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二珠》 一 飞来横祸 大约凌晨五点,孔祥西和妻子段桂兰还在熟睡,床头柜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段桂兰睡眼惺忪地抓起听筒,那头传来她父亲段生祥紧张急促的声音: “赶快去兰大二院,尕蛋被人打了,在急诊科……” 段桂兰撂下电话急忙推醒身边的丈夫。 “啥事?人睡得正香呢,这么早就骚扰!谁来的电话?”孔祥西十分不情愿。 “我爹。尕蛋被人打坏了,在医院急救呢。” 孔祥西听到这话腾地翻起身急忙穿衣服。 尕蛋官名段立公,是段桂兰的亲弟弟。 段立公开出租,一般都在午夜收工,可昨夜不知为何一直没回家。凌晨,扫街的环卫工人发现他浑身是血躺在出租车后座上昏迷不醒,于是拨打“110”报了警。“110”叫来“120”将他拉到医院急救,根据驾照和行驶证查到了他的家庭住址,通知了家人。 段立公颅内出血严重,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并且要求家属签订手术协议做开颅手术。他母亲和妻子见状当场吓晕了。父亲段生祥签字时手也微微颤抖。段立公被送进手术室,生死未卜。全家人心急如焚。 办案民警详细询问了家属,基本排除了打击报复的可能,初步断定为劫财伤人。因为在段立公身上和车中都没有找到当天的收入款。现场和目击证人没能发现和提供多少破案线索。现场除了车内的血迹,周围没留下什么明显痕迹,显然犯罪嫌疑人是在其他地方作案后将车开至那儿抛下的。目击证人那位环卫工人也只看到这辆车孤零零停在那里,没看到任何其他可疑人员。 手术从大约六点半开始,到了八点半还没有结束。段桂兰的内心和父母弟媳一样焦急担心,但她却与丈夫孔祥西一直担任着宽慰二老和弟媳的角色。 尽管焦急难过,事情还得办,段生祥开始安排。他要女儿把老伴和儿媳先送回家去,她们呆在这里只会哭哭啼啼而起不了什么作用。可俩人都坚持不肯回家,一定要等手术结束。段桂兰只好一个人先回家去打理住院所需的洗漱用品。段生祥自己去银行取钱来交住院费,存折出门时就揣在身上。老头遇事还算沉着冷静,作了安排正要离开,哭哭啼啼的老伴要他先等等。老伴问同样哭哭啼啼的儿媳有没有带钱来。得到回答是没有。她又问家里是否有存折。儿媳回答,有是有,但都是定期,现在取了会损失利息。婆媳二人虽然泣不成声,但看来头脑都还很清醒。老头说了句“再甭泼烦!”径直去银行了。孔祥西依照民警的要求去黄河北的大砂沟派出所办手续取回段立公的出租车。案件就发生在那个地段。 孔祥西取了车,打算按事先约定的去银行接岳父回医院,不料车刚过了黄河大桥在南滨河路上被交警拦住了。他这才明白过来,今天是九月二日,而小舅子的车是单号牌照,在市区只能单日行驶。他只好对交警作解释并且打通派出所的电话得到确认才被放行。银行不能去了,只能先把车开回段家滩岳父家。段生祥退休在家,从来不用手机。孔祥西没法和他联系,又怕他久等,撂下车立即打出租赶往银行。二人赶回医院,手术仍未结束。 婆婆埋怨儿媳: “说过多少回让你们雇一个夜班司机,就是不听。这下把大祸招上了唦?” “我也对他说雇一个,可他硬说别人开车不爱惜,他不放心。他算的帐,车夜里租给人前半夜挣租金,后半夜就是给别人挣光阴呢。自己辛苦一下把前半夜跑了,租金就挣上了,后半夜车还能休息呢。效益一样还把磨损降低了。”儿媳委屈地辩解。“光阴”是“钱”的借代意义。这是兰州人的绝妙发明。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而经济学中说“金”天生是“钱”的“物质承担者”,“光阴”便巧妙地代替了“钱”。 “人算不如天算!这下把这么大的祸招上了,划不来账了唦?”婆婆的数落带着抽噎。 “事情已经出了,说那么多废话有啥用?再甭泼烦!”老头制止老伴。“为了多挣两大钱,胆子也变大了。怪谁呢?小时候胆子还不如个老鼠,天一黑门外头尿个尿都不敢。还叫你惯的一点苦吃不下,我给教个拳你也反对。如果练下点本事,怕也不至于吃这么大的亏。” “你嫌我泼烦哩,你老狗记起千年屎,说那么远的事做啥?”老伴心里本来就难过,加上对刚才老头护儿媳不满,也不顾在公众场合就和老头顶撞起来。 儿媳此刻两头为难,不知该劝阻哪个。恰好孔祥西和段桂兰夫妇办完缴费手续回来。段桂兰劝解二老: “你俩甭再嚷了,大庭广众之下,像啥嘛。现在只求尕蛋能手术成功,其他啥话都再甭说了。” 老两口都觉得自己一时说话有点过头,也就不再吱声。 手术终于结束,手术室的门开了。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段立公被护士推出来,脑袋被绷带包成了一个大白棉球,脸肿得不成样子,模样几乎难以辨认。母亲见状即刻又失声痛哭起来,女儿和儿媳一边宽慰她一边自己也泪流满面了。 手术算是比较成功,生命危险解除了。病人被送进特护室。护士要求家属只留一个人看护,其他人都离开。 全家商定白天段桂兰留下,晚上孔祥西来换班。儿媳要回去给上学的孩子做饭。老两口也折腾累了,回家歇息。 二 小案难破 孔祥西如今是“自由撰稿人”,无须朝九晚五按时上下班,夜间在医院守候小舅子,白天就可以回家睡觉。 病人一直昏迷,因此所谓看护没多少事可干,只是注意输液、输氧情况,若有异常及时召唤护士罢了。孔祥西带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灵感来了还能顺手敲几个字。不过大部分时间他在阅读一本周国平的《自选集》。 妻子段桂兰说他中了一个叫周国平的流毒,说什么周国平发现了“孔子是一个相当洒脱的人”,他作为孔圣人的后裔,当然也要活得洒脱一些。他离开了报社这样的正规单位,先是去南方下海,后来又做起什么“自由撰稿人”。他说周国平是唯一理解孔子“君子不器”这句话真谛的学者,认为“一个真正的人是不成器的”,因为作为“器”,无论多么精良,终归是他人手中的工具而已。 段桂兰把这些话诉说给父亲,不料父亲却站在她丈夫一边: “到底是孔圣人的后代,就是和人不一样,说话与众不同。哈哈。”老头如此评价女婿。 “和人不一样,偏偏和你一样,犟得和牛一样。”女儿埋怨父亲。 翁婿二人都属牛,年龄相差一轮。 早上妻子来换班,带着一瓶三星“世纪金徽”。 孔祥西纳闷:“看我这两天辛苦慰劳我的?” “也算是慰劳你吧。你直接回我妈家里睡觉去。睡起来让我妈做两个菜你陪我爹喝上两杯。老汉泼烦着呢,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老汉一向开朗的很,这一回打击太大了。” “可不是嘛。去了几趟派出所和公安局,催人家破案呢,碰了钉子,气没处撒,对平时爱得像眼珠子一样的鸟儿也撒气哩,鸟笼罩子套得严严实实,说反正世道一片黑暗,罩子揭掉还是暗无天日,不如眼不见为干净。你说老汉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你给好好劝一下。你的话他最爱听,这你知道。人家公安局说的也有道理,人还昏迷不醒,环卫工人提供的情况又太少,破案需要更多线索呢。不过可能说话的人口气不好,把老汉气下了。好像人家不愿意接待他,说公安局不是给你一家破案的,又不是啥大案要案。老汉气得说抢劫出租车,把人差点打死,还不算大案要案?” “那要看和啥比。比起枪杀广电局长和教育局长来就算不得大案了吧?那种案子上级督办着呢,破案反倒容易了。这种小案不好破,不是因为难度大,而是没人重视。” “你把老汉好好劝一下。我担心他身体垮了家里就更是雪上加霜了。你晚饭吃罢迟些来,多和老汉坐一会儿。我在医院门口凑合吃点就行了。” 孔祥西出了病房,到医院对面一家牛肉面馆吃了碗面,然后乘上了去岳父母家方向的4路公共汽车。 岳父母家住的是老式四合院。这种院子在市区已经近乎绝迹。这里过去虽然算是近郊,现在也被规划在市区版图里了,一年半载后就要被拆迁。 岳母坐在院里一个小马扎上择菜,看到女婿进来,招呼一声:“小孔来了。早上吃过没有?” “刚吃过牛肉面。我爹呢?” “涨下气了,炕上躺着呢。你说,你和公家涨啥气哩,那不是闲的嘛。平时这般会儿早就外头遛罢鸟儿回来了,菜也买回来了。嗟看,这菜还是我买回来的。” 孔祥西朝葡萄架下望去,两只鸟笼都严严实实地套着黑布罩子。 “不遛也把罩子掀开让鸟儿们亮豁一会儿嘛,罩得这么严实。”孔祥西说着要去掀鸟笼罩子。岳母赶忙起身拦住了: “老汉不叫掀,嫌叫得泼烦哩。特别那只鹩哥,老汉泼烦着呢,它偏偏一个劲地嚷‘再甭泼烦!’呵呵,就是成天价跟着他学下的。”老太太说着失笑了。“尕蛋咋样了?好些没有?我打算下午去医院看一下哩。” “好些了。医生说血压心律都正常,可能这一半天就能苏醒。桂兰让我回来看一下……” “知道,知道。”显然母女俩有约在先。岳母用眼睛示意让女婿进屋去。“早就醒来了,躺在被窝里吃烟着哩。” “小孔来了。我这就起来。”老汉见女婿拎着酒瓶进来,精神头立马好了起来。“你一宿没睡吧?我起来你就这达睡下。睡起来了吃中饭。” “我不瞌睡,爹。经常熬夜习惯了。你躺着,没事。” “我起来遛鸟儿去。你睡。”说着麻利地穿好了衣服。 孔祥西到堂屋洗了把脸,脱了衣服钻进了岳父刚出来的热被窝。他听到院里岳父临出门在嘱咐:“老婆子,中午好好拌两个凉菜,把拉条子和上。” 三 丈人老哥 说起来孔祥西和岳父段生祥曾经还是师兄弟。 段生祥家从他曾祖父起就成了专业车户。段生祥十二三岁跟着父亲赶车,稍长点也作了车夫。他和父亲一起将自家的马车由大木轮换成了胶皮轮。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公私合营”,他家的马车连同爷父俩都被合营到市联合运输公司,简称“联运司”。后来,公司淘汰马车,改成了柴油机三轮货车,段生祥父亲一批老马车夫就退休了。再后来公司车辆又全部更新为东风卡车。段生祥学开汽车的师傅张师是从省运输公司调来的骨干。张师后来还做了段生祥夫妻的婚姻介绍人。 孔祥西初中毕业下乡插队,后来被招工到了联运司。他被分配跟张师的车,自然就成了张师的徒弟,论辈分算是段生祥的师弟。段生祥那时也已经成了师傅,带其他徒工。孔祥西和那些与自己同时进厂的徒工开玩笑说,我一夜之间成了你们的“师叔”。 党中央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恢复高考,孔祥西考上了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当时他已年近三十。他在上大学期间有了女友,谈了三年多恋爱,毕业分配时却分手了。女方父亲是一位高级干部,此时已经调任北京,女儿自然跟着走。而孔祥西毕业后还得先回原单位。女方的母亲原本就很不满意孔祥西这个未婚女婿,正好就此拆散了之。 孔祥西的父亲也是解放战争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家乡解放时他抛下新婚的媳妇孔祥西他娘参军跟随部队到了大西北。孔祥西降生,祥字辈,父亲在西北,取名“祥西”。父亲孔繁仁,排行老大,孔祥西的叔叔们取名依次是“义、礼、智、信”。虽然是孔家传人,可孔繁仁幼年家境贫寒,只读过半年私塾,基本上还是文盲。在部队期间最高职务只当过炊事班长。后来转业,在单位的总务科担任过副科长,仍旧管食堂工作。孔祥西考上大学,父亲孔繁仁高兴得不得了,说孔家终于又出了秀才。后来孔祥西的弟妹也接连上了大学。 上初中时,孔祥西身体发育得已经很健壮,被一位教体育的归国华侨老师看中私下里教他练习拳击。那时国家取消了拳击比赛项目,归国华侨报国无门只能找个弟子陪练消遣。“文革”开始,崇尚武力,孔祥西成了学校赫赫有名的“拳王”。 旧时车户走南闯北,一般都要练武防身。段生祥从小跟父亲习武,学的是“劈挂拳”。 单位的年轻人都知道他俩会“拳”,遇到学习开会聚在一起,休息间隙总要撺掇他二人比试比试。每遇此时段生祥都以拳路不同为由推辞。后来架不住大家怂恿,二人终于交了一回手。段生祥当时已年近四十,但身手依然十分矫健。他的劈挂拳功夫终于让大家开了眼。交手虽然是按事先前讲好的点到为止,但孔祥西明显处在了下风。拳击作为比赛项目,击打部位受到限制,平日训练已形成习惯。而武术虽然也有套路,但实战应用灵活多变。劈挂拳的特点是大开大合,忽而身体重心压得很低,忽而又窜起老高。段生祥使出的“提腿护胸”、“飞脚扫颌”等一系列招数,令人眼花缭乱。如果不是孔祥西训练有素,两颊防护得严密,必定被飞脚扫翻。尽管孔祥西出拳速度也相当快,但很难有效地捕捉到打击目标。那次交手过后,孔祥西向师兄讨教,希望跟他学习腿功。段生祥回答这是童子功夫,年龄大很难练了。不过段生祥还是教给孔祥西一些腾挪躲闪的基本要领。这样就使孔祥西所练的拳击更具有了实战性。从此,二人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孔祥西大学毕业回单位后被安排在宣传科工作,三十出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成了大龄青年。段生祥的女儿段桂兰此时正出脱成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也已经从幼师学校毕业后在一所保育院参加了工作。张师替自己的一位徒弟向另一位徒弟的女儿提了亲。张师家在距离段家滩不远的张苏滩,和段桂兰的母亲还沾点远亲。段桂兰的母亲叫苏寿兰。段桂兰小时候一次跟母亲回娘家,路遇同村的长辈呼唤“兰兰子”,母女二人同时答应,弄得段桂兰羞红了脸。后来她每提起此事就不满地说我们兰州的滩上人给女娃取名字没水平,不是兰就是花。苏寿兰称呼张师为“阿舅”,段桂兰称他“舅爷”。舅爷很热心,极力促成了远房外甥孙女与自己徒弟的姻缘。当然好事能成也因为段家人对孔祥西印象不错,除了年龄相差大点其他条件都比较满意。成婚后孔祥西和妻子逗笑:“记得不,你和尕蛋小时候都叫过我小孔叔?”段桂兰立即否认:“尕蛋可能叫过,我绝对没有!最多叫你个小孔。”“你还不承认,你爹现在还和我称兄道弟呢。嘿嘿。”“去!我爹那是神经病犯了。”“哈哈……” 孔祥西说岳父和自己称兄道弟是有根据的。师徒三人没事常坐在一起喝酒。兰州人喝酒猜拳有讲究——“爷父不划拳”,意思是在座的轮流猜拳轮到父子辈相遇,小辈的端酒自饮算是尊重。师傅、岳父都视同父辈,所以也适用“爷父不划拳”的规矩。段生祥喜欢热闹,也爱开玩笑:“管他啥辈分讲究!我俩上了酒桌就不认爷父,还是师兄弟。你是我的女婿兄弟,我是你的丈人老哥。”老伴若在近旁还要加一句:“她是你的丈母老嫂子。哈哈。”老伴哭笑不得,一个劲地唠叨:“神经病犯了,没大没小……”他们的师傅借机说道:“要我说不讲究还不成,不讲究你们两个合适了,把我晾到一边了。按辈分他是你女婿,你是我徒弟。我和他是爷爷孙子没大小。哈哈。”“爷爷孙子没大小”也是一种讲究,意思是隔辈便可以不受“不划拳”的约束。所以孔祥西就破了规矩既可以和师傅猜拳也可以和岳父猜拳。 孔祥西大学毕业回单位工作了两年多后通过考试调入一家报社做了记者,后来又升为社会新闻部主任。就在旁人看来他的事业发展蒸蒸日上的时候,他却突然决定辞职下海。对他的决定妻子段桂兰一时想不通,可岳父却说:“老哥理解你!”这让孔祥西很感动。 四 大将风度 遛鸟回来的段生祥隔窗呼唤一声:“起来吃饭喽!” “起来喽,起来喽……”挂在葡萄架下的鹩哥随声附和。 “话多得很!啥事都有你呢!再甭泼烦!”老汉呵斥鸟儿。 “再甭泼烦,再甭泼烦……”鸟儿似乎越加来劲。 “嘿!你成了尕娃娃的牛牛子喽,越拨拉越硬了。呵呵。”老汉说罢自己失笑了。 另外一个鸟笼里的两只虎皮鹦鹉也开始相对吟唱,院里的空气顿时活跃起来。 孔祥西伸个懒腰,伸手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伴随欢快的鸟鸣立即穿窗而入。他起身到堂屋洗脸。脸盆里岳母已经倒入了热水。孔祥西很喜欢岳父母家这样的温馨小院里的和睦小家。他甚至认为,倘若两千年前的孔圣人自家有这样的温馨小院,周游列国的志趣一定会打折扣。 院里一张小方桌上四碟凉菜已经摆好。一碟酱猪头肉和猪耳丝,一碟手撕烧鸡,一碟蒜拌茄子,一碟粉丝、胡萝卜丝、海带丝合成的凉拌三丝。细脖酒壶、小酒盅和那瓶孔祥西带回来的“世纪金徽”也摆在桌上。小方桌两边各摆一把木撑帆布躺椅。老汉已经在其中一把躺椅上坐定,挥手撵开在方桌上方盘旋的两只苍蝇,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半截又黑又粗的雪茄,问刚从屋里出来的女婿:“酒喝热的还是凉的?” “随便你,我无所谓。”女婿回答。 “尕蛋妈——”老汉朝厨房喊,“端一缸子开水把酒烫一下。” “尕蛋妈——尕蛋妈——”笼子里的鹩哥又开始学舌。 “呵呵,把他家的,这个杂巴孙,人在你跟前说不成话喽。”老汉又失笑了。 “我去端。”孔祥西去了厨房。 这时,院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看上去与段生祥年龄相仿的白头老汉,一只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啊唷,亲家来了!”段生祥急忙起身迎上去。老伴闻声也从厨房出来,腰间还系着围裙,看到亲家公手里的袋子赶忙接过来,用客套的口吻说:“大老远的,提这么重的东西干啥!现在啥都不缺嘛。” “桂英妈给装了些新鲜百合,还专门给亲家烙了几个油锅盔。她把亲家你牵心着哩,知道你爱吃。”看到端着大茶缸的孔祥西从厨房出来,打招呼道:“姑爷在呢哦。” “来了?姨父。”孔祥西也不知道为何称呼小舅子的岳父为“姨父”,反正头一回介绍相识时就是这个称呼。 “尕蛋咋样了?我还没去医院。”亲家爹在躺椅上坐下,问道。 “小孔今天早上回来说好多了。血压、心跳都正常着呢。你再甭去医院了,人还昏迷没醒哩,你去了他也不知道。下午我们老弟兄喝两盅好好喧一阵。”“喧”就是聊天。“小孔,你快快地跑上一趟张苏滩,把尕蛋他舅爷接过来,就说亲家来了,过来一起喝两盅。把车开上,从滩尖子乡政府那条路绕一下,没警察。” 黄顶绿身的桑塔纳出租车停放在院门口,孔祥西掀掉车上的罩子,发动后开走了。 “他妈——先给亲家沏杯茶,酒我们等他舅爷来了一起喝。” “来了,沏好了。”老伴端出三件套的盖碗茶杯摆到亲家面前,又送过来一只暖水瓶。 “摊上这种事我捉摸把老哥一定愁坏了。老哥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不愧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有大将风度哩。”亲家爹称赞。 “有啥大将风度哩,脸和老天爷的一样今天才晴下。几天了一直涨气着呢。今天小孔提的酒回来才好些了。亲家爹你说,和公家涨气不是气死活该嘛!整天价唱《打渔杀家》哩,里面的唱词没记住吗?‘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人家肖桂英一个女娃都知道呢……”老伴在旁边絮叨起来,话还没完被老汉打断了: “去,去。厨房里再做两个菜去!你比那鹩哥的话还多了。你知道啥?照你的说法毛主席就不领导闹革命了。” “哈哈,菜再不要多做了,我吃过出来时间不大,不饿。”亲家爹解围。 “不饿也得多做两个。一会儿我师傅来了我们好好喝一场。来,吃个纸烟还是卷烟?”雪茄被叫做“卷烟”。 亲家爹姓崔,是城西区崔家崖人。两个亲家爹最初相识还有段故事。 正月十五耍社火,“崔家崖的狮子”闻名全市。亲家爹老崔年轻时曾经是耍狮头的,颇有些功夫。段生祥年轻时也喜欢耍社火,每年正月如果单位不组织活动他就要回来参加村里的社火队,耍的也是狮头。每年正月十五社火队祭隍庙,都是崔家崖的狮子拔头筹,可有一年段家滩的狮子耍得超过了崔家崖。段生祥和老崔当时正是各自村里的狮头。过后老崔上门拜访段生祥这个对手,二人交了朋友,后来竟成了儿女亲家。老崔的女儿官名崔桂英。桂英这个名字段生祥喜欢,和《打渔杀家》里杀死恶霸丁员外的肖恩之女同名。两亲家爹都是秦腔戏迷,到了一起难免说戏。 段生祥起身说:“我给你放vcd去,你想听《周仁回府》还是《火焰驹》?” “放《火焰驹》吧,《周仁回府》太悲了。” 不一阵儿,屋内传出凄婉的唱腔: “小鸟儿哀鸣声声叹/小鸟儿哀鸣声不断/它好像与人诉屈冤……” 五 游于物内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给我通知一声。我也到医院把娃看一下嘛!”张师是个大嗓门,一进院子就大声埋怨。 两个亲家爹赶忙从躺椅上起身迎接。 “老爷子身体还硬朗得很。七十过了吧?一点也不老。”老崔寒暄。 “早过了,我比祥生大五岁。属猴的,你算嘛。刚才车上和小孔喧哩,他家的强强子都大学快毕业了。你说我们能不老吗?”孔祥西的儿子名叫孔令强,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大三。“你俩才真的不老,到底是年轻时候练过功的,一看还是两个老小伙子嘛。哈哈。崔亲家你六十几了?我把你属啥的忘了。到底老了,没记性了。” “我属龙,他舅爷。我比亲家老哥小三岁,六十四了。” “一眨眼都老了。就说小孔,我们一直把他当个娃娃,小孔、小孔的叫哩,也都转眼五十五了。要是过去早当爷了。” “他成家晚,早点结婚也就当爷了。” 段生祥把两位客人让到躺椅上,自己坐小马扎。 “今天我们不划拳了,慢慢喝着喧谎儿,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好好喧一阵。”段生祥提议。 “鱼儿结伴戏水面/落花惊散不成欢/我好比镜破月缺谁怜念……”戏曲声从屋里传出来在小院里回荡。 “好,一边还能听戏。”张师赞同。“这是肖玉玲唱的黄桂英哪。‘小鸟儿哀鸣声声怨……’,哈哈。”说着还捏着嗓子学了一句。 “啧啧,老爷子耳朵真的绝了,一下就听出来了。”老崔赞叹。 “我们老爷子不但耳朵绝,记性也好得很。五六十年前的事情,现在还能说上哩。”段生祥夸道。 “肖玉玲,当年秦腔‘闺阁旦’的头牌,毛主席接见过呢。王宝钏、秦香莲、白素贞、孟丽君……唱过好多哩,个个演得呱呱叫。特别是这个黄桂英,演神了。当年的报纸上说‘秦腔演活桂英女,肖玉玲为第一人’哪!” “啊唷!老爷子,这个你都记着哩?你若是当作家,比他娃小孔都强!”段生祥惊叹道。“我进去换张碟,老爷子听啥呢?” “见了你俩,就想听《反徐州》了,要不听《打渔杀家》也成。你坐着,叫小孔换去。女婿娃在哩,老泰山就稳稳坐着嘛。咦,小孔呢?咋不出面了?” “可能在厨房帮忙着哩。小孔——”段生祥喊了一嗓子。 “哎——”孔祥西答应着,果然从厨房出来。 “你进去换个碟,师傅要听《反徐州》哩。” “小孔,师傅给你说句话。回你们小家你咋做都成,现在世道变了,我们也不说啥。到了我们这兰州人的老院子里,有讲究哩,男人们可不进厨房。进厨房把煤(霉)气子沾上了,要倒霉哩。”张师说得一本正经。 孔祥西做个鬼脸,没言语,进屋换碟去了。 “过去老兰州真的有这讲究哩,尤其是你们这些走南闯北出车的。”老崔赞同张师。 端菜出来的段生祥老伴正好听到这话,笑了: “啥是讲究,都是男人们懒得做编出来的借口。阿舅,吃好。尝一下这个,这是亲家爹提来的百合。”刚端出来的是一盘水芹炒百合。 “师傅,你说的那些早过时了。该死的娃娃球朝天,倒霉开了和进不进厨房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尕蛋,从小到大啥时候进过个厨房?还不是把大霉倒下了,糊里糊涂就叫人打成半脸汉了。唉,说不成哪!”段生祥说着叹口气。“半脸汉”的意思类似“不成样子”。 “爹——你的碟里没有《反徐州》。”屋里传出孔祥西的声音。 “怎么没有?嗐!后生们不懂戏。封面上的戏名是《串龙珠》。”后一句话段生祥提高了嗓门。 “找着了。”随即秦腔音乐再次响起。 “来,我们酒倒上慢慢喝着,菜也搛上。小孔,你也来坐下陪师傅和你姨父喝两盅。不过你少抿上两盅,完了还得负责把老爷子送回去。他没有出租车上岗证,远处不敢去,要不的话应该把亲家也送一下。再不你们今晚站下?”兰州方言这里的“站”意思是“驻”。 “小孔你放开喝,我回的时候出门打个车就行了。”张师说。 “不用送,现在公交车方便得很,一直就到家门口了。”老崔也说。 “没关系,都能送到家。今天单号,车哪里都能去。警察一般不查上岗证。”孔祥西说。 “那好,我们多日不见了,多喧一阵,晚上吃罢再走。” “哈哈,中午的还没有吃哩,就说开晚饭了。”老崔笑道。 “哈哈,人老了,到了一起就剩下吃吃喝喝了,不像年轻人……” “师傅!晚辈在哩,说话要把着些门呢。”段生祥截住话头。 “哈哈……”大伙都笑了。 “生祥,把你的宝贝拿出来我们欣赏一下。正好听的也是《串龙珠》。”张师提议。 段生祥有个爱不释手的宝贝,平日里总揣在怀里。那是个大小形状都酷似一只鸡蛋的卵石。它的奇特在于表面遍布奇形怪状的图案。 “人这两天没心思玩,在炕上撂着呢,我去取。”段生祥说罢起身进了屋。 “小孔,跟你老丈人这么多年了。石头上的人物认全了没有?”张师问。 “没有。一个都没认下。呵呵。”孔祥西答。 “哈哈,你娃主要是不懂戏。”张师笑道。 “不是因为懂不懂戏,是那石头上的图案根本不像人形。”孔祥西反驳。 “怎么不像人形?那是你娃眼睛没水,看不出来。”段生祥从屋里出来把那宝贝递到师傅手中。“别看你当作家会观察生活呢,石头的道道你就不会观察。我们兰州的好家们玩石头的道道子也深得很。行家说过,这上面全是天然的写意画。”“好家”之意近似“爱好者”。“好”读去声。 翁婿二人平时合得来的情形居多,但每遇到有关石头的话题总是意见相左。 段生祥十分珍爱这枚卵石,长时间的摩挲把玩使得石头表面如同玉一般光滑。一有机会段生祥便取出示人炫耀。他说这枚石头上有两出戏,称之为“一石二珠”。两出戏的戏名是《庆顶珠》和《串龙珠》。《庆顶珠》的别名是《打渔杀家》,《串龙珠》的别名是《反徐州》。“这不是肖恩和肖桂英吗?这不是卷毛虎倪荣和混江龙李俊吗?这里是丁员外……”段生祥常常给人一一指点那上面的“戏剧人物”。 “崔亲家,我给你指一下上面的人物,这就是徐达,这是完颜龙,这是被剜掉一只眼睛的李婉娘,这是被剁了手的花云媳妇,还有这个,打死判官的郭广卿。崔亲家你看像不像?”张师也能一一说出石头上的“人物”。 “有些像,有些像哩。”老崔赞同。 “嗟看,我们老汉家老眼昏花了还能看出来,你眼睛比我们亮豁,咋就看不出来嘛!哈哈。”段生祥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这是因为你们执着于个别对象的审美方式造成的。苏东坡把这叫做‘游于物之内’。意思是如果人执着于某一物,自其内而观之,物就显得既高且大。物携其高大以临人,人就变得既眩惑又迷乱了。于是,看啥像啥了……” “哈哈,我们都是老粗,不会和你之乎者也。不过我听明白了一点,你的意思是我们癞蛤蟆坐井观天,把一个鸡蛋大的石头看得比地球还大。苏东坡也许说的对着呢,可是满宋朝有几个苏东坡?上千年又有几个苏东坡?如果当时的人都有苏东坡的水平,那‘大江东去’还能流传至今吗?当年我们学习毛主席诗词,那一句‘乌蒙磅礴走泥丸’的解释真的把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想,磅礴大山在毛老人家眼里就像泥蛋蛋那么大。这是伟人的眼睛哪!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怎么能和人家比嘛!所以说把鸡蛋大的石头看得比地球大的人要比把大山看成泥蛋蛋的人多得多哩。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哪敢说你们老前辈是坐井观天。我说执着于一物的意思是你们作为好家,眼光就和一般人不同了。比如秦腔,你们听得能入迷,可你们在这兰州市的满大街调查一下,一百个人里面恐怕连一个爱听的都找不出来。” “哈哈,你们爷父俩一说石头和秦腔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了。来我们干上一盅。”张师说着端起酒盅。“我们小孔的文墨当年在整个联运司都是拔尖的,可单单碰上你老丈人这个爱抬杠的,有理也就说不清了。哈哈。” “我咋是抬杠嘛。师傅,你说我刚才的话没道理吗?” “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不过小孔说的肯定更有道理,只不过我们没文化听不明白。” “哈哈,师傅,你这才是抬杠,听不明白的反倒更有道理?来,再干一盅。不说这个话题了。老婆子——拉条子好了没有?”段生祥朝厨房喊道。 “就好了。”老伴答应。 “我端去。”孔祥西起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用一只四方木盘端来四碗热气腾腾的拉面。 四个人的面还没吃完,段生祥的老伴又端来刚出锅的问谁要添。大家表示都不要了,她端回厨房自己去吃了。她吃完面简单收拾一下出来对老伴说: “他爹,你陪阿舅和亲家爹慢慢吃喝,我快快地到医院看一趟,下午做饭就回来了。” “医院再别去了,桂兰看着呢,你去了又没啥作用。客人都在呢,帮着招呼一下嘛。” “都是自家人,有啥招呼的?小孔你给把茶续上。”老伴坚持要去。 “妈,我开车送你去。来回路上没耽搁。”孔祥西说。 “也好。小孔你陪着去,快去快回,不要耽误做晚饭。”段生祥表态。 “哈哈,中午饭还没吃罢就牵心起晚饭了?嗟让他们去,不着急回来。我们老汉们多喧一会儿。”张师笑道,接着对段生祥说:“我有个话问你。” “啥?” “你是不是缺钱?”张师一边问一边把玩着那枚卵石。 “啊唷,师傅,你是诸葛亮哪!咋掐算得这么准?” “这还用掐算吗?你帮儿子买车拉的账还没还清,又遇到这么大的事情。虽然说事情将来怎么处理还不知道,可眼下肯定紧张着呢。” “老爷子说的一点没错。尕蛋小两口攒了一点是零存整取,娃们心疼利息哩。我这里的一点准备年底还账的都取出来交了医院押金了。正打算这两天上门求你呢。” “我给你准备五千,让小孔去家里拿。如果不够再吱声。” 师徒二人关于钱的对话令坐在一旁的老崔有点尴尬。他嗫嚅地说: “这两年家里不太宽裕,主要是老婆子身体不好看病多……” “没关系,我这达还过得去,亲家你不用操心。”段生祥打断亲家爹的话头。 “祥生,这一回师傅给你借钱有个条件呢。” “啥条件?”段生祥警觉道:“不会是把我这宝贝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了吧?” “哈哈,你也掐算的准得很……” “啊唷,师傅,你这是趁人之危着呢!” “哈哈,你放心,我不要,也就玩两天,就算當给我了。等你一宽裕,还钱我就还石头。哈哈,行不行?我一直思谋着呢,你个崽娃子咋就没个求我的事?” “这一下磨道里把驴等着了,是不是?唉!‘叹英雄枉挂那三尺利剑!’”段生祥跟着唱了句从屋里vcd传出的徐达的唱腔。 六 线索不够 孔祥西陪岳母去医院回来带回好消息,下午段立公苏醒了一次,不过神志还是不清,也没能说话。大夫说他明天或许就能完全醒过来。同时还带回不大好的消息,医院的押金不够了,明天就得续交。 “他爹,你来一下,我给你说个话。”老伴在屋门口召唤段生祥进屋。 “都是自家人,又没外人,你说就对了。”段生祥知道老伴要说钱的事。 “那我就在这达说,亲家爹也在哩,还有舅爷,你们听我说得对不对……”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半天说不到正题上,敲了这么长的开场鼓鼓子。啥事还没说出来就让人给你评理呢,谁又把错误犯下了唦?”段生祥不满地打断老伴。 “你让尕蛋妈把话说完嘛!你是不是喝高了?人家才说了不到两句,你就嫌开场鼓鼓子长了。你看你叮呤咣啷这一通……” “再甭泼烦!”鹩哥突然叫起来,打断了张师的打抱不平。 “哈哈,鹩哥子也提意见了。”“哈哈……”大家都乐了。 “你看唦,就不叫人说个话嘛。我现在在屋里成了以前的地富反坏了,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哪!连鸟儿都跟了他的脾气了,人说不上两句话就嫌泼烦哩。呵呵。”老伴自己也失笑了。“对了,我们说正事。医院里催押金哩,我的意思是和桂英商量一下,把他们折子上的死期存款取上。这个节骨眼上了,还心疼啥利息嘛!” “他们的死期存款我知道,顶多也就两三千,还是个不够。钱你不用发愁了,他舅爷已经说好借给哩。” “又借他舅爷的!你这当徒弟的一有事就找师傅的麻烦哩。前头借的还没还上……” “这有啥找麻烦嘛。尕蛋妈,一家人再不说两家话。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当爹的都把儿子往老里管哩,哈哈,你们说是不是?”张师打趣道。 “现在的人听说别人要借钱,头皮子都发麻哩,躲都来不及。我师傅找上门给我借钱呢,嘿嘿,你说怪不怪?这就叫狗不咬把屎的——谋着一头哩……” 方言“把”是 “屙”的意思。 “呔!你个崽娃子,糟蹋开师傅了。”张师伸手向段生祥的后脑扇过去。段生祥嬉笑着慌忙躲闪。“我给你借钱哩,反倒成背上鼓鼓子找着挨槌子来了?” “对,阿舅你替我打一顿。没大没小的,把女婿叫兄弟,还让小孔把我叫丈母老嫂子呢,全世界听过这么个称呼没有?” “怎么没有?《陈州放粮》里的包龙图把他嫂子还叫娘呢。跟不懂戏的人说不成,连个戏言都不明白!” “就你明白。那你说,师傅我谋你的啥着呢?”张师明知故问。 “说的是,阿舅现在日子过得好得很,把你有个啥谋头?”老伴附和。 “谋我的东西在你手里紧紧地攥着哩,那不是嘛!” “看看,三句话又说到石头上了。我说了,不要你的,先當下。哈哈。” “咳,把你那石头能值几个钱?撂倒马路上恐怕都没人拾。阿舅对你这么好,送给他有啥舍不得嘛。”老伴这才明白是说那枚戏纹卵石。 “没人拾?你撂掉试一下。你阿舅第一个比狗抢骨头都跑得快。我师傅对我好,我头割下来送他都成,石头就是不送!哈哈,好家就要争哩。这就叫宁舍千军万马,不舍半截纸烟把把。” “尕蛋妈,你不懂。祥生这个话说得有道理呢。” “亲家爹你听一下,这有个啥道理嘛。两个老汉现在变成娃娃喽,唉,老顽童哪!我没时间和你们拌嘴了,准备做饭去了。” “晚上我们吃浆水面哦,老婆子。”段生祥冲着走向厨房的老伴嘱咐道,又转向女婿说:“小孔,和你说个正事。你抽时间去找一下熟人,去运管处办个出租车上岗证。看来尕蛋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车放着也是闲着,你办个证咱们用一下车也方便。” “好,我这两天就抽空去。” 九月六日,被送进医院的第五天,完全苏醒了的段立公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九月一日晚十一点左右,月光卡拉ok歌厅门口有四个年轻小伙子要搭车,段立公见其中一个醉得厉害,本想拒载,可他们不由分说拉开车门自己坐了上来。其中一人气势汹汹地命令“开车!”段立公瞧这架势怕惹麻烦,顺从地发动了引擎。他问了声去哪里,却遭致一通恶狠狠的训斥:“问这么多干啥?好好开你的车!叫你往哪里开你就往哪里开,再甭罗嗦。”段立公回敬一句:“你们打出租不先说目的地我怎么选择路线?”“谁要你选择路线?我指给你往哪里开你就往哪里开!”坐在副驾驶座的家伙恶狠狠地说。后排座位也传来恶语相加:“你这个屣还x犟的很!叫你不要罗嗦,你就乖乖地把x夹住!听见了没有?”兰州人辱骂他人时最粗鲁的言词之一是用女人的生殖器指代被辱骂者的嘴巴。就在听到这恶言恶语的同时,段立公的后脑勺上居然还挨了一巴掌。 他知道今晚是遇到麻烦了,头脑开始发懵,只有一个念头是赶紧把这几个家伙送到目的地了事。可是这种不知道目的地并且显然是受到胁迫的行驶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增加着恐惧感。在旁边那个满嘴酒气的家伙的指挥下车子驶过了黄河大桥,快到草料街十字路口那家伙仍然指示直行。过草料街十字直行,不远就是郊外的国道,难道自己遇到了劫匪?段立公内心的恐怖几乎到了极限。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感到眼前一亮,他看到了设在草料街十字路口的“110”报警岗亭。也就在这时路口的红灯亮了。段立公刹车、拔出钥匙、拉开车门,跳下车。这一连串动作十分迅速。车上那几个家伙还没来得及反应,段立公已经撒腿跑到马路斜对面的报警岗亭门口。岗亭里两个值班员正在闲聊,见状简单询问了情况,立即抄起警棍出了岗亭准备走向出租车。这时,段立公看到自己车子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和两个后门同时被打开,四个家伙跳下车夺路四散而逃。其中那个醉得厉害的跑了没几步一头栽倒在地爬了几次没爬起来。两个值班员将醉鬼连拉带拽几乎是抬到了岗亭里。 醉鬼进了岗亭便开始装死狗,不但一声不吭还索性打起呼噜。值班员无奈只好对段立公作了笔录。段立公以为接下来他就没事了,刚想离开,值班员却对他说这个人不能留在这里。他表示为难,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就在值班员也感到为难的时候,醉鬼突然开口吐出三个字“大砂沟”。两个值班员如释重负,追问他能否知道下车的地方。醉鬼回答“能”,再问别的,又不做声了。两个值班员将醉鬼弄上了车的后座,命令段立公将车开走,说今晚算你倒霉,车钱要不上也就算了,以后碰到这样的醉鬼拒载就是了。段立公心想我拒载得了吗?他忐忑不安地发动车离开岗亭朝大砂沟方向驰去。车开出没多远,刚拐了个弯,车灯照见三个熟悉的人影正挥手拦车,手中好像还握着石头一类的东西做出威胁的架势,看样子假如不停车便要砸上来。极度的恐惧感再次向段生祥袭来。他真想加大油门冲过去,但不久前电视法制节目里一位出租司机撞死劫匪被判刑十几年的报道立刻在脑海闪现出来。他的脚还是从油门移到了刹车上。三个家伙上了车,嘴巴里比先前更加污言秽语。段立公的后脑勺上连续挨了好几巴掌。他忍声吞气地继续开车,只期待噩梦尽早结束。目的地终于到了,他听到了停车的命令。他记得车好像是停在一个汽车修理厂的附近。那帮家伙下了车,段立公压根没敢提车费的事,只希望自己能赶快离开。可是他对那帮家伙不会善罢甘休的担心终于发生了。一个家伙揪着脖领将他拖下车,接着他就感到脑袋和身体同时遭到了沉重的打击,直到不省人事。 孔祥西将情况尽快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过了两天后才派人到病房做了笔录。可此后又过了半个多月,公安局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段生祥着急不过,让女婿再去催问。孔祥西这回见到了负责办案的民警和一位刑警队副队长。那位副队长态度很生硬地答复他,受害人提供的线索还很不够,让受害人自己再好好回忆回忆。你们有了新线索再来提供,没有就别总来干扰办案。还说公安局又不是专门为你一家人办案的,每天都有新的案件发生,如果受害人家属都像你们这样,公安局接待都来不及,还哪有时间办案?孔祥西耐着性子听着这番类似训斥的答复,对眼前这位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副队长唯一的评价只有“酒囊饭袋”四个字。他不可思议警察怎么会生成这等模样——看上去至少比自己要小十岁的家伙腰间如何能长出那么多赘肉,仿佛套了只救生圈。他好像看到过报道,有的地方给警察规定了腰围和体重,这真是太有必要了。套着这样的救生圈抓罪犯,恐怕只能望尘莫及。 孔祥西将得到的答复告诉岳父。段生祥几乎气炸了肺,破口骂道:“线索不够要公安局的侦察员是耍球的?!” 七 左道旁门 国庆长假前两天,段立公出院了。为了便于照顾,他先住回了父母家。大夫嘱咐他还得继续卧床休息,完全康复至少得半年以后。 公安局方面破案还杳无音讯。段家人开始怀疑公安根本没作为。段桂兰提醒丈夫说,你不是正给检察院写报告文学,找他们给帮个忙不行吗?孔祥西回答,我和检察院的人也不 熟,是朋友在中间介绍的。不过可以通过朋友打问一下。 孔祥西的一个朋友策划了一套纪实文学丛书,内容是本市近些年来检察院反贪部门查出来的大案要案。丛书总共七八部,孔祥西与朋友签约创作其中的一部。他所创作的那部书的人物素材是原市政府的一个要员,因受贿罪被判刑十三年。案件曾经轰动一时,媒体纷纷质疑:“行贿人为何不见踪影?”据说,放纵行贿人是因为政府有不得已的苦衷。行贿人之一是一个重点建设项目的投资人。行贿人被拘,项目即刻陷入瘫痪。在法制与地方经济利益发生冲突的关头,政府的天平终于向经济利益方面倾斜了。再说,这些人行贿似乎都有“出于无奈”和某种程度的“情有可原”。他们居然不约而同地详细记录下行贿的时间、地点以及金额。当受到调查时他们便将这些资料向反贪部门和盘托出,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一天。这样一来,反贪部门的调查取证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此外,据说案件还有个奇特的现象,经过查证,行贿人通过受贿人所办的基本上都属于不违背政策法规本来就应当正常办理的事情。这就是说,“没有给国家或社会造成不应有的损失”。为了写作,孔祥西采访过其中一个行贿当事人。该当事人的一番话很耐人寻味:假如正门大开我们当然愿意走正门。可是往往正门根本无法进去,于是只能走旁门左道。而要从旁门左道进去,用你们兰州人的话说那就是 “不能干指头蘸盐”。 孔祥西向朋友提了这桩家事。 朋友很在行地对他说,这案子按程序得公安局先侦查破案。现在案件尚未侦破,检察院根本插不上手。公安方面破了案,抓到了罪犯,检察院才能提起公诉。而受害人附带民事赔偿的诉求是取决于法院判决的,检察院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当然,如果需要,不论法院或公安咱哥们都能找到人。不过,如今找人办事,“干指头蘸盐”是不行的。朋友耸肩一笑。 听到这番话,孔祥西的眼前首先浮现出那被采访的行贿人,接着是那因受贿落马的高官,再后来是那腰间套着“救生圈”的刑警副队长…… “只能走旁门左道”——孔祥西想起那行贿人的话。他不甘心自己的“指头”这么轻易就被“弄湿”。既然非得走“旁门左道”,他想起了一个人。 孔祥西想起的那个人是他过去初中的一个同学,名叫尚解放。尚解放刚上初中时家里生活条件差,营养不良,身体发育较晚。他的个头比同龄的孔祥西低半个头。同学们送他外号“半截子”。尚解放是孔祥西的死党,这多半是为了能受到孔祥西的庇护。毕业分配时,尚解放因家庭困难受到照顾,没被分配上山下乡,而是进了一家工厂。一年多后孔祥西从乡下回家探亲,弟弟孔祥北告诉他,“半截子”如今在城东区一带“名声”很响,在学校里一提“半截子”,那些好打架的混混们都屁滚尿流。弟弟孔祥北因为哥哥是“半截子”的同学,学校里没人敢欺负他。孔祥西听了很惊讶,后来见到尚解放才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原来尚解放早在上初中后第二年就开始自己偷偷练功夫,只是一直瞒着同学们。他练的是硬功“铁砂掌”。难怪当初孔祥西有时发现他手上有伤,询问原因,他回答说帮父亲拉架子车撞的。后来,尚解放因为自己的“名声”和社会上的一些歪道上人混在了一起,参加了一个盗窃团伙,专门偷窃商店和储蓄所。案件破获后,尚解放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刑满释放后,社会经济变革给了他自己发展的机会,如今尚解放是两家歌厅和一家酒店的老板,与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多有来往。孔祥西想找他试试能否寻出些线索来。 尚解放爽快地答应为他寻一寻线索。两天后线索就找到了。尚解放说根据孔祥西提供的情况,他估计十有八九是被人称作“砂沟帮”中的家伙干的。他让手下人去查,果然就是他们。那帮人中有几个合伙在大砂沟的国道旁开了个小汽修厂。那天殴打段立公的就是汽修厂的几个家伙。这帮人经常纠集在一起出入歌厅舞厅,寻衅滋事的事情没少干。但犯的好像都是一些违反治安管理的小案件,抓到了最多刑事拘留些日子。而且似乎他们在公安部门里有关系,常常能够逃脱应有的惩罚。公安重点“打黑”时,这帮人也受到了举报,但终因“查无实据”被放纵了。告诉了孔祥西这些线索,尚解放要求孔祥西在向公安局提供时不要说出线索的真实来源。他说这些线索公安去月光卡拉ok歌厅很容易就能查到,可不知为何他们根本没去过。月光卡拉ok歌厅的老板也是尚解放的一个朋友,他不想为此得罪朋友,也不想因此惹麻烦。尚解放反复说假如不是因为多年的哥们,他不会帮这个忙。 八 父子不睦 段家父子间脾气不和由来已久。段立公出生时段生祥已年近四旬,理应疼爱有加才是。可花甲之年的段立公的祖父对孙儿的溺爱完全遮蔽了段生祥的爱子之心。很多情况下段生祥还得充当“恶人”,在儿子实在不像话时变脸呵斥,但当着老爷子是决不能动儿子一指头的。段生祥经常出车在外,此间儿子受到家里其他长辈最严厉的教训是“你不听话,回来告你爹”。某种程度上段生祥在儿子幼小心灵里充当的是“狼来了”的角色。而随着段立公年龄的增长,在祖父的庇护下,父亲原有的威严日渐失去了震慑力。他开始动辄拿“我爷说”来顶撞父亲。例如,父亲教训儿子不好好念书,儿子会回敬:“我爷说你小时候也不爱念书,就爱跟我爷赶马车。”气得段生祥直翻白眼。这时爷爷还常常在一旁捋着胡须笑呵呵道:“你看尕蛋我娃会不会说话?”真是“爷爷疼孙子,老小没样子。”段生祥和段立公父子之间也就逐渐形成了说不了两三句话便抬杠的习惯。 这天,厢房里,段生祥与躺在床上的儿子对话。 “看样子你至少得歇上一年半载哩,车这么闲放也不是个事,找个合适的人包掉算了。” “现在到哪里找合适的人去?都是些二把刀,包上半年车就成了糊糊子喽。”“糊糊子”的意思是“破烂不堪”。 “那也不一定吧?好把式还是有嘛。难道你就是最好的司机不成?” “不是自家的娃娃心不疼,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要包就包给我姐夫,听我姐说你叫他办上岗证了。” “我叫办那个是想有事用一下车方便,不是叫给你开出租的。你姐夫一个堂堂的作家给你开出租?你娃腊月里思谋吃香瓜呢——想得脆!” “作家有啥了不起?难道开出租就低人一等吗?” “你不低人一等,还想高人一头不成?人家写的书你娃连念都念不下来。高中快毕业了犯下错误连个检查都不会写,还敢说人家作家没啥了不起。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得很!” “我口气不大,一参加工作就学的是开汽车,总比赶马车强唦……” “呸!我日你妈的话!没有老子你开球哩!老子和你个崽娃子啥事都商量不成。动不动就和老子抬杠哩。”段生祥怒火冲天地转身出门,差点和闻声进来的老伴撞个满怀。 “你就会日我妈。日别人的妈你犯法着呢。” 段立公小声嘟囔。 这话正巧被进来的母亲听到了。母亲低声呵斥:“尕蛋!你个崽娃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的这叫人话吗?叫你爹听见把你的腿给你卸了。爷父两个啥病又犯了唦?” “他进来商量把车包给人哩,我说要包就包给我姐夫,他就燥了。” “包给你姐夫?这也是个办法。全家都为这事愁着呢。你和你爹好好商量就对了,嚷个啥嘛?” “我哪里嚷了?我就说了一句包给我姐夫的话,他立马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娃从小养下个和人犟嘴抬杠的毛病,弄不好就吃亏哩。你说个实话,那晚上是不是和人家犟嘴叫人打了?” “妈,你咋也这么不相信我唦?那个阵势我还敢犟嘴?那是土匪加醉汉,敢惹吗?” 段立公想起那晚的情景,仍然不寒而栗。他有些后悔,早知那帮家伙后来对自己下这么大黑手,还不如踩一脚油门撞翻他两个,宁愿去坐牢也比受这罪强。 就在这时段桂兰来了,手里拎着给弟弟买的香蕉和烤红薯。医生嘱咐多吃点香蕉和红薯,避免便秘。 “尕蛋,你又把爹惹下了?我在大门上碰着爹出去了,好像气呼呼地脸色难看的很。” “谁惹他喽唦!我就说了句要租车就租给我姐夫,他就燥了。” “这话没啥嘛,燥啥呢?你们爷父俩就是啥都说不到一搭。我思谋着爹也早就有这想法哩,就是一下子还没对你姐夫张口。要不怎么叫他把上岗证都办上了?” “你爹不会有这想法,要有早就说了。他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这我知道。你爹爱面子,小孔好赖也是个作家,开上出租满街四处跑像个啥?”母亲不同意女儿的说法。 “妈,你咋也跟上我爹看不起我们开出租的?好像我开出租给你们丢人了。” “谁说你开出租就丢人了?你这娃就爱抬杠。怪不得你爹燥了。我不和你说了,准备做饭去哩。桂兰子,小孔来不来吃饭?” “他没有说来不来。我打电话把他叫来。今晚咱们全家在一起商量一下。桂英和虎子呢?”段立公的儿子小名虎子。 “学英语去了。”母亲回答。“这个事情上爷父们意见也不和。你爹说的话,一年级的个娃学啥英语嘛,把功课学好就成了。” “这个问题上我赞成爹的意见。从我们幼教的经验看,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学外语比较适宜。对于有的孩子来说,刚上小学学英语容易和汉语拼音混淆。” “爹的意见我偏不赞成。总是说他的儿子没念下书,我叫我儿子多念些书他又反对哩。家教老师的说法和你就不一样。人家说学外语也有童子功呢。别人的娃学龄前就学开了,我们娃都晚了。我们让娃学好英语以后出国留学哩,最起码不能再让娃和我一样开出租。” “家教老师想挣你娃的钱哩,当然那样说呢。你姐学下幼教专业的,还不如个你?你娃就是犟得很。这一点跟了你老子了。桂兰子你给好好教训一下。我先做饭去了。” “这事也没啥多说的,只要不影响娃的正常功课,学就学去吧。你躺着休息,我帮妈做饭去。” “姐,我问你个话。你说晚上全家商量哩,我姐夫会不会同意租车?” “我让他同意他就得同意。就让他顶你开些日子,自家人再不说啥租不租的。” 段桂兰已经上小学段立公才出生。她每天放学都要帮母亲照看弟弟。因此姐弟俩从小感情就不错。 “姐,还是你心疼我。爹把我就从来没有当个亲儿子。” “胡说!” “真的。爹对姐夫都比对我好。我看你们两口子有点啥矛盾,爹向的也是我姐夫。爹这个人对我们的态度让我想起中学课本上的一句话,‘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哪。” “呵呵。”段桂兰被逗乐了。“你个崽娃子又胡说开了。爹这个人虽然没啥文化,可他一直认为自己爱国着哩。你把他和卖国贼相提并论,让他听见不把你的腿卸折还怪了。” 九 家庭会议 孔祥西也来了。 “我正要给你的手机去电话哩。”段桂兰说。 “啥事?” “晚上大家商量个事。找你们同学打听到消息了没有?” “打听到了。” “打我的那几个坏屣你打听到了?姐夫。”躺在床上的段立公迫不及待地问。 “可能就是你停车附近那个修理厂的。人你认下了吧?” “认下了。你报警了吗?” “还没有。过两天长假结束一上班我就去。晚上要商量啥事?我刚才在路旁棋摊摊上看见爹和一个老汉正吵仗着呢。我给劝开了。可他不回来,又和几个玩牛九的老汉蹲下了。” “有些外地乘客在车上闲谝,奇怪我们兰州街边的棋摊子老是吵吵嚷嚷的。人家说全世界看下棋的人都是观棋不语,只有我们兰州是七嘴八舌不停,动不动抬杠吵仗,有时候还能打起来。下棋的两个还稳稳地坐着哩,旁边看棋的争得脸红脖子粗,把屎的不急擦尻子的急得跳蹦子呢。” “呵呵。这也算我们兰州市的一大特色。”孔祥西失笑了。“哎,你姐刚才说晚上要商量啥事?” 段桂兰此时已经去了厨房,段立公吞吞吐吐地说: “这话我不能说。你还是问我姐去。你来的前一阵我说了一句话,就被老爷子骂惨了。” “到底是个多大的事?看把你支支吾吾的。你就痛快说,我不给他们说是你说的。” “就是想把我的车租给你。” “啥?租给我?你若放心,我替你开一阵就对了,莫非我还挣你的钱不成?” “当然。亲兄弟明算账,不能让你白帮忙。就算包给你,除了车的费用,你适当给我付点租金,剩余的就算你的报酬。” “呵呵。尕蛋,你娃精得很哪。你知道姐夫我还外行着哩,一个月下来恐怕能保住费用就不错了。照你的想法,我替你跑车不但连个人情落不下,还得倒贴着给你付租金哩。” “不,不,姐夫。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我想到了,头两个月不要你付租金,贴了钱算我的,你尽管跑。我把姐夫你还不相信吗?两个月以后我们再商量租金的事,说不定两个月以后我恢复的差不多自己能跑了。” “呵呵,姐夫给你开玩笑呢。只要你放心,我给你跑就对了。两个月以后你也肯定跑不成。大夫说至少要半年恢复期呢。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比伤筋动骨严重。咦,这事没个啥嘛,怎么把老爷子惹燥了?” “他进来主动和我商量包车的事,我说了句要包就包给你,他立马燥了,说我是‘腊月里思谋吃香瓜——想得脆!’想让你一个堂堂的作家开出租,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得很。” “哈哈,我是个啥作家,爹还不清楚?还不都是司机出身。其实说不定爹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你们爷父脾气老拧着呢,心里想的说出口就变味道喽。要不爹怎么早就让我办了上岗证?他的想法可能是等你好点和你商量后才给我说哩。其实,证一办好我就想替你跑,可这话我不好先张口,谁知道你是啥想法?你刚才说的话,‘把屎的不急擦尻子的急得跳蹦子呢’,你说对不对?” “嗐,姐夫,你咋说这话呢?你就是先说了要替我跑,我还能不识好歹把你看成擦尻子的吗?你的为人我还不清楚?我姐嫁给你是我们全家的福气。我爹更是把你夸到一百一上着哩。我刚才还和我姐说,爹把你看得比我这个儿子强多了。喝上两盅就忘乎所以了,和你还称兄道弟哩。就差让我把你叫叔叔喽。” “哈哈,你没有叫过吗?忘了没有?” “嘿嘿,那时候尕着呢,谁知道你以后成了我姐夫喽。我还问过我姐,为啥嫁了个叔叔。” “哦?你姐咋说?” “我不给你说。要不你们两口子吵仗还怪我在背后嚼舌头哩。嘿嘿。” “桂兰子——明天我到你们屋里住去。这搭谁想干啥就干啥,我眼不见心不烦哪!”院子里传来段生祥故意提高嗓门的声音。 “再甭泼烦!再甭泼烦!”葡萄架下的鹩哥像在随声附和。 厨房里母女俩窃窃私语。 “我爹真的涨下气喽。” “悄悄的。不要搭腔。你越搭腔就越像崔家崖的狮子做上劲喽。” “明天要到我那里住咋办?这两天还好说,过两天开学了,谁给老汉做饭呢?” “你不要听他的。明天保险不说去的话了。不说别的,单就他在你们那坐便器上把不下屎的毛病他就不敢去。嗟看唦,听说快拆迁了,已经为以后的楼房没有蹲厕发愁开喽。再说他的鸟儿,成天还要蛋黄咯、米面咯调食哩。他走了谁给他管呢?能放心吗?我给你说,再硬的汉子都有软处哩。我们女人家不把他们的软处捏住,一辈子都要受相欺哩。” 段桂兰会心地偷笑了。母亲这番话里的真传,她早已熟练掌握了。不然那生性桀骜的孔祥西怎能如此服帖? “你听唦,老爷子还气不过着哩。”段立公悄声对姐夫说。就在此时又传来老汉的声音: “小孔——你过来一下。”声音来自正房。 “哎——”孔祥西答应着往出走。 “姐夫,你千万不要说我和你商量包车的事。”段立公叮咛。 “尕蛋和你商量包车的事了?” “自家人包啥嘛。我给顶替着开就对了。” “那不成!啥事都要有个说法哩……” “爹,现在不说这事了。桂兰说吃罢饭全家商量一下。”孔祥西转移话题。“我今天打听到打尕蛋的那几个坏屣了。” “真的?报警了没有?” “还没有。长假一结束我就去。反正他们也跑不掉。抓住了肯定还得尕蛋指认哩。” “爷——”随着一声清脆的童声,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奔跑进来。 “噢!我娃回来了?去哪里喽?” “上课去了。”男孩边回答边脱下双肩挎的“贝贝佳”书包往炕头一扔,转身去开电视机。“爷,我看电视哩。” “声音放小些,我和你姑父说话着呢。呵呵,全国人民都放假着哩,你爹你妈偏要娃上课呢。” “爷,你说得太对了。完了你把他们好好说一下。我们老师也说要减负哩,可是家长们都不听。爷,我问你个话。” “啥?” “究竟是凯迪拉克好还是林肯好?” “咋突然问开这个喽?你说的啥拉克爷从来没见过。呵呵。” “哈哈。我爷啥都不知道。姑父,你说哪个好?” “我说红旗最好。” “骗人!我知道你骗我。怪不得我爸说你是专门编故事哄人的。” “哈哈。那你先回答我,为啥问这个?” “我们同学争着哩。我们有个同学的爸开的是林肯。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车。有的同学不服,和他争呢。” “你们同学们在学校里不好好说念书的事,争的啥汽车唦?”祖母进来听到孙子刚才的话笑着问。 “哈哈,这就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要看你爹妈整天让你学这个学那个哩,我看弄不好长大还是个开出租的。哈哈。”段生祥哈哈大笑。 “你悄声些。他爸最不爱听这个。你们爷父俩老是拧着呢。”老伴压低声音制止,又回头唤孙子:“虎子,走。” “干啥?” “你妈叫你过去哩。” “我不去。我要在爷这边看电视哩。” “虎子!过那边学习去!”虎子妈出现了。 “我看一会儿电视再学。”虎子撅起嘴巴嘟囔。 “不行!一会儿就要吃饭了,学啥呢?今天上课老师教训的又忘了?以前上课让背的单词一个都没背下,老师连我都训了一顿,说再不监督背单词以后这英语就没法教了。再说,还有两天就开学了,你作业都没做完,还看啥电视呢?走!” 虎子满面沮丧提起书包怏怏地跟母亲走了。 “你爷父俩就在这屋吃吧,我一会儿叫桂兰子把饭给你们端过来。”老伴说罢回了厨房。 晚饭后,段桂兰来叫翁婿二人: “爹,过去我们全家商量一下帮尕蛋跑车的事,正好桂英也在哩,话说到当面好些。” “你们商量去。你们的事我以后再不管。反正明天起我也不在这达住了。” 夫妻二人来到厢房,老太太问: “你爹不来?虎子,去,揪住你爷的胡子拽过来。” “好。”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的虎子得令一溜烟跑出去了。 “呵呵,你们看着,立马就来了。一物降一物。”老太太话未落音,老汉果然被孙子拽着胳膊牵了进来。 “你们硬要我来,我把话说到前头,我可坚决不同意让他姐夫给他白跑车。不能把别人给的礼帽当成草帽子戴!” “我哪里说要让我姐夫白跑车了?你问唦。我和我姐夫商量的是头两个月啥租金都不说,贴了钱也是我的。跑两个月以后熟悉了再说。” “那还不是个白跑?贴了钱算你的,人家贴的时间算谁的?” “爹,你咋一点都不为我着想?我也正困难着哩,车定定地闲搁着,不说正常的费用,马上油改气还得花钱……” “就是嘛,车闲搁着不如跑着,贴了赚了肉烂都在锅里哩,都是自家人嘛。尕蛋你也不要胡说,你爹怎么不为你着想?你的医药费不都是老汉给你想办法垫的……”老太太话没说完就被老头打断了: “你悄着!啥肉烂在锅里?你这是和稀泥哪。一码事归一码事,我是他老子,老子不死就欠下他着哩,别人可没有欠他的。” “就算我姐夫给我帮个忙还不成?” “那你就把话说清楚。啥给人包哩租哩的?好像你还牛皮得像个东家,人家是给你打工的伙计。” “爹,这些话再不说了,反正就这么个事情。灾难落到头上了,咱们全家人齐心合力顶过去。再说,这给我也是个体验生活的机会。过去咱们跑的是运输,对跑出租还陌生着哩。说不定完了我还能写一部有关出租车司机生活的小说呢。时间也不成问题,没有急用的稿约。检察院的书稿已经交了,审查修改至少得一两个月。一半订金也拿到手了,花销也不成问题。” “你看人家他姐夫说的多在理?不是多大的原则问题,你老汉偏要和人抬杠哩……”“啥是抬杠哩?”老汉打断老伴。“怎么不是原则问题?人活着,自己的责任首先要自己扛起来呢,养成依赖别人的习惯,啥时候才能顶天立地?他姐夫没说的,人家是孔圣人的卵子——仁义蛋蛋一个。可总得给人一个说法,还是刚才那话,不能把人家送的礼帽当成草帽子戴!” “爷,啥是孔圣人的卵子?” “去!大人说话不要插言!”段立公训斥儿子。 “你爷老得没牙喽,说话跑气漏风胡言乱语着哩,我娃不敢跟着学哦。”奶奶给孙子解释道。 “哈哈……”大人们都笑了。不愉快的气氛在笑声中化解了。 十 舆论监督 长假结束后的第一天上午,孔祥西去公安局提供线索,结果又碰了钉子。 接待他的又是那位腰间套着“救生圈”的副队长。从这位副队长的态度来看,孔祥西提供的根本算不得是什么线索,他似乎更感兴趣的是线索的来源。孔祥西对朋友有承诺,当然不能如实相告,他只是按照尚解放的说法建议公安去月光卡拉ok歌厅去调查。副队长显然恼怒了,口气生硬地回答,我们公安去哪里调查还用你来教吗?你们随便怀疑个人我们就去调查,公民的权利还怎么保护? 孔祥西的内心窝火极了。他没想到自己行使公民权利来提供破案线索反而被视作侵犯公民的权利。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想一拳打落面前这位副队长嘴里那几颗焦黄的门牙。可他知道那只能是个念头而已。他断定这位“酒囊饭袋”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单就这家伙身居这样的岗位竟然能够将自己的身材放纵至如此模样既可以得出结论。 孔祥西十分钦佩那些身居高位仍保持强健体魄的人,尤其是那些健身为更好履行职责的人。他曾经读过冯玉祥和李宗仁等人的自传,对其中的冯玉祥一有机会便用胳膊击打树桩和李宗仁飞身跃马等细节许多年后依然记忆犹新。他对这样的人是崇拜的,而且不但崇拜这样的职业军人,同样也十分崇拜身为文人的肖军。他保留着从一份杂志上剪下来的肖军文革后的照片。照片中年过八旬的肖军白发银须腰杆笔挺,正在做出一个金鸡独立的武术亮相,看上去虎虎有生。孔祥西读过肖军的《吴越春秋》,他理解书中描写的剑客对剑术的精湛体会以及传神的剑法等等都源自作者自己的生活。孔祥西将肖军答记者的一句话当作自己的座右铭——“有文事者,必有武备!” 孔祥西的床边有一对分量不轻的哑铃。家里的阳台上挂着一只沙袋。他虽然年过五旬,但体魄强健。肱二头肌、三角肌和胸大肌还能强劲隆起,腹肌仍然清晰可辨。这在公众浴池洗澡时或在泳池游泳时总能引来周围惊羡的目光。他也暗自因此而感到自豪。 他觉得这样大腹便便如同怀胎七八个月的警官简直是对头顶的国徽和身穿的制服的亵渎…… 孔祥西离开公安局后的第一单生意是两个操陇东口音的乘客。从二人的交谈中孔祥西得知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信息。其中一人刚从一个小县城来到兰州,那人说在光天化日之下县城竟有人公然向客商收取“保护费”,那些人竟敢在大天白日腰挂马刀、肩背猎枪在市场上耀武扬威。那人还说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斗殴。他偷偷给“110”拨了电话,谁知“110”三个小时后才姗姗到来。歹徒们早已扬长而去,而公安人员居然说普通打架斗殴处理起来很麻烦,打死一两个才好处理。二人赞叹还是省城治安好,从未听说有这样吓人的事情。他们的结论是:省城的舆论监督功能比较有效。 这话提醒了孔祥西。他送完那两个乘客没再停车拉客,径直来到《金城早报》报社门口。他的车被警卫阻拦,说有规定出租车一律不许进。他离开报社十多年了,保安人员都不认识他。他往楼上拨了个电话,不一会儿,现在已经当了社会新闻部的副主任的杨伟迎了出来。杨副主任一说话,保安立刻放行。上楼途中孔祥西简短说明来意。杨伟听了答道:“小事一桩,凭你老哥的面子应当一点问题都没有。马主任现在也在办公室,和他商量一下。”马主任叫马希龙。孔祥西过去当主任时,马杨二人都是他的手下,而且被称作他的哼哈二将。马主任听说孔祥西是开出租来的,立刻笑道:“老哥,你这大作家开出租可以当作头条新闻呢。呵呵。”孔祥西严肃地说:“你们得答应决不能给我报道出去。” 言归正传,马主任很爽快地答应帮忙。“就让杨伟亲自陪你去吧,他比那些小年轻记者有经验,而且与公安部门常打交道,人也熟悉。” 果然杨副主任出马,效果立马不同。那位副队长听说孔祥西曾经是社会新闻部主任,态度也比先前大有改变,表示一定尽快破案。看来“舆论监督”果真奏效。 杨伟还亲自撰写了一个短篇报道,内容基本上是正面的,传达的信息是歹徒凶恶残忍,公安积极破案。 又过了两天,公安局通知受害人去辨认疑犯。孔祥西和岳父陪着尚且行动不便的段立公去了公安局。用来辨认的不是真人,是照片。好多照片摆出来,段立公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其中两名疑犯,一名就是那个喝的烂醉的。另外两名费了点功夫,但也还是辨认出来了。 从公安局回来,全家人都很高兴,以为伤害赔偿终于有了着落。谁知情势却又陡然急转。几天后再次从公安局获得的消息是案件虽然破了,但疑犯全部在逃。公安方面因为警力和经费原因还不能组织追捕。这一来,检察院不能提起公诉,附带民事赔偿也成水中月镜中花了。 杨伟给孔祥西提了个新建议,以受害人的名义向公安部门讨说法。这样或许能促使公安部门尽早抓到疑犯。理由是,根据段立公叙述的情节,“110”报警亭的值班人员有不作为的失误,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而是让受害人继续送嫌疑人才导致了严重的后果。杨伟建议在报上发一篇受害人访谈,把舆论监督的力度做足。俩人驾轻就熟,很快就弄出个可读性很强的访谈稿,由杨伟带回报社发表。 十一 怒折枪杆 访谈稿未能发表。杨伟愤愤地告诉孔祥西,马希龙那家伙变得越来越“狗惺惺”的。 “老兄,你那时候叫他‘马稀松’真是太确切了。到现在还是那样不敢承担责任。” “呵呵,不敢承担责任怎么做部门主任?”其实孔祥西内心对此并不惊讶。 “还不是会拍马屁!如今报社除了张社长其他人背地里都叫他‘马屁精’。大家调侃说,张虑远去嫖小姐,马希龙会帮他扶卵子呢。哈哈。” 张虑远就是张社长。他曾经两易其名。第一次在文革时期,他将自己的原名张耀祖改成张文革。第二次是“拨乱反正”后,他苦思冥想,改名为现在的张虑远。他对这个名字比较满意,意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他们和公安方面的人喝了一场酒。据说公安方面对我们报社采访发报道都颇有微词。而且还他妈的嫁祸于人,说疑犯潜逃就是因为报纸的报道打草惊蛇破坏了侦查步骤。于是,马希龙那小子拿着张虑远的鸡毛当令箭,说咱们这访谈不符合有关加强正面报道维护公检法形象的精神,会造成对当前社会不安定因素的助长和对社会不满情绪的推波助澜。他妈的!‘拉不出屎怨厕所’,正像你老兄当年常说的那句话‘枪头不硬,怒折枪杆’!兄弟我他妈的在这帮人手下真是窝囊透了。可我又没老兄你这样的魄力下海。” “枪头不硬,怒折枪杆。”这的确是孔祥西的一句口头禅。孔祥西还在联运司工作时曾经用这句话为标题写过一篇评论。评论针对的是《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一篇标题为《法制的力量在于人民》的社评。当年某县城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国的案件,一个当地的衙内恶少在汽车上抛绳索套行人取乐,结果将一名教师拖了很长一段路给教师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案件发生后,当地公检法部门起初惧于恶少家长的权势而使得案犯逍遥法外。这件事引起了极大的民愤,几乎形成了全国性的声讨。最后终于惊动了当时的中央领导,批示对罪犯予以严惩。社评《法制的力量在于人民》认为:正是由于广大人民的呼吁,形成了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引起了上级乃至中央领导的重视,给当地的公检法部门撑了腰,才使得犯罪分子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社评据此做出结论:“法制的力量在于人民!”孔祥西对此极不以为然,也写了一篇题为《枪头不硬,怒折枪杆——也谈法制的力量在于人民》的评论投稿。他在文中认为:人民已经通过法律形式给予了公检法部门公平公正办案的权力,他们不该再在法律程序之外寻求什么“撑腰”。一个小小县城的普通刑事案件,引起如此大的轰动,罪犯才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体现出的不仅不是“法制的力量在于人民”,反而是“人治”的阴影太可怕了。公检法部门作为“枪头”自己硬不起来,人民只能“怒折枪杆”。他投出的稿件当时理所当然地石沉了大海。孔祥西那时设想过假如自己能掌握舆论工具,一定要像《苏格拉底的审判》的作者美国的老报人斯东那样多发“反对”的声音。他没想到自己后来居然做了社会新闻部的主任。 孔祥西虽然做了社会新闻部主任,但他想多发“反对”声音的愿望却并没实现。他为此常与上级领导发生摩擦,以致终于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冲突的导火索是有关一桩刑事案件审判的报道。 孔祥西有个中学同学在城西区一家国有企业当工人。同学的父亲文革时被下放到陇东某个县城工作,文革后依然留在那里。同学为了照顾二老,在那小县城娶亲后一直与妻子两地分居。因此他在厂里还住单身宿舍。 同学因为私自在床头装台灯与前来检查拆除的一个电工发成了冲突。同学当时刚喝过酒,语言冲动,并且拿起一把菜刀威胁正站在一张课桌上的电工说要剁他。那电工跳下桌子,从腰间拔出一把利刃,一下子刺穿了同学的心脏。厂保卫科抓到那个电工审讯,他先交出了一把与被刺伤口不符的电工刀。后来在他的更衣柜中搜出了一把警用弹簧匕首。他交代这匕首是从他的叔父,某公安处处长那里得到的。 案件发生后孔祥西询问过当时的一位目击者,同学的一位工友。那工友说他在隔壁听到争吵,刚来到门前,看到那电工跳下桌子猛一抬手,同学便倒地不起了。那电工随即迅速逃离了现场。可是,后来那目击者工友到了公安局作证不知为何做出了完全不同的描述。孔祥西在案件庭审后再找那工友询问,对方的态度却变成了缄口不言。 孔祥西再次去找那工友询问的原因是他在公开审理的法庭上感到了公诉人的起诉和法官的询问中都表现出令人生疑的蹊跷。公诉人在《起诉书》中对案件过程有这样一段叙述:被告人站在桌子上,被害人手持菜刀两次向被告人的腿部砍去,被告人都跳起躲过。被害人随即登上桌子挥刀向被告人头部砍去,被告人一只手抓住被害人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匕首刺向被害人。《起诉书》中这一段精彩的描述不知用何种侦查手段得来,令人听起来却像在描述正在热播的霍元甲、陈真之类的大侠们表演的武打场面,也令任何一个智力健全的人听来都不能不对其真实可信度发生质疑。《起诉书》最后定性:被告属于正当防卫过程中超过了必要的限度。也就是说被告的行为被定性为“防卫过当”。接下来法官的一段有关凶器来源的询问就更加令人感到蹊跷。 法官:你的匕首是从哪里来的? 被告:是从我叔叔那里。 法官:你叔叔叫什么名字? 被告:某某某。 法官:你叙述一下经过。 被告:我去我叔叔办公室玩,在他的抽屉里看到这把匕首。我向他要,他开始不同意,说你拿去会惹祸的。我说保证不惹祸,后来他就同意了。 法官:法庭现在询问你,你只回答“知道”或“不知道”。你叔父某某某知道不知道你拿走了他的匕首? 被告:知道。 法官:我再问一遍,他究竟知道不知道你拿走了匕首? 被告:知道。 法官:被告你听清楚,如果你叔父某某某知道你拿走了匕首,他是应当负法律责任的。我再问你一遍,他究竟知道不知道你拿了匕首? 被告(声音低沉语调迟疑):不知道。 法官:法庭现在宣读一份证人证言…… “证人”就是被告的叔父某某某,“证言”的大意是他侄子被告去他办公室玩耍,离开后他并不知道侄子拿走了匕首。后来案发,有关方面来调查,他才发现匕首不见了。 孔祥西对这样的庭审过程疑窦丛生,于是他掏出笔记本想记下经过,却当场遭到法警的阻止。事后他将这个过程写成了一篇报道准备在社会法制专栏发表,但稿件在审查时被当时的主编张虑远“枪毙”了,“枪毙”的理由与十多年后杨伟的访谈通不过的理由几乎如出一辙——“正面报道为主,避免社会负面影响”。 孔祥西一怒之下向报社提出了辞职。 十二 乘桴浮海 同学的父亲在兰州为儿子处理后事期间借宿在孔祥西岳父家。同学的父亲是个脾气很倔的老头,但和孔祥西的岳父段生祥很能聊得来。段生祥称他“犟老汉”。 文革后期,许多省级单位下放到地县的职工“归口”,都纷纷设法调回兰州。犟老汉也托老同事帮他联系过。老同事说联系的经办人员得知犟老汉在基层供销系统工作,手中还有点权力,希望获得点紧俏商品作为办事的谢礼。犟老汉听了大怒:“老子当年革命就是为了铲除这样的乌龟王八蛋,今天为了调工作去给他们送礼,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战友?”段生祥听了犟老汉这段经历,竖起拇指连声夸赞“老哥好汉哪!” 犟老汉也是“解放战争时期”在山东参加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参军的时间比孔祥西父亲稍早些。除了参军时间以外,犟老汉与孔祥西父亲不同的还有:后者是在解放区参的军,前者却是从“国统区”逃到了解放区。当年,犟老汉的父亲因为宅基地与村里的一个恶霸发生争执。恶霸买通了当时的官府,将犟老汉的父亲下了大狱。犟老汉的父亲冤恨交加,竟然死在了狱中。年轻气盛的犟老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杀了恶霸,还到县府偷偷放了把火,之后逃往沂蒙山区参加了解放军。段生祥对犟老汉这段经历更是钦佩万分。他感叹道:“老哥这段经历就好比一个人连唱了两出好戏呢!前一出是《庆顶珠》,后一出是《串龙珠》。”他拿出自己那心爱的宝贝石头,给犟老汉一一指点上面的人物,同时还解释:“ 《打渔杀家》,就好比你杀了恶霸;你后来参加了革命,《串龙珠》还有个戏名叫《徐州革命》。” 案子判决结果:被告人因防卫过当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 孔祥西很懊悔将庭审的情况告诉了同学父亲。庭审情况和判决结果,令老人心情十分不快,再加上孔祥西写的报道不能在报上刊登,在气恼和郁闷之下,老人竟突发脑溢血离开了人世。 孔祥西决定辞职“下海”。他告诉妻子段桂兰:他家的祖先孔圣人说过,假如“邦无道”,应当“乘桴浮于海”。段桂兰不能完全理解。岳父段生祥却十分赞同:“对着呢,老戏里就有《伍员逃国》一出哩。”说罢还吼出两句:“我不敢高声哭暗把泪掉,伍子胥在马上思念前朝。”段桂兰又好笑又好气地说:“啥事都能和你的秦腔联系上!”孔祥西私下对段桂兰打趣:“呵呵,你爹的世界观就在一枚卵石里。”不过与岳父相知已久的孔祥西对于这种“卵石世界观”内心并无鄙夷。《庄子•;秋水篇》里说:“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一枚卵石不是比一粒米要大许多吗?辛弃疾词云:“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孔祥西对此有不同理解,认为自得其乐也是人类社会和谐的一种基础。何况岳父属于那种形似燕雀自得其乐,却并非完全不知“鸿鹄之志”者。 孔祥西“乘桴”在南方漂泊了几年。体制相对宽松但商业化市场对文化的挟持力量的与日俱增,令孔祥西仍处在另一种不适应状态之中。加上一直不能解决夫妻分居,段桂兰在那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儿子孔令强需要管理和培养等等问题,孔祥西回来了。他没有再求职,而是做了自由撰稿人。 “老哥,”杨伟对孔祥西说:“兰州的报纸又不止我们《金城早报》一家。我有同学在《金城晚报》,访谈让给他们发。” 访谈在《晚报》上发了。晚报记者还就此采访了公安方面的有关人员。得到的答复是:所反映的情况公安部门已经作了调查和处理。那天晚上“110”报警亭的两个值班人员都不是正式民警,是从街道社区的“综治人员”中抽调来的协警员。公安方面已经将他们做了辞退处理。另一方面,根据当时的情况,两名协警员也不能预知会发生如此严重的后果,没有主观不作为的故意。所以,受害人希望就此提出国家赔偿的要求没有法律依据。至于在逃疑犯,公安方面一定竭力抓捕,争取尽早使其归案。 面对这样冠冕堂皇的答复,孔祥西一筹莫展了。他不想将这样的情绪带回去影响岳父及其全家。他突然又想起了“半截子”尚解放。 十三 跖仁孔非 这天日期双号,白天不出车,孔祥西去找尚解放。 “老兄,你们这种办事方法不成哪。你想,你们让报纸采访公安,还发表啥受害人访谈,那不是给公安的下巴子底下支砖头吗?人家能给你好好办事吗?公安也是人哪,俗话说,‘千里路上做官,都是为的吃穿’,谁不是为两个光阴才忙乎呢?你不信,把经办人请到我们酒店,先好好喝一场。吃好喝好到歌厅来个给全套服务,完了再去大商或大和洗个澡。到时候你看一下态度是不是不一样了?再说,我给你说过,砂沟帮的那些家伙好像公安里有人呢。听说修理厂是关了,人也不见了,但我估计就在兰州市里猫着呢。我帮你打听一下。有消息立即通知你。” 孔祥西又记起兰州人那句 “不能干指头蘸盐”的经典名言。 两天后,尚解放果然来电话相邀。孔祥西急忙赶去。见面后尚解放却并不急于告诉他是否打听到那帮家伙的踪迹,而是问假如那帮人愿意私下赔偿,能否同意不再追究?孔祥西纳闷,公诉案件怎么可以私了?尚解放笑道: “呵呵,老兄,你也走南闯北过的,怎么还这么迂?如今啥事不能灵活?如果你们受害人苦主保证不追究了,人家走一下门路,把案件当作一般打架斗殴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处理掉有啥不可能呢?不过就是花上两大光阴嘛!” “我小舅子的态度我不能肯定,我老丈人怕是第一个反对。你想,把人差点打死,私下里赔点钱就了事,人怎么能接受?” “那你们还想咋样?把人家判了对你们又有多少好处?如今的人都讲实惠。损人利己的事情只要不被抓住尽管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坚决别干。再说,那些人也不是无缘无故打你舅子,据说当时他们因为都喝多了,对你舅子态度有些粗鲁。可后来他半路跳车报警把他们给激怒了。” “这么说他们反倒有理了?把人差点打死,还扔在马路上不管。这不是歹徒行为?” “倒不是说他们有理。老兄,你说的都完全在理。可是如今好多事情都是不讲理的。比如说我们这种经营歌厅的,如果你都按道理去做,那肯定得关门。你不知道吧?我们干这一行的都有关系关照着呢。话说回来,假如都能讲道理,老兄你还用得着来找兄弟我吗?” “……”孔祥西无言以对。他想起辛弃疾《秋水观》里的词句“记跖行仁义孔丘非……” 段生祥闻言果然大怒: “把人差点打死,想赔些钱就了事?哪有那么随便的?他们的钱是啥做的?一张有多大?能不能把天遮住?哼!” “姐夫……”段立公欲言又止,用迟疑的目光瞅一眼自己的父亲。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瞅我咋哩?是不是听说赔钱动心了?疮疤还没好就忘了疼?” “你老汉吃炸药了?娃啥话还没说呢你就火气上来了。商量这么大的事情,你总得让人都发表个意见嘛。”老伴先对老头抢白了几句,又给儿子鼓劲。“尕蛋,你是啥想法,放心说。说出来大家商量唦。” “我就想问一下我姐夫,那些坏屣能赔多少?” “没说赔多少。只说假如同意私了,可以商量赔偿数目。”孔祥西回答。 “坚决不同意私了,还问赔多少干啥?千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你这个囊屣!”老头依然斩钉截铁。“宁可不赔也不能放过这些坏屣!” “囊屣”的意思是窝囊废。 “不赔咋行?不赔借的亏空咋办?小孔这样跑路找人不就是为抓住那伙坏屣要赔偿吗?小孔同学说的也有点道理。我也听说有‘打了不罚,罚了不打’的政策呢。假如抓住了公家光判刑不赔偿咋办?”老伴说出自己的担心。 “你从哪里听来的政策?法盲哪!你以为是老戏里的衙门,原被告上堂先打一顿尻板子?为啥叫‘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就是判了刑也要赔偿呢。啥都不懂,尽操闲心。你放心,只要把狗日的们抓住,该赔多少就得赔多少。” “我们都瓜着呢,啥都不懂。就你老汉一个聪明。抓住了好说,抓不住咋办?你说。”老伴开始抬杠。 “我不信狗日的们能上天入地不成。磨道里等驴哩,总有他崽娃子们落网的一天!今天打了你段立公,你把狗日的们这么轻易放过了,明天狗日的们又祸害张立公、李立公去了。” “那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你老汉一个人就这么拍板定钉子。我的意思去把他舅爷和桂英她爹都叫来大家出个主意。你们说对不对?”老伴心有不甘。 “这样也成。多听听意见有好处。明天是单号出车的日子,小孔把两个老汉接一趟。来了商量一下也对。”一直没发表意见的段桂兰说道。 “不管你们把谁叫来商量,私了的话打死我也不同意!” “你老汉就是死牛犟板筋。你最后就犟死了。不信看着。”老伴嘟囔。 十五 己所不欲 下午五点多,孔祥西送完一个城西的客人,去崔家崖接老崔。老崔听说亲家要请自己有事商议,起初有点迟疑,待听明白商议的事情,面部表情立即松弛下来。孔祥西心里明白起初他担心商议借钱。 离开崔家,孔祥西载着老崔直接到张苏滩接张师。张师在车上说,你老丈人主意比谁都硬,十头牛都拉不动,叫我们商议也是闲的。是你丈人还是你丈母娘请我们?孔祥西回答是丈母娘。张师笑道: “我原以为是你老丈人个崽娃子,若是他请我,那就不为商议,肯定是牵心他的石头哩,哈哈。” 孔祥西从后视镜看到张师边说边从怀中掏出那枚卵石让身边的老崔观赏,也笑道: “哈哈,师傅,在你的眼里,我老丈人心眼小得放不下个鸡蛋大的石头?” “你老丈人其他方面心眼都不小,唯独这石头,幸亏就好上这一枚哪!我们有个邻居老汉,是个木匠,年轻的时候手艺好,攒了些家当。后来好上石头,把家当全踢腾光了,就攒下一堆石头。六七十年代家里穷得丁当响,老婆也闹着离了婚。不想前些年石头又值钱了,老汉还在隍庙里租了个门面,专门经营起了石头,号称‘黄河奇石馆’呢。我拿你老丈人的这枚戏石,就为在那老汉面前显摆一下哩。别看他石头多,可好几块大的加起来都比不过我们这么个尕蛋蛋。你知道老汉给我们这尕蛋蛋出了个啥价?一千块哪!自从我拿了这个石头,你老丈人三天两头打电话问候我哩,其实是牵心他的石头哩。哈哈。” “啊唷!这么个尕蛋蛋就值那么些钱?啧啧。”老崔从张师手中接过卵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观赏,生怕落下摔了。 “崔亲家,你说我俩去了能把你亲家说通同意私了吗?” “怕是不成。就是他舅爷你说的,我那亲家主意硬得很。” “其实你亲家那人脾气虽说犟,是非可分明得很。文化革命刚开始,铁路上的职工带头造反,要揪省委书记汪锋。我们联运司的‘造反派’也组织职工跟着去开大会游行。你亲家不但不参加,反而跑回公社里参加了社员们组织的‘保皇派’游行,还是里面掌大旗的。那一回两派还发生了冲突。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们崔家崖的社员也参加了。当时喊的口号我都记得呢,‘汪锋是个好书记!’农民们都知道原来的省委书记当权的时候把人差点饿死。换了汪锋,还带来粮食才把人们救下了。” 孔祥西也清楚地记得那次揪斗汪锋的集会。他跟随学校组织也参加了集会游行,但他们属于“造反派”。孔祥西暗想,假如当年冲突时与老丈人碰面,或许还会交手呢。 “后来‘造反派’搞武斗,你亲家宁可不领工资也不参加。谁都拿他没办法。他如果认准不该私了,甭说你我两个人,再加上八个也扳不转他。” 果然被张师言中,段生祥待二人刚一落座便先声夺人,不容他俩谈及私了话题。 “知道你俩来哩。桂兰子来电话,她下班就提酒回来。老婆子把菜也预备好了。我们好好喝着喧一阵谎儿。私了的话我们再不提。你们想一下,假如这事情发生在别人家头上,咱们能觉着私了合适吗?当年批判小孔家的先人孔圣人的时候,有句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就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没有啥错,和小孔经常说的一个新词‘换位思考’差不多嘛。不过是因为当年全国上下都要学毛老人家的语录哩,那就再容不下他孔老二的语录了。当年搞大批判的时候,尕蛋他爷还活着呢。老汉悄悄跟我说,把仁、义、礼、智、信都批判了,今后的人们都不讲仁义,没有礼行,少廉无耻了咋办?现在看,老汉那时候的担心都不是多余哪!不说别的,那时候的贼娃子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现如今人们见了贼娃子反而躲开了。好多现象,人人说的时候都不满,可事情遇到自己头上就随大流了。好像天塌下来让大个子顶去,自己不要把亏吃下就对喽。” “老哥,你说的听起来都在理。”亲家爹老崔接茬,“不过如今世道也真的变了。贼娃子抓住也不能打了。我们街上前些日子一个偷自行车的被抓住挨了一顿打,完了把打他的人告下了,法院还向的是贼娃子。这个事情你们没听说?” “听说了,电视台都播了。打得有些惨,把胳膊给拧折了,对吧?”张师说,“现在提倡法治呢,贼娃子也有人权哩。哈哈。生祥,我今天来第一不是为说服你,知道你是个死牛犟板筋。我就是喝酒喧谎儿来了。第二你知道是干啥?” “不知道。该不是还我的石头吧?嘻嘻。”段生祥神态与先前慷慨陈词时大不相同。 “你掐算的准得很哪!哈哈。”张师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枚卵石递给段生祥。 “啊唷,师傅,我给你开玩笑哩。你拿着玩,不急着还。”段生祥嘴里这样说,手却迅速接过卵石摩挲起来,露出爱不释手的样子。“师傅,账我可一时半会儿还不上。” “哈哈。你个崽娃子!我没有催账的意思。我叫行家给估了个价,上千块呢。估了价我的兜兜子里就装不住了。人老了,忘心大。说不上啥时候给丢了,那就把你娃的心头肉给剜掉喽。我若有这么个心疼的宝贝叫你拿去了,肯定也一天到晚牵心哩。就是你刚才说的小孔家先人的语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哈哈。” “哈哈……” 孔祥西私下将自己向尚解放打听私了的情况告诉了岳母,打消了她私了的念头。 十六 狭路相逢 征得孔祥西的同意,《晚报》又对案件进行了几次跟踪报道。段生祥居然在家接到了恐吓电话。报警后,警方调查到电话是街头自动电话机打出的。因为没有安装监控摄像,所以没能获得打电话人的线索。 跑车一个多月,孔祥西基本上熟悉了大街小巷所有的路线,去了过去几十年都不曾到过的地方。他还知道了一些前所未闻的路名。第一次从乘客嘴里听到“腐败路”三个字时,他的表情令乘客惊奇。乘客立即断定他跑出租时间不久:“师傅,兰州跑出租的哪个不知道唦!你看上去是个老司机,不过才开始跑出租吧?”遇到不熟悉的路线,他可以通过对讲机向挂靠在同一车行的其他司机询问。这样他认识了不少司机,有的人尚未谋面,声音已很熟悉。头一个月结算,居然能持平没赔钱,等于白耗了人工。但孔祥西感觉并不亏,因为获得了不少以往从未有过的体验。他逐渐摸索到了每日载客高峰和低谷时间的规律,也掌握了何时跑什么路线可以载客吃饭两不误。逢单号行车日,他要跑十三四个小时,却也不觉得疲劳。这一方面由于他体魄强健,另一方面因为他善于调节精神状态。他把载客和行驶都当作了体验生活的过程。 下午六点刚过,孔祥西在广场东口向东方向行驶的路边停车,乘客下去后车刚起步,前方又有人拦车。他盘算这应当是晚饭前最后一单生意。拦车的是三个年轻小伙子。孔祥西似乎觉得他们有点面熟,但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听到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说出目的地,孔祥西没急于启动,而是委婉地请他们下车: “兄弟们,你们应当穿过马路到对面打车。我得到前面绕行掉头,你们不划算。再说,我也准备顺路回家吃饭呢。” “师傅,这一阵车太难打,就麻烦你掉个头,划不划算我们无所谓,反正你把表打上。”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用央求的口吻说。 孔祥西没再啰嗦。车子开动了。目的地是“伏龙坪”。除了副驾驶座上那位偶尔开口指点路径以外,三人坐在车上一路无语。车内气氛沉闷。三人的表情流露出似乎正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当被要求停车时,孔祥西有点奇怪三人为何要在这偏僻无人处下车。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右手伸进怀中,孔祥西以为他在掏钱包,不料他猛然拔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几乎同时,从后座伸过来一把利刃架在了孔祥西的脖颈上。 “听着,今天给你个警告,回去也转告给车主。再和我们过不去小心狗命!”孔祥西身后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道。 “我们今天不找你的麻烦,以后你们也不准再四处告状找我们弟兄的麻烦。听见了吗?”副驾驶座上的那家伙说着用匕首尖在孔祥西肋部轻轻一捅,隔着衣服没伤及皮肉。 “你们是谁?”孔祥西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想起来了,这几张面孔曾在公安局辨认的照片里见过。 “啥?你不知道爷们是谁?甭装糊涂!我们都清楚你是谁。你是车主的姐夫。给你说实话,我们的根子深着呢。跟我们作对绝对没好下场。” 三个家伙开门下车扬长而去。 孔祥西松开了安全带扣,拿起对讲机,接通了一位同行。他尽快地报出自己的位置,请对方帮自己拨打“110”,然后开门下了车朝三个家伙追去。 “站住!”三个家伙走出不多远,听到身后一声断喝,转身看到刚才他们警告过的老兄居然独自一人赤手空拳追来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三人相互使个眼色,成扇形向孔祥西包抄过来。其中两个又从怀中掏出利刃。 孔祥西两眼盯着对手,缓慢地向后撤步,就像在拳台上观察情势。他看到正面的家伙和自己一样是徒手,左右两侧的家伙手持凶器,迅速盘算好了出击的目标和方式。三个家伙见他后退,以为他胆怯了,嘴角冷笑着朝他逼来。突然,孔祥西双拳端到胸前伸出右腿向前滑了一步。正面那家伙一怔,本能地朝后躲闪。孔祥西前伸的右脚刚一沾地立即改变方向猛然一蹬,左脚已跨到左侧那家伙的面前。那小子手持利刃自以为有恃无恐,不料成了第一个被击打目标。只听得“咔嚓”一声,那家伙应声倒地失去了知觉。其他两个家伙和他们被打倒的同伙一样都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先动手,就在他们还惊恐未定时,孔祥西已经一跃到了右侧那家伙的面前。那家伙慌忙举起匕首朝孔祥西刺来。孔祥西并不慌张,左臂向内挡开对方匕首的同时猛出右拳打了一记迎击。又是“咔嚓”一声,这一拳比刚才更重,孔祥西自己的手臂也被震得麻木了。他原打算打击的部位还是对方的鼻梁,但拳锋低了些,击中了对方的门牙。徒手的小子见两个手持利刃的同伙眨眼工夫便被打倒在地,吓得转身抱头鼠窜了。 孔祥西知道两个家伙不会立即苏醒,他迅速解下其中一个家伙脚上旅游鞋的鞋带,将他们的双手如同戴手铐一般捆住,又将二人的外裤脱至膝盖把腰带扎紧。这时孔祥西才发觉自己右手背上正在出血,中指关节处掉了一大块肉皮。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餐巾纸,贴了一张在伤口上,返回出租车打算再次报警。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信息,“110”已经出警正赶往这里,而且有二三十辆出租车也正在赶来。他们前来支援同行。 孔祥西并不知道因为“110”赶到及时才使他避免了另一场恶斗。那跑了的家伙打电话纠集了十来个同伙手持凶器也在乘车赶来,因为听到警车鸣笛才没敢上前。假如像那乘客所说的小县城里“110”三小时才出警,孔祥西一定已经大难临头了。 十七 众说纷纭 那天,几乎在“110”警车到达现场的同时,二三十辆出租车也赶到了。同行司机们将孔祥西围拢,纷纷与他握手致意。随后还有记者赶来做了现场采访。 到公安局录证词时段桂兰也得知消息后赶来,夫妻二人一同回家的路上顺便去医院为孔祥西清洗包扎了手背的伤口。段桂兰心疼地问:“你使了多大劲?掉了这么大一块肉!”孔祥西笑道:“几乎使了全身的劲,要不怎么能让坏屣们差不多休克十分钟呢?”他们后来才得知,那俩家伙一个被打断了鼻梁,另一个被打落了三颗门牙。 孔祥西成了新闻人物。媒体记者轮番前来采访。杨伟自然获得了优先采访权,可他写出的稿子又被毙了。张虑远是个成见很深的人,你若得罪过他,他就会与你交恶一辈子。采访活动多少使孔祥西出车受到了一些影响,而且有时他还会被乘客认出来。媒体发布的公众舆论起初对孔祥西的行为还是赞同的多,渐渐地反对的声音也多了起来,终于演变成了一场大讨论。 赞成者认为孔祥西的行为应当受到“见义勇为”嘉奖。 反对者认为他这种行为根本算不得“见义勇为”,理由是“见义勇为”属于“救人”的行为,而他仅仅是“救己”。 赞成者反驳,似这样将“义”理解为“义气”是狭隘的。“义”的正确理解应当是“正义”。孔祥西的行为无疑是“正义”的。 反对者引用理论根据:有学者为“见义勇为”的界定总结了四个特征,其中之一就是“利他性”。因为“见义勇为者实施其见义勇为行为纯粹是一种利他行为,目的是为了保护国家、集体和公民个人的合法权益免受侵害,维护公共秩序与安全。”孔祥西的行为不是“纯粹利他”,不属于这一范畴。 赞成者不同意,认为面对手持凶器的在逃的犯罪嫌疑人,孔祥西当然是在“维护公共秩序与安全”。 反对者坚持“利他性”原则,认为孔祥西的行为根据此原则不但不能被认定为“见义勇为”,而且是“防卫过当”,应当负相应的法律责任。因为“正当防卫”只能针对“正在实施”的不法侵害。孔祥西虽然受到过不法侵害的威胁,但当犯罪嫌疑人离去时,危险已经解除,是他自己又追上前去才造成了以后的结果。从这一特征看,他的行为更不符合“见义勇为”,专家提出的鉴定“见义勇为”的另一特征是“时限性”:“正处于危险状态下,是见义勇为行为实施的时间限制,即正在遭受违法犯罪分子不法侵害或正在遭受洪水、火灾等自然灾害的损害。” 赞成者愤怒了,认为孔祥西赤手空拳勇抓逃犯,履行了一个优秀公民的义务,在这个过程中面对危险,英勇搏斗制服歹徒,这样的行为被视作“防卫过当”不但是无稽之谈,简直是在替坏人说话!他们举出成都张德军案为例证:张德军开车追飞贼,造成歹徒一死一伤。法院判决张德军无罪,政府还确认他的行为是“见义勇为”。 反对者举出两个反证:长沙黄中权和营口杨友刚案,二人都是出租司机。前者被判刑三年六个月,赔偿三万多元;后者被判刑十一年,赔偿十五万元。两个案件同样是劫匪抢劫出租车司机后已经离去,又被司机追上去撞死。反对者认为孔祥西虽然不是用车去撞嫌疑人,但性质是一样的,也是在嫌疑人离开后危险已经消除时主动追上前去。这属于“私力救济越界”行为。因为抓捕犯罪嫌疑人是警方的责任和义务,普通公民只允许采取报警或协助警方抓捕,而不允许擅自实施抓捕行为,更不能因此而伤害对方。 网络上的争论更加热闹,言辞也多无羁绊。不赞成孔祥西的言论竟然有认为:他的行为是国民以牙还牙劣根性的表现,缺乏曼德拉、圣雄•;甘地“勿以暴力抗恶”的精神。而反对这种言论的则认为:这完全是汉奸卖国贼的论调! 孔祥西没工夫上网。儿子孔令强电话里说,他的不少同学正在网上声援父亲。 孔祥北也来了电话,说现居青岛的二老为大哥你担心呢。父亲还要来兰州探望,被劝阻了。孔祥北法律专业本科毕业,如今在青岛某法院供职,若不是工作很忙离不开,就会前来帮大哥。他给大哥介绍了一位在兰州开律师事务所的刘姓同学,以帮助大哥解决一些法律问题。 刘律师对如何在附带民事诉讼中适当地主张权益做了一些建议,同时还提醒孔祥西要做好应付对方反告伤害的思想准备。后来在媒体对犯罪嫌疑人的采访报道中看到,那两个被打伤的家伙果然有这样的说法。媒体还透露出,其中被打断鼻梁的嫌疑人的舅舅竟然是刑警队的副队长,也就是那位腰间套着“救生圈”的胖子。此人已受到免职处分。看来“半截子”尚解放所谓那帮家伙公安里有人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由于社会影响很大,案件很快得到判决。四个犯罪嫌疑人以故意伤害和抢劫罪分别被判处五至七年有期徒刑,共同承担段立公的人身和经济损害赔偿三万余元。 十八 法不容情 春节刚过,孔祥西接到了法院送达的民事侵权诉状副本。两个在押服刑的罪犯果然向孔祥西提出了伤害赔偿要求。 经历过前一段社会舆论的争论,孔祥西对法院竟然受理这样的诉求并未感到惊讶。他与孔祥北的同学刘律师认真研究了对方的诉状,感觉到对方是做了认真准备的。对方提出的赔偿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是“私力救济越界”,被告孔祥西不该擅自实施抓捕行为;二是被告具有超人的搏击能力,明知并能够预见到自己的行为会给原告造成伤害,却故意对被害人实施了加害。基于这两点过错,被告应当对原告给予赔偿。刘律师认为:根据刑法第20条第3款规定,孔祥西当时实施的行为应当是“无过当防卫”行为,因为他当时面对的正是“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但争论的焦点在于他是否应当主动去追捕疑犯。而且何谓“适当”也往往缺乏严格裁量的尺度。刘律师还提出,如今司法界正在探讨有关保障在押服刑人员的民事权利问题。服刑人员作为民事权利的主体提起诉讼也被当作一个新的司法课题在研究。不能忽视由此而产生的社会舆论效应对案件的影响。因此对案子的胜算还不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无论如何,应诉已不可避免。抓小偷、抓歹徒被推上被告席如今已不算稀奇。 大年初二那天,段家宴请张师和崔亲家。 段立公虽然还不能饮酒,但已经可以陪坐了。席前照例是晚辈先给长辈敬酒。随后,段生祥令段立公郑重地给姐夫孔祥西敬一杯酒。 “你姐夫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哪!无论他社会上承认不承认见义勇为,我们全家都应当把他看成英雄。” “姐夫,”段立公起身端着酒杯,“爹就是不发话我也要给你敬哩,我喝不成,你得连干上三杯。惭愧哪!我没有你的本事,才给家里惹来这么大的祸。我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一脚油门撞翻他两个……” “对了!”段生祥打断儿子,“大过年的我就不说你喽。你娃根本就没那胆量。假如当初你真的把人撞翻了,今天肯定正蹲在监狱里后悔哩。” “哈哈,你这个老家伙!娃遭了这么大的难,让娃嘴上也过个瘾嘛。”张师笑道,又转而对段立公说:“现如今的法律让人不知道该咋办喽。他还没打你,你把他撞翻了,肯定你得进监狱。可是等他把你打翻了,你再防卫又来不及了。就算你有你爹或你姐夫的功夫,冷不防刀架到脖子上,也不好防哪。所以你姐夫等坏屣们下了车才追哩。” “我有个想法,和大家商量一下。今年村里闹社火,我想让虎子上铁芯子。”段生祥突然说道。“虎子,我娃敢不敢?” “爷,我敢!”虎子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我娃可不敢!”祖母立即反对,“上铁芯子,绑到一根细杆杆上一绑就是大半天哪。闹社火的那天早起五六点钟就绑上了,一直到下午才放下来呢。早起把尿尿掉,一天都喝不成水,你娃能受住?你爸尕的时候有一回闹着要上哩,刚绑上去就吓得嚎开喽。放下来一看,尿裤子了。气得你太爷拿鞋底子满院子撵着打你爷哩。” “哈哈……”满屋哄堂大笑。 “我爷说了,我爸从小就是胆小鬼。我可不害怕。爷,你想让我演啥呢?” “好。我娃敢上,我就给社火队说一声,武松、孙悟空、哪吒……你随便挑。” “社火队里一多半是你爷的徒弟,只要他一句话,我娃想演啥,真的随便挑哩。呵呵。”张师捋着下巴颏的胡须笑道。 “爷,你说的这些都老得没牙喽。我想演哈里波特,要不就演蜘蛛侠,成不成?”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呵呵,你说的角儿铁芯子戏里根本没有,我让你咋演?只要我娃这回敢上,以后爷开始给你教拳。你想不想学?” “想学。不过我想跟我姑父学。我姑父的拳肯定比你厉害,两拳就把两个打了我爸的贼匪打倒喽。” “哈哈,你爷的拳更厉害。年轻的时候你爷和你姑父比过,我见了。”张师笑着摸摸虎子的脑袋。 “我不信,舅太爷骗我着哩。” “你舅太爷没骗你。外爷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爷比过,他就是厉害。呵呵。”崔亲家也向外孙证明。 “真的?那我就跟我爷学。” “那我娃就先过来给爷磕个头拜师傅。哈哈。” “哈哈……” 元宵节闹社火一个月后,孔祥西收到传票出庭,岳父段生祥坚持要去旁听。 一大早,段生祥换上春节前新买的制服,怀里揣上他那颗心爱的卵石,跟女婿一道去法院。他脚刚迈出大门,突然听到身后屋里的鹩哥学了一句唱腔:“叹英雄枉挂那三尺利剑!” 从此后,段生祥的鹩哥学会了唱秦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