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 第一章 二oo三年秋天的一个中午,寅怀揣妈妈的照片在石家庄的大街上游走。他是带着妈妈的遗愿和灵魂,不,是为他自己重新找回四十年前的记忆。母亲的去世,使他想找回这种记忆的意识日益强烈起来。因为母亲曾经在这座城市里工作生活了十四年,虽然在来这座城市之前她曾经在北京长大并生活了二十四年,但她却多么热爱这座城市,及至她在临逝世前还在默念着:石家庄,石家庄……。而她自己却长眠在了鲁西北运河边的一座小城里……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越一条一条大街和马路。都市的喧嚣和浮华在眼前纷繁飘摇,好多不三不四的男女把壮阳药或者a片光碟之类的商品伸向他,他来不及恶心就一闪而过,他只顾加快脚步一路疾走。终于,他找到了这条他记忆中的依旧斜斜的大街——大桥街——一个曾经印满他童年脚印的大街。四十年了,这里还有多少当初的痕迹,他诧异着,他惊奇着,他跳跃着如同重新回到了童年,试图重新找到自己和妈妈四十年前的家-——大桥街付九号——一个不大的胡同里的一个不大的小杂院儿。在这个胡同里隐藏着他童年的一切!然而这里现在却是一座三十层的摩天大楼!他禁不住沮丧地抬头仰望这座令人眩目的摩天大楼,他的大脑翁的响了一下,刚刚唤起的记忆又被咣铛一声脆响锁了起来。 “呜-——”火车沉闷的汽笛声使他突然有所醒悟,他朝着东南方向望去-——大石桥!它依然矗立在大街的东侧,那两头大石狮子依然威风凛凛地卧在大石桥上,好象一如既往地守卫着历史的沧桑。寅的眼睛不禁一寅,三步并作两步朝大石桥奔跑,以至使他的风衣飘了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引来许多路人诧异的目光。他穿越人行横道时警察愤怒地呵斥他,他也毫不在意,他只顾朝大石桥奔跑。 哦,他禁不住惊叫了一声!大石桥依然故我。这里曾经是他儿时的天地,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道石头的纹理都印着他童年的痕迹……寅站在大石桥上,看着这一块块斑驳陆离的巨石,抚着石狮这光滑的巨爪,童年的意识一下子被激活了—— 一九六三年八月三日下午五点,十岁的寅正趴在石家庄市中心大石桥的石狮子旁观看一个杂耍艺人卖艺。艺人的场子是在桥下的一侧,寅的位置恰到好处,既可以看得清楚,又可以免受艺人伸手敛钱的尴尬——尽管艺人从来不会跟小孩子要钱,但是寅却受不了艺人敛钱时面向大人们的奚落:“您那,给一百元不嫌多,给一分钱不嫌少,您不给钱心里边也别不塌实,可千万别离地方儿,总得帮个人场儿,我呢,就为换个窝窝头儿吃……” 其实,寅今天是在等葛呈一起来看兵车的。葛呈是寅的同学。那葛呈长者一副黄皙老成的脸,永远是那种自信和坚毅的表情,是那种可以依赖和信任的表情。近期以来,他总是崇拜着他。而其他的人,一如那个邋遢的王子仪,胖子齐禾,那个学习上一直在跟寅较劲而每次考试都输得一塌糊涂的李玉良,还有那个虽厚道却不敢在外面多呆一会儿的卢文杰,就连对他很好的那几个女生——她们日后一定都会成为美女,寅也不想再见到她们,他就只想跟老葛玩儿。他喊葛呈老葛。这段时间他无端地觉得有一种异样的被抛弃的感觉,他认为只有老葛,才能给他带来安全,他想,老葛今后一定会成为独霸这一方的大人物。 这几天铁路上总是过兵车,兵车好玩儿,车上有高耸着脖颈的大炮,还有坦克车装甲车什么的。站在石桥上,远远地可以看到这一切,还可以看到闷罐车里的士兵簇拥在车门前朝市民们招手。如果在这里还觉着不过瘾,索性可以到大石桥南面二百米处的天桥上居高临下观看。然而大石桥却是这座华北重镇的标志。 原来的铁路就在这座石桥下通过。坐在火车上的人通过这座桥就象通过了一座石门,因此这座城市又被叫作石门——好象是它与津门一样也是北京的大门罢。事实上,寅居住的大桥街也因大石桥和南面的天桥而得名。要说起看火车,寅的瘾头最大。自打五岁起就没间断过,五岁开始迷上火车,每天必来看,从此迷上画火车,于是就更离不开看火车。那常常是为了弄清火车头到底几个大轮子、几个小轮子,客车有几组轮子,货车有几组轮子……到了八岁以后,就又迷上了来大石桥上看小人书。今年以来寅竟然有些关注一些社会上的稀罕事了。这不,与老葛约好了要一起看军车的,可是老葛还没来,军车也没来,于是寅就一边看艺人玩杂耍,一边等老葛和那咣铛作响的军列。但是天却闷热,虽然夏天似乎快要过去了,寅依然感觉是在热烈的夏季里生活着。事实上,寅喜欢夏天,尤其喜欢这城市里的夏天。 今天的这位艺人竟然与往日的有些不同,以至使寅把这种印象保留了好多年。首先艺人的形象非常象寅的音乐老师——高大魁梧,黝黑的面容,一双炯炯的大眼睛很有神。他围着场子转了一圈,象是在打场子。场子中间有一块红布似乎盖着什么东西。艺人擦了一把汗,自我介绍说是北京体育学院肄业的高才生,身怀绝技云云。艺人说着便撩开场中间的那块红布,露出一块白色的花岗岩石头,而寅觉得这块石头就象他曾经见过的女人的白屁股。艺人指着石头说:“哎,诸位同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是不是真工夫一看便知。”说着便举起右掌运足气力,冲着那个白屁股的中间高喊一声:“咳-——”手起掌落,嘎的一声,白屁股从腚沟子中间裂为两掰儿!众人连声叫好。 “喂,诸位先生女士大娘大爷兄弟姐妹慢些叫好,我在给大家来一个雅的。”艺人说着将那块红布抖开,将砸裂的两块石头盖住,拿起一根木棒说:“诸位同志看好了,我用这根木棒朝这两块石头砸去,两块石头立马就变成两只兔子……”话音刚落,只听轰隆一声闷雷,紧跟着竟起了阵凉风,众人抬头看天,西北天乌云滚滚,恰似翻江倒海的排浪从太行深处翻涌而来!眼见着乌云后面泛了鱼白,随即便听到了骇人的呼噜噜的雨磨声响从太行山上压过来。“不好,暴风雨来了!”人群中发出一声喊,随即众人如鸟兽般四散奔逃…… 寅急惶惶地往家里跑。他先感觉铜钱大的雨点砸向他,紧接着便感到雨象瓢泼一样向他倾倒。他奋力跑回家里时,已经变成了一只落汤鸡。妈妈搂着惊恐的妹妹看到寅说:“快,快进屋来!”爸爸大声喊道:“小寅,快换上干衣服!” “在那个绿皮箱里!”妈妈冲爸爸喊道:“你给孩子拿!” 这时的雨竟象瀑布一样往下倾倒着,那雨的呼啸声震耳欲聋,连隆隆的雷声都被淹没了。一家人无奈地瞪着眼睛,发出一声声唏嘘:“这雨大的,从没见过!”妹妹也不哭了,在妈妈的怀里,瞪着眼睛望着妈妈的脸…… 屋子漏雨了。爸爸开始挪动被褥衣服和他的那几个神秘的木箱子。寅始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小院子里的水涨到了门台,再涨就要进屋了。爸爸开始把地上的木箱子搬到床上,把鞋之类的东西放到高处。寅突然想起了桌子底下那只小木箱子-——里面有寅的小人书,爸爸也突然发现了小木箱子,他抢在寅前面把小木箱子抱到了床上。 寅家住的是两间南房,北屋的一家天津人刚刚搬走。东屋三间房住着两家,何以立冬家住北头,一家人回老家保定还没有回来。李丽和她爸妈一家三口人住南头。这个小院南北不到5米,东西不到七米,因此柴家和李家的屋门都在寅家南屋和北屋的房山上。 “老李!”爸爸伸出头去冲着东屋的李丽家喊。 “老鲁!”李丽的爸爸披一件雨衣趟着水走过来。 “快进屋来。”爸爸把老李拉进屋来说:“你那屋里漏了吗?” “遍漏!”老李说:“你这屋呢?” “你看啊,快赶上屋外了!” 爸爸说:“这院子里的水出不去,是个问题啊。” “还出,你看看老鲁!”老李喊道:“外面胡同里的水从大门台上往院里灌呢!” “是吗?”爸爸不无惊慌地说:“那怎么办啊?” “得走,上14号去,他们那院子里高。老鲁。走吧!” 爸爸迟疑着,把那块案板竖起来堵在了屋门口。 寅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竟不知不觉地偎在爸爸用一块油布为妈妈、妹妹和寅搭起的小天地下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寅被爸妈一阵急促的声音喊醒。寅禁不住大吃一惊-——屋里的水已经到了床沿儿,寅和妈妈、妹妹象在将沉的船上一样岌岌可危。若不是床上有许多箱子之类的东西,床一定会象船一样漂起来的!寅惊得一下子跳下床来,水竟然到了寅的肚脐!爸爸赶紧抱他起来,腾出一只手把揽着妹妹的妈妈搀扶下来说:“走,我们马上撤离!” 爸爸当兵出身,所以用了“撤离 ”这样的字眼。 “到哪里去?”妈妈惊惧地问。 “到14号去。那个院子地势高。老李一家已经去了!” 第二章 爸抱着寅,妈抱着妹妹,趟着二尺多深的水朝胡同的进深处13号院走来。这时的雨似乎比先前小了些,但是依然将我们淋了个透湿。妈妈将那块油布紧紧地箍住妹妹的小脸儿,妹妹惊诧地瞪着两只眼睛,望着胡同里的白亮亮的水。 14号院门是一个圆圆的石旋门,门台是一块大理石铺就,院子里的地面与大理石门台平着,,院子里基本上没存多少水。 这个院子大多了,是个大杂院,住着足有十几户人家。据说这个院子过去是资方民主旅馆的老板的私人宅院,难怪院落地势较高,房屋也显得好些。这个院子里有寅的三个好朋友-——大周、西水、和平。 其实爸爸敢理直气壮地领着我们全家到14号来,竟是冲着寅的这几个朋友来的。于是他一进院门便把寅放下来说:“你喊和平。”于是寅就喊到:“和平!和平!” “哎-——”和平果然应声道。随即和平从南屋里跑出来,看到一家人淋在雨中的情景,便说:“来,快屋里来!” “我们家进水了!”寅说。 寅全家象见了救星一样,朝南屋里走来。 突然,一双大手将和平提留进了屋里,随即,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出现在门口,道:“我们家招不下你们一家人,到别处去吧。” 寅知道这个男人正是和平的爸爸,一副技术人员的模样。 爸爸愤怒地吼道:“你,你难道见死不救?” 和平似乎也要再次从屋里冲出来,被他爸爸踹了回去。和平漂亮的妈妈刚把那只雪白的腿伸出门外,也被和平的爸爸给拽进屋去。 这种僵持的尴尬给寅的全家以巨大的失望——茫茫黑夜,瓢泼大雨之中,一家人,还有妈妈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投向何方? 正在走投无路几近绝望的时候,西屋的门开了。随即一个热情的声音传来:“小寅,来,你们到我家来!” 是西水的奶奶,一个素常看似非常严厉而内心却如此善良的老奶奶。 “西水,快去把他们领屋里来!”奶奶见寅及其一家人迟疑,就命令西水道。 事实上,寅的全家正沉浸在失望和绝望之中。爸爸一下子醒悟过来,领着一家人快步朝西屋走来,嘴里情不自禁喷出一句话:“患难见人心呀!” 一进屋,西水奶奶就从妈怀里接过妹妹,说:“他姨,快坐下喝口热水。”又冲里首的西水他娘说:“西水他娘,快戳开炉子,烧一锅红塘姜水,给他们驱驱寒。你看淋得……”寅的妈妈激动得热泪盈眶,半晌说不出话来。爸爸则披着一块油布回自己的家里去看着那些东西是不是被水淹了。 其实西水家爸、妈、奶奶、和妹妹一家五口人只住一间半西屋。爸爸是搬运工人,妈妈没有工作,生活比较困难。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工人之家收留了寅的一家人。以至多少年以后,寅的父亲每每提及此事,仍然叹惋道:“工人阶级的心肠才是最好的的!” “西水,你和寅上阁楼上去睡吧。”西水爸爸吩咐西水道。 事实上,寅的家庭里也正在经历着一场暴风骤雨的酝酿。许多年以后,寅才知道这是爸爸借这场大雨导演的一出活报剧——你看看,在这里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 寅随着西水爬上阁楼。阁楼平常不住人。这里虽然漏了点雨,但是却能让他两个人滚在一起,两颗心跳得很热烈。他们讲这几天的见闻,他们就睡不着觉了。突然,寅看到亮着灯的北屋的窗口没有遮严——里面有两个光着腚的男女,好像正在亲热地干着。 寅说:“快看,西水。” “他妈妈的,两个人正弄呢!” “谁?” “民主旅馆老板。” “啊?七十多了,还跟牛一样。” “看啊,女的在上面。” “女的是谁?” “看不清楚。反正不是他的那个罗锅老太太。这个女的就三十来岁吧,看那光腚白得跟石膏一样……” “下雨下得,他可能心里不好受呢,就压摞螺尔玩儿呢。”寅说。 “呵呵呵呵,你还真够逗的,寅。”西水说。 “就是啊,你看,那女的在上面压着他,他会高兴么?” “嘿嘿。”寅说。 “你知道什么,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 “咳,不告诉你。”西水说着笑起来说:“哈哈,你小,你小,不告诉你......” 当寅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妈妈的橡胶厂三楼了。这是职工俱乐部闲置的两间仓房。仓房一侧放着几架锣鼓镲钯和几件乐器。这里比家里的两间小南屋要强好多倍,寅看着自己一家人和主要的家当包括自己的小人书都安然无恙,反而有些欣喜。原来厂领导昨天晚上连夜排查厂内所有职工的住房,发现寅家的住房地势低,便要立即派解放牌车到大桥街接寅一家人。但是考虑到寅家住的胡同拐不开汽车,厂长竟向附近的驻军求援,结果部队出动了一挂五匹骡马大车,将寅他们一家人和主要家当接到了厂里。寅的爸妈想不到厂领导为了一个普通职工竟然颇费了这么多的周折。这股暖流一直存留在一家人的胸中成为永恒。因为它也是寅一家人享受的最后一次温暖,因此更显得弥加珍贵。然而妈妈的忧郁日甚一日。 外面的雨势弱多了,但仍旧下着。一家人的心里坦实多了。吃饭也不用愁,一楼就是厂里的餐厅,可以买饭吃。挨着餐厅的是澡堂,在爸爸从团泊洼回石家庄以前的几年间,寅一直在这个澡堂里洗澡。寅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这个厂里的每一个车间,每一个工人师傅——叔叔阿姨…… 第三章 寅与机修车间的人最熟,因为寅最初的活动场地就是厂西侧的一小块空旷废旧场地,而机修车间就在这个场地的座西朝东的地方。机修车间的五位师傅时常在车间前面这个场地上或调试安装机器或切割焊接一些机器零件。而寅则把这里的废旧铁板当作了画板,在上面画画。寅最爱画火车与汽车,因为寅的最初的记忆是从牵着祖母的手来来回回地在咣当作响的闷罐火车和时而抛锚的旧式长途公共汽车上开始的。寅尤其喜欢火车的那几个大轮子用曲轴连杆连在一起,很象人的胳膊,有胳膊肘,有上臂和下臂。他和同院的立冬他们经常一起做模仿火车的游戏,几个人排在一起,第一个人当火车头,后面的人当一节一节的车厢。“火车头”要用双手拐拉拐拉地走……寅尤其爱画火车。他把场地上的废铁板上画满了火车。机修车间的谭师傅、张师傅、王师傅闲暇时争相欣赏寅的作品,而更多的是指导,他们常常因为意见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例如一次看到寅画的火车头,前面是四个大轮子,谭师傅说:“寅,你少画了一个轮子。” “没少画,就是四个。”张师傅说。 “不对吧?”谭师傅说。 “那你下班过铁路的时候掰着手指头查一查,到底有几个大轮子,几个小轮子。”在一旁的王师傅带些奚落的口气说。 “你……” 后来听妈妈说谭师傅是资方人员,我感觉谭师傅可敬可亲,干活又卖力气,与其他工人师傅没什么两样。 这时张师傅打圆场说:“寅,来我教给你一种画火车的方法。” 其实寅画的火车都是平面图式的,画挂有四十节车厢的火车要画一大溜,一节一节的车厢,一个不少的画上去。很是有趣,但很原始。 张师傅拿粉笔先画了一个大圆圈,说:“火车头的前面是圆的。”接着在大圆圈中间画了一个小圆圈说:“这是火车头前面的车灯,很寅的,能照很远。” “后面是火车头的车身,这是我们所看到的样子,车轮子是椭圆的……”张师傅边说边画,很快画出了火车头的样子。 张师傅画得火车头气派多了,好象从远方呼隆隆开过来,也很动感。 “后面的车厢,我们所看到的应该是这样的。”张师傅画了一个斜形长条,象剁豆腐一样分开好多小块块,就是一节节车厢了。到最后竟象蛇的尾巴一样,可是看起来却是火车的车厢要多长有多长。其实这是张师傅是在教寅透视原理。这无疑更激发了寅认真观察火车和画火车的兴趣和习惯。及至后来两年以后在新华路第二小学获参加画展和十年以后寅在农村用铅笔写生家乡的田野、河流,尤其是画村姑的兴趣又偶发起来,这不能不说是寅的确有这方面的基础。 寅还对胶管车间感兴趣。这个车间生产抽水机用的各种型号的胶管,是橡胶厂最大的车间。这个车间的生产过程非常有意思,大车间里十几米、二十几米的各种粗细的铁管子很多,做什么型号的胶管儿,就架起那种型号的铁管子,铁管子里面流动着高热的蒸汽,使铁管子达到一定的温度,就转动起来,工人们每人手抱一卷胶带,往铁管子上缠胶带。发出胶带撕粘的呲拉声。 工人们的劳动很象舞台上排演舞蹈,号子连天,呼喊声,加油声,此起彼伏。这里多半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和姑娘。男女青年在一起劳动着快乐着,处处洋溢着青春的激情。 这个大车间相当于后来的流水线,非常需要每个人的配合默契。诚然这里的劳动强度较大,不仅每个人的位置要把握好,还要互相配合,上胶带要上的均匀。然而在这里,青年男女把劳动过程当作了乐趣。 寅最喜欢来这个车间看这些小青年的劳动场面了。 其实这个车间的劳动只是瞬间强度大,缠几层胶带要挂一层胶,再缠几层,再挂胶,最后再用厚厚的绝热石棉和白布严严地包裹起来。 末后一道工序就是加温加压。这时的工人们每人捧一只搪瓷缸子耳听着高压蒸汽的蒸腾声和机器的轰鸣声喝水、休息、调侃、唱歌,那场景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这时,如果小伙子们看到寅,就用手咯吱寅,姑娘们有的捏捏寅的脸蛋儿,有的让寅喝水。寅却十分爱看他们互相追逐打闹的样子。 可是后来那些男青们如果一旦看到寅,就会远远地围上来,追问他们最感兴趣的那个话题。他们千方百计,绞尽脑汁用各种各样的话来哄寅,可是越是这样,寅越是故意不说,甚至于到了后来,寅竟然故意露一下面,立即就跑开,引得小伙子们要追他一阵子,寅竟然一溜烟儿就跑进别的车间了,小伙子们就不好意思再追。 寅竟然能够利用自己知道的秘密忽悠大人们了。 寅的确掌握着一个秘密呢,他能够用这个秘密勾住那些男青年的魂魄呢。 可是原来不行,原来的时候,只要哪个人简单地一哄,寅就很快说出来的,现在的寅学得精明了,不轻易地说,不到万不得已时,绝对不说的。 那个轮胎车间也十分有趣。这里有一个个类似航天器座仓那样的容器。其实这是高温高压塑胶机。那个韩齐叔叔与其他师傅一起把一个个容器的圆门打开,可以看到容器内那一个个固定的圆环套。师傅们把一个个轮胎的生胶坯塞入容器内的圆环套上,然后叭的一声关上圆门,打开电门。这时,韩齐叔叔随着机器的马达声和蒸腾声唱起“洪湖水呀,浪呀吗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吗是家乡啊,清早起来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 寅就感觉那意境简直美极了。 韩齐叔叔见到寅总是先做一个鬼脸,然后说:“哎,小家伙,下班以后我给你讲故事,啊。” 寅说:“下了班,我,我去哪里找你啊,叔叔?” 韩齐叔叔想了想说:“澡堂子门口啊。” 其实,一到下班的时候,寅斤就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到了后来,韩齐叔叔也知道寅的肚子里藏着一个好的秘密,也想千方百计地想挖出来。于是,他见了寅说:“寅,快告诉叔叔,说,你在澡堂子里看到什么了?快说,说了叔叔给你讲故事。” 寅就说:“你先讲故事,我再说。” “好你个小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 寅就趁机跑开了。 童凿叔叔是在轧胶机车间开轧胶机。其实这是轮胎车间、内胎车间以及其他橡胶成型车间的上一道工序,就是把那些一块块的生胶轧成一公分左右的生胶皮。这个车间比较脏,因为每个轧胶机有两个剔亮的大磙子,大磙子有一定的温度,不然,不可能把一块块的原生胶轧扁。在轧的时候,要不断地蘸着一种油液往两个大磙子上浇,橡胶才不至于粘在大磙子上。那大磙子转动起来就把油液砰渐得到处都是。所以在这个车间干活的师傅各个一身污滓,一下班就必须洗澡。童凿和车间的叔叔们,远远地见了寅就伸出两只油腻的双手,作出要抹寅一脸油泥的样子,寅就远远地跑开。 后来,童凿叔叔知道了寅的肚子里还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更看见寅象见了大名星一样,远远地就喊:“寅,来啊,寅,我给你一个好东西......” 寅知道他也是要打听只有寅自己知道的那个秘密,所以,寅就故意远远地跑开了...... 第四章 寅忘不了第一次见童凿的情景。那是寅刚被妈妈接到身边不久的一天,下午下班,妈妈和叔叔阿姨们一起说笑着往澡堂走来,寅已经自己在男澡堂——在此之前,寅一直是跟着妈妈在女堂子里洗的,那就难逃那些男人们的打听和问话。 他们问寅说:“寅,那马兰的光腚什么样的,白不白,啊?” 开始寅无所畏忌地说:“好看地呢,好白好白。” 由此,寅竟成了长里所有男人喜欢的公众人物,谁见了寅都远远地喊:“寅,来我这里玩儿!” 此前,寅只被那些阿姨们和一些中年男人喜欢。现在,可以说厂里所有的人都喜欢上了寅。人们每天都想见到寅,这真给长里增加了意想不到的爽神儿小菜。由此,寅也就再也忘不了马兰阿姨 后来那些调皮鬼见了马兰竟然见了马兰喊她白光腚。马兰就追赶着骂他们说:“俺的光腚白不白,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调皮男人就说:“你洗澡的时候,我们有小密探。” 这一下子马兰就明白了。他对寅的妈妈说:“李姐,寅知道女人了,不能带他到女堂子洗澡了。” 妈妈就审问寅说:“你说马兰阿姨什么了?” “没,没。”寅嗫喏着说。 “你想想,说了没?” “没,没。”寅坚持说:“就是叔叔们逗我玩儿。” “那还是说来。”妈妈说:“从今后,你别跟我去女堂子了!” “不去就不去,那些叔叔们早就让我跟他们一起洗澡了。” “洗澡就洗澡,不许瞎说八道,尤其不许说你马兰阿姨,” 寅点点头。 但是寅到了男澡堂子洗澡,更被男人们围起来问这问那,问“咱们厂的女人的光腚,数谁的好看”等等之类的话,最后自然都把问话聚焦到“马兰的光腚什么样”上。 寅想到了妈妈的叮嘱,就改了口说没怎么注意。男人们就说:“寅,洗完澡我给你买冰棍儿吃,说实话,谁的光腚好看?” 那个说:“寅,来,我给你搓光腚,快说,马兰的光腚什么样?啊?” 这个说:“到底谁的光腚好看?” 寅拗不过,只好说:“都好看。” “那谁的最好看?” 寅只好着急地应酬说:“不知道!” 寅也有犯晕的时候,一天,寅洗完燥,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男青年的纠缠,见妈妈来了,寅就迎上去说:“妈,我洗过澡了。” “那好,等妈妈洗完澡我们一起吃饭,”妈妈说。这时夹在人群中的一个汉子,抢先一步,用满脸油腻,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脸冲着寅,寅仔细望着这张似曾熟悉的面容,却只能看得清胡子渣。突然他亲切地说道:“寅,叫爸爸。” 寅真的想喊。寅想,自己可见到爸爸了!因为那时寅想象中的爸爸就应该是那种干最累最艰苦的工作,象战斗故事片里的英雄那样,很难见到家人的那样的英雄。所以面对眼前如同在战场上下来的英雄一样的人,寅当然认为他是自己的爸爸无疑。 在场的人无不哄堂大笑。寅才知道大错特错了。赶紧扑向妈妈。妈妈笑着追着要打童凿的样子说:“好你个童凿,你想占俺的便宜,没门儿。” 童凿则想把寅抱起来,又怕蹭寅一身油,说:“哎,小子,等我洗完澡,咱爷们儿好好聊聊。” 寅以为聊什么。无非又是打听女人光腚的事。 大家的情绪格外好,因为大家知道今天要改善伙食。每人一小份红烧肉,一小份白菜炖豆腐。童凿凑过来,把自己的那两份倒在了妈妈的搪瓷缸里说:“来,我们一起吃。” “有多少日子没吃肉了。”妈妈说。 “今天这个周末据说是李厂长在部队求援求得了28斤肉和30斤豆腐。”童凿叔叔边给寅往碗里夹肉边说:“来,寅,吃肉。” 这样就驱散了寅对他冒充爸爸的不快。然而童凿自己却舍不得吃肉和豆腐。妈妈突然想到童凿妈妈好长时间每吃过肉了。 妈妈赶紧拿过童凿的搪瓷缸子,往里面夹肉和豆腐。童凿说:“李师傅,你这是干什么,让孩子吃吗!” “难得这次有肉,给你妈妈她老人家带点儿回去解解馋吧。”妈妈边拣边说。 “行了行了。”童凿赶紧夺回缸子。 寅只顾大口的吃肉,看到妈妈和童凿叔叔舍不得吃,就说:“妈,叔叔,你们也吃啊。” “这孩子真懂事。”童凿叔叔和妈妈仍旧只往寅的小碗里夹肉,自己却只拣白菜吃。 “李师傅,老鲁什么时候回来?”童凿问妈妈说。 “说不准,哎。”妈妈说。 童凿看了妈妈一眼,又说道:“你们车间的任务大不大?” “还行。”妈妈说:“我们已经两个月超额完成任务了,两次得了流动红旗。” “好家伙,比我们车间厉害。” “哎,童凿,我给你介绍那对象小刘,你到底跟人家谈得怎么样了啊?” “哎,怎么说呢,她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内向,不爱说话,谁还钻你心里面看去不成?” “这也叫缺点?你看,人家是天津人,长得那么漂亮,哪一点不好,啊?”妈妈说:“你就直说,你同意跟她结婚吗?如果同意,我就直接跟她说得了。” “那就麻烦你了。”童凿说:“哎 ,吃肉,小寅吃肉。” “童凿,你最近还去不去一宫了?”妈妈说。 “最近我妈身体不舒服,没那闲心思跳舞去。”童凿说:“你还去吗?” “自打寅来了以后再没去过,现在人们都饿得直不起腰来了。”妈妈说着看了我一眼说:“马兰还是经常去。” 寅知道马阿姨有好几次跑到家里找妈妈跳舞,都被妈妈婉言谢绝了。 这时李厂长拿着饭盒过来了。工人们欢呼起来——在这么困难的时期,大家还能够吃上红烧肉和豆腐,听说毛主席都没有肉吃了,大家能不感激和高兴吗?厂长大声说:“同志们,五一节没能让大家吃上肉,今天算是给大家一个补偿吧!”餐厅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李厂长看到了妈妈和寅。就走了过来,摸着寅的头说:“小寅,听妈妈的话,啊。” 又对妈妈说:“老鲁来信了吗?” “上个月寅刚过来时来了一封,这个月还没来。”妈妈说。 “哦,放心老李,现在全国都比以前好多了,明年还会更好。”李厂长说。 妈妈点了点头。后来听妈妈说,李厂长与爸爸是战友。 “哎,童凿,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厂长对童凿说。 “快了。”童凿说:“厂长请放心,喝喜酒我第一个请你。” 这时秘书跑来说工业局有电话让李厂长去接。李厂长把饭盒交给秘书就匆匆地去了。 吃完饭童凿掏出两张电影票说:“今天是礼拜六,我请你和孩子看场电影。” “哎,小刘去不去?”妈妈问。 “当然去呀。”童凿说:“电影院见。” 寅和妈妈来到解放路的新中国影剧院门口,等待童凿叔叔和刘阿姨的到来。刘阿姨在国棉四厂技术科上班,原来与寅家住对门儿,后来搬走了。妈妈就作了刘阿姨与童凿的红娘,为他们牵线搭桥。眼下又到了关键时刻,所以妈妈也想趁今天的机会为他们二人敲定一下结婚的事。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童凿和一位端庄秀丽的姑娘朝电影院门前走来。那姑娘稍微有点儿胖,但是身材很匀称,反而显得更漂亮。妈妈拉着寅说:“快,喊刘阿姨。”阿姨抱起寅来说:“一年多没见,成大小伙子了。”随即照寅脸上亲了一口。 刚刚找到座位坐下,电影就开演了。开始刘阿姨揽着寅,后来妈妈接过寅来。刘阿姨挨着妈妈,童凿挨着刘阿姨。 电影是一个精美的神话寓言故事,说的是一个恶魔竟然偷走了太阳,使世界一片黑暗,一时间愚昧魍魉横行,世界返祖到远古的某一个时代,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这时世间的一位英雄要找回那一轮太阳,历尽千难万险。可是非常遗憾的是寅竟然昏昏地睡去了,直到最后妈妈极力喊醒他,他惺忪地看到银幕上是英雄找到了那个恶魔的魔窟,英雄高声唤醒那轮沉睡的太阳,太阳奋力冲出魔窟,魔鬼张开双臂护住大门,试图用身体挡住那轮太阳,然而太阳喷薄欲出,放射出万道金光,熔化了恶魔的身体,熔化了整个魔窟,而后冉冉升起,大地重归光明。寅相信那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好的类似于魔幻的电影。 第五章 一九五八年的那场变故以后,寅的爸爸被流放到团泊洼,寅和身已怀孕的妈妈搬出了军营,来到大桥街付九号定居。五岁的寅与祖母往返于石家庄与鲁西北的乡村之间。为了寅,祖母的一双小脚曾经不知疲倦地点击着都市的马路和乡村的土路。咯噔,咯噔,至今好象还在扣击着寅的心扉。其实从寅一生下来,就好象注定了与奶奶一起奔波的命运。因为奶奶着实喜欢这个孩子。寅不好哭,奶奶最烦好哭的孩子,而寅的一个哥哥和妹妹偏偏好哭,奶奶每每跺着脚喊道:“哭,哭,晦气鬼,哭得爹娘净出事。”寅从来不哭。寅好多让大人喜欢的地方。还在寅一周岁半的时候,奶奶领着寅在军营里玩儿,等到回家的时候,奶奶望着一排排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排房傻了眼,无奈的奶奶就想挨着一家家推门。这时寅就扯奶奶的衣角,嘴里说:“不,不。”于是奶奶索性说:“寅,奶奶迷路了,你领奶奶回家。”寅果然就牵着奶奶的手竟至回到自己的家。这就让奶奶惊奇不已。事实上奶奶也非寻常之人。奶奶是鲁西北运河岸边一个有名的金真道道长的独生女儿。她一生饱经了战乱、事变、变故的坎坷,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 面对家庭遭到的巨大不测和大饥荒的到来,年近六旬的奶奶却凭着她一生所积累的经验和应变能力发挥出了巨大的能量,以她那廉薄瘦小的身子支撑着这个家的里里外外。然而她的内心有一个信念——人不能倒下,要为下一代而活着。奶奶曾经倾尽心力培养了寅的爸爸,现在又在为寅这一代人而奋争,而奔波。事实上她已经在寅的兄妹以前为经营第三代人而倾心努力了。促使奶奶对后代人寄予如此大的希望,主要源于鲁家的人烟不旺。在以姓氏家族构成的农村村落里,在方姓为主的水坊村,寅的爷爷往上几代都是单传,以至于鲁家是单门独户。面对方家大姓人家的人强马壮,鲁家只能靠诗书礼仪生存。那就更显得柔弱不堪。在那长久的封建社会里,儒家正统观念主导着封闭的家乡人的意识,村人一直把懂些诗书礼仪的鲁家人高看一眼,尤其那时凡官司必看诉状写得如何,无论多么占理,不找秀才捉笔写状子,照样打不赢官司。可见封建社会对读书人的重视,决不仅仅是科举制的原因。因此鲁家虽然单门独户,多少年来竟也相安无事,并且可以称为养尊处优。而当民国治始动乱到来,匪患滋生,吏治混乱,也就是到了寅的爷爷这一代人的时候,村人视诗书如粪土。家族势力逐渐占了农村的上风。然而这时却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人擅自把他人的私有财产吞为己有,这可能与民国重视私人的民权有关……奶奶年轻的时候,不仅漂寅,而且身体很好。她的信念就是为鲁家多生几个孩子。她生了七个孩子,三男四女。她果真为鲁家作出了破天荒的巨大贡献,可是四个孩子先后夭折,最大的女孩十四岁竟得肺病死去了。只剩下爸爸、叔叔和一个姑姑。叔叔竟是七个孩子中最柔弱的一个,奶奶无论如何想不到他能活下来,甚至一辈子就如同一个废人一样。而活下来的姑姑则又是天生有些傻的一个,而那些美丽漂寅、令奶奶欣喜若狂的姑姑们竟然一个一个夭折了。因此,奶奶的心不知撕裂过多少次。只有爸爸是奶奶的希望,也是最终没有令奶奶失望的一个人。但是,一生中,爸爸也无数次地让奶奶牵心动肝地操心挂念。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奶奶总是这么默默地在心里为罹难的爸爸念叨着,祈祷着。 奶奶有一手好针线活。剪纸亦很精到传统。奶奶深得乡邻及其亲戚朋友的敬重。靠了这些,奶奶使寅的爷爷、叔叔婶婶等这一家人度过了大饥荒的年月,就连寅也是亏了奶奶。 奶奶的社交范围很广泛。早在抗战胜利那一年,寅的傻姑姑得了阑尾炎,住进了城里最大的医院—鲁西北第二人民医院。它的前身即晋冀鲁豫医院。再前身即华美医院—即美国人在民国之初建的一所医院。而这所医院就座落在京杭大运河与漳卫河的交汇处,这里又是临清市的老城中心——回民聚居区。这附近有三座清真寺,往北二里地就是京杭大运河上最大的舍利塔。我们的水坊村就距离舍利塔不到六里地,一出村口就可以看到高高的舍利塔。 在这所医院的病房里,寅的奶奶为憨姑姑陪床。傻姑姑又喊又叫。奶奶说:“你别叫,这是医院。”奶奶又给她嘴里掖了一只小手绢说:“你咬住它,疼得时候就使劲咬,别撒嘴。”结果弄得一屋子人都笑了,包括那些医生和护士们。傻姑姑竟也笑了。这时又来了一个患急症的女人。这个人病得厉害,面容都变成了黄色。一起跟来的女孩吓得只哭,跟来的汉子连声央求大夫说:“求求你们,看在真主的分上救救我的孩子他娘吧!”这是一个回民之家无疑。这时寅的傻姑姑就要进手术室了。但是面对刚来的这位女病人,大夫们面面相觑,表现出极大的为难情绪,那意思很明显——都是急症病人,人手、设备有限,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啊。这时护士推来了手术室的平板床,看着傻姑雌牙裂嘴的样子,奶奶上前说:“憨闺女,疼得厉害吗?” “厉害。”傻姑姑说。 “怎么个厉害法?”奶奶问。 “一阵一阵古钻古钻的疼。” “能忍住吗?”“能。” “好闺女,啊。”奶奶指着对面床上刚来的病人说:“你看这位大姐疼得要死,先给人家作手术行吗?” “行,呜,呜,呜。”傻姑姑呜咽着说。 那回民汉子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就给寅的奶奶跪下了,说:“我们回民不兴磕头,但是今天我要给这位大婶磕头,谢谢,谢谢。” “快起来。”奶奶说:“谁的病厉害就先给谁治,也是天经地义。快上手术床!” 奶奶的通情达理,感动了所有的人。大夫们更为奶奶的慷慨行为所激动,竟不顾疲劳,连续作了两个手术,使那位回民危重病人与寅的傻姑姑都解除了病痛。 回民一家人非常感激奶奶。把最好吃的油香送给奶奶和傻姑吃。奶奶也把最好的香油馓子送给他们一家人。一来二去的说话,知道这家回民竟也姓鲁,那回民病人与奶奶同属猴儿,她恰比奶奶小一轮,就感觉很有缘分,就让她自己的女儿人认奶奶做了干妈,奶奶也觉得很投缘就与她结拜为干姊妹。奶奶豁达开朗热情,见他们一家人都爱喝手工挂面,奶奶特意每次作饭都煮手工挂面,放入小磨香油作明油,一股醇香扑面而来,奶奶总是做很大一锅,先端给干妹妹一家…… 从此两家就象亲戚一样走动起来。回民向来朴实豪爽,不计得失。奶奶虽是女人,但从小受父亲道家思想的影响,却有男人般的大度,性格与干妹妹一家非常投缘。干女儿的穿戴都包在了奶奶的身上。尤其是奶奶为干女儿做的鞋,有的绣着芙蓉花,有的绣着老虎头,惟妙惟肖,非常好看。而回民一家则经常给奶奶送好吃的。后来他们家开了一家回民餐馆,奶奶家里就没断过牛羊肉吃。 第六章 任谁也躲不过二十世纪中叶的大饥荒。寅的爸爸身遭政治厄运,对寅的奶奶如雪上加霜。若不是这样,每月会按时寄钱来,一家人总还有个依靠。而现在寅的爸爸被流放,妈妈又从工业局下放到了橡胶厂。二人的工资收入减少了百分之七十,再不能往家里寄钱。寅的二哥和大妹妹都是吃李村的李奶母娘的奶长大的,那时不能因奶孩子而影响工作。但是国家却发给足够的保育费和保姆费,足够养育孩子的需要,寅三岁以前在石家庄有专门的保姆。现在爸妈的许多待遇已经取消了,可李奶母娘每月按时来要工钱。其实,二哥早已断奶,却再也离不开奶母娘,每次爷爷把他接回来,他每天总是哭,无奈,只得再送他回八里外的李村。大哥在城里上中学也需要钱。这时偏偏奶奶又把寅领回家里来,一家人的生活就更成了问题。而这时的水坊村已经开始饿死人了。 一九五九年,村里的大食堂开始每人一天供应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后来每人供应一个高粱面窝窝头,再后来每人每天供应一个糠窝窝头,并且窝窝头的个头越变越小。一家人一天的饭不够一个人吃一顿的。随着饥饿的恶性循环,人们的眼睛变得越来越蓝,每天都在寻觅着充饥的东西。地里的野菜还没有长出来,于是乎喂猪的红薯叶和喂驴牛骡马的棉籽饼成了上好的“粮食”,都通过人们的泡、蒸、煮、馏进入了人的食道、肠胃,于是乎,人们远离了烹、炸、炒、煎这种基本的做饭方式而采取了泡、馏、蒸、煮这种及其原始的类似于给猪馇食的方式。随着春暖花开,树上绿叶长出来了,地里的野菜长出来了,人们又找到并发明了新的吃饭方式。 寅在这个家里享受着最高的待遇。首先寅能吃饱。其次,当大家吃红薯叶子的时候,寅仍能吃上糠窝窝头。但是连续吃了七天,寅就有三天没有大便了,但是寅觉得自己的肛门到直肠这一段象有石头一样的东西死死地堵着。他就上茅房,但是无论如何不见一点动静,他憋住气使足劲,直到把脸憋得通红,仍不见一点动静。他吓得高声哭了起来。奶奶知道怎么回事,掂着一把老锁的钥匙走过来说:“别哭,别哭。来,奶奶给你掏。”我把腚撅起来,一任奶奶象掏石灰渣子一样一点一点的掏出来。奶奶边掏边说:“哎,作孽啊,老天爷爷,睁开眼看看,叫这么小的孩子遭这样的罪,这是咋说哩!” 这时在东屋住房的供销社由保管一家人也搬进供销社去住了。在此以前,由保管一家在东屋住了近五年。看着寅及附近的各家都在挨饿,觉着尴尬,就搬到供销社大院里去了。由保管家的大平比寅大一岁,有时跟寅玩得好,有时跟寅闹别扭。大平个子大,有力气,寅打不过他,总是受他的气。一次,大平象往常一样揪住寅的衣领就想把寅拉一个趔趄,寅伸嘴就咬住了大平的袖子,吓得大平立即松了手…… 寅再也不敢吃糠窝窝。但是依然被饥饿折磨着。一天上午,寅跟随爷爷去公社的养猪场——想不到人这么挨饿,竟然还能养活好多头猪。寅就更感到奇怪,就跟爷爷去养猪场。 爷爷大概也在养猪组。养猪场在村东的公路南面,往南、往东都是田野,地点很朝阳。想不到这些猪圈都修建得比村民们住的房子还漂寅,最起码比养猪场里的那座两间屋的房子要好。寅太矮小,看不到圈里面的猪们,爷爷好象也不想让他看到里面的猪。这时正值春天,还有些许凉意,寅就在猪圈前面的空地上投坷拉玩儿,爷爷则去西侧那两间屋里去了。 寅玩了一会儿,就有一股强烈的甜丝丝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一点点香味儿飘了过来,饥饿中的寅对甜味及其敏感,他以为爷爷在那个小屋里给他做好吃的,让他好好地解解馋。于是寅就扔下土坷拉,朝着飘出甜香味儿的地方——那两间屋里去找爷爷。 一进屋,但见屋里还有两个人,两个人都比爷爷的年纪要小许多。寅看见火炉上的确炖着一只铁锅,锅里也的确冒着热气和香甜的气味,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人正用一把铁勺,正在搅动那里面的食物。见寅进来,那两个年轻人诧异地停了停手中的勺子,看了寅一眼,就继续搅拌锅里的食物。爷爷则站在一边,嘴里馋得几乎要流出口水,寅同时还看到爷爷的喉结在不停地滚动着,和寅一样,爷爷已经控制不住这种甜香的诱惑了。 寅以为锅里的甜粥做好后就会给爷爷和自己每人盛上一碗的。所以寅就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认真地等待着喝那香甜的粥。那的确是高粱面的粥,并且用文火熬得很到火口,再加上两个年轻人的不断搅拌,因此那甜香味儿越发浓郁起来。 直到搅拌得快结疙渣,那两个人才罢手,寅就用目光先找碗,却没找到,寅以为那两个人一定知道碗在哪里,所以就耐住性子等。结果那两个年轻人首先拿过一只铁筲,往那筲里盛那甜香的粥,寅看到没盛一勺,爷爷的喉结就滚动一下。一共滚动了十九下,锅里就干净了。寅以为一定会给爷爷和他自己剩一些的,现在看是不会剩在锅里,那么是要去别的屋里与别的人们一起吃吗? 那两个人提着半铁筲甜香的粥出了两间屋,寅就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以为总会和别的人一起去吃这半筲粥。但是眼看着那两个人径直朝猪圈里走去,寅这才明白,这甜香的粥竟然是猪食…… 第七章 无奈奶奶就领着寅游走于城里的两个姨奶奶家。一个就是奶奶的干姊妹回民姨奶奶家,另一个就是奶奶的表姊妹刘姨奶奶家。几乎寅每天都随奶奶进城。寅虽然感到有些累,但是进城能吃上白面卷子和羊肉包子,并且每次都是连吃带拿,回来后还能吃上好几天。有时候寅还跟奶奶一起住到回民姨奶奶家里。 四月里是走亲戚的好日子。奶奶知道姨奶奶这时需要她帮着拆洗被褥。其实姨奶奶知道农村的大饥荒,眼下又面临青黄不接,所以也是有意让奶奶和寅在她家里住些日子。借以改善改善生活。 这是一个朗晴的早晨,寅和奶奶喝了点儿稀粥就上路了。在通往县城的碎砖石铺就的公路上,迎着灿烂的春光,很有节奏地晃动着一老一小的身影。走到六里屯的村北,奶奶正犹豫着是不是去寅的憨姑姑家歇歇脚,却听得从那棵槐树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姥姥。”寅抬眼望去,却是一个胖得出奇的人正靠在树身上,这人的头竟如南瓜那么大,眼睛被挤成一条缝,手象面包一样。寅的奶奶不花眼,却近视。奶奶没看清这个人的模样,寅却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寅却不认识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偏偏又说道:“寅,你不认识二姐了?”寅一听,哇地一声吓哭了。这时只听得奶奶说:“二妮呀,你在这里干什么……哎哟我的亲娘,你咋成这模样了?” “咳,别提了,姥姥,我吃花籽饼掺槐花吃的,就成这个了。” “我的亲娘,我的乖乖,这是遭得哪门子罪也?”奶奶禁不住哭了起来。 “你娘他们呢?”奶奶问:“他们也成这样了?” “他们吃得少,没象我中毒这么厉害。”二姐说:“这不光剩我在家里,我爹娘和姐姐都被大队长撵着出工下地去了,不去,就开斗争会斗。” 奶奶抹了抹泪,说:“走,跟我进城去吃个馍馍去,走。” 奶奶就要拉二姐一起进城。 “不,姥姥,我这样不把俺姨姥姥吓死呀!”二姐说。 “也是。”奶奶说:“我给你带馍馍来。” 其实,奶奶每次从城里回来路过六里屯时都分一半给姑姑家。 傻姑嫁给了六里屯的一个老实农民,竟生了二男一女三个孩子。 “你弟弟呢?”奶奶问道。 “在我奶奶家,他能吃的好一点儿。”二姐说。 “那还让人少挂点儿心。”奶奶说着又抹眼泪。 奶奶牵着寅的手,一路哎声叹气,晌午时分到了姨奶奶家。一进门,姨奶奶就说: “快,跟我到餐馆去。”她知道我们肚里的饥饿。不由分说,拉起我和奶奶就走。 回民餐馆就在竹竿巷的巷口。这里正有许多人排队买豆浆和果子。其实这时的回民餐馆已经公司合营,姨奶奶的老伴是资方代表,成了一个站灶的厨师。而在这种大饥荒时期,也只是卖上级分发的玉米面和有限的一点点豆面和白面的制品,偶尔能分到几斤棉油,炸一点果子,即油条。姨奶奶说:“看,你们娘俩有福,赶上果子和豆浆了。” 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吃到过果子了,那香味儿馋得寅直流口水。那些排队的人也都眼巴眼望地希望能买到一点点果子。 姨奶奶领着寅和奶奶一直挤到了里边,看到了那个高个子老鲁正在用一个小马勺给人舀豆浆,那豆浆很稀,其实是用豆面做的稀汤,五分钱一碗,每人只能卖给一碗。这边有一个小个子男人称果子。果子是锅箅子式的,每人只能买到一只。大一点的五毛。小一点的四毛。 老鲁看到了我们,那个年代,那个场景,不用问,一切都很明白。他看了一眼剩下的果子已经不多,就皱了一下眉头。 他给我们使了一个眼色,意思让我们到后面的餐厅里去。然后他喊到:“寅,来拿果子!” 姨奶奶就示意寅拿着一个小筐子过去。老鲁用急快的动作放下手中的马勺,一步跨过去,抓起两个果子放入寅的筐子里说:“饿坏了吧,快去吃。” 外面一片哗然,有人吼道:“为什么加号啊!” 还有人吼:“我等了多半天了,要是买不上,我跟你没完!” 还有人说:“你让我们不要加号,自己反而开后门,我去告你!” 老鲁继续舀豆浆,等沸腾的人声稍微平静了,才说:“大家看在真主的分上,照顾照顾孩子啊。” 那时人们愤怒也没有体力闹事。 但是人们自有闹事的方式。偏偏寅还要喝豆浆,姨奶奶找了一个碗,到前厅老鲁跟前,把碗伸了过去。但是老鲁面前有好几个伸着的碗 老鲁的动作很快,在为其他人舀满的同时,顺手为姨奶奶舀满了豆浆。姨奶奶给奶奶使个眼色说:“姐,快吃。” 这时,寅和奶奶生怕别人抢走他们到手的果子,三口两口地吃了下去,两碗豆浆也被两人很快喝完。 果子和豆浆很快就卖完了。大部分人没能买到果子和豆浆,非常失望地走了,然而有几个人却没有随着大部分人离去,而是怀抱着一只碗继续留在餐馆的门前。 那个小个子男人说:“他们不走,呆会儿主任来了怎么办?” “随他的便,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老鲁边刷豆浆锅边说:“谁能眼看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孩子挨饿?别说她娘俩还是俺的亲人?他愿意怎样让俺写检查俺都认了!” “你看看,这是怎么说,让他姨爷爷受这么大的热 .” 寅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是因为他和奶奶吃果子吃的。他就眯到奶奶身边。 姨奶奶把寅拉到自己怀里说:“俺吃果子俺拿钱,还犯多大错误?” “你就别叉叉了,快带大姐和寅回家去吧,回头我把那只红公鸡 让老师傅给杀了,给他们做做补身子。“老鲁说。 “哎,我说老鲁,我倒有个主意。”小个子说:“把那二斤玉米面,给他几个分分,每人收三毛钱。” “对对对,把他几个喊屋来。”老鲁随即给我们使个眼色说:“你们快回家吧。” 姨奶奶说:“走,咱们回家。”说着就要出门,可是门口被那几个没走的人堵得严严的。姨奶奶说:“让你们进屋去,给你们东西,你们还堵在门口干什么?” 听了姨奶奶的话,几个人几乎同时挤进屋去。 回到姨奶奶家里的时候,那个上学的小叔叔放学回来了。 姨奶奶说:“春生,领着寅玩,别到很远处去啊。” 第八章 姨奶奶家住在回民聚居区桃圆街的中心。往西有三户人家就到了胡同口,在胡同口往北三十米就到了那个华北最大的清真寺。春生领着寅就直奔清真寺而来。但见一圈儿高高的围墙都有宽厚的石头基座,显得异常坚固。院内苍松翠柏掩映着那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瓦古建筑,顶端三个桃型的尖顶伸着高高的脖颈,直刺蓝天。 春生领着寅来到一座关闭的拱门前的石阶上,把腿耷拉在石阶上悠闲地玩耍。 “这个门为什么不开。”寅说。 “礼拜的时候才开。”春生说。 “什么时候礼拜?” “礼拜天呗。” “礼拜的时候干什么?” “颂经。” “颂什么经?” “古兰经。” “谁住在这里面?” “阿訇。” “阿訇是干什么的?” “就是最有学问最有德行的人。” 寅似乎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如何再问。 这时,和春生差不多大的一个儿童抱着一只猫走来了。 “狮猫白白!”春生说着跳了下去。 “来,小满,我看看。”春生说着就要夺那儿童的猫。 “不,他饿坏了。”小满说着竟然落下泪来,说:“前半年,还有啃衣服箱子的老鼠逮,可是老鼠一连半年吃不上粮食,都饿死了,白白也快不行了。” “来,小满,我看看。”春生说着就接过狮猫,轻轻地抚摩它那洁白柔软的毛,接着把脸挨上去,心疼地说:“那怎么得了,那怎么得了。” 这时,寅惊讶地发现这猫与他见过的猫不一样,也与他在石家庄动物园里见到的猫不一样。他从没有见过这样一蓝一黄眼睛的猫。寅禁不住喊道:“呀,他的两只眼睛一蓝一黄!” “哎,对了,这是咱回回自家的特产。”小满说:“眼看着它快饿死,怎么办啊?” “要不这样,咱们给他钓鱼吃。”春生说:“我们星期天为它钓鱼!” “不行。”小满说:“能不能钓到鱼不说,我们也没有那固定的时间。” “那就只有我抱回家了。”春生说。 “那,行吗?”小满说。 “我老爸在食堂里,总比你们家强啊。”春生说:“我不会让它活活地饿死。” “你爸妈同意吗?”小满疑惑地望着春生说。 “我先把它藏在我的小屋里。”春生回头对寅说:“寅,你千万要为我保好密啊。” 寅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满又接过狮猫,用脸蹭它的毛,眼里浸者着泪花,嘴里呢喃着:“白白,听话啊,呆天我去看你……” 寅的心里一阵酸酸的感觉。 春生找了一个纸箱子,偷偷地把猫藏在自己的床底下。看到爸爸在院子里拾掇那只被老师傅宰杀过的公鸡,春生很想给白白弄点儿小肠什么的,然而又怕爸爸发觉他的秘密。于是他给寅使了一个眼色,就凑过去说:“爸爸,我帮你吧。” “噢,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爸爸说:“你跟寅玩吧。” “我帮你吧,老师也说要我们爱劳动呢。”春生说。 “那好。”爸爸说:“你拿簸箕把这鸡杂碎倒胡同外面垃圾池里去。” 春生高兴地连蹦带跳地拿来了簸箕,卷起一双小袖管就要抓那堆鸡杂碎,爸爸说:“哎,你端着簸箕就行。” 春生端着簸箕,姨爷爷用一双大手把那一堆杂碎掂了起来,放如了簸箕,春生诡谲地给寅使了一个眼色,就飞也似地朝外跑。 寅紧紧地跟在春生的屁股后面。跑到门口,春生说:“寅,你快去我床底下拿那张牛皮纸来。” 寅就返回来到床底下去拿牛皮纸。姨爷爷见了寅,笑嘻嘻地说:“寅,你跑什么呢,歇歇待喘的样子,啊?” “没什么。”寅惟恐姨爷爷发现什么,又一溜小跑出了院子。 春生展开牛皮纸,把那包杂碎包好了,然后把空簸箕递给寅说:“你拿着。” 寅非常自信地接过空簸箕走在春生的前面,意思完成了一项巨大的任务。嘴里还似乎唱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歌…… 俩人鬼鬼祟祟的样子竟然没有引起姨爷爷的注意。他们知道白白正在忍饥挨饿,赶紧跑到春生的床前,把白白抱出来,让它饱吃一顿美餐。白白象一只小饿狼,顾不得妙妙地叫,就打着鼻音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 晚饭的时候到了,姨爷爷把亲手炖的香鸡,寅顾不得许多,象白白一样狼吞虎咽起来。奶奶不好意思地说:“慢着点儿吃,你看看,小心鸡刺。”姨奶奶说:“让孩子解解馋呗,孩子的肚子里太受屈了。”说着又把自己碗里的肉往寅的碗里拨。奶奶说:“你看你,别在给他了,撑着他。”姨爷爷也要给寅拨肉,奶奶坚决不让拨了。寅吃得急,很快就吃饱了。寅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上个月照的,还上了彩,象小闺女一样,突然他还发现了象爸爸一样穿军装带肩章的照片,他就指着说:“这,这是谁呀?” “这是你姑父,在北京当军官。”姨爷爷说:“跟你爸爸一样。” 寅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军官,但是他不知道军官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更不知道爸爸出事的事。 一提起爸爸,奶奶的脸色就难看了,他随即放下碗筷说:“我也吃饱了。” “你慢慢吃吗,还能跟孩子似的,三下两下就吃饱了。”姨奶奶说。 “是啊是啊,你吃你吃。”姨爷爷说着,要往奶奶的碗里拨肉。 “我真吃饱了,还能作假。”奶奶说:“我们祖孙俩可解馋了,你看看这年头,又是他姨爷爷的手艺亲手做的,哪儿摸去?” “大姐,你说这可就远了。咱这么多年了,这是谁跟谁了,啊?”姨爷爷说:“就寅他爸受这点儿裉,这不是暂时的吗,这还算事!有什么难处,你就说,咱是一家人!” 奶奶摆摆手说:“我也想总得有个说法的,不会就这么着吧。” “大侄子那是好人,又有本事,不会有事的。”姨爷爷说。 “我姐成天吃斋行善,从祖上至今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成天为我大侄子祷告,让真主保佑他。”姨奶奶说。 “妙,妙。”白白突然间跑了出来。春生和寅惊得几乎同时跑过去。 姨爷爷就笑了,说:“怎么样,你俩的秘密暴露了吧。” “怎么,你知道?”春生说。 “你们小孩子的事还能瞒过大人的眼睛。”姨爷爷说:“还是个小女猫呢,可要好好待它呀。” “噢——”春生和寅同时欢呼起来。 寅几天的任务就是喂猫。当春生上学去的时候,寅就偷偷地把白白抱出来玩儿一会,给他一点肠子和鸡骨头吃。那肠子都是经春生洗净切成一段一段的,春生嘱咐寅说一次只能给它吃一段,不然,吃完了,又没的吃了。春生说到斋月领着寅去清真寺里面看看,还说到假期要领着寅去登舍利塔…… 住了半月,奶奶与姨奶奶俩人把被褥和棉衣拆洗完了,奶奶惦记家,姨奶奶说:“那就让寅跟我住,呆几天你再回来,还有活儿呢。” “有啥针线活,我带回去做。”奶奶说。“寅离不开我。” 姨奶奶知道留不住奶奶和寅,就准备好了油饼、锅饼包了一包。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白白,就与奶奶一起上路了。 寅的另一个姨奶奶家在县城东门里的东鼓楼村,其实就是城市里的乡村。姨奶奶家的儿子刘立当队长,家里就是大食堂,寅和奶奶到了她家总是连吃带拿。回到家里一家人解解饥。对于这个不足两千人的村镇来说,几乎每天都有晕倒在地头田间或池塘边的人。而这些晕倒的人十有八九就再也站不起来。从地里抬回来的人一般就只等着再抬到地里去埋了。人们根本没有条件或来不及打棺材,就用老式立橱盛着尸体抬到坟地埋了完事。 大人们不仅只是饿着肚肠。而且没黑没白地参加诸如什么“万人大会战”、“兵团大会战”、“大炼钢铁”、“夜推水车喊口号”之类的大呼隆劳作,把人的精神和精力折磨得奄奄一息。 在这些大会战的现场,聚集了十几个村或几十个村的男女十七——四十五岁的青壮劳力,以军队的样式进行编制,即团营连排,团里有团长,营里有营长,连里有连长,排里有排长,团长一般是脱产干部,营莲排长都是由村干部担任。这些营连长随便拉过一个不积极的人来,脱光人的光脊梁,就进行斗争,美其名曰“拔白旗”或“帮助会”。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些营连长们动辄打人。骂人的事更是经常发生,张口就是“妈了个x”。各村都有所谓的连部,其实这里是刑讯逼供的地方。西头王三兄弟二人因为饿得受不住,就把街上跑着的一条狗打死偷着拖回家中,剥掉皮,煮熟了,傍晚时分,一家人围着灶台刚要动嘴,连长就带着人闯了进去。硬说这条狗是他自己喂养的,连兄弟二人带狗肉一起弄到连部。兄弟二人是上了绳捆到连部的。连部就在寅家的胡同口的小场地对面,寅听到几声惨叫,其实已经习以为常,却鬼使神差地跑过去想看个究竟。这里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孩子们,连部的墙头上趴满了一个个的小人头。寅勉强挤了一个地方,朝屋里面张望。寅着实吃了一惊——王三兄弟正被几个民兵吊在房梁上,连长坐在桌旁,一只手抓着一瓶酒,另一只手从桌上的肉盆里抓起一块肉来,冲着在房梁上挣扎的王家兄弟狞笑,说:“好香,好香!”……… 这些营连长的做派成了孩子们争相模仿的对象。 人们每天都生活在饥饿和精神折磨的双重痛苦和煎熬中。这一年,五岁的寅就是这样在懵懂和混沌中度过。 第九章 一九六o年的春天姗姗来迟。气温也象人们虚脱的精神一样日益升高。寅有时随着叔婶去附近的地里。寅从来就很乖。 这是一个响晴的上午。叔婶与西南邻刘家分到了浇地的任务。叔婶和刘家的两口人用地排车拉着一架水车朝村南的西葫芦瓜地走。寅蹦着跳着跟着一起去瓜地。大家穿越绿色田野的满园春光,来到一口老井的旁边,卸下水车。这口老井的井口着实让寅吃了一惊。井口的砖被人掀掉了许多,象一个张着壑牙子的大嘴。而井下黑洞洞的看不见底。叔叔大致量了量井口与水车的底座,就招呼其他三人抬起水车架到井口上——突然,叔叔这一侧蹬塌了七八块砖,水车的一侧错位,四个大人抬着这架五百斤重的老掉牙的铸铁水车站在井的四周,惊得定格在那里——如果有一人松手,其他三人就会与水车一起坠入井底!由于饥饿,四人的体力能支持多大会儿!时间也好象停滞了,寅感觉好象过了半晌时间,刘家男人才猛然喊道:“寅!快!拿那个杠子探在井沿上!”说时迟,那时快,寅也好似突发灵气,使尽浑身力量抱起那根杠子,探在了井沿上。一场严重的灾祸避免了。叔叔那变黄了的脸好久才缓过来,却出了一头虚汗。刘家叔叔连声称赞:“小小年纪,好样的。”叔婶也以非常自豪的眼神望着寅。 初夏的骄阳如火。大家想休息一会儿,驱赶适才的惊惧,再安装水车。刘叔叔从粗布上衣口袋中掏出晒干了的两截丝瓜茎竿,用火镰打起火来。打了好半天,才抽着了。刘叔叔把另一截丝瓜茎竿递给叔叔说:“来,你也抽一只过过烟瘾吧,”叔叔摇摇头说:“不,太炝了。” “这是什么事啊,抽不起烟,抽丝瓜竿。遭罪呀!”刘叔叔说。 “不会不抽啊,非得挨那炝。”刘婶说。 “行了你,别加镳子了,饿不死也得憋死!”刘叔叔愤愤地扔了那半截丝瓜竿,吭吭地干咳起来。 这时,从绿色田园尽头的村口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女人迎着灿烂的阳光径直朝他们走来。越来越近,女人穿一件蓝色短袖花衬衫,前胸丰满,头发乌黑亮泽,脚穿紫色浅跟皮鞋。寅发现这个女人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寅,快,是你妈妈来了。”叔叔说。叔叔第一个认出了妈妈。 寅有些茫然。她想怎么会是自己的妈妈呢?眼看着这个漂寅女人就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寅就觉得象是做梦一样离奇。 “嫂子。”婶婶招呼妈妈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刚刚下了汽车。”妈妈虽然一脸风尘,但仍然遮不住漂寅和见到儿子的激动,说:“咱娘说,你们带着寅到地里来浇水,我等不及了,就赶来了。” “寅,快叫妈妈。”刘叔和刘婶说。 婶婶也说:“快,叫啊。” 寅就这么看着看着,突然觉着喉咙里有冲撞的感觉,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妈妈!” 妈妈俯下身子一把将寅搂在怀里,泪水也随之而出。 “寅寅,妈妈想死你了。”妈妈的北京话非常好听。妈妈紧紧地搂着儿子,好久舍不得撒开。在场的那四个人的眼圈也红了。 刘叔说:“刚才发生了-——” 刘婶打断刘叔的话说:“刚才我还问寅想不想妈妈呢。” 刘婶给刘叔使了一个眼色,意思不让他说刚才发生的不测。 妈妈问:“怎么,水车安不好么?” “这就安好。”叔叔说:“嫂子,你与寅一起回家吧。” “来,我们一起安装。”妈妈说:“我们经常到石家庄郊区支农,我会安水车。”说着就与大家一起调整水车的位置, 把那根杠子固定好,又加上一块厚木版,把那挂链子顺下去,安好水簸箕和水筒子。 “嫂子,你真干过农活?”刘婶说。 “别说农活,我嫂子还搞过土改哩。”叔叔说。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现在全国都在支农,我们经常下乡支农。” “反正是有时有晌的,不会象俺农民似的,一年到头在地里滚,你知道吃什么?”刘叔说。 “吃红萝卜、白萝卜?”妈妈说:“前一阵子我们也是吃这个。” “咳,我们是吃糠咽-——” 刘叔的“菜”字没说出来就又被刘婶给截住了,刘婶说:“反正都差不多。” 水车很快安好,妈妈兴奋地和大家一起推着水车跑起来,水车轱辘轱辘地响,水如清泉似的流入水龙沟,寅欢呼跳跃着。 五个人不多时便大汗淋漓。两个婶婶先趴在水簸箕上喝了一气水,随着又脱掉了鞋,在水龙沟里洗脚戏水——如此清冽的井水谁见了不亲?妈妈也禁不住挽起腿来,露出一双丰满白皙的腿,妈妈接着脱掉紫色皮鞋和丝袜,露出一双白里透红的脚,寅的眼睛被灼得发亮。那两个婶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和脚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妈妈要把寅带回石家庄,奶奶极不情愿。爷爷说:“这孩子比他的哥哥妹妹聪明,让他去石家庄吧。”奶奶只好抹着泪应允了。就这样,寅离开了农村。也就是在一场更大的饥饿步步逼近的时候,寅离开了农村。寅从此成了一个城市小孩。这也是寅具有完整记忆的开始。 第十章 寅感觉周围的人们都在关心着他们母子俩 . 因为寅的缘故,厂里照顾妈妈,不让她上夜班。妈妈觉着过意不去,就谢绝了照顾,与其他工人一样进行三班倒。每周倒一个夜班。寅胆儿小,一个人不敢在屋里睡觉。妈就让以琴姐与寅做伴。以琴是何以冬的姐姐,十八岁了,恰值青春年华,又刚刚在国棉一厂上了班,就与寅的妈妈很合得来。因为寅的妈妈爱看小说。什么《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之类,再就是爱情小说,象中国古典的《红楼梦》,外国的《茶花女》什么的。以琴为了看这些书,就非常乐意与寅做伴。 寅每当醒来一觉时,以琴姐仍在看书。还有就是妈妈总想教会以琴跳舞。但是以琴姐身体有些胖,个头又高,以琴姐总是怕在舞池里很显眼,所以一直不敢跟妈妈去舞场,事实上,以琴姐内心里面是非常向往那些动听的舞曲。以琴姐绝对属于丰腴魔鬼身材的那种无疑——因为以琴姐皮肤非常白嫩,她虽然胖一点儿,但绝不臃肿,而是非常的有线条,腿和脚都非常好看。 以琴姐尤其爱洗澡。实际上国棉厂的工作比起妈妈的橡胶厂要干净得多。但是以琴姐却几乎天天都要洗澡,以琴姐身上时时透出的少女醇香总是令人陶醉。 以琴姐的心地非常善良,性情象她美丽的外表一样柔美而清淳。妈妈总是说一定要给他介绍一位漂寅的小伙子。以琴姐喜欢寅的聪明伶俐。寅虽然不胖壮,但是很干净,从来不见鼻涕和眵目糊在脸上。以琴跟妈妈说过,她将来要孩子,就生寅这样的。 以琴姐临睡觉前总要洗脚。她把洗脚水调试好,先把自己一双脚泡进去。而后把寅拉进怀里,脱光寅的脚,泡入盆中,用自己那双肥乎乎的脚紧紧地包裹住寅的一双小脚丫,寅感觉象有电流一样的东西贯通了全身。接下来以琴姐用自己的一双光华柔软的脚摩搓寅的脚,寅就感觉从未有过的奇痒无比。 寅禁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了?”以琴姐问道。 “痒死我了。”寅说。 “好你个调皮鬼。”以琴姐说着紧紧地搂住寅亲了一口。 洗完脚,以琴姐把寅抱到床上说:“姐姐明天休班。寅先睡下,让姐姐看会儿书好吗?” 寅起初想让以琴姐讲常蛾奔月的故事,又不忍心不让姐姐看书,就勉强地点点头。 寅看着以琴姐读书的样子象自己的妈妈一样,寅就这样幸福地看着想着,居然忘记了夏天的炎热,很快进入了梦乡。 寅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寅坐起来,呀,寅惊呆了——以琴姐半裸着酮体睡在自己的身边。以琴姐侧卧着脸朝外,那身子各处高低不平,却是那么好看,比墙上贴的那张“出水芙蓉美人”强多了。比马兰吗阿姨实在多了——在寅的心里,马兰阿姨就象是一副可望而不可及的风景画,她是给公众看的,永远也不属于哪一个人,而眼前的以琴姐却事实在在地躺在他的身边呢!寅的心里扑扑地跳着,他无端地生出亲一口以琴姐的想法。但他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他突然看见以琴姐一双肥突突的脚红润而白嫩,心想以琴姐的脚一定很香,于是他就慢慢地趴过去用自己的鼻子吻了上去——这时候妈妈下夜班回来了。 第十一章 寅惊了一下,好在妈妈没有看见刚才的一幕。 妈妈打开房门。见以琴姐还睡着,妈妈给以琴姐搭上毛巾被,示意寅不要打扰以琴姐。妈妈刷好一个搪瓷缸放进玉米皮编成的提包内,拉起寅到大桥街口买果子和豆浆。 大桥街口上的人熙熙攘攘。这里有为数不多的几家卖小吃的摊点。有几家卖玉米饼子的和两家卖和烙的,只有一家卖果子的。卖果子的摊位前有好多人在排队。妈妈牵着寅的手排在后面。这时寅看见一个长头发年轻人正在支起一块木板,木板的旁边,放着一个帆布书包。年轻人从包里掏出铅笔、毛笔、毛刷和袋装的油彩,就开始在上面画画。寅感到新奇,就挣开妈妈的手,到那个人的身边看他画画。 年轻人先用铅笔勾勒出买果子的摊位的大致轮廓和不远处的楼房,再勾勒出炸果子师傅的轮廓,就换了油画毛笔。他把几种油彩挤到一块小木板上,用画笔调好颜色,开始涂颜色。 不大工夫,画板上已经出现了蓝天,白云,街道,人流,肩披毛巾的炸果子师傅,黄澄澄的果子泛着清香,让人垂涎欲滴。 这时候,妈妈已经买到了果子,果子的颜色是紫黑色的,颜色远没有长头发青年画得好看。显然,是因为掺上了玉米面的缘故。 回到家里的时候,以琴姐已经起床,正在梳洗。 “淑芬姨,你这个雪花膏可比我的那个香。”以琴姐说。 “这是我在二百货公司买的,说是上个月刚到的货,上海产的。”妈妈说。 “用完以后我也去买。”以琴姐边搓脸边说。 “咱俩先用着就行,用完再买。” 妈妈说:“来咱吃饭。” “不了,我妈做好了。”以琴姐说。 “诶。你妈还以为你在睡觉呢,先吃吧,我买着你的饭呢。”妈妈说着就盛了三碗豆浆放在小桌上。 以琴姐也就不在推让,为寅搬过一个凳子,三个人围在一起吃。妈妈与月琴姐边吃边聊。 “姐姐,吃早饭了!”院子里有一个小男孩在喊。 寅知道这是立冬在喊他姐姐吃早饭。 “来,立冬。”妈妈说着,拿起一个果子就出去塞给了立冬。 “淑芬姨,你看你。”月琴姐一下子没拦住妈妈。 以琴姐不好意思再吃,就草草喝了那碗豆浆,说:“淑芬姨,我吃饱了。” “哎,我说以琴,我们厂里高个子小青年不多,现在都时兴自己搞对象,哎对了,你要是有看着顺眼的小伙子,可别放过哟。” 以琴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寅感觉以琴姐更好看了。 “淑芬姨,人都说这是缘分,你相信缘分吗?” “以琴,有时候也靠自己争取,也不能光靠听天由命。”妈妈说着这些令寅似懂非懂的话。 “哎,淑芬姨,明弟弟还来石家庄上学吗?”以琴姐突然问起寅的大哥来。 “老家县城一中已经能正常上课了,他就准备在那里升高中。”妈妈说。 一九五七年至一九五九年大哥在石家庄上了二年初中,这为他后来升上大学奠定了基础。 “再说,他婶婶没孩子,一直想让他过继给她。”妈妈说。 “那……”以琴姐似乎还想说什么。 这时候,以冬和哥哥以林来找寅一起到胡同里玩。 “别上大街上去,就在胡同里玩儿。”以琴姐嘱咐大林说:“别忘了呆会儿提水去。” “你看,咱这两家的水都得让人家以林一个人提。”妈妈说。 “就他提的动。”以琴姐说:“再说你们家也吃不了多少水。” 提水要去十四号院。以林十一岁,上小学二年级。 “干脆,我们这就去提吧。”以林说着就我家屋里找那只圆台式搪瓷水桶。这只水桶上口大,下口小,提手上还有一个小木把。提起来很得手,但是寅和以冬是提不动的。 “寅,拿着钱。”妈妈给了寅一毛钱。 第十二章 这时候确实没有什么玩的地方,中山公园里的动物也都饿得快死了。因此公园已经封闭了好几个月了。东安公园里的小船也没有人去划了。唯一供人们享受的就只有电影院。据说舞场也快要关闭了。但是以林却自有玩的办法。 以林喜欢鼓捣一些小物件,善于利用废旧物品,如废旧电池芯、废旧电线和废旧机器零件组装希奇古怪的小装置。家里的床底下,除了一家人的鞋子,几乎是以林的世界——有好多小木盒子之类的东西,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废旧物品和碎小零件。没事的时候,他就搬出小木盒来,开始自己的制作。 寅跟着以林和以冬来到十四号院。这个胡同是南北走向的死胡同。胡同口在南面,胡同口外就是热闹的大桥街。胡同口是一个门洞,门洞上面是一个楼阁。楼阁上面有一块匾额,上面赫然篆刻着“民主旅馆”四个大字。在胡同口一眼就可以看到进深处又有“民主旅馆”四个字与之对应。胡同里共有两大两小四个院子。一进胡同,西侧第一门儿一个小院儿是十号,这个小院儿其实比寅他们的小院儿还要小,据说是只住着与吕老板有些什么关系的一户人家。往里来第二个门儿就是寅他们的付八号小院儿了。在胡同的进深处是对着门的两处大院子,东边是十四号院,西边是十二号院,也就是民主旅馆的客房院。其实解放前这个胡同里的所有院落和房舍都是吕老板的个人财产,解放初期,为了表明自己的开明,主动把付九号和十四号的破旧房舍捐献出来,赢得了政府的好感,所以吕老板的民主旅馆竟然一直干到文革初期…… 十四号院是一个长方型的院子,南北向较长。水管在北头。北屋就是民主旅馆吕老板的仓房加洗衣间。吕老板专门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掌管水管的阀门,一桶水收二分钱。 放满了水,寅把一毛钱递给女人,女人找回八分钱。大家都感到心安理得。其实寅家的水桶的容量只是一般水桶的三分之一。 打回水来,寅就想跟大以玩儿他的那些装置。可是以林总是嫌以冬给他捣乱,就给寅使眼色说:“咱在你这屋里玩吧。” “不行。”以琴姐说:“淑贤姨刚下夜班,得睡觉,去胡同里玩儿去。” “没事儿,在屋里玩儿吧。”妈妈说。 “哎,走吧,咱去胡同里玩儿开火车。”以林说。 寅与以冬边走边争着当火车头。 “我当火车头!”以冬说。 “我当火车头!”寅说。 “包袱剪子锤,谁赢谁当!”以林一锤子定音。 以林总是非常公平。寅心目中的第一个偶像就是以林。以林从来不偏袒自己的亲弟弟。以林在寅的心目中象个大人。 三个人包袱剪子锤,以林用包袱包了寅和以冬的两把锤头。以林当了火车头。这时十四号的明明与和平也来到了胡同里,央求着以林也要加入游戏。以林说:“你们只能当车厢。” 以林让以冬当报站员,让寅当了列车长。这时东屋的李丽也来了,以林让她当了乘务员。刚想开车,十四号的和平和大周也来了,他们只能当旅客了。 “哞——”以林用嘴拉了一声汽笛,以冬说道:“各位旅客清注意,各位旅客清注意,开往北京的183次列车马上就要发车。” “恩——”以林又发出一个低声汽笛,随即就启动了列车——“咣——咚、咚、咚,咣——咚咚咚,咣咚咚咚,咣咚咚、咣咚咚、咣——咚咚咚,咣咚咣咚咣咚……” 以林的两只胳膊一拐一拐作出运动样子,象征火车头的大轮子上的曲轴,运动速度由慢到快,象征着火车速度由慢到快。其他四人跟在以林屁股后面,用手抓住前面人的衣角,当作列车的车厢。胡同的路中间恰好铺着一遛半米宽的大理石,权当就是铁路。大家都非常有节奏地跟在以林身后,各司其职地在大理石路面上运动着,都玩儿得非常尽兴。孩子们也是越聚越多连两三岁的孩子也来凑热闹了。孩子们玩得正在兴头上,突然,从胡同口门洞上面的阁楼里走出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高高的颧骨,黎黑的面孔,一双大眼显得很凶。孩子们都认识他,这就是民主旅馆的吕老板。 “哇哇,哇呀呀啊……。”吕老板冲孩子们高声吼叫道。 吕老板是晋冀边人。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但是知道他这是又喝多了酒。吕老板经常喝多了酒无端地骂大街,他这坏毛病不知道怎样养成的。因为他面容黑瘦,一双眼睛陷得很深,鼻子又尖又高,极象电影里的美国鬼子。胡同里的孩子们背地里称他为吕鬼子。眼下的事情很可能是因为孩子们在原来属于他自己的领地里如此尽兴地玩耍,使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懑和怒火。 孩子们都吓得往自己的家里跑去。以林也领着寅和以冬跑回自己的小院里来,与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的以冬爸爸老何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老何问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非常惊恐,还以为老吕一直追了过来,就赶忙往老何高大的身后钻去。 “爸!”以林说:“民主旅馆的老吕追过来了!” “你们碍着他了吗?”老何问道。 “没。”以冬说:“我们就作游戏来着,他就骂着要打我们。” “这个老吕,动不动就骂大街,他这是又喝多酒了。”老何说着就把自行车放在了一边,回到屋里。不大会儿,竟然穿一身公安服出来了。 原来老何叔叔是公安部队的侦察员。平常穿便衣,不到特殊情况下,决不穿制服,连以冬和以林也只是在相片里看到戴大盖帽穿公安制服的爸爸。甚至他们有时候竟认为爸爸是假公安。这一点上寅就比较幸运,寅的爸爸不在身边,可是照片上的爸爸和抽屉里的军功章却是实实在在地让以林和以冬羡慕不已的东西。再就是寅的爸爸的那几只神秘的密封着的木箱子。 老何穿上威武的制服,就大摇大摆地走出小院。 那老吕还站在他的阁楼的楼梯下面叽里咕噜地骂着大街。人们不敢凑近,都远远地站在自己的院门口看。孩子们则都躲在大人的身后。 老何径直朝老吕走去。 大概是老吕的眼神儿还不错,他远远地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军人朝他走去,知道大事不妙,回身就往楼上走去,“咣当”一声上了门。 胡同里的大人孩子们都齐声笑了起来。以冬则挺起了胸脯,跟在老何身后出尽了风头…… 寅从内心里非常妒忌以冬在他爸爸面前撒娇,以林也是。以林因此就经常一个人鼓捣他的那些零碎物件,寅也就越来越觉得以林神秘莫测。 第十三章 午饭以后,妈妈用自己的红色钻石自行车带着寅去逛大街。穿过大桥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百货公司。大厅里顾客稀稀落落地,商品也不丰富,给人一种落败的感觉。寅径直走到玩具柜台前。妈妈知道寅喜欢玩具——妈妈和爸爸曾经给寅买过许多玩具的,都被奶奶一件件弄回了鲁西北老家。他老人家的目的是想充分利用这些玩具,让农村的孩子也享受一下城市孩子所拥有的那种现代文明的启蒙。及至后来好多年以后,寅会突然从老家册村的册五家发现自己小时候曾经玩儿过的玩具汽车车身,或者从册九家看到飞机的一个翅膀——因为那颜色和形状他是忘不了的,他对自己的玩具非常痴情,别人家又从不会有这种玩具,整个水坊村也就只有寅家才会有这些玩具。每当看到这些玩具的碎片,成年的寅都会疯了似的抓过他们,力图重新找回与其相关联的那些恍如天外的童年记忆。 “想要个什么玩具?”妈妈问寅说。 寅把脸贴在放有火车头的玻璃柜台旁看着那各种颜色火车头发呆。他心里是想要个火车头的。但是他没说。 妈妈说:“等我们去北京的时候要更好的好不好?” 寅点点头。 妈妈带寅走出百货公司,迎着灿烂的阳光沿着中山大街的人行道漫步。那些萧条和破败便被这夏日的和煦涂抹得不见痕迹。妈妈的忧郁也被一扫而光。妈妈的紫红色皮鞋在绛紫色毛哔叽裤子的衬托下非常显眼。 “我们去公园。”妈妈说。 “好的。”寅也高兴地蹦了起来。 中山公园的门前也很冷清。其实公园最近刚刚开门。据说是因为怕给大跃进抹黑,特意从战备的国库里给那些濒死的动物调拨了粮食,既挽救了这些动物的生命,也让那些动物管理员吃饱了肚子。 寅有好长时间没看到动物了。不等妈妈把票交到门卫的手里,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公园的门里跑去。妈妈则留连公园里幽雅的绿色和静谧的环境,妈妈想先让寅看一下喷水池里的金鱼,而寅则一溜烟地朝老虎的假山池里跑,无奈的妈妈也只好紧跟着寅往假山池去。 然而,假山池里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寅诧异地朝着假山池发呆。妈妈赶过来,也深感蹊跷,心想莫非老虎都被饿死了?正诧异着,突然妈妈发现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因粮食紧缺,为限制老虎活动量,将老虎移至前面的铁笼里饲养。敬请原谅。 妈妈说:“哎,小寅,老虎在前面呢。” 寅又重新兴奋起来。牵住妈妈的手,让妈妈带他去看老虎。 老虎是兽中之王,动物园里没有老虎,就不叫动物园了。寅来动物园总是无端地先要看老虎。他似乎也知道老虎是最厉害的一种动物。 往常的动物园里应该是动物们叫声连连,而现在却是静悄悄的,连一声狼嚎和狗叫都没有,只偶尔听见一两声鸟叫,也弄不清到底是铁笼里的鸟叫,还是自然中的鸟鸣。 母子俩穿过一段林荫道,就到了一字排开的大铁笼面前。不想这里依然静悄悄的。原先这里的一派生机的样子。远远地就可以看到铁笼里的狼、狗熊、豺狗等动物在来来回回地走。它们总是觊觎着远方的家——它们的森林或者山峦。它们时而昂起头来张开血盆大口向着远方咆哮,时而停下走动,用凶狠的目光逡巡笼外的游人。而现在的它们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和生气——有的躺在笼子的一角似死了一样,有的远离光线藏匿在进深处,使人根本就难以发现它们是否还存在——大饥饿威胁着这块土地上的所有的生命。 “快看,寅,快看!”妈妈兴奋地朝寅喊道。 第十四章 寅随着妈妈的手指望去——在不远的一个简易的木栏里有一个动物在走动——这是多么难得呀,总算没有白来。 寅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但是跑到近前,寅很快就失望了——这只是一头牛! 妈妈也快步走来,失望地说:“哎呀,闹了半天,是一头小牛啊!” “妈妈,快看!”寅忽然惊讶地喊道:“哎,怎么会是这样?” 随着寅的一声喊,妈妈也很快发现这头牛的背上居然长着一只脚! “可说呢,这头牛怎么会长着五只脚?”妈妈说:“是动物学家给它做手术故意安上的?” “不对!”寅胸有成竹地说:“是它自己长的!” “怎么呢?”妈妈说。 “我想是它妈妈一生下它就是那样的。” 妈妈抚摩一下寅的头说:“世上的事有些是天生就有的,有些是有人故意作出来的。”妈妈顿了顿又说:“这头牛背上的脚吗,可能就让你给说对了,它可能是天生的。” “不然,我们去问一下动物园的叔叔或阿姨?”寅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决心。 “好的。”妈妈说:“我们去那边找一找看有没有人值班。” 寅牵着妈妈的手绕过一片绿荫,企图找到一名工作人员。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较高大的铁笼,铁笼上挂着的一个木牌脱落了油漆,上面似乎写着一个大字,已经看不清是什么字。 寅迫不及待地寻找笼子里的动物。终于,寅发现了一个黑熊一样的动物蜷缩在笼子的一角。 “妈妈快看,黑熊!”寅嚷道。 “不,是大猩猩。”妈妈说:“它又叫猿,人们还把它叫做黑瞎子。” “它很凶吗?” “其实它很温顺的。”妈妈说:“它是人类的近亲。” “什么是近亲?”寅不解地仰起头问妈妈说。 “近亲就是跟我们人类最相似,因为我们人类就是由它们变来的。” “变来的?”寅更加不解地问妈妈道:“怎么变来的,难道是睡了一晚上觉就变来的吗?” “不,这个过程相当漫长而复杂,经过了好多年好多年的时间。” 这下寅呆住了。因为寅知道一年的时间是多么的漫长——要盼多少千次多少万次才盼到一个过年的时候! 寅第一次感觉到世间万物的复杂,更感觉到世间万物是那么的有趣。 “它们现在还能变成人吗?”寅好奇地问妈妈道。 他对妈妈更加崇拜——妈妈知道得那么多。 “它们现在不可能变成人了。”妈妈说。 “那为什么?”寅说:“你不是说人就是由它们变来的吗?” “因为它们懒惰,不劳动,所以它们永远也变不成人类。”妈妈说。 “他们如果不停地干活,就能变成人吗?” “恩。那只是一个条件。”妈妈说:“由猿变成人有好多好多条件呢。等到你长大了学到足够的知识你就明白了。” 寅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它走起路来是什么样子?”寅又问妈妈道。 “它能站着走路,和人一样。”妈妈说:“毕竟它是人类的近亲啊。”又说:“它现在可能没有气力走路了,它也饿啊。”妈妈说着叹了一口气。 寅现在已经完全忘了要弄请楚那头牛为什么长五只脚的问题,他的兴趣完全在大猩猩身上。 突然,寅又有了新的发现。 “小猩猩!”他几乎是高声喊道。 随着寅的喊声,妈妈也发现了一只小猩猩正从大猩猩的身后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慢慢地朝这边走过来。 “呀!”寅突然惊叫起来道:“妈妈,快看,他长着小尾巴呢!” “什么?”妈妈瞪大了眼睛,朝那只小猩猩望去——果然,那只小猩猩的后腚上长着一条细长的尾巴! “小猩猩它妈妈也有尾巴吗?”寅问妈妈说。 “没,没有。”妈妈说:“猩猩是没有尾巴的,它们和人类一样,尾巴早就退化了。” “可这只小猩猩怎么会有尾巴啊?”寅摇着妈妈的手说。 “这,这是怎么回事?”妈妈一时也给弄糊涂了。 妈妈顿了顿,突然似有所悟,嗫诺着说:“恩,对了,有一本书上说过的,这可能是返祖现象。” “返祖?”寅打破沙锅问到底地问妈妈说:“什么是返祖啊?” 妈妈好象一时也解释不清楚,只好说:“等你长大了,学到好多好多知识以后,你就清楚了。” “不!”寅说:“我们去问动物园的叔叔阿姨好吗?” “他们恐怕也不很清楚。”妈妈说:“因为这里面需要好多学问。” “那么,人有长尾巴的吗?”寅忽然转到人的问题上来。 第十五章 “长尾巴的人?妈妈还没听说过。”妈妈说着,就蹲下来和寅一起认真地看这只小猩猩。 其实,这只小猩猩与其它小猩猩没有什么两样,就是多出一条尾巴。 小猩猩是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它的妈妈都被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它也是因营养不良,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它走到笼子边上,好象在企求寅和妈妈赐给它食物。寅就非常后悔没给它带一块水果糖来。其实寅自己就好长时间没吃到水果糖了。 “妈妈,它想吃东西。”寅说。 “是啊。”妈妈说:“它饿坏了,象许多其它动物一样。” “人们为什么不帮帮它们,让它们过得好一点。”寅不无可怜地说。 “人们何尝不想啊。”妈妈说:“但是,人们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有谁还关心这些动物啊。” “那它们就只能在这里活活地受罪?” “目前,还没有人能够想到它们。”妈妈说着,看了一眼寅,目光里透出异样的温柔。也许,这是最原始、也是最真挚的人性之光在母子二人的心灵之间进行碰撞。 “寅,你看晚霞升上来了,我们回家吧。”妈妈说。 寅恋恋不舍地答应了一声。 在回家的路上,妈妈买了两个烧饼,回到家焖了两碗,放了几滴香油,满屋飘香。可是寅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寅还在想那只可怜的小猩猩和它的妈妈。妈妈强行让寅吃了半碗……。 寅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它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屁股上长出了一个小尾巴,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大声哭喊着,把妈妈给惊醒了。妈妈急忙把他抱住问他说:“怎么了,寅寅?” “妈妈,我的腚上是不是也长出来一个小尾巴?” 妈妈一听笑了说:“什么?你腚上长出来一个小尾巴?” “恩………” “来,我摸摸。”妈妈说着就伸手摸寅的屁股,说:“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你是做梦了吧?” 寅还是嘤嘤地哭着,妈妈象哄小娃娃那样把寅又哄进了梦乡。 这时,妈妈独自一人倒了一杯开水,然后拉开了黄色单桌的抽屉,拿出爸爸的那封信来。 这是妈妈的习惯。每次爸爸来信,妈妈总是很快地粗略地读一遍,然后就放起来,过三两天以后,再拿出来细细品味——因为爸爸的文笔的确能令所有的人为之倾慕——爸爸曾经在军报或石家庄日报上发表过很多脍炙人口的文章——若不是反右或反右补课,爸爸就被调到《解放军报》社去了。 爸爸的文笔具有男人或军人的粗放豪爽,字里行间又不乏细腻,比之妈妈所喜爱的文学作品来,绝对是另一种滋味和享受。在1949年的北京,与其说是爸爸军人的英武征得了妈妈的芳心,毋宁说是爸爸的富有激情的封情书俘获了一个清纯少女的心。然而婚后的爸爸妈妈因为忙于工作,虽然也时有两地分居的情况,但爸爸也无暇给妈妈写一些较长的信了。现在,身陷囹圄的爸爸应该有时间和精力给妈妈写一点儿长信了。妈妈多么想从爸爸的信里读到分离的痛苦,还有更多的,例如他目前的心境等等。然而,与妈妈的想法相反,爸爸的信却每次都很短——仅仅一页纸还不很满——那语言也及其干巴枯燥: 淑芬 有月余未给你写信,因为我身兼学习组长,很忙。 一切尚好。 这里水多,每天能吃上鲜鱼。尤其夏天快到了,每天在稻田 里能捉到活鱼。主食仍以大米为主,兼有玉米面和小米,勿念。 这里的人级别都比较高,以党政军机关的人为主。有的人年龄较大,身体条件不好。我尚年轻,能照顾好自己。 寄来的内衣收到了,勿念。 小寅怎么样?他聪明,可是身体没有二小壮。明年秋季,让他上学。 你还有夜班?跟老李说了吗,能不能照顾? 下个月该是小寅他姥爷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了,老人家逝世时不能在他跟前,实在是愧疚。还有你哥哥,现在不知是不是还活着? 甚念。 山字 爸爸是在极力回避自己失望、失落的情绪,他的大男子主义总是在他困境的时候突显出来。事实上这正是他的弱点——困境之中他不能让他心仪的女人小看了他——他的深处总是隐藏着一种惧怕,惧怕失去她。越是这样他不能向他唯一能够敞开心扉的人敞开心扉,越是使他内心里面的痛苦更加剧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有多么痛苦。 尽管这样,细心的妈妈还是从字里行间读出了爸爸的彷徨、矛盾和迷茫的心绪。当然,更多的则是让妈妈放宽心的意思——怕妈妈过分地惦念,同时妈妈也看出了爸爸那掩饰不住的内心里的虚荣。如说时时能吃上大米和鲜鱼,但是爸爸每次信中都说团泊洼鱼多,就不由妈妈不信了。至于那里的高级干部多,文化人多,妈妈更是深信不疑。而妈妈每次去信都担心爸爸的身体,更安慰他的心情要放宽,反正犯错误的又不是咱一个人,关他去呢! 第十六章 其实妈妈更是一个工作狂,无论是过去在机关里面,还是现在在工厂车间里,妈妈从来就不服输,工作总是第一流的成绩,他就是好强,不能让人说出个不字来!在这一点上,爸爸不敢多说,他怕落个拉妈妈后腿的话柄。白班好说,妈妈能带着寅去厂里,让寅去那个存有铁板的地方去画火车,到下班的时候,寅还可以到各车间里转转,因为寅很受男工人的欢迎。自从出了“光腚”的话题之后,女工人似乎不在喜欢寅。而男工人却视寅为宝贝疙瘩。但是说到夜班,妈妈为了寅,曾试图鼓起勇气向李厂长提出不上夜班的要求,因为李厂长毕竟跟老鲁都是老步校的人。但想到工人师傅们,哪一个容易啊,让谁来顶替自己的夜班啊?还不如就这样每周上一个夜班,让月琴陪寅睡一晚上觉好受些。可是,有一次妈妈与月琴的夜班冲突了,寅有些发烧,一个人不敢在家,无奈的妈妈只好把寅带到了车间,妈妈给寅吃过药,让寅睡在车间旁边的小仓库里,结果李厂长到各车间巡视,发现了寅,不但没有批评责怪妈妈,还亲自把熟睡的寅抱到了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用自己的军大衣盖在了寅的身上……多少年以后,每当提起这件事,妈妈的眼睛就有些发潮。 寅的姥爷是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去世的,当时寅的爸爸已经在去团泊洼农场的路上,失去人身自由,当然不能在老人家身边,但是寅的妈妈记得,临终前,比起他先前那些万贯家财,老人家最惦记的就是自己的这位有些文化水的颠沛流离的山东姑爷。在就是他的那个好似不大争气的大儿子——他到底是跟着国民党的青年军去了台湾,还是死在了纷繁的战乱中?这两个人的景况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人家死而瞑目。 寅的爸爸对老人家是孝顺的。授衔以后,寅的爸爸特意把老人家接到石家庄,与寅的爷爷奶奶见面,三位老人在一起共叙家常,谈得非常投机。寅的爷爷是一个三国通,也是一个有些文化的人,村人尊称其为鲁先生。况且他曾经为镇上方家棉花行当过帐房先生。后来方家棉花行发展成鲁西北最大的棉花布匹行,临清所有商行的二分之一属于册家的产业。再后来进军天津,到解放前夕,方家已是天津有名的大资本家了。而爷爷自己办了一个小轧棉厂,解放前夕倒闭了,什么也没落下,竟因此落了个富农的成分,一辈子竟窝窝囊囊。但是老人家心里头极其寅堂,看世道、看人生那是再清楚没有了。因这,两位老人家有共同的语言。他们都佩服共产党,说共产党胸怀宽广,广纳人才,国家有望——这是1958年以前的话了。可是到了后来,两个老人就越来越 看不懂这个社会了——寅的老爷1959年就抑郁地死去了;寅的爷爷勉强地挺过了大饥荒的年头,可是后来的日子…… 寅的妈妈的意识就这么游走在历史和现实之间。她多想带着寅去看望老鲁,既然老鲁说一切一切如此好,那为什么极不愿意让她和孩子去看望他呢,显然,老鲁是在撒谎——那种相当于劳改场的地方怎么会很好呢?如果很好,那为什么好人不去那里?现在全国人民连肚皮都填不饱,竟然能让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吃大米和鲜鱼?于是妈妈越来越不相信爸爸的话,但是她又不好伤老鲁的自尊,这就更使妈妈悲从中来,她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由于台湾的国民党当局要反攻大陆,再加上苏联老大哥翻脸,政治气候骤然紧张起来,夏天探望老鲁的想法又泡了汤。 第十七章 日子如流水。转眼到了一九六o年的冬天。雨雪稀少。妈妈屈指数着天数。在寅的外祖父三周年的忌日的前三天,妈妈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这时的寅已经是一个六周岁的小男孩儿。他的身子骨单薄,但是从来不怎么生病。他的眼白很白,眼球很黑,头发黑而浓密,逐渐显出令人喜爱的模样来。 他的身高96公分,恰好不用打半票。他牵着妈妈的手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走啊,我们去姥姥家。”妈妈说。 “姥姥家都有谁?”寅禁不住问妈妈说。 “有你小舅舅。” “那还有谁?” “有你小姨、表姨、表舅……”妈妈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火车就象寅想象的那样,先听到火车头吼了两声,接着就咯噔一下开动了,接着是车箱里的音乐声伴随着车轮轻轻撞击钢轨的声音,非常有节奏地运行,眼看着城市高大的的建筑和光秃秃的树木往后面闪去,寅就感觉非常惬意。 妈妈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复杂。她时而凝视着远方,时而提醒寅观察窗外的景物。譬如一条大河,或一座山包等等。她见寅的观察兴致很高,脸上现出一丝欣慰。 车开出半个多小时,列车乘务员就提着大茶壶来给送水。列车是北京开往汉口的直达车。车上的设施堪称国内一流。那些青瓷盖杯都是特制的,上面鎏有铁路的标志图案和“人民铁路”的字样,既精致又实用,每每令顾客爱不释手。 列车乘务员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她身穿兰色制服,头戴乘务员的帽子,更显得端庄秀丽,对顾客嘘寒问暖,对老幼顾客照顾的尤其周到。 她来到寅的跟前,热情地给寅和妈妈倒上两杯开水,然后问寅说:“这位小朋友,今年多大了?上学了吗?” “七岁了,还没上学。”两回答说。 “去北京什么地方?” “去姥姥家。” “好,真乖。”乘务员夸奖道。 “快叫阿姨。”妈妈说。 “阿姨——” 列车的咣当声和噶哒声交替进行着。对面的一对年轻人就旁若无人地拥搂在一起亲嘴,弄得寅就目不转睛地看。但是两个人却时不时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让寅的妈妈产生了很大的厌恶。邻座的一个中年男人禁不住了用天津口音自言自语说:“这算什么,大厅广众之下的,不如回家里床上去——” “草,关你么事?你找不到配对的人别死鸡百裂的胡喷!”那个男青年撒开了女人的嘴说。听口音是某一个县城的。 中年人的嘴动了动,想进行反驳,但见年轻人眼露凶光,就闭了嘴不敢再说话。 事情也许就到此完结了,然而那个漂寅的女服务员偏偏走了过来,一定要问个究竟。别人没人言声,那男青年却说:”怎么了。学学苏联电影奥斯特罗夫斯基也不行啊?” “那是苏联,我们中国有中国的风俗。” “就是吗。” 妈妈无端地插了一句。就这一句,竟把那个男青年给弄火了。他冲妈妈说:“你男人大概没在你身边吧,看你这醋样,是有几年没被男人碰过了?” 这句话让妈妈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你,你还是人吗!”妈妈大声嚷道。 寅从没有见过妈妈发这么大的火,吓得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胳膊。妈妈由于太过激动,寅感觉到了妈妈的胳膊和全身在激烈地抖动。 “哎,你怎么骂人啊,你?”男青年说:“你如果没了男人,再找一个不就得了么,空守活寡值当的吗?” 妈妈的脸色开始由红色变成紫红色,呼吸越来越急促,抖着手朝他扑过去说:“你,你.....” 说时迟,那时快,那位漂亮的乘务员阿姨抱住了妈妈,把妈妈拥回到座位上。然后很快地扭身冲那男青年说:“你马上跟我到乘务室来!” 这时,那个与男人滚在一起亲嘴的女人竟然又发难了。她把那张本来很漂寅的小嘴撇成了油勺,斜起那双不大的眼睛冲妈妈说:“呵,都新社会了,还封建。对新社会不满的人啥事儿也看不惯。哼,等着吧,俺这就要调进北京去享福了,更气死你!” 女人的话把妈妈的肺气炸了,妈妈站起来大声说:“北京,北京啥希罕,我起小在北京长大的,怎么啦,你进北京是粘了你哪个老子的光了吧,你进北京就该霸道啦?啊?” “那你是犯错误了吧,让人家给赶出北京了吧,在不然是你家男人被打成右派了吧?” 这时妈妈浑身痉挛,眼前发黑,就要晕过去,寅喊着“妈妈妈妈”,眼看扶不住妈妈,亏得那位乘务员阿姨又折回来,把妈妈给扶住了。 满车厢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那女的见状,趁机溜走了。 妈妈慢慢地醒过神儿来,意犹未尽,还想找那女人计较。被乘务员阿姨给劝住了。妈妈说:“我参加土改那会儿,你们在哪儿,你们有什么资格进北京,你们进了北京就该无法无天啦......” 乘务员阿姨左规右劝,终于使妈妈的情绪稳定下来。乘务员阿姨也劝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去, 寅依偎着妈妈眼里的泪珠在打转儿。一会儿睡着了。 几年后,当妈妈第二次遇见这位阿姨时,阿姨已经是列车长了。 寅醒来的时候,不知列车运行了多长时间,只看到妈妈的面容是那样的严肃。 其实妈妈的思绪一直在历史的长河里游走着。她回想着儿时的北京——李家四合院。 第十八章 寅的姥爷是做皮货生意的,祖籍是保定。他从父亲手里接过两个皮货商店,直到芦沟桥事变,竟做到了四个店。日本鬼子来了,姥姥染上伤寒去世了,扔下七岁的妈妈和十三岁的姨姨、十六岁的舅舅。姥爷中年丧妻,犯了打击,经常往戏园子里跑,从此感染的一家子都是戏迷——只有大姑娘除外,大姑娘只喜欢时兴的东西。姥爷没心经营买卖。就把三个分店转让出去,结果就剩下了一个皮货店。当时的姥爷正值中年,许多买卖同行给他张罗着续玄,姥爷开始不为所动,但禁不住大家一齐攻心,就续娶了一个家道中落的小买卖人家的女儿为妻。俗话说得好:“媳妇怕当‘二房’,孩子怕摊后娘。”但是还好,后妈是一个贤惠的人,对两个前妻的孩子们以礼相待,但是不好意思往深里管,干什么都由着她们的性子来。更不敢虐待。因为毕竟姥爷有钱,特别是姥爷这时候已经把钱看得很淡,他总是说:“国家都没了,还要小家何用?”因此,他就不怕家里的人们花钱。可是寅的妈妈却偏偏喜欢读书,对姐姐天天上街买衣服很是看不惯。但是她如果相中了的东西就一定要买,谁也别想挡住。寅的妈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由自在慢慢地长大的。 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寅的妈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燕京大学附属中学——北京第一女子中学。她经常参加一些政治活动,但她没有放弃对时装服饰的追求。这时的她反而非常愿意逛服装商场,甚至于弄得姐姐也挺烦。他的姐姐已经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丽的大姑娘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她的圈子是与妹妹完全不同的,她的圈子真正是吃喝玩乐的圈子。妹妹虽然不肖姐姐的做派,但内心里也时常对她迥异的行为充满着好奇。好奇是一切人的天性,任何人也概模能外。寅的妈妈有时也偶尔偷偷地跟在姐姐的身后,等到姐姐发现了也不好意思赶她走了,实际上也别想赶她走。姐姐跟着几个大小姐下馆子、看电影、逛庙会,也玩得不亦乐乎。但是她还是难以发现姐姐的秘密。姐姐跟那个贵兴行王公子的秘密。姐姐的线条很美,她经常穿着时兴的旗袍,开叉很高,一双美腿,那简直是北京的美女。姐姐在大街上一走,引来许多中外眼球。当时的北京是日本人的天下,但是也有少量的欧洲人和美国人。姥爷时常提醒姐姐上街的时候不要那么花枝招展。姐姐虽然有所收敛,但是姐姐到了花季年龄,任谁也挡不住青春的流泻。姐姐是在一次家庭舞会上认识王公子的。结果二人一见钟情,就经常约会了。姐姐约会,是绝对不会带妹妹去的。所以,姐姐很少带妹妹参加家庭舞会,姐姐说,你是学生,不能参加那样的场合。越是这样,妹妹就总想跟姐姐一起参加一次家庭舞会,因为那样,才可能见到姐姐的心仪之人。 终于在一个初秋的中午,恰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她发现姐姐换上了那件洁白的长裙,又认真地化了淡装,她就觉得姐姐一定有行动。于是她装作去找同学的样子先出了门,藏在离胡家湾儿巷口不远一家鞋帽行的门后里张望着姐姐的行踪。不多时,姐姐匆匆地出了门来,拦了一辆人力车,奔东面去了。他也急忙拦了一辆人力车,跟在姐姐后面紧追不舍。一直走过西长安街,径直奔东单而来。七拐八弯,姐姐在一个胡同口下了车,然后朝胡同里走去。他也悄悄地下了车,偷偷地跟在姐姐身后,姐姐只顾往前走,没有发现妹妹跟在身后,直接进了一个大大的门洞——大门的主人好像知道要来人似的,竟然留着门,姐姐进了门,就把大门严严地关紧了,然后是插门的声音。听到姐姐插门,她想大喊一声,但是没有喊出口,就象有一口痰样的东西卡在了嗓子眼里。及至以后许多年,妹妹还对姐姐的做派耿耿于怀。但是姐姐从不承认自己年轻时候有偷偷摸摸的行为。她说自己在那样战乱的年代里保持了一个少女应该有的清白,妹妹则不以为然,多少年以后,她还是认为姐姐有过花天酒地的经历。 本来,姐姐应该有一个好的因缘,跟那个王公子,但是王公子在日本战败前一年举家迁往日本,断了姐姐的念想。最主要的是父亲即寅的姥爷的观念受到了兵慌马乱的强烈刺激和影响,他不再有心思给自己的女儿选择嫁人的对象,随她去吧,只要不毁在狗日的日本人手里就行。 王公子走了,姐姐睡了三天三夜,起来以后,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此她再也不刻意打扮自己,过起了不修边幅的日子。但是姐姐的漂亮是遮掩不住的,好多浪荡公子都想打姐姐的主意,但姐姐一直不为所动。还好,一家人随着日本战败,时局却更加严峻,北京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市。后妈又生了一男一女,而父亲就更没有心思做买卖了。这时候恰值儿子在天津读完商校归来,他就想把买卖扔给儿子,自己每天扎进戏园子看戏唱戏,与那帮闲人混在一起。然而这时候后妈却不干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铺面白白地让后儿子经营,她也有儿子啊!她从来不会大哭大闹,她是很有教养的,她只说要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去住,从此再也不进李家的门。这时父亲才感觉到问题严重,试想一个后妈能够和几个前面的孩子凑合在一起几年已经很不容易,现在这前边的一男二女都长得如狼似虎,如果再放开手,这个家确实就要完了。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断绝了一切念想,一心一意地经营店铺。 他让大儿子当会计,自己总管经营。 第十九章 这时候的北京,到处都晃动着穿黄衣服的大兵,简直就是兵的世界。据说每到改朝换代的时候都这样。 不知哪一天,店里来了一个戴礼帽的年轻人——哥哥一直这么说。说要谈一笔生意。他说他是门头沟煤矿的二管家,要进一批胶皮裤和胶皮靴。哥哥和父亲一起说:我们老字号皮货店从来不卖假皮货。这个二管家摘了礼帽,爷儿俩便被这个二管家的年轻给惊呆了!年轻人最多刚过二十岁!但是脸上的棱角和炯炯的目光清楚地表明这个年轻人的丰富阅历。他操着一口山东话对爷儿俩说:我不急要,我给你期限,你可以自己开价。爷儿俩对视了一下,就僵在那里。没等二人清醒过来的时候,这个二当家已经慢慢地把自己带来的箱子放在柜台外面那个旧沙发旁边,撩起黑府绸长衫,大方地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掏出烟来,朝爷儿俩示意一下,看到二人摇头后,独自点燃一支吸了起来。末了,说:箱子里有十万法币 ,进100条胶皮裤,100双胶皮靴,剩下的钱就存在你这里,我需要什么你就给进什么,钱的问题不用担心。爷儿俩听得清楚,抬头一看,年轻的二当家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个人就是鲁山。其实,老李已经觉察到,从这一天开始,他们李家必定要和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了,也就不可能平静如初了。 鲁山再次出现在李家皮货店的时候,李家老爷儿俩已经准备好那些胶皮裤、胶批靴。戴着墨镜的鲁山把中吉普一直开到店门前面。 跟来的两个小伙子不由分说就把那些货搬上了车。鲁山摆摆手,中吉普就开走了。 鲁山进了店门,摘下墨镜,笑了笑说:谢谢了。而老李却把那个皮箱拿出来,并且递过一张纸,上面清楚地记着这批货的实际花费,老李解释说:剩下的钱都在箱子里,其实才花了不到九千块钱。鲁山说:我说了要存在你这里的。 老李是商人,当然不会糊里糊涂地答应这种危险的游戏的。鲁山明白他的意思,就拿过那张白纸,把有字的上半截裁下来,用打火机点燃了,惊得老李睁大了眼睛。接着,鲁山掏出钢笔写到:今付货款壹仟捌百元法币。落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总是把两个字连在一起写,这就只能让他自己认得。写完了递过去,老李看了看字条,手抖了一下。就招呼儿子也过去看,爷儿俩连声说:不合适,不合适。鲁山说;难道嫌少?不,不,是太多了,本店不敢。鲁山说这是我情愿的买卖。正在这时,从后门传过来两个姑娘的笑声:哥哥,哥哥,走啊,带我们看嫂子去。 随着银铃般甜美的北京话音,两位漂亮的姑娘走了进来,一个不加修饰,却掩不住丰腴的美丽,一个穿着时髦,却小巧玲珑般漂亮。鲁山被眼前的两位美女的突然出现,简直无法适应。他想不到在这个皮货店里竟然冒出来两个美女。他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好象才制止住自己的眩晕。以前,他是不是有过这样的经历,李家二姑娘淑芬不得而知。但这却是她平生第一次认真地看一个男人。 男人年轻而又饱经风霜的脸是那样吸引李家二小姐的眼球。她定定地看鲁山。被她的姐姐发觉了,姐姐扑哧笑出声来。妹妹不好意思地一阵脸热,热得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而眼前的男人似乎在分辨哪一个女人更好看。事实上在这尴尬的瞬间里是很困难的。这时候两个姑娘的哥哥很识相,也很会把握火候似的说:这位兄弟,您今后常来我们店里做客啊。鲁山也来个顺水推舟说:好的,改日我一定拜访。又说:这个箱子连同我打的收货付款手续,一并保存在你这里。我会付报酬的,说完,扭头去了。这时,父亲仍旧张着嘴,站在那里回不过神儿来。 第二天,鲁山又出现了。李二小姐清楚地记着,鲁山好象有些等不及的意思。他带来了一位与他个头、年龄相当的青年人,与鲁山一样英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与姐姐竟然早早地等在店里。众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尴尬,鲁山就说:今天我是特意来表示谢意的,这位是我的兄弟志宏兄。不容分说,鲁山说,我已经在鲁菜馆订了雅座,专门来恭请李老爷与公子小姐光临,借以表达贵店对在下的帮办。 不敢不敢。老李面对着两个大侠一样的青年人,连连摆手拒绝。 怎么,大叔,我想您老不会拒绝两个年轻人的好意吧! 老李如此认真地打量两个青年人——日本人统治的时候他不敢看任何一个年轻人,也从来不信任那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人,他认为年轻人就应该上战场,战争年代,热血男儿就该驰骋疆场。他反对女儿跟身子骨羸弱的王公子来往,更何况王家跟日本人有割不断的瓜葛。后来好了,王家走了。可是现在,大儿子一芥书生,一个外地流氓依仗表哥是驻军营长,经常喝酒后来滋事,目的也是冲这两个姑娘来的。他倒是从鲁山出现以后充盈了一线希望,他是不想放弃的。他无端地想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和这两个热血青年联系起来。于是他不在犹豫,对儿子说:保全,你与两个妹妹陪二位先生去吃饭,代表我。 我,哦,好。哥哥保全犹豫了片刻,竟答应下来。 大姐淑芸故意扭捏说:俺不去。 淑芬说:你是吃不惯鲁菜吧?难道想吃满汉全席不成? 好你个淑芬,你敢如此放肆。看我不打你。 诶。看看你们两个,没大没小,也不怕客人笑话。 不。鲁山接过来话岔说:今天你们是客。随即,他又面向老李说:前辈,我们兄弟二人在这京城也是没有亲人,实指望聆听您老的教诲,因此,我恳请您今天务必参加为好。 勉了勉了。我上了两岁年纪,脑子迟钝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多谈谈,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该做主的,老李我自不待言,自不待言!老李再次婉言谢绝。 两位小姐已经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淑芬对哥哥说:哥,看今天这架势您是躲不了了。那就来个恭敬不如从命。走! 鲁山对老李恭恭手说:前辈,那就改日单独敬您。 一行人竟至朝南街口的鲁菜馆走去...... 第二十章 酒菜异常丰盛而且正宗。连姐姐淑芸也惊得睁大了眼睛。她是跟着王公子吃过满汉全席的。这家鲁菜馆,她也不曾一次地来过。可是,鲁菜的厚实有形、色泽鲜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菜肴,她暗自惊叹了一声。 毕竟李家人都是多多少少见过世面的,因此只是稍做寒暄,便按照各自的位置坐下去。 鲁山带来两瓶汾酒,两瓶竹叶青。原本他是打算让这兄妹三人的父亲尝一尝的。 俺姊妹都不会喝酒,淑芸看到酒说。 竹叶青,女士可以喝一点的。志宏说:这是鲁山特意为二位小妹带来的,很香很甜的。我们男士喝汾酒。 鲁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打开了一瓶汾酒和一瓶竹叶青。满屋飘香。当满酒的时候,李家三姊妹的眼睛瞬即就拉直了:这酒都是黏稠的汁液,特别是竹叶青,粘粘的拔丝,那叫琼浆玉液。后来鲁山告诉淑芬,这是在正定的一个财主家挖出来的。他大部上交,而后偷偷地藏了几瓶在身边。即便坐车骑马,他说他也没舍得扔掉,这几瓶酒都是在地窖里放过了30年的。 兄妹三人从小吃过见过的好东西无数,但是这么好的酒还是第一次见到闻到。禁不住犹豫起来。但是为了显示是大户人家的闺秀,还是要装得拘谨和不露声色。 那就大妹喝一点吧。李全保说:二妹从未喝过酒的。 对,我代表淑芬了。姐姐说。 那不可以,不喝酒可以,但也要满上的。志宏说:叫做守杯。 淑芬内心一阵激动,心说今天真的有幸,竟碰上如此豪爽的两位年轻人。 来,大家端起杯来。鲁山道:为我们能够认识干杯。 淑芬则犹豫着是端还是不端。而志宏竟然替她端起来,放入她的手中。弄得她只好接住。 大家都把酒送入口中。姐姐淑芸也抿了一小口以表示意思。但是她竟差一点被竹叶青的幽香给弄晕。 她禁不住小声对妹妹说:好喝,你也尝尝吧。 淑芬摇摇头。但是酒的奇异的香味令她难以拒绝。 你抿一抿,尝一尝吗。志宏劝她说。 淑芬看鲁山,鲁山依然诡谲地笑着。 她犹犹豫豫地就舔了一口。随即啊了一声,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了。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喝酒。其后她好长时间不喝酒,她一直耿耿于怀,她复杂地认为这是有失自尊的事情。 喝了酒的李淑芸食欲大开,她很快就吃得满脸是汗。她不时地掏出手绢蘸她的脸。来时她化了淡妆。自从见到鲁山,她又开始化妆了。淑芬的忌口较多,他不吃芫荽,不吃肥肉,不吃羊肉......她爱吃鱼,无论是海鱼还是河鱼。餐桌上的红烧大黄鱼、清蒸黄河鲤与黄焖大虾都是她的最爱。 席间,鲁山和志宏极力欣赏淑芸的美,喝了少许酒,她的面颊绯红,就更美不可言。她的美曾经征服过北京的好多男人,更何况如此豪爽的山东大汉呢。实际上,淑芬知道,如果姐姐再身穿高开叉的旗袍,还不让鲁山和志宏当场晕倒。看到两个美男都把目光齐聚在姐姐身上,淑芬有些醋意。但是淑芬不急不愠。她相信她内在的的因素一定能够战胜姐姐。 席间就不能不谈到时局。战争不可避免。谁胜谁负?鲁山与志宏各执一词。鲁山认为共军必胜,志宏认为国军必胜。大哥保全也认为美式装备的国军当然最终胜利。于是就免不了一番争执。淑芸是不管什么局势不局势的,他只关心眼前,她的态度是谁对咱好咱就拥护谁。而淑芬的态度则是明显地支持共产党,因为她在学校里的活动就是支持共产党的。但是在这里她不好意思表明自己的观点。 争执归争执,不误喝酒。两个山东大汉都是海量。哥哥保全则有些不胜酒力,喝到五巡上,就有些不能支持,要中途退出。淑芸用手捏他胳膊,要他坚持住,结果他的眼睛就睁不开了.... 自此,鲁山与志宏就经常请李家的三姊妹吃饭。但是对于李家人来说,二人始终是个谜。但是出于礼貌,一家人都不问,就这么模糊着。 私下里,淑芬和哥哥猜测鲁山二人一定是出身与世家,是读书出身的闯荡世界的人,父亲则认为二人是做军火买卖的有本事的人,只有姐姐淑芸认为这二人就是两个大兵!虽然彼此交往越来越多,但是,这层纸还是不戳透的好,因为时间最终能解开这个谜。 毕竟都年轻,鲁山与志宏又特豪爽——山东人吗,实在!很快四个年轻人就打得火热。就不可能不暴露各自的抱负和志向。 父亲的心思是狗日的日本人走了,该让孩子们痛痛快快地放松放松了。再者,他是有意抗衡那个倚仗国军营长经常来寻衅滋事的姓崔的流氓。 第二十一章 一个朗晴的春日,鲁山与志宏与李家三兄妹相约来到北海公园游春。风儿很细,北海平静得象一面镜子。湖的中央倒映着白塔的优美的身姿。岸边垂柳依依,对对情侣或坐在岸边的连椅上相拥相偎,悄悄低语,如泣如诉;或沿着岸边牵手慢行,好像在编织着最新最美的爱情舞蹈。此情此景,远离战争的硝烟,远离人世间的喧嚣与烦扰。别说鲁山与志宏,就是土生土长在北京的兄妹仨,也被眼前的宁静和甜美给深深地感动了。鲁山禁不住大喊一声:来呀来!他扭头对志宏说:志宏兄,这情景比起你在太行写生如何?志宏说:太行雄峻,北海平静,此一景彼一景也。李保全也啧啧地感叹说:太美了,太美了!淑芬刚来这里竟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后来看到两个青年人竟然如此痴情这里的景色,这使她诧异地观察二人的表情和表现,他慢慢地发现,二人年轻的脸庞和面容遮不住曾经的风霜。他惊异于二人细腻的感情冲动,竟搬出《红楼梦》的一句话:谁信人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鲁山和志宏羡慕不已地盯着她看了须臾,淑芸竟嫉妒地红了脸...... 的确,有时候出奇的平静也会撼动人的内心。这一天,竟然深深地沉淀在五个人的心底,只到50多年后,在海峡两岸仍然叩击着几颗不衰的心脏...... 不知不觉,日头竟已偏过正午。 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李保全故意问他的两个妹妹说。 哥,你是不是饿了?今天中午你请客。淑芬知道昨晚哥哥去和未来的嫂子约会,到午夜还未回来,他一定是饿了。 全聚德。淑芸插了一句说。 作诗答对她不会,哪儿的饭好吃,她清楚着哪。这也难怪了,人家天生就有这个命,你看看,走了王公子,来了两个山东响马,经常请吃饭。淑芬内心里嫉妒地说。可是她今天也想吃烤鸭,就默默地表示同意。 好,就是全聚德了。鲁山说。 一行人坐电来到前门外的全聚德烤鸭店。这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可是他们来得很巧,在二楼的大厅里刚腾出一个空桌。 五个人落座,伙计就上了茶。很快地就上了一只明晃晃金黄色的烤鸭。紧接着上来几个碟子,里面盛着大葱条北京甜面酱,五香粉、细盐之类,最后用木托盘上来了几摞小圆薄饼。 上鸡尾酒。鲁山喊道:五杯。 不不不,我不要。淑芬说。 自从那次尴尬地添喝杏花村,淑芬再也不喝酒了,她受不了男人们的坏笑。以至在后来的几次吃饭场合,淑芬都坚决地没有喝酒。看她那真计较的样子,大家也就没有再劝她喝。淑芸也喝得很有节制,只是象征性地抿一抿。 鸡尾酒,相当于汽水饮品。志宏说。 不,就不。 鲁山从那一次后,不敢再冲淑芬笑。他理解淑芬的意思,他不想再伤她的自尊。 那就4杯。鲁山对伙计说。 大家不在说什么,就眼看着那个年轻师傅很快地把烤鸭分切在三个圆盘里。 为我们大家今天玩得尽兴,来——鲁山想说干一杯,看见淑芬,赶忙改口说:来吃一口烤鸭。 大家都笑了,淑芬笑得最开心。 吃完烤鸭,又喝鸭汤,和鸡尾酒一样,是全聚德最近新上的项目。这座老店,无论时事风雨怎样变迁,它都雷打不动地坚持着自己的风格。无论谁进北京,都得吃全聚德。 及至到了快要吃饱饭起座的时候,志宏看着保全,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说:保全哥,何时喝你的喜酒啊? 快。保全说:到时候下帖请你俩。 别忘了。 第二十二章 一行人出了烤鸭店,鲁山和志宏要把兄妹仨送回店里。 皮货店的后门连着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儿。三间南屋是两层小楼。底层做仓库,楼上的有淑芬和姐姐的个一间闺房,中间是洗手间。 东房两间原是后母和她的两个孩子住。哥哥回来后,继母领两个孩子去了缸瓦市丰盛胡同居住。东屋就有哥哥居住,直到哥哥结婚。两间西屋就是父亲的休息室和会客室,每天晚上,父亲回继母的家。 几个人下了电车,得拐两个路口,走一段路。当走到离店铺不到100米的时候,看到门前围了十几个人。好像还乱哄哄地有人在嚷嚷。 五个人加快脚步,疾走过去。鲁山和志宏走在前面,分开众人,挤进门去,只见老父亲的脸色蜡黄,正在被一个无赖用手抓住脖领,摇来摇去,只听那小子说,老子们在前方卖命,你们他妈的也不慰劳慰劳。说,什么时候拿钱,老子可是等腻了—— 撒开!一声虎吼。鲁山快步上前,没看见怎么样,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小子的胳膊拧了起来,用山东话说:我看你是活腻了! 等到淑芬看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只看见了鲁山那压倒一切的气势与他平时那带笑的面容判若两人——那是一副让敌人望而升畏的面容,一副让敌人丧胆的面容。 你,你是什么人?无赖没有一点儿求饶的意思,也是为试探虚实的口气说。 想知道么?鲁山毫不手软,又用力往上一提无赖的手,无赖便哎哟一声惨叫。 志宏走上前去说:鲁兄,松手松手,有话好好说。 那就西屋里谈。鲁山说着松开了手。 这时志宏发现无赖的裤兜里好像带着枪,就高喊道:小心他有家伙! 说时迟那时快,鲁山快速从兜里掏出德国造左轮指住无赖的太阳穴,说:动,就打死你! 志宏迅速上前下了无赖裤兜里的手枪。 这时,二人才闻到一股烈酒的味道。 我们去西屋谈好吗,依着你。无赖哀求说。 无赖哆哆嗦嗦地跟着鲁山志宏等人来到西屋。 老李好象才从刚才的惊惧中清醒过来。他更怕把乱子惹大了不好收场,但他又一想,这他娘的日本人走了,也还得受气啊,于是就把心一横,豁出去了,同时他眼见鲁山的确很有底气,于是就硬了起来。 他冲无赖说:崔队长你说,你要什么,要人,人也来了,要钱,俺也给你办,你说,你还要我们这皮货店怎么样?今儿个,你就说明了,不说明,俺的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好你个老李头,我先不跟你计较。我倒要问问你家来的这两个小子是干什么的? 这个崔队长又眼露凶光,但是碰到鲁山的那两道目光,他只好又软了下来。但是他依然软中带硬地说:我想,在北京的地面儿上,还没人敢跟保安团对抗吧?我说你们到底是那一部分? 你就是那个欺压百姓的崔无赖?我早就想找你算账了!好,我告诉你,听清楚了,我们是专门对付无赖的天兵。鲁山说:今天在李老板的店里遇见你,算你小子走运。从今往后,别再让我看到你,滚! 志宏把枪扔给他道:还不快走! 崔队长感觉大失自尊,灰溜溜地去了。 老李一家人虽心存感激,但心里却充满疑惑。 志宏低声说道:我担心他不会善罢甘休。 他不会再来了。这种流氓无赖不会有大的靠山。鲁山说:大不了就是再多费些钱财和口舌。别忘了我们上边有人。 说着,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李家人就更加如坠五里雾中。 但是这样一来,绝对给李家撑了腰壮了胆。鲁山和志宏也就成了座上宾和常客。淑芸、淑芬对鲁山和志宏的好感日益剧增。 第二十三章 淑芬发现,鲁山的表现欲意在赢得姐姐淑芸的好感,而姐姐却在暗恋志宏。相对于鲁山的狂放不羁,姐姐似乎更喜欢志宏的内向和含蓄。 真的如鲁山所说,崔队长再没来滋事。并且听说因为酗酒遭到了上头的处罚,一时半会儿地横行不起来了。 保全的婚事进行得很快,五月就举行了婚礼。新娘子也是普通的小买卖人家的女儿,婚礼就在附近的王家菜馆举行,由鲁山和志宏主持,简单而不铺排。洞房就设在四合院的东屋里。 保全在天津商校上学的第一年,认识了同班的一位大小姐。在一起热恋了近二年半,到了第三年的时候,这小姐随父亲去了香港。保全痛苦了好长时间才解脱出来。对于保全来说,这种割舍,无异于死过一次。 就眼下这门婚事,连他自己也非常惊异,他竟然没有自己真实的态度。一切都依照父亲的旨意。这一点令当时所有的人深感费解。 所以这场婚姻被称做无声的婚姻比较恰当。因为太缺少激情和浪漫。尽管鲁山和志宏竭力制造气氛——他们挖空心思、铆足了劲地创设热烈的氛围,结果都徒劳无益。两个人就这么默无声息地牵手成为夫妻了。这也许就是许多中国人的普遍情形。 转眼到了秋天。内战正酣,国共两军在东北和山东打得难分难解。北京倒显得相对平静。但是在北京的各个角落里都存在明暗两部分内容。这种格局就是日本败出以后的北京二年多的时局。 鲁山仍然认为共产党必胜无疑。志宏则不以为然。有时候二人也还免不了要争执一番。这天上午,老李在店铺的柜台前盘帐,淑芬就被一阵说话声给吵醒了。两个人又在西屋的客厅里争执起来,这次争执的焦点超出了战争的范畴,直指各自的信仰。 三民主义能救国。志宏说。 新民主义能救国。鲁山说。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9年前的乡村师范。他们在师范读过各种各样的进步或非进步的小册子。 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把中国变成了东亚病夫,中国最缺少的就是三民主义。志宏说。 大家都想不到一向以内向著称的志宏在理想面前竟如此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不然。鲁山说:只有让人们享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让人民当家做主人,才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国民建设国家的积极性。 淑芬和姐姐都爱睡懒觉。二人的争执吵醒了淑芬。她便起床梳洗,化了淡妆。秋季开学,同学们都说她象变了一个人,不仅人变漂亮了,性格脾气也变得内向了,不象以前,凡事总要走在前面,凡事总要抢着发言。她去学校一个礼拜,就被频繁的活动搞得烦烦的。她开始羡慕姐姐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和总被那些男人惦记的令人嫉妒的人缘儿。于是她就抱病在家,有一段时间没去学校了。同学们打电话来,说要来看她,她说:别别别,千万别介。她是怕同学们发现了她家经常有两个美男光顾。 她梳洗完了,打开自己的衣柜,选择了一件镶有银色花边的白色的长袖上衣,一件兰色的长裙,洒了一些当时流行的上海产茉莉香型的香水,快步走下楼来。 她在楼梯上碰到了姐姐。没想到她也被吵醒了。姐姐身穿一袭黑色长裙,妆化得比往日里要浓一些,身上散发着较浓烈的郁金香的香水味,这是一种进口的香水。 姐,你也起来了?淑芬说。 你看,他俩吵吵嚷嚷,还睡得着吗?姐姐说。 好象他俩一个是蒋总统,一个是毛泽东。淑芬笑着说。 两个人说着笑着就进了西屋。 难道兄弟俩就不能抱成一团儿?淑芸道。 恩,不可能!志宏坚决地说:一山不容二虎! 水与火不能相容。鲁山说:有你没我。 二人说着竟都涨红了脸。书芬曾经多次见过二人争执过,但没见过二人红脸。这次看到二人争得面红耳赤,就想横插一杠子。 这时,二人才发现了姊妹俩今天竟然都如此美丽。二人的鼻息都情不自禁地动了动。 突然,保全的媳妇哭着从东屋跑出来,一直进了西屋。一进西屋,就捂住了脸大哭起来。 嫂子,怎么了,怎么了?淑芬、淑芸姊妹俩将她抱在了沙发上连声问道。 嫂子只是哭。 你怀着个孕,哭坏了身子。淑芸说。 鲁山与志宏迅速往东屋跑去。 第二十四章 室内一片狼籍。窗户上的喜字的鲜艳颜色还没完全褪尽。全保蜷缩在被窝里,不肯见人。 二人正诧异着,淑芬、淑芸跑了进来。淑芬大声喊着:哥哥,哥哥,你糊涂啊!说着就大哭起来。 淑芸赶忙捂住了妹妹的嘴呵斥说:小声点儿,让爸爸听见! 淑芬就把哽咽声强咽了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鲁山问道。 哥哥他,吸——,白面儿那两个字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但是,一个吸字却让鲁山与志宏听懂了一切,随即他俩同时张大了嘴巴。 鲁山与志宏对视了良久,好象也拿不准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俩退了出来到南房檐底下蹲着商量对策。二人咬了一会儿耳朵,便有了主意。先到西屋里安慰了嫂子半晌。 随后,二人到了铺面前,低声对父亲说:全保哥病了。 父亲正在对几笔大账对不起来而烦恼着,听说自己的儿子病了,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说:什么病? 可能是结核病犯了。志宏说。 父亲知道儿子在天津曾经得过结核病。 得去医院治疗一段时间。鲁山说:没大事,我和志宏去陪他,不用您老操心。 老李沉思片刻说:那好吧,拿点钱去。 不用,先住院再说不迟。 志宏在门外拦了两辆黄包车。由两个黄包车师傅一起把全保哥架到车上,淑芬先上了车拥着哥哥,并对也想挤上车的姐姐努努嘴说:你去陪嫂子。 鲁山与志宏上了另一辆黄包车。 父亲满脸疑惑地站在门口,好久不肯进屋。是姐姐淑芸把他拉进屋去的。 西郊戒毒所在距门头沟煤矿不远的一个山包上。两座二层小楼,西面一座是供大夫和管理人员居住,北楼就是戒毒者及其家属的居住区。据说这个戒毒所从慈禧太后时候就有了。民国时期更重视戒毒,就把原来的平房改建成了两座楼房。 全保哥的房间在二楼的233房间。其实这里与旅馆没有什么两样,每个房间里两张床,对着面。房间里有沙发、茶几等生活用品。还有一个简易的盥洗卫生间。 鲁山与志宏轮流陪全保。第一天来的时候,淑芬看到了及其恐怖的一幕。开始哥哥满脸鼻涕眼泪,嘴里连声喊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接着面容开始变得狰狞和恐怖。焦黄的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淑芬从未看见过哥哥的这种模样,惊得她浑身发抖,志宏就用两只手扶住淑芬的肩膀,使她的内心里才觉得有些着落。这一细微的动作被鲁山发现了,他看了他们一眼,志宏的脸就腾地一下红了。 真不该让淑芬跟来。志宏说。 明天,不,呆会儿,你就送她回去。鲁山说:不然家里的人们也不放心。 淑芬,我们走吧。志宏说。 鲁山哥他一个人能行?淑芬说:好,我自己回去。你俩在这里照顾哥哥。 不行,得把你送到市区。鲁山说。 淑芬摸了一把将要淌出来的泪水,无奈地看了一眼哥哥,跟着志宏出了房间。 在斜斜的山路上,两个人无声地走着。突然,淑芬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志宏一把将她娇小玲珑的身子拥入自己的怀中。 我们兄妹命苦啊。淑芬抽噎着说:起小没了亲娘,都是自各儿曲里拐弯地生长,没人疼啊,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染上的毒瘾? 大夫说:起码也有三年了。志宏说。 这么说,他在天津时就染上了?淑芬说:那还能戒了吗? 能,能。志宏说:但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呜呜—— 志宏紧紧地搂着淑芬,轻声地呼唤着说:淑芬,淑芬。 淑芬发现了自己的异样感觉,从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接受一个男人的爱恋。她的心扑扑地跳着,她想,这是什么,难道这就是爱? 不,她马上又否定了。他志宏一定是把自己当做小妹妹一样地进行呵护,而姐姐才是真正从心里爱着拥抱她的这个男人! 她挣脱了志宏说:志宏哥,我姐姐,她爱你! 啊?志宏惊得呆在那里好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淑芬已经独自上了黄包车,朝着市区的大道走去,远远地淑芬还朝他摆手呢….. 淑芬还是每天偷偷地来这里,在外面听动静。开始几天,对哥哥来说简直就是经历炼狱,他的房间常常传出死人一样的嚎叫和头撞墙的声音。鲁山和志宏象杀猪一样地按住他,一任他声嘶力竭的哀号。 全保哥,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鲁山说。 再坚持几天,再坚持几天,你就完好如初了。 我不戒了!我不戒了!全保哥大声呼喊:你们就让我去死,去死! 淑芬无论如何忍不住让哥哥这样痛苦煎熬,他很想替哥哥去受这种地狱之苦,但是他又多么无奈,就瘫软下来,就不忍心地堵住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她竟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第二十五章 这是一个单人房间,房间布置得简朴而洁净。窗前一个简易写字台,上面一个笔筒,旁边摞着几本书。自己在一个异常干净的床上。床前一张简易的六仙桌,桌上放着一个台灯,台灯旁边放着几本杂志和报纸。淑芬环视一周后,把目光停留在身上盖着的俄国毯子上。她随即闻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味道,一个令她倍感温馨的味道——鲁山的味道。上天注定要把自己与一个男人结合在一起么? 忽然,他发现对面的墙上除了一面方镜,还有一个京胡挂在墙上。这是鲁山的住室么? 门吱扭响了一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婶儿端来一碗荷包蛋面条说:鲁山吩咐过的,今天晚上,就让你住在这里的。 这是哪里?淑芬揉揉惺忪的眼睛问道。 小王庄。大婶说: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啊。 家?淑芬更加迷惑不解地说。 是的,鲁山在我这里住,将近二年了。 还有谁?淑芬问:有没有一个叫志宏的? 就他自己。大婶说:不过,那个叫志宏的倒是来过这里。 淑芬顿了顿说:我是怎么来这里的? 下午的时候,鲁山抱你到这里来的。 啊,他抱我来的?淑芬又羞又惊地说。 你是怎么昏过去的?大婶说:鲁山对人可好了。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我说过的,鲁山一定会碰上个好姑娘的! 与鲁山在一起的还有什么人?淑芬禁不住问道。 就他一个老乡经常给他送些东西,再没有其他人了。大婶说:他是在沟上的煤矿上给人当二管家。听说那个煤矿的老板可了不得了。称好多金条子哩!这煤矿就是他从别人手里生生地买过来的...... 你见过那个老板吗? 没,没有。大婶说:别说老板了,就是那个大管家,我也没见过啊。人家都是大人物,对吧。 淑芬的目光突然又看到了对面墙上的京胡,说:那京胡是谁的? 鲁山的啊。大婶眼睛一寅说:哎呀,他拉一手好京胡啊。怎么,你不知道? 淑芬先摇头后点头,心里说这鲁山的城府还很深,不光会吓唬人,还有点绝招,那怎么就不露呢,要知道,老李家是一家子戏迷呀! 淑芬禁不住笑了起来。大婶说:姑娘,你跟鲁山认识几时了?感觉鲁山这年轻人怎么样啊,要不要我这个大婶给他捎个话什么的啊? 不,大婶,不用,我们是朋友,朋友啊。 现在的年轻人管搞对象都叫做处朋友,好啊,处吧处吧,慢慢地认识认识也好。不象我们,都是爹妈做主...... 大婶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的话,倒使淑芬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并没有感到厌烦,相反,她从她嘴里知道了鲁山更多的事情。也使她更加放心地住在了这里,不然,她得连夜往家里赶了。但是,随即她也明白这是鲁山怕她一个人寂寞,而让这大婶在这里陪她说说话。 她很领情,内心里感到无比的温馨。这是她第一次感受一个男人带给她的幸福。 她喝下了那碗荷包蛋面条,不知不觉地就又睡着了。 第二十六章 后来大婶儿告诉她,实际上,她刚刚进入梦乡,鲁山就回来看望她了。鲁山毕竟不放心。他让志宏盯着全保哥,独自回到他自己的住处。 当大婶告诉鲁山淑芬睡得很香,并且告诉他方才与淑芬的谈话时,鲁山不住地点头,并一再嘱咐大婶晚上不要睡死了,每过一会儿就到窗跟儿底下猫猫,听听动静。又问给准备开水了吗,大婶说,开水、水杯都准备了。这时鲁山才回转身回戒毒所。 当淑芬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的光辉射进了窗子。淑芬伸了伸懒腰,感觉浑身的关节都彻底地放松,全身心是那么舒服和惬意。事实上,淑芬生来就柔弱无比,她与自己的姐姐不同,姐姐绝对是那种身强体健能够自己独立生存的人。而她,如若离开一个强有力的男人,她是无法活下去的。 突然,她看见写字台上有一封信。淑芬拿起来,觉得沉甸甸的,上面写着:淑芬亲启。 淑芬三下五下拆开,迫不及待地打开来,她禁不住惊呆了——这么清晰娴熟的钢笔字,足足十几页。从那遒劲有力的笔迹可以清楚地想象出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她顾不及许多,首先翻到最后一页,署名就一个字:山。 这是鲁山的手笔呀。淑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钢笔行书呢。更是第一次感受一个男人的情感宣泄。她迫不及待地捧起来,象是捧住了鲁山的一颗滚烫的心。鲁山的信洋洋洒洒,向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敞开心扉,如同开闸的蓄水,向着自己信任的人儿倾泻而下—— 他从鲁西北,一路闯荡,到了北京,其间经历了多少生死的考验,任何腥风血雨他都已经习以为常,然而他能够在这种污泥浊水中间保持一个热血男儿应有的正义和良心,真正保持一个知识青年应该具有的清白和洁净,真正能够以一个清洁之身迎接青年人应该有的纯真的爱情吗? ……在这种远离家乡父老,只身独自一人在鱼龙混杂的一群人里,在这样一群吃喝嫖赌抽五毒具全的一群人的身边,保持住了一个男儿的本色,能够洁身自好….. ……假如,他真的能够得到一个女孩儿,一个至清至纯的女孩的真爱,他等得是那么从容,假如是,那真的是上天对他这个懵懂的青年最终给予的慷慨的回报啊…… 淑芬激动得热泪盈眶,一遍一遍地读啊读,他试图真的要读懂鲁山的内心世界。 她望着对面墙上的京胡,想象着鲁山拉京胡的样子:他的表情和动作一定非常动人,也许和那次与崔队长相较时的表情差不多吧,想着想着,她禁不住笑了。这时候,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淑芬以为是大婶来喊自己起床,就把信藏起来,趿拉着鞋去开门。 门开了,是鲁山出现在她的面前。鲁山微笑的面容里透出无比关切的神情,淑芬便好像读懂了他写在脸上的一切,她用自己的眼神深深地回应着他,他好象也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言,用温柔的目光抚摸她.....两个年轻人就这么默默地相对视,无语,好像只能听到心脏在突突地跳动。良久,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们相互拥入对方的怀里,他们的感情象酝酿的火山一样,任何力量也难以阻挡。淑芬的感觉是第一次享受一个男人的真正的爱,第一次享受爱的滋味。鲁山的男人气味是这么具有魅力,他使她浑身酥软,他使她在他的面前如此放荡和舒心。她不顾一切地亲吻这个她认为最美的男人,她主动寻找着他的嘴,他的唇和舌,她一直显得那么大胆和主动。此时,她把他当作最亲最亲的人。鲁山自始至终懂得体贴,他是真的为了得到一个女孩,一个至清至纯的女孩的真爱,他等得是那么从容,上天对他这个懵懂的青年最终给予他慷慨的回报——他从鲁西北,一路闯荡,到了北京,其间经历了多少生死的考验,任何腥风血雨他都已经习以为常,然而,淑芬相信他真正在这种污泥浊水中间保持着一个热血男儿应有的正义和良心,真正保持着一个知识青年应该具有的清白和洁净,真正能够以一个清洁之身迎接青年人应该有的纯真的爱情,是何等的真挚啊!然而,他真的做到了,又是在这种远离家乡父老,只身独自一人在鱼龙混杂的一群人里,在这样一群吃喝嫖赌抽五毒具全的一群人的身边,保持住了一个男儿的本色,能够洁身自好,他也做到了。同时,他的内心里也涌动着一种激动——他能告慰家乡父老的,除了能作到以上那些,他还能够赢得一个北京女孩的纯净芳心......淑芬真的在感受鲁山的这些想法和体会。 你给我写的信,我?淑芬把头贴在鲁山的肩膀上,她又有意岔开话题,说:你会拉京胡? 拉得不很好,还能勉强跟上调儿。鲁山说。 我会唱一点点苏三起解。淑芬撒娇地说。 来,我拉你唱。 鲁山说着,就想把那把京胡拿下来。可是淑芬却把他的手给挡住了。淑芬说,现在,我不要你拉京胡,我也不想唱,我们尽管说话好吗? 好,我们说话,说悄悄话。鲁山说。 他们就相拥着倾诉爱情。 他们谈过去,谈将来,谈自己的见闻。他们似乎穿越了无数的高山和大川。他们穿越了爱的时空。他们坠入了爱河...... 第二十七章 在鲁山和志宏的监护下,李全保经历了有生以来的巨大的痛苦,终于度过了极其关键的时期,进入了康复期。 父亲总要亲往看望儿子,淑芸和淑芬极力劝说,说哥哥马上就要出院了,不用父亲担心。父亲从女儿高高兴兴的样子相信了儿子的病并不象想象的那么严重。但是,他的眉头并不能舒展,那两笔账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释怀。这两笔账足以使他破产两次。 这两笔账都是儿子经手。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会拖欠天津和沈阳这两家公司这么多钱。尤其是天津的公司,来帐明细目录中表明,从两年以前,就开始欠该公司的货款了。这怎么可能。 嫂子可以在淑芸和淑芬的陪同下去看望全保了。见全保恢复得这么好,她对鲁山和志宏心存感激。她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二人的。 她看看淑芸、淑芬,又看看鲁山和志宏,笑了笑说:二位兄弟,什么时候领两个兄弟媳妇来啊? 弄得四个人的脸都红了。 全保就赶快解嘲说:来,吃苹果,大家吃苹果。 事实上,戒毒真正康复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这期间极易复发。 志宏说:嫂子才是第一功臣哩,今后还是得你来照顾哥哥的,再说,这次假若不是你及时地发现,那真的就不好办了。 大家都有份。嫂子说:今后,可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对,对。全保哥说。 淑芬和鲁山对视了一眼。不想让淑芸看了个正着。 嗬,还偷送秋波呢,俩人。淑芸说。 谁呀,你和志宏哥吧!淑芬说。 你和鲁山! 你和志宏! 姊妹俩就打闹着跑出门去了。 楼廊里传出两个姑娘的银铃般的动人心弦的嬉闹声。 淑芬在前边跑,姐姐在后面追,鲁山和志宏又都追了出来。 淑芬就一直朝楼下跑去,一直朝楼后的小山包跑去 。后面,姐姐,鲁山和志宏一路追上山去。 站在山包上,看天,是那么蓝,看云,是那么美丽动人,看北京,一览无余。淑芬张开双臂,闭上双眼,认真地享受身边的一切,她忘却了世上的一切烦忧,深深地呼吸这里的清鲜的空气,她想,青春是这么美好,生活也这么令人激动,姐姐淑芸和志宏窃窃私语说:淑芬与鲁山恋爱了。他俩相互使了个眼神,就朝山包的另一端去了。 鲁山从后面慢慢地抱住了淑芬,轻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淑芬,淑芬….. 淑芬眼里溢满了泪水,双手后环,也轻声地呼唤鲁山的名字:鲁山,鲁山…… 我爱你。 我也爱你 自此他们分别开始了单独约会。淑芬和鲁山,姐姐淑芸和志宏。 淑芬不知道姐姐如何与志宏玩儿北京,他和鲁山可是把个北京玩儿了个些够。 美丽的北京香山留下他们的足迹,八达岭长城上有他们的倩影;他们喜欢紫禁城的瑞雪,他们钟情天坛和地坛的古老神韵;他们穿越那些古老城门的时候,感受到了祖国文化的厚重。 他们有共同的志向,憧憬着美好的生活。 建国以后,我去教书。鲁山说。 我去工厂做工。淑芬说。 他们从隆冬玩儿到了春天。玩儿过了夏天,到了秋天的时候,已经能够听到解放军的隆隆炮声了。解放军捷报频传,志宏的神色就变得越来越窘迫。 第二十八章 10月的一个下午,是个半阴的天气。父亲患重感有半月多没有到店里来了,实际上皮货店的生意一直不景气,天津和沈阳的欠款一直也没有还清,事实上恐怕永远也还不清。这只有全保清楚,后来鲁山和志宏也明白了个中缘故——李家的家产大部都被全保吸白面给挥霍掉了。但是,此时的父亲已经对钱财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对孩子们都有了好的归宿,感到欣慰,但是,他放不下的是淑芸和志宏。因为他几次听说志宏要参加青年军去前线。志宏说,假如不能为自己的信仰作出点什么,会后悔一辈子的! 吃过午饭的父亲,看到放晴了的天,就坐着黄包车来到店里。 父亲,您怎么来了?全保和淑芬说:刚刚好了病,看您累着。 父亲看了淑芬一眼说:志宏和淑芸呢? 不知道。淑芬说:他说今天有重要事情需要办。 父亲长出了一口气,不再出声。 这时,一辆中吉普突然停在了皮货店的门前,从上面走下一位身着戎装的青年军人。随后,淑芸从车上下来,眼睛似乎刚刚哭过。 淑芬马上认出军人就是志宏。 志宏哥!淑芬喊道:你就真的要? 我意已决。志宏目光坚定地说:等到决战胜利以后,我一定来看你们。 那我姐姐怎么办?淑芬说:你再想想行吧,为了我姐姐? 志宏把脸扭了过去,良久,当他再扭过脸来的时候,由于强忍住了泪水,眼睛红红的。 姐姐淑芸又低下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淑芬知道志宏的性格,他虽内向,但是一旦他认定了的事,就是十匹马也难以拉他回来。 父亲的眼里也满含了泪水,他正想说什么,鲁山来了。 志宏。鲁山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志宏兄啊,你再考虑考虑吧,还来的及。 什么来得及来不及,鲁山,你没必要再多说了。 想不到鲁山的到来反而使志宏变得更加坚决。 你看不到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么?鲁山有些急了的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够了,鲁山,够了,志宏愤愤地说:兔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鲁山不能再说什么。就把目光投向父亲。 父亲的手抖了两下,竟也不知说什么好。末了,走到志宏的身边,定定地看着他说:孩子,多保重...... 说完竟泣不成声。大家赶忙扶他坐在沙发上。 志宏啪地一个立正,给父亲打了一个军礼,又扭身给姐姐单独打了一个敬礼,然后脱下军帽向哥哥鲁山、淑芬等人分别鞠躬,最后,戴上军帽,扭转身径直上了吉普车。 一阵轰鸣,汽车开走了。等大家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汽车已经远去了。淑芸猛地冲了出去,淑芬紧紧地跟了出去,一把抱住了晕倒的姐姐....... 第二十九章 “妈妈,妈妈,你哭了吗?”寅摇晃着嘤嘤哭出声音的妈妈。 妈妈擦了擦泪眼,意识悠地回到了飞驰的列车上。 “看,妈妈,高塔!”寅指着车窗外面的保定安兴宝塔。 “是的。”妈妈说:你爸爸说过的:“你们老家的卫运河畔也有这样一座宝塔的。” “我见过!”寅说:“老远,在我们村口,就能看见那塔的顶了。” 妈妈说:“等回你们老家时,我们到近处去看你们老家的塔。” “为什么总是说你们老家你们老家啊,难道不是我们老家?”寅很有写不高兴地说。 “我是说,你们鲁家,妈妈可是姓李啊。” “那妈妈的老家是哪里?” “北京啊。”妈妈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但是我总是不相信呢。”寅说:“大平说他姥姥家在北京。我说我姥姥家也在北京,他总是不信。” “这不, 我们在往姥姥家去呢,这回你总该相信了吧。” “对,回来以后,我要馋馋他。” “寅,来,你再睡一会儿觉,一觉醒来就到了北京姥姥家了。” “好的,妈妈。”寅就畏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 寅的妈妈的思绪就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北京。 志宏走了几天,如同过了三年一样长久,所有的人都萎靡不振。父亲再也不来店里了,似乎这个店已经跟他没什么关系了。鲁山和淑芬也显得很无奈。鲁山就和淑芬商量,约大家吃一顿饭,活跃一下沉闷的气氛。但是自从志宏走后,淑芬就觉得这个家好象笼罩着一股不祥的阴云。 昨天下午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与哥哥说了什么,还让哥哥按了手印才肯离去。同时哥哥昨天晚上把嫂子送回了娘家。晚上一夜他的屋里都亮着灯。这一切似乎都是迷——也就是说父亲和哥哥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淑芬一下子好象成熟了许多,她早早的就起床了。恰巧鲁山也早早地来到店里。 店里了无生气。哥哥全保先是有些痴呆,看见鲁山和舒芬,就象往常一样,把货架上的皮包皮箱都用掸子挥扫一遍。 我刚想给你打电话,又想你一定会来。哥哥全保先看了一眼楼上的淑芬,显得很镇定的样子说。 不知什么原因,今天我醒得特别早,心里乱得很。鲁山说。 全保哥似乎有重要的话要对鲁山说,但又看了一眼楼上的淑芬,就又低头拾掇起来。但是手抖抖擞擞的,虽极力装作无事的样子,淑芬还是发现了哥哥的一丝慌乱。 淑芬梳洗完毕,就去喊姐姐起床。一连几天,姐姐每天不起,一直睡到太阳偏西。并且每次都是淑芬一次次敲她的门,把她强行叫起来。鲁山要请大家吃饭,所以淑芬就早一点喊姐姐起床。 鲁山说:淑芬,喊醒姐姐了吗? 还没有。淑芬说:她还没有应声。 走,咱俩先去缸瓦市,让他们都过来。鲁山说:大家一起去吃四川馆。我定好了。 四川馆也在附近。鲁山想得很周到,想让淑芬的后妈带着两个孩子也过来一起吃饭。 好的。淑芬说:我们去请父亲和妈妈他们。 哎,嫂子呢?鲁山说。 先别,鲁山。全保这时脸上显出异样的神情来,似乎朝远处看了一眼,然后,小声对鲁山说:天津来人了。 天津? 这时鲁山才发现全保哥的眼睛通红,准是一夜未睡。 对。来清债。全保尽力压低声音说:这个铺子顶债恐怕还不够。 啊?那你还跟没事人似的,还扫地,还掸掸子。快,想办法啊! 白搭,白搭。全保搓搓手说:这一天早晚要到来。这一天早晚要到来。 这,他怎么顶?鲁山说:难道他说顶就顶么? 这?全保还是搓手,并且小声叹着气说:完了,完了。 淑芬诧异地问哥哥说:怎么了哥哥,怎么了哥哥? 咳!你就甭问了,去,催姐姐快起。鲁山回头对全保说:快想办法吧。 全保摇摇头,就朝他的东屋走去。不大会儿提出一个皮箱来。鲁山认得它,那是他寄存在这里的钱,当初是十万法币,几次购货的花费下来还剩不到三万法币,现在又赶上贬值,已经不算什么钱了。 全保说:鲁山,志宏走了,我就只有你这一个兄弟了,淑芬就托付给你了,还有淑芸,你要照顾好他们,现在,你就带他们到你的住处去暂避一时吧。 说着一把抓过鲁山的手,泪水在眼里打着转转。他是在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箱子里除了你的那三万法币,还有一块金条,就只有这些了。保重。 淑芬开始变得惊恐,她急急忙忙地跑上跑下,六神无主。但她又从内心里叮嘱自己,要象一个大人一样坚强。 哥哥喊住她说:淑芬,好好地跟着鲁山,啊,听他的,啊! 淑芬强忍住泪,点了点头,她不想在象小孩子那样哇地哭出声来,哥哥赞许地抚摸住她的肩头,使劲捏了捏。 嫂子呢?鲁山说。 我已经安排回她娘家了。哥哥全保说:还有,哦,没什么了…..他使劲地抓鲁山的手,似乎还有更大的难言之隐。鲁山看到全保暗暗地朝他指了一下皮箱。 这一切,父亲知道么?鲁山问了一句。 鲁山最担心的是父亲,父亲已经经不住什么打击了。 父亲,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全保哥说:他是故意隐瞒着,故意装糊涂,为的是撑起这个家。 含在全保哥眼里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 都怪我,说什么也晚了。他说。 淑芬发现鲁山的神情,极象那次对付崔队长时的情形,他是想着为这个家再分担些什么。 淑芬就抓住了鲁山的胳膊,摇晃了几下,意思是让他镇静。 全保哥看出了鲁山的意思,就说:鲁山,你的担子不轻啊! 第三十章 这时,姐姐淑芸醒了。自从志宏走后,她又不再刻意打扮自己了,她的眼睛直直地,好象对一切都麻木不仁。现在,她竟然也发现有些异常,就跑下楼来问:哥哥,怎么了,怎么了? 姐姐,甭问了,快拾掇拾掇,走吧。 她想问个明白,但是弄明白有什么用,象志宏那样,最终不还是走了,她认为这是命。也只能认命。她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迷惑地问了一句说:去哪里? 暂去鲁山那里,我随后去看你们。哥哥说:你俩只带些随身的物品,回头我会安排人把你们的东西再给你们送过去或存在妈妈 那里的。 淑芬发现哥哥用定定的目光看着淑芸,里面有更复杂的内容在里面,包括让她一定要等志宏回来。 这时天忽而阴得很沉,似乎有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知是雷声还是炮声。这就使淑芬与淑云有一种灾难降临的紧迫感,好像从此就要为了躲避战乱而去落荒他乡。姊妹俩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自己必需的东西。 淑芬不想带很多东西,她只是挑了几件随身可穿的衣服掖进了皮箱。她提着箱包走出自己的房间,认真地看了一眼,生发出一丝眷恋,毕竟自己是从这里长大的啊。 淑芬站在楼梯上,等姐姐出门。秋风斜斜地吹进这个破败的小院,她的心底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凉意。她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她紧紧地抱了抱自己的双肩。他看到哥哥在跟鲁山说着什么,因为有风,她听不到她们说的什么。但看到哥哥的表情非常严肃而无奈,鲁山却一直在摇头。接着,是鲁山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显得非常为难和无奈的意思。 最后,哥哥指指鲁山的那个箱子,好像非常着急的样子说了一句什么话。淑芬就支起耳朵,想听个究竟。这时姐姐淑芸走出了屋子。 二人一同走下楼梯,哥哥和鲁山不在争执什么。他俩好像有什么事情要瞒着淑芬和姐姐姊妹俩。 好,我们走。鲁山说着就到外面拦黄包车。 这个档口,哥哥全保走到姊妹俩身边,认真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妹妹,眼里好像盈满了泪水,弄得姊妹俩不知所措,她俩就劝哥哥说:哥哥,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好好的,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哥哥忍不住就把姊妹俩同时拥入自己的怀里,许久,他抽泣着说:你们先去鲁山那里,随后,我去看你们。 他的泪水浸湿了姊妹俩的上衣。 姊妹俩无论如何想不到与自己的哥哥这一别竟相当于永诀…… 第三十一章 淑芬和姐姐就住在了小王庄鲁山住的那个小院子里。那大婶的男人姓石,膝下没有子女。石大叔在门头沟煤矿上看大门,一天天不回家。石大婶就把自己住的两间西屋腾出来,中间打一隔扇,放两张床,给姊妹俩住。还拿出了自己一直都舍不得用的新被褥。让姊妹俩有了家的感觉。 第二天,鲁山回到小王庄。淑芬和姐姐急切地问鲁山一些事情。鲁山说,一切会好起来的。什么也不对她们说。只说,解放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要姊妹俩无论如何不要出门乱跑。 及至后来,淑芬再三追问鲁山,鲁山才告诉她:哥哥为躲债失踪了!又说,可能投奔了青年军。全保嫂子也跟他哥哥去了河南。那皮货店被正丰银行给封了,马上就要拍卖。那天津的老板是正丰银行的股东,当然可以采取这种措施。 鲁山嘱咐淑芬千万不要告诉淑芸。实际姐姐那天竟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说她梦见哥哥和志宏在一起…… 其后,鲁山一连几天没有回来。石婶儿每天按时做好饭,按照鲁山的要求,细心地照顾两个大小姐。这时候,隆隆的炮声好象越来越近了。战争距离这座古都越来越近了。 淑芬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想法来:来吧,解放军,我们欢迎你们!现在,我们四大皆空,赤裸裸的无产者。无产者万岁! 今年以来,淑芬再也没有去学校上学。她与她的那些同学似乎也断绝了联系。现在,她竟然想起他们来。她想他们一定活跃在北京市的各个角落,活跃在敌人的心脏。她无端地觉得有些缺憾。但是她又庆幸自己获得了爱情。鲁山和志宏的思想倾向不一致,却都是富有正义感信的热血青年。那么鲁山是一个革命者吗?这一点,一直困惑着淑芬。淑芬好怕鲁山是一个身不由己的革命者,她不想鲁山那样。那样鲁山就不真实了。她想要一个真实的鲁山,她愿意和鲁山一起白头偕老,过普普通通的平民生活。于是,当鲁山几天不回家,她又多么替他担心。 天已正午。石婶儿就做好了炸酱面端上来说:二位大小姐,我的手艺不好,就凑和着吃吧。 淑芬,鲁山几天没回来了?淑芸问道。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吧。淑芬说:他可能在爸爸那里吧。 我看,鲁山这个人不好琢磨。淑芸说:他没有志宏那么单纯。 是啊,他也太单纯了吧。淑芬把面条浇上肉乳,调了调有些不满地说:说走就走了,谁也不顾。 他是军人,就应该听命令。淑芸毫不相让地说。 她不容许任何人贬低她所爱的人,以至于她把这种信念坚持了六十年,直到她去世。 他要真的爱你就不会走!淑芬喝了一口面条,紧追不舍地说。 死守在一起就是爱了?淑芸不以为然地说:你是不懂得真爱,你还小。 淑芬听了简直想把面条吐出来,她最忌讳别人说她小,说她不懂爱情。 那你懂得爱,结果两个爱都走了。淑芬说。 淑芸刚挑起一拄面还没有送到嘴边,听了淑芬的话,气得啪一声插回碗里。 你!淑芸说:你跟鲁山都学坏了! 不许你说鲁山的不是! 我就说了怎么样?淑芸说:看他还把我给吃了不成。 我告诉你姐姐,你不要吃着鲁山、喝着鲁山,还骂鲁山! 我什么时候骂他了?淑芸辩解道:我只是为你好。 算了吧姐姐,你呀….. 二人就这么争执着吃这饭,突然门开了,石婶儿领进来一位陌生的男人。 男人好象比鲁山大几岁,很朴实的样子。 石大婶儿介绍说:景书,这是两位大小姐。又对淑芬和淑芸说:这是鲁山的老家的人,叫景书。今后你们用什么东西,跟景书说。 看见陌生人进来,淑芬和淑芸赶紧让座。 鲁山过不来,让我来看看你俩。景书说:现在解放军已经把北京包围了,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鲁山说他有空会来看你们。 我爸爸他们怎样?淑芸迫不及待地问景书说:我哥哥怎样? 他们都很好。景书按照鲁山嘱咐的话说。 既然很好,哥哥为什么不来这里?淑芸急切地说:他说好要来看我们的。 他,他在处理家里的事情,处理完就过来。 姊妹俩有些茫然,又实在是无奈,就不在问什么。 两位妹妹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办理。 谢谢大哥,淑芬说。 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说完,景书就走了。忽然又扭转身回来说:我差点忘了,鲁山还嘱咐我一件事呢。 石婶。景书说:你有鲁山屋的钥匙,他的屋里有书,你可让淑芬他们拿来读。 好吧,我开开门随他们去拿好了,放心吧。石大婶说。 读书,咳,读不下去呀。淑芬说:心这么乱。 哎,淑芬,你说我做的那个梦奇怪不奇怪啊。姐姐说:在一个战壕里,满是硝烟,志宏抱着炸药包在前面跑,咱哥哥就在后面紧紧地追赶他,还一边追,一边喊着志宏的名字,你说怪不怪? 那是你想志宏哥了。淑芬说。 我总感觉有些蹊跷。姐姐说:我做过许多梦,就这梦总让我忘不了。让我翻来覆去地寻思。 谁想谁是一就一的,你就是想志宏了! 淑芬,说正经的,你说咱哥哥怎么不来看看咱俩,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说到哥哥,淑芬可不敢再胡说什么了。哥哥的确是出走了呢。但是他不敢跟姐姐说实话。那样她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独自一人去找他的!因为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志宏,让她承受的痛苦已经够大了,如果得知哥哥出走,她的精神会崩溃! 于是淑芬就故意叉开话题说:姐姐,走,咱去鲁山屋里去,看有没有好玩的东西。淑芸正想说不去,你一个人去吧。突然,从院门口走进来两男一女三个人。姊妹俩赶忙把门掩了,隔着那块小小的门玻璃望外偷看。并且支起耳朵,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定睛看时,原来是鲁山领着一男一女走进门来。 第三十二章 鲁山身穿黑色长衫,那个男的是个瘦子,比鲁山要大十多岁,那女的是一个漂亮的少妇。与那瘦男人是两口子无疑。 孙副官,请往我的住室里坐。 鲁山朝西屋扫了一眼,看淑芬姊妹俩很安静,他的意思就是先把这一男一女打发走,再去西屋里看她们。他把那一对男女让进自己的屋里。 隔了不长时间,三个人走出了屋子,那个瘦男人手里捏着一个信封,还在与鲁山推让。 鲁山兄弟,还是你留着自己用吧。瘦男人说:因为这是你为八路军做的事,怎么能让我带走呢? 孙副官,我是了解你的,你没有血债和血案。鲁山说:可是你毕竟是当团副啊!这官职在解放区是要丢掉性命的。鲁山说:有了这封八路军首长的亲笔签署的立功证明,你就能保住性命啊!哥哥,你快快带嫂子回乡下老家过活普通日子吧! 兄弟,哥哥和嫂子要给你下一跪!说着,拉着女人就要给鲁山下跪。 鲁山强行拉住二人。孙副官摸抹了一把泪说:兄弟,我冒昧地问你一句话,团长他还有活路么? 鲁山摇摇头,说:他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 怪不他每天泡在八大胡同,也就是想透了,活一天算一天。他是不是看透了这一点,等到解放军一来,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孙副官说。 不,他现在心存侥幸,以为买下个煤矿成了老板就没人追究他了。他天生拉杆子起家,是一头莽撞的苍蝇,哪里也落。当时没有杀他,是看他已经是死驴一个,绳扣早就套他脖子上。只等着勒了......连三姨太也偷卷走了他的钱不知了去向……大局笃定之日,就是他的脑袋搬家之时啊…… 鲁山兄弟,你早就看明了时事,知道该怎么做,暗地里......瘦男人说:亏得我后来听了你的话,处处里手下留人。只要有机会我就偷偷地放走,不然,真的难脱干系不好说了。 我的所作所为,亦明亦暗,是人生之大忌。鲁山说:但是,我已经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因为我有自己的使命,他要当场枪毙我,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后来他又好多次要枪毙我,是你和弟兄们力保,我才没丢了命。尽管这样,我看在你和弟兄们的情分上,想方设法为他暂时保住了性命。 鲁山兄弟,看在我们毕竟同在一口锅里抡过马勺,你一定再救他一命!我替弟兄们求你了!瘦男人恳切地说:团长他虽然怀疑过你,但他没有跟你真较真,他也知道你真的是跟八路..... 我已经尽力了。不然,他连北京也来不了就没命了。鲁山说:你放心,这次我还会尽力的,可是,恐怕不是很简单的事了。 鲁山兄弟,我和弟兄们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唯有你能......瘦男人似乎还想为那个什么团长求情,他的那个女人看不下去了,就打断了他的话说:光咱的事就够麻烦鲁山兄弟这么忙,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咱别说起来没完了,咱走吧。 那我们兄弟就此一别!瘦男人恭恭手说:我欠你的当来日相报。 鲁山恭恭手说:后会有期。 兄弟,日后到俺家去呀。女人抹着泪作了一个揖,扭头与男人去了。 鲁山打发走孙副官,就迫不及待地朝西屋走来。 石婶儿和姐姐就急忙装做没事人似的坐在自己的床上。 淑芬。鲁山说:开开门。 门没闩,你自己进来吗。淑芬说。 其实他想鲁山想的不得了,恨不得一下扑进他的怀里。 鲁山进了门说:你俩没事吧,这几天。 都快把淑芬想死了。姐姐说:你忙什么了,也不来陪淑芬? 我确实有事情要办。鲁山说:你看,这时局乱成了一锅粥。 我哥哥呢?姐姐站起来,迫不及待的样子说:他在哪里? 他?鲁山说:他正在处理家务,完了就过来。 我告诉你鲁山,你要是不把我哥哥带来,我就去城里找他!姐姐好象下了最后通牒。 说完摔了门就独自去南屋找石大婶说话去了。 淑芬这时就迫不及待地扑进鲁山的怀抱。 我想死你了。淑芬边说边找鲁山的嘴。 我也想你呀淑芬。鲁山紧紧地搂住淑芬,把自己的热唇递给了淑芬。 二人一阵缠绵悱恻,顾不得用语言,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长时间地热吻…… 鲁山,鲁山。姐姐在门外的喊声惊醒了相拥相吻的二人。 第三十三章 鲁山推开门,见是一个身穿灰长衫的微胖的中年人。 老王兄。鲁山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我介绍一下,淑芬,这是王大哥。这是淑芬,我的女朋友,那是淑芬的姐姐。来,请,到我屋去坐。 石婶儿,泡茶。鲁山边吩咐石大婶边把老王让进自己的屋里。 淑芬和姐姐则回到自己的西屋里。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姐姐说:这个鲁山,到底是干什么,你弄清楚没有啊,淑芬? 他象坏人吗?淑芬把脖子一歪说。 他象好人吗?姐姐反问道。 你说鲁山是坏人?淑芬蹦了起来道。 可他也不象是个白玉人儿吧?姐姐说。 姐姐怕进一步激怒淑芬,就说:你应该问他清楚,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咱不图他高官厚禄,也不能整天跟他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咱只求过老百姓的平安日子。 俺的事不用你管! 我是你姐姐,我不管你谁管你?姐姐说:我就看鲁山这个人不怎么样…… 我说姐姐,你真势力眼,当初咱们家有难时,是不是鲁山帮了咱,咱哥哥染上毒瘾,是不是鲁山给他强行戒了,现在,现在哥哥为了躲债,他都出走了,留下鲁山处理这些烂事…… 什么,哥哥走了?淑芸腾地站了起来,说:淑芬,你说实话,哥哥是不是出走了? 淑芬无奈地点点头。 淑芸开始不顾一切地收拾东西。 淑芬就跑到鲁山的门前,喊道:鲁山,鲁山,快。 鲁山出来门说:怎么了淑芬? 姐姐她要去找哥哥! 什么?鲁山吃了一惊说:怎么,你告诉她了? 淑芬点点头说:我一急就说了出来。 鲁山说:知道了也好,不然,早晚也是麻烦。他回头对屋里的老王说:王兄,你先喝会儿茶,我去去西屋就来。 好的。里面传出老王的声音。 鲁山扭过脸来与背着箱包的淑芸撞个正着。 你干什么去呀姐姐?鲁山说。 你管不着。姐姐说。 外面乱得狠,你去哪里啊?鲁山焦急异常地说:到处都是兵。 我去找我哥哥。淑芸想哭出声来。 姐姐。你到哪里去找啊?鲁山满脸无奈地说:整个北京城已经被解放军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你说,淑芸把她的那个皮箱包放在地上说:鲁山,那你说实话,我哥哥到底去了哪儿? 鲁山犹豫了片刻,就抓住姐姐的箱包带说:好,我告诉你,别在院子里大声喊吵。走,到屋里去说。三个人回到了屋里。 其实,我也不想瞒你多久,总瞒着你也不是个办法。鲁山点燃一支烟卷,慢慢地说:全保哥去找志宏了。 真的? 真的。鲁山说:志宏临走,给他留下了部队番号和开拔的详细地址。 他什么时候走的?淑芸瞪大了眼睛问道。 就我们搬来那一天。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父亲。 爸爸也知道? 爸爸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鲁山说:不然,正丰银行要通过局子传唤他呀! 哎呀,这真是斜乎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哥哥和志宏在一起。 是么。你真的做了这样的梦?鲁山定定地看着淑芸,也奇怪她怎么会有这种感应。 是的,姐姐那天就对我说了。淑芬说:你来以前,姐姐又提起了她的奇怪的梦。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灵验。姐姐说。 姐姐说:合着就只瞒着我一个人。说着已是满脸泪水。 但愿他们逢凶化吉,日日平安。鲁山说。 我要天天为他们祷告,让他们时时平安无事。姐姐哽咽着说。 现在,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局势平稳后,再回城里去。 鲁山说完,就回转身,朝自己屋里去照应客人。 他们密谈的时间很不短,直到太阳下山。 淑芬和姐姐等得烦烦的,因为她们不能出来和石大婶说家常话。 天黑下来了,鲁山和那个穿灰长衫的人才走出门来,鲁山朝西屋里走来,对姊妹俩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们不用等我。 鲁山,你也要注意安全啊。想不到姐姐这次抢先说了这句话。 淑芬想送鲁山一个吻,有碍于姐姐,便用湿湿的目光暗暗地给他祝福。 鲁山与那个神秘的人匆匆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 第三十四章 姊妹俩的心里空落落地,就不想吃晚饭了,跟石大婶儿打个招呼说不吃晚饭了,就早早地熄了灯。姊妹俩躺在各自的床上,相互说话。 姐姐说:淑芬,你说鲁山怎么不参加青年军? 他才不呢,他去年就说过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的。他可能有他自己的想法。淑芬说。 莫非他想参加解放军?姐姐爬起来说:我看他神神道道的,他到底想怎样? 说不准。淑芬说。 哎对了淑芬,早半晌来的那个瘦子和那个女人,你见过吗?姐姐换了话头说:还有,他俩说的那个什么泡在八大胡同的团长? 不认识。鲁山没跟我提过,我也没问过。淑芬说。 淑芬,你知道鲁山怎么跟咱家认识的吗?姐姐说。 好像是为了购货什么的。淑芬说。 对啊。姐姐说:说给什么兵工厂购货。弄不好还倒卖军火。 别胡说!淑芬说:反正是为了公家,他自己从不在乎钱,他好像什么钱财也不给自己留。他也劝过爸爸,不要被财产的累赘。要改朝换代了。 那也不能当败家子儿。姐姐说, 姐,我参加过共产党组织的活动,他们讲究人人平等,分浮财什么的, 分浮财? 就是把财主的财富充公,分给穷人! 有那事,不会吧。姐姐说:八成是骗人的...... 跟姐姐说着话,淑芬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雄鸡叫了三遍,太阳老高了,淑芬才起来。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喊道:姐姐,姐姐! 淑芬怕姐姐一个人走了。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姐姐自从得知哥哥与志宏在一起,就好像放下了一半的心,她认为他们二人一定回相依为命,相互照顾。因此,她觉也比以前睡得香了,起得也早了。 淑芬顾不得洗脸就跑到院子里,只见姐姐站在院子西南角的最高的一个土岗上往东方眺望——姐姐把这个习惯一直保持了几十年。 姐姐,你起床也不喊醒我。淑芬埋怨姐姐说:你穿那么薄的衣服,也不怕着凉。 我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姐姐说:今儿格的天还不算冷。哎对了石婶儿已经熬好了粥,说让你多睡一会儿,就没喊你。 这时石婶儿走出厨房说:淑芬淑芸,你们快梳洗梳洗,吃早饭了啊。 姊妹俩简单地梳洗完毕,就到厨房吃早饭。一进厨房,就被小米粥的香味和小磨香油拌懒豆蚀的清鲜味包围了。姊妹俩的食欲大开。 厨房是两间的组合,外间里是一个八仙桌,有六、七把凳子。里间屋里有一个炉子,靠窗台的地方放着油、盐、酱、醋,里里外外都很干净,并且显得很有条理。 淑芬边吃边说:石婶儿,这样在您这里住上两个月,就得胖得走不动路了。 走不动路倒不碍事,怕是胖得嫁不出去了。姐姐说。 嫁不出去就做我的老闺女,跟我做伴儿。石婶开玩笑说。 那怎么行啊,没有男人,淑芬怎么活啊。姐姐说:鲁山一会儿不来,就想得不得了。 看谁离不了男人,昨天还哭着闹着要去找志宏呐。 我是要去找哥哥。你胡说! 姐姐一赌气就把喝剩的那半碗粥放桌子上,回自己屋里去了。 淑芬,你看你说得有点儿过头,把你姐姐气走了。 兴她说我,不兴我说她?淑芬撅着嘴说:随她的便,德行。 石婶儿笑了笑说:你这姊妹俩,一个比一个刁。 说着就把那半碗粥添满,又夹了一筷子懒豆蚀,给淑芸端去了。 淑芬也没了吃饭的胃口,就向石婶儿要了鲁山屋里的钥匙,打开了鲁山的屋门。 一如那第一次走进他的屋子,鲁山的居室里非常干净整洁。与那次唯一的不同是床上多了一床被子,但是却叠得方方正正。雪白的床单,橘黄色的俄国毯子,黄白相间的条文枕巾,都显得井井有条。 那对简易沙发和茶几已经被石婶儿整理过,茶碗、茶壶也都洗刷干净,扣在一个茶盘里。烟灰缸也已经刷洗干净。 淑芬想发现更多的东西,结果除了墙上的那把胡琴和简易写字台上的几本书,再找不到什么新的值得注意的东西。 她扇动鼻息,想嗅出点儿什么来,结果只闻到昨天下午鲁山和老王抽过的刺鼻的烟味。 她摘下鲁山的胡琴,在手里摆弄,结果发出了极其难听的刺耳的声音,吓得她马上把它放回原处。 最后,他把手停在了那几本书上。 他翻弄了一下,有一本线装的《水浒》,一本三联书店的新版《隋唐演义》和一本《响马传》,可是最下面竟是一本《苏三起解》的剧本。 淑芬就拿起这本剧本,坐在沙发上读了起来。 以前她多次看过这出戏,对戏的故事情节已了如指掌。但是对戏里的唱词和唱腔不是十分清楚。她翻开剧本读了起来。一边读一边验证自己原来哼唱的曲调和唱词,发现竟有许多讹误。她对照剧本反复纠正。这就难免哼唱出声音来。她哼唱的是那么忘情,以至于忘记了是在北京西郊的偏僻小院里。石婶儿和姐姐笑得前仰后合。她俩说淑芬成了戏子了。并说,要是鲁山在家,一定会给她拉胡琴的。石婶儿给她沏了一壶茶,送到屋里去说:淑芬,唱渴了吧?润润嗓子。淑芬就笑了。 石婶儿,平时鲁山拉胡琴吧?淑芬问道。 开始他有时候拉一段,后来就没再拉过。石婶儿说:可能是因为事儿多,顾不得了。 他拉得怎么样?好听吗? 淑芬想,鲁山充其量也就是和拉锯强一点点罢了。 哎呀,鲁山的胡琴拉得太好了。石婶儿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亲眼见过拉胡琴拉这么好的。 他还能比戏园子里的拉得好? 淑芬说什么也不信鲁山的京胡拉得象石婶儿说得那么好。 他的身子要晃起来那好看死了。石婶儿说:反正俺没听过这么好的弦子。 淑芬从内心里发笑。她还是不相信一个从鲁西北小城里走出来的懵懂汉子能对京剧有多深的造诣。 实际上,淑芬能有这样的想法,的确说明她已经成熟起来了。但是,她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但是心理的成熟她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她学会了期待。 这样一个上午,她不知道姐姐如何度过的,她想象着姐姐百无聊赖的样子,内心里感到窃喜。她倒要看看她此时的摸样。她仍旧哼着《苏三起解》的曲子,一步一颤地走出鲁山的房间,朝西屋走去。 哎哟,二小姐,您的京剧唱得这么好啊。随着这么一声熟悉的话语,走进院子里一个人来。 第三十五章 淑芬搭眼看去,原来是景书。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随即淑芬闻到一股佳肴的香味儿。 未等淑芬开口,景书先开口说:你姐姐淑芸呢? 在屋里。淑芬说:怎么,给我姐姐送好吃的来了? 不光给你姐姐,还有你呢。景书诡谲地眨了眨眼睛说。 那我可是沾了我姐姐的光了啊。淑芬不依不饶地说。 哎呀,鲁山让我给你们俩送饭菜,又不是让 我只给淑芸一个人送。 你一进门就问淑芸在哪儿。 哎呀,淑芬,我不一进门就看见你了吗,没看见淑芸,所以就问淑芸在哪里啊。景书带上瞒脸的后悔说:你看,都怪我啊,淑芬。 干什么了干什么了。在屋里早就不耐烦的跑出门来淑芸说:怎么,我是姐姐,你是妹妹,把你先放头里啊?你还不够! 就你够,就你够!淑芬气急败坏地说。 哎呀,这两位小姐啊,红脸的公鸡似的,一天到晚就是叨。石婶也赶忙跑来劝架。 看到景书手里的食盒,石婶儿赶忙接过来说:我正愁今天的午饭吃什么呢,结果景书就送来了。 是鲁山安排我送的。景书嗫喏着说。 鲁山怎么不来?淑芬赌气地说:他干什么去了? 鲁山他忙啊。景书说:咳,他送我送还不都是他的意思。 你跟他说,以后不要送了,本来人家石婶儿做的饭很好吃的,他偏让你送饭。 我说淑芬。石婶儿说:人家鲁山是好意啊,怕你俩在我这里吃不好,所以才让景书来送饭菜,让你俩解解馋的。 就是吗。姐姐说。 是啊,是啊,鲁山——也是这——么说——地。景书竟然用了京剧道白的强调说。 姊妹俩和石婶儿都被逗得大笑起来,景书和姐姐心里的晦气都被景书的近似小丑的表演驱赶得无影无踪。 景书也想不到这一招竟然招来俩姊妹的高兴。他说:我还能表演一段五家坡呢。 那你现在表演。淑芬说。 淑芸却总是在笑。 好了好了,我们来吃饭吧。石婶儿说着就提着食盒进了厨房的门。 但是,淑芬却还不依不饶,非得要景书表演一段苏三起解。 景书无奈就唱道: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心惨淡,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转,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景书模仿女人的腔调和做派,最后还用了女人的丹凤指,把姊妹俩笑得肚子都疼了。石婶儿已经把景书拿来的饭拾掇好了。就催大家吃饭。 三个人笑着进了厨房,桌上已经摆上了几个盘子,盘子里盛着景书带来的菜。 景书说:那个是德州扒鸡,这个是张家驴肉,这是两个北京小炒。一个是韭莛儿炒鸡蛋,一个是爆炒黄豆芽。 淑芬的食欲再一次被刺激起来。顾不及让景书就开始动筷子。 姐姐说:景书哥,来一起吃吧。 淑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啊,景书哥,来一起吃吧。 不了我还有事,他们在等着我呢。景书说:反正今后我会常了来这里陪你们的。 说着,做了个鬼脸就去了,姊妹俩就又一次想笑。石婶儿说:别在笑了,不然,就吃不成饭了。 姊妹俩才止住笑。这顿饭吃得淑芬竟然忘不了,不只是饭好吃,主要是景书的可笑的模样一直留在淑芬的记忆里。 第三十六章 以后的这个小院,再也不显寂寞。相对于鲁山每两天才能来一次,景书几乎天天来,有时候一天来两次。每次来的时候,不是带好吃的来,就是带乐子来,再不然,就陪姊妹俩和石婶儿一起摸摸纸牌儿。如此以来,以后的两个多月时间,就象清澈的溪流一样流走,显不出缓慢和难熬了。爸爸开始的时候来看过她姊妹俩,有两次还带着弟弟全中来的。全中已经上高小了,很懂事。爸爸每次来的时候还在街上买些吃的东西。当看到两个女儿在石婶这里生活得这么好,又有鲁山来回地传信儿和照应,也就放心了。及至后来,景书也常去他那里看望他并来回地传信儿,下雪以后,父亲就没再到小王庄来。 转眼间就快到春节了。与外面大战一触即发的传言相反,整个北京城除了零星的枪炮声显得比较平静。人们奇怪这种平静,是人们意识的懒惰和麻木,还是确实有神灵进行佑护,意在让老百姓过一个安稳的而不是一个血腥的令人恐怖的新年? 因为元旦的一场大雪,今冬的天气格外冷。院子里滴水成冰,屋檐上都结着长短不一的凌锥。但是他们各个屋里都生着火炉。火炉都是景书垒砌并亲手套好的,都有烟囱通向外面。砟子是景书运来的上好的门头沟大砟。淑芬和姐姐都承认,这个小院里的冬天是最暖和的冬天。淑芬知道这一切都是鲁山安排的,但姐姐说景书的心这么细,那意思就是感激景书。淑芬就想跟她吵,但想到景书的确每天给她们带来欢乐,也就不在跟姐姐计较。 但是让淑芬感到失望的是鲁山就是不动胡琴。几乎每次鲁山来看她们时,淑芬都要央求鲁山即兴拉上一段。但是鲁山总是摇摇头,末了说,等我忙完这一阵子。淑芬说:就拉一小段,行吧?鲁山还是摇摇头。 淑芬就有些伤心,他觉得鲁山过于古板,还不如景书能给她带来些欢乐呢。但是鲁山竟给她带来一本书,是海明威的小说《战地春梦》。这就使她能够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获得一点点心灵的慰籍,尤其当石婶儿和姐姐心神投入地谈论家长里短的时候。 年近了。但是大家都不慌慌着过年,整个北京城都不慌慌着过年。实际上,北京最爱过年了,北京人也最爱过年了。眼看着过了腊月十五,年一天一天近了。但是,大家都不提过年。大家和整个北京都好像在期待着别的什么。 腊月二十,淑芬起得比姐姐早。梳洗完毕,就到石婶儿的厨房里一边看她做饭一边和她说话。 偶尔传来一声炮响。淑芬说:快过年了,听到放鞭炮的声音了。 今年就不用买炮了吧。石婶儿说:你石叔回来说,光解放军的大炮就够了! 昨晚石叔回来了?淑芬说:矿上没事吧。 没事。他回来是拿新棉袄来了。石婶儿说:其实我早就给他做好了,他说等到过年的时候穿,结果这几天总是冷,他说,不能放着衣服冻着人吧?就来拿了。 今年的天气就是太冷了,好在我们不出门,在你这个安乐窝里够享福了。 还不是亏了鲁山。他想得周到啊。要不这么冷,可受不了。石婶儿说:过去听上岁数的老人说,这天气出现异常就是国家要有大事了。 这么说,现在也要出大事了。淑芬说。 总之是对老百姓有好处的,上天总是在佑护着一方百姓呢。 实际上姐姐最爱听石婶儿的这些话,姐姐很认命。淑芬似乎对石婶儿的话不很感兴趣,就转换话头说:鲁山今天是几天没来了? 好像是三天了吧。石婶儿说:怎么,想他了? 我是说他来了能听到外面的一些情况,比如爸爸那边的情况什么的。淑芬故意搪塞道。 应该是没事的。石婶儿说:听你姐姐说,你爸爸也是积德行善的一个人。上天也会佑护他和你的弟弟妹妹的,放心吧淑芬。我说的话到许多年以后,你反过来再想想,一定会感到有道理的。人啊,总得讲究个德字啊,这就是咱北京人为什么经常把德行两个字挂嘴边儿上的原因了。 淑芬不爱听石婶儿的这些话,她开始烦她的絮絮叨叨。 天不早了,我去把姐姐喊起来吃饭啊。淑芬说。 我去吧。石婶儿用围裙擦了一把手说:我去,她起得快。 淑芬就没挡着她。 淑芬明显地发现,石婶儿与姐姐的共同语言更多一些。她不再忌妒,因为她感觉石婶儿和姐姐所说的一些话非常无聊,有些还非常愚昧。 (48) 等到石婶儿和姐姐出现的时候,姐姐的头发竟然被石婶儿给编成了两条辫子。啊,姐姐的头发乌黑光亮,眼睛那么美丽动人,因为编了辫子,姐姐的脖子就异常地细嫩好看,脖子上的细小的毛发足以引发那些男人们对女人的遐想和渴望...... 嗬,这么一小会儿,就让石婶儿打扮得姐姐跟天仙似的。 淑芬,等吃饭我也给你编辫子。石婶儿说:每人买一朵花,戴头上,那才叫过年。 我不梳辫子,我不梳辫子!淑芬着急地说。 淑芬认为那种近似古典的美简直就是受罪。他又补充一句说:我才不呢! 他不知好歹,石婶儿,算了。姐姐说。 你才不知好歹呢。淑芬反驳说:臭美样儿。 其实,人家淑芬洋学生头才正好看呢。石婶儿说:淑芬的长鸭蛋脸型正适合他现在的头发呢。 淑芬知道石婶儿故意让她高兴才说这句话的。 结果,无论石婶儿怎样逗淑芬开心,这顿早餐淑芬依然吃得很郁闷。 哎呀,年快到了。石婶儿说:谁知道今年的这个年该怎么过呢? 咳,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姐姐说。 往年的这个时候,北京正热闹呢。石婶儿说: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四,二十四、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我以为说谁呢?姐姐说。 这是一个汉子对他的新媳妇说的话,后来就流传开了。石婶儿说。 咳!淑芬心里说:这都哪跟哪儿啊。无论什么事在石婶儿那里都能找到根据和存在的理由。 可是姐姐每次听石婶儿讲这些不着边际的民间瞎说的时候,那神情就充满了笃信和崇拜。姐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来自内心的笑声。石神儿简直成了姐姐的精神寄托。要他现在离开石神儿他一准儿会大病一场的。 第三十七章 淑芬见二人如此尽兴地说着过年的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和经历,就不忍心打断他们,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海明威的小说读了起来。近几天,淑芬的确被书中的主人公给吸引住了。 他翻到昨天下午读到的页码,接着读了下去。她现在坐着读书。开始的时候,她总爱躺着读,往往读着读着就睡着了。后来被鲁山发现了,鲁山就坚持让她纠正这种不良的读书习惯。从此,她就养成了坐着读书的习惯。不久淑芬完全被小说里的故事情节给吸引住了。姐姐和石婶儿的笑声就听不见了。 中午来得很快。淑芬有点儿饿了。就伸了个懒腰。 淑芬,想吃什么啊?石婶儿过来问:今儿中午咱汆羊肉丸子行吧? 淑芬一般不想吃羊肉的,除非涮火锅。她想准是姐姐想吃羊肉丸子了。就说:姐姐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得了。 哎,她让问问你。石婶儿突然想起来淑芬是不吃羊肉的,就说:我差一点忘了,淑芬不吃羊肉的。又抱怨说:咳,你说这个景书,干吗非买这么多羊肉啊?不然,咱炖粉条猪肉吧。 话音刚落,淑芬也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一个饭店的伙计就进门来了。伙计端来一只火锅,身后紧跟着鲁山,再后面是景书,手里提着一个提篮,里面放着肉片、肚丝儿,蔬菜和麻汁小料等。鲁山知道淑芬最爱吃爆肚儿。 来了,您呐。景书模仿着店小二招徕客人的作派。 哎呀,我们正为今天中午吃什么发愁呢。石婶儿竟有一种解脱的意味说。 哎,这吃饭还用发愁吗?你看看,鲁山给你们带来最好吃的火锅—— 就你话多。鲁山瞪了景书一眼说。 景书畏惧地不敢再大声说话。 淑芬和姐姐站在门口,眼见她们心目中善于逗乐子的景书被鲁山弄了个闭门羹。淑芬就看了一眼鲁山。她再看姐姐,姐姐的刚想绽开的笑容竟僵在了脸上, 淑芬为了缓解一下尴尬,就说:请吧,都到厨房里就座吧。并伸过一只手,帮助景书提提篮。 对,对,大家都到厨房里坐。鲁山邀大家说。 跟来的伙计就开始安锅子、下锅底儿、点火。石婶儿则给大家分小料儿。 石婶儿,去拿瓶酒来。鲁山吩咐石婶儿道。 也只有鲁山能够这样直截了当地吩咐人吧,淑芬心说。 拿哪个?石婶儿迟疑了一下问道。 汾酒。 就剩一瓶了。 今格儿喝了它。鲁山说:对,还有那一瓶竹叶青,也拿来。 淑芬想今天一定有高兴的事儿。 石婶儿去小南屋拿酒。 碳火上来得很快。伙计说:可以了,就告辞了。 景书看了鲁山一眼,就开始下肉片和肚丝儿。淑芬和姐姐发现,在鲁山面前,景书显得小心翼翼,他不时地看看鲁山的颜色。淑芬和姐姐弄不明白,景书为什么这么怕鲁山。石婶儿拿来酒,鲁山打开酒,一股酒的清香与锅里发出的肉香搅和在一起,满屋飘荡着。所有的人都刺激出了食欲。 第三十八章 今儿,要说就只缺石叔了。鲁山说。 咳,他又不会喝酒。昨天晚上我刚给他汆了羊肉丸子吃。石婶儿说。 他最好吃猪肉炖白菜豆腐。景书插话道。 你怎么知道?石婶儿说。 没事儿他就在他的小炉子上炖好了喊我,俺俩就吃上了。景书说着看了鲁山一眼,见鲁山正用眼瞪他,于是赶紧打住,不再说下去。 石婶儿就给儿给儿地笑。 来,快过年了,在这个年尾,大家干一杯。鲁山说。 姐姐劝淑芬有喝一杯,淑芬看了鲁山一眼,就端起来酒杯。 石婶儿,你也端起来。景书说。 但是说了又后悔了。这句话应该让鲁山说才对。他又被鲁山瞪了一眼。 石婶儿想推辞,姐姐就把酒杯递到她的手上说:一年到头了,怎么也得喝一杯。于是石婶儿不好意思再推辞。 先提前祝愿大家过年快乐。鲁山说着一饮而尽。 大家也都或者一饮而尽,或者是抿一抿。舔一舔。 接着鲁山先给石婶儿捞一筷子热气腾腾的羊肉,再给淑芬捞一筷子肚丝儿。景书也不失时机地给姐姐捞了一筷子羊肉。鲁山就又想瞪他一眼,淑芬照他使了个眼色。他才罢了。 告诉大家一个消息。鲁山突然说:北京—— 北京就要解放了。景书抢过鲁山的话头说。 就你话多!鲁山啪地一撂筷子道。 景书吓了一跳。不敢再做声。 大家都被这场面弄得僵住。 鲁山见大家都停住筷子,他为 打破尴尬,笑了笑说:来咱在喝一杯。 还是石婶儿的话打破了僵局。石婶儿说:怎么没见打,就解放了?是谁解放谁,是蒋总统解放解放军,还是解放军解放蒋总统? 是解放军解放北京。淑芬解释说:解放军要解放北京了。 可是,那国军能让他进吗?姐姐插话说。 和平解决。鲁山说:因为北京城里文物多,一颗炮弹落下,要毁掉许多文物,为避免战争,许多人都做了大量的工作,终于作成了......来干杯。 鲁山又一杯酒就下肚了。 不打,还少死好多人哩。石婶儿说:做这事的人可真积了德了。 那。我哥哥是不是就可以安全地回来了?姐姐问道。 据我所知,哥哥和老庞他们的部队没在北京附近。鲁山说:他们往南开拔了。 那他们会不会有危险?姐姐说。 还很难说。鲁山说着叹了一口气说:兵败如山倒啊,当初知道国民党会完,但没想到会这么快。那最起码也得给共产党一半江山了。 最好也跟北京一样,别打了,和平解决。都是中国人呀。 哼,打到这时候,恐怕谁也收不住了。景书说。 这次鲁山不但没有瞪他,而且还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姐姐的脸就沉下来。 突然,她端起来那杯酒站起来,冲着南方的方向,微闭双眼,嘴里不知嘟噜的什么。 第三十九章 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淑芬却不以为然地说: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哥哥他们又没有怎么,你这是干什么呢你。 鲁山冲淑芬使个眼色,意思是别打扰她,随她去。 这就是说,要改朝换代了?石婶儿说。 景书想插腔,但是他看了看鲁山,没敢出声。 那跟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吧。石婶说: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呗。 谁打江山谁坐江山,自古来年都是这个理儿。景书说。 他无论如何忍不住不说话。 鲁山也不再看他,他可能以为太过于平静呆板了也不好。 那谁来当皇帝?石婶儿说:该是那个什么共产党吧? 淑芬就禁不住笑出了声,说:共产党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那是几个人呐?石婶儿说:总不能有几个皇帝吧。 咳,早就不兴皇帝了 ,从孙中山、袁世凯那时就不兴了。景书说:现在兴总统了。毛朱可能要当总统吧。 就你话多!鲁山吼道:毛朱,毛朱是一个人吗? 鲁山终于有理由呵斥景书了。弄得淑芬也笑起来。淑芬还以为景书故意在幽上一默哩。 不,不都说毛朱毛朱吗?景书似乎还要辩解的样子说。 不知道别瞎说。鲁山又补充训他道:天底下竟有这种不懂装懂的人! 这次淑芬看不上了,她说:怎么啦,景书哥还能不知道毛泽东和朱总司令吗?他是故意让大家笑一笑的。 鲁山这才笑着说:真他奶奶的丢人。 景书竟不恼不恽,笑嘻嘻地说:我就想让大家高兴高兴。说着还做了一个鬼脸儿。 姐姐笑得前仰后合。淑芬发现,只要和景书在一起,姐姐就明显地高兴。她无端地想像姐姐该不是喜欢上景书了吧。那志宏该怎么办?她不敢再想下去。 淑芬也是爱吃涮羊肉。尤其今天的肚丝儿,使她食欲大开。她今天吃得很香。酒也是特别地香,她感觉这顿涮羊肉吃得很有味道。在加上爆肚丝儿,与竹叶青酒是最好的搭配。其他的酒她还是一滴也不沾。 鲁山很高兴,喝的酒也多。鲁山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看大家都不怎么感兴趣。尤其是大家都不怎么懂,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闷闷地喝酒。在这个桌上,似乎只有淑芬理解他。他的目光就定定地看淑芬。淑芬今天的感觉特别好。她觉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一定是红润的两颊。遇到鲁山那直直的目光,她不好意地低下头去。 这一切被石婶儿看得真真切切。就说:哎,我得把你屋里的炉子捅旺点儿,一会儿好歇息一会儿。 哎,对了,解放了,我们就可以上街去玩了吧,也可以去看爸爸了吧?淑芬说。 淑芬兴奋地想起来这件高兴的事。 还不行,现在外面乱得狠,得等解放军进城以后才能出去。鲁山说。 哎呀,真的快憋死了。淑芬看一眼姐姐说。 其实,姐姐对上街已经不再感兴趣。她感觉这个世界对于她真的无所谓。 去看看爸爸总可以吧。淑芬气愤不已地说:成天说乱乱,可也没听说过出什么事。 大街上到处是喝得醉醺醺的兵,那电线杆也搂,你知道不!鲁山说:我和景书几乎轮流着天天去缸市家里看父亲——都挺好的,啊! 鲁山从来没有这样对淑芬说过话。这次竟这样急咧咧地,淑芬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她把筷子一扔就朝自己屋里走去。 第四十章 本来这顿饭应该吃得很高兴才对。现在竟然弄得淑芬不高兴,鲁山气不打一处来。在后面大声说:你甭这么难缠! 淑芬头也不回,就进了自己的屋。 她嘤嘤地哭起来,哭着哭着 就睡着了。忽然在梦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淑芬,淑芬。她听得是那么亲切。 她努力睁开眼,竟然发现鲁山在自己的身边。 他赌气扭过脸去,不理鲁山。 鲁山说:淑芬,今天主要就是为了你。 淑芬说:我不听,我不听,你去,回你的屋里去。 我的屋已经被你的姐姐和景书占了。鲁山说。 什么,他俩?淑芬猛地就坐起来了。 鲁山就势把淑芬搂进了怀里。 淑芬,我是多么地爱你。鲁山呢喃道。 淑芬满脸泪水。她说:我怎么办才好啊,在这里象坐监狱一样。 她感觉到鲁山呼吸急迫,她也感觉到鲁山此时是多么渴望得到她,她一下子把自己的胸膛贴了过去。 再忍忍啊,淑芬。鲁山说:解放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找到自己的事儿就结婚。 淑芬觉得鲁山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可是这道防线就快崩溃了。 鲁山,鲁山。屋外面有人在喊。 鲁山不得不放开淑芬,说:淑芬,我得走了。 淑芬倒要看看是谁硬硬地把和她缠绵着的鲁山喊走。假如是景书,她非骂他一次不可。 她隔着窗户一看,是老王。 老王身穿中山装,面容慈祥和蔼地站在门外。鲁山走出门去和他一起出了门。 其实,这顿饭没吃多好,就有许多问题留在淑芬的脑海里。原来她是想好好问问鲁山的,一如解放跟不解放有什么区别,鲁山解放后到底想干什么,景书到底是鲁山的什么人,还有那个当过团长的矿老板会怎么样等等。可是一见到鲁山,就什么都忘了,再弄些别扭出来,就什么也顾及不上了。 淑芬就这么眼看着鲁山跟着老王走了,她竟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她好似尝尽分离之苦。 其实,景书也已经走了。姐姐正在石婶儿的屋里,两个人正聊得在兴头上。淑芬就有意轻脚走到石婶儿的门前,想听一听她们聊的什么。 那个鲁山,我死烦他,动不动就训人。姐姐说:让大家都不顺心。 恩?其实,鲁山是很爱淑芬的。石婶儿说:刚会儿这指不定跟淑芬说多少好话呢。 他有多大事儿啊?他又不是个官儿。姐姐说:这淑芬是一门儿心思跟了他,指不定今后会怎么样呢。听到这,淑芬就想冲进去去说俺愿意,你管不着。 哎淑芸,你看景书这个人怎么样?石婶儿说。 听了石婶儿这句话,淑芬就止住了脚步。 第四十一章 他这个人倒是好人,任谁发脾气,人家也是乐呵呵的,挺有意思的。姐姐说。 淑芬就厌恶地努努嘴。心说这才离开志宏几天啊,就把人家给忘了。 志宏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石婶儿叹了一口气说:要是不打仗多好。兴许你和志宏已经结婚了。 咳,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个命。姐姐说:你没那个命,怎么也白搭。 假如,假如志宏一直没有消息,你还等他吗?石婶儿说:你相信他对你是真心吗? 只要有缘分,上天能成全你。就是走到天边,也能走到一起。姐姐说:若是没缘分,眼看走到一起,也会分开的。 淑芬觉得姐姐说的这句话倒是很在理儿。那么她就想,她和鲁山算是有缘还是没缘?若是有缘,怎么会这么难往一起结合?想到这里,她竟没有走进石婶儿屋里去的勇气了。 哎,淑芬。姐姐突然发现了淑芬,他喊了起来:淑芬,怎么站外面偷听俺和石婶儿说话,俺可没说你和鲁山什么的。 淑芬只好走进门去。淑芬说:我刚刚过来,没听清楚你们说的什么。 鲁山什么时候走的?石婶儿说:我得看看他的炉子去。说着就去鲁山屋了。 石婶儿每天都要照应各个屋里的炉子。各个屋里的炉子都不能灭。 淑芬,我看你跟鲁山该拿定个砣了。姐姐说:总这样不明不白的也不好吧。 姐姐,我说你有神经病呀。淑芬说:怎么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现在你该管管你自己,看自己什么时候定砣。 淑芬,姐姐说的是真心话。姐姐说:我看鲁山对你是有真情。虽然他脾气不是很好。我想,他要是跟景书这样的柔软脾气就好了。 但是你跟鲁山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该有个说法了。 说法,要什么说法?淑芬说:俺俩的事儿,你别总掺和行吧?能说点儿别的吧? 淑芬总是不让姐姐管她和鲁山的事,就是怕姐姐从中作梗,让她和鲁山成不了。这是淑芬最怕的事了。她总怕失去鲁山, 你没能把志宏留住,那怨谁呢?淑芬说:只能埋怨自己。 她想说姐姐无能,但没说出口。她已经逐渐学会了婉转地跟姐姐说话。这是鲁山教给她的。鲁山说,有文化的人不能跟没文化的人计较每一句话的得失。因为越是没文化的人越是自以为是,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服输。他们往往更爱面子。而越是有文化的人,越应该显得大智若愚一些为好。因为有文化,看事情应该看得更远些,不应计较眼前的这一刻。 姐姐也没想到淑芬能够认真地听她讲话,姐姐也平心静气起来。她说:淑芬,我想我的命一准没你好。我可能就是属鸡的命,刨查子命。千赶万赶眼看到口的肉,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 说到这里,姐姐的眼圈就红了,接着就湿润了。她抽泣了几下,抹了一把眼说:淑芬,好歹鲁山在你身边,你不跟他挑明了还等什么? 第四十二章 看到姐姐果真是为自己操心,淑芬就说:鲁山说等到解放以后,我俩得找到自己的事或者是进工厂,或者是教书,到那时候在说结婚的事。她说,我们都还年轻,不趁着年轻干点儿事儿,今后一定会后悔的。 到那时侯,还兴局子什么的吧?姐姐说。 该有的一定还得有吧,淑芬说。 说不定你念的书能派上用场呢。姐姐说。 谁知道呢。淑芬说:咱弟弟和妹妹可就好了。他们的书读得不错,后妈也真是不容易,拉巴他们。 可不是吗。爸爸光顾咱姊妹仨了。哥哥把整个家业都给..... 你还别说,鲁山说了,这兴许是好事呢。 这怎么能算好事呢。姐姐说:连日本人也杀吸毒的,莫非解放军对吸毒的不管? 这哪儿跟哪儿啊。我说的是咱们家的财产。淑芬说:共产党对财主绝对不客气。 不客气还怎么样,总不能把人家的财产给充公吧?姐姐说:自古来年改朝换代那是皇上的事儿,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淑芬想说姐姐不懂,可是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她想,这些个道理一时半会儿地说不清楚。就说:谁知道今后会怎么样啊,只能走着看了。 淑芬,你说咱爸和咱妈现在还生气吗?姐姐说。 我想,现在爸爸整天守在她家里,她还能怎样。淑芬说。 恩?我是说,哥哥搞得爸爸倾家荡产,后妈能原谅? 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人都看不见了,她还能把爸爸怎么样?淑芬说:再说了后妈也不是那死不说理的人。因为哥哥弄得这事,换了谁能接受啊? 姐姐又一次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淑芬。那意思明显地带了些羡慕的成分。这让淑芬感觉很不好意思。 我跟后妈没红过脸。姐姐说。 我跟后妈红过脸?淑芬不满地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淑芬最不满姐姐想起来什么说什么,从不多加考虑。 我是说咱跟后妈没有什么死过节。姐姐分辩道: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又哪儿跟哪儿啊?淑芬说:咱这是跟后妈吵去闹去啊? 没说啊。姐姐说:我说的是今后,可就要死活得跟后妈在一起过日子了不是。 过就过呗,那还怎么着似的。淑芬说:你这人真是的,我就烦你这七拐八绕的,从不说正经事儿,还是小孩儿啊,都。 淑芬我说的是正经事儿。姐姐说:你想啊,这一平定了,咱俩往哪儿去,还不是得回咱后妈那儿去吗? 回就回,那有什么了不起。淑芬说:反正还有咱爸爸呢。 咱俩住哪儿啊?姐姐说:两个十八九、二十大好几的姑娘跟爹妈挤一床上,还是跟弟弟妹妹挤一床上? 啊?怎么我没考虑到这么多啊。淑芬说着竟悲从中来,到现在她好象才突然明了自己的现实,自己和姐姐已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孤儿。 哇地一声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姐姐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姊妹俩从来没有这么悲伤过,几年以来埋在心底的郁闷和痛苦,与亲人和情人的生离死别,一下子袭上姊妹俩的心头,姊妹俩抱头痛哭。 石婶儿听到哭声,快步来到屋里,而姊妹俩已经哭成两个泪人。弄得她的眼泪也止不住了。 乖乖来,别哭了啊。石婶儿劝俩姊妹说:看哭坏了身子,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啊。 姊妹俩依然止不住哭。石婶儿就象哄襁褓中的婴儿那样哄着姊妹俩。 好了好了,别哭了,干娘不愿意了啊。石婶儿说。 这一句话很管用,姊妹俩同时不哭了,说:干娘? 对,干娘,石婶儿说:我认你姊妹俩为干闺女,你俩认我这个干娘吗? 石婶儿满脸泪痕地望着姊妹俩。她自己也是一个苦命的人,从小就给人当团圆媳妇,后来她的那个小男人得了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死了,她也被传染上,勉强保住了一条命,但后来日本鬼子糟蹋了她……再后来才碰上好心的石叔。 干娘!姊妹俩一起喊着扑向石婶儿…… 第四十三章 解放军是踩着春节的钟声进城的。姊妹俩这次听到的是劈劈啪啪的鞭炮声 。正月初六上午,淑芬和姐姐在景书的陪伴下回家看望父亲和妈妈。大街上到处是欢乐的人群和欢迎解放军进城的红旗。 街头上歌声阵阵: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啊,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呼咳咳一个呀咳,呀呼咳呼咳,咳咳呀呼咳咳一个呀咳!歌声响彻云霄。 妈妈悉心准备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景书是一个好帮手。有的菜他下锅炒。但是妈妈做的老北京的家常菜,他就只能做做下手。妈妈说:只差鲁山了。淑芬说:鲁山会做粉蒸肉。妈说是他教给鲁山做的。她说整个年下就等着俩闺女来过年,腊月里就说解放解放,谁知都过了年了。那些好东西都没舍得吃,就等着淑芬和淑芸,今天总算等到了。说得姊妹俩热泪横流。淑芬说:妈,你照顾爸爸和弟弟妹妹已经够累心了,俺姊妹俩已经是大人了,就不用您操心了。姐姐也说:一冬天也没法过来看您,让您惦记。妈妈就又抹了好半天的眼泪,说:一家人总算能吃一顿团圆饭。又说:只缺鲁山了。 爸爸拿出了一瓶老酒,淑芬也没看清是什么牌子。景书就呲起黄牙冲着淑芬笑了笑,那意思就是鲁山今天喝不上老父亲的酒了。淑芬就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儿说:你今天有福了。 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景书说:咱天生该有福啊。 景书说着,朝姐姐挤挤眼儿。姐姐故意白了他一眼。 对俩人的调情,淑芬及其反感,就忍不住说:行了行了,咱赶紧吃饭吧。妈妈,您也坐下来吃吧,看忙活了这么长时间。 说着让小妹妹坐在了她和姐姐的中间。妈妈却想让小妹妹挨着她坐,好给她夹个菜什么的。淑芬说:让弟弟挨着你吧。景书挨着父亲坐。就这样,七口人围坐下来。 景书给父亲满上酒,父亲说:鲁山忙什么呢? 景书看了淑芬一眼说:跟那个姓王的在一起,谁知道忙什么? 反正是正事儿。淑芬说。 正事儿?姐姐说:咳,有咱多少正事儿啊?还不就是瞎掺和呗。 姐,正事儿他就是正事儿,什么叫瞎掺和啊。淑芬说。 行了行了,咱们大家开吃。父亲说;来景书,喝。 接下来大家就不在说话。父亲问了问景书家里的情况。 景书说:有半年多没回家了。家里来信说挺好。鲁山差不多得四年多没回家了,都是我给他来回地传递信息。 鲁山家里怎么样?父亲问。 没事,很好。景书说:鲁山就一个弟弟,挺老实的一个人。干庄稼活。父母都很结实的,都下地干活。 他家里一共几口人? 不是四口就是五口。景书摸了摸脑袋说:好像是四口。 淑芬眨眨眼睛。他不想听他说鲁山家里的情况。因为她无端地觉得景书的话不可信。 听说鲁山的外公是一个道士。父亲说。 是,是啊。那个老道很是了不得哩。鲁山的母亲是独生女,也是很要强的。一般人她是不服气的。 和尚道士不是不能结婚生子吗?姐姐说。 人家是正一道。淑芬说:正一道可以结婚的。 我见过他念经。景书说:那真是一套一套的。村上的人死了,都找他念经。哎对了,日本兵曾经跟他索要过一本书。他偷偷地藏了起来,就因这,日本兵朝他的道观打炮,炸毁了道观的藏经阁。 后来呢?父亲问景书说。 第四十四章 后来老道抑郁而死。老伴被鲁山的母亲接过来,道观就废弃了。 父亲一阵惋惜。停了停,话头一转说:淑芸淑芬,你俩在石婶那里还行吧? 妈妈赶紧接过来说:让孩子回来住吧,咱挤一挤,这里总是家呀。 父亲难为情地看看后妈说:可是,俩孩子都大了,怎么住得开? 姐姐说:爸,妈,你们不用作难,我和淑芬在那儿挺好的。不用二老担心。 是啊,我们在那儿很好的,淑芬也说。 那好,你们就在那儿暂住一段时间,等过两天暖和暖和,我把小西屋拾掇拾掇,就接你俩回来住。 我不让姐姐走。妹妹说:我爱跟姐姐玩儿。 我也愿意跟姐姐在一起。弟弟说。 淑芬抱住妹妹说:以后我天天来和你玩儿好吗? 妹妹点点头。后来的饭吃得较沉闷。大家心里头似乎还想提起哥哥和志宏,但是谁也不好意思把这个话头引出来。因此大家都沉默无语。 吃过午饭往回走,正好赶上解放军举行入城仪式。北风虽不见减小,但街上到处都暖洋洋的。他们到了西单,索性下了黄包车,开了车钱,停下来看行走在大街上的解放军。 这不怪整齐的吗?姐姐说:都传传说八路军破衣烂衫地包着头巾。 穿的好管什么事,能打胜仗才是真能耐。淑芬说:你看这些人肯定都打过大仗的,你看看那胸脯都挺那么高。 李自成当年不也进北京了么?姐姐说:还不是只呆了十八天就抽抽了。他那些将呀就在皇宫里边抢崇祯的妃子,那些兵呀就满世皆找窑姐儿。 姐姐说话也不背着景书,这让淑芬很生她的气。她说:姐,你看你经瞎白话。说着她看了一眼景书,结果景书没事人似的咧着嘴笑。 景书感到光笑也有失自己的风度,他说:土包子进城,忙得眼珠子疼。看看哪儿也新鲜。不告诉你俩,我刚来北京的时候,那也跟憨小子一样。有一回我坐沙发,把我给吓坏了,一下子坐下去,我以为是把人家的座位给坐坏了,就说,对不起了我把你家的板凳儿给坐坏了,你看得多少钱,我去给买一个新的来,人家就笑了。 姊妹俩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淑芬说:城里的事,好学。 可不,现在,我不是也快成了半个北京通了吗?景书说。 快看,那个骑马的多象志宏!淑芬说。 第四十五章 姐姐赶紧顺着淑芬的手指望去——可不,那威武的身姿,尤其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都非常象志宏。可是姐姐马上就失望了。 那怎么可能?姐姐说:志宏参加的不是这支部队,他即使被这支部队打败俘虏了,也不会骑着马在这支队伍里雄赳赳地走着。 但是,他认真地盯着那骑马的军人看。淑芬看着姐姐的样子,可以想像出姐姐还沉浸在美好的遐想里——如果这个人就是志宏该多好啊!结果竟然被那个骑马的军人给发觉了。那军人竟派身边的警卫员把刚从学生手里接过的鲜花送到姐姐的面前,那警卫员很机灵,把鲜花往姐姐的怀里一杵,还没等到姐姐弄清是怎么回室,啪地立正随即一个敬礼。 姐姐的脸顿时通红,不知是吓得还是被羞得。姐姐看看周围的人们,目光都朝她射来。她更不知所措。就顺势想把鲜花推给淑芬,淑芬说:人家是看你漂亮相中你了,你给俺干什么啊? 姐姐的脸就更红了。这时景书走上前去接过了鲜花,化解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尴尬。景书还故意把鲜花举了起来,冲那骑马的军人晃动起来。那骑马的军人露出笑容,并朝他挥挥手.,骑马随队伍走了..... 景书把淑芬拉一边说:淑芬,我说,今后别当着你姐姐的面提志宏,这样会伤她太厉害了,啊。 淑芬说:我只是跟她闹着玩儿,这怎么叫伤她?你还抠屁股眼子嗍指头地说我伤她?怎么,你相中我姐姐了? 淑芬,你怎么这样说话? 淑芬觉得面前的景书突然很陌生,因为她从来没见过景书这么严肃。她说:哟,你还别说,你相中我姐了,我姐还不一定相中你呢!我跟你说,别跟我来这一套! 淑芬你俩吵吵什么了?姐姐说:快来看,看那老王。 淑芬掂起脚看去,只见身穿中山装的老王与一位40多岁的军人乘坐着一辆中吉普慢慢地在部队的旁边驶了过去。 老王怎么会是跟解放军一伙的。姐姐说:他不是跟鲁山他们一伙吗? 这一伙、那一伙,结果还不都是一伙。淑芬说。 那可不对。鲁山算什么人,怎么脚蹬五只船?她算什么? 这是你不懂,你读得书少。淑芬不急不恽地说:因为读得书少,就把握不住自己。 俺反正想不通他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姐姐说:要么上战场上去,真枪真刀地打去,象志宏。他这算什么? 说来说去,那还是你不懂。淑芬说。 哎,我说淑芸啊,你没看过这月下追韩信吗?这夺江山不光有在战场上打仗的还得有动心眼儿的文人哩。景书插话说。 狗屁,我就是不服气。姐姐说。 你活该不服气。淑芬说。感情你是杠子头不是。 淑芬,别跟你姐一样。景书说:自打志宏走了以后,你姐的情绪一直不好。 不好怎么就有理了,老拿人家别人撒气?臭德行。 我不理你。姐姐说:你爱说什么随你的便。 行了行了,二位姑奶奶!小生这厢有礼了。景书终于使出了自己的绝招,把姊妹俩逗笑了。 三个人边走边玩儿,也是这两个多月没出来过,一玩儿起来就没完没了。 凡是十字路口处,不是秧歌队就是狮子龙灯踩高跷的。直到太阳落山,三个人才雇了两辆黄包车,直奔石婶儿家而来。 第四十六章 的确,这是一个难忘的春天。淑芬感觉,北京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就连空气和阳光都变得那么新鲜。 她又可以与鲁山出双入对了。他们每天都上街去玩,他们玩遍了北京的角角落落。他们把原来不曾去过的地方都去到了。但是与解放前不同,他们在玩儿的时候,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他们的初衷一直没有改变,一个去教书,一个去工厂做工。他们对美好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这是一个晴朗的春日,他们来八达岭踏春。在古老的城垛上,他们依偎在一起。 鲁山,你说,我们的愿望能实现吗? 应该能。老王说,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各国都要求和平建国,我们的国家也是这样。 老王,老王他难道什么也知道吗?淑芬不以为然地说。 老王现在是北平市委副书记了。鲁山若有所思地说:哎对了,他今天中午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吃饭呢。 吃饭?淑芬说:你怎么不早说,一点准备也没有。 准备什么。鲁山说:这些人一点官僚架子也没有,你见了就知道了。 那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去呀?淑芬说:总得有个作客的样子啊。 那你说,怎么准备? 让我想想。淑芬就稍停片刻,说:他家里有老人吗? 好像是他的妈妈跟他住在一起。 这不就起了。淑芬说:咱给老人家买点东西,表示一下意思,也说明咱是明白事理的人。 买什么? 买点儿糕点什么的。 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可是咱俩也得回家去换身新衣服穿身上啊。淑芬说:也得简单地梳洗一下啊。 哪那么多事啊。鲁山说:以前我跟老王几乎天天在一起,根本没分过这那,现在弄那么多讲究,不好吧。 那不一样。淑芬说:咱是第一次往人家家里去,又是刚刚解放了,他又刚刚当上市委副书记,老大不小的官儿呢。 鲁山无话可答。就只好依了她。他们辗转回到住处。石婶儿说:怎么今儿格回来的这么早。景书刚刚和淑芸出去玩儿了。 淑芬和鲁山知道姐姐已经和景书弄得难分难舍了。而他俩特别不愿意让景书把姐姐抢走。但是姐姐却相中了景书的幽默憨厚。气得鲁山见到景书就想揍他。他赶他走好几次了。鲁山说,现在解放了,煤矿被收归国有了,景书你还不回家种地去,还等啥?景书就说:鸡不尿泡却有一便,谁也别管谁。他是铁了心地想把淑芸这个北京美人搞到手。淑芬也按照鲁山的意思劝姐姐,要姐姐不要犯糊涂,景书什么本事也没有,他最终只能回家种地。姐姐说:种地就种地,他只要能让俺快活,要饭俺也认了。淑芬和鲁山认为这是因为志宏的缘故,让姐姐受了刺激。过一段时间就会想明白。但是出乎意料,姐姐竟然铁了心地愿意跟景书出双入对。当然,石婶儿也从中撮合。后来,鲁山和淑芬一想,姐姐没了志宏,她俨然一个孤女,不再依托个男人成个家她怎么过活呀。因此,他们两对人现在井水不犯河水,各人玩儿各人的。 淑芬对鲁山说:你把皮鞋上上鞋油,擦一擦。说完回到自己的屋里,她洗了头,对着镜子化了淡妆,然后就打开自己的箱包,想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这时鲁山在外面喊起来:淑芬,淑芬! 淑芬来不及换衣服就出去了。鲁山说:你看看,谁来了? 第四十七章 淑芬早就看到了老王站在那里,还是一身中山装,还是那样的笑容满面。淑芬不知怎样称呼。石婶儿赶紧张罗着沏茶。鲁山赶紧介绍说:这是王副书记。 不,老王。王副书记说:我是你们的老王,我永远是你们的老王啊。 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啊。老王说:只不过彼此都没有公开身份。你俩没有公开你们的恋人关系,而我呢,则没有公开自己的副书记身份,地下。都是地下工作者。 哈哈,哈哈。鲁山和老王笑在了一起,两双手也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弄得淑芬很不好意思。 这时,一位年轻人抱着公文包走进院子。说:王副书记,上午十点的会议您的讲话是不是拟个稿子。 不用。都在我的心里头装着呢。王副书记扭过头来说:哎,对了,我今天中午要跟工商界人士举行午餐座谈会。但是我在会前无论如何得先办你和淑芬的事。走,屋里说去。 淑芬也跟着一起进了鲁山的房间。 鲁山陪老王坐在沙发上。年轻人坐在简易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淑芬就坐在鲁山的床上。石婶儿就过来倒茶了。 老王开门见山说:鲁山,你的工作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就在管委会工作。任机要秘书。 这时年轻人掏出一张盖有红印章的公文递给鲁山。 淑芬,淑芬可以去考革大。他对年轻人说;你把招收章程拿给淑芬看。 年轻人说:革大的还是军大的? 女同志吗,当然是革大喽。老王想了想说:干脆,你都拿给她看看吗。 鲁山接过任命书。是北京管委会的直接任命。 临了,鲁山从淑芬手里抢过那张军大招考学员的简章,认真地看起来。抬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军政大学招考学员章程。 下面写着招考对象、条件和考试的科目、时间、考试地点及其报名要求等。 接着,他从淑芬手里要过那张革大的招取简章。认真地浏览了一遍。只有抬头与军大的招取简章不同。革大的抬头是:中国人民革命大学招考学员简章。 鲁山有些激动地说:老王,让淑芬考革大。 我就是因这个来的。老王说:我得把你和弟妹安排好啊。 老王第一次用这种特殊的称谓。淑芬也很激动。 我能行吗?淑芬说:我在中学学的东西都忘干净了。再说,一直战乱不断,学校里也学不了多少东西。 解放了,我们需要大批的青年干部,建设需要知识青年。老王说:就是通过考试招取一大批人才,来建设新生的人民政权。刚才我还和鲁山说想进工厂当个工人就满足了。淑芬看了看鲁山说:鲁山说去教书。 噢,好你个鲁山,你想逃避革命啊。老王假装严肃地说:还拉着淑芬一起当逃兵。没门儿! 我是说我上过师范,能教书。鲁山说。 鲁山!老王大声地喊了一声,又感觉不对,就真正严肃起来,但是声音不大,却非常恳切地说:鲁山,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实在说吧,鲁山,你对革命是有功的,我心里头有数。你以为谁都能进城管会吗?这个城管会就是政府的前身和过渡,接下来它就是政府机关!这个机要秘书是个什么分量?除了延安过来的人是别想得此任命的!这是我直接与军政府请命下来的! 鲁山还想说什么。他顿了顿,忽而象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先说淑芬吧,淑芬怎么报名? 第四十八章 老王示意年轻人,年轻人便掏出一张表,说:填表吧。 鲁山拿过来先看了看,就递给淑芬说:你填表。 淑芬就对年轻人说:请您坐床上,我在写字台这填填。 淑芬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钢笔,低头填起来。姓名:李淑芬;性别:女;年龄:21岁;家庭籍贯:北京市缸瓦市;参加过何种党派任何职:无。 本人成分填什么? 学生。老王说。 其他的都不用问。很快她就填好了。她先递给鲁山看。鲁山看完了递给老王说:完了? 没有。老王说: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内容。 底下那一行空格里的内容我来填。 说着朝年轻人示意拿笔。年轻人递过钢笔。老王签上名字。然后让年轻人拿出红印章,盖上,递给鲁山说:好了,拿着它去报名就行了。 没有你的签名和这个红印章能报名吗?鲁山说。 不能。老王说:为了保证不让反革命混入,必须经军管会或城管会进行审查同意盖章后,方准报考。 你这就是审查同意了?鲁山说。 不仅审查同意了还做了担保人。老王说:我签上了我的名字。 那就再拿一张来。鲁山说。 什么,你还准备介绍谁。老王说。 我。鲁山说。 你?老王说:你的事我已经安排了。你还填什么表? 我考军大。 什么?老王不解地看着鲁山,须臾,他说:鲁山,你要是愿意去部队,那我可以直接把你介绍到北平警备部队去,现在正在组建,直接归市委领导,你去政治处行吧? 不,王副书记,我想自己考军大。鲁山说:你知道,我,我...... 你想怎么样?老王说。 不,我是说,我想从头开始。鲁山说: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 什么啊。老王笑着说:堂堂正正?新鲜。 那么说以前的事,你?老王说:你对做地下工作后悔了? 老王!鲁山竟然几乎抽咽起来,眼圈都红了。 淑芬还是第一次见到鲁山有这样的表情。 老王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动情的鲁山。 王副书记!鲁山哽咽着说:为了自己的信仰我死都不足惜,但是我以前的工作都是明里和暗里不能一致的事,一直过着白天黑夜两重天的日子,从来也没有真正过一天堂堂正正的人的生活。我受不了啊! 我不能不让一个有志青年去实现自己的志愿和理想。拿表。老王有些生气地说。 鲁山接过这张表,手抖了几抖,好像很激动的样子。淑芬发现,鲁山的眼泪下来了。淑芬自从认识鲁山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鲁山如此动情。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弄不明白。 鲁山说:我要名正言顺地考入我们自己的军校,加入我们自己的军队。 可是你做的是地下工作,已经加入了革命工作的行列。老王说:假如你不愿意跟我干,可以去别的地方,为什么非得去部队? 我…… 第四十九章 你要是执意去军队,那你还真的得从头开始呐。革命工作年限怎么计算?老王说:你已经干了五年的地下工作了呀。 那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事。鲁山说:我十五岁那年,义勇军到学校招募抗日队伍,我和志宏还有柳东就参加了队伍,离开家乡,跟着队伍去打日本人,在一年内,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十次,因为装备差,多是大刀和土枪,死的人无数,一次战斗中,柳东牺牲了。第二年夏天的那次河谷口战斗打得更惨烈,队伍被打散了。因为柳东的牺牲,我和志宏就是死也不分开,我俩就藏在一个山崖的岩洞里,竟然被一帮地方土匪给逮住了,他们知道我俩有文化,就没杀我俩……至于后来,你找到我,要我做事,也是我为了承诺几个兄弟的求情,为救我那该死的匪团长而做的一笔私人交易。至于我后来在北平的这几年,帮助你做了些事,充其量也只是为我个人的理想罢了。但是,我再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做人了,要做就做一个表里如一的革命军人。 哎呀,鲁山,你毕竟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老王慨叹一声说:再说,你确实于革命有功啊。如果你不进部队,对于你可能要更好一些。最起码你能跟着我,好多事情都比较好…… 老王对鲁山的固执深感为难,也为鲁山的诚实坦荡而感动。他禁不住站了起来,想来来回回地走上一阵子,无奈屋子太小,走不开,他只好又坐了下去。他想了想,长出了一口气说:鲁山啊,你真让我难以琢磨你呀。半晌,又说:这样吧,我以委员会的名义专门为你写一封介绍信给军队招考领导小组,专门把你介绍过去吧。 王副书记,我看还是我自己报名吧。 老王沉默良久,意味深长地对鲁山说:鲁山,你这几年跟着我担了很多险,生里死里好几次了啊,好容易咱能在一起享受安全太平的日子了,你非要离开我,还不能让我给你点儿关心么! 王副书记,您的好意我理解,但是,我真的要体验一下我们自己军队的新生活啊! 鲁山的眼神却是那么严峻,老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鲁山虽然再没有说什么,但是淑芬看得出来,实际上他似乎有好多话想说,他只把那些话的内容转化为复杂的目光看着王副书记,不知道王副书记能不能读懂其中的内容。 这时秘书小声提醒王副书记说到了开会的时间。 老王顿了顿说:鲁山,这样吧,我现在去开会,下午我让秘书给你和淑芬去办理报考手续。办完后让秘书通知你们俩。就这样,啊。好,我去开会了。 那年轻人就要过淑芬填好的表装进了公文包里。 临走,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哎,对了,我说的是请你和淑芬去我家里吃午饭,今天不行了,赶明儿我一定补,一定补上,不在家里吃了,在馆子里吃,行吧,啊? 还是由我来做东请你吧。鲁山边陪着老王朝门外走边说。 淑芬也陪送到大门外。 不行,那是以前,今后,都由我来做东了,啊!老王说着大笑起来。 这时,老王好像又想起一件事来。他故意看看淑芬,又看看鲁山说:哎,鲁山,什么时候喝你与淑芬的喜酒噢? 淑芬的脸腾一下红了。 鲁山说:我俩,我俩想等先找到固定的工作,然后再结婚。 嘿,还真那什么,叫做浪漫蒂克。老王说:我想早一点喝到你们的喜酒噢。 到时候一定请您做我们的证婚人。 好,一言为定。老王说完,就坐进了中吉普。老王摆摆手,汽车就开走了。 下午,他俩就去西单的三联书店,按照考试的科目买回来一大摞书,从此,他俩就不上街去遛马路了。他们闷在屋里认真地准备功课,准备考试,争取以最好的成绩考入他们心仪的学校。 他们认真地复习了一个多月,到3月2日,分别走进自己的考场,一整天考试了两场。到6日上午,他们一起去两个地方看榜,他们双双榜上有名。 3月8日,他们分别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学员和中国人民革命大学学员。他们都穿上了绿色的军装。所不同的是鲁山的军装上衣的口袋上有一个标志,上面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 第五十章 晚上,他们在一个小餐馆里相聚。两个人每人四两水饺,鲁山要了二两白酒,不要酒肴,他喜欢就着水饺连吃加喝。他问店家有没有爆肚儿,店家说有现成的水爆肚儿,鲁山知道淑芬最爱吃爆肚儿,就让伙计切了一盘肚丝儿,浇上麻汁。淑芬的食欲就上来了。二人边吃边说起各自的感受,淑芬的激动绝不亚于鲁山,她说:总算有个着落了,总算有个家了。鲁山也激动地说:是啊,总算有个家了。 实际上,鲁山可能还有更特别的感受在里头。他穿过军装,但是现在他是第一次穿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装啊。 来,庆祝一下,为了我们的今天。鲁山端起酒说。 淑芬就笑着夹起一个水饺说:来,庆祝庆祝。 不知怎地,淑芬和鲁山都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淑芬想,自己的流浪生活就要结束了,她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高兴的心情。她想,若不是解放,自己无家可归,还不是一个四处流浪的癞女孩子。现在自己居然是一名革命战士了。他感谢老王,感谢解放军,到了最后,她最终感谢鲁山。她想,若不是认识鲁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于是,她盯着鲁山看了许久。 鲁山说:你干什么盯着我看? 我们结婚吧。淑芬说。 鲁山喘了一口气说:再等一等,等学员生活结束以后,行吧。 淑芬说:人家校长说了革命和爱情两不误,战争年代,时常有战地里的婚礼呢! 校长在开学典礼第一天就说这个?鲁山说。 人家那是马列主义专家。淑芬说:他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因为女学员多,所以他首先向大家祝贺节日愉快呢。对。他还和我们一起联欢了呢,可热闹呢。 鲁山当然知道革大校长是谁,就象给他们讲话的叶校长一样,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指挥南昌起义的名将啊。 我们的校长也发表了演讲。非常鼓舞人呐。鲁山说:他描绘了新中国的未来,那可是一副美好的图景啊,那是人尽其才,人人平等、自由民主的社会。 我们的校长重点讲了什么是解放。淑芬说:他说解放就是解放自己,例如妇女的解放,就是让妇女走向社会,参加火热的社会生活。 说解放就是解放自己,我很赞同。鲁山说:我理解它就是干自己想干的事,自己左右自己。 那是不是太自由主义了啊?淑芬说:校长也谈到了自由主义的一些危害呢, 这在哲学上是两个范畴的问题。不是一码事吧。 反正有联系。淑芬想变换话头,但是有找不到合适的话,就说:哎,鲁山,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可是一个遵守纪律的学生。 我不大信。鲁山说:你不也参加过游行吗? 那人家都去了,我怎么办?淑芬说:你能不去?随大流呗。总不能象我姐姐似的,不看时势和潮流,非得铁定了心思跟景书。 你姐姐是高者不就而求其次,她也的确是无奈。鲁山说。 凭姐姐的长相和条个怎么也得找个营长什么的吧。淑芬说:那今后还不是光享清福。 第五十一章 你姐姐有她的难处。鲁山说:你想想,现在志宏一去不返,现在是死是活都很难说。 那就等等看再说啊,就那么急着再找个男人。好像一天离了男人就没法活似的。 鲁山喝了一口酒,口大了点儿,呛得咳了两声,说:可是你姐姐不再找一个,她往那里去啊?你现在好了,已经不愁什么家不家的了,可是,她往哪儿去呀? 淑芬无言以对地望着鲁山。 所以她只能找一个依靠。 只有那个景书才是她的依靠? 你还别说,那个景书的滑稽可笑还真兑她的脾气儿。鲁山说:我开始也怀疑,她怎么能和景书弄到一起去,哎,结果,咳!俩人楞是走到了一起。 姐姐没上成学,脑子转不开弯弯儿,我怕她是受了刺激吧? 我因这把景书狠狠地骂了一顿。鲁山说:我说人家是有自己的意中人。我说人家的男人是志宏!人家也就相当于是有夫之妇。景书他厚着脸皮说正好他也是有妇之夫! 什么什么?淑芬惊讶地说:他家里有一个女人? 啊......鲁山嗫喏着,自觉是说走了嘴,笑了笑,忙改口说:他说他不在乎你姐姐是爱过一个男人的。 可是淑芬却紧追不舍地说:鲁山,你到底说,他在家里娶没娶过媳妇? 鲁山摇摇头,又点点头。鲁山是那种不会说谎话的男人,想装都装不来的那种说一不二的男人。经不住淑芬再三追问,说:我告诉了你,无论怎么样,你也别告诉你的姐姐。因为我考虑再三,你姐姐跟了景书,比跟了别人强。今后万一志宏回来了,你姐姐还可以再跟志宏恢复关系。 什么,这一切,你都,都瞒着我。淑芬有些气愤地说:鲁山我跟你说,你别神道兮兮地跟我来那个离格儿隆。你跟我说实话,不然我跟你没完!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我已经五六年没回家了。鲁山洗白说。 我没说你对我怎样,我是说你对我姐姐。淑芬说:你跟景书是怎么样骗我姐姐的。今个儿当我面说说清楚,不然,别说我跟你没完!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么大声,不怕人家笑话啊。鲁山指指周围投过来的好多目光说。 我是说,再怎么地,我和姐姐也是亲姐儿俩。我不能眼看着姐姐被人往火坑里推。淑芬抽泣着说:怎么俺姐儿俩这么命苦? 说着,淑芬竟趴桌子上哭起来。 淑芬,淑芬!鲁山喊着淑芬的名字说:你糊涂啊,你姐姐就没爱过别的男人?凭么让人家景书就非得纯白无暇,非得是童贞男子? 听鲁山这一说,淑芬竟然破涕为笑。她抬起头来撒娇似的说:你个鲁山真坏,真坏。 我就说,他俩其实很般配的。鲁山说:到时候,假如志宏一出现,你姐姐随即可以再跟志宏,景书再找他老家的媳妇,不也两全其美? 就你馊点子多。淑芬说;是不是你家里也有一个? 没,没有。鲁山说:即便有,也饲硇 了。 那到底有没有? 第五十二章 淑芬总感觉鲁山说得不够恳切,就又追问。鲁山就不再做声,一任淑芬她怎么想去。 淑芬看鲁山想动脾气,就不再追问。四两水饺,她只吃了一半。鲁山也剩下了三分之一。 二人离开小餐馆,沿和平门大街往西逛。 淑芬,我还是得嘱咐你,千万别跟你姐姐说景书家里有一个,啊!鲁山一边牵住淑芬的手一边说。 有这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万一有一天他们回家去怎么办? 那现在也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 因为她会经不住这次刺激,会出事的!鲁山停住脚步说:你想想,现在,你我都有了归宿,只剩她一个人没有任何着落,他会怎么样?我真的怕她承受不住而出事的。 淑芬看着鲁山,半晌说:不至于吧。 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我们,我们怎么向志宏和你哥哥交代!鲁山禁不住跺了脚说。 看着无话可说的淑芬,鲁山继续说:好歹景书跟我是老乡,又知道你姐姐和志宏的关系,她心甘情愿地愿意伺候你姐姐,你姐姐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她感觉跟景书在一起,很开心,景书也绝对能让你姐姐天天笑得合不笼嘴,也一定能照顾好你的姐姐,淑芬,你说何乐而不为呢,啊? 好,我答应你。淑芬说。 淑芬说着,牵住鲁山的手,二人又继续往前走去。前面到了淑芬的住宿地——华北革大。华北革大在北京西苑,西靠颐和园,东邻是北京大学,离清华园也不远。看看天色不早,鲁山说:你该回去休息了,明早还得出操。 你们更得出操吧?淑芬说。 当然。鲁山说:可能最近的学习要紧张一段时间了。我们应该把学习搞好,要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 那,那我们就别天天见面了。淑芬说:星期天见面。 好,星期天见。 二人吻别后,淑芬朝自己的宿舍大楼走去。到这时候了,宿舍楼里还不时有歌声传出来。那是学员们的激动一直延续到晚间。淑芬几次回头看鲁山,见鲁山仍旧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等到淑芬走上宿舍楼,才朝着自己的宿营地——西郊军营走去。 紧张的学习生活持续了三个月。等到六月初,她们这一期学员就到了结业的时候。 这时,学校里就打出了大字标语: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将革命进行到底。 参加南下工作团 ,淑芬也报了名。她也跟鲁山商量过了。不光是淑芬,鲁山也奠定了南下或者去边远地区开辟新工作的准备。在这种时候,根本没考虑留在北京,也不可能留在北京。要想留在北京,就不考革大或军大了,淑芬不考革大,无论如何不会离开北京。但是,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青春抱负,毅然作出了选择,他们还会后悔吗? 第五十三章 即便是好多年以后,他们也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淑芬没有被批准参加南下工作团。她作为工作队被派往衡水地区做土改工作。听说衡水离鲁山那临清老家不远了,淑芬好一阵激动。这时候,鲁山也结业了,他在西郊兵营待命。 他们来不及吃一顿饭就分手了。淑芬和同学们一起在衡水行署吃了午饭,就坐敞棚汽车来到了永城。吃过晚饭,连夜开会,会上她被任命为永城县大王庄土改工作组副组长,还当场发了一支德国造手枪。第二天一早,她就和其他6名同志一起坐上了马车,朝永城以南的大王庄进发。这是淑芬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北京,但是与同学们在一起,她一点也不觉得孤独。更何况这里离鲁山的老家仅有100多里, 发的那支手枪她用不了,她也不敢用。开会说这里的恶霸地主很猖狂,必须时刻注意防备敌人的破坏和袭击。其实来到大王庄才知道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这里的民风醇厚,连口音都跟鲁山相差无几,她一打听,这里离鲁山的老家不到100里,她就感觉有快到家了的感觉。她每天可以听到象鲁山那样的口音,真是倍感亲切。于是他在给鲁山的第一封信里说: 鲁山: 我来到距离你的老家仅有几十里地的这个村庄,就 象到了你的家一样。确实象到了家一样。他们的口音、 举止差不多都和 你一样,我是多么的兴奋! 我可以抽出时间到你的家里去看望父亲母亲了。我 一定到你的家里去看一看,一定!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哎对了,我还配发了一支手枪呐, 德国造的,真好玩儿!你相信吗? 只是,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你…… 我来这里,不能照顾父亲和弟弟妹妹和姐姐了,家里的 一切都要靠你了。 你们学习肯定很紧张,可一定要注意身体。 淑芬 1949.6.29 淑芬后来才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保险箱里。 她和另一个女同学被安排在村镇中间一个中农的家里吃、住。她们的左邻是乡委会,右邻和后邻是两个男同志的住户。都是可靠的贫下中农堡垒户。大门前是村街。村街对过是乡公安所,紧挨着的是乡民兵营和治安分队。这里都是昼夜多人值班,凡有风吹草动,立即行动。尤其是乡委会的大汽灯每晚都是彻夜亮着,照得淑芬她们的小院如同白天。淑芬的工作其实就是给当地的人们一种象征:北京革大的学生来我们这里搞土改,可见上级对大王村土改的重视。开会她就坐在主席台上,从来都是一言不发,那只是一种气势,一种来自北京的气势,来自上层的气势。在就是她的美,人们都愿意来开会,来一睹淑芬的芳容和那美丽的身段。 腰带一束,那胸部和臀部的曲线就显露出来。令男人们眩晕,令女人们艳羡。这偏僻的乡村,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人。 有时候,那个男组长还是要讲讲话的,他是代表工作组,必须得讲。而宣读《土地法大纲》这样长篇大论的文章,则是那几个男青年的事了。那几个小青年差不多把那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一开会,轮流上场,根本用不到淑芬去宣读,连那个不是副组长的女组员也不用读文件。后来这个女的调到别的村去,这里就只剩淑芬一个女的了。 房东张大娘一家三口人,张大爷和他的儿子一年四季在村东砖窑上干活,一年四季吃住在砖窑上。张大娘现在就一门心思伺候淑芬。 第五十四章 淑芬后来才知道,自己竟然是那么吸引这里人们的眼球,尤其是男人们,有事没事都要到这村中心逛一逛,试图碰到穿着半高跟凉鞋的淑芬。淑芬从北京带来半跟凉鞋、褶裙儿和趿拉板,凉鞋能穿出去,但是褶裙和趿拉板不敢穿出去。这两样,她只有在张大娘的这个院子里穿。 大王村的夏天虽然不是酷热难耐,但是伏天的热浪也是够受。男人们每天中午和傍晚都泡在村东的那个大水湾坑里,那里的水很多,象一个小水库。男工作队员们也天天去那里洗澡游泳。 为了让淑芬每天也能洗澡,房东张大娘就让儿子每天担满一缸水,到晚上就再烧开一锅水,给淑芬兑好。然后插上街门,在东墙根的背阴处支起一个铁筲,把兑好的水放进铁筲里,淑芬可以潦着水洗。 大娘说:淑芬,你看你这身子怎么这么细发啊,看你这身腰啊,孩子,你真是跟天仙似的啊。 淑芬就咯咯地笑,说:大娘,您年轻的时候啊还不是跟我一样。 诶,大娘哪有你这样的条个身子啊,也没你这细皮嫩肉啊。 淑芬就又咯咯地笑。 你的身子也香啊。 那是香皂的味道,不是我的身子香。淑芬说:您也用用试试啊。 不行,闺女的东西,你大娘我这老妈妈子怎么敢用啊,再说了,女孩的贞节那是干净的狠呢,不能乱碰的。 哦。 传说到六月六的那天,半夜时候,东大坑里头就会有一个漂亮的女子在洗澡。看见了,也别惊动她,一惊动,马上就不见了,还得是没寻过媳妇的男人才能看到,漂亮着呐!不知是真是假,该不是象你这样的吧? 哦。淑芬说:那可能是仙女下凡,我可不是仙女啊。 大娘接连两天让淑芬洗澡,淑芬就感觉不好意思,就不再洗澡。 淑芬说:大娘,您的好意我领了。但是我不能这么麻烦您啊,我每天洗洗脚就行了啊。过几天,我半夜里一个人去东大坑里洗澡。 哎哟,那怎么行啊,你吓死我了啊,孩子。大娘说:无论如何得让你在家洗。 淑芬就又咯咯地笑。 孩子别客气,来了就是一家人啊。这么热的天,不洗洗怎么行啊? 没事的,我洗脚以前擦擦身上,也就凉快了啊。 大娘还是执意要烧水,淑芬就阻止了。淑芬说:那就隔几天洗一次。 于是淑芬每天吃过晚饭,就脱了衬衣,上身就只剩下她自己做的花护胸,有时候也把护胸脱了,用自己的脸盆倒半盆凉水,兑上一点热水,擦洗自己的上身,完了以后,再用这水洗脚。 后来张大娘就给淑芬兑好水,让淑芬洗。 这天吃过晚饭,淑芬刚擦完上身,就只穿着花护胸,把穿着趿拉板的一双脚退出来,伸进了脸盆,两只脚搓摩着与大娘说话。 大娘说:看你的脚肉腩腩儿的,又白又嫩,煞是好看,别说是你的身子,就是见了你的脚,也得让男人激灵一阵子的。 哦。淑芬说:一双女人的脚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那可是啊孩子,有的男人搂住女人的脚就亲呢? 啊? 这时有人敲街门。大娘说把淑芬的衬衣递给淑芬说:孩子你穿上上衣,继续洗你的脚,我去开门啊。 淑芬顾不得擦脚,干脆就只穿上上衣,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住,就继续洗脚。 是车把势。 车把势有时候还兼做通讯员的工作。 车把势看到了淑芬前胸的乳沟儿,打了一个激灵,又看到淑芬在洗脚,那眼睛就被拉直了。因为淑芬在擦洗身上的时候,刚刚用过了从北京带来的香皂,车把势的鼻息耸动了几下。淑芬想,车把势很可能错误地理解了这种气味不是来自于香皂而是来自于她的脚。 淑芬注意到了自己的脚确实把车把势给弄晕了,就迫不及待地把脚从水里拿出来,擦脚巾擦净。想不到这就把一双玉足完整地暴露给了车把势,车把势好像没有站稳,就嗫喏着说:哦,我,我就不等你了啊……..李组长,王组长让你去开个碰头会,研究,研究下一步的工作。 好,我马上过去。 第五十五章 淑芬每天的日子就好像既定的程序:早晨起来,早有房东张大娘打好了洗脸水,淑芬刚好洗完脸,梳好头,张大娘又恰到好处地把饭菜端到了八仙桌上。当稀饭刚刚喝得剩一口的时候,大娘又恰好再给淑芬添饭了,等她吃饱了,大娘还要再客气地说:闺女,再吃一点儿吧,工作这么辛苦。当淑芬说确实撑得慌了。大娘才放心地咧开嘴笑了。 淑芬的衣服只要脱下来,就被大娘拿去洗了。再拿回来的时候就象新的一样了——那都是经过在捶衣石上用木棒槌细心地捶平整才拿来的。 淑芬在这里懂得了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在北京从小娇生惯养也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生活。但是淑芬自从进了革大,就再也没化过妆。 日子过了两个月,工作比较顺利。就是没接到鲁山的回信,她以为鲁山学习紧张,没空写信,又想自己在这里又没什么事,一切挺好的,没有什么可写,所以也没再给鲁山写信。当时还没有进入到划成分的阶段,日子比较平静。闲下来的时候,她就想到鲁山老家去看看。她把这想法跟组长老王说了,王组长又跟乡长说了,乡长就给淑芬派了一辆三匹马驾辕的胶皮轱辘马车。还要派一个警卫员,被淑芬拒绝了。 乡长说那得派一个政治上可靠的好车把势 兼当警卫员。淑芬就答应了。 这是一个初秋的日子,天清气爽。三匹马拉着淑芬和一个车把势在乡间的土路上飞驰,远远地腾起了一溜烟尘。路两边绿色的玉米地和棉田被他们不断地抛在后面。他们从早晨出发,走了半天的时间,来到一个集镇。打听村民,说这镇子叫北枣园。问临清的水坊村在哪里?说还有不到三十里路。但见人困马乏,淑芬让那把势在一家餐馆前停车打间 。 两个人要了一斤焖饼,淑芬吃了有二两,剩下的让车把势吃得一干二净。最后,每人又来一碗鸡蛋汤喝了。 看天色不早,就继续赶路。等到傍黑儿,就到了水坊村村北的公路上。听鲁山说过,这条公路很有历史,最早是德国人修的,后来日本人也修。这条路直通德州,是鲁西北通往京津的要道。而水坊村恰恰就在这条要道的咽喉处。过去的时候,这里是三不管的地儿。说三不管,实际上是谁也想管,谁也管不了的地方。所以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老缺土匪横行,逢集的时候,常见跨着盒子枪赶集的人。 公路上不逢集人也不少。饭店、旅店、茶馆里都人来人往。淑芬下的车来,就打听鲁山家怎么走。见淑芬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穿着带皮套的小手枪,有好事儿 的孩子就说要把淑芬领到鲁山家里去。淑芬跟着几个孩子一直朝村中间走,马车慢慢地跟在她的后面。这时地里的活络不算很忙,但是人们还是照例要扛着锄头到地里去看看,若是赶上秋旱,还得给玉米浇浇水。这时正好赶上一群男女从地里回来。 一个孩子冲其中的一个女人说:快,是找你家的。 女人诧异地望着淑芬说:你是? 淑芬发现女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看到挎着手枪的淑芬,就有些惊恐地抓着那女人的衣角。 我是鲁山的,啊鲁山的对象。淑芬说。 么?你说么?女人有些惊讶地说。 第五十六章 正在这时,后面跟上一个五十多岁的敦厚老汉,他赶紧接过话来说:我是鲁山的父亲,你是鲁山的同事吧? 恩,同事,同事,淑芬连声说。 淑芬发现鲁山的父亲不象是一个粗鲁的人。就放心地说:大爷,我受鲁山之托,来看您老来了。 哦,走孩子,走,快家去。父亲说着,就领着淑芬往家里走去。 后面这时跟了一群人,他们大概很快听说有一个挎手枪的漂亮女人来找鲁山的家。淑芬还听到几个妇女低声说着什么。淑芬就默默地跟着父亲走。 走到街中心的南侧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门口,门一侧有两个拴马桩,父亲说:把马车卸在这里,我去拿草料来,喂喂马。又对淑芬说:让师傅也进家里去吧,我来卸车。 车把势说:李组长,你先进屋休息,我卸完车就去。 你卸完车就来啊。淑芬说。说话间,先前那个女的扯着那个小男孩儿一溜烟儿进了家门。 淑芬走进这个家的家门,好似无端地感觉到一丝沉重。 门里先是一个长长的活巷 ,而后朝东是一个不小的院落,并且是类似于北京那样的一个四合院。只不过南北长一些,除了三间东屋,难面还可以再盖得开四间东屋。南屋实际上就好象敞棚一样,放着一些破烂机器之类的东西。西屋也是三间。正房北屋好象是五间。所有的房屋都是旧房。淑芬觉得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村之家,与她在永城住的房东家差不多。父亲领着她一直走进了亮着洋油灯 的北屋里。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娘慈眉善目,迎在了门前。没等大娘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等大爷介绍淑芬是谁,淑芬就先喊了一声大娘。 大娘赶紧应了一声:哎。你是—— 我,我是淑芬,我和鲁山一起的,我的工作分配在永城,离这里很近,我来看你们来了。 噢,噢。快,屋里坐,屋里坐。大娘说:一路上颠簸得累不累? 不累,大娘。淑芬说:您和我大爷都好吧? 好,好。大娘说着又冲大爷说:别楞着了,老东西。快让有民家里的 做饭去吧。 淑芬想那有民家里的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女人,也就是鲁山经常提到的他的兄弟媳妇,那有民一定就是他的兄弟无疑。 大爷出去稍倾,进来一个女人提着一壶水来,淑芬看时竟又是一个女人。淑芬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喝水,他姨。不,他姑,不,他……这女人见了淑芬象淑芬见了她一样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怎样称呼淑芬。 这是鲁山他兄弟媳妇。大娘赶紧介绍并解围,随即指着淑芬说:这是你哥哥一块儿工作的,人家在永城工作,专程来看望我和你爹来了。 哦,你看看,这路多难走啊,颠得你怪累吧?兄弟媳妇说。 不累,不累。淑芬说。 那我去做饭了啊。说着就出去了。 这时大爷领着那个车把势进了屋。大娘说:我给你俩打洗脸水去,先洗洗脸。 来,大娘,我去打吧。淑芬拿过门后的洗脸盆就去了厨房。只听的大娘说:这孩子这么懂事,刚来家里,你看看,你看看。 淑芬满带着疑惑来到西屋厨房。她想看个究竟。结果这里只有兄弟媳妇在烧火做饭。她感到蹊跷,就朝院里望去,见东屋里已经亮起了煤油灯。 淑芬回过头来,问兄弟媳妇说:东屋里是谁? 我嫂子。兄弟媳妇不假思索地说。 淑芬只觉着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半晌,她没有说出话来。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想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想问鲁山还有别的弟弟吗,但是没问出口,因为这是不用问的,鲁山就只有一个弟弟的,还用问吗? 我哥哥咋没来呢?兄弟媳妇说:他也不来看看我嫂子和孩子。 什么,那孩子也是你哥哥的?淑芬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说。 那是呀。兄弟媳妇说:哥哥得有个几年没回家了,孩子也见不着爹。 这时,有一个年轻人扛着铁锨走进了院子。淑芬的意识才暂时被打断了。淑芬说:这个人是谁? 这是俺那口子。兄弟媳妇说:他刚下地回来。 淑芬几乎忘了自己是来打洗脸水的,她脑子里空得厉害。兄弟媳妇看到淑芬手里拿着洗脸盆,赶忙喊道:有民,你快来,快。 弟弟来了说:谁的马车?哥哥的? 不。兄弟媳妇说:你看看,是和哥哥在一起的。 噢,哦。有民冲淑芬说:刚到啊? 刚到。淑芬的意识似乎有些恢复地说:你下地去了啊。 恩。 哎,有民,快,打洗脸水。兄弟媳妇说。 有民端起洗脸水说:走,到北屋里去洗脸吧。 淑芬就进了北屋。大娘大爷已经听车把势介绍了她是土改工作组的副组长,也知道淑芬就是鲁山的未婚妻了。 这个鲁山,这么大的事,也不来封信说一声。大娘说。 大娘、大爷、还有有民此时就都僵在了那里。半晌,大家好象回过神儿来一样,有民赶紧跑到厨房去了,他是要告诉兄弟媳妇来的这个女人就是他们的新嫂子! 淑芬,淑芬!外面有一个北京的声音在喊淑芬的名字。 淑芬迎出屋门,一看,是革大的同班同学老赵。老赵身后还跟着一个汉子。只听大爷喊了一声吴治安员。 这时大娘和有民就趁势躲到厨房去商量下一步的对策了。只剩下大爷一个人在这里应酬。 老赵!淑芬如同见到了自己的亲兄弟一样,上前紧紧握住了老赵的手。随即她哎哟一声说:你握疼我了。 淑芬,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呀。老赵说。 我也想不到啊。淑芬说:这不,我刚到,你怎么就听说了? 有人报告说一个挎枪的女人进了鲁家,我得来看看是谁呀?老赵诙谐地说:我一听这打扮就知道是土改工作队的人,但没想到会是你。 我分到衡水的永城,离这里不到百里的路程。 我分到邯郸的临清,结果就到这里了。老赵说。 老赵,你分到俺老鲁的家了啊。淑芬说。因为见到同学,淑芬意外地高兴,竟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赵组长,是不是到咱的队部里去吃饭啊。吴治安员说。 第五十七章 不用。老赵说:我老同学来了,就得在我老同学家里吃饭啊。 一听老赵说这是她的家,淑芬大有悲从中来的感觉。她此时忽然想起来鲁山是这么彻头彻尾地骗了她。原先她只替姐姐抱不平,结果她遇到了比姐姐更惨的下场。由于老赵的到来,她刚才竟忘了自己已经被鲁山给铁铁实实地骗了,她的泪在眼里含着,好像怎样也忍不住。她不等它们流出来,就赶紧用手偷偷地抹去了。她现在心乱如麻,也没听清楚老赵安排吴治安员什么事。她坐在椅子上,象一个木头人一样一切悉听老赵安排。 车把势提醒淑芬说:李组长,你洗洗脸吧。 这时淑芬才解开皮带,连枪一起递给车把势,洗了几把脸,情绪好像恢复了一些。 可是鲁山的一家人现在却如坐针毡,每个人都显得很紧张。老赵却错误地理解为鲁家害怕自己,因为他是工作组组长。 老赵说:咱这不成一家人了吗,啊?鲁大叔。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啊! 老赵又紧接着对淑芬说:淑芬啊,今儿格,就在你的家里吃饭,吃这里最好吃的牛肉和驴肉,我让吴治安员一会儿就端来,让你解解馋! 话刚落地,吴治安员就和一个青年人各端着一个大瓷瓦盆走进了屋门。顿时满屋飘着肉香。 淑芬却没有一点儿胃口。可老赵却要吴治安员再拿酒来。说这里靠着京杭大运河,水特好,所以酿制的酒也特香醇,一定要让老同学尝一尝自己家乡的酒。老赵还特别问淑芬是不是第一次来鲁山的老家,淑芬就点了点头,老赵说,那就更得尝尝自己家的酒怎么样了,淑芬说不会喝酒,老赵说,老同学见面,你不会喝,舔也得舔。结果老河酵酒就被吴治安员拿来了。淑芬心想大队部可能离这里很近,不然连肉加酒都这么快就拿了来了。 大爷被让在上首。淑芬坐下首,老赵自己则和车把势坐在了一条板凳上,四个人正好围了多半圈。一般地,这里的农村,堂屋里的八仙桌一面靠北墙,来了上客,才能在八仙桌上吃饭。 老赵的手很快,谁也阻止不了他,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他一定要在老同学面前来证明这里的一切他是当家的。可能老赵更愿意守着一个美女来显示自己的能力吧。 鲁大叔,来,先给您老满上酒。老赵说。 我,我就不陪你们了吧,大爷故作推辞说:你们同学再一起多叙叙。 哎,您老要不坐上座,我们当晚辈的怎么敬您啊?老赵说:我和淑芬一起代表鲁山先敬您一杯! 淑芬竟也鬼使神差地端起老赵给她倒得半碗酒说:对,我代表鲁山敬您老健康长寿!说完竟一饮而尽。 车把势见了,提醒她说:李组长,你? 淑芬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就又让老赵满上了半碗酒。 大爷说:谢谢。 说完冲外面喊:有民,给淑芬沏一壶枣茶。 不用,我那里还有从北京带来的茉莉,有民,你去队部一趟,好吗? 不,老赵,我就尝尝自己家里的枣茶。淑芬满眼含泪地说。 怎么了?怎么了淑芬。老赵面朝车把势说:是不是你永城待我们淑芬不好? 他用了我们淑芬这样的字眼儿。 不,不。车把势说:可能李组长身体不舒服。 要是真待我们不好,别说我们回北京搬兵去,让解放军荡平你们!老赵说:我们是毛主席和朱总司令派来的,是为穷苦百姓彻底翻身得解放来的…… 淑芬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五十八章 恰在这时,吴治安员又来送一只烧鸡,趴在老赵耳朵上说了几句话,老赵方才露出笑容。 咳,我以为什么事呢,老赵对大叔说:大叔,还不把东屋里的给离了。 那,哦。大叔说:那,我巴不得呢,这会儿都是孩子在外自由搞对象。 咳,明天就办不就得了。老赵说:我做主。革命军人自由恋爱,很正常啊。 不,老赵,你别说了,我,我,回去,跟鲁山…. 咳,我说淑芬,我明白了,你是嫌鲁山没告诉你吧?老赵说:哈哈,这种事,男人,咳! 那不行,他怎么能这样呢? 他怎么就不能这样呢? 象我们男人一出去就保不住出什么事,甚至于把命都丢了,家,老家里的女人算什么?老赵又怕这话让大爷听了不愿意,他又冲大爷说:我是说,我们自己出外闯荡不容易。您别在意啊大爷。 我,我想不通。淑芬说。 你想不通?老赵说:我问问你,鲁山有几年没回这个家了,你最清楚。 我不听,我不听,淑芬显酒劲儿了。这时大娘走了进来。 是叫淑芬吧我说乖孩儿,其祸招戴都愿我。大娘看了看淑芬,又看了看老赵说:鲁山得有五年没回家了。鲁山最后离开家时说,他不要这个媳妇。他说他当兵,不定去哪里,也不定哪天就没命,以后准是会给人家媳妇带来不好。所以要我说服她,让她趁着年轻再走一家。但是媳妇说么也不走,她说她就等鲁山,鲁山活着,就等他回来种地,鲁山死了她就为他守寡到老……后来鲁山再也不回来,媳妇也不走,就这么靠着。鲁山不来,媳妇也就不生育,哎,我那小儿媳妇偏偏也不生育,为了押子孙 我竟狠狠心,抱养了一个孩子,给谁呀?必须给头大的儿子才能押得住子孙,因此我干脆就让我这大媳妇奶活这孩子……可是这大媳妇……你说这咋办? 咋办?不能因这耽搁孩子们现在。大爷说:人家淑芬跟咱鲁山一样是有文化的人,况且都是公家的人….. 淑芬开始头晕,在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把窗户两个剪纸上的图案照得活灵活现。透在山墙上,就象她在北京曾看到过的皮影戏。她看了看四周,除了炕头上的皮带和手枪,其余的都很陌生。仔细想了想,对了,是在鲁山的老家里。她坐起来,看到自己身上盖着崭新的薄棉被,听到动静,大娘就走进来说:闺女,醒了啊。人家跟你一起来的车把势这人真够好的,人家一夜都没睡,就守在你的窗沿下,任谁也别想凑近。这不,等老赵来了,她才肯去倒座 里去睡觉。 她隔着窗户看到了老赵在院子里转悠。她赶紧起床。见洗脸水已经打好,就草草地洗了几把脸。走到院子里,她喊到:老赵,给你添麻烦了。 淑芬,你醒了。老赵说:我不该让你喝酒, 亏了你的酒。淑芬说:不然,我会疯掉的,再不然,昨天晚上我就回永城了。 淑芬,你不该这样认真。老赵说:你得看老鲁是不是真爱你。 淑芬不语。她在认真地听老赵说。 马克思和恩格斯也不是一个爱人共始终啊。爱是随着时间和环境 的变化而变化的啊。 你在给我上课吗?淑芬说。 她这时朝东屋里看了一眼,那里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其他人也都下地干活了。淑芬可以想像得到,那女人和孩子已经被转移了。这完全是为了她,但是,她现在却装得已经与她无关,她假装如释重负的样子。但是,她内心里的苦痛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对鲁山她又是多么难以割舍。她想,难道是她来错了?她满怀着对二位老人的特别尊重而来,却是将要如此失望和伤心地离开。她还是想哭。 淑芬啊,你还是要多看鲁山对你的真情啊。老赵说。 淑芬认真地回忆鲁山与她谈论起他的家里时的情形。现在想来,的确有很大的漏洞——与承诺其他事情不同,鲁山的确没有非常恳切地承诺过自己家里的具体情况。 五年没回过家,这就足以证明他根本不爱这个女人啊。老赵说。 老赵,能不能不说鲁山?淑芬说:说说你自己好吗? 我那口子跟我来临清了,已经安排当了小学教员。老赵说:在城里的武训小学。 哦,这么快?淑芬有些惊讶地说:不是,你还? 我还等你是不是?老赵说着往后看一眼北屋里的大娘,然后才放心地说:我看你已经铁了心地跟鲁山了,我痛苦了三天三夜,然后就毅然地与追了我三个月的张月说要跟她结婚,她就同意了。就这样,快刀斩乱麻,利利索索。 现在,我。淑芬说:我。 你也应该快刀斩乱麻,利利索索。老赵说。 拉倒? 结婚。 跟谁? 鲁山。 不可能!淑芬坚定地说:老赵,我走啊。 哪儿去? 回永城。 哎,人家车把势才睡了一会儿,你就让人家起来使车跟你走啊?老赵说:那哪儿成啊? 你喊醒她吗。淑芬固执地说:让他回到永城,我让他睡两整天! 哎呀我说淑芬,你看人家鲁山的父母这么实心实意地对你,你也 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事啊。 第五十九章 车把势打了一个响鞭,三匹马撩开蹄子上了路。随即便小跑起来。 淑芬坐在车上,随着马车的颠簸,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回想着昨天晚上的一幕。认为自己竟如此可笑,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小丑在表演。想到这里,她就很恨鲁山骗了她。原先,她还想趁这次打探景书家里的媳妇的情况。结果竟然是这样,鲁山的老家里不仅有个媳妇,而且还有个孩子!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可是,鲁山的父母却都很善良,他们家缺少的是传宗接代的人。如果没有一代代的子孙在跟前,这个家还能叫做家吗?没有欢蹦乱跳的孩子在跟前,这个家还有一点点生气吗?他们是盼子心切,他们留住女人,是为了要孩子!但是,这一切鲁山为什么不对她讲讲清楚,也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不至于这样尴尬啊。所以,想到这里,她还是不能原谅鲁山,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 车子走了多久,淑芬全然没有感觉。她只觉得她的心被颠簸的马车给晃散了,晃碎了。无论如何收拢不到一起。车把势也知道她这次回家之行很郁闷,淑芬看得出来,他总想跟她说说话,让她高兴起来。结果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他就只能把鞭子甩得脆响。 似乎因为是熟路或者回程路的缘故,三匹马拉着马车撒欢儿似的跑,只跑得浑身的汗象水洗一样。刚刚过晌,就只差二十多里路就到大王庄了。恰好前边半里多远的路边有个餐馆,车把势说:李组长,吃点儿午饭再走吧? 实际上淑芬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但是她想到车把势昨晚上值班站岗到现在,只吃了点儿早餐,虽然昨天晚上吃了牛肉和驴肉烧鸡什么的,但是可以想见,因为她,肯定车把势也没有吃好。所以她说:好吧,我们到了吃饭的时候了。昨天晚上你也没吃好,因为我的缘故。今天早晨吃得又草率,哎对了,你昨晚上还替我站岗,我真的得好好地谢谢你啊! 咳。那是应该的。你想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样交代啊?车把势说:可昨晚上的肉还是真香。 你,你也没吃好,哎呀,你看看,让你跟着被累了。淑芬说。 我说,李组长,凡事应该想开一些啊。车把势说:一路上,我就想劝你,又不知道在哪儿下嘴说,又一想,象你们这样有文化的人一定更能想的开,看得透,所以一路上就没敢打扰你,让你自己安静地想想,现在,你的眼前一定豁亮了吧? 淑芬听了车把势的一席话,内心里果真平静多了,她对车把势的确充满了感激,多么朴实的农民啊。她说:我没事,谢谢你的这些话,我说实在的,我从心眼儿里感激你。 李组长,来,我们下车吃饭吧。车把势把车停在了餐馆旁边。淑芬不想吃东西,但是为了车把势,淑芬也只得下车,走进这家餐馆,正出笼肉包子,车把势说:李组长,我们吃包子吧,这样快,一会儿就可以上路了。淑芬坐在简易的板桌旁点点头。车把势一气吃了六个,淑芬勉强吃了一个。 二人又上了路,只两个时辰,就到大王庄了。 淑芬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头扎在了自己的床上,就昏昏地睡去了。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来。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房东大婶在屋外一直听着动静,听到淑芬醒了,便轻轻地走了过来说:淑芬,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淑芬使劲动了动身子,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那怎么行呢,不吃东西,会得病的。大婶说:这样吧,我给你下挂面荷包鸡蛋去。 淑芬确实象得了一场病。她实际早看到鲁山来的信就摆放在她的床头,但是,她没有一点心思去拆开来看一看。她把它象翻半张报纸一样,翻了两翻,就又扔在原处。事实上,这是自从她来永城后,鲁山给她寄来的第一封信。若不是这一次去他的家,淑芬该是多么地欣喜若狂啊,但是现在,她却象变了一个人一样,她竟然对鲁山的信如此麻木不仁。 起床后,她吃了半碗面。又百无聊赖地回到床上,这次她好像不由自主地拆开了鲁山的 信. 第六十章 看到熟悉的字迹犹如看到了鲁山那熟悉的面孔。再继续看下去,就好像听到鲁山娓娓的说话。 淑芬: 早就想给你写信,但是拿起笔来才想到还不知道你分到衡水的哪一个分队,信不知寄到哪里。我只有等你的信。可是总也等不到。最后才于这个礼拜等到了你的信。一看日期,竟直晚了一个多月。为了这,我专程去了邮局询问,他们推诿说可能乡间邮局因为衡水的那场暴雨毁坏了公路和铁路给耽搁了。我说难道比战时还困难? 他们说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我气急败坏地要找军管会的人去处理他们,被同事给劝住了。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说说家里的情况。父亲上个月总是说头晕,礼拜天我领他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确诊为高血压症。你也别紧张,其实这种病是中老年人的多发病和常见病。只要注意按时吃药和注意起居饮食,是没有什么事的,大可不必担心。原先我不想告诉你,怕你担心,后来想还是告诉你为好,不然,你一定回埋怨我的。其他一切尚好,勿念。 我的学习是比较紧张的。自从你走以后,我又被选拔进了高训班。重点学习马列主义原理和政治经济学。授课的都是延安抗大时期的马列主义专家和高级首长。这是非常难得的学习机会。我现在正在通读《资本论》,已经随时做了三万多字的读书笔记。我现在每隔一天就到燕京大学图书馆查阅一次资料。为了把握精髓,我虚心向那些专家和领导求教,经常提出自己的问题,因此多次受到领导和专家的表扬和鼓励。就在前天,我被评为班上的学习模范。真没想到,我这个从十五岁就已经结束了读书生活的人,还能有这样好的学习机会,我不知道是应该感谢上天的恩赐,还是应该感谢共产党解放军的解放。再就是我应该感谢你,是你这几年陪伴着我,使日渐迷蒙的我得到了美好的爱情。在这里,我想给你读一封信——马克思给燕妮的信。因为太长,我只能等你回到北京以后,当面给你读了。当然是用纯正的山东话来读,更确切地说是用纯正的山东临清话来读给你听。 你说在永城感受到了山东老家的气息,那是自然的事。但是淑芬,请你在这里接受我向你道歉,一次真诚的道歉,一次发自肺腑的道歉,一次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我自己的道歉——我骗了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骗你,我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地自责。因为你追问过我,你怕我和景书一样。但是淑芬,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差不多五年多没回家了。家里的一切,除了生身父母和兄弟姐妹,是我自己的骨肉亲人,但是其他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绝不承认!马克思谈到人的自由时,其中就包括爱情婚姻的自由!难道任何人能够强加给别人那种死亡的婚姻吗?你曾经读过巴金的《家》,难道这样一点浅浅的残垣能够阻挡你我这样的革命军人和革命青年? 我劝你现在不要去临清。但是现在我想可能你已经去过了,甚至于知道了一切。这与你来说,是多么的不公——因为承受这一切的不应该是你,至少现在不应该是你。这就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会分到距离临清仅有百里之遥。我原想我们离家远远的,到时候我们挣了薪水给爹娘寄钱回家孝敬他们不就完了?哪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尴尬。长痛不如短痛,我心以决,已经写好了离婚书寄回家去,让当地政府立即办理。决不留任何后遗症给我们。 我知道你会生很大的气。但是事以至此,我们只能面对现实。现实法则只能让我们争取自己的自由,而不是选择逃避。同时任何逃避是没有任何出路的,任何逃避,受伤害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既然我们选择了自由,我们绝对应该坚持真理,直到胜利。 好了,我等着你最后的思考。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 淑芬,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务必!切切! 鲁山  1949.8.26午夜 第六十一章 淑芬想几次中断,不再看下去,但她又无论如何也中断不了。直到看完。看完以后,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她又读一遍,两遍,三遍。不是鲁山的辞藻华丽,也不是其章节情景动人,她想借此研究鲁山,好像鲁山是一个非常陌生之人似的。她想研究他到底为什么骗她,到底为什么瞒着她,到底为什么故意伤害她,她对他的恨并没有缓解,而是又有了新的升级,她接下来就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想给他写封信狠很地克他一顿,或者奚落他一番解解气。然而她摊开纸,一个字未写就揉成一个纸团扔地下,再摊开一张纸,又是一字未写就揉成一个纸团扔地下,一个时辰过去,地下扔满了纸团。她最后决定请假回北京去,快刀斩乱麻处理完再回来上班。不然,如她现在六神无主,怎么样也工作不下去。 淑芬向组长请假,说要回京去看望父亲。组长已经从车把势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她去看父亲的病不假,但主要的还是去处理她与鲁山的事。组长暂时收回淑芬的手枪,批准她即刻回京。 淑芬坐马车到衡水,给父亲买了一只德州烧鸡,再坐火车到石家庄,而后转乘火车回到北京。淑芬一下火车就赶往父亲的家里。这时已经9点多了。父亲吃过药刚刚睡着。弟弟和妹妹躺床上还没有睡着,听说姐姐回来了都兴奋得跳下床搂住淑芬的胳膊问这问那。妈妈赶快为她下挂面卧鸡蛋。 淑芬一眼看到弟弟的铺柜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只小马号,就问弟弟全生说:全生,你的马号练得怎么样了? 姐姐,我后天就要参加考试了。弟弟兴奋地说。 考试?淑芬说:考艺术学校? 不。弟弟说:考军乐团。 弟弟说着又跑上他的铺柜,在他的炕头翻腾出一张卡片,递给淑芬。淑芬看到上面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的大红印,还贴着弟弟的照片。淑芬高兴地揉搓弟弟的肩膀头儿说:好弟弟,祝你成功。 我一定考好。弟弟说。 妹妹说:全生的文化课没的说,我还是担心他能不能吹好曲子。 再吹不好埋怨不了谁。妈妈端上来面条说:成天价吹,吹得你爸烦烦的。我就说,谁让他非得愿意报考军乐团呢? 淑芬接过面条,说:军乐团好啊,那是代表军队的威仪啊。 咚咚动咚咚……弟弟用嘴模仿解放军进行曲的声调在屋里进行表演。 行了行了,快睡觉去吧,让你姐姐吃饭。妈妈说。 是,遵命长官。弟弟举手敬了一个礼说。 不,是叫首长。淑芬纠正道:解放军都叫首长。 是,首长。弟弟吐了一下舌头就上了他的铺柜。但是眼睛还是睁着,听妈妈和姐姐她们说话。 后天,我和妹妹一起陪弟弟去考试。淑芬说。 噢。姐姐跟我一起去考试喽。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 你有空陪他啊?妈妈说:先给他一个甜枣核含着呗。妈妈说。 我真陪弟弟去。淑芬说:弟弟就这样一次考试,还不应该陪他啊。 我是说你离开北京离开鲁山都快三个月了,你就不陪陪他啊? 不陪。淑芬说。 第六十二章 怎么,闹别扭了?妈妈说。 没。淑芬说:就是懒的理他。 前天我鲁山哥还给爸爸送药来着。妹妹说。 哎对了,你回北京他知道吗?妈妈说。 不知道。淑芬说。 你没跟他说? 没。淑芬说:哎,我姐他来过吗? 人家走了。妈妈说:跟景书回他老家临清了。 什么?回临清了?淑芬说:那我怎么没……. 她说了半截,就打住了,她不能说她曾经去了鲁山的老家。 想不到他俩进行得还真快。这俩人儿,真是的。淑芬说。 你姐姐也该有个家了,妈妈说:我看人家景书怪实诚的,你姐姐跟了他受不了委屈的。 那也不能回他们的家去啊。淑芬说:爸爸同意? 不同意又能怎么地,妈妈说:听说不是回农村,是回他们那个县城里去了。 在临清县城里?淑芬半信半疑地说。 你跟鲁山的事也该办了吧。妈妈说。 淑芬摇摇头。 怎么,还等什么?妈妈不解地说:你俩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互相之间还有什么不理解吗? 我想,等工作固定了以后再说。淑芬说。 这怎么能影响工作呐,都已经不小了。妈妈回头对妹妹说:淑珍,你姐跟你睡一床上,啊。 好的。妹妹说:我去铺床去了啊。 妹妹说着就去了她的小西屋。 淑芬,天不早了睡吧。 淑芬就来到妹妹的屋里,望着这间不大的屋子,一进屋就闻到了一阵香味。 这什么这么香?淑珍说:这是你给我的蔷薇香水啊,我一直舍不得用,到现在还有呢。 你看我都快忘了。淑芬说。 淑芬已经有半年多不用香水了。 淑珍说;姐姐,你在农村生活苦不苦? 说苦也不苦,说不苦也苦。淑芬说:一切都是习惯成自然。 你在那里都吃什么? 跟在咱家里差不多啊?淑芬说:小米饭,馒头,面条、烙饼什么都有。 哦,是这样啊。淑珍说着就想问问姐姐和姐夫的事,但是她又怕姐姐心里不好受,就只跟姐姐说一些别的事情。 姊妹俩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随着一声汽笛声妈妈的意识又回到了火车上。火车进了北京永定门车站。乘务员阿姨帮助妈妈照顾寅和妈妈下车。乘务员阿姨说:“大姐,您慢走,啊。”妈妈说:“谢谢您。寅,跟阿姨说再见。”寅说:“阿姨,再见!”一起穿过桥洞子,走过月台,就出了站门。这时候,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寅就有些饿了。妈妈干脆就领着寅进了一家面馆。要了两碗肉卤面。寅竟然也吃了一碗。 吃过晚饭,母子俩就坐无轨电车朝缸瓦市街姥姥家去。倒了两次车,来到北京电报大楼。妈妈说;“看,这是北京新盖的最大的楼。你记住,只要到了电报大楼,就快到姥姥家了。”寅吃饱了肚子,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这时电报大楼上的时钟恰好响了十下。正好是晚上十点种。 寅模模糊糊听到了钟声,就趴在妈妈的肩头上睡着了。 当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寅和妈妈一起躺在姥姥家外间屋的铺柜上。 妈妈说:“寅,看你这一觉睡得,叫都叫不醒。你姥姥给我们买早饭去了。” “妈妈,这是哪儿。”寅揉揉眼睛说。 “姥姥家呀。”妈妈说。 “你不是说我舅舅住解放军的大楼里边吗?”寅说:“怎么是这样一个小院子呢?” “这是你姥姥家的小四合院儿。”妈妈说:“你舅舅当然住的是解放军的大楼喽。” 正说着话,姥姥进门来说:“淑芬,寅醒了吗?” “醒了。”妈妈说。 随即,寅闻到了油炸箅子和北京豆汁儿的香味。他弄不清楚为什么北京的豆汁儿的香味会这么浓郁,他后来几十年,喝过全国无数的豆汁儿,但是再也找不着姥姥那天早上给他买得豆汁儿的香味。 “起来洗洗脸趁热吃吧。”姥姥说:“吃完饭跟你妈上街。” 妈妈给我穿衣服洗脸,姥姥就盛好了热腾腾的豆汁儿。 姥姥回头对妈妈说:“淑芬,我腿脚不方便,就不跟你们去上街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妈妈说:“拿着,给寅寅买一件棉猴儿穿上,要大一号的,明年还能穿。” “妈,我有钱。”妈妈说:“干吗要你花钱呢。” “拿着吧,你看你现在一个人拉着孩子,怪不容易的,他爸又,咳。”姥姥说:“我多了也没有,别推了啊。” 姥姥说着塞进了妈妈的裤袋里。 吃过早饭的寅很兴奋,就蹦着跳着要跟妈妈去动物园。 姥姥把寅和妈妈送到门口说:“中午,我包好水饺,你弟弟和妹妹他们都回家来的,早一点回来啊。” “行。妈妈,放心吧。”妈妈说:“我们先去天安门,然后到西单商场去逛逛,下午我们再去公园玩儿。” “噢,去天安门喽。”寅高兴得手舞足蹈说。 “寅,听话,我们先去给你买一件棉猴儿穿上,下午,你舅舅还有小姨,和我们一起去动物园玩儿。” 寅点点头。他们坐无轨电车来到西单百货公司。这里和石家庄完全不同,这里的人摩肩接踵,又恰好是星期天的缘故,男女老幼不买东西也都来这里逛逛。这里的商品也丰富多彩,寅的眼睛就有些使不过来。远远地寅就看到了玩具柜台。寅就往那边扯妈妈的衣角,妈妈知道寅喜欢玩具,所以每次带着寅上百货公司她都让寅看玩具,看了并不买,寅也不执意要。妈妈就让寅看看有哪些玩具,寅就能一一数说出来。 寅和妈妈来到玩具柜台,哎哟,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么多的玩具!汽车、火车、轮船、飞机、坦克,简直是应有尽有,还有小狗、小猫布娃娃,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寅的眼睛应接不暇。 “啊,这么多!”寅禁不住喊到。 “比石家庄多吧?”妈妈说:“等明年和你爸爸一起来的时候一定给你买。” “明年和我爸爸一起来北京?”寅抬头问妈妈说。 “是啊。”妈妈说:“明年我们去天津看你爸爸,完了我们就一起来北京玩儿啊。” “好,到时候我让爸爸给我买那个火车和飞机。”寅高兴地说。 “寅,你看看这些玩具你最喜欢哪一种,告诉妈妈。”妈妈说:“你不要急着回答妈妈,先认真地看一看,跟石家庄的比一比,看有哪些你原来没见过的。” 寅点点头。寅把脸贴在凉凉的玻璃上,认真地一件一件地看起来。可是妈妈却在一旁黯然神伤。 她的意识悠忽一下子回到了1949年的9月。 第六十三章 淑芬从永城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她就和妹妹淑珍上街去玩儿,她知道鲁山上午会来看父亲,所以故意躲开他。 父亲听说这种情况,就知道淑芬和鲁山一定是闹别扭了。 等到淑芬和淑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她和淑珍在外面吃了一顿烤鸭,还拿半只回来,一进门看见了鲁山的大眼睛,和那种忧郁的面孔,气先就小了一半。母亲说:你俩到了饭时也不回家来吃饭,让大家急死了,这俩丫头。 在哪吃不一样?淑芬说:免得跟人家争嘴吃。 淑芬明显地是冲鲁山来的,那话中话鲁山一听就明白。淑珍冲妈妈使个眼色娘俩就躲西屋去了。 咳,淑芬呐,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啊。父亲说:人家鲁山在这里等你一上午了,你也不跟人家吭一声。 谁跟谁吭啊。淑芬说:大天白夜还说瞎话呢。 淑芬!父亲说:你看你。总也不改你那或爆脾气。父亲回头对鲁山说:淑芬的脾气你知道,别跟她一样,啊。 我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能跟骗三岁的小孩儿似的吧,啊。淑芬说。淑芬,我。鲁山说:你听我说好不好?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淑芬说着趴铺柜上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老父亲的眼睛就忍不住泪了,他也用手摸起了眼泪。 淑芬!鲁山大声说:淑芬,我鲁山自打认识你,心里就再也没有 第二个女人,难道你还让我守着父亲发誓不成! 父亲擦擦眼睛说;鲁山啊,淑芬她别看从小没有了亲娘,可她是一点点委屈也没受过,你,你可要多担待她啊。 父亲说着就又擦眼睛。 淑芬!我告诉你,现在我当着父亲的面告诉你说,我已经让老家里把事情全部处理完了,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处理,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关我什么事。淑芬把眼睛擦了擦抬起头来说。 那好,我把话说完了,父亲,你的药我还要按时送来,我先走了。说着就要走出门去。淑芬的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其实他内心里对鲁山还是很在乎的。事先怎么也想不到会到今天这一步。 鲁山,鲁山…..父亲突然脸色发紫,眼球上翻,口吐白沫。 父亲。鲁山一把抱住父亲说:快,快送医院。 妈,淑珍!淑芬大声喊道:爸爸犯病了! 鲁山背起父亲就出了胡同,正好有一辆黄包车,把父亲放车上,自己坐在父亲身边,抱住了他。拉车师傅一溜儿小跑往阜外医院赶去。后面淑芬和淑珍跑着追赶。 到了医院进行紧急抢救方才脱险,医生说再晚来五分钟后果不堪设想。淑芬的眼泪一直在流,妹妹说: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呢,有多大的事呢,你一个劲儿地哭,哭,这还不把咱爹给哭死了。淑芬就再也不敢哭了。 从急救室出来父亲竟然象没事人似的。医生说这种高血压病人最怕的是经受外界的刺激,生气、大喜大悲都会影响病人的情绪使之血压升高低引起中风和休克。得住院观察治疗。入了病房,父亲对鲁山说:我没事了,你走吧,我知道你学习紧张。 不,你什么时候好利落,我什么时候走,我陪在你身边就不走了。鲁山说。 淑芬再也不言声了。 淑珍。父亲说:明儿全生要考试了,你回家跟你妈说,我病的事儿别告诉全生,啊,免得影响他考试。 淑珍趴在父亲胸前说:爸,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啊。你看我也没事了不是,这换季节,就是容易中风罢了。父亲对淑珍说:去吧,告诉你妈,我,我没事了。 淑芬跟着淑珍走出来喊住淑珍说:淑珍,你打算怎样跟妈妈和弟弟说啊,你想好了吗? 怎样说,我还没想好呢?怎么说也不好说。 唉,你就说爸爸去鲁山的住处了,鲁山和二姐淑芬把爸爸给弄走了….. 不好说,我看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们还好受些。淑珍说:妈妈还不得来看爸爸? 随你怎么说吧淑珍。淑芬无奈地说。 支走了淑珍,父亲看了看淑芬,又看了看鲁山,想说什么。鲁山说:父亲,您刚刚醒过来,别说话了,啊。 父亲点了点头,腮边有泪水流出来。淑芬就用自己的手绢擦干净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就睡着了。鲁山和淑芬相互看了看就坐在病床上,淑芬禁不住抓住了鲁山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两行泪水就流在了鲁山的手上…… 第六十四章 榜晚的时候,爸爸就坐起来了,医生说可以吃点儿东西。正在这时,淑珍带着妈妈和全生一起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瓶,妈妈提着两个编织的提兜,两个提兜都鼓囊囊的。 妈妈一进门看到爸爸已经很平稳,一点儿事都没有,紧皱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爸爸,你怎么了啊?全生说。 咳,没事儿。我吃药吃得过敏。休息一会儿就没事儿了,你鲁山哥非把我弄医院来。爸爸说:其实在家里休息一会儿也没事儿了。看看,来这里,人家医生能轻易让你走人吗,你说。 看看你怪吓人的。妈妈说:没事啊? 没事儿。爸爸说:医生说是血压降得过了些。这中药劲头挺大的,我还得悠着点儿喝。 生气生的你还胡说是吃药吃的。你真是的,哎。妈妈叹口气说。淑珍赶紧推推妈妈说:妈,您看您说什么呢,爸爸又没什么事。 来医院的时候多吓人啊,那脸儿蜡黄,真把人吓死了。妈妈说。 我是故意要吓吓你们。爸爸笑着说。 别说了,来,吃饭吧,你们仨。妈妈说着就让淑珍把馒头和洋葱炒鸡蛋和半斤熟牛肉拿出来,又从另一个提兜里掏出来三个碗,从保温瓶里倒出米饭来。 爸爸说:来我们仨一起吃啊。爸爸的情绪一下子好起来。淑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没想到我们家会在这医院里团聚啊。爸爸诙谐地说:这多长时间没凑这么齐了。 就差我大姐和大姐夫了。全生说。 淑芬想说还有大哥全保,但是她没说出口。她不想再添乱了,眼下就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让爸爸躺在病床上。再不能让爸爸伤感了。 哎,我说全生啊。爸爸说:明儿你可是要上考场啊,能行? 没问题,全生拍一下胸脯说:考不了第一,也得进前三名。 吹吧你。妈妈说:能考上就算不错了啊。 我们老师说的。全生说:老师说,李全生的小马号那是吹的没得说,在所有的专业考生中那是这个。全生说着伸出了大拇指。 全生,明儿我陪你去,我在考场外面等你。淑芬说。 你就守在这儿陪爸爸得了,谁让你把爸爸给气病了,啊。全生做了一个鬼脸说。 亏得她气我了,要不然还凑不这么齐价呢。爸爸说。 说的大家都笑了。淑芬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看了一眼鲁山,鲁山马上躲开了她的视线…… 第六十五章 寅晃着妈妈的手说:“我看好了妈妈。” 寅把妈妈从回忆中重新拉了回来。 “北京这里的玩具比石家庄的玩具多好多,我都数不过来了。有好多。”寅说:“假如爸爸要给我买的话,我就要那个喷气式战斗机。” 寅说着就指了指玻璃柜台里放着的那个银白色喷气式飞机的样品。 “好。”妈妈说:“明年我们来这里,买一架喷气式飞机回去。” 寅认真地点点头。 “寅,我们还得去天安门玩儿呢。”妈妈说:“走,我们买了棉猴儿就去天安门。” “噢,去天安门喽。”寅又一次蹦了起来。 棉织品在二楼。 妈妈扯着寅上了二楼。柜台里面的棉衣大衣琳琅满目。他们来到童装柜台,看准了一件深兰色的棉猴儿。妈妈让售货员拿过来给寅试穿,寅脱了棉袄,一试正好。妈妈却说:“换一个大号的吧,明年还能穿。” 寅就有些不情愿地说:“妈妈,这个正好,我不愿意穿大衣服的。” “好,好。就这一件了。”妈妈说:“记住了,这是姥姥花钱给你买的啊。” 寅点点头,高兴地穿着棉猴儿在大厅里跑过来跑过去。 妈妈开了钱,把寅的棉袄放进她的帆布包里。就领着寅朝天安门广场走来。广场上的人熙熙攘攘。他们直奔金水桥,过了金水桥,就是天安门,在天安门门洞旁边,有一对大石狮子。妈妈把寅抱上大石狮子,寅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一直噢噢的高声喊叫。 看看天色不早,妈妈说:“走啊寅,我们回家吃饭去。” 他们乘坐电车,中途又倒了两次车,就回到了电报大楼。一下车,一个漂亮的女人朝妈妈摆手,嘴里喊着:“淑芬姐,淑芬姐。” 漂亮女人的旁边,站着一名青年军人也在朝妈妈摆手。 妈妈说:“寅,快叫舅舅和姨姨。” “舅舅!”寅就冲着他俩喊道;“姨姨!” 青年军人走过来就把寅抱了起来,说:“来,让舅舅看看你这个小家伙。” 舅舅把寅举了又举,寅就感觉自己忽而顶到了树梢,忽而看到了马路上飞跑的车顶。 “走啊,回家吃好吃的去了。”舅舅说着就抱着寅过马路。 “寅下来走,别让舅舅抱着你走。”妈妈说:“全生,放下他,都多大了,还抱着他走。” “舅舅就是要抱着寅。”舅舅说。 “淑珍,你变得这么漂亮。”妈妈说:“我都认不出来了。” “姐,看你说的。”小姨不好意思地说:“我和全生站那儿等半个多小时了,妈妈都把饭菜做好了。” 回到家里,一进北屋门,淑芬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他看到了父亲的照片摆在了八仙桌的中间的位置。看到父亲慈祥的面容,淑芬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她情不自禁就趴到桌子上哭了起来。 淑珍说:“姐姐,别哭,别哭,你看惊着孩子。” 姥姥一把把寅揽进怀里,抽噎着说:“淑珍,让你姐姐哭吧,这几年,她是太不好受了啊。淑芬,你就哭几声吧,哭出来兴许好受些啊。” 淑芬的肩头抖动着,寅也哇的一声哭开了。姥姥说:“寅不哭,寅不哭啊。” 淑珍的眼也止不住泪,全生也默默地擦眼。 “妈,您看您这是,整得一家人哭。”舅舅说:“这一会儿工夫,您就把爸爸的照片拿出来了?” “今儿不拿,什么时候拿呀?”妈妈说:“按阳历,今儿格就是你爸爸的忌日了。”妈妈说着又抹了一把泪水。 “寅别哭了啊,听姥姥的话。”姥姥说:哎买了棉猴儿了啊,多好。” 寅就忍住抽搐,点点头说:“谢谢姥姥。” “你看这孩子还会说谢谢姥姥。”姥姥说:“来,让你姥爷听听他这个外甥多有出息啊。” 姥姥对舅舅说:“今儿是礼拜天,你们都在。正好祭奠祭奠你爸爸。” “下午,我们一起去墓地。”舅舅说:“您就别去了啊,妈。” 一听说去墓地,妈妈就止住了哭,说:“我栽的那棵小松树活了没有?” 第六十六章 “活了,活了。”舅舅说:“今年清明节我还浇水了呢,很绿。” 妈妈有些欣慰地点点头。 “妈,您看,咱吃饭吧,寅早就饿了。”姨姨说:”我去厨房拾掇饭去啊。” “我早拾掇好了,在西屋里。” 淑芬一直佩服妈妈处理家务的能力。父亲在世时就多亏了妈妈里里外外的一把手。才把这个家弄得像迷像样的。例如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她事先并不声张,而是默默地做着一切,让大家都能感受到这个家的温暖。无论是解放前全保哥把整个家业都给糟蹋了,还是解放后两个弟弟妹妹都小,父亲的身体一直都病病殃殃的,姥姥从来都没埋怨和抱怨过,相反,她很知足。 “是你爸爸给我们落下一个好成分,我们家是城市贫民,要不然的话,全生参军都成问题呢,别说还成天价陪着国家领导人迎接外国人,那不是烧了高香又是什么?”姥姥说:“咱都得知福啊。” 妈妈还想再哭,姥姥说:”淑芬啊,哭两声就行了。当时你也孝顺了。那几年,人家鲁山每年都来北京好几次,来的时候就给你爸买好吃的,买衣服,可得济了啊。全生,淑珍可不能忘你鲁山哥啊。” “妈,您放心吧啊。”淑珍说:“您都说多少遍了啊。” “今儿我是守着你爸说。”姥姥说:“得,不说了,淑芬,你也别哭了,走,寅,我们到西屋里去吃饭。” “妈妈,我还想在爸爸的相片前再呆上一会儿。”妈妈说。 “得了啊。”姥姥说“你还让不让寅吃饭了?再说了下午你姊妹仨还要去墓地呢。” 淑珍就把姐姐连推带拉地领西屋里来了。 进了西屋,寅的眼睛一亮。随即闻到了一阵阵肉香。那些个菜都在汤盘或者碗里盛着,姥姥怕凉了都用盆啊碗的盖着。姥姥就一个个地掀开,边掀边说:“寅,看这是姥姥做的粉蒸肉,看,这个你保险爱吃,回锅肉,哎这个,是猪肉炖豆腐粉条。。。。。。”这么多好吃的肉菜啊。寅馋的受不了了。 “来,寅挨着姥姥来。”姥姥说。 “来吧,挨着姨姨吧,我来伺候寅。”姨姨抢先把寅抱在了她身边,寅就感觉到了姨姨柔软的女人身子是那么美妙,体味儿是那么浓的青春味道。 “还是让我来吧,他吃饭太刁。”妈妈说。 可是,姨姨已经给寅夹过来一块肥肉放在寅的嘴里。 “淑珍,你怎么还喂他啊,就放他脸儿前的碗里不就起了。”妈妈说。 正说着,舅舅也叨过来一块肉要放进寅的嘴里,妈妈把寅的碗端起来说:“来全生,给他放碗里得了。”又说:“行了行了,都别管他了,让他自己吃吧。” 寅就感觉他的碗里有吃不完的肉,他一会就感觉撑得受不了了。 “姐姐。”舅舅说:“鲁山哥什么时候能回石家庄啊?” “他说反正快了,具体时间说不准。”妈妈说。 “我就奇怪了,鲁山哥怎么会反社会主义呢,他是不是一时迷糊了啊?” “他怎么会反这反那,还不是运动的事儿啊。”妈妈说:“这人一冒尖儿啊,就快出事儿了啊。” “我看早晚也得有个说法,有些是大知识分子都给弄进去了。”舅舅说。 “全生,我告诉你说,你在团里,可不能乱说,那可了不得啊。”姥姥嘱咐说:“过去皇上上朝,那谁敢说一个不字,那是脑袋就要搬家的事啊。”又说:“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我真为你担心啊。” 第六十七章 “放心吧妈,我跟姐夫的工作不一样,我是技术业务工作,是演奏艺术和指挥艺术,姐夫必须涉及政治,政治,就要发表观点啊。哎。但是思想政治也不能放松。”“这人吧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个三灾八难的啊。”姥姥说:“没办法,只能看自己的造化了啊。”姨姨说:“姐,你还没去看过鲁山哥吧。”“不让随便去看啊。这不,跟什么苏联老大哥闹翻了,还听说什么蒋介石反攻大陆了等等国内国际局势有关呢。”妈妈说:“你说至于吗?一个人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跟外国挂上联系?”大家都望着妈妈发呆,妈妈又说了一句话,把姥姥、舅舅、和姨姨的脸都给说绿了。妈妈说:“全保哥和志宏是不是还活着?”大家不仅脸绿了,连吃饭都停下来了。“寅,你吃饱了吗?怎么不吃了?”姥姥故意岔开话头说:“才吃了多少啊?”“妈,寅在家里从来没吃这么多过啊。”妈妈说:“他可解馋了。”“好,再馋了就来姥姥家里啊。”姥姥说。“姐姐,下午我们得开会,我就不能陪你了。”舅舅说:“寅,下次来的时候,我让你看演出。”“全生他们忙着呐,没有一会儿闲着的时候。”姥姥说:“官身不自由啊。”“姐,我走了啊。”舅舅说:“你没事的时候常来啊,登上火车,几个钟头就到了。”“行,全生,你也要注意自己啊。”“没事,我走了啊。”舅舅说:“寅,再见。”“快,跟舅舅再见。”妈妈说。“再见舅舅。”寅朝舅舅挥挥手道。姨姨和妈妈就帮姥姥拾掇碗筷。姨姨说:“姐,我来吧,你和妈妈说话。”姨姨很利落,一会儿工夫,桌上的盆碗狼籍就被姨姨拾掇得一干二净。西屋里只剩下妈妈和姥姥。“妈,淑珍有对象了吗?”妈妈说:“还有全生,也到了处对象的年龄了吧。”“咳,这俩人儿,都不慌慌找对象,你说稀罕不稀罕。”姥姥说:“淑珍先前处了个知识分子,不合适,就没接着往下处,这不,最近又处了一个军官,还八字没一撇呢。”“人姊妹俩挑啊捡的。”妈妈说。“现在讲究的是家庭出身和成分。”姥姥对妈妈说:“当初,若不是你爸爸跟工作组吵吵闹闹地急了一排子,差一点儿就弄成资本家了。那不就全完了?别说当兵,干什么人家也不用你呀,就你弟弟,还装模作样地在中央军委军乐团里进进出出的,凭什么呢?”“现在就这么在乎这个?”妈妈说。“那当然了。”姥姥说:“我说,哎我说什么来着?” 第六十八章 姥姥不知是真的忘了要说的话,还是怕说出来让妈妈伤心?反正姥姥再也没说什么。 下午,淑珍姨姨陪妈妈和寅来到北山的墓地,这里是一个小山包。寅的妈妈清楚地记得爸爸逝世时的情景。妈妈和弟弟都要把爸爸的骨灰寄存在火化场的骨灰堂里面,淑芬坚持要买一块墓地。并且拿出800块钱来交给弟弟,弟弟就给爸爸买了这么一点儿栖身之地。爸爸下葬以后,淑芬还特意买了一株松树苗载在墓地前的石碑前边。 下午的北风很凛冽,天也阴沉起来。来的时候,天好像还充满阳光呢,即使那样,淑珍也还是劝妈妈不要带着寅,可是妈妈执意让寅跟在她的身边。寅也非常愿意跟着妈妈。他绝不愿意跟姥姥呆在家里的。然而,下午的风变得刮脸儿。好在寅穿着棉猴儿,他不仅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还因为穿得笨重厚实,登上小山时很费力,结果就出了一身汗。他趁妈妈和姨姨不注意他,就偷偷地把棉猴儿的帽子给摘了。一阵山风刮过来,他的头上就冒起一股热气,不大会儿,热气就变成了霜雪。这时候,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当妈妈和姨姨发现他把帽子摘掉的时候,寅已经感觉到冰冷了。 “哎呀,这怎么得了啊,你不感冒才怪呢。”妈妈和姨姨齐声叫了起来。 “下雪了,走吧,走吧,咱们下山吧。”姨姨说:“不然,我们都得感冒的。” 就这样,寅也没看清楚姥爷墓前石碑上写的什么字,妈妈和姨姨也没有顾得在姥爷墓前多呆一会儿,就一起下山了。 下雪了,哪儿也不能去了,就只好回家。回到家里天也差不多黑了下来,姥姥已经做好了晚饭,寅中午吃得挺多,还不怎么饿,就只喝了半碗稀饭就困得没魂儿了。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早晨起来床,一看,外面的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雪。雪虽然不大,但还在玉屑般地轻飘飘地下着。不能上街玩儿了。妈妈站在外面仔细地看天,天阴得很沉,没有一点点儿要停的意思。妈妈沉思了一下就对在厨房里拾掇碗筷的姥姥说:“妈,我要带寅回去了。” “说什么呢,下着个雪,回哪儿去啊?”姥姥说:“说梦话呐,淑珍刚上班走了,她还嘱咐我中午包饺子呢。” “我是说,我要带寅回石家庄去。”妈妈说:“这时候好赶车。” “反正下着个雪,也没地儿玩儿去,不如我就带寅回去。”妈妈说:“其实我就请了三天假,外加一个星期天。回去正好休息一天再上班,什么也不误。” “那也得等过了阳历年再走。”姥姥说:“再说,你小姑姑一家子还等着你呢。” “小姑姑。”妈妈说:“他们一家人好吗?” “人家可有福了。”姥姥说:“你小姑夫是一湖北人,现在是一百货公司的头头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上中学了。” “我就上小学的时候见过小姑姑,还真想她。” “她一直在姥姥家,一直到了解放后才从南京调北京来。”姥姥说:“你就不见见她?” “见是想见,但是这次真的不想见她。”妈妈说:“我小的时候,总惹她生气,怎么好意思啊。” “亲故亲故,谁还记仇不成。”姥姥说。 “这次说什么我也不想见她了,就这样吧,你跟她说过去得了,等鲁山回来以后,一起去看她吧,” “到你爸的阴历忌日她们一家过来,我说你晚走几天,见见面。” “不了,我还是和鲁山一起见她吧。”妈妈说。 “什么也等鲁山,鲁山什么时候能没事啊,哎。”姥姥叹了一口气说。 “就这样吧,妈,我回去了啊。”妈妈给寅整理棉猴儿。随后整理行装,准备上路。 寅也很知趣,就跟妈妈作好了出发的准备。 “你起小就是个犟劲头,谁也没办法你呀。”姥姥说:“怎么说,也得让淑珍送送你娘俩啊,全生又没空。” “不用了,我们又没什么可拿的东西。”妈妈说:“明年我们再来。” “寅,你明年春天跟妈妈来,姥姥跟你们一起上街,啊。” “好的,姥姥,再见!”寅说着就跟妈妈一起出了家门,来到那个电报大楼,等开往火车站的无轨电车,寅就感觉到有细小的雪粒子打在脸上…… 第六十九章 回到石家庄以后,寅就病了一场。一连半月,每天都要去医院打针,屁股扎满了眼眼儿。 病好以后,妈妈就想是不是让寅回老家山东去过年。后来决定不让他回老家去了。既然已经出来老家了,就不能让他再回去,再不能象寅的哥哥那样让别人去养,到现在还不认识她这个妈妈。以前,都把精力用在工作上了,没有把孩子抚养好,今后无论怎样,也要让寅跟着自己,她要让寅在自己的身边,她要亲自把寅培养成人。但是,厂里最近掀起了生产竞赛。厂里各个班组热情很高,都不甘落后。妈妈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在这样的活动中,她想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不仅能坐机关,而且能和其余的工友一样干得很优秀,再说了,她从解放那一天起,就志愿当一名普通的工人,后来命运似乎跟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让她在机关当了几年的干部,现在她居然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一名工人,所以她在忧郁之余反而感到很多的欣慰,尤其是跟这些敦厚淳朴的工友们在一起劳动、生活,她感到开心和欢乐。她似乎在这里找到了她自己人生的最佳位置,所以她倍加珍惜自己的工作岗位和作为一名普通产业工人的名声,绝不甘落后。但是,寅怎么办,妈妈正在作难的时候,寅的奶奶来了。 奶奶的一双小脚真是神奇得要命,她独自一人从鲁西北的小镇,一路坐汽车倒火车,尤其是穿越那一道道火车道的天桥或地下通道,顺利地到了石家庄,而后下了火车,竟至穿过大桥街拥挤的人群,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付八号的小院儿。 那天正是妈妈下夜班的日子。寅正和以冬在小院的门口处玩儿过家家。奶奶进门问以冬说:“小儿,俺寅家在哪屋里住啊?” “奶奶!”寅一眼看见了奶奶喊道。 “好孩子你看我这眼色,俺寅在这儿我还没看见。”奶奶说:“俺寅还没把奶奶给忘了哩。” “走,奶奶,家里去。”寅就拉着奶奶去了南屋里。 “哎,别慌小儿,我掏点儿家乡的红枣,给你这个小伙伴儿吃。” 奶奶说着,就放下那个布袋,捧出来一把红枣,冲着以冬说:“来小小儿,用手接着。” 以冬就用小手撑起了自己的小褂的衣角,接住了奶奶的枣。 奶奶这才跟寅走进了南屋。 “妈妈。”寅朝睡着觉的妈妈喊道:“快看,奶奶来了。” 妈妈醒了,揉揉眼睛说:“娘,您来了?” “我刚下火车。”奶奶说:“一个蹬三轮的要送我,我说,俺就住大桥街,路儿近,不用送,一会儿就走来了。”“我昨晚上夜班儿。”妈妈说。 “你睡你的觉,一会我做饭就行。”奶奶说。 “那哪成啊。你刚来怪累的。”妈妈说:“我吃了午饭再睡也不迟。” 妈妈说着就起来了。洗过脸说:“今天中午我们吃面条。寅去打甜酱去。” “好来,妈妈。”寅答应着就拿起那个甜酱罐去街上打甜酱。那以冬把枣放家里就又出来找寅玩儿了。 以冬的妈妈也跟了出来,进屋就喊道:“大娘,刚来到啊。你看你给以冬那么多枣。” “他大婶儿,我刚到。咳,乡下也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带点儿红枣给孩子们分分吃。” “大娘总是想的这么周全。”以冬妈说:“寅跟以冬那是掰不开的脚指头。” 其实寅更喜欢以林,可是以林上学去了。寅只能跟以冬玩儿。 “上了学就靠牌儿了。”奶奶说:“快到时候了吧。” “到了到了,跟寅他俩一般大,过了暑假,就该上学了。”以冬妈说:“大娘,您今天跟俺们家吃饭吧?” “不了,我这就下面条。”妈妈说:“喝捞面。” 当时饥饿仍旧笼罩着人们,吃捞面应该算是很奢侈的改善了。 “以冬,走和我一起去打甜酱去吧?”寅说。 “走,我陪你一起去。”以冬说。 二人一起出了门朝胡同外走去。恰好碰上放学回家的以林,还有十三号的西水和志民。 “干什么去啊寅。”西水他们三个人一起招呼道:“还两个人做伴去?” 第七十章 他们都很羡慕寅的棉猴儿,寅说棉猴儿是姥姥给买的,还说舅舅在北京当大官,在天安门里面上班云云,就更让小伙伴儿们羡慕。 “打酱去。”以冬抢着回答。 石家庄人爱吃甜酱,甚至超过了北京人。这是北方人都知道的事实。并且有的家庭不是天天打酱,也最多隔个一两天就得打一回酱。即使是吃大饼子也得蘸着甜酱吃。麻花不吃,要得就是这个劲儿。 “我跟你们去吧。”好事的西水说:“你俩再拿不了。” “你去就你去,怎么还非得说我们拿不了。”以冬说。 “你说什么呢,就你个拧劲头啊,要你自己,我还不去呢。”西水搂住寅说:“走,我陪你去。” 寅高兴地说:“好,今天你跟我们家一起吃捞面,我奶奶来了。” “是吗?”西水说:“你奶奶疼你吗?我奶奶就疼我。” “可疼了。我姊妹四个,奶奶就数疼我。”寅说:“我小时候就跟奶奶睡。” 以林和志民就搭伴回家了,临了以林朝以冬说:“以冬,呆会儿回家吃饭。” “你别管俺。”以冬说:“俺愿意。” 志民就笑以林说:“人家以冬不听你的。” 以林的脸就红了,说:“不听拉倒。” 说完,他忿忿地看了以冬一眼,扭头和志民一起走了。 西水、以冬陪着寅有说有笑地一起出了胡同口往右拐,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街两边是各种各样的门面和店铺,有烟酒店,有卖鞋帽的商店,有卖布匹的,还有卖服装和文具的等等,可能也是快到春节的缘故,这时的大桥街比上半年繁华多了。他们一直沿着街往前走,很快就来到大桥街路南的酱菜门市部,这个门市部是个老字号,里面的卖酱菜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寅把两毛钱递给那个男的,说:“大爷,打两毛钱的甜酱。” 大爷就先接过钱,放入一个小柜子里,然后接过寅递过来的甜酱罐,就用勺子在酱缸里盛了一勺子甜酱,往寅的甜酱罐里倒,然后在用称称一称,秤杆低了一点儿,大爷就又用勺子盛了半勺,往寅的甜酱罐里添了一些,就把罐递给了寅。 寅接过罐就和西水和以冬一起往回走。 “寅,你真爬上天安门的大狮子了?”西水问寅说。 “那当然。我还在狮子身上玩儿了好半天呢!”寅说。 “那狮子比咱那大石桥上的狮子还大啊?” “大,大好多呢。”寅说:“我就是我妈和我舅他两个才把我给托上它的背上去的,” “我还以为没有超过咱大石桥上的狮子呢?”西水说:“看来人家还有更大的石狮子呢。” 与西水关心大石狮子不同,以冬关心的是寅的舅舅是北京的大官儿。以冬说:“你舅舅真在天安门里上班?” “真的。”寅说:“骗你是小狗。” “他戴大盖帽儿吗?”以冬问寅说。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哎哟!”随着寅的一声喊叫,刚拐进民主旅馆的门楼下面,寅被那胡同口上的石头给拌了个嘴啃泥,那个甜酱罐儿被远远地扔了出去,甜酱洒了一地。还好,甜酱罐儿倒是没坏,那个圆盖也象轱辘一样滚了好远。 三个人就一起大笑起来,笑完了,寅就想哭了。妈妈和奶奶还等着甜酱做捞面呢,现在拿什么做调面的卤啊! 第七十一章 西水知道寅为什么哭,西水说:“哭什么?走,回去重新打一次不就得了。”“没钱了。”以冬说:“回家去再跟大人要两毛去不就起了。”“不,我不能让妈妈和奶奶知道我把酱洒了,那样以后他们就不让我买东西了,更不让我跟你们在一起玩儿了。”寅为难地说。“我他妈一分钱也没有。”西水摸遍了衣兜,一个钢蹦儿也没摸着,皱了皱眉说:“走,我们回去,去那酱菜部。”“去那里有什么用?”以冬说:“去跟人家赊账啊?”“走啊,到那儿再想办法总比在这儿强。”西水说:“如果让寅回家要去,那显得咱俩多没面子啊。人得说,跟着俩人管干什么的了啊。以后还怎么跟寅在一起玩儿啊?”以冬一听西水说得有道理,就拉着寅说:“走,回去,去酱菜门市部。”寅还没拿准主意,就被西水俩人推推搡搡地又来到酱菜社的门口。但是寅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进门,西水和以冬就往里面推他,他就使劲儿地往后出溜,酱菜社的大爷看见了说:“你们仨,刚才不是已经打走甜酱了吗?又回来买什么啊?”三个人不言声,以冬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门里头推寅,寅就使劲儿往后出溜,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那大爷便猜出了几分缘故。“是不是把酱给洒就地上了,啊?”大爷说:“怕回家没法交代打屁股啊?”“哎呀,大爷,就是您猜的这样。我们边走边玩儿,不小心把酱给洒了。不敢回家。”西水说。“咳,你们这些孩子真是的啊。”大爷说:“来,我给你们盛一勺子不就起了?”“下午,我上学的时候带钱给你,放心大爷。”西水说。“不用了,就算我送给你们一勺甜酱。”大爷说。“不成,我们算赊你的,算该你两毛钱。”西水说。“好,好,你们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给我送来行了吧?”“大爷,我再一次打酱的时候,给你吧。”寅说。“行行。”大爷笑着说:“只要你们不挨大人的巴掌和数落就行。”三个人就赶紧回家,这一路上,寅象抱住一个宝贝似的抱着那个酱罐儿一路不敢抬头地往家里走。西水跟寅打个再见的手势,就往自己家去了。寅跟立冬回到家,妈妈说:“怎么打个酱这么半天?你和以冬不定往哪儿玩去了吧,还是碰着谁了?”“没,没。”寅说。“孩子又没误你炒菜,我看还够快的。”奶奶还夸奖说:“寅会买东西了,真长出息了。”“还能打水呢。”妈妈说:“人家人缘儿好,小朋友帮忙的多。”“我看人家这个什么小雪就很好。”奶奶指着立冬说。“奶奶,这是以冬。”寅纠正说。“还有西水、和平、志民等一大帮呢。”妈妈说。妈妈边说话边下面条,一会儿就好了。这时,何大婶儿来喊以冬了,奶奶和妈妈都说让以冬在这屋里吃饭,何婶儿连拖带拽地把以冬给拉走了。吃过午饭,寅还惦记欠酱菜门市部那两毛钱的事。就趁妈妈还没有睡觉之前,破天荒地跟妈妈要两毛钱。妈妈问寅要两毛钱干什么去,寅支吾着说不出来理由,奶奶不等寅回答,早掏出来两毛钱说:“来,奶奶给你,去买糖去啊。”妈妈也没在计较,就又睡觉了。奶奶则刷过碗筷儿,就跟以冬他妈拉家常去了。奶奶是见面熟,跟谁也拉得上来,谁也愿意跟奶奶拉。但是妈妈有时候很烦奶奶跟人家什么也拉,什么也说,妈妈说话多了有失。但是奶奶的脾气一辈子了怕是改不了了。所以奶奶的到来,给这个沉寂的小院增加了欢乐和热闹。寅找到以冬,一起去那个酱菜门市部里还钱。走到民主旅馆的门洞里,这里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也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乞丐看见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的小手里还攥着钱,就眼睛一亮,说:“小哥哥,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我两天没有吃饭了,我饿,饿得受不了了。”寅就停下脚步,乞丐就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寅手里的钱,弄的寅不知道怎么好。以冬拉了一下寅。小声说:“咱先还人家钱去吧。”寅这才醒悟过来,得先还钱去。他们快步绕开乞丐,朝酱菜门市部跑去。他们跑进酱菜门市部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门市部的大爷见了他俩说:“今儿这是怎么了,你们几个小家伙总是来光顾我这个酱菜门市部,这是什么兆头啊?”“大爷,我们来还你钱来了。”寅与以冬异口同声地说。“怪了,刚才那个大点儿的小家伙已经还上了。”大爷说:“他还说,我说上学的时候给你捎过来的,我就收下了。怎么你俩又来还钱?”“什么,他还了?”寅说:“那怎么办?”“那好说,咱们去学校找他,把钱还给他不就完了。”以冬说。“学校在哪里?”寅说:“我可不认识。”“我认识。”以冬说:“那次我和爸爸一起去学校接以林哥,离这儿不远,就在前面,拐一个弯就到了。今后我们俩也得去这所学校上学的,不如现在就先去认认。”寅一听,觉得有道理,又是两个人做着伴儿。就说:“走啊,去找西水。” 第七十二章 两个人就欢蹦乱跳地朝学校走去。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果真如以冬说的拐过了一个弯就看到了学校的大门,只是不象以冬说的那么近,但是也绝对不算远。 这时正是上学的时间,大哥哥大姐姐们都高高兴兴地来上学了。寅就和以冬走进校门,一看眼就晕了,这么大的校园,有一座欧式风格的大楼,还有错落有致的平房建筑,显得那么和谐,让寅感到异常地舒服,想想自己不久将要来这里读书上学,寅的心里涌起一阵激动。可眼下校园里这么多大哥哥大姐姐,往哪儿去找西水啊! 寅问以冬说:“以冬,你哥哥在哪个屋里?” “我,我哪知道?”以冬说:“我那次来只是在大门口接到了以林哥,里头我也没来过。” 二人正傻眼,一个扎两条辫子的姐姐走过来说:“两位小朋友,你们是来找人的吧?” 寅和以冬就点点头。 “你们找谁?”大姐姐问道。 “西水。”大姐姐睁大了眼睛说:“他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来。 “以冬!”忽然有人喊道。 寅顺着喊声一看是以林哥。以林刚走进校门,看见了以冬和寅在校园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跑过来说:“以冬,是你带寅来这里的吧,看爸爸把你揍扁了!” “俺有事来找西水,关你什么事?”以冬说。 “哎,何以林,你认识他们俩啊?”那扎辫子的姑娘说:“他们来找人,你帮他们吧。” “他们来找二班的西水。”以林朝姑娘挤挤眼睛说。 不想被寅看在了眼里,寅就想上学真好,能跟女同学挤眼睛玩儿。 “你说的是刘西水啊。”姑娘吐吐舌头说:“你看着他俩,别让他们到处乱跑,我去找他来。” 走的时候又回头冲以林挤了一下眼睛。寅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姑娘说着跑一个教室里去了,不一会儿,西水就从教室里走了出来。看到寅和以林,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你们这是?”西水不解地望着以冬和寅说。 随即又对以林说:“你们班的班长脆脆还真那个。” “哪个啊?”以林说。 “那个就是那个,还哪个。”西水看一眼寅和以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那好看呗!” “噢——”以林笑话西水说:“你相中我们班长了啊!” “相中了,就是相中了,你怎么着我吧。”西水说。 “那我见了脆脆可要告诉她一声,就说二班的西水相中你了。”以林说。 “你要不说你是小狗。”西水说:“来,拉钩。” 以林撇一下嘴说:“去你的,想好事去吧你。” 寅就忍不住上前去往西水的兜里掖那两毛钱。 “你这是干什么?”西水就把寅的手和那两毛钱一起推过来。 “他俩来找你。”以林说:“他们自己找到这里的。” “啊?那要淑芬姨知道了怎么办?快,快回家去,快。” “西水,寅来还你钱来了。”以冬说:“我们去酱菜门市部了。人家说你把钱给开了,我们就找到学校来了。“ “哎呀,这,两毛钱,我寻思不能该着他,就捎带着上学路上给了他。你俩这么小,自己怎么找到这里?” 寅什么也不说,就把手里的两毛钱往西水的兜里猛一塞,跟以冬摆一下手扭头就跑。 西水和以林斤紧追了出来。 西水说:“以林,快上课了,你上班里去吧,我把他俩送回家去,交给大人也就放心了,免得他们再到处乱跑。” “不,还是咱俩一起去送他们吧,来一人背一个。”说着背起寅就走。西水就背起以冬。二人一路小跑,不管寅和以冬怎样挣扎,反正不撒手只跑得气喘吁吁。二人蹲下休息了一小会儿又跑。就这么跑了三气儿,到了民主旅馆的门洞里。那个乞丐已经不见了,寅央求说:“以林哥,你放下我,我一定回家,我一定回家。” 西水与以林交换了一下眼色就放下了他俩,严厉地说:“你俩不许再乱跑了,否则就永远不答理你俩了,” 寅和以冬俩人就把头点了又点,意思是说:再也不敢乱跑了。 这时西水和以林才回头向学校跑去。 寅和以冬就松了一口气。以冬说:“寅。咱还是回家玩儿过家家吧。” 寅这时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乞丐。他鬼使神差地又向门洞外面走去,结果,在门洞左边不远的石阶上,那个乞丐正在那儿蜷缩着身子,向过路的人伸着手。寅的心里就想:这个人还没吃饭呢,他还饿着肚子呐! “以冬。你看。”寅指着乞丐说:“那个人。” “寅,咱家走吧,要不妈妈他们要着急了。” “以冬,你说那个人会死吗?” “谁知道?”以冬说。 “他怎么不回家?”寅说。 “他大概没有家。” “他没有妈妈什么的?” “大概没有,是不是他妈死了,是不是他妈不要他了。” “我家还剩半碗面条呢,我给他端来去。” “你妈知道了要着急的。”以冬说。 “对了,我跟我奶奶说去。” 寅说着,就和以冬往家里跑去。奶奶正在和以冬妈说话说到兴头上,见两个孩子急惶惶地跑来,忙问什么事?寅就拉奶奶的衣角说:“奶奶,你过来,你过来。” 奶奶就跟寅来到自己的房檐下面,寅说:“奶奶,你听我说,咱家那不是剩下面条了吗?” “是啊,剩了多半碗,晚上我们做面汤喝。”奶奶说。 “我要那些面条。”寅说。 “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有用。”寅说。 这时,以冬过来了说:“奶奶,门口有一个人三天没吃到饭了。” “谁呀,三天没吃饭?”奶奶说:“在哪儿?” “在胡同口外面。”以冬说。 “走,领我看看去。”奶奶说着就进屋端出那半碗面条说:“走,你俩领我去看看。 第七十三章 乐善好施的奶奶听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就跟着两个孩子走出胡同,往左一拐就看到了那个乞丐,正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手上端着一个脏兮兮的搪瓷缸子。但是过往的行人匆匆地在他身边走过,象没有看见他一样。奶奶顿时明白了这两个孩子是为可怜这个乞丐。 奶奶来到乞丐身边说:“要饭的,俺这俩孩子是看你可怜,这不让我来给你送吃的来了,我还给你放了鸡蛋卤,你快吃了吧。” 说着奶奶随手把那半碗面条倒入他的搪瓷缸子里。那乞丐便顾不得说一声谢谢,就大口大口地把半碗面条吃得精光。 “谢谢,谢谢,有报,有报。”乞丐吐出一些感激的话。 “你要饭也不会要,你得去住家或者饭店门口去要,你在这里要,这会儿谁有钱给你呀。”奶奶说。 要饭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就起身蹒跚着走了。 寅望着远去的乞丐,问道:“奶奶,他去哪里了啊?” “他回家去了。”奶奶说。 “他迷路了吗?”寅说。 奶奶想说别的,但是她顿了顿说:“恩,他迷路了。” 奶奶领着寅和以冬往回走,边走边叮嘱俩孩子说:“以后啊,可不能单独出来了,你看看了不得啊,要是被要饭的把你俩领了走,你说可怎么办?听见了吗?这大桥街南来北往的人这么多,找都没地方找去。” 自打那以后,奶奶不让寅离开她寸步。妈妈按时上下班,奶奶就每天带着寅去蔬菜公司排队买菜,去自由市场买玉米面,去酱菜门市部买咸菜打甜酱买酱油等等,但是奶奶用手紧紧地牵着寅的手,抓得紧紧的,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 下午如果太阳很好,又闲暇下来的时候,奶奶也带着寅到大石桥去玩儿一阵子,但是任凭寅怎么想挣脱奶奶的手,也甭想挣脱掉,奶奶那是死死地抓着寅的手,真象是用胶粘住似的。就是在家里奶奶做饭的时候,无论寅在不在身边,她总是每隔一会儿就会喊一声:“寅!”如果听不到寅答应的声音,她还会继续喊,直到寅答应了为止。 日子就这样平稳地过了半个多月,寅感觉又回到了多半年以前在鲁西北老家时候跟奶奶一起生活的样子。她也寸步不离开奶奶了,似乎跟西水他们一起玩儿的时间就少多了。 有时候寅站在付8号的门口,看到西水放学,就迎上前去,还没等说上三句话,就听见奶奶在喊他了。跟以冬在一块儿的时候倒是居多,但是以冬妈为了给家里挣一些玉米面吃,就每天蒸一锅玉米面饼子上街去卖。其时上边已经开始号召自由市场了,所以,以冬就跟着妈妈上街卖饼子,因为以冬很羡慕寅的棉猴儿,以冬妈妈说卖饼子挣了钱就给以冬买一个。以冬还真的信了,就每天跟着妈妈一起去大桥街口上卖玉米面的饼子。 寅不能一天到晚地与以冬在一起玩儿了。其实,寅本来就有一个人单独玩儿的习惯,一个人呆着也不显得烦,他爱自己画画。 可是近一个多月来他竟然忘了画画,奶奶好像不喜欢寅画画。 奶奶说:“任学什么,也不学画画,老家集上那些画中堂的画爷爷奶奶的穷画画儿的,跟要饭的叫花子差不多,村上有个画中堂的秦维新,画了一辈子山水中堂,可是穷了一辈子。。。。。。” 现在他除了每天跟奶奶一起上街,还能自己拿出相册来看,翻看爸爸、妈妈和他自己的相片,再不然就玩儿爸爸扔在抽屉里的军功章。 第七十四章 腊月二十,还没有一点点年味儿。奶奶领着寅去蔬菜公司买白菜。因为快过年了,来买菜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奶奶就领着寅到前边去看看还有多少菜,还能不能买的上。结果就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卖菜的中年汉子看到一个小脚老太太,右手提着一个空菜篮子,左手领着一个小孩子,顿生怜悯之心。他说:“让一让,让一让,来让这位大娘前来,他还领着一个孩子,让她先买。”说罢 把称好的三棵白菜往奶奶的空篮子里装,边装边说:“大娘,您的菜,一元八毛。” 奶奶楞了楞,随即回过神儿来,赶紧把钱递过去,挤出了人群。这一幕,令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只听那个中年人大声说道:“这就是尊老爱幼啊!” 奶奶高兴地领着寅往家里来,一进付八号的门口,老何手拿一封信迎上来说:“大娘,您家的信,刚才邮递员送来的,上面写着淑芬的名字。” “是鲁山来的?”奶奶问道。 “好像不是,落款儿是山东临清水坊村。”老何说着就把信递给了奶奶。 奶奶不认识字,就瞅了瞅信封。 “这是我们家寅他叔叔写给我的家信。水坊村还能有别人往这里写信?”奶奶说:“肯定是我来这儿半月多了,惦记呢。” “那可能是您的家信。”老何说。 “既然是寄给我的信,麻烦你给我读读吧,我还真闷的慌呢,也惦记他们这个年是怎么过。” 奶奶说着,就把信给拆开了,信瓤儿只有一张,字也不多,奶奶就把这张纸递给了老何,说:“你看寅他叔给我写的么?” 老何接过信瓤儿,先是皱了皱眉头,后来就笑了,半晌也不吭声。奶奶等不及,就催老何说:“他老何大叔,这信里写的啥,你读读给我听。” 老何就只管看信,却读不出声。 “怎么这信这么难读,莫非你也不认识字。”奶奶有些不耐烦地说。 “这信,我,我是读不出口啊。”老何为难地说。 “咋读不出口,它是圣旨啊还是天书啊?”奶奶有些急不可耐地说。 “不是天书,也不是圣旨,是一封骂书。”老何说。 老何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哎呀老何哎,你就读出来不就完了,管他什么骂书不骂书的。”奶奶说:“你读,读啊!” 老何无奈,顿了顿说:“我读了大娘,你听着,可别恼,我读了:恨恨恨!我死不见你,你死不见我!恨恨恨!” 奶奶听了,先是楞了楞,而后猛地从老何手里夺过那封信,忿忿地说:“这个王八羔子,莫非疯了不成,怎么写这种下三烂的信!” 由于用力过猛,信皮掉在地上,寅赶紧拾了起来,递给奶奶。 老何莫名其妙,心里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他何大叔,会不会我那儿子他把信给装错了?”奶奶说。 “也许吧,信的最后也没署个名什么的。”老何说:“如果那样,他还会紧接着来一封信的,再等等看。”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的情绪才稳定下来。突然,她一拍巴掌说:“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景书家里的。” “谁?” “淑芬的姐姐。”奶奶说:“水坊村是还有一家人跟淑芬有关系。” “什么,淑芬的姐姐也在你们村?”老何惊讶地说:“淑芬从来没说过呀。” “咳,别提了,说来话长啊。”奶奶说:“淑芬的姐姐叫淑芸,那长的是一表人才,那模样儿,那身条,别说在山村野乡,就是在济南府北京城里,那也是一流人儿,可你说希奇不希奇,就这么好的人儿竟然叫那个又矬又窝囊的丑八怪景书给鼓捣回俺那村上去了,还不说那景书家里还有一个老婆,其祸招戴是在十年前。。。。。” 正说着,妈妈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奶奶和老何就怔住了。 第七十五章 奶奶的手里还拿着那封已经拆开的信,就那么在手里抖来抖去。 “说什么呢?”妈妈问道:“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 “淑芬,你下班了。”奶奶说。 “那是谁的信?”妈妈说。 “这,这是。。。。。。”奶奶支吾着想把信藏起来。 奶奶想把信藏起来,可是妈妈已经走到了奶奶的跟前。奶奶不知怎样才好。就把信揉成一个团儿。 越这样越引起妈妈的怀疑。 “是不是鲁山来的信?”妈妈支起自行车说:“给我看看。” “不,不是。”奶奶说。 “是我姐姐?”妈妈说。 “你咋知道?”奶奶诧异地说。 “头几天他们一家来石家庄了。”妈妈说:“没呆住,就走了。” “你没让他们往家里来?”奶奶惊问道。 “他们一家人去厂里找我,当时我正忙着赶任务,我就说,你们往家里去吧,奶奶和寅在家里呢,下了班我就回家。姐姐知道奶奶在这儿住着,说不愿意往家里来,我说那也得等我下了班再陪你们一家人,她说在厂里等,我说你们这样一家五口人在厂里没地儿坐没地儿站的算什么,还有那三个孩子,都跟小狼儿似的,在厂里边儿到处乱跑,多危险,再说了,厂里最近正开展生产竞赛,任谁也不敢耽搁哪怕是一小会儿。你说她偏偏在这个时候领着孩大窝小的一大帮人,象逃难似的,直接往车间里来找我,你说让我怎么办?家,她又不愿见奶奶,不往家里来,我只能说你们到车站候车室里等我下了班再说,除了这,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啊?当时她也没说什么,扭头就走了。一下班我就去了车站候车室,都找遍了,楞是没找着他们,我就想她是赌气走了。因这我回到家里也没告诉你。” “咳,你看看,你看看。”奶奶无奈地说。 “我想我也没做错什么。”妈妈说:“但是我只后悔没给她点儿钱。。。。。” “问题就在这儿。”何大叔说:“我听出来了,可能他们一家饿着肚子还没吃饭呢,身上又没有钱了,所以才找到你车间里去,最终也没好意思跟你说一家人还饿着肚子,咳,误会啊。” “饿肚子,谁没饿过肚子?”妈妈说:“前年的时候,我也吃过萝卜。” “那不一样啊,我们城里人挨饿,是一时半会儿的,而农村的人们挨饿那是一年到头地挨饿啊。”何大叔说:“俗话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我的那娘啊——”奶奶听了何大叔的话竟然大放悲声地哭了起来:“我的娘啊,老天爷爷,俺农村人是遭了哪门子罪呀,叫俺们都活活地饿死,竟也没人可怜,老天爷爷哎——” “奶奶,奶奶。”寅见奶奶大哭起来,也吓得哭起来。 “小儿,走,跟奶奶走,咱回咱老家受罪去,不呆在城里头享福了。” “鲁大娘,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大岁数了,可别为了别人伤了自己家人的感情。你老平静平静,平静平静,啊。” “他何大叔,跟你说实话,俺家里一大家子人,这会儿都在挨饿。”奶奶说:“还有两个孩子的奶母娘成天堵着家门口要奶母钱,这日子真是没法过。” 奶奶擦擦眼说:“何大叔,不怕你笑话,俗话说,家丑不可外言,俺家里的事也就是我这个老妈妈子来回地唱黑头,黑脸儿白脸儿地来回唱,哎,这不守着何大叔,淑芬,你每个月往家里打那两个钱儿,够干么的啊?” “我用什么多打?把我自己卖了?”妈妈说:“他奶奶,你可真起了,你真是的。” 妈妈说完,就从奶奶的手里夺过那团纸,进屋里去了。其实妈妈把走到嘴边上的一句话又咽了回去,这一句话足以让奶奶把自己的头撞到墙上去的!但是可怜的妈妈最终也没有说。妈妈众叛亲离,一切都隐忍在心里,不能向任何人说,也不能向任何人说。例如她能跟别人说自己的男人现在事实上是在团泊洼劳改,每个月的生活费了了。。。。她一头扎在床上哭了起来,那团纸就滚到了床下。 屋外面,何大叔对奶奶说:“淑芬也不容易啊,一个人带着寅,现在上班也很不容易的。”奶奶点点头,就赶紧进屋闷着头做饭,看到了那个纸团就顺手拣起来,扔进了炉子,化作了一股蓝火苗儿。一整天,妈妈和奶奶都没说话。 第七十六章 第二天,妈妈下了夜班,就对奶奶说:“妈,我领了这个月的工资,三十八块五毛。” 妈妈说着,就把一个工资袋掏出来说:“我去邮局,给鲁山邮十块,让他搭补买烟抽,给咱家里邮十块,给我姐姐邮十块,剩下的这八块给你,就是咱娘仨过年的钱。” “淑芬,我老了,别跟我一样啊。”奶奶说:“我原先想回去过年,想想你和寅娘俩在这里怪孤得上,就不走了吧,好呆咱娘仨在一起过年。俺那儿来,命咋这么苦啊,亏得贪上这么好的媳妇啊,是啊,咱娘俩不挂牵他谁还挂牵他,临来我给他寄了一个棉袄,还寄了一斤干辣椒,呜呜呜。” “别哭,让人家听见。”妈妈把钱塞给奶奶说:“还有寅。” “淑芬,我今年六十多岁了,经的事儿也不少。”奶奶说:“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你是怕说咱家里的一些事让人家外人看咱的笑话。你放心,我不憨,我咋是那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人呢,咱这个家,若不是你给生了寅他姊妹三个孩子,咱这个家还不败了?你是咱家的第一功臣,这我心里头有数儿。” “妈,我是说,你跟别人说这些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咱自己该怎么受还怎么受啊,再说了这会儿谁又能替了谁呀,谁都不容易啊!” “淑芬,你放心,我跟任何人都是家长里短,没别的啊。” “你想鲁山一个人在天津,这快过年了,多让人惦记啊。” 妈妈说着还看了寅一眼。寅看见奶奶又擦眼睛,就奇怪地问妈妈说:“妈妈,我爸爸在天津还当军官吗?” “啊,对,是军官。”妈妈说:“当军官不能随随便便回家呀。” 寅象往常一样点点头。 “走啊,寅,跟我上街。”妈妈说:“哎哟,外面冷得厉害。” 妈妈穿上半大上衣,给寅穿上棉猴儿。 “噢,上街了!”寅高兴地欢呼起来。 “寅,听话小儿,别跟妈妈去上街了。”奶奶说:“下午,跟奶奶上街买过年的东西。” 奶奶知道,妈妈把钱都给了奶奶,万一寅让妈妈给他买这买那,她拿什么买?她并随即向妈妈使了个眼色说:“淑芬,邮了钱就回来睡觉啊,熬了一夜的眼,够累的了。” 寅也很听话,就说:“妈妈,我不跟你上街了,我跟丽丽玩去。” 丽丽是东屋南两间李叔家的闺女。比寅和以冬小一岁。以冬每天跟他妈去大石桥卖饼子。寅有时就跟丽丽玩过家家。 妈妈说:“那我就自己去邮局吧。” 妈妈就一个人出去了。下午,奶奶领着寅上街,转了一圈什么也没买。离春节还有一个礼拜多,现在别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买。奶奶算计着过年,因为过年的费用就那八块五毛钱。她一分钱也不敢妄花。寅也很听说,跟奶奶上街,什么也不要。每天,他就跟着奶奶从家里走到街上,再从街上回到家里,民主旅馆胡同里的一块块大石头被寅和奶奶的一双小脚叩击得噶得噶得地响,这着实成了胡同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除夕到了。三口人吃了水饺。寅就早早地和奶奶睡下了,因为他惦记着大年初一早晨要起早的。妈妈就拆开了寅的爸爸寄来的信。 淑芬: 见字如面。今儿是小年下,很想你和孩子。 你寄来的钱收到了。我说过你不要给我寄钱,我这里一 切尚好,不用挂记。只是我很想寅,不知咱妈在那里与你相处得 如何?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一切得多原谅她。是我让她去跟你 娘俩儿做伴的。请你多担待她。 过年了,你放假了吧? 你在上一封信里说你们厂搞生产竞赛。别太往前,以免使坏 了身体。本来,你的身体就不是很好,要注意呢。 我这里一切尚好,生活上,学习上,比以前都好多了,一个 星期能吃上一次有肉的菜,主食依旧以玉米面和大米为主,杂 粮和蔬菜都有。定量也比以前略有增加。 每天的劳动量也比以前减轻了许多,晚上的休息时间比原 先增加了半个小时。 总之。一切都在好起来。一切勿念。 盼早日相见。 山字 腊月二十四 看完信,妈妈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她在回忆她和寅的爸爸那关键的一幕。 第七十七章 建国日的前一天,父亲顺利出院。鲁山忙着上街买回来鱼呀肉的,淑芬就帮妈妈动手打整。这些时全生和淑珍最忙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全生在军乐团忙着排练演奏,淑珍是在学校准备庆祝国庆的各种活动。一直到晚上,一家人才聚在一起,高兴地庆祝了一番。由于谨尊父命,也为自己,她不再对鲁山说不。但是也绝不提结婚的事,只说再等等。就这么在父亲的身边过了一个多月,感觉父亲的病比较稳定,淑芬就回到了永城的大王庄,继续她的工作。 1949年的深秋。鲁山这个时期的来信最多,几乎是每个星期都有。不是因为鲁山的工作和学习比较松快,而是如鲁山所说他的工作和学习更紧张了。这时大王庄的土改工作已经进入划分阶级成分的关键时刻,也就是土改斗争取得了阶段性的关键性的胜利,贫苦农民分得了土地,地主阶级被彻底斗倒。所以淑芬一回到大王庄,组长就分配任务给淑芬,让淑芬负责把握对敌斗争的分寸,既要防止过火的斗争,也不要使真正的阶级敌人漏网。要以认真细致的工作进一步赢得广大贫苦农民群众对新政府的信任。淑芬感觉首要的任务就是要学习好上级的文件,以正确地掌握政策和方针,为正确地开展工作打好基础。整个冬天,淑芬在大会上做政策报告十几次。处理因为划分成分不当而引起的纠纷几十起。由于工作认真,成分划分合理,同时在斗争中严格执行政策,没有出现无辜伤害和死人的事件。因此大王庄的土改工作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肯定和表扬。1950年春季,河北省委发了通报介绍了大王庄土改工作的经验,同时表扬了大王庄的土改工作组。 一个郎晴的日子,淑芬吃过早饭,就到村北的田野里散步。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充满生机的田野里到处晃动着劳作的人影。分得了土地的贫苦农民感受到了什么是解放,通过他们淑芬也体会到了解放的意义。在这里她为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感到欣慰和一丝骄傲。她想,人类也就是凭着这样一次次地解放而前进的吧,如果不是这样,奴隶永远都是奴隶,贵族永远都是贵族,贵族的子孙万代都是贵族,那还有什么意义?她从内心里为奴隶的翻身解放而歌唱。为社会最底层的人们的翻身解放而歌唱。 淑芬正高兴着。突然看见从正北的大道上飞跑过来一辆马车。 离近了,马车竟停在了自己的身旁。随即马车上跳下两个人来,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是在石坊工作的老赵。 淑芬,你好吗?老赵说:祝贺你呀淑芬。 老赵,你怎么来这里了?淑芬不解地说。 我们来这里取经啊。老赵说:你们受到省委的表扬,我在保定开完会,就顺道来这里学习学习啊。学习你们的先进经验啊。 老赵握着淑芬的手摇了又摇。弄的淑芬很不好意思。 哎,对了,我来介绍,这是临清县土改工作总队的高秘书。老赵指着另外一个人介绍说。 淑芬上前握住高秘书的手说:欢迎欢迎。 老高是六班的,也是咱同学。 哎呀,怎么我们都下来搞土改啊。淑芬说。 赶上了呗,咱们这拨鱼。老高幽默地说。 怎么是鱼啊?老赵说:你这比喻我听了好多遍了,我就不理解你这意思。 人就是鱼,鱼有时候就象人,你不信,这里头的理儿,就寻思去吧。老高笑着说。 走,咱去队部啊还是去我那儿。淑芬说。 我俩就想顺路看看老同学,今天我得赶回临清,晚上还得开紧密会议,贯彻省委会议精神,你们今天恐怕也得去永城开会。老赵说。 那也得吃了饭再走啊。淑芬说:再说,组长听说你俩来了,还得给你们接接风啊。 别,别价。老高说:咱这会儿纯属私人约会,别惊动人家。再说,人家是选调干部,又不是咱同学,干吗呢。 那也得去我那儿喝口水吧?淑芬说:就这么走了。我是非常的不情愿。 你看人家淑芬说的话,那是真有水平啊。什么非常的不情愿,哈哈哈哈。。。。。。老赵笑得是那么惬意。 哎,老赵,快跟淑芬说正事儿吧。老高说提醒老赵说。 就是向你报喜啊。老赵对淑芬说。 什么喜啊?淑芬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 第一,跟你竞争的人已经离开了鲁家,第二,鲁山荣立三等功。 什么啊这是,鲁山又没去打仗,他立哪门子功啊。淑芬说:还跟我什么竞争的女人,这是哪跟哪儿啊? 第七十八章 淑芬以为老赵和老高是拿她开涮。 说正经的淑芬,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老鲁一家人的确不错啊。老赵说:人家是几辈子的有文化的人家,很厚道的人家。 怎么,鲁山老家的人给你多少好处啊,你俩就这么为他说好话啊 要不你就考虑考虑俺们俩其中的一个。因这俺俩也还没舍得结婚呢,就因为你这个大美女啊。老赵说:你结了婚,我们也就死心了。 好你个老赵,想占俺的便宜。淑芬去打老赵。这时有几个村民扛着铁锨从村里走出来,跟淑芬打招呼说:李组长,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淑芬摆着手说。 好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老赵说:最好是在你老鲁的老家里啊。到时候把老高请家去一起喝你的喜酒啊。 现在还不知道土改结束以后干什么工作。再说鲁山的工作也还没有固定。淑芬说:哎,你刚才说他立功的事,怎么他来信也没说这事儿。 年前是我组织学生和民兵敲锣打鼓地送你老婆婆家里去的,你老公公还请我喝酒哩。老赵说。 看看,说漏了吧。淑芬说:吃人家的嘴短。这就替人家来当说客了是吧。 老赵,你就不能拐弯抹角地说话啊,就你这直筒子想遮盖点儿事真是难了。老高说。 要不女同学都瞧不上咱这人啊。老赵说:你看,淑芬人家就找了一个军官。 去去去,又拿俺开涮,淑芬说:走吧,到我住的地儿去吧,走吧。 怎么,还非得喝口水什么的啊。老赵看了看老高说:怎么着啊,老高,你说。 我说,咱就赶路。老高毫不犹豫地说:俩大男人往人家一女同志宿舍去,让别人传口舌呢,这不,已经见了老同学了,不就起了。 那,淑芬我俩可就上路了啊。老赵说:再见,希望在水坊村能喝你和鲁山的喜酒啊。 说着就和老高一起上了马车,扬长而去。淑芬站在那里似乎还没有反映过来,半晌,她才后悔没能留住他们。 她回到驻地,房东大婶说通讯员来过,让淑芬到队部开会,淑芬急匆匆地来到队部,果然如老赵所说,下午进城参加县委的紧急会议。 吃了午饭,大家来不及休息,就上了马车赶往县城。工作组到县城的时候,太阳只剩了一竿子高。晚饭前是工作组组长会议,晚饭后是全体工作组成员会议。会议在县委招待所的小礼堂里召开,会议 主要内容是学习贯彻中央1号文件。1号文件针对土改工作中出现的左的和右的一些现象作出了长达一万多字的具体分析研究和对策,非常具体,非常明确。当然还包括东南沿海战事等重要内容。通过学习文件,淑芬了解到全国其他地方的动态以及一些地方搭望蒋台和绑天灯等的残酷过火行为。中央发现了进行及时纠正等等。但是中央强调,一切工作的前提是在保护贫苦农民的愿望得以实现的基础上,这是前提,一定要让贫苦农民翻身得解放,当家做主人。坚决镇压地主阶级反攻倒算。通过学习,淑芬感到了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同时感到认真学习领会上级文件精神的必要。会议最后,县委书记宣读了河北省委对大王庄工作组进行表扬的通报。强调要学习大王庄工作组的认真细心的工作态度,要向大王庄工作组那样,认真吃透上级文件精神,致使在复杂的阶级斗争中分清敌我,把握方向,并决定给大王庄工作组记集体一等功。开完会已经是夜间12点了。淑芬有一块瑞士表,这是鲁山送给她的唯一一件信物。虽然旧了一点,但走得很准。 散会以后,县委又为全体与会人员安排了丰盛的夜宵。有永城的特产小吃清蒸乌鸡和清炖羊肉豆腐等。当然也有酒。淑芬感觉很疲劳,只吃了两块豆腐,就回自己的单人宿舍里来。宿舍是县委招待所里的平房。虽然简陋,但是很干净。淑芬实在太疲劳,她脱到被窝里以后很快就睡着了。但是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敲门,她骨碌一下爬起来,因为她清楚,只要一有情况就得摸枪,虽然她来永城近一年的时间了,还没有发生过什么危险和意外。但是工作队每次开会都强调阶级斗争的复杂与残酷,所以每个队员都很警觉,一有风吹草动,就要作好最坏的准备。因为工作队员被暗杀的情况的确时有发生。尤其是在清查土匪和恶霸地痞流氓的专项斗争中,更有工作队员被割头、挖眼、剖心等恶性案件的发生。淑芬哗啦把枪栓拉开大声问道:谁? 第七十九章 我,我,李组长,是我,车,车把势。 车师傅,你,干什么? 淑芬穿衣起床,拉着电灯,打开门,车把势就瘫到了门前。随即淑芬闻到一股酒的浓烈气味儿。 淑芬说:怎么没给你安排房间休息? 安,安排了。车把势说。 那怎么,你,这是。 我跟三十里屯的车把势住一个屋里了,我们今天在一起喝酒,喝多了,他说他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就是他们工作组的女副组长,我说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就是我们工作组的女副组长,他不信,我也不信他,俩人就打赌说:看谁能把自己最羡慕的女人让对方见一见,谁就是说得对。我就冒昧地来敲你的门来了。 车师傅,我看您是喝多了,走,我把你送回宿舍吧说着 就去搀扶车把势。因为车把势曾经陪她去过临清的石坊村,并且为她站了一个晚上的岗,所以淑芬并不在乎车把势说的话,她只认为他喝多了。车把势真的就趔趔趄趄地跟着淑芬往他自己的宿舍里走。结果来到宿舍,电灯寅着,那个三十里屯的车把势已经死猪一样地睡过去了。 淑芬就悄悄地对车把势说:车师傅,您也睡吧啊。 车把势看着淑芬说:李组长,俺,俺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淑芬说:车师傅,你说吧,只要我能做 到的,你就说吧。 俺,俺想看看你的光脚丫。 什么?淑芬又笑又气地说:车师傅,你喝多了! 不,李组长,说实在的,俺长这么大也许就这么一个要求,俺就是想看看城里漂亮姑娘的光脚丫什么样。 淑芬这时的心情很矛盾,都说男人酒后吐真言,难道这就是真言?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不答应他这个小小的要求,把所有的人都惊醒,连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她毅然脱掉了自己的鞋,扒掉自己的袜子,一双美丽白嫩的脚丫出现在车把势面前。车把势的两眼就被拉直了。他激动得不知怎么好。 突然他猛然上前一步抱住了淑芬的脚—— 第八十章 车把势抱住了淑芬的脚,并且就势把他的嘴按了上去,吧唧吧唧就是几口——淑芬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当淑芬想极力抽回自己的脚时,一切都已经结束。 淑芬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以为车把势也就是看看她的脚。可是想不到房东张大娘的话在这里真的得到了验证,有些男人喜欢女人的脚。车把势是男人,他曾经看见过淑芬洗脚的场面——就是那个伏天的晚上…… 淑芬赶紧穿上袜子和鞋,一溜小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根本没看清清楚车把势的神情是什么样,她现在根本也根本不想看他的样子,只想着尽快逃脱,她跑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紧紧地栓住,拉灭电灯,用被窝紧紧地把自己包裹起来,她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好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觉。 这是淑芬遇到的唯一一次惊魂时刻。后来,那个车把势见了淑芬就象老鼠见了猫一样,然而淑芬并没有把这件事情跟任何人说起过。淑芬知道,只要她稍微吐露一点实情,那车把势就得坐监狱的。但是,淑芬知道那车把势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性饥渴罢了。她在想她自己真的很美么,真的是那么让男人对自己有性的欲望么?淑芬现在更相信了确实有很多男人会因为看到漂亮的女人进行手淫和意淫呢。淑芬好像在哪一本书上看到过这种现象叫做人的性变态或者叫做什么什么罢了。 淑芬把这件奇异的事情一直深埋在心里。 因为淑芬所在的工作组全体同志工作认真,又有前面工作的基础。所以其后的工作很顺利,甚至到夏末秋初大规模复查运动只都没有出现大的出入和起伏。 转眼又到了初冬。这时的行政区划也发生了变化,永城划归山东德州。这时抗美援朝战争已经打响。然而在此之前,鲁山已经在高级班结业,被分配到石家庄高级步兵学校任政治教官。 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鲁山来信说他已经写了多次申请书,他作为一名军人,已经做好了上战场的任何准备。由此战争的阴云时刻笼罩着淑芬。 初秋的阶级复查运动和镇压反革命运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展开的,因为有的地主和反革命分子听说蒋介石要打回来,气焰还真嚣张起来。政府不得不进行坚决镇压。大王庄挖出一个妄图变天的反动会道门组织的分支,该组织的总部在与其毗邻的旧县。 该组织的活动令人啼笑皆非,土不土洋不洋的。目的是配合朝鲜的战局,说什么新政府作恶多端,使万物生灵涂炭,触怒了上帝,上帝派天兵天将来解救众生灵云云。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信奉他们的异端邪说。淑芬从房东张大爷的嘴里得到了这伙人要在村东荒野的破窑上进行非法集结的情报。于是,一天早晨,工作组在县公安局的配合下,与附近的几个村的民兵一起采取了秘密行动,准备一网打尽。 冬雾朦胧,寒风习习。一个破窑周围聚集了几百个穿粗布棉衣的人。他们想不到他们所谓的宗教聚会却被突然包围。事实上,这几百个穿粗布棉衣的人有几十个人是派进去的卧底。这些卧底早把那几个头目和十几个骨干分子控制住了,可他们还蒙在鼓里,在那里继续摇唇鼓舌,贩卖他们的异端邪说。 淑芬第一次把自己的枪里上了6发子弹。 枪声响得很清脆。但不是淑芬打的,是王组长代表县委用枪声发出的包围命令…… 反动会道门被一网大尽。排查发现,这个组织在附近100华里方圆活动,已经发展了几百人的骨干分子。大王庄有两个反动骨干,一个送进监狱,一个戴上反革命帽子,让贫下中农进行长期管制。凡是开会,就让他俩和地主富农挤在一个角落里站着开会。 刚过元旦,淑芬刚开完一个动员会。会议内容是深入开展阶级复查运动动员大会。淑芬就向自己的驻地走去,看到门口停着一辆中吉普。淑芬诧异地走进院子,看到了一个威武的军人,正微笑地迎上来。 第八十一章 鲁山!淑芬脱口而出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鲁山说。 哪儿去?淑芬奇怪地说。 石家庄。鲁山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说:手续都在这里,我已经办妥了。现在我们就去石家庄工业局劳资科报到。 淑芬惊讶地说:怎么就定了? 定了。鲁山说:快,收拾东西吧。 你怎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淑芬说:让人家思想上有个准备啊。 这是组织的决定,上个礼拜,我打了个报告,要求解决未婚军人恋爱结婚两地分居问题。只两天就批了。这不,昨天我从济南办完手续回到衡水军管会,军管会就派了一辆中吉普来接你。 不行,让我马上走,那不行。淑芬固执地说:无论如何也得交接一下工作,与工作组的同志们道个别,人家在这里呆一两年了呢,能就这么走了?让人家大伙指脊梁骨。 那就快跟领导说一声吧。鲁山说:调动工作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有时候一天就调动两三次,还有时候半夜里就调动工作,你什么也顾不得就是一个字,走…… 房东大娘眼圈湿润地走过来说:淑芬啊,说实话,我真的是舍不得你走,但是你不走也不行啊,我已经把你的零碎东西都拾掇好了。你再过目看看。 大娘,我……真舍不得…… 孩子,大娘我还真的喜欢上你了。张大娘说:你的脾气柔柔的,俺就缺个闺女,你这一走,俺这心里头空落落地…。。 一边说着一边抹着泪去了外间屋。稍倾回转身来,手里拿着一个雪白的棉花瓤子包裹。 孩子,大娘也没有什么送给你的东西,这是咱家里种出来的新棉花,你就絮一个新棉袄吧,啊…… 说着,忍不住的老泪纵横起来。 大娘!淑芬忍不住扑向大娘的怀里。 淑芬。鲁山指着手表喊到:你看看,时间啊。 淑芬现在真的有些晕,没想到这么多的事情一起发生,她真的有些招架应付不了。现在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鲁山又说:淑芬,你现在应该先把调令拿给组长去看,然后简单向他说明各种调动手续组织已经办理妥当,最后,你向他交接工作。 事已至此,淑芬只得点点头,很不情愿地接过鲁山递过来的调令,向工作组队部走去。 张大娘用衣角擦了擦眼睛,就不言声地去了厨房。厨房里响起了刀剁案板的声音。张大娘在急着给淑芬做最后一顿饭呢。 淑芬来到队部,组长和另外两名组员,以及大王庄的刘书记和治保主任等人都在这里。大家似乎都已经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 淑芬眼睛里晃动着眼泪,把调令和那只小手枪一起递给王组长。王组长只接过调令,看了一眼上面的大印说:淑芬,你坐下,听我说。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昨天接到了县委的电报。 上级来通知了?淑芬说:你们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了,但没想到手续办得这么快。王组长说:看到一辆汽车进了村儿,就想一定跟你的工作调动有关。这不大家正在研究怎样欢送你呢。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淑芬抽泣着把手枪放桌子上说: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愿意走。 大家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是好事啊。王组长说:大家一定得祝贺一下。 对,对,李组长,我们要好好地欢送你。刘支书说:今后我们去找你,你可别不认我们大家啊。 那哪能啊。淑芬说:我扒不能地不走呢。走了还不得天天想你们大家啊。 那我们去城里的时候,有吃饭和睡觉的地方了啊。治保主任说。 不行就睡李组长的炕上。在一起的一个工作组组员说。 那不行。另一个组员说:人家李组长的爱人会愿意吗? 去你的。淑芬笑了说:就你知道的事多。 这时,鲁山一步走了进来。 第八十二章 看到一个军人走了进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王组长就把自己的双手伸向鲁山。鲁山握住了王组长的手说:是王组长吧,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没什么,没什么。王组长连声说:这都是工作需要啊。 淑芬的眼圈红红的。 哎我说淑芬,你们什么时候动身走啊?王组长问道:我们好安排给你送行啊。最低也得开个全体村民大会啊。 不用了。淑芬说:我今天就得出发。 什么,淑芬啊,你怎么也得给大家一点点时间吧,你说你,咳! 只要有时间,我一定来看你们大家。 那好,群众大会就免了,那我们大家无论如何得在一起吃一顿饭啊。王组长对村支书说:快,去杀一头山羊,煮一锅全羊大家一起吃,也算大家送淑芬了。 好,我去办。村支书带治保主任就要出去。 别,我不同意。淑芬说:王组长,我来这跟着你和大家一起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了,一直得到您和大家的照顾,我临走也没有什么要送给大家的,我几送大家一句话:我永远是你们当中的一员,我人是走了,但愿我的心永远和大家在一起。我会时常想念你们大家的。 说到这里,淑芬大动了感情,止不住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李组长,您放心,大王庄永远是您的家。刘支书说:只要兴共产党一天,你就永远是咱大王庄的人,你放心,从三岁的孩子到白发老人,没有人敢外待您。您啥时候来大王庄,我们都给你站岗放哨。 别说了,快去杀羊吧,王组长催促刘支书说。 淑芬赶紧起来阻止说:王组长,刘支书,我最后恳请二位领导,千万别在我走的时候杀一只活蹦乱跳的山羊!那样我会经常做恶梦的呀,我求求你们了。你们的心意我全领了,我一定永远地记在心里,我会永远回味你们的美好,你们对我的关心和呵护。。。。。。。 那,我们用什么给你送行?王组长作难地说。 刘支书走到王阻止身边耳语了一阵。王组长点了点头。 既然你不同意杀羊,那大家就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吧,算是给你饯行。王组长吩咐治保主任说:你去准备大锅菜。今天大家吃一顿饭。 淑芬摇摇头说:来不及了。专署的汽车今天下午还有别的任务,我必须在下午三点以前赶到衡水。 那怎么不早一点行动,你还在那里读文件。王组长说:车几时来的? 其实鲁山来了一个时辰了。淑芬说:他说让我开最后一个完整的会,不让我耽搁工作。他还说,部队上经常是开完会就调换了工作,有时候半夜里就变换了工作场所。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希奇的。他还说以不惊动大家为好。 哎呀,你看看你看看。 王组长无奈地看着鲁山说:说实在的,我们大家真的舍不了淑芬啊。 鲁山点点头说:我理解,我理解。淑芬也不愿意离开啊。 那无论如何大家要在一起吃顿饭啊。王组长再一次恳切地说:你第一次来我们工作队驻地,我们在一起吃一顿饭总是应该的吧,大老远的来了啊。 哎呀,王组长,大家之间的工作感情是重要的,也是别的什么不能替代的。我看就免了吧。鲁山他现在离他自己的家这么近,开车就两个小时的路程,他又好几年没有回家了,他连回家的事啊都没提,时间确实来不及的。 那就只有一个走字喽。王组长这时的眼睛里摇曳出一丝依依不舍的异样的光。毕竟是在一起工作了这么长时间的同事和搭档啊! 再见。各位,再见。淑芬强忍的泪水再一次洒落下来,她捂着脸跑出了队部,一出门,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鲁山也绷紧了嘴唇一一与大家握手道别。 中吉普跟前的人越围越多,大家都知道李组长要调走了,他们都感觉到今后可能再也听不到那纯正的北京腔给他们读文件,读报纸,给他们讲解上级的方针政策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来送李组长。好多乡亲都是抱着孩子来的,因为李组长曾经说过要让所有的孩子上学读书。一看到李组长从队部里出来,大家哗一下把她围了起来。 李组长,你真的要调走啊?大家问道。 淑芬没想到大家都来送她,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只顾点头,泪水就更加模糊了双眼,朦胧中,她看到了人群中的车把势,她朝他这位特殊的朋友摆了摆手…… 淑芬——张大娘喊着淑芬的名字,手里端着一碗水饺赶了出来。 孩子,起身饺子落身面,这是咱这里的规矩,你无论如何得吃了大娘亲手给你的包的饺子才能上路的! 淑芬的眼泪哗哗地流淌,模糊了她的视线。 大娘就往淑芬的嘴里夹水饺,手抖抖的,淑芬就模糊着泪眼认真地接住…… 人们都哭了,因为这个北京来的女人给大王庄带来的是幸福和美好,特别是孩子们,都学着淑芬说话的声音,女孩子也偶学会了抬头挺胸地走路……她的确是大王庄一道亮丽的风景呢! 从此,这风景还在耶不在? 第八十三章 淑芬一路上好象被鲁山劫持了似的,她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鲁山也很知趣,不轻易去碰她,只时不时地默默地看上她一眼,直到伴着美丽的晚霞走进石家庄,她被一种新的感觉包围为止。组织上给他们安排好了一切。淑芬的单身住宿就在工业局院子后边的二层小楼上。同志们都刚吃过晚饭,见中吉普进了工业局大院,便一拥而上,帮淑芬搬东西卸行装。其实大家大部分都和淑芬一样是新来的,但是内心里都充盈着阶级兄妹的亲情。这是一个全新的集体。在这里,淑芬感觉到的是城市机关生活的温馨和惬意。鲁山把她放在工业局就忙他的工作去了。 一连两天,淑芬以最快的速度熟悉自己的业务。她的劳动工资科就在她的宿舍的底层。她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成天扎进文件堆里学习。第三天是星期天,淑芬知道鲁山一大早准来找她,她就早早地起床梳洗。她的那个圆圆的小镜子已经看不清楚面容了。而香皂和毛巾都是局里的同志在她到来之前就放在简易盆架上的。屋内也用石灰水认真地粉刷过,从一米多高的墙面往下还涂成了海蓝色,再加上那个带灯罩的电灯以及床头上的台灯,都让淑芬感觉到了一股城市里的特有的味道。 她刚洗完脸,想照一照自己的那个旧得照不见人影的镜子,就隔着窗玻璃看到鲁山在和门卫说话。她想他竟然来得这么早。门卫从淑芬出现的那一天起就认识了鲁山,他知道这个青年军人与淑芬是一对恋人。因此这个四十多岁的门卫一看到鲁山,就笑嘻嘻地打开大门。鲁山一边向他点头致谢,一边小跑着上楼来了。正碰上一男一女两个人下楼,鲁山打了个招呼就直奔淑芬的单身宿舍。 淑芬,淑芬,你起来了吗?鲁山站在淑芬门口轻声地喊到。 淑芬故意不出声,鲁山就又喊。淑芬猛地一开门,把鲁山弄得一惊。随即淑芬就抱住鲁山一阵乱吻。措手不及的鲁山很快调整好情绪,迎接这久别后的宁静。他们热吻好长时间,淑芬才说:咱们去吃饭吧。 你想吃什么?鲁山说。 我不知道。淑芬说:石家庄什么东西好吃? 好吃的东西太多了,等你慢慢地品尝吧。鲁山说:走,咱们上街。 他们迎着早晨的朝阳,穿过几条斜街,来到南大街的街口。鲁山说这里是石家庄小吃最集中的地方。整个华北各地包括京津、山东、河南的小吃在这里都可以看到。那一个个门头上的字号与其小吃的风味一样,各具特色。如滑县羊肉汤、长清阳春面、永年驴肉等等。那一股股热气和香味一起从一个个门头里冒出来,再加上吆喝声声,简直把人的胃口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鲁山知道淑芬在这个季节里最爱吃的还是北京爆肚儿。他要领着淑芬去找那家正宗的北京爆肚儿店。 那个店的确比较正宗,连老板都京腔京味儿的。鲁山说。 鲁山,早晨咱不吃爆肚了吧。淑芬说:早晨吃爆肚一天没味口。 那吃什么? 我看咱喝你们山东长清的阳春面吧。淑芬说:以后我们晚上的时候再去吃爆肚儿,那会更有味儿。 鲁山原以为让淑芬找找北京的感觉,让她有到了石家庄就象回到了北京一样。他没想到淑芬已经不是原来的女孩子了,淑芬分明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的女性。 好,我们去喝正宗的长清阳春面。鲁山说着就领淑芬来到长清阳春面馆。二人坐下来一人一碗阳春面喝了下去,几暖和又舒服。 我只能陪你一上午,下午我们就得加班工作。政治系都刚建立起来,春节后新学员就到了开学的时候,需要做的工作很多。 鲁山介绍说,石家庄步兵学校是和南京步兵学校一样,是新中国 成立后的重点军事院校。身经百战的解放军将军们一直心仪的夙愿就是建设一支现代化的国防军,保卫祖国的安宁和永久的和平。军事院校就是培养军队高中级干部的地方。步校的领导都是具有崇高威望的军队元老级人物。政治系陈主任是大革命时期参加革命的红军,是延安抗大政治教育系主任。后来是华北军政大学政治教育部部长。在几个将军的指导下,在陈主任的直接领导下,鲁山和在高训班学习的十几个人一起创立了步校的政治系,内含中国人民解放军马列主义教研室。步校领导对这些年轻的新鲜力量非常重视和关心。按照部队编制,专门新建了营区宿舍。他们政治系的教员一同住进了新建的西郊军队家属第四营区。这些人大部分是北京一些大学的毕业或肄业的学生。他们都是和鲁山一样又报考的华北军政大学。后来又一起被选拔到高级训练班进行培训分到这里的。其他的如作战系是在解放军著名将军的指导下,由几个著名国民党部队投诚起义或者个别被俘的将领中选择出的高级指挥员创立的,政治系和作战系是步兵学校的核心,也是步校的建校基础。可见领导为了建好军校确实是不惜一切代价。 鲁山和淑芬边走边说话,不知不觉地来到大石桥上。隔着铁路朝东眺望,桥东是新区,那里正在开建一条叫做解放路的新马路。 这是一座新兴的城市。鲁山说;但是工业基础还是不错的,甚至超的过保定。 怪不组织上把我安排在工业局,这里的工业比较发达。是需要加强的地方啊。 咱俩都一样,都在重要的部门工作,可见组织对咱的信任。淑芬说:看来我们当初想当教员和工人的理想是难以实现的了。 恩。这只能说距离我们的理想和志愿远了一点。鲁山说:实际上我们的工作与我们的理想是吻合的,我还是在教书,你不也还是工业工作吗,只不过我给军官上课,你为工人服务罢了。 淑芬扑哧笑出声来说:你还真会联系,那可以说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应该是。鲁山说:说到联系,这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 行了你,学了几天什么主义,跟我来上了。淑芬笑着说:和着你是给我上课来了啊。 鲁山也笑了。 这时候北面的马路上一阵骚动,接着有一辆全副武装的军警跳下车来,分站在马路两侧。接着后面出现了一个车队,缓缓地朝这边开过来了。 第八十四章 又公审了一批。鲁山说:快差不多了。 我们大王庄也弄出两个来。淑芬说。 你们大王庄?鲁山说:你还考虑大王庄的事啊。 只是忘不了。 鲁山笑着说:李组长工作认真负责,取得很大成绩。特此嘉奖。 去你的。淑芬说:我们工作组又不是部队,什么时候向你们似的有过嘉奖。 俩人正说着,镇反的车队开过来了。突然淑芬发现一个挂牌子的人特象那年在石婶儿家见过的一个人,那牌子上的名字打了红叉的。 鲁山。淑芬指着那个人说:你看,那人是不是你给他一封立功证明的那个人? 鲁山顺着淑芬的手指望去,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暗淡下去,他摇摇头说:模样长得很象,但名字可不对,不是他。那个人姓孙,是个副官。再说,我给他的那封证明信绝对能够救他一命。 那封信就那么管用?淑芬说:假如他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或者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能保证他一清二白? 那封证明信的签名是了不得的啊。鲁山说:可是,这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走什么路,怎样走,谁能左右谁呀。 哎,那个什么团长怎么样了? 你是说那老小子啊?年初的时候就毖了,在北京。鲁山说:你没看关于惩治反革命条例啊,象他那种,有三条命也留不住啊。让他多活了几年已经很不错了,若不是老王。 哎呀,这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淑芬说;是罪有应得。 当初,我怎么说他们也当作耳旁风,他们看不透时局的发展和大势所趋的形式啊。鲁山说:共产党解放军那都是些什么人啊,那象孙悟空一样,个个都长着火眼金睛,只要你做过坏事,无论你躲到哪里也难逃他们的法网恢恢,你想跟他们藏马虎,哼,那真是自不量力。 那,你为什么不能说服志宏和哥哥他们两个也参加解放军啊。淑芬埋怨道。 我,我能说服志宏?他还要说服我参加青年军呢。鲁山说:全保哥,他更不会去穷山沟里面去找八路军! 淑芬一时无语。他看着那些被押赴刑场的反革命们,半晌,说:哥哥和志宏他们俩是死是活? 第八十五章 现在很难说。鲁山也是为了安慰淑芬,就说:我推断他们可能死不了,若是死了,应该有死信儿传过来的。 我就说,如果哥哥真的死了,一定会给我托梦的。淑芬说:可我从来没梦到过我哥哥。 你还信这个。鲁山说:要是死不了,他俩应该受不了什么罪的。 为什么? 有些什么党讲究升官发财。鲁山说:共产党讲究的是吃苦耐劳。 现在啊,刚刚打下的江山。淑芬说:时间长了,不一定怎么样。 哎,你怎么这样认为? 不是我,是当初解放军进城时候北京老百姓说的。淑芬说:老百姓还说李闯王当年打了十八年,进北京做皇帝才做了十八天。 淑芬,你可是城市贫民出身啊,怎么会说出这种话?鲁山说。 你怎么知道的?淑芬诧异地说。 我办你调令时候翻看了你的档案。有你北京老家的证明信,上面盖着大红印呢。 那你是什么成分? 富农。鲁山说:我的证明是老家的区委直接寄给我的,我把那证明原封不动地交给组织入了档案。 什么,老赵他们给你家划了个富农。淑芬大惊失色道:富农可是阶级敌人啊,你知不知道? 那也没办法啊。鲁山说:其实也无所谓。 怎么叫无所谓啊。淑芬说:这个老赵跟我是同班同学,不把咱家划成贫农下中农也就罢了,怎么竟然划成了富农? 我也弄不清楚。鲁山说:阳历年以前,兄弟有民来了,我就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四个组评划组,有三个组认定我们家为中农,而有一组认为是富农。 这不就起了吗,淑芬说:应该是中农啊。 结果不同意的这一组的组长就往上反映,说老赵跟你是同学,有意包庇我们家。结果老赵就跟那组组长闹翻了,那组长要跟老赵一起去见区长,我那老实的父亲怕连累老赵,就自认下了富农,父亲说管他什么农,反正俺儿是解放军,只要俺儿下不来,共产党就得给俺饭吃,就这样,我们家就成了富农。 哎呀,老赵哎,真是窝囊肺啊。淑芬长叹了一声说:还不如让别人去你们村搞土改呢,起码得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办事啊,不能说碰到一两个地痞就吓得不敢惹了啊。确实有少数人在那里破坏土改,故意让工作组下不来台,这我知道,但是原则问题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步啊。 咳,听说那组长从小就没父亲和母亲,父亲早年当土匪被打死了,母亲扔下他改了嫁,他就跟奶奶过活。从小养成了偷鸡摸狗的习性。一次去我们家偷牛被父亲逮个正着,父亲也没打他骂他,只劝他年轻轻地走个正路,别再落个跟他父亲那样的下场让人家笑话。岂不知就这么一句话却让这个土匪的儿子耿耿于怀,怀恨在心。这不土改了,那孩子因为家里的财产都挥霍了,就划成了贫农。贫农就有当组长 的资格。他就摇身一变成了评划成分小组的组长,这不,报复就来了。 不行,我去一趟你们老家,去找老赵。淑芬说:我要问问他这成分是怎么划的! 哎呀,淑芬,你就别添乱了。鲁山说:其实也无所谓,老革命哪一个不是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不照常革命吗? 你又比老革命。淑芬说:可是你是老革命吗?再说你的家庭真的是剥削阶级吗? 鲁山无言以对,半晌才说:草他娘,这种人全世界就这么一个,却让咱给摊上了。 淑芬第一次听鲁山骂人,可见鲁山并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家庭出身被人无端地给弄成富农。但是生米做成熟饭,即使淑芬去了有什么办法呢? 哎对了,你们家划成了城市贫民,得好好地感谢你的哥哥全保才对。鲁山说:要不是他抽白面儿抽穷了家,那还不划成资本家? 第八十六章 那也划不成资本家。淑芬说:其实日本人来以后,我爸爸就没心思做买卖了。小时候我记事儿的时候,我们家有四个分店,就后来那个,可是最小的一个,那三个哪一个也得比这个店大三倍呀。 一阵寒风吹来,让他俩都清醒过来。镇反的车队已经远去,天已接近正午。他们还没去商店买淑芬的日常用品呢。于是他们拐过一个路口就到了石家庄当时最繁华的大桥街。 这里有许多商铺,商品的种类和规格都比较齐全。鲁山想给淑芬买一双皮鞋,因为淑芬脚上的皮鞋还是去工作组以前从北京买的,虽然在永城时候没怎么穿,但是毕竟已经是旧了。他们来到一家鞋店, 鲁山先让淑芬选准颜色,鲁山知道淑芬最喜欢紫蔷薇色。然而淑芬却说要一双紫红色的皮鞋。鲁山诧异地看了淑芬一眼,淑芬说:怎么,人家能一成不变吗? 淑芬心说你别老拿老眼光看人,任何事都是在发展的啊。 鲁山就让淑芬试鞋。淑芬脱了鞋就试。在脱鞋的一瞬,淑芬突然想起了车把势要看他脚丫的那一幕。他偷看了鲁山一眼,想从中发现鲁山对女人身体各部位是个什么态度。 应该穿薄一点儿的袜子。鲁山说:这鞋是不错。 俺的脚不好吗?淑芬有些失望地地说。 鲁山向四周看了一眼说:当然,你的脚很美。 淑芬内心里就有一种惬意的感觉。 鲁山就掏出钱来。淑芬说:用我的津贴吧。 用我的吧,我的津贴比你多点儿,你的留着买嫁妆。 什么,你还要嫁妆。淑芬说:那人家就干脆不嫁了。 那女售货员站在一旁也不知他俩说的什么,就只顾等着收钱。 鲁山笑了。淑芬就白了他一眼自顾出了店门。鲁山无奈,就开了钱,拿着鞋追了出去。 他今天原本是想要淑芬去尝一尝中和宣的蒸饺的,这是石家庄的一名吃,淑芬跟他赌气,他想这下吃不成了。 因为是星期天,街上的行人很多。淑芬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去。 鲁山就在后面追。眼看着就过了去中和宣的路口,他想这下吃不成了。走到一拐角处,人群中突然有一青年军人高声喊道:鲁山! 郭仑!鲁山也喊道。 两个青年军人就在大街上亲热地想进行拥抱,没有拥抱成,结果两个人的四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嫂子呢?郭仑说。 来淑份。鲁山拉住淑芬的手指着郭仑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位才子,郭仑郭教官。 嫂子,哎呀,这么漂亮的鲁嫂子啊。郭仑握住淑芬的手说:什么时候喝哥哥嫂子的喜酒啊? 淑芬的脸一下子红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不知道怎样跟鲁山的同事们相处,这对于她来说,还真的是一个新课题。她赶紧从鲁山手里接过鞋盒。 谢谢。淑芬终于想出来一个合适的词说。 郭仑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淑芬的手说:我们都等不及了啊。, 快了,快了。鲁山接过来说:到时候先请你光临。 我看何时喝你俩的喜酒得嫂子当家。郭仑说:你说了是白说吧。 恩,淑芬说:鲁山当家, 真的?郭仑看了看鲁山问道。 鲁山看着淑芬笑了。 那今天中午鲁山必须请客。郭仑的眼睛扑闪了一下说。 好,我请客。鲁山说:你想吃什么? 那,得问嫂子。郭仑看一眼淑芬说:嫂子,你想吃什么? 恩,你们当家。淑芬说。 那咱去吃中和宣的蒸饺好吗?鲁山说:这里里中和宣又很近。 好。郭仑说:正好我有一个多礼拜没吃中和宣了。 说着一行三人就往中和宣走去。 中和宣坐落在中山路的中段,面南超北。是一座三层楼的中式建筑。二楼悬着一块海兰色的大匾,上面写着中和宣三个大字非常醒目。已经是中午客流量的高峰时刻,又恰值星期天,来这里吃饭的人真可谓是爆满。一楼大厅里已经看不到一张空桌,他们直接被服务员领到二楼。在靠西北角的一个桌恰好空着,他们就在那里坐下来了。 咱俩就来半斤酒。鲁山对服务员说:一个人二两多酒,俩拼盘,三个人一斤蒸饺,也不误下午的工作。 你还惦记下午的工作啊。郭仑说:怪不大家都说你是个工作狂。 咳,哪里啊,总感觉自己水平低,怕不能胜任教学工作。鲁山说:哪象你啊,北京名牌大学的肄业生,水平高啊。 两个拼盘很快就上来了。鲁山看一眼淑芬,对服务员说:随着上蒸饺,我们连吃加喝。 彼此彼此,我学的理科,现在搞政治,也是新手啊。郭仑说:还真不如你,当了好几次学习模范,综合考核弄了两个第一。成了咱系里的业务尖子。 咳,那都是瞎猫碰到死老鼠的事。鲁山倒上酒说: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你那大学水平管事。 嫂子你也喝一杯吧?郭仑问淑芬说。喝杯酒暖和。 淑芬摇摇头说:我从来不喝酒,谢谢你的好意。 那你叨菜吃啊。郭仑说。 正说着蒸饺也上来了。鲁山对淑芬说:你尝尝蒸饺,这是石家庄的名吃。 对,对。郭仑说:很不错的。 淑芬说:来,我们一起吃。说着分别给郭仑和鲁山夹了两个蒸饺,给自己夹了一个。 过了春节,大年初六就开学,这太紧了吧?郭仑吃了一口蒸饺说:这家伙真是赶着鸭子上架呀。 没办法,这朝鲜战场上也正急需一批中级指挥员啊。鲁山说:总参要求第一期学员最多学习一年,少则半年就得回前线。 第八十七章 办学,可不是打仗,说怎么打就怎么打,大不了豁着人上。郭仑说:是不是的就办学校,上讲台?以其昏昏,能使人昭昭? 那总得开始啊。鲁山说:难不住人。 不信,试试就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岂不知正是郭仑的这一句话使鲁山在以后的日子里更加刻苦努力地学习起来。 鲁山一转话题说:哎,你说,这朝鲜战争能打到什么程度呢? 咳,我看,前景说实在的,不是多妙吧。郭仑说:这老美武器好啊。再说,人家有原子弹。 我看战争还是得分正义与非正义吧。鲁山说:美国不远万里,来到朝鲜,首先就失去了正义。 战争打起来都得由点理由。郭仑说:两次世界大战导火索都在欧洲。他都找到了发动战争的理由。无论谁胜谁负,那是战争结果,实际上还不是重新瓜分世界。总而言之,利益驱动罢了。 精辟。鲁山说:二战不就是因为苏联红军的参加而彻底改变了战争的性质并扭转了战争的形势么? 那只是一个方面。郭仑说:按照概率理论进行分析,战争最终胜负在于交战双方的综合实力,美国的原子弹也是日本投降的重要原因,再说,太平洋战场上日本的力量已经损失干净了。再就是中国的抗日战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不尽然吧。鲁山说:战场上瞬息万变,当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战役的质量是战争最终胜负的关键所在。历史上那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也不少啊。现代战争中也常有这种情况。远的不说,刘邓大军的千里挺进大别山,林罗大军的塔山阻击战,都靠了一种士气,将士的士气。就像中国古代的齐晋鞍之战、肥水之战,那都是两强相遇勇者胜啊。 所以最近你在研究官兵的政治素质和战斗士气在现代战争中的巨大作用?郭仑说。 还谈不上研究,我在搜集这一方面的资料,但是深感到手头资料的匮乏,所以建议校领导建图书馆…… 哎,鲁山,你听说了吧?郭仑说:老郑可能被批准去朝鲜了呢! 哦,是么?你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我从作战指挥系老魏那里听说的。郭仑说:他们系批准了三个,而我们系只批准老郑一个人。 哦,是这样啊。鲁山看了淑芬一眼说,然后对郭仑说:我们是不是再去找找陈主任和校领导啊? 白搭。郭仑说:人家吕进都写了血书了,不是照样没有被批准哦! 那,咱…… 鲁山看了淑芬一眼,就不在吭声了。 淑芬开始没有听懂他们的话。她就闷头吃蒸饺。可是说到上朝鲜,她就认真了起来。她就看看鲁山,再看看郭仑。 第八十八章 见二人都不说话,她就说:怎么了啊,说话啊。 大家就都不吭声。大家都清楚,穿着军装,那就是军人,军人是干什么的,那还用说么?只要有隆隆的炮声和战火,作为军人,能责无旁贷么?和自己一样的弟兄在前线正与敌人进行血与火的拼杀, 你能等闲视之么?当一个日益与你在一起生活工作的弟兄就要奔赴血与火的战场的时候,你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哦? 那我们是不是去看看老郑?鲁山说。 我看暂时还不妥。因为现在只是传出来的消息,还没有最后确定,我们跟人家说什么?郭仑说。 穿上这身军装,你就得时刻准备上战场。鲁山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哎,对了,鲁山,听说你打过仗?郭仑突然放下筷子,看着鲁山说。 哦。鲁山看了一眼淑芬,也放下了筷子说:游击,大刀片红缨枪,腰里掖着小攮子,这就是那义勇军的装备,咳! 噢。郭仑睁大了眼睛说。 可是,面对鬼子的歪把子机枪,没有一个怕死的,无论是老的还是少的。鲁山说:那真是血染红了眼啊。 那开始,也就是第一次打的时候,心情是个什么样子啊?郭仑说。 你还别说,这蒸饺还真的好吃。淑芬插话说。 淑芬确实吃了不少,足有四两多。看看他们俩,还是只顾说话,就劝他俩说:快趁热吃吧你们俩,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可是,两个人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记得我第一次的时候。鲁山说:才15岁的我心里头那是激动啊。 你那腿就没有抖啊?淑芬插话说:新兵怕炮啊。 什么啊。鲁山白了淑芬一眼说。 什么什么啊,这不是你说的吗,什么新兵怕炮,老兵怕号。淑芬嗔怪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怕啊,我说的是新兵精炮,老兵精号。鲁山纠正道:新兵听到炮声就来精神,老兵听到冲锋号就来精神! 合辙怎么说也是你有理啊。淑芬说。 鲁山,能不能具体说说你那第一次打仗是个什么感受么?郭仑说。 哎,嫂子,这蒸饺怎么样啊,好吃吗?郭仑招呼淑芬说。 不错。你看,我自己快吃一半了。淑芬说。 那你就多吃点吗,我们都吃了好多次了啊。郭仑说。 我吃的不少了。淑芬说:人说要是这么香的蒸饺吃多了的话,会吃住的啊。 吃住?郭仑好象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感到十分新奇,就呵呵地小了起来。 鲁山往自己嘴里送几个蒸饺,对郭仑说:老郭,你也吃啊,看,光顾了说话了,不然都要凉了啊。 哦,不凉。郭仑说:老鲁,你还是说说你那第一次的感受吧。郭仑边吃蒸饺边说。 第八十九章 那第一次么,还真的跟新婚夫妇入洞房那感觉似的。鲁山说:是既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 怎么个既激动又紧张啊?郭仑迫不及待地说。 就是那心里头支盛着想立即见到敌人,而心里头又有些怕真见到敌人有些无所适从。鲁山冲淑芬傻笑了一下,又冲郭仑说:就象你我这样没结过婚的男人在和自己的媳妇入洞房的时候,那既想很快地跟自己的媳妇那个,又怕对付不了自己的媳妇。 哈哈哈哈。郭仑忍不住笑了起来,并且偷偷地看了淑芬一眼。 淑芬就不好意思地低头吃蒸饺,只当作没听见。 这得从当时我所处的背景说起。鲁山说:当时,我正在师范读书,还是一个少年,正好好地读了二年多,盼着回自己的家乡当个教员去教书,为自己家乡的孩子们解除愚昧,没想到芦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兵进关,华北沦陷。 ……那还能上学,还能教书?那整个校园里弥漫着抗日救亡的气氛,你只要有一腔热血,你就不可能面对国破家亡而无动于衷。 ……义勇军来了,15岁的我就和许多同学一起跟着队伍走了,连父母都不知道…… 鲁山说着有些异样地看着淑芬。 所以,说起来,根本没有什么怕的感觉。鲁山说:你想啊,面对侵略者,一腔热血激荡着,杀敌心切,恨不得立即见到敌人,把敌人消灭掉。就象现在,有人要来灭亡我们新中国了,我们作为军人,还有什么所顾忌的,象吕进,都写了血书,那到了战场上,还不象老虎一样地扑向敌人,还有你我,宁可战死,也不会临阵退缩的啊! ……15岁的我当时就是这样一种心态的。但是,说起来,打仗还真的得动脑筋,不然,连敌人的面也见不到,自己就先没命了。 哦,是么?郭仑说。 我,还有志宏,哎,我的一个战友,当时的。鲁山又看了一眼淑芬,然后押了一口酒说。 淑芬也看了一眼鲁山,那意思是别提什么志宏的事情。 不知道鲁山是不是理解了淑芬的意思,鲁山夹个蒸饺放嘴里嚼了起来。 郭仑却两只眼睛紧盯着鲁山,那意思就是催他快说。 第九十章 当时,我和那个谁,是多亏了同一排里的一姓张的老兵,他是北洋军阀时就当兵的,确切地说他是一个兵痞,过去打过不少的仗,也嫖过不少的……每办法啊,40多岁了,还老光棍一个呢。 鲁山觉察出自己说走了嘴,就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淑芬。只见淑芬的脸腾地红了,她想立即起身离去,但碍于郭仑的面子,便随即扭过脸去。 但是她感觉应该提醒鲁山一句了,就忿忿地转向鲁山说:鲁山,你喝多了哦! 哦,淑芬,对不起,我跟自己的兄弟说话,不好藏掖啊。鲁山笑着对郭仑说:你看看,守着女士呢,我不该说这个的,但是我所说的是真实的啊。我跟他学打仗,学躲子弹,可没跟他学那些个吃喝嫖赌啊! 哈哈哈哈。郭仑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时,他就让我俩跟着他屁股后头,他说,你俩就跟我屁股后头,我卧倒,你俩就卧倒,我往前冲,你俩就跟着我冲。别跑直线儿,卧倒后要眼睛和耳朵管事儿。 什么叫做耳朵和眼睛管事儿啊。郭仑问道。 那就是说,耳朵要听,眼睛要看。鲁山说:一般敌人的阵地上都有机枪,要听敌人机枪射击的速度和间隔时间,还要能听出敌人使用的什么武器,等敌人换梭子的时候,抓紧前冲一段距离。眼睛就更要管用,每当冲一段距离,就要看前面的地形,考虑下一次冲到哪个位置更合适。也就是说,这冲锋啊,是一波一波的,也是很有章法和节奏的呢,乱冲,那还不让敌人逮个正着,啪一个点射,倒下完了…… 哦,是这样的啊。郭仑说:我还以为就是一窝蜂地往前冲呢。 尤其是敌人有专打冲锋时候没有经验的新兵,只要你一起身,他就点射。 狙击手啊? 不是光狙击手那样。鲁山说:大凡有经验的老兵都这样放枪的。 哦,你说的是冲锋,那打守卫怎么打啊? 哎,就那老张的枪法还很有准头。点射的时候,就差不多快赶上狙击手了。鲁山说:打守卫更得要沉的住气。得等到敌人走近了再打。50米不打,40米不打,要等敌人近到30米以内,也就是能看清楚敌人长得什么摸样,连脸上长个痔都看的清清楚楚的时候再打。各种火器一起开火,土枪、土炮,炸药包、土炸弹一起上,也就是说,一定要猛,要有压倒敌人的气势,猛的一下子把敌人弄晕—— 打住。淑芬说:你那土枪土炮的,现在朝鲜战场上还能派上用场?哈哈哈哈。郭仑又是一阵猛笑。 对,那毕竟是小战役,甚至于是小战斗,现在朝鲜打的可是现代战争啊,拼的是钢铁,也是士气,士气,我军绝对没问题,而拼钢铁,这是全新的课题,当然能够锻炼我军,试想能够跟当今世界号称最强的军队交手,还听说有几个什么二战王牌师交战,还真是难得的机会呢。打仗,他娘的痛快着呢! 不假,军威是打出来的啊!郭仑说:我敢肯定,一定能打出我们自己的几个王牌来的! 对,老郭,说得太棒了啊,来干一杯,为了我军的早日凯旋,来,干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 淑芬就有些不好意思。她忽然想到该问一问郭仑有没有对象,就问道:郭教官,您有对象了吗? 第九十一章 哎呀嫂子,还是我嫂子,关心我们当弟弟的呀。郭仑说:还没呢,得靠嫂子你帮忙啊! 好好,一定一定啊。淑芬说。 那我得好好请请你啊。郭仑说:哎对了,今天这顿,我来算帐,我来算帐! 那哪成啊,今天说好了是我们鲁山请客的啊。淑芬说。 对对,我请客我请客,鲁山说着就喊:服务员。来结帐。 郭仑与鲁山争执着,淑芬趁机把账给结了。 三个人吃过了午饭,郭仑就先回去休息了。鲁山送淑芬回工业局宿舍。 鲁山喝了酒心里就总是激荡着一股热流。淑芬就知道鲁山的胸腔里已经酝酿了一腔的爱意。他一定要吃一口蜜的。这口蜜就是淑芬的热唇。淑芬也是准备好了迎接鲁山的爱情和甜甜的蜜意。两个人在宿舍里热吻,淑芬感觉心里甜甜的,好长时间,抑制不住的鲁山说:淑芬,什么时候让我冲锋一次啊? 啊?淑芬有点儿不解其意 ,诧异地推开鲁山说 :你说什么? 不然,让我先侦察一下地形,先看看地形,行不?鲁山哀求说。 什么啊,乱七八糟的这都是?淑芬如入五里雾中地说。 让我先看看你的那两个101高地,好么?鲁山说:不看河谷口。 噢,好你个坏鲁山,你想占俺的便宜哦!淑芬叫了起来说。 这时候淑芬才恍然大悟,就按着鲁山的胸膛捶了起来。 我们结婚吧?鲁山紧紧地拥住淑芬说。 我没嫁妆。淑芬说。 这时候她还没忘记鲁山给她买鞋时候说的话,用那话题来气气鲁山。 我不要嫁妆,就要你。我等不及了啊。鲁山说。 那就年底吧。淑芬故意说。 啊,再让我等一年?鲁山赌气站起来说:你还要让我等一年? 那有什么不可以啊?淑芬说:人家的工作还没整出眉目来呢。 哎,我说你这人,还有完没完啊?鲁山用了北京人常用的一句话说。 鲁山的口音一直是家乡的乡音 ,但是句子里却时常带一些北京人惯用的语词哩。这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南腔北调。 什么完没完的,这是哪跟哪儿啊?淑芬说:那也得等到国庆节。 哎呀,淑芬,你也替我想一想啊。鲁山说:我是一名现役军人。 军人怎么了,就可以随便强迫别人啊。淑芬说:怎么,你想劫持我啊? 谁强迫你劫持你了?鲁山认真地说:我是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怎么,你让我服从你啊?淑芬说:什么意思啊你? 我是说,假如,假如让我上前线或者调到其他地方去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啊?鲁山说。 这一句话淑芬可就不敢调侃了。 不至于吧,你们说到底也是一介书生啊,去前线,还不是给部队添累赘? 什么话啊,我们哪一个不能打仗?鲁山说:起码能做鼓舞官兵士气的政治工作。 哦,是这样。淑芬说。 当然的了。鲁山说:每一个军人。包括我们所有的学校教员,都做好了一思想准备的。 那,那。淑芬故意嗫喏着说:那我们就八一行吧? 我想立即就办。鲁山说:我真的等不及了啊。 鲁山说着就又扑了上来,逮住淑芬的热唇又是一阵热吻。 淑芬知道鲁山的确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就故意推开鲁山说:你不刚才说那个40岁的老光棍了么,人家不照常过活? 好你个淑芬啊,你也非得逼我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啊!鲁山就胳肢淑芬。 淑芬痒得叫起来: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五一。 一言为定。鲁山说着就又吻淑芬说:我好想来一次冲锋。 小样!淑芬说:冲锋号还没吹响呢! 其后的日子,淑芬和鲁山一样,被崭新的工作激励着,鼓舞着,也被新的工作内容吸引着自己不断地进行学习。但是她深知鲁山的工作任务大,压力也大,试想朝鲜前线急等着米下锅。这培养军事政治干部可不是小事。因此淑芬尽可能地不去打扰他。只有星期天,他们俩才一起聚会一下。可是过了春节,步校一开学,连星期天也不能保证能见到鲁山了。于是淑芬就一直盼着结婚的日子。 她感觉日子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熬到了三八妇女节。是规定的节假日,淑芬有感觉,鲁山今天一定要来,因为已经三个星期天没见着鲁山了。淑芬很早就起床了,特意穿上了原来从北京带到永城去,可一直也没有敢往身上穿的紫蔷薇色的上衣和一条兰色纺绸夹裤,再穿上那双红皮鞋,就感觉到了一种满意。她梳洗完毕以后,就拿起一把笤帚打扫楼梯楼道。 门卫的眼睛一亮说:哎哟,我说是谁呢这么漂亮,原来是小李啊,怎么,去和鲁山一起逛马路? 什么啊。淑芬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是我们妇女的节日啊。 哎呀,那就更不能让你扫楼道了。门卫说:快,给我笤帚,我来扫。 说着,不容分说,就从淑芬手里夺过来笤帚。 劳动节,不劳动还怎么叫做劳动节?淑芬说。 那劳动是劳动人民的事,怎么能让机关干部劳动呢?门卫说:这是自古以来的理啊。 这时鲁山从外面走了进来。 第九十二章 门卫一抬头看到了鲁山说:我说小鲁啊,你大概快把小李给忘了吧? 工作忙,确实忙啊。鲁山说:可不是么,有两三个星期没过来了。 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同三秋,你倒好啊,一呆就是半月二十天的不见面,你这可是危险啊,我说。 说完门卫就笑了。 淑芬就站在那里,抿住嘴在心里发笑。 走吧,我们出去走走吧。鲁山说着朝门挤了一下眼睛。 二人跟门卫打了个招呼,就上了大街。他们在一拐角处的早摊棚里吃了早餐,鲁山就掏出两张票来说:走,人民剧院看戏去,京剧打渔杀家。 哪儿来的票? 发的吗。鲁山说。 哎,我们局里面怎么没发。淑芬不解的问:是不是欢送去朝鲜的志愿军啊?也是有这一层意思的,哎淑芬,你怎么这么会猜? 人家不看报纸啊。淑芬说:报纸上的新闻,天天在欢送去朝鲜的志愿军呢,一些知名人士不是捐大炮,就是捐飞机的。 哦,人家淑芬还真是思想进步的积极分子呢,一套一套的。鲁山故意说。 就你爱学习啊,人家搞土改的时候,那人命关天的事,还有就是给人家划成分的事,不学习能行哦? 哎呀,我差点儿忘了人家李淑芬是土改工作组副组长了啊。 又拿人家开涮。淑芬说:你大教官水平高行了吧。 军队吗,地方上怎么能比?鲁山说:军队就是军队,说不定哪天就上前线了,什么时候军队也是优先的,何况朝鲜那边还正打着呢,那随时就有可能牺牲啊。你没在军队里干过,你没有这种体会,我那时候干义勇军的时候,这中午还在一起吃饭呢,这下午就躺进棺材了,这还是好的呢,有的就干脆弄一张破席一卷,埋了完事儿。 哦,真够嗑嗔的啊。淑芬说。 就那光棍老张啊,就是用胸膛为我和志宏挡了一颗子弹,那颗子弹一下子穿透了老张的后胸,弹落在志宏和我的脚边,志宏在我的左边。紧接着,一颗迫击炮弹在我的右前方爆炸……老张死了,我脖子上就落下这块疤…… 我这是第几次听你说这事了啊?淑芬说。 甭管第几次,就光棍老张的死,恐怕是第一次跟你说。 哦,也是的。淑芬感觉有些恐怖,想岔开话头,于是问鲁山道:哎,你们系里到底是谁上朝鲜啊? 还真的是老郑。鲁山说。 哦。淑芬说:那郑嫂子的情绪怎么样啊? 那还有事啊。鲁山说:本来,人家老郑就是打仗出身的啊,15岁就当通讯员,17岁就是八路军的侦察员了…… 那毕竟是出国作战啊。淑芬说:真得看看她去。 这是莫大的光荣啊,淑芬。鲁山说:领导都安排好了一切的,各级领导,各行各业的代表去我们步校多少人了,捐款捐物的,弄得郑嫂子激动异常。假如是我,你也会享受这种待遇,并且会感到无上荣光的啊。 就你啊,你走了,我一滴眼泪也不掉。淑芬绷起嘴唇斜眼看着鲁山说,说完就扑哧笑出声来。 那我可真的明天就走啊。鲁山说:既然这样,我偷偷地走,不让你知道。 淑芬一下拥入鲁山的怀里说:我才不让你离开我半步呢。 我们今天晚上去老郑家,看看老郑和郑嫂子去。鲁山说。 淑芬点点头。 说实在的,我真的想为国争光去。鲁山说:机会难得啊。死了也光荣,死不了就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再回军校当教员,不是更有了直接的教材和经验了么,因为经历了一次现代战争的洗礼啊。 别说了行不?淑芬不愿意再让鲁山说下去,就打断她的话说:我们给郑嫂买点什么啊? 哎,买什么你当家啊。鲁山说:我想给老郑买一个小手电筒,晚上好写战地日记。 那我就给郑嫂买一件上衣。淑芬说:表示一下意思。 行,我们等到看完戏,就买好,晚上去他家里。 说着二人就已经来到中山路上。 突然淑芬说:老郑和郑嫂来不来看戏啊? 可能来不了,市里开欢送会,校长和副校长都陪着步校里的几个去朝鲜的同志和家属去大剧院了,会议后还要举行宴会。 哦,这么隆重啊。淑芬说。 当然啊。实际上,中国的军人是最伟大的军人,他们离开自己的亲人,义无返顾。鲁山说:你看这时候风光啊,他们到了前线,那个苦啊,你无论如何想像不到的。 现在我们后方不是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了吗。淑芬说:不光有飞机大炮,还有罐头、毛毯、皮靴等等的,再说了还有苏联老大哥的强力支援呐! 可是真正上战场的可是这些弟兄们啊。鲁山说:爬冰卧雪不说,还没有女人在身边。 啊,怎么打仗还得让女人跟在身边?淑芬说:没听说过。 人家外国军队那上战场啊—— 好,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日本人打仗还带着妓院呢,是不是啊?淑芬打断鲁山的话说。 我没说这个啊。鲁山辩解说。 这男人就真的这么离不开女人吗?淑芬说。 打仗的时候跟平时不一样的。鲁山说。 就你,打过的那叫仗?淑芬笑着说:就你那也叫做兵? 那怎么不是兵呢,但凡打仗的人都叫做兵!鲁山又怕口气重了再惹淑芬不痛快,赶忙改口说:你还别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笑掉大牙。 说啊。淑芬说着挽住了鲁山的胳膊,一任他把自己带向应该去的 任何地方。 第九十三章 实际上,剧院已经近在眼前了。人民剧院也在中山路的南侧。距离中和宣饭庄也就不到半里地,中山公园、中山百货公司以及后来的文化宫八一商场等,都在这条街上。石家庄最繁华的地方就是中山路,就好象北京的东西长安街一样。 等进了剧院我在告诉你。鲁山说。 人民剧院是一个老剧院,去年秋天刚刚进行了门面的装潢,剧院上方的人民剧院四个大字也重新漆刷过,令人耳目一新。剧院门前已经来了很多人,大部分是军人。前面的小广场上停着七八辆吉普车,同时还有几辆中吉普。鲁山看见剧院门前的人群说:这里熟人很多啊。 正说着,一群二十四五岁到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军人看见了鲁山,一窝蜂围了过来,一起立正招呼道:鲁教官,敬礼! 鲁山赶紧回礼。随即他们的目光便转向淑芬。想跟鲁山闹上两句,又有些不好意思。其中过来一位年龄稍大一点儿的悄悄地问鲁山说:这位女士是? 我的未婚妻。鲁山很大方地把淑芬介绍给他的学员们。 哗——一下子大家一起鼓起掌来。弄得淑芬的脸一下子通红。面对这样一批从战场上下来的团长、营长组成的学员,淑芬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家簇拥着鲁山和淑芬一起朝剧院里走去。其中的一个老一点的学员说:鲁教官,大家喜欢你的课,因为你的课很风趣,很幽默,能结合我军现实讲解军事政治的地位和作用,再者,你能把各个时期的战争事例讲给大家听,大家很愿意听,大家学得很起劲哩。 是么?鲁山说:我就是给大家起个头,让大家想出问题来,然后大家再带着问题去查阅资料,再去学习,再去思考,我想这种方法比让大家死记硬背一些定义什么的要好一些。 这种方法好就好在能够理论联系自己的实际。一位年轻点的学员说:我在部队当教导员,有一些实际工作的确缺乏理论的指导,但是要学的理论很多,开始还真是无从下手,不知道 该从哪里打开缺口,现在好了,就是你教给的这种方法,从自己的实际工作和实践的困惑入手,窍门就真的有了呢。 这实际上就是抗大所提倡的学习方法,也是我军的政治工作和政治教育的光荣传统。鲁山说:我们的校长多次强调要发扬和继承这种光荣的传统,我们系的陈主任更是要求我们全体教学和学习的同志身体力行,要教出水平,要学用结合,理论密切联系实际,突破难点……我感觉这学习也跟打仗一样,该冲锋的时候他就得冲锋! 噢——鲁山的话让学员们欢呼了起来。 淑芬心说,这个鲁山,怎么这样呐,什么事情也能跟冲锋联系起来,办男女那事他能跟冲锋联系,这学习也跟冲锋联系上了,这哪跟哪儿,简直是瞎联系!但是又不免一阵窃笑,这学员们怎么就真听他的,他怎么就真的能让大家都听他的呢,真是的。这个鲁山可能天生就是教书耍嘴皮子的,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这了解一个人还真的 不容易呢! 这困难就象敌人的碉堡,挡住我们前进的道路,那我们怎么办?鲁山说:那就只有炸掉他! 噢——学员们又是一阵激动的欢呼。 我就说过多次了啊,这再难还有三大战役难啊,再难还难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啊,再难还难过了八年抗战啊,这都让我军给克服了,难道搞建设、搞学习、搞科研,甚至于搞尖端武器,还能难住我们么?啊? 难不住!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淑芬就真的不明白,鲁山是来看戏来了,还是来这里上课来了啊?她想提醒鲁山,但是她哪里能够插得上腔? 鲁教官,你再给我们降个战例吧,凑这会还没开戏之前。 哎呀,实际上我也是现学现卖,也就是跟你们早知道一会,其实我跟你们还不是一样。 鲁教官,你太谦虚。另一位年龄较大的说:我觉得你了解的战例的确是多,分析得也透彻,甚至于我们自己的战例,你讲得就是精彩呢,我们愿意听。 我听我们政委说,鲁教官是很早就干地下工作的。能不能抽时间给我们讲讲地下工作? 哦,好啊。鲁山说:实际我是从前年才参加的新兵啊。 不可能!几个学员说:那怎么你知道的那么多? 我是现学的呗。鲁山说:哎,对了,请大家注意,现在朝鲜战场上出现了一种什么样的局面?也算是一个问题吧,留给大家,请大家查阅最新的资料,下周上课的时候,我们共同进行研讨。到时候我跟你们比一比,看谁知道得多,知道的详细。 行了啊,鲁山,大家伙这是来看戏啊,还是来看你讲课啊?淑芬终于忍不住了说。 这,咳!鲁山说:这,这是职业病,我。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这时随着一阵马达声,开过来一辆崭新的吉普车,顿时把大家的视线拉了过去。吉普车缓缓地停在了剧院门前的小广场上,前车门打开后,从车上跳下一个年轻的警卫员来,警卫员打开后车门,从车上走下一位中年军人,随后又走下一位漂亮的女人。 第九十四章 陈主任。鲁山小声对舒芬说。 大家也都看到了陈主任的到来,便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自觉地闪开门口。礼貌地给陈主任让路,让陈主任先进剧院。 陈主任身材伟岸,不到四十岁的样子,面容红润,一副历经风雨而弥坚的神情,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迈着矫健的步子,笑容可掬地朝大家走过来。紧跟身后的女人是一副高挑的身材,面容端庄大方,穿中式紫色夹袄,深蓝纺绸的裤子,给人一种亲切而热情的感觉,她是陈主任的家属无疑。 敬礼!鲁山说着,带领全体在场的学员一同向陈主任敬礼。 陈主任微笑着向大家还礼。陈主任的家属也微笑着给大家点头表示致意, 鲁山。陈主任首先招呼道:你把淑芬带来了没有? 陈主任你看。鲁山拉了一下淑芬,然后啪的一个立正对陈主任道:我把她带来了。 弄得淑芬脸红脖子粗,她想,她到底追最终还是被鲁山给劫持了。但是碍于陈主任还有众官兵的颜面,她只得一任鲁山摆布。 陈主任的家属微笑着拉起淑芬的手说:哎呀,这鲁山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啊。 嫂子。淑芬不好意思地说:看你说什么呢,还没你漂亮呢。 淑芬的脸红红的,不敢抬头看。 陈主任笑眯眯地看了看淑芬,随后对鲁山说:鲁山,我看,得交给你一项任务了。 陈主任,您说吧,让我完成什么任务。鲁山说。 跟淑芬结婚!陈主任故意用命令的口气说。 啊?那,我。鲁山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说:是。 大家都哄堂大笑,淑芬就更加不好意思地往陈主任家属的身后躲,陈嫂子说:淑芬,哎,这个害什么羞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啊。 不是现在。陈主任风趣地说:现在我们的共同任务是看戏,走,看戏去!说着一挥手领着大家走进了剧院。 大家兴高采烈地跟着陈主任走进剧院。 淑芬云里雾里地跟着人群涌入剧院,按照座号在第十一排找到了座位。陈主任的座位在前排,还有其他领导的座位都在前排,而二十排以前的中间座位也都是为步校里的中层领导和教员们及其家属特意安排的。当然,除了步校的干部教员和学员,还有石家庄的部分驻军和部分市领导。基本上是以军人和军人家属为主。鲁山就与四下里的同事们打招呼,周围跟鲁山熟识的人还真不少。 鲁山,这陈主任还真是的。淑芬说。 陈主任,老革命了,14岁就参加红军,15岁就参加长征了。人好着呢。鲁山说:还有陈嫂子,那待人热情劲儿,就甭提了。 人家是老革命,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淑芬说。 那是哦。鲁山说:时间长了,你就更知道陈主任两口子会有多好了。你看人家陈嫂子,那是既漂亮,又贤惠,哦对了,人家可是大家闺秀啊,南开天津的大学生。42年辗转去的延安,被陈主任的爱情之箭射中—— 第九十五章 哎,打住。淑芬说:什么是爱情之箭啊,那是丘比特之箭。 反正意思是一样的啊。鲁山不以为然说:你还抠泥儿呢。 什么什么,你鲁山,真是的啊。淑芬说:假如你在课堂上给人家上课,说出这种话来,那不怕人家笑话啊? 笑话?鲁山说 :你放心,我还能在课堂上给我的学员讲爱情么?简直是笑话了,给未来的军官们讲怎样搞对象,怎样搞女人? 那不你还说过老光棍儿什么什么到处找女人的事了吗?淑芬说。 那,那是在外面闲说话啊。鲁山说:我能在课堂上说那个?那在全世界军校史上可得留下浓重的一笔——某年某月某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石家庄步兵学校,一名教官在课堂上给学生上了一堂生动的如何找女人的课? 这又没有人跟着你,谁知道你在课堂上说些什么?淑芬说:那万一走了嘴,指不定会喷出什么来呢?淑芬说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可能就是我贱嘴。鲁山赌气说。 淑芬看鲁山真的动了气,就有意缓和一下气氛,说:现在陈主任的家属干什么工作? 现在是步校后勤部的一位科长。鲁山说。 我听他的口音不象是天津人。淑芬说。 老家是济南。鲁山说:我们山东人,山东也出美女啊。你说陈嫂子漂亮不漂亮啊? 你个鲁山,就没个正经样子,我看你是快了。淑芬说:三句话就离不开说女人漂亮。 淑芬心里说:这鲁山假如不结婚,恐怕还真的离神经病不远了呢。 我跟你说淑芬,那陈主任的故事,还有陈主任与陈嫂子的浪漫爱情故事,那得写两部小说哦。 那你写不就得了,还总说来说去的。淑芬说:看你那崇拜的样子哦。 哎,你还别说,这人呐,还真的得有所崇拜,如果没了自己崇拜 的对象,那就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理想了,也更谈不上什么激情了吧。 这都哪跟哪儿啊?淑芬说;合辙当了几天教官,就真的飞机上挂暖瓶——水平高了啊你。 哈哈哈哈。鲁山笑了起来。淑芬就把一个指头竖在嘴边,意思是让周围的人听见,让人家讨厌。 哎,鲁山,郭伦怎么没来?舒芬问鲁山道。 嘿,他不热看京剧,他爱跳舞。鲁山说:他一准儿去桥东小礼堂了,那里有跳舞的,听说他在那儿还遇到了一个女中学教员。 我说怎么看不见他呢。淑芬说:唉,鲁山,你不是说有好笑的事情告诉我吗? 哦,你不说我还差一点儿给忘了呢。鲁山说:是这样,我们学校里有作战指挥系里有一个教员,是被俘虏的国民党师旅将官,讲战役和战例的时候,下边的学员故意发难,说国民党有美式装备,有几百名黄埔军校生,有八百万军队,可谓强大之极,为什么竟败到了台湾岛。 那位教官是怎么回答的?淑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