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第一章 这是一个极为安详舒适的地方。 只是略有些逼仄。 隋辩觉得,自己的身子是蜷缩着的,她想动一动,便碰到了阻挡,欲睁眼去看一看,眼睛却似被牢牢粘住了一般,怎么也打不开。 隋辩惊疑却并没有惧怕——这里虽禁锢了她,却有一种使人心安的柔和,没有半点迫害之意,反倒像保护了她。 隋辩思索着,这会是哪里。 耳边传来一阵阵喧攘,吵吵闹闹的声响仿佛隔了一座山一般遥远模糊。有声儿,便意味着有人,隋辩不由支了耳朵去听。 那喧闹声一阵一阵,慌乱得很,不时有含义不明的呼喝声,还有模模糊糊的脚步声杂乱传来。 那必是一幅兵荒马乱之景。隋辩心道。 她偏过脑袋,听得仔细,只盼能听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突然,她所在的地方重重抖了一下,边上都是软软的薄壁,保护着她,并没有磕到哪里。 只是很快,隋辩便发觉这舒适温暖的地方在逐渐缩小。容身之处有变,她着急起来,忙伸手欲抵着四壁。 有女子沉闷的痛呼传来,分明是一人之声,却分做了有远有近的两声,一声从外头穿壁而入,一声仿佛是从头顶传来的。这种情况很是稀奇,像小时候玩的一个游戏,她贴着木桌,在木桌的另一端敲上一击,便可听到两声,一声由空气传播,一声则以木桌为媒介。 隋辩疑惑却暂顾不上这个,她所在之处非但变小了,还变得憋闷起来,让她十分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兵荒马乱的嘈杂慢慢散了去,外头的声音又渐清明起来,那女子仍在呻、吟,一声比一声痛苦,听得隋辩都为她揪心。几声利落有力的声音交织,在为这女子鼓劲。 “用力!往下使劲儿!” 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是在做什么呢?又急又乱的。越来越多的疑惑充斥在她脑海中,想要去探个究竟。 来不及想得更深,便自上而下传来一股力道,将她使劲往外顶。可惜这股劲很虚弱,并已现出力竭之态,不足以使隋辩动弹。 痛苦的呻、吟渐渐小下去,方才那道声音急切地呼唤道:“夫人,快提起劲儿来,小殿下还等着见一见阿娘呢!” 连隋辩都听出这人的焦急担忧。 这个地方越来越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外面的忙乱还在继续,隋辩却不受控制的渐渐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是因臀上的两下重击,她吃痛,忍不住张口痛呼,这一呼喊,就成了嘹亮的哭声,奶声奶气,像是婴儿的啼哭。 怎么会是婴儿的啼哭?隋辩吃惊,忙合上嘴,喉咙中仍不由自主地带着抽噎,哭声倒是随着她闭口停息了。 隋辩惊呆了,自己成了一名婴儿! 她记得自己是死了的,那么,这就是投胎转世了?变成一名婴儿,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征程? 变化来的真快。 不过,反正原先是死了,那一生就已结束,开始新生是自然而然的事。隋辩也不觉得难以接受。回忆起先前那个给予了她温暖舒适的保护的地方,那便是孕育了她的地方么? 隋辩习惯性地动了动眼皮,而后便惊讶地发现,眼睛已可以睁开了,只是眼前模糊得很,只有白茫茫的虚影,看不清东西。 新生婴儿是看不清东西的,只能看到眼前极近之处的一些事物,且都是朦胧的黑白。到三个月上下,便能看到彩色了,至六个月,则视力与成人相仿。 那年,弃她而去的女友生了孩子,隋辩听说后,百无聊赖之下,找了些关于婴儿的书籍来打发时间,没想到现在倒是用上了。 知道自己不是不正常,又得知自己虽然死了一次,究竟又获得新生,得以重新来过,到底还是赚了,那轻松适意便散播在她身上的每个角落。困意袭来,隋辩毫不抵抗,任由自己陷入黑甜的安睡之中。 初生婴儿大部分时候都在睡,除了吃、奶,便是睡觉,一日十二个时辰,至少十一个时辰都在睡。隋辩也不是不想看看自己新生的处境,一来实在是困得慌,二来,眼睛看不清东西,挣扎过几次,隋辩便干脆放弃了,决定顺其自然,接下去几月便这么睡了过去。 斗转星移,随着头几个月过去,她精神头慢慢好了,胖胖的小胳膊也能抬起,慢慢的,腿上已有了劲,可以不时地蹬一下小短腿,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亮,能够看清东西了。 一段时日下来,隋辩看清了她眼下的处境。 她所在是一处相当轩敞的内室,每一处摆设看似随意却极具讲究,几案摆放,坐榻朝向,乃至一盏铜灯的样式,都很是恰当严正。 说是一处内室,或许称殿更为合适,各处的规制皆很大气,又带一点循例而为的痕迹。像极了前世在纪录片中所看到的汉唐宫宇。 四周仆婢成群,规行矩步,低眉顺眼,每每张口,皆是低声慢语,无一丝不得体。连家中奴仆都是如此风范,更遑论主人? 这是一个家风严谨的家族。想到出生当日听到的那句“小殿下”,兴许还是皇家宗室。纵观历史,每个朝代的称谓都有所不同,自太后至公侯都被称过殿下,直到后面,才慢慢演变成拥有皇家血脉的宗藩专称。 看这些看似质朴、实则华彩的起居用具,隋辩能知道是到古代了,但不能确切指出是哪一个朝代,但观诸人衣饰,应当是中世纪之前。 隋辩每日都由同一个妇人抱着。这妇人应当是她的乳母。乳母对怀中婴儿很是疼爱,但疼爱之外更多的则是无微不至的恭敬。 婴儿活动的区域不广,隋辩由乳母抱着,或在内室,或在屋外前庭散步,她看着花儿盛放,绿树成荫,到百花败落,枝叶枯黄。 除去最常见的乳母,每日还会有一美貌妇人来看她,待的不久,话也不多,每回只是稍稍坐一坐,便走了。隋辩便知,这必是她的母亲。 从前常听说生子之痛,如剜心裂肺,常人难以忍受,故而,女子为母则强。隋辩想起她出生那日,母亲痛苦的呻、吟,总觉得即便母亲性情偏淡,看起来也不是很亲近,但她对她是很不同的。 “十二郎醒来了?”一道温温和和的声音传来。 是乳母。 隋辩眨了眨眼睛,将氤氲的睡意眨去,只有几根软软胎发的脑袋一扭,便见离她不远处的窗下,跽坐了一美人。 美人逆光,风华内敛,潇潇飒飒,冷冷淡淡,若秋日之流辉。 哪怕不是第一次见,隋辩也止不住那种惊艳,每一看到母亲,便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肤若凝脂,眉如远山,鼻若玄胆,樱桃小口红润光泽,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威仪自生,神韵非常,逼得人不敢直视,但偏偏她身上又有一股极为娴静端雅的气息,如传世的工笔画中举止风雅的仕女,光华澹澹,令人心生亲近,却不敢着实靠近。 大约是血脉天性,每一见母亲,隋辩就抑制不住那如流水一般的欢喜,她冲起身走近的母亲咧起嘴来笑。 婴孩的笑容稚嫩天真,纯善无暇。边上服侍的婢女皆笑,母亲也弯下身来,抱起她。她一手托着隋辩膝盖以上一点的部位,一手绕过那稚嫩柔软的背,将她竖抱在怀中。 抱孩子的姿势很是正确,并没有让隋辩有半点儿不舒坦。可见母亲往日也常抱她的。隋辩冲着母亲笑,那小嘴咧开,开朗可爱。 一旁有一仆婢装扮的女子立即凑趣道:“殿下快看,十二郎见着您高兴呢。” 母亲见着年幼的孩子有任何一点变化都是极高兴的,果然,隋辩便看到母亲展眉一笑,那充满凤仪冷漠的眸子里透着一股极为浅淡的柔和:“大得真快。” “可不是,这个年岁的孩子,每一日都是一个模样儿呢。”一旁的乳母笑着道。 隋辩的注意力始终都放在母亲身上。 母亲很年轻,看起来至多不过十四五岁。这样的年纪,在古代已经能做母亲了。 真是……挺摧残人的。 “来,唤阿娘。”母亲说道,她的嗓音清淡朗朗,并非女孩特有的娇柔软语,却听得人通体舒畅。 隋辩张了张口:“阿、阿……”好生努力了一把,才克服了没发育完全的喉咙,短促了地唤了句:“阿、凉!” 母亲惊讶,望向乳母:“你可教过她?” 乳母摇头,却很惊喜:“可见小郎君天生聪慧,听殿下说了一句,便学会了。” 母亲这才点点头,面上也显出点喜意来,低首与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的隋辩对视,一笑:“再唤一声。” 隋辩努力地又唤了一声,惹来不绝赞叹。 不多久,母亲便走了,她看来很忙。 而隋辩心中则是一个接一个的疑惑,首先便是乳母与仆婢对她的称谓,她们唤她“十二郎”,十二不必说,当是她排行,至于这郎字,就很令隋辩不解了,莫非是她身子孱弱,故而充作男儿来养? 这在古代也是有的,或因身体不好,或因方外人之语,将男孩当做女孩养,将女孩充作男孩待,为的是好养活或旁的奇奇怪怪的原因,红楼中的王熙凤,便是如此。 但很快,隋辩发现她不是这样。 过不了几日,母亲再来看她时,她身边一名婢女便道:“圣人过一会儿便至,该使圣人见一见皇子。” 圣人,隋辩知道,是对皇帝尊称,取圣明天子之意。皇子是指谁? 母亲揉一揉隋辩软软的胎发:“前几次圣人来,十二郎都在睡,还没见过阿爹,今次正好可认一认人。” 隋辩整个人都呆呆愣愣,皇子指的是她? 她第一反应便是为什么这么做?自是无人与她解说。其次,方惶恐,冒充皇子是死罪,或被揭穿,一宫之人皆横死。 她惶惑顿生,望向母亲。 适才开口的婢女正请母亲更衣,母亲淡然道:“这就可以了。” 转头见十二郎倚在乳母怀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她笑,摸了摸她的小手,道:“将十二郎包严实了,莫使受风。” 乳母恭顺答应,抱了隋辩下去。 隋辩躺在那里,任由乳母取了毛茸茸的毯子来,轻手轻脚地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她在心里想,似乎从第一次见阿娘,阿娘便一直是镇定有度,她弱质纤纤的身躯,脊梁始终都挺得笔直,仿佛泰山在她面前崩塌,她都能面不改色。 这是一个心性坚定的人,这是一个从容冷静的人,这是一个性情骄傲而气质高华的贵女。她办一件事,必是有道理有成算的。 隋辩奇异地发现,她的心也随着阿娘的淡定平静下来。 第二章 不多时,皇帝便至。 殿外一层层递进高声通禀,道是圣人来了。 知道了她的父亲是天子,便不难推论阿娘的身份了——天子妻妾中,能被称作殿下的唯有皇后。 隋辩裹得严严实实地被乳母抱着,跟在皇后身后。 只一步之遥的距离,身前那人的背影落在眼帘中无比清晰。只见她黑如鸦羽的青丝挽成了一个低髻,插了几枚钗,错落有致,最为突出的是一支步摇,黄金为托,翡翠为底,上有垂珠,华贵优雅,却不喧宾夺主,丝毫掩盖不去主人的风采。身上穿的是曲裾,长裙曳地,广袖博带,衣为玄色,上以金线绣出凤凰的纹样。 隋辩仍是不安,但不怕了。母亲是不会害孩子的。阿娘这般安排,自有她的道理。 宫门外一道玄黑的身影快步进来,身后跟着一大拨恭敬伺候的宫人。 皇后走下宫阶,皇帝也由远及近地大步走来。待他靠近,隋辩不由仔细地打量起这个至高无上的帝王。 只见他丰神俊朗、神采奕奕,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炯炯有神,眼上长眉斜穿入鬓,显出锐利的威严来,鼻子硬挺,鼻梁稍高,描刻出说一不二的果毅。他看上去正值壮年,随着大步走来,宽袖甩动,猎猎生风,直让人生出泰山压顶一般的威迫,逼得人不敢直视。 这即是国朝手握生死大权的天子,天下万民的荣辱皆系于他身。 隋辩看得有点愣,周围传来高呼圣安的声音,又将她震得回神。 皇后走上前,福了福身,口道:“圣人大安。” 皇帝停下步子,声音低醇:“皇后免礼。” 他说罢,目光便投向皇后的身后,看到乳母怀中那个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的小婴孩儿,不由一笑:“今次十二郎倒是醒着。” 皇子的乳母自是警醒,听皇帝这么一说,忙上前跪下,口道:“十二郎拜见圣人。” 十二郎咯咯的笑起来,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臂,软软的身子向皇帝倾去,半点儿不认生。 夏侯庚登基至今方第四载,登基前他是战功赫赫的猛将,东征西战杀了不少人,那一身血性加上居帝位后养成的杀伐决断的帝王之威融合在了他身上,如与生俱来,哪怕少年时便追随圣人的丞相高宣成,也不敢直视圣颜。 婴儿对人身上的气息最是敏感,往日那些新生的小殿下初次见到父亲,总是默不吭声,乃至嚎啕大哭。 眼见十二殿下甫一见圣人,便毫不认生的亲近,夏侯庚身后一名内侍立时喜动颜色道:“果真父子天性,小殿下定是认出阿爹来了。” 夏侯庚也高兴,负手而立,多看了隋辩一眼。 隋辩想到自她那日说出阿娘的发音后,乳母便又教了她唤阿爹。此下她已能熟练地唤出来了。现在皇帝就在眼前,此时若不唤,再待何时? 打定主意,隋辩张了张小嘴:“阿——爹!” 清晰而响亮! 夏侯庚大喜,随即惊异,望向皇后:“十二郎才六个月罢?朕记得大郎八月才开口,已被人赞为早慧。” 皇后从乳母手上抱过隋辩,低首将她塞到嘴里的小手拿下来,对皇帝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开口有早晚,十二郎只是说话早些,哪及大郎之聪颖敏慧,得天独厚?” 夏侯庚释然,颔首道:“一见朕即能唤出阿爹,可见十二郎生来孝顺。” 皇后笑,柔下声道:“圣人抱一抱十二郎罢?” 皇帝再是孤家寡人,毕竟也还是个人,有七情六欲,喜天伦之乐。一向贤良的皇后正殷切地望着他,夏侯庚走上前俯身抱过隋辩。他的姿势很是生疏,即便已竭力小心,男子粗壮的手臂还是让隋辩觉得不那么舒服。隋辩自己扭了扭身子,小屁股一拱一拱,待在夏侯庚的帮助下攀上他的肩膀,便软乎乎地趴在他肩上安分下来了。 总是活泼灵动的小孩儿讨人喜欢。小儿看着聪明可爱,又很亲近他,夏侯庚便没有还给乳母,抱在手里,与皇后并肩走进殿去。 入殿便除鞋,只着白袜入内,殿中有几有榻。这里的家具大多是矮式的,看来质朴自由。榻是坐榻,矮而窄,接近地面,仅可容人。皇帝与皇后坐下。他们双膝着地,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势优雅,气质端庄。 这叫跽坐,隋辩知道一些古代的常识,故而明白。她在皇帝怀里看着,皇帝与皇后坐在一张榻上,这叫连坐,还有一些小一点的榻,只容一人,便叫独坐,平日里,皇后皆是独坐,隋辩是见过。 殿中早有宫人侍奉着,见这二位坐下,纷纷捧上茶果点心。 隋辩一直是吃、奶,吃的是乳母的奶,皇后并没有喂过她,小婴孩儿也的确只能吃点母乳。也不是说母乳不好吃,只是一直一个口味,隋辩就想尝点别的,再加上她近日牙痒痒,看到矮几上样式精致,香气扑鼻,看着便香甜可口的点心,就伸出爪子去抓。 夏侯庚与皇后正说着话呢,没顾得上她,乳母自是看着,然这两位都在,哪儿有她说话的份儿,只得轻手轻脚地上前,欲将点心从肉爪子中夺下来。 可惜肉爪子动作快,一抓到点心看也不看就往小嘴里塞…… 嘴小,又嫩,好不容易塞进一点,没牙的牙床使劲儿啃。 她这连番的动作引起了帝后的注意,夏侯庚忍不住便笑起来,让隋辩换了个姿势,坐到他怀里,皇后的面上也带了点笑影,看着她道:“兴许是要长牙了。” 长牙的孩子牙床痒,便会拿东西啃,磨磨牙。 隋辩很努力地啃了半天只啃下一点末,一时觉得很委屈,瘪了瘪嘴,泪汪汪地仰头看夏侯庚。 夏侯庚笑,柔声道:“等你把牙长出来就能吃点心了。” 作为一个婴儿,隋辩表示她听不懂,仿佛又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伸手便要把被她啃了一口口水的点心往夏侯庚嘴里塞。 十二郎很孝顺,但夏侯庚表示敬谢不敏,摸摸她毛发稀疏的圆脑瓜道:“阿爹不饿,十二郎自吃吧。” 隋辩很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名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伸着短短的胖胳膊,固执地要把点心往皇帝口中塞。 夏侯庚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速度很快,却被隋辩敏锐地扑捉到了。她只是想与皇帝亲近些,以后好做个得宠的皇子,并不是要惹恼他,见他为难,正要装作被其他事物吸引,放弃喂食的模样,便见皇后探过手来,轻轻把住她的小手腕,温声道:“阿娘饿了,十二郎来喂阿娘啊。” “婴儿”自是听不懂的,皇后也不是要她懂,只是有意吸引她的注意罢了。隋辩很配合地转着乌黑纯净的大眼睛,望向皇后,皇后便顺势咬了一口她手中的点心,细嚼慢咽。 隋辩顿时有些害羞,坑素未谋面的皇帝她无压力,但是让高贵的皇后吃她啃过的点心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见她不再执着于给皇帝塞点心,皇后便说起旁的来:“十二郎也有六月大了,身体壮实,每一日的变化都能看到眼中。圣人赐她名字罢,总得有个叫法。” 夏侯庚看了一眼乖乖靠在他怀里睁着大眼睛看他的小儿,白白净净的,分明什么都不懂,却不哭不闹地听着父母言谈,他心头一软,道:“他出生那日,正值谷雨,便取名为沛罢,愿他将来的道路,风调雨顺、遇难成祥。” “夏侯沛。”皇后默念一句,随即便直起身欠了欠,“臣妾代十二郎,谢圣人赐名。” “你照顾十二郎,很是尽心。”夏侯庚看起来颇为动容,伸手握了皇后的手一下,道:“十二郎还小,大名不急着叫,再与她取一小字罢……”他一面说,一面凝神想了想,很快,便含笑道:“就叫重华。” 一下子有了大名,还附带了一个小字的隋辩从此成了夏侯沛,她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重华像是能听懂陛下的话呢。”皇后说道,探手去抱夏侯沛,夏侯庚作势送了一把,颔首道:“这孩子很乖巧,极有灵性。” 皇帝与皇后坐谈,必然不会一直绕着孩子,过了片刻,夏侯沛便让乳母抱了下去。 今日所见挺多,获取的信息量也有些大,婴孩的精神头自不如大人,夏侯沛回到自己的寝殿,没禁住困意,很快便睡了一觉。 这一觉醒来,天都黑了,殿中的铜灯已殿上,那一点点黄豆一般的灯火照亮了大半个内室。 夏侯沛睁开眼,便看到皇后坐在她的榻旁,看来皇帝没有留夜。夏侯沛熟练地翻个身趴着,啊啊地发出声响来。 皇后摸了摸她稀疏的软发,并没有开口。 夏侯沛只会简单的唤父母,并不会成句说话,啊了两声,努力地弓起身子,支着胳膊撑榻,意图站起来。历史上有许多八月成语,九月能行,三岁即会出口成章的神人,皇子皇女要过得好必得获得皇帝宠爱,要获得皇帝宠爱,不说三岁就能出口成章,至少得显得伶俐聪明,不能笨拙不堪。 学会走路,学会说话,都是她一稚子现在的必修课程。 小儿卖力,笨拙可爱。一抹淡笑化开了皇后平静的容色,她伸手托着夏侯沛的两边腋下,帮了她一把。有皇后的力道支撑,夏侯沛很快便站了起来,迈着还很柔软无法自己站立的小短腿走了两步,乐呵呵的笑起来。 “十二郎真是聪明。”一旁大宫人模样的宫婢笑着道,她说罢,便觑向皇后,见皇后也甚为欣慰,想了想,低声道:“宅家诸多子女,除了皇太子殿下,唯有十二郎是赐了小字的。” 皇后脸上的笑淡了下来:“这话往后不许再提。” 宫婢见自己说错了话,立即跪下来。 皇后看都没看她一眼,平淡的目光对着白嫩可爱的夏侯沛,道:“不要将重华与太子做比。等来日重华长大,也不可在她面前嚼一星半点的舌头,撺掇她心生不平。” “婢子知错,”宫婢连连叩头,“再不会说这样的浑话了!殿下放心,十二郎身边的宫人,婢子会仔细留意的,必不让那心怀歹意的奴才侍奉十二郎。” 夏侯沛站得有点久了,腿一软,没力地挂在皇后的手上。皇后恐累着她,便将她抱起,放到自己的膝上,口气低缓了半分:“你知就好。处世忌多言,言多必失。阿祁,我最恨横生波澜。” 那名作阿祁的宫婢郑重一拜:“婢子明白了。” 她们说的话暗藏玄机,夏侯沛从中获取了些消息,譬如东宫已立,譬如圣人对她这嫡皇子颇为另眼相待。知道了这一些,疑问也相应的越发多起来。譬如,眼下,已立了东宫,且阿娘对东宫并无不满。这便很离奇了。她是嫡皇子,近日看来也没嫡亲的兄长,再看阿娘的年岁,想必是没有另一个孩子的。可见那位太子殿下并非阿娘所出。 夏侯沛不是古人,也知道一点历史知识。古人最讲秩序,非嫡非长的皇子大多是做不成太子的。如此看来,那位太子必然居长,应当就是皇帝提过的那位大郎,想想那时皇帝的神色言语,可见对太子很满意。 太子原是皇长子,占着名分大义,正位东宫,名正言顺。 可现在不一样了,宫里有了一位嫡皇子,他的东宫之位便不那么稳当了。她与东宫的敌对,是生来就有不可避免的,如此,阿娘为何还透露出不欲她去争的意愿? 哪怕没有亲身经历过,看了那么多电视,还有那么多的历史摆在那,夏侯沛也知皇位之争,你死我活。况且,阿娘既然无心帝位,又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她冒充皇子? 夏侯沛真是愈发迷惑了。 注:宅家,指皇帝。至尊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不敢斥呼,故曰宅家。 第三章 皇子还小的时候,往往与生母同住,待年长些,方挪出去,有自己的宫殿。夏侯沛便是住在皇后的长秋宫里。 长秋宫乃皇后所居,四周宫人皆是与皇后休戚相关的亲信。诚然如此,夏侯沛的一应事务皆是乳母经手,除了那阿祁或皇后亲自来,不许任何人插手,端的是万分小心。 身为后宫之主,皇后自然很是忙碌,但,不论怎么忙碌,她每日都会抽出功夫来看看夏侯沛。她来的时候,大多只是在卧榻旁坐上片刻,听乳母说一说十二郎今日又有了怎样的变化,偶尔颔首,偶尔淡淡一笑,并不亲近,也不显疏远。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这样的态度委实称得上冷淡,但不知为何,夏侯沛仍是极喜欢皇后,近乎本能地想要靠近她。 皇后于卧榻前独坐,夏侯沛本坐在卧榻上抠着小衣裳上的一处绣纹在玩,见她来,蹭蹭蹭地爬过去,爬到榻旁,双手撑着榻,翻了个身坐好,仰着圆溜溜的大脑袋笑呵呵地望着皇后,一咧嘴,便露出还光秃秃的牙床。 乳母奇道:“果是缘法天生?唯有殿下在时,方可见十二郎如此开怀。”倘若一回二回,还能说凑巧,可次次如此,便只能是十二郎果真识出皇后来了。 皇后便抬手理了理夏侯沛日益浓密的软发,夏侯沛显得极高兴,乌黑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皇后,朝她伸出小手唤:“阿~娘~” 那小手小小肉肉的,手指上一个个软乎乎的小肉涡极是可爱。她的笑容很是明亮,眼睛专注地望着皇后,纵是铁石心肠,也架不住婴孩毫无心机的纯真笑容。 兴许是她亲近之意明显,打动了皇后,慢慢的,夏侯沛便发觉,她与皇后相处的时刻延长了点,有时皇后还会主动抱一抱她。 婴儿长得快,几乎每日都有变化,夏侯沛虽然弄不清这前朝内苑是怎样一个局势,也勤快地练习着走路说话——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的! 于是,当将要满八个月时,她终于在乳母的耐心教导下,能将话学得很清楚了。 作为婴儿,她只能学着人说话,而不能“自创”。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极大的进步,乳母喜形于色,但皇后并未张扬,只是自己在闲下来时,也会念几句简单的诗句,逗着夏侯沛跟着她念。 之后数月,皇帝又来过几回,夏侯沛仍旧努力卖萌,对她爹表示亲近,皇帝也甚为享受如此天伦之乐,对夏侯沛多有赏赐。 夏侯沛正是努力汲取外界信息的时候,她尤其留心观察皇帝对她,对长秋宫的态度。几次下来,她慢慢察觉出来,皇帝看来颇为喜欢她这“儿子”,也称得上宠爱,但并不显得重视,赞过她几回“可爱灵秀”,“乖巧懂事”,却从未说过类似“聪明机敏”之语。 再加上那夜皇后之语,只可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帝后都对东宫极为满意,哪怕有了嫡子也不欲储位生起动荡。 皇帝对东宫满意是理所当然的,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倘若不满意,如何会立他?皇后的态度却让夏侯沛好生不解,阿娘不怕将来她威胁到太子的位置,太子要将她除去,免生后顾之忧么? 夏侯沛深信皇后必不会害她,这其中必有更复杂的缘由在。她又不能问人,便只得自己看,自己琢磨。 时日奔逝得飞快,过了正旦,又过数月,便迎来了她的周岁生辰,这一日她见到了那位让帝后都满意的皇太子。 谷雨这日,夏侯庚延请了几位亲近宗室到宫中饮宴,庆贺十二皇子诞辰。 当日,长秋宫的宫人个个笑逐颜开,来来往往的忙碌,面上满是喜色。夏侯庚与诸子宗亲在前殿饮宴内,皇后则领几位公主与内命妇尽欢于内廷。 夏侯沛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小衣裳,正红的小袄,将她那短短小小的身子衬得格外可爱。 因见了这许多生人,那张粉嫩的小脸原是绷得紧紧的,待被抱到前殿,见到皇帝,那颇为严肃的稚嫩小脸顿时便笑了起来,伸着双臂唤“阿爹”。 这般大胆又活泼,让见者大为惊叹。 夏侯庚亦喜,当着皇子宗藩的面抱了抱她,笑道:“得此一子,懂事可爱,朕心甚慰。” 圣人有言,本就以为十二殿下不凡的宗藩纷纷围着“懂事”“孝顺”“可爱”夸赞起来,直将一个还没大人膝盖高的小豆丁夸成了一个相貌堂堂,宅心仁厚,孝悌仁义的大好人。 夏侯沛偎在皇帝怀里,笑眯眯的,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环视四下,很快,目光便被丹陛之下居首的半大少年所吸引。 少年俊秀丰仪,日表英奇,衣杏黄华服,发丝一丝不苟的束起,以金冠簪之,唇峰上翘,含着浅浅的笑意,见夏侯沛看着他,便冲她温和的笑了一下,眉目间压抑着勃发雄姿。 他年岁不大,瞧上去也就十二三,却已很有储君风范了。 面向幼弟时,他的笑意明亮坦诚,无丝毫阴霾,亦无半点勉强。宫里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已然晓事,但再早熟,年纪经历摆在那儿,若是心中不喜,不可能没有一点破绽,如此看来,便是太子果真对她毫无忌惮,皇帝疼爱她,也动摇不了他的储位。 夏侯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子,旁人看来,那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好奇。皇帝看了,心念一动,垂首笑问:“十二郎在看什么?” 夏侯沛便朝太子探出身子,口中清晰地唤道:“抱、抱、、、” 皇帝一愣,随即大笑,连声道:“大郎,快来抱着十二郎。”锐利的双眸此时温和下来,扫过底下诸子,皇帝又笑道,“十二郎也该见见兄长们了。” 此言一出,非但皇太子,四周还有四个大小不一的少年与幼童也站起身。 皇太子夏侯冀上前抱了夏侯沛,他动作有点生硬,却很小心的尽量使双臂放松,以免箍到幼弟。 另外四个皇子也围了上来。夏侯庚共有十二子,除却早夭的四、五、七、十,还有八子。 夏侯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都不认识。 太子本身就是个半大孩子,如何懂得带孩子?只听皇帝的话很尽责地说与她道:“十二郎,我是你的长兄,你呼我大哥便是。”顿一顿,见十二郎咬着指头对他睁大了眼睛,看样子应当是明白他话中之意了,便又指着一个最年长的少年道:“这是二郎,封了怀化郡王,他叫夏侯恕。” 怀化郡王夏侯恕约莫十岁上下,看了夏侯沛一眼,扯了下唇角,那笑并没有少年的天真无忧,反倒有些勉强瑟缩,飞快地道了声:“十二郎。”便缩到后头去了。 他这番行止,也无人觉得有异,显然习以为常。 夏侯沛歪歪脑袋看了他一眼,便又被太子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太子继续介绍:“这是三郎,夏侯衷,他是广平郡王。” 那夏侯衷比夏侯叙矮上半个头,昂首挺胸的,说到广平郡王时,面上是淡淡的骄傲。他瞥了眼太子,笑嘻嘻地与夏侯沛道:“重华,叫声三哥来听,三~哥~~” 夏侯沛张张口,倒是依他所言唤了声三哥。夏侯衷哈哈大笑,啧啧道:“莫非是个神童?”又瞥了眼太子,形色放纵地捏了捏夏侯沛的小脸,“难怪阿爹喜欢,三哥也喜欢。” 夏侯衷言语间意有所指,真小孩听不出,夏侯沛却是一清二楚,她心下皱眉,瘪瘪嘴,一爪子挥开夏侯衷的手,将大脑袋埋进太子的怀里,躲了起来。 太子紧拧的眉头舒展了点,锋利的目光一扫,威严警告道:“三郎!” 夏侯衷吐了下舌头,如一个单纯不懂事的小郎君。 太子没过多搭理他,介绍下一个:“这是你六哥夏侯康,封乐善郡王。” 夏侯康比夏侯冀矮上一大截,他走上前,踮起脚尖,摸了摸夏侯沛的小手,很有兄长的派头:“十二弟,你可记好了,我是你六哥。” 他后面还跟了一个小豆丁,不等太子发声,便蹦蹦跳跳地上来,仰头道:“我是八郎,你要喊八哥!” 这般活泼,夏侯沛低头看他,也对他笑。 “阿挚,还没封爵,他与三郎同母所出。”太子意简言赅,“还有九郎、十一郎,比你大不了多少。下回就能见着了。” 皇太子很有长兄的风度,从排行到名号再到爵位,一一介绍下来,若是碰上一个真孩子,必然是对牛弹琴,什么都听不懂的,但夏侯沛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也大致知道了她的七个兄长差不多是个什么光景。 大约是觉得抱了弟弟,没给见面礼很过意不去,太子便令一旁的内侍将他腰上悬挂的美玉扯下,放到夏侯沛的手边晃了晃,引起她的注意,待夏侯沛伸手抓住这块比她的小手都要大上两倍的美玉,太子和言道:“送给你玩罢。” 这位兄长从一见面就散发着善意,待她也很体贴周到,人待她以善,她自也还人以诚,便将玉佩双手抱在胸前,以示她很喜欢这件礼物。 夏侯庚高坐丹陛,望向这边,见兄弟和睦,也很欣慰。 夏侯沛毕竟还是婴孩,待不了多久,便被乳母抱下去了。接下去诸事,自不由她操心,喂过奶,小十二郎便困过去,饱饱地睡了一觉。 哪怕她这成人的灵魂懂得居安思危,周岁孩童的身体也精力有限。这一觉睡得香甜,不知外面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说来与夏侯沛大有关系。 夏朝立国至今区区十五载。先帝有开国之功勋,享国十二年而崩,崩逝后便是如今的圣人夏侯庚与哀太子争位。哀太子文弱,高皇帝又念着治国终归靠文士便也没培养太子的武德。如此,到了性命攸关的当口,哀太子自然不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夏侯庚的对手。 哀太子即位当日,皇城被夏侯庚攻陷,哀太子本人刚戴上冕旒,便被身边卖主求荣的宦官勒死。皇位自然而然落到胜利者手中,夏侯庚登基为帝,成了夏朝第二位皇帝。 这是本朝短暂的国史,而在夏朝建立前,这世道是个乱世,天下以长江天堑为界分为南北。北有燕、周、北齐,南有越、楚,中原之外还有突厥夷狄胡人。如此乱世,战火烧了数百年,始皇帝传下的传国玉玺早就不翼而飞,夏朝如今用的是高皇帝登基时自己刻的一枚国玺。 高皇帝原就是北齐之丞相,代齐称帝,改国号为夏后,又花了十余年灭了燕与周,统一了北方。到了夏侯庚,只剩下长江对岸的越、楚。 本朝人才济济,丞相高宣成、大将军魏师皆是出可为将、入则拜相的风流人物,更有素以全才著称的御史大夫苏充,只以口舌平定突厥的大鸿胪魏会,善兵擅谋的骠骑将军杨为哉。 这些忠臣良将都是跟着高皇帝与今上从乱世中杀过来的。又有百万雄师,秣马厉兵。 国朝根基早已定下,只等挥师南伐,定鼎天下。夏侯家便可坐拥整座江山。 可即便如此,高皇帝与今上父子仍有不足——象征正统的传国玉玺仍不见踪影。 就在今日,十二皇子夏侯沛周岁当日,夏侯家父子找了十几年,天下诸侯找了数百年的传国玉玺,出现了! 第四章 得到宝物的是京城近郊一郡,也是那郡守运数到了。这等至宝竟出在他的治下。这郡守出身寒门,素以果决自傲,得到宝物,当机立断地下令门下密不宣声,而后派心腹快马送入京来,欲独得这献宝之功。 邺郡与京师相距不远,快马疾驰,大半日便可到。送到时,宴刚散,皇后带着宫人往太极殿见圣人。刚出长秋宫不远,便看到宫道上有两名御林校尉,领着一名低眉顺眼的男子快步而行。 三人行迹匆匆,似有大事。想到今日是十二郎生辰,不宜起波澜,皇后停下步子,微抬下颔示意,她身后的内侍李华立即上前喝道:“来者何人?” 三人原是闷头赶路,并未注意到一旁岔路走出的人,此时被李华一喝,两名校尉看到皇后,忙跪地见礼:“臣等拜见皇后殿下。” 那名男子早就随着二人的动作滑到地上也一并跪着了,听闻是皇后殿下,更是恭敬有加。 “这是何人?”皇后问道。 校尉顿首道:“此邺郡主簿,受府君之遣,拜见圣人。” “因何而来?” 二人面有犹疑,不敢作声。 “此三子者行迹鬼祟,包藏祸心,关乎圣人安危,不可不谨慎!来人,将他们拿下!”皇后平平淡淡地开口,口中之语,却让那两名御林出了一身冷汗。 邺郡主簿身负重任,见四下侍卫已虎视眈眈地上前,唯恐没见到皇帝便在此处折戟沉沙,顾不上其他,忙高呼:“皇后殿下,邺郡有宝物敬献圣人!” 皇后抬了下手,侍卫皆止步,手一致按到腰间刀柄,随时准备拿人。主簿本不过是郡守身边一小吏,因颇具口舌之能又极具忠心方被郡守辟为主簿并引为心腹,何曾见过如此阵仗。本以为有泼天富贵在等他,不想富贵没见到,小命已悬一线。主簿惧极,将背上所缚之物解下,膝行上前,双手捧过头顶,呈给皇后。 李华接过那盒子,打开,并不看一眼,低首敛目地捧到皇后眼前,皇后垂眼望向那内中所盛之物,目光顿时微凝,亲自拿起,待看到上面刻着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便将这贵重宝物放回到盒子里,语气平稳如故:“尔等三人,随我拜见圣人。” 主簿吁了口气,两名御林校尉却是战战兢兢,此事若他二人一力促成,自有言语矫饰,成就大功,但撞到皇后手上,接下去是如何,便不在他二人掌控了。 天色灰蒙蒙地暗下,日间春光明媚,及至傍晚,寒风一鼓,凉意萧瑟。 初春就是如此,日暖夜寒,一日间遍历二季。 到太极殿。 殿内外侍卫林立,宦官无数,却无一丝声响,寂若静夜。 如此威严庄重之气氛,皇后视若不见,维持着她一贯的高贵风华,步入殿中。 皇后入皇帝寝宫,不需通报。 夏侯庚已换下了冠冕,身上是绛紫曲裾,发上玉冠,腰间绶带,赫赫天子之采,无损丝毫。 见皇后来,夏侯庚一笑道:“皇后怎的来了?十二郎呢?今日是他生辰,他可高兴?” 皇后欠身一礼,待夏侯庚抬手扶了她一下,方直起身,笑意脉脉:“但凡能见到圣人,重华总是高兴的。” 夏侯庚一想,也确实如此,每回见十二郎,只要他不是睡着,总是咧着没牙的小嘴笑呵呵地冲他探身要抱。夏侯庚不由笑意更深。 “妾今日来此,专为贺圣人大喜。”皇后柔和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喜悦。 夏侯庚长眉一挑,回身在榻上坐下,道:“何喜?” 皇后一笑,并不言语,她到皇帝身旁坐定,抬手示意门边宦官。宦官得到示意,推门而出。如此神秘做派,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夏侯庚都忍不住提起一点兴趣来。 不多时,门外走入一名男子来,男子戴远游冠,着青色曲裾,看来衣冠楚楚,只那双闪烁不定的双眸平添了几分鼠气,非可造之才。 皇帝刚提起的那丁点兴趣全数泄去,那双威严的双眸冷下几分,令那男子更是手足无措,膝盖一弯,便拜在地上:“下臣,邺郡主簿,拜见圣人。” “免礼。”皇帝端坐道。 主簿颤颤的起身,见无人答话,只得自己将宝物捧上,早前准备下的拍马之语也不敢出口,只简练地将来龙去脉讲明白,三言两语间极力突出他家郡守的功劳:“府君得此至宝,不敢擅专,令下臣快马呈至圣前,请圣人御览。” 夏侯庚挥了下手,一名小宦官上前接过盒子,立于皇帝身畔的大宦官赵九康上前打开盖子,而后接过,双手奉到圣前。夏侯庚兴致寥寥地扫了一眼,脸色□□,双手取出一看,那通透的玉质,纽交的五龙,与一角破损后镶补上的金子,已在昭示这是何物。夏侯庚颤着手,转过底印细观,上面篆书所刻八字,呈现眼前。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苦寻多年的传国玉玺!今日终于到他手里,从此,谁都不能说他的皇位是从哀太子手中“窃得”,他才是真的天命所归! 夏侯庚大喜过望,腾地起身。转头望向皇后:“你果真给朕一份大礼!” 皇后笑盈盈道:“此珍宝非臣妾所献,乃邺郡郡守之功。奉天至宝,国之重器,遇圣主方现人间,可见圣人英明,天下皆知。” 夏侯庚开怀大笑,大喜之下,连原本觉得猥琐不堪的邺郡主簿都觉得是仪表堂堂,他喜道:“来人,宣中书舍人!朕要宣告天下!” 皇后阻道:“且慢!” 夏侯庚笑意微凝。皇后镇定续道:“今日,不合适。” 话说得简短,夏侯庚立即反应过来。 世人多信谶语、天命。消失三百余年的传国玉玺,经多国遍寻都找寻不到的至宝,偏在十二皇子周岁时出现,如何能不使人浮想联翩?皇帝能借传国玉玺来巩固他来得不怎么光明正大的皇位,旁人自也能借传国玉玺给一岁稚龄的十二郎冠上一层“受命于天”的传奇色彩。 夏侯庚一脸沉思,半晌,方望向皇后道:“你能这样为大郎着想,很好。”一旦此事在今日宣出去,最受打击的必是身在东宫的太子。 皇后微笑:“我与圣人一样,希望大郎早日成才。”夏侯冀的储位若因此动摇,她与重华便是无心,也不得不站到东宫的对立面上,此非她所愿。 夏侯庚动容,点头道:“朕明白你的心意了。” 说罢,锋利的眼神四下一扫,低沉道:“今日之事,但有一丝泄露,小心汝等性命!”又下令将那两名贪功心切、擅自将主簿挟入宫来的御林校尉处死。 接下去,便没有皇后什么事了。走出太极殿,她面上温和的柔光隐了下去,看似没什么区别,却让人感到一股寒气岑岑的冷意。 皇帝正当青壮,要一个受命于天的皇子做什么,何况,纵是受命于天,也不需大肆招摇,只要皇帝知道就够了。 一觉醒来,夏侯沛身上多了个爵位,夏侯庚封她为广陵郡王。在她还有三个兄长是白身时,这个爵位颇为引人注目。无人知晓这圣宠究竟因何降下,世人只以为是圣人爱幼子,值他生辰之际,赐予郡王爵,护他平安长大。 皇后接到诏书,殊无异色。她走入内殿,看到躺在那里拿啃手指的夏侯沛。 夏侯沛醒来就一个人躺在那里蹬腿,时不时还百无聊赖地啃着手指玩,看到皇后,咧嘴笑起来。皇后见此,眉目如春日的水流一般,婉转温柔。 性情清冷的人,偶尔展颜,便如冬日中照拂着皑皑白雪的暖阳,清爽而温情。 十二郎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皇后弯下身,将十二郎的手从她嘴边拿开,十二郎不吵不闹,乖巧得要命。从她生下来,不会说话,不会坐卧,到现在这么大了,她从没有一次无故哭闹,连圣人都不止一次地称奇。 皇后觉得自己的心从来都是冷硬的,不然何以在这鬼魅的后宫中活下来?自入宫来,她从不会轻易对人放心,更不曾对任何人心软,可面对她的重华时,她总忍不住爱怜。 点了点那柔软嫣红的小嘴,皇后轻语:“你只需平安长大,什么担忧都不必有,艰难困苦,都有阿娘在。” 话一说罢,皇后便看到十二郎仿似听懂了一般,高兴地笑起来,她漆黑的眼眸亮闪闪的,纯粹可爱又无辜。 第五章 庭前绿竹猗猗,茂竹涛涛。 长秋殿的屋檐下,皇后席地而坐,她身前拥着夏侯沛,双臂轻揽着她,宽大的袍袖覆在夏侯沛小小的身躯。 朝阳初现,淡淡的秋雾还未散去。 皇后缓缓念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她的声音在什么时候都极冷静,仿佛有一股永不动摇的精神。这样的声音念一首赞誉高洁品性的诗,格外悦耳动听。 夏侯沛童声稚稚,跟着她,朗朗念诵。 此时距谷雨已过去半年。 大约是人趋善本能,夏侯沛对皇后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故而,她对她极坦诚。本就有成人的灵魂,只拘于稚子幼弱的躯体,力气小、走路走不利索,但学东西,却很快。夏侯沛并没有对皇后隐瞒,只除了不要太过灵异,弄出一些“不教而会”的事,夏侯自学会说话以来,她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皇后不曾养过孩子,但即便没有对比,也知十二郎这一说即能记住,一释便可领悟的才能非同平常。她并未外扬,只是将教导十二郎之事从乳母手中接了过来。 越是灵秀聪明的孩子越难教导,十二郎早慧,皇后虽不求她来日贵上九天,也不忍看着睿哲异常的十二郎泯然众人。 况且,于十二郎而言,越是敏睿超然,越有好处。 “重华可知何物为竹?”将诗句教与夏侯沛,皇后便解说起来,她素手一指,将那一片茂茂修竹示意给她看,“这便是竹。” 见十二郎将目光停到她所指之处,皇后继续道:“松竹常青,不畏严寒而凋谢,不为霜雪而弯腰。有节而高雅,平稳而温敦,人之本心,当如是。” 夏侯沛仰头望着皇后弧度优美的下巴,问:“什么叫做有节?” 皇后弯了弯唇:“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夏侯沛又问:“什么叫做有所为,有所不为?” “就是做一件事前,先思后果,有益处就去做,有害处就放下。” 夏侯沛歪了歪脑袋:“还没做,如何知道后果?” 皇后摸了摸她已渐渐长出头发来的脑袋,说道:“用大道去衡量,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站在不远处侍奉的中官李华听得大为惊异。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后教子时侍奉在侧。 起初,他只以为皇后殿下年轻,不懂教儿。言语深奥,十二郎如何能懂?寻常孩童,在这话都说不利索的稚龄,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已是难得。再听下去,只见十二郎非但言辞清晰,且句句问到点子上。想来不是全懂,也印在心上了。 观稚童口吐成人语,李华叹为神异。 秋雾慢慢散去,眼前清明起来。 夏侯沛没有再问什么是大道,只是默默地在心中消化阿娘方才说的话。这些道理听来空泛,但联系身处之境,沉下心去悟,句句都是处世诤言。 远处回廊的拐角走来一名宫人,到李华跟前弯身行了一礼,而后交头耳语,言罢李华摆了摆手,那宫人便原路退了下去。李华抚了抚衣襟,趋步过来,在皇后与夏侯沛身前跪下。 “殿下,崔郎将那王业打了。” 夏侯沛知道崔郎,他是阿娘的长兄,她的阿舅,名崔玄,长秋宫中多以崔郎呼之。 皇后出身世族崔氏。崔氏家史深远,绵延数百年,早在北齐时,就曾三度把持朝堂。到了这一代,因新兴之家魏氏、高氏的崛起,被分去了不少荣光,稍有没落,但不损其根基。皇后堂伯崔浩民位居九卿,为廷尉,掌天下刑狱,族中其他子弟出仕为官,也不在少数。 夏侯沛的外祖父崔远道,居太学祭酒,更是闻名海内的高士。 有一则闻名天下的轶事。 当年哀太子读书,有一疑问,便派人去召崔远道来,崔远道拒不受召,当着一堂学生的面,与使者道:“承师问道,当在太学。”批评哀太子不懂礼仪。 作为储君,若是召臣下问政,自可遣人去召,臣下莫敢不应,但要向学,便该以师道相待。你太子是储君,忙于政务,腾不出空暇亲自来,是情理之中的,崔远道学为儒宗,士之楷模,重礼重学,却不致于不懂人情。可你不亲来,至少也遣一东宫官以示郑重啊,怎可随随便便地打发个宦官就算了?求知必得有个求知的样子,尤其你还是个储君,正是时候做出重士之姿,怎可如此草率? 崔远道坚决不肯应召。哀太子很生气,隔日朝上见到崔远道,当面斥问,说他不忠,说他傲慢。崔远道是高士,高士大多很有脾气,怎肯坐受辱?当面就反斥哀太子“性急量窄,发短心长,非人君之相”。 哀太子怒极,却拿他没办法,他是世家子,还是名门崔氏之子,高皇帝窃取北齐江山,便是依靠世家相助,登基之后,自得重用世家,以示回报。再加之崔远道有名望,就是太子,也不能轻易动他。最后还是高皇帝来打了圆场。 此事草草了结,却被人宣扬出去,成了一则轶事。崔远道不屈的风骨由此名著海内。 作为高士崔远道的长子,崔玄比其父更放浪形骸,他骨气奇高,辞采华茂,不喜仕途,专门就喜欢谈玄论道,极少的时候也会开尊口品评人物。当年崔远道斥哀太子“非人君之相”,哀太子果然与帝位无缘。七年前崔玄说还只是个王府功曹的高宣成有国士之能,高宣成果然宣麻拜相。 这父子两见微知著、品评人物的本事,让夏侯庚都拍案叫绝。夏侯庚登基后,非常眼馋崔玄之大才,几下诏书征辟,崔玄都辞了,仍旧过他放荡洒脱的日子。 眼下,让皇帝拍案叫绝的人把王业打了。 夏侯沛顺口就问:“王业是何人?” 李华恭顺地回道:“王业是个御史,专爱在背后说人长短。” 夏侯沛一笑:“想来无事的。” 连宫中宦官都不喜此人嘴碎,皇帝哪儿能不知?崔玄性情疏朗,通达狂放,淡泊名利,且有大才,皇帝对他一向很容忍。纵如此,皇后还是问了一句:“因何起的龃龉?” 李华道:“崔郎披发行散,途遇王御史,王御史斥崔郎,行迹放浪,衣冠不整,夸夸而谈,与国无异。崔郎怎肯任他说到跟前,便还以口舌,说御史生来刻薄,性情寡恩,专刺人短,以固己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生得一副短命相。王御史便恼了,非要与崔郎论个长短,崔郎嫌他烦,令仆役压倒了他,打了一顿,便扬长而去。王御史连家都不曾回,一身狼狈地入宫来告状。” 任谁骂自己短命相都是不能忍的,也不怪王业纠缠,夏侯沛想着,不过这王业也委实多事,阿舅自在那走路,不过是头发没束起,走得又快了些,不管怎样,也是自走自的,与他王业何干?非得把人拦下来说教。就阿舅那脾气,哪是肯吃亏的。 说来说去,还是王业多事。 想到崔玄那张嘴,夏侯沛又笑起来,冲皇后眨了下眼睛,道:“说不得阿舅又要一语成谶。”让旁人骂一句短命就罢了,让崔玄那张嘴骂短命,简直就是灵验的预言。 皇后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想到这一茬,点点她的脑门,道:“休要胡言。” 看看日头,今日的早课应是结束了。夏侯沛撑着地板站起,她走得不大稳健,这也是无法,骨头还没长结实。皇后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站着,皇后席地坐着,夏侯沛才将将到皇后下巴的高度。 “重华。”皇后唤道。 夏侯沛抬头看她,一双眼眸湿漉漉的,又很专注。 皇后与她对视,说道:“明日起,阿娘有些忙碌,你自习这几日所得。” 夏侯沛乖乖点头:“儿明白。”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阿娘做什么去?” 皇后如实与她道:“半月后便是先皇后周年祭,我要张罗祭祀之物。” “先皇后?”夏侯沛不解地眨了下眼睛,不大明白这个先皇后是何人。 皇后便耐心解释与她:“先皇后便是太子的阿娘,她过世了,过几日便是她的忌辰,需合宫拜祭。” 这下,夏侯沛听明白了,原来在阿娘之前,圣人还有一位皇后,太子便是那位皇后所出。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人,夏侯沛再小心,再细致,也缺了古人自有的敏感,全然不曾想到在之前是有另一位皇后的。 现在被点明白了,想想阿娘正当青春,再想想阿爹至少也有三十五六的年岁,自不可能是原配。难怪大郎从不以她为忌,原来她是否嫡出,与大郎而言,并无差异,他自己是元后子,占嫡占长,最是正统,不论哪位皇子都不能从名份上动摇他的地位。 夏侯沛少有地松了口气,她是见过太子的,那是一个很宽厚的少年,,并非奸猱阴沉之辈。将来长兄成了一家之主,她小心一些,必能高枕无忧。 这对她眼下的处境来说,实在是件大好事。 一想分明,夏侯沛便高高兴兴地抬头。 皇后见她似是有所得了,便问:“想明白了?”皇后眼中,十二郎再神异,到底是个稚子,这有些绕的人际关系,许是不好理解。 皇后的神色并未多柔缓,只是平平淡淡的问她话。但夏侯沛知道,她若说不明白,阿娘必会耐心解释,说到她懂了为止。 原本是挺高兴的一件事,她不必再想着去争去抢,只要跟在大兄之后,过个闲闲淡淡就可。这与向来不怎么勤奋的夏侯沛而言,实在是件大好事。但一想到阿娘作为阿爹现在的妻子要亲自去张罗祭拜他先前妻子的祭仪,哪怕是这么大的一件大好事,都不能让她开怀了。 “明白了。”夏侯沛低声说道。 她突然就低落下去,皇后也不知她怎么了,只以为是不高兴接下来数日不能跟她学习——十二郎很坐得住,旁的小孩只知玩耍,她却对学问求知若渴。 皇后便安慰她:“学而时习之,方可不失不忘。” 夏侯沛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那儿能每日见到阿娘么?” 懂事乖巧的孩子总是令人怜爱,皇后将手放到她的小肩膀,语气是平凡的,目光是温柔的:“阿娘每日都会来看你。” 那来的莫名其妙的低落很快就被驱散。 夏侯沛复又高兴起来。 第六章 接下去几日,皇后果然不见人影,只在清晨或夜幕之后,方短暂地见上一面,不论如何,皇后都守住了每日都会来看她的承诺。 夏侯沛便跟着乳母,听她拿着书简给她念诗。 诗句中蕴含道理,且又押韵,朗朗易上口,正是用于启蒙的好物。夏侯沛便跟着念,念完又默默地记,默默地背,只当是温习先前所学了。 学习间隙,想到那位早逝的皇后,夏侯沛觉得自己知道的还不够多,她平日里是努力留意了的,但有些事,谁都不会拿到孩子面前说,如此,她再留心,也是没有办法。 想想她已会说话了,也跟着阿娘学了点道理,便装出好奇的模样,来问乳母:“我知道阿娘是崔氏女,先皇后也是崔氏女吗?” 乳母道:“不对,十二郎记好了,先皇后出自魏氏,是大将军魏师之妹。” “那她是皇后,阿娘也是皇后,谁才是真的皇后?”夏侯沛又问。 “十二郎……”乳母显得有些语塞,默了一阵,组织了语句,方道,“魏后是圣人元妻,殿下是继后,还是去年才册的后,在此前,殿下是位列三夫人之一的贵嫔。她们,都是皇后。” “贵嫔?” “是。大夏后宫参用古法,皇后之下设三夫人,为贵嫔、夫人、贵人,位视三公;三夫人之下有九嫔,为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位同九卿;再下便是美人、才人、中才人等,爵视千石以下。”一股脑儿说了许多名称,也不知十二郎记不记得住,乳母说罢,一看夏侯沛,只见夏侯沛正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不知她是听明白了,还是又推演到旁的地方去了。 幸而殿下将教导十二郎的事接过去了,神童什么的,真是不好教。乳母一面庆幸,一面问道:“将过午了,十二郎可要歇一觉?” 转眼半月过去,周年祭就在眼前。 前一夜,皇后专抽了时间来与夏侯沛说些要紧的事。 夏侯沛听闻响动抬头,见皇后入室来,开开心心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阿娘~~~~” 皇后弯身接住她,顺顺当当地将她抱起,走到卧榻前,看到上面的一些小玩具,就知道她正自己同自己玩的高兴。 将夏侯沛放到卧榻上,自己也在一旁坐下,皇后开口道:“重华。有一些事要说与你。” 夏侯沛张大眼睛,认真地听着。 皇后微微地扬起嘴角,很快又平复原样,她缓缓地说道:“你可记得大郎?” 夏侯沛点点头:“是阿兄。” “那么,你可记得大郎唤圣人,也是阿爹?” 夏侯沛又点点头:“与儿一样。” 皇后便摸了摸她有一点浓密起来的乌发,像是对她记性好的奖励:“如此,你与大郎可是有同样的阿爹?” 这是自然,他们是兄弟,夏侯沛仍是点头,心下已有些不解,不知阿娘为何要说这个。 皇后循循善诱:“既有了同样的阿爹,你们也有相同的阿娘。大郎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你对先皇后,也要呼之为母,要像对我一样尊敬,明白吗?” 夏侯沛顿时呆住了,张着小嘴,愣愣地看着皇后。 想也知道突然多出一个母亲来是很难接受的。皇后正欲再铺垫几句,将夏侯沛的想法捋顺了,便听得夏侯沛道:“儿晓得了。”这种礼法上的事,不是能随意更改的,她在外面做的不好,旁人不会埋怨她一不懂事的稚子,却会疑心阿娘不安好心。她怎会给阿娘惹麻烦? 重华说明白,便是当真明白,她从不故作聪明。皇后放心,便又听夏侯沛道:“但只有阿娘才是儿的阿娘。”外面是怎么说法,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她心中只有生她养她的皇后,才是她的母亲。 说的皇后一愣,旋即欣慰:“重华乖。” 若是寻常孩子,这些自不必与她说,只叮嘱好乳母便可,但夏侯沛不同,她太聪明,学习的本领太强。其实,偶尔皇后也有些忧愁十二郎要如何教养才好。 刻意将她教的笨些,皇后自是不舍的,可要顺着她,又不知会长成一个什么样,但要引导,也得有个方向才好。皇后心中思虑良久,方将教导夏侯沛的事接了过来,每日都细心教育。 由于她的精心教导,眼下又生出另一个麻烦了,十二郎实在太聪明,聪明到已不能单纯的说是早慧,她简直就是神异。她一出场,定是能将宫里所有的孩子都压下去。 皇帝不会想要看到这种情况,在太子不是十二郎,且皇帝也无意更易储位的时候,十二郎并不适合出头。 皇后又慢慢与夏侯沛分说:“若重华有一宝物,旁人皆无,重华可要将其现于人前?” 夏侯沛摇摇头:“要遭抢的。” 皇后一笑:“正是。现重华于阿娘便是一宝物,阿娘也怕有人抢了重华去,明日出门,重华便跟着乳母,乖乖的不说话可好?” 夏侯沛顿时严肃,板着脸,郑重点头:“好,重华出门不说话。” 夏侯沛一不说话,就与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除了那双乌黑的眸子特别明亮有神,勉强称得上是个正常的孩子了。 祭仪设在台城,那是皇城的最高处,有时,皇帝也会在那处祭天。 周年祭当日,帝后站在最前,祭拜过后,由皇帝诵读祭文,祭文情真意切,里面有不少生僻的用词,夏侯沛听不懂,但并不妨碍她明白大意,这祭文,是皇帝亲自写的。 祭文诵读之后,方是皇子皇女拜祭。 按照排行站定,依次站成两排,皇太子在最前,之后从大到小。夏侯沛站在最末。 这时,只要能走,便不许乳母抱着。夏侯沛站得端端正正的,小脸绷得严肃,眼睛望着前方,目不斜视。她前面两位大不了多少的九郎与十一郎则有些待不住,站也是在那站着的,可时不时地就扭头看乳母。 这才是孩子应有的样子,平日里大人多是不以为怪的。可这回他们后面站了个夏侯沛,对比就出来了。 跪拜之后,九郎夏侯谙呆呆地在那啃手指,十一郎夏侯汲人却站不住了,扁着嘴似要哭,乳母见此,忙压低了声哄他。十一郎只是想走,怎么哄也不听。如此肃穆的场景,若有孩子哭闹,便麻烦了,夏侯沛迅速地摸摸十一郎的背,以示安抚,自己的神色仍然是肃穆无比。 十一郎惊讶地转头看她,以为找到了一个玩伴,扭过头就要同她玩。乳母几欲晕倒,这是能玩耍的场合么? 夏侯沛瞪了十一郎一眼,非常之严肃,将他瞪在原地不敢动。 终于礼官唱了声“毕”,结束了。十一郎的乳母忙抱起十一郎。 夏侯沛则站那等着皇帝发声说散,便好回宫。 未料到,皇帝朝这里走来了。 台城上秋风潇潇,皇帝一身月白单衫,正值壮年的男人,此时看来格外单薄,他的神色有些沉郁,唇角倒是保留了和缓,在夏侯沛前站定。 夏侯沛便一声不吭的弯身施了一礼,因身材短小,姿势并不规范,却是十分童趣可爱。夏侯庚笑了笑,道:“十二郎今日做得很好。”他站得高,诸子情态皆在他眼中。 皇后也走了过来,夏侯庚转头与她道:“你将十二郎教的很好。” 皇后只弯了下唇,并未言语。 有帝后在,并无皇子开口的余地,自太子始,诸子静默而立,九郎与十一郎因惧夏侯庚,也不敢说话。 夏侯庚叹息一声,回首看了眼那高高的灵位。人都围过来了,适才被众人围拱参拜的灵位便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萧瑟的又何止是秋风?夏侯庚心头难过,没再多言,唤了太子一道,相携走了。 后头还有妾妃要来拜祭,皇后且走不得,便令乳母好生抱了夏侯沛回去。 台城距长秋宫有些远。乳母抱着夏侯沛,后面跟了十余宫人,行在宫道上。 不幸,与夏侯衷偶遇。 宫人们弯身行礼,口中齐道:“见过广平王。” 夏侯衷点点头:“免礼。” 夏侯沛对夏侯衷并没什么好感,初次见面时,她便察觉出夏侯衷那看似随意的言语下暗藏的挑拨。换言之,此时高居东宫的是大郎,夏侯沛觉得庆幸,若东宫之主是三郎,她必不敢安心。在她眼中,小小年纪的夏侯衷已称得上是个不行正道的小人。 眼下小人笑眯眯地走近,望着夏侯沛道:“好久不见,十二郎又长大啦。” 夏侯沛一扭头,钻进乳母怀中。 “啧,怎地不说话?适才阿爹还夸十二郎今日做得好来的。”夏侯衷摇摇头,一双桃花眼生得轻佻。 夏侯沛仍是不转头。她不肯搭理,夏侯衷也没办法,虽说是他幼弟,理应敬爱兄长,可这幼弟尚是一稚子,岂能与她计较? 纵是明白,夏侯衷面上也显得有些不好看,负着手,唇角耷了下去。乳母看着不好,忙道:“十二郎今日精神有些不好,郡王莫怪。”顿了顿,又问,“郡王将往何处?” 今日,哪个精神能好,又哪个精神敢好?夏侯衷嗤笑一声,并不说出来,只道:“孤去寻阿娘。你们去吧,仔细着点!别令十二郎吹了风。” 十余宫人欠身等他过去,方又往长秋宫去。 经夏侯衷这一打岔,这一行人似是走得更沉闷了些。夏侯沛是本就不准备说话,乳母则是想着方才的事,要如何与皇后禀报。 第七章 乳母姓郑,宫人们皆唤她阿郑。本是崔氏奴仆,入宫来侍奉。眼下夏侯沛已不怎么喝奶了,她长出四颗牙的时候,便不欲再喝奶,宁肯去喝那与其时的她而言并不好下口的米糊糊。皇后见她坚持,便由了她,只是又恐她肠胃脆弱不能克化,再且吃奶没足月的孩子会长不高,便令人每日都取新鲜牛乳来,掺在米糊糊里。倒也让夏侯沛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只是由此,阿郑便失去了乳母的作用。皇后见此,便与了她一官衔,使她成了宫中女官,令她仍旧照看夏侯沛。 待一入长秋宫,夏侯沛左看右看,皆是阿娘心腹,便说话了。她搂着乳母的脖颈,问道:“三郎去寻他阿娘了。他也有阿娘吗?” 阿郑已习惯了她时不时地问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当下便回答:“自是有的,人人都有父有母呢。广平王的阿娘乃是贵人魏氏。” 贵人是三夫人之一,皇后之下便是三夫人,三郎之母地位不低。 夏侯沛听到这魏姓,心下已开始蹙眉头。她面上仍带着天真的口气说道:“先皇后也姓魏呢。” 阿郑笑着道:“魏贵人本就是魏后之妹,自是同姓魏的。圣人也因此,对魏贵人与广平王另眼相待。” 竟有这层关系?夏侯沛从阿郑怀里挣出来,立在地上,仰着大脑袋望着她,说道:“上回阿郑还说魏皇后是大将军之妹,那魏贵人也喊大将军做阿兄吗?” 阿郑目带慈爱地看着她,细细与她说道:“正是,魏皇后、魏贵人、大将军还有大鸿胪都有一个阿娘,他们的阿娘姓赵,因生下这许多出息的孩儿,圣人即位之初,便封了她做一品国夫人。” “唔,我也要出息,也要让阿娘……”夏侯沛心思已经因魏贵人与魏皇后的关系跑远了,口上含含糊糊地说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阿郑听得暗笑,要让殿下怎么样呢?也封一个国夫人来做吗? 原来大郎与三郎竟是同一个母家,倘若二人关系近,便罢了,可若是二子相争,魏氏必生动乱。想想三郎那看似吊儿郎当、实则时时藏奸的德行,夏侯沛不禁担忧,然一念及今日阿爹只唤了大郎走,又宽下心来。 谁优谁劣,都在阿爹,圣人觉得好,便足矣。 夏侯沛实在不愿与人去争,她上一世争了半辈子,最后争胜了,也没觉得多高兴,劳心劳累了一世,最后死于非命,实在说不清是得意是惆怅。到了今世,她只愿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就这么想东想西地坐了一会儿,阿郑令人去煮了她的米糊糊来。 米糊糊掺了牛乳,香香的,又经精心调制,半点腥味也无,夏侯沛极是喜欢这味道,也不要人喂,握着一只长玉勺,一勺一勺的吃。只因胳膊委实短,骨头还没长结实,活动起来便不大得心应手,一碗米糊糊吃下来,嘴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糊糊。阿郑便取了湿帕子来给她擦了脸,擦了手。 这时,皇后回来了。 夏侯沛一听到外面的动静,便一个翻身站了起来,迈着小短腿就往外跑。身后一大串宫人惊慌失色地跟着,口中直呼“十二郎,慢着些,留心脚下”。 跑出殿门,正见皇后入了正门,沿庭中直道缓步而来。 夏侯沛眼睛一亮,奔跑过去:“阿娘~~~~” 皇后便停下了步子,待夏侯沛到了她跟前,方不轻不重道:“如何与你说的?” 夏侯沛吐吐舌头,肃容站好:“儿拜见阿娘。” 好习惯要从知事起便养成。 皇后弯了弯唇,伸手,夏侯沛笑眯眯地把手递到皇后手中,二人大手牵着小手往殿中走。 入殿,阿郑便来将途遇广平王之事说了,言罢,略有些担忧道:“那位郡王言行无忌,看来不是心胸宽广的人呢。当初魏贵人与殿下龃龉甚深……” 不必她多说,皇后就明白了。她并没什么意外,也无甚忧虑,只平淡道:“无妨,不让重华与他独处即是。” 阿郑小心看了皇后容色,知她心有成算,便不敢多言。 夏侯沛听得迷惑不解,却又不好开口发问,她再怎么神异,也只一不到二岁的稚子,展现出好记性与悟性便罢了,却是万万不能说些大人没教过的事,免得将神异弄成了灵异。她暂搁下疑惑,一抬头,便见皇后正低头看她。 二人目光对上,皇后温缓道:“重华今日做得很好,在外时并没有说话。”自晨间出了长秋宫的门,她便没说一个字,连圣人面前,她都没发一语。有功当奖。皇后夸奖了她。夏侯沛神色得意,她素来就听阿娘的话。 皇后见此,禁不住淡淡一笑,和缓地说道:“那么,往后重华再出门去,也如今日这般,不轻易与人交谈可好?” 这是不欲她太过冒尖,招人侧目。夏侯沛做出乖巧的样子,一手在身前捏成了个小拳头,点头,认真道:“儿听阿娘的。” 皇后欣慰于她的懂事,手心抚过她日渐浓密的发丝,轻声道:“长出新发来了。” 夏侯沛生下来时头发是软软的黄黄的几根,极是稀疏,乳母还担忧过一阵,到后来慢慢长出新的,稍稍浓密起来,看着也并不比其他孩子少,乳母这才放心。 手心下的发丝,是孩童特有柔软细密,转眼间重华就长那么大了,回想起她刚生出来时小小软软的裹在襁褓里的模样,皇后有一些走神。 那温柔的掌心贴着她的头发,夏侯沛觉得很舒服很踏实,只是许久没有动静,她仰起头去看。 发丝划过手心,有一些痒,皇后回过神来,见夏侯沛正在看她,便浅浅弯了下嘴角,收回手,道:“重华去与阿郑玩吧。” 夏侯沛猜想她阿娘定是在想什么心事,再是从容淡定的人,也会有为难的事,更何况阿娘是一国之母,掌管大夏后宫,势必复杂难为,不乏棘手之事。她现在还小,帮不上忙,等她长大,就可以为阿娘分忧了。 她要快快长大,在此之前,就绝不要给阿娘添乱。夏侯沛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拍拍小手道:“我去与阿郑玩啦。” 皇后抚了一下她的衣衫,示意她去。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好动的时候,夏侯沛不好动,但她喜欢四处去看,熟悉所处之处。皇后居所以长秋为名,长者久也,秋乃是万物成熟之初的景色,长秋二字寓意永恒美好。偌大一个长秋宫,殿宇轩昂,庭院森森,遍植草木。 整个宫殿,便没有夏侯沛不能去的地方,她不要人抱,到处去看,阿郑见她兴致勃勃,便也由着她。皇后却很仔细,嘱咐宫人,不要让十二郎累着。 饶是如此,半月下来,长秋宫也让夏侯沛走了遍。 这座宫殿是她居住的地方,这里的宫人皆是皇后的人,自是受皇后行事影响,看来颇为亲切,夏侯沛十分喜欢这里,每日都过得很是愉快。 皇帝常来长秋宫。夏侯沛回回观察下来,发觉,圣人待阿娘,并无多少男女之情,却是极为敬重,但凡后宫之事,圣人皆托付阿娘,无一丝不疑虑。而阿娘冷静的面容在圣人在时,总是会柔和下来,这种柔和使得她更为知礼贤淑,仿佛凡事托付与她,便可高枕无忧。 夏侯沛最喜欢的,便是皇后展现出来的可靠模样,这让她无比安心。 因夏侯沛展现出来的聪明颖悟,夏侯庚每回来,也总会见见她。几次下来,便震惊于她的进步神速。 这日,夏侯庚自入殿来,听得夏侯沛在那朗朗诵读,不由惊异地问皇后:“十二郎竟识得字了?” 皇后道:“还不曾教她识字。这篇赋是我昨日念与她听的,想来是她记住了。” 如此长篇,只是听皇后念过便可记下了?夏侯庚更是震惊:“你念了几遍?” 皇后回答:“念了一遍,与她解释了一遍。”说罢,目光便在夏侯沛小小的身躯上停留片刻,而后道:“重华有过耳不忘之天赋。” 夏侯庚久久不语。 回到太极殿,夏侯庚看了一道奏疏,奏疏乃大鸿胪魏会所上,上面所言是突厥内政,鸿胪寺昨日得到消息,突厥两月前突起内乱,原与大夏交好的都蓝可汗死于兵变,如今掌控突厥的是都蓝可汗之兄突利可汗。 突利勇武凶猛,喜兵好战,并不如都蓝那般易于控制。这对大夏而言,绝非好事。想起前几日所得军报,南朝越、楚似乎也不平静。 夏侯庚焦躁地起身在殿中来回走了一轮,又想到夏侯沛之天资卓绝,眉心便是猛烈一跳,他唤来赵九康道:“你去各处看看,但有关于十二郎的言论,皆来报与我。” 第八章 圣人亲口吩咐之事,谁敢怠慢? 赵九康身为夏侯庚亲信宦官,在宫中自有他的刺探暗信渠道。听了几日耳报,又小心使人去看看十二殿下日常做些什么。这难度极大。自崔皇后入主长秋,那一座宫殿便如铁桶一般刀火不入,赵九康恐惊动皇后,只令人注意十二殿下出了长秋宫的动静。 夏侯沛甚少出宫,恰好这日,在长秋宫中转得厌了,便央阿郑带她到外面看看,阿郑禀了皇后,皇后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亲点了心腹五人,伴着夏侯沛去玩。 纵如此,也不令夏侯沛走远,就在长秋宫附近转转。夏侯沛作为一个成人,自与寻常小孩不同。她对一些古朴的器物尤为感兴趣,对花木之类颜色生动的,反是兴致缺缺。又因答应了皇后在外少说话,她便多是看,话也少说,只是偶尔会问阿郑这是何物,用作何处。 作为一个孩子,已是难得一见的稳重。 赵九康将探得之事皆详细报与夏侯沛。 “十二殿下年幼,甚少出宫,各宫偶有关于十二殿下言论,说的大体是十二殿下话少稳重,臣前两日见十二殿下在长秋宫外玩耍……”将那日情形说了一遍。 夏侯庚凝眸深思,赵九康见此,便默默地退了下去。 皇帝如今有十二子,七女,除去夭折的,还有八子五女。为人父者,总想儿子个个都为翘楚,女儿都能安康富贵。若他只是寻常父亲,就只如此了。可他非但是人父,更是人君,如此,便有些不同了。 储君,国之基石,储位有变,朝堂动荡。 而今天下还未一统,西北突厥,南方楚、越皆是大夏心腹之患。 当年楚越争霸,在长江以南打得不可开交。形势大好,精兵强将,大夏已整军待发,正等高皇帝振臂一挥,便可渡过长江,趁虚而入。然而就在那时,高皇帝于睡梦中溘然长逝,哀太子理所当然地登基。夏侯庚是不服这位文弱的长兄的,他二人一母所出,只因他小了两岁,便失去了称帝的机会。且,高皇帝逼北齐小皇帝退位时,是他四处拉拢文臣武将,高皇帝亲军出征,是他鞍前马后,东征西战。大夏能有如今,他占了大半功劳。凭什么就因为他晚生了两年,就要将皇位让给镇日无所事事的哀太子? 夏侯家的天下,本就是他打下来的! 因这不服,又因高皇帝无易储之心,夏侯庚干脆便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布置,在高皇帝大去后,逼宫成功,又暗令哀太子身边的宦官勒死了他那天真无邪的兄长,永绝后患。 取得皇位后,便是安定人心。彼时哀太子居东宫十一载,朝中上下,都以他为正统,暗以登基的新帝为窃国之贼。夏侯庚自是要安插心腹,除去遗患。这谈何容易。哀太子之妻乃是名门陈氏之女,陈氏屡出相才,在朝中盘根错节,哀太子幕僚亦不乏有才之人,且夏侯庚还有几个弟弟,看他这皇位来的轻易,便很想效仿他的做派,更有看重正统的老臣,对他指手画脚,口出不满。 夏侯庚一步一步的走,开始是步履维艰,到后面,也顺了,至今四年过去,总算将朝局整顿到他想看的样子,加上传国玉玺这定海神针一般的神物总算是找到了,他这皇位才算坐稳。 可,南下的大好时机却是一纵而逝!楚越之争,楚国胜了越国,就在四月前,越国向楚称臣,成了楚国的附属国。南方局势平定,大夏便没了趁虚而入的可能,再加上突厥局势不明,若此时向楚出兵,后方不稳,军心难定,南征之战恐要折戟沉沙;若先摆平突厥,便给了楚国休养生息的机会,来日,少不得便是一场恶战! 真是左右为难! 此皆因皇位之争,丧失了出兵的大好时机。误了国家大事! 夏侯庚从中吸取教训,首先,他的儿子,不可像哀太子那般文弱无能,只知鼓腹而歌,高卧而谈,必得个个文武皆修;其次,便是储位不可动摇,太子是他长子,是他看好的继承人,决不可为宵小所趁。 此二者,乃是夏侯庚心中执念,几乎与他要一统江山的雄心壮志比肩。 诸子皆在长大,夏侯庚看下来,大郎稳重,正可持国,二郎懦弱,便不做他想,三郎聪慧勇敢,将来可为太子前驱,六郎好文心善,却不是天真幼稚,平日校场上射箭骑马,都很努力,这便过得去了。再往下几子,皆还小,暂看不出什么。 夏侯庚也不急,他正当壮年,还能看着孩子们长大,还能好好教导。结果,就在这当儿上,十二郎不甘寂寞地冒出来了。 亲子天生异能,自是好事,只是十二郎同是中宫子,若他与他当年那般心有不甘,这异能,便成了祸事。 此战乱将起之朝,国家要昌盛,储位不可不稳。 夏侯庚想起魏后抱着年幼的夏侯冀的景象,缓缓合上眼,且再看看罢,皇后贤良,素知他之所想,若她果真能将十二郎教上正道,这便是一匹千里驹;如若不然,豺狼之辈,有害无益! 夏侯沛还不知她尚且不足两岁,她阿爹已在衡量她的将来了,更不知她阿娘也在为此事生忧。 夏侯庚对禁宫掌控极强,他本是逼宫得的皇位,自是将此视为前车之鉴,将禁宫内外牢牢控在手中。故而皇后只知圣人令人在探问什么,却不知究竟是什么。只想那日她言重华有过耳不忘之能,皇帝眼中所现诧异,便隐隐猜想当与重华相关。 重华日渐长大,总不能一直藏在长秋宫,再过三四年,她便要有自己的宫宇去独住了,她之异能,掩是掩不住的,与其待圣人自己发觉,疑心她们母子心怀异心,不若先说了,倒显得坦诚。 夏侯沛跑进来,见皇后正在书案后看着一本本册子,便放慢了步子。 皇后在她进来时便发现了她,待她走到身边,便搁笔,试了试夏侯沛手上的温度,热的,放心道:“天将雪,要冷了,这几日便休去外边玩,陪阿娘在殿里坐吧。” 夏侯沛不假思索道:“好。” 隔日一早,尚是晴的,一到傍晚,风云□□,天阴沉下来。站在长秋宫后殿的檐下仰头望去,只见灰沉沉的一片,云朵极是厚重,不多时,风起,雪落。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宫外不时有一阵小跑的步伐声,当是过路的宫人欲寻一处避雪。 阿郑走到夏侯沛的身旁,道:“天冷,十二郎莫在外面了。” 夏侯沛转身冲她伸手,阿郑便抱起她,走入殿中。 殿内已生起暖融融的炭盆,炭火烧得红旺,为防夏侯沛好奇伸手去摸,炭盆外严丝合缝地罩了层木条编就的罩子,如此即可取暖,又不怕伤到孩子。 第九章 这一年乃是泰始四年。这一年不论中原亦或突厥皆发生了不少大事。 首先便是,失踪三百余年的传国玉玺到了夏帝夏侯庚手中。传国玉玺是死物,不可充作精兵良将,亦不可用以平定天下,但它所代表的含义,却可令天下归心。 大鸿胪魏会,擅揣摩人心,皇帝将受命于天的诏书一下,便立即上表,请朝廷修编新历。皇帝欣然应允。 所谓历法,乃是朝廷颁布用以计时之物。几日为一月,几月为一年。自古便以月亮变化为准,以定月份,但月亮的变化每月都有一点偏差,一年两年可忽略不计,时日一久,这小偏差就成了大差距。此时,原先用的历法,已有了比较大的偏差了。 魏会这一表上的正是时候,既摸准了皇帝欲将自己的地位推向正统,又恰好能弥补旧历不足。 至泰始四年末,新历编成,皇帝亲自命名为“泰始历”,颁布天下,命天下万民,皆以泰始历为准。将正统的思想,通过历法,深刻人心。 泰始历一事,乃是传国玉玺的余潮,在人心所向上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若说传国玉玺所起作用不是一朝一夕立现,接下去两件,便是顷刻间传遍天下的大事。 其一,楚越四年战乱终止,在樊城之役中,楚国猛将王稽大败二十万越军,越国顷刻间无与楚国相争之力,越帝成括无奈下诏投降,愿以楚帝为上国,世代称臣,永不悔改。 其二,乃是突厥部族□□,突利杀了都蓝,成了突厥诸部新可汗。 “臣居突厥八年,曾见突利数面。此人刚暴,勇而多知,务于征伐,他主突厥,大夏之北便多了一条虎视眈眈的饿狼!”大鸿胪魏会站在殿中慷慨陈词。 大鸿胪,辖诸王入朝、郡国上计、封拜诸侯及少数民族首领等,太平年代非要紧之务,到了本朝,却是紧中之紧,满朝上下,除魏会,无人堪当此任。魏会对突厥极其了解,他精通突厥语,熟知突厥风俗,乃至突厥各部间矛盾与渊源亦知之甚详。 故此,魏会此言一毕,并无人怀疑他话中真伪。 大将军魏师抬眼看了看魏会,朝夏侯庚禀道:“南朝那里,拖不得了。楚军凶猛,若不趁此时大战刚息,兵疲将乏之际出兵灭楚,待它缓过气来,只怕那时,世上已无越,只余楚国独霸江南了!” 如今正是南北不得兼顾之时,伐楚,恐突厥背后偷袭,顾北,则楚国必恢复,兴许还能让他统一江南。 御史王业沉吟道:“倘若我大夏立即以为都蓝可汗报仇为由,出兵突厥,可否速战速决?”之后,再不做停歇的发兵伐楚。 魏师一笑:“王御史之计雷霆万钧,看着的确漂亮,可惜,说人长短是你专长,边陲兵事就不是你能置喙的了。即便倾我大夏一国之兵,也难向南北两处强敌一同用兵!” 魏师久处高位,为人傲慢,说起话来,毫不留情。王业脸色涨红,就要张口怒斥,便听得魏会谦和道:“王御史有所不知,”说着,朝上首夏侯庚所在拱手一揖,“臣失职,密报传来之时,突利可汗已稳定突厥,再无乘隙而入的可能。臣以为都蓝可汗与大夏交好,且这数月一直将眼睛盯在长江以南,便忽略了北边夷狄,致使如此□□,臣惭愧。” 听他如此言语,王业默默咽下了将要出口的斥骂,转而要攻讦魏会疏于职守,便又听皇帝沉声道:“既是□□,谁能率先料到?魏卿无需自责,为今之计,是南是北,先下决断!” 王业顿时低首消声。 皇帝说了要下决断,这决断却不好下,朝上一半意图伐楚,一半主备战突厥。 后方不稳,前方何图?然问鼎天下之功耀又着实令人不舍。夏侯庚本人就不是不知兵的人,然此次,实在不好下决断,主要是,两方赶得着实太巧。夏侯庚不是当年只顾打胜仗的大将军了,他要做的是统观全局! 外头天况寒风凛凛,殿中诸公面红耳赤,一个个寸步不让。最终,夏侯庚拍案道:“备战南征,大将军魏师,率军二十万,列兵淮南,征东将军赵康,扬州刺史杨礼都督上柤;骠骑将军杨为哉,大鸿胪魏会,立即前往陇西,调兵遣将,固守北陲。” 如此安排,称得上精心了。 不论哪朝哪代,对夷狄主动用兵皆非良策,只因草原土地,那是游牧民族的天下,即便打下来,也守不住,但夷狄对中原沃土却是垂涎三尺。 如此,不主动出兵,就守着,不让突厥捣乱,扰了南面战事,也就罢了。而南面,也赶紧趁楚国尚未恢复元气,迅速出兵,即便不能一举灭楚,也将国界往南移一移,移过长江,使南朝失去长江这一天堑,为下回大战打下基础, 这般两全考虑,应当是上上之策了。 可惜,有人就说了:“还不是时候。”这人,是崔玄。 崔玄说了这话之后,无人放在心上,他相人准,是他眼光毒辣,自是无人不信,但于兵事,他是外行,岂能一说就准? 然而,崔玄无愧他乌鸦嘴之美名。 泰始五年正月,二十万大军整装待发,恰在此时,陇西飞报传来,突厥犯边,突利可汗率四十万大军犯边! 消息一抵洛阳,举朝震惊。 正月,还是很冷的时候。 夏侯沛好不容易可以灵活走动,被阿郑里一层外一层地裹上衣衫,顿时又动弹不得,连想要曲一曲胳膊都是千难万难。 如此,夏侯沛便不爱动弹了,整个冬日,都乖乖地在暖融融的殿中,以图能少穿一件小袄。 前朝发生了什么,夏侯沛是不知的,她在火炉旁坐了半日,听阿郑讲了半日世族宗谱,想起今日不曾见过阿娘,便踢踢趿趿地跑了出去。 皇后在偏殿。 夏侯沛跑到那里,正遇见阿祁,阿祁见她过来,停下步子,福了一福:“十二郎来的不巧,魏贵人在呢。”神色间并不是很喜欢。 夏侯沛想起阿郑曾说魏贵人与阿娘龃龉甚深,便胡乱点点头,跑进偏殿去。 入殿,只见皇后神色淡定,眉宇间藏着一股冷漠,她下首坐着一名美貌妇人,看来年不过二十五六,衣着华丽,颜色鲜妍,五官生动而精美,看来便是那魏贵人了。 魏贵人坐在那里,姿态优雅,那神态,却委实有些不自在。见夏侯沛进来,她似松了口气,笑道:“十二郎来了。” 夏侯沛走到皇后身旁,奶声奶气地唤了声“阿娘”,而后便目露好奇地望着魏贵人。皇后令她坐到自己身旁,言语冷漠威严:“皇子进学之事,我亦做不得主,阿魏自去禀圣人便是。” 魏贵人便有些难堪,忍了下来,好声气道:“三郎是我子,难道便不是殿下之子?殿下为母,过问孩儿学业有何不可?我素慕崔郎学识,今欲为三郎延崔郎为师,只恐崔郎心性不羁,不肯应承,欲恳请殿下做这中人,殿下答应,崔郎答应,圣人必也乐见其成的。” 夏侯沛靠在皇后身上观察着她,总觉得魏贵人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般的,忍辱负重,分明极是气恨又不得不坚强地忍耐,夏侯沛忍不住笑,将脑袋埋进皇后的背后,以免让魏贵人看出端倪。 皇后镇定看着魏贵人,手下不动声色地扶了夏侯沛一把,使她坐到自己身后,正好用她并不宽厚的背将夏侯沛整个身子挡在身后。 夏侯沛顿时掩面,更是肆无忌惮地笑得浑身颤抖。 第十章 “倘若我兄长真如外界所传有治世之才,也该先荐与大郎。”皇后就似不知夏侯沛在她身后的小动作那般,淡定如常,说起话来,亦是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却无端使人觉得备受压迫,那是来自她十六年世家女的教养底蕴与身为皇后的威仪。 夏侯沛笑过一阵就不笑了,从皇后身后探出脑袋,天真无邪地看着魏贵人,以图找到更多的有趣之处。漫漫冬日,不好外出,实在无聊得紧,好不容易来了个挺好笑的人,她是一定要看仔细的。 那在夏侯沛眼中挺好笑的人,却委实不是个易与的。 魏贵人受了拒,也不气馁,很体贴细致地道:“大郎是要持国的人,要学的多,近日边陲不安定,圣人一面着恼,一面也想趁此使大郎历练历练。他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我怎好再去扰他?且大郎那宫里,各官员皆是配备齐全的,若让崔郎去?要崔郎何处立足?想到这种种,才敢起为三郎延崔郎为师的念想。” 魏贵人低眉顺眼的,分明是好好在说话,无人迫她,她却将语气放得极是小心与恭顺,仿佛稍不留神就会受苦一般。 夏侯沛看着看着就觉得很没意思,这殿中也没个男子,谁会喜欢她这做派?这位夫人真是将演戏做生命了。她想的多,再稍一延伸便想到“原来阿爹喜欢这个样儿的”。轻轻地唤了声:“阿娘。” 皇后低头看她,那冷静的眼眸,却让夏侯沛心头一暖,她努力将眼睛睁大,显得十分的天真烂漫:“原来阿兄的师傅也是有定数的么?” 皇后眼中便有了些笑意:“传道授业解惑,学无止境,师,又怎有定数呢?” 夏侯沛便很高兴道:“那不与阿舅官做,直让他教授阿兄就好啦。” 反正崔玄那心性,也不喜为官,受朝廷拘束,至于教授,拿着书本一对一地讲,是教,随意说两三句人生感悟来听,也是教,师傅是要传道还是要授业,学生听着便是。 “重华说的是。”皇后眼中笑意更深,抬头,与魏贵人道:“阿魏先去问过圣人罢,有没有官做不打紧,为东宫效力即是强于一切了。” 夏侯沛就是要挤兑人,哪儿能让魏贵人有还嘴的余地,十分顺溜地插了一句:“先斩后奏阿爹要生气的。” 一句话让魏贵人悉心准备的所有说辞都没了用武之地。她能说瞒着夏侯庚么?不行。若是与夏侯庚说了,夏侯庚肯将如此一个经天纬地之才大材小用地去教一个皇子么?自是不能的,大郎与三郎间选一个,必得是大郎。魏贵人不糊涂,明白在圣人心中什么是最要紧的,纵使从前不明白,经过那一场中宫之争,她也明白了。 魏贵人真是,进退维谷。去说,好好的人给了大郎,她的儿子与大郎差距就更远了,不说,怎么把崔玄弄来做她儿子的老师?经夏侯沛那一挑明,先斩后奏已是不行的了。 原本魏贵人心中最恨之人乃是皇后,这下,这位碍事的十二殿下已快要与皇后平起平坐了。 碍事的十二殿下说完话便扑到皇后怀里去躲着,如一个羞涩的孩童一般担心自己说错了话遭大人喝斥,更将她方才说的话衬得是真“童言无忌”。 魏贵人再怎么样,都不好跟个孩子计较,更不会以为那么小的孩子就有健全的心智能刻意来坏她事了,定是凑巧而已。她强忍下恼怒,面上显出无助与委屈,低声道:“如此,也对,总不好绕过圣人的。只是边陲不稳,圣人正忙着,不好这时候去打扰,得再看一阵儿了。” 皇后点点头:“本就是你提出来的,便由你看着办。” 接下去便再无话说,魏贵人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皇后也没想起身送她的意思,只令一宫婢代劳。魏贵人便委委屈屈地走了。 魏贵人一走,皇后便将夏侯沛从她怀里揪出来,放一边。 夏侯沛坐坐好,仰仰脑袋,望着皇后。 “适才那些话,谁人教你的?” “无人教儿,儿自己想的。阿娘不喜欢那位夫人嘛,儿帮阿娘赶她走!” 用语言挤兑人家,也算得上赶了。有些小聪明。皇后弯了弯唇,严肃道:“谁说我不喜欢她的?” 啊?难道是喜欢的?夏侯沛目瞪口呆,小嘴微张着,满是惊讶。就像满以为做了好事儿来要表扬的孩子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又有点垂头丧气。 看这小人儿耷拉下来的眼角,皇后叹息着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我是怎么教你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周边人的喜恶不该作为评定一人一事的依凭。”掌下的发丝软软的,皇后心软不已,却仍是硬着心肠,严肃道,“尤其是你,你是皇子,更该有自己的判断。” 这是在教育她了。夏侯沛不敢再嬉皮笑脸的,忙坐正身子,恭敬地道:“是,儿谨遵教诲。”阿娘说得对,她是皇子,纵然对大位没念想,将来也是要开府第,择幕僚的,必得有识人之明。判定一人是否有德,是否有才,光看一人的相貌远远不够,乃至听人对他的评价也只是一个依据而已,究竟如何,还得自己去分辨。尤其是她,更要小心,不能留面善心恶的人在身边。 夏侯沛知道皇后是为她好,小脸上没有半分不服气,懂事明理得让人心疼。 皇后和缓了颜色,正要再说些和软的话安抚她,便听得夏侯沛低声嘟哝:“可是那位夫人怪模怪样的,阿娘不喜欢的人,重华也不喜欢嘛。” 皇后一听,莞尔。 到了夜晚,阿郑抱着夏侯沛睡。殿中让炉火煨得暖融融的,并不怕着凉。 夏侯沛睡着了,阿郑正要退出去,便见皇后走了来。她忙让到一边,压低了声儿唤道:“殿下。” 皇后点点头,坐到夏侯沛的身旁,见她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甜,替她掩了掩被角,便出去了。 行至殿外廊下,阿祁犹豫着道:“十二郎今日所为,真是解气,那位夫人,也着实烦人了些。”委婉地替十二郎说一说情。 皇后道:“你觉得,我对她太严厉了?” “十二郎毕竟还小,亲近殿下,自然就帮着殿下,她哪儿想得到许多呢?” 皇后身姿笔直,她看了眼月,月亏如钩,她缓缓地道:“慧心朗识,发于髫辫。你看她小不懂事,其实她已在熟悉这世间万事万物了。正因如此,更要让她知道,小聪明是不可取的。今日是魏贵人,说回去就说回去了,倘若来日是圣人,可也能这般当面就挡回去?该让她明白道理。” 阿祁脸色一白,忙道:“婢子不及殿下想得远。”小孩正是定性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你夸她,她便会记在心里,下回也这么做,你骂了她,她便心有余悸,下回不敢了,可长久如此,难免就怯懦。最好的便是与她分说明白。 阿祁心里仍有疑虑,殿下如此与十二郎分说,十二郎当真听得明白?皇后却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夏侯沛是她教的,她的悟性与能耐没人比她更清楚。 皇后径直往前走去,与阿祁说道:“重华与别个不同,她要过得好,就得比旁人努力。我会为她留意,你们,也留心看着。” 阿祁郑重地答应了。 一片乌云经过,遮住了那一弯残月,连那一点光亮都没给人间留下。仿佛在预兆着前路灰暗艰难,饶是如此,想到白日重华将魏贵人噎得说不出话的场景,皇后仍是觉得好笑又暖心。 两三岁的孩子最喜欢亲近对她好的人,最害怕的应是对她严厉的人。如此,十二郎该避着皇后才是。可是她不,十二郎最喜欢的就是皇后殿下,一日不见,都不成。有时皇后忙,顾不上十二郎也是有的,十二郎也不哭闹,只自己挨着宫室去寻,直寻见皇后为止。 宫人们啧啧称奇。 清晨起榻,穿戴好了,夏侯沛站在廊下,天儿还冷得很,清晨的空气清新又寒凉,脸上凉飕飕的,呼出的气儿瞬息间便化作了朦朦的白雾。 阿郑拿了顶帽子来罩她头上戴好,夏侯沛抬手摸了摸帽子与皮肤接触的边缘,问:“阿娘呢?” “殿下用早膳呢,十二郎的早膳也好了,可要端上来?” “要。” 照旧是米糊糊,夏侯沛擎着一柄长勺子,专心致志地用膳。 吃完了,夏侯沛道:“我何时能吃肉?”她磨磨乳牙,牙齿都长齐了,该给肉吃了吧? 阿郑笑:“每日都有肉与十二郎,十二郎莫不是忘了?” 那是肉末,没滋没味的,夏侯沛是想吃庖丁煮好的,放了各式调料的珍馐佳肴。 “不是那个。”夏侯沛嘀咕道。 阿郑仍是那不温不火的样子:“十二郎去问殿下,听听殿下怎么说的。” 跟着皇后的人,都有皇后的一些特性,譬如说不显山不露水,譬如说看着心平气和,可真要在她手上讨到好儿,可难得很。 真是……怎么看怎么亲切。 第十一章 每日清晨,只要无意外,就是皇后教她读书的时辰。 夏侯沛与阿郑说了一声儿:“我往阿娘那里去啦!”就抱着书本开心地往皇后殿里跑去。 皇后那里已备下书几等她了。 今日教的是诗文,夏侯沛看着书页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跟着皇后念了一遍,然后将读音与字对应起来,这里的文字与她上一世所用的汉字是一样的。 跟着念过一遍,夏侯沛便记住了,皇后又与她讲了一遍释义,又尽量深入浅出地拓展开,夏侯沛听得津津有味。皇后非大儒,但她的学识涵养是很不可低估的。她用平稳清浅的语气,将蕴含了深刻道理的典故娓娓道来,夏侯沛不知阿娘为了这一个时辰的早课花了多长时间去准备,光听着一个个无比确切、契合诗文本意的典故,也知必然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夏侯沛非稚子,她有眼睛,会看,知道谁对她是真好,谁对她是别有所图。圣人看着她的目光也算得上慈蔼了,却远没有阿娘那冷清镇定的目光真实可亲。 正因如此,夏侯沛便竭力将自己表现得是一懂事的小孩儿,让阿娘少操心,让她能省力一些。譬如此时,皇后已在教她认字了,夏侯沛便想学得多一些,撒娇道:“儿欲习字,阿娘教儿写字嘛。” 头一次听她主动要求,皇后愣了一下,而后将目光下滑,落在夏侯沛的手上,沉默了片刻,道:“怕是不相宜。” 夏侯沛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肉肉的爪子,又小又嫩,想是握不住笔的…… 夏侯沛受到了打击,整个人呆在那里,她知道自己还小,却不曾想小成这样,连写字都受限制。 皇后摸摸她的脑袋,道:“别着急写字。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先背好诗文,记清字,与你有好处” 纵然受到皇后安慰,夏侯沛仍旧恹恹的,兴致不高:“阿娘每日教儿辛苦,儿想学快一些,学完了,阿娘就好歇歇了。”她想学快一点,学多一点,这样阿娘就不必每日忙于琐碎事务之余还要空出间隙来教她,还要费心去挑拣教她的东西。可偏偏,身子太小,连写字都不成。夏侯沛沮丧得便如一只淋了雨的猫,浑身的毛都耷拉下来,贴在身上。 “重华。” 夏侯沛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眸轻轻的下耷,很不开心的样子。皇后看着她,既是欣慰,又心疼她小小年纪已如此懂事。轻抚过她稚嫩的背,皇后嗓音低柔温缓:“阿娘教你,不辛苦。重华能为阿娘着想,阿娘很欣慰。” “真的吗?”夏侯沛眼巴巴地望着她。 皇后一笑:“自是真的。” 夏侯沛高兴不已,想到今日的早课还有一点没讲完,她立即就振作起来。 于是就坐着,照着原先的节奏,将剩下的半截讲完了。夏侯沛仔细听罢,又留心品味了一番,记住了。 现代人与古人是不一样的,不但言语习惯不一样,连同思维习惯也是不同。一篇古文,翻成现代文,同一个意思,却绝对没有古文的韵味与气势,就同将汉语翻成英文,翻不出汉语独特的味道是一个道理。 人也是如此,今人与古人各方面都有差异。 夏侯沛虽然是个成人,但到了古代,她要学的委实是数不胜数。幸而皇后事事教她,时时为她打算。 夏侯沛觉得,变回了一个婴儿、一切从头开始是不幸的,但有了这样一个一心一意疼爱女儿的母亲,千般不幸也成了万般幸运。 讲完了,皇后将书本置于书几上,温声道:“凡事都需循序渐进,你还小,不必着急,”见夏侯沛信赖地看着她,皇后顿了顿,继续道,“重华已做得很好了。” 夏侯沛眼睛一亮,嘴角止不住地上翘,很快活的样子。 这厢母女极是和谐,那边儿母子便不大相宜了。 魏贵人在长秋宫受了挫,深恨皇后端架子,不肯帮她这忙。两年前,她与还是贵姬的皇后争那后位,到中途棋差一招败了下来,她自是不甘心,扶持了旁人与皇后争斗,最终,还是没斗过。 皇后入主长秋,她便极少去见她,身份有差,再相见底气不足,魏贵人岂肯自找气受?此番,是不得不去了。三郎与大郎只差两岁,聪明伶俐,并不比大郎差,所差,不过只这两年的岁数罢了,连母家都是同一个。 圣人当年亦是如此,可圣人没认命,所以他现在是圣人。有此先例,难道三郎肯认命? 自是不认的,她不认,三郎亦不肯认。 她知道她的长兄大将军魏师,审时度势,是他专长,若是三郎比大郎更有价值,他是不会介意转投三郎的。 崔玄风头正盛,十二郎又小,暂不需拜师,便正好与三郎,也借崔玄父子的名望为三郎张目,也好提一提声望。崔玄人物风流,性情疏朗,平白上门,恐让人推拒,魏贵人想来想去,只得纡尊降贵地去了皇后那里求助。崔玄素疼爱幼妹,若皇后肯相助,再没有不能成的。 皇后一口便回绝了她。 加上插科打诨的十二郎,魏贵人气得要命。 魏氏虽无崔氏那般有底蕴有名望,受世人敬仰,但魏氏如今掌权,在朝中声音极响,加之圣人有意照拂,何人能与争锋?崔氏与魏氏结好,益处张目可见。 而三郎要争位,自是越少敌手越好,后宫中也需人支持。 魏贵人自以皇后若能识时务,与她摒弃前嫌,乃是两利之事,来日三郎上位,她也必不会亏待了她,这点胸襟,她还是有的。谁料,皇后根本不肯服软。 莫非,她是想要借十二郎去争一争? 想到十二郎,好好一个孩子给皇后养成了这副妖孽样。魏贵人悚然一惊。 “阿娘,你可想好了?”夏侯衷坐在那里,目光阴沉。 魏贵人回神,缓缓道:“你见过十二郎,觉得此子心性如何?” 十二郎?那是一个小奶娃。夏侯衷皱眉想了想,道:“还算伶俐,”唇角一翘,“宫中聪明的孩子还少么?他年纪摆在那,不足为惧。” 魏贵人一听,也放下心来,十二郎差大郎十一岁,差三郎九岁,等他长大到能入朝的时候,朝中诸公早已心有所向,诸方势力定已全数瓜分,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生在皇家,排行至关重要,生得迟,做什么都迟,迟得多了,便来不及了。 魏贵人抛开夏侯沛不再去想,言归正传:“皇后不肯答应,需另设法。” 夏侯衷冷笑:“想也知道。” 魏贵人稍一沉思,便道:“过几日,你便上崔门去求,执弟子礼,做出好学的样子来。” 夏侯衷到底还是个十一岁孩子,仍自不解。 在后宫斗了多年,今稳居三夫人之一,魏贵人自非蠢人。她嘴边显出一个如罂粟般带毒的微笑来:“成与不成且另说,让世人看看你广平王尊师重士,大度好学,崔玄答应,你就赚了个好师傅,崔玄不应,是他没胸襟,不将皇家放在眼里,你阿爹定容不得他。” 进退得宜,总之亏不了就是。 这一解说,夏侯衷瞬间便明白了,欣喜起身一揖:“多亏阿娘多智,儿必遵阿娘之言行事。” 魏贵人看着爱子,目光柔和下来,缓声道:“还有一件,不论何时何地,你都不可忘了。” 夏侯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魏贵人一笑,眼神愈加温柔:“讨好圣人,最是要紧,休要将他做你的父亲,将他做皇帝,将他当做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讨好,让他时时顺心,去算计,自他那里得到好东西。你体自圣人,荣辱得失皆系于圣人,只有圣人说你好了,你方是成功。”她顿了顿,眼中温柔尽失,余下一片冷意,“我败给皇后,固有不如她的地方,可何尝不是圣人不愿魏氏女再为后!” 这道理,她狠狠跌过一跤才明白过来。她摔过的地方,不可再叫三郎也去跌上一跤,魏贵人盯着夏侯衷,问:“你可听明白了?” 夏侯衷利索做了一揖:“儿明白。” 母子二人定下计策,却不好立即施行。 前朝不稳,这时不宜大动。 突厥合五大部落之力,自是有备而来,大夏应对仓促,不免就落了下风,又因楚国虽疲,也防他趁人之危,派了原要去北陲的骠骑将军杨为哉往上柤,震慑楚国,改命原要往上柤的大将军魏师带兵火速赶往北陲,凉州刺史李愈,宣威将军赵颢领军就地抵御外敌,大鸿胪魏会为监军,都督军事。 突厥势如破竹,连下数城,烧杀劫掠,百姓遭灾无数。宣威将军战死,凉州刺史李愈弃襄武、首阳二城,退守长水郡。 战报传至洛阳,夏侯庚大怒,就要御驾亲征,经太子与百官苦劝,好不容易才稍平息了怒火,分析起此次战事。 第十二章 皇帝在前朝忙碌,后宫也不会闲着。 前方战事,无人不关心,魏贵人自不必说,她魏氏最出息的两根顶梁柱都在北陲,其他妃妾,亦不乏家族有儿郎参战的,再者,圣人近日心绪与战况息息相关,了解一些,圣人来了,也知该喜庆的笑还是收敛着点。 长秋宫中,李华在殿中禀事,夏侯沛坐在一旁抱着个九连环在拆。她并不专注,一面拆,一面将注意力往皇后身上去。当李华说到“圣人将魏大将军与杨骠骑的委派颠了个个儿,不令魏大将军去上柤了,令他带兵去抗突厥,本该与大鸿胪往陇西的杨骠骑被派去了上柤,防着楚人使坏。” 时时注意着皇后的夏侯沛敏锐地发觉,阿娘的双眉极小的皱了一下,速度极快,只一刹那,若非她看得仔细,是万万发现不了的。 魏大将军,杨骠骑。夏侯沛将这两人记到心里。只是大将军与骠骑都是官职,不知名字是哪两个。又想阿娘大约不赞同这调转的任命。又想阿爹真是倚重这位魏大将军,本可建功的杨骠骑心中想是不平。 “楚国可有动静?”皇后问。 李华想了想,回道:“还不曾听闻,想是安分的。” 皇后自冥思。 李华继续道:“与突厥的战况不容乐观,突厥人势如破竹,大夏且战且退,折了不少兵将进去。圣人气坏了。太极殿那边儿都战战兢兢的,气儿都不敢多出一下,昨日见了赵九康,他还抱怨了一声,说是圣人跟前的差使越发难当。” 说这些前朝的事,并非一板一眼,就同谈论今日天况如何一般的说来,皇后只听,甚少发表言论,但她每日都会来了解一下。夏侯沛在一旁看着,便觉得,就如前世看报纸,报纸上的事,大多是用不上的,但得知道,以防有一日突然就有需要了。与常人看过就算不同的是,想必阿娘心中对每一事都十分留心,且都有自己的见解。 听李华说罢,皇后少有地开了口:“大将军与大鸿胪连璧,夷狄也只逞得一时强。” 于是夏侯沛又将大鸿胪三字记在心里,只是苦于不知这大鸿胪究竟姓甚名谁,出自何门何氏。 李华便笑了:“殿下之言,必是准的。”世人只知崔玄,言必中的,只有少数几人知道,皇后不轻易开口,但每一开口,从无落空。 九连环解开了。夏侯沛漫不经心地拨弄,一不留神,就解开了。李华要禀的也禀的差不多了。这些事,皇后惯常不会避着夏侯沛,也不会刻意说与夏侯沛,一直都是放任的姿态。夏侯沛也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遇到格外关紧的,方会记上一记——她还小,做什么都太早,且不必急的。 夏侯沛高兴地将拆开的九连环捧去给皇后看。皇后表扬了她,又与李华道:“十二郎生辰近在眼前,不逢整十岁,前朝又是那般光景,圣人想是顾不上了。就简单整一顿宴来,邀诸王公主一同私下饮宴一回便罢了。”国难当前,也不好太过欢乐。只朴素低调一些就是。 夏侯沛就很感兴趣地望向皇后,她生辰要到了,阿娘定会赠她礼物的,去岁阿娘就赠了她一整套的玩件,皆是上好白玉所制,极为精致逗趣,好期待今年的~~~~ 殿中众人都注意到她几要冒出光来的眼睛了。阿郑笑道:“到时十二郎便可与十一殿下与九殿下玩耍了。”诸皇子中,只有这两个与夏侯沛年龄相近。 夏侯沛一脸嫌弃。那两小子她见过,傻得很。 皇后一见她那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提醒了她一回:“兄友弟恭。” 夏侯沛乖巧应了。 皇后看她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聪明,也不舍得委屈她跟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玩,又道:“重华与阿娘玩就好。” 夏侯沛顿时笑得眯起眼:“好~” 最喜欢与阿娘玩啦! 殿中诸人皆笑。 李华尽忠职守,道:“臣去准备起来,写下帖子,到时给诸位殿下送去。” 夏侯沛二周岁生辰,就在长秋宫诸人认真对待中来了。 皇子公主的帖子都送了去,众人都出席,就连最忙的夏侯冀,也来与幼弟捧场。 如今大家都小,虽有的已有爵位,有的还是白身,区别并不很大。 人,并不是生来就知功名利禄,就会争权夺利的。 稚子纯真,夏侯汲人等人捧着礼物笑眯眯地来给夏侯沛。夏侯沛也笑眯眯地接了,口中道:“谢过阿兄。” 不等她说尽,夏侯汲人的目光已经被九郎夏侯谙手中的玩器吸引走了。 最靠谱的是夏侯冀,风度翩翩的小郎君,远远走来,光他飘逸的姿容与不骄不躁的涵养便足以令人心生好感。他走入殿来,先去见皇后,恭敬施礼,姿势标准而赏心悦目:“儿请母后大安。” 皇后抬手:“免礼。”问了他近日可好,又道,“大郎正忙,何必亲来?” 夏侯冀温润的目光落在夏侯沛身上,笑道:“十二郎生辰,一年也只得一次,儿为兄长,哪儿能不来贺?” 从皇后跟前退下,瞄见八郎夏侯挚端了杯盏要饮,还提醒了一句:“慢着些,仔细烫着。”又冲侍奉夏侯挚的宫人示意,要他们留神顾着。 夏侯沛一向对他有好感,看得出来,大郎是真的在努力做一个好兄长的,爱护着底下的弟妹。跑上去,与夏侯冀见了一礼,看了礼物,道了谢。夏侯冀抱起她,掂了掂,道:“小十二郎长壮实了。” 夏侯沛仗着年纪小,戳戳夏侯冀俊朗的脸蛋,道:“阿兄也壮实。” 夏侯冀良善,夏侯沛可爱,虽差了年岁,说不到一处去,倒也相处得宜,但,就是有不甘寂寞的人要凑上来。 夏侯衷见不得夏侯冀与任何一个兄弟相处得好,他必要来搅一搅局。慢悠悠地走上来,笑得极是懒怠:“大郎竟也来了?阿爹今日不曾传召么?” 夏侯冀将夏侯沛放到地上,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去与他们玩吧。” 夏侯沛不肯走,揪着他的外袍,道:“要与阿兄玩。” 夏侯冀笑,也没执意赶她走,转头与夏侯衷道:“阿爹召不召,也是你当管的吗?” 夏侯衷忙恭声道:“阿爹诏命,弟岂敢置喙?问一问,只关心阿兄罢了。”他们这边说话,已引起了边儿上的注意。 二郎夏侯恕,六郎夏侯康,八郎夏侯挚都望过来。 夏侯衷余光扫了圈,心下满意吸引了众人注意,又状似欣羡道:“弟羡慕阿兄每日都能见到阿爹。边陲战事不停,阿爹定然忧心,也不知瘦了没有。”语气慢慢就担忧起来。 听了他的话,年幼的不觉,年长的已带出羡慕来,面上是羡慕,至于心中是羡是妒,谁又可知? 夏侯沛觉得,她这三哥,真不愧是他娘的儿子,装模作样,一副德行。 夏侯冀下意识地便觉得夏侯衷这话是话中有话、不怀好意,他神色冷了下来,道:“既忧心,怎也不见你拜见,你的孝心,莫非只停留在口上?” “恐扰了阿爹,实不敢擅自去见。”夏侯衷回了一句,又期待地问:“阿兄常在阿爹近旁侍奉,阿爹近日可有提起弟?”看了看四周,仿佛羞赧地笑,加了一句,“还有诸位……” 正当此时,那边有宫人来,恭敬福了一礼,道:“诸位殿下,恭请入宴。” 话头打断,再要接,便显得刻意了。夏侯衷眼中闪过阴翳,抬了抬下巴,唇角抿起。夏侯冀看他一眼,弯身抱起夏侯沛,领诸弟入宴。 夏侯沛趴在夏侯冀的肩上,侧头看他光洁的下巴,正处舞勺之年的少年,脸上还没有成人的棱角,显出孩子的稚嫩来。夏侯沛听他适才那几句反问便知,阿兄对三郎的居心必是有所察觉的,他心中定然不满。但此时看去,他气息温和,步伐稳重,煦煦若君子,夏侯衷刻意的挑拨并没有让他耿耿于怀。 夏侯沛的脑海中不知怎么便不合时宜地跳出一句话来——君子欺之以方。 第十三章 宴上酒肉是尽有的,只是小的几个皇子皇女喝不得。佳肴美馔,乃是长秋的庖丁所烹,比起宫中厨下的手艺,高明上不知凡几。与宴宾客都吃得高兴。 夏侯沛十分眼馋那肉,她已有两年没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了,很怀念从前大口吃肉的痛快,看看四周,皇后正与二娘说话,没看这边儿,她扭头扑进夏侯冀的怀里,小手指准确地指着一道炙羊肉奶声奶气道:“阿兄,要这个。” 夏侯冀哪儿知道皇后不令夏侯沛乱吃东西呢?十分细心地将炙羊肉切成薄薄的小片,喂到夏侯沛嘴边:“来,小寿星公。” 夏侯沛啊呜一口吃下去,感动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质嫩味鲜,含浆滑美,凭她尝遍山珍海味的记忆与灵巧的舌头,很快便吃出,这道炙羊肉,是先将肉切块,而后用葱花、盐、豉汁浸渍,豉汁必得是私家秘方,才有这般馨香诱人,她能品出里面大约有清麻油、白盐、椒、姜、葱,还有什么?唔,这股清香应当是来自橘丝……浸渍之后的肉,便初步入了味,接着便是烤炙,最讲究的是火候,起头不可太猛,得是小火,将肉块呛一呛,待肉色转变,火慢慢变大,仍要控制着火候,不能大得太过,熏干了肉中的鲜汁。如此烤出来的肉,鲜香味浓,皮酥肉嫩,肥而不腻,香美绝胜。 还!想!要! 夏侯沛泪汪汪地抬头,正要再讨,就对上皇后似笑非笑的目光。 偷吃被阿娘捉个正着……简直是人间惨剧。 夏侯沛瞬间便一本正经的,摇摇头:“阿兄不要喂十二了,十二不吃。” 夏侯冀虽不知她怎地忽然又不要了,也由了她,不再喂她。 夏侯沛自擎着个长勺,舀那没滋没味的糊糊吃,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嘴边还油光光的沾着炙羊肉留下的痕迹呢,面上却将自己装成一个什么都不曾做的老实孩子。皇后忍俊不禁。 到曲终人散,夏侯沛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一直战战兢兢的。 皇后并没有责怪她,小孩子,哪儿能不活泼呢?她偶有点小调皮,皇后反而高兴。只是也不能听之任之,便与她说了,现不与你肉吃,是那馔食中油盐太重,恐伤了脆弱的肠胃,待你再大一些,便不拘你了。 夏侯沛瞬间便忘了自己刚刚偷吃被逮住,目含期盼:“要多大,才好吃肉?” 对肉的执着几乎超过了想要持笔写字。 皇后道:“再过三年,过了五岁生辰。” 夏侯沛一张粉嫩的小嘴就张成了个圆,显得又震惊又沮丧。 皇后不忍见她这可怜的小模样,便安慰道:“阿娘令庖厨烹制些旁的佳馔与你可好?” 这已是最好的了。夏侯沛也不好意思再撒娇,点点头,乖巧道:“儿与阿娘分食。” 皇后一笑,答应了。 多年没肉吃的痛苦,实在不足与人道。 谷雨过后没几天,形势严峻的战事终于传来捷报,大将军魏师伏击成功,杀敌千余,虽不是大胜,却是此战第一场胜仗,鼓舞了大夏士气!夏侯庚大喜,下诏勉力三军。 更大的胜利,紧接而来,却不是打胜的,而是大鸿胪魏会,使了离间计,离间突厥五部。 话说突厥并不是团结的一块,其内部分了许多部落,每个部落皆有一个可汗,突利可汗是所有部落共举的首领,名义上可号令五部。但也只名义而已,在利益面前,五部各有私心。其中五部之一的罗尔丹部与突利颇有矛盾,罗尔丹部是五部之中最强的一部,此番来大夏劫掠,罗尔丹部首领达旦可汗带了十五万大军。达旦可汗乃是突利可汗的伯父。突厥内部关系复杂,人伦上面与大夏也不大相同,譬如兄终弟及,及的不仅是汗位,还有阿嫂。也不知突利之父与达旦是否同一个母亲。 突厥五部,罗尔丹部实力最强,达旦原也有望竞争大可汗的,不想中途杀出一个突利,破灭了他的野望。有这纠葛,达旦与突利,也只面和而已。 此次入夏劫掠,突厥收获颇丰,可颇丰中又小有不足。在分赃上,五部出了点争执。谁都欲分的多些,如此,分的标准,便出现了分歧。是按斩首人头数论功,还是按出兵人数论功,亦或各算各的?五部可汗不能达成一致,谁都想依于己有利的来。 魏会就揪住了这点小纠葛,将小纠葛在达旦可汗眼下放大成大阴谋,他派人说与达旦,今突厥收获颇丰,大夏岂能任由抢掠?必反击!先前魏大将军便已打了场胜仗,接下去,自然还将继续。突利带着你们来时可说了要做什么?若是抢点物资便罢,何以一直深入?若是要侵占中原土地,突利可说了战略? 不曾! 魏会料到突利无战略是基于他对突厥的了解。大夏而今兵强马壮,突厥虽不差,想要入侵却非易事,突利并非莽撞之人,必谋定而后动,此番之所以率大军来袭,只因去岁,突厥内部忙着兵变,没顾上预备过冬粮食,牧民们饿了一冬,自忍不住了,草原贫瘠,又无处取食,想来想去,只好到大夏“借”点。既要借,不如借多点,突利不是都蓝,他对大夏,从未安好心。 本是抢到物资便走的,然,这回的进攻太容易,突利不免迷了眼,便越发深入起来。如此,他又哪儿来得及制定战略? 此皆魏会推测,之后的事态发展证明,他所料,极准! 达旦一听魏会所言,不免心慌,既怕突利在酿就大阴谋,又恐大夏在使计离间。 与此同时,分赃的矛盾非但没有解决,还随着劫掠所得物资的增多而扩大。财帛动人心,几位可汗都是手下有兵的人,谁肯轻易让步? 魏会见此,便又使人道:“突厥大军若返程,必经可汗帐前,可汗可能确保突利会安安分分地过去,放着一整个部落的牛羊人马什么都不做?” 达旦更惊慌,倘若回师途中,突利联合其他几部吞了他的地盘,他定胜少败多。 此时,魏会便令早年便安插在突厥的内应飞驰到突厥军中,暗告达旦,营帐附近有行迹可疑之人。达旦此番是倾巢而出的,部落中只留下些许老幼妇孺,闻此岂能不急?顾不上再想是真是假,忙率军回援。 突厥四十万大军,不费一兵一卒,去了十五万,剩下的,军心浮动。 魏会不懂如何行军布阵,却能勘透人心,目光更是放得长远,从十年前他作为和亲使到突厥,并无接到任何人的命令,自己就在那里按了内应,更与诸多突厥权贵交好,到如今要用了,得心应手。 依他这功劳,回京之后,定然少不得一番厚赐。 只是距他回京,还有些日子,余下的二十五万大军,也不是好相与的。 战事虽未终止,有了大鸿胪那一功,禁宫上空弥漫的阴云散去不少。夏侯庚也不再是日日板着面孔了。他将精力从战事上抽了点出来,转过头来关心儿子们的学业。夏侯谙、夏侯汲人、夏侯沛还小,是不需管束的,自八郎往上五子,便突然间收到了来自父皇的关爱。 夏侯冀是个极为自律的人,夏侯庚对他向来是满意的,此番亦如此。二郎夏侯恕,是诸子中如影子般的存在,在人前极少说话,在夏侯庚面前总垂首肃立,半句不敢多言,看着很是木讷。 夏侯庚素不喜此子,见他人长大了,却仍同又是那般畏畏缩缩,自是十分不满,夏侯恕便遭了顿骂。 三子夏侯衷,连日来都极浮躁,也不曾在学业上下功夫,夏侯庚一考问,磕磕绊绊不知所云。 六子夏侯康倒是认真在攻书,只是夏侯庚被前两子弄得很不高兴,连带夏侯康也遭了池鱼之灾。 八子夏侯挚,乃是夏侯衷的同母弟,魏贵人将精力皆放在了夏侯衷身上,便不大有功夫管他,加之他又是贪玩的年纪,平日里最不爱看书,现下被夏侯庚一考问,结果可想而知。 夏侯庚将将才好了一些儿的心情顿时又乌云密布。他对着几子一顿斥骂,将儿子们骂得不敢抬头,忽而想到他还有三个儿子。那三个儿子还小,但也不能任由他们玩了,得早些抓紧,纵然还不到年纪读书,也该让他们明白求知的重要性,也当使他们端正了学习的态度! 他已用武力夺得了天下,可要使天下长治久安,不止是武功可做到的。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方为长久之术。夏侯庚是知道这道理的,他还算过自己的岁数,等到太子即位,这天下差不多也定了,接下去,便该是如何治理天下,好使夏侯家千秋万代,这是皇室宗亲的责任,他的儿子,就该接下这一重任。 夏侯庚吩咐了一声,令宫人去唤九郎、十一郎、十二郎来。 第十四章 宫人至长秋之时,夏侯沛正拿她的圆脑门顶着皇后的手臂外侧。 “抱抱,抱抱,抱抱,抱抱……”与皇后相处了两年有余,夏侯沛最亲近最喜欢的人就是阿娘,撒起娇来也完全没有阻碍。 皇后垂下眼睑看了看顶着她手臂的大脑袋,轻轻道:“重华。” 夏侯沛仰头,看着皇后,可怜兮兮道:“要阿娘抱抱。”阿娘的怀里软软的,香香的,她想要阿娘抱抱。 “你长大了,不好再老是要阿娘抱了。”皇后残忍地拒绝她。 夏侯沛顿时很伤心,又要用脑袋顶着皇后的手臂转来转去,头刚一低下,便被皇后轻轻一抬手,托住了。 半点都动弹不得了!夏侯沛不甘不愿地重新仰头,正欲说话,太极殿的宫人便到了。 宫人走入,先恭恭敬敬地拜见皇后,随即便将来意说了,并多提了一句:“殿下们表现不合圣人意,圣人心绪不佳,皇后殿下需留神。” 皇后便知道了,和和气气道:“待我提点十二郎几句,请中官殿外稍候。” 宫人自应了退下。 夏侯沛在宫人入内的那一刹那便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本正经的模样,这会儿殿中又只剩了她们母女。夏侯沛抬头,道:“儿自留神,阿娘不必担忧。” 若是此时有外人入内,必会惊诧如此稳重成熟的话语会从一个二岁多点的孩子口中说出,但皇后,早已习惯。她温声道:“重华可还记得先皇后周年祭前阿娘与你说的?” “记得的,珍宝显摆在外,会遭抢。”夏侯沛记性很好。 皇后微微弯唇,摸摸她柔软的发:“重华与阿娘,便是千金不易的珍宝,记得阿娘说的话,好好的去,早早的回来。” 夏侯沛郑重一拜:“阿娘放心,儿必早去早回。” 说罢,她便站起身。皇后唤了几名宫人来,侍奉十二郎往太极。 夏侯沛坦坦然的去了,并不知皇后很担心。 在皇后眼中,她再早慧,再神异,也只一孩子,儿出行,母担忧,皇后岂能不忧?她派去护持十二郎的皆是倚重的心腹,拿出去,个个都可独当一面,到了太极殿,一有不好,便立即有人速来求援。 夏侯沛到太极殿,正遇上夏侯谙,她站住了,等了等她九兄。 九兄的小脸上带着紧张,看到她,唤了声:“十二郎。” 夏侯沛也回了他一句:“阿兄。” 兄弟之中,太子夏侯冀最长,年十三,夏侯恕比他小几个月,也是十三,夏侯衷年十一,这三人,是差不多大小的。接下去,夏侯康九岁,夏侯挚八岁,夏侯谙四岁,夏侯汲人三岁,夏侯沛三个月前过了二岁生辰。 大约就是夏侯冀、夏侯恕、夏侯衷是能说到一路去的,夏侯康、夏侯挚常在一起玩,夏侯谙、夏侯汲人也是总在一块,夏侯沛比较特殊,首先她太过聪明机智,同龄人中大约是寻不见朋友的,其次,她为中宫子,身份上较为尊贵,嫡庶之别,如同天渊,皇室比传承数百年的世家稍不讲究一些,但区别仍是不可忽视的。 夏侯谙与夏侯沛一同入内,殿中诸人皆在,只缺了他二人。见过礼,二人与兄长们依序齿坐好。 排序在前的五人皆低着头,神情恭肃无比,不敢多说一句。后来三人,夏侯谙与夏侯汲人惧皇帝,也一声不吭地坐着,夏侯沛不惧,但她不肯出头,也一并静坐。 夏侯庚板着面孔,沉声训导:“我之儿孙,岂可一事无成?堂堂丈夫,倘若只知安享富贵,遇事不能抗,颜面何存?学识不会从天而降,书墨不能凭空而来,要学本事,必得沉下心,踏踏实实地学。尔等尚年幼,非享乐之年,学会如何安生,如何立命,方是正道!” 诸子唯唯而应。 夏侯庚深具威严的目光便一个一个地扫下来。少年们顶着压力,儿童们也担惊受怕,九郎与十一郎甚至不能完全理解皇帝话中意,至如惊弓之鸟一般点头称是。夏侯沛在心中叹一句,阿爹拔苗助长了,三四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平日里不过问,突然便召了人来,九郎与十一郎怕是吓也吓死了。好想念阿娘……还是阿娘好,因材施教,从不逼迫她。 目光从诸子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夏侯沛面上。夏侯庚微微蹙起眉来。 “十二郎。”夏侯庚突然唤道。 夏侯沛转眼看过来,目光稳稳的,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模样。 夏侯庚语气缓了些,问:“十二郎近日在学什么?” 夏侯沛迅速衡量了一番,不能太出风头,也不能说的太离谱,让阿爹看出谎言来,便选了个折中的回答:“与阿娘,习字。” 自小开始念些字过过眼,为将来正式开蒙打下基础是很常见的,夏侯衷等人并无意外。 “可能执笔?”夏侯庚又问。 “不能。”仍旧是不骄不躁,不慌不忙。 这年岁,光是这等风仪,已使人惊叹。这是受了皇后的熏陶,夏侯沛平日里便是如此,皇帝是知道的,并不惊奇。 又训了几句,夏侯庚便令八人退下,回去好生用功,他改日再来抽查。 行至殿门前,皇帝忽道:“十二郎留一留。” 夏侯沛便回过身,回到原处。她人小,稚嫩可爱,却偏有一股沉着之气,令人更为惊奇的事,这与众不同的沉着并不与她稚嫩的外表矛盾,就如她天生就有一般,使人觉得,十二郎本就该如此。 小人儿站稳,微微显出了一个笑来。 夏侯庚也笑,十二郎自小就不怕他。皇帝的语气也轻快了点,问:“你只习字而已?” 夏侯衷等人以为夏侯沛口中的习字只是拿着字让她看,并不要求她记住,许多小孩小时,尊长都会如此,夏侯庚却知道,夏侯沛说的习字,是确确实实在习字,要会认会念。 听他这般问,夏侯沛便知皇帝是在问更深入的东西,便老老实实道:“还学诗文。” 皇后并不是临到事前方教她如何表现的,在平日,便会提点她,人前不言,若圣人相问,便以实情相对。夏侯沛知道,这天下毕竟是皇帝的天下,这宫禁毕竟是皇帝的宫禁,要瞒未必瞒得住,她要长大,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更何况,皇后与她都不曾想过要压抑着才能,装一世的平庸。人生在世,何其珍贵,因世故,不可为所欲为便罢了,若一直戴着面具示人,未免悲哀。 这一点,夏侯沛与皇后的看法是一致的。 故而,皇帝一问,夏侯沛便据实相告。 夏侯庚又问了几句,着实惊叹了一番他这幼子实在神异。高兴之余,他心中便有些缺憾,倘若有这份天赋的是大郎该多好呢? 想到大郎,便想到方才的情景,夏侯庚又问:“你已学了这许多了,方才人前,为何不言?” 夏侯沛便十分认真地道:“阿娘所教,儿年最幼,父兄尊长前,多学少言,恭敬以待。” 夏侯庚缓声道:“你可知你阿娘为何要你尊敬父兄尊长?” 夏侯沛便静默了片刻,她有无数种答复,她在寻找一种能让皇帝满意的回答,皇帝看着他,那目光并没有刻意冷冽,仍让人觉得无处遁形。夏侯沛迅速在心下考量,最终,回道:“从礼而已。” 这一回答并不显得多机智,却让夏侯庚明白之余,有种果然如此的恍然。世家,最重礼法,长是长,幼是幼,嫡是嫡,庶是庶,从无更改余地。皇后为世家女,礼法深入其髓,加之以往一贯而来,她皆是十分谨慎遵从礼法的。 夏侯庚顿时就放心起来。长幼嫡庶的正统大义在皇后那里是不变之理,她教育十二郎自也会将她的观念灌输给十二郎。十二郎再是聪慧,毕竟只一稚子,需人引导,方可立世。 “你阿娘教你很好。”夏侯庚满意起来,慈蔼地点了点头,见夏侯沛微笑,又想到他每往长秋,总见皇后照顾十二郎无微不至,便又道:“你阿娘对你很好,你要记着她的好,今后长大,要孝顺。” 夏侯沛道:“这是自然,阿娘待儿好,儿都记得,儿要一直与阿娘一起,将来长大,也与阿娘同住,不分开。”这是她的真心话,她想过了阿兄如此仁善的一个人,将来她封王,要去封地,便求一求阿兄,带了阿娘同去,不将她留在这孤寂的宫闱中。 夏侯庚听她这一本正经的话语,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摸摸夏侯沛的脑袋,笑道:“那哪儿成?你长大,是要独立出去的,你阿娘是皇后,一国之母,如何能与你同去。儿女长大,便要离开父母,自寻出路去了,你有这份心,已足以使你阿娘开心了。” 夏侯沛板着脸,认真道:“事在人为,儿独立出去,也要带阿娘走,阿娘养大儿,殊为不易,儿岂能弃母不顾?再多艰难,也必不离不弃!”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回说这么认真的话。她是真的想好了,将来不管走到哪儿,都不会将皇后留在这里,她看得出来,阿娘其实并不在乎中宫之主的位置。 夏侯庚却没有将她的话当回事,笑得越发肆意,直道:“童言无忌。” 夏侯沛冷静地抬起眼睑看了笑得正欢的夏侯庚一眼,又慢慢垂眼。 她要做的事,必会不惜一切去达成。 第十五章 夏侯庚今日情绪起伏颇频繁。 因战事告捷,起初,他是还算高兴的来考校儿子的,结果发现,他忙于政务,皇子们与学业上头并不用功,他自是气的很,他之儿孙岂能是个坐吃等死的废物!往后必得看紧了! 之后私底下问了夏侯沛一篇话,得知皇后将夏侯沛教得很好,他又重开怀起来。 这便是小孩的好处了,再是与众不同,在外人眼中,也仍是个孩子,夏侯庚不会认为夏侯沛所言是皇后可以教予的,二岁多点,纵是教,也不能学得像。十二郎既如此言语,必是皇后平日便是如此展现的。这使得夏侯庚放心不少。 经历过兄弟倪墙的人,最怕自己的儿孙也手足相残。眼下看到诸子中最聪明,除太子外最尊贵,最该心存妄想的那一个被他的母亲从小教导着孝悌之道,皇帝自是大为欣喜。 龙颜大悦之下,夏侯庚留了夏侯沛一同用饭。 表演完了得到留饭的奖励,夏侯沛眼睛一亮,在阿爹这里必有肉吃! 实则,夏侯沛并非一口肉都尝不到,她每日都要用蔬菜瓜果,豆子、肉,也是必不可少,膳食十分均衡。只是她所吃的肉,多是肉糜、肉汤,很不够滋味。夏侯沛想吃煎炸烹炒出来口感十足的肉!那才像是肉啊! 背着阿娘吃一点点,到时就说是阿爹所赐,不敢辞。夏侯沛十分期待。 然而,她却失望了。皇后听闻皇帝留饭,命人将夏侯沛的饭食自长秋宫送了来。 皇帝见此,扶额道:“差点儿疏忽了。”又叹,皇后果真贤良,待十二郎无处不用心。 十二郎的事,总是皇后了解,皇帝并不干预,命人将饭食摆了上来,他大口吃肉,十二郎在边上看着羡慕,小口吃肉糜。 偷吃一点肉的想法破灭,夏侯沛与皇帝用过晚饭,便由宫人护持着,回了长秋宫。 皇后一直在宫中等着她,见她回来,问她御前如何奏对,夏侯沛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待听闻夏侯沛说到:“儿回说从礼而已,阿爹看来十分满意。” 皇后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很快便是释然,道:“如此,你便仍旧从礼罢。” 夏侯沛一听,便知她回的对了,也知阿娘虽是世家女,重礼,却不是只知礼。 她知阿娘,阿娘知她,这便很好了,至于皇帝,还是将他阻隔在外罢。 夏侯沛这年幼的身体精神有限,与皇后说完话,便开始犯困。皇后见此,抱了她往寝殿去。 阿娘怀中软软的,香香的,有一种她独有的气息,夏侯沛安心之余困得更厉害,不多时便睡着了。 皇后坐在榻旁,在她的身上轻轻地拍,直到她熟睡,方起身,扶着阿祁的手出去。 重华在太极殿留饭的事,必然已为后宫所知。 皇后与阿祁道:“去看着,勿使她们作反。” 阿祁一笑:“一直使人看着。殿下前年那一通整治,而今,无论三夫人或九嫔,哪个敢私下使坏?” 皇后的目光移到宫灯底下的阴影处,轻轻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这万一,零星的丁点苗头都要从根上掐灭了。” 阿祁是知道皇后的行事的,忙道:“各处都有人留意,阿林、阿昌也都在外,一有风声,便立即报与殿下,必不令当年之事再发!” 风从窗入,带动帷帐,帷帐齐纨所制,飘逸出尘,平日看去,平凡无奇,唯有随风而动,才有暗纹如水波般流动。 皇后的眼中随着帷帐上的流光暗纹而闪动,她仍是平淡的语气:“需隐蔽,勿与陛下之人相冲。” 皇帝掌控宫禁,必有人盯着各处安危稳定。 阿祁明白,伏首称:“是。” 如皇后所料,夏侯沛在太极殿留了晚膳的消息很快就被后宫所知,旁人犹可,皇后不显山不露水,手段却并不温和,她的儿子,羡慕便可,谁要显出什么不满来,过不了几日,必有霉运在前等候。 皇后,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但魏贵人是例外。她以家世自傲,以为两位兄长秉权,后宫中无人能与争锋,纵然皇后,除身份差距,她并不差她什么,再者,十二郎甚小,虽聪明,已注定无能为。因此种种,后位定下后,魏贵人便一直与皇后井水不犯河水。而皇后则是只当看不见她这人一般,她心中所想的,从不是与一个贵人作对,更不是与后宫的女人争帝宠。 如此一来,外人竟以为皇后与贵人相处得宜。 本是一直这般相安无事,但上回皇后的拒绝,让魏贵人颇觉受辱,一直欲设法报复,加之此次三郎受斥,十二郎却得陛下赞赏,这一对比,魏贵人岂能平心静气? 念及两位兄长在外立功,三郎又正巧需潜心攻读,该是让皇后,让崔氏知道如何抉择了。 不几日,广平郡王夏侯衷便携礼登崔氏之门,欲拜崔玄为师。 崔氏这一代,人才极盛,除较为奇特、挺不靠谱的崔玄,还有一心扑在仕途上,如今已官至中书舍人的崔素,还有专心武职,此时秩比两千石、为虎贲中郎将的崔骊。 此三子为最,余者也非庸才。世家不分家,用的都是堂兄弟间的大排行,崔玄为最长,是大郎,崔素是五郎,崔骊行十六。 夏侯衷到崔府外,崔骊这日轮休,欲出门访友,二人就碰上了。 崔骊认出这小小少年乃是三殿下,便站住施了一礼:“拜见郡王。” 夏侯衷甚为谦虚,十分平易近人:“崔校尉,免礼。” 崔骊站直了身,看了看夏侯衷身后捧着礼物的仆从,眉角微扬,噙着抹淡淡笑意,道: “郡王驾临,有失远迎。” 夏侯衷则道:“本是我叨扰。” 崔骊便是一笑,他虽从武职,为人也是温文尔雅,风仪出众的。转头见到里面有人出来了,想必是来迎的,便朝夏侯衷一拱手,自去访友去了。 来的人是崔玄的伯父,崔素的父亲,官至车骑将军的崔质道。他是一府之长,郡王临门,自是他来迎。 夏侯衷的容色更加温谦,除了崔玄,这一整个崔氏都是他想要的。 崔质道大步走来,宽大的衣袖在空中飘动,划出一个潇洒莫名的弧度,他虽是个老头,也是个标志洒脱的老头。 走到门前,看了看夏侯衷,方慢悠悠的行了一礼:“见过郡王。” 夏侯衷脸上便显出少年人的羞涩来,虚扶了一记:“我为晚辈,岂敢受崔廷尉之礼。” 崔质道仍是不紧不慢地行完了礼,方直起身,看了眼他身后仆役手上捧的几件光看着锦盒便知贵重的礼物,眉心一跳,道:“请郡王入敝门说话。” 今日恰是休沐,魏贵人为夏侯衷选了这个日子是有理由,唯有今日,才可遇上崔质道,才能向崔质道释放善意。 走到堂前,崔玄与崔素联袂而来。 崔素肃谨,眉心有一道淡淡的刻痕,颇类其父。久闻大名的崔玄便随意得很了。一路悠然行来,唇角那抹笑,简直懒到了骨子里。 “见过父亲。”崔素恭谨一拜,待崔质道说了:“来见过广平郡王。”方稍稍转了身,朝夏侯衷一揖:“拜见郡王。” 夏侯衷自又是一副惺惺作态的谦和。 在场的不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便是火眼金睛、有相人之能的乌鸦嘴,夏侯衷那点幼稚的道行,真不够看的。 崔玄便笑道:“郡王安好。” 夏侯衷自以为满天下都拜倒在他的演技下,忙做出仰慕的样子,道:“久闻崔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衷之幸。” “啧……”崔玄上上下下打量了夏侯衷一番,轻轻摇了摇头,疑惑又惋惜道,“郡王又非那些想嫁与某的小娘子,一见某即生爱慕,何必庆幸?” 崔质道面不改色,崔素默默低了下头,掩去撑不住的笑意。 夏侯衷顿时就被噎在原地。 第十六章 直到夏侯衷面色涨得通红,快要撑不下去了,崔质道方不轻不重地斥了句:“阿玄,休得胡言。” 崔玄便遵长者言,笑道:“是某造次。” 夏侯衷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忙道:“先生名士,性情疏朗,自是喜玩笑,何来造次?” 客套够了,便是登堂。 四人分主宾坐下,崔玄道:“家父在太学,不得见郡王,郡王莫怪。” 夏侯衷原本是有些奇怪崔远道怎地不在,他对敢当面斥骂太子的崔远道有天然的好感,虽说崔远道骂的那个太子与当今的那位太子是不同的两人。现一听解释,顿时就明白了,叹道:“崔祭酒治学严谨,忠于职务,阿爹知道,必赞赏。” 崔质道一笑,崔素面无表情,崔玄随意道:“本该如此,哪儿是为圣人赞赏?” 话题到了崔远道身上,夏侯衷自是要接下去,就说起了治学上头的事,慢慢说到前两日为陛下斥责的事来,夏侯衷无奈道:“大约是我资质愚笨,总也学不得书中精髓。” 崔质道很厚道地安慰道:“殿下年幼何必着急?谁也不是一拿到书就会的,慢慢来就是。” 崔玄理都没理他,他念着刚烫下的一壶酒,也不知这位郡王要磨叽到什么时候。夏侯衷转头望向崔玄,语言诚恳无比:“今日上门,实有一事相求。” 崔质道与崔素皆心道,来了。 崔玄则想着,赶紧说完赶紧滚。美酒如美人,时不我待啊。烫得久了酒香都要散了。 “我于学业上欠缺,宫中又求不得什么好师傅,已是心急如焚了。我一直仰慕崔先生才名,盼为座下徒,还望崔师答应。”夏侯衷一鼓作气地说完,便直起身,恭敬地做了一揖。 崔质道与崔素适才微微有些提起的心逐渐放回胸腔里。 崔玄抬眼看了看夏侯衷,没说话。 夏侯衷抬起头,巴巴地看着他。 再晚,这酒是真的喝不成了!崔玄暗道晦气,道:“郡王青眼,本不该辞,只是某从未收徒,不知如何教导……” 夏侯衷忙要说话,便听得崔玄又道:“拜师非小事。郡王做篇赋来,待某看过,再行决断。” 到嘴边的话安然咽下,夏侯衷转口道:“本该如此。” 是要做的好些,还是要做的差些?夏侯衷举棋不定。 仆从捧了笔墨来。笔是好笔,产自邙山,天下闻名,墨是好墨,馨香淡淡,令人心旷神怡。夏侯衷自纠结着,看不到一切赏心悦目的事物。 “郡王做赋,需静,我便先退下,一个时辰后再来。” 崔玄说完就走了。他都说了需静,崔质道与崔素父子岂能不趁机脱身?也都退了出去。 走到外面,就看到崔玄扬长而去的背影。崔质道奇道:“阿玄怎地这般着急?” 崔素面无表情:“大兄方才烫了壶酒,晚了恐不对味。” 崔质道:难怪要打发广平郡王做赋。 收不收徒本是崔玄的事,但这徒是位皇子,便不止是他一人事了。崔质道与崔素跟上去。 崔玄所居是座草庐。崔家子,本可住良屋美舍,但他追寻质朴,非要结庐而聚,崔远道还称好,崔质道这大家长也只得由了他。 到了草庐外,便闻得阵阵酒香,崔质道与崔素相视而笑,大步走入。 崔玄见伯父与弟弟来,也不吝啬,令仆从取了两只酒盅,共享美酒。 三人饮了一盅,崔质道缓缓道:“夏侯三郎,资质差了些。” 崔玄嗤笑:“可不是,就这么明晃晃地上门来,打量着十二郎还小,我崔氏就非他不可了呢。” 崔素一脸严肃:“我崔氏立身,从不必靠拥立皇子。”治家严谨,子弟用心,内部团结,方是崔氏传承数百年之术。 崔玄摆摆手:“是这个道理,可蠢的人,他哪儿明白呢?要做个赋来,他还左顾右盼的思量着写好点写差点,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是否收一皇子为徒,学识底子会成为影响结果的因素么?一个皇子会不会读书有什么打紧?要紧的从来是他本人素质与母家势力以及圣心所向! 几句话间,便决定了是否收这徒弟,而夏侯衷还在纠结究竟要写得好点使崔玄看上他的资质,还是写得差些显得他很有上进的余地? 美酒诱人,崔玄饮下一盅,回味半晌,突然道:“宅家子,不会都是这么个资质罢?”他开始担忧那素未谋面的外甥。 崔质道不紧不慢道:“怕的甚?十二郎有七娘抚育,旁的不说,必不会想这些邪门歪道。”最要紧的是立身要正。 崔素加了一句:“阿婶见过十二郎数次,称之聪慧灵敏,世人不及。” 这阿婶指的是崔玄与皇后的母亲齐国夫人李氏,崔远道以国仗被封齐国公,李氏妻以夫荣,自也被封了国夫人。中宫有权召见命妇,皇后便偶会召母亲入宫相见,齐国夫人入了长秋宫,夏侯沛自少不得拜见外祖母。 想到阿娘的确赞过多次十二郎聪明绝顶。崔玄砸了咂嘴,有七娘是不假,可若是他夏侯家的底子太根深蒂固,长大显出来,可不是要七娘伤心?何时要亲眼见一见这外甥才好。 一个时辰过后,崔玄如时回到堂上。 夏侯衷刚搁笔,他想好了,听闻名士收徒很看重资质底子,他还是显得伶俐些。很是冥思苦想地写了这篇赋,自以为很难得了。 崔玄拿起扫了一眼,慢吞吞道:“郡王这篇赋做得……” 夏侯衷已准备好接受各种溢美之词了! “……差了些。”崔玄慢慢地吐出下半句话。 夏侯衷一惊,他反应不慢,虽出乎意料,仍是诚恳道:“恳请崔师指点。” 崔玄摇了摇头:“力所不能及啊。” 夏侯衷的一张小脸再度涨得通红,他是听出来了,崔玄是在讽刺他资质差得教都教不了了。就要发怒,又听崔玄诚恳道:“我从不问师道,哪儿教得来呢?只是殿下乘兴而来,不能使殿下败兴而归……” 夏侯衷顿时按下怒意,眼睛亮了起来,以为崔玄要答应了,便又听他道:“我有一好友,最擅教人学问,我为殿下写一纸荐书,殿下往那儿去罢。”说完,提笔就写。 夏侯衷让他这七上八下弄得情绪多番起伏,结果他还是不肯教,只是将说辞弄得好听了点。夏侯衷怒极,小小的少年生起气来已极有气势,怒喝:“我恳切相求,先生为何屡出言拒?可是看不起皇家!” 崔玄纳闷:“郡王何出此言?我这不是为殿下着想?将殿下荐一贤者,助殿下学业有成,我哪儿看不起皇家了?” 夏侯衷分明知道崔玄就是瞧不起他,就是不肯收她为徒,故而以言语搪塞,却寻不出他话中的破绽来。 崔玄显得很有长辈风范,将那一纸荐书放到他面前:“我这朋友,心高气傲,若无荐书,恐是宅家子,亦不肯轻易收下的,他为人严肃,学问却是少有的好,殿下不妨一试。” 夏侯衷焉能答应?他哪儿是真要向学?他是要崔玄之名为他添彩!是要崔氏一门为他所用! 不欢而散。 一回宫,夏侯衷就去寻魏贵人了,如此一说,魏贵人自也气愤。崔氏看不上她儿子,她岂肯罢休? 魏贵人比夏侯衷看得远,已经想到崔氏如此分明,不肯为三郎所用,说不定就要站到太子那边去,那就是一敌手,既是敌手,何必留情? 这般想着,魏贵人便寻机向皇帝告了状,不说别的,只说三郎亲自上门相请,崔玄都不肯答应,必是看不起皇家。 夏侯庚岂能这般容易就被挑唆?转头便将这当做笑话说与皇后,只是那句看不起皇家确确实实让他生了疙瘩,他曾数次下诏征辟,崔玄次次都辞了,难道果真就是淡泊名利,不慕浮华? 世家素以姓氏傲王侯,夏侯氏,也的确历史短暂了些,是从夏侯庚的祖父那一代方渐渐显赫起来的,比起许多世家少说上百年的家史,底蕴浅了些。 皇后看看夏侯庚,笑道:“阿兄放诞,喜与人玩笑,可关乎向学的正事,当是不会随口乱来,圣人不如召他问问,关乎三郎学业,不好不仔细些。” 看着是在为崔玄解释,实则更像是为三郎着想。夏侯庚十分满意皇后这等“内外分明”,当即便道:“也好,正巧,朕再当面征辟一次,崔郎此等才能,不为朝廷所用,委实可惜。” 夏侯庚大步而去。 夏侯沛从内室出来,漆黑的眼眸望着皇后,隐有担忧。皇后看到她,微微一笑,道:“安心,你阿舅,不会授人以柄的。” 皇后从不说没依据的话,夏侯沛安心,跑上前,爬上皇后的膝,搂住她的颈,凑到她的耳旁轻唤:“阿娘~” 皇后抱住她,免得她一个不稳滑了下去,看她这小小的个子,软软的身躯,虽是不惧世事,不惧艰难,仍是不免在心中叹,若是重华一直是个孩童,永也长不大便好了。 孩子长不大,便永远不会离开母亲,她就能永远将重华养在眼前。 第十七章 只是人怎能不长大呢?怎能不离开父母去过自己的人生?皇后明白,只是一瞬间的怅然罢了。扶着夏侯沛,让她下来,比了比她的身,仿佛又长了些。 该给她预备冬日的新装了。皇后想道。 夏侯沛做完了一日的功课,绕在皇后的身边不肯走开。皇后看了眼窗外,天色尚早,秋高气爽,今日也无琐事烦扰,便起身道:“阿娘带你往外去走走。” 夏侯沛欢快地爬起来,小跑上去,抓住皇后垂在身侧的右手。 过了几日。 皇帝果真召了崔玄来。 崔玄虽是白身,但他是国舅,是能袭崔远道的国公之位的,身上,便有一个世子的封号在。入宫来时,穿的是正式的朝服。 他与皇帝差不多的岁数,走到阶下,便看到皇帝迎了出来,便于阶前不慌不忙的行礼:“臣玄拜见见陛下。” 一个是身在宫阙的君王,一个是闲云野鹤的名士,二人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一面,皇帝看到崔玄,却是倍加亲切,崔玄此人之才,让他眼热了多年。 皇帝走下御阶,扶起他道:“召你来,不问君臣之道,只论亲戚之情。” 崔玄笑笑,与皇帝相携入殿。 各自安坐后,便是老生常谈,皇帝又提起要崔玄入朝:“便不是为国家,只当来帮妹夫一把,这有多难?” 刚刚还欣然默认“只论亲戚之情”的崔玄顿时就一本正经道:“君臣之义岂能乱?” 他这认真又滑不溜秋的模样,让皇帝一不留神就想起了十二郎,难怪世人常道外甥肖舅,真是神似得很。 若是往常,出于爱才,便也随他去了,没有点性格,哪儿称得上才子名士?可被魏贵人那一说,皇帝心中不免留下一个疙瘩。 世上丈夫,谁不愿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纵有徜徉山水间的,也不过是功业受挫,不得不远走。从不曾闻真有人不爱功名爱山水的。 心中这般存疑,但皇帝心机何等深沉?不露声色地与崔玄谈笑风生。 崔玄来此,便做好了准备,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相召,必是为那夏侯衷之事。既皇帝绕来绕去不肯主动,崔玄便干脆从怀中取出那一纸荐书道:“那日三殿下负气而走,臣说的话,他是听不进的。臣拜读陛下早年诗赋,大气磅礴,雄才伟略,皆付于一纸,也有幸一观太子殿下文采,虽仍稚气,诗书言志,臣拜伏太子之用心。三殿下所做之赋,臣也看了,若至于此,止步不前,不免有损皇室文采。”很直接就告诉皇帝,你那儿子学业差劲,拖了皇室诸子的后腿,又捧了他与太子的文气,以免他动怒。 皇帝眉峰一挑,静待他说下去。 “可臣只知放纵酒乐,何曾教过人?为免误人子弟,又感动于三殿下向学诚心,便要将他荐去一友人那处,谁知三殿下一听臣不肯教,便生起气来,说臣看不起皇室。”崔玄苦口婆心,“皇室为天下之首,何人敢鄙薄?臣又是什么人?焉敢如此?我那妹妹还是陛下之妻,我父代陛下教化天下士子,我伯父为陛下纵横马上,开疆扩土,我弟侍奉圣人,政令所出,皆小心谨慎,崔氏之忠诚,皆有实情可证,三殿下所言,着实令臣一家寒心。” 崔玄一面说,一面无奈摇头。 他说的那么有道理,弄得皇帝很不好意思,还十分尴尬,差点错怪了好人啊。 “小儿之言,岂能当真,卿不必如此,我总是相信卿之纯心的。”皇帝连忙道。 崔玄叹了口气:“三殿下年少,臣又为臣,于公于私,都不曾罪他,故而,圣人相召,就将荐书也带了来,旁的都是次要,别误了殿下进学才是要紧。” 果然是个大度的好人啊! 皇帝接过那荐书一看,更是坚定了这一想法,又怪三子不懂人情,差点得罪了人,也差点错过了好老师。崔玄要将夏侯衷荐去的,乃是一吴姓老先生的去处。 这位老先生旁的没什么值得说道,就有两点:德行上佳,不为权贵折腰;学问上佳,世上无人可及。这两点放在一处,吴老先生的草亭便成了天下士子人人向往的去处。但吴老先生已有七十高龄,哪儿教得动这许多学生?因而,每年满天下也只有一两个资质极佳的学子得入老先生的门墙。 现在这么一个大好机会,就让夏侯衷白白错过了。 心中暗骂一句“无知!”皇帝忙问:“这荐书有用?”皇家也得讲道理,也不能无故罪人,故而,吴老先生那处,皇帝想过遣皇子去,却不曾施于行动,若是给拒了,难看得紧。老先生是出了名的品性高洁,拒了皇家,只会让世人赞其“不淫、不移、不屈”。皇家也没办法。 眼下有了机会,皇帝便心急起来,天下还未统一,宣扬他夏侯氏的名望,拔高夏侯氏的形象,体现夏侯氏的重士,便极为要紧,若是那么一个德行学问都无可挑剔的人教了他家的子孙,不就是一种对皇室的肯定? 崔玄仍是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吴老先生质朴天真,臣教了他一手钓鱼的神技,换了吴老先生那里的一个名额,想是有用的。” 皇帝大喜!想到三子刚得罪了人家,这荐书便不好再给夏侯衷了。几个儿子里,但有好事,皇帝最先想到的就是大郎,可惜大郎是储君,不好离宫。本来给十二郎正好,母舅与外甥好东西,合情合理,可十二郎岁数太小了,也不适宜,那就…… “三郎桀骜不驯,去了也平白得罪吴先生,不若就换与六郎罢,六郎喜文,资质也好,更能入老先生之眼。”皇帝商量道。 崔玄点头:“全凭圣人做主。”心下却是不免叹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难免有私心,再雄才伟略,都少不了糊涂。 为人父母,最不好做的事,就是偏心。父母心不放端正,子女的心就要不平了。 子弟不平,宅邸不宁,宅邸不宁,家业何昌?世家在嫡庶长幼上,是一丝也不肯差的,故而能保证家中团结,保证家人都为家业家声而一处使力,保证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但皇室,在这方面,仿佛永远都无法有解决的良策。 是皇位太诱人使得无数枯骨去堆就,还是国君偏向,使得长不长、幼不幼,又或二者兼有? 让崔玄一番糊弄,皇帝自是放下了那一点疙瘩,反倒以为崔氏一家,都是他的忠臣。 崔玄一走,皇帝先去了魏贵人那处。 夏侯衷正坐于窗下苦读。皇帝冷哼一声,走上前,问:“你可知崔玄要将你荐于何处?” 夏侯衷见皇帝神色不好,便心生畏惧,低声道:“不知,想来不会是……” “是吴老先生处。”皇帝眯着眼,一字一字冷硬无比道。 夏侯衷倏然睁大了眼,满面不敢置信。 皇帝冷笑着道:“竖子!可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仔细反省着!再没长进,就干脆离京就藩去罢!” 说罢,他便拂袖走了。魏贵人顾不上相送,忙趋步上前,安慰夏侯衷。 夏侯衷心有余悸,愣愣地看着母亲。 “不怕,不怕,一回受挫,百回避祸,成大事者,岂有一帆风顺的?” 母亲柔声安慰灌入耳中,字字句句听来都是那么有礼,夏侯衷却忽然开始怀疑,母亲教予他的术略是否是对,他欲登位,是否照着母亲所言去做,就可得偿所愿?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皇后坐于庭下,缓缓道来。夏侯沛就立于她身前,听得认真:“那要如何?” “学无止境,寿命有限,那就学点有用的,抛弃无用的。”皇后看着夏侯沛,“你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以此择有用之物,更要紧的是,要出门去看。” “出门去看?” “是,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哪有这般好的事?出门去看,时时衡量,才不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道理,夏侯沛明白,只是,她愣愣看着皇后,想到自己有一日要离开这里,离开阿娘为她营造的温馨,离开长秋无风无雨的安逸,便是满心不舍,这不舍并非惧怕前路艰险的不舍,这不舍仅仅是对阿娘的不舍,夏侯沛垂首,低声道:“若儿什么都不想要,只愿伴随阿娘,可以不出门吗?” 皇后悉心教导她,必然是不愿听到她如此懦弱的言语的,夏侯沛说罢,便准备好了为皇后责罚,但是皇后没有。她只是微微的笑,眼中是平静温柔,她轻轻地抚摸夏侯沛颈后柔软脆弱的肌肤,温声道:“阿娘也不愿离开重华,可是没有什么地方能永远安全,也没有什么事可一劳永逸。重华,阿娘的依靠只有你,若你永远藏于阿娘身后,今后阿娘老了,危险来临,谁来遮风挡雨?” 这番轻声细语,在夏侯沛耳中却重若千钧。她坚定起来,片刻的软弱换就长久的坚强。望着皇后,对上她平和温柔的双眸,夏侯沛觉得,这一双眼眸,给了她无尽的力量,不论何时,有阿娘的目光注视,她都不会轻言放弃,更不会不知方向。 多年以后,夏侯沛回想从前,寻找她是何时对自己的母亲心生情愫,却百寻无果,深深刻在她心上的是皇后清冷而不失温柔的眼,是她骄傲挺直却总为她弯下的脊梁,是她的期盼,是她的关爱,是她从不曾放手的扶持。 在悠悠岁月间,是恩情,是深情,是感激,是爱慕,早已分辨不清。 第十八章 五年后,仲春。 丰德坊,崔府。 今日齐国夫人六十大寿,崔府宾朋满座,满目高官显爵。 寿星于堂上高坐,子孙接连拜寿。老夫人子孙颇丰,六十高龄,儿孙满堂。齐国夫人笑容满面地望着跪拜的儿孙,却显得有些神思神思不属。 待这一拨侄孙下去,趁着这间隙,齐国夫人问身旁的婢子,略有些忧色道:“十二郎来了不曾?” 那婢子显得沉稳又机智,忙安抚道:“门上还未有报,想是十二殿下首度出宫,又是为贺外祖母寿辰而来,中宫多方叮嘱也是有的。” “是这个理。”齐国夫人微微点头,她娘家的侄儿带了子女来拜寿,此时已依次登堂,齐国夫人转瞬便转了容色,慈蔼微笑,冲着晚辈慈祥地点头。 又过得半个时辰,堂外传来一阵喧嚷,间或有人高呼:“广陵郡王贺老夫人大寿!” 堂上诸人忙起身,崔氏家人早有预备,便不显慌乱,其他外姓宾朋则显露出一种期待的好奇来。 广陵王夏侯沛,主上幼子,中宫嫡出。一岁封王,五岁进学,得师长交口称赞,圣人亦多次夸十二皇子知孝悌,明事理。众臣对其注目已久。宅家子,本该早现于人前,奈何皇后唯此一子,珍之爱之,从不曾放她于人前,故而今日,竟是七岁的广陵王首次登台。 众人的目光有致一同地望向堂外庭院,秩序井然地后转,最里面的先走出,靠门边的等到最后,依次有序地往外出迎。 走到堂前方站定,便见庭院中,有一小小少年含笑走来,她走的不快,步子亦不大,却是极稳,乍见满朝权柄在握的诸公,无一丝窘迫,只自行自的,步履从容,分毫不乱。 到了众人跟前,诸公施礼,夏侯沛稳稳站住,笑道:“今为贺外祖母寿辰而来,诸君来者是客,与我同为崔氏座上宾,不要为我而受拘束。” 众人皆笑。 夏侯沛则到了齐国夫人面前,一撩衣摆,双膝跪下,俯身顿首:“小子受母后之遣,恭贺外祖母星辉宝婺,鹤寿千岁。” 齐国夫人连声称好,哪舍得她多跪,亲自弯身扶她起来。夏侯沛一站直身,那点正经便一扫而空,笑眯眯与齐国夫人道:“阿娘欲亲贺,奈何宫规所限,只得遣了我来。阿婆这里有贺寿酒,与我一樽带回宫去与阿娘共饮,就当阿娘亲来向阿婆贺过寿了。” 寥寥数语,说得齐国夫人泪眼婆娑,亲生女儿,入了那宫苑,连母亲生辰都亲至不得了。夏侯沛一见引了外祖母泪眼,忙胡诌了一句:“阿娘说了,平日向阿婆讨酒,阿婆总不与,今日大喜必是不会吝惜。” 说得齐国夫人转悲为喜,笑骂:“你当是你?你阿娘可不会这般贫。” 横竖她笑了就成。夏侯沛跟在齐国夫人身旁,一起入得堂去。 还未拜寿的儿孙侄甥继续拜寿,夏侯沛跪坐在齐国夫人身旁,神色镇定,带着抹极浅的笑,一个性情稳重,脾气和善的形象便在今日宾客心中种下。 丞相高宣成、大将军魏师、大鸿胪魏会、御史大夫苏充等重臣皆在。 皇帝选高丞相孙女为太子元妃,于两年前完婚,今已有皇长孙,高宣成已是牢牢捆到东宫这条船上了;御史大夫苏充没有女儿或孙女嫁入东宫,但他的三子尚了同安公主,同安公主于诸公主间行二,是魏贵人长女。 那一场与突厥的大战,最终以大夏之胜告终,突利可汗带领大军败退,重又向大夏称臣,大夏吃了他那一亏,虽平息了战事,却对突厥心生防备,更是积极寻求能使突厥亡覆之法。 而大将军魏师与大鸿胪魏会在此战中立下大功,魏师本为赵国公,已不好再加爵,便荫封其嫡次子魏褚为县男,大鸿胪魏会则由亭侯晋为县侯。一门显爵,魏氏已是荣极。 这数人位高权重,位置排的也前,能看清皇子举动。 高宣成犹可,魏师、魏会、苏充等都从彼此面上看到一丝隐忧。 皇子们长大,原本稳定的情形开始动荡起来,就连最默默无闻的夏侯恕,都急于表现。而夏侯衷那一年让皇帝痛斥之后,竟也沉下心来,用心向学。 那边拜寿尽了,也到了时辰开宴。 宴分男女,夏侯沛便不好再与齐国夫人一道,跟随几位舅父一同,朝外庭去。 宴排在黄昏,夏侯沛是要在门禁前回宫的,必待不到散宴。时辰有限,夏侯沛与舅家表兄弟说了一会儿,她是初次来,亦是初次见到表亲,只认了个脸熟,此时崔氏下一代已有十七人,夏侯沛着重认识的是崔素的长子,其已成亲,并有一子,还有便是崔玄的长子,崔玄成亲晚,其之长子只比夏侯沛大了五岁,现年十二,取名为琦,颇有其父其祖之风。 再此便是亲戚家的孩子。夏侯沛过目不忘,一眼看下来,就记了个大概。 皇后为她安排在这个时候两相,着实是用心良苦的。今日齐国夫人六十整寿,必会满堂公卿,宾客盈门,更妙的是,这是在她外祖家,不需担忧有甚意外。 不多时,崔质道便派了人来请。 夏侯沛与同辈少年告辞,便随着崔氏家仆往前去。 前方诸公皆在,夏侯沛慢慢走过去,待众人起身作揖,方拱手回礼。 崔质道亲为媒,为夏侯沛介绍,夏侯沛跟随其后,既不急于表现,亦不羞涩胆怯,很是沉稳有度。 诸君交相称赞之际,有一道轻如鸿羽的目光自人群中落到夏侯沛的身上。夏侯沛感觉到,一转头,就见崔玄在对她笑。 光看他微眯着眼,歪着嘴,笑得懒怠的模样,夏侯沛便知这是她那阿舅了。 夏侯沛认出阿舅,冲他一笑,便继续与人交际。 待散宴,崔素执壶往草庐,各饮了一盅,他忍不住问了一句:“阿兄观十二郎,可俱美质?” 崔玄懒洋洋道:“我怎地知道。” 崔素奇道:“你擅观人,十二郎教你观了一晚上了,还没观出个所以然来?” 崔玄啧啧两声:“一把年纪了,怎地这般天真?你当相人是神棍算命,想什么时候有即什么时候有的?”相人相的何止是人,还有境与势。此时大势未显,天机未泄,哪儿说的准呢? 崔素脾气好,让他埋汰也没生气,小饮了口酒,缓缓咽下,叹息道:“你可看到宴上诸君神色?或忧或喜,竟有亟不可待之色。”顿了顿,续道,“也就高相,胸怀坦荡,无丝毫诡谲之心。” “少不得,少不得,你我也得先预备下了。”崔玄拎起酒壶,作势要走了。 崔素皱了下眉,迟疑道:“阿兄是指?” “圣人以为储位稳固,实则因他时时忽略二郎,因他总对三郎容忍,因他太过溺爱太子,令诸子心生不平。诸君已作势要往储位周围掘土了。皇家需我崔氏忠心,崔氏亦要皇家巩固地位。太子仁孝从礼,他生母又死了,不尊七娘又尊谁?他在,七娘无碍,十二郎无碍,我崔氏亦可进阶,只是少不得要让一让魏氏,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魏氏乃太子母族。但若储位生变,其他殿下怕是不如太子心善,七娘怕也不肯无动于衷……”崔玄一面说,一面直起身,将那酒壶揣怀里,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话未竟,他人已走远,后面的话,模模糊糊地灌入崔素耳中。 夜幕笼罩,崔玄也将四十的人了,时人在这岁数,早已抱上孙子了,偏他还以为自己是个偏偏少年郎,四处乱钻。崔素扬了扬下颔,一旁仆役忙跟了上去。 眼看着一行人都没入黑夜中,崔素方慢慢的走出去。 关乎储位,亦事关崔氏前程,阿爹与几位叔父怕也有示下。 崔玄与崔素这对堂兄弟打了通不清不楚的机锋,夏侯沛也回到了宫中。 走到长秋前,便远远望见长秋大气的宫门下,有一女子站在宫灯下等着她。 在外表现的沉稳的夏侯沛面上顿时有了笑意,足下也加快了速度,走到后面竟直接成了小跑。 她跑到门前,跑到皇后的身前,微喘着气。 “阿娘。”她仰头笑道,那双漆黑的眼眸,让宫灯映得流光璀璨。 皇后抚了抚她的肩,触到一手凉意,便道:“入殿去说。” 夏侯沛答应,习惯性的抓住皇后的手,让她牵着自己。 走入殿中,宫人奉上茶来。 “可吃酒没有?”皇后问道。 夏侯沛便笑:“儿不曾饮。”又命与她同去的宦官将她从崔府顺来的祝寿酒奉上来,接过,亲献与皇后,道:“前两日听阿娘说了一回外祖家的美酒,今日去,顺道带了一壶来。” 算一算,阿娘离家已有八年,因她中宫的身份,可不时召阿婆入宫来,可进出宫闱要挟带东西,也不便利,阿娘定是许久不曾饮过家中的酒了。 今日是阿婆寿辰,举家欢庆之际,阿娘不能亲到场,心中必是怅然的。 夏侯沛早早退席回来,为的就是要与皇后一同,以免入夜孤寂,让阿娘独享惆怅。 酒是装于一手可握的小坛中,皇后掀起盖子来,一阵酒香扑鼻,满是熟悉的香气。 第十九章 到了七岁,夏侯沛仍然居住在长秋宫中,只是她的斋居之所,从皇后寝宫之侧搬去了后头。长秋宫中有一处独立的殿宇是皇后划出,让夏侯沛坐食起居。 既然回了长秋宫,夏侯沛便不再拘着外面那副沉稳的模样,跪坐到皇后的身边,低声将今日所见所闻都细细说了一遍。 皇后接过那精巧的小酒坛,并未交予宫人,而是自己一直捧在手心。听得夏侯沛说罢,她道:“如此便可。” “阿婆寿辰,大兄也有赐。”夏侯沛想起寿宴方始,东宫的中官带了太子的厚赐,来贺老夫人大寿。 皇后道:“大郎在礼节上,向来是一丝不苟的。” “阿嫂也是细致之人。”太子妃赐下的贺仪是与太子前后来的。 皇后便道:“高氏好教养,大郎得一佳妇。” 想到大嫂高氏的温柔婉转,与一丝不差的行事,夏侯沛点点头,仰首看到皇后,她又摇摇头,故作老成地叹息道:“风飒飒兮木萧萧,思美人兮徒离忧。见过阿娘,其他女子哪儿还入得儿眼?” 这话要落到一成年男子口中说出,便是十成十的轻佻无礼,幸得夏侯沛小,说什么,都调皮可爱。皇后也只不轻不重地说了她一句:“巧言令色。” 夏侯沛贴上去,抱着皇后的手臂,笑嘻嘻道:“哪是巧言令色,分明字字真心。” 从夏侯沛五岁之后,皇后就不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拿下来了。故而这时,皇后的脸上少有地显出些许无奈,温声道:“坐好了,总这样粘到我身上来,让人看到,是要笑话的。” 夏侯沛不以为然:“儿抱自己的阿娘,无关之人,为甚要笑话?”说是这样说,她却也松了手,只是位置不曾后退,乖乖地挨着皇后坐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后心下生愁,若是公主,与母亲亲密一些,倒是寻常,可是皇子,最迟不过十四五岁,重华便要建立自己的事业,到时,将不会有眼下这般平易温馨的相处,到时,棘手的难事也会一件一件接踵而来。 二郎已娶妇,女家乃是一御史之女,并不高贵,但品德上佳,容色亦十分出众;三郎的婚姻也在圣人与魏贵人的预备中,接下去诸子皆要成家立业,总有一日,要轮到重华。到时,要如何度过这一关,又要如何与重华说明她与她那些兄长的不同? 皇后心中的担忧随着时日飞逝而越发沉重,但她的面上从不会泄露分毫,拍拍夏侯沛的手,道:“时日不早,你去安置罢。” 夏侯沛不肯走,赖了一会儿,直到赖不下去,方去了自己殿中。 到了她所居的殿宇,夏侯沛脱下外衣,换了件轻软的袍子来。 阿郑捧了水来,侍奉她擦洗。夏侯沛洗过手,道:“将书房的灯掌起。” 阿郑犹豫:“天黑,再读书,恐坏了眼睛。” 夏侯沛一笑,道:“无妨,多点一盏就是。”虽是灯油照亮,但点得多了,殿中也是有如白昼,她在灯下就着亮光,并不必担心伤了眼睛。 阿郑闻此,便不再言,趋步出了寝殿,往书房点灯。 待夏侯沛整理过到了书房,那几盏铜铸就的枝桠状的灯盏都已点亮。 放置了笔墨的矮案上已整齐地叠放着她近日在读的几卷书,夏侯沛到案后跽坐,神色严谨而认真,就着案上放的一盏铜灯,翻出白天读了一半的典籍来看。 此时人们写字,已大多习惯写在纸上,但有多数珍贵的古籍都是在竹简上的。夏侯沛一面开,一面摊开竹简,看罢,又卷回去,放到一旁。卷时格外小心。此时还没有印刷术,许多书都是孤本,丢了便没有了,故而,书本在当世是极为珍贵的物品,其贵重程度,不下黄金与丝绸。 灯光微微晃动,夏侯沛倒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动,她人小,影子却是很大一个,在漫漫黑夜中,显得有些孤寂。 过了一个时辰,宫人轻声趋步上前,到了夏侯沛的身旁,低声问道:“十二郎,天已不早,可要歇下了?” 夏侯沛抬头,望向墙角滴漏,的确已不早了。她将书本整理到一旁,站起身,一面向外走,一面道:“勿使阿娘知晓我这个时辰才睡。” 宫人闻言微笑,道:“十二郎每回都要这般嘱咐一回,奴岂健忘如斯。” 夏侯沛一笑,不再多言。 她得尽量早睡,这个年纪睡眠不足,是要长不高的,且她每日都得早起去师傅那里上课,睡得晚,第二日精力不济,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她上课是在太学,与诸皇子一同,授课的是太学博士,个个都是饱学之士,领头的师傅是太学祭酒,即是她的外祖父崔远道。 太学为天下学府之首,高皇帝刚称帝,戎马未歇,便先兴文教,创立太学,为的,是“养天下之士”。但凡有德行,有悟性,资质上佳的学子,不论世家寒门,皆可入太学。然而,话虽如此,天下底蕴,皆在世家,寒门,哪有那么多的书本供学习呢?无书可学,又哪儿谈得上资质与悟性?故而,说到底,太学中,多是世家子占据,也有一些勋贵,勋贵子与世家子在太学中是称得上泾渭分明的,平日也说话,但总能让人一眼便看出谁是世家子,谁是勋贵子,还有一些极少数的寒门子,只因世家矜贵是矜贵在骨子里,数百年底蕴浸润,并不是模仿得来的。 其时选官,并不是靠科举,靠的,是一种名叫“察举制”的制度。所谓察举制,便是由州郡在辖区中寻德行学问皆上佳之人,供予天子,此为“贡士”,贡士才能如何与州郡的考核密切相关,若是不堪用,是要直接追责上供之人的。如此,寻常寒门子弟,如何敌得过有名望的世卿世禄之家?除非如吴老先生那般德行学问皆好得人人赞叹,否则,寒门子难入刺史郡守之眼?故而,选官虽是各地与朝中诸公(太常)在荐,荐的也多是世家子与郡望。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做官的捷径,便是入太学。 夏侯沛便有一表兄,通过太学选士,下月便要出仕了。 皇子们虽在太学,但与寻常学子自不是在一间屋子里学习的。 夏侯沛到太学,尚未入门,便听到里面传出的交谈之声。 依稀分辨出是夏侯恕的声音:“突厥又要作反了,听闻阿爹有意派东宫去震慑边夷。” “突厥凶悍,大兄此去,岂不危险?”这满是担忧的声音出自夏侯谙。 接着便听夏侯恕冷笑一声:“你小,不知道,这是挣声望的好去处,东宫只消去了便可,旁的,自有将军们去办,将军们累下功劳,都记到东宫名下,东宫便通过这般,声望大振了。” 夏侯沛皱了下眉,停下脚步,里头静了片刻,须臾,听得一声恼怒的男声:“二兄说这个做什么?难道眼红大兄不成?大兄为储,乃国之本,自是越稳固越好,二兄话中含怨,可是有所不满?” 这是夏侯挚。男孩儿还未换声,声音清越,义愤填膺。 夏侯恕便不说话了。 真是歹竹出好笋。夏侯沛在心中叹了一句,举步走入。 里头夏侯恕在矮案后坐着,案上摊着本书,他容色羞恼地瞪着夏侯挚。已是十九岁的人了,太子已视政多年,他却仍在读书,也难怪心中不平。 夏侯谙转头与夏侯汲人说话,极力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夏侯汲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几句,唇边带了抹笑,显得漫不经心,夏侯挚则冷冷地与夏侯恕对视,寸步不让。 夏侯沛走入,她身后跟着侍从,进入门来,替她将笔墨皆安置到她惯用的位置上。 诸子见她进来,都收敛了容色,夏侯挚缓过头来,唤了她一声:“十二郎,”而后道,“昨日尊外祖母寿辰,未曾亲至,不知老人家体态安康否?” 夏侯沛站住身,做了一揖:“多谢八兄挂念,老人家身体安泰,也问阿兄安。” 夏侯挚便笑了笑,他笑起来,左颊上有一酒窝,深深的映出来,显得十分天真与纯粹。 夏侯恕当做没看到的样子,等夏侯沛向几位兄长问好,方笑着说:“十二郎来得又晚了,可是道儿上遇见什么?” 夏侯沛答:“是昨夜回的晚,晨间便起得有些迟。” 夏侯恕笑笑:“可不能光顾着玩,再过两年,阿爹必会安排政务与你,到时,要如何偷懒?” 夏侯沛随意道:“是。” 听出她根本不曾在意他的话,夏侯恕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可碍于夏侯沛中宫之子的身份,究竟不敢与她拌嘴。 夏侯汲人在夏侯沛进来时便是眼睛一亮,听他二人来回几句,早显出几分不耐烦来,好不容易等他们说罢了,便晃悠悠地走上前,道:“十二弟,你来了?昨日宴上好不好玩?”走近几步,到了夏侯沛身旁,将嘴附到她耳旁,快速道:“饮酒不曾?” 夏侯沛一脸沉痛:“不曾,错过了。” 夏侯汲人比她还痛心疾首:“崔氏出好酒,你竟……”错!过!了! 十一郎为人,十分豪爽,且莫名的喜欢与夏侯沛一处,夏侯沛见他虽有几分落拓但终究晓得进退,也乐得与他往来,倒是夏侯恕,见他二人要好,也曾想插一脚,可惜夏侯沛觉得他是个惹祸精,且十足地眼高手低,并非可深交之人,夏侯汲人则单纯觉得他又蠢又懦弱,说不到一处去,二人不曾沟通却默契无比地将他挤了出去,才留下清净。 眼下说到那酒,夏侯沛便安慰他:“十一兄这年岁,如何饮得酒?待百事不忌时,我得了酒,与十一兄分食,必不独享。” 夏侯汲人这才满意,拍拍她的肩,老沉道:“好兄弟,阿兄有了好物,也不忘你。” 夏侯沛便笑了。十一郎有了好东西,的确从不忘她,纵然只是一道美味的菜肴,都记得分她一份。 第二十章 夏侯沛与夏侯汲人的位置是前后的,二人走到各自位置上坐下,便可交头接耳。 说完了那引人垂涎的酒,夏侯汲人便很怅然道:“听闻阿兄要去北陲,可惜我不得跟随,真想去见见北边荒凉悲壮的美景。” 夏侯沛便道:“大兄都十九了,这才第一次去,你且耐心等着罢。” “这要等到何年何月,等我像阿兄那么大,兴许就没有仗打了。”小鬼长长叹息了一声,显得十分忧愁。 夏侯沛啧了两声:“怎会?南楚还在,怕什么没仗打。” “真的?”夏侯汲人眼睛一亮,以拳击掌道:“赳赳丈夫,就该上马杀敌,方显血性!” 夏侯沛点点头:“你可做个将军。” 夏侯汲人一扬脑袋,又骄傲又傲娇:“我要做大将军,号令天下兵马,那才威风!” 大约做个横刀立马的将军是大多数小男孩小时候的梦想,夏侯汲人也不例外,不论他将来做不做得到,此时的梦想都该被尊重。夏侯沛唇角上弯,用力拍了他一下,道:“好志气!沛拭目以待!” 理想得到肯定与重视,谁都会开心,夏侯汲人点点头,笑得开怀:“那你可想上阵杀敌?” 上阵杀敌……那便意味着战争,意味着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夏侯沛沉思片刻,道:“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我不喜上阵杀敌,但有外敌来犯,我愿披甲击敌。”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阵击掌声。击掌声由远及近,清晰响亮起来。诸人朝门外望去,只见皇帝面带赞许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太子。相比五年前,夏侯冀眉眼长开了,身形也拔高,英俊倜傥,风流万分。 夏侯家的人,都生就一副好相貌,纵使夏侯恕,亦是唇红齿白,俊逸非常,只是他总是显得不怀好意,又极软弱,眉眼间不是算计便是迟疑,将他的俊秀生生压去了大半,落得一个平凡无奇。 “善!”皇帝走到夏侯沛身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露激赏:“十二郎此言,入情入理。” 众人很是叫从天而降的皇帝吓得一愣,此时回神,连忙拜见,皇帝摆摆手道:“今日心血来潮,便来太学看看,听到十二郎这番言语,却是意外之喜了。” 众人将目光落到夏侯沛身上,夏侯沛站在那里,任他们打量,心下却已恼皇帝来得不是时候。 幸而皇帝未再深入说下去,到平日夫子所坐的榻上坐下,令诸子都坐。众人各自安坐,夏侯冀坐在了皇帝左前半步的地方。 “前日接报,突厥又来犯,尔等以为如何?”皇帝坐下,理了理宽袖,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膝上。这是士人惯有坐法,以此为优雅静美,皇室中亦如此端坐。 诸子皆冥思,夏侯谙与夏侯汲人虽小,但说起战事便热血沸腾是雄性生来的天性,夏侯汲人高声道:“策马击敌,不负少年!” 皇帝一笑,兴味满满道:“那要如何策马,如何击敌?” 说到具体做法,夏侯汲人一阵迟疑,想了半晌,也不得法,不禁有些沮丧起来,又思及自己说了大话,却根本不知如何实现,脸上顿时羞得通红。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十一郎有此心,我心甚慰,但你不光要有志向,还要懂得如何去实现。好生学着,来日疆场杀敌,朕要你扬我大夏国威!” 几句话说得夏侯汲人又热血沸腾起来,再顾不上羞愧,拱手为礼,道:“儿定不负阿爹之望!” 夏侯汲人与夏侯谙年少,虽称得上聪明,却没什么少见的才干,故而,皇帝只要他们立下志向便可,并不求他们有什么良策。 他的目光在余下几子面上巡过,最后落在夏侯冀身上,温声道:“大郎,你来说说,突厥犯吾疆土,汝为国储,当如何?” 夏侯冀犹豫片刻,道:“诛之!” 皇帝喜道:“大善!”又追问:“如何诛强敌?” 夏侯冀立即道:“儿愿率军亲往,为国杀敌,为父分忧!” 皇帝面上满是赞许之色,他心中本就有此一想,现太子自己提出了,他自是高兴,立即道:“允你所求。” 夏侯冀忙拜谢。 皇帝又问余下诸子。夏侯恕只当这父子在演戏,对太子不屑得很,对皇帝不敢不屑,却也不满。他心中的想头都在这上头,哪儿有功夫分神去思考该如何应对突厥来犯。夏侯挚倒是有所得,只是苦于不知如何表达,夏侯谙沉思着寻不到要义。 皇帝望向夏侯沛。 想要灭了突厥,那是不行,不说可不可行,即便将突厥族灭,亦是得不偿失之事,更何况,没了突厥,还有胡人,还有西戎,草原上必有一王者垂涎中原富庶之地。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夏侯沛心中倒是知道几个能少损兵卒的捷径,可惜,她不欲此时露头,便也如夏侯谙那般自沉思着。 不料皇帝却发问了:“十二郎,你有何见解?” 皇帝待太子最为重视,待其他诸子皆远不如,然在远不如的诸子中,他又最重视夏侯沛。 众人皆看向夏侯沛。 自己不说便罢了,若遇此等为人瞩目之境,她是不愿露怯,不愿退却的。夏侯沛想了想,道:“有一法,只是,需天时、需地利、需人和。” 皇帝来了兴致,道:“你说来。” 夏侯沛道:“另扶一主。”她所想,乃是采用让突厥内部消耗的法子。 皇帝眼睛一亮,是个好主意,转而想到施行起来难度极大,又道:“若扶持之人心怀野心该如何?岂不是去了豺狼又来狐狸?”蛮夷之人,如何信得? 夏侯沛摇了摇头,极为正色道:“若想北疆安宁,只此一法。”毕竟,大夏的心腹之患在南不在北。 这五年来,一直不曾向楚国发兵,只因担心这狼子野心的突厥背后偷袭,享渔翁之利。 后有牵绊,前方便束手束脚施展不开,近些年,皇帝对突厥大为光火,却又无良策将其按下。 此时听夏侯沛说得斩钉截铁,皇帝心下微动。 皇帝心动,却不致将希望寄托在小儿之言上,何况哪怕真要扶持一人,也非一朝一夕可成。三日后,太子往边疆。 只是,诸子看夏侯沛的目光有了不同,尤其夏侯恕,又是迟疑又是偷偷地嫉恨,夏侯衷当日不在,后头大约是听人说了,有一日见了夏侯沛,笑眯眯地说了句:“十二郎有此等良策,怎地阿爹问起才说?” 夏侯沛一贯要笑不笑的含糊过去,只当听不懂他话里藏了什么潜台词。回忆夏侯衷这五年来作为,不得不承认他长进不少,易落人口实的事是不做了,平日看事也仔细许多。只是他旁的都改了,却怎么也改不掉这话里藏针的宅斗风。每次与三兄对话,她总有种正妻与小妾的斗法之感,而他们的夫婿,便是他们那阿爹。 有一回,夏侯沛忍不住与皇后吐槽,皇后绷不住,笑了一下,很快便正色道:“你怎能这般在背后说人长短?且那还是你兄长。” 夏侯沛便敛了笑,正容作揖:“儿知错,遵阿娘教诲。”说罢,她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皇后。 皇后这回是当真忍不住,笑意粲然。 太子离京后,皇帝突然想起了夏侯恕,令他不必在太学念书了,令他去了宗正寺做事。 夏侯衷则由调去了鸿胪寺。 又过几日,在外求学的夏侯康突然回京,年近八旬的吴老先生作古。 小孩在人家那里求学,这下老师过世,家长自免不了赠上祭礼,皇帝派了一名礼官去,又赠老先生谥号。 旁的犹可,谥号却极难得,满朝文武,能死后得谥的,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个。因吴老先生为人磊落,朝中虽嘈杂了一阵,终是认同了这一谥号。 只是,夏侯康却是回来了,皇帝考校了他学问,见他所学踏实且又文采斐然,大喜之下,立即点了他入崇文馆深造。看着是想皇家出一个诗文礼乐中的大家。夏侯康受老先生影响,是个君子,又深喜此道,皇帝这般安排,正合了他心意,便欢欢喜喜地去了。 这些,与夏侯沛,是没什么关碍的。 与她相干的是,皇帝仿佛突然间想到他这诸多儿子都长大了,一一为他们安排去处,安排完了几个年长的,他又看到了那几个年幼的,夏侯谙与夏侯汲人皆是按部就班,没什么可说的,但夏侯沛似乎太大了,不适合再住在长秋宫了。 第二十一章 皇帝想到此事,是在宣室殿与崔玄论事之时。 早前,皇后便与他提过,唯十二郎一子,爱逾性命,不愿他离开眼前。皇帝便答应了。 但现已七岁,再过下去,不利皇子独立,也该令十二郎另辟殿而居。 皇帝与崔玄说着说着,便说到此事。 崔玄滑不留手,但凡皇帝问他诸皇子之事,他必说一句“圣人家事,何必问诸臣下”;若是皇帝问他朝上某事,他定要回“有朝中诸君子为陛下劳心劳力,臣一介白身,不知天下之变,何能解陛下忧”。端的是一事不沾。 外戚乱政,每朝每代都有,可到了他这里,国舅竟十年如一日地推得一干二净,皇帝真是哭笑不得。分明是才学之士,偏去琢磨些无关要紧的闲事,倒让他曾担忧皇后母家太过强势,危及太子的心思显得十分多余。 “你不去管他们,只说说你自己看法,南下时机,何时才到?”皇帝问道。 崔玄身着宽袍大衣,衣袍丝绸所制,非新衣,乃是柔软光滑的旧衣,他此时坐着,坐姿随意,衣襟畅着,里头中衣亦松松散散,颈上肌肤薄而嫩,极是飘逸超然。听皇帝此问,他叹道:“臣怎知道?若臣知道,便于道旁摆一摊子,做一未卜先知的异人去了。” 他说的极认真,仿佛他一世家子去做个会算命的异人是很能消磨的去处。 皇帝扶额,想到他还有一外甥押在他这里,便道:“十二郎大了,该辟殿另居,你只消说说你的看法,我为十二郎择一好去处。” 崔玄笑道:“十二殿下乃圣人亲子,难道臣不知天下势,圣人便不当他是儿子了么?” 皇帝听得郁闷,正欲再言,门外突来报:“圣人!北疆捷报,太子殿下大胜,不日即可回朝!” 喜从天降!皇帝腾地起身,高声道:“送信使者在何处?” 进来的宦官禀道:“使者在太极殿外候陛下召。” 皇帝忙道:“令他入殿等候。” 待那宦官退了下去,皇帝笑意不可掩。 知他疼长子,可这般疼在脸上,可真叫人觉得碍眼得紧。崔玄垂首,将膝上衣物捋平。 皇帝显然亟不可待了,与崔玄道:“卿且回去,来日,吾再与卿详谈。至于十二郎,便让他居含章殿罢,与长秋宫也近。” 他说罢,便迫不及待的抬步离去。 崔玄坐在那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又想到了什么,竟出神起来。门外走入一个小宦官来,颇显为难地唤了一声:“崔郎?” 崔玄醒神,见唤他的是此处侍奉的宦官。 宣室殿乃皇帝斋居之所,皇帝不在,他不便单独留在此,那宦官是来提醒他离去的。 崔玄起身走了出去,他的脑海中回旋着他曾在某本古籍上看到的一句话—— “麒麟朱雀,龙兴含章!” 宣室殿外宽阔的广场,南面是太极殿,北面是长秋宫,自此处望去,可看到长秋宫的飞檐,而含章殿,便在长秋宫不远处,殿宇轩敞,陈设精巧,南面还有一片茂盛丰实的园庭。是一处极好的宫室。 崔玄抬头望天,蔚蓝的天空显得那般高阔无垠,刺目的阳光射在他脸上,他抬手挡了一下,终叹息一声,大步朝宫门走去。 却说皇帝闻得太子不日凯旋,大为欣喜,马上就召了群臣来将这等好事告知他们,并令群臣商议封赏。 大臣们谁不知皇帝心思?皇帝宠爱太子之甚,令人咋舌。横竖他已是太子了,皇帝想与他什么就与他什么吧。哪怕存了不可告人之心的大臣,亦没与皇帝去争,直到皇帝说出—— “太子有功,然其为国储,封无可封,故朕欲加恩其子,立皇长孙为皇太孙!” 大臣们震惊了,各自面面相觑,实不能自皇帝这神来一笔中反应过来。 大将军魏师由惊转喜,立即跪地伏拜:“圣上英明。” 听他先出头,亦有寥寥几人跟随,大鸿胪魏会,神情沉重,犹豫多时,看看伏在地上的兄长,也跪下了。 一时间,满朝文武立场分明起来,立着的,远多于跪着的。 皇帝也知此等大事,一朝不可成,只是眼见如此,他心中仍是不满,太子哪里不好了?这些人反对立皇长孙,定是有私心的。 目光一扫,皇帝先揪住的便是崔远道,他心中想的乃是,皇后之父若是同意了,阻碍便少了,想想这数年崔氏稳妥安分,定不会与他过不去。 可惜,皇帝忘了崔远道在明面上是连哀太子都能当面骂回去的耿直之人。 被皇帝点了名,崔远道暗道一声晦气,执笏出列,道:“陛下此言,臣不敢奉诏。非太子不好,也非皇长孙不好,乃是陛下此行不妥。” 皇帝沉下脸,道:“此行可固国本,齐国公此言何意?” 崔远道占着理,是不会怕他的,当下不紧不慢道:“敢问圣人,子从父,此言对是不对?” “对。” “那便好了,圣人立皇长孙为太孙,来日,他是从陛下,还是从太子?皇长孙,不足一岁,小儿也,焉能明事?长成途中,耳濡目染,知道他之所有,来自祖父而非生父,长孙侍奉太子,可能毕恭毕敬?再者,太子教子,是否要碍于太子之父?”倘若长孙以为不敬生父,只敬祖父也可有富贵,他会如何?再长远点说,来日太子登基,长孙不堪为储,这储君废是不废?废,储君乃其父之父所立,废了便有不敬先父之嫌,不废,如国之何? 崔远道说完便闭口站在那里。 皇帝神色阴晴不定,最终丢下一句“立太孙之事,诸卿再详议!”便甩袖而去。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有些转不神来,最终众人都去望崔远道。崔远道理了理衣袖,从容而去。魏师站起身,看他背影,低骂了一句:“老独夫!” 魏会听得眉头一皱,欲言,见四下人多,终忍了下来。紧随崔远道其后走了出去。 其他人见此,亦三三两两地散去。 大臣们散了,皇帝却是越想越窝火。 走到太极殿前,停顿片刻,拐了弯去了长秋宫。 长秋宫还不知发生何事,皇帝突然驾临,丝毫没有准备。 这时辰,皇后刚处置了一日事务,夏侯沛还在太学,需再过片刻方归,满宫宫人皆在等她回来,便可摆膳;这时辰,金乌西坠,晚霞满天,宫禁让上空的红色渲染得无比柔和。 这是一日之中最舒适的时刻,一日劳累下来,整个人都在这柔和的霞光中懒散起来。宫人们脚步是轻缓,言语是含笑的,院中花香,树枝轻垂,皇后坐在檐下,等夏侯沛下学归来。 然而这一切如花香如月华的静谧与温存,都让突来的皇帝破坏。 皇帝心情焦躁,看到出迎的皇后,冷哼了一声,自她身边快步走了过去。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一丝沉重,转身看到皇帝快步远去的背影与甩动的衣袖,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 走入殿内,便有宫人上前要侍奉皇帝脱下外袍。皇帝瞪了她们一眼,宫人自不敢擅动了,不知如何是好地停在原地。 见这情景,又见皇帝眯起眼不悦地看过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后趋步上前,亲为他宽衣。 脱下外袍,交予宫人,皇后问:“圣人用膳了不曾?” 皇帝不语。 皇后再问:“就要摆膳了,圣人可要在此处用了?” “不必了。”皇帝冷声道,“我来此,只问你一件事。” 皇后从容道:“圣人问话,妾自是知无不言。” “很好。”皇帝冷冷一笑,眼中如阴郁如乌云蔽日,沉声问道:“你观太子,可称你心意?” 皇帝这话问得危险至极,稍一不慎,便易使皇帝疑心。皇后却神色不改,说得理所当然:“太子储君,上扶社稷,下爱黎民,能让圣人满意即可,与妾一深宫妇人心意何干?” 皇帝摆了摆手:“不说这些,我问你,你就答,你眼中,太子可合乎心意?” 听到这里,皇后是知道了,必然是前朝发生了什么触怒了圣人,且还与她有点相关。能与她相关的除了重华便是崔氏,皇后很快便找到症结,毫不迟疑地回道:“大郎嫡长,占据宗法,且为人睿智,早通政务,满朝上下皆交口称赞,不论才干出身,储君一位皆属大郎。此事,我心亦同圣人。” 皇帝一笑,朝着皇后走了一步,皇后忍着心底越发浓郁的厌恶,不曾后退。 笑意还未展开,便倏然收起,皇帝的声音如淬了毒,阴森森地问道:“既然你将大郎说得这般好,为何你崔氏却怀异心?” 皇后心跳漏了一拍,关于储位,是历来帝君不可触之域,今上则更甚。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还等着她回答,皇后不敢再迟疑,直接对上皇帝的眼神,道:“崔氏从无二心。圣人何出此言?” 她能模模糊糊猜出与崔氏有关,与太子有关,却哪里猜得出细节? 幸而皇帝多疑急怒,还不致一点道理也不说,当下便将朝上之事说了一遍。 皇后顿时在心中舒了口气,面上仍是肃穆无比,沉声道:“此事,吾同吾父,此事,正可证崔氏忠心。” 皇帝霎时间怒火中烧,欺上前,一把揪住皇后的手腕,怒道:“放肆!睁眼瞎话,你当朕好欺!” 他面容狰狞,手劲极大,仿佛真的要活生生捏碎这纤细的手腕。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惊呼—— “阿娘!” 第二十二章 一声惊呼打破了僵持。 皇帝正对着殿门,稍一转眼便看到夏侯沛震惊地站在那里。 皇后不必转头就知道是谁,趁着皇帝瞬息的失神,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腕,回过身来,道:“重华,你先回房去。” 夏侯沛兴冲冲的回来,却看到这样一幕,心里又惊又怒,但她知道她不能将怒意现到脸上,否则只会火上浇油,她只能装作震惊的惊呼,打破这场面。她想解救阿娘,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从何入手,短短片刻,心中已恨极了自己无能。现下皇后让她退下,她怎肯这么走了? 夏侯沛走上两步,正要再说,便听得皇后更加高声地斥道:“退下!” 她镇定的眼眸从未有过的严厉,夏侯沛看着那双眼睛,不肯走。 经这突变,皇帝已平息怒气,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皇后一眼,神色恢复平静,与夏侯沛道:“听你娘的,先退下,我与皇后有话说。” 夏侯沛不动,仍旧看着皇后,她眼眸中的严厉已渐渐退去,变回了以往的镇定,与不容违背。最终,是夏侯沛败下阵来,她躬身一揖,道:“阿爹,阿娘,儿就在殿外,但有所需,尽管吩咐。” 说罢,转身而去。 她走到殿外,就在阶下站着,这距离把握极好,只要殿中高声说话,便能听到。 皇帝看着她斩钉截铁的背影,突然道:“你将十二郎教得像极了你。” 皇后道:“我儿自是从我。”可事实,除了那些举止风度,重华与她一点不像,只是这话与皇帝争辩起来甚是无趣,她便敷衍了一句。 “太子占嫡长,又有圣人护持,位置稳当的很,立太孙,不过锦上添花,益远不及弊。何况,长孙本就是嫡长,来日定为太子之储,这本该是太子给予长孙的荣耀,圣人何必代为施予。”说来说去,太子稳了,长孙自然就是太孙,太子不稳,长孙为子之子,得一个太孙的称呼有何用? 皇帝点了点头,他已明白,只是心中愤懑罢了,然而让他平息余怒的却是锦上添花四字。锦上添花是多此一举,唯有雪中送炭,才是派上用场。长孙,还是待来日若有突变,大郎地位动摇再去立,方不同凡响。 皇帝想明白,再看皇后,也不怪她方才高傲不肯折腰了。她本就是如此,淡薄,骄傲,矜持,就不必再去计较了。只是皇帝心中,皇后是他的女人,既是他的女人,让他发一通脾气便发一通脾气了,又能怎地?他在前朝费神难道入了后宫也劳心?自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于是,他道:“我已令人收拾了含章殿出来,这几日便让十二郎搬去住吧,我要去魏贵人那里,你们自用饭吧。” 说罢,便大大咧咧地走了。走过夏侯沛身旁,也没停下。 夏侯沛飞身跑回殿中,什么也没说,直接抓起皇后的手,看她的手腕,皇后不及躲闪,便都现在她眼下。 如白玉般无暇的皓腕,此时是一圈青紫的於痕。 “不要紧,上点药就是。”皇后抽回手,不令她再看了。 “阿娘,”夏侯沛抬头,眼中压抑而沉痛道,“是儿的错,无能至极,你就在我眼前受伤,我却无能为力。” 皇后看她,忽而一笑:“做的什么怪样子,你别是要哭了罢?” 夏侯沛本就在强抑泪意,让她一说,顿时眼圈通红。 皇后摇了摇头,叹道:“你能如何?他是你父,你还能违背他吗?不妨事的,一点小伤,明日就可消于无痕了。” 夏侯沛正在强烈的自责之中,如何听得进去?越是得到安慰,便越是自责。皇后不得不弯身将她揽到怀里,温柔道:“休要难过了,真的不要紧。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还不知如何让圣人冷静下来。”她劝说着,试图让夏侯沛相信,她并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也是帮了她大忙的。 夏侯沛轻轻推了推她,从她怀里出来,绷着脸,道:“阿祁,取药与清水来。” 这两件早备下了,夏侯沛一吩咐,阿祁便送了上来,夏侯沛一声不吭地低头,把皇后的衣袖撩上去。清水是热的,她绞了帕子,贴在手腕上热敷,敷了几次,见淤青泛起红来,便取伤药涂抹在上头。 “阿娘,忍一忍。”夏侯沛抬头,对着皇后道。 皇后一笑,颔首。 夏侯沛便用力按摩,意图将淤青揉散。 这自是很疼的,七岁的孩子使出全身的劲,也有些力道,伤口很快便发烫,皇后没有说疼,也没有抽手,好似一点知觉都没有。这让夏侯沛更加心疼,她不由自主地,身体脱离了意识支配地弯身,在皇后的手腕上亲了一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很心疼,只觉得想这样做,但那一吻下去,触到那柔软微烫的肌肤,夏侯沛猛然间醒神,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怔然,却听得皇后道:“可以了,快去将手洗洗。” 夏侯沛忙不迭的起身,就着那盆清水洗了洗手。 夏侯沛在她手腕上亲了一下,皇后并没有觉得不对,只当是孩子示好的方式,等得夏侯沛净手,她便令人摆膳上来。神色自然,举止从容得仿佛皇帝不曾来过,也不曾在此处大发雷霆。 夏侯沛也将这事放下,大约是她心疼阿娘吧,因心疼,所以情不自禁。 用过晚饭,皇后便道:“你先回房温书,过一会儿,我有话与你说。” 皇帝那句话说的不重,夏侯沛还不知道皇帝要将她与皇后拆开了,见皇后说得郑重,当有正事,加上她心情仍旧沉重,便乖乖地回房去捧了书看。 只是书虽在手,能看进去的少得很,她的脑海中一直回放着回来事看到那一幕,只要皇帝是皇帝,只要皇帝是她父亲,她永远都违背不得他,他要伤害阿娘,君权与孝道的双重压制,她救护不得。 这一认知令夏侯沛极为难受,乃至感觉到痛苦,由来都是阿娘在保护她,可轮到她需援助,她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等恶况,她头一次对所处之境感到迷茫。 铜灯昏暗的光线下,夏侯沛跪坐在书案前,眼神越加茫然起来。 而皇后,却因这一遭而愈发坚定起来。她从不曾动摇,纵然屡遇险境,也不过令她之心更坚硬如铁。 眼下摆在她眼前,是两大难题,其一,十二郎身上的秘密,其二储位所属。 后者,本已定下,但今日皇帝所为让皇后产生怀疑——夏侯冀能否一直在储位上直到皇帝大去?一太子,受帝重视信任,这本是好事,可过犹不及,皇帝太过溺爱太子便不是什么好事了。溺爱,也是会害人的。太子若有一日不得善终,必是皇帝平日言行所害。 皇后不得不考虑,若有那一日,她该如何?崔氏又归于何处。 想到皇帝,想到他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皇后便是一阵恶心。 “殿下。”李华走了上来,眼见皇后神色冷静得可怕,他心底发寒,不得不硬着头皮劝了一句,“只当为了十二郎。” 皇后笑了一下,自然是为了十二郎,若非天下大势不明,国破则家灭,大夏内部不宜动荡,若非重华还小,尚需他这父亲护持,她怎肯坐受辱。 形势比人强,她有千般手段,也不得不投鼠忌器。就像对魏贵人,刻骨之仇,可因皇帝偏心,她就得忍着,直忍到不必再忍的那一日。 “含章殿准备如何?你亲带人去看看,照重华喜好来布置,勿留下一处不舒适。” 李华松了口气,忙答应了,又道:“十二郎还在等着殿下。” 皇后到夏侯沛书房,夏侯沛起身,绕过书案,到阶下行礼。 她的言行举止,是从小一点点熏陶起来,风华内敛,一举手一投足,都恰到好处,哪怕最常用的行礼时的姿势,每一回下弯的弧度,双手交叠在胸前多远处,都同刀刻下来一般,一模一样。 好的风仪让人在第一面就心生好感,但比外在更重要的是内在处事。她质朴踏实。疾风知劲草。她一直都很努力,默默地做着能做的一切,积累她能得到的一切资本,以防兴许会有的突变。 有时,皇后也忍不住感叹夏侯沛的神异,这种神异从她出生就开始显现,随着年齿增长,并未泯然众人,而是隐藏了起来,唯有身边亲近之人,才可从日常之中看到一点端倪。重华的风仪是她教的,她的内在却仿佛是生来就有的一般。她是皇子,她之所言所行,亦高贵而矜持符合身份,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她从不以生在皇家而自傲,内敛低调地做她想做的事。 兴许是母亲看孩子,无一处不好罢。 皇后扶起夏侯沛,与她在一旁坐下,方问:“你已七岁,当明志了。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夏侯沛敛目,看着膝下的坐垫,道:“儿欲为诸侯王,带阿娘走。” “你可做到前者,但做不到后者。”皇后冷静地指出。夏侯沛究竟不是古人,无法切身感受到古人对礼法的苛求,皇后道来,“我为皇后,圣人大去,不论谁登九五,我都是太后,既是太后,岂有不居宫廷之理?” 夏侯沛这才明白自己的天真。 今日受连番打击,夏侯沛迷茫过痛苦过,可她的本心,动摇不得。既然阿娘走不得,那就她留下。 夏侯沛抬起头,看着皇后,道:“那儿留在京中,与阿娘同在。”留在京中,会让君主更为放心,这应当,是能做到的。 皇后便有些迷惑,道:“你何必非要与我一起?”孩子长大,都会不顾一切地离开父母,到外闯荡,舍不得的只有父母,倒从未见重华这般走到哪儿都要带上她的。 夏侯沛也不知道,她就是想要和皇后一起,她想了一圈,也找不到原因,便笑了笑,垂头道:“大约是,不见阿娘,便会心慌吧。” 第二十三章 夏侯沛之语动听宛若情、话,皇后只以为小儿依赖,这让她更为愧疚。 她怜惜地看着夏侯沛,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迟疑,出现了犹豫,然而这点迟疑、犹豫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便道:“当年,我与魏贵人、李夫人争中宫位,险象环生,魏贵人因阴谋败露,先败。蒙先皇后余荫,圣人未曾处置她,仍令她居贵人。” 皇后说着,停顿下来,夏侯沛清明的心府马上便知晓皇后要对她说什么了。这件事,困扰了她七年,她迷茫过,也根据宫人无意间说起的当年之况猜想过,可终究推测不出,只因宫人们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总是只言半语,就这只言半语,也会迅速被打住,仿佛当年的情况是被下了封口令不许谈起的。直到近两年,老一批宫人放出去,新一批进来,就连那模棱两可、惊惊咋咋的只言半语也无人说了。 皇后注意着夏侯沛的神色,见她眉头微微地拢起,听得认真,便继续说道:“之后,圣人又允诺,我与李夫人,谁先生子,则谁入主中宫,我先生下你,便伪称男孩,由此如意。” 她描述得很简练,隐去了一切细节。夏侯沛却能依稀想出那时的惊险。看魏贵人与长秋宫少有往来之态,便知那三位夫人那时必各自结仇,魏贵人有皇帝护着,无事,阿娘虽有崔氏为助力,但崔氏毕竟在宫外,鞭长莫及,她不做皇后,大约,是要为人鱼肉了。 皇后说罢,闭上眼,胸口闷得厉害。她原本想再等几年,等到重华长到知道男女之别的时候再告诉她,但形势的变化,让她不能再拖下去。 “我为自己,搭上了你的一生……不论你立志为何,都要比旁人难上万分……” 夏侯沛恍若未闻,不知怎么就问了一句:“李夫人何在?”当年的崔贵姬在,魏贵人在,那么李夫人呢?去了哪里? 皇后怔了一下,她的手放在膝上,倏然握成拳,又慢慢的松开,在夏侯沛的疑问的目光下,淡淡说道:“她早已病逝。” “哦……”原来是红颜早逝,夏侯沛没什么意味的应了一声,转眼便抛了开去,认真说道:“阿娘想说的若是儿身上所存秘密,早前,儿就发现了与十一郎他们的不同。” “若无阿娘当年应变,岂有儿今日衣食无忧?有得有失,这也没什么。”本是极为沉重的一件事,夏侯沛说得轻描淡写,她反过来安慰皇后,“能与阿娘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就当是给儿永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补偿了。至于难,谁活着不难?田舍翁春耕秋收,大将军行军跋涉,圣天子彻夜案牍,人人都难。相比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相比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儿之境况,怎称得上难?” 她安慰起人来,巧妙至极,说的话,也同一个可靠的大人一般。 一个人怎能成熟得这么快?夏侯沛是她看着长大的,可就算这样,皇后仍觉得不可思议,但不能否认的是,这样的重华,让她觉得很是放心。 于是,皇后便道:“你长大了,可独自去住了,这几日便搬往含章殿罢。” 夏侯沛:“……”皇后欲起身,夏侯沛忙扑上去,抱住她的手臂,愁苦道:“儿没长大,离不得阿娘。” 皇后摸摸她还未束发的脑袋,道:“这是圣人的命令。你明日往太学请一日假,随我挑挑惯用的宫人。”既然要住处去,自然便要与长秋宫分开,如阿郑等自小侍奉的,自与夏侯沛一道走,其他还有一些殿外伺候的宫人也不能少了。还得令内侍省与掖庭送一批可靠的宫人来挑选。 刚刚因她那番话温情起来的气氛,随着圣人二字,又有冷下去的迹象,夏侯沛厌烦得很,她松了手,道:“今日圣人,为何发怒?” 皇后看了看她,也不瞒着,把事情缘由说了一遍。 夏侯沛良久无语,半晌,方道:“大约在阿爹心中,除了大郎,旁的都是外人罢。”既然是外人,自然是要防着的。 皇后道:“父可不慈,子不可不孝。” 这就是眼下的大情况。哪怕是装,也得装得孝顺。夏侯沛明白:“儿明白,圣人是我父,我自恭敬侍奉。” 白天被皇帝那一通胡搅蛮缠,晚上又是将存了多年的秘密告于夏侯沛,皇后眉眼间显出疲态来。 夏侯沛也不再闹了,松了手,扶着她起身,口上懂事地说道:“阿娘放心,儿知晓分寸。” 皇后低头看看她,眼中有一丝忍耐,有一丝愧疚,千言万语,都在心里,说不出口。她少有的脆弱,夏侯沛自是看到了,只以为是为当年之事,她没有说话,反是贴心地握紧了她的手,给予她安慰。 隔日,皇后便令内侍省与掖庭送了一批宦官与宫娥来。当时便教夏侯沛如何看人。 相由心生这句话,说得极为准确,一个人的内心如何,便会在他的面相与气质上显示出来。皇后教的细致,夏侯沛学得认真。 另一头皇帝,也做出了“幡然醒悟”之态,厚赐崔远道,谢其忠言。擅于纳谏,胸怀宽广,做足了明君之相,引得朝臣交相称赞。 立太孙之事,便就此作罢。 夏侯沛于三日后搬出了长秋宫,独居到含章殿去。第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 宫殿太大了,只有她一个,哪怕知道外面站满了守夜的宫人,她都觉得孤单得很。等到迷迷糊糊的睡着,她做了一个梦。 那梦中,是一处寝殿,挂着齐绸织就的帷帐,她就站在帷帐外,看着帷帐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飘逸若仙境。 那帷帐后仿佛有着极为吸引人心神的所在,但她却踟蹰不前,她一面受着吸引蛊惑,一面又担心那里藏了什么让她万劫不复的事物,怎么也不敢迈开脚步。 就这么不进不退的过了一整晚,第二日醒来,夏侯沛的眼下布着厚厚的黑影。 阿郑看得吓坏了,忙道:“这可如何是好,殿下见了,必要怪我等侍奉不周。” 夏侯沛没精打采地摆摆手,道:“过一会儿,精神起来就好了。去摆饭吧。” 阿郑只得去将早饭摆上了。 好不容易等到傍晚下了学,夏侯沛迫不及待地去了长秋宫。 皇后料到她今日定是要来的,早令人准备了炙羊肉。 还是这里好,同样是古朴的宫殿,同样是训练有素的宫人,但有了阿娘,一切都不同了。夏侯沛吃下一大碗饭,又把一整盘的炙羊肉都扫下肚,顿时心满意足。缺了整日的精气神,都补足了。 皇后看得连连摇头,道:“你若喜欢,把那庖丁与你带去罢。” 夏侯沛忙摇头:“不必了。”她还要借这个,来阿娘这里蹭蹭食呢。又笑得极谄媚:“再好的东西,离了阿娘这里,也食之无味了。” 皇后笑看着她,缓缓道:“炙羊肉也如此?那日你阿婆寿辰,你往崔氏贺寿,可有饱食?”崔氏的酒与肉都是人间至美。 夏侯沛讪笑,挠了挠头,不说了。但也不觉得丢人,让阿娘调侃两句,她乐意。 日子就这么过去,夏侯沛虽搬离长秋宫,但含章与长秋近的很,她每日都会去皇后那里用晚膳。那夜那个奇怪的梦,便再没有做过了,夏侯沛醒来后想过一阵,那是什么地方,帷帐后面又是什么?却总想不起来,只因醒了之后,那梦里极为清晰熟悉的宫室竟模糊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是怎样的格局,有哪些摆设。 想不起,便也撩开了,横竖只是一梦,也不怎么打紧。 此时朝野内外都在等着太子凯旋,岂料,在皇帝得到太子即将凯旋之捷报的半月后,波澜顿生。 那一日,正是朝会,殿外有一宦官面无血色地低着头潜入,颤抖着在赵九康耳边说了句话,赵九康顿时面如土色,却不得不顶上,步子轻又急地到皇帝身边道:“圣人,前方有消息传来。”不敢停顿,紧接着说道,“报信之人的甲衣上,皆是血迹。” 皇帝心口一紧,立即站起身来,问道:“人在何处?” 赵九康回:“就在后殿。” 皇帝抬步就走,丢下满朝臣工。 走到后殿,只见那人跪在那里,虽然甲胄上染了血,看起来倒没什么伤口的样子,皇帝这才缓了心神,命他报来。 结果,便得到太子遇伏的消息。 “突厥败走,太子殿下不令追,命整顿回师,谁知,突厥只是佯败,绕了一圈,埋伏在回师途中,太子遇伏……” 皇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紧紧抓住赵九康的手,狠狠盯着那甲士。 那甲士哪儿敢停顿,一口气地说下来:“……毫无防备,便中了突厥之计,幸而领军将军带人赶到,解了太子之围。” 皇帝松了口气,忙问:“太子如何?” 甲士回道:“太子负伤,伤势可控。” 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皇帝先确定太子无性命之忧,方与他道:“你且起来,上朝去说。”前殿大臣都在,突厥胆大包天,要如何反击,当就此出个章程来。 第二十四章 能令太子去领兵,必然不会是五年前那样的大战,也必然会配上精兵良将。这本就是给爱子立功增加声望的,皇帝哪有不做足准备的? 可就算这样,仍是出现了偏差。 事到如今,太子如何遇伏,得说个明白。 此次出兵,主帅是夏侯冀,主将是李流。 李流任的是领军将军,从一品,掌禁军与京师安危。可见其才能,可见其之受信重。让这样一个难得的将帅之才,特意离京击退突厥小股军队骚扰性的犯边,显然是杀鸡用牛刀。 但这把牛刀,事到临头竟出了错。 那甲士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便说得清楚了。 原是打退了犯边的小股突厥军,边疆已稳了,在班师之际,又有小股军队来犯,李流久经沙场,自发觉了不对,战场上,机遇就在瞬息之间,突厥少有如此不按常理用兵的。李流忙率军前去察看,谁知突厥军埋伏在途中,让太子中了埋伏。太子不知兵事,焉能抵抗?手握大军,却如小儿得名剑,不知如何用,幸而李流察觉,紧赶回来,方免了酿成大祸。 皇帝怒极,只以李流贪功,先令车骑将军崔质道带御医驰往,并许其就近调派军队,而后问诸人突厥此行何意? 高丞相道:“当是突利欲伤太子,乱我国本。” 也只得如此了,不然,何以原只是惯常来劫掠的犯边,会成为大股军队埋伏?又或是想俘虏太子,跟大夏要钱要粮要茶要盐要丝绸? 底下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慷慨激昂,皇帝也彻底厌烦了突厥不断的骚扰,想要彻底解决,他突然间便想起夏侯沛说的那个办法——另扶一主! 打,不是没打过,实在不好打。草原游牧民族与中原的矛盾是不可消灭的,突厥也不是捏一捏就捏碎的豆腐块,而中原分裂的形势亦决定了,大夏不会将兵力与财力耗在北陲。故而,自五年前那一场大战,两国便再未爆发过大战,就连五年前那一场,亦是突厥出兵在先。 但现在,已不是如此。 不说太子遇袭,惹恼了皇帝与朝上诸公,单是长江以南的形势便决定了,不可叫突厥再这么胡乱蹦跶给大夏添堵了。近日有消息频频传来,越主成括,有励精图治的迹象。若是如此,楚越之间定将再有大战,大夏已失过一次机会,不能再失第二次! 十二郎那日认真而斩钉截铁的神色显现在皇帝脑海中,底下争得厉害,有说打的,也有说不可打,不当徒耗兵力的。 若能不打,便让突厥安分下来,另扶一主,看来是一良策。 皇帝亦果决之人,当即令退朝,留下高宣成、苏充、魏师、魏会四人商量另扶一主可行否? 留下这四人,高宣成乃丞相,一切军政大事,他都可管,苏充是个全才,任御史大夫前,他所担职务乃是征西将军参谋,那时的征西将军,是当今的皇帝,而魏师魏会便不必多言。 皇帝一说,魏会当即眼睛一亮,道:“这是何人所上之策?正与臣所想,不谋而合!” 此言一出,皇帝心下便是一宽,随即想到此策出自何人,便又是一紧,他抬手示意:“卿且说来。” 他没说出策的是谁,魏会也没在意,他谋此事多年,为的自是一朝奏效,此时,皇帝提起,他自将所谋所划都说了来。 皇帝听得聚精会神,越到后面,便越振奋,待魏会叙述毕,皇帝毫不犹豫道:“此事,便全权交予卿,放手去干,不必顾虑!朕待卿佳讯!” 魏会领命,隔日,便带了两名仆役,孤身离开洛阳。 他已准备了三年,一切行装都是打点好的。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那是突厥,他在那里居住七载。漫漫年华,那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极为熟悉,除却洛阳,那几乎就要成为他的另一个故乡,然而此次,他远赴突厥,为的并非缅怀,并非为重游,他要做的是替他的国家,征服这片土地。 魏会离京,于朝中情势看似关碍不大,但地下暗涌有越发汹涌的趋势。夏侯衷频频通过御史大夫苏充频频与朝臣接洽,但他并不肯留人口舌,只是会面,并不说什么嫡储之语,更丝毫不语涉太子,另一方面,他又用心整饬了一份礼物亲送去东宫,送得都是些上好药材,且还是经过御医过目的药材,姿态做得十分漂亮。 相对而言,夏侯恕则怯懦许多,他也存了野望,但因从小不被重视,让兄长压了一头便罢了,弟弟们也不将他放在眼中,这便令夏侯恕极为憋屈,小时,他不知当如何,只是心中的愤懑、不甘日积月累,成了一根深深扎进他心里的毒刺。这根毒刺刺激着他,倘若他是储君,旁人可敢如此无视于他?然而,这一念头又会被他是无能的这认知压下去。若非他无能,阿爹为何不看重他?若非他无能,兄弟为何不将他当回事?如此剧烈矛盾的心态便使得夏侯恕畏畏缩缩之余,怨极了夏侯冀。此番夏侯冀战败,他哪会就这么干看着?必要上前踩上两脚方罢休。 人心思变了。 因太子一败,无瑕白璧上划出一道裂痕来,有心之人便以为有隙可乘了。 这些,夏侯沛都是知道的,她也郁闷得很,阿爹怎地这般靠不住? 李流打仗是一把好手不假,但此人耿直,且年轻时在北陲驻守过十六年,看着同袍死在突厥刀下,与突厥,是深仇大恨。大约皇帝也是看中这一点,知晓李流对突厥战术熟悉,方派了他任大将军,可他忘了,也正因如此,若有大败突厥之机,李流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弃的,当人一心扑在一事上,免不了便会疏忽,故而,李流亲去察看,太子遇袭负伤。 夏侯沛人小,但对朝中诸君了解并不少,这因她身在太学。太学中有许多俊彦,大多出自名门望族,家中皆有父兄叔伯在朝为官,便少不得知道些朝事。且时下清谈盛行,少年间谈论国事乃是时兴之事,夏侯沛便少不得听闻许多。 关于李流履历与为人,便是太子刚出征时,听人讲的。 而眼下,那一堆俊彦又聚在园中谈论了。 “听闻大鸿胪出京使突厥去了,也不知此行所图为何。”护军将军郑姜家的九郎郑智说道。 大鸿胪此时出使,想也知,必不是为安抚突厥去的,太子都叫人伤了,不发兵打过去都是圣人宽容,岂会派人安抚。 苏充侄孙苏诚撇了撇嘴,道:“不论为的什么,总是为圣人分忧,太子刚败,他自得顶上。”暗示魏会急着出使,是为立功,之所以急于立功,是为弥补太子之败。 “苏兄这话说得就不厚道了,大鸿胪为国为民,对突厥一事,可没少出力。”崔琦吊儿郎当地伏在案上。 苏诚皱眉,正欲反驳,便见崔琦站起身,那一身吊儿郎当也收了起来,甚为郑重地一礼:“见过广陵殿下。” 众人这才发现,广陵王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旁。 一众贵胄子忙起身见礼。 夏侯沛端的是平易近人,一笑,脸上还有可爱的小酒窝:“你们自谈着,我只路过而已。”看崔琦一眼,又朝外走去。 众人目送了夏侯沛走远,原在说什么也忘了,话头转向广陵王光彩照人的风采与其他诸皇子身上。说到圣人诸子,又免不了绕回来魏氏如今荣耀。 今日下学早,夏侯沛本是想去一趟崇文馆,听闻越主成括是一诗赋大家,她便欲取一两篇名章来看,谁料经过此地,听了这么一耳朵。 走出那园子,夏侯沛遇上一人,那人似是刚从外间归来,正要入那园去,夏侯沛想起方才园中在谈什么,心下一思虑,便阻了他一回:“魏郎从何而来?” 魏善早看到广陵王了,只等走近便施礼,不料她却先开口了,忙道:“替夫子抄录近年来新增的谱牒。郡王将往何处?” 所谓谱牒,便是指世家族谱,被世人当做了一项学问来研究。 夏侯沛便道:“正要往崇文馆,魏郎若无事,不若同行?” 魏善略一犹豫,答应了。 走出不远,便看到崔琦在前方等着。魏善本在思索着广陵王与他又不亲近,二人只打过几次照面,话都甚少说的,为何突然要他相陪?这时看到等在前方的崔琦,他又想难道是崔氏的意思,郡王不过从中牵线? 广陵王虽才七岁半,可出自宫廷,谁能简单?就他那表兄三皇子衷,在广陵王这年纪便频频与他接触示好了。 魏善想自己一小辈,家中大事皆掌在伯父与父亲手中,他并无置喙之力,可若是广陵王与崔氏提出了什么可行要求,倒是可以从中递一递话。 可一想到父亲出使突厥去了,家中只剩下伯父,魏善又不禁犹豫,有些事,还是让父亲做决断的好,伯父,行军打仗有如神助,但在平日政务上,似乎有一些不妥。 第二十五章 无永远之敌,唯永恒之利。 此言应用于朝堂之上,甚为妥当。 崔氏与魏氏表面上看来,似乎并不对头,然天下无不变之势,有什么契机得以合作也不是不可能的。 魏善便打足了精神陪着这两位。 广陵王谈吐风雅,稳重老沉,到崇文馆,寻到几篇越主成括的诗赋,便令侍从好生收起来。魏善便道:“郡王也看越主之作?” “我喜读诗赋,越主为国君,他之高作,想来有不同凡响之处。”夏侯沛笑道。 “郡王好读书,令人敬佩。”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抓紧了岁月,多读些书,方不致用时恨少。”夏侯沛从书柜中取出一本画了兰草封壳的书,递与魏善道:“兴许与你有用处。” 魏善双手接过,一看,是一本谱牒之作,正是他所需。忙不迭地谢过,也没推辞扭捏,收下了。只是这书,是要还的,崇文馆中书册皆有记录,一本都缺不得。魏善与崔琦虽也为贵胄之子,但也轻易进不来这里。 崔琦早就自去晃荡了,待他们要散,方跟了过来,半道儿还遇上了真正好读书的夏侯康,夏侯康与夏侯沛说了一会儿,听闻她是来寻诗赋看的,很是高兴,约了要共享心得。 直到夜幕初降,魏善辞别二人,先回家去,夏侯沛与崔琦都言不涉、政,也没说什么含蓄的双关语。 魏善满脑子凌乱地回了家,难道广陵王寻他,真没什么要指示的?还是单为了给他那本书来示好? 他是万万不敢相信十二殿下之举是心血来潮的。只是父亲不在家,他也没个人商量,几位兄长倒是在,可惜事涉皇子,不好擅与他们说。 直到第二日,有人来暗告与他,昨日苏充等人在园中妄议他阿爹,魏善方反应过来,广陵王,事先为他解了围。 魏氏当权,身为魏氏儿郎中颇有出息且受重视的一个,魏善身边也有巴结的人,昨日他不在,但很快便有人将当时之况十分隐晦含蓄地转述给他了。 魏善便明白了夏侯沛的用意。苏充虽然存了贬低之意,但却全然没有露于言辞,他若去了,父亲受辱,他为人子,若是不问,少不得便要被人攻讦不孝;可若要与苏充争辩,又有哪里不对,毕竟他并未直言,争辩定是争不过来的,况且,有一些涉及朝政的事,本就不好在口上说。 广陵王大约是听到了,干脆便叫走了他,他就可当做不知,免了这尴尬。 做了好事,而不宣之于口,只等他无意间发觉,又能算到他定能自己知道,令人如沐春风般温煦熨帖之间便受了她的好处。这手段,比起七岁的太子,比起七岁的广平王,真是,高了不知多少,不说七岁,便是如今,这两位也未必能如此机变。 魏善深以为,待阿爹归来,必得将此事说一说。 另一头,夏侯沛与崔琦可没他这上下纠结。 于夏侯沛,这事不过让她碰上了,她顺手一为;于崔琦,他与他爹一个德行——凡事,心中有数即可,实不必事事都去沾手。 二人辞别了魏善,往宫门口去,一面走,一面说话。 与外家人言谈,夏侯沛倒是轻松:“两位老人家近日可好?天凉了,可别忘添衣。” 听她称祖父母为老人家,很是亲近,崔琦也很高兴:“祖父母皆好,只是挂念皇后殿下与十二殿下。” “一家人,不要客气。表兄便称我十二郎。” 崔琦一笑:“也好。” “阿娘与我都好,只是挂念外祖父母。”亲人间相互关切,是在所难免的。夏侯沛对外祖家颇有亲切感,一则,因皇后影响,二来,那一家非常关心她与皇后,三者,不拖后腿且能为助力的外家,有什么不亲近的理由? 宫门就在眼前,二人就要分道扬镳,二人说了一路,各自投契。到了宫门外,一个回宫,一个归家,倒也得宜。 回到含章殿,用过晚饭,她又想起一件事来,前几日在一本异闻录里写了胭脂的做法,她反复研读,觉得可行,便打算做出来赠与皇后。 既是要赠,自得先保密,才有惊喜。夏侯沛便安慰自己,若是还居长秋,如何瞒得住阿娘?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反倒更怅然若失了,若非搬到此处后便一直觉得不得劲,她哪会穷极无聊到寻异闻录来看。 夏侯沛正惆怅,便听得宫人轻声唤道:“十二殿下,您在何处?” 夏侯沛:“……”她是蹲在书柜后寻那本异闻录,书柜不高,奈何她更不高,一蹲下,便看不到了! 她要吃肉,快快长高! 可长高哪儿是说长就长的事儿呢?一七岁半的小儿,再长也高不到哪儿去。 等到中秋过后,夏侯沛没长高,太子还朝了。 太子还朝当日之景,夏侯沛并未亲见,但隔日,她在宫道上遇见自太极殿出来的太子。 她停下步子,冲太子弯身施礼:“请大兄安。” 太子见是她,一面说:“十二郎。”一面走上两步,在她面前停下步子,看了看还不及他胸口高的小小少年,道:“快免礼吧。” 夏侯沛直身,仰头看看太子,只见他穿着月白的袍子,依旧是容貌俊美,长身玉立,只是离开了不足半年,那眉宇间的气质却像一下子长大了十来岁,不识愁滋味的温润面庞叫北方粗砾的风吹得稳重而坚默。 “大兄将往何处?” 夏侯冀看看她,仍同三两岁时那般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道:“正要往长秋宫去拜见母后,小十二可要同去?” 夏侯沛自是要去的,她那袖袋中藏着做坏了几次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胭脂,正想送去给皇后呢。当下忙不迭答应。 夏侯冀一笑,与她并肩而行。 一路上走,便免不了说话。 夏侯冀照常问了夏侯沛功课,夏侯沛答了,反过来问:“大兄见过突厥人,可如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 夏侯冀停下步子。 夏侯沛不解,转头看他,只见夏侯冀有些迷茫地道:“突厥偏居塞外,塞外贫瘠,天况恶劣,与中原不同,故而,风土人情也不相同,既不相同,看起来自会有些别扭,倒谈不上凶神恶煞。” 夏侯沛不解地眨了下眼,大兄在突厥手上吃了个大亏,可看来并不对突厥人恨之入骨。 夏侯冀见她看着不明所以的样子,便温柔地笑了笑,道:“不说这个,长大你就明白了,小十二累不累,要不要阿兄抱?” 这下夏侯沛有反应了,马上道:“不要!”总是要人抱,会长不高的! 夏侯冀莞尔失笑。他这一笑,发自内心,夏侯沛看了,觉得这才像她那阿兄。方才的夏侯冀也是在笑,笑起来却并不那么快乐,让夏侯沛想到北方愁云惨淡的天空,略显阴郁。 到了长秋宫,夏侯冀先前派了人来说过,故而,宫中都皆有准备,皇后正坐在正殿等着他。 夏侯冀是尊礼之人,出了远门归来,拜见皇后时,十分郑重地行了顿首大礼。 待夏侯沛也拜见过,便是各自坐下,不论平日里夏侯沛在这里是如何,这回,必定坐在夏侯冀下首。 皇后见夏侯冀眉宇间有些郁郁,便拣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来问他问他。 夏侯冀语调轻缓地说着,与皇后一问一答,知道突厥这一仗必让他不快,皇后一字未提战事,说得皆是边陲的风土人情,与一路上的见闻。这倒让夏侯冀放松下来。 他为东宫,自不是空闲之人,说了片刻,便奉上礼物,退下了。 他所敬上的皆是些皮毛与野味,还有一方极为珍贵的美玉,当是从边陲带回来的。 夏侯沛也看见了,待皇后示意宫人收起来,她蹭到皇后身旁,高兴地从袖袋里取出她的礼物来:“阿娘,儿也有礼物赠予阿娘。” 一面说一面双手呈上。 她的礼物用一只十分精巧的木盒装了起来,看着便雅致非常。 皇后一笑,接了过来,亲打开了看,便看到里头一只青花瓷纹饰的陶制小盒,小盒形状是圆的,四周光滑圆润。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所盛之物,色彩嫣柔,色泽稠密润滑。靠近些,还有淡淡的香气,并不浓郁,清浅得很,闻着十分舒服。 夏侯沛对皇后了解,她不必看皇后神色,只感受皇后呼吸的频率深浅,便知道她是不是喜欢。 在盒子打开后,皇后的呼吸便稍稍地加深,轻缓下来,连同她向来冷静的气息都温和起来。 夏侯沛本是忐忑的,阿娘出身世家,今又在皇宫,用的皆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她只怕手艺不够,将她的心意都显得不足起来。 而眼下,得到了皇后的反应,夏侯沛安下心来,笑了:“儿照着方子,亲手所制,盼阿娘喜欢。” 这样成色上佳的胭脂,不输内造,定是废了不少力气与心力才制成的。皇后将盒子盖了回去,未曾交予宫人,亲拿在手里,柔声道:“色泽、香味皆合我意。” 夏侯沛眼睛一亮,笑意欣然:“阿娘喜欢就好。” 第二十六章 亲手做的胭脂受到了皇后喜欢,夏侯沛便觉得甜滋滋的。 皇后见她坐在自己身旁,一双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脸色那小酒窝甚为可爱,顿时觉得她很是乖巧。胭脂盒子一直拿在手里,圆润的盒身并不硌手,她笑问:“废了不少功夫吧?” 做胭脂时的生疏与人小力气不足的不便利的确是让夏侯沛遇到不少难,但能见皇后展颜,这一切便值了,哪怕遇到难题时觉得受挫,眼下回想起来,都是甜的。 夏侯沛心情雀跃:“一开始,是有些难的,不是花瓣捣得不够碎,便是火候没控好——好歹是做出来了,能让阿娘展颜,儿之所为,才算值得。” 她从小嘴就甜。皇后是知道的,可眼下,仍是忍不住在眼中盛满了笑意,道了声:“贫嘴。” 夏侯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皇后仍是眼中带笑,不知怎么的便更不好意思起来,连脸都有些发烫的趋势。 她不自然地转开眼,但脑海中不依不饶地出现皇后眉眼含笑的模样,这是少有的美景,夏侯沛不知怎么,只觉得脸上的烫传到了耳朵,传到了胸口,整个人都热乎乎的。 “天色不早,在此留了晚饭再回去。”皇后说道。 夏侯沛忙应下,小心翼翼地转回眼,看向皇后,心中不知怎么,竟有些紧张。 这紧张来得莫名其妙,夏侯沛忙又转开眼,没话找话,缓解那来得奇怪的紧张:“听闻魏贵人在四处给三郎相看王妃?” “她看上几家,几家也都有意,便迟疑这王妃之位,究竟许给哪家。”皇后道。 这么一说,那种奇怪的紧张果然就缓解不少,夏侯沛自然了一点,笑道:“也不知阿爹怎么想的。二嫂之父可不曾居高位。” 皇后浅浅勾唇,没有说话。 但夏侯衷年已十七,婚姻大事,的确不好耽搁了。 在近年关之时,忽然传出消息来,皇帝看中一女,欲聘其为广平王妃。 广平王正妃定下,自是得先说与皇后,不论皇子生母是谁,皇后为中宫,他们都是皇后之子。皇后一听那女子出自何门,便微一勾唇,道:“圣人慧眼如炬,此女与三郎甚是般配。” 皇帝大为得意:“我观其父,便知其女贤淑。既然皇后也说好,便定下吧,三郎也不小了,该有个淑女为配。” 皇后便道:“可说与魏贵人?” “你是皇后,子女之事,我自先来说与你。”皇帝说罢,又自得地笑,“想来魏贵人知道,也只有欢喜的。” 皇后看着他,也笑,温柔道:“不说儿媳品行皆佳,单圣人用心,便足以使魏贵人高兴。” 自己的良苦用心有人懂,皇帝自是欣然,他看看皇后,又觉得她是真好,知礼守礼,又有本事,自她入主长秋,后宫井然有序,从不曾让他烦忧过。有这些优点在前,诸如皇后太过守礼而显冷清,诸如皇后出身过高而显骄傲,便不大重要了。妻者,承祭祀也,贤良便够,其他不足,自有妃妾弥补。 皇帝心下颇悦,又想着正旦在即,早些将三郎终生定下,也好来个双喜临门,便辞了皇后,往魏贵人那里去了。 却说魏贵人隐约听闻皇帝有了儿媳人选,便又是忐忑又是期待。 夏侯衷年岁到了,她相看过,自不免与皇帝交流,以免出现她在这边许了一家,皇帝在那头又有旁的人选。 “转眼间三郎便到了娶妇的年岁,妾记得他小时候粉雕玉琢,贪玩爱笑,连阿姐,都喜见他,不曾想岁月如梭,他这便大了。”魏贵人如是说。 皇帝一听便想起了从前夏侯衷小时候的模样,慈父心肠顿生,当即便允了:“我必为三郎择一佳妇,不令他委屈。” 魏贵人这才放心下来。 这会儿佳妇人选已有,魏贵人自急于知道,但她也知,皇帝必会先去说与皇后,转而又担忧皇后从中使坏。搅了三郎好姻缘。 这般七上八下之下,好不容易等来皇帝,她忙迎了出去。 皇帝笑意洒然,见了她,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女郎温柔贤惠,相貌昳丽,更难得的是还通诗文,必能与三郎琴瑟相和。” 魏贵人欢喜不已,顿了顿,她又想一件要紧事,问:“这般,方配得上我们三郎,只是不知这是哪家女郎?”女郎之父任何职也是重中之重。 皇帝得意道:“诗书传家之门,其父今任崇文馆学士。” 魏贵人大喜。 乱世出英豪,朝中居高位诸公有不少除了擅于论政,还是文采斐然之士,故而身上便兼了崇文馆学士之职,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佳句。譬如丞相高宣成,尚书左仆射秦勃,支度尚书管鸿儒,大鸿胪魏会,护军将军蔡渊等身上都挂了崇文馆学士一衔。 这些人,任取其一,皆是三郎大助力。魏贵人喜不自胜,忙道:“谢圣人苦心。” 皇帝捋须,欣然笑道:“你也觉得好,那我一回去,便向女家通个气,而后便令拟诏吧。” 魏贵人应允不暇,而后问了一句:“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秦川周氏。” 魏贵人一听,周氏?并非名流著姓啊。再接着一想崇文馆学士,姓周,她嘴边还未收回的笑意顿时僵住,简直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可是周允德?” 皇帝一笑:“正是。”他前两日看到一篇文采出众的诗,大为惊叹,召了作者来看,便看到了这周允德。崇文馆学士大多身兼二职乃至数职,唯有这周允德,是一心一意做学问的人,只有崇文馆学士这一职。皇帝欣赏其为人与文采,想其父如此,其女必也不差,便起了做亲家的念头。 魏贵人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给她儿子找了这么个无权无势的岳家,心头不由发颤,道:“周氏,门第恐有些低了。” 皇帝不以为意道:“丞相何妨,庶民又何妨?三郎是我子,已尊贵至极,何须岳家添光彩?” 皇子若是安安分分的,自是无需岳家添彩,可目下的形势,夏侯衷他志存高远,正需要岳家相助啊。魏贵人着了慌,忙道:“皇家自无需旁人添彩,可总不能太低,太低了,显得不好看。”毕竟是郡王,好歹也配个二品高官之家吧? 自然,只是轮到夏侯衷了她才这么想,当初夏侯恕娶妻时,她到说了一句“般配”。 皇帝皱了皱眉:“娶妻娶贤,儿媳贤惠比什么都强。周氏家风井然,周允德为人清正,其女差不到哪儿去,这事已定下了,你说与三郎,令他莫四处乱晃,待过了正旦,便过六礼!” 如此斩钉截铁,已不容人反驳。 魏贵人心下发苦,也不敢再说不。 皇帝一回去便召了周允德来。 魏贵人不想要个没权没势的亲家,周允德更不想要一个身份如此高贵的女婿,他一学问人,有学问人的骨气,只想女儿嫁得门当户对,不受委屈,从没想过要去攀附皇室。 周允德忙推辞。 皇帝不解:“可是我儿不好?不堪与令嫒为配?” 周允德岂敢怀疑皇子不好?忙道:“三殿下少年才俊,岂有不好?乃是小女无才,配不上皇室。” 皇帝摆摆手:“朕信得过卿家家教,不需多言,此事便定下了。” 他这么说了,周允德还能说什么?心怀惴惴地答应了,一点女儿要出嫁的欢喜都没有。 如此,两边都定下了,皇帝令中书舍人持笔写了诏书,颁下去,此事便定下了,再无更改余地。 夏侯沛知晓这一桩两边都心不甘情不愿的姻缘,哪怕她自认不是不厚道的人,也忍不住笑。 阿爹究竟是不知道三郎之心,只认定周氏家教,还是知道三郎之心,刻意打醒? 这还真说不准。 她乐不可支地与皇后说起这事,只是说着说着,不免怜惜周氏女,可想而知她婚后必是过不轻松的。 “周氏女可怜,受了无妄之灾。”夏侯沛道。 皇后看她一眼,语气平稳如静水:“命定如此,怨天尤人不若自己去拼上一拼。” 夏侯沛一愣。 皇后趁机教育她:“人生漫长,谁可一帆风顺?与其怨命运不公,不如早作打算,谋定而后动,方有一线生机。” 她说的在理,事情已定下无可更改了,自是,早作打算为好,可,人非草木,哪有说怎么就怎么的呢? 夏侯沛便道:“话虽如此,可果真身在其中,又哪儿能如此理智。” 皇后看着她,眼神慢慢地冷下去,只是语气中,仍是关怀的:“形势可会等人?重华,越是逆境,便越要理智,有时,哪怕你明知这事做了你必心痛难忍,也不得不去做,哪怕你知你见到此人恨不得破其门,灭其族,也不得不笑脸相迎。你得忍着,你若不忍,便等不到无需再忍的那一日,所受之苦,所蒙之冤,无处伸张。” 她说话时也没有带入情绪,就如往常教导夏侯沛那般,只是说一件事而言,可听到夏侯沛耳中,不知为何,竟觉得这是皇后亲历后的感悟,她忍不住道:“阿娘……” 皇后似是也觉得自己说得太沉重,看到夏侯沛担忧的眼神,她一笑,打破方才的沉重:“不妨事的,你还小,但过得松快一些就是,有什么事不好解决的都来与阿娘说,有阿娘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这么温柔地说着,夏侯沛却更难受了。 “阿娘……”她又唤了一声,心中是说不出的发堵,阿娘这些年,怕是不易吧。 皇后轻抚她的鬓发,没再说什么了。 本是来说夏侯衷婚事的,与夏侯沛而言,他娶得不顺,她就放心了。与皇后谈这事,也只是寻个乐子罢了,谁知,竟是让两人都难受了。 自那之后,夏侯沛更关心起皇后关心起长秋宫来。 这一晃神便到正旦。 一家人少不得聚一块儿,吃一顿团圆饭。 正旦过后七日,朝廷是休沐的,到了初四,各衙门方开印办公,到了正月十四上月节,又是放假,这一假放七日,是一年中休得最久的。 太学也随着他们,正旦过后,夏侯沛多数是在自己书房中自学。 晨间起榻,背诵经义,练上千字,待太阳升起,便往长秋宫问安,顺道蹭一顿早饭,用过早饭,皇后也忙,新春,是祭祀之时,还有内外命妇觐见,还有公主们回宫来拜见,诸事繁忙。 夏侯沛便不打扰,退出去,或往上林苑走走,或往夏侯康那里借书来看,又或直接回含章殿。中午与下午,她都自用午饭。 有时,也会接到一些请柬,能将请柬送到她手里的,都不是寻常人家,自然,碍于她年岁所限,也不是什么声色犬马的宴会,多数是哪家公主府上举宴,哪处王府又要小聚,诸如此类。 夏侯沛也择几家去了。最让她留意的是同安公主的宴。 同安公主与夏侯衷同母所出,这一两年,尤为活跃,四处为夏侯衷串联。 她家,夏侯沛是不去的,但会派人打听去了哪些人。 说来,这日子过得轻松而适意。但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夏侯沛八岁生辰过完没几月,突厥便遣使来向大夏求娶公主了! 此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两国去年交战颇为激烈,这才不到一年,竟要谈论亲事。 一般和亲,都是中原将公主嫁与番邦首领为正妻,此次却稍有意外。来求娶公主的并非突利,乃是达旦! 这,自是魏会的计策!用的是离间计!为的是达旦与突利反目成仇。 突厥虽分五部,可对外却是一致的,大可汗,也是突利。达旦不满突利已久,却也没想过撕破脸,毕竟,还有三位可汗,总不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回,也不知魏会做了什么,达旦主动遣使,求娶大夏公主,是明着与突利划清界限了! 突利听闻此讯,焦灼无比,当听闻大夏开始考虑,是否要许达旦以公主,便不止是焦灼了,简直坐立难安。原因简单得很,倘若达旦与大夏联手,他就危险了。突利毫不犹豫,忙去了可敦(突厥皇后的称呼)的营帐,欲问她的看法。 他的可敦,也是大夏公主,便是当年魏会为和亲使送去的那一位。 这便要说一说突厥的风俗了,老汗王过世,新汗王即位,即的不止是汗位,还有可敦。那位大夏公主当年嫁的是都蓝可汗,都蓝死后,她便成了突利的可敦。 原本有一位大夏公主,突利与大夏的关系当缓和才对,可惜,这位大夏公主与大夏皇帝有灭门之仇。 和亲的公主,虽然称公主,但往往是宗室女,突厥如今的这位可敦便是如此,她的父王乃是曾经的汉王,是夏侯庚的叔父,夏侯庚即位之初,几个弟弟看他皇位来得轻松,便想肖法,也学着举兵,自然,都被夏侯庚压了下去,汉王,便卷入其中了。 涉谋反,诛满门。 除了可敦,汉王府满门皆赐毒酒。可敦在突厥,听闻父母兄弟皆惨死,痛不欲生,奈何都蓝软弱不肯与大夏为敌,她只能每日反复地将恨意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却毫无办法。好不容易都蓝死了,等来了英勇果敢的突利,她岂肯再沉寂?每日都在向突利描述中原之富庶,每日都在与他说所有她知道的大夏机密。 上一次太子遇伏,便是可敦出的主意。只可惜,棋差一招。 然,虽如此,也让突利看到了可敦的善谋与英勇。 可敦一听此事,当即就慌了,若大夏与达旦联手,突利败多胜少。她也是个果断的女人,咬一咬牙,道:“不能让达旦与中原联手,不如可汗上国书,我愿以大夏皇帝为父。” 突利一听,是个良策,当即道:“如此甚好。”又道:“委屈你了,来日定有将今日之辱讨回的一日。”他知晓可敦与大夏皇帝之仇。 说罢,便去写国书了。 大夏那边犹豫得颇久,而达旦派来的使节被好酒好菜地招待着,过得十分享受,这拨人以为从中可推测大夏态度,便也安然等待,丝毫不急。 故而,当突利国书到时,和亲之事还未敲定。 接到突利国书,皇帝是意料之中,众臣是会心一笑,唯有太子,是当真高兴。 突利使节抵达洛阳第二日,大夏设宴,招待来使,皇室宗亲皆有出席,诸皇子亦在其中。 宴无好宴,还未开宴,便起了波澜。大夏邀的不止是突利的使节,还有达旦的使节,双方可汗刚撕破脸,作为部众,他们自也仇视对方,哪能坐在一处行宴?番邦人,豪气直率,差点就要大打出手,鸿胪寺的一位通突厥语的主事便出来劝架:“我主即将要来,见二位如此失礼,怕是不悦,有什么话,不若散宴后再说?” 两位使节想到自己的使命,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分开了。接着那主事又道:“两位来自一地,必有能说得到一处去的地方,便相邻而坐吧。” 夏侯沛坐得靠前,她亲眼看到,当主事说出这句不怀好意的话,一直十分关注使节的太子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 第二十七章 夏侯沛毕竟不在朝,许多事,她都只能通过自己所见所闻推测。当听闻达旦可汗遣使求娶公主,她心下便隐约有些猜测,再待突利也急不可耐地送来国书,称可敦愿尊大夏天子为父,她便大致有了猜测,大约,是想以离间计分裂突厥,大夏从旁渔利。 说起来,她在古代的生存经验虽少,但她有五千年源远流长的历史为鉴,稍稍一精简,一提炼,便是一本应有尽有的厚黑学,光如何对付北方游牧民族的办法,就有好几种。这回大夏所施之策,她便觉得,似曾相识。 计谋简单无妨,有效即可。 听闻此次国宴,诸皇子皆有一席,夏侯沛便颇为期待,期待看到突厥使节如何踏入陷阱中尤不自知,期待来日边疆安定,大夏军队再无后顾之忧,剑指南方,一统半壁江山。 在此地生存八年,夏侯沛已将自己当做夏侯氏一员,每每听闻突厥犯我边境,便有如当年听闻某国犯我兔朝岛屿一般,义愤填膺。再加上接受了八年皇室教育,身为皇子,受百姓崇敬,受万民奉养,保护自己子民,便是理所应当之事。 人有亲疏远近,夏侯沛见时不时就来大夏劫掠一番的突厥,当真无丝毫好感。 她身为皇子亦如此,太子为储君,将来便是天子,应当更为深刻才是,可为何,大兄所展现的态度,仿佛另有思虑? 夏侯沛正奇怪,又联想到上回说起突厥,大兄只见迷茫不见怨愤,她一时竟猜不出这位以仁慈著称的国储端的如何心思。 这本是好事,一个人,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若是让人一眼便洞穿了心事,不免单纯,离死不远,可不知怎地,夏侯沛就是觉得不安心。 就在夏侯沛观察太子的间隙,那位鸿胪寺的主事已引着两方使节毗邻坐下了。 两方使节都身负重任,都怀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决心,恨不能立即将对方踩下去,如何能相安无事?分明是相邻的座次,中间距离却隔得老大,谁都不肯朝对方看一眼。 夏侯沛便发现,等使节坐下,太子越发锁眉。 夏侯沛不安愈盛,她所寄,在太子,太子有损,她所期便要成空。 过片刻,皇帝至。众人皆起身拜见。 皇帝看来心情舒畅,笑令众臣归位,而后,望向突利派来的使节,笑道:“突利可汗的国书,朕看了,新野公主为朕堂妹,离朝已十载,朕亦思念,不知公主如今可好?” 鸿胪寺主事居中翻译。 使节本就是来示好的,安敢迟疑?他忙起身,右手握拳贴胸,弯身行了一礼,语气很是和气恭敬:“可敦好,也怀念故土,多方请求我王,献上国书,愿尊皇帝陛下为父……” 他话未说完,皇帝便笑呵呵道:“好就好,至于国书上所提之事,待明日再议就是。” 听他这么说,夏侯沛便知道,突利所请得不到接受了。可敦和皇帝同辈份,皇帝怎肯让一个堂妹称他为父,平白落下把柄,受人攻讦? 可敦提出此提议时,未必不知此,只是她需展现出一个亲近故土的立场来。 可惜,而今,已迟了,大夏,已不稀罕她这被逼无奈的示好了。 高台上,皇帝下令开宴。歌舞俱上。 突利的使节已与皇帝对过话了,且皇帝看来颇为亲切,另一边受大夏款待多日的达旦使节怎甘落后?忙起身向皇帝敬酒,绞尽脑汁地把大夏夸了又夸。 皇帝也笑吟吟地饮了酒,与他交谈了两句。 好久没有如此热闹的宴了。美酒美食,都不及眼前两位使节你争我抢的要与大夏修好的劲头吸引。皇帝只含笑,平易近人得很,却什么都不曾许下。众臣适当活跃氛围,却两边不帮,只看双方使节去争,争得越厉害,他们便越趁意。 要说心机谋略,直肠子的突厥人哪儿及得上中原人熟能生巧? 尚书左仆射秦勃,坏得很,在哪儿笑眯眯地问:“我大夏有习俗,嫁女儿得知男方家世,不知达旦可汗部众几何,军士几何,粮草几何,金银珍宝又几何?再有,达旦可汗王帐又设在何处?来日娘家人去看,总不好寻不见女婿家在哪儿罢?” 部众、军士、粮草,皆是机密,王帐所在更是机密,使节哪儿肯说,干脆在那憨笑,力求不得罪人。 夏侯谙就坐在夏侯沛边上,两个最小的皇子凑一块儿,夏侯谙在夏侯沛耳旁笑话道:“这也太傻了点?突厥人都这般傻乎乎的?” 夏侯沛转头,在他耳边说:“突厥铁骑可不傻,纵横草原。” 夏侯谙啧了一声,继续听。 等到突利的使节,又有高丞相不甘寂寞的笑里藏刀:“听闻突利可汗有十六子,不知哪位王子最英武不凡,哪位王子最受青眼,哪位王子可承可汗之志?我朝公主可有所出,所出子可得可汗重视?” 这是直接问继承人情况的,这更是机密中的机密,突利的使节只得也笑笑,就是不答。 大约觉得这般太过被动,达旦的使节又忍不住来问了:“皇帝陛下,我主诚心求娶贵朝公主,我抵洛阳也有月余,不知皇帝陛下可能给个答复?” 他想中原的大臣问的话好让人答不上来,不如就化被动为主动,顺便还给突利的人施加压力。 皇帝欲答,但他余光瞄见了饶有兴致的夏侯沛,想到她此前出的那个“另扶一主”的主意,又想到此下,正是在照她所出之策施行,便欲再看此子能力。 他道:“公主皆是朕女,陡然出嫁,什么都没备下,朕着实舍不得。” 这是推脱之语。 使节忙道:“我主英武勇敢,正是草原上的雄鹰,配得起公主,请皇帝陛下早下决定。” 皇帝就扫向夏侯沛。夏侯沛正往高台上看,欲听皇帝的回答,便收到了他的眼色。 夏侯沛一愣,不明所以间,皇帝眼神愈加凝邃深沉,暗示之意明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夏侯沛顾不上犹豫,出声道:“使节有所不知,大夏从无向一邦嫁两主先例,先前新野公主……”语意未尽地顿了顿,而后再道:“眼下,总得重新考虑。” 反正大夏立朝也就二十来年,几乎是什么先例都来不及有,夏侯沛随口就来,只将达旦与突利的矛盾加深便如意了。 小孩子的声音清越,在大殿上显得十分清晰可闻,众人都望向他。 使节不意自己的话让一小儿挡了,愣了愣,又问:“不知足下何人?” 夏侯沛道:“吾乃圣上十二子,封广陵郡王。” 原来是皇帝的儿子,使节听说中原皇帝的儿子都很有权力,便忙恭敬了些,道:“突利的可敦不怀好意,不是真心要认皇帝为父,殿下别让她骗了,我主才是真心求和,若皇帝陛下答应这门亲事,我主愿以良马为聘。” 夏侯沛的小眉头就皱起来,语气有点忧伤,让人心疼得很:“堂姑母此前表现,的确是不佳,可到底骨肉血亲,能原谅的,就尽量宽容了。若是堂姑母就此改好了,促进两国安宁共处,前嫌不计又何妨?” 说着,便皱着小眉头,看向突利的使节。 主事将她的话一翻译,突利的使节忙不迭地起身道:“可敦已经改好了,人老了,怀念故土,可敦真心实意……” 话音未落,主事还来不及翻译,达旦的使节就嚷嚷起来了:“你胡说!要是真心实意,怎会这我主求娶的当上?分明是怕我主与大夏修好!” “我主岂会害怕,你存心破坏突厥与大夏友谊,肯定藏了不轨之心!” 双方就用突厥语辩了起来。 夏侯沛担忧地看着他们,似乎很怕他们打起来。小男孩被吓着了,怯生生地睁着无害的大眼睛,不时说一句:“两位快别争了,且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耿直的突厥人吵得厉害,哪儿听得进她那刻意放低的声音,越争越烈。 大臣们一面心惊十二殿下三言两语挑起两方使节的矛盾,一面又看她似乎怕得很,又犹豫起来,莫不是凑巧?应当不会有那么深的心机吧? 那边两方使节仍在相争。 不怕他们争,就怕他们不争,等两人站起来相对而立,边上从夏侯沛身上转回神的大臣已经在“劝架”了,故意挑着话挑起他们怒火,等他们向对方走近一步,大臣们眼睛都要亮了,就等他们打起来,回头宣扬出去,让满天下都知道突利与达旦不合,让他们再无修好的机会。 就在这时,听到有人带了点怒意隐忍地高声道:“静下!” 声音扬得极高,语气也甚严厉,众臣果真静了下来,突厥人慢了一会儿,也愤愤不平地住了口,瞪着对方。 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居然就这么停了,真是可惜。皇帝有些遗憾,望向方才出声叫停的太子,有些不悦,但这是太子,是他的储君,众人面前,他不能不为他圆场,便道:“今日设宴,为两位洗尘,宴上说些风土人情便罢了,旁的便留待日后罢。” 他这么说了,谁能有二话?安安分分地到了散宴。 夏侯沛一面想着皇帝为何要她出头,一面又想大兄究竟要做什么,想了许久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夏侯谙与她同行,意犹未尽地回忆方才宴上:“我曾听闻突厥人脾气暴烈,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原来是真的。” “嗯嗯。”夏侯沛点点头,漫不经心。 “要是打起来就好了,都说突厥人天生孔武,真想亲眼看看。” “嗯嗯。”夏侯沛仍旧心不在焉。 夏侯谙转头就看她在想什么,本想喊醒她,但一想到十二郎方才表现,兴许他想的是正事,便咽下到嘴边的话,与她一路静默地走。 等二人分道,夏侯沛看看天色,这个时辰,阿娘当是睡了,还是明日再去吧。她能商量事的人不多,旁人她也信不过,还是想将自己的疑问与皇后说一说。 她不愿搅扰皇后安睡,欲待明日再说,皇帝则没这许多担忧,散了宴便唤了太子往宣室殿。 一路上端坐玉辇,皇帝神色有些阴沉,全然不复方才宴上的友善温和。 太子宴上言行,头一次让他失望了! 想到太子宴上的表现,又不免想到夏侯沛三言两语的挑唆。 皇帝原本是想看看夏侯沛临场机变与她的本事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今夜虽国宴,但突厥两方都有求于他,他自可端着姿态,且十二郎年幼,说错了话一句童言无忌就能圆过去,便让她说了,谁知,她除了起头示意她时有些回不过神,之后表现,可圈可点,哪怕换个身居高位的老狐狸,恐怕也就这地步了。 再看太子,相比之下,太子尤其令他失望。 皇帝神色阴沉,太子在侧,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便低了头,不敢再看,亦不敢出声,他也知自己今夜莽撞了。 第二十八章 至宣室,皇帝大步走在前,太子跟在后,赵九康低着头,谨慎侍奉。 殿中灯火通明,内侍、宫女站了满室,一见皇帝进来,察觉圣人情绪不佳,顿时极力低眉顺眼。 皇帝走入殿内,立即有宫女上前更衣。脱去冠冕、衮服,换上轻便的常服,赵九康四下使了个眼色,殿中宫人依次退出门外,人虽多,步伐一致,无丝毫声响。 “圣人,臣于殿外侍奉。”赵九康恭谨道。 皇帝应了一声。赵九康便退了出去。 赵九康退出去时,带上了门,与外隔绝后,殿中顿时更为压抑。 太子知皇帝必有话说,便束手站立,跟着皇帝问话。 烛影摇动,皇帝沉寂的神色愈加冷静起来,他望向太子,这是他与元妻唯一的孩子,从他出生,他便对他寄予厚望,愿他茁壮成长,成君子,成英雄,承他之志,继他宗祀。 皇帝的神色渐渐柔缓,他终是愿对太子宽容的。 “说说罢,宴上出声为何?”虽心中已不那么生气,但他语气,仍保持严厉。 太子一路上来,已想好一个说辞了,当下便道了来:“历代以来,中原向来为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以礼法规范言行,以道德教化人心。今国宴,当是展示我国朝风范之时,引番邦倾慕,致异邦学习,如此吵吵嚷嚷,实在不像话。” 皇帝刚刚因父爱怜惜压下去的怒气又腾腾地冒上来,他瞪着太子:“你还想要他们倾慕,要他们学习?他们岂不知中原地大物博之好?番邦蛮族,是能教化的吗!朕尚且不敢如此异想天开,你竟去想了!” 太子低着头,胸口一阵揪紧,忍了忍,还是说了心里话:“没有试过,怎知不能?若能教会他们文字,耕作,岂不是好过百万雄师?” 听他这等天真之语,皇帝顿时生起一阵悔意,他担心太子为人所害,担心太子受人攻讦,从小就将他保护得太好,让他不知艰难,不知这世上有些事是做不成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 “教会了老虎捕食,自己就要充作虎口之食。你之所言,无异作茧自缚!”皇帝严厉道。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存了这样的心思。幸好,发现了,再教导就是。当下便耐心地解说起来,为何不能发扬上国风范教番邦文字、耕作、蚕织。教会了他们,他们强大了,转眼就能反过来灭了你。老虎,就算学会了爬树,他也仍是老虎,不会因此变成猫。 为太子担忧的,不止皇帝而已,还有他的舅舅魏师。 太子今夜所为,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令人失望的。这个,尤非要紧,在大将军魏师心中,今夜看到了广陵王夏侯沛的狡猾与识势才让他心惊。广陵王的卓越表演,让他明白,诸王年长,太子若再不知上进,东宫之位,多的是人欲取而代之。 他是不能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的。魏氏草创,靠得是今上,如今五鼎食,看着贵不可言,可若是下一代君王非魏氏外孙,很快,魏氏便会沉寂下去。创业何其不易,他哪儿能容得眼看自己创下的家业灰飞烟灭?定要一力扶持太子的。 这事还不致弄得人尽皆知,是不能与幕僚、僚属说的。魏师说与几个年长的子侄:“若能将这十二郎放逐出京便好。”小小年纪就如此阴毒,等他长大,定会谋算储位,不如趁他还小,先弄出去。 可算计皇子,哪儿那么容易?不说夏侯沛还什么事都没做,什么把柄都没留下,少数几次出现,都是温和有礼,与人为善,单是那崔氏,能眼睁睁看着外孙为人攻讦吗?光崔玄那张乌鸦嘴就很让人忌惮,他从无失手的时候,万一再像他爹说哀太子那般说一说如今的太子,岂不是动摇人心? 魏达年届三十,是个极为谨慎的人,现在京兆任职。他想了想,道:“六百年崔氏,姻亲遍布朝野,儿以为不可妄动,结此大敌。” 魏师也知如此。 辗转反侧一夜,想如何能将诸王都调遣出京,只留太子在京,都不得法。倒是魏师次子魏琼,让他想出了个办法。 这办法,很阴险,叫做,借刀杀人。 隔日同魏师一说,魏师大悦,道:“此法甚好,再细想之,完善起来,待使节们离去,便可实施。” 魏琼顿时志得意满,同样在场的魏达与魏善听得一阵皱眉。魏达是觉得被弟弟抢了风头,魏善则是纯粹不赞成他伯父这般小打小闹。在他看来,如广陵王这般自身能力强,又有有力外家的皇子,要么一击毙之,要么别得罪他。旁的,就算让他出京,他不会回来吗?更何况,广陵富庶地,让他去,谁知过几年他会成一个什么样,到时天高路远,更不好下手。更别说他觉得魏琼那法子,悬得很。 同属魏氏,荣辱与共,魏善忙谏说,力陈此法之弊,魏琼不悦:“善弟尚在进学,不知朝政,就不要随意点评了。” 魏师以为然:“试试,不行,也没什么损失。”又对魏达道,“阿达性谨,此事交予你,务必谨慎,有什么难处,有什么要调遣的,说与我,时时商议。莫自作主张!” 魏达转怒为喜。魏琼转喜为怒。 魏善看他二人这蠢样子,急得要命,这是能试的吗?凡事,做了必留痕迹,哪怕十二皇子眼下小,无自己势力,不能细察,崔氏是死的吗?他真想劝说魏师有仗打领兵立功,平日安安静静做个大将军就得了。 可魏师不可能听他的,他连魏会的话,也不大听得进去,何况是侄儿呢? 魏善只好干着急。 就在魏氏父子伯侄说话的同时,被他们议论的夏侯沛正跪在庭院前思过。 天一亮,夏侯沛便往长秋宫问安,不等她将疑惑说来,皇后便道:“昨日风头大盛,可觉得快活?” 夏侯沛便明白,她阿娘已尽知了,她也的确太沉不住气。 什么辩白也没有,夏侯沛老老实实地跪下,只道:“阿娘消气,儿知错了。” 皇后撇开头:“去外面,知道错哪儿了,知道如何弥补再来说。” 夏侯沛便起身,退到庭院中。 殿中与庭院的宫人在夏侯沛来前被遣了干净。夏侯沛跪在那里,也无人看到,可抵不住她自己内心羞愧。起先只顾着想皇帝的用意与太子的异样,直到在榻上躺下,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做了出头鸟。 上一回,还是私底下,只几个兄长知道,这回便是满朝文武都亲见了。要是平日,夏侯沛也不会这般不留神,实在是昨夜,她先是被太子异样困扰,心有不安,接着,又不断地在心中猜测朝廷接下去会做什么,从魏会出使、突厥两方势力一同遣使来朝,可看出些端倪,但究竟是怎样,还得仔细分析。这么一心二用下,皇帝又冷不丁地叫她,她就没转过弯来。 跪不到一炷香,腿便开始发麻,脑子却越发清晰起来。虽已封王,却是一点势力都没有,她能依仗的只有阿娘,崔氏,因皇后之故,只能投她,其他的,再没有了。经昨日,她想明白了,不论太子是为何,这态度都不对。 仁慈是好,但若仁慈过了头,是做不了储君,当不成英主的,尤其是眼下这时节,看着是平静,其实,长江南北,哪一家没有独占天下的雄心?局势不断在变,太子只能奋发,只能跟上时代,但他没有,他同情突厥,哪怕人家伏击他,他仍在同情。 夏侯沛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太子眼中那茫然是什么意思,想明白后,让她都跟着迷茫了好一阵,突厥……有什么好同情的? 于夏侯沛而言,犯我国土者,死!这是不容改变的立场。她不能由己及人的推想太子的心思。但不妨碍她断定,大兄危矣! 天亮了,晨辉透过窗照到她的榻前。 夏侯沛侧过头,看着那充满希望的光辉,再是沉重,她都得改变规划,她之所期,不在太子,她所能求,只在自己! 想明白,她便起身,来了长秋宫。 满腹心事,一夜未眠,夏侯沛头疼得厉害,膝盖越来越麻,到后面,直接便麻木了起来,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她闭上眼,咬紧了唇。 有一人,走到了她的身前。 黑色的云履,绣着金线,曲裾翩然,飘逸的后摆,在纤尘不染的地面上拖过,有一种独特的美。 夏侯沛抬头,皇后低头看她,朝她伸出手。 “阿娘……” “起来。” 夏侯沛看低头看到向她伸出的手,白皙,柔软,虽不厚实,却无比的坚定,保护着她长大。把自己的手放到皇后手心,夏侯沛觉得安心,哪怕她在天亮之际做了一个沉重的决定,在这一刻,她觉得,怎样都好,只要能在阿娘身边,只要阿娘能像此时一般,与她支持。 腿很麻,使不上力,她靠着皇后的力道支撑,慢慢站起。血脉不流通,腿刚站直便是一软,夏侯沛就要跌倒,急迫之际,她忙要抽手,免得带累了皇后,却被紧紧反握住,下一刻,她落在一个温软的怀中。 第二十九章 这怀抱温软馨香,熟悉而陌生,夏侯沛的脑袋瞬间混沌起来,心跳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小的时候,皇后抱过她无数次,可哪一次都不及此次来得触动。 皇后身上的香气并不浓郁,淡淡的,如她这个人,冷静而自持。夏侯沛抬头去看她,恰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心疼,她的心,因皇后对她的心疼而雀跃起来。 “好点儿了吗?可能自己走了?”皇后扶着她,问道。 夏侯沛不想自己走,她想阿娘抱抱,等她再大一点,就真的抱不动了,可是她刚犯错,还在思过,不能撒娇。 “可以了。”夏侯沛应道,恋恋不舍地从皇后怀里出来,靠着皇后,迈开步子,一踏到地面,稍加用力,便麻得厉害,夏侯沛皱眉,仍是坚持去迈另一只脚。 “重华。”皇后唤她。 夏侯沛抬头。 皇后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温声道:“在母亲面前,无需逞强。”她一面说,一面弯身,抱起了夏侯沛,朝着殿中走去。 她的关切,她的爱护,都在她淡淡的言行中展现,萦绕在夏侯沛的心上。夏侯沛伏在皇后的肩头,她突然问:“阿娘,你会永远对我好吗?” 皇后浅浅的弯了弯唇,面上却有一些怅然,她目视前方道:“会。” “不论发生了什么?” “是。” 夏侯沛高兴地笑,伸手搂住皇后的脖子,道:“儿也会对阿娘好,永远不变。” 皇后迈上台阶,听到她孩子气的话语,也禁不住笑了。 走到殿内,皇后欲让夏侯沛坐到榻上,她却怎么都不肯下来,反正已经让阿娘抱抱了,下回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不要下来! 她搂住皇后的脖子,哼哼道:“坐着疼,要阿娘抱抱。” 坐着怎么会疼?皇后哪里不知她的心思?可夏侯沛耍起赖来,她还真是束手无策,只得让她坐在自己膝上,道:“让我看看你的膝盖。” 夏侯沛知道那里定是肿了,不肯卷起裤腿,连声道:“没事了,不疼了。” “那你自己坐。” 夏侯沛咬咬唇,痛苦地选择了自己坐,慢吞吞地往外挪,挪出一点,被皇后拎了回来:“你是自己卷起裤腿,还是我令宫人来压着你?” 夏侯沛:“……”阿娘好残暴! 丝绸的裤管下,白白嫩嫩的小短腿,光滑的膝盖上果然青了一大片。 皇后看着,慢慢皱起了眉。 “阿娘,一点也不疼。”夏侯沛连忙道。 皇后抬眼看了看她,问:“知错了吗?” “儿知错了,不该擅做主张。”夏侯沛诚心认错。 皇后摇了摇头:“你错不在擅做主张,你的路,要你自己来走,你自做决定,并没有错,不必事事都来告我。你错在,不谨慎,不审时,不知自己之渺小。凡事,必得谋定而后动,没有底的事你宁可不去做。” 做什么事,心中都得有个数,皇帝暗示她,她不知皇帝用意,懵懵懂懂地便出头了,这就是错。宁可装傻不知呢,总好过眼下为人忌惮。 夏侯沛慢慢品味皇后话中之意,点点头:“儿明白了。” “你可明白接下去该如何行事?” “接下去,除太学与阿娘这里,儿哪都不去,外人问起,只说潜心读书。” 皇后摇了摇头:“除了太学与这里,你还得去东宫,不必太多次,一月一二回即可。” 夏侯沛眼明心亮,不必多言,皇后一点,她就明白了:“下月三郎大婚,儿与大兄一同出席。” “甚好。” 裤管还撩着,凉飕飕的,夏侯沛低头看一眼,后知后觉地想到阿娘就在眼前,小短腿被看去了。 夏侯沛连忙要把裤管放下来。皇后见了,道:“你做什么?还需上药。” 夏侯沛顿了一下,动作更快了,放下裤管,将衣袍下摆遮上,拍拍,笑呵呵道:“儿没事,不需上药的。”其实,看就看吧,就这么个小孩,能有什么看头?可夏侯沛就是不知自己哪儿不对,矫情起来,竟觉得羞涩。 皇后就看着她,看得夏侯沛不自在起来,方微笑道:“你回去自己上药吧。” 夏侯沛这才松口气,连连点头。她一抬头,要说什么,正看到皇后的下巴,光洁而白皙,往下是如玉般修长的颈,肌肤白净而脆弱,几乎能看到底下细细的青筋。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夏侯沛近乎惶惑地低下头,心头一片悸怕,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皇后白璧无瑕的下巴,她修长细腻的玉颈。 待夏侯沛离去,被遣退的宫人,方回归远处。 阿祁趋步上来,见皇后难得地眼带笑意,不由也跟着笑,问道:“殿下何事喜悦?” “也非喜悦,只是发现,重华大了,会害羞了。”想到夏侯沛手忙脚乱地去扒拉她那裤腿,面上又窘又羞还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皇后笑意更深。 孩子的每一点成长痕迹,都能让母亲感到极大的安慰与回味。 阿祁并不知发生什么,但十二郎是她看着长大的,也很有感情,也唏嘘道:“转眼就那么大,当初,十二郎刚生下来……” 皇后隐了笑意,转眼来看她。 阿祁顿时心头一紧,马上咬住了舌头,殿下不喜听然听到当年之事。 “你将药送去含章殿,再令人将邓众召来。” 邓众是夏侯沛身边的内侍,平日里一直是他贴身侍奉,连同往太学,亦是如此。阿祁答应了,取了药,往含章殿去。 邓众来得很快。不放心的人,皇后不会放到夏侯沛身边。邓众作为最接近夏侯沛的内宦,自是精挑细选。他本是良家子,幼时家贫,又遇天灾,活不下去了,为一家子的生计,那时才六岁的邓众听闻内侍省在民间挑选内侍,便将自己卖了,换了七贯钱,救活了一家。他自己则成了宫中地位卑下的宦者。 那年皇后被采选入宫,崔氏为寻内应,暗中在一批不起眼的宦官中培养了几个得用的,邓众便是其中一个,如今,他之父母兄弟,都在崔氏的照看下度日。 士背主,可另投明主;奴背主,只死路一条。一家子都在人家手中,邓众自无二路可走,忠心不二是他唯一的出路。 邓众年已十七,平日里低眉顺眼地跟在夏侯沛身旁,并不招眼。 这时,他跪在阶下,伏身跪拜:“臣邓众,拜见皇后殿下。” “免礼。”皇后道。 邓众不曾起身,只稍稍抬头,恭敬问道:“不知殿下为何宣召?” “有一句话,要你带给齐国公。”皇后说道。她平日见不到外臣,需人从中穿线,与崔远道的对话,便是邓众从中传达。 邓众凝神静听,皇后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说与齐国公,往日不令他教与十二郎的,现在,可给她讲授了。” 邓众听得心神微震,他抬头望向坐榻上高坐的皇后,只一眼,便垂下头,恭敬道:“臣记下了。” 他一直居中传话,自是知道往日不令教十二郎的是什么,诸王年长,太子屡屡出错,年长的皇子沉不住气,皇后这里,也开始准备了。 他一阉人,只能依附主上,他之荣辱皆系于十二殿下,他之使命便是听命办事。 邓众仍旧是低眉顺眼的。皇后又道:“自今日后,你便只听命十二郎。” 邓众拜道:“臣领命。” 听命之后,邓众便退下去,如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皇后站起身,走到檐下,看着一尘不染的庭院,清晨,十二郎就跪在那处。 十二郎长大了,她也想到一个问题,她不可再过多插手她的事务。她能扶持她,但不能事事都替她做了,这只会适得其反。谁都不会甘于做一个傀儡。 母子生隙,是皇后不能承受的,她只能更小心一些,邓众原本是她的人,但从今日起,除了十二郎,谁都差遣不了他。 第三十章 接下去几日,夏侯沛安分得很。她本就不闹,平日,也只偶尔往各处王府、公主府露一露面,这段时日,连这些地方,都不去了,哪位王与公主家中做寿或喜事,她也只礼到人不到。 安分了,读书的时间便多了起来,夏侯沛做事专注,自认真研读,遇不懂者,便去问她外祖父。 几回下来,夏侯沛敏锐地发现,通往日释疑不同,这几次,崔远道给她解释疑问,解释得十分深入,不但解释字面,不但解释经义,还会与治国为政联系起来。 崔远道教她什么,皇后不可能不知道,崔远道突然改变教授重点,必然是出自皇后的授意。 夏侯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刚下了个决定,放弃依附太子,自己去争取,阿娘那边就将她所需的送上来了。她从不以为,一个人是理所当然对另一人好的,哪怕是血缘至亲。所以,她从不怨皇帝偏心,所以皇后对她的每一分好她都铭刻于心。 她上下两辈子加起来,都不会有一个人,像阿娘那般对她好,事事都为她考虑。 于是,夏侯沛这些日子往长秋宫跑得更勤了。 皇帝就发现了,他这儿子,聪明,狡猾,有急智,擅审势,可他似乎太依恋皇后了。不过,这样也好,皇后是他的皇后,拿住了皇后,便能拿捏十二郎,不怕他做出什么“大逆”的事。 皇帝希望每个儿子都能出众,但皆是建立在不妨害太子的前提下。夏侯沛才华出众,文武皆修,而又无心储位,那便是皇帝乐见的了。 当真是为太子操碎了心。 那日说过太子后,皇帝便时常观察太子处事,发觉,在寻常政事上,太子是面面俱到,虽手段有些嫩,也算得上周到了。皇帝这才好过一些,太子只是心软,没有其他毛病。心软有心软的好处,一个心软的储君,不必害怕他迫害手足,也不必担心他当政后推翻先帝的政绩。 皇帝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将太子带在身边,让他经点事。 近日最大的事,便是两拨突厥来使越吵越凶猛。鸿胪寺将这两拨人的住处安排得极近,就是便于他们沟通。 于达旦可汗而言,使节都派出来了,他之用心,昭然若揭,若不能成功和亲,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定要成为草原上的笑柄;于突利可汗,若是让达旦与大夏联姻,来日前后夹击,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吗?势必不能让他成功。 双方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既是不死不休,便设法让他果真去死一死。 突利使节到京的第七日,达旦使节在街上,让一拨突然冲出的突厥人捅死了! 这下,彻底激化了矛盾。 夏侯沛在太学听说,赞了一句:“好阴险!”惹来崔远道一个白眼。 接下去的事,便是水到渠成。皇帝先斥突利来使,不将大夏放在眼中,竟于京师当街行凶委实可恨,夺了突利的可敦公主的身份,将她贬为庶人,与大夏再无关系!接着答应了达旦和亲的要求。死的是正使,正使死了,还有副使,皇帝亲与副使道:“在我京中发生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朕实愧疚,这门亲事,朕答应了,你回去告诉可汗,结姻为好,守望相助。” 副使在鸿胪寺主事“不日就将公主送来”的保证中,一脸满足地踏上回程。突利的使节觉得此番大夏一行,蒙受了千古奇冤。能在如此要紧的事上被突利派来,自不是蠢的无可救药,平日里吵吵也就罢了,怎会当真动手乃至行凶?他什么都没做,可人死了,所有人都说是他雇人行凶,不是他做的,也是他做的。 鸿胪寺的主事是一个大好人,置了酒宴来为他们送行。宴上,忧心忡忡道:“君等事不能成,只恐尊主见责君等。” 使节与他的副官们愁得要命,这般回去,怕是连命都要没了,突利可汗治下严厉,说不定连家中妻儿,牛羊财富也要一并充为官用。 主事便给他们出主意了:“总得有个人来消尊主之怒。横竖与达旦的仇已结下,不如都推给他。他们狡猾,杀了正使,嫁祸于君等,最后得利而归,致使君等颜面扫地。事到如今,还要与他留情吗?” 使节顿时受到了启发。不将达旦拿去填突利可汗的怒火,便是用他们的命及家人去抵罪,孰轻孰重,自是身家性命要紧。 一群突厥人趁着没喝醉,凑到一起,叽里咕噜地商量了一番,主事是个热心肠的人,道:“我官小,但也有些权力,若尊主派人来问,必不穿帮。” 使节再三感谢了这个大好人,挥泪告别,回去了。 可想而知,突厥内部即将有一场大战,到时,就是大夏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夏侯沛听得两眼放光,问:“这位主事,姓甚名谁?”心中想的,则是,可能为她所用? 崔玄抚须笑道:“他可不是什么主事,乃是鸿胪寺少卿,只是做了几月主事敷衍敷衍突厥人罢了。他名为潘绥,是你阿娘的表兄,你见了他,当着众人唤声阿舅,他就是你的人了。” 说罢,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名士,每日不上朝,不办公,只爱四处闲逛,看看美景,尝尝美酒,偶尔写篇诗赋,便可传世了。今日,他闲极无聊来太学看外甥,把突厥之事当做笑话讲给她听。 看到夏侯沛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崔玄就知道她对潘绥起了收拢之心,不厚道地出了个阴损的主意。 夏侯沛自不会将他那句戏言当真,只道:“是亲戚,本就亲近。当不当众人,都得尊一声表舅的。” 崔玄啧啧两声,道:“满肚子坏水,懒得理你。”一面说,一面弯弯斜斜地站起身,衣襟半敞着,外袍松松垮垮,看着极是飘逸,行止极为不羁。 夏侯沛送他到太学外,崔玄停下脚步,回头道:“替我问你阿娘好。” 夏侯沛颔首:“是。” 崔玄一笑,大步走了,他背影挺拔,衣袖随风张扬。夏侯沛不禁深思,阿舅是果真流连山水不愿出仕,还是心存什么顾忌? 到了晚上,回去将此事问皇后,皇后道:“他哪儿是有什么顾忌?懒罢了。每日卯时早朝,他起不来。如今这般有什么不好?他不在朝说话可比在朝有用的多。”崔氏入仕的子弟也多,他有什么政见,自有人替他宣扬出去。 夏侯沛:“……”果真真名士,自风流。 “送与三郎大婚的礼物我已替你备下了,到时带了去。”皇后又道。 夏侯沛从震惊中醒来,呆呆地哦了两声。 “太子那里呢?” “大兄?”夏侯沛看看皇后,道,“见过大兄几次,人清瘦了不少。” 她们心中都有一个共识,太子不能稳坐,只是,她们谁都不会出手对付太子,一则,看皇帝对太子宠重,便知不论太子最终如何,将太子拉下马的人都得不了好,二则,夏侯恕与夏侯衷都在蠢蠢欲动。 “旁人如何,你不必管,你自己得关心太子,他是你兄长,你关心他,是应该的。”皇后道。 夏侯沛点点头:“要做个好人。”至少做个旁人眼中的好人。绝不能给人留下把柄。 皇后见夏侯沛领会了她话中精髓,疼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捏捏她软软的耳朵。夏侯沛被顺了毛,舒服地眯起眼,唇边还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小孩子的皮肤嫩,摸起来也是滑的,皇后一面十分满足,一面又有遗憾,待十二郎大一些,就不好再这么揉揉捏捏的了。孩子长大便会疏远父母,恐怕就再也见不到重华黏在她身边的样子了。 大约每个母亲都是如此罢?一面期望着孩子快快长大,建功立业,去走自己的人生路,一面又想他能一直停留在小时候,留在母亲的身边。 夏侯沛特别喜欢皇后摸摸她的脑袋或是别的地方,她觉得很舒服,过了一会儿,皇后收回手,夏侯沛觉得不够,便又牵起皇后的手,放到头上:“阿娘,再摸摸。” 她个子小,坐下来,稍稍抬手就能碰到她的头顶。 皇后自是如了她意,摸摸她的脑袋,又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就像从前养过的一只小猫一般,又粘人又听话。 过了几日,夏侯衷大婚。 他婚礼在宫外的广平王府,成了婚,便是大人,自不好再住宫里的。 皇帝与皇后颁了赐,并未亲至,太子倒是到了,夏侯沛特意去了东宫,与太子同行。 太子是喜欢这个幼弟的,只是上回宴上之事,让他有些不满,说了夏侯沛几回:“你还小,将心思放到书上去,这些尔虞我诈的东西,一丝不坦荡,不要学坏了。” 夏侯沛笑嘻嘻地道:“听阿兄的。” 太子见她还是天真的孩子样,也禁不住一笑,不说她了。太子只是心软,又不是傻,夏侯恕与夏侯衷的所为,他能感觉到,也不乏有心人往他耳朵里灌那两位的坏话。他是知道的,他在这个位置,就少不了受人嫉妒,只是兄弟落到如此地步,总是令人怅惘。 看看身边的夏侯沛,太子心道,不知十二郎长大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 第三十一章 皇位之争,兄弟阋墙,亘古难解之题。 夏侯沛自是看出太子眼中的迷惑与惘然,但她仍是笑嘻嘻的,一派不识愁的天真模样。 太子终是笑了笑,道:“走吧,迟了便不好了。” 夏侯沛道:“我让人备了马,我要骑马去。” 太子没意见。夏侯沛人小,马骑得不错,自然,是那种个头不大的小马,京师人多,骑不了快马,这种温驯的小马,正好相宜。 太子心细,又派了几人骑上马,围在夏侯沛四周,以免庶民无状,惊了王驾。 二人出行都是有仪仗的,夏侯沛跟着太子,便没带自己的,只跟着就是。太子并未跟着骑马,他坐在轿中。 夏侯沛从出生就在深宫中,出过几次宫,要么坐轿,要么额乘车,只不曾骑过马,便也没细看过古代街市风光。 这里是洛阳,夏侯沛倒是不知同她前世那个洛阳是不是一个地方,但从气候来看应当是差不离的。距离洛阳不远处,便是长安。从这来看,也像极了。 夏侯沛高坐马上,看着四下百姓。 京师十分繁华,街上人来人往,百姓穿着亦不坏,料子自是不能与她身上的比,也无花纹,但至少整洁干净。他们所过之处,百姓皆停下,也有大胆的,朝她张望的,然而一触上她的目光,便会惶恐不安地低头。 再看铺肆林立,商贩叫卖,一派盛世之景。夏侯沛看得入神,走过了一个坊市,她又发觉,一路所见房舍虽也都十分簇新,但从城市规划来看,挤了些,眼下立朝不久,人口正在繁衍剧增,现在就这般挤,过上十年,兴许就要住不下了。 这与她曾经在书上看到的大唐长安的平面图,差远了。 她却不知,洛阳本是前朝的国都,那时天下混乱,除南北割据,隔江相望,北方也被瓜分成好几个小国,国与国间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仗,战争年代,人口哪儿积聚的起来?自然就没有住不过来的担忧。 眼下却不同了,进入太平也有二十余年,世道安定,人口自然便开始剧增。 夏侯沛脑海里便闪现两个字,迁都。 不过,这与她没有关系,她也只想想罢了,果真要迁都也得皇帝去操心。 “十二郎,你在看什么?”太子掀了窗帘一角。 夏侯沛闻声,打马上前,笑道:“我看坊市之景,十分有趣。” 太子笑:“偶尔一看,的确新鲜。” 又过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广平王府。 广平王府位于宁安坊,占了小半个坊的大小,十分气派。四周所居皆为达官贵人,不远处便是溧阳公主的府邸。溧阳公主是皇帝长女,比太子都大上一岁。她常入宫来问安,夏侯沛见过她多次,算是十分熟悉的一个姐姐了。 太子仪仗一到坊门便有人飞报夏侯衷,夏侯衷立即领着诸宾客来接。 众人看到高高坐在马上的夏侯沛,还愣了一下,随即,都一脸自然地拜见下轿的太子。 夏侯沛下了马,走到太子身后,太子回头看了她一眼,与众人道:“诸卿免礼。” 拜见了太子,接下去便是众人厮见。夏侯沛再小,她也是嫡皇子,已封了王的,皇帝所有儿子中,除了太子,最尊贵的便是她。容不得人忽视。 众人又来拜见广陵王。广陵王跟着太子,客气地道了声免礼,并没有多与大臣交谈,只笑吟吟地与夏侯衷道了喜。 夏侯衷倒是满面喜气,可落在夏侯沛眼中却是怎么看怎么强颜欢笑。 还好,夏侯衷近年来,演技见长,他想表现得欢喜,展现出的情绪十分到位,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夏侯沛也没多与他联络感情,便随着众人进去了。 太子来此,自有大臣环绕,夏侯沛不欲掺杂进去,便自往里走去。 昏礼在黄昏,眼下刚过午,且还有一两个时辰空余。 内里是女眷们相聚之处,夏侯沛年纪不大,进去歇一歇,也是可行的。 女人们走到一处,总是说不完的话,院中几名贵妇装扮的女子正笑得前仰后合,忽见一个小男孩走了来。 女眷们诧异这是谁家孩子,没见过啊,便听一名二十来岁的妇人一喜,道:“这不是十二郎?怎地到这儿来了?” 余下的那些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小男孩,光看他那通身气度,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与她相邻而坐的那位笑问了句:“谁家的十二郎?看着率真可亲。” 那妇人已站起了身,一面往外走迎去,一面道:“自是我们家的。” 夏侯沛正欲寻个仆役问一问何处可歇脚呢,便见她阿姊走了来,正好,不必问旁人了,夏侯沛走上前,施了一礼:“见过阿姊。” 溧阳公主走到她身前,看了看,道:“三月不见,阿沛又长高了。” 夏侯沛笑嘻嘻的,看看她身后,问:“大郎呢?”问的是溧阳公主的长子,她那外甥。 溧阳公主下嫁尚书左仆射秦勃之子秦康,育有二子,少子不满一岁,想是不会带出来,夏侯沛便问了她的长子。 “大郎与他堂兄一处玩呢,正好省了来缠着我。”溧阳公主说起儿子,便是一脸温柔的笑,充满了母性的光辉。身后,那些妇人正望着这边,她们是知道这位是广陵王殿下了,只是迟疑着要不要上前见礼。 夏侯沛自也注意到那边了,留神看了看,先观她们发上簪环,身上佩饰,何等身份何等着装,朝廷皆有明文规定,她看了一眼,便大致有了数。再观那些人的神色,有人笑意亲切,有人跃跃欲试,有人扭头避开,有人不冷不热,只维持礼仪。 男人们的立场在女眷中也可体现,乃至更为分明。 夏侯沛看看天色,还早得很,也不想寻地儿躲懒了,便与溧阳公主道:“这几位夫人不曾见过,还请阿姊代为引荐。” 溧阳公主蒙皇后照顾,自回报在夏侯沛身上,毫不推辞道:“十二郎跟着来就是,方才她们还说十二郎观之可亲呢。” 夏侯沛便认识了一群妇人,由她们再观其夫其父立场,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一群人中,最显眼的便是御史大夫苏充之女,同安公主所行颇见效,苏大夫家人急欲与诸王太子撇清关系,一心扶持夏侯衷,见了夏侯沛,也冷淡的很。 夏侯沛看着,倒也不觉什么,只是心下有个数罢了。 在这边拖延了片刻,她方在仆役的指引下,到了一处客舍,在那外面,遇见了夏侯康。夏侯康本是露一露面便要走的,待晚上行宴再回来,他有一同门,隐居山野,前两日见了一群鹤,当场画了下来,他就想去看看。 可惜,看看时辰,似乎不足以出城去。 遗憾得紧。 这会儿遇见了夏侯沛,夏侯康也不嫌她小,上前道:“十二郎在此?怎地不在前头与他们玩?” “还不知要闹到何时,且躲一躲懒,就恐入夜困过去了。” 夏侯康深以为然,他在夏侯沛这年纪,也是时不时就犯困呢,立即温煦和蔼道:“你去睡,到了时候,我来唤你醒。” 夏侯沛谢了他,入了客舍,和衣而眠。 到了黄昏,夏侯衷迎娶了新妇,一首首却扇诗吟下,新妇面前的罗扇一点点下挪。眼神含羞,婉转动人,众人皆起哄,道广平王有好福。 夏侯沛在人群中,看了看一身朱衣的夏侯衷,又看看身旁君子如玉的夏侯康,突然觉得,若是周氏女说与六兄,兴许会好一点吧。六郎师从吴老先生,为人坦荡,不慕名利,与周氏门风,定合得来。 阿爹错点鸳鸯谱了。 夏侯衷也看到周氏容貌了,笑得都僵了的脸终是带了点真心。这场无用的结姻,好歹还有周氏美貌为弥补,也不算一无所得。一时之间,倒真有了一丝身为新郎倌的喜悦。 隔日,夏侯衷携新妇拜见帝后。 皇帝见佳儿佳妇笑得满意,皇后也有厚赐,十分大方,待之若亲子。皇帝见此,更是心情舒畅。妻贤子孝,自是令人满足。 夏侯衷的婚事算是就此定局,不论双方乐不乐意,周氏已成广平王妃。从此福祸得失,休咎相关。 经夏侯衷成家,皇帝仿佛突然意识到他的儿子们都大了,接下去分了点心神出来,一面为夏侯康估摸王妃,一面封八郎夏侯挚为济宁郡王,九郎夏侯谙为永平郡王,十一郎夏侯汲人为南康郡王。将几个成年公主也各赐了封号。 一时间,宗正寺与礼部,忙于诸王公主分封事宜,乱得不可开交。 在这节骨眼上分封,无异于告诉世人,诸皇子已长成。在太子屡出错乱而皇帝又体健康泰的情况下,大臣们的心思活络得更加厉害了。 就在诸臣琢磨何处可下注之时,过了正旦,在夏侯沛九岁生辰到来的前夕,御史王业突然横空出世,上了一道奏折,奏请诸王出镇,稳定四方。 也就是赶除了太子以外的所有皇子出京,只留下东宫在朝。 第三十二章 稍有些见识的士人观而今朝局,都知是要乱的。皇帝欲储位稳固,朝局稳定,使他毫无后顾之忧的谋天下,这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皇位诱惑,何等垂涎。皇帝看重太子,若太子自身符东宫之能倒罢了,可惜事与愿违。太子深通礼仪,好学仁孝,少时,群臣对其亦寄予厚望。然而,随着太子年长,随着突厥屡犯,随着南朝楚、越瞬息万变的格局,太子之仁慈宽厚、温和谨慎,便成了他致命之伤,这致命伤在他出征的失败与之后对突厥使节的态度上显露无疑。 而当此时,夏侯恕与夏侯衷都不甘示弱,屡屡串联朝臣,太子之境,雪上加霜。 于是,此番御史王业奏请诸王出镇,虽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却也算不上太意外。 王业,寒门子,能出头,靠得是皇帝看重。然,纵得皇帝看重,他做官十五年,也只一区区御史而已。御史,纠劾百官,得罪人得很。王业又总看不惯那些靠着“父荫、祖荫”做了官的同僚,总以为自己满腹经纶,只因有这些尸位素餐的人占了好位,他才怀才不遇。故而,总是四处弹劾人,四处做些不招人待见的事。皇帝便看中了他这不怕得罪人的劲头,以为他耿直,多年来,不少人说了王业坏话,竟也没贬了他。 此番王业出头,是因他也看到诸王相争的迹象了,不肖多思忖,便决心择一宅家子辅佐,夺一拥戴之功,借此晋身,而后彻底改换门庭,将他王氏光辉也谱入世家,受百姓倾慕。说起来,王业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靠着家世做官的人,但瞧不起归瞧不起,他本人,也是很想成为这样的人的。 恰此时,魏达找上了他。自然而然,王业便站到了太子这边。 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王业高声将他的奏本念了来。 众臣屏息凝神,太子如坐针毡。这事,他不知情,然,若是圣人受了王业所奏,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他。王业声音洪亮,毫无遮掩之意,显得他极为公允磊落,太子眉头越发皱得紧,只觉得身后无数道复杂的目光在盯着他。 王业念完了,皇帝没有出声,大殿上静得令人心惊,太子眉头拧成一团,死死盯着王业,双手在衣袖下捏成拳,若非在大殿上,在天子前,纵然他素来涵养好,也要破口大骂! 最先开口的是丞相高宣成。老人家出列,朝着御座将身子弯的极低,口中清晰地奏道:“陛下,王御史此陈不妥。” 皇帝的面上是一派平静,他如古井一般深沉的目光在殿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太子身上,片刻又挪到了高宣成身上。 高宣成站得稳,持笏而立,风仪不乱,王业便有些着急了。他自以入了东宫之眼,理当他先出头,接下去,便该有人应和才是,可怎地就有人来反对了呢?高丞相孙女嫁了太子,不助太子,却反扯后腿是何道理? 高宣成说完,便再无一言,大殿上又是寂然无声。 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此时,不论大臣心中如何计量,都不会轻易说话。 “朕有八子,年长者,如太子,年已二十,年幼者,如广陵王,也有九岁。诸王去向,是当议了,此事非同小可,诸卿去议来。”皇帝说道。 众臣仍旧是大气不敢出,老老实实应了是。 待退朝,这消息便传了出去。 轩然大波是少不了的,大臣们在殿上,是一言不发的,一退了朝,便速各自聚到一处商议起来。 太子一回东宫便砸了茶盏:“小人!谗言!欲置我于何地!” 太子妃高氏听闻声响,随后跟来,看了眼地上七零八碎的碎片,又见四周宫人林立,眉头一皱,扬起下颔道:“退下。” 宫人皆退了下去。 太子发泄过一通,也稍冷静下来,看到高氏,神色一缓,道:“你怎么来了?” 高氏走到他身边,柔声道:“我已听说了……担心郎君,故来此。” 太子勉强笑了笑,安慰道:“无妨的,谁都知王业不是个好人,我素日也不曾与他说过话,想必不会有人以为是我指使。你别担心,去歇着吧。” 他是个温柔的人,对儿女亦关怀有加,高氏既暖心与他的体贴,又担心着前朝之事。能被皇帝选中为太子妃,定不是平庸的女子,高氏一针见血,道:“事到如今,最要紧的已非旁人如何看郎君,而是王御史所奏之事是否可行,若可行,纵有代价,也是值得,若不行……”高氏担忧地望着太子,低声道:“郎君同时见罪七王,前路艰难。” 不管王业是不是他指使,不管旁人眼中王业是不是他指使,事已发生,无可弥补,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促使王业所奏成真。 太子心口发紧,不曾想,最终,竟是他先出手。他闭上了眼,高氏叹了一声,出神地望着太极殿所在的方向,喃喃道:“不知圣人是怎么想的……” 皇帝是怎么想的,谁都想能窥得圣意。 夏侯沛从太学一回来,便闻此噩耗,倒也没怎么急,总会有这一遭的,或迟或早罢了。令邓众放下书简,道:“取舆图来。” 邓众出去,不一会儿便将舆图取来了。 这是一张不怎么标准的图,今日太学教到舆地,何地在何处,又与何地接壤,都有说,故而,她这里便有一张舆图。 夏侯沛找到广陵,临着长江,那里,有大夏四十万驻军,统领这四十万大军的是骠骑将军杨为哉。再看广平,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是个富庶之地,有天下粮仓之称。又看到怀化,倒是不临江,亦不富庶,却是民风彪悍之地,此地出来的士兵,往往最悍不畏死。又有乐善,济宁,永平,南康,都一处一处看过去,一处处分析过去,有条不紊,丝毫不急。 事到临头,着急,惧怕,都是无用,夏侯沛比去年长高了不少,负手站在高高悬起的舆图前,邓众侍奉在旁,弯身举着烛台,替她照明。 看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胸口敞亮起来,夏侯沛突然开口:“邓众,你是母后的人,母后每回,都会要你做什么?” 邓众手一抖,烛台晃动,灯影也不稳起来,舆图被一片黑暗吞噬,片刻,邓众稳了下来,端稳了烛台,舆图上又复光明。 “自去年五月,臣便只是殿下的人了。”邓众回道,语气平静如同平日劝夏侯沛用饭。 夏侯沛是知道邓众是皇后的人,且必是心腹,不然,皇后不会放心将他放到她身边,只是没想到,皇后竟直接把人给了她,分得这般干净。 夏侯沛抿了唇,道:“我与母后,不分彼此,你听令与我,便是听令与皇后。” 邓众一愣,答应了下来。夏侯沛原本是想问邓众帮皇后做过什么事,期间可听闻过各地情况,也好弥补她不知之处,不想,听了这么一个消息。不知怎么,夏侯沛就有些不舒服起来。阿娘何必如她分得如此干净?难道她还会怀疑她吗?她们本就是分不清的。 在皇帝面前,她可镇定自如,在听闻兴许要将她遣出京去,她不曾乱了阵脚,在知晓这么一件小小的事后,夏侯沛却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走到外面,阿郑上前来,问道:“十二郎,可要用膳了?” 夏侯沛刚要说不,便见殿外有人小跑了来,禀道:“十二郎,皇后殿下已到门外。” 夏侯沛一喜,就要大步迎出去,忽然想到她还没吃饭呢。不按时吃饭,要让阿娘说的,更要紧的是,会让阿娘担心。便斜了阿郑一眼,道:“知道该怎么说?” 阿郑忍笑,道:“奴明白,只是,十二郎,不好再有下次的。” 夏侯沛转笑,道:“就知道阿郑可靠。”脚下已飞快地朝外走去了。 一看到皇后,夏侯沛便将方才那点“阿娘要与我分清楚,阿娘不要疼我了”的小伤心丢到九霄云外了,欢乐地跑出去,扑皇后怀里,道:“阿娘怎么来啦?” 皇后停下步子,待她立好了,方道:“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在想阿娘啦~”夏侯沛眼睛都不眨地说道。 皇后便看着她,轻柔一笑,往里走去,夏侯沛自然地上前牵了皇后的手,与她并肩而行。 母女两心知肚明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但谁都不急着提。 到殿中,四下看了眼,皇后问:“可用了晚膳?” 夏侯沛点点头:“用过了,庖丁手艺不错,儿……”她说得十分详细,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后,阿郑正对着皇后,微不可见地,摇头。 “母后可用过了?”夏侯沛描述了一遍她那根本没见过的晚膳,而后贴心地反过来关心皇后。 皇后将目光从阿郑那里收回来,轻描淡写道:“不曾,可要陪阿娘再添一些?” 咦?夏侯沛慢慢地眨了下眼,今日阿娘用膳晚了哦。不过,正好,她也空腹呢,便忙道:“儿也没饱呢,正好再添。” 阿郑便适时上前道:“奴令人摆膳。” 饭食都是烹制好了的,搁在蒸笼里热着,不需多久,便摆了上来。皇后一点揭穿夏侯沛的意思都没有,端了碗米饭,并不怎么动,多数时候,都是看着夏侯沛津津有味地往嘴里送东西。不时,还为她布菜。 一顿饭下来,都是夏侯沛在吃,皇后只动了一口,等到饭毕,夏侯沛也回过神来了,难为情得很,红着脸讷讷道:“儿又让阿娘费心了。” 皇后只道:“可还有下回?” “没有了,儿必按时作息。”夏侯沛老老实实道,是真的记下了,非但心悦诚服,还有一种“阿娘最疼我了”的开心。 皇后便满意了,二人这才分坐下,说起诸王出镇的事来。 第三十三章 不论眼下,父子情中掺杂了多少利益攸关,一开始的时候,皇帝都是满满的慈父情怀的。除了夏侯恕,将夏侯衷封到广平,夏侯康封到乐善,夏侯沛封到广陵,这三处,皆是人杰地灵的宝地。 藩王出镇,尊贵无比,可自行募兵,收纳赋税,掌封*政之权。这个时节让诸王出京,必是要生事的。 皇后望向那张舆图,问道:“你看过了?” “是,儿仔细分析过。”夏侯沛回道。只道情况,才可做到心中有数,她一回来就奔向舆图,便是这个原因。 皇后站起身,走到舆图前。 天已黑了,殿中光线黑暗,只几盏铜灯不屈不挠地亮着,可终究光亮有限,只照亮了小块的地方。皇后站在舆图前,铜铸的长烛台就在她身侧,她站在光明中,夏侯沛坐在坐榻上,半倚着隐囊,眯着眼睛,望向那处光明。皇后微侧着身,她的侧脸,专注得令人执迷。 “你有何见解?”皇后突然问道。 夏侯沛定了定神,一笑:“儿散漫,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只等看兄长们表演就是。”这时什么都喜欢讲究长幼有序,反正她最小,犯不着巴巴地赶上去,弄到最后,为人作嫁! 关于全国地形与各处情势,皇后懂的只有比夏侯沛多的,夏侯沛能想到的,她自也能想到。背对着夏侯沛,在舆图上又察看了一圈,皇后道:“朝中诸公,论对圣人了解,首推高相;论趋利避害,则为大鸿胪;要说公允中直而善治政,则是左仆射,此三者,可屹立不倒。如苏大夫,能通百事,奈何私心太重,而不知变,如大将军,擅攻伐,擅守卫,而不擅阴谋,其他如王业,小丑耳,只顾跳梁,杨为哉,有本事,能领兵,可决胜千里,然量窄,只知负气……” 皇后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 这些话,从无人与她讲过,皇后往日也直接教她习字,教她经义,教她读史,却从未有一回直白地说起朝中大臣的情况。夏侯沛听得认真,她只知道朝中有哪些大臣,也从旁人言语中分析过谁得用,谁冷置,却无从知晓诸君的性情,而皇后,显然知之甚详。 她没有说话,只是认真聆听。皇后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沛,继续说道:“今日,高相既言不妥,必不止是为太子打圆场,若只是为太子圆场,他不必亲自出头,定是估摸着圣人的心思。” “阿娘是说?”夏侯沛仰头看着皇后,皇帝并不想让诸王出京? 皇后微笑:“你想一想,你父之位,由何而来?再想当今天下,可有一个藩王就国的?”一个都没有,皇帝即位后,因故杀了些兄弟,留下的那些皆是老实人,哪怕是老实人,都没有一个离开京师的,都老老实实地在洛阳的王府中居住。 夏侯沛顿时茅塞顿开。皇帝本身就是藩王晋身,他手中的兵,一部分是朝廷给的,一部分是他自己募的,如杨为哉,本是打劫路人的强人,闻皇帝威名,率部归附。藩王有此大权,放出京去,哪儿及放在眼皮底下安全?一旦有人有异心,直接便可派人捉捕! 论起对皇帝的了解,夏侯沛远及不上皇后,皇后毕竟与皇帝夫妻十来年,又处在如此境地,自免不了琢磨皇帝为人。夏侯沛自己的思忖,乃是皇帝为太子储位稳固,应王业之奏,令诸王各自就国,但会改换封地,如她那般封地上有四十万大军的,哪怕皇帝肯给,大臣们也不会答应。 要出京,要改换封地,这之中所涉便多了,夏侯衷与夏侯恕岂肯安坐?诸王的母亲身在后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的,加上前朝大臣,这接下去一两年且有的乱的。巧的很,前几日有报,突厥内部,也开始乱了,皇帝肯半点不做,只让突厥自去解决吗?必是不肯的。 如此内外夹击,没个三五年,是决不下的,而三五年能发生多少事? 这些,夏侯沛都考虑到了,唯独不曾想过皇帝根本没想过让他们出京。 “圣人是不会让诸王出镇的,多事之秋,人要放在他眼前,他才放心。”皇后最终说道。 夏侯沛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既然早有定论,又让大臣们去议,这岂不是……她仰头望向皇后,四目相对,二人皆知对方所想,夏侯沛皱了眉头:“谁先动手,谁就要落下风了。” 皇后道:“你平日如何,接下去仍如何,圣人那里,有我。”此时,最好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夏侯沛也没有客气,只道:“谢阿娘费心。”皇帝跟前,是不能没人说话的。 皇后将手覆到她的肩上,不再言语。 二人的默契,随岁月消逝而愈加契合。往往不必多说,就可明对方心事。 这一夜,夏侯沛又做了那个梦,在那座熟悉的殿宇中,帷帐飘摇,香气萦绕,那香味淡淡的,极为熟悉,极为亲切,她站在帷帐外,极目望向里面,只见朦胧,只见隐约,只见其中浅浅人影,却不知究竟是何人。 她拨开帷帐,步入其中,就要看清里面的人是谁,为何牵动她的心神,梦却戛然而止。 夏侯沛睁开眼,极力回忆那场梦境,却想不起任何一点细枝末节,只知那是一个熟悉的殿宇,里面有熟悉的味道,那帷帐之后的人,虽不曾露面,却深深牵动着她。 简直是……灵异了! 夏侯沛咕囔着,翻了个身,继续睡。在合上眼,陷入睡眠前,夏侯沛想,事不过三,若再有下回,她定不做犹豫,定要掀开帷帐看一看,是谁,屡屡入她之梦。 说来也怪,她虽挂着这个再度出现的梦,却并没有因此而不得好眠,一夜安睡到天明。 隔日一早,又是精神济济地去了太学。 如今太学,只剩了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与夏侯沛四人。兄长们各有差使领着去了。夏侯恕、夏侯衷、夏侯康领的都不是什么要紧职务,然而,皇子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与希望。 夏侯沛到太学,只有夏侯汲人在那,八郎与九郎还没到。 夏侯汲人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见了夏侯沛,唤了声“十二郎”,而后道:“先坐罢,八兄怕是没那么早来,九兄病了。” “怎么?”夏侯沛在他身旁坐下,问道。 夏侯汲人没遮掩,有一说一,十分坦诚:“昨日,我阿娘有事与我相商,我便去了阿娘那里,说得有些晚,便听闻九兄病了,要修养,等到辞出,又隐约听闻有宫人与我阿娘说,八兄还在魏贵人那处。” 夏侯沛没怎么在意,道:“那便等下了学,去探望九兄吧。” 夏侯汲人点了点头,而后看了看四下,朝他的侍从挥了下手,夏侯沛见此,也冲邓众做了个手势,二人侍从皆退了出去。 “十二郎,”夏侯汲人道,“昨日朝上之事,你想必也听闻了,阿爹要遣你我兄弟出京。” 夏侯沛看着他,没应声。 夏侯汲人显得有些紧张,但眼中却闪着执着,仿佛不说这些话,他便不能心安似的:“昨日我阿娘唤我去,便是说这事,她说,为人子,圣人有命,听凭吩咐就是,不可自作主张。我想了一夜,觉得阿娘之言,甚有理,故来相告,望十二郎也以此为戒。” 他的阿娘,是九嫔之首的淑妃,姓赵,非著姓,非勋贵,是皇帝年轻时外出看中纳为媵妾的。 夏侯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夏侯汲人略有些不安的舔了舔唇,倒也没什么躲闪的神色。夏侯沛是明白他的暗示了,多事之秋,胡乱动作易中流矢,十一郎应当是听到什么更加要紧的消息了,只是不好明说,故而这般拐弯抹角的来提醒她。 夏侯沛一笑,道:“我明白。” 夏侯汲人这才舒了口气,转而愉快地说起各处封地,说到他自己的,便很遗憾:“可惜不在边陲,若能目睹金戈铁马,才是从吾所愿了。” “又没有规定藩王不可征战沙场,阿兄叹什么,只管练好骑射就是。”夏侯沛道。 夏侯汲人恍然,连连点头道:“不错。下午的骑射,我得好好练才行。” 夏侯沛笑笑,十一郎的骑射,已是他们四人中最好的了,连夏侯恕也只能在力气上胜他一筹,论准头,论稳健,远不及他。 又过了一会儿,夏侯挚方姗姗来迟。 夏侯沛看过去,只见他眼底一片青黑,眼中还有血丝,想是昨夜不曾睡好。神清气爽的夏侯沛伸了个懒腰,神采奕奕地走上前,将方才师傅来布置的课业,向夏侯挚说了一遍。 夏侯挚听得有些漫不经心,待夏侯沛说完了,方道:“谢十二郎有心。” 夏侯沛笑道:“客气什么。” 夏侯挚便抬起头,见夏侯沛精神饱满,不由奇怪难道他不知昨日朝上事?藩王出镇,攸关前程,十二郎怎地一点不急? 夏侯挚昨日让魏贵人喊了去吩咐了不少事,这些事,令他极为膈应,只因,他本人,是倾向太子的,可他的母亲,却耳提面命地要他辅助夏侯衷! 母命与本心相违,夏侯挚矛盾不已,而致一夜未眠。 第三十四章 夏侯挚十四了,半大男孩,再过一两年,便可议亲,便可成家,能起大作用。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眼中,太子为正统,且无不贤之处,顶多仁慈了些,但仁慈并不是大缺陷。且太子对诸兄弟都好,夏侯挚眼中,这就是一个不错的储君了。 然而现在,他的母亲要他放弃这个他爱戴的兄长,转而去襄助他的同母兄长。 按理,夏侯挚与夏侯衷同母所出,小时一同在魏贵人膝下,也是一起玩闹大的,他们应当更亲密才是。魏贵人对他也好,会关心他的衣食,从无苛待之处。可惜,凡事最经不起的便是对比,魏贵人对他好,对夏侯衷更是无微不至,魏贵人关心他的衣食,对夏侯衷,便不止是衣食,还有课业,还有身边侍奉的宫人,还有在皇帝面前不断地说好话,唯恐有一处不足。 林林总总加起来,对比之下,夏侯挚竟不像是亲生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夏侯挚看出来了,小时觉得委屈,不乐意同夏侯衷玩,长大后,他有自己的师友,便更不愿同夏侯衷相处了。而夏侯衷总以为八郎与他同母,天然便该站在他的船上,无需太多费心,便将功夫都用在笼络大臣身上,于夏侯挚也无关怀。 由此,兄弟两愈行愈远。 昨夜,魏贵人屏退了宫人,语重心长地与他说起:“你阿兄好,你自也好了,你不助三郎又能助谁?旁人,哪个信得过你?” 夏侯挚原本以为母亲难得与他私下交谈,关心的当是他,谁知,又是三郎。他脑海中便浮现小时,得了好物,母亲便会说:“这个与三郎罢,圣人明日还要来考校,不好让三郎不出挑的。”却没想过,他也是要让阿爹考校的,他也是有自尊,也是不愿意落在人后的。 如此委屈,夏侯挚小时不知受过多少,只是顾忌着孝道,从不曾抱怨,现在,他娘又来了,满口都是三郎三郎三郎! 夏侯挚没答应,也没反对,只说让他去想想,便辞了出来,之后便是一夜未眠。 眼下见夏侯沛神采奕奕,夏侯挚不由道:“十二郎真神气活现。” “无事烦心,自然好啦。”夏侯沛拍拍夏侯挚的肩膀,想着兄弟间也不好太疏远,又道,“阿娘唤我午间去用膳,八郎若无事也一道吧。” 夏侯挚想打魏贵人兴许会在他那里等他,便是一阵心烦,没做什么迟疑便应了。 于是,一顿午饭,夏侯挚便深刻的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母!子!情!深! 分明是分案而食,亦是秉持了食不言,但母后与十二郎的眼神简直是胶在一起,一旦对望,十二郎势必会浅笑以对,母后定然是眉眼柔和。许多母子都是如此,母慈子孝,可放到十二郎与母后之间便令人生出一种难分难舍的亲密来。 长秋宫的庖丁,手艺无可挑剔,一顿饭做得可口精细,夏侯挚饱食了一顿,一搁箸便有宫人奉上帕子,帕子是热的,用热水绞过,敷在脸上,整个人都满足起来。 夏侯沛邀了他来,自不会失礼,午膳后便与他说话。二人在殿中坐着,夏侯沛姿势端正,却偏给人一种轻松的散漫,这是在长秋宫之外的地方没有的。 “九郎有疾,我与十一郎约了下了学后去探望,八郎可要同行?”夏侯慢悠悠地说道。 弟弟生了病,不知道便罢了,若是知道,自然得去探一探的,夏侯挚自是答应了,等到他二人将离去,皇后便置备探病的礼物与他们,连夏侯挚那份,都替他备下了,十分周道。 夏侯沛笑眯眯地道谢,丝毫无意外的模样,可见平日里一贯如此的。 夏侯挚则郑重一些,拱手为礼:“多谢母后。” 皇后看了他一眼,笑意淡淡:“快去吧,休要迟了。” 的确不好再拖了,夏侯沛便与夏侯挚辞了出来。走出长秋宫,不知怎么,夏侯挚心中有些难过起来。这种难过夹杂着羡慕,夹杂着伤感,夹杂空落落的无处安放。连皇后那般冷清的人,在面对十二郎时也是关怀有加,而他的母亲,不是不会温柔,只是她的精力与关心,都给了另一孩子。 下了学,看过九郎,夏侯挚便回了自己住处,果然,还未坐热,便来了一宦官,请他去了魏贵人那处。 魏贵人一见夏侯挚,便令宫人都退下,而后问他:“你可想好了?” 在魏贵人看来,这还需想的吗?九郎除了助他兄长,岂有他路可走?可她终究是想得太简单了,夏侯挚面无表情地说道:“儿细想过了,母亲所言之事,实在做不到。儿观己身,并不比阿兄差,想来阿兄能谋之事,儿未必不成。” 魏贵人顿时惊了,一把拉住夏侯挚的袖子,那珍贵的布料在她手中变了形,夏侯挚低头看了眼,又平视前方,不动声色。 魏贵人连声音都在颤抖:“八郎,你可是在说笑?” 夏侯挚神色不改,眼中透着股冷意,他看着魏贵人,缓缓道:“这等要命的大事,儿如何能拿来说笑?还是,母亲心中,我就是不及阿兄的?” 魏贵人便有慌张,立即道:“自然不是。”可她哪能看着两个儿子自己先争起来?内乱,是败兆啊! “你先前并无表露?莫非是刚有的?”魏贵人马上就找出了缺漏,问了起来? “是蓄谋已久,还是突如其来,又有什么打紧?母亲只需知道,我亦心存远志便是了。”夏侯挚轻描淡写道。 魏贵人皱了眉,视图与他讲道理:“皇位只有一个,你二人相争,必有一败,我不愿见我的儿子,手足相残。三郎多年前就在准备,如今已卓有成效,你助他,他若成功,必谢你,你们是亲兄弟,何必分得清楚明白?”努力规劝夏侯挚回归“正途”。 夏侯挚既说出那些话,便已是不耐烦了,当下便问:“哀太子何在?我诸多叔王伯王,坟头之草高几何?”他摆明了不肯相信夏侯衷,相比夏侯衷,他宁可去信太子,去信才邀他的夏侯沛,至少这两位,占着礼法,至少夏侯冀现在是太子是正统,至少夏侯沛聪明,一顿午饭,不论有意无意都没提一字敏感的词眼。 魏贵人动了真怒,她也看出来了,夏侯挚并非真是对皇位有意,他只不肯帮夏侯衷罢了,恨恨得地拍着身前的矮案:“你要你兄长事败身死才肯罢休!” 夏侯挚敛目:“儿不敢,阿兄现下收手,犹未晚也。”哪怕真斗败了太子,也轮不到三郎,论长幼,有二郎在前,论嫡庶,十二郎为中宫子。夏侯衷,他凭什么?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魏贵人将夏侯挚的意思转达夏侯衷,这二人彻底形同陌路。 他们本来就不亲近,眼下几乎要反目成仇,也不很打眼,并没有人注意,但却躲不过眼尖的夏侯沛。 前朝为诸王出镇的事,已吵翻了。 皇帝本意是想看看谁不安分,欲生是非,结果,引出了一大批人。令皇帝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先出手的,竟然是太子! 太子自不是亲自上阵,他有依附之人。皇帝为储位稳固,是默认了太子与朝臣接触的,但太子与谁相交,他看得十分紧,既怕有人带坏了太子,也怕他的权力产生动摇——他信得过太子,信不过旁人。 故而,当卫尉寺少卿力陈诸王出镇之必要,皇帝一眼就认出,这是与太子走得很近的人,此时发声,必受太子之命。 皇帝转眼看太子,只见太子正襟危坐。他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对突厥心存怜悯,对弟弟们,却是迫不及待要赶他们走了吗? 诸皇子不及太子受重视,但也是皇帝的儿子,没有哪个父亲愿见儿女不和睦的。 太子出了手,夏侯衷等人自不会坐以待毙,夏侯衷令人反击,夏侯恕比他胆小,不敢太过放肆,便跑到皇帝面前哭诉。夏侯康没什么怨言,但也是怏怏不乐,谁愿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京师,远赴他乡?夏侯挚刚与夏侯衷闹翻,他又支持太子,便也显出他的立场来;夏侯谙病了;夏侯汲人用心练武,在这当口突然奋发,就似担心被赶出京就要流落街头似的赶着学一门手艺,以免来日饿肚子;夏侯沛倒是原模原样,不骄不躁,不急不馁。 皇帝一直以为自己的朝廷是政治清明的,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子女,是友爱和睦的,谁知,被王业一道奏疏下去,一切都变了样! 作为皇帝的疑心被唤醒,他端坐在丹陛之上,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下争的面红耳赤的大臣,这个说诸王当出镇,那个说,诸王尚幼,不宜此时出京,显得陛下不慈。谁都不肯让步,谁都在咄咄逼人。 皇帝渐渐回过味来,他的儿子们,已开始谋算他的皇位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皇子们就开始争夺他死后才能空出来的位置了! 第三十五章 谁都不会乐意见儿女相争,更不会愿意自己死后才会空出来的位置在他还身强体健之年被觊觎,尤其是,这个“谁”还是皇帝,尤其是这个位置还是皇位! 皇帝能成在先帝过世隔日,在新帝即位当日,攻入禁宫,将新帝从皇位上拽下来,自己取而代之。能做出这样的事的人,会是一个易与之辈吗?必然不会,他兴许偶会糊涂,但绝对是一个心狠且果决之人! 在看清诸王与太子角力后,皇帝坚定了不能放诸王出京的决心——放出京去,少不得生乱! 可惜的是,皇帝虽坐拥江山,但并不能看清江山的角角落落,也看不透每一个人的想法,他虽被称作圣人,却并不是圣明到知晓每一件事,知晓他的大臣们都向着谁。因他平日对太子尤为关心,太子接触之人他大抵有数,可其他诸子接触之人,他就不清楚了。但,当倾向太子的人提出要让诸王立即出镇,便会有一群人十分默契的站出来反对,以皇帝数十年的政治经验不难看出,这背后必是有人指使。至于这指使之人是二郎、三郎、六郎亦或八郎,又或都有,便暂看不出来。 故而,在他眼中,是太子在与一群皇子争,或是,一群皇子,在对付太子。 不能这样下去,在魏会多方奔走与朝廷极力配合之下,突厥已乱起来了,达旦可汗与突利可汗各自联合其他三部,大战将至,两年的苦心经营决不能白费了!而南面,楚帝虽为雄主,但他老了!诸子中未尝闻有出色者,反倒是他的侄子,听闻有几个擅领兵作战者,此强彼弱便易生乱。这些与大夏,都是好消息,切不能自己内部不稳,反倒为人所趁! 如此思虑,皇帝便不愿再看朝廷这乱糟糟的模样,大臣们有私心,但多为贤者能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的江山还要靠他们!能忍则忍! 如此,皇帝果断插手,引导事态,诸王一派,渐有压倒太子之势。太子发觉,顿就慌了,他的弟弟们竟这般势大,能压倒他了?忙令人回击。 朝堂上更为乌烟瘴气,这与皇帝初衷相去甚远,令他大为恼恨,一恨太子幼稚,不与他一条心,二恨大臣们不听话,各成阵营!这恼恨在发现有不少人在针对夏侯沛后,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这段时日,就属十二郎最乖,丝毫没给他添乱!也就属皇后最镇定冷静,不但未起一丝波澜,还替他压下了不少后宫的探问!就连崔氏,也没大言语。就这样,他们都不放过!还要将十二郎卷进来,怎地?还嫌不够乱吗? 皇帝的爆发,是十分沉默的,他先与太子详谈,原是不必谈的,朝堂上的事,本就不便摊开了讲,只靠领会,但眼下,不得不说了。 太子坐到了皇帝对面,二十岁的青年,白面微须,少年的俊秀渐渐过度成青年的沉稳。皇帝见了他,一腔怒火便收敛了下来。有些话是不好摊开来讲的,譬如,不能将你弟弟们放出京去,为的是免使他们生乱,纵生乱,也易收拾。这不能说。 皇帝语重心长道:“你已有儿有女,非少小时承欢我膝下的小儿了,凡事,当稳重,当有储君风范。” 虽是教训,也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太子本就温煦,听皇帝这么一说,更是羞愧,便道:“儿明白,让阿爹费心了,实在不孝。” 见他乖巧,皇帝连剩下那点余怒都消了,叹息道:“你是我的太子,我哪儿能不为你着想,这天下终有一日要交到你手里的,你要学会担当,身边人是忠是奸,为公为私,是能臣是倖进,你都要学会分辨。” 太子低下头,已感动至极,连声答应下来,心里也想了不能让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失望。如此,就对弟弟们宽容些吧。他也听出皇帝话中的含义了,他原本也不是想下杀手,只是要让他们出京,不威胁到他就是了,至于富贵,至于尊重,自是要留给他们的。眼下,皇帝都将意思表露出来了,太子不致在这事上与他的父亲对着干。 “儿明白的,手足同胞,至亲之人,理当维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愿朝兄弟下手? 皇帝老怀宽慰,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太子这边算是说通了。 但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还有皇后与十二郎,也要给个交代。 六百年崔氏,姻亲故旧,遍布朝野,岂是能轻易得罪的?在发现有人可以针对皇后与广陵王,原本八风不动的崔氏已不肯坐以待毙了。 皇后与夏侯沛那里,是不得不安抚,毕竟,眼下最要紧的是,稳。 皇帝特意择了个傍晚去。 到长秋宫,夏侯沛不在,皇帝便道:“十二郎没来?去个人,将他召来。今夜咱们三个,一道吃个饭。” 皇后知道他没事不会如此费心,必是有话要说,便命人去将夏侯沛找了来。 夏侯沛来得飞快,就怕又出现上回那般的情况,怕阿娘让圣人伤到。她几乎是跑着来的,这辈子,她被皇后教的风度翩翩,极重仪态,九年多了,就没走过那么快的步子。 到长秋宫,见气愤宽和,帝后相对而坐,浅笑而谈,夏侯沛才把心放下,停下步子,正了正衣冠,方沉稳走入,从容拜见。 皇帝见到夏侯沛,也是高兴的,笑道:“你来了,起来坐,父母跟前,不必拘束。” 夏侯沛便起身,自然而然地坐到皇后那一侧。 皇帝也没在意,问她学业:“近日学到哪里了?” 夏侯沛一一道来,皇帝考校,也答得头头是道——只有当真潜下心来治学的人方能如此。皇帝便极满意,十二郎聪明归聪明,至少,心思是端正的,不让人操心。 及饭后,三人殿中闲坐,殿外夜幕初降,天色灰蒙蒙,殿中灯火融融,令人心生暖意。 夏侯沛仍坐在皇后身侧,宫人奉上茶来,她直起身接过,送到皇后手边,然后,再捧自己的。 皇帝自是看到了,再观四下宫人毫无异色,便知十二郎平日就是如此。孝顺,是好事。懂孝道的人,往往重规矩。 前几月,夏侯沛虽稳坐不动,皇帝仍是免不了要探探她的想法,便状若无意地问起来:“你渐长大,总有一日,要离开父母,你可想过,要做什么?” 为人者,无论高低贵贱,总得要操持事业,方能不碌碌终生。他这一问,就像父亲问儿子有什么理想,看着也是关心的模样。 夏侯沛便想了想,想了一会儿,她道:“儿生为皇室人,来日如何,安能凭儿一口而定?”说的很中肯,以后怎么样,且还说不准,何必着急。 皇帝摆手:“不管这些,就说你怎么想的。” 皇后静静看着夏侯沛,夏侯沛感受到她的注视,没转头去看,只目视皇帝,道:“越主好诗赋……”以国君为比,皇帝神色不变,心中已开始有所思索。皇后只是静静饮茶,茶水温热,滑过肠胃,舒适宜人。 夏侯沛继续道:“诗赋写得波澜壮阔,意气奋发,他就是不做皇帝,凭着诗赋,也足以青史留名。儿以为,不论做什么,不做则已,要做,就做个中翘楚。” 听到夏侯沛看中的是成括的才华,皇帝又坦然了,听她要做就做个中翘楚的论断,他也很赞许,大丈夫生而为人,就该如此,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就该有志气,有担当!可,到底没说究竟要做什么啊。 皇帝正欲再问,便听皇后道:“不要说大话。” 夏侯沛便腼腆地笑了笑,道:“儿私心念想罢了,父母跟前,纵说错,也不会笑话儿的。” 皇帝少不得接一句:“自然。你有如此志气便很好了。” 夏侯沛笑意更深。 皇后便道:“圣人不要惯她,朝有贤士,野有能人,天下之大,不可坐井观天,自以为是。” 皇帝今日是作为一个慈父来的,自免不了为夏侯沛说话。一来二去,就说晚了。再要转回来问夏侯沛将来想做什么,便显得太过刻意。皇帝只得暂放下。 到了就寝的时辰,皇帝心想就不来回奔波了,歇在皇后这里也一样。便与夏侯沛道:“天晚,你明日还要上学,别熬的太晚。早些回去歇了吧。” 夏侯沛迅速回道:“是。”稍一停顿,又起身走到皇帝跟前,郑重作揖,一脸孺慕,“儿久不见阿爹,今日见着了,便让儿送阿爹回宣室以尽孝道。” 儿子都说了要尽孝,皇帝还能说什么呢?死皮赖脸留下吗?只得起身,与皇后道:“时辰不早,你也早做歇息。” 皇后亦起身,作势送他出去:“圣人亦如此,回去便不要熬夜看奏疏了。” 告辞的话相互间都说过一遍,皇帝便走了出去,皇后走在他身旁相送,夏侯沛走在他们的身后。 到殿外庭院,皇后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夏侯沛一眼,夏侯沛趁着夜色,旁人不易察觉,冲皇后眨了眨眼,调皮得很,皇后微微勾了下唇角,一本正经道:“十二郎送圣人,路上留心脚下。”又提醒宫人仔细侍奉。 皇帝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实在说不出哪里不对,见夏侯沛已走上来,便没再多想,抬步走了。 夏侯沛跟在他身后,就在要走出那座宫殿,她回了头,她看到皎洁月下,皇后独立身后,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有一种清冷的温柔,仿佛与那水波般流淌了一地的月华融合。 第三十六章 月华银辉,倾斜满地。树枝交叉,宫道上黑影憧憧。 数十宫人分为两列,在前提灯引路,皇帝悠然而行,夏侯沛跟在其后。 走过一段漆黑的小径,便见宣室殿灯火通明出现在眼前。皇帝回头,笑道:“就到了。” 夏侯沛稍稍走前一些,朝宣室望了一眼,抿唇而笑:“只恨路短,不能与阿爹多行一段。” 一离开皇后跟前,夏侯沛便十分擅长表演,在大臣们面前,她平易近人而不失主见,礼贤下士而不落身份,在亲族面前,她亲近可靠,维护亲友,在皇帝面前,她就是现在这般小男孩儿见了父亲的腼腆和喜悦。 皇帝便让她这有些害羞,有些开心,又有些遗憾的模样弄得心软,想想这儿子,的确不常见他,他与她关心,却是少了。只是他是皇帝,每日都有诸多事务,又哪儿顾得上这个还没成年的小儿子呢?皇帝倒不觉愧疚,只温声道:“你我父子,何须客气,但有难事,只管来寻我就是。” 夏侯沛立即就显出一丝欢欣来,躬身作揖:“是。” 皇帝便笑了,拍拍夏侯沛的肩膀,继续前行。 送了皇帝到宣室殿,夏侯沛便回去安寝了,不过她不是一人回去的,皇帝为慈父,又派了个心腹送她。夏侯沛一路沉静,并没有与这位天子心腹多说,一来,既是心腹,哪能轻易打动?二来,皇后在后宫经营多年,宫中人脉方面,她定周详。 皇帝与皇后、广陵王用过晚膳,且相处得宜的消息很快被传了出去,崔氏被安抚,其他人亦受震慑,朝中便渐渐恢复平静,诸王出镇一事,竟不了了之。 但,不了了之,也只表象而已。此事所带来的后果极为深刻。首先,是太子与诸王的势力在朝堂上小试身手,各自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其次,皇帝已知诸子相争,进行防范。而在崔府,崔质道多方查探,终于查出,针对广陵王一事背后有魏氏的手笔,他对着窗外绿树,陷入沉思。 魏氏,无可置疑地站在太子那方,此次,究竟是太子授意,还是魏氏擅做主张? 崔质道唤了儿子崔素,与两个侄儿崔玄、崔骊来,原本也该请崔远道一同商议,奈何崔远道去了太学,替天子,教化士子去了。 崔素也十分不解:“不该啊,广陵殿下不曾见罪东宫,东宫不致向殿下下手。”可查出来的事实,明明白白就是魏氏在后推波助澜。 崔骊冷静道:“莫非是防患于未然?” 崔玄接口道:“魏氏,有三个外甥呢,纵去了太子,也还有俩。”皇帝活下来的八子中,有三子是魏氏外甥。这一数目,着实令人惊叹。 “吾观太子与广平王不合,济宁王(夏侯挚)与太子走得近些,可他毕竟是广平王之同母弟。诸王情况,复杂得很。”崔质道缓缓地说来。 “总之为了大位就是了。”崔玄眯起眼,说道,“不论魏氏因何与十二郎过不去,事已发生,再难修好就是。”要崔玄来说,魏会一走,魏氏便开始出昏招,十二郎与太子是大患吗?他们眼下要保太子,只需为太子做功绩就可,何必攻击王弟?他都是太子了,还想怎地?弄死一个王弟能有什么好处?还落一个不仁的名声。 对崔氏这种审慎的世家,魏氏所为,实在是离奇,分明是损人不利己。崔素提出最为关键的问题:“既知魏氏不安好心,可要予以还击?” 崔质道摇了摇头:“皇后殿下令人捎话来,要咱们,按兵不动。” “眼下非乱时,当蓄力为好。”崔骊道。 崔玄也道:“至少等十二郎能自己行事之时,外家代为谋划,总不及皇子自有主见。”总的来说,夏侯沛还太小了点。一般大臣,都不会选择扶持幼主,这不但是国赖长君,更是皇子年幼,便会依赖外戚,从亲缘上更亲近外家,如此,辛辛苦苦地将幼主扶上位,最后便宜了外戚,岂不是赔本?再有,年幼的皇子,易夭折。 所以,夏侯沛还是得尽快长大。 崔家一群人精便打算隐逸了。从眼下情形来看,等几年,并不是坏事,首先,皇帝体健,并无驾崩之兆,这便给了夏侯沛成长的时间,再次,太子与其他几王已有相争之势了,他们争得厉害,各自损耗,崔氏却是在不断蓄力的。而且,皇子们争的厉害,势必引来皇帝反感。 崔素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听闻十二郎与太子走得近,不知十二郎对……是怎么想的。”若是正主无意,他们再努力也是无用。 崔玄便如看一个白痴一般地瞥了他一眼,悠然道:“若十二郎无心大位,皇后怎会如此吩咐?你便将心放回肚子里吧,十二郎那小子,看得明白着呢。” 崔骊也凑热闹地嘲笑了一句:“阿兄就是爱操心。” 幸而崔素脾气好,不放在心上,让兄弟挤兑两句就挤兑两句了。 崔质道为长辈,看着亦抚须而笑。 又过数日,皇帝将王业杀了。 这回风波,始作俑者虽不是王业,但他急于向太子表功,表现太过积极。皇帝留他,看重他,是因他非世家,无亲朋掣肘,可为他所用,现在,这本该成为他的一把锋利的刀的人,非但自作主张,且还拖累了他的太子,并丝毫无悔改之意,皇帝哪儿还容得下他? 要杀一个王业,毫无阻碍。只是王业死后,人们忽然想起数年前,崔玄曾说王业“生得一副短命相”。那还是夏侯沛很小的时候,崔玄在道儿上披发行散,遇上了王业,王业便斥崔玄衣冠不整、行迹放浪,崔玄就没在口上吃过亏,当场就骂了回去,不但骂,还把王业打了一顿。 原本都要忘了的一件事,因王业之死,又被人翻了出来。崔玄的乌鸦嘴又一次威名远扬。 夏侯沛便与皇后感慨道:“阿舅这是从无败绩了。”崔玄上一回说人长短便是说的王业,这下应验,他便无落空的话了。 “严谨而已。”皇后道。 夏侯沛深以为然。表面看来,崔玄不拘小节,其实最严谨的就是他了,没把握的话,他从不说,能不说的话,他也不轻易张口。 “不管这个。”皇后道,“达旦的使节,又要来了,近日,你不要四处走动了。”以免又像上回那般,被皇帝逼上阵。 夏侯沛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他们又来做什么?” 皇后瞥了她一眼:“大夏还欠了达旦一公主。”上回答应了的,一直没有发嫁。 “哦哦。”夏侯沛终于记起来了,实在是,大夏丝毫没有要履行诺言的样子,怪不得她健忘。夏侯沛笑呵呵的,抱住皇后的胳膊,道:“还是阿娘有记性,儿都忘了。” 皇后淡淡扫了她一眼,别过头去,从夏侯沛的角度,可以看到,皇后的唇角微微上扬。 突厥内部之战,已是箭在弦上,达旦欲求大夏相助,双方已有婚约,大夏帮他,是名正言顺的事,他便派人来催了催。 这是上回就说好的,只是一些善后之事。 鸿胪寺少卿又充回了主事,很是为难的与使节道:“一直在准备,毕竟是公主出嫁,所嫁之人又是可汗,新郎新妇皆贵重,婚礼自然也不能马虎。贵邦且再稍候,大夏乃礼仪之邦,最不可含糊的便是礼节上头的讲究。” 使节都快要急死了:“我主真心求娶,上一回,你们皇帝也答应了的,礼仪不礼仪的,暂别讲究了,嫁过来,我主会待公主好的,两国结好,何必纠缠末节?” 主事叹道:“使节有所不知,唉,中原礼仪,一两句是说不明白的,不如请使节自己去看,正好,使节若能相助,想必也能快一些。” 那使节一想,正是,他在旁督促着,定能快些。 于是,隔日,主事便领了他去礼部,去宗正寺,去将作,去内侍省,去……三天下来,使节的鞋都要磨破了,丝毫无进展。更令他郁闷的是,每一处都是十分必要的,礼部筹办婚礼细节,宗正出具文书,将作是筹备公主一部分嫁妆,内侍省自然是挑选陪嫁宫人。这几件事,都不是片刻能成的,就如陪嫁宫人,便得会突厥语的,与公主相熟的,贴心的,机灵的,此地无牵挂的,忠诚的,一日也不一定能挑出一两个来。 那使节简直要哭了,嫁一女耳,怎地麻烦成这样,都麻烦成这样了,天、朝竟还有人嫁娶? “圣人为贵邦着想,已下诏省略六礼了,只等这边筹备毕了,便直接发嫁,快的,使节且耐心等一等。”主事诚恳地说道。 那使节还能如何?能硬抢吗?只得答应等等。 兴许是因和亲、联姻,要紧的从来便是其中的利益联系,嫁得是谁,并不要紧,使节竟一直忘了问,要嫁给他们可汗的是哪位公主。倘若他仔细去查一查,便会发现,根本没有哪位公主,也无宗室女,在准备出嫁。 第三十七章 治大国者,若烹小鲜也,不可操之过急,不可松弛懈怠。 达旦使节等了约莫半月,终是等不住了——突厥内部,已打起来了!达旦觊觎大可汗之位已久,与突利之矛盾,早已不可调和,与大夏联姻,便是□□。突利岂容达旦崛起?势必要设法铲除。突厥内部之战,避无可避。 最终,达旦联合木和部,突利联合余下两部,战事爆发。 “阿爹于国事上,确是独到,确是敏锐。”夏侯沛赞叹道。 她平日里常能听见学子或学官清谈国事——时下,并不禁百姓论政,许多名士乃至以此为雅事,三五成群,在溪边,在山上,在茶肆,在酒家,聚一起,畅谈国事,是常见之景。朝廷对民心掌控,甚为宽容。 不管皇帝在其他事上如何,他掌管天下有术,于人才,纵不逊,亦多忍耐;于政务,勤勉不辍,就目前来看称得上明主。 崔玄挑起嘴角,笑得行为深长:“可不是,只要没遇上与太子相关,与皇位相关,圣人就是个好圣人。” 说起来,人无完人,再是英明,也有不足之处。夏侯沛也挺奇怪的,她穿越来到今日,九年有余,见大夏政治清明,百官多为能人,京外如何,她并不知,但观京师街市,已有盛世之象,与清明上河图上描绘的,颇为相似。这样说来,皇帝的确是明君了,可是,一旦他遇上与太子相关的事,便不大冷静。 莫非,阿爹与魏后相爱深沉?夏侯沛这么一猜,便含蓄地道:“兴许是阿爹与太子之母情深。” 崔玄顿时嗤之以鼻:“他与李夫人也怪情深的。” 看他这神色,便知他极不以为然。夏侯沛明白,任谁听到妹夫与旁的女子情深,都不会高兴。说来也怪,圣人与阿娘之外的女人眉来眼去,她也该不满才是,可是并没有,除去为阿娘不值,更多的竟是庆幸,总觉得圣人与阿娘这般略带疏远的相处总好过二人情深似海。 夏侯沛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孝了。 “总归是圣心难测。”夏侯沛道,并不多问李夫人如何,她上回已问过皇后了,这位夫人命薄,已仙逝了,至于为何仙逝,夏侯沛也不好奇其中细节,想来是诸多后宫女子悲惨一生的缩影罢了——或争权夺利落败而亡,或郁郁而终不见天颜,或得些许宠爱却不幸身染恶疾,总是红颜易逝。 崔玄笑笑,不以为意。 他二人是骑在马上的,所往之处,乃是汉王夏侯骓的别业。汉王是皇帝的弟弟,亦是他较为包容的一个弟弟,年纪不大,比太子略长上两岁。皇帝与哀太子针锋相对时,他才刚学会走路,皇帝登基后几位兄长造反,他才十岁出头,到如今,皇帝坐稳了皇位,谁都无法动摇,一直以来因年幼而什么逆事都不曾参与的汉王,便成了皇帝心中好弟弟的典范,待他甚为优容。而汉王,也记得几位兄长的前车之鉴,十分知趣的“不喜政务”,只爱山水,加之长于文才,倒有几篇诗文传世,颇负盛名。 这回夏侯沛与崔玄往汉王别业,是为汉王三子满月。单单一王子满月,还不足以劳动夏侯沛亲往,是“季秋之月,鞠有黄华”,汉王见菊花盛放满园,重阳又在近前,便欲趁三子满月,邀诸王贵胄往他那里一聚。 夏侯沛想想自己近日少在人前出现,太过沉寂了,便答应了来。 二人骑在马上,不疾不徐,夏侯沛着青衣宽袍,发以玉冠簪起,小脸白皙,双眸漆黑水泽,像个温文尔雅的小郎君。 崔玄与她并驾齐驱,慢慢地拣些要紧的与她:“前两日说达旦与突利已燃战火,那使节便将‘公主’抛下,要圣人引兵相助。”说到那没影的公主,崔玄便笑得十分得意, 在对突厥一事上,所有人的立场都是一致的。朝中诸公平日里怎么争,都是自家事,一旦对外,必是不约而同的放下成见,团结一致。 听到这个,夏侯沛便有些疑惑起来,起初,她是以为朝廷有意引着突厥内战,让他们内部消耗兵力,便无暇对外用兵了,然眼下一看,仿佛不止于此。 “圣人似乎并不想出兵。”使节相求,皇帝以此异邦内政,不好干涉为由,并未出兵,可若说他真不想出兵,又不太像,据夏侯沛暗中观察,朝廷近日的兵事调动,有些异常。 这么一说,崔玄的面上便带了些骄傲,捋须道:“殿下且看着,这回突厥必自掘坟墓,我大夏泱泱大国,灭一族,有伤天和,要他安分下来,却是有办法的。” 夏侯沛看了,好生亲切,不论哪个时代,爱国爱家,都是人心中油然而生的情感。崔氏在军中有人,崔骊已升到中护军了,掌着一半的禁卫军,消息自是灵通的。这回保密甚严,究竟如何,崔玄也看不分明,但从种种迹象可知,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定要突厥吃个大亏。 崔玄一念及此,便极顺心,国力强盛,震慑四海,盛世之兆也! 二人一直是以不快的速度小跑着的,身后跟着一大批仆役,默默无闻的在后护卫。等出了城门,无人马拥堵了,便开始策马飞奔。 汉王乃风雅之人,嫌城中府邸匠气太重,不配菊之清雅,且逢重阳,必得登个高,望个远方应景,便将宴设在东山上。 如此,路途便远了起来,一来一回,一日必是不够,汉王还特意去向皇帝请示了,要了三日假。其他人也如此。 鉴于眼下正是关键时刻,朝中掌权诸公是不来的,但都遣了子侄前往。 魏氏遣来的是魏善。 魏善近日颇忧愁,王业死了,他伯父似乎也沉寂下来,可他总担心再有什么事发生,日日都在盼他阿爹快快回来。今日来此,倒正好让他散心。 在汉王别业门前遇上夏侯沛与崔玄,魏善便有些心虚——不知崔氏查出什么没有。 夏侯沛与崔玄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见了魏善,亦微笑以对,魏善知道崔玄不简单,便不曾想过从他神情中看出什么,想着广陵王年幼,心中应是不大藏得住事的,便欲从她身上找一找端倪,可惜,夏侯沛的演技是久经沙场,见魏善施礼,与往常别无二致地道:“巧的很,魏郎与我同行吧。” 一路进去,不曾刻意冷落他,亦不曾变得不怀好意的冷嘲热讽,与往日一般,平和得很。 弄得魏善都有些疑神疑鬼起来,究竟广陵王一系知不知道王业是魏师指使的,或是不知?又或崔氏已知晓,只是不曾告诉广陵王?崔氏若知,势必要上禀皇后与广陵王,请他们多加防范。可要说崔氏仍不知,这更是不大可能。事情发生时,无暇他顾,是会蒙在鼓里的,但过去之后,腾出手去查,必能发觉异常。 魏善曾听其父评价崔氏,低调而务实,精明而机变。这样的家族,不可能连敌我都分不清的。 夏侯沛还在那里说:“汉王叔乃雅人,擅诗赋,擅工笔,今日必有新篇,也可见魏郎佳作了。” 魏善心中迷惑着,并不妨碍他应答:“何敢称佳,郡王之风采,文若其人。” 夏侯沛便是一笑,这一笑并非听见夸奖后的自鸣得意,也不是一般皇子常有的虚怀若谷,而是一种,你夸或不夸,她皆心如磐石,知自己所长,知自己所短。魏善猛然间便悟了,不是崔氏仍不知,亦不是崔氏知晓了不曾告诉皇后与郡王,而是,心知肚明而不将心事表露面上。 魏善本知夏侯沛心计深沉,这回再见她心性之坚忍,更不敢小觑。 三人走入别业,便有人来迎,不多时,主人家汉王也迎了出来,夏侯沛笑拜:“王叔大安。” 汉王是一俊逸非常的青年,身上别有一股洒脱之气,估摸着与夏侯康会极投缘。见了他们三个,也是喜欢的模样,先与夏侯沛相互见过,又问了崔玄,最后方是魏善。 城外园池,取景自然,与城中果大不相同。 现已过午,一行人,只临池散座,饮酒作乐而已。一入园池,便见济济俊才,魏善便寻机躲了开去。崔玄待无人,道:“心性外泄,你与这魏善倒是相熟。”要不是她故意,还真不能让魏善看出来。 夏侯沛在一处坐榻上坐下,望池中秋意盎然,道:“摄一摄他,省得魏氏再来烦人。” 池旁栽了一行秋菊,色彩各异,或白之素洁,或黄而雅淡,沉稳而雄浑,如惊龙,如浮云,情态多样。 崔玄倒不觉得夏侯沛太过张扬,也是魏氏太欺负人了,震慑一下,让他能止步,不要再出这些零零碎碎的昏招,倒是不错。至于会不会有大阴谋,大阴谋也不是说来就来的。韬光养晦,并不是一直缩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那不是韬光养晦,那是妄想天上掉馅饼。 说着这些事,真是无趣,崔玄一转眼,便看到魏善在不远处与人交谈,目光却不时地瞟向这边,崔玄顿时笑,老不正经地与夏侯沛暧昧道:“魏郎莫不是为你折服了?没有小娘子心仪,来个小郎君也是不错的。” 夏侯沛面无表情道:“阿舅再说混话,我便告诉阿娘去。” 崔玄啧啧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听闻总爱念叨阿娘的孩子会让媳妇压着的。这可不好,郡王得改改。” 夏侯沛听得满是无奈,也不敢再说告诉阿娘的话来威胁他了,只道:“阿舅休要再浑话了,除了阿娘,还有哪个女子压得到我?” 怎么说她也是一郡王。 第三十八章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汉王别业,清幽风雅,园中引活水,依稀可闻水流潺潺,水旁植秋菊,与秋高气爽之风情,相得益彰。 夏侯沛与崔玄说笑过后,便端了菊花酒,浅尝一口。园中诸人三三两两的,或倚坐,或站立,神色轻松而自在,在这山清水秀间,将俗务带入,未免不雅,宾客也迎着汉王的喜好,只说些雅事。 汉王为主家,自是哪个都不肯怠慢的,在园中与诸人周旋。他笑眯眯道:“今邀诸位入宴,非止赏菊登高而已,还有一美事,与诸位共赏。” 他这么一说,众人兴味都挑了起来,汉王大为得意,抬手击掌,三下过后,乐声潺潺而起。 这乐声,流畅而美妙,似流水,似鸟鸣,琴瑟钟鼓,交织如缕。夏侯沛侧耳倾听,只觉耳膜被温柔抚摸,心弦被拨动,再细听,便知其中奏琴之声乃灵魂。 众人皆如痴如醉,夏侯沛收心快,她从不肯轻易沉迷,纵然乐声如天人所奏也只浅尝辄止。转脸看崔玄,只见这老男人一脸惋惜,见她望过来,崔玄轻叹道:“可惜了,可惜了,商音拨错了,如若不然,可称天籁啊。” 夏侯沛默默地转回头去,崔玄于曲乐上的造诣,天下间能出其右者,屈指可数。 乐止,过数息,众人方醒,忆方才之回肠荡气,只觉余音绕梁,如梦初醒。 最终还是魏善说出众人心声:“嘉音也。王请此擅琴者一见。” 能奏如此妙音,必美貌倾城,众人皆生期待,纷纷望向汉王。汉王自得一笑:“愧对诸君了要,今日可闻其音,却不可见其人~~” 夏侯沛一听就知道,这擅琴者必有大用,且不是汉王自己收用,若是他自己要将此女为妾为婢,此时定会大方奉上,或炫耀,或同乐,不致掩着。 阿爹真是好福气。夏侯沛叹了一句,再看众人,也是了然于心,都笑呼两声“惜乎惜乎”,便都不执著于此女。 乐声再好,只一享受,不听就不听了,不见便不见吧,无人当真执着。 三日过去,一行贵胄当中的雅士文人,赏花饮酒,连诗成赋,登高望远,曲乐相和,十分快意。所行皆雅静,随侍有仆役,达官显贵只顾行乐而已,醉卧高歌,放诞自得,十分快意。 夏侯沛听了几首诗,也照例“赋”了一首。夏侯沛脑海中的诗词歌赋千千万万,当真是“出口成章”的,轮到了她,见之前咏菊诗写了不少,又欲与汉王之雅相投,便言当时之景,七拼八凑了一曲,其中最为人乐道的一句是: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若是寻常文士吟唱,必是借当时他们悠然自得之安逸,咏皇帝治国有道,使得士庶皆安居之功劳,可夏侯沛是皇子,还真说不明白她之凤辇指的是皇帝还是皇后。就连攻击她“奉承上意”都不行,人家可以辩称诗赋是写与阿娘看。 当时人都饮得半醉了,听夏侯沛此句,不少人都惊醒了来,在太子仁弱,诸王不服的境况下,皇子的一言一行皆在世人眼中。 谁不喜歌功颂德?可想而知皇帝听闻必欢喜。 十二郎真是,哪怕背后有人教,也可见高明了。众人望向夏侯沛,只见其随性而坐,醉眼迷蒙,小脸上染了酒意,绯红温润,嘴角似笑非笑地微扬,潇潇肃肃,华朗清举,可见过几年广陵王倾世之风采。 内外兼备的人,不好对付啊。 醉意朦胧的汉王歪着头,以手撑着脸侧,笑望夏侯沛道:“吾观十二郎,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这话不多时便传扬了出去,渐为美谈。 等过了三日,一行人终返京,此番尽兴,不少人还与汉王道:“愿王再相邀。” 汉王便与诸人定约,来日再来东山。 夏侯沛高坐马上,眼光朝边上一瞥,就看到汉王的仆役间,有一车驾,路上隐约听见其中有女子之声。时人游玩,携婢携妓都有,只是这回有她在,便多有收敛,想想三日间并无汉王府女眷出面,夏侯沛便猜度车驾所载,是那擅琴者。 众人就此别过。夏侯沛多看了那车驾一眼,也策马而去。 近宫门,邓众上前道:“十二郎,请准臣下前往通报。” 夏侯沛点头:“你去,长秋宫便不必去了,我自前往。” 邓众领命,策马越过夏侯沛,先向前去了。 含章殿得到夏侯沛归来的通知,立即备妥衣物热水,并浆饮点心,待皇子归来。 夏侯沛回来,沐浴更衣,稍作休整,便奔长秋宫去了。 三日不见皇后,简直如隔百年。 她虽令邓众不必往长秋宫禀报,但皇后掌内廷,怎会不知她回来了?早就处置了事务,等着她了。 夏侯沛奔到长秋宫,见皇后,立即笑逐颜开,认真地行礼拜见,便坐到皇后身旁的榻上,道:“总算是回来了,汉王叔真是能折腾。” 又登高,又望远,还曾涉溪而过,沿江而走,着实劳累。 “且好生歇上一日。”皇后道。 夏侯沛又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在皇后面前,她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还会说傻话。皇后倾耳听着,不论她说的是不是要紧,都听得认真。 天很快便暗下来,二人用过晚膳。 夏侯沛便与皇后在长秋宫后的小园子里散步。 走了几圈,夏侯沛想到那擅琴者,便拿出来说了——得汉王郑重相待,想来不是个庸人。早些说与皇后,来日如何,也能有个准备。 皇后听罢,道:“果如你所言,此次以琴艺现于人前,应当是汉王为此女造势。”等献给皇帝时,也能将此女镀上一层光彩。 夏侯沛便偷偷看皇后的神色,皇后自是发觉了,扫她一眼,道:“要看便光明正大地看,做什么鬼祟之态。” 于是夏侯沛便果然光明正大地看了,看完还笑嘻嘻的:“阿娘之貌,鬼祟也好,光明正大也罢,怎么看,都无人相匹。” 又说傻话了。皇后不理她,只往前走。 走不了多远,便闻梅香,开得早的梅花,已盛放了。夏侯沛见皇后神色若常,便稍稍松了口气。那擅琴者若被献与皇帝,便少不得收入后宫,即便偌大后宫早已莺歌燕舞。皇帝得新人,对皇后而言,都称不上什么好事。 父母的相处,夏侯沛不好说什么,但是,她是绝对不愿见阿娘伤心的。 那擅琴的女子,的确是汉王准备了要献给皇帝的,但却不是此时,此时皇帝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突厥的事,哪儿分得了神关注其他。汉王当然不会这时献上去,不但得不了好,说不定还会遭斥。 在突厥内战爆发大约三个月,天入寒冬之时,魏会回来了,他并不是独身来的,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个极为狼狈的王子,是都蓝可汗兄长的幼子。都蓝的汗位是从兄长那里接来的,都蓝死后,突利即位,便十分担心这位王子夺位,这位王子过得便不怎么好。 大约是从小就战战兢兢的压迫之故,王子并不像大部分突厥人那般凶悍勇猛,反倒有些中原人的温和气质。 这回大战,他部下的一丁点人马牛羊都叫突利借机征走了,战起,他便十分狼狈,无自保之力,就在他东躲西藏之时,遇到了魏会,魏会真是个大好人啊,危难时候救了他。 救了他之后,魏会便提出要带他回洛阳,这边局势太乱,他无一兵一卒,难免被杀害,不如往洛阳避难。王子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便跟着魏会来了。 他本是以为自己免不了要受大夏人白眼的,只是他身陷如此狼狈之境,至少先活下来,再图其他,王子便想好了,不论怎么被人挑剔,都要忍耐。谁知,到洛阳城外,他得到了十分郑重的迎接。皇帝派了官员,置了车辇,将他迎入皇宫。 入了皇宫,王子又受到了大夏皇帝热情的款待,就如回到了自己家一般,宾至如归。 到了这一步,王子仍迷茫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太子却看明白了——皇帝想要扶持这个软弱的人做突厥的新主! 这个人定然是早就定下,而不是匆忙决定的。从魏会出使开始,这个局就开始布了。天时地利人和,恰好都完备,这局方能成型。 太子极不自在,达旦的使节还在京,大夏却已预备公然违背和亲的诺言了。 不不不,和亲仍旧是要和的,只是驸马不是达旦,而是这位不幸的王子。 达旦的使节被这突如其来的□□弄得满头雾水,他跑去质问那位十分良善的鸿胪寺的主事,主事道:“吾亦不知,吾下臣耳,如何知此大事?来使莫急,待吾为你打听。” 只拖着他。 而王子,早已被这近乎天上掉馅饼的事给惊呆了,过了半日,方反应过来,简直要喜极而泣。 皇帝笑道:“公主与你,却不忙成婚,待你成可汗,再来派使者求亲吧,结两邦之好。” 王子顿时又急了,他在突厥,已无立足之地,如何成得了可汗? 皇帝当即大方道:“朕借兵与你。” 魏会在一旁笑着捋须,在王子不敢置信地望过来时,他慈和地颔首,道:“只盼王子勿忘今日之谊。” 王子激动地语不成调:“若有那日,定以□□为上国,岁岁入供!”一面说,一面还惶恐地望向皇帝,只恐他反悔。 皇帝大为满意。 一旁的太子已在心中深深地皱起眉头。 对于这乱糟糟的局面,太子是不满的,在他看来,总要扶持新主,也该扶达旦,大夏乃大国,该有大国气象,既已答应,岂能出尔反尔? 可他又知道,达旦心怀野心,非可靠之人。这前后矛盾之下,便令太子极为纠结。国无信不立,他总觉如今朝廷行径不磊落,令他这储君也蒙上了羞耻,也令他十分担忧长此以往,大夏不再为番邦所信,该是如何的悲哀。 这些,太子都放在心中不敢说,经过上回,他已学得忍耐与慎重,并不会轻易将看法表露出来。然而,皇帝注重对太子的培养,便将此事拿来与他分说。 听皇帝口道以国为要,不可死板,需能通变。 太子终是忍不住,担忧道:“达旦那里,如何交待?” 皇帝一怔,不悦道:“一旦王子成可汗,达旦那里,还需什么交待?”到时候,达旦是死是活,犹未可知。 太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魏皇后是在皇帝登基隔年过世的,那年,夏侯冀九岁,也就是夏侯沛如今的年岁,已立为皇太子了。皇帝怜其丧母,待他无比关爱,择师选能,事事过问,又见夏侯冀还幼,便不十分要求他,不论学业日常,都甚为宽容。 太子太傅是高丞相,然高相秉政,忙碌朝堂,自不能日日来授课,便有太子詹事来讲课,太子詹事是个老先生,文采斐然之辈,尤重儒道。太子因生活安逸宽容,便觉儒道甚合他意,学得也格外认真。到如今,温润如玉不假,深究起来,太落窠臼,过于死板了。 皇帝近几年重视起对太子教导,眼下见太子虽未显不满,却也不发一词,便知太子这是不赞同。 自□□年前楚越一战,越国颓势已定,虽仍称国,却接连割让城池,如今国土已不足从前一半,越主成括有志重整山河,奈何越军在楚越一战中折损大半,越国人口不足,再征兵,也整顿不出一支雄师,最为关键的是,越国已无良将。 而楚帝已年届七旬,过去,他也是雄心壮志渡江北去,可惜一年一年的等待时机,一年一年的安逸消磨,到老了,楚帝竟迷恋起佛教来了。 夏侯庚见此,一面高兴南朝有削弱之兆,一面自以楚帝为前鉴,唯恐过上十几二十年,自己也消磨了斗志,若不能看到天下一统,他只怕死了都合不上眼。 故而,突厥内战,王子抵京,计划在一步步有条不紊地推进,与皇帝而言,着实是振奋人心之事,早一步掌控突厥,他就能早一步挥师南下! 如此激越之事,皇帝最愿与他的储君共享,可惜,太子看来,并不与他同喜! 有什么,比一直引以为傲的继承人不与他志同道合更令人不安,更令人心冷的? 太子正在想能不能谏,若能谏,该如何劝谏,若不能谏,便眼睁睁看着大夏背信弃义吗?千载史笔之下,必为人鄙弃!他想着,一抬头,便对上皇帝冷冰冰的目光。 太子心一颤,声调有些不稳:“阿爹?” “你以为不妥?”皇帝面无表情地问他。 太子纵然以为不妥,见皇帝如此神情,也不敢说了,只提心吊胆地支吾道:“儿不敢,儿只有些不明……” 不等他说完,皇帝便打断了他:“召诸皇子来。” 一旁侍奉的宦官立即去了。 太子白净的面孔顿时涨得通红,一双柔和温润的眼眸对着地面,简直无地自容。 皇帝见此,更是烦躁,是对大郎太过纵容了,该让他知道,这储位,有的是人在等着,他若再不上进,便要被人拉下去!到时,连保命都难,还谈什么仁政,谈什么大国气象! 诸皇子很快就来了。 夏侯沛与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都在太学,是一道儿过来的,来时,她还留心问了传召的宦官:“阿爹召了我们四人吗?太极殿里可还有旁人?” 这两件并不是需要保密的,四位郡王了,便能知晓,宦官看了看夏侯沛,又看了看夏侯沛身旁的另外三位皇子,便说了:“不止四位小郎君,二殿下、三殿下、六殿下亦在传召之列,太极殿中还有太子殿下。” 夏侯沛听罢,与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相互间对视一眼,夏侯汲人欲再问,夏侯沛朝他使了个眼色,夏侯汲人便吞下了问话。 小宦官看着,便悄悄松了口气。圣人对宫人甚为严厉,对禁宫之掌控极在意,他只怕小郎君们不懂事儿,问了什么他不好回话的问题,又得费劲周旋。 到了太极殿,夏侯恕、夏侯衷已到了,静静地坐着,都有些不安的样子,太子神色不自然,皇帝只抬了抬眼,在四人拜见后,道:“一旁安坐,等六郎来。” 四人不敢多言,便依着往日的次序,坐了下来。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夏侯康方姗姗来迟,他小喘着气,一进来,纳头便拜:“儿请阿爹大安。” “起来,坐。”皇帝惜字如金。 夏侯康从地上爬起来,一看两旁,便看到夏侯挚身旁给他留的位,快速地过去坐下了。 人齐了,皇帝阴沉的目光扫了扫,沉声道:“今日召汝等前来,是有些事,要说道说道。” 诸王顿时屏气凝神,太子见了,便极不是滋味。 皇帝继续在说:“突厥王子来京,朝廷盛情相待,汝等,可看出什么来了?” 这问题来得没头没脑,皇帝召他们来,便是要考校国事吗?夏侯沛更是想,这国事,未免牵涉太大,哪儿是他们几个插得上嘴的? 夏侯衷已在跃跃欲试了,只是碍于太子与夏侯恕两位兄长未发言,不好越过他们。而夏侯沛,则是在想皇帝没事儿问他们这个做什么?太子还在呢,不怕大兄多想吗?夏侯恕游移不定,夏侯康、夏侯挚皆沉思,夏侯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夏侯汲人满面振奋。 众人神色变化皆入皇帝之眼,他瞥了太子一眼,太子十分尴尬,有些失魂落魄的。 “二郎,你来说。”皇帝指名道。 众人都知道一些突厥的事,毕竟这是近两年来的头等大事。区别只在于,知道得多,知道的少,知道的深入,知道的肤浅,还有,是否有自己的见解。 夏侯恕已开府,手下有自己的幕僚,平日里没少商议此事,眼下,便将幕僚们的见解汇总,说了来:“儿不知圣人伟见,只有些许鄙陋之见,恭请圣人察之。”说完这一句,便引入了正题。 接下去,每个人都说了几句,夏侯恕与夏侯衷都说到点上了,夏侯恕却显然不及夏侯衷独到,深刻,夏侯康没什么兴趣,也说出了个差不离,夏侯挚则因身边无人,他的母亲也不帮他,只能凭自己猜想,说得便不是很正确,夏侯谙与夏侯汲人还不大懂,只是夏侯汲人不改他本色,嚷了一句:“打得越惨烈越好,大夏正可趁虚而入!年年劫掠我边民,早该还上了!”恨不得立即奔赴疆场。 前面几个说完了,皇帝便看向夏侯沛。夏侯沛想想对的错的大家都说了,重复也没意思,便只道了四个字:“势在必行。” 皇帝马上想到早几年,十二郎就说要另扶一主,眼下那新主已现,就在洛阳,待之以国宾之礼,根本就是在以她之策行事。 皇帝的眼中便有些复杂,目光从夏侯沛身上移开,落到太子身上。 从诸王入殿,太子便没有说过一句话。 “汝等之见,吾悉得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从王子入京,能人多已看透。大夏,欲趁突厥内部相残,扶持王子为新可汗,王子受我恩惠,加之性情温顺无争,必能两邦和睦。汝等以为,此策如何?”皇帝说道。 夏侯恕与夏侯衷皆赞良策,夏侯挚也是目露精光,称:“大善。” 夏侯谙就是来凑数的,他身体不好。夏侯汲人叹了一句:“若能趁此吞并突厥,何其壮哉。” 夏侯沛斜了他一眼,十一郎若能做皇帝,不是正德帝就是汉武帝。见皇帝看过来,便道:“良策矣。” 只有夏侯康,提了一句:“甚好,我朝有兵,也不能白白损耗在突厥,就是达旦那里,得稍加处置。”最好让达旦就在战乱中死了。夏侯康的确寄情深文,却不代表他缺乏皇子该有的修养。 一个一个,都是明白人,哪怕心中不这么想,口上也得这么说,朝廷这么在做,必然就是皇帝所赞同的,皇帝赞同的,为何去反对?无权无势的郡王,惹恼了父亲,有什么好处?何况,于国于民,这也确是良策。 皇帝的目光就仿若无意的落在太子身上,也只轻轻一点,就移了开。 这不过瞬息,却都落到夏侯沛眼中。与其他几人沉浸到氛围中不一样,夏侯沛全程都没忘来时的疑惑,阿爹为何要召他们来,为何要将如此重大之事与他们言说,且还是当着大兄的面。 见皇帝看向太子的那一眼,夏侯沛觉得自己似乎明白点什么了,又似乎仍在云里雾里。直到,皇帝又问:“正是有达旦之婚约在前,汝等可以为朝廷背信弃义,丧失了大国的信用?” 夏侯沛猛然便悟了!背信弃义,丧失信用,这多像她那仁慈的阿兄会说的话,至于皇帝,是绝不会如此想的! 大约是阿兄又拧了,阿爹方召了他们兄弟来给阿兄上一堂课吧。 唉,果然,只有阿兄才是圣人亲子啊,他们几个,大约都是上林苑里捡的。夏侯沛暗暗埋汰了皇帝几句。 而其他几位皇子已随着皇帝的话静默下来了,这么耍人家,的确不大厚道。 可不厚道归不厚道,夏侯衷道:“难不成就看着突厥年年来劫掠边民,劫完了财物牛羊,还有屠杀!”他知道的比较多,说起来,也义愤填膺。 夏侯挚难得站在三郎这边,也道:“国之信用,不该拿士庶的血去填!”不但百姓,还有边军,每年死的有多少? 夏侯汲人冷笑:“就是欠打!”与残暴的蛮夷讲什么信用。 夏侯沛则斯文许多,慢慢道:“由来,仁慈、道德都是留由胜者去施予的。乱世用重典,唯有国泰民安,方可赞颂仁政。”原本,就该区处,天下事哪儿能一概而论? 夏侯沛的话,已经跳出了他们所谈的事,将本质都剥露出来了。皇帝也没意外,十二郎就是这个样儿的,哪天他突然变笨了,他反而要生疑。连皇子都明白的道理,太子怎么就拐不过弯来? 用完了人,皇帝便道:“今日事,你我父子兄弟知之即可,勿要外传。”说罢,便打发皇子们走人,留下太子。 皇子们一头雾水地来,慷慨激昂过,又一头雾水地走。 皇帝则借此,向太子灌输为君之道。天下为重,手段阴险,是不可避免的。 出了太极殿,几人一起走了一段。 夏侯恕与夏侯衷都有些得意,夏侯衷忍耐一些,眼中仍流露出欣喜来。夏侯沛在心中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宏伟的太极殿矗立在身后,如一座高山,俯瞰着世人,主宰着天下——谁不想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 皇帝突如其来这一宣召,每个人都有想法,别人在想什么,夏侯沛不知道,她想的却是,储位的水要更浑了,阿爹要借他们给太子授课,兴许还有给太子施压之意?可是太子会怎么想?诸王会怎么想?太子会想,阿爹在兄弟面前给他难堪,会想他的兄弟,比他更能迎合父亲,诸王呢?会想阿爹以此要务相询,是否是对太子不满了?从前,这等国家大事,皇帝是只会同太子讲的。 如此各有念想,皇子们的矛盾会更深,太子与诸王的隔阂会深如鸿渊。 果然,一涉及太子,一涉及皇位,皇帝就会屡出昏招。 走出一段宫道,七人各奔东西,夏侯恕出宫,夏侯衷去魏贵人那处,夏侯康要回崇文馆,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夏侯沛四人是一道儿来的,便仍旧结伴去太学。 第四十章 生而为皇子,封一地藩王,不涉政治,不论皇帝私事,要安享富贵,是不难的,不必学太多,名声差一些也不要紧,只要不惹上一些欺男霸女、强占园林的不法事,皇帝一般不会来与藩王过不去。 皇帝也需名声,何必去为难一个与他无害的藩王,留一个不惜手足,苛待宗藩的恶名?但这前提,是藩王得不妨碍到皇权,还得知情知趣,不让皇帝见了闹心。 夏侯沛觉得,自己要做到这两点,真是太难了。只看方才夏侯衷显露的雀跃与夏侯恕的欣喜,便知他们急不可耐的要拉下太子。 拉下太子之后呢?先谋废储,终归是为夺嫡! 要让他们成功,哪儿还有她活路?尤其是,魏贵人与阿娘,还不大对付。不行,为了自己,为了阿娘,她得更加奋发。 皇帝演了这么一场与太子看,太子是否有所感悟,暂还不知,但夏侯沛是感觉到了压迫的,她需得更加努力才行。 回到太学,夏侯沛便静下心来,捧着书,读起来。 夏侯挚、夏侯谙、夏侯汲人经了皇帝这抽风似的宣召,便聚一起商讨皇帝这是上的哪一出。嘀咕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三人心中都留下了一抹淡淡的“阿爹似乎不大喜欢大郎了”的感觉。 待下了学,夏侯汲人与夏侯沛同行,同她抱怨道:“八郎、九郎与我说得满头雾水,还不如不说,你又只顾读书,小心读成了个书呆子。现下说说罢,阿爹这是为的什么?没头没脑的喊了人去,又赶了人回来。” 夏侯沛怎肯将自己留心窥得的真相托出?若是传扬出去,便是若人口舌。她是不肯做这样的事的,只笑笑道:“阿兄摸不着头脑的事儿,沛怎就知道了?” 夏侯汲人摸了摸脑袋,叹气:“你也不知?唉……”仍旧迷惑。迷惑了一会儿,他就说到太子身上去了,“大兄今日话有点儿少。”又道,“今日说得都是打打杀杀的事,大兄这般仁善的一个人,想来不喜欢听的。” 夏侯沛眉心一跳,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夏侯汲人正钻进迷惑中百思不得其解呢,并没有看到夏侯沛那一眼。 他们几个走了以后,皇帝将他们的见解挨个儿的点评,说到夏侯沛时,他道:“十二郎,小儿也,都知胜者为王的道理,你便无反省吗?” 简直是耳提面命,恨不能将自己的经验,自己的观念都灌进太子的耳朵里。太子是听得明白皇帝的话语的,更是知道,无兴盛国力,无强大兵将只有为人鱼肉的份,他并不是认为,能井水不犯河水,两下相安。他只是觉得,可以不必打这个仗,震慑便够了,震慑了,知道大夏的厉害了,不就也不敢来犯了吗?目的,不也达到了吗? 如果他不曾去过战场,他未必有如此深刻的感悟,可他亲历过了。他亲眼看到过战场上血流成河的残酷,死的不止是敌人,还有我军。不论敌军我军,死在冰冷的刀剑下的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他们本可以不用死,若是没有战争。 至于违约,也不是非做不可。仍是那句话,国无信不立,世人有眼会看,一旦世人以为朝廷是朝令夕改的朝廷,到时,政令如何推行?将公主嫁给王子的好处,他知道,可是,如果不这么做,将公主嫁给达旦,也不会损失太多,达旦为突厥新主,兴许未必有王子听话,可毕竟是受了大夏的恩惠的,偶有摩擦,再调、教就是,付出这点功夫,换来一诺千金,太子以为是值得的。 这已不是政见不同了,连脑回路,都是不同的。但太子到底不是傻子,见皇帝费了这许多功夫与他讲道理,也做出虚心状,听进去了。 皇帝稍松了口气,却仍不大安心,令太子回东宫后,又召了丞相来,命他去与太子仔细分说一遍。 高宣成听皇帝一说,心中便是一个咯噔,待皇帝令他去与太子分说,他马不停蹄地便去了东宫,丝毫不敢耽搁——万想不到太子竟有如此念想,得赶紧去掐灭才好! 高宣成自一介布衣,而后入王府谋职,再入皇帝之眼,成他最为信任的谋士,最后以功臣的身份跃居丞相之位,到如今无人不膺服的局面,首先是有眼光,他为自己择了良主,投奔了皇帝,当时储位上坐的是哀太子;其次,他有国士之能,明白如何安天下;再此,他与君王相处有道,他了解主上。 看到皇帝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出一句:“大郎不明事理,你去与他分说明白,一国储君,纵不能开疆扩土,也要能守基业,他这样,不行!” 高宣成便立即将心悬到了嗓子眼儿,陛下已大为不满了! 皇帝未掩饰自己的失望这其中固然有高宣成将孙女嫁入东宫已牢牢绑在东宫这条船上的原因,也是他着实失望了。太子之软弱天真,已不是第一次。 高宣成赶去与太子谈话,他并未直奔主题,先与太子说了些近日京中趣事,慢慢引到王子的身上:“突厥清苦,不见春夏,王子在京,已乐不思归了。” 太子也笑了一下,温文尔雅:“确是如此,那地方,我是去过的,土地贫瘠,一亩地里种不出几粒粮食,他们的牧民,没的吃喝啊……”说到此处,他敏感的住口了,微抿了嘴,笑道:“王子喜欢,等他走时赠以大夏土仪为离别之礼,也是两邦和睦的见证了。” 他打住得及时,高宣成却已在脑海中想出他的未尽之语了,“牧民没的吃喝,为了不饿死,只能来大夏劫掠了”。皇帝若是知道太子是这么想的,非得气死不可,但高宣成高而弥坚,他撑住了,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听出来,继续道:“若一切如愿,王子归故里,便是突厥可汗,会记住大夏这份深情厚谊的。”说着说着,就悲悯地叹息,“只盼世间无征战啊。” 太子顿时便被勾起了共鸣,深以为然:“是啊,这世上的事并非只有一法,总有别的办法能解决,并非动刀动枪一法。” 高宣成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太子心中,还有别的办法能解决争端。他的语气冷静了起来:“殿下错了,弱肉强食,欺凌弱小,是人之本性。” 太子怔住了,方才还说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画风就变了。 高宣成变脸,比翻书还快,说完那一句,他又柔和道:“只有战争,才能带来安宁,殿下且看,王子入主突厥后,与大夏和平相处,到时,两邦是否便无征战,边民是否也不受残害?” 太子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此。 “若是不打这一仗,不将王子推上汗位,两邦摩擦不断,何时能止?” 太子想想,是这样啊。 高宣成便叹了口气:“就是如此,不得不为之啊,殿下是仁主,可有时候,是不得不强硬的。” 太子沉默了,半晌,方道:“就不能教化吗?” 高宣成的眉头已在心里拧成一团了,面上却不得不忍着:“蛮夷凭什么要听天、朝的教化,他们又不是天子之民。不处一地,不合用一套法,怎么教化,谁来教化?殿下有此仁心是好的,可这是办不成的。”若是能办,早就办了。 太子就不说话了。 “有些话,不该由臣来讲,可闻殿下数语,臣不得不劝一劝殿下。殿下这些话,圣人是不愿意听到的。”高宣成缓慢说道。 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冷峻起来。 高宣成并未因他容色有变而静止,继续道:“殿下,圣人非止一子,您为储君,靠得是圣人,圣人认为你能承担得起,可若是您的见解与圣人不同,圣人还能坚定初心吗?” 太子的手,握成了拳。 “您有坚持不能动摇,臣明白,臣是读书人,也有不能动摇的事。可您想一想您的妻儿,他们依仗着您啊。您再想一想圣人,圣人对您寄予厚望,您怎忍心让您的父亲失望?” 高宣成的每一句话都是站在太子的位置上为他考虑的。太子不能不动容,不能不将他的话听进去,并且思考,他艰难道:“那便要我虚与委蛇吗?” “不然,要让您的妻儿无所依靠,受您拖累,让您的老父失望伤心吗?”高宣成反问道。 太子默然。 高宣成再接再厉:“倘若殿下今所居不在东宫而在太极殿,还有这等烦忧吗?” 这话,称得上诛心了。太子猛地抬头,却对上高宣成年迈忧愁的眼眸,高宣成望着他,说道:“殿下,三思而后行。”要紧的是,先把这段时日安然度过,等他登基为帝,才能再谋其他。 厉害都说明白了。太子终究艰难地点了头。 高宣成看着他俊秀的面孔,却无半点轻松。若是知道太子出征之后,是如此模样,他是绝不会将孙女嫁做太子妃的。 做了太子并不是就一切无忧了。太子变作阶下囚并不是传说中的事,不远前的哀太子就是他出谋划策弄下来的。可现下,既然已经跟太子绑到一起了,他就得尽心尽力地保住太子,余者,再且不论。 要高宣成来说,太子这想法,真不适合做皇帝,可也只能慢慢的扭转了,人的观念已形成,便不是一朝一夕能拧过来的。慢慢的来,先让他的位置稳住,别让他总与皇帝对着来才好。 在他努力说服太子的同时,夏侯恕在与幕僚说着圣人似乎并不如从前那般爱重大郎了,夏侯衷从魏贵人那里出来,奔去了苏充处,筹划接下去该如何,要削弱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啊。 而夏侯沛则心情愉快地试新衣。 天气凉了,外面已飘起雪来,她长高了,去岁置下的衣物不能合身,皇后为她制了新衣。 殿中点了暖融融的炉火,夏侯沛脱了外衣,剩下贴身穿着的里衣,里衣是丝绸所制,光滑柔软,皇后坐在她的身前,手中拿着新制的衣衫。 殿中只有她们二人,等夏侯沛脱好了衣裳,皇后道:“到炉火边上去,别着了凉。” 夏侯沛不觉得冷,也依言朝炉火挪了几步。 皇后站起身,将新衣抖开,披到夏侯沛身上,夏侯沛反手将手臂伸进衣袖里,又将衣带系好。皇后看着她,道:“走两步来看。” 夏侯沛低头看了看,依言走出两步,然后回头,笑问:“如何?” “我儿姿容甚美。”皇后道,说罢,莞尔一笑。 夏侯沛有点羞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新衣,浅浅的笑:“阿娘才是美得倾世,总让儿移不开眼。”这是真心话,她觉得,再也找不到比阿娘更好看的人了。 她一面说,一面感受着温暖舒适的新衣,道:“阿娘以后不要自己动手了,儿长个快,到明年,又穿不得了,怪可惜的。”做衣服是件费工夫的事,一针一线的缝制,极需耐心,夏侯沛喜欢穿皇后做的衣服,她也喜欢皇后对她的一片爱护,可她更不想看到皇后辛苦。 皇后抬手,放到她的肩上,顺着肩头,抚摸她的手臂,掌心下是柔软顺滑的衣衫,十分的合身,也十分的好看。 “我有分寸。”皇后简略地道。 换好了衣衫,开了门,便见外面的雪下大了。 新春在即,过不了多久,夏侯沛便要大一岁。这场雪,下得十分冷酷,随着凛冽呼啸的北风,吹进屋檐。 夏侯沛握住皇后的手,果然凉了,她忙道:“外面冷,快进去吧。” 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不一会儿,檐下的地上便积起了一层。皇后反握住夏侯沛,牵着她,走回殿中。 小孩的火气往往比大人好,回到殿中,夏侯沛也没松手,一直到皇后的手回暖,方松开。 第四十一章 自初雪,整座宫殿都白茫茫的。 树挂冰雪,银装素裹。一长冬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地,踩上去嘎吱作响。 今日,出太阳了,金灿灿的日头,照射下来,积了一冬的白雪,都染了上了暖融融的金色。 难得的天气,难得的风光。 临近年下,各家都有这样那样的宴饮,皇家也不例外。今日是皇后置席邀了内外命妇来尝尝新酿的梅花酒。 皇后相邀,只有想去而不得其门,断无不愿来的。 内外命妇呼朋引伴,相伴而来,都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一时半刻。 行宴处是在上林苑中的一处宽大的宫殿,宫殿四周植梅,眼下正盛放,真是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 宫殿一面是门,门大敞着,三面为窗,窗皆卸了下来,帷帐已金钩挂起,微微摇动,外面的光线照入殿中,明亮而轩敞。 殿中暗香浮动,又梅香,也有淡雅的脂粉味儿。一殿的女人,欢声笑语。说是品酒,自不止品酒而已,还可赏梅,还可游艺。 夏侯沛来时,正有一女高歌,而余者击节相和,十分活泼而优雅。 夏侯沛在门口站了站,直到里头一曲毕了,方举步。 门边的宫人侍奉她脱了貂皮大氅,引她入内。 脚步声传来,不少人已转头去看。夏侯沛从外面来,身上没有冰雪的萧索,却有阳光一般的灿烂。走到皇后身前,弯身拜道:“儿请阿娘大安。” 皇后看到她了,柔和一笑,道:“重华,来。” 夏侯沛站直了身,对着皇后,明朗一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不管此前见没见过夏侯沛,眼下是知道这孩子是谁了。 再仔细看看,多好的一个孩子,干净清秀,沉稳有度。 关于皇帝对太子似乎不大满意,还让丞相去劝说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朝臣们的心思活了又活,下了注的,努力敲边鼓,还没下注的,便看到眼前就有一个很不错的。更要紧的是,广陵王的母亲是皇后,除了太子就是她了,比其他皇子都占了大义,赢面不小。至于年幼,皇帝不还健硕着吗?只要七八年内没有晏驾归天,就够皇子长大啦。 众人的目光从夏侯沛进来就有意无意地落到她身上。皇后的母亲李氏就坐在皇后的边上,见此,便搭台子让夏侯沛讲话:“十二郎怎么来了?” 夏侯沛在皇后的另一侧坐着呢,闻此,笑回道:“读书读得乏了,听闻阿娘这里有热闹,便来看看。” 她这么一说,马上就有人接口:“学海无涯,好学之人哪儿就乏了?” 这声音,来的突兀,夏侯沛定睛一看,开口的是同安公主。 同安公主来皇后的宴有些别扭,在太子不稳,诸王蠢蠢欲动的时候,再单纯的行为都不单纯。皇后行宴,虽未言及储位事,但她却能借此释放善意。明白人间讲话,哪用得着把话都说透了?旁人听得尚且迷迷糊糊的时候,皇后就已与人初步定下盟约了。 到场的虽都是妇人,但在这等宴会上,妇人是代表家族的,更兴许,她们来此,本就是家中派来与皇后洽谈的。同安公主实在不愿看到十二郎势力壮大的过程,然而,这等宴会,不但皇后可以邀买人心,旁人有本事,也可以。她便花枝招展地来了。 眼下见夏侯沛清清朗朗的开口,便十分看不过去,立意要搅了这场宴。 说罢,她又温柔而关心地看着夏侯沛,仿佛她所言果真无意,果真出于关切,而不是暗示夏侯沛贪玩不好学一般,柔声道:“十二郎是该出来走走,别累着了。” 这演技,也太浮夸了,在场的谁不知夏侯衷、同安公主一系的那点儿想头呢?过分的掩饰,只让人觉得虚伪。夏侯沛在心中叹息。她哪儿能让人白说了,且还是当着满朝文武妻女的面?正要张口,便看到皇后扭头,淡淡瞥了她一眼。 这是让她勿语的意思。夏侯沛没半点迟疑地将咽下方才要出口的话,面上维持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瞥了同安公主一眼,便转头来问李氏:“天冷,您一向可好?” 李氏也跟没看到同安公主由暗藏得意转向僵硬的表情似的,笑道:“老身一切都好,郡王也当保重身体。” 仿佛同安公主根本就没说话一般。同安公主反应过来,尴尬得很,她竟直接被人无视了!十二郎好奸诈!在场的自然也有夏侯衷一系的,不能看着她被架在哪儿下不来,就要解围,便听皇后轻描淡写道:“四娘所言不错,重华不及她兄长好学,圣人也说过的。” 这话一出,原就在看同安公主笑话的众女都默默别过脸去,定力差点的已掩不住上翘的嘴角。 皇帝并没有说过夏侯沛不及她兄长们好学,但皇帝斥过夏侯衷死读书!这是不久前的事。 却说皇帝让太子的冥顽不灵气了一顿,想到他还有七个儿子,又想到他没头没脑叫了人来,确是不妥,便又召了一次,考校了学问,将上一回的事带上一带,算是圆过去。结果,这一考校,便考校出夏侯衷疏于课业。 夏侯衷忙着争权夺利,哪儿有时间再去攻读?再加上他已成家,本就无需再日日拿本书来用功,便落下了功课。皇帝若是问朝廷局势如何,夏侯衷定能说得头头是道,然而,皇帝是要儿子们老实,问的是书本上的知识,夏侯衷连背诵都是磕磕绊绊的,哪儿还说得出自己的见解?皇帝又被气了一顿,就骂了夏侯衷死读书。 皇帝考校皇子的事,他自没想过去遮掩,皇后更不会为夏侯衷费心。如此帝后都不曾封锁消息,夏侯衷被皇帝斥骂死读书的事不出三日便传得人尽皆知。 皇后短短一句话,没一个字牵涉夏侯衷的,却让人浮想联翩。 同安公主尴尬得脸都红了,溧阳公主笑得特别不加掩饰,反正她已投了皇后,三郎与四娘能拿她怎么样?同安公主一见溧阳公主那满满的都是笑话的神色,更气了。 众人看足了笑话,夏侯衷一系的则是神色僵硬,气氛顿时便微妙起来。皇后淡淡的眼色往殿下一扫,立即有人出来圆场,气氛又渐和谐融洽起来。 夏侯沛一面开心被阿娘维护了好幸福,一面感慨阿娘对局面的掌控力。她在此待不久的,只是来坐坐,毕竟一个郡王,混在女人堆里,也不是个事儿。 她抓紧了不多的时间与几位重臣的夫人说话。她记得前两日是左仆射秦勃的长孙满月,记得大理寺卿母亲的生辰就在不远,记得宗正卿的长子要娶妇,所娶新妇出自世家潘氏,连新妇家中行几她都知道。语气不急不躁,态度不自傲亦不过分热切,与她说话,如沐春风。 在夏侯沛起身告辞时,夫人们对她也有了初步了解,之后便是交口称赞:“汉王所言果然不错,广陵殿下真乃玉郎。”非但颜如玉,言行举止亦如玉。 这一次行宴,除却同安公主一点意外,其他皆如意。 夏侯沛太小,不能与朝臣接触,这是缺陷。她要顾着自己修养,也不能让大臣们忘了她,皇后设宴,便是一种周回的办法。 出了那座宫殿,日光仍旧好。 夏侯沛披上了大氅,走去了长秋宫,等皇后散宴归来。 而殿中仍在继续。 女眷们也不只是说脂粉而已的,也会提起朝堂上的事,尤其是公主,在这时节,公主格外活跃,帮着兄弟争皇位。 说着说着就说到突厥王子。夫人们隐约听闻了皇帝有意将公主下嫁,只是不知是哪一位。约莫也不会是圣人亲女,多是从宗室中选一个来对付的。 远嫁异乡,还是一个不及洛阳繁华的蛮荒之地,谁愿意去?近日没成婚的宗室女都在商定婚约。这是不会在皇后面前说的,说的是王子什么时候走。洛阳积雪厚,突厥积雪只会更厚,道儿上冰雪阻塞,不能成行。突厥那边因天气之故,也暂停战观望,待来年春天再战。 “那位达旦可汗的使臣听闻叫大鸿胪扣起来了,不令消息外泄。”溧阳公主道。 同安公主方才一直是板着脸的,一听到这个,忍不住道:“达旦可汗那边还不知罢?” 哪儿能知道?达旦还在等大夏兵马相助。 听她们漫无边际的说了些猜想,再看天色,也差不多该散了。皇后各赐诸人梅花酒与瓜果。诸人也告退了。 回到长秋殿,便见夏侯沛手持一束梅花,正在插瓶。 她手中梅花,枝条遒劲,颇具风骨,花瓶图案与梅花之风雅正般配。夏侯沛跪坐案前,摆弄着枝条,又令宫人置幕布,能与这瓶梅花相衬。 皇后进来,夏侯沛抬头看到,眼睛一亮,高兴地捧起花瓶就走上前:“这个,阿娘看可好?” 皇后就着她举起的姿势,看了看,中肯道:“锐意太重。”到底是年轻人,心性如此。抬手,将中间刺出的那一枝往一边斜了一些,顿时整瓶花的样式柔和起来,又是一种不同的气韵。 夏侯沛收回手,捧着花瓶低头看了看,越看越喜欢,阿娘摆弄的,就是比她好。原本是想送给皇后摆在寝殿里的,看到这梅花,就如见了她一般,现在不了,她递与侍从,要带回去摆到她自己的寝殿中去,每日见它,如见皇后。 皇后见她喜滋滋地望着侍从抱了花瓶退下,也不禁笑了笑。知道方才宴上同安的挑衅并未让她怨怼不息。 第四十二章 皇后希望夏侯沛可以豁达大度。这豁达大度,自不是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是不要揪住不放,在事后仍怨愤不开怀。身在朝堂,身在后宫,时刻与阴谋诡计为伴,若不心硬,若不果断,是过不下去的。皇后只希望,在这许多坎坷与艰难中,夏侯沛可以不纠结,不执著,心怀宽广,尽可能地过得自在。 夏侯沛盯着侍从将她那瓶宝贝梅花捧下去,确认没磕着没损伤,才收回目光。扭头看向皇后,便见皇后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那眼神太过温柔,如月华,如清风,夏侯沛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愣愣地睁大了眼,呆呆地仰头看着皇后。 皇后早知道重华在外稳重明理,到了她面前,总是时不时发个呆犯个傻,这也好,她总还是个孩子,应该有孩子的天真与无忧。 皇后笑了一下,道:“今日厨下有很好的炙牛肉,你留了晚膳再回罢。” 夏侯沛忙不迭地答应,心里还在回味皇后方才转瞬即逝的温柔,相比之下,连她最爱的肉,都显得没滋没味起来。 冬天夜□□得早,天空灰蒙蒙得,渐渐飘起雪来。 夏侯沛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黑夜中雪花依稀可见的影子,心道,再过几日便是正旦了。泰始年进入了第十四个年头,不知会又怎样的情形变化。 到了古代,才明白什么叫做节奏缓慢,变化都在潜移默化之中悄然进行。幸而,夏侯沛也习惯了,她在原来生活的那个时代有牵挂的人,有来不及完成的事。刚来的时候,也会想起,到现在,将近十年过去了,在光阴的无情掩埋下,一切都似乎微不足道起来。 她如今在乎的只有阿娘,只想她们两个,能将日子过好,不受制于人,不为人所害。 阿娘对她好,她自然也将阿娘放进心里。夏侯沛觉得,这就是以心易心, 夏侯沛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有宫人来唤她:“十二郎,可入席了。” 她的炙牛肉!夏侯沛眼睛一亮,跑了过去。 冬日晚膳,不能少的便是一道热腾腾的汤品。 一食案的佳肴,夏侯沛先喝了碗热气腾腾的汤,喝得胃里都暖融融的。 晚膳进到一半,有宦官走了进来,低声禀道:“圣人在宣室用过晚膳,去了薛美人处。” 说罢,抬眼看皇后以求指示,皇后道:“下去吧。” 宦官便退了出去。 殿中人皆无异色。夏侯沛咽下口中的食物,道:“这薛美人是何人?往日不曾听闻。” “就是你在汉王处所闻那位奏琴者。”皇后道。 因有王子在,突厥事便多少有了底,加上正值年关,时节喜庆,汉王便趁时将那女子献了上来。 夏侯沛皱了下眉头,才多久,便得荣宠,得封美人,果然值得汉王郑重以待。 父亲的私事,儿子是不好过问的。夏侯沛内心纠结起来,不时看看皇后。 皇后本不愿与她多说,只让她这担心的目光看得无奈,简短道:“别看了,与我不很相干。” 被这一点,夏侯沛顿时反应过来,真是关心则乱,理智上来讲,该担忧的当是那些妃妾,要被分去荣宠,与中宫是不大相干的;至于感情,满后宫的女子都是圣人幸过的,阿娘若是吃醋,哪儿吃得来过呢? 夏侯沛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儿多虑了。” 皇后没再多言,待用过了晚膳,方与她道:“圣人后宫事,你勿插手,若察不妥,来诉与我。” 夏侯沛明白,她插手父亲后宫的事算什么呢?而皇后要管,便是名正言顺的,乖巧地说道:“儿省得。” 只是那位薛美人出身艺技,乃是下贱之人,纵入宫得幸,也不当得此高位。美人虽不及三夫人不及九嫔,也是爵比千石以下了。夏侯沛直觉就是那女子不简单,她道:“那薛美人……” “我心中有数。”夏侯沛刚起了个头,皇后便截断道。皇后要往一个新入宫的妃妾宫中安人,实在容易的很。 夏侯沛也道:“汉王那里,儿使人看着。” 皇后一笑:“汉王无能为,不必费力。”夏侯沛手上才几个人?不要用在无关之处。 夏侯沛不解。 皇后敛了笑,看着夏侯沛,沉静道:“不止汉王,诸王府中都有圣人的人,一举一动,俱在圣人掌控。” 夏侯沛吃惊地微张开嘴,汉王不问朝政,亦不常与朝臣往来,若不是这回他进上的薛美人晋升太快,她是万不会去留意他的。就是这样一个只图逍遥自在的宗藩,圣人也不放心吗? “阿娘,如何得知……” “我入宫近十二载,为后也近十年,处处留心,总能有所察觉。”皇后垂眸看着夏侯沛,平静无波地说道,仿佛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然而,这等消息,岂是轻易得知的? 夏侯沛不知该说点什么,她脑海中乱糟糟的,心惊于皇帝多疑,也心惊于皇后在细处的留心。抬头看到皇后不论何时都冷静而淡然的神色,夏侯沛心下涌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与心疼。 在宫中生存,太难太累,要不断周旋,不断设计,挣扎出一席之地,极力地活到最后。夏侯沛突然间觉得,她还是太轻松了,在她平静的生活之中,阿娘不知为她挡去了多少算计。她如今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她仍是在皇后的羽翼保护下活着,她要快快长大,长成大树,长成高山,反过来,为皇后遮风挡雨。这样才对得住皇后对她的真心爱护。 她突然就静默起来,皇后只以为她吓到了,便柔下声线,轻缓道:“圣人再如何也是你父,你时时记得这一点,孝顺他,敬爱他,谨守人子之道,就可以了,无需太过忧虑。” 夏侯沛低声答应,仍是不大开怀。年月漫长,她向来不会为难自己,只会在随遇而安中寻求生路,然而此时,她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慢到让她难过。她能分担的太少了。 皇后叹了口气,温声道:“重华,过来。” 夏侯沛走过去,皇后张开了双臂,将她拥到怀里,轻轻拍她的背,道:“重华,有阿娘在,你不必担忧。” 这怀抱很熟悉,很温暖,很可靠,陪伴了她十年,夏侯沛瞬息间安下心来,没有急于长大的迫切,没有心惊皇帝多疑的忧虑,只是沉浸于安宁的气息里,她闭上眼,靠在皇后的怀里,低声道:“有重华在,阿娘也不必害怕。” 一定会有一天,她可以像阿娘保护她那般,保护阿娘,用她的本事用她的努力,竭尽所能,让这座处处机谋的禁宫也能无忧无虑。 =============================================================================== 十岁的小孩,正是要长个子,到开春,脱下冬日厚重的衣袄,夏侯沛的身量光是看着,便能看出拔高不少。 等到大夏发兵,助王子复国时,官道上的冰雪都消融,夏侯沛去年的春衫都短了一大截,穿不得了。皇后见此,也十分欣慰,一面派人制新衣来,一面令人炖了各式的补汤送去。 盛夏,蝉鸣声中,夏军大捷的喜报传入朝。夏军击败突厥众部,王子成功登位,并向大夏称臣内附。皇帝大喜,封王子为莫绪可汗。 夏侯沛于书案间抬头,听邓众向她禀报,她只淡淡一笑:“知道了。” 早想到了,这几年下来,大夏在突厥花了多少工夫多少心血?当正当强盛的中原王朝狠了心要收拾游牧民族的时候,游牧民族多是以败居多的,尤其是,大夏立国不久,君臣都胸怀远志,士卒战斗力也磨砺得十分强悍。 “这等喜讯,王与郡王俱当上表恭贺。”邓众提醒了一句。他在宦官中称得上是个十分全能的人才,在夏侯沛身边久了,也知道一些朝局上的细枝末节。 夏侯沛便道:“何止诸王,公主也免不了。”她一面说,一面抖开一本空白的奏疏来写。与前世写得命题作文差不多,只是用词更为考究更为盛大也更为工整。 夏侯沛写下“泱泱华夏,赫赫天威,番邻蒙恩,赤心归附”一句,见邓众还跪着,便问:“还有何事?” “就在方才,怀化王进了一幅亲笔挥就的《江山万里图》,圣人大是欢悦,厚赐于王。”邓众禀道。 夏侯沛笔下一顿:“二郎?”他倒是会趁热灶,夏侯沛勾唇一笑:“去吧。”笔下复有神。 邓众退了下去,寂然无声。 怀化王这礼上得正当时候。突厥一稳,去了皇帝心头一大患,距他南征之志又进一步,江山万里,意头上佳。 皇帝见次子看着畏缩无主了些,可一片孝心是不假的,早朝时提起,赞不绝口。 夏侯恕闻此,自是一脸得意,夏侯衷心下大恨,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而太子看丹陛之上,皇帝笑容满面,脑海中高丞相的话如雷鸣般回响,心下警惕大起。 就如一座复苏的死火山,在山脊下,岩浆沸腾,山脉上站立的人,却毫无察觉。 第四十三章 突利与达旦皆死于战中,他们的部族在战争中损耗大半,余下的残兵败将,只得依附于莫绪可汗。莫绪可汗性情软弱而好安宁,才能不足,收编旧部时,很受了一番磨难,又是由大好人魏会出面相助,自然,在这相助过程中安插了些人进去,也是应有之意。 莫绪可汗见中原的大鸿胪是位能人,处理起突厥的政务来也是头头是道,更是愿意坐享其成。他受突利压迫,多年来战战兢兢若惊弓之鸟,只想安享富贵,然而,他也不笨,知道大夏扶持他,为的是北方安定,便打定了主意老老实实的。 想到大鸿胪毕竟是大夏官,总要回去的,又想到突利的可敦是大夏公主,颇为能干,莫绪可汗忽然想起,大夏皇帝还欠他一位可敦呢!不行,不能等了,万一皇帝以为他得汗位便不恭顺可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派了使节入中原。有公主联姻,两国应当更为紧密才是。 魏会先回朝,禀报了一系列事物,当说到莫绪可汗之使已在路上,不日将抵京师时,皇帝状似无意地瞥了太子一眼,太子拢在袖下的手猛地握成拳,面上还得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来。 皇帝收回目光,与魏会道:“辛苦卿家了,朕与你旬月假,走亲访友,好生歇上一歇!” 魏会喜而拜,自少不得一番尽忠的言语推辞。 皇帝一笑,又命有司商议封赏,此番首功当属魏会,拟封为庆国公,加侍中衔。其余人等各有赏赐。 散了朝,皇帝又将太子拎到身前来教导。 未入太极,也不曾换下朝服,大约是见前两日下了几场雨,驱散了夏日的暑气,皇帝步入上林,信步悠然。 太子恭敬袖手,默然跟在身后,皇帝高大伟岸的身躯,在他身前大步而行。太子抬头,便看到皇帝冠冕前后的十二旒随着他阔大的步伐而微微晃动,旒上所贯白玉串珠在阳光下流光华彩,有着奇异的光芒。 太子抿了抿唇,敛下眼中担忧的眸色。皇帝唤了他在身旁,必不是为观赏上林初至的秋光。 宫道上空无一人,应当是赵九康提前派人驱散了。皇帝看着这满园绿意,心情十分舒畅,悠然道:“你看,打上一打,将突厥打得老实了,不是乖乖来朝了吗?” 定突厥,他登基来最大的功绩,历朝帝王,也没几个能做到的,皇帝心下得意,焉能不喜。 太子却是嘴里发苦,低了头,道:“阿爹英明。”突厥的确是来朝了,可有这样的局面死了多少人?突厥的军队一半死于内耗,一半为夏军所歼,他闭上眼,就可以看到当年在边疆嘶哑的惨叫,四溅的鲜血,一张张绝望恐惧的脸,交织成一场人间地狱。 皇帝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太子让皇帝幽深的眼眸看得紧张,皇帝复又踱步,道:“突厥使臣不日将至,便由你来接待。” 太子猛地抬头,皇帝的背影伟岸高大,就在他眼前,与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太子精神一振,拱手道:“儿臣领命。”由皇太子接待外邦来使,这非但是对外邦的看重,更是对皇太子身份的巩固。 皇帝一笑,稍缓了步,待太子上前,他拍了拍太子的肩头,道:“朕拭目以待,我儿自勉之!” 太子眼睛一亮,心情振奋! 他这段时日,极是压抑,总担心与皇帝离心,眼下一看,皇帝还是看重他信任他的!太子甚为雀跃。 与此同时的魏府便无如此温情。魏会目光幽沉地看着魏善,道:“广陵王果真如此难缠?”魏善说时,是说广陵王性情谨慎而机敏,见微知著之能令人心惊,又颇沉稳,深知相机而动。这种种褒赞,听到魏会耳中,便是难缠。 这两三年,魏会在京之日屈指可数,上一回是匆匆忙忙,来不及听儿子汇报,眼下终得清闲,能静下心来仔细听听了,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魏善见他阿爹身上笼罩的一层阴沉的气息,不禁更恭敬了些,道:“正是。不止如此,去年,几度流言纷扰,说是,”魏善微一停顿,舔了下有些干燥的嘴唇,道:“圣人对东宫不满而寄望诸王。” 若是流言属实,于魏氏而言,无异于惊雷。因魏后之故,魏氏与太子,当是一体的。 魏师出招对付广陵王与其他皇子之时,魏善着急,非因他对付诸皇子,而是因为魏师之法非奏效之法。 现在魏会回来了,魏善如遇浮木的溺水之人,殷切而依赖地看着他。少年人,知道厉害,却不知破解之法,最先寻求帮助的便是在他心中如高山一般屹立的父亲。 魏会看了看他,道:“若广陵王果如你所言,心思深沉,不该这般轻易地便让你看出端倪。” 魏善顿时一惊,瞪大了眼睛:“阿爹是指?” “你是我的儿子啊。”魏会叹了口气,魏氏有三个外甥为皇子,可若这三个外甥皆不尽如人意,也不是非要抱紧不放的。且看看吧,还不必着急。 见魏善似有所悟,又似不明,魏会一笑,温和而慈祥:“不要想了,太子是圣人的太子,自有圣人做主。来说说你吧,男儿立志,宜早不宜晚,你可有什么想法?” 魏善已有十七,该入仕了,魏会有本事,能替儿子谋一好职,只是在此之前,他愿听听儿子自己的意思,也愿尽量尊重他的本意。 魏善早就想过的,他原想入东宫,成东宫之臣,早与太子拉近关系,将来便是天子近臣,得新帝信赖,可现下一看,东宫还有的乱,并非好去处。 浑水好摸鱼,浑水也不易看清形势,于魏善而已,眼前是千头万绪,他应付不来,只得道:“儿经事日浅,当此混乱之际,只恐一个不慎卷入纷争,”不出仕是不行的,只能尽量小心,“请阿爹赐教。” 魏会并没有认为儿子无主见,不懂就问好过不懂装懂,谦虚谨慎好过浮躁粗心。捋须想了一想,道:“不如先入武职,将来转文也好,一直从武也罢,都有的选。”突厥定了,长江以南还有得磨,不怕无出头机会,至于转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路嘛,总是走出来的,总有施展的地方。 魏善一想,也好,以他父之官职,他从武,必是军官,加上他伯父为大将军,将来不愁升迁。 有本事能立稳,有背景能升迁。魏善想明白,便道:“请阿爹为我谋划。” 魏会哈哈一笑,捋须道:“待突厥使臣走后,再行谋划。”是入禁军还是虎贲又或金吾,得仔细瞧瞧。 魏善欣喜,拜谢了父亲。 待魏善出去,魏会的笑意便渐渐收敛下来,幽沉而老谋深算的眼眸中闪烁的是思索与算计。广陵王如何还得再看,太子如何也要细观,最要紧的是,圣心如何偏向。 皇帝值盛年,他的心意所向,才是诸皇子前程的关键所在。 想到魏师煽动御史奏请诸王出镇之事,魏会便深深皱起眉来,若是太子自己稳不住,去一广陵王来一怀化王,有甚区别?太子已是太子了,只要能够岿然不动即可。太子比皇子更不易做,他便如人人可见,人人都要去衡量的标杆,万众瞩目,稍有一点偏差,便会为人所知,引人攻讦,没有哪个皇帝想要一个不完美的继承人,日久积过,则标杆毁矣。而诸王,是不愿看着太子挺立的,势必要寻机破坏。 太子若是稳不住,死无葬身之地。 阿兄这事办得,着实昏聩,成与不成,都要结怨诸王,成与不成,都要让太子在圣人心中留下一抹不爱惜手足的影子。 不能这样下去啊。不能让阿兄再胡来了,魏氏要的是传承,不可激进。魏会合上眼,沉浸于思虑之中。 突厥使节入京时,酷暑已过去,秋高气爽。 太子是立意要做好接待事宜。论对突厥了解,无人可出大鸿胪,太子便召了魏会来东宫详谈。接待外邦来使,本就是鸿胪寺的事务,就算太子不召,魏会也要去与他商量的。 几次商量,几次交谈,魏会在心中深深皱起眉头来。太子明理,也懂朝政,然在外邦之事上,却有点拎不清,心慈手软得太过头了。 太子还在说:“莫绪可汗在京时,颇为仰赖中原文化,今使节来,不若与他些书籍,读书明理,突厥人读了书,知道礼义廉耻,想来会有所收敛。” 魏会忍了忍,终是道:“此事要紧,殿下勿自决,先禀圣人方好。”顿了顿,继续道,“圣人必不会允的。”在太子发问前,苦口婆心地解释,游牧民族,已经够残暴的了,再让他们知道道理,积累能力,少不得要立下雄心壮志,非中原之幸,不止是书本,还有铁、盐、纺织术、粮食种子,等等,都不可流入突厥,商贾出入关卡,都是经严格检查的,一旦发现有人夹带这些物品外出售卖于外邦,立即处以叛国罪,轻则流放,重则族诛。 听得太子神色沉郁。 魏会真是头疼,他就往突厥走了一趟,挣点功绩,好让子侄出仕顺当些,好让魏氏稳妥些,好让自己多受圣人倚重,到头来,也是为太子加分,可一回来,怎么魏氏最为重视的太子殿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 在魏会头疼脑涨的同时,夏侯沛立于宽阔的校场上。 她左手握弓,右手拉弓弦至满弓,目光凝邃如山,瞄准了远处的箭靶。“嗖——”箭离弦飞驰,站在不远处高台上观望的皇后紧了紧心弦,目光随着如光般射出的箭影。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凝眸望去,箭入红心。 皇后微笑,夏侯沛亦远望箭靶而笑。一旁侍从又递箭上来,夏侯沛接过,复又拉弓,箭出,再中红心! 这一箭射得又狠又准,夏侯沛的手臂都被震得发麻,她垂下抬平的手臂,侍从见她不射了,方上前接过弓,奉承道:“十二郎好准头,不枉这三年来,十二郎日日勤练不辍。” 夏侯沛走到箭靶前,仔细看了射入的深度,笑了笑,没说话。她拔不出那两箭,握在手中。 还不够,力道不够。 皇后并没有上前,如来时般,又静悄悄地走了。 这大半年,夏侯沛又蹿高不少,已到皇后的下巴了,照这势头,不必担心她长不高了。 正值秋狝,皇帝答应了使节求娶,一面下诏封了一名宗室女为公主,令其备嫁,一面邀使节参与秋狝,也是要张扬武功国威。 夏侯沛身为一个颇受皇帝重视的皇子,也在秋狝之列。 秋狝之地,就在东郊的茂密森林中,那一片森林,在前朝时就被划了出来,作为皇家狩猎之地,有专门的官员在管理。 秋狝之前,虎贲入驻,防范险恶,诸多猎物放归山林,以备王公贵胄取乐,又有礼官念祝祷之词,皇帝于三军前号令。 “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田便是田猎的意思,每年三次打猎,是必须要做的事。打猎不止是打猎,还是演练士卒,行军布阵,令行禁止,皆可见一斑。 待演练之后,便是王公们飞驰之时。 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 夏侯沛站在皇帝身侧,眼睛发亮地看着诸多儿郎翻身上马,道:“阿爹,儿总不能白来一回吧?” 皇帝大笑,笑过,摇了摇头:“你不行,山林深幽,遇上险情,不及救护。” 马蹄声起,诸多马匹奔腾出去,自由而狂放,夏侯沛忙道:“儿多带些人去。” 皇帝哪儿肯应?要是十二郎哪儿伤着了,他回去,不好向皇后交代,又拒绝:“等他们回来,我把最好的猎物赐你。” “儿想亲手猎取。”夏侯沛不折不饶。 太子在旁,便笑道:“十二郎这般向往,阿爹便允了她吧,多带些人,不会有事的。” 夏侯沛立即殷切地望向皇帝。 皇帝只得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行,让你去。”亲自点了二十余名经验充作的兵卒,保护夏侯沛,以免遇上猛兽。 这般阵仗,应当是足够安全了,这山林中,本也没多少能伤人的猛兽的。 夏侯沛立即背上她的功,兴高采烈地爬上马,走前,还兴致勃勃道:“阿爹等儿猎好物来,今晚可以加肉呢。” 皇帝笑意更深,兴许能加道兔子肉吧。目送夏侯沛远去,他便走入营帐,待下午,皇帝也要上马狩猎的,至于此时,他预备先歇一歇,先前的演练,他充当三军统帅,很受了一番劳累。好久没有上阵杀敌了,这才在马上奔腾了多久?竟就累到了。 不知睡了多久,帐外喧嚷阵阵,皇帝猛地睁眼,眼中清醒至极,仿佛根本没有睡过。赵九康惊慌地奔入,见皇帝醒着,一头扎在卧榻前,禀道:“圣人,十二殿下遇袭!” 第四十四章 皇帝腾地坐起来,一掀锦被,下了榻来。 赵九康低着头,跪在那里,不等皇帝发问,便没半句废话地讲述起来:“十二殿下入林,追逐一兔,禁军护卫在侧,本无事,至一河边,忽有冷箭从林子深处射出……” 皇帝眦目,盯着赵九康的头顶,急问:“十二郎如何?” 赵九康跪禀道:“十二殿下及时躲过,无碍,只一禁军,勿中箭矢,身亡……” 皇帝紧绷的面部放松下来,片刻,他重又咬了牙,怒火滔天:“何人敢刺皇子!” 赵九康趴在那里,说完了该说的,便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唯恐皇帝将怒气发泄到他身上。 皇帝坐在那里,满面怒容,他阴沉的眼眸闪烁着怒火与怀疑,如蕴藏了一片厚重的乌云,其中电闪雷鸣。他已经在想,十二郎一尚在太学的皇子,能得罪何人?有谁非要他去死不可……敢在御苑中刺皇子的,未尝不敢行刺他! 一念及此,皇帝顿时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赵九康急急忙忙地从地上爬起,小跑着跟了上去。 营帐外阳光耀目,看着赵九康眼中,却是山雨欲来! 已有不少人得了消息,先到的是太子。 太子急忙地赶来,他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见皇帝,草草地行了个礼,便焦急道:“阿爹,十二郎……” 皇帝一抬手,制止了他,道:“我知道。” 太子抬头触到皇帝面无表情的神色与那双如万年不化的冰山一般冷凝的眸,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噤若寒蝉。他闭了口,望向那茂密青翠的森林深处,那里是一片的漆黑,那漆黑之中仿佛有一双鬼魅的双眼,正窥视着这边。 冷静下来,太子方渐渐从担心中抽神,他的脑海冲出现了与皇帝一样的疑问,是谁,要置十二郎于死地,这回,究竟是冲谁来的? 不多时,留在营帐的大臣们也听闻了此事,皇子遇刺,非小事,连忙赶往圣前。皇帝早下了令,命禁军搜林,并派人将林中狩猎之人都召了回来。 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敢怠慢,入林狩猎的大臣听闻,皆绷紧了头皮,策马赶回。尤其车骑将军崔质道,面上是可见的忧色。 众人都整理了衣冠往侍圣驾,皇帝始终未发一词,等着夏侯沛回来再做处置。朝臣见此,也不敢多言。 突厥诸多俊才在这场内战中死了大半,这回来京的是莫绪可汗身旁近臣,擅长揣摩可汗心意,也是一个比较没见过世面的突厥人。昨日那场演习,令他又是震惊又是后怕,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可再使两邦交战了。 眼下听闻大夏尊贵的皇子殿下遇刺,便有些不知所措,潘绥亦心系广陵王情势,只职责在身,不得不劝道:“此我朝内政,尊使自外邦来,不宜涉入过深。” 有他这句话,使节便如有了主心骨,忙道:“正是正是,少卿大人言之有理。” 如今大局已定,潘绥便未再充当主事去忽悠突厥人。光明正大地着四品冠府胁从太子接待使节。 他安抚了使节,便立即转身去了圣前。 至圣前,朝臣个个神色凝重,他极力收敛气息,小步闪到魏会身旁,低声道:“大鸿胪,使节已安顿无碍。” 魏会本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见是他,便回过头来,笑道:“有少卿,老夫自是安心的。”潘绥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为人圆滑,脑子灵活,大好前途可期。可惜啊,潘氏与崔氏有亲,不好拉拢。 二人言语间,便闻一阵沉闷马蹄响。 二人同时住口,随众人一齐,凝眸望去。 远处出现一行人马,广陵王高坐马上,马的缰绳由一个禁军牵着,快步小跑了来。一行人越跑越近,众人这才看清,广陵王面色苍白,双唇紧抿。这当是受了惊吓,乍遇生死之事,任谁都无法淡然处之。只是他那双眼睛,冷静沉着,无丝毫惊慌之色,反倒是极为沉毅。 魏会一看到夏侯沛,便在心下点头,遇险之后,最能看出一人品性,是忧是惧,是无措是有序,是淡然亦或憎恨报复,都可见一斑。广陵王这样的,假以时日,可成人杰。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移到太子身上,太子正极目远视,哪怕早已为父,哪怕身处东宫,养尊处优的面容仍显出一丝天真与仁弱。 魏会一阵心忧。 夏侯沛到了帐前,没让侍从扶她,自己利落地跳下了马,大步走到皇帝面前,拜倒:“儿臣拜见圣人。” 皇帝立即道:“免礼,起来说话!” 夏侯沛并未马上起身,而是抬头,目含羞愧地望着皇帝:“儿任性,让阿爹担心了。” 哪怕原还有一丁点怪罪夏侯沛不听他劝,非要下场的心思,眼下也消散全无了。皇帝上前一步,亲扶起夏侯沛,道:“怪不得你!有心人有意为之,不在围场也会在他处!”他还开始庆幸,幸好,他拨了二十余名禁军给十二郎,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说皇后那里不好交代,光是丧子之痛便可彻心扉。皇帝看着夏侯沛的眼神更柔和了,对背后之人亦更为厌憎。 夏侯沛就着皇帝的扶持起身,见四下群臣就在,便环视了一周,高声问道:“沛遇险,蒙圣人庇佑而得全身,诸位那里,可有不测?” 众人皆道不曾,心里早已在想了,究竟是谁下的手?广陵王又跟谁结了仇,致使有人愿冒着祸及满门的风险也要下杀手? 那就是单冲着她来的了?夏侯沛心下转得飞快,不对,也可能是要通过向她行刺而达成什么目的! 夏侯沛神情严肃地回过头,拱手道:“阿爹,容儿细禀。” 除了脸色比较苍白,谁都看不出她适才方经历了一场死劫。她身形挺拔,神色镇定而严谨,气度宽广而能顾全局。皇帝看着,突然觉得,这个孩子比他的兄长们更像他年轻的时候。同样是嫡次子,同样不妥协,不认命,遇难不慌,冷静敏锐,一回来就问是不是只她一人遇刺,抓得住重点。 皇帝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将太子与夏侯沛对比了一下,口上则道:“你细细道来。” 那个千钧一发的场景,光回忆,便能汗流浃背。 夏侯沛端正了容色,详细地说起来。 既是狩猎,自然要寻猎物,入林逛了几圈,便遇到一只兔子。想到自己是浩浩荡荡的二十几人,有什么小动物,肯定远远地就听到响动跑掉了,夏侯沛便不嫌弃兔子小了,引弓欲射,还未等她将箭搭上弦,兔子就跑了,不需多想,夏侯沛便拍马追了上去。那兔子蹿得极快,而她这边又有禁军不断地提醒“郡王留意,郡王小心,郡王慢点”,啰里啰嗦的,竟没追上。 到了一条河边,夏侯沛见兔子追丢了,便打算另觅猎物,就在那时,她敏锐地第六感突然间便不安起来,瞬息,她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破空声响。夏侯沛每日都会射上百箭,这声音与她熟悉得很!出于本能,她想都没想,飞快超一侧躲开,刹那间,便听耳旁一阵风声呼啸,如包裹着能刺穿一切的力量,从她脸侧破空划过! 紧接而来,便是一声痛呼,前方一名禁军,应声跌下马来。 夏侯沛高坐马上,四周禁军,或为骑兵或为步兵,都惊呆了。夏侯沛率先回过神来,心口剧烈地跳动,连整个胸膛都跟着跳动。若不是她机警,倒在马下的就是她! 夏侯沛脸色煞白地盯着倒在地上痛苦□□的那名禁军,精明睿智在瞬息间都回了来。她果断道:“快!去个懂医术的,就地救治!”她知道禁军中有人懂一些简易包扎,眼下,只能先止血,先稳住。 接着一面派人去追拿行刺之人,一面令人回营,将此事禀告皇帝,并带御医担架来。这人是因她而死,她不能弃他不顾! 结果,中箭者当场毙命,派去寻刺客的人也一无所获。 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河面,秋日的流水,既不湍急,也不冰冷,映着河两岸略微枯黄的草地,显出一种温暖的金色;身前是深不见底的林子,阳光穿过枝叶茂密的林子,只有几线昏暗的光。 一半光明一半阴暗分割,夏侯沛坐在马上,她身前五步,是一具无辜枉死的尸体。马儿不安地动了动蹄子,四周鸦雀无声,因夏侯沛方才有条不紊地几条命令和与她身份相般配的气场,二十余名禁军皆正容肃立,听其号令。 夏侯沛口齿清晰,言辞明了,几句话下来,便将当时景说得清楚明白。 皇子在御苑中遇刺,还是天子当前,满朝公卿皆在之时,这必是一件大事! 因有秋狝,御苑中早两天便仔细检查过,连猎物数量都是控制好的,而御苑四周,皆有虎贲军驻守,莫说是个人,哪怕是只动作灵敏的鸟,想飞进来都是不行的。皇帝从阴谋中浸淫出来的疑心开始种下,早在听闻夏侯沛遇刺之时,他便已下令在御苑中排查,并传诏虎贲中郎将,严查四周,不令一人一物出去。 御苑面积颇大,纵使那人一失手便飞窜,既要躲避,又要寻路,是万走不出去的。那人,必然还在御苑中。 这一分析,太子便忧心道:“圣驾在此,可驱邪祟,然圣人终究万乘之躯,不当立于险境,请圣驾回銮。” 皇帝阴沉着脸,本不想作答,因是爱子,便回了一句:“无妨。” 夏侯衷也笑:“虎贲、御林皆在,又有诸位将军,有何可惧?”因皇帝青睐夏侯冀,夏侯衷便认为皇帝是喜欢夏侯冀这般气质的人,有意无意地模仿着那种温润如玉、文质彬彬地气质。 御苑附近因演习之故,驻扎了十几万大军,要行刺圣驾,无异痴人说梦,更何况,皇帝出身军旅,身手很是不错,还真不怕有人跟他动武。 皇帝大手一挥,拍案道:“都不许慌!朕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在朕眼前行刺我儿!” 自治平朝野,便不曾遇到过这般挑衅,他势必要弄个明白! 皇帝不肯走,朝臣们谁都不敢出言反对。 帐外禁军漫山遍野地搜查,帐中群臣噤若寒蝉。 夏侯沛已站到她的兄长们中间了,看着一拨一拨的人来报,无外乎一无所获。用来行刺的箭也看过了,并无明显标记,但箭矢为军中之物,并不是寻常人能弄到的,真要查,必能查出源头。这条线索不能断,皇帝已令人去查。 君臣坐了半日,直到夜幕降临,仍无进展。 夏侯恕便望向夏侯沛道:“十二郎想想,可是惹了什么人?” 太子道:“她能惹什么人?”能在御苑中行刺,定是位高之人,十二郎连朝都不曾上,能惹得了谁? 被太子一驳,夏侯恕讪讪一笑,道:“不好说啊,有人就是什么都不做,生来便能碍人呢。” 听得太子与夏侯沛都眉头一皱。皇帝却若有所思。 第四十五章 禁军举着火把,继续搜林,若站在高处往下望,便可见御苑中火光遍布,这些火光连成了无数条线,如耀目的火龙,将要吞噬整片森林。 众人忙了一日,又在帐中待了一日,都已乏了,皇帝见暂得不到什么成果,便让他们都退下了。又派了人暗中盯着所有大臣,谁都有嫌疑,谁都不能错放。 过了一个卧不安寝的夜。 隔日一早,夏侯沛便去了夏侯康那里,将他昨日猎得的野物都抢了来,交给邓众,令他送回宫去:“上复母后,此我所得之物。若母后已知我遇刺之事,你便将实情详细告予,定要让母后知晓我丝毫无损,请她不必担忧;若是母后不知,便不要多嘴,更不许泄一字,将这些野味敬上便回来。” 这些野味都经庖厨开膛破肚处置了的,此时快马送去,刚好能在晚饭上食案。邓众闷笑,可不是十二郎所得,大早上闯了六郎的门去抢来的。 夏侯沛估摸着出了这事,在御苑中待不久的,至多再过三日,便要回京。她只担心道听途说,有人胡乱传消息,让阿娘担心。 夏侯沛言行举止并无不可告与人之处,因此她就没做隐瞒。不过片刻,皇帝就知道十二郎抢了六郎的野味送回京去了。 不必查都知道是送去给谁的。皇后将十二郎教得很好,十二郎亦是知恩图报的孝顺孩子。皇帝很高兴,妻贤子孝,是个男人都乐见此景。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天一夜的搜林,御苑的角角落落都翻过来了,没有找到行迹可疑之人。如此,只可能是随驾公卿或他们的侍从了。 皇帝深深地皱起眉来,这便不好办了。 但,也是预料之中的。毕竟,除了朝上大臣,谁能弄进个刺客来?而且,此人的官位必不会低了! 皇帝的眼睛就在三品以上的官员身上照来照去,游移不定。心中的疑问仍旧是同一个,十二郎究竟惹了谁了? 在一切都如被一块厚重的黑幕笼罩的第三天,终于有了新的线索。 那箭矢的来源找到了! 军中兵械皆在管制之列,由将作监统一配备。将作监这两日什么都没干,只拿着那支箭,带着一群官吏,翻找记录。此箭虽寻常,不论所用材料,还是制作手艺,都不是民间能拿得出的,必是军用,既是军用,将作监便有记录。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日没夜地找了两日,终于找到了。在找到的那一刹那,将作监监正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瞪大了眼,看着册子上记载的去处,连呼吸都万分艰难。 “监正?”少监亦惶惶,可总不能人人都乱了,只得轻声提醒一句。 监正啪的一声合上册子,道:“今日查到什么,一字不许外泄。”顿了顿,又狠声道:“当心祸从口出!” 事关重大,哪儿能不知?一群人都称是。 监正深深吸了口气,揣上册子与那支箭,面圣去了。 监正已打定了主意,将查出的呈上,他的职责便尽了,剩下的,自有圣人圣裁,他绝不多说一字! 他也是这么做的。 皇帝的脸色在听到监正禀告:“这一批材料所制箭矢,皆供予东宫,其他地方,是没有的。”之时,已经怒不可遏。 他拿起册子便劈头掷了过去:“你相信?杀了十二郎与他有什么好处!他怎会做这种事!”皇帝怎么都不肯相信太子会残害手足。 监正无奈道:“圣人,这不是臣信不信能说明的事,臣只能查出箭矢来源,至于断案,非臣所能,唯请圣人明断。” 皇帝那一阵怒火过去,也冷静下来,朝边上使了个眼色。 一直极力装作自己不存在的赵九康接到了眼色,忙去将那册子拾回来,双手呈上去。 皇帝拿了过来,翻阅起来。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又将箭矢拿来对照,果真,唯东宫得到过这批箭。 但在皇帝心中,太子不是会这等阴谋诡计的人,也不是能狠心弄死兄弟的人,必是有人在嫁祸太子。 到了这时,皇帝便要做个决断,是要查下去,还是就此打断。 查下去,已经牵连出太子了,加上受害的十二郎,接下去还会有什么?不查,太子的清白无法保证,何况,不查岂不是在说他怯了? 皇帝斟酌利弊,咬牙道:“召众臣与皇子们来!” 停了畋猎,所有人都在营地,都在想着这件事,加之都聚在一起,有什么风吹草动,哪儿瞒得过? 当听闻将作神色惶惶地求见圣上,大家便知,当是有个结论了。果然,不多时,便有皇帝召见。 群臣与皇子们都正了正衣冠,朝主帐走去。 夏侯沛也穿了郡王的冠服,戴着一顶小号的通天冠,衣绛纱袍、朱裳,执玉笏。她虽没上朝,但朝臣该有的,她都有。 到主帐,入目皆朱紫,所有人都穿得十分正式,有如大朝会。 拜见之后,皇帝便令群臣皆坐,然后,命将作将事情说来。 将作也不怯了,反正都说过一次了,还怕第二次吗?何况,他说的也是实情,无一字作假。 话语一出,预料之中的满座哗然。 魏师要气疯了,直接道:“不可能!”皇帝健在,还没到非要动刀动枪不可的那一步,连他当时想的都是能把诸王都弄出京去就好了,而不是能把诸王都弄死就好了,更不用说比谁都心软的太子了。 将作说完,便闭口不言。 皇帝淡淡地瞥了魏师一眼。 魏会忙转头与魏师道:“只是说说查到了什么,并不是就此结案了,大将军莫急,一切有圣人。” 魏师反应过来,起身请罪。 皇帝知道他就是个暴躁的性子,也没怪罪他,摆摆手,道:“召诸位爱卿来,便是大家一道来商量的。”他坚信不是太子,把所有人叫来,做个见证,总好过遮遮掩掩的落人话柄。储君,在某些事上必须要坦荡,不能沾上这种小人才会做的事。 “今日,就由朕、廷尉、刑部,会审,诸卿做个见证。”皇帝说道。 廷尉与刑部忙出列。 可是,审谁呢?刺客没找到,中箭人已死,审太子吗? 太子既生气又惶惑,他怎么会做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可是,证据就是指向了东宫。阿爹会信吗?太子抬头望向皇帝,只见皇帝望着前方,并没有看他。 夏侯沛算是苦主。廷尉与刑部坐到皇帝两侧后,先问夏侯沛。 夏侯沛没推脱,也没退缩,当着满朝文武,在这肃穆的营帐中,又将事情说了一遍,十分坦然清晰。 “你可与谁结怨?” “儿臣素来坦荡,从不曾见罪于人。” 这是实话,她一养在深宫的皇子,连外臣都认不全,能得罪谁?仿佛线索又断了。刑部尚书在一旁,四下一看,道:“也未必是广陵殿下有意得罪。无心之过,也会让气量狭隘者记仇,乃至,杀人也不必非得是报复,杀了此人有利可图,便会有人铤而走险。” 他判案多,知道杀人的原因多得很。甚至还有没有原因,自杀戮中求得快感的凶徒呢。 接下来就不得不请太子来说了,这箭是怎么回事? 东宫的东西那么多,太子又不是管事,他怎么可能事事知道的清楚?太子想了半晌没想起来,只好道:“此事,得请东宫掌固来说明。” 皇帝许了。 幸好,这回掌固是随驾来的,不多时便召了来。 掌固认得那箭,说道:“这箭是三年前,从将作那里得的,”他极力回忆与这箭有关的事,不多时,便想了起来:“三年前取箭是为畋猎。畋猎之后,收拾了箭矢来登记时,臣便问过,那会儿,说的是殿下射出去后没找回来。” 一般能查出主人的东西是不会乱丢的,更何况是兵械? 皇帝已经很不悦了,看向太子。 太子想了半晌,仿佛是有这么回事,便道:“确是如此。有三两支箭遍寻不得,见天色不早,便算了。”不止那一次,还有几次也是如此。 皇帝让太子这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其他大臣也是目瞪口呆。 御用之物,东宫之物,能乱丢吗?不止是最尊贵的君与储君,其他人亦如此,要是被人弄走,做点文章,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 太子做太子太久了,十余年,都是弟弟们还没长大,父亲多有疼爱,毫无危机感,等到近两年,他知道担心之时,许多事都做下了,许多习惯也养成了。 太子缺少警惕的罪魁祸首其实是皇帝,皇帝不止一次地在私下在人前说过,这天下将来是太子的,这般言语,怎能不让太子放松?他有东宫之名,而无东宫之能。 皇帝气得不说话了,总得有人来说。廷尉便道:“此只殿下一家之言,您说箭射丢了,可有人证?” 太子一看掌固,掌固忙道:“有,臣知之,那时整理箭矢的人也当知之。” 廷尉皱了下眉,犹豫片刻,还是说了:“都是东宫之人,与殿下休戚相关,做不得证。”直白点说,太子的人,不就是任太子驱使的?事情已发生三日,套口供也早该套好了。 边上众多大臣都在听审,太子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怎么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点。 魏会着实看不下去了,轻声提醒了一句:“当时,殿下是与何人一同狩猎?” 太子连忙回想,道:“与诸多俊彦一同,还有二郎、三郎也在。” 一面说,一面去看夏侯衷与夏侯恕。 夏侯衷与夏侯恕一同起身,夏侯恕先道:“三年前的确与大郎一同狩猎过一回,只是丢箭之事,并无印象。” 夏侯衷也是一般说辞。 太子急得额头冒汗,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是十二郎遇刺,为什么就牵连到他了,他怎会派人行刺十二郎? 在刑部尚书眼中,就算太子真的丢了箭,也不能说明不是他做的,箭是遗失了几支,又不是丢光了。只是看看焦头烂额的太子,再看看面色已极难看的皇帝,忍下了没说。 他厚道,自有人不厚道,苏充说了:“别说太子不能说明箭弄丢过,就是证明了,也不能证太子之清白。”除非能查出谁捡了箭,再查出捡了箭的人果真做了这事,不然,不论是不是太子做的,这桩暗杀亲弟的罪名,只能加到他头上。 第四十六章 情况就如进入了一个瓶颈。 太子咬定了非他所为,偏生又讲不清那箭被谁捡了去。 夏侯沛在一旁看着,心底发寒,布下这局的人,当真心狠手辣且心细如尘。满堂静默无声,朝臣们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或担忧或失望或别有用心,太子羞得脸都红了,喃声道:“我怎会做这样的事?我怎会对兄弟下手?那箭不止我有,如何断定就是我?”反反复复的几句,却拿不出证据来洗脱嫌疑。 皇帝垂着眼睑,慢慢扫过满堂朝臣,究竟是谁做的?疑云黑沉沉地密布在皇帝心中,他环视四周,大臣们的面容一张张的映入他的眼帘,一个个地排除,一个个地猜测厉害,竟猜不出是谁,在他没察觉的时候,朝臣们的心思居然已脱离了他的掌控吗! 皇帝最终望向太子,太子又是窘迫又是惊怕。皇帝心头微凝,事出突然,虽属丑闻,可又何尝不是对太子能力的试炼?可太子的应对,着实让他失望。他失望已极,却不得不保住太子,太子不能有失,更不能陷入这等不仁残暴之事。 心念转动,皇帝立即有了对策。 夏侯沛一直注意着皇帝的神色,待到皇帝眼神逐渐清明,她心头突然咯噔一下,她立即意识到一个问题,太子必须完好无损,但凡太子有丝毫损伤,便是因她而起,哪怕太子不是被她所害,但来日皇帝想起此事,不会去想那深不见底的真相,只会想到太子是被冤枉加害于她而为人攻讦。 夏侯沛郑重出列,俯身禀道:“圣人,儿臣以为不会是大郎。” 此言一出,太子松了口气,仓惶的面色镇定了一点。群臣皆为此突变而哗然,接头交语,不知这广陵王为何突然出头。 皇帝的眼眸平澜无波,微微垂下,看着伏在地上那团小小的身影,道:“怎么说?” “动机。”夏侯沛永远那么一针见血。太子没有杀她的动机。 太子瞬间转忧为喜。原本有所怀疑的诸人顿时若有所思。 皇帝微一挑眉,道:“起来,说下去。” 夏侯沛也不推辞,敛衽而起,她腰上所悬的山玄玉暗光流彩,而沉稳内敛。夏侯沛站定,拱手回道:“大郎待儿为幼弟,多有看护,儿敬大郎为长兄,亦不曾有慢待。兄友弟恭不外如是。既如此,大郎何必多此一举,对儿下手?吃力不讨好的事,傻子都不肯做。” 不错,太子没必要杀一个对他多有恭敬的弟弟。众人皆以为然。就要翻盘了,夏侯衷急了,一个眼色下去,便有人道:“人心叵测,太子知郡王,郡王未必知太子。”倘若太子虚与委蛇呢?什么兄友弟恭都是演戏呢? 夏侯沛看过去,便看到一个陌生的老者,胡须花白的,愤愤不平。夏侯沛便问了:“敢问尊者何人?” 那老翁便道:“不敢当郡王一声尊者。臣为太仆少卿,闵朝伦。” 夏侯沛点点头,道:“这倒是奇怪了,闵少卿为外臣,说小王不知太子,反倒是闵少卿知太子甚详?”旁的她不敢说,但太子她还是知道的,太子那连突厥人都悲悯的心性,让他主动去杀兄弟,是万不可能的事。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 闵朝伦面色通红,道:“郡王这是诡辩!” 夏侯沛唇边带着抹淡淡的笑,她生得好看,一抹笑意点缀,更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光彩照人:“是不是诡辩,闵少卿只说说,你果真比孤更知太子?” 闵朝伦能说是吗?广陵王与太子是兄弟,他就是一外臣,怎会比广陵王更了解太子? 连皇帝面色都有了一丝笑意。 夏侯衷看得急死了,这时候不是应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地将太子拉下马的吗?十二郎捣什么乱!不将太子拉下马,怎么入主东宫?他就不信十二郎无心帝位! 夏侯沛铁了心要保太子,太子若是因她被废,来日皇帝心疼起这长子,她要如何自处? 气氛因夏侯沛的巧妙言语与闵朝伦的闭口塞言而轻松起来。太子感激地看着夏侯沛,觉得十二郎真是个大好人。皇帝也挺满意的,他的想法与夏侯沛一样,太子心性单纯,是不会派人刺杀弟弟的。十二郎能明辨是非,并替兄长仗义执言,而不是落井下石,这很好。 闵朝伦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局面,夏侯衷与夏侯恕怎么甘心又让太子脱罪? 苏充干脆将矛头对准了夏侯沛,不怀好意道:“广陵郡王如此胸有成竹,看来是知道何人所为了?” 夏侯沛瞥了他一眼,,唇角依旧挂着淡然的笑,不急不缓道:“不知,但有所怀疑。” 皇帝都来了兴趣,问:“是何人?” “必是南楚作祟。”夏侯沛面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努力为太子洗去嫌疑,“楚帝图北进,欲我君臣大乱,我人小,防备弱,杀了我,朝上便会相互攻讦,此为动机。”说着,不轻不重地扫了闵朝伦一眼,以示此言非危言耸听。闵朝伦顿时面红耳赤。 夏侯沛接着道,“南楚为大国,遍寻全国不难找出飞檐走壁之人,能入御苑刺杀,便能入东宫盗窃,嫁祸大郎,易如反掌,此为条件。” 皇帝哈哈大笑,抚掌曰:“不错,定是南楚!可惜证据不足,不能发国书讨问啊。”一句话都把罪名都推给了邻国。 皇帝都这么认定了,大臣们还能说什么?连苦主都说不是太子是南楚了,旁人又能怎么穷追不舍?夏侯衷大恨,暗道晦气,夏侯恕看着亦是深为遗憾。 南楚真是冤枉,楚帝年迈,岁月的冲洗非但抹去了他健康的体格,还消磨了他雄伟的志向。他近几年信了佛学,上月还在帝都白马寺出家,被大臣们集资赎了回来,玩得十分惬意,哪儿有心思图北进? 但夏侯沛说了是南楚了,皇帝也认定是南楚了,横竖两国不能共容,必有一仗要打,冤枉一下就冤枉一下了。 经夏侯沛插科打诨,皇帝加以认定后,太子身上的嫌疑彻底洗去。至于真凶是谁,查不出来,哪怕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疑团,也是查不出来的。 一则,太子失箭一事年代久远无从查起;二则,人证物证俱缺。查不了。只能如此了。 但大臣们心中不会停止猜测,皇帝的疑心也只会愈加凝重。 回京后,夏侯沛命人去了那死去的禁军家,奉上金银若干让其家人老有所养,也使得子女能长大,并厚葬那受了飞来横祸的禁军,称他是因她而死。 姿态做得很漂亮,相比于夏侯衷等人口中常说的“来日必不忘卿”,她诚恳的弥补仿佛更能使人信任。 这些,皆是夏侯沛派人去做的。她回了宫,便直奔长秋。 只是三五日的分别,夏侯沛却觉得挠心挠肺地想念,一走入长秋宫的大门,她又是那个什么都不必担忧,又是那个在皇后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十二郎。 皇后早已在等她,任何时候,夏侯沛想见到皇后的时候,她总是在那里等她,就如心有灵犀,十余年来,从不曾让她失望。 夏侯沛的喜悦自心底升腾,她小跑到皇后身前。皇后在她弯身行礼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 虽然她什么都不曾说,但夏侯沛就是知道,阿娘在查看她是否完好。夏侯沛笑着道:“阿娘,儿没事。” 皇后收回了目光,落到夏侯沛的脸上,她仍旧什么都没说,但那双从关切中镇定下来的眼眸却泄露了她的关怀。 “阿娘……”夏侯沛的声音低柔下来。皇后仍是仔细地看了看她,这一眼,仿佛是为确定她果真无碍。 夏侯沛心下一软,反握住皇后。皇后松懈下来,一笑,温柔如水:“没事便好。” 看到皇后的笑容,夏侯沛便觉得满足,也跟着笑起来。 皇后莞尔,道:“真是傻气。” 夏侯沛才不管呢,她抱住皇后的胳膊,用额头抵着,笑得更是欢喜:“能让阿娘笑就好。” 皇后弯起唇角,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快坐好了。” 夏侯沛恋恋不舍地又蹭了蹭,然后松开,仰起头来,问道:“宫里可好?” “一切如旧。”皇后低头看她。 夏侯沛笑,将这几日的事说了一遍。 旁人的言语转述,都没有她的话来的详尽而全面。皇后认真地听了,重华处理很好。太子可以被废,但不能因她被废。皇帝毕竟是喜欢太子的,眼下因刺杀幼弟怪罪太子,待来日想起此事,就将以太子冤枉而迁怒重华,如此便是得不偿失了。 夏侯沛说完,问:“阿娘以为,会是何人?” “除去太子,除去你,何人获益最大,就是何人。”皇后道。 被皇后一点,夏侯沛顿觉豁然开朗。 她略一衡量,便有一人脱颖。是夏侯衷!原本获益最大之人,该是夏侯恕才是,两个嫡出的都除了去,他就是庶长子,依礼法,当立他,但夏侯恕手里没人。况且,夏侯恕是宫人子,皇帝从未重视过他,根本是可以忽略过去。 但夏侯衷就不同了,今日出声落井下石的苏充、闵朝伦等人,皆追随夏侯衷。 这时,有宫人入门来禀道:“殿下,十二郎,陛下降诏。” 夏侯沛与皇后对视一眼,一同起身出迎。 皇帝下诏,晋封夏侯沛为秦王! 第四十七章 广陵郡王晋升秦王,在大多数人看来,寓意明确。一为奖励,皇帝嘉奖其机敏睿智,且识大体;二为弥补,弥补其在狩猎时遇刺而刺客未得归案的委屈。 皇后却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回宫后,皇帝并未私下召见太子。她沉思着,将近日几件事都排出来,慢慢地抽死薄茧,猜度皇帝的心意。 阿祁在旁侍奉,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李华来了,轻声地走到阿祁身旁。二人一同肃手而立。 对重华如何暂不得知,但对太子,皇帝终于是生出不满来了。皇后谨慎的下了一个结论。以她对皇帝的了解,因皇帝得位不正,这十几年下来,他心中总是没个依托,最怕便是有人谈论他的皇位来源,谈起十几年前那一场“辛丑之变”。于是,他便要遮掩。 如何遮掩? 首先便要展示得像一个正人君子,因而,这十几年来,除却即位之初对哀太子遗臣的那一场清洗,皇帝治世,颇为宽容,得朝野赞叹一片。其次,他十分尊礼,后宫中他最喜欢哪一个并不要紧,他最尊重的却是皇后,不论他喜欢的是谁,与皇后的权威绝不会动摇。 同样,太子为嫡长,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占据了礼法正统,皇帝是不会轻易动他的。故而,往日太子再如何犯错,皇帝都会尽可能地包容,尽力地去教他。正因这尽可能的包容,当有一日,皇帝对太子不满,必是已触到他的极限,必是忍无可忍之日。 依圣人竭力求稳的施政,在此之际,为何单独立重华为秦王?要嘉奖要弥补,能有别的办法,未必非晋升不可。 皇后单手撑着脸侧,神色冷静,眼中幽暗地翻滚着不得解的思绪。从前她能一眼便看出症结,是因她身在局外,始终保持了冷静,随着夏侯沛入局越深,她也渐渐成了局中人。 皇后剔透的眼眸中终是含了萧索。 “重华……”她心中默念。 不能不担忧啊,重华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无法不心疼她。夺嫡之事,你存我亡,她想要的是重华能够一生平安。为此不得不走上一条艰险万分的路,她能做的是陪着重华,不论生存或死亡。 迷茫只是一时的。 很快,皇后便在迷雾中寻摸出一条理智的道路。 在夏侯沛锐意进取之时,她需坚韧自持,如此,方能相得益彰,而不致彻底为局势所迷惑。 夏侯沛是幼子,在她出生的时候,她的兄长就差不多能拉拢朝臣了,等到她能独立的时候,朝臣大多已各有衡量。她能做的只有两点,首先,得到皇帝的信任,让皇帝认为,家与天下只有交到她手里才能放心,她知礼而道德,唯有在她手中,家人可平安,江山可存续;其次,就是争取余下的那批大臣的立场,此时仍未投注的大臣,未必是软弱迟疑,兴许正是持重之臣。 皇后心有计量,见身旁心腹侍立,便问:“何事?” 李华恭敬回道:“十二郎已获晋升,居处陈设,将何时更换为好?”王与郡王所用不同,既然身份有变,自然所用之物也得变上一变,需符合身份方成体统。 皇后道:“不急。” 当日皇帝过来,皇后便与皇帝道:“乍获恩宠,重华心有不安,她的兄长们还在郡王位,她身为幼弟,怎好跃居兄长之上?” 皇帝像是听闻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转过脸来,问:“他心不安?” “她私与我言,欲恳请圣人收回成命。” 皇帝面上便显出一种满意之色来,却并未多言。 隔日见夏侯沛,便问:“听闻你不敢受王爵,这是何故?” 夏侯沛的心计,一是天生,二是历世,而这两者间的结合,正是皇后谆谆教诲。都不必密谋,一听到皇帝此言,再想到昨日皇帝曾往长秋宫,夏侯沛立即就明白了,心有灵犀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体现的生活的角角落落。 她马上与皇后之言呼应,诚恳道:“臣惟圣宠,得居人上,本该感激涕零,但一想到兄长们仍在郡王爵上,便不能安心,臣不忍兄长竟居我下,如此,长幼人伦岂不乱乎?请阿爹收回成命,仍令儿为郡王,如此,儿心得安。” 皇帝显出意味深长来,问:“你不想做秦王?” “臣欲进取,亦欲守礼,二者不可兼得,舍王爵而就礼。” 皇帝仍未松口,饶是兴味地看着夏侯沛,再问:“这是为何?” “王爵总有再得之时,而尊礼为准则,一旦丢弃,终生难重拾。” 皇帝登时抚掌而笑,当下没多说什么,令夏侯沛退下。 夏侯沛下去了,她心中并不是那么肯定,她猜不透皇帝是怎么想的,与皇后一样,她也仔细分析过,皇帝为何在此时立她为王。她无法明确,但阿娘既然为她开了头,她便会坚定不移地循着这条路走。 这非但是信任皇后不会对她不利,更是相信皇后的智慧与眼力。 隔日,太极殿便传出消息来,皇帝欲大封诸王! 夏侯沛知道,她与皇后,走对了。 皇帝一口气封了六王。 二郎夏侯恕为郑王,三郎夏侯衷为晋王,六郎夏侯康为卫王,八郎夏侯挚为蜀王,九郎夏侯谙为韩王,十一郎夏侯汲人为燕王。 相对大封诸王,这一巨大的响动,夏侯沛晋升秦王似乎就不那么惹人注目了。但总有人注意的,比如二三两王,比如丞相,比如魏会,比如左仆射秦勃,等等。总有人如鹰伺鸡兔一般地盯着。 新任的晋王殿下颇为自得,虽然都获封,但是,晋地是最为肥沃且广阔的。他将此视为一种皇帝对他的另眼相待,以此自傲。听闻夏侯沛曾拒封,他与幕僚嗤笑:“十二郎糊涂!阿爹的皇位是怎么来的?阿爹若重礼,便不是皇帝了。”他不知,有时,未得到的恰恰是最渴望的,越是不能提起的,越要想方设法地掩盖。 尤其是一个皇帝,尤其这个皇帝还想彪炳史册的时候。 这点,高丞相便能摸到一点,故而,当皇帝欲与他皆为亲家,将他孙女册为东宫妃时,高丞相答应了。他之计量乃是,太子为嫡长,不好废,且太子知礼,皇帝需要礼法为他纹饰,一个知礼的太子,于皇帝而言,亦是同荣。 可眼下,高丞相不这么想了,上一回突厥之事,他便觉得太子有些不对了,此番,这一念头更强烈了。 从御苑回来,采选宫人,册封公主,送走使节,都是太子主事,件件办得条理分明,可圈可点。他也是有能力的。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在行事上规矩有度之人,他内心“天真烂漫,不识人心诡谲”! 高丞相真是矛盾得很,依他来看,若太子已为皇帝,如此便罢了,可偏偏,太子不是皇帝,他的父亲,还是一个精明强干想要开创一番基业的英主!哪个父亲会喜欢一个不像自己的儿子?会取一个不像自己的继任者? 皇帝不缺儿子! 可就此与东宫划清界限吗?不说是否划得清,单是为太子妃的孙女要如何自处? 高丞相一把年纪,却是进退难决,上一回,跟随今上弄死哀太子的时候,他都不曾这般为难过。那时,他知道他追随之人必不会令臣下失望,而今他怀疑他结盟之人是否能如他所期。 “阿爹。”高丞相的长子,太子妃的父亲高繁向高宣成施了一礼。 高宣成看看他,叹息一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高繁在大理寺任少卿,此时该是在衙署,怎地突然回家来了。 高繁的鬓边已出现了白发,见了父亲,面上显出一丝为难,却也不曾多犹豫,道:“儿今日听闻同僚议论御苑那件案子。这与太子不利,咱们是否……” 他一张口就说到了高宣成为难的事。高宣成这几日告假在家,就是想仔细理一理其中的头绪。 “此事,除了主上,谁都不能定论。你可知,回京后,主上便不曾私下召见东宫。”这是一个信号啊,是圣人对东宫不满的信号。这信号一旦被人发觉,便会有人不遗余力地将那些许的不满扩大。 高繁默然,高宣成看看这长子,子不类父,真是生平大憾。他叹了口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家与东宫牵涉甚深,若要分离,得好生计量才好。” 高繁大惊失色,急道:“阿爹何出此言?东宫毕竟是东宫,何况三娘还是太子妃,家中如此,让她以何面目见太子?” 高宣成烦躁地摆摆手:“不过一说罢了,你别慌忙。” 高繁的不安写在脸上。高宣成闭了口,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东宫废立为国事,更是皇帝家事。愈是处高位,愈无法避开这皇家的家事。魏会有与高宣成一般的担忧,高宣成遗憾子不类父,而魏会便是心烦他那兄长太多热衷于搅合到这摊烂事中去。 突厥使节走后,时节便进入冬季,又过数月,便是正旦,新的一年,又开启了。 格局却没半点清楚的样子。皇帝在积极地备战,下令操练士兵,下诏征集粮食,都非一日之功。 而皇帝与太子之间,仿佛越走越远了。 皇帝并没有斥责过太子,太子亦无不孝之处,但他二人之间的氛围却有渐渐冷淡的趋势。夏季到来,天气炎热,太子之心却如在冬日寒冰中镇着,寒得很。他欲找人诉说,却发现,东宫属臣,都是朝臣兼任的,也就是说,他的属臣忠心皇帝更胜于他。他寻丞相,丞相有诤言,却多为空泛,他寻大鸿胪,大鸿胪叹息,只要他以孝为上,他寻大将军,大将军则要他不必着急,只要他不犯错,便无大碍。 太子思来想去,确是如此,然而,他就是十分不安。 这一盛夏,天气十分炎热。太极殿尤其缄默,东宫不安,各方蠢蠢欲动,夏侯沛却十分平静。 这一夜,她又做了那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梦,这一次,夏侯沛看清了! 第四十八章 仍旧是那间宫室,并不金碧辉煌,却能从摆设看出主人家的底蕴与匠心独运。那些帷帐,一层一层地在她眼前绵延,微风轻拂,帷帐飘动如水流一般柔软,夏侯沛站在帷帐外,她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帷帐的那一端。 在帷帐飘动的间隙中,内中的场景隐隐约约,如蕴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勾人心魄。 夏侯沛看着,终于,她伸出手,轻轻地将那些阻挡了她实现的帷帐拨到一旁,从中穿过。她一步一步地往里走,不时拨开飘到她脸上的帷帐,它们柔软,它们丝滑,它们像是阻拦,又像勾引。夏侯沛的步伐像踩在了云上,充满了恍惚与梦幻。 这条路终有尽头,她终于走到了那一端。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张卧榻,榻上有人,合目而眠。 那如在云端的感觉不知何时远去,一切都真实起来,不论是宫室陈设,还是那张宽大的卧榻,亦或榻上之人,都如身临其境。 这不像是梦,倒像是现实。 夏侯沛看着榻上那人。她正在安详地睡,身体舒展,体态优美。 就像冥冥中有谁在指引,夏侯沛谨慎地迈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她朝那边靠近。 她想知道这是何人,这是何处,为何总在她的梦中。 这是一个明亮的日子,窗外的光亮透过窗纸刺目的射入。 夏侯沛终于靠近,正当她止步,欲细观,那人突然睁开了眼。 夏侯沛屏住了呼吸,心口的跳动就如疯了一般,剧烈炽热。 她看清了那双眸子,那双澄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冷静得令人心悸。 夜晚,漆黑一片,只有距床头三丈远处亮着一盏宫灯,供以微弱的光明。 夏侯沛猛地睁开眼,愣愣地看着房顶,呼吸沉重而急促。 那双眼眸,那双熟悉的眼眸,就算离了那场梦境,都令她心神俱颤。她怔怔地抬起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心跳一下一下,急促有力。口舌是干燥的,大脑是清醒的,而心,是无法抑制的颤栗,带动着她的灵魂。 “阿娘……”她干涩地张口,这二字一出,呼吸顿时便艰难起来,她颤动着深吸了口气。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一切都仿佛潜伏多年,一切似乎太过突兀,一切又如水到渠成。 夏侯沛整个人都呆愣了,她的身体仿似不是她的,她只剩了一个灵魂,躺在榻上,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天明。 盛夏的清晨,最是凉爽。殿外逐渐传来克制的响动,是宫人洒扫与来回走动预备早晨的事物。 夏侯沛扭过头,目光触到窗纸透入的晨曦。她抬手,使劲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十二郎?”殿外传来阿郑一贯柔和的声音。 夏侯沛坐起来,若无其事的。她靠着隐囊,道:“进来。”声音格外沙哑。 下一刻,阿郑便推门而入,她的身后,带着几名宫人,宫人手中捧着铜盆,面巾,与衣物靴袜。 夏侯沛如她每一日的清晨那般,掀开锦衾下了榻来。照着既定的流程,擦脸,漱口,梳头,更衣。 金冠熠熠生辉,衣袍是齐绸所制,雪白的中衣,玄色的外袍,大袖翩翩,古朴秀丽。系上玉带,再配上組绶悬挂的山玄玉。 风仪俊秀,光华如玉。 阿郑看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笑道:“十二郎已如大人,殿下见十二郎,定欣喜。” 殿下二字像化成了重锤,毫不留情地击在夏侯沛的胸口,她敛目,看着身前的地板,道:“是吗……” “这还能有假吗?”阿郑说了一句,而后便说到其他地方:“早膳已备下了,十二郎用过再去太学吧。” 夏侯沛松了口气,但心底深处,隐隐的,似乎还有着遗憾,她强压下那丁点的遗憾,努力地笑了笑,道:“阿郑费心了。” 阿郑背对着夏侯沛,弯身收拾榻上的寝具,闻此,好笑道:“十二郎越大越客套了。” 用过早膳,夏侯沛便要出门,阿郑恭送她到殿外,忽而想起什么,说道:“十二郎,休忘了殿下令晚上往她那里用饭。” 夏侯沛脚下一个打跌,差点就要歪倒。将邓众吓了一跳,忙扶住她。夏侯沛堪堪站稳了,咽了咽唾沫,道:“亏得阿郑提醒,险些忘了。” 阿郑也吃她好大一惊,听她这么说,没好气道:“殿下有请,再怎么十二郎都是忘不了的,还是留心足下罢。” 夏侯沛胡乱地点头:“你说的是。”一面飞快地走了。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每一刻都让人抓耳挠腮般的躁动。这一天又似乎奇短,不一时就夜幕初降。 从穿越来此十一年多了,夏侯沛就没这么奢侈地浪费过光阴,这一日的大好时光,她几乎什么都不曾做,只顾着心乱如麻。 邓众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傻子还在说:“天儿热,殿下精神都不好了,幸而三伏天也就这几日,过去了,就能凉快了。” 哪儿是天凉不凉快,是心平不平静。 终是到了太学下学的时辰,夏侯沛坐在位上,磨磨蹭蹭的,夏侯汲人见了,疑惑道:“十二郎还不走?” 夏侯沛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笑道:“还有篇文没看明白,欲再读一读,十一兄先去就是。” 夏侯沛越长大,演技便越炉火纯青,加上她那俊秀的外貌,谁都不肯信她是在说谎。夏侯汲人便走了。 再是磨蹭,也不能在太学坐成一座化石。 总是要去的。 天色越来越暗,再不回便要过了饭点,她不到,阿娘定会等她。夏侯沛怎会让皇后多等? 到长秋宫外,那门,那宫墙都熟悉万分,是她看了十余年的,可今日,不知怎么,竟添了一种簇新的陌生感来。 走入宫门,是一条直道,沿着直道走上一射,便会见正殿,边上是一条略窄一些的石子路,走上片刻,便是一处侧殿。 皇后就在那里等她。 见她来,皇后便令摆饭,不曾问她为何迟来,在许多事上,皇后从不限制夏侯沛。 夏侯沛在宫人奉上的铜盆中洗手,而后接过手巾擦干,一直都是静默。她觉得这样有些反常,应当说些什么才是——就如往日那般。可她的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锯嘴葫芦似的,怎么也想不到要说什么,笨得很。 幸而,很快食案便上了。 时下是分案而食,皇后居主座,夏侯沛在侧。案上所设皆是她喜爱之物。夏侯沛看着,口舌间只觉得淡而无味。 皇后何其敏锐?自是察觉了她反常。重华像是有什么要说,她执箸进食,姿态是优雅的,速度也与往常无二,只是那小眼神,有些怯怯的,又不时的有些克制不住一般地朝她这边瞄上一眼,当她望过去时,她又一本正经地用饭,专注得好似已多日不曾吃饱过了。 真是处处都透着反常。 一顿晚饭,寂静无声,百转千回。 用过饭,照常二人是要说上一会儿的。总是夏侯沛撒撒娇,皇后一面令她自去坐好,一面却纵容着她越靠越近。 但今日,夏侯沛却很守规矩。她在独榻上跽坐,望向皇后,当对上皇后那双冷静的眼眸,她心头便是一阵发颤。 皇后是不会先开口的,她只会谋定而后动。夏侯沛终是撑不下去了,看看四周,看看侍立的宫人,又看看膝下的坐榻,她道:“阿娘今日可好?” 皇后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夏侯沛,只是看着,直到“做贼心虚”的十二郎顶不住,又开始看看四周,看看侍立的宫人,再看看膝下的坐榻的时候,皇后的唇边方稍纵即逝过一抹浅淡的笑,回答:“尚可。” 两个字。 皇后素来就是如此简洁,一般是不会多言的,平日里,都是夏侯沛有说不完的话,可今日,夏侯沛那些说不完的话都消失了,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话来说:“儿亦是。嗯,阿娘,啊,天很热,阿娘要注意防暑。” “嗯。” 夏侯沛有一种“屋漏偏逢雨”的悲凉感,怎地阿娘今日不大想搭理她了?她只能拼命地搜肠刮肚,好不容易又有了话说,抬头,就见皇后目盛笑意地看着她。 那双眼,冷静的时候,使她心神俱颤,微笑的时候,使她整个人都要融化其中。 “有什么事无法化解,可与阿娘来说。”皇后知道夏侯沛必是遇上什么事了,但她总觉孩子是要走自己的人生的,是需独立的,她会告诉夏侯沛,不论何时,她总会在,总会做她后盾,却不会轻易的探问。 夏侯沛感觉到一种酸涩,一股暖流在她心中激荡,她点点头,不敢再看皇后,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儿知道。” 这一日总算是过去了,夏侯沛并未再多留,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在走出长秋宫的正门时,她知道自己是不舍的。那扇门宏伟端庄,一望即知,那里面的人必然足以凤临天下。那扇门,似乎不仅仅是一扇门了。夏侯沛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长秋宫落在了她身后。同样被阻隔开的,还有别的东西。这辈子都不会属于她的东西。 第四十九章 心中存事之人是无法若无其事的,尤其是存的还是这样一件匪夷所思,决不可诉诸于人的事。 那夜,夏侯沛从梦中惊醒,慢慢的透悟,便知,此事,只能一辈子烂在她肚子里,谁都不能说,非但不能说,连一个眼神都要隐藏好,都不可泄露,她能做的唯有忘却那个梦,哪怕是装,也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只是,果真存在过的事,如何能做到毫不在意?夏侯沛过得极为艰难,她觉得,她的心时时刻刻都在被试炼,最初的心神俱颤过去后,便是深深的自我厌弃与无地自容。 夏侯沛不是会为难自己的人,两世为人,都是富贵双全,她本性便是寻求安逸的,参与夺嫡,亦是为一劳永逸。但这一回,她再无法轻易原谅自己。 朝廷上的事不会因为她萎靡不振而暂停。 皇帝与太子间似乎真的冷却下来了。从去岁御苑回来,皇帝便不曾再与太子有私下交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该教的教了,能说的也说了,太子仍旧毫无长进,一个皇帝,他的精力被家事国事瓜分,留给东宫的耐心本就不多,勉强多挤了一点,太子却并未珍惜,也没有如皇帝期望的那般快速成长,皇帝自然失望。 但失望并不是说就要行废立。皇帝亦凡人,对这长子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再且,太子并无过错,他只是缺少了精明与警惕,这并不能作为废立的理由,何况,朝中大臣之中亦不乏坚决拥护太子的人。 皇帝丧失了与太子分说为君之道的耐心,将心力转到兵事上去。他心中已有了一个规划,五年内,必与楚国有一战。 这是总体局势决定的。 中华自来便是一体,如而今这般分裂数百年方是异常。但凡人主,谁不想开疆扩土?更不必说在两国国君眼中,这天下,本就该是一块的。楚帝年轻时时时想着渡江,两国不轻不重地也有过几役,各有胜负。 等到后面,高皇帝弃世,今上即位,被突厥绊住了手脚,而楚帝,则想着先平邻国大越。夏楚边境反倒平静下来。 与楚帝日渐年迈昏聩不同,今上正处于男子最为年富力强之岁,大夏经十来年的休息,积累了大批的财富,国家有能力打这一仗,君臣亦皆盼着将长江以南纳入版图。 在大夏君臣预备着南下,楚帝的生活颇为多姿多彩,去年来了一遭出家,今年又来了一回,楚国的大臣们不得不又筹了一次银钱,从佛祖跟前将他们的皇帝赎了回来。 同是为君,皇帝敏锐地发现,楚国内部要乱了!一个皇帝不想着如何定国安邦,竟是醉心佛学。为媚上,南朝寺庙已营建无数,但凡剃度出家都不必上税的,甚至朝廷还有补助,这就损失了大笔税收。可还不止,天子竟还出家了,打算以身侍佛。试想一下,一个想着出家不做皇帝的皇帝,他的皇位还坐得稳吗?他心不在政,便会有人蠢蠢欲动! 加上越国,当年战败,被分去了近百座城池,从此失去逐鹿中原的机会,成括会甘心吗?当有机会出现,他会放过吗? 敌强我弱,敌弱我强,两军对阵,强与弱是相对而言的,大楚是这么个阴沉沉的死样子,大夏却在蒸蒸日上。皇帝焉能不喜?他已经在准备对楚用兵了。 但用兵也不是诏书一下即可的,得派出探子仔细查探楚越境况,再调兵遣将,这是关键,谁可任将,谁为先锋,何处发兵,又攻哪城,将战场设在何处,是多处用兵还是集中军力,以及粮草徭役,都得仔细规划。 皇帝想好了,一路军是不行的,得多路才好,将军要斟酌,但元帅可让皇子担任。他没想过要废太子,但潜意识中已不想将希望全数寄予太子,他要培养其他皇子。 二郎是不行的,他只要安分在京即可,三郎可以,六郎、八郎可斟酌,还有十二郎,十二郎聪慧果毅,虽年最少,到能正式出兵之时,应当也可独当一面了,他也能领上一军。作战规划自是将军制定,但元帅可同享荣耀。 皇帝想得挺好的,然后他突然忆起,前两天见到十二郎。十二郎也是在笑,但就是哪里不大对劲儿。皇帝眼力非凡,一眼就看出夏侯沛缺了点精气神,那笑意悠然之下,颇显得憔悴。 这孩子是怎么呢?不是一向都挺有活力的吗?皇帝不那么关心太子了,便省出了功夫关心其他皇子。 被他念叨的好孩子夏侯沛刚步出太学。她精神不济,对人生充满怀疑,哪儿都不想去晃悠,只肯自己与自己玩。 邓众都快急死了,十二郎眼下的青黑浓重如墨染,就连她那明澈的笑容都有点撑不住松垮下来。再如此下去,照顾不好十二郎,含章殿上下都要问罪。可这位小殿下的心思哪儿是他猜得透得呢? 夏侯沛背挺得笔直地走在前面,她身后跟着四名宦者,与她最靠近的是邓众。邓众看着她犹显稚嫩的脊梁,与任何时候一样,十分有尊严地挺直。邓众想起他第一次拜见皇后时的所见,那时还没有十二郎,皇后也只是一个少女,但她那如高山一般巍巍挺立的脊背与十二郎眼下的如出一辙。 忽然,邓众看到十二郎骤然停下了步子,那似铁铸就的脊梁无力地软了下来,仍是直的,但精神就似被从头顶抽走了似的,肩膀垮了。 邓众一惊,忙跟着止步,抬头望去,便看到前方,皇后殿下站在那里。 就在不远之处,屹立百年的宫墙前,皇后静立,白衣翩翩,她是淡漠的,自神色到身姿,都如在世外,但这超脱的风仪到了这堵隔绝万事万物的宫墙内便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后,在淡漠的内心外塑造了任谁都要俯首的威仪。 夏侯沛只是在脚下顿了顿,很快她便淡然自然地重新举步,并在脸上挂起了一个笑。 她走到皇后面前,行了个礼:“阿娘。”她不敢说得再多,唯恐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被皇后察觉。 夏侯沛心虚,不由自主地便敛目,若无其事地望着脚边的地砖,她想抬头看看皇后,又怕皇后看到她的眼睛,便看出什么,她知道这多半是她杞人忧天了,谁能想得到那里去?便是阿娘警觉,也想不到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竟然……夏侯沛深深吸了口气,对自己说,就看一眼吧,不会发现的,于是她抬起头,看着皇后。皇后就站在她面前,容颜动人。夏侯沛极力地抑制那喷薄的情感与这一眼带来的满足,笑问:“阿娘是要往何处?” “特来接你下学。”皇后淡漠的眉眼柔和下来。 夏侯沛心下一暖,看着皇后的目光益发纯澈温柔:“那便由儿送阿娘回长秋,正好也能蹭顿饭。” 皇后一笑:“也好。”她说着,忽而抬起手来,轻轻落在了夏侯沛眼睛下方,那里是因深夜难寐留下的青黑。 夏侯沛顿时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眼睛的下方是十分脆弱之处,皇后的轻柔地来回摩挲,眼中的怜惜让夏侯沛心头发颤:“可是课业重,不得好眠?” 夏侯沛觉得自己口舌干燥,结结巴巴道:“不是,课业,儿应付,得来。” “那是为何?” 夏侯沛更加结结巴巴了:“儿也,不知,兴许是,时节不好……” 眼下肌肤上微凉的指腹离开,皇后定定地注视她,夏侯沛顾不上失落,只觉得那道目光重逾千钧。她早已无地自容,现在更是窘迫不安。 皇后皱了下眉,她早就发现了,她心爱的重华应当是被什么极为棘手的事纠缠,可是她什么都不肯说。皇后的语气放得轻缓:“上了一日学,饿不饿?” 她知道夏侯沛有心事,她知道夏侯沛不肯告诉她,但她一点责备也没有,温柔地问她是不是饿了。 夏侯沛眼眶一热,心里头难受得要命,皇后的爱护让她既觉欢喜,又万分地愧疚。宫道上人来人往,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皇后见夏侯沛那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眼睛,微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后颈,柔声道:“不要多想,先随我回去。” 夏侯沛嗯了一声,跟着皇后的身后,亦步亦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心中压抑太久,看到亲近的人便免不了会委屈,会难受,情绪会不能自控。 一路往长秋宫去,夏侯沛仔细地整理了自己的心情,当她踏入长秋宫的门槛,她终是恢复如常。 饭食已做好了,都是热气腾腾的。夏侯沛低头用饭,一吃到长秋宫的饭食,她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食不知味,现下是真的饿了。 吃饱后,夏侯沛散漫地坐到皇后的身旁,满足地喟叹:“总还是阿娘这里,方能使我身心俱适。” “那就多来,你算算,你有多久未上我门了?”皇后淡淡道。 夏侯沛一愣,屈指一算,竟有一月了,她愧然道:“阿娘……” 孩子吃饱了,可以教育了,皇后一点儿也不迟疑。她正色道:“我不知你遇上什么,你既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只是,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没什么事是办不成,你若干脆放弃便罢了,若不肯放,放手去做就是,我不愿见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夏侯沛下意识的正襟危坐,敛容肃然:“儿谨记。”话脱口,她才反应过来,当着皇后的面,脸就红得如写春联用的红纸,心下固然是很羞耻恐惧的,却也,羞涩极了。 第五十章 被这么训了一顿,夏侯沛莫名地便恢复了元气,她是不愿让皇后失望的。摒除一切该有不该有的妄念,她也不愿让皇后失望,哪怕只是浅浅的皱一下眉。 阿祁站在一旁,见十二郎让殿下训了一顿,便由“掩饰着萎靡不振”变作了“眉开眼笑精神焕发”。她不禁暗暗摇头,前几日她还担心着十二郎为何突然疏远了殿下,莫非是听说了什么?眼下一看,大约只是十二郎欠收拾了。 阿祁自是松了口气的,她这几日一直为此事提心吊胆,当年那事儿并不是密不透风的,经殿下弹压,虽无人敢言,可随十二郎年长,总会有不甘寂寞的人出来搅浑水,到时,该如何处置? 阿祁旧忧刚去,又添新愁,怀着满腹愁绪望向融洽相处的母子。 夏侯沛道:“儿是遇上了点事,只是,如阿娘所言世上无难事,不过取舍难下罢了。”她说着,怅然痛苦渐渐浮上她的眼中。仍是心乱如麻,仍是痛苦不堪,仍是将自己鄙弃了个一文不值,却不像之前的迷茫无措了。夏侯沛始终不愿在皇后面前示弱,出于她的自尊,她咽下苦涩,把负面的情绪都收敛起来,笑了笑,道:“只要有阿娘在,儿就什么都不怕了。”有要保护的人,只会一往直前,哪顾得上生惧? 皇后也让她说得轻笑。 就当这时,太极殿来人了。 外头天都黑了,皇帝有什么事会在这时来?夏侯沛皱了下眉,稳稳坐着,待人进来。 来的是名小宦官,进来先朝两位行礼:“拜见皇后殿下,拜见秦王殿下。” 夏侯沛留心着他的举止神色,见他动作姿态皆松弛,面上还带着抹讨喜的笑,可知当不是坏事,便不出声地在旁闲坐。 那小宦官行完了礼,便笑吟吟道:“圣人召秦王往太极,臣一听,便从赵中官处讨了这差使。” 召她做什么?天已入夜,阿爹不该抱着薛美人温存去吗?夏侯沛身在后宫,自然听闻眼下最得宠的妃子是薛美人,圣人每入后宫,十之□□是往那处去的。 想归想,夏侯沛一派恭谨,起身与皇后道:“阿爹相召,不可耽搁,儿先告退了。” “是该速去。”皇后说道,也站起了身,朝边上看了一眼,宫人会意,立即捧上一袭新制的披风。入夜,外边儿有些冷了。 皇后亲为夏侯沛披上,示意她随宣召的宦官去。 其实,皇帝就是想到夏侯沛这几日不大开心的样子,召来关心关心。儿子还只有十一岁,需要父爱啊。皇帝一厢情愿地想着,等他忙完了政事,便派人去找夏侯沛了。 夏侯沛一到,皇帝挺高兴地打量了她,点点头:“十二郎又长高了啊。可有习武?” “骑射之术,一日未落。”夏侯沛仍不解圣人为何连夜相召,故而一面谨慎地回答,一面猜度,并不敢多语。 皇帝却是抚掌而笑:“不错。你这年岁,正该多动弹,才能长得高。再且,生为男儿,不该一味埋首诗书,骑射也同样重要。”几个皇子中,还真没有人是弱质书生,就是看着最文质彬彬的夏侯康,射起箭来,也颇具准头。 两句话下来,夏侯沛已经有点数了,大约是圣人心血来潮召她来的,她笑,小嘴甜得很:“阿爹所言极是,儿常听闻阿爹马上英姿,只恨生得晚了,不曾亲见。” 被儿子崇拜了,皇帝大为得意,拍拍夏侯沛的肩,二人一道朝里走去。 见夏侯沛已然恢复了活力,皇帝也不提她先前那有气无力的样儿,只与她扯些闲篇儿。到内室,便看到一块舆图。 这舆图,大得很,几乎可触屋梁,夏侯沛停住脚,看了看,她学得不错,一眼就认出,这是长江沿岸的舆图,并非布防图,皇帝不会将如此机密让她看到,这只是一张寻常的地图罢了,只是上头有几处城池,被皇帝圈了起来。 看来,圣人已在积极备战了。这是好事。与太子的仁慈不同,夏侯沛极为现实。她觉得,就算大夏不主动挑起战争,楚国也不肯偏安南方的,眼下楚帝是只顾消遣了,下一任楚帝呢?总有一战,何不主动些,早做准备?唯有天下统一,威服四海,方可再谋仁政。 皇帝只在一旁瞥见夏侯沛的眼神,看到她眼中流露的赞同与兴致,便知这儿子来日立于朝堂,与他的政见是不会相悖的。 皇帝来了兴致,留着夏侯沛东说西说,夏侯沛也随着他东说西说。在夏侯沛看来,圣人本是个怎样的人是一回事,圣人理想中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是另一回事,她只需顺着圣人理想来应承就可了。至于圣人理想如何,细微处非她能看得透的,但大方向是必然的——明君英主。 夏侯沛有心要哄谁高兴,便会站在对方的角度,以他的思维去思索,几句话下来,皇帝便觉得十二郎非但聪明懂事,且十分体贴孝顺。 父子相谈甚欢。 等夏侯沛从太极殿出来,一轮明月挂于中天。 她微微松了口气,不论是好是坏,与皇帝说话总归不是件轻松的事。 这个时辰,也该回去就寝了。 夏侯沛抬步而走,却并未直去含章殿,她饶了路,选了一条从长秋宫前经过的偏路。 含章殿、太极殿、长秋宫并非是成一直线,长秋宫在太极殿之后,含章殿处于太极殿左后,自长秋宫前过,不是南辕北辙,也差不多了,相当于绕了一个大圈。 这一日下来,夏侯沛很累了,但她仍旧想要去看看。到了接近长秋宫的地方,她没有慢下步子,亦未曾令人去叫门,只是以一种平和的步调,自长秋宫前经过。她目视着前方,呼吸放得缓慢,眼睛是聚精会神,毫不斜视的,心却已越过这高大挺拔的宫墙,飞到里面去了。 一段宫道,总有走完的时候,当长秋宫逐渐落在了身后,一种名为失落与不舍的心情,也占据了夏侯沛的心房。 如此又过数月,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宫中发生了一件事,一件说起来不算大,却让皇帝红光满面的事——薛美人有孕! 掖庭的一处房舍中,皇后坐于主位,四下妃嫔皆带着矜持的笑。 此处虽处掖庭,是品阶不高的妃子的住处,然一目望去,可见其中摆设精巧讲究。并无僭越之处,只是极尽舒适。可见这间房屋的主人非但得宠,还是个小心之人。也可说明皇帝喜爱她,却并没有昏了头疼,不曾赐她不该她用的东西。 此时,那初初有孕的薛美人正在座儿上坐着,她还未显怀,小腹是平坦的,早早换上的宽松的衣物并未使她显得瘦弱而宽大,反是将她衬得娇美出尘。 薛美人有了孕,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不得不来看看的,这孩子生下来,也是要唤她母后的。 众人面上皆是笑着道贺,自夏侯沛之后,宫中再无婴儿的哭声。时隔十二年,又有了如此喜事。真是使人又惊又“喜”啊。 “殿中用度可够?但有需求,尽可说与内侍省与掖庭令。”皇后说道。 薛美人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的小腹,面上浮现出几分害羞来,声线娇柔而婉转:“一切都好,谢殿下费心了。” 皇后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你要照顾好自己,圣人与我,都十分看重你这一胎。” 薛美人似乎有些意外皇后突然而来的关心,但一想到,这年余,她与魏贵人多有往来,皇后亦无察觉,又安下心来,这后宫毕竟是在圣人的手中握着,皇后虽尊贵,还能尊贵过圣人吗?虽如此,她是要做母亲的人,一切以孩子为先,也知要谨慎一些。谦卑的微笑:“是圣人与殿下抬举,妾,托龙胎的光了。” 皇后看看她,只一笑而已,自有旁的妃子来接话,不使场面冷下去。边上坐着的魏贵人亦不甘示弱:“圣人对阿薛的看重,咱们都看到了。”一面说一面笑着示意这满殿的陈设用器,而后又笑望着皇后,打趣道:“殿下哪儿能让圣人专美于前呢?” 薛美人闻言,忙怯生生,仿佛稍大声点儿便会受怪罪:“殿下早已颁赐过的。”这般声气,只让人怀疑她所言只为皇后掩饰一般。 听她这话,十一郎之母淑妃强忍着抑制不住的嘲笑,微微垂首,以手覆唇作掩。众人也多是看好戏的样子。 皇后抬了下眼,看了她一眼,温声道:“颁赐过又如何?就不能再赐第二次了吗?”话语一落,皇后身边的宫人便捧了早已备下的颁赐来。 薛美人万没想到皇后竟然又备下了赏赐,见四下妃子们已变了味的笑,顿时觉得自己出头太过,连忙推辞。那些赏赐之物都展示到了众人眼前。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是对孕妇大有好处的一些物件,难得的贴心。 皇后赐下贵重物件,兴许是应付,但是这般精心准备的,必然是当真重视。妃子们相互间交流目光,原本带嘲的目光,也渐渐忌惮起来。连魏贵人都有点绷不住。 “都是御医看过的,正合你用。”皇后仍旧是好声好气,带着距离感,却让人丝毫无法从她的态度中挑出不妥。 薛美人感觉毛骨悚然。魏贵人更是大恨,自这阿崔做了皇后,她再没在她那里讨过一点好! 宫人恭敬地捧到了薛美人面前,请她过目。 薛美人惶恐不已,只看着长秋宫的宫人,都有一种步步败退之感。 在掖庭待不了多久,诸妃便散了。 本也不是多大的事,皇帝不缺儿子,除去夭折的,还有八个,女儿也有十一个之多,早已熟知做父亲的滋味,薛美人有孕,他是高兴,也仅仅高兴罢了,并无太多期待,就连朝臣,也压根儿没在意。 皇后登撵,诸妃躬身相送。薛美人仍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只是这战战兢兢倒多了点真心实意。 第五十一章 行至半道,天降雪。 雪下得不密,大朵大朵的,疏疏散散地飘落,别有一番情致。 路滑,凤辇行得慢,以求稳当。宫人高举伞,挡去风雪。皇后坐在辇上,阿祁与李华分别在两侧侍奉,不时说些话。 “看魏贵人与薛美人相处投契,想来是真搭上线了。”阿祁说道。 李华接口:“还打量着殿下不知呢。” 薛美人入宫时,她宫里的宫人皆是内侍省安排,皇后安插了几个人进去,有两个尤为机灵的,已入了薛美人寝殿之中侍奉。一举一动,只有长秋宫不想知道的,没有长秋宫无法知道的。 皇后看起来有些乏了,微微倚靠着,眼中有一些迷蒙,她没有应声。李华与阿祁便默契地止了话。 掖庭地处偏僻,与长秋宫离得远。 凤辇走出永巷,便见前方有一女子领着侍女匆匆而过。那女子在雪中走得急,却因路滑而格外小心,一手扶着侍女的手,这欲快而快不得的模样,便使得她更为焦急。雪已落满了她的发顶与双肩,她也顾不上擦一擦。 皇后定睛看去,一旁李华见了,便道:“殿下,那是晋王妃周氏。” “是她。”皇后道,语气是肯定的。 至于为何在这飘雪的天气里这位深居简出的晋王妃会入宫来,并无人惊奇。魏贵人总喜欢变着法儿的折腾她这位出身不显的儿媳,晋王又是个混账,从不知护着王妃,晋王妃似乎也不想与魏贵人对上,便由着她折腾。 因两处立场不合,李华有些许怜悯这周氏,更多的是暗自痛快。这魏贵人又办了一件蠢事。儿子与儿媳是一体的,她如此光明正大借着孝道压制周氏,周氏是不安生了,晋王便有体面了吗?只徒惹人笑罢了。 周氏自前方横道走过去了,并未看到凤驾。 皇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冬日的雪下上一日一夜都是常事。她转头与阿祁道:“送把寻常的伞去与她,告诉她我已走远了,令她不必特意来拜谢。” 阿祁一愣,福了福身,取了小宫娥递上的一把伞——伞上并无长秋宫的印记——给周氏送去了。 这只一小小插曲,众人并未放在心上。晋王妃可怜,但若是晋王执迷不悟,她可怜的日子,还在后头。这世上的可怜人何其多?怜悯是怜悯不过来的,能做的也就是看到了,便在力所能及处帮一把。 晚上,夏侯沛过来了。 这年岁的孩子如抽条般的长个子,夏侯沛的身高已超过了她的十一哥,长得纤细而挺拔,如一个正在翩翩长成的少年郎,秀气俊朗而朝气蓬勃。 夏侯沛心情不差,走入殿来,见殿中祥和,便知今日后宫没什么不好的事儿。至于那位薛美人,除了她自己,谁都没将她当一回事。她腹中所孕是男是女两说,纵是男孩,生得下生不下亦是两码事,就是生下了,长不长得大也无人敢担保。就如当年魏贵人以夏侯沛比兄长们年幼为由,认为她构不成威胁那般,如今也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皇帝老了。 有宫人上前除下夏侯沛厚重的外袍,她稍稍站了站,待身上宽松了,便大步上前,笑嘻嘻地唤了声“阿娘”。 皇后看了看她,眉间柔和道:“坐下。” 夏侯沛也不推辞,坐到皇后的身旁,在皇后身旁有空位时,她是绝不愿坐得远的,哪怕只是一臂的距离,她都嫌太过遥远。 “听闻阿娘今日去看了薛美人?”夏侯沛问道。 皇后“嗯”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夏侯沛却很好奇:“她果真有孕了?魏贵人便不急吗?”她们搭上线了,魏贵人好有三十了,自是比不过青春娇嫩的薛美人的。魏贵人需一个皇帝的宠妃在皇帝面前说好话,薛美人需一个优势的妃子让她在宫中立稳脚。 但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便难免为孩子多想一想,若是个皇子,想的就更多了。 “她怎会急?”皇后笑了笑,笑意淡到了极点,甚至是厌恶的,只是一晃而过,夏侯沛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听皇后又道,“她最擅的便是一不做二不休。” 夏侯沛总觉得皇后话里有话,只是她没有多想,温柔而专注地看着皇后,笑一笑,道:“满宫上下,没有阿娘不知道的。” 在她心中,皇后就是一个完美的人。谁知,皇后却摇了摇头,少见地显出一丝懊恼:“宫禁内外,始终握在圣人手中。”皇帝对宫廷的掌控着力之重,哪怕她苦心经营多年,也不能撼动。 夏侯沛却笑了,有些调皮地道:“这不奇怪,他是‘圣人’啊。”圣人二字被她咬出怪异的声调,显然饱含调侃。圣人就是无所不知的,没有无所不知的能力,哪儿称得上“圣人”? 皇后让她逗得笑了一下,只是很快,便严肃道:“不许你如此议论你的父亲。”她从来不会在夏侯沛面前说皇帝的坏话,引得她对皇帝不敬,她从来都是教导夏侯沛要做一个孝顺的人。 夏侯沛是知道的,当即便乖乖认错:“儿知错了。”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可以想见,明日晨起,怕是连开门都有困难。 夏侯沛干脆就赖这不走了:“雪天路滑,儿若是摔着了,阿娘就该心疼了,儿不舍得阿娘心疼,让我在这留一宿吧。” 皇后心知杜明她那点儿小把戏,若是真担心雪天路滑,这时就该趁路上还没积起雪,赶紧回去才是。 她就是想在这儿赖着。 见皇后没说话,夏侯沛恬不知耻地装起可怜来,抱住皇后的手,泪眼汪汪地道:“阿娘,摔倒了会疼的。” 皇后无奈:“我总不能永远惯着你。” 夏侯沛呼吸一滞,瞬间便如常,她敛下眼中的哀伤,笑道:“为什么不能?你是我阿娘,永远都是。”后面的四字,她说得极轻,像羽毛一般轻柔,让皇后听了心软,让她自己心如刀绞。 皇后就是拿她没办法,只得允了她。命人去含章殿取夏侯沛的书本笔墨与换洗衣物来,明日便直接从长秋宫去太学。 夏侯沛暗自在心中雀跃。 与小时候不同了,她原来的住处与皇后的寝殿太近,是不好去住的。长秋宫中房舍多,皇后便新择了一处朝向好,又温暖的殿宇与她今夜暂居。 到了睡前,令人取被褥来。皇后亲自为她铺设床榻。 夏侯沛站在帷帐旁,看着皇后弯身,双手在锦衾上划过,被褥被抹得整齐平滑。她心中的感动就像要满出来一般,眼睛也有些湿润起来。 铺设床榻毕竟是一件简单的事,皇后不常做,也做得极好。她直起身,修长的身形在柔和的烛光下显出一层女子的温柔光芒。 夏侯沛在皇后转身前便收拾好了情绪,她笑眯眯地上前,道:“又让阿娘费心了。” 皇后眉眼间的宠爱如此明显:“多与你置了一床被褥,安心睡吧,不会冷的。” 这是让她早些安置的意思。夏侯沛却不知怎么拉住皇后的衣袖,道:“阿娘,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她的话来的十分突兀,但她丝毫不怕被拒,她知道,只要她想要的,阿娘一定会给,哪怕在她预料之外。果然,皇后道:“去躺下,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夏侯沛想要汲取皇后的好,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她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的身份。 殿中温暖得令人昏昏欲睡,夏侯沛脱下外衣,只剩了一身中衣,钻到锦衾中去。她躺好了,闭上眼。皇后替她掩了掩被角,坐在榻旁。 她的气息是熟悉的,她的身体很温暖,处处都是致命的吸引。夏侯沛躁动不安,想要靠近,又不能靠近,她努力地让自己的呼吸规律平缓,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皇后始终未发一言。然而她的的确确就坐在那里,这件事,让夏侯沛不知不觉的安静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才睡着,但在她真正入睡前,皇后始终都在,如她所言。 这场雪一直下到第二日中午,京郊的一些农舍都让积雪压塌了,朝中又是忙着救灾,忙着视察距更远州郡的受灾情况。 偌大一个国家,哪儿能一直风调雨顺?皇帝处置了灾情,又召了几个皇子来说一说对此次雪灾的见解。他现在时不时就会召见皇子,问问学业,问问日常状况。这在从前,是只有太子才会享受到的待遇。 而太子,正忙着组织人手往民间施粥施药,不论如何,也不能让百姓饥寒交迫才好。 这场雪灾并没有造成大的影响,到底是京郊,百姓多富庶,朝廷亦不会眼看不管。在正旦前,便都踏上正轨了,损失是有的,却没有大到逼得人活不下去,百姓的生存力十分顽强,只要挺过了这一阵,很快便能恢复生机。 到来年三月,薛美人的胎稳了,宫中皆道美人的肚型,看着便是个男胎。薛美人极是高兴,更是巴紧了皇帝,她觉得自己眼下惹人注目,唯恐受了人害。 皇帝只道她是孕妇,会莫名紧张,为安慰她,便晋了她的位,让她做了充华,又从掖庭搬了出来,选了一处还算舒适的小宫殿给她养胎。世人对幺儿总是格外疼宠,哪怕并不会寄予厚望,皇帝也是想看到这孩儿平安降生的。 可惜,这孩子究竟与世间无缘。 第五十二章 大约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薛充华心心念念生下一个皇子来,好使得自己后半生有望处也是多加留意的,可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在即将入夏的某夜,薛充华忽然腹痛如刀绞,连皇帝都惊动了。 皇后听闻,便令人侍奉更衣。 阿祁侍奉皇后穿上外袍,又梳了发髻,直至如白天时一丝不苟的端庄矜持, 最后一枚步摇插入发髻,皇后站起身来。那边是十万火急,她亦无耽搁,却丝毫不令人觉得慌忙。 宫门外已备下暖轿,皇后入轿,隔着窗帘,问道:“圣人在何处?” “还在宣室,薛充华状况不好,圣人恐是坐不住了。”李华跟在轿旁,恭敬回道。 “走得快些。”轿中嗓音清冷。 李华会意,下令道:“走快些。”若是在圣人之后赶到,便没意义了,反显得殿下这中宫之主漫不经心,不恤子嗣。 抬着暖轿的内侍立即加快了脚程。 薛充华果真不好。 皇后见合殿阴沉压抑,内室中薛充华的通呼声一声凄厉似一声。便看了眼一旁不起眼的小宫娥,那小宫娥会意,不声不响地闪了出去。她容貌寻常,且身姿轻盈,竟无人察觉。 四周宫人自皇后入内便屏气凝神,低垂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一面寂静无声,一面凄厉痛呼,那声音便格外尖锐,钝钝地敲击在人心头。 有过经验的人都知,皇子怕是保不住了。 皇后坐下,问了几句谁在里头医治,如今境况如何了,薛充华的胎又是因何惊动? 答话的是此处宫人之首,亦是薛充华的心腹,他支支吾吾的,不敢不说,又不敢都说。皇后也不急,镇定无澜地坐在那处,配着里头毛骨悚然的痛呼,那老内宦的心越发沉下去。他额上的汗越出越多,薛充华每喊一声,他便颤一下。 这时,有个长秋宫的内宦上前来,附到阿祁耳旁说了什么,阿祁蹙了下眉头,神色沉重,快步走到皇后身旁,低声说了几句,皇后微微点头,阿祁便退回远处。 到了这时,那老宦官终受不住这等心神折磨,伏地哭道:“殿下,还请殿下救一救我们充华。” 皇后看都没看他一眼,亦没有丝毫要趁此谋算什么的模样,只道:“我问,你答。” 老宦官是魏贵人派给薛充华的人,这会儿,自是计量不少,只想在两处撇干净自己,好保下一条命来,连连磕头道:“老奴定知无不言。” “薛充华状况如何?” “皇子危在旦夕,充华亦性命堪忧。” “里面诊治太医是哪位?” “是苏太医,自充华有孕,便是苏太医看护。” 皇后问了这两个问题,便不语了。 老内宦越发心焦,他最想说的是薛充华为何动了胎气,可皇后偏是不问,他急得要命,几乎要自己开口了,只是抬头便看到长秋宫内侍首领李华那冷冰冰的眼珠子,顿时心凉了半截,只能俯首趴在那里,半句不敢多言。 过不了多久,皇帝果然来了。 任谁得知自己的孩子要保不住了都不会高兴,他大步进来,见皇后已在,神色缓了缓:“皇后也在。” “事关孩子,臣妾自然要在此。”皇后说道。 皇帝满意于皇后尽职尽责地打理后宫,只是耳旁那一声声痛不欲生的叫喊也让他焦躁得很。眉头一拧,就要问究竟出了什么事,皇后便道:“圣人要知道什么,只管问他吧。” 皇帝低头一看,认出那跪着的老东西是往日殷勤奉承在薛充华身前的人,往皇后身旁一坐,便问:“怎么回事!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动胎气了?” 老内宦吓得直哆嗦,颤颤道:“是,是今日充华往上林游园,遇上,遇上……” 皇帝眉头一竖,喝道:“遇上了何人?说!” “遇上了皇长孙!”那伏在地上的老内宦慌忙道,想到先前魏贵人的吩咐,他颇有种横竖都是死,多拉一个是一个,尽量将水搅混了,兴许还能活的念头,“充华受了惊,当时便不好了,若是请太医,不免要说到缘由,皇长孙年幼,充华不忍……” “皇长孙做了什么?”皇帝冷冷地道。 不等老内宦答话,皇帝续道:“皇长孙五岁稚龄,他能做什么?” 轻巧平淡的一句询问,却使得人恐惧入骨。室内的痛呼声仿佛突然之间消失,谁都顾不上了,满殿都被阴云压抑着。那内宦觉得他的命已不是他的了,哆哆嗦嗦着要把白天的事说来,便听皇帝突然暴怒,厉声喝道:“自己伺候不用心,居然敢嫁祸皇长孙!来,将这老刁奴乱棍打死!” 那内宦瞪大了眼,眼中是彻骨的惧怕,他张口呼救,才发出一声,便被侍卫捂了嘴,就如拖着一个死物一般拖了下去。 这个人,是活不成了。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皇后全程未发一言,她知道,那内宦虽然死了,但皇帝转头就会派人去查。这事,谁说都无用,皇帝只相信自己查到的。 皇后温声道:“夜深,圣人明日还需上朝,早些去歇了吧,此处有我。”绝口不提皇长孙之事。 皇帝余怒未消,阴森森地朝那内室的门看了一眼,道:“惹是生非的贱妾,哪配皇后在此看护。你也回去!” 哪怕知道他就是如此冷血冷心的一个人,皇后也免不得心寒,她声音更缓了些,十分的轻柔且耐心:“哪儿是为她?为的是皇子。” 皇帝一想也是,妾室可以不要,儿子不能不要,他点了下头:“有了结果,使人来说一声。” 说罢,便转身走了。 皇后送他到殿门,算了算时间,自皇帝来,到此时,连一刻都没有。她不禁想到那年,魏后西去,皇帝哀痛难言,辍朝三日,她有时会想,圣人那时哀恸是因难舍与心疼,还是只是那时需要他哀恸。 这世间的声音仿佛在瞬息间又回来了,薛充华的声音虚弱了许多,若是长久下去,必然不好。 皇后吩咐道:“传进话去,我要他们,全力施为。” 孩子终是没保住,薛充华倒是保住了一命。 皇后并未多留,派人将此事传去宣室殿便走了。 但皇长孙一事究竟未瞒得住,朝中纷纷扬扬皆在议论。已有御史弹劾太子“子不教,父之过”。 夏侯沛听闻此事,也只觉得好笑罢了,太子是子不教父之过,太子有过,那是谁教导不当? 不论是不是,有御史弹劾,太子不得不出面请罪,并自辩。 皇帝没有显露丝毫怀疑,只言宫中内宦胡言乱语。太子一面是恼恨有人中伤东宫,一面是感动皇帝信任。这事,他已派人查过了,那日皇长孙在上林玩耍,只是遇见了薛充华,并无什么冲撞之处,何况,薛充华,庶妾耳,难道还比皇长孙尊贵吗? 太子脾气再好,也不能心平气和。 皇帝与他道:“大郎毕竟是你嫡长子,生来便肩负重任,不好让他太顽皮了,薛充华这事属意外,她那孩子,也没留住,你便不要再气了。” 听到薛充华的孩子没留住,太子愣了一下,又听皇帝似乎不是很惋惜,便也没有放在心上,道:“儿只气愤有人心存歹心罢了。说是大郎,其实还是意指东宫……” 皇帝看着他,面无表情的,突然,他道:“大郎究竟无事,可薛充华的孩子是没了,那是你弟弟,你便不心疼吗?” 太子顿时口不能言,面上羞窘得很。宫中落胎之事时有发生,就是生下来的,也未必能养大,他早已习惯,亦早已不去关心尚在腹中的胎儿。 皇帝不满之意已不加掩饰,太子讷讷不知如何言语,看着皇帝淡淡的面容,他终道:“儿自是心疼,只是唯恐阿爹伤心,才闭口不提。” 皇帝笑了一下:“我儿果真孝顺。” 太子的脸涨得通红。 在众人以为薛充华会就此失宠时,她却渐渐振作起来,又得圣宠。 夏侯沛颇为讶异。皇后却如在预料之中般,毫不惊讶。 不过,经这一事,夏侯沛倒不那么忌惮那薛充华了,再如何,她也只能做魏贵人手中的一把刀罢了,落胎之事究竟如何,已查不明白,可想也知道,魏贵人在其中,必然居功至伟。 夏侯沛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她十三岁了,明年就是十四。此时男女,成婚大多很早,十四岁便有不少人或已婚嫁,或定下亲事。 此事迫在眉睫,虽眼下还无声响,可谁知什么时候,就来一个措手不及? 她要如何抵挡? 最好的便是寻一信得过的人将秦王妃的位占了,至于床笫之事,便可轻易掩饰,可上哪儿寻这么个人?且夏侯沛内心中并不想让别人占了这个位置。 秦王妃说起来只是一位王妃,但究其深刻含义,是要与秦王共度一生的人。 共度一生的人……夏侯沛想着想着便想偏了。她看着窗外柔顺嫩绿的柳条,嫩绿的颜色,是如此充满生机,仿佛预示着未来的无限可能。她渐渐出神起来,只是很快,她便想到了什么,又弯起唇来微笑。仔细说起来,能陪阿娘共度一生的人,只有她。阿爹不行,谁都不行,只能是她。 第五十三章 有些人生来便与众不同,随着年岁渐渐增长,成长过程中便展现出与众不同的风采,待到成人,更是沉着夺目,光映照人。 托出生时带了上一世记忆的福,也托了她上一世不那么懒怠,击退了不少觊觎她权力家世的人,积累出了不少经验,夏侯沛便属于生来便与众不同的那类人。 就是这般“天赋异禀”,她尚且勤学不辍,方能在皇帝考校时,应答如流。 夏侯沛学得颇杂,不说史诗经纶,音律骑射,连天象都有涉猎。但,生有涯,知无涯,时光有限,精力有限,哪儿真的样样精通?自她读通了皇帝交代下来必读的几部书,崔远道便未再与她寻新的书来,也未再多与她讲什么道理,只看她想知道什么,再客观地传授与她。 崔远道做祭酒有十几年了,桃李遍天下,门下出众子弟数不胜数,自然知道因材施教。老师如何教导,便依样画葫芦的,那不是王,那是傀儡。 而夏侯沛也将目光放到了皇宫之外。 不知皇帝出于什么心思,他将大将军魏师加征南将军衔,假节都督扬州军事(类似东南军区总司令),派去扬州驻守,大将军衔仍旧保留。原先驻守扬州的杨为哉被调回京来,任领军将军,正二品,督管皇宫与京城防卫。 不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在调配粮草,今日征这郡的粮,明日调那郡徭役,各处军队都在积极操练,摆明了大战在即,少则一年,多不出三年,必有一场大仗要打。这时派魏师去,是让他与部众熟悉,待到将来,沙场上再立赫赫战功,显然是在偏向魏氏,但众所周知魏师是拥护太子的,在这时将全力护持太子的大将军调出京,是出于何意? 皇帝的心思,是不会让人看透的,在众人以为皇帝是对太子不满,要削弱东宫势力之时,他又大张旗鼓地声称,皇长孙年已五岁,该出阁读书了,欲延名师善加教导。 这么一看,又是看重东宫,看重东宫血胤的意思。 这些,夏侯沛是不会去管的,她喜欢透过表象看本质,不论皇帝做了什么,他见太子的次数,是的的确确地大大减少了。哪怕皇帝眼下还无无废立之心,对太子的亲近是远不如以前了。 想到大郎,夏侯沛亦是可惜的,乃至还有些愧疚,可这世上,本是以利为先,皇位只有一个,她也不愿去充什么好人。她本就,势在必得。 哪怕一开始没有,现在,也是绝不肯放手了。 又是一年秋獮,今年秋獮演练,不是皇帝亲自指挥,乃是杨为哉担任元帅。 夏侯沛便跑去找了皇帝,她也要上场参与。 皇帝摇摇头:“不成不成,虽是演练,也是真刀真枪,伤了怎么好?” 上一回她遇刺的事还没弄清楚呢,真是让人发愁。 夏侯沛岂肯罢休?太子在军中有魏师,太子若不是太子了,魏师必然转而支持夏侯衷。她在军中虽有崔质道与崔骊,崔氏旁系中也有不少武职子弟,究竟不够分量。将来夏楚之战便是她争取军中力量的时候,在此之前,她得先展示自我。 事实永远比言语有力。夏侯沛二话不说,一个眼神下去,便有内侍献上弓箭来。她屏气凝神,干脆利落地引弓朝天,片刻,箭离弦,如一阵风,带了呼啸之声。 夏侯沛收手站好,淡定地仰首望去。皇帝噙了抹笑,亦随她看去。 须臾,殿外一片欢呼:“射中了!射中了!秦王殿下射中了!” 是一只离了群的大雁,更妙的是,那箭从它的颈中穿过,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 夏侯沛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侍卫拾来的大雁,返身走来。皇帝笑着击掌,连声道:“不错,不错,可见是下了苦功夫去勤练的。” 夏侯沛拎着那只硕大的大雁,就如一个势必要霸占战利品的孩童,将她的孩子气表现得恰到好处。 皇帝说罢,又在心下点了点头,肯勤学苦练,可见十二郎心性坚韧,不过,也究竟是个孩子,再沉稳,也不免贪玩,上回狩猎如此,此次要参与演练亦如此。 面对一个孩子,任谁都会放松下防备。 夏侯沛神采飞扬,把大雁递给一旁的近侍,拱手央求道:“让儿也参与演练吧,总要让儿看一看,是纸上谈兵,还是果然有点真本事了。” 这次,皇帝没反对了。 秦王殿下亲自下场,自然不会是个小兵。 究竟居何位,还得看杨为哉。皇帝出身军旅,自然知晓军中权力集于一身,方可令行禁止。既然已任命杨为哉为元帅,他便不会出手干扰。 杨为哉为将多年,曽掌百万大军,懂的非但是行军打仗,还有阴谋策略。他在扬州苦心经营,起早贪黑地练兵,为的便是一举攻下楚京,摘下这一统天下的头功。可谁知,这多年的不辞劳苦,却在即将有了成果之际为人夺取。 杨为哉岂能甘心?既然不能在疆场立功,他就在京中牟利。眼下京中最能得利的,除了夺嫡,还有什么? 要参与夺嫡,总得拥立皇子,要拥立皇子,便需看一看诸王资质如何。 不论秦王是贪玩还是旁的,与他一好位,即可就近观察,亦可借此示好,岂不两相便宜? 当听闻杨为哉为她安排了左卫将军之位,夏侯沛双眉一挑:“杨将军果然有所表示。” 皇后道:“他心有怨愤,总要有个宣泄之处。” “阿娘是说?” 皇后端了盏茶,慢慢饮了一口,方缓缓道:“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多次为人作嫁?” 夏侯沛一听就明白了。 就在这时,宫人捧着一套新制的戎服上来。 夏侯沛眼睛一亮,一跃而起,上前来接过。 这是一套幽森冷光的甲胄。 银白色的甲胄很合夏侯沛的心意,她迫不及待地就要试一试。皇后面带笑意地看着她高兴地去更衣,过不了一时,夏侯沛便出来了。 本就是为她量体裁就,合身自不必说。做工精良的甲胄硬挺而伟岸,穿在夏侯沛的身上,顿时掩去了她面容上的稚气,使她身姿挺拔,气质英伟。 夏侯沛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大步走出来,原本是赳赳正气,看到皇后赞赏的眼神,她竟红了下脸,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气势,站在那里,本想问是否合身,结果一出口就变成了:“好看吗?” 话一出口,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皇后轻道:“好看。”抬手抚过她盔甲上鲜艳的红缨,温声道:“像个战功赫赫的将军,像个万众瞩目的英雄。” 夏侯沛的胸口烫得如被火烧,她抬头,看着皇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可她自己知道,心头那一片滚烫是为什么。她要做一个英雄,做皇后一个人的英雄。她已经长到能保护她的年纪了,总有一天,她会让她的眼中只能看到自己,不止是看孩子的怜爱疼惜,还有别的。 在此之前,她什么都不会说,她什么都不会强求。 感情是美好的,是相互期许,是相互恋慕。而不是以爱之名,行强求之事。 夏侯沛微微的笑,坚定道:“请阿娘拭目以待,待儿臣凯旋归来。” 对于皇帝来说,此番秋獮最大的收获便是他看到了诸王之中最像他的那个儿子。 左卫将军,领左路大军。夏侯沛骑在马上,身姿英挺,气质冷冽。她丝毫不吝惜自己皇子的身份,无论是下马听候差遣,还是奉行军令,皆展现出一个军人的铁血刚硬。而在千军万马前,她冷静威严,振臂一呼,万军响应。短短时间,便让她凝聚起了一批军心。这让皇帝想到十几年前,坐在马上号令千军的风华正茂。 有些事,就是看天分,譬如领兵作战。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才,非止勤勉,还得靠天赋。 皇帝大悦,演练一毕,便立即派人召了夏侯沛来。 夏侯沛已换下甲胄,穿着一身轻软的曲裾。到了圣驾前,皇帝欣喜地仔细端详了她许久,大笑道:“十二郎有朕当年风采!” 他没有避着旁人,周围坐满了王公宗藩。夏侯衷嫉妒不已,倒是忍住了,笑道:“十二郎可要再接再厉,诸兄弟中唯你得圣人如此赞誉。” 夏侯沛笑了笑,不知是谦虚,还是傲慢:“勤学苦练,总有所成就。” 皇帝现在看她顺眼,她做什么,都是顺眼的,当下便连连点头:“不错。不过,只在校场中苦练是不够的,来日朕与你一支军队,有什么本事,都展现出来!” 子不类父是许多君王心中的憾事,相反,有一个酷似自己的儿子,便是一件大大的幸事。皇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谁都不知,夏侯沛为今日做了多少准备,不知她有多少个夜晚手不离剑,又暗地里付出了多少努力,将军人的热血与强硬融汇到自己的气质之中。 夺嫡早就开始了,夏侯沛一直不声不响,她并没有置身事外,她一直都在局中,区别在于夏侯衷等人卯足了劲要把东宫拖下马,而她将功夫下在究竟如何才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不论众人心中作何想,皇帝面前皆是其乐融融。 高宣成第一次认真地注视这位最小的皇子。多年的政治生涯告诉他,这个人,是太子最大的强敌。 而魏会也深深陷入沉思,兄长往扬州赴任,他终于能够不受干扰地仔细分析如今错综复杂的情势。 高宣成与魏会共同都想到一个问题,秦王非庸人,却一直蛰伏于暗中,可见他是韬光养晦,可为何现在却将羽翼展了开来,莫非眼下,是什么特殊的时机? 第五十四章 对于大多数朝臣而言,秦王就如异军突起,一举夺得皇帝另眼相待。 这并不是说一直以来夏侯沛是隐匿人后的,她常有获人侧目之举,偶去赴宴,也是落落大方,亲和而不*份的。但那些终究是以一种无害温缓的姿态现于人前。细心的人是留意到这位小殿下天分奇高,可大多数人还是盯紧了年长的太子与王。 这回,她却一改往日温吞,以当仁不当之态闯入众臣眼帘之中。 有皇帝那句“十二郎有朕当年风采!”,秦王竟有将她兄长们的风头都盖下去的势头。如此,故有人权衡利弊,计量得失,亦有人与高丞相、大鸿胪一般对秦王为何在这时大放异彩存疑。 夏侯沛倒稳得很,出了场大风头,却丝毫无张扬得意之色,换下那身威风凛凛的甲胄,穿上玄色宽袍,她又是那个风仪出众的十二郎,仿佛方才在马上号令千军的将军不是她,她只是一个扫雪煮酒,举杯邀月的雅士。 自皇帐退出,太子走在最前,身后跟的是诸王,再后才是群臣百官。 远离了皇帐,太子方慢下脚步,他回头,复杂地看了看夏侯沛,道:“十二郎今日英姿,着实令为兄惊叹。” 大臣们都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来听。 夏侯沛见此,笑笑而已,谦逊道:“臣弟张扬,藏不住,学了点皮毛本事,便想让阿爹看看,不值得阿兄赞扬的。” 她有息事之意,太子瞥了眼那些装着若无其事却对这边情形一丝都不肯放过的大臣,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点点头,就要走,便听得夏侯衷凉凉道:“十二郎过谦了,这哪儿是什么皮毛本事?阿爹赞了你有他年轻时的风采,诸兄弟中唯十二郎有此赞誉。” 夏侯恕也不甘示弱,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细细一想,真是如此,十二郎于武功用力,大郎只在文治上上心,竟与阿爹当年,如出一辙。” 夏侯沛缓缓扭头,将目光落在夏侯恕身上,夏侯恕说完那句话便似发觉了自己的失言一般,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谁不知皇帝是如何得位,谁又不知哀太子输就输在无兵权上。 夏侯衷听到夏侯恕这等神发挥,既对他心生警惕,又想把这番话狠狠钉进太子心里去,好让太子与十二郎生隙,可还没等他开口,便听夏侯沛语气不是很好地看着夏侯恕,问:“二郎这是何意?什么叫做大郎只在文治上上心?” 这是掩且不及的事,谁都没想到夏侯沛竟然要深究。连太子都下意识地朝皇帐处看了一眼,皱了下眉头,道:“十二郎!” 他也是好意,怕传扬到皇帝耳中。 夏侯沛却冲他笑了一下,再转头去看夏侯恕时,那清冽的眼中冷得厉害:“二郎在暗示什么?何不说个明白?” 听秦王这般不依不饶,大臣们都担心将事闹大了,也都叹了一句,到底年轻气盛。 夏侯恕哪儿敢说,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回夏侯沛的话。夏侯衷得意得紧,将挑拨的话咽了回去,就等着看笑话,只要夏侯沛将事情闹大,阿爹必然重惩他。 谁知夏侯沛步步紧逼后,突然话锋一转:“说大郎只知文治,二兄可能在大郎手下走过十招?” 众人都愣了一愣,实在没想到这一直转急下。原来秦王指的根本不是她与太子和当年皇帝与哀太子的处境相似,而是针对那句太子只擅文治。情况这一变,非但轻易化解她与太子的对立之姿,还显得她尊敬长兄,为太子不平。 夏侯衷反应过来,便是冷笑,真是个,好弟弟。上回遇刺是如此维护太子,这次大庭广众之下又是如此,谁不感动她仁孝友爱。 只是夏侯沛这一逼问,众人都沉下心想了想,原本直觉以为当年夺位的惨烈之事要重演,可细细一忖,太子与哀太子虽有相似,却不相同,秦王更是比不上皇帝赫赫重权。刚刚对夏侯沛提起的防备,也逐渐减弱。 四周铁甲林立,皆是皇帝亲军。 众人不知不觉间已停下了脚步。都看着被夏侯沛逼问的夏侯恕。 夏侯恕面孔通红,十分屈辱,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拂袖而去,定要被人说不敬储君,可让他承认他的确不如太子,又很是不甘。被皇帝逐渐看重后,夏侯恕原先的唯唯诺诺被他很好的掩饰起来,可在心中根深蒂固的自卑却更为敏感扭曲。无能软弱便是他的逆鳞,谁都碰不得。 太子看着,竟觉快意,二郎三郎没少给他寻麻烦,他也是烦透了他们。要是能逼得二郎亲口承认不如他,与他的权威便是一种巩固。太子见机,温和地道:“说来已许久未与二郎切磋了,不知二郎是否进益,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去……” 夏侯恕牙根咬得发酸,勉强一笑,道:“哪儿用得着比?我不如太子,就不自取其辱了。”太子看着文弱,其实身手好得很。 原本太子与诸王话语,大臣们插不上嘴,眼下看着问答已毕,高宣成便笑呵呵地上前来,道:“老臣也许久不见太子殿下雄姿了,改日便让臣等一睹殿下风采。” 他是老臣,素受敬慕,此言一出,人人附和。太子矜持一笑,寒暄一二,看了几位弟弟一样,扬长而去。 众人渐渐散去,夏侯恕狠狠地瞪了夏侯沛一眼,夏侯沛已然温厚含笑,拱拱手:“二郎要往何处?可能顺路同行?” 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夏侯衷搭上夏侯恕的肩,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二郎去我那,十二郎自便吧。” 夏侯沛也没想真与他们一起走,她跟太子能好声好气,和这两个,真做不来和平相处。当下也不多说,看着他们先走,算是尽了幼弟之礼,他们走出几步,她也朝另一方向走了。 一直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的大鸿胪轻叹了口气。秦王眼下是不如那时手握重权的今上,可假以时日就未必了。 人都散尽了,魏会也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一到帐门,便见魏达站在那处。 “拜见叔父。”魏达躬身见礼。 魏会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进来说话。” 秦王受皇帝赞誉之事,早已人尽皆知,魏达就是来找魏会商量的。他父亲外任,家中主事者变成了这位叔父。 在魏达看来,叔父虽有谋略,却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太过瞻前顾后了,一直与太子殿下保持着距离。这有什么用?魏氏是太子外家,还能撇的干净吗?不如放手一搏,将太子推上皇位。 不过,父亲不在,他也无人相商了,一踏入营帐,魏达便迫不及待道:“叔父,秦王已露出利爪,不可不备!” “这算什么利爪?”魏会毫不在意道,见魏达满脸不赞同,他笑着摇了摇头,以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宽容慈爱道,“你年轻,不懂得世人多是喜爱幼子,十二殿下最年幼,又一向乖巧,表现得稍优异些,陛下高兴,多夸了他几句,也是人之常情。” “可……”魏达怎么也不赞同这种不痛不痒的言论。 魏会却笑着打断他:“你想想,你父亲是不是格外疼爱阿秀?”魏秀,是魏师幼子,眼下才两岁。 魏达一想,的确如此没错,可秦王的状况是不同的,他急了:“叔父太轻率了!天家与臣家,怎会相同?”皇帝一言一语都是朝中风向! 魏会见他仍旧固执,便虎起脸来:“够了,这不是你能置喙的,办好你的差使,旁的不许你过问!” 他摆明了不肯让魏达插手,魏达气得要命,到底保留了理智,没冲撞他的叔父,行礼告退了。 魏达一走,便见屏风后走出一人来。 那人是魏善,在军中历练几年,他身上贵公子的温润之气脱去不少,增添的刚毅之气使得他整个人看去成熟稳重。 “阿爹。”魏善走上前行礼。 魏达丝毫不意外他在此,点了点头,示意他免礼。 魏善站直了身,他本在屏风后看书,听到父亲与堂兄入帐而来的响动本要出来拜见,只是堂兄开口得急,他一听那话中内容,便又坐回到榻上。果然,没过多久,堂兄就被父亲气走了。 他如今任虎贲军昭武校尉一职,亦参与了演练,是亲眼目睹秦王在兵事上的天赋与号召人心的本事的。他也担心王成为太子劲敌。 听到父亲说服堂兄那轻飘飘的言语,他不由道:“阿爹,阿兄说得不错,秦王殿下非池中物,若等他羽翼丰满,再要谋划,便迟了。”对待敌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一切危机都在显露苗头时就扼杀。如此既不费力,又可周全。 魏会哪能不知呢,他没有急着回答,反而问:“阿善,你观诸王,何者最佳?” 臣不议君,魏善正要推辞一句,突然意识到父亲此言深意,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失口道:“阿爹?” 魏会一笑,随意道:“此处只你我父子,有何话不可坦言,要你说,你说便是。” 魏善深吸了口气,凝神想了片刻,一一比较诸王长短,比了一圈,他道:“除太子,秦王最优。”更方面比较下来,无人可敌秦王。 魏会摇了摇头,怅然道:“然君心不可测啊。”他早就看透了,谁最优根本不是花落谁家的关键所在。重点在皇帝。 魏善越发不懂父亲的深意了,若说要改弦易辙,可他仍旧会帮衬太子,若说他支持太子,可所有帮助,都在暗处,太子不知,旁人亦不知。 仿佛看透了他的疑惑,魏会苦笑:“为父只是不知如何抉择。太子……”说到太子,他便无奈,若是太子稳固,他何致如此难抉择。 满朝文武,若说对圣人了解,谁可比高相?魏会观察了许久,高相对太子并没有用尽全力。兴许是人老了,失去当年那舍身一搏的勇气。他们有儿孙,有高爵厚禄。当年是什么都没有,只能追随尚为藩镇的今上,不成功便成仁,浑身都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而今,却是羁绊重重。 魏善看着父亲日渐苍迈的面容,他终于说出那个在他心中浮现已久的念头,他轻声道:“为何非要将所有人绑在一处?” 魏会睁开眼,凝重地看着他。 魏善定了定神,道:“伯父显然是跟定太子了,可阿爹并不看好太子,不如,阿爹另事一主,到时,不论谁胜,魏氏都不致败落。” 魏会看着他,眼眸渐渐地发冷,他阴沉的面容,令魏善心虚,可又不肯放弃这个看来完美的主意。 “这是,谁想的?” 魏善抿唇,魏会猛击矮案,喝道:“说!” “是儿自己。” 魏会眯起眼,哂笑:“你何时学了这等两面三刀的本事?” “阿爹……” “要得利,不能不用手段,不使计量,但,要光明正大的用阳谋。阴谋,诡道,不是长久之计!”魏会失望地看着这个最看重的儿子。 魏善惶然,无措地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父亲。 谁都会犯错,谁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魏会的目光逐渐软下来,言辞仍旧严厉,语气已不是那么的愤怒了,他道:“无人可左右逢源,你去想想,错在何处。” 魏善敛衽一揖,坚毅道:“是。” 他不是个固执己见之人,若是看到自己的短处,便会毫不犹豫地改正。既然父亲如此说了,他会自己去思量,何处不足。 秋雨霏霏,带着一阵阵冷意。 秋獮第五日,天降雨,在外围猎众人忙赶回营帐。夏侯沛也猎了不少野物,她见雨一时停不了,便去盯着人将猎得的野物破腹去皮,处理好了,派人冒雨送去宫中,敬献皇后,并呈上手书一封。 这样的天气,皇后坐于廊下,饮茶观雨。 夏侯沛手书到时,雨刚停,庭院中弥漫着一种雨后的清新之气,松竹滴水,土壤湿润,明明是秋日,却显出春日的勃勃生机。 皇后拆开信封,只一眼辨认出这是夏侯沛的亲笔。 信中并无要事,不过问安而已,再絮絮叨叨地写上几笔她这几日做了什么,最后添上一句“不见阿娘,思念如水,百里之遥,竟似天涯。盼阿娘安,并念儿时时刻刻。” 她不但说了她想念皇后,也盼望皇后同样想念她。 雨过天晴,天边霞彩绚烂,皇后认真地将信笺折叠,塞回信封之中。做完这事,她抬头,望向天边,自夏侯沛走后便萦绕在心间的牵挂想念在此时,更甚。 第五十五章 秋雨淋漓。 下过一日,便停了下来。 到隔日,日光复现,与来时一般如洒金般亮闪闪的洒满山头。看着仍是清凉的样子,可呼吸间却有一股凉意。民间常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并非说说而已。 一群贵介子弟因雨在营帐中闷了一日,待天一晴,便又上马挽弓,冲入御苑中,尽兴猎杀。 夏侯沛一早去向皇帝问过安,也上得马去,因她上一回遇刺,身边侍奉的人皆是心有余悸,崔骊是中护军,奏过皇帝后,特调了一队羽林精兵与她。 这几年,崔素有中书舍人升迁散骑常侍,参与论政,崔骊为中护军,可调动羽林,崔质道由车骑将军递进为骠骑将军,其他崔氏子亦多进益,就是崔玄,仍旧无官一身轻,四处浪荡。 总体来看,这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家族,又或者说,这是一个始终保持鼎盛的世家。 这回,浪荡的崔玄也跟着来了。 年近四旬,崔玄保养得甚为得宜,发上一根银丝都见不到,比他稍长几岁的皇帝,满头青丝间已掺杂了白发。 骑在马上,崔玄就如卧于高台,慵懒而适意。 二人在密林间穿梭,随意地说着话,侍卫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不时有欢呼声透过林立的树丛,传过来,是猎到野物的欢喜雀跃。 夏侯沛一手持弓,一手拉着缰绳,她眼尖,看到灌丛间蹿过一团小小的黑影,迅速从箭囊中抽出箭来射了过去。 侍卫打马上前,从灌木后拎出一只雉鸡来。 “十二郎好眼力。”崔玄乐道,一夹马腹,小跑上前,仔细看了看那雉鸡,挺高兴道:“炖来吃,定鲜美。” 夏侯沛还有什么说的,自然奉送。 “听闻圣驾明日便要回銮。再要这般畅快奔驰,便要等明年啦。”崔玄怅然道,显然是为夏侯沛,他闲云野鹤的,什么时候都来得。 夏侯沛倒没什么可惜的:“我还是喜欢宫里,出来久了,很是挂念。”宫里有她的牵绊,那人永远都出不了那所金碧辉煌的宫宇,她爱自由,也愿为她放下自由。 崔玄做出万分惊讶的模样:“十二郎真是与众不同啊。”宫中尊贵不假,可十二郎生于斯长于斯,早该视富贵如无物才是,且宫中拘束,哪儿如宫外自在?不然,那些皇子何以总想着开府?出了宫非但能做主的地方多了,连接触起朝臣都便利万分。 夏侯沛淡淡笑道:“阿舅年岁大了,性子仍旧促狭。” 崔玄摆手,不悦道:“殿下真是无理,怎好随意提人年岁。臣就是知天命之年,也是青春不减的。” 夏侯沛不禁笑了起来,照着阿舅这心态,倒是极有可能, 接下去一路,又猎得几样小东西。 到了归营之时,崔玄忽然道:“过几日朝上当有风波,殿下请留意,可别勿中流矢。” 他说的肯定,夏侯沛知定是崔氏听见了什么风声,便问了一句:“风起自何处?” 崔玄四下看了一看,捋须一笑,这笑颇为高深莫测,口中悠悠吐出两个字来:“交节。” 交节,是一地名,位于豫州,是一小郡,其不凡之处,在于这是豫州粮仓,豫州之粮多积于此,而距此不远,便是齐昌,齐昌有驻军十七万,是除广陵又一要塞,若夏楚开战,必有一路军是自齐昌发出的。齐昌军粮,十之七八自交节出。 夏侯沛一听到交节二字,便立即明白其中要紧,她眉间阴云渐起,道:“可别耽误了兵事。” 崔玄淡淡地笑着:“不致于,他们好歹有分寸。” 听崔玄这语气,再想到交节郡守孟季兴本是东宫右庶子,乃是天然的□□,夏侯沛眉心一跳,顿时明白,这又是冲着太子去的。 翌日,圣驾回銮。 夏侯沛骑在马上,行走于官道。 两旁原野宽阔,麦子随风而摇曳,来时尚且翠绿,经一场秋雨洗涤,绿意渐浅,过不了多久便要成为金灿灿的黄了。 离京数日,就如在山中过了千年,一下山,白云苍狗,沧海变桑田。 自知晓风雨欲来,夏侯沛便在思索各种可能情形,并应机思索对策。 想要成为大夏的下一任帝王,确实离不开皇帝喜爱,然而,这又不是只需得到皇帝的喜爱便好了的。哀太子何其受高皇帝信重?如今十几年过去,这位伯父坟前可有人祭拜? 如此思索一路,不知不觉便入了宫城。 皇帝遣散了百官,转头见诸子,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甚为宽和道:“离京也有多日了,大郎快去东宫瞧瞧太子妃与诸位孙儿吧。” 太子见诸弟皆在,唯他离去,便很不安心,然而皇帝已发话了,他又不敢不从,踟蹰片刻,方拱手而去。 皇帝看着他走远,而后与余下诸子道:“你们也都去看看自己的母亲去,十二郎带话与皇后,准备着,朕晚膳时分过去。”说到后半句,皇帝声音更为柔和,看着夏侯沛的目光中乃至含着点点笑意。 夏侯沛心头发紧,面上却不显分毫,见几位兄长看着她或羡或妒,她笑道:“哪就急在一时了?儿等送阿爹回宣室安歇吧?” 夏侯恕等人也反应过来,忙附和不止。 皇帝看着夏侯沛的目光越加温和起来,仿佛过去十三年,他终于发现这儿子的好处来,连声答应了。 送皇帝回了宣室殿,诸王皆退出。 相互间说上几句,便都各自去见母亲了。 夏侯沛脚下飞快,身后的侍从跟得吃力,慢慢的就有些乱了队形。走出一刻,她渐渐放慢了脚步,倒不是不急了,而是胸口就像被一块巨石压着,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走得稍快,便带动胸腔一阵一阵地揪疼。 “十二郎!”有人惊呼。 夏侯沛脑海间晕眩不已,闻此惊呼,极力清醒了神智,看到来人是溧阳公主,她勉强一笑,道:“阿姊怎在此?” 溧阳公主走近了,担忧地看着她:“我去问母后安。你的嘴唇怎这般苍白?” 夏侯沛摇了摇头,深吸口气道:“走得急了,有些喘不过气来,过一会儿就好了。” 溧阳公主仔细看了看她,见果真她的唇色渐回了颜色,方安下心来,嗔道:“你急什么?慢慢走就是了,母后还能跑了不成?”知道她刚回来,定是去见皇后,忍不住打趣了她一句。 夏侯沛哪儿笑得出来?一想到晚上皇帝要去长秋宫,她便难受得要命。 “阿姊是要往宣室问安罢?快些去,过会儿阿爹当要歇下了。” 溧阳公主一听,也不多耽搁了,只嘱咐她,别走得太急,稳重一些,便快步去了。 被溧阳公主这一搅和,夏侯沛反是慢慢地定下来,仍然是慌得,却不致于慌不择路了。 长秋宫渐渐出现在眼帘中。夏侯沛觉得浑身发冷,她停下步子,站住了不动。 过了许久,她方道:“邓众。” 邓众静默上前。 “去将孤猎得的野物送去母后那里处理了,晚上上桌,再取几坛酒来,记得,得是去年阿舅赠予的那几坛。”夏侯沛冷静地吩咐。 去年冬日,崔玄送了她几坛酒,那是绝世至醇的美酒,入口甘,回味香,后劲足。她送了一坛给皇后,剩下的只饮了一壶,便封存起来,不舍得再喝。眼下,竟派上用场了。 邓众领命去了。 夏侯沛看着他走远,仿佛有了些依靠,心里也踏实了点。 走入长秋宫,夏侯沛挂上了笑,任凭多无助,多痛苦,她都不愿让皇后为她而担忧。兴许,这就是至深至切之情吧,我为你而心伤,却决不允许自己伤了你。 溧阳公主刚走,几上的茶水还未凉透。 夏侯沛笑嘻嘻地走来,拜见了皇后,而后便开始说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混话。皇后也任她说着,只笑吟吟地听。 阿祁好笑道:“一日不见就是三秋,十二郎这一去近十日,人的半生都要过去了。” 夏侯沛满以为然:“是啊,儿前半生都满心满眼的阿娘。”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分明是极清冷的一个人,对着夏侯沛,却是宠纵到了极点:“那你的后半生呢?” “儿的后半生,自然也是阿娘的。” 皇后笑意更甚,却带着宠爱的怜惜:“真是傻话,等你长大,阿娘就老了,等你到了阿娘这年岁,阿娘也差不多要见先人去了,哪儿能陪你一生?” 她说的都是真的,她们差了十五岁。阿爹陪不了阿娘一生,是因他们也差了十五岁,只有她能陪伴阿娘,走完这一生,然而,相似的是,阿娘也陪不了她一生。她注定会迎来那些孤独至极的年月。可是,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她孤独,总好过阿娘孤独。 夏侯沛低眉浅笑,声音轻轻的,却是格外清晰:“等到那一日,阿娘也在儿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说得很认真,又似孩子在像母亲撒娇。皇后凝视她,感动自是有的,只是有一刹那间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 夏侯沛对上皇后的眼睛,心猛地一跳。她移开眼去,似想起了什么一般,飞快道:“哦,方才阿爹与儿说了,要来用晚膳。” 皇后的眼神立即清明起来,她与阿祁道:“去准备起来。” 至于准备什么,阿祁自然清楚得很。 气氛变得冷静而清晰,夏侯沛掌心湿漉漉的,满是冷汗,她若无其事道:“儿许久未与阿爹阿娘一道用膳了,不如儿也留下吧?” 这要求,并不过分,皇后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到了晚膳前,皇帝果然来了。他歇了一下午,精神济济,发间虽有银丝,却仍是壮年魁梧。 见夏侯沛也在,皇帝甚是欢喜,与她说话。 夏侯沛有心要让皇帝高兴,便也顺着他的话说,慢慢说到那场倾全国之力,在准备的战事上,夏侯沛立即想到崔玄的话,她道:“粮草最要紧,幸而这几年风调雨顺,应当不会太过吃紧。” 皇帝傲然笑道:“朕与民休息十余年,不建宫宇,不兴土木,为的就是国富民强。” 他在位十六年,的确未曾加赋,就连陵寝,也以俭朴为要。夏侯沛真心道:“阿爹苦心,举国皆知,大夏上下一心,这一仗,必胜。” 这话说的让人舒服,皇帝大笑不止。 恰此时,宫人来禀可摆膳了。 夏侯沛顺势道:“为阿爹的江山,为天下的一统。儿要敬阿爹一杯,望阿爹恩准。”她说着,心中紧张万分。其实,这是毫无悬念的事,皇帝不可能拒绝,可她仍旧紧张。 果然,皇帝大笑道:“这有何不可?你有这孝心,朕高兴还来不及。”说着就要命人取酒来。 夏侯沛展颜一笑:“既是儿敬酒,自然早就备下了,要劳动阿爹,才是欠缺了诚意。” “哦?”皇帝来了兴致,“看你这样,还是好酒?” “是好酒,酒意甘醇而绵长,更好的是饮后可安睡无梦,醒来亦是神清气爽,无一丝不适。就是……” “就是什么?” 夏侯沛神秘道:“就是极易醉,听闻千杯不倒的人,饮下十杯,也现醉态。” 皇帝一听,就摇了摇头,不信:“哪有如此烈酒?朕不信。” 夏侯沛眉眼舒展,笑眯眯道:“正是,儿早听闻阿爹从未醉过。” 她说是这样说,但那神色,分明不是这样以为的,皇帝指了指她,摇摇头,道:“去,入席吧。” 皇后一直坐在一旁听这父女讲话,待皇帝率先起身走出去,方看了夏侯沛一眼。夏侯沛冲她一笑,乖巧而坦然。 第五十六章 入席,酒自然成了最受瞩目之物。 酒液澄澈,酒香四溢,端到鼻尖一闻,便使得人精神一振。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夏侯沛亲自执壶,为帝后满上,而后又往自己的杯盏中倾满。她站起身,端着酒杯,恭敬道:“儿敬阿爹,愿阿爹千秋万岁,一统天下。” 皇帝笑而颔首,仰头饮下。 酒味清冽而绵长,只是,并不如闻着的那么烈,倒有些绵软,温醇。过了片刻,又觉回味无穷。 皇帝一挥手,令宫人再满上。 因夏侯沛提前说了十杯,这数字便记在皇帝脑海中了。 一家人有说有笑,宫人倒酒,十分殷勤,夏侯沛又不时敬一杯,有时敬皇后,有时敬皇帝。她看起来很快活,眼睛笑得弯弯的,微抿了一口,劝着皇帝再喝:“这酒是阿舅相赠,儿留了一年,就埋在含章殿后的松树下,一直想与阿爹共饮,一直不得好时机,今日,总算赶上了。”一面说,一面再上前亲自斟酒。 酒液澄清诱人,酒香扑鼻而来,又有现在的爱子孝顺相劝,皇帝更是欢喜,一杯接连一杯。 夏侯沛喝的不及皇帝,脸上也逐渐染上红晕,看着是要醉了。 皇后担心她,便令人不许与她酒了。 夏侯沛的眼眸,亮得惊人,她笑笑道:“儿有分寸,一定不饮过了。” 皇帝已经喝了八杯了,稍有了醉意,这酒,本就是为崔玄那类名士准备的,名士最喜欢的就是醉生梦死,喝得越醉越好,而后趁着醉意,挥洒才华,享受头重脚轻的自由,留下万古流芳的名句名篇。 皇帝年轻时在军营里的确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但登上皇位后,生活便精细了起来,酒量自然不如那时,再加上他岁数毕竟长了,哪儿能仍旧千杯不醉?而酒这东西,一旦有了醉意,便易上瘾,不易停下。 这是在长秋宫,醉了也无妨。 皇帝便道:“别拦着他,难得十二郎陪朕,让他喝痛快。” 皇后一听,就知道这两人都不大清醒了。能怎么样?跟喝醉的人讲道理讲得通吗?只能由着他们。 喝到第十杯,皇帝得意道:“我儿夸大了。” 夏侯沛努力睁大眼,让自己显得清醒些:“是阿爹海量。” 皇帝乐呵呵的,令宫人继续倒酒。 夏侯沛喝得慢,又在心里算着皇帝的杯数,直到她觉得差不多,又盯着皇帝再灌下几杯,才放心醉倒。 她醉倒了,皇帝还好端端的,然而,这酒的关键在于它的后劲,等皇帝终于意犹未尽地放下酒杯,他终于发现自己是喝多了。 最终,赵九康扶了他入寝殿倒头沉睡。 夜色沉凉如水,前殿让这对父子闹得酒气四溢。 皇后看着赵九康侍奉皇帝安寝,待皇帝躺下不省人事,她方令宫人好生侍奉着,自己去了夏侯沛处。 夏侯沛脱去了外裳,穿着雪白的丝绸夹衣。她安安静静地睡着,身上的酒味并不重,脸却是红彤彤的。皇后坐到她的榻旁,看她睡意安恬,呼吸平稳。 突然,皇后平静道:“醒来。” 话音一落,夏侯沛便睁开了眼,温煦的眼中毫无醉意,亮晶晶地看着皇后,恬然而笑:“阿娘。” 夏侯沛的酒量哪儿比得上皇帝,若是当真这么一杯一杯的喝,她早人事不知了。为防止自己醉得太早,她特令宫人往她的酒壶中掺了半壶水。这才保持住清醒。 “演得不错,只是提出十杯即醉刻意了些。”皇后道。 夏侯沛坐了起来,黑亮若鸦羽的青丝顺滑飘逸,从她的肩头滑落:“阿爹睡了吗?” “睡了。”她这么处心积虑的要灌醉皇帝,皇帝又不知根底,哪儿还能醒着? 夏侯沛便暗中松了口气。 她达成心愿的模样那么明显,皇后不禁奇怪。 宫人静悄悄地趋步上前,捧上一件干净的袍子。皇后起身接过,抖开,俯身披在夏侯沛的身上。 宫人如她来时那般静悄悄地退下了。夏侯沛抬手,自己拉住领子,向中间拢。 “你为何灌醉圣人?”皇后直接地问道。 夏侯沛手一顿,又自然的把衣衫一拢,她这一顿,十分短暂,却没逃过皇后的眼。皇后更为不解,实在是想不出夏侯沛做这等既危险又无好处的事是为什么。 夏侯沛知道,必须要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她咽了咽唾液,想了半晌。皇后耐心地等着,看来是非要知道不可了。 “我……我……”夏侯沛支支吾吾的。 皇后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儿就是,不想,不想……”夏侯沛抬头,看了眼皇后,而后迅速地低下,声音低得像虫鸣,“儿不想阿娘有别的孩子。” 皇后一愣,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 这是最好最合理的解释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想要独占母亲宠爱的孩子。夏侯沛抿了抿唇,她继续道:“儿不愿有人分薄阿娘的宠爱,阿娘是我一个人的。” 心口猛然席卷起一阵剧痛,沉重的往事被夏侯沛一句话唤醒,哪怕已过去十四年,仍旧心痛难忍。皇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她闭上眼,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温柔,她不想吓到重华,她不想让自己有丝毫的失态:“你放心,我只会有你一个孩子,我只会疼爱你一人。” 这承诺太过突然,夏侯沛没想到她说了那般自私的话,皇后非但没有斥责,还顺着她,安慰她。夏侯沛咬了咬唇,她抬起头,看到皇后虽然神色如常,可整个人仿佛在瞬息间疲惫起来。 定是她太不懂事提了如此过分的要求。夏侯沛自责不已,可她不想松口,不愿松口。 “重华。”皇后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早些歇下吧,明晨不必起得太早,等圣人走了,你再起。” 皇后处处为她着想。 夏侯沛觉得自己整颗心都酸软起来,她觉得无颜面对皇后,她觉得自己是个卑鄙丑陋的小人,她利用阿娘对她的关切,对她的宠爱,靠近她,得到她自己扭曲的感情的慰藉。她该离开,若是阿娘知道她所思所想,她该多失望,她会用痛心的眼神看她,她会像对其他所有人那般冷静而淡漠地对待她。可一想到她会看不到阿娘,她就那么难受,难受到光是一想,便难以自持,天崩地裂,也就如此了。 皇后转过身,还没有跨出半步,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拉住。 那只手,小小的,属于孩子。 随之而来,是夏侯沛轻轻地从背后抱住了她。皇后停住了身形,她感觉到重华将她的脸,贴在了她的背。 她听到重华低声说话:“阿娘,我对你的尊敬与爱,是不论何时都不会改变的。” 她说的很虔诚,就像在对着自己最崇高的信仰,许下永不悔改的承诺。 皇后仰了仰头,抑制眼角晶莹的泪花。她突然觉得,那件她用尽手段隐瞒了十三年的事,若是终有一天,瞒不下去,也不要紧。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不会让她们的感情被那些肮脏的事污染,就算到时她们立场不同,终会渐行渐远,也没什么可遗憾。 皇后欣慰地拍了拍夏侯沛环住她腰身的手,道:“我知道了。” 夏侯沛靠着皇后,怎么也不想放开。她再度对自己说,如果她尽力了,阿娘仍旧无法接受情感的转变,她就放下,绝对不逼迫她,只做她的孩子。 夜晚再黑,也总会过去。 隔日一早,皇帝寅时三刻便醒了来,这是他惯常起榻的时辰。昨夜那一觉睡得委实黑甜,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何处。 只是很快,他就知道了。 “圣人醒了?”这是皇后的声音,这里是长秋宫。 皇帝“嗯”了一声,坐了起来,高声问:“什么时辰了?” 赵九康在门边回道:“圣人,已是寅时三刻了。” “进来吧。”他一面说,一面掀开被子,下了榻。 皇后也随着起来,她披上了外衣,在皇帝身旁道:“圣人昨夜饮得多了,可觉得哪里不适?” 她这么一提,皇帝便想起昨夜与夏侯沛一道饮酒的事来,他笑道:“并无不适,醉而不伤,果然好酒。” 皇后似是安下心一般,道:“那便好。重华曾听齐国公说过圣人早年英勇事迹,听到您在军中与部下同乐的事迹,十分仰慕,说要看看圣人是否果真千杯不倒,昨日让她揪住了机会,便放肆了,幸而圣人无碍。”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心道难怪十二郎昨日看着有些刻意地引他喝酒,原来是存着这个心思,到底是孩子,天真贪玩。 宫人已依序进来,服侍帝后着衣。 皇帝朝外面看了看,道:“十二郎呢?” “她那点酒量,不到午时怕是醒不来了。”皇后淡淡道。 皇帝更是觉得好笑。太子是个敦厚之人,在很小的时候,便学得很持重了。故而,皇帝极少见他孩子气的一面。眼下,忽然体会到被年幼的儿子那种孩子气的仰慕敬佩,不禁觉得十分新鲜,且极为舒适熨帖。 穿戴毕了,又洗漱过,皇帝带上冠冕,往前朝去。 皇后送他到宫门前。 外头早有玉辇候着,皇帝登辇,他回过头,笑意深深的,说道:“朕令人去太学说一声今日不必授课了。让十二郎好好睡,别扰了他安眠。” 皇后微微一笑,带点纵容:“臣妾代重华谢过圣人。” 皇帝心满意足地走了。 玉辇渐行渐远,宫人簇拥着,侍卫护持着,宫扇华盖,天家气派。皇后久久静立,直到走在最后的那名侍卫的衣角都消失不见。 第五十七章 自御苑归来,皇帝便对夏侯沛多加宠爱。 夏侯沛需崭露头角,却不适宜独占圣宠。 任何人,只要得到帝王独一关爱,便将与诸王对立。夏侯沛深知,再是坚固的墙,也敌不过众人齐推。 太子如今的尴尬处境,就由此而来。 前鉴就在眼前,夏侯沛哪会由得自己再步太子旧尘?由此,每每皇帝召见,她总能想到办法拉扯上十一郎。夏侯汲人自感激她,夏侯恕与夏侯衷见此,也渐渐削弱对她忌惮,有这般好机遇不知抓紧多搏得圣人好感,反是将他人推向前,十二郎多少有些胆气不足。而夺嫡这场生死之战,最不能缺的就是破釜沉舟的孤勇胆略。 这日,皇帝又召了夏侯沛来伴驾。 从夏日起,夏侯沛便在学弈棋。皇帝便道:“弈棋,在于奕,一人埋头苦学,是不成的,需常与人对战,才有进益。”皇帝说罢,便想到自己也许久没与人下棋了,一时技痒,便转头与赵九康道,“去将那副汉王进上的棋子拿来。” 赵九康堆满了笑,乐呵地亲自去取了。 夏侯沛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想到这几次总设法拖上十一郎,若是次次如此,圣人也不是愚钝之人,哪儿能不起疑?便安之若素地坐着,半托着脸颊,兴冲冲道:“汉王叔所进?定然是好物,今日可要长长见识啦。” 洒脱,天真,知分寸,不冒进,从幼时就常有真知灼见。往年夏侯沛展现出来的为皇帝所忌的灵气,眼下又成了她喜人之处,让皇帝怎么看怎么顺眼。 皇帝不免将太子与夏侯沛对比,十二郎虽好,只一样不足,年岁太轻,而太子,纵然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朝政上却没出过差错。 赵九康取了棋子来摆上。 皇帝朗声笑道:“就让你长长见识。待朕与你厮杀一盘。” 将棋盘放到二人中间的矮几上,又将两罐黑白棋子分别置于帝与帝子的手旁,赵九康闻此言,面上神色不改,心中却已大为惊异,他侍奉皇帝二十余年,只在当年高皇帝在时,见圣人与高皇帝下过一次棋。 赵九康摆好棋子,仿若无意般看了夏侯沛一眼,方束手退至一旁,听候差遣。 喜谋之人,大多爱棋。 皇帝甚为爱棋,只是,棋路见谋路。为妨圣心为人窥破,皇帝多于闲暇时独自拣棋研究,并不与人对弈。 夏侯沛半点没怯弱之态,笑眯眯地道:“多谢阿爹赐教。” 下棋,沉静之事。 殿中唯余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夏侯沛初学棋,还未体会其中精妙。下了三十来子,便显出困顿来。皇帝落子,快狠准,直击死穴,并不因夏侯沛是他的儿子亦或夏侯沛是初学而手下留情,直到夏侯沛显出死态,方缓下攻势。他捋着须,笑得甚是得意:“十二郎颓势难收。” 夏侯沛抿唇,盯紧了棋盘,又落一子。 皇帝一看,大笑:“落子无悔,覆水难收。”这一子下去,必败无疑。 他轻而易举地再落一子,以为胜券在握。一初学者,本不是他的对手,能撑这一会儿,已是难得。 谁知,就在他刚从棋子上收回手,便见夏侯沛眼中冒出狡黠的光芒,皇帝气息一凝,再观棋局,果然就见夏侯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改方才颓势,风头劲起。 她竟,做了个局让他钻?皇帝目瞪口呆,随即哈哈大笑。竟然有人敢给他下陷阱! 夏侯沛的大胆理所当然被高高在上的圣人当成了直率无饰。不想与小儿弈棋,亦有乐趣。皇帝复又专注棋局。 最后,自是夏侯沛败了,输了十子,在初学者中已是极为令人刮目相看。 “不错不错,棋意很好,就是差点火候。”皇帝称赞不已。 夏侯沛认真地回想了一轮,棋性很大程度可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她意犹未尽道:“若是阿爹能再赐教,儿定可突飞猛进。” 皇帝心情好,正想与她打趣几句,赵九康忽然急匆匆地上前来,将一道奏疏高举过头顶,禀道:“圣人,有急奏。” 皇帝眉间微沉,转过头来从赵九康手中拿过奏疏,翻开了来看。 能绕过中书递到御前的急奏必是大事。夏侯沛敛了笑,正襟危坐,心下思忖着,待阿爹看完了,她便告退。 “啪!”一声巨响。皇帝一掌击在案上,案上的棋子都挪动了位置。他面上阴云密布,已是出离愤怒。 夏侯沛看了皇帝手中的奏疏一眼,默默无声地站起身来,立到一旁。 皇帝发了通怒火,阴鸷的眼眸闪着沉沉的杀意,显然已有了主张。他沉声道:“去,召丞相、左仆射与御史大夫来” 赵九康领命,朝底下使了个眼色,自有小宦官去办了。 距三位重臣来,还有些时候,夏侯沛趁此道:“阿爹有要事,儿便先告退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夏侯沛转过身,却又听得皇帝突然道,“且慢。” 夏侯沛身形一顿,又从容地转过身来,做了一揖:“阿爹?” 皇帝看着她,她刚生出来的时候,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连抱都没抱过,便交给了皇后。转眼间,光阴飞逝,她长大了,他的儿子们都长大了,长到有自己计量与志向的年岁。 诸王在谋什么,皇帝岂能不知?然而,纵然他杀过不杀兄弟,轮到自己的儿子,他是不愿见儿子们手足相残的。更深的是,他万分不能容忍这世上的任何一人脱离他的掌控。 “你可知奏疏中写了什么?” 夏侯沛老实道:“儿臣不知。” 皇帝将奏疏递过去:“你看看。” 夏侯沛惊讶,并没有马上去接,抬起头,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神色平静,仍旧伸着手,意思十分明白。 夏侯沛不再迟疑,双手接了来,低头一目十行地扫了眼。她心中早有准备,必是与交节相关。看罢,她恰到好处地显出震惊与愤怒:“阿爹!” “你如何看?” “是可忍,孰不可忍!”夏侯沛气愤地握拳,“若是所奏属实,定要将交节郡守问罪!粮草,军之存续,他敢为一己之私,调换军粮,着实无人性,该杀!” 交节郡守调换了军粮,以次充好,将换下的拿去卖了换钱,劣质的粮食充作军粮,配与将士们食用。若是吃出了个好歹,十七万军士的体魄健康,便要毁在他的贪欲上。 皇帝亦是气恨,他静下心来,想起了一事,怀疑地问道:“朕记得,交节郡守是东宫旧人?” 一旦牵涉到东宫,这事就更不寻常了。夏侯沛暗道晦气,这等恶心事竟叫她赶上了。皇帝既问了,自由不得她再置身事外。夏侯沛便道:“东宫僚属数十,加上曾在东宫任职,眼下调走的,总有百人,阿兄哪儿能一个个都关心下来?况且交节郡守已离东宫,他做了什么,阿兄怎会知晓?” 皇帝瞥了她一眼:“你是这般想的?” 夏侯沛再揖:“儿臣浅见,以臣罪君,有失公允。交节郡守曾是东宫臣,但他一直都是陛下臣。” 凭良心说这事也怪不到太子头上,还有一句话,夏侯沛没有说,东宫属臣,并不是太子自择,皆是皇帝配与的。 皇帝看着她,夏侯沛捧着奏疏,弯身呈回。 皇帝久久未接,她也不曾慌张,仍是稳稳地捧着。 若是眼前的是二郎三郎,他们会怎么说?是趁机落井下石,是言辞模糊似是而非,还是如十二郎般就事论事地替太子撇清?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片刻,又缓和下来,抬手接过奏疏,往边上一递,赵九康极有眼色的上前接了过去。 “你先回去吧,来日,我再与你对弈。”皇帝温声道。 夏侯沛没有笑,拱手道了句“儿告退”,便退下了。 不久,三位重臣应召而来。 皇帝并未再提及太子,他本就不认为此事是太子指使,太子做不出这种事,然而,经这一事,太子又在皇帝心中淡淡地添了一笔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御下无方。 交节之事本身并不难解决。鉴于事关重大,皇帝发了羽林,去将交节郡守押解进京问罪,交节诸事交予郡丞与郡尉暂理,另一面又遣使往齐昌军中,暗中查一查,军士体魄是否受损。 然而,此事又不仅只此而已。 皇帝能想到交节郡守曾为东宫旧人,旁人自然也行。还没有人这般不开眼的将此事责任往太子身上搬,御史大夫苏充极为忧国忧民,一脸尽忠职守的忠臣之相:“交节郡守,东宫旧臣,竟如此无臣节无操守,东宫,国之储二,岂容有失?臣为东宫计,请试东宫僚属,勿使太子为小人环绕。” 此言一出,立即遭到大理寺卿断然反对:“东宫之臣,岂能说试就试?置太子于何地?” 能试出什么来?品德是能试出来的吗?只有出张考卷来考校才华,东宫之臣,只消不是混,哪一个没有学富五车?此事若实践,只会使太子颜面扫地,威信全无! 太子坐在座上,亦是面露急色。 高宣成出列道:“苏大夫此言不妥。” 接下去,有人纷纷赞同。亦有人搬出种种理由来,说明要考验东宫的大臣。 太子掌心沁出冷汗,他坐不住了,转头望向皇帝,道:“圣人,儿之僚属,皆是才学之辈,品行亦端方,君子立于世,无愧天地,岂能容人以卑劣之心揣测?未免欺人太甚!” 皇帝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语。 苏充再道:“今日是东宫臣,明日便将为国之柱石,若无才德,臣等怎能放心?只是试一试,有才德者正好证之,无能之辈,便可斥离。臣一片忠贞之心,为太子着想,不知太子为何说臣是=欺人!” 皇帝眯了下眼,高宣成见此,暗道不好。 东宫的大臣,自然是太子的心腹,太子登基后也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成为国之柱石,可如今,皇帝健在,说这样的话太过不敬,那是皇帝驾崩后才会出现的场景,谁愿意听人描绘自己死后才有的局面? 果然,皇帝悠悠道:“就依苏卿所言,考校东宫诸臣。”他一面说,一面将考校的方式也定下了,“秦卿拟题,交予朕,明日起,每日考校三个,咱们君臣一同,以免漏过贤才,亦不可留下庸人。” 皇帝都已决定了,且如此应对颇为公正,避免了有人刻意与东宫过不去。诸臣自寻不见理由来反对。 太子面色一紧,露出不虞。 这一神色变化自没有逃过皇帝的眼。 第五十八章 尚书左仆射秦勃,在太子仁名照耀下不见倾斜,在郑、晋二王盛情延揽下不见摇摆,始终不偏不倚,不动如山。 “秦卿在高皇帝时,便是出名的肱骨直臣,那时哀太子与圣人争相招揽,他也是如今这般贞介。直到圣人登九五,他方下马伏拜。世人皆以为秦卿将受闲置,谁知圣人即位三月后,便将他擢升为尚书右仆射,又过两年,原来的左仆射赵晔年迈致仕,他便递进为左仆射,位极人臣。” 自大夏立国以来的桩桩件件,皇后仿佛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说起秦勃,颇为感慨。 夏侯沛依偎在她身旁,双手托腮,认真听着,听完她左手离腮,摸索着抓住皇后的手,叹息:“如此方为社稷之臣。”皇帝的心思也好理解,秦勃始终忠于坐在皇位上稳坐的那位,他是藩王时,自然恼恨秦勃冥顽不灵,可一旦他坐上那个位置,心思自然而然就起了变化,这般只忠于天子的大臣,用起来才放心。 要说的话说完了,皇后转过头,看了夏侯沛一眼,便由着她拉着自己的手不放。 “阿娘,过几日天将降雪,我们去晚亭,围炉拥裘,煮酒赏梅,可好?” 交节郡守已押解归京,证据充足,无可抵赖,皇帝怒不可遏,欲诛其满门,经朝门劝阻,方网开一面,依律斩一人之首,不问亲属。有此结果,并非只是朝臣劝阻的结果,还是去往齐昌军中的大臣回来禀报,军士们体格健壮,并未影响战力。还算交节郡守存了点良知,并未为获更大利润,将发了霉的陈粮调去军营。如此,也算稍稍平息了天怒。 既然圣人不那么生气了,她与重华赏雪赏梅,行风雅事,应当不会触及龙颜。皇后思索了片刻。 夏侯沛急了,抱住皇后的胳膊,摇了摇:“好不好?去嘛去嘛,红梅将绽,满园雪景,如此盛况,阿娘不与儿共赏吗?” 她只是稍一迟疑,她就急了。 皇后转头看她,见她鬓角有些乱了,便抬手为她整理。素手纤纤,到她的脸侧,而后轻抚上她的发丝,夏侯沛呼吸蓦地屏住,心口乱跳,紧张地要命。 “同你去。”皇后收回手,说道。 夏侯沛僵硬地点头,微笑:“好。”耳根红彤彤的,握住皇后的手的那只手突然之间,僵化了一般。她有点抑制不住地想要摸摸自己的心跳。 因爱,因深爱,她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便能使她小鹿乱撞。 这一场雪,夏侯沛翘首以盼,可天公仿佛知晓她的心思,要同她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迟迟未降。 太子僚属的考验也告一段落,其中固有一些名不副实的,但更多的是才华横溢之辈。借这一次考验,太子的心腹都是哪些人,各擅何物,都展现在了众人眼前,可谓无一丝遮掩。皇帝便看到,他原本择定可为肱骨的几位谋臣都被太子冷待,他们的良言亦都被束之高阁,东宫中受重用的竟是些清谈高论之辈。 皇帝不禁对太子的眼光产生了怀疑。夏侯衷捅出这件事,本就是要弱太子威信,剪太子羽翼,看到这般局面自是大喜。不知他怎么周旋,竟让皇帝将他原先看好的那些大臣都从东宫调了出来,放任地方。偌大一个东宫,竟找不出能办实事的人来。 这些都不关夏侯沛的事,夏侯衷闹腾得再欢,也只损害东宫而已,并不能为他自己增添光彩。而夏侯沛,始终都保持一种置身事外之态,皇帝问她什么,她也都极为公允,只是就是论事,只不过说到太子时,她总会有几分偏向。 这几分偏向落到皇帝眼中,就是她心软。 “大郎是太子长子,已经读书了,总不好再让他白身。” 殿中摆着一火盆,炭火烧得红旺,暖融融的热气充满了殿内,夏侯沛脱去了外袍,盘腿坐着。听皇帝这么一说,她也赞同:“二郎三郎也不小了,大郎是该为弟弟们做个表率。阿爹赐他爵位,正可做勉励。” 她的坦率公正,令皇帝尤为喜欢,便会拿些不大要紧的事来聊聊。 “就加郡公吧。”皇帝说罢,面上渐有喜色,“前两日听闻晋王妃有孕,若能一举得子,也是三郎福气。” 夏侯衷膝下已有二子,皆是庶出。皇帝自己是嫡出,加上世人重嫡,总觉得缺了嫡子,便缺了一半的福气,现在周氏有孕,皇帝也是高兴。子孙满堂,这是福兆。 夏侯沛知道这事,周氏与晋王成婚有些年头了,如今才怀上第一胎,她听闻周氏不得晋王喜欢,晋王在大婚不足一年之时,便纳了侧妃,这一纳就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止不住了,左一个侧妃,右一个侍妾,没完没了。可想而知,周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不过这些,夏侯沛是不会说出来的,她道:“晋王兄福气到了,定可一举得男。”就晋王府内院的格局,就算周氏有子,也不一定能得晋王喜欢,嫡子不受宠,其母地位便会动摇,此消彼长,庶妃庶子,哪儿甘落后? 真是一笔乱账,夏侯沛觉得这殿中有些沉闷,见皇帝兴致正浓,她也不好就此要走,转头望窗外,只见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空中飘舞着一点点飞扬的黑影,有如春日里柳絮漫天。 下雪了! 夏侯沛喜上眉梢,耳旁传来皇帝的话语:“十二郎也差不多可选妃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可要事先与阿爹说啊。” “啊?”夏侯沛的目光仍在窗外,那窗纸上飞扬着漫天白雪,从里往外,就如黑白的泼墨画,美不胜收,她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待神思渐渐清明,意识到皇帝问的什么,这才有些羞赧地低了头,道:“儿省得。” 少年情浅,说起婚嫁,总是害羞的。皇帝一笑而过,又见夏侯沛总看窗外,也跟着看了一眼,这一看,就发现下雪了。 原来是下雪了。 今冬第一场雪,一下便有止不住的势头,飞飞扬扬,天地间都为雪势所阻,人看不清远方,远方的景物也悄悄地加了白衣。 当皇帝问初雪美景,可有安排之时,夏侯沛镇定地道,与十一郎约了宫外跑马。既是宫外,又是少年间的游嬉,皇帝自然不会参与。 夏侯沛就怕若是说了她与皇后有约,皇帝便会掺和进来。 这是一场期盼已久的雪。 一夜之后,晚亭四周苍茫一片。湖上结了冰,冰上覆了雪,白茫茫,夏日荷花开败后的枯枝残叶现在雪上,有如苍茫平原上的杂草枝杈。 晚亭临湖,另一面是一座园子,园中遍植红梅。 围炉煮酒,踏雪寻梅,的确是这寂寒冬夜中的乐事。 夏侯沛一身大袖青袍,外面披着狐皮大氅,雪白的毛领,与这冰天雪地恰好相得益彰。金冠束发,美玉为佩,这是用心装扮过的。 她先来此处,吩咐宫人架起火炉,暖上酒,又选了厚厚的坐榻,铺设在地上,乃至细致处的香炉、手巾、酒盅与手炉,都是她亲自挑选。 红梅绽放,香影浮动,白雪无暇,衬着满枝梅花,人生之中的大好时光,皆在此刻。 夏侯沛站在亭外的石阶上,不一时,皇后便来了。 “阿娘。”夏侯沛眉目舒展,快步迎上去。 皇后望了眼亭中一切周致,便知夏侯沛来了有些时候了,伸手握住她的手试探了温度,果然是凉的。 她转身接过宫人手中的小暖炉来,放到夏侯沛的手中让她捂捂手。夏侯沛捧住了手炉,抵在怀里,暖暖的,很快便让她整个人都舒服起来。 昨日下了雪,今日便放晴了,空气中清新寒凉,在这时节绽放的花,定是有一身不屈傲骨。 皇后的目光落在那一树树红梅上,夏侯沛陪她看了一会儿,方做出邀请之势,道:“阿娘,请。” 亭中一切就绪。 宫人将朝风那一面的帘子放下,又有暖炉为伴,在这寒冬中,竟也不冷。 夏侯沛嫌站得密密麻麻的宫人碍事,一挥手,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她亲自来执壶,倾上一盅酒,奉到皇后面前。皇后接过,喝一口,唇齿生香,与其说是酒,不若说是含了酒味的浆饮,这滋味,却也不坏,过了一阵,便有一股暖流,自腹间抵达四肢百骸。冬日的严寒,成了虚设。 酒是好酒,景是美景。皇后能感受到夏侯沛的用心。 宫中事多,林林总总的琐事牵绊着脚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永远都是如此,她已许久不曾出门来只为赏花只为赏雪。 如此良辰美景,夏侯沛心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把平日的趣事拿来说。皇后认真倾听,听到有趣之处,也不会吝惜一个微笑。二人相处时间多,总也不会相顾无言。 “阿娘,你小时候也会与密友外出吗?”夏侯沛问着傻乎乎的问题。 拥着白色的貂裘,皇后身姿娴静,她笑意温柔,话语中有着浅浅的怀念:“这是自然,京郊十景,我处处都去过。” 夏侯沛想象着那时场景,年少的皇后在山水间欢声笑语。她不禁微笑,眼角眉梢都随着她这一笑而柔和:“真想亲眼看一看。” 看一看什么?皇后正要问,便又听夏侯沛喜滋滋道:“阿娘,你看那枝花开得可好?” 皇后依言看去,并没有发现在她目光触不到的地方,夏侯沛倏然间无比温柔沉溺的眼神。 第五十九章 这是梅园,一树树梅花,错落有致,疏阔而古朴。 红梅、朱砂梅、腊梅,开了满园,皇后顺着夏侯沛的指引看过去,只见枝头白雪堆积,一簇簇娇艳的红梅自雪中弹出。红的是花,白的是雪,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美好的事物,谁不向往,谁不喜欢?皇后叹息:“是很好。”她回过头,夏侯沛已是目色清明。 太阳不知何时隐去,天空中布满了厚重的乌云,灰沉沉的。气温骤然间下降,雪花飞扬。起先只是稀疏的飘洒几片,仿佛只是来一阵便走,眨眼间,雪变得又大又密,大朵大朵的雪花如一团团柳絮一般。 这雪势,是走不了了。夏侯沛起身,将自己身上的狐皮大氅脱下,覆到皇后的身上。 “不必,你自己……”皇后自不肯受的,反握住她的手,忙要推拒。 夏侯沛微笑道:“儿每日都在校场习武,体格健壮,这点寒冷,不妨事的。”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一直都照料得十分细致,加上每日不辍的锻炼,极为健康;而皇后,她是深宫中的女人,虽有太医精心调理,毕竟是比不上她健壮,再且,夏侯沛记得,皇后极为怕冷,每到冬日,能不出门,她都尽量坐在火炉边上。 在意一个人,便会不由自主为她着想,会不由自主地想为她做一些事,哪怕这人极为能干,极为强大,也会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将她的脆弱处无限放大,无限怜惜。 就像夏侯沛心疼皇后,恐她受冻,皇后又何尝不心疼她? “我还有貂裘,你去了这件大氅,便是衣衫单薄。”皇后坚决不肯。 “阿娘。”夏侯沛站在皇后身旁,她弯下腰,目光几乎与皇后平视,皇后一抬头,就看到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不由一愣。 “你摸摸我的手,”夏侯沛继续笑道,“是不是很暖和?儿火气好,不怕冷。你披上吧,以往长久,皆是阿娘护我,好不容易儿能为阿娘做点事,您不要拒绝儿的孝心。” 她说得有理有据,坚决不移。皇后顿觉有一瞬间的陌生。 乌衣少年,芝兰玉树,与小时候立在她身前撒娇的三尺小儿截然不同。 夏侯沛低首,将大氅的领子朝中间拢了拢,系上锦带。她的侧颜就在皇后眼前三寸之处俊俏白皙的轮廓,红润的双唇,深邃而温暖的眼神。 皇后忽然明白了,这陌生感来源于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夏侯沛在如破土而出的小草一般迅速的成长。她的重华,已经长大了。 倏然间,有一丝失落弥漫在皇后的心头。 “好了,这样就不冷了。”夏侯沛系好了锦带,展颜一笑,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孩子,关怀都写在她的脸上。 皇后又释怀,与夏侯沛道:“坐到阿娘的身边来。” 夏侯沛求之不得,立即就依偎到皇后的身畔。 亭外飞雪,暮霭沉沉,阴冷的风在肆虐。 皇后将小手炉的盖子掀开,用小火钳将炭盆中烧得红旺的炭火换入,而后再盖上盖子,送到夏侯沛手中,夏侯沛亦未推辞,满足地抱到怀里捂着。 宫人们都被夏侯沛赶去了远处的楼阁中。见一下雪,阿祁便迅速令人返宫取了避寒的衣物来,她匆忙地冒雪而来,隔着纷扬的飘雪,看到亭中相依二人。这漫天冰雪虽冷,却难敌心中的暖。 她抱着衣物,静静的转身。 快乐时光总是飞逝。 翌日,夏侯沛想到对付皇帝的说辞,又去寻了夏侯汲人骑马,往宫外飞驰。 天候严寒,可一旦动起来,身上也是热气腾腾。 街上人少,都回家避寒去了。夏侯沛白马在前。锦衣王冠的少年皇子,纵马长街,意气飞扬。 难得在城中也能如此尽兴,夏侯汲人高兴得很,抽了几鞭,加快了速度,渐越过夏侯沛。夏侯沛未与他争锋,只高喊一声:“十一郎,留心地滑。” 他二人骑术放到羽林中都是屈指可数的,夏侯沛并不担心出事。 他们自长街飞驰而过。忽然听到有人高喊:“燕王殿下、秦王殿下,请留步!” 声音浑厚而洪亮,穿透了寒风传入燕、秦二王耳中。 夏侯沛一勒缰绳,飞驰中的马儿腾空而起,猛地落地后,前蹄高高抬起,停在原地。这系列动作发生在瞬息间,英俊的白马稳健地停住,四蹄在原地踏了几步。夏侯沛牵着缰绳,回头,便看到杨为哉自一座酒肆中快步而出。 夏侯汲人亦停了下来,看清出声之人,低声咕哝了句:“是他啊。”听着就知道燕王对这位领军将军无甚好感。 片刻间,杨为哉已到跟前。 夏侯沛稍一思忖,便稳稳坐在马上,毫无下马礼待的意思。 “拜见燕王殿下,拜见秦王殿下。”杨为哉拱手为礼。 他是老臣,理当受到礼遇,故而,夏侯汲人道:“杨将军无需多礼。” 夏侯沛稍稍牵引了缰绳,马儿便听话地后退了两步,恰好比夏侯汲人的坐骑落后半步。长幼有序,这时候,她便不多言了。 杨为哉仰着头,看得挺吃力,他如今这地位,就是遇到了高宣成,也免不了客气地下马为礼,而皇帝健在,皇子们都礼贤下士,没几个人像眼前这两位王这般大大喇喇地坐在马上,让他仰视。 杨为哉心中怎么想的,暂不论,面上却是笑得极为和气:“臣在酒肆中与同僚部属饮酒,见二位殿下英姿,忙来拜见。” 夏侯汲人闻言,挑了下眉,道:“杨将军好兴致啊,只是丢下满堂部属,怕是不妥,快回去吧,若是因孤与十二郎搅了酒兴,便是我们的不是了。” 这番话,说得既客气又刻薄。 夏侯沛含着浅浅笑意,半点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杨为哉怒从心起,只是他心机深沉,仍旧恭敬地笑着,毫无不悦之色:“殿下哪里话?二位殿下能为臣停马,便是臣之荣幸,要说搅扰,也是臣扰了二位殿下。” 夏侯汲人不喜欢他,听他这般软绵绵的说辞,反倒更是不悦,正要继续刻薄,便被夏侯沛从身后拉了一下。夏侯汲人抿了唇,不说了。夏侯沛便道:“外头冷,杨将军快进去吧,今日是不巧,孤与阿兄有事在身,如若不然,定要讨杯酒喝的。” 说得委婉了许多。 杨为哉感觉面子拾回了一点,仍是不悦,拱手道:“如此,臣便不耽搁二位殿下了。”说罢,躬身一礼,是为恭送。 夏侯沛道了声:“告辞。” 夏侯汲人早已不耐烦地扬鞭而去。 夏侯沛也没多停留,随他去了。 直到他们马蹄声响,杨为哉方直起身,望着远去的二王,他眼中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切,都落入了对面茶肆中临窗而坐的一人眼中。 只是因家中闷,出来小坐,不想竟见了这么一幕。燕、秦两位皇子,看着燕王为长,实则却是秦王主导。真是有趣,回去定要禀告阿公才好。秦氏想道。 杨为哉已回了酒肆,大街上又恢复了寂静,空落落的,唯有街两旁堆积的沾了灰土的雪。秦氏瞭望远处,方才清明的目光逐渐的迷蒙。 “四娘,天寒,关了窗吧?”婢子温声道。 秦氏将落在窗沿上的手收回,她朝着前方再多望了一眼,方点了点头。 婢子顺从地上前关窗,只是,从这高处望去,可以看到的那座府邸静默无言的伫立,仿佛可以永恒。她微叹一声,手下一动,窗关上了,阻隔了一切。 经杨为哉这一打断,原先畅快的心情自然是没有了。 夏侯沛夹着马腹,慢悠悠地行走。夏侯汲人也觉败兴,无趣道:“无事献殷勤。”谁信杨为哉没什么计量会拦下他们。 他特意点出堂中有他部属同僚不就是要说明,里头有许多军中官员,想来,官位必不会太低。就等着他们巴巴地贴上去呢。这是示好,亦是试探。夏侯汲人心里清楚,他也清楚,杨为哉寻的多半是十二郎而不是他。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他想要的是疆场纵横,而非九阙宫城。 越走越远了,再往前一里,就是城门,夏侯沛漫不经心道:“知道就好了,阿兄何必与他难堪?”她也没想收拢杨为哉,杨为哉此人,总给她一种心术不正之感,留着兴许哪天就是祸事,可就算来日是敌手,也没必要此时就弄得这般僵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夏侯汲人也知如此,不过他就是看不惯杨为哉那装模作样的姿态,再且,他是皇子,何必要去迁就一个将军?武人心性已经在燕王殿下身上初露。 见他不以为意,夏侯沛也没多说,只道:“再走就要出城了,回去吧。” 出了城今日便回不来了,宫中未报备,也无过夜准备,自是不能离城的。 二人调转马头,夏侯汲人忘性大,很快便将方才那点不悦撇至脑后,见前方疏阔,可尽情纵马,他又开心道:“十二郎,快与我赛马,比谁先到皇城。” 说罢,不等夏侯沛答应,便拍马而去。 夏侯沛一笑,不甘示弱地追了上去。 第六十章 与杨为哉道遇只一插曲,夏侯沛没将此事放心上,回了宫,便撂了开去。 大约是杨为哉也发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此后便再未寻机与夏侯沛答话。这倒是好事。也免了夏侯沛费劲周旋。 过了上元,春风悄然而至,万物复苏,绿满大地。 洛阳□□,雨湿芳菲。整座城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翠绿之中。 薄雾沉沉,春风拂柳,宫墙旁的垂柳,如绿带婉转娇柔。 待到二月末,京中发生一事,令皇帝大为恼火。 晋王妃周氏,在怀胎六月之时,意外流产。 六月落胎,无异于九死一生。幸而太医到得及时,王妃性命保下了,孩子却是没了。那胎儿已成形,当皇帝得知晋王妃落下的是个男胎,当即龙颜大怒,召了晋王来一顿责备,斥他内闱不修,要他回府闭门思过,好生整顿府中私事。 六月的胎,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落了,其中必有蹊跷。 消息传至东宫,本该抚掌称庆的太子却是一阵怅然。 太子妃高氏不解。三郎总与郎君不对付,他家有事,又受圣人斥骂,这与东宫而言,该是好事。 太子喃喃道:“若不是关心三郎子嗣,阿爹何至于特召了他来训斥?”如若不是出于关心,身系一国之政的皇帝,怎会花费功夫去管教儿子内宅之事? 太子怔怔地坐着,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之中。 太子妃看得心下酸楚,柔声劝解:“那是皇孙,圣人怎会不关心?若是此事出于东宫,圣人必也亲自垂询。” “胡说。哪有这般咒自己的?”太子笑了一笑,俊朗的面庞有些憔悴,却是仍旧保持着温润和善,命运在不知何时突然崎岖,原先的坦途已成记忆,前方有多少磨难,是一举为帝,还是落入尘埃,都充满了未知。然而太子,却没有因此而生戾气,他内心常有迷茫,常有不解,也会怨恼弟弟们与他相争,但他的脾气仍旧温和而厚道。 他笑是笑了,眼中仍是满满的怅然,没有丝毫欢乐。 大殿中侍立着侍奉的宫人,这是一座不缺人气的殿宇,处于其中,却是心如荒原。太子妃知晓太子的心结,圣人已多日不曾召见太子了,更遑论有严训示下。 太子心中不安,日渐憔悴,太子妃作为枕边人自是看在眼中。有人寻机生事,动摇东宫储位,这已是人尽皆知之事,而圣人却渐渐没有了维护之举,对太子信任不负往昔,甚至调走了东宫之臣,令东宫威严蒙尘。 “郎君……”太子妃面浮哀色,古来多少太子死于夺嫡之中。她不畏死,真有那一日,她陪着太子慨然赴死又何妨?可是,她的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还那么小。 念及此处,太子妃不禁垂泪。 修长的手指抚上她泫然的脸颊,轻柔拭去她落下的泪,太子反过来安慰她:“你哭什么?我再不济也还是太子,我不犯错,他们能耐我何?”太子岂是说废就废的?没有天大的理由,天下人怎能同意?他只痛心阿爹听信谗言,离间了他们的父子之情。 太子妃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眼泪倒是止住了。 太子问道:“你今日去向母后问安了?可见着什么?” 太子妃垂首用手帕拭了拭泪,再抬头,已是如常,她道:“我去时,恰好几位妃子也在长秋,正说到十二郎娶亲之事。” 太子一想,也差不多是时候谈婚论嫁了:“十二郎大了,是该说亲。不过当还有些日子,十一郎亲事还无着落呢。” 太子妃勉强笑了笑:“深宫妇人,无事闲话罢了。定人选,选吉日,过六礼,迎娶送嫁,算在一起,总也得一年。慢一点,一年也不一定能办成……”心中却开始计量,十二郎若娶妇,会是谁家女儿。她娘家有几个正当龄的小娘子,若能…… 人一到了年纪,嫁娶便是绕不开的事。夏侯沛感觉尤为深刻,仿佛一夜之间,人人都在念着她的婚事。 连少有往来的长公主们都接连往返于宫廷,欲给夏侯沛保个媒。 夏侯沛到长秋宫时,淮阳长公主便坐在殿中,见她来,笑吟吟道:“可巧,遇上正主了。” 拜见了皇后,又给淮阳长公主行过礼,夏侯沛没立即坐下,而是含笑问道:“我听到姑母说及我了。可是什么好事?” “可不是好事。”淮阳长公主笑意满满地说了一句,看看夏侯沛,是越看越满意,她的夫家侄女今已十四,贤淑温敦,貌美如花,与十二郎正相配。 夏侯沛蹙了下眉,十分短暂,却逃不过皇后的眼。皇后转开话题,淮阳长公主也未执着,这本就不是一说就成的事,她预备多来几回。 待到淮阳长公主走后,夏侯沛就不开心了:“怎地淮阳姑母也来掺和。”本来就够烦了,还一个个都凑上来。 皇后瞥她一眼,那眼神就是在说她无知。 夏侯沛顺着这一瞥镇定下来,她是知道他们家的女儿喜欢参与朝政,喜欢给子侄们保媒,将夫家的侄女侄孙女亦或自己的女儿孙女,说与娘家的侄子侄孙,使夫家地位更为稳固。便是她们常做之事,自然,反过来也可以,让夫家的青年才俊尚主,也是不错的。 公主们是不大受世俗条约约束的,她们是皇女,自是怎么高兴怎么来,卷入谋反中被诛杀的也不是一两个。 知道归知道,管到她身上,她就是不高兴! 夏侯沛颇为迁怒道:“淮阳姑母之子,前两日调戏民女给御史参了,自家都理不顺,还来管我!” “嗯,不止淮阳,还有溧阳,豫章,林虑,舞阳……哦,太子妃也提了一提,他们家有不错的小娘子,青春年少,美貌动人。”皇后唇角带了点儿笑影。 夏侯沛恼了:“阿娘!” 见孩子被逗生气了,皇后适可而止:“你别急,总有办法的。” 这还差不多。夏侯沛让皇后一哄,还有一点生气,但不那么生气了:“儿不要娶她们!” 本也不大相宜,皇后正想法子,约莫有些影了,只是细处还需完善,皇帝那边,也得合计该如何应对。 听夏侯沛这一说,她道:“也没要你娶她们。”真是傻孩子,只是逗一逗,就当真了。 因在室内,便有一些昏暗。坐在榻上望出去,殿外庭前,明亮光辉,阳光温暖,青草离离。皇后便道:“陪我出去走走罢。” 夏侯沛闻言,忙上前扶她。 过几日就是上巳,少男少女聚于城外,王公贵族也将出城踏青,享受这大好春光。 走到庭前,皇后微微眯了下眼以适应这刺目的阳光。 夏侯沛觉得,在这深宫中,活在阿爹的压制下,阿娘是不会快乐的。 皇后是不能随意出宫的,可是太后的限制便少了很多。夏侯沛暗暗下了决心。 “你可有心仪人选?”二人走出长秋,踏入上林,宫人们跟在后面,约有一射之地,是听不到她们说话的。 虽然觉得重华应当是没有心仪之人的,但皇后还是问了一句,以免错过。 夏侯沛一听,就有点慌,她,她,她结结巴巴道:“有,有一个意中人。” 皇后一愣,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处树荫,背后的大树枝繁叶茂,阳光漏过苍翠的树叶洒下,洒金般落在二人身上。 夏侯沛也跟着停了脚步,微微抬头看着皇后的眼睛,她现在只比皇后低了一点点,并不需要仰视了。 皇后看着她,似有片刻的怔悚,她轻轻的开口:“哦,是哪家小郎君?” “不是小郎君……”夏侯沛十分紧张,却仍执拗地抬头,看着皇后。她眼中的无措不安与期待落入皇后眼中。震惊被心软压下,皇后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她的手,那么柔软,那么光滑,那么,让她放不开,夏侯沛眼中闪着光芒,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后。 皇后笑了一下,她温和地问:“那是小娘子吗?”纵然心底已是翻天覆地,惊涛骇浪,她仍旧维持着表面的优雅,心平气和的发问。 夏侯沛像被人扼住了声音,她像失了声,她期待地、矛盾地、不安地、温柔地看着皇后的眼睛,她多想不管不顾地说出来。 今日的阳光格外温暖,就是在树荫下,都能感受到春日的美好。阳光漏在她们身上。 仿佛这一刻就能永恒。 夏侯沛终究压制住了内心的渴望,她微微的笑,有点勉强,却又是那么的自然,她的眼睛近乎执拗地盯着皇后,她认真地说:“她,是个很好的人。” 明明知道阿娘不会猜到这个人是谁,她仍是忍不住紧紧地盯着皇后面上每一分变化。皇后唯有怜惜她像小动物一般的不安,她安慰地轻抚她的肩膀:“总有办法的,总有万全之策。”看似没头没脑的话,夏侯沛却明白她的意思,她瞬间涌起一阵想哭的冲动,她动了动喉咙,忍耐住泪意,低下头:“我……”我可以为她做一切。 她没有说出来。皇后却仿佛明白,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她原先的谋算兴许都要推翻,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颓然或恼怒,重华能得到幸福,是最重要的。 第六十一章 三月三,上巳。 王公贵族,相邀成群,于城外踏青。 每年这时,朝廷便会休假一日,以示皇家,与民同乐。 既然放了假,就没理由撇下诸王自己玩。夏侯沛便也受到了世家子们的邀请。 世家是比较倾向于夏侯沛的,她的母亲出自世家,是一个十分贤德的世家女,这样的女子教导出来的皇子,能使他们放心。 崔、潘、秦、李,这些有数百年底蕴的家族,在天然上便更喜欢夏侯沛。 看看魏师那冲动的性子,有这么一个舅家,太子便罢了,他是正统,夏侯衷,他们委实信不过;而夏侯恕,他的生母是个宫人,早早就过世了,他长那么大,前半生都被皇帝忽视,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其他的几个皇子,不是没有优点,譬如夏侯谙,他的母亲出自世家李氏,可是夏侯谙本人不够出挑,且又不占嫡不占长,很不好扶持。总结起来就是都不如十二郎。 故而世家行宴,诸王之中,夏侯沛受邀最多。不过如今的世家,也不是百年前坚信“士庶有别”的世家了。百年前,寒门子连世家门都不得入,更遑论坐下与他们言谈。乱世出英豪,眼下朝堂上有不少寒门出身的重臣,世家们相对便对士庶之别宽容了许多。 故而,今日潘氏相邀,如魏氏这般就在这一两代崛起的家族,也受到了邀约。 夏侯沛手执兰草,她一出现,众人便纷纷上前来拜见。夏侯沛亦与他们厮见。见魏善也在,便与他多说了几句。并不谈政事,也不涉东宫,只是展现出她宽和的处世之道:“尊君可好?” 魏善笑答:“家君一切都好,劳殿下挂心。” 夏侯沛比较看好魏会。众臣之中,她有两个人,是极为想要收至麾下的,其一是魏会,其二是秦勃。 杨为哉这样的,虽然手上有兵,掌的还是禁军,夏侯沛却没想过延揽。动作太大,会使皇帝忌惮,哪怕满朝文武都称你贤能,刺了皇帝的眼,必不得善终。夏侯沛的想法是暗中收敛几个关键的人,可既是关键,怎能轻易便收拢了? 魏善对夏侯沛有一定的了解,早年间,夏侯沛还向他施展过善意。二人笑语一番,崔琦便来了。 三人厮见过,夏侯沛四下一看,问道:“阿舅呢?” “昨日梦见竹林之后有美景,他今晨起来,便带着二三十个仆从寻去了。”崔琦习以为常道。 夏侯沛也是一笑。 “崔郎真名士,性情风流。”魏善便赞道。这是真心话,京中有怎么也想不明白崔玄为何不肯出仕的,对他为人风采,却多是慕名钦羡。 崔琦与魏善都在武职,自然也有话聊,他有那么一个父亲,自己便早熟,且风采沿袭自崔玄,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谈诗论画,顺手拈来,军中趣事,也是一件一件。魏善也渐放下警惕,心道崔氏子果真不凡。 三人说了一阵,又不断有人加入。凡事不可一蹴而就,夏侯沛释放了足够的善意,不出意外,魏善回家,应当是会说与魏会的,便看了崔琦一眼,崔琦会意,渐渐也与他人言。潘氏子要问崔琦他们家那香可还有,他母亲十分喜欢。他的母亲,是崔琦的表姑母。 世家间相互联姻,关系比较复杂。 待到这一阵契阔过去,众人沿着洛阳池朝前走。 三五成群,欢声笑语。 见四下无人注意,崔琦便与夏侯沛道:“阿爹令我说与十二郎,杨将军与郑王勾搭上了。” 勾搭,嗯,确是阿舅用词的风格。夏侯沛便奇怪道:“怎地是郑王?” 说起来夏侯衷比夏侯恕要强不少,杨为哉怎选了弱的那个? 崔琦便道:“听闻,杨将军与魏大将军不大对付。” 杨为哉是个将军,将军便需军功,十几年前,对突厥那次,杨为哉在边陲屯兵屯的好好的,兵也练得差不多了,结果就在即将开打,被调去了扬州。这回也是,他在扬州十几年,将士都已熟识,眼看着就可取军功,一道诏书下来,他被调回京了。两次,替代他的都是魏师,军功唾手可得,他还想将爵位晋一晋,好歹也得有个国公,结果,都让魏师给截了,辛苦得的果子,就让人给摘了,他心中怎能甘心? 让他去扶持魏师的外甥,那是不可能的!他是想要拥立新帝,以此得功,但他也是有傲气的,魏师与他,可以说是夙敌了。 夏侯沛想通了其中关碍,又想到下诏的人是皇帝,也不知道杨为哉对皇帝是否有怨言。 三月三日天气新,洛阳池边多丽人。 一群青俊之才沿着洛阳池,池畔杨柳依依,芳菲遍地,可见小娘子们结伴而游,不远处有几位小娘子骑着马过来了。 看她们恣意飞扬,夏侯沛又想到皇后曾说的“京郊十景,我处处都去过。”,那时候,阿娘可也会在上巳之际,从洛阳池畔打马而过? 她想着,便停下了步子,丽人们近了,夏侯沛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寿安公主。 寿安公主行九,比夏侯沛大了几个月,已说与赵氏为妇,只是还未成婚。见了她,寿安公主勒住缰绳,笑道:“快停一停,这是我们十二郎。” 贵女们皆利落下马,嬉笑着上前来拜见。 夏侯沛与他们点点头,望着走近的寿安公主道:“九娘。”然后唇边显出一丝坏笑,上前跨上一步,凑到寿安公主耳畔,低声道:“赵郎在此,可要沛来安排?” 寿安公主原本明快的小脸顿时一红,嗔了句:“阿沛!”却没拒绝。 这里人多,大家都在,男女说上几句话,并算不得私相授受,且这二人都订婚了,只要没什么不好的事,世人能公主予以最大的宽容。 夏侯沛笑意更深,引着寿安公主上前,做得极自然,介绍与众人道:“这是我寿安公主。”语气十分柔和。 众人一听就明白了,赵家小郎君红着小脸,上前拜见:“见过公主。” 夏侯沛拍拍他,笑道:“我家九娘很和气的。” 这么多人看着,哪儿能说许多呢?然而短短只言片语,便足以使二人各自红着脸。 小儿女心思,最是动人。 手中兰草仍旧执着,那日与皇后坦白后,皇后也问过那小娘子是何人,她又是什么心思。夏侯沛只推说她并不知晓,皇后见她不愿多说,便也没再问了。 此时看着寿安公主与赵小郎君,夏侯沛突然间便涌起一阵羡慕,羡慕之后,便是坚不可摇的决心,能有一个喜欢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她怎么会舍得放弃?再是艰难,她都不会放弃与皇后相伴终生。 她想着,耳畔忽然有人轻唤:“十二殿下。” 夏侯沛扭头,便见一小娘子在她身前,眼生,想来是不曾见过,岁数似也不小,当有十*岁的样子,这个年岁的小娘子大多已为人妇,这位,却未梳妇人头。能与公主一处,身份必不会低。 夏侯沛不认得,也没失礼:“这位娘子可是九娘好友?” 那小娘子一笑,福礼道:“家祖尚书左仆射秦冀州。” 夏侯沛明了,回了半礼:“秦小娘子。”她已经想起来了,秦勃有个不肯嫁人的孙女,算是个标新立异之人,只因她什么缘由也没说,就是不肯嫁。想来就是眼前这一位。 倒不知这位不肯嫁人的小娘子特意上前,是有什么事。 秦氏却不再说了,她不说,夏侯沛也懒得理会。 回宫后,夏侯沛将她的兰草送给了皇后。 古之习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 今日宫中亦有曲水流觞,皇帝领着后妃。皇后应应景,赋了首诗,无人能出其右,赢了一樽玉盏,便赠予夏侯沛。 第六十二章 上巳那日,秦小娘子的靠近并未引起夏侯沛的注意,若是秦勃有意示好,也只会遣孙子而不是令个孙女来。如此,必然是这小娘子自己的主张。 一个小娘子的自作主张,于秦王殿下而言,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必要。 然而,没过几日,那小娘子又出现了。 这回,她们边上没有旁的人。 却说上巳之后,舞阳长公主在府上设宴,遍邀青年才俊,贵女丽人,夏侯沛也在受邀之列。舞阳长公主的帖子,夏侯沛能去还是去了。 到舞阳府,少不得与人契阔。 说是饮宴,不止是饮宴,还有游园嬉戏,觥筹交错自不必说,还有人提议赋诗。夏侯沛文采不错,赋诗亦是手到擒来,不过,一专注于文采的皇子,落在皇帝眼中,说不准便是“不务正业”,故而,她便没有开口,将展现的机会,让与文人雅士。 诸人见秦王并无赋诗之意,自也不会没眼色的相邀,只请王点拨评论。 宴至中途,夏侯沛便被舞阳长公主的侍女请去了偏厅。 舞阳长公主是今上嫡妹,当年哀太子与今上相争,她是两不相帮,今上弄死了哀太子,她还气不过,入宫去骂了皇帝一通。就这样,皇帝都未曾怪罪,还将她的食封扩了一千户,可见其手腕高明。 在京中,有人欲谋出仕,至舞阳长公主府投靠,比往汉王府要有效得多。 这次舞阳长公主唤了夏侯沛来,也是有一事要求相帮。是她夫家一侄儿,欲入仕,看中太学博士一职。太学博士,并没什么权力,却端的是清贵万分,且任职者皆是满腹才华的学者,要谋这职位,很是艰难。 舞阳长公主一想,太学如今在崔氏手中,十二郎不正是崔氏外孙?便请了来说一说。 说的时候,舞阳长公主也十分的有分寸,只说请十二郎从中周旋一二,并未言必要有个结果。 夏侯沛正是需要宗室支持的时候,舞阳长公主几乎就是宗室中的领头者,她岂有不应的,也没做出“此事很难,但为姑母,侄儿便答应了”的勉强,十分干脆道:“侄儿去与祭酒说一嘴,却不能保证必能成。” 谁不知崔氏父子的强硬?夏侯沛如此回应,她反是安心,若是夏侯沛回答“必为姑母办成此事”,她倒担忧与人麻烦,与己麻烦。 “崔祭酒君子之风,十二郎能去为姑母说一声,便很不容易了。”舞阳长公主想到崔远道那脾气,也很担心她的侄儿遭斥,“若是不应,也无需勉强,京中官那么多,总有别处可做。” 舞阳府的偏厅,在一处青树红花之间,夏日凉爽,冬日温暖,春秋气息清爽,花香扑鼻。夏侯沛与舞阳长公主相对而坐,闻此言,夏侯沛笑道:“侄儿竭力而为即是。” 舞阳长公主笑了一下,她年已四旬,因保养得宜,肌肤胜雪,美貌依旧,只是随年华逝去沉淀下的底蕴与风韵体现得恰到好处,她的眉眼不那么柔和,倒像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唇角上扬,目光清澈有力,听了夏侯沛的话,她笑道:“得十二郎此言,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心中给夏侯沛加了好几分,不将话说死了,又表明尽力,事后若不成,是崔祭酒坚于原则,若是成了,便是她竭力周旋,总而言之,这人情是欠下了。 舞阳长公主还挺高兴的,她出身皇家,自是希望皇室蒸蒸日上,若是侄儿们个个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拙劣之人,她还得忧心家业不保,佞臣当道。有精明人,这很好啊。 二人又说了些旁的,舞阳长公主是爽快之人,夏侯沛也不喜欢绕来绕去,姑侄两挺相投的。 问候过几位表兄,舞阳长公主看了眼窗外,便道:“拉着你说了怎么久,倒忘了你们少年人不喜久坐了,出去与他们玩吧,随意一些,不要拘束。”语气比刚坐下时少了客气多了慈祥。 夏侯沛抿唇笑道:“与姑母说话,侄儿亦有所得,哪就不喜久坐了?只是今日姑母东道,总不好不露面,侄儿这就告辞了。” 二人相携而出。舞阳长公主入了内院,夏侯沛往前庭去。 行至半道儿,有人拦路。 是秦小娘子。 夏侯沛挑了下眉,也站住了脚步。 此处静谧,无人经过,秦氏上前,照例拜见:“见过秦王殿下。” “免礼。”夏侯沛站着,随口说了一句。 秦氏直起了身,见夏侯沛并无主动开口之意,心下明白,秦王能在此时停下,都是看在她祖父的面上。要想她主动开口相询,是万不可能的。 秦氏估算了此时处境,唯有坦言相告,再是顾左右而言他,秦王必也不耐烦听。她面上掠过一丝犹豫,只片刻,犹豫便成了不可动摇的坚毅,她敛衽一礼,身姿婉转动人:“闻殿下选妃,殿下看,我可适合?” 如此惊人之语,夏侯沛微微挑了挑眉,却仍是面不改色,淡淡道:“小娘子有此言,可问过尊君尊祖?” 秦氏早知她会有此问,也就娓娓道来:“家君家祖皆不知,此我一人之念。此事若成,与殿下大有裨益,殿下何不考虑?” 夏侯沛一笑,透着彻骨的冷意:“我若有一个惯爱自作主张的王妃,只怕死无日。”十个秦氏帮她都不顶用。 秦勃谨慎之人,怎地有了这么个任性的孙女,不看好了,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夏侯沛说罢,举步便走。 秦氏急了,她手中本没什么依仗,能来此,已是耗费了她全部筹谋,成或不成,就在今日了。想到那个人,秦氏咬了咬牙,上前拦住了夏侯沛的去路。 夏侯沛身后还跟了个邓众呢,见此,上前喝道:“娘子自重,休拦王驾。” 秦氏望着夏侯沛,眼中闪现着哀求,她俯身再拜道:“望殿下拨冗,听我一言。” 此时四下无人,若是闹起来,引了人来,还不知要传出什么话。 夏侯沛对秦氏一丝好感也无。她往日打交道的女子,无不是干脆利落,就是玩弄权术,也皆是高明果敢,皇后自不必说,舞阳长公主是其中佼佼者,就是看似羞涩的寿安公主,谁若踩了她底线,她下起手来,也绝不留情。 从没见过如秦氏这般……黏黏糊糊的。 夏侯沛眉头紧拧,盯着秦氏道:“你去外边看着。” 秦氏登时松了口气,眼望着邓众走向入口处,方婉声道:“谢过殿下。” “说罢。”夏侯沛负手而立,转开眼,望着道儿旁的泥土地,心下已决定了,与她片刻,若是说个没完,此处主人家也不会置身事外。 她的不悦已十分明显,秦氏深深吸了口气,并未因此而慌张,她缓声道:“娶我为妃,秦氏立场分明,与殿下大有裨益。我非喜爱自作主张,只此次,别无他法,若有幸得偿心愿,自以殿下为主。”她说起话来,也是条理分明,看着也算有说服力。 夏侯沛冷冷看她,未置一语。 秦氏只得继续说下去:“家祖忝居尚书左仆射,朝中讯息,还算灵敏,今诸王与东宫相争已不是秘密,殿下为王,必有所抉择,东宫,仁慈而使果决,非明主,郑、晋二王,亦庸才,殿下与其依附,不若自立。若要自立,则需朝臣相助,需圣人之心,此二者,家祖皆可备。”她说明了秦氏对夏侯沛的重要性。 “我亦有所求,愿殿下以我为妃,来日登大宝,许我一愿,旁的,别无所求。”说完这句,秦氏拜道,“望殿下斟酌。” 若是区区一弱女子的三言两语就能打动,秦王,就不是秦王了。 秦氏眼光不错,朝中的症结都让她看出来了,可惜,有什么用呢?她做不得左仆射府的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私相授受就能成的。 夏侯沛道:“孤今之所有,皆因圣人,唯圣人之命伏从,别无二念。秦小娘子若无旁的事,就请让一让。” “我能设法,光明正大成为秦王妃。”秦氏再道。 因这一句话,夏侯沛才算正视了她。 清风过境,发丝轻拂,两旁的灌木发出轻微的枝叶摩擦声。 夏侯沛侧过身,正眼看着秦氏。 秦氏看着十*的模样,姿容婉约,眉间柔和,如江南烟雨中打伞而过的俏丽女子,如此清婉的容颜,却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眸。她望着夏侯沛,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有办法,能光明正大的嫁与殿下,不失殿下为人诟病。只有一个要求,希望来日,殿下功成之时,能为我,保一个人。” 她们的婚姻,并不是她们的婚姻,而是左仆射与秦王的联盟。这对秦王,好处自不肖说,而她,只希望到那时候,能够保护一个人,使那人性命无忧。 听她这么说,夏侯沛脑海中转了一转,道:“看来,那人处境堪忧,只有孤能救?” 秦氏咬了咬唇,似在犹豫是否要说,迟疑片刻,她方道:“唯殿下可永绝后患。” 这般玄乎?夏侯沛略略有了些兴趣,只是面上仍旧容色不改,淡淡问:“可是让你不肯嫁人的人?” 没想到她转得那么快,立刻就想到她不肯嫁的事上。秦氏有些惊讶,然而,她不愿出嫁的事,京中知之甚众,能想到也不惊奇,秦氏复又平静下来,看着夏侯沛,点了下头。 夏侯沛笑:“这就有趣了,你心不在孤,这本也无妨,可偏生又说与孤知晓。一个心有所系的王妃,纵然孤娶了你,也不会看重你,来日,说不定还会因此厌弃你。你值得吗?” 她所说,秦氏又何尝没有想过?她静静道:“殿下也许不明白,有些人,你愿意为她做一切,只要能保她平安,就是以命易命,也在所不惜。”她知道,秦王需要的只是左仆射的支持,她今日特来此,将话阐明,只是为一个约定,以防止来日秦王借口拒绝。至于她自己,嫁做他人妇后,她也就这样了吧,能保那人无虞,便已是万幸。 她说得动容,夏侯沛只冷眼旁观,她的神情,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变化,心思深沉得让秦氏猜不透她是愿还是不愿。照理,秦王殿下应当没有拒绝的理由,若是怀疑她诚心不够,再商议便是了,却为何迟迟不语。 见夏侯沛一直不开口,秦氏便显出一些不安来。 直到她试图再进行说服,方听夏侯沛缓缓道:“你说的那人,可是晋王妃?” 秦氏顿时面无血色,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眸中满是不敢置信。 第六十三章 论心计长短,太子、夏侯恕、夏侯衷三个加起来都未必是十二郎的对手,更不必说养在深闺中的秦氏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夏侯沛只问了三个问题,每个都冲着那人的身份去的,顺带还考验了秦氏的决心。 秦小娘子,冀州秦氏嫡系,她的祖父是尚书左仆射秦勃,世人尊称一声秦冀州,她的父亲秦纶,官拜京兆尹,其他族中子侄亦多有出身。与夏侯沛的外家崔氏,只在家史底蕴上短了百来年。 父祖柄权,秦小娘子相交之人,必也是官宦子女。 再根据那句“唯殿下可永绝后患”,便知晓,此事只有她能办。只有她可行,连皇帝都不行,能是什么事呢?轻而易举的,便将矛头指向了夺嫡。这件事,必然是皇帝驾崩之后的事,必然与如今声望正隆的诸王相关。 再依据秦氏所为,推算秦氏性格。能顶住压力,在家到了十□□都未嫁,可知是个心性坚定之人,可她为什么不嫁?左仆射的嫡孙女,嫁皇子都嫁得,宁可在家,也不肯出嫁,问题多半出在她心仪之人身上。身份低微?有妇之夫?还是干脆性别相同,无法相爱? 再看前两日刚与她说了话,不过三两日,她便在此处等她,可见其行动亦是迅捷。依她年岁,她心动必然在三五年前,有什么理由三五年都没动作,却在这两日接连寻上她?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近日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对心上人的安危产生担忧。 联系近日京中发生了什么事,又得是与诸王相关,首先便是半月前,晋王妃六月流产,几乎性命不保。夏侯沛便将人选定在了晋王妃身上。再有,她还知道,秦纶与周氏之父,少年时同拜在岐山先生门下授业,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 如此猜测,哪怕不准,也相去不远。看秦氏的脸色,可想而知,她猜对了。 夏侯沛瞬间来了兴致,只是她面儿上,仍旧是平澜无波的,仿佛秦氏与她而言,十分寡淡无味:“让孤来猜一猜。晋王妃嫁了人,背弃了你,你心中定也有所怨怼,只是不忍违背本心,故而一直不嫁。然你对她情意未了,她半月前九死一生,令你十分担忧,三郎眼下尚是藩王便不敬妻室,若是他做了皇帝,晋王妃能守得住后位吗?你怨她,却仍希望她能好好的,于是干脆便设法令晋王成不了事,如此,有什么比支持其他皇子更好的呢?权衡之后,你选了孤,与孤约定,待来日,能保下晋王妃。”晋王已泥足深陷,不是成功便是成仁,一个夺嫡败下的藩王,多半满门无生路。秦氏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周氏去死。 夏侯沛说到此处,方一笑,带着些玩味:“孤说的,可对?” 秦氏已是面如土色,万没想到,只是几句话间,她的打算都被夏侯沛看了个透彻。她面上一片灰败,方才的坚忍克制与步步为营在此时都化作了乌有,连开口都变得十分困难。 过了一会,见夏侯沛虽神色不变,眉宇间已有些不耐,秦氏方含着敬畏,垂首说道:“我确是怨她,想过许多次,不管她了,也忍了许多年,我知道她在晋王府过得不好,却没有丝毫快意,唯独心疼。”她缓缓地说着,并没有这等违背世间伦理的情、事被发现后的羞耻,她说着,就如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直到半月前,她几乎死了,我知道,我再不能置身事外了。她已是晋王妃,我与她再不可能了,我唯独的能做的,便是用我自己,换她一个周全。也算是,不枉年少时的相互许诺了。” 秦氏抬起头来看着夏侯沛,原已灰败下去的眼神随着她自己的述说复又坚定,她哀求道:“我只求能保晋王妃无恙,此事与殿下,不过举手之劳,与我,却如命般要紧。此事之后,殿下另觅妻室也好,宠爱庶妾也罢,我皆无他言,求殿下怜悯。” “你连自己得失都已置之度外,竟还想着去管她的安危?” 秦氏低声道:“殿下大约不知,会有一个人,她就是比什么都要紧。” 邓众在入口处背对着这里站着。郎君们在前庭饮宴,小娘子于内院嬉戏,无人在此处出现。 秦氏说罢了,便望了夏侯沛一眼,见她虽在思考,却毫无动容之色,心不禁便沉了下去,可转念一想,能斟酌,已是万幸了,便不敢多言,只惴惴不安地等着。 夏侯沛没想太久,她单手负在身后,下颔稍稍扬着,看了秦氏一眼,道:“今日之言,出于尔口,入于孤耳,不传三人。” 秦氏一愣,登时大喜,秦王答应了。 夏侯沛唇边快速地掠过一丝微笑,只是很快,她便沉下了脸色,冷冷道:“唯有一处不可乱,孤今之所有,自陛下而来,来日所有,亦在陛下,不敢擅自谋取。”说着,肃然道,“望尔谨言慎行,勿使秦公蒙羞。” 秦氏也知自己此番着实鲁莽,只是她也是无路可走了,眼下,也算是成了一半了,她恭谨答应:“我记下了。” 此处非久待之地,约定既成,二人分道扬镳。 邓众算机灵了,也是反应不过来,他只听到了前半截,秦氏的自荐令他大为惊叹,道:“不想十二郎有此艳福。” 夏侯沛瞥了他一眼。 邓众立即收敛,语气正常了:“秦小娘子,很有胆色。” 夏侯沛冷笑:“还胆色呢,做事瞻前不顾后,若是今日遇上的不是孤,她麻烦大了。”就这么大大喇喇的跑来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藏什么后招。一心只系着周氏,家族亲眷皆不在她的思虑之内,秦氏好歹养她那么大了,她竟如此擅做主张,夺嫡中的党派,所涉甚广,她为一个周氏,就要将整个家族都拖下水。换成别人,先假意答应,得到秦氏支持,事成之后再来算账,乃至迁怒整个秦氏,届时,悔亦晚矣。 不过对她来说,这样反倒是再好不过了,秦氏比她还想她能登基,从而救晋王妃出苦海。至于自做主张,呵呵,难道她连一名女子都辖制不了了吗?不说其他,只要拿捏住晋王妃安危便可使秦氏俯首听命。 邓众却是想,为何是幸好遇上十二郎?难道十二郎比较善良吗? 夏侯沛批评完了周氏,又喜滋滋地想,果然阿娘最厉害啦,若是阿娘遇上了相似的事,必有更为周全之策,才不会顾此失彼呢。 一想到阿娘最厉害,夏侯沛自然而然便叹息,出来这一会儿,她好想阿娘啊。 她不玩了,要回家。 恰好,宴也散了,舞阳长公主亲自相送。 至舞阳府外,夏侯沛笑道:“姑母留步,姑母再客气,侄儿下回都不敢上门了。” 舞阳长公主也不多送了,一点都没有深意地道:“一路好走,多孝顺你阿爹。” 夏侯沛一举一动皆光彩照人,微微一笑,顾盼神飞,她稍稍做了一揖,一点都不一语双关地笑道:“侄儿记下了。” 旁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姑侄两该传达的都传达了。 夏侯沛登舆而去,秦氏亦乘车归家。 离了秦王面前,秦氏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侍女奇怪地看着她,不知怎么了。 此等机密事,秦氏谁都没说,乃至侍女,都是瞒着的。她倚在榻上,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是与秦王交易,双方有利,她手上是有筹码的。可是几句话下来,一切内情被秦王套了个干净。她简直一点可依恃都没有了。 秦氏扶额,来来回回地想方才的事,又想之后怎么走,才能妥当。 也罢,事到如今,就当破釜沉舟了吧。 不似她想了那么多,夏侯沛却是高高兴兴地回宫了 长秋宫中,一宫宦官、宫娥正在禀报宫务。 夏侯沛来这里,都不必人通报,她自己就来了,宫人们忙躬身见礼,夏侯沛略一点头,便笑吟吟地朝皇后作揖:“儿请阿娘大安。” 皇后见她回来了,很高兴,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道:“你且坐一坐,我处理一些事。” 夏侯沛一双美目风流婉转,笑睇一眼皇后,道:“阿娘自便就是,我就在一旁看着。” 皇后回以一笑。 她今日穿着一件朱红的纱裙,发髻簪以一支衔珠凤钗,薄施粉黛,气质高华,她容色贞静,目色清明,认真地听着宫人回禀,偶尔回一句话,便是切中肯綮。 一名宫人苦着脸禀了一通:“老奴这里,因殿下治宫有方,素无大事,只昨日,不知怎么,圣人问了老奴一句,东宫之臣可曾傲慢以对?这,这……”他的脸因为难皱成了一团,“事涉东宫,老奴怎敢胡言,正思索如何答话,圣人便自老奴身前走了。” 东宫素来是自成体系,诸事皆与禁中区分开,东宫妃贤良,皇后亦不是霸道之人,两下相处倒没什么矛盾,只是,既然是相处,必然免不了有摩擦,大的没有,小的是无可避免的。皇帝突然这么一问,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圣人怎会突然提起这一茬?皇后略一思索,这宫人管着与东宫相邻之处,那地方,外臣是不得入的,必出在宫中之人身上。她问道:“近日可有人往那一带转悠?” 夏侯沛旁听,也是与皇后一般的心思。这是想到一处去了,夏侯沛扭头看皇后,皇后自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与她对视,二人四目相对,夏侯沛不由微笑。皇后并未多停留,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回过头去。 夏侯沛却眼尖地扑捉到皇后的唇角飞快地上扬了一下。 宫人已在回话了,皇后又问了旁的,侧颜专注,仿佛她方才那一勾唇只是夏侯沛的幻觉。 夏侯沛稍稍侧过身去,抿唇而笑。 有一个人,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光是能见到,就很开心。 第六十四章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地问到东宫,必有所见或所闻。 夏侯沛单手托腮,坐在皇后身旁,皇后沉色听着宦人回禀。 “那处,是宫中的偏僻处了,贵人们去的不多,却也非没有。”宦人仔仔细细地说来,“有美人三人于五日前相伴而游,途经那处,掖庭令曾于七日前经过……”显然是来前便想过皇后会怎么问的,说的非常详细,且条理分明。 皇后听着,待听到宦官说:“……薛充华在两日前也经过那处,充华是与侍人游嬉……” 皇后道:“可与东宫佐卫有冲突?” 宦官一想,面上显出点犹疑,而后含蓄地道:“老奴记得,充华玩一个藤球,与侍人你来我往的,一不留神,藤球便越过了墙,往东宫去了,侍人去讨要,是空着手回来的。” 夏侯沛神色微凝,与皇后对视一眼,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是谁在搅乱了,自从那个孩子没了,而皇长孙未得丝毫惩处,薛充华对东宫,可谓恨之入骨。 其他的,就没必要再问下去了。 宫人们禀完事,皇后将宫务处置了,殿中诸人皆出,不一会儿,便只剩了她二人。阿祁亲奉了浆饮上来。 夏侯沛先接过一盏,双手奉于皇后,再接过剩下的,自己饮了一口。 半盏浆饮下肚,有一小宦官趋步入内,恭声道:“殿下,十二郎,殿外有在薛充华处的宫人求见。” 准确消息来了。 皇后道:“令她入内来说话。” 来者是一名宫娥,年方十五六的模样,生得明媚动人,那双眼睛似会说话,乌黑灵动。夏侯沛默默地看了皇后一眼,阿娘手下的宫娥就是送去做间谍的,都那么美。 皇后哪儿注意得到她在想点什么?问了宫娥一些话。 那宫娥姓李,因皇后的母亲亦姓李,便没唤她阿李,而是另赐了一名,叫做阿汀。 阿汀看着娇美,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娇柔:“充华与魏贵人谋,欲圣人以东宫为忌,奴听到只言片语……”接下去说的,与先前宦官说的差不多,前夜皇帝召寝薛充华,薛充华就无意中说了东宫甲士嚣张,言语粗暴无礼,不将禁中之人放在眼中。于是就有了皇帝问那宦官,东宫之臣可曾傲慢以对的事。 “此事干系重大,奴不敢假他人之口,故亲来禀。” 皇后很满意:“你在那处,勿以身犯险,谨自身安危为要。” 夏侯沛:“……”阿娘怎地如此体贴这宫娥。 阿汀微微一笑,两颊上显出两个极为可爱的梨涡,再拜道:“久不见殿下,今来了,也请殿下大安。” 皇后道:“你有心了。”以目光示意阿祁扶她。 夏侯沛:“……”都说完话了,怎么还不走。 薛充华处不能久离,阿汀请过安,很快就退下了。 皇后正欲跟夏侯沛说什么,就见她看着自己,那小眼神,十分哀怨。 皇后很奇怪:“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夏侯沛还不知道自己的语气酸得要命,“看到阿娘对那宫娥温柔以对,儿羡慕。” 阿祁侍立在一旁,闻言忍不住轻笑,十二郎对殿下的乖缠霸道是有目共睹的。见皇后轻笑不语,夏侯沛那眼神越发哀怨。阿祁便打了个圆场:“殿下待十二郎不好吗?还需十二郎去羡慕他人?” 听她这么说,夏侯沛又高兴起来,皇后对她是最好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在长秋宫,有谁能胜过她。 见她复又正常了,皇后才道:“君诚则臣忠,你驱人办事,自要施恩。御下之道,威而不厉。” 驾驭下面的人,要有威严,但不能残暴,最好恩威并济。 夏侯沛站起来,肃手听训。 她乖乖的,一点也不叛逆,又与皇后说了在舞阳府的见闻,舞阳长公主的交托,她也和盘托出了,只是有点担忧:“只恐外祖父不允。” 皇后一笑:“你自去说就是。” 夏侯沛心下便有底了,见皇后心情不错,并没有因为刚才薛充华的事影响,她心下微动,想到秦小娘子的事,便道:“儿在舞阳姑母那里……” 皇后看了过来,目光清澈。 夏侯沛不知怎么,喉间一梗,有点说不下去。 她顿住了,皇后便等她说。 夏侯沛容色微敛,目光微微垂下,道:“与诸君相处甚欢,中有不少贤者,欲荐于圣人。” 皇后笑道:“你自作区处就是。” 天色暗下来,夏侯沛便回了含章殿。她如今年岁大了,不好再后宫久留,要避嫌。 待她一走,阿祁犹豫着道:“十二郎似有隐瞒,可要召人来问一问?”夏侯沛出去,自然带了不少仆从,这些人多半是皇后给安置的,要问也十分方便。 皇后想到夏侯沛心里的那个小娘子,叹息了一声,重华这般欲言又止,多半是与那小娘子相关。她也不是不想召人来问,只是想到究竟夏侯沛已经长大,她管得多了,难免就越界,如此生隙,不是她所愿。 “不必了,她要说的时候,自然会同我说的。”皇后扶额。 见她难得的显出疲惫之色,阿祁忙上前替她捏了捏肩。 夏侯沛只以为皇后同意了她对一个女子倾心,却不知,皇后对此有多担忧,她只是不说罢了。那天夏侯沛坦言的时候,只有她们两个,之后,皇后便不曾将此事说与他人,连阿祁这般自小侍奉的心腹都不曾。一个人守着这个让人坐卧不安的秘密。 偏生,要问这小娘子是何人时,夏侯沛又守口如瓶了。 皇后哪儿能不多思虑呢?她总是要为夏侯沛着想的。 见皇后神色沉静,阿祁知道,殿下这是心有所虑,她笑着宽慰道:“殿下何须担忧?十二郎最在意殿下,真有要紧事,不会不同殿下说的。” 想到夏侯沛方在站在她面前乖乖听训的样子,皇后淡笑未语。 等到了休沐日,夏侯沛便去了崔府,将舞阳长公主托付的事,说了一说。 太学是一方净土,所纳之士皆博学。崔氏若果真如表面上显示出的那般顽固不化,早就败落了,这世上哪儿还存的下六百年崔氏的名号。当年崔远道面斥哀太子,果真只是因哀太子不敬学问吗?这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早已看透哀太子非今上的对手。不过是一种另类的站队,与朝上汲汲营营的诸公殊途同归罢了。 夏侯沛也不托大,十分诚心道:“舞阳长公主非随便之人,不如我将那人带来,请外祖父看一看,若是合用,便留下,不合用,也不必勉强。” 崔远道摇了摇头,叹道:“人心不古,公器私用。”也不知在说别人,还是说自己。 他们相对坐着,中间一张矮几,上面放了两盏香茗。夏侯沛对外祖父一家极为客气,亦多有尊重,眼下也没什么架子的做了一揖,道:“请外祖父帮我。” 因之前已与皇后说过,她有几分把握,才敢这么说,放在平时,她也不会如此勉强。 崔远道点了点头,道:“下旬休沐,便让他过来吧,由我来考校一二。” 这事就成了大半了。余下的,只要舞阳长公主所荐之人不是糟糕到让人看一眼都嫌多余,多半是能留下的。 崔远道对夏侯沛十分爱护,口称殿下,待之与待崔琦一般。 香茗清新,夏侯沛饮了一口,看窗外青葱翠绿,观之可亲。她不由想到皇后少时,尝于此处经过。 夏侯沛坐直了身子,崔远道道:“那年,宫中传出消息来,说是皇后殿下小产,臣一家皆哀,然而不久,又称内闱混乱,有人假传消息,皇后殿下诞皇子,便是十二郎,臣大喜过望,遣臣妇请旨入宫探望。” 那时候魏后初丧,后宫中为争后位各自攻讦,夏侯沛并没有详细了解过那时的情形,也无人跟她说过,只是大约知道一些,必然是凶险万分的。 崔远道的目光落在夏侯沛身上,慈祥地笑道:“转眼间,殿下已老大,臣亦老了。”他已须发皆白,不知何时,就要作古。 人老了,子孙满堂,承欢膝下,不知不觉就和软了不少。 “阿爹又在叹时光飞逝了。”堂外有人出声道。 是崔玄的声音,夏侯沛看出去,便见崔玄一身月白外袍,不快不慢地走了进来,步伐十分稳健。 她一笑,道:“是阿舅来了。” 崔远道收起了那慈爱,横眉竖眼:“未见人而先闻声,鬼鬼祟祟,你学的礼仪,都去了哪里?” 崔玄无奈,上前拜见:“臣见过秦王殿下。” 夏侯沛少见崔玄吃瘪,好笑地看着,虚扶了一把:“阿舅免礼。” 崔玄站直了身,转向崔远道,又是一礼:“儿拜见阿爹。” “嗯。”崔远道轻哼了一声,唇上胡须微微一抖。 想来有这么不拘一格的儿子,外祖父也是挺操心的,夏侯沛从中圆场,笑道:“阿舅请堂上坐。” 崔玄未敢动,崔远道说道:“殿下让你坐,你坐便是了。” 崔玄这才走到一旁坐下了。 夏侯沛难得来崔府一趟,今日不巧,崔质道携崔素、崔骊等人去了同僚府上,不得见。崔玄一早也出去了,这时才回来。 崔远道不怎么过问朝堂上的事,但他心中有数,见崔玄回来,料到他兴许有话要说,便起身先告辞了。 夏侯沛与崔玄一同送他到门前,等他身影隐于曲径之幽处,方回身来坐下。 老先生一走,夏侯沛也随意起来,仍旧是端坐着,身姿仍旧挺拔,可看起来,就有一种别样的悠然,跟对面的崔玄如出一辙。 崔玄与皇后虽然已多年不见,可是他们身上的神似之处却无丝毫减损。通透放达,清心大度,崔玄在庙堂之外如此,皇后在宫墙之内亦如此。 香茗已凉,童子上前来置新茗。 一旬后,舞阳长公主遣人来了崔府,崔远道考校了一番,荐其为太学博士。 又过两月,又进入了一年盛夏。夏侯沛未再见过秦小娘子。因夏侯汲人尚未成婚,她的婚事,必在十一郎之后,如此,便不那么着急。 只是她想着,不论秦小娘子有什么办法能光明正大地成为秦王妃,都得问一问,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好伸以援手,便琢磨着派人去查探一番秦小娘子平日的去处,预备守株待兔。 还没等到派出去的人回来,便被皇后找了去,问:“今日圣人来说,欲以秦公孙女为秦王妃,你可知道这事?” 此言如晴天霹雳,夏侯沛一愣,不敢置信居然这么快。她狭长的眼眸微微地眯起来,不断琢磨,秦氏是怎么办到的?短短两个月,她是如何让皇帝动了这个心思的? 她这神情,有震惊,又不是措手不及的惊讶,她很快便接受了这一事实,不见喜色,不见忧色,而是深深的思索。 皇后觑着夏侯沛容色变换,她皱了下眉头,莫非,秦氏便是重华心中的那位小娘子? 第六十五章 凭秦氏一个连皇帝面都见不到的小娘子,是绝不可能说服皇帝的,其中必少不了秦勃的作用。秦勃为何会相助秦氏?莫非秦勃早有站队的打算?又或秦氏身后有别人,她只是为人利用? 后者倒是没什么可能. 那日夏侯沛见过她对晋王妃的用心,她所为是为周氏应当不假,而她能在舞阳长公主府拦到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需对舞阳长公主府熟悉,知道哪处人少,哪处又是她必经,且那日若不是长公主有事相托,她也不会走那条道,说明秦氏提前就知道长公主有事要私下与她讲。接下来要借机从人群中脱身,要避开侍人的相随,更要掩人耳目,不使人奇怪她突然离席。 这其中种种,一语不足道,能安排得如此细致,恰到时候地在那里拦到她,就说明秦氏不是能轻易为人蒙蔽的。 种种疑惑,都漫上夏侯沛的心头。夺嫡艰险,她不能不处处小心。看来,得尽快见一见那秦氏了。 夏侯沛从心事重出来,抬头一看,皇后不见踪影。 咦,阿娘呢? 夏侯沛瞪大了眼睛,飞快转头地环视四周,四周空无一人。 阿娘哪里去了? 夏侯沛连忙从榻上起来,奔到外边,就见殿外宫阶下,李华站在皇后身前,低眉顺眼地在说什么。待李华说完了,皇后略思索片刻,便答了一句,李华一个下揖,恭顺地退下了。 夏侯沛站在宫阶上,没有走过去,清风席卷,吹动她腰间香囊下的流苏,她才发觉自己走得急了,衣角都未抹平。她忙正了正衣冠。 皇后就在这时回头,看到夏侯沛理了理帽子,稍稍弯身将坐皱了一点的衣摆捋平。她想到多年前,也是在这宫阶之上,重华还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她刚睡醒,跑出殿来,在阳光下发现了自己衣衫不整,便手忙脚乱地扶着帽子,又费劲地去扯衣摆。看到她从门外进来,她丢下怎么都扯不平整的衣摆,飞快地跑下宫阶,快乐地扑到她怀里,连刚扶好的小帽子都跑掉了,尤是不知。 岁月匆匆,白驹过隙。昨日之景恍在眼前,却已是不可追忆。 夏侯沛将自己打理齐整了,看到皇后回头,她下意识地便绽放了一个开心的笑容,匆匆跑下宫阶,跑到皇后面前,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会把帽子跑掉了,皇后却十分惆怅。 成亲就是大人了,也许,从今往后,慢慢的,重华便不再以她为中心,不再时时绕着她,她会有自己在乎的人,会有自己的事业,有僚属,有谋臣,有挚友,有可与其并肩而行的人。 “阿娘怎么出来了?”夏侯沛到了皇后跟前,笑着问道。 短短半年时间,她几乎已与皇后等高。 皇后道:“李华有话禀,我见你想事入神,便出来听了。” “哦。”夏侯沛点点头,并不问是什么事。相处之道,张弛有度,不管她多想贴着皇后不放,都明白,人都需要空间,抓得太紧,反而易逝。 边上也没什么宫人,长秋宫是整个皇宫中除了太极殿外最密不透风之处,在这里说什么,都无需害怕外传。 夏侯沛将殿中未尽之语说了下去:“秦氏可信,她为王妃,最妥当不过。” 二人就在庭中散步。 皇后沉吟片刻,道:“可是你自己相中的?” 这其中仔细说来就免不了要说到秦氏和周氏的纠葛,其中涉及甚广。夏侯沛想了一想,掩下了未提,只道:“是儿自己看中的。” 她这一犹豫,就落到皇后眼中了。皇后仍旧不动声色,再问:“秦氏是怎么想的?” “她亦有此愿。” 如此,几乎就可确定,她们是双方都有意了。皇后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若说终于圆满解决了她的婚事,可以松一口气了,她却觉得失落,一遇到秦氏相关的事,重华就吞吞吐吐,这可真是让人难过。 她只做过夏侯沛的母亲,没有别的经验,李氏又在宫外,不能讨教育儿经,孩子越来越大,与自己越来越远的落差感竟无处可说,无法排解。 “你心中有数就好了。”皇后慢慢地走着,看了夏侯沛一眼,“不久应当就要敕造□□,喜欢什么规式,你可想一想,再与工部去说。” “十一郎的府邸还没造呢。”夏侯沛耷拉了嘴角,嘟哝道,她才不想离开皇宫,虽然有自己的府邸,可以有一套自己的班底,还方便她养门客,方便她四处走动,可是,出了宫,她就不能每日都来见皇后了。 要长久,便不能急在朝朝暮暮,这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果真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出了宫,阿娘见不到我,想我了怎么办。”明明是她见不到皇后,会想皇后,却偏偏要倒过来说。 皇后显然很懂她的说话方式,嘴角翘了翘,未语。 过了几日,皇帝再来与皇后提这事时,皇后想了想,迟疑道:“恐年岁不大相符。” 与魏贵人不同,在儿女的婚事上,皇后是能做一些主的,她提出了这一不足,皇帝早想过这一点,他觉得一人好的时候,缺陷也能让他脑补成长处。皇帝笑道:“这是无妨的,年纪大一点,也知道体贴人,会照顾好十二郎,王妃还是懂事一些的好。不像三郎媳妇……” 毕竟不好说儿媳的坏话,皇帝硬生生地打住了,抿起的唇角显出他极大的不悦来。三子至今无嫡子,皇帝对王妃颇有微词。至于当初赐婚时他是怎么想的,早就忘了,这些小事,在每日的朝廷大事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皇后只当没听懂皇帝后半段话的意思,答应了:“如此,便依圣人。” 皇帝满意地笑了。在他印象中,皇后极少违背他的意思,这回犹豫多日,还是因为十二郎的婚事。 至于秦勃的立场,不说即位之初,就是五年前,他还会犹豫,但到如今,他的皇位越坐越稳,京城内外兵力皆在他的掌控,一个大臣的立场,已不足为惧。还能趁此好好看看谁有异心,谁一片赤诚。 任何一个皇帝,在登基之初,励精图治,可在皇位上坐久了,看到天下大治,帝位稳固,便免不了显出刚愎自用来。楚帝如此,夏帝也免不了这个套路。 皇帝来长秋宫的时候不多,一月两三回罢了,但宫中有重要事,皇帝都会与皇后商议。 “这几月,我老是听到有人说东宫甲士傲慢,不将太极宫放在眼里,你可知此事?”皇帝话锋一转,说起了东宫之事。 皇后很正直地道:“妾不曾听闻东宫甲士如何。甲士卫护宫闱,东宫也好,太极宫也罢,不严厉,安危成虑。妾只知太子妃时常来问安,言语孝顺,礼节周到,无可挑剔处。” 皇帝轻哼一声,很不以为然。 皇后知道,魏贵人为使皇帝对东宫生厌废了不少功夫,她不但派人诋毁,还让皇帝看到了事实。 东宫位处太极宫东面,与太极宫只一墙之隔,两宫宫人免不了交流。在相交处,有甲士守卫,那里恰好有一种果子,那果子不知何时种下的,亦不知何时长出的。 五日前,皇帝往一美人处听琴,琴音优美,飘飘然不知所处。一曲过后,美人便说起来那果子,引得皇帝想吃,理所当然,就令人去摘了,美人宫里的小内宦引路,带着一个太极殿的小宦官,摘果子这种小事,自然烦劳不到赵九康,太极殿宫人众多,随便派个人去就好了。 东宫那处,这段时日,总有人不断来扰,已是烦不胜烦,这会儿又大张旗鼓地来摘什么果子,自然呵斥了一声,这一喝斥,太极殿的那位小宦官理所当然地就禀上去了。 太极殿的宫人,犹如皇帝之眼,皇帝哪有不信的?原本的一分怀疑,就添成了八分怒意。 皇帝还以为皇后不知道这个事,冷哼道:“你还不知道吧?我要吃一个果子,都要看东宫的脸色!” 东宫甲士连他身边的人都能喝斥,是不是明日,太子就能来喝斥他了? 不想还好,一想,皇帝便更加生气。 皇后惊讶道:“圣人何出此言?太子孝顺之人,从无不敬之处。” 皇帝想,皇后能力是有的,就是太守礼了,有些死板。 若是他知道,皇后这五年来锲而不舍的向他身边的大宦官赵九康释放善意,不知会作何想。 赵九康见皇帝沉下脸不语,忖度着皇帝的心意,十分贴心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皇后释然一笑:“还当是什么事令圣人如此动怒,太极殿宫人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哪里认得过来?甲士严厉,是恪尽职守。” 皇帝也知这道理,可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更重要的是,万一认出来了呢? 他也知道在皇后这里想听到太子的坏话是不可能了,想到十二郎也总是维护太子,他叹了口气,若是他不知二郎、三郎的心思便罢了,可他知道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太子倒霉,恨不得立刻取而代之,皇后与十二郎的作为才显得珍贵。 总是妇人,不知前朝之事,十二郎也是心软,皇帝叹息着走了。 皇后维护太子,把握了一个度。她并不是站到太子那边与皇帝对立,而是站在皇帝身边,比较宽慰皇帝地表明,太子并无不妥。 夏侯沛亦如此。 第六十六章 对皇帝,便不能太过真心。若是同皇帝讲推心置腹,这条性命也差不多要交代了。 伴君如伴虎,此言不虚。 皇帝日渐老了,精神虽还矍铄,但发上霜白刺痛了郑、晋二王的眼,皇帝老了,必须赶紧将东宫弄下台,不然,东宫顺理成章地即位,他们就无生路。 他们,比夏侯沛更急。哪怕为了身家性命,他们也要咬死太子。 故而,就由着他们上上下下的串联,夏侯沛绝不参与倒太子的阵营,只是时不时地往皇帝那里刷好感。 依太子的性子,是做不出大逆不道之事的。然而,王与诸妃争言太子之过,今日说其僭罔,明日称其骄奢,递相僭毁,皇帝总会听进去。然而,太子自幼而立,皇帝亲自教养,他现在所为或许有不妥,皇帝或许会不喜欢,但是多年的感情,也不是都能弃之蔽履的,万一来日,皇帝被什么触到了心肠心疼起这自幼疼爱的长子了呢?届时,说过太子坏话的人,要如何自处? 夏侯沛现在挂怀的是秦氏。 她也不慢悠悠的守株待兔了。在某一个风清气朗的日子,直接将出门的秦氏引到了一处酒肆,夏侯沛就在里头等她。 秦氏入门,四下打量了一番。有两名仆役站在门口,看衣着与面貌,并非宫中之人,再看夏侯沛端坐榻上,一旁墙角有乐伎抚琴。琴声如流水,潺潺动人。 见秦氏入内,夏侯沛做了个手势,室中诸人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秦氏回头,便见门口那两名仆役也不知何时不见了,换上了秦王自己的仆从。 门,轻轻合上。 “此处主人投于我门下。”夏侯沛说道,她虽还未出宫,已有人寻到了门路投到她门下,见秦氏不解,她也不介意将此事告诉她。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秦氏在一旁坐下。 秦氏明白了,官宦之家,总少不得这么些事,她家也有商贾投奔,以求庇护的。她坐了下来。 夏侯沛比上一回客气了一些,看着她坐下,指了小火炉上的茶壶,令她自便。 秦氏也没有局促,开头难,现在这情况,已算有了一个好开端,自然就稍稍放得开了。倾壶,茶水自壶嘴倾斜入盏,倒了不多不少地七分满,便稳稳地停住,又给夏侯沛的杯盏中满上。 “殿下,以茶代酒,祝愿殿下身体安泰,志得所盈。”秦氏端了茶盏,朝夏侯沛祝愿。 夏侯沛抬了抬杯,也道:“也愿你,心愿得偿。” 喝过茶了,便进入正题。 夏侯沛看了看秦氏。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的裙衫,首饰不多,却清雅别致,发上一根银簪,雕了花鸟纹,栩栩如生。古人仿佛有一种不老的秘诀。秦氏年过十八,只在面容与气质上成熟了一些,与她们家九娘似乎没什么差别。而舞阳长公主分明四旬的人,看着却只有三十。 夏侯沛今日找了她来,是要问秦勃的立场。能说动皇帝,秦勃在其中的作用可想而知。 秦氏也带来了秦勃的话:“大父令我敬禀殿下,殿下与左仆射府,宜疏不宜近。” 这倒是与她不谋而合了。只是,她怎么相信平日疏远,到了必要的时候,秦勃就能成为她的助力? 夏侯沛“哦”了一声:“秦公用心良苦。” 秦氏抿了抿唇,自袖袋中取出一只小匣子:“愿以手书取信殿下。” 夏侯沛取过了一看,看着像是秦勃亲笔,下面还有秦勃的私章。就是为了这手书,秦勃也不能再改弦易辙。 以秦勃的谨慎为人,能做出这等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中的事,夏侯沛只觉得十分离奇诡异。她又看了一眼,白绢,黑字,字体苍劲,笔锋内敛。她站起身,走到铜灯边上,那里更为光明。 秦氏看着,心道,秦王多疑,极难取信。 下一刻,看到夏侯沛的动作,她骤然睁大了眼睛。 白绢被置于灯火上。 灯火点燃了白绢,瞬息间,火势熊熊。 “殿下!”秦氏失声叫道。 灰烬落在了地上,夏侯沛拍了拍手,淡淡道:“孤与秦公总有见面的时候,手书虽好,不及秦公一言。” 秦氏艰难地将目光从那点灰烬中移开,落到夏侯沛的面上,她艰涩道:“殿下信赖,大父必不辜负。” “不要再自作聪明了。你家中惯着你,秦公疼爱你,你要惜福。你我既已结盟,望以诚相待。”夏侯沛说道。 秦氏算是彻底地服了,她也没有辩解,郑重道:“是。” 给了棒子,就该给甜枣了。夏侯沛也不介意示好:“你若想见晋王妃,随时告于我,我可代为安排。”她是不好与晋王妃接触,可公主、长公主、诸王妃,哪一个不能将晋王妃从府里请出来? “不了。”秦氏的脸上仍旧是红的,是谎言被戳穿后的羞愧,发觉自己回答太过坚决,她缓下声,诚心诚意:“手书的事,是我自作聪明了,殿下宽宏,我不会再矫言蒙蔽了。” 夏侯沛却只是点点头。 “只是我与王妃,还是不见的好。”秦氏继续道。 夏侯沛仍旧点点头,有些人,的确是见了不如不见。见了,也只相顾无言。 有人天生擅长权术交锋,有人则只适合谈论风月。 有人生来注重使命,有人则以为情、爱重于性命。 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信仰不同罢了。 夏侯沛没办法任性。对她来说,皇位与皇后是放在一起的,只有得到了皇位,她才有可能与皇后在一起。亲近皇后的机会,就是她得到皇位之后的奖励。 从酒肆出来,邓众上前,在夏侯沛耳旁低声禀道:“陛下下诏,弱东宫率卫。三千东宫卫,裁剪不足一千。” 羽林军有三万,拱卫太极宫,东宫却连一千的甲士都剩不下了。 没过几日,皇帝下诏,夏侯沛与秦氏的婚姻便定下了。与此同时,□□也开始营建。 古人成年的标准,并非二十加冠,而是成家。 二十加冠并不执行的那么严格,譬如太子,十一岁加的冠,譬如夏侯衷,十三岁便加冠了,而夏侯沛也在去年时便有了字。 但是成家就不同,意味着担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人们便也把她当做成人来待。 这一年的冬日,十一郎大婚;来年,仲春,夏侯沛十五岁之际,她也与秦氏成婚。 婚礼十分隆重,太子代父主婚。 新建的□□修得大气肃穆,与宴者皆身份贵重。 晋王妃站在一群公主与王妃中观礼。她看着新郎从马上下来,看着新妇下了轿。新妇嫁衣鲜艳,团扇遮面,缓步走到秦王身边,因看不到面前景物,差点被门槛绊倒,秦王眼明手快扶了她一把。 边上观礼的却一阵起哄。耳畔是溧阳公主地欢声笑语,晋王妃却一直盯着那新妇。 少年时亲密无隙的人,时隔多年再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你慌什么?”夏侯沛低声道了句。 秦氏抿唇,顺着夏侯沛的搀扶站稳了:“多谢。” 夏侯沛见她一下轿就魂不守舍的,环视了一下四周,就看到晋王妃站在人群中。 真是楚楚可怜。夏侯沛低声道:“你真不见她?她快哭了。” 这话一出,夏侯沛马上就感觉到被她搀着的芊芊玉手颤了一下。夏侯沛笑了笑,见秦氏站稳了,松了手,示意一旁的婢女上前来扶着。 新人就要走入堂中,夏侯沛又看了晋王妃一眼,见她紧抿了唇,眼睛一刻都不离的看着秦氏,她眼睛是干涩的,夏侯沛却莫名的觉得,她三嫂已是满面泪痕。 婚礼再是隆重热闹,都只是宾客们的起哄罢了。 夏侯沛含着浅浅的笑,心不在焉。 毕竟是皇子,宾客也不敢劝得太狠,倒是汉王拉着夏侯沛,不喝满了三大碗,不让她走。夏侯沛也笑着干了,显得十分高兴。 有汉王开这个头,众人便大胆了许多,夏侯沛是来者不拒,给足了面子,人人都以为今日大婚,她心中欢喜,便愈发起哄起来,酒杯换成了酒碗,一碗接一碗地灌。 到最后,幸好有太子拦着众人,才让夏侯沛脱身去了后院。 ================================================= 喧闹与冷清仿佛只有一墙之隔,穿过那道门,进了内院,喧嚣都隔在了身后。 离开了宴席,夏侯沛便没了笑意。邓众跟在她身后,实在猜不出她究竟高不高兴,只得试着道:“十二郎,可要臣去厨下熬一碗醒酒汤来。” 夏侯沛道:“不必,我醒着呢。” 看她这神色言辞,也不像是醉了。邓众闭了嘴。 到了新房外,夏侯沛停住了步子。 温暖的烛光映在窗纸上,摇曳生辉。这院子里,满满的都是喜气,处处都在彰显今日与众不同的喜庆今日。 她突然不想进去了。 “邓众。” 邓众轻手轻脚地走到她面前:“十二郎?” “孤今天,好不好看?”夏侯沛问道。她一面说,一面走到庭院中坐下了。 邓众让她问的满头雾水,亦步亦趋地跟着,硬着头皮道:“十二郎不管何时都清俊不凡。” 夏侯沛道:“那今日是不是格外好看?” 邓众觉得十二郎大约是高兴傻了,问的话也有点傻,他继续硬着头皮道:“是。今日大喜,十二郎气色也格外好。” 夏侯沛笑了一下,她抬头望天。夜色格外清冽,明月高悬,云烟缕缕。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日子,适合定终身。 夏侯沛从腰间摘下佩囊,递给他,道:“送去,给皇后。” 佩囊精致,绣有花边,上面还用金缕绣了桃花。 邓众双手接了过来,他转身走出这新人居住的小院,身后隐约传来夏侯沛的低吟浅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第六十七章 人前她要装得欢喜,还要装得像,笑得真心实意,到了人后,夏侯沛便不打算勉强自己了。 邓众已走远了,今日她大喜,宫门下钥会晚一些,想来还来得及来回。 夏侯沛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摆,回身走入新房。 房中宫人都被遣下去了。夏侯沛看看四周,合卺酒放在案上,一对红烛燃得正旺,秦氏一袭嫁衣,跪坐于床榻。 夏侯沛走了过去,掀开了那冠前的珠串,秦氏抬眼看她,她的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柔声道:“郎君回来了?” 夏侯沛嗯了一声,坐到了她身边,没有去取合卺酒的意思,也没有要做别的事情的意思。秦氏便有一些无措,几次交道下来,她觉得秦王难猜喜怒,她在笑,你不知她是不是真的高兴,她不笑,你也不知她是否不满意。 秦氏等了一会儿,低声道:“郎君可要,就寝?”说到就寝二字,她话中有一丝不明显的颤意。 夏侯沛正在想着她的那个佩囊,有些焦躁,听到秦氏来同她说话,也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漫漫长夜,总得有事做有话说。夏侯沛回忆了一下:“适才看到三嫂,气色仍是不好,可是上回小产没调理好?” 秦氏面容僵了一下,半晌,方道:“我不知,一直没有……” 夏侯沛皱了皱眉,沉下声,显出略微的惊讶来:“她小产,你竟没去探望?”不等她回答,夏侯沛便叹道,“我去了,十分悲凉。” 此言一出,使得秦氏坐立难安。她想过,当初一得到消息,便知她定然不好。六月的胎儿,早已成形,落下了,对母体损伤是极大的。女子怀子本就艰险,她那境况,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了。 她担心的要命,夜不能寐,坐不能安,也因此,想得更远。红颜早逝,不在少数,晋王不恤妻族早已不是秘密。她只想着这婚是圣人赐的,晋王再不满,也不致于薄待王妃,有太子照料,婢女服侍,她会好起来的。终于让自己不去百般想象周氏的惨状。 现在,却被夏侯沛说破了。 已过去一年多了,她都没有恢复吗?秦氏仓惶地看向夏侯沛,期望她说得仔细一些。夏侯沛却不说了,她站起身,解腰带。 秦氏压下酸楚,也随着站起,趋步到夏侯沛身旁,柔下声来,道:“妾来侍奉郎君宽衣。”说着,便搭上了腰带便,欲解。 夏侯沛十分惊奇地转头看着她,秦氏手上的动作顿住,心中漫过一阵寒意,她胆怯,面上仍保持着寻常的颜色,笑了笑,问:“郎君为何这般看我?” “你不是在想着晋王妃吗?” 秦氏顿时无措,不知何时置手足。她现在是秦王的妻子,如此行为,确是不当,谁都不会愿意明媒正娶的妻子想着别的人的。秦氏张了张口,极力装作若无其事:“我……” “你想吧,没事,你想见她,也可以下帖子邀她,别做的过了让人知道就好。”夏侯沛很和气地说道。趁一开始说明白了,也免得将来多费口舌。 秦氏是彻底震惊了。 “你心不在此,我也无意勉强,你只需治理府邸,做好交际,便可以了,至于周氏,那是晋王妃,别做过了就是。”夏侯沛不紧不慢地说道。 见秦氏越发惊疑不定,夏侯沛笑了笑,淡淡,她就算说着平易近人的话,整个人的气质都是疏远的:“我不至于强人所难。你嫁与我,将秦氏带到我门下,便足够我回报你周氏的事了。至于其他,”夏侯沛扫了那宽大的床榻一眼,道,“就不必提了。” 说完了,就秦氏仍旧无喜色。夏侯沛道:“你在想什么?” 秦氏压下震惊,整理了一下措辞,道:“殿下的子嗣呢?虽有庶妾,圣人,总还是喜欢嫡孙的,皇后殿下那里……” 听到她提到皇后,夏侯沛面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呼吸却放得又缓又柔。 “皇后殿下那里,也要有交代。” “我有数。”夏侯沛便趁今日将话都说明白了,“在外走动,你需知道,你是秦王妃,代表的是我,至于府内,必须要干干净净的,不能今日我在府中见了谁,明日外面就传得纷纷扬扬……具体,你问邓众与阿郑就是。”王妃是一点都不好做的,她们二人要同进同出,互为依仗,在外言辞要妥贴,哪一家要交好,她要有数,哪一家避着,也得明白,不能得罪人,也不能失掉威严;府中不能四处漏风,奸细满地,中馈亦要明白妥贴。 “要让周氏从晋王府那摊泥潭里脱出来一点都不难。”夏侯沛唇畔有浅浅的笑影,看着却让人浑身发寒,“重点在于,她是作为犯妇活着,还是彻底与晋王划清界限,清清白白地活着。” 她与晋王你死我活之势早就形成了,从皇后与魏贵人到她与晋王,早就是水火不容,只是如今有太子,让太子下台是更重要的事,才一直压着。而晋王妃是妇人,要赦一个妇人死罪,有何难?难的是之后的生活安置。 话已至此,秦氏自是明白了,这些道理,她早就明白,只是这时听夏侯沛说来,更为振聋发聩。她不止是帮秦王,更是帮周氏,帮自己,能将周氏从晋王府弄出来的,的的确确,只有她才能做到。她唯有将这个秦王妃做好,才是正道。 看到秦氏郑重地点头,夏侯沛满意了,她指了指床,道:“卸下钗环,去睡吧。” 二人的相处模式,就此定下。 隔日,王携王妃入宫拜见父母。 皇帝早早便到了长秋宫,喝了儿子儿媳奉上的茶,观二人形容般配,龙心大悦,连称:“佳儿佳妇!” 夏侯沛一笑而已,轮到皇后时,她便紧张极了,极为注意地观察着皇后的气色,神态。 皇后温和地笑着,她仍似往常,气度平和,喝了茶,只说了一个“好”,没有多说,也无冷淡。 再正常不过。 夏侯沛心提得老高,不禁去看皇后的腰间,那里,没有她的佩囊。 皇帝勉力了她们几句,便要往前头去,顺道他还带走了夏侯沛,留秦氏与皇后一处。 夏侯沛弄明白皇后是否打开佩囊看了呢。跟在皇帝身后,频频回头。 皇帝见此,一笑:“这般舍不得娘子?真是新婚燕尔。” 夏侯沛:“……”我舍不得的是我娘。 皇帝也没扣她太久,先是拿出了几本奏疏来与她讨论。夏侯沛政治敏感度极高,说起话来,言必有物,更妙的是,她总能与皇帝不谋而合。令皇帝觉得与她商量,很是顺心。 说完了政事,又说起夏侯沛自己的事:“那些僚属,你用的可还顺手?” 开府之后,便有一套自己的属臣。从长史,到郎中令,到舍人,到常侍,到谒者,等等等等,都是隶属于□□的,辅佐秦王,他们身上都有正经品衔,受朝廷俸禄。 夏侯沛道:“阿爹看中的人,岂有不好的?”诸王僚属,都是皇帝分配的。 皇帝便很高兴,他看中的人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不贤的,或是人心鬼蜮的,他是不放心弄到儿子身边去的。夏侯沛也试探过,都是有才干的能人,至于忠心,入了□□,便是秦王系,还想怎地?花了两个月功夫,有部分,已能放心用了。 将一对小新人分开太久,皇帝也不好意思,又提醒了几句,并且说了让她自三日后起上朝观政后,便放夏侯沛走了。 夏侯沛开开心心地就回去了。 皇帝见她是真欢喜,不由叹道:“十二郎能与王妃举案齐眉,便不枉我赐婚了。”晋王与晋王妃如今这样,真让他这做父亲的难过。 赵九康听了,便笑着奉承道:“宅家苦心,十二殿下哪儿能不体会?” 皇帝闻此,便是一笑。 夏侯沛回了长秋宫,便看到魏贵人之流也在。 一帮宫妃,小时候不妨事,眼下她却是要避嫌了。进去见了个礼,只粗粗扫了一眼,便退了出来。 拐到后院的亭子里,夏侯沛问邓众:“昨夜的佩囊,可是皇后亲手收下的?”她知道她送的东西,阿娘大多不会假他人之手,都是自己妥贴放置,可若有意外呢? 邓众不防她有此问,却仍是仔细地将昨夜的情形说了一遍:“是殿下亲手接过的。臣到时,殿下还未安置,在与祁姑姑看册子,臣奉上佩囊,殿下亲自起身接过。又问了臣府中情形与十二郎的状况,便令臣退下了。” “打开看了吗?”夏侯沛追问道。 邓众回忆了一番,摇了摇头:“并未当着臣的面打开。” 那么之后呢?夏侯沛心中七上八下的,佩囊乃装饰之物,里面大多放晒干后便于长久保存的花草或香料,最早的时候,是用以驱邪亦或驱赶虫蚁。 阿娘未必会打开来看。夏侯沛不大确定地想着。 想到皇后不会打开,不会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夏侯沛便是一阵失落,隐隐的,又松了口气。极是矛盾。 第六十八章 在夏侯沛患得患失地想着皇后是否打开佩囊来看的时候。皇后已经与秦氏联了一回手了。 魏贵人在皇后手中越挫越勇,每次见了皇后总能在温声细语中带点阴阳怪气。偏偏每次她绵里藏针都能让皇后轻轻巧巧地挡回去。 这回挡她的是秦氏。 秦氏特别讨厌魏贵人,不单是因为她知道魏贵人总是折腾周氏,还因为魏贵人言语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她以为自己很婉转了,其实在秦氏这般自小就被父母培养着辨识人心的世家女眼中,根本是粗俗直白。 而魏贵人眼红皇后有了一个好儿媳,人品家世皆要比她的儿媳好,更是不痛快,以为皇帝偏心,她不敢去与皇帝闹,自然就来寻皇后的不是。 秦氏想着早晨郎君时时注意着皇后,皇后杯中缺了茶都是他执壶亲斟,若是让他知道皇后被埋汰了,而她无动于衷,回去定要生气的。 于是,听着魏贵人明褒实贬地夸了她几句,她就说,不及贵人年轻时候,红妆十里,万人空巷。 一句话就把魏贵人噎住了。 魏贵人,是当初魏后嫁与皇帝时的陪媵。所谓的红妆十里、万人空巷的盛况,都不是她的。 殿中诸人皆笑,魏贵人的心血淋淋的,她正要借魏后来斥秦氏不敬,便听皇后道:“阿魏长者,休与孩儿见识,她那时还未出世,知道什么呢?” 一句长者将魏贵人血淋淋的心又戳碎成一片片的,这殿中,的确是她年岁最长。看着殿上娇花朵朵,魏贵人深深吸了口气。她少年时也生得貌美娇艳,被提做贵人,固然因那时魏后刚逝,皇帝悲痛不已,眷念情分,也有她自己体贴解语,明媚可人。 可现在,十几年过去,再不愿承认,也确实老了,有什么比红颜易逝更令人怅然心碎? 魏贵人冷声道:“皇后殿下亦年老,可要体贴青春正好的妹妹们啊。”皇后,也没比她小几岁。 但凡女子说到年龄问题,都是不能淡定的。何况魏贵人还暗示到皇帝在后宫的归属问题。 她这话说出来,殿中瞬间便安静了。 “贵人这话说的不对。母后与国同寅,千秋万代,怎么会老?” 声音是从殿外传来的。 众人皆望向殿外。只见寿安公主笑眯眯地走了来,她已嫁做魏氏妇,梳着妇人的发型,然而天真率直的性子一丝无改。 拜见了皇后,寿安公主又与秦氏笑道:“原就与阿沅好,眼下成了一家人,就更好了。”沅是秦氏名,她们本是密友,一向以闺名相呼。 秦氏甚是自然的起身,唤了寿安公主一声:“九娘。” 被冷落的魏贵人很不开心。 高皇帝建朝那年,皇后恰好出生,可不就是与国同庚,与国同长。 一群人厮见过了,寿安公主转过头不依不饶地与魏贵人道:“贵人以为孤说的可是?还是贵人以为我大夏不能千秋万代?” 魏贵人还能说什么呢? 宫妃们都告退了,夏侯沛才气呼呼地进来。 她最担心的就是她还没长大,皇后却已老去,魏贵人还敢这样说。 “说这样的话,她也不亏心。”阿娘明明年华正好。夏侯沛坐了下来,特别生气地看着皇后,道:“阿娘别理会她,就是个庸人。” 寿安公主笑个不停,畅快道:“别生气啦,魏氏那脸色,可难看得很。” 她原是来帮秦沅的,她们是密友,亲近是不必说的,嫁入皇家,后宫情势又复杂,兼之她还听闻皇后一开始并没有立即答应这桩婚事,便赶了来,有她帮衬,秦沅也不致太过吃亏。 谁知,刚走到殿门外,就看到夏侯沛气汹汹地将她拉到一边,跟她说了“与国同寅”。寿安公主与魏贵人有仇,魏贵人手段酷烈,在多年前把寿安公主那宫婢出身的母亲以犯宫规为由,打死了,就算是身份低微的宫婢,也是生她的人,这个仇结的又沉重又刻骨铭心。但凡能让魏贵人不舒坦的事,她义不容辞。 魏贵人的话,皇后并没放在心上,只是见夏侯沛气的慌,便柔声安慰她,仿佛夏侯沛才是那个被人说老的。 温润平和的语气,言辞并不热切,却如清流划过心扉。夏侯沛听着皇后的话,她凝视着皇后的面容,看着她每一瞬眉眼的变化,极力要找出与往常有何不同。 “还置气?她也没占到好,必不敢再胡言了。”皇后温温煦煦地说着,似乎根本没有发觉夏侯沛今日看她的目光极是凝邃。 秦氏与寿安公主对视了一眼,夏侯沛在外面怎么威风,到了这长秋宫中就是个没长大会委屈的孩子。 这样的秦王殿下倒让秦氏觉得,不那么难相处了。 “你怎么在殿外?”见夏侯沛不生气了,皇后转而问道。 夏侯沛被安抚,又见皇后待她与往常无异,已是肯定了那佩囊定是不曾打开了,怅然若失的同时,又觉得也好,毕竟眼下还有诸事纷扰。 她回道:“方才太极殿来人,阿爹召午膳,往太极殿同食,儿便来说与阿娘,谁知她们还赖着没走。” 皇后听罢,与寿安公主道:“不如九娘也同去?” 寿安公主爽直一笑:“就承您相邀啦。” 时候不早,皇后往内殿更衣,秦氏机敏地跟上,欲侍奉。 夏侯沛眼明手快,扯住了她的衣袖道:“阿娘喜静,有阿祁在足矣。” 秦氏顺从地收回迈出的脚。寿安公主打量了她二人,笑吟吟地目光不断在她们之间派回,暧昧而炽烈,饶是秦氏知道没什么,也红了脸。 午膳在太极殿,一家父母子女,用得很和谐。皇帝还问了寿安公主在夫家过得可如意。寿安公主也顺势向皇帝说驸马的好话。夏侯沛搭桥,提了提驸马眼下的职务,皇帝想到夏侯沛还缺了个常侍,就将驸马的职务升了一阶,做了秦常侍。 寿安公主很满意。 争取到赵氏子,夏侯沛亦高兴。 待出宫,夏侯沛问秦氏:“阿娘与你说什么了?” 皇后并不盛气凌人,也没有对她有何不满之处,说起话来,恬然平和。秦氏回道:“阿家只与我提了提郎君喜好,妃子们便来了。”并没有来得及说太多。她倒是愿意与皇后聊天的。 夏侯沛点了点头,又道:“阿娘喜静,你平日没事就不要往宫里跑了。” 秦氏不明所以,仍是答应了。 皇后回了长秋宫,并没有休息,而是取了家人子名册来看。 宫中每五年便要放一批宫人出去,同时也要采选新人入宫。今年恰好逢五。 宫中所用宫人,除了犯妇官眷,还有京内外入宫服役的良家子,称作家人子。入了宫,便有机会一步登天,选宫人,不仅要选相貌端正的,人品也得端正,至少不能弄一个居心叵测的来。 相面有八分准,人的容貌是天赐的,但后天生活也有影响,单眼神来说,境况不平,被压着长大而不敢有怨的,便怯一些,心有怨言的,便唳一些,心比天高的则要锐一点。皇后这一生见过的人何止千百,相人极准。 眼下则是看一看名册,先熟悉一番。 阿祁送了燕窝粥来,见皇后端坐,不由心疼劝道:“殿下昨晚一夜未眠,不如趁现在无人来访,去歇一歇晌。” “倒是不累。”皇后说着,放下了册子,接过玉碗。 粥熬得恰到火候,软而不化,糯而生香。这小小的一碗粥,熬制过程却大有讲究。先取米置锅中,放入水,此时火候最是讲究,起头用旺火,至水沸,改为文火熬煮。约莫半个时辰,锅中的米粒涨了开来,颗颗饱满,莹润可口。再加入燕窝继续熬煮,待煮软了,洒上鱼蓉。鱼蓉亦是讲究,只取鱼腹上一小块肉,剔骨,一整条鱼,只可得不足一两鱼蓉,味鲜美清淡,细腻滑爽。 这般精心制成的燕窝粥,滑而不稠,晶莹透亮,夹起来软而不断,一入口,米香中裹着清甘,浸透每一寸味蕾,食之难忘。 宫中珍馐,华贵珍奇,岂止一般。 皇后吃下半碗,倒觉得精神好了不少,腹中亦是暖融融的。 “殿下怕冷,冬日多备些燕窝,熬粥来暖腹,却是正好。”阿祁想得妥善。 皇后只道:“勿要铺张。” 阿祁明白。 第六十九章 稍稍小憩片刻。 皇后指着名册说了起来:“今次放出去的宫人皆生事之辈,选入的家人子,亦照此例。” 她观眼前局势,虽无大波澜,却是小事频频,再坚固的堡垒都禁不起如此冲击。大乱在即,她与十二郎需抽身,不能将自己卷进去,如此,宫中便不能乱了,也免得有人浑水摸鱼。 阿祁看了看放出宫去的宫人名单,魏贵人得用的多半都在上边了,不知过两日,这名录公布出去,魏贵人会如何怒不可遏。 “只怕家人子采选时,魏贵人不肯放过时机。”说是这样说,阿祁并没什么忧心。 皇后提笔又勾了几个人出来:“不要管她。薛充华那里,令阿汀隐了。” 阿祁明白,东宫卫裁剪,薛充华那边的作用便也到头了,皇帝也不是傻子,她想再进谗言也难了。这时候,皇后在薛充华那里做的手脚便该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华又来禀。 赵九康的侄儿赵大郎接着赵九康的名头在外横行,欲强占他人田园,叫人告到了京兆。如今的京兆尹是秦王妃的父亲,京兆将此事隐了下来,赵九康还不知道此事。 “可打死了人?”皇后问道。 李华回道:“不曾。如今盯着赵中官的不少,此事隐不了多久,京兆的意思,请殿下尽快决断。” 没有涉及人命,就不是什么大事。 皇后问道:“十二郎可知此事?” “不知,左仆射的意思,这等不法事又涉陛下近宦,秦王殿下不当沾手。”事情捅到了京兆,秦勃不得不做个从中推一把。 皇后想了想,道:“也不该让京兆为难。你寻个不打眼的人,取了金钱去与那户人家,让他们把状子撤下来。” 趁消息还没传出去,灭了源头,这事就翻不起风浪。 李华明白了。 谁也没说是否要将这件此事告诉赵九康。至多明晨,赵九康自己就能知道。 宫外的事寻常不会递到皇后面前,只是牵涉到宫闱中人,方要她做个决断。 此事并不难断,只是其中牵到赵九康才显得特殊。 赵九康这身份,与夺嫡无关,亦与夺嫡分不开。先帝身边的大宦官就是在今上即位后,枭首示众的。前鉴不远,赵九康怎么也该为自己晚景考虑。 等皇后从书房出来,已是夜幕初降。 殿中宫人来回忙碌,人影憧憧,却又显得如此寂寥。 阿祁叹道:“十二郎一出宫,长秋宫便少了许多笑声。”夏侯沛住在含章殿时,几乎日日都会过来,她来,宫人们都高兴,因为每当十二郎过来,皇后便会软和许多。皇后虽然不说,但大家都知道,她喜欢十二郎每日都过来。 人很多,却偏偏感受不到那份热闹。皇后扶着阿祁的手,走到中庭,这个位置,能看到夏侯沛小时候住的那间屋子。 “孩子长大了,怎么能总是腻在母亲身边。”皇后说道。 皇子成亲后,就要上朝观政,她会越来越忙,越来越没有时间来这里,感情因岁月而醇厚,亦因岁月而淡去。 宫中有子的嫔妃都是这样过来的。 阿祁知道,她看了看皇后,欲言又止,以她看来,殿下与十二郎还是亲近一些的好,毕竟有那件事阻在里头,若是哪日十二郎知道了,不念抚育之情,倒过来恨上殿下,殿下该如何伤心。 只是殿下似乎更想十二郎去过自己的日子。 三日后,夏侯沛开始上朝。 直接参与朝政,对这个国家的境况有了更加深切的感受。偌大一个天下,今日这里洪灾,明日那里有干旱,不时还有些疫病,实在是忙不过来,幸好,近年来年成不错,一些灾害也只在小范围中,并没有到让百姓过不下去的程度。 只要百姓还有口饭吃,就不必担心因灾害而起的民乱。 夏侯沛也不禁开始敬佩起皇帝,能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她开始不断的学习,学习皇帝的帝王术,学习大臣们的才干,因不时要领一些具体的政务,譬如一州税收,譬如各地徭役统计,又如各种案子。皇帝也有意让她去行承办督促之责。她刚接触,所有事都是生疏的,九卿六部,各处规矩都不同,她只能更花更多的时间去适应,充分地抓住每一个机会去锻炼自己的才能。 夏侯沛确实如皇后所想,越来越忙,越来越腾不出时间,她要认真做事,就少不了让诸事缠身。 等到她终于抽出身来,已是盛夏。 她终于明白往日她在宫中怎么总是见不到二郎、三郎,他们不是不想入宫来,是根本没有功夫花一下午,与母亲坐着喝一壶茶。 从季春,到仲夏,将近三个月,她都没入宫来,倒是秦氏每旬入宫一次,向皇后请安。夏侯沛忙得要命,哪怕回府再晚,这一日也总要去问阿娘可好?瘦了不曾? 这日,终于让她脱出身来了。 夏侯沛脚不沾地地就往宫里跑。一路上都没注意今日似乎格外喜庆一些。 皇后见她过来,还惊讶了一下:“你怎地入宫来了?” 夏侯沛老老实实道:“今日得闲,儿就连忙来看阿娘了。”一面说,一面还使劲凝视着皇后,要将三月未见的相思补回来。 皇后见她果真只是一得闲就跑了来,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方舒展了眉眼,道:“你自忙你的事,我还能跑了不成?” 夏侯沛格外高兴,跑上来,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小匣子来,欢欢喜喜地打开,匣中锦绸铺设,中间躺了一根玉簪。 “儿月前出京,在一家铺肆中看到这支碧玉簪,只觉得,唯有阿娘可与之配。”她一面说,一面给皇后看。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支簪子,如浑然天成,毫无匠气,古朴秀美而神韵柔润,丝毫不劣于宫中内造之物。 夏侯沛想好了,要借试簪皇后绾发。买这支玉簪时,她便满怀欣喜。然而这时,看到皇后淡淡出神的侧颜,夏侯沛的笑意凝住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娘,你不喜欢吗?” 皇后回过神,她从匣子中拿起那根古朴恬然之中蕴藏了温婉的玉簪,夏侯沛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她不喜欢。 “喜欢。”皇后笑道。 夏侯沛不着痕迹地大大舒了口气,正要接过来,帮皇后簪到发上,就见皇后将簪子放回到匣子里,又反手把整个匣子递到阿祁手中。 夏侯沛眼睁睁地看着,颇有点措手不及。 皇后轻柔笑道:“只要是你赠予的,阿娘都喜欢。” 淡淡的遗憾被这一句话拂去,绾不成发,有阿娘这句话也很好啊。夏侯沛高兴起来,又将她这三个月来的见闻说了说。 “儿现在才知道,治国不易。都说用贤臣,可谁能一眼看出哪一个是贤臣?贤又未必能,好心办坏事的也不少,譬如某郡……”夏侯沛说得生动,她知道宫外的事,皇后是爱听的。 说完了,夏侯沛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再抬头,便见皇后看着她。 夏侯沛不解,放下茶盏,眨了眨眼:“怎么了?” “只是看你似乎又长高了。”皇后道,“还黑了一点。” 夏侯沛有些羞涩,夏日阳光灼热,晒得厉害,皇帝又让她统领京郊税收之事。税收大多是在秋收之后,可是,不亲眼去看看今年庄稼究竟长势如何,便只能听底下官吏。谁知他们是不是有私心,谁又知他们必会如实上报,不掺一丝假?不被底下左右的最好办法便是自己去看。庄稼长得如何,一亩田能产几石,一石又能卖几多银钱,一地取税又以何为凭。又是要紧。 夏侯沛请了皇帝同意,便顶着大太阳出京去转了半月。 哪儿能不黑呢? 她回京的时候,皇帝都吓了一跳,不过皇帝倒是挺高兴的,赞她务实。 “不被底下蒙蔽最好就是自己去看。你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哪知民间疾苦?”皇帝的话十分真诚,没有一个皇子如夏侯沛这般亲自去看,关注民生,就连太子,也只是派心腹去转了一圈,“不亲眼见过百姓之苦,又如何能体谅百姓不易?” “陛下经过乱世,对民间之况知之甚详,你需时常反省,谨记教诲。”皇后说道。 “儿明白。”夏侯沛认真记下了,又担心皇后嫌弃她黑,连忙道:“过一个冬就白回来了。” 好像白回来有多重要似的,其实她现在也算不得多黑,只是比起之前莹润白皙差了点罢了。 皇后笑了笑。 小宫人从外面进来,禀道:“时辰将至,殿下该去上林了。” 夏侯沛一愣,转头问皇后:“做什么?” “今日是乞巧,宫妃们都要往上林游园。”皇后无奈道。这是每年都有的,夏侯沛居然忘了。 夏侯沛是真的忘了,然而她一知道,便不肯让皇后走了:“儿好久没见阿娘了,阿娘不要去了,与儿再坐坐吧。” “那是说好的,怎好失信于人?”皇后也不是时时都惯着她的。 “那阿娘去露个面,就回来?”夏侯沛又道。 想来不应了她,今日便走不出这殿门了。夏侯沛的歪缠功夫,皇后是知道的,只得答应了。 夏侯沛便安心等着,阿娘最守信,说是露个面,定然很快就可以回来。 她等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皇后始终未回。 夏侯沛欣然的眼眸逐渐暗淡。 “十二郎,宫妃游园,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的,十二郎不妨先回府,待下回,再与殿下聚。”李华见她还在,忙上前来说道。 “去与宫内省说一声,我今日不出宫了。派个人,去王府,取我的朝服来。”夏侯沛端坐不动。 李华不敢违拗,忙遣人去办了。 阿娘大约是让什么缠住了。夏侯沛坐得麻了,便起身在殿中走了走,若是不知今日是乞巧,倒罢了,可知道了,她想今日能与阿娘度过。哪怕什么都不做,她也想在这里,在皇后的身边。 殿中有些闷,夏侯沛走出去,干脆在庭院中等。 皇后回来时,夜幕已降。 夏侯沛不知等了多久,看到皇后的身影,立时疲惫尽扫,她高兴地迎上去,唤道:“阿娘。” 她的开心,那么纯粹,皇后的目光轻柔地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弯了弯唇:“让你久等了。” “不久。阿娘是让什么事绊住了吗?”夏侯沛走到皇后身边,一面说,一面往里走,想到皇后去了那么久,她关切地问道。 “是。”皇后简略地回道。 夏侯沛知道皇后不喜欢她插手后宫阴私,便没有多问。 第七十章 隔日,皇帝得知夏侯沛昨夜留宿宫中的事。 一下了朝,他便唤了夏侯沛来,将她左看看,右看看,很是惊叹道:“昨日乞巧,我特与你一日假,你不在家陪着王妃,居然在宫里耗了整日?” 倒怀疑起她是不是真的喜欢王妃来了。 夏侯沛无奈道:“儿忘了时日,一得假就往宫里跑,到阿娘那里,才知是乞巧呢。后面一想,王妃是日日可见的,阿娘却许久不见了,干脆就多待了一会儿,留了一宿。” 皇帝哈哈大笑。倒也不怀疑她的话。 夏侯沛做事的劲头,皇帝是看在眼中的,但凡与她一件差使,她不管自身是否可得利,只管卯足了劲做好,凡事皆一视同仁,赋税之事如此,审囚徒亦如此,真不知说她实心眼儿好,还是说她懂事明理。 皇帝笑呵呵的,一扭头,又见八位皇子都在,难得齐聚,便干脆都叫去了太极殿,问一问近日的进益。 待从太极殿出来,已是近午。 跨出那道门槛,太子与诸王面上洋溢的笑容便弱了下来,在殿中融洽和谐的气氛便如虚幻的错觉一般,一出了那庄严高大的殿门便陡然消失。诸王各自为政。 夏侯恕唇边带了抹浅浅的笑,目光在四下一扫,便见夏侯挚站到了太子身后,夏侯谙与夏侯衷近些,夏侯康正眉开眼笑地与太子说着一篇典籍上的典故,而夏侯汲人与夏侯沛则落在最后,皱着眉头在说什么。 想到皇帝将京郊赋税一事交给了夏侯沛,夏侯恕便眼红生妒,这等好事,从不曾落在他头上,十二郎才刚刚入朝,便受如此重用!他强自将目光从夏侯沛身上收回,皮笑肉不笑地朝太子拱手,太子神色冷淡,朝他略点一点头,非但是对他,对诸王也皆如此,不过略略示意,便自抬步走了。夏侯康大约是被典籍吸引了,夏侯挚一向都紧跟太子,他们二人亦随太子而去。 夏侯衷原是宽厚地笑着的,待见到八郎连话都不曾与他说一句,紧紧跟着太子,一副与他划清界限的模样,便觉得气闷得很。只是他惯会演戏,面上仍将礼数做足了,笑眯眯地问了夏侯恕将往哪儿去,又问夏侯汲人与夏侯沛可要一同用膳。 夏侯沛一心二用,一面与夏侯汲人说着出京的见闻,一面留心兄长们的动静。诸王与太子连年相倾轧,到了现在,连基本的情面都只是勉强维持,太子、夏侯恕、夏侯衷三人,全然是相看生厌。夏侯挚与夏侯谙不知何时已分别投了太子与晋王。皇子间的党争,已然形成。 夏侯沛抬头望见日头将至中天,算着这时候赶去长秋宫还可赶上用膳,便笑道:“不了,难得入宫一趟,我还是去长秋宫多陪陪母后。” 夏侯汲人闻此,依样画葫芦:“我去陪我母妃。” 夏侯衷也不是真心邀他们,不过在太极殿前做个样子罢了。当下拱手作别。 太极殿前,诸人散,夏侯沛高高兴兴地去了长秋宫。蹭过午膳,才出宫去。 她没将兄弟间的汹涌暗流放心上,却有人堵得气闷。 在外边,夏侯恕好歹克制,一入得郑王府,那勉强维持的笑意倏然间一扫而光!他双唇紧抿,嘴角下撇,双眼精光凝聚,戾气十足。 “二郎回来了。王妃……”家令迎上来,话还没说完,便叫夏侯恕斥了一通:“滚下去!” 家令一愣,垂首退至一边,做躬身拱手状,待夏侯恕自他身前走过去,方直起身。 夏侯恕一路大步,进了书房,将侍奉的仆役都赶了出来,一个人在里头生了一通闷气。 整个郑王府皆小声小气,仆役行路都万分小心唯恐弄出点声响,叫郑王听见了,就要拖出去打死。 杨为哉到时,便看到一个井然有序的郑王府,府中仆役皆训练有素,不敢多说一字,不敢多看一眼。他暗暗点了点头,对郑王的治府之道尚算满意。 “将军。”家令上前来拱手。 “殿下可曾回府?”杨为哉回了一礼,平易近人。 “已回来了。”家令道。 “今晨圣人召太子与诸王,殿下回来,心情如何?” 家令笑了笑,并未答话,做了个请的姿势,在前引路:“二郎在书房,君且随我来。” 杨为哉知他口风甚紧,也不以为怪,倒是觉得这家令是个可用之人。 郑王府占地广阔,布局严格,一景一物皆显出一丝不苟的富贾气来。走了半估摸炷香的功夫,终到了书房外。 家令朝杨为哉略一示意,便上前叩门,口道:“二郎,杨将军来了。” 里头略略沉默,片刻,方传出夏侯恕低沉的声音来:“请杨将军入内说话。” 家令推开了门,并不进去,待杨为哉跨过了门槛,他轻手轻脚地跨入一步,带上门,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夏侯恕跽坐于书案之后,抬着头,看着杨为哉走进来。他也知礼贤下士,当显宽厚,不等夏侯衷将腰弯到底,便急道:“免礼免礼,杨将军如何与孤客气?快快坐下。” 杨为哉一入门就将夏侯恕的情绪看分明了,不必多想就知道,必然是今晨在皇帝那里没出彩。他唇边儿一丝冷笑,待站直了身,又是卑谦和气,寻了个距夏侯恕较近的榻上坐了,缓缓开口道:“殿下何以怒气冲冲?” 这一说,夏侯恕才稍霁的面色立时又沉了下来:“说来丢人,孤向来不得父皇青眼。不如老大,老三,孤也认了,如今,十二郎也要骑到孤头上来了!” 杨为哉不解道:“殿下何出此言?圣人对殿下分明也是关爱有加。” 夏侯恕冷冷一笑,自嘲道:“不过多看了一眼罢了,也称得上关爱有加?十二郎那样的,才是青眼关爱!” 说到秦王,杨为哉也承认皇帝对秦王实在是好,秦王自己也争气,这一想,他便遗憾得紧,若不是秦王不肯接纳,他何须来侍奉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杨为哉做出恍然的模样,点了点头,道:“平心而论,秦王这几桩差使,办得实在是漂亮。” 夏侯恕更加阴郁。 “不过,也是因十二殿下有那个机会罢了。” 夏侯恕稍稍平息了怒意。 “若是将相同的差使交给殿下,又怎知殿下便办不好呢?”杨为哉温和的语气安抚了夏侯恕。夏侯恕哼道:“可不是,十二郎靠的不还是他手下那帮属臣?光他一个能办成什么事?”言辞间大为不屑。 杨为哉对他也挺不屑,可惜他一一排除下来,能让他扶持的就这一个郑王。太子与晋王都是魏氏外甥,他与魏师有仇,断不会扶持他的外甥,秦王倒是好,内有皇后,外有强援,可惜,人家高傲不理他,其他几个,不是归属了太子与晋王就是无争心,算来算去,也就一个郑王。 也算不错,郑王这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大臣帮扶,他一来便是心腹,事大事小,郑王都要问过他的意见,如此,便好摆布了。 杨为哉是有指点江山的豪气的,他自以为也有这个本事。想他当初不过一占山为王的强人,最后当机立断率众投奔今上,之后大大小小数百役,真刀真枪拼到了今日。他断言当今天下如他这般能人屈指可数,这屈指可数的人中绝不包括魏师! 一而再,再而三的给魏师让位。当年突厥是一事,而今广陵军屯是一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杨为哉认为,皇帝帮着魏师抢他的军功。若是换一个人,换成出将入相的高宣成,倒也罢了,杨为哉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及不上那老狐狸,可魏师,怎能让他服气。 魏师,不过是在魏后余荫的庇护之下,他有什么能耐! 杨为哉恨得牙根儿都咬酸了。想想广陵是回不去了,便不再去想了,可京师也大有可为啊。 抓紧了夏侯恕,将他蛊惑成一个木偶人,他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只要一想到魏师在外拼死拼活,好不容易平定了天下,回京一看,皇位上坐的不是他妹夫,也不是他外甥,杨为哉便能笑出声儿来,到时候,魏师回京,便是自投罗网! 哪怕为了这种吐气扬眉的场景,杨为哉也得憋住他的不屑,哄一哄这不成器的玩意儿。杨为哉温柔道:“殿下既然知道,又置什么气?总有机会的,不说其他,就看太子,今还稳如泰山否?休要急躁,让陛下见了,又要斥您不稳重,至于差使,那些零星让与十二殿下又何妨?” 这个让字,说得夏侯恕眉开眼笑,不过他也是有些头脑的:“零星小事,让就让了,可阿爹迟迟不委我重任,我又如何取得威信?不建威信,又有谁来辅佐我成大业?” 杨为哉一笑,儒雅得如同山中高士,毫无武将的粗俗:“自然是,争取大功劳。依殿下看,陛下最挂心的是哪件?” 夏侯恕一想:“楚国?” “不错,我接密报,楚帝命不久矣,正急着立太子,先前那个太子,卷进厌胜逆案里,让楚帝厌弃,给废了。眼下他快驾崩,又没个储君,诸子争的你死我活,连侄儿们也搅了进来,楚帝正难决断,偏生光阴不等人,又油尽灯枯了。”杨为哉在广陵那么多年,眼线不少,就是楚国,他也派了几个内应过去。 夏侯恕眼睛一亮:“如此,楚国必乱,我大夏正可趁此进兵。”他越说越激动,一把揪住杨为哉的衣袖,道:“杨公!广陵精兵,可练好了?” 听这话,杨为哉一阵恶心,他一手带出来的兵,眼下都在魏师手下,强忍着那不甘不平与厌恶,他笑意如春风拂面:“臣带的兵,殿下放心就是。必能得胜。”大楚也不是往日国富兵强的大楚了,折腾了十几年,早就山河溃烂。 夏侯恕极是满意,他叹息道:“可惜杨公已回京来了。” 杨为哉笑意淡了:“回京来了,又如何?臣熟知兵事,且姑妄言之,圣人要出兵,必倾力而为,不止广陵,还有其他几地,算一算,当会兵分三路大军,一齐南下。殿下要做的,是争取成为其中一路的主帅!” “主帅?”夏侯恕握拳,目含贪婪,片刻,他又萎了下去,“孤,从不曾带兵。”兵书也没怎么读,他连纸上谈兵都不会,更别说做主帅了。 杨为哉道:“总有会带兵的人。用好了他们,不就成了?”如今八个皇子,除了太子,谁都没领过兵,若是皇帝委任皇子为主帅,只可能是让他们去挣军功的,必然会同时派以可靠的名将辅佐。 夏侯恕一想也是,领兵他不行,用人之术他却是熟知。可他能想到,其他人未必就想不到。夏侯恕颇具忧患意识,叹了口气:“只怕晋王,也盯在这上头。”跟夏侯衷争,他少有争胜的,眼下,还多了个夏侯沛。 “殿下何以恹恹?尽力施为,未必不能成。” 夏侯恕又胀满了信心,点头道:“不错,老三从没比我强,不过胜在他有个母妃,帮他周旋。” 见杨为哉满意,夏侯恕又想到一事:“卿方才说楚国前太子是怎么废的?厌胜之案?具体怎样?卿来为孤细分说。” 杨为哉满意的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又收了回去。他看看夏侯恕那津津有味的模样,没滋没味地将楚前太子被废的过程说了一遍。这事,他也不知究竟,楚国毕竟不是任大夏人来去自如的地方,夏人大多也只知道楚太子被废,具体如何,却是不知的。杨为哉也只将他所知,大致的说了一说。 要他来说,弄翻太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留给晋王去做就行了,何必卷进去?一个有心大位的皇子,私底下做了什么暂且不论,明面上是越干净越好。太子是正统,必然有人拥护,对抗太子,便是对抗正统,亦是将野心放到太阳底下,使人防备不说,还令皇帝猜忌。 何必? 既然晋王已经在努力削弱东宫,郑王只要置身事外,让自己的手清清爽爽的就是了,卷进去了,有什么好处? 杨为哉看了眼专注沉思的夏侯恕,这些话,说了,郑王也未必肯听。 第七十一章 杨为哉所料不错,刚一入秋,楚国内应便传来消息,楚帝病危,楚国诸王为皇位争红了眼。 天赐良机,皇帝振奋,召大臣议事。 夏侯沛觉得,病病歪歪的老人,在病榻上歪上几年也不是没有,期间不断的病危,然而次次都挺过去,也不在少数。不过她并没有发言,兵之一道,她毫无经验,所知皆自纸上来,比划得再头头是道,也不过纸上谈兵。 两国征战,不是小事,关乎国家威严,关乎上百万将士生死,关乎百姓今后是否不再受战火荼毒。夏侯沛极为谨慎地竖直了耳朵,听着诸公之论,自己并不开口。 朝中大多都是主战的。 丞相高宣成,尚书左仆射秦勃,大鸿胪魏会,廷尉崔浩民,骠骑将军兼领军将军杨为哉,尚书右仆射戴琳,御史大夫苏充,众多入可朗朗于朝堂,出可赫赫于战马的良臣武将都恨不能亲上战场,扬我国威,一统天下。 争议只在于何时出兵,分几路,从哪几处,如何布防与进攻。 夏侯沛倒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群臣相争的场面。这会儿谁也顾不上自己效忠哪位皇子,一心想着如何定鼎江南,最多便是在具体布置之时多为同党谋好位。 立朝之初,往往如此。党争也有,但不误国。 经历过战争的人,更明白家国天下远在个人得失之上,如楚国,眼下他们争得再激烈,最后争胜了又如何? 国亡则臣耻! 夏侯沛听得感慨万千。如此众志成城,战胜或早或晚罢了。这样的大臣共事起来才有滋味嘛,同道中人,底线不破,虽有争议,都是为了国家。像岳飞那样,自己在前线拼命,后面不断有人扯后腿,捅刀子,真是要了命了。 众臣还在争论,夏侯沛听他们话中展露的讯息,脑海中出现了一幅舆图,各处军队布防一一在图上标出。何处险恶,何处通达,何处水流湍急,不宜渡江,何处天险虽弱,对岸兵力极强,一张布防图渐在脑海中明晰。 “十二郎,你有何见解?”皇帝让大臣们吵得脑门嗡嗡之响,见夏侯沛听得认真,想到他素有独到之见,便高声问道。 殿中静了下来,群臣的目光都落到了夏侯沛身上。 夏侯沛着朱服,冠通天冠,闻此,恭声道:“诸公皆在,各有高论,小子何敢妄言?” 皇帝一笑,道:“说说看,错了也不要紧。” 推脱一次是谦虚,一而再,再而三,便是拿乔了。夏侯沛秉笏出列,声音嘹亮而沉稳:“楚国诸王相争之势早已形成,眼下不过愈演愈烈,相互间都成了仇人,今日你捅我一刀,明日我断你一臂,早已势成水火,断无和解之理,而楚帝已老迈,他原还能压着,然病势愈重,愈力不从心。” 楚国这种形势,就算楚帝马上找出了最贤明的那个皇子立为储君,也不能平息争端,其他皇子不会服。争了那么多年,相互间都得罪狠了,让其中一人登位后把剩下的都杀了吗?立谁,剩下的都不会答应。除非都死光了只剩一个,不然,定不下来。 “楚帝无能为,便如群龙无首,”偏生,楚帝的儿子们里没有一个能挑得起大梁的,连侄子都想搏一搏,“楚国之强,已是往昔,而今的楚国,散沙耳,触之即溃。”一个强大的国家,都是从里面烂起的,这是无数历史鲜血染就的真相。 “故此,臣以为,立即备战,准备发兵!”夏侯沛斩钉截铁道,“臣之鄙陋浅见,请陛下圣裁。” 皇帝沉思。 秦勃皱皱眉头,出声道:“秦王殿下年幼,不曾见过楚帝之雄才。”英雄迟暮是常见之悲,可英雄之所以称为英雄,必有震惊世人之处。 秦勃比较含蓄地表示不要小看楚帝。 这回夏侯衷跟夏侯沛站在了统一立场上,他道:“老虎拔了牙,他还是老虎,可还值得畏惧吗?楚帝已不足为虑。” 夏侯沛还站在那里等皇帝的表态。 太子一言不发,依他看来,能不打最好就别打了,受苦的还是百姓,眼下楚国无战意,大夏何必先做这个恶人。 皇帝一看太子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干脆就不去看他,他再问夏侯沛:“楚帝虽病入膏肓,究竟也是一时英豪,若是他留有后手,该如何应变?”皇帝是与楚帝战过的,自然不会小瞧,在他看来,最妥当便是等楚帝驾崩后,再发兵南下。 夏侯沛沉默了片刻,最终道:“一人之力有限,真到了穷途末路,谁都无法力挽狂澜。” 此言不差,可是,怎样叫做穷途末路?这个穷途末路真的到了吗? 皇帝与众人都分析当今之势,最后又问夏侯沛要出兵,战略如何布置?这个,夏侯沛是真不懂,便说了不知,怎么都不肯置一词。 皇帝问她,并不是就以她的意思为主,集思广益罢了。然而,问了她,其中的重视是毋庸置疑的。 下了朝,夏侯沛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户部。打仗要钱,她又督管了京郊的赋税,得赶紧收上来,以充实军用。 等她忙完了今日的事,已是深夜。 骑马回了王府,便见秦氏在前堂等着。 夏侯沛将马鞭朝家令一递,低声问道:“王妃怎在此处?” 家令回道:“王妃今日入宫去了。” 夏侯沛知道了。她一面走一面说,家令话音落下时,已走到堂前。 家令捧着马鞭退了下去,夏侯沛迈上台阶。 堂上灯火通明,秦氏温婉端坐,见她进来,起身福了一礼:“郎君。” 夏侯沛道:“不要多礼。”到首座上坐下,问,“你去过宫里了?阿娘可好?” 秦氏也坐下来了,嫁过来有半年了,她也发现了夏侯沛对皇后发自真心的关切,这种关切涉入到方方面面。她道:“阿娘安好,只是天初寒,不及添衣,着了风寒,太医诊断过了,喝几副药下去就可无恙。” 夏侯沛嗯了一声,看了看门外的天色,这时宫门早已下钥了。又看到一旁的几上放了一只食盒,便问:“这是宫里拿来的?” “阿家令我带回来的。” 夏侯沛点了点头,见秦氏似乎没什么事了,便起身走了。走之前还把整个食盒都拎走了,半点都没有与人分享的意思。秦氏默默地看着她。三个月前,宫里送了点心来,她看点心香甜喜人,便吃了一块,后面,夏侯沛整整七天没有正眼看过她。 秦氏倒不在乎夏侯沛正不正眼看她,受不了的是她这种摆明了“你吃了我的点心,我很生气,但是我不说,你自己反省”的冷漠劲。 从那以后,但凡皇后送的,她动都不敢动半下。 夏侯沛一张脸波澜不惊的,走进了书房,才把食盒打开,里面香喷喷的都是她喜欢的点心,她拿出一块,放进嘴里,眼睛眯起来,享受极了。 一块点心下肚,满满的都是思念。 不在朝朝暮暮,不在朝朝暮暮。夏侯沛默念了几遍。 门外传来邓众的声音:“十二郎,常侍与郎中令求见。” 夏侯沛立即盖上食盒的盖子,放到一边,取出帕子来,擦了擦嘴角,高声道:“请进来。” 两位秦王属臣是来说朝上说过的事的,他们是来出谋划策的,重点在于,秦王如何能从中谋得好处。 夏侯沛定下心来,与他们讨论了一番。 隔日一早,夏侯沛入宫上朝,一下了朝,她没去户部,直奔长秋宫。 长秋宫里弥漫着一股药味,苦苦的,有些冲鼻。夏侯沛一颗心提得老高,步子不自觉地加快了。 走到殿中,皇后正用早膳。夏侯沛几大步就跨到皇后面前,细致地看了看皇后脸色,见只是略显倦意,并无其他不适,才放下心。 皇后搁下碗筷,道:“用过早膳不曾?” 夏侯沛摇摇头。 皇后便令人添了双碗筷。 夏侯沛靠着皇后坐下了,拿起碗筷,见食案上有一道牛肉羹,不免操心,又搁下碗筷,转头与皇后认真道:“阿娘,用药之时,牛肉这等发物便不要上案了,以免影响了药效。” 皇后淡淡瞥她一眼。 这一眼,瞥得夏侯沛小鹿乱撞。她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找回了魂,坚持道:“身子要紧。” 阿祁在旁忍不住笑,看看坚定的夏侯沛,又看看默然无语,专心用膳的皇后,好心同夏侯沛解释道:“殿下用食一向清淡,这道牛肉,是专为十二郎备下的。昨日王妃过来,撞见了太医为殿下诊脉,殿下便说,最迟今晨,十二郎必来。” 夏侯沛从小就贪吃肉,看到肉,胃口就好,长秋宫中人尽皆知。料到她要来,皇后便提前令人准备着。 夏侯沛闹了个大脸红,又喜滋滋的,阿娘关心她。 就着牛肉羹,一口气扫下两大碗米饭。 第七十二章 吃得饱饱的,早秋的严霜都不觉得冷。 朝里朝外都忙得脚不沾地,收取赋税以充军用之事,不特她能想到,许多有远见的大臣都动起来了,户部忙得一团乱,她眼下在户部观政,就算是尚书,有什么大举措也得与她说一声儿。还有出兵一事,不知哪个时候皇帝便会召三公九卿与几位皇子商议。 纵是如此,夏侯沛还是多留了一会儿,坐在皇后的身旁,拉着她的手把脉。 “太医都看过了,服过药也好了许多。”皇后抽了抽手腕,见夏侯沛执着不肯放,只得缓声说道。 那手腕细腻如凝脂,白皙如霜雪,夏侯沛摸到了脉,努力忽略指腹下的触感,集中于脉搏跳动。 疑难病症她力有不逮,简单的伤寒她还是会看的。夏侯沛自己把过脉,确认无大碍,方真真切切地放心。 放心之后,夏侯沛便觉得她指腹下的手腕光洁如玉,光滑细腻的触感让她心旌摇曳。在这严寒乍起的秋日,她的指腹便如蓦然间着了火,烫到了心里。 她曾梦见一座宫室,一名女子,满宫帷帐飘舞,她只顾看清那熟睡中的女子的面容。如今看清了,她的手腕就在她的手中。 皇后抽手,自夏侯沛指腹滑出,夏侯沛猛地一惊,下意识地便握紧,抓住了皇后的手。抓紧了,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阿娘……”夏侯沛忙抬头,正触上皇后那双清冷的眼眸。 “看过了,可安心了?”皇后音色稳稳,并没有什么异常。 夏侯沛这才想起她摸脉来的,忙装作不经意地松了手,道:“亲自看过,才好安心。阿娘要按时用药,在起头上压下去,好得快。” 皇后收回手,便拢在袖子底下,衣袖宽大,恰好完全挡住了,她道:“时候也不早了,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 的确是不好再留了,夏侯沛收拾收拾心情,依依不舍地告退。 兵贵神速,重点便是要抓住时机。楚帝缠绵病榻,结合他年过八旬的高龄,也知是不会好了,他还活着,诸王还能混战,他一死,势必要在短期内决出一个新皇帝来,到时,还不能预料是个什么情形,兴许就平定了,兴许就要出一个“八王之乱”。 这世上就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早出兵有早出兵的好处,迟出兵有迟出兵的益处,谁都不能一言蔽之。 皇帝身前挂了一幅足有一人高的舆图,图上有一红点标出的城池,那是健康,楚国都城所在。 健康就在长江边上,只要渡过江,拿下了健康,将楚国皇帝从皇位上拽下来,便成了一大半了,余下的不过是换兵防,派官吏,收民心的后续。 他的大业,也就完整了! 皇帝无论如何都要打这一仗,要在他的本纪中添上这一笔丰功伟绩。因此,他在这时期频频召见大臣,因此消极倦怠不愿违背本心发声的太子越发让他失望,父子之志背道而驰,太子如此,岂能承他志向治理天下?也因此,主张出兵的夏侯衷、夏侯沛备得皇帝喜爱,夏侯恕则是习惯性地迟疑,比衷、沛二人慢了一步,然也主张出兵。 终于,在楚国再度传来楚帝病危的消息之时,皇帝夏侯庚下诏痛斥楚帝暴行罪恶十八条,三个月间,将诏书贴满了大夏各州郡,并散发至江南诸地,争取民心。 所有的战争都有一个正义的借口,如此,方能名正言顺,得到上天和黎民的谅解。大夏也不例外,做了近半年宣传,大夏终于正式发兵。 隔年二月,泰始十九年,大夏发兵八路,南征楚国。这八路大军分别分为上中下游三部。任命晋王夏侯衷、秦王夏侯沛、大将军魏师分别为上、中、下□□军元帅,讨伐楚国。 窗外冰雪消融,树还是枯的,草还是黄的,春日的勃然生机还埋藏在泥土里。 “殿下,十二郎来了。”阿祁唤道。 皇后转过身,衣带翩跹。不紧不慢的举止与往常无异,熟知皇后的人却能发现她的眼神中是有一点担忧的。 走到外殿,夏侯沛站立在那里。她已经长得很高了,说是长身玉立,仪表堂堂,毫不夸张,若不是她已经成婚,京中有女儿的大臣没有不想将女儿嫁她的,就是现在,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地想将女儿孙女侄女送入□□为侧妃,生下儿子,将来如何,谁说得准?因此,很有先见之明的秦勃便受了不少嫉妒。 “儿请阿娘大安。”夏侯沛一撩衣摆,跪了下去,伏身稽首,行了个郑重的大礼。 皇后弯身扶她。 夏侯沛握住皇后的手,抬头看着皇后:“儿此去,不知归期,望阿娘少持操劳,保重身体。” 皇后笑了一下:“我儿此去,为国为民,专心所事,不必挂心宫中。” 夏侯沛站了起来,她今日来,是为辞行。 行军元帅的委任一下,便是启程在即,明日,她便要随军远行。 上战场打仗,她是有一丝恐惧的,真刀真枪的拼杀,敌人可不会手下留情。可是,这也是一次机会,是她积累军功的好时机。 二人坐下,皇后便道:“让阿祁随你去,也好照料你行装。” 带哪些人去,夏侯沛早就想好了,阿郑是肯定不能少的,期间有许多事,只能阿郑经手,再多一个阿祁,自然更加妥贴。 可是阿祁是侍奉皇后的人,让侍奉母亲的人转过来侍奉她,未免不敬,夏侯沛要推辞,便听皇后道:“遇到要紧的事,礼仪规矩放一边就是。我在宫里不缺人,你那里更急迫些,让阿祁随你去吧。” 说到这份儿上,夏侯沛便也收下了。她就是担心皇后在宫里,没有能体贴冷暖的心腹照顾。千言万语地叮嘱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添衣,腹饥了进食,每日都要出去走走,忙起来也要注意休息,亏待了什么,都不能亏待自己的身体。 夏侯沛从来不知自己还能这般絮絮叨叨地唠叨,一件事情反复说上三遍都不能放心。 皇后耐心听她唠叨,其实两相比较,更使人担忧的是夏侯沛,刀剑无眼,谁可保无恙?只是皇后思索再三,到底没有说出她的担心,见天色不早,□□必然还要再做安排,便催促着夏侯沛回去。 夏侯沛是不舍的,皇后送她到宫门,见她紧紧握着她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又见她目光恳切而留恋,皇后终是软了心肠,摸了摸她的鬓角,温声道:“我置酒宴,候君凯旋。” 有这句话,比什么豪言壮语都管用。秦王殿下点了点头,用力地握了握皇后的手,决然离去。 送了两个儿子去,皇帝给他们配足了精兵良将,要他们打一场漂亮的战役。 二王率军启程,皇帝城外亲自送行,勉力军士,使士气高涨。旌旗猎猎,刀光剑影,骏马飞驰,声势震天。 这一幕气派之景深深刺痛了夏侯恕的眼。他站在皇帝身后,看着盔甲加身的夏侯衷与夏侯沛,嫉妒得要死。 那阴惨惨的眼神弄得夏侯沛心底发寒,找到空隙抓住崔玄就道:“我看二郎样子不大对,多盯着些。” 崔玄也来送行了,他身上没实职,可要入个宫见个皇帝,却易如反掌。夏侯沛之所以没找其他人,而是说与崔玄,是因崔玄靠谱,与他说了,他势必放到心上。 “殿下放心。”崔玄回了她四字。 时辰已到,夏侯沛上马。 猎猎风声在耳旁呼啸,皇帝与大臣们殷切的目光在身后相送。古老的洛阳城越来越远,前方战场的凶险越来越近。 第七十三章 军队在这半年间已集结到沿江,夏侯衷与夏侯沛随行皆骑兵,连日疾驰。 夏帝代天征伐无道的诏书楚国自然知晓,半年来长江对岸的夏军频频操练,楚国也不是一无所觉。然而,楚国皇子们自以大楚昌盛,非寻常小国,再且有长江天堑为屏障,大夏,并无可虑之处。 楚夏开战,这并非头一次,最后皆是各伤皮毛。对楚国朝堂上的众人而言,此番大夏来势汹汹,也不过样子做的好看罢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皇位落于谁家。这才是与身家性命、前程富贵息息相关的大事。 经十来日疾驰,夏侯沛终于到达汉口。 她统帅的中游大军,兵分三路,汉口为主路。下游元帅乃魏师,率四路,肩负拔下建康城的重任。夏侯衷则在上游。 一到汉口军营,都督冀州军事的征南大将军朱遂率诸将出迎。夏侯沛留心注意着诸位将军站位与神色。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突然降临,军中有人不服,也是正常。 夏侯沛利落地翻身下马,脱去在京时的矜贵讲究,大步朝众人走去。 在豪迈粗犷的军营中,没有人会欣赏矜持挑剔弱不禁风。唯有放开手脚,豪爽大度,不拘小节,才能对上军汉们的胃口。 她到此处第一件事,不是急于出击,而是收拢军心。军心不定,战不能剩,上下一心,攻无不克。而一个入不得将士们眼的主帅,如何能驾驭数十万大军? 甲胄在身,不能行全礼。朱遂率诸将上前拜见,只稍稍欠身拱手而已。 夏侯沛看着他们一路走过来,众将军都极为自觉地落后于朱遂半步,这是一种服气与爱戴的体现。朱遂此人,治军有道,是高皇帝手下最为勇猛的前锋,之后无数次疆场锤炼,坐上了冀州都督一位,可见此人能耐。 夏侯沛心下便有数了。她丝毫不以朱遂没有给她行全礼而不喜,反而大步跨上前,在朱遂还没有低下头时便一把握住他厚实的肩膀,爽直道:“朱将军客气。本帅来此,与诸位便是一家人,讲究什么客套?” 场面话是少不了的,朱遂这把年纪了,皇家贵胄也接触过不少,只当是秦王随口的客套话,然而,握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极具力道,是当真不让他弯身。朱遂便明白了,此时若强自行完礼反倒让场面不好看了。 私底下怎么来不好说,至少场面上,不会有人与主帅冲突。 众将多在观望。朝廷派了个从没打过仗的奶娃娃来,想也知道是让这位尊贵的皇子殿下来攒军功的。攒军功倒也罢了,别不懂装懂胡乱指挥便好,将士们在前头用命,元帅在后头争权夺利,这只会使自己的士兵血染疆场,白白送命! 之后,自然是接风宴了。 夏侯沛仰头一看天色,早得很,便道:“先去校场看看。”声音不大,语气也不严厉,却威严得让人不敢反驳。这不是勾心斗角中练出来的说一不二,而是属于军人的斩钉截铁! 朱遂抬眼,迅速扫了眼夏侯沛。她的容貌偏向柔和,尤其一双眼睛生得狭长而幽深,然而此时,柔和的面容因她沉毅的神态而棱角分明,沉肃刚毅。她身量不矮,身形却十分瘦削,然而就是如此瘦削的身形,脊背却挺得如钢铁般笔直,整个人的气度便仿佛山中屹立百年的老松,稳重、深沉、担当,极具城府。 帝室中人,素不能以年岁论深浅。 夏侯沛计量朱遂之时,朱遂也同样在计量她。当即拱手行军礼:“是!” 校场上士兵正在操练,数万将士的声势浩浩荡荡。 这种浩大声势是震撼的,远不是前世的历史古装电影体现出来的苍白无力。夏侯沛极力镇定自己,那直冲云霄的呐喊声可以震动灵魂!耳膜的震颤久久停不下来,铁血、勇猛、无惧无畏,这是一支有战斗之魂的军队! 夏侯沛很快从茫然惊憾从出来,炯炯有神的眼中满是喜意,她克制着,回头赞赏地看了看朱遂,激赏之语毫不吝啬:“朱将军果有神通!” 一支徒有其表的军队,与一支将强悍刻进骨子里的军队,是截然不同的! 朱遂活了大半辈子,是纯粹高兴激赏赞叹还是惊喜之中深带掠夺的贪婪,他还是分得清的。心又定下了大半,朱遂弯身拱手,主动显示恭敬与服从:“元帅谬赞。” 夏侯沛见此,主意大定。 平心而论,哪怕不说什么为国为民、冠冕堂皇之论,她来此是为军功,想要军功,便得打胜仗。一战成名之事,史上屡见不鲜,仿佛极为容易,然而,真正去数一数,千百年来,多少精兵悍将中才能出一个天生的将才? 夏侯沛没这个信心,也不愿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来试探她是否有那个本事,也没想过名声大噪,成为不出世的一代名将。她只想打完,收获民心、军心,完完整整地回京去。 朱遂麾下具是干将,加上她从京中带来,足够了。时间不等人,夏侯沛从未想过将兵权都攥到自己手中,她只要…… 隔日,夏侯沛便邀朱遂入她营中密谈。 一个军队,不能有两个发号施令的人,将士们不知听谁的号令,军心会混乱。要想尽快整军出击,便须尽快与朱遂达成协议。她观察了一日,大致明白朱遂看重的是什么。 可着手谈一谈了。 第一场胜仗是夏侯衷那一路大军打的。彼时,夏侯沛与魏师率领下的军队皆在苦战,长江天堑,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使无数人望而生畏。尤其广陵临近建康,魏师打得十分艰难。夏侯沛稍好些,也没好到哪里去,对面统帅是谢戎。谢戎最擅水战,而对于旱鸭子一般的北方将士而言,最畏惧的便是水战。 一战不克,朱遂拧紧了眉头。夏侯沛身着甲胄,望着营下垂头丧气的众将,她冷笑一声:“一场败仗,就值得诸位如此?” 有人听进去,挺直了脊梁的,也有人不以为然,面上恭敬内心鄙夷的。 “天天吊着个脑袋,谢戎就能自己掉水里淹死?给本帅振作起来!输一场不算什么,一直输下去,才是丢人!”夏侯沛又骂了一句,她心里也是窝火得要死,谁不想开门大吉,可形势如此,好歹得收拾起士气! 众将士让她骂了一通,倒是灵醒了过来。眼下说什么都是虚的,最要紧的,是翻身仗! “朱将军。”夏侯沛道。 朱遂抱拳,十分恭敬:“元帅!” 夏侯沛一笑:“战场上,我不及将军决胜千里。”朱遂忙道不敢,夏侯沛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敬重有加:“将军当得,将军一生,大大小小百余场胜仗,沛深表敬佩。”一字一句,无比真诚。 她在给朱遂立威,让有些心怀鬼祟,想要踩着人往上爬的人看看,她看重朱遂,愿意用他! 朱遂不见骄色,愈加恭敬卑谦,着重衬托夏侯沛的主帅地位,并不让人以为夏侯沛为朱遂所克,要听令与他。 夏侯沛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口,战场上她不及朱遂,可说到谋略,朱遂未必比得过她!“本帅记得谢戎是楚国祁王一系的?”夏侯沛转身到榻上坐下,巡视营中众人,抛出这么一句。 头脑警醒的人多抓住了点什么,眼绽精光地望向夏侯沛。 朱遂道:“元帅是说?” “打不过,就换了他!”夏侯沛干脆利落地说道。 哼哼,兵不厌诈,她要使离间计了! 楚国既然陷入皇位之争,而楚帝年老病弱无力转圜,便免不了党争,免不了动乱。而军权作为极为要紧的一处,更是没道理被忽视。 前线消息,不断传入洛阳,有喜有忧,总体还是胜仗居多。 夏侯衷在上游,上游防线稍弱,最先渡江,紧接着便是夏侯沛。离间计十分奏效。 洛阳城中,上至皇帝,下到庶民,皆为这一战而振奋,唯有夏侯恕,阴沉嫉妒。 夏侯冀,居着东宫,受人尊崇。夏侯衷与夏侯沛领兵在外,目之所及,耳之所触,无不是在说他们。他们三个,将留在京中郁郁不得志的他衬得晦暗卑微。 可他!差他们哪里了?他不过是,时运不济! 夏侯恕怎么会承认他比兄弟们差,他是运道上吃了亏,是上苍不肯给他一丝半点的机会! 他原是一个有些自卑的小皇子,不怎么讨人喜欢,也不怎么受人看重。他的母亲是个侍婢,怀他的时候,恰好魏后也怀了太子。那时魏后还是王妃,今上还在潜邸。夏侯庚对魏氏又是尊敬又是爱重,整个世上便只能看到这一个女人。 魏氏亦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夏侯庚与哀太子争夺,魏氏便在高皇帝的后宫串联,收买宫妃在高皇帝耳边灌夏侯庚的好话,一点一点替夏侯庚争取利益。十分贤德。 在魏氏光环的衬托下,同样怀有身孕的侍婢黯淡无光,没有人在意她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生下来又会有怎样的光辉前程。待夏侯恕出世,太子已经会说话了,白嫩可爱,天生敏慧,得到夏侯庚全部的宠爱,相较之下,平凡的夏侯恕又被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太子衬托得蠢笨无能。 他从一出生就在太子的光环下,直到他长大,入了朝,懂得了争取,学会了争夺,抢到了一点皇帝的关注才好一点。 可他要的,不是“好一点”,他要站在这天下的最高处,让所有人匍匐于他的脚下,让曾经轻视他错待他的人都后悔过往所为! 随着大夏军队一日日深入楚地,夏侯恕没有高兴,反倒愈加不安。眼看进展,除去起头几场仗打得胶持艰难,后面简直势如破竹,防御最重的下游也被魏师突破,三部大军皆朝建康进发。楚国倒是重视起来了,忙不迭地调兵遣将,将一位被朝堂阴谋倾轧隐居的老将军请出山来,然而,形势却是如此令人沮丧,夏军愈战愈勇,势如破竹。 夏侯恕的愤恨逐渐沉积,心头愈发沉重起来,每日朝上看着皇帝与大臣们强忍喜色,维持镇定清醒的模样。他便是一阵心悸。 等夏侯衷与夏侯沛载誉归来,可还有他立足之地? 夏侯恕惶然难安,将杨为哉视作救命稻草,连日问策:“看这情势,至多两年,世上便再无楚国。大军汹汹,举国皆欢,谁人知我心急如焚,杨将军,你素日便智勇具备,快快想个法子来。” 杨为哉却是一派从容,亦尽心地给他出谋划策:“殿下可多去向圣人问安,晋王秦王功劳再大,总不能对圣人不敬。” 他不提皇帝便罢了,提了皇帝,夏侯恕满是苦涩道:“我岂不知有阿爹青眼,则事半功倍?可,阿爹总不欲与我多处。”他的嫡长子,只比皇长孙小三个月,皇长孙早已封了郡公,他的嫡长子却无人问津。 看他这又是愧恨又是羞耻又是酸涩的模样,杨为哉心下暗哂,他沉默半晌,最终缓缓道:“如此,便只得那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夏侯恕抬头欲问,猛地触上杨为哉那双冰冷严酷的眸子,胸腔顿时像注入了一腔冰水,冷得让人瑟缩。脑海中灵光一闪,夏侯恕瞳孔收缩,他失声尖叫:“将军慎言!” 杨为哉看他这怂样便烦得很,还不得不哄着他,夏侯恕越是害怕,他便越是坦然,严肃地与他分说:“成了,晋王、秦王功劳再大,也不过为您打天下,不成,至少不必活着受羞辱。” 是,不错,确是如此,他们领兵在外,他近水楼台,只要下了这个决心,功成便可坐拥天下,所有人都要跪在他的脚下听他的号令。夏侯恕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眼珠子黑得如墨一般,眼眸绽放着精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可瞬间,他就像被抽了魂,萎了下来:“谈何容易,阿爹不是哀太子,我亦不及阿爹远矣。” 二十年前的历史想要重演,可不是他们二人在这不见天日的书房中张张口,就能成的。他比不上皇帝深谋远虑、阴狠冷酷,皇帝也不是哀太子不知兵事养在深宫中一派天真,想要成事,难于登天。 夏侯恕勉强一笑,道:“将军好意,我心领,只是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万不可再提。” 杨为哉看着他,将夏侯恕看得浑身不自在。 “臣所言,皆是为殿下,与臣自己,有什么好处?臣出身草莽,拼杀至今,有权有势,深荷圣恩,圣人对臣,多有倚重亦多信赖,算算日子,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有何不足,还有何可进?倒是殿下,”杨为哉哼哼地笑,“殿下还能活多少年?接下来数十年便一直趴着讨饶讨好,苟且偷生吗?臣真是不忍目睹,真到那日,臣便先自决了,不看殿下之狼狈,也算全你我君臣之缘了!” 夏侯恕握紧拳,指节骨头捏得咯咯响,杨为哉的话不中听,可事实何尝不是如此,连日来的愤怒都被翻了出来,他不能对杨为哉发怒,忠心他的人没几个,不能让人心寒,如此,一腔怒火竟都朝着皇帝去了,若不是皇帝不看重他,让他如此艰难地挣扎于世,他何至于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夏侯恕眼睛都红了,不知是忍的、怒的还是气的。 杨为哉见差不多了,便道:“臣言语不中听,就有些急了,殿下海涵。” 夏侯恕没滋没味地摆了摆手:“你也是为我。” “臣的话,殿下不妨想想,趁如今京师与羽林都在臣手中……” 他话还没说完,夏侯恕腾地扭过头来,他怎么没想到,杨为哉是领军将军,管着整个京城的防务,连同羽林,也一齐划给他了。 就如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艰难前行突然见到了曙光,光芒虽弱,却是黎明的预兆,夏侯恕笑了两声,看看杨为哉,又笑了两声:“将军是我贵人。” 摸不到希望便罢了,摸到了,怎么肯就此罢手? 一座城池,经战火洗礼,鲜血浓稠的腥味夹杂着汗水与火光,处处荒凉苍茫。 夏侯沛进城,她的甲胄上也溅了不少鲜血,因顾不上处置,原本鲜红的血色逐渐凝成了暗红。若是在京城,她定受不得这污秽不堪的恶心,势必沐浴更衣,从头到脚洗得脱去一层皮,而到了此地,除了有一个独立的营帐,她与将士们同吃同起,吃苦受难,绝不躲在人后。 于进攻策略,亦不□□,光听谏言,除却偶尔补充,甚少有反驳朱遂的时候,不显霸道,反是谦仁,不压着将士们的功劳,亦不因个人喜好对谁格外偏爱,公允爱人,逐渐为将士们接纳。 一入城,便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夏侯沛扭头便看到数十具尸体在火海中焚烧,这是敌军的尸首,战争之后打扫战场,多半就是焚毁了。 这座繁华的城池笼罩在一片肃杀与血腥的阴影中,俘虏,平民,官吏,皆四下逃窜。 在京城盛世中成长起来的夏侯沛,从不曾见过如此触目惊心残酷卑微的场面。 在这里,人不是人,比畜牲还不如,男子被轻易翻倒在地,拳脚相加,他们反抗不过,亦不敢反抗,只能麻木地承受。街角,一个惊慌无措的民妇被几名狰狞的大兵围着,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儿,小男孩放声大哭,被一个大兵拎起来甩了出去。撕拉一声破碎撕裂的声音,衣服被撕毁,民妇的眼中充了血,她疯了一般地朝儿子冲去,却被人拦腰拖住,狠狠按在地上! 胜利者,施加在战败者身上的□□掳掠就在眼前。 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 夏侯沛瞳孔收紧,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终于,她定住了神,暴喝道:“统统住手!” 这道怒火冲天的声音,自然引起了人的注意,军士们见到元帅,慌忙下跪。 那民妇看似得救了,可她的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麻木只有空洞,这麻木空洞在看到远远倒在地上的小男孩儿才被惊恐替代,她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手脚并用地冲了过去。 战争,意味着杀戮,意味着劫掠。 大兵俸禄低微,都想着在攻下一座城池后洗劫一通来发财,更因常年闷在军营里,看到女人,眼睛就发绿光。 这是大夏的兵,这是楚国的百姓。 他们对立,他们相互仇视,可他们在三百年前,同属一国,同是华夏子民。 哪怕无数次听过“百姓受苦”、“水深火热”、“路有饿殍、民无噍类”,都及不上亲眼看到来的震撼,这个世上是真的有人活得不像人的。 这还是攻下的第一座城池,之后呢? 大夏攻下楚国是为了凌虐楚国的百姓吗?这些人是楚人,可是在城破那一刻起,便都是大夏皇帝的子民! “都给本帅住手!”夏侯沛再度喝了一声,她高声道:“传本帅军令,但凡有扰民者,不论是兵是将,官位高低,一律军法处置!” 此言一出,寂静无声。 朱遂就站在夏侯沛身后,他皱了下眉头,碍于元帅威严,到底忍住了没说。 不让小兵抢掠便是断了他们的好处,不给他们好处,又要他们用命拼杀,未免太过不近人情,最多约束着不要弄出人命来就是了。 夏侯沛说了,就会做到,她一挥手,身后的亲兵便将军医找了来,提那小男孩看了看,还好,只是背过气去了,并不要紧。 当夜,郡守府,一干将领在此开会。 一条军令不是元帅说了,便能要求人一丝不错的遵循的,就连皇帝,下一道诏书,也得有理有据。 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夏侯沛知道,她道:“依诸位看,朝廷攻打楚国,是要将这一片广阔的江南沃土抛荒,变作南疆不毛之地,还是要纳入我朝版图,创一个万邦来朝的盛世。” 一片寂静。 也不知她做什么说这个,左将军马明不耐道:“自然是后者!”他性子直,语气便不大恭敬。 夏侯沛也没怪他,笑笑道:“让士兵们把能抢的都抢了,这些百姓是亲近楚国还是亲近我朝?来日朝廷再派亲民官来,你让人家怎么当官?怎么治理?” 脸色不大好的将士们总算平息了怒气,仍旧是不高兴,不抢,不是白卖命了?他们还好,还能加官进爵,还有大义在心,可底下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兵呢?能说得服吗? 朱遂道:“元帅此言甚是,可底下人,不好交代啊。” “将军可曾打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仗?”夏侯沛突然问道。 朱遂一愣,元帅说什么呢? “将本帅今日所言,传扬出去,下一回攻城,百姓可还会殊死抵抗?” 众人皆愣。 “将俘虏的将士们收编,与我军一视同仁,再将此事宣扬出去,风闻的城池,楚军可还会顽抗不降?” 是这个道理,朱遂自然也知道,可是…… 夏侯沛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花瓶旁站住,这花瓶品相上佳,看得出是前朝古物,必是出自官窑。 “楚国这些做官的,光顾着搜刮民脂民膏了,这座郡守府,折成银线,也不知价值几何,更不必说仓癝中的好物了。”夏侯沛自言自语地叹息。 朱遂眼中精光一闪,他明白了。 寻常百姓能有什么好东西?将郡守府瓜分一部分,也足够了。 攻下一城,所取财物,都是要造册收入国库的,这是明面上的事,私底下,却是先让将军们分了,再将剩下的造册入库。 此事,皇帝知道,将军们亦知道。只要不闹得过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朱遂站起身,一抱拳:“属下领命。” 这样安排是最好的,众将军都服了,一齐起身,齐声道:“属下领命!” 私下将所得分给士兵,无人揭穿倒罢了,不然,倒是一个现成的把柄。夏侯沛十分尊重眼前这些能征善战的将军们,说话时语气便温和了些,道:“且不忙,待我具本上奏,禀明圣上。” 如此,便将事情做得更好看了。这笔支出,便是对士兵攻下一座城池的奖励,想来皇帝也不会吝惜这点钱财。 人人都满足了,夏侯沛却是沉甸甸的。 她用过晚膳,在城中巡视,处处焦土,断壁残垣。此处守军见抵不住了,便在城中放了把火迷惑人心,自己带着几个亲兵从另一门跑了。 他们走的利落,剩下的无辜百姓却吃足了苦。半座城葬身火海,无数人颠沛流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想郡守府中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讲究的陈设,再观百姓苦难,这句诗,真是丝毫不差,鞭辟入里。 夏侯沛叹了口气。 她想念阿娘了,满腹心事,无处诉说,若是阿娘在这里,她就能毫无禁忌地拍案而起,疾言厉色痛斥官吏的严酷*了吧? 她想着皇后,皇后又何尝不想她? 自夏侯沛远行,宫墙边的柳树枯了又绿,一年的时光匆匆流逝,时光中的人踽踽前行。 窗外在飘雨,自入新年,便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及时雨,想来今年又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去下碗长寿面来。”皇后漫声吩咐。 今日是十二郎生辰。 十七年了,头一次,在谷雨这一日,她们分隔两地。 第七十四章 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功夫织得成。 大约是战况渐入佳境,攻下楚国不过或早或晚的事罢了,皇帝与大臣还时时留意战事,洛阳百姓却已渐渐忘记了江南战火弥漫。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繁花似锦,一年之中踏青赏花的时节又来到,满城绿意青翠,一派繁华盛世。 民间游园饮宴,皇家因用兵而节衣缩食,便免了一年一度的赐宴。 太子仁孝,见皇帝每日都勤勉国事,极少有放松的时候,便要用东宫的份例置一席酒宴,召诸王公主,陪皇帝聚一聚。夏侯恕听闻此事,忙赶到东宫,说与太子道:“往年阿爹都是要去南山行宫住上一两月的,今年特殊,便算了,不过,弟以为与其置宴,不若奉父皇往汤泉行宫,离京两日,也好松快松快。” 太子一想,有理,汤泉行宫较南山行宫近得多,且只去两日,花费不多,也免于离京太久,皇帝放不下战事。比起置宴,确实更为周到。 再看这总爱在背后使坏的二弟低眉顺眼地立着,无一丝不恭敬,太子便想到那在外征战的两个弟弟。夏侯恕深忌晋、秦二王,太子又何尝不是,只是他天生就使不出过于阴暗的手段,更做不出在人后向皇帝进谗言,便只好自己发愁,再努力拉拢朝臣。 眼下见夏侯恕在他跟前服软了,太子便有一丝同病相怜的味道,他叹了口气:“你所虑甚周全,与我一起去向阿爹进言吧。” 夏侯恕也不推辞,笑着答应了。 兄弟两一齐去了太极殿。 恰好,夏侯沛那一路又打了个大胜仗,皇帝正高兴,听太子与郑王如此一劝,也觉得这一年来用足了力,是该休上两日解解乏,何况,也是儿子们一番孝心。 他与太子想的一样,汤泉行宫不远,快马一日的功夫,只去两日,也碍不了什么事。 皇帝便这般兴致勃勃地决定了,打发人去与皇后说一声。 太极殿来人之时,皇后恰坐在窗下读夏侯沛的来信。 “春燕归,巢于林木。” 燕子天性喜爱在人家的屋檐下筑巢,何时会筑巢于林? 短短七字,触目惊心! 一合上眼,仿佛看到一片焦土,一座亡城,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殿下?”宫娥轻唤。 皇后睁眼,眼中宁静淡然。方才直击心扉的悲哀仿佛不存在。 “何事?”皇后问道。 “太极殿来了人,圣人欲往汤泉,请殿下同行。” 皇后皱了下眉头,将手中的信笺折一折,塞进袖袋里妥善放置,便往太极殿去了。 她去时,太子与郑王仍在,皇帝正在夸奖太子孝顺懂事,知道体谅君父。郑王站在一旁,就如一个陪侍,但他唇角含笑,无半点不悦,目含暖意地看着皇帝与太子父子情深。 皇后眉心一跳,目光在郑王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只觉一阵矛盾违和。 “皇后来了。”皇帝站起身来,见了皇后也挺高兴的,走上前半步,算是迎接。 太子与郑王一齐向皇后施礼,皇后稍一颔首,道:“免礼。” 既然皇后来了,太子与郑王留着也不像样子,毕竟,皇后非生母,比太子与郑王也不过长上三五岁。二人便告退了。 皇帝兴致正高,眼看着太子走了,乐呵呵地与皇后道:“你是为汤泉一行来的?” 皇后道:“这几日宫中正忙着,我且抽不开身,圣人出行,也不能无人照料,不若让刘淑媛伴驾?” 皇帝无可无不可,横竖只去两日,帝后同行,仪仗卤簿声势浩大,皇后不去也好。 皇后见他果然只是客气,也没多意外,想到郑王那恭顺温文的模样,便道:“我有些日子没见二郎,今日看他平和不少,倒与太子有几分相似。” 夏侯恕慈眉善目的模样,皇帝自然也注意到了。战事顺利,儿子又越来越懂事,简直无一处不顺心,这样一想,皇帝笑意便更真了:“他以前确实是没气度,我因此也不敢对他委以重任,现在看来是长大了,毕竟将近而立,也是独立的时候了。”选择性的忘记了夏侯恕十几年前就独立出去的事实。 皇后听他这一番不知哪里来的慈父心肠,自然也不好说旁的,便回去了。 因太子与郑王一齐建言,皇帝便带上了他们,再加之去的不久,便将朝政托付高丞相,自己带足了羽林,出城去了。 人对危机,常有一种名为预感的先觉,皇后起初觉得不对,让皇帝那一说,便暂且放下了。 皇帝出城第三日,崔玄拿着一纸供认状,整个人都要疯掉了,他查了半年,终于让他查出来,郑王要反! 却说夏侯恕下定决心造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皇帝积威日久,光他的名头便足已使人闻风丧胆。况且夏侯恕自己也不是那么果决的人。然而,随着大捷的喜报一道道传来,京中交口称赞这晋王与秦王之贤,而太子,也坐不住了,屡屡拜见皇帝,皇帝对太子,显然比对他待见。 这种种,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如钝刀子割肉般饱受折磨。 一个念头,一旦生起,想要压下去便难了。自从杨为哉提过那一个法子,夏侯恕不时便想起来。 他屡屡劝说自己忘了,又屡屡放不下。 大军得胜归来,京中势力必然重新划分,他会被挤到角落里,夏侯衷与夏侯沛会越来越受爱戴。而杨为哉,到时也未必能稳坐领军将军的位置。 到了那个时候,他想反,也没条件反了。 而现在,若是操作得当…… 想到这里,夏侯恕便眼冒精光。头一回想起,还能勉强压下,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皇位的诱惑,令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宁。 他未必不能成! 只要调度得当,安排得好,皇位就是他的! 至于之后,安定民心,收拢军权,自可徐徐图之。 经过半月艰难斗争,夏侯恕终于下定了决心。 杨为哉乐见其成。 造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首先便要确定如何兵变。 皇城城墙高而厚实,若是强攻,半月都未必攻得下来,也不是不能收买守城的将领,可哪儿那么容易?羽林中不少都是贵胄子弟,譬如崔骊,譬如魏达,高宣成有五个孙子侄孙也在羽林,他们又不是傻子。动作一大,为人所觉,反倒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这么一想,唯有将皇帝弄出宫来。最好连太子也一起。 到京城外埋伏。然后接着銮驾,再从容入宫,窃取皇位。自然,夏侯恕并不以为那是窃取,他只是去取迟早属于他的东西罢了。 一切按计划行事,发动就在回京途中。 能入羽林的,其他不说,战斗力必然不弱,去时众人定小心谨慎,归途便相对要疏忽一些。 羽林军有五千,杨为哉弄了一万精兵埋伏在途中。这一万精兵是由金吾卫与郑王府中的五百甲士。金吾卫比羽林军容易收买,花了半年功夫,使了点手段,又占着他总领京师兵马的便利,到底,让他拿下了。 再选一个适宜埋伏的地方,待銮驾经过,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就是退一万步说,哪怕一万精兵打不过五千羽林,郑王就在皇帝身边,到时候,哼哼,趁其不备,杀了皇帝,羽林只能束手就擒! 如此看来,已是万无一失。 皇帝哪里想到他那小时候畏畏缩缩,长大了才稍微好了一点的儿子能鼓起勇气弑父杀君、取而代之呢? 就是崔玄,让夏侯沛一说,便有意留心郑王府,也是留心了半年,趁着郑王出京,暗中令人拿下他的一个心腹门客才得到这么一个要命的秘密。 杨为哉瞒得紧,关乎身家性命,郑王也甚为小心,每有交谈,必在郑王府的书房中,外头守着心腹,确保一丝不漏。 这门客之所以知晓,是因他的妹妹是郑王一爱妾,郑王对外防得紧,对与他休戚相关的爱妾不免信重。爱妾刚生了个儿子,也是心怀大志,不让须眉的巾帼,跟她兄长知会了一声,令她兄长好生辅助郑王,事成便是满门富贵。郑王根本不曾将此事告知她兄长,但不妨碍他做国舅的美梦,外头饮酒,不慎流露了一丝口风,就叫崔玄盯上了。 许多事,就是坏在小人手中的。 怀揣那一纸供状,崔玄就要准备出城去禀告皇帝,走出两步,他猛地顿住了脚步,昨日,杨为哉带着金吾卫出城操练去了! 每年这时,金吾卫都要出城操练,且杨为哉早就向朝廷递过申请,是光明正大从城门出去的,并不惹人怀疑。 但两处联系起来! 崔质道在江南,崔远道在太学,且不知兵,崔骊倒是知晓,可他也出征了! 崔玄一面使人去叫崔素来,一面脑筋转得飞快,既然此时还未有风声,说明定不是在去的路上发动,汤泉行宫是在山上,易守难攻,杨为哉与郑王篡逆,首先便是要快,最好一举拿下,定不会费时攻守,如此便只能在归途设埋伏。 此事既已揭破,夏侯恕已不足为惧,一入京师便可诛杀。如此,若是皇帝与太子不幸死国,夏侯衷便成了长子,十二郎虽为嫡,却少不得有人以国赖长君为由要立长,加上魏师手中的兵……崔玄最终摇了摇头,江南正在用兵,若是此时皇帝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一想,他急死了,此事棘手的很,弄不好,就要被迁怒! “你急惶惶要往哪儿去?”崔素让仆役叫了来,见崔玄快步朝外走,便拦住问了一句。 崔玄倒也从容停了步子,看看他,龇起一口大白牙,温柔一笑,道:“来来来,随我来,我有东西与你。” 什么东西啊?能让他称作好东西。崔素也好奇。崔玄已抬步走了,崔素跟了上去,崔玄反手递了那供认状与他,崔素看罢,一身冷汗。 这种好东西,他宁可不要好吗! 第七十五章 即便崔玄与崔素皆已年过四旬,在家有尊长的情况下,也是小辈,这等关乎家国天下的大事,他们是顶不住的,得禀过尊长。 二人一路朝廷尉府疾驰。 崔廷尉,崔氏族长,崔玄与崔素的堂伯父。 一碰到面。话不多说,崔玄奉上那张供认状,崔廷尉接过一看,顿时面色煞白。他也想到杨为哉带着金吾卫出京去了,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巧合!他身在九卿,知道的比崔玄还多一点,杨为哉带出去的金吾卫足有一万,而护驾的羽林军,将将五千! 杨为哉还会用兵,到时再埋伏,皇帝危矣! 崔廷尉心慌只是片刻,于堂上来回踱步,很快他便镇定下来,高声道:“备马!” 仆役飞快地奔了出去。 崔廷尉回过头来与崔玄、崔素道:“此事干系重大,非你我可承担,你们随我一同,去寻高相做主!” 此刻天已黑了,城门紧闭,想要出城,还得高相手令。再则高宣成奉圣命主理朝政,于情于理,都绕不开他去。 无需多言,三人又往丞相府去。 问明前因后果,高丞相当机立断,他去汤泉行宫,崔廷尉主持明日朝会,崔玄崔素二人持他手令,往虎贲调兵护驾。 崔玄道:“杨为哉既然要反,此去行宫的路定已封了,高相此去,必然涉险。” 高宣成一皱眉,道:“顾不得了!” 时间紧迫,虎贲与汤泉一个在洛阳东北,一个位于洛阳西北,无事时没什么,真赶起来,万分急迫。就算不能赶到行宫,好歹也能拖着点时间。 崔玄便不再说什么。 京中的兵早被杨为哉调光了,高宣成带着相府那一百甲士,策马而去,崔玄与崔素紧跟其后。 万万没想到的是,连城门,都出不去! 杨为哉果然周到。守门将军一口咬定,必须皇帝手令方可开城门。 几番交涉未果。高宣成走上一步,道:“圣人走前,将朝政皆托于吾,尔等欲反乎?” 领头的将军神色一僵,仍旧坚持,连语气都未曾软下一分:“吾负圣恩,唯圣人之命是从,曾有明诏,入夜,非天子之命,不可开城门,下官不敢违诏!” 城下百来人高举火把,城上将军与守军岿然不动,仿若两军对峙。 高宣成向来沉得住气,此时却陡然发起怒来,指着守门将军,怒斥道:“纵不开门,你为何居高而视?吾为丞相,汝守门人,四品耳,天壤之别,安敢高居城楼而不拜?汝果欲反乎?” 那将军愣了一愣,为高宣成的骤然发难而无措。 高宣成仍旧怒,怒目而视,看着兵卒,再问:“见上官而无动于衷,尔等亦从逆?” 兵卒们自不如将军有底气,本就是奉命行事,楼下这个,官还大些,都惶惶不安起来。将军怕手下兵卒被策反,便想,下去又何妨,只要他不开城门,至多让高老头骂一通也就是。他点了两名心腹,跑下楼去。到高宣成跟前长揖。 高宣成火气越发大,又上前一步,手指都指到将军的眼窝里去了:“我只问你,这门,你开是不开?” 将军直起身来,笑了一笑,歉然道:“唯有圣人……” 话还没说完,他惊恐地睁大了眼,随即,面目狰狞,一缕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的腹中,高宣成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捅了进去。 他老当益壮,杀起人来跟年轻时在战场上一样干净利落,准头也是一丝不差,将军须臾间便断了气。高宣成拔出匕首,眼中死寂一般的平静看得人心颤。 “开门!”高宣成沉声道。 愣住的守兵们终于回过神来,陷入一片恐慌中。没过一会儿,副将战战兢兢地开了城门。 高宣成翻身上马,带着崔玄崔素两个飞奔出去。 崔玄与崔素也是让高宣成临危不惧的风采折服了。到岔道口,三人分道扬镳,高宣成往行宫,崔玄崔素往虎贲大营。 算这时辰,天亮前可到大营,找到中郎将,说明情况,点齐兵马,少不得逗留,而后再折返,赶往行宫,到达时,少说也得明日傍晚,只盼高相一路顺利,否则,就危险了。 高宣成终究没有到行宫,半路便给拦了下来。 杨为哉做到这个程度,已是难以回头了,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收买北门守将是一样,在去往行宫的必经之路上布下防线是另一件。高宣成唯有百来名甲士,而杨为哉,手下有万人,便是站着不动任砍,也能砍得力乏。 杨为哉轻而易举地便将高宣成拦下了。 对高宣成,他倒是不敢动粗,十分恪守礼仪。先将高宣成从马上请下来,而后一揖到地,很是礼待。 高宣成始终不见忧色,平铺直叙道:“公欲反?” 杨为哉大笑:“吾正在反!” 高宣成继续道:“羽林军虽只五千,也能抵一阵,关键时刻,必然护圣人突围,二十年前,圣人也是赫赫有名的猛将,公凭甚保证必能将圣人留在此处?” 杨为哉矜持一笑:“我自有机谋。”他自然不会将一万人都放在一处,用兵,就用在神上。 高宣成继续道:“退一万步说,公事成,护郑王回京,克承大统,晋王与秦王皆在外,谁手上的兵都不少,若两处合兵,加上魏师处,百万有余,公凭甚抵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徒为他人铺路耳。” 杨为哉仍旧不以为然:“等郑王正位,天下之大,自有能人异士前仆后继,奉承天命,晋王与秦王敢起兵,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高宣成淡然一笑,道:“我在这,你还以为郑王回得了城吗?” 杨为哉适才还云淡风轻的笑敛了下来,他盯着高宣成,目光阴险而锋利:“你说什么?” 算着时间,他不可能有功夫在京中布局,若能如此充裕,他也不必单枪匹马就冲过来。高老头向来诡计多端,定是又在耍心眼,杨为哉又笑起来:“都到这时候了,高相还挣扎什么呢?你听我说,郑王为帝,也需臂膀,晋王与秦王在外,苏充,崔质道、秦勃他们是不能用的,恐有二心,而您,贤名闻达于海内,天下士庶之楷模,必能受用于新帝,到时,您仍是丞相,高氏也受您庇护,更为煊赫。” 高宣成颇觉好笑:“莫非你忙上忙下的,是为我忙?我若仍旧做这丞相,你做什么?哦,不对不对,还有那把龙椅,郑王何德何能,能受天命,怕只是暂为你占着那位吧?” 杨为哉的脸色这时才真正阴沉下来,他盯着高宣成,眼珠子一动不动,阴冷如蛇,牙缝间凉飕飕地挤出四字:“高相慎言。” 高宣成淡淡一笑,不为所动。 杨为哉生气了,但他仍旧不想杀高宣成,高宣成闻名海内,受万民景仰,新帝突然登基,必有闲言碎语,还需他来正名。至于他肯不肯?他现在冷硬,不过因为皇帝尚在,犹存侥幸,等皇帝死了,高宣成这般通达机敏的人,还能死硬到底吗?哪怕退一步说,就算他不肯为新帝效命,到时再杀也不迟。 杨为哉一挥手,便命人将高宣成紧密看守起来,他那一百甲士便没有这般好运了,皆死于利刃之下。 隔日一早,皇帝回京。 他坐于銮驾中,太子另有一车,郑王则骑了马。 山中雅静,汤泉细腻生烟,每日都去泡上一个时辰,直教人乐不思蜀。这里好啊,没有成堆成堆的奏疏,没有一桩桩的烦心事。只是这种日子,也只适合浅尝辄止,若是日日如此,便乏味无趣了。 皇帝登车,也无什么不舍,一出山林,他便闭目沉思,想起江南的战事来。 眼下的情形,楚国几无还手之力,连守都守不住,若无意外,至多明年春日,便能攻陷楚京了。到了那时,他的天下,才算完整。 去年夏侯沛上了一道密折,奏请每下一城,便与将士银钱以作鼓舞,夏侯沛并未直言,只于字里行间稍加透露,若百姓惧夏人如虎,南北之隔何止一江?若能约束好将士,不扰民,乃至必要时开仓放粮,百姓感受到朝廷善意,自不会无动于衷,到时,再无楚民,天下皆我大夏之民。 皇帝一眼就看出夏侯沛所陈之事的益处,不但表扬了她,更是下诏,令夏侯衷与魏师麾下,一并如此行事,万不可扰民。 这样下去,楚民就会忘了楚国的皇帝吧?天下背弃,楚国皇帝便是孤家寡人了,而他,则是受人爱戴的天下之主。 十二郎说得好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百姓的爱戴,有辉煌的政绩,将来,谁还会揪着他得位不正这一点不放呢? 想得正美呢,车外突然传来一声马的长嘶,紧接而来便是一阵惊呼:“有刺客!护驾!” 銮驾猛地停下,皇第一把握住窗栏,借了把力,坐稳了,一片混乱之中有人高声在问:“圣人可有受伤?” “朕无事。”皇帝回了一句,屏住气,凝神在听,车外有一阵阵细微的风呼啸的声音,这是箭矢!惨叫声连绵不绝,不断有人中箭! 銮驾又动了起来,想是欲强行突围,然而箭矢太密,根本走不得! 皇帝拧紧了眉,掀开门帘,走出马车。 太子与郑王都靠了过来。 四面群山,喊杀声四起,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太子大急,高声道:“阿爹,不如突围?” 那箭仿佛凭空而来,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羽林军中郎将好不容易站稳了脚,组织反击,两边山上突然冲出无数人,皆持刀呐喊,悍不畏死地冲了过来,与羽林厮杀起来。羽林受惊,又叫箭矢射死了不少,竟没什么战斗力,一片片地倒下。 “阿爹,突围吧!”太子急了,又喊了一声。 郑王也急喊道:“阿爹!” 羽林军中郎将牵了马来,跑到皇帝跟前,跪地请道:“请圣人上马!”敌方人多势众,羽林抵不了多久,最要紧的是,皇帝千万不能有失! 趁眼下还能抵挡得住,赶紧护送皇帝突围。 皇帝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这诸多人马,脑海中闪过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终归是惜命的,皇帝上马,太子与郑王也上了马,三人在数百骑兵护送下朝前突围! 一番残酷厮杀,又折损了一半兵力,总算是杀了出去,身后刀枪喊杀越发遥远,一行人拼命往京城狂奔。 奔出二十里,皇帝突然喊道:“不好!”他猛地拉住缰绳,马抬前蹄,嘶鸣着停了下来。 众人见此,亦纷纷停下。 太子额上冒着汗,急道:“阿爹?”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环视四周,下令道:“往回跑!”方才经过一条小径,不知通往何处。 郑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往回,定要叫人拿住!阿爹,在跑上两个时辰,便可到京城了!” 皇帝道:“若是我,必在此路上再设一埋伏,如此,便是插翅难飞!” 众人骤然反应过来,郑王急了,又急又怕,颤着声道:“怎会?他们哪儿来那么多兵?阿爹多……” 他说不下去,因为皇帝冷冷地盯着他,郑王方知自己失言,太过急切了! 众人调转马头,往回跑,欲从那条小径取道。 郑王急得很,若是让皇帝逃了,这一番都白费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原来是杨为哉算着时间,见皇帝久不至,干脆杀了过来。 这边只有两三百如惊弓之鸟一般的小兵,而那边却足有五千人马! 兵力悬殊! 身后的追兵密密麻麻,越来越近。 皇帝终于惶惧起来,莫非真要命丧于此? 羽林军中郎将见此,一咬牙,率人回头迎战,借此拖延,好让皇帝快走。 能拖延得了多久,中郎将斩首三十余级,被人砍下马,片刻间,砍成了肉泥! 今日之况,已是在劫难逃,皇帝万万没想到,杨为哉竟然会反! 不,他一外臣,坐不稳皇位的,定然是有哪个皇子与他狼狈为奸。 是郑王! 皇帝马上就反应过来,这畜牲! 跑是跑不了了,追兵重新追上来,就要到脚后跟,皇帝瞥见紧紧跟住他的郑王几乎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他冷笑一声,稍稍降下马速,郑王来不及反应,便比皇帝稍快了一点,他正不解,要回头去看,便被皇帝从背后一把掀下了马,皇帝紧接着亦从马上跳下,将刀抵在了郑王的脖子上。 这一变故来得及快,仿佛电闪雷鸣。太子惊惧的小心脏又被惊了一回。 追兵就在身后,奈何皇帝停下了,太子不得不也停了下来,让他抛弃父亲,自己逃命,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郑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阿、阿爹,这是做、做什么?” 皇帝懒得与他说话,抬头,看着已经追上来的杨为哉,道:“卿好生风光!” 郑王在他刀下,杨为哉也不敢乱动,只道:“臣是来迎驾,圣人何匆匆而走?” 就算落到这个境地,皇帝也仍是皇帝,一身帝王霸气,丝毫不减,他高声斥道:“速速退下,不然,便让他人头落地!” 杨为哉半步都不肯退,笑道:“臣与圣人,君臣相得,临到头,何必兵戎相见?有什么话,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 不是他想管郑王,而是没了郑王,他就回不了京,更别说窃取大位,他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京城里,还有四位皇子呢! 太子这才知道郑王今日危机,竟是郑王造反。 他没有厉声斥骂,亦未害怕痛哭,手中持刀,站在皇帝身旁,保持着他太子的威仪与尊严。 皇帝身边已只剩十来个士卒了,龙困浅滩,狼狈不堪,听杨为哉如此言语,他真是气乐了:“既是君臣相得,卿不妨弃械,朕保你无恙。” 杨为哉仍是保持着笑意:“臣若手中无剑,如何保护陛下?” 皇帝瞬间转了颜色,厉声呵斥道:“立即弃械!”他手下一用力,郑王白白嫩嫩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鲜血汩汩溢出,看得人毛骨悚然。 郑王顿时大声惊叫,只怕自己没命。 杨为哉是不可能退后,也不可能弃械的,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皇帝自然知道,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期望与有人救驾。 然而,谁会知郑王这唯唯诺诺的畜牲居然反了,又有谁能及时发现前来救驾。皇帝镇定不变,他与太子都走不了了,郑王自然也别想活着,至于之后,三郎与十二郎手中有兵,天下倒脱不出夏侯氏之手。 只可恨,他之霸业,只差一步,就差一步,他便是千古难遇的明君圣主! 皇帝恨得欲将郑王与杨为哉撕碎了,生啖其肉,痛饮其血! 光明总在夜幕降临之后,绝处逢生,便是眼前这一境况。 官道上突然想起马蹄声,一阵一阵,由远及近,其声势浩大,如汹涌洪水嘶吼着涌来。 皇帝眼睛一亮,杨为哉顿时黑了脸。 地上躺着的郑王还在嗷嗷叫,想要压自己的伤口,又不敢,怕皇帝割得再深一点。太子还稳得住,也忍不住显出喜色来。 皇帝看着杨为哉,沉声道:“放下兵械,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 反贼毕竟心虚,虽马蹄声越来越近,不免面面相觑。援兵一到,他们定然活不成。然而,放下兵械,果真能既往不咎吗? 杨为哉急道:“皇帝哪有这般气度!诸位不要为他迷惑!” 现在是进退之路皆堵,形势逆转,不过须臾之间。杨为哉咬一咬牙,他不再看地上的郑王,听着皇帝再度扬声:“朕以天下起誓,凡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 他的尾音还未落下,身后便传来高声呐喊“虎贲军前来护驾!” 杨为哉大急:“大家休为他所骗,造反的事哪有可能不追究!与我拿住他,拿住太子,作为人质!” 士兵们皆面面相觑,拿住皇帝就能活了吗?就算他们活下来,留在京中的满门老少呢? 有一士兵弃械,长刀扔在地上,随之而来的事一大片士兵倒戈。无人听从号令。 杨为哉已知不可逆转,他是活不过今日了,既然活不过,杀了皇帝,杀了太子,有这二位作陪,他也不算亏! 想罢,杨为哉策马上前,冲杀过去! 第七十六章 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夏侯沛在战场上已游刃有余。 楚*队不说不堪一击,也委实很不禁打,出去最初渡江时花了几个月,后面竟是越战越畅。夏军之彪悍善战一时天下闻名。 可偌大一个国家,总也有能人的,这回,夏侯沛就遇到了一个能将。 却说楚军屡战屡败,连连后退,让出失地无数,楚国朝廷自然意识到事态不好,几位皇子皇侄又互相争权夺利、手足相残了一番,派出了一名老将。 老将名王昼,擅攻擅守,二十多年前,与夏军决战江上,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王昼亦不负其骁勇善战之美名,第一仗便给了夏军一个迎头痛击。 夏军一路凯歌,砍起楚军与砍白菜差不多,基本上就是将楚军压着打,突然间吃了个败仗,夏军颇有些醒不过神来。 “那主将是何人?怎地楚军到了他手中,突然活过来似的。”左卫将军皱眉问道。 一些年岁大点的将军肃穆而担忧,有一个沉声道:“是王昼。” 楚国朝廷好不容易开次眼,总算将这尊杀神请出来了。 帐中一时静默。 夏侯沛见诸将虽神色沉重,显出了重视来,却并无胆怯惧怕之色。 一场败仗,失意是有的,却绝不至于就此怕了储君,哪怕换上了个猛将,也只是重视起来罢了。 左卫将军先道:“王昼就王昼,怕他不成!大不了……”按照对付谢戎的办法对付他!打不过就把人换掉! 夏侯沛抚掌笑道:“不错,来了一个王昼,又不是千千万万个王昼,应付得来。” 诸将皆笑,可不是,主将再厉害难不成能把白菜似的士兵一夜之间变强悍? 信心又回来了。 到了眼前,主将对夏侯沛已非刚开始那般轻视观望,同生共死后的交情,加上打心眼儿的拜服爱戴,夏侯沛在军中早已令行禁止,说一不二。 朱遂朝上首拱手:“元帅,王昼以骁勇闻达于世,以善战傲视沙场,非可小觑之人,属下以为,需改换战略。” 夏侯沛道:“自然。我回想方才。王昼一开始便直攻我左翼,之后虚晃一招,下我中军,从而击溃我军,将大军冲散击杀,这可是他惯用之术?诸位可有与他做过战的?都来说一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无所知便出兵,少不得又要打一场僵持战。 诸将精神一振,纷纷说将起来。 这时,殿外飞奔入一小兵,到帐前,单膝一跪,禀道:“报,有天使至,就在营外!” 天使?朝廷这时候派人来是做什么?夏侯沛不及深思,起身道:“诸位随我,迎奉天使!” 朝廷派了人来,是来传讣告。 皇太子死了,皇帝下诏,全国举哀,皇室守丧三月,天下守丧一月,守丧期间,不许歌舞行宴,每日按时举哀,并诏令天下,一年不得嫁娶。 诏令还没念完,夏侯沛眼泪就下来了,待天使宣完诏,夏侯沛拉住天使,不住地问:“我兄长素来体健,怎么会突然有此噩耗?” 天使很同情地看着她,听去晋王那里的同僚说,晋王挤了好久都没挤出泪来,最后干嚎了一通了事。秦王如此热泪滚滚,看来是真的伤心,他忙道:“殿下节哀,太子为父捐躯,圣人哀痛不已,臣出京之时,朝廷正在为太子殿下议谥。” 不管百官提出什么,皇帝都觉得不够好,配不上太子,非要议出一个绝好的美谥,以告慰太子。 天使说完这句,便将郑王逆反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杨逆是冲圣人去的,太子纯孝,替圣人挡了一刀,就此去了,臣听闻,圣人当场便诈了,将杨逆剁成了肉泥,又下诏族其满门。” 夏侯沛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咬牙切齿道:“父皇何曾亏待二兄,他要如此行事!”想想太子是真可怜,小时候他还抱过她,还喂她肉,耐心而温柔,就是长大后,他生出危机感,也未曾与她针锋相对。 兴许是人死了,想起来的都是他的好,何况太子是以如此光辉的姿态死去,想到太子抱起她时温柔的微笑,想到太子说起他出征时无奈的苦笑,想到太子面对晋、郑咄咄相逼时隐忍的强笑,夏侯沛几乎分不清自己的难过是真是假,只觉得酸楚得很:“我兄后事如何操办?” “殿下放心,圣人亲自过问,极尽哀荣。” 太子死了,皇帝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他还有七个儿子,她失去了一个兄长,但利益攸关的时候悲伤便不那么单纯了,真正痛苦的是太子妃,是东宫的小郎君们,他们失去了唯一的丈夫,失去了唯一的父亲。 夏侯沛也没问郑王如何,想也知道皇帝必饶不了他,她难过了一阵,诸将皆不好劝慰,武人大多有个共同的特点便是最笨,过了好一会儿,好似终于找到了话,都笨嘴笨舌的劝了起来,言辞虽拙,却都情真意切。 左卫将军口道:“太子没了,元帅才……”被朱遂狠狠瞪了一眼,慌忙咽下“大有可为”四字,讪讪地改成“会如此难过,咱们让元帅静静吧……” 夏侯沛一抹泪道:“诸位且回营去,咱们下午再议!” 诸将齐声道:“遵令!” “天使且留一留,我还有事想问。”夏侯沛喊住了天使。 待帐中只剩了两人,天使本以为夏侯沛要问郑王是怎么个下场,都想好怎么说了。郑王被赐死,除长子同罪外,余下二子二女皆废为平民,郑王妃与郑王妾室皆充没为奴,永不赦出,郑王府僚属清客,或杀或流,一人不剩,还有其他被牵连的,加起来,少说有千人入罪,包括郑王妃母家。 谁知,夏侯沛根本没有问起郑王,她道:“我的几个侄儿侄女如何?” 天使下意识地便以为她问的是郑王子女,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的她问的是东宫的小郎君,忙道:“有太子妃照料,圣人也拨了不少人过去,都妥善的很,只是大的几位郎君郡主,知晓太子没了,哭了好几日。” 夏侯沛眉头皱起来,天使又道:“圣人还将皇长孙接去了太极殿照看,以策万全。” 夏侯沛舒展开了眉头:“那就好,有圣人在,不会有不周到的地方。”又问了皇后可好。 天使道:“皇后殿下一切都好,只是太子妃过哀,不能问事,皇后殿下既要管束禁宫,又要过问东宫,颇为辛劳,臣来前,隐约听闻殿下累病了,召了一回太医。”因皇后是秦王生母,天使便说得格外清楚。 只说皇后病了,也没说皇帝如何慰问,可见皇帝并没有什么安慰。夏侯沛沉默了良久,方又道了一句:“有劳天使告知。” “不敢,不敢。”天使说着,退了下去。 光一想到皇后因过于操劳而累病,夏侯沛便坐立不安,忍不住埋怨太子妃无能,一遇事便指望不上。可她也知道,太子妃与太子鹣鲽情深,初遇丧夫之痛,过哀卧病也是人之常情,她埋怨,也不过无处发泄的迁怒罢了。 夏侯沛来回踱步,归心似箭,只想马上回到京城,抱抱皇后,哪怕只以女儿的身份,抱抱她,替她承担,替她操劳。 阿娘本来就瘦,现在一定更瘦了。夏侯沛悔得很,早知道便不将阿祁带来了,李华毕竟是个男人,哪有阿祁心细。她又埋怨自己不懂事,阿娘给她就要了,一点都没想过万一出现了特殊情况。 还有,打了那么久,竟然还没攻下楚京,手下还有能么多能征善战的骁将呢,简直无能!夏侯沛觉得自己十分无能,也只会口上说说,想要陪她一辈子,想要与她携手,小的时候,就想能替她分担,让她不要那么劳累了,多少年过去,她仍旧没有做到,乃至连一个拥抱都给不了。 她凭什么想要阿娘给她同样的感情,她本是一个完全靠不住的人! 夏侯沛一个人,完全陷入自怨自艾的死循环中。 明明很想她,明明愿意替她做一切,哪怕代她去死都心甘情愿,可愿望立得再宏伟,事实便是她连亲眼看看她都办不到,连为她倾一盏茶,盛一盅汤都无能为力。 夏侯沛合上眼,一滴泪滑落眼角。 到下午,夏侯沛召集诸将议事,她道:“一月之内,必下婺城!” 楚军一战胜,重拾信心,若是二胜三胜,连着胜上三回呢?可会骄傲,以为夏军不过如此,先前的英勇不过运气? 制定了方案,夏侯沛派人出军布阵,再派人去叫阵。 王昼擅守,更擅攻,一战捷,他也想默默夏军的底,当即便应战。楚夏战了一阵,夏军渐不支败退,楚军再胜。 王昼收兵回城,心中便有些不确定起来,夏军竟如此不堪一击? 三战,夏军且战且退,将楚军诱入埋伏地,楚军中伏,大惊,王昼竭力稳住军心,冲杀在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险险又胜了一回,因楚军也折了不少兵马,便不敢乘胜追击,只怕前方再有伏兵。 险胜,也是胜! 楚军果真士气大振,原先蔫白菜似的,眼下也抖起来了。捷报传回楚庭,大家都很高兴,好不容易找回了点自信,命令王昼乘胜追击,将夏军赶出楚地。 还有夏侯衷与魏师那边,也纷纷增兵。 王昼也定了心,夏军一开始战败大约是因轻敌,之后当是真实实力了,很有战斗力,但也不致于前头那般,让夏军如入无人之地。 王昼亦制定了战略。 两军对峙终于到来。 王昼见夏军冲杀过来,且大多为步卒,亦令步卒迎战,王昼亲自率军,左砍右杀,鲜血溅了一脸,不觉恶心,反倒激起无限杀意,杀气腾腾地之冲过去! 夏军阵中很快出现缺口,王昼看到夏军主帅挥旗,压阵的后卫军朝左翼补足。 机会就在眼前!王昼高举长刀,朝着左翼的方向,高喝一声,发动总攻。 七万楚军直朝左翼冲去,企图以此为入手口,将夏军冲散,并借此攻击中军,夏军后卫已经补上来了,若能再一起将后卫留下,余下右翼军孤掌难鸣! 想到失去的国土,王昼更外勇猛的冲杀,主帅的英勇无疑带动了士卒们的士气,一时间楚军如脱胎换骨般一般,迸发出惊人的冲击力。 夏军越杀越少,王昼凭借他多年征战的经验,突然间便发觉了不对,而此时,已来不及了! 四周密密的一圈夏军,皆手持弩与弓箭,将深入敌阵的楚军包围,射杀。 震天的厮杀声中,被突转情势弄懵了的楚军纷纷中箭,王昼一看情势不对,四面已被包围,要撤已难,只有拼出一条路了! 砍杀了几个弓箭手,欲图撕出一条口子,勇猛的王昼如孤入牛群的野狼,楚军纷纷跟进了主帅,竟有要让他们冲出去的兆势。 夏侯沛敏捷地盯着战况,见时机差不多了,举旗,向左一挥。 右翼军后奔腾出无数骑兵,将楚军去路堵死。 不将王昼留在这,等他回去,便更不好攻城了。 夏侯沛下令:“杀了王昼!” 双拳难敌四掌,何况,这还不止是四掌。 夏军就如杀不完的水蛭,紧紧粘着楚军砍杀。 楚军恐惧,疲惫,鲜血染红了眼,刚提起的士气想被扎破的鼓,根本敲不响了。他们劳跟着王昼,一群人挤到一起,乃至自己人被踩死。 战场上,人渐渐少了,尸体渐渐多了,最终是朱遂手刃王昼。 楚军皆弃械。 婺城攻下了。 之后的事,是做惯了的,将俘虏看守,将城墙上的旗拔了,插上大夏的旗。夏军中笼罩着一种悲伤的气氛,哪怕打胜了。 这一仗着实胜得漂亮,而同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夏军以十万之众诛楚军三万,俘虏四万,加上城中守军已晚,共俘虏五万。而十万夏军,死了一万,伤三万,其中重伤不治,两千。 五万俘虏自然改头换面姓了夏。夏侯沛令杀牛,犒赏全军,俘虏们受到了温暖的待遇,很快便融合了进来。 而城中百姓,照旧是不扰。百姓们心有不安,推出了耆老、里长来见夏侯沛,称乡里集了些粮,欲奉英雄。 言下之意,粮食主动与你们,不要抢了。主动给了,总好过人家来抢,先前王昼来,已征过一回粮了,本就没剩多少,若能夏军再来抢,到时怕是连草垛子都保不住,连草屋一起,烧个干净,说不定还得搭上命。 夏侯沛道:“吾乃大夏秦王,奉吾皇之命,代天伐无道而来,若收耆老钱物,自己就是无道,凭何伐无道?” 说完,还做了一揖,充分体现大夏亲民爱民。 耆老里长回了乡里,就如做了个梦一般,将过程结果一说,淳朴的百姓皆歌颂大夏仁君治世。 夏军并未在婺城停留太久,夏侯沛欲攻下建康,既得头功,又能快快班师回朝。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 泰始二十年,十二月,大夏十二皇子秦王沛攻陷楚京,尽掳楚国王公。身负攻下建康城重任的魏师只比慢了一步,等他到建康城下,便看到城头上猎猎舞动的大夏国旗。 魏师恼怒地以拳击掌,秦王的运气委实好过头了! 第七十七章 太子救父而死,勾起了皇帝往日的慈父之心,一回想起来,满满的都是太子的好处。 他小时候多可爱,皇后去后,抱着他不肯撒手,软绵绵地唤阿爹,像个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小窝的小猫,长大一点,会读书,会论政,受朝野满口称赞,就是之后被二郎这个小畜生与三郎一齐相逼,为了不让父亲伤心,也没有太过反击。 原本觉得太子不够果断,被人欺负也不知道反抗,总归失了夏侯家的果毅,现在太子不在了,再回想起来就变成了太子用心良苦,为了不让父亲伤心,默默地吃亏。 皇帝越想越觉得难过,越想便越悲痛,多好的一个孩子。 皇长孙颇类太子,仁孝温文,皇帝一看到他就想到太子小时候,更是伤心不止。 出于弥补,亦出于爱护,皇帝下诏,封皇长孙为周王,太子次子为少康郡王,太子三子为平固郡王,太子四子是庶出,不及兄长们尊贵,便封了临淮郡公。皇太子的谥号也定了,就叫“昭明”,往后再提及夏侯冀,便称一声“昭明太子”。 魏师虽领兵在外,朝中的情况他还是知道的。眼下他便面临着一个难题,选晋王,还是周王。 晋王也是他外甥,斩不断的血脉之缘,然而晋王与魏氏的感情不如昭明太子深,再加上先前两下里不对付,相互得罪的不是一星半点,眼下投晋王,晋王必倒履相迎,可等晋王登临大位之后呢?想起这一段不愉快的时候,若要清算,他可有招架之力? 周王受昭明太子余荫,被皇帝接去了太极殿,据闻皇帝极喜欢长孙,亲自过问衣食,教导学问,简直与昭明太子小时候一模一样。一切都好,坏只坏在年纪与辈分,都太小了。他的叔王们皆已长成,就连只有十七岁的秦王都已羽翼丰满,周王细胳膊细腿的,如何与精明强干的叔王们对着干? 魏师举棋不定,想要写信回京问问魏会,又觉不妥,早前魏会便不愿与昭明太子绑得太紧,眼下,怕是更不会轻易抉择。 魏师是武人,头脑比较简单,再三顾虑,无法决断,便干脆专心打仗,等打下了建康,便是首功,到时不论投谁,他都有丰厚的资本! 只能说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忍的。魏师一路砍杀,马不停蹄地奔到建康城外,只见大夏国旗在城楼上迎风飘舞,刺人眼目! 魏师犹存一线奢求,兴许攻下楚京的是晋王呢? 直到看到出城迎接的朱遂,那点微末的奢望化为灰烬,魏师恨道,晋王那小东西哪里去了,真是没用! 凭良心说一句,晋王做的不错了,他与夏侯沛有相同的困扰,帅将不相知。 一到军营,他也获得了属下们的质疑,晋王是有能力的。先观察,待渡江后,他观察得差不多了,便一手压,一手提,将轻视他的都打压下去,用的是明升暗降的手法,看着是受到重用,实则调去了后勤;至于向他示好的,他则委以重任以作回报,如此,手底下的心腹自然更为忠心。 不得不说,晋王这一手收拢人心,排除异己,做得甚是熟稔。他错就错在,此时是要作战,而非高卧无忧。他提拔的人,未必有才,排挤的人也未必庸才,加之军营大动,主权虽收拢,却也引起了动荡,使人心不安。 如此,晋王帐下的将士便不如秦王帐下的将士善战,凝聚力也不如秦王,乃至所受爱戴也远不及秦王。 这是由于一开始便用错了战略,秦王想要的是战胜,将麾下将士拧成一股绳,威信自然而来也随之而来;晋王要的是□□,要的是在军中插上一脚,舍本求末,横生枝节。 攻下楚京的捷报传至京中,正值正旦前夕。 皇帝失去长子的悲痛终于被缓解。 盼了多少年,终于盼来了今日,从此以后,一条长江再不能分裂国土,南北皆是一体。这等丰功伟绩,必要祭天! 皇帝兴匆匆地率领百官,去祭了一回天。告慰过皇天后土,想想犹觉不够,又去太庙祭了一回祖,祭天的时候很肃穆,祭祖之时,皇帝痛哭流涕,朝着先皇的牌位郑重祷告,朕总算不负列祖列宗,开疆扩土,彪炳史册了。阿爹你也不要怪我狠心,换了阿兄肯定是做不到这样的,我抢他皇位是因为我比他适合,阿兄你也别怨朕,朕所为都是为了黎民。 皇帝腰杆挺得无比的直,朝臣们却从喜悦中逐渐沉淀下来,一齐陷入了沉默。 皇帝祭天祭祖,皇子们都靠后,站在他身边的是十岁的周王。十岁的周王具冠冕,身子立得笔直,神态严肃,很有小大人的气派。 年长的大臣还在周王身上看到昭明太子的影子,当听到皇帝唤他“大郎”,大臣们一齐噤声不语了。 圣意如何,还得再观望观望。眼下最要紧的是,速召领兵在外的晋王与秦王回京! 楚京已攻下,秦王首功已得,晋王虽未得首功,也立下了不少军功,余下的,皆是繁琐之事,二位殿下多留无益,快快回京方是正经,毕竟,昭明太子薨逝后,朝廷第一要务已从江南战况转成了储位之争。 若皇帝养周王养出感情来,要立皇孙,许多或归晋王或归秦王的大臣岂不是白忙活了? 晋王与秦王,必须回京! 还没来得及高兴大夏统一南北,结束了三百余年的华夏分裂,朝堂便陷入一种浮躁之中。 而之后正旦朝见,皇帝接受朝臣与外宾朝拜时让周王坐在自己身旁。大臣们直接就懵了,醒过来就要谏,刚一张口,还没吐出字来,便看到突厥、高丽、安南等地使节也在当场。 家丑不可外扬,愤怒的大臣暂且忍了。 行动上忍了,心里早就骂开了,这不合规矩!若是已经封了太孙,大臣们绝无二话,那是君!君臣有别。可眼下还没封,让底下站着的叔叔、叔公们跪一个十岁的晚辈?没这样的道理! 因皇帝种种行为,周王的赢面看来竟比他的两个叔王要大,他有皇帝爱护,还有他父亲留下的政治资本。 大臣们是不安的,若是真立了太孙,国将永无宁日,晋王与秦王不会罢休的! 待到正月初八,内外命妇朝见皇后,人人皆是忧心忡忡。 最先提起这一茬的是舞阳长公主。 朝见后,中宫赐宴,宴上,舞阳长公主便道:“周王是我侄孙,我一向爱护,昭明太子去后,周王便脱胎换骨,无一丝过往的腼腆之气,做了一家之主的小郎君,就是能顶事。”暗示周王野心不小。 能在殿中领宴的命妇身份都不会低,秦王妃坐在皇后左手第二个的位置,晋王妃、卫王妃、韩王妃、蜀王妃、燕王妃亦在,还有汉王妃等与皇帝一辈的,溧阳公主等出嫁的公主,再有高宣成夫人,秦勃夫人,苏充夫人,皇后的母亲齐国公夫人等等亦在殿上。 一时间,推杯换盏的声音倏然消失,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众人皆有意无意地望向皇后。 皇后搁下象牙箸,转向舞阳长公主,她淡淡一笑,如微风迎面,令人心旷神怡。 “周王肩负一家,总是强硬些的好。” 舞阳长公主亦知此时人多口杂,不合言事,便笑道:“可不是。” 不论周王是自己要求还是皇帝携带,他在正旦日受了朝拜是真,就算是皇帝携带,周王自己不会辞吗?他生于宫廷,也早已进学,难道分不清其中轻重?十岁早不是一无所知的年岁,理当明辨是非。 昭明太子一去,圣人便糊涂了。这是多数人的想法。 “太子妃不济事了,不靠周王靠哪个?东宫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郎君呢!”说的是太子四子,生出了还不久,已被封做郡公了。 “圣人是祖父,对皇孙多有慈爱也属正常。”不知哪一个巧笑嫣然。 可晋王、魏王、蜀王等皇子也有儿子呢,这些难道便不是皇孙了吗?晋王庶长子都七岁了,晋王还有军功呢,也没见皇帝封晋王庶长子爵位。 原本对昭明太子心存惋惜,对东宫心存同情,眼下是一点都没有了。 及散宴,众人已将周王议论过了一回,皇后始终未多言,秦王妃言行,素来是紧跟皇后的。 宴毕,秦氏侍奉皇后回长秋。 到了长秋宫,自有宫人奉上清茶一盏。 “郎君也该回来了。”功劳立下了,余下的事物夏侯沛一人也办不成,需朝廷派遣专员去。 郑王妃的惨状令秦氏辗转难眠。 曾经同等尊贵的王妃,如今为奴为婢,过着卑微到极致的日子,她没有出头之日了,只能苦熬,熬到油尽灯枯,熬到死。 “是时候了。”对着秦氏,皇后也没多说。 她道:“天色不早,你也回去歇了吧。” 秦氏告退。 阿祁被皇后给了夏侯沛后,皇后身边的人便换成了薄夏,薄夏比阿祁还长,做事老道稳重,对长秋宫亦忠心不二。 她旁观多时,发觉殿下对王妃并不刻薄,亦不亲近,细细说来,只能称得上客气,客气得不像一家人。 “殿下。”李华安排了宴后事宜,入殿来。 皇后不会轻易表态,却不是六神无主。 宴上形势,足可观朝臣之态了。 “殿下,臣闻魏贵人又要重提薛充华落胎之事,您可要……” 皇后摇了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李华没敢问,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皇后在等皇帝表态。 正月初十,各国来使回国,朝臣们的奏疏一日之间便淹没了御案,说的都是正旦那日周王坐错了位置的事。 皇帝立即反应过来,众怒不可犯。他方想到皇后那里需要安抚。 崔氏救驾有功,皇后分量也日益重了,秦王又立首功,秦王一系不知何时,如磐石稳扎朝堂。 皇帝忙去寻皇后,解释:“不过是看大郎可怜。他才多大,没了父亲,就是皇孙也过不好的,那日行为是朕有失,可他们不该说大郎的不是,大郎知道什么,不过听朕之命行事。” 口上这般说,皇帝心中是很恼怒的,让他来向皇后解释,乃至做小,这让他极为憋屈,奈何形势比人强。犯了众怒,吃亏的还是周王。 皇后敛目,微微笑道:“圣人之意,不说,我也是知道的,只是大臣们素好讲规矩,一点小事,便喜放大百倍。” 皇帝终于心气顺了点:“可不是!” 他还有事拜托皇后,便仍旧语气温和:“本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还是家事,大臣们就是喜欢指手画脚。皇后既知周王无辜,不妨与命妇们说一说。大郎是个可怜的孩子,难得还十分懂事,像极了太子,朕刚失亲子,已是悲痛万分,然还要逼朕处置孙子吗?” 这话说的便重了。 皇后的心沉到了底,她一直在等皇帝表态,眼下等到了,却是她最不想见的一种。 “这是自然,就是圣人不说,我也要代为维护的。”皇后温声道,眉眼倏然间便柔和万分,贞静而温柔,和婉而柔顺。 皇帝看得一愣,笑道:“除了十二郎在时,少见你这般软和。” 皇后一笑而过:“大约是年纪大了吧。” 皇帝也没紧抓不放,横竖已听到皇后答应,他便走了。 皇后确实在上元节宫宴之时与命妇们分说,太子妃因事涉长子,也强撑病体,出席了宫宴,听皇后言辞有替周王分辨之意,忙相和。 舞阳长公主与汉王妃对视一眼,皆有些讽刺好笑。皇后大约是抵不过皇帝,太子妃却当了真。 皇帝也是撑不住朝臣众口一词才向皇后求助。 朝臣的意思,周王十岁了,就不要住在太极殿了,出宫建府吧。 皇帝不肯。 此事从正旦一直闹到了三月,最终皇帝与大臣各退一步。 周王上表请罪,仍居太极殿。 与此同时,皇帝下诏,召晋王秦王回京。 第七十八章 夏侯沛率军远征的那一日,是一个明媚春日,君王出城送,旌旗蔽青天;如今她得胜归来,仍是一个春日,山路斜,杏花香,黯黯天日阴云蔽。 京外驿站,夏侯沛沐浴更衣,身着朝服,足蹬云履,面容肃穆,周身井然,因战场历练而来的正气浩然令来迎她的大臣频频称赞。 夏侯沛连赶了大半月的路,昨日飞马到此,在这驿站俗了一宿,洗去一路风尘,整理着装,预备面见天子。皇帝以秦勃为正使,大理寺卿与大鸿胪魏会为副使,持旄节而来,迎秦王沛入京。 秦勃宣诏,诏中是一些勉励赞赏之语,之后便是令夏侯沛入宫参拜天子。这是理当之事,种种繁琐,皆是程序罢了。 宣完诏,秦勃等三人拜见秦王,夏侯沛笑道:“免礼。” 秦勃等亦具朝服,直起身来看夏侯沛,见她较两年前,眼峰内敛,唇角微扬,看起来,自信而不失沉稳,如璞玉,经锻造,打磨,雕刻,终成一方美玉,风华无双,中外具瞻。 秦王回京便好。这些时日圣人所为,让人瞧得眼皮直跳,心惊胆战,而周王,原也是得师长交口称赞的,被皇帝养了几天,便有些不知所谓起来。着实是乱。 秦勃这般想,口上自不会如此直言:“陛下候殿下多日,殿下不宜耽搁,快快入宫拜见,方是正经。” 此时也确实不是说话的时候,魏会在旁,微含笑意,只凭秦勃眼色行事,此时也道:“臣已令人置车马。”他顿了顿,笑意更深:“殿下凯旋而归,立不世之功,入城,必有百姓围观王驾,掷果盈车。” 秦勃与大理寺卿闻此皆笑,夏侯沛笑称:“不敢当,大鸿胪过誉。” 走出驿站,向北望去,三十里外便是洛阳城。 夏侯沛一闭上眼,便如置身于那满城繁花,这座她心心念念的城,城中有她梦牵魂绕的人,她终是回到这里。 而长秋宫早已装扮一新。 一则则消息穿过重重森严的宫门传来。 “十二郎已过朱雀门。” “十二郎入太极拜见圣人。” 人人都兴奋而紧张,不时朝门外张望。 人去了两年,中有鸿雁传书,可夏侯沛总是报喜不报忧的,不知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可曾消瘦,可曾长高,行军路上风吹雨淋,哪怕夏侯沛不曾描述,皇后也知她必是受了不少罪。 端坐于榻上,她的神态是镇定的,拢在宽袖底下的手无意识地拧紧了帕子。 并没有等太久,入太极殿的消息传来不多时,夏侯沛的身影便出现在长秋宫端仪高阔的宫门外。 皇后一喜,从榻上站起,迎出两步,旋即一忧,计算时辰,重华在太极殿只待了至多一盏茶的功夫,如此轻慢,不论是于出京多时的皇子而言,抑或于凯旋回朝的元帅而言,都极不相宜。 这一喜一忧,在夏侯沛跨入中庭那一刻皆化作了满腔欣悦。 夏侯沛快步走来,看到皇后,她更是加快脚下的速度。 久别重逢的狂喜激荡在夏侯沛胸间,她知自己见到皇后势必难以自抑,却万没想到,光是踏入这座熟悉的宫宇,便足以心潮难宁。 夏侯沛三步并作两步,扑进皇后怀中,跪倒在她脚边:“阿娘,儿回来了。” 皇后喜不自胜,弯身扶她,她没有说话,夏侯沛抬头,却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阿娘……”夏侯沛心动悸动心神俱颤,她唤了一声,牢牢握住皇后的手,抬着头呆呆地看她。 见她高了,瘦了,因锤炼挺拔精神了,面容也脱去了稚气,有了棱角,变化如此之大,她的性情却仍是原样,时不时便呆模呆样。 皇后想笑,却从心底猛然袭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心酸,她闭了下眼,暗叹了口气,复又睁眼,心平气和道:“地上很暖和吗?快起来。” 夏侯沛忙站起身,仍旧拉着皇后的手没松开,也不知是有意还无意,皇后抽手时,她紧了紧手,笑道:“许久不见阿娘了,儿心中一直没停过想念。” 殿中遍立宫人,皇后道:“也该想想王妃,她一人支撑,殊为不易。” 夏侯沛紧挨着皇后坐了,闻此,一笑:“二郎那事,她想是吓坏了。”眼见郑王妃这般零落,焉能不兔死狐悲。 夏侯沛出京前留了不少人与秦氏,许她自行调配,听闻夏侯恕反的那一日,她听闻风声,亲去晋王府将周氏接了去,又以亲卫将□□围得铁桶一般。 “她没经过事,胆小些自是难免,我观她平日行止,甚为妥帖。”皇后说道,且还有越说越深入的意思。 夏侯沛若有所思,她看了看皇后,倏然一笑,又朝她挤了挤。皇后仿若不知,稍移开一些。 可坐榻就那么大,能移到哪里去? “阿娘,”夏侯沛看着皇后,仔细端详着,“您一丝变化也无,仍是青春依旧,年华正好。” 皇后扬声道:“你们都退下。” 宫人无声地退了出去。 夏侯沛细致地端详她,看到她眼底以脂粉掩起的青黑,顿时心口便如被揪了一下那般难受得紧,心疼道:“阿娘,你瘦了。儿回来了,再有事便吩咐儿去做,您不要再操劳了。” 现在她回来了,无论如何都不愿让皇后再独自辛劳。上一回,她行军在外,听闻皇后忧劳致疾时的痛彻心扉,犹还记得,那时的无力,痛苦,自责,直到此时想起,仍旧难以平息。 “儿理当为阿娘分忧,您不要再独自硬撑了。”夏侯沛一字一句,郑重其事。 皇后看着她,原来的话到了嘴边,终归没有说出口,她点了点头:“好。” 夏侯沛笑起来,满足而开心:“阿娘,你想不想我?” 皇后:“……”本是担心重华难以自抑,做出什么不适宜的事来,方遣退了宫人,眼下看来,倒是纵容她了。 没听到回答,夏侯沛也不气馁,皇后细致柔软的手在她的手中,这是真实的,不是梦,夏侯沛念道:“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皇后一怔,她转头来,看了夏侯沛一眼,笑意淡然:“诗赋亦有进益,看来一路去未释书卷。” 夏侯沛也笑,却没有接她的话,她又问:“阿娘,你想不想我?” 皇后知道,照着夏侯沛的执拗劲,今日没有听到她想听的话,是不能停歇了。只是一个字而已,容易极了,只要脱口而出即可。 皇后微启朱唇,那一个字却怎么都发不出生来,夏侯沛还在满怀期待地等着。皇后见此,只得撇开头去,自然淡定道:“想。” 夏侯沛顿时雀跃不已,转而抱住皇后的胳膊,她开始得寸进尺了:“有多想?” 不能姑息了。 她一向如此,一开头没打住她,之后便是没完没了。皇后瞥她一眼,眼中意味昭然,要她适可而止。 哪怕两年没见面,皇后情绪如何,夏侯沛仍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何时可放肆,何时当收敛,何时能求抱抱,何时应端正坐好,她只看着皇后的眼神,便掌握得一丝不差。 收手,敛目,正襟,危坐。 皇后满意了。 “圣人说了什么?” “他要我先来见过阿娘,至于旁的,待晋王回京再说。” 夏侯沛一接到诏书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夏侯衷好不容易将一批将士拢到手,自然得妥善安置,便比她晚了几日。 皇帝这态度,甚是冷淡啊。竟丝毫没有问过主帅那一场举世瞩目的战役是如何开打又如何取胜。哪怕先前已在奏疏中详细禀过,这般随意的打发,真是叫人寒心。 夏侯沛记得她出京前,皇帝待她已颇为和软,不曾想打了场仗回来,开疆扩土了,也立功建业了,待遇却反不如之前。 “那便等晋王回京再看吧。”皇后道。 魏贵人旧事重提,将薛充华落胎之事拿来说,意在指周王不贤不仁,却被皇帝斥骂回去,称魏贵人歹毒刻薄,丝毫没有先皇后贤德善良。薛充华亦为所累,贬为宫人,迁居掖庭,永不赦出。 夏侯沛倒还不知此事,她见皇后淡然无波,便知她已是不悦,便安慰道:“太子因圣人而死,且太子生前那段时日,圣人也确实有些冷淡,两下一合,不免愧疚。”又道,“诸王间,本就唯有大郎得阿爹关怀备至。” 言下之意,移情也好,补偿也罢,周王之受宠,是在意料之中。 皇后却摇了摇头:“重华,千万不要高估皇帝的愧疚与爱。” 夏侯沛一愣。皇帝,是指这个皇帝,还是说所有的皇帝? 不待她多想,皇后起身道:“既如此,便不要管他了。” 她走出两步,回头见夏侯沛还在想,便朝她:“来,我已置酒席,贺你凯旋。” 出征前,皇后就答应了这一席酒宴,她似是早想到了皇帝不会留夏侯沛用膳,席上珍馐佳肴,美酒玉液,雅致非常,亦用心非常。 夏侯沛一看,就知道哪些是庖丁所制,哪些是皇后亲手做的, 第七十九章 虽说相处起来,一应如旧,然而两年的空挡终归是改变了一些事物,譬如夏侯沛更为厚脸皮了。 用过晚膳,母女散步消食,不免便说到战场上的一些事。 看多了生死,看多了人命脆弱易逝,内心坚强了,冷硬了,便如裹上一层铠甲,外物不能伤害。与此同时,她也更遵从本心了,人生苦短,莫要真的到了那一日,才来怨悔岁月匆匆。 夏侯沛说着话,总盯着皇后看。 那目光专注而深情,皇后就是再不动声色,也颇觉不自在:“时候不早,王妃必在等你的,早些回府去吧。” 夏侯沛小脸耷拉下来:“儿才见阿娘,阿娘便要赶我。” “你在这总有两个时辰了。”皇后淡淡指出,待得够久了,赶紧走。 夏侯沛便道:“那么多日夜的辗转思念,两个时辰抵不过万一。” 皇后转眼来,道:“你回是不回?” 夏侯沛不满地嘀咕道:“怎能说是‘回’,唯有到阿娘这里,才是‘回’,余者皆是去。” 皇后只做没听着。 夏侯沛便哀声道:“阿娘……” 她不想走,好不容易见到了皇后,她不想又去一个看似是家,实则不过一座冷阔府邸的王府。 这又是哀求,又是留恋的小模样,真是可怜极了。 谁见了,都要心软的。 皇后在心中叹了一气,温声道:“再逗留宫门便要下钥了,你已老大不小,也不好再留这里。明日得空再来吧。” 受到了温柔安抚,夏侯沛也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她就是,舍不得走,哪怕只是短暂一夜,她抿了抿唇,看着皇后,轻声道:“儿去了,阿娘可要想我。” 就这么点路,都在京里,就这么一夜,哪怕她没明说,皇后也知夏侯沛明日必会绞尽脑汁的想出由头来回到这里——又不远,分开也不会久——有什么可想的。 皇后正要如此说,触到夏侯沛,满是期许,满是依恋的目光,她顿了顿,心思百缠,想了又想,终是道:“好。” 夏侯沛满足了,想到方才自己说的话,虽知阿娘答应想她,只是想女儿的她,夏侯沛仍是觉得有些羞涩。 她从宫中辞出便回了王府。 入府,便见家令欢喜地迎上来:“殿下,可算等到殿下回来了。” 夏侯沛心情不错,见四下秩序井然,暗道秦氏还是靠得住的,见家令也温和几分:“孤不在京的时日,你受累了。” 家令忙惶恐道:“臣不敢,臣本分之事,何敢称累。” 夏侯沛一笑,大步往里走去。走到垂花门,便见秦氏匆忙迎了出来。 她出宫门,便打发人回来过,秦氏应早已得到她要回来的消息,不当如此匆忙才是。夏侯沛看了看她,不动声色。 待秦氏见过礼,方道:“京中诸事,我皆已知晓,你辛苦了。” 秦氏见她如此言语,便知她当是满意的,也甚为得体地回了一句:“妾本分所在。” 说句良心话,殿下除了一碰上与皇后相关之事小气了些,其他时候都是极好相处的,就连当初她初接手□□内务,有些仆役仗着人老权重,不肯配合,秦王也给行了最大方便,配合着她将内权收拢。 至于他小气的地方,秦氏也只觉得殿下极为孝顺罢了。 走到堂上,夏侯沛瞥了眼几上两盏尚未动过的茶水,道:“方才有客在?” 没听到回话,夏侯沛回头,便见秦氏有些迟疑,有些不安,有些胆怯,有些强自镇定。夏侯沛立即明了,想到先时夏侯恕反时,秦氏恐京中生变,累及诸王府,便将晋王妃接到了府里来,想必周氏还在这里。 这事是瞒不住的,秦氏犹豫一阵,便说了:“晋王妃在府中暂住,她明日便回去了。”晋王回京也就在这几日了,晋王妃自不能总在□□。 夏侯沛没多说,这是秦氏的事,她道:“你明日捎个口信回你娘家,我欲拜访秦公,问秦公可有空余。”其实是问是否方便相见。 秦氏见夏侯沛没多问,也是松了口气,听她此言,立即便答应了。 太子去后,京中便飘着一股怪味,仿佛宵小作祟,扰人不得安宁,秦氏也是知道的,她道:“妾明日便亲自走一趟。” 夏侯沛没反对,谨慎一些总是好的,见没什么事了,她留了一句:“你早些歇了吧。”便往书房去。 书房中已有几个属臣在等她了。 眼下的情形与两年前已大不相同,其中变化几可称天翻地覆。 两年前,夏侯沛只要做个好人,等着夏侯恕、夏侯衷将太子弄下来,她再出手,截取果实,而眼下,却复杂得多,光装好人,怕是不行了。 她手中兵权,皇帝若要收回,她给是不给?不给,皇帝可会罢休?给了,她凭甚自保? 这其中种种为难,皆因皇帝对皇长孙不同寻常的看重。 太子登基,她从礼法上是安全的,皇长孙若登基,她便不必活着了,趁早投缳,还免得来日受辱。 兵权是绝不能放的,放了,便是给周王让路。 幸好还有晋王,辛辛苦苦收拢了一大波将士,晋王定是比她更不想放权,到时设法将晋王推上去顶着就是了。 夏侯沛觉得晋王从未像如今这般可爱过。 隔日一早,天还未亮,夏侯沛便入宫去,打的旗号是,晨昏定省。 她知道皇后起的早,早早地去,还能与皇后共进早膳。 皇后也料到她来,特与厨下吩咐了爽口的饭食,将夏侯沛喂得饱饱的,而后放她出去四处拜访高官显爵,宗亲藩镇。 到了傍晚,她又匆忙往宫里跑,与皇后一同用了晚膳,在上林苑中散步消食后,方出宫去。 第二日,便照头一日一模一样地刻下来。 夏侯沛如此四处奔走,最不高兴的自然是皇帝,最担忧的莫过于周王。 这般进进出出,也不知他哪儿来的精力,皇帝想当然的以为夏侯沛白日串联,傍晚进宫打着陪皇后用膳的名义,实则商量阴谋。 而事实恰恰相反,夏侯沛打着要与皇后商议细则的旗号,其实只是想与她多待上一会儿,真到宫里来,说的皆是包着一层暖暖“母女之情”的调戏与被调戏,丝毫不涉政事。 这般过了三日,没等皇帝忍不住唤夏侯沛来训斥,夏侯衷回京了。 他比夏侯沛,更为着急,自然,也更四处奔走。 眼看对他疾言厉色的大臣们一见亲、晋二王,皆笑颜以对,礼仪备至,周王这才感觉到压力,两位叔王之权柄厚重,让他如鲠在喉。 十岁的少年,愁得食不下咽,他虽小,却不是不知世事,阿爹不在了,弟妹皆小,他必得负起重担,重振东宫。祖父可依,然祖父已老,总有不在的一日,届时,便由新帝揉扁捏圆吗?最好,便是他来顶上阿爹的位置。 现在叔王强势,他还无能为力,可祖父难道也奈何不了他们? 周王预备向皇帝进谗言。 幸而,家大业大,皇帝也不能只盯着秦、晋二人。楚国打下来了,可人心□□,诸多贤人或归隐山林,不愿为夏朝官,或自称楚国遗民,四处宣扬亡楚之可悲可悯。皇帝每见奏疏,便是一阵心烦,还有越国,早前便让楚国打成了弹丸之地,越主成括擅诗文,是个天生的风流子。这风流子也不知受了谁的蛊惑,无端讲起骨气来。大夏国书下了两道,成括死死顶着,无论如何,不肯归附称臣。 真是无一件好事。 皇帝派出不少大臣,往江南维、稳,又遣中书侍郎携国书,第三回往越国,事不过三,成括若再不知好歹,便只好兵戎相见了! 中书侍郎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提出——议立太子! 第八十章 倡议的是一须发皆白的大臣,品秩不高,将将卡在可上朝的品衔上。看他那花白的须发,想来也即将可致仕了,却拼着晚节不保,挑起储位之事。 老大人秉笏而立,侃侃而谈,从太子不立,国之基石不稳,一直说到前几日江南一群自称亡楚遗民的大臣煽动造反,认定必须要立太子,不然国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危言耸听。 他一张口,夏侯沛先是一惊,随机立即去看夏侯衷,夏侯衷也正扭头朝她看来,二人一见对方脸上那震惊,就知,这人不是他们中的一个安排的。 这定是老头子的人!二人难得有志一同。 果不其然,只听得皇帝欣然道:“准卿所奏。太子,国之储二,非一家之事。众卿议来,谁可为太子。” 夏侯沛与夏侯衷皆敛目。这个坑,他们不跳。 众位大臣议论纷纷,先是小声,后见皇帝含笑,殿上渐渐畅所欲言。 皇帝打得好算盘。谁不想做太子?要做太子,自然要将敌手压下去,到时提议夏侯沛,便会有一群人跳出来反对,要反对自然便得说说她的不足,提议夏侯衷亦如此,于是二人不足都现于人前,不足之人,如何做太子? 如此,周王便大有可为。 果然,有一大臣出列道:“臣请立晋王衷。” 皇帝突然来了这一手,夏侯沛与夏侯衷都无准备,也来不及约束底下人。无论何时,都不缺讨好逢迎的人,这位出头的大臣便想在夏侯衷那里争一个“首倡之功”。 皇帝颔首道:“诸卿以为如何?” 立储之事,谁能不关心?就是未曾党附二王的大臣也不甘示弱,纷纷建言,或抑秦而抬晋,或讽晋而撑秦。 昭明太子与夏侯恕死后,夏侯衷便成了名义上的长子,而夏侯沛则是唯一的嫡皇子,二人一人占长,一人占嫡,又具建军功,众臣看来,新储必在这二王之间。 朝堂上气氛越发热烈,夏侯沛与夏侯衷皆是一言不发,心都沉到谷底去了。 皇帝这么多儿子,唯他二人出挑,夏侯沛与夏侯衷自然都不是傻子,听着朝臣们或褒或贬的话,夏侯沛与夏侯衷都憋屈得很。 这般将他们拎出来,等他们被攻讦得一文不值之时,就该是周王出场了吧? 这算盘打得真是响。 可惜,夏侯沛与夏侯衷都不是肯坐以待毙的人。 立储事大,非一日可决,待散朝,大臣们还没争出个胜负来。 皇帝肃然道:“储位不可久缺,当择贤德之人居之,此非止吾家事,亦是国之要事,诸卿当慎重以待,尽快推举出新储来。” 众臣俯身称是。 散了朝,随众鱼贯而出,夏侯衷看了夏侯沛一眼,欲言又止,大步走了。 夏侯沛站住步子,朝他那背影看了一会儿,转身朝后宫去。 皇帝突然来了这么一招,由不得人不接招啊。 现在的情形,与两年前又不同了,没时间让她好生布局,让她置身事外,看人争斗,以期渔翁之利,现在,是皇帝挑着她与夏侯衷相斗。 夏侯沛大步走着,暗自忧愁,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车到山前必有路,皇帝能狠心挑着她与晋王斗,她就能将周王挑出来加入争端,绝不让他独善其身。 不是夏侯沛心硬,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实在是皇帝这一手太卑劣。 夏侯沛对皇帝并无怨恨,他往日对她也不差的,也没让她受委屈,虽说少了点父子亲伦,可夏侯沛也没将他当爹,倒也没什么“我爹对我阿兄比对我好”的不平了。 可现在这事,皇帝办得着实不厚道。夏侯沛还不至于就此心生怨怼,只觉得厌烦得很。 走到长秋宫,不必人通禀,夏侯沛便自己走了进去。 皇后正在缝衣。 能让阿娘亲手缝衣的,也只有她了。 夏侯沛心中甜蜜,储位也好,皇帝也罢,这一系列纷纷扰扰,在这恬然静谧的殿中,一丝都不重要。 夏侯沛走过去。听到声响,皇后不必抬头也知是谁。能在长秋宫中不经通禀,堂而皇之地走进来的,只有一个人。 夏侯沛也没出声,走到皇后身边挨着她坐下。 她手中的袍子是玄色的,看样子是一身直裾,翻动间能看到上面金线刺绣的云纹,雅致又大气。 光是她亲手缝制这一心意,便让夏侯沛欢喜无比,她靠近,气息与皇后离得极近,皇后手下一抖,动作忽然顿住了。 夏侯沛不明所以,朝她的手看去,便见那白净的手指上,一滴刺目的血珠渗了出来。夏侯沛一惊,忙把住皇后的手,吮住她的手指。 温热的双唇吸吮,皇后禁不住颤了颤。夏侯沛含着她的手指,原本是心疼担心,经皇后这一颤,她才发现自己含着皇后的手指,她心猿意马起来,抬眼望向皇后。 不说指尖湿热的触觉,夏侯沛朱红湿润的双唇含着一截白得如雪般晶莹剔透的手指,微微仰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这一幕已足够禁忌,使人血脉喷张。而夏侯沛发现皇后眼中的沉黯晦涩,她犹觉不足,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皇后的指尖。 湿热滑软的舌头舔过她的指尖,又痒又麻,有一股不可抑制的颤栗,从她的脊背窜起,直达脑海,皇后呼吸一滞,猛地抽回手指。 夏侯沛缓缓眨了下眼睛,那得逞后狡黠而不怀好意的模样,使得皇后怒也不是气也不是。手指是就回来了,可上头残留着湿润,还有夏侯沛口中的温热湿滑。 皇后握紧了手,心中既有生气,也有无措。 夏侯沛见皇后神色深沉,抿唇不语,渐渐有些慌了,回想方才所为,着实是轻薄的很,她忙道:“阿娘,疼吗?让儿看看罢?” 她是想借此掩饰过去。 说到底,她是女子,又是阿娘的孩子,且阿娘又不知她觊觎已久的心思,只要装的无辜,阿娘应当不会察觉什么。 夏侯沛打得好算盘,努力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天真纯澈又无害。 皇后抿紧了唇,径直地看着夏侯沛,看的夏侯沛心虚不安,她方淡淡一笑,温和道:“无妨。” 看着是掩饰过去了,皇后也低首继续缝制衣袍。 夏侯沛舒了口气,随机又觉空虚得很。若是方才,她不是害怕掩饰,而是趁机表白会怎样? 她一面想着,一面看向皇后的手指。 方才被她含在口中手指,分明没什么味道,却让她心猿意马,怎么都不舍得放开,只想再舔一舔。 夏侯沛的脸忽然变得绯红,她被自己的遐想挑的浑身发烫。 见一旁几案上有茶盏,便端起来灌了一口下去。 灌完了,才发现,这是皇后的。看到那茶盏边沿淡淡的痕迹,夏侯沛脸更烫了,她没抹口脂,自然留不下印子,那就只有…… “重华。” “啊?”夏侯沛一抬头,做贼心虚的人,声音都在颤抖,透着一股底气不足的虚意。 皇后目含关切地看着她:“怎的脸这样红?可是有哪里不适?” “没、没有。”夏侯沛忙磕磕绊绊地回答,目光触到皇后的双唇,想到茶盏边沿的口脂,她忙低了头,道:“天,天儿,热。” 天气的确是一日赛一日的热了。她说得看似也也有理。 皇后看了看她,眼中越发的冷起来,偏生夏侯沛低着头,没看到。 已是这般失态,再待下去,阿娘必要生疑的。夏侯沛道了告退,逃也似的走了。 皇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回头望向几上的茶盏,她放下针线,将那茶盏端起来,里头已经空了,而边沿的口脂微带湿润,方才重华是就着这个地方饮茶的。 皇后合上眼,心中一阵无力。 夏侯沛从长秋宫逃了出来,邓众跟得辛苦,正想提醒她走得慢些,便见前方宫道上,有一锦衣华袍的少年,朝这边走了来。 夏侯沛那红扑扑的小脸见到周王那一瞬便恢复原样,她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周王十分有礼,弯身拜见,姿态流畅而优雅:“侄儿见过十二王叔。” “是大郎?大郎免礼。”夏侯沛微笑着扶他起来。这还是她回来后头一回见周王。 看到周王身上那份沉稳有度的气派,夏侯沛笑了:“好久不见大郎了,大郎一向可好?” “有劳王叔挂念,侄儿有祖父庇护,无甚不足。”周王笑答道。 到底是小孩,再沉稳,也还是个小孩,言语中不由自主地就带出了炫耀与威胁来。 夏侯沛哪儿会跟他计较,将长辈的爱护包容展现得淋漓尽致:“你在圣人那里,我就放心了,好好孝顺圣人,圣人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这温和的语气,这慈爱提点的话语,让周王很是一愣。 他当然知道昭明太子之后,这位秦王叔是储位人选之一,他突然出现,插了一脚,秦王叔见他,不说如眼中钉肉中刺,也当没什么好脸色才是。 这就是小孩的天真了,周王再老成,阅历不足,便不知大人的虚伪。她看着你笑,未必就乐见你,她温声提点,也未必就想你好。 与周王说过几句就分了开来,二人拱手告别,背向而行,夏侯沛走出几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周王身后那两名宫人,她若没记错,那两名宫人似乎是赵九康的徒弟。 赵九康一向都是只侍奉皇帝一人的。 第八十一章 夏侯沛与夏侯衷还真不怕周王,有什么好怕的?乳臭未干的小儿罢了。 当年夏侯沛比兄长们小上十岁,已是极大的短处,可那时皇帝年轻,能等她长大。周王却不一定了。 皇帝若能将周王藏在身后,一丝风声也不露,私底下替周王铺路,铺上十来年,那就不好说了。可眼下,皇帝丝毫未曾掩饰用心,周王已成众矢之的,早没了韬光养晦的机会。 从这角度一看,夏侯沛倒有些不确定,皇帝是果真疼爱周王,还是只用周王来平衡她与晋王。若是后者,看着又不太像,皇帝对周王真是疼爱到骨子里,内库之物,是任他取用,近日言行亦是一心为他谋算;可若说是真心疼爱,又将周王捧得太高,倒像树了个靶子。 果真帝王心术,夏侯沛一时竟看不透皇帝究竟是何用心。 皇帝下诏议立太子不多日,京中便流言四起,称皇帝欲传位周王,晋王与秦王皆无缘大位,接着便是各种对周王的溢美之词,将周王夸得,仿佛只有那皇位才配得上如此出众的少年。 当年皇帝欲立太孙之事也被重提,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有,说的人有理有据,听的人笃信不疑,百姓都认定,东宫新贵便是那位年方十岁的周王殿下了。 百姓不知事,热闹一阵便罢了,大臣却不会善罢甘休。 一道道奏疏涌向皇帝的御案,或以京中流言为切入点,请皇帝早定储位,以平息京中物议,或建言周王辟府另居,乃至他的母亲与弟弟们也不适意再居东宫了,当一同迁去周王新邸,由周王奉养,或请皇帝逐周王就藩。 乃至高丞相都坐不住了,周王是高氏外孙,他怎么也甩不开手的,干脆也上了一道奏疏,请皇帝不要再加恩周王,许周王出宫建府。 见晋王与秦王还没怎么争起来,大臣们竟纷纷众口一词地攻击周王,皇帝气得很,一怒之下,干脆来一个眼不见为净,带周王游幸终南山别宫去了。 皇帝出京,夏侯沛与夏侯衷都未能侍驾,留在了京中。 夏侯衷焦躁不已,周王欲承大统之事,起先是夏侯沛散播的,后面太孙之事却是他在推波助澜。他花了大力气了,结果皇帝却带着周王一走了之,竟是一心护着那小子。夏侯衷颇觉无用武之地,气得很。 夏侯沛倒是高兴,皇帝不在,她自然也闲下来了,便日日去宫中,扰得同样未侍驾的皇后不得安宁。 “阿娘,上回制的新衣可好了?可要让儿试试大小?”夏侯沛左看右看,上回那身衣袍看着已是快制成了,眼下过去月余,应当已好了。 夏侯沛跃跃欲试,欲着新衣。 那衣袍确实制好了,皇后手持书卷,闻言,便唤了阿祁来,令阿祁领着夏侯沛去试。 夏侯沛忙道:“阿娘领儿去吧?书看了许久了,正好歇一歇眼睛。” 不知她又有什么把戏了,皇后正待拒绝,便见夏侯沛乖巧讨好地看着她。 横竖是外袍,就是宽衣,也宽不到最里层。皇后想了想,终是不忍见她失望,站起身来。 夏侯沛高兴不已,乖乖跟在皇后身后,随她走入内室去。 这是皇后寝殿,扑鼻而来的是淡淡清香,那是皇后身上的气息。 那身外袍就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矮柜中。 皇后亲自将它取了出来。玄色的底,繁复的刺绣纹样,衣摆衣袖等处的边都是一针一针刺绣出来的。 这一件简单的衣袍,其中所花费的心力,绝不少。夏侯沛接过,手心爱惜地婆娑,指腹摸过那金线刺就的纹路,凸起的丝线密密的,有一种充满了用心的厚重感。 她看着皇后,眼中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阿娘,这上面的绣纹,费了不少功夫罢?” 皇后不知她为何突然有此问,便道:“这几日恰有空闲……” 她话音刚落,便看到夏侯沛温情脉脉地浅笑。皇后话头一顿,转口道:“试试。” 夏侯沛应了一声,低头解起衣带来。 这旁若无人的架势,令皇后一阵别扭,她转过头去,见门边侍立了两名宫人,便朝她们一挥手,宫人一齐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夏侯沛朝这边瞥一眼,飞快地低头专注解衣带。 皇后回过头来,便看到她唇角压不住地扬起,一副小主意得逞后的洋洋得意。 分明是个大人了,个头也窜得老高,可到了这里,她仍旧是时而孩子气,时而使点坏,单纯得让人不忍心看她失望。 她们谁都不是简单心软的人,可偏偏对上彼此,就复杂不起来。 天儿热了,夏侯沛只穿了两件薄薄的春衫,除了外袍便只剩了一件雪白的中衣。这件中衣,也是她做的,两年前,她赶了几身衣裳,放入夏侯沛的行囊中,让她军旅途中换洗。现在看来,衣袖已短了。 皇后抚上中衣的袖口,这是丝绸材质,丝滑而不贴肌,就是出了汗,也不觉得黏腻。指腹下触到的料子,却有些粗糙。穿了两年,丝绸也不复初时的光滑了。 夏侯沛的动作停下了,她看着与她靠的极近的皇后,真想揽住她,抱抱她。 爱了多少年,她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拼命地压抑自己,以免皇后看出端倪来。 唯一一次不能忍耐是她大婚当日,兴许是满目大红刺激,兴许是压抑了太久,夏侯沛派人送了一个佩囊进宫,那时真有一种豁出去的气势。 可惜,阿娘似乎没有拆开那佩囊看,她仍旧什么都不知道。 夏侯沛也不知自己失望多些,还是放松多些。 现在,还不是时候,皇帝还活着,随时会起风浪,在皇权面前,她还没有保护皇后的能力。现在,不是能分心的时候。 夏侯沛捏了捏拳,将新袍子披上,系上衣带。 皇后退开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番,颇为满意道:“正好合身。” 夏侯沛也很喜欢,她看看自己,又看看无论何时都自持不乱的皇后,笑道:“我也有礼物要赠予阿娘。” 皇后眼中露出一点好奇:“哦?” 夏侯沛拿起她那件旧袍子,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长条状的小匣子来。打开,是一根簪子。 簪子,她是送过皇后一回的,但这次的,不一样。 夏侯沛脸红红的,眼睛都不敢直视皇后,羞赧着道:“这是儿亲手雕的。”从选材到雕刻花纹,到打磨光滑,都是她亲手做的,雕废了好几根,这算是还好的了。 皇后一看,很简单的一根簪子,磨得十分仔细,上头的花纹也称不上华丽,立意却很好,祥云图案,很能看出制作之人的用心。 用惯了好东西的皇后也不能说这簪子不雅致。 夏侯沛很害羞:“手艺不好,阿娘,你别嫌弃。” 皇后看她这娇娇羞羞的样子,若是她说不好看,重华估计得泫然欲泣。 这么一想,皇后不禁轻笑,点头赞道:“不错。” 夏侯沛听到皇后称赞,大是高兴。她特长就是得寸进尺,这会儿也不肯安分,从匣子里取出簪子来,期待道:“儿为阿娘簪发。”上回没做成,她心有遗憾,欲今番补上。 皇后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很为难,不能总拒绝,不然重华肯定炸毛,不能太惯着她,什么都由她,她不知会进到哪一步。 皇后便道:“阿祁刚给我梳的头发,不好再给你弄乱了。” 夏侯沛忙道:“我会绾发,不会弄乱的。”她练了好久了,就为这一日。 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何时学的绾发?可是平日在府中常与王妃梳妆为乐?” 夏侯沛一时不大能反应过来皇后为何如此言语,只是不敢再要簪发了,她将簪子放入匣子里,一起呈给皇后,口中嘟囔道:“我只给阿娘绾发,秦氏与我有什么关系?” 皇后只当听不到,放好了匣子回头,便见夏侯沛十分委屈地看着她,皇后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夏侯沛有的顾虑,皇后也有,眼下皇帝还在,做什么都不相宜。 她只得柔声道:“下回吧,下回你早点儿来,晨起梳妆,就让你帮我。” 夏侯沛立刻转怒为喜。 皇后暗暗叹了口气,她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给了两个人,一个是皇帝,那是她的夫君,还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她只能供着他;一个是夏侯沛,她不忍见她失望伤心,就只好委屈自己退让。 她有什么心思,皇后早摸得一清二楚,皇后是怎么想的,夏侯沛并不知道,她还在琢磨着多与阿娘接触,处着处着,将来局势定下来的时候,就好水到渠成了。 由于皇后许了一个承诺,夏侯沛便早早回去了,心下打定主意,明日早些入宫,能给皇后亲手将那簪子簪上。 可惜,好事多磨。 这日下午,一队羽林飞马入京,往晋王与□□上传命,皇帝在终南山上骑射之时从马上跌了下来,眼下看着不好,丞相代传君令,召两位皇子速往终南山侍驾。 夏侯沛:“……”阿爹真是烦死了! 朝皇宫方向望了一眼,很是不舍。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总算是体会到了。 生气归生气,夏侯沛也不能一直跟皇帝怄。太子还没立,皇帝若是就这么去了,天下就要乱了! 夏侯沛迅速吩咐了一些事情下去。她仍旧将府中亲卫都留给了秦氏,与她道:“府中千万给守好了。”要是放心不下周氏,将她接来也无妨。这一句夏侯沛没说,但秦氏能体会。 之后她又传手书与崔骊。崔骊已升了护军将军,专掌禁宫安危,夏侯沛命令他,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以皇后安危为先。 还有七七八八的命令传出去,不过一个时辰,她便随羽林往终南山去。 三日昼夜不分的疾驰,夏侯沛终到终南山脚,夏侯衷比她慢了半步,也跟上来,夏侯沛见就算她飞快冲上去,也比夏侯衷快不了多少,再且,上面还有个占尽先机的周王在呢,干脆停下步子,等了等夏侯衷。 夏侯衷眼中既是担忧,又极兴奋,见夏侯沛等他,好不容易将那兴奋的光芒掩了下去。 夏侯沛就当没看到,等他走上来并肩而行,方与他道:“三兄可知是怎么回事?” 夏侯衷道:“一接到丞相诏令就来了,哪儿知道什么?”上回夏侯恕作乱,皇帝便将京中的将士好生洗刷了一遍,他们都没安□□什么人,故而也确实没什么消息。 只是高宣成不至于传伪诏。谁都看得出来,高宣成与周王并不亲近,从昭明太子去后,高相便时刻与东宫保持了距离。 夏侯衷说罢,又道:“看着是要不好。” 夏侯沛皱了下眉头。 这变故来得着实突然,若是皇帝要不好,势必会立太子,这个太子绝不会是周王,他压不住,若皇帝真心疼周王,也不会立夏侯衷,夏侯衷与东宫积怨已久,如此,新太子便只会是…… 夏侯沛突然间心跳噗噗,求了多年的东西,就在眼前了,焉能不激动?然而,山风一吹,血液上冲的大脑立即又冷却下来。 所有假设都是建立在皇帝即将宾天的前提下,若是皇帝只是小伤呢? 夏侯沛精光微现的目光一敛,满是担忧不安:“阿爹是圣明天子,总有满天神佛庇护,不会有事的。” 夏侯衷一笑,心道,还装。他已在心里盘算哪些人可用了。 江南还没安稳,不时有人造反,虽成不了大气,也很烦人,越主不识好歹,还要苟延残喘,这样的情形下没有皇帝真不行。 夏侯沛领过兵打过仗,亲眼看到过“易子而食”,知道国家要是乱了,只会是百姓受苦,百姓一旦受苦,国家也好不了,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这个时候,皇帝最好不要出事。 这么一想,夏侯沛又琢磨起来,怎么好端端的就坠马了呢?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山上别宫,迎接他们的是周王。 周王脸色难看,见到他们,眼中还有没藏好的妒意。夏侯沛见此,便知这几日必然发生了什么。 不及行礼,夏侯衷便问:“圣人呢?” 周王回道:“祖父在寝殿,正等两位王叔。” 夏侯沛对他仍旧和善且包容,一面往里走,一面问:“圣人如何了?太医是怎么说的?怎么会突然坠马呢?” 这也是夏侯衷关心的问题,也一并朝周王看去。 夏侯衷面色不善,周王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祖父伤了腿脚,暂且难以行走,之后如何还得再看。” 听他此言,并不怎么严重了?夏侯衷面露失望,夏侯沛倒是松了口气。 周王看看他们两个,不满欲盛,夏侯沛倒还好些,对夏侯衷便不那么待见,积怨已久,并不是说说而已的。 走到寝殿,便见皇帝正安睡。 周王小声地走上前,掩了掩被角,动作细致而小心。 夏侯衷冷哼一声,转过眼去。夏侯沛若有所思,没出声。 看那样子,也知皇帝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第八十二章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帝醒来了。他睁开眼,先看到周王,再看到夏侯衷与夏侯沛。眼中的迷蒙之色淡去,他咳了一声,作势要起来,夏侯衷忙上前一步,扶着他半起,夏侯沛顺手递了个软枕上去,夏侯衷接过,垫在皇帝背后,让他靠着。 他们兄弟,这辈子都没合作过,难得一个递枕头,一个塞枕头还算和谐。 皇帝喘着粗气,抬眼看了看他们,道:“何时来的?” 夏侯衷年长,由他回话:“才到不久。阿爹,您好些了吗?” 皇帝面黄如腊,难看得紧,他摆了摆手,道:“不碍事。” 老头子看起来挺虚弱,可也没到要宣读遗诏的时候,山上还有高宣成等重臣坐镇,朝政也不会生乱。 如此,这么急着召他们来做什么?夏侯衷满头雾水。 原以为皇帝会说些什么,不料他咳了两声,虚弱道:“你们也是一路劳顿,都去歇着吧。” 真是,君心难测。 夏侯沛与夏侯衷退下了。 退出途中,在寝殿外遇上了匆匆赶来的高宣成、魏会、秦勃三人。两方见了个礼,便擦肩而过。夏侯沛见秦勃也在,倒放心了。 夏侯衷还摸不到头脑,她已猜到了点什么,皇帝大约是要立太子了。她与夏侯衷,其中一个将会被册为太子。之所以一并召来,是防留下的那个在京中生乱,干脆喊来,放到皇帝眼皮底下。 不然,着实想不通还有其他什么事能在这时将他们二人都叫来。 夏侯沛随着宫人到了一处宫室。宫室整洁干净,其中陈设亦华贵大气,她在窗下坐下,宫人们或安置行装,或煮茶奉上,或铺设床榻,忙而不乱。 来的匆忙,行装不多,只带了两件换洗,阿郑将那身皇后刚做好的袍子取出,夏侯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着阿郑的手抚平上头的折痕,看着阿郑重新折叠,然后放入矮柜中去。 要是她所料不错,成败就在这几日了,她的性命,阿娘的性命,都在这几日了。 想她一路走来,军功、人心都有了,年纪是不够大,她才十七,可她如今所有都是自己拼来的,有志不在年高,如此,年岁倒也不是短处。她还始终与东宫保持了一种友好的关系。这非得能遮掩她的野心,还能展现她的仁善,表现出她尊礼明理。 夏侯沛一直坐在小窗下,并没有四处乱走。 之后数日,除去每日去看望皇帝,她也没出房门,或看书,或练字,或晒晒太阳,很是安分。 倒是夏侯衷不安起来。这别宫的气氛不对,仿佛有什么蓄势待发,这令他坐卧不宁,遣出去打听的宫人什么都打听不到,这便更显得神秘了。 夏侯衷在房中心急火燎地走来走去,可惜此番苏充不曾随驾,不然他也不会两眼抹黑。 就这么过了十来日,两位皇子动向都在皇帝眼中。 高宣成有些坐不住了,他再度向皇帝进言:“陛下,国无储不宁,储位空缺已有多日,当早做决断才是啊!” 他这回出头,为的还是周王。太子妃是他的孙女,嫁到东宫多年,抚育子息,侍奉夫君,从无差错,更从未给娘家添乱,血脉天性,高宣成是不忍心这个孙女出事的。 周王要保存,便只能将他从立储这潭风波里摘出来。 皇帝原本还存着等周王长大的心的。皇帝,总是不服老的,哪怕他知道历史上活过五十的皇帝并不算多,而他也年近半百了,可他素来体健,说不定就能等周王长大呢? 周王与晋、秦二王不同,他还小,就是再大些,也要仰仗于他,不像二王,翅膀硬了,手底下也有人效死命。立周王,既对先太子有交代,也不会从他手中□□,堪称两全其美。 可人算不如天算,游猎途中惊了马! 皇帝咳了两声,声气微弱:“卿何必着急,有你在,周王未必不能……” “立幼非国之幸,眼下天下多事,非长君不能平事。”高宣成有点急了,他比皇帝还大了十来岁,都年过六旬了,什么时候在睡梦中直接去了都是正常的。 皇帝还是觉得很不服气,他现在是不大好,可万一哪天好了呢?到时候弄个年富身强的太子来与他争权夺利。晦气的很。 可既然夏侯衷与夏侯沛都被召来了,可知皇帝已经默许了,余下不过嘴硬。 太子,是非立不可,没周王,兴许可以缓一缓,有了周王这一变故,便要快刀斩乱麻。 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口述,卿秉笔。” 隔日,皇帝召齐大臣,下诏,册立秦王沛为新储。 诏书颇长,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秦王贤德,可匹东宫。 夏侯沛跪在下面,在她还在想怎么应对皇帝的阴谋,如何设法将周王也陪绑上来的时候,居然就心愿达成了。 夏侯衷脸色铁青,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这样,他自以为并不比夏侯沛差! 诏书宣读完,赐新太子印信玺佩,至于冠冕,别宫简朴,什么都不方便,只能回京再补办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夏侯沛到皇帝病榻前谢恩。 皇帝看着她从殿外走进来,她身后的阳光明亮刺目,皇帝一阵恍惚,最终竟然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他后来居上。他想到当年,皇后抱着十二郎到他面前,告诉他李夫人去了,他那时说了什么? “儿臣拜见父皇。”恍惚间,夏侯沛已到榻前,恭敬地俯身参拜。 皇帝回过神来,一笑:“免礼。” “谢父皇。”夏侯沛站起身,肃手侍立在旁。 皇帝看了看她,一表人才,素来没什么差错,他也称赞过他多次办事可靠,可现在,他做了太子,皇帝反倒不满意起来。选夏侯沛,皇帝也是权衡多时的,为天下计,为周王兄弟计,十二郎是不二人选。光看这十来日夏侯沛与夏侯衷的表现就知道了,夏侯沛是宠辱不惊,很有气度,夏侯衷抓耳挠腮,四处打探消息。 “你做了太子,你母亲一定高兴。”皇帝笑着说。 夏侯沛一愣,忙道:“阿娘在京中,也时时挂念陛下。” 皇帝又是一笑,没说下去,他指的并不是皇后。 “既然入主东宫,便要将责任担起来,天下子民,你要爱之如子,你的兄弟手足,你要多加容忍,周王还小,不懂事,你也要尽长辈之责,教导他。”皇帝缓缓说道。 夏侯沛躬声答道:“天下百姓皆圣人之子,吾当爱护,诸王兄弟皆手足,吾当友悌,周王兄弟,是阿兄之子,儿与阿兄素和睦,理当多加关照。” 听他一条条一丝不苟的都答应下来,皇帝尚算满意,说了一阵话,便觉得乏了,示意夏侯沛退下。 突然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夏侯沛并没有高兴昏了头脑,听皇帝那一通训示,她便知道,她还得低调做人,千万不能有对兄弟不好的地方,更不能有对周王不慈的举动。 回去途中遇上了黑着脸的夏侯衷。夏侯衷简直是心如死灰,他自然也看到新太子了,可他不想低头,边上都是宫人,只要他甩袖而走,此事立即就会传到皇帝耳中。 夏侯衷咬了咬牙,一折身,头就低了下去:“拜见太子殿下。” 一看到他这万分屈辱的神情,夏侯沛原本觉得些许憋屈的心情得到了最大的抚慰。她可热情地上前一步,双手扶起他:“阿兄不必多礼。” 夏侯衷只想离夏侯沛远点,站直身,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就走了。 看着他略显失魂落魄的背影,夏侯沛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晋王不会善罢甘休的,皇帝还没死,就算皇帝死了,他也不会轻易罢休的。这是人之常情,倘若今日得居东宫的是夏侯衷,她也不会就此罢休。 相比而言,至少她是胜了一大步了。她已经是太子了,比任何人都离皇位近一步,她只要等皇帝驾崩就行了。 本朝已经薨了一个太子,绝不能再废第二个,不然,朝廷会动荡的。 隔日,皇帝又下诏,令太子监国。 他伤了骨头,不好挪动,要在别宫修养,别宫到底是在山上,诸事不便,便要令太子率百官回京。 夏侯沛当然是不肯走的,刚做上太子,便将百官带走,将尚在病中的皇帝留在山上,这势必要让人诟病,也会让皇帝不满。 “阿爹在此,儿怎能走?朝政有高相,用不着儿,儿留下,侍奉阿爹。”夏侯沛很真诚地说道,希望皇帝千万别赶她走。 皇帝闻此,也很高兴,但他道:“既已下了诏书令你监国,便不好再收回了。朕知你孝心,回去吧,使朝政井然使我无忧,亦是尽孝。” 夏侯沛无话可说,只得回京。 回到京中,她便将宫中的太医都打发去了终南山,朝中每有大事,亦行文皇帝求批复,不擅自做主。 第八十三章 新储已立,朝中出现了新气象。有了太子,便有了下一任皇帝,臣子们有了效忠的对象,自是干劲十足。夏侯沛也没急着收拢人心,储君再如何得人心,也只是“储”君,让皇帝忌恨了,反倒得不偿失。 夏侯沛在高宣成等人尽心指导下处理好了堆积的事务,便没多留,径自去了长秋宫。 到长秋宫外,她有些忐忑。变成太子了,也算长进了,不知阿娘高不高兴。 夏侯沛深吸了口气,大步迈入宫门。道儿上遇见宫人,宫人们便向她问安,仍是称她十二郎,这让夏侯沛甚觉定心,不论她变成了谁,变成什么样,到了这里,她始终都是十二郎。 走入殿中,皇后正与一个小娘子说话。那小娘子方四五岁的模样,眼睛大大的,笑容很明媚,看着便是一个活泼的小孩。 见夏侯沛进来,皇后与那小娘子道:“你十二叔来了。” 小娘子定睛看了看,认出来了,从榻上滑下来,向夏侯沛见礼:“见过叔父。” 夏侯沛笑着抱起她,坐到皇后身旁,逗着她道:“你今日有空来了?都说你忙的很呢。” 这是卫王夏侯康的次女,宫中寻常唤她小二娘。 小二娘嘴甜得同抹了蜜一般:“我知道十二叔要回来,就来这里等十二叔。” “回来”二字,大大取悦了夏侯沛,她心情大好,捏了捏小二娘的脸,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可我怎么听说有人弄坏了东西,让她阿娘禁足了?” 小二娘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垮了下去,小嘴嘟得老高:“不说这个好嘛?” 夏侯沛笑得更加开怀,还想逗她,便被皇后扫了一眼,让她不要欺负小孩。夏侯沛不禁低头浅笑,倒也正经了许多,问她:“你阿爹近日做什么?” “作画。”小二娘毫不犹豫地回答。 卫王是个雅人,好诗赋,好作画,夏侯沛是知道的,又逗着小二娘多说了几句,小二娘看天色不早了,便道:“我要回我阿婆那里去了。” 夏侯沛便将她放到地上,皇后唤了人来,将她送回去。 小二娘很有规矩地福了福身:“祖母,十二叔,二娘告退。” 皇后温和地道:“去吧。” 夏侯沛顺势吩咐宫人好生侍候。 待宫人抱着小二娘出去,夏侯沛转回头来,笑着道:“有个孩子,也挺热闹。” 皇后笑了笑,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喜欢孩子?” 夏侯沛不大在意:“还好吧,只是阿娘这里有个孩子的欢声笑语,会热闹些。”她说完就后悔了,若是阿娘再养一个孩子,一定就不会只关心她了。夏侯沛又忙道:“还是不要了,阿娘有我就够了。”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养她一个,就够劳心劳力了,哪儿还有心力再养一个。 夏侯沛见皇后并不执著,便喜滋滋的想,阿娘并不是喜欢孩子,阿娘只是喜欢她,心情十分舒畅道:“我也会欢声笑语,也会让阿娘开心。” 皇后笑道:“你少气我就是好的了。” 夏侯沛做伤心状:“阿娘不疼我了。” 殿中宫人皆笑。 待用过晚膳,时候便不早了。 皇帝未曾下令,夏侯沛仍居□□,皇后担心她心气不平,便劝道:“你是太子,就更要大度,于小节不必太过计较。” 夏侯沛豁达笑道:“有什么可计较呢?或早或迟罢了。”就是她不说,高氏自己就住的下去了?朝臣能看着太子将居处让与先太子遗属? 见她心有成算,皇后也不多说了。 夏侯沛看看天色,转头道:“儿先告退了,明日再来。” 皇后起身,送她到殿外。 夏日昼长,用过晚膳,夕阳余晖仍在,皇后站在长秋宫外,身影被斜阳拉的老长。夏侯沛走出几步,回过头来,便见皇后仍在。 皇后未曾提及,她做了太子便将如何,一切仿佛毫无变化,可夏侯沛知道,皇后是高兴的,哪怕她什么都没说,可从她的气息,从她眼中的柔光,从她唇角的弧度,夏侯沛就知道,她也是高兴的。 她笑着摆手,示意皇后回去,不必再送。 夕阳西斜,倒映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越发狭长,皇后站在那宫门外,静默而立,见夏侯沛回头,她目光更为温柔,夏侯沛笑了笑,最终回转过身,大步离去。 在长秋宫待过,夏侯沛的心池如初夏晨晖下的一潭湖水,温暖,而蕴藏勃勃生机。 回到□□,满府仆从皆是喜气洋洋。迎她回来,拜见时也改称了太子,夏侯沛见他们喜则喜矣,到底没忘形,还算克制,便知是秦氏的功劳。 到底出自大家,家事上处置很妥当。 夏侯沛走入府中,便看到秦氏等着她,见她进来,低身一福:“见过太子。” 夏侯沛轻笑,令她起身。 秦氏气色甚好,不知道的人还当她高兴夫君做了太子,夏侯却是知道,她不过高兴距将周氏救出晋王府又近了一步罢了。 如此甚好,利益交换罢了,谁都无需内疚。 今日是夏侯沛回京第一日,她照例随秦氏去她房中。她们早有了默契,夏侯沛会不时去秦氏房中过夜,以示对王妃尊重,便于秦氏在府中立威,至于入夜之后,也只各守床的一侧,互不搅扰。 “郎君入主东宫,此大喜之事,当邀宾朋行宴,以示庆贺。”秦氏请示道。 夏侯摇了摇头:“阿爹尚在病中,不宜大行歌乐。” 秦氏一想,笑道:“是我思虑不周。” “也不好不贺,待乔迁之时,一并举宴。”夏侯沛估摸着到那时,皇帝的身体应当会好转回来。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到秦氏院中。一入院门,就见周氏也在那里。 夏侯沛一愣,她反应甚快,立即见了个礼:“三嫂安好。” 周氏温婉一笑:“是我打扰了。快免礼。” 夏侯沛直起身,周氏又道:“还未贺过新太子之喜。”说着,便低低福了一礼。 夏侯沛忙示意秦氏扶她起来。 周氏容颜婉约,行止间透着一股温婉的书卷气。她容貌甚美,说起话来,语调亦温缓,看着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夏侯沛看人极为敏锐,淡淡扫了周氏一眼,便发觉她暗暗地打量着自己,那目光中并无敌意或戒备,只是深深地打量,仿佛想就此就看透她这个人。 周氏是不可能对她感兴趣的,多瞧她几眼,多半是为了秦氏。她们二人的事,夏侯沛也无兴致参与,今晚不在这里也好,她还有不少事要处理,便与秦氏道:“阿嫂是客,你不要怠慢了,我今夜在书房,有什么事,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 秦氏福身应是。夏侯沛朝周氏微微颔首,便大步走了。 她一走,这小院中的气氛非但未缓和,反是低落下来。 沉默良久,反是周氏先开了口:“天将黑,我便先回去了。” 秦氏不肯搭理,目色淡淡地看着脚下的青石地砖。周氏不曾生气,亦无不满,只是纵容无奈地看着她,片刻,她叹了口气,抬步欲走。刚走出两步,便听秦氏冷道:“你多留了这半日,就是为见太子?” 周氏住了步子,秦氏转过头来,看着她清婉的侧颜。良久,周氏低声道:“是。” 秦氏只觉一阵钻心的痛意,她深吸了口气,语气失望而冷淡道:“太子待我甚好,你尽可放心。” 怎么会放心?她怎么也不能放心的。周氏缓缓转首,便直直落入秦氏的目光之中,二人对视,秦氏是怨,周氏是爱。片刻,终是周氏先撇开了眼,她低声道:“阿沅,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他。” 那语气,淡淡的,没有怨怼,没有渴望。 秦氏一愣,她猛地看向周氏,周氏对着她,笑了笑,温婉,柔和,带着纵容,带着宠溺,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阿沅……”她轻声唤道,那眼中满是不舍。秦氏愣愣地看着她,周氏抬手,她想抚摸秦氏的脸庞,手心到了她脸侧,终是停下。周氏轻轻叹息,转而落在她的肩上:“阿沅,你多保重。” 这话多像久别之语。 秦氏猛地看向周氏,周氏已抬步,默默走远,她一步步远去,身形寂寥。 秦氏蓦地红了眼。 夏侯沛已为太子,她与晋王间已初步分出了胜负,而事实,分出胜负的不止夏侯沛与夏侯衷,还有她与她。 第八十四章 灯下,秦沅出神,久坐。 不知过去多久,侍女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禀道:“太子妃,汤已炖成。” 秦沅抬首,无意识地点了下头,眼中光芒渐聚,待看清了眼前人,她方回过神来,起身道:“带上,随我去见太子。” 夏侯沛一直在书房。 说起来,她平日消遣甚少。不似卫王,喜诗赋喜画作喜风雅之事,亦不似汉王喜游园喜宴饮,喜歌舞之乐。她总在不知疲倦地处理正事,偶有闲情,或持卷浏览,或抚琴奏乐,多半只为打发时光。 秦沅来时,夏侯沛正送走幕僚。 “郎君。”秦沅唤道。 夏侯沛闻声,便起身迎了迎她。 “厨下炖了汤,郎君不妨喝盅汤,歇歇。”秦沅亲提了食盒,走到夏侯沛身前,和声细语。 房中还有侍奉之人,夏侯沛从不会在人前下秦氏面子,她总是给她做脸,给予她最大方便,令她之命令在府中畅通。 “太子妃好意,自然不能辞。”夏侯沛笑着起身,秦氏亦笑,亲盛了一碗,双手奉与夏侯沛。 夏侯沛接过,稍稍尝了一口,抬头瞥见秦沅神色略显魂不守舍,想到她无事也不会来寻她,夏侯沛便与一众侍人道:“汝等且退下。” 诸人应声而退,不一时,房中便只剩了她二人。 秦沅也知自己状态不对,愧然道:“又与殿下生乱了。” 夏侯沛十分了然于心:“三嫂走了?”一面说,一面放下手中玉碗。 见她这般自然提起,秦沅半是赧然,半又别扭,除了夏侯沛,她从未与人说过她与周氏的纠葛,只是见夏侯沛并无恶意,且又尽量与她方便,秦沅甚为承情:“这回,多亏殿下了。” 先前夏侯沛出京,将亲卫留与她,她因不放心,便邀周氏过府来住了多日,虽则并无什么乱事,夏侯沛这番心意,她是铭感五内的。 夏侯沛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只是这一问,她不禁有些好奇起来:“待来日事成,你预备如何安置周氏?”先问一问,到时也好有个底,以免处置不恰当,她也过意不去,毕竟,秦沅辅佐她十分用心。 这问题,秦沅显然想了多时了,她敛目,沉默片刻,道:“使她不受牵连,使她衣食无忧。” 夏侯沛奇怪了:“那你呢?”今日见她们那样子,也是各自有意,怎的在她面前说起来又这般生疏?她倒不觉得秦沅信不过她,她如今除了信她,还有何路可走? 听她这一问,秦沅怔了一怔,她这才发现,她自己来日如何,她竟从未想过。 见她这迷茫的样子,夏侯沛摇了摇头,在心中“啧”了一声,看来秦氏还有解不开的心结啊。夏侯沛转而问道:“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秦沅正了正容色,道:“阿翁有话令我带与殿下——殿下初为太子,当先求稳,再求后进。” 夏侯沛问道:“秦公可说了如何求稳?” “其一,凡事以圣人为主;其二,善待先太子后人。” 就是做个应声虫?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夏侯沛淡淡地笑了笑,问:“可还有旁的事?” 她这模样,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生起了叛逆,秦沅看她唇畔那一抹浅淡的笑,一时猜不出她的心意。 皇帝还在终南山上养病。朝政便交由监国太子主理。 夏侯沛初掌政事,自然会有力不从心之处,幸而,以丞相高宣成为首的一众文臣武将大多尽心扶持。 储位已定,只要不是将太子得罪得太过厉害,谁会想不开,要去与太子作对? 如此,半月过去,夏侯沛逐渐得心应手。期间,遇到一道请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高宣成提醒她,此事虽小,所涉颇大,不如先问过圣人心意。夏侯沛收到高宣成善意,自然不会错过时机,恰好,会稽郡守出缺,夏侯沛顺势提议,由高宣成幼子高游补了这缺。 如此,大事快马送交皇帝御览,小事群臣商议,夏侯沛定夺,京中井然有序,天下亦无乱象。 皇帝虽不在京,倒也没什么所谓。待皇帝伤势稍好,回到京师,见夏侯沛已与群臣相处和谐,加之没了他,朝廷仍旧有条不紊地运作,皇帝口上不说,心下难免气闷。 这太子,不是他有心要立的,那时狠心立秦王为太子,一是因高宣成等大臣极力劝说,而周王又却是小了些,其次则是天下常有不安,皇帝忽然坠马,不免令臣民恐慌,使心怀不轨之人以为有隙可乘,如此便须一个身份贵重之人压阵。几方利益纠葛,皇帝不得不立太子。 夏侯沛多少也猜到一些,亦尽力低调,不去碍皇帝眼,可惜,太子这位子本身就低调不起来。 又过半月,夏侯沛受封太子之事传遍天下,各方将领,州郡刺史皆上表恭贺,又有大臣,见太子仍居王府,以为此事不妥,接连上表,奏请太子搬入东宫。 几件事掺到一起,竟有一种声势浩大之感,如此,令还未痊愈的皇帝渐生不安。 夏侯沛比他更不安。 皇帝这种生物,总少不了一种套路,年轻时再精明,到老了,总难免刚愎自用多心多疑,再加上生病的人比较脆弱,皇帝就更不安了。他这一把年纪,从马上一坠,想恢复如初,自是不能,健康消失,令皇帝极为暴躁。 夏侯沛烦得要命,又不能听之任之,任由皇帝对她心生猜忌,便常亲自在榻前侍奉,每有奏疏,亦亲自念给皇帝听,听取他的吩咐。一日之中,除了晚上去东宫安歇,倒有大半时间耗在太极殿。 “朕听闻朱遂等人争相上表,贺你入主东宫?”皇帝倚在床头,淡淡问道,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夏侯沛亦神色自若,瞧不出任何遮掩与心虚:“儿忝居东宫,全赖阿爹信重,天下臣民上表相贺,是因阿爹圣威,不敢不依惯例行事。” 皇帝闻此,神色稍缓。他现在已能下榻,缓缓行走,只是走不了多久,便要躺下休息。对一个素来身强体健之人,这幅样子,可谓折磨,皇帝默了片刻,夏侯沛注意着他的脸色,见时机适宜,便道:“齐中书有奏疏,儿来念与阿爹?” 齐中书,便是那出使越国的中书侍郎,越主成括强撑着不肯降,令皇帝颇为恼火。听是齐中书有奏,他立即颔首。 夏侯沛便展开奏疏来念了起来,她语速适中,口齿清晰,皇帝正好能听明白。 情势仍是不见明朗,大约是不愿做亡国之君,成括始终不肯降。 待夏侯沛念完,皇帝脸色阴了下来:“亡楚皇族现下如何?” 楚国亡后,那许多宗亲都还在的,为体现大夏仁德,也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只不许他们出门乱走罢了,相当于是被圈禁了。 夏侯沛回道:“都好好的。” 皇帝道:“择几个最不安分的,杀了,昭告天下。” 夏侯沛明白,皇帝这是要杀鸡儆猴了。这并不难,这些只剩下吃喝的宗亲,确有几个正在努力联系旧部,妄图复国的,证据早就收集到手了,只等要用时拿出来,眼下就是要用的时候了。 夏侯沛恭声答应。 本以为这样算是周全了,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夏侯沛也总陪着他,亲自侍奉汤药,如此,皇帝总该疑心稍减了,谁知,皇帝见她顺从答应下来,突然问道:“先前几样事,你也都答应了,为何却无结果?你可曾吩咐下去?” 夏侯沛微愣,这是在怀疑她阳奉阴违?她立即道:“都在做了,儿这便催他们写几篇文书上来,禀告进展。” 皇帝这才满意,示意她下去。 早知道这太子不好做,却没想到皇帝疑心至此。 夏侯沛走出太极殿,她面上无丝毫不满,亦无丝毫惫倦,将几件事吩咐下去,便见高宣成与魏会相携而来。夏侯沛与他们见过,稍加寒暄,便往东宫去。 高宣成与魏会目送她走远,直到看不见了,魏会方收回目光,他叹息一声,说道:“昨日,圣人说与下官,要将崔骊调出京去。” 崔骊是太子母家之人,又掌禁军,在这时节将他调出京去,岂不是说了圣人对太子并无信任? 高宣成缓缓捋须,魏会看了看他,继续道:“下官极力拦了下来。可拦得了一次,拦不了两次,高相可要想个法子。” 眼下这太子,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魏会不偏袒外甥,实在是夏侯衷无法让他心甘情愿地去拥立,他甚至怀疑因为之前魏氏站在先太子那方的原因,夏侯衷早已恨魏氏入骨,而夏侯沛上位,至少没什么过节。 朝臣大多这般想,夏侯沛惯来低调,从不轻易得罪人,故而,哪怕阵营不同,也无交恶之处,这样的一个太子,让所有人都觉得安全。 高宣成道:“此前立太子,我便谏过圣人……”他停住话头,见魏会也显出些许无奈之色,便叹了口气,“国家经不起折腾了,魏公多担待。”这个太子不能再换了。 第八十五章 高、魏二人在说什么,夏侯沛是不知道的。与他二人别过,夏侯沛并未乘辇,徒步回了东宫。 两月前,朝臣上表,奏请太子迁入东宫以正视听,皇帝准奏,在大内收拾了一处宫殿与昭明太子妃母子及昭明太子妃妾等居住,夏侯沛便正式搬入东宫。 看似已名正言顺,无甚不足,实则危机重重,四面楚歌。 走到东宫,天已暗。 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时节已过,斜阳落下,凉风习习,甚为清爽。 夏侯沛走入东宫,宫人趋步上前:“郎君,晚膳已备下。” “太子妃用过不曾?” “不曾。” 夏侯沛道:“令她自用。派人召李先生与赵先生来。” 皇帝多疑至此,她得与人合计。原□□属臣大多并入东宫,李彦平为东宫左庶子,赵贺为东宫谒者,二人素有才智,替她解决了不少疑难。 宫人领命而去。 待二人来,且还有些时候,夏侯沛便往寝殿去,欲换身轻便的燕服来歇上一歇。 走入寝殿,宫人皆留在殿外,她合上门,面上的精干与沉着霎时间都消失。轻轻吐出一口气,夏侯沛只觉得满心都是疲惫。 皇帝的多疑猜忌,令她不论怎么做都是不对,晋王还在旁虎视眈眈,,朝臣对她皆怀期望,没有一件事,能让她稍微放松下来,她不能在人前显露丝毫软弱与迟疑,她只能明确坚定,符合一个太子该有的行为。 她很累。 她想到皇后那里,哪怕什么都不错,只让她看一眼,便能感受到温暖。可是,她又不愿让皇后也跟着她心烦疲惫,更不想每回累了,支撑不住了,都去寻阿娘安慰,显得她是如此的不可依靠。 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夏侯沛敛目,倦怠地朝里走去。 行入帷帐,走到次间,便见窗下坐了一个人。 夏侯沛一愣,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阿娘怎么会在这? 皇后回头,见她进来,笑了一下:“回来了?” 她正思她若狂,她便恰好出现在她面前。夏侯沛眼中的茫然缓缓散去,逐渐变成不敢置信,变成惊喜,她大步走上前,走到皇后面前。 只要能看到皇后,一切疲惫与烦恼都离她而去,她笑容喜悦:“阿娘,你何时来的?他们都未说与我。” 皇后伸手指着她对面的坐榻,示意夏侯沛坐下。夏侯沛理了理衣摆,听话地跪坐下来。 “有一会儿了。我来看看你。”为防有人去说与夏侯沛,她在此处,搅扰她在前朝做事,便令宫人都禁了口,自己到这来等她。皇后看了看夏侯沛的脸色,见她神采黯淡,眼下一片青黑,颇显倦意,不由心疼:“事务再多,也得保重身子。” 夏侯沛笑呵呵的:“阿娘用过晚膳不曾?” 皇后算算时间,就知她必然空着肚子,便道:“还不曾,令他们摆膳罢。” 夏侯沛自是答应,她直起身,正要出去,便看到一缕青丝滑落在皇后的脸侧,只是小小的一绺,约莫是后头的钗子松了。 夏侯沛探手,皇后下意识地撇开头,夏侯沛的手正好触到那一缕青丝,她微微一笑,将它们挑起,别到皇后的耳后。她的指尖不可避免的划过皇后耳尖,被她碰到的地方迅速泛起绯红。 皇后镇定道:“你过会儿当还有事,快去传膳,休要耽误了。” 夏侯沛依依不舍地收回手,她贪恋地看着皇后,脑海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也不急在一时。”夏侯沛说道,她神色有些委顿,“阿爹越来越多疑了,总以为我要□□。” 前朝发生的事,皇后自有渠道知晓,近日皇帝所为,她知道得清清楚楚,正因此,她才担心,才来这里看看夏侯沛。 “你顺着他一些,人老了总会担心为人蒙蔽。”皇后温声说道。 夏侯沛叹息:“我无一丝忤逆,处处都听从吩咐,就是如此,圣人仍旧不满意。”她说着,便显出一些灰心,“大约是,圣人并不是真心立我罢。” 眼下朝臣多还未察觉,可若长此以往,皇帝仍旧我行我素,她这太子之位,势必会动摇,晋王周王,都盯着那皇位,哪儿能让她安坐无忧? 夏侯沛说着,也是无奈,皇帝一旦蛮不讲理,真是令人束手无策。 “不论他是不是真心要立你,你都已是太子。”皇后缓缓说道。夏侯沛凝神看着她,皇后的语气温暖而疼爱,“你别怕,阿娘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极少听到皇后有这般霸道的言语,夏侯沛先是一愣,随即双颊泛红,她点了点头,略显羞涩:“儿不怕的。” 说完,微微抬眼,便见皇后含笑看着她。霎时间,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夏侯沛悸动不已,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后,半天,她才反应过了,险些忘了本意。 “阿娘,若我做了皇帝,你应我一个心愿可好?” 皇后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她淡定道:“也得我能做到。” 全然没想到皇后会加限定,夏侯沛苦恼地拧起了眉,开始撒娇:“阿爹都不信我,眼下处境堪称步履维艰,若能做成皇帝,定是百般不易,阿娘就当奖励,答应了儿吧。” 夏侯沛想好了,阿娘素来一诺千金,只要答应了,就势必不会反悔,到时,就可以…… 谁知,皇后岿然不动:“那也得我力所能及。” 夏侯沛哀怨,“阿娘果然不爱我了。” 皇后视而不见,淡然道:“去传晚膳来。” 夏侯沛:“……” 与皇后交锋,夏侯沛败。 虽败,小心思只达成了一半,她仍旧甜蜜。用过晚膳,皇后便回宫去了。 不多时,李彦平与赵贺也到了。 夏侯沛一扫疲惫,精神奕奕地与他二人商议到深夜。 在这多事之秋,不睡的不止夏侯沛一人。晋王在夺嫡中落败,可太子尚未登基,他自觉还有机会,就是太子已然登基,他也未必肯罢休,这方面,皇帝真是给他做了个表率。 不甘心的晋王也在思索,想做皇帝,最好还是名正言顺,逼宫那条路不到万般无奈,是万不肯走的。现在夏侯沛虽然是太子了,可晋王往宫里跑得甚勤,也让他观察出,皇帝似乎并不信任太子。 只要皇帝不信太子,他便大有可为! 欲废太子,必先离间太极殿与东宫父子之情,皇帝已不信东宫,只要再添一把火,未必不能成! 晋王想的好,他一面进宫,抓着些朝廷上的事说与皇帝,意指太子擅作主张,拉帮结派,一面暗令手下每有上疏,必称太子殿下,造成一种朝廷内外归心太子的假象。 “儿每思阿爹卧病在床,便坐立难宁。朝廷内外,诸事皆由太子决策,也没儿什么事,便让儿留下,侍奉阿爹左右。”晋王端着药碗,侍奉皇帝用药。 皇帝哪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只是他那句“诸事皆由太子决策”结结实实地戳中了皇帝的担忧。近日已有朝臣在奏疏上屡屡称太子贤明,长此以往,难保朝廷内外只知有太子而不知有皇帝。 晋王看着皇帝变幻莫测的神色,暗暗一哂,就算阿爹知道他别有所图又如何,除了太子,除了太子,还有谁能克继大统?难道真指望周王不成?大臣们不会答应的。 自此,晋王便常往皇帝耳边说太子坏话。 夏侯沛有所察觉,又不能对晋王做什么,干脆就暗地里挑动周王,让周王去与夏侯衷对着干。 周王年轻气盛,且本就与晋王不对付,几次下来,果然晋王每次来太极殿,他便紧紧跟在皇帝身边。如此,夏侯衷渐没了进言的机会。 夏侯沛这才算松了口气。 可惜皇帝的心思从来就不是旁人左右的,他早有疑心,旁人言语也只让这猜忌扩大更快。 冬去春来,皇帝身体逐渐好转,不必再总是躺在榻上了。如此,他自是重新临朝,不再让太子监国。 夏侯沛宁可不监国,主政大半年,她要安插的人手也安插好了,困难是困难了点,也不是办不到。皇帝如此猜疑与她,她若只一味孝顺,而不思自保,便不是她了。 夏侯沛想的清楚,与晋王所虑相同,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想逼宫。可若皇帝真逼得她无路可走,夏侯沛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安插的人手,不是在羽林,就是在内宦,至于朝堂上的大臣,反倒不是重要的。到真需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多半已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皇帝、太子、晋王,人人各有心思,朝堂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所虑唯止南面,实则,明眼人都已看出,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暗流汹涌。 重新临朝之后,皇帝将手中权力握的更紧,每日奏疏,必要看过方能安心。年轻时这般,倒没什么大碍,可他那一摔,身子损耗不少,早已大不如前。故而,每每看完奏疏,皇帝只觉力不从心。 初春之后,皇帝又受了风寒,不得不缠绵病榻,他疑心重重的眼眸在大臣们身上扫过,最终将政务委托太子与高宣成,并令晋王一并协理,以此平衡各方。 第八十六章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皇帝有意无意地加恩晋王,使众人以为,晋王深获帝宠。 晋王抓住了机会,不断敛权,欲与夏侯沛抗争。 夏侯沛从来没想过要与他争。有什么意思?争赢了一个晋王,还有周王,再不然,还有卫王、燕王、韩王等等,他们平日里是无声无息了些,可究竟是圣人的血脉。 所有为难都出在皇帝身上。 夏侯沛只有两个选择,或者熬到皇帝死,让政权平稳过渡到她手中,或者逼宫,中间多点波折,福祸难料。她意在前者,可若是皇帝一直这般下去,她就不得不倾向后者。 眼下,她已在为后者铺路了。 夏侯沛坐在东宫,面前的矮几上是一道文书,记载了晋王连日来频频与朝臣接触,图谋废太子。 李彦平觑她神色,斟酌道:“晋王如此不友,郎君何不将此事奏与圣人?圣人是您亲父,自当为您做主。”自然,怎么奏也是有讲究的,寻个御史,装作与东宫无关,只是旁人看不过眼的样子,将晋王一系列不安分都奏上去,之后,太子是踩上一脚,还是装做好人,便顺势而为。 赵贺不同意:“左庶子所言极是,然则,若是圣人轻拿轻放,岂不是有损东宫威严?”倘若皇帝有意纵容,只说上晋王一顿了事,岂不是让人以为东宫人人可欺? 李彦平皱眉道:“依君所见,便就此算了?” 殿中不止他们几个,还有人沉着道:“不如蓄力,晋王有野心,岂会只‘图废’而已?不若将火引去圣人身上。”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静默。太过大胆了,太子是他们的主君不假,可皇帝,是天下的君父。 夏侯沛扫一眼众人,将目光落在发言那人身上,而后敛目,淡淡道:“君请慎言。” 那人做了一揖,不再言语。 一时间,殿中有些沉闷起来。 夏侯沛略一思索,苦笑:“我与三郎皆体自圣人,奈何三郎苦苦相逼,我从无过错,与手足,亦多忍让,自思无不足之处,却偏不得圣人喜爱。” 众人叹息,纷纷出言相劝,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看得明白,不是太子不好,而是皇帝心偏了,太子也曾受过皇帝重要的,可惜,那时她是秦王,眼下她是太子,身份不同,皇帝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不同了。 诸人有现愤慨之色,亦有沉思不语的。 这满殿都是与她休戚相关的人,夏侯沛想试探后一条路,也得看看她臣下是怎么想的,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托付重任。 李彦平神色肃穆:“不能让圣人信重,便是太子不足所在,郎君当自省。” 夏侯沛闭目:“先生说的是。” 众人对太子愈加同情。 及臣下们散去,李彦平稍稍落后半步,夏侯沛见他似有话说,便稍稍放缓步伐。果然,待人都散去,行至一处僻静无人之处,李彦平低声道:“圣人不肯信重郎君,郎君做什么都是错,废立之事只在早晚,郎君何不另辟蹊径。”皇帝总在病榻上躺着,可并无性命之忧,让他继续折腾下去,危及的是东宫的地位。 与其等到退无可退之时匆忙行事,不如先下手为强,至少准备充分。 道旁的丛草茂密,树木成荫。一年一年,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冬日过去不久,万物俱都复苏。 夏侯沛停在一处玉兰前,有一花瓣翩然而落,从她眼前缓缓坠下。夏侯沛看着,叹道:“先生不可这般想,我为人子,理当孝顺,圣人真要废,我唯有伏听。” 李彦平也不是近期才侍奉东宫,早在夏侯沛是秦王,他就是□□的少詹事,岂能不知夏侯沛的性情。太子这人,就算下一刻他朝你捅刀子,这一刻他都是占据仁义,笑脸相待的。他还摸不清太子究竟如何想,便再道:“父慈则子孝,圣人实非慈父,更无仁德。” 夏侯沛负手而立,清风掠过她的衣摆,衣摆从容飘舞。 李彦平说罢,便凝神静立,一面思索太子将如何应答,一面思索自己当如何应对。 夏侯沛似是不知他心中紧张,她微微抬头,初春的阳光仍是柔和,纵然直视,也不致睁不开眼。她的唇畔有一丝淡淡笑意,在阳光下淡薄得极近透明。 李彦平越发恭敬,一揖到地:“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郎君,三思!” 眉间连日来的阴郁,逐渐化开。夏侯沛笑了笑,仍是摇头:“圣人待周王不慈?待晋王不慈?都是圣人子孙,唯有我受圣人区别相待,这当是我的不是。” 李彦平心头瞬间透亮,他的眼睛湛亮,俯身道:“郎君所言甚是。” 若是太子真如她口中这般愚孝,此时便该拖他下去治一个离间天家父子之罪,哪儿还会这么不轻不重的辩一辩。无非是有些话,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李彦平放心的去了。 夏侯沛看着她走远,转过身,面上敦厚温煦的笑容就如长到了她的脸上一般,始终不变。 如今这境况,晋王焦躁,太子自危,皇帝多方猜度,对谁都放心不下,连朝臣都是各有计量。 多数人是希望东宫稳固的。然而,任何时候,都会有不同的声音,也有人想换个太子,自己好从中得利。御史大夫苏充,便活跃其中。 他是比较有谋算的人,看准皇帝最忌讳什么,先前夏侯衷那几招便都出自他。 夏侯衷在朝中经营多年,自不是寸步难行之人,他私底下大肆敛权,面上却总做得不敌太子的样子。夏侯沛觉得这姓夏侯的一家子都如粘着人的血蛭一般,烦得很。她知晓夏侯衷那点心思,干脆不与他打交道,将他转给高宣成去对付。 苏充见此,便安排御史上奏弹劾了晋王几件不法事,将这事做的像是太子做的,让皇帝以为太子在排挤手足。 皇帝还在病榻上躺着,接到奏疏,只见上头证据充足,可见晋王确实做了,一面气恨晋王不争气,更多的是恼怒夏侯沛在他还活着、只是病了的时候,就敢朝兄长下手,他愤怒的是太子竟这般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是密奏,夏侯沛在皇帝身边安插人,可泄密也需时间,她暂还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越想越生气,病中本就烦躁,这一来便更是一股郁气梗在心头,难以发泄。 赵九康侍奉在旁,神色惴惴。皇帝斜靠在迎枕上,他阴沉地坐了片刻,突然掀被而起! 夏侯沛正与众臣议事,邓众匆匆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夏侯沛皱了下眉头,起身往外,就见一小宦官急步上前,将情形,说了一遍。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怎么想,而明显的是,皇帝更气太子“戕害”手足。 夏侯沛心猛地沉下,她急问:“圣人现在何处?” 小宦官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有此问,然而他反应也快,立即便回道:“圣人往长秋宫去了。” 夏侯沛脸上一片青白,她深吸一口,抬步便要往长秋宫去,邓众见势不好,忙扰到她身前跪下:“十二郎,你不能去!” 夏侯沛脸色难看得很,她望着远方,冷声道:“让开!” “十二郎这时去,岂不是让圣人知晓他行踪泄露?且圣人未必会对殿下做什么。十二郎,切不可自乱阵脚啊!”邓众苦求。 夏侯沛脑子乱成了一团,皇帝这时去长秋宫,绝不是什么好事。她脑海中突然就出现多年前,皇帝欲立太孙受挫,回到后宫拿皇后撒气,她想到皇后手腕上那青紫的手印,想到自己那时的无能为力。 她知道,此时最好,便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镇定以图后事,可她做不到,一想到皇后兴许会受苦,她就不能镇定。 夏侯沛心如刀绞,她看着邓众,沉声道:“让开!不让开,孤就先处置了你!” 邓众无法,夏侯沛一面飞步前行,一面吩咐,去长秋宫安排一下,便说是长秋宫中的宫人外出报信。如此,总好过安上一个窥伺圣驾的罪名。 原本只是为事后补救,不料,行至半路,便见阿祁飞快地走来,她脸色苍白,额上满是汗水,这天气,绝不会让人热的流汗。 夏侯沛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阿祁看到她,眼睛蓦地红了,什么都顾不上说,飞身扑到夏侯沛脚下,急声道:“圣人要废后!” 夏侯沛眼睛赤红,她双唇都在颤抖,推开了阿祁,超前走得飞快。 她只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飞到皇后身边。 她说过要保护她,可到头来,她危难的时候,却不能在她身边。 夏侯沛脑海中乱成一团,只闻耳畔风声呼啸。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知道这一路,她是怎么到长秋宫。 长秋宫的正殿,皇帝端坐榻上,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后。 皇后的脊梁从来就不曾弯过,到了这时,她仍是从容镇定:“圣人对臣妾不满,是臣妾之过,只请圣人明示,臣妾何处有罪。” 皇帝不过是找碴罢了,前朝的事,不好牵连后宫,更何况是一国之后。病中的人,极易失控,皇帝又在气头上,他干脆将夏侯沛的“罪状”历数一遍,什么不敬君父,什么不慕手足,什么结党,不论夏侯沛是不是做了,都将罪名堆砌到他的身上。 皇后是他的皇后,理应替他管理后宫,教养子嗣,现在夏侯沛那里出了差错,皇后自然也要论罪。 皇后知道,此时与皇帝说什么道理都没用,而御史密奏之事来得突然,还不知究竟如何,她只能避重就轻地先劝皇帝息怒,而后再图其他。 其实,御史密奏之事并不难解,只要皇帝肯稍加调查,御史是不是夏侯沛的人,肯定有迹可循,只要调查,便不会有误会。可惜,皇帝是个神经病。他并未冷静,反而冷笑道:“句句狡辩,声声险恶,如此不贤,不配为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皇帝并未派人围了长秋宫,实则也是有意让人透出消息去,引夏侯沛来。他未必真想废后,却是想要往太子身上留下污点。一个有污点的太子,便不能在朝上大声说话,也自然得寻求他的帮助,如此,他便能操控太子。 皇后自然也想到,眼下是多说多错,场面一时进入僵持。 夏侯沛来得飞快,她跨入正殿,就见皇后跪在那里。她就是跪着,也是身形笔直,她的高贵,她的骄傲,无丝毫亏损,她本就无愧于心。 那一瞬间,夏侯沛一阵头晕目眩,几乎不能站立。她咬紧了牙根。 皇帝一见到她,便是一阵疾言厉色的训斥,乃至称她德不堪匹,理当废黜。 夏侯沛听着,她低着头,皇帝在说什么,她根本不在意,她的注意力只在皇后身上。 皇帝越说越怒,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雨仿佛没有尽头,夏侯沛但凡开口,便被训斥为不孝。 以忠孝两方相压,夏侯沛无开口余地。 “圣人,”终于,皇后开口了,她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夏侯沛身形一颤,刹那间,眼中满是泪水。 “是我没有教好十二郎,使她德行有亏。”皇后伏在地上,她已折腰,亦敲碎了自己从未弯屈的脊梁,“望圣人宽容。” 皇帝终于停下了斥骂,他眼中闪过一丝解气,却仍旧阴沉不语。 “砰!”重重的一下,皇后口中哀求:“望圣人宽恕。” 一下接一下,额头撞向坚硬的地砖,什么骄傲,什么坚持,什么不屈的风骨都没有了。只有卑微与苦苦的乞求,就如冬日枝头的梅花,落入泥中,被人毫不留情地用脚碾碎。 “砰!”又是一下,坚硬的地砖上渐渐沾上了血迹。 夏侯沛跪着,皇后就在她的身侧,她本该是一个镇定从容的人,她本该无论何时都清白不屈,却为她,甘心承受这羞辱。 皇帝是有意的,他嘴角乃至带着笑。皇后每磕一下,他便满意一点。这个一向清高冷漠的女人,终于趴在他的脚下,朝他哀求,朝他叩头,他享受这种驯服的感觉,极是满足。 皇后像是毫无知觉,像是不知疼痛,她身形已然不稳,却仍在坚持,每磕一下,便趴在地上哀求,尊严被剥得干干净净。 那一声声沉闷地钝响灌入耳中,喉头一股甜腥漫上来,悲凉、凄楚、心疼,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夏侯沛伏在地上,双目猩红,她唯有忍,忍住这锥心般的心疼痛楚,忍住这将她淹没的恨意。 她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也从未如此想要亲手杀死一个人!将他戮尸枭首,将他挫骨扬灰! 第八十七章 看到皇后苦求,看到太子示弱,皇帝终于心满意足,这天下掌握在谁手中,他们的性命由谁主宰,太子与皇后想必已有了清楚的认识。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殿中静得可怕,落针可闻。人的恨意,有时是可以重塑人心的。 夏侯沛缓缓直起腰,她猩红的眼中充了血一般,含着泪,含着恨。 “阿娘……”她转身,欲扶皇后起来。皇后的额头上一片血红,粘稠的血腥,令夏侯沛恨意更甚,心中如住了一头暴虐的兽,满是无处发泄的狂躁与愤怒。 皇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柔情注视夏侯沛的眼中满是心疼:“不妨事的。” 她这一说,夏侯沛几乎情绪奔溃,她咬紧了唇,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沉重、悲愤,难表万一。 皇帝,不该动皇后。 他怎么对她,她都认了,也都能忍,可他不该动皇后! 心中的兽狂躁嘶吼。夏侯沛低下头,她扶住皇后,声音低沉:“阿娘,额头上,需上药。” 皇后察觉夏侯沛情绪不对,担心她钻进牛角尖里去,正要劝说,一阵天旋地转猝不及防地袭来,意识逐渐模糊,她只看到夏侯沛瞬间惊恐无比的眼神,她看到她的害怕,她的心痛,她的无助,看到她张口呼唤,可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待皇后再度醒来,是在榻上。头疼得要裂开,喉间甚是恶心。皇后睁开眼,稍稍一动,便晕眩难忍。 “阿娘,你醒了?” 听到声音,皇后才知夏侯沛就坐在榻边。 夏侯沛腾地站起身,弯身伏到床榻前,轻声问道:“阿娘,你好些了吗?” 皇后虚弱地点了下头。夏侯沛看了看她,忙起身,去倒了杯茶来。茶是温热的,正是皇后眼下所需要的。 夏侯沛扶着皇后坐起,自己坐到她的身后,让皇后靠着她身上,能舒服些。 一杯茶下去,人也清醒不少。皇后靠在夏侯沛的怀里,她也什么力气去挣扎。 伤口已处理过了,额头上了药,那里红肿得厉害。皇后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令人心疼又担心。夏侯沛抱着她,她道:“这几日阿娘便好好在宫中养伤,外面的事不要去听,不要去看。”说到这里,话意停顿,“也省得见了心烦。” 皇后立即就觉得夏侯沛话中有话,她扭头看向夏侯沛,只见她看似已恢复平静,可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涌动着恨意,涌动着杀虐。 夏侯沛平日也会使手段,也会用阴谋,她上过战场,真刀真枪的与人拼杀过,刀下死的人,不知凡几,可纵如此,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就是没有猩红的鲜血,都能闻到她身上暴戾的血腥气。 皇后气息微凝,她自是知道夏侯沛身上这种刻骨的恨意是从哪里来的,可她不愿她这样:“重华,你听我说,今日之事,怪不得你,你不要自责,圣人昏聩,不辨是非,是他不对,你不要因此坏了心境。没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你不要着急,亦不可自乱阵脚。” 只要重华无恙,再多的委屈羞辱,她都能忍下,她唯独不愿见的是夏侯沛沉浸于恨意与愧疚,她的心够沉重了,再添上这两样,往后的漫长岁月,她如何展露欢颜。 夏侯沛敛目:“你放心,我不会胡来。”她只是想让皇帝去死一死罢了。 皇后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有听进去,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的心已被恨意占据了大半。 “重华,你不听我的话,亦不在乎我是否会因此伤心了吗?” “我在乎!”夏侯沛道,她看着皇后,“因此,今日之事,再不会有下次!” 她不会给皇帝再来□□她们的机会! 今日皇帝怒气腾腾的来,他怒气不消,便什么都做的出来,皇后为她,如此忍辱,去填了皇帝的怒火,这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她怎么会罢休,怎么会让羞辱过阿娘的人,好端端地活着!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合目,躺下。 夜深,夏侯沛离去。 皇后睁开了眼,看到眼睛通红的阿祁。她坐起来。 阿祁忙上前欲扶她。皇后止住了她的忙碌,问:“当初安□□魏贵人处的宫人,可还在?” 阿祁点头:“都在的。” “那就好。”皇后自语道,她示意阿祁附耳过来,在她耳旁,低语几句。 只短短几句,阿祁的脸色瞬间煞白,她睁大了眼睛,缓缓扭头,望着皇后,艰难道:“殿下……”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已无路可走。”皇后平静地道。 阿祁面显急色,她跪了下来,劝道:“圣人今日所为,已寒了十二郎的心,她不会坐以待毙的,定会……” “逼宫?”皇后淡笑,一种无以言喻的悲伤弥漫在她的眼中,“谁都可以逼宫,唯独她不行,阿祁,我不能眼睁睁看她背上弑父的罪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重华的身份也瞒不了一辈子,总有暴露的一日,她的身上不能有任何污点。皇帝要死,却不能死在她的手上。 阿祁闻言,只觉心酸难忍,她颤声道:“十二郎背不得这罪名,殿下就背得了吗?将来十二郎得知殿下先害其母,再弑其父,就是知道今日殿下是出于善意,也必会恨殿下入骨……”到时,殿下就会与一手养大的孩子对峙,她会朝十二郎出手吗?她不会,一旦十二郎翻脸无情,她就只有一个死字,只怕连半点还手都没有,命亡心死。 皇后心头如被刺了一刀,她垂下眼眸,哀婉一笑,那笑中有无奈,有释然:“我不怕她恨我。”有些事,其实是早就想好的,命中注定,避无可避,“只要她安好无恙,我纵不得善终,也只有含笑瞑目的。” 其实,她宁可夏侯沛恨她,恨虽沉重,却比爱轻了太多。恨总会有散去的那日,可爱呢? 长秋宫中发生的事,终究没有瞒住。 朝臣得知,大多闭口不言。 此事说起来,着实是太子冤枉,不说那御史究竟是不是他安排,那上头所列晋王不法事却是属实,有人行不法,揭露出来有何不可?哪怕是兄长,那也是大义灭亲。 众人心知肚明。 夏侯沛之后也没在这事上解释,只是没过几日,那名御史与苏充私下见面被汉王意外撞见。汉王出于忠心,将此事说与皇帝,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因晋王与苏充关系亲密,晋王自污嫁祸太子的险恶用心,暴露人前。 皇帝又气又恼,这一惊转,岂不是说明他冤枉了太子?冤枉太子也就罢了,偏生弄得人尽皆知。 晋王更是可恶,竟然敢蒙蔽与他。 皇帝这一气,刚好点的风寒,又加重,不得不多在床上躺了几日。 因太子无辜受斥,皇帝明面上倒是对她软和了不少,以示弥补,夏侯沛看起来受宠若惊,事父愈加恭顺,而私底下,她正紧锣密鼓的筹备逼宫。 皇帝对禁宫掌控极为严格,然自他体弱之后,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便只将太极殿治理得如铁桶一般,外面驻守禁军比以往多了一倍,皆只听从皇帝一人号令。 夏侯沛筹划着,一切都完备,并将起事时间定在最近的立夏日。这一天,百官休假,皇帝会赐冰与文武大臣,白日必会异常忙碌,既有忙碌,自会生乱,在下午禁军换防之时动手,正好! 立夏,迎夏之首,末春之垂。明媚的春光渐行渐远,热烈的夏日逐渐走近。 这日,天气极好,是连日来最为温暖的一日,夏侯沛一早起身,着朱色冠服,佩朱色玉佩,她坐在东宫的书房,一件件回忆诸事安排如何。 她有必胜的把握。 这日一早,皇后坐与长秋宫,她容色言语与往常无异。每当节气,妃嫔们皆会往长秋宫拜见皇后,以示皇后地位尊荣,无人可撼。皇后与她们言语,间或有笑意,十分从容淡定。 及近午,嫔妃散去。午膳丰盛,膳食大多清凉可口,皇后用了半碗米饭。 午时末,太极殿来了一名宦官,宦官笑道:“今日立夏,圣人在前朝赐冰,殿下可在后宫也赐冰,如此可显两宫琴瑟相谐。” 皇后一笑,一面令宫人往各宫赐冰,一面令人取出厨下温着的参汤,往太极殿去。 到太极殿外,只见密密麻麻站立的禁军,他们皆衣甲胄,手持利刃,那精钢所制兵械,在阳光下反射出锋利森寒的光芒。皇后视而不见。 赵九康从殿中出来,一见皇后,便拜见道:“臣拜见殿下。” 皇后道:“免礼。” 赵九康直起身,笑着道:“殿下稍候,臣为殿下通禀。” 皇后颔首。 赵九康快步往殿中走。皇后站在殿外,禁军肃穆,站得十分靠近墙,一旦殿中有异响,禁军便可立即听到。 不多时,赵九康便出来了,躬身请皇后进去。 皇帝斜靠在榻上,气色并不怎么好,他抬眼看了看皇后,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那里已消肿结痂,等血痂落了,便能好了。 皇后俯身下拜:“拜见圣人。” 皇帝淡淡瞥她一眼:“免礼。” 皇后站直了身,上前两步,关切问道:“圣人可觉得好些了?” “好了不少。”皇帝淡淡答道。 殿中诸多宫人侍立,却能一丝声响都无,连呼吸都仿佛被隐了起来。 皇后在榻旁坐下,温声问道:“圣人可用过午膳了?” “用过了。”皇帝答道。见皇后虽坐着,似有什么话要说的模样,便道:“你今日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皇后极少主动来这太极殿,但凡来,多是有事相商。 皇后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眉间略显忧色,她颔首:“臣妾有些话,欲私下说与圣人。” 殿中站了这许多宫人,自称不上私下。皇帝犹豫片刻,便看到窗上禁军的影子。登时,心下便放心起来,遣退了宫人,道:“有什么事,说罢。” 皇后沉默片刻,方道:“我为十二郎之事而来。” 皇帝挑了下眉:“十二郎怎么了?” “这几日,十二郎总坐立难安,多次言及事父不孝,心中愧疚。” 皇帝笑了笑,有点冷漠,有点自得,他听出来了,是太子担心触怒了他,危及父子之情,危及她东宫储位,欲讨好他,只是不敢说,便让皇后来说和。 皇帝真是通体舒畅。太子有军功又如何,得群臣拥立又如何,这天下,还是得他来做主。 皇后柔声道:“臣妾炖了参汤,圣人可要尝尝?” 皇帝正高兴,皇后做什么都像是在讨好他,加上她额上那血痂,更是满足了皇帝在病中日益扭曲的暴虐,他点头:“呈上来吧。”说罢,正要唤试吃的内宦,便见宫人都遣了下去。 皇后端着参汤过来,皇帝看了一眼,便道:“你替朕试试烫否。” 皇后未言语,神色平静地舀起一勺,吹了吹,徐徐饮下,她淡然笑道:“冷热正好。臣妾侍奉圣人可好?” 皇帝看着她的神情,见并无异色,不知怎么突然有种舒了口气的释然,他道:“也好。” 皇后低首,仔细的舀起一勺,喂到皇帝唇边,皇帝喝下,皱了下眉头道:“怎的苦了点。” 皇后又喂了一口到皇帝唇边,口中说道:“老参,自然味重。” 皇帝一想也是,便也放心喝下去了。这参汤是皇后当着他的面尝过的,并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地方。 慢慢地喝下大半碗。 皇帝推开皇后的手,道:“够了。” 皇后并未坚持,她收回手,看着玉碗中剩下的一点参汤,悲哀渐渐染上她的面容。 “你退……”皇帝觉得乏了,预备午歇,正要遣退皇后,便见她神色不对,他打住了话头,心中的怪异越发重起来。 正在这时,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皇帝神色顿变,他立刻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后。 皇后静静地看着他,方才那一瞬间的悲哀,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永恒不变的平静、淡漠。 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后宁可搭上自己,也要置他死地。他张口,欲呼侍卫,喉咙如被封住,怎么也喊不出来。 腹中的痛意越来越难以忍耐,如被绞成了千万碎片,痛得他面如金纸,冷汗淋漓。生命在抽离,皇帝痛苦嘶喊,只能喑喑哑哑地逼出极低的破碎之声,全然传不出这间大殿。 他痛得面容扭曲,皇后的神色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没有难过,亦没有得意,她只是静静看着,就如置身事外。 皇帝在榻上挣扎,他愤恨地瞪着她,从喉咙中逼出声音咒骂她。 皇后听到了,他在骂她毒妇,可她仍旧没有半点动容。 皇帝渐渐挣扎不动,渐渐不能动弹,一切都归于平静,他就在那躺着,双目圆睁,似是不甘,似是痛恨,只是,他永远开不了口,也在不能伤害重华。 皇后慢慢地走过去,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其实是如此的陌生,这个她侍奉了近二十年的夫君,他是如此的遥远。 苍凉、破碎,这灰暗得毫无色彩的夫妻之情终于走到了尽头。有一滴泪,自皇后眼中落下,她抬手擦去,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轻轻合上皇帝的眼皮,皇后转身,走出这座宫殿。 第八十八章 泰始二十一年的这一年立夏,一日往昔。 宫门在宫道上行步匆匆,出入宫门,搬着皇帝赐下的冰,来往于王公贵胄之家。禁军各守岗位,他们腰间的刀,泛着森寒的冷光。 申时初,最后一拨出宫颁赐的宫人返宫,少有人知晓,这些宫人入宫不久后,十余名羽林军校尉在护军将军崔骊的率领下,借换防之名,顺利掌控皇宫四门。 皇后走出太极殿,外面的日头已不像她进去时那般热烈,微弱的光芒显得如此和煦,就如时节倒置,重返孟春。 她在殿外站了片刻,赵九康趋步上前:“殿下。” 皇后回头,看了看他,唇边渐渐带上些笑意:“圣人已歇下了,进去时,手脚轻些。” 赵九康恭敬地称是。皇后抬步离去,他深深地弯下身,以示恭送。 待皇后远去,赵九康方回身,有一名宫人端着皇帝的汤药过来。赵九康止住他道:“宅家刚睡下,将药温着,莫要凉了,失了药性。” 宫人如以往一般顺从地将药端了回去。 赵九康打发走了他,自己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去,又立即反手关上殿门。他慢慢地朝皇帝的床榻走去,仔细看他的举止,便会发觉,他的步子无比僵硬,乃至带着怯懦。 走到榻旁,皇帝双目紧闭。 他对眼前的异样视而不见,弯身,将被褥在皇帝身上盖好,而后静静地坐在皇帝榻旁。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赵九康突然睁大了眼睛,他后退几步,身子碰上了矮几,几上的花瓶坠落,发出让人心颤的碎裂声。 外头立即响起禁军统领刘婴的声音:“圣人?” “刘统领——”赵九康听到他的声音,骤然叫了一声,满是惊恐。 “赵大人?”刘婴的反应很快,他疾步到门外,随时可以破门而入:“圣人可好?” “圣人——”赵九康张口,说出这两个字,又猛地住了嘴,步伐凌乱地到门边,开了门,在刘婴开口前,便道:“刘统领,圣人有召,进来说话。” 刘婴一看他那惊慌的神色便知事情有异,他望向殿中,并没有看到皇帝的身影,从适才花瓶坠落,到此刻,短短片刻,每一息都透着诡异。 刘婴只稍一迟疑,便跨入门中,赵九康立即关了门,他转身,对刘婴道:“刘统领,出大事了!” 刘婴面上闪过一丝忧惧,立即朝里走去,他那杀伐决断的身形在皇帝榻前猛然顿住,只一眼,他就看出榻上的天子,已经宴驾! “赵大人!”刘婴猛地转过身,总是他意志刚强,也不能应对这突发的惊天之变,“圣人……” 赵九康也是不安,他看着刘婴,那眼中已强压下惧怕,他道:“方才我进来,圣人正安眠,过了一会,圣人突然挣扎起来,我正要叫人进来,圣人便突然停住,一动不动……” 覆盖在刘婴心上的茫然无措很快散去,他立即明了:“是皇后!” 说罢,他手按上腰间佩刀,转身就走,赵九康急声道:“刘统领何处去!” “派人围住长秋宫,锁拿皇后问罪!” 赵九康心中一个咯噔,果真如皇后所料,他敢锁拿中宫! “刘统领留步,听我一言!” 刘婴顿住了步子,转过头来,眼中一片阴鸷。 赵九康朝前两步,道:“圣人宾天,海内不安,若消息传出去,这京中可还有宁日?” 皇帝死得突然,并未留下遗诏,皇后还有弑君之疑,这已是乱兆。 接下去该做什么,完全掌握在他们二人手中,若是因他们举措不当而致天下动乱,他们便是千古罪人! 刘婴果然迟疑,他皱了皱眉,道:“依赵大人之见,当如何?” 赵九康转身,朝皇帝的遗体无比恭敬地行了一礼,再回头,已满目是泪,他道:“圣人待我,恩重如山。我虽是个阉人,见识浅陋,也知大行皇帝驾崩,接下去,首要之务,该是立新君,定乾坤!” 立新君?新君是谁?刘婴似是明白了什么,怀疑地看着赵九康,赵九康一抹泪,道:“刘统领,圣人未留遗诏,理当太子即位。太子之母有弑君之嫌,若是……” 他说前半句时,刘婴按在刀柄上的手,逐渐收紧,仿佛随时都会拔刀,随时都是手起刀落。直到听到他说出的后半句,握紧了刀柄的手,方松了下来。 “……果真皇后所为,太子便……” 赵九康话还未尽,门外传来阿祁惊惶的声音:“婢子有急事求见圣人!” 刘婴与赵九康对视一眼,刘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赵九康立即开了门,他容色沉静,道:“阿祁?圣人正安睡,你有何事?” 阿祁似是承受不住,当场就说了出来:“皇后殿下中毒,已昏厥过去了!” 下毒的另有其人!是想毒害陛下,嫁祸皇后!刘婴心头一片透亮,他忙问:“东宫那里可去通知了?” 阿祁见是身为禁军统领的刘婴发话,含着眼泪的双眸显出疑惑,她看向赵九康,赵九康道:“事情紧急,姑姑快说来。” 阿祁闻此,一抹眼泪,道:“事出突然,婢子等手足无措,只思先来报与圣人,东宫那里,还未来得及去说。” 刘婴立即道:“祁姑姑快回去照看殿下,此处我等会代为转圜。” 阿祁仿佛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她的目光在赵九康与刘婴身上来回。赵九康合眼,道:“姑姑快去吧,圣人很快就会过去。” 阿祁迟疑片刻,对皇后的担忧终究占了上风,她胡乱点头,又跑了回去。 她一走,二人重回殿中。 刘婴道:“幸亏大人阻拦,不然婴便是罪人。” 赵九康道:“先迎立太子,稳定朝纲,方是正经。” 刘婴拱手称是。 夏侯沛那边,得皇后手书,令她封锁皇宫四门,备兵械,勿妄动,静待其变。 夏侯沛闻此,知晓事情有变,她仔细看了一遍皇后的手书,一个一个地辩认出上面的字,是皇后亲笔,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她心上刻过一遍,再熟悉,再可亲不过。她绝不会认错。夏侯沛便毫不迟疑地将预备好的禁军都藏到后院,又派人按计划,将皇宫四门都控制起来。 李彦平见此,不禁道:“郎君,临时生变,非吉兆,不妨先依策行事,事定,再向殿下请罪。” 听到“非吉兆”三字,夏侯沛眉心猛地一跳,连带着她的太阳穴骤然生疼。她皱眉,想要平复这不知从何生起的不祥预感。 临时改换策略,确实不智,李彦平极忧,向夏侯沛力谏。 夏侯沛也是惶惶不安,只是她担心的是皇后那里有什么动作。阿娘,根本未曾与她说过,这些日子,也丝毫不曾展现异样。她合上眼,坚定地说了四个字:“听皇后的。” 事到如今,她只有极力配合,以免两下冲突,使阿娘那边生出不妥来。 什么都没有皇后的安危要紧,包括这锦绣河山,包括那无上的至尊之位,乃至,包括她的性命。 她只要皇后安然无恙,她愿以她所有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安然无恙。 又过半个时辰,皇后再传来消息,圣人已崩,太子当立。 李彦平等人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过望。夏侯沛死死地盯着皇后的亲笔,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欢悦,唯有越发浓重的不祥预兆。她立即起身,刘婴已带着人过来了,请太子入太极,主持大局! “孤先去看皇后。”那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惶然不安,夏侯沛一面说,一面不顾刘婴,往外走去。 刘婴万万没想到太子是这么一个反应,急道:“太子当以天下为重,先主持大局才是。圣人离奇暴亡,太子为人子,怎能不去看看。” 夏侯沛根本没理他,那种不祥的预感让她心惊胆战,根本不能去想别的事,她的灵魂,如被抽离了一般,只剩下一具*,拼着一个执念,不管天下不天下,她一定要先看到皇后。 刘婴大急:“皇后殿下虽中毒昏厥,已有太医照看……” 他话还没说完,夏侯沛脚下一个踉跄,腿一软,狠狠地跌倒在地。众人大惊失色,忙冲上去扶她。 她知道了,皇后的谋算,皇后的所为,在听到皇后中毒那一瞬,她就全部知道了。夏侯沛心神俱灭。她与皇后在许多事上都是心有灵犀,可这回,却迟缓到什么都没有察觉。总是这样,总是在关键时刻,让阿娘一个人,承受一切,面对一切。 她配说爱她吗?她不配,她什么都无法为她做,却累得她受她牵连,为她牺牲。 夏侯沛脸色煞白,嘴唇被咬出了血珠,她都毫无知觉。 若是阿娘有半点损伤,她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众人皆知太子与皇后母子之情甚笃,知她必然不好过。 夏侯推开他们,没有丝毫停顿地飞身朝长秋宫奔去。 外面的长秋宫一片寂静,到里面,听到宫人们私下急惶的脚步声,与太医低声窃语。 看到太子过来,众人慌忙行礼。 太子却像什么都没有看到,她跑到寝殿里,什么都不能吸引她的目光,什么都挡不住她要看到皇后的执念,她只有一个方向,她只能看到一个人。 那个人躺在榻上,夏侯沛心头抽紧,她害怕,害怕皇后为了她,终究舍了自己,她急迫地想要看到皇后安然无恙。 飞步向前,夏侯沛在榻前弯身,她抬手,轻轻抚摸皇后的额头,她低柔地轻声唤道:“阿娘,你能听到吗?” 皇后缓缓地睁开眼,夏侯沛顿时喜极而泣,皇后无奈地一笑,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温柔道:“你哭什么?知道你会担心,我怎会置自己于险境。” 第八十九章 立夏日,傍晚,天将夜。 晋王府。 今日有迎夏之宴,此时宾客已散去,周氏坐在厅中,四下冰块融化带来的丝丝凉意伴着阵阵香,显得格外舒适。 周氏手中端着茶盏,婢女忧心道:“今日之宴,郎君竟许侧妃与王妃一同主持,只怕侧妃气焰难消。” 周氏敛目,看着茶盏中嫩绿的叶片,并不言语。 婢女急了,她是周氏从娘家来的心腹,对王妃一直以来的消怠心知肚明,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侧妃与侍妾再闹腾,也不能危及王妃,可今番,侧妃却得了殿下准许,已有与王妃平起平坐之势。若再放任,只怕晋王妃便只是个名存实亡的名头了。 周氏叹了口气:“我省得。” 有低沉的钟声一声一声地传来,那钟声如低鸣哀诉,幽然入耳,仿佛来自天际,却响彻九霄。 周氏与婢女都愣住。 茶盏无意识的滑落,发出一声尖锐的破碎。 “是山陵崩……”周氏喃喃道。 婢女惊恐不安,眼中满是惴惴。 周氏深吸了一口气,道:“令府中一切颜色鲜艳之物皆都取下,从上至下一应服素,府中自今日起,不可欢笑,不可行宴,不许私自进出府邸!” 婢女白着一张脸,颤着声应是。 “取我丧服来,备车入宫。”周氏道。她是儿媳,须第一时间赶入宫中哭丧。 “是!”婢女也没了主见,只会应声。皇帝宾天称为山陵崩,意指天子之死,如山陵崩裂,惊天动地。她满心惶恐,好不容易镇定一点,忙去取周氏的丧服来。 周氏就近寻一处屋舍,摘取发上钗环,衣服上的配饰也一并摘去。待丧服取来,换上,便立即进宫去。 马车出了王府,便见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金吾卫四处紧密巡逻——京师已经戒严! 入皇宫,只见禁军盔甲上的红缨都已摘除,来往宫人,低头疾行,半点不敢停顿抬头。通往太极殿的路上有许多大臣、命妇,众人鱼贯而入,不敢随意交流,人虽多,一丝不乱。 晋王先周氏一步赶到宫里。 他疾行入太极,只见太子、丞相高宣成、尚书左仆射秦勃、汉王、周王、越国长公主皆在,其他大臣与王公贵族都候在太极殿外。 晋王一看到他们几人,就知大事已定! 他脸色极为难看,再看那龙榻,皇帝毫无声息的躺在那里,有一名太医在查看皇帝尸身。殿中人虽多,无一人出声,只屏气凝神地等待太医查看之后给个结果。晋王进来的晚,见如此情景,纵心乱如麻,也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太医直起身,那白的胡须微微颤着,他到太子面前跪下,伏拜道:“圣人果系中毒而亡。” 晋王心一下子提了上来,殿中诸人皆看向太医。 太子急声道:“详细说来。” 太医连头都不敢抬,颤着声:“此毒名‘磐石’,剧毒无比,无药可解,圣人大去已有多时……”更不可能起死回生。 堂堂帝王,竟死于毒害,如此离奇之事,简直闻所未闻。皇帝合目躺在榻上,他的肌肤已渐僵硬,脸上渐渐浮现死人才有的青白,端的是惊悚至极。 汉王与越国长公主皆别过脸去,不忍再看,越国长公主以帕掩面,无声坠泪。 高宣成与皇帝,数十年君臣相得,亦悲戚万分。他稳的住,含着悲痛,转头向太子请道:“请皇太子定夺。” 夏侯沛怒气冲冲,似是气的说不出话来,又含了深切的悲痛,艰难地从喉咙里逼出一字:“查!”此案不定,贻祸无穷。 她转过头,看着高宣成与汉王,深深一揖:“君父惨死,我心甚痛。沛欲将此事托付二位长辈,望二位……”说至此处,她声音哽咽,再难说下去。 汉王抹泪,连忙扶她起来,高宣成亦弯身回礼,不敢受她如此厚礼。二人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宗亲,一并主理倒也合适,便都应了下来。 夏侯沛站起身,将目光落在站在角落低声哀泣的赵九康身上,哀哀道:“赵中官掌太极多年,与禁中事亦熟知,也一并协理吧。” 这般安排并无不妥,可使进展便利,汉王与高宣成无异议,赵九康哀声答应。 从始至终,晋王都站在一旁,无人问他意见。到了这个时候,已然尘埃落定,成王败寇,失败的人,是没有开口的资格的。而周王孤身跪在皇帝榻前,默默垂泪。 晋王眼神茫然空洞,他怔怔地站着,听到高宣成奏请:“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为储君,宜即皇帝位,定大统,安天下!” 余下众人一并跪了下来,恭请夏侯沛即位。 晋王看着夏侯沛,众人都跪下,只他与夏侯沛站着,显得无比突兀,夏侯沛看着他,他眼中的茫然渐渐散去,布满凌厉痛恨,他的双唇在颤,双目通红,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皇位,终究是被十二郎夺去了! 这一日来的如此突然,他心头像被刀割一般,怀着万分沉痛与遗恨。 汉王见夏侯沛神色不对,稍一转头,便见晋王还极突兀地站着,他极快地皱了皱眉,喝了一声:“三郎!”这也是为他好,凭他先前所为,已然前途未卜,若是再冥顽不灵,只会更难立足! 被他这当头一喝,晋王猛然反应过来,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心痛难当。 他跪了下来,屈辱与恨意,布满心头。 众人一并再请。 殿门徐徐打开,殿外那黑泱泱的一大片文武大臣一齐跪下,恭请太子继位,早定大统,已安天下! 皇帝死得突然,没有留下任何遗诏,除了太子,再无可承大统之人。夏侯沛没有推让的道理。 当日,嗣皇帝与先帝灵前即位。 夏侯沛即位之后,以新君之名,一道道诏书有条不紊地颁下:宗亲、百官各安其位;京兆与金吾卫安定京师秩序,勿使百姓不宁;再传令天下,新帝即位,晓谕九边,勿开边衅;命有司营先帝大丧,诸王、公主、大臣举哀。 诏书一条条颁下,原本不安的人心渐渐稳定下来。 高宣成与汉王在后宫查着下毒之事,并未听到前朝诏书,而听到的人,越发觉得不对,总觉得新君似乎少颁了诏命,仔细一想,才发现,少颁的是册立太子妃为皇后,尊皇后为皇太后的诏令。 秦勃倒想谏,可太子妃为秦氏女,由他来说,并不大相宜,而其他众人则以为,万一圣人别有主张?总不好第一日便触了新君霉头。 于是便出现了一个子为帝,母为后的神奇景象。 先帝大去,并不是天下便停住运转了,每日该上的奏疏一本不少,百官仍要上衙办公,夏侯沛也要去批阅奏疏,还要与心腹商议一些朝事,如何安定因先帝驾崩带来的动荡,如何收拢民心。 高皇帝与先帝办公之所都在太极殿,夏侯沛不喜欢这个地方,以“此处先帝所居,每至此处,便忆先帝音容,心痛难忍”为由,暂将书房设于含章殿。 一走入含章殿,长秋宫的宫人便来求见。夏侯沛忙令他进来,问道:“皇后如何?”虽皇后与她道她并未用药,那中毒之状亦是事先收买了太医,令太医说来掩人耳目的,夏侯沛仍是不放心。 “见过圣人。”宫人先行了一礼,方回道:“殿下无恙,请圣人不必挂念。” 这宫人说着,又觉得别扭,他口中的圣人与殿下似乎与寻常不一样。 夏侯沛微微嘘一口气,大臣们很快就会过来,她脱不开身。一叠叠奏疏从太极搬到这里,天下并不会因为她初即位便变得特别太平。 晚膳前还有一次举哀,那之后应当能得片刻**。 夏侯沛在脑海中飞速一转,便与那内宦道:“说与皇后,我晚膳前一定过去。” 宫人恭声道:“是。” 夏侯沛料想地不错,到晚膳之前,往先帝灵前上了一炷香,便果然有了片刻空隙。她一刻不停,飞快地朝长秋宫去。 长秋宫中,皇后仍躺在床上,她合着眼,呼吸轻微而缓慢,似是陷入了熟睡中。 夏侯沛慢慢走过去,将宫人都遣了下去。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后,片刻都不舍得转移,走到榻旁跪坐,轻抚皇后额前的发丝。 在长秋宫坐了许久,皇后都未醒来,汉王与高宣成又查到了些眉目,要奏禀与帝,夏侯沛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后,她与阿祁道:“阿娘醒来,便遣人说与我。” 阿祁笑着答应,她道:“殿下昨日一夜未眠,今日又是惊心动魄不断,不免乏了。待殿下一醒,婢子便说与殿下圣人来过了。” 圣人、殿下,皇帝、皇后,这称呼落入夏侯沛耳中格外悦耳,仿佛心中那隐蔽的感情已距她不远。 她笑着道:“有劳祁娘了。”(.. ) 86.第八八十六章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皇帝有意无意地加恩晋王,使众人以为,晋王深获帝宠。 晋王抓住了机会,不断敛权,欲与夏侯沛抗争。 夏侯沛从来没想过要与他争。有什么意思?争赢了一个晋王,还有周王,再不然,还有卫王、燕王、韩王等等,他们平日里是无声无息了些,可究竟是圣人的血脉。 所有为难都出在皇帝身上。 夏侯沛只有两个选择,或者熬到皇帝死,让政权平稳过渡到她手中,或者逼宫,中间多点波折,福祸难料。她意在前者,可若是皇帝一直这般下去,她就不得不倾向后者。 眼下,她已在为后者铺路了。 夏侯沛坐在东宫,面前的矮几上是一道文书,记载了晋王连日来频频与朝臣接触,图谋废太子。 李彦平觑她神色,斟酌道:“晋王如此不友,郎君何不将此事奏与圣人?圣人是您亲父,自当为您做主。”自然,怎么奏也是有讲究的,寻个御史,装作与东宫无关,只是旁人看不过眼的样子,将晋王一系列不安分都奏上去,之后,太子是踩上一脚,还是装做好人,便顺势而为。 赵贺不同意:“左庶子所言极是,然则,若是圣人轻拿轻放,岂不是有损东宫威严?”倘若皇帝有意纵容,只说上晋王一顿了事,岂不是让人以为东宫人人可欺? 李彦平皱眉道:“依君所见,便就此算了?” 殿中不止他们几个,还有人沉着道:“不如蓄力,晋王有野心,岂会只‘图废’而已?不若将火引去圣人身上。”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静默。太过大胆了,太子是他们的主君不假,可皇帝,是天下的君父。 夏侯沛扫一眼众人,将目光落在发言那人身上,而后敛目,淡淡道:“君请慎言。” 那人做了一揖,不再言语。 一时间,殿中有些沉闷起来。 夏侯沛略一思索,苦笑:“我与三郎皆体自圣人,奈何三郎苦苦相逼,我从无过错,与手足,亦多忍让,自思无不足之处,却偏不得圣人喜爱。” 众人叹息,纷纷出言相劝,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看得明白,不是太子不好,而是皇帝心偏了,太子也曾受过皇帝重要的,可惜,那时她是秦王,眼下她是太子,身份不同,皇帝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不同了。 诸人有现愤慨之色,亦有沉思不语的。 这满殿都是与她休戚相关的人,夏侯沛想试探后一条路,也得看看她臣下是怎么想的,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托付重任。 李彦平神色肃穆:“不能让圣人信重,便是太子不足所在,郎君当自省。” 夏侯沛闭目:“先生说的是。” 众人对太子愈加同情。 及臣下们散去,李彦平稍稍落后半步,夏侯沛见他似有话说,便稍稍放缓步伐。果然,待人都散去,行至一处僻静无人之处,李彦平低声道:“圣人不肯信重郎君,郎君做什么都是错,废立之事只在早晚,郎君何不另辟蹊径。”皇帝总在病榻上躺着,可并无性命之忧,让他继续折腾下去,危及的是东宫的地位。 与其等到退无可退之时匆忙行事,不如先下手为强,至少准备充分。 道旁的丛草茂密,树木成荫。一年一年,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冬日过去不久,万物俱都复苏。 夏侯沛停在一处玉兰前,有一花瓣翩然而落,从她眼前缓缓坠下。夏侯沛看着,叹道:“先生不可这般想,我为人子,理当孝顺,圣人真要废,我唯有伏听。” 李彦平也不是近期才侍奉东宫,早在夏侯沛是秦王,他就是秦王府的少詹事,岂能不知夏侯沛的性情。太子这人,就算下一刻他朝你捅刀子,这一刻他都是占据仁义,笑脸相待的。他还摸不清太子究竟如何想,便再道:“父慈则子孝,圣人实非慈父,更无仁德。” 夏侯沛负手而立,清风掠过她的衣摆,衣摆从容飘舞。 李彦平说罢,便凝神静立,一面思索太子将如何应答,一面思索自己当如何应对。 夏侯沛似是不知他心中紧张,她微微抬头,初春的阳光仍是柔和,纵然直视,也不致睁不开眼。她的唇畔有一丝淡淡笑意,在阳光下淡薄得极近透明。 李彦平越发恭敬,一揖到地:“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郎君,三思!” 眉间连日来的阴郁,逐渐化开。夏侯沛笑了笑,仍是摇头:“圣人待周王不慈?待晋王不慈?都是圣人子孙,唯有我受圣人区别相待,这当是我的不是。” 李彦平心头瞬间透亮,他的眼睛湛亮,俯身道:“郎君所言甚是。” 若是太子真如她口中这般愚孝,此时便该拖他下去治一个离间天家父子之罪,哪儿还会这么不轻不重的辩一辩。无非是有些话,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李彦平放心的去了。 夏侯沛看着她走远,转过身,面上敦厚温煦的笑容就如长到了她的脸上一般,始终不变。 如今这境况,晋王焦躁,太子自危,皇帝多方猜度,对谁都放心不下,连朝臣都是各有计量。 多数人是希望东宫稳固的。然而,任何时候,都会有不同的声音,也有人想换个太子,自己好从中得利。御史大夫苏充,便活跃其中。 他是比较有谋算的人,看准皇帝最忌讳什么,先前夏侯衷那几招便都出自他。 夏侯衷在朝中经营多年,自不是寸步难行之人,他私底下大肆敛权,面上却总做得不敌太子的样子。夏侯沛觉得这姓夏侯的一家子都如粘着人的血蛭一般,烦得很。她知晓夏侯衷那点心思,干脆不与他打交道,将他转给高宣成去对付。 苏充见此,便安排御史上奏弹劾了晋王几件不法事,将这事做的像是太子做的,让皇帝以为太子在排挤手足。 皇帝还在病榻上躺着,接到奏疏,只见上头证据充足,可见晋王确实做了,一面气恨晋王不争气,更多的是恼怒夏侯沛在他还活着、只是病了的时候,就敢朝兄长下手,他愤怒的是太子竟这般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是密奏,夏侯沛在皇帝身边安插人,可泄密也需时间,她暂还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越想越生气,病中本就烦躁,这一来便更是一股郁气梗在心头,难以发泄。 赵九康侍奉在旁,神色惴惴。皇帝斜靠在迎枕上,他阴沉地坐了片刻,突然掀被而起! 夏侯沛正与众臣议事,邓众匆匆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夏侯沛皱了下眉头,起身往外,就见一小宦官急步上前,将情形,说了一遍。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怎么想,而明显的是,皇帝更气太子“戕害”手足。 夏侯沛心猛地沉下,她急问:“圣人现在何处?” 小宦官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有此问,然而他反应也快,立即便回道:“圣人往长秋宫去了。” 夏侯沛脸上一片青白,她深吸一口,抬步便要往长秋宫去,邓众见势不好,忙扰到她身前跪下:“十二郎,你不能去!” 夏侯沛脸色难看得很,她望着远方,冷声道:“让开!” “十二郎这时去,岂不是让圣人知晓他行踪泄露?且圣人未必会对殿下做什么。十二郎,切不可自乱阵脚啊!”邓众苦求。 夏侯沛脑子乱成了一团,皇帝这时去长秋宫,绝不是什么好事。她脑海中突然就出现多年前,皇帝欲立太孙受挫,回到后宫拿皇后撒气,她想到皇后手腕上那青紫的手印,想到自己那时的无能为力。 她知道,此时最好,便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镇定以图后事,可她做不到,一想到皇后兴许会受苦,她就不能镇定。 夏侯沛心如刀绞,她看着邓众,沉声道:“让开!不让开,孤就先处置了你!” 邓众无法,夏侯沛一面飞步前行,一面吩咐,去长秋宫安排一下,便说是长秋宫中的宫人外出报信。如此,总好过安上一个窥伺圣驾的罪名。 原本只是为事后补救,不料,行至半路,便见阿祁飞快地走来,她脸色苍白,额上满是汗水,这天气,绝不会让人热的流汗。 夏侯沛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阿祁看到她,眼睛蓦地红了,什么都顾不上说,飞身扑到夏侯沛脚下,急声道:“圣人要废后!” 夏侯沛眼睛赤红,她双唇都在颤抖,推开了阿祁,超前走得飞快。 她只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飞到皇后身边。 她说过要保护她,可到头来,她危难的时候,却不能在她身边。 夏侯沛脑海中乱成一团,只闻耳畔风声呼啸。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知道这一路,她是怎么到长秋宫。 长秋宫的正殿,皇帝端坐榻上,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后。 皇后的脊梁从来就不曾弯过,到了这时,她仍是从容镇定:“圣人对臣妾不满,是臣妾之过,只请圣人明示,臣妾何处有罪。” 皇帝不过是找碴罢了,前朝的事,不好牵连后宫,更何况是一国之后。病中的人,极易失控,皇帝又在气头上,他干脆将夏侯沛的“罪状”历数一遍,什么不敬君父,什么不慕手足,什么结党,不论夏侯沛是不是做了,都将罪名堆砌到他的身上。 皇后是他的皇后,理应替他管理后宫,教养子嗣,现在夏侯沛那里出了差错,皇后自然也要论罪。 皇后知道,此时与皇帝说什么道理都没用,而御史密奏之事来得突然,还不知究竟如何,她只能避重就轻地先劝皇帝息怒,而后再图其他。 其实,御史密奏之事并不难解,只要皇帝肯稍加调查,御史是不是夏侯沛的人,肯定有迹可循,只要调查,便不会有误会。可惜,皇帝是个神经病。他并未冷静,反而冷笑道:“句句狡辩,声声险恶,如此不贤,不配为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皇帝并未派人围了长秋宫,实则也是有意让人透出消息去,引夏侯沛来。他未必真想废后,却是想要往太子身上留下污点。一个有污点的太子,便不能在朝上大声说话,也自然得寻求他的帮助,如此,他便能操控太子。 皇后自然也想到,眼下是多说多错,场面一时进入僵持。 夏侯沛来得飞快,她跨入正殿,就见皇后跪在那里。她就是跪着,也是身形笔直,她的高贵,她的骄傲,无丝毫亏损,她本就无愧于心。 那一瞬间,夏侯沛一阵头晕目眩,几乎不能站立。她咬紧了牙根。 皇帝一见到她,便是一阵疾言厉色的训斥,乃至称她德不堪匹,理当废黜。 夏侯沛听着,她低着头,皇帝在说什么,她根本不在意,她的注意力只在皇后身上。 皇帝越说越怒,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雨仿佛没有尽头,夏侯沛但凡开口,便被训斥为不孝。 以忠孝两方相压,夏侯沛无开口余地。 “圣人,”终于,皇后开口了,她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夏侯沛身形一颤,刹那间,眼中满是泪水。 “是我没有教好十二郎,使她德行有亏。”皇后伏在地上,她已折腰,亦敲碎了自己从未弯屈的脊梁,“望圣人宽容。” 皇帝终于停下了斥骂,他眼中闪过一丝解气,却仍旧阴沉不语。 “砰!”重重的一下,皇后口中哀求:“望圣人宽恕。” 一下接一下,额头撞向坚硬的地砖,什么骄傲,什么坚持,什么不屈的风骨都没有了。只有卑微与苦苦的乞求,就如冬日枝头的梅花,落入泥中,被人毫不留情地用脚碾碎。 “砰!”又是一下,坚硬的地砖上渐渐沾上了血迹。 夏侯沛跪着,皇后就在她的身侧,她本该是一个镇定从容的人,她本该无论何时都清白不屈,却为她,甘心承受这羞辱。 皇帝是有意的,他嘴角乃至带着笑。皇后每磕一下,他便满意一点。这个一向清高冷漠的女人,终于趴在他的脚下,朝他哀求,朝他叩头,他享受这种驯服的感觉,极是满足。 皇后像是毫无知觉,像是不知疼痛,她身形已然不稳,却仍在坚持,每磕一下,便趴在地上哀求,尊严被剥得干干净净。 那一声声沉闷地钝响灌入耳中,喉头一股甜腥漫上来,悲凉、凄楚、心疼,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夏侯沛伏在地上,双目猩红,她唯有忍,忍住这锥心般的心疼痛楚,忍住这将她淹没的恨意。 她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也从未如此想要亲手杀死一个人!将他戮尸枭首,将他挫骨扬灰! 88.第八八十八章 泰始二十一年的这一年立夏,一日往昔。 宫门在宫道上行步匆匆,出入宫门,搬着皇帝赐下的冰,来往于王公贵胄之家。禁军各守岗位,他们腰间的刀,泛着森寒的冷光。 申时初,最后一拨出宫颁赐的宫人返宫,少有人知晓,这些宫人入宫不久后,十余名羽林军校尉在护军将军崔骊的率领下,借换防之名,顺利掌控皇宫四门。 皇后走出太极殿,外面的日头已不像她进去时那般热烈,微弱的光芒显得如此和煦,就如时节倒置,重返孟春。 她在殿外站了片刻,赵九康趋步上前:“殿下。” 皇后回头,看了看他,唇边渐渐带上些笑意:“圣人已歇下了,进去时,手脚轻些。” 赵九康恭敬地称是。皇后抬步离去,他深深地弯下身,以示恭送。 待皇后远去,赵九康方回身,有一名宫人端着皇帝的汤药过来。赵九康止住他道:“宅家刚睡下,将药温着,莫要凉了,失了药性。” 宫人如以往一般顺从地将药端了回去。 赵九康打发走了他,自己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去,又立即反手关上殿门。他慢慢地朝皇帝的床榻走去,仔细看他的举止,便会发觉,他的步子无比僵硬,乃至带着怯懦。 走到榻旁,皇帝双目紧闭。 他对眼前的异样视而不见,弯身,将被褥在皇帝身上盖好,而后静静地坐在皇帝榻旁。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赵九康突然睁大了眼睛,他后退几步,身子碰上了矮几,几上的花瓶坠落,发出让人心颤的碎裂声。 外头立即响起禁军统领刘婴的声音:“圣人?” “刘统领——”赵九康听到他的声音,骤然叫了一声,满是惊恐。 “赵大人?”刘婴的反应很快,他疾步到门外,随时可以破门而入:“圣人可好?” “圣人——”赵九康张口,说出这两个字,又猛地住了嘴,步伐凌乱地到门边,开了门,在刘婴开口前,便道:“刘统领,圣人有召,进来说话。” 刘婴一看他那惊慌的神色便知事情有异,他望向殿中,并没有看到皇帝的身影,从适才花瓶坠落,到此刻,短短片刻,每一息都透着诡异。 刘婴只稍一迟疑,便跨入门中,赵九康立即关了门,他转身,对刘婴道:“刘统领,出大事了!” 刘婴面上闪过一丝忧惧,立即朝里走去,他那杀伐决断的身形在皇帝榻前猛然顿住,只一眼,他就看出榻上的天子,已经宴驾! “赵大人!”刘婴猛地转过身,总是他意志刚强,也不能应对这突发的惊天之变,“圣人……” 赵九康也是不安,他看着刘婴,那眼中已强压下惧怕,他道:“方才我进来,圣人正安眠,过了一会,圣人突然挣扎起来,我正要叫人进来,圣人便突然停住,一动不动……” 覆盖在刘婴心上的茫然无措很快散去,他立即明了:“是皇后!” 说罢,他手按上腰间佩刀,转身就走,赵九康急声道:“刘统领何处去!” “派人围住长秋宫,锁拿皇后问罪!” 赵九康心中一个咯噔,果真如皇后所料,他敢锁拿中宫! “刘统领留步,听我一言!” 刘婴顿住了步子,转过头来,眼中一片阴鸷。 赵九康朝前两步,道:“圣人宾天,海内不安,若消息传出去,这京中可还有宁日?” 皇帝死得突然,并未留下遗诏,皇后还有弑君之疑,这已是乱兆。 接下去该做什么,完全掌握在他们二人手中,若是因他们举措不当而致天下动乱,他们便是千古罪人! 刘婴果然迟疑,他皱了皱眉,道:“依赵大人之见,当如何?” 赵九康转身,朝皇帝的遗体无比恭敬地行了一礼,再回头,已满目是泪,他道:“圣人待我,恩重如山。我虽是个阉人,见识浅陋,也知大行皇帝驾崩,接下去,首要之务,该是立新君,定乾坤!” 立新君?新君是谁?刘婴似是明白了什么,怀疑地看着赵九康,赵九康一抹泪,道:“刘统领,圣人未留遗诏,理当太子即位。太子之母有弑君之嫌,若是……” 他说前半句时,刘婴按在刀柄上的手,逐渐收紧,仿佛随时都会拔刀,随时都是手起刀落。直到听到他说出的后半句,握紧了刀柄的手,方松了下来。 “……果真皇后所为,太子便……” 赵九康话还未尽,门外传来阿祁惊惶的声音:“婢子有急事求见圣人!” 刘婴与赵九康对视一眼,刘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赵九康立即开了门,他容色沉静,道:“阿祁?圣人正安睡,你有何事?” 阿祁似是承受不住,当场就说了出来:“皇后殿下中毒,已昏厥过去了!” 下毒的另有其人!是想毒害陛下,嫁祸皇后!刘婴心头一片透亮,他忙问:“东宫那里可去通知了?” 阿祁见是身为禁军统领的刘婴发话,含着眼泪的双眸显出疑惑,她看向赵九康,赵九康道:“事情紧急,姑姑快说来。” 阿祁闻此,一抹眼泪,道:“事出突然,婢子等手足无措,只思先来报与圣人,东宫那里,还未来得及去说。” 刘婴立即道:“祁姑姑快回去照看殿下,此处我等会代为转圜。” 阿祁仿佛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她的目光在赵九康与刘婴身上来回。赵九康合眼,道:“姑姑快去吧,圣人很快就会过去。” 阿祁迟疑片刻,对皇后的担忧终究占了上风,她胡乱点头,又跑了回去。 她一走,二人重回殿中。 刘婴道:“幸亏大人阻拦,不然婴便是罪人。” 赵九康道:“先迎立太子,稳定朝纲,方是正经。” 刘婴拱手称是。 夏侯沛那边,得皇后手书,令她封锁皇宫四门,备兵械,勿妄动,静待其变。 夏侯沛闻此,知晓事情有变,她仔细看了一遍皇后的手书,一个一个地辩认出上面的字,是皇后亲笔,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她心上刻过一遍,再熟悉,再可亲不过。她绝不会认错。夏侯沛便毫不迟疑地将预备好的禁军都藏到后院,又派人按计划,将皇宫四门都控制起来。 李彦平见此,不禁道:“郎君,临时生变,非吉兆,不妨先依策行事,事定,再向殿下请罪。” 听到“非吉兆”三字,夏侯沛眉心猛地一跳,连带着她的太阳穴骤然生疼。她皱眉,想要平复这不知从何生起的不祥预感。 临时改换策略,确实不智,李彦平极忧,向夏侯沛力谏。 夏侯沛也是惶惶不安,只是她担心的是皇后那里有什么动作。阿娘,根本未曾与她说过,这些日子,也丝毫不曾展现异样。她合上眼,坚定地说了四个字:“听皇后的。” 事到如今,她只有极力配合,以免两下冲突,使阿娘那边生出不妥来。 什么都没有皇后的安危要紧,包括这锦绣河山,包括那无上的至尊之位,乃至,包括她的性命。 她只要皇后安然无恙,她愿以她所有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安然无恙。 又过半个时辰,皇后再传来消息,圣人已崩,太子当立。 李彦平等人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过望。夏侯沛死死地盯着皇后的亲笔,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欢悦,唯有越发浓重的不祥预兆。她立即起身,刘婴已带着人过来了,请太子入太极,主持大局! “孤先去看皇后。”那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惶然不安,夏侯沛一面说,一面不顾刘婴,往外走去。 刘婴万万没想到太子是这么一个反应,急道:“太子当以天下为重,先主持大局才是。圣人离奇暴亡,太子为人子,怎能不去看看。” 夏侯沛根本没理他,那种不祥的预感让她心惊胆战,根本不能去想别的事,她的灵魂,如被抽离了一般,只剩下一具肉体,拼着一个执念,不管天下不天下,她一定要先看到皇后。 刘婴大急:“皇后殿下虽中毒昏厥,已有太医照看……” 他话还没说完,夏侯沛脚下一个踉跄,腿一软,狠狠地跌倒在地。众人大惊失色,忙冲上去扶她。 她知道了,皇后的谋算,皇后的所为,在听到皇后中毒那一瞬,她就全部知道了。夏侯沛心神俱灭。她与皇后在许多事上都是心有灵犀,可这回,却迟缓到什么都没有察觉。总是这样,总是在关键时刻,让阿娘一个人,承受一切,面对一切。 她配说爱她吗?她不配,她什么都无法为她做,却累得她受她牵连,为她牺牲。 夏侯沛脸色煞白,嘴唇被咬出了血珠,她都毫无知觉。 若是阿娘有半点损伤,她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众人皆知太子与皇后母子之情甚笃,知她必然不好过。 夏侯推开他们,没有丝毫停顿地飞身朝长秋宫奔去。 外面的长秋宫一片寂静,到里面,听到宫人们私下急惶的脚步声,与太医低声窃语。 看到太子过来,众人慌忙行礼。 太子却像什么都没有看到,她跑到寝殿里,什么都不能吸引她的目光,什么都挡不住她要看到皇后的执念,她只有一个方向,她只能看到一个人。 那个人躺在榻上,夏侯沛心头抽紧,她害怕,害怕皇后为了她,终究舍了自己,她急迫地想要看到皇后安然无恙。 飞步向前,夏侯沛在榻前弯身,她抬手,轻轻抚摸皇后的额头,她低柔地轻声唤道:“阿娘,你能听到吗?” 皇后缓缓地睁开眼,夏侯沛顿时喜极而泣,皇后无奈地一笑,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温柔道:“你哭什么?知道你会担心,我怎会置自己于险境。” 92.第九十二章 拖了月余,册立皇后、皇太后的诏书终于发下,大臣们总算松了口气。 册封太后的典礼无比盛大,几乎能与新帝登基之盛匹配。以汉王为副使,皇帝亲自做了正使,将太后之印呈到太后面前,典礼之后,又牵着太后的手,接受大臣的朝拜。 大臣们见此,只好再感叹一句圣心难测,原本以为人家母子生隙呢,没想到是母子情深。你看圣人多孝顺。且孝顺的很有新意,亲做册封使的皇帝,古来只有这一位呢。 正在大臣们为此事津津乐道之时,又一件大事发生,晋王衷反,为护军将军崔骊斩于马下。 晋王败得毫无意外。 京城内外,都在夏侯沛手中,他一个失势的藩王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不足千人的旧部罢了。 晋王死得干干脆脆,连府门都没出去太远,他一死,他那些乌合之众皆伏地投降。 皇宫中的魏贵人闻此,直接晕死过去。 皇帝派人去她宫里搜与晋王往来的证据,竟搜到装了磐石的瓷瓶来。 高宣成刚好查到多年前,魏贵人往长秋宫安了一名宫人,那宫人一直在厨下侍奉,结果那磐石就搜出来了。 人证物证俱在,毒害先帝之罪,再没逃的了。加上晋王谋逆,魏贵人一系可谓一网打尽。 夏侯沛下诏,废晋王衷、与其同母姐同安长公主、魏贵人为庶人,三人皆赐死,又罪及同安长公主驸马,诛驸马满门。同安长公主的驸马是苏充之子,算是一个不漏了。晋王那几名子女,也一并赐死。 数日之间,血流成河,百来口人,头颅落地。 如此不留情面,令群臣咋舌。 然而,夏侯沛终究还是留了情面,夏侯衷同母弟,蜀王挚只降为庐陵郡公,夏侯衷之妻周氏,也只充没掖庭为奴,亦未罪及周氏娘家。 与先帝对原先郑王余孽所为,简直称得上仁慈万分。也让往日与夏侯衷走得略近的大臣逐渐安心,逐渐收心,为新帝效忠。 至此,夏侯沛内忧荡尽。只留下一个周王。周王却是妨不了事,他还小,比夏侯衷更掀不起风浪。夏侯沛也不为难他,仍旧将他养在宫中,予以厚待。众臣见此,皆叹圣人大度。高宣成感念皇帝之仁,与国事更为尽心尽力。 周王便成了夏侯沛的一座政治牌坊,物尽其用。 收拾完晋王,又送走来京朝贺的外使,夏侯沛终是闲下来,她取了一只白色的瓷瓶看着。 瓷瓶中装了白色的粉末,溶于水,无色无味。 夏侯沛倒出一点,溶于水中,并将那茶盅端到眼前,看里头清澈的液体,嗅了嗅,没有丝毫气味。弄出这种药的人也是能耐。她放下茶盅,好奇道:“一种毒药罢了,怎的取了个如此恩爱的名字。”听到磐石,她便想到那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来。 邓众看看那精致的瓷瓶,想了想道:“大约,越是恩爱坚持,便越如毒药一般,生死相随,难以纾解吧。” 夏侯沛失笑:“这是哪儿来的说法。” 邓众陪着笑,他一介宦官,哪知道这许多,不过见圣人有点兴致,凑上一句罢了。 夏侯沛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瓷瓶,便站起身,随手放到博物架上的暗格中。 含章殿与一国之君而言,到底是小了,夏侯沛又很不喜欢太极殿,便早早地令人将含元殿安置出来,搬到那里去住了。 这个国家的政治中心也随她将太极殿废弃,转到了含元殿来。 将那瓶磐石放好,夏侯沛伸了伸腰,与邓众道:“太后在做什么?” 此时距册封皇后、皇太后已过去月余。 后宫之事,夏侯沛特意下了明诏,仍归太后管束。一些曾经不得志、蜂拥着讨好皇后、欲另辟蹊径的人便沉寂了下来,后宫一丝不乱。 长秋宫那边的动向,夏侯沛不时就会问一句,仿佛她不知道太后在做什么就无法静下心来做旁的事。 邓众知道,便使人常去长秋宫看看,此时,便胸有成竹地回道:“太后歇了午,眼下当是在读书。” 知道太后在做什么,夏侯沛就像有了主心骨,抓了一本奏疏来批。 越国那里始终定不下来。对亡楚用兵才不久,再行兵事恐百姓不安,仇视朝廷。南北两地,还当亲如一家才好。 晋王逆事,她未曾罪及魏氏,一则是魏师领兵在外,不宜大动,二来魏会又与高宣成、秦勃等人交好,几位重臣力保魏氏,夏侯沛见此,便以其不知者无罪为由,象征性地罚了笔俸禄。她非嗜杀之人,有用之才,留下为国献力也挺好。 又有大臣,管得宽,操心起她的子嗣来,要她广采淑女,充实后宫。 还有个郡守喜滋滋的上表,说他治下出了一只白狼。《瑞应图》有载:“白狼,王者仁德,明哲则见。”历代帝王都将白狼作为祥瑞,得之则喜。 夏侯沛倒是知道,这只狼多半是患上白化病了,不过,她不会戳穿,她需要这个巩固帝位,以示她乃天命所归。 大笔一挥,夸了郡守几句,令他送祥瑞进京。 批完奏疏,已近黄昏,夏侯沛去长秋宫与太后共进晚膳。 夕阳西斜,日近西山,天边余晖绚烂布满天际。黄昏的余晖透过树荫,满地光影疏离。 秦沅站在掖庭的外的一棵枯树下,静静地望向那道长巷口。不多时,有一列宫人垂首疾走,她们大多神色惶惶,亦多满面疲惫,身上穿的是最低等的宫服,发上钗环皆无,一看便知是身份低微,人人可欺。有几个,面上,手上,颈上,还有不知来处的一道道伤痕。 秦沅不动声色地站着,看着那一列宫人走进去。 她每日都来这里,只有看到这一整日劳作,周黎没有损伤,才能放心,才有好眠。 可今日,她看到周黎白皙的脸上有明显的浮肿! 秦沅深深吸了口气。 她是恼她,乃至是恨她的,可这并不代表她容许除她之外的人伤害她。 心里有一团怒气在熊熊燃烧。一面想着让她吃点苦也好,如此,再带到身边,便会听话了,一面又是克制不住的心疼。 她知道,有这么一起子人,就喜欢看人不幸,自己受了人欺负,便想到旁人那里找补回来,变本加厉地欺侮更为弱势的人。这一类人,在宫中不在少数。阿黎本是王妃,身份尊贵,常人连与她攀谈的资格都没有,一朝落入泥尘,低贱如最低等的宫人,必少不得有些人来凌辱她,也尝尝践踏曾经高不可攀的王妃是什么滋味。原来郑王的王妃也是没入掖庭,没几个月便被凌辱至死。先帝恨郑王造反,害死了太子,便令人将她的尸骨扔去山野,连个埋骨之地都没有。到如今,只怕早已尸骨无存。 那巷口人烟已尽,只余几片落叶随风打了个转,风止了,便没有任何声响。 萧瑟、孤凉。 随着周黎闷声不响的身影消失,秦沅眼中的光芒渐渐灰暗,她克制着自己走上前的欲、望,想再看看,再磨磨阿黎的性子,让她知道,这世上,唯有她会不计前嫌,会不计后果地爱她、帮她,可方才看到的、她脸上高高的浮肿又十分纠缠她的心神。 秦沅叹息一声,终究败给了心疼与担忧。抬步,朝那里走去。 她身后的宫娥内侍知晓皇后情绪不佳,一句话都不敢出,打足精神跟在她身后。 走过那条凄冷的长巷,沿途都是些破旧废弃的宫室。四下一片寂静,这种静并非使人恬然的静,而是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僻静。 越往里走,便越破败,待拐过一处拐角,渐渐的,有人声隐约传来。 秦沅仿佛对此处极为熟悉,就如来了千百次一般,熟稔地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走到一处略微开阔的庭院,只见那里跪了十来个宫娥,一名满脸横肉的妇人手持藤鞭,大声呵斥。方才听到的人声便是这名妇人发出。 她威风地很,一面疾言厉色地侮辱斥骂,一面毫不留情地挥鞭责打。 那条藤鞭让她挥得猎猎作响,光是听着都让人胆颤退避,被打到的人都禁不住重重一颤,跪在那里,咬牙忍受这撕裂皮肉的痛苦,半点反抗都不敢有,连哭泣都不敢出声。 秦沅一眼就看到跪在这十来人中的周黎。 她跪在那里,与边上或低泣流泪,或如惊弓之鸟惶然无措的宫娥不同,她只是跪着,面色苍白,眼中无神。 拢在宽袖中的手蓦地握紧,秦沅用尽了力气,指节泛白,柔嫩的掌心留下四个深深的指印。她感觉不到痛意,只顾着用力地盯住周黎。 她原是温婉的,总是带着柔和包容的笑意,说起话来,亦和声婉约,如夏末初秋的晚风,拂面过来,轻柔舒适。 而现在,她却如被人抽离了魂魄,整个人毫无生气,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让她留恋,而她已做好了准备,随时与这人世永别。 这认知让秦沅心慌不已,跪在那里的周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虚幻,都遥不可及。 他们进来地悄无声息,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妇人与跪了一地受罚的宫娥身上,并没有人注意皇后进来了。 那妇人挥鞭,恰好击打在周黎的身上,她狠狠地颤了颤,眼中沁出泪花来,这是人遇痛后的本能反应。这反应只有瞬息,转瞬,周黎便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满眼木然。 “住手!”秦沅还没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已经出离愤怒地喝出声来。 妇人停手朝这边看来,她没见过皇后,却识得皇后服饰,大惊之下,连忙跪下,余下的宫娥皆惶惶惴惴,忙不迭地跪了一地。 秦沅站着,居高临下,她清楚的看到始终静如死水的周黎僵直了脊背,将头低得更下。 有反应就好,秦沅稍松了口气。见那妇人讨好地向前膝行一步:“掖庭污秽之地,怎配殿下贵足踏临,有何吩咐,召了奴婢去就是。” 秦沅淡淡一哂,暂且将目光从周黎身上挪开,轻飘飘地落在妇人身上,道:“若不请自来,怎看得到你斗威风。” 这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好话。妇人顿时紧张起来,嗫嚅着不敢出声。 外强中干的玩意儿。 秦沅硬生生地撇开眼不去看她,她只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便要忍不下将她碎尸万段的冲动。 眼下最要紧的是带周黎回去,细细查一查她身上还有哪些伤。 她气急了都舍不得动一手指的人,才多久,竟被他们这样糟践。秦沅忍怒,走到周黎面前。 周黎低着头,她还跪在地上,出现在她眼前的绣鞋华贵清洁,甚至比她身上的衣裳都要干净。周黎只觉得无地自容。 “起来,随我走。”秦沅说道。 她的语气,冷冷的,似乎极不耐烦,却让周黎心口发烫,也慌张起来。 她不该与阿沅靠的太近,若是圣人怀疑了,岂不是害了她。可众目睽睽,她也不好违了她的意。 见周黎迟疑,秦沅目光转冷,这是宁可在这里受罪也不愿与她一处? 她也不多废话,左右示意,便有宫人上前来架起周黎。 不走也得走! 这些宫人都是信得过的,且月余来日日都随皇后来掖庭外观望,岂能不知皇后对这位前晋王妃的在乎,因而,虽看着是粗鲁地架着她,实则动作十分轻柔。 那一直惴惴不敢出声的妇人见皇后对周氏很没有好声气,且还要带她走,便自以抓住了关窍,必是皇后与这周氏原先有龃龉,眼下周氏落难,皇后便来报复了。她一想明白,便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青云之路,那满是横肉的脸上霎时间挤满了笑,为了前程,鼓起勇气,朝着皇后讨好道:“入了掖庭,就是低贱如泥的人,殿下如何使唤她,都是她的福气。”就是折磨死了,也合该她命贱。 她本是想踩着周氏讨好皇后,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见皇后脸色阴沉了下来,妇人顿时惊慌,直觉自己说错话了。 “来人,割了她的舌头去。” 正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她就自己撞上来了。秦沅声音冷酷。随凤驾过来的宫人中,立即走出四名粗壮的宦官,上前来抓那妇人。 妇人脸色煞白,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惊恐地摇头,口里无措地低喊:“殿下饶命……”还没喊出来,便被捂住了嘴,毫无反抗之力地拖了下去。 周围的宫娥都怕得面无血色,却没有一个人为她求情,有几个胆大的甚至露出畅快的神色。 周黎被宫人架着,她没有不忍,那妇人在掖庭作威作福,被她打死的宫娥,不在少数,有今日也只因果报应。她抬眼望向周身绕着冷气的秦沅,只一眼,便又垂下头去。 出去了一趟,挟带了个人回来。 到长乐宫,秦沅一路绷着的脸算是有消融的迹象。 到殿中坐下,又令宫人放下周黎。 周黎显出点窘迫。殿中满是宫人,她见皇后,该跪的,可她又不知道秦沅是怎么个心思。 她们好像,都不认得对方,也不了解对方了。 秦沅走近周黎,挑起她的下巴,周黎猝不及防,目光便与秦沅的眼睛对上了。秦沅抿着唇,眉头微微拧起,打量着她脸上高高肿起的伤。 肿成这样又红又高,显然不止打了一掌。周黎摇了摇头,想要挣脱,秦沅眯起眼,原本轻挑着周黎下巴的手势改为捏住,将她的头固定在自己眼前,不容她随便动一下。 她的力道不轻,捏的周黎的下巴有些疼。动弹不得,她只得闭了眼。她不知道用什么面目去面对她,可是她偏偏就来了,来的那样猝不及防,来得如此不容拒绝,将她最狼狈的一幕,尽收眼底。 终于,秦沅松了手,她嫌弃地看着周黎那一身破旧污渍,道:“带她下去洗洗。” 周黎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力,秦沅话音一落,便有宫娥尽职尽责地上前,引她下去。 周黎一走,秦沅便唤了她心腹的宦官来:“去查,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想磨磨黎娘的性子,让她看清这世间,她能依靠的只有谁,可一旦亲眼看到她所受的伤害,秦沅便心疼得很。 后悔了,应当在她入掖庭之时,便将她接出来,放到身边,也可以慢慢调、教。 93.第九十三章 夏侯沛终究觉得对不住她这位新皇后,便在长乐宫的修缮上下了大工夫。雪白的宫墙被细致地新刷了一遍,殿中各处摆设皆是上品、古物,无一处不用心,乃至长乐宫宫门上一处细小的缺都被人用新漆仔细地漆了一遍。 在外人看来,光是在圣人在长乐宫上的用心,便可看出秦皇后有多受宠爱了。 宫人们日日奉承不断,秦沅如数听下。 至于圣人对她这位新后是否果真如宫人们所说那般宠爱,秦沅是心知肚明的。 天暗下来,晚膳已备好了,只是秦沅没心思吃,便令宫人温着。 殿中轻软的蛟绡随着晚风微微浮动,秦沅躺在内室的榻上。周黎被带下去沐浴更衣,她在等她回来。 一旁的梳妆台上放了一盘伤药,外敷内用具备,皆是上好的良药。周黎身上的伤,她不亲眼看过实在放心不下。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周黎回来了。 宫娥们也不敢让皇后多等,擦洗干净,换上新衫后便带了她来,连头发都未全干。 华灯初上,黑影憧憧,轻软的蛟绡帘帐在这夜色之中显出一种别样的幽然婉转。 周黎站在帷帐外,宫人们在将她送进来之后,便退了出去。 她十分局促,不知为何到皇后的寝殿来了。这一日接连变换让她很应付不来。 到了这里,静下来了,反倒能沉心想一想。该让阿沅不要再管她。 父母亲人皆安,未受她的牵连,这一定是阿沅帮她的结果,她已经很满足了。想想同为皇家姻亲的同安长公主的驸马一家夷族的下场,周黎不免后怕,在掖庭受人奴役,受人欺凌之时,也很感激秦沅,若不是她,只怕她的父母,也要受与她相同的苦。 得与她说清楚,不要再与她有牵连。她是皇后,看着尊贵无比,可这偌大的后宫总会再进新人,她该警惕一些,别让自己留下任何把柄,尤其还是……与她相关的把柄。 秦沅在里面等了一会,只见那消瘦的身形在影影绰绰的帘帐外站立不动,丝毫没有进来的意思。秦沅无奈,只得拿起伤药自己出去。 周黎沐浴过,换了一身粉白的宫装,虽仍是宫娥的装束,却比她原先那身好了不知多少。听到有人出来,她转过头,那双如水般的眼眸中并没受惊后的不宁,她只是平静地看过来。 也许是离开了掖庭那个可怕的地方,周黎眼中不再是一片麻木,而是她一贯的平和无争,见是秦沅,她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对她来说,她是与秦沅一样的王妃,和她是与她云泥之别的宫娥,并没有什么差别。 秦沅看她身姿清爽,也没什么萎靡之色,暗暗放心下来。 转身走到灯下光亮之处,唤道:“过来。” 周黎应声走了过去。 她脸上的浮肿通红,白皙秀长的颈上有一道狭长的红痕,显然是竹藤抽出来的,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火辣辣的疼。 秦沅猛地生出烦躁,她皱着眉,将伤药均匀地捈到周黎的脸上颈上。 周黎见她是要给自己伤药,也没躲闪,这里就她们两个,就是躲也躲不过,阿沅从来就很固执。 那伤药效果极佳,刚擦上,红肿处便发烫起来。秦沅原本专注于手上的动作,这时见她的伤口更加红烫,不知怎么,还是心软了。 她道:“你到掖庭,可想过来找我?” 周黎一愣,摇了摇头:“不曾。”她眼中显出无奈与不赞同来,“你也不该来找我。” 才柔软下来的心被她这句话激怒,秦沅咬牙,讥讽地道:“你是宁可在那里,为人欺辱,为人打骂,也不愿到我身边来吧。” 周黎垂眸不语。 秦沅见她这默认的模样,冷笑连连:“怎么?我说对了?你看,当年你为了坐稳你王妃的位置,与我一刀两断,可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我却有着能决定你生死的权力,你是不是觉得无颜相见?” 周黎眼中浮现痛苦之色,却仍是没有说话。 秦沅怒意难消,想再出口刺她几句,看到她脸上的红肿,到底没能开口。 来日方长!总能让她服服帖帖待在她身边! 秦沅心底冷哼了一声,淡淡说道:“宽衣。” 周黎一愣,抬起头来,满是不知所措地看她。 秦沅瞥了她一眼,语气凉薄:“别等我说第三遍——将衣衫除尽!” 她手里还拿着那伤药。虽然知道她多半是要给她身上上药,可她就这么在旁看着,周黎哪有勇气宽衣解带。 她们虽曾相爱相伴,却没有裸裎相对的时候,现在这样,真是叫人害羞。 周黎没动,嗫嚅道:“我自己会……” 脱个衣裳还推三阻四,果然是旧人已入不得眼了。秦沅冷笑:“事到如今,还有你说不的余地?” 周黎茫然,看向秦沅,不知她这话是何意,她回去自己捈药不行吗? 秦沅见她仍是看不清状况,又兴许是她没想到她会这样待她吧。曾经,她连她皱下眉头,都紧张得坐立不安,可如今,她已能狠着心肠,让她做了奴婢,让她永无翻身之地。 秦沅唇边噙了抹笑,眼神像看什么低微沾鞋的草芥一般,嘲讽道:“你不过是我从掖庭带回的奴婢,再低陋不过,还敢违背我的命令?” 这种话,这月余来,周黎已听过无数次,就在不久前,掖庭那暴戾的妇人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她一次。她以为自己麻木了,可现在,听到如此轻贱的话从秦沅口中说出,她只觉得伤心难当。 她站在那里,心像在水火之中,被伤得千疮百孔。 秦沅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的难过,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她像打量着某件可怜的玩物:“你若不肯听话,殿外多得是愿为我效命的宫人,只想好了,是自己动手,还是我令人来压着你,替你动手。” 她强硬而不带丝毫怜惜,让周黎明白,阿沅不会再爱护她了,她是真的会如她话中所说,喊宫人来压着她。到时,就真的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周黎深深地看了秦沅一眼,那眼中深沉的悲伤看得秦沅难过,她想说什么,却被多年累积的怨恨所控制,冷哼道:“快点!” 手摸到衣带,轻轻一扯,外衫宽松,凌乱起来。周黎垂着眼眸,衣裳一件一件地脱下。 很快,她身上便空无一物。 赤、裸的娇躯上是一道道遍布的伤痕,有新有旧,有的已经青紫,将要变成暗疾,有的还泛着红肿,是刚添不久。 她身上的伤痕一展露,秦沅便抿紧了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上前,将伤药细致地涂抹在她身上每一道伤痕。 好好养着,很快就会消了。 以后也不会让她受这种苦了。 秦沅觉得自己真是矛盾,她是恨她的,恨她无情,恨她说断就断,数年都未曾主动与她有一句言语,她真是恨透了她,装作温柔可亲,实心硬如铁;可她又忍不住心疼她,想让她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不受一点伤害。 伤口都抹上了药,多上几次,就能好了。 秦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周黎平坦的小腹吸引。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覆上那里,平平的,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周黎原是闭着眼,任由秦沅在她身上擦抹,这会儿觉得她突然停下了,好久没有动静,便睁眼去看。 只见秦沅轻柔地将手覆在她的小腹上,对着那里,愣愣地出神。 周黎很快就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有一种背叛所爱之人的羞耻袭上她,几乎要将她湮灭。阿沅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到了她与晋王……周黎咬着唇,只觉得无地自容。她无意识地后退了一点,想要与秦沅远一点。 掌心底下温柔地触感突然没有了。秦沅被惊回了神,六月失子,身子必是损了,这一月又吃了那么多苦,不论如何,得好好补补才是。 如此,需去尚食监调几个,熟知药膳懂养身的女官来。 秦沅想的周到,稍稍抬眼,便看到那“横向突出、常以丰满形容,却因处于脖子以下不能描述的”某处,两颗羞怯的红果果可怜地抬着头,显得无比娇羞。 秦沅的眼睛一下子就看直了。 周黎本就因失身与晋王而觉得对不住秦沅,眼下见她的目光直白而轻薄地盯着自己那里,更是伤心。大概,在阿沅心里,她已经不是一个值得珍视,值得尊重的女子了。 她咬住唇,缓缓地弯身,将衣衫拾起,慢慢地穿回去。动作僵硬,神色茫然。 秦沅还是个不知人事的闺阁女子,看了她那里,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偏又还很克制不住地想去摸一摸。那手感一定不错。 这念头委实猥琐。 秦沅也是心虚的,见周黎开始着衣,而自己又一时平静不下来,干脆便起身,去了外面,吩咐宫人将晚膳摆上来。 她走得利落,开门,关门,身影消失无踪。 周黎看着那重新禁闭的房门,默默地吐出口气,唇畔泛起一个无可奈何地苦笑来。 晚膳十分丰盛。 二人皆食不知味。 晚膳之后,秦沅见周黎神色疲惫,便令人带她下去休息,周黎迟疑了一阵,只想着总不提也不是办法,便问:“我何时回掖庭去?” 秦沅瞥了她一眼,因看了人家那里十分心虚故而冷不起声来,平淡道:“不必回去,往后你就在我身边侍奉。” 周黎诧异,见四下宫人皆在,只得道:“如此,不妥。” 秦沅懒得跟她多说,横竖眼下周黎只有听话的份儿,干脆利落道:“你乖一点,听我的,我便让你过得好些,若是你叛逆不听话,我也有办法让你听话。你自选去吧。” 左右都是不让她走了。 周黎默然。 94.第九十四章 皇后从掖庭将原晋王妃带走了。 此事自瞒不过太后。宫中之事,就没有能瞒过她的。 秦沅与周黎那点纠葛,夏侯沛并未与太后说过,她与秦沅的交易,也从未入第三人之耳。 这日,太后随口一提:“皇后与周氏情分不浅。” 夏侯沛一听,笑道:“她们闺中就是好友。周氏是个温顺的女子,心底也十分良善,皇后有心待她好,也算全她们多年的情分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当年赐婚,本就双方都不乐意,唯先帝以为是良缘。”她那时还唏嘘过几句。 太后闻言,一笑置之,那神色间,皆是了然。 夏侯沛也跟着心虚地笑了笑,让阿娘看出来了。也是,阿娘管了那么多年后宫,到如今,还有什么瞒得过她的呢。 “既然是这样,遇上好时机,便赦了周氏的罪名吧。”太后说道。 夏侯沛嗤笑,很愉悦道:“这个,时候到了,皇后必是最急的一个。”眼下她是别扭着,可人都弄到身前了,如此深爱的人,真能一直冷言冷语吗?总有破除误会的一日,到那时,她定会急着在周氏知晓本可以发还本家,不录罪前,将她身上的罪名洗去。 太后见她透着点坏的小眼神,笑着摇了摇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她们坐在上林苑的亭子里,四周视野开阔,金色的暖阳,金色的草地,金色的落叶。秋日金色的色调,看得人满眼都是暖融融的。 “高相年高,做不了多久丞相了,我看他前两日起色差得很,今早便告了假,想来也是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岁。”夏侯沛与太后,什么都说,在她这里就没有什么是要避着太后的。 “那得先备新相。” “我本属意魏会,可惜有庶人衷那事在,多少隔阂。”且魏师手握重权,一家子将文武之首都占了,不大相宜。 太后一想,魏会确实相宜,他资历足,大小功劳立了无数,能耐也是有的,人圆滑,从未见有人与他不睦,更妙的是,他岁数还不算很大,少说可以在任上再做十年。 真是,可惜了。 “只好秦勃了。”夏侯沛叹道。秦勃是好,可他与高宣成差不多,都已年高,再来,秦家是外戚,外戚,多少还是需压着些,能抬举,却不能抬举太过。 太后道:“秦勃身子骨硬朗,少说还能撑上三五年,这时间,足够你再培养肱骨了。” 也只得这样了。夏侯沛也是无法,她东宫倒是有不少心腹,诸如李彦平之流,亦是一时才俊,可惜究竟差了资历与名望。她已将几个可造之才,散出去历练了,想来,再过些年,总会有成果。 到时候,秦勃升了丞相,空出来的左仆射,便由右仆射递进,右仆射之位。 “右仆射之位,便与崔廷尉吧。”夏侯沛说道,她对崔氏很有感情,崔氏儿郎也多是实干之辈,“崔素也可外放,为一州刺史了。”晋王之乱中,崔郦斩杀晋王有功,也被升了官,崔质道升任兵部尚书,武转文了,至于崔远道,还在太学培育桃李,崔玄仍旧在朝堂之外过着自在无拘的日子,但夏侯沛给他下的征辟之诏已有三道。 其他七七八八的崔氏子也多有厚遇,如此,崔氏可谓炙手可热。大臣们看着皇帝一即位便对舅家多方礼遇,也不是不眼热,可谁让崔氏运气好,出了个皇后,养了个好儿子,这就罢了,偏生族中子弟还争气。 太后也没替家人推辞,她想的是,正好可与秦氏平衡,且重华已坐稳了皇位,不必太过担心外戚,再来,就算来日崔氏有人不安分,重华看在她的面上,也当不会下手太重。 到了这个时候,宫里宫外,她真的没什么放不下,只除了…… 一阵凉风袭来,太后掩唇轻咳,这一咳竟有停不下来之势。 夏侯沛忙绕到她身边,轻轻抚她的背,为她顺顺气。好不容易咳停了,夏侯沛忙送上一杯暖暖的香茶。太后饮了一口,慢慢舒出口气,面上的疲惫之色,竟是连遮掩都遮掩不住了。 夏侯沛担忧不已,看着她,道:“阿娘这几日气色总很差,召太医来瞧瞧吧。” 太后看她一眼,见她满面紧张,露出一个好笑的神色来:“昨日就看过了,只是天乍寒,受了点凉罢了。” 听只是受凉,夏侯沛放心了点,忙将自己身上的狐皮大氅脱下,披到太后身上。紧了紧领口,又去摸太后的手,一触,冰冷。 “阿娘,你冷吗?”夏侯沛忙将她一双手都包在自己的掌心,低头呵着暖气。 见她这般着紧,太后既是欢喜,又很心酸,她笑了笑,道:“冷。” 夏侯沛更用力,更珍惜地包住她手,贴到自己的脸上:“这样就不冷了。” 她火气好,一年四季,身上都是温热的,热度传到太后的手心,直暖到她心里。她双眸温柔,唇边的笑意平和而恬淡。 天凉,外面待不久。 等太后的手暖起来,夏侯沛便令人抬舆过来,送太后回长秋。 一路上夏侯沛不时的与太后说话,太后却有些犯困,她努力撑着,忍住睡意,认真地听夏侯沛说话,一个词,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阿娘畏寒,回去便多吃点温补的膳食,天还没真寒起来,待到了隆冬便更难熬了。”夏侯沛担心地说着,片刻,她又微笑起来,“不过不要紧,有我在呢,我给阿娘取暖。” 太后微微合着眼,闻此,欣慰笑道:“是啊,有你。” 一路说着话,长秋宫很快便到了。 夏侯沛下舆,又到太后的舆驾旁,接她下来。 阿祁匆匆从殿中走出,她手中拿着手炉与皮氅,似是早就料到太后会冷。 看到太后身上裹着夏侯沛的氅衣,她含着急色的眼眸平静下来,若是这时再不回来,她便要将手炉与皮氅送过去了。 走到殿中坐下,夏侯沛仍觉得不大放心,握着太后的手,问道:“阿娘好些了吗?” “只是着凉而已,哪有这般值得你放心不下?” 夏侯沛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太后畏寒是多年的旧疾,太医说是生她时落下的病根,调养了许久,总也不见好。眼下,见太后比往年更怕冷,夏侯沛预备再往太医署催催,或是张榜天下,寻良医。江南那边听闻有不少名医,想来不会拒绝朝廷征辟的。 她一忽儿就想了许多,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宫人端了一叠糕点上来。 是红豆糕,香味诱人,样式典雅,令人观之垂涎。夏侯沛拈了一块来,咬一口,松软可口,甜而不腻,极为美味。她很喜欢,便送了一块到太后嘴边。 太后张口,小小咬了一口,夏侯沛开心地问她:“好吃吗?” 太后点点头,笑:“好吃。” 阿祁似有话说,太后看了她一眼,她便闭了口,却是看着夏侯沛手中的糕点,眼中显出惋惜遗憾来。 夏侯沛喜荤喜甜,一碟红豆糕,被她独个吃了一小半,除了喂给太后的第一块,她咬了一口,剩下的,她便只轻轻摇首,不愿再吃了。 夏侯沛将那块剩下的也一并吃下肚,只觉得比其他更美味。 太后静静看着她,含着浅浅的笑,目光轻柔疼爱。 这些日子下来,夏侯沛能感觉到,太后的情绪,比以前更为外露,她看她的时候,也总是十分柔和,仿佛眼中只盛得下她一人。 让夏侯沛极为心软,也极为眷恋。 她能感觉到,阿娘对她,是很好很好的。 她想将这种好,再更进一步。 没有人能拦着她了,她那缠绵了多年的爱意,想要得到回应。 宫人奉上热水来,夏侯沛洗了手,漱了口,回头,见太后凝视着她。 夏侯沛心念微动,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太后面前弯身,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脸颊有些凉,触到她掌心的热,太后微微颤动,却没有将头扭开。 这是一种默许。 夏侯沛雀跃,心里头就如煮了一锅暖暖的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她有些紧张,更多地却是说不尽的欢喜,幽深的眼眸柔和的堪比二月春江之水,她看着太后,看着她此生深爱的女子,迟疑片刻,终归小心而满怀期待的开口:“阿娘……” 她话音还未落下,太后抬头来看她,笑着道:“晚来天凉,你该回去添身衣裳。” 夏侯沛一愣,不知怎么突然就改变话题了,只是看到太后那双满含关切的眸子,她既是不忍拂她好意,又不想这么好的时机,就这么白白错过,只好说道:“我有话想与阿娘说的。” “下回来说也是一样的。” 夏侯沛一想,也是,便笑着说道:“也好,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明日,儿再来说与阿娘。” 太后神色平和,点了点头。 夏侯沛走了。 “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太后脑海中回旋。 阿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看了看那碟还有不少剩余的红豆糕,叹息道:“这是殿下亲手做的。”可惜十二郎不知道。 太后道:“重华喜欢就好了。”说完这句,她望向阿祁,问道:“可安排好了?” 阿祁点了点头:“都安排好了。” 95.第九十五章 太后态度的软化已十分明显了。夏侯沛信心比过去涨了不少,可这涨是带着不确定的,只怕是自己会错了意。 不论如何,明日,就可与阿娘说了。 夏侯沛紧张起来,在殿中来来回回地走。 若是阿娘不答应,又或以此为罪孽,该如何是好。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极大,毕竟,她们是母女,这是一道越不过去的鸿沟。 这一想,夏侯沛便更加焦虑起来,觉得自己太过乐观了。 若是……方才在阿娘面前说出来就好了。她这般想着,这念头才一冒出来,又被她自己推翻,幸好没说,太过突然也太过仓促了。 得好好计量才是。 夏侯沛燥得很,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眼一抬,看到御案上那一叠奏本,这数日来,又有大臣催她广蓄淑女,绵延子嗣了。 真是管得宽!国事管,人家家事也管,就是太闲了! 夏侯沛拧了拧眉。 子嗣之事确实是个问题,拖得过一两年,也拖不过三四年。 此事,得皇后来配合,请她顶住了。大臣们在她这里进不进言,必然会往皇后处使力。到时,还得她把住关,万不可松了口。 兴许,还是得借宗室之力对抗朝臣。 东想西想,怎么也不安生。又忆起她已有六日不曾往长乐宫去了。不纳妃也就罢了,若连仅有的皇后都不亲近,大臣们得急着为她延医请药。一个刚登基不久的皇帝传出不能人道的流言,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夏侯沛认命地起身,传令往长乐宫,也命宫人先往长乐宫说一声,皇后若是在做什么很有爱的事,也稍稍停一停。 圣驾往长乐宫去。 夏侯沛一路上想,先与皇后说一说,若近日有命妇入宫与她说采择淑女之事,不论推脱还是搪塞都好,只不要答应。 天还不太暗,到长乐宫,宫灯已掌起来了却还能就这灰暗的光线看清人影。 皇后带着宫人早早便站在长乐宫外候驾。 既要做出夫妻情深的样子,夏侯沛下了肩舆,便亲自扶着皇后起身:“四娘。” 她那演技,经多年打磨早已是炉火纯青,见帝后情深,长乐宫的宫人皆显出雀跃欣喜地模样来。 秦沅抬头,看着夏侯沛,显出一个娇柔温婉的笑来:“圣人。” 夏侯沛显得心情大好,朗声道:“进去说话。” 皇帝这个时候过来,自然就是要留宿了。 宫人们各有分工,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诸项事宜。 走到殿内,看了看殿中布置,以清雅为主,凤仪威严为辅,夏侯沛便知皇后心中,也是只将自己当做虚占着这位的人罢了。 心有所属的人,总是会将其他名利相关之事看淡。 坐下,奉茶。 夏侯沛便慢慢说起来意:“朕至今膝下无子,朝臣已在急了,欲采择淑女以充后宫。” 秦沅皱了下眉,见四下宫人都在,不得不说了一句:“是臣妾,与圣人添烦恼了。” 夏侯沛轻笑,言语宠爱:“说的什么傻话,朕来与你说这个,是要你知道,子嗣之事,并不着急,咱们还年轻,不必在这上头太过在意。” 她说的跟真的似的,秦沅还没说什么,宫人们兴奋的神情已是挡都挡不住了。 这下好了,圣人因宠爱皇后不纳妃事情传出去,她一个善妒的名声就要坐实了。见皇帝口角含笑,风流俊朗的模样,秦沅也只能配合他,温婉且饱含感激:“圣人……”她大致懂了,大约是要她在选妃一事上不要松口。 见秦沅领会了她的意思,夏侯沛甚是欣慰,起身道:“天色不早,早些安置了吧。” 外头分明还残余了些许光亮,宫人们掩唇而笑,只当皇帝急色。 这几日,秦沅都硬要周黎与她同榻而眠,今夜皇帝在,她自是不能一道安置了,秦沅便欲与她说一声。她目光在人群中寻找。 只一圈,便看到侍立在旁的周黎低着头,她站得这事样近,又似那样远,远到秦沅觉得,根本无法与她靠近。 隔日,夏侯沛从长乐宫出来,一夜辗转反侧,她睡得并不好。 皇后那里说明白了,想来她多少能顶上三两年。说起来,这就是她家事,大臣们想指手画脚,可她不欲外人来管,皇帝皇后都不配合,他们多半也只好自己跳脚。 夏侯沛坐在肩舆上,想过了这事,又想,今日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如此下了朝便到阿娘那里去吧。 只是她仍在左右不定,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让阿娘答应她。 这一日早朝,果然没什么大事,只是高宣成告假,仍未上朝。他的长子也是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已位列九卿,站在大殿上,夏侯沛向他温声关心了丞相病情,并赐了太医与药材下去。 下了朝,夏侯沛往长秋宫去。 一路上还在琢磨是否要点明。 她爱了许多年了,一度也想过,这段情,大约只是她的奢望,她只能保持着距离,以女儿的身份爱她,关心她。 这也是好的,对于她而言,多年的相处,陪伴比爱情更重要。 可人,总是会不满足,她……还是想试一试。 夏侯沛下了肩舆,在宫道儿上慢慢地走着。她身上还穿着衮冕,流光溢彩的十二旒挡她的面前,众人看不到圣上是什么神色,却能从她比平日缓慢的步伐中看出她极为忧虑。 途径一处偏僻地,从一处巷子里突然窜出一名宫人,跪在圣驾前拦住了去路,口中高呼:“圣人!奴婢有要事奏禀!” 皇帝出行,大多是要清道的,能在清道的宦官眼皮子底下溜出来,且还知晓她的行程,留在此处守株待兔,此人必不简单。夏侯沛转头与邓众道:“拿下她,好生拷问!” 邓众满面凝重,恭声道是,便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左右扑上前,将那宫人制服。 那宫人显出惊慌之色,用力挣扎不得,眼看就要被拖下去,只得十分固执地扯高了嗓音,大声喊道:“圣人!!此事关乎太后,您不能不听啊!” 对于太后的事,她总要多留一个心眼。 夏侯沛猛地顿住步伐,凝神看过去,只见那宫人穿着低等宫娥的服饰,与阿祁差不多的岁数,却布满了皱纹,看起来比阿祁老得多。她惊恐地挣扎,口中还在大声叫喊。 夏侯沛拧眉,这样一个人,要与她说太后的事,怎么看都十分诡异。 那宫人看到夏侯沛停下步子,便如看到了一线曙光,眼睛都亮起来,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宫人的桎梏,扑到夏侯沛面前,抱住她的腿,哭泣道:“圣人,奴婢有事禀报,此事关乎太后,关乎您的身世。” 邓众原本是要上前将她拉开,闻此,唬了一跳,忙低下头,恨不得能立刻从此处消失。 夏侯沛也不急着去长秋宫了,得先了结了这宫人,以免她这张嘴四处乱说,坏了太后名声。 她登上舆驾,将这横空出世的宫人带回含元殿。 那宫人又是惊慌,又是激动,一双浮肿的眼中,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看得人十分违和。 夏侯沛已猜测过这宫人多半是投机,想在她这里搏个前程。可再仔细看她,又不太像,毕竟年岁不少。也可能是背后有人指使。 不论哪一项,都得连根拔起,不能留下祸患。 夏侯沛也算经过不少事了,寻常的“惊心动魄”根本入不得她眼。 这回,她却是真的惊住了。 待到含元殿暖阁,屏退了宫人,只留下邓众几个心腹,那宫人迫不及待就说开了:“圣人,太后非您亲母,您是李夫人的孩子,崔氏那贱人害死了夫人,将您夺为己有,使您多年认贼做母,你可一定要杀了她,为夫人报仇!” 她满含怨毒,恨意昭然,每说到太后,便咬着牙,从牙缝中磨出这两字,若是太后在她面前,她必能扑上去撕咬。 夏侯沛心头噗噗直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日月颠倒,她强自镇定,道:“详细说来。” 那宫人拦驾,就是为了说明往事,就是夏侯沛不说,她也要说的。 太后在她口中成了一个奸猾恶毒,十恶不赦的坏人。 “当年那事,老圣人身边的人,长秋宫那起子助纣为虐的奸人,都是知道的。崔氏设计,在夫人临产之时,向老圣人谏了恶言,使老圣人龙颜大怒,派人查封夫人的宫殿,夫人临产,九死一生,那时真是兵荒马乱,宫娥内宦都各自逃命去了,忠心留下的几个,也让崔氏都控制起来。夫人只靠着一腔血脉之情,拼尽全力生下圣人,血崩而死。崔氏自己生不出了,不知朝老圣人进了什么谗言,将您抱养到她名下,成了她的儿子,使您不知生母多年,唤了这恶人母亲多年……圣人,您如今是圣人了……” 开头还算条理清晰,说到后面便越发胡言乱语起来,言语不恭敬得很。 夏侯沛忍着怒意听了,她心乱如麻,暂按下杀意,再问:“如此,李夫人宫中旧人,只剩了你?” 那宫人怔了一下,眼中流下泪来:“还有几个,都是下贱之人,被打压得翻不了身。”她说着,抬头看向夏侯沛,就如看到希望,眼中精光四射。 “朕知道了,此事朕会再查,你可将此事说与外人?” 宫人连连摇头:“不敢说,说了便活不下去了,奴婢苟延残喘,就是为了圣人有这一日,能为夫人报仇。” 夏侯沛笑了一下,眼底阴云密布:“那你怎么不早些来与朕说?”早前她做皇子的时候,可比现在好近身多了。 那宫人嗫嚅片刻,便义正言辞道:“从前告诉圣人,难保两宫生隙,圣人未登大宝,就是要报仇,也力量有限,眼下不同了,也该让崔氏尝尝摧心裂骨的滋味!” 总而言之,就是先让太后费心操劳,将十二郎扶上皇位,接着成了皇帝的十二郎便杀了太后为母复仇,他们这些李夫人的旧人便可得到帝心,一飞冲天。 而太后,便是为他们操劳半生,最后为一手养大的孩子所弑。 定可教她痛彻心扉。 如此,方能痛快,方称得上雪恨! 听了这等深宫秘事,殿中侍立的宫人皆恨不得立即昏死过去,一个字都没有入耳才好。他们肃穆而立,心下皆惶然,唯恐圣人杀了他们灭口。 那宫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她面容干瘦,一双手,干瘪如柴,那凹陷的眼睛直白犀利,如颠如狂。忍了多年,今日终于能一吐为快,她几乎看到了苦难的远去与将来可想而知的好日子。 夏侯沛不再理他,看了眼邓众。 邓众明白,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将那宫人堵上嘴。拉了下去。 “看好她,将当年侍奉李夫人的宫人都拘起来,不许走了一个!”夏侯沛沉声吩咐。 邓众唯唯诺诺。侍奉了十二郎十几年,他对十二郎的情绪十分了解。她眼下看着还算镇定,心中怕已是惊涛骇浪。 夏侯沛顿了顿,眼中杀意毕现:“密召赵九康来!” 那宫人风言风语,话中必有不实之处,不能取信,赵九康是先帝近臣,这种近二十年前的秘事,若说还有谁知道得一清二楚,便唯有他了。 邓众知道十二郎这是要详查了,宫中乃至前朝即将掀起腥风血雨,他低着头,欲亲自去办,退到殿门处,耳旁传来夏侯沛低沉的声音:“皆密之。” 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邓众明白的,圣人非太后亲子之事一传出去,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他答应了去。心中风声鹤唳。 赵九康在夏侯沛登基一事中立了大功,算是站对了队。 只不过,他做的那点事,是不能明赏的。夏侯沛便以表彰他侍奉先帝尽心为由,给了不少恩典,并让他在內侍省任职,过得十分舒坦。 这会儿,他正在挑选几个送去给太后的宫人,忽见邓众过来。 邓众在赵九康面前只能说是晚辈,夏侯沛登基之后,事务骤然增多,邓众手生,应接不暇,还请赵九康指点过几回。加上邓众会做人,遇人三分情,故而,他见赵九康,总是带着笑。像今日这般面无表情地过来的,还是头一次。 赵九康何等机敏,立即遣退了众人。 邓众便将皇帝密召之事说来。 赵九康问了一句:“蒙圣人宣召,自不敢不尽心,只是,不知所为何事?” 邓众双唇紧闭,一点密都不敢泄,只道:“中官去了就知。” 赵九康见此,心知是出了大事了,不敢再问,只正了正衣冠,便随邓众往含元殿去。 夏侯沛坐在殿中。 她一个人坐着。内侍都被遣出去了,适才旁听的那几个,哪怕是为了自己性命,也不敢泄出去,不必担心。 她就坐在那里,身上的冠冕还没换下,冕服宽大而威仪,穿在身上,赫赫天子之威,使万民跪拜,百官臣服。 微弱的光从一旁的窗纸透过,在窗下的地上投下一团光亮,使其他未受光照的地方更显阴暗。 夏侯沛便做于阴暗中,光华无上的十二旒,在她面上透出阴影,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邓众回来了,带着赵九康,二人微微喘着气,走到夏侯沛面前跪拜。 夏侯沛遣退了邓众,只留下赵九康。 她开门见山,直接就将李夫人之事问了出来。 赵九康胸口猛地一跳,如临深渊。他睁大了眼睛,缓缓抬头,看到夏侯沛在十二旒后辨不清神情的脸色,便忙畏惧的低下头去。 不知怎么,在这万般艰险的时刻,他想起了太后。 想到先帝驾崩前,太后亲自找到他:“太子若能登位,汝余生无忧,汝家子弟亦受庇护。” 那时,太后拉拢他,已有七八年,他一直坚守着本分,只是心早已偏向了太后一系。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刻,他稍有犹豫,到底下定了决心,不拼上一拼,作为先帝身边的旧人,死无全尸的,岂止一两个。 他什么都知道,侍奉老圣人数十年,宫中的事,老圣人知道的他多半知道,他知道的老圣人未必知道。当年李夫人那事,他是一清二楚的。故而,此后十余年,太后对十二郎视如己出,他万般惊讶。 他也知道,皇家,容不下真情,太后此行,无异自掘坟墓。 眼下,这一日终于来了,他想到那个风轻云淡的女子,想到她从一个略显懵懂的少女,一步步走到今日,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赵九康眼眶一热。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不知太后,可曾后悔。 96.第九十六章 赵九康没有任何隐瞒,三言两语间将当年之事都说了来。 太后设计害死了李夫人不假,占了她的孩子也不假,前因却是李夫人与魏贵人同谋,将太后腹中之子毒杀。 “彼时后位之争愈演愈烈,魏庶人因狂妄自大而触怒先帝,然而那时,魏后薨逝不久,先帝追思正浓,凡与魏氏相关,皆网开一面,故而,魏庶人虽不得入主中宫,却仍荣宠不衰。其与太后,宿怨深结,为与太后争锋,便改扶李氏。” 说到李氏,赵九康顿了顿,改了口,称其为夫人:“夫人足智多谋,又得先帝看重,亦有望后位,只出身不足,不如崔魏二家人才济济,位列朝堂。有了魏庶人扶持,恰好弥补不足,能与太后匹敌。先帝左右为难,便明言,二人间,谁先诞子,便为新后。这话说出不久,太后便先有孕,就当众人以为后位已定,太后四月失子,而李夫人又在当时查出怀有身孕。情形急转直下,却几乎是大局已定。” “宫人们都已做好了准备,待夫人一朝分娩,便奉上贺仪,贺夫人喜得麟儿,册立为后。可谁知,分娩当日,波澜再起,太后拿出无可推翻的证据,告夫人狠下毒手,害她腹中胎儿。先帝震怒,李夫人宫中一片混乱,太后以雷霆之势,掌控内外,夫人因急怒血崩而死,胎儿却安然无恙。那时太后已在李夫人宫中,抱了新生儿,一见如故,请圣人将此子归于太后名下。” 赵九康微微叹息,望向听得认真的夏侯沛:“太后因年少落胎,伤了根本,再难有孕,想必圣人也是知道,这十数年来,太后寒症难愈,每到冬日,便极为畏冷。” 夏侯沛敛目,看着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并未开口。 赵九康便继续道:“臣猜测,到了那个时候,已无旁人可选,先帝也是属意太后的,只是有谁先诞子,便为中宫之语在前,不好打破,这时圣人方出世,生母已亡,无人抚养,太后一请,先帝便干脆答应了,一当两便。” 说到这里,多年未解之谜,算是都有了答案。 赵九康没必要对太后落井下石,更没必要对她隐瞒,他所言必然是确切无疑。夏侯沛慢慢地舒出口气来,万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阿娘竟不是她的生母。仔细回想这多年的相处,还是有一些迹象可循的,只是她未曾留意罢了。 赵九康见夏侯沛神色不明,禁不住极力不着痕迹地为太后说好话:“后位之争并不比皇位之争来得轻松。输了,也是要没命的,兴许还会祸及父母亲族。魏庶人败,有先帝庇护,太后败,便唯死一途,崔氏虽有能量,到底是外臣,与深宫之事并不详知,更帮不上忙。” 他说着,又觉痕迹太重,忙笑道:“幸而,光阴逝去,再深的情也有淡去的时候,到后面,随着皇子们一日日长大,庶人衷又对昭明太子不逊,先帝也对魏庶人淡了……” 他说着,见夏侯沛仍旧神色不变,笑意不禁变得讪然,也默默地闭了嘴,只垂首等着夏侯沛吩咐。 夏侯沛已都明白了,正要说什么,突然想到一件事,略一思忖,便问:“若是当年那孩子顺利诞下,行几?” 赵九康略一迟疑才明白她说的是太后失掉的孩儿,不知圣人为何这般问,他心中复又惴惴,极力平心静气地回了:“行十二。” 果然是这样。 夏侯沛难过起来,阿娘很少唤她十二郎,大约是因十二是她的伤心之处吧。那个失去的孩子,阿娘定是很想念他的。夏侯沛想着,便心疼起来,她要更关心阿娘,她吃了这么多的苦,却从来没有对她透露一个字。 至于李夫人,说她冷血也好,不孝也罢,她实在生不起半点涟漪。那么多年以来,她的眼中只有太后,她的世界从未出现一个李夫人,她们根本就没有感情,哪儿能让夏侯沛为她的死抱不平,乃至对太后生怨?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将那些李夫人留下的故属掌控,绝不能让太后为此有一点损伤。 邓众虽去办了,他到底不解详情,难免有疏漏,此事,最好还是交与赵九康,他知道得多,明白哪些人是绝不能放过的。 夏侯沛道:“听那人说,宫中还有不少余孽,你对此事熟,朕便将此事交予你去办,务必妥帖干净,决不可留下一点祸患。” 这是要斩草除根,将隐患都削了去!赵九康明白,躬身领命,深深一拜,退了出去。 这殿中本就只有他二人,赵九康一走,殿中又安静下来。 那些被遣出去的宫人,未得宣召,并不敢擅自入内。夏侯沛一个人坐在那里,从那宫人透露出她不是太后亲子起,一种兴奋狂喜便隐在她的心间,到现在,都弄明白了,诸事亦初步定下来,那狂喜便如势不可挡的潮水,迅速灌满她的整个胸膛。 夏侯沛拄着前额,唇角上扬,微微的笑起来,她笑意越来越大,直至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要去与太后说,将她隐忍多年的爱意都告诉她。她们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与夏侯沛而言,这件突然被人揭破的事,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阻拦在她与太后之间的障碍瞬息间便消失不见,她有了足够的理由,去靠近她,拥有她。 夏侯沛站起身,唤了人来,换了身玄色的宽袍,戴上玉冠,她急急忙忙地往长秋宫去。 她已迫不及待。 与早上下了朝后的左顾右盼不同,这次,她登上肩舆,令宫人速往长秋宫去。 只是宫人走得再急,距长秋宫多少还是有着距离。夏侯沛坐在肩舆上,忍不住开始琢磨过一会儿该如何与阿娘开口。 哦,需不需说与阿娘知道,她已知当年之事,她并不怪她,也不会怪她,阿娘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夏侯沛思忖是否要明言,若是说了,免不了让阿娘多思,万一阿娘不能释怀呢?毕竟,在她的眼中,李夫人是她的生母,唉,古人重孝,哪有明知杀母仇人而毫不在意的。 还是不说了,免得横生枝节。 可若是不说,阿娘便不知道了吗?赵九康晓事,自明白她不欲张扬,也会无声无息地将事情处置干净,可未必瞒得过阿娘,阿娘对后宫的掌控委实是令人惊叹。 夏侯沛想到此处,兴奋雀跃的神色突然僵住。 阿娘能将此事瞒她近二十年,怎会在这时容得那宫人出现在她眼前?纵然是一时疏忽,可事发已有一上午,长秋宫为何一点声响也无? “邓众!邓众!”夏侯沛拍着扶手,高声唤道。 邓众赶忙上前:“十二郎?” “太后今晨做了什么?” 邓众不知夏侯沛为何突然问他这个,只是他习惯了不时打发人去长秋宫看看,故而,今晨虽有兵荒马乱之相,太后在做什么,他仍是知道的,这时皇帝问起,他便回道:“太后晨起,与淑太妃闲坐,淑太妃至近午方回。太妃走后,太后用了午膳,便歇了午。此时应当已起榻了。” 与往常全然无异。 邓众详细地禀报上来。 夏侯沛却在这短暂的瞬息,都明白了,这一切,是太后的安排。 原本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庞顿时毫无血色。阿娘为何要在这时将此事揭破……夏侯沛慌忙想着这个问题。 肩舆还在行进,只是速度慢了下来。邓众随驾,只管低首行步,不敢出声搅扰。 夏侯沛回忆这几日所为,她突然想起她昨日险些便要对阿娘说出那些话,阿娘却及时打断了她,并答应明日再听她讲。 而到了明日,隐藏了多年的秘密毫无预兆地被完整地揭露在她面前,她连说不的余地都没有。 雷霆万钧,不容置疑,这多像阿娘惯用的手段! 夏侯沛气息不稳,胸口剧烈地起伏,两件事连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长秋宫就在眼前,肩舆听了下来。 这半日情势几次突变,狂喜狂悲都经历过,夏侯沛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她紧紧地握住扶手,指节因她过分用力而发白。 “邓众!” “臣在。” 夏侯沛稳了稳心神,道:“去通传一声,告诉太后,我来了。” 邓众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便飞快地低了头,顺从地入宫去通报。 通报并不需要多长时间。 夏侯沛也只借机在外面平复心神。她撑着扶手,站起身,双眼中有片刻的茫然。待邓众的身影重又出现于门内,她努力弯了弯唇,显出一个自然的神色来。 邓众小跑着出来:“十二郎,太后请您进去。” 夏侯沛理了理衣袍,大步走了进去。 这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是要装作茫然无知,仍旧像往日那般相处,还是说点什么,试图解开这结,她决定不下来,脑海中就如一团乱麻。 直到她走进殿中,看到太后执卷而坐,整个人都包容在一种平和宁静的气息之中,夏侯沛突然就明白了,不管怎么样,她都得让阿娘知道,李夫人的事,没有在她心间激起半点涟漪,她仍旧是她的重华。 夏侯沛抿了抿唇,道:“阿娘,我有话与你说。” 太后了然,将手中的书简放下,与宫人道:“都退下。” 宫人们鱼贯而出,带上了殿门。 夏侯沛没有坐下,她很紧张,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太后看着她:“你的母亲,确实死于我手。” 纵使已猜到她的想法,听到她如此无转圜地说出这句话,夏侯沛仍旧觉得难受的厉害,她眼中慢慢地弥漫上了忧伤,低着头,轻声道:“我已问过赵九康了,当年之事我悉已知晓。也让他去将此事处理干净,不会泄露出去的。至于李夫人的事……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早已过世的陌生人,并不能影响当下的任何事。” 她这样说,并不算透彻,但她知道,太后能明白的。 太后确实明白了,她惊讶于夏侯沛这种平静得异常的态度,一抬眼,触到她那溢满柔情与挣扎的眼眸。太后在心中叹了口气,重华如此向着她,她是欣喜的,可这欣喜,在无可扭转的情势面前,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太后垂下眼帘道:“是我对不住你……” 夏侯沛心头钝痛,低呼:“阿娘……” 太后语意一顿,冷下颜色来:“你不必再唤我阿娘了。” 剩下的话被梗在喉咙里,口舌都干涩得很,夏侯沛觉得自己恍惚的厉害,低声道:“你是不肯认我了?” 这一切真像是一个梦,几个时辰前,她还惴惴不安、左思右想的想要与她道诉深情,几个时辰过去,她却已经不想再要她了。 夏侯沛眼中压抑着痛苦。 太后冷下声,用一种再明白不过的语气,说道:“你这么大了,当知道什么是礼法,什么是伦常,不要一错再错了!” 苦苦守了数年的感情就被她轻轻巧巧地揭开,她没有一丝怜惜,更无半点动容,只是叙述她不该这样做,冷静得如同在说旁人的事。 到底,还是被漠视被鄙弃了,她甚至连亲口告白的机会都没有。夏侯沛低笑了一下,全然无视心中万般尖锐的痛意:“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我稳住,以求一击毙命。我知道你手段凌厉,少有人能抵挡,只是我从未想到,你会用它们来对付我……” 她低着头,唇畔的笑惨然而失落。太后只看了一眼,便撇开头去,淡淡道:“既然看清了,便走吧,不要再来这里了。” 这样冷酷的她,与昨日的平和温暖截然不同,夏侯沛甚至怀疑,她对她的温柔是否真的出于真心,若是真心,为何能够转眼间便冷若冰霜,人真的能如此无情,转眼间便忘了多年的情意吗? 她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现在,就都要抛却了吗? 夏侯沛张了张口,看到太后漠然的侧脸,心口又是一痛:“阿娘,我是真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太后冷声截断:“我抚育长大的孩子不是如此不知轻重,不识礼数的!” 夏侯沛的眉角动了动,她抿上唇,凝视着太后。她突然陌生起来,冷漠得她都要认不出来了。 太后始终坐在那里,她并没看向她,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别处,就是开口说话之时,也不肯正视她一眼。 夏侯沛却半点都舍不得移开目光,贪婪地凝视着她的每一处。 阿娘今日气色仍旧不好,她的面容依旧十分苍白,她这段日子似乎瘦了许多,瘦弱的肩膀,显得如此单薄。 就是这般单薄的肩膀,多年来,一直无所畏惧地挡在她的前头,心甘情愿地为她遮风挡雨,为她铺平道路,从来没有半点怨言。 太后的呼吸略微急促,她掩唇咳了两声,苍白的嘴唇瞬间变得猩红,使人禁不住担忧。夏侯沛立即就忘了旁的,只担心太后的身体。 她上前一步,欲搀扶,太后却抬手阻隔:“你出去。” 她仍旧没有看她一眼。 夏侯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阿娘是不是再也不会看她了,因为她对她亵渎,她厌恶她了,不会再看她了。 “出去!”太后再度斥道,又一次咳嗽起来。 夏侯沛的心猛地揪紧。 其实,阿娘不爱她,也不要紧,那些话,阿娘不愿听,她不说就是了。那么多年相处下来,她并不是非要得到她不可,只要能相伴,她就很满足了。 夏侯沛狭长的双眉乖顺地收敛,她慢慢地跪下来,跪到了地上:“阿娘,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说那些混账话了。” 伴随着这句话,她的心,碎成粉芥。她不明白,为何她分明是愿意只与阿娘相伴相处的,心却会如此难过。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脊背像被人从中折断了一般,弯曲下去,卑微到了极点。她诚恳地哀求:“您的气色不好,让儿把把脉,不亲眼看过,儿不放心。” 太后只觉心中一阵钝痛,她闭上眼,不忍再看卑微妥协地跪在地上的夏侯沛,却狠着心肠,残酷地将话说尽:“你已经知道自己是李氏的孩子,我哪儿还信得过你。你若当真感念我抚育之情,便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留我一个清静。” 91.第九十一章 难怪人人都说圣心难测,圣人登基不过月余,众人便已摸不透她的心思。 扣着册封皇后、皇太后的诏书迟迟不发,这委实没道理的很,也不知皇帝是怎么一个计量。 大臣们着急此事,不过出于对礼法执着,历代先王皆以孝治天下,不孝之罪,皇帝绝不能背。 而阿祁着急,则纯粹出于对太后的担忧,只恐十二郎是发现了什么,记恨起太后来。她很是心惊胆战了一阵,还没来得及想好说辞请太后多为自己打算,便看到十二郎一得空就溺在太后身边,赶都赶不走。 阿祁:“……”是她多虑了。 大臣们也渐看出来,这哪儿是皇帝与太后有了龃龉,分明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皇帝在任性,太后在纵着他任性。 也罢,圣人高兴就好,真要拖,也拖不了多久的,最迟月底,外使来前,诏书便非发不可。 夏侯沛自然也知道拖不了多久,可她就是想多拖几日。 太后的身份决定了她永远不可能在人前与她光明正大的并肩而立,她很可惜这个,谁不想能与所爱的人堂堂正正的执手人前? 与她,这最微末的愿望,竟是最遥不可及的奢望。 拖上这几日,不过她自我安慰罢了,不论旁人怎么看,与礼法而言,这段时日,她是皇帝,她是皇后,她们是这世上唯一般配彼此的人。 就守着这么点小心思暗戳戳的高兴着,夏侯沛也颇为心虚,倒不是大臣们连番的进谏,而是迟迟不下诏,阿娘怕是伤心。 夏侯沛天天去寻太后,天天逗着她高兴,总担心太后问她为何不肯下诏册封,偏生太后一句都没问,如此,倒让夏侯沛更为惴惴。 这日,忙于查案的高宣成听说皇帝还未下诏,不由大惊,连忙搁下手中的事来谏。 夏侯沛正在皇后那里,同皇后说着:“长秋宫阿娘都住惯了,就不要搬了——倒是可以修缮一下宫殿,儿看到后殿那里,有一处窗纸显得旧了。” 长秋宫是历代皇后所居之处,从前朝起便是如此,一旦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新帝之母便尊为太后,改奉长乐宫,寓以长乐未央之意,而长秋宫,便留与新后,故而,长秋常被用来指代皇后。 夏侯沛一面一面心虚,她这提议显得很突兀,又没道理,只怕阿娘会不答应,她小心地觑着太后的神色,只等她一显出不快便改口。 不想,太后只是淡淡瞥她一眼,而后轻笑,道:“都依你。” 夏侯沛高兴地脸都涨红了,长秋宫是只有皇后才能住的,阿娘答应留在这里,而现在的皇帝,是她。这一想,她便欣喜若狂。 皇后看着她,那笑意,纵容而宠爱。 高宣成求见的消息就是这时传来的。 夏侯沛正高兴,她随口道:“丞相为何事来?” 邓众是知道夏侯沛很不想谈及册封太后之事的,只是高宣成的话,他也不敢不传,只盼着十二郎眼下兴致不差,少动点怒。他小心回道:“高相说,是来与十二郎请示册封皇后、皇太后诸事宜的。” 就如一盆扑面泼下的冰水,夏侯沛笑意收敛,挑了下眉,道:“说与丞相,朕眼下不得空,令他先专案情。” 邓众为难地看了看夏侯沛,没敢说话。 夏侯沛两道眉毛竖起来,唇角抿得紧紧的,到底在太后身前,且她也知道此事是自己理亏终是缓了神色,正要起身,便听太后出声:“说与丞相,圣人在我这里,有要事相商。”又道,“赐丞相贡橘,慰他多日劳累。”这个时节的贡橘可不多,太后自己,只怕也不过三两盘罢了。 邓众看了眼夏侯沛,见她含笑颔首,终松了口气,去办了。 太后如此言语,夏侯沛哪还看不出她在纵着她。 她比方才太后答应留在长秋宫更高兴,转头朝太后道谢。 太后无奈,转瞬又被笑意替代:“这样,可满意了。” “是阿娘疼我。”夏侯沛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哝着,那双幽深的眼眸笑得微微眯起,显得格外孩子气。 平日里再沉稳,她也有执着任性的事,到了她面前,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生气的时候,会拧眉,高兴的时候,会将眼睛笑弯成一道可爱的月牙,全然还是孩子的模样。 太后看着她,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她是想看到重华高兴的模样的,也愿意事事都依从她,可这样的纵容,还能有几回? 夏侯沛见太后蓦然间双目微红,不禁慌了手脚,忙道:“阿娘,你怎么了?” 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太后如此失态的时候,更是着急不已,上前,关切又紧张地看着她,想要轻抚她来安慰,又不敢轻易触碰,一时间连何处置手足都不知,只能紧张地问:“阿娘,谁让你不高兴了?” 太后轻拍了拍她的手,眼中的悲色掩了下去,换成了欣慰:“没有人让我不高兴,只是,”她停了须臾,很快就接着说道,“只是猛然间觉得你真的长大了,心中高兴罢了。” 夏侯沛一怔,觉得不大像,随即又见太后是真的很欣慰的模样,又暗笑自己多心,每遇到与阿娘相关之事,总爱多思多虑。她弯下身来,跪坐在太后身畔,轻柔地道:“是啊,儿长大了。”顿了一顿,又轻笑着道,“可阿娘还不老,仍旧是儿初次见时的模样。” 太后出神,看着夏侯沛,见她一脸认真,不禁微微垂目:“不老吗?” 夏侯沛连连点头,像在说一件最真实,最不容质疑的事:“自然,阿娘风华正好,在儿眼中,无人可匹。” 太后笑了笑,她想着,真的不老吗?她晨起梳妆之时,已在发间看到了一根银丝。怎么会不老,年华逝去,是谁都无法抵挡之事。 只是与她,这些,已并不要紧了。 “重华。”太后正色道,“你已做了皇帝,不论你高不高兴,都得肩负起重任,天下苍生,百姓福祉,都是你肩上的重任,你不要轻忽了。” 夏侯沛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突然就转了,只是太后这样说,她也很郑重地回道:“儿明白的,昔年出征在外,亲眼见过民生之苦,我既为天子,成了天下人的君父,必急百姓之急,苦百姓所苦。” 听她如此郑重,太后眉心微展,似去了一件心事,她道:“那就好。” 夏侯沛明白,定是她方才对高宣成的态度,让太后觉得轻慢了。 君臣相谐,方有国泰民安,高宣成是丞相,国之肱股,受人敬重,若与他生隙,实非好事。 离了长秋宫,夏侯沛慢慢地回忆太后方才的言行,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又实在说不上来。 走到上林苑,只见一名宫人匆匆而来,夏侯沛认出来,这是秦氏身边的人。 她与秦氏,本就没什么情意,二人能凑到一起,也是各有打算,故而,她只与秦氏尊重,却并不大相见。 眼下见宫人匆匆而来,夏侯沛便知,定有什么要紧事。不然,秦氏也不会来找她。 她猜的没错,确实是要紧事。宫人言语含糊,不能明言,只请皇帝往东宫一叙。 夏侯沛一忖,便同宫人一道过去。 秦沅未册后,还居东宫,宫人也只称她太子妃。 如此,确实别扭。可太后不论册不册,都是太后,太子妃便不一定了,万一皇帝另有她位安置呢? 走到东宫,只见里头秩序井然,与她居太子位时并无差别。 她暗暗点头,往里走去,秦沅等得有些着急,见她来,微微地吁出口气,先上前见了一礼:“妾拜见圣人。” 夏侯沛颔首:“免礼。”看周围都是秦氏心腹,便开门见山道,“你唤我来有什么要紧事。” “是有一件事,非圣人不能决。”秦氏肃穆道。 夏侯沛见此,也是精光一闪。 秦氏朝四下打了个眼色,殿中诸人都退了下去。 待到殿中无人,秦氏方道:“晋王要反。” 夏侯沛没有一点震惊,只淡淡问:“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秦氏见此,便知圣人心有成算,详细禀道:“是晋王妃来说与我,令我禀圣人,以免晋王作乱,祸及生灵。” 果然如此。夏侯沛嗯了一声。 “她不会骗我,既然来说,定有十足把握,圣人可有什么计较?”秦氏问道。 夏侯沛安然一笑:“计较自是有的,只是就不与你相干了。” 秦氏眉间隐忧。 夏侯沛轻笑,看着她,道:“只是有一点你尽可放心,当日说好的事,如今依然作数,我会令人暗地护着周氏。” 秦氏顿时就安下心,极为真诚地与她道谢,见夏侯沛长身玉立,眉目清朗,那眼中明澈无伪,极为坦然,她不由道:“圣人是君子,必会恪守诺言。” 夏侯沛摇了摇头,君子喻于义,她算什么君子,就算有人觉得是,也只是她装出来的罢了。 得知此事,夏侯沛并未多留,自回去了。 秦沅送她到宫外,一见她走远,便立即回身,往东宫的小花园走去。 周氏坐在一棵柏树下,听到脚步声,她像是知道来的是谁,仍旧背对着,开口道:“禀与陛下了?” 秦氏并未说话,待走到她面前,方道:“圣人已知道了。” 周氏微笑,显得松了口气。 秦氏看着她,道:“你是晋王妃,此事败露,晋王多半伏诛,你又如何脱身?” 周氏闻言,轻笑出声:“阿沅,我从未想过脱罪。圣人迟迟未册封你,我总担心是你们生了什么嫌隙,无意得知了此事,我便想,让你将这事说与圣人,你就立了一大功,如此,有什么嫌隙,圣人也不会再怪罪你了。” 她真的一点都没想过晋王阴谋败露,她会如何,是一并伏诛,还是没为官奴,亦或流放边陲。现在秦沅提起来,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想过要脱罪。 “你……”秦沅恼怒,气她如此不在乎自己生死。 周氏喟然,她看着秦沅,眼神始终都是温柔的:“从嫁给晋王那日起,我就没有奢望过能有善终。”所以,赐婚的诏书下来,她便开始躲着秦沅,怕她被自己牵累,怕真到那一日,她为自己来回奔波,终也陷入进去。 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再无可期待之事,怎么能让她的阿沅在她的余生中,想她念她,难过一时,总好过心伤一世吧。于是她狠心将她推开,推说怕晋王知道她们的情意,会嫌弃与她。阿沅果然伤心,也果然对她显出了怨恨的神色。她的心,让那个满含怨恨与伤痛的眼神伤得千疮百孔,却也松了口气。 多年过去,没想到她嫁给了圣人,成了她的弟妹,似乎也真的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恋她了。 如此,也好。 秦氏被她轻描淡写的话气得够呛,怒气大盛之下,冷笑道:“看来,三嫂早知阿兄野心,还想与他同生共死。” 心口骤然钻痛,周氏皱了下眉头,她不会去计较秦沅的刻薄,只是微微喘了口气,缓解胸口无法疏解的难受。她恳求道:“我没别的愿望,只有一件,我父我母都是清白之人,来日若陛下行株连之罪,只求你,能为我的父母说一句话。” 她好像已经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只想着她的父母,不想她自己,也不想她。大约那么多年过去,她们曾经深似海的情意都已荡然无存了吧,所以,她没有想过她若死了,她会痛不欲生,又或者,她已不在乎她是否会心疼难过。 秦沅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当真不值。 “我知道了,”她冷淡地说道,“你安心就是。” 周氏果然安心了。秦沅对她从未有虚言,她既然应了,就是真的放在心上了。 看天色也不早,事情也已办妥,周氏起身告辞。 看她这淡淡然然的样子,秦沅还是觉得不甘心,略一犹豫,她道:“晋王那事拖不了多久,今日一别,你我兴许就是永诀,你没什么话要同我说的吗?” 周氏一愣,心却被她那句永诀刺得鲜血淋漓。 可不就是永诀。 想来想去,她也只有一死才是解脱。 她不在了,阿沅才会真正忘了她。皇家是最危险的地方,圣人哪会容许枕边人想着别人?一旦被人知道她与阿沅的过往,少不得便会变成攻讦阿沅的把柄,可若是她死了,那就无迹可寻了,毕竟女儿家的感情,与男女间不同,能留下的痕迹并不多。 再且,她其实,也不想看到阿沅与圣人夫妻情深的样子。帝后情深,她固然是放心了,也真的是高兴的,可心,还是会痛。 思绪万千,周氏想了想,她看着秦沅,最终道:“你过得好,我到哪儿,都能安心。” 秦沅再撑不住,她转过身去,眼泪已溢满她的眼眶,皆是苦涩。这句话,她以前说过的,就在赐婚之后,她不甘心,总去寻她的时候,那时,她满面疲惫,说了这样一句。她微微抬头,深深吸了口气,无法抑制的颤抖,究竟泄露了她的心伤:“黎娘,你究竟有情无情?” 她是有情无情?自己也分不清了。周氏只看着秦沅的背影,既然是永诀,既然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便让她再看看她,将她守在心里。 秦沅已是满面泪痕。她怎会让周氏看到她哭泣的样子,她在她面前,早就没有多少尊严可以丢了。 良久,身后响起步履远去的声音,她走了。 她总是这样,毫不留恋,陷在过往的人,只有她。 秦沅抬手掩面,将脸埋在掌心,呜咽啜泣。 这一夜,秦沅做了一个梦。 那并不是一个梦而已,而是真的发生过的。 那一年,她们都那样年轻娇美。 周氏坐在那里绣嫁衣,看到她,她手上的针一不留神便扎进了指腹。她忙跑上前,将她的手指放到口中吮吸,直到感觉不出血了,方松开,责备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刻意不去看那鲜红的嫁衣,刻意不去想其实前一日,她来时,黎娘已经很冷淡。 周氏收回手,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又有些不耐,她道:“阿沅,你不要再来了,让人发现了怎么办?我已与过去不同,即将嫁做皇子妃,若是殿下知道我和你……怕是要嫌弃我。” 秦沅猛地惊醒,时隔多年,周氏说那话时的不耐烦与避之如虎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种如被刀绞的痛楚,她此生难忘。 秦氏在黑夜之中坐了半宿,再难入眠。 隔日一早,秦沅往含章殿寻夏侯沛,夏侯沛刚拟了册封皇后、皇太后的诏书,见她过来,便道:“阿娘在长秋宫住了近二十年,都已惯了,便不要让她搬了。我令人修缮了长乐宫,你看……” 秦沅道:“如此甚好。” 夏侯沛多少有点愧意:“你去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令有司去改就是。” 这都是小事。秦沅不大在意,她都答应了,接着说起她此次的来意:“我想求圣人一件事。” 夏侯沛笑了笑,肯定与周氏有关。 “说来。” “圣人曾问我要如何安置周氏,我现在,有答案了。” 果然。 夏侯沛示意她直说。 “将她充没为奴吧。”秦沅淡淡说道。 夏侯沛只觉脊背一凉,便听秦沅继续道:“然后将她调到我宫里来。我想她能从此以后都乖乖听我的话。” 她的新后貌似黑化了。 夏侯沛暗暗咽了咽口水,笑:“自然,既是你的人,都由你安排就是。” 97.第九十七章 一阵雨打芭蕉的声音,骤然响起。 夏侯沛坐在殿中,抬头往窗外望去,只见秋雨骤至。 雨势来得又急又猛,打得庭中的芭蕉不断颤动。秋雨带凉,带着一阵透心的凉意。 殿中几位大臣正在争论是否要对越国用兵。蕞尔小国,冥顽不灵,发兵出去,至多半年便可遍掳越国皇族。 越国不在话下,担忧的却是江南百姓,皆是大夏之土,也不当弃南民不顾,三两年间,连发战乱,南民必乱,到时得镇压不说,还使南北离心。 夏侯沛突然站起身,她慢慢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骤雨不歇。 大臣们讨论了一阵,正要请陛下定夺,朝御座上一揖,才发现陛下已走窗边静立。 “诸卿言之皆有理。”夏侯沛缓缓开口,雨势这样大,也不知太后在做什么,“南越弱国,无可虑者,可犹疑者唯百姓。天下黎庶皆朕子民,子民罹祸,朕心不忍。” 众臣皆肃然垂首。 阿娘畏冷,秋雨过后,凉意更甚,不知长秋宫的炉火可已备下。夏侯沛垂眼,看着窗棂,她缓声续道:“成括不肯降,便逼着他降,南越文臣武将,宗亲皇室是什么心思?诸卿不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大夏礼仪之邦,若南越愿识时务,大夏也通情理。” 反之,亦然。 众臣心头一凛,皆知圣人这是恼了。 两国邦交,欲玩弄小聪明,也非不可,只需有国力为后盾,而今这状况却是,大夏一旦挥兵,越国便是毫无抵抗之力。就是如此强弱之别如同天渊的两国,越主不断以伎俩糊弄派去的使节,总不肯给个明言,不说降也不说不降,一味拖着。 拖到现在,夏侯沛不想忍他了。 众臣纷纷献计,再遣一使,以严词谴责,若越主仍旧冥顽不灵,便只好诉诸武力了。 夏侯沛颔首。 窗外雨还在下,势头却小了些。 大臣们都退下了,唯独高宣成留了下来,他有事要禀。 病了一场,丞相看起来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皱的更加厉害,说起话来,亦精气不足。 他留下来,为的是周王。 这个曾外孙,他也不好不管他,再加上他身份特殊,一个弄不好,就要遗祸高氏。高宣成想着,他没几天好活了,于情于理,都得将此事处理干净。 高宣成的对策就是让周王出宫建府,只与金钱,不与实权,让他做个汉王那般只知吟诗作画的闲王,保一生平安,也就罢了:“圣人一片慈心,怜他年幼,周王必感念圣人恩德。只是周王是昭明太子一脉的长男,上有母亲要奉养,下有弟妹要抚育,养在深宫中,也不是办法,该让他自己立起来。” 夏侯沛静默片刻,道:“容朕想想。” 她肯答应考虑就好。高宣成谢过,退下了。 夏侯沛站在窗前想了一会儿,也不特是想周王之事,大部分还是在想太后。那日绝情的话语实在突然,毫无预兆,到现在想起来仍旧痛彻心扉。 事情过去多日,她每日都在想,是为什么。真的是她的感情,让阿娘觉得恶心了,故而,她冒着她们对立敌视的危险,哪怕有生命之危,也要将此事揭出来,好与她一刀两断? 仔细想想,这不像阿娘的做派。这事看起来,看似雷霆万钧,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可之后呢?若是她真因李氏之事恨她了,乃至迁怒崔氏,太后要如何收场? 根本就是瞻前不顾后,阿娘做事前,速来顾全大局,谋求万全,再无把握前,她从不轻易出手。 这回的事,真不像是阿娘的手笔。 可,阿娘又确确实实地承认了是她所为。 夏侯沛能想到其中不合常理的地方,却想不出太后这样做的理由。 她一遍遍回想那日太后说的每句话,每想一次,心就如被绞碎了一般,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个字,一个字,掰开来,揉碎了,细细地体会,心在这过程中被伤了一次又一次,她仍旧没有放弃,直到她终于看出了一点端倪。 阿娘从头到尾强调的竟是让她走,让她不要再与她相见。 是这样吗?她真的完完全全地舍弃了她。因为她不能抑制的感情,她不肯认她,也不愿再见她。 可是她会想她,哪怕一日不见,她都会很想很想她。 她做不到不去见她。 “圣人,太医就在外候着,可要宣召?”邓众走入门来,躬身问道。 夏侯沛回身,走到榻上坐下:“令他进来。” 太后的身体自她登基来便每况愈下,夏侯沛对此十分担心,便不时召为太后诊脉的太医来问。 这回太医进来,说得与前几回没什么差别:“心绪郁结所致,只消将养上几日便可,并无大碍。” 夏侯沛点点头:“用心侍奉,朕自有嘉赏。” 太医诺诺应是。 待太医一退下。夏侯沛看了眼窗外,骤雨已歇。她走到御案旁,命人将案上一叠奏疏拿起,往长秋宫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刚歇,便使人觉得,天又阴冷了许多。 太后坐在暖阁中,围炉拥裘。她咳了两声,阿祁正端了药来,见此,不觉心下一酸,忙上前轻轻拍她后背。 太后微微缓了口气,便接过了药碗,她的手在抖,只是一碗汤药,在她手中,便如重逾千斤,她的手颤得几乎端不住。 阿祁看得两眼发红,只是不足一丈的距离,却如历崇山峻岭,太后终于将药碗送到唇边,她低下头,越发消瘦的面庞苍白而柔弱。 她低着头,慢慢地将那又苦又涩的汤药一口一口抿下去。那药是天底下最苦的药,光是看着汤色,闻着气味,便令人望而却步,太后却一点知觉都没有,神情平淡地喝了下去。 一碗药尽,她抬头,便见阿祁眼中满是泪水, 她笑了一下,温和道:“你不要哭,她就要来了,你不要让她看出端倪。” 她不说还好,一说,眼泪再也止不住,纷涌而下。阿祁接了碗,草草地福了一礼,便快步朝殿后走去。 太后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失神,片刻,她弯了弯唇,露出一个与平常无异的笑容。这笑容十分短暂,只有片刻,还未完全展开,便消失干净。 她已经脆弱到连一个笑容都支撑不住了吗? 窗外有风声,苍凉而凄冷。 重华怎么还没来?是朝里有许多事耽搁了,还是她终究也对她生了气? 若是后者,便好了。 这么一想,喉咙一痒,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太后忙用帕子捂了嘴,咳得胸口心肺都痛得厉害,好不容易止了,喉咙一阵甜腥。 她移开帕子一看,上面一团刺目的鲜血。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太后顾不上多想,忙将帕子塞进袖袋。 她动作不那么灵便了,又急,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一抹奇异的酡红,这么一看,倒显得她健康了点。 夏侯沛走了进来,看到太后,她弯身见了个礼:“儿拜见阿娘。” 太后撇开眼去,不肯受她的礼。 夏侯沛敛目,她改了口:“见过太后。” 暖阁中没有其他人。 太后的心头一颤,拢在袖底的手慢慢地紧握,又渐渐松开。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她道:“你来做什么?朝廷没有旁的事了吗?” 确实还有许多奏疏没有看完。夏侯沛默了一阵。 太后终于肯转头看她,可她眼中的失望、鄙夷却让夏侯沛难过不已。 “不论怎么说,我扶你为帝却是费了番功夫,你口口声声仍视我为母,便是如此待我的心血?”太后语意冰凉,“你答应我,会急百姓之急,苦百姓所苦,也一并忘了?” 她看着夏侯沛,眼中的锋锐如刀般尖刻:“莫非你所擅长的,便是出尔反尔,故作深情?” 她连番发问,毫不留情的逼近,使得夏侯沛狼狈不堪。 阿娘就是这般想她的? 她觉得她是这样的人? 她竟以为她是这样的人? 夏侯沛终于动了怒:“我自认登基以来,未尝有过一日懈怠,天下日渐承平,百姓日渐富庶,我无愧于心。”她是有些奏疏还未批阅,可今日之事,她熬得再晚,也绝不会累积至明日。 “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谎话。”夏侯沛一字一句地说道。 太后点了点头:“你可能保证,今生今世,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创一流芳百世的太平盛世。” 这句话,不可谓不重,夏侯沛若是答应了,付出的何止勤政,何止爱民,还有一生一世无穷尽的心血。 放在平日,她不会轻易的应下,如此宏愿,她未必做得到。可太后的神色有了柔缓,从那日之后,她已经许久不曾对她和颜悦色。 是否这就是阿娘对她的期待?是否她办到了便能使阿娘刮目相看,便能回到往日? 她不由自主地答应:“我保证,今生今世,绝不违背阿娘所言。” 她的神色,认真极了。 太后想,她一定不会违背这句诺言,她一定会用她的余生,去实现这句话。 重华从来不曾骗过她,从来不曾失信与她。 这样,就很好。 太后笑了。夏侯沛便如受到了极大的荣宠,既受宠若惊,又欣喜若狂。 太后看着,在心中低叹了一句,傻孩子。 愿你余生,怨我恨我,唯独不要再爱我。 98.第九十八章 秋风飒飒,灌满庭园。 天一日寒似一日,树都秃了,草也枯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天地变色,生机活力皆远去,余下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灰暗荒芜。 夏侯沛从上林苑穿过,一片梧桐枯叶从树上缓缓飘下,无声地落在她脚边。那并不显宽阔的石阶长路上落满了枯叶,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响声。 夏侯沛停驻脚步,看着这毫无绿意的上林。她身后数不尽的宫人皆唯唯诺诺地一并停下,丝毫不敢搅扰她。几时起,这座与她而言并不算冷酷的宫殿竟无比的严冷。 冷风袭来,落叶随着翻滚,打了几个卷,风息叶停。落叶在风面前毫无还手之力,风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夏侯沛出神地看着。平顺的唇角稍稍地弯起。这两日阿娘不再疾言厉色了,她每日去见她,阿娘虽仍旧不大与她说话,却也未与她冷眼相待。这个势头下去,她们总有回归往日的时候。 这样一想,夏侯沛便觉得高兴。 她们总会回去从前的。 邓众见夏侯沛神色不似不悦,方赶上去提醒:“圣人,左仆射已在含元殿候了多时。” 夏侯沛有心要秦勃做新相,便开始培养他顺手相务,也有拉拢看重之意。 确是不好让他久等,阿娘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夏侯沛大步朝含元殿去。 秦勃觐见是为洛阳拥挤之事。 近年来,天下承平,京师人流一日多似一日,商贾走贩,世家官宦,人来人往不断。如此,原本还算绰绰有余的洛阳便显得拥窄了。此事,夏侯沛小时出宫便有所察觉,眼下十数年过去,拥挤更甚那时。 秦勃便提议迁都,此话一出,便惹来不少大臣反对,都城关系万方,何等要紧,怎能说迁就迁。 夏侯沛也有迁都之意,太平日子到来,人口繁衍便会越来越多,往京都涌来的人口也会更甚此事,到时,迁都便是不得不做之事。 不如趁现在,还有时间空余,慢慢选地,慢慢规划,尽量做的妥帖。迁都,少说得十年方能成。便令秦勃写了个计划来,看看此事眼下是否可行。 秦勃来,就是为这计划。 秦勃做的十分用心,一条一条地详细说来。总体来说,迁都之事,功在千秋,宜早作决断,早作规划。 夏侯沛一条条看下来,看到后头,渐露满意之色:“拿去与丞相看,再润色润色,明日早朝,具本奏来。” 便是首肯之意。秦勃面上一喜,行了一礼,恭敬退了下去。 秦勃刚走,又有大理寺卿来,禀的亦是大事。 夏侯沛一一听了,又做了妥善处置,能决断的决断了,一时决断不得,便留着,待早朝与众臣商议。 这一忙,便忙到近午。 邓众上前来,轻声道:“圣人,太医在外面候着,圣人可要召见?” 夏侯沛闻此,即可就搁了笔,起身道:“快召。” 太后病了多日,一直都不见好,夏侯沛心里着急,每与太后言,太后只说不碍事,她又努力在与太后修补感情,见太后无意多言,她也不敢让太后厌烦,只得日日都召为太后问诊的太医来细问。 太医入殿,撩袍下跪,恭恭谨谨地拜见。夏侯沛道:“免礼。太后今日如何?” “太后之病,因冷热骤变而起,也因内心郁结之故,加之这几日又冷了,便痊愈得慢,得好好养着,方能有起色。” 这说法,与昨日、前日,都没什么不同。夏侯沛终是担忧,问道:“要养多久?如何养?” 太医迟疑片刻,道:“臣不敢擅言,只是太后之身,素虚弱,只恐要慢些。” 这每一句准话的搪塞听的夏侯沛一阵恼火,她忍耐着怒意,问:“迟些快些,总得有个准日!” 太医一听,忙跪下:“到明年春日,冰消日暖,必可转好。” 夏侯沛的不悦稍平息了点,只一想到等明年春日,少说还得四五个月,顿时又是一阵恼怒,心底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就烦乱起来,问:“那这四五月就让太后病着?”她冷冷一笑:“朕告诉你,五日之内,太后若再无起色,你便戍边去吧!” 谁敢承天子之怒。原先还算镇定的太医额上的细汗不断,又不敢去拭,片刻间,便有一滴汗,落在地上,他惶恐不已,战战兢兢,只跪着,不敢言语。 夏侯沛见此,疑心大起:“莫非你没有成算?” “臣、臣……”太医越说越惶恐,声音中都带着颤意,“太后本是畏寒,时气又日渐寒冷,实在不利于养病。” 就是说治不好了? “没本事,也不早说!”夏侯沛气得很,只是这太医是一直侍奉太后的那一个,太医署中也却是寻不出比他更医术精湛的了。 这一想,夏侯沛又是一乱,她沉声道:“你将太后的脉案都好好整理出来,与诸太医一并会诊。” 太医显出犹豫之色,似是左右为难,抬头见皇帝面色低沉,他心头一跳,忙答应了。 太医的态度终是让夏侯沛生起疑心。 哪有总也不好的风寒? 夏侯沛在殿中来回的走,心中的烦乱担忧与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祥预感使得他步履紊乱。 内宦来问是否传膳,夏侯沛闻此又是一烦,她已许久未与太后一同用饭了。 太后对她心存戒心,夏侯沛固是难过,可是一想到她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一并困在这深宫中,谁都离不了谁,便有一种安心。她不愿逼迫阿娘,便慢慢地做给她看,让她知道,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她不利的,李夫人也好,先帝也罢,谁都比不上她要紧。 可现在…… 夏侯沛怎么也抹不去心头的那阵不安。 宦官又来问了两次,夏侯沛正要说撤下去,邓众便上前来道:“圣人再忙,也得用膳,若是太后知道了圣人漏了顿午膳,必要心疼的。”他是太后给夏侯沛的人,一直都知道,凡事劝不得时,只消抬出太后来,圣人没有不应的。 夏侯沛一听,果然坐了下来,令摆膳来,好歹用了半碗米饭。 连日雨水,连日不见天日,在午后终于放晴。天上天上久未露面的日头羞怯地从阴云之后现身,给天地一片融融暖意。 夏侯沛用过了午膳,看到外头霎时间晴空万里,心头虽犹存阴霾,却多少开阔了些,她想到这几日太后一直在宫中静养,未曾外出行走,便欲趁今日天光灿烂,邀太后往上林苑散步。 她想着,便搁下手中的笔,命人升舆,去见太后。 平日这时间过去,太后或与庭院中小走消食,或在殿内手不释卷。今次过去,太后却意外正在小憩。 夏侯沛未曾多想,抬步便往她寝殿去。宫人似乎想拦,可终究碍于她天子的威严,不敢出声。 这里,她是无比熟悉的,她来了许多次,多到连她自己都数不清到底几次。这一世的童年,她在这里度过。多少次,阿娘坐与妆台前,由宫人为她梳妆描眉,她坐在她的身畔,想着等她长大后,就由她来为阿娘描眉、绾发。 夏侯沛走入殿中,她刚踏入殿门,便有一种温暖舒适的安心布满她的周身。这里有太后的气息,这里寂然无声,这是一种久违的宁静。 她穿过那重重帷帐,走到床榻前,太后正安睡。 夏侯沛格外放轻了步子,她弯身掩了掩被角。 太后毫无知觉,她双目紧合,睡得极沉,眉心因微微蹙起,而有一道深深的痕迹,这是长年累月思虑过甚的结果。夏侯沛顿觉心疼。 太后一动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梦乡中,全然不知有一人,在她的榻前,深情凝视。 她瘦了许多。夏侯沛一看便挪不开眼。阿娘真的瘦了许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哪怕会触怒阿娘,她也得好生问一问,太医署的太医若是不济,她便往民间招募名医,总有人知道如何治病。 再不重视,她只恐小病拖成了大病。 夏侯沛想着。太后的呼吸又沉又缓,她的容颜仍是初见时的样子,一丝都不曾老去。那双淡漠的眼眸紧闭着,夏侯沛想到它们充满温柔,充满揶揄,充满嗔怪的样子,每一种,都无限风情,都让她爱到骨子里。 夏侯沛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变得与太后的一个频率,她的目光从她的眼眸往下,经过那挺翘的鼻子,到了她略显苍白的唇。 她的眼睛,再也挪不开去。调整好的呼吸蓦然间乱了,变得急促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去,朝着那她向往已久的双唇去。 太后呼吸均匀,绵长而缓慢,那香甜的气息随着夏侯沛的靠近,打在她的唇上,就如太后温柔的抚摸。使得夏侯沛心痒难忍。 她们靠的很近了,只消寸尺,便可唇齿相依。 轻轻的,太后不会知道。 这是多大的诱惑,将夏侯沛的神经都拉扯的发疼,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她心跳剧烈,眼中只有那微显苍白的双唇。 就差一点点了。 夏侯沛舔了舔唇,慢慢地挪近。 只剩下寸余的距离,一个念头猛然间窜入她的大脑。 她不爱你! 夏侯沛像被谁猛地拉住了一般,僵住不动。 她们那样近,近到呼吸交融,近到她只要再靠近一点,就能品尝她想了多年的双唇。 阿娘不会知道的。她睡得很沉,绝不会知道的。 夏侯沛不断地说服自己,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胸口因缺氧而发疼。她像疯了一般在心中疯狂呐喊,可那双幽深的眼眸却逐渐地灰败下去。就如一个人,被生生拉扯成两人,一个在渴求,一个在退缩。 她不能这么做。 哪怕阿娘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也不能这么做。这是对阿娘的亵渎,也是对她的爱的侮辱。她不能贪图这片刻轻薄的满足,而忘了她对阿娘的尊重。 慢慢地后移,动作僵硬地如凝固了一般。夏侯沛终是退回到坐榻上,她跪坐着,静静地等太后醒来。 就如她方才那一瞬间的难以自持,只是一场梦。 100.第一百章 从洛阳往越都是有些距离的,哪怕一路飞驰,来回也得月余,加上与越国交涉所需,夏侯沛算算时间,就算一切顺利,也得两个月。 简直是,度日如年。 夏侯沛几乎恨不得黏在太后身上。太后也没说什么,不说喜欢,也不说讨厌,只仍不大与她交流。 夏侯沛哪儿还顾得上太后是否肯给她好脸色,只着紧了看着太后,将阿祁的活儿都抢了过去,督着太后用药,督着她多进一点米饭,督着她多休息。 纵是如此悉心照顾,太后仍是每日都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虚弱下去。 夏侯沛心急如焚,魏会的行程,每日都会呈上她的案头,在这个出行不便的年代,那已经是极快的了,夏侯沛犹嫌他慢。 心中的惶恐越来越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人在生死面前,真的是束手无策。 越来越多的名医入宫,夏侯沛有言,治愈太后者,赏金万两,爵封一等。在如此高官显爵的厚赏之下,应召而来的名医前赴后继。 每来一人,夏侯沛便燃起希望,可每一人,都是在为太后诊脉之后,惶恐下拜,自称无能。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扑灭,将她这个人,这个灵魂,都锁在火炉之中煎熬。 她既担心太后的病情,又不可避免地去想太后之所以中毒,全是为了她。她难道不知道磐石无药可解吗?她必然是知道的,可她还是喝了下去。午夜梦回,她不断地去想象,在先帝的病榻前,阿娘端着那碗下了磐石的参汤,她是怎么喝下去的,参汤入口之时她在想什么,她可曾害怕,可曾犹豫。 每想一次,心疼与内疚就如长出了尖锐的牙,撕咬她的心。 几日下来,她眼下一团浓浓的青黑,人也迅速消瘦下去。她总是神情恍惚,不时就要问魏会行到何处,今日可有大夫应召入宫。 太后看在眼中,她没有说什么。 直到初雪降下的那一日。 天气骤冷,太后坐在暖阁中,红旺的火盆,烧了四盆,摆在殿中各处,将一间小小的居室烘得暖融融的。 夏侯沛走进了,她手里捧着新制的狐裘。雪白的毛色,无一丝杂质,触手顺滑柔软,里层是厚厚的里衬,以丝绸缝制,针脚密密,十分用心,想是夏侯沛特意吩咐的。 她将狐裘交与阿祁,与太后道:“儿令他们做了几身衣裳,奉与阿娘过冬穿。” 太后看了一眼,并没有取过细观。 夏侯沛也没有在意,坐到她的身旁,观她气色,问道:“阿娘今日可有好些?” 她一面说,一面想要摸摸太后的脉息。 太后将手腕往袖下掩了掩,夏侯沛知道她不愿,只温煦地笑了笑,并没有勉强,而她那如玉般的容颜却越发担忧憔悴。 太后望向她,叹息了一声,起身往内室去。夏侯沛忙跟着起身,想要跟随,又恐太后是有意避着她。 她在门前徘徊了片刻,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内室中的宫人都被遣了下去,夏侯沛心头一紧,阿娘必是有话要说。 她还是走了进去,太后坐在榻上等她。 她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衣袍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宽大,空落落的,让人看了难受,她的脸色也憔悴了,苍白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竟如透明一般。 夏侯沛咬了咬唇,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 太后低垂着眼眸,她道:“你瘦了许多。” 夏侯沛眼眶一热,忙低头掩饰。 太后看着她,柔和地笑了笑,她道:“那日,我与你说的不再信你,也不愿再做你的母亲,不是真的。” 她的语气很轻柔,带着满满的宠爱。 夏侯沛一惊,随即一喜,眉眼飞扬,顾盼生辉,她飞快地抬头。 “母亲怎么会不爱孩子。重华,你大约不知道,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好好教导你。你是李氏的孩子,我不敢养虎为患,只想让你好好长大,平庸一世也就罢了。可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你小的时候,很乖巧,从不无故哭泣,每次见了我,都会笑,都会要我抱,我硬的下一次心,却无法次次都无动于衷。我想,若是我的十二好好地活着,也会像你这样乖的吧。” 太后说着,她的眼中出现一抹追忆,淡淡的,却有着刻骨铭心的怅惘。 夏侯沛不愿去想,此时阿娘想的是她,还是她那位无缘面世的哥哥,只是她知道,她再也不想被人称作十二郎。 “你慢慢的长大,聪明孝顺,我再也不能对你硬起心肠,我不由自主地亲自教导你,不愿浪费你的才能。你一日比一日更出色,满宫的皇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你。那时,我就知道,你的光芒,是掩藏不住的,我只好教你藏拙,在羽翼丰满前,能韬光养晦。而在这过程中,我几乎忘了你是李氏的孩子,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我们兴许会反目成仇。我本该在意,我并不只是一个人,我的身后有崔氏,千余口人,与我荣辱与共,我该为他们着想,该让你碌碌无为。” “阿娘……”夏侯沛低声唤道,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溢满了她的胸腔,她觉得难过,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阿娘。 太后笑了一下,她看着夏侯沛的目光始终是柔和的,就如这过去的十九年。 “可我做不到,今生今世,我唯一做不到的事,就是毁了你。在我还在左右为难之时,我就已经不由自主地为你谋划,为你考虑,为你把路铺平,让你走的不那么辛苦。渐渐的,我也不去想了,这大约就是缘分,此后若有苦果,我也甘之如饴。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爱你?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夏侯沛已是满眼泪光,太后看着她,柔和的目光渐渐带上责备,这责备,也是温柔的:“可是重华,你怎能对我生出那样的念头。我不止一次的想过,是不是我没有教好你,你不当这样,这世上那么多人,男子,女子,总该有一个能与你相伴一生的人,那人却不会是我,也不该是我。你太让我失望,我也是真的,不想再见你。” 她从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加之她眼下身子虚弱,她显得十分疲惫,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绯红,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亦使人心惊胆战的担忧。 她这样认真的同她提起这件事,夏侯沛再没有上一回那样的怀疑与不解,只是一味自责,因为她,阿娘中毒了,也因为她,让阿娘无法静下心来,好好养病。 她要害她到什么地步?她的爱,也许,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有。 她因愧疚自责而低着头,并没有看到太后眼中的不舍与怜惜。 太后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她温声道:“重华,你往后都不要再来了,我实在无法面对你。” 夏侯沛猛地抬起头,她看着太后,软下声,哀求:“阿娘,让我再照料你一段时日,等你病好了,我便再不出现在你眼前。魏会已渡江了,很快便会有结果,我只求在您痊愈前,不要赶我走。” 太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不容转圜的拒绝。 夏侯沛开始后悔了,她原以为她一生都不会后悔对太后的情意,可现在,她已经后悔了。倘若她管好自己的心,倘若她不纵容自己,便不会让阿娘伤心。 阿娘原本该有一个孝顺的孩子,该有一段虽艰难,却十分温馨的岁月,会有一个安逸的晚年,却都被她毁了。 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贪婪,她的不知足。 夏侯沛闭上了眼,她觉得,无法面对的,该是她。 101.第一百零一章 大半月疾驰,魏会终于到越国边境。 他一面派人入越都呈上大夏皇帝国书,一面先与兄长会和。 魏师在江南这几年,被江南迷蒙的雾霭熏染的和缓了许多,又兴许是昭明太子已去了,他也不那么急功近利。 魏会来得突然,魏师虽得到消息,却不知详情,只知是陛下要向越国讨一名太医。 魏师心道,越国有什么了不得的太医是大夏没有的? 兄弟二人多年不见,相互寒暄过,又问了几句家中境况,魏师便问起魏会此事的详情来。 此事,并不是什么不能与外人道之事,且兴许还要魏师帮忙,魏会便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了说。 魏师听罢,拧着他那双粗长的眉毛一想,疑惑道:“这太医如此神通广大,当是家喻户晓才是,可我驻守此地总也有一年了,却从未听闻过此人。”圣人莫不是弄错了吧? 魏会闻言,登时一惊,魏师忙道:“也说不准儿那神医有什么缘法儿,叫藏到太医署里,不让外人知道。”这么大的事,总不会没个依据。 魏会目光沉晦,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师替他拍板:“先见过越主再说。” 魏会摇了摇头,他另有安排,低声问起越国朝廷的一些事情来。 一封加急文书摆在案头。 夏侯沛坐在案边,她将那文书又拿起看了一遍,眉心稍有舒展,可那深深的担忧仍是一丝不减。 这道文书自呈上御案,她便看了不知几回,魏会已到越国边境,至多三日,便可觐见越国皇帝。这几乎,是唯一的希望了。 夏侯沛握紧了那文书,就如即将沉溺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将希望都寄托于此。 邓众知她心忧,却不好让她总是郁郁寡欢,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皇帝的身子,可不只是自己的,她若再这样下去,御史便不肯消停了。 他上前半步,正欲相劝,殿外奔来一名焦急仓皇的宫人。 夏侯沛腾地站起来,快步跨了出去。 “圣人,太后,晕过去了!” 一时间,天旋地转,夏侯沛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邓众忙上前扶她,她却什么都顾不上,片刻不停地奔了出去。 谁都知道,太后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 可谁都不敢去想。 夏侯沛冲到长秋宫,她双目通红,衣袍凌乱,满殿宫人都吓了一跳,可她却已什么都看不见。 “太后呢!”她看到人就问。 宫人都让她这近乎入狂的模样骇住,只敢朝殿中指。 夏侯沛又跑进去。 阿祁担心她,连忙止住了她:“圣人,殿下尚未醒来……” 夏侯沛双目无神,她好不容易看清了眼前的人。那种潜伏在她生命之中的黑暗与恐惧在这时全部爆发出来。她一把抓住阿祁:“阿娘呢?” 她慌了神,失了力道,阿祁让她拽得生疼,可见她这般失魂落魄,也不忍心说她,只安抚道:“殿下尚在昏睡,太医说,一切需等殿下醒来方有定论。” “我想见她。”夏侯沛盯着阿祁,她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眸此时皆是惶然。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阿祁在说什么,只是茫然无知地看着她,反复地说着“我想见她”。 阿祁只觉得心酸不已,若是皇帝,真是受天庇佑的天子,上天怎会忍心她这般担惊受怕。 “圣人随婢子来。” 仍然是那一间寝殿,那么多年都没有一丝变化,它的每一处都在夏侯沛的脑海当中,就像被一把尖锐的刀,反复地刻画,反复地描摹。 她走入殿中,那熟悉的淡香让她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她不再焦躁,只是像失了魂魄一般,朝着太后走去。 阿祁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太后就躺在那里,她的脸庞憔悴而干涩,她闭着眼,仿佛永远都醒不过来。 可是夏侯沛却奇异地安静下来。 她突然觉得,若是阿娘不在了,她何必独活,这个冷漠虚无的世界,她一刻都待不下去。 她在床前的坐榻上跪坐下来,看着太后没有一点声息的容颜,喉咙哽得发疼。 她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冷静下来。 阿娘不会愿意看到她这样的。她甚至还妄想用这天下绊住她。 夏侯沛垂下头,笑了笑,满是苦涩。 可是,她只想时时刻刻与她相伴,不论人间地狱。 太后枕下露出的一角蓝色,那精致的花边十分眼熟,夏侯沛不由自主地伸手将它取了出来。 这是一个佩囊,丝绸的布料,做工精细,样式大气,上面还用金缕别具心裁地绣了桃花。 夏侯沛的手从拿到这个佩囊起,就不住的轻颤,她咬紧了牙关,眼泪溢满她的眼眶。 这是她大婚之日派邓众连夜送入宫的佩囊,她在里面放了一缕她的发,只要阿娘拆开,就会明白她的心意。 那是大婚之夜,她想要结发相守的人却与她相距甚远。她忍了多年的爱意终于在那一夜放肆,她既想阿娘能打开那佩囊来看,又怕她会打开佩囊来看。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它仍是从她手中递出去时的样子,没有一丝损坏。阿娘一直收着它,她一直将它视若珍宝,放在枕下。 在她以为,阿娘对她的爱避之不及的时候,她也同样地爱她。 夏侯沛双唇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巨大的悲恸彻底攫住她的心头。她望向太后,太后仍在昏睡,她毫无意识地闭着眼睛,夏侯沛多想她能醒来,宠溺而温柔地唤她一声“重华”。 她捂住嘴,死死地忍住哽咽。 这个秘密,阿娘守了多少年,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说破的一天。 她们的爱,深切而无望。 太后醒来,已是入夜,那时,夏侯沛已经走了。 那个佩囊被她放回到了原处。太后不会知道,她苦苦保守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 阿祁走了进来。 “圣人来过了?”太后问道。 阿祁略一犹豫,摇了摇头:“不曾来过。” 几日前,太后对夏侯沛说了再也不想见她以后,夏侯沛便再未出现在她眼前。 太后点了点头,目中出现一抹怅惘。 只是,片刻,她的目光便被床前的坐榻吸引,那里有一处深深的凹陷下去,只有长久的跽坐,才会如此。 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 冬日的雪呼啸降落,整座皇宫都被淹没。 今年的冬日,格外冷,满宫上下,没有一人,能够轻松。 太后的身子,撑不住了。 太医知道,太后知道,皇帝也知道。 可是却没有一人提及。 魏会在越国的消息不断传来,可那已经不重要了。稻草终归是稻草,救不了频临溺亡的人。在沙漠之中看到的绿洲,也多半是催人死亡的幻影。谁都阻止不了死亡的来临。 夏侯沛取出那一瓶“磐石”,她深深地凝视,那是她最终的归处。 地下那么冷,阿娘本就畏寒,她怎么放心让她一人去。 长秋宫的宫人来了,这一回,她没有仓皇惊怕,她镇定地与夏侯沛道:“圣人,太后请您过去。” 夏侯沛道了一声:“知道了。”将那白色的瓷瓶放回暗格。 传位与先帝十一子燕王的诏书已然写好,一并封存在暗格之中。 人,一旦看透了世事,便再没有什么能牵绊住她。她这一生所求,都已得到了。 夏侯沛走到长秋宫。 太后躺在榻上,她老了许多,已虚弱到连开口都困难。 夏侯沛却知道,她仍然是那个心性坚定,从容不迫,纵然泰山崩于眼前,都能面不改色的女子。 她弯下身,依偎在她身旁:“阿娘,我来了。” 太后转过头来看她,她张了张口,艰难地说出几字:“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夏侯沛垂眸。 太后闭上了眼:“你可是想……让我不能,瞑目?” 只一句话,让夏侯沛溃不成军,她摇头,不要这样对我。 太后艰难地喘过一口气,她看着夏侯沛,目光变得无比柔和,她张口,声音低微。夏侯沛低下头去听。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夏侯沛拼命地摇头。 太后的眼睛灰暗下去。 阿祁含着泪,哀求道:“圣人……没有多少时间了……” 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她从不曾要求过她什么,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 太后呼吸困难,她揪住夏侯沛的衣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做了多少准备,下了多少决心,皆拗不过太后一个眼神,夏侯沛泣不成声,她握住太后的手:“阿娘,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松懈,太后终于放心,她撑了许久,就是为了这一句。 她看着夏侯沛,贪恋而不舍,她从未对她有过一句虚言,却在这最后几月对她说尽了谎话。 重华,我的重华…… 这是她永远割舍不下的羁绊。 太后的手从夏侯沛手中垂落。 她闭上了眼,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阿娘……”夏侯沛轻声的,温柔的呼唤。 没有回应。 “阿娘……”她又唤了一声,更为轻柔,唯恐惊到了她。 可是,再没有人来回应她。 往日的情景一幕幕闪过。阿娘淡淡的笑容,阿娘轻柔的眼神,阿娘包容的拥抱,一切都还栩栩如生,夏侯沛几乎还能听到她在唤她重华,她还会淡淡的,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 阿娘分明还在。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都是如此生动鲜活。 她分明还在,她就在她的怀里。 可是为什么,她不应她一声。 夏侯沛紧紧地抱住太后的身体,拼命地寻找她存在的痕迹。可是,热度逐渐消散,她的身体,开始僵硬,耳边是宫人们的哀泣,一切都在残忍地告诉她,她真的已经失去她了,她失去了这个世界,她唯一拥有,唯一在乎的人。 从此以后,她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身躯,从此以后,她一无所有。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殿中传出。 “阿娘!” 她抱住太后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在这一刻,她的生命,被彻底地撕裂。 从此以后,她只是孤寂的一个人,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煎熬,都无处诉说。 她只是孤寂的一个人。 102.第一百零二章 今日是秦王大婚之日。 除却出入宫闱颁赐的使者,与长秋宫中往来喜气的宫人,这一日与往常的每一日都没有丝毫差别。 送走最后一拨来贺的宫人,皇后静坐于檐下。 庭前绿竹猗猗,茂竹涛涛。 晚风轻拂,使人心境平和。 皇后微微抬首,望向远方四合暮色,她神色静谧,目光宁静,与平常无异。只是宫人们都知道,往常,她坐于此处,是有十二郎相伴的。 从十二郎初学会说话起,她们便常于此处席地而坐,皇后拥着十二郎,念一首赞誉品行高洁的诗,说几句浅显易懂的道理,每到这时,十二郎便仰头看着皇后,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专注而认真。 每日清晨皆如此,直到十二郎长大,入太学读书,方截然而止。 此后,这里就不再是皇后与十二郎一个教,一个学的地方。有时煮茶烹茗,有时抚琴吹笛,有时恬然相对,无一例外,殿下坐于此处,总有十二郎的身影相随。 皇后并不喜欢称夏侯沛为十二郎。 她们之间的纠葛并非一言两语说得明白。当年的事早已蒙尘,当年的人多已不在,现已说不清谁对谁错。 最初之时,皇后对夏侯沛警惕而戒备,纵使她只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亦不敢对她放松。 李氏是她设计而死,她的孩子是李氏所害,有此前提,她将夏侯沛养在身旁,无异于养虎为患。 皇后这般擅于提前将事算死的人,怎会将自己置于危难。 养大她,得一王爵,生活无忧,也就是了,至于其他,皇后从未替她想过。她只要她能安稳长大,长得平庸无能,无能到纵有一日,她发现当年之事,也无力报复与她。 她是这样想的,也知如此最为稳妥。 刚出生的孩子,软软的,带着点奶香,总是在睡,闭着小眼睛,一张软乎乎的小脸在襁褓中不知世事。 皇后偶尔会来看她,每次一见,便是说不出的复杂,仇人之子,却已成她之子,非但如此,她还顶替了属于小十二的排行,成了宫人们口中的十二郎。 皇后未曾心软,她做着该做的事,既不亲近,也不将疏离憎厌浮于表面。 然而,再是冷静自持的人,也总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十二郎在无声无息间在她的心中深深扎根,皇后甚至不知这个孩子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乖巧,她的孝顺,她的依恋,她毫无防备的笑容,她言听计从的温顺,她真诚到无法抗拒的温柔,时光真是能磨平一切,随着而她的长大,皇后越来越想不起,她曾对她的隔阂与忌惮。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她面前,仰着头,没有一点怀疑,没有半分心防的唤她阿娘,她的声音软软的,她答应一声,十二郎便笑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上来,踮起脚尖,抓住她的手,笑得一脸乖巧可爱,阿娘,抱抱。 皇后终是心软,弯下身,抱起她。十二郎乖乖的靠着她,口中慢慢地,软软地说着,阿娘,最好了。 她不自觉地微笑。 她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用心地抚育十二郎,她渐渐忘了她与她之间磨不去的恩怨纠葛,她对她寄予厚望,她为她费尽心思。 而十几年的日夜相处,十二郎从未让她失望过,更让她高兴的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不曾对她有丝毫疏离,反倒愈加紧密。 “殿下。”李华回来了,来皇后跟前复命。 皇后将目光从天边的霞彩中收回,落到他身上。 “臣贺殿下大喜,贺十二郎大喜。”李华笑禀道。 听到十二郎三字,皇后镇定而沉静的眸光稍软,她看着李华,等他说下去。 李华果然侃侃而谈,堆满了笑,将秦王府中见闻,皆详细道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王府内外,皆是喜气。十二郎今日格外清俊,也甚是精神,殿下明日便可见十二郎携妻拜见,臣先贺殿下有此佳儿佳妇啦!” 见他这眉飞色舞的模样,想必秦王府中果真热闹非凡。 十二郎曾说她有意中人,是名女子,不久,她又说与她,已择定秦氏为妃。那时皇后便有猜测,秦氏大约便是十二郎口中的意中人。 心间一声叹息,她问出最在意的一个问题:“新妇可好?” 李华一愣,殿下是见过秦氏的,怎地问这个?只是他到底侍奉皇后多年,转瞬便明白她话中之意,忙笑道:“王妃举止从容,温婉端庄,十二郎的喜爱都展现在脸上,一路上体贴细致,不住地在王妃身旁提醒留心足下。” 听他此言,皇后才是当真放心了。 她站起身,往殿中去。 殿中点着宁神的香,宫人奉上瓜果与香茗,便静默退下。 皇后坐与梳妆台前,她打开一只木盒,其中有一盒胭脂。胭脂盒是青花纹饰的陶质小盒,形状是圆的,四周光滑圆润,雅致非常。打开一看,里头的胭脂已空了,却仿佛仍有淡淡的香气萦绕鼻间。 皇后拿起胭脂盒看了片刻。 重华幸福有靠,她自是欢喜,只是心中,也不免有一阵淡淡的失落。大约所有的母亲都会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体会这种失落,一方面欣喜与孩子每一日的变化,一方面又黯然与他们展翅之后越飞越远。 两者交杂,竟不知是喜是忧。皇后微微叹息,总归是重华过得好,才是最要紧。 将胭脂盒妥善地放回到木盒之中,皇后看了看烛台上蜡烛,已燃至一半,时辰也不早了,正欲唤人备水沐浴,便传来阿祁扣门的声音。 她走到门旁,阿祁匆忙地走来:“殿下,邓众有物呈上,”她一面说,一面不解道,“十二郎有言,此物必得殿下亲收。”这个时候有什么是要这般匆忙的呈上,还得殿下亲自看过的? 皇后闻言,心头一紧,只恐是夏侯沛那里出了什么事,目色微沉,抬步道:“去看看。” 走到殿外,便见邓众候在那处,他手中小心地捧着一佩囊,神色平常,并不见慌忙,便知当是无事。 皇后微舒口气,步履稍缓,神色从容。 邓众听见声响,忙跪下行礼,又将那佩囊捧过头顶,恭敬献上:“此物,十二郎令臣亲手呈交殿下。” 他手上稳稳的捧着佩囊,那佩囊上头以金缕绣了桃花,样式精致,缝制用心。 皇后一笑,这样的东西,又是这样的日子,当赠与王妃才是。 她亲手接了过来,见天色不早,此时赶去宫门,怕已下钥了,便令人带邓众下去安置,在宫中歇一夜,明早再回王府。 大婚之日连夜送来的佩囊必不会只是一个佩囊而已。 皇后回到寝殿,将那佩囊置于手心细观。上头的桃花栩栩如生,金缕所绣竟也不显俗气,别致而清雅。她细细看了一圈,见无奇特之处,略一思索,便寻了开口,小心地拆开。 一缕青丝,映入眼帘。 瞳孔倏然间放大,皇后只觉一阵晕眩。 赠人发丝的含义,再明显不过,再加上今日这特殊的日子,连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不过巧合都不行。 皇后猛然间想到那一日,阳光漏过苍翠的树叶洒下,如撒金般落在重华的身上,她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那神色紧张而执拗,期待而温柔,她看着她,认真地说:“她,是个很好的人。” 原来端倪早现,而她,竟一无所觉。皇后合上眼,这轻若无物的佩囊一瞬间重于千钧,接不得,扔不得。 将重华平日所为一点一点的回忆出来,反复地揣测她每一句话的含义,每一个眼神的内涵,皇后心焦不已。 她看着那佩囊,心简直凉透了。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然而,纵然恼怒、伤心、痛苦、羞耻,反复交杂,在她心上,变作噬人的虫蚁。皇后却发现,她最为不安的竟是若是重华之情为人所觉,必会教她死无葬身之地,时日长久,她之情根越中越深,必有一日,难以收拾。 她咬紧了唇,一时间,仓皇而无助。 一夜未眠,一夜难眠。 天将拂晓,东方吐白。黎明的光辉逐渐驱逐暗夜的黑暗。皇后睁着眼睛,在窗下坐了一夜。 103.第一百零三章 破晓。 烛台上积满了残蜡,燃了一夜,只余短短的一截寂寥轻摇。 和煦晨光由弱渐强,照拂与窗纸,映一室磊落。 皇后坐在那里,晨光映在了她身上,显出暖暖的色调。她只坐着,已许久不曾动了。佩囊还在她的手里,她拿着它,不曾丢开。 进退两难,束手无策。皇后看着那佩囊,各种复杂情绪交织的心也平静下来。 总得择一解决之法,重华不能有失。 这种情是错的,可即便犯了错,重华也是她的孩子,她要保护她,安抚她,让她认识到其中的错处。 可这其中的为难又岂止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回顾往昔,不知重华情从何起,只是看这佩囊,便知当已是深种难解。 这是她抚养长大的孩子,她知道她,若非情难自已,她不会将这个送来。她相信重华的情必是真诚纯粹,若非无处纾解,她不会将这个送来。她更知,若不是想要求一个结果,她不会将这个送来。 可她能给她一切,唯独不能给的,只有这一份回应。 皇后觉得难过,她有万般手段,却做不到对重华狠心。 太子位不稳固,郑、晋二王不安分,重华正在蓄势,一点不足显于人前便会被数倍放大,成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污点。 这时候,不能乱,尤其重华的心,不能乱。 日头渐高,这个时辰,重华当快要入宫来了。再过不了多久,圣人也会来此。 容不得她再踟蹰,不论什么事,不论有多为难,情势总会逼着人做一个决断。 殿外有宫人来回的步履声。皇后站起身,一夜未眠,着实疲惫,她面容悠远,身姿从容,仍是往常的平和淡然,无损丝毫雍容。 殿外听到声响,先在门外问了一声,得皇后答允,方推开门,鱼贯入内。 沐浴洗漱,更衣上妆,阿祁在旁道:“今日大喜,殿下着一身正红,正好相配。” 正红的宫装,映入皇后的眼帘,那红色,庄重而气派,却扎得皇后心都痛了,一种名为羞耻的感觉再度涌上来,为养女所爱慕,这与她,是多么难以接受,难以面对,乃至难堪的事。 可她,却毫无退路,哪怕片刻的逃避。 “也好。”皇后伸手触摸那柔软的绸锦,答应下来。 没等多久,皇帝就来了。 他满是喜色,见了她,也笑得十分舒心。 皇后却知道,他之喜,未必是因十二郎成婚成家成人,多半是得意于做成一桩好婚事,晋王成婚之时,他也是如此津津自喜。 帝后于殿上小坐,半盏茶后,王携新妇而来。 宫人朗声通报,声音之中满是喜意。皇后的心却猛然间提起来。 皇帝一笑,高声道:“快宣。” 夏侯沛进来了。她穿着玄色宽袍,腰间束玉带,发上簪玉冠,不以威严肃穆为要,却将风流展现的淋漓尽致。 不能引起皇帝忌惮,在她羽翼未丰前,不能使皇帝认为她是个威胁,她素日的低调仁孝表现在方方面面,乃至连她今日的这身穿着,都不像个藩王,倒像一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 皇后只觉得自己奇迹般的平静下来。夏侯沛奉茶,先敬帝,再进后。那盏茶稳稳的奉到她面前,她看到重华惴惴不安的紧张,看到她不安的试探打量,企图从她的神色中找出一点端倪。 皇后在心内叹息:重华…… 这是她的孩子,她了解她,也深知如何瞒过她,如何不让她起疑。她温和地笑,接过茶盏,饮上一口,说了一句:“好。” 既不冷淡,也不热络,与平常没有任何差别。 她看到重华急着去看她的腰间,去搜寻那佩囊。 真是傻孩子,既然想好了要瞒住你,又怎会让你看到端倪。你只有一颗真心,而我,也是一颗真心,不同的是,你对我毫无保留,而我对你,总在隐瞒。 皇帝带了重华走,皇后看着重华跟在皇帝身后,恋恋不舍,频频回头,宫人皆善意微笑,只以为她舍不下王妃,满殿中知道实情的,只有皇后。 她觉得不堪负重,又不得不强撑着,若是她也倒下了,重华怎么办? 大婚之后,便是入朝观政,重华很能把握机会,趁着皇帝对她还算纵容,做成了几件实事。只是,如此一来,她往长秋宫去的时间便大大减少了。 皇后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又担心她过于劳累,不时派人往王府送些糕点,那些糕点多半是她亲手做的。 说起来,重华有时极为细心,一点小波澜都瞒不过她,有时又极是粗心,她从不知那些糕点与她往常吃的,有什么不同。 她出城去,视察民生,一去就是半个月。皇后既高兴与她的身体力行,不避劳苦,又担心她奔波在外,底下的人侍奉不好,让她吃苦。 光阴渐逝,少年的成长,让人恍如隔世。 重华忙于政务,来得不多了,但只要她有空隙,哪怕只能稍稍坐上一会儿便又要重去奔波,她也会穿过半个皇城,欢欢喜喜地到长秋宫来,问候皇后,赠与她一些精致的物件,她的眼中,总是盛满爱意,以孺慕为遮掩,让那一腔深情压在眼底,小心地不泄露。 可是,又怎么瞒得过皇后,皇后愈加焦灼,重华的眼神时时都灼烫她的心。情感在岁月中积累,一日比一日离不得,终有一日,会是尽头,会有爆发。 皇后不敢去想到了那一日,该是怎样的惊天动地,每想一次,便是难以喘息的沉闷。可是她的重华,从不曾怀疑过她。 乞巧那一日,她刻意躲避,重华便在殿中等了她几个时辰,当她终于回来,重华迎出殿外,眼眸亮亮的,看到她的欢喜如此明了地展现,可她又是如此贴心,关切地问她,是否让什么事绊住了脚。 她什么都不会对她隐瞒,关心亦是如此真切,发自心底,她没有丝毫怀疑为何允诺了她回早早归来,却让她等了几个时辰,也没有丝毫责怪她,不守诺言,她只是担忧关怀与看到她归来的欢喜。 人的心,总不是一层不变的。 重华如此,她亦如此。 夏楚之战终于爆发,重华为帅,出征疆场。她走的那一日,皇后立于长秋宫的庭院中,她仿佛听到城外响彻天际的呐喊,旌旗猎猎,戎马长嘶,她仿佛看到重华一身戎装,坐与马上,身姿挺拔,面容端毅。 她感到骄傲。 这一去,就是两年。 皇后想念她,在每一个无人问津的夜晚,那只佩囊承载了她全部的思念。 离家远去的孩子,是不会体会母亲的担忧的,可是皇后又是如此清晰的知道,重华也必然同样深切地思念她。 她从没有怀疑过她爱的真挚,从不曾置疑她是否会爱她到地老天荒。 因而为难,因而不忍,因而不知方向。 有时,了解也是一种残酷。 这两年,重华书信不断,从不言战争之酷烈,说的多半是一些沿途见闻,军中趣事,偶尔也会提一句她到了那里。 皇后的脑海中有一幅舆图,夏侯沛途经的每一处都如被一块烙铁,印在她的心上。 “春燕归,巢于林木。” 这一回的书信,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触目。皇后默默地读着,这天下,这天下的苍生,已在重华的心里,她会是一个好君王,心怀百姓,致力于民。 是否有一日,她在重华心中的地位,能被天下所替代? 皇后看着那熟悉的笔迹,端正的字迹,落笔的力道已不是出京前能比的,皇后看到重华的成长,她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更多的却是难言的骄傲。 “儿一切皆好,愿阿娘安,勿多挂念。”信末,总是这样的一句。 皇后将书信收齐,妥善的收好,一封都不曾遗失。 想念,随着一封封书信叠加,密密匝匝的,充满了她整颗心,她偶尔回信,却从未提过一句。 她也从未将想念,将焦灼,将担忧展现在外,她仍是那平和淡然,仿佛不涉风尘的皇后。她在京中替重华经营声望。少年元帅,即便出身显赫,也免不了闲言碎语加身,她一点一点用她的坚韧谋略,用重华的军功,来攻破这些闲言碎语,让秦王的英明果断深入人心。 她有预感,太子做不久了,太子与皇帝的矛盾积蓄已久,晋、秦二王连立战功,声望日隆,这只会将扎在那对父子心中的矛盾激化。 只是不想,太子的末日,比皇后预料来得更早。 郑王反,太子护驾丧生。 皇后知道,重华归期不远了。 104.第一百零四章 数九寒冬,天地苍茫。 长秋宫外,一名锦衣狐氅的少年恭敬立于门外。 他眉眼清秀干净,光滑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却仍是保持着恭顺,一动不动地袖手站在那里。 邓众跑出来,见他还在,连忙行了个:“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见是他总算有松了口气的模样,望了眼他身后的殿门,道:“父皇怎么说的?” 邓众见他很不肯死心的模样,只得劝道:“圣人早已说了,今日是除夕,便请殿下回卫王府,与卫王、王妃团聚。” 太子眉眼都搭下来了。 他于三年前被皇帝过继为嗣子,并于同日册封为皇太子,从此叔父就成了父皇。期初,他十分沮丧,唤了十余年父亲母亲的人,一朝改称了伯父、伯母,真是别扭极了。 只是那时,他虽还小,却已明白什么叫做过继,从宗法上,他已经是圣人的儿子了,他该孝敬圣人。于是,他也带了些惴惴,唯恐圣人不喜欢他,又有身边的人向他进言,往后在宫里便不要再提卫王府了,圣人不会喜欢的,他虽难过,也记下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圣人似乎并不在乎他是谁的孩子,有时提起他的生父卫王,还会打趣两句,每逢年节,也会令他回王府探望。起初,太子很是不安,只以为他做错了什么,后面,他便渐渐发觉,圣人是真的不在意,他并不在乎他与谁更亲近,他觉得,就算他要改口叫回生父生母为父亲母亲,圣人也不会在乎的。 他只是需要一个太子而已。 发觉这一点,太子很伤心了一阵,然而,他又发现,圣人对他的好,并无作伪,他教导他,几乎是倾囊相授,他将他带在身边,引见他与朝臣相见,让他独立处理政务,尽心尽力的教他做一个储君,做一个继任之君。 天下承平已久,圣人极为勤政,除却每日三个时辰就寝,余下的时间,他几乎都埋头于政务上,不知疲惫,不知辛劳。 连皇后,都曾戏言,圣人所爱的,只有这天下,他眼中能看到的,也只有这天下。 功夫不会亏待人。圣人十年如一日勤政不辍,天下已有盛世之景,仓廪实,衣食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已不是存于圣贤经典中的理想之景。 如此盛世,让他也热血沸腾,他希望自己也能做一个有道明君,将这盛世十年,二十年,乃至百年的延续下去。他斗胆将这一理想说与圣人,圣人只一笑:“如此,甚好。” 有这一句,太子便觉大受鼓舞。 光阴如梭,他在宫中已有三年,又到一年除夕,他却已不如第一年那般盼着回去了。卫王与卫王妃都待他很好,可却太好了,带着恭敬,弟妹们也不敢亲近他,带着惴惴不安的讨好。 只是三年时光,那座他长大的府邸,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渐渐的,他也不爱回去了。 又到除夕,想到圣人每一年都是独自在长秋宫中过,连一个一道吃年夜饭的人都没有,他便觉得很心酸,想要留下陪他。 然而圣人却不准许。 太子仍是不愿走,他道:“让孤进去面禀父皇。”父皇其实很纵容他,听到他当面呈情,他一定会心软答应的。 不想,邓众却摇了摇头:“太子殿下,这宫里,您什么地方都能去,唯独长秋宫,除了圣人,谁都不许踏入一步。您回去吧,至多三日,圣人便会派人去接您的。” 见他如此不由分说,太子终究是死了心。 都怨他没有早一日与圣人禀明。他抬头看了看天,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雪了。 还是等回来,再说与圣人,明年,他不要出宫了。 邓众看着少年走远,微微叹了口气,返身走了回去。 长秋宫的宫门口应景的挂了两只红灯笼,却显得如此寂寥。 走入庭院,宫人们往来匆忙,都在预备过年要用的物事。 自太后亡去,竟是已过去十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只是与圣人怕是度日如年吧。 长秋宫与过去没有一点不同,庭院中绿竹猗猗,茂竹葱茏,中庭的青石板路打理的干干净净,围廊,门窗,都是簇新的模样,任谁,都想不到,这座宫殿失去它的主人已有十年之久。 这十年里,长秋宫的宫人放走了三批,每放出宫一批,圣人便会令內侍省进新人来,她会细细挑选,将太后的喜好都说的清楚明白,如此,即便换了一批新人,这座宫殿仍与过往没有丝毫差别。 太后在时,他没看出什么,太后去后,终让他瞧出了端倪,想明白那一刻,他只觉两耳嗡嗡,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待冷静下来,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太后已经去了。 只是圣人也太苦了。 太后惯用的钗环,木梳,都在原处,太后喜爱的新茶,香料都常备宫中,太后常坐的坐榻,安寝的床,都维持了原样。 邓众甚至不能想象,圣人每一次走进这里,是如何痛彻心扉,可她仍是每日都来,风雨无阻。每日来,都只坐上一会儿,绝不会留宿。他曾无数次侍奉她,在漫漫长夜中提一盏孤灯,穿过寂静无声的小径,走到长秋宫外,她不会进去,仿佛里面,太后真的在长夜中安眠,她若敲门,便会惊扰了她的好梦。 她会在那里站上一夜,一个人,寂然无声,不需要任何陪伴。邓众不知道她在缅怀什么,却明白,圣人这一生都走不出来。 有时,邓众也会想,一个坐拥天下的君王,纵然有填不平的伤痛,可皇权在手,万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要移情有何难?他要什么,都会有人战战兢兢地捧上,只为讨他一个欢笑。 可圣人却只是一味地守着这座孤独的宫殿,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去靠近任何人。她的余生只有太后陪伴,哪怕她早已长眠地下,只存活于她的记忆里。 阿祁走出来,她面上满是担忧,见了他,问:“太子殿下出宫去了?” 邓众点头,望了望那扇殿门,问道:“圣人呢?可出来过了?” 阿祁愁容更甚:“一整日了,没有一丝响动。”若不是她知道圣人答应了太后什么,她真担心她在里头出什么事。 邓众叹了口气,道:“我去厨下看着,饭食都热着,圣人若要,便可立即送进去。” 阿祁催他快去。 外面在说什么,夏侯沛是不知道的。 殿中烧着火炉,香炉中点着熏香,她坐在窗下,就着窗纸透入的明光,专心地在纸上书写。 她的左手边放着那只佩囊,佩囊已经旧了,时常的婆娑抚摸,它已褪色陈旧,夏侯沛已经很小心了,可它仍是旧了。 写了许久,夏侯沛终于停笔,她搁下笔,将那页书信拿起,细细地看过确认无误,方将它放入信封中封起来。 七年前,她在长秋宫中发现了一只匣子,里面放满了书信,都是她出征时寄回来的。两年时光,四十六封信,一封不少,阿娘都小心地保留着。她一次又一次的想象,阿娘看她的信是什么样的神情,是微含浅笑,还是愁眉紧缩,而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她的书信都完好的保存。 原来不知道的,随着阿娘的离去,在漫长难捱的时光中都明白起来。 她知道了,为何阿娘直到死去,都未曾对她吐露心声,她知道那最后的几个月,阿娘为她打算了多少,她知道她手中的天下是阿娘用命换来的。 她不恨她的欺瞒,也不恨她狠心离去,留她一人在这苍茫的世上孤独前行。可是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世上没有一丝一毫能让她留恋的东西,她的心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夏侯沛将刚写下的信小心地放到一直木匣子里。那里写满了她想对太后说的话。从七年前,发现了那一匣子书信,她仿佛找到了寄托,找到了与太后对话的办法。 起初,她会在信中写她的想念,可渐渐的,她又不敢写了,倘若新婚的那一夜,她没有送上这一只佩囊,一切都会不同。她的想念,还是不要让阿娘知道了,她知道了,一定会担心她。 她开始写,宫柳出芽,遍地繁花,写赋税徭役,百姓安居,写新的都城建设如何,再不过几年,就要迁都了,写崔素已位居丞相,崔玄仍是四处浪荡…… 她什么都写,写尽这世间所有的美,唯独不写她的思念。而这世间的美,在她眼中,也有如凉透的灰烬。 装好了信,她把手覆在那佩囊上,这只佩囊曾经承载了太后多少不能说出口的爱,现在就承受了多少她磨不去的想念。 夏侯沛转头看向窗外,窗纸隔开了她的视野,可是她的脑海中已经清晰地呈现出庭院中的景致。 多年前,阿娘坐与檐下,将她拥在怀里,教她读书,教她浅显易懂的道理。那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每想一次都撕裂心肠。 夏侯沛茫然地坐着,她的眼角已满是皱纹,她的发间已有银丝,可她苦苦等候的尽头,仍旧漫无尽头。 阿娘。她轻声唤道。 她仿佛看到在绿树红花间,太后抬头,朝她淡淡一笑。 她仍是当年的模样,悠远冷清。 夏侯沛也跟着笑了笑。只是很快,她便伏在案上,压抑着哭声,满脸是泪。 新都城建好了,京师将要迁移。 可是夏侯沛是离不开这里,这里有她赖以生存的一切。 幸好,她早做了打算,太子也长大了,他明理勤谨,会是一个好皇帝。 又是一年冬日。 夏侯沛又到了长秋宫,她写下两道诏书,交与邓众:“这两道诏书,一道与太子,一道与天下人。” 邓众大惊失色,他看到案上那只白色的瓷瓶,他立即跪下了,口道不敢。 夏侯沛看着他,笑了笑,语气平和:“你侍奉我几十载,我也为你想好了后路,放心去吧。” 邓众失声痛哭,却也知圣人心意已决。 他捧着诏书,退了出去。 夏侯沛慢慢的舒出一口气。太平盛世,她做到了,继任之君,她也苦心调、教,这太平盛世,还会延续下去的,这样,应当不算是违背对阿娘的诺言了。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崔贞二字。她曾在奏章中,诏书中写过无数次贞字,却是回回缺笔。这是她这生中唯一一次,完整地写出这两个字。 夏侯沛静静地看着,眉眼温柔,满是眷恋,满是归属。 105.第一百零五章 秦沅觉得,倘若当初她不曾求圣人将周黎弄进来,她在深宫中大约会寂寥地过完此生,毫无乐趣可言。由此可见,将周黎弄到自己身边,是个正确的选择。 然而,倘若当初她决定就此不见,照着她原本的想法,将周黎从晋王府中脱离出来,发还本家,之后的许多日子,她大约不会如此,如坐针毡。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周黎是个纯粹之人,她从不会以恶意去揣测任何人,哪怕是待她没有一丝敬意的夏侯衷,她也从不曾怨过他。可就是如此纯粹善良的人,她心中又有自己的坚持,她默默笃行着,谁都无法动摇。 分隔多年,好不容易可再相逢再相伴,过往的恩怨纠葛,秦沅实是不愿再去计较。周黎就在她身边,她仍然是多年前令她心动的那个女子,就是现在,她依旧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深藏在心底,从未有一丝褪色的爱意。 此时,周黎站在她身前,低眉顺眼。 秦沅斜靠着软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清晰地感觉到,自从掖庭将她带回,周黎便一直十分疏离,她不对她要求什么,到了她面前,,亦无任何谈兴,仿佛在掖庭的那段日子,已磨尽她的生机。 秦沅突然笑了笑,她道:“阿黎,你看我今日妆容,可算得上动人?” 周黎转过头来,她的目光是轻柔的,她向来都是如此温缓的一个人,她迟疑了片刻,终是平心而论:“殿下素来动人。” 殿中只有她们两个,有她在的时候,秦沅不喜有他人打扰,可分明只有她们二人的寝殿,却仿佛有千千万万人隔在她们之间。周黎与她,疏离而遥远。 她刻意地与她保持着距离。 秦沅站起身来,徐徐行步:“你称我殿下?你可是连我是谁都忘了?”她一面缓缓地说着,一面朝她靠近,分明是不紧不慢的姿态,却逼得周黎后退了一步。 秦沅扬唇:“你若是真忘了,我就让你记起来,你若是装作忘了……”她顿了顿,看着周黎,笑得甚是温柔,“你可真是忍心。” 她说的,直白已极。 周黎又不是傻的,岂能不知秦沅的心,阿沅兴许怨她过往的狠心,恼她不愿亲近的冷漠,可她到底是心疼她的。阿沅一直在她心里,她对她的情,会隐藏,会隐忍,却从未遗忘。可正因此,她才不要去拖累她。 女子立世,本就艰难,半点声名都毁不得。宫中人来人往,光是长乐宫上下,便不止百人,人声鼎沸,人云亦云,禁宫深处,最不缺的便是流言蜚语。 阿沅现在是可以将宫人都遣退,只留她在殿中,可是,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难道能一直掩饰下去?总有掩不住的一日,到时,如何收场?让阿沅陪她一起,为人指责,不得善终,牵累家人? 周黎慢慢的舒了口气,她白皙柔美的颈项掩在在寻常不过的宫人衣衫之下,却显得如此柔婉动人,她却不知,哪怕她一个眼神,一个回首,都对秦沅,有莫大的吸引。 “阿沅,”她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总得说个分明,那一日,圣人过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怎么敢,让阿沅为她冒险。周黎微微叹息,说道:“你调我去别的宫室吧?” 秦沅的神色蓦地一变,只觉得她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被人整个的剥了下来,毫不留情的捏碎,她盯着周黎,问:“你要去哪处宫室?” 哪处宫室?周黎认真地想了一想,与皇后无交集的宫室,当是许多的,只是她对宫中并不熟悉,便也说不出详细的名称,细细地想了片刻,还未等她说出答案,便听秦沅惨笑道:“是不是哪处都好,只要不在这里?” 周黎下意识地就要否认,可转念一想,拖泥带水终非良方,她便沉默以对,算是默认。 秦沅心头钝痛,她摇了摇头,叹息一般地道:“我怎么忘了,你向来心狠。你能推开我一次,自然就能有再次。” 她的语气,十分伤感,让周黎跟着心疼,然而只瞬间,秦沅便轻笑起来,捏住周黎的下颔逼她抬头,逼她与她对视。周黎茫然,待看到秦沅眼底的痛楚,她只觉自己瞬间失语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秦沅的笑意尚未收敛,她看着周黎,慢慢地说道:“你一点都没变,狠心又无情,可你忘了,如今,与过往已是不同,你唯有从我之命,并无它途可行。” 既然让她做成了,圣人为圣人,她为皇后,也重新拥有了阿黎,哪有放弃的道理,她为她做的,她丝毫不知,无情却偏打着有情的幌子,可这有什么关系,阿黎如今,只能任她摆布。 秦沅说罢,不顾周黎眼中那一抹受伤与无措,对着那朱唇,毫不犹豫地便亲了下去。 呼吸靠近,唇上触感柔软,是女儿家特有的细腻,周黎蓦地睁大了眼,她们从来发乎情止乎礼,就是从前朝夕相处,也从未如此。这般直白的表达,还是头一次。周黎浑身都僵直了,秦沅环住她,丝毫不容她退却,越吻越深,凭着本能,凭着爱意,凭着恼恨,将周黎逼得节节败退。 唇齿相依,柔软的触感,酥麻的悸动,直抵人心。秦沅发现了其中的好处,她搂住周黎纤软的腰肢,让她紧紧地贴着自己。她越发深入,柔软湿润的小舌使得周黎无处躲藏,她的身体,渐渐的软化,渐渐靠在秦沅的怀中,渐渐无法动弹。 秦沅分开了一点,周黎就靠在她的怀里,脸颊绯红,双眸含着莹润的水光,如此,娇媚诱人。 秦沅禁不住笑了,她一个闪身,将周黎推到软榻上。 “阿黎,”秦沅覆身上前,将周黎锁在身、下,“你要听话。” 周黎双目迷蒙,胸口不断地起伏,秦沅满意极了,她突然觉得,与黎娘多话着实浪费辰光,不若直接动手。 衣衫凌乱,轻薄的宫装皱起,秦沅探索着去寻衣带,周黎让她亲得昏了头,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凉。周黎大惊,她一把握住秦沅探到她衣中的右手,她的眼中满是惊恐:“阿沅!” 秦沅只觉得自己被魔怔了一般,怎么都不舍的停下。她看了她一眼,道:“你若想叫殿外的宫人耳闻,只管高声叫喊就是。” 她说罢,便不依不饶地将周黎的衣襟掀开,显出里头红色的肚兜来。 若是让宫人知晓,阿沅还如何统御后宫,若是再传出去,阿沅怎么办?周黎惊惶无措,秦沅不依不饶的动作让她想到那一夜,夏侯衷闯入她的房中……周黎害怕,羞耻,不安,可她仍是闭了口,她咬住下唇,眼中溢满了泪。还剩一层,就要赤身裸体,再掀开这最后的防御,她便要委身与她,她们之间本就说不清的矛盾,便更不清不楚。可就算如此,周黎仍是拼命地咬出了唇,让自己的惊惶,悲戚都锁在喉中。 肚兜的带子系在背后有些难解。秦沅的掌心,滑过周黎赤、裸光洁的腰身,抚摸着她的如玉般细腻光滑的背,阿黎的身躯,在她的掌中轻颤,秦沅兴奋不已,她要得到她。 凭着一股执着,带子终是叫她解开了,一具完美的身躯展现在秦沅眼前。 在掖庭中受的伤已好全了,莹润如玉,毫无瑕疵的胴体让秦沅沉迷,她低首,在那小腹上亲吻了一下,周黎不住地颤抖,眼泪,不断地顺着眼角涌下。 秦沅抬头,看到周黎不断地落泪,就如一团烈火被冰水猛然浇灭,秦沅躁动的心猛然间冷却下来。 “黎娘?”她试探着唤道。 周黎哽咽,哭声压抑而悲痛,只发出一声,她便连忙用手捂住嘴,死死的捂住了哭声,担心叫殿外的宫人听了去。 她的眼,满是泪,那眼中,满是害怕,秦沅看得心都要碎了,她忙抱住她,安抚她。周黎摇头,她埋在她的肩头,泪水浸润了秦沅的肩膀。 秦沅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说不出,她是不是将阿黎越推越远了?她做出这样的事,践踏了阿黎的自尊,她是不是永远都无法原谅她了? “阿沅……”周黎哽咽着开口,她看着秦沅,眼中悲痛而绝望,“从前,每次,晋王……我都想着你,”她羞耻得说不下去,却仍逼着自己往下说,她的声音是哽咽的,她的神情是绝望的,这一段伤疤,她亲自揭开,在深爱的人面前,“每想一次,便心死一次,阿沅……我对不住你,你怨我恨我惩戒我,皆是我应受的。” 她不傻,她怎会不知,阿沅既能轻易地将她从掖庭带出来,却为何让她在那里受了一个月的凌辱,她起初不去想,渐渐的,便明白了。阿沅是有意的。 她们之间的结,已解不开了,阿沅的爱,阿沅的恨,她的爱,她的无奈,交织成了一张网,终有一日,会给阿沅带来灭顶之灾。 她的身子,纤尘不染,美好的毫无瑕疵,秦沅看着,听着,却再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周黎的意味,太过明显。秦沅慌忙抱紧了她:“黎娘,是我不好,你原谅我。” 周黎靠着她,她含着泪,笑了笑:“你很好,你就是心软,”不然就该让她在掖庭中受辱而死,何必忍不住去救她。周黎心如死灰,“到现在,说了,兴许你也不信了,我的心,从不曾有一刻放下你。” 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黎娘的情绪,很不对。秦沅紧紧地抱住她,她扯过薄衾,将她包裹起来,口中连声说道:“我信,我信。” 周黎合上眼,不再说话了。 接下去的日子,秦沅没日没夜地将周黎带在身旁,不让她离开自己的眼前,她透出的死志太过明显,秦沅不敢让她一人待着。她也数次想过将与圣人的约定说与阿黎,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开口,若要说,便必然绕不过将她充没为奴的一段,阿黎自尊极强,若知此,她们可还能再有缘分? 秦沅不敢说。 周黎同平常没有任何差别,那日穿上了衣衫,她便恢复如常,可她身上那种心如死灰的气息却如同沙漠中的被秃鹫盯紧的濒死之人。 圣人已许久不来了,近日太后身上不大好,圣人要侍奉太后,自是顾不上后宫。秦沅便有更多的时间来看着周黎。 她细微而周到,将她当做一个孩子来照料。那种即将失去的感觉太过强烈,别的,什么都不要紧了,她将自己陷在深宫中,为的只有一人,若是她出了事,她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秦沅怕极了,她拼命地对周黎好,可周黎的心,仿佛是真的死了,秦沅做什么,她都不会有动容。 终于有一日,秦沅想到了一个法子。 这法子,说来容易的恨,做着却极不易。 秦殿中熏香袅袅,秦沅拉着周黎躺在榻上,她们是同榻而眠的。 秦沅说着话,周黎或者应一声,或者走神去了别处,没有听到。秦沅看着,担忧愈盛。她起身,锁了门窗,从几上将早已倒好茶的茶盅端起,她回头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周黎,深深吸了口气,将茶水一气饮下。 周黎躺在那里,她闭着眼,可秦沅知道,她没有睡着。她脱下外炮,只剩下一件轻薄的里衣,躺到周黎的身旁。 她在静静的等待。 过不了多久,身子便从内发起烫来,酥麻的感觉从脊背升起,形成燎原之势,无法阻挡。秦沅深吸了口气,她慢慢地朝周黎挪,身子与薄衾摩擦,都叫她抑制不住的轻颤呻、吟。 她的动静,一点也不小,周黎自然听到了,她转头,睁眼,便看到秦沅双颊潮红,眼中是莹润的湿意,楚楚可怜:“黎娘……” 周黎一愣。 秦沅的身子就如被火烧一般,难耐,难以纾解,她朝周黎靠过去,碰到她,便急不可耐地抱住了她,身子贴着她,不住地磨蹭。 周黎自然是知道她是怎么了,这是吃了春、药了。谁能在长乐宫中给皇后下药?答案呼之欲出。 周黎深深叹了口气,她让她蹭的难受,便牢牢抱住她,问:“如何解?” 答案自然是……只有一法。 周黎头一次气得要命,也不在一心想着了断。她伏在秦沅身上不住探索,秦沅抱住她,在她的指尖一次又一次,那娇嫩处火辣辣的疼,却仍是不够。 直到天明,二人精疲力竭。 之后,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床单上那团刺眼的落红说明了一切。周黎震惊,秦沅顺势将她与夏侯沛的约定从头讲来,连同将她弄进宫之事都未隐瞒。 秦沅裹着棉衾,说的十分缓慢,说罢,她也不敢看周黎,低着头,等她一个判决。 “所以你昨晚,将自己给了我,就是为今日坦白做的套?为的是让我对你负责?”周黎不敢置信地问道。 秦沅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知道瞒不过她的,她的意图太过明显,怎么能瞒得过她。 “阿黎……你不要怨我……” 她真的害怕,周黎本就想推开她,若是知晓自己变成奴婢,都是因为她,还能留在这里吗? 周黎微微的舒出口气,秦沅更加绝望,她裹在锦衾中的身躯,未着一缕,她们昨夜的缠绵是因药,因情? 周黎看着她,终是笑了,原本她最在意的事,都迎刃而解,她与她的关系,不会成为阿沅的负担。周黎温柔宠爱地看着她:“阿沅,咱们,想个法子吧。” 秦沅一愣,转瞬间,她梨花带雨的面容瞬间如雨后骄阳,光艳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