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突击》 序章 唐长安上空一片锦绣繁华,愈向城北,这份繁华愈加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庄重威严。这份威严聚到极致便向地表倾泻,如一个巨大的漏斗汇集在一处一人之上——唐天子端坐在龙案前,沉默不语,不怒自威。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说了话,说了句与他尊贵身份极不相称的戏谑之语。 “朕觉得朕是个商人。”唐天子说道。 这一句,惊坏了立在一旁的佐相如。他猛地一抬头,将脸转向唐天子。他的双目依然低垂,不敢与天子对视;他的耳朵支起老高,警觉地恭候天子的下文。 “没错,朕就是个商人。”唐天子肯定地说道,还有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这下,佐相如听得真切,他不能再沉默了。“陛下万不可出此言,陛下乃九五之尊,岂能以商贾之流自比?”谏了这一言后,佐相如顿感胸口畅快,位列尚书省的他时时以魏文贞公为楷模,誓要做帮君王映照是非得失的明镜,续一代盛世,顺便再把自己的名号镌刻在青史之上。 “哎,佐爱卿此言差矣,朕就是商人。”唐皇没有采纳佐相如的劝谏,不急不躁地继续说道:“不过朕也不是一般的商人,朕贩的不是盐、茶、瓷、绸、牛、马、羊,朕贩的是大唐这块招牌。这块招牌背后,是富足、和平、公平、正义,百姓认了这块招牌,便会把忠心回报给朕。这一进一出,一给一收,双方便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这么看来,朕不就是个商人嘛。” 佐相如没说话,唐皇就当他认同了自己的观点,接着说道:“佐爱卿,你来说说,做商人首先要干的是什么?” “微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佐爱卿才思聪敏,怎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作为一个商人,首要的事就是让人家知道你卖的是什么。怎么样才能让人家知道你是卖什么的呢?对于一般的商人,这好办,只要把你的货摆出来就好。你码一摞绸缎在案子上,就不会有人当你是卖茶叶的;你挂个羊头在铺子里,想寻狗肉的多半也不会进店打扰。但是,朕不是一般的商人,朕卖的是大唐这块牌子,这要如何摆在台面上呢?” 佐相如没有回话,唐皇也并未等他,“朕决定了,办一场马赛,就在西土,沿着沙海边缘,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马赛,把朕大唐的这块招牌,响响亮亮地打出去!” 啊?佐相如疑惑道,他只觉唐皇的思路之跳跃,非他这等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还在消化“贩卖大唐的招牌”一事时,唐皇又猛然抛出了举办马赛一说。大唐的招牌,西土的马赛,这二者间究竟有何关联? 唐皇挥挥手,把一脸疑惑的佐相如唤到龙书案前。他从一旁的文案间抽出一卷地图,摊开在桌上,让佐相如随着他的手指指点观瞧。 “朕已思量多日,就在这西土的沙海边缘办一场马赛。参赛者一人一骑,耗数十日,沿此路径行进。朕将沿途建驿馆供其食宿休息,设路标为其指引方向。在这赛程的终点,朕还要建一座凯歌之城,来迎接完成全程的勇士。” 随着唐皇的指点,佐相如仿佛见到一条巨龙出现在地图之上,盘桓在沙海边缘。那龙头,正是唐皇意欲修建的凯歌之城,而龙身,则由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驿站、官道构成。佐相如有些明白了唐皇的用意,在这场马赛头上,还真悬着大唐的招牌,在那招牌后,是富足、和平、公平、正义。 跟上了唐皇的思维后,佐相如又恢复了一个诤臣的本性。唐皇的用意虽好,但这愿景也未免过于宏大,他要和唐皇争一争,免得圣上落下个劳民伤财的骂名。 “陛下,此等宏愿甚伟,可其中所需的开销极大,虽说我大唐仓廪府库充盈……陛下,西土地势复杂,荒原广袤,多是鲜有人烟之地,在这种地方大兴土木,只怕……陛下,西土势力交错,虎狼觊觎,又有匪患横行……陛下,此事关系慎重,只怕多数臣工会有异议……”佐相如谏了又谏,罗列了举办马赛的种种风险,他倒不奢望唐皇会放弃先前的主张,他只是觉得作为臣子自己有必要对皇上知无不言。 唐皇听了佐相如的谏言,说道:“佐爱卿不必多虑,朕是个商人,自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用一场马赛换西土的和平、繁荣,这生意绝对不亏。大账朕已算过,细账你着户部详拟一份出来给朕。你说的没错,办这场马赛耗资甚巨,一定要精打细算,不能有丝毫的浪费。至于其它事宜,六部当各司其职,你们要让朕知道,朕养的不是闲人,而是一群迎难而上的能臣干将。” 话至此,佐相如便不再辩论,诤臣的义务既已尽到,剩下的就是全力贯彻皇上的决定。但在离开前,他还是多说了一句:“陛下,请不要再妄自菲薄自比商贾了。”唐皇没理佐相如,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坐得宛如一个精明的商人。 在唐皇的乾纲独断下,整个大唐全力开动起来。先是勘察,再是建造,数不清的马队、驼队将工匠、物料源源不断地送到西土。一时间,夯土声、锯木声、烧砖声混着工人的号子响彻云霄。当地的居民也纷纷加入到这场声势浩大的建造中来,今日的荒野有可能就是明日的集市或枢纽,搭个木屋吧,它有可能会变成日进斗金的商铺,也有可能变成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客栈餐馆。 与此同时,举办马赛的消息也像长了翅膀般飞遍东南西北。 时间,三年后。 地点,西土沙海边缘。 举办者,大唐天子。 获胜奖励,太子亲自颁发的纯金马驹像。 参赛选手,大唐的、外邦的皆可,自备赛马。 比赛规则,一人一骑,沿着规定路线跑完全程,用时最短的即为胜者…… 第一章 出师不利 自从唐天子将举办马赛之事昭告天下已过去了两年有余。沙海边缘,昔日的砖石、沙土、木料已被整合成一座座馆站乃至城池,静静地矗立在光与风中,等待骑着骏马的勇士们到来。而在大唐疆域内外,有志于登场一搏的各路豪杰“蠢蠢欲动”,算着日子,间次踏上了各自的征程。 中原腹地,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中也有着这么一位“豪杰”,他叫陈三惊,是个兽医。 这一日,天还没亮,陈三惊早早起了床,梳洗收拾利落后,在马厩牵了他的坐骑——小白,独自一人踏上了比赛的征程。 陈三惊走得很静,没惊动任何人,要不然,村里的父老乡亲一定会“倾巢而出”,隆重地欢送他去参加比赛。 在欢送的队伍中一定会有村西张大婶,陈三惊曾治好了她家不生蛋的母鸡,张大婶对此念念不忘,一有机会就要拉着三惊的手把这事唠叨一番。她会说:“三惊啊,多亏你治好了俺家的鸡。它不下蛋的时候,我那倔儿子恼,悍婆姨急,小两口从日出吵到日落,从田垄打到床沿。月亮升了又落,星星转了又转,这两个要命的祖宗却还是吵闹个没完,愣是把传宗接代的大事抛到了九重天外,愁得大婶我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幸亏有你这么个小神医,妙手回春,让俺家的鸡重新理顺了肠子。这下好了,那两个混祖宗不吵也不闹,白天忙完了农活,晚上就和和美美困觉,没几个月,俺家的婆姨肚子就大了起来。三惊啊,这件事大婶要感谢你一辈子,听说你要去参加皇上举办的马赛,大婶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一篮子鸡蛋你收好,里面一般是熟的,一半是生的,熟的给人吃,生的喂马吃。大婶祝你马到成功,给全村人长长脸面……” 这番话张大婶会反复说上好几遍,每重复一遍都会省略其中一些内容,到最后,就变成了张大婶抓着陈三惊的手,一脸真诚的说:“三惊啊,多亏了你,俺家婆姨的肚子终于大起来了。” 这话让陈三惊感觉浑身难受,但张大婶热忱的态度又让他无可奈何,只得低着头红着脸分辩道:“这都是您家儿子和婆姨的功劳……” 除了张大婶,住在村北的李二狗也会挤上前来与他寒暄一番。这李二狗和陈三惊岁数差不多,俩人自小玩在一起,打成一片。李二狗仗着四肢粗壮,常常把陈三惊摔得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而陈三惊也不是吃亏的主,靠着自己腿脚灵活,跑开距离后便捡起地上的石块去丢李二狗。俩人一路打打闹闹的长大,谁都没真的记恨对方。后来,李二狗成了家,陈三惊也接过了他师父的衣钵开始治病救兽,从此村里再也不见那两个浑身是泥、一脸涕泪、互相喊“我要杀了你”的顽童。 两人各干起各的正事后就少了联系,但在陈三惊出征马赛这么个大日子李二狗一定不会缺席。他会直愣愣地走到陈三惊面前,说一些“你可一定不能给村里人丢脸”“要是成名富贵了可千万别忘了父老乡亲”一类的话,说话的同时,他还会用他那粗壮的胳膊不断拍打陈三惊,直打到小兽医疼得呲牙咧嘴,然后铁箍般把他紧紧搂住,低声说几句“兄弟保重”。 等所有村民都和陈三惊打过招呼,老村长就会作为压阵大将出场。作为村中最有学识和威望的长者,他说出的话自然有着更高的水平。首先,他没有理陈三惊,而是对着天边抱拳拱手,口中念着皇恩浩荡,感谢圣上举办了这场空前盛大的马赛。而后,他会捻着胡须,惬意的摇头晃脑,把这场马赛的意义数个七七八八。最后,他才会把话题引到陈三惊身上,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这场马赛对他个人和全村是多么的重要,他要获得什么样的荣誉才能不辜负全村人的期望。最后的最后,老村长动了情,脚一跺,对陈三惊抛出“比不好就不要回来了”的狠话,然后抹把老泪,头也不回地拨开人群向远处走去。 这些画面在陈三惊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他可不想把如此重的担子扛在肩上,于是选了个没人的时候偷偷溜出村子。不就是一场马赛吗,他搞不懂为何人们都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之重,在他心里,这不过是个游戏,自己不是去比赛的,而是去玩的。此外,他的那匹小白实力几斤几两他自己心中清楚,他从不指望能在这次马赛中取得什么成绩。 溜出村子,来到预赛场地时已是晌午。告示上说了,想要去西土参加正式的马赛就要先通过各州府举办的预赛。陈三惊想了想,这样也对,不然大唐那么多骑手,全跑到西土去,岂不是要把赛道挤爆。 到场后先是登记,陈三惊牵着小白排到队伍中,没一会儿就来到了负责登记的差役面前。 “叫什么?”差役问。 “小的陈三惊。” “马叫什么?”差役继续问。 有意思,还要登记马的名字,陈三惊心里想。他本想告诉差役马叫小白,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骠骑大将军,我的马叫骠骑大将军。”他说,参加比赛,就要给马起个响亮、霸气的名字。 差役一听,放下笔,抬起头,瞪着眼睛打量了下陈三惊,说:“小子,你可不要乱说话,当朝骠骑大将军乃是国舅爷,你怎么能给马起这个名字,不行,快些换一个。” 见差役不给他登记,陈三惊也不争辩,他沉吟一下,说道:“那就叫辅国大将军!” “也不行,辅国大将军可是驸马爷。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就不能起个一般的名字吗,我告诉你,再敢侮辱皇亲国戚,我可要抓你回去打板子了!”差役有些动气,怀疑陈三惊是不是来故意捣乱的。 不光差役坐不住了,排在陈三惊后面的参赛骑手也骚动起来。有人喊道:“哈,小子,你那匹马要是大将军,那我这匹可就是玉皇大帝喽!” 另一人接茬道:“胡说,你那明明是匹母马,咋能是玉皇大帝,要我说,你那最多是个王母娘娘。” 众人哄笑,王母娘娘的主人却不恼,回头笑道:“王母娘娘怎么了,到比赛开跑了,你们那些傻公马都得乖乖跟在我这匹母豹子后面。” 陈三惊寻声看去,发现这人的马周身遍布花斑,还真如豹子一般。 “你的马真有那么快?要是被我的马追到骑上去,你可要小心你的后脑勺。”不服者挑衅道,又引来一片笑声。 刚刚还一脸严肃的差役也跟着人群笑起来,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尚有公务在身,于是又绷紧脸,对陈三惊道:“快报上马名,再敢捣乱就夺了你参赛资格。” “小白,它叫小白。”陈三惊不敢再闹,老老实实报上了马名。 听后,差役提起笔,在文书上写下“坐骑:杂毛”,然后一推陈三惊,对后面喊道:“下一个。” “您这……它叫小白,不是杂毛。” “走开,下一个。” “真的是小白啊,不是杂毛。” “走开走开。” …… 小白也好,杂毛也好,陈三惊总算是骑着马立在了起跑线前。 出人意料,县令竟然亲自来给骑手们训话发令。他一身华贵官服,满面威仪,两绺乌黑柔顺的胡须分别自嘴角两侧垂下,如两根标致的马尾。他一说话,胡须随着嘴角起伏摆动,好似两个马屁股紧紧挤贴在一起不停地扭来扭去。 县令的训话高屋建瓴,引经据典,上谢天恩,下教黎民,把众骑手听得懵懵愣愣,如坠云里雾里。好在宣布比赛规则时县令说回了白话,大家这才明白,原来只要在一个时辰内顺着路标跑到终点,就可以获得去西土参加正赛的资格。要是跑不到,那便说明骑手和马不行,去了西土也是白搭,不如早早回家种地哄孩子去。 该说的话已尽,县令把手高高举到半空,然后猛地向下一劈,如同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挥动手中的鬼头刀。这是起跑的信号,骑手们纷纷催马向前,奔着终点而去。 这是场耐力塞,所以选手们的起跑还算温和,谁也不会在一开始就把马催到极速。也正是因为这,陈三惊在比赛的前期勉强跟住了大队伍。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匹接一匹赛马从陈三惊的小白身侧超过,渐渐的,这一人一马被大队伍排泄出了体外,越落越远,最后整个参赛队伍完全消失在了陈三惊的视野内。 驾着小白又坚持了一会儿,陈三惊便放弃了比赛。他选了个平缓的地段勒住马,翻身跃下,然后把手贴在小白的胸口,听着它剧烈杂乱的心跳,不无心疼的骂道:“小白啊小白,你可真是个傻孩子,我不叫你停,你难道要把自己跑死不成。小白啊小白,你可真是个没用的可怜虫,虽然我没指望骑着你去西土夺魁,却也没想到你连预赛都坚持不下来。你看看,这赛程我们还没跑到一小半你就不行了,真是气死我也。”一边说着,他一边抬手掰开小白的马嘴查看,见无异状,便舒了一口气,把手挪到小白脸侧,不住地轻抚。 待马缓过来后,陈三惊把它牵到一条小溪边,任由它去饮水吃草。 “小白啊小白,刚刚我说了你两句,你有没有生气?”陈三惊对着马问,“小白,你怎么不理我,难道你真的生气了吗?”马没抬头,自顾自地找寻地面的嫩草。“小白啊,你不要生气,我给你念句诗来听好不好。你听着,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小白你说我念的好不好,不过我就记着这一句,还是我趴窗户偷听来的。后面是什么我不知道,诗的意思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我猜大概就是说好马赖马都一样吧。小白,我管你叫驽马你可不要记仇,因为你本来就是,哈哈哈……” 对着小白疯言疯语后,陈三惊一屁股坐倒,躺在草地上摆了个“大”字,他暂时是不想回村了,不然会被村里的乡亲们围起来怪罪两次,一次怨他不告而别,一次怨他铩羽而归。但不回村又能去哪呢?对了,去西土,谁说只有参赛者才能去西土。 打定了主意,陈三惊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拉着小白向西边走去。 “小白啊小白,虽然咱没资格参加比赛,但去西土见见世面也好,你说对不对。全天下的骑手都会聚集在那里,参赛的马,拉货的驴,那么多牲口总会有需要兽医照料的。到时候,我就找地方扯两块布,做成对联背在身后。上联是‘专治各类牲口疑难杂症兼带钉马掌’,下联配……下联配……算了,不要下联了,我们就扯一块布,做一个招牌。到时候,我小药箱一背,铜板哗哗的往兜子里落。装不下了,我就把铜子儿换成金粒儿,然后金粒儿变金块,金块变金锭,我拿着金锭换匹好马——换匹骐骥,等什么时候再有马赛了,我就骑着它耀武扬威,大杀四方。怎么样,小白你说我的计划好不好?什么,你不想我买新马,你是吃醋了吗?你放心,买了新马,也是你做大,它做小。不过要是它帮我在比赛里拿了奖,你俩就得倒过来了,这就叫论功行赏,能者居之……” 第二章 柳暗花明 平坦时马驮人,崎岖时人牵马,这一日,陈三惊和小白终于来到了西土跃马城——比赛始发的地方。 西土的风光与中原迥然不同,服饰、建筑、食物、声音,甚至连空气的味道都散发着奇异的魅力。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一个多月,但八方而来的商旅早已把跃马城挤得满满登登。此时的跃马城,若论繁华程度,大有赶超唐都长安之意。 小兽医陈三惊估计得没错,商旅带来了大量的牲口,牲口会生病,生病就需要兽医。在跃马城的几十天里,陈三惊的生意红红火火,每天都要出诊数次。来请他去看病的除了有西土本地人和从内地赶来的唐人,竟然还有来自东利岛的赛手。 东利岛,这个地方陈三惊是第一次听说。请他去的东利岛人叫石太,是名来参加马赛的骑手。他告诉陈三惊,东利岛在大唐的东方,两国中间隔着宽阔的大海,坐船要好几天才能横渡。东利岛的岛主素来仰慕大唐的昌盛,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派遣使团入唐交流学习。这次唐天子在西土举办马赛,是全天下的大事,他们东利岛虽远在极东,但也不敢因此缺席。 陈三惊听了石太的话不由大吃一惊,这些人为参加场马赛竟然横穿了整个大唐,若是比这份心意,他们可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闲聊完,石太领着陈三惊去看了生病的赛马,它们一个个搭耸着脑袋,病怏怏的了无生气。一通望闻切问后,陈三惊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为了参赛,东利岛岛主挑选了十几匹良马远赴西土。这些马,受不了渡海颠簸,在船上死了一部分,在从东向西横穿大唐时,又有一部分劳累过度死掉。硕果仅存的几匹到了西土,因为哀悼同伴、思念故乡再加上水土不服,通通患上了郁疾。 诊明了马的病因,陈三惊对症下药,给马配了牲畜专用的忘忧散,一剂药下去,病马眼里顿时恢复了亮光,身上的精气神回归了大半。看着爱马好转,石太和其他的东利岛人欢喜得不得了,重重酬谢了陈三惊。 靠着精湛的医术,陈三惊在跃马城吃香喝辣,好不逍遥快活,只是他攒钱买骐骥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西土有太多吸引人的玩意儿,往往他上午赚的钱还没在怀里捂热,就在中午变成了各类特色美食,等他下午闲暇游逛市集时,昨天剩下的钱又流出口袋,换成了陶像石玉。 这天傍晚,他闲来无事,一手擎着根羊腿,一手牵着小白,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瞎逛。他举起羊腿,恶狠狠撕下一大块吞在嘴中,大嚼特嚼。把肉咽下后,他把羊腿凑到小白嘴边说:“小白啊,你不来一口吗,这羊腿又肥又嫩,一咬满口油,吞下去暖洋洋,再吧唧吧唧嘴里的余香,真是赛过活神仙。怎么样,不来尝一口吗?”他又把羊腿在小白眼前晃了晃,小白嫌弃地别过马头。 “哎呦,小白啊小白,你本事不大毛病倒是不少,竟然挑起食来。好吧好吧,你不想吃羊腿,那这个如何?”陈三惊把羊腿放到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干果,里面有瓜有果有枣,色泽鲜艳,分外动人。这下小白动了心,伸长马脖子,把嘴埋在主人手中舔食不停。 这时,一人走上前来同陈三惊搭话,原来他也是来参加马赛的,他们队伍中的兽医害了病要回家修养,因此想请陈三惊加入队伍接替这个位置。陈三惊一听不由提起兴趣,心想以这种方式参加马赛也不赖,至少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况且他们许诺的酬劳也不低。 应了此人的邀请,两人便一同来到一间酒楼。一路闲聊,陈三惊得知此人姓张,负责马队的后勤,并非上场比赛的骑手。真正的骑手,此时正在酒楼上等着他们呢。 二人上了酒楼,拐进一间包房。只见酒桌后坐着两人,一个黑脸,一个黄脸,都是身材魁梧,气派十足。在包房角落,竟然还趴卧着一条通体漆黑发亮的巨犬,见有生人进门,它立刻直起上身,紧盯来客,嘴中发出“呜呜”的低吼。 老张怕狗吓到陈三惊,忙上步隔在他和狗之间,然后他对着酒桌上的两人一抱拳,说:“两位当家的,人我给请来了,这位就是兽医陈师傅。” 陈三惊见那两人气度非凡,不敢怠慢,忙跟着施礼,说:“不敢当,不敢当,在下陈三惊,是个兽医,见过两位将军。” 黑脸的汉子见陈三惊叫他们将军,不由哈哈大笑,“小兽医你不要拘谨,这里没什么将军,我们不过是来参加马赛的骑手。他姓秦,我姓程,你叫我们老秦、老程就好,要是你乐意,叫我大程子也行。” “不敢,不敢。”陈三惊忙应道,“要不我就随着张兄,叫您二位秦当家、程当家吧。” “随意,随意,名字不过就是个称呼而已。”老秦接过话来,“陈老弟,这次请你来的目的老张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原来的兽医受不了西土的气候,躲回老家养病去了。我们想此次马赛路程遥远,环境恶劣凶险,总要有个懂兽医的才安妥。这几日老张四处找寻,发现陈老弟你虽年纪不大,却医术高明,正是我们的合适人选。不知老弟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马队,一起在马赛上闯出个名堂来。此外你放心,该有的报酬一厘也不会少,我和老程都是言而有信之人。” “当然,当然愿意,能和两位当家参加马赛实乃三生有幸,就是没有酬劳我也愿意跟着二位干。” 老程听陈三惊这么说又乐了,“陈老弟真是看扁我们了,该有的酬劳我们一定要给,这叫亲兄弟明算账,要是咱们在马赛上拿了名次,还会有额外的。倘若我老程有幸跑了个头名,嘿嘿,那皇上赏赐的金马驹我就分一条马腿给你。对了,你们不要再站着,赶紧坐过来,以后我们就是一支队伍里的兄弟,有饭一起吃,有劲一起使,不分尊卑贵贱,只是职责不同。” 陈三惊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桌,老张推着他坐下,四人围在了一起。老程大大咧咧,很快就消除了酒桌上的生分,四人像多年久别重聚的故友,天南海北聊得不亦乐乎。 老程问:“陈老弟,你的名字好生奇怪,其中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陈三惊道:“哪里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不过是我师父给瞎起的,他说那晚他起夜,听见门外有哭声,便捡到了我。那时正是三更天,于是给我起名叫陈三惊。” “陈老弟对不住,是我老程多嘴了。” “无妨无妨,这些陈年旧事我可没放在心上。要是师父那晚早点起夜,我可能就叫陈二惊了。要是他再晚些,我便叫陈四惊,或者被山猫叼走,从此就没我这么个人了,哈哈。” “老弟你还真看得开,我老程佩服,要不是老秦那家伙管得宽,我真想和你痛饮三大碗!” “好啊,蒙程当家看得起,我定要和您干上几碗。”被老程感染,陈三惊也豪迈起来。 “好!”老程对着小陈说了声好,然后把脸转向老秦,“老秦,气氛到了这个程度,这时候再不让我们喝酒就说不过去了吧!”他对老秦给他下的禁酒令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破戒。 可老秦不为所动,平静的说:“想喝酒?好啊,等马赛完了我陪你喝上一大罐。” 见老秦不松口,老程气得一拍桌子,骂道:“哎,这个死脑筋老秦!” 四人又连吃带聊了一会儿,陈三惊问起正事来:“秦当家,不知我们队伍中有哪些牲口需要我来照料,请您告诉我,我好提前做些准备。” 老秦说:“最重要的就是那几匹赛马,除此之外还有驮货的骆驼,两笼信鸽,一条狗,喏,就是墙角这条,它刚刚已经和你打过招呼了,别看它凶得厉害,但那只是对生人,等混熟了,它就是个甩不掉的黏膏药……嗯,对了,有时还可能有一头牛。”说着,老秦斜眼瞟了老程一眼。 “赛马、骆驼、信鸽、狗、牛……”陈三惊一五一十的记下,然后说:“两位当家放心,这几种牲口我都照顾得来,准保比赛时它们个个生龙活虎,不辱使命。” “好,那就有劳陈老弟了。之后你去收拾一下,搬到这间酒楼与我们同住,以后我们可就是一家人喽。现在离比赛还有几日,这段时间就让老张带我们四下转转,他在西土游历多年,可说是个本地通,我们一起跟着他长长见识。” 众人称好后便散去,老程和老秦一同回到房间。这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多年不见此次重逢,两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我说老秦,刚刚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我不过是想喝几碗酒你都不答应,白白浪费了气氛。” “唉,老程,你说你喝酒误事了多少回,怎么就是不知悔改。实话告诉你吧,这次的禁酒令可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给你下的。” “那还有谁?” “还有你爹我伯父程大人,还有……”老秦没继续往下说,而是对着斜上方郑重的作了一揖。 “难道是?”老程疑惑的问,“他老人家竟然还记着我。” “当然记着,要说他老人家可是没少为你操心,这次派你来参加马赛就是为了历练你。” “历练我?要是历练我老程为何不把我派到战场上去,反倒让我来这参加什么马赛?马赛马赛,规模再大也不过是场游戏,玩玩而已,能练出什么?” “这你可就讲错了。”老秦略带揶揄地看向老程,“你可别小瞧了这场马赛,也别曲解了他老人家让你来参赛的目的。你想想,圣上为何要兴师动众,在西土举办这样一场马赛?” “这——这有什么好想的,全因为圣上喜欢呗。当朝天子,富有四海,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今天想赛马了就在西土办个马赛,明天想划船了就在东海办个船赛。反正我大唐现在国富民强,区区几场比赛还是折腾得起的。” “老程啊,你可真是大错特错,要是以后有机会,千万不要把这话讲给圣上听,他老人家非得被你气得口吐鲜血不可。你真当天子能够恣意妄为吗?错了,全天下最不自由的人就是天子,他的身上担着举国亿兆黎民的干系,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得万般周全,不然走错一步就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是吗?既然当天子这么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当?” “那是因为他们没当过天子,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老程你别打岔,听我接着说。为什么圣上要在西土办这样一场马赛?为了这场马赛,我们修建驿馆、赛道,驱逐猛兽、匪寇,耗费的资财何止千万,倘若这一切只是因为圣上一时兴起,那他老人家不就是、不就是昏君吗!说到底,圣上办这场马赛,为的是西土长久的和平、繁荣。老程你想想我们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一场马赛吸引了天下无数商旅来到这里,不同国家的人聚在一起,然后他们会发现虽然他们服饰不同、语言不同,但还是可以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谈生意的。”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酒喝。”老程嘟囔着插了一句。 老秦没搭理老程,继续说道:“他们会发现,既然能在一起做生意、一起发财,那为什么还要打仗呢!不同国、不同族之间的人消除了隔阂,变征伐为合作,变互损为共赢,这样西土便会迎来真正的和平、繁荣。这才是圣上举办这场马赛的良苦用心。” “那圣上派我们来参赛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不是确保头名落在唐人手中,扬我大唐国威吗?” “唉,老程你还是没明白,这场比赛的输赢对于我们来讲根本没那么重要,只要确保马赛圆满的举行,我们便是赢了。记着,我们是搭台子的,不是唱戏的。” “我还是不懂,我就知道比赛是用来赢的。” “老程啊老程,你什么时候能多动动脑子,你摸摸你腰间的那块特使令牌,它代表了什么权力你难道不知道吗?如果圣上只是派你来抢头名的,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信物授予你,难道是让你去要挟裁判吗?” “嘿嘿,这我倒是没想过。” “你好好想想吧,我们此行的责任可远比你想得大,也因此,我们可能面临的状况要比你想的凶险。” “凶险我倒不怕,咱老程什么阵仗没见过,想当年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唉……”老秦摇摇头,没再搭理老程。他在桌前坐下,拿出纸笔,刷刷点点写了起来。 老程不识趣的凑上去,问:“老秦,你写什么呢?” “给圣上的奏折。” “写些什么?” “老程今天又犯酒瘾,望圣上严加责罚。” “欸!老秦你可别逗我,圣上他老人家日理万机,你不能让他为我这点小事分心。” “好吧,不写这个,那你说我该写什么?” “这……”老程犯了难,“这几天也没发生什么值得上奏圣上的事啊,总不能和他老人家唠家常,说这里的肉好吃、馕顶饿,酸**开胃消食,等得空了给您送去两大罐。” “老程你休要胡扯,我来问你,今天在裁判特使那里,参赛选手的名册你看了吗?” “看了。” “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啊?” “再想想。” “我就记得在上面没有督缺国的赛手,西土诸国唯独少了他一家。另外就是东利岛竟然也派人来参赛,没想到那么远的地方还隔着海他们也会过来。当时我就说了一句,真是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好啊,老程你总算开了些窍,你说这个消息值不值得上奏给圣上。” “要说实话,我是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名堂,一场比赛而已,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呗,少一个人争奖有什么不好的,要是只有我老程一人参赛,那敢情好,金马驹铁定是我的了。” “哎嘿!刚才说你开窍算我错了。老程,你还是没有明白这场马赛的意义。算了,我不与你多讲,我就问你,假如你家程老太公做寿,我能去却不去,你会如何看我?” “当然是恨你不给面子找你大战三百回合喽!” “是啊,同样的道理,督缺国国王收到了消息却不派人参赛,这说明他不给我大唐这个面子。” “这还了得,我立刻拿着特使令牌去都护府调集兵马,一定要给这个老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老程你给我坐下!休要轻言征伐!仅凭不派人参赛这一事我们还不能对督缺国王如何,这个老家伙,年轻时便是西土一霸,和周边各国打了大大小小无数仗,对我们的调停也是置之不理。现在他老了,折腾不起了,但想必心里还是不服不忿,借着马赛这个机会,用故意缺席来彰显强硬。” “那这个督缺国王到底会不会兴兵作乱?” “不好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哎,你这等同于没说!” “我们只要时刻警惕着督缺国王,相时而动就好。” “这也太不过瘾了!” “军国大事岂是用来过瘾的儿戏?”说话间,老秦写好了奏疏,墨干后,他将奏疏卷成纸筒封好,递给老程说:“选只飞长安的速速寄出。” 老程接过纸筒,却没挪步。 “怎么了?”老秦问。 “老秦,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 “你升官这么快,一定是因为奏疏写得好。攥刀把子的不如耍笔杆子的,此言诚不我欺。咱俩同年的弟兄,你当了将军,我却还是个校尉。还有那稳坐中枢的佐相如,也是因为文章写得溜才得到圣上恩宠。” “老程你这是什么意思?”老秦站起身,逼向老程,他打心里反感佐相如那伙人,听老程把他俩放在一起相比,不禁怒从心头起。 “我是说你再练几年,也能变得和佐相如一样,靠着拍马屁,出将入相。”老程不依不饶的煽风点火,他铁了心要和老秦干一仗。这兄弟俩自小打打闹闹习惯了,似乎几天不切磋一下就浑身发痒。两人每次动手的流程也都大同小异,通常是由老程随便找个话茬挑衅,老秦紧逼不让,然后就是话不投机当场动手。 今天也不例外,老程话音未落,老秦便一掌袭来,两人插招换式,在屋内斗在一处。由于室内空间狭小,难以施展大开大合的打法,两人很快以贴身战的方式纠缠在一起。老秦揪着老程的衣领,老程搂着老秦的脖跟,膝盖相顶,腿脚互别,虽保持着静止的姿态,却无时无刻不在较着暗劲。 两人斗得难解难分,都出透了汗,粗喘连连。终于,老程向旁边打了个栽歪,角力分出胜负。老程退出圈外,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喘着大气说:“老秦,真有你的,几年没见,没想到你脚步比过去稳多了。看来你也没有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粉饰奏疏上。” 老秦也呼哧带喘的笑答道:“那是自然,这几年我可是一直在船上过来的。老程你知道吗,大海的颠簸是你想不到的,想在船上自由走动,脚下不稳根本不行。我这根基,就全是这么练出来的。老程你想到海上来吗?要不等马赛结束,我们求圣上将你调到我的船队,你可以先从擦甲板的小兵干起,然后一步步爬到船长的位置。” “得了吧,我老程还是适合在马背上生活。”说完,老程转身走出房门,来到鸽笼处,从里面挑了只看得顺眼的,将纸筒绑在它脚上。“走喽!”老程抬手放飞信鸽。信鸽扑腾着翅膀直插夜空,带起一阵晚风,吹在老程身上,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