里,我看见房间一片整洁,看来妈妈是苦心打扫了一遍的。我留意到地上已经没有了当时我打破的香水玻璃瓶的碎片,心想肯定是妈妈清理过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怅然,不知该何以名状。 妈妈走到我面前,握着我的手,说:“薇灯,我们搬离这里好吗?找一个新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好好生活下去。我们一家人一起努力。好吗?” 我知道她指的“一家人”是她和叔叔还有我,其实他们已经打算结婚组织家庭了,只是还差没有告诉我而已。我不怪他们,但我却始终无法将那样的组合看成是一家人。我本来是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的,只是现在没有了。 我点点头,顺从地说:“好啊,我没所谓。妈妈,都听你的。” 妈妈笑逐颜开地抱住了我,一个劲地说着“谢谢”。然后又跑开到了阳台,我想她应该是打电话告诉叔叔这个好消息。 我再看了看原来洒着香水和玻璃碎片的那个地方,现在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仿佛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仿佛那只是一场梦。 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吗?或许妈妈说得对,是需要“重新开始”了。不管是我的感情,还是我的人生,都需要新的气息。 我想,我们总有一天还是会完结的,不过如果停留在记忆里,就能永葆美丽了。好像又有点不对,其实也没有开始过,哪里谈得上结束呢。 人与人的牵引是很容易就断裂的,因为幸福根本就无法维持很久。 一直到我搬了家,去外省读大学,这整一个假期我都没有连上华的消息,连上紫也没有来找过我。我想算了吧,要断就该断得干脆些,拖泥带水只会更加痛苦。这样就真的是完了。 直到重遇连上紫之前,我都没有想象过我和他们还会再见面。也没有想到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真的,想也没想过。 第十章(上) 通完电话之后,我按照记下来的地址,坐车到连上紫的公寓。 当汽车启动的时候,我才想起,原来跟连上紫重遇了这么久,我还一次也没去过她的住处。 电话是连上紫的同事打来的,也就是聋哑人学校的老师。她告诉我连上紫生病请假了,已经几天没去上班,老师们都有些担心她的情况,想去探望她,可是又怕她不方便,打扰她了。想来想去,只知道我是她的好朋友,便打算拜托我帮一帮这个忙。我说好的,她便告诉了我连上紫的住所地址。 我感到很奇怪,根据连上紫的性格,她应该是有很多朋友的类型,现在怎么会只知道我一个的呢?这一点令我很费解。总觉得,再次重遇的连上紫有很多地方不同了,那些有别于以往的细节令人无法忽视。同时,我又想起了她身上那清新甜腻的樱桃香味,那是从相识的时候开始便一直黏附在她身上的证明。只有这一点是绝对不会改变,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变。 直到现在,我还是时常都会想,如果当初没有认识连上华的话,现在自己到底会身在何处呢?做着怎样的工作,想着什么人呢?一定是过着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吧?可能还是不懂得爱人的方式。如此蠢钝的我只有好心的连上华愿意谆谆教导。这样想来,是因为有连上华的存在,才会有如今的我。 原来我一直都活在连上华的影子里。在柔暖的阳光下,我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过去的往事。 到达了连上紫的公寓,我站在地址上写着的门牌门前,按下了门铃。 心想,待会连上紫开门的时候肯定会很吃惊吧?没有告知,我就跑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慌乱还是欣喜呢?我不禁开始期待起来。 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的迹象。 奇怪了,是不在家吗?可是病了的话不是该留在家里多休息吗,还到处乱跑干什么啊? 我不厌其烦地再次按铃。 这次我听到了屋里有一些声响,可是还是没人来开门。 我越来越感到不安。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了?屋里有人在是确定的,但迟迟不来开门是为什么呢?我知道连上紫是一个人住的,该不会是病得太严重倒下了吧!? 霎时心乱如麻,我紧急地连续按着门铃。希望快点有人来应门。 这种感觉非常的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时候我也有过同样相似的经历。一些重要的东西将要离我而去了,滑脱出我的双手,令我抓也抓不紧。只剩下心里纠得剧痛的官感深可见骨。 突然,门“咔嚓”一声被打开了。 我赶紧推门进去看看。只见连上紫穿着棉质睡衣斜斜地靠在玄关的墙上,一副快要虚脱的样子。脸色苍白得有如刷过白灰的墙壁。 想不到开门后,吃惊的人不是连上紫,反而是我自己。 我顾不了那么多,把门关上后,就扶着她进去屋里,到床上让她躺下了。 这时,连上紫还要倔强地打着手语问我:「你怎么过来了?」 我有点生气,到这个时候,连上紫还要在意这些问题。现在不是应该更注重自己的身体健康吗?不要总想着别人的事情啊,要多想想自己。这一点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看着连上紫嘴角露出的微微笑意,我知道她心里是很高兴我来探望她的。了解到这一点,我也不忍心拒绝病人的问题。我说:“是你的同事打电话来告诉我,你生病了,让我来看看你的。地址也是她们给我的,她们都很关心你啊。” 连上紫笑着点点头,是感谢的意思。 我知道,其实一直以来,连上紫的人缘都很好。我也看得出来,她的同事们都对她很友好。可是连上紫与人相处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令人接近不了。所以,她和她的同事们关系虽然好,却没有一个是交心的朋友。 想到这里,我不禁懊悔自己最近怎么没有跟连上紫联络了。就算是年末总结,工作比较多,但发一两个短信的时间还是有的。如果给连上紫发了短信,或许能得知她生病了的事情,起码不至于要通过别人的口被告知。连上紫也不用一个人在家里这么辛苦了。作为她多年来的一个旧朋友,我应该有义务在这个时候帮助她的。 其实我心里隐约觉得,连上紫之所以要保持着距离感与人交往,或许是想避免谈到关于过去的事情。她不想告诉别人在那些过去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她色彩艳丽的丝巾下所隐藏着的秘密又到底是什么。所有的一切一切,恐怕她都只想一个人独自承受。她不愿意让别人了解她,那只是保护的一种形式。她用距离来保护自己,同时也保护着别人。 但因为我是唯一与那段过往有关联的人物,所以破格获得特权,得以接近连上紫封锁已久的内心。但也因为这一点,令我觉得自己更加应该有责任要照顾好眼前这个病态中羸弱的女生。 现在你就只剩下我了,这是可悲,还是可笑呢? 我给连上紫掖好被角,靠在她耳边,轻声说:“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 我坐在旁边,看着连上紫睡熟了,便打算起来替她弄些吃的东西。谁知我一动,她就伸手抓紧了我的手腕。我惊讶地看向她,还是一副沉睡的样子。可能是下意识地,她不想别人离开她吧。所以即使是在梦中,她也抓得这么用力。 我渐渐感受到从那只纤弱的手中传递过来的热度。有着点点熟悉的阳光温暖气息。不知原本就是如此,还是她发烧了的缘故呢? 仅凭这份手中单薄的暖热,我就觉得足够可以度过这个飘着满天细雪的冬季。 趁着连上紫熟睡期间,我细细地打量着整个房间。 简单明快的设计,一房一厅,外加一个小厨房,是典型的单人公寓。房里被连上紫布置得极具温情,一点也不单调冷淡,有种旧时去到连家的感觉。我还记得当时曾经进去过连上紫的房间,是完全小女孩式的摆设,与现在显然大相径庭。是长大了的关系,还是成熟了因而品味有所改变,连上紫现在的房子少了那些专属于小女孩的幼稚和天真,更多的是柔和恬静的简洁氛围。 我转头看看睡眠中的连上紫,摸摸她额上的毛巾,有些温热了,便给她换一条冰凉的再覆上。 即使人是成长了,但睡脸还是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其实我不怎么敢看连上紫的脸,因为太像了,我怕触景伤情。又或者,我一直是透过回忆在看她,或是他。 我的眼光留意到连上紫在生病的时候,颈上竟然还围着一条浅色的丝巾。我不禁莞尔。这个女生的偏执程度到底有多深啊。我缓慢移动指尖,来到丝巾的末端处,轻柔的真丝质感触动着我的皮肤,痒痒的。我突然有种冲动,很想解下丝巾看看那道伤痕。那道失去了很多,才得以换来的伤痕。如此痛彻心扉的证明,一定不是轻易便能掩埋的。 但同时,我的手又在抖个不停。我非常害怕,在看见之后,我是否能承受得了。 过了很久,我才把手收了回来。强压住内心奔涌的鼓噪和安定下弥乱的思绪,我站了起来,到小厨房里去给连上紫做点稀饭。 打开厨房旁那小小的冰箱,里面的食材不算多,但也足够我弄一个简单的稀饭。 实在很难想象天之骄女的连上紫自己下厨的样子,我一直以为她是不会做这些的。但人毕竟会改变,境遇不同了,人便唯有跟着学会适应。没有人从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懂的。我能感觉到,连上紫这些年来都过得很痛苦,在很多方面。 打开冰箱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久违的电流通过的声音。不知是所有的冰箱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是只有在一个人的家里它才能存在。如此的单调,乏味。又或者,是只有我才听得到? 我拿起材料,走进厨房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只有正中央的地方有着一扇小窗户。我推开玻璃窗,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附近的街心花园,还有几个小孩子在那里嬉闹。 每个人都说童年的时候是最无忧无虑的,因为大人们会拼命保护着你。但没有人知道,我正是在最纯真的童年里急速成长的。节奏快得连我都还没来得及意识,它便过去了。我的童年如此短暂。 此时太阳渐渐开始西斜,天上的浮云被画上一条一条的橘色彩带。 因为我快乐的时期要比别人都短,所以注定了我痛苦的时间总是比别人要来得长。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 第十章(下) 恬淡安然,像是融进了黄昏的房间里,飘荡着一股香喷喷的稀饭味道。 连上紫慢慢转醒,大概也是肚子饿了吧? 我把盛好的稀饭放到床边的矮柜上,然后在旁边坐下。 「好香。」连上紫划着手语。 “趁热吃吧。”我说。 换作以前,我肯定绝对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竟然会亲自为连上紫做稀饭。这是一幅多么诡异的画面啊。但现在我却轻易地做到了。呵,原来人生真的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紧张地看着连上紫,她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没有说话。终于我忍不住问:“好吃吗?” 连上紫笑着点头,精致的脸容被热气氤氲得宛如梦幻。 我很高兴,因为不知道是否合她的口味,所以总有点担心。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走到墙边打开了白炽灯的按钮。然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跑到厨房里。 连上紫感到好奇,停下手中动作,只是看着我。 很快地我又回到了床边,手里拿着一小碟的葱花。我把葱花倒进稀饭里,用勺子搅拌了几下,然后再交到连上紫手里。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喜欢在稀饭里加葱花的。”我有点羞涩地说。 连上紫听后,淡淡地笑了笑,低头吃了几口,又停了下来。 我想问她怎么了,可是她却一副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我不敢谬然打断她的思绪,唯有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良久,她才抬头看着我,黑亮的瞳孔映照着白炽灯的光。她说:「喜欢在稀饭里加葱花的不是我,是小上。」 一时之间,我愣住了。 是连上华?不是连上紫吗? 但想想也许是对的。因为我和连上紫以前根本没有一起吃过东西的经历,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她喜欢什么口味呢?仔细地回忆一下,脑海中只能找到连上华陪着我在小摊档里吃着大众化的小食的情景。我还记得,他当时笑得怎样灿烂,仿佛面前的是什么美味佳肴。对了,他还好像跟我说过,食物的美味程度不取决于材料和调味,只在于一起品尝的那个人。 其实也不是过去很久,明明记忆还如此鲜明,但为什么偏偏却会弄错了?我竟然如此莽撞,将连上华的喜好套在了连上紫的身上。 那瞬间,我尴尬得无地自容,甚至羞愧难堪。 连上紫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看着她。她划动着纤细的手指,问我:「你一定是很想念小上吧?」 那是连上紫和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谈起连上华。除了一开始那时,她告诉了我连上华的死讯之外,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他。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对方在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连上华对于连上紫来说,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不过可以肯定是被摆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的吧。连上华之于我,是痛,是刺。由所有的痛集结形成的刺。它一直在我内心深处根植着,刺痛我柔软的内壁,滴出来的鲜血令它绽放得更加锐利。 不知是不是受连上紫的影响,我完全陷入怀念连上华的步调中。我握紧拳头,眼睛撇向别处,说:“可是最后的时候,他并没有来……” 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等待他那三天里的一切一切。那时太阳的热度,路上行人的步速,汽车驶过扬起的尘埃,人们断断续续的对话,还有我心里数着一秒两秒的声音。全部都像转化成无数的细胞,植入我的身体里,烙下印记,叫我忘记不了。 连上紫同时也沉默了很久。 稀饭被搁置在一边,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膜。恐怕已经变冷了吧? 连上紫再次拍我手背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之后了。她说:「他不是没有去,只是可能,去不了……」说完她笑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连上紫果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我想连上华一定告诉过她什么。我简直想立刻抓紧连上紫问个清楚,问她当时连上华为什么去不了,他知不知道我到底等了他多久。许许多多的问题混杂在我的脑中,但就像很多事情的物极必反,想到极点,我反而一句话也问不出。 其实知道了又能如何?除了得到一个解释,以外我什么也得不到。往事不可能重来,人不在了什么意义也没有。我着实很害怕所有谜题都揭晓了之后留下的虚空,它比任何寂寥都更容易淹没吞噬我。 隔了一阵,连上紫又说:「小上他是真的很喜欢你,因为我们是双胞胎,所以我知道。」 我看向连上紫,轻轻地点了点头,当是在说我明白。 连上紫柔和地笑着,像极了窗外染红了整片天空的晚霞。「虽然小上是个性格阳光的孩子,但别看他平时总是开朗活泼的样子,其实他还是挺内敛害羞的。那样认真专注地在意一个女生的事情,小薇你是第一个,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小上。我们聊天时,他总会提起你,尽说一些关于你的很细小,很琐碎的事情,那时我就知道小上一定是喜欢上你了。后来我见到你本人,和你交谈过后,我就更加确信我的猜想。其实小上很笨拙的,之前他都几乎没怎么和女生交往过,总是女生在接近他,对于怎样讨好一个女生,他可能一点都不懂,所以那时我很担心你们能否顺利发展。」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断连上紫:“我和连上华没有在交往……” 「你是指你们都没有告白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 连上紫笑,「可是你们已经是情侣了啊。虽然没有口头承诺,但已经是情侣间的相处模式了。小上跟我说过没向你告白的原因,他不想给你多余的束缚和负担,即使不告诉你,得不到你的回应,他依然会一如既往地对你好,这就是小上的温柔啊。小上的善解人意,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我不敢看向连上紫的眼睛,我现在心虚得很。我远远没有连上紫认为的好,我根本配不上连上华,我也没有连上华喜欢得纯粹,干净。我的感情总是掺和着杂质。 连上紫好像惊觉自己刚才说得有些失态,连忙带着抱歉的神色对我说:「对不起,我刚才说得过分了……」 我摆摆手,示意我不介意。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抬眼看向窗外,那些被夕阳染成橘色的雪花悄然融进了黑夜中,被净化成一片片洁白的细雪落下地面。 「即使时间过去多久,久到你已经不再喜欢小上了,也请你不要忘记他。只有这一点,希望你能答应我……」连上紫用近乎哀求的姿态如此对我说着。 我不知道当时除了点头答应她外,还能作出怎样的反应。这么低姿态的连上紫,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后来我们还谈了一些关于连上华的往事,用轻松、不拘谨的语气。不知为什么,我反而有一种这时才真正了解连上华的感觉。虽然以前,连上紫没有跟我少说过连上华,我们的话题几乎都是围绕他的,但总觉得那时说的话都隔着一层薄薄的纱,什么都看得不真切。而现在,连上紫跟我提到的连上华曾经有过的小心思,我却又觉得那是如此的温暖熟悉,它们令我回忆中的那个模糊的身影愈加地清晰鲜明,具体起来。 这一晚简短的谈话使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过连上华。 夜晚来得特别快,雪渐渐下得大了,厚厚重重的积了一地。我看看手表,时间也已经不早了,便跟连上紫告辞。 岂知连上紫竟然意外地挽留我。「不要走吧,就留在这里。」 我出奇不已,愕然地看着连上紫。 她也好像意识到这样说不太应该,低了低头,说:「不……你还是……路上要小心。」说完淡淡地笑了。 我和她道了晚安和再见后,便拿着包包离开了连上紫的公寓。 说真的,刚才的确有那么一刹那,我是不想离开,就这样留在那里陪着连上紫的。因为,我还从来没见过会依赖什么人的连上紫。印象中的她总是高高在上,遇到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坚强又美丽。而我就常常依赖着连上华,像个寄生虫一样。所以,当连上紫流露出半点软弱的时候,我就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支持她,不管她的要求有多无理多任性,我都一定会答应。 心底唯独有一个声音在回响,我不能辜负她的信赖。就像当初连上华从来没有背弃过我一样。 其实隐隐中,我已经发觉自己在做着什么事情。我在用连上华对我的方式来对待连上紫,我将连上华对我的好全都回报到连上紫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清了。以后谁也不欠谁。 可惜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干脆的人,我做事总要拖泥带水,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没办法好好了断。 回到住所时,我发现屋里竟然亮着灯,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自从室友搬去和她男朋友同居后,很久都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了。难道是我早上外出时忘了关灯吗?可是又没什么可能…… 听到声响,室友竟然从房间里蹦了出来。看见我便说:“回来啦。” 我被她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室友无所谓地伸伸懒腰,在沙发上坐下。“因为他要去出差几天,所以我就回来住啦,顺便可以陪陪你嘛,我知道你一个人肯定很寂寞的。嘻嘻,看我多体贴。” “那我真是太感谢你了。”我无奈地附和着室友。 “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了?”室友嬉闹完了,突然正经地问我。 我顿了一下,回答:“朋友家。” “嗯……”室友在想着什么,隔了一阵她才又说道,“之前我有回来过几次哦,可是你都不在家。” “哦?是吗?你回来干什么啦?” “拿些东西而已。”室友偷瞄我的反应,“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嘛,经常都有约会。” “在说什么呢,才没有。”我窘困地掩饰。 室友淡笑着看我,“如果觉得那人不错的话,就答应吧。很早之前我就说过,你应该找一个人来照顾自己的。你有权幸福,你可以过得很好的。不要被过去的事情束缚住了。你不知道,当你想着以往那些事的时候,表情是怎样的,连我看了都觉得难过。” 我没想到室友会突然跟我说起这些,导致我有点措手不及。我没有办法回她的话,只得站在一旁不作声。 室友看见我这样,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只是想我过得好好的,不会逼迫我。她站起来和我道了声晚安,便回房间去了。我在厅里站了很久,才积累足够的力量令我双脚移动回到房里去。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我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耳边还是不停地萦绕着室友刚才说的话。 我突然觉得很累了,就连平常最擅长的强颜欢笑和习惯了这许多年的自欺欺人,现在看来都是这么地无力。或许真的是时候该停止了。停止再缅怀我那残破不堪的过去。如果继续深陷进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会不能自拔的。 有些事情该完结了,就让它好好完结吧。 窗外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迹象,即使在室内,也仿佛能听见白雪堆积起来的声音。其实一点一滴积得这么高又有什么用,反正它总是会消融的,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或许,最多遗下像泪水一样洗过的痕迹。如烫伤般的烙印。 很多年后,我总会不期然地想,如果那天我的决心足够坚定,有勇气偷偷地解下那条缠绕着连上紫颈项的浅色丝巾的话,是不是后面发生的事情都会有所改变了呢?只有我秘密地知道,不告诉她。 人们都说,不知道真相的人是幸福的,但知道真相而能装作不知道的人是快乐的。那么,我将来是会幸福地活着,还是快乐地活着呢?这个问题,恐怕上天也回答不了。 现在我已经感觉到会渐渐看不见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也习惯了这份无奈。但对于这种看不见的寂寞,我至今还是无法习惯。到底上帝为什么要将人心做得如此脆弱呢? 第十一章 (上) 我看着室外消融得几乎不留一丝痕迹的雪,不禁觉得几天前的那场大暴雪就像是假的一样。明明不久前还下得那样纷纷扬扬,那样的铺天盖地,连半分栖身的空隙都寻不到。那时眼前还是一个银色的世界。但是怎么一下子便停滞了呢?是否真的就如天气善变,还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持续很久? 我本来还以为今年将会有一个极具气氛的白色圣诞节。不过想想,这样可能反而更适合我。看到雪止住了,我莫名有种踏实的安心感。 因为白色太纯洁,雪太美,我看着眼睛会生痛。 昨夜连上紫发短信给我,问我平安夜是否能够一起过。我回她说可以。她很高兴,激动得发了一个大笑的图案给我,看得出她很期待。 我却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对我而言,其实平安夜和谁一起过都无所谓,我并不介意。反正我那天也没有约谁,正好空闲,既然连上紫来约,便答应下来了。我想,就是这个原因吧。应该,只是这样而已的。 但是,我又总会连锁反应地回想起,六年前的圣诞节,我是和连上华一起度过的。 想不到那之后,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我却仿佛还是活在那个时候。 就像自从连上华离开之后,我的时间便变得和窗外的细雪一样,无止境地困在了静止里。 室友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发呆,就走过来拍拍我的肩,问:“你平安夜那天晚上有空吗?” 我感到纳闷,怎么每个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呢? 我摇摇头,“我约了人。” “谁啊?” “朋友。” “男的?” “女的。” 室友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很久才说:“你怎么沦落到了平安夜要与女人为伴啊?你的那个朋友也真是的,都不会找个男朋友。” 此时,听着室友的话,我才猛然惊觉,连上紫好像一直都是单身的。现在想想,她好像真的没有交过男朋友,也从没听她说过对哪个男生有好感。在印象中,虽然连上紫一直都是男生们注目的焦点,但是却没看见她和哪个男生特别要好。唯一她愿意亲近的男生就只有连上华了。不过那是她的双胞胎哥哥,根本不能作为考虑。 我实在想不明白,像连上紫那般漂亮的女生,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不谈恋爱呢? 室友再次将走神的我扯回状况中。她说:“那我明晚约你吃饭吧?” “为什么?”我看着室友笑得过分灿烂泄露出了几许阴谋气息的嘴角,不由得警惕起来。 “我们不是很久都没有一起好好地出去吃一顿饭了嘛,所以我才想着要约你的。”室友解释。 我疑惑地看着她,总觉得这个回答不大可信。 但因为最终都是拗不过她,我还是答应了。 室友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满脸欢喜地蹦蹦跳跳回去房间了。 我可以肯定室友是瞒着我在进行什么诡计,但我也不想去多猜了,对于这个鬼灵精我总是斗不赢。反正明晚谜底就揭晓了,我也不急于一时,就用平常心拭目以待吧。 反而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给连上紫的圣诞礼物到底要送什么才好。 其实关于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很难决定。 虽然别人常说,当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对方的时候,选自己喜欢的就好,对方也一定会感受得到你的心意。但问题是,我连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我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因为我曾经喜欢过的事物都已经一一的离我而去,那种感觉太悲伤,悲伤得令我再也不想喜欢上什么了。 而且,因为是送给连上紫的,我还是想给她,她喜欢的。 我不知道自己对连上紫算是了解很多还是不多,我们曾经在高中时期做过很长时间的朋友,后来重遇了感情也没有变得很生疏。其实,或者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一直只是这种平淡的状态。能坐在一起,谈很多的话,但却又好像没有一句是重点。即使相识了这么久,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和她的内心有靠近过那么一分。 原来有些东西,与时间无关,只与深浅有关。 晚上,我来到跟室友约好的餐厅。因为时间尚早,人还不多,我随便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其实我也不是打算特别来早的,只是刚好买完要送给连上紫的礼物,我又没有什么地方要去,便提前过来先等着了。不知是偶然还是注定,我总会比对方早到约定的地点,等人的那个总是我。想不到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我看看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小礼物袋,里面装着的正是我准备在平安夜送给连上紫的礼物。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呢?我几乎是在看到它的瞬间便决定就是它了,感觉会和连上紫很相配。 想起来,我还好像从来没有给连上紫送过什么。而她唯一送给我的,早已消陨在那个被封存的过去里了。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餐厅的门口,等待室友的到来。 “叮铃”一声,有人推开了大门进来,我抬头看看是不是室友,却看见了阳然。 阳然是我的大学同学,虽然我和他不同班,但也听说过他的名声。他的成绩非常优异,为人也很出色,而且长得好看,又有才能,是当时我们学院的风云人物。而不问世事又低调的我之所以认识他,仅仅是因为,他曾经追求过我。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了,我平凡又不突出,和他简直就是存在于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世界里的人,他向我示好,令我疑惑了很久。不过当时室友很赞成我们在一起,还拼命地撮合我们。虽然最后我还是没有答应他,不过我们成为了关系不错的朋友,在很多事情上他都给了我许多有用的建议,这让我很感激他。 但可能是我天性冷淡的缘故,毕业之后我都没有再找过他了,只是他偶尔还是会打个电话来问问我的近况。我听说他进了一家有名的跨国公司,那应该能让他大展拳脚的。而他的生活,我想也过得不错吧。 太久没见面了,现在偶然碰上,竟让我觉得有几分怀念。 阳然往餐厅内张望了一下,视线对上我时,嘴角微微地笑了,然后便径直向我走来。 我感到有些紧张,为他的泰然自若和我的不知所措。 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我们几乎异口同声: “好巧啊。” “等很久了吗?” 说完,我就感到奇怪了。阳然的神色也滞了一下。 我不明白了,他为什么问我是否等了很久,我和他约好了吗? 当我想问他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比我快一步开口:“迟柔没有告诉你吗?” 迟柔就是我的那个好室友。这时事情已经不言而喻了。我就知道以室友的性格是不可能主动来约我吃饭的,我还在想她到底在盘算着什么鬼主意,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对着阳然,轻轻摇摇头。 阳然明了地浅笑,一如他以往的自信。“其实是我请迟柔帮我约你的。前几天我在路上碰见迟柔,和她聊了一下,她向我提起你,我就想起我们很久也没有出来见过面了,便说想约你吃个饭。她说她能帮到我,我便拜托她了。那她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她根本就没有跟我说!我内心在无力地呐喊。估计室友现在肯定是在哪里笑得乐不可支吧。真是的,总喜欢做这些多余的事情。虽然不管她的意图是什么,我都了解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她希望我的生活能过得稍微滋润一点,这我不怪她。但我真的不想她为我太过操心,我需要什么我自己知道。 我考虑着要怎样回答阳然的问题,这实在很为难我,因为如果说得不好气氛一定会变得很尴尬。思前想后,我最后还是决定如实告诉阳然,在聪明人的面前说谎一点好处也没有。“她说是她约我吃饭……”阳然听后非但没有生气,还轻松地笑了两声。“果然。我想迟柔可能也知道,如果报出我的名字,你一定不会来。”说完还用闪着捉狭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苦笑。真可怕!不管什么都瞒不过他。他还是像以往一样精明,不,或许是比以往要更加了。我在他面前,仿佛什么都会被轻易看穿。他把人看得太透彻了,时常会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阳然懂我,与连上华懂我截然不同。前者是凌厉的,后者是温柔的。其实我并不排斥阳然,因为他是大学时期极少数难得了解我的人,和他在一起我并不讨厌。但最终还是没有选择他,我想也只能解释为在我的心中早已住着连上华的影子。一直挥之不去,缠绕伫立,留下一片痕迹。 阳然为人非常大方有风度,他很懂交际,所以他不会去和我计较那些琐碎小事。他扬扬手,招来侍应,我们各自点了餐后,他便和我聊起工作上和生活上的趣事。 第十一章 (中) 我很少作声,多数是阳然在说话,我只是静静地聆听,一如我表面的淡漠。如此相处,让我有种回到大学时期的错觉。 阳然很有才能,他在哪里也能混得很好,看他现在西装革履的样子就知道,而且他的笑容总是自信得无人能及。从以前他就很有品位,对于餐饮他也是出乎意料地了解,看着他那副事事讲究的嘴脸,不清楚的人还以为他是哪里的小太子爷纨绔子弟呢。不过我们都很清楚,大家都不是什么富裕家庭的孩子。阳然能够完成大学的学业,全部靠他四年的特等奖学金。虽然他总是说不在乎别人怎样评论他,但我知道,其实最介意的那个就是他自己。但或许就是这份相似的扭曲又矛盾的复杂感情,让我愿意走近他。 记得那个时候我和他到普通的餐厅吃饭,明明都是很平常的菜色,但阳然却总有办法将气氛烘托得很高雅气派。在别人的眼里,他就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绅士,他的举止优雅大方,仿佛面前的并不是什么低廉的小炒,而是豪华的法国大餐,而他正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宴会中。你甚至会认为,现在他会坐在这里,那完全是一个错误。又或许仅仅是一个有钱的少爷吃腻了昂贵的美食,想尝尝平民的味道。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让我有种自己是上流社会名媛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很有自尊。或许说出来的确有些虚荣,但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不喜欢虚荣呢? 那时阳然为我筑起的漂亮城堡,很恰如其分地治愈了我心里的某个缺口。我一直很感谢他的这份恩赐。 但现在他不需要再苦心经营便已经可以达到当时所无法比拟的效果了。他成功了,他真的成为了一个上层社会的杰出人士,他有资本自傲,他已经不必再介怀那些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隐秘又卑微的心结。 而我,却还是没有改变。唯独我,还死死地抓着过去不放。 我想我们以后应该都不会再有什么来往了,起码不可能再像大学那时一样了。因为那根维系住我们之间的牵绊已经不知消失在哪里了。 说觉得不可惜,那肯定是骗人的。阳然给我留下过很多温暖的回忆,在那些与连上华断绝了音信的冰冷日子里,阳然作为替代的太阳出现了。我不知道上天还要我失去多少珍惜的东西才会罢休,但或许到了我已经再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我的债便也偿还清了。 我不知道善于察眉观色的阳然有没有在我蹙起的犹豫间看出点端倪,因为他很懂得掩饰自己的情感,所以我从来都无法看透他。但在我低头的时候,我却总能感受到他向我投过来的视线,有些隐忍,有些不舍,有些更深的我说不出的感情包涵其中。或许他已经估计到我们的结尾了。 聪明人,总是看透不说透。 阳然,如果我能学到你的洒脱的万分之一,或许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决薇灯?好巧啊,你也在这里啊。” 忽然,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我抬头,看见进门的不远处站着一个向我招手的女人。我认得她,她是连上紫的同事,那所聋哑人学校的老师,和连上紫的关系算是不错,上次连上紫生病的事情便是她打电话来告诉我的。 我也朝她微笑着点点头。这时,我却看见了在她身后的那个人——连上紫!?她也在!? 我知道连上紫也看到我了,但她却刻意地别开脸不看我,表情有点奇怪。 我莫名地感到紧张,双手在桌下握成了拳。 阳然看出了我的异样,关心地问:“怎么了?” “啊……遇到认识的人了……”我说完又朝连上紫的方向望去。 阳然也跟着看过去。 刚好这时候连上紫也在看这边,和我眼神对上的刹那连上紫却又马上低下了头。我不解,她的眼神透露出她现在非常不安。接着很快地,连上紫和她的同事比划了几下,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阳然当然看不懂手语,所以他问我:“她怎么了?” 在我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个一清二楚,我说:“她说她想起了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去做,所以先回去了。” 阳然定睛看着我,半响才说:“你朋友真奇怪。” 我但笑不语。 精明如阳然不会看不出蹊跷,但他很世故地不多问。那么明显的借口,她到底想骗谁啊。看她刚才慌乱的样子,肯定是始料未及的吧。她是误会什么了吗?看到我和阳然在一起令她产生了什么想法吗? 之后的一顿饭我都在心绪繁乱和疑惑中度过。我得脑海中不断重放着连上紫最后离开店里时的那抹眼神,有些失落,也有些决然,一直挥之不去。 阳然看着我,也默不作声。 我们安静地吃完了饭,然后阳然便送我回家了。道别的时候,我只和他说了声“谢谢”。我们两人谁都没有说再见。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给连上紫发短信。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她刚才在店里为什么突然跑了出去。 连上紫隔了很久才回复,只有寥寥几个字:想起有要事了。 我问:那现在没问题了吗?都做好了吗? 连上紫只回了我一句:嗯。 我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连上紫的冷淡令我无所适从,我原来想问的话也变得难以启齿了。恐怕即使我现在问了,连上紫也只会顾左右而言它,随便编个借口敷衍过去吧。 当我重新鼓起勇气,再度编写短信的时候,连上紫却发了一条过来。我连忙打开来看:平安夜能来我家庆祝吗? 非常突兀的邀约。 虽然我们还尚未谈论决定那天夜晚的安排,但我径直地以为会和我们之前众多的约会一样,将会在餐厅里度过的。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连上紫的提议。因为那样对我们来说似乎太过亲密了,我不敢确定我们的关系是否已经好到那种程度了。像世间所有平常的好朋友那样,在节日里到某个人的家里一同庆祝。我们能相处得如此寻常普通吗?我们能分享平凡人的细微幸福吗?用我们那被鲜血浸染过的羁绊? 我实在不愿细想连上紫这其中的用意为何,只是现在她如此唐突地向我明白说出来,反而令我不知所措。但我知道自己必须给她回复。 我的手指冰冷机械地按压着手机上的按键,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写完了那条短信并将它发送出去了。 莹白的长形界面上显示着两个黑体的字符——好啊。 第十一章 (下) 即使到了平安夜这一天,一直压抑的天气还是没有下起雪来。天空阴沉沉的,与这个欢快的节日毫不相衬。 我提着礼物,走在去往连上紫公寓的路上。这一段路,我曾经暗暗温习过无数次,但真正进到连上紫的房内,只有上回那么一次。手中的礼物袋变得很轻,仿佛风稍微再大一点的话,它肯定会被吹得不知所踪。轻飘飘的分量,放到我的心里却出奇地沉重。 我一直在想,待会见到连上紫的时候,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呢?而她又会怎样对待我呢?如果她真的对那天晚上的事情有所误解的话,我一定要好好和她解释一下。我实在是理不清楚连上紫的想法,所以至少,我希望她不要误会我。 说到那天晚上的事,我不禁想起后来室友兴致勃勃地问我和阳然吃饭吃得如何。我看到她那张邀功的嘴脸就忍不住想坏心地打击她一下。如果不是这位好事者偏爱做月老红娘,多管闲事,我想我是绝对不会遇到那么措手不及的事情,还露出那种窘态的。 所以我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特别的。” “啊?你们之后都没有去哪里约会约会吗?”室友显得很惊讶。 我决断地了结室友的幻想:“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的了。” “为什么!?”室友不明所以地大喊。 我没有回答她,径直地回了房间。 那不是室友所能理解的事情。她或许会认为阳然有能力把我照顾好,而他也愿意,这样就够了。但室友可能不够了解阳然,他是一个绝顶聪明和出奇敏感的人,他能够察觉到我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小心绪。可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高傲自负绝对不允许他只能作为一个替代品。 很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我都无法如他所愿地将他放在第一的位置。 其实,那天晚上对我们而言就像是最后的通牒。阳然是理智的聪明人,懂得什么时候该断,并且断得干脆利落。 我又失去了一个与我前半生有所牵绊的朋友了,强压下心中的悲哀,我按下了连上紫公寓的门铃。我有一种感觉,在这个无雪的平安夜晚上,我好像又要失去什么了。 连上紫很快便来应门了。她看见是我,笑容可掬。 我走进室内,发现连上紫精心布置了一番。小厅的墙角边上放着一盆小型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吊饰。门后面挂着一个红绿鲜艳的圣诞圈,中间缀着两颗小巧的金色铃铛。餐桌上摆满了丰富的美食,香味浓郁诱人。在外面看不出来,想不到屋里这么地洋溢着圣诞的节日气氛。我不禁觉得很感动,内心渐渐地暖和起来。 我看着连上紫,感激地笑笑。 连上紫招我到餐桌旁坐下,请我好好享用晚餐。 我想起手中还握着要送给连上紫的礼物,便顺势把它递给她。 但连上紫没有马上接过去,反而是说:「我们吃完饭后再来交换礼物吧?我也准备了礼物给你。」 我点点头说好的,然后将礼物放到旁边的椅子上。 晚餐都是连上紫亲自下厨准备的。主菜是红酒鸡扒。我实在很惊讶她竟能做出如此堪比酒店大厨手艺的高级料理,味道当然是不容置疑的美味。我很好奇,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甜品是我最喜欢的那家蛋糕店生产制作的草莓忌廉蛋糕,连上紫特地跑去买了回来。因为那里的蛋糕不会做得太甜,淡淡的清甜,不腻人,我很喜欢。 连上紫还买了一瓶葡萄酒,说这样才有气氛。我不太会喝酒,所以只小酌了几口,但连上紫却喝了很多,几乎一整瓶都是她喝掉的。虽然葡萄酒不易醉人,但也始终是酒,酒精成分还是有的,喝多了还是会醉的。我不禁有些担心她。看着连上紫因酒意而染成桃红色的双颊,浅浅的笑意更是别有一番魅力。 今天晚上的连上紫没有什么异样,我开始还以为她的神色会有些许改变,我还曾犹豫过如果气氛僵硬起来的话要怎么办。但看来全是我多心了。唯一要说与平时不同的,就是连上紫今晚显得特别兴奋雀跃,这光从表情上便能看出来了,她一直笑着,笑得毫无理由。 吃完晚饭后,我们坐在小客厅里聊天。我想这个时候应该可以将礼物交给连上紫了吧,便从礼物袋中拿出包装精致的礼物再次递到连上紫面前。 礼物扁扁的,被纯蓝色的皱纸贴合地包裹着,系上了一条银白色的缎带。 连上紫接过去,很高兴地点点头道谢,然后便慎重地拆开礼物。她从盒子里拿出一条透薄的浅橘色丝巾。 不错,我送给连上紫的礼物就是一条丝巾。 绣着印花的蔷薇图案,层层深邃,荼糜娇妍。 连上紫好像有点惊讶,可能是没有料想过我会给她送这个吧。但她依然笑意盈然的对我划着手语:「谢谢!好漂亮啊!我很喜欢。」 “你不试戴一下吗?”我问。 连上紫细腻地抚摸着柔软的丝巾,想了一下她才说:「我可能会舍不得用它呢。对我来说,它太宝贵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她抚摸着的并不是一条丝巾,而是一场回忆。一场需要用半生去缅怀的回忆。 我现在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条丝巾了。真的仅仅只是因为它漂亮吗?我就单为觉得它适合连上紫?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或许还有。在我心里隐隐作祟的是想窥探连上紫颈脖上伤痕的秘密。让连上紫用我所送赠的丝巾,将我和连上华所留下的伤痕缠绕在一起。 可能,我一直有着这样不单纯的私心。 这时连上紫已经将我的礼物重新包装放好,然后微笑着递给我一份礼物。 我接过来,有些晃神。它给我异常熟悉的感觉。 「打开来看看吧。」连上紫说。 我点头。扯动着缎带和包装纸的手指有那么些颤抖。艰难地拆掉包装,我刚刚打开盒子,还没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便已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新的,有种久远的甜味的香气。 我想,我可能一辈子也无法逃离这味道吧。我有种感觉,我已经被它萦絮了几生几世。它美好得刺痛我的眼睛。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有着奇特形状外观的,流动着粉红色晶沙状闪亮液体的磨砂半透明玻璃香水瓶。它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和现在连上紫身上的如出一辙。相似得我以为那香味是直接从连上紫那里飘来的。 连上紫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是一瓶樱桃香水。和六年前的一样。 她满怀期待地问我:「喜欢吗?」 我看着她,微笑地点头。“我很喜欢,谢谢你。” 她显得如小孩子般反应天真纯良,笑容柔软。 我们竟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与回忆有关联的东西作为给对方的圣诞礼物。这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还是命运对我的恶意的讽刺? 那瓶好看的樱桃香水,我以为当年它已经粉身碎骨了,它消弭得那样无可挽回,以至于我不得不痛下决心将它从我生命中完结。然后这许多年过去,在我已经渐渐习惯了适应没有它的日子时,我万万没有想到,它竟然又以完整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它光滑得那样理所当然,美好得那样耀眼夺目,仿佛它从来都没有破碎过。 一切都像是在告诉我,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缺失过。它又光明正大地回到了我身边,逼迫我面对逃开了很多很多年的我以为已经随岁月逝去了的那份无以名状的心情。 为什么要令我再想起来呢?我好不容易决定要忘记的了。为什么不问一问我的意愿就强迫我要去谨记? 我从香水瓶中移开视线,看向连上紫。她的脸显得比刚才更红艳了,可能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黑亮的双眸水汪汪的,像映着灯光的醇酒。她斜靠在沙发上,露出了妩媚的醉意。 连上紫摇晃着柔软的手指,划动着语句。「你还喜欢……我以为你已经不喜欢了……」 我不解,问:“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有人能够给你更多,而我只可以给你这个味道。」 我听出了连上紫的言外之音,我就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我和阳然的关系。我想试图解释:“紫,你听我说,你误会了……” 「你说过你不会忘记他的!你答应过我不会忘记他的!」连上紫用力地挥舞着。我想如果她能说话的话,那声音一定是声嘶力竭的。 连上紫剧烈地喘着气,痛苦地跌坐在地板上。平时的连上紫一定不会有现在这般激动的表情,可能是她借着酒劲才无所顾忌地发泄了出来。 为什么要说我忘记了他呢?我让你有这种感觉了吗?还是你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得了他啊。他就像这香味,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生命里,拭擦不掉。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再见他一面。我有好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即使这个奢望不可能实现,但最起码,也让我好好地和他道别吧。 我忍下胸腔中的酸楚,说:“不,紫,我没有……” 我还没有说完,连上紫就神情痛苦地用手捂住嘴巴,然后马上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洗手间。 我担心她,便紧跟着进去看看情况。 洗手间很暗,没有开灯。我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把电灯打开。视野明亮后,我只看见连上紫趴在座厕上艰难地呕吐着。那个瘦削的背脊对着我,单薄的肩胛骨明显地突起,一起一伏地颤抖着。她抓着座厕边缘的手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泛青,而她的喉中只发出如小动物般的呜咽声。这种近似无声的呕吐更令人受不了。我真宁愿她大声地嘶喊出来,这样或许我反而会舒服一点。 我看见她呕吐完,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便立刻上前扶着她,让她回到房间里去休息。那时连上紫已经醉得有点迷迷糊糊了。 我弄来一条热毛巾,给连上紫擦擦脸。然后,我留意到她脖子上的丝巾也沾了些秽物,便顺手地解了下来。但就在解了下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竟然无所谓地如此随便就揭开了别人一直隐藏的伤痕!我之前的确也有犹豫过,但始终没有这么做。现在怎么就变得这样鲁莽了呢?不顾及连上紫的心情,自己如此的不负责任。 我蹙紧了眉头,把脸别向一边。我不愿意以这种形式看见那道伤痕,这么的偷偷摸摸,简直是卑劣的行为。但同时我的内心又在天人交战着,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而且我也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因为丝巾脏了,我帮她解下来,这并没有什么的,所以即使看到了也是很正常。 就在我陷入矛盾中的时候,双眼却早已不由自主地移向了连上紫颈项的地方……我想看一看,那道伤痕。真的,只看一眼就可以了。 然而,等我借着昏黄的光线看清了连上紫的颈项时,我却惊讶地发现她的脖子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伤痕!纤细的形状,配上白嫩的完美无瑕的皮肤。一丁半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它光滑得令人不敢相信。 我充满疑惑地看了很久,然后我发现连上紫喉间的位置有些突起。我感到奇怪,便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 那中间是一颗硬硬的突起的物体。 但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 突然,连上紫难受地呻吟了几声,辗转了一下身体,眼睛便幽幽地睁开了。 我倏地觉得心跳加速了很多,它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在我的胸腔里猛烈跳动着。我惊恐地看着连上紫,我发现此刻她的眼神从来没有如此明亮过。 连上紫的视线也对上了我,但却像还没有聚焦。她的神情朦朦胧胧的,仿佛刚刚苏醒,又或是还在梦中。 她定定地看着我很久,我也不敢逃开她的视线。 然后,我看见她略显苍白的嘴唇轻微地一张一合。而就在那时,我隐约听到了一个微弱又沙哑的声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