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未长成》 ☆、【轮回井】 刀子捅进身体里的那一瞬,震惊和疼痛一并涌了上来,钻心刺骨,掌中有温热滑腻之感,陆阳艰难地低下头,颤抖的手上血迹赫然。 视线中朦胧且带着一抹嫣红,他在那片血色里看到了她,和她本人一样,笑容带着妖冶。 咽喉像是堵住了什么,他挣扎着,唤了一声:“萤萤……” 那人悠悠走过来,温柔地冲他一笑:“诶。” 还是这双眸子,媚眼如丝,说话的时候语气会不自觉上扬,她常常这样,抱着他的胳膊边摇边撒娇:“好夫君,我好饿,我要吃东西……” 为什么? 自己这一生,南征北战,没死在沙场上,没死在战火中,最后却葬送在她的手里。 “为什么……” 他不自觉问出了声,手捂着伤处,却没有力气将刀□□。陆阳靠在墙边,眼前是那身海棠红的长裙,胭脂色的绣纹,浓得化不开,几乎和鲜血融为一体。 她蹲下来,纤细的手指勾起他的一缕发丝,明明是温柔的举动,却让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 她看着他,像过去每一日那样看着他,唇边带有笑意,“时隔这么久,陆大人想不起来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无妨,我可以提醒你。” 耳畔的语气骤然低沉,她一字一顿,“七年前,常德府外,鹧鸪岭中,你可还记得那个躲在衣柜里的女孩儿……” 记忆在脑海里惊雷似的劈过,陆阳喘息着,双目微怔,耳边充斥着那日瓢泼的大雨声。被泥水冲刷的官道,横尸遍野,驿站的楼梯间,血流成河,四周弥漫着刺鼻的腥味,和现在的情景很是相像,处处透着死寂。 他用剑拨开宁王妃的尸首,“嚯”的一下拉开旁边的柜门。 窗外的闪电轰然响起,他清楚地看见那个缩在柜子中的瘦小身子,衣衫单薄,瑟瑟发抖,乌黑的星眸泪眼婆娑。 手里的剑迟疑着。 鲜血混合雨水,从剑尖滴下来,溅在她裙边。 门外听得脚步声,同伴站在走廊上问道:“里面可还有活口?” 他望了她一眼,关上柜门。 “没有。” 往事如潮水般涌过,十指狠狠的扣在伤处,血流如注,他已经觉不出疼痛,只是有什么更撕裂皮肉的东西,在身上极快极快的落下。 “你……是你……” “是我啊。” 陆阳盯着她的笑颜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是为了……这个……才嫁给我的?” “不然你以为呢?”她勾起他的下巴,迫着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端王死后,我就一直在找你。觉得很冤枉是么?你放了我,为什么我要杀你?” 白皙的手指加重了力度,指甲嵌入他手里,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陆大人想必不会知道,在您风生水起的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当过乞儿,做过伎乐,吃过板子,挨过鞭子,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原以为她对当年的事情并不知情,原以为她是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他怀有侥幸,打算就这么瞒下去,打算用一辈子来补偿,现在看来,这份私心的确太过卑鄙。 早在七年前,今日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是他太贪婪,贪得无厌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微凉的指腹松开,陆阳连抬头的气力也没有,直挺挺地往下垂。上方,听她冷声说道:“临死前好好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容萤,从今往后姓裴,不姓卫。” 她不屑与皇家同姓,连姓也是随着那个不相干的人…… 正当容萤转身欲走时,陆阳轻轻伸出手,凭着最后一口气拽住她裙裾,“我有话……问你……” 他撑起身子,眼前很迷蒙,说不清是泪是汗还是血。 “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的喜欢……” 视线里的身影渐渐暗下去,灰蒙蒙的一片笼罩过来,天地间仿佛失去了颜色,容萤的模样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一抹殷红。 蓦地回想起一年前在宣德楼上相见,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她披着明媚的笑颜,眉宇间神采飞扬,款款的福身拜下去。 “陆大将军器宇轩昂,威名远扬,眼下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臣女倾慕已久,今日斗胆,想请皇叔赐婚。” 他在震惊中望过去,她秀眉挑起,自自然然地朝他笑了笑,微扬的嘴角和如今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回忆。 腥红从唇边流淌而出,她的口型在眼帘里缓缓阖上,世界陷入了黑暗。 到底,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化为宁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像是一个巨大的混沌将他困在其中。不 着天,也不着地,一直浮浮沉沉。 陆阳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只是思绪并未灭亡,在这一生短暂又漫长的往昔中不住回忆。 从在端王府做死士的那时起,到奉命去刺杀宁王一家,在四王之争的战乱时代奔波忙碌,用血肉换来地位与名誉,最后和她重逢。 “南平郡主啊……”成亲前,有人曾告诉他,“她是宁王的后人,虽然算是皇家流落在外的血脉,不过前些年天下不太平,自然也不会太走运。据说,今上还是把她从江陵最有名的花街柳巷里给接出来的,至于是做清倌还是红倌,那就耐人寻味了。”说完,言语里有轻蔑的笑。 成婚后,她几乎整日围着他转,捧着糕点盘子从后面搂住他,精致的小饼凑到唇边。 “陆阳,陆阳。” “你尝一个吧,不腻的,快来张嘴,啊……” 他曾不耐烦的挥开,冷着脸制止了她好几回,最后才颦眉问:“为什么想嫁给我?” “这也要问为什么?”她满不在乎地咬了一口糕饼,表情天真无邪,“我喜欢你啊,这个理由不行么?” 起初没有当真,等后来陷进去才发现为时已晚。 精心准备了这一年,哪怕连身子也可以不要,只为了杀他…… ——“陆大人想必不会知道,在您风生水起的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句话回荡在耳中,久久未散,如果当初没有害她家破人亡,没有那一场杀戮的雨夜,如果那时自己没有入端王府,他与她,还有这一切,一定会很不一样。 只可惜,人生没有机会再重活一次。 哪怕有,最后的结局说不定也不会改变。 陆阳在这片虚空里如此想着,念着,思索着,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是什么时候,直到面前一抹亮光冲破黑暗,他睁开眼—— 萧瑟的冷风从脸上刮过。 这是秋季的天空,灰暗阴沉,却迟迟没下雨。 淡薄的日光照下来,微微炫目。陆阳不太适应的抬手遮挡,掌心里却没有鲜血,他翻过手背,看到袖口上暗色的云纹,觉得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脑子里一片迷惘,神思也不太清明。 他站在原地,转目望向四周,宽大的庭院中,花木已随季节凋零,青石板一路蜿蜒延伸,直通向一间房。 依稀记得自己曾来过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对方从他身边走过去,“还傻站着?再不进去王爷可要生气了。” 这个人他有印象,不过是谁? 陆阳不自觉地举步,跟在他身后。绕开假山,小径行至尽头,他仰首盯着门上的匾额,瞳孔逐渐扩大。 厅内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锦衣华服,怒目含威,犹记得他早已死在了衡阳那场战火之中,但眼前这张脸却和多年前一样没有变化。 双脚仿佛不听使唤,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屋内的,只听门吱呀一声掩上,端王的声音便清楚的传入耳中: “前日里才得到的消息,宁王已奉旨返京,算算时间,再过半月应该能抵达常德境内。” “方才有探子回报,他们过蜀地时恰逢大雨,山崩洪水阻挡了大批的亲卫,卫潜和周元德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头,这正是天赐的良机。” 要杀刺杀宁王,所有的部署必须提前筹划,以防万一。 身边一人拱手道:“属下愿带十五人先往常德去做准备。” 端王颔首说好,摸着下巴琢磨片刻,补充道:“陆阳再领二十人断后吧。” 他尚在出神,半晌没有应声,众人不由侧目。 片刻后,陆阳才反应过来,抱拳行礼:“……是。” “怎么?”端王似笑非笑,“觉得本王给你的人少了?” 他忙说不是,“……属下方才失礼了,还请王爷莫要怪罪。” “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大事上可别出乱子。”他下了死命令,“本王的成败在此一举,这件事,只许成功,不容有失。” …… 陆阳从书房里出来时,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低低的乌云压下来,隐约能感觉到些许雨丝落在脸上,袖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乾兴十八年。 他记得这个时间。 是他亲手,杀了她家人的那一年。 初秋的雷,低鸣着像曲悲歌,万里苍穹被电光照得阴森可怖。 疾风,骤雨。 所有的事情都是从这一日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历尽千辛万苦的我终于肥来开坑了! 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们了!! 没错,看到这个血腥而 苦逼的开头,不用怀疑——我又写了一篇乱七八糟属性的文了! 什么!重生的居然是男主! 什么!男主上辈子居然干死了女主的一家! 这到底是什么走向,不要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是谁! 尽管乍一看上去好苦逼哦,其实这真的是一本温馨暖萌的谈恋爱文啊!什么阴谋诡计,什么政治斗争,什么妖魔鬼怪统统都是浮云! 我们的宗旨是全程撒狗血! 开篇奠定基础: 【我有话问你……】 【爱过,谢谢。】 (全剧终) 本文的主题是【救赎】,尽管存稿有点失败,我不过会拼老命日更的。 全文的男主视角偏多,因为头一次写这种题材,我自己也有点方。 【所以人类为什么要作死】 但是设定已经摆在了这里,相信我会努力的让三观正起来的! 【男主真的不是渣啊!你看他多帅多可爱啊四不四】 以及重生该有的金手指貌似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仿佛本文已经没有了看点,不,别离开我!】 对不起,没有控记住自己的麒麟臂,不小心又哔哔了这么多……总而言之: 【本文架得很空,所有的政斗都是作者在费尽心思的扯淡】 【女主前期是个萝莉,后期会长大的!】 【本文没有女二】 【结局he】 考据以及对人设有争议的盆友请轻喷,看在我如此萌的份儿上……我们可以把那块板儿砖收起来吗!星星眼.jpg ……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真的很想把话唠的老毛病给治好的qaq 于是,祝大家看文愉快! 【改bug提示】 女主在杀男主的时候,端王已经死了。 ☆、【雨初寒】 今年的秋天下了很久的雨,连官道也变得泥泞难行,车马在驿站前停下整顿,不多时,便陆陆续续看见有人从里面被赶出来,冒着雨无头苍蝇一样朝外面跑。 容萤趴在窗边瞧得正起劲,母妃忽然轻轻把她抱开,放下车窗的幔布,“雨大着呢,萤萤不要贪玩,当心着凉。” 她打了个哈欠,应得漫不经心,缩在母亲怀里打盹儿。 很快,驿站里的闲杂人等都收拾干净了,管事的这才恭恭敬敬站在车外请她们。 宁王妃从车内问道:“王爷呢?” “王爷已经进去了,说是还有要紧的事要和柳先生商议,请王妃和郡主先行休息。” 容萤听到母亲嗯了一声,大约是想去找父王,便伸手把她抱得紧紧的,她只得无奈:“郡主年幼,初次出门,在外头还不适应,你同王爷说,我这些日子夜里得陪着她。” 管事得了令,撑开伞等王妃下车。 雨势没有减小,尽管有伞,还是挡不住雨丝。容萤在迷糊中被人抱着放到了驿站的床上,从永宁到常德,一路舟车劳顿,再加上天气的缘故,她睡得稀里糊涂,隐约感觉有人出去了又进来,开门声反反复复。 偏僻的水马驿,隔音效果并不好,梦里还能听到隔壁有人说话,是父王和母妃的声音。 “老爷子的病一日不如一日了,这趟回去必然凶险,我想到了襄阳,你和萤萤就去文略那儿暂时住下,风波平息之后,我再来接你们。” 文略是她舅舅的字。 话音刚落,母妃就担忧地唤他:“王爷……” “此事没有考虑的余地。”他语气虽温柔,但很坚决,“我带着你们实在是太麻烦,而且也危险,如今的情况对我们大大不利。必须得尽快和周将军汇合,否则,这天气……哎!” “妾身是担心您……” “不用担心我,把萤萤照顾好才是要紧的,咱们来日方长。” …… 后面的话,因为她的好梦而变得模糊不清。 门又开了,许是母妃从外回来,梳洗了一阵,轻手轻脚地挨着她身边躺下,感觉到娘亲的温暖,容萤幸幸福福地往她身上蹭。 屋内灯火已熄,一片黑暗,唯有雨声还稀里哗啦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容萤这一觉睡得极好,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变得吵嚷且喧 闹起来。枕边忽然一轻,似乎是母妃慌里慌张地下了床。容萤揉了揉眼,伸手往旁边摸,没有摸到,她娘去哪儿了? 正坐起身欲叫人,窗外电闪雷鸣,光芒亮起的那一瞬,一道血迹在窗户纸上划出一抹猩红,她傻了眼,目瞪口呆。 此时此刻,那些惨叫声、哭喊声才骤然传入耳里。 她急了,连说话都带着颤抖,满世界的找娘:“娘?娘……” 屋门被人打开,容萤猛地抬眼看去,然而进来的却不是母妃,那人身形瘦削,头发凌乱,借着夜色勉强认出是王府的老总管。他捂着一条还在流血的胳膊,龇牙咧嘴走过来。 “小郡主,别出声,快起来!” 她对目下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茫茫然地听他的话,手忙脚乱的穿外衫,趿上鞋子。 容萤被他拉着往外跑,气喘吁吁地问:“陈伯,我母妃呢?我父王呢?他们去哪儿了?” 老管事没说话,走到后门处,她不小心踩到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她身上,等爬起身时,她母妃那张脸便赫然呈现在电光中,双目圆瞪。 容萤讷讷地望着她,然后垂首看着掌心里的鲜血…… 视线中,满地横尸,刺鼻的腥味弥漫在周围,仿佛人间地狱。老管事流着泪把她拽起来,“别看了,别看了,走吧……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容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出驿站的,瓢泼的大雨砸在脸上,手心的血迹瞬间就被冲刷殆尽,泥水在脚下被踩得啪啪作响,漆黑的雨夜像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一切都被暴雨打得零零落落,整个天地模糊一片。 管事年纪大,容萤年纪小,根本跑不了多远,背后的刺客在雨声的掩护下鬼魅一样,悄无声息的逼近。 耳边有利器破空的声响,数支长箭在身侧划过,疾如流星。 “小郡主!” 老管事一把拽着她掩在身下,羽箭穿胸而过,箭尖离她的额头只有半寸的距离,容萤抬起头,清楚的看到那斑驳的殷红正顺着雨水往下落。 他把她狠狠往前一推,“您快走……” 容萤往后退了两步,喘息着,看他痛苦的倒下去。 她跑不动了。 就算还有力气,面对这一群人,跑也是无济于事。 容萤淋着雨,静静地环顾四周,黑衣刺客已把自己团团围住,仿佛一堵人墙。 昏暗的环境中瞧不清他们的眼神,但那股杀意却凛冽而明显。 面前是一条死路。 现在的她,不死又能怎样呢? 反正都没有家了。 正垂下头,忽然之间,一道惊雷劈下,人墙里出现了一个缝隙,闪电撕裂天幕,将眼前的情景照得无比清晰。 几声闷哼之后,两具尸首倒在她脚边。容萤愣愣地抬起头,骤雨中,一个高大的背影挡在她前面,宽厚的背脊被雨水浇得分外明朗,他抖出长剑,动作凌厉凶狠,瞬息间已杀了数人,闪烁的剑光,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 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此前从未见过。 黑衣人少了大半,剩下还有两个匆匆往回跑,剑客并没有恋战,折返回来,单手一伸将她抱在臂弯里。 “走!” 容萤回过神,蓦地摇头,揪住他衣襟,从他颈窝里探出脑袋,五指祈求似的伸向地上的老管事。 “陈伯……” 他皱了一下眉,“我带不走他。” “可是、可是……”她哀哀趴在他肩上,想说什么,恳求什么,话到嘴边却哽着,吐不出口。 “走吧……小郡主……”老管事伏在地上,艰难地冲她挥了挥手,血迹斑斑的面容上带了几丝期盼,他说: “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家没有了,爹娘都没有了,一夜之间,这天地只剩她一个人,容萤就这样搂着那个人的脖颈,木然地看着那片可怖的树林在视线里缓缓后退,原地里,老管事面对她的方向,垂头而跪,后背是长长的箭羽,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鹧鸪岭,这个地方,她会一辈子铭记于心的。 雨越下越大,间或夹杂着雷声,远处的一棵老树下站了匹通身漆黑的马,许是之前就拴在这里的。 那人快速解开绳索扶她上去,而后策马疾驰。 周身早已淋湿,雨点重重地落下来,打得人皮肤生疼,容萤缩在他胸前,恐慌过去,也终于觉出了寒冷,冻得瑟瑟发抖。 他大约发现了,不声不响地从一旁的行囊里取出件斗篷,裹在她身上,大手扣在脑后,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四肢暖和了许多,容萤往手中呵气,其实他的衣衫也湿透了,但奇怪的是,衣袍内的肌肤竟特别温暖,胸腔里有沉稳的心跳,砰砰砰的,很是好听。 这个人是谁? 她在想。 自己认识他吗? 马跑了一个时辰,雨也下了一个时辰,昏暗的四周看不清轮廓,压抑之感迫的人睁不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马停了下来。容萤转头看去,面前是间破庙,残垣断壁,满地狼藉。 腰上忽然一紧,那人将她小心翼翼放到地上,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牵起她,慢慢往里走。 庙中有些漏雨,风从缝隙里卷进来,带着隆冬般的寒意。 这种天气干柴不好捡,容萤看着他默不作声地忙碌,很快,一小堆火噼里啪啦燃了起来。借着火光,此时她才看清这个人的容貌。 清俊,温和,是一张陌生的脸,此前从未见过。 容萤尚在发呆,那人已将水架在火上烧,回头对她柔声道:“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当心染上风寒。” 她搂紧身上的斗篷,怔怔地望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躲到那尊破烂的关帝像后面,窸窸窣窣地脱衣裳。 因为积了水,袍子十分厚重,要解开并不容易。然而脱到一半,容萤才发现自己没有带行李。她立在那儿出神,半晌,探了个头出去看外面的人。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转过脸来,“怎么了?” 容萤迟疑地开口:“我没衣服可以换。” 他愣了愣,弯腰从包袱里取了件自己的短衫递给她,“先将就穿着。” 容萤嗯了一声,明明是普通的语气,不知为何却见他猛然一怔,继而飞快低下头,动作不太自然地摆弄着那壶水。 衫子半旧不新,是很寻常的衣料,有淡淡的皂角香气。她抖开来,看这样式,猜想他或许是个常年走江湖的人。 只是,一个走江湖的,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救她呢? 容萤裹着斗篷出来时,陆阳正把水壶取下来,余光不经意瞥到她,手上一抖,滚烫的水立时溅到皮肤上,却是无知无觉。 她嘴唇发白,神情有些讷讷的,眸子见不到光亮,陆阳抬手拂去她脸颊上的一滴雨珠,指尖莫名的轻颤,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当时的她居然这样小,站起来也不过到自己腰间。他还有些不太能接受,试图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忽然就有些理解什么叫做女大十八变了。 “你……想哭就哭吧。” 容萤还没 从一系列的变故中回过神,乍然听到陆阳这句话,她呆愣了许久,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仿佛用劲了平生力气,就如此站着嚎啕大哭,回想适才的所见,回想起母亲的死状,明明才过了几个时辰,却像是过了几十年。 没料到她当真说哭就哭了,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倒将陆阳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拿手笨拙地轻拍着她的背,缓缓道: “对不起。” “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厚厚,萝莉时期的女主粗线了! 组织人民请放心,本文不虐女主!男女主从开篇到结束都是四肢健全,身体健康,不断腿不断手不眼瞎不耳聋不哑巴也没有变成鬼的正常人类。 【容萤:……然而我一出场爹妈就死了。】 【陆阳:……然而我一出场就死了。】 【你们听我解释……】 ☆、【归路难】 容萤哭得喘不过气,听着他的话倒是奇怪,“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道歉?” 陆阳苦笑了一下,并未回答,只拿袖子给她擦眼泪,衫子上很快便湿了大半。她伤心得厉害,哭到最后也没了力气,抓着他的衣袖,一阵一阵小声的啜泣。 陆阳兜着她的脑袋:“困了就睡吧。” 整夜的惊吓与悲伤令她神经脆弱到了极致,突然间安定下来,不多时就感到困倦,靠在陆阳怀里慢慢睡去。 身边的火堆烧得哔啵作响,火光映照着她的睡颜,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叫人心生怜惜。陆阳取了帕子沾水,尽量轻的给她擦拭。容萤的脸很小,摊开手掌几乎能包到耳后去,一想到七年后她的样子,他忽觉有点怔忡。 这是梦么? 但如果是梦,那也太过真实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像是重新来过了一遍。 他不知是时光倒流,还是身自己处幻境。 但无论如何,有这样的机会,哪怕是个梦境也好,多少能让他汲取些许安慰。 他想弥补一些遗憾,也想赎清一些罪孽…… 胸前的衣襟蓦地紧了紧,容萤正死死揪着,口中呓语不断。 陆阳搂住她,无奈地轻叹。 终究是算迟了一步,原来这件事没有自己参与之后,他们下手的时间竟提前了两日。 想不到那些与历史不同的细微改变,也会带来如此大的影响,他有些自责,哪怕自己知晓未来将发生的一切,也仍旧没能让她躲过全家被杀的命运。 今后又该如何是好。 陆阳望着门外阴暗的天幕,心缓缓往下沉。 背叛了端王府,对方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自己是死是活倒不重要,只是容萤…… 他垂眸看了看怀里的小姑娘,一时发了愁。 怎样安置她,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宁王已死,京城又动荡不安,算来算去唯有宁王妃那边的亲眷尚可让她投靠。 一觉睡醒,天灰蒙蒙的没有亮,容萤睁开眼,入目即是庙里残破的关帝像。浓墨重彩的颜色,乍然看去阴森森的恐怖。 原来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爹和娘还是死了。 她盯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的来回搓揉,仿佛魔怔了一般,一直搓到掌心发红,对面 忽有人疾步上前把她两手拿开。 容萤木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好看的星眸。 在脑海里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他是昨天救下自己的人。 她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 手中被他塞了一块饼。 陆阳把水递过去,“吃吧,一会儿还得赶路。” 容萤垂首看着面饼,半晌依旧呆呆坐着,没有反应。他替她掰了一小块,轻轻送到唇边,柔声道:“吃一点吧。” 容萤动了动嘴含住饼子,豆大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不等陆阳伸手,她抬起袖子胡乱把泪水擦干,大口大口地将饼吃完。 因为没什么胃口,腹中有点难受,容萤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目光怔怔地看陆阳在火堆边收拾包袱,微弱的火苗,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她在记忆中搜寻,可是许久也没有结果。 这个人,自己的确不认识。 打点好行装,陆阳走过来俯下身牵她,“这附近不安全,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去哪里?” “离此地不远有个小镇子,暂且到那儿避一避。” 刚碰到指尖,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往后一躲,怀疑地望着他。 昨夜的黑衣人来得毫无征兆,如今尚未弄明白他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眼下又突然蹦出这个身份不明的剑客,实在是令人奇怪。 容萤颦眉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来救我?” 他顿了一下,“我是……宁王爷的一个故人。” 容萤上下将他一扫,目光带着警惕:“我爹没有你这样的故人。” 的确是没有,陆阳不禁苦笑,“此地不宜久留,往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这话明显顾左右而言他,容萤戒备地朝墙角退了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知道离开。” “你一个人太危险。” “我不怕危险。” 陆阳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他们随时可能找上来,趁天还没亮,再过一阵要走可就难了。” 不明白他这份好心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容萤无论如何也不肯动,固执地把自己蜷在原地。 陆阳不会哄小孩子,折腾了半天实在没有办法,索性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外走。 容萤还在奋力挣扎,知道推不开,干脆一口咬在 他脖颈上,尖尖的虎牙力道不小,陆阳皱紧眉峰,抿着唇把她扶上马背。 “当心点,坐稳。” 马匹开始奔驰,一路溅起泥泞。 容萤一直没松口,为了避免她摔下马,陆阳迫不得已点了她的穴道。将她脑袋从脖颈上挪开的时候,那块肌肤已经被咬得出了血。 这样一来,人倒是安静了,不过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却满是怨怼,眸中充满了恨意。 她现在刚失了双亲,举动太强硬,是不是不大好? 被容萤瞧久了,陆阳不由心虚地挪开视线。 如今情况特殊,自己只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不得已才用这种手段。厌恶他也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没被她讨厌过…… 在心里纠结了很久,然而这番话到底没能宽慰到自己,行了小半时辰,陆阳终究还是勒住马,抱她下来。 “穴道我给你解开,能答应我不乱跑么?” 容萤缄默了一阵,终于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他指尖朝她几处穴位轻轻一点,立时浑身的血脉都通畅了,她摊开五指活动筋骨,脸上总算露出点笑意。 陆阳松了口气,垂眸解释:“我方才不是有意的。” 容萤也没瞧他,自顾舒展身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还饿不饿?” “不饿。” “喝水么?” “嗯……不渴。” “那,歇会儿?” 她环顾四周,忽然红着脸说,“我……我想小解。” 陆阳闻言微怔,眸色有细微的变化,容萤即刻补充道:“向你保证,我不会乱跑的。” 他仍旧犹豫不决,眼见她偷偷瞟着自己,最后还是颔首:“别走太远,注意安全。” “好,你放心。”她说得信誓旦旦,起身拍拍衣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路旁的林子里迈。初秋草木微黄,却还没有尽数凋零,高高的野蒿很快便把她的身影覆盖住。 陆阳抱着双臂,侧过身子等待。马儿正低头在啃食地上的草,微风轻拂,漫天都是枯叶,周围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在原处抬眸唤了几声,林中无人应答。尽管内心已经有了答案,陆阳还是上前去拨开杂草,视线所及之处,早已看不到容萤。 他轻叹出声。 就知道会是这样…… 坡下有一条小河,容萤沿着河水一路狂奔。之前因为山洪的缘故,他们走的就是这条道,如今再顺水跑回去就能到铜仁府,她在那里歇过几日,知府应该是认识自己的。 只不过,坐马车和走路回去能相差多久的时间,她心里完全没有谱。 天空初初发亮,跑了许久,容萤累得不行,一面拿袖子擦汗,一面回头张望。那人没有追上来,她庆幸不已,于是放缓了脚步,摇摇晃晃地在草地上行走。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身上,丝毫没有暖意,反而让人感到寒冷。脑中还闪着昨夜里的那些画面,仅仅只是回想,已觉得毛骨悚然。 究竟是谁要他们一家的性命? 父亲贵为王爷,身份摆在那儿,一般的宵小肯定不敢打这个念头。要说与何人结仇,那更加不可能了。 自打他封王以来就被遣到南方的封地,距离京师有万里之遥,到现在已十五个年头,机会多的是,对方犯不着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下手。 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远在京城中的那些人。 她驻足,抬头望向北方。 太子是在上年春天病故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死于疾病,爹爹在家中很有一番说辞。总而言之,目下皇城里缺少一位储君,虽然母妃没向她提起过,但这次皇爷爷传召进京,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帝王家的心,当真够狠啊。 容萤将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深嵌入肉中,有刺骨的疼痛。 痛些才好,痛些才记得清晰。 哪怕是流着同样的血,他们都能下如此毒手,可见生在皇家并不算是什么幸事。 还好,她活下来了。 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总有一日,自己一定会手刃仇人。 容萤痛痛快快地深吸口气,把眼角的泪花擦干净。 她不能再哭了,如今宁王这一脉只剩下她一个人,往后的路还有很长,不能在这里倒下。 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容萤坚定地迈开步子朝前走。就在此时,草丛里隐隐有响动,她抬手把面前的蒿草一掀。很不巧,对方刚好也拨开杂草,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同时愣了愣。 容萤飞快地将他打扮上下一扫,一身黑衣,在夜里不算突出,可在白天就尤为醒目。她反应过来,转身想跑,殊不料对方出手 极快,揪住她的头发。 钻心的疼痛从头皮往上冒,容萤疼得直咬牙,愣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发丝竟生生被他拽下来一把。 脚踩了个空,她从陡坡上往下滚,眼前天旋地转,偶尔还有石块自手肘边划过。不远处听得方才的黑衣人朗声道:“南平郡主在这里!” 怎么办? 想不到这群人居然找了她一个晚上! 容萤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周身都是泥,或许还混了血,牙齿无缘无故的打颤。她拖着两条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 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刀尖,疼痛难忍。 好难受,走不动了…… 方才还那么豪气干云地发誓要为爹娘报仇来着,难道老天这么快就要送她去一家团聚了?不至于吧! 背后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约他们已开始从坡上下来。 心里着急,越急越慌,脚踝疼得刺骨,也许是摔断了,也许是骨折。容萤实在是没了力气,整个身子作势就要往前倒……手腕忽然一紧,有人一把擒住她,猛地将她拽到旁边的草丛之中。 柔和的气息在四肢百骸里蔓延,陌生的怀抱坚实又温暖,容萤转过头,正撞上对方的唇角,她定了定神,随后讶然不已。 是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开篇一定要搞事情。 男主觉得他的心真的好累…… 我的媳妇不理解我。 然而我却还要养大她,传说中的童养夫诶,这是! 【感谢】 灰来灰去的地雷x1 人生何处不躺枪的火箭炮x3 咖啡的地雷x1 醒醒不要醒的火箭炮x1 嘻哈小天使的地雷x11 谢谢各位大大和好基友们的打赏,么么哒!! ☆、【万重山】 陆阳颦着眉,食指放在唇上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外面的脚步渐近,容萤忙捂住嘴,紧张地点了点头。 “人呢?瞧见人了么?” 这个地方得天独厚形成一道屏障,茂密的藤草足以盖住他们两个人,透过叶片间的缝隙能看清前面的黑影……人数还不少。 容萤担忧地拽紧他衣衫,陆阳伸手将她往怀中掩了掩,她索性就埋在他胸前,连大气也不敢出。 “陈铭不是说郡主在这附近的么?没看花眼吧?” “笑话,她方才就在我跟前的,难道还有假?” 另一人冷笑:“你也有脸提,九岁的小丫头,在你跟前你都抓不住,真不知王爷养你做什么!” 王爷? 果然是她那几个叔伯所为。 容萤吃惊之余,禁不住狠狠合拢五指。 一群刺客忙碌了一宿,此时难免有怨气,三两句话之下皆动了怒。 “我警告你说话客气些,你若有能耐,倒是把人找来啊!” “你当我不想?要是方才换做是我,早把她拿下了,岂会让兄弟们在这儿搜一个小孩子!” “你什么意思,是说我办事不利了?!” “难道不是么?” 原本盼着他们寻不到人能够早些离开,谁料这两个竟大有要在此地干一架的意思,照这么下去发现自己是迟早的事。容萤不由暗自叫苦,正缓缓抬起头时,冷不丁看见一抹隐在草丛中的青色,一对眼珠红得发亮,信子极有节奏的往外吐。 她连忙朝陆阳使眼色。 他其实早已发觉,奈何追兵就在旁边,此时但凡有丝毫动作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陆阳皱了皱眉,只冲她轻轻摇头。 青蛇缓缓挪了过来,容萤不敢再看,仍旧把头埋回去。 “比剑术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你。” “好啊,口气不小嘛,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那两人还吵个没完。 “多说无益,请吧!” 话音正落,剑气激起一阵疾风,树叶沙沙作响,有石块落在肩头。青蛇被砸中之后显然露出不悦的姿态,蛇信子越吐越快,陆阳心知不妙,急忙抬了抬臂膀,将容萤掩在身下。风还未停,左臂处便传来锥心刺骨的巨痛,不用低头也知道是被咬中了。 容 萤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青蛇的嘴钉在他胳膊间,树影之下,他微微拧眉,除此以外竟无太大的表情变化。 刚要张口,陆阳就伸手将她嘴捂上,提醒她别出声。 刀光与剑影在身侧交织,容萤静静缩在他怀中,视线里的毒蛇凶悍非常,他就那么一声不吭的坐着,护着她的那条胳膊却半点没动弹。 河边二人正打得酣畅淋漓,眼见情况不对,终于有人出面制止,刀剑相撞,声音清脆。 “行了!要吵也不会挑个好的时间,眼下是你们胡闹的时候么!”来者将武器掷于地上,“再怎么说郡主也就只是个小姑娘,能跑多远?先把人找到,届时随你们打到天上去,我也懒得过问。” 说话的人似乎是极有身份,那两人很快收了手,皆不敢顶嘴,唯唯诺诺地道了声是。 “傻愣着作甚么,还不赶快找人去!” 他俩忙各自将佩剑捡起,紧随其后。 山林中平静下来,有微风从脸旁吹过。陆阳再低头时,那条蛇已不见了踪影,手臂隐隐有麻木之感。因担心对方会半途折返,他足足在原地等了半个时辰,料着人已走远,陆阳这才松开容萤,俯身而出。 肩膀疼得厉害,他行至河边,撩起袖子准备处理伤口。容萤揪着衣摆在不远处观望,想了想,还是慢吞吞的跟上去。 陆阳正掬了捧水在手,余光发现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手上都有些轻伤,于是便将水泼了,走到她跟前。 “脚受伤了?” 容萤垂下头,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嗯。” 陆阳并未多说什么,挑了块干净的石头,扶她坐好,随即半跪在地上检查她小腿的伤势,骨头的位置不太对,才将将碰了一下她便倒抽口凉气。 容萤看他沉着张脸,不由担心:“该不是摔断了吧?” “没有,脱臼了。”陆阳替她除掉鞋袜,“可能有些痛,忍着点。” “哦。” 他手法很快,但听咔哒两声轻响,容萤还没来得及叫疼,腿就已经接好了。 她坐在石头上,兀自动了一下,脚踝尚有些许不适,不过已无大碍。刚抬头,便见陆阳从河边回来,拿帕子拧了水,蹲在她面前给她擦洗泥垢。 在坡上滚了好几圈,说不清此时究竟有多狼狈。陆阳将她脸和手背的泥土擦净,之后又解开她衣衫,将蹭破皮的地方一一清洗。比起 早上,容萤现在安静了许多,不哭不闹,就那么沉默地看着他。眸中有探究,也有许多说不明白的情绪。 衣裳明显不能再穿了,陆阳除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身上,仔细系好带子。 “他们还在找你,别再乱跑了,这一带不安全。” 虽是责备的话,但他的语气竟出奇的柔和。容萤裹紧袍子,垂着眼睑,声音闷闷的:“嗯。” 不经意瞥到他左肩,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你的伤……” 陆阳这才想起来,忙将袖摆卷上去,容萤瞪大了眼睛,看得分明,他结实的臂膀上一片青紫,两个深深的小孔凝着血,略有几分可怖。 陆阳眉峰微动,撩袍从靴边抽出一把小刀,毫不迟疑,又快又狠地从伤处划过去,深黑色的液体顺着手臂往下淌。 耽搁太久,毒液扩散得很快,只能用这种方式将毒血放出来。好在那条蛇的毒性不强,否则他也挨不到现在。 刚打算清洗伤口,瞥见容萤神情微怔,陆阳以为是吓到了她,忙背过身去。 清澈的河水染上了淡淡的红色,自眼前缓缓流过,容萤盯着那片血色发了一会儿呆,等回过神时,陆阳已包扎好胳膊,放下袖子。 他起身朝这边走来,在她头顶上落下一个大大的黑影,容萤抿了抿唇,正要说话,他却先开了口:“他们近来会往南边搜,你最好北上,这样遇到的几率会小些。” 容萤闻言便是一愣,原以为他还会逼着自己跟他同行,连说辞都想好了,眼下听这口气……是不打算管她了? “那你呢?” 陆阳摇了摇头:“我居无定所,去哪里都无妨。”言罢,他转身走到树下,抱着剑倚树而坐。 容萤见他闭上眼睛小憩,心中有些小窃喜,然而刚起身时,望着眼前茫茫的大山,她竟无法抬起脚。 自己一个人要怎么离开呢?铜仁府有多远,在什么地方,哪个方向,她全然不知。 冷风在背后猎猎的卷着,身上的衣衫很厚实,隐约带了一股浅淡的皂角香,容萤捏着袍子,转头去看陆阳。 他好像已经睡着了,看上去格外疲惫,脸色由于之前流血的缘故泛着苍白,因为衣服给了自己,只穿了件深衣,瞧着整个人很单薄。 容萤狠下心,别过头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河边那块染血的布条映入眼帘,是之前他清洗伤口时留下来的。她双脚一顿 ,钉在原地,咬住下唇,然后扭头往回跑。 毒素并未清干净,四肢无力。 陆阳靠在树上,本打算等容萤走远再跟上去,不料衣摆忽然被人牵了牵,他睁开眼,便见她巴巴儿地坐在一旁。 “怎么了?” “你要去哪儿?……带上我吧。” 听罢,陆阳倒是吃了一惊,两人四目相对,他终究没说什么,只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嗯。” 她担忧道:“……你不会丢下我吧?” “不会。” 见他又靠了回去,容萤奇怪:“咱们现在不走么?” “暂时不走……”陆阳合上双眼,“我歇会儿。” 他眼底下有一圈青黑,面容憔悴,不知是不是昨天一宿没睡。容萤琢磨了一阵,起身去寻了片叶子给他接水。 唇边触到一丝冰凉,陆阳一睁眼,看见她把水捧到跟前,怔忡之后生出些许感慨,垂头就着她的手喝了。 “多谢。” “不客气。”容萤在他身边蹲下,“你好好休息,我替你守着。” 见她态度如此变化,陆阳多少猜出些缘由,笑得无奈,仍旧道:“多谢。” 这一觉不敢睡太久,他不过靠了片刻,等身体有了力气,便强打起精神,吹哨子将马匹唤来。 一路避开官道,直到傍晚黄昏,两人才抵达狮子坡附近的龙安镇,镇子不大,歇脚的客栈只有一家,陆阳把马交给店伙,领着容萤走进去。 大堂之内的人看到他二人进来,不由纷纷侧目。 毕竟陆阳一个大男人,只穿了件里衣,而外套却在容萤身上,难免瞧着奇怪。 掌柜的尚在低头算账,发现柜台前站了一个高挑的身影,这才抬头,对面的青年生得俊朗干净,然而双瞳却深沉幽暗,神色尤为清冷。 他忙问:“客官住店?” 陆阳点了一下头:“要两间房。” “两间?”掌柜显然愣了愣,探出脑袋到处找第二个人,最终在柜台下发现了那个小姑娘。她正仰着下巴看他,虽然头发微乱,但那双眼睛却灿若晨星。 不太习惯被人这样打量,容萤戒备地往陆阳身后躲。 陆阳低头看了她一眼,于是开口补充:“两间要并排着的。” “好好好,这个没问 题。”掌柜转身取了门牌,招呼小二来带路。 进了客房,陆阳草草收拾完自己的住处,过来给容萤打点,她果然就在房间里站着等他。 陆阳把她头发散下来,摸了摸,还有些湿,这样子可不行。他转身出去叫来店小二,给了些钱两,让他烧水、煮姜汤,再买几件可以换洗的衣裳。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陆阳把衣裙递给她,试了下水温,说道:“你先洗个澡,等会儿晚饭好了我再叫你来吃。” 容萤捧着衣服,望了一眼木盆,又看了一下自己,话很诚实: “……我不会洗。” 作者有话要说:出来吧,我的御用助攻神器! 没错,就是那根! 我是指那根蛇啦,你们不要胡思乱想! 男女主感情无法增进怎么办?不用怕!放一根蛇就好了! 男女主野外求生没有食物怎么办?不用怕!放一根蛇就好了! 这是一个贯穿了三本书的道具!没错……明霜吃掉的,关哥干死的,以及咬了小江的,都是它都是它,统统都是它啊!这个任劳任怨,死活都演的龙套劳模啊! …… 以下即将开启愉快的养成模式。 嗯,今天凑够了四句话以上了…… 你们不要老关注我的作者有话要说啊!都去看正文啊!【敲黑板 【感谢】 温白喜的地雷x1 红包已发,谢谢大家开坑来捧场=3= ☆、【清歌远】 他闻言一愣。 容萤摸摸鼻尖,觉得这不该怪自己,毕竟是从小娇生惯养,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去哪儿都有一群仆婢跟着,别说洗澡,连穿衣裳也没让她动过一根手指。 陆阳无奈道:“自己学着洗。” “哦……”她惆怅地拖着长音,眼见陆阳开门出去,容萤对着那个木盆开始发愁。 屋内水汽袅袅,陆阳站在门外,抱着双臂静静等待,期间也打量了一下这个客栈。人少,清静,偏僻,很适合藏身,只是到底不安全,不能待太久。 他正考虑下一步要怎么走,容萤推开门就出来了,一身衣衫湿漉漉的,发丝上还沾了皂角。 陆阳见她这副模样,一时怔住。 “这么看着我作甚么?”容萤别扭地垂下头,扯着衣摆小声嘀咕,“都说不会洗了……” 陆阳回过神来,忙抱着她回房换了衣裳,又另烧了一桶水,重新帮她洗头。 温热的水从青丝上浇下去,似乎打通了全身的经脉,异常舒适。容萤窝在陆阳怀里,他手掌很大,动作又轻又柔,小心翼翼的样子和她印象中那些五大三粗的剑客完全不同。 鼻尖能嗅到淡淡的皂角香,与那件衣衫上的味道很像,无端让人感到安心。 她干脆闭上眼,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 折腾完了这个,不多时小二便将酒菜端上桌,客栈里的饭菜味道算不上好,但吃了一天的干粮饼子,饶是这菜在平时容萤连动也不会动一下,如今也吃得分外香甜。 “记得把姜汤喝了。”看她吃得欢,陆阳不由提醒。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萤总觉得这个人和她说话的口吻,像是他们认识了很久一样。 她把嘴里的饭菜咽下,也夹了一筷子在陆阳碗里。 “恩公,你也吃。” 陆阳握筷子的手僵了僵,摇头,“不要叫我恩公。” “为什么?你救了我,自然是我的恩人,我容萤可是有恩必报的。” 这个称呼他实在担不起,陆阳无法解释,唯有苦笑。见他如此表情,容萤不解地抓抓耳根,“那……这样,我认你做义父?” 不料,陆阳听完大惊失色,立时拒绝:“不行!” 容萤不明所以,只当他看不上自己,不禁嘲道:“你还别嫌弃,我可是堂堂郡主,看在你救我的份儿上才认你做义父的,有 了这个身份,往后你到哪儿都不愁吃穿,有我罩着你,荣华富贵不是问题。” 她小小年纪,说这席话时倒是成竹在胸的。陆阳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很快将会有长达五年的四王之争,遍地战火,民不聊生,别说她是郡主,就是公主,在这般动荡的年代也自身难保。 陆阳仍旧低头吃饭,只抛下话:“不能这样叫我。” 是嫌自己把他叫老了?容萤明白过来:“那我叫你大哥哥?” “……” “不好?……那小哥哥?” “总不会是小弟弟吧……” 他侧目对她道:“我叫陆阳,你往后称呼名字就行。” “陆阳?”容萤歪头,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咀嚼了好几回,“你的名字?挺顺口的呀。” 陆阳垂首吃了口饭,虽没做声,但唇边竟也微不可见的浮上了一丝笑意。 吃饱喝足,茶水又烧了一壶,两个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容萤问他,“那些人你认识吗?是谁指使他们追杀我的?” 这个问题陆阳避而不答,反问道:“除了几位王爷,你在这世上可还有别的亲人?” 她点头说有,“之前遇上山洪,父王和周将军走散了。他不放心我和娘,便打算把我们先送到襄阳去,襄阳有我舅舅。” 只可惜,还没出常德,就发生了意外。 不过仔细一想,刺客似乎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这是不是意味着,宁王府中早已混入了奸细? 陆阳对她家里的情况并不清楚,只记得宁王妃是官宦小姐出身,高门大户,既然如此,她的兄弟应该也是朝廷重臣,容萤跟着他想必不会吃苦。 “再过几日我带你去襄阳寻亲。” 一听说他要带自己去找舅舅,容萤受宠若惊,忙给他倒了杯茶:“真的?” 看她这副神情,陆阳不禁微笑:“不然你以为呢?” 容萤摇摇头,兀自高兴着,没说话。 本已经做了好最糟糕的打算,想不到他竟这么照顾自己。忽然间就觉得,这个人……或许不坏。 陆阳抿了口茶,“我担心他们未离开,这些天就在客栈里呆着,别乱跑,知道么?” 她回答得颇为认真:“好,知道。” 小镇子上没 有夜市,四周安静得很快。骤来的狂风将窗户吹得呼呼作响,消停了半日的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淡淡的灯光照着摇曳的树影,枝头的树叶已被冲刷得发亮,掉了一地。 陆阳刚刚浅浅入睡,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有人轻推开门,小跑到他背后,伸手不住推他。 “陆阳,陆阳……你睡了么?” 他睁开眼坐起身,一转头就看见容萤光着脚站在床前,紧紧抱着枕头,泪眼朦胧地盯着他。 “怎么了?” “打雷了。”容萤搂着枕头,声音轻轻的,“打雷了,又打雷了……” 陆阳微微一愣,原来她害怕打雷,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容萤揉眼睛,小声抽噎,“你别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不要一个人睡。” 雷电响起的刹那,她似乎能看到满地的尸首,血从楼梯间缓缓往下淌,娘亲的身体就在她脚边,瞪着一双眼,到死都没有瞑目。 正想着,腰上忽然一紧,双脚很快便腾了空,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坐在了他床上。陆阳扯过被褥给她盖上,腾出手来搓了搓她已然冻得僵硬的小腿。 容萤还在发颤,喃喃道:“我总觉得手上有血,怎么都洗不干净。” “没有。”陆阳把她两手摊开,放到她眼前,“你仔细看看,什么也没有。” 话音正落,一道闪电刚好划过,尽管不曾听到雷声,容萤却倒抽了口凉气,把他胳膊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 陆阳拍着她脑袋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容萤将头埋在他怀里,浑身颤抖,他看在眼中亦是难受万分,如今有自己的时候尚且如此,当初放她一人在野地里流浪的时候呢?又该有多无助…… 自责与内疚一波一波漫上来,几乎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天空不再闪电,容萤也渐渐安静,陆阳以为她应已睡着,刚打算抽回胳膊,不料才抬手,她猛然一震,“你、你要去哪儿?” “我……不去哪儿。” 容萤手上紧了几分,依然不放心:“你能不走么?” “我不走。”陆阳只得在她身边躺下,“你睡吧,我不走。” 脑子里装满了事情,尝试了几回,容萤还是难以入眠,正在她辗转反侧之际,耳边忽闻得一个极低极低却又十分熟悉的哼唱声。 她眨着泪眼,怔怔地 看着陆阳:“你怎么会哼这首曲子……这是我娘以前唱给我听的。” 他未作解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沉默着没有言语。 在前生成亲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一个雷雨,她都会把他摇醒。 “陆阳,陆阳,又打雷了……” 那时不知她为何这么害怕打雷,甚至害怕到失声痛哭,毕竟他很少见她掉眼泪。 起初,对她还有戒备的时候,陆阳从没安慰过她,只是时常听她坐在床边哼这首歌。 “陆阳,你学来唱给我听吧,好不好?” 他皱眉:“我不会唱歌。” “学了就会了!” 她不厌其烦地整日整日在他跟前唱,唱到最后,哪怕她不央求,雷雨来临时,他也会不由自主的哼起来。 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过了就是过了…… 哪怕现在再重活一世,回忆终究是在的,他无法抹去,也不能否认。 容萤歪头打量他,“你怎么了?”忽然间发现一件新奇的事情,她支起身子,“你哭了?” 陆阳在黑暗中微微侧过脸,闭上眼睛,半晌才说:“眼里进了灰。” “我给你吹吹?” “不用。” 她遗憾地哦了一声,趴在他旁边。被窝里有柔和的体温,将心头慌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 陆阳转目发现她还在盯着自己看,不太自在地伸手将她双目遮住:“时候不早了,睡吧。” “嗯。” 风还没停,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细微的动静。梦里隐隐约约有她哼唱的声音。 南方的草在北边发了芽, 长在累累花树下。 春天有燕雀飞过, 秋季是西风瘦马。 故里开了十里桃花, 又是一日晚霞, 问枝头啼叫的寒鸦啊, 何处是归家。 在邙山的尽头,海角与天涯。 …… 作者有话要说:把女主代入萤草的都是什么心态! 要代入也是红叶啊【??? 我有必要港述一下这个名字的由来! 没错,就是我的好基友,客串了无数文的杏遥未晚……随便捡了一个她的 主角名送给我的。 【女主:听起来的真的好随便……我一定是充话费送的。】 【江城:不急,还有我……】 【青豆:……】 【莫愁:????】 一句话概括本章: 我把你当爹,你居然想睡了我…… 话说,你们就不觉得我的男主很帅很温柔很可怜吗? 心疼quq 【感谢】 面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911:50:56 面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911:51:34 温白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913:32:41 温白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913:32:51 yy光影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914:01:52 机智勇敢大幂幂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916:54:24 =3=谢谢各位大大的打赏。 ☆、【坟头草】 接下来的几天,暴雨没有停,客栈里陆陆续续住进来不少人,因为不确定端王府的刺客是否已经离开,陆阳权衡再三决定按兵不动。 自那日之后,容萤的情绪便好了许多,她恢复的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平时该吃该喝该睡,一切照旧,一点也没亏待自己。 雷雨的气候终于过去了,天空开始放晴。 北去襄阳路途遥远,为了避开杀手更不能雇车马,这样一来,要准备的东西就显得很复杂了。陆阳花了整整三天置办行装,正俯身在床边收拾包袱,隐约发觉有人在门外窥视,抬头时发现是容萤。 “有事么?” 她这才慢慢往里挪,看着床上的行李,静了一阵,忽然问:“咱们明天是不是要走了?” “嗯。” “我……我想回去看看我爹娘。” 陆阳手上停下来,眉峰渐颦:“现在回去太冒险了。” “我知道,但是已经这么久了,我不能让他们一直躺在那种地方。”容萤两手把他胳膊捧住,头一次目光如此真诚,“我求求你了,你就带我去吧,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好。” 一向架不住她哀求,尽管觉得不妥,陆阳迟疑了片刻,还是点头应下,“好吧。” 这几日过得甚是平静,那群人急着去复命,早已离开也说不定。 他补充道:“不过万事要听我的,倘若情况不对,必须立刻离开。” 容萤自然满口答应:“行行行,都听你的。” 又是一整天的路程,等到鹧鸪岭时,暮色已黄昏,暗沉的苍穹下有鸦雀飞过,满眼皆是萧瑟。 容萤在马背上远远的看过去,驿馆里透着死寂,听不到半点声响,黑压压的一排窗户,似乎还维持着那日晚上的情景,阴森可怖。 陆阳将马拴在一棵枣树下,牵着她往驿站的方向走。离得越近,他的心便悬得越高。 在门边住了脚,望进院子里,墙上还有淡淡的血迹,狼藉犹在,然而满地的尸首竟蹊跷的不翼而飞了! 眼前的一幕令人愕然。 当日他们离开后,果然有人来过! 容萤慌张的举目四顾,“怎么会这样……我娘呢?!”她松开他的手,朝驿站深处跑去。等陆阳回过神来,才想起要去追她。 “萤萤!” 容萤直奔客店楼下,进了屋,她焦急 地打量四周。 没有,没有,都没有,这里太干净了,一个死人也看不到,这是诈尸还是还魂?如此多的尸体,都去哪儿了? 正准备上楼,外面忽听到陆阳在唤她。 容萤从后院的小门中出来,灰蒙蒙的晚霞照在那一片坟堆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山一样绵延千里,一眼望去,让人震惊。 陆阳站在不远处等她,他脚边是唯一两个有木碑的坟头,埋尸之人或许觉得这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并未在碑上书写文字,光秃秃的,显得很荒凉。 容萤静下心,一步一步走过去,很奇怪,脑子里竟什么也没想,她在坟前站定,牵了牵裙子,直挺挺的跪下,对着两座坟恭敬地叩了三个头。 陆阳在旁悄悄看她。她脸上毫无表情,甚至没有掉泪,看不出喜怒。这样的反应反而让他担忧,宁可她哭出来,或许还好受一些。 暗叹之后,他转目打量这数十个坟包,端王府的人,灭口之后是绝不会有那个闲心收尸的,那么做这些事的,应该另有其人。 会是谁? 夕阳渐沉渐暗,容萤跪了许久,神情带着茫然,两个荒坟,连谁是爹谁是娘都分不清。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自己已无父无母的事实,变数来的太突然,至今都像是飘在梦里。 游离了好一阵,她终于回过神,扑到坟头去拼命刨挖沙土。 “不能葬在这种地方……我爹的陵在剑南,才修了一半,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四季都有花开,他贵为王爷,怎么能葬在这种地方……” “容萤。”双手被人摁住,陆阳蹲在她旁边,柔声宽慰道,“等到了襄阳,安定下之后再来迁坟也不迟,如今咱们也带不走他,入土为安才是要紧的,不是么?” 听得此话,容萤总算平静下来,坐在地上,呆呆地看他拍去掌心的泥土。 “杀我爹娘的人究竟是谁?你知道的,对不对?” 不等回答,她就冷哼:“你即便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出来。皇爷爷重病,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爹若死了,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我那几个叔伯,显而易见。” 陆阳闻言一愣,原以为她年纪尚小懵懂无知,殊不料她已想得如此通透,他生出些寒意,忽然握住她双肩。 容萤吓了一跳,见他眉头紧拧,眸子尽是肃穆,不禁紧张:“你……怎么了?” 陆阳沉声道:“答应我, 无论以后遇上什么事,都别沾酒,别去赌,更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你是姑娘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明白么?” 没来由的说这席话,她听着有点蒙,陆阳看她不答,颦眉催促:“说话!” 尽管一头雾水,但见他神色格外认真,容萤怔怔地点头:“明、明白了,我答应你就是。” 陆阳这才放开她,松了口气之后,忽然也发觉自己太较真了些,他将语气放轻,“好了,走吧。” “嗯。”容萤拍拍衣裙,跑上去牵他的手,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驿站。 日头已没入地下,天地间笼上了淡淡的黑色,不多时,马蹄声渐起,在寂静的山岭中尤为清晰。 驿站后的竹林里忽然卷了一阵风,有人从光影的暗处走出来,平视着道路的远方,目光带着探究。 “小少爷……” 一旁的老仆弯腰给他披上外衫,他抬手示意不用,转眸又望了望之前的方向,喃喃道:“想不到,宁王一家还有活口。” 老仆寻思了片刻,颔首接话:“瞧那年岁,许是小郡主。” “我知道,只是好奇跟在她身边的那位……”少年低声沉吟,“不像是宁王府的人。” 入了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陆阳带着容萤一路北上,走走停停,约摸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抵达荆州,整个过程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没有遇到追兵,也不曾暴露身份,顺风顺水,毫无波澜。 进城时,门口有官兵盘查,但凡衣衫稍显破旧的,一律被阻挡在外。 他这才发现流民的数量比之以往更多了。明德皇帝缠绵病榻,储君又在前年病逝,江山风雨飘摇,前朝后宫乱成一团。在这种情形下,谁做皇帝都不奇怪,四位王爷皆是有野心的人,出生帝王之家,和亲情相比,皇位自然更有吸引力。 其实这种事他倒不很上心,比起政权更替,眼下的情况更叫他发愁。从前身为镇国将军,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为生计考虑过,如今的自己什么也不是,再加上容萤花钱的速度,很快银两就不够用了。 饭菜摆上桌,容萤刚去取筷子,头顶上就听他声音落下来:“盘缠已经不多了,我打算先退掉一间房。” 她筷子还没拿稳,愣了愣,很介意的颦起眉:“我堂堂郡主,怎么能和你挤一起……” 他瞥了她一眼,“那你昨晚上跑过来作甚么?” 子时雨 声大,她担心后半夜会打雷。 容萤磕磕巴巴地胡诌:“电闪得那么厉害,我……我是怕你出事。” 陆阳闻言觉得好笑,却也没说破,扬着眉低头问她,“现在怎么办?大半的钱可都是你花的。” 这话听着叫容萤有些紧张。 什么意思,别不是要卖了她吧! 她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心疼地护住腰间的那块玉佩,“这个不行,是我娘留给我的。” 扫到腕子上的玉镯,又不舍地捂住,“这、这也不可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支。” 那时走得急,就这么两个值钱的东西随身带着,早知道她多插几根簪子也好啊。 容萤咬着下唇在两者之间纠结,终是狠下心,闭上眼睛把镯子褪下来,“给你吧。” 陆阳忍不住轻笑,将她推的手回去:“放心吧,不动你的东西。” 不要她当首饰? “那还能怎么筹钱?”容萤歪头思索,在她从前的人生里根本没有为钱苦恼过,突然把如此陌生的问题摆在她面前,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正琢磨着,脑子里灵光一现,她道:“你武功这么好,其实可以去偷……” 尾音还没落,便发觉陆阳的笑意瞬间敛去,眸子里降下一片清寒,眉头深深皱着。容萤知道说错话了,登时心虚地垂下头去。 “我瞎说的……” “不义之财不可取,哪怕饿死也不能偷盗。”陆阳语气有些重,“往后不可再有这种想法,听见了么?” “知道了。” 很少被人这样训过,若在平常,容萤定然不以为意,没准儿还会发火,但说不清为什么,面对陆阳,什么性子都使不出来。 见她老老实实地应了,陆阳伸出手盖在她头上,轻轻揉了几下,转身往屋里走。 “诶,你去哪儿啊?” “去赚钱。”他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粗线了!本文逼格最高的人物,他就是——男,配,角! 这个写法是不是很眼熟? 没错!当年二狗子也是用的这个出场方式啊! 然而,尽管这位少年出现得这么早,他却不是男二号……而是!男二号的好基友,简称二基…… 发文发到这里有必要给大家罗列一下之后的剧情。 这是一篇奇异的文章! 因为! 它包含了武侠宅斗宫斗政斗和言情…… 别问我在写什么…… 【感谢】 温白喜的地雷x1 嘻哈小天使的地雷x1 ☆、【千金裘】 容萤忙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回到房中,陆阳换件了外袍,解开发冠,取了发带和木梳,将青丝束上去,他脖颈很修长,意外的好看。 容萤趴在门外,只探出个脑袋来瞧。 这个人总是很奇怪,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比如毫无理由地救了她,毫无理由地迁就她,对她好。每次问起却什么也不说,过一会儿再找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题岔开。 都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偶尔举止也很莫名其妙。时不时会盯着自己看,目光说不出的复杂,有时会突然握住她肩膀,双唇开合数次,欲言又止,最后又叹一口气,松开她。 容萤觉得他或许脑子有一点问题。 怎么说呢…… 大约就是人们常提到的,癫狂症吧。 正胡思乱想之际,陆阳已经收拾好了,一面取佩剑,一面吩咐她,“我要出去一趟,你待在客栈里别到处乱跑,我会很快回来。” 刚准备点头,她忽然又问:“你去什么地方?” “没什么。” 见他神色有些躲闪,容萤瞬间警觉起来,“带上我,我也去。” “不行。”陆阳摇头,“那种地方你不能去。” 听他这么说容萤愈发狐疑,“为什么不能去?” 不知如何解释,陆阳只得道:“听话……”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就不怕我出事么?万一那些刺客又找来怎么办?”她说得有理有据,连陆阳听了都不得不再重新考虑。 “你当真要去?” 容萤上前去将他手掌握住,“要去!” 陆阳垂眸看了一眼覆在掌心的小手,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 从客店出去,一路行至街巷的一角,他驻足停下脚步。 天还大亮着,眼前却似笼了团黑烟,室内有灯烛,人头攒动。容萤讷讷地站在门外,仰头把匾额上的几个字读过去。 “千金赌坊。” 她呆了半晌回过神,转头去瞪陆阳,“你叫我别嗜赌,自己先监守自盗,还是大人呢,没羞,没羞。”言罢,便伸手在脸上刮了两下。 所以才说让她别来的,陆阳静静一笑,“我和你不一样。” 他的笑容看上去很淡,有说不出的情绪在里头,她奇道:“哪里不一样?” 陆阳并未回答,往门内望了一眼,乌烟瘴气,人声鼎沸,到底不是什么正经之处,见容萤明显有些退却,于是问她:“还要进去么?现在送你回去还来得及。” 她拽着衣袖迟疑了片刻,想走又不太甘心,最终硬着头皮颔首:“没关系。” 赌坊不算大,里面却是人山人海,鱼龙混杂。 这里和青楼算是一路货色,什么样的都爱来消遣,台上唱戏的戏子,刑场砍头的刽子手,街边卖肉的屠夫,甚至有偷盗行窃为生的下九流之人,形形□□,多不胜数。 容萤活了□□年,何曾去过这种地方,四下打量了一圈,不免觉得胆怯,忙紧跟在陆阳背后,小心地揪住他的衣衫。 察觉到袖摆一紧,他侧头低声叮嘱,“跟着我,别走散了。” “嗯。” 周围有些拥挤,声音喧闹繁乱,在一群赌徒之中,陆阳显得尤其整齐俊朗,饶是特地换了一身应景的衣服,眉宇间依然显现出清风朗月的气质。 容萤仰着头看了他许久,心里生出些许安心来,走到他身边,悄悄把他手握住。 赌法花样繁多,但最普遍的还是骰子,陆阳挑了个还有空座的赌桌撩袍坐下。因为是头一个带小孩子来赌博的,难免受到不少关注。 正巧一局刚完,庄家把骰盅放下,问他:“有注么?有注就快押!” 陆阳颔了颔首,自怀中摸出一锭白银,搁在桌上。容萤小声问他,“咱们还剩多少钱啊?” “一两。” “就这一两了你还押?”她吃惊不已,忙去拉他,“若是输了怎么办?” 陆阳没做解释,只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对面的庄家已然不耐烦:“别磨磨蹭蹭的,来赌场还带着闺女,你也真是……押大押小?” 他尴尬地笑笑:“押小。” “好,押小,买定离手啦——” 骰子随后哗啦在匣子里晃动,容萤盯着那骰盅,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有些不敢看,干脆伸手把眼睛捂住。不多时听得砰声一响,她不自觉从手指缝隙中往外瞅。 “开!” “开开开,快开!” 骰盅掀起,三个骰子加起来不过五点。 场上一阵唏嘘,有人欢喜有人愁。 “五点小,吃大赔小。” 容 萤这才把手放下,眼见他将面前的一波票子银子往身边揽,不由意外:“咦,你押对了?” 陆阳淡笑一声,看她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自己,摇头道:“还没完。” “还要赌?”容萤担忧起来,“见好就收吧……” 陆阳依旧垂头,手指覆上唇。 容萤只好乖乖住了口,不再多话。 “下注了下注了……”庄家继续扯着嗓子吆喝,四处人声嘈杂。 离赌桌不远的地方,正有人朝这边望过来,目光停留了许久,手中的折扇轻轻摇晃着,忽然被他“唰”的一收,在掌心里打了一下。 陆阳赌了五场,赢三输二,最后自然还是赚的。从里面出来,容萤大为遗憾,“看,早说叫你见好就收吧,否则也不会白白输这两回了。” 他终于淡笑着解释:“那种地方不可能赢了一场就放你走的,总得输几次。” 听这话倒像是个行家,容萤来了兴致,扯扯他衣摆:“你有什么诀窍,怎么就能猜中押大押小呢?” “赌不是好事,姑娘家别打听这些。”带她进去已经破例了,他不肯讲,但容萤又好奇,转来转去地问。 “我又不学,就是好奇,说说嘛……” 袖子几乎快被她扯下来,陆阳没办法,手掌一摊,捏着一枚骰子递给她看。容萤怔了怔,反应过来,“你出老……” “嘘——”他赶紧捂住她的嘴,示意旁边。容萤忙点点头。 “这不算什么光彩的事,你千万不可学我。” 从话中听到些许异样的情感,容萤不禁奇怪:“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不要紧。”陆阳转过身,语气清淡,“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似乎总是这样,无形中贬低自己,像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有时候容萤也猜测,或许他真有过十恶不赦的过去也说不定。 只是……那样的人,又为何会救自己呢? 望着他背影看了一阵,容萤才小跑上前,“陆阳,我饿了。” 酒楼离赌坊不远,这一带商铺密集,走两步就能到,正在商量晚饭吃什么,面前忽有人挡住了去路。 他俩停了脚,转目望去。来者一袭长袍,手持折扇,头戴方巾,满身的书卷气息,看面孔不像是认识的人。 容萤尚在狐疑,对方竟弯腰, 款款冲她一拜:“在下见过南平郡主,贸然打搅,还望郡主恕罪。” 这个人居然认识她,容萤吓了一跳,随后边打量边问:“你是何人?” “郡主不记得了?在下杜玉,曾是宁王府上的门客,你我还有过几面之缘的。” 容萤捏着陆阳的衣角,仍旧半信半疑,“我爹的门客少说也有百二十个,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巧了,最近怎么老遇上自称是与她父亲认识的陌生人。 闻言,杜玉尴尬地笑了几声,“郡主说的是,您年纪尚小,毕竟贵人多忘事么,不记得在下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王爷曾与小生秉烛夜谈过,必定还有些印象。前些时日返乡,回来才听说王爷北上了,实在是可惜。不知能否劳烦郡主为小生引见?” 提起父亲,她心头一阵钝痛,勉力忍下去,挑起眉有些倨傲地看他,“你是什么身份,也配由我替你引见?” 对方唯唯诺诺连声说是,“在下唐突了,那不知王爷如今在何处?小生自行去找便是。” 父亲的死因暂时还不能向外人泄露,容萤拿话敷衍过去:“想见王爷连这点诚意都没有?要寻我爹爹,不会自己去么?” “郡主教训的是。”杜玉感到惭愧,掖手站在那里,笑容忽有些僵硬,“不过恕在下多嘴,您适才……是从赌坊里出来的?” 听口气似乎注意他们很久了。一时间连陆阳看他的神情也带了些许探究。 容萤往他身后躲了躲,“那又怎样?” 郡主的行事杜玉自然无权过问,讪讪笑了笑,却把目光停在旁边的青年身上。他生得高,模样很清俊,眉眼似乎比寻常人更加深刻,清冷中带着沧桑之感,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质。 见他这般魁伟的体格,杜玉就知道是练家子的,顺口问:“这位是……” 容萤面色一沉,语气不善,“你问得太多了。” 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她显然不想再说下去,转身去叫陆阳,“我们走。” 人已行远,杜玉尚在原地驻足观望,合拢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在手里打着。 南平郡主的举止如此古怪,看来那些传言,是真的了。 晚饭是荷叶鸡,味道很好,容萤吃得有些撑,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权当消食了。 她发现陆阳挺纵着她,在吃穿上一向都依着她的喜好,从没说过半个不字,哪 怕有时是不太爱吃的菜,也未见他吱声。 黄昏的时候,陆阳出去了片刻,等回来给她带了个包裹。打开来看,是件新衣裳,凤尾锦的缎子,少说也要花四五两。 她愣了好久,“给我的?” “嗯。” 平常在家,这种布料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她眼前的,毕竟上不了台面。但如今出门在外,那身娇贵的毛病霎时没有了。到底是锦缎,和普通布衣比起来,上身的感觉都不一样。 换了行头,连心情也变好了,容萤兀自高兴了一阵,从镜子里忽瞧见陆阳靠在一旁,望着她静静含笑。自己眼下代表的就是宁王府,怕被他小瞧了,忙敛容轻咳两声,“其实也很一般了。” “做工这么粗糙,绣纹太马虎。” “料子也不够透气。” “摸上去有些硌手。” “还没拿香熏过……” 话未说完,就看到陆阳一声不吭地朝这边走过来。 容萤心头一跳,作甚么?别不是要揍她吧?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视线直往旁边瞟,“我、我就随便说……” 修长的手指出现在视线里,原以为他要发火,不曾想,陆阳俯身在她跟前蹲下,仔细替她系好衣襟上的带子。 “下次吧。”他语气平和,竟没有一丝恼意,“等我手里宽裕些了,再带你去挑上等的锦缎,如今先委屈你将就穿着。” 容萤愣了愣,望着他半晌,才轻轻问道:“陆阳,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闻言他迟疑了许久,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过了片刻,却什么都没有说,只在她发髻处揉了两下,“我明日上午要出去一趟,你别到处乱走。” 她嗯了声,这次没再坚持着要出去,“去哪儿啊?” “骑马太累了,怕你吃不消,我想……不如雇一架马车。” “好啊!”她听完便笑起来,“我老早就觉得马背上颠着不舒服了,有了车,咱们还能睡个中觉,你也不用那么累。” “嗯。”陆阳随她淡淡一笑,没再多言。 一夜好梦。 第二日,容萤还在睡着,他便披星戴月地出了门,等她醒来,屋中已空无一人,只桌上摆有热腾腾的早食。 容萤套好衣衫,下床去用饭。 天气渐渐冷了,窗外总像是笼了一层雾,朦 胧不清。她拿着小饼慢慢地吃,琢磨着要如何打发自己。 等了半个时辰,实在百无聊赖,容萤索性把九子连锁拿出来,捧在手里玩。 一环还未解开,忽听得门外有人轻叩,她忙跳下床跑去开门,“你回来了,这么早?我还以为……” 靛青的长袍映入眼帘,并不是陆阳穿衣的风格,容萤顺着腰带往上望去,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眸子。 “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赌场剧情达成(1/1) 我的每个男主可以不会嫖,但是一定要会赌! 时隔这么久终于看见一个带名字的配角了,满面泪流。 这文真的不是男女主独角戏啊…… 前方开小虐! 一言不合就开虐的我肥来了!=3= 【感谢】 玉蜻蜓的地雷x1 ☆、【空悲切】 一见杜玉那张脸,容萤瞬间颦起眉,“怎么又是你?” 他苦笑了两声,礼数倒还是很齐全,对她屈身作揖,“郡主让在下要有诚意,在下觉得,如此登门拜访,应该算是小有诚意了。” 容萤听完也不知该恼还是该笑,“你这人到是有意思,我是叫你对我爹有诚意,你倒来缠着我了?”话一说完,便意识到了什么,警惕地盯着他,“你跟踪我?” “不不不……郡主误会了。”杜玉忙解释,“是小生方才看见昨日那位公子从客栈中出来,所以想碰碰运气,不承料到您真的在此处。” 容萤听完,若有所思地颔首,不知信了几分,但人仍旧立在原地,没有要请他进屋的意思。 她不说话,杜玉却偷眼往房里打量,“郡主……您就住在这种地方?” 容萤有些不太高兴:“这种地方怎么了,我微服私访不行么?” 杜玉忙应了声是,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您莫非是和王爷吵了架?”不等她回答,便摇头轻叹,“恕在下多言,眼下是多事之秋,您又贵为郡主,实在不易独自出门走动。” 容萤不自然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心里有数。” 只当她是闹小孩子脾气,杜玉愈发语重心长,“您还年轻,不明白其中的厉害。”他负手在后,语气里倒有几分怅然的意味,“现在的情势对王爷极其不利。端王有野心,不过做事太狠,这种人虽战无不胜,可并不适合从政。定王太软弱,齐王虽智勇双全,但久在封地,实力却不如端王那般雄厚。此次返京必然是场恶战,若圣上心中已有人选也就罢了,怕就怕有人从中作梗。” 容萤缄默了一阵,这些话虽有道理,但父亲已亡故,宁王这一支对京城再起不了任何威胁,仅凭她一人,如今完全不足以与其他几位王爷抗衡。 见她大约是听进去了,杜玉神色才渐渐缓和,“您是王爷的掌上明珠,莫要让王爷为难才是啊。” 她显得有些不耐烦:“我自有我的打算,不劳你操心……你还有别的事?” 眼看着是要下逐客令了,杜玉挠挠头,“对了,昨日听郡主唤那位公子为……陆阳?” 提起这个名字,容萤微微一顿:“怎么?” 杜玉似乎欲言又止,略略斟酌之后,才道:“郡主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好。” 她立时颦起眉:“作甚么,想挑拨离间?” “ 不是,不是。”他连连摆手,“郡主误会了,只不过……”略略斟酌之后,才道:“我不知他跟在您的身边是出于王爷的考虑还是别有他用,但这位陆公子从前是端王府养的死士,人心难测,不得不提防些……” 话还没讲完,容萤骤然变了脸色,嚯的一下抬起头。 “你说什么?!” 杜玉被她的反应愣住,“在、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您,多个心眼儿。” 容萤咬着牙急声道:“陆阳是端王爷的人?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没证据不要信口雌黄!” 听完,他唇边却含了丝苦笑,“我们这种人,别的不在行,对于公侯王府门下的人脉却再清楚不过。陆公子又是端王爷手下最得力的贴身侍卫,想不知道也难。之前听您唤他的名字,我本想多问两句,只是您走得快……” 尽管对这席话并未全然相信,容萤还是受了不小的打击,脑子里嗡嗡乱响。 难怪,难怪,此前问他什么也不说,还以为是有怎样的苦衷,殊不料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几位叔伯里,只有端王并未留守封地,也唯有他最有当皇帝的实力。 端王府养的死士,连容萤都略知一二。那是一群不要命的人,下手狠毒,从不留情,她最怀疑的就是端王,如今陆阳却是他的人! 袖下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浑身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联系此前的种种,想到他无缘故地迁就自己,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杜玉见她表情异样,不禁关切:“郡主,您……没事吧?” “我如何与你无关!”容萤心烦意乱地跺了跺脚,“你问也问了,话也说了,若没事的话,就请回吧,我困了,要休息!” “可、可是郡主,王爷……” 她不耐烦:“王爷不在这儿,想见他去别处找吧!” “这——”门“砰”的一声关上,杜玉差点没撞到鼻子,垂目摸了摸鼻尖,只得沮丧地离开。 屋内,容萤靠着门,惶惶不安地蹲下身去,一股寒意由脚底而起,直蔓上背脊。 是啊,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什么都不了解的自己,为何要这样信任他? 城中盘查得很严,马车不容易雇到,陆阳总算赶在午饭前回来,推门进屋,就发现容萤双眉紧锁地坐在桌前。 “吃过饭了么?” 他把剑搁在一旁 。 “车子已经找好,明日就可以启程,快的话再有一个月便能到襄阳,北边气候冷,说不准会下雪,先把冬衣买好再上路……”觉察到她神色不对,陆阳上前几步,“怎么了?” 话音刚落,容萤忽然站起身,目光直直看着他。 “我问你。”她声音沉下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阳不自觉颦起了眉:“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先回答我。”她表情肃然,正经的模样,隐隐约约带着一抹熟悉的影子。 陆阳怔了片刻,却见容萤抬起头:“你是端王府的死士?” 他蓦地一顿,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容萤咬住嘴唇,“这么说是了?” 话已出口,他艰难地解释:“曾经是,现在已经……”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害死我爹的?”一提及这个话题,他便开始沉默,容萤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敢说?你明明就知道。是端王对不对?!是我叔父,对不对!” 避不开她的视线,事已至此,陆阳不得不承认,“不错。” 果真是这样! 容萤定定地望着他,冷笑道:“怪不得问你什么都不肯讲,你当然不肯讲了!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不是。”他忙摇头,“我已脱离了端王府,和端王爷没有关系。” 容萤咬咬牙,“既是这样,你如何会知道他要在那日晚上刺杀我爹,又如何会知道我爹的行踪?不偏不倚的在那个时间里出现,也未免太巧合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厉声质问道:“那是怎样?你说啊!” “我……” 要怎么说?他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他说很早之前就认识她了?说他有着两世的记忆?还是说他……曾害得她家破人亡。 陆阳偏过头垂着眼,手握成拳,似乎挣扎了许久。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救你。” “可我不认识你!”容萤冲他喊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陆阳紧抿着唇,木然的看着她,胸口闷得厉害,呼吸间隐着丝丝的疼痛。 的确,她不认识他…… 拥有回忆的人,只是自己而已。 他想上前,腿刚刚一 动就听她道:“你别过来!” 陆阳微微一怔,就那么定定的站着,从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神情。憎恨,畏惧,恐慌。 和当日在长明阁中一模一样。 陆阳手指发颤,突然感到浑身冰凉。 这一辈子,她还是讨厌他……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陆阳还站在原地,容萤却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门扉,再也退无可退时,索性把门一开,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他呆了许久,等回过神追出门时,街上已经没有了容萤的身影。 宽敞的市集,人来人往,他在其中却感到无比孤寂,似乎整条街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是不同的。 容萤是从客栈后门走的,狂奔了很远。其实她不认识路,但又不能回头,于是便顺着感觉跑。街市、小巷、州桥,茫茫人海,满世界都是陌生的气息,心里惶惶不安。 她正从石桥上跑过,没头没脑地撞到一个人。 “哎哟!”明明自己也没多少斤两,对方倒叫得惊天动地,“你怎么走……” 杜玉捂着小腹,伸手一指,指到容萤鼻尖,后半句话立时没了,“小、小郡主?” 她喘着气往身后瞧,陆阳脚程很快这个她是知道的,比脚力自己定然跑不过他。容萤缓了一会儿,抓住他胳膊,“你可知道有什么地方比较好藏身的?我得躲一下。” “什么?”杜玉还在发愣。 她急得直摇头:“我问你哪儿有隐蔽点的地方?” “隐蔽点的地方……”杜玉挠头琢磨,“我家算么?就在这附近,榆林巷子最里边,平常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容萤来不及考虑,“你带路。” 七拐八拐进了一个院子,似乎是一人独居,宅院小得可怜。杜玉还在忙忙碌碌的烧水,准备茶果,容萤却只趴在窗边往街上看。 小巷里很安静,许久也未闻得声响。 “您来得这么突然,寒舍没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的……”杜玉端着茶水和一盘果子走出来,“只有些李子,方才洗了洗,还算新鲜。” 容萤从窗边走开,看了一眼,实在是没胃口,摇头说不吃了。 “您这是在躲谁啊?”见她举止奇怪,杜玉倒了杯茶,也跟着往窗外瞅,“那位陆公子呢?” “什么陆公子。” 提到陆阳,容萤心中大为膈应,“他早走了。” “什么?走了?”杜玉吃了一惊,“怎么就走了。” 闻言,她不解地皱起眉:“你这么关心他作甚么?” 杜玉讪讪地抓了抓耳根,“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您一个人在外面,实在不太安全。” 经他这么一提,容萤才反应过来。 那倒是……现在没了陆阳,她又该如何去襄阳找舅舅?荆州城她人生地不熟,若贸贸然去找巡抚,万一对方是端王爷的人,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容萤发愁地捡了个李子,不自觉把目光落到一旁的杜玉身上,细细打量他。 被容萤的视线看得发毛,后者咽了口唾沫,“郡主……您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她忽然笑问:“你想见王爷?” 杜玉愣了一愣,随即讪笑道:“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我没同你说笑。”容萤跳下帽椅,把李子放回去,“这样吧,你带我去襄阳,我引你去见我爹,怎么样?” 他似乎大喜过望,“宁王爷在襄阳?” 容萤点头说是,心中却也有几分过意不去。 爹爹已经不在了,借他的名头骗人虽然不大好,可是如今为了自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杜玉果然很高兴,想也没想当即应下,随后就张罗着收拾行装。 作者有话要说:qaq这男主为什么让我如此的心疼…… 一定是我写过最可怜的男主了! 陆陆快到我怀里来啊!! 看完本章请不要怪女主,毕竟她还是只是一个孩子。 虽然现在有点傻,可是以后长大了是非常的叼,吊炸天的叼! 【我是指的性格…… 【感谢】 温白喜的地雷x1 读者“嘻哈小海豚”,灌溉营养液+12016-10-3103:52:40 读者“yy光影缘”,灌溉营养液+102016-10-3013:04:17 读者“来蔚”,灌溉营养液+12016-10-3012:07:09 读者“kokoyi”,灌溉营养液+302016-10-3001:22:55 读者“就是美少女”,灌溉营养液+520 16-10-2912:15:51 读者“来蔚”,灌溉营养液+12016-10-2817:17:58 都不知道原来大家有送营养液,虽然不知道是干嘛的,还是一并感谢一下。 么么哒! ☆、【乱莺啼】 启程的时间容萤催得很急,因为怕陆阳找上来,恨不能立刻就上路。 如今她心里认定了陆阳和端王那边是串通一气的,至于有什么理由,暂时还猜不到。也许是想牵制她,也许是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和父亲有关的东西,总之目的不纯。 容萤觉得自己还是太年幼,有些事情参不透,想不明白,更看不懂人情世故。若是她能再大一点就好了,再大一些,就不怕被人骗了。 一听说她下午就想出城,杜玉不免有些吃惊,“这么早?会不会太仓促了,夜里可能赶不到驿站。” “顶多就是在马车里睡一夜,之前同爹爹上京的途中好几晚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要紧。” “可是……”他还在犹豫,似乎在顾及什么,来来回回的踱步,半天没个答复。容萤不由奇怪,“你不是老嚷着想见王爷么?早些到襄阳不就能早先见到他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也太赶了……” 她不以为意,“当然要赶了,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 “可是……” 到底拗不过她,杜玉琢磨了一阵只得答应下来。 将近傍晚的时候,一架不起眼的平头车从荆州城北门驶了出去,迎着风,卷起满地烟尘。 杜玉和车夫一同坐在车外,容萤则在里面斜斜靠着,一径出神。 车子颠簸,冬天黑的早,窗外早已看不见什么光亮。她捧起水袋灌了一口,冷水顺喉而下,激得浑身战栗。 视线不经意落到身上的这件衣衫,容萤摊开手,仔细瞧了瞧袖摆。 其实,也没有她说的那么坏。 绣纹繁复而精致,面料很厚实,穿上去略显隆重,但是挺好看的。 不得不承认,陆阳在许多小细节上很迁就她,他似乎对她的了解不仅仅是在喜好上,那种感觉……像是相识了很久一样,说不明白。 容萤爬到窗边去,撩开帘子,立刻有冷风灌进来。 乍然想起数日之前,相同的举动,相同的地方,母妃还轻轻将她抱回怀中,担心她受凉。 只可惜,现在无论她做什么也不会有人来责备她了。 原来物是人非,是这么个意思。 她索性把整个头都伸出窗外,贪婪地吹冷风。 荆州城已消失在身后,官道两旁的农家灯火阑珊,黄昏在天边留下一抹浅 淡的颜色,头顶上的鸟雀呼啦啦飞过去。 不知为何就想到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嗓音低低的哼着那首曲子。 容萤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把这首歌唱出如此哀伤的语调,在那个低吟声中,像是藏着很多心事,突然回忆起来,竟莫名生出些许心酸。 他会不会正在城里找自己? 容萤把帘子放下,坐回车内。 陆阳这个人有太多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和他走一起。 等到了襄阳就好了。她宽慰自己,到了襄阳,找到舅舅……一切就能雨过天晴吧。 前路有些灰暗,容萤心中并没有底,但是又别无他法,因为从那天夜里开始,就注定了她今后的人生必须得一个人撑下去。 马车行了两日,天公不作美,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使得行进的速度也变慢了许多。 碍于身份的缘故,杜玉基本上是在车外呆着,容萤独自坐在车内,没有人陪她说话,时间一长也感到十分难熬。 等到第三天日落西山之际,车子才摇摇晃晃进了一座小镇。容萤在窗前望了一会儿,打起车帘问道:“这是哪儿啊?” 杜玉闻声回头,“江陵境内的白云镇,天色太晚了,咱们在这里歇一宿。” 容萤自没有异议,喃喃道:“原来到江陵了。” 她不识路,对这些地名也没什么概念,只听他说是何处,那便是何处了。 街上冷清得很,鲜少看见路人,纸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隐隐透着阴森之气。杜玉寻了家客店打尖,要了两间房,先把容萤安置进去。 室内很潮湿,不太干净,但勉强算得上整洁。他一面替她铺床,一面解释:“小地方简陋,缺东少西的,郡主您暂时将就一夜。” 马车都睡过了,再破烂的客栈也觉得无妨,容萤嗯了一声,“我有点饿了,能不能叫他们快些准备饭菜?” “好好好,您稍等。”杜玉推门往外走,她就在屋里打量,闲不住,伸手四处摸摸看看。 楼下的车夫把马匹交给小二喂草料,旁边还有好几匹枣红马,瞧着膘肥体壮,大约是店中其他客人的。 正瞧着,杜玉提了壶茶折返回来,“已经吩咐小二了,说是还得等个一炷香的时间。您先喝口茶吧,润润嗓子。” 方才喝饱了冷水,容萤没觉得有多渴,不过他已经倒上递了过来, 只得接了。 “咱们这么走,几天能到襄阳?” 杜玉呃了半天,含糊道:“……两个月吧。” “两个月?上次陆阳说一个月就能到的。” 他一愣,忙改口:“唔,那就是一个月了。” 容萤狐疑地瞪他:“到底是几个月啊?你连这个都没把握,之前也没去问问车夫么?” 杜玉挠头打哈哈,“问过,就是忘了,没记清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这人真不靠谱,迷糊成这样,也不知是怎么做上她爹的门客的。容萤无奈地喝了口茶,因为太烫,只小啄了一下,捧在手中暖着。 杜玉眼瞅她喝了,方才起身,“我再去催催饭菜。” “好,谢谢啊。” 房门吱呀关上,容萤坐在桌前晃荡着两条腿,等得百无聊赖。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发沉,没来由的开始犯困。 “奇怪……”她揉了揉眼,慢悠悠往床边走,“之前在车上不是睡了一天么,怎么又困了。” 刚要爬上去,脑中猛然一震。 是茶! 茶水有问题! 怪不得之前吃着味道不对劲,难道是有谁往里面加了料么? 容萤强撑着想保持清醒,奈何双腿似有千斤重,一步也迈不开,神识越来越恍惚,视线里天旋地转,她一头栽倒在床上,瞬间晕了过去。 朦胧中感觉到有人走进屋,伸手在脸颊旁狠狠拍了几下,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睡着,不多时又起身离开。 容萤睡得稀里糊涂,再睁开眼时,房内静悄悄的。还是之前的客栈,还是那张床,但头有点沉,因为那杯茶她本就吃了一点,所以转醒得很快。 水是杜玉送来的,想起此前他甚是殷勤的一定要让自己喝茶,必然是他做的手脚。惊愕之余容萤不禁感到一丝恐慌,看来这世间上无缘无故来巴结的人,都没安什么好心。 夜已渐深,她认真听着周围的动静,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步子很轻,不仔细听很难察觉。容萤忙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道细缝。 杜玉正在廊上站着,楼下有人往上走,一身跑江湖的打扮,头上一顶大斗笠,遮住了面容。 “你怎么才来!”他压低声音,“我都等了你两个时辰了。” “信送得那么迟,谁知道你有什么事!” 两人一面说一面进了隔壁房间。 杜玉掩上门,那人懒散地在桌边落座,摘下斗笠,径直提壶倒茶。 “说吧,这么急着找我,到底做什么?” 杜玉转过身,理了理袖子,唇边含了一抹不明的笑意,“我这儿如今有个买卖要同你做。” 对方茶杯才送到口,闻言颦眉,“买卖?我竟不知,你也做起生意来了……我和你之间能有什么买卖?” 杜玉慢悠悠地在他对面坐下,“前些时日,听说你们在查南平郡主的下落,整个常德都快被翻了个底儿朝天。”有意顿了顿,笑着看他,“偏不巧,小弟近来刚好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不止郡主,还有端王府的陆阳。” 那人猛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你此言当真?” “真不真,你很快就能知道了。”杜玉把五指朝他摊开,“我就要这个数。” “五十两?” “五百两。” “你抢钱呢!” 他冷笑:“五百两换两条命,这价格难道不值?若是叫王爷知晓你们办事不利,届时五千两都没得补救。自己掂量掂量吧,是要钱还是要命。” 那人沉吟了许久,忽而问道:“这么说,陆阳是和郡主在一起的?” “嗯,不错,瞧着关系还挺亲密。” “这个叛徒!”他咬牙切齿,“若让我抓到,必将他碎尸万段!” 是那晚在鹧鸪岭刺杀他们的黑衣人! 容萤靠在门外,听到此处不由倒抽了口凉气,出声后才觉察不妙,赶紧捂住嘴。 “谁?!” 房门猛地推开,外面没有人,却见得一个瘦小的身影,踢踢踏踏飞快从楼梯跑下去。剑客心下生疑:“那是什么人?” 杜玉暗道不好,赶紧上前一步把他挡住,笑嘻嘻道:“一个小孩子罢了。” 剑客立时反应过来:“是郡主?!” “不是不是,你看错了,那是个男孩儿……” 肩膀蓦地被人摁住,那力道几乎快捏碎他的骨头,杜玉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你若再拦我。”他语气不善,“我连你一块儿杀!” 地上有些泥泞,容萤没命地往前跑,冷风像是带了刀子,生疼的从脸颊边刮过。 子夜街上空无一人,黑暗,冷清,无边 无际的恐惧把她瞬间淹没,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四周充满了死寂,有血腥味,有腐臭味,满目都是尸首。 冷气吸进嘴里,胸肺隐隐作痛,她张口想喊娘,眼前却只有一幕腥红闪过。 刹那间心头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恨不能大喊大叫出来。 腿脚跑得发了软,正踩在一块石子上,容萤在地上滚了两圈,喘着气坐起身,手肘有些疼,掌心擦破了皮,血混着泥土,在视线里模糊不清。 嗖嗖几声轻响之后,对面落下几个黑衣人,明晃晃的刀刃握在手上,似乎还有血迹,慢慢地走到她跟前。 凌厉的气息渐渐逼近,容萤颤巍巍地抬起头,那柄大刀就在她上方高高扬着,冰冷的眸子里聚满了杀意。 刀光闪得刺目,她刚准备闭眼,一股鲜血正从那人胸口溅出来,洒了几点在她脸上。 容萤睫毛微颤,看着那个挺拔的背脊,几乎落下泪来。 “陆阳……” 作者有话要说:杜玉这个一听起来就像路人甲的名字,你们到底是怎么把他当成男二的? 快醒醒啊少女们! 男二的出场怎么会这么简陋! 【杜玉:你这样说会失去我的……】 【路人甲:龙套也有尊严的好么……】 好的……那我换个角度。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男主这样有萝莉控的癖好,怎么能看到一个带名字的npc就误认为他是男二呢!(正色 【陆阳:……】 果然! 每一个强大的反派最后都会是神助攻的相信我! 比如说这位杀手! 真是毫不刻意的给男主制造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成功刷上了女主的好感度,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绳命! 配角的心真是好宽宏,好大量,好令人感动! 【刀客:在下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刀客们:大哥,我们又死了一次……】 终于赶上周四换榜了。 从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为【晚上8点半】 从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为【晚上8点半】 从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为【晚上8点半】 从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为【晚上8点半】 从明天开始 ,更新时间改为【晚上8点半】 ☆、【世情薄】 因为背对着,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不知为什么,容萤却有种想哭的冲动,拼了命才把眼泪忍回去。 杀手不止一个,突然出现的陆阳让他们几人的动作骤然停下来,冷风在空荡的街道上飒飒而过,烟尘四起。 为首的刀客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往前迈了两步,提刀对准他,“陆阳,真的是你!” 他朝前虚划了一刀,质问道:“王爷待你不薄,为何要背叛他?” 容萤讷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心头瞬间五味杂陈。 陆阳横剑在手,冷声开口,“想知道的话,下辈子吧。” 话音落下,剑光倏然闪过,但听砰的一声,刀剑相交碰撞,轻响铮铮不绝。冷清的长街俨然成为一处战场,道路两旁的纸灯笼忽明忽暗,淡淡的黄光,映着剑锋闪烁,人影乱晃。 原以为以一敌多,他们总是占在上风的,不承想陆阳出招凌厉狠辣,完全不似从前。刀客倍感愕然,短短数日,他功夫竟精进到这般地步。待仔细琢磨他的剑法,根本不像是杀人的招式,一招一式仿佛都自尸山血海里出来,有烽火狼烟,千军万马。 阴沉夜色之下,陆阳肃着脸,面容森然可怖。他是历经过沙场的人,哪怕人数再多一些,也不会显露半分畏惧,然而就在此时,猛地听到容萤的声音,身子一震,手臂便狠狠挨了一刀。 陆阳迅速起剑将来者斩杀,随后急急回头——惨淡的月光映照着那柄长刀,白刃明晃晃地架在她脖颈上。 刀客伸手摁在容萤肩膀,语气森冷,“陆阳!” “背叛王爷的下场你是知道的,识相的随我们回去交差,否则,可别怪我的刀太快。” 陆阳握紧剑柄,双唇抿着,未发一语。 她正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喊,瘦小的身子立在风中,单薄而羸弱。 容萤的命,这些人势在必得,哪怕自己服软最后也绝不可能生还。 背后隐约听到弓弦紧绷的声音,陆阳不再犹豫,提了口气,举剑而上。 容萤还在发怔,眼前蓦地一花,什么也没看清,只觉脖子上的锋利突然撤去,腰间一紧,陆阳飞快俯下身来,大掌一伸将她整个人掩在怀里。 她尚不知出了什么情况,但听“嗤”的一声,羽箭从他心口旁穿过,箭尖带着血丝,赫然映入眼帘。 “陆、陆阳……” 他喘了口气 ,毫不迟疑地拔出箭,一手搂着她,另一手挑起地上的长刀,朝身后一掷。 大树高处登时闻得惨叫,有人应声栽倒在地。 陆阳摁住伤处,艰难地站起身,“今日之事不能留活口,你在这儿等我。” 容萤担忧地望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 街边的灯笼不知几时灭的,周围暗得阴沉,惨呼声连连传来,熟悉的血腥味慢慢在四处溢开。前面横着三两具尸首,不用细想也猜得出是何人。陆阳返回时,喘息比之前更重了,他弯下腰,轻轻将她双眼遮住,“别看。” 因为知晓她害怕尸体,这句话的语调便格外温柔。 “此地不宜久留,再行数十里就能到寿安城,我送你过去。” 这次容萤没有半分抗拒,在他探出胳膊之时,顺从地伸手去将他脖子搂住,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这片是非之地离开。 长夜漫漫,天还不见亮,通身漆黑的骏马在镇子口拴着,低头噗嗤噗嗤打响鼻。 陆阳抱她坐上去,随后用脚夹了夹马腹,自镇西方向奔驰而去。 官道上未置灯火,远远近近的山峦峰林鬼魅一般可怖,子夜的城郊荒凉且寂静,马蹄声在如此环境之下显得尤为清晰。 容萤靠在陆阳怀里,前面的路模糊不清,他心跳如旧,结实的胸膛却散发着寒意,有些冰凉。她转过头,箭伤就在右侧,鲜血早已打湿了陆阳半边衣衫,在马匹的颠簸下,血流不止。 容萤不知该怎么办,想给他止血,又担心弄疼他,但光这么瞧着只让人心惊胆战。她颤着手摸出一方绣帕,轻轻覆在他胸口,很快,深色的殷红便漫了上来…… 走了一阵,容萤渐渐发现他开始体力不支,身形晃得厉害,好几次险些就那么倒下去。 “陆阳……”她轻轻牵了牵他衣襟。 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回应。 “你歇会儿吧。” “没事。”他拽住缰绳,将她圈在臂弯之间,“就快进城了。” 天边泛出微光时,寿安城的城门开了,他们的马从门洞中驶过。冬日的早晨依旧昏暗,街上还没多少行人。风在身侧吹拂,陆阳终于踉跄了一下,从马背上翻身滚下来。 “陆阳,陆阳!” 容萤跟着跳下地,扑到他跟前。 由于失血过多,他嘴唇苍白得可怕 ,勉强靠在巷子边的矮墙上坐起身,抬眼皮扫了她一眼,说道:“容萤你过来……” 她忙凑上去。 陆阳伸手在怀中摸索,取出一个钱袋,塞到她手里。 “拿着,雇一辆车,自己去襄阳吧。” 那袋钱沉甸甸的,容萤从未有哪一刻的心情有现在这般复杂,她双手捧着,只听他轻声叮嘱:“钱不多……省着点花。” “那你呢?”她忙问。 陆阳偏头倚着墙,言语间满是倦意,“我睡一会儿……” “不行,你不能睡。伤得这么重,要赶紧去找大夫。”容萤去拉他的手,陆阳却摇了摇头,伸手将她往前一推,“不用管我。” “走得匆忙,也不知苏望带了多少人在附近,再磨蹭下去我担心又会节外生枝。”他口里的苏望便是昨夜为首的刀客。 容萤揉着眼睛,蹲在他跟前,“他们是端王府的人?” “嗯。”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的?” 陆阳艰涩笑了笑,“那日你们出城起,我就一直在后面跟着了。” 她听完不由愕然,原以为他不过是偶然路过,竟没想到这些时日,他都在,“你跟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来找我啊?” 他并未回答,只接着道:“杜玉是个文弱书生,关键时候不顶事,此去襄阳路途遥远,你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凡事提防着些,最好……扮成个男孩儿吧。” 容萤鼻中一酸,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又自责又懊悔:“干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也见到了,我爹已经死了,我什么好处都给不了你。” 陆阳颔了颔首,口气平淡:“我知道。” “我没有钱,值钱的首饰一样也没带。” “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拼命?你究竟图什么啊!” “不图什么。”陆阳淡淡一笑,“没办法,上辈子欠你的……” 容萤咬着下唇,狠狠抹了一把眼泪,“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我没有说笑。”他敛去笑意,虚弱且认真地重复道,“我没有说笑。” 他不是在说笑,只是,大约无人能明白。 视线已有些模糊,疲惫如洪水般涌上来,三日没有合眼,伤处已疼得麻木,陆阳实在是挡不住困倦,偏头昏了过去。 眼睁睁见他闭上双目,容萤赶紧伸手去推,“陆阳,陆阳……你醒醒啊!” “别睡,不能睡……” 她哭得满面泪痕,摸到他的手冰凉一片,忙捧在掌心里给他捂热,“你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我往后都听你的话,我再也不向你发脾气了。” 四下里死气沉沉,无人应答。 怎么办。 容萤紧紧抱住他脖颈,恐惧感蔓延至全身。这世上最后一个待她好的人,也要离她而去了…… 爹娘离世前走得快,尽管伤心却不曾有现在这样莫大的悲痛。陆阳不一样,真真切切在她身边,能感觉到温度的流逝,生命的消散。 老管事临终前的模样乍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容萤咬咬牙,把心一横,拉住陆阳胳膊拼命往外拖。只可惜太沉了,仅凭她的力气根本拽不动。 容萤在原地里缓了口气,晨色熹微,已有早起上工的人在附近走动,她探出头左右张望。茶肆门前正有几个脚夫在吃早食,看上去十分悠哉,各自端着一碗豆浆边喝边摆条。 “这雨再下下去,员外家的亲事又得延后了。” “延后才好啊,秋天困得厉害,干什么都使不上劲。” “喝点儿酒吧,精神头好些!” “呸,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一行人说说笑笑,冷不丁跑来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站在身后。 发觉到众人都在看自己,容萤犹豫了片刻,“我朋友受伤了,能不能帮帮忙,送他去医馆?” 昨夜折腾了一宿,她脸上身上皆是污泥,瞧着很是狼狈。 脚夫们怔了怔,对望了几眼,只拿她当乞丐,说话间颇有轻嘲之意:“小姑娘,找你爹去吧,咱们哥几个忙着呢。” 容萤跺了跺脚:“你们明明很闲,哪里忙了?” “忙不忙还是由你说了算么?”对方不客气道,“要我们帮你?你谁啊,凭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正色道:“我是宁王之女,今上钦封的南平郡主,皇室宗亲。” 在场的都呆了一呆,随后哄堂而笑。 那人指着她鼻尖,“你是郡主,我还是天王老子呢!” 情况远在意料之外,容萤有些不知所措,着急地解释,“我真的是郡主!” “也不拿镜子照照,咱们大郕若有你这样的郡主,周凉关早该守不住了。” “真以为钱那么好骗?张口就来啊,省省心吧!” …… 茶肆里的人还在笑,那笑声令她毛骨悚然,怔了许久,倒水的小二嫌她碍事,抖抖巾子上前来赶她。 “行了行了,不吃茶别在这儿挡着,人家还要过路呢!” 容萤被推推搡搡地撵出来,立在风口里,满心荒凉。 她喃喃自语:“我真的是郡主,为什么不信我呢……” 朝阳初升,日头冰冷地照下来。容萤看了看街口,又转身去望街角,人潮如水,却一点也没有让她觉得热闹。 就这么瞧了一阵,她折回去,坐到陆阳身边,小心翼翼探他的鼻息。 索性还活着…… 容萤取了件袍子给他盖上,而后紧紧握了握拳,起身朝巷子口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更新啦!!! 女主此时的好感度:-100+1000 【导演,机器要坏了……】 【少女,你要控记住你记几啊!!】 我要来发福利了! 前方荧屏初吻! 是的,你没有看错!男女主的本文第一次么么哒要来了! 这绝对是我所有文中第一个这么早么么哒的男女主呢! 还有一丢丢啪啪啪! 是不是觉得好污好禁断! 欢迎收看下集。 厉害了,word爹!! …… 【感谢】 寿司晴的地雷x1 ☆、【梦魂中】 身体在半空中浮沉,视线里什么也看不见。 陆阳睁开眼看着浑浊的四周。 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自己大概是死了吧,和上次一样,每当死的时候,总会到这里来一趟。 他望向前方,昏暗的远处忽然投射出一道亮光,由细变粗,由小渐大,蓦地冲破漆黑—— 极目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偶尔飞过几只鸟雀,天气好得有些不像话,大约是仲春时节,隐约能闻到一缕花香。陆阳收回目光,风里飘来一小朵嫣红,打着旋,娉娉婷婷地落到他跟前。 他摊开手掌,那瓣花儿便缓缓停在掌心。 “将军。” 身侧一个端茶的丫头在他跟前福了福身,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长廊蜿蜒曲折,陆阳回过神,才想起来这是他在京中的那座将军府。 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脑海里蹦出一个异样的念头,猛然心跳如鼓,他握紧拳,沿着游廊径直往住处而行。 绕开繁茂的花木,穿过回廊,一切和都从前一样,陆阳终于在院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肩背纤纤,大红的洋绉裙艳丽夺目。 是他记忆里的眉眼,一点也没变。 容萤在桃树下站着,微风拂面,衣袂飘飞,似乎正在晒太阳,一旁的石凳上还坐了个人,只是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陆阳!” 一看见他,她立时转过头,提着裙摆往这边跑。远处的人也随即站起身,冲他施了一礼,识相的走开了。 走到跟前,容萤踮着脚,两手勾住他脖颈,长长的睫毛,眼光流转,妩媚动人,“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不是说方校尉会留你吃酒的么?” 陆阳半晌没说话,伸手抚上她脸颊,这一瞬只觉得恍如隔世。 “怎么?”她也顺手摸了摸,“我脸上沾什么东西了?是不是……” 话音还未落下,他用力一拽,将她拥入怀中。 四下里都是她的气息,陆阳将头深埋在她颈窝,有些眷恋地嗅着那发间的清香。 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经历了漫长的一段时光,如今的重逢显得何其不真实。 他还活着,那宁王一家呢?之前的一切又是什么?脑中有无数个的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 隔了许久,耳边忽听她低低唤道:“陆阳……” “嗯?” 她失笑,“你抱太紧了……” 他周身一僵,这才慌忙松开手,眸中带着几分局促。 容萤靠在他身上,指尖在下巴上摩挲,笑得狡黠,“举止这么反常,你莫非有事瞒着我?” 他无奈一笑:“不是。”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若叫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她眼角一弯,凑上前来,“看我饶不饶你。” 陆阳只是垂下眼睑,静静地瞧着她的一颦一动,心中一片平安喜乐。 “对了,刚刚天儒来过了。”容萤牵住他的手,回头笑道,“带了两壶好酒,我尝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你也去试试。” “好。” 陆阳一路由她拉着朝卧房中走去,屋内两个随侍的丫鬟见状,默不作声地颔首避让,顺便将门掩上。 尚没反应过来,容萤忽然将他衣襟一拽,仰头吻住他嘴唇。微烫的舌尖细细地在唇边描绘,柔腻的触感一下一下撩着他,唇齿相依,肆意掠夺。渐渐地,耳畔的呼吸声也开始起了变化,粗浊而陌生。 温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陆阳俯身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克制了许久,才轻轻推开。 容萤仍旧倚在他胸前,妖娆地轻笑道:“刚刚喝的什么茶?怪好闻的。” “不记得了……” “自己喝过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话间,衣带已被她解开,随之落地的是他的佩刀,纤细的指腹直探入衣内……陆阳把她手握住,“我有话对你说。” “一会儿再说嘛。”她不以为意,在他唇边亲了亲,“先把酒喝了。” 精致的玉盏捧了上来,酒水并不清澈,容萤哄着他喝下去,随手把杯子一丢,张开双臂环住他腰身。 “怎么样?口感如何?” 他点头:“不算烈,你少喝些,当心吃醉。” 容萤捏住他下巴,“我酒量好着呢,哪有那么容易醉。” 她抬手又倒了一杯,含了一口,凑上前来吻他。酒水从她口中随着温软的舌涌进来,像个绮丽的梦,微弱的星火能燃起整片草原。 冷酒入喉,冰凉的液体在腹中流淌,寒意太重了,一丝绞痛斗然而起。 “陆阳。”她声音突然低沉,“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陆阳微微一惊,颤抖地垂下头,短刀正刺在他心口,殷红的鲜血染满双手。那段记忆瞬间浮现在脑海…… “容萤……” 痛感无比的清晰,他艰难的喘着气,胸膛的伤仿佛疼入骨髓,视线模糊成一团。 是了。 当时就这样死在她手里的。 周围再度陷入黑暗,压抑的疼痛有增无减,灼热排山倒海的袭来,几乎快要将他淹没。朦胧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不甚清晰。 “陆阳,陆阳……” 眼前的重影慢慢叠在了一起,他眨了眨眼睛,景象豁然开朗。 “你醒了!”容萤正坐在床边,憔悴的面容上带有喜色。 巴掌大的脸,脑袋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是年幼时候的她,五官充满了稚气。陆阳不由涩然一笑,不知是无奈还是遗憾。 如今,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了,那便随意吧。 他还未回神,容萤忽然搂住他脖颈,声音轻颤,“你没事就好……” 陆阳听完一怔,呆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兜着她的脑袋,轻轻拍了两下,想开口嗓音却沙哑难耐,最后竟咳了几声。 “你怎么样?”容萤忙去探他额头,“还有些发烧……伤口疼么?要不要喝水?” 陆阳摇头说不用,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牵动到胸口的伤,禁不住颦了颦眉。 深衣之下,那道箭伤已被人包扎好,厚厚的缠着白布,有一股清幽的药香。 他举目打量,狭小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不过一桌一塌而已。回过头时,容萤已倒了杯茶水,小心翼翼递上来。 陆阳就着她的手喝了,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寿阳城内的一家医馆,我让他们帮忙扶你进来的。”容萤抬袖给他擦去唇边的水渍,小声道,“这里的大夫可抠门了,一把年纪,人又固执,我花了好大功夫才说动他给你医治,就这样还成天叨叨个没完。” 陆阳将空杯子放在一旁,手指在她发髻上揉了揉,“谢谢。” 容萤闻言不自在地别过脸,低低嘀咕:“你不用谢我……” 说着,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他二人同时抬起头,见得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慢腾腾进来,一眼看到陆阳,张口喝道 :“刚好点儿就在这儿动来动去的,以为治病有那么简单哪?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嫌自己命长。” 他提着药箱走到床前,话却没停,“觉得自个儿能耐也别来看什么大夫了,在家养着不挺好,以为谁都乐意伺候你们么?我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了,也不差这点钱……” 陆阳倒是好脾气,淡声应了几句是。 老者没了话,膏药刚取出来,垂眸瞅到容萤身上,不耐烦地吩咐道:“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一边儿呆着去。” 她看了陆阳一眼,只得哦了一声,悻悻地走开。 大夫伸手解开他的衣衫,手脚利索地换药,检查完伤口,还不忘啧啧冷哼,“也亏得你小子命大,这箭若是在偏个半寸,你必死无疑,哪儿还有机会让你骑一夜的马?” 陆阳颔了颔首,“有劳大夫救治,感激不尽。” “得了,话别说那么好听,你们在这儿住我的吃我的,钱我可是一分也不会少收。别以为带个小孩子就能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他淡笑:“知道,银两方面你无须担心。” 后者不动声色地哼了一下,起去收拾药箱。陆阳低声凑到容萤耳边问道:“钱可有收好?” 她点点头:“你放心,没有叫他占便宜。” 难怪他态度会差成这样,陆阳唇边含笑,“那就好好收着。” “嗯。” 尽管人已经苏醒,但毕竟伤的不轻,换过药后,夜里陆阳便反反复复地发着烧,好在他意识清醒,再未昏睡过去。 容萤坐在一旁,拧了湿帕敷在他额头上,“大夫说你的伤没什么要紧了,发烧是寻常事,等明日退了就好。” 陆阳颔首应了一声,“若是累了便去休息,不必管我。” “我还好,刚刚吃过饭了。你呢?还饿么?” “不饿。” 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他安安静静的躺着,容萤也安静地坐着看他,两条腿晃了又晃,忽然停下。 “陆阳,你别丢下我。” 四周静默了片刻。他道:“不会的。” 容萤紧抿着唇,伸手探进被衾里,摸到他宽大的手掌,“你不生我气么?” “不生你的气。” 原本还想问下去,看见陆阳神色疲倦,到底把话吞回了腹中。 “你安心睡。”她 换了一副口气,大人一样,很可靠地替他掩好被角,“这里有我呢。” 陆阳微微一笑,也顺从地合上双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很快便入睡了,只是这一回再也没有梦到那个桃花纷飞的地方,和树下的人。 后半夜,雨声渐大,他悠悠醒来,刚一动手臂,觉得有点沉。起身来偏头一看,容萤就睡在他身侧,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小兽一般温顺。 大约是没有多余的床铺了,陆阳把被子牵开,仔细将她裹住,放在自己枕边。 容萤睡得很沉,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声,头靠在他肩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呼吸浅浅。 作者有话要说:你走过最长的路是什么? 没错,那就是我的套路啊! 说男主做春/梦的都叉出去一丈红! 这明明是时光回归! 【男主:……我又死了一次】 【回忆杀嘛,回忆不杀怎么能叫回忆杀啊,你说对不对!】 ☆、【迷失境】 在医馆又住了两日,尽管身体尚未复原,陆阳还是结了药钱,带着容萤另寻了家客栈歇脚。因担心待太久会多生事端,休息了几天,他便开始打点行装,雇好车马准备启程。 容萤在旁看着他收拾,迟疑了半天,还是道:“你的伤不要紧么?不如再多养一段时间吧?” “没关系,不曾伤到经脉,只要不跟人动手就不会有事。” 闻言,她虽依旧带了几分犹豫,却也不再多话,只走到床边帮他整理。 一大一小两个包袱都收拾完毕,陆阳直起身来,想了想,问她:“等到了襄阳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容萤没有抬头,自顾将包袱系好结,“四皇叔害死我爹,明摆着是为了储君的位子。到时让舅舅写封折子告到皇爷爷那里去,新账旧账一起和他算个明白。” 他听完摇头:“端王的势力不小,光是折子对他起不了威胁,也许还未送到京城,半途就会被人截下来。” 容萤颦眉思忖:“那我去找二伯,同为王爷,他的身份四叔多少会忌惮一些。” 陆阳琢磨了一阵,还是摇头:“齐王爷优柔寡断,单凭他还对付不了端王。” 容萤咬着下唇:“我不管,反正无论用什么法子,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好活着。” 陆阳微微一怔。看得出她心里的执念很深,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岂非和当初无异? 默了片刻,便试图开导她,“你现在还小,往后的路还很长,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 “可我爹娘怎么办?”容萤恼道,“他们就白白死了?这仇就不报了么!” 陆阳把她手按下去,“你不要急。你的仇,我会帮你报。” 容萤有些讶然,歪头看他:“你替我报仇,那我做什么?” “你……”他斟酌片刻,“你负责好好长大,做好这一点就够了。”言罢,抬手在她头上摁了摁,将包袱放在床头。 “我下去看看马。” 原地里,容萤搂着行李一头雾水,噘着嘴小声嘀咕:“谁都会长大的呀,这还需要怎么做?” 傍晚时候,趁城门还未关闭,他们早早上了路。 陆阳赁了一辆马车,外形不起眼,里面却很宽敞。因为有伤在身,他不便驾车,只得又雇了个车夫。 老车夫年纪虽大,精神却特别好,行在途中,山歌小 调轮番上阵,偶尔听上去还别有一番风味。 官道上气候阴凉,容萤和陆阳坐在车内,盖了一床毯子,互相依偎着取暖。 出门在外不易暴露身份,这次的祸端更是由此而起,也是他太大意了,一门心思放在容萤身上,竟忘了这一层。 简单地吃了些干粮,陆阳叮嘱道:“人前别再叫我的名字。” “行,那叫什么?” 他思索再三:“……还是叫义父吧。” 不承想这回倒轮到容萤不肯依了。 “我不要。” “那你想叫什么?叔叔?” 她深深颦着眉,眼里说不出的嫌弃,“不好,你又没那么老。” 他不禁失笑,“那你挑。” 容萤伸出三个指头来:“大哥,二哥,三哥,你选一个。” 陆阳:“……” “为什么是哥哥?” “因为我没有哥哥。”她捧着杯子喝水,“叔叔已经有两个了,而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看见了。” 说完,她往他怀里靠,大约不愿再多言,打了个呵欠就开始小睡。陆阳垂眸望了她一眼,也没继续问下去。 车子一路朝北而行,日夜兼程,越往北气温越冷。秋季里雨水多,有时候天气不好,便找一处客店住一日。 自那以后,容萤仍和陆阳睡在一起。入了夜,两人常常同时做恶梦,她梦到的是那晚驿站中的屠杀,而陆阳梦见的,则是长明阁内满目的殷红。梦靥之后又一起惊醒,大眼瞪小眼,各自望着对方发怔,最终一同笑出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不问不说,也算是一种默契。 如此过了数日,离襄阳越来越近,傍晚时候马车驶入附近的城镇。车上所带的水与食物已吃得差不多了,需得找个地方补给。 在客栈里放好行囊,容萤又问小二要来纸笔,趴在桌上写信。由于事出突然,也不知此前父亲可有和舅舅打过招呼,这么贸贸然前去若碰上他们不在家那就难办了,所以她打算先寄封书信过去。 她在一旁写信,陆阳则抱剑倚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 容萤挠了挠头,“陆阳,有个字我不会写。” “什么字?”他这才放下剑,走到桌边,待看过信后,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书写。 正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爆 竹声,一群孩童嘻嘻笑笑,喧闹不断。 容萤不经意地问:“外面好热闹呀。” “嗯,是啊。”陆阳松开她的手,慢悠悠地补充,“有庙会。” “庙会?”她眼睛陡然一亮。 陆阳转头来看她,淡笑着问,“想去么?” “想……”尾音还没落下,怕给他惹麻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算了。 “不能做这样没意义的事。”她回答得颇有志气。 陆阳颔首笑了笑,“的确,不过……” “我正好打算出门买点东西,一个人拿,可能有点……”他轻轻咳了两声。 容萤抿着唇思忖,“赶路是要紧的事,那、那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帮你拿一点好了。” 陆阳忍着笑,“真是麻烦你了。” “不客气,应该的!” 这段时间容萤很少出门,难得有个机会,她自是欢喜不已,当即收将书信收好,跑到铜镜前去挽发。 出于安全考虑,陆阳还是让她换了套男装,好在她这个年纪本就雌雄难辨,扮作男孩儿也不容易被人察觉。 临行前,容萤把柜子上的两个牌位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端正地摆好。 “爹,娘。”她双手合十,轻声道,“我出去了。” “很快就回来。” 低头拜了一拜,转身时,陆阳已在廊上等她。容萤小跑着上前,将他的手牵住,随后缓缓掩上门扉。 今天是初六,庙会又逢上赶集,满城都是灯。木棚上悬着大小灯笼,展目望去,鲜艳飘洒。小街曲巷的空地上还搭了一个台子,戏子献技,鼓吹弹唱,曲目繁杂,四处有掌声与叫好声。 容萤由陆阳抱着高于人群一大截,虽挤不到最佳的位置,倒也看了个够本。 戏班的班主说是请来的武林高手,其实就是杂耍而已。如翻桌翻梯、跳索跳圏、窜火窜剑之类,她并不是没瞧过,但图个热闹,人在闹市,连心境也会跟着变化。 途经几个彩棚,听到伶妓咿咿呀呀地哼曲子,她也上前在琵琶上拨两下,惹得两旁地乐伶不住拍手称赞。 陆阳对看戏赏灯没太大兴趣,只是容萤从出了杜玉那件事后,整个人沉默了许多,便想着或许带她来外面走一走,心情会好转一些。 眼下这样就很好,到底是个女孩儿,实在不必活得那 么苦大仇深。 东西没有买多少,逛却逛了很久。宁王妃打小就在容萤的衣食住行上管教得甚为严苛,眼下到了外面,瞧什么都新鲜。 眼见她在一个卖面人的摊子前流连,陆阳顺手取了一个给她,“饿了没有?” “嗯!”容萤接过来在手里把玩。 “走吧,去吃点东西。” “好啊。” 夜市上大部分都是食店,她走到蒸笼前,踮脚看上面的招牌。 “这里还有荷包肉卖啊。” “几年前东边旱涝,不少外乡人迁进来,所以吃食比较丰富……”陆阳正转头,容萤还仰着头张望,这个场景映入眼帘,却令他浑身一颤。 他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看到过一模一样的情景。 寒冷的深秋,因为庙会而变得繁华的街市上,有这么一个小女孩走到食店门前,然后踮着脚…… ——“老板,荷包肉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我?” 他见过她! 原来七年前,他在此时此地与她相遇过。 刺杀宁王的事一了,他南下与端王的人接头,那时只当她是个在外乞讨的孩童,并未放在心上,甚至因见她可怜,还出钱多买了一份肉羹。 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老板,要一个羊肉荷包。” 里头听得有人应声,容萤回头问他,“你吃什么?” “……我随意。” “好。”她又补充,“老板要两个!” “行。” 蒸笼的盖子一掀开,滚滚白烟往外冒,陆阳盯着那片朦胧,背脊忽然阵阵发凉。 宁王一家死了,容萤却活了下来,依旧在外漂泊,在外流浪。 战事依旧会打响,这些都和从前一样。 他难道是在重复着自己的过去么? 现在这些举动,真的能够改变未来?还是说,他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陆阳?陆阳……”容萤伸手晃了好几下,他才回神。 “呃?” “你怎么啦,在发什么呆?” 他定了定神,勉强弯起嘴角,“没什么,在想事情。” “哦。” 老板将包好的两个荷包递上来,容萤刚 要去接,陆阳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 “容萤,你……”他喉头微滚,半晌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你别和我走散了。” 她听完觉得奇怪,眯起眼笑,“知道啦,你放心好了。” “嗯……” 吃着肉包,他们俩沿着原路返回,边看边走。 街道上突然沸腾起来,比之前更加吵闹,一大波人推推搡搡往这边跑。仔细瞧去,竟是演目连戏的一路吹吹打打朝此地走来。 戏班子是本地财主家所养,趁这个机会又沿途撒铜板,围观捡钱的人越聚越多,人潮如海,瞬间将容萤冲开。 “萤萤!” 她艰难地在人群里挣扎,却无论如何抓不住陆阳的手,又一波孩童涌上来,容萤便彻底的被卷到了街市的另一端。 作者有话要说:庙会剧情(1/1)达成 啊啊啊,一整章的过渡章,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你说在我水?不!这样想你就大错特错了! 别看这一章毫无剧情,毫无内容,其实——男主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从一开始发现女主对她戒备的时候,为了博得女主的好感, 于是【故意】放走女主, 【故意】勾结刺客去抓她, 又【故意】捉了小蛇蛇去咬自己,这样就会让女主很感动,顺理成章的跟自己走。 本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谁知半路居然杀出了一个【杜玉】! 但是没差,苏望是男主的人啊!于是故技重施,又一次使用了苦肉计,这次女主果然对自己更加死心塌地,还能同床共枕! 什么,你说刺客既然都是男主的人,男主为什么要杀他们? 当然是为了不让世人知道自己萝莉控的事实杀人灭口啊! 不仅如此,为了表现出自己苦情的一面,还时不时说一点“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的仇,我会帮你报”之类的煽情话语,目的当时是要让女主觉得—— 他好英勇好不做作,和外面那些妖艳的贱货好不一样! 事实证明,男主处心积虑的阴谋果然得到了回报,在本章女主终于沦陷了啊! 看她挑称呼的时候,那么明显的说【她深深颦着眉,眼里说不出的嫌弃,“不好,你又没那么老。”】 此时的男主微微一笑,看!这就是奸计得逞的表情啊!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是不是!没错,这些都是男主一手策划的! 在你们觉得他可怜的时候,其实他切开来是黑的啊! 【以上都是我在扯淡……】 前方男二【地主家的傻儿子】上线了! ☆、【树上人】 好不容易撤出人堆,四下早已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头顶月华浅浅,街市上两个孩童追着戏班子奔跑,闹声渐行渐远。 这里应该很偏僻,看不见什么人,只正对面有条黑漆漆的小巷。 担心盲目地走动会和陆阳错过,容萤决定就在原地等着。 夜风拂面,夹带着淡淡的果香,她抬首一望,高高的柿子树上垂了好几个果子,颜色或深或浅,也不知熟了没有。 看着看着,容萤生出些好奇和馋意来,起身抚上树干,伸手去够,可惜手短身子矮,试了半天无功而返,只得又坐回原位。 还没理好衣摆,脑袋上砰的掉下个柿子来,砸了个正着,她捂着前额,刚要说话,紧接着又落下两个,下冰雹似的没完没了。容萤终于站起来,转身往上看去,树干枝摇叶晃,那枝上不知几时坐了个少年,荡着两条腿低头看她。 容萤颦着眉:“你干什么?” 对方扶着枝干,声音朗朗,“你方才不是想吃么?我替你摘了,还不谢我?” 容萤俯身捡了一个柿子,黄橙橙的,想是熟透了,她低低道了声谢,“那你也不能往人头上扔啊。” “天太黑,我没看清。”他说得理所当然,忽然往前探了探,“小子,你多大了,还不会爬树?” 容萤不太高兴地仰头瞪他,“不会爬树很稀奇么?” “当然稀奇了。”少年一个倒挂金钩从树上跳下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城墙都翻过。” 她现在穿的男装,看上去就像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对方摩挲着下巴将她上下一打量,忽而把手一伸,在她胳膊上捏了两回。 容萤一脸惊愕,一时连抽手都忘了,只听他在旁啧啧评价道:“你这小身板弱不禁风的,连肉都没几两,难怪学不会爬树。” 她回过神,忙不迭把他挥开,没好气道:“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有什么不好?” 眼见容萤把柿子一个个捡起来,依旧回到树旁坐下,少年也凑上前去,挨着她并排而坐。 “诶,你不是本地人吧,没怎么见过你。” 容萤只顾着把柿子擦干净,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听口音……是南方的?” 她这才转过脸,“你知道?你去南边?” 他笑了笑,扯了 根青枝在嘴里叼着,“小时候去过。” 容萤白他一眼,“你才多大……” “反正比你大就对了。”他百无聊赖地吹了几声哨,没话找话地问她,“今天有庙会,你不去逛夜市,跑在这旮旯里吹冷风?” “我等人。”容萤取了块方巾把几个柿子装进去包好。 少年闲闲地噢了一句,见她这动作,不禁好奇:“干嘛不吃啊?” “我要留着给别人。” “哦,给你等的那个人?” 她点头:“嗯。”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尽管容萤明显不太爱搭理他,这少年倒也不在意,一直在旁唠嗑。 巷子深处呼呼地传来风声,没有灯光,阴森森的一片黑。不多时,隐隐听到其中有人在说话,起初还只是轻轻的一两句,后来动静竟越来越大,甚至有打斗的声响。 那少年蹭的一下坐起来,紧紧地盯着巷子口,“有人打架?” 容萤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瞥,随后朝远处挪了两步。 虽然没人问,他却还是自言自语地解释道:“这附近比较乱,住的都是贫民,老有放印子钱的上来收利,大概是为这个吵的。” 蓦地闻得一声惨叫,像是有谁受了极重的伤。容萤仍旧在远处静静坐着,少年看了她好几回,见她没什么反应,自己倒有些坐不住。 就在此时,一条断胳膊赫然从巷口飞出,直落在他二人脚边,鲜血淋漓。 他吃了一惊,忙把手臂踢开,回眸却发现容萤表情淡淡的,并不惊慌,不由道:“你不怕么?” 她闻声抬起头来,不答反问:“怎么,你怕?” “笑话,我会怕这个?”他把袖子一挽,似是斟酌了许久,“你在这儿等我,可别乱走。” 看他急吼吼地要往巷子里跑,容萤略有些奇怪地拦住他:“你要干嘛?” “还用问?”他冲她一笑,“自然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说完便把腰间的佩刀抽出来,挽了个花,挫身进去了。 小巷内喊杀声立时响成一片。 没一会儿,就见他慌里慌张的出来。 容萤皱着眉不解:“又怎么了?” 少年一把扣住她手腕:“打不过,快跑!” “啊?” 还没搞清 楚状况,容萤就被他拽着一路狂奔。 “喂——” 她几乎喘不过气:“你作你的死,拉着我干什么?” 那人一面跑一面观察周围的地形,“这些人下手狠辣,你以为他们会轻易放过你么?” 容易气急败坏:“那还不是你招惹的!” 扭头往后面一望,黑压压的跟了两三个壮汉,还各自提了把大刀,模样狰狞恐怖。 “臭小子,给我站住!” 少年咬着唇思忖,蓦地把容萤往旁边拉,“走这边,抄小路。” 在胡同里左转右拐,她完全分不清方向,只任凭他领着自己跑,心里却有另一番担忧:这巷子里像迷宫一样,也不知陆阳找不找得到自己。 如此逃了不知多久,大约是体力不支,少年总算在一个开阔之处停下。 这许是一家酒楼的后门,楼上灯火通明。 “应该甩开他们了,歇一会儿吧。”他抬袖擦汗,不经意往容萤身上瞅了瞅,随后猛地扭头,定定地看着她。 “你……” 跑了一路,她束着的头发尽数散开披在肩上,柔和的灯光一照,衬得皮肤细致通透,白皙如雪。 他呆若木鸡:“你……你是个姑娘?怎么可能呢……”说着,便迷茫的探出手往容萤脸颊上摸去。 容萤一巴掌将他手扇掉,面色不悦:“知道你还碰?” 他尴尬地把手背到身后,却仍在看她,半晌方笑道:“真没瞧出来,你胆子挺大啊……我一直当你是个男的。” 印象中他见过的姑娘都是柔柔弱弱,至少不会她这样镇定。 容萤拿手把乱发理顺,答得漫不经心,“这有什么,习惯了而已。” 她头发很长,拢在胸前像缎子一样,少年收回视线,出声问道:“作甚么把自己打扮成那样,现在不挺好看的么?” 容萤拍拍衣衫上的尘土,“出门在外,不得不小心。” 少年赞同地颔了颔首:“那倒是。” “对了,你之前说你在等人?” 容萤嗯了声,“是我的……我哥哥。” “现在还要回去么?这会儿到那边可不太安全。” “我和他走散了。”她如实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等。” “在什么地方走散的?” 容萤想了想,说不清楚,“之前有人沿街散钱,场面太混乱,那个地方我也不认识。” “散钱……”少年垂首沉吟,“你说的想必是西市子口,那人没准还在附近找你,我带你过去。” 他刚侧身,迎面竟看到那两个壮汉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能从这个迷巷里绕到此处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待要寻别的路,四周却又只剩高墙,一时间左右为难。 “臭小子,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容萤见这地痞把衣袖一撩,胳膊上赫然一道血痕,想是先前被他所伤。 少年抖出腰刀,保护弱女子的心态油然而生,他将容萤掩在背后,横刀肃穆:“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与她无关。” “废话!”对面的地痞气得直哼哼,“我们就是冲着你来的!” 容萤:“……” “你站远些,自己当心!”他把她往旁边一推,提了口气就要上去。 容萤在那片昏暗的高墙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本想叫他回来,奈何这少年动作太快,还不等开口,人已经冲过去了。 两个地痞体格高大,立在狭窄的巷子中宛如两座大山,其中一个正要扬起兵刃,胳膊忽被人狠狠一折,小腿上又挨了一下,当即吃痛地跪在地上。 陆阳抬掌劈了记手刀,正巧,对面的地痞也同时被另一人控制住。 一见是他,容萤神色一喜,飞快跑上前。 “陆阳。”有外人在场,她把声音压到最小。 陆阳随手把人扔在一旁,仔仔细细审视她,“伤到没有?可有事?” 容萤摇了摇头,“我很好,没有事。” 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是真的没事之后,陆阳才松了口气,垂眸瞧着这满地狼藉,剑眉微拧:“你又闯什么祸了?” 容萤满心委屈:“不是我。” 等回过味儿来,她咬着牙跺了跺脚:“为什么要用‘又’!” 那一侧也一大一小站了两个人,除了方才的少年之外更多出一位青衫男子,此刻正蹲下身在对他说什么,许是些训诫的话,后者垂着脑袋一脸的沮丧。 容萤把罪魁祸首指给他看,陆阳望过去时,唇边笑意渐褪,反而浮起几丝惊愕。 约摸是察觉到这边的目光,那青衫男子转过头来,眸中惊喜万分。 “啊,陆兄!” 他抖抖袖子站起来,走到陆阳跟前,握着他的肩上看下看,又拍了两下,“当真是你!” 伯方,幼年时候的玩伴,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但自打跟了端王,他们之间的往来就少了,此后又听说他死于天灾,他也曾难过了一阵。 想不到此生还能再见面。 陆阳目光柔和下来,朝他微笑:“伯方。” 伯方似乎比他还高兴,眉开眼笑,“这许多年不见,想不到你……”余光瞥到容萤,他欢喜不尽: “想不到你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本文终于出现了两个带名字的配角! 真的是好感动,顺利把男主女从独角戏中解救了出来qaq 这才是男二号出场该有的狗血情节啊! 杜玉那个谁露脸露得这么随便,一看就不是正经的配角! 【岳泽:我喜欢你!】 【女主:我是个女的……】 【岳泽:???什么,你居然是个女的??】 作为一个男主除了女主以外第二必备工具人是什么,大声告诉我—— 没错!就是好基友啊! 【感谢】 寿司晴的地雷x2 读者“来蔚”,灌溉营养液+2 读者“来蔚”,灌溉营养液+2 读者“夏颜苒”,灌溉营养液+1 读者“大虫”,灌溉营养液+5 ☆、【金杯酒】 陆阳听完一怔,刚要解释,容萤却先他一步,张口接话:“他不是我爹!” 伯方微微惊讶,对上陆阳的视线,见他尴尬地颔了颔首,立时大悟,痛心疾首地拍着他的肩膀,“我明白,是媳妇儿带的拖油瓶吧?难为你了……” “……” 他啼笑皆非:“你误会了,她不是我的孩子。” 说完,便悄悄扯了扯容萤衣襟,后者不甘不愿地牵着他的手,瓮声瓮气地唤道:“二哥哥……” “你妹妹?”伯方闻言有点诧然,垂眸看到容萤斜着眼瞪他,不禁失笑,“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失礼了。不过,你会帮人带孩子,实在是我没想到的事。” 陆阳伸手在容萤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轻笑道:“她不一样……比较特殊。” “对了。”陆阳问他,“你又如何会在这里?” “我啊,和你差不多。”伯方把背后的少年往跟前一拉,手摁在他肩头,“也是替人看孩子。” 后者语气不满,“我是孩子?”话音刚落就被他敲了一记。 陆阳看着容萤披在脑后的青丝,抬眸望了那少年一眼,语气淡淡的:“哦。” “这娃娃叫岳泽,野得很,给你家姑娘添麻烦了。”伯方打着哈哈致歉,“没办法,他打小没人管,疯惯了的。” 瞅到他手里拿的那把腰刀,陆阳随口问了一句:“会用刀?” 岳泽当即仰起头来,“自然会,我的刀法练了七年了,从五岁起就开始的。” 他点了点头,转过眼朝伯方淡声道:“是该好好管管了。” 后者一愣,抚掌朗笑出声,“不错,不错,说得很是。” 伯方是泸州人,此前在地方上做小官,五月份才收到官牒命他进京赴职,如今也是暂住在城中。 两人在酒楼寻了个雅间,对坐而饮,几杯酒水下肚,伯方不禁感慨:“咱们……也快有两三年没见过面了吧,幸好你没什么变化。”他摇了摇头,“到这个年纪了,小时候认识的都各奔东西,人海茫茫,能遇到也不容易。” 陆阳打量他面容,笑道:“你看上去混得不错。” “还行……至少能糊口,过几天我得带小泽上京去。”伯方放下酒杯,转而问起他来,“你呢?还在跟着端王爷?” 他摇头说没有了,但具体的情况不能与他详谈,伯方听了却很高兴。 “要我说早该这样做了。不跟着王爷挺好,眼下政局又动荡,过了今天明天又不知是什么样……瞧瞧,宁王不就是这个下场。” 陆阳举到唇边的杯子骤然一顿,“你知道宁王爷的事?” “知道,早就传遍了,怎么?你才听说?” 他含糊不清地敷衍了几句,心中却是大疑。 当日之事,他与容萤从未向外人提过,端王是始作俑者,肯定也不会大肆宣扬,那又会是谁知道宁王爷被刺杀的事情? 忽然间,水马驿后的几十个坟包自眼前一闪过,陆阳皱紧眉头。 莫非是那个没有露面的埋尸人? 可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打算? 晚风料峭清寒,酒楼的后院有个小水池,池中养了几尾锦鲤,身姿轻盈地在水里游荡。 容萤坐在池边看鱼,正百无聊赖,头顶上忽然罩下个黑影,旁边有人递了个番薯过来。 “才起锅的,大冬天里吃这个暖和。”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我不吃。” 岳泽在她跟前坐下,“那你想吃什么?” “我不饿。” 他无法,只好剥开番薯自己慢腾腾的啃,默了一阵,忽抬头朝楼上一望,问她,“刚刚那是你爹?” “不是。”容萤微有些恼,“他哪里像我爹了?” 岳泽被她喝得低下声去:“瞧着有点像……” 容萤抿着唇面色不愉:“你不要在他面前提这个,他会不高兴的。” “那倒是……”他自言自语,“他这人看面相就挺凶。” “陆阳才不凶呢!”容萤冷下脸,“你别胡说八道。” “那是你没看见,刚刚他……”岳泽刚想解释,她显然不愿听,起身就要走。 “诶——” 他忙站起来,伸手轻轻抓住她胳膊,“好了好了,是我胡言乱语,你别生气了。” 容萤扭头本欲发火,蓦地发现岳泽脖颈上有道血痕,料想是之前打斗时所伤,一时又没了脾气,低低问他:“你伤得怎么样?” “啊?”岳泽往脖子处摸了摸,笑道,“这个啊,小伤,不碍事。” “多少上点药吧。”容萤颦眉,“万一发炎了呢。” “嗯,一会儿就去。” 岳泽把手 里的番薯掰了一半放到她手中去,“你的手太冷了,不吃捂着暖暖也行。” 掌心里一片温暖,容萤怔怔地垂头看着那半边番薯,良久才嗯了一声。 院子里风已经停息,游鱼的声音格外清晰。岳泽把胳膊枕在脑后,仰望星空。 “他功夫真俊。” 发了片刻的呆,意识到他是在说陆阳,容萤唇边浮起笑意,神情骄傲:“那是当然。” “真羡慕,有个人对你这样好。”他语气渐渐变轻,双目盯着面前暗沉沉的鱼池,脸上的笑容很是朦胧。 容萤偏头瞧他,“你没有?” 岳泽耸了耸肩,“我爹娘早就死了。” 她收回视线,目光黯然,“我也是。” 四下里无人再接话,沉默的气氛蔓延开来,岳泽挠挠头转移话题:“这番薯都凉了,我再去给你拿一个。” …… 炉子上的酒已烧得滚烫,伯方将酒壶小心翼翼提下,“现在你是自由之身了,往后有何打算?” 陆阳端着酒杯思忖,“暂时没有。” “连大致方向也没有?” 他默了默,“如果非得说一个……大约就是安置好她。” 知道他口中的这个人是指的容萤,伯方扬起眉:“不准备谋个一官半职?” “这些东西太虚,要不要都无妨。” 他觉得十分稀奇,终于笑出声,摸着下巴不知说什么好:“陆阳,我发现你……” “嗯?”他莫名。 伯方摇了摇头,笑道:“你变了不少,简直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你了。” 陆阳听着也微笑起来:“是么?” “还记得你小时候常说的那句话吗?”伯方把竹筷一搁,“你说,总有一日要上大将军,名扬四海,威震四方!” 他学着他的语气,末了有几分遗憾,“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陆阳微微一笑,执杯一饮而尽。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提它干什么。” “哎……也是,你我都不小了。”他撑着头,含了些醉意,若有所思,“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窗外霜风渐紧,棂子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远远的,风声呼啸而过。 因为陆阳和伯方谈得甚晚,容萤早早就回去 休息了,睡到半夜,听到门扉打开的动静。 她没有灭灯,惺忪地揉着眼睛,看到陆阳出现在屋内。 “……你回来了?”容萤打了个呵欠,下床去找茶杯。 “喝水。” 他身上有酒气,应该喝了不少,她扬起头,那双星眸映入眼帘,微微的泛红。眸子里有她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伤感到她连心头也紧跟着一抽。 “陆……” 话还没道出口,他忽然朝她俯下身,俊朗的面容越靠越近,就在容萤以为他要吻上来时,陆阳只是将她抱在怀中,结实的臂膀微不可见的轻颤。 她瞪大了双目,听得他在耳畔极轻极轻的说: “萤萤,对不起。” 第二日清晨,天尚未大亮,容萤翻身而起。 陆阳还在睡,背对着她,肩头浅浅的起伏。他从来快到这个时辰,都会把身子侧过去,容萤拿手戳了戳他胳膊。 没有反应。 大概是昨晚喝了酒,陆阳今天的反应格外迟钝。 容萤蹑手蹑脚地越过他,下了床,穿鞋披衣。 临走前又留了张纸条用茶杯压住,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她才匆匆出门。 凭着昨夜的记忆一路找到伯方和岳泽住的客店,容萤砰砰敲开门。 岳泽似乎才睡醒,又是惊又是喜地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她皱紧眉头,口气不善,“你家那个呢?” “我家那个?……哦哦,他估计还睡着,我去替你叫他。”岳泽正要进屋,伯方披着外袍便走了出来。 “谁来了?”看到容萤,他吃了一惊,笑道,“诶,怎么是你。” 她走上去站在他跟前,冷声道:“我问你,你对陆阳说了什么?” “我?”伯方睡意去了大半,被她弄得满头雾水,“我,没和他说什么呀。” “不可能,你一定是和他说了不好的话,不然他怎么会那样!”容萤咬了咬牙,“你是不是欺负他了?” “什么?”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我欺负他?他身手这么厉害,欺负我还差不多!” 为了表示清白,伯方挽起袖子给她看自己的胳膊,纤细修长,的确不像是习武之人的体格。 虽然很气,可似乎也拿他没办法。 容萤 抿住嘴唇,放下话来,“我告诉你,你若敢欺负陆阳,回头……我治你的罪!” 说完,也不去管旁人有何反应,转身就走了。 伯方摸不着头脑,盯着她离开的方向,似笑非笑地叉腰颔首,“这丫头有点意思啊。” 待要回房,眼见岳泽还在原处,他一手拎住他后领:“走了,还看呢。” 回去的路上,早食摊子已经摆了出来,四处飘香。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现在才感到饿,容萤在点心铺前要了两袋早点,预备带着给陆阳吃。 店家用油纸包好递给她:“拿好,您的糕饼,一共五个铜板。” 容萤低头往钱袋里掏。陆阳几乎把所有的钱两全都给她了,自己一点没留,每当要用钱时都是问她拿。 她不明白陆阳为何能这么放心把盘缠都交给自己打理,只记得他无意中曾提到说这是之前养成的一种习惯,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习惯…… 吃着糕饼逛着街,她悠悠闲闲地回到客栈。 “陆……” 正推门,屋中忽有一股湿意涌出。 容萤当下一愣,所有的话俱堵在了嗓子眼。 他在房内沐浴,水汽氤氲。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一言不合朝你抛去一个裸/男。 为什么睡到快天亮男主一定会转过身去!我知道你们懂我的! 如果不懂也不用多问,好孩子不需要这些! 大家一样污就不要说我邪恶啦! 你们好,我先污为敬…… 本章就可以看出男主是个气管炎了,不要问为什么,工资卡代表一切…… ←_← 【好了,男二可以下线了。】 【岳泽:????我明明才上线没几天……】 ☆、【伤离别】 本来打算进去,腿不知怎么的僵在了原处。容萤从门缝中往里看,陆阳还是背对她,健壮的背脊上肌肉紧实,隐约有些淡淡的伤疤。一层雾气萦绕在他周身,将躯体勾勒得越发硬朗,湿发贴着后颈,水珠便顺着胳膊的脉络往下滑,一直滑到浓浓的水雾里。 她咽了口唾沫,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好一阵,突然想起要关门,动作战战兢兢地,生怕被他发觉。把缝隙掩上,容萤悄悄地退回走廊,抱着糕饼托着腮,盯着虚里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从里面吱呀推开,见她在外面,陆阳倒是一怔,随后笑问:“几时回来的?” 容萤转过头,他换了身袍子,皂角的余香沁人心脾,她回答说刚刚。 其实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陆阳并未多问,让小二来倒了水,拉着她进屋。 “你早上出去了?” 容萤嗯了一声。 “去了什么地方?”她留下的纸条实在是简短得可以。 “去给你买早点了。”容萤一早想好了说辞,把油纸包递给他。 陆阳伸手接过来,仍在她头上揉了揉,“下次别跑这趟了,客栈里有早食。” “客栈里的点心不好吃。”她说,“你快尝尝看。” 陆阳微笑着颔首,捡起一个放到嘴里。 容萤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吃东西。 陆阳喜欢吃甜食,这点出乎她的意料,因为他平时极少表现出自己的喜好,所有的一切都是依着她的。除了那一天,她看见他在一家点心铺子面前定定地站了好久,于是猜想他也许对糕点感兴趣。 果不其然,如她所想。 只是很意外,他爱吃的甜点,居然都是她最喜欢的那几种。 容萤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半晌才轻声说道:“陆阳。” “你等我。” 他神情不解,她却伸出手来,轻轻替他擦去唇边的碎屑,信誓旦旦:“等我有一天恢复了郡主的身份,有了权有了势,我会好好报答你。” 陆阳咽下糕饼,无奈的笑道:“不用……” “不。”容萤却坚定地打断他,“一定要的。” 看她神情如此认真,陆阳亦不再多说什么,抿了抿唇,颔首道:“好吧,不过也不要太难为自己。” “我知道。” 在 这座小城里没歇几天,两人就打点好行装准备上路。临行前,去同伯方辞行,他笑吟吟地说了些陆阳听不太懂的话,又别有深意地朝容萤努努嘴,他有些狐疑,待要细问,容萤却拽着他不由分说地上了马车。 没办法,这件事只得作罢。 秋雨过去之后,天一直都是晴朗的,又行了两日,远远的能看到襄阳城了。 灰暗的苍穹下,巍峨的城墙几乎与天连成一片,每块砖瓦都朝外散发出恢弘的气势。容萤伏在窗边眺望,她的心情和陆阳是一致的。磕磕绊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到了这里,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悬在心口的巨石砰然坠地。 “我有两年没见过舅舅了,也不知那封信他有没有收到。”容萤坐在车内,难掩欣喜。 毕竟是亲人,在异地他乡能够相见,哪怕平日不算熟识,亦有归乡般的亲切感。 她兀自高兴了片刻,一转头看到陆阳,表情忽然缓缓地淡了下来。 “陆阳……” “嗯?”他还在收拾毯子,故而没有偏头。 容萤定定的问他:“送我到了舅舅家之后,你准备去哪儿?” 陆阳手上一顿,很快又继续收拾,“端王府的人应该还在找我,等你安定下来,我就离开襄阳。” “然后呢?” “大约往西边走吧。”他其实也没有想好,“总之会离中原远一些。” 她听完有些怅然,但知道自己不能留他,也没法留他,于是只缄默着靠在车内,一径出神。 进了城,先将车马的钱结算完,陆阳并没急着找住处,而是领着容萤去打听她舅舅的现况。 秦烨是宁王妃的大哥,借着裙带关系,仕途一帆风顺,如今正任襄阳的刺史,因为官大,不消多问就找到了府邸。 秦家的下人听明他的来意很是吃惊,忙让他二人进来到偏厅中等候。瞧这反应,那封信八成是没有收到。 正巧今日秦烨不曾外出,得到消息,连官服也来不及换,急匆匆赶来。 陆阳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位舅舅,约摸三十岁左右,白面无须,身材不高,长相普普通通。 两人一相见,各自都愣在当场,秦烨显然有些不可置信,“萤……萤?” 一直以来毫无波澜的内心,因为这个称呼突然间像是洪水决堤,容萤鼻中一酸,扑上前去,“舅舅。” 秦烨搂住她,神色还带着怔忡,手掌摸到她头发,这才反应过来,“萤萤,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看来父亲遇害的事,他也有所耳闻。 容萤咬着下唇重重点头,“舅舅,我娘她……” 秦烨忽然话锋一转,“这么说,宁王他、宁王他真的……” 她没有言语,只从包袱中默默地把两块牌位取出来,赤金的文字印在黑檀木上,触目惊心,秦烨拿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不住颤抖。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嘴里喃喃叨念,一旁的秦夫人亦跟着垂首拭泪。 “舅舅,是四皇叔干的。”容萤揪住他衣摆,“是四皇叔下的手,他还派人追杀过我。” 秦烨听完又是一惊,“你说什么?”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抬眼一扫,底下人即刻退了个干净。 “这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能胡说。” 容萤不禁着急:“我爹娘死于非命,难道我会拿这个开玩笑?” “好好好,你先别慌……”秦烨搓着手来回踱步,“你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她不解:“我不就是证据么?” “这……” “舅舅。”容萤上前抱住他胳膊,“你到皇爷爷跟前参他一本吧,眼下只有你能帮我了。” 秦烨微怔,抬眼和身边的妇人对视,短暂的眼神交汇后,最终叹道:“莫急莫急,这个还需从长计议。” “可是人命关天……”她还想争取,秦夫人已走上前搂住她胳膊。 “萤萤乖,你舅舅这会儿脑子正乱着呢,给他点时间仔细想想,天大的事也不急于一时啊,对不对?” “正是,正是。”找到了台阶下,秦烨连声附和,“容我再考虑几日。更何况现下圣上龙体抱恙,这折子奏上去,若是影响他的病情,我岂非千古罪人了?” 他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容萤在心里斟酌,渐渐平复了情绪,垂着脑袋轻轻点头。 秦烨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你听话,舅舅又不会害你。” 抬头看到陆阳,他忙将话题岔开:“噢,适才疏忽,不知这位是……” 容萤解释道:“是我的恩人,他把我从刺客手里救出来的。” “原来如此。”秦烨拱手行了个大礼,“秦某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陆阳忙扶他起身,“秦大人不必客气,宁王爷曾于我有恩,救下萤萤是我分内之事。” 还是同之前一样的说辞,好在秦烨心思都放在别的事上面,并未怀疑。 “这哪儿的话,萤萤是我外甥女,你救了她也就是我秦家的恩人,我自当好好感激你才是。” 一时又命仆人端来茶果点心。 刺史府虽不及将军府大,但秦烨在襄阳混得还算可以,秦夫人又是个平和的人,府中上下应该还有其他年岁相当的孩子可以与容萤作伴,她在这里想必能过得很好,至少不用在外颠沛流离。 陆阳总算放下心来,再无牵挂,寒暄几句之后,便施礼告辞。 “你要走?”容萤闻言挣开秦夫人的手,跑到他跟前。 陆阳牵了牵嘴角,颔首说是。 “就不能,不能……”想让他住下,可这到底不是她的家,她无权做主。这么一想,心里感到悲哀。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陆阳俯下身,蹲在她面前,“这里有你的亲人,你好好的休息,别的事不要多想。”然后又压低声音,“我会帮你处理的。” 他越这样说,容萤越发难受,犹豫着伸出两指来把他衣袍一角牵住。 “我……会的,你也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嗯。”他柔和地笑了笑,将她手指取下来,起身同秦烨夫妇二人辞别。 容萤伤感地看着他提剑离开,想追上去,秦夫人却将她拉了回来,陆阳就这样消失在了视线里。 “好孩子,别难过了,瞧这小脸都瘦了。我命人烧了热水,先去洗一洗,换身衣裳吧?” “你平时都爱吃些什么?舅母让厨房给你做。” …… 秦夫人说了什么完全没听清,她心口一阵钝痛,空落落的。 只觉得舍不得。 舍不得。 好舍不得他…… 作者有话要说:我媳妇居然跑出去看别的男人了! 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 看来只能脱个衣服出卖肉体了…… 【迷之男主洗澡的原因】 今天开始要走主线剧情啦! 酿酿酱酱的日常生活先告一段落。 不过养成还没结束,请组织人民放心! 男主已经睡了我 萤那么多章了,该起来了啊喂! 关于男主为什么最后选择二哥哥呢。 因为!老二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 寿司晴的地雷x1 ☆、【参与商】 秦夫人给她安排了一个小院子,另有个嬷嬷并两个丫鬟侍候。 容萤以为自己舟车劳顿早已习惯,不承想洗了澡,头一挨着枕,竟也很快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一觉睡醒,她随手朝身侧摸了摸,什么也摸不到,乍然睁开眼,偌大的床边空荡荡的,这才想起陆阳已不在了。 她讷讷地支起身,目光还有些懵懂,往四周环顾了一圈。 雕花的架子床,如玉的白瓷杯,青铜炉里冉冉焚香,一切有格调的陈设让她恍惚不已。 “郡主。” 小丫鬟在门外立着,探头见她醒了,回身示意一旁的侍女将铜盆端进去,服侍她梳洗。 “一会儿就用晚膳了,我们夫人不知道您爱吃什么,叫厨子做了不少蜀中那边的菜式,您若还有别的想吃的菜,现在也可吩咐奴婢,奴婢到庖厨给您传话。” 容萤摇头说不用。 有一阵子没被人伺候过了,这种感觉真是熟悉又陌生。 “这套衣裳是赶着做出来的,您等下试试,有不合身的地方,奴婢再拿去给人改改。” “嗯。” 侍女拿来热手巾细细给她擦脸。眼前白气腾腾,衣裳有人帮她换,头发有人替她洗,这是容萤从小过的生活,但今日不知为何,却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感到倦倦的。 她舅舅说需要些时间考虑,容萤也不敢多打搅,可殊不料这一等就等了四五天。秦烨不是外出巡查就是窝在书房,怎么问也没有消息。 她心里打起鼓来,万分的不安。 舅舅是不是不打算帮这个忙了? 陆阳不在身边,放眼望去都是不熟识的人,在房中待着着实不自在,容萤于是跳下床,说想出门走走。 这几日都窝在床上静养,到了外面才发现冬天已经来临,雨过后的树梢光秃秃的,萧瑟凄凉,小径上有仆役低头扫落叶,发出唰唰唰的声音。 容萤裹紧衣袍,对着天空吐出一口白气。 陆阳说过一阵子会来看她,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在石板道上行走,脚边零零落下两只鸟雀,也不怕生,歪脑袋打量她这个陌生人。 穿过月洞门,举目是一座小小的花园,石亭子建在花池旁,亭中有两个少女倚栏赏鱼。一大一小,年长的那个她认识,以前有过几次见面,是舅舅的长女,年幼的那没有交集,但都是秦夫人所出。 住在秦府这些天,她们一向没有往来,容萤很不愿意上去打招呼,可若不寒暄两句,又显得太失礼。 距离渐渐近了,正左右迟疑之际,那边秦家二小姐先转过头,惊讶片刻,伸手去扯她姐姐的衣摆,“这是谁啊?” 秦家大小姐循声看见是容萤,喃喃地说了句郡主,忙拉着妹妹起身,讪讪笑道:“你来了,前些日子就听母亲提到,不过一直不得空,没去见见你。” 容萤也换了笑脸对她颔首:“又不是头回认识了,客气作甚么。” 秦大小姐赶紧将果子一推,让她吃茶,两边的丫鬟上前来执杯要倒水,容萤连连摆手:“我就随便逛逛,正打算回去歇个中觉,你们玩就是,不必在意着我。” 礼让了几次,秦大小姐也不再强求,“明天若不下雨,我约你放风筝吧?到时候可以去我那儿吃点心。” 她点头说好。 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孩子,客套话说得不太像样,自打她加入,秦二小姐就不吭声了,自顾低着头摆弄她手腕上的蜜蜡珠串。光是她姐姐一个人说,氛围实在有几分僵硬,容萤吃了块糕点,便草草的告辞走了。 从石阶上下去,还未行多远,听她在背后道:“阿姐,她身上那块料子挺眼熟的。” 后者不冷不淡的嗯了声。 “不是娘留着给你做秋装的么?怎么给她了。” “来者是客,不过一匹布而已,计较这些干什么?” “她不是郡主吗?”秦二小姐奇道,“上回端太妃和同安郡主来的时候可赏了不少好东西,怎么不见她带礼物?” 秦大小姐拿手指往她脑门儿上一戳,“你没听说宁王出事了么?人家怎么给你带礼物?” “那她这郡主当得可有点亏。”她笑道,“还反往咱们这儿拿东西。” 容萤拽紧衣袖往回走,小径上已没有人扫落叶了,院子里两个丫头蹲在角落逗麻雀,她进了屋,三两下就把衣裙脱下来。风朝单薄的中衣里灌,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容萤默默地将衣服叠好,从包袱里把陆阳给她买的那件袍子翻出来,捧在手中呆呆地瞧。 说好的来看她呢…… 她抿着唇,手指从面料上繁复的绣纹间抚过,一瞬失落,一瞬难过。 以前人家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奉承她,讨好她,现在宁王故去,她不过空有个 郡主的头衔,其实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舅舅一家对她也算仁至义尽,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人家给她吃给她穿,她连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 陆阳也是,冒了那么大的危险送她到这里,自己凭什么还要他送佛送到西,留下来照顾她? 容萤捏着仅有那枚玉佩,把头埋在衣裳里,深深吸了口气。 好难受…… 这种没有着落的忐忑感将整个人吞没,她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依靠都没有了,像悬空了一样,满心惶惶。 “郡主?”大丫头见里头良久没声,凑进来一看,不由道,“啊呀,这旧衣裳还没洗呢,您仔细着别弄脏了里衣。” 容萤抬起头来,神色如常把衣服递回给她。 “您怎么穿这么少呀?回头病了可怎么好。” 她淡笑说:“方才想睡觉来着,瞧这花绣得好看,多看了一阵就给忘了。” 丫头闻言也跟着笑:“您可真有意思,奴婢还没听说有看这个看出神的。”她扶着她躺下,拉上被衾细细盖住。 “我就在外头,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叫我。” “嗯,好。” 说是要睡觉,其实一点困意也没有,她只睁着眼,看对面的铜壶滴漏,水一粒一粒滴下来,极有节奏的在耳边响着。 在客栈等了几日,估摸着容萤差不多适应了秦府的生活,陆阳才又登门拜访。 接待他的仍旧是秦烨,比起初来那日,他显然有点心不在焉,言语间也敷衍了很多。 “上回匆忙,还未及请教公子大名?” 陆阳施了一礼,只说自己姓杨。 秦烨忙笑着唤了声杨公子。 底下人斟满茶水,他抬手请他用茶,“寒舍茶点简陋,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陆阳抿了一口,很快道明来意:“我此番前来是想见见郡主……不知她在府上过得可好?” 想不到这人对容萤倒是分外关怀,秦烨狐疑之余,颔首笑说:“好得很,头两日还不习惯,如今已是能吃能睡,活蹦乱跳的。多谢公子记挂了。” 他松了口气,心中宽慰,“如此甚好。” “你且等等。”秦烨放下茶盏,“我已让内子去唤她,想必一会儿就过来了。” “有劳。” 他们在偏厅对坐用茶,这边的容萤 却遇到了点麻烦。 秦家除了夫人还有一个姨娘,今早她在外放风筝,冷不丁没牵住线,风筝直挺挺掉下来把她摆在窗边的一排东西尽数砸坏。 人们常说的屋漏偏逢连夜雨,想必就是这种遭遇了。 要是别的姨娘,容萤还不至于发愁,不过这府里唯一的儿子是从她肚子中蹦出来的,气焰难免嚣张,拦住她不依不饶的要讨个说法。 “您自个儿瞧瞧,琉璃杯、玛瑙碗……还有这瓷瓶,我小妇人没几个钱,都是辛辛苦苦攒的,您这一高兴碎了一大半,可叫我怎么活?” 容萤看着她摆出来的那堆残骸,颦着眉不解:“这些当真都是我打碎的?” 姨娘立时咋呼:“瞧您这话,难不成还是我讹您的?” 谁有她这癖好,把贵重的东西全摆在窗边? 容萤咬着下唇不说话,自己身上的确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她把玉佩往怀中掩了掩,偏头去看秦家两位小姐。她俩似乎打算站干岸,立在旁边不吭声。 于是就这么僵持着,姨娘可算等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郡主,以您的身份,何至于与我们这等人计较呢?” 经她这么一提醒,容萤才想起来。 原来自己还是个郡主…… 在外人的口中,该落魄的时候落魄,该尊贵好面子的时候也必须得维持体面。她现在就是整个宁王府,哪怕爹娘都不在了,哪怕身无分文,她还是看上去应该很傲气的郡主。 心里不知该恼还是该笑,就在此时,平日里跟着她的那个丫头突然气喘吁吁跑到跟前,俯身对她耳语。 细细碎碎的话过滤完,听到那几个关键字眼,容萤双眼陡然一亮:“是真的么?他现在在哪里?” 丫头颔了颔首:“偏厅里呢,老爷在陪他喝茶。” 急着想去见他,一抬头瞧见对面的姨娘,她稍稍一顿,狠了狠心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下。 “上等的翡翠,够抵你这些破铜烂铁了。” 姨娘愣愣地捧着玉镯,还不及细看,容萤转身就跑了。 明明对秦府的路还不太熟,这一瞬居然能凭着记忆从游廊过花园踏上石阶,半点迟疑都没有。隐在云层后的朝阳缓慢显现出来,照在她背脊上,金灿灿的一片。 她跳进书房,三两个丫鬟正把果子端上来,来来往往之中,陆阳就坐在那道明媚日光里,寻常的衣衫, 寻常的发髻,侧着脸,唇边的笑意却温柔如水。 容萤怔怔地看着他,仿佛面前隔了一条鸿沟,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站了许久,还是陆阳先发现她,转过眼来朝她一笑。 “萤萤。”秦烨起身高兴地抬手招呼她,“杨公子特意来看你的。” 容萤这才磨磨蹭蹭地往前走。陆阳把茶杯一搁,到她跟前,撩袍蹲下来,宽大的手掌轻轻盖在她头顶。 “过得怎么样?还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冷静一下,这真的是一篇可清水可清水的温馨文了! 为何我总有一种我在写一篇变态禽兽文的错觉…… 从今天开始做一个高冷的人! 答应我,我们一起洗白白不要这么污了好吗! 害怕的比心…… ☆、【从别后】 容萤听着心里发酸,沉默了一下,扬起笑脸点头,“还好。” 他明显长舒了口气,面容温和,“那就好。” 吩咐的话不敢说太多,陆阳又塞了点钱给她,“这些银两你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容萤捧着那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不由担心,“你都给我了,那你呢?” 他笑着说不要紧,“我自己还能赚,这次钱不多,往后我每年都来看你一回,吃穿上别亏待自己。” 到时候就能看到她一年长高一点,一年长高一点,即便不能日日相见,有个念想也好。 容萤紧抿住唇,“你什么时候走?” “快了,就这几天吧。” “那……你自己要小心。” 他微笑:“好,我知道。” 陆阳没有待太久,临走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知道终须一别,怕走得不干脆,生生忍住不再回头。 偏厅冷清下来,秦烨又回书房关上门忙他的事情。 容萤在原处站了一阵,这才转身离开。 一个人慢腾腾踱步到方才的小径,秦夫人正拉了那位姨娘来给她赔礼。 “她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世面,也不会说话,方才若是哪儿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以后再有这事儿,你找人来知会我一声,我替你惩戒她们。” 说了半天,镯子却没有还。毕竟寄人篱下,饶是心里有气,容萤也只能把火压下去,佯作风轻云淡:“没关系,就当我给表弟的见面礼了。” 讲起来自己都替她们害臊,一个大男人要见面礼,那不是扯淡么。 秦夫人讲了一席场面话,无非是说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千万别客气云云。 她回到院子,丫头仍旧蹲在角落里玩雀儿,容萤步子疲惫,一头扎到被衾中,想来想去,其实还是肉疼她给出去的那个玉镯。 早知道再硬气点就好了。 容萤搂着枕头,又把陆阳给的钱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满心惆怅地叹息。 一晃过了两日,秦烨那头没半点风声,她实在是等不下去,跑到书房去催他,恰巧秦夫人也在,笑吟吟地拉她吃茶点。 “舅舅。”容萤端着杯子问他,“上回的事,您想得怎么样了呀?” “嗯,这个……”秦烨不住地喝茶,“此前我派人去京城打听了一番,情况可能不 太妙。” 她当即紧张起来:“什么?” “朝堂上的大事小情皇上不大管了,张贵妃如今侍奉左右,又和端王走得近,耳边风吹个不停,这会儿上奏折弹劾只怕会碰钉子的。” 容萤眉头一拧,“四叔的势力已经这么大了么?” 秦烨宽慰她,“其实几位藩王都一样,封地就像是小朝廷,是好是歹都由那一个人说了算。只不过端王爷常在京城,又手握重兵,比其他那三位更有优势一些。” 她闻言有些泄气,“那眼下怎么办?” “说不好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秦烨拍拍她肩膀,“你别性急,你娘是我亲妹妹,你的事我不会不管的。但眼下这条路确实不容易走,咱们得慢慢来。” 她这个舅舅善于打太极,未来规划得很美好,容萤差点就当真了。听他滔滔不绝的说了小半天,完全插不上话,还是秦夫人最后出面打圆场。 “行了行了,萤萤还小,你讲那么多她未必吃得消,放人家回去歇着吧。” “也是,也是。”秦烨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行,你玩儿去吧,若有什么消息舅舅再通知你。平时该吃吃该睡睡,别老想那些事,你才多大啊?倒把自己活得像个小老太太。”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于是放下茶杯同他们告辞。 秦夫人没有和她一起,只朝她颔首。 目送容萤离开以后,秦烨才头疼地靠在帽椅里叹气。秦夫人往外望了一下,颦眉问他:“这事儿你究竟怎么打算的?还真要和端王爷对着干不成?” 秦烨连忙摆手,“当然是不能的。宁王一家子遭那么大的难,如今就剩她一个,现在和端王叫板启不是找死么?”他坐直了身子,两手交叉放在鼻下沉吟。 “圣上病了有些时日了,这会儿把几位王爷往京城里召,想必是为了商议储君的事。端王爷下手这么狠,大约势在必得,宁王妃又是我的妹妹,有这层关系在已经让咱们进退两难,再加上个容萤真不是如何是好。” 秦夫人琢磨了很久,声音低沉,“郡主到底还是不能留。” 秦烨大吃一惊,“她可是我外甥女,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如今人家千里迢迢跑来投靠我,我要是把她赶走,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知道,咱们家也不是缺那一个人的口粮。先前你也听说了,路上还有端王府的人追杀她,指不定人已经跟到了襄阳来 。”秦夫人探过身去握他的手,“你有外甥女,更有子女,一个儿子两个闺女,一家的人指望着你,不能因小失大啊。” 秦烨低头看着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双手,神色微动。 余下的,便都是寂静。 容萤是飞奔回卧房的,大丫头在外间烧茶,偏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仍继续捅茶炉子。 她眸中张皇,翻出那块旧布开始收拾行装,索性本来东西也不多,算上那件衣裳,也就小小的一个。 包袱不能放在显眼处,容萤干脆塞在床尾,自己早早就爬上去睡觉。被子一抖罩在头上,便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大丫头煮完茶,在门外轻轻唤了她几声,没人应答,悄悄往里一看,见容萤已睡下,于是放下两旁的卷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尽管并不是睡觉的时辰,但介于这位郡主的作息一直很凌乱,下人们倒也习以为常,并不奇怪。 晚饭没有吃,丫头也懒得叫她起床,只把食盒摆在桌上,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容萤睡到戌时左右就醒了,在被窝中默默的数着时间。北风吹得树梢沙沙而动,院墙外面响起沉沉的打更声。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她留神听着周围的动静,更夫用缓慢的语调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随即“砰”的一声。 一下,两下……三下。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子时了! 此刻万籁俱寂,没有点灯,四下里漆黑一片。容萤哆哆嗦嗦地抓起衣裳来往身上套,太冷了,大冬天离了被窝想不到会是如此的难受。 她伸手去取包袱,随意背在肩头。里面的衣服很厚实,这样还暖和一点。 但等路过饭桌时又停了下来,腹中有细微的咕咕声,她舔舔嘴唇,到底还是不争气地把食盒的盖子打开。 有肉有菜有汤,不过都凉了,一层冷凝的油盖在上面。现在饿得很,她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抓了几个往嘴里放。 舅舅这儿是不能再待了,从前父亲在,他靠着宁王的引荐步步高升,现在父亲不在了,秦家失了靠山,遇上端王只能伏低做小。 说来大家都有苦衷,也不能全怪他,可容萤心里终究意难平。 外间连上夜的丫鬟也没有,她的院子就像一座空城,本来也就是个架空了人 ,却还得端出一副郡主的架子,想想真是可笑。 容萤走得很顺利,从后门溜出去,迎面就是宽敞的大街。 襄阳城的巷子口,入了夜总有一盏纸灯笼在风中摇晃,看上去有些瘆人。她对着空中吐出一口白气,喃喃地想着:今后又去哪里呢? 她这段时间似乎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兜兜转转,结果哪一个都不是可以久待的去处。 找了个可以避风的角落,容萤抱着包袱缩在墙根底下,满天的星斗闪闪发光,像极了那个人的眼睛。 就这么将就一晚吧。 她想。 早上大雾朦胧,担心路上马儿打滑,等到下午雾散了,陆阳才收拾行装出城。 知道容萤过得安稳,他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也能腾出心思观察自己周围有无可疑之人。其实自打荆州城那会儿出事之后他们就再没遇到过追兵了。毕竟容萤年纪小,说不定端王并没把她放在眼里。 天黑得很快,还不到戌时,日头已沉入了地底,换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头顶。 为了省钱,饶是驿站就在不远,陆阳仍选择就近生火露宿。冷馒头在火上烤了片刻,估摸着软了,才取下来就着水慢慢地吃。 夜风微冷,他抬袖擦了擦唇边的水渍,淡声道:“阁下还要跟多久?出来吧。” 老树后的草丛里沙沙响了一阵,半晌,果真有人磨磨蹭蹭踱步而出。 原以为会是端王府的探子,抬眼看见容萤揪着衣摆立在那儿,他愣了愣,瞬间慌了神。 “萤萤?怎么是你……”陆阳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快步走过来,蹲下身打量她,“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见到她胳膊上的包袱,陆阳神色一凛,“莫非端王爷的人去了秦府?” 容萤摇头说没有。 正因为不知该怎么解释,才一直这么偷偷跟着他,她并不是真心要给他添麻烦的,可是除了他,又不知还能去找谁。犹豫了好久,容萤越想越气馁,低着头不说话。 她这副表情,看得陆阳心头愈发紧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伤到了?” 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容萤动了一下身子,讪讪地望着他,“我……我就想跟着你。” “……” 闻言,他有些哭笑不得,惊讶之余又生出些许温暖来,无奈地看着她:“ 傻丫头,跟我有什么好的?在秦府里吃得饱穿得暖,何至于来这外面风餐露宿。” 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临别时的不舍,不料容萤却抿着嘴唇,低低道:“在秦府不好……” 陆阳从这话里听出点异样,笑意渐褪,拧眉问她:“是秦家人对你不好?” 容萤避而未答,只探头看了看周围,“我好饿,有没有吃的?” 火堆的架子上还烤着几个馒头,有一面已经焦了,陆阳掏出小刀来细细削掉,容萤把在秦家的事去繁就简地说了一遍,顺口问:“你每天就吃这个?” 他手上顿了一下,“你不想吃的话,等会儿去驿馆里叫点饭菜吧。” 容萤忙说不用,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啃。 陆阳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酸涩。秦烨是她的舅舅,本以为血浓于水,她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但到底是他想得太过简单了。 高门大户里,哪一家不是藏着千疮百孔的龌龊事,她在其中毫无依靠,今后会受多少委屈可想而知。 也好,也好,早点看清,总好过以后后悔,让她白白吃那些苦。 馒头啃了一半,容萤渐渐停了下来,一面咀嚼一面低声道:“我没什么用,你别嫌我。我不想来打扰你的,只是……”她抬起头,“在这个世上,我只信你了。” 她双眸明亮,陆阳微微一怔,神情柔和:“无妨,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我在这个世上,也只剩你了…… 心中所想的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有容萤在,自然不能让她睡外面,陆阳进驿站要了一间房,烧了热水来给她洗漱。 巴掌大的脸,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他下手不敢太重,怕伤到她,两个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都忍不住笑出声。 连着几天没有睡好,陆阳才抱她上床,容萤就钻进他怀里打起了小呼噜。 被衾里格外温暖。 这一觉睡得很沉。 一更天,夜色渐深。 陆阳从黑暗中睁开眼,沉默着看了一眼容萤空荡荡的手腕,掀开被子,翻身坐起。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这章应该怎么吐槽! 没有男女主在的情节让我好头疼……[二哈] 其实男主原本是想耍个帅的。 ——“阁下 还要跟多久?出来吧。” ——???卧槽怎么是我媳妇? ☆、【将在外】 策马返回襄阳城,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秦府的所在。 刺史府夜里是有人巡守的,但以陆阳的功夫,避开这些家丁易如反掌,相比之下找那位姨娘的住处还显得更麻烦一点。 在庭院中来往了数次,总算寻到地方,门尚虚掩着,他冷着眼,撩袍一脚踹开。 烧了火盆子的房间要比屋外暖和许多,没有点灯,陆阳环顾了一圈,便大步往里走。 陡然灌进来一股冷风,床上睡着的人似有所觉,迷迷糊糊睁开眼,月光之下高大的黑影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姨娘“嗖”的一瞬清醒过来,还没等张嘴呼喊,肩胛处猛然被人轻点两下,嗓子中便像是堵了什么,发不出声。 她心头一阵惶恐,目光往上一拉,对方正居高临下看着她,神色凌厉冷漠,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凛冽如刀。 背上起了一身冷汗。 陆阳打量她片刻,一垂眸,视线落在那只手腕上,碧青的玉镯晶莹剔透,他不由颦眉。一个快三十的人了,还和小孩子抢东西。 他觉得可笑,扯过她胳膊将镯子取下来,那姨娘神色更惊,似乎压根没料到他是图财。 不图财莫非图色么? 陆阳冷着脸看她,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打过女人,但就这样放过她,心中又实在不快,他胳膊扬了扬,索性将人拎起来,利索地扔出窗外。 噗通一声,寒鸦纷飞。 这种天气在外面睡一夜也够她受的了。 陆阳拿着玉镯走出门,一面翻看,一面在刺史府内信步而行,几乎没有任何躲避的姿态。走到秦烨夫妇的卧房前,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离开了。 算了,怎么说也是容萤的亲人,太赶尽杀绝也不好。 抬眼看看天色,明月隐到了云层之后,时间已然不早了。他返回城外,翻身上马,仍旧扬鞭疾驰。 回到驿站时,天边仍旧是一抹漆黑,陆阳带着一脸倦意坐到床边,容萤还睡着,一张小脸红彤彤的,他眸色逐渐温和下来,从被窝里摸到她的手,将那玉镯子带上去。 容萤皱了皱眉,忽然低低嘀咕了一声,陆阳立时顿住,好在她只是嫌冷,抽回了手并没醒。 他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脱了衣衫在旁边躺下,刚盖上被衾才发觉自己身上寒意有些重,正打算起身,容萤突然伸手在他脸颊的摸了摸,随后搂住他的腰,一 头靠过来。 胸前像是摆了个炉子,小小的身子暖洋洋的,他终究不舍得挣开,就这样挨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容萤起得很晚,令她纳闷的是,陆阳也起得很晚。一觉睡醒,他还是背对自己,宽厚的背脊一上一下,有节奏的起伏着。 她打了个呵欠,像是心有灵犀,陆阳也悠悠转醒,两个人同时醒来坐起身,睡眼惺忪的看着对方。 容萤摇了摇他,“我饿了……” 陆阳摁着眉心,闭目定了一会儿神,掀开被子下床去给她找吃的。 本打算再躺回去小睡一会儿,忽然发觉手上沉甸甸的,容萤把腕子伸到眼前一看,愣了片刻,很快就明白了。 陆阳还在穿鞋,冷不丁她从背后扑上来,抱住他脖颈,笑吟吟地问:“你昨晚上出去干坏事儿啦?” 他闻言登时扬起眉,“我干坏事?” 容萤笑嘻嘻地把手凑到他面前去晃了两下,“这个,不是你偷的么?” 陆阳站起身,转过头来,对着她脑门儿上轻轻一弹,“你不想要就还我。” “要,干嘛不要,这是我的!”她像护小鸡崽儿似的把玉镯紧紧掩在怀里,陆阳被她这模样逗笑,无奈的摇摇头,弯下腰去在包袱中掏干粮。 容萤缩在被衾里静静看了他一阵,突然下床去,搬了个凳子在他身边。 陆阳正奇怪,尚没开口,只见她跳上矮凳,踮着脚,小手拨开他耳边的碎发,凑到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脑中一阵轰鸣,半晌,他愣在那里,心里有说不出的惊讶与愕然。 容萤把凳子挪到原处,若无其事地缩回床去披外衫,陆阳却还怔着。等回过神来,一转头,她那双星眸坦坦荡荡。 “干嘛呀?” “……” 他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才渐渐镇定,笑着叹出声,暗恼自己胡思乱想。 是啊,她毕竟还小,这个年纪又会懂什么…… 休息了一整日,精气神都恢复的差不多了,两个人又坐在桌前,开始为今后做打算。 容萤托着腮,两腿一下接着一下的晃荡,“我娘那边除了舅舅,就还剩几个姨妈了,但是不常走动。眼下连舅舅都不愿管,其他人只怕也是各扫门前雪。” 陆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依靠秦家人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起初自己只想着能让她衣食无忧,却没有考虑过,等明德皇帝一死,战事一起,秦家自顾不暇,哪里会分心来照顾她。人心隔肚皮,乱世之中,连亲生骨肉都有抛下的,更别说容萤还只是个表亲,若是届时把她推到更深的险境中去…… 他不敢深想。 容萤像是意识到什么,突然扭头来对他道,“不如咱们上京去找皇爷爷?” “既然舅舅不愿出面,那我亲自去指证去四皇叔,这总行了吧?” 端王还在京城,现在回去太冒险。陆阳正准备摇头,脑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 对了,明德皇帝! 七年前,由于张贵妃和端王联手,他的死因一直扑朔迷离,虽对外宣称是因病亡故,但其中的真相,知情者皆讳莫如深。 他那时并未离开端王府,对于这件事也比旁人更清楚,明德皇帝的死并非不能阻止。 那么换而言之,只要他还活着,对于端王就是一个威慑,他断然不敢轻易出兵。如此一来,战争便不会打响,容萤也不会流离失所,至少能有五六年的时间可以喘气。 所以明德皇帝必须活着,他得想办法让他活着…… “好,咱们就上京去。” 容萤似乎没料到他会同意:“真的?” 陆阳颔首:“嗯。” “那我去收拾行李!” 他颔首,微微一笑。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能再错过了。 此前因为他的失误没能救下宁王,因为他的大意,让容萤受了委屈,兜兜转转一大圈,她又回到了他身边。 说不定在那个七年前,她也到襄阳来求助过,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吃了同样的苦,甚至是被人赶出来。 所以当初容萤为什么会流落青楼,为什么会受裴天儒的蛊惑,为什么养成那样的性子,这些都不意外了。 她是被这个世界逼成那个样子的。 想必也找过,求过,只是无人肯救她,最后才自暴自弃…… 陆阳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种种皆是在坐以待毙,把未来交给别人,永远不会达到他想要的效果,那么只能靠自己。 这一次,他要将她养好,不会让她再入歧途。 规划完行程,陆阳带着容萤再次北上。 经历了之前的种种,这次的同 行显得弥足珍贵。为了方便她,陆阳索性买下了一辆马车,白天,容萤坐在外面看着他驾车,夜里在车内或是驿站歇一晚。 如此过了十来天,京城已在目之所及之处。 其实这也是条险路,尽管知道明德皇帝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端王依然是心腹大患。而且,眼下还有一个问题…… 怎么送容萤进宫呢? 在小镇的客栈里叫了饭菜,陆阳盛了碗汤,边思忖边心不在焉的喝着。 容萤在他旁边扒饭,一副乖巧的模样。 “多吃点菜。” 他一开口,她就点头去夹了一筷子,顺便也给他夹了一口喂到嘴边。 此地是进京的要道,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到镇子上歇一脚,时近正午,前来用饭的人也不少。四下里喧闹了一阵,忽见那门外进来一帮人,声音立时都静了下去。 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粗布衣衫,面容刀削一般,他之后还跟了一行人,皆是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几人寻了一张桌坐下,朗声唤道:“小二,上酒!” 店伙麻利地举着托盘小跑而来。一大碗酒水斟满,那男子刚抬手拿了要喝,余光朝陆阳这边瞥了瞥,神色骤然一变,突然放下酒碗大步走来。 他下盘沉稳,每一步的跨度几乎分毫不差,虎口处有明显的厚茧,是握枪留下来的。 在普通人眼中只当这些是江湖的浪人,随处可见。 然而陆阳征战多年,他知道能有这般特征的,必定是常年行军打仗之人。 来者不善。 他眸中一凛,掌心轻翻,握剑在手起身挡在容萤面前。 对方显然一怔,见他亮了兵器索性也将刀刃抽出,两股气息交织碰撞,无形之中压迫着周围。 容萤从他背后探出头来,低低“哎呀”了一声。 “萤萤,退后。” 察觉到敌意,陆阳将她往后掩了掩。 “诶?等、等等……” 男子眉峰高高一挑,似乎没料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会有胆向他出手,唇边抿出笑意,倒也不示弱,扬刀与他一击。 利刃剧烈相撞,砰的那声响,几乎震耳欲聋。 能接下他这一招,对方想来也是沙场老将了,陆阳愈发提起十二分精神,正要再出手,胳膊蓦地被容萤抱住。 “都叫你等一下了!别打了。”她拦住他,双目却满是欣喜,转过头高兴的唤道:“周叔叔!” 叔……叔? 又来一个? 陆阳尚没回过神,容萤已经哒哒哒朝对方跑了过去,男子把刀一丢,眉眼慈爱地将她接住。 “小郡主……方才我就瞧着像,没想到真是你!” 陆阳颦着眉见他伸手将容萤的脸颊摸了个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找不着你了!太意外了,实在是……”说到这里,他竟有些哽咽。 容萤给他擦了擦泪花,与其相比她倒沉稳许多,“你怎么在这儿的?” 周朗摇头叹息,“此前和王爷约好本在浮屠岗碰头,我们早到了五六日,就在附近扎营。谁知半道听闻……”他顿了顿,“我一开始是不信的,一连等了半个月,觉得事情有蹊跷,于是派了人去鹧鸪岭查个究竟,结果部下来报说驿站已被人血洗一空,后山尽是荒坟。我也没了主意,只得先往京城来。”还欲说下去,四周环顾了一圈,他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谈话之处,咱们换个地方。” 容萤点点头:“好。” 这会儿似才想起陆阳,她上前来牵住他的手,和周朗介绍:“这是我朋友,他救了我一命。” “好好好。”周朗也没多看,在陆阳胳膊上拍了两下,“年轻人,你很不错啊,等下一同过来吧。” “……” 说完便急匆匆出去吩咐手下。 陆阳仍旧带着怀疑,偏头去问容萤:“这人信得过么?” “信得过。”她语气肯定,“他是我爹的一员大将,绝对不会背叛我爹的。这世上,我最信的就是他。” 他闻言微微一怔。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容萤不经意瞅见他表情,忙腆着脸抱住他胳膊晃了两下:“我是说,除了你,最信的就是他!” “……” 陆阳叹了口气,略显无奈,“走吧。” “诶!” 作者有话要说:又来了!带名字配角! 此处可求男主阴影部分面积—— 前几天明明还说最相信的人是我的! 周朗(拍肩):习惯了就好了…… 【感谢】 寿司晴的地雷 x1 青兒的地雷x1 马上要开启宫廷副本了好开心哦! ☆、【真与假】 周朗带着剑南的那批军队,大军在郊外凤口里处扎营,本打算连夜进宫面见皇上,不承想途经燕来镇竟遇到了容萤。 在酒楼中要了个隐蔽的雅间,周朗对着面前的两个牌位,恭恭敬敬地垂首三拜,随后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王爷一生磊落,魂不能归故土,实在是令人愤恨。” 烛火微明,容萤平静地注视着那两行烫金的文字,“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日我会提四叔的头去祭拜我爹娘。” 周朗颔了颔首,怅然一叹,“王爷也是吃了时运的亏啊,千算万算,终究算不过老天爷,若不是那次山崩,他也不至于被四王爷钻了空子。” 炉子上的酒已温好,他回到桌边,小心翼翼提起来,示意陆阳,“小伙子能喝酒么?” 周朗大他十多岁,也就比七年后的自己年长那么几岁,对于这个称呼,陆阳实在是觉得有几分尴尬。 “能。” “那就好,来来来……”他给他倒满一碗,不等陆阳动手,自己就先一饮而尽,脸上有说不明的情绪。 “王爷是有恩于我的,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叫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周朗手覆在大腿上,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说实话,刚得到消息那会儿,我真是慌了神,竟不知往后何去何从。” 藩王的兵马不止他这点数量,但宁王已死,此刻其他几位副将估计都各奔前程去了,他领着这队人进退两难。自己是铁铮铮的汉子,归顺别的王爷他做不到,可就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底下一帮人只说跟着他,也没人出个主意。 在这种情况之下,容萤的出现无疑给了周朗极大的安慰。 “现在好了,小郡主你安然无恙,王爷泉下有知,想必也可安息了。” 容萤摇头,“如今宁王府就剩我一个,活着又有什么用。家仇未报,爹爹就算安息,我也不能释怀。”他们家没有男丁,大约四皇叔也正是看中这点才下手的吧。 要逐个击破,从宁王入手最简单。 不承想,听了她这番话,周朗忽站起身,神色肃然地撩袍朝着她单膝跪下。 “周朗这条命是王爷给的,王爷虽故去,但周朗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从今以后,我只听命于郡主一人,若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路上看惯了人情冷暖,他这样一片赤胆忠心,倒让容萤不知所措,忙跳下凳子扶他。 “周叔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朗扬起笑脸,“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这个意思就行了!总而言之,周叔叔是站在你这边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压垮人的往往不是磨难,而是身处困境却无人相助,在她最孤独的时候能有这些人陪伴左右,心中除了感激,也说不出别话的来。容萤重重点头,“好。” “还有我手下的兵马,人数虽不多,但大家都是忠于宁王爷的,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明日就杀上端王府去!” 想不到他比自己还性急,现在就和四皇叔正面起冲突太冒险了,周朗的兵少说也有一万以上,万一仇没报成,反让人扣个谋反的帽子下来,到时候别说她,大家都得跟着陪葬。容萤忙说不用,悄悄看了陆阳一眼,“这个先不急,我打算进宫去见圣上。” 周朗闻言渐渐平复了心情,思索过后也赞同地点点头:“不错,此事的确应该先上报给皇上,刚好我这一趟也是打算进宫的,明天我亲自护送你,量来在皇城之中,端王不敢轻举妄动。” 以他的身份让容萤见到明德皇帝并非难事,陆阳此前还在苦恼要如何过守卫那一关,现在好了,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琐碎的细节商议完毕,将走之时,陆阳忽然想起什么:“周将军此前提到,宁王爷死的消息是在半道中听说的?不知是听何人所说?” “哦。”周朗不以为意,“那就是两个行脚商,在驿站歇脚时偶然见他二人闲聊……我当时就奇怪,两个普通老百姓如何知道这些,结果多了个心眼去打听,谁知,知晓此事的竟不止一个。”顿了顿,问道:“是你们俩放的风声?” 容萤说不是,“路上躲都来不及,哪里敢还这么大张旗鼓。” 周朗边琢磨边颔首,“我也是这么想……咦,那究竟会是谁呢?”他兀自沉吟,提了酒壶慢腾腾地往楼下走。 既然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只怕明德皇帝也已听闻,这时候容萤若再回去指控他,端王的处境便岌岌可危。如此一想,闹出这般动静的人似乎还是一片好心? 陆阳皱紧眉头在脑海中回忆,七年前到底是谁最有可能插手此事…… 没有想出头绪,目光却落到了楼下的周朗身上,他发了一会儿呆,去问容萤:“这位周将军……可靠么?他虽说是为宁王卖命,但如今宁王已死,难保不会有别的打算。” “他是我爹的心腹。”容萤自顾吃着桌 上的糕点,“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你放心好了。” 他轻轻一笑,并不言语。 心腹…… 就是心腹才最应当防范,个中道理他深有体会。 从前他也算是端王的心腹,正因有这个身份,定王才找上了他,来了个里应外合。 可以说,当初端王之所以没能登上皇位,输得那么彻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他的背叛。 他一直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 一晃眼,轻狂了半辈子,名利与地位已经享受过了,这一世便不想再争什么,只希望容萤能够过得安稳,无忧无虑,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容萤便跟着周朗往京城而行。 陆阳骑马遥遥跟在车后,如今身份不同了,他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容萤打起帘子不住看他,心里有些失落。 将至城下,天幕晦暗,隐隐有雷电在云层中涌动,阴沉的气候把整座城门衬得愈发冷硬。护龙河岸植有杨柳,到这个季节早瞧不出什么生机。 马车从门洞内穿过,里面似乎就是另一个世界了,朱门绣户,画阁青楼,管弦丝竹奏于茶坊酒肆之间,新声巧笑回荡于大街小巷。 容萤很少来京城,南方和北方距离太远,除非遇上大事,逢上大日子,父亲一般不会带她北上。但无论在何处,城市的繁华与热闹总是一致的。 周朗今天换了套行头,一身军服,明光铠甲,走哪儿都会惹来路人频频回顾。 车子在宣德楼的右掖门下停住,禁卫压着刀上前询问:“站住!什么人?大内禁地不得擅闯!” 他勒马回复:“某是剑南道左将军周朗,奉旨护送南平郡主进宫。” 之前的圣旨是命宁王进京,他此番借故说是护送容萤,虽有点牵强,但也不算是假传圣旨。 那几名禁卫都愣了一下,相视对望了几眼,于是上前来查他腰牌。里里外外验了个遍,才拱手道:“周将军稍等片刻,容卑职前去通传。” 入宫的盘查颇为严格,折腾了一个时辰才得以放行。 车轮子吱呀作响,在冗长的宫墙下缓缓前进,内侍没有直接让她进大庆殿,而是领着容萤到御书房。原以为她皇爷爷疾病缠身,或许会在寝宫休息,不承想见到人之后,竟发现他的精神意外的好。 明德皇帝而今还不到五十, 鬓边花白,眉宇间难以掩盖住那股帝王之气。他正拿了卷书,一眼望见她,胳膊就那么定定的僵在那儿。 “南平啊……” 明德皇帝颤着声音唤她,容萤跑过去扑到他怀里,爷孙俩一相见立时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说是痛哭,其实流泪最多的还是容萤,皇帝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纵使难过也不过片刻功夫,但她必须哭出声来,必须哭得撕心裂肺,好让他心软。 人一旦心软,很多话就要好说得多了。 “好孩子,别哭了。”圣上泪眼婆娑,捧着她的脸拿龙袍给她擦泪水,“老三的事,朕都听说了……真是难为你,这一路上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容萤还在哭,望着他点头,那模样委实可怜。 “你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伤心亦伤身,切莫太过难过。”皇帝耐着性子安抚她,“朕已经派人下去查,想必不日就能找出真凶,届时凌迟、车裂或是五马分尸,随你处置。” 容萤抽噎了一会儿,停下啜泣,低低道:“皇爷爷,萤萤知道这件事的主谋是谁。” 皇帝微微诧异,出声问:“是何人?” 她一字一顿,神情尤为阴冷:“四皇叔。” 今日天气不大好,即便是早上,御书房里的灯照样点得通明。 容萤冷着眼看那身蟒袍映入视线,端王的步子走得很稳,不疾不徐,姿态甚至还带着几分从容,举手投足间的淡定,看得她几乎恨到牙根里去。 他将衣袍一撩,说了句“儿臣叩见父皇”,双膝便跪到了地上。 明德皇帝眯眼瞧他,手指在扶手上轻叩了几下,“起来吧。” 端王这才起身,其间似是无意地抬了一下眸,看到容萤,他目光一顿,不免有些吃惊。 圣上坐直身子,打量他地神情悠悠问道:“你似乎见到南平很是惊讶?” “儿臣失态了。”端王垂首而立,“只是此前曾听到些无中生有的谣言,虽知是外人的人胡言乱语,不过……见到萤萤,少不得还是有点意外。” “哦……谣言。”明德皇帝意味不明地颔首,“宁王如今,是真的死了!” 他蓦地一怔,脚步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父皇的意思是,皇兄他……” 从神态到语气,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容萤握紧拳头,见他悲凉万分地抬袖拭泪,心中那口气越堵 越厉害,恨不能亲手撕了他。 “不知皇兄是被何人所害?眼下可有眉目?若有儿臣帮的上忙的地方,儿臣定当全力以赴。” 皇帝并未言语,容萤却终于忍不住出声:“四皇叔何必假惺惺地猫哭耗子,是谁所为咱们心知肚明。你派人埋伏在驿站之中伺机动手,之后又一路赶尽杀绝,不就是为了灭口?眼下我是人证,到了皇爷爷跟前,还想怎么抵赖?” 刀尖都指到鼻子上了,端王仍旧镇定自若,不答反问道:“圣上跟前,小郡主的言辞可得注意些,诬赖好人也算欺君之罪。” 她不禁愠怒:“我诬赖好人?” “萤萤,你我是叔侄,且别这么针锋相对。”说完,余光朝皇帝那边一瞥,他没什么反应,量来是想听他俩对质了。思忖了一瞬,他于是换上温和的口吻,“四叔问你,当日刺杀皇兄的是些什么人?” 容萤想了想:“黑衣刀客。” “那后来追杀你的人呢?” “还是他们。” “这不就对了。”端王淡笑道,“这样的杀手人人皆可雇之,你又如何知道是我?还是说……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搬弄是非,想挑拨咱们叔侄的关系,再借你之手诬陷我?” 他这么说分明是想让她把陆阳供出来,容萤生出一背的冷汗,勉力定下心神:“是我偶然从那群黑衣人嘴里偷听到的。” 他颔了颔首,随即转向皇帝,作揖行礼:“父皇,儿臣以为此事有些蹊跷。萤萤到底年纪小,遇事缺乏判断力,说不定是谁想来个一箭双雕,好坐收渔利。否则,数十个杀手能够血洗驿站却偏偏放过她一个孩子?”说完又冲容萤一笑,“再者,刚好让你听到对方说是我派来的人,这岂不是更刻意了?” 容萤被他气得变了脸色,又怒又惊。 他显然已经知道陆阳在帮她,此时若让陆阳来与他对质,皇爷爷的确会怀疑他,可是陆阳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完全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怎样做怎样说,倘若把脏水都泼向陆阳,那该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陆阳推到这个险境里来。 那边,明德皇帝拨着手里的佛珠,缓慢点头:“这个案子的确有诸多疑点……” 容萤抿住嘴唇,噙着眼泪,泪汪汪地看他。 “好了。”皇帝摁了摁她的脑袋,“皇爷爷会还你一个公道的,不过捉贼要捉赃,你没有证据,朕 可不能就这样把你四叔关到刑部大牢里去,这难以服众啊。” 看来卖可怜也不管用了……容萤悻悻地垂下头。 “父皇明鉴。”端王拱手再拜,“儿臣会证明自己的清白。” 闻言,他却将视线一转,口气淡淡的:“不必了,此案由朕来详查,你每日也够闲的,从明儿起在府里待着,我自有别的事务会命人交给你处理。” 端王浑身一滞,半晌才应了个是。 禁足显然是在他意料之外,不过比起进刑部,这还不算什么。只是老爷子往后对他的警惕肯定少不了了。 京城自要比南方冷许多,十月中的日子,天上已经开始下雪沫子了,乌云密布,雨丝中夹着细碎的冰渣子,落在衣襟,滑入肌肤里,冷得人直打颤。 陆阳是没法进宫的,只能在右掖门下等着,时间越久,他心里愈发不安。 容萤怎么样了? 方才看到端王进去,她一个人应付得了么? 这个丫头还小,说话做事都带着稚气,要她独自面对这些是不是太难为了,若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陆阳不禁长叹出声,纵然自己担心又如何,终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雪下得愈发密集,宫门里忽有个内侍款步而来,身后还跟了两个给他撑伞的小太监,出了门,他哆嗦地搓着手,“阁下,是姓陆吧?” 他闻言微愣:“公公这是……” 内侍胳膊一抬,将他往里让,“皇上召见。”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迷之失踪的一整章节! 如此过度的过渡章,多少人嫌我水,不用说我都知道! 你们以为我只是在凑字数吗?哼哼,你们实在太天真了。 一条不为人知的暗线呼之欲出! 没有发现其实端王爷对撸阳有着不能言说的情感吗! 因为知道他背叛了自己痛不欲生。 明面上是追杀容萤,实际上是想把撸阳追回来啊! 不然那么多人派出去为什么每次他们都能活下来?端王府的刺客你们真的都是吃白饭的吗? 不是!这分明是手下留情,必须要捉活得啊! 而事到如今和我萤撕逼,心里却还时刻关心着撸阳。 嘴上说着——“有什么人在背后搬弄是非,想挑拨咱们叔侄的关系” 心里想的却是:把陆阳交出来! 爱得这么深沉连我都感动了! 这样痴情的反派真的不多见啊,泪流满面。 【以上都是我扯淡的……】 从现在开始前方将会展开一场乱七八糟的政斗和宫斗…… 因为很少写宫廷,本文的所有的设定糅杂了唐宋元明清,接下来你能看到宋朝的宫殿,清朝的制度,明朝的服饰……所以不用考据!不用带脑子,让我们来一起飞! 【感谢】 寿司晴的地雷x1 o午后红茶o的地雷x1 ☆、【望君遥】 进宫之前陆阳吩咐了容萤两点:一定要想办法留在宫中;一定要让皇帝对端王起疑。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容萤会向圣上提到自己。 跟着内侍走到御花园,迎面就看见端王爷气冲冲过来,一干太监垂手侍立,陆阳自也站在一旁。端王在他跟前停住脚,他低着头,神情冷淡,就这么静静僵持了一阵,对方狠狠甩袖,大步离去。 内侍像是松了口气,仍旧换上笑脸请他,“公子这边走。” 书房之中灯火通明,明德皇帝陆阳是见过的,这人颇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他不敢造次,上前行跪拜礼。 “草民陆阳,参见皇上。” 圣上没让他起来,端详了一阵,颔首笑道:“南平郡主是皇家的血脉,一路上多谢你相助。” 不知容萤到底对皇帝说了多少,陆阳一面猜测一面垂目答话:“郡主金枝玉叶,草民惭愧,未能好好照顾她。” “少年人,你这就过谦了。听容萤说你是浪人出身,居无定所,生活本就拮据,能带她从南北上已算是不容易。” 面对容萤给他塑造的这个形象,陆阳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跪在那里。 “你放心,朕一向赏罚分明,定不会亏待你。”皇帝话音正落,容萤忽然从一旁的玫瑰椅上跳下来,走到陆阳身侧,直挺挺地随他一同跪下。 “扑通”一声,陆阳愕然看她,吃惊不已。 “皇爷爷,萤萤有事相求。” 她这举动来得突然,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皇帝微怔之后,抬手示意她:“起来说话,别这样跪着。” 容萤只是摇头,“您先答应我,不然我不起来。” “……”他无奈道:“好好好,你说吧,朕听着呢。” 君无戏言,得了这个批准,容萤当即把陆阳胳膊抱住,“我要陆阳陪在我身边!” 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个话,陆阳立时呆住,好半天才回过神,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皱眉低声回过去:“这事你别管。” 明德皇帝显然很犹豫,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容萤赶紧趁热打铁,“陆阳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又为我几次受伤,他无亲无故,一人活在这世上,我不想让他再去外面被别人欺负,您就让他留在我身边吧。”她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泪一 滴一滴往下掉,哽咽得几乎语不成句,陆阳看在眼中,心头不由一疼。 “他无父无母,我如今也无父无母,本以为我很可怜了,想不到他比我更可怜,吃的穿的用的,能省则省,半个子都舍不得花,就是这样他还攒出钱给我买衣裳。 逃难的日子不好过,每回能有半个馒头他都只吃一口,咱们路上都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不容易有了人照拂,我不能撇下他不管……” 她声泪俱下,一番话连陆阳都听得一愣一愣,想不到自己在她眼里竟有那么惨。 “……知恩图报是好事。”皇帝被她哭得有些头疼,终于松口,“你要留他倒也无妨,只是宫里规矩多,可不如在外面那样自由,若做出什么不当之举,朕可不会留情的。” 眼看他这是答应了,容萤急忙谢恩,随后又拉着陆阳一块儿叩首。 皇帝叹了口气,“宁王旧宅尚在重建,本算着年前就能造好,那时候你们一家也就到了,哪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他兀自感慨了一番,“暂且先在宫里住着吧,等完工之后,若想搬出去也由着你。” 她擦着泪眼点头:“谢谢皇爷爷……” “行了行了,别哭了啊。”还想再宽慰她几句,底下身穿绯绣衫的内侍恭恭敬敬上前传话,“皇上,到吃药的时辰了,贵妃娘娘还在外头候着呢。” 他哦了声,似乎才想起来这回事,朝容萤道:“舟车劳顿,你也累了,先休息几日把精神养足。宁王的案子,朕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眼见目的达到,容萤也没想久留,于是同陆阳一起从御书房里退出来。 两人跟着引路的内侍朝住处走。 陆阳着实是捏了把汗,低声冲她道:“你方才的举动实在太冒险了。” “我知道,可要是不那么做,你就危险了。”容萤挺直了腰,神色肃然,“四皇叔知道你在京城,肯定会对你下手。我想来想去,只有在皇宫,你才是最安全的。” 原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才那么固执地要留下自己,没想到她竟顾虑了那么多,陆阳惊讶之余又不能不感动。 大郕内城的殿宇不多,因为太/祖皇帝崇尚节俭,连带后宫的规制也不大,皇帝却单独给容萤辟了个殿阁,在禁庭与大殿的交界之处。 安排得匆忙,服侍的宫女只调了两个,但门外却站了好些把守的禁卫。容萤把人都打发去拿膳食,自己先到桌上捡了两块 点心尝起来,吃饱了又抓了一块要去喂陆阳。 他把她手轻轻放下,摇头:“现在是在宫里,不要这样。” 容萤撅了撅嘴小声嘀咕,“宫里又怎么了。” 一块糕点吃完,她捧着茶杯,语气渐渐冷下来,“只可惜这次没能惩治四皇叔……皇爷爷说我没有证据。”她忿忿地把杯子一搁,“都觉得我是个孩子,说话不作数,小孩子又如何,你们大人不也一样说谎么!” 这个结局其实是陆阳意料之中的,“没关系,你的话多多少少也起了作用。”他让她去瞧门外那些禁卫,“这些人一方面是为了防我,一方面也是为了护着你。皇上已经对端王爷起了疑,往后的事,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容萤被他这番话一宽慰,也顺从地颔了颔首。不管怎样,至少陆阳在身边,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这让她很是安心。 她献宝似的凑到他身边去,“我方才的演技怎么样?是不是吓了你一大跳?” 陆阳本在考虑下一步的计划,听她这话不由转过头来,“你刚刚是在装哭?” 容萤笑嘻嘻地:“像吧?” “我要是不那么说,皇爷爷怎么会答应?” “欺君之罪,被人知道是要掉脑袋的。”他无奈地笑笑,伸手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弹,“不过真难为你编出那么多话来。” “也不全是假的。”容萤捂着额头,小声嘀咕,“和你有关的都是真的。” 她说得很轻,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不多时宫女捧了食盒回来,之前的内侍委婉地请陆阳到侍卫处去一趟。 尽管容萤的意思是留下他,可眼下的身份毕竟尴尬,不算宁王府的人也不算宫里的人,看这样子皇帝多半是想让他在侍卫处暂任个差事。 陆阳还没出院子,容萤却追了上来,拉着他蹲下身咬耳朵:“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去查你的身份?” “不用担心。”他语气平静,“这个事,端王爷一定会替我们摆平。” 容萤微微不解:“怎么说?” “若当真把我底细查出来,对他才是最不利的。” 与此同时,内城东南,端王府内。 坐在太师椅上的锦衣人眉头深锁,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这似乎是皇室卫家一贯的习惯。 看得出他此时心情很不好,底下的人面面相觑, 只好劝他保重身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皇上查不出什么名堂来,过几日自然会解了您的禁足的,王爷不必为此烦忧。” “我倒不是烦的这个……”他撑着下巴,欲言又止。 南平尚在人世,这个他一早就听说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原本是没有放在眼里的,哪怕有陆阳相助,他也没想到她能上京来,更别说进宫了。 京城里有他的眼线,随时可以要了她的命,以陆阳谨慎小心的性格,绝不会这样冒险。但万万没想到,他们不仅进了城,途中居然还和周朗碰上了头。 禁足的确不是大事,但这一下便打乱了他的计划。皇帝不是个容易糊弄过去的人,看来短时间内他都不能动手了。 沉默了好一阵,他百思不得其解,颔首问属下。 “你说……”顿了顿,眸中愈发困惑,“你说陆阳为什么会背叛本王?” “……”这个问题,他们也很想知道。 按理说,陆阳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如此毫无征兆甚至可以说是莽撞的行为,完全不像他以往的行事作风。 四周一片安静,端王倒也没指望这帮属下能回答他,只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若说他是去投靠齐王或是定王,那也就罢了。宁王都死了,就剩一个女儿,跟着她究竟有什么好处?本王亏待他了么?” “也许是……”有人猜测,“宁王有恩于他?所以……所以托孤?” “笑话!”端王睇了他一眼,“陆阳像是这么讲义气的人么?” “……” “算了算了。”他烦躁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别杵在本王眼窝子里,看着就难受!” 一干人等忙应了是,窸窸窣窣地退了出来。 另一边,皇宫里已经入了夜。 深宫内苑总是有别处没有的寂静,微黄的灯烛在远处照着,瓷瓶、雕花椅、碧纱屏风,所有的陈设都覆上了暗淡的色彩,奢华得有些诡异。 上夜的宫女睡在外间,容萤搂着被衾,却没有丝毫的困意。 床很大,比之前住过的所有客栈都要舒适,可她还是睡不着。 汤婆子已经冷了,被子掉了一大截在床下,她伸手拽上来,兜起一阵凉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知为何,容萤开始无比怀念某个人睡在旁边的日子。 她有些哀怨的 唤道:“陆阳……” 此刻,在值庐刚躺下的陆阳,猛然觉得背后一个激灵,他坐起来四下里看了看,才狐疑地睡下。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了一下,感觉把女主写得太过欲求不满,于是改了改……) 你媳妇儿叫你呢…… 啊,男女主将会有好几章不能光明正大的睡一起,我好桑心qaq嘤嘤嘤。 关于女主长大的问题,看到好多人在问,你们放心不会拖很久的! 正常来说皇宫副本结束之后就快长大了。 qaq你们就这么不想看见我萌萌的小萝莉吗?她以后可没这么萌了哟,我告诉你们!! 没错承担了本文助攻+反派+背锅任务的就是端王了! 本文的主题又名: 我努力爱着那个侍卫,却被一个妖艳贱货小萝莉给三了qaq 【反派的心有谁能懂! 【感谢】 寿司晴的地雷x1 无病的地雷x2 ☆、【花吹雪】 在宫中住了几日,端王被禁足的事容萤多少也听说了,饶是如此仍不觉得解气。 殿阁外都是守卫,平时出入很不方便,像是把自己也圈禁起来了似的。 帝王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容萤只好耐着性子等消息,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日子一久,之前青黄的脸色也逐渐开始好转。 这里吃穿不缺,样样都好,但唯一不好的是,陆阳不能留在身边。 平时有人伺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殿外站着,天寒地冻,容萤好几次想拉他进屋,都被他眼神一瞪给瞪回去了。 转眼到了月末,正逢皇后的寿辰,容萤由内侍殿头领着前去赴宴。 皇家的女人聚在一块儿没事可说,她难免成为最被可怜的那个焦点,几位王妃一个接着一个抱了在怀里心疼。 “瘦得都皮包骨了,听说在外头风餐露宿,起初我还不信,瞧瞧这脸,捏着都没几两肉。” 齐王妃搂着她,顺便在脸上揉了一把,给一旁的太子妃看。 皇太子妃膝下无子,一儿一女都是早夭,听到这些难免有些伤情,“吃了不少苦吧,这么小的年纪……”她抓了把果子塞到容萤手里,“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膳房里送的吃食还吃得惯么?”皇后温声问她,“皇上前日里也和我提了提,说该给你补一补,明日我让人炖点燕窝粥来。” 深宅后宫里的女子对前朝的事所知甚少,即便互相猜忌,在这种场合里还是装出一片和谐。 晚宴到戌时二刻才散,尽管是皇后的寿辰,容萤却白得了不少好东西。 出了仁明殿,天上又下起了雪,铺得那夹道上一路都是白茫茫的。她兴致勃勃的抬手接了一点,跟前撑伞的侍女忙低呼道:“小郡主,当心凉……” 容萤悻悻地收回手,“走吧。” 回来依旧是内侍引路,寒风渐渐凛冽,哪怕抱了个手炉似乎也不大顶用。遥遥看见殿阁的门,她刚松了口气,随后又在那门前看到两个浑身落满雪的人。 容萤当下一怔。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越走越疾,最后竟跑了起来,身后的侍女险些跟不上。 “小郡主,你等一等……” 她跑到门边,陆阳刚转过眼,她仰起头看他,抿了抿唇,不由分说牵住他的手就往屋里走。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萤 萤!”陆阳压低声音叫她,容萤愣是没回头,直接把他摁到桌边坐下。 眼下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余光发现一旁的侍女正盯着他满目惊愕,陆阳愈发窘迫。 容萤像是没看见,把手炉放到他怀中,拉过两手来捂住。他手背僵得像一块冰,瞧着心中实在难受。 尽管坐着,陆阳还是高出她半个头。 容萤将他的脸捧着,仔仔细细擦去发丝上的雪花。门边的侍女个个儿瞠目结舌,她扭头狠狠道:“干什么?看戏啊?还不去烧热水!” 底下人赶紧应声,手忙脚乱地准备。 趁着屋中没人,陆阳轻叹了口气,把她手拿下来,“丫头,这是在宫里,我不能随便进来的。” 容萤咬着嘴唇看他,“可他们让你吹冷风。” “我在当值。”他虽是无奈,又觉得有些温暖,可能做梦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在意自己,“你要记住,在宫中,你是主子,我是下人,我不能逾越。” 身份的差别他上回就提过了,那时容萤还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见,不禁觉得酸楚。 “我不管!”她跺了跺脚,“皇爷爷金口玉言,答应过要你留在我身边的,这才是身边。” 陆阳啼笑皆非,眼见四下人少,才敢伸手去揉她脑袋,柔声道:“你听话,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对付端王,在此之前,别惹出其他事端来,能答应我么?” 容萤沉默了好半天,才闷闷地点头:“知道了……” 她朝手里呵了口气,小小的手掌贴在他脸颊,问道:“还冷么?” “不冷。” “对了,我给你看点好东西。”容萤把之前得的那些赏赐拿出来给他瞧。 玉石、金银首饰,什么都有,她在匣子里喜滋滋的数着。 “这么多?”陆阳笑道。 “是啊,我要把它们都收起来。”容萤把东西拨到自己怀中,“我现在没有积蓄,必须得攒钱。” 他奇怪,“你攒钱作甚么?” 她神情认真,“自然是为以后做打算,要扳倒四皇叔,肯定需要不少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逃亡路上的经历已让她心有余悸。 “你放心,宁王爷的万贯家财全都是你的,这个无需担忧。至于端王……我会想办法。” “本来就是我家的事,总不能什么麻烦都推你。”容萤想 了一阵,又叹气,“可惜我现在帮不上忙。” 蓦地又似想到什么,“不过你放心,我还可以嫁人。等我再长大点,挑个能和四叔抗衡的人嫁了,就可以帮你了。” 陆阳有一瞬失神,几乎脱口而出:“不行!”说完,才发觉失态,又改口,“……终身大事不能儿戏,还是要嫁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明白么?” 容萤看了他一阵,似懂非懂地颔首:“明白了。” 她现在已经习惯了不去问陆阳原因,相处久了也开始怀疑,那个父亲有恩于他的说法会不会的确是真的? 皇后寿辰一过,派去常德鹧鸪岭查案的人就回来了,果然没有查出什么线索,不过却告诉容萤已将宁王与王妃的尸骨送回剑南厚葬。 嘉定州离京城中间隔了多少山山水水,她有些想家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哭了一场。 皇爷爷膝下不缺皇孙,现在对她再好也不过是一时怜惜,这份心意还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准。 在宫中住着并不开心,处处都像是受人监视,可是宁王府尚在修葺,而且陆阳似乎还有别的打算,暂时是出不去的。 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早上去给皇后娘娘请了安,容萤领着侍女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容萤踢着雪玩了一会儿,蓦地似听到墙的那边有什么人在说话。 她所住的地方在禁中最偏的位置,与内诸司仅一墙之隔,从门里望出去,远处的宫墙下站着两个人,容貌虽不很清晰,但从身量看隐约能辨认出来。 她暗道了声奇怪,“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心中正好装了些事情想问,容萤迟疑片刻,转身对侍女道:“你别跟着了,就在这儿等我,我去去便回。” 宫女明显有点犹豫,等她转身,又偷偷想跟上来。 容萤反应极快,猛地扭头,冷眼盯着她:“叫你别跟着,你听不懂我的话?” “小郡主……” “我不说第三遍,再让我发现你就直接去浣衣局吧,我也懒得费口舌了。” 浣衣局是什么地方,宫里当差的心中都有分量。迫于她的淫威之下,那宫女只得垂头应了声是。 容萤拐过门,沿着墙径直往前,然而走近了才发现岳泽身边的竟不是伯方。 “等会见了齐王世子,说话定要谨慎,他吩咐什么你照做就是, 不要特意去出风头。” 岳泽边体会边点头。 那人顿了顿,随后又补充:“还有,这是在宫中,有什么脾气都收敛起来,叫你跪的时候就跪。” “见谁都跪?” “得看情况。” 说话的人年纪轻轻,看上去比岳泽大不了几岁,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 余光瞥到容萤过来,两人的神色都不同程度地发生变化。 岳泽又惊又喜,“是你!” 容萤搂着身上的斗篷,颦眉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很是不解:“你如何在宫里?……你来这儿当太监的?” 他忍不住呛回去:“你才来这儿当太监呢!” “不是?”容萤皱了皱眉,“宫里除了太监就是侍卫,侍卫你还不够格。” 尽管不是头一次被她鄙视,岳泽还是不自在地别过脸,“齐王世子学骑射缺个陪练的,伯方叫我来碰碰运气。”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他也在?”说着,视线往旁边一转,身侧的少年与她对视,随后淡淡地弯下腰一言不发地朝他施礼。 “你是谁?”容萤奇怪,“我们见过么?” “天儒是我表亲。”岳泽替他回答,“目下跟在世子身边做侍读。” 容萤盯着他看了半天。这人眉眼有些冷漠,书生气息很浓,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天儒站直了身子,眼睑却垂着,“郡主找伯先生有事?” 他嗓音沉沉,说话似乎不带语气。 容萤仰起头来:“对,我找他有事。” “先生在御书院给几位公主世子讲课,郡主往这边走就是了。” 她多瞧了他几眼,这才低头往门内走。 裴天儒刚要跟上去,岳泽却一把拽住他,他手劲大,习武之人从来不分轻重,后者只得停下。 “干什么?” “你……你们……她……她是郡主?” 他仿佛看白痴一般转过头,“你是傻的吗?” “……” 御书院和天章阁离得近,回廊冗长,房内果真看到伯方拿了一卷书摇头晃脑的吟诵,门外的内侍朝她躬身行礼。 因为这地方是给几位小世子讲学的,宫里的公主和郡主也有不少来凑热闹,内侍没有拦她,容萤走进去捡了个空座等 伯方讲完。 她不大喜欢读书,听他满口之乎者也,好几次差点睡过去。 就在容萤支着脑袋走神的时候,外面却早已乱成一团。 侍女站在原地里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良久不见人回来,大着胆子进门一望,甬道里空空荡荡,哪里还见得到人影。当下心急如焚,又去问当值的守卫和内侍,哪知一干人等齐刷刷的摇头。 郡主不见了!侍女这下子慌了神,急忙跑回去告诉禁卫。 “小郡主年幼,或许是贪玩,去花园里看看吧。”有人提议。 冬日的花园实在没什么可瞧的,陆阳沿着河池找了一大圈,仍没有发现容萤的踪迹。眼下天气这么冷,她究竟回去何处?心中越来越急,禁不住猜测,此事否会是端王所为? 若真是他,容萤此刻很可能凶多吉少。陆阳望着已经有浮冰的水面,脸色隐隐发白。 “宫里宫外分头去找,我去一趟端王府。” 明明人是在宫里不见的,不知他为何又要去端王府,众禁卫面面相觑。 “咱们……可要去告诉皇上?” “先不急,酉时之前若还不找不到人,再去通报也不迟。” “那行。” 陆阳回头望着这深深的宫墙。 端王若真的对她下手…… 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总算等到课业讲完,世子公主们皆收了书陆续离开,伯方在桌上轻轻一敲,容萤这才醒过来。 他拢着书淡笑:“小郡主,您特地来找卑职,不知所为何事?” 她睡得糊涂:“你怎么知道我是郡主?” 伯方朝门外努努嘴,“自是有人告诉我的。”他配合地弯了弯腰,“我不能在宫里待太久,您有话就说吧。” 容萤于是开门见山:“你和陆阳是旧相识?” “嗯,不错。” “那他从前去过嘉定州么?” “嘉定州?南边啊。”伯方略一琢磨,“这个我说不准。陆阳虽和我是同乡但他十三岁就跟了端王,差不多快有十年了,这段时间我们俩见面的次数少,别的不太了解。” 容萤想了想,“十三岁?他为什么要跟着端王?” 伯方轻笑,“他是个有野心的人,跟着端王自然是要做大事。为了这个他吃了不少苦,做端王的死士可不容 易啊,真算得上是百里挑一了。五十个人关在暗房之内,不给食水,只让其互相残杀,七日后留到最后的那个才配入府。” 这倒是她完全没有听说过的事,容萤怔了好久:“那他为何现在不干了呢?” 伯方哈哈大笑:“这还用问,那不是为了你嘛!” 她闻言发愣。 “你没看出来他很在意你么?简直比亲闺女还亲……”伯方边笑边摇头,“好了好了,我说笑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原因。你干嘛自己不去问他?” 容萤白了他一眼:“我要能问,还用得着来找你?” “那倒是。”他说着,笑容渐收,“他不太爱和人敞开心扉。”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不肯说,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谁都有过去,过去也不一定都很美好啊。” “……” 容萤托着腮垂下头,一径出神。 她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猛地,听她啊了一声。 伯方也一个激灵,跟着她啊了一声。 容萤被他吓了一跳:“你啊什么啊。” “那不是你先啊的么。” “……” “我糟了!”容萤蹭的一下跳起来,“我的宫女还在等我……现在什么时间了?” 伯方回头看滴漏,“午时了。” 想不到已经过了一上午,她急吼吼地从书房出去,推开门,风雪迎面,就在短短的两个时辰里竟下起了雪。 裴天儒在旁淡声道:“内侍去你宫中传话了,等下应该就会有人过来。” 她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容萤站在风口里,有点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雪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步子平稳,一点一点朝这边靠近。 “你看,这不是找你来了么?”伯方在旁打趣。 容萤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她看到陆阳的表情……冷得有点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男二的好基友出现了…… 今天在写伤感的一章,所以原谅我吐不出槽…… 【感谢】 寿司晴的地雷x1 ☆、【雷雨天】 陆阳没有走近,远远的在雪地里立着,望着那边的人,双目微怔。 飘飞的白雪中除了看到容萤,还有那张他永生难忘的面孔,心中的恐惧与愤怒像是一团烈火,烧得他体无完肤,饶是浑身至于冰雪中也浑然不觉寒冷。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带她避开了所有和他有关的地方,可这个人还是出现了! 仿佛是个永远躲不掉的劫数,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 …… 彼时,将军府中繁花似锦。 笼中的金毛老鼠又死了,没有活过两天,旁边另有一只趴在笼子上,试图想从缝隙中钻出来。 “早告诉你金毛鼠不能两只一起养。”他颦眉,“这已经是第五只了。” 容萤正在窗边修剪花枝,闻言把剪子一搁,走过来看,“呀,真的又死了。” 她却笑吟吟地把笼子提起来,很开心地逗着存活下来的那只,“你不觉得这样才有意思么?要养,自然得养最好的,干嘛把粮食浪费给那些弱不禁风的东西。” 陆阳眉头仍旧皱得很紧,静静看着她将死尸挑出来,扔出窗外。 笼中的金毛鼠两爪死死的扣着铁笼,那般挣扎的神情熟悉无比,竟让他不寒而栗。 “别养了。” “为什么啊。”她不高兴,“我就喜欢养这个,等养好了,拿去和天儒家的那只比一比,看谁的厉害。” “是他这么教你养的?” “是啊。”容萤给鼠添了口粮,仍回去剪花枝,“天儒很厉害的,他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他语气不太好:“都教了你什么?” 容萤似乎没留意到他的表情,晃着剪子悠悠说道:“弱肉强食,成大事者必狠其心也。这是我认为最有道理的一句……他说的话,每一句我都很喜欢。” 他抿了抿唇,沉默了好久才不自然地开口:“那我呢?我的话就是没有道理,食之无味?” 她一愣,终于明白了什么,“哎呀”一声,把剪子放下蹦过来抱他,“我说呢,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儿,感情有人醋了啊。” 她凑上去吻他,陆阳头一次不耐烦地把脸别过去。 容萤哼了一声,愣是把他脸捧着,蛮横地往上一咬,听到他吃痛闷哼,这才心满意足地收了牙,温柔地吻他。 唇舌相抵,鼻 息缠绕,淡雅的芬芳在周身荡开,丁香般的舌尖在口中徘徊。 她的吻他一向无法抗拒。 在那片汪洋中沉溺时,容萤靠在他胸前,声音低低的:“陆阳,你谁的醋都可以吃,唯独不能吃天儒的。” 他听着就不悦:“为什么?” “天儒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容萤在他怀中抬起头,“他是在我最无助,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带给我希望的人。没有他,我撑不到现在……也见不到你。” 裴天儒在五年前救了她,可是他不明白,如果真的对她好……为什么会送她去那种地方。 一个姑娘家的清誉有多重要,他岂会不知?这样的人,又如何会是个好人。 他想让她离他远远的,最好是永远没有交集,永远不会相遇…… 容萤从来没看到陆阳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原本温和的脸上只剩铁青,双眉紧蹙,带着凌厉的气势。 她知道他生气了,却不知他恼得如此厉害。 顾不得天还在下雪,容萤赶紧跑过去,“陆、陆阳……” 发现他拳头握起,她忙揪着他衣摆,“你别气,你别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容萤抱着他胳膊,“你消消气,好不好?” 他手已经冻僵,手背上生有冻疮,她看着心里莫名一疼。 身后的宫女紧跟上来,陆阳并未说话,只把她扔过去,几个侍女抖开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郡主,您怎么样啊?” “郡主,您还冷么?有没有冻坏?” “您没事就好……” 容萤被她们扶着走,却不住扭头去看陆阳,他侧着身子,背脊挺拔笔直,目光望向她来的方向,神情清寒冰冷。 平时但凡遇上他不愉,她撒个娇就能混过去,但如今陆阳压根不理她,容萤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书房门外,伯方遥遥瞧见陆阳,于是抬起手冲他打招呼,然而他只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便走了。 “他也在宫里当值,那太好了,以后闲来无事又能约他出去小酌两杯。”伯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还很是愉悦地颔了颔首。 “真想不到啊,小丫头还是个郡主,难怪当时威胁起人来那么有模有样的……是吧,阿泽?” 无人回应他,伯方狐疑 地偏过头,少年阴着一张脸,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 “岳泽?傻小子?你看傻啦?” 岳泽没吭声,咬咬牙,一言不发地离开。 “喂,小子,带把伞啊……这是皇宫,不要乱跑。”实在搞不懂他突然发什么神经,伯方一面去包袱中找伞,一面随口问裴天儒,“这小子怎么了?” “哦。”后者口气淡淡的,“大概觉得,对方是郡主,往后的差距就更大了吧。” 伯方听得摸不着头脑:“哈?” 容萤回到房里,侍女已经烧好热水,捧了面巾来给她擦脸。 “小郡主,下回去哪儿一定要和底下的人说明白,今天可把大家吓得不轻。”宫女将汤婆子放到她手里,“快暖暖吧,若是冻坏了怎么好。” 鼻中有点堵,她闷闷地应了一声,探头往外面望,雪还在下,白茫茫的,看不见陆阳。 “你们一直在找我?” “可不是么。”侍女把热好地汤给她端来,拿勺子搅了喂到她嘴边,“连端王府都去了一趟。大伙儿只当您在禁中迷了路,哪里料到您跑御书院去了。” 肯定以为她是被端王抓走了,容萤发愁地喝着汤,想着要怎样解释陆阳才肯原谅她。 然而一整天过去了,他还是没理她。 在容萤心中,陆阳一直是个很好哄的人,相识那么久都没见他真正发过什么火,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 无论她怎么闹,他永远由着她,哪怕有几次皱眉,她摇他胳膊两下就没事了。 现在的情况完全在容萤意料之外。 这招居然不管用了! 怎么会这样呢! 容萤懊恼地坐在床上,烦躁地拿手锤了锤被衾。 “不理就不理。”她抿着唇低声哼道,“他现在八成后悔了。” 也许过几天就要回去投奔端王,然后两人再联起手来把她杀之而后快。 “来吧,来吧,我不怕死!”她握了握拳,神色果决,很有几分英勇就义前的壮烈。 “您还精神着呢。”宫女上前来给她放下帐子,“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容萤不情不愿地躺了回去,看她熄了灯,这才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晚没有做梦,但听到了风声,很大的风声。 原本在冬天是极少会打雷的,当下 半夜天空竟隐隐传来了轰鸣。容萤对此非常的敏感,几乎是瞬间就醒了过来。 打雷了…… 又打雷了。 寝宫中无论多晚都会留一盏灯,她这里也不例外,昏暗的烛光把四周照得更加阴森。容萤颤巍巍地坐起身,探出头轻唤了几句,外面却没有动静。 是雷太大,还是宫女睡得太沉,又或者她的住处根本就没人上夜…… 这么一想,忽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偌大的殿阁就自己一个人。容萤赶紧把被子一牵,盖在头上。 隔着棉被,雷声显得很遥远,她双手合十,盼着老天爷能够消停下来,可天不随人愿,动静越来越响。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透过缝隙发现她床边站了个人。 容萤立时屏住呼吸,就在此刻,她裹着脑袋的被衾被人轻轻掀开了一角。她不由一惊,下意识地抬头。 陆阳就立在她跟前,许是急匆匆来的,身上还穿着里衣,微微喘息间,带了几分冬夜的寒气。 “陆……” “嘘。”他食指放在唇上,回头示意外面。 容萤没再开口,只静静看着他。 陆阳伸出手来覆上她额头。并没觉出发烧,他才松了口气,随后弯下腰把地上卷得乱七八糟的被衾捞起来,一一理好,仔细给容萤盖住。 做完这一切,陆阳只在床边坐下,在她枕边拍了拍,意思是叫她安心睡。 容萤裹着棉被,探出一张小脸来瞧他,淡淡的烛火映照着,陆阳的眉眼比白天温和了许多,睫毛和发丝上还沾着轻霜,此时已渐渐融成水雾。 她看了一阵,忽然起身,费力地扯着厚实的被衾,陆阳有些惊讶,还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容萤抬手一扬,把被子披在了他肩上。 温暖的热气带着暖香,仿佛可以融化冰雪,把所有的冷硬都瓦解得一干二净。 这样一来,她腿脚就露在了外面,陆阳刚要举动,容萤低声道:“嘘!” “……” 静默了片刻,他终是无奈,只得将她揽过来,抱在怀里。 结实的胸膛虽有寒气,却半点也不觉得冷,反而让人感到分外的踏实安心。 容萤在他腿上侧身坐着,仰起头,能看到陆阳修长的脖颈和散在他颈边的发丝。她一直都觉得他的脖子很好看,也许是因为时常从这个位置看到的缘故。 “陆阳,你还气我么?” 安静了很久,才看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容萤眼睛一亮:“你不气啦?” 陆阳唇边泛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低低嗯了一声。 她闻言,也跟着他一起笑,瞧着那唇角浅浅的弧度,心中一片祥和与安宁。 雷已经停了,万籁俱寂,柔和的灯火中爆出朵烛花,转瞬的璀璨,稍纵即逝。 那一天,容萤才发现陆阳已经有白头发了,几根银丝夹在黑发中,格外的显眼,她偷偷替他拔掉,收在一个荷包中。 也是从那日起,她开始莫名的期待打雷天,因为她知道只有这个时候,陆阳夜里才会过来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怎么办突然好想看他们俩重生之前在一起腻歪的故事啊! 马的被秀了一脸啊!! 伯方:冷冷的狗粮在我嘴里胡乱的塞…… 全剧唯一一个没有cp的人!没错就是他! 一个兼具吐槽和妇女妇男之友的男人!伯!方! 【我觉得你可以和杜玉凑一起,毕竟你们俩的名字都是两个字,而且还那么随便。】 ☆、【暗绸缪】 杀害宁王的凶手最后据说查到了,是朝中一个不太有分量的武官,人被关到天牢,第二日就押上刑场斩了首。 皇帝特地派人来告诉容萤,这么草草的结案,除了稳住民心,也能实现当初那个给她一个交代的承诺。 她跪在殿外恭恭敬敬的谢恩。 但这种事,顶多蒙一蒙不知情的外人,明眼人大多心中有数,只是可怜了那个替罪羊。 兴许是为了安抚容萤,周朗不多久就升了职,正好替这个武官的位置镇守城北一带,宁王的那队兵马亦编入羽林军,都由他率领,在城北大营中驻扎。 尽管表面上这个案子似乎已经平息,不过陆阳看得出来,明德皇帝的确开始对端王起疑了,其他三位王爷都在京城,他却只字不提立储之事,甚至端王的禁足也没有解,反而将几位皇子的兵权一同削弱。 其中缘由耐人寻味。 七年前,皇帝病死以后,几位王爷兵戎相见,大小数百战,各有胜负,打到最后是定王坐上了龙椅。也不知而今登上皇位的会是谁。 他眼下走到这一步,也算是给之后铺好了路。 接下来就是要保证明德皇帝不死了,他现在有病在身,可这病到底是怎么来的,追根溯源,怕是在那位贵妃身上。 大雪过后,天终于放晴,容萤穿了件厚实的斗篷,在院里堆雪狮子。 白狐狸毛与猩红的织锦裘,衬得她小脸红润白皙,吐息间有一团团的烟雾。容萤捧了一抔雪覆到半成的狮子上,忽然问他:“陆阳,你觉不觉有点奇怪?” “什么?” 她停下来,“我在嘉定城住着的时候就听说皇爷爷身体不好,病入膏肓。咱们一路上也听到不少这样的传言,可实际上皇爷爷的病,好像没那么严重?” 陆阳垂了眼睑瞧她。 他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倒很细。胡闹的时候像个小猫,一旦正经说话,却每回都让他暗自惊讶。 “你想说什么?” 容萤朝手里呵气,“爹爹出门带了不少兵马,你知道么?” “他们都说,皇爷爷是打算退位了。”这句话,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若非陆阳耳力好,又离得近,换做旁人是决计听不清的。 “你觉得,爹爹他这次上京,是不是也打算……逼宫。”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侍女,轻声问她:“这些 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我自己琢磨的。” 陆阳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听懂了这句话,还是在答复她之前的问题。 “恐怕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她一点就通:“故意说皇爷爷重病?” “嗯。” 端王这招是一石二鸟,如果有其他人先沉不住气起兵,他可以借平乱的由头前去镇压,届时擒了王,再转头直取京师,不仅一路畅通无阻,还能叫守城的禁卫措手不及;退一步讲倘若大家都按兵不动,他也能让贵妃出手,到那时即便皇帝暴毙,天下百姓也只会觉得那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而现在端王被禁足,手脚施展不开,以他的脾气这会儿怕是在王府里摔了不少东西。端王性子急,这个陆阳是知道的。 人被关了那么久,他早该耐不住,也许最近这段时间就会有所动作,自己必须要在此之前觉出端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话是这么说…… 对方要用什么法子,他完全没有头绪。 从前端王杀明德皇帝,是依靠张贵妃在饭菜中下毒,那么这一次估计也换汤不换药。 可到底有哪里违和呢…… “萤萤。” “诶?” 陆阳蹲下身去,“有件事要你帮忙。” “好啊。”她拍掉手里的雪花,“你说。” “这段时间替我留意一下张贵妃。还记得她么?就是上次在御书房里见到,模样生得很好看的那位。” 原本没什么印象,听他说到“好看”二字,容萤不自觉颦了颦眉,“哦……要留意些什么?” “你仔细看看她平日里的膳食,爱吃什么,喝什么,如果不方便,委婉些问她也行……对了,穿着方面也注意一下,像是首饰,钗环之类。”反正她年纪小,对方应该不至于有戒备。 话音刚落,容萤眼里带着狐疑,“干嘛?你别不是看上她了吧?” 陆阳愣了一瞬,强忍住想敲她脑袋的冲动,“莫要胡说八道。” 她摊手耸了耸肩,“知道啦,我玩笑的。” “……叮嘱你的事,记住了?” “嗯,记住了。” 其实对于容萤来说,陆阳这算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要是逢年过节还好,现在平白无故去找一个 皇帝的宠妃,总觉得有点奇怪。她们很少见面,连话也没说过几句,这么刻意的找上门倒有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感觉,要不要准备点什么礼物送去? 好在没等容萤苦恼多久,这位贵妃竟自己上门了,还是挑着陆阳不在的时候。 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她,但因为陆阳提到,这回,容萤就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从她跨进门直到坐上踏,视线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皇爷爷年近五十,贵妃看着却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她身段很好,饶是在冬天,穿那么厚实的衣裳,身姿却依旧窈窕动人。 尤其是妆容。 贵妃爱盛妆,额间一枚花钿,朱红的樱唇,小巧可人,与她说话时,像是有无尽的风情。别说是个男人,连容萤都觉得她千娇百媚,美得不可方物。 宁王妃喜淡妆,容萤从小随母亲的喜好,觉得浓妆太过妖艳,而今见了她却突然有了新的认识。 原来陆阳觉得这样的好看哦…… 抿了口茶,张贵妃发现这个小郡主似乎压根没听自己说的话,一双大眼睛只盯着她看,不免有点好笑:“小郡主?” 容萤回过神,笑吟吟地冲她点头。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能说给我听听么?”她手指支着下巴,双目一弯,像道弦月。 “想……想着你,你很好看。” 容萤直言不讳,小孩子天真无邪,这种话谁都爱听,贵妃很高兴,将她拉到自己旁边坐下,一面抚摸她脑袋,一面牵了她的手腕细细把玩,很快纤纤玉指探到那支玉镯,她笑着称赞: “你这镯子倒是很别致,通透的很。” 容萤道:“这是我出生时一位高人送的,爹爹觉得能够辟邪,让我一直带着。” “这么说还是个宝贝?”贵妃来了兴致,“可否让我瞧瞧?” 容萤便取下递给她。因为离得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味儿,原以为化了浓妆的女人,身上的味道定会腻得人发昏,想不到她这气息竟是悠长清淡,素雅幽静。 容萤看了很久,才唤道:“娘娘。” “嗯?”贵妃正拈着那支玉镯,小指微微翘起,染了蔻丹的指尖妩媚到极致。 “您擦的什么脂粉啊?”她忍不住问。 贵妃柳眉一挑:“怎么?觉得好看?” 容萤如实点头。 见 状,她笑意更浓,“这是专为我宫里调制的胭脂,用妙峰山进贡的玫瑰花,再加上珍珠粉,薄薄的敷一层,比那些庸脂俗粉强上百倍。”顿了顿,把镯子还给她,“你若喜欢,我还带了一盒,送你便是。” “好啊!”白送的东西没有不要的道理。 贵妃回头去吩咐随侍的宫女,不多时果真取了一个来,掀开盖子,有淡淡的香味。 “原说你小小年纪不需要这个。”她打趣,“不过早些开始打扮自己也好,咱们女人就年轻这么几年,容颜凋零得比树上的花还快,眼下不好好享受这大好时光,等过了二十,那就老了。” 容萤瞧瞧观察她的脸,虽说是有几分岁月的痕迹,但并不显老,反而别有风韵。 她在心里悄悄数着自己的年纪。 再过三个月就满十岁了,十一、十二、十三……还有五年才及笄。 贵妃并未呆多久,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 她送的那盒脂粉容萤没敢轻易动,傍晚,天将黑时,陆阳方到门外与另一名禁卫换班。 容萤把他拉进屋。 “你说贵妃来过了?” 陆阳神色一凛,有不好的预感,遂压低声音问:“她来找你作甚么?” 她道:“她来和我话家常。” “聊家常?”他不自觉皱眉,“我让你问的话呢?” 容萤呆了半晌才啊了一声,“我给忘了……” 就知道她不靠谱…… 陆阳摁着眉心刚要叹息,容萤赶紧补救道:“虽、虽然什么也没问到,可她送了东西给我。”至少不是什么都没有。 “东西?”陆阳闻言连语气都变了,“你什么都没问出来反倒让人家给你塞了东西?” “是……啊。”说到后面,她底气不足,两眼巴巴儿地望着他。 “……” 陆阳被她看得没了脾气,终究缓和下来,“是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诶!” 张贵妃特地来这趟,目的必然不纯,既是如此,她送的东西多半也有猫腻。 容萤从里屋跑出来,讨好似的把那盒脂粉递到他跟前。瓷质的器皿上鎏金错银,看不出异样,陆阳将盒盖打开,颦眉轻嗅。 容萤便站在一旁歪头瞧。 玫瑰色的香粉将他鼻尖唇角映上一抹淡淡的 红,剑眉微微拧起,这个动作若旁人来做,并没什么特别,但不知为何,换做是陆阳,她看得竟有点出神。 “这个无毒。”他把盒子还给她,随后又陷入了沉思。 难道自己会错意了? 贵妃今日来只是试探么?亦或者,他们并不打算下毒,而决定采取其他的手段? 总觉得事情不应该那么简单才对。 陆阳苦思无果,视线微微一偏,看见容萤。 “丫头,丫头……萤萤……” 额间被他轻轻一弹,容萤抽了口凉气,伸手捂住,脱口道:“你竟敢弹……”抬眼对上陆阳的眸子,她后半句话渐渐变弱,小声嘀咕:“好吧,让你弹。” “在瞧什么?眼睛都直了。” “没瞧什么……” 幸而他并未放在心上,仍旧问道:“除了这些,贵妃可还给了你别的什么没有?” “给是没给。”容萤想起什么来,“不过她看了一下我的镯子。”说着便把玉镯褪下来给他。 容萤随身携带的首饰不多,这一个他并不陌生。陆阳支着下巴将玉镯前后翻看了一遍,没见到奇怪之处,正准备还她,忽觉指尖有些细微的触感,双指相互一蹭,隐约有什么覆在上面。 他对用毒不很清楚,沉吟片刻,把镯子收入怀中。 “这个你暂时别戴了,我拿出去找人查一查。” 容萤自无异议,听话地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发展到这一章可以很清楚的知道。 容萤之所以以后会变成妖艳贱货都是因为贵妃啊!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九年制义务教育的重要性 一切思想灌输都要从娃娃抓起! 没错,男主!这一切都是你的锅啊,谁叫你夸贵妃漂亮的! 【其实你自己就是喜欢这一款的吧,别解释了,清纯的小白花不适合你…… 二十就老的贵妃,这一句话真是正中心窝…… 恭喜贵妃娘娘成功开了一个地图炮……皿 【感谢】 寿司晴的地雷x1 ☆、【断肠草】 为了掩人耳目,陆阳骑马去了城郊小镇上的一个医馆。 大夫将玉镯浸泡在水里,过了片刻才盛至杯中,水虽没有变色,闻上去却带了股淡淡的苦味。 老医生将杯子放在鼻下,皱眉细细一琢磨,抬头回答道:“公子猜得不错,这镯子上的确被人涂了毒。” 陆阳颔了颔首:“是什么毒?” “此毒由几种草药混合而制,其中属山砒/霜用量最多。这山砒/霜俗名断肠草,可使人窒息、抽搐,严重的还会当场丧命。”稍顿片刻,他又补充,“不过玉镯所沾的这点毒并不足以致命,您大可放心。” “遇水才起效?” “不错,遇水方可起效。” “好。”他松了口气,抱拳告辞,“多谢。” 赶回宫里时,已近正午,他是借口替容萤修镯子出去的,因此守卫对他有点印象,随便搜了两下身放他进去了。 容萤正坐在榻上盘弄香炉,虽然屋里屏退了下人,陆阳说话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听他讲到镯子有毒,容萤手上立时一抖,不可思议:“贵妃是想杀我?” “恐怕远不止这么简单。”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也许是想杀皇上。” 若是要对她动手,药量不够,毒不死人,到时反而打草惊蛇,得不偿失,同理也不足以毒死皇帝。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栽赃嫁祸。 宫中无论是进膳还是用药,每一道工序都有特定的人查验,更别说是给天子用的。可一旦汤碗过了那道门,之后再有人动手脚,就防不住了。 陆阳信手将镯子捻起,在指间摩挲,“贵妃是皇上身边的人,要什么时候下毒非常容易。我猜想,她届时或许会找个由头把你叫过去,再给你一个碰碗碟的机会。”之后就等着明德皇帝毒发,顺顺当当地把罪名加在容萤的头上。 她听完有点不解:“可我只是个小孩子呀,我之前说的话他们都不信,贵妃若拿这个理由除掉我,旁的人就不会起疑吗?” “自然会起疑。”陆阳接着她的话说道,“就因为会起疑,她正好可以再把我提出来。你身边随侍的宫女只怕有她的眼线,我们的一举一动想必都在她监视之下。你虽年幼,可我却不然,她只要说是我指使你去做的,有大把的理由能编出来。” “原来是有这样的打算?!”容萤恍然大悟之际,不免背脊发凉,“要真如此,咱们哪怕 有两张嘴也说不清了。” 陆阳轻点头:“嗯。” 这招应该是端王想出来的,一举之下能除三人,又是在诸位王爷偃旗息鼓之时,即便事情再有蹊跷,以他蛮横的行事作风,足以让朝中众人乖乖闭嘴。 容萤靠在榻上,若有所思:“难怪说生得越美的女人,心肠越狠辣,这话果然不假,我瞧她长得那么好看,想不到心思竟这样深。” 陆阳闻言,却一径沉默。 要怎么告诉她,她再过几年也会很漂亮…… 想到长明阁决绝地那一刀,这话在他耳边便尤为阴冷,甚至令人胆寒。 容萤自不知他心中所想,感慨了一番,忽觉奇怪:“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么?我听着倒觉得你像是亲眼见过一样。” “……” 七年前这个手段张贵妃使在了寿安公主身上,最终陷害了皇后,他的确只是猜想,但无论如何,贵妃决不能留。 “现在怎么办?”见他不答,她发愁地搂着靠枕,“直接拿着镯子去找皇爷爷?恐怕他们又会不信。” “我知道。”陆阳声音渐沉,“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 “好,怎么将计就计?” 他没说话,目光落在她手边的那个精致的脂粉盒子上。对方既在玉镯下了毒,那么不妨配合她来演一出中毒的戏码。 贵妃今日才来,门口的禁卫都有印象,又是皇上指派的人,绝不可能被收买,只要事情闹大,她必然脱不了干系。 “你的意思是……”容萤反应过来,“咱们恶人先告状?” 陆阳险些被呛到,眉头轻轻皱起,淡声问她:“你说谁是恶人?” 她嘿嘿笑了两声,“当然是你啊。” 果不其然,额头被他敲了一下,不疼不痒的。 “臭丫头……” 笑了一阵,容萤神情渐渐严肃,“不过,做戏也要做足全套的。这个毒,我还是得服下去,皇爷爷若瞧见我这模样,他不严惩贵妃也不行了。” 陆阳听完一愣,没想到她会有这打算,“不行!毒/药伤身,你不能吃。” “你不也说了若用量不多,不足以致命的么?”容萤很坚持。 话虽如此,可中毒之苦他深有体会,那般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又如何想让她来承受。 “算了,还是换别人来 吧……” “你知道的,这件事非得我来才最有效。” 他的确知道,可…… 容萤在他手背上摁了摁,“你不用担心,我吃得了这个苦。” “再说了,能换谁?宫女?宫女就是死了也撼动不了贵妃。爹爹的事,皇爷爷随便找个人来打发我,他知道我不服气,眼下若是我再被人下毒,就坐实了端王的阴谋。皇爷爷不是傻子,他这回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她直直地看着他,双眸亮得出奇,神色认真又执拗。 陆阳握紧拳头,挣扎许久,终是叹气:“罢了,依你就是……” “那快去准备!” 贵妃是昨日来的,今日必须毒发,否则就错过时机了,他需要在那个香粉盒子外抹上毒/药,除此之外,还得备好给容萤服下的那份。 可是他早上已经出过宫了,眼下若再出去实在会惹人怀疑,而且他又不通药理,毒/药服多少才合适他完全不知。 再宫墙下琢磨了好一会儿,陆阳想到了一个人。 天章阁旁,御书院内。 伯方刚上完了课,正收拾东西准备出宫,一见陆阳找上来,忙邀他去喝酒。 “走走走,一早就想和你喝一杯了,就怕你不得空。” 他抬手拦住,“不了,我此番来,是有事麻烦你。” “哟,这倒稀奇了。”伯方双手抱臂,“你也会有有求于人的时候?说吧说吧,什么好事儿?” 陆阳将毒/药的事去繁就简的告诉了他,原本还是怀着看好戏的心态,听到后面,他脸色越来越差,紧抿住唇,眸中有几分迟疑。 “忙……我可以帮,不过,带这种东西进宫有什么后果,你知晓的吧?” “嗯。” 伯方摸着下巴,“陆阳,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发现我真是愈发看不懂你了。” “我信得过你才来找你的。”他轻叹一声,“眼下事情紧急,往后若有空,我自会告诉你。” “那成吧。”伯方拍拍他胳膊,“你都这么说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嗯……记住,另一份的用药一定不要过重,别让吃的人太痛苦。” “行。” 伯方转身刚要出去,陆阳似想到什么,一把拉住他。 “……怎么了?” 他 琢磨了一下,忽然肃然道:“过几日,你可是要随王尚书去九华寺祈福?” 伯方微怔,“是啊,你从哪儿得知的?” “推了别去。” “哈?为什么……” 陆阳不欲解释,神色却尤为凌厉:“此行凶险,听我的没有错。” “凶险?青天白日怎么会凶险,你翻了黄历么?”还想打趣他两句,但见他无比认真,伯方心中竟也生出几丝诡秘来,“好了好了,我会考虑的,先走了。” 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时辰。 伯方把东西交给他时,已经是傍晚,他要带这个进来实在是很棘手,两种毒/药分开装,全插在发髻里头,对守门的禁卫说是拿掉了要紧的物件,人家搜他身,差点没让他把亵衣脱下来。 “这回我可牺牲大了,改明必须得好好请我一顿。” 陆阳对他道过谢,匆匆往回赶。 容萤备好那盘点心,等他许久了。 药粉就薄薄的一小袋,她把侍女都支开,拆开来便要往嘴里倒。 “容萤……”手腕忽然被他擒住。 陆阳欲言又止,“你当真要吃?” “你好啰嗦。”她噘嘴瞪他,“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 他僵持了一会儿,只好将手松开。 一包药她吃了个干净,随手把纸袋烧了,毁尸灭迹。 所有的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就是等毒发了。 陆阳站在门外,手紧紧握着,掌心里满是冷汗。容萤已经睡下,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生出无限的恐惧感。 其实在她吃下药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 到底是女儿家,这样的毒/药会否伤及根本?她还小,什么也不懂,自己为何由着她这样乱来…… 夜风静静地吹着,刀子一般刮在脸上,树叶沙沙作响。 不知等了多久,忐忑的双手随着身后亮起的灯火轻轻颤抖,里面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他蓦地回过头,房内人影晃动。 药效发作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传说中的宫斗它真的好难写啊! 【宫斗也这么觉得! 这章可是我把甄嬛又扫了一遍想出来的计谋!【不准笑! 绞尽脑汁,心力交瘁,体现了我所有的智商【似乎暴露了什么 总而言之! 你们将就看吧,啊哈哈哈…… —— 【该来的总会来,又到了这个时候了,我知道你们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没错!,我又来给大家讲一个鬼故事啦——】 ☆、第25章 【三合一】 知道毒/药吃下去一定会很疼,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那股绞痛翻上来,容萤还是难受得不住抽气。 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似的,一阵热一阵冷,她把床边的花瓶掀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碎响,心里更加烦躁难耐。 闻声而来的侍女吓得不知所措,一面扶她躺好,一面拿帕子给她擦冷汗。 “小郡主,小郡主,您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人怎么成了这样?” “您说话呀,不要吓奴婢。” 她倒是想说话,这也得有说话的力气才行啊。 肠子像是拧在了一处,容萤张了张口,却只有喘息的声音,汗水顺着额头滑落下来,迷蒙住双眼,视线里朦胧模糊。 这大约就是濒死的感觉了吧? 她茫茫然的想着。 脑子里像有团糨糊,什么都记不清。人也变得浑浑噩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的做,隐约觉得床边有很多人,站着很多,也跪了很多。 皇帝的语气里带着帝王独有的天威,呵斥下去,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 “里外派了这么多人守着看着,连个小孩子都护不住,也好意思说是在天子脚下办事的,朕都替你们臊得慌!”说完便掩口咳嗽。 底下太医忙叫他注意身子。 完了,她现在这么躺着,一句话都说不了,皇爷爷会不会因此迁怒到陆阳身上? 咳了一阵,他问:“中的什么毒?” “启禀圣上,药里掺进去的是山砒/霜,幸而郡主吃下去的不多,只要解了毒应当没有大碍。” “平白无故,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他说完,顿了顿,“郡主此前都吃了些什么?” 容萤听到那侍女声音柔柔的答了句“栗子糕”她简直急得想爬起来。 “把糕点端上来!” 屋里一群人开始找她之前吃过喝过的东西,却怎么也没查到那盒脂粉上去。 太医似乎捧着那盒糕点查看了很久。 “这栗子糕并未被人下过毒啊……” “茶水呢?” “茶水也并无异样。” “那人究竟是怎么病的!” 底下支支吾吾半天,才猜测:“许是、许是碰过,用过什么?“ 快去看看她一直玩的那盒胭脂啊…… 腹中疼得连气都续不上了,她仰着头,大口大口的喘。 “小郡主,郡主您觉得怎么样了?” 真烦,总是问!没完没了的! 容萤挣扎着睁开眼,拼尽全力从被中探出手,五指颤抖的想伸出去,伸出去,再远一点就好……但到底没有够着,甚至她还未转头,那抹漆黑就涌了上来,手臂无声无息地垂在床边。 就在意识快要沉睡的一瞬,耳边听到砰砰的轻响。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她的世界只剩浑浊,其中还夹杂着疼痛。脑海里恍恍惚惚,蓦地似有人拂袖将一桌的茶碗掀翻在地。 “反了!” “皇上请息怒,龙体要紧……” 眼下,容萤也顾不得去理会发生了什么,她实在是疼得厉害,连昏睡都感觉到有眼泪缓缓流出。 真疼。 真疼啊,娘……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在无数个梦中徘徊,在千百个世界里游荡,终于她触摸到了光亮。 明朗的春日里,暖阳高照,鸟雀啾啼,容萤站在王府的小院内,看着那石阶上清幽的苔藓一阵恍惚,此处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人住过了。 高墙外飞来两只蝴蝶,从身边打了个旋,萦绕着往远处飞去,容萤便不由自主地随着蝴蝶往前走。 早已爬满青苔的秋千架下站着她的母亲,眉眼安和,带着说不出的暖意。 这还是出事之后,头一次梦见她娘。在此前的梦中,王妃永远是满身鲜血,双目圆瞪,维持着驿站里可怖的死状,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容萤不愿意梦到她,也不想梦到她。而今日的宁王妃和以往不一样,她格外慈祥,像是画上的观音像,可以普度众生。 “娘。”容萤走到她身边去,拉着她衣摆,“娘,我在给你们报仇。” 尽管母亲只是如雕塑一般的站着,她依旧道:“我会给你们报仇的。” “你看看我呀。” “我现在很坚强,能照顾好自己。”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可好了。” 一句话说了很多遍,到最后也分不清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幻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辗转数日,一梦醒来,亦不知过去了多少天。 山砒/霜的毒性原来如此猛烈,尽管服了药,容萤仍是昏昏沉 沉,情况时好时坏。一日当中,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身边似乎来过很多人,有侍女、有皇后还有各宫的妃嫔。 偶尔会感觉到一双略带薄茧的手覆在额头,宽大的掌心如清风般温柔。 等精神头好些了,容萤也下不了床,只能整日整日的躺着,听侍女说附近的禁卫又增加了,不止如此,连禁庭中也加派了人手,宫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人人自危。 然而贵妃怎么样了呢?还有陆阳。 两个侍女守口如瓶,套不出话,又不能叫别的人进来。就在容萤左右发愁之际,皇后竟亲自上门来看她。 和上回寿宴时的神色不同,她瞧着竟有几分神采奕奕。 皇后命人将补品放好,坐在床边,接过药碗来,勺子搅了搅,放到唇下轻轻一吹。 “来,汤药得趁热喝,效果才好呢。” 容萤尝了一口,皱起脸往后缩,“好苦啊。” “良药苦口利于病,萤萤听话,喝完了药就有蜜饯果子吃。” 见她很是听话的一口一口由着自己喂,皇后脸上不禁欣慰,“真是难为你了,近日里磨难一波接一波的,总是没个完。” 言多必失,不敢多问,容萤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可不是么,我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 “哪个不长眼的说你是病了?”她放下药碗,拿帕子给她轻拭嘴角,“这宫中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连下毒害人这等事都做得出来,若是不小心提防,只怕还要被人得寸进尺,害到皇上跟前去。” 容萤忙拉住她衣袖:“那是谁害的我?” 皇后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里,忽然问道:“萤萤,本宫现在问你些话,你要如实回答。” 她点点头。 “你房中那盒脂粉,可是贵妃亲手给你的?” “是。” 皇后顿了顿,特意补充,“本宫的意思是,她可是从自己怀中拿出来的,并未经他人之手?” 亲手倒算不上,不过容萤却从她语气里听出点别的意思来。 这位皇后是五年前宣仁皇后仙逝不久才册封的,她素来与贵妃不合,此事容萤早有耳闻,想必是要借这个机会斩草除根。她索性顺水推舟:“我其实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这样的。” “皇上跟前是说不得这样模棱两可的话。”皇后俯下身,“好孩子,你也想将害你之 人绳之以法,不是么?” 容萤看进她眼底里,随后笑了笑:“我明白,若皇爷爷问起,我会认真回答的。” 这样最好,既然大家的敌人都是同一个,那么对付起来也就轻松了许多。 皇后走后,她独自玩了一会儿,又窝到床上去休息。 太医说毒要彻底清除还得花上半个月。 晚上吃了药,下半夜,肚子便反反复复地刺痛,一缕缕像针扎似的。容萤也不叫疼,只把头蒙在被窝里,蜷着身子默默地等这一阵痛楚过去。 棉被中的空气本就热,再加上毒发,不多时她就满头大汗,浑身几乎痉挛,冷不防察觉有谁隔着被衾在她肩膀上轻轻推了两下。 只当是侍女,容萤极不耐烦,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不想发出来的声音却异常的古怪,低低的像是在哭。那人微微一怔,随后掀开被子。 脑袋一片凉意,容萤一抬头,乍然对上陆阳的视线,她愣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来啦!”她换上笑脸,“我还以为夜里守门的人多,你就进不来了。” 容萤眯着眼睛对他笑,笑了一阵,她唇角的弧度也渐渐降了下去。 陆阳一语不发,静静地站着看她,一双眸子里布满了血丝,那样的神情,让她心里禁不住泛酸。 “其、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挠挠头安慰他,“就疼了那么一小会而已,我都睡过去了,一点感觉都没有。真的,不骗你。” 他的手罩下来,在头顶轻轻摁住,手指温柔地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容萤垂下眼睑,缄默着任由他给自己擦拭。 “陆阳,你别这样。”她忽然道,“……你这样,我看了心里难受。” 半晌,才听他低低嗯了一声。 “对不住……” 这句话似乎听他说了很多遍。很多时候,容萤都不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有哪里对不起自己,可每当听见,她心头就跟着莫名地难过。 她把他的手拿开,扬起小脸:“我要喝水。” 陆阳点了点头,转身去桌上给她倒了一杯,不用她开口,便蹲下身来,喂她喝了。 容萤擦完嘴,伸出手来要他抱,陆阳亦无二话,坐到床边将她揽在怀里。 吃的喝的玩的,她要什么他拿什么,容萤觉得今天的陆阳格外好说话。 小腹已经不那么疼了 ,她揪着他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陆阳,你唱歌给我听吧。” “……”他不会唱歌,沉默了许久,只将那首曲子低低的哼起来。 他嗓音低沉,还有些哑,哼得不算好听,但从他鼻腔中发出来的音调却带着沧桑的味道,像是流淌了许多年岁,古老悠远,意味深长。 她喜欢听他唱,只可惜,陆阳不是每次都肯哼给她听的。 “皇爷爷惩治贵妃了么?” “嗯。” “当时那盒脂粉是被你掀到地上去的吧?”她笑问。 “你看见了?” 容萤摇了摇头,“没,我猜的。” “然后呢?皇爷爷杀她了?” 陆阳说没有,“眼下禁足在宫中,大理寺已有人来查。” “只是禁足?” “只是禁足。” 她气得咬牙,“皇爷爷真不厚道,四皇叔禁足,张贵妃也禁足,闹得这么大,结果人人都不过是禁足而已。”容萤觉得不甘,“害我白白疼这一回。” 陆阳并未言语,只轻轻把她手握住。 他也后悔,甚至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一开始就应该直接潜进后宫,偷偷杀了张贵妃完事,何至于叫她来冒这个险。她毕竟还这么小…… 走神之际,容萤忽然抽出手,转过身坐在他腿上。 “不过……”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软软的小手触碰在他硬朗坚实的脸颊上。 “我现在也算帮到你了吧?” “我不是一无是处了吧,陆阳?” 陆阳望着她,一时怔忡,良久才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嗯。” 容萤发现他今晚的话特别少,似乎是有心事,不知在想什么。 病了一场,天也一日冷过一日,很快就到了腊月,离年关越来越近。即便是深宫内苑,在这个节日里也沾上点年味,喜庆的灯笼将冷硬的宫墙染上了温柔的色彩,明媚动人。 容萤正捧着碗吃腊八粥,就听到伺候的宫女说,贵妃在寝殿里挂了条白绫自缢了。 她手上一顿,粥险些洒出来:“真的么?” 自上次中毒后,身边的侍女全被皇帝换了一拨,那丫头俯身来给她擦嘴,“奴婢适才去膳房,从那几个小太监口中听到的,应该不假。说是娘娘 害了小郡主,怕皇上怪罪,所以畏罪自尽。” 要真是她下的手,容萤还不觉得奇怪,但现在是自己假戏真做,贵妃喊冤还来不及,怎么会跑去自缢? 前些天不还说她在宫里哭着闹着要见皇帝,怎么一转头就想不开要死了。 这里头有猫腻,或许是被人逼的,或许是被人杀的。 比如说怕她走漏消息的端王,或是早欲除之而后快的皇后。哪怕从前再光鲜亮丽,一沉百踩,墙倒众推,谁都避不开这个宿命。 皇宫就好像这一锅腊八粥,什么都混在里边,好人坏人和绵里藏针的人,大家各怀鬼胎,当然也包括她。 背后斗然起了一股凉风,冷飕飕的,莫名有点阴森。 夜里,陆阳来的时候,容萤坐在床沿上懒懒散散地晃着腿。 “咱们出宫去吧。” 见他似有不解,容萤换了个方式问道:“我们还要在宫里住多久?” “你不想住在这儿了?” 她摇头:“这里有什么好的?说话做事处处都要小心,连太监还得瞧他脸色。上回皇爷爷跟我说,爹爹的旧宅已经修葺好了,随时都能进去住。” 陆阳倚在床边抱臂思索,容萤就在旁扭头等他发话。 贵妃的死着实出乎他的预料,无论是端王还是皇后所为,都算帮了他一个大忙。明德皇帝哪怕再迟钝,也该留意到这一层了。 至于今后是好是歹,他都无从插手,只能做到这个地步,皇宫留与不留的确没什么要紧的。 “好。”他松口,“你若不喜欢,我们就走。” 出宫的事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或许觉得亏欠她,明德皇帝一听容萤提出来,很快就应允了。 内侍备好车马扶她坐上去,由禁卫一路护送,摇摇晃晃驶出禁中。 幽深的宫墙在视线里渐渐远了,不止是容萤,连陆阳跟着也松了口气,再过宣德门,走上御街,心情和第一次来时已经大不一样。 自己这算是改变未来了么?明德皇帝会顺利活下来的吧…… 只要他活着,除掉端王便是早晚的事情,如此一来,容萤这一生也能够安稳。 和他相比,容萤的心境就没那么复杂了,她坐在车里,打起帘子瞧着街市上的繁华与热闹,快过年了,那种阖家团圆的气氛隔着车窗也能体会到。 京城的宁王府 从前也来住过几回,不过她年纪小,记不太清,也不知眼下有什么变化。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府上的管事立在外头请她。 新建成的宅子,高门大户,的确很是敞亮。 她跳下了车,回头去叫陆阳,言语里很有些得意:“怎么样,早说过跟着郡主我吃香喝辣不会少了你的。你看,我没骗你吧?” “陆阳?” 他表情有点奇怪,半晌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这座府邸,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个地方,他何等熟悉! 这是七年后,他受封时皇帝所赐的那座将军府。虽知宅子是重建过的,但何曾想到会是当初的宁王府! 陆阳捏着拳头,满背凉意。 仿佛一切像是一个轮回,而他身在其中,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怪圈,无论怎么选择,无论如何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 如此一想,不寒而栗。 “陆阳,你怎么啦?”容萤拉了他好几回,他反应有点迟钝,讷讷地垂下头。 “看傻了?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她并不知情,牵着他的手,“走走,我们进去瞧瞧。” “……” 大理石的插屏,冗长的抄手游廊,这时候河池还未挖出来,只是一方小小的花园。尽管并非和将军府一模一样,但大致的结构却相似十之八/九。 “你想住哪儿?我给你挑个大房子吧!” 管事在前面引路,等到容萤的房间,他抬头一看,背脊不由起了冷汗。 “我住这儿,你进来瞧瞧么?” 透过雕花的窗棂隐约能见到屋中的摆设,三级台阶往上就是正门,隔那么远,甚至都能嗅到一股令他永生难忘的血腥味。 长明阁。 这个她曾经亲手结果了他性命的地方,如今竟是她的闺房。 耳畔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的很快,仿佛连自己都能听到声音。冥冥之中,究竟注定了什么…… “你真不进去看看么?很大的,你要是喜欢我就让给你住。”容萤已经溜达了一圈回来了,陆阳摇了摇头。 “不用,你住吧。” “你脸色不太好?”见他嘴唇发白,她不禁奇道,“病了啊?” “我没事。” “哦……那我再给你挑间更好的。宅子那么大,一定还有的!” 这里的一草一木,陆阳比她还要熟悉,但要住在此处着实让人觉得煎熬。有时候他也想,要是自己没有那段记忆就好了,像容萤这样不背负往昔的人,活得才没那么累。 冬天里,庭院中的花木都是一片颓唐。 住下来后,陆阳时常去那棵桃树下站一会儿,光秃秃的树枝覆满白雪,偶尔会有一两朵飘下来。他摊开掌心,雪花很快就融化为水。 不知为何,忽然对这一切有点力不从心了,原来未来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容易预测。 一样有意外存在,一样有始料不及的事。 身后冷风习习,似乎有什么东西直扑过来,他没回头,却也猜出何物,就站在原地,等着那团雪砸中自己。 “啪”的一声。 容萤立时欢呼雀跃,蹲在地上接着玩雪。 陆阳这才开始拍身上的雪,抬眼见她笑得那么灿烂,心情也不自觉地转好起来。 算了,只要她高兴,好像自己再死一次也没关系。 这一年是冷冬,雪下个不停,腊八过后便是小年、除夕、元宵,不知不觉立了春,正月转瞬就过去了。 在宁王府里住的时间不久,虽然人少冷清,可是日子还算美好。 然而好景不长,开春就听说西北的战事起了,胡人南下,边关烽火狼烟,百姓民不聊生。在这个当口,之前禁足的端王理所当然地被放了出来,不仅如此,明德皇帝更是有厚待有加,尚未出征就已赏了不少金银珠宝。 容萤实在气不过,将房里的东西掀得满地都是。 “凭什么!现在证据确凿,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都指向他一个,皇爷爷为什么还要放他?” “我的爹就不是命了么?我这样白忙活一场,病也病了,痛也痛了,到头来人家却和没事儿人一样!” 陆阳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形势所迫,朝中能胜任的武将眼下的确只有端王一人。虽说这场仗其实他也能打下来,但关键是自己现在并无官职在身,就算靠容萤引荐,主动请缨,明德皇帝也不见得会轻易相信他。 知道她现在生气,一干家仆早就撤出去把烂摊子丢给陆阳。 容萤恼了半天,憋得无法,揪着小脸大叫了一声。 “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皇爷爷不公平!我不服气,连他也骗我!这叫什么天子,分明就是昏 君……” 眼见她越讲越离谱,陆阳忙上前把她嘴捂住,“小点声,这种话不能胡说!” 容萤一手推开他,“为什么不能说?他一再说要给我一个公道,给了么?贵妃和四叔走得近他自己也查出来了,这样都不信,还要重用四叔!他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陆阳轻叹:“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他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 容萤咬咬牙:“逼不得已?哪里有什么逼不得已?他一定是怨我害死了他的贵妃!就是偏心!” “算了。”陆阳拍拍她的肩,轻声说,“慢慢等吧,咱们还会有机会的。” “你少骗人!”她是气急了,“你和他们也差不多,我说什么你都向着四叔。什么时机未到,什么从长计议,什么慢慢商量,皇爷爷打太极,你也打太极,你根本和他们就是一伙的!我的仇你替我报?他是你的主子,你下得手吗!?” “……” 他手上一僵,滞在那里再也没说出话来。 一席话说完,容萤喘着气,垂头不去瞧他,视线里能看到陆阳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又握紧……他现在八成想揍她了。 容萤狠狠别过脸,也不再开口。气氛沉默了许久,耳边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声音。 知道自己说重了,她立在原地,红着眼睛,却赌气不想去道歉。站了有一会儿,她干脆跑回床上闷头躺着,这样的状态之下肯定没法睡着,满腹心事。 底下的丫头探头往里瞧,眼见硝烟平息,于是悄悄进来收拾一地的狼藉。 容萤也不理她,只盯着被衾上的绣花一直看,等日头缓缓照到了手边,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然后蹭的一下坐起身,发了疯似的往外跑。 沿着小道,不多时就到了陆阳的住处,他住在一个很偏的院落里。当天进府时容萤陪他挑了很久,却怎么也不理解他放弃那些大房子不住,偏偏要睡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 门是虚掩着的,她喘了口气,推开往里走。 “陆阳?” 容萤边走边唤,几个屋子看了一圈儿都没见人。 “去哪儿了……”她小声嘀咕,迎面碰到在修剪花枝的老仆,后者冲她施礼。 “郡主。” “诶,我问你呀,看见陆阳了吗?” 老仆人颔了颔首,只说他回来了一趟,然后又走了。 ☆、第26章 【忆相逢】 校场上一波操练刚刚结束,士卒皆靠在兵器架旁休息。 正是初夏,然而午后的骄阳仍旧毒辣,陆阳坐在树下拧开水袋来,仰头灌了一口。热成这样还得套铠甲,浑身都湿透了。 说起来已有好些年没这么高强度的训练过,还真有几分吃不消。 耳边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便看见周朗带着笑容,和善地走过来。 陆阳忙起身。 “怎么样。”他笑问,“还习惯吧。” “还好,多谢将军记挂。” 旁边尚有人在射练,周朗瞧了一眼,又朝他道,“我见你适应得挺快啊……你之前真没参过军?” 陆阳摇头说没有。 “不错不错。”周朗闻言,大掌一伸拍拍他胳膊,“看样子你天生就是做将才的料,我不会看走眼的,你只要跟着我,用不着几年定有大作为。” 他颔首笑笑,也未多言。 寒暄了一阵,周朗抱着胳膊,也随他倚树而立,“这回端王爷带了城南的十万兵马往西北去了。皇上嘴上虽没说,咱们这边应该也快了。”他叹了口气,“太平日子是过不了多久啦。” 陆阳望向校场,淡淡道:“西北不会再增援了,若要出兵,大约也是往南。南蛮势力虽大,却要比胡人容易对付得多,用不了一年就能压下来。” 周朗听完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随意:“没什么,我瞎猜的。” 正说着,忽有个眼熟的士卒小跑前来,一脸喜色。 “将军将军将军……” “诶诶,叫什么呢,有话快说!”周朗不耐烦地挥开他。 “您瞧瞧谁来了。”士卒喘着气,刚把身子一让,陆阳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不明之物飞奔而来,径直扑到他身上,他本能地抬手要挡,腰却被来者抱了个结实。 怀里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哀怨,却熟悉无比:“好硌人啊……” 陆阳身子一僵,几乎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此时此刻,容萤也扬起脑袋来和他对视,笑得一脸花开灿烂。 陆阳:“……” “萤萤?” 她喜滋滋地应道:“诶!” “……你怎么会在这儿?” 容萤理所当然道:“来找你啊,怎么样?是不是很 惊喜?” 惊喜没有,惊吓倒是真的。 介于她此前已经给过他太多意外,相比之下,陆阳这回还淡定了很多。下巴被他这身甲硌得生疼,容萤一面揉着,一面又去找周朗。 “周叔叔!” “诶!小郡主。”周朗俯下身把她抱起来,腾空举了一圈才放下,“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没一会儿。” 周朗垫垫她,“哟,好些时候没见了,重了不少啊!” “是吗,我怎么没发觉……” 这边尚在闲话家常,陆阳伸手打了岔,将容萤拉到跟前,皱着眉头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神色不解:“军营啊。” “既是知道你还来?” “我为什么不能来?” “……” 他不知如何解释:“这里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有闹着玩。” 和她简直说不清…… 周朗听得哈哈大笑,上前来打圆场:“不妨事不妨事,小郡主从前也爱这么来找我和王爷,这儿都是宁王的人,不用见外。你还该偷着乐呢!她现在特地来找你了,我这么大个人立在旁边她看都不看一眼,我还伤心呢。” 陆阳到底觉得不合适:“军营重地,她还小,万一打扰到别人……” “没关系,小郡主知道分寸的。” 没想到周朗比自己还纵着容萤,陆阳已经无话可说。 容萤仰头朝他笑:“还是周叔叔了解我。” “那可不,这儿比京城好玩吧!”周朗摸摸她脑袋。 容萤也不含糊:“嗯,好玩。我能留下来吗?” “行啊。”周朗想都没想,“你要是喜欢,在这儿一直住着都可以!” 她欢喜不已:“真的!?” “当然……” 话才起了个头,陆阳颦眉瞪了过来。他立时敛容,抿了抿唇,神情严肃:“当然不是真的,我说笑,说笑呢。” 听他俩一唱一和,陆阳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眼下容萤来也来了,要赶她走也不合适。他只得考虑别的:“军营里太乱,今晚让她歇在哪儿?” 周朗挠挠头:“我帐里?” 陆阳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行。” “……那你帐里?” “也不行……”他摇头解释,“容萤毕竟是姑娘家,营中皆为男子,待在这里实在不妥。” 周朗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几时想得了这么多,经他一提也觉得有点棘手了,摸着下巴一想:“对了。大营外原有个小院子,本是用作医室的,后来那医长嫌小,就给他换了个地方,眼下空出来了,正好你带她去吧。就是小了点,不过东西都是齐全的。” 陆阳闻之怔了怔:“我陪她去?” “我事情多脱不开身。”周朗牵着容萤把人递给她,“何况她本就是来找你的,自然得你来陪了。” 陆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可军营这边……” “不打紧,反正这会儿闲,又没让你去打仗,权当我给你放几日假了。”周朗笑道,“萤萤好不容易来一趟,领她去附近镇子上玩一玩吧。” 营中大半都是宁王的旧部,对容萤只有迁就并无排斥。陆阳看着手里这个兴致勃勃的小姑娘,既无奈又怜惜。 出了大营,没走多远就瞧见那间小木屋,的确是很小,总共也就两间房,因为之前是医工的住所,里面还有不少药草没拿走。 陆阳把东西放好,开始整理打扫,容萤空着两手里里外外转悠了一遍,见他弯下腰在铺床,于是过去看他忙碌。 卸了铠甲,他身上凌厉的气势散去许多,单薄的衫子将背脊愈发衬得挺拔,薄汗与热气混合成了一股淡淡的阳刚气息。 隐约看到她在身侧站着,陆阳随口问道:“你出门就一个人?” “我是跟着那个伯方来的。” 这么说伯方还活着。他闻之松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目时发现容萤盯着自己发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此地偏僻又空旷,没什么好玩的,住处也不如宁王府好,你又何必来。” 容萤没留神听他说这么多,只把他包袱里那件白色的斗篷抖出来,扑在床上,幸福地躺了上去。 “我特地来瞧瞧我的衣裳合不合身。” 见她这模样,陆阳不禁失笑:“大夏天的,不怕热?” “就不怕。”她在床上打了个滚,这才坐起来,把他垂在腿边的手握住,像是无聊又像是刻意地玩弄着。陆阳将手掌摊开,也由着她玩。 “其实,我还有一点点想见你。” 他立在对面没动弹,隔了半晌,才用另外 一只手在她小脑袋上揉了揉,随后转身准备出去。 容萤跳下床:“你去哪儿啊?” “去给你找点吃的。” 过了半个时辰,陆阳便提了肉和面粉回来,烧了水准备给她包饺子。 没办法,他的厨艺有限,又不可能指望容萤做出什么像样的菜,只能将就吃。好在她现在不挑,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容萤不会包,其实陆阳包得也不怎么样,马马虎虎能看就是了,一顿饭做下来,她倒在一边添了不少乱。 在天刚黑时,饺子终于起锅了。 浓浓的香气扑面而来,容萤舀了一大碗坐在桌前等他,不是没吃过好东西,但心境不同,连普通的食物也变得分外可口。她蘸了酱冲陆阳努努嘴:“你包得好丑啊,你看,肉都掉出来了。” 他拿筷子头往她脑袋上一敲,“吃你的吧,话那么多。” 陆阳这饺子做得特别实惠,一个顶寻常两个那么大,丑也丑得很新奇,容萤没吃多久就扶着肚子喊撑,只好把剩下的都推给他,自己跑去院子里消食。 军营所处的位置十分空旷,这间小屋亦是如此,草低树矮,仰头满天星辰,像是伸手就能抓一大把。 容萤坐在地上看,身后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四下还能闻到面粉的味道,陆阳在灶台边洗碗,声音细细碎碎的,听入耳中竟有别样的宁静与舒适。 她很喜欢这种气氛,比在宁王府里更让人安心。 夏夜里暑气未消,陆阳忙完了事也走出来挨着她坐下。 由于热,他只穿了件单衣,胸口敞开着,袖子往上撸了一节,容萤一转头,刚好看见他结实有力的小臂。 随着她的目光,那只胳膊抬了起来,在脑袋上轻轻一摁。 他的话语带了几分笑:“长高了。” “有么?我怎么没发觉。” 陆阳收回手,静了一阵,忽然道:“玩够了就回去吧。” 容萤猛地扭头,撅嘴看他:“我不想回去。” 闻言,他似意识到了什么,沉下声来:“可是他们又欺负你了?” “不是不是,这次不是。”那几个丫头对她还是不错的,容萤怕他担心,小声嘀咕,“我只是觉得住在那儿挺冷清的,你又不在……” 听得这个理由,陆阳哭笑不得,耐着性子与她解释,“我现在不同往 日,没办法时常陪着你。” “我知道,不要紧啊,你忙你的,我就在这边等你不行么?” “说得容易,那你吃饭怎么办?”他瞥她一眼,“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靠自己,你行么?”言罢,又想到什么,摇头轻叹,“出门也不带个丫环。” “我可以,不用丫环。”容萤不服气地还嘴。 “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谈不出结果来,陆阳只好道:“算了,过几日再说吧。” 晚上炎热,他又在床上铺了一层凉席,幸而小木屋里阴凉,透过窗还能看到外面的星辰。容萤数着数着星星,不多时就睡着了。 因为许久不见陆阳,这一觉她睡得很是香甜。 入夏了,天亮得早,第二日,两人都起了个大早。 原说准备带容萤去附近的镇子上逛逛,不料才用过饭,院门竟被人敲响了。 “咦?谁啊。”容萤猜测道,“难不成是周叔叔?”他这么闲? 陆阳起身走到门边,伸手一推,迎面撞见一张笑脸。 “哎哟。”伯方看到来的是陆阳,不由笑道,“一路打听,得知你们住在这儿,我特地来瞧瞧,精神头不错嘛。” ☆、第27章 【举高高】 陆阳愣了片刻,也笑说:“你怎么也来了,不是在御书院当先生么?” “别提了,小公主们嫌我教得不好,都不待见我,课业一落千丈。”他摇摇头,佯作委屈,“没办法,圣上只得把我发配到这儿来做个小县官儿。” 听他话里似乎还有别的隐情,陆阳刚要问,他却接着说了下去。 “这不,正好路上碰到你家姑娘,非得要随我一块儿来……不过亏得她提到,否则我也不知道你跑这儿从军了。” 陆阳歉然颔首:“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咱们俩谁跟谁啊!”伯方大手一摆,垂眸看到容萤趴在他背后探了个脑袋出来,于是笑道,“小郡主到底还是最听你的话,我可拿她没辙。” 闻言,陆阳轻笑了一声,伸手盖在容萤脑袋上。 “既是来了,中午留下吃个饭吧。” “诶……难得有机会。”伯方伸手把他肩膀一搭,“我今儿还带了两个孩子,就是来找你蹭吃蹭喝的,走走走,咱们去挑个小酒馆好好喝一杯。” “两个孩子?”陆阳尚在琢磨这句话,就听见身下的容萤“啊”了一声。 简陋的院门外果然还站了两个人,一个体格健壮,一个身形清瘦;一个眉宇轻扬,一个神色阴沉。两种性格,极好分辨。 陆阳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裴天儒,脸色骤然一变,而与他的关注点不同,容萤的目光却落在岳泽身上,她上前两步,颦了颦眉:“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岳泽似觉心窝里中了一箭,脱口而出:“你以为我想啊!” “你不是去给世子做陪练了吗?”她奇道。 闻言,他却抿着唇不说话了,一旁的裴天儒瞅了一眼,适时补充:“人家看不上他。” 岳泽拦都拦不住,咬着牙拽他衣服:“都让你别告诉她了!” “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容萤移开视线,颔首望向另一边,“那你又干嘛来了?” 裴天儒耸耸肩,答得简单:“陪他。” 后者哼了一声:“去,谁要你陪啊。” 他想了想,改口:“怕他受刺激想不开。” “你才想不开!” …… 这边聊得很愉快,那边陆阳的眉头却皱得死紧,倒是伯方无知无觉,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拍拍他 的肩,道:“你看,几个小娃娃在一块儿玩得多开心啊!” 陆阳:“……”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往小镇上去。 伯方扯着陆阳走在前面,岳泽叼着根青枝行于中间,容萤和裴天儒慢吞吞的,很快落在了最后。 她左右看了看,忽然小跑了几步,跟在他旁边,悄声问:“诶,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裴天儒难得弯起嘴角笑了一下,不过笑容仍旧异常僵硬:“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们果真见过?”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在郡主小的时候,是有过一面之缘。” “哦?是么?”容萤歪头努力回想,“什么地方?” “京城。”他答道,“那会儿郡主还小,我也还小,过年出门玩,在街上买了一串糖人,正巧碰见郡主,偏偏你也喜欢甜食,于是就抢去吃了。” “……”不算什么美好的回忆,不过也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容萤讪讪一笑,“那还真是对不起啊。” “郡主不用道歉。”他似是想到什么,淡笑道,“后来宁王府派人送了金银珠宝上门致歉,当时我母亲正需要这笔钱,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我谢你还来不及。” 听到这里,容萤稍稍宽慰了点:“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裴家世代皇商,是为天子办事。”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样啊……” “郡主。”裴天儒转过眼,低声道,“鹧鸪岭那些坟,是我手下的人埋的。” 容萤闻言讶然:“啊,原来是你?” “事出突然,做得也马虎,还望郡主不要见怪。” “哪里,不会的。”容萤停下来,“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我爹娘尚不能入土为安。” 其实后来放出消息的人也是他,但想了想,裴天儒到底还是没将此事告诉容萤。 “客气了,应该的。” 岳泽在前面自己玩了一会儿,退回来找他们。 “诶,你们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呢。” 还没等容萤想好说辞,裴天儒接了话:“说你是怎么被世子拒绝的。” “……”他指着他鼻尖咬咬牙,“你就揭我短吧,回去再收拾你。” 用武力恐吓完毕,岳泽转眼看向容萤,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形 象:“你别听他胡说,他自己就是个半桶水叮当响的人,就爱插人家刀。” “看出来了。”她点点头。 “你喜欢吃什么?我知道有家点心铺味道特别好,要不要去看看?” 她刚要开口,冷不丁听陆阳唤道: “萤萤。” 容萤抬起头,见他脸色不大好,忙朝岳泽道,“他叫我呢,我先过去了。” 一路小跑到他跟前,陆阳只伸手牵住她,凉凉道:“外面很危险,不要乱跑,少和那些居心不良的人说话。” 容萤低低哦了声,就听一边儿的伯方哈哈大笑:“你啊你啊,看得也太紧了!” 他闻言只是一笑,不以为然。 小镇在大营北面,正值午饭时候,酒楼里人满为患。因为肚子都饱着,菜叫得少,而伯方又主要是想喝酒,所以几乎都是下酒菜。三个年幼的坐在一边儿交头接耳,他就和陆阳你一杯我一杯哥俩好的喝了起来。 “你在御书院的职,是自己请辞的吧?”陆阳端着酒碗问,“为什么?” “这话我还要问你呢。”伯方一口饮尽,眯眼看他,“之前我打算去九华寺祈福,你那日让我推了别去。” 他言语一顿,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你可知当天发生了何事么?” 陆阳抿了口酒,“不知道。” 伯方定定望着他:“大雪封山,又闹了雪崩,几位朝廷重臣一个也没活下来,都死了。” 不过默了一瞬,陆阳淡声道:“那真是可惜。” 他神情未变,似笑非笑地问:“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因此才让我不去的?” 陆阳闻言笑了声,“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哪里猜得到这层。” 伯方没再喝酒了,反而拿食指在唇下摩挲,神情意味不明:“不对,你绝对有古怪……” 他拿碗的手不禁一紧。 这直觉未免太准了些吧! 陆阳掩饰性咳了两下:“怎么说?” “我说不上来,但总觉得你和从前不一样了。”伯方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打量他,笑道,“像是比我多活了几年似的。” “……” 伯方此人嗜酒,平时虽然吊儿郎当,可某些心思却很细。陆阳不敢与他再说下去,余光瞥见岳泽在给容萤倒酒,登时皱眉:“萤萤。” 后者忙把杯子放下,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陆阳没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就一小口……” 僵持了一阵,看到他那眼神,容萤只好把酒还了回去。 岳泽见状,忙给陆阳倒了一杯,讨好似的放到他跟前:“陆叔叔,您喝,您喝。” 饶是他这直肠子的人,现在也多少琢磨出点门道来,要让容萤对自己改观,必须得从陆阳下手。 后者静静看了他一眼,端起杯子来,一口喝完。 饭吃了个七七八八,陆阳陪着伯方继续对饮,他们仨便溜到外头自己找乐子。 岳泽靠在栏杆下乘凉,左右想不明白,“你明明是郡主,怕他作甚么?他凭什么对你大呼小叫。” 容萤捡了个石子儿扔去:“瞎说什么呢,陆阳几时对我大呼小叫了。” “还没有?”他侧身避开,“看你在他跟前,老实得跟什么似的,换成是我你就凶。” “我凶?!” “你看你看……”岳泽此时大有想找个镜子让她照照的架势,“这还不叫凶么?” “你还敢说!”她抓了一把石子噼里啪啦砸过去。 这边吵得正厉害,隔壁坐着的裴天儒抱着胳膊,不咸不淡地笑出声。两个人一同扭头,咬牙喝道:“不准笑!” “咳咳。” “行了。”等他们俩闹腾够了,裴天儒才慢悠悠走过来,在容萤身边的墙上倚着,“你今后怎么打算的,谋害宁王的人,正是端王吧?” 容萤蓦地扭头看他,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告诉?猜也猜出来了。”他耸耸肩,“你一回京,没几天端王就被禁足,想必是你在圣上面前告了一状,但因为证据不足,故而圣上只是禁足,并没有别的举动。” 她颔了颔首,不禁赞道:“真看不出来,你脑子这么好使。” 岳泽嘀咕:“也就脑子好使罢了。” 裴天儒并未搭理他:“现在端王爷出征了,没有下手的机会,你眼下也只能养精蓄锐。” “养精蓄锐?你当我是去打仗么?”容萤笑了出来,“能照拂我的人一个也没有,我养精蓄锐又有什么用?” “只要有心,没有办不到的事。”他说着,往酒楼里望了望,“那一位不是正想法子在帮你么 ?” 岳泽沉默了片刻,也冲她点头:“对,还有我,我也会帮你的。” “你们……”容萤望着他俩,竟不知该说什么,“真够朋友。” 岳泽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小意思。” 因为还要带容萤回家,陆阳不敢贪杯,喝了三分醉就告辞离开,从酒楼出来时,正望见他们几人聚在一块儿有说有笑,阳光照下,微微刺目。 有些缘分,是永远避不开的,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吧。 “萤萤。”他沉着声唤她,遥遥的听见容萤回应。 陆阳颔了颔首:“走了。” “来啦。”她说完,回头又朝裴天儒道,“我下次再来找你们玩。” “好。” 岳泽依依不舍地目送她走远,双手抱臂,百思不得其解:“你有没有发现,陆阳好像挺不待见我的?” “不是我。”裴天儒纠正道,“是‘我们’。” 在街上溜达了一整日,到家时天色已晚,今天吃得甚饱,晚饭两人也懒得再用,容萤拨着手里的风车玩得正起劲,冷不丁被陆阳拽到跟前去。 “怎么了呀?”她吹了两下风车,心不在焉。 陆阳伸手把她小脑袋转过来面向自己,神情很严肃。 容萤只好规矩了:“你说……” “往后不要和裴天儒来往。” 她闻言当下奇怪,把风车放在一边,“为什么啊?” “他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会呢?”容萤自不知他心中所想,“天儒人挺好的,就是不爱笑,看上去是阴沉了点。” “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不怀好意,你还小,以后就明白了。” 她越听越糊涂:“我不觉得啊,他很聪明,满腹诗书,说出来的话特别有道理,他还说要帮我呢。” 不料,陆阳听完,脸黑得更彻底了。 “你喜欢和他在一起?” 容萤想都没想:“喜欢啊。” “他人很聪明?” “聪明!” 他扬起眉:“他说的话有道理?” “有……道理。”眼下再迟钝,容萤也觉出点端倪来,她话音一转,“有道理是有道理,不过也没有你说的话有道理啊!陆阳说的话最有道理了!” 他闻言怔了怔,眼中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别的什么,但隐约带着意外。 “当真?” “当真!” 她信誓旦旦,说完心里又想:看来不止是女人,男人也喜欢被人奉承。 正想着,陆阳忽然弯下身,两手扶着她腰肢,就那么轻轻松松地举了起来,在空中晃了好几下。 “哇——” 双脚腾了空,容萤从上面看着他,那一双星目清澈无比,俊朗的面容里有不被人察觉的笑意。 果然是这样啊。 她笑着想。 ☆、第28章 【从军行】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陆阳这一觉睡得特别长。 他一贯早起,但每回吃酒后就不一样了,人要比平时懒许多。 大热天里烦躁不已,容萤连赖床的毛病都改了,顶着一头乱发推他:“陆阳,陆阳,起来了……” 陆阳背对着他,半晌没动静。 “我饿了,快饿死啦。” 眼见叫不醒,她于是伸手去摸摸他耳垂,又摸摸脖颈,最后干脆挠他痒痒。此时此刻,饶是陆阳睡得再熟也撑不下去了,鼻中一呛,笑出声,但仍旧没转身,长臂一捞,把容萤老老实实摁在背后。 他身体本就热,这么一靠,像是个大火炉。容萤费劲儿地从陆阳胳膊下钻出来,绕到床下去与他对视。 陆阳闭着眼,呼吸绵长,嘴唇微微开合,阳光正投在他下唇上,金灿灿的。她怔怔瞧了一会儿,皱眉继续推他。 “起来起来起来。” 容萤叫得烦了,索性赌气把他盖在身上的薄被一掀,“起,来,啦——” 虽然气温热,夜里陆阳依然要她盖住肚子,以免着凉,但他却穿得少,只一件白色的里衣,许是热得厉害,胸口几乎是敞开的。 她顺着小腹上的肌肉往下看,视线落在他下半身,足足静了半刻,才默默地把被子给他盖了回去。 此后,容萤也不闹腾了,只静坐在桌前等陆阳睡醒。 然而时近正午,没等到他起床,却把岳泽等来了,他提了只不知从哪儿打到的兔子给她玩。 “喜欢么?” 容萤抱着兔子点头,“嗯,还可以。” “走,我带你去凤凰林,这会儿鱼虾可多了,咱们摸鱼去。”岳泽拉着她就要走,容萤却往后退了一步,“不行,陆阳还没起呢。” “他起没起又怎么的……”说完,四下里扫了一圈,他脸色瞬间就变了,“你和他住一块儿?” 容萤奇道:“是啊。” 他咽了口唾沫,“我的意思是说,你和他住一间房?” “是啊,很奇怪吗?” 岳泽呼吸一滞,嘴角抿了抿,忽然转身就往外走,一句话也未说。原地里,容萤还一头雾水,她抓了一把怀里的兔子,慢腾腾进了屋。 好在没多久陆阳就醒了,他坐在床边穿衣,容萤便乖巧地上去给他梳头。 “早饭没吃?” 闻言,她白了他一眼:“你都不在,我吃什么?” 陆阳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是我不好,睡过头了。” 她立时很大度的说没关系。 “中午想吃什么?” 容萤歪头一琢磨,把脚下那一团拎起来:“吃兔子吧!” 陆阳怔怔地看着对面这只颇有几分无辜的小动物,转眸问她,“这哪里来的?” “别人送的。” “……你要吃?” “吃啊,不行么?” 陆阳默了片刻,想到她年纪还小,也该培养一下她对生灵的怜惜,于是委婉的开了口:“你……不觉得它瞧着很可爱,很可怜么?” 听他这么一说,容萤才仔细打量,“是有一点。” “不准备养着?” “养着干嘛啊,吃我的喝我的。”她笑嘻嘻道,“小猪也很可爱,昨天你不一样吃得很欢嘛?” 陆阳:“……” 无言以对。 午饭的时候,他杀了条鱼,趁容萤不注意,还是把那只兔子给放了。 饿了一上午,这顿饭吃得格外香。 饭后,陆阳正收拾桌子,忽听院子里有脚步声,似是外人,他挽起袖子走出去,迎面就看见岳泽提着刀,气势汹汹而来。 这少年比容萤大个一两岁,但个头冲得快,饶是如此,仍只到他胸前而已。 他把刀一挥,神色凝重:“决斗!” 陆阳挑起眉,眸中含着慵懒与笑意,看得岳泽百般不悦,他仰起头来,颇有气势地重复了一遍:“决斗,你输了就把容萤给我!” 听罢,他抱着胳膊轻笑一声:“行,你出手吧。” 岳泽提了口气,把刀一举,几乎拼劲毕生之力朝他砍过去,陆阳避也不避,身子就那么笔直的站着,只伸出手来,两指夹住刀刃。 岳泽目瞪口呆,有些难以置信,他看了看自己的刀,又看了看陆阳,心下不甘,咬咬牙再用劲。他仍旧不动如山,两指微微一撇,听得“啪”一声脆响,刀刃断作两截,哐当摔在地上。 这下岳泽傻了眼,低头瞧着手中那只剩一半的断刀,啊啊一阵大叫,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咦。” 屋内,容萤举着风车走到门边,“刚刚好像听见有谁在说话?” 陆阳摇摇头,漫不经心地回到房内接着收拾桌子,“风声而已。” 她哦了一句,也没细问,依然自娱自乐着。 夏天里的树充满了蝉鸣声,微风中带着浓浓的暑气,偶尔有一两只鸟雀飞过。 容萤举着陆阳给她采的荷叶,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他就坐在旁边,淡笑着看她玩。 她喜欢看他笑的样子,永远都不多不少似的,没有很喜悦的时候,也没有很难过的时候,总是淡淡的,但异常温暖。 住了几日,在一个清晨,周朗派来的人便急匆匆让他回去。 蛮族北上,正在南方边境大肆烧杀抢夺,侵扰州县,朝廷差其调兵进讨,不日就要出征。 陆阳忙将容萤交给伯方,让他送回京城。 “你几时回来?”她问。 “顶多半年,不会太久的。”陆阳把人塞到伯方怀里,“要好好听话。” “我知道。” 交代完了事情,他连东西也来不及收拾,很快就走了。 伯方看着面前这三个孩子,生出一丝头疼来,自己究竟是几时成了老妈子的?怎么谁家娃娃都往他这里扔呢? 八月月初,周朗的大军便拔营启程,伯方本打算带容萤离开,然而没了陆阳,寻常人的话她哪儿会听,一大早就拉了裴天儒二人跑到城外五西河畔的高坡上眺望。 广阔的天地间,黑压压的军队朝前而行,像是一条长龙,气势恢宏。 “哇。”容萤手覆在额上,眯着眼睛看。 自然是瞧不见陆阳的,她也没抱这个希望,只是见得这朝阳初升之景,不由感慨。 “真漂亮。” 此情此景,别说是她,连裴天儒和岳泽也觉得很是壮观。 瞧得正出神,身后有人气喘吁吁跑上来,“我的几个小祖宗,你们给我省省心行不行啊。” 到底是读书人,不比毛头小子们精神好,伯方才走这么一会儿路已是满头大汗。 他站在旁边,也随他们一起看,半晌,含笑低吟:“壮志凌云,气吞山河;知音未遇,弹琴空歌。” 容萤狐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伯方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多读点书,小丫头。” 她白了他一眼,哼道:“酸。” 岳泽盯着那地上的那队黑影 ,忽然低低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从军。” 裴天儒侧目悄悄将他一望。 “臭小子。”伯方一巴掌甩在他后脑勺,“我还想你多活几年给我养老送终呢,从什么军。” 他炸毛:“不准叫我臭小子,谁臭了!” “还说不臭,昨儿洗你那衣服差点没把我熏死,也不知多久没换了……” “你!容萤还在这儿呢!你别说了!”岳泽冲上去捂他的嘴。 坡上嬉笑打闹了许久,伯方把两人衣襟揪着往前推,“行了行了,三个小娃娃看也看够了,该回去了。” 他满腹怨气:“你别拽我……我自己会走!” 裴天儒掩着嘴轻笑。 容萤跟在他们身后,晃着手里的一根青枝,慢腾腾的下山。 身侧“哗啦啦”一阵响,那桦树梢头忽有一只雁鸟展翅高飞,她停下来,随着它的方向望去。 迎着朝阳,大郕山河如画,一切的暗潮与激流都掩埋在繁华的锦绣之下。 世情百态,人情冷暖,或虚伪或真实,参不透,弄不明。 一成不变的大约只有这些雁。 它们在秋季飞往南方,在春季辗转回归,带来新年的期盼与愿望。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春去秋来,往复循环。 转眼便是五年。 ☆、第29章 【五年后】 下了好几天的秋雨,这日难得放晴。 阳光投射在高门大宅子里,给每一个角落都带上了融融的暖意。 菱花镜前,小丫鬟拿着木梳,细心且认真的给那少女梳头,长长的青丝一直垂过腰际,乌黑如墨,缎子一般光滑。 “这盒脂米分味道不大好闻,下回别买了,价格还不便宜。” “啊,对了。之前宫里送的那盒绿玉膏呢?你帮我带上,那个治伤效果好。” “哎呀,簪子不好看,快换一支。” 侍女另挑了支白玉的给她插上。 “郡主,您又要出去啊。”她语气里带了几分哀怨,“您在外面住的时间,比在咱府上的还长。” 镜中的少女乐闻言一笑:“不好么?我不在,这么大的宅子都空给你们住,又自在又自由,想怎么折腾都没人管。” “您这叫什么话啊,一个府里没主子,那还算府邸么……” “我哪算什么主子。”她取了脂米分在唇上轻轻一点,“不过光顶个郡主的头衔罢了,这哪有人把我当主子的。” “您别这么说呀,奴婢就把您当主子。”小丫头很仗义,“等您往后嫁个好夫婿,旁的人就不会瞧不起您了……” 发髻已经挽好,不等她说完,少女慢腾腾地站起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方才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都收拾妥当了。”丫鬟把包袱递给她,“郡主,北营的大军还没回来呢,您就不多住几日么?” 少女眯起眼睛,抬手往她脸颊上拍了拍,似笑非笑道:“多事。” 出了大门,登上马车,车夫在外问她:“还是老地方?” 她点头:“对,老地方。” “好咧。”马匹在鞭声下扬起蹄子来,落下一串泥泞。 穿过门洞,一路朝北,官道上铺满了枯叶,金黄灿灿的往前延伸。沿途的景色早看了不下百次,容萤趴在窗边晒太阳,闭眼打了个小盹儿。 “姑娘,到了。” 她在迷糊之间撩起车帘,不紧不慢地跳下来,午后阳光尚好,将这座小城照得颇有生机。 陆阳是年初领兵去西南剿匪的,算算日子,没几天就要凯旋了,她溜达了一圈,打算先在市集上买点东西。 这个离军营最近的永都县,是五年中容萤最常光顾的地方,一 年里她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此地度过的,只要大军不因战事拔营,她甚至可以半年不回京。 鸡鸭鱼肉,买点什么好呢…… 容萤甩着腰间的玉佩穗子沿街闲逛,走了没两步,迎面就看到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纸伞铺前挑伞。 那是端王家的第四女宜安郡主,前两年从王府搬出来的,眼下住在城外的清凉山庄,如今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她弯下腰拾了一块石头,信手一打,正中她小腿,后者冷不防往旁边倒,幸而有丫头扶着。她四下里环顾,一眼就看到容萤,揉着腿气哼哼走过来。 “又是你!”宜安郡主跺了跺脚,“这么多年了,每次见我就打,你到底什么意思?真以为我不敢还手是怎么的?” “你还啊。”容萤歪头懒洋洋地看她,“我又没捆着你。” 听了这话,宜安倒是倨傲地扬起脖子,“我堂堂郡主岂会做这种有*份的事。” 容萤瞧她半天,“你知道我不喜欢你。” “可笑,我还不喜欢你呢!”她气得咬牙,“当初都是你信口雌黄诬陷我爹爹,否则他也不会被禁足,眼下更不至于去那么远的地方平乱。” “我信口雌黄?”容萤冷下脸,“你爹作恶多端,他这是咎由自取。” “你胡说八道!” “你爱信不信。” “我要去上报皇上!” “行,你去啊。” …… 两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吵得不可开交,就在此时,围观群中忽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将人群拨开,信步走到前面。 “两位郡主给个面子吧。”那人话音中带有笑意,“到底是我的地方,别让我下不来台。” 容萤看到是岳泽,虽有不满,气势却也消下去不少。 他如今升了捕头,早些年跟着陆阳去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个头长得很快。这一带是他巡街,平日手里就抱着把刀,饶是笑着,眉眼里也含了些许凌厉。 她常说他像个笑面虎,不怀好意。 “郡主?”宜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她也算郡主?成日里野得什么似的,除了封号,皇室里谁把她当郡主看?一点郡主该有的样子都没有,想来也是,没人教养,长得是好是坏也怪不得谁了。” “我没教养?”她这话彻底把容萤激怒,“也不看看都 是谁害的!若不你父亲,我会落得这步田地?也好,你爹我杀不了,杀你还不容易?” 她从腰间抖出一把鞭子,抬手一扬就要甩下去,岳泽眼疾手快忙拦住她。 “别啊,别冲动。” 容萤扭头瞪他:“你敢拦我?” 四目相投,岳泽与她对视半晌,唇角含笑,将手松开:“我不敢。” 臂膀没了束缚,她一鞭子落在旁边,哐当一声碎响,宜安郡主实没料到她真会动手,当即往后退。 “卫容萤你疯了?!若伤了我,你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那就不逃了。”容萤不以为意,还冲她一笑,“杀了你,我再去向皇爷爷请罪,咱们黄泉路上一起走,你说好不好呀?” “……你!” 她眸中一凛,握鞭的手蓦地收紧,鞭子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快要落在宜安肩头的刹那,一只有力的胳膊赫然伸出,徒手将其握住。 “谁那么……”容萤刚欲发火,转头看到来者,瞬间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说不出话来。 陆阳正垂眸瞧着她,目光微凉。 知道大事不好,她忙把鞭子一丢:“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还有好几天么?” 他并未回答,只转身冲宜安郡主草草拱了拱手:“得罪。” 宜安惊魂未定,乍然见他出现,还未缓过神,讷讷点头,“多、多谢陆将军。” 容萤小声嘀咕:“同她有什么好说的。” 陆阳看也不看她,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她噘着嘴,这下老实了:“哦。” 容萤被陆阳拽着离开,视线中发现裴天儒的身影,便知是他告的状,直拿眼瞪他,后者摊手耸了耸肩。 没多久就到了军营外。 小木屋还是老样子,虽然修葺过好几回,然而仍旧透着一股简陋。 因周朗被派去淮南镇守,陆阳便接替了他的位置,将军一职是上年才受封的,只是赏赐府邸之事他却推掉了,这些年来,不是住在营帐里,就是住在这儿。 才跨进房内,他把那根软鞭拍在桌上,砰的一声,茶杯茶壶随之一震。 “这个,我要没收。” 容萤看了他一眼,“你爱收就收吧。” 听她言语里似乎不服气,陆阳转过头来,将口气放轻,“我给你做 这个是为了让你防身,不是要你去伤人的。” 容萤静静望着他:“为什么不让我杀她?你知道的,她是端王的女儿。” “你杀她有何用?这件事是她所为吗?” 她哼道:“那又如何,她爹杀了我爹,她就应该偿命。” “胡闹!”见她说出这样的话,陆阳不禁怒意更胜,“谁教你的道理?只因她是端王的女儿,你就能随意杀了她?这样做与端王又有何区别!” 被他这么一凶,容萤也觉得自己做过头了,可又不愿承认。 她不说话,陆阳也不说话,四周静的可怕。过了一阵,她开始拿眼睛偷偷瞄他。 陆阳仍沉着脸,一身风尘仆仆,连铠甲都没脱。 “你又赶夜路了?” 他未言语。 容萤缓缓问道:“几天没睡了?有好好吃饭么?” “……” 陆阳从小时候就不喜见她杀生,哪怕自己做饭都是个残废也从来不让她动手杀鸡杀鱼。他是打心底里希望她做个善良温柔的人,最好还能救死扶伤,要不是出家要剃头还得告别红尘,估计陆阳都想送她去当姑子。只可惜事与愿违,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两人就这样坚持了很久,陆阳轻叹了口气,似乎也在检讨方才的话是否讲重了,刚想再说几句,容萤忽然上前两步,张开手搂住他,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 只这一瞬,他身子骤然一僵,紧绷得宛如一块石头。 “好了好了。”容萤埋在他怀中蹭了蹭,“你别恼了,我也就是闹着玩,没打算真把她怎么样,往后都听你的,我不动她就是了。” 陆阳没再动弹,就那么僵直的站着。她长高了许多,双手已可从后背环住将他,温热的脸颊贴在胸前,异常的柔软,每一次的吐息都能透过衣衫,直达他肌肤。 他呼吸一滞,连心都莫名跳得很快…… 抱了良久,容萤低低“咦”了一声,从他胸膛上抬起头,“你心跳声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 陆阳忙别过脸,不自在地挣开她,侧过身子进屋去烧水煮茶。 “你、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随便做啊。”容萤拉了凳子坐下,眯起眼来冲他笑,“我都行。” “嗯……” 他手忙脚乱地把茶壶放下,在原地里发了 会儿呆,又似想起什么,走到灶间去生火。 容萤就用手支着下巴,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发现陆阳变了。 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虽然小时候他也常常这么欲言又止,或是举止古怪,但现在的他,更多的是沉默,或是躲避。不知为什么,容萤觉得他似乎……很怕自己? 或者可以说是,他很怕看到自己。 乍然回想,陆阳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和她对视过了。 五年的时光中经历了数次征战,岁月把他打磨得愈发沉静,身材也愈发朗硬。 只是,容萤总感觉到,他老了。 那种老并非是年龄上的,也不是容颜的衰变,而是心理的沉淀。 她隐隐觉得陆阳的心中远远不止是二十来岁的阅历,他要比同龄人更加老成,稳重,像是早已过了而立一般。 吃过了晚饭,容萤坐在床边,看他把被子取出来,铺在地上。 “剿匪还顺利么?” 他没抬头,颔首说还好。 “那你这次打算住多久?” 陆阳顿了一下,“两个月,这段时间空闲,等过了年,还要接着练兵。” 她把枕头拿过来,搂在怀里,慢条斯理的玩,“真尽职,你一定是本朝日子过得最清苦的将军了,要我说给你立个牌坊都不为过。”容萤调侃他,“上回元宵,皇爷爷问我你住在哪儿,我都没好意思讲。” 她没穿鞋,光着一双脚荡来荡去。 “你俸禄也不少,干嘛不去盘套好的宅子?” 陆阳铺好了床,坐在上面回答她,“这样能推掉不少麻烦的人。” 容萤一愣,想了想,那些朝中大臣礼尚往来的奉承拜访,的确是有些讨厌。 “那也不能把钱都给我吧,你自己不花?” 他放好枕头,“花的地方少。”顿了一下,补充道,“留给你做嫁妆。” 容萤微微一怔,随后朗笑出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陆阳被她笑得有些尴尬,“行了,睡吧。” 她好不容易才收了笑,点头:“嗯。” 熄了灯,屋里一片黑暗。 陆阳就在她床下不远的地方,打着地铺。 容萤十三岁之后,他们俩就没睡在一起了, 这两年,每回她溜过来玩儿,他不是住在军营,就是睡在地上,或是去伯方家凑合几晚。 起因还要从十三岁那一日说起。 ☆、第30章 【初长成】 那是个炎炎夏日,陆阳的军阶才刚升到校尉一职,因为容萤跑来,周朗又给他放了假。 下午耐不住热,她去镇上买了两碗冰雪冷丸子吃,吃着吃着,容萤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一低头,竟赫然看到裙子上染满了血。 彼时,陆阳正从门外进来,她端着碗走出去,立在那儿傻站着。 陆阳看见她这个样子,震惊之后也傻了,两个人就那么呆呆对望,大眼瞪小眼。 容萤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不知所措;陆阳虽明白,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阵,他胳膊有些发抖,走上前把她抱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瞎转悠,最后干脆烧了一桶水,把她连人带衣裳一股脑儿放了进去。 容萤便乖巧地坐在浴桶里巴巴儿看他。 四周一片寂静。 后来实在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陆阳只得从外面请了一个婆子。 老妇人年过花甲,一进门,瞅见容萤这副惨样,当即转头朝他骂道:“小孩子不懂事,你这当爹的也不懂事么?对自己闺女一点也不上心!” “起开起开!”她抬手一挥,把陆阳推到院中去,关上门给容萤擦洗。 他站了许久,才缓缓到台阶上坐下,垂头盯着地上的石子出神。 不多时,门开了,老妇挽着袖子,甩着一身汗慢悠悠走过来。陆阳忙站起身。 她擦着汗和他说了一通需要注意的话,末了问道:“小娃娃她娘呢?” “……不在了。” 老妇这才缓和了脸色,生出些许怜悯来:“那你可得好好照顾她,这大夏天的尤其忌嘴,别吃生冷的东西,也不要玩凉水。小孩子贪凉,一玩起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事后又会疼得满地滚,自己折腾自己受罪。” “来了这个,今后就是大姑娘了,男女有别,叮嘱着些少让她和男孩儿一块儿玩。” 陆阳只得点头,一一应下。 给了些钱将人送走,一转身,就看到容萤趴在门后瞧他。 他唤了一声。 容萤便跟上来,捧了那碗冰雪丸子给他吃,陆阳却摇了摇头,把她拉到屋里,窸窸窣窣地开始收拾床。 那是她第一次癸水,也就是从那日起,陆阳再没和他睡一块儿了,不过担心她夜里害怕,偶尔也会在床下打地铺。 深秋 的晚风呼呼而吹,借着淡淡的夜色,容萤翻过身来看他。 入目是陆阳宽阔的背脊,有一道很浅的光芒落在那上面,依稀可见得身子微微起伏,似乎已经睡着。 这些年来,他的背瞧了不止一次,再熟悉不过,那些青丝散在外面,其中有分明的白色。 陆阳的白发比从前更多了。 起初她还很喜欢给他拔白发,每次找到一根都欢喜不已地收到那个小荷包里,直到后来白发越来越多,已经能够拧成一小束,她就没有给他拔过了,因为知道怎么拔也把不完。 他的年纪并不大,到底是愁什么愁成这样? 发呆发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开始泛酸,容萤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转身浅眠。 然而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后半夜时,雷声大作,头顶上噼里啪啦地落着雨点,连空气中也带了一股湿气。 轰的一声巨响,白光劈下。 她被闪电惊醒,窗外枝摇叶晃,除了瓢泼的大雨,隐约还听到背后有清晰的滴水声。 容萤裹着被衾坐起来,正巧陆阳也醒了,垂目一望,不想屋顶竟漏了雨,落下的水珠早已浸透他大半被子。 她见状努努嘴,打趣笑他:“活该了吧,叫你铁公鸡,房子也不换,屋子也不修,让你那帮属下知道他们将军住这种地方,指不定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陆阳闻言淡笑了一声。 倒不是舍不得钱,他只是嫌麻烦故而才一直拖着没修补,正起身要去换一床被衾,容萤却拉住他。 “上来睡吧,床这么大,我又不胖,挤不着你的。” 被她碰到的那只手臂徒然一紧,他顿住了,然后讷讷地别过脸,有些无语伦次,“不要紧……我出去睡就好。” 容萤松开他直笑:“你睡傻了么?外头下雨呢。” “……”他没了话,稀里糊涂被她拉到床上躺下。 容萤捏着他衣角,哟了一声,“衣服都湿了,还不换下来?” 陆阳尚愣着,听到这话,才摇头:“没事,我不觉得难受。” 她却困得睁不开眼,呵欠一个接一个的打:“你不难受我难受啊,你把被衾捂湿了我怎么办?” “……” 他再次没了话,拳头紧紧拽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容萤嫌他墨迹,干 脆自己伸手,三两下把他里衣摘了,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下。 明明是深秋季节,在如此冷的天气下,陆阳却热得浑身冒汗,偏偏容萤还面朝他蜷着身子,小脑袋就枕在胳膊上,吐息轻缓而绵长。 他不敢动弹。 等了很久,原以为她已睡着,陆阳于是小心地侧过身。 此时,容萤的声音忽在一旁冷冷地响起:“转过来。” 陆阳:“……” 他僵了片刻,只好又转回去。 电还在闪,雷却没有打了,容萤睁着一双眼睛,雪亮透彻,“你干嘛?” “没什么……” 她瞧了一阵,才把眼睛合上,慢悠悠的问:“这破地方有什么好?你看,下雨天还不让人安宁。吃饭啊,喝茶啊,都得自己动手,你不喜欢有人服侍么?” “住惯了。”他语气轻轻的,“这里离军营近,出行也方便……其实我住哪儿都无所谓,倒是你。宁王府不好么?成日往这里跑。” 容萤伸了个懒腰,“我也住惯了。” 她说着,冷不丁睁开了眼,陆阳像是没反应过来,愣了瞬,立时垂下眼睑。 容萤静静地盯着他看,忽然道:“陆阳。” “你是不是怕我?” 她声音极轻,听在耳边竟似炸雷一样,后背满是冷汗。 怕。 他的确很怕。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丫头,和记忆中的那张脸越来越像了。 或许从陆阳与她生活在一起时,潜意识里就没有生出她会长大的概念。 在他的脑海中,这一生的容萤,永远都是圆圆小小的身子,容貌稚嫩天真,虽五官上与从前的她有几分相似,但没有并没有长开。然而后来,容萤的眉眼渐渐起了变化,眼角向上翘起,灵动中染了一丝妩媚,下巴尖了,脖颈愈发细腻修长,与梦境中的她一点一点的,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久远的记忆也随之而来,殷红的鲜血,瓢泼的大雨,噩梦般萦绕在他的世界里,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周围静得死寂,他凌乱的呼吸夹在雨里,尤为清晰。 容萤把陆阳的神情看在眼底,心中忽生出些不忍,把被衾拉了拉给他盖严实。 “哎呀,困死了,快睡快睡。” 她打了个呵欠, 一头往他怀里栽,很快就睡熟了。 他在黑暗中讷讷地出神,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身边均匀的呼吸声,不知不觉眼皮也沉了下去。 第二日,陆阳起得很早。 一来是睡不好,二来是营中还有事务需要处理。因此等容萤日上三竿起床的时候,他放在灶间的早饭都快凉了。 她慢腾腾的穿戴好,下了床,吃过早点,走出门去琢磨着要怎么打发自己。 刚到院子里,忽然停住脚,转头看了一眼小木屋的屋顶,想了想,喃喃道:“有空再把洞凿大一点吧。” 永都县里的白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尚未到午时,街道两旁的店铺内已散发出饭菜的香气,人群熙攘,热闹非凡。 在这极其祥和的一幕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孩童的啼哭,凄惨无比,直冲云霄。众人回头望去,长街上,市集间,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泪流不止。 不知发生了何事,路人纷纷上前围观,就在此时,人群里一个不起眼的矮个子悄悄往外退,正转身要跑,小腿猛地一阵剧痛,他啊呀叫出声,身形不稳跪了下去。 还没等伸手,两只胳膊就被人擒住,固定在背后。 来者言语里带着冷嘲:“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抢东西。”那人往他怀中一探,摸到了那块玉坠。 他在手上掂了掂,笑道:“县衙门口都敢放肆,你也是我遇上的头一个了。外地来的吧?也好,让你见识见识咱们牢里新研究出来的酷刑,尝尝鲜。” 说完,把人押到那大门前,一抬首,当即跑出两个捕快来一左一右,将人接了过去。 “岳捕头,这种事哪里用得着您亲自动手……” “正是正是,让属下来办就好。” 岳泽冷眼扫他:“我还没问呢,你倒好意思提。贼都偷到家门口了,你们还有时间去躲清闲。” 那捕快忙叫冤:“这不是刚到饭点么,就换班那一会儿的功夫,本以为不打紧,谁知这小贼竟如此滑头。您放心,绝不会有下次,我向您保证。” “行了。”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进去吧。” 两个捕快连连应了,带着人离开。 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宽敞的街道上,那小女孩还坐着抽泣。岳泽走过去,蹲下身把玉坠给她。 “东西找回来了,你看,完好无损 。” 她伸手接了,瞅了一阵,还是哭个没完。 “你家在什么地方?爹娘呢?” 她不搭理他,哭得伤伤心心。 岳泽实在无法,起身环顾四周,最后走到附近买了串糖葫芦,“乖,拿着这个,别哭了。” 闻到香味儿,小女孩这才止了哭,接过糖来舔了一口。 “找得家么?” 她边吃边点头。 “那回家的时候当心点。” 嚼着山楂,她含糊不清地跟他道别:“谢谢大哥哥。” 岳泽在原地里冲她颔首,等人走远了,方站起身。 不想刚站直,脑门儿上蓦地落下一粒石子,他回头四顾,没看见人。正奇怪,背后又给人砸了一下。 那人声音清朗,轻笑道:“诶哟,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哄小孩子的嘛。” 岳泽举目往身后望去,县衙屋顶坐了个小姑娘,正晃着腿,一双桃花眼弯弯如月。 待看清她的面容,他唇边的笑意便一点点漾开。 “坐那么高干什么,还不下来?” ☆、第31章 【少年郎】 容萤顺着梯子爬下来,拍了拍手,走到他身边。 “怎么就你一个?”岳泽往她背后看了一眼,“陆阳呢?” 她摇摇头:“军营里去了,怕是一整天都不得空。” 岳泽于是摊开手,给她看自己这身官服,表示很无奈:“我今天当值,也没时间陪你。” “我知道,又不是来找你的。”容萤说着,踮脚往他后面瞧。 他现在长结实了,虽没有陆阳高,但身材笔直匀称。她刚好到他下巴,稍稍抬起头便能与他说话,和陆阳相比没那么累。 “诶诶诶——”岳泽张开手臂挡住她视线,有意调侃,“干什么,干什么,县衙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随便张望。” “去。”容萤往他胳膊上一拍,“少来了,再装模作样我让伯方收拾你。” “好好好,你找谁,我替你叫就是了。那帮人在里头吃饭,全都是男的,你进去不合适。” 就在两人相持之际,门内一个清瘦的身影缓缓走出来,开口时,语气依旧是不咸不淡的:“阿泽,吃饭了。再不去就没有野鸭子肉了。” 话音刚落,见他二人打得正欢,低低啊了声。 “我可是打扰到了你们?” 闻言,岳泽笑着轻咳不止,却听容萤道:“你还敢出来。”她顺手一颗石子往他身上打去。岳泽虽没拦住,但到底往前挡了挡:“干嘛打他啊,他身子弱你又不是不知道?” “瓷娃娃呀,碰不得。”容萤冷笑了一下,“你自己问问他,他昨天向陆阳告我的状。” 他听完笑意淡了几分,仍旧颔首问:“怎么,挨训了?” 容萤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虽然额头被她砸了个正着,裴天儒脸上还是没什么变化:“不是有意的。” 他解释道:“从那边路过的时候刚好碰到他,他问我你在哪儿。” “问了你就说?你比我还听他的话哦?” 听到此处,他竟难得地笑了笑:“你把宜安伤了,自己也没好处。” 容萤虽心知肚明,还是努努嘴,别过脸去:“我乐意。” 裴天儒点点头:“这事是我的错,请你吃饭赔罪,去不去?” 她想都没想:“去,当然要去。” 岳泽忙回头瞧他,随后又去看容萤,把刀往怀里一抱,不自在道:“我……我 也要去。” 容萤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你方才不是说今天当值么?” 他抿了抿唇,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换个班就是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等岳泽换了官服出来已是正午,三个人朝城中最大的那家酒楼走去,容萤原本打算狠狠的宰裴天儒一顿,但不想才走到酒店楼下却和宜安打了个照面。 冤家路窄。 岳泽连叹气都懒得叹了,心道:这永都县还真是小。 两个小姑娘各站一边,恶狠狠的对视着,上回的气还没消,容萤正往前迈了一步,岳泽赶紧拉住她胳膊,低声道:“算了。” 她俩足足瞪了半晌,同时别过头去:“哼。” “我不吃了。”容萤转身就走,“没胃口。” “诶,别啊。”岳泽劝道,“来都来了,多少吃一点。” 裴天儒看着她,声音淡淡的:“不吃午饭容易发胖。” “……”容萤脚步一滞,咬咬牙,到底改了口,“咱们去摸鱼!” 五西河上游有条小溪,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岸边的河卵石下藏着不少鱼虾,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他们都跑来捉河鲜,偶尔在岸上烤着吃,偶尔容萤也带些回去给陆阳改善伙食。 从前都是兴高采烈的,只是今日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容萤不想下水,裴天儒又不会水,唯有岳泽一人在溪中玩得很是高兴。他裤腿挽了上去,不多时就拎着两条鱼走上岸。 “烤还是煮?我带锅子了,想怎么吃都随你。” “你看着办吧。”容萤往水里丢了颗石子儿,她倒不是真的想吃鱼,不过心里烦闷。 为宜安郡主的事烦闷,也为陆阳的事烦闷,兴致缺缺。 裴天儒在一旁安静的当背景,她托腮晃了一会儿手里的青枝,目光落在岳泽身上,随口问道:“诶,周叔叔还在军营里的时候,听他说你表现挺好,打了两场仗,都准备封中郎将了,怎么最后不干了呢?倒跑这儿来做捕快。” 岳泽抽出小刀,动作利索地把鱼腹剖开,“怕死。” 容萤笑着说:“真没用。” 他听了也不生气,回头朝她一笑:“对,是没用。” 笑过之后,容萤抱着膝盖思忖道:“你做捕快太屈才了,要不回去跟着陆阳吧?或者,我去向皇爷爷说,到宫里做个大内侍卫 如何?” “谢了,不过不用。”岳泽把鱼打理好,开始生火,“伯方还在这儿,我不想留他一个人。” 容萤不以为意:“他那么大的人了,自己成家自己过,你难不成真要给他养老送终?” “啊,那不然呢?”他笑了笑,“他这辈子大约不会成家了,喜欢的姑娘死了,没去当和尚都是万幸。我若不管他,他会很可怜。” 容萤沉默了一阵,轻轻颔首:“你倒是心地好。” “不是我心地好。”岳泽捅了捅火堆,把小铁锅放上去,“伯方对我有养育之恩,就像……陆阳对你一样。” 她听完,脸色微变,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一旁的裴天儒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似是随意的打量她许久,才慢慢转头望向河对面,忽然说道:“那边就是清凉山庄了。” 提起这个,容萤眉头当即一皱:“真晦气……刚才在街上你就不该拦我。”后半句是冲着岳泽说的。 他无奈地笑道:“你别和宜安郡主置气,她也不容易。” “奇了,她哪里不容易了,成天好吃好喝的供着。” “宜安是端王爷在外头生的女儿,你不知道么?”眼见水滚了,岳泽把鱼倒下去,“她也算是家丑了,和你不同,封号前两年才下来,为了方便她出嫁。 “正是因为王妃不待见,因此方把人挪到这里来住。” 想必陆阳也是知道这个才一直拦着她,再怎么样那也是仇人的女儿。容萤愤愤不已,捡了块大石头往水里扔:“你们个个儿都帮着她!” 水溅了些许在锅里,岳泽忙把手里的活儿放下:“没有没有,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你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她哼了声,“我答应过陆阳不会动她的。而且,我也没那么蠢。” “是是是,你聪明,你最聪明。”岳泽一面笑,一面接着看他的锅,“鱼快好了,等会儿来喝汤。” 容萤没功夫搭理那两条鱼,怔怔的盯着水面发呆,默了好久,又扔了一块石头,“可她说我没教养,这个不能忍!” 岳泽自然不敢再反驳,顺着她的话说:“那倒是,你想怎么办?” 她扬起眉,眼珠子滴溜一转,“陆阳让我不动她,没说不让我捉弄她,那我就……逗逗她好了!” “行啊。”岳泽一口答应,“你打算如何逗?” 容萤站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弯下腰往地上抓了小把泥,笑得狡黠,“听说她脾胃不好,时常喝粥,不如,咱们在她粥里加点料……这么可爱的蚂蚁,不吓死她也恶心死她了。” 说到底还是小孩子的把戏,岳泽不禁失笑:“你还真是会玩。” 听到此处,裴天儒突然起身,“加蚂蚁,倒不如加这个。”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小竹篓,里头正关着只黑漆漆的甲虫。 容萤起了一背鸡皮疙瘩,眯眼看他:“你够狠啊……”说完又笑起来,“不过我喜欢,给我。” 她接过笼子玩了一下,“诶,咱们怎么放到她碗里去?” “简单。”裴天儒拍了拍岳泽的胳膊,“他轻功好,叫他带你去。” 吃完鱼,三人沿溪而走,没多远就看到那座小山庄。 裴天儒在外面等他们,岳泽抱起容萤,一跃而上,踩着一排砖瓦悄悄潜进了庄。 山庄很冷清,连下人都没见着几个,压根用不着偷偷摸摸,怕是大摇大摆进来都不会有人发觉。很快找到了宜安的住处,岳泽把容萤放下,扶着她在屋顶上坐稳。 院中有两个小丫鬟在地上并排坐着玩猫儿,容萤张望了一圈。 “怎么不见她人?” “这个时辰了,八成在午睡。” 她发了愁:“那怎么办?谁知道她几时醒,什么时候吃东西,咱们难不成在这儿耗一天?” 岳泽笑道:“那回去?” 容萤撅了撅嘴:“不回!” 干坐了一下午,瞌睡都打了一个,可算听到门开了,里头出来个侍女,朝外面唤了半天没人搭理。 “你们拿的这是什么炭?烧起来满屋子的味儿,连茶都没法煮。” 底下两个丫鬟不理她,她气得跺脚:“问你们话呢?” 这会儿方才有人回头理了:“这是王妃送来的,今年的炭给了几大筐,让郡主慢慢用,我们有什么办法?要是嫌不好,差人出去买啊。” “你……”那侍女也有气没处发,“算了算了,郡主醒了,快去把厨房那碗桂枝汤端来。” 两个丫头慢腾腾地应了,磨磨蹭蹭地起身往回廊上走。 容萤看在眼里,不禁一笑:“哟,跟我在宁王府里的待遇差不多嘛。” 正幸灾乐祸,远远地,听到那二人低语:“发什么脾气,又不 是多金贵的人,还真把自己当郡主了?” “可不是么。”另一人冷哼一声,“她娘若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使点小手段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寡妇,说起来连你我都不如。” “上次为那碗银耳粥发那么大脾气,像是谁没吃过似的。” “哦,是偷你吃的?” “吃了就吃了,她自个儿不问,难不成留着过年?王妃都没做声,她能把咱们怎么样?” “诶,你小点声。” “不怕她听见。” 容萤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玉佩上的流苏,岳泽的目光却只落在她们手里那碗汤上头。 “不错,这汤熬得浓,一会儿放进去也不会被发觉。” 丫头从庖厨出来,托盘里放着汤碗,一路有说有笑。岳泽拿手肘捅捅她,“快来了,等下咱们声东击西,你替我引开她们的注意。” 容萤并未说话,神色显得有点淡淡的。 “怎么了?”他似是意识到什么,含笑说,“这东西还扔么?我瞧着个头怪大的,没准儿一会儿在碗里扑腾,反而叫人看见。” 容萤默了片刻,忽然打了个呵欠,随手把笼子一甩,“哎呀,没意思没意思,走,喝酒去。” 就知道会是这样。岳泽暗自发笑,仍上去抱她。 一场闹剧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河畔枫叶如火,裴天儒听得脚步,回身来看,问道:“玩够了?” 容萤漫不经心地嗯了两声,“你很闲哦?今天还没请吃饭呢,这顿别想糊弄过去。”她弹了弹衣裙上的灰,“走啦,听说最近出了一种酒味道特别好,去尝尝。” 裴天儒见她一副轻松的模样越走越远,冲岳泽颔了颔首:“如何?” 后者摊开手:“刀子嘴豆腐心。” 还没到戌时,天已经暗了,酒楼外,小厮踩在凳子上把门口那两只大灯笼点着。 红艳艳的光芒与来往的食客交相辉映,形成一幅热闹喜庆的画面。 店伙将酒菜端上桌,那股浓浓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容萤刚给自己倒了一杯,岳泽就伸手摁在她腕子上。 “干嘛呀?” 他道:“陆阳不是不让你喝酒么?” “他又不在。”容萤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岳泽拿她没办法,只得笑道:“那你少喝点。” “知道啦。” 裴天儒小抿了一口,摇头说:“太冷了,等温热了你再喝。” “我就爱喝冷酒。” 他捏着酒杯淡笑:“活该他训你,你这是自找的。” 因为身体胃寒,每次癸水容萤都会疼得死去活来,所以陆阳从不让她碰冷饮,夏天嘴馋偶尔偷偷喝上两口,就会被他念上一整天。 她还记得初来那段时间,夜里痛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陆阳就整夜地背着她,在屋中来来回回的走。 酒在炉子上煮着,容萤便托腮盯着那火光发呆。 裴天儒和岳泽已经喝上了,不时给她夹几筷子菜,她也吃得心不在焉。 “你今儿这是怎么了?”岳泽歪过头,“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也不避讳:“在想陆阳。” “……”他听完,就没再吭声,垂眸喝酒。 倒是裴天儒接了一句:“想他怎么不回去?” “我觉得他啊,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容萤把下巴搁在两手之上,神情飘忽。 “哪里奇怪,说来听听?”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我觉得他挺怕我的,老是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 “他怕你?”岳泽不知该笑还是该稀奇,“你怕他还差不多,你忘了他平时怎么治你的?” 闻言,容萤琢磨了片刻,也觉得有道理,笑着颔首:“也是。” ☆、第32章 【镜花影】 喝了酒,吃过饭,容萤不敢玩太晚,出城便往家里走。 虽没到烂醉的地步,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她眼下一身酒味,怕被陆阳发觉,愣是在河边转悠了一个时辰才敢回去。 天早已黑了,容萤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一手甩着腰间的玉佩,然而快到院门口的时候,她就唱不出来了。 屋内灯火通明,陆阳坐在台阶上,两手搁于膝头,盯着地上那些高高低低的影子看,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索。暗黄的烛光把他的身影照得格外单薄,透出一种孤寂之感。 她开始磨蹭起来,犹豫着,慢条斯理地往门边走。 捕捉到那点细微的动静,陆阳抬起头来,目光与她交汇。 容萤这才讪讪一笑,故作轻松地迈开步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我还以为你起码得亥时才回来。” 他微微皱眉:“你去哪儿了?” “我找岳泽他们玩去了,天儒还请我吃了饭。”一面说,一面准备进屋吃口茶,陆阳却把拉了过来。 “你喝酒了?” 到底还是被他闻出来了,容萤声音低了下去,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他手指收紧:“你答应过我不喝酒的。” 她不以为意地抿抿唇:“喝一点又没什么。” “你岂止是喝了一点?” 借着酒劲,容萤咬了咬唇和他顶嘴:“为什么老不让我喝酒?我又没喝醉,难道以后连合卺酒你也不让我喝么?” 陆阳愣了愣,没想到她会提这个,一时语塞,“那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酒?” 他只能换个话题:“我告诉过你少和裴天儒在一起。” “天儒有什么不好?你说他不是好人,可他又没害过我,人家究竟哪里惹你了?” “你不明白……” “我当然不明白。”她冷哼,“你又不说。” 陆阳没再说话,似乎不知如何说下去,唇边的肌肉却微微动着,依旧面沉如水,容萤知道他眼下不高兴。 她把脑袋别开,低低道:“你最近老生气。” 陆阳叹了口气:“你现在比从前任性了。” 容萤听了满心不愉,回过头冷声道:“你总是这样不许那样不许,我做什么事你都管。陆阳,你是不是真想当我 爹了?” “……”听到这话,他身子一僵,眼中有诧异的神情,一瞬而过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默。 见得这般,容萤心中也五味杂陈,只甩开他的手,“我要去喝茶。” 刚走进屋,迎面就看到满桌子的菜,全都没有动过,桌边还摆了两副碗筷,米饭早已凉透,她登时一怔,立在原地。 足足僵持了半盏茶时间,陆阳才静静地走到风炉边把茶煮上,他并未再开口,面容淡淡的,或许还有点沉重。 容萤把碗放到他手里去:“你先吃饭。” 陆阳还没说话,她就接着道:“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训我。” 他端着碗,眸中的神色复杂难言。半晌他拾起筷子,埋头吃了一口白饭,嚼了嚼,咽下去。 “我以后都不会再训你了。” 夜色渐深,整个永都县皆已陷入沉睡。 县衙外静悄悄的,微风轻拂,光秃秃的树梢随之晃动。 伯方睡得正香,含糊不清的嘀咕了几句,抓抓头皮刚打算翻过身。 突然之间,门被人从外砰然打开,冷风往里一灌,他一个激灵,把被子裹得更紧了。那人几步上前,在床边弯下腰,不住推他。 “伯方,伯方,伯方……” 他睡得找不着方向,擦着嘴迷糊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何事!有刺客?” 一转眼看到大半夜床边站了个人,蓦地一吓:“哇,谁!” 对方取了火折子把灯点上,低声说:“是我。” 伯方使劲揉了揉眼睛,瞧见容萤抱了个枕头,一脸哀怨地在那儿,不禁松了口气:“哎哟我的天,吓死了,怎么是你啊,大晚上的,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他摸摸心口顺了顺气,随后又似意识到什么,紧张兮兮地拉上被衾遮住自己,“你别不是要对我做什么吧?” “去。”容萤白了他一眼,“我要在你这儿歇一晚,能不能腾个房间给我?” “又歇一晚?” 不用问就知道是这俩人吵架了。伯方没办法,披好衣衫下了床,轻车熟路,跑到岳泽房间里把他被子一掀,赶鸭子似的把人感到裴天儒那边去。 “小郡主来了,你们两个小子暂时凑合一宿啊。” 岳泽坐在床边一副迷茫的样子,裴天儒倒很客气,把枕头放好,给他盖上被衾。 这是常有的事,每回容萤一挨骂夜里就会跑过来,伯方也见怪不怪了。他把那岳泽堆衣服揉了揉,丢到一边儿,另外换了床厚实干净棉被给她铺好,容萤搂着靠枕,轻声向他道谢。 “我不要紧,倒是你大晚上跑过来,不是让他担心么?” 她抿着唇:“他知道的。” “怎么了,今天这是?”伯方坐在一旁替她掩好被子,“他凶你了?” 容萤叹了一声,说没有。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自从陆阳晚上说了那句话,一整夜他们俩都僵着,僵着吃完饭,僵着洗了碗,直到睡觉前还是如此。容萤不大喜欢这样,可心口像堵了什么,想说也说不出来,极其不自在。 她把被子蒙头上,闷声闷气:“让我在这儿多住几天吧,他不待见我。” “他哪里会不待见你,他最不待见的是我养的这俩个毛头小子。”伯方忍不住发笑,而后又缓缓道。 “丫头,对他好一点吧,他为了你,也吃了不少苦……” 认识陆阳那么久,伯方从不知他竟可以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做到这种地步,甚至没有任何的理由。 容萤闻言,虽面无表情,心中忍不住暗叹:我从来,都没有不想对他好啊。 “哎呀,你烦死了。”她背过身,“我要睡觉。” “行行行。”伯方笑道,“你睡你睡。” 他熄了灯,轻轻掩上门退出来。 今夜月色正好,圆圆的一轮,银辉照在地上,清冷冰凉。伯方倚栏而坐,甚是享受地欣赏着眼前的夜景。 他在等人。 三间卧房内静悄悄的,大约都睡熟了。 没有等很久,视线里那个高挑的身影疾步而来,他站起身和来者相视一笑,颔了颔首。 “那丫头睡下了。” 陆阳松了口气,歉疚不已:“给你添麻烦了。” “哈哈哈,没有没有,横竖我明日无事。”伯方并不介意,反而问他,“又吵架了?” 他无奈地笑笑,轻叹着点头:“是我不好,话说重了。” “不要紧。”伯方宽慰他,“小姑娘嘛,这个年纪任性点,爱闹点脾气,很正常的。” 陆阳笑得有几分苦涩,“从前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把她看得太紧了。” “嗯?怎 么忽然……说起这个话了。” 他摇头不语,只推门进去。 月光投下来,床上那张小脸映入眼帘。 他对容萤实在太过熟悉,无论是小时候,是现在,还是长大以后,她的眉眼像是生了根,扎在心里,哪怕只看到一个背影一个动作,他也能猜出她的神情。 陆阳俯下身,将披风裹在她身上,长臂一揽,将她抱在怀中。 离开被窝到底还是冷,容萤颦着眉,嘴里嘟囔着,偏头往他胸口埋。 伯方见他出来,轻声问:“你穿这么少,要不要带件斗篷走?”他把外袍给了容萤,看上去着实单薄。 “没事,我先走了。” “好,那你路上小心。” 回去是下坡路,他尽量走得平稳,今夜天空晴朗,铺了一地的清辉,格外美丽。 这景色和这条路,五年来也不知看了多少回。 容萤颠着颠着,恍恍惚惚醒过来,朦胧间看到他的衣衫,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合目睡去。 风声犹在耳,梦中是阳春三月。 容萤的报应来得极快,刚被陆阳接回来的第二天,月信就不期而至。 喝了酒又受了寒,简直疼得她生不如死,热水热汤灌了两壶下去,仍不见效。 满屋子听她鬼哭狼嚎,搂着被衾在床上直打滚。 陆阳烧了手炉过来,她缩成一团像个大虾子,哭丧着脸动弹不得。 他放柔了声音轻轻推她:“萤萤。” 容萤从被窝里弹出脑袋望着他,凄惨道:“我不要当女人了……” 陆阳:“……” 他把她扶起来坐好,隔着衣衫将掌心贴在她小腹上,触手微凉,便知是行经不畅。这是容萤的老毛病了,无论是那个七年,还是现在,总没好过,偏偏她也不忌口。 “把这个抱着,放在小腹上暖一暖,过一阵就好了。” 容萤有气无力地应了,捧了手炉,隔了半天还是疼,她哀嚎一声,作势就要开始滚了,陆阳忙把她胳膊拉住。 她这次实在痛得厉害,满脸煞白,冷汗淋漓,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陆阳手臂微颤,面对这种事,也不知如何是好,本想说去请个郎中,可容萤怎么也不肯让他走。 她说得很惨烈:“你要是走了,我死在这儿都 没人知道……” 眼看炉子上的水已烧开,他将熬好的红糖端来放在床头。 “萤萤,把这个喝了。” 容萤连眼皮都不想睁开:“喝了也没用,不想喝。” “乖,听话好不好?” 原本不愿搭理他,听到这句,容萤到底还是凑过去,由他喂着喝了。 这是头一回,即便靠在他怀里也没让她感到舒服。 “陆阳。”她凄惨的唤道,“我觉得我要死了。” “……这种事别拿来胡说。”容萤嘴唇白得吓人,瞧着真像是要死了一样,陆阳心中也着急,只好把她托起来,扶上后背,背起她轻轻的哄着。 身子摇摇晃晃,容萤在他颈窝处睁开眼,瞧着他在屋里这么来回的走,竟也笑了起来,低声道:“你小时候也爱这样。” 陆阳没接话。 “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还是疼。” “……” 刚准备放她下来,容萤忽然补充:“不过我喜欢你背着我。” 陆阳手上一顿,默不作声地将她往上托了托。 从里屋走到厅堂,又从厅堂走到灶间,容萤懒懒的趴在他背上,苦兮兮地说:“我再也不喝酒了。” 他停了一下,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她一头栽到他背上,疼得要死不活:“我以后都听你的。” 陆阳淡笑着摇头:“你从前也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了。” 容萤只能看到他的后背,但约摸也能猜出他现在的表情很无奈,无奈到不想多说,也不想与她计较。 她伸手玩他的头发,发梢干干的,乌黑如墨,两指轻轻一撮,能看到里面分明的白发。 沉默了片刻,容萤把他青丝放开,勾住他脖颈开始唉声叹气。 “又怎么了?” 她哀怨道:“现在来个月事都能疼成这样,以后生孩子可怎么办啊。” 容萤怕疼,从前也是如此,在那个七年里,她因为畏惧生产,所以一直没有要孩子。每回房事之后都会喝药,陆阳依着她,到后来怕伤到她的身子,索性改由自己喝药。 在长明阁被她毒死后,每每回忆起来,陆阳曾想,她或许只是不想要他的孩子而已。 她在他背上托腮,语气发愁:“我听他们说有人 一生就生了一天,这还不得疼死?” 陆阳并未多想就道:“那就不生了。”说完方觉不妥,又改口,“……我的意思是,身体要紧,有些事……不能强求,若是得不偿失就不好了。” 容萤盯着他的侧脸笑,半晌没有说话,忽然伸手抱了上来,唇凑到他耳边,温热的呼吸轻轻喷着,又痒又麻,陆阳耳垂红了一片,腿一下子就软了。 “别闹!当心一会儿摔下去。” “陆阳,我给你拔白头发呀!”她兴致勃勃。 “这时候拔什么白发……” “我都看见了!” “……你肚子不疼了?” 她立马趴回他肩上,苦哈哈道:“啊,我要死了……” 陆阳:“……” ☆、第33章 【姻缘劫】 容萤这次足足闹腾了四五天,信期一过就像是死过一回似的。陆阳照顾了她多日,也终于有时间去军营里看看了。 她一早醒来,空屋子里不见人,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独自哀嚎。 嚎了半天也饿了,爬起来吃陆阳给她留的早点,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闲不住了。 因为不想给他添麻烦,自打周朗走后,容萤就没再去军营里蹦跶,不过今天没事干,她觉得偶尔去一趟应该也无伤大雅。 守门的士卒都是认识的,不过点了个头就放她进去了。 校场上操练的人虽多,但来往皆是井然有序,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么久了,北营的人马死的死走的走,早已不是宁王当初的旧部。 她一路找到陆阳的营帐,门外的士卒正打算去通报,隐约听到里头有说话声,她忙摆手示意他不必。 “南边如今已经太平,北边又有端王爷守着,但这五年了西北的仗一直不温不火,皇上的意思,可能等过了年咱们得拨些人北上去支援。”说话的是他身边的校尉,姓韩,年纪和他相仿。 陆阳尚在看图,略颔了颔首,说知道了。 韩校尉偷眼望着他,搓着手,委婉地提醒:“将军,过两日就是初一了。” “嗯。” 军营中初一十五都是假休,不用操练,眼看陆阳似乎是忘记了,韩校尉只好讪笑道:“您上回,答应属下的事儿……那个、那个……” “什么事?”陆阳是真给忘了。 韩校尉挠挠头,有点着急:“就是我妹子那事儿啊,您不是说得空了可以见上一面的么?” 他拿图纸的手一顿,像是才想起来,一时语塞。 “属下也知道您成日事儿忙,只不过我那个妹妹啊,自打那日您救了她,她心里头一直惦记着。”他拙于口舌,挠头的速度就更快了,“也不是属下有意来和您攀亲戚,这缘分的事儿,不怕遇错就怕错过嘛……属下不太会说话,横竖您且见一见吧,只见一见就好,就当成全她一个念想。” 韩秦很早之前就和他提过这个,期间他找了太多理由搪塞,事已至此,也实在不好推脱。 “……到那日,再说吧。” “将军,您每回都这么说,给个准话儿吧。”韩秦哭丧着脸,“此事不给她一个交代,我都不好回家了。” 如此这般磨了好一阵,他终于叹 了口气,“好,初一,我尽量腾出时间来。” “诶!” 韩秦虽和他差不多大,如今儿子都能满地跑了,陆阳的年纪已近而立,却至今未成家,饶是在军营中也是个另类的单身汉,遭人惦记倒也不奇怪。 了却一桩心事,韩秦一脸喜色地从帐中退出来,迎头就碰上容萤。他欢欢喜喜地行礼作揖。 “参见郡主!” 容萤眯着眼睛,歪头朝他笑:“很高兴哦?” “是啊是啊!”他点头笑了半天,容萤也跟着他一起笑半天,他笑着笑着,不知为何背脊有点发凉,渐渐把嘴角耷拉了下来,莫名的心虚:“也、也不是很高兴……” “给陆阳说亲呐?”她问。 韩秦点头不迭:“是啊是啊!” “你妹妹漂亮么?” 韩秦立马笑起来:“漂亮!” “多大年纪了?” 他赧然地摸摸鼻尖:“十八。” 原来也不是很年轻嘛,她想。 这次容萤依旧没进营帐里找陆阳,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就回家去了。 等陆阳回来时,她正蹲在院中玩一只野猫,随口道:“你回来啦,挺早的呀。” “你没去城里?”难得她这么老实,着实令人意外。 “天天去就不好玩了。”容萤把猫抱起来,“我要养这个。” 陆阳一面进屋,一面解下披风放在旁边,闻言略略垂眸一扫,“不是拿来吃的?” “这有什么好吃的。”她上下打量,“又没几两肉。” 不过听他这么一提,容萤舔了舔嘴唇,多看了几眼,喃喃道:“不过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陆阳:“……” 他今日好似格外的累,摇头轻叹,也不愿和她调侃,倒了杯茶,就坐在桌边发呆。 容萤玩了一会儿,把猫放下,悄悄凑过去。 陆阳本还在出神,余光一瞥,乍然看到容萤悄无声息地在自己身侧,那张脸近在咫尺…… 他一吓。 容萤撇撇嘴:“怎么,又见鬼了?” “……” “你在干嘛?”她眨着眼问,“思春了?” 话音刚落脑门儿上就被他轻敲了一记,并不痛,还颇有几分无奈的味道。 容萤托着腮,就坐在他对面,一双桃花眼明媚灿烂,“是在想韩家小姐的事儿吧?” 陆阳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说话也变得轻缓了些:“你听到了?” “不算是偷听,我光明正大听的。”她笑得理直气壮,“有什么好愁的呀,韩校尉说她长得很漂亮呢,去瞧瞧又不吃亏。” “这和模样美丑没有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家世?你想要身份高的,不难呀,我帮你说去。” 见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陆阳苦笑着摇头,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容萤收敛了表情,在旁静静瞧了他一会儿:“陆阳,你不想去么?搞不好是你喜欢的那一类呢?” 他倦倦地开口:“我不会喜欢,也不准备成家。” “为什么?感情你是和尚哦,不喜欢女人?”她打趣。 陆阳轻轻笑了一声,不再理她。 过了许久,容萤慢慢转头看向晴朗窗外,声音飘远,“还是说。” “你和伯方一样,心里装了一个人。” 是。 他心里装了一个人。 塞得满满的,半点缝隙都没有,那个人带着刺,每回思念都是彻骨的疼痛。 这些年来他早已不作他想,他的红尘和姻缘,在死去的那一日就已经结束了。 随着初一的临近,陆阳显得更加发愁,他从来没有相过亲,过去的那个七年,在遇到容萤之前,他沉迷于权力与金钱不能自拔。喜乐都在权势上,仗打了无数场,杀了无数的人,若非她下嫁,他都没作过成亲的打算。 然而,事到如今……如何是好。 这两天容萤都没出去玩,而是买了一大堆的零嘴在家里饶有兴致地看他焦虑——时而在屋里走走,时而在台阶上坐一下,时而抱一下猫,时而摁着眉心发呆,头顶上大写着不知所措四个字。 初一前一天晚上,陆阳实在没了办法,伸手把她摇醒。 容萤睡得正香,一转头,见他颦着眉满眼无措。她呵欠连天:“干嘛呀,大半夜的。” 他抿了抿唇,声音低哑:“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她搂紧被子,背过身去,晃了两下手,“喜欢呢你就留下,不喜欢你就推了,这么简单的事。” 若真如她说的那么容易,他也不至于愁了。 眼见容萤睡过去,陆阳只好坐在床边出神。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身来,他讷讷地抬眸与她对视。 相处了快五年,还很少看到陆阳这么狼狈的样子,容萤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摸摸他脸颊:“快睡啦,你放心,明天的事我会搞定的。” “怎么搞定?” “这个你别管。”容萤把地上的被子一拉,给他盖住,“睡你的。” 陆阳还想再说什么,她已经蒙上被衾接着睡了。 虽觉得无奈,但此时此刻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他只好满怀心事地躺下去。 一夜难眠。 第二日清晨,容萤依旧赖床起不来,陆阳已经穿戴整齐,在床边叫了她好几回。 “你先走嘛……”她缩到被衾里,“我晚些时候再起。” “辰时了。” “还早啦,不急不急……” 尽管早知道她不会靠谱,陆阳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俯身将枕边的衣衫扔到床上,作势要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 外头冷风习习,容萤打了个哆嗦,干脆伸手抱住他的腰,闭上眼依旧睡得稀里糊涂。 她身上暖和,一张小脸红润剔透,陆阳犹豫了半晌,还是没狠下心,只得把她又塞回床上,留下早点,自行出门。 陆阳走后没多久,容萤就醒了,冬天冷,她实在是贪恋被窝,磨磨蹭蹭的梳洗完毕,没顾上吃早饭,只从自己的小匣子里摸出一盒胭脂,摆上铜镜开始上妆。 施了脂粉,却左右瞧着不满意,她干脆又打水洗了,跑去城里另买了几盒。 彼时,陆阳已被韩秦从军营里拉了出来,一路上听他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难得将军您肯赏脸,茗儿知道这事,好几夜都没睡着,赶着给您做了个荷包。我说您一般不带这种东西,可到底是个心意,还是让她一会儿亲自送给您。您看得上眼就收下,看不上不要也罢。” 陆阳闻言,心中也是叫苦不迭,自己又何尝不是几夜没睡着。 见他淡笑不语,韩秦还在挠头,不住地想话题:“茗儿胆子小,比较怕生,但这女工是一等一的好,咱家里的针线活都是她一个人包揽的。您瞧瞧我这衣裳,上回破了口子,也是她给补好的,这比之前的样子还好看呢。” 到底是自己妹妹,夸起来完全不留余地。 在韩秦这番滔滔不绝之下,两人终于进了城,那是陆阳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位韩家的小姐,她在茶肆外站着,秋阳温软细腻,洒在身上,平添出几分文静与柔和。 韩茗和容萤差不多高,身段也差不多,一头青丝散在胸前,相较之下,她显得更加安静谦顺,而容萤的眉眼却永远神采飞扬。 “茗儿。”韩秦上前来喜滋滋的介绍,“大将军到了。”说完,又冲陆阳颔了颔首,“这便是小妹韩茗。” 他朝对面的姑娘略一点头,算是认识了。 后者忙羞怯地福身,轻轻道:“见过大将军。” 他浅浅一笑,让她不必多礼。 韩茗抬起眼时正好看见陆阳唇边的弧度,心中除了悸动之外更生出些许感伤来。 她已说不清,是从多久前开始注意他的了。 那是她还未及笄的时候,原本小小的永都县里突然来了几个生面孔,闹得满城喧嚣。有人在前面惹事,就有人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当时她曾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到过陆阳的背影,高高大大的,很是惹眼。 韩茗起初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回,春暖花开,她在自家门前摘花,一回头,就看到他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小女孩儿穿鞋。 那小姑娘大约十来岁,坐在花台边,手里持着一枝桃花,笑得天真无邪,蹭好了绣鞋,又伸出手来要他抱。 他并无二话,长臂一伸,将她高高的举着,那一刻,阳光洒落一身,这个原本寂静的街角瞬间充满了笑声,她还记得他望着那个小女孩的眼神,目光里永远带了一抹温柔。 韩茗不知那是不是他的孩子,只是他那时在暖阳下的笑容,足以让她铭记一生。 韩茗看着他的眼神含情脉脉,陆阳不禁感到尴尬,但又不好转过头,只得挪开视线去瞧别处。这景象落在韩秦眼中那就是眉目传情,郎情妾意啊。 顿觉自己不能再杵这儿当烛台,于是找了个由头开溜了。 韩秦一走,陆阳就更加手足无措,他在想要如何推拒,可又怕惹韩茗伤心,若她当场就哭了,这街上人来人往,届时又该怎么办…… 在心底暗叹了无数口气,一边怪自己不该来,一边又怪容萤这丫头不讲义气,事到临头抛下他不管。 话说另一边,岳泽打了清水进屋,放在妆奁旁,眼见容萤仔仔细细地描眉,不由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难得见你打扮得这么漂亮。 ” 她没转头:“这就叫漂亮了?你还没见过我真漂亮的时候呢。” 岳泽笑道:“一点也不谦虚。” “人家夸我我干嘛谦虚,非得说自己不美才好么?口是心非的。” 裴天儒在旁给她提醒:“右边眉角低了。” “哦哦。”容萤忙拿笔勾了勾。 上完妆,她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地把头发挽上去,盘成发髻。 岳泽不经意一瞅,当即怔住,指着她说不出话:“你、你……” 一番打扮下来,容萤脸上那股青涩少了许多,反倒有几丝成熟女子的风姿,她特地在眼尾处略沾了点胭脂,看上去异常娇媚。 眼看岳泽的手指都快点到她鼻尖了,容萤一手挥开,“干嘛呀,你你我我的。”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伯方说了,嫁了人的姑娘才把头发盘上去的。”他很着急。 “我知道。”容萤把妆奁合上,摩挲着下巴,偏头思索,“唔,还差点什么。” 岳泽狐疑地看她:“你还要搞什么?” 她打了个响指,“差个孩子!” “孩子?” “你这儿有小孩子么?借我用一下。” 岳泽一脸匪夷所思:“我哪儿来的孩子。” 正说着,裴天儒冲容萤努努嘴,示意门口:“喏,来了,你要的孩子。” 两人回头一望,只见县衙后门,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咬着拇指巴巴儿地往里头望。自从岳泽上回救了她,她几乎天天都来要糖吃,雷打不动。 “你别不是想……” 他话没说完,容萤脸上笑意更浓,几步走上前去,在那女孩儿面前蹲下。 “小妹妹呀。”她双眼亮晶晶的,歪头问道,“想吃糖么?” ☆、第34章 【梦中人】 太阳被云层遮住,地面上便显得有些阴暗。 韩家小姐和陆阳还在茶肆外站着,两人都是头一回,难免生疏,皆不知此时此刻要说什么才好。 韩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发现陆阳也是一脸尴尬的模样,心中竟觉得有几分可爱,余光落到他袖口之处,忽然一愣。 “将、将军……” 陆阳垂眸瞧她,似有不解。 韩茗轻声道:“您的衣摆好像擦破了……” 听她这般说,陆阳才抬起胳膊来看,那袖子上的确有一道划痕,竟不知是几时破的,他放下手:“抱歉,失礼了。” 韩茗受宠若惊:“没有没有。”抿唇迟疑片刻,又小心地瞧了瞧他,“您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这儿带了针线……” 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荷包,取出绣花针。陆阳本想推拒,眼见她已经穿好了线,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韩茗轻抬起他的手臂,对着那破口之处细细缝起来。 银针在布料间灵活的穿梭,陆阳垂眸观摩,韩秦所说的话果然不虚,她妹妹在女工方面确实很擅长,补过的地方乍一看去竟毫无痕迹。 禁不住就想到了容萤。 她的针线活儿从上辈子烂到这辈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惨不忍睹,甚至差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此前是她流落在外没机会学,现在是她懒不想学。 陆阳还记得在成亲之后,曾偶见朝中同僚的袖子上有其夫人亲手所绣的苍苍翠竹,羡慕不已。等回了家,容萤便拿出针线体贴的给他绣了一只老虎。自此,那件衣裳他再也没穿出门,只被她逼到无路可退才穿上身给她看两眼。 想到此处,便觉得有几分好笑。 韩茗正好收了尾,扯断线,一抬头见他在对自己笑,一时怔忡,随后便羞得满脸通红。 她挣扎了很久,才哆哆嗦嗦地把那个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过去。 “将军,我听哥哥说您平时不戴香囊,也不知这个入不入得了您的眼,我在里头放了些白芷和紫金锭,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可以解乏的。” 女子所做的荷包多半是定情之物,这东西他万万不能收,倘若收下,再推拒就很难了。事已至此,必须得把话挑明。 陆阳正寻思着要怎样婉拒,远远地听到有人唤了声“夫君”,这声音异常的耳熟。待转过头时,长街之 上,人群熙攘。 那个永远只出现在他梦中的人,正抱着孩子,笑靥如花的走来。 她从一片模糊不清的剪影,渐渐的,变成最清晰的轮廓。 这一幕,饶是在很多年后想起,陆阳仍旧记忆如新,它朦胧得像是一场梦,承载了他所有的念想。 头顶的云层被风吹散,温柔的阳光缓缓打下来,在那个身影笼了一片灿烂的色彩,她走得不紧不慢,那张旧时的容颜似乎已经释怀了所有的遗憾,没有怨怼,没有仇恨,干干净净的,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还在对着他微笑。 这是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想着她抱着他们的孩子,在家中那棵桃花树下等他回来。她会给她看树上盛开的桃花,会给她唱他们常哼的那首歌,会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回眸含着笑轻声唤道: “夫君。” …… 容萤搂着那个小女孩,一副轻松闲适的样子走到他们跟前。 韩茗一脸讶然地望着她,这个五官娇媚的年轻妇人像是在对他们俩说话。 “夫君,你叫我好找呀。”她冲着陆阳笑,后者怔怔地,没有反应。 “不是说好早些回家吃饭的么?你老不回来,容儿可惦记着你了,吵着闹着要爹。”说完,她在暗处偷偷拍了拍那女孩儿的背。 小姑娘反应极快,张口就甜甜唤道:“爹爹。” 陆阳:“……” 韩茗一个晴空霹雳,转头目瞪口呆地看他,“将、将军,这是……” 然而他只钉在原处,只字未语。 “咦。”不用猜就知道陆阳这是吓傻了,容萤故作惊讶地朝韩茗瞧去,“这位姑娘有些眼生,你的朋友么?” 当然没准备给他回答的机会,她笑吟吟地向她颔首:“妾身失礼了,一时只顾着将军,怕是打扰到你们谈话。” 韩茗喘过气来,红着眼圈给她还礼:“夫人严重,我……”她咬着下唇,望了望陆阳,“我其实并无大事,这就准备走了。” “这么急?”她笑得格外温柔,“不如到家里喝杯茶吧,宅子离这儿也不远,多个人热闹些,我让下人摆宴去……” “不用了。”韩茗几乎快哭出来,“我、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多谢夫人。” 她草草行了礼,转身就跑。 容萤笑得脸都快僵了,见她走得没了影儿, 这才把那小孩子放下。 “哎哟,胳膊酸死了,你这丫头怎么比我小时候还沉。” 小女孩儿伸出手:“说好的糖呢。” “给你啦,糖。”容萤摸出一串铜板放到她掌心,“自己买去吧。” 她拿了钱,一溜烟跑开。 容萤活动了一下筋骨,歪头得意道:“怎么样,我说过会帮你的吧,看把你昨天给慌的。我这招使得如何?保证往后再没人给你说亲了,以绝后患,安心当和尚……” 她的话没说完,手腕蓦地一紧,陆阳猝不及防地将她揽入怀中。 紧紧地抱着。 掌心的力道从胳膊处蔓延开来,大到快把她每一根骨头捏碎,能清楚的发觉他的手在颤抖,像是在担心,担心有什么东西会从他手中就此流逝。 那些急促而害怕的呼吸声,在耳边一点一点地传入心口。 尽管难受,容萤却也没有推开,她就这样由他抱着。在茶肆外,在暖阳下。 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或有过客匆匆回眸,她也毫不介意,伸出手眷恋地环住他腰身。 那一刻,她就想。 这样就好了…… 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可在下一瞬,陆阳似意识到了什么,惊慌失措的把她推开。那气力之大,险些将容萤推倒在地。 连连退了好几步,她才稳住身形,猛地回过头,目光惊异地看着他,而陆阳,也同样怔忡地望着她。 在这短短不到一丈的距离,隔了世间千百条的长河与山川。 容萤默了许久,心终于静了下来,平缓如镜,她甚至有些想笑。 陆阳站在那一端,捏着拳头缓过神,他慌乱地移开视线:“营里还有琐事要处理,晚些时候,我再回来。” 她貌似随意地点点头:“啊,那你慢走。” 陆阳背过身,沿着街道一路而行,渐渐隐没在人潮之中。 容萤漠然地看了一阵,正准备离开,方才那小女孩儿不知何时回来的,就立在她脚边。 她举着一大串糖人,神色如常的舔着。 “大姐姐,他刚刚抱你了。” 她说:“他刚刚抱你了。” “哦,我知道。” 容萤蹲下身。 “他抱你,是因为喜欢你吗? ” 她哈哈笑,“老男人的心,这谁说得清啊。” 陆阳并没有去军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到了五西河畔,在岸边一圈又一圈地来回而行。心中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没想,又仿佛装满了事情。 一直以来,他都把容萤当成一个孩子。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从九岁的矮个子,慢慢,慢慢到他胸口的位置。 每一次出征回来,都能看到容萤那些明显的变化。 他觉得她和她是不一样的两人。他这辈子,有好好养的她,让她避开了所有的危险,所有的恶习,她现在是清清白白的人,和那个她……完全不同。 所以呢? 阳光变得熹微,从暗淡的白云间照下来。 陆阳摊开手,盯着掌心瞧了许久许久。 他可以肯定,刚才的那个举动,只是把她当做了容萤…… 可她明明就是容萤。 想来想去,倒把自己绕进去了,他抬头望着天空,苦笑了一声。 在外面待到入夜,陆阳才回到那间木屋,他怕容萤在等他吃饭,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她并不会做饭,但令他意外的是,容萤真的在等他吃饭。 “你可算回来了!”她把他拉到桌边,“再不回来我又得煮一次面了。” 陆阳闻言惊讶:“面?你做的?” 容萤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冲到灶间端了两碗,琢磨了一下,把大的那碗给他。 卖相…… 不怎么好看。 陆阳握着筷子,有点迟疑。 “……不能怪它丑。”容萤解释道,“都是你老不回来,它放着放着就变成这样了。你尝尝看,我特地给你做的。”她双眼亮晶晶的,“知道你喜欢吃甜,我还放了不少糖。” 听她说特地做的,陆阳便夹了一筷子,然而后面那句话一补上,他的手就顿了在半空。 容萤自己吃得很欢喜,时不时拿眼睛瞅他。 被那种眼神看久了实在是一种煎熬,他没有办法,强自忍耐,张嘴吃了一口。 味道……一言难尽。 但到底还是都吃了。 容萤吃到一半,就把碗推到旁边,托腮看他。 “陆阳。”她把下巴放在胳膊上,轻轻地问道,“生气了?” 他吃面的动作停下,似有不解。 容萤接着说:“我早上坏了你的好事,你生气了?” 陆阳刚想摇头,她却已经垂下了眼睑,“你是不是喜欢她?要不,我去和她解释解释?” 他忙搁下筷子,“不用,我自己会处理。” 闻言,容萤眼底里没了神色,陆阳读不懂她的情绪,慌乱中想换一种说辞,她却扬起笑脸来说:“那就好……我帮你洗碗!” 容萤把两只碗一端,哒哒哒又跑回厨房去了。 陆阳看着她的背影,本想说自己没吃完,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 渐渐地,到了深夜。 入了冬,饶是铺了棉被,睡上去也是凉丝丝的。容萤怕冷,以往在这个季节,陆阳都是先上床把被窝给她睡暖了才回地上躺下。今天两个人都有心事,就给忘了。 容萤半夜醒来,脚还是冰的,汤婆子已经凉透,她辗转反侧,从这头翻到那头,百般不舒服。 尽管声音不大,陆阳却醒了过来,支起身子看了她一阵,披上外衫去木柜里又取了一床棉被来给她加上。 “是不是脚冷了?”他问。 容萤搂着被衾巴巴儿点头。 陆阳在床沿坐下,手探进被窝,摸到她的两只小脚,伸手捂住。 他手掌很大,带了层薄茧,虽然粗糙,不过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反而有质朴与踏实的感觉。 “哇。”容萤笑着呵了口气,“你手好暖和。” 他含笑,没有说话。 门外吱呀一声轻响,窸窸窣窣的,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灵活的奔到身边,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那只小野猫。 “哎呀。”容萤拿手摸摸它的头,后者立时幸福的打起呼噜。“天冷了,你也知道往热乎的地方钻。” 野猫像是赞同的颔了颔首,然而还没开心多久,容萤把它一拎,嗖的一下丢到了旁边。 陆阳:“……” 她一本正经:“这是我的床,你不能睡。” 猫冲她哀怨的叫了一声,于是慢腾腾地爬到陆阳的窝里,蜷起身子。 陆阳:“……” 容萤啊了一下,说:“它睡了你的地方。” “嗯。” “你要不上床来睡吧?”她摇摇头,“这个天,地上实在太冷了。” 他说不行,声音有些低,“男女有别。” “小时候也没见你介意过。” “你现在大了。”陆阳抬起头,“不止是我,别的人也不行。尤其是……去伯方家的时候,岳泽他们……知道么?” 容萤带着几分倦意盯着他笑,无声无息地点头。 没一会儿,她的脚就在陆阳掌心下捂暖了。他拉过棉被给她细细盖住,容萤就歪头瞧他。 “陆阳,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已不是第一次问了,得到的回答,依旧没有改变。 “上辈子欠你的。” 她打了个呵欠,随口调侃:“那你上辈子一定做了不少对不起我的事。” 黑暗中,那个身影僵了一瞬,然后缓缓地躺回了地上。 容萤见他背过去,将那只小猫搂在怀中,像是很久以前搂着自己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第35章 【山之神】 第二日,陆阳才睡醒,就被容萤拖起来穿衣洗漱。 他脸上写满迷茫,愣愣地由她梳头束发。 “作……作甚么?” “你别管。”容萤把发带绑好,取了一根玉簪穿过发间,“唔,好啦。”她满意地上下打量,牵着他就往外走。 “去哪儿?” 她不回答,一路拉他朝城里奔去。 陆阳也没甩开,主要是,他也好奇这个丫头又准备干什么…… 大清早的,街上行人不多,弯弯绕绕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容萤深吸了口气,抬手叩门。 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院门“吱呀”打开,令陆阳吃惊的是,开门的竟是那位韩家小姐,她此时眼睛微肿,想必哭了一夜。 两人见面皆是一怔,随后都各自觉得尴尬。 “二位、二位这是……” “对不起。”容萤率先开口,“昨天我骗了你,我其实不是他的媳妇儿,只是和你们闹着玩儿的。” 韩茗闻言更惊,待细细打量她,才发现她年纪尚小,不过十四五的样子,卸了那副妆容后,五官清丽,并不见媚态。 “原来是这样。”她神情缓和了许多,望着陆阳的时候,又带上了几分羞涩,“那、那二位请里面来坐,我去备茶。” “嗯……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容萤笑嘻嘻地,暗地里扯了扯陆阳的袖子,“你们好好聊。” 韩茗颔了一下首,转身往里走,陆阳回头来看她:“你不一同去?” 她咋舌:“我要是进去,人家还不得拿眼睛放刀子杀了我?”说完又补充:“我快饿死了,要去吃个饭。” 陆阳却拉住她,“在外面等我。” 容萤怔了怔,眸中疑惑。 他遂又重复道:“在外面等我,别走远了,我很快出来。” 他说完便进去了,容萤闲得发慌,心想这话究竟该不该当真?于是来回转悠了几圈,在那花台上坐下,仰头看早已凋零的花枝。 寒冬中的阳光格外的和煦,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彼时,韩茗和陆阳站在厅堂中间,她的手捏着那方绣帕,呆呆地望着他。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他并未坐下,也未曾吃茶,就那么笔直的立着,嗓音沉稳温和,诉尽原委。 那是韩茗这辈子和陆阳说话最多的一次,即 便很多年后在永都县偶遇,也不过是你颔首,我点头的交情。 他发现他和自己想象中又有些不同。那份她一度憧憬的温柔背后掩藏着沧桑与无奈,甚至还有深深的疲倦…… 韩茗看着他在晨光中抬起胳膊拱了拱手,转身时,眉目在光影中流转,终于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她在原地出神,好一会儿才走到桌边坐下,手触及茶杯,还是温热的,她喝了一口,眼底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就在容萤等得百无聊赖之际,陆阳从那宅门中走了出来,颔首唤她。 “咦,你们这么快就聊完了?”她好奇,“怎么样?” 他摇头:“我推拒了。” 容萤百思不得其解:“哈?那你昨天发什么脾气?” 提起那天的事,陆阳唇边淡淡的含着笑,虽未说话,却伸出手摸她的头,然而还没碰到容萤的发丝,手却顿在半空。 她仰着脖子看他,等了一阵,觉得不耐烦,索性把他的手往自己头上一摁。 陆阳怔了下,才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光滑的触感,细腻柔软。她闭着眼睛,满脸的享受,乖巧的模样像极了家里的那只小猫。 他看着看着,心中忽然痒痒的,抽回了手,转而握住容萤的腰。 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被他轻轻松松举了起来。 “哇哇哇——” 阳光洒得满背都是,饶是她已经长大了,陆阳这样高举她仍旧半点不吃力。容萤在高处瞧着他的眼睛,和从前一样带着笑意,她也忍不住开始笑。 “我都多大了你还玩这个……敢不敢抛一下。” “啊啊啊,别抛!别抛,我说笑的!” “……我让你别抛了!” 韩茗扶着门框,眉眼安和。 她记得这个场景,然后也乍然想起,原来那就是当初的小女孩。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一转眼,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处理完了这些琐事,陆阳仍旧回军营里忙去了。 容萤在街上边走边踢毽子,和岳泽抱怨道:“你说他是怎么想的,为了那事冲我发火,可今早又把婚事拒了。既然不喜欢人家,我昨天帮他,他作甚么不感谢我?” 后者抱着刀,懒懒散散回了一句:“陆叔年纪大了,据说人到中年,总有一段时期性子 会很奇怪……就拿伯方说吧,自己打碎了杯子怪我站旁边挡了他的光;自己写的字儿难看了说我研磨不仔细,反正我干什么都是错的……” 话音刚落,容萤便把毽子往他身上一甩:“叫什么叔叔,陆阳有那么老么?” 他接住毽子,冷着声音说:“哦,不老,快二十八的人了。大你一圈儿呢。” 容萤不以为意:“三十都不到,算什么老,他本来白头发就多你还这么叫他,我看就是被你叫老的。” “得。”岳泽耸了耸肩,“这也能怪我。” 走了一段路,他似起什么,把毽子递给容萤:“诶,这些年看你老和我们混在一块儿,你好歹是个郡主,怎么不同那些公主官家小姐们玩儿去?” “她们?”容萤把毽子一抛,踢了起来,“她们要么同情我,要么嘲讽我,说话一股子阴阳怪气,还不如不见得好。哪怕背地里议论,我也听不见。本来就不是真心的,何必去讨那个没趣儿?” 岳泽望着她笑:“有道理。” 裴天儒探了个脑袋来问:“去哪儿吃饭?” “我能蹭你们衙门里的伙食么?” 他道:“不能。” 容萤撇嘴:“真小气。” “我这边还没到换班的时候呢。”岳泽有点急,“你们等我一起吃啊。” 三个人说说谈谈,正高兴,迎面看到宜安郡主走了过来,岳泽当即就不笑了。 回回都能在街上遇见,她俩的确是有难解的仇恨啊,连老天爷都这么觉得。 容萤立在这边,宜安站在那边,两个姑娘把胳膊一抱,那道寒气便嗖嗖往外冒。 “哎呀。”她凑上去,“这不是在家被小丫头骑到头上的郡主么?” 宜安脸色不大好看,“别胡说八道,我几时被丫头欺负过。” “还狡辩。”容萤伸手刮了刮脸颊羞她,“我都亲眼见着了。” 她哼了声,随后把脖颈一扬:“大哥不说二哥,你也不见得比我好。” “谁说的,要不要比一比?” 察觉这气氛不对,岳泽忙上前打圆场:“好了好了,两位姑奶奶,和气生财么,给我个面子,这大街上呢……” 容萤瞪他:“我又不打她,你怕什么。” 宜安挑起眉:“你不是说要比么,行啊,咱们动手不动口,就比你这手里 的毽子,你敢么?” “谁不敢,比就比。”容萤把长发随手一挽,目光严肃,“来,天儒数数。” 裴天儒嗯了一声,把岳泽拉到身边,给她二人腾出空间。 “喂,你不帮忙拦着还助纣为虐啊。”岳泽朝他挤眉弄眼,后者倒不以为然。 “女人之间的闲事你管不了,除非再把陆阳叫来。” 这下他不吭声了。 长街上很快空出一片地,零零散散有人围观。 容萤自诩是踢毽子的高手,从小到大战功赫赫,就没输过,但见对方似乎气势上也不亚于自己,一时踢得更拼命了。 岳泽的眼睛随着她俩的脚步一上一下,最后连头都忍不住跟着一点一点。 很快,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多少个?”容萤拾起毽子问。 裴天儒伸手一比:“五百个。” 岳泽吃了一惊。 宜安喘着气道:“那我呢?” “五百一十个。” 岳泽还没吃惊容萤就蹦了过来:“什么?你是不是数错了?” 裴天儒依旧是面无表情:“没有。” “一定是数错了,我怎么会比她少。”她把他脖子摇得前后乱晃。 宜安接过丫头递来的水,一面喝一面悠哉道:“你真是输不起,比不过就觉得人家数错了。” 容萤咬牙切齿:“谁说我输不起。好,这一把算你赢。”她唇边含了丝冷笑,挑衅道:“踢个毽子算哪门子能耐。” 岳泽听到这个开头,心知不妙。 容萤把眉一扬:“下水摸鱼你会么?不会了吧,瞧你这样子多半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真可伶。” 话说到这个节骨眼上哪怕不会也要嘴硬,宜安挺直了腰板:“谁说我不会的!” 容萤冷笑看她:“五西河捉鱼敢不敢去?” 岳泽一把将她拽到跟前,“这个天下水,你不要命了?!” “溪水啊,才到脚踝,冻不死你的。”容萤拍开他。 那边的宜安似乎尚在犹豫,冷不丁见她视线望过来,脑子一抽,脱口而出:“去……去就去!” “走啊!” “走啊!” 岳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者 这两位大小姐气势汹汹地朝城外走了。 夜幕降临,溪水外连着山,山外便是深蓝色的天空。 山风从身边吹过,水声潺潺动人。 两个小姑娘挽着裤腿猫腰在河里翻来找去,明明都冷得牙齿打缠了却偏不肯服输,只等对方先开口示弱。 这可不行,太冻煞人了。 容萤打了个哆嗦,偷眼瞧了瞧宜安,眼珠子一转,抬手把水打在了她的身上。 “南平!”本就冷得浑身发抖,再来这一捧水,宜安郡主瞬间炸了毛,“你干嘛!” 她一脸无辜:“我捉鱼啊。” 知道她是故意的,宜安也豁出去了,掬水往她身上泼,两人你来我往,愣是在大冬天里玩出了戏水的感觉。 四周渐渐黑尽,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水面有涟漪荡漾,波光粼粼。 容萤和宜安躺在地上,看着那清辉洒下来,冷冷的,无比孤寂。 这个季节了哪里会有鱼,她们折腾了半天一条也没有逮着,倒是弄得一身湿,蔫在那儿没精打采。 容萤挣扎着坐了起来,偏头看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么?” 不等对方问她就说:“像条咸鱼。” “呸,你才像。”宜安随手抓了把草往她脸上砸。 打闹了一阵,两个人都累了,静静地不再说话。 宜安摸索着坐起身,双手抱住膝盖,轻轻问道:“我爹爹真的杀了你爹爹?” 容萤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却肯不死心:“我爹爹,为什么要杀你爹爹?” “哈,谁知道,没准儿是想当皇帝呢。” 容萤口无遮拦,但宜安竟难得没有和她斗嘴,“听说你一家子都没了。” “嗯。” “你怎么知道是我爹爹做的?” “亲眼看见的。”容萤笑着问她,“你没见过死人吧?” 宜安微怔,半晌无言。 她神色如常,却仰头望向明月,淡漠的光芒将侧脸照成一片青灰色,“我九岁那年见过很多。” 那是一段很久远的记忆了,这些过往似乎就在昨天,她一睁眼,往事便能重现。 宜安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睑低垂,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在瞧什么。 “我 很少和爹爹说话。” 她声音低低的,“小时候,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他什么都会,拉弓、舞剑、耍大刀,人高高的,手也很长,我看她给姐姐摘果子,一仰头就能抓好几个。” “虽然他不喜欢我。”宜安收紧胳膊,淡笑道,“可是在我心中,爹爹是无所不能的,就像……神一样。” 容萤哼笑一声:“你老夸他,不怕我在这儿把你掐死?” “你不会的。”宜安伸手揪着地上的草,“真要杀我,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你倒是看得准。”容萤伸手支着下巴,“我答应过陆阳,不会动你的,你就作死接着说吧,反正总有一天我要报了这个仇,到时候你也没什么好日子能过了。” 闻言,宜安却并未生气,只是笑了笑,但话也没有再继续讲下去。 初冬的山林比其他时节更加沉寂,没有鸟声,没有虫鸣,除了流水,仿佛再无其他生灵。 不知隔了多久,容萤忽然道:“我也有。” 她说:“我心里也有一个,像神一样的人……” 在离那溪水不远的矮坡旁,裴天儒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人:“如何,是不是你瞎操心了?” 岳泽看着两个坐着吹风的小姑娘,摇了摇头,笑而未语。 “啊嚏——” 浑身湿透,风没有把衣服吹干,反而越吹越冷了,容萤拧了一把水,往身上拍了拍,看了一眼天色,“不好,我得回家了,再不回去,他又要生气了。” 宜安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啧啧。真好。”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 “我说,真好。”宜安重复了一遍,“还有人在家里等你。” 回来的路上,容萤是被岳泽扶着走的,泡在水里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夜风一吹,那叫一个透心凉,连腿都迈不开了。 “你行不行啊?要不先到我家去吧?”他把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 容萤只是摆手:“不成,不成,一会儿陆阳找不到我,他会着急的。” “大不了我再跑一趟,过来给他说一声。” “那也耽搁好久了,等回去他得念叨我一整天。” 她脸上冻得发青,嘴唇苍白,岳泽不住搓着她的手,“你千万别硬撑,哪儿不舒服告诉我。” “我倒是没有哪 儿不舒服……”容萤苦着一张脸道,“我只是在想,待会儿要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 没让岳泽送到门口,看见小木屋时,容萤就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了。 “那你自己当心点儿。” “我知道。” 房里的灯光越来越近,容萤咽了口唾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尽量让自己显得可怜一点。 ☆、第36章 【明肌雪】 陆阳似乎在桌边坐着擦剑,烛光照着那抹身影投射在墙上,高大宽阔。 这个时候了,他早已吃完了饭,而桌上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给她留饭食,空荡荡的,只摆着茶具。 ——“我以后都不会再训你了。” 容萤一下子停住了脚,她盯着那抹影子看了半天,想了想,干脆一头栽倒在地。 “噗通”一声。 听到动静,陆阳把剑丢在一旁,急急忙忙出来。小院子里,容萤面朝地趴在地上,那只小野猫就蹲在她身边,不时拿爪子挠两下。 他惊得手臂都颤了起来,赶紧上前将她抱在怀中。 “萤萤!” 容萤睁开眼看他,虚弱道:“我没站稳。” “出什么事了?”摸到她衣衫,冰凉且带着湿意,陆阳垂目一瞧,才发现她浑身湿透,“怎么会弄成这样?” 容萤靠在他怀中,眨了眨眼睛:“我和人干了一架。” 陆阳:“……” “你别怕,我打赢了。”说完,就偏头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他忍住不去叹气,把人抱起来往屋里走。 “干、干什么呀。”容萤有点紧张,陆阳现在什么都没说,难不成是要揍她?虽然这些年他从来没揍过,但是要真的打起来,自己怕是挨不了他几下。 “你……” 正要挣扎,陆阳却把她放在床边,扯过被衾,“湿衣服先换下来,我去烧水,你等会儿洗个澡。” “哦。”容萤听话地应了声。 因为满头的湿发覆在身上,担心她着凉,陆阳取了发带正要把头发挽上去,然而,指尖从她胸前掠过时却蓦地一抖。 容萤的头发很长,全部撩开之后,那些水尽数渗到衫子里,尽管冬天穿得多,裹了水的衣裙仍旧紧紧贴着她的身体。水珠顺着衣服的褶皱一缕一缕往下滑,把每一处的曲线都勾勒出来,纤细的腰肢明明和小时候一样脆弱,却有着不同的柔和与玲珑。 她,是真的长大了…… 陆阳给容萤盘发的手抖得厉害,视线不经意落在她脖颈下方,偏偏容萤还抬起头来看他,苍白的小脸上沾着水珠,眸子里似乎也像水洗过一般清澈。 他喘息声重了许多,莫名的口干舌燥,奈何这发带怎么也系不好,陆阳干脆把手松开,转身离开。 一头湿发重 新摔回后背,容萤倒抽了口凉气,只得自己把带子捡起来绑。 她边扎头边奇怪:“他今天居然没恼……” 回到灶间,陆阳双手拄在上面,就着凉水不住地往嘴里灌,足足喝了两三壶才缓过气。 眼前还是她的身子,挥之不去。然而一瞬,容萤幼年时那张稚嫩的脸又映在脑海,天真无邪。 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容萤裹着棉被在床上发抖时,就看见陆阳神色低沉地走了出来。 “陆阳。” “陆阳?” 她伸手拽住他衣袖用力扯了两下,后者才回过神。 “你烧的热水呢?” 他似乎刚刚反应过来,“我……我忘了。” “你忘了?!” 他手忙脚乱,赶紧又往灶间走,这回可算是听到水响了。 容萤坐在被窝里皱起眉,摸不着头脑。 很快热水就烧好了,陆阳把浴桶放到房中,然后一言不发地从屋里退出来,走到院中的台阶上坐下。 月光还是那么暗淡,昏黄的光在他脚边。 他垂着头,呆呆盯着地上的影子,那些温热的水汽萦绕在鼻尖,能听到房内的水声,不可抑制的心猿意马。陆阳抬手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腕,一直到掐出血痕来都未松开。 那已经不是从前的容萤了。 他告诉自己不能胡思乱想,她有她的人生,而他在她的生命里,或许更多的,是扮演着一个长辈的角色。 故事的轨迹早就和之前不一样了…… 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容萤不安分地坐在床边晃着小腿,任由陆阳给她擦头发。 “今年是个冷冬哦,这才十月五西河里就没有鱼了。” “嗯。” “你想不想吃鱼?” “嗯。” “鱼好吃吗?” “嗯。” “我漂不漂亮?” “嗯。” “陆阳最丑了。” “嗯。” 很明显他不在状态。 “陆阳。”听出他的心不在焉,容萤仍旧晃腿,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手怎么老在抖?” “……” 他用力握了握,把那份颤抖压下去,就在这时,她冷不防转过头,陆阳被她看得一怔,下意识往后躲。 “你今天……有点不大对劲。”容萤虚了虚眼睛。 陆阳只垂眸接着给她擦头,“哪里不对劲。” “你都不问我和谁出去了,也不问我去干了什么。” 他便道:“那你和谁出去了,去干了什么?” 容萤翻了个白眼:“和岳泽他们,路上遇到宜安,我们俩打着打着就打到水里去了。” “哦。” 他居然还不生气? 容萤这下更不理解了。 以往提到裴天儒,他总是会教育自己一番,还别说和人打架,更是得念上一夜,这回却一个哦字就过去了。 她禁不住又想起那句话,心里莫名的不自在。 “陆阳。” “嗯?” 容萤闷闷道:“你真的没事么?” 他手上一顿:“怎么?” 容萤叹气:“我右边都快被你擦出火了,左边还在滴水呢……” 陆阳:“……” 正当他要把她左边的头发拧过来时,容萤忽然转身,张开手臂把他抱住。 陆阳瞬间周身都僵硬起来,手巾没拿稳滑落在地,他能清楚的嗅到她发间的香气,浓郁的湿意从四面八方涌入心怀。 容萤埋在他胸前,闷声闷气道:“你不高兴了?” “没、没有。” 她本想说那你怎么今天不训我了,话到嘴边觉得有点太傻,到底还是算了。偷偷抬眼想瞅他的脸色,怎奈陆阳已经把头别到他处,容萤努了努嘴,慢慢的松开了手。 随着她这个动作,陆阳紧绷的身体终于舒展开。 “我困了,要睡觉。” “你头发没干,这样睡容易得病。” “我不,就要睡觉。” 他妥协:“那你睡吧……” 于是当天晚上容萤就很给面子的发烧了。 大冬天里泡冷水吹山风,想不得病也难,她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心道:宜安那个小蹄子估计也病的不轻吧。 这么一想,心里就安慰了许多。 陆阳将军营里的事全交给了韩秦,跑去请郎中来开了方子,抓了些药,临睡时干 脆把自己那床被子也给了她,盖着捂汗。 容萤被三条棉被压得透不过气,脸蛋睡得红扑扑的,饶是如此,她还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死死的抓着他的袖摆不放。 陆阳只得在床边坐下,揉揉她的头发,以示安慰。 “很难受么?” 她软软地嗯了一声。 这个丫头,也就是如此情况下,看上去才老实一点。 “陆阳……”在病里,容萤的声音很是轻柔,他听着心里不禁一软,在她枕边拍了拍。 “我在这儿。” “我有按时回来……”她低低道,“你为什么还是生气?” 陆阳微愣,眼里写满疑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生气,细细琢磨,除了发呆吃饭给她擦头,似乎都没有做别的事,这次他明明没发火,或者可以说是忘了发火…… 容萤揪着他衣摆,哀怨道:“你都不给我留饭吃了。” 她哑着嗓子:“我好饿。” 陆阳这才想起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昨晚自己一直心思重重,压根就没留意这事。 “好,你等等,我去给你做饭。” 容萤缩在被窝里看他。 陆阳的厨艺实在很一般,以前只要在家吃,大部分时间都是饺子面条汤圆馄饨轮着来,吃了一年,两个人都腻得不行,他才不得已跑出去学了几招,给容萤改善伙食。 然而仍旧不怎么样。 昨天所剩的菜不多,他勉强做了个肉饼,扶她起来吃。 容萤其实也没胃口,咬了两下说饱了,等他要起身时,却把他胳膊抱着。 “手指伤了。”她说。 陆阳看了一眼,并不在意,“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吧,大概。” 她低低唔了声,然后张嘴,毫无防备地将他手指含住。 那一刻,陆阳浑身打了个激灵,指尖的温暖与湿润像是蛇信子一般萦绕在他心里,甚至能感觉到那根细嫩的小舌头有意无意地舔了舔。 心跳如鼓…… 他忙抽了回来,只说了句无妨,拿着她吃剩下的肉饼,狼狈地走了。 床边,容萤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背脊看,眸子里神色淡淡的。 当天晚上,陆阳做了一个梦。 准确的说,那不算梦,更像是回忆。 他想起第一次碰容萤的时候。 她刚嫁到将军府时,他并非全无戒心,甚至成亲当夜也没有与她洞房。半年的时间里,陆阳都未给她好脸色看。 容萤花了很大的功夫勾来引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她的耐性足够好,在日久天长中把他的脾气慢慢磨掉。 那是个雨夜,他喝了几杯酒从外面回来。刚推开门,屏风之后便听到了水声,等他意识到她在做什么时,容萤已经从浴桶之中站了起来。 她披了件轻薄的纱衣,没有擦干的水很快将其浸湿,就那么完美地贴合在她身上,然后,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他想退出去,腿脚动不了,也为时已晚,容萤踩在他靴上,勾住脖颈便吻了上来,带着热气的身体透过他的衣袍窜入肌肤。 明知道是勾引,他却仍旧忍不住…… 忍不住将她…… 脑海里的画面零碎旖旎,四周的气温渐渐升高,慢慢的,容萤的脸越来越清晰,化作了她昨日淋了水之后的模样,眨着眼睛,懵懂又无辜。 陆阳猛地醒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入目是简陋的木屋,简陋的陈设。 冬日暖阳从窗中缝隙落在被衾上,宁静而祥和。 陆阳这才发现自己满背都是汗,回想梦中的情景,他不禁对自己恼怒起来,摊开手掌,狠狠摁住太阳穴,将自己整张脸都包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松手时,有一股温热从他指尖流出,陆阳抬手拂去,竟是将头掐出了血。 他闭目,仰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睁开眼时,容萤睡得正香,陆阳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间温度,幸好烧已经退了。 容萤发现陆阳反常是在她病好以后。 要说从前他只是偶尔怕见她,而现在却是真真实实的开始躲她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不高兴,起初以为是那晚和宜安捉鱼的事,她满屋子追着和他道歉,差点没跪下了,陆阳却仍旧摇头,一语不发。 他逐渐沉默,不太爱说话。 若没有要紧的情况,他宁可待在军营里,即便回来也是坐在台阶上发呆,经常一坐,就是一整晚,一整天。 容萤便挨着他旁边,不停的给他讲笑话,逗他开心,有那么一两次,陆阳也会给面子的笑几声。 她常常说着说着自己开怀大笑 ,随后,只听见整个院子都是她一个人的声音,空旷,冷清。 再然后,她也不说话了。 有一日,容萤跑去军营里找他,陆阳刚操练完,倚在兵器架旁喝水。 就像她第一次来找他时一样。 她靠在他旁边,看着校场上早已不再熟悉的身影,笑着问:“年后,你就要带兵北上去找四皇叔了吧?” 他说是。 容萤收敛神色,目光淡淡的:“你打算在那里除掉他?” 陆阳颔了颔首。 这是他这五年来一直等着的一天。 杀端王早已成为了他这辈子的一个使命,以前他的目标是为了让容萤安稳的活下来,而现在他的目标便是这个。 连陆阳自己也不知道,若是杀了端王,他今后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 ☆、第37章 【消残酒】 “陆阳变了。” 容萤坐在县衙的屋顶,两腿前后摇晃,头顶有一个很大的月亮,她却没有看,只是盯着脚下空无一人的街道。 “变了就变了。”岳泽在她身边,躺在一排砖瓦上,头枕着胳膊,望着那轮圆月看。 他想起他们初见时,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只是不记得有没有这样美的月亮。 “他有心事也不会给我说。”容萤把脚放上来,将下巴搁在膝上,“我不喜欢看见他这副表情……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高兴一点?” “你就那么在意他?”岳泽坐起身。 她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他对我好。” “我也对你好。” 容萤道:“我也关心过你。” 岳泽看着她,欲言又止,“容萤,你现在大了。” 她点了点头:“那倒是,刚及笄不久。” “那你还和他住一起?”他愠怒,“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作甚么?” “住一起怎么了。”她神色平淡,似不在意。 “你……你是要谈婚论嫁的人了!”岳泽把她肩膀扳过来,咬牙道,“男女有别,他还这样理所当然,他安的什么心?” 容萤终于颦起眉,把他手拿开:“你凶什么?和他无关,这是我的事。” 岳泽握了握拳,定定道:“也是我的事。” “凭什么是你的事?” 话哽在喉,他说不出口,只是别过脸,低声说:“你知道的。” “容萤,你知道的……” 四下里静默了很久,风卷着落叶从眼前飞过,她冷笑了一下。 “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知道。” “其实我哪里知道。”她垂下眼睑,“我又不是神。” 说完了这句话,容萤抬眼看了看天色,拍拍衣裙站起来,“我要走了。” 几乎是那一瞬,岳泽伸出手扣住她手腕,力气之大,险些将她又拽着坐回去。 他颤着声问:“你……去哪儿?” “回家。”容萤皱着眉把他手扳开。“再不回去他会担心。” 他愣愣的看着她从屋顶上翻下去,脚步坚定地朝城外走。那个背影很决绝,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最后越变越淡,与夜色中的那些山林、河川融为了一体。 像是突然间回过神,岳泽抬手把身下的瓦片尽数掀翻在地。 清脆的响声连绵不断,在寂静中尤为突兀。 “他究竟有什么好?” 他冲着那轮明月问道,“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明月依旧,四周也无人回答。 后门墙上却有个身影静静靠在那儿,一言不发。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了下去,很快便到了十一月冬至,在大郕,这是个极为重要的节日,添换新衣,祭祀先祖,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的像过年一样。 县衙里放了假,伯方精神焕发,张罗着准备了一桌的好菜,把容萤他们几个请到家里来过节。 这是惯例了,几乎每年冬至都是在他这儿度过的,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了饭,伯方和陆阳在炉子边喝酒闲聊,他们三个就跑到院外玩雪放鞭炮。 不知不觉已过去五年,转眼都长大了。 陆阳打起帘子进屋时,身上还披着雪,容萤刚把碗筷摆好,忙颠颠儿跑上来,殷勤地给他拍雪,脱披风。 他今天精神瞧着很好,许是因为换了衣裳。陆阳平时比较低调,家常的衣服都是暗色的,但冬至到底不一样,他穿了那件压箱底的石青色袍子,一身矫健,气韵蓬勃,几缕发丝散在胸前,衬得他整个人俊朗了很多,似乎也年轻了很多,连白发都不那么明显了。 容萤在旁仰头看他,陆阳难得地含了一丝笑意,伸手在她发髻上揉了揉。 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个动作,给她一种,会永远陪在她身边的错觉。 岳泽冷着眼在对面看,裴天儒暗暗拉了他衣袖两下。 “来来来,吃饭吃饭。”伯方提了两坛子好酒,一坛放在桌上,一坛搁在脚边备用,“这酒我可等了好长时间了,就盼着今天和你喝个痛快。” 正给陆阳满上了一碗,岳泽突然把自己的饭碗递了过来:“给我也倒上。” “哟呵。”伯方愣了愣,抬手在他后脑勺上一拍,“你小子今儿胆大啊。” “我都十七了,这点酒算什么。”他不在意,把碗推了推,“倒上倒上。” 裴天儒见状,也不动声色的把自己的碗递过去。 在这种情况之下,陆阳不经意望向容萤,她立马把两手摊开给他看:“不喝不喝。”她笑嘻嘻地拉住他胳膊,讨好道:“我今天晚上绝对不喝酒。” 闻言,他才放心地转过头去。 “你想吃什么?”她脑袋往前凑,“我给你剥虾子。” 陆阳爱吃虾蟹,但因为螃蟹性寒,从来不让容萤吃。她三两下去了虾壳,蘸了蘸酱,喂到他嘴边。 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张口就吃了,忽然才意识到有旁人在场,瞬间有些尴尬,忙摆手让她不必再麻烦。 岳泽在喝酒没留意,裴天儒习以为常,倒是伯方,喝了两杯下去,带着几分醉意冲岳泽指了指,委屈道:“看见没,这才叫慈父孝子,你平日怎么不见像人家这样对我好……” 话还没说完,桌下,裴天儒就朝他小腿上猛踹了一脚。 伯方倒抽了口凉气,酒醒了大半,刚准备埋怨,这才发现陆阳的神色显得很尴尬,容萤毫无表情的看着他,一旁的岳泽面沉如水。 今儿这是怎么了…… 被那股寒流吓得不敢再说话,他赶紧捧起碗,夹了几筷子老老实实地吃菜。 这个冬至的晚宴,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吃得也没滋没味。 自打伯方说了那句话,陆阳就没再动过筷,他一直在喝酒,不停的喝,对面的岳泽也没好到哪里去。 两坛下去,已见醉态。 正等陆阳再要满上的时候,手掌蓦地被人轻轻握住,明明没有多大的力道,他却浑身一滞。 那只手柔软细腻,把他倒酒的胳膊放了下去。 “你还喝,别再喝了。”容萤将他手臂搁在自己怀里,“酒喝多了不好,吃点菜吧。” 陆阳蒙着醉眼看她,也不知怎么的,顺从地握住竹筷,听话地挟菜吃。 “喝碗汤,我给你盛的。”她又道。 陆阳顿了一下,伸手去端汤。 容萤这才满意地低下头,开始认真地玩起他的手掌来。 这一幕,被伯方看在眼里,他端着酒杯琢磨了许久,侧目瞧了瞧还在喝的岳泽,宽慰似的伸出手拍拍他背脊。 在那天结束的时候,陆阳和岳泽都喝醉了。 不过陆阳的情况要比他好上许多,毕竟是常年吃酒的人,由容萤扶着还勉强能走。 “这小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叫人放不下心,我就不送你了,你们路上当心着点。” 她点头说好,搀住陆阳,两个人一深一浅地往小木屋的方向而行。 在容萤的记忆里,陆阳很少喝醉酒,他酒量很好,最惨的情况也就是早上多睡一会儿,绝没有像现在这样神志不清。 一进门,他就跌了一下,容萤哪里抱得动他,两个人齐齐往院子里摔,吓得那只猫一个炸毛蹦出老远。 陆阳摁着眉心晃了晃头,随后又倒了回去。 知道他现在不舒服,容萤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拖到床上躺下。 她抹了把汗,“你等等,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话是这么说,但她并不会煮,在厨房里找了一圈,容萤最后端了碗黑乎乎的东西出来。 “忘了咱们家没那种东西,就前几天喝的酸梅汤还剩下一点,你凑合凑合吧。” 陆阳靠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潮红,呼吸间带着醇厚的酒香。 “起来喝汤啦。”容萤把碗搁在床头,伸手推了他两把。 陆阳纹丝不动。 “咦,真的醉了?” 她忽然玩心大起,手指捏捏他脸颊,这种动作平日里她是不敢做的,一来是碰不到,二来是他会恼。 因为醉酒,陆阳面上的温度有些高,软软的,异常柔和。她食指抚过去,有细细的胡渣,便忍不住来回揉了两下。 容萤玩了好一阵,才想起要给他喝东西,她把陆阳的脑袋靠在自己怀中,端起碗凑到他嘴边。然而无论她怎么扳,他就是不肯张嘴。 “这可是你逼我的……” 她思索了片刻,琢磨着要拿什么撬,视线落在他的嘴唇上,忽然怔了怔。 陆阳的唇线与他的面容一致,平和而坚毅,虽然抿得紧紧的,但仍旧格外的好看。 容萤呆呆瞧了一会儿,继而蹲下身,喝了口汤,将他的脸捧起来,拇指轻轻触碰在他唇上。 由于热,表面已有龟裂脱皮,那些粗糙在她指腹下摩挲,产生了些许异样的情感。 容萤想了想,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心头却痒痒的。 她手指捏住他下巴,耐着性子把牙齿撬开,那些酸酸甜甜地汤汁便顺着舌根流入他口中。她碰到了他的牙齿,还有舌尖,不知怎么的,容萤收拢唇,轻轻地吮了吮,将他干裂的嘴唇一寸一寸润湿。陆阳并未回应她,但喉中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又十分平缓的音调。 “嗯……” 听 到这个声音,容萤心里一下子就软了,她有些怔忡,缓缓地从他嘴里退出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陆阳微微睁开眼,神色朦胧且迷茫。 她支着下巴,勾起嘴角来问道:“陆阳,醒酒汤好喝么?” 他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合上双目又睡了过去。 容萤抬起袖子将他唇边的水渍擦干净,眸中温柔,这一次她没再给他灌汤水,而是直接把唇凑了上去。 她慢悠悠的吻着他,或许这并不算是吻,因为她不会。 但吮着他舌尖的时候,容萤心里仍旧很欢喜。 她觉得喝醉酒真好啊,可以什么,都不用顾忌。 醒酒汤没有喝完,容萤顺手倒掉,洗漱之后,桌上的灯烛已经燃了一半。 陆阳还睡着,她走到床边,下巴搭在床上,歪头看他。 淡淡的烛光映在他脸颊,就像当年,他在大雨里救下她,破庙中的火光也是如此照在他身上。像是山中古老的山神一样,神秘莫测,又心怀仁慈,能够包容一切。 容萤探进被衾里,摸到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头上。这一刻,她忽然无比的满足,靠在他身旁,像幼年时那样蜷缩着,静静入睡。 ☆、第38章 【旧伤疤】 一觉睡醒,陆阳头疼欲裂。 他恍惚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朦胧不清,竟不知是梦还是现实。正要起身,手边忽然一沉,脑子里一惊,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慌忙转头——容萤就睡在旁边。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而起,陆阳忙掀开被衾,但见他俩衣衫皆是整整齐齐的,方松了口气。 是梦吧。 他想。 不欲打扰到她睡懒觉,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上外袍出去买早食。 入冬已久,被窝里暖洋洋的,容萤磨磨蹭蹭睁开眼,就看见陆阳坐在桌边吃饭,白面馒头和烧麦他差不多一口一个。 她盯着他嘴唇瞧了许久,才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醒了。 “今天怎么没有包子。”她穿好衣服,哆哆嗦嗦拉了凳子坐下,扫了一眼说,“想喝豆汁。” 陆阳看了看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厨房里将温好的豆汁给她端来。 后者嘻嘻一笑,从他手里接过,美滋滋地喝了口。 “好香,你尝尝?” 他摆手说不必,“刚刚喝过了。” 昨天的事像是完全没发生过一样,容萤也猜到他不记得,垂下眼睑,唇边的笑容有些淡。 “给你说个事儿。” 陆阳颔首:“嗯?” “皇后娘娘的寿辰快到了,我得回宫一趟。” 他点头说好,“要我派人送你么?” “不用了,自己走。等下月初我再回来。” 这些年来,明德皇帝虽无疾病缠身,但毕竟年事已高,许多事渐渐力不从心,立储虽一拖再拖,可已放回封地的几位藩王开始早就开始暗中准备。想必镇守西北的那位也是在等待时机。 他必须趁这次北上的机会把他除掉,否则后患无穷。 容萤走后,陆阳便每日待在军中操练兵马,正月一过就要出征,他无论如何也要亲自领兵,手刃端王。 回到京城时,天街上还飘着小雪,到节下了,处处张灯结彩。 这里和永都县不一样,道路宽敞,房屋气势恢宏,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点人情味。车夫在宁王府门口停下,已有管事和丫头备好了伞与披风在台阶上等她。 “我的小郡主,您可算回来了。” 侍女把大氅往她肩头一披,系好带子,“明日就 到娘娘寿辰了,您这次耽搁得也太久了,齐王妃那边老早就来人催了。” “不打紧,这不是来了么。”容萤搓了搓手,京城里是要比城郊冷得多,她一面进去一面问管事,“寿礼都准备妥当了?” “妥当了妥当了。”老管事不住颔首,“都是按往年的例,您看要不要再添点什么?” 容萤笑道:“咱们还有什么能添的?能给的起往年的都不错了。” 高门大户,吃穿用度肯定要比那小木屋好上百倍,容萤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抱着汤婆子躺在床上,浑身舒畅。 小丫头坐在床边给她松活筋骨。 容萤慵懒地转过头,“你这丫头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真奇怪,我都不在家,你成天给谁推拿呢?” 后者小脸一红,吞吞吐吐说不出话。瞧这模样她便猜出个七七八八,丫鬟和下人有私情在府上是不被允许的,但容萤觉得无所谓,哈哈一笑也不为难她,找了些别的岔开。 “郡主,您干嘛老住在外头啊?”她问。 “外面好。” 丫鬟听了这话很奇怪:“家里不好?” 她笑了笑并未言语。 宁王府虽然大,却因为没有个像样的主子,服侍的人少,底下的丫头小厮也乱成一片。容萤刚来时年纪小,吃了许多亏,受了不少气,跑去和齐王妃与皇后告了几回状,再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原本皇帝的意思是让她过继到齐王膝下,住进齐王府,她死活不肯。 自己的爹还尸骨未寒,凭什么要认别的人当爹? 她这辈子哪怕死了,那也是宁王府的鬼。 父亲本就是老来得子,她若再投靠别人,宁王一脉才真的是绝后了。 良久没听到人说话,小丫头倒也没再问下去,手指轻轻给她按压胳膊,随口道:“郡主,我看见端王家的四小姐也跟着回京了。” 哦,宜安啊。 容萤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回了就回了。” “端王妃从来不让她进宫的。”小丫头歪头猜测,“这回怕是为了她的婚事。” 曾听岳泽说,宜安的封号就是为了方便她出嫁才给的。容萤支起身:“她多大了?” “和郡主您一年生的呢。” 闻言,她便沉默了下来,才十五,这就要成亲了…… 多少能够想到这次寿宴,她也免不了被提到婚嫁之事,容萤回忆起那天夜里,心里莫名惆怅起来,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睡了,明天还要进宫的。” 第二日清晨。 陆阳难得在家里住一晚,早起便听到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一开始以为是容萤,仔细一想又觉不对,她不可能这么早回来。 待披衣出门,满地白雪,那个少年如五年前一样,提着刀走到院中。 岳泽双目通红,布满血丝,他举刀对着他:“决斗。” “输了就把容萤嫁给我。” 和那时不同,陆阳并未应战,只是颦着眉,冷声道:“她不是物件。” 岳泽抿了抿唇,想想也是,遂换了个说法:“打一场,敢不敢?” “好。”陆阳点头,“你出手吧。” 京城的雪没有停,下了一整日。 圣上老了,如今喜热闹,皇后宫中的丝竹声便响了一天一夜,笙歌鼎沸,金鼓喧阗。大宴当日,前来祝寿的都是老辈亲戚和几位王爷的亲眷。容萤没有父亲,只能跟着齐王妃,余光果然瞥到了宜安,她已入座,离得很远,看不清表情。 宫里难得这样有气人儿,圣上越老,心也变得越柔软,见着底下的媳妇孙儿皆已成人,心中说不出得感慨,眼底里也隐隐含泪。 皇上的子女虽多,但眼下大多成家,两年前太和帝姬下降后,宫内就彻底的冷清了。如今几位王爷家中的儿女也嫁的嫁,娶的娶,酒过三巡,话题不免扯到容萤身上来。 皇太子妃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眉开眼笑地打量了好几回。 “我记得容儿是今年及笄的?” 她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颔首说是。 皇太子妃不住说好,“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你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咱们这些人能不老么?” “哪儿能啊,您还年轻,上回听老太妃说您和我走一块儿像姐妹俩似的。”容萤笑着夸她。自打太子死后,皇太子妃时常进宫来与皇后作伴,婆媳两人相处得很是融洽。 储君未立,她依旧是太子妃,守寡又不打算改嫁,大家难免喜欢她,又同情她。 皇后在旁听着点头:“这丫头的嘴和小时候一样伶俐。” “我倒是很喜欢。”皇太子妃转过眼来,含笑问她,“我这心里一直计较着,容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伯母和你说门 亲事,你意下如何?” 如何? 肯定不如何。 到了年纪就赶着要嫁,和牲口有什么区别? 容萤把气沉下去,虽不高兴,还是赧然笑道:“我今年才十五呢,不急不急。” “还不急,该急了!”太子妃拍拍她的手,“宜安和你一样的年纪,亲事上一年就订了。” “太和帝姬不都十七才嫁的吗?”她咬咬牙。 皇太子妃语重心长:“那是帝姬,你是宗姬,这不一样,而且你……哎,早些嫁人也好,省的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那叹气之前的话,她不说容萤也猜得出是什么,这些年来她在皇家的人眼里就像一块顽石。不愿过继,也不守礼仪,个个巴不得她早点嫁人。 她没吭声,皇太子妃倒是独自说了下去。她提到的那个是她娘家表亲,在扬州任刺史,不大不小的官,最主要是离得够远,不用戳在她们眼窝子里,还能得到宁王留下的那笔丰厚的嫁妆,简直是一举两得。 太子妃说得滔滔不绝,容萤听得困意不断,那管弦丝竹之中,蓦地听到鸟雀扑腾的声音,悄悄往窗外看去,正有两只白隼展翅而飞。 皇城郊外。 岳泽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中盘旋的两只鸟雀,微微喘气,喘够了,他视线往下,那根树枝正抵在他脖颈处,一旁是陆阳冰冷的神情。 五年前,他用两根手指碎了他的刀刃,五年后,他用一根枯树枝将他打得一败涂地。 原以为苦练了这么多年,他至少能胜个一招半式,想不到自己还是这般没有长进。树枝撤回的时候,陆阳朝他伸出手。岳泽看了一眼没有接,勉力撑着坐了起来。 “要不要喝点水?” 岳泽摆了摆手,“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陆阳正准备回屋倒水,闻言又转了回来,在他身旁坐下。 他侧目看了他一眼,轻笑出声:“知道么,容萤从不让我叫你叔叔,她觉得把你叫老了。但是平心而论,你大了我十多岁,大了容萤接近十三,叫你一声叔叔无可厚非。” 他刻意提到了年龄,陆阳颦眉不语。 他和容萤真正相识之时,他正当壮年,而容萤也不过十六七,从来没觉得在年纪上自己大了她多少。但这次……他打小看着她长大,那种违和,的确是有的。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她 父亲。说句实话,你待容萤,甚至比她生身父亲还要好。”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沉声问。 “这话该我问你。”岳泽眸中暗下来,“你把她留在身边,究竟怀的什么心思?照顾她?保护她?我瞧着都不像。”陆阳眉头越皱越紧,他大约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却没猜到下面的话。 “那些事,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 岳泽一字一顿,“上年冬至,容萤喝醉酒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吻了她?” 他心中斗然一凛,仿佛一盆冷水淋头浇下。 此事的确错在他,由于喝了些酒,在当时的情况之下,他难免忘情……但事后因为容萤没有印象,他也以为不提对两个人都好。何曾想到会被他看见。 陆阳垂头不语,岳泽余光瞥到他面色铁青,一双手已紧握成拳。 “想杀我?被人说穿了,你老羞成怒了?还是说要灭我的口?”他冷笑道,“陆阳你是不是太过卑鄙了一些?” “别再说了!” 在那两指即将扣上咽喉的时候,岳泽不闪不避,眼神阴冷:“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她……从五年前我就看出来了。她那时候还这么小,你说你是不是居心叵测?” “我知道你救了她,她感激你,可你不能拿她的这份感激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天底下适合你的女人何其多,为什么偏抓着容萤不放?你明知道她小你那么多!”他从牙缝里挤出字,“禽兽不如。” 陆阳极力克制着。 他很想解释,可又不知从何解释。 他们曾经是夫妻,也曾经是仇敌。 在那个只有他知道的七年,他杀了容萤的母亲,杀了她的家人,以此邀功,平步青云,现在又以恩人的身份困了她五年…… 往后呢,还打算与她长相厮守么? 岳泽说得不错,自己何尝不是居心叵测。 转念一想,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话有道理,才会让他如此怒不可遏。 这一瞬,真想杀了他…… 手背上青筋凸起,陆阳喉结上下一动,到底撤回了手。 他偏过头,只说了一个字: “滚。” 容萤在京城里过了腊八才走的,不久前,明德皇帝召她进宫说了些话。 “皇爷爷老了。”那个年迈的帝王虚弱的倚在软榻上,听他 开口时,容萤心里就想:原来迟暮的不止是美人,还有英雄。 “现在最放不下心的人,就是你。” 圣上叹了口气:“朕护不了你多久了。太子妃挑的人,你不满意,朕也不打算勉强。但你的确该寻个好的依靠,哪怕不为世俗的眼光,也得为你今后着想。” 知道这件事她是避不开了,容萤便朝他许下承诺。 “再给我半年时间。” 她说,“半年之内,我定会觅得良人。” 然而,豪言壮语是说出去了…… 容萤趴在马车上一劲儿地喟叹不已,想起家里那个老男人,她心里就堵。 “太难了。” ☆、第39章 【东流水】 回到县城里时,陆阳并不在家。 容萤把带来的披风放下,坐在桌前边玩鲁班锁边等他。一直到天黑陆阳才回来,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早。 “吃过饭了么?” 容萤摇头说还没。 他颔了颔首,去厨房给她下饺子。 碗盘摆上桌的时候,她瞧着兴致似乎很好,握住筷子开心地吃了两口,陆阳坐在对面,却无甚表情。 容萤自说自话,和他讲了些见闻,最后像是随意地蹦了一句:“这回皇爷爷问到我的婚事了,他说我无依无靠,早些成亲比较好。” 陆阳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平淡地嗯了一声。 “你也这么觉得?” “嗯。” 她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边嚼边道:“所以我向皇爷爷提到你了。” 陆阳口中含着食物,双目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等反应过来时,手里的筷子掉落在地。 容萤就看见他嚯的一下站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大,掀到了桌子,汤碗饭碗一起摔了下去,乒乒乓乓的很是热闹。 她叼着幸存的那个饺子目瞪口呆,实在不明白怎么自己就说了一句话,他却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我……”容萤不敢再说下去,赶紧补救,“我说笑的,说笑的,你别当真……” 陆阳立在那里有些尴尬,忙蹲下身去收拾。 “我来。”她把筷子一扔,自告奋勇要去帮忙,陆阳却摇了摇头,把她推开。 捡碎片的动作放得极其缓慢,他还没缓过神,脑子里嗡嗡直响,耳中满是鸣叫声。 清扫完了汤汁,才发现桌上的碗已经碎得一个不剩,陆阳抬起头来问:“你……你吃饱了吗?” “我饱了,你肯定没饱。”容萤起身,“还要吃点是吧?我去给你煮。” “我不用了……” “没关系。”她分外热情。 “可是烧水……” “我去我去!” 他犹豫:“饺子还没包……” “我去我去!” 容萤把他摁在椅子上,小碎步蹦跶到灶间。陆阳还在想她方才的话,隔了差不多半盏茶时间,容萤又蹦出来。 “陆阳,怎么生火?” “…… ” 他叹了口气,只好把她拉到旁边,自己进去再煮一碗。 烧水,下锅,调料,奇怪的是,今天的饺子好得异常快,快到他不过出神那么一会儿,就已经浮在了水面上。陆阳端着碗,容萤就在桌旁托腮看他。他将碗放下,盯着里面包得四分五裂的饺子,甚至不知该有什么表情才好。 “快吃呀。”她催促道,“凉了就不好吃了……”想了想又问,“要不要加点糖?” “不必了!” 院子里的天已大黑,晚饭过后,陆阳在灶间刷洗,容萤便坐在窗边,不时往厨房的方向望一眼。 她一直觉得,陆阳的这些行为都是有原因的。 明明有足够的条件,却刻意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刻意亲力亲为,洗碗,做饭,他像是有意地虐待自己,总是不想让自己好过。 这么做……仿佛是在向谁赎罪。 那会是什么样的罪孽? 容萤也曾大胆的揣测,那个人该不会就是她吧? 可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陆阳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他的过去是怎样的,她以前虽好奇,却从没追问,而现在,容萤忽然很想知道。 夜色渐沉,清辉减淡,新月弯弯如钩,陆阳坐在台阶上,神色淡淡的望着虚里。 容萤跑过去,坐到他身侧。 陆阳一动未动。 她乖巧地看着他垂在腿边的手,正想去牵,忽然听他沉沉叹息:“往后,不要再拿这种事来玩笑。” 容萤的手缓缓收了回去,隔了一会儿,似是随意地晃了晃脚,“怎么,瞧不上我么?” “不是,是我不好。”陆阳唇角含了些涩然,“你现在还小,等今后遇到的人多了,会找到那个待你好的……” 容萤出声打断:“你不好吗?” “我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 他语气平静:“我杀过人。”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他在心中暗道:我杀的那个,是你的母亲。 若是哪一日明白了这一切,你还会如此依赖我么? 清冷的冬夜几乎没有星辰,陆阳抬起眼,嘴里吐出的雾气,一团一团在四周晕开:“我毕竟……大了你许多。” 容萤 把脚下的石子一踢,“我竟不知你也是个在意这些的人。” 世俗的眼光他何曾在意过,若是在意,从前就不会娶她了。 容萤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心口的位置,淡声问:“你这里有一个人,是么?” 那掌心的温度透入衣衫,胸腔里心跳如鼓,陆阳身形一颤,不知要如何回答,沉默了良久,才颔了颔首。 她笑嘻嘻地打趣:“那人肯定年纪很小吧,怎么不见把你撑破?” 陆阳看见她的眼神,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妥协了,什么报仇,什么端王,统统都不管,索性带着她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他已经有了七年的征战经历,如今又加了五年,那种身与心的疲惫早已快将他击垮,甚至不知道最后那根稻草何时放上来。 偶尔也觉得,如此了却残生也没什么不好。 陆阳终究只抬起手,重重摁在她头顶,容萤脑袋垂了下去。 “嗯……这件事,以后别提了。” “我知道。”她吸了口气,不耐烦地把他的胳膊扳开,“都说了和你说笑的,你还当真了?” 闻言,他也跟着笑了一下。 容萤伸手去刮他脸颊:“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呢,不知羞。”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我又饿了,还有东西吃么?” “有,你等等。” 容萤坐在地上,看他起身,然后走进灶间,地上的影子渐渐缩短,然后不见。 她在想自己刚才得有多大的勇气才没直接落下泪来。容萤仰首望了望这间小木屋,把头埋在臂弯间。 “我以为我们在一起那么久,总有一天会成亲的。” 她喃喃自语,“原来不是。” 那天之后,陆阳就彻底搬到军营里住了,容萤没问理由,也没留他,只是偶尔会跑过去给他送点饭。 日子接近年下,晚上的街市也开始冷清起来,人们或是走亲访友,或是在家中取暖,极少出门。 容萤和裴天儒坐在小摊子前吃圆子,芝麻馅儿的,一口咬下去汤汁滚烫。她只能边吹边吃。 “快除夕了。”裴天儒问道,“你今年在哪儿过?” “就在这里。”容萤也不抬头。 “不回京?” “嗯,不回去。” 见她吃完了,他 把自己碗里的几个拨了过去,“那等除夕完了,我和阿泽再来找你玩。” 容萤正想推辞,一抬头,便看见岳泽面色肃然地朝这边走来。 “我吃饱了。”她把碗放下,“先走一步。” 裴天儒还在奇怪,岳泽忽然加快了步伐,伸手将她拉住。 “你躲我作甚么?” 容萤被他直接拽到了跟前,那只手冷冰冰的,不带温度。 她轻轻搔了搔头,不自在地挪开视线,“你知道我为什么躲你。” 岳泽盯着她的脸,似有些气愤,又有些委屈:“你和天儒吃圆子都不叫上我?” “那你要吃么?”容萤也不禁放软了口气,“我请你。” 觉得这气氛不太对劲,裴天儒适时打破僵局,冲店伙道:“再来一碗芝麻馅的。” 远远地听到里面有人应声,岳泽还立在桌前,目光灼灼地望着容萤,那样子似乎没打算坐下来吃。 裴天儒将他二人都看了看,随后起身,“你们慢慢谈,伯叔那里还有事,我就……” 容萤将他拦住:“我得回去了,你陪他吧。” 他微微一怔,望向她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感激。 “你回去干什么?”岳泽终于忍不住,“他又不在那儿。” 容萤脚步一停,盯着地上那厚实的白雪,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没关系,总会回来的。” 见她这副模样,他心中更加愤愤:“何必呢,陆阳对你根本就不是那种情感。” “你又知道了?”她冷冷地侧过头来,“我正奇怪呢,是不是你对他说了什么?” 岳泽抿住唇,犹豫,迟疑,他几次想说出口。 “那是因为他……” 话刚开了个头,背后忽有人打断:“南平。” 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容萤转身一望,昏暗的街道上那个衣着华丽的少女款款而来,旁边的丫头提了盏灯,在风中摇曳不定。 看清来人之后,她眉头渐松:“是你啊。” 宜安郡主将他们几人一扫,最后视线还是落在容萤身上:“摸鱼,去么?” “行。” 岳泽表情诧异:“还摸鱼?水都快结冰了。” 宜安从他身边走过,语气警惕:“这是姑娘家之间的摸鱼,你可别跟来。” “……” 林间夜风拂面,带着丝丝寒意,今晚没有月亮,零星挂了几颗星星。 正如岳泽所说,溪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冰,星光照耀下很是美丽。 容萤和宜安坐在小坡上吹风。 “听说你要嫁人了?”她边看夜空边问。 后者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明年的事了,才交换了细帖子,还没下聘呢。” 容萤甩着手里的枯草道:“哦,是哪家的倒霉孩子啊,这么惨被你看上。” 宜安瞪了她一眼,才不太情愿的回答:“不是我看上的,王妃给挑的。军器监的少监,不大不小的官。” “你呢?”她说完,推了推容萤,“你这次进宫不是有人说亲么?” “皇太子妃挑的她家亲戚。”她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扬州的刺史,被我给拒了。” “她倒是会打算盘。”据说宁王府留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但宁王已故,只留一女,便是娶回家也不过是为了钱而已,京城里不缺有钱人,倒是地方上,山高皇帝远,差那么点银子升官发财。 宜安却不解,“那你准备和谁家结亲?有意中人了?” 提起这个,容萤脸上带了些感伤,她又揪了把草放在掌中玩弄。 “说不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 “管那么多,你能见到圣上,直接让他老人家指婚不就成了?” 她却笑着说不,“我不想勉强他。” 那是毕竟一个,她怎么都不愿让他伤心的人。 宜安观察到她的神情,还很少看到容萤露出这种笑来,她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冷哼道:“是陆将军吧?” 容萤并没多意外,淡淡地转过眼:“被你瞧出来了。” 她嘲讽:“早该知道是他,你是个怪人,他也是个怪人,你们俩挺般配的。” 听到这话,容萤也不生气,反而托起腮,“可我要怎么才能知道他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呢?” “这还不简单,直接去问不就成了?” 她想起那日晚上的对话,心里一阵阵发凉,容萤摇头:“不,不敢。” 宜安冷笑道:“哟,打我的时候很能耐啊,这就不敢了?” 她仍旧淡笑:“嗯。” “没出息。” 容萤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是挺没出息的。” 见她软成这样,宜安骂着也不带劲儿了,一双眼睛只盯着那条结冰的溪水看。 与此同时,县城之中,府衙屋顶。 青瓦上映着淡淡的银辉,空气里有浓浓的酒香,裴天儒很少坐在这么高的地方,战战兢兢有些害怕。他小心挪了挪身子,岳泽就坐在他手边喝酒,抱了个奇大的酒坛子,一副消愁愁更愁的模样。 “阿泽。”他收回视线,忽然问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她吗?” 岳泽饮酒的动作骤然一滞,他放下酒坛子,将下巴搁在手臂上。 “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只觉得她很漂亮,也很冷静,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姑娘。”他眸中带些怀念,“之后在宫里碰到她,又发觉她很孤傲,郡主该有的脾性,她都有。可相处了那么久,我才发现容萤她……和我不同。” “从小到大,她做什么事,都好像不会迷茫一样,永远笔直的往前走。”他摁住眉心,“而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是什么。” “大内侍卫,参军,捕快……每一个我都不曾从一而终。” “她太耀眼了。”岳泽笑道,“在我心里就像是一盏灯,可是这盏灯不属于我,总有一天会熄灭的。”他没再说下去,拎了酒接着往嘴里灌。 裴天儒若有所思地垂眸,低低道:“是吗……” 转眼到了除夕。 晚上下了场小雪,一开门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化雪的日子特别冷,容萤把那件白狐的貂裘披上,带了点银子进城去买东西。 陆阳虽然平时不回来,但今天过节,他无例外都是要在这里守岁,大年三十总得吃顿好的,容萤索性去酒楼里挑了些热菜让人送过来。 熏鸡丝、五香小肚、什锦锅子,都是他爱吃的。 准备妥当了之后,瞧着缺了点酒,拎着钱袋又出去了。 容萤走后不久,小院里便来了个生人,一件大斗篷裹得十分厚实。 “这什么破地方。”宜安搂着汤婆子直哆嗦,抬眼打量着摇摇欲坠的院门,简直不可思议,“怪道都说她脑子不正常,我看也差不离了。” 丫鬟扶着她进去,宜安里里外外走了一圈,说道:“把药给我吧。” 白纸叠的一包整整齐齐,她摊开来,毫无犹豫地倒进了茶水里,自言自语:“这回,你就好好谢谢我吧,权当是替我爹向你 陪不是了。” 完了,又觉得不放心,宜安索性又拿出几包来,把屋中能吃的东西全都洒满了,这才颇为满意的离开。 ☆、第40章 【意难平】 陆阳是在下午天还没黑的时候回来的,容萤不在家,桌上却摆了不少菜,炉子边烧着火,暖意融融。 这丫头居然就这样出去了? 他禁不住叹气,若是火星子引着了房屋该如何是好,做事如此随性真是不叫人省心…… 陆阳将大氅取下,抖去霜雪放在一旁,垂眸扫到这满桌的菜,不免有点惊讶。 都是容萤做的? 可能性不大,但见那其中好几碟皆是自己素日爱吃,心头又生出些感动来。 曾经他也想过要放弃,想着不如把那些事情告诉她,但斟酌再三,到底忍住了。 这一去西北,谋害亲王,扰乱边疆,后半生注定是要东躲西藏,何必再把她牵扯进来。 他轻叹一声,拉了椅子坐下,拾起竹筷吃了一口。 菜肴入喉之时,陆阳就已觉出味道不对劲,他赶紧把茶壶一端,也不管是冷是热猛灌了好几口。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茶水竟也有问题!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何会有人下了药?他扣住自己咽喉,却如何也呕不出来,这个味道很熟悉,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吃了,究竟是什么…… 脑子里那些旖旎的幻象不住闪现。 红绡帐底,酒香氤氲,有人手执玉盏靠在他肩头,细嫩的指尖划过脸颊,那嗓音一辈子也忘不掉。 “呀,陆大人的脸很红呢。”她唇边有妩媚的笑意,“方才的茶好喝么?我都说了让你喝酒了,你看,是你自己要喝茶的呀……” 陆阳心知不妙,偏偏此时院外的脚步渐渐逼近。 容萤提着一壶酒推门进来,夹带着微寒的北风,吹得他稍稍清醒了些许。 “冷死了冷死了。”她把酒一放,蹦到炉子边烤火,“你几时回来的……居然吃上了,都不等我。” 并未发觉陆阳的异样,来回跑了两趟,眼下正口干舌燥,容萤起身就准备去找水喝,不想才倒了一杯,整个茶壶就被他掀翻在地。 “这东西别喝……” 碎片就摔在她脚边,声音突然,容萤委实吓了一跳,她正转头要问,便见他脸色红得不太寻常,不禁道:“怎么了,茶水里有毒?” 陆阳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腹中火烧火燎的难受,颦眉冲她摆手:“我无妨,你先出去。” 她奇怪:“不用看大夫?” “不用。”他摇头,随后补充,“半个时辰之内别进来。” “可是我瞧着你……” 没等她靠近,陆阳伸出手猛地将她往外一推,手上的温度烫得着实吓人。 原本还不解,看到他如今的样子,容萤多少明白了什么,一头雾水地应了声朝外走。 院子里的风越吹越凛冽,瞧这个天气,估摸着晚上会下雪。 不知怎的,脑子里那日宜安说的话一闪而过,容萤沉默了片刻,已经跨出去的那只脚又收了回去。 她忽然想试试…… 陆阳正靠在一旁闭目养神,这个药性还忍得下来,本就吃得不多,不要紧,他在心头以此宽慰自己,却怎么也没料到容萤又跑了回来。 “你……” 她站在他跟前,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伸出手覆上他额头。掌心里如火一般滚烫,但因为她方才待在室外,手冰凉刺骨,一冷一热这样贴在一起有说不出的感觉。 好不容易才平静,她这一靠近,简直让他煎熬,一瞬间心浮气躁。 我不是让你出去的么? 陆阳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来,他意识到自己这会儿若是开口,声音一定会很难堪。 而容萤那双眸子正望着他,清澈明亮,隐约有水汽,懵懂青涩。恍惚中让他想起很多事,从前的,过去的,还有将来的…… 他眉头拧住,满是褶皱,薄薄的汗水浮在眼角和鼻尖。容萤耐着性子替他抚平,手下的皮肤起伏得厉害,急促的呼吸喷在手腕上,每一下都是灼热的温度,紧绷的身子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忍着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陆阳从不知道自己的自持力如此的不堪,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睁开。 她就是一个劫,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总是躲不过。 陆阳吻上来的时候,容萤脑子里尚迷糊一片,口中唇齿相抵,搅得生疼。她才反应过来这便是吻,和自己之前偷亲的动作的确不一样,只是蛮横了一点…… 唇舌都被冷风吹过,含入口冰冷柔软,明明身上没有那么燥热的,等他知道不该动手时已经晚了。 容萤整个人都被抵在桌前,落在身上的那些力道压得她喘不上气,睁眼能看到陆阳挺拔的鼻尖,耳边的喘息浑浊又粗重。 噼里啪 啦的狼藉摔了一路,两手被他按在枕头两侧,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情感,他张口覆在她颈边,沿途疾风骤雨,脖子上的湿滑在温热的空气里愈渐冰凉。 解开了衣襟,其中仿佛一片碧水蓝天,能感觉到他牙齿随领子在往下而动,大腿处顶着什么,陌生又滚烫。 这样也不错。 她望着陈旧的屋顶如是想着。 然而就在此时,陆阳扣在她腕上的手指蓦地收紧,那些吮吸声在胸前骤然停住,四下里静的出奇,杂乱的呼吸交错着,热气弥漫。 他浑身在颤抖,忽然松了手,疯了一般推门跑出去。 寒风无孔不入,打在肌肤上刀割一样疼,容萤重重摔回床上,满头青丝盖在肩膀,静静躺了一会儿,她慢悠悠地撑着身子,爬起来,衣衫不整地走到门边。 小径上什么也看不见,阴沉的一片。她把脑袋靠在门上,呆呆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额间忽有一抹湿意与冰冷,容萤抬起头,苍白的天空洋洋洒洒的飘下了白絮,软得毫无力气。 她轻轻啊了一声,“下雪了。” 四周的景色昏暗不清,陆阳跑到五西河,河水已经结冰,他不管不顾,一手下去将冰面凿开,捧起水猛地泼在脸上,那种刺痛的冰寒针扎一样从四肢百骸蔓延,他索性将整个人浸在里面。 寒冬腊月,手脚似有千百刀子刮过,已然冻得麻木。 冷水将湿发贴在颈项间,他从水面抬起头,柔软的雪花落在肩头发梢。 陆阳喘息着,看着水里冰面上,自己的倒映。熟悉的面容,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世界,一个不熟悉的人。 他很清楚的知道,方才令他动情的并非是药物。 他喜欢她。 哪怕隔着五年、七年,或是不同的时空,他依旧这么喜欢她。 这份情感早就深入骨髓无法改变。 可他也明白,若不是一切重来,她是不会对他多看一眼的。 她的喜欢与依赖,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救了她。在那个她最需要温暖和帮助的时候,救了她。 如果她知晓了从前的那些事呢? 知道他的这些举动,都是出于私心,出于愧疚,她还会一如既往么? 陆阳又卑鄙地想:只要自己不说,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她的心里,他还是那个救了她的恩人,她以身相许是理 所当然的。 思绪拧成了一股,剪不断理还乱,渴望与挣扎在脑海里交织着,他终于从水里站了起来,坐到岸边。 风吹过湿衣,身体的热度在一点点流逝,累到了极点。 陆阳望着这漫天的白雪,他开始想,从前到这个年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轻狂,傲慢,不折手段。 杀过无数人,做过无数下流之事,欺骗恩师,背叛端王,这些他信手拈来,从未变过脸色,从未觉得内疚。 如果是那时候的自己,遇到今天这种情况,想必直接就要了她,根本不会犹豫,也不会不忍心。 究竟是为什么?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水面上再度结了一层细细的冰时,陆阳才赫然发现,是时间。 时间把他的棱角全都磨平了,早已无力轻狂。 而这些时间里,有血腥的屠杀,有漫长的征战,还有一个他深爱着,但最终亲手杀了他的人。 容萤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天才将将黑,她在台阶上坐下,托着腮,静静盯着破旧的院门看。 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了天亮,仍旧没有等到那个人。 雪已经停了,她抱着膝盖昏昏欲睡。 陆阳在门外立了许久,脚边的积雪淹没脚踝,他朝空中叹出一口白气,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如今要如何面对她。 容萤在咯吱的踏雪声醒来,一抬眼,整个人都怔住了。 陆阳满身的雪花,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衣衫上结着冰霜,湿漉漉的,他双目尽是血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她心里一疼,正要说话,他却走进屋,取了披风来,给她裹上。 “我对不起你……” 耳边听到这句,容萤搂着外袍,垂下眼睑,视线中是他那双冻得青紫的手,她轻轻用手指牵住,冷得就像一块冰,“你进去暖暖。” 陆阳无言地抽出手,掌心轻颤着,最后落在她肩上。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俯下身与她对视,面容毫无血色,“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么?” 他语气很轻,容萤却听得一阵错愕,“不是我。” 她满心的委屈,“这次,真的不是我。” 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 么,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除了自己也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确实百口莫辩。 “你信我啊。”容萤去握他的手,陆阳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抽开了。 “萤萤……”他颦着眉,手指想抚上她脖颈的痕迹,可又迟迟没碰到,“你的仇,我会帮你报。” 此时此刻他流露出来的眼神,容萤一生也忘不了。 那该是心里,埋藏了多少的事,才会有那种表情…… ☆、第41章 【惊暗换】 那天之后,容萤也从小木屋里搬了出来,她没有回京,而是住在了伯方家。 陆阳替她将那些行李放到房间中时,他才发现她的东西那么少,明明自己已经放慢了动作,还是在半天之内就搬好了。 整个上午,两人都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 伯方好几次想打破僵局,却也不知要用什么话题来扫去这种阴郁的气氛。 容萤就这样走了,尽管陆阳和她还是各自生活在永都县城附近,但却很少再相遇,也很少交流,以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那个不大不小却分外温馨的院落,而现在那间早就该废弃的破房子再也没有了人气。 冬季里的雪把屋顶压坏了,院中杂草丛生,被喂得发胖的肥猫在满是灰尘的卧房里转悠了一圈,意识到已经没人给自己送吃食,它哀怨地叫了几声,失落的离开了。 那段时间,容萤变得非常寡言,她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吃喝玩乐,话却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无论岳泽怎么想办法逗她开心,她依旧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直到某一日在街上碰到陆阳。 裴天儒冲他行礼,唤了声叔叔,岳泽虽然不情不愿也还是打了招呼,而容萤静静地只是看着他。 “住得还好么?” “还好。” 他想了想,又说:“缺什么就告诉我。” “我什么也不缺。” 他手里捏着一小袋的糖果点心,犹豫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偷偷交给裴天儒。 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他们两人吵架,但闹成这样还是头一次。 每当问及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容萤却一直讳莫如深,缄口不言,低头仍旧玩她的九子连锁。 岳泽有次实在忍无可忍,一把将那玩意儿扣下:“你和陆阳到底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随后又皱着眉:“干嘛呀,你不是不喜欢他的么?” 被戳到痛处,他支支吾吾,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就看不惯你这样。” 容萤又奇怪又不解:“那你就别看我。” “……那可不行。” 得知她住到了县城,没几日宜安郡主的丫鬟就找上门来,说是约她去摸鱼。容萤点头应下,换了身衣裳,等快入夜时,提着盏灯笼朝老地方走去。 这段时间气候稍稍回暖,溪水已经不结冰了,宜安 坐在矮坡上随性的晃着腿,“穿得这么厚实,你很冷么?” 容萤并不回答,挨在她旁边,把那袋糕饼拿出来,两人分着吃。 “怎么搬出来了?” “院子小,住得不痛快。” “不痛快你还住了那么久?”宜安拈着块小饼问,“你和陆将军的进展如何了?上回除夕那晚……” 容萤啃糕点的动作一顿,眯着眼睛抬头看她:“原来是你下的药?” 宜安倒也不避不回地点头,眸中带了几分期盼:“成事儿了么?” 她嚼着糕点,忽然轻笑了一声,将白狐狸毛的衣襟敞开来给她瞧,细嫩的颈项间有斑驳的红印,暧昧不已。毕竟是没出嫁的姑娘,宜安不由红了脸。 “这么说是成了?” 她淡笑着把衣衫穿好,边吃边摇头:“没有。” 见到容萤这般表情,宜安难免感到愧疚:“那是我帮倒忙了?” “也不算。”她把手里的糕点放下,埋头在臂弯间,“至少比那么不清不楚的下去要好,我还该谢谢你。”说着,她忽然仰起头,语气怅然:“能知道他的心意,也算一种收获吧。” “别那么想,他不愿意碰你,不也是因为在乎你么?” “不,不像。”容萤直摇头,“一点也不像……” “你知道么,他小时候救了我。”她枕在胳膊上,偏头望着潺潺的溪水,眸色柔和,“我从那时就以为,长大之后会嫁给他。” 陆阳对她来说就是生命里的救赎。 他曾经把她从泥潭拉了起来,然后又抛到了一边。 “原来不是所有的报答,都能被接受的。” 宜安静静听着,什么都没再说,最后她伸出手拍拍容萤的背脊。一下一下,像哄小孩一样。 “我是不会感激你的。”她固执地把脸别过去。 宜安嗯了一声,平淡道:“我也很讨厌你。” 容萤把脸埋到手臂中,唇角带了点若有似无的苦笑。 后半夜,她们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吹冷风。容萤盯着水面上倒映的月光,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可以倾诉的闺中密友,唯一能够理解她的,却是杀父仇人的女儿,这是何等的讽刺。 幼年时听母亲讲到,有人的命格上属天煞孤 星,六亲无缘,婚姻难就,她看看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觉得估计也差不多了。 那段日子是容萤过得最消极的时候,记忆里,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厌世过。以至于后来想起,会觉得那时的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敬。 毕竟再也不会有这么一段时光,让她如此真挚的去为一个人而伤心了。 上元这天,伯方把陆阳约出来吃酒,站在酒楼的露台上,他也问出了那句话。 “你和小郡主这是怎么了?” 他笑了笑,摇头说没怎么。 “你不用避着我,好歹比那几个毛头小子多吃了十几年的饭,这种事还不至于看不出来。”伯方倚在栏杆上,言语里含了些戏谑,“我竟不知你也好一口啊。” 陆阳捏着酒杯,脸色有点难看,他忙改口:“好了好了,我不打趣你了。” 伯方撑着头瞧他,神色沉静下来:“不过,说句实话,我挺高兴的。” “嗯?” 他淡笑解释:“看到你现在这样,我挺高兴的。以前的你,讨厌小孩子,也不喜欢和别人接触,做事又冲动,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陆阳:“……” “陆阳,你变温柔了。”伯方轻声道,“比起从前,我更欣赏现在的你,但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有点陌生。” “你为了帮小郡主,太过拼命了。” 他垂下眼睑盯着杯中酒水,没有言语。 “虽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他温和道,“但是别把什么事都独自揽下来,咱们是朋友,还有小郡主、天儒和阿泽,大家是一家人,若有难处,一定要说出来一起想办法。” 陆阳闻言一怔,良久他低低应声:“我会的。”随后举杯一口饮尽。 正月里最后一个节日过完,陆阳便将自己全身心都投入到练兵之中,通宵达旦,不眠不休。半月之后明德皇帝出征的旨意就放了下来,他整顿好兵马,磨砺戟刃,预备拔营。 然而就在出征前一天的早上,韩秦带来了一个令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端王爷带大军回来了!” 他本是在西北镇守,不得圣旨不能回京,眼下竟悄无声息地逼近京城,这无异于是抗旨。而理由无外乎有二,其一是战败而归,其二便是另有图谋。 以他对端王的了解,哪怕吃了败仗他也绝不可能就这么灰头 土脸地回来,这么说就只能是…… 陆阳把手里的地图放下:“再去探。” “是。” 县衙之内,容萤则是从一个巡街的小捕快口中得知此事的。 “据说那外城已经都被围住了,乌泱泱的大批人马,沿着城壕堵了一圈。如今城门紧闭,进不去出不来,瞧这情形,王爷是要围城啊。” 听他讲起来惊心动魄的,她不禁问:“护城的羽林军呢?” “在着呢,城上城下刀剑对峙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小捕快吃了口茶润嗓子,“王爷的大军是赶的夜路,趁大冬天亮得晚,悄悄从泉木山上绕过来,也不打火把,到辰时初刻守城的官兵转头那么一望——好家伙,这阵势差点没把人吓死。” 北大营的兵马原本有五万的,前几年增援西北拨了一万,后来周朗带人镇守淮南又去了两万,现如今只剩两万了。南大营更不用说,本就三万的人,还疏于操练,临阵磨枪怕是起不了多大作用。 如此看来,这个表面繁华的大郕其实不过是个花架子,不堪一击。 “他们一共有多少兵马?” 小捕快为难地摇头:“不知道啊,亏得我们这地方小,暂时还安全。” 裴天儒伸手在她肩头摁了摁,说:“别担心。” 容萤看了他一眼:“我不担心。” 真奇怪,她现在心中异常的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激不起波澜了一样。 当天傍晚,宜安找到她,依旧是在那个小矮坡上,她伸直了腿坐在那里,长裙下露出一双精致的绣鞋。 “我爹爹回来了。” 容萤神色未变,依旧琢磨着她的鞋,“我知道。” 宜安皱了皱眉,略显迟疑:“你不走么?” 她不解地转过头:“怎么,你打算去告密?” 后者冷笑了一下:“要告密还用把你找到这里来?” 容萤淡淡地晃荡了两下脚,其中一只绣鞋不经意脱落,啪的一声掉落在溪水中,顺水缓缓往下流。 她说:“我会杀了你爹的。” 水声平缓而清晰,远处的山林格外宁静,寒冷的冬季万籁俱寂,周遭似乎静止了,等风吹到脸上时才发觉时间是在流逝的。 宜安的表情很冷漠,容萤也不看她:“我若有一日杀了你爹,你会怎样?” 她 不答反问:“你也会杀了我吗?” “不会。”说完,又补充,“但我不喜欢你。” 她语气很坚决:“我不会让你杀了我爹的。” 容萤笑着嗯了一声,“那就没办法了。” 她说没办法,宜安却不知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到最后彼此都厌恶着对方,这样也好,等某天不得已要站在对立的两端,也不会有犹豫和遗憾。 深夜里,营帐之中,孤灯昏暗不明,陆阳听完韩秦的禀报后面色愈加暗沉。 “将军,南大营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咱们怎么办?” 西北平乱端王足足磨蹭了五年,早该知道不对劲了,先前他只猜他必然在暗中筹备,养精蓄锐,但陆阳没料到他竟会和胡人勾结。 除了城外的兵马,京都以北的永宁、广宁皆是胡人,送君廊更有大批外族士卒,看样子这次他是下了血本,势在必得。 打吗? 一定要打! 他手里的兵马虽然不多,若拼死一搏还是能挣到些许机会,眼下目的只在端王一人身上,又有大军做掩护,冲进皇城并不难。 只要能杀了他,杀了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种痛快与解脱感让他闭目深深吸了口气。 但是在此之前,得想办法把容萤送走。当初端王被禁足皆因她而起,虽已过去多年,可难保他不会怀恨在心借此铲除异己。 陆阳将手中的图纸搁下,朝韩秦示意:“今晚你留下来,若有什么指示我会派人告诉你。” “好。” “再挑十来个身手好的,机灵点的人随我去一趟永都县。” 当夜,容萤站在门口看到陆阳在和伯方说些什么,院外黑压压的站着不少人,身板挺得笔直。被这动静吵醒,岳泽和裴天儒从隔壁房间探出头,狐疑地问:“出什么事了?” 裴天儒低声揣测:“那些人像是北大营的将士……” “是陆阳?”岳泽皱眉,“他跑这儿来作甚么?” 听明了来意,伯方咬着唇琢磨了一会儿,“你的顾虑我知道,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咱们怎么说也还能智取的吧?” “我不能再等了,已经等不了了。”陆阳摇头轻叹,转眼见到容萤,他僵了僵,到底还是走了上去。 快有一个月没有这样与她相视说话了,他心中既忐 忑又有几分期盼。等靠近时,容萤扬起小脸来看他,神色平淡。 “萤萤……”起了个头,却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陆阳暗自斟酌着语句,“端王返京的事你也听说了,等明日入了夜,我的人会送你南下。方才我已给周将军写了信,到时你去找他,就在淮南避一段时日。” “那你呢?” “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容萤揪住他衣摆,“一起走。” 陆阳紧紧握住拳头,咬着牙把她的手松开,“你好好保重。” 此言一出,容萤就再也没抬起头来。陆阳却很是珍惜地打量着她,从发丝,到耳垂再到不甚清晰的轮廓……他想好好的记在心里。 这一走,还不知有没有命能再见她。 自己那些掩埋着的秘密大约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不知道也好,让她这辈子安稳,是他五年前获得重生时就有的愿望。 如今,愿望便要达成了。 ☆、第42章 【与君别】 陆阳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摁了一下,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回了头,这一瞬间的画面,灯光,县衙,小院,少女。 似曾相识! 又来了! 又是这种感觉…… 陆阳摊开手摁住太阳穴,难道在那个七年里,他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过容萤吗?! 他闭目静静回想。 上次出现这般情况是什么时候? 依稀记得是在襄阳城外的小镇子里,陪她在买荷包肉的那日。 这种画面定格,又一闪而过的情形,五年来很少再遇到,究竟是怎么回事…… “将军?”随行的士卒见他久久立在原处,模样似乎很难受。 陆阳颦眉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心中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说不出是什么。 莫非是自己多心了么? 再回首时,容萤已经进了屋,房门从里面吱呀一声关上,灯光很快熄灭。 “走吧。” 只有一天的时间部署,事情显得非常紧迫,陆阳也顾不得其他,赶回军营与韩秦一同商量着该从何处下手,又连夜调兵遣将,分派任务。 他们所处的小镇距离京城不过半日的路程,但对方顾及着这边的人数,一时半刻不会贸然进犯,可打过来是迟早的事,除非他缴械倒戈……自然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端王最主要目的是攻下京都,他们这边暂不是考虑范围之内,尚还安全。一宿未眠,羊皮地图上星星点点都是他画的标注,然而翌日清晨,底下便有将士来报。 “南大营向四皇子投诚了!” 韩秦一拳头砸在柱子上,咬牙切齿:“庄朝这个懦夫!” 这姓庄的向来无勇无谋,他会有此举动陆阳并不意外,只是没料到他倒戈得如此之快。 眼下端王所带的兵马众多,已超过十万,再加上胡人,怕是有十一二三,他这两万人不过杯水车薪,想来想去仍是夜袭比较靠谱。 陆阳在琢磨战术之时,容萤那边也在忙着给她收拾行李。 姑娘家极少出这么远的门,可忙坏了伯方,一大早出去买了不少东西,一面打包一面念道:“天气如此之冷,马车上又不能放火炉,若冻坏了该如何是好,还是多带两条毯子吧;这包药是治风寒的,这包是退烧的,我一样给你 备了四包你带上;还有这煮茶烧水的小壶……啊,姑娘家怎能不带镜子呢,你等等,我去买一块。” 岳泽把那一大袋东西打了个结,又提醒他:“茶叶和糖果。” “哦,对对对。”伯方一拍脑门儿,“还有茶叶和点心,差点忘了,我去去就回。” 饶是说了不用了,却怎么拦也拦不住,容萤望着他的背影暗叹口气。 “都是些小玩意儿,去淮南路途可远着呢。”岳泽笑说,“你多带点吧,也省得路上再买。” 他收拾完,补上一句,“等我有空了就来看你。” 容萤望向别处,似乎没有听到,岳泽倒也不懊恼,笑了笑仍旧忙碌。 趁着他被别的事分神,容萤走到裴天儒身旁,压低嗓音:“饭后在石桥下等我,有话说。” 后者面色不改,微微颔首。 午后的永都县显得特别慵懒,长乐桥旁绿柳成荫,随风轻拂。 裴天儒身形很清瘦,但长得高,瘦长瘦长的一个人。他从小就体弱,宽大的袍子罩在肩头更显得他单薄。 附近没有行人,异常安静。容萤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迎着风走向他。 “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表情如旧,“为什么是我而不是阿泽?” “他不行。”容萤很干脆的摇头,“他喜欢我。” “喜欢你不是更好么?” “正因为他喜欢我,我才不能让他帮忙。” 他问为什么。 “若是寻常朋友帮忙,欠的不过是人情债;但我若找他,无论是他心中或是旁人心中皆会认为我是在利用他对我的这份感情,哪怕我并不是那样想,这个私心却终究避不开。” 裴天儒微微挑眉,似乎对这个理由感到意外,“你就准备和他划得那么干净?” “那不然呢?”容萤也很无奈,“对他好?和他说说笑笑?然后又告诉他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这算什么?” 他唇边难得含了分笑意,目光也比平时柔和许多:“你说得对……容萤,我果然没看错你。” “我若是真喜欢他,也轮不到旁人了。”她笑得很挑衅。 他们俩相视而笑,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偶遇知音的庆幸。 “可我不比他好说话。”裴天儒淡淡地望着她,“你找我帮忙,我也是有条件的。” “这个没问题,要什么,随你开。” “我要你,这个人。”他说。 容萤沉默了片刻,眯眼瞧他,半晌才笑道:“行。” 马车是在天刚黑时启程的,从驾车的车夫到伺候的小厮,以及左右跟着的几名护卫,无一不是军营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个阵势宛如铜墙铁壁,想让人不放心都难。 陆阳站在夜色里目送那架车远去,原本还想多派些人手,又怕太过惹眼适得其反。就这么呆呆出了一阵神,他不敢久留,很快返回了营帐。 校场上,几盏灯笼昏黄幽暗,穿着皮甲的士卒们一个个笔直而立,光照在脸上,有肃杀,有森然,还有一股雷霆万钧之势。 这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斗,上万的将士很可能会在今晚死伤无数。眼下众人皆是怀着必死之心,面上毫无表情。 陆阳换好了战袍,金甲在身,朔气寒光。韩秦打起帘子进帐,“将军,咱们几时出发?” 他看了一眼滴漏,“今夜不起雾,走太早对我们不利,亥时三刻,你提前一刻再来叫我。” “是。” 说着,瞧了瞧这日的天色。 晴空万里,皎洁的月光,清楚的视野,还有周围光秃秃的这些草木。这一切都是完全不利于夜间突袭的,这些他不是不知道,若换做从前定然不会冒这个险,但如今没有办法,因为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哪怕拼上这条命,也要杀了他……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山林中偶有鸟雀飞动的声响,扑哧扑哧的,给这份死寂平添了些阴森。陆阳负手在帐内,微微抬头,却在闭目养神,那滴漏的动静传入耳中,让浑身的血液都开始烦躁起来。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还未等他回头,韩秦冲了进来,神色慌张:“将军!” “到时辰了?”陆阳睁眼瞧了瞧,才亥时而已。 “不是……将军,大事不好了,小郡主她、她……” 策马一路狂奔,他的手在发抖,等赶到浮屠岗,蜿蜒漆黑的小径上只有一架歪歪斜斜的马车,玄马在地上踱着蹄子,四周横七竖八倒着的,都是他手下的人。 看到这一幕,陆阳本能的生出一丝恐惧来,面白如纸。他翻身下了马,怎料脚踏上地面时,便不自觉的发软。 倒地的士卒见他赶来,或有一两人勉强清醒着,跌跌撞撞 站起身。 “将军……” 他厉声问道:“郡主呢?!” “属下失职……”那人不敢抬头,“郡主她,不见了……” 尽管已有准备,脑中仍是劈下一道惊雷,陆阳不再理会他,疾步踏上马车,撩开帘子——车内空无一人,地上那滩血迹尤其刺目,仿佛一把钝刀插入心口,血淋淋的疼痛。 他狠狠放下车帘,对那士卒怒目而视:“怎么回事?说清楚!” 后者被他一骇,险些说不出话,倒是韩秦在旁催促:“别磨蹭,将军让你说,你就好好说。” 他连连称是,也费力地回想:“属下等人一个时辰之前路过此地,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头晕目眩,困倦难当,再、再醒来,就是……” 异香?是迷药?! 这不像是端王的行事作风,若是他要抓容萤,直接动手要比下药更省事,且从京都往南到浮屠岗必定会途经军营,这样做定会打草惊蛇。 那又是谁干的!? 韩秦望着他的脸色,随后钻进车里也看了一眼。 “将军,值钱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对方……会不会是劫财?” “劫财?” 由于心乱如麻,他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无法正常思考。 另一人也缓缓道:“这附近山多,有山贼盘踞也说不定。” 山贼尽是亡命徒,容萤若真落在他们手上,会有什么后果,他简直不敢深想。 更何况她眼下,还受了伤! 陆阳骑上马,握住缰绳:“找,立刻去找!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找!” 韩秦想提醒他今晚夜袭的事,但瞧见他的神情,到底是什么也没说,骑马跟在他身后。 那一抹早就凝固的血久久徘徊在他的脑海。 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得到了印证。 她出事了……生死未卜。 空旷的大山里回荡着马蹄的声音,陆阳找了一整夜,又找了一整天,沿着五西河将河畔的每一处山都搜了个遍。 从朝阳初升,一直找到日落西山,连着数日他都没有休息过,韩秦好几次看到他要从马上摔下来。 他劝他吃点东西,陆阳接过那块豆饼,皱着眉吃了一口。 然后又摇头。 吃不下,他心里惶惶不安。 那种对未知的害怕,让他整个人几近崩溃。 马匹从山林穿过,踏碎了溪水,惊飞了鸟雀,他策马疾驰,身边有矮坡闪过。如果此时陆阳停下来,他会发现这坡上有很浅很浅的足迹,只是已快被白雪覆盖住。 很多天前的那个晚上,月光亮得出奇,容萤和裴天儒坐在那里,远处的岳泽靠在树旁浅眠。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转过头来问她。 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脸上一片平静,夜色染在她的轮廓上,有淡淡的一抹清辉。 “我若不这么做,他会死的。” 她看得出陆阳所下的决心,他是打算玉石俱焚,最后望她的那一眼,有将死之色。 “我不能让他死。” 裴天儒提醒道:“他肯定会来找你,找不到你,他不会罢休。” “嗯,我知道。”容萤支着一只手托腮,“时间久了,发现找不到大约就不会找了。只要我不在了,他也就不会想要去报仇。” 他轻叹着摇头:“既然不愿让他去,为何不直接告诉他?” “我已经,说不动他了。”容萤悲凉的看着他,唇边却有苦涩的笑意,“陆阳的执念太深,明明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是我,而他却像是着了魔,被这个仇困在了里面。” “五年了,他为我做了太多太多……多到已经没有了自我,我很怕他连自己究竟为何而活都说不明白。” 尽管她至今仍不知道,陆阳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 一个从前素未谋面的人,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又莫名其妙的,为她遮风挡雨,肝脑涂地。 裴天儒移开了视线,目光望着熟睡的岳泽,“你原来想了那么多……就不会不舍么?” 容萤笑得很轻松,这话却避而不答,只是抬起头仰望星空。 “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最常看到的是什么?” 他没出声,“是陆阳的背。”容萤微微一笑,眼前有很多过往一幕幕交汇,“他总是挡在我身前,为我遮挡一切。 可以说,我的这片天,是陆阳替我撑起来的,这么多年了,一直撑着,撑着。”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来承受这些,现在,也该轮到我为他做点什么了。” 她从矮坡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而裴天儒就盯着她的背影看,良久 才说:“容萤,我发现你长大了。” 她不以为意地哼笑:“你才发现?我本来就长大了。” 头顶上正有一枚枯叶飘落下来,容萤摊开手轻轻接住,这样的生命太脆弱,一捏就碎。 她抖了抖手,招呼道:“走吧。” ☆、第43章 【已经年】 陆阳在这附近找了整整一个月,几乎将所有的山头都寻了一遍,甚至回了永都县。 然而仍旧一无所获。 别说是山贼,连个农户他也没看见。 第三天的时候,韩秦来告诉他:“将军,圣上驾崩了。” 那时他还在山中,闻言也没什么表情,颔了颔首算是知道了。 第五日的时候,底下人来报,说是端王大军已经入城。 “圣上临终原本留有遗诏,由齐王世子承继大统,但王爷一意孤行,怕是过几日就要敕封登基了。” “将军……” 他们都看着他,而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们走吧……” “将军!”韩秦想要再劝,陆阳却只摆摆手,“大局已定,反抗也不过送死而已。” 他现在只想找回他的姑娘,别的,什么也不愿管了。 首领失了战意,一干将士更是不知何去何从。 起初跟在身边的还有几十人,后来渐渐减少只剩下韩秦,陆阳也不欲强求,到最后,连韩秦也走了。 他一个人走在大雪纷飞的山林里,行至深处,积雪颇厚,马匹已无法踏足,他便翻身下来,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迈。 天地苍茫,白雪如絮,他独自在寂静的深山中喊着,唤着,听着那些空旷的回响。 陆阳从没想过,若是哪一日容萤不在了,自己要怎样活,大约在潜意识中,总以为他会比她先一步离去。 而现在已过去那么久,连他也不敢确定容萤是不是还尚存于人世。 伸手扶住一棵树,他喘了口气,白雾自口中吐出,很快消散。视线越来越模糊,身体不知几时已冷得麻木,陆阳偏过头,指甲由于天寒冻掉了不少,血淋淋地令人头皮发麻。 他告诉自己不能停下来,还要找…… 哪怕,只能找到她的尸首。 他固执地抬起脚,然而才走了一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那些白雪愈发的刺目,眼前天旋地转,瞬间暗了下来。 这样的感觉…… 自己又死了么? 四周混沌不清,他再度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个人飘在半空,感觉不到冷与热,身子毫无知觉。 陆阳望着前方,等待着那抹光亮,果不其然,很快 远处的白光一如往昔地慢慢逼近,一个熟悉的世界朝他袭来。 和上次不同,这次的将军府中是深秋季节,院内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上了年纪的老仆正拿着扫帚低头慢悠悠的扫着。 陆阳站在回廊下,举目环顾四周。 又回来了。 只是今日所见的将军府和他当日住的有很大的区别,卧房外的桃树已经移栽,换成了一排翠竹,河池被填满,在上面修了个凉亭,容萤喜欢的白菊都换成了芍药, 他有些茫然,沿着回廊走了几步,没有遇到仆婢,也没有遇到容萤,那扫地的老人抬眼看见他,满目惊愕。 “阁下……阁下是何人?可是来拜访我家老爷的?” 陆阳颦了颦眉,眸中不解:“你家老爷?” 话音刚落,背后便有人出声问道:“你是谁?怎么青天白日私闯民宅?!”待他转过身,入目是张陌生的脸孔。 那人大约四十来岁,锦衣华服,体态微胖,一双细眼正狐疑地打量他。 “你是?” “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倒是反问起我来了?”那人眸中带着鄙夷,“别不是来偷东西的吧?我看像得很,叫我逮了个正着,还想装傻充愣?” 不等陆阳开口,对方伸手在他身上搜了两下,眼见着没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才往外撵,“算了,快走快走……再磨蹭我可报官了!” 从大门口出来,陆阳回头一望,朱红的兽头门上悬着一个金灿灿的匾额,书有“欧阳府”三个字。 原来已不是自己的将军府了么?想想也是,他在这边死去多年,府邸被人他人盘下重建,也不奇怪。 那如今,又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街上很热闹,暖阳温和的照在这座城里,四周张灯结彩,人们摩肩擦踵,满是欢声笑语。陆阳茫茫然的走在其中,忽而见到那前方有一身着玄甲,将领打扮的中年男子骑着骏马而来,在他身后紧跟着无数士卒,人们迎着这群队伍边跑边叫。 “是岳将军!” “岳将军凯旋了!” 待他走近,陆阳才看清此人的容貌,五官的确有几分像岳泽,只是年纪已快五十。 是他么? 那这么说,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后了?! 心中又是不解又是诧异,他如今迫切地想知道容萤在哪儿。 等人群过去,陆阳在四下张望,寻找。走了很久,终于在一处宅门外看到了一个正在侍弄花草的老者。 他穿着布衣长衫,两鬓斑白,早年过花甲,但那眉眼、身形,都像极了裴天儒。 陆阳走上前去,高高大大的黑影罩在他头顶,老人眯着眼,很是费力地瞧着他,似乎是目力不大好。 “这位公子是……” 他问道:“容萤呢?” 对方显然顿了一下,然后又望向别处,喃喃自语:“啊,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真有几分怀念。” “她现在在何处?” 老者并未回答,只是细细端详了他一番,含笑道:“细细看来,公子和我的一位故人长得有些相像。” “容萤她……” “挺好的,挺好的……”不等陆阳问完,他负手在后,提着一只装有金毛鼠的笼子,慢吞吞的往里走,“她还给他留了个后,挺好的……” 宅门吱呀一声合上,阳光成一道方形洒在墙面。 繁华的京都,只有他独自立在大街之上,身边路过的人们,衣袂飘飞,面带笑容,他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陆阳寻了个花台坐下,身侧就是裴天儒那间简陋的宅院,他仰望苍穹,蓝天白云,景色依旧,无论是在何时何地,看这片天都是一成不变的,而脚下这片土地上来来去去又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 人这一辈子,算来也就几十年的光阴,弹指容颜老,想起方才的所见,背后竟生出丝丝凉意。 他也会老,容萤也会老,老了之后便是死亡。 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十指紧紧扣着。 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还得回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一定会找到她。 “回去吧。”陆阳朝着天空自言自语,“这一次,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 他合上双目,温暖的阳光从脸上渐渐褪去,人们的谈笑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周围复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听到清脆的鸟鸣,呼吸间,有清新的空气涌进肺腑。 陆阳睁开眼,地上的雪已经化了,绿草探出土层,他抬手遮了遮炫目的阳光,发现冻掉的指甲已经长了回来,身上温暖柔和。 梦醒过后,春天到了,万物复苏。 也不知在这深山中睡了多久,等他再回永都县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京城既然落入端王之手,难保他不会下令追杀自己,陆阳只能买了个斗笠遮面。一路寻到县衙后门,伯方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见到他时无比欣喜,忙找了个隐蔽之处说话。 陆阳颔首问他:“你这是要去哪儿?” 伯方掂了掂行李:“这边任期满了,我得去扬州赴任,还是个知州呢。”他笑了两下,表情又严肃起来,“倒是你,之前大理寺还把我找去问过你的下落,你自己千万要当心,这京城还是别来了。” 他闻言皱眉:“他们可有为难你?” “这倒没有,我说我和你不熟,只是同在一个地方任职,平时礼节上的会喝两杯,对方听我这么说,也就没再问了。” 他松了口气,但在得知裴天儒和岳泽皆留下书信离开后,陆阳神色又变为凝重,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们三个人一起消失,这已经不能算是可疑了。 如此回忆之前种种,迷药、被劫、血迹,越想越觉得漏洞百出。是她不想见他?不会的,这样的主意,绝对不是容萤想出来的,到底……还是裴天儒! 想到此处,那一股腥甜堵住喉,胸口仿佛被巨石所压,几乎喘不过气。 她跟着他走了! 她还是跟着他走了! 和从前一样,他到底没能阻止得了。 陆阳心头怒不可遏,又涌出一种无力之感,随后便宽慰自己。 不过也好,至少她还活着,他慢慢找,总是能找到的。 他以为他能找到她,但事后看来,这一切并非他想得那么容易。 知道容萤不可能朝北走,陆阳就一路向南,沿途所有的镇子、村落,他都一一问过,举着她的画像,比划着,描述着,然后得到整齐的一片摇头。 他把所有容萤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甚至去了淮南。 周朗当日正在城门巡查,带着遗憾地语气对他道:“小郡主没来过我这儿。”本还想说些什么,看见陆阳憔悴的神色,他又叹气:“你好好珍惜一下自己的身子吧……你若病垮了,就更没办法找人了。” 周朗将手头的事情交代好,打算派了几个人随他一同去找,陆阳思索良久,终究还是推辞了。 他在淮南待了半月便启程北上,那时离容萤的失踪已过了一年。 陆阳走的当天,周朗回到府邸里问那个小姑娘:“我看他清瘦了不少,你何必不见他?” 珠帘之后,有人走出来,她身边还跟着两个少年,神色间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见了他,他只会又为我的事劳心劳力,还是不见为好。” 周朗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说,你眼下没见他,他一样在为你劳心劳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在这些漫长的时间里,陆阳去过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许多事。 他一开始是在寻找容萤,到后来似乎一半是找,一半是在消磨人生,中原大片的土地他都走过了,山川、河流,从百花遍野一直走到冬雪漫天。 渐渐地,也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 最初的那份难受与辗转反侧,在不断流逝的时光中慢慢被磨得腐朽,像是已结了疤的伤,尽管痕迹犹在,但却没有了疼痛。 只是偶尔路过黄昏下的城郭,听那些孩子唱着童谣,心里也会不自觉地哼起那首歌。 春天有燕雀飞过, 秋季是西风瘦马。 我问枝头啼叫的寒鸦啊, 何处是归家。 在邙山的尽头,海角与天涯。 …… 一年又一年,他没有细数究竟过了多少年,似乎不长也不短。 端王继位后,脚下的江山并不太平,有不满他恶行的朝臣与将士纷纷离京南下投靠定王,几年中两军有数次交手,或输或赢,都没有哪方占到了大便宜。 如此一来,以淮河为界南北相持对峙,足足持续了好几年。 陆阳记得在那个七年,明德皇帝病逝后,也是端王与定王两军对峙。没多久,定王找上了他作为内应,他得手之后便投靠了定王,率军一举杀入京城。 而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当初。 容萤跟着裴天儒走了,战火再度燃起,冥冥中有种宿命难违的感觉。 他在想,是不是老天有意让他不去更改这些历史? 那他此生重来一次的意义呢?又是什么? 南北方都没有容萤的踪迹,陆阳想以她的性子或许会去大漠看看,于是又曾经跑了一趟西北。 彼时胡人正和端王大军交战,那一年他借助匈奴势力破城夺位 ,本是许了半壁江山的好处,但等坐上了那个位子,皇位在手,又心疼自己的大好河山,临时反悔。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历来的规矩,他杀了匈奴的使臣,大单于怒发冲冠,当即挥师南下。 西北的胡人,在从前是陆阳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驱逐出境的,而今镇守关外的将领是个半吊子,仗打得很是辛苦。 机缘巧合,他偶然提点过对方几句,这位将军倒是个豪爽之人,当即与他拜了把子。 为了躲避端王,此时的陆阳已经隐姓埋名,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他想起那一年容萤曾称他为浪人,如今回忆,像是一语成谶。 起初他还不敢在北边时常走动,后来不经意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那张脸早已憔悴得辨不出原貌来,连他都感到有些陌生,便再没顾忌过。 元丰三年。 转眼又是一年深秋。 ☆、第44章 【形容瘦】 镇州,是去京城的必经之地。 陆阳从西北往南返回中原,在城中买补给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上次那个不过几面之缘就已结拜的将军。 此人姓钱名飞英,不拘小节,又多话,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他见到陆阳倒很是亲切,拉他去酒肆吃酒。 炉子上小火温着,钱飞英抿了一口,紧皱的眉头才松开了不少。 “哎,好酒啊,好酒。” 陆阳微微一笑,“你不是在同昔关镇守的么?如何来了这里?” “说来话长啊,容兄弟,你是不知道……”陆阳在外自称自己姓容,故而他有此称呼,“咱们这些武夫,打仗的时候辛苦,这不打仗的时候,也辛苦。” 听他这话,陆阳不禁好奇:“钱兄的意思……莫非匈奴已退?” 钱飞英摇头说没有:“不过这么些年下来,他们也吃不消。咱们皇上又惦记着南边的那位乱臣贼子,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与胡人议和了。” 想不到那个一向不轻易对人示弱的端王爷也会有低声下气同意议和的时候。 “这不是好事么?” “好事也轮不到我啊。”钱飞英直叹气,“这匈奴人别看五大三粗的,花花肠子可不少,还想效仿从前呼韩邪和咱们大郕联姻,而且他这人倒挑剔,非得要公主,皇室正统血脉才行,找个漂亮的宫女儿他还不肯。” 手上的酒水放凉了,他一口喝完,接着道:“咱们圣上才继位,膝下的公主不多,适龄的早就出嫁了,剩下的年纪又不合适,好不容易找到了从前宁王爷的遗孤,二话不说就封了公主。这不,我就是奉命前来送她进京面圣的……” 酒杯没有拿稳,酒水洒了一桌,只见他轰地一下站了起来,钱飞英目瞪口呆:“兄弟,你没事儿吧……” 陆阳手摁在桌面,拿不准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他呼吸略显急促:“你、你说什么……宁王爷的遗孤?” “是啊是啊,从前的南平郡主,皇上这次直接提了她做公主,封号改为成安,就等着几个月后送去塞外与大单于成亲的。” 心口难受异常,他伸手揪住衣襟,眸中尽是不可置信。 和亲?她要去和亲? 钱飞英看他神色不对劲,忙拉他坐下:“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手指扣住他脉搏,略略听了一阵,“急火攻心啊,你快摒除杂念,凝神静气,莫让体内的真气 乱窜。” 陆阳闭上双目,静静调息了一会儿,才逐渐转好,只是脸色仍显得有点苍白。 “多谢钱兄。” “不客气……你方才怎么就……” 他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不要紧,只是从前留下的病根子。” “哦,那你这病根子得好好治一治啊,怪吓人的。”他心有余悸,又给陆阳斟满了酒。 “刚刚,听钱兄提到那位郡主……”他缓缓道。 “啊对,是啊,圣上找她可不容易,几乎动用了京城三分一的羽林军。” 陆阳急急问:“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地方!”钱飞英冲他挤眉弄眼,有意卖关子。 “古往今来,从没有哪个郡主干过这种事。啧啧,简直让人意外。” 陆阳心跳如雷,握杯之手越来越紧,已将其捏出了一道裂纹。 难道,难道又是…… “她居然在路边摆地摊卖臭豆腐!”钱飞英一拍大腿。 陆阳:“……” 他不知该说什么,喝完了手里的酒,权当压惊。 “你是不知道这位小姑奶奶,那可叫一个难伺候。圣上又说了不能怠慢她,我这一路上都快被她折腾得脱下一层皮了!”钱飞英边喝酒边摇头。 “是……么。” “可不是么!也就今天她拉了副将去逛街,我这才偷得半日空闲找你喝酒。”他支着脑袋,慢悠悠的夹花生米吃。 就在此时,门外有士卒跑来,凑到他耳畔悄声嘀咕了几句,钱飞英还没来得及叹气,背后已经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把酒杯放下,朝门口努努嘴低声道:“喏,你瞧,我还没吃上一盏茶的时间,这小祖宗就来了。” 那一刻,陆阳浑身不可抑制的轻颤起来。 眼前升腾的热气将他的视线笼上了白雾,仿佛自己走过的那些地方,那些路,那些山与水,一并铺在了他的脚下。 长到没有尽头,长到令人疲惫,他才发觉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陆阳曾无数次想过自己与容萤再次相遇是什么场景,但是从没料到会是今日这般。 毫无准备,突如其来。 长街之上,那个容颜俏丽的姑娘眉眼含笑,步子轻快地往前走,她身边离得不远跟着 个将士打扮的男子,眉头紧皱,似有不耐。 陆阳在看见容萤时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处。 妆容精致,美目含春,唇边的笑意带着娇媚与挑衅,一举一动……一举一动,都和当年她一模一样! 他以往多想她学好,想她做个大家闺秀,从小到大如此努力的教养她,然而所有的心血功亏一篑,她到底还是变成了这样的性子。 陆阳心里已如死灰,神色木然,反应过来之后,滔天的怒火直指向那个人——裴天儒。 “好哥哥,你就再让我多待几天吧。”容萤轻拽着那人衣袖,笑靥如花,“咱们赶路这么辛苦,多不容易才有个地方能休息,你这么着急走作甚么?” “公主还有要事在身。”副将语气严肃,“别忘了您此行的目的。” 她噘着嘴委屈:“您也知道啊,我都是要远嫁的人了,连让我最后看一眼咱们大郕的疆土都不行?您这心也忒狠了。等我嫁了过去,这辈子回不来不说,大单于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谁知道能活几日,他若去了我就更惨了孤苦伶仃流落他乡,又无人照拂……” 说着那眼圈就红了,泪水一串一串的开始掉。 那副将手足无措,“您……您先别哭,好了好了……我去问问将军的意思,问问他的意思,总成了吧?” 钱飞英闻言只觉头疼,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招呼道:“公主,您都待了三日了,还没玩够么?” “三日哪里够?镇州成那么大,怎么也要再来三……”她转过头时,正好与陆阳的目光相对,那样的眼神,这世上大约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容萤看着对面那个满身沧桑的男人,眸中有诧异闪过,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余下的便都是耐人寻味的笑意。 “哎呀,生面孔呢,是钱将军的朋友么?” “卑职来向您介绍介绍,这位是容阳,容大侠。”钱飞英伸手给她引荐,“是卑职的好友,武功高强,学富五车,是位奇才。” 陆阳看着她,容萤也看着他,时隔三年的对视,他的眼中有复杂的情绪,而她却带着微笑,但是落在他两鬓边的白发时,她的笑容终究还是一点点褪了下去。 陆阳耳畔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梳在了脑后。 “叔叔原来姓容呀。”她嘴甜,凑上前来,“真巧,和我闺名里的某个字一样呢。”容萤故意踮脚覆在他耳畔,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你说,这是 不是缘分?” 陆阳的拳头握得很紧,却不敢侧目去看她,轻柔的呼吸在脖颈上铺开,脑中几乎是空白的。 “公主……”副将见她这模样,又恼又无奈,一把将人拽回来,“您是金枝玉叶,怎可做出这等有*份的事!” “正是正是。”钱飞英赶紧把陆阳掩在身后,见他有些木讷,只当他是受了惊,心中无限同情,忙道,“别吓着人家。” “好。”容萤乖巧地后退了一步,冲他笑吟吟道,“咱们,来日方长。” 陆阳那时候并没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诸多事情搅得他毫无头绪,等回到客栈,他坐在桌前发呆。 想着容萤和亲的事,想着关外的胡人,还有她方才天翻地覆的变化,只觉头疼欲裂。 尚未理清,下午钱飞英就找上门来,说是公主有事定要请他去一趟。 “……找我?” “你这样看着我也没用,我也不知道那祖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钱飞英苦着张脸笑道,“她方才说对你仰慕已久,想让你过府一叙。” 言罢,钱飞英边走边摇头,“奇了怪了,这不是头回见么,看样子兄弟你名气挺大的呀。” 容萤住在城中知州的府上,独自有间小院落。 侍女引他进屋,房中没有点灯,略微昏暗,侍女在外悄悄掩上了门,陆阳正要转身时,容萤忽然将他摁在门上,勾着他的脖颈便吻了上来。 她唇瓣有些发烫,柔软温暖,从唇角一路舔舐,反复的吮吸,亲吻,舌尖舔着他的牙齿,最后轻而易举的撬开。丁香小舌在口中缱绻缠绵,像是一片汪洋大海令人沉溺。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陆阳甚至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等容萤身子压到胸前,双手捧起他脸颊之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这些都是跟谁学的?! 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主要是容萤觉得他太高了,一直踮脚很费力。唇舌交缠的声音渐渐停下,她睁开眼,脸颊烧得滚烫,嘴唇倒还是贴在他唇上,半晌才轻轻一笑:“你也不是完全没反应嘛……” 意识到自己的手已揽在她腰上,陆阳慌忙松开。 容萤平静地望着他:“明明喜欢我,那会儿干什么不承认?” 他闷头不语,唇紧紧抿着,很快似是想起什么,抬眼问道:“何人教你的这个?” “想知道啊?”她眉眼弯 弯地靠过来,“你很在意么?” 陆阳握住她手腕,“说实话!” “就不告诉你。” “容萤!” 她立马诶了一声,“说吧,我听着呢。” “……” 因为容萤的出现使他反应迟钝,陆阳到现在才想起自己先前所担心之事,拉着她便要走:“我带你离开。” 容萤微微一愣,本能地抗拒:“为什么要离开?” “你莫不是还想去和亲?”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我当然是要去和亲了,不然你以为呢?我去游山玩水呀?” 陆阳眸中隐有怒意:“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么?塞外天遥地远,和亲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还当你要说出什么大道理呢。”容萤就由他拽着手腕,干脆还悠闲的甩了两下,“怎么,我要嫁给别人,你吃味儿了?” 他一阵愕然,说不出话。 不承想,容萤却不依不饶地倚在他身上,支起下巴,娇笑道:“我想起来了,某人还在外面自称他姓容来着。” 陆阳本就心绪不宁,又被她这么一说,不禁老脸一红。 容萤伸出食指划过他鼻尖与唇角,出言调侃:“你这还没入赘到我家呢,就赶着要跟我姓了?那也该姓卫啊,大傻子。” ☆、第45章 【斜阳暮】 陆阳被她打趣得说不出话来,原本就已经觉得恍如梦中,眼下显得愈发的木讷了。 容萤勾起他鬓边的一缕白发,慢悠悠的在指尖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 “陆阳。”她轻声问,“你找我找了多久?” 他面容水波不兴,也没有回答,容萤却猜得出来,丢开他的发丝,转而伸手把他的腰身紧紧搂住。 “半年?一年?还是一直在找?” 久违的体温透过衣袍渗进肌肤力,陆阳悄悄垂下眼睑,容萤就在咫尺,一头青丝柔顺光滑,发髻小巧精致,有淡淡的香气。他看着看着,眼睛忽然很酸涩,连忙闭上了。 耳边有他胸腔中沉稳的心跳,记不起是上一次听见是在多久之前了。容萤眷恋地深吸了一口气,陆阳身上的味道和从前大不一样,皂角的香味中夹杂了风霜,既不熟悉也不陌生,她忍不住收紧手臂,似乎是在护着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隐约感觉到他不自在地绷直了背脊,她又心疼又好笑。 “你好像瘦了……” 容萤喃喃自语,“你看我两只手都能抱住你。” 也或许,是她长大了。 随着她的长大,记忆中那个高大如山的陆阳,也开始变得脆弱,他会老、会低头、会伤心也会难过。 都是因为她,他人生里最好的年华都让她消磨完了,为了她复仇而奔波,为了找她而渐老。 原以为这辈子是没法再相见,如今重逢得如此意外,容萤却发现自己比从前更加地怜惜他…… 就这么搂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入目是陆阳紧闭着的双眼,他眉宇间轻愁几许,大约是时常皱眉的缘故,额上有深深的纹路。 容萤静静地注视着他,然后踮起脚尖,在喉结上舔了舔,湿滑的触感来得突然,能察觉到他脖颈上的动脉剧烈地颤了下,紧抿的唇也终于有了些许的缝隙。 “陆阳……”容萤嗓音纤细柔软,垂头把他两手握在自己手中,随意的把玩着,“这些年来,你也不好过吧……” 他唇角微动,双目仍未睁开。 “你恨我么?” 陆阳摇了摇头。 “不怨我?” 他还是摇头。 “那你想我么?” 这一刻,容萤看到他用牙咬住嘴唇,似有什么情绪快要溢出来,那双原本被她握住的手缓缓收紧。 他在强忍了许久之后,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陆阳闭着眼,眼角有浅浅的水渍。 “嗯、嗯……” 他一连应了好几次,而这些声音仿佛都是自鼻腔里发出来的。 容萤在心底里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替他拂去那微不可见的湿意,随后取笑道:“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多愁善感哦?” 算算,陆阳现在快有三十了吧? 同样是习武出身,他和爹爹有很大差别。尽管已到了和爹爹差不多的年纪,但在陆阳身上,她更多的是看到一种沧桑。一种经历过生死与红尘之后的沉淀。 提到自己的年龄,他一下子就不住声了。 容萤却没有留意到,给他理了理发丝,这才发现陆阳下巴已生出了胡渣,她拿手碰了碰,“哟,这能扎死一头牛了,难怪方才亲你的时候总觉得脸上倒疼不痒的。” 陆阳:“……” “今天留下来吧。”容萤松开他,准备去剪子,“我给你刮刮胡子,再……换身衣裳。”她嫌弃的扯了扯他衣袖,“瞧瞧你这套,也不知穿几年了,洗得毛边都出来了。” 闻言,陆阳不自在地转过身,打算推门出去,“不用,这些我回客栈去做就是。” “站住。” 容萤在背后冷声叫住他,“我和亲的理由你不想听了?” 陆阳推门的动作一顿,然后回头看她。 四目相对,容萤登时笑嘻嘻地举起剪子,“来来来,咱们先刮胡子!” “……”他不经意朝房梁上望了一望,随后默默地低头出去了。 这个别扭的老男人…… 容萤把剪刀搁下,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她坐回桌边,懒懒地趴在上面,伸手转动杯盏。 算了算了,还是别把他逼得太紧。 看陆阳今天这个样子,浑浑噩噩的,像是丢了魂,真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容萤舒展了一下身子,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阳光正好,照得枝头绿叶一片灿烂的金黄,她抬手在额间遮了遮,随后慢条斯理地玩自己的指甲,“下来吧,听墙角还听上瘾了?” 头顶上有轻风划过,树梢微微一晃,一人旋身落下,悠悠将手中宝刀抱入怀里。 “从 前怕死,求着嚷着让我保护你,现在倒好,我成了听墙角的了?不带你这样过河拆桥的。” 容萤把十指摊开,细细琢磨上头的蔻丹,“什么话,我这是为了你好,怕你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声音。”她挑挑眉,笑容暧昧,“长了针耳可怎么办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岳泽皱紧眉头,“我从来只听过针眼,还没听说过针耳的。” “那是你孤陋寡闻。” 他不以为意,拿刀柄轻轻戳了戳她胳膊,“你怎么想的,真要把这事告诉他?” “当然不告诉他。”容萤想都没想就回答,“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拦着我,没准儿还会自己上来插一脚。” 岳泽提醒:“可他现在也一样拦着你。” 容萤冲他翻了个白眼,“那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么,谁让他认识钱飞英,这个姓钱的又是个大嘴巴,舌头比裹脚布还长,逮谁就说。” 后者冷哼一声,那模样似是不信她,“你说得倒是好听,没准儿一回头就见色忘利了,让陆阳多问几回,你就倒豆子似的和盘托出。” “不会的。”容萤呵呵直笑,“我有那么不靠谱么?” “说不好。” 岳泽别过脸,心底有些许不是滋味,他终究问道:“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如今他身上有的,我也有,你怎么还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哟,这可不一定。”容萤捻起一缕秀发,在手指上绕圈,“我就看上他老,你有他老吗?” “你……”岳泽被她堵得说不出话,龇着牙低低道,“一根筋!” 说完,便愤愤不平地走了。 容萤歪在栏杆上望着他,只觉这太阳晒得人颇为舒服,索性躺了上去,美滋滋地睡了个午觉。 镇州城中,一处僻静的民房内。 阳光透过窗落在墨迹未干的信纸上,岳泽大步进去,里面的人刚搁下笔,抬眼朝他一望,唇边便浮起了微笑。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多陪陪她么?” “她有人陪,犯不着我。” 听他语气惆怅,裴天儒顾不得收好信,上前便问,“出什么事了?” 岳泽给自己倒了杯茶,将今日之事告诉了他。 陆阳的出现,着实也是令他始料未及,裴天儒沉默了片刻,问道:“容萤怕会跟他走?你心里不痛快?若是前者,你大可 不必担心,咱们费尽心思走到这一步,她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谈不上不痛快。”岳泽喝完了茶,摇头苦笑,“就是觉得有些失落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靠在椅子上,表情却无比轻松,“你看她这些年,何曾这样笑过。” 裴天儒在旁接话:“她天天都在笑。” “那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岳泽冷眼看他,“高兴也笑,不高兴也笑,连我都难以分辨出她现在是喜是忧。” “我是为她好。” 他听完,眸子里有探究的神色,“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瞒着我?自从当年出了永都县,我瞧着你们俩就不太正常。” 裴天儒面不改色地笑笑:“那是你眼神不好。” 岳泽冷哼,正待要说话,见他把信装好,话到嘴边忽有问及其他:“你事情都办妥了?” 他说办妥了,“眼下就等着容萤那边和‘鹰眼’接头了,但愿一切顺利。” “既然都办妥了,你怎么还愁容满面的?” 裴天儒摇了摇头,“你是不知道,鹰眼在京城忍辱负重多年,又因无法与王爷联系一直被搁置在外。我担心此人已生出二心,或许早就投靠了敌军,这件事成败与否都在他一个人身上。” 裴天儒长叹口气,“若是他倒戈,你、我、还有容萤,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良久之后,岳泽才沉声开口:“我会护着你们。” 那边坐着的人,将信鸽捧上蓝天,听完不禁莞尔。 这样复杂的一天,饶是到了三更半夜,陆阳也仍旧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直到窗外微明,他才半梦半醒地睡着,但在浅眠之际,隐约听到屋中有什么动静。因为常年习武,陆阳对此颇为警惕,很快就睁开了眼。 然而映入视线的,却是容萤那张精致的小脸,她正托腮坐在床边,手指揪着一缕青丝在他被衾上一扫一扫的…… “怎么?我很好看吗,都看呆了。” 陆阳挣扎着撑起身子,满眼迷茫地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咯,不行么?”容萤说完就啧啧了几声,拿头发从他唇下轻轻一划,“你不是说要回客栈刮胡子的么?感情是骗我的?” 他才反应过来,讷讷道:“我……忘了。” “怪道都说年纪越大记性越不好,我以往 还不信呢,现在看来这话不假。” 他沉默着不吭声。 容萤把那缕头发随性一丢,拍拍手起身,“只能勉为其难帮帮你了。” “……我自己可以。” 容萤压根没理他,转身指着屋里的大浴桶,插着腰嘚瑟道:“看,水我都帮你准备好了。” 陆阳:“……”难怪闻到一股湿气。 容萤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床上拽下来,以陆阳的体格,若用劲她肯定是拉不动的,但偏偏她手牵上来的时候,他完全使不上力气…… 大约是才睡醒,这两天又魂不守舍,陆阳被她从被窝里拖出来后,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容萤上上下下将他一打量,最后落在他那顶干枯蓬乱的头发上。 “先洗头吧!” 她发了话,搬来凳子和木桶,倒上水,将他摁着坐下。 “来,我给你洗。” 陆阳笔直地坐在她前方,容萤仰头盯着他那个脑袋发了一会儿愁,随后干脆把他头拍着拍着挪下来。 “太高了啦,没法洗。” 她让他枕在自己腿上,水瓢舀了热水,轻柔地从他发中浇下去。 水温不烫也不冷,贴着头皮,那股暖流直涌入胸怀,陆阳安安静静地躺着,修长的手指从发间穿过,极轻极缓,甚有耐心将那些打结的头发小心解开,洗干净。此时此刻,空气里尽是她的味道…… “陆阳。”容萤抚过他那些银白的发丝,眸中温柔如水,“还记得么,小时候你也是这么替我洗头的。” 那时的她什么也不会,懵懂无知,永远只知道躲在他的身后。 而当年的陆阳在她年幼的眼中就像是山里的神明,撑起了她整个世界…… 容萤抚摸着他的头发,陆阳侧着脸,怔怔地盯着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她看了一阵,忽然低下头,轻轻吻在了他的脸上。 ☆、第46章 【虞美人】 陆阳本在发呆,冷不丁被她这么一亲,浑身打了个激灵,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头发上的水瞬间甩了她一身。 “……” 容萤没料到他会有这反应,一面心疼自己的妆,一面找帕子擦脸:“你干嘛啊,嘴都亲过了还怕亲脸?”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半晌又没说出话,只拿袖子去帮她擦水。 “你头发还没洗完呢,坐回去。”容萤草草清理干净,噘嘴瞪他,“怎么看着有点傻,你别不是这些年把脑袋磕坏了吧?” 陆阳:“……” “坐好坐好。”欣赏他这白加黑头发的兴致完全没有了,容萤飞速洗完,顺便刮了胡子,又挽起袖子给他擦干。 “你说你究竟在愁什么,我爹那会儿的白发都没你的多。”她从怀里掏出木梳来,仔细把那些青丝梳通,正要给他绑上去,却左右瞧着不顺眼。 “你白头发全都长在两鬓上了……”容萤琢磨了下,抄起剪子,“不如我给你剪了吧!” 此时此刻他终于开了口,把她手摁住,“别胡闹,这剪了像什么样?” “还以为你是打算一直装哑巴呢。”容萤朝他笑道,“和我说话有那么难受么?” 陆阳抿了抿唇,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你这些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当初不告而别……为什么要和裴天儒走?” “你一口气问那么多,我回答哪一个好呢?”她一副很犯愁的模样。 陆阳沉声道:“一个一个来。” “不急、不急……”容萤这是铁了心要和他打太极,拍拍他肩膀打算把他摁回去,“来来来,我先给你绑头……” 她这样的举动,显然是有事瞒着自己,陆阳将她手腕扣住:“先回答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天儒,我也是事出有因,至于什么因,往后再告诉你啦。”容萤打着哈哈,却对上他那双复杂的眸子。 “有什么事不能与我商量,一定要是他?你现在这样……你现在这样……可想而知,他都教了你什么。” “我现在这样怎么了?”容萤脸色一沉,没好气,“哦?觉得我轻佻,觉得我不自重是吧?” “不是……” 没等他辩解,她把梳子一扔,“就知道,我不是大家闺秀,不端庄不贤惠,你瞧不上我。也好,本姑娘还不伺候了呢!” 转身走的 那一瞬间,陆阳喉口猛地抽紧,飞快拉住她胳膊。 “你、你要去哪儿……” “我去哪儿不用你管。”容萤回头想抽出来,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心里一下子就软了,嘴上却依旧发狠。 “放手!” 陆阳目光挣扎地望向她,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松开了。 原以为她要走,不承料容萤理了理衣襟,径直走到桌边坐下,窸窸窣窣翻出自己的胭脂盒和一小面铜镜,竟捧起脸就开始补妆。 果然是…… 与从前一模一样。 他试探性地问,“你……不走了?” “还磨蹭呢,快洗澡把衣裳换掉。”她头也没回,“我要去逛早市,等你半天了都。” 陆阳走到木桶前,盯着那腾腾的白气,然后又看向她…… 容萤正点好口脂,瞧见陆阳的视线,于是抬手一指,“喏,那是给你换洗的衣服,特地买的,很贵的,必须穿。” 他显然不是想问这个。 “我得洗澡了。”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啊,我知道啊。”容萤仍在上妆,脂粉细细敷好。 “你……”陆阳尽量说得委婉一些,“要在这里么?” 她闻言转过眼,唇边有调侃的笑容,“干嘛呀,怕我看见?啧啧,美得你……谁要看你啦,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 容萤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取了笔便开始描眉。 陆阳略感无奈,在原地纠结,又怕再迟疑会惹她不快,只好脱了衣衫。 她说不看,就真的不看,兀自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画。但毕竟同在一个房间里,水声不住响起,容萤心里不禁痒痒的,悄悄侧过头,陆阳背对着她,白雾之中能见到清楚的轮廓,结实的后背氤氲水汽,和幼年时所看的没有太大的差别。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真的瘦了。 想来也是,把他的包袱翻了个底朝天也就掏出两吊钱,真不敢猜他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嗯,改明儿一定好好给他补补。 总觉得背后有一道犀利的目光,陆阳回头,两双眼睛便对了个正着。 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很久,他叹了口气:“转过去,我换衣服。” 这句话换来一声不屑一顾的“嘁”,容萤慢腾腾地面向桌子,开始收拾她那堆脂粉。 都说人靠衣装,这话果然不假,昨日见他一副萧条之相,而今被容萤从头到脚打理了一回,整个人瞧着顺眼多了。 容萤拉着他在街上走走停停,早市大多是卖的吃食,但小玩意儿也不少,琳琅满目的摊子数不胜数,她一路逛,看得津津有味,却又全都不买。 陆阳跟在后面,走着又想着。 自己这是在作甚么…… 他完全搞不清容萤此时是怎么打算的。 找了这许多年,突然重逢,却得知她要去和亲,而其中理由她一直避而不谈,现在只拉着自己东走西转,浑然不觉有不妥之处。 陆阳几乎是一头雾水,有太多问题要问她,可眼前的这个丫头油盐不进,哪里有以前那么容易哄。 和亲,面圣…… 他脚步一滞。 她该不会是准备借此去杀端王吧?! 兴致勃勃的顺着小摊走,等容萤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陆阳没跟在身边。她把手里的一串链子放下,举目一望。远处僻静的店铺前立着那个高挑的声音,他垂头接过小贩递来的东西,继而往怀中掏钱。 容萤好奇地走上去。 陆阳搂着一个油纸包,她也不客气,低头往袋子里翻了翻,有浓郁的香甜气息扑面袭来。 “糖?”容萤歪头朝他笑道,“还拿糖哄我?我早就不吃这个了。” 他眸中闪过一丝怔忡,不自觉颦起了眉。 容萤瞧在眼里,伸手勾住他脖颈,身子紧贴着他,“你喂我呀。” 陆阳抿着唇,平静地盯着她看,想了想,依言从里面取出一块,塞到她嘴里去。 容萤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啧了一声,她叼着糖,含糊不清道:“这也叫喂?看好了,这才叫喂。” 说着,她上前一步踩在他靴子上,踮脚吻住他的唇瓣,那块糖从齿间过去,轻轻巧巧落入口中。容萤顺势又沿着唇线舔了一圈儿,咂咂嘴琢磨:“唔,芝麻味的。” 一旁卖东西的小贩征得目瞪口呆,眼睛直勾勾地,估计再睁大点就能掉出来。 饶是陆阳心态再好,此刻也不禁感到尴尬。 “……这在大街上。” “大街上怎么了,让他们羡慕去。”她觉得无所谓,抱住他的胳膊就准备去别处玩,不承想还没走两步,钱飞英和他那个副将领着一拨人迎面急匆 匆过来。 容萤嘀咕了句:“不好……这些人怎么起得这么早……” “公主!”钱飞英抹了一把冷汗,心有余悸,“您可叫卑职好找!” “慌什么,我出来玩玩罢了。” “您要出门好歹也和底下人知会一声啊,害我以为……” 容萤挑起一边眉毛:“以为我跑了?” 他哑口无言。 钱飞英不吭声,站在一旁的副将却看见她搂着陆阳的手,脸色不禁一沉,上前一步拉她回来。 “公主,男女有别,您这样成何体统?” 容萤冷笑道:“那你拽我就不是男女有别了?” 意识到自己失态,那人忙松开手。 “好了好了。”钱飞英头疼不已,“小岑,你先把公主带回去,好在人没事,叫大家伙儿休息休息赶紧去吃饭。” 岑景抱拳应了声是,领着容萤走了,后者慢条斯理地搅着胸前的青丝,还不忘转头来朝陆阳做口型。 ——明天再来找你玩儿。 送走了这尊大佛,钱飞英可算松了口气,随后万分歉意地冲陆阳讪讪一笑:“真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陆阳摇头,淡笑着说无妨。 “这小姑奶奶成日里想一出是一出,我也没料到她跑来找你折腾,实在是对不住,都怨我,不该叫她知道你的。” “不要紧。” 他心中暗道:亏得你说了,否则眼下这种情况,他还真不知要怎样解释才好。 钱飞英像是发现什么稀奇之事,忽然咦了一下,目光灼灼地打量他:“兄弟你今日……” “嗯?”陆阳不明所以。 他绕着他走了一圈,喜滋滋地:“你今日瞧着格外年轻啊!老哥我以前还没觉得,兄弟竟生得如此好相貌啊,羡慕羡慕。” 钱飞英在他肩头拍了几下,陆阳却苦笑而不语。 他倒是担心,若被人认出来该如何是好。 容萤被岑景送回了房,大约是见她还气着,他过后又送了些茶点进来。 等人走远,裴天儒才打起珠帘,容萤正坐在桌前拣了块莲蓉的小饼慢慢地吃着。他朝门边看了一眼,笑道:“这人对你挺上心的。” “谁?”她咬了一口,“你说岑景?” “嗯。” 容萤眉间带着得意,“本姑娘花容月貌,温柔体贴,想让人不上心也难哦。” 他语气不明地笑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别玩过头了。” 容萤并不在意:“瞎担心,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我不是说他,我是指的陆阳。” 她吃东西的动作骤然停住,沉默了会儿,漫不经心地把糕点扔回去。 裴天儒翻起茶杯,给两人各自斟满,“你当初可说了,不愿让他掺和到这件事里来,现在为何还要见他。” “我现在一样不想让他参与这件事。”容萤转了几下茶杯,定定地看着那杯上的花纹,“天儒,我知道他会找我,可我没想到他找了这么久。” 她起身走到窗边,手支着下巴,“以前我一直以为,等他腻了,放弃了,就会去过他自己的生活。现在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 裴天儒抬眸看她。 “他没了我不行。”也可以说,自己没了他不行。 容萤转过身笑了笑:“而且,就算我想躲,他也不肯啊。同样的坑他难不成还跳第二次?你当他傻?” 裴天儒眸中有几分担忧:“你还喜欢他?” “错了。”容萤认真的纠正道,“是我本来就喜欢他。” “以前我年纪小,什么都听他的,由他在那儿折腾。现在可不一样。”她神情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握拳在手,“他还想跟我来那一套,可没这么简单了。” 听她吧手指扳得咔喀作响,不知为何,裴天儒忽然开始同情陆阳了…… ☆、第47章 【望不尽】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阳都是在陪容萤吃吃逛逛当中度过的,每次当他要问到和亲的事,容萤都会毫不生硬的岔开。 他着急,钱飞英等人更着急,这公主是要送去和亲的,折腾几天了还在路上玩儿,若耽搁了大事可怎么了得,他催促再三,容萤只好说,再过三日。 “三日就三日,待这三日过了,往后便是歇在小镇上也不能逗留。” 她倒是爽快,点头答应下来。 此后便仍旧拉着陆阳城里城外的跑。 镇州城外多山谷,和永都县很像,也是有一条河流潺潺淌过,容萤说想吃鱼,临着跑回城去买调料,让他捉两条大的一会儿烤着吃。 陆阳沿河往上走,原本是盯着水里看,耳畔却忽然听到林中有别的动静,循声过去,只见矮坡上一个清俊瘦弱,书生打扮的男子正捧了只白鸽在手,似在拆鸽子脚上的信筒。 但看清他模样之时,陆阳没有半分犹豫,疾步上前。 裴天儒刚读完淮南的回信,咽喉猛然被人掐住,窒息之感充斥全身,白鸽早已扑腾着飞走了,他艰难地望着来人。 陆阳的神色何其平淡,那双眼里几乎看不出喜怒,但裴天儒却明白,他的力道若再加大一分,自己必死无疑。 四下里一片死寂,鸟雀从头顶腾空而起,翎羽翩然而落。 陆阳心中暗想:新仇旧恨,今日一并算清了吧,这个人,留着也是个祸害! 突然之间,一抹刀光闪过,饶是他反应极快,迅速换了左手掐住裴天儒的脖子,右手将刀刃隔开。 陆阳没带任何兵器,应付这把刀却绰绰有余。 对方眼见偷袭不成,索性朝他身上薄弱的几处大穴攻去。如今他也学机灵了,两方实力悬殊的时候,打架不能靠硬拼,得靠智取。说白了就是耍花招。 岳泽将裴天儒从陆阳手下拽出来,掩在身后,长刀一划,刀身映着日光,亮白耀眼。 陆阳冷眼看他,并未多说,只摊开掌心:“你不是我的对手,把人交出来。” “是与不是可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的。”岳泽提了口气,“叔叔年岁大,让着点小辈,就别怪我欺负你没带剑了!” “阿泽!”裴天儒想拦住他,话才出口人已经扑了上去。 刀光人影在林子里穿梭闪动,劲风带着树叶下雨似的哗哗飘坠,他不会武功,也看不懂这两人到底 谁占上风。 但是见岳泽有兵器护身,却依然伤不了陆阳分毫,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幸而此时,遥遥听到一声住手。 容萤边跑边喘气,她一路上找不见人,多了个心眼往林子里走,哪里知这两个居然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小时候打一打也就罢了,这都一把年纪,怎么还这么幼稚?! 她跑到裴天儒身边,望了他一眼表示询问,后者已急得面色苍白,连话也不知怎么说,她没办法,急得焦头烂额,在原地里转圈圈。 “喂,你们住手啊!” “我叫你们住手,听见了没?” 打斗声压根没停止,仿佛是在回应她这句话,容萤干脆挽起袖子,不管不顾往里冲。 岳泽刚叫嚷着砍下去,陆阳从那刀身上窥见她的模样,心中一惊,忙凌空旋腿,踢飞了刀刃,长刀在空中翻腾了一下,稳稳当当□□土。 “你作甚么?”陆阳稳住身形,颦眉问她,“太危险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若不拦着,等着给你们收尸么?” 他冷冷道:“是收他的尸。” “……” 容萤瞪瞪这个又瞪瞪那个,叉腰道,“谁先说?” “我。” “我!” 岳泽咬牙,狠狠剜了他一眼,揉着胳膊告状:“是他先动手的,要杀天儒。” 见陆阳并未反驳,容萤大概能猜出他心里所想,于是抿抿唇,朝裴天儒解释:“我和他谈一会儿,你们自己当心。” “好。” 说完,容萤才回头去拉他,“你给我过来。” 这么一闹,她也没有心情吃鱼了,直接把陆阳拖回了府,让侍女关上门。 砰的一声。 今日天色不好,屋内有些暗,容萤将手搂在他腰上,“你怎么了?” 她轻声问,“我知道当初跟着天儒走了,你不高兴,可也不用杀了他吧?” 陆阳摇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想起他好像从小就不喜天儒,容萤越琢磨越觉奇怪,“他到底何处得罪你了?还是说,他家里人得罪你了?” 陆阳沉默良久,依然没有答复。容萤暗叹了口气,伸手捧住他的脸,“我知道你近来想问什么,我去和亲,是因为有件要紧的事 得去办。你等等我,或者……就在这座城中等我也行,事成后我来找你。” 陆阳低下头,额头与她相抵。 “到时候咱们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成亲,隐居避世,你说好不好?” 容萤抬眼看他。 当提到成亲的时候,陆阳眸子里的神情从诧异到惊喜最后渐渐的…… 他竟闭上眼睛将脸别了过去。 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容萤想不都用想就能明白,当即松手推开他。 “怎么,我嫁给你委屈你了?你不乐意是不是?” “不……” 他慌忙想解释,却被容萤打断。 “好了,你也别说了。”她气得呼吸都疼,“当初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到底准备憋多久!” 容萤咬牙切齿,恨不得咬死他算了,她把门一开。 “你走吧,你走你走……不想看见你!” 陆阳被推出门外,刚想上前,门哐当一声关上,他抬手欲扣,里面索性把灯也灭了,只好又放了下去。 回廊边儿,两个侍女正交头接耳,目光探究地看着他,陆阳暗叹了口气。 “……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他说完,才慢慢离开。 容萤独自在房里生闷气,趴着门缝瞧了瞧,终究是扶额摇头。 自己果然还是,不想为难他。 就像三年前一样。 可这个人属葫芦,若不逼一下,他是不会老实就范的。 百无聊赖,思绪凌乱。 容萤到院中去散了会儿步,远远地看到后门处有个小厮在低头扫落叶,刚想走,迈了几步又退回来。 “诶。” 小厮听到声音,左右张望,随后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对对对,就是叫你呢,快过来。” 公主大人有吩咐,肯定是个美差!后者颠颠儿地跑到她跟前,容萤笑着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都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小厮点头如捣蒜,“小的一定谨遵吩咐。” 陆阳回到客栈,在房内枯坐了两个时辰,偏头往窗外看,天色已经黑了。也不知容萤有没有消气,他也觉得自己的举动伤到了她,内心忏悔了很久,可要怎么解释才好呢? 他 把包袱里所有的钱都翻了出来,放在桌上细细打算,最后提着钱袋去买了点脂粉。 深秋的晚上,天气说冷不冷,说暖不暖,风吹在面颊,有银杏叶的味道。 街道两旁亮起了灯,人影绰绰,繁华似锦。 陆阳走到临近府衙的那个小院外,后门坐着个老翁,两手揣在袖子里,眼睛只盯着外头的集市。 他站定脚,让他帮忙通传一下。 “找谁?” “成安公主。” “什么公主?” “……成安。” 老头子哎呀一声,“早就走啦。” 闻言,陆阳心中瞬间轰地一声响,“你说什么?走了?下午不还在的么?” “就是下午走的呀。”他好像还认真琢磨了片刻,随后语气更加肯定,“没错,就是下午走的。带着丫鬟,呼啦啦一大群人,就走了。” 他呼吸有些急促,忙问:“钱将军呢?” “将军?什么将军?” “……钱将军。” “噢!” 他急忙道:“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也走了吧?” 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听得陆阳烦躁不安。想起容萤那时说的话,愈发感到恐惧…… 他们莫非是提前出发的么? 若是如此,往京城走是朝东,现在追上去,快马加鞭应该赶得及! 刚打算去牵马,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从前也是这样…… 她从前也是让他误以为人已走远,其实,她当时根本就没有离开永都县。 又来了,她又打算故技重施么…… 陆阳颤抖地握紧拳头,回头看着黑漆漆的宅院,无尽的空洞在胸前越放越大。他已经不想再等三年了。一定在的,一定还在的。 不顾看门人的阻拦,他冲进院中,沿着回廊、花园,一路寻找。 四周静悄悄的,每间屋子都没有点灯,空无一人,墙外的灯光照进来,像一座废弃了许久的空城,只能听见他的回声。 这一瞬,仿佛是回到了那些连绵无尽的大山里,他踏着雪,边走边喊。 寻到容萤的房间,陆阳伸手去推,门上的锁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垂目捏着铜锁,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她真的不在这里。 长久以来积聚的悲愤决堤一般涌上来,他掌心发力,那块铜锁就这般生生裂作两半。 伴随着吱呀的声响,门缓缓打开,入目仍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都失了轮廓,冰冰凉凉的。 “萤萤……” 记不清在多少个黑夜里等待过,陆阳迈开步子,却被门槛绊住,踉踉跄跄地伏在地上。 她走了,还是走了。 此刻连直起身都觉得困难,他蜷缩在原地,眼睛里酸涩难当,忍不住咳出了声。 夜风从背后一阵一阵地吹,带着微凉的月光,将面前的一切镀上了银辉。 容萤从帘后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她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跪在门边,连咳嗽都显得无比凄凉。 她在想,当年自己离开的时候,他也许也是这样的…… 翻山越岭,天南地北的找她。 脑子里恍惚记起在淮南时,曾听一位小姑娘给她的事情。 她养了只猫,后来走丢了又找到了,某日起了玩心,想看看再离开这只猫,它会有什么反应。她于是将猫放在街上,自己则偷偷藏起来。身边人来人往,猫在原地惊慌失措的张望,扯直嗓子哀嚎。 她说,她从没有听过这么悲凉的叫声。 容萤听着耳畔那些颤抖的咳嗽,想着,那声音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陆阳掩住嘴,把喉头的腥甜压回去,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绣鞋,他讷讷地抬起头,就看见容萤神色柔和地朝他蹲下身来。 淡淡的月光顺着她的动作从脖颈滑到眉眼。 他伸出手去…… 紧紧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手臂在抖,却用力兜着她的头,呼吸声急促又断断续续。 “陆阳……” 容萤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捧住他的脸,细腻的手指轻轻拂过唇角,将散在脸颊的碎发掠到耳后。 她与他星眸对视,柔声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到底在犹豫什么?” 容萤定定的看着他,“告诉我。” “告诉我,我要知道。” 那双沉静的眼里,像触不到底的深渊,埋藏了许多不能言尽的黑暗,她想看出端倪,却一次又一次被推到深渊之外。 陆阳抬起胳膊,握住她贴在 脸颊的手,沉默了许久许久,忽然抬眼望向窗外。 “萤萤。” “嗯。” 他轻轻道:“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第48章 【笑平生】 陆阳长长的吸了口气,将过往的事,一件一件的说给她听。 当那些话语出口时,他的心情竟毫无波澜,像是在很久之前,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一样,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从少年时进端王府,到鹧鸪岭的惨案,再到定王登基…… 他才发现过往原来已经离他那么远了。朦胧,模糊,一切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容萤坐在他旁边,神情专注的听他一字一句讲完。 桌上孤灯明灭,故事到了结尾,烛腊也结成了一朵花。 她回过神来,忽然咯咯直笑:“我说呢,你怎么那么不待见天儒,原来你以为他对我有意思?”容萤摆了摆手,笑个不停,“天儒怎么可能喜欢我,就算全天下只剩我一个女人,他也不会喜欢我的。” 见她笑得如此爽朗,陆阳也勾了勾嘴角:“听上去很荒诞,对吧?” 烛光在眼底闪烁,她眨了眨,托着腮:“是挺荒诞的。” 陆阳淡声颔首,“这件事我从未想过告诉旁人,我知道即便是说了,也没人会信。” “谁说的?”容萤转头看他,重复道,“谁说的,我就信。” 陆阳微怔。 “你忘了。”她盈盈一笑,“我说过,在这个世上,我最信的人就是你。” “你不介意么?”他说,“我曾经……杀了你的爹娘。” “我知道。” “我当初救你,也并非心存善意,只是出于愧疚。” “我知道。” 陆阳深深地看着她:“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容萤笑了笑:“我知道。” 他双目充红,“你……不恨我?” “你想我恨你么?” 陆阳语塞。 容萤用手勾起他颈间的发丝,看着那些头发静静躺在她的掌心里,柔软冰凉。 “陆阳,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么?” 他身形一顿。 容萤慢慢靠近他,语气里有无奈也有淡淡的怨意,“你口中的世界,你的过去,这些全部我都没有参与过,一无所知。你折磨自己的时候,也折磨到我了,知道么?”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他只是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剑客,一个肯为了她舍生忘死又奋不顾身的人。 嫁给他,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 容萤渐渐收了笑,声音轻飘飘的:“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口口声声为我着想,其实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罢了,我好不好,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陆阳怔怔的看向她,那双眼布满了血丝。 “对不起。” “嗯。”容萤轻柔地吻住他嘴唇,没有任何的动作,就那么轻轻的贴着,“我原谅你了。” 她抚摸他的脸颊,低声道:“容萤原谅你了。” 视线里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他甚至不知等这句话等了有多久,手指紧紧揪着衣摆,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见他的头低低垂着,似在压抑那份强烈的情感。他的经历,他的心情,她可能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毕竟这些故事听起来是那么的荒唐。 可看到陆阳此时此刻的神情,容萤仍禁不住替他心疼。 她抬起手,抚过他的鬓边,声音平缓道:“这些年来,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很辛苦吧?” 那一瞬,陆阳浑身一颤,他没有抬头,整个人钉在了那里,足足静默了半盏茶时间,才猛地伸出手把她拥入怀,用力的搂着。 他在哭,容萤感觉得出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哭,大约是不愿让她看见,他搂得很紧,没有任何的哭声,只是双肩剧烈的抖动着,夹杂着哽咽。 容萤温柔的抱住陆阳,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脊。 “没事了。”她轻轻道,“没事了……” 夜色渐深,灯烛即将燃尽,火光已变得十分暗淡。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浅浅的呼吸声。 守夜的侍女发觉里边没动静,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面前的景象倒叫她吃了一惊。 临近窗户的地方,陆阳正靠着容萤,闭着眼,眉宇间舒展开,睡得很熟。 容萤小心翼翼转过头,嘴角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笑,只食指覆在唇上,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后者明白过来,点点头,又悄然退了出去。 随着门带动的微风,室内的灯终于灭了。 容萤依偎在陆阳身上,手握着他的手,慢慢的摩挲。她还在想他方才所说的话,细细的琢磨,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从前一直想不通的事情。 比如他为何会出现在那个雨夜,为何会对她百依百顺,为何明明喜欢,又不敢触 碰。 她猜过很多个原因,却独独没有猜中这个。 光怪陆离,闻所未闻。 容萤没有全信,但依然努力地说服自己去相信。 因为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若是自己不信,就没有人会信他了。 再度过了这么坎坷的七八年,陆阳已经身心俱疲,的确应该好好休息。 容萤侧头在他额间亲了亲,后者眉峰皱了皱,却并未醒来,她见状便缩回他怀中,安然睡去。 放下了重担,陆阳这一觉睡得特别的沉。 大概是他许多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日。 第二天,阳光正好,洒在被面上,金灿灿的像覆了层金粉。陆阳抬起胳膊来遮挡,被衾很暖和,他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床上。 日上三竿啊,很久没这么晚起过了。 脑子里嗡嗡的响,一转眼,容萤正坐在他旁边,手里端着碗小米粥,脸上笑容明丽。 “醒了呀,来吃粥呀,啊——” 陆阳:“……” 都忘了自己昨天是怎么稀里糊涂睡地在了这里,勺子已经凑到唇边,他只好张嘴吃了,等容萤还要再舀的时候,掀开被子坐起身。 “你不用忙,我自己吃。” 他大掌一伸把碗接过来,径直走到桌边坐下。 容萤便跳下床,拉了凳子在他旁边,托腮瞧他喝粥。 昨天被她引诱着说了点胡话,陆阳显得有些心虚,吃粥的过程中,又被容萤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实在是煎熬。 “……怎么了?” “嗯,我在想呢。”容萤慢条斯理地晃晃脑袋,“还以为是吃的十二年的嫩草,原来是十九年的哦。” 他吃粥的动作停住,艰难地咳了两下,问道:“你很介意这个年龄?” 对面的姑娘扬起眉,笑得挑衅:“你猜猜我介不介意。” “猜不出……” 她不依不饶地扯着他的衣袖,“快猜猜嘛。” 眼看衣衫快都被容萤拽下来半截,陆阳暗叹了口气,心道:越来越难应付了…… “昨天的那些事……” “昨天的那些事?”她有意重复他的话,歪头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嘛,能知道未来所发生的事,跟神仙一样。从前干嘛不告诉我!” 陆 阳忽然放下碗,唇抿成了一条线。 “只可惜,我还是没能救出你爹娘。”他神色间满是自责,“我这辈子,实在是一事无成。” “为什么这么说?” 他苦笑:“没杀掉端王,没阻止战乱,最后你……你也……”陆阳摇了摇头,“大概是从一开始,我的选择就错了。” 容萤捧着茶杯把玩,不经意望了他一眼,“陆阳,你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知道是什么么?” 他怔忡地望着她,还未等回答,容萤就开口道:“你不应该试图决定我的人生。” “哪怕你知晓未来也好,明白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也好,这条路终究是要我自己走下去的,你没有那个权力替我抉择。” 想起前情种种,陆阳微微启唇,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正要出声,容萤却起身快他一步打断。 “不准说对不起!” 她噘着嘴坐回去,挪到他身边,“看吧看吧,又开始怨自己了是不是?来来来,我问你。”容萤握着他手臂,将下巴搁在他胳膊上,歪头瞧他,“你重回七年前时,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救你。” “嗯,这不是救下了么?” “可宁王爷……” “打住。”她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亲,又问,“那后来的目的是什么?” 陆阳只好顺从地回答:“让你过上好日子。” 容萤闻言,暗暗吃了一惊,唇边有笑意荡开,“这不就对了,那五年,这三年,我都过得很好。” “你看,你还是改变了很多,不是么?” 知道她说这些全是为了宽慰自己,陆阳不得不感动。 容萤摸摸他的耳垂,言语温和,“陆阳,你不是神,有些事并不是凭你一人之力就可以解决的,偶尔也能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其实……天儒和岳泽,人也挺仗义的。” 犹记得这席话,伯方曾经也同他说过,只是那时他执念深重,并未往心里去。 陆阳低低嗯了一声,似想到了什么,又补充:“可惜没有教好你。” 容萤冲他翻了个白眼:“瞎说八道,本姑娘明艳动人,秀外慧中,我身上的好处多得很,你数都数不过来。” 他终于笑出声:“那倒是。” “可算笑了。”容萤像是松了口气,埋下头去 抱他,胸膛里心跳如旧,许多的挣扎与徘徊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陆阳将手放在她脑袋上,轻轻抚摸。 再回首时,他也觉得自己这些年是白活了。 尽管磕磕绊绊过了几十年,却还没有容萤这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看得透彻。 人生在世,弹指一挥间。 她既不介意,自己又何必伤她的心呢。 回到客栈已是下午,陆阳简单梳洗了一番,刚打算换身衣裳,蓦地想起什么事。 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回来了!? 他被容萤套了话不说,还没从她口中问出半点与和亲有关的消息……自己这真的是老了么,竟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陆阳头疼地抚了抚额,匆匆披上外衫去找容萤。 因为快启程了,一干下人忙里忙外的收拾行装,一见他登门,容萤立马把侍女们撵出去,关上门来和他纠缠。 “呀,这才不到一个时辰呢,你就想我啦?” 她咬着他嘴唇舔了一阵,陆阳轻轻把她推开,勉强收敛心神,认真地问:“和亲的事你还没告诉我。” “咦,咱们不是谈好了么,你就在这儿等我办完事回来啊?”她理所当然。 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险些被她蒙过去…… 陆阳伸手握住她双肩,肃然道:“到底要去作甚么,非得和亲不可?你是不是想去刺杀端王,我先说,这事门都没有。他如今已经是皇帝了,宫中有多少侍卫你不是不清楚,凭你一个人怎……” “哎呀,好啰嗦,不是你想的那样。”容萤把他嘴掩住,眼珠子一转,又开始撒娇,“怎么?担心我啊?” “我听说大单于如今都五十岁了呢,又老又丑,他若死了我还得嫁给他的儿子,他儿子再死了我就要去嫁给他的孙子……” 陆阳脸色微变,容萤看在眼里,心中愈发高兴,抱起他胳膊边摇边道:“舍不得哦?” “萤萤。”他沉了沉声,半晌,又轻叹,“我那样的事都已经全对你说了,你还要瞒我么?” 裴天儒知道,岳泽知道,偏偏他不可以知道?不能够吧。 感情是等价交换的? 早知道不听了。 容萤望着他关切的眸子,也有些犹豫。 “可是……” 对视了良久,她到底败 下阵来:“好啦,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第49章 【君子谋】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有点长,容萤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玩火*。 好在她快要续不上气时,陆阳终于松开了些许。她靠在他怀里喘气,半晌嘀咕道:“啊,头晕,刚刚说过什么,我好像失忆了……” 搂在她腰间的那只手斗然收紧,发觉事情不好,容萤忙改口:“啊、啊,又想起来了。” 陆阳颦眉看她,后者笑嘻嘻地冲他扬眉,随后打量了一下周围,“这里不好说话,跟我来。” 容萤打起帘子,把他拉到室内。 似乎还是不放心,左右看了一圈,陆阳不知她何意,“放心,除了岳泽躲在屋顶上,这附近没有旁人。” 想不到这都被他发觉了,那她也没什么可顾及的。 “我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得保证,不能阻拦我要做的事情。” 陆阳迟疑了片刻,皱眉道:“得看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容萤慢条斯理地别过脸,作势就要起身:“那我不说了。” 陆阳没办法,伸手拉她回来,斟酌再三,只得妥协,“好,我不拦就是,你说吧。” 唇边含了抹得意的笑,容萤这才乖巧地坐回他身边,“就知道你心疼我。”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担心你才那么说的。” “我接下来要和你讲的,千万不能告诉第二个人。” “嗯。” 容萤收敛神情,忽然认真道:“当年我们从永都县逃出来之后,就去投奔五皇叔了。” “定王爷?” “对。” 早听说周朗已在定王麾下,但陆阳没料到她也去了。不过如今想来,周朗一直对宁王一家忠心耿耿,若非容萤同意,他也不会归顺定王。 自己真是大意了,早该想出这一层的。 “你也知道如今南边两军水火不容,实力相当。但其实四叔的军队兵强马壮,骁勇善战,五叔也就在近年,兵马人数才多起来的。 之所以南边久攻不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胡人南侵,他不得不分心去应付,而眼下两国结盟,四叔若用全部的兵力对抗五叔,这江山我们肯定保不住。” 陆阳问道:“你想保定王?” “不是我想保他,是我没有办法。”容萤摇头解释,“四叔已经做了皇帝,我一个弱女子能拿他怎么办?只有借五叔的刀杀了他,也算 各取所需了。” “那和亲呢?” “南军北上因为丰河城的缘故,一直停滞不前,这事你也听说了吧?”容萤伸出手在他掌心画道道,“五叔在四叔身边安插了一个线人,而这次和亲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与他接头,咱们里应外合,就能把丰河城拿下来。” 她说得很模糊,但陆阳能猜到其中的危险性。 从前的那个七年,在端王身边的那个内线是他,如今他不在了,定王果然又准备了一个。只是与他那时的计划相比,这次的行动明显更加艰难。 “不行,太危险了。岂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他微有怒意,“裴天儒的主意?” “又来了又来了……刚刚答应过我什么?”容萤撅了撅嘴,“不是说好的不拦我么?” “萤萤……”陆阳还想提醒她,容萤却不由分说地打断。 “这事我有分寸。和亲啊,皇室里恰好只有我一个人合适,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四叔他急着与匈奴议和,绝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虽然这话的确有道理,可陆阳仍忍不住担心她的安危。 “我随你一起上京。” 这下换成容萤反对了:“不行,那怎么行,太危险了!” 他高高挑起眉。 “……没和你开玩笑,那是四叔的地盘。”容萤认真道,“当初离开你,不就是看你报仇心切,连命都不要了么?哪儿还敢再让你去做傻事。” 陆阳微微一笑,伸手去摸她的头:“这次不会了。” “陆阳……”本想把他手拿下来,他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声音诚恳至极。 “让我陪着你。”他轻声道,“让我陪着你好么?” 那午夜梦回惊醒后,只是孤身一人的日子,他实在是不想再过了。生也好,死也罢,总比日日活在恐慌之中要好。 看他这个样子,拒绝的话容萤也说不出口。 “好了好了,败给你了。回头问问天儒吧,听他怎么打算。” 裴天儒的确有心机,而且是个惜命之人,尽管陆阳不愿承认,但他想出来的办法确实行之有效,当下便不再多言。 交谈结束,两人对坐在地上,他视线往下移,忽然道:“对了,还有一事。” 容萤正抬头,陆阳食指伸出来,在她唇上轻轻一点。 “这谁教你的?” 怔了片刻反应过来他所指之事,容萤嫣然一笑,忍不住逗他,“就这么想知道?” “嗯。” “哎呀,还能有谁教的,当然是天儒咯。这些年他可教了我,不,少,东,西。”后面一句几乎是一字一顿。 陆阳虽猜出她在玩笑,还是不禁颦眉:“怎么教的?” “就是……”容萤凑上去含住他唇瓣,笑得妩媚,“这么教的。” 果不其然,陆阳一张老脸红一下白一下,色彩缤纷,很是好看。她捂着肚子笑个不止,“你要不要照镜子,我这儿有多的?” “容萤!” 陆阳扣住她手腕,问也不是,气也不是,唇角随他的纠结微微动着,回头听她娇软地诶了一声。 容萤甜甜一笑,凑近了些许,搂住他脖颈深深吻了下去。 陆阳口中的味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寡淡无味,谈不上美妙,但却让人恋恋不舍。乍然想起了十五岁那年,在他酒醉时偷偷吻他的情景。年幼的自己是如此的青涩,那段少年时光就像是她生命里的一股清流,短暂却美好。 温软湿热的舌尖交汇着又彼此吮吸缠绕,微有些发烫的手掌抚上背脊,然后一寸一寸的收紧,阳刚的气息透过衣袍萦绕在她肌肤上。 他开始回应她了。 容萤甚觉高兴,一面吻着他的上唇,一面含糊不清的解释:“生气了?” “骗你的……他给我找了个……漂亮的姑娘……这么教的我……” 听他低低嗯了一声,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过下口的力道到欢快了许多……错觉吧?她想。 岳泽从外面跑回来,身上带了股风,直把摆好的信纸吹得满地都是,裴天儒手忙脚乱地去捡。 “怎么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气哼哼地坐下,喝了杯茶压下火气,“她把事情全都告诉陆阳了!” 闻言,裴天儒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对他瞒不住,迟早的事。” 岳泽气不过:“陆阳还打算找个由头跟着钱飞英一起上京呢。这丫头……前几天还说得好好的,会守口如瓶,一转身就全说了!美色当前,真是禁不起诱惑!” “……美色?” 他轻咳了一声。 裴天儒收拾着纸笔,“不过,其实往好处想,陆阳随行 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王爷把这件事交给咱们,他怎么说也是个外人。” 他淡笑:“也不算外人了,毕竟和容萤有关,他不会对我们不利。” 岳泽还要反对,裴天儒却先开了口:“你想想看,他和钱飞英认识,找个理由要去京城,顺路结伴而行,也总比你我在后面偷偷跟踪要好。而且他武功高强,遇上什么事,也能护着容萤,顺理成章的,又不会被人察觉,岂非两全其美?” “可京城人多眼杂,说不定有认识他的。” “不打紧,咱们可以在永都县分道扬镳,或者叫他戴个斗笠。”随后裴天儒拿手指敲了敲桌面,“再说,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你我不都没认出来么?实在不行,叫容萤再把他折腾回去不就行了。” “……” 听上去有点道理,岳泽左思右想,最后痛快地答应下来。 出发的这日是个阴天,城门外的枯叶铺得满地都是,一派萧索。 钱飞英的心情却很好,再不走他真担心容萤又会说出什么再宽限三天的话来,这都快入冬了,算着皇上都该回京了,没有叫他老人家等人的道理。 他们带的随从不算多,毕竟一队人马招摇过市太显眼。所以当陆阳提出要同行的时候,钱飞英半点迟疑也没有,倒是一旁的岑景皱紧眉头死死盯着他,似有话想说。 “行啊行啊。”钱飞英拍拍他肩膀,“当初我说想向圣上举荐你,你死活不肯,这次回了京,你就跟着我,咱们兄弟俩干一番大事出来,叫天下人都对你我另眼相看。” 陆阳苦笑着摇头,心道:的确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只是怕这事你吃不消。 “将军。”岑景忍不住提醒道,“咱们是要护送公主回京的,有外人随行只怕不妥。” 钱飞英微微一怔,“这……” “哪里不妥了。”容萤听到声音,几步走过来,把陆阳胳膊抱着,“容叔叔光明磊落,身手不凡,有他跟着我放心得很。” 钱飞英当即笑道:“对对对,你看,公主都这么说了。” “将军!”岑景恨铁不成钢,“公主胡来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她一起胡闹?” “怎么就胡闹了。”容萤挑起眉,偏要气他,“难道,你是妒忌人家?” “我几时有过!”岑景不由愠怒。 “瞧你,我就那么一说,这么生气 作甚么呢。”她笑得挑衅,“难不成是叫我说中了?” “我……” 岑景狠狠看了她一眼,只冲钱飞英行礼,“属下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 “啧啧,真不禁逗。” 容萤朝他背影吐舌头,转目瞧见陆阳,后者正冲她无奈的摇头。 京城离镇州还有半个月脚程,即便他们乘车也得花上十来天的时间。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官道而行,车轮子撵过枯叶,满世界都是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一路上,好山好水好风光,心情最好的那个,当属容萤。 钱飞英走在队伍前头,岑景在末尾断后。 她是公主,得坐在马车上,闲得无聊,撩起帘子和陆阳说话,一口一个叔叔叫得很带劲,像是故意的。 “容叔叔,咱们还有多久才到呀。” “叔叔,你吃什么长大的呀,怎么这么高?” “叔叔,听说你走南闯北很多年啊?给我讲个故事呗。” “叔叔……” “叔叔……” 陆阳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偏生钱飞英在附近,又不能喝止她,只好不住对她眼神示意,后者像是没看见,越说越欢。 容萤嫌坐着马车聊天太费劲,干脆嚷了声停车,蹦下来走到他马下。 “公主你……” 后者自自然然地把手伸出来:“我也要骑马,叔叔快抱我。” “……” 饶是钱飞英知道容萤倾慕陆阳,但也没料到会粘他粘到这个程度,瞧着还有几分羡慕与嫉妒。 趁着中午在驿站稍作休息,陆阳实在忍无可忍,把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你作甚么?这可是在外面,收敛些吧。” 容萤看了一眼他搭在自己腕子上的手,有意抬起胳膊给他看,还晃了两下,笑道:“收,敛,些,哦?” 陆阳自知理亏,忙将手松开。 容萤这才凑上去,同样轻声道:“咱们俩都私定终身了,不能在一起就罢了,眼下还得跟着这群人走,瞧着都碍眼,你就不能让我揩点油?” 陆阳:“……” 他正无语,容萤忽然摁着眉心,娇嗔一声,作势往他身上倒:“哎哟,头怎么晕了。” 陆阳伸手揽住她的腰,容萤便顺势靠在他胸前,一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 远处一棵槐树上,树干被人拍得啪啪作响。 岳泽狠狠扣着树皮,指向前面朝裴天儒道:“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哪儿像是去办正事的,简直就是假公济私!” 整棵树都被他拍得摇晃不止,裴天儒好不容易才稳住,“你冷静点,冷静点……” ☆、第50章 【旧故人】 容萤还歪在陆阳肩头说话,对面的岑景忽朝他二人走过来,拿了个手炉,一言不发地塞到她怀中。 “还请公主以大局为重,凡事适可而止。” 说完,他有意无意瞪了陆阳一眼,才转身离开。 几日下来,这个人的敌意如此明显,他自然有留意到。容萤心不在焉地抱着手炉,转头看到陆阳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冲她使眼色,大致意思就是:解释一下。 她不在意地拢拢头发:“什么呀。” 陆阳慢吞吞道:“不打算说点什么?” “你想要我说什么?”容萤倒是乐了,把手炉放到他掌心里暖着,“这也不能怪我呀。本公主冰雪聪明,秀外慧中,天底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遭人惦记也不奇怪嘛。” 他笑了笑,随后又摇头:“别这么张扬,当心惹人怀疑。” “不要紧的。”容萤摩挲着他的手背,冰凉的肌肤在手炉下开始渐渐回暖,他的手指很修长,虽然已有些粗糙,但看上去仍旧赏心悦目。 “跟着钱飞英这一路,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知道我爱粘人,不会起疑。” 陆阳颔首嗯了声,忽然回过味儿来:“对他们也这样过?” “哎呀,那是逢场作戏啦。”容萤搂着他胳膊,“原本是打算让岳泽找个机会混进来,可巧遇上了你。”见他还颦着眉,她笑嘻嘻地伸手去抚平。 “好啦好啦,又吃醋了?真是年纪越大,心眼儿越小。” 陆阳将她手拿下来,趁四下无人,才飞快握了握。 “我倒不是在想这个。”他移开视线,看向那边尚在与钱飞英说话的岑景。 总觉得此人…… 好像在哪儿见过。 又歇息了一阵,众人才再度启程,紧赶慢赶,到傍晚的时候终于抵达了下一个驿站。 他们一行人数不多,但也有十来个,小小的厅堂瞬间被挤满,店伙一个去给他们安排住处,一个张罗着准备饭食,上上下下的跑,忙碌不已。 出门在外没法讲究,眼看着房间尚未收拾出来,又怕容萤饿着,钱飞英便先叫上菜,就在楼下用了。 小地方都是粗茶淡饭,哪怕有鱼肉,也算不上可口。容萤倒没觉得有什么,亲手给陆阳盛了碗汤,钱飞英却吃得破不顺心,直嚷嚷要叫酒,岑景在旁出声:“将军,在外不宜饮酒,会误事。” 钱飞英听着有点委屈:“就一壶?” “一壶也不行。” 容萤正在给陆阳夹菜,闻言偷偷和他咬耳朵:“看见了吧,他谁都管,不只是我,连自己顶头上司都不放过。”然后又补充,“所以你不能怪我张扬,我又没招惹他。” 陆阳听着好笑,正要说话,那门外也有一架马车停下,车内的人带了个仆从,慢悠悠地往驿站里头走。 “小二、小二!” 那人不耐地唤了两声,“还有客房么?” 店伙刚把酒菜端上来,急忙应声,“哎哟客官,实在是对不住,小店已经客满了。” “什么?这才多早,就客满了?” 来者声音越听越耳熟,容萤和陆阳都不约而同往门外看去,这一看倒是吓出一身冷汗。 男子年近三十,穿了件精致的长袍,虽是文人打扮,瞧着却像是哪家的老爷。 待仔细打量那相貌,六尺长短,一对三角眼,唇方口正,手执折扇,竟然是杜玉!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好端端的会在此处遇到他了? 容萤捏紧竹筷,在心里暗道:但愿他没认出他们俩才好。 刚这么想,钱飞英毫无征兆,嚯的站了起来。 “杜兄!”他喜上眉梢,当即离了位子过去,只见对方微微一怔,很快也露出笑意,拱手回礼。 “原来是钱兄,好久未见,真是巧啊。” 钱飞英哈哈大笑:“是啊是啊,我当你还在江陵任刺史,想不到你也到这儿来了,可不是巧么。” “哎,都是一言难尽啊。” 唯有容萤听着直咬牙,转头与陆阳对视,神情交汇。 居然是认识的? 怎么办? 此时若抽身离开未免太明显,可这杜玉是个精明之人,要是不走,他必然会认出自己。见钱飞英已把人往这边领,陆阳刚想起身,容萤忽然摁住他:“你别出声。”她想了想,把他发髻散下来,勉强遮住脸。 “能在这会儿遇上你真是万幸啊。”杜玉搓手,“我正愁着是不是要在马车里过一夜了。” “不妨事,一会儿你和我挤一挤。”说着,钱飞英冲容萤抱了抱拳唤了声公主,“这位是卑职的好友,前江陵刺史杜玉,杜大人。” 容萤冷眼瞅他,半晌无话。 对方倒是脸皮厚,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笑吟吟道:“公主万安,上回匆匆一别,因担心您的安慰卑职日夜揪心,茶饭不思,好在如今见公主这般风采,卑职也安心了。” …… 真想找人把他拖出去喂狗。 容萤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钱飞英倒是听得咋呼:“这么说,杜大人与公主还是旧相识?” “那是自然。” “原来如此,那再好不过,明日咱们亦可结伴同行,来来来。”他正准备叫店伙再备一副碗筷,容萤拍桌而起:“慢着。” 她目光冷峻:“我和杜大人从前有些小过节,不便一桌吃饭。” 钱飞英闻言一愣,杜玉笑着摸了摸鼻尖,略显不自在:“公主千金之体的确不适合与下官同坐。不打紧,不打紧。”他向钱飞英摆摆手,“我去别桌用饭,一样的。” 见他走远,容萤和陆阳都松了口气。 “你放心,他没认出你来。”她低声安慰。 话虽是这么说,可钱飞英这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性子,居然二话不说遇上人就往自己队伍里添,往后还得跟杜玉一同走,迟早是要东窗事发的。 一顿饭食之无味,陆阳早早回到自己房中。 他坐在桌边,摁着眉头思虑。 容萤这次北上去京城,沿途只有岳泽暗处护送,裴天儒则是负责与定王的人联络。拿下丰河城是件大事,难道就真的放心只他们几个人出发么? 越想越觉得奇怪。 原本就没理清头绪,现在又多了个杜玉戳在眼窝子里,谁也没料到他如今居然跟着端王混上了一官半职,这个程咬金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无论如何,自己是必须要留在容萤身边的,他得看着她才能安心。所以,杜玉不能留,一定要除。 月色渐沉。 荒郊野外的夜晚,安静实在让人惊叹。 驿站楼下的小二收拾完了桌椅,甩着巾子慢条斯理地走开,时辰已经偏晚,估摸着人都睡下了,陆阳才推门出去。 廊子上只挂着一盏灯笼,光芒暗淡,随着窗外的微风而摇曳,忽明忽暗。 他沿扶手悄然往西边最里的厢房处走,尚未过拐角,猛然察觉到身后有人,陆阳还没转身,那人便淡淡开口:“这么晚了,容前辈不知是要去哪里?” 一回头,岑景就立在 暗处,脸上看不出喜怒。陆阳自诩轻功不错,却也没能立刻觉察到此人的出现,当下警惕起来。 眼前的人,不是个善茬。 “出来散步。” 岑景从灯光照不到的阴暗中缓缓走出,与他对视,“容前辈好雅兴,这时候了,散步?” “不可以么?”他反问。 很少这么近的打量他,陆阳越瞧越觉得似曾相识,可一时半刻又回想不起。 两人相对而站,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四周隐约能听到因用力握拳而响起的咔喀之声。眼见一场交手就要开始,旁边的门突然打开。 容萤满不在乎地开口:“这么紧张作甚么,是我找容叔叔过来的。” 岑景闻言才收了杀意,眉峰不自觉一拧,看向他:“夜已深了,你还找他干什么?” “当然是有事啦。”容萤挑起眉,把陆阳拉到自己身边,“重要的事!” 他不禁怒道:“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被他那么一喝,容萤呆了呆,泪水瞬间溢满眶。 岑景登时四肢僵硬。 “我不过是见白天他说去过我家乡,想听听家乡的事儿。你怎么那么凶啊?人家想家都不行么。” 看她是真的哭了,不止岑景,连陆阳都有些手足无措。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你、你别哭了。”他无奈,“我走就是。” 原地里容萤还捂脸哭个没完,指缝间见他走远,立马拽着陆阳进去,关上门。 “啧,可算是把这瘟神送走了。” 她松了口气正高兴着,一抬眸撞见陆阳一张黑脸。 容萤:“……” “又、又吃醋了?”她揣测。 他不禁问出口:“你到底都跟着裴天儒学了些什么?”撒娇,耍性子,见谁都是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倒是很甜…… “这个呀?”容萤擦了一把眼角下的水渍,不以为意,“天儒说我是个姑娘家,学功夫不好,可也得有一技傍身,女人嘛,眼泪是最好的武器,这招真的百试百灵,哭一哭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表演给你看……” 说完,她把唇一抿,委委屈屈地望着他,不过转瞬,一双清澈的眸子几乎能滴出水来,明媚嫣然,雾气氤氲。陆阳看得怔住,不自觉伸出手,轻柔地给她抹去眼泪。 容萤顺势抱住他,双 臂绕过背脊,搂得结结实实,声音糯软的:“好哥哥,不气了哦?” “嗯,不气了”陆阳将头埋在她肩颈间,“……我本来也没气。” 他现在毫无防备,容萤偏头去,唇瓣在他耳根下摩挲,随后狡黠地呲开牙,张口在耳垂上咬了咬。 “嘶——” 陆阳伸手捂住,脚往后退了退,另一手仍抱着她。 “怎么样,疼吧?我还没用劲呢。”容萤倚在他怀中,笑得妖娆,“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我袖子里藏了把刀,这会儿挨得近,一刀子捅进心窝绝对致命,对付个把人不成问题。” 这个场景在脑海里格外的清晰。 陆阳垂下眼睑,忽然淡淡一笑:“原来是这样。” 见他神色不对,很快容萤也反应过来。 是啊,他当初不就是这样死的么? 话题骤然间就变得沉重了。 屋子里没人再说话,四下寂静无声。隔了许久,容萤才从他胸前抬起头,“陆阳。” “嗯?” “你在想什么?”她笑问。 闻言他没有回答,只是淡笑着摇头。 “偶尔我也在想。”容萤又靠了回去,“那时候的我,是不是真的打算杀你呢?” 陆阳身形一颤,眸中带了些异样,垂目却只能看到她的发丝。 犹记得那日临死前,他问过她的话,虽已过去许久,但如今想想,依然很在意那个答复…… 与此同时,驿站之外,岳泽眯着眼睛从走廊上的小窗望进去。 “奇怪,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陆阳刚才应该是想做点什么,不过被那个姓岑的给打断了。” 裴天儒颔了颔首:“我猜大约是和晚上后进驿站的人有关,许是那个人认识陆阳。” “真的假的?”岳泽怀疑地盯着他。 后者胸有成竹,“看着吧,他们俩在里头腻歪一会儿,估计就该出来找我们了。” ☆、第51章 【金错刀】 容萤赖在他身上玩了好一阵,陆阳才想起杜玉,扯了一堆闲篇,差点连正事都忘了。 “这个人心思重,专爱背后捅刀子,留他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早该除掉了。”容萤勾起他一缕发丝含在嘴里,“小时候还想把我卖给四叔的人,让他安安稳稳活了七八年真是便宜他了。” 陆阳低头把自己的头发从她口中抽出。 容萤张嘴干脆把他手指叼住,含糊不清地问道:“那你是准备去杀他?” 他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只得由她咬着,摇了摇头,“钱飞英是个大老粗,倒还好对付,只是那个岑景……”说不准今天一晚上他都会在外面守着,现在若打草惊蛇,实在是对自己不利。 容萤沉默下来,左思右想,“不如,去问问天儒他们?咱们没法动手,他们可以啊。” 岳泽正捧了块饼慢条斯理地吃着,一抬眼果真看见陆阳从后门处悄悄出来。他哽了一口食物,震惊地望着裴天儒。 后者不紧不慢地撕下饼来往嘴里送。 岳泽道:“你真可怕。” 裴天儒悠悠看了他一眼:“你第一天认识我么?” 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岳泽不住搓着手,“难怪容萤常说你阴险诡异,杀人于无形……陆阳快来了,我先走了。” “等等。”裴天儒拦住他。 “又怎么了?” 他坐在树干上,显得有点局促,“好歹、好歹抱我下去……” 岳泽翻了个白眼,啧啧两声,“叫你跟着我学轻功,你偏不肯。本来底子就不好,平日里还那么娇气……”尽管嘴上嫌弃,他还是手脚并用又爬了回去。 两人从树上下来,陆阳刚好到跟前,简单地把来龙去脉告诉他。 “此人的确认识我,只是随行的看得太紧,不好下手。” 裴天儒颔了颔首:“不妨事,你能躲就躲。这个人既然贪财成性,叫他认出来也不打紧,必先要从你这儿讹一笔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告诉钱飞英。” “你既然杀不了,不如我来杀吧。”岳泽吃着饼,“明日找个机会,让容萤把他单独约到个僻静的地方,我再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他一刀,荒郊野外,把尸首一埋,谁知道是谁干的。” 尽管简单粗暴了一点,裴天儒倒是赞同:“也行。” “当真可以?” “没问题的,你不在这么多年,都是我护着容萤,她哪次出过事?” 陆阳虽有些不放心他们,想了想,也还是勉强应下。 第二日清晨,容萤醒得早,实在是心中装着事,翻来覆去老睡不好。侍女在给她梳头,对着镜子拿脂粉把眼底下的青黑一层一层盖住。 完了,怎么丑成这样。 她心如死灰。 推了门出去,陆阳的房间还是紧闭着的,想来是打算晚些起身,好躲着人。与此相比对面的杜玉倒是神清气爽,迎面而来和她打招呼。 “公主万安。” 容萤看见他就是一肚子气,说起来就是个文弱老书生,何至于把他们一群人吓得心惊胆战,个个都得为他的事提心吊胆。 她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 “杜大人好早哦。” 杜玉再一作揖:“公主容光焕发,想是有喜事啊。” 容萤暗中龇牙,心说你什么眼神,连擦了胭脂都看不出来。 “快去和亲了,能不喜么?” “那是,听闻大单于英勇无比,也算是一代豪杰啊,公主天资聪慧,又美貌过人,嫁过去若成王后,今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种话骗骗小孩儿也就罢了,他还真敢讲。 容萤强压下怒意,转而扬起笑脸:“看样子杜大人很是羡慕呢?听说西北风光不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如我回头去向皇上请求,让杜大人随我一同前去可好?” 杜玉一听,果然变了脸色:“这、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我说使得就使得。”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不妥不妥,公主三思啊。” “诶,您这话说的,同我不要那么见外嘛,送嫁的人当然是越多越热闹呀。”她甚至觉得这法子不错,干脆吓吓他,“咱们可是‘旧相识’路上有个伴儿,也不怕闷了哦。” 杜玉慌得手足无措,自己本来就是个小官儿,圣上急着把公主送走,万一她真去说上几句,他不得在塞外过一辈子么? 正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楼下的岑景及时开口:“杜大人,不用早饭么?” 杜玉正愁没台阶下,忙飞快诶了声,匆匆辞别容萤。 他刚转身下楼,陆阳的房门就开了,听到吱呀的响动,杜玉习惯性地回过头,容萤 一看不好,忙哎哟地叫出来。 她这一叫,原本坐着吃饭的岑景也倏然抬起了头。 “脚好疼呀,像是抽筋了,容叔叔给我看看嘛。” 陆阳明白她的意思,当下撩袍半跪在地上,佯作给她看脚踝,这样一来,他脑袋低低垂着,旁人也瞧不清容貌。 可杜玉偏偏不知死活地又缩回了脚,满是关切地凑上来:“公主,您脚抽筋么?下官有祖传的方子,专治……” 话音未落,容萤冷着脸转头,森森道:“滚。” “……” 这下子不敢再多话,杜玉讪讪一笑,忙提起袍子麻溜地滚了。 他一走,容萤和陆阳都相对着叹了口气,随后又彼此对视,忍不住笑起来。 “别怕。”她蹲下身,反而宽慰起他来,“我替你收拾他。” 陆阳抿着唇,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 尚在用饭的杜玉不时也偷偷朝上面瞄了几下,心不在焉地啃着馒头,若有所思。 休整了一夜,钱飞英很快便吆喝着启程赶路。 容萤所坐的马车四周前后都跟着人,说要除掉杜玉其实还真不那么容易,幸而他一直坐在自己的车中,不曾再出来祸害别人。 刚这么想着,忽见一匹马儿踱着蹄子慢腾腾地绕到前面去了,她定睛一看,那杜玉不知从哪儿借了匹马,与钱飞英并肩而行。 “哟,很少见你骑马啊。”他很惊讶,“你不是能坐着就不会站着,能坐车就绝不骑马的人么?” “这不是车里不方便说话嘛……老钱啊。” 为了以防万一,陆阳走在最后,杜玉扭头瞧了好几回,“我问你个事儿。” “行,你讲。” 他悄声道:“跟着你们的那位壮士究竟是何人?” 反应了一下,意识到他指的是陆阳,钱飞英不以为意,“容兄弟啊。他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他声音极大,想不让人听到都难,容萤咬着帕子琢磨。 看样子这个杜玉果然还是在怀疑,照这么下去,一会儿他就该问名字了,陆阳也是个傻蛋,改名字不会全改么?只改姓算什么,这不一问就能猜出来了吗! 钱飞英和杜玉越行越远,加上轱辘吱呀吱呀的噪声,坐在车里已经听不清他们两人的对话了。 容萤趴 在窗边,往前看是杜玉二人的背影,往后看是陆阳淡定的神色,干着急没办法,她只好坐回去抓了把瓜子磕,混混时间。 官道上行人甚少,正午时,马车靠边停下打尖。 “公主,这附近没什么人家,暂且用点干粮吧。”侍女从包袱中取来糕点,她摆手推开,“我出去一下,别跟着我。” 日头略大,金灿灿的有点刺目。容萤一边遮着光,一边四下里张望。现在是个好时机,得尽快把杜玉料理了,否则她连饭都没胃口吃。 想着昨晚裴天儒的吩咐,她一个一个人头挨着找杜玉,奇怪,就是没见到人。 容萤在近处的草丛里打转转,走了不多时,面前的山石后隐隐传来说话之声,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远处的树下站了两个人,一个杜玉侧着身子喋喋不休,另一个,背脊笔直,武生打扮,看体型似乎是岑景。 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离得又远,那些言语模糊朦胧,完全不知在说什么。 容萤尚在狐疑,突然间,只见岑景伸手猛地捂住对方口鼻,手起刀落,速度快的吃惊,杜玉吭都没吭出声,就一头栽倒在地。 她掩着嘴倒抽了口凉气。 这会儿也不敢多待了,轻手轻脚地从山石后离开。 衣摆带动了叶子,沙沙而响。树下刚准备处理尸首的岑景闻声抬眸,盯着那巨大的山石,眸子里带着说不明的情绪。 按原路绕回官道上,马车旁边,众人还在闲谈小憩,瞧不出有什么异样。容萤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 刚才一幕看得她着实费解,按理杜玉和岑景都是在四叔手下做事的人,同朝为官不应该有间隙才对。就算真有深仇大恨,昨天碰面时怎么没见他们表现出来。 她想不明白,转眼看到陆阳靠在矮树旁吃东西,便蹦过去抱他。 背后有脚步声奔上前来,未等陆阳转头,腰间已被人搂住。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舒舒服服的,带着女子独有的娇柔。 “好哥哥,赏我一口呗。” 容萤从他脖颈间伸出头,陆阳倒也懒得避讳,撕下一块干粮喂到她嘴里去。 “怎么样?” “不是很好吃。”她边嚼边道。 “……不是问你这个。”方才就瞅见她在找杜玉,如今走得一派轻松,陆阳猜想她也许是事成了。 “你说杜玉?” 容萤想了想,压低声音把之前所见告诉他。 陆阳听完后,不自觉颦起眉。 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容萤歪头:“你也觉得古怪吧?” 他直起身子,责备道:“遇上这么危险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走?若被人发现怎么办!” “那不是没事嘛。”她推了推他,“好了好了,他们窝里斗,白白让咱们捡了个大便,高兴点。” 陆阳握着干粮,渐渐沉默,“你方才都看清了?” “嗯,千真万确。”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终于想起来,那个人是谁了。 岑景是在快要动身前回来的,钱飞英正招呼着上马,却左右不见杜玉。 “咦,这杜兄弟去哪儿了。” 容萤轻打起帘子一角,就听岑景面色不改地回答:“他适才有要紧之事,说是要先往别处去一趟,叫我们先行一步。” “原来是这样。”钱飞英压根连要怀疑的意思也没有,点完头就夹着马腹开始赶路了。 这人究竟是怎么当上将军的?简直匪夷所思。 容萤轻叹一声,把车帘放下。 ☆、第52章 【思往事】 没有杜玉这个隐患,旅途就显得轻松了许多。 由南往北走,天气逐渐转凉,一场秋雨一场寒。离京城越近,脚下的野草就越稀疏,官道上时常能看到人了,热热闹闹的,有人烟的气息。 这日,苍穹阴沉,天黑得早,傍晚黄昏就全暗下来了,没能赶到驿站住店,钱飞英只好带着他们在临水的岸边停下休息。 郊外湿气颇重,还别说是在水边,两个侍女把毯子抱出来给容萤盖着暖脚。 “公主再忍忍,等明后天应该就能到城门口了。”一个将手炉捧着,塞到她怀中,“到时候也不必这样餐风露宿。” 容萤笑了笑,问道:“你们很少在外面露宿?”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皆讪讪地摇头。 “我老家在凉州,小时候在家里帮着我娘做活计,后来因为没钱才卖给人牙子的,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 另一个点点头:“我家在西宁,是为了给哥哥治病……” 容萤听完有点同情,“离得都好远,你们也不容易。”她似想到了什么,“我的小时候么……” 儿时的记忆很模糊,淮南的王府中,她在秋千架下与丫鬟们追追打打,母亲就在旁边执扇轻摇。只是很奇怪,她现在已经想不起爹娘的模样了…… 容萤回过神,两个侍女怔怔地盯着她看,似乎对她的小时候很感兴趣,一副等着听的样子。 “哎呀,小时候的事,记不清啦。”她打了个哈哈,“困,我要睡了。” 说完,便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马儿在车外喷着响鼻,裹住毛毯睡了一觉,等后半夜醒来,车帘外有淡淡的火光,容萤打起帘子望出去,随行的士卒有一部分还在火堆边守夜,另有些人已经睡下了。 四下里异常的安静。 她一眼就望到坐在河岸上的人,高高大大的背影,倚树而靠,离人群最远,在光照不见的地方,隐约透着萧索。 这条河流淌得很缓,不疾不徐,水面上碎着光芒,有月光也有火光,星星零零的点缀着,煞是好看。 陆阳正出神,肩头忽然罩下一片温暖,他摸了摸,厚实的毯子还带着体温。容萤挨在他身旁坐下,语气轻松:“在想什么呢?” 陆阳静静看向她:“怎么不睡?” “睡饱了,出来瞧瞧你……”容萤自自然然地把他的手拿过来把玩。他的 手掌深厚,纹路纵横交错,像田间的小道。 “有心事?” 京城就在不远的地方,那座城池将他的心绪搅得烦躁不宁。陆阳终于将那只摊开的手掌合拢,恰好抱住她整个手。 “别去了,好不好?” 一进城,生死难料,让他亲手把她送入虎口,这种事他实在是做不到。 陆阳狠了狠心,“我替你杀了他,只要能潜进宫……” 然后被乱刀砍得七七八八,和四叔同归于尽? 容萤皱着眉,“从前的亏还没吃够么?” 他闻言就住了声。 她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手背上,“这已经我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了。我能活着,你也能活着,等我回来,咱们就走。” “萤萤。”陆阳靠在树干上,仰头望向天空,忽然低低道,“我发现,时间的轨迹,和以前的重合了。” 她听不太懂,不解地问:“什么?” 原本在从前的那个七年,鹧鸪岭一事后,明德皇帝就会死,端王与定王整整打了三年。而今明德皇帝是在五年后死的,两边的交战也是三年。 将那五年抹去,等同于,所有的一切又回归了最初。 听他说完,容萤忽然生出一丝怜惜。 拥有这么多记忆的人,心里该有多累?他这些年来一直走得战战兢兢,担心自己的下一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担心未来的那些事都会一一发生。 看到自己的所有努力通往的却是同样的结局,想必很绝望吧? 只可惜,她体会不了。 “陆阳。”容萤笑眯眯地看他,“和我说说‘那个’七年的事呗?” 他也笑了,“你想听什么?” “听听我自己吧,我那时候什么样儿啊?” 陆阳想了想,“和现在也差不多。” 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容萤催促道:“再说说,就没点具体的?” 沉默了一阵,陆阳才淡笑着开口:“那时的你,很耀眼。” 尽管在外面声名狼藉,她却从来没有向谁服输过。 “记得你不会弹琴,有一日被尚书家的大夫人当着面讥讽,回来便通宵达旦,熬了整整一周,说是要和她比个高低,七天之后我看见你那模样,差点没被你吓死……” “那我后来学 好了么?”容萤托腮问。 “不好不坏吧。”陆阳颔了颔首,“不过比琴技你还是赢了。” “是那位夫人琴弹得不好?” 他笑着说不是。 “那是我弹得太好?” “也不是。” 她一头雾水:“那是什么?” 陆阳淡笑,“我替你在琴上做了手脚的。” “哎呀!”容萤捏了下他的鼻子,“原来你作弊,还是个大男人呢,没羞。” 后知后觉,又拿指尖捅捅他,“想不到你那时候就喜欢上我了?” 陆阳破天荒地哼了一下,“才不是。” “咦?”听着像是有什么隐情,“我们不是一见钟情?” “是你死缠烂打。” 容萤:“……” “不过。”他垂下眼睑,脸上有说不出的温柔,“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的确惊讶。” “嗯?” 他轻声说:“很漂亮。” “现在不漂亮?” 陆阳笑了笑:“也漂亮。” 回忆牵扯到往事,他开始无限的追思,河水波光粼粼,仿佛能倒映出旧时光。他想起容萤刚进将军府的那段日子,两个人一起怄气,一起吵一起闹。 “起初觉得你轻浮,一睡醒,就满府上找我……当着下人的面也不忌讳,甚至从花园追到正门口,就为了喂一块糕饼。” 他声音不高不低,平和低沉,就像是眼前的这片夜景,稳重中又含着说不出的苦涩。 “后来渐渐地,又觉得你和想象中有些不同。对事情的执着,超出了我的预料。无论别人在外面在跟前传的、说的有多难听,你永远都是笑着的。可回了家又开始埋头练,埋头学。” “因为流落市井多年,身上染了一堆的坏毛病。嗜酒、嗜赌,淫词艳曲张口就来,尽管如此,在外人面前,你还是给足了我面子,低眉顺眼,低声下去。只不过仍旧有人挑衅。” 容萤抱着膝盖,歪头看他,她觉得此刻的陆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那份跨越了时空的情感,隔着一个又一个七年,听在她心中,不自觉的泛酸。 “我见不得你这样,再有人嚼你舌根,我都是暗地里下手打杀。这一招比较管用,往后也没哪个敢再多说了。” 她笑道:“简单粗暴,挺好的。” “嗯。”陆阳淡笑,“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他收了笑,平静道:“直到那个雷雨天,你把我叫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掉眼泪,当时我就明白……” 他叹了口气,言语间却听不出无奈,只重复道,“当时我就明白,这辈子,怕是没法和你扯清了。” 他仍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清辉勾勒出俊挺的侧颜,唇边的笑意朦胧浅淡。 容萤头一回陆阳说了这么多“从前的自己”。他口中的那个人,明明是她,又好像不是,一举一动听起来熟悉又陌生。可是他的思念,从字里行间之中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你对她……真好。” 想到年幼时和陆阳的相遇,想到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他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所有都是为了那个人,这得有多深的眷恋,才能做到如此地步。想到这里,她又心疼又羡慕。 “陆阳。”容萤轻声问,“你到底,是喜欢以前的容萤,还是现在的容萤?” 静默了片刻,月华如水,他转过眼来,笑得干净:“我喜欢你。” 与时间无关,与前世今生无关,仅仅只是因为你而已。 她听完的那一瞬,不知怎么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 心中无比的痛快,又无比的难受…… 陆阳倒是吓了一跳,忙探过身去替她擦干,“好好的,怎么哭了……是不是又想要我做什么?你直说就是了,用不着这样。” “没有……这次不是。”容萤胡乱抹去眼泪,忽然抱住他胳膊,“陆阳,我想和你成亲。” 她仰起头来,认真道,“我想和你成亲。” 他怔在那里,等反应过来,心底有一抹温暖缓缓荡开。 “好。” 冬夜的风从耳边吹过,容萤的呼吸声很是均匀,见她睡得熟,陆阳将毯子再度给她裹好,轻抱起来,朝马车方向走去。 守夜的人大多睡眼惺忪,撑着脑袋,不时把手边的柴火丢进去。 原本闭目浅眠的岑景睁开眼,悄悄往那边看了看。 到京城这天,正是冬至,白茫茫的世界,漫天飞雪。 容萤坐在车里,冲着窗外呵了口白气。 陆阳不能进京,在城外凤凰集上住下了。为此钱飞英显得比她还失望。 “正说了了一桩大事,好找你喝酒的。这下还得跑一趟路,多麻烦。” 他含笑:“城里城外,离得也不远,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这句话同样也是说给容萤听的。 再一次穿过大郕京都的门洞,迎面还是宽敞的街道,麦秸巷,状元楼,妓院酒肆,人来人往,似乎这片繁荣从来就没有变过。 马车在宁王府的旧宅前停下,门上已经没有了匾额,院中景色荒凉,看得出是匆忙打扫过的。 旁边已有人等候多时,为首的是个武官打扮的男子,生得虎体熊腰,威风凛凛。 “宁王爷的府邸皇上还给您留着的。”钱飞英亲自来扶她,“您瞧瞧,一草一木都没动过,圣上知道您念旧,特地把宅子改建成了公主府。” 反正都要嫁到关外去了,拿这个公主府来有什么用? 容萤心里不屑。 “我给您介绍一下。”钱飞英向她引见,“这位是云麾将军居河,随圣上南征北战多年,建功无数,英勇无匹。这次是他负责送嫁。” 后者不冷不热地朝她拱手,唤了声公主。 “圣上尚在途中还未归来,命卑职先行返京迎接公主殿下。”说完,竟朝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气势有些迫人,“往后还请殿下安分待在公主府中,待动身之前,不要踏出府邸半步。” 这么明目张胆的软禁? 那人说完,就分派人手将宅院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钱飞英笑得有些尴尬,悄悄朝容萤道:“公主,这人可不比属下好敷衍。咱们俩官阶虽是一样的,可他比我要厉害多了,软硬不吃,您对付我的那一套就别拿来对付他了,不顶用。” 容萤朝他瞪了两眼,你原来知道我是在对付你啊,之前看你挺受用的嘛? ☆、第53章 【红绡帐】 钱飞英溜得很快,把人交到对方手上,自己就带着部下找地方喝酒去了。 府上已有丫鬟出来准备扶她进去,容萤站在原地,瞅见那位将军的背影,仍旧有点不甘心,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再试试。 她沉了口气,换上笑颜,款款上前。 “居大将军,我才刚回京,用不着这么多人守着吧?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劳民又伤财多不好呀。”容萤牵住他衣摆,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您就撤些走呗,反正我人都在京城了,去哪儿没有您的眼线啊,是不是?” 那边的居河冷冷地扫了一眼扯着自己衣袖的手,“公主的手似乎不大安分,卑职认为可以捆起来,不知您意下如何?” 容萤默默地收了回去,后者也不看她,转身继续安排。 看样子美人计也不是次次都管用啊。 容萤颇有几分哀怨,只好招呼侍女回屋休息。 宁王府还是老样子,下人们规规矩矩,器具摆设一成不变,倒让她回想起从前。 对于这个家,容萤的印象很少,少年时光她大半是在永都县消磨的,府上的管事长什么样子,如今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有个很听她话的小丫头,每次回来都会给她捏肩捶腿。 三年前端王兵变,杀进京城里也不晓得造了多少孽,那丫头活没活着呢?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仍旧住在之前的房间里,一进门容萤就找到铜镜,先顾影自怜,自我欣赏一下。 其实陆阳和她提到要潜进宫里杀四叔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心动过。多少年来想除掉的人,已和他近在咫尺,却依旧杀不了。 在遇到陆阳之前,她原本有这个打算,找个机会和四叔面对面,乘他不备捅一刀子,哪怕成功的几率再小,也还是有一星半点的。 可现在她又不敢了,心里有了牵挂,做起事来就这样畏首畏尾。 宅院外虽有重兵把守,但好在府内是没有侍卫的,散散步,看看花,除了不能出门,这日子还算过得去。 夜里,吃过饭,容萤歪在床边看书,余光瞥见两个侍女门神似的在旁立着。 她笑了笑:“出去吧,我不习惯有人伺候。” 两人迟疑片刻:“公主,这、这只怕不妥当……” 容萤把书放下了,支着下巴,笑吟吟地打量她们:“我是公主还是你是公主?” 后者也很 给面子地伸手指了指她。 “自己走,还是我动手?” 侍女对望了一眼,唯唯诺诺地掩上门退下去。 听到关门声,她松了口气,躺得更加随性了。 铜壶滴漏的声音啪嗒啪嗒,格外清晰,忽而不远处传来一阵短促的轻叩。容萤不禁含笑,蹦下床,绕到屏风前。 窗边果然站着个身影,许是更深露珠,肩头沾有少许水珠,他正偏头在拍。 “就知道你会来。”容萤压低声音,跳过去抱他。 陆阳从她手中抽出胳膊,垂头,两只臂膀将她圈在怀中,结结实实地贴在自己胸膛。 “不是说门外守卫森严么?”容萤好奇地问,“没被人发现?” “这点人不要紧。”他搂着她,低低道,“皇宫我去不了,这个地方还是绰绰有余。” “想我了?” “……”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容萤颇有些得意,“吃饭了么?我桌上有盘山药糕,给你当宵夜。” 正拉着陆阳要往外走,他抬眼看到房中的一切,脚却似钉在了地上,不敢挪步。 容萤拽了半天发现他没动静,“怎么了?” “没怎么。”陆阳不自在地别过脸,“我不吃了,在这里和你说会儿话,我就走。” 容萤握着他的手,朝灯光下这个宽敞的房间看了一眼,说道:“你不愿进来?” 他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容萤接着道:“是因为我在这里,杀了你么?” 陆阳的胳膊明显一抖,他望着她,室内灯火通明,容萤逆着光,表情在这种映照下越发的诡异。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告诉她那些事,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么紧张作甚么。”容萤很快就笑起来,撒娇似的甩了甩他的手,“和你闹着玩的,知道你怕,不进去就不进去咯。” 她摁着他在窗边坐下,手指抚过他的下巴,很扎手…… “又有胡渣了,我不照顾你,你是不是都不会想起自己啊?” “嗯……我回去会梳理。”陆阳握住她的手,僵硬的岔开话题,“方才去问了一下,端王过几日就要回京了,届时你可能会进宫,万事当心。” 容萤看着他眼底神情的变化,淡笑:“明天晚上你有空么?” “ 有,怎么?” 她说:“你再来一趟,我有要紧的事找你。” 陆阳没有待太久,他走之后,容萤嚯的一下推开门,招呼两个侍女。 “明日帮我把钱将军请来。” 回了京城,钱飞英的生活过得特别悠闲,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 “公主,听说您找我?” 容萤正坐在亭子里吃茶,把桌上准备好的一袋钱丢给他,“有好事让你去办。” 钱袋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钱飞英忙接住,掂了掂,分量不少,“什么事还得您亲自出钱?” “这是酒钱,你不是想喝酒么,交给你个任务,今晚去把容叔叔灌醉一点。”刚说完,又觉得不妥,“也不要太醉了,好歹能走路。” “我还当什么,您放心。”他完全没有要问原因的意思,立马拍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 当天夜里,容萤就坐在房里等,她把脂粉全都洗了,脸上只点了少许口脂,满头的钗环尽数卸下,青丝瀑布似的散在后背胸前。 心情很好,好到连小曲儿都哼了起来,她晃着脚在铜镜前梳头。屋里就留了一盏灯,暗淡得像是一间老宅子。 将近子时,陆阳才从外面进来,他身形明显有点不稳,人还未到,已有淡淡的酒味飘来。钱飞英莫名其妙的灌了他一个晚上,最后自己没倒,他倒是先睡得人事不省。由于惦记着容萤的事情,顾不得醒酒就赶了过来。 但是才站定脚,发现这四下里昏暗安静,他觉得有些不对。 “萤……”刚开口,嘴唇就被人封住了,湿滑的小舌窜进口中,随之而来是一粒辛辣的药丸。陆阳下意识的想吐出来,奈何她吻得很专注,手指探进衣衫里,喉中闷哼了一声,东西就这样吃了进去…… 容萤松开他,陆阳捂着嘴就开始咳,咳了一阵又担心被人听见,忙生生憋着。 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奇怪的药,她笑得格外灿烂,不多时,他就觉得身上有些发软。 “你……” 容萤一路将他推到室外,毫不留情地摁在那张软榻上,近处的灯将她的容貌染得分外妖艳,陆阳看得有些出神。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地方……正是自己当时倒下的那张床榻。 他挣扎着想起身。 容萤伸出食指,覆在他唇上,声音低而动人。 “你不是一直都怕这间屋 子么?” 她俯下身,坐在他腰间,轻轻一笑,“那不如,留下点特殊的记忆……” 陆阳意识到她要作甚么,呼吸渐渐急促。 “不行,这个地方……” “偏要。”容萤脱了外衫,解开他的腰带,“咱们迟早是会回京城的,等五叔破了城,这地方就是我们的家。所以。”她说着,凑上前,吻了吻他凸起的喉结,“你得习惯它。” 她身上的香气刺激着他的神经,少女的体香与酒香融在了一起,牵魂梦绕。 陆阳原是想说,在此处也许会被下人发觉,可容萤手上的动作是在太轻柔,指尖时不时划过胸前那一点,话到嘴边,最后却只咽了口唾沫。 “陆阳。” 纤细的手指抚过脸颊,容萤贴在他耳根,声音纤细多情,“咱们以前做这种事,是怎么样的?” 以前…… 想起那些帐幔,醉人的熏香,还有娇艳欲滴的容颜,那股热流向下涌去。偏偏她还张口咬住了耳垂,陆阳不禁闷哼出声。 前襟被她用手拨开。 里衣下包裹着的肌肉尽管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容萤还是很痴迷,张口从锁骨一寸寸往下舔,他身材是真的好,浑身上下精致耐看,大约喝了不少酒,吐息间能闻到浓烈的酒气,厚实的胸膛与臂膀紧绷着,上面的青筋分明可见。 她吻得不紧不慢,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但那唇瓣摩挲着肌肤,陆阳实在是忍得难受,忙伸出手摁在容萤肩上,触感光滑细腻,她索性偏头,在他手臂上亲亲啄了一口。 陆阳拧着眉,嘴里的声音沙哑低吟。 “你到底,给我吃的是什么……” 容萤在他身上支着下巴,“猜猜看啊。” 周身的温度渐渐升高,她嘴唇拂过的地方无一不是滚烫炙热,纠缠之际,两个人的衣衫都已褪尽。陆阳被她压着,眼睛紧闭,眉头深皱,手掌放在她腰肢上,等了半天…… 容萤却一直在那儿磨蹭。 她似乎研究了很久,琢磨一会儿,又迟疑一会儿。 “好像、好像有点疼……” 陆阳抬起眼皮,就见她讪讪地往后退了退,试探性地问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险些没被她这话怄出血来。双目圆瞪,几乎不可思议。 “你别那样看着我啊,我从前都是翻的 春宫图。”先前的斗志一扫而光,容萤抿着唇小声道,“有点吓人。” 才想起来这丫头是第一次,险些被她之前那些样子骗过去。 陆阳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不过转念一想,倘若她对这个有经验,自己就真的该疯了。 他轻叹一声,手扶着容萤的腰,略一用力便翻身将她压在下面…… ☆、第54章 【度春宵】 热气铺天盖地袭来,是他身上独有的阳刚气息,混杂着酒气与淡淡的体味,奇怪的是,还不算难闻。 脖颈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吮吸,陆阳身体绷得很紧,但并不着急动作,吻得时候温存而缓慢。 毕竟要比容萤有经验,他尽管动情,气喘得急,却依旧很矜持。 一盏孤灯,越燃越暗。 容萤看着他在灯下的容颜,那些光让他带了几分神秘的色彩,深沉内敛。她伸出双臂,摸到背脊上紧致的肌肉,然后渐渐往上,指尖拽住他束发的带子,一把扯下来。 黑的白的发丝从脖颈流水似的泻下,散在她胸前。容萤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脸上有岁月流淌过的痕迹,和幼年初见时一样,刚毅,坚韧。她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在永都县的小木屋里?在返京的那些客栈中?还是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 少女的胸脯乳酪一般莹白如玉,盯着他的那双眼朦胧而迷离,带着情/欲。 陆阳有些克制不住,俯身越吻越重,唇下香甜青涩的肌肤几乎把他的理智淹没。他伸手将覆着的衣衫扔开,顺着她的大腿滑上去,宽大的手掌来回抚摸。这种感觉很异样,容萤身子不自觉的颤抖。 “没关系,不要紧的,你放轻松点……” 他一面说,一面分开她两腿,轻附上去。 许是忍了太久了,这一下疼得容萤叫出声来,陆阳忙捂住她的嘴。 “小点声!” 很意外他这会儿居然说得出话,她两眼泪汪汪地瞪他。 “好了好了……”陆阳不敢再动,在她脸颊上亲了好几回,不住安慰,“不疼了就告诉我。” 容萤低低嗯了声,趴在他颈窝不住抽凉气。等她歇得差不多了,陆阳才开始碰她,疾风骤雨的架势,牵动着疼痛,这一瞬,容萤觉得自己真伟大。 她明明这么怕疼的一个人,如今肯把身子都交给他,像是再疼一点都没所谓似的…… 屋里的灯火灭了。 软榻吱呀吱呀作响,伴随着轻微的吟哦,门外有脚步声,走到门口的时候似乎停了一会儿。 陆阳察觉到,一把提起容萤的腰,闪身躲到屏风之后。 她还在大喘气,身上都是薄汗。 陆阳将她摁在墙上,忘情地吻着。 巡夜的人渐渐走 远了,那一瞬间,快感难以言喻。 他的声音显得粗哑不堪,容萤只搂着他,小手拨开他的乱发,唇印在唇角。 未来的路有多迷茫,谁也说不清,未来他们能否都活着,也不知道。 索性放纵自己,好歹在这天晚上,这一刻,他们能抱在一起,就已是最大的满足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的躁动渐渐平息。 陆阳已有快九年没做过这种事。 他并不是个滥情的人,哪怕曾经生出过一丝*,最后都被他压了下去。容萤小的时候,他从不敢有非分之想,等到后来渐渐长大,他虽渴望过,却也没有造次,就连当年误吃了药,他也硬生生的忍了。 陆阳一直把容萤当成一个孩子。 只是这个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了,好像她幼年的过往根本不存在,一睁眼,她就变成了他记忆的里的人。 窗外的月光还很明亮。 容萤睡在他身旁,像小时候每一次缩在他怀中那样,小小的一团,纤弱又很倔强。 陆阳小心翼翼从后面拥住她,想着这个夜若是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就好了。 第二天,陆阳醒的很早,早到天都还是一片漆黑。 他想他大概只睡了一个时辰。 容萤已经醒了,手指卷着他的发丝,缠绕成螺旋状。熬了一夜,两人都有点疲惫,陆阳抚上她的发丝,在掌心揉了揉。 “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你不也醒了么……”容萤伸了个懒腰,散漫地把脑袋搁在他心口。 她眼圈显得略黑,模样瞧着自带了点委屈。陆阳不禁笑了笑:“你到底给我吃的什么?” 容萤挑起眉:“糖。” “……” “你以为我给你吃的什么?”她笑得很挑衅,“是不是觉得吃完之后热得难受啦,四肢酸软无力啦,心跳加快啦。” “……” 容萤眨眨眼:“那就是糖,想那么多,分明是你心中有鬼。” “……” 他语塞。 “为什么搞出这么多花样。”陆阳叹了口气,“想要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容萤微微一笑:“这不是怕你又像上次那样跑了么?” 正说着,窗户缝隙里飘来一朵雪花。她想起那天也是 下着这样的小雪,她独自坐在院子里,从天黑等到天亮…… 容萤挣开陆阳的手臂,支起身子看向窗外。 “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长发垂下来遮住胸前,其余的肌肤还裸/露在外,染着淡淡的月华,看得他心中痒痒的…… “陆阳。” “嗯?” 容萤忽然轻轻道:“我在想,‘那个七年’的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恨你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很想知道。 “别在外面坐着了。”陆阳伸手拉她,“当心着凉。” 容萤依言躺了回去,刚挨着枕头,他的唇就再度吻了上来…… 这一觉,足足睡到正午。 侍女本忌惮容萤,不敢去打搅她,但眼看这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只好擅作主张进来。 “公主,您别睡了,宜安公主那边打发人来请您去一趟。” 容萤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察觉到床变得空了,这才猛然惊醒,侧过头,入目是两个侍女不解且胆怯的神情。 陆阳应该早就走了。 她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抬起手臂,简短道:“梳洗。” 侍女们松了口气,忙打水找衣衫准备脂粉,容萤的里衣穿得有点凌乱,大概是陆阳给他套上去的,她睡眼惺忪,任由两个丫头摆布。 刚打算下床,才迈出一步,她脚就软了,险些没一头栽倒在地,幸而身边的侍女眼疾手快扶住她。 “公主……您没事吧?” 容萤摁着腰,脸上五颜六色的,不知是什么表情。 “好、好得很……” 她步履蹒跚地走到镜子前上妆,冷不丁听到一声惊叫。 容萤不耐:“见着老鼠了?叫得这么凄惨?” 侍女战战兢兢地指着那张软榻,“公、公主,这里……有血。” 金丝垫上绣着白梅,一抹殷红沿绣线晕染开来,将白梅点缀成了红梅。她愣了愣,反应极快:“不过就是月事到了而已,值得你瞎嚷嚷?” 后者回过神,“可公主的月事,不是才过……” “身体不好,它又多来了一回不行么?” “那还是叫个太医来看看吧。” 话音刚落,就被容萤厉眼一扫,她赶紧住了口。 上妆是件要紧的事,折腾了半个时辰穿戴完毕,她似乎才想起什么:“你说谁找我去?” 身后的侍女垂首回答:“是宜安公主。” 自从那年五西河畔一别,容萤也有三年没有见过她了。 端王做了皇帝,她自然而然是公主,哪怕出身并不光明磊落,也因为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偌大的公主府繁华似锦,来来往往的下人安守本分,想当初她在城外小山庄里受尽鄙夷,如今却是一家之主,连话也不必说,光是气势都能压人半截。 果然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容萤。”石亭子里摆了果点,宜安一身锦衣华服,眉目间有忧虑之色。 转眼,大家都长大了啊…… 她这样想,唇角却带笑。 “听说你找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日。” 宜安嫁人三年,驸马不在府上,但从细枝末节中看得出两个人处得不如想象中那么融洽。 她把下人都屏退了,上前拉住她的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容萤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好像许多人,在不同的场合里都和她说过。 “我知道你要是想逃一定可以逃掉,你故意来的,你想杀他?”宜安咬了咬牙,“你疯了是不是?” 很奇怪,她从她眼里没看到多少愤怒,反而满是担忧。 容萤淡笑着拍拍她的肩,“我没那么蠢。” “父亲还没回来,趁现在走来得及。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杀不了他,会送命的!”宜安慌里慌张地把她手握住,“今天晚上哪儿也别去,我派人送你出城。” “你不叫他爹爹了。” 容萤慢条斯理的抽出自己的手,转而拄着脸,神色淡淡的,“为什么不叫他爹爹了?” “我……” 宜安怔了怔,像是连她也不知道理由,“这有什么关系么?” 容萤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好了,你别管我的事。” “容萤!” “你不怕我杀了他?”她歪头问。 宜安的语气依然果决:“你杀不了他,死的只会是你。” “真是亲爹啊。”她笑着打趣。 容萤还是和以往一样固执,这次的谈话让宜安显得颇为无力。她 不愿眼睁睁的看着她去送死,也不愿意她去做会伤害到自己父亲的事。 如此两难的局面,很早之前她就有料到,不过没想会来的这样快。 “行了,别愁眉苦脸的。”容萤把装有糕点的盘子推到她跟前,“吃一个吧,嘴里甜,心里就不苦了。” “有什么好吃的。”宜安不耐烦地摇头,“天天都是这些,吃也吃腻了。” 日子过得不顺心,哪怕衣食住行再华丽那都是表面上的。容萤此刻有点同情她了,想想自己这三年…… 算了,也不怎样,还是不想了。 她拣了块糕点吃,慢条斯理地和宜安话点家常,忽然间,余光瞥到那月洞门后有个熟悉的身影。容萤嚼了两下,故作随意地起身。 “你坐会儿,我今早吃坏了东西,去去就来。” 宜安本就心烦意乱,挥了挥手,示意她自便。 没有让侍女跟着,她穿过门,左右张望,还未及转头,手腕蓦地一紧,被人拉到了墙角。 闻到淡淡的皂角香气,他大约回去洗了澡的。真卑鄙,她都没功夫洗…… 容萤抬眸看向面前的人,唇边绽开笑容:“怎么来了?” 她踮脚,伸出手把他脖颈勾住,“这么快就想我啦?昨天没把你喂饱么?” 陆阳原本搂着她,闻言不自觉皱起眉:“姑娘家,不要随便说这些话。” “嘤,好凶。”容萤完全不怕他,鼻尖凑上去蹭了蹭,柔声道,“是不是担心我?” 陆阳环过她的腰身,紧紧抱在怀中,半晌才点头:“嗯。” “为何突然来见她?” “是她派人找我的。”容萤答得随意。 就这么相拥了好一会儿,陆阳才稍稍松开她些许,“宜安郡主……” “是公主。”她提醒道。 “嗯,公主。”陆阳顺着她的话,目光望向远处,“她会死。” 手中的人不可察觉地颤了一颤,静默片刻,容萤漫不经心地偏过头,轻笑道:“陆阳,你可真像个索命的无常。” ☆、第55章 【长生殿】 来这里并不是准备和她说宜安的事。 难怪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被她这么一搅合,自己险些又忘了此行的目的。陆阳两手将容萤从怀中拉开,忽然正色:“萤萤,出事了。” 极少见到他这种神情,容萤不由意外:“什么事?” “周朗被堵在了秦岭,增援很有可能来不了。”按照之前的计划,她和亲去往西北,鹰眼带着虎符去丰河城调虎离山,周朗则是负责来救她,两边队伍最后在丰河城汇合。 但如今周朗无法赶来,就意味着鹰眼走后,容萤只能去和亲。 他满脑子里只回荡着裴天儒拿到信时所说的那句话。 “要么是真的被困来不了,要么,就是公主成了弃子。” 她在这世间无依无靠,无论处在什么环境之下,都是第一个被牺牲的人。定王也好,端王也好,何曾顾及过她。 容萤还在回味这个突发事故,陆阳握住她手腕就要走:“我现在带你出城。” “诶,等等——” 她在原地挣扎,未及多想就道:“不行,我不能走。” “趁他还未回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陆阳的手就像铁钳子,完全扳不开分毫。容萤尝试了几回,终于也烦了,“放手,我不跟你走!” “如今离开就彻底前功尽弃了,鹰眼是跟着四叔的,我还没见到他,现在走我如何甘心?” “答应过我什么?”他转过头来,目光如炬,“你说过你我都会活着,你说过这是最温和的方式!” “事出突然,我有什么办法?”她咬着下唇,“你知道我等这天等多久了么?咱们俩之间多少折磨不是因他而起?眼下就差一步了,你要我放弃?只是说可能来不了,又不是一定来不了……” “萤萤!” 他提了音量,容萤也不甘示弱:“你再大点儿声,整个公主府都能听见了!” 陆阳微微一怔,心道:你这个声音他们已经能听见了…… 两个人吵架压根没意识到地方不对,远处不明真相的脚步离得越来越近,容萤忙伸手推他,“快走了,一会儿叫人看见。” “一起走……”他还在坚持。 容萤冲他龇牙,“信不信我咬死你?” 陆阳:“……” 宜安是认识他的,尽管这个人可以放心,但 容萤还是不想让陆阳在京城的事被旁人知晓。 于是,等宜安公主急匆匆赶到这个僻静的角落时,就瞧见那个半点不让人省心的女子一脸淡定地站在那儿。 “你……”她试探性的开口,“方才怎么了?” “没事。”容萤摇了摇头,“不小心踩到了一只猫的尾巴。” 她闻言匪夷所思,“……那猫呢?” 容萤说得理所当然:“吓跑了。” 对方的眼里带了些许探究,容萤便面色不改地与她对视,宜安犹豫了许久,大约想到什么,也大约并未多想,总之,她没有开口再问。 从公主府回来已是傍晚,容萤府邸外的守卫足足增加了一倍,居河似乎对她擅自外出非常不满,他不过正午去用了个饭,回头人就不见了。若不是听说去了宜安公主府中,他只怕现在当场就要拿绳子把她捆起来。 “殿下出门为何不事先与卑职商量?” 容萤有些好笑:“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非得和你商量不可?” 后者目光阴沉,“公主,恕卑职多嘴……” “不恕。” “……”居河隐忍着怒意,一字一顿的解释,“您是要去与大单于和亲的,此番回京可没有您想象中那么轻松。还望殿下能够明白其中的厉害,明白自己的身份。” 这个人果然和钱飞英说的一样,油盐不进,一想到往后要由他送嫁,容萤心里只觉瘆得慌。 “知道了,用不着你提醒。” 自打那天在公主府和陆阳见了一面,两个人可谓是不欢而散,他此后也没再来找她。起初容萤还有些吃味,仔细一想,这地方守卫森严,他不来也好。 只是偶尔夜里睡觉会想起他,搂着被衾,仿佛还能嗅到那天晚上的味道。 有点暧昧,又有些遗憾。 虽然他们如今已经冰释前嫌,但实际上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许多时候还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就要注意周围的人,周围的事,然后匆匆离开。 连温存都是战战兢兢的。 她也想早点把这里的事办完。 然而周叔叔那边突生变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不知几时是个头…… 就在容萤感慨人生的这些天,她四叔的圣驾也吹吹打打过了南熏门。 议和与盟约似乎谈得很顺利,匈奴人已 答应不再对北方用兵,原本端王打算再与他们联手先平了南边的定王,可人家惦记着三年前他言而无信的那几块城池,这话到底没敢开口说,怕又牵起些不敢回首的往事来。 之所以非得要皇室的公主过去和亲,这里头的原因容萤也猜得出。她就是去做个人质,平时给匈奴人生孩子,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拿来威胁一下。 想想真可怜,所以当公主有什么好的呢?倒不如生在寻常人家来得安逸自在。 四叔回京的当天,宫里就来人把她从府邸请到了宫中,很巧合的是,容萤依旧住在儿时所住的那个殿阁里,也依旧里里外外有人把守,等同于换了个地方软禁而已。 这样一来,她同外界就真的是彻彻底底的隔绝了。 夜色深沉如墨,院中枝摇叶晃,有积雪掉落在地,噗嗤噗嗤的轻响。 容萤打起珠帘,殿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那里站着个人,身形并不高大,听到声音,他转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了声郡主。 “真难得,他们都唤我公主,也唯有你是叫我郡主的。” 鹰眼的语气很诚恳,“卑职更希望公主的头衔,能够在今后由王爷来册封。” 容萤笑了笑:“真会说话。” 尚未适应黑暗,她看不清这个人的容貌,只依稀能感觉出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很多人都说,你在这边待了快三年了,吃了不少的苦。我以为你或许早就向着四叔了……毕竟,他许了你好处,不是么?” 对方神色一凛,“郡主切莫误会,王爷对我恩重如山,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背叛王爷。” “漂亮的话谁都会讲。”容萤摇摇头,“我没打算完全信任你,不过既然来了,也别无他法。” 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将那包了绣帕的一面鎏金符放在他掌心。 待看见手中之物,鹰眼吃惊,“这是……” “右符。”她平静道,“我知道你手里有左符,两符相合,丰河城中的人马调去何处都凭你一个人的意思。” “郡主是从何处弄到此物的?”虎符可不是寻常物件,鹰眼翻来翻去的看,显然很意外。 容萤冷冷道:“用别人的血弄到的。” 他动作一滞,瞬间缄默。 天下之争,流血千里,这条路上铺了多少尸首,数都数不清。 “王爷如此信任我,我理当报答。”他握住虎符,“只是不瞒郡主,圣上他……端王爷他已经有所怀疑了。” “怀疑你?” “倒不是怀疑我,他是怀疑你。怀疑你此行必有目的,而且也猜到自己身边可能有内鬼,端王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我怕他会按兵不动。”他顿了顿,“若不能让他放心,我要出城可能很难。” 周朗被堵在秦岭,丰河城必须尽快攻下,但事到如今容萤也束手无策,只能让他先把东西收好。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别自己吓自己。” “好。”鹰眼抿唇,似怕她担忧,又补充道,“属下绝不会辜负郡主所望。” “我知道。”容萤涩然一笑,伸手摸摸他的头,“乖了乖了。” 京城里落下第三场雪。 从城郊的客栈望出去,白茫茫的世界中一片虚无,那些红墙绿瓦被掩盖在苍茫的颜色下,平添了几分冷意。 听到开门声,陆阳回过头,裴天儒正在门外收伞,顺便抖了抖身上的雪花。 “来晚了,我腿脚慢。”他笑容依旧,“还望见谅。” 不知为何,陆阳觉得眼前的这张脸,好像没有印象中那么令人讨厌了。 他不喜裴天儒,以前是,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因有很多,教坏容萤是最大的那一条,别的就零零碎碎。他这个人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说话做事都让人捉摸不透,有股阴森的气息。 在那个七年,他时常在背后挑唆容萤,陆阳自己也知道,容萤杀他,多半是在裴天儒的计划安排之下。 而现在不同了,他们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有点……不甘心。 “我就不叫你叔叔了,叫你声大哥,可使得?” 陆阳并未开口,他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将炉上煮好的茶提下来,翻出杯子,一人满了一杯。 裴天儒细心地给他擦去背身的水渍,问道:“不知大哥找我来所为何事?” 陆阳沉默了半晌,才沉沉道:“找你帮个忙。” 闻言,裴天儒震惊了许久,眸中露出欣慰的笑意:“你终于肯让旁人帮你忙了……” 他太执拗,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一个人埋头做,一个人默默承担。 可以说,陆阳能讲出这句话,在裴天儒看来,是非 常的难得。 “我总觉得你好像认识了我很多年。”他淡淡一笑,“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每回见你,都挺亲切的。” 陆阳:“……” “你和容萤一样,都很坚持。”裴天儒换了种语气,“我一直都相信,这样的坚持,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他垂着眼睑看不出喜怒,只晃了晃手上的茶杯,听里面的水叮当作响。 “说说看呢?”裴天儒收了笑,“我能帮什么?” 陆阳终于缓缓道:“劫囚。” 容萤是在第二天清晨被请到御书房的。 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犹记得小时候,陆阳带着她从鹧鸪岭那个鬼地方,一路走到京城来向皇爷爷告御状。 那时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的,皇爷爷就坐在桌旁,拿了一卷书,她的四叔趾高气昂的从门外走进来,神情同眼下看见的,一模一样。 “臣女给皇叔请安。” 容萤没有跪下去,半蹲着身子就算是行礼了。 书房中除了服侍的内侍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要送她去和亲的居河,一个是满脸写着迷茫的钱飞英。 头顶上传来淡淡的声音:“起吧。” 三年前容萤没能看到端王就匆匆离京,如今差不多隔了八年再见,他早已没了做王爷时的那股轻狂,反倒凌厉得让人背脊发凉。 “皇叔今日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端王靠在椅子上笑,他和皇爷爷的气质有本质上的区别,后者是不怒自威,前者是耀武扬威,她总觉得他不适合做皇帝。 “想不到,这一转眼,萤萤竟长这么大了。”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手里的佛珠,“你与朕上一次相见,就是在这间房中,真是有缘。” 容萤最看不得他这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姿态,她勉强挤出微笑,“皇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咱们好歹叔侄一场,犯不着这么生分。” “那倒是。”端王抬手撑着下巴,模样懒散,“既这么着,朕也不拐弯抹角了。” 他拨珠子的拇指一停,将佛珠扔在一旁。 “你来这儿有什么企图,朕可是一清二楚。” 容萤心上一凛,表面上的笑容却依旧未改,“皇叔是什么意思?” “此处没有外人,不必装傻充愣。”他笑得阴冷,“你对朕恨之入骨,这么心甘情愿的跑来和亲, 真是以为朕有那么好骗么?” 他果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等容萤思考对策,侍奉的内侍举掌轻拍了三下,殿门打开,两名大内侍卫押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走进来。 第一眼,容萤吓了一跳。 第二眼的时候,她开始觉得奇怪。 等到第三眼…… 岑景抬起头,脸上的血已然凝固,他的嘴唇很苍白,但那双眸子却清澈无比。 ☆、第56章 【无绝期】 容萤看到岑景的那一瞬,浑身都在发抖。 端王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似乎很愉悦,“潜在朕身边多年的鹰眼,五弟的爪牙,能靠你把他找出来,朕还应该谢谢你才是。” 容萤咬了咬牙,回过头来,“真卑鄙。” “卑鄙?可笑。”端王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你说朕卑鄙,难道自己就干净了么?若不是你图谋不轨,朕也没那个机会。藏得倒挺深啊,这么多年了今日才逮到……” 钱飞英的脸色显得非常难堪,他企图辩解:“皇上,岑副将跟随微臣出生入死已有四五年,绝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其中……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朕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倒是反问起朕来了?”端王把那串佛珠拿在手里烦躁地拨弄,“他是你的下属,自己麾下的人居心叵测,你竟连一丝察觉都没有?我看你这个总兵也不用当了!脑子里装的全都是草!” 钱飞英自知理亏,登时哑巴了,不敢吭声。 端王冷冷扫了他一样,抬手示意手下人把岑景押走。 “慢着!”容萤上前一步,“你要对他做什么?” 她挡在他身前,这个举动,令岑景着实意外。他费力地抬起头,血雾中只能见到一个纤细的背影…… “都自身难保了,还要管旁人的闲事?”端王语气散漫,“这种人不杀,莫非留着过年?……带下去。” “不行!”两边的侍卫正要动手,容萤却固执地立在他跟前,“你敢动他,就不怕我不去和亲?” 体内的血似乎就要流干了,毫无力气,岑景艰难地牵住她衣摆。他想叫她别和端王硬碰硬,到这一步就够了,再走下去会对她不利。可他实在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和不和亲,可不是你说了算。”座上的人一声冷笑,“自不量力,你脚下踩的是谁的江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还真把自己当成大郕的公主了?” 他的话容萤找不到任何理由分辨,满脑子在想要如何应对。 “怎么?”端王似乎瞧出端倪,“打算用自尽威胁?你若肯安分,尚有一两天好日子可过,你若不安分,朕有的是法子叫你安分!” 见他已有不耐之色,当值的内侍忙朝下面的人递眼子,“都愣着作甚么,还不把公主拦住?” 得了令,两名侍卫立马一左一右擒住她胳膊,容萤刚想挣扎,猛地被人拽到一旁 ,抬眼一望正是居河,他高出她一个头,眼睑垂下来,凶神恶煞的双目里不带喜怒。 再回头时,跪在地上的岑景已被人拖走,长长的血迹一路延伸,只是他那双眸子一直在看着她。 直到被拉出殿外,视线都似乎停留在她身上。 容萤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那时的神情,好像很悲凉,又似乎很满足,有卸下一切重担后的轻松,也有一份遗憾夹在其中。 在她下定决心要复仇的时候,有人告诉过她,这条路会走得很坎坷,也会有很多人因此死去。她那时怀着雄心壮志,可真当要面对死亡,心里终究还是有歉意的…… 正午,天色暗沉,乌云低低的压在头顶。 刑场之上跪着一个狼狈不堪的人,他几乎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从头到尾鲜血淋漓。 斩首的命令下的很急,刽子手不敢耽搁,接过酒碗,大饮了一口,剩下一半皆喷在刀刃上,青天白日,照着那刀锋格外凌厉。 他将此人的黑发拨开,露出修长的脖颈,手臂高高一举,毫不迟疑地砍了下去。 明晃晃的刀光闪电一般刺目。 …… 陆阳还记得在那个七年,当他赶到菜市口的时候,刑场上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地上横着一具尸首,鲜血自颈部蜿蜒,头颅在很远的地方。 他连收尸都不能,只能远远的望着,等到黄昏日下,才有人赶来匆匆将人拖到乱葬岗埋了。 谁也没有料到定王的鹰眼其实是有两个。 出事的前一天,岑景找到他,当时他并不叫这个名字,为掩人耳目,他一直藏在军中。由于端王无意中透露出的怀疑,令陆阳坐立难安。 “他只怕已经猜到是我了。” “不一定,你不要多想。” “他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陆阳摇了摇头,“我比你更了解他,若不揪出内鬼,只怕我出不了城。” 他当时沉默了一瞬,很快,就认真道:“不妨事,我有办法。” 等听完那段计划,陆阳震惊不已。 “你……” “我本来就是为这一天而准备的。”他神色平淡,“是你的影子。” 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狠,又这样果决。那时的陆阳作为定王的间人才不到半年,而岑景则是潜在端王身边五六年的内线。 他埋得很深 ,几乎从未被任何人怀疑过。 “你是端王身边最信赖的人。”岑景伸手拍上他肩膀,面容肃然,“城中的兵马你能调动,我不能,所以你必须活着,王爷需要你,懂我的意思么?” 他曾经冷血无情,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像现在这般牺牲个把人是何其正常的情况,但陆阳的确动摇了,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动摇。 岑景与他只有短短几面之缘,他甚至记不起他的模样,可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说过话。 “你这个人情,我欠下了。若有来世,我定会还清。” 皇城郊外的大雪漫天飞卷,简陋的客栈中,北风无孔不入。 夜已经深了,灯烛还亮着,岑景抬手遮了遮,他睁开眼,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映入视线。 恍惚了一瞬,由于睡醒而迷糊的大脑闪过白天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突如其来的烟雾,人群中的躁动,还有蒙面的刀客……他挣扎着起来,窗边坐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他手边摆着酒,杯子握在掌心,却迟迟没有饮下去。 岑景问得很迟疑:“你……为何要救我?” 他不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会有那么好心。 “没什么。”陆阳终于把杯中的酒喝光,淡声道,“不过是欠了债。” “债?”岑景越发不解,“你欠我的?是什么债……我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平静道:“人情债。” 鹰眼的事情告一段落,容萤还是被困在宫墙里,每日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 岑景走后她就大病了一场,头烧得滚烫,浑浑噩噩的睡了几日,原本和亲的时间也只好一再往后推延。 端王只当她是想自尽,将太医院里的御医全都塞到她的寝殿,一天换一个诊脉,什么人参灵芝,用起来眼睛都不眨,不仅如此连宫女侍卫也增加了一倍。 她现在完全不知宫外面的境况,心里着急又忐忑,病都是自己给自己惹的。 夜里睡得昏昏沉沉,隐约发觉有人用冰凉的手掌覆在她额头,舒适得像是淌过一条溪流。容萤迷糊着抬起眼皮,那张脸近在咫尺,布满了血丝的眼底能看出他这些天过得有多艰难。 她微微一笑,正想告诉他自己没事,陆阳兜着她的脑袋,轻轻吻了下来。 没有太多的动作,只是唇贴着唇,细啄慢吮,如待珍宝。 就着他停顿的功夫,容萤低低 道:“当心过病气给你……” “你等我。” 陆阳探进被衾,摸到她的手,沉声重复,“你等我。” “嗯嗯。”容萤点了点头,随后把他的掌心放到自己胸口。 温软的触感让他有一瞬失神。 她笑着说:“等你……” 陆阳说过,以他的功夫要进宫很难,想必已经是豁出去了,门外听到巡夜人的脚步,容萤松开他的手。 “四叔不会让我死的,小病而已,你放心。” 她伸手抱了抱他,“咱们来日方长。” “嗯。” 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陆阳站起身,将离开之时又恋恋不舍,回头亲了亲容萤的唇角,这才离去。 四下里很快安静了,床榻上,她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帐幔,伸手在唇角上摩挲,半晌终于笑出声。 也亏得端王下手狠,容萤的病好得很快。 和亲的事不能再拖了,等到腊月初六,公主送嫁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出了京城。 尽管算不上十里红妆,那仪仗与排场依旧展现出帝王之气。 大队人马走过御街,像是一场巡游,街头巷尾的百姓望着这片奢华,有的点头,有的摇头,还有的面无表情。 高高的城墙上,一个身影静坐在那里,目光随着那架马车移动,拳头越握越紧。 城墙下也站了两个人。 清瘦的那个正在读书信,眉头紧锁,不住摇头,另一个体格健壮,磨刀霍霍,一副随时准备大干一架的模样。 除了他们,远在客栈中的某个伤残病患也挣扎着从床上起身,他摸到自己的佩剑,步履蹒跚地推门出去……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容萤披着翟衣坐在车中,金玉满头,盛装打扮,这身行头大约得等到河间府才会换下来。 陪嫁的侍女与她同坐在车内,几个姑娘的脸色都浮了层哀伤,一想到今后将远离故土,老死在关外,每人心中都是恐惧的。 可容萤却与之相反。 她脸上有说不出的轻松,鹰眼已经顺利前往丰河城,多日来的担忧烟消云散。不管成功与否,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该做的事,该救的人,一个都没落下。 至于端王的生死,她只能把这一切交给未来。 陆阳说,或许扶持定王登基是命中注定的 结果,那么他的死也许也是命中注定的结果。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宽慰了许多。 陪嫁的东西林林总总,赶路也稍显缓慢,走了四五天,眼看就要到河间府了,几个侍女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 “听说城里有匈奴的使臣,大单于也在么?” “出了这片林子,今后就再也回不了大郕了。” “匈奴人都不是善茬,往后可怎么办?” 这些日子她们极力掩饰着忐忑,但对于未知的异域到底还是害怕的。 容萤依旧穿着繁复精致的衣袍,她挪到窗边,帘外是最后一抹绿色,天空开始变得辽阔了,有苍鹰展翅飞过。 在侍女们惶恐不安的表情里,她神情淡淡的哼起那首童谣。 声音不大,虽没唱词,歌中却仿佛能听到海角与天涯。 像是与她心灵相通似的,随行的马匹忽的惊叫起来,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将军!是匪贼!……” 车夫拽着缰绳,马车瞬间停住,里面的人摇摇晃晃没坐稳。两个侍女忙去扶容萤,一面又被方才那句喊话吓得不轻。 “好好儿的,怎么会有贼杀出来?” “是什么贼,南边的反贼?还是山贼……” 另一个安慰她:“别慌,有居将军在呢,咱们不会有事。” 离边关越近,附近就越乱,这本是在居河意料之中,但没想到这还没到边关,潜在林子里的贼人就冒了出来。 他没有多想,抽出佩剑就杀了过去,吩咐他的副将看好公主的马车。 “将军请放心,卑职一定不负所托!” 容萤稳住身形之后,当下从车窗探出头。 灿烂的夕阳笔直地投射在她脸上,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 燕雀自树梢飞过,西风,瘦马,形成一副画中的景象。 那个人正在为她厮杀,披荆斩棘,划开一条带血的路,就像这些年每一次挡在她身前那样义无反顾。 饶是知道他会来,但看见这一幕,容萤仍旧百感交集。 他如果活着,那一定是为她而活;他若要死,那也一定是为她而死。 “公主!” “公主您去哪儿!” 眼看贼匪数量并不多,副将正举刀喊着保护公主,却怎么也没料到公 主竟自己打起帘子,跳下车,朝这些反贼跑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被这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黄昏下的山林温和得令人心醉,她披着那身鲜艳的服饰,在晚风中发足狂奔。大红的衣袂猎猎飞卷,满头珠翠散落在地,青丝一水的落下,随着那些轻纱流动,缠绕缭乱。 在容萤的记忆里,这或许她做公主的时候,最让她难忘的一刻。 像是什么都抛在了脑后,什么也不用去想,她提着裙摆,只需要不顾一切的跑向那个人,看着他满身的鲜血和自己的衣裙融为一体。 陆阳握着剑,目光柔和的望着她,晚霞把锦衣敷上了一层金色,整个人美得不像话,他微微张开双臂,准确无误地拥住。 空气中有血腥味,有泥土的芬芳,如今还有她身上的气息。 “陆阳……”容萤低声唤道。 “嗯。” “陆阳……” “嗯。” 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陆阳……” “嗯。” 他的指尖还沾着血,胸膛有一道刀伤,狰狞无比。容萤咬住下唇,对他这身伤泪流满面。 陆阳抬手替她擦干眼泪。 “别哭了。”他轻声道,“不是想和我成亲的么?不哭我就娶你。” ☆、第57章 【连理枝】 风从耳旁呼啸而过,背后似有什么破空而来。 陆阳正要转身,一柄大刀横在他面前,唰的一下斩断袭来的长箭。 岳泽打得满头大汗,一面隔开对面的士卒,一面埋怨道:“你们两个!这些事能不能回去再说么,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 四下里杀声响起。 容萤环顾四周,马贼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冲着那车上的陪嫁与一干侍卫酣战着。原来是真的有贼?她不知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找来的,但近处的几个人都是熟面孔。 岳泽、陆阳、天儒……还有岑景? 马蹄声如惊涛骇浪,一波一波溅起滚滚烟尘。裴天儒不会功夫,又是个惜命之人,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眼看人已经救到,他甩鞭抽向身旁的一匹马,骏马吃痛地长鸣一声,朝他二人跑来。 远处的居河见事情不妙,隔开马贼就想往这边追,怎料被一柄寒气迫人的长刀隔断,岳泽跳上车同他纠缠,陆阳则抱起容萤上了马,飞快朝来路奔去。 日头没入了地底,最后一丝亮光也沉寂在了夜色里,他们将喊叫声甩在了身后,于林中策马疾驰,泥土在马蹄下飞扬,葱葱郁郁的树木自身边擦过。 “天儒他们呢?” “我们商量好了碰头之处,他们会去的。” “怎么会有马贼?” 他语气不冷不热:“裴天儒的主意。” 容萤不再问了,看着视线中逐渐往后倒退的景物,一瞬间让她回到了那个凄迷的雨夜,陆阳曾经无数次救她于水火,可容萤一直觉得,在那个晚上,她的记忆是最深刻的。 追兵随时可能找上来,他们马不蹄停地赶路,陆阳提前来把这近处的山头树林摸了个遍,知道哪里最容易躲藏,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轻易甩掉尾巴。 弯弯绕绕跑了一夜,到晚上气候更加冷了,马匹行路的速度也缓下来。容萤正靠在他胸前,察觉到马儿已不再奔跑,她抬起头,“到了?” 陆阳摇头说没有,他声音低哑,胳膊显然在轻颤。 “……只是有点累。” 意识到他还受着伤,眼下那些口子早就凝固,容萤忙松手,“那歇会儿吧。” 安静的山间听到了清脆的流水声,陆阳迟疑了下,点头道:“嗯。” 他驱马行至小溪旁,翻身下去,脚刚着地,容萤就看见他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心下不忍:“我自己下来,不用你抱。” 话音才落,陆阳就揽着她的腰,轻轻松松地托下马背。 容萤扶着他的手臂问:“你不疼么?” “不要紧。” 陆阳揉了揉她的头发,走到溪边掬水洗了把脸,淡淡的腥红随清溪流动,他解开衣衫,想清理伤口,但因为皮肉与衣袍已连在了一起,这个举动令他不自觉颤抖。陆阳轻轻颦眉,撩袍从靴边抽出一把小刀,作势想割断衣服。 容萤却忽然轻笑出声。 他的手顿住,“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起……”她走过来,轻柔地从他手中去过小刀,眉目低垂,小心翼翼地划开伤口附近的袍子。 “想起那时候,你也是这样的。” 陆阳怔了许久才记起前情种种。 是啊。 他心道,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一个毫无地位的剑客,一个瘦小怯弱的孩子。 而他的姑娘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 奔波劳碌了一天,那匹马儿弯下脖子无声无息地饮水。陆阳倚树而靠,容萤就蹲在他身旁,拧了帕子细细清洗伤口。 她动作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一点疼痛,陆阳难得有这样惬意放松的一刻,就那么定定地注视着她。 妃色的翟衣要比嫁衣更鲜艳,在夜色中衬得她精致无比。布条一层一层缠在腰间,遮住胸口那道大伤,陆阳虽已没什么力气,还是伸出手,眷恋的抚摸她的脸颊。 容萤替他包扎好,这才抬头,两手把他的胳膊抱着。 “难受吗?睡会儿吧,我看安静得很,他们段时间内追不上来的。” 陆阳倦倦地摇头:“没事……你没受伤吧?” “没,他们不敢伤我。” 他笑了笑,“那就好。” 陆阳合上眼睛,隔了不多久又睁开,像是在为什么而执着着,就是不愿闭目。 看久了,容萤也奇怪:“都困成这样了,怎么不睡呢?” 他仍旧摇头,转而笑道:“你穿这身好看……” 闻言,她愣了下,心头欢喜不已,忙挑眉凑到他面前,“好看吧?做这衣裳可花了不少心思的,陪嫁里还有套吉服,比这个更好看。” 说完有点遗憾,“可惜不能带走。” 容萤挨在他身旁坐下,陆阳高出她许多,她头一歪,正好能靠在胸口,一个舒舒服服,刚刚好的位置。 溪上悬着一轮新月,月华如水,既清冷,又柔情。 这样的景色,他们也曾在永都县那间小院里看过。 犹记当日,她年纪尚小,举着荷田中摘来的荷叶,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跑到这一头。而他只是坐在台阶上,唇边含着淡淡的笑,一如现在。 “陆阳。” “嗯?” 容萤歪在他肩头,望着月亮,“先前说的话,还记得么?” 陆阳心思有点散:“哪一句?” “你说,我要是不哭了,你就娶我。” 他身子一僵,容萤却转过头,眉宇轻扬,“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话可要算话。” 趁他失神之际,她柔声道:“陆阳,成亲吧。” 他们已经错过太久,也等了太久了。 这世间哪有时光可以重来?过去的早已过去,哪怕重生一回展开的也是新的篇章。 人生总是要留有很多遗憾的,最应当把握的不是曾经,也不是未来,而是当下。 容萤说要成亲,那绝对不会只是玩笑话。 她就着那把刀,扯过裙摆,四四方方地裁了一块盖头,鲜艳的红色,像血一般浓稠。 陆阳呆呆地看着她将这块红布打了个旋飘然罩在头上。 这抹殷红晃着他的眼。 耳畔仿佛能听到大婚当日那些热闹的炮仗声,周围都是来庆贺的朝中同僚,喧哗一浪盖过一浪。 他拿着红绸的一端,看到那一端袅娜娉婷的女子。 透过一层朱红的轻纱,她的眉眼显得愈发朦胧,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前世今生。 “从前,你是八抬大轿迎我过门的吧?”容萤在盖头下笑吟吟道,“那现在随便一点好了,算是便宜了那辈子的我。” 两个无父无母的人,不用拜高堂也不必请亲朋好友,只对着那轮明月,缓缓跪下。当是答谢老天爷给的这段情缘,也是许诺此生不离不弃,生死相伴。 陆阳胸膛的伤不能大动,拜完了天地,容萤扶着他坐回去,简陋的盖头被他两指掀下,抬眸时对上他温柔的目光。那一瞬,她整颗心都软了。 没有花轿,没有酒宴,也没有繁文缛节。如此的荒唐的 成亲,陆阳还是头一次遇到,但又觉得这样的婚礼远远比那个七年的奢华场面来得更加美好。 他把那方盖头仔细的叠好,认真收入怀中。 “委屈你了。” “知道委屈我,往后就得再对我好些。”容萤赖在他身上,又怕碰到伤口,不敢靠着,“那些都是虚礼,不过唯一可惜的是……” 她故意停了停没说下去。 陆阳不禁问:“可惜什么?” 容萤转过脸,“自然可惜不能洞房咯。” “……” 知道他现在没力气,容萤偏笑得狡黠,凑过去恶作剧似的拿手指轻抚他的唇,摩挲了半天,陆阳只觉唇上发热。 见他喉结滚动,似在吞咽,容萤干脆移下去摸他脖颈。 她离他越来越近,唇与唇几乎咫尺之间,陆阳轻轻合上眼,过了半晌只听容萤噗嗤一笑。 她指尖划过锁骨,故意问,“你那表情,是要干嘛呀?” “……没什么。” 容萤扬起眉:“你明明就想我亲你。” “我没有!” “哎呀,一把年纪了还不肯说实话。”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容萤偏不吻他,一双手沿着心口往下滑,避开他的伤,落到小腹上,随后隔着衣物在他下身握了握。 陆阳几乎是要跳起来,又碍于伤势只能坐着,他咬紧牙关望向她,容萤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容萤!” “好相公,别气嘛。”她笑嘻嘻道,“洞房花烛夜,不能做好歹能摸呀,是不是?” “……” 她还很体贴地点点头:“你要觉得亏,不如我让你摸回来?” “……你先松手。” 容萤憋着笑,也担心影响他的伤,终于松开手,算是放过他。 陆阳靠回树上,喘息不定。 “脸红得这么厉害?莫不是病了?”她掌心覆在他额头。陆阳把她不老实的手摁住,“别闹了。” “怎么就闹了,关心你呀。”容萤眨眨眼。 他啼笑皆非,口气中带了些许无奈:“乘人之危,你等我伤好……” “伤好怎样?不好又怎样?” 陆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说话。 见他脸色是真的苍白,容萤心道玩过头了,忙 去接了点水来喂他。 一口还没喝完,隐约听到什么动静,连低头吃草的马也警惕地踱了踱步子。 陆阳颦起眉:“有人。” 这个时候有不速之客可不是好对付的,容萤本能地将陆阳掩在自己身后,马蹄声渐渐逼近,她闭住呼吸,草丛中沙沙作响。 不多时,听到一个熟悉的语气,“什么鬼地方,这么冷的天还有王八在爬……” 容萤闻言松了口气。 岳泽牵着马,拨开杂草,呸了呸嘴里吃到的泥土,一回神看到他们俩,倒是一愣。 “你们……” 说狼狈不狼狈,说暧昧不暧昧的姿势,叫他不知要怎么形容。 静默了半天,裴天儒从后面探出头,微微一笑:“都在啊,没事就好。” ☆、第58章 【私语时】 在溪边生起了火,干柴烧得哔啵作响,深山里本就冷,这抹暖意让容萤舒服了不少。她坐在火边烤着手,几个人围聚成一团,看上去有些热闹。 “想不到,他们把你救下来了。”她搓了搓掌心,朝一旁的岑景笑道。 “嗯。” “真好。”容萤很是庆幸,“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会内疚一辈子的。” 岑景:“……” 他或许是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岔开了话题,去问裴天儒:“周叔叔没来么?你们上哪儿去找的那么多马贼?” 岳泽摇头:“我们在浮屠岗等了两天,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天儒就说先不等了,到这边探探情况。” 裴天儒接了他的话:“这附近本就乱,山头又多,落草为寇的数不胜数。近年边境打仗,几乎民不聊生,公主的陪嫁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不过随口一提,他们却个个都想捞一笔。”他取出干粮啃了一口,“这个时候要联手就太简单了,反正我们只要人。” 容萤笑了笑:“我可是心疼我那些嫁妆,白白便宜了一群草莽。” 岳泽冷哼:“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还惦记那些有的没的。”说完,又忍不住问,“你们俩方才在那儿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陆阳因为身体不适,一直在火边躺着,闻言抬起一只眼皮。 容萤看了他一下,并未回避:“我们在成亲啊。” 岳泽刚拧开水囊往嘴里灌,闻言一个心悸…… “噗——” “……” 裴天儒抹了一把脸,默默地掏出手巾来。 “咳咳咳,我不是有意的……”他呛了几口,勉强保持镇定,转头看向容萤,“等等等等,你、你说,你说你和陆阳……成亲了?” 容萤难得带了几分赧然地低下头,手扯了扯发丝,火光映得脸颊微红。 “嗯。” “刚才?在这里?”岳泽难以置信,“没有花轿,没有红烛,连交杯酒都没得喝,你就这样嫁给他了?!这不是儿戏么!” “在乎那些虚礼有什么意思。”容萤不以为意,“我嫁的是人,又不是礼数。只要我知道已经嫁他了,这就足够了。” 裴天儒轻轻颔首:“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岳泽瞪他:“你还有心情吟诗。” 他微微 一笑:“好事啊,为什么没有呢。” 见他笑得轻松,容萤却有些许内疚,不自在地别开脸,折了一节柴禾丢到火中。岑景平静地看着她,出声祝福:“恭喜了。” “多谢。” 不知何时,陆阳已经坐了起来,伸手牵过她的,沉声道:“酒宴,花轿都可以再补上,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最要紧的事,能在一起。 容萤微微一笑:“行啊。” 裴天儒神色温和地看着他们俩,唇边也不知是笑还是涩然。 “不过言归正传。按照这个时间推算的话,鹰眼差不多已经赶到丰河城了,这会儿只怕城里正有一番恶战。” 容萤甩着手里的一根青枝,托腮思索:“也不知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能不能把四叔给扳倒。” “只要丰河城能拿下,定王爷就占了上风。”他说着略有些遗憾,“其实,容萤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若能靠美人计把大单于杀了,挑起两边的战事,端王爷届时就是腹背受敌,快得很。” “也是……” 她刚想点头,岳泽颦起眉:“不行!” 岑景咬牙:“胡闹!” 陆阳:“成何体统!” “……” 裴天儒盯着面前的三个男人,怔了好久才似笑非笑地轻咳一声:“我不过说笑,你们别激动,别激动……” 腊月中,南军久攻不下的丰河城终于破了。数万大军长驱直入,城里城外尽数攻陷,势不可挡。 守城的将领姓郭,还不等刀架在脖子上,就领着一干人来束手就擒。周朗也很大气,下令不必伤其性命,只卸了兵甲放回老家。 这次的交战算是内讧引起的,鹰眼把城内大部分的人都调走了,可谓是兵不血刃,来得格外轻松。 容萤是在小年前一日赶到城下的,那时城中的硝烟早已平息,除了守备森严以外,街上依旧弥漫着过年的气息,百姓们照常做买卖,人语声嘈杂喧嚷,热闹非凡。 周朗似是才从军营过来,一身戎装未换,看到容萤又是高兴又是自责。 “都怪我没能及时抽身,幸好你没事,否则真不知叫我拿什么脸去见王爷。”他口中所指的自然不会是定王。 她摇头说没事,“周叔叔也是迫不得已,不过多亏有天儒他们,现在大家平安无事,别的就不要多想了。” 周朗回头看到这一群伤残病弱,不禁笑出声,“是啊……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们,王爷说了,论功行赏,今后绝不会亏待大家。 我一早在城中安排好了住处,先将就一阵,等拿下京城,咱们再去换大宅子。” 裴天儒和岳泽都是认识的,岑景虽是第一次见,但也早有耳闻,倒是陆阳…… 周朗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和从前比,陆阳明显憔悴了许多,大概也是为了容萤的事。 犹记得当时他大江南北的找容萤,后者又死活不肯相见,眼下竟能随行,着实令他意外。 周朗斟酌再三,不知怎样问比较妥当:“这陆……” 才起了个头,容萤立马蹦到他身边,把陆阳的胳膊抱在怀里,得意道:“我相公。” 周朗:“……” 陆阳:“……”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一双眼睁得老大,这才出去多久,怎么就给带了个相公回来?还是陆阳?忙询问似的丢了几个眼神给旁边的一行人。 裴天儒正专注地欣赏风景,岳泽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岑景……岑景不认识他,一脸莫名其妙。 “那,那感情……好?”他最后用了个疑问句。 “当然好了!”容萤笑得阳光灿烂,“对了,五叔给我安排的宅子在哪儿?我饿死了,得吃顿好的。” “就在前面拐角,那有俩石狮子的地方。” “我去瞧瞧。” “去吧去吧。” 周朗望着她欢喜的背影松了口气,面朝众人,目光非常慈祥,“小郡主那是说笑的吧。” 裴天儒依旧在看风景,岳泽已经转过身去了,岑景面无表情。 陆阳最后淡笑地冲他颔首:“是真的。” “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告知你,着实抱歉。” 周朗还僵在原处,陆阳在他肩头上拍了两下,跟着容萤一同走了。 裴天儒与岳泽紧随其后,一个挨着一个在他肩头拍了拍,继而各回各家。 “还当真啊?”周朗回过味来,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失落,他从小把容萤当自己亲闺女看待,乍然有种白菜被猪拱了的心疼感。 难以言喻。 宅子虽不如公主府那么大,但是五脏俱全,下人也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在外头奔波了好几天,总算能吃顿热乎的饭菜,管事的很会瞧 人眼色,张口闭口就是老爷夫人,叫得她不住发笑。 反正天下是谁的还说不准,郡主公主一类的礼节与称呼暂时先搁在一边儿,不过头衔而已,早晚都会封的。 夜里洗了澡,因为疲惫,容萤很早就爬上床,陆阳还在灯下看书,她拥了被子探出个脑袋。 “瞧什么呢?还不睡。” “随手翻的而已。”说话间他合上了书,尽管动作很快,容萤还是勉强看出那是本兵书。 好好的怎么读起这个来? 陆阳脱去外袍,熄了灯,在她身边躺下,顺手将人抱入怀中。 他身上有少许寒气,好在她很暖和,窝在他胸口,像只小猫。 已经多久没这么安安稳稳的抱过她了? 寂静的黑夜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不疾不徐,不快不缓。 陆阳身上还是旧时那股熟悉的味道,沉稳得令她安心。 容萤正听着他的心跳,胸腔里沉沉的发出响声:“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无比的怅然,那模样仿佛真的很迷茫。想起把他丢下的这三年,容萤禁不住心酸。 “我不是在这儿么,哪里做梦了。” 细腻的手握住他掌心,引导着他抚上那张脸,小巧玲珑,又有着狐狸般的灵动。 “瞧瞧,我是假的么?” 话音才落,下一瞬,嘴唇被他堵住,一开始是温柔的吮吸,到后来慢慢开始加重了力道。 灼热的呼吸拂着眼睫,身上身下都撩起了异样的温度,喘息已变得有些凌乱,她衣襟渐渐松开,陆阳的手顺着圆润的肩头滑到衣内,宽大而粗糙的掌心摩挲过胸部,小腹,最终停在大腿根处。 容萤揽着他结实的腰身,碰到了上过药的布条,低声问:“不要紧吧?” 他的唇移上来,落在她耳垂边,“你问的是什么?” 说话的时候手不大老实,容萤低吟一声,咬着牙道:“自然是你的伤啊!” “嗯……要不要紧,你很快就知道了。”他笑了笑,“我说过,等我伤好……” 之后容萤便明白这句等他伤好的确不是随便说说的话……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哪怕对象只有她一个,也算是身经百战,几仗下来容萤彻底溃不成军,一路快散架了似的在他耳边哭着求到最后 。 风疾雨骤结束,下半夜便静得出奇。 屋内还留有缱绻暧昧的气息,四肢百骸都是淡淡的疲惫,他的发丝混着汗水粘在她胸前,精壮的肌肉随着呼吸摩擦着身体。 月凉如水,容萤从他颈项间抬起头,陆阳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沉,鬓边的白发犹在,额头上有浅浅的纹路。 他的确已经不再年轻,甚至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稍稍显老一点。 都是岁月催人老,容萤心里感慨,伸出手紧紧搂住他。 陆阳对于兵书的痴迷已经达到了让她吃惊的程度,起初还不过是偶尔翻一两页,渐渐地就废寝忘食起来。 “你怎么忽然想着要研究这个?” 他说荒废太久了,必须得捡起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以后总能用到。” “你还想去从军啊,我不准的。”容萤不由分说把书抽走,“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我绝对不许你去打仗!朝廷里那么多空闲的官职,你我都是有功之臣,还怕皇叔出尔反尔不成?” “我只是看看……” “那不行,看看也不行,往后这东西在家里都归为□□,你要是敢翻就家规伺候。” ……家规是什么? 不等他好奇,容萤呼啦啦将书一扔。 “走走走,咱们出去玩。”她半撒娇半强硬地拉他出门,“今天天气这么好,就适合去摸鱼呀,走啦走啦。” 拖拖拽拽到院子里,管事迎面而来,恭敬地唤了声夫人。 容萤停下脚,“什么事?” “是这样的,外头有位壮士找您……” 话还没说完,岳泽大步流星垮了进来:“容萤,容萤——你快看谁来了!” 长街上人来人往,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背着大包小包,歪歪倒倒地往这边走,嘴上还不住叨念:“这傻小子,吃了那么多年饭全长在喉咙里了不成?也不知道帮衬帮衬。” ☆、第59章 【头先白】 正是除夕,在城里挑了一家酒楼,要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伯方是从江南赶过来的,风尘仆仆,两三杯下肚,一张疲惫的脸也红润了起来,逐渐打开了话匣子。 “开头那半年还好,这不是还没打仗么?之后定王到了淮南,战事一起,江南也不归端王爷管了。”他原本好好的做着知州,城被占了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巡抚。 “这些年也不晓得几个娃娃在干什么,只时不时寄信回来,报个平安,问他们在哪儿啊,在做什么啊,全都答非所问……”说话间拿筷子点点岳泽,“就是这臭小子,现在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了。” 后者执杯而笑。 “好在周将军把我接过来,往后大家又能在一块儿。” 伯方说这话时显得很激动,他和陆阳一样,三年来都是一个人过的。 喝完了手里的酒,一个一个望过去,“现在好了,小郡主,小天儒,阿泽,还有这个……小少年。” 岑景:“……” 他默了下:“岑景。” 伯方不介意地笑笑:“小岑景。” “你说……”他拿指尖碰了碰陆阳,言语里很是感慨,“真让我想起咱们当时在永都县的时候,每逢过年,大家伙儿在县衙里守岁,哎呀,想不到啊……转眼都那么多年了。” 陆阳淡淡一笑:“是想不到。” 知道伯方啰嗦,这开场白估计得念叨许久,岳泽几个已经开始吃了。店伙端上来一只烤鸡,他忙着和容萤分工,裴天儒在旁喝酒,岑景负责切肉。 见此情此景,伯方长叹一声:“几个孩子都长大了,咱们也老了。” 提起这个话题,陆阳难得的陪他一起叹气:“是啊。” 他带着醉意摸摸自己的发髻:“昨天梳头,掉了不少头发,乍一看还说怎么那么亮,原来都白了。哎……”转头看到陆阳,又欣慰许多,“你白发比我的还多。” 后者轻笑。 有酒有故人,伯方禁不住诗兴大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吟诵完毕,又是摇头又是笑叹:“可惜咱们俩还打着光棍,后半生只能看这些孩子欢欢喜喜的过了,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 陆阳刚把酒杯凑到唇边要饮,闻言放了下来,“伯方。” “嗯 ?” 陆阳眸子里韵着温柔:“我成亲了。” “噗——” 那边还在吃饭的两人立时不满的嚷嚷。 岳泽紧张地护住自己手里的鸡腿:“怎么了这是,你不是我还吃呢!” 裴天儒看向他,自言自语:“这喷水的毛病真是一脉相承。” 岑景倒是很镇定:“小二,再上只烧鸡。” 远远地听到有人应声,伯方咳了半晌才回过神,“什么?你……成家了?哪家的姑娘啊,你不是……” 陆阳朝那边尚和岳泽喝酒猜拳的容萤努努嘴。 伯方:“……” 他这下是彻底没了脾气。 于是当天晚上,借酒浇愁的就只有伯方一人了。 他和陆阳的酒量是从小练起来的,怎么都喝不醉,酒过三巡,岳泽已经趴在桌边昏昏欲睡。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 伯方和裴天儒一左一右扶好岳泽,“我们就先回去了,得空再上门找你。” 陆阳朝他颔了颔首,待人都走后,这才俯下身去抱容萤。 这丫头睡得很沉,靠在他胸前,转头就去揪他的衣襟,嘴里也不知在嘀咕什么。他不禁微笑,抱着她轻手轻脚地返回家中。 管事在门外张望,一见着陆阳,终于松了口气。 他摇头示意他不必出声,仍旧这样将容萤抱回房内,脱了鞋袜,正要给她盖被子,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怎么醒了?” 容萤含糊不清:“你都不管我喝不喝酒了……” “高兴就喝罢。”能有如今的时光他早已满足,何尝再想管她什么。 “不要。”容萤伸出手来要他抱,“你还是得管我……” 陆阳顺从地低下头去,仍由她搂住脖颈。 容萤在他耳边厮磨:“陆阳,答应我不能做危险的事。” “好。”他点头,“我答应你。” 过完了年,城外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来。 南军开始挥师北上,一连占了长乐、东湖两个县,算是首战告捷,因为补给未到,暂时停在东湖。北军就在湖对岸,两边僵持不下。 这条战线陆阳颇为熟悉,从前他占了杨城之后,也是由南往北打回去,最后在东湖安营扎寨。如此让他越来越相信, 时间已经回到了最初的轨迹上。 东湖城池巍峨,看上去不易攻破,其实内里早已掏空,守城的人数还不到一千。若真是和从前一样,那么很快他们会唱一出空城计。 当初他在这里栽了跟头,花了两年才打到京城,现在会不会也是如此? 可要给周朗提个醒? 陆阳提笔沾了墨,却久久没有落下,他在想该怎么写……战场上瞬息万变,万一事情的发展不是自己预料中的那样,可否会害到他? 迟疑许久,碰巧容萤又来拉他出门逛街,索性便去走走。 二月里的天气依旧微寒,街边过年的灯笼还没收,瞧着仍有喜庆之色。 到底是姑娘家,容萤对小玩意儿打小就上心,路边的摊子她兴趣不大,只往有名的胭脂铺里逛,陆阳在门口等她,看她一个又一个试着里面各种口脂,不厌其烦地画了又洗洗了又画,最后抄了一包银子买了一大盒。 “我这个颜色的好不好看?”容萤冲他抿抿唇,唇瓣小巧玲珑,阳光下分外可爱。 “嗯,好看。” 一听到说好看,容萤也不纠结了,“走吧,那边还有呢。” 居然还要买…… 陆阳看着手里那一大堆,无奈地跟上。 她走得快,在一边的摊子里挑挑拣拣,卖东西的是个小伙儿,见她这身打扮知道是有钱的,忙不迭地挨个介绍,吹得天花乱坠。 “别的都不怎么样,不过这个簪子的做工倒很精致。”容萤随手插在鬓边,扭头问道,“怎么样?像不像我以前用过的那支?” “还行。” 陆阳就站在容萤旁边,由于人高,棚子遮着,小贩看不清脸,只瞧见那几缕白发,当即乐呵道:“小姐好眼力,一挑就挑中了里头最贵的,您是行家会识货,这东西配您正合适。”言罢,便腆着脸笑,“老爷,您瞧小姐喜欢,不如买下给她了。” 容萤动作骤然一顿,来不及去瞧陆阳的脸色,当即恼道:“叫谁小姐,叫谁老爷?你眼睛不好使么?” “诶?”小贩一头雾水,她已经把簪子扔了回来,拉着陆阳就走。 “什么人啊,张口闭口尽在那儿胡说八道。”离了老远,转头见那人还在张望,容萤怕他会多想,小声嘀咕,“真不会做生意。” 陆阳问道:“簪子不要了么?” “不要了,其实 也没多好看……”她抱住他胳膊开始撒娇,“玩这么久该累了,咱们回家去吧。” 说完,牵着他往回走。 其实陆阳知道自己现在要比从前看上去显老一些,大约是和愁了太多事有关,尽管容颜未老,却白发成堆。此前一直没人提起,而今忽然听方才那小贩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和容萤站在一起,差距竟有这样大。 她还年轻,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神采飞扬,相比之下自己却…… 觉察到他手指松开,容萤扭头恶狠狠瞪他:“你敢松手?” “……”陆阳忙听话地握紧。 回到房中,她把一大袋脂粉往桌上一扔,也不去收拾,伸手便将他摁在椅子里坐好,居高临下与他对视。 被这么一双眸子盯着看实在是煎熬,陆阳咽了口唾沫,“怎么……” “你想问什么?”不等回答,容萤又接着道:“觉得自己老?配不上我?” “你介意么?”陆阳不答反问,“你介意么?我……” 他还没说完,容萤轻轻坐在他大腿上,语气缓和了下来,伸手覆在他心口。 “陆阳。” 她柔声说,“人老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心不能老。你这辈子是活给自己看的,不是别人。” 陆阳怔了许久,神情才归于平静,手臂轻揽着她的腰,低低嗯了一声。 “让你担心了。” “知道就好,谁让我宠着你呢。”容萤得意地拿额头抵在他额头上,鼻尖蹭了蹭,信手又捞起他那缕斑白的头发。 “不过这玩意儿怎么办呢?改明儿买点何首乌和芝麻吃吃看……”想了想,“不然咱们拿墨汁染一染?” 陆阳笑着用手去刮她的鼻子,“别乱来。” 当天夜里,等容萤睡下后,他挑灯起床,伏在案前铺了一张信纸,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尽管这些年有过许多的失败,但毕竟也救下了许多人,至少伯方活着,岑景也活着,不赌一把,谁又知道是赢是输。 图纸和信都送出去了,接下来就是等消息。 三月中旬,天气渐渐暖和,雪已不再下了,树梢吐出嫩芽,满城繁花似锦。都说春困秋乏,容萤在这个季节里变得越来越嗜睡,几乎天天都是日上三竿,不仅如此,起床气还特别大,除了陆阳,整个宅子没人敢叫她起床。而陆阳又一向纵着她,无论睡多 久也不忍心将她吵醒。 老管事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拉到一旁,觉得情况有些不大对劲:“夫人老这么睡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他颦眉:“你是说病了?” “卑职说不好,只是曾听老家人提到,有个远方亲戚也是嗜睡,后来睡着睡着就不起了。卑职觉得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比较好,您也不能老由着夫人睡啊……” 见他讲得怪瘆人,陆阳心中也打起鼓,正准备叫他去请个医生,门外有人匆匆而来,打断了谈话。 “老爷。”小厮朝外边儿指了指,“周将军今天回来了,方才派了个人,说是要您去一趟。” ☆、第60章 【笑春风】 陆阳赶到城郊军营的时候,周朗尚在和手下的人琢磨布兵图,抬眼看到他,喜形于色。 “陆兄弟。” “周将军怎么回来了?”看他高兴成这样,料是东湖已经拿下。 周朗把图纸一放,上前来拍拍他的胳膊,“这边有事处理,王爷命我过来一趟,我正巧也想见见你。” 提起那封信,他欣喜中带了些不解:“真奇怪,你怎知城中的兵马已不足千人?” 自然不能把真相告诉他,陆阳只说是因为他们来之前曾经过东湖。 “我从前也在端王爷手下待过几年,对他的性情比较了解。”言罢,又有点诧异,“将军竟这样信我?就不担心我的推断有误?” “咱们到底也共事了一年。”周朗不以为意地摆手,“你的能力旁人不相信,我难道还能不信么?我早说过,你天生就是做将才的料。” 他把手下的布兵图拿出来,也给他看看:“过了东湖,再翻两座山,离京城就近了。只是那厮的兵马也不是个小数目,现下又和匈奴停了战,有足够的人马来对付咱们,王爷的意思是耗着,横竖我们已过了丰河城,截断了西北的这条线,他们要翻身很难。” 陆阳扫过这张图,按这个打法,拿下京城还需一年,而且尚不知有没有意外发生。 “龙首山不必去了,他会在那里佯攻,届时调虎离山占下襄州。依我之见,打不下来就别打,倒不如舍近求远去鹧鸪岭……” 他说着,索性将图纸改了又改,把此后端王会用上的计划一并告诉周朗。有了先前的成功,他心里的忐忑几乎一扫而光。 周朗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全程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知道?你咋知道的?真的啊?……” 新的战线不长,一眼望去鲜红的一条横冲直撞,仿佛有股凌厉的气势,能破纸而出。 “此事我会和王爷好好商量。”周朗接过图纸,忍不住问他,“左右也是闲着,不如你随我一同出征如何?” 陆阳微微一怔。 他便接着怂恿:“走吧,新王朝开辟,有功之臣肯定论功行赏,混个一官半职来做做不是挺好?” 还要再去打仗么…… 他想想这些年在沙场上洒过的血,心中只涌出淡淡的疲倦。 “这件事,我做不得主。”陆阳朝他笑笑,“得问问她的意思。” 意识到他口中的这个人是谁,周朗不禁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惧内。” 其实压根不用问都知道容萤多半是不会同意他再赴战场,说这句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罢了。 出了营地,陆阳沿着原路返回。天色虽阴,犹可见得日上中天,已是正午了,回到家,容萤还在房里睡着。 乍然想起管事提醒他的话,陆阳只好去叫她起床。 容萤的脾气一向倔,呜咽了一声,背过去拿枕头蒙住脑袋。陆阳唤了她两回没动静,最后只能残忍地把她从床上拖起来…… “别睡了,老躺着对身体不好。” 容萤顶着一头乱发,神色怨念地盯着他。她也不和他发火,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像个炸毛的小猫。 陆阳无可奈何,取了梳子来给她细心梳理。 “早饭也不吃,成日里尽睡觉去了。一会儿我带你出去走走。” “你懂什么呀,多睡觉对皮肤好的。”容萤由他服侍着穿好衣服,慢腾腾地下床去上妆。 每次出门,哪怕只散步,她在妆容上也会下很大的功夫。陆阳在旁边坐着,不急不躁地等她,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连等待也变得如此温馨熟悉。 原说是去走走,没想到这一走走到医馆去了,大夫是个花甲老头,一双老手干枯成了树皮,撩袍坐下让容萤把手腕子伸出来。 后者莫名其妙地冲陆阳直挑眉。 他淡定自若地点头:“听大夫的话。” 容萤没办法,不情不愿地挽起袖子,老医生放了一块帕子在她手腕上,两指轻轻扣下,捏着胡须眯眼琢磨。 默了片刻,转头来让她张口瞧瞧,又翻了翻眼皮,半天没个准话。 陆阳越看越着急,捏着拳头屏气凝神,想张开询问,又不敢贸然打搅。 “大夫……是什么病?” 容萤闻言也吓了一跳:“我有病?” 老医生收回手,说了句“没病”,随后慢条斯理地瞅了陆阳一眼,表情很赞许,“好小子,两个月了。” 短短几个字,陆阳思索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何意,顷刻间脑中似炸雷一般,满耳轰鸣。 是了。从前她一直喝药,所以没有孩子,而现在他们不再喝那些药,有孕也是……理所应当的。 “什么?”容萤像是没回过神,“有身孕了?” 后者转身去拿笔墨,“有没有身孕还来问我,连自己的月事都记不清么?现在这些小姑娘啊,也不留点心。” 他铺开纸,一面写一面叮嘱,“你体质不大好,少吃点辛辣和性寒的食物,酒是不能喝的,螃蟹这一类也不能吃,补身子要紧,多熬点汤来喝,听明白了么?” 容萤没好气:“知道了,反正就是,喜欢吃的一样不能吃,不喜欢吃的还得天天往嘴里灌是吧?” 老大夫啧了声,暗骂这丫头身在福中不知福。 陆阳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想起什么:“大夫,她……嗜睡得厉害。” “这是气血不足所致。”说话间已经写完了方子,命小童抓药去了,“回头熬点补药,吃上个七日就能见效。” 他吩咐了许多要注意的地方,事无巨细,陆阳一件一件记在心里。 回家的路上,容萤似乎仍觉得如梦一般:“我怎么就有孩子了,这才多久。” 她伸手覆在小腹上,喃喃自语:“我每个月月信疼成那样,生孩子该有多痛啊……”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冷战。 话音还没落下,猛地察觉到陆阳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容萤偏头去看他,自从得知她有孕的事,陆阳的态度转变非常奇怪,他小心翼翼的和她相处,说话,像是有些怕她…… 走了半截,他停下脚,唇抿得很紧,良久才轻声问道:“萤萤,你……害怕生孩子?” 被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容萤理所当然的回答:“当然怕了,你又不生。” 陆阳紧张地望向她,嘴唇开合了几次,语气显得很是小心:“那你,会要这个孩子么?” 这一刻,容萤忽然就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担忧。 阴沉的天气,阴沉的日光,在街角站着的这个男人身形蓬勃粗糙,而他那样如履薄冰的表情,让容萤心里没由来地感到心酸。 “‘我’从前不要孩子,是么?”她轻轻问。 陆阳静了片刻,默不作声地点头。 容萤牵着他的手掌,玩耍般的甩了两下,轻松道:“我自然要了,怀都怀上了干嘛不要啊。她不给你生,我给你生!” 她猜到他想要个孩子,尽管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不过能让他高兴,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就在说完的瞬间,脚下忽然腾空,陆阳扶着她的 腰,高高将人举了起来。 “哇——” 容萤晃了两下脚,不知该笑他幼稚还是笑他可爱,“你又玩这个,烦不烦呐。” 从小到大,他举过她很多次,每次容萤从高处看他,都能看到那眼底里掩饰不住的温柔与喜悦。这大概是陆阳表达他欢喜最直接的方式了。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动作轻松无比,掌心的温度在腰间蔓延开,使人安心。 容萤在半空咯咯直笑:“老婆孩子都在你手里了,这下开心了吧?一举举了两个。” 陆阳微微一笑:“嗯。” 街上有许多人,来来往往,或有一两个人好奇驻足打量,他却全然不觉尴尬,仿佛人间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 他可以有孩子。 他终于可以有孩子了…… 容萤怀孕的消息传得飞快,第二天伯方就提溜着各种补品和岳泽几人一起登门来蹭饭了。 他们这团队里清一色的男人,又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光棍,毫无经验,遇到这事七嘴八舌讨论得比三姑六婆还热闹。 伯方是最热心的那个,把带来的补品一字排开给陆阳指点江山。 “来来来,瞅瞅,燕窝、海参、鲍鱼,还有一只老鳖,这东西好啊,炖汤那是大补。” 他命下人都收好,道过了谢,又拿不准:“吃这么多,会不会补过了头?” “去,没听说补还有补过头的。你再瞅瞅咱们家姑娘那身板儿,瘦成这样,不多吃能养好嘛?” 容萤身材纤细,平时不管怎么喂,她就是长不胖,可现在毕竟是两个人了,不能由着她任性,陆阳觉得有道理。 这一边儿三个年纪相仿的围桌而坐,岳泽还很怀疑,这怎么就怀上了?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 裴天儒皱了皱眉:“才两个月,哪里看得出来。怎么说也要到七八个月,找个有经验的大夫才能摸出脉。” 后者似懂非懂地点头,容萤其实也不了解,跟着似懂非懂地点头。 岑景看她一副茫然的模样,忍不住提醒:“有了身子就不能亏待自己,哪怕为了孩子平时也要多吃一点。” “哦。” 裴天儒正色道:“酒也不能喝。” “……” 岳泽点点头:“冰水也是。” “……” “平日里走路当心点,别蹦蹦跳跳的,若你一个人高兴也就罢了,可莫要苦了孩子。” “记得水果要多吃。” “还有蔬菜……” 说了一气,听得容萤头疼不已。 “我怀孩子怎么你们一个个儿的跟老妈子一样,都快赶上伯方了。” 岳泽伸手去弹她脑门儿:“还不是为了你好!” 由于容萤有了身子,陆阳更加不放心丢下她随周朗北上,和她提了一句,后者也是反应激烈,几乎拍桌而起,吓得他赶紧安抚。 “别恼别恼,当心动了胎气……我不去就是了。” 可正因如此,他又希望北方的战乱能够早点平息,给容萤一个安稳的环境生养。 周朗知道前因后果,并不强求他,只说若哪日想来随时给他备个位置,陆阳便另绘了一副详细的布兵图交到他手上。 “若再生变故,我还会送书信给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一定要信我。” 他答了声好,将东西收入怀中,第二日就启程去与大军汇合。 周朗走后,陆阳依旧陪着容萤在城里养胎,不时也会打探外面的时局,能看出来,那张图纸定王爷并没有全信,一开始南军打得很吃力,惨败了两次之后终于学乖了,老老实实按着他所指的路线范围进攻。 过了清原、廊口,再往北就是栗竹。他回忆当时的路线,端王此刻应该已经暴跳如雷,他性子急,想必会不顾一切在栗竹施以重兵。 “还在看呢。”容萤端着茶进屋,陆阳望了一眼,忙扔了图纸来接她手里的托盘。 “干嘛呀,紧张成那样。”她好笑,“都没三个月,什么也看不出来,瞧把你给怕的。” 尽管知道自己小心过了头,陆阳还是叹气:“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容萤弯下腰把落在地上的图纸捡起来,抖了抖,粗粗一瞧。 “现在打到哪儿了?” 他说在栗竹。 “栗竹是谁守城?” 陆阳顿了顿,“钱飞英。” 钱飞英的性格他们几个基本都见识过,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憨厚老实,直来直去,可毕竟立场不同,而今兵戎相见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但一想到他也许会死,容萤心里还是有点不舍。 隔天和岳泽等人提及战局 ,一干人都发了愁,唯独岑景沉默得最久。 “我去劝降。” “他要是不肯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不欲让她烦忧,岑景摇了摇头,“这事你别操心,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 岳泽表示赞同:“说的是,你一个姑娘家操心也没用,交给他去办吧,咱们顺其自然。” ☆、第61章 【有时尽】 遥遥北方,京城之中,延庆殿内。 龙袍的下摆猛然扫过桌面,杯盏灯烛呼啦啦摔了一地。许久没看见自家主子气成这副模样,底下人都不敢吱声。 外头传来的战报一天比一天恶劣,南军放下杨城不打,竟绕了一个大圈子直攻阜宁,连栗竹也失守了。 他自诩在用兵之上不输旁人,多少年来没吃过这样的亏,自打丰河城陷落,这一个月中几乎屡战屡败,对方像是能看透人心一样,和先前几年的僵持战完全不同,简直匪夷。 内侍见他脸色难看,轻声细语地宽慰:“皇上,您消消气儿。” “这不可能。”端王支着额头若有所思,“往杨城调兵明明是朕临时起意,他们如何会知晓?” 喃喃自语了一阵,他朝旁边的居河问道:“反贼的主将是何人?” “回禀圣上,是周朗。” 周朗此人他有所耳闻,端王当即摇头,“不对,不可能是他,他没这么大本事。” 可是定王手下还会有谁是他不认识的? 沉吟良久,才吩咐下去:“再去查查,他身后可有给他出谋划策的幕僚。” 这段时间里,丰河城内一切如旧。 容萤被伯方岳泽摁在家里温养身子,陆阳在照看她的同时,依旧会给周朗寄信。岑景前去栗竹劝降,一走就走了大半个月。他们是在月末接到栗竹攻下的消息,但令人遗憾的是,钱飞英并没有投诚。 这个看上去有些不着调的憨厚将军,在性命与忠君之中选择了后者,无论岑景如何劝说,他依旧不改初心,即便死,也要作为端王麾下的一员大将而死。城破的那一日,他立在墙头,一把长刀横于脖颈,面向北方,双目炯炯有神,直挺挺地跪在那儿。 人各有志,所规不同。 能一条道走到黑,这份信念依旧使人钦佩。 容萤听到战报时,心中感叹万千,一方面惋惜钱飞英,一方面也担心岑景。 他回城的时候,伯方几人赶着去接他,天下着大雨,岑景没有撑伞,人和马一起淋得湿透,苍白的面容憔悴不堪。容萤取了薄毯给他裹上,端来姜汤放到他手中。 初春还是料峭轻寒,有些故事讲起来难免让人涩然。 他是从十六岁起就跟着端王爷,五六年来一直藏在阴暗里。 “将军待我很好,他是个正直的人,他说每个人 都有每个人的责任,他的责任就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君之事。”岑景闭上眼,摁着眉心,“得知自己养大的是个白眼狼,一定很失望吧。” 因为心中有愧,怎么安慰都是无解。在场的也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当夜晚上,岳泽拎了几坛子酒和他对饮,吐了喝,喝了又吐,最后歪歪倒倒趴在桌上。陆阳和伯方将他二人抬回房,彼时天已经快亮了,伯方倚在栏杆旁朝他轻叹: “都还是孩子啊……” 四月山花浪漫,北方却战火熊熊。 南军的铁蹄如疾风骤雨,踏过嵩山,横扫千里,直逼京师。 大势已去,天下人都明白,而今南王爷是要取代北王爷了,夺城早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于是能倒戈的也就跟着纷纷倒戈。 等了那么多年,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京城,对于容萤而言这是渴望了很久的梦想。 周朗不辞辛苦地赶回来,准备接他们北上。 “您定国有功,王爷说了,公主、王侯的封号还是次要,今后世子袭爵,锦衣玉食代代相传,子子孙孙都是太平无忧的。” 容萤听完了也不过莞尔,一个王朝能存活多久谁也不知道,哪里又说得准千百年后的事。 在丰河城住了几个月,而今要离开了,总会有些许不舍,临别前伯方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让大家吃个痛快。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气氛很是融洽。 容萤支着脑袋看他们,满屋子酒香,也把她勾得馋了,趁人不注意偷偷倒了一小点,还没等喝,四面八方都是眼睛…… 陆阳坐在她旁边,一双星眸不冷不淡,直勾勾地看他。 容萤试探性地说道:“……一小口?” 陆阳神色未改。 “就抿一下。”她撒娇,“真的就一下。” 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酒瘾,陆阳从她手中夺过杯子,意思意思地在容萤鼻子下晃了一圈,最后自己一饮而尽。 容萤:“……” 卑鄙!! “行了。”伯方笑她,“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那么爱喝酒,得忌嘴,忌嘴知道吗?” 容萤咬咬牙,“那你们也别在我面前喝啊,居心叵测。” “为你好嘛,这不是。”岳泽故意在她跟前倒了一杯,“特地考验你的定力。” 她翻了个白眼,“谁稀罕你来考验。” 酒不能碰,只能捧个汤碗望梅止渴。对面的岳泽喝得很急,裴天儒摁住他的手,摇头示意,“你和岑公子也是,都少喝点,前几天才醉了一场,当心身子。” “知道知道。”他不耐烦。 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和容萤的目光相对,他转过眼来微微一笑,后者也冲他颔首。 夜色渐深,酒楼下空无一人。 高悬的明月洒出一地清辉,像极了多年前的某个晚上。 容萤走出后门时就看见那个瘦削的背影立在不远处,大约是听到脚步声,他悠悠回头,眸中波澜不惊。 “不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她摇头:“不用了。”容萤走到他身边,两个人一同望向苍穹。 月光很亮,使得周围的繁星都失了颜色。 裴天儒笑着问:“有话对我说吧?” 容萤收回了视线,似笑非笑:“和你做朋友真不知是累还是轻松。” “哦?”他语气里带着调侃,“你能把我当朋友,我已经很荣幸了。” “阴险。”容萤评价道。 话虽这么说,她唇边还是含着笑,这段谈话比想象中还要来得轻松。 “天儒。”容萤平静地开口,“当初的约定,我可能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裴天儒目光温和,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其实我骗了你。”容萤对上他的眸子,“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打算利用你们。你说让我陪在岳泽旁边,我知道你做的什么打算,但我……”她神色坦然,“从来都没有放弃过陆阳。” 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似乎和初识时一样,对自己的决定永远一往无前。他忽然有几分明白岳泽当时所说的话了。 裴天儒笑了笑:“我知道。” 容萤略有不解,“既是知道,你这些年还肯帮忙?” “为什么不呢?人生在世,闲者不过虚度一生,倒不如干点有意思的事打发时间,再说……”他双手抱臂,“我看岳泽也玩得挺开心的。” “……” 她想她永远都捉摸不透此人内心的想法。 “容萤。”裴天儒转过眼看她,“有件事,我也瞒了你许久。” 容萤抬起头,只听他淡声道: “我 是个断袖。” 周围安静如斯。 她表情平平,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我早就知道了。” 裴天儒怔了怔,容萤把他反应尽收眼底,觉得好笑,噗嗤一下没有掩住。 后者眉峰一动,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如何,很快也随她一同笑出声来。 酒楼里尚亮着灯火,丝竹声响,起坐喧哗。 饭局结束之后,天色偏晚,酒席撤去,众人已各自回家休息。丰河城一间民宅屋顶却坐着两个身影,一个清瘦,一个壮硕。 岳泽的手边依旧放了坛酒,时不时喝两口,裴天儒在他右侧,一言不发地陪着他。 冷酒入喉,牵起前情往事。 “天儒。”他晃了晃酒坛,笑叹道,“一转眼,咱们的公主都成亲了……” 裴天儒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应声:“嗯。” “往后就要为人母,生孩子,养孩子,看着儿女成双,岁月静好……说起来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真是短暂。” 看得出他并没有喝醉,眼底里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泽。”裴天儒问道,“你现在还觉得迷茫吗?” “她,还是你心里的那盏明灯么?” ——“从小到大,她做什么事,都好像不会迷茫一样,永远笔直的往前走。” ——“而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是什么。” 岳泽喝酒的动作一动,唇边忽然荡开笑意,他冲着冷月长舒口气。 “明灯还是明灯,不过我这一生不会只有一盏灯。”他放下酒坛,“我想了很多,这些年来,我总是跟在容萤的身后,陪她做她想做的事情,却忽略了自己。走过那么多地方,遇见那么多人,却不曾好好的停下来看沿途的风景,实在是觉得遗憾。” “我想,京城我就不去了,趁着年轻在江湖上闯荡,等老了回忆起来,才不会感到后悔。” “好。”裴天儒轻轻道,“你若想去,我随时都有空。” 岳泽感动地点了点头,伸手在他肩上一打,热泪盈眶,“好兄弟。” 他笑容如常,抬手对他示意,“酒也让我喝一口。” “行。拿去。” 寒天饮冷酒,点滴在心头。 裴天儒望向酒楼下的那一角阴影,容萤方才的话犹在耳边。 “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他说不了。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说出口的,表明心意最大的风险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启程的当天,伯方泪眼汪汪地将收拾好的行李递给岳泽与裴天儒。 容萤盯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怅然道:“你们……真的不随我们回京么?” “暂时不回了。”岳泽伸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两下,“等孩子满周岁我们再来瞧你。” 陆阳沉默了半晌,望向裴天儒:“准备去哪儿?”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他豪言壮语说完,笑道,“阿泽说想看看大漠风光,正好我也没去过,先到那里走一趟吧。” 岳泽背上行囊,豪情万丈,“你们等着啊,小爷我总有一日会变成一代大侠,届时有你们羡慕的。”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说完,潇洒地挥了挥手,便转身往前走。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一别经年,也不知几时能再相见。 伯方定定地站在远处,瞧着远方偷偷掉眼泪,陆阳见了,不禁叹气:“这么不舍,为何不随他们一同去?” 他哽着声摇头:“我得在京城待着,有个固定的地方,两个孩子玩够了还能找到家回来……” 他们在丰河城门口分道扬镳,一行人往北,一行人往西。 朝阳初升,大道笔直地朝前延伸,马车摇摇晃晃,迎风疾驰。 ☆、第62章 【既视感】 去时匆匆忙忙,回程比想象中还要快。 端王的兵马在城内负隅顽抗,抵挡了不到三日就土崩瓦解,南军如潮水般涌入京都。经历了数年的战乱,大郕的江山终于合二为一,身在其中的人皆有种重担卸下的轻松感。 大军挺进,城内一片混乱,这不算是新王朝的开辟,定王对投诚的北帝旧部很是慷慨,并未伤其一兵一卒。 皇城的门大开着,然而宫内宫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端王,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年来的交战,让定王积聚了满腹的怨愤,他心有不甘,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揪出来。 容萤跟在大军之后,进了城,她第一件事就是赶去公主府。 门口是进进出出的下人,从前还是卑躬屈膝的模样,眼下已抱着金银细软,能跑多远跑多远。北帝的公主必然将成为新帝的眼中钉,没道理还待在府里为她卖命。 “宜安!” 容萤在人群里搜寻,身段模样有几分相像的都被她拦住。 陆阳担心她身子不适,忙挡在前面怕她被人推搡。容萤心里着急,随手拉住一个跑过去的小丫头:“你们家公主呢?” 她茫然地说不知道。 容萤气得直啐她,就这么一路问着往里走,总算逮到个老嬷嬷,她年迈跑不动,坐在回廊下,气喘得厉害。 “公主从昨天开始便把自己关在房中,没再出来过,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陆阳一听便觉不妙,拉着容萤不让她过去。 “不行,我要去看她!” “你眼下有身孕,不宜受刺激。”他的手没有松开,扣得很紧。 容萤冷然回头:“倘若这点刺激都受不了,也不配做我的孩子。” 她与他四目相对,陆阳静静地看着她,手指缓缓撤了力道。 如方才老嬷所言,寝殿的门紧闭着。 外面的人哐当一声砸开,入目便看见一双高悬的腿,在半空荡悠,陆阳不由心中一凛。 “快把人放下来!” 容萤不管不顾地拨开他,将宜安抱在怀里,摸到四肢尚有余温,她忙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庆幸她赶得及时,又恨她意气用事。 宜安这根绳子还没挂上去多久,陆阳已命人去请大夫,她很快转醒,睁开眼,朦胧间看见容萤,哑着嗓子说不出话: “你……你怎么……” 容萤冷着脸把她扶起来,毫不留情,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清脆响亮。 在场的都吃了一惊,连陆阳也没有意识到她会有这般举动。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人,气息还弱着呢,不仔细照看也就罢了,怎么还打人家…… “他都跑了,你还巴巴儿的去死作甚么?”她厉声呵斥,“就这么喜欢给他收拾烂摊子?” 宜安眼圈微红,轻声细语地说:“他毕竟是我爹啊……” “你把他当爹,他把你当闺女了么?逃走之前带上你了么?”容萤不加掩饰地讥讽她,“自作多情。你便是替他死了,他只怕也不会记得你,更不会感激你。” 宜安微微一怔,双眸里蒙上一层水雾。 容萤道:“他贪生怕死,你怎么不也随他一起贪生怕死?你不是视他如神明,凡事以他为榜样的么?” 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宜安嘴唇轻颤: “可我、可我到底是他的女儿,是害死你一家的罪魁祸首,你就不恨我么?” “不恨你?我当然恨你。”容萤平静道,“你当死了就是偿债?依我说,活着才是偿债。想替你爹赎清罪孽,那就给我活下去,这辈子有的是苦头叫你吃。” “容萤……” 她揪着她衣摆:“你听好,我救了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的了,我让你死你才能死,知道不知道?” 闻言,宜安呆坐在原地,愣了许久,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她怀中。 容萤轻叹出口,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发,哄小孩子似的软语宽慰。陆阳伫立在一旁,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很欣慰。 能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他知道,她是真的长大了…… 大郕的锦绣山河换了主人,新帝登基有许多繁琐杂事要处理。 容萤和陆阳仍旧搬回宁王的旧宅居住,第二日,新皇的敕封便下来了,和周朗所说的一致,郡主晋升公主,只不过封号赐的是繁昌,听上去有极好的寓意。 介于陆阳在北伐之战中出了不少力,皇帝本打算封个侯爵之位,可左思右想,他连战场都没上过,太过抬举难免惹人非议,于是就依他的意思,给了个闲职。 时节到了春夏之交,朝廷后宫已焕然一新。 端午将至,京城里又是繁盛热闹的场 面,新帝体恤民情,免去了苛捐杂税,连处宫宇的修建也停了工,才经历了浩劫的百姓欢喜不已,在街上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陈旧的京都重现出一副海晏河清的祥和景象。 伯方辞了官,说是年纪大了,吃不消官场上那些周旋的事,只在城中买下一间小商铺做起生意。岑景跟着周朗驻守皇城,偶尔也会被伯方使唤着买点东西来给容萤补身体。 他现在这张嘴是越来越碎了,不时收到远处故人的来信,就跑到公主府和他们念叨一整天。 岳泽和裴天儒已经到了关外,伯方握着那封信,一面说一面笑。 陆阳问他可要寄一封回去。 “他们俩满世界跑,寄了只怕也收不到。”他脸上有满足的神色,“知道他们安好,我就放心了。” 由于职位清闲,陆阳每日下了朝几乎就没别的事了,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容萤消磨。 逛街、放纸鸢、下水摸鱼,只有做不到没有想不到的。 她现下将近四个月,不算显怀,已能看到小腹微微隆起。这胎容萤怀得很轻松,初期压根不孕吐,胃口好得出奇,陆阳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半点也不挑。 饶是如此,他依然处处行事小心,夜里时常会醒来,担心她没盖好,尽管开春那么久了,仍不让她少穿,每回出门容萤都要抱怨。 说把她裹得像个球。 春日暖阳下的午后,容萤坐在小藤椅内晒太阳,他就在旁边,拿了个橙子削皮。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从孩子的名字一直谈到将来成家立业。大概都是头回做父母,那份新鲜感难以言喻。 其实是男是女陆阳并不在乎,只要是他的孩子……都会视如珍宝。 说着说着,便不可避免地提到了端王。虽然当今皇上已经把京城的每一寸土都翻了两三遍,还是不见他的踪迹。只怕是逃到别处去了,若在一个深山老林之中躲藏起来,那谁也找不着。 “真是便宜了他。”容萤咔呲咔呲玩着手里的鲁班锁,“想不到这个人这么狡猾,一早给自己想好了退路。” 陆阳停下动作:“你还惦记着他?” “谈不上惦记。”容萤摇了摇头,“而且惦记也没用,就这样了吧。”她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大概是安逸日子过多了,那些深仇大恨如今都被冲淡了不少,忙忙碌碌的小半辈子,现在只想休息。 容萤把鲁班锁放下,手贴在小腹上,那般微小的生命她一个从未学医之人,竟也能觉察得到。她侧过身来,面前那个高大冷硬的男人静默地坐着,手里捧了那个小橙子,认认真真地一瓣一瓣给她剥好。 这样的生活,令她打心底觉得满足。 上辈子得修多大的福气今生才能遇到一个人肯如此待她? “陆阳……”容萤手指轻轻擦着他坚实的脸颊,感受下巴上轻微的胡渣。 她声音温柔,细嫩的指腹也摸得陆阳心中一暖,他伸手握住她的,低低问:“怎么?”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她在融暖的春光下,眼眸柔情似水,看得他有些心动,便忍不住探身过去亲吻。 口中的唇瓣异常柔软,春风过去,有淡淡清香,含着两个人身上不同的味道。 吻到深处,便渐渐忘情。陆阳的手掌托着她的脑后,慢慢往他这边靠,缠绵的气息缱绻温存。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容萤很体贴地问:“要不要进屋里去?” 他指尖收紧,抱着她,艰难地忍了一下,声音低沉嘶哑。 “胎还不稳,算了……” 估摸着还得再等一个月吧,容萤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如此惬意的午后实在使人慵懒,陆阳索性就这么靠在她的怀中,闭目养神。 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容萤睁开眼,忽然想起什么事:“陆阳,你的生辰是不是快要到了?”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陆阳蓦地一阵心悸。 生辰…… 他一直以来都不是很想提到这个日子,因为当初,容萤就是在他生辰的前一天,杀了他的。 “我想了想,之前那几年你不是有事,就是出征,咱们都没好好热闹过。”她看上去兴致勃勃,“今年正好,双喜临门,叫上伯方他们在家玩一宿怎么样?” 陆阳不好拂了她的意,“随便吃顿饭就是了,你别太操劳。” “不打紧的。”容萤扳着手指算,“既然这样,把周叔叔和岑景也叫来吧?还有宜安……上回在长乐坊看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好像还不错,不如让他们排点有趣的给大家消遣,你说怎么样?” 见她如此高兴,陆阳自然笑着说好。 他的生辰是在五月初,一个百花盛开,阳光明媚的季节。 容萤本就闲着没事,热衷于给他筹备礼物,也不 知是要送什么,看上去总是很忙的样子。 然而在这段时间里,陆阳却显得有些不安,连他自己也说不上缘由,隐隐觉得像是有什么事会发生一般。 距离他生辰越近,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定王已经登上了皇位,按理说一切都在从前的发展轨迹之内,会有哪里不对劲么? 转眼到了月末,初一就是他的生辰,三十这日,天阴沉沉的,没有阳光,似乎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这种天气极其适合睡懒觉,陆阳难得和容萤一起赖床,磨磨蹭蹭,快正午了才起来。 她坐在铜镜前画眉,漫不经心地冲他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下。” 陆阳不在意的嗯了声,“去哪儿?” 后者神秘地朝他眨眼:“不告诉你。” 上完了妆,穿戴整齐,容萤搂着他耳鬓厮磨了一通。 “我走啦,很快就回来。” 陆阳淡笑:“嗯。” 容萤松开他,转过身去。 回廊下,她侧头的动作忽然变得异常的熟悉,连这身衣裙、发饰在记忆中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一幕,在陆阳眼中一闪而过。 他猛地心口揪紧。 似曾相识,又是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63章 【人千里】 出现这种情况绝对不是偶然。 陆阳回想起数年前,每次有过这般异样感觉的时候,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第一次,是在襄阳城外的小镇子上,之后容萤就因为与秦家人不合偷偷跑了出来。 第二次,是在永都县上,他准备夜袭端王,结果她不告而别,自此三年未见。 那么这一次呢? 老天爷是不是在告诉他,眼下的选择是错误的? 容萤已怀有身孕,这是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决不允许再有意外。 陆阳抬起手臂,一把将容萤拽了回来。 “不能去!” 他神情严肃而认真,前后反差与变化搅得她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不能去?” “我也……不知,总之,你不能出门,今天一天都不许出门。” 容萤一头雾水:“我就出去一小会儿,很快回来。” 想是他担心自己的安危,有如此过激的举动也无可厚非,她试图宽慰:“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派几个人和我一起呀。” “不行!” “我是有要紧的事,上回去布庄给你订做的衣裳还没取呢。” 他道:“让下人去取就是了。” 容萤噘嘴:“我还想看看市面上新出的胭脂!” “叫人买回来。” 无论她怎么说,得到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 陆阳像是被谁激怒了一样,双目充红,眼神如炬,捏着她的手腕就是不肯放开。 “好了好了。”容萤败下阵来,“听你的就是,我不去总行了吧。” 他闻言,才缓缓松开了手,由于用力过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一圈红印。 容萤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欺负人。” 慌乱的情绪过去后,陆阳方才意识到之前下手太重,忙牵过她的手来看:“弄疼你了?” 后者哼了声,“我要说疼你能陪我一只手?” 他笑道:“让你打回来。” “知道我力气小,最后还不是便宜你。”见他在给自己揉手腕,容萤忍不住问,“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陆阳摇头:“我说不明白,反正你今日别出门。” “翻了黄历了?” 搞不 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容萤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陆阳往回走。 还没等到卧房门口,下人却匆匆跑来回禀。 “外头有个管事模样的,说要找公主。” 陆阳微微一怔,容萤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摊开手:“看吧,我总得出门的,这是天意。” 他迟疑片刻,咬咬牙:“回房,不管什么事,都交给我来处理。” 由下人引路到角门处,门外果真站着个老管事,开口便说是东家找他带话,定要繁昌公主亲自相见,但听陆阳自报家门,一看是驸马,也就老实交代了。 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那丫头偷偷摸摸给他备了份大礼,预备明日来个惊喜,对方正上门来询问细节。陆阳松了口气,只说知道了,会替他转达,管事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颔首告辞。 只是虚惊一场么,他轻轻叹息。 但愿真是自己多想。 今天什么状况也别出现,是最好。 天色阴得愈发吓人,陆阳靠在门边,望着街上流水似的过客出神。 违和,到底什么地方有违和…… 他若有所思地转身准备回去,余光所及之处,那纷繁的人群中竟有一个面孔很眼熟。陆阳骤然停下脚,视线往前一扫,很快对方隐约发现他的举动,扭头躲进了人堆之中。 果然如此! 陆阳跑上街,一路搜寻。 这段时间京城内的人不少,挨挨挤挤,他不便用轻功,但脚程仍旧很快,那抹身影在视线里穿梭,一会儿闪进小巷,一会儿又从摊子后面出来。 是端王爷身边的心腹。 如果没记错,这个人似乎叫居河。 他们莫非就藏在京城? 幸而没让容萤单独出门,依此人之前那鬼鬼祟祟地模样,恐怕在附近埋伏多时了。 陆阳握紧拳头,端王必然是整个轮回的终点,而他必须得杀了他。 在街上绕了好几个圈,不知不觉就出了城门,等发现人跟丢时,陆阳已身在城郊。 这是北城门附近,他平时很少来,比起南城门,此处更加荒凉,大概是地势过高,天气严寒的缘故,连土地也显得贫瘠干枯。 周围鲜有行人,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家农户,难不成他们躲在这里? 陆阳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城,迎面看到个举着 糖葫芦的小男孩朝他走来。 “叔叔。”他舔了一口糖,仰起头问,“叔叔是不是姓陆?” 他应了声是,“怎么?” 男孩把他衣摆揪着,转头指向远处,“那边有个老伯让我来找你。” “老伯?” “他说你一定会去的。” 意识到这孩子口中的老伯是谁,他不禁脱口而出:“他在何处?” “跟我来。”说着便拉住陆阳的手,牵着他朝前走。 穿过小片密林,重山之间有个低矮的破庙,四周的风声中听不到异样,周围没有埋伏,所以说端王如今已是孤身一人了吗? 倘若只有他,那么一切都好对付。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引他进去,推开那扇破门,“老伯,看我带谁来了。” 陆阳循声望去,残破的关帝像下,男子正襟危坐,他还是和做王爷时没什么两样,饶是现在逃亡路上如此狼狈,那脸上的神色倒还是充满了倨傲与不屑。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身旁站着的居河扶他起身。 “陆阳。”端王爷慵懒地将他上下一打量,“要找你可真不容易。” “原本我想着,若能绑了容萤,对你而言也算半个筹码。今天倒是凑了巧了,你自己送上门。” 陆阳颦了颦眉。 这么说,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自己? 也好,至少容萤安全了。 他目光冷峻,“你找我?” “大郕的江山已经不是我的了。”这位王爷衣衫破旧,看得出这一个月来东躲西藏,吃了不少的苦头,但他还是很讲究地理了理,“你觉得,我像是会为了活命,丢盔弃甲,灰头土脸过寻常百姓生活的人么?” 的确,他的荣辱心很重,是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投诚苟活之人。 那么理由到底是…… 端王的语气倏忽一变,隐隐含着诡秘:“我留下这条命,可都是为了你啊。” 陆阳不由一愣,只见他双目危险地眯了眯,“你是我意料之外的人,我有太多问题想问你了,陆阳。” 他沉默而阴冷地立在原处,看着对面的人慢条斯理地摸出他那串佛珠,静静的拨弄着。 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 “八年前你莫名叛变之时 ,就已然让我费解。”端王的腿大约受了伤,得靠居河的力气才能勉强走出一步,“我想不明白,宁王已死,剩下个女儿毫无价值,你跟着她难道会比跟着我更有前景?” 说完就冷笑一声:“如今我是更加不明白了,当初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天下女人何其之多,这你都能看上?”他无缘故咳了两声,表情痛苦万分。这般模样,陆阳觉得用不着他出手,此人也活不了多久。 “后来贵妃的事东窗事发,也是令我吃了一惊。”佛珠在他手指下清脆地碰撞,“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身边有内鬼,因此,在西北待的那五年,几乎把手里的人都筛了一遍,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行军多年,也没放在心上。 一直到这次定王北伐。” 端王抬起头,脸色阴沉,“一个月的时间内,一场都没有胜过。周朗没那么大的能耐,底下的人一查就查出了你。” 他缓缓道:“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阻止我的计划了。” 陆阳冷冷地迎着他的视线。 两粒佛珠砰的一下轻轻撞在一起,端王一字一顿道,“你就像是……能够预见未来一样。” 他闻言,心头一凛。 “无论我下哪一步棋,无论我朝何处用兵,你都看得见。”他笑得又狰狞,又诡异,“陆阳,我真不甘啊。” 不甘? 他倒宁愿自己没有那段记忆,没有那些往事,对未来永远充满渴望,何尝像现在这般,做什么都感到恐惧。 “你说对了。”陆阳深吸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冷笑,“我的确是能见到未来。” 在端王惊愕地神情中,他平静地说道:“而你的未来,便是死在我的剑下。” 破庙外狂风乍起,零碎之物砸在破旧的屋檐上,乒乓作响。 静默片刻,后者朗声大笑,“陆阳,你可知你现在有个极大的破绽,一个所有人都能够轻而易举触碰到的……” 他言语停了一下,“破绽”二字出口的瞬间,陆阳追随着他的目光,落到那个瘦小的男童身上,在居河的长刀劈来之时,他飞快抱起那个孩子,旋身退于数步之后。 端王的眼底带着鄙夷:“你变得心软了。” “为感情所累的人,是不会有出息的。” 若说他从前是把锋利的剑,那么现在,这把剑的周身都拴上了铁链,举步维艰。 陆阳还抱着那个孩子,丝毫没有因这番话而动容,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居河的一招一式。 看得出,这人也已疲惫至极,他的功夫本就不在他之上,不过是借着他要顾及那小孩的缘故才勉强能过几招。 端王却在对面喋喋不休,“当初我就教过你,对别人仁慈,下场必定很惨。” 剑势掀起地面层土飞扬。 陆阳不以为意,正要去拔剑之时,猛然觉察到了异样,怀中一道刀光闪过,那把利刃准确无误地刺入他胸口。 连躲避的机会也没有,疼痛钻心刺骨。 他手臂发抖,臂弯间的小男孩乖巧地笑着,将刀子再往他胸膛推近了一分。 陆阳甩开他的同时,居河的长剑正从他腰际穿过,白刃上染着鲜血,殷红的液体从剑尖滴在鞋面。 “怎么样,我说了。”端王脸上有计谋得逞地快感,“一个人若是心软,浑身都是破绽。” “没有想到吧?我也没有想到。” “你陆阳,也会有为了一个孩子,把自己弄得如此下场。”他神神叨叨地笑,“我本来还不抱希望,只是想试上一试,结果你,竟完全中招了。真是不堪一击。” 陆阳的头低低垂着,刀刃与剑锋尚在体内。 鲜血迷蒙了双眼。 这便是命吧,他想。 是上天注定的浩劫,注定躲不过,逃不了。 但,哪怕摔得再难看,哪怕遍体鳞伤,也必须爬起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世上,还有人在等他…… 陆阳喘了口气,抬手握住刀柄,只听嗤地一声响,短刀被他拔了出来,在居河失神的瞬间,他蓦地转身挑开他握剑的手,直逼咽喉。 抽刀断水,濒死之际的力道如山如海,在一片狼藉的庙宇里划出一抹白光。 拔刀、起身、杀人,三个动作一气呵成。 乌云密布的苍穹里终于劈下一道惊雷,仿佛是从人心底最深处炸开一般,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 已然吓傻的男孩瘫坐在地,居河的尸体倒在脚边,端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高大的身影。 电光将他侧脸照亮,像是一个游走在人界的幽魂,数年的光阴在他的身上落下无数印记。 血腥的气息弥漫在四周,陆阳腰间还有半截长剑□□在外,却提着手里 的兵器,冷漠的向他走来。 他的眼神越来越平淡,有那么一刻,端王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那把被铁链束缚住的长剑,在拼尽全力的挣开那些枷锁。 然后砰然碎裂—— 宜安是火急火燎跑进公主府的。 得到消息时,容萤还在藤椅上玩九子连锁,手中的东西没有拿稳,啪的摔在地上。 雨势比先前还要大,夹杂着轰隆的雷鸣声,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 庙宇里的血流成了河,淌过台阶,被雨水冲刷成淡淡的一抹。 陆阳平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屋顶破了个洞,从他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天,暗沉昏黑,可又有丝丝光亮闪烁其中。 远处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门外,那个熟悉的人影冲了进来,精致的衣衫上还沾着雨珠。 她扑在他身旁,不住地唤着他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 他想问,却没有力气开口。 四肢早就失去知觉,感受不到疼痛,陆阳颤抖地伸出手,抚上她脸颊,指腹下有温暖的触感。 容萤哭得满脸是泪,捂着他殷红的伤口,指缝间仍有鲜血渗出。 “你别丢下我,陆阳……别丢下我。” 他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见她这一面。 他想告诉她,就是在这个日子……她亲手了解了他的性命。 也许一切终将轮回,而这里,就是轮回的尽头吧…… “陆阳,陆阳……” 容萤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多年前,她还是个弱小的孩童,在那个不知名的小医馆中,曾无比担忧地问道:“你不会丢下我吧?” 他信誓旦旦地说不会。 时光荏苒,可惜到头来,谁也没有好好遵守这个承诺。 ☆、 第64章 【轮回尽】 周围的一切归于平静。 容萤的声音在耳畔由近到远,最终消失不见。 光芒层层退去,他又回到了那个混沌不清的地方,身子在半空中起起伏伏。 陆阳睁开眼,盯着面前这一片虚无的黑暗,没有思考过这是哪里,姑且将它称为缝隙,一个连接着彼岸与此岸的缝隙。 其实他已经有所察觉了,这一辈子重来了数年,每当受伤昏迷的时候,总会回到那个七年前的府邸里,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那边的世界亦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不知等了多久,一抹久违的光亮从遥远的对面渐渐逼近,春风一般笼罩下来。 温暖的阳光洒在面颊上,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片白云。花香,风暖,将军府的后院内依然是繁荣景象,那棵桃树还在,枝繁叶茂,花开朵朵。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没有人来撵他,这么说,还是出事前不久吗? 陆阳正茫茫然的想着,直到凌乱的瓷杯碎裂之声响起,才猛地回过头。 他所处的位置正对着长明阁,从门外望进去,能看到容萤腥红如血的衣裙。 隐约猜到了什么,忽然感到头皮发麻,又忽然莫名心悸。 他握紧拳头,一步一步走过去。 酒杯碎了一地,混着鲜血,触目惊心。 陆阳惊愕地看着那跪在地上的男子,他的胸口插了一把短刀,颤抖的双手满是殷红,模样狼狈,青丝被血黏在唇角,让人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 陆阳抚上心口,十指深深扣紧,此时此刻,他仿佛能感觉得到他的那份疼痛,强烈的酸涩之感潮水一样涌上来。 “为什么……” 他听见那人语气低哑,近乎艰难地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女子。 那是一张妖冶的脸,媚而不娇,五官精致得使人移不开视线。 她正笑靥如花,朝他缓缓蹲下,纤细的手指勾起一缕发丝。 “为什么?时隔这么久,陆大人想不起来也是人之常情……” 陆阳站在门外,神色悲戚地听着容萤将那些往事重复,看着当初的他,唇角含笑,似喜似悲,那般无力地拽住她裙摆,像溺水之人拽着岸上的一根稻草。 从旁观者的角度,竟不知这一幕如此的令人绝望。 “我有话……问你……” 待听到这几个字,陆阳骤然一凛。 “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的喜欢……” 一直以来纠结在心里的疑团,如野草般疯长,他和那地上的人一起怔怔地盯着容萤,等着她的回答,脑中既空白,又纷繁复杂。 容萤静静地蹲在“他”旁边,嘴唇似乎开合了几次,却未曾有一言一语,跪着的人终于撑不住,闭上了双眼,随着手垂下,整个身体也相继倾倒。 “砰”的一声,溅起淡淡的烟尘。 陆阳在不远处,看见容萤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指尖划过“他”已然没有血色的脸,拂开乱发,最后抹去唇边的血迹。 “你杀了我娘,这条命,你应该偿的;可你又救了我,所以……到底是要我恨,还是要我感激?”她声音轻轻的。 “陆阳,我想了很久要如何面对你……可惜,没能想出头绪。” 容萤动了些力,把刀子抽出来,衣摆擦净了上面的血,神色波澜不惊。 “成亲当天,我说过会陪在你身旁的。” “以后,也不会再骗你了。” 容萤低头打量面前的尸首,自言自语地淡笑说:“想知道我喜欢不喜欢你?” 她轻柔地抚摸他的面容,低低道:“下辈子,我再告诉你吧。”如果有的话。 似乎明白她接下来要做什么,陆阳想上前阻拦,还没等出声,小巧的短刀在她掌心挽了个花,刀尖向后,没入胸口。 和煦的风吹过背脊,发丝在风中浮沉。 艳阳天里,有清脆的鸟啼,有醉人的芬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屋中的两个人正安静地靠在一起,在最恰当的年龄里,绽放出最美好的容颜,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不多不少。 陆阳淡漠地看着,看着。 悲凉在胸腔里氤氲开来,不知为何,这一瞬,他突然很想笑。 不是苦笑,也不是强颜欢笑,而是豁然开朗的大笑。 像是在嘲讽过去,也像是在叹息曾经。 原来他一直想知道的,所执着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再抬头时,苍穹已经开始模糊了,世界逐渐化为虚无,他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如今想必便是终结。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弥漫,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陆阳……陆阳……” 他虚弱地撑起眼皮,入目是容萤哭得通红的脸,“你醒了,你可算醒了……我还以为你真的醒不过来了。” 手背轻轻地在她脸上摩挲,温软,细腻。 她还是她。 不管是现在,还是当初,她永远都是容萤。 陆阳微微启唇,嗓子却嘶哑得难以成句:“萤萤……” “我刚才,看见你了。” 他笑道:“我们在一起的……” “什么?”她眼底里一片茫然,握住他的手,费解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伯方有些紧张:“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 知道她们不明白,不过也无妨。 陆阳不在意的笑了笑,视线扫过屋内的所有人。逆着光,面孔一个一个生动起来。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要比上一世更划算,至少床前还有能这些人陪伴,想想也不算寂寞了。 “有吃的么?有些饿了。”他轻声问。 容萤赶紧点头,“有有有,厨房里熬好了小米粥,我命人给你端来。” 周朗提醒道:“别忘了鸡汤。” “嗯嗯,对,鸡汤。” 岑景叹了口气拦住她,“你歇会儿吧,这里有我们。” 伯方不以为然:“让她多活动一下也好,孕妇得时常走动走动。小孩子家家不懂别乱说。” 岑景:“……” 因为他的苏醒,屋中也渐渐热闹起来。 陆阳靠在床边,望着人来人往,唇边噙了一丝笑意。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一年又一年,雪花谢了,梨花再开,一年的南风将往事酿成了美酒。 正是腊月间,头上的雪不疾不徐地飘着。 周朗把城门外一圈守城的戍卫挨个瞅了个遍,乍然看到乱葬岗,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阳笑他:“冷成这样?” “没有。”他搓了搓手,“自打那回圣上让人把端王爷的尸首埋在这附近,老听人说夜里看见鬼火。” “你也怕这个?”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周朗打了个哈哈,送到他门洞下,“明日再上你家吃酒去。” 他点头:“行。” 进了城,天色渐晚,由于地上湿滑,行人正小心翼翼地挪步。 陆阳买了一袋糕点准备给容萤带回去,等打起布帘走出店铺时,雪已经渐渐下大了,掌心落下一枚雪花,很快融化成水。 忽然想到,他们的故事好像总是发生在冬季。 一个冰冷,却又会因为些许温暖而使人格外印象深刻的时节。 容萤一直觉得是他救了她,殊不知,他其实才是那个被拯救的人。 要说谢谢的人,应该是他。 漫漫长街,白雪铺了一路。 西市内,一家热闹的商铺中,店伙正忙得不可开交,伯方捧着账本,噼里啪啦拨弄算盘,时不时嘴碎两句,嫌他们手脚太慢。 他只要一叨念就能念上大半天,几个伙计苦着脸唉声叹气。 城门口,还在巡守的周朗鼻尖一痒,想打喷嚏,又怕被手下的人看了笑话,愣是忍了下去。 他暗骂自己不该不听夫人的劝多穿几件,没料到这天气竟会如此的冷。 迎面忽走来个身形高挑的青年,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周将军”。 “小岑啊。”周朗有点惊讶,“你咋来了,还不到换班的时间。” 岑景带了壶热酒塞到他怀中,微笑道:“我吃过饭了,横竖无事,早些来替您的班。” 后者感激涕零,“好小子,这先欠上,明年我还你。” “不用了,早些回去吧。” 周朗喜滋滋地喝了口酒,边走边往回看,见他衣着单薄,身姿挺拔,不禁感慨。 “还是年轻好啊,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边关的一个小镇上。 客栈外大雪飞扬,小二跑进跑出地上菜,食客们坐在楼下,有说有笑地谈话。 “客官,您的烧刀子。” 温好的热酒冒着腾腾的白气,味道醉人心脾。 岳泽翻出个大碗,兴致勃勃地往里倒。裴天儒正看完了远方寄来的信,闻声颦眉:“你少喝点。” “不要紧,这不快过年了么,高兴高兴。”说着就喝了一口,问道,“容萤信上写什么了?” 他把信叠好,淡淡道:“说孩子快满周岁了,让我们开春去看看。” “也行啊。”岳泽当即点头,“正好去过了京城,咱们就往南走,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海呢。” 裴天儒端起酒杯,唇边有不可察觉的笑:“好。” 公主府内,雪还在下。 陆阳走到那棵已凋零的桃树下,仰起头,打量着枝桠上的雪花。 这个京城,在他不太清晰的梦中,曾看到过另外一副光景。 已经年迈的裴天儒,和战功赫赫的岳泽,还有早就物是人非的将军府。 然而自从他当年醒来,就再也没有过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也再没去过某个黑暗的混沌。对于“那个七年”的记忆愈渐模糊,甚至一夜睡醒,时常想不起当年发生了哪些事情。 有时候他也猜测,会不会当下的这个时间才是历史最正确的轨迹? 而“那个七年”不过是一场梦,梦醒后方为现实。 “公主……” “嘘——”容萤扫了一眼站在树下的人,像是怕惊动他,从侍女手中接过斗篷来,“你下去吧。” 后者欠了欠身,依言退下。 陆阳的肩上积了薄薄的雪,他侧脸的神情却依然认真,眉头轻轻皱着,似在思索什么。这世上,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故事的人,这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子,心里却装了许多年的记忆。 他的内心可能比她想象中更加疲惫。 尽管对那些过往理解不了,也无法感同身受。 不过没有关系,余生,她可以陪他慢慢的过……背后的脚步响起,陆阳不经意转过身,当看见回廊下的那个人朝他走来的时候,所有的阴霾和犹豫都随之烟消云散。 她笑吟吟地踮起脚把斗篷披在他肩头,陆阳唇角含笑,伸出手轻轻拥住她。 在过去的岁月里,老天无数次让他屈服于命运,又无数次让他更改命运。 可因为容萤,他仍旧相信,未来是一张白纸,而人,才是命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