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妻》 1 阿蘅 “你是要自己把衣服脱了,还是要我帮你脱呢?”阳光从木窗格子里面射进来,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安静地舞着,阿蘅抱着自己的膝盖,呆愣得好像阳光下的尘埃,眼神里分明是空洞和茫然,直到那个邪魅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屋子里的某处,阿蘅才慢慢地抬起头,发丝荡在唇边,黏着唇上的胭脂生出一抹细细的妖娆来。 阿蘅抬起冻得僵硬的手指,停在自己衣襟领子上的盘口处,指尖细微地颤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直到那人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阿蘅抬头,一点点的,随着脚步声的靠近,一个峻拔的身影愈来愈清晰。当那张俊逸的脸庞完全曝露在阳光下的时候,阿蘅想,她的相公真的长得很好看呢。 两道浓眉,眉宇间锁着的却是一抹邪狞。那双桃花眼真是好看极了。她永远记得初相见的那次,他骑着马从她身边过去,肆意而张狂却偏叫人生不出恶感来。那时她还不知道马背上初心动的男子便是自己将来的相公,直到边上路人掩着声音兴奋地炫耀着,“瞧,是苏府的大少爷苏子轩!哎呀,生得可真俊!” 想起那时候的光景,阿蘅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只是等目光落到对方挺直的鼻,薄凉的唇上时,恍恍惚惚地她才记起娘抱着她时曾说过,薄唇的男子皆薄幸,遇上了就是那女子的一个劫,逃不开的。阿蘅的爹,杜康年可不就是个薄唇的负心汉么?可是阿蘅想,娘肯定没料到,她以死为代价替自己保住的这门亲事,到底只是为她寻了一个薄唇的相公。 “呦,我都忘了,你是个哑巴,哑巴怎么会说话呢?”苏子轩薄唇微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刀,狠狠地冲阿蘅甩去。他恨这个哑巴,恨这个死皮赖脸非要嫁给他的哑巴!若是街上遇见,他或许还会可怜她,只是现如今,他却恨极了这个苏家的哑巴大少奶奶!想他苏子轩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要娶这样一个低贱女人,真真可笑! 想做他苏子轩的妻子,她这哑巴根本不配!!! 苏子轩的话,叫阿蘅眼神微微闪了一下,瞳孔猛地缩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到木然的样子。哑巴!是啊,她阿蘅本来就是一个哑巴,谁不知道她杜如蘅就是个哑巴啊!可是嫁过来之前,他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哑巴了吗?现如今,这般羞辱她,又是如何? 阿蘅迷茫地低下头,手背苍白而透明,她想问他,只是相公根本不肯看她打手势,她该怎么将疑问说出来呢? “呵呵,相公,你怎么能这样说姐姐呢。姐 姐虽说是个哑巴,可这手脚还利索,没断着,还能比划呢。”一道甜腻的声音随着发簪坠上珍珠粒的晃动响起在苏子轩身后。苏子轩邪肆地挑了挑眉,阿蘅安静地只看他苏子轩的脸,但却怎么也无法忽视旁边那道憎恶的目光。那人用一种鄙弃的眸光盯着自己,阿蘅知道,那人便是相公的宠妾妙音,比自己早一天进门。同时进门的还有一个,叫妙姿。 苏子轩讨厌阿蘅这张脸。 这哑巴不能说话,却总是用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看,等自己望过去的时候便抿着嘴笑,无论自己怎么对她,说她什么,她总是笑,笑到苏子轩觉得心里越来越愤恨。 “是啊,只是哑巴不能说话了,又没有断手断脚,需要相公我亲自伺候你吗?”那一声“相公”衬得苏子轩面容愈发冰冷邪狞,而边上的妙音则黏着身子,娇娆的曲线几乎全部贴了上去,娇媚地痴缠着。苏子轩单手搂过妙音的柔软腰肢,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目光如一尾蛇,阴冷地缠上阿蘅。 阿蘅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娘说,只要笑,总会好的。可现在到了相公这儿,为什么不管用了呢?阿蘅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目光平静且飞快地掠过妙音,然后又微微低下头,一点点松开拽着自己领口的双手,开始哆嗦着解开衣襟的盘扣,一颗、两颗、三颗…… 苏子轩狭长的凤眼轻轻眯了起来,怀里的妙音却是冷冷哼了一声,身子轻盈地一踮,就顺着苏子轩的怀,缠上他的唇。苏子轩软玉温香在怀,但目光却不曾落一点到妙音身上,仍旧死死锁住蹲着身子坐在地上的阿蘅。 妙音的舌灵巧地逗弄着,如同一尾灵巧的鱼,在苏子轩的唇舌间欢快地嬉戏。鼻息渐渐交融到一处,生出无限暗香来。妙音渐渐情动,双手熟练地抚上苏子轩的衣襟,腿侧轻轻蹭着,而她的手也开始肆意地不规矩起来。 阿蘅慢吞吞地脱掉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就像是了水池里被风晃动的水草,一下又一下,苏子轩忽然觉得自己的耐心好极了,一边享受着妙音的痴缠,一面却又恶意地凌迟着阿蘅。只是在脱到那一处贴身的水蓝色肚兜时阿蘅的手终于停住了,苏子轩离开妙音的唇,勾着一抹魅惑的笑,用一种极动听的的语调蛊惑阿蘅,只是说出的话却是一柄最残忍的剑,将阿蘅生生斩杀。 “给我脱了!” 出嫁前阿蘅听娘说过,出嫁,从夫,只是当着别人的面脱光却实在叫她觉得难堪,阿蘅闭上眼,冰冷的指尖绕过脖领上的红绳,一扯,全身上下便只 剩下贴身的亵裤。阿蘅抱着自己的膝盖更紧,身子努力地缩到墙角,苏子轩的眸光映着阳光,染上一层漂亮的颜色。 “站起来,全部都脱光了,阿蘅,乖。” 妙音卖力地挑逗却唤不来苏子轩的全情投入,撒娇似地晃着苏子轩,纤长的手直往衣裳缝里钻,柔若无骨的小手沿着劲瘦的肌理,妙音开始拼命地取悦苏子轩,而自己身子里滋生出的那一股磨人的念头也叫妙音双眸染上水色,细细碎碎的吻却是如何也抵挡不住。 阿蘅好像根本看不见眼前还有两个人,只知道身子开始变冷。弯下腰的时候,苏子轩眸光微闪,他真没有想到,这个哑巴脸蛋只算是清丽,却没想到藏着这样一幅妖娆的胴体。 当阿蘅慢慢直起身子时,苏子轩忽然觉得,游戏越来越好玩了。 2 苏子轩 苏子轩将妙音从自己怀里推开,嘴角扬起邪肆的笑,一边软软地倒在地上,杏眸微张显是情意萌动的妙音哪里肯,柔若无骨的身子攀着苏子轩的腿想要拦住苏子轩,却没想到苏子轩嘴角一扬,“妙音乖,相公我得先补她一个洞房花烛夜。” 原本火热缠绵的眸光一瞬间转冷,妙音娇滴滴地咛了一声就转过头去恨恨得瞪着阿蘅,阿蘅却依然只是安静地低着头,唇角的笑分明是苍白极了的样子。 苏子轩如同寻到猎物的猎人,踩着优雅且残忍的步子朝阿蘅走过去,直到阿蘅后背贴上冰冷的墙,才不得不仰起头来正视面前的男子。他是自己的相公,他这样子对自己,是对的。苏子轩的手,抚上阿蘅的脖,那纤细的脖颈,只肖他一用力就能折断呢。 半个月前,娘亲做主,替他娶了这房哑巴媳妇回家,让他在好友间丢尽脸面。他头一次忤逆娘亲,可就算是这样也没用。娘亲同杜家换了庚帖,然后下聘求亲,根本不听他的意愿,甚至还吩咐管家将他关在家里,直到成完亲。 娘亲从来对他们俩兄弟都是极好的,凡事也愿听他们讲的,就像当年他决定从商一般。可这一回,娘却像是铁石心肠的人一般,执意要娶这哑巴进门,这让苏子轩怎么也无法接受。圣贤书上是写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他苏子轩要娶的必定是个名门闺秀,而非杜如蘅这般人人唾弃的哑女,这让素来心高气傲的苏子轩如何能忍?于是他娶了两房小妾进门,新婚那晚,他连新房都没进过一趟,直接去了两房小妾那儿。 苏家祖上慈厚,并未娶妾,这也算是不成文的规矩了,起码苏子轩知道,他爹跟祖父便没有娶妾。娘亲当时听见他要娶妾的样子,眼底满是不赞成,但苏子轩不愿退让。 若非娘亲执意要他娶一个哑巴,他又怎么会闹成这般?说什么当年的恩情要还,他从未见过这般无耻的女人。 杜家比不上苏家富贵,娘亲未出嫁时同杜家夫人乃是闺中密友,只是后来娘亲嫁到湖州城,才同杜家夫人渐渐断了联络。娘亲怀着弟弟苏子辕带着他回娘家省亲时,正好遇上山匪打劫,动了胎气。若非正好遇上杜家夫人去庙里上香,娘亲恐怕就保不住弟弟了。 就因着这样的渊源,娘亲同杜家太太便指了娃娃亲,偏就是他!苏子轩恨这杜家太太寡廉鲜耻!施恩不忘报,杜夫人不晓得也就算了,他苏家也不是给不起银子,这杜家太太被二房崔姨娘爬到头上,护不住女儿,便以死挟恩要挟,修书 给娘,定要他娶了自己的哑巴闺女,这让苏子轩情何以堪? 他早就遣人打探过了,杜府老爷杜康年也不是个省心的。当年娶了杜夫人后,倒也算是过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只是抬进崔姨娘后,便渐渐成了个宠妾灭妻之人。而这崔姨娘也是个肚子争气的,进门没一年就替杜康年生了儿子,接着又生了两个女儿,而这杜夫人肚子不争气,好不容易怀上,还是个哑巴女儿。这让好面子的杜康年如何忍得? 这崔姨娘也算是个有能耐的,生了儿子后在杜府也愈发张狂起来,整日里缠着杜老爷给儿子求个嫡子名分。这杜老爷想着那哑巴嫡女,也渐渐起了心思。这杜夫人为了替女儿保住嫡亲的身份,便吊死在祠堂里。这事虽然杜家瞒下了,可这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苏子轩派去的人花了几吊钱便从杜家下人口中打探个一清二楚。 这样的人家,这样懦弱无能的娘亲,怎可能是他苏子轩执手到老的妻子?苏子轩在好友一圈里素来高傲,结果大伙儿知道他要娶个哑妻后,便都来嘲笑他,叫苏子轩愈发下不来台面。只是娘亲凭他怎么闹都不管用,这才让苏子轩心灰意冷下抬了小妾,存心不叫这哑巴好看! 成亲那天,娘亲摆了流水席,不让外人看轻她,只是那喜庆与热闹在苏子轩看来便是扎眼极了。好友笑着说要闹洞房,唬得苏子轩当时便拉下黑脸,二话不说,丢开满院宾客直接进了小妾的院子。至于等在新房里的哑巴,他才懒得去管。 结果第二天娘亲便请了家法,将他从小妾屋里拉出去,跪在祖宗面前,这让素来高傲的苏子轩如何能忍得下?从小到大,他都是人人夸赞的苏家大公子,玉树临风,聪慧过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偏就是那时候,苏子轩见到了自己传说的哑妻。容貌本也算是清丽,嘴角挂着一抹温婉的笑,就这样站在娘亲身后,安静极了。苏子轩狠狠地盯着这人,只觉得一切都看不舒服极了。 娘亲叫他跪着,等到杜如蘅离开后,娘亲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同他说,只要阿蘅同意与你合离,她便不在管了。这叫苏子轩看到了希望,这哑巴,多欺负几次肯定就怕了。苏子轩本来就不喜欢这哑巴,能够合离才真是好极了。 苏子轩跪过祠堂,从里头出来时候便真是意气风发极了。两房小妾担心地站在院门口等他,苏子轩倒也有些志得意满,将娘亲的话稍稍提点这两人,只等着坐享其成便好。虽说这哑巴惹人嫌,可他毕竟是个大男人,要他同一个妇人动手,总归有失体 面,交给妙音、妙姿来办,也算得体。 毕竟是内宅的事,不是吗?这妙音与妙姿乃是苏子轩从楼里赎出来的清官,容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老鸨调教出来的手段也都学得精妙极了。苏子轩冷眼看着自己这两个花枝招展的妾氏整日里找哑巴麻烦,倒也解气。 只是这哑巴倒真奇怪,明明府里的仆人都比她过得好,可她偏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总是嘴角带着笑,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在苏子轩看来扎眼极了。 你不过就是个卑贱的哑巴,凭什么笑得好像一切都不知道一般?他苏子轩憋屈,所以,这火气只能撒到哑巴身上。 “大少爷,二少爷回府了,夫人唤您去前厅。”婢子碧荷敲了敲门扉,止住了苏子轩死死捏住杜如蘅下巴的手。回过神的苏子轩恶狠狠地甩开杜如蘅的下巴,眼底的厌弃是这般明显,仿佛她身上满是污浊一般。 “杜如蘅,不要以为嫁进苏家便能高枕无忧了,你那没用死去的娘替你争来的,不过就是个虚名!” 3 苏夫人 青州城素来富庶,城里百姓安居乐业,倒也真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苏家在青州城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祖上出过一个状元,两位进士,在青州城里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家。到上一代老爷苏青云手上时,这苏府的世家气势还存着,但几代人乐善好施下,这苏家的家底实在不如外人看起来的那样风光了。 苏青云新娶的妻子是世交家的女儿,端庄贤淑,但任凭苏夫人如何精打细算,这苏府的日子到底比不过从前钟糜鼎食那般气派讲究了。偏这苏青云还是个短命的,苏夫人产下二少爷苏子辕还不到八年,苏青云便去了,偌大的苏家便全压到了苏夫人一人身上。 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这苏家一大家子好逸恶劳之人,原先苏青云在的时候便常觍颜来苏府打秋风,苏青云为人爽落,倒也不计较这点东西,再说大家辈分上都还有关系,也不同他们计较这些。只是等到苏青云去世后,这些蝗虫般的亲戚便愈发骄纵贪婪起来,整日里来闹,气得苏夫人病歪歪的,恨不得随了苏老爷就这样去了。 可看着两兄弟稚嫩的样子,苏夫人咬牙硬是将一切都扛了起来,为母则强,这话用在苏夫人倒也合适。世家养出的娇滴滴女儿,现如今为了护住幼子跟这么点家业,硬是强硬起来,对着那些扫秋风的族人,苏夫人也不怕丢人,遣下人提着扫帚等到门口,谁若不要脸面上门来闹,她也同样不顾面子,绝不让人欺到头上去。 当时十三岁的苏子轩心疼娘亲的苦楚,跪在苏家祠堂里,对着新立的爹爹牌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告诉苏夫人,他不进学了。苏子轩是个聪慧的学生,青麓书院的谭先生说过,苏子轩若能静下心来,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 苏夫人知道这家,凭自己只怕是不成了,可大儿子也才十三岁,她实在不忍心牺牲大儿子的前程。士农工商,这商人可是排在最末等,何况苏家乃是书香世家,若苏子轩从商了,只怕先人都不肯答应。 哪晓得苏子轩叫下人带来八岁的弟弟苏子辕,将苏子辕做的一首《咏莲》递给苏夫人看,“娘,孩儿是聪慧,但弟弟比孩儿更有灵性,苏家只要有弟弟,便绝不会辱没了门楣。父亲故去,孩儿就是苏家的顶梁柱,孩儿不出来养家糊口,还叫娘亲操劳,才真真不孝!” 正因为这样,苏子轩便跟着家中店铺管家学着从商,到底是聪明人,加上苏家素来良善,五年时间,倒真将苏府的买卖越做越大,成了湖州成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而弟弟苏 子辕也是个懂事的,知道哥哥将自己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便愈发用功苦读。十岁进了青麓书院后,师从谭先生,在青州城里也算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十三岁时跟着谭先生出外游学,归期不定。是以半月前苏子轩成亲,苏夫人派人送了信过去,要苏子辕回来一趟,到底路上耽搁了些行程,现如今才到家。 说到苏府的两位少爷,就不得不提下青州四少。排第一的自然是苏府大少爷苏子轩。苏子轩相貌俊朗,十三岁从商,一派精明好相貌,在商场上自然是无往不利的,加上那股子书生的儒雅味道,叫青州城多少女儿家心生恋慕。排第二的是青城知州的嫡长子莫尧,出生富贵,为人豪迈爽落,同苏子轩倒也交好。排第三的就是青州城里有名的红衣乐师梅笙公子,这梅笙公子可是秦楼楚馆里的浪荡公子,一双勾魂的桃花眼,纵然不是良人,但也叫多少青州城的女儿家倾心相许。而排名第四的自然就是苏子轩的弟弟,苏府二公子苏子辕了。 苏子轩的相貌好,胞弟苏子辕自然也是不差的。相比较苏子轩的精明利落,苏子辕倒显得生嫩许多,但浑身书卷气,倒真衬得上一个温润如玉的佳公子。苏子轩从来就爱护幼弟,而苏子辕也十分敬爱兄长。 是以当初苏夫人见苏子轩执意不肯娶杜如蘅时,曾提议让苏子辕来娶,却遭了苏子轩否决。笑话,这样的女人,连他都配不上,更何况是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弟弟?他宁可毁了自己也不让这卑贱的女人毁了苏府的骄傲! 这会儿听见离家两年的二弟回来了,苏子轩自然丢下杜如蘅,疾步去前厅见二弟去了。杜如蘅也知道苏府有位二少爷,但却从未见过自己这个小叔子,这会儿赤身裸体地被丢下,杜如蘅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对面的妙音风姿绰约地理了理凌乱的衣衫与云鬓,眼底满是厌弃与鄙夷,“呦,姐姐这身段可真叫人喜欢呢,怎么,姐姐打算一直这样站着,好勾引二少爷不成?” 勾引这字,用得实在太狠。杜如蘅在家时,虽不受爹爹疼爱,但好歹还有个护着自己的娘亲。大家出生的娘亲陪嫁里有一屋子的书册,杜府没人瞧得上眼,可杜夫人却拿着当宝贝,教女儿识文断字,自然也明白女儿家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像妙音说的这般不堪,实在让杜如蘅无法承受,身子颤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冷着了,木讷地弯下腰,将衣衫一件件穿上。妙音嘴角挂着一抹冷笑,不怀好意地走过去,只是那脚正好踩在杜如蘅的肚兜上,叫杜如蘅不知怎么办才 好。抬起头时,正对上妙音恶毒如蛇蝎的眼,杜如蘅想起了崔姨娘,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妙音却对杜如蘅的惧怕满意极了,矮下身子,蹲在杜如蘅面前,尖细的指尖冰冷地划过杜如蘅姣好的面容,“姐姐,你若识趣,便主动地下堂求去,相公必不会再为难你,知道吗?”相公早就交代过她跟妙姿,谁能将杜如蘅逼着自动求去,那他就扶谁做小夫人。 妙音与妙姿本是青楼出身,虽说是清官跟的大少爷,但也知道大少爷是不可能娶她们做大夫人的,顶多也就是个姨娘。现如今知道能做小夫人,自然卯足了劲想往上爬,这垫脚石自然就是杜如蘅这个哑巴了。 4 妙音 妙音比妙姿要大三个月,卖到青楼时已经十岁了,而妙姿却是四岁进的青楼,从一个后厨帮忙洒扫的小丫头变成苏府大少爷的侍妾,其中多少故事,可窥一斑。至于两个女人谁更厉害些,倒还真不好说。 就平日里来看,妙姿比妙音要更低敛些,虽是风尘出身,但自抬进苏府后,一言一行倒同正经人家出身的姑娘没什么两样,而妙音虽也收敛不少,但言行举止间的风尘气还是挡也挡不住。而苏子轩因为不满哑巴新娘,对妙音的热情如火倒也包容得很,但心底还是对妙姿喜爱多一些的。 妙音到底也是青楼出来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也是有的,也看得出来妙姿比自己更讨得少爷欢心,毕竟两个人都是同个老鸨带出来的,床上该有的本事,她们谁也不比谁差,只能说各有风情罢了。所以她若想爬上去,只能踩着杜如蘅上去。 若是别人来当这个少奶奶,妙音自然不敢放肆,毕竟像她这样卖身契捏在主人手上的侍妾,不说卖掉,就是打杀了官府的人也不会过问一句。可偏偏这人是杜如蘅,她妙音根本就不觉得怕。 大少爷恨死了这个女人,她帮着少爷将这女人赶出苏府才真是大功一件呢。想到这里,妙音更恨眼前这女人。说起来,妙音被卖进青楼前,也算是小户人家的闺女,家底自然是比不过杜家的,但杜如蘅好歹还有个以死替女儿挣个荣耀夫家的娘亲,而她呢?则是被那个女人亲手推进火坑里来,就为了养活弟弟。这叫妙音更加讨厌杜如蘅。 连带着每次看见杜如蘅的笑她便心底熬火,她这笑对妙音来说就像是一种炫耀的讽刺,而她妙音最恨的就是敢在她面前炫耀的人。 指尖狠狠地掐住杜如蘅下巴上柔嫩的皮肤,挑选的地方也很聪明,会叫妙音觉得痛,但一会儿松开后却也看不出什么来。杜如蘅却像是根本不觉得一般,由着妙音掐自己,她却也是呆呆地愣着。 直到妙音觉得无趣松开了她的下巴,冷哼一声后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开,杜如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散落的衣裳快速地穿回到身上,只是那寒意好像浸润到了骨子里,怎么抱紧了自己也都不管用。 休妻?怎么可以?当年娘亲就是为了不被休了,才用三尺白绫吊死在杜家祠堂里的,她身为娘亲的女儿,怎么可以被休?纵然再苦,她也要留在苏家! “大哥!”苏子轩刚走进前厅,就听见一道惊喜的声音,看过去的时候,对方一席白衣翩跹,从苏夫人身边站了起来,快几步走上前来,俊 美的脸上满是诚挚笑意,叫苏子轩心底一暖,“弟弟,你可算回来了!” 苏子辕这两年跟着谭先生走南闯北,倒比之前要成熟内敛许多,但再怎样打磨,也掩不去苏子辕满身的儒雅书卷气,那眼底的温润眸光叫见到的人心生好感。越长大,这谭先生就越愁,苏子辕家世不错,这两年带出去游学,不少旧友见到苏子辕都央着他给做媒,烦得谭先生头发都白了不少。 而这苏子辕也不知道是潜心求学还是真不解风情,对着那些小意温柔的姑娘家倒也如出一辙,有理有据,根本瞧不出什么暧昧的。这次,谭先生正带着苏子辕临时拜访宋城的朱老先生,所以收到信时再往青州城赶,到底还是慢了。 “子辕愧疚,叫大哥一个人操劳了!实在是路上耽搁了,没能赶上大哥新婚,不知大嫂哪位,小弟拜托了石斋先生刻了两块玉佩,寓意凤求凰,还请大哥转交大嫂,替小弟说句好话才是。”苏子辕拿出朱红色锦盒,里头的两枚玉佩却是真真价值连城。 要知道石斋先生的玉佩可真是千金难求,若非谭先生同石斋先生有些交情,他还真是拜托不到。 俊美非常的苏子辕就这样捧着锦盒站在苏子轩面前,而苏子轩面色却是古怪极了,那眼底的愤恨是怎么也掩不住,叫苏子辕有些呆愣。好在这时候有人出声解了围。 “二少爷真是多礼了,大少爷一直惦记着二少爷在外头有没有吃苦,这次二少爷回来,自然要陪陪夫人、大少爷才是。”柔若黄莺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响起在一边,苏子辕一抬头,就看见鹅黄色罗裙的娇俏女子从门外走进来,月儿般的眉眼叫人瞧着便是舒坦极了。 这人可不正是妙姿么? 当初苏夫人以退为攻,逼得苏子轩舍不得牺牲弟弟,自己扛起这门亲事。而苏夫人写信去请二儿子时,也没有告诉苏子辕这些原委,也不曾提过大嫂杜如蘅是个哑巴。所以听见妙姿出声时,苏子辕以为这便是大哥新娶的嫂子,微微侧过身行了礼便将手上的锦盒交到妙姿手上。 “小弟路上耽搁了,还请嫂子见谅。”这话一出,妙姿脸上便恰到好处地浮出一抹水润润的嫣红,只是苏夫人咳嗽声一响起,妙姿脸上的红便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惹人怜爱的白,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在苏子轩身后。 苏子轩抬头看了一眼主位上的苏夫人,然后敛下眉眼,淡淡地告诉苏子辕,“这是为兄新娶的妾氏妙姿。”此话一出,倒真叫苏子辕睁大了眼,只觉得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 僵住,这里头,到底什么古怪? 他可是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哥哥同他说过的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大哥怎可能纳妾?不过有些话不能说,苏子辕还是知道的,笑了笑,只说了一句,“小弟逾越了。”苏子轩倒不同自家兄弟计较什么,拍了拍弟弟厚实起来的肩,欣慰地笑了笑,“好,这出去这两年果然有长进,走,一会儿陪哥哥去书房,叫哥哥也看看这两年在外头学到了什么。” 妙音走到前厅的时候,正好将妙姿收锦盒那一幕看得正好,只气得妙姿磨了磨牙,但这会儿也明白,贸然冲去过拆的不过是少爷的面子,到时候得不偿失的人还不是她?所以妙音安静地等在门口,直到苏子轩拉着苏子辕的手,两兄弟往书房走去时,妙音才身姿款款地走到两人面前,仪态万千地行礼,那眉眼的乖顺娇媚叫苏子轩看得颇为舒心。 “少爷,奴家给您去泡茶准备些茶点。” 5 苏子辕 苏子辕安静地跟在哥哥苏子轩身后,只是脑子里却止不住回想适才见过的两位女子。起先他以为接过锦盒的鹅黄女子是嫂子,可却是大哥纳的妾氏,随后又出现的这名女子,竟也是大哥的妾氏。苏子辕竟不知道,大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止娶了妻,还纳了两房妾氏。 这里头,定然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他却不知道。不然,依他对大哥的了解,定然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来。苏子辕安静地看了一眼前头的大哥,到口的话还是咽了回去,还是进了书房再问吧,不知怎的,他觉得大哥对这桩亲事并非十分满意。 苏府的书房,自苏老爷过世后便成了苏子轩的,多用来处理苏府的产业。至于苏子辕,为了让他静心读书,特意在他院子里辟出块空地建了个书斋。随后苏子辕跟着谭先生做学问,倒是极少在家,至于书房也就更是少去了。 进了书房,苏子辕发现里头倒是变化了不少,尤其显眼的便是西面墙上大哥自己临摹的《兰亭集序》被换成了一副织锦图。苏子辕隐约知道些什么,但却从来不敢深想,不过对大哥却是愈发从心底尊敬了。 “来,子辕,跟大哥好好谈谈,这几年在外头过得怎么样。我也知道你这人从小就知道心疼人,信上也是报喜不报忧的,不过这会子娘亲不在,你同大哥好好讲讲,凡事有大哥替你做主。”苏子轩对自家这个弟弟倒是真的疼爱,瞧这架势倒是打算长谈了。 苏子辕温文地笑了笑,“大哥,你也知道谭先生对弟弟素来照顾,在外头见识长了不少,可真没受什么苦。”这话倒也不假。要知道,谭先生可是名满天下的博学先生,多少人慕名来青州城求学。苏子辕跟着谭先生在外头游学,倒是四处受人礼遇,根本没吃多少苦。 以前,他只从书上瞧见过圣贤所感,真等到出去走了这么一遭,苏子辕才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只有真正走出去看过,才能真的圆满。早些年自以为是的那些学识,不过是闭门造车,半点用处也使不上。就好像刚才,若他没走出过青州城,刚才他肯定会直接将心底的怀疑问出来了。 兄弟两人倒是许久不见,苏子轩听弟弟说着,面上一派温和,只是眼底偶尔会有些不甘。他从不妒忌弟弟苏子辕,当初那个选择是他自己决定的,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多少还是不甘的,若是爹爹还活着,苏府纵然没有大富大贵,起码可以供养他跟弟弟两人一起读书。 苏子辕说话的声音就同他这人一般,温润极了。他并没有 挑那些有趣的来说,只是说些不咸不淡的事,一点也不显摆谭先生带他去拜访过哪些人。他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孩童,对人情世故半点也不懂。 大哥天资聪颖,一点也不比他差,虽说大哥现如今在商场上闯出一番天地,但到底是绝了自己的仕途,有多难过,苏子辕也能懂得。 等到妙音端着茶水点心敲开书房的门时,两兄弟已经说了一会儿话。 妙音水眸含情,小意温柔地将茶水点心摆到茶几上,边矮下身上要添茶。苏子轩看着面前妖娆动人的妙音,在看一旁嘴角含笑的弟弟苏子辕,忽然的有些烦躁。 “够了,这儿用不着你伺候,下去。”苏子轩当年弃文从商,学着应酬商场上形形色色之人,从前不去的勾栏酒肆之地,他也逼得自己必须学会。人家可不管你心底怎么想的,要谈成买卖,那就必须有酒有美人。 苏子轩几次下来,倒也能从容地出入勾栏之地,拦着花女们柔软的腰肢,同对面的人谈成一桩桩买卖,可场子里的人也渐渐发现,苏子轩从不碰那些女人,不管是谁做东,他只同你捧场做戏,却从不当真。 梅笙同苏子轩认识后,倒也大方,叫了馆里的头牌如玉姑娘伺候他。哪晓得苏子轩只同这如玉姑娘听琴把酒,愣是不越雷池半步。梅笙事后知道后,倒还真是笑得不停,边用一种隐晦的眸光打量苏子轩某处,只说他认识一位厉害的大夫,可以介绍给他。 苏子轩也不同他恼,只说了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梅笙愣了好半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此事揭过倒也不再提起。 当初,他同梅笙说的这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不是开玩笑。苏府的男儿,都不花心,他小时候看书,倒也真羡慕里头那“不嫌远洋不羡仙”的情愫,只想着等到成亲后,他定能同娘子好好过日子。 这事除了弟弟苏子辕,他也只同梅笙说过,可世事无常,谁能知道他还未娶妻便替自己买回来两房美妾。原本琴瑟和鸣的妻子,他现在却只恨不得她立马死去才好。他可记得,当初传出他的喜事,友人们一知道堂堂苏府大少爷竟要娶杜家那哑巴女儿时脸上的笑,苏子轩是真的颜面扫地了。 梅笙倒是什么话也没说,只告诉他,清官人里看中谁了,他帮他同老鸨去说。至于买进来的妙音与妙姿,苏子轩一个也不喜欢,她们不是他心底想要的妻子,只是娘逼着他娶个哑巴,索性这般,也只当替自己出了口恶气罢了。 苏子辕等妙音离开 书房后,也没碰那茶水,只是安静地看着大哥,“大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小弟?” 听见弟弟的话,苏子轩止不住冷笑,而那眼底却是真的划过一抹受伤神色。为了苏府牺牲前程,他一点也不后悔,只怪自己没那命,谁让他是长子,必须替爹担下这个家。可现在苏家在青州城里有头有脸,娘为什么非得逼他娶个这般不堪的媳妇? 报恩可以有很多种,最直接的便是给她银子,这样不好吗?这杜家夫人果真是个恶毒的,临死也要遭人嫌才是。她倒是好手段,挟着当年这点恩情,将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苏家的大少奶奶。 哼,也要看这哑巴有没这个本事坐稳了才是! “子辕,路上辛苦,你也累了,晚上大哥摆宴,替你接风。”根本懒得同弟弟提起那丧门的杜如蘅,苏子轩笑了笑,岔开话题。苏子辕倒也不急着追问,温顺地点了点头,只想着等会儿叫季管家来问问就是了。 6 奉茶 知道真相之前,苏子辕遇见了低着头,只露出一段瓷白玉颈的阿蘅。 杜如蘅被一个人丢在厢房里,衣裳被妙音踩得很脏,可换洗的衣裳还在小院里,杜如蘅只能将衣裳一件件穿上。苏子轩一早就交代过,院子里地下人也都散了去,所以杜如蘅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真是一个人也没有。 自打杜如蘅嫁进苏家,老夫人虽对她倒也和善,只是自从苏老爷离世,长子撑起这个家门后,多半时候她都是在庵堂里诵经拜佛的,对这个家她是彻底交给儿子打点了。苏子轩原就是个厉害的,订好了规矩让季管家照着上头来管就是了。这样一来,杜如蘅在苏家也就真是尴尬了。 虽说老夫人在媳妇进门前就召来管事们敲打过,不许谁奴大欺主。苏府里的人也知道,掌家的是大少爷,可大少爷是个重孝道的,为了照顾母亲与幼弟,放弃治学而从商,即便老夫人早就不管事了,也从没下人没眼色的轻视过老夫人。只是就在老夫人敲打过后,大少爷新婚夜连少奶奶的院子都没回,下人们心底如何想,也就可想而知了。 新婚夜大少爷没回新房的事,很快就在苏府里传开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大少爷领着两房娇滴滴的姨娘姗姗来迟时,下人们也就肯定了这少奶奶是个不讨喜的了。 其实新婚那天晚上,阿蘅是一直睁着眼护着那对喜烛的。杜府自然没有人教过她怎样做个新嫁娘,还是喜婆看着她可怜,在她边上唠叨了两句,杜如蘅却是一直记在心里。本就担心要怎么面对相公,他不来,阿蘅倒也松了口气,只是一直小心翼翼护着那对龙凤烛。等到差不多时才将芯给弄灭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两截一般长的灯芯用帕子裹好。 天也快亮了,阿蘅知道第二天还要去拜见婆婆,只怕自己晚了,便换了喜服,卸了妆容,换上妥帖的新妇装只等着下人来叫。她想着相公或许是喝得太醉,可看见进门的下人趾高气扬的模样,阿蘅忍不住心底一寒。 堂上只端坐着苏家老夫人,这会儿见着秀美的媳妇一个人过来,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明明是个小家碧玉的可人儿,可偏生遭了这样的罪,她既心疼阿蘅,也知道实在是委屈了儿子,只是她实在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啊。 慈善的婆婆叫杜如蘅一直惴惴的心轻松下来。幼时有母亲护着,杜如蘅虽不受宠爱,但到底还有人可以依赖,等到母亲离去后,崔姨娘立马就父亲抬了正,母亲的头七甚至比不过崔姨娘的喜宴。 杜如蘅是真的有苦难言,杜 老爷却连看母亲一眼也觉得晦气,空荡荡的院落里也就她一个人替娘亲守灵。母亲之前同她说过,苏家夫人是个善心的,他日嫁进苏府后,她必要尽心侍奉。这会儿见到婆婆苏夫人,阿蘅也明白母亲说的不错。 新妇的规矩是没得坐的。苏夫人看着杜如蘅眼底的青紫,想起早上丫鬟同她说的,这个傻丫头竟是守着那喜烛到天亮。苏夫人心善,左右等不着儿子,便沉着脸叫下人去请少爷,顺带着还捎了句话,“是不是要我这个老婆子拿了家法去请他不是?” 苏府的下人知道老夫人素来温厚,对府里的下人也都是好的,这会儿瞧见老夫人生气了,也不敢在边上继续看新夫人笑话,立马跑着去姨奶奶的院里请大少爷。 等到苏子轩领着两房姨娘进来时,老夫人也不管别的,重重地搁了茶碗便让妙音跟妙姿跪下。杜如蘅有些拘谨,想要避开,老夫人却是握住她的手,然后便将管家的库房钥匙塞到杜如蘅手里,“阿蘅既然嫁进我苏家,我老婆子也就能享点清福,这家啊,以后就交个你来管。面前这两个,也就是个不入眼的姨娘,她们跪你,自是应当的!” 谁都没想到老夫人会这样心疼新奶奶。要知道苏家连二门外守门的都知道新嫁进来的少奶奶是个不顶用的哑巴,可也料不到老夫人竟把管家的钥匙给了她,这以后他们这些下人可不就得指着新夫人过日子么? 这是杜如蘅第二眼见到自己的相公。第一眼街上见他时候,满心揣着欢喜,现如今再见他,却是心底满是苦涩与荒凉。她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因为她不会说话,相公这般风流倜傥,自然不是自己能够肖想的,从下人手上端过茶盏,杜如蘅静静地笑着,请相公苏子轩喝茶。 苏子轩却是阴着一双眼打量她,那不加掩饰的厌恶就同蛇般冰冷地绕上杜如蘅的心。当着母亲的面,苏子轩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这不但驳了母亲的面子,也叫外人看了他的笑话。 “娘,你把这么大一家子交给一个哑巴,儿子可是不放心。”苏子轩只当看不见老夫人跟着摆着的两个蒲团,喝了杜如蘅奉的茶已经是偌大面子了,只是过去陪着老夫人坐下,而说出的话却是句句针对杜如蘅。杜如蘅捏着那一串钥匙却如火燎一般,她会管家,娘亲打小就教过她。她的母亲只是没能抓牢相公的心,那个家却比谁都管得好,若非这样,爹也没那心思娶小妾。 只是相公这么说,着实让杜如蘅心寒。等到出了婆婆的庭院,苏子轩便停了下来,也不管周围的奴 仆还未散开,便是冷冷地告诫她,没事别出小院给他丢人现眼。若非这次相公叫人带过去,杜如蘅除了母亲的院落便只安静呆在自己院子里的。 除了苏子轩的院子,杜如蘅只想着能早点回到自己院落,可苏府的院落实在是大,杜如蘅绕了几个弯竟是根本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怎么走了,她想着能不能见到个下人,然后立马回去,可任凭杜如蘅怎么找,也没瞧见一个下人。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杜如蘅看见对面来的苏子辕。 7 大嫂 苏子辕看出兄长的心情有些不大好,便早早地告辞离开书房。对兄长,苏子辕毫无疑问是敬仰的,他是会读书,可当年爹爹走得早,若非哥哥退学经商,他跟母亲又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好不容易盼到哥哥成了家,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这般不肯提起嫂嫂,还是说这里头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样想着,苏子辕便一路往自己院里走。当初为了他的课业,他的院落置在府的最里头,倒也确实清雅极了,却没想到对面冲过来一个人,就这样直接撞到自己怀里,苍白的脸上浮着一抹嫣红,那双乌黑透彻的眸子映着水色,叫苏子辕一下子便是柔了心神,抬手将对方扶着站稳后,苏子辕细一打量,却发现这个丫头自己没见过,只怕是府里新进来的。 脾气极好的苏子辕发现对方有些紧张地拽着自己衣袍倒也不生气,“这是怎么了,急冲冲的?” 杜如蘅在外头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着人,这叫她越来越急。府里除了不管事的老夫人真对自己好外,她知道其实别的人对她都是看不上眼的。在他们看来,少爷娶她这样一个人,是真的委屈极了。而且杜如蘅也记得,若让苏子轩知道自己在府里乱晃,必然会愈发生气。杜如蘅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还是很怕苏子轩的。 明明是那样好样貌的男子,可偏就是那样地厌恶自己,杜如蘅拽紧了拳头,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 苏子辕走过来时,大好的光景扫过他的眉眼,衬着他眉眼如美玉般柔和温润。杜如蘅有些恍惚地想起当年初见马背上少年的样子,一瞬间也顾不得什么别的,冲着苏子辕便是冲了过去,脑袋撞上对方的胸膛时,她才渐渐反应过来,只是手却是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衣摆不肯松开。 杜如蘅想问他梅园怎么走,可她是个哑巴,根本不会说话啊! 原本老夫人想叫杜如蘅住进兰苑的,毕竟兰苑离大儿子苏子轩的清客斋最近,可怎晓得被苏子轩派人将东西全都丢进了冷僻的梅园,老夫人体谅着儿子的不甘,让下人尽心打扫干净了后,杜如蘅自然住了进去。 其实杜如蘅在家时,杜夫人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本教人手势的书,照着上头的姿势,一般人也能看得懂杜如蘅比划了什么。只是母亲死了后,杜家根本没人有那耐心管杜如蘅说什么,渐渐的杜如蘅也就比爱比划了。至于苏子轩,对杜如蘅更是不屑一顾,好几次她一比划,苏子轩便是大发火气,渐渐的,杜如蘅便是真的不敢再比划了。 这会儿她想求苏子辕 带自己回梅园,偏身旁没有纸笔,只能着急地冲他比划起来。 苏子辕这两年跟着谭先生在外游学,身上穿的衣裳虽也干净,但却不像在家时一般华贵。杜如蘅虽不是那不懂眼色的人,虽对苏子辕的眉眼觉得熟稔,但却也没敢往小叔身上想,只担心对方有没有那个耐心看自己的比划。 苏子辕看出杜如蘅很急,放缓了语气,只怕吓着眼前这娟秀的丫头,可却不曾想到,对方竟伸出手冲自己比划起来。苏子辕皱了皱眉,唇角的笑也慢慢收敛,等到杜如蘅有些懊丧地放下手时,苏子辕压下心底的惊讶,依然用温柔的语气问她,“你……不会说话?” 杜如蘅的脸色倒也如常,从小到大比他口气差,比他用词更恶毒的人多了去了,她早就不会在乎什么了。杜如蘅抿着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然后冲杜如蘅轻轻点了点头,满以为会在他眼底见到厌恶的,却没想苏子辕依然是温柔地笑了笑。 “你慢一点,比划得太快,我倒真看不懂了。”苏子辕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刻意,但却是一个能叫人觉得温暖的人,杜如蘅看着眼前眉眼温润的俊美男子,心底一暖,却是慢慢地扬起手来,尽量将自己要问的话比划出来。 只是不等杜如蘅比划到一半,苏子辕就听见一道娇媚的声音响起,“呦,咱们的大少奶奶这是怎么了?又想着找大少爷了不是?你这哑巴,大少爷可是说了,不许在院子里瞎逛!”说话的正是先前送了点心进书房的妙音。 妙音这人性子倒也活泛,将茶点放下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之后,又打算折回到书房去讨大少爷欢喜来着,只是还没走到半路,就看见杜如蘅扯着谁的袖子在哪儿比划着什么,脸上那温浅的笑看得妙音扎眼极了。 这女人,她实在想不通,明明这么不招少爷待见了,凭什么笑得这么刺眼? 苏子辕听到这里,若还猜不出眼前女子身份的话,那他就真的有些傻了。苏子辕安静地看着面前脸色一瞬间苍白的女子,声音依然是轻柔的,“大嫂?” 杜如蘅浑身一僵,却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只怕就是之前碧荷口中的二少爷了,他是苏子轩的弟弟,婆婆口中的那个二儿子苏子辕?果然呢,杜如蘅瞥了一眼他的眉眼,同苏子轩果真是像极了。杜如蘅嘴里泛苦,问谁不好,即便遭了对方的奚落嘲讽都好,也不该找上他啊! 再没有人比杜如蘅看得清苏子轩眼底的厌恶了,他是这般讨厌自己,嫌弃自己口不能言的缺憾,若知道 自己竟同他胞弟扯上干系,只怕又要生出太多不必要的鄙弃了。杜如蘅慌乱地对着杜如蘅一屈膝,然后扭头便不管那头是不是梅园跑了去。 妙音却比苏子辕还要快一步,狠狠地拽住杜如蘅的胳膊,用一种柔美却尖酸无比的话语奚落杜如蘅,“大少奶奶,您这又是急着去哪儿呢?不是刚还同二少爷聊得挺开心的么?”妙音的话,明里暗里都在讽刺杜如蘅,苏子辕不悦地皱了皱眉。 说起来,苏府素来就是个善心的人家,而苏子辕从小便研习圣人教化,从未接触过妙音这般精明的女子,只听她话语里对杜如蘅的奚落,只觉得不舒服极了,何况被她奚落的还是自己的大嫂,于情于理,苏子辕都不可能继续由着妙音。 8 劝解 “嫂子,小弟路上耽搁了,还来不及跟嫂子道喜,正好这儿还有一副字画,就当陪给嫂子赎罪了。”苏子辕毕竟是个聪明人,再看杜如蘅的样子也知道她这是迷了路。他不相信大哥会是个宠妾灭妻的人,只当妙音这是恃宠而骄罢了。 说着便微微侧开身,示意杜如蘅跟上自己,至于妙音,于情于理,苏子辕更是一眼都没有看去。这般姿态的女子,他真不知道依着大哥的眼界怎么可能瞧得上。反倒这新嫂子,苏子辕觉得舒服极了。眉目隽秀半点也不妖媚,浑身散着一抹清浅温柔的气息,配俊朗斯文的大哥倒也不错。 只可惜,大哥该是嫌弃她口不能言吧,想到这里,苏子辕忍不住多看了杜如蘅一眼,而杜如蘅正好挣脱开妙音的掣肘,朝他这边看来。苏子辕善意地笑了一下,然后便领着大嫂杜如蘅朝着梅园走去。 妙音看着前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背影,想着自己竟被彻底地无视了,可对方到底是二少爷,她进府后便找人打探过,苏子轩是个孝顺的,她不过是房姬妾,依着少爷的心意肆无忌惮地欺负大少奶奶可以,但若敢对着老夫人和二少爷不敬的话,只怕她会被立马卖了去。而她这样伺候过少爷的人,寻常人家也根本不会再要,只能回去勾栏之地,做个低贱的妓女,这是她最不想的。 想到这一点,妙音纵然不甘,只能恨恨地顿足,一转身,便看见鹅黄色罗裙妙姿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想着刚才自己的样子被妙姿看去,妙音眼神微闪,才要开口,那边妙姿便柔柔一福礼,眼底似笑非笑地看着妙音,“妹妹刚才想着要不要去院里伺候少爷,既然妙音姐姐在这儿了,那妙姿便先告退了。” 妙姿倒也大方,也不打算这个时候同妙姿争执什么,就如同之前几次一般。只是妙音这回多少觉得自己是丢了面子,若是扳不回一局来,她只怕晚上都睡不舒坦。 “站住。刚才那可是二公子,你既然见着了,竟不过来拜见,若被大少爷知道了,定嫌弃你不懂规矩。”妙音急着倒打一耙,只觉得刚才妙姿看自己时那似笑非笑地眼神膈应极了。这苏府书香门第,在青州城可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她索性带着不懂礼节这一点叫妙姿闹心一些也好。 妙姿止住脚步,歪着头看着对面的妙音,“妹妹才过来,二少爷便同少奶奶走了。”神情间倒不似作伪,妙音却也是不信的。她同自己都是青楼出来的,见惯了尔虞我诈,会轻易相信谁才怪。 不过对方既然要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妙音也不会在外 头同她撕破脸,便也千娇百媚地回了一记笑,“二少爷急着给少奶奶赔礼,我们这般身份的人,自然是不配在一边的。”妙姿乖顺地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姐姐说得是,二少爷这般的人,自然是好的。” 妙音的眼眸忽的一闪,想要再从妙姿眼底看出点什么却是不能够。有些时候,话只能说一半,犹抱琵琶的滋味,最是销魂。妙姿欠了欠身,微颔首后便身姿袅袅地离开。她叫妙姿,自然体态风流,若不然,梅笙公子也不会替她取个这般动听的名儿了。 妙姿离开后,妙音蹙着眉尖细细想了一会儿,嘴角一扬,却是眸光闪闪,扭身朝清客斋那边走去,她可不管别的如何,抓住少爷的心才是最重要的,而且适才少爷分明心底起火了,她这个时候去,自然讨得到好处。 这般想起,妙音的眉眼处愈发显得娇媚动人起来。 苏子辕毕竟是苏府的二少爷,也不过才离开两年功夫,这院从不曾大动过,而且照着刚才杜如蘅的比划,苏子辕猜着就是梅园。 杜如蘅是自己的大嫂,这个事实叫苏子辕有些吃惊,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之前兄长种种奇怪的举动也就有了理由了。只是兄长这般举止,到底叫这个无辜的女子更受伤害了。等到了梅园,苏子辕收住脚步。再进去,便有瓜田李下之嫌了。 杜如蘅越走近,越心安,原来他竟真看懂自己的比划了。从小,除了娘亲与唯一贴身的婢女扣儿,旁的人都懒得去看她究竟比划了什么,而面前的温润男子却是真的看懂了。这个认知叫杜如蘅心底怔住,睫毛微微颤了两下,却最终只能无助地抿了抿唇。 她是个哑巴,而面前的男子是相公的弟弟,是她的小叔啊。杜如蘅在心底这般告诉自己,知道对方不会再往里走了,杜如蘅便朝苏子辕福了福身,才想往里走,这边苏子辕却是出声了。 “大哥是个好人,小弟明白嫂子的委屈,只望嫂子多多包涵,待大哥明白了,自当会对嫂子好的。”苏子辕本就聪慧,之前妙音那一番作为也就明白大哥定是叫嫂子没脸了。他是大哥最疼爱的弟弟,但大哥之前来的时候却没有带上嫂子,这般作为,确实伤人心。可苏子轩是他大哥,他身为弟弟,有些话总归不能说得太直,只能劝大嫂几句。 杜如蘅的脸色一下子很差,但那眼却还是柔软而明亮的。娘离开前那一晚,一直陪着她,告诉她要忍,相公起初定是不肯的,毕竟她不会说话是事实,可娘说,她是最好的,相公只要肯放下心来看 她一眼,定会知道她有多好。 面前温文儒雅的小叔也这般告诉她,其实哪里用得着他再说一遍,这些话,她从嫁进苏府后每天都要告诉自己很多遍,可自从经历过早上那场羞辱后,杜如蘅心底微凉地想,或许这一切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罢了。 苏子辕盯着杜如蘅的眼,那些清凉之间分明透出一丝哀婉与悲戚来,苏子辕多少不忍,“嫂子,小弟看你是个聪明人,当初既然打算嫁给大哥,定是想过今日种种,大哥本性确实不坏,且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意。”这些话,或许说得有些过了,但苏子辕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女子是温驯善良的,便是不会说话,也不该受大哥这般的错待。 9 绿鄂 杜如蘅进院子后,脚步却是无比沉重。 苏子辕刚才说的话,杜如蘅哪里不明白。她也不想一直活在相公的鄙弃里,所以即便妙音与妙姿如何折腾她,她也从不抱怨什么。这个家,她若想堂堂正正地留下来,靠得不是婆婆的怜惜,而是相公的尊重。 她不会说话,但她明白,只有自己做得好了,相公总有一天会明白。可不知道为什么,杜如蘅觉得今天的自己格外的难过,或许是因为那次羞辱,又或许因为苏子辕眼底的怜悯,总之回梅园时,杜如蘅只觉得身心俱疲。 绿鄂眯着狭长的眉眼,见着杜如蘅进来,却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冲她勾了勾唇角,“呦,大少奶奶您可真清闲,一大早的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会儿倒是晓得自个儿回来了。” 深宅是主子们的,但又何尝不是他们这些下人的? 绿鄂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伺候,倒也是个聪慧的,大少爷相貌堂堂,她自然也多了些心思,可也明白,苏家子嗣不轻易纳妾,她也就只能尽心伺候老夫人。可没想到,就是眼前这该死的哑巴,还没进门,少爷就抬了两房狐媚子进来,这叫绿鄂怎么也不服气,存了心思只想着哪天也能入了少爷的眼,结果却被老夫人指来伺候这哑巴少奶奶了。 她算是一早就看清了,少爷根本就不满老夫人安排的这门亲事,凭着她的出挑样貌,绿鄂就不相信少爷会看不上自己。可就因为被老夫人派来了梅园伺候这个扫把星,少爷现在连着她都不待见,倒是每天看着那两房狐媚子来院子里显摆少爷的宠爱,只恨得绿鄂心肝都疼了,却偏生半点法子都没有。 这般下来,每回见着杜如蘅,绿鄂也就不冷不热地讽着她。若不是这哑巴,她早就被少爷收了房,也用不着现在这般,低三下四地连两个青楼女子都比不上? 杜如蘅从住进这院里后第一个认识的就是绿鄂。 其实杜如蘅不是没有丫鬟,扣儿在杜家时便一直伺候她,对她也是维护得紧。当初嫁来苏府时,扣儿自然就做了陪嫁丫鬟,也陪着她进了新房,只是第二天起来拜过婆婆,见过相公后,她就再也没找到扣儿了。 杜如蘅是知道的,别的下人或许会为了钱而离开她,但扣儿却是绝不会的。扣儿的娘是娘的陪嫁丫鬟,她比扣儿要小上两个月,娘生下她后奶水不足,父亲见是个哑巴,连奶娘都不愿请,只想着能饿死这孩子才好。便是这般情势下,扣儿娘将杜如蘅也带在身边,好在扣儿娘的奶水还算足够,两个 孩子倒也不至于饿着谁。 她同扣儿情同姐妹,在杜府时,扣儿每次都护在她前面,不可能一到苏府就见不着人了,那只剩下一个可能了,定是苏子轩将人调走了。苏府很大,她连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找到扣儿?而这个绿鄂跟府里的其他下人一般,从不将她看做少奶奶,这对杜如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杜如蘅勉强地冲绿鄂笑了笑,今早上带她走的是相公身边的小厮,那时绿鄂明明还恨得牙痒痒的,她不信绿鄂真忘了。 等到杜如蘅的身影进到里屋,绿鄂才愤愤地转过身,眉梢处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却在看见院门口站着的那人时浑身一僵,期期艾艾了半天,面上的笑分明僵硬得厉害,却也只能屈身福礼,“二少爷。” 早上就听别人说起过,说是二少爷这两天要回来了。之前绿鄂在老夫人房里伺候的时候,也是见过二少爷的,绿鄂自然是乖巧伶俐的样子,只是没想到这会儿竟叫二少爷瞧见自己的丑态,全都怪那哑巴女人。这么一想,绿鄂心底恼极了,但面上却是换了一副欢喜神色迎了上来。 能嫁给大少爷自然是好的,可这会儿大少爷因着这个哑巴对她连正眼都不瞧一下,二少爷虽然埋头苦读,可长相也是半点不差的,何况以二少爷的本事,日后求个功名也是极简单的事。这么一想,绿鄂的笑也变得愈发甜腻起来。 苏子辕原本送了杜如蘅回梅园,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后才想要离开,找季管家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被里头的响动给止住了脚步。说话这人,声音倒也熟悉,只是这般姿态,他倒也真想不起是谁。 娘亲治家素来宽厚,府上的下人享用也比外头高出不少,定不会出来这般欺主的下人。等到里头没了声,苏子辕只担心大嫂闷声不吭怕是又被欺负了,自然顾不得礼数,便走进梅园,却只看见一声翠绿的绿鄂站在台阶上恨恨地盯着门扉。 绿鄂是府里的老人了,四岁被人伢子给卖到了苏府,娘见她可怜,也就留了下来,之后便跟着嬷嬷做事,倒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丫鬟。苏子辕每每去母亲那儿请安,多多少少总能见到她,之前以为是个不错的,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奴大欺主的玩意! 苏子辕样貌自然是顶好的,青州城的人也都夸他温润如玉,可苏子辕毕竟不是泥人,且已经对杜如蘅生出几分怜惜来,此刻知道连个婢女都对她不恭敬,苏子辕自然也就沉下脸来。对着笑靥如花的绿鄂,苏子辕也没什么好心情同她说什么,转过身就走出了梅园。 季管家是苏府的老管家了,对苏府也是忠心耿耿的,若不然苏子轩也不会在接手生意后,放心将家里的事交给季管家打点了。 说起来,季管家也算是从小看着苏子轩俩兄弟长大的,苏老爷刚过世那会儿,若非季管家撑着,只怕苏子轩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接管了生意。苏子辕刚瞧见了季管家,只是没来得及问这件事,现在心底既然有了打算,苏子辕也就转了个方向,去外宅找季管家去了。 季管家因着二少爷回来正开心着呢。虽说半个月前大少爷才娶了亲,可季管家知道大少爷是委屈的,只是这事也不能怪夫人一意孤行,毕竟对方拿着当年的恩情要老夫人来还,无奈之下,老夫人也只能让大少爷娶那个哑巴女。 只是大少爷有多不喜欢她,季管家也是明白的,所以府里真正欢喜的事也就只有一件,那就是二少爷总算是回来了。先前大少爷吩咐了人过来,说是晚上要替二少爷接风洗尘,这事原本交代一声,下人自当尽心尽力去做,可季管家多少还是不放心的,索性自己来吩咐了。是以苏子辕找到他时,季管家还在厨房里吩咐着呢。 10 莫尧公子 苏子辕倒是非常宽厚地问过季管家身体状况,然后冲管家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苏子辕也不遮掩什么,直接开口向季管家询问嫂子的事。 “季伯,大哥同大嫂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苏子辕知道,自己亏欠大哥的太多,只要能做的,他都回去做,只希望大哥能够过得好好的。 季管家看着玉树临风的二公子苏子辕,心底一阵宽慰,转念又想到大公子,季管家叹了口气,“二公子想知道什么,只管问老奴就是了。” 苏子辕点点头,“大哥既然不喜欢嫂子,为什么……” 季管家替苏子辕倒了一杯茶,“杜家太太自尽前给夫人写了封信,要夫人履行当年的指腹为婚。当年夫人怀着二少爷的时候,正巧遇上山匪打劫,杜夫人经过救下夫人,两位夫人便指腹为婚了。原本,该是二少爷你娶杜家小姐的,只是杜家小姐守丧三年后,二少爷正好随着谭先生游学了。大少爷不愿委屈二少爷,便自己应下这门亲事,可……大少爷实在不喜欢少奶奶是个哑巴,所以先就抬了两房姨奶奶进门,直接没给少奶奶脸色看。少奶奶进门那晚,少爷也没留在新房,这之后的事,二少爷也就不用老奴多说了。” 这两位少爷都是好的,季管家一直在苏家管事,苏家的主人们可都是个好的,外头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进苏府干活。老夫人这次一意孤行,季管家倒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老夫人还是很看重同杜家太太的闺中之情,加上当年的救命之恩,老夫人要照顾杜小姐之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可定要大少爷娶她杜家小姐,季管家多少还是也是有些委屈的。 大少爷当年已经为了杜家牺牲了自己的前途,要知道,圣朝律法上明白写着,一旦从商便终身断了科考的可能,而以大少爷的本事,求一个功名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大少爷为了苏家为了二少爷,自己做了取舍,老夫人不是不知道,难不成连娶个知心人,也不允许了吗?季管家是真为大少爷心疼的,为这个苏家,大少爷真的委屈太多了。 二少爷苏子辕看着季伯眼底的伤痛,微微叹了口气。季伯想到的,苏子辕又如何想不到?只是那时他还小,根本没办法保全母亲。若他现在回来,哥哥还未成亲,他苏子辕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去履行当年的亲事,娶杜家小姐的。 现在木已成舟,他只希望大哥能发现嫂子的好,从此合合满满地过日子。 “季伯,我适才见过嫂子了,虽然有所缺憾,但却是 个不错的女子。日后还请季伯多多照顾嫂子,至于别的,咱们只能顺其自然了。”苏子辕决定去见母亲,既然老夫人一定要大哥娶这个嫂子,那她必定要做什么。苏子辕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见到了欺负大嫂的下人与妾氏,这些都叫苏子辕觉得杜如蘅是无辜的。 季管家也明白,主子们的事情是由不得下人们置喙的,可他也希望大少爷能过得好些。若是大少奶奶真是个好的,大少爷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自然会珍惜她的。 苏子辕回了苏府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青州城里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毕竟谁都知道苏子辕随着谭先生出门游学,这青城四少自然就不完整了。于是梅笙做东,派了帖子去各家府邸,相邀桃花林里踏青。 这桃花林也不知道是什么摘下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林子也便是越来越有名了。一些文人墨客、太太小姐也都爱往这儿去。风景自然是顶美的,尤其是春天桃花开的时候,真正应了那一句落英缤纷的漂亮景色。 梅笙公子兴致最高,最喜桃花,无论是衣袍上还是荷包上,都绣着桃花。旁人倒也问他,为何不爱那傲骨雪梅,这桃花怎么看都显不出一丝清贵来。梅笙公子倒也不脑不怒,只回了一句,“我本就不是那清高之人,自然就爱桃之娇媚缤纷。” 问话那人,也就灰溜溜地走了,这句话不知怎的,也就传了出去。本来,苏子轩同梅笙公子就是交好的,听了这话倒也觉的是梅笙这性子说出来的话,至于苏子辕,因着大哥的缘故,倒也同梅笙认识,两个人就音律倒也不少话说。苏子轩这么评说的时候,苏子辕也点了点头,确实是梅笙那性子会说的话。 也就是莫尧公子。出声官宦之家的莫尧公子虽为人爽落,却是最不齿那些勾栏之地,对着里头的人也就自然没甚好感了。但就因为梅笙说的这句话,莫尧直接寻上门去,同梅笙扎扎实实下了一盘棋后,竟是认下梅笙这个兄弟,平日也有走动。 起初莫知府也是不同意的,莫尧可是他的嫡长子,他在莫尧身上可是寄予了厚望。之前同苏家大少爷交好,莫知府因着苏家的门风还有苏家二少爷的才学,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何况苏家老大也确实是个好的,可这个梅笙可是勾栏的乐师,这般低贱之人,莫尧怎能同他一起?烟花之地,实非读书人该去的地方。 莫尧也是个直性子,既然认可了梅笙,自然也就不会受知府老爹的摆布,同知府在书房里辨了一下午,跪了祖宗祠堂,到底还是遂了莫尧的心愿 。这会儿收到梅笙的帖子,莫尧丢开丫鬟递上来的帕子,直笑着喊人替他收拾妥当,一会儿便要出门。 谁叫梅笙就是个唯恐天下不大乱的主呢?这帖子上可是明着点出了苏大少的新婚小妻子,那个哑巴呢。其实莫尧也觉得可惜,苏子轩的本事,莫尧最明白了,这般性情的人,不该娶个哑巴。 苏府里,苏子轩面色铁青地看着下人送来的桃花帖,对着上头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猛瞪眼,可不管如何,苏子轩只能屈从。 只是那话,却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传话给少奶奶,下午出门!” 11 初七 当大少爷的随身小厮初七走进梅园时,绿鄂的脸色着实有些不好看。 初七打小就跟在大少爷身边做事,人也机灵,拿的可是一等的银饷,苏家有谁不知道初七是谁的?到底是什么事,竟叫初七亲自来传话?绿鄂免不得又想起先前二公子看见的那一幕,脸色立马就难看了。 莫不是二少爷同大少爷说过什么,院子里哑巴少奶奶要翻身了?绿鄂在苏家伺候主子,也明白一点,主人要往屋里抬谁,可必须夫人点头才成,先前自己对这哑巴可是刻薄得可以,若她真翻了身…… 绿鄂殷勤地同初七说笑,一边转身去里屋请少奶奶,只是眼底却是晦朔不明。 初七看着绿鄂的身影,倒也不多说什么,眯着眼乐呵呵地打量屋子。 这梅园是老夫人吩咐整理好的,里头的东西一点也没变。初七忍不住又想起住在这儿的女人,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得上大少爷?就算是当个不入族谱的通房也还不够格,更何况是做苏家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 他是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夫人定要委屈了少爷。当初少爷决定不读书之后,回了书房便将之前做学问的那几本书丢进火盆子,初七那时被赶了出去,却能听见里头低低的哭声,初七那时候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陪着在书房外头抹眼泪。 好不容易苏家好起来了,少爷虽然从商,但依然被誉为青城四少之首,有的是名门闺秀想嫁给少爷,可老夫人偏要少爷娶这么一个哑巴女人,这不是要误了少爷一辈子么?好在老夫人也不是没松口,答应只要这个哑巴少奶奶自己开口求去,那这桩婚事也就只能作罢。 初七是真不可怜这个少奶奶,有那样一个挟恩求报的母亲,教养出的女儿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更何况又是个哑巴,苏家的少奶奶怎可能让个哑巴来做?初七真是想不明白,当时老夫人究竟是怎么了,竟非是认定了这个少奶奶不肯换。这会子闹得母子两个生了间隙,又是何必呢? 不管怎么说,初七就跟府里的大多数下人一般,都不待见这位少奶奶,而知道内情多一些的初七甚至想着,那两房一样不入流的姨奶奶能些将少奶奶赶走,也算是功德一件了。这次少爷交代下人来传话,本也用不着他跑这一趟的,只是他来,不过是想护着少爷的面子,让这女人出门不至于丢了少爷的面子。 至于绿鄂心底是怎么想的,初七这么个人精,怎么可能猜不透?他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杜如蘅在屋里倒也没什么事。 怎么说她也是过了老夫人眼的大少奶奶,下人虽不待见她,但面上总还是要装一装,不至于摊派什么活儿给她做。没人的时候,杜如蘅倒是喜欢练字。 杜太太没出娘家前,倒也是个名门淑女,闺阁时候便喜欢看书习字,润得整个人通身好气派,可惜嫁给了商贾,偏生这商贾又是个贪欢的。起初见着这般清透气的女人也觉得新鲜,宠了一年半载,又没个孩子后,杜老爷对她也就渐渐失了欢心,抬了崔姨娘进门后,杜太太的日子愈发难过了。 而杜太太这样的人,越是难过,面上越显不出什么来,只将话冷在眼眸底,刺得杜老爷愈发不舒坦,哪里比得上身边的崔姨娘娇媚痴憨,失宠也是自然的。有了杜如蘅后,杜太太请不起嬷嬷教养女儿,而掌家大权又渐渐分到崔姨娘手上,空下来的大把时间也就全扑到女儿身上。 琴棋书画,她将自己会的统教给女儿。而杜如蘅或许是因为不会说话,所以老天对她怀着愧疚之心,倒叫她聪慧非常,学什么便是什么。到了后来,杜太太觉得自己根本教不了女儿什么,索性将陪嫁时的那些书全都给了她,只求女儿过得开心就好。 崔姨娘给杜如蘅准备嫁妆的时候,将苏家抬来的聘礼全都扣了下来,等以后自己的女儿如媚还有如娇嫁人时好添妆呢。只是这样一来,可就折了苏府面子不是?崔姨娘倒也不想传出个虐待养女的名声,何况杜太太的东西留在府里,她也觉得晦气。 派人将杜太太嫁妆里的那些个值钱玩意统留下后,其余的东西全都装了箱子,抬给了杜如蘅。杜如蘅根本不在乎那些金银器物,只是可惜娘亲的嫁妆自己也守不全,只是能将这些母亲生前最爱的书册子带走,才是最好的。 到了苏府后,大多的时候,杜如蘅都是留在自己院里,看书练字,那手漂亮的篆书倒是写得愈发熟练了。绿鄂推开门进来时,忍不住捏了捏鼻子。杜如蘅在府里不待见,能讨到的墨自然也不好,绿鄂最恨少奶奶练字将屋子弄出一股墨臭味道来了。 不过这会儿可不是发作的时候,想着等在外头的初七,绿鄂难得对杜如蘅挤出个假笑来,“少奶奶,初七在外头等你,说是大少爷有话传你。” 杜如蘅的笔顿在纸上,落下好大一颗墨珠,连忙放下笔,面上一白,却是匆忙理好衣裳走了出去,至于身后绿鄂眼底的恶毒却是看也没看。她只担心,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派人来找自己,是不是……早上那般的羞 辱还不够? 初七看着那女人朝自己走来,容貌虽不是最好看的,但就那样停住脚,站在几步外,眸光澄净地看着自己,他忽然就觉得有些窘迫起来。 明明就是个哑巴,要着通身的气派做什么?初七在心底鄙弃了一番,然后笑了笑,“少奶奶,少爷派初七来传个话,下午带您出门去赴宴呢。”初七一直跟着大少爷苏子轩,对另外两位公子倒也是认识的。梅笙公子嘴巴可真是恶毒,莫尧少爷倒还好说,只是这次,他们摆明了不叫少奶奶好看,少爷也不会护着她。 这么一想,初七再看向杜如蘅时,眼底倒也多了一抹幸灾乐祸。杜如蘅脸色一白,然后微微点了点头,眸光低垂。初七也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绿鄂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呦,大少奶奶这可得打扮打扮,若不然丢了面子,少爷可真又不高兴了呢。” 12 赴宴1 杜如蘅出嫁的时候,崔姨娘虽不怎么甘愿,但到底还是顾着苏府的面子,叫人做了四季衣裳给杜如蘅添妆,虽不是顶好的,但柳绿桃红倒也还算不错。 绿鄂懒洋洋地不肯动,只能杜如蘅自己亲手去做。嫁妆进门的时候,老夫人就下人们抬到梅园的库房里,说起来也真是寒酸,填进库房后倒也还剩下大半间空着。钥匙老夫人也一并交给了杜如蘅。 她拿钥匙开了库房的门后,绿鄂鄙弃地看了眼库房里的东西,然后嘴角挂着笑走了出去,只剩下杜如蘅一个人去寻四季衣裳的那个箱子。 库房不常来,虽只搬进来才半个多月,可这些个箱子上头还是落了灰。那些个书,杜如蘅一早就拿了出来,其余的东西也没多看。若非苏子轩说要带她出门,她也不会来库房找件不错的衣裳出门。 打开箱子后,杜如蘅挑了件青藕色衣裙,不算顶鲜艳的颜色,比起箱子里的其他衣裳,杜如蘅觉得这件素净清爽多了。捧着衣裳,杜如蘅却不怎么想走出去了。库房是封闭的,里头光线也是昏暗不明的,可就是这样的库房让杜如蘅觉得心安。或许是因为自己不会说话,从小杜如蘅就喜欢安静些。 自她嫁给苏子轩后,身边就一刻也得不到清静,等会儿还要去赴宴。她明明这般讨厌自己,会带自己去赴宴,定也不会怎么好过的。可她能拒绝吗?杜如蘅苦涩地笑了一下,然后眼前忽然闪过苏子辕的身影。杜如蘅摇摇头,阖上箱子,拿着衣裳走了出去。 绿鄂瞧见杜如蘅手上那件衣裳时,鄙弃地笑了一下,就这种材质的衣裳,府邸的下人也穿得比这好,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怎么配得上少爷?不过绿鄂不打算提醒杜如蘅,衣柜里其实还有几身上等缎子制成的衣裳,那都是老太太赏给她的。 她虽然眼馋那些华美的衣裳,可也知道府里到底还是老太太做主的,只是能叫杜如蘅在少爷面前出丑,也是件不错的事! 杜如蘅自然不知道绿鄂心底所想,拿着衣裳回到屋里,梳洗妥当,然后替自己绾了个不算复杂的发髻后就一直等着了。她虽然不想去赴宴,但却没有拒绝的权利,更没有叫苏子轩等的本事。直到今天,她才算是真的认识这个人,自己名义上的相公了。 原来他并非面上那般温文尔雅,他也会用那般憎恶的眸光看一个人,也会做出那般叫人心寒的事来。她这辈子是没有别的指望了,只希望能好好地老死,所以从今以后她都不想激怒苏子轩。 杜如 蘅大概还不知道,不激怒苏子轩唯一的法子那就是自己主动求合离。 这次来请杜如蘅的人不是初七了。 少爷要出门,都是初七打点的,他才没那闲工夫去请杜如蘅,派了个下人过来让杜如蘅自己去门口就好。杜如蘅亦步亦趋地跟在下人后头绕过曲曲折折的庭院,总算走到苏府门口了。 半个月前,自己蒙着盖头进了苏府大门,那时,她只盼着红绸那头的良人能同自己白头到老。现在仔细看着来时那深深庭院与朱红大门,杜如蘅第一次对过世的娘亲有了些许埋怨,为何定要她嫁呢?即便父亲一直不喜欢自己,崔姨娘也对她不好,就算最后绞了青丝从此青灯古佛渡此一生,也好过留在这里啊。 马车里一声冷哼,震醒了杜如蘅,那人很少同她好好说过什么话,但就是这样一记冷哼,杜如蘅还是听出那人正是苏子轩。 很快的,头一辆马车里钻出一个人,正是儒雅俊逸的苏子辕,扶着马车门同杜如蘅笑了笑,“嫂子,我同大哥一辆,委屈您坐后头了。”杜如蘅看见苏子辕也一同去赴宴时,心底原初的那些担忧一下子消散不少。 上了后头一辆马车,没等杜如蘅坐稳,马车便向前冲了出去,杜如蘅长大了嘴巴,却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脑袋重重地磕到马车壁上,疼得杜如蘅眼底一热,却终究没哭出来。他连面都不同自己看见,杜如蘅心底不知道究竟是委屈多一些还是悲凉更重一些。 杜如蘅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闹市里的买卖声,倒也不觉得好奇,只等着马车出了城,四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马匹的嘶鸣与车轱辘碾在路上的声音。杜如蘅有些不安起来,可想着苏子辕就在前头那辆马车上,她又渐渐安下心来。 马车越靠近桃花林,马车缝隙间便慢慢地散进一些桃花香,杜如蘅未出嫁时从未出过府,但却还是听说过青州城外的这片桃花林的。那时候念着诗里的字句,她就想出来看看这片桃花林,只是那时候府邸做主的人已经成了崔姨娘,别说她了,就连娘都出不了府,也就更不要提来这片桃花林了。 难不成今天她竟有这个福气来这片心心念念的桃花林吗? 等到下人停了马车,杜如蘅掀了马车,入眼的便是那成片的桃花林时,她彻底呆住了,竟真同扣儿同她说过的一般,美丽得紧! 杜如蘅忘记了下车,只呆呆地扶着车门瞧着眼前这片桃花林发呆。直到边上传来三两声轻笑,杜如蘅不敢看来 人,小心翼翼地踩着矮凳下了马车,向前几步,也不敢靠得太近,只跟在苏子轩他们身后。 梅笙派了帖子出去后没多久,莫尧便寻上门来。 这莫尧本就是个爽落性子,见着梅笙便笑梅笙这人心思不正,明知道子轩兄不满意家里定的亲事,连着推拒了两次兄弟之间的聚会后,这次竟还借着子辕回来又派了帖子。想也知道,依着梅笙那只盼天下大乱的性子,到时候定会叫人下不来台面的。 梅笙倒是软着身子,姿态有些撩人地依着软枕,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莫尧,“你不是也挺乐意的么?怎么这会儿我欺负他的哑巴娘子了,你竟还要拦着?” 莫尧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两个人早早地到了桃花林,看见苏府的马车停下来后,两个人便走了过去,梅笙倒也不去看前面马车里的苏家兄弟俩,而是盯着后头的马车,他没想到,苏子轩的新娘竟是她!! 13 赴宴2 梅笙是三年前才开始出现在青州城的勾栏酒肆之地,凭着高超的琴艺与俊美的皮相,以一首《红豆辞》在青州城一举成名。听人说,青州城最大的红馆胭脂阁的主人就是他;听人说,他来青州城以前,曾是朝里某位大官的禁脔…… 总之,梅笙就跟一团谜般,邪肆俊美而且才华横溢。这般的男子,对女子来说便是毒,诱得所有人趋之若鹜,明知不可以,却偏生义无反顾。至于梅笙为什么会来青州城,却没有人知道,只除了他自己。 他万万没想到,要找的人,原来已经别家,成了苏子轩的新娘。钻出马车时,她脸上的笑,透着柔软的暖意,叫梅笙一下子就记起来了,纵然眉目间褪去青涩味道,但她就是她,沧海桑田都会变,独她嘴角温婉的笑与眼底浅浅的柔软不会变。 梅笙想到当年的小姑娘,然后看着马车上贪看桃花林变得呆愣的杜如蘅,忍不住便笑了起来。只是那笑似乎惊到她了,梅笙见到她很快地从马车上下来,并没有靠得苏子轩太近。梅笙心底微微缩了一下,这般瑟缩着的,同记忆的她根本不一样。 莫尧倒是拿胳膊轻轻撞了撞梅笙,“嘿,没想到,哑巴虽是哑巴,这样貌倒也算不错。”莫尧出身富贵,身边早就见过各色漂亮女人,倒杜如蘅显然超出了莫尧往常认识的那些女人。 依他看来,杜如蘅不算顶漂亮,却是极舒服的女子。这一身青藕色衣裙穿到别的女子身上,只能显出一些清冷之气来,而换到杜如蘅身上,温柔更胜过那一抹清冷。你若说她普通吧,那眉眼唇鼻每一处却又偏偏精细极了,尤其适才入神时的那一份眸盼生辉,倒叫莫尧觉得动人极了。 不过,还是可惜了,竟是个哑巴,若不然,也算是窈窕淑女了。莫尧这般想了,轻轻蹭了一下显然有些出神的梅笙,“呦,真看不出来,你梅大公子也是个荤素不忌的?这般胭脂俗色也能入得了梅公子的眼?” 别看莫尧是个大家公子,但他也算是比较反骨的一个,不然也不会主动同梅笙交好了,这会子说的话,倒也带了几分戏谑味道。梅笙冷冷地瞥了一眼莫尧,倒叫莫尧心底生疑,明明不是他提议要捉弄一把苏子轩的么?怎么这下子倒像只他一个恶人了? 梅笙没开口说什么,抬脚朝苏氏俩兄弟走了过去。苏子轩冷冷地看了杜如蘅一眼,真够丢人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竟在下车的时候就看呆了去,还叫梅笙他们看了个正着,这般想着苏子轩看杜如蘅那安静模样也觉得瑟缩不堪起来。 他一直来想娶的就是一个能与自己琴瑟和鸣,并肩站在人前的妻子,而非这样一个安静到永远说不出话来,只会畏畏缩缩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人。杜如蘅,你没什么错,错就错在你娘一定要你嫁进苏家,嫁给我苏子轩! 苏子轩眼底一片冰凉,不再看杜如蘅一眼,只是拉着弟弟苏子辕的手上前几步,“这都两年多没见了,梅笙前几天刚做了首新曲子,还未谱词,正巧,一会儿你给瞧瞧。” 苏子辕冲对面的梅笙与莫尧施了礼,然后笑了笑,也不推辞,“梅兄的曲子自然好听,到时小弟尽力便是。” 苏家这两兄弟,性子倒真是不同。苏子辕是彻头彻尾的儒雅淡然,而苏子轩到底有些精明,若不会算计,苏家也不会有今天的光荣。只是这般精明的男人,行为举止间自然喜欢做大,不过也不至于惹人讨厌罢了。 莫尧极喜欢苏子辕,两个人同拜在谭先生门下,也算是谭先生的得意门生,同他在书院里一同治过学。这会儿听见苏子辕的话,倒也笑了起来,“你们俩个也不要再客气了,可都是顶有才的人,这次桃花宴,你们自然尽兴了才是。” 说话之人倒也是说得真诚,杜如蘅不敢正视那人,但从那人的衣着气度上来,定也是厉害的世家公子,不过杜如蘅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错觉,只觉得站在自己身前的苏子轩浑身似是僵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他爽朗的笑,“尧兄果然谦虚,你的画可也是顶好的。” 苏子辕跟着点点头,梅笙却是漫不经心地挥了下手,止住接下来的话头,“咱们一群大老爷们聊得起兴,倒是怠慢了……佳人……子轩兄,怎么不介绍下呢?” 梅笙说佳人二字时,磁柔的话尾咬得正好,倒是无端端生出一丝暧昧意味来。莫尧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梅笙,然后笑着跟了一句,“可不是,若非这次替子辕弟接风,子轩兄你可是连着推了我们几次,倒是藏了这么个美貌佳人呢,也难怪不舍得了。” 莫尧这人,性子爽落,但也不是什么傻的。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断过,现在站在的几个人,哪个不是人精?梅笙眼眸闪了闪,然后便一瞬不瞬地盯着杜如蘅。而苏子辕不好开口,先是看了眼大哥苏子轩,然后便歉意地看着杜如蘅。 杜如蘅呢? 她只是微微低侧着头,脖颈如同一段细腻的瓷,神情恬淡,瞧不出一点波澜。苏子轩也在看杜如蘅,他混迹商场这些年,怎么可能听不出莫尧话语里的调笑意味? 青城四少,莫尧屈他之下,要知道,莫尧家世相貌都是顶好的,这叫素来骄傲的莫尧多少有些不甘心。这次他被逼着娶了一个哑巴,莫尧自然逮着机会便要笑他了。这些他早就知道了,但还是要带杜如蘅来,因为他要借他们的手羞辱杜如蘅,让她知难而退,能够主动求去! 可这女人,难不成脑子也是个傻的?听不出莫尧话语里的讽刺么?眉目竟是这般平静,半点也不在乎的样子,这般的杜如蘅让苏子轩非常不满,狠狠地拉住杜如蘅的手腕,将她往前一拉,然后才冷冰冰地命令杜如蘅。 “莫公子夸你呢,怎么,杜家就是这样教你待人处事的!” 14 赴宴3 苏子轩抓着杜如蘅手腕的力气很大,恨不得就这样将她手给折断了才好。杜如蘅是人,不是木头,自然察觉得到手腕上灼烧一般的疼,眉尖微微蹙了一下,秋水般澄澈的眼飞快地掠过苏子轩,然后又平静地低下头,顺着苏子轩的手势,站到他身前一些,前面就是梅笙与莫尧了。 杜如蘅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两个人是谁。莫尧通身气派,自是不用说了,杜如蘅肯定是个贵人,至于一边穿着艳粉色衣袍,端着一张比女人还要漂亮的脸庞,分明是多情的模样,但却一点也不显得阴柔的梅笙,杜如蘅发现自己竟不怕他,只是他眼底的那抹戏谑为的是什么? 他眼底的戏谑同莫尧的那种不同,她能感觉出莫尧的恶意,只是梅笙的却不是这样的。杜如蘅微微发了会儿呆,身后的苏子轩却是非常不耐烦了,伸出手又推了杜如蘅一下,“莫公子夸了你,也不知道回了礼?我苏府可养不住你这般不懂礼的!” 苏子轩的话叫苏子辕和梅笙都皱起眉,只莫尧眯着眼,依然笑着,似乎半点都没察觉到一半。杜如蘅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相公明明是觉得自己丢人的,这会子定要将她推出来,不过是想自己受辱罢了。 这大概就是相公同意带自己出来的原因了吧,杜如蘅闻了一下风中的桃花香,对着莫尧屈膝,然后微微笑了一下,她是哑巴,想要说什么却是绝不能够的。这般举止倒也算是妥帖的,杜如蘅并没有过分前辈,那礼也只是平辈间的。只是落到苏子轩眼底却又千万分不满意了,哑巴,她就是个哑巴! 梅笙挑着眉,微微落到莫尧后头一些,借了个位置,正好能将杜如蘅脸上的神情看得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梅笙的神态有些恍惚,好在这会儿莫尧正饶有趣味地盯着苏子轩和杜如蘅在看,也不曾注意到梅笙的失态。 苏子轩只觉得厌恶极了,这世上怎么会有杜如蘅这般的女子,明明丑陋得要命,偏还要笑得如沐春风一般。 这么一想,苏子轩就更加不待见杜如蘅的神情举止了,于是就用更加冰冷的口吻吩咐杜如蘅,“你不是喜欢打手势的么?那你就比划给莫公子猜猜看,你到底说了什么!”苏子轩在“说”这个字眼上语气更重一些,叫所有人都能听清楚他话语里的奚落与讽刺。 莫尧瞧不起她,杜如蘅并不介怀,因为莫尧同杜府那些人一般,而杜如蘅并不奢望他们能善待自己的缺憾,可……苏子轩,他是她的夫,是她今生的天哪。 杜如蘅温婉地笑了笑 ,指尖冰冷而僵硬,却以一种沉默来回应苏子轩的命令。 一旁的苏子辕着急得不行。 苏子轩是他最敬爱的大哥,这一生,只要大哥想的,他苏子辕都会替大哥去挣来。可这一回,即便大哥是真受了委屈,可错的人也不是杜如蘅,为什么大哥就是看不透这一点呢?他也知道,这件事,他其实是最不能开口的,但这会儿大哥显然做的有些过分了。 莫尧大哥跟梅笙大哥大约是想替大哥出口气的,苏子辕无可厚非,但杜如蘅是大哥的娘子,无论如何,大哥都不应该当着外人的面叫嫂子下不来台面。苏子辕上前一步,陪在杜如蘅身边,同对面的梅笙还有莫尧笑了笑,“在外头两年多,一直没喝到过比桃花酒更好的酒了,不知道梅笙大哥可还有桃花酒?小弟可是真馋了。” 莫尧这人,性子爽率,苏子辕也明白求他是没用的,相比较来说,更懂得怜香惜玉的梅笙大哥或许还能帮上忙。若换做是别的女子,梅笙或许根本不会理,但既然是她,梅笙虽不屑她刚才的听天由命,但多少还是顾念着一些的。 慢慢地走上前一点,梅笙拍了拍莫尧的肩,眼神中带了一丝深意,莫尧眯了眯眼,然后勾唇一笑,至于梅笙,目光从杜如蘅身上掠过,然后停在苏子辕身上,“桃花酒一早就给你们备下了,走吧,前些日子才找着一个不错的景致,正好带你们去看看,然后咱们赏花喝酒,快意人生!” 青城四少中,地位最低的便是梅笙了,但奇怪的是,另外三个人同他关系都是极好的,即便是最初看不起他的莫尧,现在同梅笙也是处得极好的。这会儿梅笙既然开口了,除了苏子轩还有些不甘愿,另外两个倒是点了点头。 “喝酒去吧,嫂子,你该是没见过这么美的桃花林吧。”梅笙侧过身,竟让杜如蘅先走。除了莫尧,没有人多想什么,毕竟梅笙对待女子,素来是极温柔的,也可以算是枚多情种子。即便杜如蘅是苏子轩的心上人,梅笙这般做,他也不会觉得什么,毕竟梅笙对所有女子都是这般体贴的。 但莫尧不这样以为。 说起来莫尧起初是真不怎么待见梅笙的。这梅笙混迹勾栏酒肆,流言将他诋毁得那么不堪,换做是他,只怕早就同人争起来了,可梅笙却是半点也不恼火,该喝酒时喝酒,该对女子笑时也绝不吝啬那勾人的笑容。可自从刚才见到杜如蘅那刻起,莫尧就觉察到,对她,梅笙是不同的。 因为从他认识梅笙那天起,他从来就没见过梅笙发呆的 样子,而刚才,梅笙恍惚了两次。本来两个人就默契地想要借杜如蘅来调侃苏子轩一番的,却没想到,他竟真借着苏子辕的梯子往下爬了,这叫莫尧非常不解。 只能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杜如蘅,才发现,不止是梅笙,就连一旁跟着的子辕也有些不同一般。苏家的事,在青州城里也算得上是美谈一件的,苏家两兄弟兄友弟恭,他莫尧也清楚得很。只要苏子轩想做什么,弟弟苏子辕绝对会帮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就在刚才,苏子辕竟帮了杜如蘅,这跟苏子轩的原意似乎相悖了啊。 有趣,果然是很有趣!莫尧眯了眯眼,看着走在前头的三男一女,嘴角勾了勾,然后快两步,追了上去。既然有趣,怎么能少了他莫尧呢? 虽是个哑巴,但瞧着倒也有几分赏心悦目,调弄起来,也不算太费心神吧? 这桃花林,再没有人比梅笙跟熟稔了。至于先前他说的那一处美景,一般人倒还真找不到。 桃花林风光美,也就是暮春三月里才能这般动人。谢了花红,青州城的人也就不大来,至于桃枝上结的那些个小而酸涩的果子,可没有人会吃,只除了梅笙。而这桃花林实在是深,青州城的人倒也不会追着根底往里头走,梅笙领着大家朝一条幽僻的小径进去,绕过一个山头,便真真发现了一处极美的地方。 那是一片碧波荡漾的小湖,湖水盈盈,上面落了不少桃花瓣,而岸边正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梅笙早就叫人摆了小茶几,置办好了一切,就等他们几个了。 莫尧倒是低呼一声,率尔上前,提起酒壶就替自己斟酒,“不错!绵醇够味,也就是你梅笙,能将那桃花酿出这般清冽的佳酿来!”梅笙每年只酿三坛桃花酒,不是他不酿多,而是只能出那么三坛,偏莫尧这人又馋酒,每次喝着桃花酒,就跟猫儿挠痒一般,止都止不住。 杜如蘅瞥眼看了一下苏子轩,见他眉宇间的郁色似乎松散了一些,才放下心来,然后又看这洒脱的莫尧,心底生出羡慕来,像他这般活着,才是真的活着吧。娘亲一辈子都没得到过,死了,也才得了解脱。那么她呢? 是不是又要重蹈娘亲的覆辙了? 15 听琴 莫尧这人,性直,率尔而为,但却不叫人觉得粗鄙,就他刚才抢过去尝酒这么个举动,便是换做旁人不认识的,也只会笑他率性,而非莽撞。杜如蘅这般艳羡他,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自小她就被母亲拘在那一方小院里,府里的下人对她也是冷眉冷眼的,等她觉察到自己同别人是不同的后,杜如蘅便开始冷下心来,静静地照着娘亲要她的那般去做了。她怕,怕有一天至亲的娘会因为她的不同而抛弃她。 这般长大的杜如蘅,又怎么可能肆意洒脱?独她嘴角那一枚笑,便像是天边的云,端看个人看法了,但无论怎么看,总归是美的。这或许就是苏子轩他不爱杜如蘅的理由了吧,明明是凄苦之人,怎可以有这般看透的淡美笑容? 青城四少里头,除了苏子轩早前成了亲,另外三个可都未成家。他们倒也不同城里的那些个纨绔子弟,踏青便是踏青,赋诗作画弹琴,好过那些个庸脂俗粉在一旁娇笑卖痴。 是以这会儿湖畔只杜如蘅一个女子,这叫杜如蘅有些不知所措,偏苏子轩也不护着,同梅笙他们席地而坐后,就剩杜如蘅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看了眼苏子轩,得不到回应之后,杜如蘅想了想,到底还是慢吞吞地跪在苏子轩身后,这般总不会错了吧? 莫尧跟梅笙像是没看见一般,而苏子辕却是歉意地同杜如蘅笑了笑,抬手倒了杯桃花酒递给杜如蘅,“嫂子尝一尝,这酒香甜,小酌一番也别有滋味。”苏子轩皱着眉瞥了一眼苏子辕,但看着苏子辕的笑,到底舍不得发作,只冷冷地哼了一声,自己饮起酒来。 梅笙看着对面那三人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似被风给迷了一般。莫尧看不大真切,但心底却是真有了打算。 若没有杜如蘅,苏子轩心情倒也是真不错,毕竟弟弟苏子辕回来对他来说可真是件好事。父亲去得早,他虽然只大了苏子辕五岁,但真是将弟弟当儿子般养大的,这般亲厚可是真做不了假。先前梅笙作了支新曲子,确实好听,空灵婉转,只听了一遍他便爱上了。梅笙笑着跟他允诺,等有了词,便叫妙音来学,定然极好。 说来,妙音同妙姿确实各有千秋。妙姿的身段窈窕娉婷,每走一步,便真像是足下生莲一般,苏子轩虽非贪欢好色之人,但却不得不承认,妙姿那双嫩白如玉的脚丫子,确实叫人着迷。至于妙音,那也是妙人一个,风动碎玉,娇啼婉转之间端是风情无限。苏子轩同她们,虽算不上什么深情,但到底有这两个人陪着解闷,确实纾解不少烦躁。 催促之下,梅笙也不客气,抬手覆上琴弦,随意拨了三两下,调好音色后,琴声悠扬便这般散落在湖畔,余下几人皆屏气凝神。一曲终了,却只觉得心胸舒畅,意犹未尽极了。 杜如蘅会弹琴,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苏子轩根本不屑知道罢了。 杜夫人出嫁前,可是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嫁做商人妇后,迁就杜老爷的喜好,渐渐断了闺阁时的那些个手艺,等到落了宠,她便一门心思教养起女儿来。女儿口不能言,她便教女儿打手势,写字,那一手漂亮的梅花篆,就是杜夫人自己也比不上。 而这琴,杜夫人教得格外用心。等到杜如蘅琴技熟稔之后,杜夫人还找出两本压箱底的琴谱交给杜如蘅。这谱子是她的陪嫁,只是嫁过来一方面杜老爷不喜欢,另一方面却是宅子里事情实在是多,杜夫人哪里静得下心来揣摩这琴谱?等到落了宠,掌家权利被崔姨娘夺了之后,杜夫人便更加没那心情去钻研什么琴谱了。 倒是杜如蘅,本就蕙质兰心,但凡她静下心来,便没有她学不会看不透的东西。娘亲那把琴,杜如蘅嫁到苏府时也带了过来。在杜府时,为娘守孝三年,她三年没碰那琴,现如今嫁进苏府,她更是如履薄冰,根本不敢做任何事,更不提弹琴了。 这会儿杜如蘅听着梅笙的琴,却是真的有些痴迷了。 知音见性,这话可真没错。杜如蘅明白,一个人,只有真的将自己的心融到琴里去,弹出来的曲子才会染上琴主人的思绪,然后打动旁人。梅笙公子的琴里含着一抹缱绻,却非男女之间的相思缠绵,倒像是一种淡淡的失落,仿若错过一般,无论是谁,听完只觉得通身爽落,却又含着一抹道不明的愁,偏又心底愉悦极了。 杜如蘅低垂着脖颈,下意识地将酒杯端起,唇瓣只抿了一小口酒,便觉得这两者确实相得益彰。这桃花酒,便同梅笙刚才弹的那曲子一般,温厚怡然。她倒是奇怪,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能锻造出这般豁达怡然的性子。 只可惜,不是她这般卑微的人能够知道的吧?杜如蘅眸底一黯,她想,若自己是男儿生,或许比现在会好上许多,也不至于从一方小院跳到另一方小院,独不能遨游天空,肆意洒脱一些。 杜如蘅的沉思,除了梅笙,再没人注意到,因为另外三人都沉醉在他的琴音里无法自拔,还是莫尧先清醒过来,拍了梅笙的肩,“果真是不得了,你这琴技,不说青州城,只怕全天下都没几人比得上了。” 梅笙却是眯着眼,像是想起什么,嘴角挂着一抹狐狸一般得意笑容,“不,便是青州城,我也只敢认第二,还有一人,便是极简单的一首《梅花弄》也胜过我。” 梅笙的话叫另外三人呆滞了一下。要知道,圣朝开朝已有一百多年,正是天下太平兴礼乐的时候,天子更是偏好琴乐,若真有人比梅笙还厉害,只怕圣上早就召进宫里,闻名天下了。 莫尧倒是不信梅笙的话。 他在青州城里,也算是横着走的人物,虽看上去大咧,但平素里也是听惯琴乐的,可从未听人说过谁家有琴技能胜过梅笙的,遂笑着驳了一句,“梅笙,瞧你往日里也不是个虚的,这会子当着弟兄的面倒是装模作样起来。这青州城,若还有人比你还厉害,我莫尧岂会不知道?” 梅笙浑不在意莫尧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眸底一片波光粼粼,“闺阁之内,你又如何知道?青州城这般大,藏一两个能人之士,又岂非谁都能探知的?”杜如蘅心底狠狠地跳了两下,眉梢颤了颤,然后才静了下来。 16 不过是个哑巴 杜如蘅怎么会不知道《梅花弄》? 杜夫人在世时,最喜欢的便是这首《梅花弄》,杜如蘅为了叫娘亲能够宽心,便常摆了古琴,弹《梅花弄》来讨娘亲欢心。直到杜夫人离世之前,杜如蘅弹得最多的一曲便是这《梅花弄》了。 说来也是奇怪,这《梅花弄》但凡学琴之人都会弹,指法算不得多么精妙,后人皆拿这支曲子来习琴,可杜夫人偏爱的就是这《梅花弄》,琴音清扬。杜夫人晚上总是睡不安生,极难入眠。杜如蘅便移了琴,只要弹《梅花弄》,杜夫人便能安神睡去。 这些,也都只有杜如蘅跟扣儿知道,娘亲早就辞去,外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尤其是眼前这梅笙公子,杜如蘅第一回见他,虽不怕他,但终是陌生人,可他无端端的说起闺阁与《梅花弄》,这实在叫杜如蘅心生疑惑。 忍不住,杜如蘅微抬首看了一眼梅笙,却正好同梅笙飘过来的眸光撞个正着,杜如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竟在梅笙眼底看到了一抹戏谑。杜如蘅不安地皱了皱眉,然后在莫尧看过来时又安顺地低下了头。 莫尧看出杜如蘅的一丝不安,但到底没多想,这女人一直都是惴惴不安的,此刻不安也没什么说不过去,可刚才梅笙说的话,却实在叫莫尧有些好奇,怎可能还有人比梅笙弹得还好?梅笙可是在今上面前献过琴的,连今上都赞不绝口的人,怎还有人比他还厉害? 莫尧不相信的事,苏子轩同苏子辕自然也是不信的。梅笙那双手,修长绝美,纵是他们也是妒忌的。虽说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轮琴技,青州城是绝不会有人能胜过他梅笙的。 苏子轩摇了摇头,“梅笙啊,除非你叫那人弹上一曲,否则我们是绝不会信的。”苏子辕点点头,神情有些恍惚,似还沉在那迷离的琴音之中无法自拔。莫尧站起身,闲庭信步一般走了开,“我看湖那头风景不错,不如留子辕在这儿谱词,咱们过去赏花看景,如何?” 总归要留个清静给苏子辕来想的,他们倒也不扰苏子辕,不如提些吃的去湖那边看看景。正好看看,那几处适合作画,到时候画上一幅,也算是美事一桩了。 梅笙放下琴,起身,随意地提了一壶酒,同莫尧两个人先走一步。苏子轩倒是什么也没拿,站起身也不等身后双腿蹲得有些酥麻的杜如蘅便跟了上去。杜如蘅只觉得双腿针扎一般难耐,起来时身子晃了晃,正往一旁歪去时,苏子辕适时地扶了她一把,然后杜如蘅就听见苏子辕轻声说了一句。 “大哥只是还未识得嫂子的善忍,还请嫂子多多见谅,梅大哥同莫大哥都是好的,你只需叫他们见识到你的厉害,他们自然也就服你了。”苏子辕眉目温润,手正好扶着杜如蘅,因此两个人离得极近,鼻下自然闻到一抹浅浅的女香。 苏子辕有些慌张,这般近自然有悖伦常,慌忙松开,只可怜了杜如蘅,还没回过神,身子便是一软,整个人跌坐在草地上,好在也不算疼。杜如蘅脸上飘起一抹浅红,虽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固守礼教,没敢再上前来扶。杜如蘅也浑不在意,等脚上的酥麻缓过去后,立马站起身,优雅地拍了拍裙裾上的草屑,然后冲苏子辕福了福礼。 杜如蘅明白苏子辕的好意,只是有些话她没办法说出口,那就是当一个人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时,你便是做了再好的事,他也挑出骨头来讽你恨你。以前爹爹便是这般对娘亲的,才叫娘亲耗尽心血,自尽而亡,现如今,苏子轩对她,亦是一般。 苏子辕看着杜如蘅嘴角那一记清浅的笑,心底微微一颤,却是叹了口气。孽缘啊,可不就是孽缘么?想着刚才梅笙那支曲子,苏子辕沉下心来,但下笔时,字里行间却无端端染上了杜如蘅的清愁。 杜如蘅快步追上去,可这片湖水隔着桃树,风景昳丽。过去时,莫尧不晓得在湖里瞧见什么好玩的了,招呼梅笙同苏子轩一同去看。杜如蘅自知身份浅薄,站在远一些的地方盯着平静的湖水,目光随着湖面上那些晃悠悠的桃花瓣,也不知道想什么,只是那张娟秀的面容却是愈发娴静淑美起来。 梅笙只一眼,便没有移开视线,目光温柔地盯着杜如蘅,直到莫尧出手,出手的石子飞快地打中杜如蘅脚下立着那方石头,整个人一晃,却是再也不能站稳,噗通一声,整个人就这样跌进暮春三月的湖水里。 本说起来,这三月里的天气也着实暖和起来了,只是这桃花林落在山郊上,依然沁着些凉寒。杜如蘅想,她明明站得好好的,怎么脚下的石头会突然不稳牢起来,她站不稳掉进水里后,杜如蘅甚至想,就这样溺毙了也好。 梅笙自然看清了杜如蘅脚下的古怪,只是他没想到莫尧会直接对杜如蘅动手,毕竟名义上杜如蘅可还是苏子轩的妻子,纵然他心底不喜欢,总不至于叫人当着面扇自己耳光才是。可没想到苏子轩见到杜如蘅落水后,微微愣了一下后,便冷冷地盯着那一处,眸光中写满了鄙弃。 莫尧轻轻弹去手上的灰,然后哎呀了一声,“嫂子真是不小心,好端端赏 个花看看鱼,就这么掉进去了呢?” 杜如蘅身子陷到软泥里,那种软滑湿腻叫杜如蘅难受极了,只是那软泥一旦陷进去便很难出来。杜如蘅手忙脚乱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怎么也站不起来。是的,刚才那一下,她的确跌到了湖水里,只是这一片的水极浅,她跌坐下去,也不过才漫到胸口处,只是她这么一动作,湖水立时浑浊起来,泛起一股泥腥味来。身子也有些禁不住水寒,微微颤了起来。 若是水深一些,她便能彻底沉下去,就这样去了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可这会儿偏生水浅得不行,她除了弄得浑身湿透染上些污泥,还能怎么办?杜如蘅看了一眼苏子轩,却被他眼底的冷漠深深刺痛,然后咬了咬牙,杜如蘅,你早就该认清了,不是吗? 你生来孤苦,爹爹不要你,娘亲也离你而去,你这般活着,对谁都是个负担啊!杜如蘅眼眶微红,纵然狼狈,好几次脸埋进污水里呛了几口,但终究还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至于原先那一身素净的衣裙,却是彻底浸湿染成灰色,鬓发松散,结着一股股,黏着脸庞,风拂过,杜如蘅止不住打了个寒噤,然后也不等岸上三人有所动作,便扶着岸边的石块爬回岸上,污水顺着裙裾淅沥沥地滴到岸边,苏子轩厌恶地皱了皱鼻,往后退了半步。 只这么一个动作,杜如蘅心底依旧刺痛了一下。抬起头,抿了抿有些发青的唇瓣,冲对面三人蹲了蹲有些麻掉的双腿,然后挺直着脊背,转身朝来时的路回去。春裳单薄,这般一落水,确实有些受不住凉寒,她这般离去,苏子轩倒也没再开口说什么。 狼狈不堪的杜如蘅叫苏子轩有种酣畅的快感,但在见到杜如蘅微红的眼眶时,苏子轩心底到底还是一软。她只不过依着母命嫁过来,对她来说,多少也是可怜的,若换做平日里,无论是谁落了水,他也会伸出手去帮的,可他到底没伸出手扶她一把。 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究竟是怕她那双冰冷的手从此缠上他的愧疚,还是害怕自己抑不住心底的愤恨将她再一次推回到水里,总而言之,他没有伸手就是了。现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苏子轩只觉得烦躁极了,扭过去,仿佛不再看便不会再有什么侵扰到自己的心神了。 梅笙眯着眼,目光幽幽地盯着杜如蘅原先落水的地方,然后微微叹了口气,“阿尧,人家不过是个弱女子罢了……”莫尧这般做,实在有些欠妥当。 莫尧既然出手了,自然是浑不在意的,在这青州城,他莫大公子绝对是可以横着走的,别说是 今天直接动手推人下水了,就是杀了人,依着莫知府的权势也能保他全身而退。这会儿听见梅笙开口了,莫尧也不遮掩什么,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梅笙,然后又转过头去看苏子轩,“人家正经的相公都没开口,你梅笙操哪门子心?再说了,那水浅的,连个奶娃娃都溺不死,不过是替子轩兄教训一下罢了,就是个连救命都喊不出口的哑巴,凭什么占着苏家大少奶奶的位置?” 不就是个连救命都喊不出的哑巴…… 杜如蘅的脚步一顿,然后死咬着牙,低着头朝马车那边小跑去,只是那句话却像是索命的绳一般,死死箍住杜如蘅,纵然她逃到马车上,拿软枕环紧了自己的怀依然浑身冰凉,泪水却终是止不住般落下来…… 17 季家 “就是个连救命都喊不出口的哑巴,凭什么占着苏家大少奶奶的位置?”苏子轩在心底将莫尧的这句话来回滚了两遍,然后整个人就无比烦躁起来。是啊,就算再可怜,也不过是个贪慕苏府大少奶奶位置的哑巴罢了,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毁了自己的女人施舍怜悯? 莫尧的话,将苏子轩心底那些微的不忍抹平,只剩下哑巴两个字无比刺耳,仿佛字眼里都透着莫尧的嘲讽。苏子轩知道,青州城里像莫尧一般嘲讽他的人定然很多。当年他的确弃文从商,可骨子里依然是傲的,可现在他还哪里傲得起来? 梅笙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苏子轩褪去眼底最后一丝不忍,整个人变得无比阴郁,却是冷冷地哼了一下,然后勾着唇冷笑出声,“搅混了湖水,还怎么赏鱼?走!”莫尧盯着梅笙的背影,想了想又无所谓地看了眼苏子轩,“苏兄,那女人可是个哑巴,实在配不上你,我那么做,不过是替你出气罢了。若是舍不得,这桃花宴也就散了,你先送她回去吧。” 苏子轩眸底浓黑,听见莫尧这么说,却是僵直了身子,“不知道子辕可作好词没有,走吧。”至于离开的杜如蘅,她若聪明,便可以吩咐车夫先载她回去,若是不会,同他可没什么关系,怪就怪她太傻了。 莫尧嘴角的笑愈发大起来,大咧咧勾上苏子轩的脖颈,眼底却流动着一抹诡谲的光,“衮州季家你可知道?季家千金上回正好随母亲来青州城省亲……” 衮州可是关中大城,与青州城毗邻,富庶至极。苏家这几年已经站稳了青州城的商铺,苏子轩正打算往将生意做大,而这衮州便是他最想得到的地方。只是衮州同青州城一般,百年老城了,城里世家盘踞,他一个外乡人想要进去开铺做买卖,必须有人保举才行。 而这季家,虽不是什么商户,但在衮州却是极有头脸的人物。季家祖父季贤曾做过当朝宰相,告老还乡后便回了衮州养老,收过几个徒弟,现如今可都是朝上响当当的人物,其子季礼奉皇命在家编纂全书。这样的人家,别说是衮州人认识了,就连青州城的百姓也是知道的。 苏子轩狐疑地看了一眼莫尧,有些不明所以。莫尧却是慢悠悠地踱着步,“说起来,苏兄你可真是走了好运。季夫人同家母可是旧事,前两日来家里拜访时倒是特意问起你的事来……”莫尧玄妙地看了一眼苏子轩,然后继续往下说,“算起来,你同这季家小姐可真有缘,竟挑上同一本书,你可还记得?” 莫尧将话卡在这儿,苏子轩若还没听 懂,那就真不应该了。 因着杜如蘅的进府,苏子轩一直心情郁卒,在家里虽见不着杜如蘅,但苏子轩一想到那女人在家,他就浑身不舒服。初七倒也是个机灵的,同他说宝书斋最近新进了一批不错的,问他要不要去挑挑。 虽然大家都知道苏子轩从商了,可也就初七知道,苏子轩私底下还是会练练字,挑本书来看,但却是再也不作诗写文罢了,而这宝书斋在青州城里自是小有名气的,老板不知道从哪儿弄的,隔些个时日总会有新鲜玩意摆出去。听初七这么一讲,苏子轩索性去了趟宝书斋。 苏子轩到宝书斋的时候,书斋里头也没几个人,苏子轩算是店里的熟客了,小二招呼过,苏子轩便留初七在外间候着,自己进了里间挑书。也就是那个时候,苏子轩才看中一本《兰芝语录》,想要拿起时,一双修长嫩白的手也正好落在那本书上。苏子轩一抬头,就见到一位身着粉色襦裙,头上罩着一帘薄纱的姑娘。 宝书斋里也不是不接待女客,只是苏子轩很少看见在这儿见到什么女客。瞧着对方通身的气质,也就笑了笑,不多说什么,放下书,转身走了。等他还想挑书时,初七喊他,说是有事。苏子轩也就离了宝书斋。 听莫尧的意思,当时在宝书斋里挑书时遇见的女子,就是他口中的季小姐了。上回不过是萍水相逢,连初七都不知道,莫尧又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同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苏子轩狐疑地盯着莫尧,莫尧倒也是爽落地嘿笑两声,然后凑近后压低了声音,“你这呆子,平日里头自诩风流,这般事,不是你说的,剩下还能有谁?”见苏子轩微张嘴,一脸哑然后,莫尧眼底的揶揄味道更浓了,“这季家小姐八成了看上你了,你这人,还真是艳福不浅!” 莫尧欢畅地笑了两声,然后又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来我娘想替我向季家提亲的,可哪想到人家开口就问你的事,我娘后来可没少提着我耳朵念叨,哎,你看,缘分这种事,谁说得准啊?”莫尧勾着苏子轩的肩,语气仍是欢闹调侃的,只是眼底却敛了那亲厚的味道,“季家太太既然问了,那你便是有机会的,只是你也明白,季家的女儿,不可能嫁你做偏房,就是平妻也是不可能的。” 要怎么做,就看你苏子轩自己的了。莫尧松开苏子轩的肩,跳着追上前头的梅笙,边跑边喊,“哎呀呀,梅笙,给我留些桃花酒,不然今晚我可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等追上前头慢悠悠踱步的梅笙后,莫尧却分明 没有调笑的味道,“你认识那哑巴娘子?”梅笙懒懒地抬了眼睑,目光又淡淡地飘到后头有些愣住的苏子轩身上,嗤笑一声,“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又想闹腾什么?” 莫尧倒真有些急了,拽上梅笙的臂弯,“你知道公子……”梅笙的脸唰一下沉了下来,眸底闪着幽暗诡谲的光,只盯得对面的莫尧惊骇极了。梅笙轻叹了口气,垂眸不再看莫尧,“他的事既没查清楚,你这般做,主子日后若是怪罪,只怕我也保不了你。”梅笙挣开莫尧的手,将手中的酒壶递给莫尧,“既是讨酒喝的,这酒就给你吧。” 接过梅笙递来的酒壶,一摇,里头却是半点声音都没,莫尧脸上一红,却是瞪着眼冲梅笙后背杀过去,“好你个奸猾的,还本少爷酒来!!”梅笙轻巧一避,却是闪回到苏子辕身后,眸光一扫,沉声叹了一句,“果然好词!” 18 踏花词 “踏花何曾惜春好,岁岁年年,江畔舟自渡,却沉佳音无处寻。”梅笙的眸光落在词曲最后一句时,禁不住轻吟出声。青城四少里,苏子辕最年轻,却是才学最好的一个。梅笙自诩是个舞风弄月的好手,但那些诗词到了苏子辕面前却是凭的苍白无力极了。 之前那曲,他自己不是没动手写过,毕竟他才是作曲的那个人,自然明白曲子里藏着何种情思,可怎么写,就是找不到贴近琴意的词。可苏子辕竟只听了一次却明白他藏着的那些话,贴着眼前的景,怎能不叫梅笙惊艳? 梅笙的惊叹自然也叫莫尧收敛不少,过去抢过另一壶满的桃花酒,心满意足地灌上一口后才围过来盯着看苏子辕的字,同梅笙一般,眼眸熠熠生辉,叹息说,“子辕文采斐然,吾辈之人,难望其项背啊。难怪,先生独钟爱子辕,只带了你出门游学。” 莫尧说这话的时候,话语里倒透着真心实意,并不见什么妒忌或者酸意。梅笙也不再开口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仔细端详着苏子辕的词,配着曲子,只想着便手有些痒,恨不得立马配着词曲再弹上一遍。 苏子辕脸颊微红,眼底却依然清浅温润一片,并不曾透出什么悲喜颜色,“只是听梅笙大哥的琴音婉转,加之眼前美景,有感而发罢了。”若是别人,说这话时多少会透出些虚伪的洋洋得意来,可苏子辕说这话,饶是莫尧这般精通人情世故,察言观色之徒也瞧不出半分虚假来,只能叹一句,果真是温润如玉的公子啊。 这苏子辕也不知道是如何长大的,只怕是苏家太太与苏子轩实在护得太好了,才能长出这般温润清浅的性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是他莫尧,也做不到。不然,也不会明里暗里叫苏子轩不好下台了。 梅笙拿着苏子辕写的词,只后悔这次没带上歌姬一同出来,若不然此刻就能叫歌姬衬着琴音唱上一曲了。 这边厢梅笙三人沉浸在词的美妙韵味里,苏子轩的心却在湖畔便随着那碧玉般的湖水一起沉浮不定。 季家,那时的女子,竟是季家的千金小姐。 苏子轩这人从商后,倒不像是季家先祖那边只懂得守成,在青州城站稳脚跟后,便寻思着要将生意做大。只是这时候交通不便,临边几个小乡镇倒也容易,苏家铺子开了之后也开始盈利了,偏生最大的衮州城进不去。 这衮州城,就连最小的摊贩那都是有来路的,他这般外乡人想要进衮州城倒是真不怎么容易。前几次苏子轩过去衮州城,倒发现这 衮州城茶叶极少,便想着过去开个茶叶铺子,将苏家茶庄里的那些个茶叶卖过去,比在青州城里卖的自然能高出不少。 可等苏子轩查看好铺子,融通了衮州官府,拿着批文买铺子时,才发现不止是他相中的那家铺子,就是整条街的铺子他都拿不到。苏子轩这人本寻思着要做大买卖,自然需要好的铺子,可不管他开出高几倍的价钱,也拿不到铺子,寻了人问过后才知道,这衮州城排外得很。 几次三番下来,苏子轩也就疲了心思,不过在探听过程中,倒也听说了衮州季家的事,自然也明白季家千金的好处来。回想起上次见到的那女子,面容虽是看不怎么清楚,但那通身气派,与那一抹空谷幽兰般的气质,倒让苏子轩心旷神怡极了。 而刚才莫尧说的那话,里头蕴着的深意,苏子轩也算是听出来了。季家想要同自己结亲,也不在意他商贾身份,只是不能委屈了女儿,绝对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才行。这般一来,杜如蘅就更要离去才行。 季家千金身份金贵,自然胜过杜如蘅千千万。而且苏子轩回想着那日见过的季家小姐,更是胜过杜如蘅千千万。这般一比较,苏子轩就愈发对刚才狼狈不堪的杜如蘅觉得烦躁起来。若非因为杜如蘅,他此刻哪里用得着这般痛苦? 皇朝是明文规定,商人不能考取功名,但他也是个心气高的,既然不能考功名,他却还想做皇商,同样可以叫苏家名扬天下。 心底愈发觉得季家好的苏子轩回到岸边,却正好瞧见梅笙他们聚在弟弟苏子辕后面夸赞子辕新写的词。苏子轩压下心底的悸动,也走了过去,接过词曲,先看弟弟的字。苏子辕气质温润,临的便是柳体。现在一看,更觉得弟弟的柳体已经大成。比划之间透着一抹坚毅,叫苏子轩心生羡慕。 再看那诗,苏子轩一样忍不住为最后那两句叫好,放下词后,苏子轩欣喜地看着面前的弟弟。他永远无法忘记苏子辕小时候那模样,粉雕玉琢的那么一团,总喜欢赖在娘亲或者自己身边,从不多说话,只那样笑着盯着你,叫对面那人忍不住心软。 苏子轩就知道,不管他是不是兄长,这辈子,他都不可能让自己的弟弟受半点委屈。所以当初娘说让苏子辕代自己娶杜如蘅时,苏子轩犹豫都不曾犹豫便应下这门亲事,因为苏子辕怎么能娶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 有时候苏子轩真不明白,为什么娘为了一个哑巴,连弟弟都舍得毁掉。要知道,苏家自诩书香世家,祖上虽也荣光,但这些年,却 是没有人得到过功名,而依弟弟的才学,定能高中。到时,得了皇上亲睐,依弟弟的才貌,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公主都娶得,娘却可以叫弟弟娶一个哑巴,这叫苏子轩怎么也想不通。 再看看眼前的字句,苏子轩更加笃定,弟弟苏子辕日后能成大器。只是苏子轩怎么掩饰,也挡不住眼底那一丝落寞,原本他也可以同弟弟一样,挣一个好名声的。 察觉到对面苏子辕眼底的自责后,苏子轩一扫眼底的落寞,过去勾着苏子辕的肩膀,就像小时候一般将弟弟护在自己身后,“好小子,这几年随着谭先生求学,倒是真长本事了,回去娘亲定是欣慰极了。” 苏子辕认真地点点头,“在外一直惦记哥哥同娘亲,莫敢有半点松懈。” 莫尧在边上喝光整一壶桃花酒后,见着眼前两人兄弟情深的样子,撇了撇嘴角,“呦,青州城都知道你们两兄弟兄友弟恭,也不至于当着我的面扎眼啊!” 这话倒看似调笑,但到底还是透出一丝羡慕来。莫尧纵然不怎么喜欢苏子轩,但却不否认他对苏子辕这个弟弟的疼爱,而莫尧自己呢,家里兄弟姐妹都不少,却没一个贴心的。姐妹倒也罢了,终究是要嫁到别人家的,知府太太是莫尧娘亲,生莫尧时损了身子,再没有给莫尧添过弟弟或妹妹。 小时候便不安生的知府后院,长大后莫尧就更加不愿意留在家里。下头那几个弟弟,哪个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要么巴结,要么奉承,更有甚者直接对自己下手。生活在官宦人家,这般争斗却是日日见,只把莫尧看得心烦极了。如苏子轩同苏子辕这般的兄弟,他这辈子也不指望能遇见了。 至于梅笙,孤家寡人,别说兄弟了,就连父母都没有,又怎么能不羡慕苏家兄弟俩? 苏子轩也知道梅笙同莫尧的情况,见了苏子辕一眼,然后放下胳膊,理了理衣裳袖口,爽朗一笑,“词曲都是好的,就不知道莫兄何时作画?到时候也能传为一桩美谈呢。” 莫尧倒是兴趣不大,看了梅笙的琴,又看了一眼子辕的词,摇摇头,“琴音如泣如诉,词间妍丽缠绵,我这画,倒真比不过两位,也就不拿出来添丑了。”不知怎的,莫尧想起刚才被自己作弄落了水,满身污泥的杜如蘅,心底倒是颇为爽快,放下酒壶,走到苏子轩边上,眉眼竟是调侃味道,“苏兄不如早些回去看看,适才嫂夫人落了水,若是着凉,那可就不好了。” 苏子轩眉眼一沉,却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妇道人家,不足莫大 公子劳心,咱们还是继续喝酒,等莫兄将画作出来吧!”苏子辕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想要开口劝大哥早些回去,只看着苏子轩眉眼这般颜色,却只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梅笙在一旁,静静地盯着那首词,仿若一切未闻。 19 回府 赶车的车夫是苏家外院的下人,老实巴交。远远瞧见少奶奶满身狼狈地跑过来,立马木着脸低下头站到一边。杜如蘅也不管他,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等身子渐渐恢复些知觉后,才觉得刚才那下实在是丢人。 好在车夫本分极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少爷追出来,又想着车里的杜如蘅,咬了咬牙,抬手敲了敲车门,“少奶奶,要不要先回府?” 杜如蘅听见车夫的声音,慢吞吞地抬起头,努力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却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而苏子轩还未回来,她这会儿可以先回去吗?杜如蘅实在是害怕极了,他或许对任何一个人都是翩跹公子模样,独在她面前不会。而她现在要是回去的话,苏子轩会不会又掐着这点不让她好过呢? 算了,她就算什么也不做,苏子轩也还是会厌恶自己的吧,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杜如蘅轻轻扣了下马车壁,算是回应车夫了。车夫立马坐回到马车辕上,拉动缰绳。旁边苏府的另一辆马车上正拢着袖口靠在车厢上假寐的车夫不屑地撇了撇嘴,背过身,继续休息。 真是个傻的,苏府谁不知道这少奶奶是个名存实亡,指不定哪天就被休的?这么不长眼色,上赶着贴上去,真是个蠢的。到时候别少奶奶这边讨不到好处,还惹少爷生气,他可没那么傻。 马车沿着来时的路,吱呀吱呀地跑着。杜如蘅脑袋晃得有些晕乎,手脚依然冰凉无比,湿嗒嗒地贴着身子,难受极了。杜如蘅一点点紧着裙摆,想要甩干那些水,只是带在裙裾上的污泥越弄越深,杜如蘅索性也不去管了。 进城后,杜如蘅靠着马车壁,听着外边的叫卖声,心生羡慕,原来,平凡也是求而不得的事情啊。 车夫放慢了赶车的速度,毕竟是街上,马车跑得太快,只怕会伤着人。杜如蘅却想着这条路能永远不要到尽头才好,等到马车停下来,听见车夫在马车外请她,“少奶奶,回府了。”杜如蘅一颗心又再一次沉了下去,抿了抿嘴角,钻出马车时,冲车夫善意地笑了笑,浑不在意一身的狼狈,下车。 裙裾因为污泥染水,这一路回来多少是干了一些,却将那漂亮的裙裾弄得脏乱极了。杜如蘅不去看门房下人那鄙弃的眸光,只像是如常般提着裙摆进到府里。她唯一能庆幸的是,中午出府的时候特意记了下路,这会儿就算没有人带,她也能找回梅园。 碧荷本是去厨房端老夫人要的甜汤的。昨晚上老夫人有些咳嗽,一早她就吩咐了厨房蹲点滋润的甜汤来,这会儿老夫 人正好午歇起身,她正好去拿那甜汤,远远的就看见一身狼狈的少奶奶。 她可是知道的,今天中午少爷派初七去请少奶奶,说是下午一同赴宴,老夫人知道时满脸的笑意,都念叨了好几些次,说是少奶奶人不错,只盼着能早生贵子才好。碧荷没想到,这么快少奶奶就自个儿回来,而且还一身泥水,只怕是掉进水里,那脸色也有些苍白,唇瓣发紫,只怕是着了风寒。 对这桩亲事,少爷实在是讨厌得紧,不止是碧荷,整个府的下人也都看出来了。至于这个新进来的少奶奶,依碧荷来看,确实是个端庄贤淑的,明明老夫人是她的靠山,可她愣是一点苦都没来述过,照着规矩每日给老夫人请安,陪着老夫人礼佛,然后回自己院子里呆着。每次少爷的那两位姨娘过来挑衅,她也从不介怀。 少奶奶这人,若是能说话,碧荷想,少爷也是能喜欢上的吧。只是可惜,不会说话,这老天,有时候就是那样不公平,心善的人偏要你多受磨难。早上的事,碧荷没同人说起过,二少爷回来时,太太派她去请少爷,对屋子里发生的事,她听了个大概,却在少爷走出去的那个空隙里瞧得分明。 碧荷是真有些替少奶奶心疼的。碧荷等杜如蘅回了梅园后,去厨房端甜汤时吩咐了小厨房,让他们熬一碗姜汤,然后就捧着甜汤回去老夫人那儿伺候着。这或许就是碧荷聪慧的地方了。 这样的大户人家,主子便是心善,下头还有一些居心叵测的小人。明知道少奶奶不受少爷待见,可她身后到底还有站着一个老夫人,只要老夫人心疼少奶奶,少爷便是再怎么不待见少奶奶,也绝不会有什么事的。可她不过是个下人,惹恼了少爷肯定没活路了。 知道这个理儿,碧荷便从不会在老夫人身边多说什么,这次也一样。不过她吩咐了小厨房,等会儿趁着空给少奶奶送去,也算是她的一点心意了。 苏家太太在老爷还在时,虽说掌家不行,但到底是大户出身,尤其是后来孤儿寡母了这么些年,苏家太太看人的本事到底厉害了不少。这碧荷可是每日伺候自己的,哪里瞧不出她的心不在焉? 老太太放下手上的汤匙,帕子轻轻压了压唇角,然后也不直盯着她,只是问,“刚儿去取甜汤,可是见着什么事儿了?”碧荷这人,本就是个聪明人,主动提起与主人问起,那是绝不同的。于是碧荷也没什么隐瞒,便同老太太将刚才看见的说了一通,气得苏家老太太一拍桌子,脸上涨得通红。 “这孽子,我就说 哪儿好得这么快,平日里不待见的,这会儿立马就答应带人家出去了,竟是由着人受欺负,这么清冷的天,落了水可怎么得了?走,碧荷,这苏府我老太太还没死,这孽子做得不对,我这个做婆婆的可不能被人戳了脊梁骨,说待人苛薄!”老夫人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便在碧荷的陪同下去了一次梅园。 说起来,这还是老夫人第一次进梅园。本来每次都是杜如蘅来给老夫人请安,这般走出来看,倒真给了杜如蘅好大的面子。只是没进梅园,老夫人的脸便沉了下来,碧荷暗叫不好,却又无可奈何,这绿鄂究竟是怎么回事,出了老夫人院子怎么就连做奴婢的本分都给忘了? 20 事发 杜如蘅回到梅园时,绿鄂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对绿鄂来说,被老夫人派来伺候少奶奶是件很不顺心的事情,但她很快就发现,伺候少奶奶别的好处或许没有,但起码能不用怎么干活。 中午时,杜如蘅跟少爷出去了,绿鄂自然心底不舒服极了,院子里的活儿也都有别的下人来做,绿鄂索性晒晒太阳,只把人暖得昏昏欲睡时,杜如蘅回来了,带着满身泥水。绿鄂狐疑地盯着狼狈的杜如蘅,挡住她要回房的路。 “大少奶奶,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出门滚了趟泥地呢,这副模样,也亏您还能恬着脸回来。”绿鄂自从来了苏府便一直伺候老夫人,老夫人对下人倒是极宽厚的,日子倒比杜如蘅母女俩在杜府还要好上不少。而此刻杜如蘅的确是太狼狈了。 杜如蘅抿了抿嘴角,也不知道是不是来的路上风太大,总之这会儿杜如蘅冷得紧,只想着褪掉这一身脏衣服,泡到热水里暖暖身子才好。可是绿鄂显然拿捏住了杜如蘅的懦弱性子,别说是打热水了,就连路她都不肯让。 绿鄂一想到杜如蘅能同少爷一起出去,她便心底妒忌得不行。这会儿瞧见杜如蘅狼狈而归,她不讽上几句怎可能消得了气?就在绿鄂抱着胳膊,挡着杜如蘅不让她进去,边冷嘲热讽,见杜如蘅摇摇欲坠了,她便愈发得意。 这般落魄地回来,说明少爷心底根本没有这哑巴,若不然也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绿鄂得意之下,便抬脚打算离开,她还是想想法子,怎么从这院子里调出去,早点见到少爷才是。 碧荷不敢抬眼看老夫人,只知道老夫人抓着自己手的地方被扣得有些疼,心底却对院子里的绿鄂觉得惋惜。两个人在同一个院里做事时,绿鄂倒也天真浪漫,见着少爷时爱脸红,她也不当什么,毕竟少爷风度翩翩,怀点心事也不是什么罪过。可她真没想到绿鄂进了梅园后竟是这般作为。 她们便是再得宠也不过是个下人,而少奶奶即便再怎么不得少爷欢心,她依然是少奶奶。不说老太太有多疼惜少奶奶,就是为了苏家的面子,绿鄂也不会有好下场了。 就在老太太嘴角冷笑,扶着碧荷的手走进院子时,正好看见绿鄂扭着腰肢走到杜如蘅身边,杜如蘅本来身子就僵得厉害,这么一撞,便是再也站不稳,整个人就这样往一旁歪了过去。老太太看着杜如蘅那苍白的小脸,心底揪了一把,好多年没发火过的老太太,一口气堵着胸口,却是差点晕过去。 好在碧荷在边上忙着替老夫人顺气,老太太缓过 神后,也不管吓得一脸死白,噗通一声就跪在脚边的绿鄂,连忙过去扶起杜如蘅,只觉得触手一边冰凉,老太太心底更是惊得不行,“快,把阿蘅扶到房里!” 梅园的下人原本因着绿鄂的缘故,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从来看不见,这会儿瞧见老太太来了,自然不敢作壁上观,连忙过来将杜如蘅抬进屋去。碧荷到底老练,吩咐人准备好热水,帮着杜如蘅泡了热水,暖和些身子后,换好衣裳后,派去请来的大夫提着药箱已经站在梅园里了。 老太太也不多说什么,下人拉下帐子,在杜如蘅纤细的手腕上覆了一方帕子,老大夫捏着胡须把脉后,站起身冲老夫人行礼,“少奶奶这是寒气入体,染了风寒,夜里定会起热,老夫开张方子,太太请人抓了药,少奶奶喝了药晚上过了热,好好调养,倒也无大碍。” 老大夫倒是青州城里的厉害大夫,老太太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一直请的就是他,这会儿自然命人跟去拿方子抓药。碧荷请老大夫去账房,这头苏老太太便挽起帐子,疼惜地摸了摸杜如蘅的脸颊。 这孩子,刚进门时气色不算好,毕竟有那样有个继母,连着芳琴都被她给逼死了,何况是阿蘅这么个孩子呢?她不会说话,有苦都说不出,这叫苏老太太对她是更加怜惜了。之所以会跟苏子轩这孩子提出这么一个法子,老太太其实是笃定阿蘅不会求合离的。这丫头死心眼,她娘当年不愿被休,她也有一样的傲骨。 这丫头的眼神,无比清澈,只要用心,便能叫人觉得喜欢。都说知子莫若母,子轩这孩子,的确是好,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硬生生将那股傲气压抑下来,凡事要求尽善尽美,别人家的女儿他怎么入得了眼?但杜如蘅这般,柔软得好似一团雾水般的女子,便能软化他的骄傲,让他明白平凡是福。 可现在看来,她对不起当年的好姐妹,非但儿子不领情,还害了这可怜的丫头。这门亲事,到底该不该结?老夫人第一次这般问自己。 碧荷进来时,老夫人正拉着杜如蘅的手,满脸的愁容。碧荷端着姜茶,老夫人倒也不要碧荷动手,只让碧荷将杜如蘅扶起来,自己拿着汤匙,哄着昏沉沉的杜如蘅将那一碗姜茶喝下去,老夫人只觉得心底发酸。 原因无他,只因姜茶第一口喝下去时,杜如蘅便不自觉地抓着老夫人的衣摆,面上神情哀恸,眼虽闭着,但眼角却不停地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碧荷有些着急,拿着帕子想要帮少奶奶擦去泪珠,可那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碧荷的 指尖触到少奶奶那滚烫的脸颊,心底一软,也跟着叹了口气。 都说富贵才好,像少奶奶这般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老夫人放下碗,将杜如蘅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只轻轻哼着未出嫁时同芳琴学的那首小调,依依呀呀,算不上怎么好听,但却听的人眼底发酸。杜如蘅不安地动了动,老夫人却是拍了拍杜如蘅的背,叹了口气,“娘在这儿,娘在这儿,阿蘅乖,不哭……” 碧荷眼眶一热,却是怎么也没忍住,泪就这样滚下来。老夫人倒是不管碧荷怎么样,只管哼着那小调哄杜如蘅,等到杜如蘅神情有些缓和下来,她才将阿蘅放回到床榻上,拢好被褥,轻声吩咐碧荷,“去,派人将大少爷给我请到佛堂里去!” 21 打发恶仆 碧荷应了声,想要劝老夫人回去休息的,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可苏老夫人却是不肯走,打发了碧荷去找人,自己就留在梅园里照顾阿蘅。 老夫人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住,这一点作为老夫人的贴身婢女,碧荷比谁都要明白,就像老夫人一定要大少爷履行同杜家小姐的这门亲事一般,即便大少爷是这般不心甘情愿,固执起来的老夫人其实比谁都要难商量。 碧荷只能照着老夫人交代的,先去小厨房吩咐了少奶奶的药,然后便乖乖地去了少爷院子里。碧荷到的时候,正好瞧见初七正在往回搬书,趁着中午阳光正好,初七晒了会儿书。碧荷过去的时候,初七便停下手中的活儿,吩咐其他下人小心着点,可别弄皱了少爷的书,然后便乐颠颠地跑到碧荷身边,眉眼笑得眯成一条缝。 “碧荷姐姐,你不在老夫人身边伺候,怎么来少爷院子里?”初七这人,嘴巴甜,见着谁都是姐姐、姐姐的唤人,苏府里头就没有初七哄不好的丫鬟。对着碧荷,初七是真心喜欢的,所以见着的时候,姐姐唤得格外的甜。 碧荷温婉地笑了一下,“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初七瞧出碧荷眼底的那一抹清愁,立马凑前一些,“碧荷姐姐,这是怎么了,告诉初七呗。” 初七这人,从小跟在大少爷身边,本就是机灵性子,又见惯了大场面,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是绝对的厉害。碧荷也不瞒着初七,本来两个人私交不错,而且这事一会儿还要大少爷软乎一点,老夫人那头才好交代。 “少奶奶落水着了寒,大少爷也没陪着,老夫人气得不行,这会儿亲自在梅园里守着,让我过来,见着大少爷可得立马请过去才是。”碧荷说话,素来细声细气,可初七就是在华语里听出了一丝埋怨味道,是为了那个哑巴少奶奶吗? 初七没空细想,碧荷姐姐为什么对那个哑巴这般心疼。少爷中午有宴,这事初七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却没带他一起去,至于大少奶奶,初七想也知道那两位公子是个什么打算。梅笙公子倒还好,平日里就喜欢舞琴弄乐,对着姑娘家通都是温柔的,与自家少爷处得倒也不错。 莫尧公子就不同了。这莫尧公子出身好,性子直率,却喜欢针对少爷。这回少爷落了面子,娶了个哑巴做妻子,莫尧公子不借题发挥才怪。哑巴少奶奶会落水,十有八九跟这个莫公子有关,而大少爷本来就对这个少奶奶不敢兴趣,会救她才怪。 只是大少爷不在乎少奶奶可以,却是非 常在乎老夫人的,这回惹了老夫人不开心,大少爷定然不好受。 碧荷见话也传到了,也不好再留这儿,便冲初七点点头,然后转身往梅园回去。老夫人今个儿气得不轻,本来就有些不舒服了,这么一气,身边可得有人随时候着,而且她出来的时候,绿鄂还在院子里跪着,于情于理她都得过去。 初七将碧荷送到院子门口,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拉了碧荷的袖子一下,“好姐姐,您先去照顾好老夫人,一会儿可得帮大少爷说几句好话,你知道的,大少爷他可是个好人,实在是这心底有委屈才会跟老夫人这般置气的。” 这番话里头,丝毫没提到少奶奶的委屈,碧荷认真盯着初七看了一眼,然后才低下头叹了口气,“初七,你们都是下人,这主子间的事情,可不能掺和进去,少奶奶只要留在苏家一天,老夫人便不会容得谁这般欺负了去,这次之后,就更加不可能了。你跟着少爷,少说多做,替自己积些福德总是没错的。明白吗?” 其实碧荷这话,是真为初七好。两个人自小就到了苏府,一个跟着老夫人,一个跟着大少爷,平日里也常见面。初七也是个通透孩子,碧荷是真把他当自己弟弟来看,遇见事也能提点几句,两个人倒是处得极不错。 初七对杜如蘅,虽说不满,但面上到底没撕破来,碧荷只是担心初七护主过了头,到时候把自己给搅进去,最后委屈的还是自己。初七自然也明白碧荷的好意,点点头,“放心吧,好姐姐,初七省得的。” 碧荷点点头,然后便快步往梅园走。初七站在院门口等了等,然后才转身回了院子,交代人将书收拾妥当后,初七牵了马便朝城外赶去。这会儿实在管不了别的了,他得先去把大少爷找回来,好在这会儿二少爷也在,到时候有二少爷帮着劝几句,老夫人不会太生气才是。 碧荷回到梅园的时候,绿鄂还跪在台阶下,小脸煞白煞白的,一双眼早就哭红了,这会儿一声不吭的模样,倒真有些梨花带雨的娇俏风情。碧荷叹了口气,命该如此,若是不认命,终不得好果。 绿鄂打从老夫人进了梅园后就一直跪在那儿,这会儿腿脚早跪得有些受不住了,心底也实在怕得不行。在见到老夫人派人请了老大夫过来后,绿鄂忽然想明白了,连大少爷都得顺着老夫人的意思娶一个哑巴做妻子,只要老夫人还在一天,这府邸就都得听老夫人的。她绿鄂算什么?不过就是个被人捏着死契的下人,打也好卖也好杀也好,总归得由别人做主。她凭什么对着少奶奶作 威作福? 她后悔了,她被少爷对少奶奶的漠视给乐昏了头,她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瞧见碧荷进了院子,绿鄂晃了晃身子,立马跪爬到碧荷身边,双手拽着碧荷的衣襟,声泪俱下地求她,“好碧荷,好妹妹,看在往日一同伺候老夫人的情分上,你救救姐姐,救救姐姐好不好?姐姐日后定当做牛做马回报你!” 绿鄂仰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哭求碧荷,她见识过那些被主人家打发卖了去的丫鬟,认识的好人家是定然不会再买下的,只能卖到远的乡下去,这还算是好的,更有些直接被人伢子卖去勾栏里,做那下贱的营生,她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碧荷被绿鄂拉着根本动不了,也明白绿鄂此刻害怕的是什么。她不是不想救绿鄂,只是这会儿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她说什么都不管用。绿鄂最应该求的人不是她,而应该是少奶奶,只是这会儿少奶奶正烧得晕乎乎着,绿鄂便是求了也没什么用。 “绿鄂,你我姐妹一场,能帮我自然帮了,只是这次是老夫人做主,凡事老夫人说了算,我也不过是个下人,绿鄂姐姐你实在是为难碧荷了。”碧荷扶着绿鄂的胳膊,倒也不吃力扶起她,只不过是个姿态,她虽得老夫人喜爱,但一直明白自己的本分,若不然也不会成了老夫人的心腹。 见碧荷半点也不应承自己,绿鄂忽然哭得更加凶狠起来,抱着碧荷的脚,整个人再也跪不住,摊在碧荷身上,却叫碧荷连一步也走不开。碧荷到底心软,想要开口说两句宽慰一下绿鄂,门房就这样打开,老夫人气势汹汹地站在那儿,眉目威严,“你这不知好歹的蠢货!连欺主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我苏家留不起你这样的恶仆!” 老夫人一出来,碧荷便使了大力气将匍在自己腿边的绿鄂给推开,连忙走到老夫人身边,扶住颤巍巍的老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低眉顺目地替老夫人顺气,等到老夫人舒服些后,碧荷才松了口气。 瘫倒的绿鄂一听老夫人的话便知道自己这次铁定完了,老夫人像是下定决心要将自己打发了,这让绿鄂整个人吓得不行,爬着想要过去求老夫人,哪晓得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老夫人这次像是触了逆鳞一般不松半点,见到绿鄂想要过来,老夫人冷冷地瞪着她,也不等绿鄂有下一步动作,老夫人便是开了口,“碧荷,去找人伢子过来将这人打发了,我苏府不留这般的恶仆人。” 老夫人说完话,便转身进了房。碧荷看了一眼彻底没了底气的绿鄂,只能叹了口气,转身进到屋子里去伺候。 22 善与心 进了屋子后,老夫人看了床上睡着的阿蘅,然后才由碧荷过来扶着自己的手坐到一边。老夫人脸上满是疲倦,也不看碧荷,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却是问碧荷的,“你说,我这老婆子是不是心狠了?” 这种话,碧荷自然不敢答,只是碧荷也明白,这一次绿鄂是真的惹恼老夫人了,不然老夫人也不会说这话。 碧荷同绿鄂是一同被人伢子卖进苏府的。 碧荷是自愿的,家里爹爹身子不好,而娘也没力气养大她。碧荷为了娘能照顾好爹爹,自己找了人伢子,这些年也一直接济着爹娘,老夫人善心,也帮她了不少忙,日子倒比从前要好过许多。 只是绿鄂比碧荷要可怜,家里有四个女儿二个儿子,爹爹又是个嗜酒好赌的,娘亲孱弱多病,养不活全家人。她是四个女儿里头长得最漂亮的,爹爹便要卖了她,不是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却是因为贪那多出的二十文钱,想要将她卖去烟花之地。 绿鄂那时候也懂事了,哪里不知道那是糟蹋人的地方?哭着求娘亲救她,最后若非人伢子看不下去,毕竟逼良做娼这样的事是损阴德的。也正是绿鄂模样端正,人伢子领着人便给那些大户人家挑选,入了老天太的眼,一直留在苏府这么多年。 老夫人自己没有闺女,只生了两位少爷。大少爷常年在外经商,虽也孝顺,只是不能常伴膝下,而二少爷又是个用功读书的,每日来请过安便回到书斋用功苦读,后来又跟着谭先生出门游学。这般下来,陪在老夫人身边更多的反倒是自己跟绿鄂。 她们两个身为下人,自然是捧着老夫人讨她欢心才是,老夫人也确实心疼她们两个。老夫人不止一次说过,等到了年纪就让大少爷在管事里头挑两个年轻有本事的将她们俩风光嫁了。碧荷自当感念老夫人恩情,毕竟以她的地位,能够攀上有能耐的管事,已是福泽了。 可绿鄂不这般想,老夫人的疼爱叫她以为自己能够爬得更高,心思也渐渐野了起来。其实碧荷也不是一入府便能想得这般深远的,只是她来之前,娘说过要懂本分。人这一辈子,天早就安排妥当了,她是丫鬟就一辈子是丫鬟。主人家对她善良,那是老天给的宽厚与仁慈,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本。 老夫人真心喜欢她们两个,好吃的好穿的供着,真比一般小户人家的女儿还要用得好,是真心喜欢她们两个的。不然这一次,老夫人也不会将绿鄂派来照顾少奶奶,毕竟这府里仆人也是有讲究的,像她跟绿鄂还有初七这般的, 下人们也是敬的,有绿鄂在,老夫人绝对放心不会有下人敢欺到少奶奶。但老夫人没想到的是,别的下人不曾动作,倒是绿鄂辜负了老夫人的期待,是她将少奶奶逼到这般田地,竟是主仆易位,叫少奶奶过得这般难过。 老夫人会心寒,也是自然。 “老夫人,碧荷吩咐厨房蹲了银耳羹,你这会儿着急上火,不如我让人端来,我们用一点,可好?”碧荷并不想回答老夫人的问题,于情于理她都想替绿鄂求情,即便绿鄂这次真的做错了,但她同自己这么多年的情分也是有的。 碧荷实在没那个狠心,多绿鄂做出落井下石的事。 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怜爱地看着床榻上脸色苍白的杜如蘅,“这孩子生来就是个命苦的,只是那时候我也过得辛苦,等到府里好些之后,偏偏她娘亲为了护着她嫡女的身份去了,这叫我如何不心疼?却没想到,非但儿子不领情,竟还性情大变,娶了小妾还不算,对杜如蘅更是从来没有过好脸色,这叫老夫人觉得难受极了。 她看人从未走过眼,阿蘅是个温婉的好孩子,与子轩也是极相配的,尽管阿蘅说不出话,但有时候人不应该听嘴巴上的话,而更应该听那人心底的话。她听见阿蘅的话,起初她也担心阿蘅配不上子轩,但在她见过一面后,苏老夫人肯定了自己的决定。 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看人要看心。杜如蘅在杜家生活得有多不好,老夫人根本不用找谁去问,可即便是这样,阿蘅眼底依然是清浅透彻的,这般善柔的心,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她活得无比坚韧,她根本不需要话语,因为她的心一直比谁都要善良与坚强。她明白自己坚守的是什么,所以她无时无刻都在微笑,她的笑能透过每个人的眼,落到他们心底,叫那些阴暗晦涩的东西无所逃匿。 这般好的姑娘,子轩能够娶她是件好事,即便她口不能言。但没想到,子轩会这般一叶障目,竟是瞧不见阿蘅的好,也让她认清了绿鄂那丫头的心思。 这般歹毒的下人,她苏府是万万留不得的。她之所以会突然同碧荷说,也是句提点吧。两个丫鬟一直伺候着自己,她也是真心喜欢的,坏了一个,她不想另一个也坏了。 碧荷连忙跪下,“老夫人的好意,大少爷总会明白的。”老夫人就这样直直地盯着自己,碧荷心底一颤,连忙跪下,想要替绿鄂开口的求情也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去同人伢子说,好歹是我苏 府出去的丫鬟,别太亏待了就是。”老夫人摇了摇头,便示意碧荷先出去,碧荷躬身走了出去。老夫人站起身,回到床边轻轻抚着杜如蘅的鬓发,“孩子,睡吧,睡醒了,娘替你撑起来。” 初七骑着马,好不容易找到桃花林畔苏家的马车。车夫一瞧见打马而来的是少爷身边的初七,立马腆着笑上前来牵马,“呦,您怎么来这儿了啊?” 车夫可是知道的,只要初七能在少爷面前替自己说上两句,他肯定过得比现在要舒服不少,于是脸上的笑也就愈发谄媚。初七不像平日里一般有那兴致跟车夫说什么,只是皱着眉眼问车夫,“少爷他们往哪边走了?” 其实车夫也不清楚梅笙将一群人带到哪边去了,只是想起刚才少奶奶过来的方向,车夫连忙指了指,结果初七也不多说什么,朝着那个方向跑了去。车夫牵着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在车夫还算聪明,初七朝着那头找了一会儿,便到了原先那个湖边,不久后便听见了幽幽的琴声,初七寻过去,总算找到了大少爷。 苏子轩他们等杜如蘅离开后,莫尧挑了两句,苏子轩便执意要留下。苏子辕几次话到嘴边,但看苏子轩摆明不愿再提的样子,也只好作罢。 梅笙见好端端一场乐事闹成现在这副模样,也没多说什么,等莫尧这边调好色料开始作画起,他便端坐在琴前面,有一下无一下地弹着琴。也正是因为梅笙的琴声,才叫初七寻了过来。 苏子轩只瞥了一眼初七,就叫初七浑身发颤,讪笑一下,立马给各位公子打千。等到一圈转过来后,初七才走到喝着小酒的苏子轩面前,“大少爷……”嘴角的笑是住不住地讨好,苏子轩想也知道,初七会急着来找自己肯定是娘亲吩咐的,只是这会儿苏子轩不想回去见那个该死的哑巴。 这哑巴今天已经叫他够丢面子了,而且当着莫尧的面,苏子轩下意识地就是不想回去。倒是苏子辕看初七这般欲言又止的样子,冲初七点了点头,“初七来这儿,可是娘亲有事吩咐?” 初七倒是一直很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二公子,连忙笑着点头,“是啊,老夫人说是晚上要替二公子接风洗尘,所以派了小的找过来。” 苏子辕倒不相信初七说的话,只是想到刚才一个人回去的嫂子,苏子辕心下了然,站起身,“莫大哥、梅大哥,实在是家母惦记,不如这样,下次小弟做东,请大家聚上一聚,到时候再来欣赏莫大哥的画作,如何?” 梅笙 一直有些恍惚,听见苏子辕这样说了,想起刚才那个苍白脸色的阿蘅,便点了点头,手也离开琴弦,倒是一直捏着画笔有些兴致怏怏的莫尧偏了偏头,看了一眼梅笙,然后才笑着放下笔,“今天这画本来就画得不顺,也好,你们俩兄弟就回去陪陪老夫人,我跟着梅笙继续蹭酒喝。” 苏子轩看了一眼弟弟苏子辕,到嘴的拒绝还是说不出,只是心底却是拿定了主意,一会儿等回了府,他就同娘摊牌,这个妻子,他实在承受不起! 苏子辕同苏子轩坐上马车离开后,梅笙低着头,却不知道想什么。莫尧摸了块点心塞到嘴里咽下去后,才懒洋洋地收敛眉梢的轻挑神色,声音里透着沉稳味道,“梅笙,你认识那个杜家的哑巴是不是?” 23 心里话 莫尧的话,不是凭空想的。 梅笙这人,莫尧最是了解,看似对每个人都很好,但其实却又是冷漠的。他身在烟花之地,身边投怀送抱的人大有人在,可梅笙与所有人调情,但却没有人能进得了他的心。换做平常的人,别说是被他害得丢到湖里,就是一点委屈,梅笙也不会叫那人受。 偏偏,今天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梅笙半句话都没有说过,他只是在一旁神情恍惚地看着,这些都叫莫尧觉察出古怪来,而唯一能够解释得清的就是,梅笙其实认识杜如蘅。 当初苏子轩说是要娶杜家的这个哑巴时,莫尧立马派人去探过究竟,只是这杜如蘅就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女,除了口不能言外,半点特别的地方也没有。那么梅笙又是怎么认识杜如蘅的? 梅笙坐在莫尧对面,听见莫尧这般问自己,也只是笑了笑,抿出一些苍凉来,然后目光幽幽地看着莫尧,“日后对她,好一些吧。若遇见她时,还未出阁,那我便娶了她也未尝不可。既然她嫁了人,我便不打扰她了。”梅笙说完这话,便抱着琴起身离开。 莫尧摸着下巴看着梅笙抱琴而去的身影,半响后嘴角才露出一个古怪地笑来,“梅笙,你是不打扰了,我可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他没有忘记刚才弹琴时梅笙说的话,有一个女子能将《梅花弄》弹得比他还好,若他没猜错,那个人就是杜如蘅吧! 苏子轩啊苏子轩,没想到你这人实在是运气好,连娶个哑巴也都这般与众不同。他不继续搅和,怎么对不起这份与众不同呢?梅笙,若你喜欢,帮你抢回来也未尝不可!! 苏子轩靠在马车坐上,闭目养神,心里倒是一点也不担忧母亲那头。老夫人素来心软,何况从一开始他就不满意这门亲事,今天这事,又是杜如蘅自己落的水,怪不了他。此刻,苏子轩脑袋里不停想的就是那位季家小姐。 若真能娶了季家小姐,成了季家的女婿,衮州城里也就能有苏家的一份产业了。而且凭着季家的关系,苏子轩定能将苏家更往上推一步,只是这样一来,他必须跟娘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其实苏子轩也不是那种只求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之辈,就像小时候同弟弟苏子辕说过的一样,他只想娶一个自己真正心爱的女子,可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像杜如蘅一样是个哑巴。这门亲事,他是一百个不愿意。而适才莫尧的话让苏子轩瞧见了希望。 季家的金贵女儿,竟不嫌弃自己只是个商贾之子,只等他能停了哑妻。虽未 坐实,但以苏子轩对莫尧的了解,定是不会胡乱捏造,毁人清誉才是。这般一想,苏子轩便愈发觉得宝书斋里遇见的季家小姐是怎样的好,非但气质雅洁,便是品性也是敢爱敢恨的。 这般一计量,苏子轩便恨不得这一刻就能回到府里,求了母亲将杜如蘅给休了。到时候给上一大笔钱财,保她下半生衣食无忧,这也算是还了当年杜老夫人对自家娘亲的恩情了,不是吗? 苏子辕看着自家兄长,想起刚才初七语焉不详的模样,心底便微微有数了。嫂子定是陪着过去看景儿的时候出了事才一个人先回了府,只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事,竟叫娘这般生气,顾不得脸面派了下人直接来请回去。 “大哥,你同嫂子……”苏子辕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开口。苏子辕同苏子轩不一样,他的性子很是温顺,如果当初娘安排的是他来履行当初的这个婚约,他也会安静地接受,毕竟对她好。 只是现在既然大哥已经娶了嫂子,苏子辕就不愿看见嫂子过得委屈,更不愿看见自己的大哥过得不幸福。 苏子轩也知道,他同杜如蘅之间的事,在府里闹得这么凶,子辕便是不想知道也不可能。尤其让苏子辕可怜那个哑巴,他还不如先说了自己的理由,毕竟他这个弟弟心到底是太善了。 “我知你想说什么,既然你问了,哥哥我便如实告诉你。我娶杜如蘅是娘亲逼迫的,实非我所愿,她就是再可怜再无辜也好,只要还是苏府大少奶奶一天,我便做一天恶人,直到她求去。”苏子轩说完这话,便又闭上眼,不去看苏子辕脸上的各种神色。他从不需要谁可怜,尤其是自家兄弟。他也从不后悔为了苏家放弃了自己的前程,但这一次,他是真的不甘愿。 许久之后,苏子辕叹了口气,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希望大嫂能够感化大哥,两个人幸福圆满才好。 回程比来时要快上许多。 初七跟在马车边上想着之前碧荷提点自己的话,心底倒是明白了不少。少爷是他的主子,他忠于少爷是没错,但少爷只上还有老夫人,少奶奶既是老夫人护着的人,除了少爷之外,没人能动少奶奶。 好在他之前也没对少奶奶做过什么。想起今天这事,初七有些后怕,碧荷既然奉了老夫人的话来请大少爷,定是有一番争闹的,大少爷定然是无事的,他这样的下人却是要挡在前头吃苦的。 “大少爷、二少爷,到府了。”苏府门口的两盏灯笼也已经点了起来,天色虽未全黑,但 也是不早了。 原本府里准备了给二少爷苏子辕的接风宴,也被老夫人打发人给安排到了明天,只叫了人等在二门外传话,要大少爷一回府便去老夫人院里找她。 苏子辕听着下人的传话,看了一眼面色不郁的大哥,连忙笑了笑,“大哥,今个儿迟了也实在是弟弟贪玩,这样,我同你一起去,娘要责怪,便责怪咱们兄弟两个好了。”苏子轩走过去,像小时候一般揉了揉苏子辕的头,“说你聪明,你什么都懂,可办的事却又傻的可以。今天不能替你洗尘了,明日大哥定自罚三杯。”然后转身朝老夫人院里走去。 老夫人院里竟没叫人点了烛火,黑洞洞的一片。苏子轩皱了皱眉,从下人手上提了烛火,把厅里点燃后,老夫人从屋里走了出去,眉目沉如水,只轻声呵了一句,“跪下!” 24 休妻 老夫人有些意外,当苏子轩二话没说就这样跪下来的时候。她打定主意,这一次定要儿子好好认错,纵然再不喜欢阿蘅,也不能由着她在外头这般狼狈。谁家的女儿不是捧在掌心万千宠爱的?她继续娶了这个媳妇,那就由不得这般受气! 只是苏子轩这么一跪,老夫人认真地盯着面前这个儿子,忽然间有些不认识了。一样的眉眼,她一手带到大,可现在,竟是陌生了。 许久之后,老夫人扶着椅子坐下,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力,“子轩,你要说什么,这次便同娘说个清楚明白吧。” 苏子轩低着头,不敢看上位的娘亲,想着湖畔杜如蘅面色苍白的样子,苏子轩忽然有些不忍心。但莫尧的声音又反复在脑袋里撕扯,是啊,季家小姐,比杜如蘅好的女子,纵然对不起杜如蘅,但他从一开始便没有爱过杜如蘅,也就没什么负心之说。 自以为想通顺的苏子轩俯身磕了一个头,然后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坚定,“娘,杜如蘅若不求合离,那就换我休妻!”然后又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坚毅的嘴角紧抿着,却是再也不说什么,只那样静静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的身子气得直哆嗦,抓着扶手好一会儿才缓下心神,目光努力地盯着自己的儿子,“阿蘅除了不会说话,哪一点不好?” “除了不会说话,她那里都好,但就是不会说话,儿子才非要休妻!”苏子轩明白,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争点什么,他不能像弟弟一样光宗耀祖,但总得替自己选一个琴瑟和鸣的妻子,这个人会不会是季家小姐,他不确定,但总不会是杜如蘅就是了。 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杜如蘅没什么不好,但却独独不会说话,他没办法同一个哑巴朝夕相处,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有个哑巴娘亲是个怎样的情形。或许今天莫尧的话只是个诱饵,他真正想的便是摆脱这桩他一点也不喜欢的亲事。 “嘴巴说出的话,也全非是真话。你在外头打拼这么久了,哪个人对你是真心实意的?看人要看心,娘敢同你说,阿蘅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她同你在一起,才是最好的!”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实在有些累,本来今天就够折腾的,结果晚上碧荷准备的晚膳也没吃两口便搁下了,这会儿见到儿子这般姿态,心底却是彻底凉了下去。 “娘,这世上杜如蘅肯定不是最好的,即便她是最好的,但儿子就是不喜欢她,儿子见到她就觉得厌烦,你这样逼着我娶她,为难了我也为难了她!这又是何苦?为什么就不 能让我们两个都有个解脱?”苏子轩跪着又磕了一个头,心底却是彻底地悲戚起来,他不能求功名,娘还逼着自己娶个哑巴,成了整个青州城的笑柄,这叫他彻底地抬不起头来。 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要休妻! 月色下的他,即便只是跪着,依然俊美非常。 杜如蘅目光有些愣愣地盯着那个背影,心底却柔软极了。她永远忘不掉初见时,他那唇角的微笑,纵然不是对着自己,可她还是一见倾心了。当娘抱着她,告诉她,自己会嫁给他时,杜如蘅在那一刻终于相信娘说过的,她是上天眷爱的孩子。 可现在这些,又是什么呢?娘亲用三尺白绫替自己换了这门亲事,她却没办法得到相公的真心。任由两房小妾欺负自己,落水那一刻,她是多么希望相公能够伸手将自己从水里拉出来,可最后,她依然寒了心。 脑袋昏沉沉的杜如蘅根本站不住身子,只能软绵绵地倚着碧荷的身子,目光里泄满了哀恸与悲凉。碧荷没法子,只能伸手努力环住少奶奶的身子,只觉得触手的是一把一把的骨头,硌得碧荷鼻眼泛酸。 老夫人气得咳了起来,拍着胸口顺好气后,老夫人站起身,走到苏子轩面前,手高高扬起,便是一巴掌狠狠地落到苏子轩面上。 “你这个逆子,我们苏府清白百年,莫说你要休妻再娶,便是纳过妾的你也是第一个了,咱们苏府自诩书香世家,怎能出你这样一个败类?”老夫人面色涨红,像是随时会晕过去一般,只是这会儿谁也不敢去劝,尤其下面跪着的人还是大少爷。 苏子轩梗着脖颈,由着老太太那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他这一辈子,老夫人只打过他一次,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老夫人打他,是因为他放弃学业,打算接管苏家产业。那时候苏老夫人打了他后,抱着他哭了很久。这一次,老夫人却是真的失望了,彻底地失望了。她以为自己的儿子能够慧眼识人,明白阿蘅的善,现在看来却是真不能了。 杜如蘅远远地看着,心底徒然生出一股勇气,犹如孤注一掷般,推开碧荷,自己病歪歪地走到苏家母子跟前,脚下一软,却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苍白,但唇与颊却因为起热烧出艳丽的红来。 娘到底也不愿担着被人休弃的名声,她更不能叫娘亲失望。既然相公要求一个解脱,那便由她来给彼此一个解脱。 杜如蘅对着老夫人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额上沁出一片红,然后杜如蘅转了一 下,对着苏子轩磕了一个头,柔软的目光里写着一抹安静,通身绕着一抹沉沉的雅静,然后不等老夫人与苏子轩反应过来,杜如蘅站起身,朝着一边的柱子狠狠地冲了过去…… 脑袋磕到柱子上时候,杜如蘅一点也不觉得疼。 她不能被休,真的不可以被休。休了的话,娘亲便是死也不会瞑目的,活着的时候娘亲便没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她不能做个不肖的,让娘亲去了地下也不得安生。只是看见苏子轩痛苦的样子,杜如蘅发现自己无法两全,只能选择死。 是的,死。杜如蘅觉得有些可笑,当年娘为了保全自己而去,现如今她却是半点用也没用,白白牺牲了娘亲,却什么也得不到。或许,她的死唯一好的便是让苏子轩能活得舒坦一些吧。 她从一出身,便是所有人的负担,不讨喜,甚至总是连累身边的人。娘亲因为她而被爹爹冷落,甚至到最后闹着要休妻。扣儿也因为她至今下落不明,她活着有什么好?她活着,既辛苦,又累。 不如离去! 血水从额上滴落,染红了眼帘。杜如蘅如释重负地笑了,那个笑,胜过她之前的每一个笑容,异常凄美动人。 苏子轩根本没想到杜如蘅也有这样刚烈的一面,明明被自己那般羞辱时她也是笑着的,为什么这一刻却会这般决绝?他是想休妻,但却不想要杜如蘅的命。只要答应休妻,他保证能让杜如蘅过得好好的! 那个眼神,杜如蘅那个安静却透着悲悯的眼神一下子狠狠抓住苏子轩,将他所有的话语都淹没在喉里,整个人却只能呆呆地僵在那儿,直到一边娘亲站不住身子,悲戚地喊出一声阿蘅后,苏子轩伸手拦住苏老夫人的身子,却依然没有伸出手。 苏子辕无法形容那一幕带给他的震撼。 杜如蘅就这样朝着柱子冲过去,那一刻,他有些憎恨自己,为什么只学那些圣贤之道,却没半点功夫,这样也能在她有所动作时拉住她。 苏子辕将瘫软的身子接到怀里,一手捂住她额上的伤口,有些急地冲外头呆住的下人发话,“还不快去请大夫!” 苏子辕一直担心晚上会出事,因为娘连接风宴都延了,这让苏子辕很担心。他先去问了季管家,直到嫂子今天落了水后受了风寒,老夫人连一直伺候的绿鄂都打发给人伢子卖了之后,苏子辕更加不放心了。而且在马车上大哥说的话,苏子辕离了季管家便急着朝老夫人院子里赶,结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能说什么 ? 大哥为了苏家牺牲了自己的前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样读书了。读得好的话,大哥心底多少会有些别的想法,可若是不好好读,他又对不起大哥的牺牲。是以谭先生才说要带他离开青州城。 只是没想到他不在青州城,大哥还是过得不好。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大哥委屈自己来成全他,只要他知道这一切,当初他一定会回青州城娶杜家小姐的,即便她是个哑巴。可为什么事情会弄到这般田地? 苏子辕温柔地盯着怀里满脸血污却丝毫不损她清丽气质的杜如蘅,轻声哄她,“不要睡,一会儿大夫来了,咱们喝了药,就好了……” 杜如蘅眨了眨眼,但终归还是抵不过脑袋里的晕乎劲儿,昏了过去。 25 因为不爱 苏府的下人提着灯笼敲开医馆的门,将老大夫请上马车后,老大夫皱着眉,却不明白苏府今个儿是怎么回事,晚间才去过苏府,替大少奶奶请过脉,只是些风寒,喝了药祛了寒,他明日过去换张方子也就好了,怎么还要跑一趟? “可是少奶奶出了什么事?”老大夫有些吃不准事,像苏家的这样的高门大户,最是是非多,若非老太太心善,他也不会成了苏府的大夫。只是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先做好准备才是。 下人缩了缩脖子,瞧着清冷的街道,看了一眼老大夫然后才说了起来,“大夫,你也知道我是外院做事的,内宅里头发生什么,也说不大清楚,不过听说是撞墙寻死的……给大夫您提个醒。” 下人说完话便是不在说什么了,大户人家最是要门面,不管里头寻死的是主子还是下人,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他们这般做下人的,最是忌讳饶舌。听人说,下午时就找了人伢子打发了大丫鬟绿鄂,像他这般的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老大夫常来,他便多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老大夫眯了眯眼,沉吟半响,然后回到马车里头,闭目养神去了。大户人家啊。 其实他在很多年以前就认识这苏家的大少奶奶,也就是杜家的嫡女杜如蘅了。只是很多时候,他既无能为力便不去招惹是非,这一次,大约也是一样吧。 老大夫叹了口气,只觉得暮春的晚上依然凉寒刺骨。 等老大夫到的时候,苏子辕仍旧半抱着杜如蘅,一只手捂着杜如蘅的额,老夫人黑着脸陪在一边,至于大少爷苏子轩却是安静地站在一边,面上一派平静,仿佛躺在床上的人不是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般。 老大夫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既是这样,当年他就不该好心救她一命,也好过长大后依然受这苦了,他真不知道,当初的一念之仁到如今究竟是好还是坏。苏子辕见到老大夫来了,身子依然一动也不动,只能冲老大夫苦笑,“我不敢动,一动就不停流血,现在想动也动不了了。” 渐渐凝结住的血污将苏子辕的掌心黏在杜如蘅的额头,一动就扯着伤口,苏子辕根本不敢乱动,只怕那血会止不住地一直流下去,只能捂着杜如蘅的额头,等大夫过来时,他半边的身子早就僵住了。 老夫人脸色泛白,实在想不通,好端端的,阿蘅不在梅园调养身子,竟是醒来下了地过来找她?若不然今天也不会出这档子的事。碧荷眼眶红红的,扶着老夫人的手,“老夫人走了 后,少奶奶就醒了,一定要过来,奴婢拦不住……” 碧荷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自打她进了苏府,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哪儿见过这般的场面?而且碧荷怎么也想不到,看似柔弱温顺的大少奶奶竟会这般刚烈。 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或许就是命了,阿蘅这孩子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的吧? 老大夫倒是不慌不忙,吩咐人准备好帕子跟热水,这边厢从药匣子里拿出个瓷瓶,从里头倒出一颗清香的丸子,交到碧荷手上,“把这丸子化到热水里,让老夫人喝了。”老大夫一直替老夫人看病,也知道老夫人今天有些心力交瘁,拿了清心丸让老夫人顺气提神。 等到下人端来热水后,老大夫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泡软了帕子后,稍稍拧干一些后便是开始擦拭杜如蘅的脸,暖暖的帕子一点点柔软了那些血污。苏子辕看着染红的帕子与那盆血水,有些昏眩,身子僵着依然不敢松开口。 老大夫冲苏子辕笑了笑,“二少奶,可以拿开手了,让老夫替少奶奶止血。”当老大夫见到那伤时,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女儿家谁不求个好脸面?杜家小姐面相倒也是清雅秀丽的,加上那通身的雅静气派,倒也算是青州城的美人了,只可惜是个哑巴。现在这么一闹,额上必会留个疤痕,哎。 那伤口边上卷起紫黑的血块,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玉,老大夫手脚麻利,等一切处置妥当,用绷带绑好后,老夫人闻着房中那混在药味里的血腥气,身子依然有些酸软,只等看见白色纱布上映出的血红后,老夫人眼眶一热。 “大夫,阿蘅她……” 好在今天下午杜如蘅受了风寒,整个人起热后浑身没多少力气,不然定是救不回来的。不过就算是这样,那伤口依然狰狞非常。她是真的存了死志的。 老大夫换了张药方,让下人抓了药便在小炉子上煎药。老夫人不肯走,还是清理好的苏子辕过来亲自扶着老夫人才肯去休息一下。碧荷留下来亲自照看少奶奶,苏子轩等到人都离开后,碧荷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着大少爷的示意也走了出去。 苏子轩坐在床边,看着陷进床褥里的杜如蘅,心底却卷起了惊天骇浪。他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的女子,他不是不知道娶进门的妙音与妙姿是怎样有心机的女人,但他肯定,如果今天换做是她们的话,肯定不会有人将戏演得这样逼真,竟是真的不想活了。 他知道,被休离的女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是青灯古佛,便是一辈 子孤苦。可他也向娘亲保证过了,只要她答应离开,那么他保证杜如蘅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这对她这样一个哑巴来说不是最好的吗? 苏子轩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杜如蘅的毫无血色的脸颊,额头分明烧得那样厉害,但面上却连半点红色都没有,嘴角一圈都干得咧出血来。苏子轩叹了口气,起身倒了杯温水,一点点润着杜如蘅的唇。 “我知你现在听不见,但有些话,我必须要说。杜如蘅,你很好,但不是我苏子轩想娶的女人,我们就算成了亲,也不会幸福的。所以,你必须要走。”苏子轩放下水杯,站起身便要离开,他的慈软只在那一个片刻,但该下的决心从未改变过。 碧荷贴着小隔间站着,眼泪悄悄润湿了脸颊,她不知道替谁哭的,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少奶奶,也或者是大少爷。 苏子轩走到碧荷身边,“照顾好她,要什么药材去库房取。”碧荷连忙蹲身跪了下来,“是,大少爷。” 苏子轩离开远落后,初七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地等在外头,今晚上院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倒很信了白天碧荷姐姐提点他的话。这一次,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大少爷,府里必然会气些变动的,绿鄂不是就被打发了?连着梅院里不少个下人也被扣了三个月的银饷不是吗? 见到苏子轩出来,初七连忙打着灯笼迎了上来,“大少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苏子轩看了看主院,然后摇了摇头,“备马,去春风馆。” 佳人一笑,春风起。 春风馆这名儿起得妖媚艳丽,就同馆里的姑娘们一样。青州城但凡有些钱财的男子都要往春风馆里撒银子。这馆里的头牌,自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如玉姑娘。 当初如玉姑娘的初夜,是被某位大人用千两黄金给买下的。从那之后,如玉便开始挂牌接客了,只是如玉姑娘面目风流,引得多少男子倾心相许,但也不是谁都能做如玉姑娘的入幕之宾的。 青州城里,如玉姑娘最给脸色的便是梅笙公子了。 这梅笙公子琴艺高超是谁都知道的事,几家青楼都想请梅笙过去,春风馆自然也派了人去,结果备了重金,梅笙却是半点也不为所动。倒是如玉对这个梅笙好奇得很,蒙了面纱,带着琴去,倒真把梅笙给请到了春风馆。 后来苏子轩他们同梅笙交好后,连着如玉同他们也是不错的。当初梅笙还说让如玉来伺候苏子轩,苏子轩也算是个正人君子,竟给拒绝了。这让如 玉对苏子轩的观感还是极不错的。只是苏子轩这会儿去春风馆,初七还是有些犹豫的。 毕竟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提着灯笼的初七想开口劝少爷,毕竟这事要是被老夫人知道定会气得不行。可苏子轩却是嘴角勾着一抹冷厉的笑,眉目间满是郁色,“知道了,娘才会明白,这门亲事我有多不想要!” 说完,头也没回地上了马,初七没法子,只能小跑着跟上。 季管家站在苏子辕身后叹了口气,笼着双手低着脑袋,却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是真心不喜欢现在这个大少奶奶的。且不说她到底配不配得上大少爷,他只知道,因为这个女人,大少爷的日子愈发荒唐了,同老夫人之间也多了隔阂。 苏子辕捏紧了拳头,只觉得不管怎么洗,手心里那片温热的濡湿也洗不掉了。他抱着杜如蘅,替他捂住额头的时候,他看见杜如蘅的眼泪了,那般晶莹且捂住。 大哥,不管怎么说,她也只是个无辜的弱女子罢了,你这般对她,倒真真残忍哎。 26 如玉姑娘 苏子辕叮嘱季管家,让下人们守着自己的嘴,不能将大哥去春风馆的事说出去,自己转过身回了院子。他们虽是亲兄弟,但这件事上,他是真不好多说什么,即便心底是真的可怜大嫂又能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苏子辕想,若是当初娘不那样固执,非要大哥娶杜如蘅的话,那么她可能就是自己的妻子,若真是那样的话,他一定会好好待她…… 苏子辕挥开脑袋里不该有的念头,脚下快了几步,回到院子后,正月将热在炉上的饭菜端了过去。苏子辕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又去洗了一趟手才作罢。 府里有苏子辕,想必是不会再出什么事的。虽然不忍,但苏子轩是真的想杜如蘅能就这样去了也好。她活得这么辛苦,倒不如求个解脱得好。不然他跟她还有得闹。 想到这儿,苏子轩心底便烦躁不堪,抽了马臀两鞭子,清冷的街巷上,马蹄子声显得愈发清脆了些。初七在后头暗自叫苦,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脚下运气跑得更快了。等苏子轩在春风馆前下马丢开马鞭子时,初七追到大少爷跟前,脸上通红,额上满是汗水。 苏子轩皱了皱眉,“我去找梅笙,你自己找些吃的喝的去。”说着,便从袖袋里丢了二两碎银给初七,也不管边上姑娘们香风阵阵的招揽,径自往里头。至于初七,姑娘们眼色也都是好的,根本就没人搭理。 春风馆的老鸨孙妈妈扭着腰肢晃到苏子轩跟前,浓艳的眉眼风情无边,环上苏子轩的胳膊后,娇嗔道,“苏大少,你这都多久没来咱们春风馆了?姑娘们可是想你得紧!” 苏子轩也不避开孙妈妈,只是挑了挑眉,俊眼扫过春风馆里座无虚席的热闹劲,似笑非笑地问她,“妈妈可真会睁眼说瞎话,我就是不来,您这儿的姑娘也都是忙得很呢。”孙妈妈娇嗔地捶了苏子轩胸口一下,缎面扇当着半张脸,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倒真是风韵犹存,“苏大少就会欺负我们女流之辈。姑娘家哪个不想你?大家可都知道了,大少娶了娇妻美妾,正是浓情蜜意的,哪儿还能记得咱们啊?” 一提到那门丧气亲事,苏子轩的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孙妈妈在欢场打滚这么多年,又怎么不会察言观色?贴着苏子轩的身子扭了扭腰,哄着说了别的好话后,倒也明白规矩,知道他来,不是为了谈生意就是见梅笙。 “梅笙公子下午出去可还没回来呢,苏大少要不要妈妈招两个水嫩姑娘去陪着喝两杯?”孙妈妈对苏子轩,那是绝对捧着的。要知道苏子轩谈 生意,多是来春风馆的,平日里出手也大方,对这样的主儿,苏妈妈自然要供着。 苏子轩没想到散宴这么久了,梅笙竟还没回来,只是梅笙不在,他也不想回去苏府。他今晚上是打定主意不回去了,塞了张银票到孙妈妈手上后,苏子轩问她,“如玉姑娘今晚上有客么?” 孙妈妈眯着眼,动作飞快地将银票塞进自己袖袋,脸上的笑却是无比香艳,“如玉姑娘今晚上没挂牌,说是身子有些不爽落,只是苏大少来了,定是会弹琴给大少听的呢。”边说着,孙妈妈便带着苏子轩往阁楼那边走,出了客厅,苏子轩也用不着孙妈妈带了。 瞧着前头苏子轩的背影,孙妈妈掏出银票,对着烛火一看,嘴角的笑却是愈发乐了,将银票收好后,一边的龟公倒是腆着笑过来讨好老鸨,“妈妈,这苏大少可真是财大气粗啊。”孙妈妈懒懒地哼了一声后扭着腰肢回到大厅。 她哪里不知道苏大少是金主?放眼青州城,能比得上苏子轩这样的也没几次。只是这苏子轩是个品性极不错的,不然她赚的更多。想了想,孙妈妈叫住刚才那龟公,轻声交代了一句,“去把梅笙公子找回来,就说是苏大少来了,快去。” 就冲着刚才那张银票,孙妈妈也愿意卖点情分给苏子轩。 如玉姑娘作为春风馆里头牌,是有自己的院落的。 白日里看那院落,倒也真是精致极了。也是,如玉接的那些客人,非富即贵,更有些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求的不就是个美人美景么?守着院门的春芽瞧见过来的人是苏子轩后,立马笑嘻嘻地替苏子轩打了帘子。 如玉今个儿起来,头有些昏沉,便没那兴致陪这个人道貌岸然的男人,派夏花同孙妈妈说了一声后,整日里就歪歪地躺着,饭也没用多少。 苏子轩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等下美人卧在软榻上的娇弱模样。苏子轩一笑,“身子若是真不舒坦,派人去请个大夫来,可马虎不得,不然可得心疼死人了。” 如玉媚眼如丝地扫了一眼苏子轩,也不坐正身子,依然娇娇柔柔地倚在软枕上,朱唇轻轻动了动,“都说苏大少有福气,美妾娇妻,哪是我如玉这般可怜人能肖想的呢?”如玉同苏子轩也算是老相识了,不然青州城的人也不会传他是如玉的入幕之宾了。不过也确实如此,就连孙妈妈都这样以为的。 苏子轩自顾自坐下,秋实乖巧地倒了酒水后,添了一股新香进去后就退了出去,房间里就剩下了如玉。 如玉这儿的酒可是整个春风馆里最好的,苏子轩抿了一口酒后,也不同如玉说笑。这如玉早就瞧出苏子轩有心事了,只是既然苏子轩不主动提起,她也就不主动问了。看着苏子轩自顾自倒第三杯时,如玉起身,也不拦着苏子轩,只是坐到古琴后头,素手一抬,唇瓣轻启,弹唱的便是当年梅笙的成名调子,《红豆词》。 这《红豆词》道的不是相似,却被相思更加情浓缠绵。如玉也是从这首《红豆词》开始仰慕梅笙的。 27 借口 如玉第一眼见到梅笙时,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喜欢这个浑身氤氲着光华的男子,他的眉眼,他的唇鼻,他的举手投足间,每一处都透着优雅与安适,这让活了十八年的如玉第一次体会到心动的滋味。 但如玉也明白,梅笙才华横溢,他来青州城,定然有他的目的。不管那个目的是什么,如玉能肯定的就是那个人不会是自己。纵然是春风馆里的头牌,容貌艳丽无双,她也不过是低贱的秦楼楚馆里营生的妓女罢了。这样不堪的身份,如何配得起名满天下的梅笙? 好在梅笙喜欢听她唱曲。 在遇上梅笙之前,如玉一直以为自己的琴技还算可以,不然青州城里的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也不会这么推崇她了。只是那天她依着孙妈妈的意思找到梅笙时,梅笙正在弹琴,一曲终了,如玉泪流满面。 她这一生,不求跟他天长地久,纵然只是一夜鱼水之欢,她也甘之如饴。只是当她借酒装疯,在他面前褪去衣裳后,他也只是安详地弹着琴,告诉她,她醉了。 是啊,醉了,从第一眼见他弹琴时便醉得一塌糊涂。为什么要清醒?为什么不跟着她醉一回?如玉哭闹了一整晚,最后还是倒在床榻上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后,她将那一晚的凌乱不堪深藏起来,只是依然爱恋着他。 他弹琴,她便唱曲儿。她不能同梅笙在一起,就让她的歌声随着他的琴音一起缠绵悱恻吧。如玉这般想。 然后跟着梅笙,她认识了苏子轩他们。 苏子轩因为要谈生意,所以也算是春风馆里的熟客了。只是如玉是头牌,并非所有人想见就能见到的,便是见上一面孙妈妈都要收上一百两银子。那次梅笙说要带自己见一个朋友,如玉掩住心底怯怯的欢喜,见到苏子轩后却只觉得手脚发寒。 梅笙要自己同苏子轩交欢…… 该是怎样的不喜欢与不在乎,才能叫他这般对自己?如玉看着梅笙眼底一片怡然,心底只觉得被人用刀尖划出一片鲜血淋淋来,可她还是笑着倚了过去。她有什么资格去责问梅笙?她是娼,低贱的娼啊,只要对方有权有势,要她才是看得起她,不是吗? 只是她想保有自己最后一点颜面,想梅笙离开最好。如玉后来听苏子轩说,她那一眼里含着太多的委屈了。如玉伏在榻上泪流满面,连个不相熟的外人都看懂了她眼底的情意,愿意怜惜她,为什么梅笙却能这般冷情? 如玉生来体寒,所以烧了壁橱,苏子轩进来 时,就觉得浑身暖烘烘的,比外头倒是舒服不少。 苏子轩不是个蠢笨之人,而且如玉比他认识的那些女人都要大胆些,她对梅笙的情意从未加什么掩饰。只是梅笙一直不为所动,而且还借自己将如玉彻底击垮,从那之后不再存什么惦想念头了。 有时候,他是真的羡慕如玉。虽地位卑微,却又从不改其本性,爱憎分明,这样的女子,不该流落风尘的。只不过苏子轩也不知道,如果她不曾到春风馆,或许也就不会是这样的性子了吧。 “如玉,你有没有想过,从良?”苏子轩认识如玉也算久了,但这句话,还是第一次问起。如玉生得美,就是他第一次见到时,也失神过。就说青州城里想要出钱替如玉赎身的也是大有人在,何况苏子轩也知道,如玉存了不少私房钱,即便说她的赎身费定然是不少的,但也绝对是够的。 如玉弹琴的手没有停下来,嘴角勾着一抹迷离的笑,“这样离他就更远了,我不舍得。”然后低下头,认真看着琴弦,手上不停,“如玉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点情,即便千疮百孔了,也不想放手。” 苏子轩停下手中的酒,看着灯下素手弹琴的美人,微微恍惚了心神。是啊,他待如玉不同也就是因为她的真性情,不是吗? 如玉敢做的事,他却是没办法去做的。不然,现在的自己也用不着为了杜如蘅的事情而烦心了。琴音停掉的时候,苏子轩回过神了,“如玉,你说,我休妻,做得对吗?”苏子轩不知道为什么,问了早就知道的问题,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连休妻这般的事也问了出来。 休妻? 如玉冷笑,从琴架前站了起来,潋滟秋水中满是鄙弃,“既要休妻,半月前为何不宁死不娶?男人,不过是自私的。”如玉转过身,回到榻上懒洋洋地依着,手上卷着坠子的流苏边,眼眸迷离。 苏子轩却被如玉端起的冷脸也呆了一下。如玉这人天生媚骨,眉梢挑俏,唇上含情,是个男人都想将她捧在手心里哄着。苏子轩自明白如玉的心意后,对她却是多了丝敬意,少了些亵玩之意。这一次,是苏子轩第一次见如玉动怒。 “是我娘逼着我娶的……”苏子轩有些讪讪地避开如玉,却没看到如玉眼底冰冷的讽刺,“你娘既是逼着你娶,这回也不会同意你休妻的,你这次闹得要休妻,定是为了别的事。总爱为自己找什么不入流的借口,却从未想过,女人活着,就是一桩辛苦的事。”如玉说完这话,便懒懒地偎在软榻上 ,闭上眼休憩。 苏子轩只觉得心底最暗沉的那一处被如玉鲜活地剥了出来,原本底气十足的理由却成了借口,是啊,他能否认么?若非今天莫尧说的那番话,他还会将事情闹成今天这么僵吗?苏子轩端起酒,一饮而尽。 梅笙同莫尧原本就不急着回去,两个人进了青州城后就开始晃悠悠地走着,等龟公找到时,两个人已经引了路上不少女孩家的眸光了。 龟公讨好地上前请梅笙,莫尧在边上想着买点什么小玩意回去哄哄娘亲,挑的有些烦心时候,就听见龟公说苏子轩去了春风馆,莫尧蹲着身子,嘴角挂出一抹冷笑来,苏子轩,看来季家大小姐的饵儿你果然舍不得放下呢。只是不知道杜家那个小哑巴该有多伤心了。 莫尧丢开手里的小玩意,站起身拍了拍手,“正好没喝够酒,而且还能让如玉姑娘唱曲儿来听呢。”梅笙皱了皱眉,什么话也没说,但却是朝春风馆的方向走去。 今晚上,苏府定然有事发生过。只是不知道那个傻丫头怎么了。 28 花酒 龟公走得也算快了,但却怎么也赶不上梅笙与莫尧的步子,见离得实在是远了,索性就慢了下来,晃悠悠在后头走着。 莫尧走了半天,气息平顺,斜了边上的梅笙一眼,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梅笙啊,自从见了这个小哑巴以后,你就变得很不一样了。”有些事,梅笙虽然从不曾说过,但莫尧知道,梅笙心底是苦的。他通身的清贵之气,却只是个乐师,纵然名满天下又如何?莫尧知道,梅笙的才华根本不止这些。而这个杜如蘅,竟能牵动梅笙的注意,莫尧便知道,有些事会越来越好玩。只是莫尧在这好玩背后多了一些认真。 梅笙没有停下脚,目光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却没有去看莫尧。莫尧偏着头,竟在他眼底看到一丝从未见过的暖意,莫尧脚下一个停顿,竟是有些晃动了身形。 “莫尧,你跟我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我的心,留在15岁那年,走不出来了,而她是唯一站在那儿的一个人。”梅笙唇角微扬,透出一丝淡淡的暖意,却足够莫尧想起太多事来。失神片刻后,莫尧追上前头的梅笙,“不管你对她怎么样,既然她留在你心里,那我就把她抢来,让她一直陪着你。” 梅笙依然没有停下来,“莫尧,她跟着我,不合适。”然后两个人不再有言语,朝着春风馆的方向走去,只要莫尧会怎么做,从来不是梅笙能够管得到的。 白日里看春风馆,只不过幢古色古香的宅子,屋檐角上绑着艳丽的红流苏与粉纱帐子。走过这条巷子的人都会低着头快步离开,只是心底想法却又多是相同的。而晚上的春风馆,它是真真艳丽到骨子里的。 那艳红的灯笼摇晃着香风里,叫浓墨的夜里也多了些娇媚味道来。梅笙眸光里印着水红的灯笼,俊美的脸上只写着透骨的凉意。梅笙不喜欢这里,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只是他又不得不留在这儿。 莫尧不喜欢女人的亲近,这一点,春风馆里的女人们早就知道了,至于梅笙就更加没有女人敢往上凑了。 避开大厅里的那些歌舞笙箫,梅笙同莫尧往如玉姑娘后院走。 春芽远远地就看见梅笙同莫尧过来,立马提着灯笼迎了上来。如玉姑娘的心事,大约整个青州城的人都瞧清楚了吧,更何况是她们四个贴身的侍女。只是梅笙公子并不常来如玉姑娘的院子,只要梅笙公子过来一趟,如玉姑娘必然开心得要命。 娇俏地冲莫尧公子福礼,“公子,苏大少也刚来,要不要春芽去厨房叫些你们喜欢的饭菜下酒 ?” 梅笙眸光潋滟,逗得小丫鬟面色泛红,却是半会儿也没回过神,至于边上的莫尧倒是抱着胳膊也不说话,心底想着什么却是谁也猜不透。 “春芽就是讨巧,知道还没用膳呢,就劳烦春芽丫头了。”梅笙嘴角含笑地招呼了下春芽后,带着莫尧进了如玉的院子。夏花跟秋实正在隔间里做些针线活,瞧见梅笙他们进来,立马站了起来。梅笙挥了挥手,也不用秋实她们打帘子就走了进去。 莫尧看了一眼屋子。苏子轩坐着桌边闷头喝酒,而如玉却是妖娆地躺在软榻上,神情闲适,屋子里燃着的荷香倒是一点也不过分。 “你小子可真是个贪杯的,在桃花林没吃够,这会儿还有美人红袖添香,倒是真真是个享福的主。”莫尧打趣苏子轩,眼角却见到梅笙皱了皱眉尖。 苏子轩也不说话,只是拿了两个杯子,又倒了两杯出来,“你也是个贪杯的,既然来了,咱们就一醉方休吧,如玉姑娘,烦请你弹首曲子来助兴吧。”自梅笙进来后,如玉便睁开眼,站了起来,潋滟水色里满满的都是梅笙一个人。 “我可是听说苏家二公子回来了,之前梅笙你作的曲子也就该有词了吧?”如玉的声音极动听,比起妙音来更是好听不少,尤其这会儿因着梅笙的关系,就更是掺了蜜汁一般,缠人心弦。 莫尧倒是笑着拍了拍手,赞叹了一句,“果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这都被你想到了。”莫尧冲梅笙摊开手,“快把《踏花词》拿来,叫如玉姑娘唱给咱们听听。” 如玉挑着眉眼,半点没有之前对苏子轩时那冷眉冷眼的模样,面容精致漂亮到每一处都足够动人心弦。苏子轩看着如玉对梅笙的好,想起杜如蘅那满面污血的微笑,心底微微紧了一下。 梅笙将怀里苏子辕写的《踏花词》拿了出来,递给如玉,眉目温润如玉,倒是收起那些潋滟轻佻来,“子辕兄写的词,倒真真将我的琴给比下去了,现在由你来唱,只会叫人如临仙境了吧。”如玉脸上一热,却是娇嗔地睨了梅笙一眼,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张还带着梅笙怀里温热气息的词,过去灯下细细一看。 莫尧也不拘谨,坐到苏子轩对面,喝了一口酒后,才漫不经心地问苏子轩,“不是说家里要摆宴替子辕接风洗尘的吗?怎么又一个人跑来喝花酒了?”苏子轩不想开口,边上的如玉却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想休妻,可不就跑到我这人来喝闷酒了么?” 如玉的话,叫梅笙微微一愣,眯起的 眸光里满是冰凉,休妻?之前只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哑巴娘子,只是居然娶进家门了,还没一个月,他就闹着要休妻,这又是为哪般?梅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轻笑的莫尧,心底有了个念头,莫尧在湖畔同苏子轩说过什么,不然苏子轩不会突然闹着要休妻的。 想着杜如蘅,梅笙叹了口气,他是真不打算掺和进去,也不想连累杜如蘅。只想听天由命罢了。 莫尧等到梅笙转开视线后,心底微微一愣,这呆子,他这些现在可都是为了他,竟是半点也不动? 苏子轩对如玉的话也不恼,只是又闷了一杯酒后,才开口说,“我没想到她性子这么倔,竟会撞墙寻死……我,是不喜欢她,想要休妻,却没想过要她死……”梅笙抬手喝酒的动作一滞,喝下去的酒水却是泛出滚滚苦涩来。 她,果然是个倔强的。 29 同房 杜如蘅其实不是倔强,而是傻。 杜如蘅这一生,活在母亲的偏执里,她虽怜悯母亲,却依然身不由己地随着母亲,走上她的老路。杜夫人这辈子,就跟所有的宅门女子一般,端庄持家,将所有的心血都耗在丈夫身上,为杜家呕心沥血,到头来,仍旧为了一个名分舍了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母亲,算不得是个真正好的母亲。她不能为自己的孩子撑起一片天,以为保住了嫡女的身份,就能正大光明地配上苏家大少爷,却始终忘记了,她的女儿在外人眼底只是个哑巴!杜如蘅眼见着母亲受苦,明明可以躲开这场劫难,却偏偏被母亲所累,执意留在苏府,只怕担上那被休的名声,不然又怎会闹到今天这般田地? 梅笙垂眸,一声不吭地饮酒,看似漫不经心,但入口的美酒却是半点味道也品不出来。莫尧好笑地看了梅笙一眼,然后凑到苏子轩边上,主动替他满上酒后,声音里满是雀跃味道,“你家那哑巴小娘子真撞墙了?来来,说来我听听?”也说给梅笙听听,那人,从莫尧认识他起,今天可是显出情绪最多的一日,真想看看他彻底失控的样子是怎么样的,哎。 苏子轩想起杜如蘅脸上衣襟上满是血污的模样,心底便怎么也觉得不舒服,何况同莫尧平日里的交情还不至于好到述说这些事。只是莫尧今天倒是格外不懂得看人脸色,又帮苏子轩满上酒后,目光炯炯地盯着苏子轩,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梅笙从进屋后便不怎么开口了,如玉盯着梅笙看了好几眼,然后开始弹琴,苏子辕的这首《踏花词》黏着如玉的朱唇确如仙乐般动人心弦。梅笙想着自己该醉了吧,只是不知道究竟是醉在哪里。 十五岁那年,梅笙失去了所有,仿佛十五年里发生过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醉了,然后一点也不疼,因为那些疼充斥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除了麻木还是麻木。他连痛都成了奢望,真不知道自己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若非杜如蘅,他会变成什么样,他自己都不清楚。他重新回到青州城,除了主子的交代,还因为杜如蘅,可他终究是有缘无分,若能相逢未嫁时,他便一定带她走,天涯海角便是真害了她也不后悔,即便,那些都不是爱,而是感恩。 他的心,死在了十五岁那年,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梅笙明白,他对每一个女人温柔,因为除了温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可当对方索要真心真意时,梅笙只能说抱歉了。如玉对他的感情,梅笙听她明明白白地告诉过 自己,可他却没法接受,因为他的心早就死了,只除了对杜如蘅那一点感激。 只是现在,杜如蘅嫁给了苏子轩,选择留在苏家,梅笙便什么都不会做,除非杜如蘅自己离开苏家。这是他唯一能帮杜如蘅的,只有在杜如蘅离开苏家以后才可以。 莫尧难得这般纡尊降贵,毕竟他是知府的儿子。在青州城里,他老子最大。对苏子轩,莫尧总归是有些自持身份的,而苏子轩却偏生又骄傲非常,两个人也不过是表面上亲厚罢了。这一回,莫尧端着小心思,第一次同苏子轩这般交好,倒让苏子轩心生疑惑,只是转念一想,忆起那季家小姐,苏子轩总算松了口。 “回家之后,我娘责我没照顾好她,我心底一横,想着总归不是自己爱的,便下跪求娘要休妻,哪晓得她受寒还起身过来,正好听见了,也没哭闹便朝墙撞了去。”至于以后的事,苏子轩那会儿也迷糊得紧,只知道人来人往,她既然没什么大碍,他便真的不想再留在那儿。 莫尧兴致勃勃地盯着苏子轩,“今个儿下午瞧见,还只当是个委屈的受气包,没想到还是有点脾性的。只是你既然这样不喜欢她,她这么死皮赖脸要留下,莫非你们……”莫尧自己也不知道,话说着说着就绕到这层上去了。 女人么,不管心底怎样,一旦被人要去了身子,便只能死心塌地的。之前青州城里的人可都在传,说是苏大少新婚夜直接甩了哑巴新娘的面子,进了两房美妾的房里。现如今杜如蘅这番姿态,却只能叫莫尧觉得,他们已经同房了。只是这样一想,却叫莫尧愈发看不起苏子轩来,既然不喜欢,也会去碰。 到底自诩修养,男女之事被人这般拿来提,苏子轩面上总归有些难堪,也察觉出莫尧眼中那一丝细微的鄙弃,这让骄傲的苏子轩如何忍得?放下酒杯,苏子轩沉声,“我若是碰了她,休妻这二字,我永世不再提!!” 莫尧无所谓地撇撇嘴角,眸光划过一边的梅笙,见到对方脸上半点悲喜神色都没有后,莫尧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现在最好奇的就是梅笙为什么会认识杜如蘅,毕竟照着白日里的情形,杜如蘅根本不记得梅笙,不是吗? 看来是要加派人手才能找出个究竟来了。 如玉停了琴音,身姿窈窕地站了起来,走到桌边,红酥手提着酒壶,就要替三位满酒。有梅笙在的地方,如玉总是这般小意温柔。梅笙也不会当面驳了如玉的面子,至于旁的人,也就顺带着消受美人恩了。 “这词可真是 好,二公子什么时候来如玉这儿,可真要亲自下厨谢谢二公子的好词呢。”因着梅笙的关系,如玉也认识苏子辕。只是不同于苏子轩或者莫尧,苏子辕一直随着谭先生读书,并不常来如玉这儿。 莫尧听着如玉的话,倒是揶揄地挤了挤眉眼,“怎么,如玉姑娘为了子辕兄的一首词便不管不顾我们梅笙了?”莫尧瞧见如玉脸上红霞泛起后,也不停,“要知道为了回春风馆,梅笙可是连晚膳都来不及用呢。” 如玉急着就要亲自下厨,那边夏花跟秋实已经打了帘子,端了酒菜上来,便笑着嗔了莫尧一眼,“莫公子就爱打趣我们姑娘,这不是好酒好菜就来了嚒?”说话的却是提着一壶温酒进来的东至,眉梢含着俏,眸底一片精明神色。 莫尧抹了抹嘴角,“今个儿可是东至姑娘的手艺?可真是有福了!” 30 冬至 玉阁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莫尧对东至姑娘与别不同,就像如玉姑娘对梅笙公子的不同一般。只是这东至姑娘对莫尧公子,就同她这个人一般,浑身是迷。 东至姑娘同梅笙一样,住在春风馆里,孙妈妈却没有他们的卖身契。梅笙的名声之大,足够孙妈妈委曲求全只为留下梅笙,可东至呢? 东至第一次出现在春风馆时,肩上就挎了个小包袱,粗布麻衣却怎么也掩不住眉眼间层层叠叠的灵气,一派娴静安然的模样。她说,她是慕琴音而来的。孙妈妈自然恼她这样无知之人,遣了人要赶她走。哪晓得东至解下包袱,从里头拿了个馒头就这样蹲在春风馆对面,任凭孙妈妈使了怎样的手段也不管用。 后来还是如玉出面,邀了东至来,才知道东至听见的琴是梅笙所弹。如玉说了,东至却只是轻轻地点头,然后告诉如玉,她没地方去了,能不能收留她。如玉笑了,只觉得眼前这小丫头纵然粗布麻衣也挡不住那气质,指不定是哪家闹别扭的千金小姐,留她这儿,实在不妥当。 东至却是寻到厨房,弄了道极古怪却好吃得紧的菜端来,如玉只尝了一口便一定要留她下来。而孙妈妈只要东至每个月教厨子做一道菜就好,并没要东至的卖身契。也就是这样,东至留了下来。 如玉也不常使唤东至,而东至只在听见好听的曲儿时才会从不知名的地方钻出来,烧一桌好菜回报如玉。莫尧跟着梅笙,认识如玉后,自然也认识了如玉身边的四个丫鬟。如玉作为春风馆的红牌,自然有其超然地位,从她的四个婢女身上可见一斑。 春芽她们都是卖了身的,只要贵主儿看上,她们也只能从了。跟着如玉见着的人出手颇为大方,有时候即便不肖她们伺候也能得一笔赏银,于是想当如玉丫鬟的姑娘绝不在少数。莫尧起初以为东至也是的。 结果一次莫尧喝多了酒,正好遇上东至亲自来送菜。莫尧第一次见到东至,只记得东至那双灵气逼人的黑亮眸子,心底蓦然一动,便握住东至的手,管如玉要东至的卖身契,结果才知道了东至的无别不同。那从之后,莫尧对东至便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本来,莫尧就是个不常拘泥礼法之人。既然看上了东至,那他便肯定要娶回来才行,至于是妻还是妾,就得看她本事了。莫尧要的妻,是能跟他一起,扛起知府里那番争斗的。莫尧并不排斥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让他增加些实力,但既然这一刻他遇见东至了,那么他只能把握好眼前。 在他以为东 至同春芽她们一般都是伺候人时,都能开口管如玉要卖身契了,现在东至不是春风馆的人,那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孙妈妈自然是不敢得罪莫尧的。要知道,她这样营生的人,不怕黑道惹事,就怕官府找茬。莫尧是谁?青州城知府大人的娣公子,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他不是?于是,莫尧在春风馆里更加放开手脚来追东至姑娘了。 东至这人,照着春风馆里姑娘间私底下来看,那是绝对的一块榆木疙瘩。 你说她不聪明吧?那绝对错了。就看东至那双灵气逼人的眼,你就知道她有颗七窍玲珑心。她只露了菜式上的一手,便足够叫人惊艳了。只可惜有那福气尝到的也就是玉阁里的人。平日里见她待人处事,虽也疏离但却极有礼节。姑娘们看她,只觉得她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可人却不可亵玩。 但你便是生得再好的气质,竟沦落到要在青楼里寄生了,还管什么,能遇见莫公子这般才学家世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公子愿带你走,还留在青楼里做什么? 可东至偏不。莫尧十次来春风馆,每次都为了东至,但能见上她一两次已算是非常不错了。东至也不是故意躲着莫尧的,只是平日玉阁的人也不知道她去哪儿溜达了,可每逢梅笙或者如玉姑娘弹琴,她一准回来。 莫尧这次可真是托了如玉的福。东至一进玉阁,夏花就央她替姑娘烧些菜,说是如玉胃口不开,整天都没吃下什么东西。东至倒也不推拒,下厨去做吃食,结果一半的时候春芽又说梅笙他们回来了,东至想了想便又多做了些,温了壶青梅酒就一同过来了。 “东至,来,替我倒酒!”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莫尧也算品出东至这人来了。你说东至这人聪明吧,确实心灵手巧,可他对她的意思都表得这么明白了,这姑娘愣是半点也不懂,直把他娘都给气乐了。 莫尧讨厌知府的那群女人,除了他娘。外头只说知府夫人温驯贤淑,但却不知道的是莫尧的娘已经整整十五年没让知府进过房门了。莫尧在春风馆闹出些动静后,知府的那群女人便成群结队地往他娘房里钻,他娘还能不知道? 他娘是一点也不担心的,因为他这边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府里的那群女人比谁都看得仔细,出了点岔子,立马就捅出来。只是他娘是知道他的,稳坐院里等他自个儿送上门去。结果莫尧没法子,在东至这傻姑娘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后,他没法子,好不容易从东至那儿磨出一叠茶味点心,提着去见他娘了。 结果他娘乐得直戳他脑门,说是见过东至要真合了她意的话,娶回来做媳妇也是可以的。莫尧在边上急得直挠头,结果他娘还是没教他要怎么追媳妇,只要他什么时候让她见上东至一面。尤其在尝了东至做的小点心后,他娘更是认准了这个媳妇。 莫尧从小生活在勾心斗角里,只除了在他娘面前,哪个能见到他这般孩子气的模样?还不都是为了东至这傻丫头!莫尧幽怨地看了一眼东至,结果东至提着酒壶绕过去替梅笙满了酒杯后,就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只把莫尧气得眼底冒火! 这死丫头!不知道他一片心意也就算了,这么眼巴巴地缠着梅笙有什么用???莫尧也不管规矩什么的,直接探了身子过去,将酒杯搁到东至眼皮子底下,嘴角撅得都能直接挂油瓶了,可到嘴的话语却偏偏温柔得紧,“好东至,这梅子还是冬天时我帮你去采来的,都不给我喝一口?” 东至偏过头看莫尧,眼底盛满的盈盈灵气就像一湖澄澈的水般,晃出点点星光,莫尧只觉得自己胸口憋闷得紧,手心发热,只想将这闹心的姑娘给揉进自己胸口去才能填满。 东至安静地看了眼莫尧,想起那些梅子确实是他去年帮自己摘的,可东至不懂的是,她明明自己可以摘的,他自己硬要凑上来,为的是哪般?她记得那时候莫尧说怕自己手冻去,可她从小就滚爬在冰雪中,哪里会冻着? 不过,师傅说过,受人之恩,涌泉相报。既然是他采的梅子,东至抬起手替莫尧斟酒,那双莹白如玉的手提着酒壶,只把莫尧看得口干舌燥,恨不得直接将她吞到肚里去……这么一想,莫尧便觉得自己坐不住了,一口闷了那甜美的青梅酒后,莫尧重重地搁了酒杯,也不管其他人怎么看他,扯了东至的手将她整个人半抱在怀里后就带出了如玉的厢房。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后,倒是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 这个莫尧,平日里倒也算是风流倜傥的,只是一遇上东至,他整个人就愣头愣脑的,什么傻事都会做。如玉素手捂着唇,娇媚入骨地笑了几声后,便温柔地替梅笙布菜,“这莫公子回头定悔得要命,这东至姑娘的好菜可是一口都没尝上呢。” 一边站着伺候的夏花倒是巧得很,替苏子轩边布菜便说了一句,“莫公子哪会悔得呢,只怕尝得比这桌子酒菜都要好呢。”一旁的秋实倒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如玉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个丫头立马噤声,然后低眉顺眼地离开。 一会儿,苏子轩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莫尧这般,该是你 们之中最幸福的一个了吧!”想起家中的杜如蘅还有母亲,苏子轩只觉得胸口憋闷,也不管那桌子难得的美食,只管不停地灌酒。 梅笙也不推拒如玉的亲近,只是他早就说过,她要的,自己给不起。他到今日还能纵容如玉,或许因为如玉比谁都清楚,只是正是因为她的聪明,梅笙愈发伤害不得。既然她只求这么一点,梅笙愿意成全他。 如玉其实早就察觉出今天梅笙的古怪了。 苏大少已有一段时日没来春风馆里,这中间莫公子倒是常来找梅笙,也不避着如玉,晓得他们俩今天定会叫那个哑巴少奶奶一些好看的。可从外头回来到现在,梅笙眉宇间都未曾松开一些,如玉就知道,肯定有什么扰了他的心神,只是她不确定,同什么有关。 至于苏子轩,如玉倒是一点也不操心,纵然不爱,但那个女人好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般薄情之人,她如玉不屑。 31 莫尧的情动 苏子轩难得这般放纵自己。酒菜多半是梅笙同如玉吃的,苏子轩只顾不停地叫人送酒进来,夏花同秋实根本来不及温酒,只能提着冷酒进来。如玉看了梅笙几眼,想着在这儿喝醉总归是件不好的事。只是这一次,梅笙只低着头品酒吃菜,半点也不去理会苏子轩,这叫如玉有些惴惴,索性撇开这两人,吃了些填饱肚子后便唤了秋实伺候她睡去了。 至于梅笙同苏子轩,两个人倒还一直吃着,如玉也不担心两人,这玉阁里有特意为他们收拾好的厢房,春芽她们也是懂规矩的人,也会伺候周全。 另一头莫尧就没这么舒坦了。 莫尧从小习武,力气自然不小,若非这般,小鱼儿一般的东至扭几下便肯定逃开。出了玉阁后,莫尧也不遮着了,两只手扣住东至的腰肢,将她娇小的身子整个环进自己怀里后,几个跳跃,便出了春风馆,直朝着东白山去了。 东白山是青州城里一座顶不起眼的小山,只是莫尧就喜欢那儿的清幽,刚才被东至挑了脾气,便一定要同她两个人待够了才行。东至被圈在怀里,起初还会像扭麻花一样想要挣开,但等莫尧使出轻功后,东至也就不闹了,毕竟出了意外,谁都不好受。莫尧察觉到东至的小手总算安静地环到自己腰上时,嘴角的笑怎么也抑不住。果然,女人啊,在她们面前就是要强势点,尤其遇上东至这般不通人情世故的。 晚间的东白山比起白日里倒也多了几分凄冷,不过莫尧常来这儿,闭着眼都能在山上走,加上东至香香软软的小身子依偎在自己怀里,让莫尧心底欢喜极了,便也不肯放下东至,一口气将人抱到山顶才微微松开一些。 等脚尖落了地,东至才睁开眼,一抬头就对上莫尧星光熠熠的双眸,东至松开环住他腰的手,指尖勾着的青梅酒早就凉透了,没等抱怨几句,莫尧一低头,便精准地含住骚动他一晚上的朱唇,唇瓣黏着唇瓣开始细细厮磨起来。 他可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对东至,他渴望地身子都疼了,既然东至不懂,那他不介意身体力行,让她晓得,什么叫男欢女爱。 东至睁大了眼,对莫尧突来的缠绵有些不知所措,素来聪慧的脑袋却是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一声不吭就要啃吃自己的唇舌呢?东至努力想要撇开那尾钻进自己唇齿间的灵巧舌,粘滑滚烫,带着他的灼热气息,只是怎么会好吃呢?东至皱着眉想要推拒出去,只是温甜的舌尖抵上对方时,竟然对方用牙扣着,卷到他的唇里一番搅弄,纵是东至再怎么无知,被这般 对待后,她到底面红耳赤,有些呼吸不畅起来。 莫尧单手扣住她的两条手腕,将东至整个人拉到怀里逗着,甜腻的味道渐渐散起在凉风习习中,只是食骨知味的莫尧却是真的怎么也放不开手,便是唇瓣碾磨地微微发热,他也舍不得松开。原来,最好吃的,不是她烧出的那些好菜,也不是她酿出的美酒,而是她的唇,他整个人,莫尧想着,另一只手却是怎么也不愿孤寂着,蛇尾一般绕着莫尧的腰肢开始慢慢攀爬,直到触到胸前那一处柔软时,莫尧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恶意地捏了一下后,东至心慌了,手上一松,原本提着的酒壶啪一下跌到地上,一时间酒香四溢。 东至慌张地推开莫尧,意乱情迷的莫尧也是被那一声响动震醒,只是看着对面眸光里一片水色盈盈,唇瓣嫣然若桃花的东至,邪恶地舔了舔嘴角,却是不管东至要说什么,一个用力就将东至给环到自己怀里。 “傻丫头,你家在哪儿,我让我娘寻媒人提亲去,好不好?”莫尧这人,谁都逼不了他,可从遇上东至的那天起,他便一直处于被动的位置,只求着东至能早一天明白自己的心意。 东至被莫尧抱着的时候,倒也不挣扎,只是抿了抿微肿的唇瓣,唇舌间满是莫尧的味道,然后微微侧了下头,呼吸洒在莫尧脖颈上,激得莫尧心底一阵机灵。 “我没有地方去,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若是有地方去,她也不想留在玉阁,虽然如玉姑娘琴音好听,梅笙公子琴音更加好听,但总会有些讨厌的人来来往往,东至下意识地不喜欢那些人,所以平常时她都躲了出去。 莫尧将乖巧的东至抱在怀里,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下巴搁在东至柔软的肩上,唇贴着东至小巧的耳垂,瞧着那粉嫩的一处,莫尧只觉得他又饿了。 不过,现在还有事要做,莫尧大手环着东至的腰,温柔地抚摸着,语气温和,哄着东至开口,“你以前都不爱跟我说话,现在反正没事,跟我说说话,我想知道你以前都在哪儿过的,过的好不好?” 东至侧头,避开一些莫尧温热的呼吸,只是耳上依然烧得厉害,东至瞥了他一眼,“不知道,师傅说要我下山,关了墓穴就没出来,我在外头等了一整年,才下了山,也不知道来时那儿叫什么。”东至说到这里时,眼眸里倒多了一些淡淡的哀伤,莫尧心底一痛,也不逗弄她了,只是将她好好地护在怀里,“不怕,以后我陪着你过,好不好?” 好在莫尧他娘不是那种古板之人,只要他觉得合 适了,他娘多半不会拦着。至于知府大人,对他们母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莫尧也是遇上东至后才明白,什么名利权势,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就不可以自己去挣?至于妻子,得了自己喜欢就好。 只是莫尧的好心意,东至还不懂。看了两眼莫尧后,东至摇了摇头,“你不会弹琴,梅笙跟师傅一样会弹琴的,我要跟着梅……” 笙字还未出口,莫尧便气急败坏地缠上那张嫣红的小嘴恶狠狠地吻了上去,恨不得将梅笙的名字从这姑娘脑袋里给吻去。这人,真是有够扫兴的,梅笙梅笙,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砸了梅笙的琴?人家梅笙又不喜欢你,你眼巴巴地凑上去捣什么乱? 东至到底比不过莫尧厉害,胸口憋闷得狠了,整个人便是绵软无力地瘫挂在莫尧身上,莫尧叹了口气,松开一些后,指尖温柔地摩挲着东至肿胀的唇瓣,“傻丫头,你跟我有了肌肤之亲,怎么可以嫁别人?” 肌肤之亲?? 东至眼眸一亮,“书上写的肌肤之亲?我跟你吗?”莫尧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东至的脑袋,猛烈的那股火热如潮水般褪去,“我亲了你,怎么不是肌肤之亲?” 眸底似乎有些委屈似的,东至别扭地偏过头,然后慢吞吞地说了一个好,直把莫尧呆在原地,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答应了?东至答应嫁给自己了?想明白的莫尧嘴角咧得极大,只是眼底的欢喜与振奋却是怎么也收不住。这傻丫头啊,他写了情诗给她,她却一点也看不出里头的情意,整日里缠着她,边上的人都瞧出他的意思来了,偏这傻丫头一点也不明白。没想到,自己尝了些甜头后,这傻丫头竟开窍了! 娘啊,儿子总算不负使命,将你中意的儿媳妇给定下来了。 至于被定下来的东至靠在莫尧怀里,面色平静,但嘴角那一丝浅浅的笑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初下山时,她是不懂这样的情事,但进了春风馆后,凭她千般聪明,又哪里看不懂?只不过师傅说过,切不可轻易答应罢了,但若有了肌肤之亲,那就必得点头了。 只是,等东至晓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肌肤之亲后,她板着脸,扶着腰只恨不得将莫尧同他爹一般,关在门外十几年才行。自然,后话暂且不提。 32 心上针 同样的晚上,只有莫尧得偿所愿,醉在美人唇间,乐不思蜀。至于苏子轩却是借酒消愁,只是那愁究竟为了什么,他有些迷糊了。而梅笙是漫不经心,思绪飘去了哪儿,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如玉倒也挂念梅笙,但梅笙从来不会主动说什么,如玉也只能作罢,加之白日里受了点风,脑袋是真有些疼得厉害,早早睡下了。 最凄苦的,应该算是杜如蘅了。 早上被苏子轩逼得那般难堪,中午又落了水,晚上更是撞得满头是血,这番折腾下来,整个人是真的气息微弱,那口气更像是吊在哪儿,随时会断。碧玉半点也不敢松懈,回了老夫人那头,让她安心睡下后,碧玉急得快要哭了。 大少爷这个节骨眼,怎么能不在府里?老大夫也安置下客房睡下,只怕夫人晚上有个万一,只是老夫人身子不好,做主的自然是大少爷……碧玉叫了妥贴的下人不停将帕子浸在冰水里后拧干擦拭杜如蘅滚烫的额头,自己却是走出院子,想着要不要派个下人请回大少爷。 苏子辕喊住碧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碧玉,若嫂子有什么意外,派人去请他就好。碧玉看着温润如玉的二公子,然后又看了眼漆黑的夜,点点头,便躬身退回院子。她想亲自照顾里头的杜如蘅。 杜如蘅浑身都疼。 身子一面掉进冰水里,一面又被炙火灼烧着,哪一面都煎熬非常。她只觉得梦里被娘亲抱着自己唱着小调,温柔又缱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遥远得叫杜如蘅死命去想,才能记起一些什么。 为了那一点久违的温暖,杜如蘅撑着身子要起来,只是清冷的房里除了自己还有谁?对了,还有一个碧玉。杜如蘅认识碧玉,每次去婆婆那儿请安的时候,碧玉都在。也是碧玉,叫杜如蘅觉得,这深宅里还是有好人的。 碧玉是在婆婆院里伺候的,就跟崔姨娘身边的莺莺一般,面子端得比娘亲这个正房太太还大。杜如蘅不敢得罪碧玉,就像梅园里伺候自己的绿鄂一般。只是每次见面,碧玉都是乖巧地对自己行礼,那笑里叫杜如蘅觉察到对方的善。 杜如蘅对碧玉,还是很有好感的。只是除了她,为什么就没有娘了呢?水深火热中明明记得有人抱着自己哼唱小调来着。杜如蘅努力地睁着眼,然后起身。她不明白自己这么执着想要抓住的究竟是梦里那一点温暖,还是怕睡去后无边无尽的寒冷。碧玉扶着她想要劝,只可惜杜如蘅此刻连比划的力气都没有,只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盯着碧玉,直把碧玉盯着没了气, 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杜如蘅,添了件厚实的披风后才出梅园。 事后,碧玉千百个后悔,明知道大少爷回来后,同老夫人之间定是有番闹腾的,结果不忍拒绝少奶奶,由着她站在门外将大少爷那些伤人的话听了个全。若不是这样,大少奶奶也不会想不开撞墙自尽来着。 其实,碧玉根本用不着担心的,杜如蘅纵然再无所谓,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她在杜府因为那里还有娘亲,娘亲不在还有扣儿陪着自己。只是她嫁进苏府时,是真的将自己的一颗心捧着来的,只却一次又一次被苏子轩践踏,若她不曾动过心,或许还能好好的,可她偏偏早就动了心,被这般错待后,她也是会寒心的。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负担,都不想带她走,不如就让她来成全大家,索性遂了所有人的愿望,娘亲也不用担心她被人休弃,苏子轩也不用因为家里有个哑巴妻子而觉得委屈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杜如蘅任凭那些飘渺的念头将她彻底吞噬,可身上那些拉扯得愈发厉害起的疼痛却折磨得她没办法彻底睡去。其实,她不该有奢望的,苏子轩那样的风流倜傥,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哑巴呢? 半夜的时候,杜如蘅烧得愈发厉害了。 碧玉没有法子,先去请了老先生。老先生倒也不恼,连外衣都没解,只扶靠在榻上休息着。听见下人来请说大少奶奶烧得唇角都起血泡后,老夫人面色一沉,背着药箱进了杜如蘅的屋。 对杜如蘅,他或许永远不会开口,但此刻他却真心想要帮她一把。丫头,请用力地活下来,活下来才有希望,不是吗? 老大夫没法子,只能动针。 只是动针时,得有人有个力气大的在边上护着,若是挣扎了歪了穴位,只会更麻烦。碧玉这会儿是真急得快哭下,这会儿该去找老夫人的,但若老夫人知道大少爷不在府里,只怕立马就会气得晕过去。没法子,碧玉只能去找二少爷。 苏子辕闭上眼就是杜如蘅的样子,那记满是血污却美丽异常的笑惊得苏子辕如何也睡不安生。索性挑了灯,从架上取了佛经下来誊抄,每一笔每一划异常虔诚,只是心底却更加惊颤,只觉得那团乌墨慢慢地浸染出血色来,苏子辕的心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外间睡着的正月听见屋子里的响动,立马系好衣袍走了进来。看见二少爷在习字,也不吵闹,乖巧地点了盆银丝炭火进来。青芜轩临着湖,半夜里凉寒,躺床上倒还无事,只是少爷既然不睡,那还是点了 炭盆好些。 苏子辕也不管正月撑着下巴有一点没一点地垂着脑袋打瞌睡,逼着自己静下心,努力不去想杜如蘅满脸血污的样子。心底却隐约有些懊丧,这般冷酷的大哥,根本不似他认识的那个人。为什么,大哥会变成今天这样? 那个答案,其实一直在哪儿,只是苏子辕一直不肯承认。因为那个答案不会是他喜欢的,可事到如今,有些事确实变了。大哥对自己跟娘亲从来就是好的,可当年的成全,确实让大哥变了。 无辜的人,便成了杜如蘅。嫂子其实是替自己跟娘亲担了大哥的委屈罢了。苏子辕叹了口气,就听见外头碧玉夹着一些哭声唤他,“二少爷,怎么办,大少奶奶烧得快不行了……”笔尖蘸起的墨啪嗒一声滴到宣纸上,浓墨的一团,却叫苏子辕有些晕眩。火烧一般丢开笔,也将正月给惊醒过来。 苏子辕站起身,外衣也不披,开了门便跟着碧玉走了,正月提着披风过来,却哪里还能见到二少爷的身影? 苏子辕倒的时候,下人们直接用帕子裹了碎冰覆在杜如蘅的额上,然后拿着干帕子不停地擦拭化得很快的冰水。至于额头带伤的地方早就被水浸染出一圈红来。那张苍白的小脸配着那团艳红,只把苏子辕激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老夫人同苏子辕很快地说了一下,这热若是半夜一直烧下去,就是醒来也会成个痴傻的。唯一的法子,就是施针,但几处穴位实在是疼得厉害,便是最能忍的大汉也扛不住那疼,到时候杜如蘅若挣扎一下错了穴位,后果不堪设想。府里力气大的老嬷嬷也不是没有,但肯定是按不住的。 苏子辕也没有犹豫,让碧玉拉了个帘子,隔开自己与老大夫,只留着碧玉在里头替杜如蘅解开衣襟,自己照着老大夫的交代,死死按住杜如蘅滚烫的肩。老夫人起初几针下去,杜如蘅半点反应也没有,老夫人轻声示意了一下,这一针下去,若非苏子辕按得用力,只怕杜如蘅便真会整个人从床榻上弹起来。 碧玉急得不行,好在那一阵下去,一直不肯发汗的杜如蘅的额上开始渗出些汗来。碧玉喜出声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替杜如蘅擦拭汗水,一边照着老大夫的指示,引老大夫的拿着针的手扎去。 接下去的几针,的确是疼得厉害。苏子辕直觉得疼,顺着他的掌心传到心里,刺得苏子辕整个人也跟着颤了几下。对面的老大夫却是沉声格外交代了一句,“二少爷且再用些力气,碧玉姑娘也请再里头一定按住少奶奶的手,这最后一针,疼得厉害。” 迷糊的杜如蘅只觉得那疼,一阵阵从四肢百骸处翻腾起来,手脚止不住挣扎起来,可偏偏有人用力卡着自己的身子连动一下也不能。杜如蘅疼啊,实在是疼得厉害。碧玉在里头哭出声来,苏子辕一急,不等老大夫取针,撩起帘子,就看见杜如蘅额上的伤口早就挣得厉害,鲜红的血就这样滚到鬓发里,黏了一大片。而杜如蘅呢,脸颊上嫣红一片,而唇瓣早就咬出一圈的血印来。 苏子辕从未这般凶过,那双眼咄咄逼人地瞪着哭出声来的碧玉,“你这个蠢的,怎么不知道给大少奶奶咬条帕子!!”碧玉一愣,却是连忙推了苏子辕出去,放下帘子,用被褥将杜如蘅解开衣襟的娇躯掩住。 苏子辕一个不稳,手拂过杜如蘅的鬓发,又是一手冰冷湿腻的血。老夫人叹了口气,从箱子里拿了瓶金疮药递给碧玉,“快帮少奶奶上药。”苏子辕恍惚地盯着手心里的血,却真有些失魂落魄起来。 33 那年,那人 老大夫的青州城里可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本来杜如蘅也是郁结于心,血气不顺,加上原先受的风寒才会高烧不退,几针下去,体内的热寒两气搅在一起,杜如蘅疼过之后,那两股郁气倒是消散不少。 碧玉用干帕子,将杜如蘅全身擦干后,换上干爽的衣襟,然后又添了两条被褥后,这次才算松口气下来。至于杜如蘅,折腾了这么半响,全身上下酸疼不止,只是人还是迷迷糊糊的,也不会吭声,只是唇下那一圈牙印刺眼无比。 苏子辕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那一处湿滑像是烙铁一般死死焊在心上,怎么也甩不开。这一段孽缘,到底是的错?又该将罪过与苦难归到谁身上才行?只是杜如蘅何其无辜,她生来就够委屈了,嫁进苏家,只是更委屈罢了。 他要怎么做,才能解开大哥的心结,也让可怜的嫂子能够得到解脱?头一次,苏子辕希望自己没有回青州城,或许他不回来,所有的矛盾也不会都在一天里爆发出来。只是便是再怎么自欺欺人,事实就是事实,手心里染上的血是怎样也洗不掉了。 如玉睡下后,梅笙就更加懒得搭理苏子轩,也不劝酒。等到两坛子酒水下肚后,苏子轩还是醉倒了。哗啦一下打翻了几个杯碟碗筷后,脑袋咚一声磕到桌上,惊得梅笙回过神,“苏兄可是醉了?” 话一出口,梅笙立马自嘲地笑了起来,就他那副样子,怎可能不是醉了?不过梅笙并没那个耐心扶他起来,而是摇了摇铃,让候在隔间的夏花跟秋实进来搀着苏子轩去客房歇息。至于梅笙,对着一桌子的凌乱,早就觉得索然无味,于是起身,走出玉阁。 春风馆后院最清幽雅致的两处院子,除了玉阁,还有一处就是梅笙住的红豆园。说来,也算是个趣事一桩。当初孙妈妈好不容易请了如玉将梅笙请来春风馆坐镇后,便派人收拾好了这个院子,临了却不知道取个什么名字来讨好梅笙。 犹豫来犹豫去,等着梅笙抱着琴到了园门前还没挂上匾额。孙妈妈讪笑,只怕对方恼怒,拂袖而去的话春风馆的名声也就真给毁了。结果一边的如玉便笑着让婢女取了笔墨过来,几画便写了红豆二字。梅笙为如玉的蕙质兰心叫好,而这院子,便真叫了红豆园。也算是青州城里的风雅事一桩,梅笙微微摇了摇头,对如玉的好,愈发觉得有歉。 梅笙不喜别的人太过亲近,是以红豆园里除了个老婆婆帮着做些打扫的事,并没有别的下人,是以梅笙进园时,里头黑洞洞的一片,比起东白山还要凄凉不少。不过从 十五岁以后,梅笙也就不喜欢太过热闹的地方了,这样的红豆园,隔离了春风馆的喧哗糜烂,正好合适他这般不堪的人住着。 微凉的被褥,便是盖在身上,一时半会儿也暖不起来。梅笙躺在床上,有些放心不下杜如蘅,但想着苏府怎么说还有一个苏子辕,瞧着白日的情形,想也不会让杜如蘅太过为难才是,只是没想到,一别经年,再重逢,她过得竟比当时还要凄苦不少。 初遇那年,梅笙还不叫梅笙。那时,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姓杨,名詺。 他家是实实在在的钟鸣鼎食之家,祖上荣耀。从小到大,杨詺都备受宠爱。十五岁那年,父亲信错了人,满门抄斩。若是圣上明察秋毫下的命也就罢了,偏偏却是那恶人串通官府,私下行事。杨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甚至来不及找到自己的父母兄弟,便被大火逼得只能逃走,只是那场炼狱一般的屠杀与烧天的大火带走了他所有的家人,留给他的只是后背上狰狞的一道伤痕与被大火彻底吞掉的半张脸。 那人,却丝毫不肯放过他,派了杀手一路追杀,杨詺满身伤痕,一路奔逃,然后他来了青州城。 对方似乎渐渐松了追杀,梅笙才能在青州城里喘口气。为了躲开对方派出的爪牙,杨詺那时候困窘潦倒到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自己来了。只不过半年时光,他早已不是当时人人传诵的翩跹公子了。即便是乞丐,也比他要好看不少。 也确实,那时候他看不就是乞丐么? 他没办法从那场屠戮与大火中醒过来,每天蓬头垢面地在大街小巷间游荡,见惯了人世的丑陋嘴脸,直到有一天路过杜府后院。 他舍不得丢掉身上那件又脏又臭又破的冬袄,那是他同人打得头破血流后才得来的,他不知道若能侥幸活到下一个冬天,他还能不能有这样一件能够抵御风雪的袄子。只是穿着这样一件破旧的袄子,他到哪儿都要遭人鄙弃与驱赶,没法子,只能往那些小巷子里去,随便找个地方便裹着袄子睡得昏天暗地,饿醒了便去乞讨。总会有那样的人,顶着一张伪善的嘴脸企图在施舍的时候获得满足,而他,早就学会了屈服。 最近,他喜欢去杜府后院墙角呆着,因为那儿偶尔会有琴声传出来。他自诩琴艺高超,却从未想过,有人能将最简单的《梅花弄》弹得这般美妙,叫他止不住流连忘返。 见到杜如蘅时,她穿着素净的衣裙,梳着少女发髻,只在发髻上别了一支古朴的翡翠簪子。同他之前用过的任何一件都差去老 远,他想,约莫是这个府邸的下女吧。梅笙想,他为什么就不去打探清楚她究竟是谁呢?不然他跟她也不会真这样有缘无分了。 杜如蘅面容不够艳丽,但足够娴静娟美,尤其那双眼,澄净得不沾一丝杂质。她蹲着身子,探头看自己,那一瞬间,他根本没办法拒绝,拒绝这样一双黑白分明如水晶一般的干净眼睛横冲直撞到自己心里,叫自己就这样被往昔的甜美与意气风发所淹没…… 她从怀里拿出仅有的一两碎银,放到自己手上,然后微微一笑,起身离开。那笑,是他见过最美的笑,叫他在成为梅笙后,忘记了杨詺,却独独只有她不被忘记。他知道,只有这样漂亮微笑的女子,才是那琴音的主人,而且他没有错过对方递过碎银时,指尖上的薄茧,同他一般。 可是,他以为,她只是杜府的下人罢了。重回青州城时,连着去杜府后院一个月,却再也没有听到过琴音,他想,她已经离开了,却没想,竟是这样的。 34 晨 这世间,从不会为了什么而停下脚步。 天蒙蒙亮的时候,苏子轩便扶着额醒了过来。瞧着屋子里的摆设,苏子轩才明白,自己昨晚醉倒在玉阁里了。初七靠坐在桌边,撑着下巴也睡歪了身子,眉心一直皱着,显然也睡得不够安生。 脑袋实在是疼得厉害,苏子轩按着脑门心,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好不容易记起杜如蘅的样子时,苏子轩猛地坐起身,宿醉叫他根本稳不住身形,前后晃着摇动了一下,响动叫伺候了半夜,也没睡得怎么安生的初七一下子醒了过来,从小炉上拿了温茶过来,递给苏子轩。 吖了口浓茶的苏子轩这才算稍稍清醒一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叫初七打来热水,净了面后才算清爽不少,“回府。”初七的心,才算放下又忍不住提起,这都一晚上过去了,若是大少爷再不回去,老夫人起来一定会拆穿。只是这会儿回去,就看少爷这样子,也还是不会认错的。 初七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府那头大少奶奶一切安好,不然……初七打了个哆嗦,就像碧玉姐姐说的一般,头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了。 苏子轩带着初七,大清早地从春风馆后院离开,只在离开前让初七同春芽知会过一声。这会子天才刚亮,不管是梅笙还是如玉也都还未起身。至于莫尧,苏子轩也没特意问过,只是临走前看见冬至背了个小竹篓要出去。 莫尧对冬至的心意,苏子轩不用探听也早就知道了。原本他是瞧不上的,毕竟莫尧这样的官宦弟子,或许有才,但没几个会对人真心实意。东至的确好,就是苏子轩第一眼见到她,也明白这样的女子不会是青楼中人,那双眼盈盈动人。 可她毕竟是个没有家世的,苏子轩不相信,莫尧会是认真的。既然不认真,又偏偏这样大张旗鼓地去招惹人家姑娘,苏子轩如何也看不下去。好在东至对莫尧的态度一直很冷淡,这让浸染商场学会圆滑的苏子轩不打算多惹事端,毕竟同知府儿子打好关系也是他能在青州城立足的一个价码。 苏府门口斜斜地靠着一个门仆,双手笼在一处,睁着眼角,神志有些犯浑,却又强打着精神。远远地听见马蹄声响起在晨曦中时,门仆立马睁开眼,动了动僵直的身子,几步跳到台阶下,等到近了后,立马上前牵过马缰绳,“大少爷,你可回来了,碧玉姑娘说,让大少爷一回来就去老夫人院里。” 苏子轩皱了皱眉,“老夫人怎么了?” 门仆倒只是个传话的,昨晚上的事,好在老夫人 院里的下人不多,碧玉安置好了杜如蘅后,便传话要下人守口如瓶,是以下人只知道少奶奶着了凉,至于后来又请了一趟老大夫,也以为是为老夫人请的。门仆听见苏子轩问起,倒也是个机灵的,“小的是外房伺候的,里头的事也不大清楚,大少爷不如早些去看看也能安心点。” 苏子轩没有再说什么,初七倒是看了几眼这门仆,慢了一步,扭头问那不起眼的门仆,“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我以前没见过你?” 门仆咧嘴笑得憨实极了,“小的是前两天进府的,人家都叫我石头。”初七止不住笑了一声,然后也不多说什么,快几步跟上前头的苏子轩。石头混不在意,见不到初七他们的身影后,牵过马往马房那边去。 苏子轩是真的担心苏老太太的身子,自从两个人闹了别扭后,娘亲的身子便一直有些不爽落。苏子轩没别的法子,这事实非他所愿,只能让下人尽心照顾着。昨晚上他也明白娘亲必然是生气的,可那会儿他也轴上了,不愿低那个头,才会骑上马去春风馆的如玉姑娘那儿一醉解千愁。 但酒醒后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不是吗?苏子轩苦笑一笑,摇摇头,踏进老夫人的院子。碧玉正好端着水盆出来,见到从院外进来的大少爷,微微一愣,然后屈膝,“大少爷。” 苏子轩没想到才回来便会见到碧玉,瞥了一眼那盆清水,然后开口发问,“昨晚上老夫人可好?” 或许在昨晚以前,碧玉还是个乖巧机灵的丫鬟,但亲眼见着大少奶奶受的苦后,碧玉心底实在是积了点气,于是低眉顺眼地端着盆,“回大少爷,昨晚上大夫忙活了一晚上,碧玉不敢怠慢,一直候着大少奶奶这头。” 也就是说,杜如蘅昨晚上病得更厉害了? 苏子轩心底微微颤了一下,毕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若杜如蘅真就这样去了,苏子轩嘴上或许不愿承认,但肯定自己心底是会后悔的。碧玉自然没有错过大少爷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终究还是软了口气,“大少爷,是不是进去看看大少奶奶?” 碧玉这话一说出,立马便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对面苏子轩的脸上又浮出那种嫌恶的表情来,口吻也生硬非常,“老夫人起了没有?”碧玉松了口气,原本担心地是少爷责骂自己,毕竟她只是个下人罢了。 “老夫人还没……” 里间小丫鬟绣儿起了帘子,只看见了碧玉便连忙喊了一句,“碧玉姐姐,老夫人起了,正问大少奶奶怎么样呢。” 碧玉连忙回身,“大少奶奶折腾了一晚上,刚睡去,回了老夫人,就说大少奶奶一切安好。”苏子轩站在庭院里,身子有些僵硬,面色像是被笼在雾里一般,怎么也看不清楚。碧玉回了话后,便又转过身来盯着苏子轩。 苏子轩想了想,还是抬脚走了进去,隔着门扉给老夫人请安。 昨晚上老夫人一直睡不安生,梦里是杜如蘅的娘亲,只是抱着满身是血的阿蘅问她,为什么不肯好好待阿蘅,一会儿又是去世的老爷子,问她为什么将儿子教养成这般恶劣。无论是哪一天,都是她做错了,不是吗? 醒来时,老夫人叫了绣儿来问杜如蘅的事,昨晚上她睡得迷迷糊糊,但人老了便是一点响动也能听见。知道后半夜时院子里有人声走动,这会儿,若还糊弄自己说是没事,老夫人定是不信的。 绣儿是绿鄂走后才给提上来照顾老夫人的,就跟当年的绿鄂一般,娇俏可人,心思极单纯,虽然爱迷糊,但从未犯过什么错,嘴巴也巧,照顾起老夫人来也是真心实意的。若不然这样,碧玉昨晚上也不会让绣儿一直照顾着老夫人,而自己能放心一直照顾着大少奶奶。 也正是因为绣儿的单纯,是以老夫人第二句便问了大少爷在哪儿。绣儿支吾了一下,老夫人便明白了,叹了口气,身子一下子乏了力气,躺了一会儿,听见外头又有了响动,这才撑着要起身。 这会儿儿子就站在外头,老夫人却是一点力气也没了。这个儿子,是真的变得让她一点也不认识了。老夫人也不愿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什么重话,换整齐了衣裳也没叫绣儿去开门,只是隔着门说了一句,“你铺子里的事也忙,就别耽搁在老婆子这儿,你去吧。” 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答应他的休妻之求,毕竟这是阿蘅用自己的命保住的亲事,她怎么忍心让她难过?终究是苏家欠了她的,至于以后的事,她这个老婆子怕是不中用了。 苏子轩对着门扉,微微发了会儿呆,然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微微弯腰,“是,娘,儿子去了。”然后丝毫没有留恋地走开。碧玉站在走廊口看着里去的大少爷,叹了口气,却冷不丁撞到后头的二少爷。 苏子辕眸下有些青紫,一晚上也没睡安生,一直等到天亮才算放下心来。这会儿自然也见到了苏子轩的离开。碧玉只听见二少爷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若是娘让我娶她的话,她跟大哥都会比现在过得好,你说,对不对?” 这话,肯定不是说给她 一个下人听的。碧玉骇得脸色一白,然后连忙弯腰,面色有些苍白,顾不得礼仪不够大方,连忙说了一句,“二少爷,大少奶奶那头还得有人看着,奴婢先去看大少奶奶。”说完也不管别的,抬脚便回了房里,胸口却还是跳得飞快。 刚才那话……碧玉不敢深想,拧了帕子,回到床榻边守着碧玉,好一会儿才慢慢缓下心神。 35 争宠 苏子轩离了苏老夫人的院子后,就回了自己的清客斋。 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已经开始洒扫了。昨个儿晚上,苏府发生了一些事,下人们多少听到点风声,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要再知道多点,便又不能够了。到底是老夫人院子里的事,下人也不敢多探听什么,只能睁大眼竖起耳来做事。 初七一早就回了清客斋,让小厨房里热了几样大少爷喜欢的吃食便专心候着,只求少奶奶那头别处什么乱子才好,想来有碧玉姐姐在这头镇着,也不大会出什么岔子才是。等见到大少爷回来后,初七仔细看了几眼大少爷的面容,觉得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这才笑着跑前跑后,吩咐下人端上热腾腾的吃食上来。 宿醉后,本来就没甚好胃口的苏子轩,早上在娘亲那儿不冷不热地碰了个钉子,这会儿是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动了两筷子便要放下。初七在边上看着大少爷不大好的精气神苦了张脸,却又知道这时候大少爷是根本听不见人劝的。 就在苏子轩放下筷子准备进书房的时候,妙音与妙姿姐妹好地互相挽着手臂走了进来。瞧见桌上几乎没怎么碰过的吃食,妙音立马松开妙姿的手,像尾妖娆的鱼儿般滑到苏子轩身侧,红酥手捏起汤匙便要送些吃食到苏子轩嘴边。 苏子轩盯着汤勺里那莹白如玉的小米粥,眯了眯眼,然后才慢吞吞张嘴,顺着妙音的手喝了下去,对面站着的妙姿眼底流出温柔的样子,手心却是死死拽住帕子。初七原本是不怎么喜欢这少爷的这两位侍妾的,只是这会儿能叫大少爷吃些东西也算不错了。 妙姿含笑而立,也不急着凑到前头去伺候大少爷,满脸贤惠的样子,苏子轩眼角看了她好几眼,然后推开妙音的手,站起身,冲妙姿点点头,“你随我去书房伺候着。”妙音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嘴角的笑也变得十分牵强。站起身,黏着苏子轩的身子,“大少爷,也让妙音陪你去书房好不好?妙音会乖乖的。” 她们这样卑微的女子,纵然生得再好的样貌又能怎样?只要有一天失了大少爷的喜欢,她们便又回到最低贱卑微的时候,随便被送给谁。妙音不想回到那些担心受怕的日子,不知道她们会成为谁的玩物,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里。 苏大少每次来春风馆,若非有生意要谈,都是直接去如玉姑娘的院里。大家都知道,苏大少也不碰馆里姑娘的,可自从第一眼见了苏大少后,妙音便存了非分之想,她想要飞上枝头,纵使以自己的身份最好也不过是个姨娘,她 也甘愿。 直到孙妈妈挑了她们几个黄花闺女去见梅笙公子,妙音还是浑浑噩噩的。她家里穷,爹娘卖了自己只为替哥哥讨个媳妇,却根本没想过她会怎么样。孙妈妈盯着她看了许久,骇得她浑身打颤,她见过阁里那些姑娘接客,遇上些怪癖的客人,姑娘第二天连身子都起不了,但晚上到了还是要接客。那般不堪的日子,叫妙音简直不敢去想。 然后,孙妈妈让别的姑娘回去,只留下她跟另一个,也就是现在的妙姿。梅笙公子一如既往地和煦温柔,牵着她们俩到苏大少跟前,说了给我们俩起了个新名字,妙音与妙姿,从今以后,就跟着苏大少了。 原本还是惴惴不安的妙音,被人用小轿抬进苏府时,还恍若梦里,直到穿着红色新郎服的苏大少走进来。这让妙音忍不住哭出声来,原来她真的嫁给了苏大少。只是这样的好日子过得实在太稀薄,因为她不管怎么做,也得不到老夫人的欢喜。 老夫人在苏家,是绝对的主人,因为苏大少是出了名的孝子。而妙音也不算是全然没有希望的,因为跟她和妙姿同时进门的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哑巴,杜如蘅。她哪里看不出来苏大少对她还有妙姿并没有多少情意,只不过有杜如蘅在,苏子轩对她的好依然叫妙音痴迷,纵然他不爱自己也好,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妙音也甘之如饴。 可为什么,大少爷要妙姿去书房,却不要自己?妙音无法接受。 苏子轩淡淡地看了一眼妙音,却不多说什么。不管是妙音也好,还是妙姿也罢,这两个女人都不是苏子轩放在心底的人,既然不是他心底的人,他又何必温存呵护?再者说了,今个儿他若是心情不错,或许还会有两分好脸色,而现在,宿醉后的他浑身都不舒服。 妙姿面上诚惶诚恐,走到妙音身边,娇柔地挽住妙音的手,“大少爷,您昨个儿晚上一宿没回来,妙音姐姐也是真的担心你……不如让妙音姐姐一同去书房,何况妙姿手脚粗笨,伺候不好少爷……”说这话的时候,妙姿眼眸底下盛满了盈盈水色,温柔又渴求地看着苏子轩。妙音心底却是恼火非常,呼啦一下甩开妙音的手,才想要反唇相讥时,妙音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喜色,立马噤声。 只是刚才那一下动作确实挥了出去,妙音有些惶恐地看着对面的苏子轩,才想要开口,却没想到苏子轩厌恶地皱了皱眉,冲着两人一同挥了挥手,“算了,初七,你跟我去书房。”至于妙音与妙姿,只能傻站在厅堂里。 初七跟着苏子轩走 出去的时候,嘴角止不住勾出一抹笑来,这两位还真有意思。等初七也离了客厅后,妙音走到妙姿面前,对着那张娇柔的面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清脆而响亮。 “你这贱人,居然敢阴我!!”妙音这人,爽落非常,姿容艳丽,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进了春风馆,也因为模样讨巧,让孙妈妈一眼相中,打算好好栽培栽培,到时候成个小红牌之类的,却没想到被苏大少被买了回去。 这妙姿能被选上,自然也是有点姿色与本事的,妙音在进苏府以前,对妙姿知道的并不多,可这几天功夫,妙音却知道,妙姿果真是厉害。可再厉害又能怎样,妙音不是个服输的,尤其她还想抢走大少爷的宠爱,这怎么可以? 妙音微扬起下巴,脖颈白皙纤长,如骄傲的天鹅一般,对着妙姿却是无比鄙弃,“怎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哑巴了?”原本可以陪少爷去书房红袖添香的,这会儿没了机会,真是活该! 36 扬威 妙音扬起下巴,目光中淬了毒,恨不得将面前这张矫揉造作的脸给撕得粉碎。好在这次少爷没让妙姿去伺候,这让妙音多少有些沾沾自喜。妙姿面容温婉,只是白皙的脸衬得妙音先前那一巴掌无比醒目。 花厅里的下人全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一切都没看见。妙音也不怕这些下人坏什么事,她现在恨不得扯着妙姿的头发让她滚回春风馆去才好。竟想着用这样恶毒的法子害自己,妙音能忍下这口气才怪。 至于妙姿,头微微偏着,维持着适才被打的样子,发鬓有些微的乱,但依然无损她的美好。妙音冷哼一声,走到妙姿前面,掐着妙姿姣好的下巴,凑进去,嘴角含着冷笑,“妙姿,我知道你本事,竟能从后厨一个烧火的爬到今天这位置,只是有我在,绝不会有你的出头之日!” 说完这话,妙音转了个身便走了出去。妙姿嘴角一直挂着那抹温婉的笑,只是模样好不可怜。边上的下人忍了忍,到底有些看不下去,拿了块帕子过来想帮帮妙姿。妙姿听见响动,茫然地转过头来,眸底盈盈一片水色,眼眶上描着一圈桃花粉,模样楚楚可怜。 “大少爷只用了这么点早膳,一会儿定然会饿,我去厨里做些吃食,一会儿还请你帮着送些进书房,好吗?”婢女微微一愣,然后笑着应下。妙姿没有多留,身姿窈窕地走了出去,只是没人看见她嘴角那抹冰冷的笑。 妙音,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爬到我头上去! 出清客斋的时候,妙姿往老夫人院子那头看了一眼,然后才施施然离开。 老夫人冷着脸将大儿子赶走后,也不听绣儿的劝,起身去看杜如蘅。 到底是姑娘家,本来底子便不算大好,经了这么一番闹腾,脸色是真不算太好看。老夫人看着一晚上便尖瘦去的下巴,心疼得厉害。手抚上杜如蘅温热的脸颊,指尖触着纱布边,很小心的样子。 碧玉热了茶水,端来请老夫人润喉。 老夫人挥了挥手,没有接过那茶水,而是叫了碧玉到跟前,细细询问杜如蘅的事。虽然碧玉瞒得很好,但只要没向老夫人编些谎话,她还是知道了杜如蘅昨晚上受了苦。老夫人亲自替杜如蘅掖严实了被褥,然后起身,交代碧玉在这儿好好照顾大少奶奶,自己起身进了佛堂。 如果是孽缘,如果要有人受到惩罚,那么全都由她来受吧。 正月一直等到青芜轩里,直到天亮起,二少爷才有些神情恍惚地回来。正月准 备了热水跟吃食,只是看二少爷那样子,太半是吃不下什么的。正月便端了热水过去,苏子辕就着热帕子抹了把脸,便吩咐正月在外头伺候着,除非是碧玉那边派人过来,否则谁来他都不见。正月倒是觉得奇怪,不过什么也没问,应了声是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苏子辕和衣倒在床榻上,心底却是无论如何都是后悔的。他为什么要回来青州城?若是不回来,这些事也就不会发生。明明当年受了杜家太太恩惠的是娘亲同肚子里的他,为什么又要让大哥来承受? 他不明白,为什么不管是娘还是大哥都只肯把他当成孩子,而不去想想,他也有能力替苏家承担一些东西。而杜如蘅? 苏子辕没办法忘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那双干净澄澈的眼,里头闪烁的迷茫与慌乱叫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大哥就看不出她的美好来?比起那两房侍妾,杜如蘅确实不够美艳,但却比她们更加适合大哥。 大哥难道连这都不知道吗?杜如蘅是个好姑娘,虽然她不会说话,可她那双盈盈生动的眼比太多人的甜言蜜语要真挚多了。大哥难道连这么简单的理都不懂吗?苏子辕以手抚额,然后又索性张开手掌,彻底覆住自己的眼。 以他昨天来看,嫂嫂杜如蘅绝对是个顶刚烈的,如果等嫂嫂好起来后,大哥仍旧执意要合离的话,杜如蘅会怎么,苏子辕不难想,他现在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叫这样的情况不再发生。 满身浴血的杜如蘅,苏子辕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她额头的热血,只怕这辈子都不能从他手心里抹去了。苏子辕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背过身去,也不知道最后到底能不能睡着。好在杜如蘅没事了,苏子辕安心地告诉自己。 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是能挽回的。 苏子轩却不是这样认为的。 他派初七去了老夫人院里打听。对方见是大少爷的人,自然也不怎么为难,将昨晚上杜如蘅起热的事告诉给初七听,只把初七惊出一身冷汗来,好在大少奶奶没事,不然……即便老夫人不追究,初七多少也明白点大少爷的心事,定也是不好过的。 这边初七还在探话,那边碧玉站在屋里听了个大概,然后掀了帘子走出来,“大少奶奶只需静养便无大碍,初七,若是能够,你劝劝大少爷,多少也过来看大少奶奶一眼,这边老夫人也好交代。” 初七睁着眼瞪了碧玉好几眼。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个碧玉姐姐的,平日里是对谁都是疏离有礼的,从不害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碧玉为了一个谁来说好话。难不成屋子里那哑巴真有什么厉害的地方,竟连素来洁身自好的碧玉姐姐都给打动了? 碧玉在初七面前,倒很少瞒着什么,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彼此扶持的。碧玉既然是真的替大少奶奶心疼叫委了,那能帮她一些是一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碧玉喊住要走的初七,“我记得大少奶奶带了个陪嫁丫鬟进府的,那丫鬟你知道派去哪儿了吗?” 这事倒还真是碧玉忽然发现的,之前绿鄂的事,就让碧玉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后来一想才明白过来,大少奶奶没有自己的贴身丫鬟,这才叫绿鄂在梅园里托大,最后欺了主。若是有大少奶奶信得过的陪嫁丫鬟护着,定不会是今天这番样子了。 初七停住脚,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被大少爷打发去洗衣了,大少爷说不准少奶奶见她。”碧玉面色一凛,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到屋里去伺候杜如蘅了。 37 扣儿 处置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这种事,初七便是再受宠也做不了主,碧玉纵使对初七交代什么也不顶用,只有老夫人同大少爷才做得了主。碧玉知道,大少爷那边多半是没指望了,也就只能靠老夫人这边,而大少奶奶现今这般,也只能靠自己了。 碧玉进去看过大少奶奶,请了老大夫过来问诊,改了方子确定少奶奶这边没事后,碧玉泡了茶,端了些点心进去请老夫人安。 老夫人没心情用早膳,只吃了小半碗的粥便直接进庵堂礼佛。 碧玉小心翼翼地将茶点放到花厅,然后正了正衣襟,神情肃穆地走到佛堂里请老夫人。老夫人念完最后一段心经后,搭着碧玉的胳膊走到花厅,看了眼桌上放着的云片糕,老夫人嘴角总算挂出一些笑来。 “你这丫头,我以后怎么舍得把你嫁远了,不然到哪儿找个这么贴心的呢?”绿鄂与碧玉一同调到身边来伺候的,那时候子轩整日里忙着谈生意,子辕要跟着谭先生做学问。挑了碧玉与绿鄂到身边,多半也是让她们陪着解解闷的。 明明当初两个都是机灵的丫头,怎么越长大,越看不明白了呢?绿鄂奴大欺主,而眼前的碧玉也添了太多玲珑心眼,到底是长大了,老夫人叹了口气,吃了两片云片糕,然后喝了点茶水,垂眸,“说吧,这时候来找我老婆子,定是想说什么的。” 碧玉微微笑了一下,眸底一片清亮,“老夫人,碧玉是伺候老夫人的,绿鄂送走了,总得有人伺候少奶奶才行。”这话说的毫无破绽,但却达到她想要的,碧玉这人,的确是聪明的。 老夫人低着头,抿了口甘苦的茶水,眼角透着精光,“我记得阿蘅有带了一个陪嫁丫鬟进府来的,那丫鬟呢?少奶奶病了也不知道贴心照顾着?”碧玉微微一笑,立马躬身谢过老夫人,惹得老夫人白了她两眼,然后拉着碧玉的手,半搂着拍了拍碧玉的背,“你这孩子,有时候就是小心过头了,偏又是这么个心软的,哎。” 碧玉嘴角依然笑着,头轻轻蹭了蹭老夫人的肩,“都是老夫人给疼出来的,碧玉只知道,要对老夫人好,让老夫人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碧玉亲自去接的扣儿。 碧玉能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当初少奶奶进府,少爷领着两房侍妾将原本一桩喜事闹得如何也欢喜不起来,碧玉那时候还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见着老夫人整日里为少爷的事而闹得不舒坦,碧玉倒真没注意到少奶奶身边的陪嫁丫鬟去了哪儿。 见到 扣儿的时候,碧玉松了口气。 大少爷虽不待见少奶奶,但也不过是想逼少奶奶离开罢了,对她身边这个陪嫁丫鬟倒没怎么苛待,虽说做的是后院的粗使活儿,但总归人还是好好的。碧玉进院子的时候,扣儿还被两个嬷嬷给看着。 碧玉进了院门口也没有再往里走多少,眼眸只扫了一眼那两个嬷嬷,然后目光清亮地盯着对面的扣儿,“是扣儿吗?少奶奶让我来接你过去。”那个低着头洗衣的单薄背影忽的一僵,然后甩开手上的湿衣裳便急急忙地朝碧玉冲了过来,沾着凉水的手死死扣住碧玉的手腕,眼眸中写满了焦急与担忧,“我家小姐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 说到这儿,扣儿便是再也忍不住眼底的泪,哗啦一下便大颗大颗地滚下脸庞。碧玉小心翼翼地拭去扣儿脸颊上的清泪,然后叹了口气,反手牵住扣儿,“跟我走。” 扣儿看上去还这样小,不比少奶奶大多少。这样一对主仆在杜家,过得也不会太好吧,也难得扣儿对少奶奶这般挂念。 两个嬷嬷没想到碧玉是来领人的,愣了一下后立马转着水桶腰堵在院门口,拦住要走的两个人,“碧玉姑娘,老身知道你是老夫人跟前的红人,可这丫头可是大少爷交代我们俩给看着,你这样做,大少爷那边我们没法交代。” 碧玉不急不缓地点点头,“那请嬷嬷跟我去见老夫人,是老夫人让我来领人的。”抬出老夫人,在苏府是绝对最管用的。两个嬷嬷互相交换了下眼神,身子往边上退了退,扣儿只是紧紧抓住碧玉的手腕,也不看那两个嬷嬷,亟不可待地迈出了从她随着小姐进府后便一步没有离开过的院子。 出了那院子,碧玉依然如来时一般,脸上不愠不火,而原本急切非常的扣儿却是忽然停了下来,目光紧紧地盯着碧玉,不肯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 “是不是我家小姐出了什么事,所以你才来带我去见她?!”扣儿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凄厉,眼神中更是慌乱非常,那双漂亮的眼却是一点点沉寂下去,只有汹涌的暗在里面翻腾。 碧玉看得心惊,却也不敢再隐瞒,只是笑了笑,依然拉上扣儿的手,“你随我来,你家小姐是出了些事,但此刻却是好好的,以后有你贴身伺候着,定然不会再出事的。”听见碧玉这么说,扣儿眼底的暗才一圈圈散开,嘴角哆嗦了两下,整个人才是真的没了力气,缓了一缓才迈开步子往梅园过去。 扣儿算不得多少漂亮,唯一称得上亮眼的便 是那双浓眉大眼,极有活力。便是半个月的浣衣也没能消掉眼底的熠熠,这个姑娘,第一眼便让碧玉喜欢,只是不知道一会儿见到少奶奶那苍白模样,她会不会将自己一同摒弃掉。 到老夫人院门口时,扣儿手拽着衣摆,却是又慌乱起来,鼓足了勇气才问了出来,“我家小姐除非被逼急了,定不会出什么错的,她……到底怎么了?” 碧玉看了眼院门,稍稍犹豫了一下,决定如实相告,“少爷想休妻,少奶奶不肯,便撞了墙,此刻还睡着。”扣儿的身子一哆嗦,却是面色彻底苍白起来,碧玉离得近,将她嘴边那句呢喃听得正好,“小姐不会合离的,她会跟夫人一样,姑爷这是生生想逼死小姐啊……” 38 几家愁 扣儿的老子娘是杜夫人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对杜夫人自然忠心耿耿。只是后来杜夫人渐渐失了势,而扣儿的老子又早早去了,杜夫人便将她们接回到自己身边。杜夫人生杜如蘅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之后又调养不好身子,不说以后再难有孕,就是眼前这一个,若非有扣儿的老子娘,也只怕将养不活。 那时候杜家内宅的事全归了崔姨娘管,杜夫人又是个倔强的,要她向崔姨娘低头那是决计不可能的。扣儿小时候倒也记得不多,但渐渐大来之后,才知道自家小姐与别不同。 起初,扣儿也曾讨厌过这个体弱多病也不会说话的小姐,因为每次娘都是抱着小姐,而她只能站在一旁牵着娘的衣角。甚至后来她还向老天祈求,祈求哪一天小姐去了才好,那样娘就只是自己一个人的。 直到那一次,她忍不住孩童的妒忌,将小姐从台阶上推了下去。小姐摔断了胳膊,却只是温婉地冲自己笑着,娘跟夫人急忙地将小姐抱去求大夫,而小姐也只说自己不小心。扣儿偷偷去看她,小姐却依然牵着自己的手,比划着什么,根本不怪她什么。 她不敢问小姐,知不知道其实是她故意推她下去的。从那之后,扣儿便是真对小姐好了,不是因为小姐不会说话,在家里被别的小姐少爷欺负,而是因为小姐是个好人,她值得真心对待。 这次小姐出嫁,崔姨娘根本不打算给小姐拨几个陪嫁丫鬟,到了苏家自然会丢人。好在扣儿老子娘的卖身契,杜夫人早就给给毁了,所以她扣儿也算是自由身。崔姨娘纵然手伸得再长,也管不住扣儿的。 扣儿收拾好东西,反正自从她老子娘也去了之后,扣儿是真的无亲无故了,除了跟着小姐,她还能去哪儿?再说了,小姐这么善良,她就算要走,也得知道小姐过得很好才行。可扣儿没想到,一路喜红,敲锣打鼓地陪着小姐到了苏府,还没看上两眼,扣儿就被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给挟到了洗衣的地方。 起初,扣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两个嬷嬷将她丢到院里后就让她洗衣服。扣儿从小就护着小姐,比厉害也不输给别的人。这会儿两个嬷嬷蛮不讲理地将她弄到后院来,扣儿自然着急得很,可任凭扣儿怎么想闹,两个嬷嬷身子一杵,她便怎么也不能够了。 到底是浸淫后宅,有些手段的老嬷嬷,扣儿不管用了什么法子,也不能从两个人嘴巴里听到什么,更不要说出这院子了。扣儿唯一庆幸的就是嬷嬷没有拿鞭子抽自己洗衣。扣儿又不是个傻的,嬷嬷敢这样对自己 ,肯定也是受了谁的指使才对。可对方从不理会自己,这让扣儿留在小院都快疯了。 小姐的性子,扣儿是知道的,像极了她娘杜夫人。 其实,扣儿一点不觉得杜夫人这样有什么好的,太过倔强,而不晓得圆通。小姐呢?小姐同夫人一样倔强,认准了理便永远不会改。夫人平日里教小姐的,自然也是一样的。不过小姐比夫人更加善忍,这样的性子,若没有人精心护着,只会遍体鳞伤。 小姐现在,不就是伤到了吗? 扣儿红着眼眶,推开门,等看清床上那人的模样时,扣儿止不住呜咽了一声。碧玉站在身后,轻轻拍了下扣儿的肩,“我就在外间等着,若小姐醒了,你喊我一声。”然后转身离开。碧玉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尤其是对扣儿来说,她在这儿,扣儿会不自在的。 等碧玉带上门扉离开后,扣儿轻柔地抓过小姐的手腕,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掉,唇瓣紧抿着,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小姐的善,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心去看的,就好像在杜家时,杜老爷崔姨娘他们便根本没那耐心去看小姐的好。也只有夫人院里的她知道,小姐是多么的好。当她知道夫人以死替小姐保住的这门亲事,男方是城里有名的大户苏家时,扣儿便隐约觉得不妥当了。 扣儿没什么学问,不曾读过什么圣人教化,但她晓得成亲需要门当户对,齐大非偶的道理才是对的。且不管杜家的女儿配不配得上苏家少爷,就说夫人这般去了,小姐在杜家都过不下去,没了娘家依靠的小姐到了苏家,又有谁真看得起这个少奶奶? 她打定了主意,绝不让少奶奶到了苏家还受人欺负,可没想到,才到苏家,她就被人带走关了起来。扣儿别的不知道,但却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姑爷并不待见自家小姐,不然又怎么会这样对待陪嫁丫鬟? 不过才这么几日光景,小姐便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这不证实了自己当初的猜测么?她的小姐,这般善忍,为何总是被人错待,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扣儿轻轻揉着自家小姐冰润的手腕,“小姐,你快醒来,扣儿回来了,有扣儿在,谁也别想欺负你……小姐,要是不喜欢这儿,扣儿带小姐走,咱们走得远远的,一样能过得好好的……老夫人最想见的,就是要小姐能过的好好的,小姐,咱们不受这委屈了,好不好?” 杜如蘅只知道自己一直处在水深火热里,身子不知是冷还是 热,总归每一处都叫她不舒服。后半夜时,身子疼得实在受不了,偏还有人按着自己的手脚,叫她半点也动弹不得。到了后来,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直到扣儿来,杜如蘅还睡得昏沉沉的。 昨个儿实在是发生太多的事了,杜如蘅没想过一天里还能遇见这么多的事,她是真的很想就这样去了,可她的身子即便再闹腾也还是撑了下来。然后,她就模模糊糊听见一个人的哭声。 扣儿?? 杜如蘅有些不敢相信抓着自己手在哭的人是扣儿,是她那个强悍的扣儿。杜如蘅打小就认识扣儿,扣儿是奶娘的女儿,小时候杜如蘅根本没人陪自己玩。 娘亲只是一脸哀戚地教她琴棋书画,教她女红刺绣,却从来不陪自己玩。娘亲倒也从不拘着她,练完字也由得她出去玩耍,可没人陪的杜如蘅哪里玩得开心?那时候,也就一个扣儿。 扣儿会跳皮绳,会踢毽子……会很多杜如蘅觉得好玩新奇的玩意,连崔姨娘院里的如娇、如媚都想同她一起玩。每次,如娇、如媚来,都会抢了杜如蘅身上的东西。杜如蘅也觉得没关系,毕竟两个都是自己的妹妹,让着她们也没关系。 那时候,扣儿便冷眼在边上看着,等到后来如娇、如媚太过分了,扣儿便站到杜如蘅前面,如娘亲一样护着自己。那次还为了自己推了如娇一把,崔姨娘让人用藤条抽了扣儿十下,她溜到奶娘房里去看扣儿,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小小白玉一般的背上,被纵横交错的鞭痕打得皮开肉绽!娘亲抱着杜如蘅,告诉她,她要乖,千万不能惹事,不然没人护着自己,只能受更多委屈。娘说,只要嫁出去了,日子定然会好过起来的,因为到时候,阿蘅就有夫婿放在心上疼着了。 杜如蘅忍不住想哭,娘,你说出嫁了就会好的,为什么嫁了人,阿蘅依然过得这般凄苦? 扣儿拉着杜如蘅的手,只求杜如蘅能早点醒过来。却没想到床上的杜如蘅身子猛地一震,然后扣儿就见到杜如蘅皱着眉,眼泪从眼角滚出,扣儿急得用袖子去擦,结果杜如蘅哭得更凶,而自己也抑制不住泪水,一边擦一边自己也哭了起来。 杜如蘅睁开眼,迷迷糊糊里只能见到同一张同样哭得凄惨的脸,真的是扣儿? 杜如蘅的醒来,叫扣儿立马笑了起来。小姐醒来了,真好。扣儿依然拉着杜如蘅的手,嘴边只不停叫着小姐,一双眼泛着红,倒真有些小可怜的样子,这让习惯了扣儿厉害模样的杜 如蘅有些不习惯了。 没有挣开扣儿拉着自己的那只手,杜如蘅抬起另一只手替扣儿擦掉脸颊上沾着的泪水。扣儿抬眼就看见自家小姐脸上温柔的笑,只是配着那苍白的颜色,扣儿便怎么也忍不住眼底的泪。便是在杜家,崔姨娘纵然再厉害也没有将小姐逼到这样境地。 这姑爷,真是太坏了! 扣儿恨恨地想着,正好瞧见对面的杜如蘅脸上那一抹揶揄的笑,名为主仆,却被亲姐妹还要亲厚的扣儿,怎么看不出自家小姐笑里的深意?扣儿拉着杜如蘅的手替自己胡乱擦了一把,然后才扬了扬眉毛,“小姐,还不都是你,扣儿不然是不会哭的!” 杜如蘅抿嘴,乖巧的点了点头,是啊,她的扣儿,要不是看见自己这副凄惨模样,怎么会哭?娘说,女子要爱笑,尤其是阿蘅,只有笑起来才更叫人觉得漂亮。其实很多时候,杜如蘅都是笑不出来的。 小时候以为让着如娇、如媚就好了,长大后才知道,有时候不是她让不让的事,而是如娇、如媚要跟自己抢,明明她们什么都有,而且比自己好上太多,如娇、如媚还是要跟自己抢,即便她们拿到手后转身就丢到地上使劲踩。 但扣儿不一样。扣儿就算那次被夫人用藤条抽了十下也没哭。记忆里,扣儿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奶娘去世,还有一次就是娘亲去世。除此之外,这次是杜如蘅第三次见到扣儿哭。扣儿是真不哭的,虽然她总板着脸,气势汹汹地瞪着那些欺负自己的人,她不爱笑,但扣儿比自己要坚强太多了。 杜如蘅轻轻抬手,打了个歉意的手势,就被扣儿抓住双手,“你哪儿做错了?你哪儿对不起扣儿了?小姐,扣儿会生气的!”扣儿有些生气地瞪着杜如蘅,这让杜如蘅有些窘迫,但心底却是从她嫁进苏府后最温暖的一次。 还好,扣儿回来了。 杜如蘅头昏沉沉的,坐了一会儿便又疼得厉害。扣儿扶着杜如蘅躺回去,然后由着杜如蘅爱娇地同自己比划,问她这些天去哪儿了。扣儿将事儿瞒了下来,只说府里有规矩,新进来的丫鬟都要交给嬷嬷去学上一段时日的规矩。杜如蘅竟也信了,眼底是闪闪的眸光,直夸扣儿聪明,不到一个月就学好了规矩。 扣儿的眼,酸得厉害,手抚上杜如蘅额上沁出血来的纱布,然后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轻柔,仿佛重了一点就会吓坏她一般,“小姐,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傻了。夫人可在天上看着呢,若是小姐过得这般不好,你让九泉之下的夫人如何能安心?你还 有扣儿呢,若是小姐真出了什么事,你信不信扣儿也会随了你一同去了?” 39 醒来 碧玉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自然也听见了里头扣儿说的话,叫碧玉对扣儿愈发看重起来。少奶奶有这样的陪嫁丫鬟,实在是件万幸之事。若当初少爷没将扣儿掉走,碧玉肯定少奶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番田地。 敲了敲门,里头扣儿的声音戛然而止,碧玉善意地笑了笑,然后推开门。走到少奶奶跟前行了礼,“少奶奶身子可大安了?老夫人一直惦记着,直打发碧玉过来看少奶奶呢。” 扣儿站起身,护在杜如蘅边上,即便碧玉一直对她表现出善意,扣儿还是不敢有任何松懈。若是有人护着小姐,小姐怎么可能成了这幅样子?老夫人定也不是个好的,不然小姐肯定不会伤得这样严重。 杜如蘅看不见碧玉,因为从碧玉进来后,扣儿便站到床头挡住了对方。杜如蘅心知肚明,这个府里碧玉对自己还算不错,扣儿这样做,只怕会惹碧玉不快,到时候她又护不住扣儿,出了什么事就糟糕了。 于是杜如蘅从被褥里伸出手,软绵绵地拽住扣儿的手,拉了拉。扣儿不需要回头,也能明白杜如蘅的意思,脸上的狐疑神色稍稍缓下一些,但戒备的姿势却是半点没有放松。碧玉知道,依着之前发生的事,要扣儿相信苏府的人,自然没那么快。 躺在床榻上的杜如蘅也不怪扣儿,冲站着的碧玉点点头,嘴角的笑一如既往的温婉好看。碧玉仔细看了看少奶奶的脸色,晓得这烧是真退了以后,便是安了心,“一会儿大夫会进来替少奶奶请脉,劳烦扣儿姑娘照顾着,丫鬟们也在偏厅候着,有事吩咐就好。碧玉先回去伺候老夫人,一会儿老夫人定是要来看过少奶奶才安心呢。” 杜如蘅醒来见到扣儿,倒是将昨晚上发生的一切都给忘了去。听见扣儿提到老夫人,杜如蘅才猛的记起昨晚的事。杜如蘅不后悔自己以死明志,但到底还是没死成,既然没死成,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不是吗? 比方说苏家,比方说相公苏子轩,比方说休妻。就像扣儿说的那样,休妻是真真要逼死她的,她不能让娘亲死了还不安生,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娘亲有什么错?她温婉贤良,嫁给爹爹后辛苦操持一大家子,让杜家渐渐好过起来,可爹爹呢?他在外头寻欢作乐,将姨娘抬回家来宠妾灭妻,甚至为了给姨娘生的孩子一个好名声,竟要休妻。 从没有想过,娘只是个无辜的女人,她要护住自己可怜的女儿,她不能再失去丈夫的心后让女儿后半生辛苦。杜如蘅知道,她大约会同娘亲一样,得不到男人的疼爱了,可她起码 要跟娘亲一样,守住最后的底线,绝不能被休掉。 可她昨晚上的事,放到任何人家都是不合礼的,杜如蘅害怕,之前婆婆还算照顾自己,若是婆婆也恼了,她是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杜如蘅脸色苍白,眼神慌乱而紧张地盯着对面的碧玉,只恨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来。 杜如蘅的徒然失色并没有被人忽视。碧玉冲杜如蘅安抚地笑了一下,像是明白少奶奶心底担忧的事一般,“大少奶奶只管安心养好身子,老夫人瞧见少奶奶这模样,心疼都来不及,少奶奶且宽心。” 扣儿站在边上没有插嘴,等碧玉说完这话后,她也算听明白事情了。不管眼前这碧玉是不是真对小姐好的,起码苏家老夫人看在过世太太的份上,对小姐还是不薄的,也就是说,这苏家不待见小姐的,应该就是扣儿在小姐成亲那天匆匆见过一面的姑爷了。 也是,扣儿从头到尾都没听碧玉提起过大少爷,若他是个有心的,不该守在小姐身边吗?若不是他提什么休妻,小姐又怎么会这般激愤?扣儿抿着唇,看着小姐那慌张的模样,叹了口气,直直地冲碧玉跪了下来,别说是碧玉呆住,就连床榻上病着的杜如蘅也呆住了。 扣儿这是怎么了? 扣儿抬头冲对面的碧玉磕头,“碧玉姑娘,扣儿知道你是个心善的,不然也不会对我家小姐这般尽心。之前是扣儿不懂事,错怪了姑娘,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了扣儿这一回。只是一会儿姑娘回去,还请姑娘替我家小姐美言几句,小姐母亲早逝,很多事都没教过小姐,可怜小姐一个人孤苦,嫁到苏家后,自然要老太太亲自调教才是。不管怎么说,小姐让老夫人担心了,这是实话。本来小姐是要亲自向老夫人致歉才是,只是小姐这会儿起不了身,也怕冲撞了老夫人,还请碧玉姑娘千万替小姐美言两句……”扣儿说完这话,准备俯身磕头。 不是扣儿喜欢跟人磕头,谁让她总要护着小姐呢?既然要护着小姐,那有些气她必须受。小姐再怎样,那也是小姐,而她就没关系,因为她不过是个下人,只要小姐能好好的,扣儿不介意自己会怎么样。 杜如蘅看着扣儿再一次替自己跪到地上,心底猛的一疼,想哭却偏偏哭不出来。如娇、如媚边上的丫头,就是外院里伺候的也比扣儿吃得好用得好,可就算是这样,扣儿也从不说自己什么,依然护在自己跟前,这让杜如蘅心疼极了。 要是她有用一点,起码能得了爹爹的欢心,这样扣儿也能过得好一些。她知道娘早就 还了奶娘的卖身契,她跟扣儿一样都是自由身,可奶娘跟扣儿从来没离开过自己,她知道,因为扣儿舍不得自己。可杜如蘅见到扣儿跪下来时,忽然想,她是不是做错了。 扣儿原本可以寻个老实人家,相夫教子,过上安稳的日子,不用怎么大富大贵,杜如蘅知道,凭扣儿的本事,她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用不着为了自己再受什么委屈。 碧玉也呆住了,她没想到扣儿这般聪明,一下子就将事情看得清楚透彻,也晓得府里最重要的就是得到老夫人的喜欢。 笑着过去拉起扣儿,碧玉拍了拍扣儿的手,“老夫人之前忙着事,也不知道扣儿受了委屈,这不是一知道了,就让扣儿回来了么?你只管在这儿伺候好少奶奶,别的事,且宽心就是了。”碧玉这已经算是说得够多了,若是府里其他人在边上,大约是不信的。谁都知道,老夫人身边的碧玉姑娘做事最是谦逊谨慎。能说这么多,实在是难得了。 直到碧玉离开,杜如蘅还是垂眸,一脸的懊丧与颓废,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她真是没用,护不住自己的娘亲,也护不住扣儿,让身边的人因为自己受太多的委屈。扣儿回到床榻边,轻轻拭去杜如蘅脸颊上的泪珠,“我的傻小姐,怎么哭了呢?扣儿不好,没护住小姐,小姐别怪扣儿才好。小姐得好好的,若不然扣儿才会真的难过的。” 碧玉离开杜如蘅房里后便去找老夫人。 领了扣儿出来,原本就要回去跟老夫人交代一下,只是没想到扣儿一回来,少奶奶就醒了过来。不过这样也好,老夫人听见少奶奶醒来的事,也就能放心了。老夫人这几次一直睡不安生,身子骨也不大如从前,若还担着心思,对身子自然是不好的。 碧玉端了炖好的雪蛤去老夫人房里,边跟绣儿一起伺候老夫人吃点心,一边笑着宽慰老夫人,“老夫人,也难怪是少奶奶在家时用惯的人,碧玉才领着人进少奶奶房里没一会儿功夫,少奶奶就醒了。” 苏老夫人喝着雪蛤,听见碧玉说杜如蘅醒了,连忙推开绣儿端着的雪蛤,“你这丫头,阿衡既然醒了,怎么不派人来叫我过去看看?昨个儿担心了一晚上,这会儿可是好些了?”碧玉将绣儿端着的雪蛤又给接了过来,舀了一勺喂给老夫人。 “老夫人,您啊,就晓得闹腾。少奶奶那头有扣儿看着,还有大夫跟底下人护着,不会出什么事的。而且刚才少奶奶醒来一会儿了,这会儿指不定困得又睡不过了。老夫人还是先吃了点心,躺一会儿,到下 午时再去看少奶奶,如何?”碧玉细声细气地宽慰了一番老夫人,叫苏老夫人也想明白过来,斜睨了碧玉一眼后,换得碧玉一记讨好的娇憨笑容后,老夫人叹了口气。 就让那可怜丫头多休息一会儿,只是…… 老夫人脸色转僵,问碧玉,“可派人通知大少爷了没有?那逆子!”碧玉跟着一愣,然后笑着点点头,“老夫人你也是的,下人知道少奶奶醒来没事了,早就跑去跟大少爷打赏了,不过大少爷正在见管事呢,一会儿得闲了,定然回去看大少奶奶的。” 碧玉这样讲,不过是哄老夫人罢了。活了这么多年,老夫人什么没见识过,哪能这样轻而易举就被糊弄过去?只是让她有火也抚慰地没处发罢了。老夫人叹了口气,“去库房取些上好的补血养气的,到底是那逆子给气的,他不尽心,我这个做娘的可不能亏待了人家。”老夫人想到大儿子,就是再好的胃口也给弄没了,碧玉瞧着剩下的半碗雪蛤,微微叹了口气。 绣儿在边上倒是乖巧得很,一声不吭,只是替老夫人捏着手脚,叫老夫人一直皱着的眉松开一些,然后才娇娇软软地哄老夫人,“老夫人一早上都在佛堂里,这会儿定然累了吧?让绣儿伺候老夫人躺会儿,可好?” 碧玉微微笑了一点,顺着老夫人起来地姿势扶起老夫人的另一侧身子。这绣儿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有绣儿在,碧玉也放心过了。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伺候老夫人拆下头面,去掉衣饰后,老夫人还是惦记着杜如蘅那边,吩咐碧玉,“留绣儿在外间伺候就是了,你去少奶奶那边护着,可不能有一点松懈。”碧玉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乖巧地退下。 碧玉知道,老夫人是铁了心要把自己送给少奶奶伺候了。也是,绿鄂是老夫人拨给少奶奶的,到头来却奴大欺主,生生折了老夫人的脸面,就算府里不晓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但平日里绿鄂的所作所为,别人也是知道的。只有将她拨给少奶奶,才是最好的法子。 虽然舍不得,但碧玉早就绿鄂赶出府时便有心理准备了,好在去伺候少奶奶,她也不委屈。只是希望大少爷能早些体会到少奶奶的好,两个人欢欢喜喜过日子才是。刚才老夫人一句也没提休离的事,这样少奶奶就还有机会去争取大少爷的喜欢,总还算有转机,不是吗? 碧玉从老夫人那儿出去,就去请大夫了。 昨晚上大夫忙了一晚上,早上少奶奶烧退了,他才宽松些。只是这会儿少奶奶既然醒了,还是得让老 大夫过去看一眼才是。碧玉到客房门口时,正好遇见二少爷苏子辕。 若说昨个儿晚上谁更像杜如蘅的夫君的话,那必定是二少爷苏子辕。碧玉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二少爷,心底止不住想起昨天无意间听见的那句呢喃,她有些害怕,若是事情真朝那方向发展下去,最受不了刺激的一定是老夫人。 苏子辕倒是浑然未曾觉察到碧玉的不自在,他走到碧玉面前,冲碧玉微微一笑,“碧玉可是去找大夫?我同你一起去吧,也好听听,嫂子的身子可是安好一些了。” 碧玉没办法拒绝温文尔雅的二少爷,只能点点头,那笑也只有碧玉自己明白,是多么的僵硬。碧玉侧了侧身,让二少爷走在前头。没等两个人敲门,老大夫已经背了药箱从屋里走出来,见到二少爷苏子辕,便拱手笑了笑,然后对碧玉点了点头。 苏子辕妥帖地回了一个礼,三个人便一起去看杜如蘅。 扣儿知道老大夫要来,便下了帘子隔住杜如蘅,替小姐挽好袖子后,搭了丝帕到那段皓腕上。碧玉在边上看着扣儿做得极为妥帖,倒也禁不住点头,有扣儿在大少奶奶身边,倒真可以放不少心,是个稳妥又忠心的姑娘。 老大夫请了脉后便微微笑了笑,“恭喜大少奶奶,这身子骨是要大好,只消好好调养便定能好的。至于伤口,老夫回去叫人送了那雪花膏来,这段时间吃食上多注意一些,不会有什么大碍。”他能做的,便是让这可怜姑娘不至于破相罢了。 杜如蘅在床榻上用另一只手碰了碰额头的纱布,无声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如何也落不到眼底。她不管破不破相,相公都是不会介怀的,因为他心底,根本就没有自己。杜如蘅笑着,眼底便有些发酸,又怕一会儿扣儿看见不高兴,杜如蘅忍了忍,便不再哭泣。 老大夫过去交代,碧玉跟了去,记下要注意的事项后,请了下人拿了丰厚的诊金送老大夫回医馆。这边厢,苏子辕一直站在边上默不吭声。扣儿不晓得眼前之人是谁,有些拿捏不住怎么做,不过看对方那身打扮,也该是府里厉害的人。 杜如蘅勾了勾扣儿的手心,然后指尖比划了两下,扣儿便知道对方的身份,冲苏子辕盈盈一拜,“扣儿见过二少爷。”见到二少爷的温文尔雅,扣儿便更不待见那个一直没露面,连下人都未曾打发过来看过少奶奶的姑爷了。 要是小姐当初嫁的是这位少爷,小姐定然会过得好好的。扣儿摇了摇头,止住这种荒唐想法,抿嘴站在一边。至于那帘子 还是一直下着,毕竟小姐只穿了单衣,见男客总是不妥当的。至于床榻里面的杜如蘅,见不到苏子辕,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叔明明昨天回的府,本该是欢天喜地的一件事,可一切都因为自己而乱了套,若非如此,昨晚上婆婆定会替小叔子接风洗尘,更不要闹出自己这么一出来。想到昨晚自己丢人时正好被小叔子接住,杜如蘅便更不知道如何同苏子辕泰然相处了。 苏子辕其实想亲眼见见杜如蘅的,只是这确实于理不合,听老大夫说的确没甚大碍后,苏子辕多少放下心来。见到扣儿一脸防备地站在床边,苏子辕知道再留下来也没什么用,说了几句要大嫂好好休息后,苏子辕便走了出去。 苏子辕去了老夫人屋里,绣儿出来说老夫人好不容易睡过去,苏子辕便也不打扰。出了老夫人院子后,苏子辕原本是要回自己的青芜轩,可出了院后,想到大嫂受的苦,苏子辕便像是下定了决心,朝大哥的清客斋走去。 他不管大哥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苏子辕知道,大哥若再这般下去,定会犯错的。不管大哥喜不喜欢这门亲事,大嫂毕竟是进了门,大哥这样做,于情于礼多是不合的。苏子辕知道,只要大哥能想明白来,解开心结,一定不会再同昨晚一般,也不会再让娘亲伤心难过了。 40 桂花糕 “禀姑娘,少奶奶还在老夫人院里,整晚都没回过梅园。”一个下巴尖细,模样算是极机灵的一个丫鬟给妙姿行了礼,眼底闪着光,看得出来也是个不大安分的。 妙姿正用一双纤细的手揉搓手上的粉团子,听见丫鬟说话的时候,妙姿也不过是挑了挑眉,手上的精巧活计却是没有停下来。妙姿是从后厨出来的,若非有这样一手精细活,也入不了梅笙公子的青睐,成了鼎鼎有名的苏家大少的侍妾。 若说起来,妙音比妙姿要幸福得多,夜深人静的时候,妙音起码还有能恨能怨更能想念的亲人,而她打小就在春风馆了,连自己到底姓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盼头呢?小时候一样不懂事,冲撞了馆里当红的姑娘,然后被打得鲜血淋淋直接丢到了后院柴房等死,若非后厨洗碗的老嬷嬷心善,替她灌了两碗汤药,只怕她怎么也熬不过来的。 从那以后,妙姿就知道,她要出人头地,她要爬上去,她不要再被人轻贱,连一条命都这样不值钱。在后厨帮忙地时候,妙姿学会讨好大厨,学做那些讨好人的小点心。当然,大厨们自然都是留一手的,但妙姿总能恰当地挑起几个大厨间的矛盾,然后获利的就成了她。 妙姿学会了每一种点心的制法,用心记下去了大主顾们喜欢的口味,这里头就有苏家大少爷的。苏家大少爷每次来春风馆,不管是不是去找如玉姑娘的,总会点一盘桂花糕,而且只要张厨子做的那种口味。 这张厨子是春风馆里银钱最多的厨子,底下巴结的人多了去。妙姿却不大敢轻易去讨好,只因为这张厨子手脚不干净,对着她们这些个后厨帮忙,去前院端茶送水的丫头总爱动手动脚的。妙姿知道,自己现在最大的资本就是清白,她不想只做个大厨的玩物。 桂花糕妙姿自然是会做的,可就是不知道张厨子怎么就做得这样讨苏打少的欢心。记得一次前院送食的人端错了盘子,苏大少只尝了一口就品出不是张厨子的手艺,叫了撤了重新换过一盘才罢休。这让妙姿愈发觉得古怪,只是张厨子每次做吃食的时候总会挡住一点,妙姿没法子,接着机会,明里暗里由着张厨子吃了两次豆腐后,总算发现张厨子的桂花糕与别不同的地方了,别的都没什么两样,也就是那些桂花。 张厨子将那些晒成干的桂花用盐水泡软了之后才用到糕点里的,妙姿暗自记在心底,趁着一次送点心的机会,偷偷换了张厨子做的那盘。妙姿心底慌得不行,左等右等却没有听到前头要换点心时,妙姿知道她学到了。 这会儿,妙姿要做的便是桂花糕。 丫鬟在边上摸了摸自己的衣摆,然后又看了若无其事的姨奶奶一眼,到底没忍住,凑上前一些,“姨奶奶,你看,咱们要不要去老夫人院里看看少奶奶,好歹能讨了老夫人欢心……”说着,手便勤快地想要去碰那团省好的面粉,却被妙姿忽然尖锐的一声“放手”给骇到。 妙姿目光死死瞪着这个叫做翠儿的丫鬟,眉眼皱起,见她讪讪地放下手后,妙姿立马将所有东西往自己这边拨了一些。见到对方面上的不郁后,妙姿恰到好处地微微垂下脖颈,白皙柔嫩的颊上浮出漂亮的红来。 “我答应了少爷要亲手给他做点心的……”话语里的轻柔婉转,叫人如何听不出里头的浓情蜜意?小翠也就释然了,附和着夸起妙姿来,却没想到妙姿娇柔地皱了皱眉,“少爷这儿我得伺候着,少奶奶那边也是疏忽不得的,也不知道妙音姐姐知道了没有?” 小翠是分来伺候妙姿的。虽说这两房侍妾苏老夫人都是看不上眼的,但好歹已经进了门,就没得理由让外人说苏家苛待。这一点上,苏老夫人像极了早就过世的苏老爷,为人宽厚良善,乡里乡亲间素有好人之名。 既然分来照顾姨奶奶了,小翠自然得好好巴着讨好姨奶奶才行。听见妙姿这么说,小翠便有些愤愤不平,“姨奶奶,这可是你的功劳,凭什么让给那边?” 妙姿却是温婉地停下手边的活儿,只盯着小翠看,“好歹也叫一声姐姐,她好了,自然也会宽待我几分。”说着,妙姿却是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有些红肿的脸颊,然后又有些落寞地低下头,绞着手里的面团,“你去姐姐那边,偷偷把话传给胭脂,免得姐姐以为我害她,这就要看你本事了。不管她怎么样,我总不能对不起她,是不是?” 翠儿绕着妙姿唠叨了好几句,“姨奶奶你就是太善了,才会被那边一直给欺着。”“姨奶奶不如咱们先去看看少奶奶,讨好了老夫人,然后再回来做点心端给少爷?”绕了几圈,发现姨奶奶一直安静地揉搓着手上的面团,丝毫没有反应后,翠儿有些丧气,怒其不争地瞪了妙姿几眼后,才愤愤地转身走了出去。 至于翠儿会怎么做,妙姿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这翠儿人是势力,但也确实有些小聪明,就冲着这一点,妙姿也会好好利用起来。这妙音也是个聪明的,不然也不会看出破绽了,也是自己太不尽心了,叫对方看出心思来。 只是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她都不能主动去布局,只能 靠身边的丫头了。好在这翠儿是个聪慧的,探听起消息来也丝毫不马虎,只是昨晚上老夫人院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翠儿凭的嘴巧,也比不上老夫人院里的人嘴巴严实,只是越这样,妙姿肯定里头定然出了什么大事了,不然大少爷也不会置气一夜未归,原本昨天该是二少爷的洗尘宴才对。 既然这样,妙姿决定,还是让妙音先去探听一些,即便打听不到什么,就让妙音凑到前头去被老夫人羞辱一顿也是好的。妙音,你以为我这一巴掌是这么好打的吗?妙姿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了些面粉擦过自己被打的那侧脸颊,然后继续认真地揉着手上的团子,那沾了面粉的面颊却是柔美极了。 翠儿见到胭脂又没事偷懒躲在假山后头,便将怀里揣着的一点小吃食带上走了过去。没分到两房姨奶奶身边时,这翠儿同胭脂交情也算不错,只是现在各为其主,当着两位姨奶奶的面,有些情分只能显不得。 不过私下里两人确实没有她们主子那般针锋相对。胭脂听到响动,立马平整了衣摆站起身,见到来人是翠儿时,胭脂才懒洋洋地斜了翠儿一眼,又靠了回去。翠儿嬉笑了一下,摊开帕里装着的点心凑过去,“好胭脂,看,我家姨奶奶赏的,可好吃了,翠儿可一直惦记着胭脂,来,都带来给你吃。” 胭脂咽了咽唾沫,指尖点着翠儿的额,戳了两下后,心满意足地捏起一块点心放到嘴里尝了起来,嚼下去后才叹了口气,将点心推回到翠儿面前,“我也是比不上你命好,我家这姨奶奶精明的很,别说是有赏了,就着小半个月,都提了几次要扣我月银了。” 翠儿眼底一闪,立马附到胭脂耳边,“好胭脂,你去哄哄你家姨奶奶,不就好了吗?”胭脂眼中迷茫,“怎么哄?”翠儿粲然一笑,“我刚听洒扫的小李哥说少奶奶昨晚一整晚都歇在老夫人那儿……” 41 胭脂 胭脂听了话,倒也狐疑地看了翠儿两眼,“妹妹,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姐姐对你可是掏心掏肺的,这会儿才分开没两天,你可别害姐姐……”不是胭脂疑心病重,若是从前两个人在一个院里时,她定然是信翠儿的,只是现在她们各自伺候的两个姨奶奶,府里长了眼的都看得出她们不合,翠儿本可以更加讨好她的主子,为何要帮自家姨奶奶去讨老夫人欢心? 翠儿愣了一下,然后眼眶便忽的红了起来,低下头,“我不管姨奶奶是怎么个心思,只是想让姐姐你在新奶奶手下也好过点,怎么姐姐竟连翠儿也不信了?” 听到翠儿这么一说,胭脂心底是什么考量也没了,而且就像是翠儿说的一样,她应下妙音姑娘的打算,是真的想帮胭脂点什么。翠儿这人,或许自私,但对胭脂,算是真的不错了。当年两个人一起在院子打扫,胭脂因为虚长几个月,对自己便从来都是照顾的,这些情,翠儿没忘。 至于以后会不会为了别的事反目成仇,这个谁也不清楚,毕竟大宅院里的事,多了妻妾便成了一锅开始煮沸的汤,溅到谁都是伤。 胭脂很快就别了翠儿回到妙音身边。 说来,妙音确实性子急躁。本来么,这妙音从小就吃苦,家里穷苦不说,最后还被爹娘商量好给卖到了青楼。这让妙音知道,只有抓牢银子才不会吃苦。在春风馆里,妙音见惯了那些撒银子的大爷,也明白自己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便一早就算计好了,她要攒足够的钱。 只是时来运转这样地事,还是发生到了妙音身上。她没有等到落魄的那一天,却等到了苏大少的赎金。那是一笔远远超过她卖身银钱的数,妙音从未听说过的数字。苏大少却是眼也不眨就拿了出来。 除了感动外,妙音愈发肯定,自己时来运转了。只是即便苏府并不克扣谁,而且妙音身为苏子轩的姨奶奶,这月银也是极丰厚的,但妙音还是贪小便宜,连身边伺候丫鬟的也找了名目克扣些下来。 当然,妙音也不敢真做得太过分,只是寻了胭脂几处小错折腾了几下,然后借故扣下胭脂的月银,当然妙音也没有做的太过分,毕竟她在苏府也还没站稳脚跟。对胭脂,妙音也防得厉害。 妙音知道,这府里就没有人看得起自己,因为她是春风管里的姑娘,这府里就算是再低等的丫鬟,也是个清白的,这让妙音看对方时总是有些心浮气躁。只是可怜了胭脂,本就是个安分守己的,也不是什么会惹是生非之人,但这样的性子,注定不得妙音 的喜欢。 她这样的人,心比天高,只想有一天能做人上人。在苏府,她上头只需要讨好两个人,一个是苏大少,一个是苏老夫人,除了他们两个人,妙音不需要跟谁低头。加上胭脂确实比不上妙姿那边的翠儿机灵,自然也就帮不上自己什么忙,妙音自然就愈发不待见胭脂了。 胭脂进屋的时候,妙音正斜靠在床上,心底窝着火气,那脸色自然更加难看了。这也不能怪胭脂,妙音原本就不待见她,只要没事,她更是让胭脂离得远远的才好,可这会儿在清客斋里,妙音受了妙姿的堵,即便最后少爷谁也没要,但妙音还是愤恨。这妙姿果然是个厉害的,这才进门没几天安分,就顶着一张无辜纯良的脸,当着少爷的面给自己下绊子。 哼,一样都是春风馆里出来的,或许不是每个姑娘都是聪明的,但妙音肯定,她们每一个都是精明的。若是有一天你算计不过人家,赔进去的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了。现在她跟妙姿一同进了府,同样得算计,若不算计,谁被谁吃了都不一定。 既然老天给了她机会做人上人,她就绝不允许有人可以爬到自己头上去。杜如蘅那个哑巴不能,妙姿那个贱人就更加不能了。 睨了一眼容貌平凡,性子更是木讷老实的胭脂,妙音气不打一处来。这胭脂,人生得蠢笨就算了,这会儿还晓得偷懒了!妙音正好气没处散,只打了妙姿一巴掌又怎么够。想到这儿,妙音便坐正了身子,冷哼一声,目光死死得盯着胭脂,只把胭脂看得双膝发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子也禁不住哆嗦起来。 妙音心底却徒然升起一抹近乎变态的快意来。之前在春风馆的时候,孙妈妈便常让人跪下,那时候她只能远远看着,却不知道被人跪,原是这样惬意的一件事。想到这儿,妙音的声音愈发甜蜜,“怎么,派你来伺候我这个姨娘,是削了你的面子不成?我都回屋老半天了,不说喝杯热茶,连你的人也都见不到了?” 胭脂身子哆嗦得厉害,她不知道怎么替自己辩解。明明之前的时候,姨奶奶回来,她就要去伺候的,结果姨奶奶心烦,挥了手让她一边去,说她头疼要睡会儿。胭脂这才敢去假山后头偷懒的,何况惦记着姨奶奶醒了要人伺候,她便早早地回来了。可姨奶奶这么说,胭脂却是半点也不辩解。 之前一次泡茶,明明是正好的茶水,姨奶奶偏说烫到她的嘴皮子了,扣了她银钱不提,这嫌弃她多嘴,说让人伢子领去卖了,唬得胭脂怕极了。她卖身进苏府,也只是为了贴补家用,若是 她被人卖了,离家远了且不提,到了怎么人家去,她更是不知道。 苏家是青州城里出了名的好人家。少爷不沾女色,老夫人又是个宅心仁厚的,离了这儿,胭脂肯定自己没什么好下场的。毕竟连苏家都不留的丫鬟,肯定是个什么坏丫头。想到这一点,胭脂就更怕妙音了。 看着胭脂苍白的脸色,妙音心底愈发得意起来。人上人,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满足。满意地看胭脂几眼,妙音才娇柔地咳了两下,“你这笨丫头,还不去泡茶给我喝?” 胭脂哆哆嗦嗦地起身,泡了茶端给妙音,没等妙音发作那茶水又是冷了还是热了,这边胭脂仅剩下的一点犹豫也统统没了,噗通一下又向妙音跪了下来,“姨奶奶,胭脂刚出去,得了个消息。” 妙音按捺下愈发作的脾气,不屑地低头看了眼胭脂。胭脂好不容易哆嗦了几下,才将一句话说完整,听了消息的妙音却是忽然静了下来。半响儿,就在胭脂提心吊胆这么一会儿,妙音放下杯盏,“你从谁那儿听来的消息?我要听真话!” 胭脂没想到妙音会这样问,但一想到翠儿是那边的人,若叫姨奶奶晓得自己私通那房的人,定然会发作自己,胭脂不想被打发卖了,便只能低着头,将翠儿说的话又给套了一回,“奴婢在外间洒扫时,认识了一个仆役,刚出去正好遇见,同奴婢说了两句。奴婢想,若是姨奶奶晓得了,定然有好处,这才要告诉姨奶奶的。” 妙音狐疑地盯着胭脂看了好几眼,好在胭脂这人平日里就十分木讷老实,虽说撒谎时有些僵硬,神情不大自然,但胭脂本性不坏,加上也信了翠儿的话,这会儿自然也没叫妙音看出什么破绽来。 听了胭脂的话,妙音的心思自然活泛起来。要知道,自她跟妙姿进了府后,老夫人便是连见都不让她们见,前两天她们去请安,老夫人都说身子不适,让碧玉姑娘挡了出去,后来大少爷知道后就让她们没事不要过去打扰老夫人休息。 其实还不适嫌弃她们身份卑微,瞧不起她们不是?但妙音知道,要想在苏府待下去,最先要讨好的就是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夫人。要知道杜如蘅那哑巴这般不遭大少爷待见,还能嫁进苏府来,还不是因为老夫人的坚持。 这会儿她要是上去讨得一些好处,得了老夫人青睐,自然有她好处。想到这一点,妙音嘴角微微泛出笑来,然后看了眼跪下的胭脂,妙音微微一笑,“难得聪明了一回,放心,若是讨了老夫人欢心,我少不了你好处。” 胭脂心下大安,却到底比不上翠儿那般机灵,这时候也不知道多说些讨喜的话,得不到妙音欢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42 魂勾 妙音也不是个笨的。老夫人端庄稳重,自然不喜欢俏丽花哨的颜色。挑了件素色衣裙,让胭脂伺候着洗掉面上的妆容,只淡淡地扫了些胭脂水粉,发髻上也只选了一两样简单的发饰,妙音看着镜里的自己,有些不大满意地皱了皱眉。 她在春风馆里,习惯了那些绯红的颜色。女人,只有穿得艳丽了,才能燃起一个男人的眼眸。自从嫁进苏府,妙音也算收敛了不少,但那些衣裳颜色到底还是光鲜亮丽的。管家带了彩衣坊的师傅过来量体裁衣时,妙音就要了好几身新衣裳,每一件都比她曾拥有过的要好看名贵许多。 只是这会儿要去讨好老夫人,妙音知道,太过艳丽的,定然讨不了老夫人欢喜。不耐烦地扯了扯裙袂,妙音瞥了边上的胭脂一眼,然后两个人朝着老夫人的院落走过。 老夫人院里的,也都是人精。 虽说苏府的人都知道大少爷顶不待见少奶奶,可到底是在老夫人院里伺候的人,老夫人对少奶奶的态度,大伙儿可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每次杜如蘅到来,他们倒也算是规规矩矩的,至于两房姨奶奶,也没少往老夫人这边走动,可架不住老夫人不待见,连院子都进不来,更不要提什么老夫人欢心了。 下人们也都是人精,不管怎么样,少爷都不可能抬哪个女人当家做女主子,毕竟她们两个出身就这样摆在那儿,从青楼里出来的女人,能做个姨奶奶已经是造化了,还想再爬得高一些,那大少爷也撑不起一整个苏家了。 至于昨晚的事,老夫人院里的人看见的不少,但因为碧玉姑娘的吩咐,众人也都有数,并不敢贸然往外传,毕竟是主人家难看的事情,乱传出去,倒霉的自然是他们这样低贱的仆役,不是吗?不过这些下人经过昨晚上的事,对杜如蘅这个少奶奶倒多了几分敬重与可怜,毕竟有些事情,她并没有错。 这年头,不管是什么人家的女人,若是真被夫家给休掉,那就是娘家再怎么替她撑着场面,在外头也是抬不起头上的。少奶奶的那行径,倒也算是全了她的骨气,让下人们私底下对她也多了几分尽心。 何况老夫人摆明了要挺杜如蘅到底,他们身为老夫人院里的下人,怎么可以违了老夫人的意思而为呢? 妙音带着胭脂走到老夫人院门口时,院子里打扫的下人立马走上前,不卑不亢地对妙音行礼,然后便素手站在一边。只是那神态举止多少有些疏离,并没有多讨好,那么大户人家下人的良好姿态让妙音生出一种被轻视的念头,面上的笑 又有些崩不住,心底越想越火大。 胭脂不聪明,自然不知道妙音此刻心底的想法,只是见到场面似乎冷下来,她这个下人自然要上前说两句什么的。 “我家姑娘听说少奶奶身子不好,这担心得很,也就过来看看,绝对不打扰到老夫人休息的。”胭脂笑着同老夫人院里的下人说着话,叫妙音眉宇皱到一处,她来这儿可不是看那该死的哑巴的,她来是为了讨好那折腾人的老婆子的。 心底正怪这胭脂自作主张时,妙音扫到对方脸上的不耐,心底忽然一转,是啊,老夫人早就让下人不准自己去见她,这会儿她来,定也是见不到老夫人的,原本,她就是做个样子给老夫人看的,既然如此,自己能到杜如蘅面前装装样子,老夫人那头自然有人去说。 想通了这一点,妙音自然笑着冲对面的人笑了笑,“可不是,小哥儿,我实在担心少奶奶,只去看看少奶奶身子如何,决计扰不到老夫人休息的。”妙音到底是漂亮的女子,尤其又是春风馆里耳濡目染下,十分精通怎样利用自己的美貌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也是府里一些下人虽看不起妙音,但多少忌惮她一些的理由了,因为从她跟妙姿一起进府后,大少爷去她那儿过夜的次数是最多的。这会儿对面老实憨厚的仆役被妙音的眉眼酥声一勾缠,整个人便有些晕乎乎的,脸上泛起红来,边让开身子,“姨奶奶,少奶奶在那头的屋里,您看过可记得早些出来,不然……” 仆役根本不敢对上妙音的脸面,尽管只是这样,仆役也已经面热心跳得厉害,心底只不停地说,这春风馆里出来的姨奶奶的确是勾人得紧……妙音倒是颇满意对方的扭捏举止,相逢撩人地带着面色有些僵硬难看的胭脂走过去,朝着厢房那头杜如蘅的房走去。 哼,男人! 妙音不屑地笑了笑,身后的胭脂却是怕得发抖,连路都有些走不大稳妥,脚下踩着裙摆两三次,整个人摇摇晃晃着,上台阶时差点扑倒到前头妙音身上,叫妙音一个凌厉的眼刀刮到身上,浑身更是哆嗦得厉害。妙音顾及着这儿到底是老夫人院子,若是叫老夫人看见,那她今天来就全然是自取其辱了。 这该死的笨丫鬟,带着这样的人,定要坏自己的事。妙音想着,回头就找管家换个丫鬟才是。若是那季管家不答应,妙音便自己发作个由头,将这胭脂给打发掉,成熟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留在身边有什么用? 至于胭脂,妙音心底想的主义倒正好合了她的心意。真是惊 世骇俗啊!胭脂心底到底是害怕,她是清白人家长大的,签了卖身契到苏家帮佣,一直来行事倒是规矩极了,不然当初季管家挑丫头来伺候两位姨奶奶的时候,也不会选上她。只是这姨奶奶刻薄不说,就连这行事也是……放荡的。 对着仆役甩那勾魂般的眼神,这让胭脂如何也受不了,跟着这样的主子,胭脂肯定自己讨不得什么好下场。只是要怎么才能让姨奶奶抓不到痛柄地换掉自己,胭脂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问问翠儿如何。一直以来,翠儿都比自己聪明,定能替自己想出个好主意来。 这对主仆就各自揣着念头敲门,也不等里头的人回应,妙音一下就推开厢房门,然后听见里头清清脆脆传来一声“谁?”时,妙音愣住了。 怎么会说话?杜如蘅不是哑巴吗?哑巴怎么能开口说话了?面色有些发白的妙音立马循着声看过去,扣儿正好从床榻边站起身,目光狐疑地盯着妙音。这人是谁,好生无礼。扣儿虽然才出院子,但就一路上所见,还有小姐的态度里也明白,碧玉在府里的地位定然不低。 就是碧玉姑娘,也是等里头自己应了声才好好地走进来,而眼前这人,衣裙不算华贵,眉宇间透着一抹妖娆之气的女子,却是好生无礼,就这样推门进来,这让扣儿有些不悦。但她此刻也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只能按兵不动。 妙音见到说话的人不是杜如蘅,心下放松不少。不是妙音不自信,但实话实说,杜如蘅的面容确实不错,昨日那一幕,她不得不承认,就算妙姿以曼妙身姿为傲,以妙音来看,还是比不过杜如蘅的。 杜如蘅除了是个哑巴,说不出话外,别的每一处,她都是极好的。当然,男人或许会喜欢她这样艳丽端庄的女人,但大少爷却不是。若大少爷喜欢她这般的女子,他到春风馆这么多次,也不会一个女人都不要了。 妙音有一种直觉,若杜如蘅不是个哑巴,大少爷也不会这般厌恶杜如蘅。若大少爷能静下来细细品味一番,府邸的情形定然会是一番大不同的景象。 瞧见屋里只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婢女,妙音松了口气。这杜如蘅,虽然得了老夫人欢喜,但瞧着现在的情形,大约也不会怎么好了。也是,为了一个哑巴,叫老夫人同自己儿子间闹得生分了,无论老夫人再好的脾性,也不会喜欢这个一个哑巴的。 想到这里,妙音脸上的笑也就愈发肆无忌惮了。走到房中间时,妙音到底顾忌着房里这个眼生的丫鬟,只能笑了笑,“我来看看大少奶奶,还请姑娘 先下去。”妙音一直仗着自己是大少爷的侍妾,除了对碧玉和初七这样的人低眉顺眼一些,别的什么人,妙音统是不在意的。不过妙音也知道这儿是老夫人院落,若叫老夫人看见或者听见什么,妙音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扣儿戒备地看着眼前的妙音。若说碧玉是真诚的话,那么眼前这女人,显然来势汹汹,不怀好意。扣儿也不管妙音说了什么,只是挺直了脊背,“老夫人命我照顾大少奶奶,奴婢不敢懈怠。” 妙音最恨府里哪个下人对自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扣儿是为了护着杜如蘅,却没想到会触了妙音的忌讳。只见妙音面上一凛,上前一步,正要发作,但想起先前被妙姿给下的套,立马偏过头,路出姣好的面容,“姑娘倒是多心了,身为妾氏,虽大少爷没吩咐过,妙音也还是要给大少奶奶请安的,看看有什么妙音帮得上的,妙音定然莫敢不从。” 43 禁足一月 扣儿从妙音这句话里听出太多的意思了。 在小姐同苏家大少爷订亲后,扣儿就开始有意打听这苏家大少爷的为人。那时候的苏少爷是整个青州城的骄傲,提到苏大少,所有人都只会说好话,因为他的确丰神俊朗,人品极好。 扣儿那时候也就放了心,以为夫人总算替小姐谋划了一桩好亲事。只是苏大少娶妻前一天先从春风馆里纳了两房美妾,这样的风流韵事却没有传进杜府,叫老夫人给压了下去。若不然扣儿说什么也不会让小姐嫁给苏大少的。 之后扣儿就被苏子轩的人给带去关了起来,连杜如蘅都见不上一面,更不要说知道些什么了。苏子轩之前将扣儿带走,倒不是防着扣儿会出什么岔子,只不过想让杜如蘅孤立无援下放弃挣扎,自动离去罢了。 这会儿见到妙音的趾高气昂,扣儿彻底明白了一些事。原来不只是姑爷的错待,竟还有这样的肮脏事。难怪,大半个月时间,小姐眼中竟添了这么多的忧伤。即便是在杜家时候,小姐也不曾这般难过到要撞墙寻死的地步。 姑爷,你究竟要将小姐逼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扣儿心底发涩,只恨自己护不住小姐,但对着妙音,扣儿却是恼火极了。不过是个妾氏,有什么资格到少奶奶跟前耀武扬威?扣儿护着杜如蘅,也不管妙音到底是个怎样来头,赌着碧玉姑娘对少奶奶的样子,扣儿决定出这口恶气。 “姨娘好心了,大夫交代少奶奶得静养,刚才老夫人来见少奶奶,都没忍心叫醒少奶奶,姨奶奶若要伺候,也请在外头等等,少奶奶醒了,奴婢自然请姨娘进来伺候着。”扣儿知道,除非是主人家宠妾灭妻,否则不管怎样的人家,妾都是低人一等,只配在主人身边端茶倒水揉肩。这妙音口口声声说是关心小姐,既然如此,扣儿也就成全她,叫她等在一边好好候着就是。 扣儿其实人情练达,不比碧玉差到哪儿去,但区别就在于两个人生活的环境不同。碧玉在苏府,苏府家里简单,老夫人慈善,对下人极好,两位少爷也是谦谦君子,府里就没有别的人。碧玉只消用心经营,对老夫人一心一意就足够了。可扣儿不同,杜府远不上苏府昌盛,但杜府崔姨娘把权,另外三个通房也不是好惹的人,每个人都看不顺眼,互相挑刺,而杜夫人跟小姐就成了所有人出气的对象。 之前杜夫人还在时,她们多少还顾忌着一点,只除了崔姨娘外。等老夫人去了之后,小姐在府里过的愈发艰辛。若非那时候还有扣儿,只怕小 姐早就被她们吞得渣都不剩。扣儿只能比碧玉来得更强些。 这样的扣儿,几句话就死死掐住妙音最介怀的地方,还反复扎她,叫妙音的脸色立时差下去。胭脂站在一边,忍不住偷眼看了扣儿好几下,然后落到床榻上的杜如蘅身上。胭脂是府里的丫鬟,除了男仆认不全外,苏府的丫鬟,她都是认得的,而眼前替少奶奶说话的这个,显然不是苏府的人。 胭脂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下姨奶奶,但看见床榻上躺着的少奶奶,胭脂决定这时候还是缄默比较好。只是心底却佩服极了扣儿的爽落,也不知道是哪地儿的丫鬟,若跟的不是少奶奶的话,胭脂想这人定然是讨主人欢喜的。 至于她跟的姨奶奶,虽然目前是讨少爷欢喜的,但就刚才见到的一幕,胭脂都觉得后怕。她想还是换个主子比较好。 木讷站在一边的胭脂,也没有吸引谁的注意。 扣儿说这些话,声音不重,也是顾忌着床上喝了药又睡过去的小姐,而妙音根本没看到床上那哑巴究竟怎么样了,只知道盖了厚厚的被子,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但想到这哑巴昨天还在被大少爷羞辱,光裸着身子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就一副主子模样,叫她被个下人羞辱去,这让妙音如何忍得? 板着脸,妙音皮笑肉不笑,“我来,是找我们大少奶奶的,虽然大少奶奶是个哑巴,也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才是。” 扣儿最不喜欢有人喊杜如蘅哑巴,要知道,以前在杜府时,如娇、如媚当着自己的面都不敢怎样,这姨奶奶却冒出个哑巴来,叫扣儿立马气红了脸,才想要出声,门外想起重重的一声,“那我这老婆子还有没有这本事不让你在这儿放肆!” 老夫人小憩片刻就起身,让绣儿扶着自己过来看杜如蘅。虽然碧玉说了人已经醒了,但老夫人不来看看,心底怎么也放不下心来。只是没想到刚走到,就看见这门还开着,这让老夫人立时拉下脸来,要知道杜如蘅原本就受了风寒,这要是再吹风,身子怎么好得了?明明交给碧玉来照顾了,怎么还会出这样的岔子? 没等老夫人发作,就听见里头妙音说的这句话,叫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早在杜如蘅进门之前,老夫人就让季管家对底下人说了,一旦新奶奶进了门,府里就不许有人非议少奶奶的事,尤其是哑巴二字,提都不许提。 别的地方如何,暂且不提,起码老夫人院里是没人敢说这话的。老夫人素来淡定,这次倒真气红了脸,昨晚上还嫌闹得不够,今天又来惹事 ?老夫人扫到里头之人时,脸色愈发难看,沉下脸来说了这么一句话,真是将所有人都吓到了。 妙音之所以会不管大少爷的话,来老夫人院里看杜如蘅,还不是冲着能讨好老夫人而来的?可妙音见四下里没人,就打算跟个丫鬟争口气,脱口而出的话却没想到真正得罪了老夫人,让老夫人听个正着。 这次,她算是彻底白来了,甚至可以说是适得其反。 老夫人搭着绣儿的手,绣儿贴心地带上门,得了老夫人赞赏的一瞥。看来,没了碧玉在身边,绣儿也是不错的。至于眼前这个,老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却连话也懒得说。她从没想过要自己的儿子娶妾氏,毕竟她永远记得当初老爷在时对自己说过的话,家里只要有一个人等着,就足够了。 多了,那就是麻烦。她这一辈子,婆婆跟相公都待自己极好,根本用不着她同别人去争什么夺什么,两个儿子又是极出色的。她从不求要多多的媳妇来伺候自己,只希望家宅平安,而眼前这女人,连同另一个,姿容太艳,看她们的眼,就知道她们是不安分的。只是碍着儿子的关系,老夫人还动不了这两个人,何况季管家同她说过,这两个姑娘清白之身跟的儿子,这让老夫人也多了掣肘。 她到底是心软,不能直接赶走,便只能眼不见为净。老夫人自欺欺人地不见这两个人,只当府里没这两人就是了。可不安分的就是不安分的,敢不听她的吩咐就到她院子里,还敢对着阿蘅说这样的话,老夫人肯定,平日里这个女人有多不把阿蘅当回事了。 只是,这事定也是儿子答应的,不然一个卑贱的侍妾又怎么会有这胆子?老夫人又怒又气,不能对着儿子发火,这会儿对着妙音却是半点顾忌也没有,目光冷冷地看着妙音,绣儿端出凳子扶老夫人坐下后,就乖巧地站到一旁。 老夫人目光如炬地扫了一眼床边的扣儿,然后才将目光落到面色发白的妙音身上。都怪自己的儿子,好端端去招惹这么个女人回来,老夫人心底不郁,但这会儿不是发作的时候。 “府里的规矩,到底没让人好好教过你,从今日起禁足一个月,我让嬷嬷好好教教你苏家的规矩。不要以为进了苏家的门,就一定做得了苏家的人!”老夫人不准备大动肝火,也算是看在大儿子的份上。妙音俏脸含怒,但却半点不敢吭声,只能恨恨地瞪了一眼扣儿,也不管胭脂跟没跟上就往外走。 44 计 走出老夫人院子没两步,妙音便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的胭脂扬起手,狠狠地甩下一巴掌,只把胭脂打得整个人都偏了过去。 妙音恨恨地盯着胭脂骂了一句“贱蹄子”,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胭脂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眶一红,只恨不得这会儿就是求了季管家将她换了去,可她到底没这胆子。毕竟谁会为了一个丫鬟而得罪少爷的宠妾呢?胭脂贴着自己的脸颊,也不敢多耽搁,快步跟上前头的姨奶奶,心底却是多少有些羡慕起大少奶奶床前那姑娘起来。 妙音气冲冲地回了屋,便好整以暇地坐到位置上等胭脂。其实今天的事,确实是桩好事,只要妙音当时记得那儿是老夫人的地方,行为举止诸多收敛的话,也不会闹到现在这般田地,非但没讨到好处,还要被禁足一个月,这让妙音如何不气不急?这一个月里,她定然得听老夫人的话,不能走出自己的屋子,这样一来,除非大少爷心情好,过来看她,否则都要便宜了妙姿,这叫妙音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她们这样的女人,除了争夺少爷的宠爱,早日生下个儿子,才算是一辈子的指望。这一个月里若叫妙姿占了先机,她且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害得自己最后衣不蔽体?妙音素来爱迁怒,从不肯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的过错,这次的事,在她看来,归根到底全是胭脂的错,是以出了老夫人院子,妙音便迫不及待地抽了胭脂一耳光,好叫她记住,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当然,妙音顾忌着场合,也不敢多发作,只等回了院子,胭脂绝不会有好下场就是了。 其实妙音也知道,她此刻的身份,摆着是姨娘,但连个形式都没走过,只不过是嘴巴说说的。就连府里的季管家,地位也比她高,真说要发作胭脂,把她卖了,也不过是吓唬吓唬胭脂的。但起码,对胭脂,妙音还是可以为所欲为一下的。 胭脂战战兢兢捧着自己的脸,倒叫原本那一巴掌显得更加惨烈,脸颊甚至肿得老高,叫妙音自己都愣住了。 她这一巴掌,好像没这么严重吧?但很快的,妙音压下心底那些愧疚,面容妖娆却狠戾,“你这贱蹄子,带你去,半点事也做不好,连老夫人在门口都不知道,见我被罚,你就舒心了,是不是?”妙音的声音有些尖锐,配上那双魅惑的眼,倒真翻腾出几分杀气来,叫胭脂心底一颤,整个人哆嗦着跪下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说啊,你这贱蹄子,巴不得我被老夫人讨厌,所以故意不告诉我,叫我在老夫人面前出丑,是不是? ”妙音的话,一句连着一句,逼得胭脂连句辩解都说不出口,只能不停地滚着眼珠子,用委屈与恳求的眼神盯着妙音。 妙音这会儿倒是气上头,被老夫人这样子罚,这不是狠狠地削了面子么?妙姿那贱人若是知道的话,还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儿,妙音更是不待见胭脂。 “去,把季管家给我请来!”妙音气得胸闷极了,拍了自己胸口,素手一指门扉,却要将季管家去叫来。妙音知道,这个家里,季管家却比自己有分量,但季管家不见得会为了一个下人同自己过不去,毕竟大伙儿都知道,自己是少爷的新宠,谁会驳了自己面子? 她什么都不管,起码要换个机灵的过来,像胭脂这么蠢笨的,根本就帮不了自己。胭脂吓得厉害,只担心真被撵出苏府,到时候别说贴补家用了,还有哪个人家会要自己?胭脂甚至想撞墙死了才好。 “姐姐这是生哪门子气?”妙姿声音轻轻柔柔地响起,妙音表情一冷,放下手,目光凌厉地射向外头,却看见妙姿领着后头的翠儿正站在门口,表情娇柔。妙音却觉得假极了,这女人能爬上今天这位上,只会比她更有心机。 妙音刚被老夫人罚过,这会儿还不敢轻举妄动,但嘴皮上却不会露半点短处。 “不过是丫头蠢笨,正在教训着,哪里比得上妹妹你,翠儿模样出挑,性子又好!”妙音凉凉地看了眼翠儿,然后又嫌弃地看了眼地上跪着的胭脂。哪晓得胭脂却是个蠢的,见到妙姿姨奶奶来了,也不管不顾,竟跪爬着到妙姿身边,扯住妙姿的裙角猛磕头,“姨奶奶行行好,帮我求求我们家姨奶奶,胭脂真不知道错哪儿了,求求姨奶奶,不要卖了胭脂……” 胭脂是真的很怕被卖了。她也是从人伢子手上卖到苏家来的,那时候跟她一起的一堆姑娘里头,有一个明明模样出挑,但怎么卖都没有主人家肯要,听说是勾搭了主人家,被女主人给卖了。最后人伢子没法子,索性就给卖去了青楼。 她这会儿被苏家赶出来,还有哪户人家会要自己?她不要去青楼!!这般一想,胭脂身子颤得更厉害,额头也磕破一层血皮,嘴里说的话也渐渐囫囵起来。妙姿眼眸一亮,却是温温柔柔地弯下腰去扶胭脂,“好好的,可不兴磕头什么的,老夫人素来慈爱,你这样做,会叫外人以为咱们苏府苛待下人了。” 妙姿的话,不说还好,一说,却让妙音的脸色古怪极了。她刚被老夫人给罚了,老夫人对着自己还说了那样一句话,摆明了就是她不 承认自己是苏家的人,这会儿妙姿又当着面左一句右一句咱们苏府,这怎能不叫妙音怒火中烧? “呦,妹妹,咱可都是卑贱的侍妾,可别托大,冲什么主子!”妙音淡淡地瞥了一眼胭脂,“只是,就算不是正经主子,但总比一些丫鬟之类的要强,胭脂,你连自己主子是谁都分不清了?” 妙音的话才说话,胭脂浑身一软,却是真有了寻死的念头。妙姿倒是微微退后一步,也像是没听见什么似的,“既然姐姐说了,还请多疼爱些胭脂丫头,妹妹还得去给大少爷送些点心,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翠儿端着盘子,目光焦急地看了胭脂好几眼,然后端着盘子跟上前。拐了个弯,翠儿瞧见前后没什么人了,便赶忙上前两步,“姨奶奶,求求你,帮帮胭脂,好不好?”翠儿没想到,好端端的一件事,怎么会成现在这样要打要杀的?照道理,胭脂帮了姨奶奶一回,姨奶奶总会对胭脂好一点才是。 妙姿身姿婀娜,脚下的莲花步也踩得格外好看。听见翠儿求自己,妙姿才停下来,目光幽幽地看着翠儿,“那个胭脂,你认识?” 翠儿倒也不怕妙姿,在她看来,妙姿姨奶奶人美心善,只要知道胭脂是无辜的,定然会帮着求一求的。只是翠儿忘记了,妙姿与妙音两人,水火不容,又怎么可能去求妙音? “胭脂姐姐同我在一处干活,然后季管家就把我们分派到两位姨奶奶院里伺候着,胭脂姐姐人极好,还请姨奶奶行行好,救胭脂姐姐一命。”翠儿说到这儿,眼圈是真有点红,就刚才那个情形,她肯定胭脂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到时候季管家找了人伢子过来,胭脂的下场也就显而易见了。 妙姿哦了一声,然后没再说什么,朝着少爷的清客斋走去。到了院门口的时候,妙姿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翠儿,“翠儿,你想帮胭脂,求我是不顶用的。毕竟妙音姐姐比我厉害,不过一会儿,我可以带你进去给少爷送点心,至于要不要说,就看你的了。”妙姿低垂眼帘,挡住里头的诡谲,然后转身走了进去。 翠儿端着盘子,思索了一会儿,却是一咬牙,跟了进去。 初七正在外间煮茶。 苏家茶庄是出了名的。茶庄里产出的茶叶甘甜无比,青州城里大半的人家,喝的都是苏家茶庄的茶叶。苏子轩作为茶庄主人,更是品茶高手。初七从小就伺候大少爷,知道少爷最喜欢的就是这雨前新茶,但对煮茶的水却是挑得很。 初七小 心翼翼地看着火候,只怕火候不够或者大了,一会儿大少爷喝着不顺口。这两天少爷因为这些烦心事,吃不好睡不香的,昨晚上更是喝了那么多酒,这脸色自然也就差了。初七倒也心疼主子,打算泡壶少爷喜欢喝的茶进去。 妙姿领着翠儿走到书房门口时,初七正盯着炉火,姿势有些古怪。妙姿扑哧笑了一声,正好看见初七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起来对自己打千。妙姿可不敢受初七的全礼,“先前见少爷吃得不多,怕少爷饿了,便回去亲自做了些点心来,还请初七帮忙进去通融一下。” 初七提下茶壶,正打算进去换茶水,听见妙姿这么说,本来是想找个理由打发掉的,可转念一想,少爷确实没吃多少东西,现在吃些热腾腾的点心确是个好主义,便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初七便出来请妙姿进去。 妙姿淡淡地看了一眼翠儿,然后才抬脚走了进去。 妙姿还是第一次进到苏子轩的书房。不过妙姿却是很懂事地低着头,也不四处看,只用余光瞄那些看得见的地方。妙姿不大懂这些东西,但却发现大少爷的书房肃静非常。 苏子轩一大早因为宿醉,头疼得没吃下多少东西。这会儿真是饿了,初七进来泡茶,正好提了句妙姿在外头送了点心来,也就没多想,让初七带人进来。妙姿这人,会起这么个名字,正是因为她的身段极佳。 一段小蛮腰被鹅黄色的腰带掐得极动人,整个人素雅极了。苏子轩眯着眼,看着妙姿向自己走来。妙姿倒是不做什么多余的事,只是示意翠儿将点心放到茶几上,自己提着初七刚烧好的那壶茶水倒了杯茶出来。 苏子轩站起身,走到茶几边上,看了眼桂花糕,却是皱了皱眉,但想着这会儿实在是饿了,也就意思意思地捏起一块来尝。初七在边上,倒是在心底直叫可惜。这妙姿姑娘瞧着是个通透的,却没想到撞上坏错了。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大少爷最挑糕点,这桂花糕可是少爷绝不碰的点心。 初七跟着少爷去过春风馆后才知道,少爷不是不爱吃桂花糕,相反,少爷爱极了桂花糕,只是,别处的桂花糕少爷都不爱吃,只喜欢吃春风馆那厨子的桂花糕。有几次,少爷嘴馋了,还特意派他去春风馆里买桂花糕回来。 但叫初七目瞪口呆的是,少爷吃了一块后,眉梢轻挑,竟又伸手到盘子里捏起一块来放到嘴里吃了起来。妙姿在边上温婉地笑着,只是看见茶水浅下去后就及时添些进去,好叫杯盏里的茶水一直是温热的。 苏 子轩难得将一整盘的桂花糕吃完,除了苏子轩确实爱吃桂花糕外,也因为他这会儿是真的饿了。毕竟昨天一整晚除了酒便什么也没吃过,早上也没喝两口粥,这会儿却是给极了妙姿面子。 喝了口茶水,压下嘴里的甜味后,苏子轩终于开口问,“这糕点,是谁做的?”妙姿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翠儿在边上倒是有些抢话般脱口而出,“少爷,这可是我家姨奶奶亲手做的,半点也不叫奴婢打下手。” 苏子轩睨了妙姿一眼,却正好看见妙姿脸颊上那一抹白,抬手便用指腹抹去,动作亲你自然,却叫妙姿俏脸绯红,一双眼儿浸润着盈盈春水,还没等有下一步动作,翠儿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真正是坏了妙姿好事。 苏子轩转过头去看翠儿,手也从妙姿脸颊上收回,妙姿眼神一黯,却是有些后悔带翠儿进来了。有什么,比得到少爷宠爱更重要的?她比不过妙音,她受过孙妈妈的教导,闺房内自然能取悦少爷,好不容易这样一次好机会,也被她给搞砸了。真是…… 翠儿想到胭脂,心底那点怕也就淡了,朝少爷给磕了两个响头后便开口了,“少爷,求你,救救胭脂。”妙姿脸上一转,却是立马呵斥翠儿,“你这丫头,可不敢乱说,还不退下……” 45 欢好之后 苏子轩最恨有人在自己面前搬弄是非了,这也是为什么他待如玉如常人不同的原因。如玉便是生得再如何天姿国色,也不过是个朱唇万人尝的卑贱之人。但如玉性子爽落,敢爱敢恨,这叫苏子轩格外欣赏。 是以晨间时,妙姿与妙音之间的明争暗斗叫苏子轩立时失了耐心。商场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不喜欢到了家也要被人这般耍弄。他倒要看看,妙姿这一次,能使出多少高明的招数来。 妙姿自然是不知道苏子轩心思的,只是看见苏子轩面色一沉,心底便有些窃喜,面上却有些着急,想要叫翠儿不要再说下去。翠儿自然不管不顾,低着头便将一切和盘托出,“胭脂姐姐一直细心照顾着姨奶奶,还请大少爷做主,救胭脂一命。”然后,翠儿看了一眼妙姿,又是重重磕了个头,“我家姨奶奶平日里隐忍,奴婢照理不该这样说的,可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少爷也不能不管。” 苏子轩顺着翠儿所指,看着妙姿,妙姿却是眼圈一红,冲自己弱弱地笑了一下,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苏子轩眯了眯眼,反手一用力,拉过妙姿到自己怀里,指腹一用力,正好露出妙姿脸颊上的红肿。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干的。苏子轩面无表情地对着翠儿,“内宅的事,你一个婢女也敢捅到本少爷这儿,念你初犯,初七,扣她两月月银。”手一挥,却是让翠儿跟初七一同下去,怀里妙姿轻轻靠着苏子轩,眼底波光粼粼,面上的笑却显得更加娇柔。 等到初七与翠儿都出去后,苏子轩也不松开妙姿,反手一揽,将娇小的妙姿抱着走到书桌前,手臂一扫,却是将桌案上的东西都给拨到地上,惊得妙姿小脸一白。苏子轩嘴角含着笑,托着妙姿让她抵着自己坐到书桌上。 这样的姿势,叫妙姿羞红了脸,难堪地别过头去,却正好露出一段白嫩滑腻的颈,还有雪缎搭着的那截漂亮锁骨。苏子轩娶这两房美妾进门,可从没说只是装装样子。苏子轩的目光染了火,一寸寸烧上妙姿粉嫩的颈,直漫上那小巧玲珑的耳垂,叫那处粉嫩透着阳光,像成熟的樱桃,格外诱人。 苏子轩的唇舌,就这样邪佞地挑住那粒动人的耳垂,舌尖勾着耳垂抵着牙关开始肆意啃噬挤压,呼吸喷洒在妙姿脸颊一侧,整个人刹那间酥软,滩成一汪水,只能软绵绵地攀着苏子轩的肩,眸光微眯。苏子轩嘴角一勾,火热的唇舌就这样放过耳垂,寻到妙姿的香津美舌,手也不空着,一只手扯开妙姿的腰带,绕过那段小蛮腰,扶着她的后脊上下滑弄,停在那柔 软处反复揉捏。 至于另一只手,却也半点不闲着,斜插入衣襟,隔着肚兜开始恶意跳动妙姿的情潮。面颊绯红的妙姿,就好像是水捏成的一般,红唇微张,目光柔柔地看着苏子轩。苏子轩贴着她的唇,哄她替自己解开腰带,那一处昂扬蓄势待发。 妙姿嘤咛一声,却是不敢再看一眼,苏子轩嗤笑一声,双手抱住妙姿的腰,将她整个人对着自己那一处做下去,大手狠狠地捏了妙姿的臀一把,只那一阵绞得生疼的快意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苏子轩将妙姿的衣裳像朵怒放的芙蓉花般拨开,绵软上红梅俏丽,在苏子轩的掌心被肆意揉捏,而苏子轩总算看到妙姿最最名副其实的样子。对妙姿,他极喜欢她此刻落在自己身上时那娇羞的扭动,每一次都叫他酣畅尽兴。 妙姿为这羞恼人意的动作挑得浑身酥麻,想要逃却又没法子,只能扭得更厉害,却是火热的最后一刻,听见苏子轩轻笑出声。 “就冲着你这漂亮模样,我才不罚你,若再有下一次,我不介意让孙妈妈重新给我找个小妾回来……”面若桃花的妙姿一下子脸色发白,苏子轩倒也怜香惜玉,舌尖舔着她的唇,“若叫我尽兴了,这次就算了,知道吗?”说着手又掐了她的臀一下。 妙姿心底惶恐,但动作却是愈发放纵起来。这苏子轩果然厉害,妙姿该庆幸,她没将主意打算到苏家人身上,不然苏子轩也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了。 “只要能将杜如蘅赶出苏家,我升你做妾,我苏子轩名副其实的妾。” 苏家有祖训,是不给纳妾的。妙姿与妙音名义是妾,但下人们也都知道,其实不过是收了房罢了,连正经的妾也都不算,自然先前老夫人同妙音说的话,也是真的。妙姿比妙音聪明,她不打算去讨好老夫人,毕竟老夫人不管她们做什么,都是看不起青楼出身的她们,何况连妾都算不上。 真正能叫她们过上好日子的,只能是苏子轩。只要叫大少爷喜欢自己,愿意抬连自己的名分,那才是最重要的。想通了这一点,妙姿也就明白自己接下去要做的事是什么了。 苏子轩现在有胆子违背祖宗家法,将妙姿与妙音接到府里来,不过是为了逼苏老夫人答应自己和离,但苏子轩没想到那杜如蘅竟是个这样倔强的人,宁可死也不愿和离,明明这是对两人都好的出路,不是吗?既然杜如蘅不识相,苏子轩只能退而求其次,让这两房不安稳的侍妾动手了,他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懂得如何伤害女人,而 不管是妙姿还是妙音,她们既然出了春风馆,剩下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掌控她们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将杜如蘅赶出家门。 妙姿浑身瘫软,连动根手指头就觉得累得不行,但她还是顾不得系好衣裳,便下了地,腿心酸软地跪伏在苏子轩脚边,身子半软地替苏子轩整理干净后,自己才整好衣裳,身子软软地走出书房。 初七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书房外头,翠儿却是脸色绯红地站在边上,瞧见姨奶奶出来,原本动人的身姿,此刻更像是透了蜜水般甜软,而整张脸更是粉嫩含俏,至于那眼眸底的朦胧春意,更是叫人羞怯非常。 翠儿扶过妙姿的胳膊,走出清客斋。这时候的翠儿哪里还有那个心思去问姨奶奶胭脂的事,但想着姨奶奶被宠爱,而自己也被罚了月俸,胭脂姐姐该是没事才对。 苏子轩慵懒地坐在书房里,适才的情事叫书房里蔓起一抹味道。苏子轩盯着那书桌,凉凉一笑,却是站起身。到门口时,苏子轩吩咐初七,“准备热水,再派个手脚利落的打扫好书房。”初七点点头,立马下去吩咐。 清客斋后院有个小庭院,除了负责打扫的人,平日里不准人走动,但风景却是极好的。苏子轩胸口憋闷,沐浴净身换了身袍子便抬脚往庭院那边走去,初七是知道少爷规矩的,在凉亭里准备好一壶热酒跟几碟小菜后就退了出去,整个庭院里只剩苏子轩,对着眼前的清亮湖水,眸光深沉。 他开始讨厌自己了,苏子轩想,从什么时候起,他竟也有了这样的感觉? 刚才,弟弟苏子辕来找他,为的竟也是那个哑巴。他不知道那个哑巴究竟哪里好,他真心对待的娘亲和弟弟都一定要他接纳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连话都不会说,如何配得上自己?他要的琴瑟和鸣,她或许给得起,但他没法子想象自己一辈子都要跟个哑巴在一起,她不会劝慰自己,不会同自己撒娇亦或者是争吵,只是一段会动的木头罢了,难道他真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他是苏子轩,有自己的抱负。或许,他从没想过要攀附妻子得到什么利处,季家小姐也只是恰好被提起罢了。若这门亲事是他自己选的,别说是季家小姐,便是天家公主他也不会动心的。可现在不管是弟弟还是娘亲,他们都劝自己静下心来待杜如蘅,却没有人考量过他心底的苦吗? 就因为杜如蘅不会说话,所以大家都要自己接纳他?那这世上可怜人凭的多,自己也都要去救济不成?苏子轩苦笑,他也不想成今天 这模样的,可他是真不想要这门亲事的。或许就像刚才弟弟说的那般,他来娶杜如蘅,结局才会更好一点,但他不舍得,不舍得叫一个哑巴将弟弟给拖累了。 “大哥,你跟娘亲盼我求功名,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但却一样没有人问过我,我是不是真的想进那官场,或者趋炎附势,或者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其实,我只是喜欢读书罢了,就弟弟这性子,哪里做得来官?莫说光宗耀祖,只怕哪一日还会给家人招来祸患。娶她,对我们俩兄弟,或许早就能各自解脱了。” 苏子轩没办法忘记那一刻弟弟脸上的怅然,难道他一直来都做错了吗?还是说真像弟弟说的那般,他们从一开始都错了?可即便是错了,现在也来不及挽回了,不是吗? 46 冤孽 杜如蘅一直睡不安生。先前是因为苏子轩,即便后来见到了扣儿,她也是不安心的。自从嫁到苏府,从洞房那晚起,她就一直没睡安稳过。她为自己担心,因为相公的讨厌态度。她羡慕书上写的那些诗句,但平常总爱花枝招展般晃到自己跟前的两房妾氏却让杜如蘅明白,那些诗句也只能是诗句了。 以前,她一直安慰自己,相公只是讨厌自己,可昨晚之后,她才明白,相公对自己,不止是讨厌,而是憎恨了。他恨自己是个哑巴,恨她这个哑巴毁掉了他。她知道,谁家都不会要这样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若非当初娘拼死报下的这门亲事,她大约只能青灯古佛,常伴一生了。 她没办法忘记自己寻死那一刻见到的景象。相公眼底的冰冷,是那般的讽刺,讽刺她现今的苟延残喘。他一定以为自己是故作姿态罢了,可她那会儿,是真的只能想到死了。若等相公真休了自己,她再背个弃妇的名头去见死去的娘亲,又有何意思?倒不如像娘一样,起码带着名声而去。 当年,娘为了守住自己嫡出的身份而自尽,现在她也会为了护住苏家少奶奶的名头而亡,因为她不能叫娘亲死不瞑目。这样煎熬的心思,即便病得糊里糊涂,又怎能安心?是以妙音领着胭脂走后没多久,杜如蘅便醒了过来。 醒过来时,老夫人正坐在床榻边心疼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慈和。 老夫人见到杜如蘅醒来,一直阴郁的脸色也松缓开来。叫绣儿端了杯温水过来,老夫人便亲自用小勺子一点点润着杜如蘅的唇,叫她喉上好过一点。 “傻丫头,你若真出了什么事,叫我这老婆子日后有何面目去见你母亲?”老夫人将杯子放下,轻轻地理顺她鬓角的发,然后将杜如蘅冰凉如玉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捂着。 “你娘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倔脾气,也总是不肯服输。针织女红,哪一样不是姐妹里头最出彩的?可却没想到……连累着你也吃了这么多苦头。”老夫人沉浸在往事里,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杜如蘅从不知道娘亲年轻时的事,现在听老夫人娓娓道来,倒也别样生动,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老夫人,只盼她能再多说一点。 像是察觉到杜如蘅的心思,老夫人轻声笑了一下,然后将记忆里七七八八的那些破碎事情一桩桩都说了出来,然后摩挲着杜如蘅的手,尤其是拇指与食指上那一层薄茧。 “你娘定是极疼你的。阿衡,等你伤好了,弹琴给我老婆子听,好不好?”也不去看杜如蘅呆 愣的样子,老夫人接着又说,“那时候,我跟你娘一起学琴,先生说我性子跳脱,琴艺定然不行。后来,也确实比不过你娘。你娘定是将她会的那些都教给你了吧,你看,你娘多疼你,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 苏老夫人静了静,然后嘴角的笑愈发温柔,将杜如蘅轻轻揽在怀里,“阿衡,和离吧,我那孽子,配不上你啊!” 一声叹息,却叫原本安静的杜如蘅浑身一颤,原先稍有些血气的脸色立时又变得苍白起来。 果然,连婆婆也嫌弃自己是个哑巴了吗?杜如蘅不得不这样以为,若不然,一直对自己极好的婆婆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她昨天,不该那样冲动,或者就该听碧玉的话,乖乖地躺在床上修养才是。这样,她不用因为听到相公的打算而有了想死的冲动。 她这样的事,放到谁家都不会再留下了。杜如蘅有些凄然地笑了笑,为什么昨天就不死死掉呢?这样,她也不用被休掉了。杜如蘅悲哀地发现,她已经没有再死一次的勇气了,何况还有扣儿,她不能再连累无辜的扣儿了。 可要她被休,杜如蘅是真的不行啊。 老夫人狠下心说出口的话,自己也是不好受的。或许当初知道的时候,也替自己儿子有些不平,毕竟这个大儿子为了苏家牺牲太多,她也想大儿子从今以后都能好好的。等见到杜如蘅后,她就喜欢上这个不能说话的媳妇了。可现如今,儿子态度坚决,而阿衡又不能开口说话,她也不愿绑死阿衡,所以只能劝阿衡和离。 “阿衡,你不要这样,你好好听娘说。是和离,不是被休啊。娘知道,你心底担心的是什么,娘也不会让那孽子这般糟蹋你的,只是和离。等和离掉以后,你就陪着娘,做娘的乖女儿,好不好?你放心,娘活多久,就护你多久啊。”老夫人一直想,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阿衡即便是和离了,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再嫁人了。这样,她也不放心阿衡一个姑娘家,回去杜府自然是不能了,那就留在自己身边。只要有她在,她定然会护着阿衡。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在阿衡这件事上打了拧,只要放他自由,对阿衡,他也只能满怀愧疚。所以,即便以后有一天她不在了,儿子也不会亏待阿衡的。 这个法子,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了。 杜如蘅眼底含泪,只能拼命摇头。不要,若是可以和离,她娘为什么最后一刻还要留在杜家?她不能叫娘亲死不瞑目,所以,不管和离还是被休,她都不能啊。杜如蘅从没有 像这一刻般恨自己不能开口。她想告诉老夫人,打消这个念头。 老夫人顾念这同母亲的闺中之情,定然会再帮她一次的。杜如蘅想到这一点,便撑着昏眩的身子,从老夫人怀里出来,然后翻身滚到床下。扣儿在边上,不好插嘴,见到小姐这样做后,心疼得厉害,但也不过是扶着小姐一同冲老夫人跪下。 杜如蘅泪眼凝视老夫人,然后便冲老夫人磕头,每一下都砸在地板上,咚咚咚地响。老夫人气急,叫绣儿与扣儿一起先扶起杜如蘅,哪晓得扣儿却是一动不动,只轻轻地对老夫人说,“老夫人还是收回成命吧,不然我家小姐定是要逼死自己的。” 老夫人一愣,却是晃了晃身子,叹了口气,“傻孩子,你快起来。真是……冤孽啊!”便是老夫人也不得不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47 不舍得 杜如蘅被扶起,躺回到床上去。扣儿看着又渗出血来的纱布,还有小姐额上新添的那块红印,心底不知怎么一番滋味,但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讨厌一直未出面过的姑爷。老夫人面带倦色,绣儿在边上劝了一会儿,老夫人才起身回房。 只是临走前,反复叮咛扣儿要照顾好少奶奶,还将碧玉派到杜如蘅身边,算是真正将碧玉赏给少奶奶了。府里谁都知道,碧玉可是老夫人身边最受宠的丫鬟,连碧玉都送给了少奶奶,起码府里的下人不会再不长眼,敢欺负了杜如蘅。 等到老夫人走了出去,杜如蘅一把抓住扣儿的手,眼泪就这样扑簌簌往下掉,眼底是不容置疑地坚定,不要,扣儿,我不要和离,也不要被休掉! 扣儿陪着杜如蘅,两个人打从生下来起就一直在一起,又怎么看不明白小姐眼底的意思。扣儿心疼地擦掉杜如蘅脸上的泪,然后轻柔地问她,“小姐,你喜欢姑爷吗?”她不知道,小姐到底是因为夫人的原因,还是为了姑爷才一定要留下来的。 在扣儿看来,只要能过得好,即便不嫁人又如何?何必一定要嫁给什么好人家?她们自己也可以照顾自己,不是吗?可小姐既然已经嫁了人,那么她势必要知道,在小姐心底,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在连死都不怕,还一定要留下。 杜如蘅无声地看着扣儿,然后泪水就这样静静地往下掉。她何尝不问自己这个问题?人生在世,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之前,苏子轩将自己羞辱到那样不堪的境地,逼着她当着妾氏的面脱去衣裳,她也只是逆来顺受,从未想过反抗或者是死,可昨晚上,杜如蘅想到他跪在婆婆面前,义正言辞地请求休妻时的样子,杜如蘅自以为是的求全一下子全都冲破,如果被他彻底地厌弃,倒真不如死了才好。 娘亲只想她好好的,若娘亲九泉之下能够知道,离开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定然也会原谅她的。一直以来,她所坚持的不过是初见时苏子轩马上那一对笑眼罢了,她总想着,只要坚持到最后,他一定能发现自己的好。 可现在,所有人都劝她放手吧,可她放不了手,放手了就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怎么办? 扣儿看着小姐那双泪眼,心底一揪,然后将小姐半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杜如蘅的后背,“小姐,你难得想要什么,扣儿怎么会不帮你去挣来呢?不管以后如何,你都还有扣儿在,扣儿一定会陪着小姐,小姐放心……”扣儿眸底熠熠生辉,是啊,她问那么多做什么呢?只要是小姐真心想要的,她 就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会帮小姐去争来。 何况,小姐本来就是苏家大少奶奶,再怎样也不为过。 苏子辕去清客斋找大哥苏子轩,说了一通后离开。苏子辕这人,就像他自己说过的一般,并不适合同人打交道。府里人也多说二少爷温和好相处,但其实大家都知道,苏子辕不过是端不起威信罢了。 一直沉浸在墨香书海里的苏子辕,比如浸淫商场多年的苏子轩来说,确实生嫩太多。他的眼,干净纯洁,一眼就能看到心底里去。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怎么了,但他唯独能肯定一点,那就是他不想再看到大嫂因为大哥而受伤了。 昨晚上,那汩汩流出的血,像是会灼烧一般烫得他心底颤抖,也叫他不得不去面对多年前一直存在的事。难怪,大哥书房里那些字画都不见了。每次聚会的时候,大哥也只是喝茶饮酒叫好,却从不吟诗作对,那都是因为他。 现如今,大哥就为了成全自己的仕途,娶了可怜的嫂子回来,他又能怎么办?为什么那时候自己偏偏随老师去游历了。若是那时候自己留在青州城,他一定不会叫大哥委屈的。他会遂了这场指腹为婚,娶她回来。 不会说话又怎样?苏子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常说话,他喜欢用心地看书作画写字,这些哪一样用得上嘴来?这样,他以后也不需要非得博什么功名,搅进那混沌的官场里,做个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甚至是讨厌自己的人。 正月站在青芜轩门口等苏子辕。 苏子辕神情瞧不出什么怪异的地方,只是脸色不算大好就是了。正月瞧见苏子辕过来,立马迎了上来,“二少爷,你可回来了,一早谭先生就让人送了帖子过来,我给放书桌上了。”正月是老夫人特意选出来伺候苏子辕的。 老夫人对自己两个人的脾性倒是清楚得很。大儿子喜欢活泛一些的下人,初七就是机灵极了的那种。而老夫人也明白自己这个二儿子,平日里虽总是笑的,但同旁的人却是真的不亲。也就是自家人,才能看见二儿子的另一面。所以老夫人选了正月。 正月虽比不上初七机灵,但好在性子不闹腾,做事也稳妥,叫苏子辕自己看过后,正月就一直留在苏子辕身边。之前苏子辕要随谭先生出去游学,正月一定要陪在边上伺候着。苏子辕没同意,这才一直留在青芜轩里打扫。 倒不是苏子辕矫情,实在是谭先生都不带仆役,他一个学生有什么资格越过老师去呢?只是正月好不容易盼了两年才将少爷 给盼回来,可见不得少爷心底不郁。从昨天少爷回府,心底就像是担着心事似的,昨晚上还被碧玉姑娘请了去,正月是真有些担心的。 苏子辕倒是没去管正月脸上的担心,再者说了,也不是他不相信正月,实在是昨晚上嫂子撞墙自尽的事,传扬出去总是不好的。听见正月说先生来信,苏子辕暂时放掉心事,大步走回到院子。 谭先生是青州城最出名的老先生,传到授业解惑,在学子里极有声望。之前带了苏子辕除外游历,实在是欣赏苏子辕的才学,但也明白,苏子辕这样的人,适合做个文人墨客,而非政客。 但谭先生也明白,苏家就指望着苏子辕来光宗耀祖,所以这次游学,他开始带着苏子辕去一些官宦世家走动,只希望日后苏子辕进了仕途也能顺畅一些。毕竟这官场的事,他们比的不是你的才学,而是后台。这一点,谭先生心知肚明。 这次发帖邀约,也算是为了苏子辕好。谭先生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对那些功名利禄早就看得淡了,只是苏子辕还年轻,那么好的才学若是被埋没了,谭先生才真觉得可惜。是以,两人才回青州城,谭先生就顺着邀请,打算明天在青麓书院半个茶会,请的自然是苏家大少爷,还有苏子辕。 苏子辕看了先生写给自己的帖子,心底多少也是明白的。想到老先生花白年纪,还为了自己入仕而四处奔走,若他真就这样放弃了自己,不说对不起苏家列祖列宗,就是谭先生的厚爱也被错待了。 想到这一点,苏子辕自然不敢大意,只能暂时丢开那些关于嫂子杜如蘅的事,而专心准备明日的茶会。大哥跟大嫂只要母亲不答应,那两个人便还有得拖,或许以后两个人能越过越好呢? 苏子辕自以为是地想着,然后眼角忽然扫到一个名字,季如兰。这是……姑娘家的闺名?苏子辕又仔细看了帖子上的名字,努力想了一边青州城里的才学之士,却怎么也不记得青州城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可这人又上了谭先生的帖子里,说明这人才学定然不错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竟然这么快就被谭先生所赏识。要知道,从他之后,青州城想要拜在谭先生门下的学子不计其数,起初谭先生还好意相劝,结果实在是来求学之人太多了,谭先生不厌其烦下索性闭门谢客。而这季如兰竟能出现在帖子上,他明日里定是要好好会上一会才是。 苏子辕将帖子小心地放到一边,然后盯着正月,“正月,我不在家这段时日,你可曾知晓别院的事?”这还是苏子 辕第一次问正月关于宅子里的事,连被问起的正月都觉得奇怪,但苏子辕却是浑然不觉。 “对新进门的少奶奶,你可是知道什么?统统告诉我。” 48 谭先生 苏家毕竟是青州城数得上名号的富户大家。老夫人让碧玉拿了库房的钥匙,直接从里头拿那些上等的药材补品,统统用到杜如蘅身上,那点伤,还有流的那点血也就算不上什么了。扣儿哄着小姐,总算对先前那个叫绿鄂的丫鬟所作所为有了大体的了解。也正是因为绿鄂,扣儿对眼前新来的这个碧玉也一直冷冷的。 碧玉被老夫人分到少奶奶身边,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了。先别说大少爷的迁怒,就说大少奶奶身边这个伶俐又忠心的陪嫁丫鬟,都不会让她好过的。好在碧玉素来行得正,从不做那捧高踩低的事,让杜如蘅一直跟扣儿说好话,扣儿总算慢慢对碧玉有了好脸色。 扣儿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不会以为冷着碧玉。毕竟碧玉是老夫人那边的人,若是回头跟老夫人说小姐什么坏话,对小姐肯定没什么好处。何况苏府的事,小姐知道得不多,自己就更加了,有碧玉在,总能帮上忙的。 杜如蘅总算劝通了扣儿不要老针对碧玉,眼底的担忧总算散了一些。她倒是真不怕碧玉恼羞成怒,回老夫人那边告状去。若没有碧玉帮着自己,她昨天风寒也没人管,至于扣儿会不会回到自己身边,杜如蘅也不大肯定。何况碧玉那样聪明,又怎么会因为扣儿的一点为难就委屈了? 她更担心的,其实是扣儿。扣儿脾气直,府里时若非扣儿的卖身契没有捏在手里,如娇、如媚恐怕早就将扣儿打发了。只是这会儿不同杜家,再怎么厌弃,自己总还算是爹爹的女儿,这儿可是苏府,名义上她是大少奶奶,但其实算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别说是扣儿了,就是自己对着碧玉这样的大丫鬟,都不敢抬什么脾气。杜如蘅只担心扣儿惹恼了碧玉,日后不好相处才是真的。 碧玉多少也是理解杜如蘅主仆对自己的心思的。也正是因为扣儿的忠心,她会不待见自己也是对的。不过碧玉知道,老夫人既然将自己给了大少奶奶,那日后不管大少奶奶如何,她都是要跟着的,所以即便这会儿就算受再多委屈,她都得受的。 她从没想过要飞上枝头,只求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好。所以老夫人将她给了大少奶奶,碧玉也没什么不甘愿的。老夫人对她有情,日后就算大少奶奶真落了势,老夫人也会顾着自己一把,何况大少奶奶是个善心的,她总不至于落魄收场就是了。 似绿鄂那般,碧玉是真不想的。 扣儿虽然厉害,但心眼也不坏。渐渐相处下来后,也是真发现碧玉的好。两个人 伺候着杜如蘅,倒也慢慢融洽起来。 老大夫再上门来替杜如蘅问诊时,笑着点点头,对老夫人说,“大少奶奶这伤好得极快,气色也好了许多。至于额上那疤,倒是要一直抹药,总能淡些掉,不仔细看是不会瞧出来的。”老大夫的话,让苏老夫人她们都松了一口气。 这姑娘家最重的就是脸面。若是破了相,如何讨夫君欢喜?而且又是伤在额头,别人看见了哪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苏老夫人到底是有些介怀的,听见大夫说没事,这心也就大安了。 既然杜如蘅的身子调养得不错,继续住在老夫人院里也是不妥当的。哪有媳妇有院子还赖在婆婆院子的?老夫人懒得见大儿子,也顾及着杜如蘅的伤,每回来都直接叫人在院门口就打发了。 杜如蘅也知道老夫人其实是惦念苏子轩的,就让碧玉收拾一下,带着扣儿跟碧玉一同回了梅园。 苏子辕收了帖子自然是要去赴宴的。 谭先生这人,说来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除非是他真看得上眼的,否则任你权势多大,在他那儿也是半点说不通的。当年,苏老爷还在的时候,两个人交情不错,收了苏子轩做弟子,对他也是极看重的。 只是没想到后来苏老爷去的早,家里没人担得起,苏子轩作为长子,自然是要担起苏家的责任。谭先生只问过苏子轩是不是真舍得了,也就没再劝。各人有各命,这是他惯来就信的,只想着苏子轩同自己师徒缘浅罢了。 谭先生请了香拜过圣人,将苏子轩逐出师门,从那之后就再也不见,而苏子轩逢年过节送来的东西,也让谭先生叫人送回去。即便后来苏子辕也拜在谭先生门下,谭先生也没再见过苏子轩一面。 苏子轩知道,当年自己是真叫先生失望了。可他那会儿是真的没有选择,虽然心底有些遗憾,但对谭先生的敬重却是从始至终未曾变过。苏子辕曾想要拉拢师傅与兄长,一次不觉得,两次发现后,谭先生直接对苏子辕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哥哥性子骄傲,再见我,也不会开怀,倒不如永不相见得好。” 从那之后,苏子辕才歇了心思,不做那些举动。现在想来,师傅才是大智之人,也是最懂哥哥的人。苏子辕想到嫂子的事,心念一动,或许趁着今日茶宴,他可以问问师傅该如何做才好。 青麓书院的门人过来牵过苏子辕的马到马厩喂草,苏子辕理了理衣袍便径自朝里走。对苏子辕来说,除了苏家,他待得最久也是最熟稔的地方就是书 院了。他随着先生习文便一直在这书院里,对这儿,苏子辕是真心喜欢的。 苏子辕到的比约好的时辰要早许多,本来府里就有那样的烦心事。说他是逃也好,总之苏子辕只想早些离开家里,看看先生这儿可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谭先生下帖请的地方是青麓书院顶有名的鹤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青麓书院飞来几只白鹤,怎样都不肯走。谭先生为了叫这几只白鹤自在,便专门向邻人买了大块田地,叫人挖出一面湖来,种了些睡莲,湖里也放了鱼苗在里头,那几只白鹤就这样在青麓住了下来。 这次老先生就是请人过来鹤院赏玩,当然,也是为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苏子辕铺好前程。苏子辕聪慧,不会不知道先生的用意,所以苏子辕找到老先生时,他正坐在凉亭里,一把茶壶,两只杯盏,好整以暇,似乎就等他来。 苏子辕束手躬身行老师礼,老先生抚着花白胡子笑着冲苏子辕点点头,“清远,坐下陪先生我品品,这茶如何。”谭先生最爱喝茶,这是人所皆知的事,也不知道这次老先生哪里淘来了好茶,苏子辕陪坐一边,端起杯盏轻抿一口,心底讶然,又看了一眼先生,然后放下杯盏。 老先生一直笑着盯着苏子辕,看见苏子辕的动作后,也不问什么,只是自己又喝了一口,然后眯着眼,神情惬意而享受。苏子辕跟着老先生又喝了一口,直到一壶茶都空了之后,两个人才重新开口说话。 “怎么样,这茶比你们苏家茶庄里产的茶叶,哪个好吃?”谭先生眸光闪闪,倒是一点不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学究,仿若孩童一般。苏子辕放下杯盏,“先生喜欢喝的,自然是好茶,不过外人不一定受用。” 老先生听了苏子辕的话,收拢面上的笑,点点头,“清远,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知道要怎么做了吗?”就像老先生了解自己当年那个有缘无分的学生苏子轩一般,他对这个从小就带在自己身边的学生苏子辕一样了解得很清楚。 苏子辕适合做那闲云野鹤,而不该被那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在那里,也不该为了蜗角虚名带上面具同人打交道。谭先生知道,苏子辕是真的适合安静地做学问,而不是钻营功名,以他这样容不得半点污浊不平的性子,踏进官场只怕前途堪忧。 老先生的问,自然是好意,就好像当年他问苏子轩舍得不舍得一样,苏子辕同他一母所出,即便性子不同,但骨血里那股子韧劲却是分毫不差的。 “清远何 德何能,叫先生为清远的事奔走。先生的好意,清远受了。”苏子辕的话叫老先生笑着叹了声气,目光落回到湖边那几只白鹤,“清远啊,既然决定了,那就改变自己,去迎合那些人,或许谋个编修之类的文官,于你才是最好的。”既不辱没了你的才华,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苏子辕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一老一少师徒两个倒是对着那片波光粼粼的湖一同发起呆来。直到苏子辕想起家里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口。 哪晓得老先生听完苏子辕说的话后,立马眨了两下眼,“你那新嫂子,可是青州城杜家的那个哑巴?” 苏子辕难得看见老先生这般激动的模样,立马点点头,“嫂子闺名确是杜。”老先生听到这儿,怅然一叹,“真是可惜了,杜夫人未嫁前倒是个奇女子,当是老夫生平所罕见的。” 49 白发男子 像是想起了什么,老先生神情有些恍惚起来,对于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实在忆起了太多,却又不知道哪一桩可以拿出来跟学生分享。 当时年少春衫薄。 他不过是个清贫书生,而她却是个进退得宜的大家闺秀。一见倾心,虽是戏文里常唱的段子,但却真真发生到自己身上时,他才晓得,那种胸口发烫的感觉。只一面,足够他为之神魂颠倒了。 可那时候,他不敢上门提亲,因为他身家贫寒,给不起她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杜家少爷鲜衣怒马上她家提亲,然后她凤冠霞帔嫁了人,他黯然神伤,却根本无人知晓,只能埋头苦读,等到他终于释怀了,对男女情爱却又真的看淡了,索性就这样过一辈子,不也很好? 从那之后,他就潜心学问,收些学生。本打算再也不会提起的心事,却因为清远的关系而全都记了起来。没想到,她为人母,却在三年前香消玉殒了。谭先生心底怅然,那个女子,温婉却又坚韧,不然如何拼了命去替自己的女儿争个好名声? 若那年他能勇敢一些……算了,这一把年纪的人了,谭先生笑了笑,看了眼面容平静的学生,心底更是满意非常,“若有机会,带她来见见我吧。”谭先生倒不是羞涩年少时一段风韵之事。只是那事同清远五官,说给他听也没什么意思。 苏子辕规矩地应了下来,至于解决的法子,先生没说,苏子辕也不好再问了,只想着下次用个什么理由带嫂子出来一趟。 书童过来请人,说是有客人到了。苏子辕跟在先生边上朝前厅走过,路上才想起另一件事,“先生,您那请帖上写着一人名字,季如兰,可是女子芳名?” 谭先生点点头,“是啊,随清书一块儿来的,说是衮州城季家的小姐。随母亲来青州亲眷家做客,听了我开茶会,便托了清书来说。”清书是莫尧的表字,苏子辕自然知道。谭先生会答应让个女子参加茶会,倒不是冲着莫知府家长公子的面子,而是因为她姓季。 这季家老爷子同谭先生也算是惺惺相惜,只是季家入仕,而谭先生更喜欢闲云野鹤般的日子。早闻季家这女儿文采斐然,她既然不拘泥男女大妨,他又有什么好顾虑的?难不成他不信自己教出来的弟子们么? 老先生走路喜欢背着手,摇摇摆摆叫衣袍都鼓起来那种。苏子辕早就习惯了老先生的步伐,也放慢了脚步,只是比起先生那种悠然似的仙风道骨,苏子辕走路的样子更像是闲庭信步,风姿卓然。 季如兰罩着面纱,落在莫尧身后,一抬头,迎面见到的就是这一番景象。 莫尧考了秀才后,便算是出师,不同别的师弟们,整日里随着先生在书院里做学问,但也常常回来向先生讨杯好茶来喝。只是这两年走得少了,谁让谭先生偏爱苏子辕,只带了他出门游学呢? 原本,莫尧是昨天就要来拜见先生的,毕竟老先生是真得了他敬重的。只是先生派了书童来,说是定了今天的品茶宴会,叫他不用刻意去烦他了。这烦一字倒真合了老先生的性子。 虽然莫尧是青州城知府的嫡长子,之前他那知府爹爹亲自来书院请老先生,想要让他收下自己,哪晓得谭先生自顾自喝茶,却半句不谈收他为徒,将他那久居高位的知府爹爹气得脸色发黑,一回家就砸了杯盏。 莫尧倒是开心,因为撞上去被砸的正是爹爹最疼的一房小妾,平日里搔首弄姿,他早就看她不爽了。娘亲搭着他的手在门口冷眼看着,索性连进都懒得进厅堂,直接带他回了院子。莫尧可没漏过那知府爹爹看见娘亲站在门口时,那脸上又羞又喜的扭曲颜色。啧啧,他还是靠牢娘亲最重要。 娘亲开了库房,取了一套笔墨纸砚,自己亲自下厨做了几道下酒菜,配一壶梅花清酒,让他带着去青麓书院。知府夫人难得下厨,每年一次倒是雷打不动的,那就是莫尧的生辰。莫尧贪嘴,尤其他娘做得吃食确实比厨子们弄的好吃,常在娘亲面前耍宝,闹着娘亲下厨,却从未破例。 这让莫尧更加怨念知府爹爹了。每回生日,总爱凑过来,说是一同给他庆生。依莫尧看来,庆生是假,那双眼直勾勾地绕着娘亲,菜也大半落进他嘴里,莫尧挡他就瞪他,让莫尧心疼极了。 莫尧提着食盒出门时,知府爹爹寻味而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那朱红盒子,“你娘做的?”莫尧倒是奇了怪,他怎么知道的?莫非娘亲院里有他眼线?知府爹爹面庞不痛快,“拿来!”莫尧哪里肯,娘平日里疼他,但却是说一不二的,要不然知府爹爹哪可能这么多年进不了房啊? 知府爹爹看莫尧不听话,跨步上前就要夺走,莫尧脚尖轻点几下,人已经飘了走出,笑话,要是连食盒都保不住叫这无耻之徒给抢了,娘亲估摸着也要几十年不让自己进院了。 谭先生看了他也不吭声,直到他将吃食摆出来。老先生才像馋猫一般凑过来,嗅了两下,“挺香的。”莫尧心疼地看着娘亲亲手做的这些吃食,笑着点点头,“是啊,我娘亲自做的, 我爹想抢,我拼死护住了。” 老先生睨了他一眼,然后敲了他脑袋一下,算是收下他这个徒弟了。回去后,他缠着娘亲,有些不明白,青州城先生这么多,为什么偏要拜这么个不着调的先生。娘亲一点点替他擦干头发,然后用梳子顺通后,缠起。 “娘的阿尧可不就是个不着调的嚒,一般的先生哪里降得住你?娘只盼着阿尧这辈子都快快乐乐的。你想要什么,只管去争去抢,娘什么都不拦着。娘这辈子是困在这庭院里走不出去了,可阿尧以后不管走到哪儿,都记得娘的话,只要阿尧安康喜乐,娘就心满意足了,知道吗?” 那是莫尧第一次见娘亲哭,眼圈泛红。平素里端庄清冷的面容,有些哀婉,却又慈柔温良极了。莫尧习武,听见厢房窗外有细微响动,但却没有动。知府里头,守卫最好的就是娘的院子。不声不响进院子的,只有一个人。 从那之后,莫尧纵然玩世不恭,喜怒行于色,但却永远记得娘的话,他纵情也有他纵情的资本。老先生也从不拘着他,就连他怀里掉出一本《金瓶梅》来,老先生也只是笑着要他莫被女色掏空身子,叫他在一干师兄弟间颜面尽失。 莫尧其实也想跟老先生出去走走的,老先生也不是不带他,却说他舍不得。是啊,他娘那阵子身子不好,整日里咳,人也瘦削了许多。请了大夫只说了着凉了,却喝了不少药也不见好。别说是游学了,就是今上召他做官去,莫尧也是走不开的。 老先生那时候冲他点点头,“清书,你知为师为何收你为徒不?不是因为你天资聪颖,而是你娘爱护你的那份心意。”莫尧知道,他这辈子,定然要走仕途的。考那劳什子的秀才,不过是为了讨娘亲欢喜,只要他自己肯,不管什么时候,他那知府爹爹都能替他求个官来。 莫尧是真心敬仰老先生的。虽说最后没跟着老先生游学,但却一直惦记着。既然那不着调的说了别来烦他,莫尧也就真不老烦他。照着帖子上约好的日子,早早地就到了,可看来看去还是比不上这先入门却叫他师兄的苏子辕。至于边上跟着的季如兰,莫尧撇撇嘴,一举一动娴淑有礼,却无趣极了,还是他家冬至可爱多了。想起那晚冬至脸红红的样子,莫尧心底火热。 一会儿回去就拐了冬至去见娘亲。想到这儿,莫尧真是有些哭笑不得。那几房妾氏整日里去娘亲那边唠叨,说是什么青楼女子,门不当之类的,娘亲顺着她们的话骂两句自己,一关上门,娘就彪悍地掐他耳朵要见人。 好在冬至答应自己去见娘亲了,莫尧乐滋滋地想着。季如兰优雅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唤了一句“莫公子”,算是提醒他。莫尧有些尴尬地摆正脸色,也凉凉地瞥了季如兰一眼,然后扭过头,对着老先生嬉笑行礼,“先生去外头总算记起学生们,晓得回来还带些好茶了?” 谭先生面色如常,点点头,“是啊,回了书院才想起还有你这样的吃货,派了小童去茶庄里买了些茶叶,正好堵住你的嘴。”莫尧依然嬉笑着,没个正行,但不管是老先生还是他和苏子辕,眼底的笑意却是扎扎实实的。 这,或许就是老先生从不随意收徒,但收的每一个徒弟都对他心悦诚服的原因了吧。季如兰温婉地站在一边,只是随意地看着他们三人,眉眼含笑,却也不主动说话。直到老先生温和的眸光落到身上,季如兰才照着规矩给老先生行礼。 “先生,这就是衮州才女季家季如兰。”原先季如兰没来青州城时,他娘就算着找人去衮州打探这小姐的品行,打算帮他说亲了。那晓得出来个冬至,他娘也就熄了心思,要知道,那天宝书斋的安排可是花了他不少心血呢。虽然他这也算是以权谋私了,但谁叫这季如兰自己动心了呢?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何况现在看来,那场偶遇真是一箭双雕了,既成全了自己,又能成全梅笙,果然妙极。 老先生细细打量过季如兰,然后点点头,“小姐风姿,果然名副其实。你祖父也算老怀宽慰了。”季如兰倩然微笑,等听见莫尧介绍老先生身旁的清隽公子竟是苏家二少爷时,季如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竟是他的弟弟呢!季如兰面上含笑,心底却是禁不住又甜又涩。为何就这样错开呢?若是她早些遇见他,也就不是现在这般尴尬了。娘说了,平妻也不允,他又不知自己心意,难堪的不就是她了?想到这里,季如兰有些怨念地瞪了莫尧一眼,这人平素看来玩世不恭,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带到。 苏子辕不知季如兰心底的千回百转,只是依着礼还了一记,然后陪着老先生去了前厅。请帖上的人,多是老先生的学生,只除了季如兰,还有一个是大伙儿都不认识的。 莫尧见到那人时,总觉得哪里都觉得熟稔,可这人一头银丝白发,若他见过,也不会不记得才是。老先生同他坐上位,那人半点也不客气,神情举止看不出半点姿态,只是拿自己面前的东西来尝。每碰一样,就皱一下眉,到最后索性放开,目光静静地盯着大厅中央,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先生宴请的弟子以茶代酒请先生好,一轮下来,老先生端着茶盏,神情飘飘然,“小白啊,我把徒弟都给带来了,不是说比一比嘛,你的呢?” 满头银丝的男子面上平静无波,只那双眼凉凉地看了谭先生一眼,众人才算听见他的声音,清雅到叫人为之一荡,“我不叫小白。”谭先生乐颠颠地点了点头,“你又不肯告诉我你叫什么,总不能什么都不叫,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叫你了?还是小白好听,多生动。”老先生难得泼皮一般发话,坐上学生们倒也习惯老先生的不着调,只好奇地看那白发男子。虽是满头华发,但面容却是年轻极了。 男子正过头,皱眉,“丢了。” 当年谭先生游历大江南北,在雪山上遇上雪崩,差点毙命,亏得遇上小白,将他带回去,泡了药材里头煮了一天一夜,只把他一层皮都给煮掉下来,才活了回来。这小白是个冷性子,半天蹦不出两个字,可憋坏了不着调的谭先生。结果不知怎么的,竟约了两个人比徒弟,这不小白如约而来,却是一个人的,叫谭先生心底憋笑,得意极了。 莫尧盯着那个面容雪寂的男子,一直再想为何熟稔,那晓得对方一记幽然眸光落下,莫尧心底一颤,却不敢再看他。 50 季如兰 谭先生根本顾不上炫耀自己的弟子有多好,只盯着小白不停地乐呵。当初贪看美景,被困雪山上时,他就觉得,这时候死了可真是亏了,他才想了两句好词,别人就听不到了。哪晓得正慨叹着,就被这人拉着狼狈地跑了起来。 可怜他全身都被冻僵了,还被这满头白发的野人拉着跑了许久,然后二话没说,灌下一大口烧喉一般的药酒就把他丢进药缸里开始烧火煮。谭先生求学那些年确实窘迫,但后来哪个人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的?何曾被人这般当块破布般甩来甩去,连个正眼都没给过?老先生哆嗦着能张口说话后就开始不停跟他说话,结果他就顾着烧火,连头也懒得抬。老先生再好的脾性与修养,也被这人憋得想骂人。 只是想到对方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老先生只能将到口的脾气又给吞了回去,真差点没闷出内伤来,只不停劝自己他就是个哑巴。等老先生浑身吞了层皮,白嫩嫩地从药缸里爬出来后,对方才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你真吵。” 谭先生直接双腿一腿,扑地后索性不想起来了。那人就用脚尖提了提谭先生,然后漠然地走开。只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缘分就是件很巧妙的事。素来面冷心冷的白发人竟救了谭先生,而素来桀骜不驯的老先生又偏生欣赏小白的冷性子。你不爱说话不是吗?他偏就逗他,好不容易套他也有个徒弟后,老先生快活了。 只是想不到啊,这冷面瘫到底还是弄丢了自己的徒弟,这让老先生领着一堆风度翩翩的弟子,心情着实大好。 众弟子中没人识得小白,对方又不说自己名号,大伙儿心底好奇,但也不多问什么。见上头先生吃得开心,也就四下散开去谈天说地,倒也欢畅自在。 小白板着脸坐在位上,眸光偶尔雪片一样飘到莫尧身上,凉得莫尧一阵一阵发冷。 “清书啊,你这小子可真能折腾,放着窈窕淑女不求,真要娶春风馆那丫头了?”同门师兄打趣莫尧,话语里倒没什么恶意。莫尧摸着下巴,思索着对方说的这个窈窕淑女,指的不会是这季如兰吧? 开宴后季如兰也挺自在的,这会儿师弟清风正脸色微红地同她谈诗呢。 “师兄,你这就没见识了吧。谁不知道这冬至姑娘有双巧手,做出来的吃食可是千金难求。日后清书师兄娶回来做娘子,咱们可就能沾上光尝尝鲜了。” 莫尧想着冬至那双柔若无骨的红酥手,心底恨恨,等娶了冬至进门,只许她做好吃的给自己跟娘亲,旁 的人想吃,哼,休想!这一刻,莫尧有些理解他家那知府老爹每年生日时怨念又眷恋的神情了。 这边厢莫尧正想得欢畅无比,冷不丁的脖颈后就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然后听见一道清雅冰冷的声音响起,“她在哪里。”平静的语速叫人听不出半点情绪,莫尧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谁在哪儿?” 小白难得皱了皱眉,“冬至。”莫尧心底豁然开朗,难怪觉得熟稔了,原来跟他家那傻丫头有得一拼。她家傻丫头比他自然要鲜活许多,逗弄起来也甚是有趣。不过,这人怎么认识冬至的? “你是谁?”莫尧不客气地反问回去,这边的动静很大,自然将宴上众人的眸光都引了过来。小白丝毫不在乎,“冬至是我的。”莫尧额上青筋狰狞,若非克制,只想一拳挥上那人脸面,什么叫冬至是他的?莫尧胸口憋闷,面上却是笑得更加欢畅,“这位老先生怕是弄错了吧?且不说你这年纪,就是冬至也同我定了终生,断不会同你有牵扯的。” 小白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二话不说,施施然地背过手,比老先生更有仙风道骨地走了出去。众人面面相觑,莫尧咬牙,瞪着首位一脸兴趣盎然的老先生,“先生,你哪儿弄回来的老头?”想了想,莫尧又不放心,“他到底几岁了?”一头发白,面相却是极年轻的样子,叫人分不出到底几岁了。 周围有人忍不住憋闷,扑哧笑出声来。莫尧也不客气地瞪了一眼过去,老先生则是根本不靠谱地眯着眼,“清书啊,什么春风馆的小丫头?不跟为师说说?”莫尧呕血,就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先生! “你先说他多老了!”莫尧咬牙切齿。老先生摸了摸下巴,“可能很老,也或者挺年轻的,老夫猜不出。”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苏子辕回想那人的气度神韵,才发觉确实如此,年岁光景这些东西,在他身上似乎留不住。 莫尧愤恨,老先生却是摸着胡子开始琢磨起滋味来,临了添了一句,“让小姑娘替为师弄桌子下酒菜,若是真那么好吃,为师替你向知府求个情,顺便保媒。”莫尧眼眸一亮,连忙躬身谢过先生,然后也不管同门师兄弟的调侃,转身就出了青麓书院。 季如兰等人走远了,才想起她是跟着莫尧来的。现在莫尧为了个青楼女子丢下自己,她要怎么回去? 倒是也有弟子想要送季如兰回去,不过老先生却叫了苏子辕去。苏子辕规矩地点头请辞,然后带着季如兰往回走。 这季如兰既然 有那胆色来赴宴,自然是落落大方,不拘小节之人。上了马车后,季如兰便开口了。当然,不拘小节不表示她足够胆大。季如兰非常委婉地同苏子辕攀谈,巧妙地将话题引到苏家人身上。 若是平时,依着苏子辕的性子,大约也是觉察不出什么,但家里这次出了这些事,对季如兰的问话就格外敏感,遂皱了皱眉,“季小姐可是听到什么,是以才这样发问?”苏子辕这话可是真冤枉了季如兰。 且不所季如兰是第一回来青州城,虽是在宝书斋里对苏子轩心生爱慕之情,但到底是大家闺秀。何况季夫人打探到苏子轩已然成婚,对季如兰的管教就格外严格,季如兰花了功夫,也只从派出去打探的丫鬟口中听到一些青州城人对苏子轩的好话。 这样一来,季如兰便是沉醉其中无法自拔,若不然这次也不会硬是拉下脸皮要跟莫公子来了。这莫尧,季如兰半点也不喜欢。季家人疼爱女儿,上门求亲的人也不是没有,但老爷子问过季如兰后真是一个都瞧不上,这样拖着就过了十七岁,开年就要十八,再若不寻门亲事嫁掉,季如兰可真要成了衮州城的笑话了。 季家人如何肯? 也不知道怎么的,季家老爷子相中这莫知府家的公子,恰好娘亲同知府太太也算是远房表亲,所以打着借口就领着她过来,想要让他相看一下。可季如兰哪里晓得这莫尧玩世不恭,样貌随时俊朗,但那油嘴滑舌的样子让季如兰怎么也喜欢不起来。正烦闷着,担心家里最后会不顾自己的意愿,定要将她嫁给这人,结果就遇上了苏子轩。 季如兰从小就喜欢父亲一般儒雅之人。这苏子轩站在书架边,同她挑中同一本书时,季如兰蓦然心动。她也是个爽落姑娘,难得心动一次,自然不会遮掩着。找来店里伺候的小厮,隐晦问出那人名号后,季如兰回去别院就跟娘亲开了口,纵然颊上生热,季如兰还是不管不顾。 娘亲责怪她莽撞,丢了季家的面子,责她回去抄十遍女戒,出了庭院,却还是听见娘亲遣了下人去打探苏子轩的事,这让季如兰稳下心神,只心心念念坠进他眼眸编织出的网里,无法自拔。等娘亲派出去的人回来后,季如兰只觉得云上与尘里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立时便气息奄奄下去。 从小到大,季如兰都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前头两个哥哥对她又是极好的,即便后来嫂嫂进了门,也没人能越过她这个小姑子去。她好不容易对一个人动了心,却没想到终究是迟了一步。娘亲在边上劝她,只说是个不入流的商贾之人 ,日后也不会有甚大作为,但季如兰肯定自己的眼睛,只肖一眼她就知道这人心有沟壑,商贾又能怎样,只要人好就够了。 娘亲执拗不过她,遂给家里传了消息,祖父只说季家的女儿绝不为妾,连平妻亦是不可。季如兰心下大定,只要没将话说死便成。她娘同她说了,只要苏子轩愿意停妻再娶,便应允她。季如兰心生期盼的同时,又满心酸楚。 她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上次那匆忙一瞥,她是动了心,可人家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肯为她停妻再娶?好在那时候打探消息的仆人说,这苏家大少爷新娶的妻子是个哑巴,城内谁都知道是老夫人拗着苏大少的意思,一定要娶的。为此,苏家大少爷还在娶亲前一天就从春风馆里抬了两房小妾进门,新婚之夜就丢下哑巴新娘去了小妾房里。 季如兰也不是不计较他有两房小妾,但季如兰知道,先前的苏子轩连通房都是没有的,这苏家素来不喜小妾,除非正室三十还未孕育,才会纳妾。苏子轩自然是个好的,这让季如兰心底对他是愈发喜欢起来。 娘亲为了她,将意思同知府夫人说了,也提点了那莫尧几句,季如兰为了心上人,自然也抹了脸皮,找上莫尧求他帮忙。那没脸没皮的莫尧也没笑话她就走了,后来听到他的回信,季如兰心思安下不少,只要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便好。 季如兰也知道,像她这般为了婚事谋划的女子极为罕见,可她没办法。只见过那么一眼就入了魔障,怎么骂自己却偏生跳不出来,这叫她又能如何?这世上什么都能用条条框框来衡量,独独这心管不牢啊。 同莫尧来青麓书院,本没想着会遇见他的胞弟。她自幼随祖父习文断字,虽不自诩满腹经纶,但也真算是饱读诗书,不然衮州才女之称也不会传出去。她娘总说,这般胆大性子定是看多了书才这样,不然哪里会这般胆大,甚至比过一般男子。 季家的男人们倒是喜欢她,说是这样的女儿才是真真有季家的风骨。季如兰守着礼,心底却真真是野了。不然这一次来青州,她也不会做出这般胆大举动。 谭先生同祖父是好友,她来也是作为晚辈来给老人家请安的。没想到这莫尧竟莫名其妙跑掉了,她自然是听见是为了那个叫做东至的姑娘,季如兰没想到,素来玩世不恭的莫尧竟也有这样一面。她想,这或许就是他的真面目,只是故意在她或者是世人面前而为之的。 当谭先生要苏子轩的胞弟送她回去时,季如兰心底窃喜。她想要苏子辕 也欣赏自己,因为苏子轩的关系。可她没想到苏子辕就这样对自己冷下脸来,叫季如兰面上难堪,只能讪讪地笑了一下,“二公子这般多心,可是自己心虚?” 季如兰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娘亲从小就教养她,懂礼守矩,何曾受过谁的气?何况这次是季如兰自己心虚,但越是心虚就越是要理直气壮。苏子辕愣了一下,看着眼眸染了怒火的季如兰,晓得是自己莽撞了,告了罪。一时间马车里便都静了下来。 等到车夫敲了敲马车壁,说是到了,季如兰便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轿。苏子辕站在马车边等季如兰进了门这才上车吩咐离开。季如兰心里也说不清怎么一回事,只懊丧自己今天是否真是冲动了,怎么也开怀不起来。 娘亲中午派人来请她过去用膳,季如兰心底憋闷,但也不会回了娘亲,便在丫鬟的陪伴下过去娘亲院落。到了之后,娘亲屏退下人,然后拉着她的手,细细关心过她今日出门的事,也问过谭先生可好后,季如兰打起精神细细同母亲说了,想着是不是就完了,结果听见娘亲开口问了这样一句,“如兰,这苏家二少爷如何?若是可以,娘倒觉得这人比那苏子轩同你要更般配。” 51 更般配 出了娘亲的院子,季如兰才发现自己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她根本没料到娘亲会同自己提到苏子辕。季如兰不可否认,苏家二少爷风采卓然,但不是般配的就一定会喜欢上,即便没有先遇见苏子轩,季如兰也只能说她对苏家二少爷有些好感而已,你要说心动,那是万不可能的。 “娘,同女儿般配之人,这世上有那样多,我却偏偏遇上一个不般配的苏家大少爷,女儿这辈子,就认定这个男人了。就算日后万劫不复,女儿也不后悔!”季如兰素来就有傲骨,既然是她自己选定的男人,那么日后不管怎么累怎么苦,她都不会后悔,也不允许自己后悔。 她以前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这般果断决绝,却因为遇见了苏子轩,她从前从不曾想过做过的事,现在竟做得这般无怨无悔。季如兰自己都觉得奇怪,但她依然不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娘亲若再提旁的人,只要不是苏家大少爷,季如兰便绝不会再理。 只是季如兰唯独害怕的就是家里的意思。 娘亲疼她,只想她过得幸福便好,可老爷子却势必要顾虑到季家的门楣,所以才会说不做妾连平妻都不行。若是苏子轩不肯或者不能休掉那个哑巴妻子,那她又该如何自处?想到这里,季如兰心底凭的苦涩,身子簌簌地发抖,丫鬟扶着她,一回到自己院子便倒头就睡。 苏子辕回苏府前,让车夫驾着马车绕去城里有名的徐记点心铺,包了几样零嘴才回苏府。 对苏子辕来说,今天拜见过谭先生,心底总算豁达舒松不少。提着点心,苏子辕加快脚步往苏老夫人院里走去。到了之后,苏子辕先去给老夫人请安,绣儿说是老夫人累了,正休息着。 苏子辕点点头,正准备往之前嫂子养病的厢房走去时,绣儿喊住了他,“二少爷可是要去看大少奶奶?”苏子辕自然点头,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扬了扬手上的点心,“回来时路过徐记,便买了些点心回来,打算给嫂嫂尝尝鲜。” 绣儿可爱地晃了晃头,“二少爷可是来晚了,大少奶奶早上醒了,就带了碧玉姐姐还有扣儿姑娘收拾好东西回梅园啦。”苏子辕微微一愣,问绣儿,“你是说碧玉?”也不怪苏子辕奇怪,府里谁不知道老夫人最疼爱的就是碧玉丫头,这会儿娘亲连碧玉丫头都给了嫂嫂?苏子辕免不得挑眉,看见绣儿乖巧地点头,便问,“碧玉去伺候嫂子,那娘这边人手可还够?” 这也不怪苏子辕担心,其实人手不会少,主要就是使唤得顺手 不顺手。老夫人规矩不多,待人也极好,但就是这样,真正能知道老夫人心思的人便没两个。碧玉离开后,苏子辕只担心下人们比不上碧玉照顾得仔细。这几天娘亲担着心思,身子骨也一直恹恹的。 绣儿听见二少爷这么问,便俏皮地撅嘴,不依地跺了跺脚,“二少爷你这是不信绣儿了?绣儿现在把老夫人照顾得可好了,前两天碧玉姐姐才夸过绣儿的。”因为苏家二少爷素来温厚,绣儿才来苏家时不过十二岁,那时候苏子辕还在府里,对绣儿倒也照顾得很。是以这次苏子辕回来,绣儿对他也不曾疏远多少。 听了绣儿的话,苏子辕倒是心底了然。若不是因为绣儿合了娘亲的心意,娘亲也不会让碧玉去照顾嫂嫂,而碧玉也定是不会走的。想明白了这点,苏子辕拿出一小袋点心递给绣儿,“我记得绣儿最喜欢吃芙蓉糕,没记错吧?” 苏子辕摇了摇头,眼眸中是淡淡的宠溺,然后转身走出老夫人院落。绣儿捏着手中那温热的糕点,心底忽然一酸,眼里扑簌簌地往下掉泪珠子。 二少爷,谢谢你还记得绣儿爱吃芙蓉糕。 苏子辕走到梅园。 这梅园,嫂嫂没有住进来前,其实是苏子辕除了青芜轩外最长待的地方。虽说是清冷些,但其实里头的景致却是真的美。以前每次来,苏子辕心底总是淡淡的欢喜,现在来,心底却是有些苦涩的。 若他这次回来能见到如胶似漆的大哥与大嫂,那该多好。 因为除了绿鄂这回事,梅园的下人被狠狠整治了一顿,最后一个也没留下。季管家找了人伢子,想要重新买几个乖巧伶俐的进来伺候大少奶奶,却没想到老夫人发话,一个也没要。 等到碧玉跟扣儿带着杜如蘅回了梅园,这梅园里依然一个下人也没有。 扣儿初到梅园时,眼底冷得直发眼刀。碧玉也不瞒着扣儿,“大少奶奶那天的事,既然没打算往外传,那就越少人知道越好。老夫人院子里的都是府里的老人,懂得规矩,也不会乱说什么,可少奶奶院子里的多少会有不懂规矩的。老夫人让你们来伺候少奶奶,便是信了我们俩个,何况外头还有家丁看着,粗活重活叫他们进来帮下就成。” 听了碧玉的解释,扣儿面上才算是好看一点。她以为……也是,碧玉是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连她都可以来伺候小姐,还有什么不可以? 两个人等杜如蘅喝了药躺下后便分开来收拾梅园。苏子辕进来的时候,扣儿正好端着 一盆水从屋里走出来。这次,扣儿对苏子辕倒也规矩得很,放下水盆给苏子辕行礼。苏子辕知道这是嫂嫂的陪嫁丫鬟,“我从外头回来,带了些点心来看嫂嫂,不知嫂嫂今日身子可还好?” “我倒不知道你回府连哥哥我都不去看,就急着带点心来看这哑巴了?” 52 过错 苏子轩恶毒地看着这座院子,心底止不住泛出微妙的喜悦来。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约莫是快疯了吧,可他没办法管住自己。昨个儿他一个人,待在湖心的凉亭里,没喝酒却胡乱想了太多东西,到最后,除了想明白原来大家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之外,他开始想,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娶杜如蘅的话会怎样。 苏子辕是他最骄傲的弟弟,蹁跹如玉,文采斐然,这样的弟弟,是整个苏家的骄傲,可他昨天竟然告诉自己,他从不曾想要做官,即便那是能够光耀门楣的一件事。这让苏子轩震惊之外,也开始认真审视起他们兄弟两人。 从小,弟弟就是个极乖巧的孩子,不怎么爱说话,大多时候总喜欢腻在父亲的书房里描红习字。父亲去世后,家里那阵子乱得不行,娘亲要挡着那群打着旗号试图分瓜家财的族人,他那时候又在取舍间挣扎痛苦,谁都照顾不到子辕。 等一切都安顿下来,他进了铺子跟通叔做生意,娘亲将府里下人好好整顿了一通,大家才发现,弟弟比以前更安静了。之前忙乱的时候,弟弟不哭不闹叫娘亲觉得很是乖巧,可等府上好起来后,弟弟依然这般安静就有些不对头了。 娘亲那时候找了他,让他有空时多陪陪弟弟。他问过下人,才知道二少爷有时候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只安静地看书,苏子轩才晓得娘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才出现在青芜轩,子辕便冲他笑了,反过来安慰他,说他没事,让他不用担心什么。 苏子轩反复问了好多次,最后才定下心来,然后送弟弟去了青麓书院。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有个懂事又聪明的弟弟,可他真的从不知道弟弟原来什么都不想要,只求宁静致远。分明,他们俩应该换一换,才可能得到各自所求的东西啊。 现在,站在梅园门口,这是苏子轩自杜如蘅进门后第一次走到这里。他讨厌这个哑巴,因为就是这个哑巴,让所有隐匿着的不堪,犹如沉寂水底的污泥携着扑鼻的腐臭,开始尽情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如果不是杜如蘅,他们每个人都能如从前一般和睦安康,不是吗? 苏子轩根本不在乎杜如蘅,他在乎的是因为杜如蘅而变得跟从前一不一样的弟弟苏子辕。子辕没有权利选择,就跟当初的自己必须从商一样,这是他身为苏家儿郎的责任。现在因为一个杜如蘅,苏子辕竟然将那样的念头说了出来,怎对得起辛苦操持的娘亲和他这个大哥?爹爹九泉之下又怎能安歇?这全都怪她。 他用自己的前程来换弟弟的,现在 ,因为一个杜如蘅,竟叫子辕将这些统统给抹掉,难道不是杜如蘅的错吗?还有,他为苏家放弃了这么多,弟弟怎么还能有这样的想法,就因为可怜杜如蘅吗? 杜如蘅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哑巴,就该找个深山老林去藏起来,一辈子都被出来祸害别人,她就不怕自己将来生的还是个哑巴?此刻的苏子轩根本失了理智,等那话说出口时,才真就觉得畅快极了,原来真正的恶人这般做才格外痛快。 听见苏子轩这话的人,除了苏子辕还有扣儿。 直到小姐嫁到苏家,扣儿对苏家大少爷还是挺满意的。在扣儿眼中,她家小姐就算不会说话也是最好的姑娘,琴棋书画她家小姐哪一样不是最好的?杜家另外的小姐根本比不上小姐。就连上次三小姐去说亲,拿去给媒人的都是小姐做好的绣帕。这般好的小姐,到了苏家却受尽了苦楚,这让扣儿将一直不露面的苏家大少爷心底存了不少怨念。 这次倒好,面是见到了,可这颠倒黑白是非,企图抹黑二少爷跟小姐的人竟就是小姐喜欢上的大少爷,这让扣儿如何忍得下这口气?明明二少爷是个脾气好的主,亲兄弟的两个人,怎么偏偏大少爷就这样不入流? 气愤下的扣儿狠狠地瞪去,她这辈子最容不得的就是有人欺负自家小姐。她这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但若有人敢欺负小姐,扣儿是真的会拿自己的命同那人去拼的。 “大少爷,小姐还在屋里躺着还没缓过气来,说这话,是存心拿来堵二少爷的吧?”扣儿站在台阶上,原本打算下来的,现在看来,倒不如站得高高的,只当那人是什么恶心的东西般鄙弃着。为什么,她家这么好的小姐偏就喜欢上这样的人? 他分明是在糟蹋小姐的心啊!扣儿心底酸涩,好在刚才喂了小姐喝了汤药,这会儿睡下了,若不然听见大少爷这样说,指不定心底又要疼成什么样了。扣儿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便是占了上风又有什么用?小姐的,根本就不是他的溃败,而是他的倾心相许啊。 或许,这一次,小姐想求的东西,扣儿帮不了小姐了。 苏子辕根本听不见扣儿说了什么,只是浑身一阵又一阵的难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那句话给狠狠掐住,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大哥刚才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只是出门一趟,想着嫂子受的委屈,便叫车夫带去徐记买些点心罢了。他这样做,没有私心,只是想叫嫂子多体谅一些大哥,总会……总会好 的,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大哥要这样说?为什么,为什么听见大哥这样说,他连辩解的底气都没有? 最后那一句为什么,苏子辕被震得浑身发冷,眼前更是蒙了一层雾,连这熟稔的院子也都看不清,只那抓着纸袋的手紧紧地扣了起来,手背青筋狰狞。为什么,连底气都没有了?难道…… 苏子辕不敢想! 碧玉见扣儿还不回来,便寻了出来,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样的景象。好在碧玉是个机灵的,愣了一下便扫了一圈院子众人,大少爷面沉如水,只冷冷地瞪着扣儿,而扣儿却是半点不服输地仰着头,碧玉叹了口气,跟着便看见面色苍白的二少爷。 这是怎么了? 不等碧玉喊出声,一直跟在苏子轩后头,也觉得自家少爷做错的初七便喊出声来,“二少爷,二少爷……” 苏子轩望过去,就看见苏子辕身子前后一晃,手上提着的纸袋子掉到了地上,里头滚出些点心,跌在地上染着尘土碎了,而他却是面色苍白地转过头向他走过。苏子轩心底忽然悔恨极了,伸出手去扶,却被苏子辕直直地避开。 苏子辕心神恍惚地从苏子轩身边走过,那神情,却像是根本没了魂魄一般,那双眼空洞得吓人。苏子轩后悔得要死,只觉得自己是疯了,真的是疯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任何人,但却不应该是自己的弟弟苏子辕啊。 苏子辕是谁?是跟他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是他跪在祖宗祠堂里发誓,一定要让好好的弟弟啊!!苏子轩,你是真的疯了吧,你明知道弟弟心思纯良温顺,不说杜如蘅是因苏家才出了这些事,就是府里任何一个下人他都会这样做,为什么他要说那句话?? 不能,不能让弟弟就这样走了,苏子轩心底只剩下这么一道声音,他知道,若是就这样让弟弟走了,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猛地追上去两步拉住苏子辕的胳膊,哪晓得苏子辕那一刻的力气忽然大的吓人,苏子轩非但拦也拦不住,竟还被他甩开出去,而他身子一僵,却像是忽然醒过来一般飞快地跑了出去。苏子轩喊了两声,却是怎么也叫不住苏子辕。 “快,快去拦着二少爷!”苏子轩是真的怕了,那一刻弟弟的眼神是那样的脆弱。他也是活该,明知道弟弟最亲的就是自己这个哥哥,他还说那样的话。他明明只想羞辱杜如蘅的,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伤到最疼爱的弟弟? 苏子轩愤恨地砸了一拳假山石,手背上立时渗出血来。初 七根本不敢看大少爷,撒开腿便追了过去,碧玉难得地愣在原处,半响没有回过神来,刚才那个二少爷,像极了前晚上…… 扣儿站在台阶上,她是一点都不可怜。看见苏家两兄弟为了句莫须有的罪名而反目,她竟还有中畅快淋漓的感觉。她的确是个下人,但她只做小姐的下人,这辈子她只护着自家小姐,除了小姐,她谁也不在乎。 这个男人,仗着皮相好,仗着出身好,仗着自己能听能说能跑能跳,就能使劲地折腾她家小姐了吗?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她家小姐除了不能说,从没有做错什么!夫人说过,她的阿蘅是最好的! “大少爷,你揣着那肮脏心思坏我家小姐名声,怎么就忘了那人是你的亲弟弟?大少爷,你这样做,还真正是可笑了。”扣儿面上挂着冷笑,对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眸光阴沉,里头燃烧怒火的苏子轩如是说,直到近到一步之遥,直到身子被狠狠摔到一边柱子上时,扣儿还是在笑,即便嘴角的笑带出血来,扣儿还在笑。 她笑苏子轩,这人是非不分,这人……扣儿不停吞咽着喉里的血,却看见倚在门扉上撑着瘦弱身子的杜如蘅,泪水爬满苍白的脸,整个人却是直直往后倒去…… 小姐! 53 溃败 杜如蘅不知自己是不是痛得没了知觉,总之,跌倒在地时,她一点痛也觉察不到了。额上的伤还未好,他又生生往自己心上捅了一刀。 这个一手就将扣儿摔到柱子上呕出血来的男人,真的是那个一眼就叫她足够她雀跃欢喜的男子吗?对,扣儿,她的扣儿。杜如蘅挣扎着坐起身,奈何手脚虚软得厉害。也不管面容俊美,神情却足够凶煞的男子还站在台阶下,杜如蘅扶着门扉站起身,快走了两步,正好扑倒在扣儿身前。 苏子轩这人其实最是自私。 其实,这谁都一样。对一个人好时,便是掏心挖肺都可以;对一个厌恶时,即便你从头到脚都没有错,他也还是看你不顺眼。 而苏子轩,便是十足的小家子气。 他疼苏子辕,所以不管弟弟做了什么事,他都要怪在别人头上。这次伤到弟弟,分明是他的错,他心底懊悔,但更恨的还是杜如蘅。他允许苏子辕将他挥开,允许苏子辕不听自己的话跑开去,他甚至为此而担心不已。但苏子轩绝不允许一个下人,尤其还是杜如蘅那哑巴带进府来的下人那话戳自己的心。 他是谁?他是青州四公子之首的苏子轩,怎可能允许一个下人对自己冷嘲热讽?将所有的愤怒,全都聚在那下里,苏子轩生生将纤细的扣儿摔到柱子上去,只是这该死的下人竟还带着笑,那笑扎入苏子轩的眼,刺出火辣辣的疼来,苏子轩尤不解气,抬脚上前,正准备再踹上一脚时,杜如蘅就这样连滚带爬地挡到脚边。 苏子轩低着头,死死盯着杜如蘅,面无表情。 至于杜如蘅,在看见苏子轩还要上前时,心底一急,脚下根本就站不稳,就这样扑倒在扣儿边上,头沉眼花却还是一把将气息微弱的扣儿揽到怀里护着。不可以,相公,求你不要伤害扣儿…… 杜如蘅只觉得这一切都悲凉极了。 她为什么要是个哑巴?为什么连开口替扣儿求情的机会都没有?那年为什么要遇见,不然就算她娘替自己争来这门亲事,她也不会为他牵动心神,甚至连累扣儿陪自己一同受苦。杜如蘅从来就是个不爱哭的人,可她却忘记去算,只这么几日,比她之前十几年里哭过的次数还要多了。 抬起头,巴掌大清丽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被泪水浸得透亮的眸底写满哀婉与讨饶。苏子轩怒极反笑,蹲下身,根本不管早就晕过去的扣儿,伸手右手,拇指与食指掐住她的下巴,凑近去看她。 说实话,杜如蘅不 难看,一点都不难看。那天,她褪去衣裳的模样分明叫他有了本能的念头,这一点,苏子轩不会说,但心底却是承认的。但不难看不表示她能倾国倾城,苏子轩现在甚至放下对弟弟苏子辕的担心,像那个被新奇玩意儿引去全部心神的孩子。 是什么,叫这个古怪的哑巴,连褪去衣裳这样的羞辱都能受得起,却因为一个下人,向自己屈服和求饶了?苏子轩对上杜如蘅的眼,有些厌烦指尖触到的那片湿滑,语气冰冷,“杜如蘅,你这是在求我?” 碧玉这会儿根本没身份上前。二少爷魔障一般跑了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得回来,更不知道找回来的二少爷还不会为了大少奶奶而劝下大少爷。至于老夫人那头,大夫来时就交代必须静养,否则这身子调养起来就难了,何况这次不过是个下人,老夫人肯定不会为了个忤逆主上的下人而同大少爷争的。 而偏偏,原本躺着的大少奶奶起来了不说,现在又偏偏落到了大少爷手上,这让碧玉止不住心惊肉跳,好几次开口,却都被苏子轩忽视掉了。 杜如蘅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楚的就是不能再让她受伤了。 其实杜如蘅还能有力气对上苏子轩的眼,已然好大运气了。不是老大夫调养得好,而是苏子轩最初说的那句话她还来不及听见。喝了药的杜如蘅确实睡去了,只是杜如蘅从小就浅眠得很,也许是因为不会说,所以对周围的声音总是格外注意,稍一点响动她都会醒来。 苏子轩难得这样认真地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哑巴,外人口里那个哑巴大少奶奶。是不是哑巴都会有这样一双脉脉含情的眼?苏子轩再说话时,口吻柔软极了,杜如蘅只觉得像极了那天初遇时的他。 “杜如蘅,如果我说,你要是不答应离开苏家,你这丫鬟不是会被打死就是卖掉,你还不答应吗?”苏子轩心底的快乐全是因为他发现了杜如蘅的软肋,只要杜如蘅还在乎这个丫鬟的死活,那她就一定会答应自己的。 这样,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了,不是吗? 杜如蘅木然地看着苏子轩,下巴上他的指尖明明是温热的,可杜如蘅却只觉得它比桎梏住心房的那双手还要冰冷。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离开?明明她要的一点都不多,她从不敢奢望相公有一天会喜欢自己,她也从没试图去改变什么。从来,她就知道自己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她没办法跟人去争去抢,她只是安静地等,只能安静地等着。 她娘等了一辈子,最 后因为她,终究还没等到她想的那一天。她跟她娘不一样,但却一样在等,要等,等一个她们最初都信过的。可为什么,相公连一个继续等下去的机会也不肯给她? 杜如蘅低下头,下巴从苏子轩的指尖撇开。即便她能开口,这会儿面对着苏子轩也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不想走,但若他真的拿扣儿的命来开玩笑,她输不起。她不在乎自己的命,但却绝不能不管扣儿。 苏子轩为这一瞬间杜如蘅哀默的样子心悸非常。这样的杜如蘅,像极了刚才弟弟苏子辕的模样,他……又做错了?可他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苏子轩顺着杜如蘅的动作,目光落到她怀里晕倒的那个丫鬟身上。 碧玉见两位主子总算不再有动作,这才试着上前一些,“大少爷,一会儿大夫还要过来替大少奶奶把脉,若是见到这样,怕是……”传出去难看。碧玉留了话尾,只盼着大少爷能通融一下,被将事情闹得太大。 苏子轩弹了弹衣袍,站了起来,转过身,不再看一眼软倒的杜如蘅,只看着碧玉,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背过身去的那一刻,苏子轩的面容爬满了疲乏,他也苦,这样做,分明不是本意,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 欺负一个弱女子,将她打伤,然后又威逼一个本就受了伤的人,他的确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甚至还忤逆自己的娘亲,诋毁弟弟,这样的他,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杜如蘅,为什么你就这样不肯放过我? 碧玉等苏子轩一走出去,立马过去扶少奶奶,哪晓得少奶奶只是死死抱着扣儿,手却是一点也不松开。碧玉看见杜如蘅额上的纱布似乎又透出红来,心底一急,但也不敢太用力,只怕伤着少奶奶,只能靠过去,轻柔地抓住她的手,“少奶奶,你先起来,扣儿伤得不轻,得先看大夫……” 提到扣儿才让杜如蘅回过神来,顾不得身心俱疲,就想抱着扣儿站起来,可这会儿的杜如蘅连自己都没力气站起来,哪里还抱得动一个扣儿?碧玉一下子扶不住两个人,结果三个人又全都倒了下去。碧玉怕再出什么事,只能劝杜如蘅,“大少奶奶,您先起来,我再扶着扣儿进去,好不好?” 杜如蘅睁开眼,请求地看着碧玉,手仍是抓着碧玉的不肯松开。碧玉叹了口气,纵然同大少奶奶处得时日真不怎么多,可她就是看出此刻杜如蘅眼眸里的意思,“我知道的,大少奶奶,您先起来,我把碧玉扶到您房里去,总该放心了,不是?” 大少奶 奶若是怪人僭越逾矩的话,这府里泰半的下人都做错了。何况大少奶奶从不是那种拿乔之人,尤其受伤的又是扣儿,大少奶奶不放心也是应该的。碧玉想着自己跟了这样一位主子,心底多少是快活的。 至于今天的事将如何善了,就不是她们要想的。 苏子辕冲出苏府,根本不给机会让初七追上来,便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也不知道找谁倾述那一瞬间的迷茫,便是无话不谈的谭先生,他也没办法将那一刻的隐秘与不堪说出口。 他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有那样羞耻的念头?他根本没办法用什么假若来替自己掩饰。当年杜夫人救下的的确是娘亲,但腹中的胎儿却是自己,照理该是他同杜如蘅定亲这样的话。他分明……分明是…… 那两个字叫苏子辕愈发说不出口,他明明饱读诗书,受圣人教化,怎可生出这样的邪念!苏子辕颓丧下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是在巷陌之间不停兜转,他只知道此刻自己没办法回苏府,没办法面对兄长的指责。 遇见一个不算熟的人时,苏子辕已然褪去麻木与空洞,神情也渐渐平和下来。那个跟苏子辕一样绕进死胡同里的人,正是早一步离开茶宴,谭先生打趣的小白。小白原本背着手,对着那死胡同站着,苏子辕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只是他微仰头的认真模样让苏子辕也跟着多看了两眼那面墙,上头除了些青苔,似乎没有什么别的。 只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动,苏子辕仿佛也被那面墙吸引住了,呆呆地跟着小白站在那儿。许久后,小白扭了扭脖子,目光平静地盯着苏子辕,“我要去春风馆。”苏子辕一愣,难不成他这是迷路了? 54 求亲 可不就是迷路了么?苏子辕哑然失笑,望着这个面容清冷,一副清风道骨姿态的白发男子,忽然间发现自己不知拿怎样的态度对他才好。想了半天,终究还是开不了口,他要怎么称呼他呢?像先生一样叫他小白,总不好吧? 白发男子像是知晓苏子辕的困窘,转过身背着墙往前走了两步,等苏子辕跟上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就叫小白吧。”对他来说,什么都是浮云,他早就忘了。既然那个老头叫自己小白,他也懒得再想个别的什么来应对,小白就小白吧。 苏子辕既然能跟谭先生读书,也就不会是那酸腐之人,既然他说叫小白,苏子辕也就不挣扎了。 “在下苏子辕,字清远,请多多指教。”苏子辕拱手,哪晓得小白连瞥都不瞥一眼,自顾自往前走。苏子辕追上后,倒也从来没跟这样性子的人处过,一时间哪里顾得上先前那些事,竟也呆呆地跟着他。等两个人再次走到死胡同后,苏子辕纵然心底再有心事,也不得不笑起来。 小白这时才转过身,对着苏子辕板着脸,眼神平静,“带路。”苏子辕才想起,他可是个迷路的主,自己竟也呆呆地跟着他走迷路了。只是等苏子辕带小白到了街市,还没走上几步,就被跑出去的初七一把拽住胳膊。 满头大汗的初七顾不得抹去额前的汗水,只是抓着苏子辕的胳膊半点不松开,神情带着委屈,“二少爷,你跑到哪里去了,叫初七好一通找。大少爷让您快点回去。”初七就怕苏子辕再给跑了,只能死死抓住苏子辕,苏子辕却是真不想回去。 “我陪朋友去找人,你松开,等事情完了,我自然回回去。”他姓苏,这辈子只能是苏家人,还能跑到哪里去?苏子辕难得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倒也唬住初七,让他不自觉地松开手。见到苏子辕边上站着的小白,初七有些奇怪,那头白发亮得好似缎一般。 见二少爷神情比先前清醒许多,初七放下心来,但总得知道二少爷要去哪里才行。苏子辕也不瞒着什么,报了春风馆的名后就追上已经背过身又瞎走的小白,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青州城来的。苏子辕叹然,若是他也放下一切,跟着小白迷路到天涯海角又何妨? 初七看着二少爷的确带着人往春风馆去,虽然奇怪,但还是先回苏府去通知下大少爷才好。想到这儿,初七也不多耽搁,撒开步子又往苏府跑。哎,真不是初七不同情杜如蘅,只是自从这个哑巴少奶奶进门后,大少爷确实变了太多,而这一切又都是因为她,叫初七没 办法不讨厌或者怪罪杜如蘅。 在这一点上,初七同他的主子苏子轩观点一致。 “冬至呢?”莫尧离了青麓书院就直奔春风馆,玉阁里面都被翻找一通也没见到人后,莫尧立马奔去梅笙的红豆园。 莫尧虽然不服气,他也跟着谭先生学过琴,虽然比不上梅笙琴艺高超,但总不至于粗鄙不入耳啊,可冬至这丫头就是奇怪,除了听梅笙弹琴,别的她都不爱理。莫尧试过几次,冬至被他按着没办法走开,竟听得睡着去,叫莫尧恨不得拿琴把冬至的脑袋给砸了。 饱受打击的莫尧从那之后也就不当着冬至的面自讨没趣了,只是私底下去却是抱着琴苦练指法。这回急着先找到冬至,最快的法子就是去红豆园。只要听见梅笙弹琴,这不知道又藏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的冬至才会出现。 莫尧这回是真的有些急,且不说那个分不出年纪来的小白是什么人,就他突然蹦出来的那么一句“冬至是我的”就足够莫尧抓心挠肺了。他这知府大少爷果真当得失败,连娶个傻丫头都费了这么多功夫,眼看着就要成功了还奔出个抢亲的,这要是传出去,他还怎么在青州城混下去? 梅笙昨晚上喝得不少,加上春风馆本来就是个黑白颠倒的地儿,梅笙索性由着自己睡到饱,肚子饿极了也不管不顾,反正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分别?他帮着主子做事,只求有一天主子能替他伸冤平反。可他也知道,等这件事了去后,他还可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杜如蘅…… 免不得又想起这个名字,湖畔边安静倔强的样子,她不懂得反抗,但那逆来顺受的模样却分明又是倔强的,这样的人遇上了苏子轩,只能是个劫,不到伤痕累累又怎么能够解脱?莫尧以为自己是喜欢杜如蘅的,那又怎么可能? 梅笙忍不住苦笑,用手挡着眼,不去看窗檐照进来的光亮。如果他还是杨家那名满天下的富贵公子杨詺,便是遇上杜如蘅,也顶多可怜她才华横溢却无法开口说话罢了,怎可能娶她?若一定要娶,大约也会同苏子轩一样,对她百般厌恶罢了。至于现在的梅笙,就更加不可能娶杜如蘅了,他的心早就被自己挖掉焚毁在那场大火里,他给得了谁情爱与安稳? 只有那段落魄着的日子,让他被那段缠缠绵绵的《梅花弄》给彻底吸引住,被那记清亮透彻的笑给感动,陪他度过那段炼狱般煎熬的日子。可那个时候的自己,即便对方只是杜府最不起眼受宠的哑巴,也不是他能肖想的。 梅笙淡然一笑,若真如莫尧说的那般,苏子轩会休妻,依她的性子,梅笙想她能活下去都是万幸的事,他又怎可能期盼她能跟自己离开。何况,梅笙知道,天涯海角他又能去哪儿? 莫尧跟梅笙,关系非同一般,自然也就不用顾及什么,直接从玉阁出来后就冲进红豆园,一把拉住洒扫的婆婆,“梅笙可在?” 婆婆抓着扫把指了指里屋,莫尧立马松开婆婆的胳膊蹿了进去,一把老骨头的婆婆淡定地稳住身子,然后继续扫地。小公子这两天似乎有些心事,莫公子来找他,应该会好些吧。 莫尧可不怕在梅笙这儿撞破什么好事,虽说春风馆里没有女人不想对梅笙投怀送抱,但连花魁如玉姑娘都打动不了梅笙,还有谁敢不自量地上来?有时候莫尧反倒希望梅笙屋里有个女人。 推开门,屋子有些昏暗,莫尧不管梅笙躺着醒没醒,蹿到床边就开始掀被子,然后推开窗户,往去掐丝珐琅香炉里点了香,然后等不及梅笙慢吞吞的动作,直接将只穿了件中衣的梅笙从床上半拖下地。 梅笙早就习惯了莫尧的神叨叨,可从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过,梅笙披上外袍,“你这是怎么了?”莫尧让梅笙坐到琴前,“我找冬至呢,你快弹琴,就弹那首踏花,傻丫头喜欢听。”真是急死莫尧了,也不知道冬至是躲着呢,还是溜出去玩了,只要不是被那个小白拐走了就好。一等冬至出来,莫尧打算立马带她去见谭先生。 夜长梦多,他算是真正知道这词的先见之明了。 梅笙懒洋洋地看了一眼莫尧,瞧他今天那火急火燎的样子,梅笙也不闹莫尧,摊手弹琴,“好端端的,这么急着找她做什么?”莫尧从不瞒梅笙,“提亲下聘早点娶回家生孩子。我也老大不小了,省的那些个庸脂俗粉整日惦记我,我娘也好早点抱上孙子。”原是不着调的话,但在梅笙听来,却是认真极了。 “你家老爷子能容你娶个无名无份的丫头?”梅笙一心两用,边弹琴边同莫尧说话。莫尧只盯着外头的院子,“我娘最大,老爷子什么想法,根本不算什么。”莫尧眼尖,瞧见院子外头那株梧桐树枝桠晃了两下后,莫尧立马飞身出去,从枝头逮下鹅黄色衣襟的冬至。可怜这姑娘刚爬上树,准备蹲着好好听公子弹琴,结果没两下就被人给抱了个满怀,冬至有些不满,脾气就有些大。 “我要听琴。”冬至说话,从不带起伏,但莫尧是谁?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哪里不知道冬至生气了?莫尧放软了语调,“ 不着急,不着急,我先带你去见我先生,然后让他替咱们俩做媒。” 梅笙的琴音戛然而止,也只披了件外袍站在门边,盯着院子里被莫尧抱着的冬至,“冬至姑娘,可要想好了,莫尧这人没个正行。”莫尧狠狠地瞪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梅笙,抱着冬至的手却是半点也不松开,“梅笙你别给我捣乱!”真是个不省心的,不知道来了个满头白发的人跟自己抢娘子嘛?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顺心的姑娘,他容易嘛! 莫尧低下头,火热的目光落回到冬至脸上,上次在东白山,这丫头可是答应过他的,不是这么快又给忘了吧?冬至偏头,对上莫尧直勾勾的眸光,半响后才傻呆呆地应了声哦,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配上那对灵气逼人的眼,直把莫尧乐得只见牙不见眼。 梅笙站在屋边,笑了笑。莫尧这人看似玩世不恭,但最是重情,至于冬至,本就是个灵气的,两个人以后的日子,有得热闹了。 这边莫尧心下大安,抱着冬至也不管梅笙在边上看着,猛吃豆腐,边哄着好听的,“冬至啊,你看,你都要嫁给我了,你现在就跟我回家见见我娘,好不好?”虽说先生答应要替自己做媒,但这个媳妇总归得先见过婆婆才行,不然他娘铁定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冬至躲不开莫尧,索性就由他抱着自己。起初时候,冬至也不习惯莫尧的亲密,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莫尧说,抱着抱着也就习惯了。听见莫尧这么说,冬至抬眼看了看天色,“晚了?”冬至刚下山那会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到了春风馆还以为自己错了。既然天色晚了,那莫尧的母亲是不是要歇息了? 莫尧好不容易听见冬至答应了,心底激动,哪里管天色晚了没有,再说了这会儿他娘铁定没睡,带了媳妇回去正好。莫尧索性不听冬至的废话,揽着她纤细的腰肢,跃上后墙,几个纵身就带着冬至往知府大院那边去了。 梅笙看了眼渐晚的天色,嘴角的笑还未彻底收起,听见脚步声向自己这边走来。梅笙奇怪,春风馆没有人会贸然来打扰自己,唯一会横冲直撞的人也走了,这会儿来的会是谁?梅笙不说回去整理下衣裳,只是抱着胳膊斜靠着门框,等见到前头那个满头白发的人时,梅笙疑惑。 苏子辕好不容易追上小白,倒是奇怪这小白。路上时分明乱走的,但进了春风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是直直往红豆园里来了,苏子辕奇怪这才落了几步,这会儿见到梅笙衣裳不整地站在房门口,苏子辕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这般贸然来 访。 “梅兄,实在是抱歉……”不等苏子辕同梅笙说清楚,小白已经开口了,“琴音不用心。”苏子辕根本没听见什么琴音,要知道春风馆这会儿正准备开门接客,前厅那片儿正是闹得慌,后院又隔得远,他可没听见什么琴音。 梅笙想起刚才弹琴时同莫尧的对话,心底了然,“阁下不妨屋子坐,一同喝杯茶,如何?”难得有人连这么细微的地方都能听得出来,梅笙多少有些知音人的意思,想请这白发人一同切磋切磋。哪晓得小白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要知道青州城多少人想同梅笙一起谈谈琴艺,苏子辕想劝小白答应,小白却浑似听不见。 “冬至可在?”小白想到谭先生那猖狂的样子,便知道自己要找回冬至。至于输赢,并不是小白关心的,只是冬至找不着,那谭老头只怕会一直不安下去。 苏子辕了然,至于梅笙想到刚才莫尧那火烧眉毛的模样,不觉好笑,“敢问阁下找冬至姑娘,有何事?”小白只盯着梅笙看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也不多说什么便要往外走。冬至在这里,但现在不在,他再问也是多余。 梅笙喊住小白,“冬至姑娘跟莫尧去见婆婆了。”苏子辕讶然地看了梅笙一眼,小白转过头,看着梅笙,然后漠然地应了一声后,脚下不停,往外走去。苏子辕想到小白那迷路的本事,忍不住头疼,匆忙跟梅笙告辞后便追了上去。 55 天家 莫名其妙出现的白发人让梅笙起了疑心,等到人都离开后,梅笙转身走回屋里提笔写信。至于另一边,小白出了红豆园就开始乱走了。苏子辕满头是汗地拦住小白,“我送你回青麓书院。”照着这人迷路的本事,苏子辕肯定他到了明天早上也回不了书院。 小白盯着苏子辕,板着脸说了一句“你家”,然后又开始乱走了。苏子辕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小白回苏府。且不说小白是先生的客人,就说他自己,边上有个人也总好过独自面对大哥。那些事,他是真的不愿再去细想了。 不管苏子辕自己愿不愿意承认,又或者说别人肯不肯相信,他其实一直就是这样的人。说好听的,是性子温和有礼,说难看的就是懦弱无能。他是心底善良,但也就是太善良的,所以他才会活得这样累。他若是强势一些,也许现在的一切又会不一样。 苏子辕不爱说话,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将自己曝露在众人面前。苏子轩作为大哥,从小就是苏子辕的骄傲与榜样。青州城里,提到苏家大少爷,谁不赞一句好?爹爹过世时,苏子辕还小,但依然清楚地记得爹爹对大哥的期盼。大哥后来为了担负起苏家的担子,放弃了学业,娘亲从曾当面说过什么,但同他一起的时候,总是叹息。 从那时候起,苏子辕便给自己上了枷锁,一副又一副的枷锁,直到最后,苏子辕不再是他苏子辕。明明不爱站到人前,明明不爱官场勾斗权谋,但因为那些是娘亲与哥哥想要的,所以他只能朝着那步走去。 他生来无忧,娘总说他命里富贵,可不是嚒?娘亲怀着他时遇上匪徒,却被杜家夫人给救了;幼时丧父,却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哥将一切扛起来;少时拜师,得了谭先生青睐,做了他的关门弟子。这般好运道,即便不用相士来算,他也觉得自己命好。 但是这般的命好,他宁愿不要! 苏子辕,醒醒吧,就算不要,你也受了这么多。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苏子辕凄然,站在苏府门口,却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对于小白来说,高门大户也好,书香庭院也罢,只不过是间遮风避雨的房舍罢了,没有任何区别。谭先生收拾好的院落,小白从没想过会住进去,会跟苏子辕来苏府,或许只是缘分罢了。 小白是真正的无欲无求,也正是这样的无欲无求让小白对天地间的任何事情都无所求。风往哪儿吹,他往哪儿走;哪儿的花儿开了,他往哪儿去。 冬至六 岁的时候中了剧毒,送上山时,娇小的身子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连看都懒得看,只听呼吸声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打算救她。他不理会,不介意,不表示他不明白。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他看不懂的?他这头白发,少年时便全白了,只因为他看得太辛苦。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或许有人会说他过得死水一般,但别人怎么说,他也绝不理会,依然故我。 明黄衣袍的男子用掐金丝的披风裹住冬至,双膝跪下,冲他磕头,“皇叔,皇侄孙女天真浪漫,还请皇叔救救她吧!”尊贵的天子,眉宇间满是忧愁,不似作伪。皇叔?仿佛很久没听人这么喊自己了。 他走到男子跟前,就这样直直地受了天子一拜,低下头去披风里的小脸。面色娇润可爱,只像是睡着了一般,深宫大院,他也曾待过,哪里容得下这般天真浪漫? “我认她做徒弟,除非她找到你,否则,你不许再见她。”冬至,也就是天家皇嫡女锦绣公主,从他的皇侄孙女变成了自己的徒弟。天子不舍又怎样?想要治好冬至的病,绝非一朝一夕能成,就当他同这女娃有缘吧,带她出那苦海。若不然今天治好了送回宫,又得过上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宁愿今天也不救。 十年了。 冬至随自己过了十年与世隔绝的日子。他还好,天涯海角,尽去那些个荒寂的地方采药,冬至留在古墓中看书。他回来后,冬至就会做一桌子好吃的给他,他知道,冬至又要听自己弹琴了。古墓里太静了,冬至知道他不爱说话,便想着听听琴音也好。 他让冬至离开古墓,放下墓门,从那之后,古墓就再也没人能进来了。冬至执拗,在古墓外等了大半年才走。冬至一走,他也离开了古墓,只是没想到,这样兜兜转转,还是在青州城听到了冬至的消息。 其实,让冬至走,只是想叫她出去历练一番,若她遇上想留下的理由,他也绝不会拦着,若是她想回去,小白也不会拒绝。毕竟这世上同他在一起最就的,就是冬至了。 莫尧,会是冬至答应留下来的理由吗?小白看了一眼苏子辕,也懒得等他招待,抬脚往里走,倒让出来开门的家丁愣了好半天。大少爷只吩咐要他们在门口等二少爷回府,立马回禀,可没说还有个满头白发的人啊? 苏子辕等小白走到前头,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府门前呆住了。他这样,算是做贼心虚了吗?望着前头一派坦荡风姿的小白,苏子辕心生羡慕。 进了府,苏子辕 自然不再让小白乱走。知道小白性子古怪,苏子辕也不求他礼数周到地去见娘亲同兄长,而是直接将人领去青芜轩。苏府的确有客院,但苏子辕不认为那客院留得住小白。 去青芜轩,势必路过梅园。 苏子辕适才跑得急,也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但闻着梅园散出的药味,苏子辕的脸色难看极了。想起刚才兄长说的那句话,苏子辕更是一阵凄苦。小白难得动了动鼻子,闻着药味汤剂的味道,好吧,他承认自己饿了。 对小白来说,冬至的离开叫他最觉得麻烦的是吃食。冬至的手艺绝佳,照着古籍倒腾出的吃食好吃极了。冬至走后,小白就很难吃到能够下咽的东西了,所以大多时候,他都是直接啃那些药材,比方说人参鹿茸之类的。 56 怪人 小白诡异地停在了梅园门口,这让苏子辕有些惊慌失措。 他现在不止是不敢面对大哥,更是怕这梅园。或许心底隐秘的那些情愫,外人不能窥到,可苏子辕没办法骗自己,他明明在乎的,这种在乎是否关乎情爱,苏子辕不清楚,也惧怕去弄懂。若只是同情,他不怕,只是害怕最后的答案超出他的承受。 所以当小白停下脚,显然还有想进到梅园的举动时,苏子辕顾不得小白那些古怪的言行举止,上前一把拽住小白的胳膊,“这儿不是青芜轩!”苏子辕心底慌乱,素来温润如玉的面容也显得有些不安,只是他回到必须拦住小白。 先不说小白是个外人,进内眷院落多有不妥当,何况这会儿嫂子还受了伤,若是被小白扰了休养就不妥当了。再说了,这样的事传出去总归有损闺誉,这或许是他唯一能替她做的事了。 苏子辕的纠结小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若是那善解人意或者良善之人的话,当朝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不会至今想起他这皇叔就恨不得咬死他了。早知道当初把锦绣抱走,小白三天后竟还留了字条说是锦绣现在改叫冬至,他带走了。急得皇帝派出多少人去追,结果两个人是彻底不见了。 小白是真饿了,对他来说,自从东至离开后他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所以这会儿闻到梅园散出来的药香味道,苏子辕想要拦住小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小白已经绕开苏子辕走进梅园。 苏子辕没法子,只能往前跟上小白,试图再劝他什么,好叫小白随自己先回青芜轩再说。小白整天泡在药草里头,对这些味道最是敏感,他知道院子里有人受伤起热,这些药草都是清热补血的,只是人参鹿茸这些好药拿来用在这么点小伤上,还是太浪费了。小白觉得,与其浪费,不如他找来填饱肚子比较好。 苏子辕原还想着要拉住小白,免得他跑进去冲撞了嫂子,哪晓得小白竟是直直地往小厨房那边走去。苏子辕一下子猜不到小白的用意,就被小白给闪进小厨房里。等苏子辕回过神追上去的时候,正好听见小厨房里有人惊叫一声。 眼前这是……苏子辕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切,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老大夫来替杜如蘅看病的时候,自然也给扣儿把脉问诊。扣儿伤得不轻,胸骨一处受了重伤,碧玉帮她上药的时候,看着胸口处那两块乌青,都觉得渗人得很,更不要提杜如蘅了。 杜家的女儿除了杜如蘅还有杜如娇和杜如媚两个,比起哑巴杜如蘅来 说,如娇还有如媚要漂亮太多。这崔姨娘虽是个有心计的,但心机也都用在杜老爷身上。硬生生将杜老爷从杜夫人身边抢走,对着杜夫人这个名存实亡的太太根本就是看不起的。长辈间这么一番姿态下,小辈自然也有样学样。 杜如蘅真心拿如娇还有如媚当自己的姐妹,但换来的却是不客气的嘲讽。再好的脾性,也容不得这样三番五次恶意的捉弄,杜如蘅也就凉了心思。只有扣儿,一直护着杜如蘅,比起如娇如媚来,扣儿更像杜如蘅的姐姐。 这会子,杜如蘅是真的后悔了。她已经没有了相依为命的娘亲,不能再失去扣儿了。如果不是她,苏子轩又怎么会将脾气发泄到扣儿身上,扣儿又哪里用得着受这种苦?是啊,就像苏子轩说的那样,她承受不起失去了。 娘亲已经走了,她分得清楚孰轻孰重。比起守住娘亲最珍视的名声来说,她宁愿护好可怜的扣儿。她不该奢望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比方说一生一世,比方说地久天长。她生来就是带煞的,先连累了娘亲,现在是扣儿。 她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娘亲已经不在杜家了,不管是爹爹杜老爷也好,还是崔姨娘也罢,他们已经伤害不到娘亲了。而她也已经正大光明离开了杜府,她本可以带着扣儿过得好好的,不是吗? 老夫人说,合离,然后认自己做干女儿。她不要做什么干女儿,哪有人家让被休的媳妇做女儿的?杜如蘅感念老夫人的善,却是真的不能接受老夫人的安排。若真的答应,她娘才会彻底的死不瞑目吧。杜如蘅知道,她不一定要出家,也从未想过青灯古佛从此相伴一生。因为她还有一个扣儿,若是她死了,扣儿绝不会独活。若她出家了,扣儿也绝不会留恋尘世。 扣儿能为她做的,杜如蘅一样能为扣儿做到。 碧玉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奶奶还有扣儿,心疼得不行。等老大夫开了方子,留了药后,她便亲自出去煎药。原本这些活还有一个扣儿能做,这会儿不说大病未愈的少奶奶需要照顾,;连带着扣儿也受了伤需要人照顾,而这些活只能自己来做。老夫人不想闲言闲语传出去毁了少奶奶的名声,这些碧玉也是知道的。 只是碧玉没想到好端端煎药也会闯进来个……疯子?可不就是疯子么,碧玉从未在府里见过小白这样满头白发的男子,那面容瞧着倒也好看极了,只是配着那头白发,碧玉只觉得古怪极了。偏这男子闯进小厨房后,理也不理碧玉的话,只朝着小药炉那边走去,连句招呼也不打,直接从那边桌上抓了 什么东西开始嚼起来。 碧玉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嚼的可都是她从库房取出来,准备弄来给少奶奶调养身子的些好药,比方人参之类的。苏家是青州城的大户人家,能存放到库房里去的自然不会是差的,不少都是两位少爷找来预备给苏老夫人补养身子的,这次少奶奶遇上事,老夫人才开库房的。结果她还没怎么弄来给少奶奶补身子,就被这怪人给吃了,碧玉难得惊叫一声。 苏子辕见到的就是这么个场面,他怎么也想不到小白这么不管不顾冲进来就是为了“吃”药。碧玉见到苏子辕进来,立马站到苏子辕边上,见到苏子辕脸上哭笑不得的样子时,碧玉才算稍稍安心。好在不是莫名其妙的疯子,也是,这儿是苏府内院,外院护着的家丁又怎么可能放一个疯子进来? 只是这人到底是谁,碧玉忍不住用眼神对着苏子辕发问。也是,苏子辕紧随在后头进来,定是同这白发人一起的。苏子辕也注意到了碧玉的疑问,只是小白显然吃上瘾了,将桌上放着的那些好药全都翻出来来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要知道那些药草,再精贵,在平常人看来,也都是些气味古怪的玩意儿。碧玉整日里煎药,对这些气味还是闻不大惯,苏子辕也没见过有人能这样硬生生地嚼吃下去整根的人参,而且还没停下来的意思。 苏子辕倒不心疼那些人参,他在乎的是小白这样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碧玉见苏子辕不动,也不好抢在苏子辕前头,只是见到那些原本是要弄来给大少奶奶补身子的药草都被这怪人吃掉后,碧玉不得不开口了。 “二少爷,这人……那些药是大夫吩咐说要弄来给大少奶奶调养身子的……”碧玉犹豫了一下,照他这吃法,只怕开了仓库,里头那些存着的药草都要被这人给吃干净了不可。苏子辕听见碧玉说是要弄给嫂子养身的,神情忽闪了一下,然后上前,“小白,你先同我回青芜轩,要是……你真喜欢吃这些东西,我让家仆去准备些,可好?” 小白懒得理苏子辕,自顾自将他喜欢吃的几样都挑出来吃干净后,才慢吞吞转过身,神情平淡得好像他根本不是那个一张嘴就吃掉寻常人家几十年家用的人。碧玉自然是知道桌子上那些药草的价钱,加上小白板着脸的样子,心底不由得冒火。这人,怎么会同认识这般莽撞无礼的人? 不止是碧玉,整个青州城的人都会这样觉得,毕竟苏子辕确实是风姿绰约的佳公子,而眼前这个小白,显然无礼极了。 小白看也不看苏子辕,每个人都是嘴上说的容易,实际做起来就不一定会好了。他见惯了这样的人或事,所以对于苏子辕的允诺,他不屑极了。他站起身要走,只不过刚好吃饱罢了。 碧玉到底是跟着老夫人身边最受宠的大丫鬟。饶是被小白这般无礼的举动给气得不行,也不会当着苏家二少爷的面给客人不好受,侧身站在一遍就要让小白走出去。苏子辕自然记得这些药是娘亲吩咐下来给嫂子补身子的,这会儿都被苏子辕吃了,碧玉拿什么去煎药?抱歉地同碧玉笑了笑,“一会儿我让正月重新拿些药过来,碧玉莫要生气。” 苏子辕既然开口了,碧玉若还端着脸色那就是真不懂事了,谢过苏子辕后,碧玉转身去收拾被小白弄乱的桌子,将药草重新摆齐整。至于苏子辕,逃也来不及,想到梅园的人听见过大哥说的那句话,苏子辕若非因为小白的缘故,是绝不会这样再进梅园的。 等追着小白出去后,苏子辕发现小白已经走出梅园,连忙过去引他往青芜轩那边走。小白这人着实古怪,先前宴上他根本没怎么吃过东西,举了筷子也不过是略微碰过盘子一下,然后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了。这会儿对着药草竟能吃得那么有滋有味,苏子辕为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有呆愣了一下。 “你刚才是……饿了?”苏子辕有些犹豫,但实在不吐不快。小白没回头,只是吃饱了心情不错,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后,继续往青芜轩那边走。苏子辕看小白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也就抿了抿唇收了话语,少说总是没错的。 等到了青芜轩,初七早就等在那儿了,正月也一脸焦急地等着,看见二少爷回来了,自然是一脸雀跃。初七也是高兴得很,今天大少爷是正的疯了,竟说了那样的话,也难怪二少爷会生气了。初七之前回了大少爷后,大少爷就吩咐他等在这儿,等二少爷回来就请他去大少爷院里。 初七知道二少爷是陪着朋友过去春风馆的,应该等不了多久,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而且边上还跟着这么个怪人。初七跟着苏家大少爷出门谈生意,也算是见识不少了,能让二少爷这般陪着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平常人。而且看这人的样子,初七不知怎的,心底就是有些怕怕的。 要说起来,初七跟着大少爷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就是见着官老爷,初七也能打几下马虎眼,但这会儿对着满头白发的小白,初七却是半点胆子也没,只能绕着二少爷笑着讨好。要知道今天的事,可全是大少爷做错了,这会 儿自然是半点也不敢怠慢了二少爷。 苏子辕知道大哥在等自己时,心底便是真不怎么想过去。且不说今天下午时提的那句话,就说自己心底那点若隐若现的情愫,他也不愿面对大哥。他是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大哥,也素来藏不住心底的事,何况是对着从小最亲睐的大哥,他只怕到时候真曝露出来,只怕伤了太多人。 小白什么都不想理,不管是一路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苏子辕也好,还是面前的正月还是初七,对小白来说,他吃饱了就想要躺着睡会儿,以前跟东至住古墓的时候,东至每次都很乖。所以说小白最讨厌下山,山下的人总有太多的事要麻烦。等找到东至,他就打算回去了。 他也从没打算主动将东至送回皇宫去,虽然说皇家对外只说锦绣公主身子不好需要静养,天下人也只知道锦绣公主是皇上皇后最宠爱的女儿,便笃定了他有一天会主动将东至送回宫去。他偏不,除非东至真看上那个叫莫尧的小子,等他们俩成了亲,他会好心地给宫里去封信的。 初七跟正月是真的有些怕满头白发的小白,也没人敢挡在前头,苏子辕看见自顾自往里走的小白,立马想到了借口,只同初七说了一句有客人要招待,便甩下初七追着小白进了青芜轩。初七愣了一下,想到二少爷的拒绝倒也不奇怪,毕竟今天下午那会儿的确是大少爷做得不对,可他更好奇的是那个面无表情的白发是谁。 正月一直跟着二少爷,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于是初七不客气地搭上正月的肩,想要套几句关于白发的事。哪晓得正月对这个白发男子也是一无所知,就算他是二少爷的贴身小厮,但二少爷跟着谭先生在外头游学两年,这才回来没两天功夫,他成天里见不到人,哪里会知道这个满头白发的怪人是谁。 初七套不到话也只能作罢,只是心底多少留了心眼。一撒腿就跑回到清客斋,大少爷此刻正在书房里看账,初七对着大少爷私下里规矩倒也不算严,只稍稍敲了门就进到里头,照着苏子辕的话给回了大少爷。 苏子轩从梅园出来后心底自然悔得要死,当然不是为了自己出手打了杜如蘅的陪嫁丫鬟,却是为了苏子辕担心。他没想到自己会这般受不住火气,连自己的弟弟都伤到了。不过苏子轩怎么说也是大哥,派了初七出去找弟弟,只想着等会儿两兄弟坐一起吃顿饭,这心结也就能解开了,却没想到初七回来说是弟弟有客人,这让苏子辕不得不多想。 “什么客人?”苏子轩搁下账册,站起身,他家弟弟是个什 么脾性,他还会不清楚?这两年,弟弟虽说在外头游学,跟着谭先生也算是认识了不少人,但弟弟每次写信回来,并没有提到有结识什么特别的朋友。还是说,弟弟不肯原谅他,故意寻了个借口不成? 一想到这儿,苏子轩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一方面担心弟弟,一方面却是担心母亲那头。为了个哑巴新娘,他已经忤逆娘亲几次,这段时间娘亲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若是还闹出弟弟的事,只怕娘亲会气得晕过去。苏子轩当初那样不愿娶那哑巴,为了娘亲,他还是娶了,足以见得苏老夫人在他心底的地位。 初七会被苏子轩带在身边也不是没道理的。等苏子轩听完初七的描述后,苏子轩不得不想了许多。满头白发却又是个年岁不大的人,苏子轩可从来没听弟弟提起过这样的人。想到这儿,苏子轩决定不管是为了白天的事还是为了这个客人,他都有必要亲自去一趟青芜轩。 “你让厨房做顿丰盛的送去青芜轩,就说家里来客人了,对了,多做几道二少爷喜欢吃的。”说完最后一句话,苏子轩才算是松了口气,不管这个古怪的白发人是不是弟弟找回来的借口,他都不能让下午的事成为兄弟俩的隔阂。 至于那个被他踹晕的扣儿和那个哑巴新娘,他只愿自己永远不要想起才好。 57 开口说话 苏子轩带着初七到了苏子辕的青芜轩。当初两兄弟分了院子,便想着要给自己的院子起名,虽不是同样的字,但意思却是差不离的。那时候娘亲还笑言,兄弟俩到底是兄弟俩,起个名字也能凑到一块去。 想到这一处,苏子轩就愈发懊恼之前的莽撞。杜如蘅不应该成为他们兄弟之间的隔阂,苏子轩想到这里,觉得有必要再找一次杜如蘅,以她对那个陪嫁丫鬟的重情,苏子轩肯定再有第二次杜如蘅绝对会答应合离。等杜如蘅离开后,苏府又会回到从前的兄友弟恭了。 苏子轩加快脚步,走进青芜轩。 小白进了青芜轩后,只想找张床睡下。苏子辕对小白的古怪脾性也不清楚,跟着小白晕头转向地在青芜轩里乱转,却又不知道他到底找什么。 苏子辕想了想,转头吩咐正月去拿些补药回来,怕是刚才在梅园没吃饱,到了青芜轩还想着吃呢。小白这人路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结果小小一个青芜轩愣是找不到可以睡的地方。苏子轩进门的时候,正好见到苏子辕跟在小白后头四处乱转。 到底是商铺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见着小白的时候,眼里虽也有惊讶,但面上却没怎么显露。小白平静地看了一眼苏子轩,然后继续往前走。苏子辕见到大哥亲自来找自己,多少还有些尴尬,但见到大哥眼底的歉意后,苏子辕明白,他若躲闪得厉害,便愈发显得心虚。只要他能将那些心事藏得深深的,一切就不会变。 苏子辕对着小白介绍了一下大哥苏子轩的身份,然后小厮来报,说是老夫人听说二少爷这儿来了客人,亲自在院里摆了酒菜,邀客人一齐过去用膳。苏家两兄弟倒是无所谓,反正去哪儿都是吃饭,何况出了事后,这两天一家人确实还没有好好吃顿饭过,虽说有小白这个外人,但总算是个不错的理由。 小白连当今皇上的面子都不给,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个苏府老太太?掠过苏家兄弟,推开又一扇门的小白总算找到了一张床,然后也不管别人怎么看,脱了鞋子车过被子就这样躺下了。苏家兄弟面面相觑,还是苏子辕平静下,拉过面色不郁的大哥交代正月伺候好小白后,两个人往老夫人院里走去。 “大哥,小白是谭先生请回来上座的客人,似乎跟冬至姑娘有些关系,似乎不受什么礼仪拘束,还请大哥莫见怪。”苏子辕开口解释了一句,苏子轩的脸色才算是好看一些。跟冬至有关系,倒还真说得过去,毕竟当初他们认识冬至的时候,确实跟这个白发怪人有些像。也是,谁家好姑娘会 自己上赶着进青楼来着?就是不知道这个白发人什么来头了,苏子轩问了弟弟苏子辕,只可惜这件事连谭先生都不清楚,更何况是根本没跟小白说上几句话的苏子辕了。 问不出什么来,苏子轩也就暂时不去理了,想着下午的时,苏子轩才想开口跟弟弟说声抱歉,就被苏子辕急忙打断,“大哥,你且好生待嫂子,莫要再生气了,毕竟嫂子是无辜的。至于弟弟之前说的那些话,大哥听过就算,是弟弟莽撞了。” 苏子轩沉沉地看了苏子辕一眼,然后拍了拍苏子辕的肩,下午的事两兄弟揭过不提,只是各自心底终究还是同从前不大一样了。苏家老夫人对于未曾露面的客人倒也不觉得什么,见到两兄弟亲厚的样子,一直压着老夫人心底不舒坦的那些事也就暂时丢到一边,一家人总算开开心心地吃了顿饭。 杜如蘅的身子不比那些真正的千金小姐,娇弱精贵之类的杜如蘅也没那个资格。从前杜府时候,杜如蘅被欺负得狠了,日子还不是照样得过。这次虽说损了元气,但之前一个月也吃喝可比杜府时要好太多,加上病中温补,心思平静下来后,行动倒也利索。 扣儿到底不能躺在杜如蘅床上,碧玉将扣儿移到碧莎橱,喂了大夫开的药,确定扣儿不起热后,碧玉也实在累及,回外间休息去了。杜如蘅躺到半夜听见碧莎橱里扣儿的细微响动,立马下床去看。扣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小姐在边上,只说了句饿了,便又睡过去了。杜如蘅替扣儿盖好被褥,知道碧玉辛苦,也不去叫醒她,自己提着灯笼就去小厨房,想要弄点吃的过来。 可见到眼前情形时,杜如蘅吓住了。也是,深更半夜,任谁家厨房里多了个全白的背影也会以为闹鬼了。 小白看见光亮,依然没有停下动作,终于确定药剂里有一味紫蔓草后,眼眸微闪,然后才慢腾腾转过身。内宅的事,不过那些个手段,小白晚间来时钻进来吃了一通人参鹿茸,那会子太饿,倒没注意什么,只是半夜睡醒闻着气味寻回来后,小白终于知道当时自己漏了什么。等看清打着灯站着的杜如蘅后,小白愈发肯定了。 人与人之间,讲究的是一个缘,尤其是小白。他是先皇最疼爱的弟弟,两人之间差了整整二十岁。毕竟母后也不年轻了,小白出生时就有些先天不足。太医们诊了很久,也不敢给小皇子开药。等到小白长大一些后,他还是不会开口说话,宫里便有些不大好的话传开来。先皇恼那些人,即位时小白不过五岁,依然不会开口说话。 先皇 将小白带在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先皇最疼的不是自己的皇儿,而是那个不会开口说话性子孤僻的十五皇弟。天家五年一次的大祭司,需要皇帝亲自去碧山祈福。见到碧山主持碧空时,小白终于开口说话了。先皇喜极而泣,哄着弟弟喊他哥哥。 碧空望着五岁的皇子,褪下指上的黑玉扳指递给小白,先皇浑身一震。那扳指,预示着碧山主事身份,而碧山的主事便是天家最崇敬的大祭司。先皇挣扎,不愿幼弟离开,尤其在小白板着脸喊了他一声哥哥后,先皇更是舍不得了。最后,小白还是跟了碧空,先皇想带小白走,小白却自己留了下来。碧玉其实什么都没教过小白,若一定要说有什么,那便只告诉过小白这样一句:缘,入眼心则动。 小白做事,确实任性冷情,唯独一点的温情,他给了先皇。他从未开口喊过父皇母后,却喊了先皇一声哥哥,还在先皇驾崩前回了皇宫,听先皇说些胡话。至于救下锦绣公主,不过是因为锦绣那双肖似先皇的眼。 而眼前的杜如蘅,没有冬至那般的眼眸,却偏偏动了小白的缘。很多年了,小白从未主动同谁说过话,这还是第一次。杜如蘅甚至还未分清面前是人还是鬼的时候,对方说了一句话,却让杜如蘅彻底僵住身子,忘了去想这人究竟是谁。 “我替你解毒,让你开口说话,你就跟我走。”如果先皇在这儿,只怕要妒忌得不行了,就是对着他,小白也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话。 58 不走 杜如蘅提着的灯笼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跌到地上,灭了里头的灯火,厨房间只能借着皎洁的月色刷亮四周的一切。杜如蘅瞪着眼望着前面不远一头微泛着银光的怪人,然后有些体力不支地扶着门框,转身走出厨房,靠着柱子,坐到了台阶上,手却是捂着胸口不停地喘气。 是梦或是幻觉吧?杜如蘅如实想。 从她知道自己同别人,就连跟娘亲也不一样那天起,她心底最隐秘的愿望就是自己能同边上人一样开口说话。没人的时候,她也曾对着镜子不停张嘴,模仿着娘亲或者扣儿的嘴型,只是不管她怎样用力,她依然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 到后来,杜如蘅渐渐心冷,颇有些命该如此的意思。可就在刚才,那人说了什么?对了,让她开口说话,这句话狠狠地撞进心里,叫杜如蘅害怕极了。杜夫人不是没请过大夫替杜如蘅看喉咙,只是每一个大夫都说这是天生的,治不好,久了之后,杜夫人总算接受了事实,而杜如蘅也是真的认命了,突然有个人跑来说可以让你开口说话,杜如蘅的确害怕了。 对了,杜如蘅慢慢地想起那个怪人说的另外两句话,解毒和跟他走。那怪人一动不动地说的这三句话,哪一句都叫杜如蘅无端地心底发寒,已经跟信或者不信彻底无关了。 杜夫人对自家天生不会说话的女儿疼爱得很,只是越是疼爱,对杜如蘅就越是费心思教养。比起如娇如媚她们,杜如蘅确实聪明太多,比方说此刻惊慌后冷静下来的杜如蘅。 刚才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杜如蘅将那三句话连到一处,很快明白了怪人话语里的深意。她的哑不是天生,而且中了毒,这毒怪人可以帮她解开,但解开后她必须跟怪人离开。杜如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中毒。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话,那么她中毒肯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而后来那些大夫既然查不出来,这毒定也不会是普通的那些。 杜如蘅虽说是闺中女子,但心思细密,一下子也理清了许多。她现在唯独不明白的是这个怪人为什么要带自己跟他走。 其实,杜如蘅想不明白的事,小白自己也想不大明白。之前因为锦绣那双像极了先皇的眼,让小白好不容易才动了一些恻隐之心,但对着杜如蘅,小白不明白自己这样究竟算怎么回事了。 小白慢腾腾地从厨房间里走出来,学着杜如蘅的样子在台阶上坐下来。杜如蘅的身子不得不僵住,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去看边上的人,月色简洁地勾勒出他的侧面,眉目慈冷才 最是冷清,还有那头月华般的白发,杜如蘅不似最初的惊颤,但心底却多了一层不敢亵渎的拘谨。 小白转过头,无悲无喜的眼对上千言万语却只能落到眼底的杜如蘅,微微晃了下一头白发,眸光落到杜如蘅那微微颤抖的手上。杜如蘅的手修长白皙,好看极了。杜夫人在世时候就常握着她的手,“这双手分明是富贵好命的,可……”为什么会这般命苦? 后来的半句话,杜夫人不用说,杜如蘅也能接得上。她学琴,为了讨好娘亲;她善忍,只盼杜家人能更喜欢她一些,也让爹爹能多疼爱娘亲一些;现在她嫁给苏子轩,却是第一次想替自己求一些什么,一眼入心却是真的真的舍不得放手,即便伤痕累累。 小白对上杜如蘅欲语还休的眼,心底了然,偏过头,只盯着这个院落,月色下每一处景致非但不觉得诡谲,却是更加雅洁好看,“你不要我走。” 这句话,是小白真的听懂了杜如蘅眼神里的意思。小白站起身,平静无波的脸上依然不悲不喜。那一头月色般皎洁的白发银丝扬起在风中,杜如蘅惊得整个人站了起来,却因为起得太快而面色一紧。 小白一眼就能看出杜如蘅中毒了,又怎么看不出她气血虚亏?但小白并没有搭一把手,淡漠地看着杜如蘅扶靠着柱子好不容易站稳了脚。 “若肯跟我走,就来找我。”若是皇上听见这句话,只怕会生生呕出血来。想他九五之尊,又是他的亲皇侄,为了救锦绣不但跪下来求他,结果还被拐走了最疼爱的女儿,这叫他听见了这话如何忍得下去? 杜如蘅有些迷茫地看着小白往外走,虽惊诧他能一眼就看穿自己心底的想法,却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念头。杜如蘅想,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开口说话了,相公他……是不是就愿意接受自己了? 不得不说,小白的从天而降让杜如蘅心底莫名地有了一些希望。 小白半夜醒来,临时起意找到梅园来,原本是要走的。对小白来说,居无定所本是平常之事,但意外出现的杜如蘅却让小白决定留下来了。 这让第二天出现在苏府的冬至有些惊讶。 不得不说莫尧是个聪明的人。小白显然跟冬至是认识的,纵然他再怎么介怀,但不得不承认小白同冬至的气质很相像。越是这样,他就越要早下手才好。冬至被莫尧带回知府时,一早就有眼尖的下人跑回各房去通风报信了。莫尧也不管,这姑娘是他看上眼,带回来给娘过目的,只要娘点头,这府里 就没人能吭个不。 换做别人家的姑娘,遇上知府这么大的阵仗,多半是要怯场的。但冬至是谁啊?她可是跟在小白身边,由小白亲手养大的姑娘,她目中无人的程度同小白也是不遑多让的。这些上蹿下跳的小人物对冬至是半点影响也没有,亏得莫尧一路惴惴,就怕到手的小媳妇一个不乐意给跑了。 知府夫人虽然很少出自己院落,但她既然管着知府后院,就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眼线。等莫尧领着冬至走到夫人院落外时,夫人身边伺候的巧儿与环儿已经俏生生地等在院门口了。见到人来,巧儿与环儿立马笑盈盈地对着冬至行礼。冬至安静地看着两个人,脸上半点波动也没有,这叫巧儿与环儿心底微愣一下,只当少爷领回来的小姐架子不小。 莫尧倒是不管巧儿与环儿怎么想,只是看到她们两个站在这儿了,那也就是娘亲肯定等着了。怎么说也是第一次正式拜见,莫尧不想让娘亲对冬至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虽然平日里娘亲疼他,但越是疼他,对媳妇也就苛责越多。他既不愿娘亲不满意,也不舍得冬至受委屈。 进了院,下人打了帘子,将莫尧跟冬至迎了进去后,且不说大夫人这头怎么个情形,府中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这边,更有不得了的已经到知府大人跟前煽风点火了。瞧瞧,这哪里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就这样空着手跟着少爷进了知府大院,于理不合啊。 这点正中知府软肋。知府这人,能坐上这个位置也不会是什么一般的人物。话虽然不能全听,但空穴来风总还不至于,若莫尧这次真做的妥当了,也不至于被人抓着把柄,这样的莽撞性子,日后如何继承家业,走上仕途? 于是,那边厢知府夫人细细打量冬至的时候,这边收到消息的知府大人也顾不得大伙儿心知肚明的规矩,怀揣着惬意激动的心情再一次踏进夫人院落。 知府夫人出身自然是极好的,这样的女子,自然看不惯那些个狐媚子。先前着人去打探过,也没知道多少事情,除了知道住在春风馆外,也就知道对方有一手好厨艺。可她家阿尧要娶的,不是一个厨娘。针织女红做得再好,若没那个本事,也配不上阿尧。 不过,知府夫人禁不住又一次细细打量冬至,这个姑娘眉目清灵,面容静美,却总觉得似乎哪里见过?知府夫人忍不住回想了一遍自己认识的人,奈何一下子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另一边莫尧正心惊胆颤地看着娘亲打量冬至,又怕娘亲会不喜欢冬至的别扭。 冬至这人,平素是别扭 ,但冬至聪明。先前来之前,莫尧就同她唠唠叨叨提了不少,也知道眼前这位高雅的妇人对莫尧的重要性。但冬至明白是一回事,却不表示冬至一定会表现得很热情。 不过知府夫人却欣赏极了冬至的娴静。要知道阿尧长大后,她也确实费心替阿尧去挑过几家姑娘。对她来说,姑娘家的家世倒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能让阿尧用不着操心后院的事。阿尧既然要走那条路,那么他的妻子也必须是个能的。冬至虽然性子冷清,但气质却是极好的。只是这样的性子,阿尧娶回来,不一定能帮得上什么忙。 知府只怕莫尧有一天变成另一个知府大人。现在阿尧或许觉得冬至这般性子可爱,不过这也是实话,知府夫人难得遇上这样一个对脾气的姑娘,可这不表示等莫尧走上官场上,他还会喜欢这样的妻子。 莫尧的妻子,要么八面玲珑,心思透亮细腻,要么就是有权有势,根本不需要去阿谀奉承别人。这两样,知府夫人想冬至怕是一点也占不到。 知府大人进院的时候,底下人其实也不大敢拦着,毕竟青州城里最大的官就是他们家老爷。夫人拦着老爷老爷不会拿夫人怎么样,但若是他们这么做了,保准吃不饱兜着走。知府大人气哼哼地冲进正堂,正好瞧见知府夫人慈眉善目地同冬至轻声说着什么,日光从木格子那边打进来,照着妻子侧脸娇美动人。 知府大人忍不住愣了一下,待屋里三个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过来后,饶是城府颇深的知府大人也禁不住脸红了一下。当然,见惯风雨的知府大人定不会为了自己儿子跟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打量而红了脸,他这全都是因为发妻宛儿。 卢宛,也就是知府夫人,娘家时候,父母兄长都唤她宛娘。嫁给莫知府后,闺房内逗趣,他总爱唤她宛儿,这辈子只有他能这样叫的名字。那时候两个人如胶似漆,真正是甜暖好时光。岁月老了他的面容,发丝遮掩得再好,也挡不住里头的白发,但知府却惊艳地发现,自己的妻子宛儿,这些年非但不曾老去容颜,甚至比从前更添了一抹诱人韵致。 知府夫人见到来人后,眸光细眯,面色却是冷淡下来。冬至察觉到夫人的不一般后,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却察觉到夫人心底的阴郁。因为是莫尧的母亲,冬至轻轻翻过手,然后将知府夫人微凉的手握住,也不说什么,低眉顺目。 冬至的动作叫知府夫人收回厌弃的眸光,然后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姑娘。就这样清清爽爽的模样,身上没有半点华贵装饰,但就因为这样一个 动作,知府夫人决定赌一把。媳妇既然儿子喜欢,再不好也能教,不是还有她吗?只要有她在,儿子的后院就翻不出个天。何况,夫人想到面前那个嗫嗫涩唇的男人,眼底嗤笑。 若儿子的后院只有一个女人,不管是谁都会清静很多! “不知老爷来妾身院落,可有要事?”虽是不成文的约定,但两个人这些年也一直这样过来了。府里的那些女人各自闹腾,却也不敢动正妻位置。莫大人每年基本只能见到卢氏两面,一次是年三十的团圆饭,再一次是莫尧的生辰。莫大人能进院子的机会,只能是莫尧的生辰。 知府大人眸光哀怨又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宛儿……我……”一个顺嘴,便禁不住唤出那个最想的名字来,甚至忘了边上还有两个晚辈。卢氏冷笑,只凉凉的一瞥却成功地止住了知府的失态。 为什么,宛儿还不肯原谅他?知府大人心底凄苦,见到儿子莫尧在边上似笑非笑的样子,他面上不好过,自然要摆出长辈的架子来。狠狠地瞪了一眼莫尧,莫大人沉声问道,“你娘素爱清静,你带个外人来扰你娘亲修养,还懂不懂孝道!” 知府大人此话一出,莫尧直接笑得抽动双肩,卢氏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拉住冬至的手,“阿尧这孩子平日里没个正行,冬至莫要恼,他倒也不坏的。”毕竟是阿尧的爹爹,卢氏纵然再怎么不喜,这门亲事总不能瞒着他父亲。 冬至自然觉察到两夫妻间的按潮涌动,但见到莫尧没有提点自己,冬至也只应知府夫人的话。“我跟莫尧有了肌肤之亲,以后会对他好好的。”冬至眸光浅浅,只是话一出口,别说知府大人铁青了脸色,就是知府夫人也有些架不住这么直白的丫头,面容有些崩坏的样子。莫尧倒是爱极了冬至一本正经的样子,眼神温柔地看着冬至。 知府大人直接揪过莫尧出了院子就准备打。卢氏多精明的人,前后一合计,定是自家儿子使了手段才把人家好姑娘也拐了过来,只是这么个直白性子,还真不知是可爱还是可气呢。但卢氏不得不承认,这个媳妇,儿子选得好极了。 之后,卢氏也不管院子里的两个男人,带着冬至去了小厨房。等看到冬至熟练地将几件繁琐的事做得井井有条后,卢氏愈发满意,在边上轻声告诉冬至莫尧喜欢吃的口味。哪晓得冬至略一偏头,眸底闪着疑惑,“只要我做的,莫尧都喜欢。” 等冬至将菜端出来后,卢氏总算明白自家那个挑嘴的儿子这么说也能解释的了。 知府大人毕竟年纪不小了,被莫尧带着上蹿下跳好一会儿,闻到饭菜香味才停手。哼哧哼哧地坐上主位,却没想到卢氏不坐边上,竟是隔着个冬至叫莫大人一口气提不上来,神情愈发恹恹。 晓得这个媳妇不通人情,很多事自然需卢氏代劳,比方说下聘之事。莫尧闻到味道就知道菜是冬至做的,不客气地吃了几口后,然后抬头,“娘,谭先生说让我带冬至去见他,他来做媒。” 有谭先生做媒,这亲事知府大人涨红了脸也没办法反对了。其实,要知府大人乐和一些,只需卢氏软下面色来说上一句好话,莫尧想娶谁就娶谁。 卢氏做得出这样的事,自然也不怕外人怎么说。反正府院的人怎么说,她又堵不住他们的嘴,索性随了他们。好在卢氏发现自家这个媳妇比她还厉害,竟是真的超然,颇有些不悲不喜的淡然。只是卢氏就是想不起,这个媳妇为什么越瞧越眼熟。 莫尧见娘亲喜欢冬至,自然是乐观其成的,至于那个古怪的小白,莫尧下意识地瞒了下来,等第二天告诉了冬至,却是怎么也拦不住,只能陪着冬至来苏府找小白。 小白半夜出了青芜轩,原本是要走的,但既然遇上了杜如蘅,他便不走了。冬至是知道师父脾气的,本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哪晓得一问府里下人,竟说那怪人还在时,冬至立马红了眼眶。莫尧心疼得不行,冬至却是连忙往青芜轩跑去。 小白站在青芜轩的回廊上,望着那一小片竹林,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冬至才走到青芜轩,便见到站在那儿满头白发的师傅,冬至轻声喊了句师傅,然后便不管不顾直直地冲过去揽住小白的腰,整个人依到小白怀里,小兽一般呜咽。 59 欲静 莫尧显然非常不喜欢看到冬至跟别的男人这般亲热,尤其他明白,正因为冬至素来冷情,所以这一刻的声泪俱下才格外珍贵。莫尧心底酸涩得很,为什么冬至见到自己从来不会喜极而泣,偏偏对这个唤作师傅的怪人这般情重?也难怪莫尧心底不舒服了。 这边莫尧心底发酸,那头小白却是面无表情由着冬至抱自己。他生来从不曾悲喜过,不管是皇兄逝去还是冬至的来去,对他来说,既然顺其那边自然就好。 冬至小时生病,小白虽然板着脸,少言寡语,但行为间每一处都叫人温暖信赖。对冬至来说,小白就是她最信赖最亲密的人,至于莫尧,他完全就是一无赖。若非冬至一直记得师傅说过一次,有过肌肤之亲便是要嫁人的,莫尧想娶冬至那还远着呢。那时候小白已经打算让冬至下山了,至于会不会回皇宫,那就要看天意了。 小白知道冬至钟灵隽秀,别的他都不怕,唯独担心冬至会吃亏,所以只交代了这么一句,结果莫尧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好运,就这样被他骗了回去。当然,这些小白都是不知道,也不会去问的。 冬至蹭着小白的胸襟。小时候冬至疼哭了就赖着他一样,像只布袋子挂在小白怀里,没人教过冬至怎么耍脾气吵闹,但哭是本能,小白不用安慰,只需要轻轻拍着她的背,冬至就能慢慢安静下来。 现在也是一样。 小白抿了抿唇,眸底柔软却不见多少喜色。冬至也不失落,两个人朝夕相处,她早就熟稔师傅的为人了。莫尧站在边上很想把冬至拉回来,但显然不敢。以前冬至无父无母,师傅又下落不明,亲事只要冬至点头就好,现在多了个师傅,莫尧多少有些避忌。 冬至不懂礼,率性而为,同小白如出一辙。莫尧站在边上示意许久,冬至也没想过要将他介绍给师傅,直把莫尧憋出一胸口的郁闷来。苏子辕出来时候,见到这样一幅古怪景象,也愣住了。 只不过这样看来,冬至姑娘同小白确实是认识的。 小白低下头,等冬至哭够了之后,抬手替冬至轻轻擦掉脸颊上的泪,如小时候做惯的一般,然后大家就听见小白说了一句,“我饿了。” 众人面上古怪,这般重逢欢喜时候,小白身为人师见面念叨的就是这样一句话,有点不合时宜吧。不过冬至却开心极了,拉着小白的手,面上竟添了不少欢喜颜色,衬得原本好看的脸更是莹莹生动,莫尧在边上看得愈发扎眼。 “师傅,冬至去给你做好 吃的,做好多好多。”冬至欢喜极了,师傅开口说饿了,起码现在师傅不会再走了,只要师傅不走,她就会很开心!若是师傅走了,她就跟师傅走……那莫尧怎么办? 冬至甩开突然涌上来的一点古怪念头,人立马欢快地闪出青芜轩,比起小白的路痴,冬至要厉害太多。莫尧原本想追出去的,但想到小白还站在院子里,他又止住脚步。虽然不服气,但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小白在这儿,冬至肯定会巴巴地回来。 苏子辕非礼勿言,只在一旁看着。莫尧主动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站到小白面前,行大礼,“在下知府嫡子莫尧,字清书,昨日在青麓书院有过一面之缘。” 小白不吭声,莫尧也不管,“我同另徒冬至情投意合,还请师傅成全。”小白总算懒懒地瞥了一眼莫尧,依然不吭声。莫尧有些吃不准小白的意思,即便是不答应那也摇个头,他也好怂恿冬至跟自己私定终生啊。 苏子辕从昨天的相处中多少摸出点小白的品性来,请小白进屋坐下,有事好好谈。等到冬至带着香气四溢的一桌子酒菜回到青芜轩时,莫尧瞪小白瞪得眼酸得厉害。苏子辕同冬至也不好多说什么,见冬至摆好酒菜,苏子辕同莫尧才要坐下,冬至立马瞪他们,“这是师傅吃的,你们做什么!” 莫尧这下心底火气全上来了,别看他放荡不羁油滑得很,但对着冬至的一颗心却是最认真的。冬至亲厚小白也就算了,不拿他当回事,现在还厚此薄彼,这叫莫尧如何忍得?苏子辕看着气走的莫尧,又看了一眼皱眉的冬至,叹口气,让出花厅给这对古怪的师徒。 冬至挨着小白坐了下来,小白的确是饿了,举止优雅地吃起饭菜,这边冬至眉梢都是欢喜的。见师傅吃得差不多了,冬至期期艾艾地问,“师傅,你这回走不走了?会不会还丢下冬至不要了?” 小白停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冬至,“先住在这里。他好不好?” 冬至知道师傅问的是莫尧,点点头,“他昨天带我去他娘亲了,他娘亲待我很好,说我眼熟,却想不起哪儿见过了。”若非昨天卢氏表现得实在太介意了,冬至也不会提这点。小白扫了一眼冬至的眉眼,想去那年陪着皇侄上山的那位妇人,确实挺像的。 看来,冬至同皇宫,总归是有缘的。 小白难得主动抬手,掌心贴着冬至的额头,“那就早些嫁吧。”冬至呼啦一下眼泪又汹涌而出,阖着眼扯过小白的手贴上去,睫毛颤着,叫小白掌心黏上一片温热,“ 师傅,你不要冬至了……” 冬至怕了,真的是怕了。之前在古墓时,师傅并未这般做,所以她笃定地在外头等了半年,然后走走停停,因为她相信会再见到师傅。这一刻,师傅却是真的不要她了。不要,她不嫁人,不要莫尧,只求师傅别不要她! “他若不好,师傅带你走。”一句承诺,终究还是给了冬至,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小白见她破涕而笑,心底温温软软的,忽然想起昨晚上见到的杜如蘅,那个分明想说话却又舍不得走的女人。 她的眼底太清澈,清澈到并非是贪婪,而是真的留恋。这座府宅,有什么叫她这样舍不得? 小白因为杜如蘅的关系,自然地留了下来。有小白的地方,冬至自然不会离开。莫尧虽然不乐意,但听莫尧说师傅答应他们的亲事了,他也只能作罢。回府跟卢氏说了之后,卢氏倒是满意地点头。 冬至是个好姑娘,这点毋庸置疑,但一直住清风馆总是不合适的。苏府虽然是商贾人家,到底还算是青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虽说冬至有师傅,但总归没有个正经娘家,卢氏想,不如请苏老夫人卖个面子,认冬至做干女儿,到时候从苏府出嫁,也算不错。 这件事,自然交给莫尧去办。毕竟是他娶媳妇,她这个做娘的不至于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何况自从昨天冬至上门后,府里那些个女人又开始不安分了,卢氏应付得心烦,这些事让莫尧去做,也算是偷懒了。 青芜轩虽然僻静,但好在院落不小,小白住下来也无妨,但冬至一个姑娘家,总归是不合适的。 老夫人收了莫尧的礼,自然听出对方话语里的意思。想她苏老夫人能在丧夫后撑起这个家也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虽说整个苏家交给大儿子打点,但人情世故上她依然老练。能跟知府家攀上关系,对苏家自然是有好处的。且不说大儿子的野心,就说日后求人的时候也总归有的,有了莫知府这门亲事,对苏家百利无一害。 请了冬至过去一看,老夫人自个儿也喜欢上了这姑娘。冬至却是面容静雅,但那双灵气逼人的眼却叫她整个人鲜活无比。老人家就是喜欢这般安静的姑娘,何况这姑娘气质典雅柔婉,老夫人握着冬至的手便不肯松开,要知道她从来就想要有个女儿的,冬至这般乖巧真正是合了她的心意。 这些事,梅园自然是不知道的。 杜如蘅要养伤,扣儿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地,但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杜如蘅只要一天是苏府少 奶奶,她便一天不得安生。 自从上次在书房听大少爷交代过后,妙姿的心思便彻底活泛开来。她比妙音多些心思,也明白杜如蘅输只输在无法开口上。若有一天大少爷肯静下心来,一定能发现她的好,到时候她这样的女人,自然就没什么好下场。 翠儿自从上次的事后,对妙音姨娘算是彻底记恨上了。胭脂姐姐被带走后,很快就被季管家叫了人伢子带走了。翠儿背地里狠狠地哭过好几次,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谁让人家是少爷的宠妾? 妙姿看着翠儿眼底的愤恨,也懒得提醒什么,总归对自己有用,不过若是越了她,她有比妙音更厉害的法子折腾她。不过等妙姿听到一些风声后,她望着翠儿,眸光诡谲,看来这个杜如蘅只能是苏府大少奶奶了,还真是好命。 季管家领着婢女来给妙音挑,还在禁足中的妙音虽是不乐极了,但对着季管家还算有分寸。这几个女孩子低眉顺眼,也都是规矩老实的,跟之前的胭脂没什么两样。这让妙音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还真别说,她就是看上妙姿房里的翠儿那样的。 这事解决地倒也简单,季管家烦妙音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还不至于为了她就去得罪妙姿。好在妙姿善忍,让出翠儿,另挑了个寡言乖巧的瓶儿,这事也就解决了。妙姿看着趾高气昂的妙音,嘴角的笑愈发甜美。 杜如蘅继续做她的大少奶奶,她妙姿只要做那个最受宠的女人,生了长子,到时候即便没有名分,她还是能做苏家真正的女主人。 60 计生 “小姐,这事,若是被夫人知道,定是不得了的……”跟在季如兰身边的丫鬟燕儿有些担心地看着离开的背影,神情有些不安。 当初去宝书斋,她就不应该让小姐一个人去里头挑书,不然小姐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来。一直来,她最自豪的就是自己有个这般优秀的小姐,以前在衮州时候,只有小姐不耐烦那些求上门来的公子少爷,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费尽心机?何况那个男人甚至还不知小姐对他的情谊。 这般情况下,你叫燕儿对苏子轩如何会有好感? 季如兰哪里不知道燕儿的不痛快,可她实在是没法子。那莫尧传回的话,不过是他不喜欢家中的哑巴娘子罢了,对她又没有明确说了什么。若她不自己动手,只怕家中长辈就要做主将她随便嫁掉。那人就算不是苏家二公子,也会是别的人。 如果她不曾遇见过苏家大少爷,心底没人,那也就只能认命了,可现在既然有了他,季如兰又怎么肯答应嫁给别的人?所以她只能靠自己去争。 苏家的情况,该打听的,她都打听清楚了。不管是苏子轩还是苏子辕,兄弟两个都极其孝顺。若非如此,苏子轩也不会答应娶这个哑巴做妻子了。所以,她想要进苏家大门,老夫人那头必须喜欢她。 这一点,季如兰也不担心。只要不是她出面将这个杜如蘅从苏家撵走,那么老夫人便是挑刺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以她的容貌家世才情,季如兰相信老夫人定是会喜欢自己的。关键就是杜如蘅那头。 季如兰想过了,苏子轩既然不喜欢她,那么赶走杜如蘅的人只能是他了。即便上头老夫人压着,那么季如兰也可以找帮手,那就是妙音与妙姿这两房妾氏了。她们两个从青楼里出来,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手段定然也是有的。季如兰算计过了,她要进苏家大门,靠这两个人是最能摘干净的法子了。 当然,这两个女人,她也派人查了。这些年,她跟着娘亲管家,也明白一个道理,越是无害才越是有心机。她不知道妙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既然能从个后厨丫鬟选上做了苏家大少爷的女人,本事定然不小。所以找这个女人,季如兰势在必行。 燕儿看着眼神光芒晦朔不明的小姐,微微一叹,却是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只希望小姐争到最后,能替自己争出个幸福来。 妙姿是谁? 她能从后厨不起眼的丫头片子爬上到今天的位置上,她自然是有本事的。只是这本事若是轻易 就被人看出去了,她妙姿就不是妙姿了! 妙音虽说换了个讨巧的翠儿过来,但心底到底是不舒坦的。谁让她被老夫人禁足了?府里人都知道大少爷是个孝顺的,自从她被禁足,大少爷根本就没来见过她。这让妙音惶恐极了,要知道她这样身份的女人,若是失了宠,那就什么也不是了。卖了或者是送人,全凭主人家一句话。 一定是妙姿!府里现在也就三个女人,杜如蘅那个哑巴,大少爷这般不待见,怎可能去宠她?只能是妙姿了!想到妙姿,妙音便气得不行,要不是这个女人,自己会接二连三触霉头么? “翠儿!”妙音扬声喊翠儿进来,瞪着眼满脸不痛快。这两天她算是发现了,这翠儿是巧,可偏生就是巧得太过了,连她都拿捏不住就不对了。妙音这两天脾气也差,若是胭脂在这儿,她倒也能寻胭脂的错处来解气,偏生这会儿没有胭脂只有翠儿。这翠儿一张嘴就是甜软话,能把人哄得顺当当的,哪里还记得发火? 每回来都是这样,让妙音这火气也堵得越发难受了。不过这次,妙音也不是故意找茬的,毕竟这翠儿她看着喜欢,跟着妙姿时间也不长,用不着担心翠儿这么快就被妙姿收买。只是她跟着妙姿这么多天,总归能知道些什么,而她现在就想知道妙姿背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 翠儿心底不痛快,但面上绝不显。两位姨奶奶,她的确更喜欢妙姿一些。其实也不能怪翠儿,阖府上下,相比较妙音来说都会多喜欢妙姿一些。 论容貌,妙音胜过妙姿,只是有妙音的娇媚在前,妙姿这般清甜就显得很安分守己。再者说了,妙音进了府对底下人常摆出一副主人家的面孔,指手画脚不说,就拿胭脂的事来看,府里的下人又有哪个是不知道的? 能被选上送到内宅女眷身边来伺候的,绝是好好把过关的。就算之前打发出府的绿鄂,除了动了心思欺负到少奶奶头上,别的事却都是一等一出挑的。之前胭脂之所以总被挑出错,很大原因是她口讷不大能说导致的。但翠儿不同,心底够巧,嘴上又能顺着人的心思哄着,妙音想发难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次她必须知道妙姿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 翠儿欲言又止,但那酡红的双颊以及闪躲的眸光足够告诉妙音什么了,果然,那个贱人仗着自己被禁足,便使出狐媚功夫来魅惑大少爷,若让她敢在自己前头有喜,那她不是彻底落了下风?大少奶奶不成气候,她便发了狠一定要自己越过她,也没准备让妙姿这个后厨帮忙的丫头越到自己头 上去! 都怪老夫人,她好心去讨好她,结果落了这么个下场,这让妙音心底堵着气,却又发作不得。只是她却一定不能让妙姿好过! “翠儿,你把你要来,可指望着你机灵点,我若好了,定少不了你大丫鬟的位置,懂吗?”翠儿连忙应诺,心底却是不屑的。胭脂姐离府之前,她去见过她,若真跟着妙音,她只怕自己最后连骨头都剩不下,还指望什么大丫鬟? 妙音笑了笑,风情万种地拢了拢自己的发鬓,“那你找个机会去清客斋,同大少爷说我请他过来吃酒,一定要请过来,知道吗?”既然她不能出去,那就请大少爷过来,只要大少爷肯来,那她定有把握将他留下,男人最是不能拒绝她这般娇媚入骨的女人,不是吗? 61 听琴 妙音的话,透出一抹诡谲与娇媚,让翠儿心底一颤,不过翠儿还是乖巧地应了下来。走出院子后,翠儿避开人,又进了妙姿的院子。出来时,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又正常下来,朝清客斋的方向走去。 妙姿等翠儿离开后,却是抚着自己消肿的脸颊笑得无端好看。至于翠儿能不能将大少爷请去妙音院里,妙姿丝毫不介怀。除非大少爷死心了,否则她跟妙音谁也别想怀上苏家的孩子,这一点,妙姿从上次之后总算是想明白了。 杜如蘅的身子,在碧玉的细心调养下,倒是好得很快。扣儿沾了小姐的光,好汤好药地补着,虽说稍一动弹,胸骨那一处就疼得厉害,但扣儿也算能下地站一会儿了。 碧玉知道这事只能扣儿委屈,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扣儿那头要瞒着大少奶奶,自己这边也不能告诉老夫人,顶多也只能维持个平和景象,事实究竟如何,谁也没办法掌控。但有一件事,除了杜如蘅,苏府里谁也不知道。 小白。 杜如蘅起初以为小白是从天而降的妖,后来又觉得那人是仙,因为如果不是仙的话,她怎么能因此起了惦想与波澜?开口说话啊,杜如蘅从那天之后,整日除了照顾扣儿就是望着院子发呆。她的确不愿意离开这里,但并不表示她眷恋这里,她留下,不过是因为有苏子轩。更何况,任谁哑了一辈子,为了不会开口而吃尽了苦头,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其实你能说话的,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得了? 这样的折磨叫杜如蘅开始心神恍惚起来。碧玉以为杜如蘅因为扣儿的事,开始犹豫要走。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更加羡慕起扣儿同大少奶奶之间的主仆亲厚。至于扣儿,本就不喜欢苏子轩这般对待小姐,听见那句话后愈发不想小姐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而留在苏府。若是小姐自己能想明白,因为这次的事打算好离开苏府,对扣儿来说再好不过。 但却没有人知道杜如蘅到底在犹豫什么,除了杜如蘅心知肚明,还有一个人,就是小白。 小白住进苏府后,除了冬至,他依然不怎么理会其他人。但晚上的时候,他会走到梅园去看看。如果杜如蘅真的决定了,那么她就会出来等他。 关于杜如蘅是谁,小白并没有问过什么人。在他看来,名字或者身份都不重要。所以他早就忘了自己叫什么,也不甚在意抱着锦绣向自己跪下求情的人是当朝天子。小白就是这样子任性,任性到他的世界永远和风细雨不起波澜。 杜如 蘅会再遇见小白,也实在凑巧。 小白来得晚,而且是飘一圈就走那种。他要带杜如蘅走,并不见得他有多喜欢杜如蘅,之所以要她跟自己走,只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善心发作罢了。她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如果开口说话才能换回什么,那他不如带她走。 杜如蘅那天晚上睡不着,推开窗,没想到就这样遇上了来溜达的小白,两个人隔着院子对视许久,最后还是杜如蘅先走了出去。杜如蘅看不清地上,整个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小白离得近,到底还是伸手拉了一把。 这是杜如蘅第一次同别人这般亲近。小白的掌心温良宽厚,杜如蘅不知道怎的,只能用淡淡的来形容刚才的一切。但小白却是有了别的念头。 “你会弹琴?”小白会弹琴,这也是为什么冬至会留在春风馆的原因。只不过牵手这么一下,他就触到杜如蘅指尖的薄茧。 杜如蘅讶然,无法开口,只能轻轻点头。她学琴,是因为娘亲想教她;她练琴,是因为娘亲想听。现在娘亲走了,她也就再没有碰过琴。上次在桃花林里听到梅笙提起,杜如蘅终是慌乱一把,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对着白发的怪人,她却丝毫不想隐瞒。 小白弹了弹袍子,坐下,显然不准备走了。杜如蘅不知怎的,就是明白了他动作里的意思。当初她嫁人,杜府根本没有人真心实意替她办嫁妆,就是崔姨娘,也不过碍于面子和苏家,以次充好地胡乱准备了些,里头多是她看不上眼的书。那把琴也算名贵,崔姨娘不是看不上眼,但因那把琴被杜如蘅死死看着,她拿不到手这才作罢。 杜如蘅嫁进苏家后,这把琴也被她存进库房,再未拿出来过。对杜如蘅来说,弹琴已然没有意义,因为她想弹给她听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是小白的姿态让杜如蘅不得不打开库房取出琴来。 当初嫁妆准备得不用心,但扣儿却是用心的,尤其是这把瑶琴。从小她就看着夫人让小姐弹琴,用的就是这把琴。虽然夫人自己从来没碰过这把琴,但扣儿看得出来,夫人有多珍爱这把琴。所以当初准备嫁妆的时候,扣儿用绢布小心翼翼地包好琴,将她放在箱里,就怕有一点破损。 杜如蘅抱着琴走出库房,月色下小白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石凳上等着。杜如蘅现在早就不怕他了,走过去将琴放下。跟着小白从不在意身份地位一样,他也从来不理琴的名贵好坏。他不看琴,只听琴音。 小白也不催着杜如蘅弹琴,只是杜如蘅看着月色下如流光般的 好看琴身,经不住想起那些学琴练琴的日子。弹琴其实是件很枯燥的事,指尖无论何时都火烧火燎的,即便上头磨出茧来,但杜如蘅还是能感觉到指尖热得发烫。多久了,她大约都快忘了自己是会弹琴的。小白就坐在边上,一声不吭,静静地等着,这让杜如蘅忽然平静下来。 素手铅华,只一曲简单的《梅花弄》,就像当初梅笙说过的那样,胜过他的琴音百倍。小白没说话,眸光落在这个薄雾笼罩下的院子,耳边只听得见琴音,直到冬至开口。冬至自从找到小白,就不肯离开小白,何况卢氏安排冬至认了苏老夫人做干娘,住在苏府也就更加理所应当了。即便这样,冬至依然会不安,只当心师傅哪天醒来又不见了。 所以当小白来到梅园的时候,冬至没见到师傅便慌着要找他,然后顺着琴音,来了梅园。冬至是小白带大的,很多地方简直一模一样,比方说脾气,比方说听琴的本事。冬至喜欢梅笙的琴,那是因为这是她听过最接近师傅琴音的一个,听着梅笙弹琴,她可以假装师傅还陪着自己,但若是知道青州城里还有一个杜如蘅的话,冬至只怕早就缠着杜如蘅要住进苏家来了。 并非杜如蘅的琴技胜过她师傅,而是杜如蘅的琴只是琴,琴音纯粹,不含半点尘垢与牵绊。世人都说琴音动人,但琴音本无情,有情的是弹琴之人。小白这人,从来只为弹琴而弹琴,琴音中根本没有什么喜乐悲欢,也从未依从过什么琴谱调子,不过率性而为罢了,但却格外显出弹琴者的琴技高超。小白听惯了师傅的琴,再品杜如蘅的,却发现两人的琴音如此想象,只是纯粹,如何不动听? 杜如蘅不知道冬至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听见冬至板着面孔说她弹的好听时,到底微微低下头,羞涩一笑。冬至陪在小白身旁,倒也没看清她那一低头的清雅风情,但同样寻亲而来的苏子辕却正好看得一清二楚。 清冷的夜,将杜如蘅的琴音送得足够远。苏子辕因为连日来的心事浅眠得很,稍是一点动静就会醒来。小白的举动倒是轻,没吵着苏子辕,但等杜如蘅的琴音传过竹林,若隐若现地浮起在空中时,苏子辕睡不住,便顺着冬至的路走到梅园。 冬至是寻小白而走出青芜轩,然后在半道上听见杜如蘅的琴音于是走到梅园,而苏子辕比冬至要慢,尾随冬至到了梅园。那琴音,离得远时空飘寂灵,走得近了便又格外清脆动人。 苏子辕震惊地看着端坐在石桌上弹琴的杜如蘅,眸光印着月色晃悠出一片流光溢彩。是啊,只有像杜如蘅这样安 然自得的女子才能弹出这般彻底空灵的琴。这些年,他随谭先生读书做学问,闲暇时候也弹琴写诗作曲,虽比不上梅笙的琴技,但也自诩是不错的。可这会儿听了杜如蘅的琴音,苏子辕想,她比谁的都要好看。 免不得又想起桃花林畔梅笙说过的话,他比不过青州城里一位闺秀,那人能将《梅花弄》弹得袅袅绕梁,说的是不是就是杜如蘅? 苏子辕眸光越发沉醉,一曲终了,却终是体会到意犹未尽之感,只恨不得能让她再弹奏一曲才好。原先试图压抑下来的那些道不明的情愫,在这样动人的月色与琴音中尽数蠢动起来。怎么办,他现在是真的后悔,当初娶她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大哥了。 杜如蘅不知道院子门口站着人,虽然对冬至也不甚熟悉,但杜如蘅见她同小白站在一起似乎熟稔的模样,杜如蘅也安下心来。冬至真心实意地评了一句好听,杜如蘅也只是微微羞涩一些,毕竟她的灵气逼人叫人相信,她说这话并非恭维。至于小白,冬至的话就代表了他的认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他就更加没有说的必要了,只是同样认可地点点头。 杜如蘅同小白只见过两面,第一面惊喜交加,第二面虽自如许多,但多少还是生疏的。见小白点头,杜如蘅也只当他素来如此,不善言辞罢了,但冬至却是呆愣许久。师傅什么时候会搭理人?免不得的,冬至又多打量了杜如蘅两眼。 扣儿与碧玉也都醒了,只是谁也没有走出去打搅。碧玉扶着扣儿坐在床榻边,“没想到少奶奶的琴弹得这么好。”碧玉是第一次听杜如蘅弹琴,她只知道老夫人疼爱少奶奶,少奶奶确实心思纯良,却没想到老夫人也有这样惊艳绝伦的才华。她只不过是个婢女,没有学过琴,但她会听,听得出少奶奶的琴是真的好听。扣儿笑得格外开心,忍着胸口的疼痛,“小姐从夫人去世后就再也没碰过琴。小姐心底苦,只有弹琴的时候才能什么都不想。”不管外头的人是谁,扣儿都要真心谢谢他们,因为小姐这一刻起码心底是宁静的。 62 琴起波澜1 这个夜晚,因为杜如蘅的一曲《梅花弄》,注定是不平静的。 苏子辕寻琴而来,却止步梅园门口痴等,盼着是不是还会再听一曲。而如了妙音愿,歇息在她房里的苏子轩同样也听见了琴音,几次想起身去看个究竟,却被妙音痴缠着,几度浮沉。只等情事散去,苏子轩披了外衫,看了眼倦极睡去的妙音还有那荒唐过后凌乱的被褥,嘴角微抿,然后系上腰带,转身走了出去。 初七一直候在外间,就知道大少爷不会留在姨娘这儿,见到少爷出来,连忙拿了披风给少爷系上。 苏子轩的神情是餍足的,连着眼眸也蒙上一层浅浅的水光。这样的苏子轩,叫初七也觉得陌生。以前的大少爷……初七不愿去比较,只能垂下头,但心底仍是希望少爷能回到从前的样子。 “可知道是何处在弹琴?”琴音悠扬,这样宁静的夜里倒也传得远。苏子轩虽在厢房里,听得断断续续,但毫无疑问,最纯净的琴音之所以动人,那是因为它清雅悠扬,足够听见的人掺入各自的情丝,顺着你想的,只让你听见你想听见的,而非它带着你走。 初七守夜,不去听屋里妙音姨娘那些叫人面红耳热的叫唤,只能凝神听琴。大少爷问起,初七倒是脸上带笑,“少爷也听见那琴了?怪好听的,只是隔着远,也不晓得哪家传来的。”也难怪初七这么想,苏府里头可没有会弹琴的人。 苏子轩倒是听得比初七清楚,那琴就是从苏府那头传过来的,只是他从不知道府里谁会弹出这样好听的《梅花弄》来。当初梅笙说有人可以把《梅花弄》弹得很好听时,他心底多少是不信的,现在虽是断断续续,但苏子轩却不得不承认,今晚听到的曲子真的很好听。 会是苏子辕吗? 他们兄弟二人都随谭先生学习,这琴也跟着学了点,除非是这两年游学让子辕遇上了什么特别的境遇,否则以苏子轩的了解,弟弟苏子辕绝弹不出这样清幽的琴音来。只可惜弹琴的人显然不再弹了,不然他倒是可以寻过去一探究竟。只是记挂着这事,到底让苏子轩静不下心来。 能探出这样好听的琴,青州城里只怕连梅笙都没这本事。若这人去京里献艺,只怕会比梅笙还要名扬天下。这叫苏子轩心思有些微妙,很想见一见这个人,若是可以,结交一番也不是不行。 “明日你去探探,究竟是谁在弹琴。”苏子轩拢了披风,就这样走出妙音的院子。翠儿掩在回廊后头,见到大少爷离开,又附在窗檐下听了听, 屋里倒也没什么动静,翠儿便放下心来悄悄到了妙姿姨娘院里,说了什么便匆匆又回来。 今天她去请大少爷,其实是真不愿做这事。 府里的人都知道,大少爷绝非好拿捏之人,这妙音姨娘自己想承欢受宠,偏使唤她一个婢女去请大少爷,若正好惹了大少爷不高兴,倒霉的自然是她。好在去之前她找了妙姿姨娘,姨娘让她只管如实说就好。当时翠儿还以为妙姿姨娘不想让妙音姨娘讨得好处,却没想到她这样说了,那头大少爷却是应了好。 这让翠儿有些不解。还有刚才妙姿姨娘问的事,那药她端给妙音姨娘用了,虽说心底惶恐,但翠儿既然选择了妙姿姨娘,这样的事自然她来做。翠儿知道,妙姿姨娘给的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翠儿知道跟着妙音姨娘更没好处。两相权衡之下,她只能选妙姿。 等翠儿离开后,妙姿懒懒地斜躺在床上。 她进府时,不过一台青灰色小轿从偏门抬进府来。这府里,表面上对她扯出笑脸,可又有几个真心敬她?宅门里的女人若是没有娘家可以依靠,那就只能靠自己。她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去做,所以她需要手上有人。翠儿因着胭脂的关系,不可能去做妙音的心腹,而且足够机灵聪明,她收为己用,也算顺手。 那药既然给妙音用了,那么她也该计量好日子动手了,最好能在季家大小姐回衮州城之前,也算是送给她的一份大礼了。妙姿微微笑了一下,转了个身,安然睡去。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妙音啊妙音,就由着你伺候少爷吧! 苏子轩领着初七回清客斋的时候,脚步到底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了顿,朝着梅园那边看了看。他自然不会想到是杜如蘅弹的琴,只是琴音恰好就是那个方向传来的。初七明白大少爷的心思,呀了一声,凑到苏子轩边上,“大少爷,您说会不会是三小姐或是她师傅弹的琴?” 初七之前只想到苏家两个少爷,倒是忘了苏家现在还有一位小姐。冬至姑娘的事,初七跟着大少爷跑春风馆倒也没少听。当初就为了听梅笙公子的琴,冬至姑娘便住到玉阁去。试问谁家姑娘只为了听琴就正大光明地跑到青楼里住下?她既然这么爱听琴,指不定也是个弹琴高手也说不定,还有那个白发师傅。 想到他,初七便心底一肃,只觉得如何也不敢亵渎。这样的人会弹出这样好听的琴声,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初七一下子忘了,府里多出来的这两位,见大少爷往梅园那头张望,倒是萌的记起。 苏子轩听了初七的话,倒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不过他先排除的就是冬至。虽说他对冬至也只见过几次面,知道她有一手好厨艺,但也知道她自己是不会弹琴的,所以才会因为想听梅笙的琴才留在春风馆的。 那么,只能是那个白发男子了。 说来也奇怪,苏子轩看那怪人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而那人只看过自己一眼,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曾同自己说过,但对这人,苏子轩只觉得怪异非常。私下里,苏子轩也曾问过弟弟苏子辕关于他的事,结果弟弟也只知道谭先生唤他小白,是冬至的师傅。至于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也一样半点不晓得。 按说,这里可是苏府,小白怎么说也是客居之人,多少也得讲些礼数吧,但这怪人别说是自己了,就连老妇人那边他也是从未去拜访过,这让苏子轩多少有些不快。但听这琴音,苏子轩想也知道,这小白多半是那脾气怪异的有才之士,不通人情才算是情理之中。 初七见大少爷发呆,这会儿外间可是凉寒无比,这般站着也不是回事情,打着灯笼便又多嘴问一句,“大少爷可是想现在就过去看看?” 这话算是问到苏子轩心底去了。苏子轩自然想去,但若真是小白在弹琴,他这会儿就算过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即便有心结交,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还是得从长计议才对。 手上套着的扳指扭了两圈,苏子轩躬着拇指,用扳指轻轻砸了两下初七的脑门,“就你古灵精怪,人家既然深夜弹琴,自是不想有人打扰的。”说完,苏子轩便迈步往清客斋那边走,只是还未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头吩咐初七,“库房不是有把碧玄琴吗?明日你亲自送去给他,看他收不收就是了。” 碧玄琴是苏子轩花了大价钱收回来的一把好琴,琴音绝佳。原本是想送给梅笙的,只是梅笙只要他自己那把清泉古琴,对这把碧玄琴却是半点不动心。苏子轩弹琴也只不过是消遣,根本算不上什么精通。用碧玄琴,只能玷污了好琴。今晚既然有缘,送把琴对苏子轩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何况他还有心结交对方,不是吗? 初七应了一声,心底却是知道,跟着二少爷回来的这个怪人也算入了大少爷的眼,是个高人。不然大少爷怎么会将碧玄琴送人呢? 梅园里的杜如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一支曲子会引得苏府的人夜不能安寝,弹完琴,兀自沉浸在那种空明净透里无法自拔。小白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杜如蘅,要带她走的念头愈发肯定。她不适合这宅院,小白知 道,她更适合在空灵俊秀的乡野田间,怡然自得。 冬至大约是这里头心思最单纯的一个。杜如蘅只弹琴,冬至只听琴,这般的两人却是最合拍的。和外间盼着能再听一曲的苏家兄弟不同,冬至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的,这世上能挑动她心绪的大约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师傅小白,一个就是莫尧那无赖了。 想到有一天自己嫁给莫尧,就再也不能跟着师傅,冬至的心又开始疼了起来。至于听琴,能听到便好,至于几首曲子,她从不强求。冬至也不好奇杜如蘅是苏府什么人,她不过是循着师傅一同找到的她,她不说,自己也就不问。 杜如蘅指尖微烫,半响也不能回过神,只觉得胸口有个什么念头恨不得能汹涌而出,可仔细想来,却又分明抓不住那飘渺的念头。究竟是怎么了?杜如蘅无助地抬头,望向月色下面容平静的小白,如果求他,是不是可以叫她开口说话又不须自己一定离开这里? 她竟也这样贪婪了。杜如蘅微微笑了一下,收敛心思,抱着琴,冲小白与冬至福身,转身回了府里。只是襦衫上沾染的湿气提醒杜如蘅,方才那一切都不是一场梦,却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 碧玉也不遮掩着,等杜如蘅进到屋里,便立马过去接那琴。大少奶奶推门进来的那个身影叫碧玉心思酸涩无比。素色罗裙,清雅面容,单薄身影,就那样斜抱着那张大琴,碧玉心疼得就要淌下泪来。究竟是怎么的,偏要叫少奶奶遇上这般的境遇,碧玉这一刻竟又想起二少爷那时无心说出的话。 这样的女子,嫁给二少爷,是不是才会好过一些? 杜如蘅冲屋子里的碧玉还有扣儿微微笑了笑,唇角的笑透出一丝薄雾般的飘渺意味。扣儿下地,只是那一段路三个人却不知道是谁扶着谁更多一些。杜如蘅不会说话,就这样挤在一张榻上,甚至连碧玉都忘了所谓的主仆念头,只这样安静地呆着。好不容易等杜如蘅迷迷糊糊地睡去,碧玉轻手轻脚地哄着杜如蘅躺下后,扣儿冲碧玉谢意地笑了笑,至于先前那些个小心思,自是再也不提。 碧玉比扣儿多些心思,先前没有去管,这会儿却是不能不去探个究竟。走到院里时,小白与冬至早就不见了人影,碧玉看了眼那空掉的石桌石凳,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又回到屋里。 第二日。 初七一大早的就跑去找人问话,当然第一处去的便是青芜轩。之前想的就是住在这儿的白发怪人,自然要过来问问正月是才。 说起来 这正月也是个迷糊的。这些日子明知道二少爷心思重,但他一个下人便是心疼主人家也知道有些话不是自己能说的。拼了心思要照顾好二少爷,哪晓得二少爷不是一个人在书房就是往外跑,就连昨个儿晚上他起夜,也没看见二少爷。正月不知道二少爷去了哪儿,想问又怕自己多嘴,正好初七来了,正月只黑着脸对初七,倒让初七一头雾水。 两个人各自伺候苏家两位少爷,当初老夫人做主分的时候,也是依着两位少爷的性子给的,私下里正月与初七也算是处得颇为融洽。正月这人虽比不过初七灵活,但也是个心思巧的,哪里会这样直接摆着脸色给他? “嘿,我说你小子这是怎么了?”初七帮着正月收拾手边的书,这青芜轩里最多的便是书。外人都知道二少爷书最是读的好,书也收的多。正月没事就拿书出来晒晒,这也算是正月最多做的事。 正月明白这会儿是自己心情不好,静下来也免不得有些难堪,只是想到二少爷这段时日的不痛快,要正月能放下了心来实在不能。初七见着正月的样子,想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是出了什么事?你莫不好意思,我能帮定会出分力。”初七收敛眉宇间嬉笑的颜色,倒有几分真心实意。正月叹了口气,“自从二少爷回府,我瞧着他心底多少不痛快。只是二少爷不喜欢我跟着,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跟着大少爷常在外奔走,若是知道些事,可不要瞒着我?” 正月对二少爷那也是忠心耿耿的,以前二少爷虽不喜闹腾,常自己看书写字,可这次回来,正月显然察觉出不同的地方。既然初七问起,想着二少爷同大少爷之间素来亲厚,正月也就不瞒着了。 “昨个晚上,我起夜,哪晓得二少爷没在房里,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正月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按着书册的页脚,一下又一下,心思沉沉。 初七听见正月提到昨晚二少爷不在屋子,眼底一跳,“你可听见有人弹琴?”昨晚上他听得分明,那琴音便是这个方向传过来的。正月既然说二少爷不在房里,会不会知道得更多一点? 正月点了点头,“听见了,不是我们院里的。”这倒没什么好瞒着的,只是弹个琴。正月比初七要懂得多一些,毕竟两房的主子不一样。苏子轩常年浸淫商场,这些风月文雅之事定是比不上苏子辕一些,连带着的两人的仆从也有了区分。昨晚那琴音,不会是他家二少爷所弹。 初七点了点头,谨慎地往两边扫了扫,然 后凑到正月跟前,继续问了个仔细,“那会不会是……”初七不知道怎么唤那个白发人。毕竟是谭先生的座上宾,他一个小厮怎可能跟着人家一样叫人家? 正月了然,“你问先生是吧,二少爷吩咐过,平日里我也不敢去叨扰,倒也不清楚。”正月是真不知道小白这人是怎样一个人,既然二少爷吩咐不要去叨扰,他自然不敢去自寻没趣。是以对小白,他是半点也不清楚。 初七从青芜轩回来,一路上都在想事。 大少爷昨晚上是真对那琴音动了心,不然早上也不会起来便催着自己去寻人。只是这会儿寻了倒更加不清楚弹琴的人是谁了。既然是青芜轩这边传出来的,那么不是二少爷就是那个小白了,可两个人,一个不在轩里,一个又不清楚在不在,这让初七也开始好奇,弹琴的人到底是谁了。 这其实也怨不得初七找不到人了。 当初一定要娶杜如蘅,苏子轩自然是满心不悦,索性将最偏的这处梅园丢给杜如蘅。而这梅园正好同青芜轩是同一个方向。杜如蘅在院里弹琴,琴音掩在月色下自然辨不清哪里传出来。这边一问,倒更像是掩上浓雾一般,看不清却又分外痒心。 苏子轩听了初七的回话后,眉目一沉,略微一思索却是按了按眼角,“去取碧玄琴来,送去先生处,只说我的心意。”初七想着那人的古怪脾气,犹豫了一下,“若是不收如何?”苏子轩到底会看人,嗤笑一声,“你放了琴就是,即便他不收,正月也会收拾好的。”初七应了诺,去库房取了琴又去了一趟青芜轩。 回来时,苏子轩还在看账,眉也没抬只问了一句,初七笑着回,“收下了。”说来也怪,初七抱着琴去小白房门口,只说是大少爷派他来送琴,本想着里头不会有应答,哪晓得冬至小姐出来收了琴,也没说句谢谢。初七晓得这对师徒的古怪,送了琴便会回了清客斋。 苏子轩知道对方收了琴便是点点头,继续看帐。 冬至打开琴匣,对着里面的玉琴仔细看了几眼,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只觉得琴音好听极了。若是杜如蘅来弹,定是好听极了。 小白坐在一边吃冬至做好的饭菜,原本脸上半点起伏也没有,听见琴音那么一响,却是微微偏过头去看冬至,“晚上去送琴。”冬至乖巧的点头,不是你,不是我,虽未出口却晓得是我们。冬至眼底透着笑,只觉得这样就好。至于师傅对杜如蘅的古怪,冬至记在心底,只等莫尧过来,她去问莫尧就好。 63 琴起波澜2 苏子轩只要小白收了琴,心底便是肯定了几分。昨晚那琴定是小白所弹。也是,谭先生是怎样的才学之士,苏子轩怎会不知?能叫谭先生请为上宾之人,定不会是泛泛之辈。既然有机会住在苏府,那苏子轩怎么说也要结交一番才行。 也不怪苏子轩这样的念头,他心比天高,虽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只是一旦有机会翻身,他定是不会错过的。看着书案上的拜帖,苏子轩微微愣神,心底多少有些犹豫。 这两年苏老夫人身子不大爽落,平日里也是都是深居简出,只在家里安养就好。苏府虽大富大贵,但只不过是商贾人家,往常走动的人也多是些商贾。苏子轩心疼老夫人,便吩咐门房,拜帖先由他过目,能推的,便直接回了。只有那些不得已的,他才挑出来让下人送去给老夫人。 这回的拜帖,下贴人却是季家大奶奶,这让苏子轩掩不住心底的念头,却又有一瞬间的犹豫。 却说季家大奶奶,也就是季如兰的娘亲,季家现任家主的正妻,从知道女儿的心思后便是头疼得不行。 季家素来男丁兴旺,到了季如兰这一辈,只出了她这么个女儿。季家男儿哪个不宠?就连素来不好说话的老爷子对这个孙女也是疼爱得不行。她只担心女儿会被娇养得不成样子,到时候到了娘家自有苦头吃。 好在女儿除了性子要强外,脾性倒也是极好的。府里下人也都喜欢如兰小姐。这让季家大奶奶心底骄傲,但越是这样,就连她也愈发挑剔起来。这衮州城里的好男儿他们是反复挑选,求亲之人都快踏破门槛了,他们却是见谁都不好。这样一拖,就是这个年纪,若是再不出嫁,他们捧在手心的娇娇女可真要成笑话了。 这次带着女儿出来,除了走亲戚,叫女儿散散心外,她其实也是带着女儿来相看知府公子莫尧的。论说起来,她同知府夫人卢氏也算是远亲,平日里根本没什么走动,若不是为了女儿如兰,她何须跑这么一趟? 可哪里晓得女儿就这样遇上了那孽缘!! 季夫人倒不曾见过苏家大少爷如何,只是女儿一门心思只想着嫁给他,她这个做娘亲的总不能不顾女儿心思,强逼着她嫁别人啊。她也不是没劝过,以季夫人看来,苏家兄弟是不错,只是大公子日后定是没功名的,而二公子却是才华横溢,日后由着季家扶持一把,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比起大公子苏子轩来说,季夫人更看好二公子苏子辕。但自家女儿那别扭性子,她这个做娘的也没了法子。 对着旁的人,季夫人狠得下心,却偏偏对上自己这个如珠如宝的女儿,她狠不下心啊。无奈之下,她只能亲自登门一趟,若能见上大公子一面,也算不错。 苏子轩到底拒绝不了季家,心底也模模糊糊地念着宝书斋的那一面,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缘分再见上一面。排开别的拜帖,苏子轩让初七亲自将季夫人那份帖子送去给老夫人。初七心底奇怪,但也从不多问,将帖子送去老夫人处。 绣儿伺候好老夫人用了燕窝粥,初七才递上帖子。老夫人也不是百事不理之人,这两年大儿子做得事,她看在心里,也算老怀宽慰。今日见是初七亲自送来的拜帖,也了然这份拜帖的分量,接过来一看,却是奇怪了。 季家她也是听过的,先前子轩便跟她提过几次,想要去衮州城看看,多少也有提起过季家。只是这季家书香门第,多是难相与的人家,之后子轩也慢慢歇了心思,可今日这季家奶奶怎么亲自投了拜帖要登门? “绣儿,你让下人多留心些,准备好明日季家奶奶登门。”绣儿从碧玉去了大少奶奶那儿便成了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办事也利落极了。听见老夫人亲自交代,自是不敢怠慢,亲自下去吩咐厨子多用心。 这边老夫人也免不得多想了季家夫人的来意,只是大儿子这头也不曾说过什么,叫她一个人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等绣儿吩咐好了回来,老夫人便带着绣儿,领着仆人一同去梅园看杜如蘅。 这几日杜如蘅身子安好不少,老夫人也算放心不少。每日都叫了碧玉过来回话,只是这会儿好几日不曾见阿蘅,恰好她这两日身子骨也好了不少,便带着绣儿亲自过来看。 扣儿自然不方便出来见老夫人。碧玉只说扣儿在后头看着药,老夫人也就信了,只拉着杜如蘅的手轻声吩咐着什么。杜如蘅对老夫人的慈爱感念非常,尤其自杜夫人离世后,杜如蘅便从未得长辈这般厚爱,对老夫人自然心生孺慕之情,虽口不能言,只那双碧澄澄的眼却是怎么看怎么叫人怜爱欢喜。 出了梅园,老夫人仍无法忘记那双漂亮的眼,只叹为何自己的长子要这般执拗,就是不肯安下心来看看阿蘅的好。回去的路上,老夫人倒也走得慢,迎面正好碰上冬至,见她手上抱着匣子,也不知道装了什么,沉沉的,竟还带丫鬟小厮。 对这个干女儿,老夫人起初也是存了点计较,想着跟知府交好总不差。等真见了冬至的面,老夫人却是真心喜欢上这个丫头。这会儿见到冬至一个人抱着东西,脸色 立马沉了下来,绣儿乖巧,连忙过去接那匣子。 “怎么回事,那些不长眼的下人是养来做主子的不成?”老夫人的话叫一边跟着的人连忙涌过去,就要接过冬至手上的东西。可怜冬至根本不懂老夫人为何生气,只是一堆人过来抢走了怀里的琴,叫冬至有些急。 “为何抢我的琴?”冬至这可怜孩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倒叫老夫人又气又笑,伸了伸手,冬至倒也看得明白,过来几步扶住老夫人。老夫人拉着冬至的手,“你认我做干娘,便是苏家正正经经的小姐,这群下人不给你脸面,便是胆大妄为,干娘今天帮你清理门户,也是当得的!” 总算是把话说明白了,冬至摇了摇头,“我去梅园送琴,不要他们送。”冬至随了小白的脾性,说话做事都是率性的。老夫人大约明白了什么,倒也不再问别的事,只皱了皱眉,“去梅园送琴?” 梅园住着杜如蘅,认下冬至时,阿蘅的身子也不大好,还没来得及介绍两个人认识,好端端的,冬至送琴去阿蘅院里做什么?尤其,冬至也不像是会讨好人啊。老夫人牵着冬至的手到了一边庭院,想起昨晚上迷迷糊糊听见的琴声,“昨晚可是阿蘅在弹琴?” 冬至根本不晓得阿蘅是谁,老夫人问了,也就如实答了,“住在梅园里,叫什么,冬至不知道。”老夫人想起过世的杜夫人的那手琴技,想也知道定是阿蘅了。只微微笑着,“我们冬至什么时候同阿蘅这么好了?” 冬至听老夫人这么说,便知道昨晚弹琴的就是阿蘅了,依然摇了摇头,“不好,昨晚才见到,不过琴弹得真好听。”冬至说话时虽同小白一般平板无奇,但那双灵气逼人的眼却又透着一丝热切,憨态毕露,让老夫人心底欢喜非常。 全凭个人造化吧。这冬至,身世也算可怜,跟着师傅颠沛流离,却哪晓得得了知府夫人同公子的亲睐,明媒正娶嫁进知府里,要知道青州城里多少女儿争破头想要嫁给莫公子,却不想独独就一个冬至。老夫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冬至的面相,果真越看越欢喜。 只可惜阿蘅就比不上冬至好命了,遇上自家那个不开化的儿子。老夫人叹着气,“冬至既然喜欢阿蘅,那就多陪陪她,可好?”她这老婆子纵然再疼阿蘅,毕竟上了年纪,比不上她们姑娘家好说话,若是冬至能多陪陪阿蘅,叫阿蘅开心点,也算好事一桩了。 冬至依然不要下人帮自己抱琴,老夫人想着杜如蘅身子未好,下人见到若是传出去也不好,便依了冬至,叫她一个人抱着 琴去梅园。 杜如蘅整日里待在梅园,初时养伤下不了地,这两日爽落许多,倒也不用整日躺着。索性无事,便描了花样开始绣帕子。扣儿起初不许,碧玉也在旁边劝了几句,但对上杜如蘅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两个人谁也狠不下心来对她,只能盯着不让她伤了眼睛。 冬至抱着琴进到屋里,就看见杜如蘅斜靠在软榻上绣花样。杜如蘅只知道冬至是跟着小白来的,却是真不知道小白和冬至是什么人。扣儿这些天也在养伤,一步也未出过院子,倒是碧玉,每次去老夫人那儿回话,倒是见过冬至几面,自然也知道对方的身份。 “三小姐来了。”杜如蘅奇怪碧玉口里唤的那句三小姐,苏府只有两房少爷,什么时候来了个三小姐?等碧玉轻声将话透给杜如蘅后,杜如蘅才明白地点头,然后冲冬至笑了笑。冬至放下琴也不准备走,只是眸光不停打量杜如蘅,许久后才发问,“阿蘅不会说话嚒?” 杜如蘅面色如常,倒是碧玉同扣儿脸色一僵,有些恼这三小姐太直接。杜如蘅点点头,冬至也不再继续说什么,如常地打开琴匣,取出里面那把碧玄琴,“师傅说送阿蘅的。”杜如蘅略一想也就知道三小姐说的师傅是谁,只是这般私相授受却是杜如蘅怎么也不能接受的,想要推脱,冬至却是自顾自点了点头,“下午我做梅花糕,送些过来。”也不等杜如蘅怎么样,转身便走。 碧玉同扣儿目瞪口呆地看着离开的冬至,这边杜如蘅却是不自禁地摸上琴身,想到冬至眼底那一抹浅浅的温柔,心上一暖。 至于琴,她既然还不回去,那边收下吧。杜如蘅第一次有人送她东西,不是贪婪,却是真的拒绝不了这点温暖。 送了琴的人,各自都有期盼。 苏子轩以为琴被小白收下,即便对方不派人来请自己,总会再弹的。所以当翠儿第二次来请苏子轩时,苏子轩倒也不怎么耐烦,只是苏子轩从没那个好脾性对个姨娘解释什么,连见也懒得见便让初七打发她走。 翠儿等在书房门口,结果只等到初七让自己回去。翠儿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微微欢喜的。只要少爷不宠姨奶奶才好。只是想到回去又要对上妙音姨娘的发难,翠儿心底多少有些发憷。她是机灵,但老这般无缘无故被妙音姨娘挑刺,是个泥人心底也会有怨气,何况翠儿对她本就不是真心的。 只要忍一忍,总会好的。翠儿这般告诉自己,加快脚步回了妙音房里,不多时里头便砸了个花瓶,翠儿出来时眼眶泛 红,只是眼底的恨意却是真真不加掩饰。 妙音这边自是不提,再说妙姿那边,瓶儿乖巧,听了妙姿的吩咐准备好吃食便在边上伺候妙姿用膳。妙姿平素里冷眼看瓶儿,是个老实的。自己不一定用得上,但定也不会为了别人出卖自己,这点妙姿倒也吃的准。既是如此,妙姿也用不着对她多苛责什么,平素里待她倒是和善。 两番一比较,下人间自然也就传了开来,妙音与妙姿两位姨奶奶,孰好孰坏自然立竿见影。 妙姿虽说不介怀妙音承欢之事,只是必得寻个好时机下手才行,自然,担着名头的只能是妙音。放下碗筷,妙姿看着瓶儿手脚利索地收拾碗筷,便淡淡地问了一句府里今日可有什么事。说来也巧,瓶儿也算是家生子,她的老子娘正好在厨里帮佣,先前听老子娘提过,瓶儿本也不做回事,只是听姨奶奶问起,自然老实回话,“说是明个儿季家夫人来访,老夫人亲自吩咐下面准备了吃食。” 季家夫人?妙姿微微一笑,眼眸眯起,明明婉约的面容偏透出一抹慵懒的娇媚味道来,瓶儿一时间看呆了眼。妙姿美目一横,却叫瓶儿脸颊绯红,慌忙低下头。妙姿从春风馆里出来,哪里不晓得瓶儿这般是为何,心底懊丧自己不自禁流出的媚态,只微微正了面容,挥手让瓶儿出去。 念起瓶儿说的话,妙姿拢了拢发鬓,却想着自己明日自有戏看了。 冬至送了琴便回青芜轩陪着师傅。 小白倒也算难得安分,不往外头溜达,只住在青芜轩的客房里。冬至只是担心等自己嫁给莫尧,便很难见到师傅,是以这段时间恨不得寸步不离才好。小白同冬至算起来也算是爷孙辈的,又是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自然没有那么多规矩。 莫尧来苏府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自是胸口闷火,却也知道冬至对师傅的情谊,不敢发作。照着规矩,对小白行礼后,莫尧火辣辣的眸光便锥子似得扎到冬至身上,饶是冬至也被盯着混不自在。小白淡淡地看了一眼冬至,眸底总算是有了一抹浅浅的软色,“去吧。”冬至却因为小白这样一句话白了脸色,连忙过去依着师傅,只担心小白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小白轻轻揉了揉冬至的发,想着应该是快了,若到时候冬至怨他,他也是不后悔的。只是见到这一刻冬至的紧张,小白免不得回想,是否自己做得太过分,才叫冬至这般不安。 “晚上我想吃盐水虾。” 因一句话而起波澜,同也因一句话而心 安。莫尧在边上心底酸涩,却只能急急地拽着冬至的手走到外头。 苏府在苏子轩之前也算是城里有名的书香门第,这宅院几代人修葺下来也是别有风味。莫尧离了小白的跟前,自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冬至偏生也是个妙人,比莫尧更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两个人倒是一样讨厌一堆人,避开人到了假山后头,莫尧一发力,抱着冬至跳到假山上,花木掩映,外人倒是半点也瞧不见。 冬至想到小白对阿蘅的不同,想着莫尧应该比自己懂些,歪过头,也不管腻歪在自己边上的莫尧,“师傅同我昨晚一块儿听琴了。”见莫尧脸色不郁,冬至还算机灵了些,记得莫尧最不喜自己去听梅笙公子弹琴,忙又加了一句,“听阿蘅的琴,比梅笙公子的还要好听。” 莫尧一愣,然后又笑了。这傻丫头,总归不通人情,自己明明介怀的是她同师傅之间太过亲厚,哪晓得这丫头竟又扯到梅笙身上。不过总算不负他一番苦心,到底是通了一窍。只是想起冬至说阿蘅弹琴,面色微正,“阿蘅?杜如蘅?苏家大少奶奶?” 这问题,算是白问了,冬至哪晓得阿蘅是谁,根本没人跟她说过,她又主动问起,谁会特意提杜如蘅是谁?老夫人只当冬至是知道的,下人也都明白杜如蘅这个大少奶奶是不讨喜的,自然没人敢自讨没趣,凑到半生不熟的冬至面前多舌。 “住在梅园。”冬至望着莫尧,莫尧自然肯定了冬至嘴里的阿蘅就是那个梅笙心底的人了。莫尧倒也不含糊,“她弹琴比梅笙还好?” 冬至有多喜欢听琴,莫尧也是知道的,若冬至说杜如蘅的琴弹得比梅笙好听,那便是一定的了。没想到这个哑巴竟真有这样高超的琴艺,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听上一曲,若是真的,那配梅笙倒也是真真妥帖极了。 “师傅对她,不一样。”冬至这话一出,莫尧还未从瞎想中回过神,便差点摔下假山,抓着冬至的手,傻呆呆地问,“什么不一样?” 64 琴起波澜3 冬至说话,换做别的人,多半不是听不懂便是失了耐心,但莫尧不会。莫尧揣着冬至的脾性循循善诱,倒真将所有的事问得一清二楚,心底也多了些计较。不能怪莫尧对小白怀着敌意,任凭谁家娘子有这样一个师傅,做相公的都会不舒服。 没见到小白以前,莫尧以为冬至的师傅不管是尼姑还是和尚,总归是个垂垂老者。可等见到小白后,莫尧才知道自己错了。这小白的确发花白,但却根本没有须。莫尧想来想去还是说不准小白的年纪。 好几次,莫尧问过冬至,结果冬至说师傅一直这个样子,难不成这个小白是妖怪不成?可冬至就是非常笃定地告诉自己从她小时候起,师傅就是这副模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关键是冬至小时候才五六岁,这都十几年光景过去了,师傅还是这副模样,这让莫尧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异。莫尧越看小白越觉得这个人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撇去那一头白发,你说他十七八也可以,说他三十一二也成,这人,究竟是怎么长的? 冬至对小白完全的依赖叫莫尧不得不心底腻歪极了。他要娶的女人,最依赖最信赖的人不应该是他吗?可现在不一样啊,莫尧回过味来后,只觉得眉眼都笑开了花,凑到冬至边上,神情是说不出的暧昧与亲昵,“你家师傅动心了呦,冬至啊,这可是件好事呢。” 莫尧这不靠谱的,他难不成忘记了杜如蘅是谁了吗?才怪,他只是唯恐天下不乱罢了,只是他不得不对这个杜如蘅更加好奇一些,之前只是匆匆见过一面,只知道沉默安分极的样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让梅笙和这个白发怪人一同动心? 梅笙或许是几年前的因缘际会才会对她有感觉,但这个小白,依冬至说的,不过是初见,却也对杜如蘅起了别样心思,看来,他确实有必要再去见一见这个杜如蘅。 冬至听莫尧用了个动心,倒也不觉得奇怪,本来,若是不动心,师傅又怎么会对阿蘅不同一般?只是冬至以为的动心同莫尧说的那个动心,其实不同。 莫尧跟冬至腻歪了很久,直到下人来寻,莫尧知道他跟冬至可以不在乎,但现在毕竟冬至还没进门,若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惹恼了知府大人,事情到底会麻烦一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用到莫尧自己身上倒是绝对正确的。 将冬至送回去之后,莫尧自己背着手摇摇摆摆地在前面走,前头不远就是梅园。莫尧从前倒也不在乎的,只是这回倒真想看看这个杜如蘅。挥手让送他的下人离开,莫尧想着便离梅园晃得更近 一些。 只是老夫人安排着的人立马拦住莫尧。虽不知道莫尧身份,但既是能进到苏府内院来的,自然也是有脸面的人。老夫人派着的人虽什么话也没说,神情也算恭敬,但莫尧知道自己休想正大光明地进梅园了。 也罢,不急于一时。莫尧笑了笑,神情自如地离开。他多少还是能猜出下人守在这儿的目的,不就是不想让下人知道杜如蘅撞墙寻死么?看来苏老夫人倒是挺满意这个哑巴的。只是这样看来,除了苏家大少爷不喜欢这个哑巴,似乎边上的人对这哑巴倒是挺好的。莫尧对这只有一面之缘的杜如蘅是彻底挑起了兴趣。 只是等莫尧漫不经心地回到家,娘亲房里的郭嬷嬷守在门口等他时,莫尧知道肯定有事发生。边上洒扫的下人倒是一直瞄着这边。郭嬷嬷板着面,见到莫尧回来,眼眸只冷冷地扫了那些不入流的下人,走到莫尧跟前,“少爷,夫人身子有些不爽落,让老奴在这儿候着少爷。” 莫尧收敛脸上的漫不经心,懒得应付这些无趣的下人,领着郭嬷嬷就往卢氏院落走。拐了个弯甩掉后头那些尾巴,郭嬷嬷上前两步,“少爷,夫人身子大安,莫急。”莫尧拳手松开,只是想到郭嬷嬷亲自等在门口,定然有事发生。 不过外头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莫尧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等莫尧进到院里,发现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被娘派来守着时,莫尧肯定有大事发生。“郭嬷嬷,我娘呢?” 郭嬷嬷微微点头,“少爷随我来,夫人在花厅见客。” 见客?什么客人需要娘亲这般劳师动众?心底隐约有个答案,莫尧脚步加快,花厅门外站着两位青衣男子,见到是他倒也没有拦,由着他进去。莫尧一眼就看见娘亲侧对着自己坐着,娘亲对面坐着的一位清贵男子,面容俊美,神情从容自如,只是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 莫尧一愣,撩了袍子便要跪下,男子微微挑眉,二十的年纪,但却自有一番开阖大气,“不过几年没见,清书倒是不同小时活泼了。” 卢氏同青年一同打量自己的儿子,见到儿子呆愣的样子,也禁不住捂唇浅笑,“他啊,也就在你这三哥哥面前乖巧些,平日里可尽没个正行,闹得我头疼,他闹得那些荒唐事整个青州城的人都知道。” 卢氏一提三哥哥,莫尧脸上便难得浮现出忸怩样子,引得清贵男子也弯了弯唇,眸光中带着一抹戏谑,莫尧索性甩开衣袍,不管不顾地一同坐下,语气里多了些撒娇味道, “娘,我才是你儿子。” 清贵男子眉眼含着浅笑,也不多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儿时的玩伴,“几年没见,我只当你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同小时一般爱撒娇。”说是这般,但谁都看得出男子话语里的亲厚味道。卢氏笑着拍了拍莫尧的手,“你陪三皇子好好说话,我只当你一会儿就回来,害三皇子等了许久。我这就去做些小菜,一会儿你陪三皇子吃菜喝酒也算赔礼道歉了。” 等到卢氏离开花厅后,莫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当今皇后嫡子,皇朝最尊贵的太子元崇殿下。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时候三皇子会来青州城。青州城离京里至少五天路程,殿下此刻来青州城定是出什么事了。 元崇殿下想到来时母后喜极而泣的样子,便微微叹了口气,只盼这一次不要再失望才好。 母后未嫁进宫时,同卢氏便是手帕交。后来母后进宫,贵为皇后,而卢氏也随着莫大人去了青州城。小时元崇可记得卢氏带着莫尧进太子府玩,两个人一般年纪,相处极是不错。若非顾及身份,元崇叫卢氏一声姨母也是当得。 他是中宫嫡子,即便太子册位诏书已经昭示天下,但其他几位皇子哪个不想取而代之?这几年,莫尧虽在青州城,但私下里却一直替自己做事,是他的人。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多,除了自己跟莫尧,就只有卢氏和梅笙了。元崇这次来的目的,倒是不好直说,莫尧问起,他也只说了一半,“我听说青麓书院前阵子来了个白发人。” 这些年,父皇与母后一直派人在找皇叔公。外间只知道锦绣公主受尽宠爱,但却不知道其实锦绣一直不在宫里。他一直记得锦绣小小软软的那么一团,甜软软地叫自己三哥哥,那么可爱。 父皇那时候最疼爱的就是锦绣,母后跟他说,要保护好锦绣,可他没想到,锦绣竟被宫妃收买的一个奶娘给害了。父皇带着锦绣看了很多大夫,但没有一个人治得好锦绣。母后那时候整日地哭,锦绣起初还能说话,那么小的一个,搂着母后的脖子还说自己不疼,让母后别哭。 那时候他就发誓,定不会让那些人再伤害到自己的亲人。父皇同母后带着锦绣去求皇叔公,但最后却再也没有见到锦绣。父皇跟母后只说锦绣治好了,但却没有人知道皇叔公带锦绣去了哪里。 皇家的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太上皇的嫡亲弟弟,被选作皇家大祭祀,行踪飘渺。父皇与母后要找回锦绣,但却只能从他下手。这些年,父皇一直派人去找他,但奇怪的是皇叔 公似乎从不在民间走动。好不容易下人回报说在青麓书院见过一个白发男子像极了皇叔公,他便来了。 只希望,这一次,真能找回锦绣才好。锦绣离开整整十一年了,也是时候回到母后身边了。他现在也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皇妹,再也不让她受歹人欺负了! 又是白发男子? 莫尧愣了一下,竟能劳动太子殿下亲自跑一趟,不管是不是小白,都说明这个白发人事关重要。 “谭先生是请了一个白发人回来,瞧不出年纪,也不爱理人,就不知是不是殿下要找的人。”既然太子殿下能跑青州城一趟,只说明这消息定是肯定的,何况对着太子殿下,他也说不出谎话。 虽说那时候年岁小,才会喊太子殿下做三哥哥,但那份情谊却一直还在。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只为太子殿下,他都会帮他。 元崇的面上闪过一抹惊喜,“现在可还在书院?带我去见他。” 莫尧摇了摇头,“不在书院了。”听见自己的话后,莫尧见到太子脸上转瞬即逝的晦暗,莫尧忙加了一句,“不过我知他在何处。” 元崇似松了一口气,轻捶了莫尧胸口一下,“你这小子,果真像莫夫人说的一般不着调。”只要还在,总还是有希望的。元崇这般告诉自己,总比这些年杳无音讯的好。 卢氏倒也没费心思准备多少珍馐,毕竟元崇出身高贵,什么珍奇美味不曾尝过?她也就是准备了些精致小菜。等太子的近侍试毒后才摆上桌。 莫尧请太子坐下,笑着说,“我娘可是不常下厨,一年有个一两回算是不错了。”元崇微微笑着,“夫人一起坐下,莫要疏远了。”卢氏也不推脱,在她眼底,元崇是太子,更是她的孩子。 “夫人的手艺倒比御厨做的还要好吃。”元崇举止自然是文雅极的,只看他用膳便觉得善心悦目极了。莫尧收敛不少,对太子笑了笑。元崇添了一碗饭,一路上辛苦,倒也总算吃饱了。 “亏得夫人还记得我喜欢吃的。”元崇这话,说的倒也坦诚。他从生来便知自己地位,普天之下,除了父皇与母后,便是他的身份最高。周围的人哪个对他不是阿谀奉承?像卢氏与莫尧这般待他的,已经不多了。 卢氏跟着放下筷子,“也不知道这些年你还爱吃不爱吃,总算没弄错。”莫尧在边上难得不打诨,三个人一同喝了点酒,卢氏便退了出去替太子安排住的地方。 莫尧还没说 什么,元崇便站起身,“带我去苏府。” 对元崇来说,他来青州城只为了找到自己的皇妹,至于别的事,他是一点不想耽搁。皇妹出事时,他已记事,看着母后日日自责,他却又无能为力,这样的日子他只想能早些结束,也让流落在外的皇妹能早日免受流离之苦。 莫尧心底暗惊,却也知道拦不住太子殿下。两个人这就从卢氏院子的密道离开知府大院,朝苏府赶去。 只是有些事总是阴错阳差才更有加扣人心弦。 等莫尧领着太子到了苏府门外,寻了门人问起时才知道谭先生请了白先生离开了,至于去了哪儿,他们也不清楚。莫尧不知道怎么安慰太子殿下,只是既然小白现在不在苏府,那太子也只能作罢。 莫尧知道小白既然待杜如蘅不一般,定然会再回苏府。同苏府门人交代了两句,莫尧回到太子边上,只说明日再来拜访。太子面上颜色有些不大好看,但也只能如此。 “梅笙在春风馆,三公子要不要……”莫尧是知道梅笙往事的,梅笙会替太子做事,其实想借太子的势力能替自己报仇。只是梅笙确实有才,这一点莫尧也是清楚的,见太子此刻面色不郁,莫尧才提了这么个主意。 等到人都走了之后,杜如蘅还只是呆呆地抚着桌上的琴。碧玉看了一眼琴,虽是看不懂琴的好坏,但眼前这一把却一定价值连城。 这般贸贸然收下别人的琴,碧玉总觉得不妥当。当然,碧玉想到的,扣儿自然也不会漏下。扶着胸走到杜如蘅身边,扣儿的声音轻柔极了,“小姐,你什么时候认识三小姐的?”扣儿同杜如蘅从小一块长大,对杜如蘅的一举一动自然记在心底。瞧小姐这般神色,自是爱不释手的。 杜如蘅轻轻摇了摇头,她不认识冬至小姐。 扣儿愈发奇怪,既是不认识,又怎可以收下人家这般厚重之礼?扣儿犹豫了一下,“既是不认识,那小姐,咱们把琴送回去可好?” 奇怪的是,这一次杜如蘅果真是犹豫了一下。这把琴,她看着心底便欢喜极了,而且是他送的,他既然送了,定不会喜欢自己送回去的。不知道为什么,杜如蘅就是知道那人的念头。他不嫌弃自己是个哑巴,只安静地给了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同冬至一样,叫杜如蘅从最初的惊吓到现在莫名的信赖。 这样的杜如蘅,别说扣儿觉得奇怪,就连碧玉也觉得反常。 两个人由着杜如蘅在房里,走到屋外后才窃窃私 语。 “这把琴,绝不能留下。”扣儿皱着眉,在这府里,除了老夫人,谁还会对她家小姐真心实意的好?都说无功不受禄,这把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价值连城,小姐收了琴,若是别人故意要害小姐,要怎么替自己辩驳?她可不愿再看小姐被人害了。 扣儿的担心不无道理,而且碧玉比扣儿知道得更多。这个新认的三小姐正同知府家的公子说亲,这且不提,就说她知道的,三小姐并无多少身家,哪里送得起这把好琴?而且碧玉总觉得这把琴似乎哪里听到过,只是碧玉不会弹琴,对这头真是记不大清楚。 “这琴,听三小姐口吻,不像是她送的。”碧玉细细回想了一下,是了,冬至小姐有提到过一个人,她师傅。 扣儿连冬至都不知道是谁,听见碧玉提起,自然要问三小姐的师傅是谁。碧玉将自己知道的说给扣儿听,只可惜碧玉没亲眼见过这个师傅,若不然两个人只怕比现在更急。她们同当初的莫尧一样,总觉得白发的师傅总是个老人家,真等见到三小姐的师傅,两个人便是摔了那琴也不能让少奶奶留下。 只是这会儿杜如蘅恋着那琴,两个人一下子也没别的办法。 “等下次三小姐来,我同三小姐说下,碧玉姐姐若是可以,再多探探才好。” 原本,碧玉同扣儿一直等着下午冬至来送点心。只是那头正好赶上谭先生来请小白,冬至自然是要跟着的,于是两个人都被谭先生给接走了。碧玉同扣儿等到天黑也没见到人,自然算了。 杜如蘅心底却是怎么也掩不去一丝失落。冬至说要送点心给她尝尝的,杜如蘅浅浅地笑了笑,将琴收好后便也除了外衫歪到床上睡得昏沉沉。至于那头安心等听琴的苏子轩却是直到天亮也没听见琴音。 这让苏子轩多少有些失落。找来初七一问才知道小白同冬至一起出府了,苏子轩总算释然,他走不在府里,自己哪里还能听得到琴音? 至于谭先生那头,他原本是来请小白一起去喝茶的。当然,他更是冲冬至来的。谁让清书那弟子将冬至的手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勾得他馋的不行。左等右等没见人上门,只能自己亲自来请。 何况,他跟小白还约好让弟子比试一场的。 谭先生见到冬至第一眼便知道当初约好的比试用不着了。这冬至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小白,同这样的人比都比不起来。谭先生倒是存了心思想逗逗冬至,哪晓得这对师徒老僧入定一般,连眼睑都不动一下 ,闹得谭先生愈发好玩,只拿话激冬至。 冬至不知道谭先生是谁,只是因为舍不得师傅才寸步不离的。至于谭先生这没脸没皮的模样,她是浑不在意。最后谭先生泄气,小白半响总算说了一句他饿了,冬至立马站起身,也不需要人带,找着厨房便开始准备膳食。 等到冬至端着菜出来时,谭先生总算是信了莫尧的话,这个徒媳总算是娶得妙啊!谭先生心满意足地吃着菜,瞅着冬至的眼眸也更加和善起来。 小白收了筷子,对着谭先生,“冬至,以后你照顾好她。”这算是承认了冬至同莫尧的亲事,日后他离开,有谭先生替冬至撑腰,也不至于被知府里的人欺负了去。谭先生难得听小白说句话,连忙点头允诺,这么好的媳妇,只怕清书心疼还来不及,不然也不会半点门第也不讲,急着要将冬至娶进门。 小白也不说什么话,又继续板着脸发呆。那边谭先生早就知道小白的脾气,自然是转了目标,哄着冬至给自己做些点心来尝尝。两个人当天晚上留在书院,也就没回去。 第二天,苏府要迎贵客。 老夫人知道季夫人的重要,吩咐了下人将府里打点妥当,只等午间季夫人来府里。那边临出门的时候,到底还是出了些岔子。倒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只是也不知道那个嘴碎的,竟让季如兰知道母亲要去苏府拜访的事,死缠着也要跟去。 季夫人自然知道女儿家的心思,这让素来将女儿当成眼珠子般疼的季夫人如何忍得?她的女儿,怎可这般主动送上门去让人挑?可到底架不住女儿的眼泪,只能带着女儿一同去了苏府。 她就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中了什么魔障,非要嫁给苏家长子不可。只是路上到底顾着季家脸面,不停敲打女儿,让她到了苏府可千万不能露了半点底细。季如兰又哪里不知道母亲的担心,只是一想到等会儿能见到他,整颗心都像是泡在蜜糖里,晕乎乎的,只觉得怎样都好。 65 终成欢 苏老夫人见到季夫人时,有些诧异她还带着自己的女儿一块儿登门,拜帖并没有说明,这让苏老夫人有些怀疑对方此趟的用意。不过面上总得说得过去,苏老夫人也不是那般没眼色的人,面上和善迎了过去。 季如兰看着母亲同苏夫人寒暄,心底却多多少少有些失落。母亲投了拜帖上门,他应该是知道的吧,可还是没见到人,这让季如兰心底一番滋味反复咀嚼,总归有些酸涩。季夫人冷眼看着女儿的心不在焉,若非顾着面子,定要好好教训一番。只是想着这般年纪,也算可以理解的。 两位夫人都是大家出身,又都怀着试探意味,倒也相谈甚欢。苏老夫人倒也不落下季如兰,见她举止从容,谈吐不俗,倒也真正是大户人家才能养出的好女儿,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欢喜。只是对季夫人来访的用意也隐约有些念想,若是子辕有了季家做帮衬,对他日后仕途也是多有益处的。 倒是季如兰,虽说没能见到苏子轩,但也知道苏老夫人是他的母亲,交谈间自然是主动讨要几分。季如兰本就讨喜,这样一来,倒叫苏老夫人更是喜欢她几分。季夫人也不多提什么,只是等两个人说得差不多了,季夫人才轻描淡写地问起苏家大少奶奶的事。 青州城的人都知道苏家大少奶奶是杜家那个哑巴,这会儿季夫人提起,自是有私心的,但苏老夫人不知,当时便脸上难看,那笑也变得牵强极了。季如兰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一眼老夫人,不可否认,她除了想看到苏子轩以外,也想见一见那个传闻中的哑巴。 别说杜如蘅现在受了伤,就算杜如蘅好好的,老夫人也不可能随便让她出来见人。不是老夫人觉得这个媳妇丢人,而是她不想阿蘅面对那些不善的言辞与打量。季夫人莫名其妙登门,本让老夫人奇怪了,现在听她提到阿蘅,老夫人只当她同那些人一样是来看笑话的。 苏子轩难得今天没有去铺子,只安静地待在府里看帐。每个月的这天少爷必定会去店铺巡看一番,从未变过。初七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先是亲自让他拿了季夫人的拜帖给老夫人,现在等在府里,定是为了季夫人。 想来,是为了苏家在衮州城的生意吧。初七这么想,也就说得过去了。少爷前几次去衮州城,初七一直跟在边上伺候,也知道衮州城的人有多排外。季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上苏府拜访,只要少爷能把握好这次机会,定能将生意越做越大。 初七在小隔间里煮茶,苏子轩却是怎样也静不下心来看账。她此刻就在 娘亲的院里,苏子轩不说对季如兰有多大感情,只是不管是谁,知道有个人倾心自己时,总归对那人有几分好奇。 季夫人只当没看见老夫人面上的不愉,依然微微笑着,“我记得杜夫人也是顶有名的才女,只可惜去的早,倒是一直没机会见上一面,这次来苏府,自然想见见杜夫人的女儿。”为了自家女儿,季夫人也确实费了一番苦心。搬出杜如蘅去世的母亲来,季夫人肯定,就算老夫人有心维护,也是挡不住的。 果然,苏老夫人听季夫人话语里对杜夫人的尊敬,倒也平顺些心底的怒气,想着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她也实在不能不让杜如蘅出来见人。好在杜如蘅额上的伤只要遮掩一下也看不大出来。 “绣儿,你去请少奶奶过来,仔细不要着了凉。”苏老夫人的话叫季夫人一瞬间脸上难堪。她这辈子都没有这般没脸没皮的,若非季如兰是自己的闺女,她又何必被人这般甩了脸面?季如兰也知道母亲心底不痛快,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心底一阵难过,只是用愈发水润的眼盯着自家母亲,看得季夫人心底一软。 来都来了,也是自己先找别人不痛快的,她这些受不得也要受得。 绣儿亲自来请少奶奶,自然同碧玉交代清楚。 碧玉不知道这个季夫人为何而来,只是这般贸然要见少奶奶,小心点总归是对的。同扣儿一起,将杜如蘅好一番打扮,梳了个流云发髻,压下发坠正好遮住额角那一处伤口,走出院子时,绣儿忍不住叹了声好看。 杜如蘅确实生得漂亮,眉目如画,娴静如花,走进老夫人待客的花厅时,便是季夫人也不得不心底叹好。她找人探过杜如蘅的底细。纵是因着如兰的关系,对杜如蘅几多不喜,但季夫人也不得不叹一声可怜。 季夫人未出阁之前,也是听过杜夫人闺名的。 当时季家的家主也曾想替夫君求娶杜夫人,只是后来不知道怎的,她嫁给了杜府老爷。季夫人起初心底也有几分介怀,只是后来夫君对她也是一心一意,她也就慢慢散了这心结。却不曾想到,杜夫人所嫁非人,竟得了这样一个下场,只是苦了眼前的杜如蘅,一日好日子都不曾过过。 原本,季夫人依然这样境况下长大的女儿,总归眉宇间会有几分戾气或愁绪,但现今一看,却也明白苏老夫人为何会喜欢这个媳妇了。季夫人喜欢杜如蘅身上不争不怨的气质,或许她的年少苦楚并未叫她自怨自艾,杜夫人这个女儿养得很好。 本也 怪不得杜如蘅什么,季夫人冲杜如蘅和善地笑了笑,“以前一直听人说你娘亲才华横溢,可惜总未能见上一面,现在见了你,才知道你娘将你真是养得极好。”季夫人褪下腕上的白玉镯塞到杜如蘅手上,然后拉了季如兰,“这是我家这不成器的女儿如兰,同你一般岁数,倒是要好好学学你这娴雅的好性子呢。” 苏老夫人原本担心季夫人会让阿蘅有些下不来台面,现在看来,倒也不用担心。也是,季家可是名门望族,怎可能做出那般举动?想来,是自己多虑了。 季如兰从杜如蘅一进来便一直盯着她看。原来,她就是苏子轩娶的那个哑巴新娘。季如兰不得不承认,杜如蘅很好看。季如兰有些庆幸,杜如蘅是个哑巴。因为如果她不是个哑巴的话,季如兰想苏子轩肯定会喜欢她。 比起季夫人来,季如兰对这个占着苏家大少奶奶位置的杜如蘅不可能有多少好感。 杜如蘅是见过外客的。 在杜府时,如娇、如媚常会请些闺阁小姐来赏花品茶之类,那时候她们就会派丫鬟来请她过去,然后当着那些小姐的面闹出些笑话来。杜如蘅以为自己太傻,后来娘亲告诉她,丫鬟再来请,就不要去了。 杜如蘅才明白,那是如娇、如媚故意的,不管她怎么做,总会出糗。而面前的季夫人是杜如蘅见过对自己最和善的外客。看了一眼含笑的苏老夫人,杜如蘅收下季夫人送的镯子,微微笑了一下,举止极为妥帖。 季如兰是知道母亲腕上那镯子的,那是母亲最心爱的白玉镯,却没想到送给杜如蘅,这让季如兰有些不高兴。苏老夫人是什么人,自然不会错过季如兰脸上那抹不舍,取下自己手腕上掐金丝的凤镯递给季如兰。 杜如蘅安静地看了一眼季如兰,虽不能开口说话,只是面上却一直带着笑,叫人心生好感。 直到季夫人提到妙姿与妙音。 季夫人见过了杜如蘅,自然不会错过妙姿与妙音。季夫人知道,最好的自然是休掉原配,然后娶如兰。但季夫人到底想得多,对付一个杜如蘅,或许轻松,但从青楼里出来的女人,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如兰是有些小聪明,但到底心机不重,季夫人若真打算将女儿嫁给苏家,那么季夫人绝不能放过这两房小妾。 苏老夫人是真不明白季夫人的用意,只是对两房侍妾却也没有像杜如蘅这般维护。本来就是女眷间的走动,季夫人只说叫来一齐喝个茶,说说话,倒也无碍。 妙姿听瓶 儿来说老夫人有请时,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妙音之前因为老夫人一句话,已足不出院好些日子,这会儿走出院子,倒也心情好了不少。只是一见到妙姿,面色立马沉下去,但又想起什么,眉梢自然娇媚起来。可不是么,她是被禁足了,可大少爷还不是去了自己院子?妙姿想到这一处,自然神采飞扬起来。妙姿也不说什么,只是慢妙音几步跟着,进到老夫人院落时,突然上前一步挽住妙音的胳膊。 只是一愣,但想到里头老夫人的不喜,也就由着妙姿了,却正好错过妙姿低头那瞬间的狡诈。 妙姿同妙音都是侍妾,这样的场合自然没得坐下,只能站在边上伺候着。杜如蘅看着妙姿送到自己手边的茶水,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接过来抿了一口。 季夫人只肖一眼,便看出苏府这两位侍妾的厉害。对付这两人,季夫人倒也用不着花费多大力气,让苏子轩发作卖掉便是。季如兰扫过一眼妙姿,神情多有几分不自然。 苏老夫人自然是要留季家母女用晚膳的,吩咐绣儿去准备后,只听见下人来禀,说是两位少爷过来请安了。老夫人自然欢喜,只是这会儿有客在,哪晓得季夫人微微笑了笑,“都听人说苏家两位公子丰神俊朗,正好瞧上一面。” 苏子轩同苏子辕并排走进花厅。果真同季夫人之前派人查到的一样,大公子精明,二公子文秀,若女儿看上的是二公子苏子辕该多好。季夫人心底叹息,面上倒是不同夸的,只说苏府两位公子人中之龙,都是好的。 苏子轩站在前面,眸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季如兰,掠过杜如蘅时,却是微微顿了一下。苏子轩从来不喜欢这个妻子,也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女人,今天只一席藕色罗裙,素雅地坐在那儿,苏子轩不得不承认,杜如蘅是好看的。 至于季如兰,苏子轩微微勾唇笑了笑,然后收回目光。只可怜季如兰还是第二面见到苏子轩,那一记微笑却叫季如兰彻底恍惚心神,脸颊上泛出好看的红来。妙姿站在杜如蘅身后,眼神一黯。 季如兰,你想进苏府的门,可没那么容易。 男女不同桌而食,这可是大家的规矩。 季如兰温雅大方,苏老夫人越看越觉得喜欢,若是二儿子能攀上这门亲事,也算是天作之合了。只是季夫人笑而不语,苏老夫人也就不先开这个口。 杜如蘅却是从头到尾也不敢抬头看苏子轩一眼,心底又是凄凉又是欢喜。果真,果真舍不得还是这个人,杜如 蘅神情恍惚,这顿饭,实在有些食不下咽。老夫人自然看出杜如蘅的不舒服,吩咐妙姿扶杜如蘅回梅园休息。 季夫人同季如兰都不计较什么,只是略微吃了些,见天色不早,也就起身告辞了。老夫人自然留不住,亲自送出二门,也算给极季夫人面子了。 苏子辕不懂这个时候为何要去给娘亲请安,至于季如兰,前一次青麓书院的时候他就见过了,也没多想什么。只是见到杜如蘅那一刻,心底却是彻底的惊艳了。只是这般美好的女子,今生同自己已是无缘。 见着一边心不在焉的兄长,苏子辕想劝些什么,但只是这么一想,心底便涌上一股浓浓的酸涩来,苏子辕才知道自己竟也这样自私,甚至不想兄长可以发现杜如蘅的美好。来的时候,兄长特意提起前一晚的琴,话语里多是溢美之词,只是兄长夸错了人,竟以为那琴是小白弹的。 苏子辕明知是谁弹的琴,但却如何也说不出口。若大哥知道弹琴的是杜如蘅,他们会不会……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也聚不到一块儿,苏子轩回清客斋,苏子辕回他的青芜轩。 半夜时,苏子轩只觉得有些热,如何也睡不着。初七在外间睡得正沉,苏子轩也懒得叫他起来伺候,随手搭了件外袍就起身往外走。 晚间时,妙音送了几样小菜过来,陪着苏子轩喝了一壶菊花酒。只是苏子轩今天实在没那兴致,让翠儿扶着妙音回去后,苏子轩便有些酒劲上头早早歇下。哪晓得半夜身子热得不舒服,苏子轩睡不着便想到花园里走走。 说实话,苏子轩再见到季如兰,并没有多少情意萌动。只是想到她这样一个闺秀,为了自己竟是这般胆大,苏子轩心底难掩那一抹骄傲,何况季如兰确实漂亮大方。娶了季如兰,还能做大生意,这对苏子轩来说,诱惑远比季如兰本人要大。 想到这一处,不知怎的,苏子轩脑海里越发清晰地印出白天见到杜如蘅时的模样。第一次见杜如蘅,是在成亲的第二日。她跪在娘亲面前奉茶,背影纤细,那时候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得烦心,但奇怪的是,白天那一幕却意外地叫他记得分毫不差。 明明被他苛待,但唇角的笑似乎从未曾变过。他去请安时,一直注意着的杜如蘅,她竟是一眼都没有抬起头来看过自己,这让苏子轩胸口有些烦闷,这女人就是麻烦。只是越觉得烦闷,苏子轩只觉得胸口一团火烧得愈发明晰。 直到夜色掩映下传来一阵清凉琴音。 苏 子轩步履有些跌跌撞撞,顺着琴音到了梅园门口也是不自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是雾里看花,半明半暗总归不够清晰。目光穿过花架,落到拿到素手弹琴的纤细背影上,苏子轩只觉得胸口那团火烧得整个人贪婪无比…… 杜如蘅怀着心事,夜里自是睡不着。想着昨日冬至送来的琴,便拿了琴坐在院里。她不知道小白今晚会不会来,但却自顾自弹起琴来。没等杜如蘅一曲终了,肩上一抓,整个人被带起然后撞进一个火热的怀里。杜如蘅怕得不行,手脚挣扎,却是怎么也撼动不了半分,抬头借着月色,正好看见面色泛红的苏子轩。 他怎么会在这里? 见是苏子轩,杜如蘅不敢乱动,只是心口却是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 苏子轩俯下身,鼻端埋进杜如蘅的颈侧嗅了两下,声音低沉暗哑,“真香,你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怎这般好闻?”白蒙蒙的月色,晃起一抹迷人的暗香。杜如蘅手脚僵硬,自是不敢乱动。苏子轩哑然失笑,一弯腰将杜如蘅整个抱起压到石桌上,湿热的唇就这样锁住杜如蘅的,火烫的掌心扣着杜如蘅的后脑,抽掉那扣着发髻的簪子,然后顺着那头青丝,一路划过脊背,灼得杜如蘅整个人瑟瑟发抖。 这般迷人的样子,逗得苏子轩低哑发笑,唇瓣一下又一下地吻上杜如蘅的眉眼唇鼻,只觉得每一处都动人极了。然后掌心撩起衣襟,就这样黏着杜如蘅温热滑腻的肤一处处留恋揉捏,直到那掌隔着肚兜覆盖绵软,恶意地揉捏顶上那处红缨时,杜如蘅从迷蒙中清醒。 不对的,苏子轩那样讨厌自己,又如何会对自己这般作为?闻到苏子轩身上那股浓郁酒香时,杜如蘅才明白,他顺着琴音而来,却是醉了酒才看错了人,杜如蘅便是再没用,也不愿做了谁的替身!一把推开苏子轩,杜如蘅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只笼着衣襟,泪水扑簌簌往下掉。 苏子轩哪里肯? 杜如蘅跑得匆忙,却是忘了锁门。苏子轩扯过瑟缩在一边的杜如蘅一把丢到床榻上,见她还要跑,苏子轩索性整个人压了上去,动作比起先前来却是粗鲁几分,尤其因为挣扎而露出的大片白皙美肤,苏子轩的唇舌啃咬上去,只觉得甘甜无比。 可怜杜如蘅本就没几分力气,怎比得过苏子轩?手被搞搞举过头顶,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子轩解开自己的衣襟,又急又羞的杜如蘅一挣扎,绵软便像是主动送上门的,刷过苏子轩的唇,只叫杜如蘅难堪极了。苏子轩的眼眸亮得惊人,只解开自己的腰带,掰 开杜如蘅的腿盘上自己的腰,硬挺没有丝毫犹豫硬是挤开那一处,只把杜如蘅逼出泪来,整个人像是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苏子轩根本看不清身下的女人是谁,只知道沉在她的体内,那销魂的紧致硬是逼出苏子轩骨子里的疯狂。 双手桎梏着杜如蘅纤细的腰肢,苏子轩只觉得愈发肆意,那股子温暖叫他沉迷,只恨不得能一直这般畅快淋漓。只这样还不够,苏子轩跪在床榻上,掐住杜如蘅的腰,抬高她的腰肢,却叫凌乱的衣裳滑到肩颈处,目光叫苏子轩双目染火。苏子轩只觉得火热愈发难解,只逼得苏子轩动作更加粗暴,一手提着杜如蘅的腰,一手开始在她的身上肆意揉捏。 杜如蘅恨不得这一刻就死去。 屈辱与羞愤叫杜如蘅如何也忽略不掉身上的疼痛,下体处撕裂般的疼痛过去,又像是被灼烧一般,叫杜如蘅开始胡乱拍打身上的苏子轩。 怎么可以? 杜如蘅眼底淌出泪来,怎么可以?明明,你厌弃我,恨不得我立马死去,怎么又要占我身子?杜如蘅从不知道,这般肆意的苏子轩竟叫自己觉得这般厌恶与恶心。明明不喜欢的,碰到这具身子怎可以这样兴奋? 死死咬着唇,杜如蘅只觉得唇齿间满是一股血腥味道,怎样也不心肝,只是忍着痛直起身子,狠狠地咬上苏子轩的肩,隔着衣衫,尝到血腥味道后却又像是彻底颓废了,整个人无力地倒回到被褥间。苏子轩却因为肩那一阵刺痛激得愈发肆无忌惮起来,身下的坚挺更加胀大,撑得杜如蘅身子一僵,却也只能悲哀地闭上眼,只盼着他能早些放过自己。 月色静静泄满梅园,只将那一处处景致描摹得愈发动人。假山石后,苏子辕面如死灰,耳中只听见那一声声粗喘,却只觉得心魂一次又一次被揉碎。 他盼到琴音,却没想到一曲未终,琴音就断了。担心她有事,纵然明白不妥当,还是寻了过来,却没想到大哥也在…… 66 晨弃 房里发生的事,自然瞒不住外间伺候的碧玉与扣儿。扣儿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心底很慌,想要冲进去,却被碧玉拦下。两个都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有些事,自然心知肚明,但到底都是云英未嫁的女子,面上都染上薄红。 不过扣儿显然比碧玉面色要难看许多。 苏家大少爷那般讨厌小姐,又怎么会突然……这样做?她知道,这种事情须得两情相悦才成。从上次少爷说过那样的话后,他更是一步都没进过梅园。虽然有些事情不好当面问小姐,但扣儿还是知道了,大少爷从成亲那天那晚起就没进去小姐的房。 她总觉得今晚上发生的事有些诡异,扣儿担心小姐会受伤。 碧玉听着里头的响动与喘息,纵然心底如何镇定,但面上还是有些热烫。她比扣儿知道得更多,自然也明白里头的不同寻常。但她们只是丫鬟,主人在屋子里,她们进去若是冲撞了,请的打一顿,重的直接发作卖掉,她怎么敢?而且碧玉也有私心,少爷总归是占了少奶奶的身子,若是怀了身子,少爷总归可以同少奶奶好好过日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老人家不是常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么?碧玉只盼着过了今晚,少爷同少奶奶能好好过日子。 扣儿被碧玉止住,也只能偷偷抹了一点眼泪,然后扭头,扶着胸口作痛的那一处去小厨房烧热水。只盼大少爷能多多怜惜……小姐疼了也是喊不出的。 碧玉叹了口气,心底也有些不自在,想要走,但也担心里头若是少爷有吩咐,外间总要有人伺候才行,只能点了盏小灯,盯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发呆。 杜如蘅知道,她是喜欢身边这个男人的。从第一次溜出杜府去给娘亲抓药,他端坐马上从她跟前观花而过,她就一见倾心了。 但经过了这样屈辱的一个晚上,她是真的不知道,即便他微笑如初,自己是否还能一见如故。 一个人,怎可能一瞬成魔? 她明明不愿意的,虽说不出口,但她的挣扎与不愿不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与泪水里?他这样做,定只是为了羞辱她的吧?小叔回来那天,若不是碧玉在房门口叫他,那天他就准备当着姨娘的面羞辱她了,不是吗? 那时候她还笑着,纵然强撑着,可到底还能笑着,只是这一次,杜如蘅是真的笑不出来,任由那泪水打湿枕巾,却偏又忽略不掉下身的疼痛。 为什么要这样? 杜如蘅指尖扣紧床褥 ,只等苏子轩身子一僵,身子急速地耸动几下后,整个人瘫软地压了下来。杜如蘅浑身都疼,却仍旧撑着从苏子轩身下挪开,只是还没动两下,苏子轩便翻了个身,长臂一伸,将软玉温香搂了个满怀。杜如蘅纤细适度的身子嵌在苏子轩怀里,让他才算是满意地勾了勾唇,梦里好眠。 只是苦了杜如蘅,浑身酸疼,人却被死死桎梏着,想要挣扎,便察觉到身后某处觉醒的硬挺。杜如蘅面如死灰,却是一动不动,直到对方没有下一步动作,杜如蘅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苏子轩只觉得好久没有睡得这样舒爽过了。 怀里软软暖暖的,似是一团云,服帖在胸口处,叫他素来不安不屈的心装得满满的,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般。鼻息下闻到的那抹好闻味道,不像妙音或者妙姿,浅浅柔柔的,叫苏子轩便是睡着依然忍不住贴上去,仿佛那样就能天长地久一般。 这个女人不是妙音,也不是妙姿。不管她们中的谁,没有人能让苏子轩这般心满意足,抱着便不想松开。她叫苏子轩觉得温暖舒坦,那么小的一团,抱在怀里却又刚刚好,只是她似乎总想要逃,这让苏子轩拧着眉,然后转醒。 杜如蘅背对着苏子轩,莹白如玉的美背贴着他的胸怀,那处圆润娇媚的肩裸在外头,似是觉得冷了,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叫苏子轩一瞬间心底涨得满满的。苏子轩的手自动抚上那处香肩美背,只等看清所处的厢房后,苏子轩眼眸一眯,心底翻腾起一抹怒火,原先的浓情蜜意瞬间转冷,冷哼一声,手却没有从那圆润的肩上收回,只是狠狠一用力,就将床榻外侧的妙人儿狠狠推倒床下。 被摔落的疼痛叫浑浑噩噩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杜如蘅惊醒过来。原本就是酸疼的身子只能勉强撑着半坐起身子,神情迷茫地看着床榻上面色阴冷,慢慢坐起的男子。比起衣裳凌乱的苏子轩,此刻跌坐在地上的杜如蘅却是彻底的衣裳不整,春光乍泄。 苏子轩冷漠地看着地上的杜如蘅,只觉得心底厌恶极了。 “怎么,苏家大少奶奶就这么喜欢衣裳不整地坐地上勾引人?”苏子轩心底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那种滂湃的厌恶与鄙弃。如果可以,他宁愿死在梦里也不要醒来过,见到这张毁了他一切的脸。 这女人,不过就是顶着一张楚楚可人的面孔,在所有人面前摆出一副大度贤良的样子,收买了娘,收买了二弟,也收买了碧玉。可他才是那个被她绑在一起的人,他们都站在这个哑巴的立场想当然地以为,只要仔细去 看,她会是个好妻子。 是啊,普天下能做他苏子轩好妻子的女人何其多,难不成他要每一个都娶进门?他们难道忘了,娶妻是他的事,即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日子是他去过的,这桩满心厌弃的亲事,如果他自己过得不快乐,又有什么幸福可讲? 他更厌弃的是自己,竟然……竟然会沉迷其中…… 不,不是,他昨晚喝了妙音送来的酒,对,是那酒,酒里被下药了!! 那一瞬间,苏子轩眼眸深处卷起骇浪,这该死的女人,果真是不入流的东西,竟对自己下药!!苏子轩眯着眼盯着拧眉的杜如蘅,目光不可抑制地黏到那莹白美肤上一处处青紫色,他昨晚…… 失控了? 只是那一处处青紫色印在莹白如玉的身子上,叫苏子轩非但没有什么怜惜欲望,却想再一次狠狠地肆虐一番!是啊,眼前这个女人确实不会说话,即便昨晚上的事他记不大清楚了,但不可否认,滋味非常好! 苏子轩嘴角的笑嗜血非常,他已经彻底分不清是恨还是欲,但他肯定一点,那就是此刻的杜如蘅诱人极了。是啊,昨晚他记不清了,既然已经沾了身,已经摆脱不掉了,也就是说他再对她任何事,也都是可以的? 只是杜如蘅这一次却是反应过来,那黝黑的瞳孔,还是那股鬼魅般的气质让杜如蘅想起昨晚的生不如死,连滚带爬地就要往外跑。苏子轩冷笑,却是根本不动,等到碧玉跟扣儿听到里头的响动打开门,就看见杜如蘅一脸苍白,浑身青紫地在地上爬。至于苏子轩,却是用一种阴冷的眸光盯着她。 碧玉从未见过大少爷这般脸色,心底一哆嗦,自然脚上就慢了一步。边上的扣儿却是蹲下身,将杜如蘅死死地抱在怀里。碧玉瞧着大少爷的脸色更加难看,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将手上端着的热水盆子放下,拧了条热帕子过去,“大少爷,奴婢伺候您起身。” 初七早上起来,找遍了清客斋,愣是没见到大少爷的人,想着又跑去两位姨奶奶的院里问,结果谁都说没来过。当然初七也不是那么傻的,见到没人就去问了门房,说没见到大少爷出门,那就还在府里。只是初七万万没想到大少爷会去梅园,怎么会去梅园? 别人都看得出大少爷有多不喜欢梅园那位,他初七整日里跟着少爷更是知道,少爷有多想让梅园那位离开苏家?这种情况下,大少爷不可能主动去梅园的。去了梅园,还想将梅园那位赶出苏府? 初七将少 爷的衣衫交给碧玉,然后木着脸,二话不说地等在偏厅。 苏子轩总算见到杜如蘅淡笑以外的另一种表情了,那就是惊怕与恐惧。他应该觉得高兴的,这不是他想见到的吗?只有这样,她才会知难而退,才不会对苏家大少奶奶这个位置死缠烂打了,不是吗? 可为什么,苏子轩见到这样的杜如蘅心底却是更加不喜欢,只是这种不喜欢与不舒服跟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就像是他做错了什么。苏子轩知道,他是做错了,千方百计想要赶走这个女人,却没想到还是中了招,碰了这个女人,他没办法再甩掉她了,不是吗? 很快的,一种颓废,与被设计的屈辱叫苏子轩忽略了自己的错,只是对着这样的杜如蘅,苏子轩只觉得愈发坐立难安。由着碧玉将自己打点妥当,苏子轩再没有看杜如蘅一眼,带着初七走出梅园。 杜如蘅见到扣儿那一瞬间,才自己活回来了。有扣儿在,她一定会没事的。杜如蘅死死地抱着扣儿,而扣儿也根本顾不上胸口的疼痛,只是紧紧地环住小姐。 碧玉见不得少奶奶这般苦楚,等苏子轩离开后,立马拿了外衫披在杜如蘅身上。瞧着瑟瑟发抖的杜如蘅,碧玉眼圈一红,却也不敢贸然碰少奶奶,只担心少奶奶激动之下伤到自己。扣儿就知道,昨晚上她就是死也应该进来看看的,小姐,她跟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姐,纵然没有锦衣玉食,但也是精心护着的,却没想到被姑爷这般糟蹋,这让扣儿如何咽得下下口气? “小姐,不疼。扣儿给你烧了热水,咱们洗洗,马上就好了……”这话,说到最后,连扣儿自己不信,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却是彻底将苏子轩恨上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小姐?她没法忘记小姐朝自己爬过来时那瑟缩的身子,小姐是怕了,是真的怕了。 他到底对小姐做了怎样的事,才让小姐怕成这样! 等杜如蘅总算安稳一下,扣儿和碧玉扶着她进入木桶时,便是两个人再怎么克制,也忍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杜如蘅的皮肤很白,只是越发白皙,就越显得那一处处欢爱后的斑驳淤青是那样的刺目惊心。胸上、腰间那明显咬出掐出的痕迹,更不要提双腿间仍带着的血迹,扣儿又气又疼,抓着丝瓜囊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碧玉抢过扣儿手上的瓜条子,换上一块细软的帕子。扣儿用力抓着那帕子,却是忽然将那沾了水的帕子恶狠狠地摔到地上,啪一声,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碧玉脸上。是啊,她是苏 府的丫鬟,扣儿这般,也是该的。 扣儿用了很大力气,扯得胸口的旧伤闷疼极了。只是自己却只能伏在木桶边上呜咽起来,怎么办,夫人,扣儿护不住小姐,扣儿该死,扣儿让小姐受委屈了啊! 边上再大的动静,却是一点也没惊醒杜如蘅。木呆呆的,由着碧玉和扣儿褪去自己的衣裳,然后整个人泡在热水里,浑身的酸软与疼痛才稍稍好过一些,但那颗心却是彻底的冰冷麻木了。 她不是听不见扣儿的哭泣,但昨晚上她也哭得很凶,只是她越哭得凶,那人就折磨得越狠,每一下,都像一把刀子直接刺到心上。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疼了,这会儿又能怎么办?她想跟扣儿说,不是她的错,全怪自己,自己贪恋上他,受了这些苦才最是活该。 她怎么那么傻,那个人是良人,是的,良人。他可以是任何人的良人,但对她杜如蘅来说,苏子轩这辈子都做不成良人。他跟自己这段缘,是孽缘,是彻彻底底的错误。 娘亲为了守住杜家夫人的名头,好让自己有一天能风光嫁给苏子轩,她走了。走得干干净净,走得无牵无挂,因为作为一个娘亲,她能给自己的已经全部给了。她给她性命,教她琴棋,替她定下一门足够叫所有女子艳羡的亲事。过成现在这样,全是她自己的错。 她是个哑巴,误了娘亲,叫爹爹连带着娘亲一起厌恶;她是个哑巴,纵使才华横溢,也不会叫人心生向往;她是个哑巴,纵然良人很好,也因为厌恶她才变得面目可憎。 怪谁?连她杜如蘅也觉得自己错了,她还能怎么办?娘,你走得那样匆忙,却从未告诉过女儿,有一天真的走不下去了,该如何终止?是不是同你一般,彻底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67 跨年 扣儿跟碧玉替杜如蘅沐浴干净,想要扶她起来时,杜如蘅却是怎么也不肯。指甲死死扣着木桶边,力气大得指骨泛白。杜如蘅说不出话,但目光却是彻底空茫的,平日里乌黑清婉的眸子,此刻却是浓黑如墨,里头除了麻木还是麻木。一旦碧玉或者扣儿碰她,那团麻木就彻底翻腾,是惶恐还是厌恶?却足够逼得碧玉和扣儿也不能轻易靠近。 只是那水冷了,扣儿咬牙,不停烧水加进去。小姐不愿出来,那就洗,洗得干干净净,将苏家大少爷留下的伤和痛一并洗去!! 梅园的凄惨光景,外头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大少爷宠爱了一直不喜欢的少奶奶,这是不是意味着最不被看好的哑巴少奶奶要翻身了?毕竟少奶奶一直受老夫人宠爱,连大少爷也转了风向,定是要得势了。 好在府里的下人表面上还算过得去,之前怎么说也有老夫人护着,除了已经赶出去的绿鄂,他们也不用担心日后会如何。 老夫人听了绣儿的回话,倒是乐得不行。亲自拈香去苏家祠堂里拜了拜,老夫人就盼着日后两个人能和和乐乐,她就等着抱上长房长孙了。 至于两位姨奶奶,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妙音倒还蒙在骨里,只是想不通,明明不受宠的人,大少爷怎么突然改了性子。翠儿在边上有些恍惚,她依着妙姿姨娘的吩咐给妙音姨娘下药,然后昨日特意去厨房里热了菊花酒。原本,翠儿以为那药下了,多少会成全了妙音姨娘,没想到却是去了大少奶奶的房,这让翠儿有些忐忑,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这般一想,翠儿的脸上便没有多好的颜色,只担心一会儿怪罪到自己头上。 至于妙音,心底烦闷得很。她同妙姿是从青楼里出来的,这一点,纵是再怎么遮掩也是抹不去的事。苏家大少爷就是她日后所有的指望,原先大少奶奶不受宠倒也无事,倘若受宠了,妙音只担心之前那些事都要被翻出来,而她定是大少奶奶最不喜欢的那一个。 到时候大少奶奶同少爷说些什么,那她不就彻底完了? 那边妙音惴惴不安的时候,这边妙姿倒是嘴角诡秘。这合欢可是最好的情药,当初自己在后厨帮佣,认识一个婆婆,在她出春风馆时给她的。平寻情药倒是好用,只是难免留下把柄,但合欢不一样。 昨日伺候杜如蘅喝茶的时候,妙姿就偷偷将药用到杜如蘅的茶水里,至于剩下的那部分,妙姿交给翠儿去做了,尤其那壶菊花酒,只会让苏家大少 爷爬上杜如蘅的床。倒不是她好心成全那个哑巴,只是杜如蘅若下堂求去,那么苦的只会是她们两房姨奶奶。 怪也怪那个季家大小姐耐不住性子竟派人来探她,想让哑巴下堂求去,而她正好上位做这苏家少奶奶。真是笑话,比起家世背景如此强硬的季如兰,她妙姿自然喜欢杜如蘅一些。这哑巴要娘家没有娘家,本身又是个性子软好拿捏的人,纵然这次承欢了,也得不到大少爷的喜欢,但却能占少奶奶的名分岿然不动。 她成全了杜如蘅,也算是保全了自己跟妙音,所以只是稍加利用妙音一次,惹大少爷不喜欢罢了,总比赶出苏府或是重回春风馆要好。 杜如蘅一直泡在木桶里,纵是水还是温热的,到底禁不住这样待着。扣儿同碧玉到底还是搀着杜如蘅起身。扣儿这边帮杜如蘅擦干净身子,那边碧玉已经将床榻彻底收拾了一遍,床单褥子也都换了新的,房间里还点了熏香。 这回,杜如蘅倒也乖乖的,沾着枕头便乖巧地闭眼,从苏子轩离开后,杜如蘅便没再哭过。两个人不敢离得太远,便在隔间里坐着。扣儿只知道,小姐是真的伤了心,所以才会哭都哭不出来。 碧玉从小就给卖到苏家,得了老夫人的厚爱,对苏家倒也是真的忠心耿耿。这会儿跟了杜如蘅,明知她受了委屈,但却不能开口说大少爷什么不是,这让碧玉心底也很不好受。 “我去熬姜汤,一会儿你喂大少奶奶喝了。”碧玉知道扣儿听见了,这才转身去熬姜汤。那边老夫人派人送了燕窝过来,吩咐碧玉跟扣儿照顾好少奶奶。这边自然是应下的。 苏子轩回了清客斋,倒没有立即发作妙音。 对于昨晚的事,苏子轩深究下来,最不能原谅的就是自己。虽然模模糊糊的,但他到底还记得,是自己找到梅园去的。这一点,让苏子轩格外无法原谅自己。明明那样厌恶梅园,为什么自己还会主动找去? 还有妙音,她何必给自己下药?再说了,下药了也不应该成全杜如蘅,这一处,苏子轩如何也想不通。初七进来时,只看见少爷一脸阴郁,胜过从前的任何一次,就连初七也不敢轻易上前。 只是外头的人,又不得不见,这让初七有些为难。 苏子轩对从小跟在身边伺候的初七倒还算好,抑制住暴躁的情绪,只等初七开口。只是初七半天不说话让苏子轩的心口猛地一跳,“是不是杜如蘅出事了!” 脱口而出的担心却叫苏子轩整个人呆住, 他竟然会问那个哑巴怎么了!好在初七瞧不见苏子轩心底的震惊,以为少爷是盼着少奶奶出事才好,只是初七还是没想通少爷昨晚宿在梅园的理由。 “不是少奶奶,是知府家的莫少爷来了。” 莫尧? 说起来,苏子轩真没想到自己同莫尧还能沾上点亲戚关系。之前虽常聚在春风馆里听琴喝酒,但多少是因为梅笙的缘故。苏子轩不知怎的,同莫尧总亲厚不起来。或许是他自己对着莫尧有些自卑的。 莫尧可是实打实的官家子弟,他就是不用功,只要他老子多走动,就能替他谋个不错的官职,这让一辈子彻底没指望的苏子轩妒忌在心,对着他的时候自然也就亲厚不起来。只是没想到因着冬至的关系,他竟成了自己的干妹夫,这让苏子轩又免不得好笑。 68 太子元崇 “昨个儿三小姐不是同白先生去了青麓书院,可回来了?”苏子轩自然要追究昨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这会儿既不是杜如蘅出什么事,他暂时缓下面色问初七。 先前,苏子轩是真觉得可惜,替冬至可惜。苏子轩从没见过像冬至这般特别的姑娘。冬至姑娘美不在面容,而在她那双灵秀的眼,还有她身上那股子自然流淌的典雅。说她像那神龛上供奉着的娘娘,倒也不算太夸大。苏子轩甚至觉得,冬至就该是站得高高,受人膜拜。 只可惜,是个孤女,便是做青州城一年一次的七巧娘娘也不够格,莫尧怎么可能明媒正娶?但显然,他估量错误。他以为,知府那样的门第,莫尧顶多纳冬至为妾。却没想到他竟真的请了谭先生说亲,又放冬至到娘亲名下,认作干女儿,而且还是莫夫人亲自出面谈的。如此娶进门,倒真真全了冬至脸面,也让苏子轩看走了眼。 苏子轩倒不介意多一个干妹妹,尤其冬至他也是欣赏的。何况因着冬至的关系,苏府能同知府结为姻亲,也算是一桩有利的买卖。只是这莫尧还真是个不羁的性子,整个人青州城的人都知道他同冬至的关系,却还是不管不顾地三天两头往苏府跑,也不怕话传出去后到了别人嘴里怎样难听。 原本,苏子轩也想同莫尧说道一二,但想起两个人算不得十分亲厚,开口就是说他的不是,平白惹了他恼怒,苏子轩素来圆滑,自然不做这事。只是叫初七敲打过府里下人,若是哪个敢到外头去乱传话,定吃不到什么好果子。 这番敲打,府里倒也真没什么话传出去,苏子轩也就无所谓了。 初七听见主子问话,立马回了一句,“早间回来了。”不管是冬至小姐还是白先生,一个比一个古怪,不管是哪一个都不属于你问了就肯定回你的那种。好在初七早上的时候问了底下人,不然这会儿还真答不上话。 苏子轩点点头,既然回来了,那莫尧肯定是去找冬至的。苏子轩也不甚在意,昨晚上那趟子糟心的事他还没理顺,实在没那心情同莫尧周旋。 “既然已经回来了,便同平日里一样,莫拘着他。”瞧见初七似乎还想说什么,苏子轩耐心告罄,“我累了,管事的要是来了,你让他们留了账便先回去,谁也不许打扰我。”说完,苏子轩便拧着眉,往屏风后走去。初七张了张嘴,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那外人瞧着面生,他虽是跟着大少爷在外间走动,但也认不全青州城里所有的公子哥儿,何况那个人还是莫公子领来的,总不会出事的。 想到这一处,初七也就没同苏子轩交代,说莫公子这次带了个不认识的公子来府里。出了清客斋,初七连忙跑去花厅,打算引莫尧跟那公子去青芜轩。只是没进花厅,初七瞥了一眼莫尧身后的那位公子,纵使只远远地见了一面,初七却只觉得贵气逼人,根本不敢正视一眼。 “得了,初七啊,你回去伺候你们家少爷吧,我们自己过去就成。”莫尧顾及身后之人的身份,天家的人通身气派,便是元崇太子穿上粗布麻衣,也挡不住他眉宇间的贵气。初七跟在边上,碍手碍脚,莫尧自然得先打发了。 初七倒也不敢多说什么,连他家少爷都不敢对莫尧公子指手画脚,他一个奴才怎么敢?自然是唯唯诺诺地打千离开。莫尧略微躬身,侧开一步,请元崇太子先走。元崇倒是不说话,微微笑了一下,眼眸中流光微闪,神情却没多少放松。 “阿尧,只当我是你的远房表兄,你我之间,私下间规矩不讲。”莫尧一愣,却也知道殿下急着找小白,笑了笑,依然退到元崇身边,“既是表兄,阿尧便同你一块儿走。” 元崇笑了笑,只是心底却是掩不住的焦急。 从前厅到青芜轩势必要路过梅园。 昨个儿下午请杜如蘅去见外客时,守在梅园外头的人就撤回去了。 杜如蘅洗过身子,又被扣儿哄着逼着灌下一碗姜汁后脑袋倒也不昏沉了,只是身子依然酸疼,怎样也睡不着。 碧玉要先过去回老夫人的话,然后将那块沾了落红的床褥送过去,老夫人验过落红收拾好了,杜如蘅这个少奶奶才算真正的名副其实。扣儿见碧玉收拾那床褥,只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才干净,可也明白木已成舟的道理,只是心底愈发记恨起苏子轩来。 碧玉过去回话,梅园就剩下扣儿了。想着小姐那苍白的脸色,扣儿先去厨房收拾起老夫人送来的燕窝。于是莫尧再次路过梅园的时候,边上守着的人已经不在了。这让莫尧又不正经地想要进去晃一圈。 元崇身边跟着行文、行武、行忠、行孝四大贴身护卫,五品武将,只听命于他。这次进苏府,元崇只带了行忠和行孝,永远都是面无表情的。莫尧同他们不熟,但他就是这么个性子,竟领着元崇进了梅园。 这梅园倒也没来得及收拾,景色倒也清幽。元崇知道要去的是青芜轩,只是莫尧为何要进梅园,元崇倒也没问,行忠和行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眉梢稍稍动了一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莫尧还是第一次进梅园。在冬至搬到梅园之前,莫尧来苏府的次数总共没几次,这梅园就更加没来过了,瞅着院子倒也算清幽雅致的。那人住在这里,倒颇有些相得益彰的味道。 “阿尧,你同小时一般淘气。”元崇一说这话,莫尧立刻知道自己错了,“三哥哥……”声音很轻,元崇倒是听见了,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太多,“这院子是谁的?” “苏府大少爷的妻子杜氏的小院。” 元崇微微眨了眨眼,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走到石桌边上,“这琴,该是那面碧玄琴了,倒也真真不晓得爱惜,竟就这样放着。”圣朝历经百年,国泰民安,礼乐兴盛。今上尤为爱琴音,这面琴,他先前也派人寻过,本想着献给父皇庆寿,却没想到落到了苏府,就这样大刺刺放在石桌上。 莫尧跟到边上去瞄了一眼,“先前梅笙说有人琴弹得比他还好,我倒是不信,见了这琴,我大约是信了。”这琴既然摆在梅园,定同杜如蘅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听上一曲。扣儿听见院里响动,自然跑出来看,见到两位陌生公子领着下人站在院子里,扣儿倒是愣了一下。 “敢问公子来梅园可有什么事?”苏府倒也不是什么人都放到内宅间走动,扣儿不晓得眼前几个是什么来头,倒也算以礼相待了。 莫尧上前一步,“不知你家夫人可还在?你同她讲,知府莫尧特来拜访。”脸皮子可再没有人比他厚了,元崇站在石桌边倒也不说话,目光落在那碧玄琴上。皇叔公的琴技独步天下,父皇爱琴,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只是想靠借着由头,找皇叔公罢了。 见到这琴,元崇不知怎的,愈发肯定青芜轩里的那个白发人就是皇叔公。 扣儿这辈子见过最厉害的人物,顶了天就是个苏府大少爷和杜老爷,但也知道知府的来头不小。只是小姐昨晚上受了委屈,这会儿才躺下,何况那脸色实在太差,扣儿自然知道不方便出来。 杜如蘅本就睡不着,脑袋空空的,硬逼着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可越是这样,心底却疼得不行。听见那人报了知府莫尧的名号,杜如蘅倒是记得那人,桃花林畔对自己算不得多好的公子。 元崇听见屋内轻微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看见一抹纤细身姿飘到门边,荷叶滚边漫在脚边,面容苍白,目光静静地对着自己,然后停到那碧玄琴上,娴雅的面容上一瞬间涌过悲凉苦楚,最后却像湖水般,一层层抚平,然后对着所有人微微躬身,低头时,元崇看不清她 的眼眸,只唇角那抹笑,异常娴静飘渺。 69 皇叔公 元崇在朝臣间素有美名,清华绝伦。见杜如蘅行礼,便也微微笑了一下,扣儿站在边上不知道怎的,见了元崇那一笑竟叫她想跪下,不敢再看第二眼。 莫尧发现比起前一次桃花林畔见到的,这次的杜如蘅显然苍白许多,连嘴角那笑都变淡了许多。莫尧派了人去打听过杜如蘅的事,总算知道,这杜如蘅确实是个会弹琴,只是从杜夫人故去后,杜如蘅便再没有弹过琴。 至于杜府的人对她有多不好,莫尧根本用不着细问。只是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命这样苦,眉宇间却没有多少浓愁苦绪,只看她怡然的眉眼和清甜的唇角便能知道,这个女人是真的温婉如水,能包容一切。只是可惜,她嫁进了苏家,若不然跟梅笙在一起,也算成全了两个苦命人。 行忠与行孝依然是面无表情地守着元崇太子,即便这里是苏府,他们也必须保护好太子。肯定面前的这对主仆确实没有武功后,两个人只警醒地观察四周,略微一丝风吹草动也不放过。 “苏家少奶奶有礼了,倒是我们冒昧,只是见到那琴实在不错,想着能不能听上一曲?”莫尧只知元崇太子急着见白先生,却不知道他最想找的是自己的皇妹,也就是冬至。当元崇听见莫尧说这话时,心底觉得不妥。 杜如蘅笑了笑,却是摇了摇头。她很累,只想躲到什么地方,什么人也不见,什么话也不用听,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扣儿有些敬畏地看着元崇,心底觉得莫公子说的话不合礼数,却又没有办法,只觉得对着他却不敢造次。 莫尧见元崇急不可查地挑眉,想起来的目的,便也不同杜如蘅多纠缠,告辞要走,却发现元崇没有动,“不知夫人可否将琴让给在下?”虽说父皇为了寻皇叔公才寻的琴技高超之人,但这些年下来,却也真的爱上了听琴,对好琴多了几分赏玩之心。 杜如蘅先看了一眼莫尧,然后才对元崇摇了摇头。那琴,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而且她正打算将琴送回去。如果昨晚上她没有弹琴,或许苏子轩就不会过来……后来的那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杜如蘅听元崇问起那碧玄琴,心底悲喜莫名,只是她知道,不管昨天收到琴时有多窃窃欢喜,统抵不过后来的悲痛。 但她能说什么呢?且不说她口不能言,便是能开口她又能怪谁?她嫁给他,就是他的妻,任他予取予夺又有何错?归根到底全是她自己允诺的错,他苏子轩愿意碰她,已是天大的面子了。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又是为哪般?杜如蘅捂住胸口,五官精致却又分 明苍白透明,似乎一碰就会碎。 元崇是谁?堂堂当朝太子,只肖动动嘴皮子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将东西拼命送到他跟前,但却也有他天家人的骄傲与尊贵。本是为了寻皇叔公而来,会遇见这把琴跟苏家大少奶奶,实在机缘。见杜如蘅轻轻摇头,元崇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走出梅园。扣儿总算敢偏过头去偷偷看了一眼,只见到先前那个明明好看却又叫人打从心底里敬畏的公子正走出门口,而知府家的公子竟是侧等在院门口。 果然是了不得的公子。不过扣儿没有想太多,连忙扶着气色很虚的杜如蘅回到屋里,“小姐,你去躺着,那琴扣儿去帮你收起来。”一提到那琴,杜如蘅双手掐住扣儿的手腕,眼眸中写着哀求。略微一顿,扣儿却是抿了抿唇,“放心,那琴扣儿会帮小姐送回去的。” 莫尧出了梅园后倒也唏嘘一阵,元崇这会儿神情倒也镇定,好笑地看了一眼莫尧,“有话要说?” 元崇身居高位,生来便只跪天地父母,其他的人,纵然心底不服,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因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居高位,他受人仰望,所有人都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但越是这样,元崇就更要会看人。 父皇告诉他,上位者,更要会看心。 莫尧是他放在青州城的人,同苏府之间的事,他一清二楚,但对这位苏家大少奶奶,莫尧显然有话没说。 三皇子自小聪敏,龙章凤姿,见过太子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悦臣服的。莫尧身为世家嫡子,却不甘只凭借祖上成点小事。母亲卢氏并不知道那年京城省亲回来,他就成了太子元崇的人。青州城古来便是重镇,能够坐上知府位置的那个人,定是今上最放心的人。莫知府是出了名的清流,不属于朝中任何一派,由他镇守青州城,今上才会放心。 父皇不止有他一个儿子,贵为嫡子,生来便继承太子之位,但开朝百年,像他这般的太子能够登基做皇帝的只在少数。这一点,在他四岁拜请帝师时,父皇就明确告诉过他,只有活到最后。他手头最初的势力,却在妹妹锦绣离开皇宫时母后给他的。从那时候起,元崇就知道,他必须强大,而强大起来意味着他必须有自己的人脉。 他看中莫尧,除了母后同莫尧母亲卢氏交好,身后有世家支撑,而莫尧本身又善权谋之外,元崇任用莫尧更因为他的父亲莫知府。莫知府在清流一派的影响力颇大,有了莫尧,可以替元崇争取到清流的支持,起码他们不会随便投靠某位皇子。 而这些事,凭莫尧的脑子,又怎么会想不通?但因为是元崇,是莫尧小时候最喜欢黏着的三哥哥,所以莫尧从来都是心甘情愿跟元崇做事。 “苏家大少爷之前去衮州谈生意,没成,回来后被逼着娶了个哑巴少奶奶,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没想到后来发觉,这哑巴倒是挺有意思的。”莫尧说得漫不经心,只是提到杜如蘅的时候,莫尧挑了挑眉梢,叫元崇轻笑一下,轻谑一声,“果真同小时一般胡闹,事情交给你办,倒还真不放心。” 从梅园出来后,一行四人倒也没再遇上什么别的人。苏府的三个主子都喜好清静,除了些洒扫的佣人,倒同一般奴仆成群的人家不大一样。不过,若只是这样,元崇就不会让莫尧留在青州城里查探了。 冬至昨晚上同小白留宿在青麓书院,倒不是谭先生这般热情。对着小白,谭先生自娱自乐久了总免不得会胸闷头疼,他才不会自找没趣要小白留下来继续气自己。只是偏偏谭先生对冬至的厨艺欲罢不能,连带着只有留下小白,他才能吃上宵夜跟点心。 不过小白还是带着冬至大清早地就从青麓书院回来了。 正月起得早,提了热水准备伺候二少爷起身,正巧碰上冬至跟白先生回来。正月得了吩咐,没有吩咐便不要去打扰他们,这会儿遇上了,也只是规矩地请了安。 小白如往常一般,根本理也不理。冬至倒是略微停下脚步,冲正月点点头,然后跟了上去,很快,苏家二少爷屋里便传来一声动静,水盆整个砸到地上。冬至看了一眼如常的师傅,想了想还是先去厨房准备吃的。 莫尧带着人才到青芜轩门口,却发现惯常守院的正月没在回廊。 想到那人是冬至的师傅,莫尧到底收敛不少,想着是不是等正月出来通报一下再进去找人。哪晓得这一次倒叫莫尧奇怪了一下,元崇太子自顾自先走了进去。莫尧来不及多想,也跟了进去。 知道莫尧是寻冬至的师傅而来的,见到这般情形,也知元崇太子是真的心急了,莫要不敢耽搁,引元崇三人往青芜轩后院进去。即便莫尧他们都听见主院里有细微的哭声,但是谁也没去理会。 莫尧才推开门,就看见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的小白,一头白发披散着,眼眸平静无痕。想着冬至同这人的师徒关系,莫尧才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听见屋子里的小白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终于来了。” 不等莫尧反应过来,他不是常来的吗?元崇已经从他身边走过,站在屋子 中间,撩开衣袍跪下,声音清朗却又带着怎样也抑制不住的激动,“皇叔公!” 皇叔公?莫尧整个人如遭电击,没等继续听下去,行忠与行孝却已经将莫尧请到外头,两个人守住门,连莫尧也提防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叔公?莫尧只是外臣,知道一些宫廷秘辛,也顶多只比街头巷尾传的那些更准一点罢了,却是不清楚皇叔公这回事,而且这人还是冬至的师傅,这让莫尧愈发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一点也没看出来,那个没甚表情的小白竟会是皇家的人。 对了,冬至。冬至知不知道她师傅的身份?若冬至也同自己一样才知道的话,莫尧倒也觉得还好,倘若冬至知道却没没跟他提过,想到这一种可能,莫尧整颗心便酸酸的,怎么也不舒坦。 莫尧这人,一旦扯上冬至的事他就格外小气与不镇定。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行忠与行孝,莫尧转身就去找冬至,这丫头,只要小白在哪儿她就肯定在哪儿。既然不在屋里陪师傅,那就肯定在厨子里替师傅准备吃的。虽心底不愿意,但莫尧还是自觉地往庖厨那边走去。 70 打算 苏子辕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青芜轩的,狼狈还是仓皇,总归心底是疼的。他守着那么怯懦卑微的念头,以为就这样子也可以,却忘记了,她,杜如蘅到底还是大哥的妻子,他们迟早会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他为什么要逃?为什么逃开之后会心疼成这样?苏子辕在房里跌跌撞撞,想要研磨,却打翻了砚台,墨汁将那些他素来珍爱的书册全都浸染成一团黑。他想要擦干那些,却把纸张全都揉成一团,然后丢到地上。 正月端着热水,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的时候,就看见苏子辕身上染着墨,地上丢满了纸张书册,人却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惊得正月丢下手上的盆子,连忙跑过去看,可苏子辕依然木着脸,睁着眼,却是一声不吭。 苏子辕从梅园回来就一直这样,身子僵了大半,手脚都是冰冷的,可心底却是怎样也理不清那些事。他怎么可以怀着那样的心思对她,那人是他的嫂子,是他大哥的妻子,是他这辈子都不能肖想的人,那么此刻的失魂落魄为的是哪般? 她很好,不是吗? 想到昨晚月色下那一抹动人心魂的白,苏子辕只知道自己是手脚发软,心上被人用刀划拉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却又被人生生扼住喉咙,想哭想喊想阻止却又分明不能,他没有错,他们都没有,错的是阴错阳差,错的是命中注定。 正月在边上唤他二少爷,每一声都像锥子一样扎到心上,为什么不是大少爷,为什么偏偏是二少爷呢? 许久之后,苏子辕睁着通红的眼对上正月,声音嘶哑,“你重新去打盆水来。”苏子辕,如果你还是个人,如此这般就彻底将她的名字她的琴音从心上抹去,否则你就真的要让整个苏府沦为青州城的笑柄,让自己从此万劫不复。 正月见苏子辕总算开口,心底也算安了不少,扶着苏子辕坐到床榻上,然后捡起铜盆连忙往小厨房跑去。 偏厅里。 元崇是见过皇叔公样貌的。天家请过画师,将所有人都画了下来,而面前这人,出乎意料的年轻,倒让元崇有些意外,照着年纪推算,皇叔公也该同父皇一般年纪,除了那头白发,元崇见面前这人甚至同自己一般大小。 压下心底的怪异,元崇照着天家的规矩给小白见礼。他知道,父皇同皇叔公有过约定,但只要他找来了,他相信,不管怎么样,皇叔公肯定会让锦绣回宫的。这些年来,母后有多想念妹妹,再没有人比元崇更清楚了。 那年,锦绣被父皇的宠妃下毒所害后,母后对父皇便多了怨念,言辞间虽不显,但却是真的多了些隔阂。父皇当初因锦绣的关系,对母后多了忍让,但父皇毕竟是一国之君,从来只有别人让着他,哪里有他这么让着人?这些年,父皇与母后之间竟真是相敬如宾,便是初一十五不去别的姨娘处,他也是歇在自己寝宫。 “皇叔公,您多年不归,叫父皇好生想念。”元崇知道皇叔公脾性古怪,也不敢直接问锦绣妹妹的下落,何况皇叔公掌管祭祀,除了父皇,皇叔公身份最高。 小白目光落在元崇身上,面容平静无波,饶是元崇也看不清皇叔公心底是如何想的。若是皇叔公不肯,元崇只怕自己也没啥办法。他对皇叔公动不了粗,但若是找不回锦绣妹妹,他该怎么办?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当年,他将锦绣带走,只是不想锦绣再被牵扯进那些肮脏勾斗里,但到底是损了锦绣同他们的父女人伦。从他踏进青州城,出现在青麓书院里时,他就知道,京里定会很快就派人过来,但却没想到,来的竟是他的儿子。 看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终归是还有情分在。好在冬至钟灵隽秀,何况也算同莫家的公子定过亲,只是天家反悔可以挑出无数借口,看来,他要回趟皇宫了。从皇兄离世后,他有多少年没回去过了,若非因为冬至,他大约这一生是都不会再回那里。 “坐。” 师傅喜欢吃清淡的,冬至打算弄个排骨汤,清炒几个小菜。 这些年,冬至一直跟着师傅,从来没见过师傅这样。师傅从来是万事不经心的,可冬至还是看出来了,师傅有些不同。 大约是为了梅园里的那个阿蘅吧。 那人,不会说话。师傅送琴给她,因为她的琴弹得非常好,跟师傅弹过的几乎一样。昨个儿晚上,师傅跟她一块儿去青麓书院,今个儿早上却是回来了。若是从前,不管师傅去了哪儿,便是哪儿,才不会一定要回苏府的。 动心吗?莫尧说师傅是动心了,像莫尧那般对自己一样? 想到莫尧,冬至就发现莫尧来了。 莫尧站在门口,眉毛拧在一块儿,只盯着冬至在看。这傻姑娘,围着灶台准备膳食,却又那样好看。小时候,娘亲每次给他准备吃的,他就跟着跑进厨房。那时候,娘亲从不要人在边上伺候,而他帮着在边上添乱,打翻了杯盘碗碟,娘亲却从不生气。那时候的娘亲,就像冬至一 样,好看极了。 冬至端出刚出笼的点心,摆在盘子里递给莫尧。莫尧低头看了眼盘子里的点心,然后转过身,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吃起点心来。冬至想了想,走到门槛,陪着莫尧一起坐在门槛上。冬至虽然很多事情不懂,但她却会看人。往常莫尧都是闹腾的,这一回,却是不同的。 当冬至陪着自己坐在门槛上时,莫尧心底一甜,这傻姑娘,“冬至啊,你师傅到底是谁?”对着冬至,莫尧并不想要玩什么心机,尤其在冬至同自己定过情以后。 “师傅就是师傅。”对冬至来说,师傅就是师傅,至于什么身份,冬至也不知道。莫尧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可不是,他家的傻姑娘怎可能懂这些事,若她要是懂,就不是自己的傻姑娘了。 莫尧捏起盘子里一块点心,递到冬至唇边,没等冬至咬一口,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句,“锦绣……” 71 傻丫成公主 这么多年过去,纵然锦绣离开的时候,元崇已经记事,但多年不见,总归叫那景象变得模糊不少。 元崇担心皇叔公不肯将妹妹还回来,言谈举止间竟是拘谨,却没想到皇叔公并未阻拦,只告诉他锦绣在后厨打点,叫他自己去寻便是了。元崇此刻实在顾不得什么礼仪风范,匆匆道别便往后厨寻去,结果就看见和莫尧一同坐在门槛上的冬至,正被莫尧亲昵地喂点心吃。 没见到锦绣以前,元崇对妹妹的印象真的很少,但这一刻,见到冬至后,他甚至不用去后厨再找旁的人就能肯定,眼前这个就是自己的皇妹——锦绣公主。 所有人见到冬至的第一眼,都会不自觉地喜欢她,因为她那双灵气盈动的双眸,衬得巴掌大的小脸,纵使面无表情却依然生动鲜活。冬至无疑是美的,虽不至于惊心动魄,但一样打动人心,就像莲一般,兀自清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当初卢氏第一次见冬至,便喜欢这个姑娘,甚至觉得熟稔。 当然觉得熟稔了。元崇盯着她,五官同母后太像了,他怎么可能认错锦绣? 莫尧喜欢同冬至亲厚,冬至从最初的排斥到现在的从容,倒也不觉得失礼。这点心,她拿来给莫尧吃,莫尧借花献佛让她吃,冬至才要张口,却听见有人喊了锦绣两个字。 冬至正过眼看向来人。那位公子只站在那里,念了一声锦绣之后就再没有其他举动,但面上却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神色。冬至在下山以前,只见过师傅一个人。对她来说,容貌好坏并没有多大概念,即便后来认识了莫尧他们,冬至依然分不清所谓的美丑。但见到面前这个人的时候,冬至笑了。 莫尧因为冬至这一记微笑,妒忌了一辈子,但依然于事无补。 如果没有见过从前的冬至,或许永远无法想象,冬至是个即便不言不语不嗔不笑也能叫人觉得漂亮的女子,此刻她微微笑了一下,眉梢只弯了一点,唇角只那样飞扬了一些,但却真正应了那句倾国倾城。 莫尧遇上只要跟冬至有关的事就会格外小气,即便站在对面的那个人是元崇太子,也一样。莫尧放下盘子,站起身,正好挡在冬至前面,神色不变,“三公子,可是事情谈完了?”换做别的人,敢这样盯着冬至看,莫尧定会揍得那人屁滚尿流,但因为是元崇,莫尧总算克制了一些。 元崇这才像是看见莫尧,见莫尧挡住了自己,元崇眉心皱起,向前几步,却又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目光偏过去打量冬至,又轻声唤了一句, “锦绣。”莫尧不明所以,却实在不喜欢元崇看冬至的眸光,伸手拦了一下,“三公子,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还请自重!” 用莫尧他爹莫知府的话来说,那就是莫尧打小胆肥,纵然这一刻面对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他也不会退让半步。这个媳妇是他追了好久才应下来的傻姑娘,凭什么太子跑过来念叨个莫名其妙的锦绣,他家媳妇就要被拐走?有这么便宜的事才怪! 元崇原本怕吓着锦绣,毕竟锦绣离宫那年才那么点大,大约是记不住自己的,可这莫尧挡着他,叫元崇有些恼火外,莫尧接下来说的话却真的惊到元崇,只是不管不顾就侧开莫尧的身子一把将冬至揽到身后,然后扭头瞪着莫尧,“大胆!” 果真胆肥,竟敢肖想公主!!素来温文儒雅的元崇第一次这般震怒,只瞪着莫尧,若他敢再胡乱说话,元崇必然出手教训他! 冬至乖乖地被元崇藏在身后,听见元崇那声大胆后,倒是微微摇了摇头,扯了扯元崇的袖口,等元崇看过来后,才慢吞吞地解释,“三哥哥,他的确是我未进门的相公啊。” 这叫怎么个事!!! 元崇瞪着眼,冷冷地审视着莫尧。 锦绣现在不叫锦绣了,这点元崇倒不在乎,至于冬至那个名字,回头改了就是,好端端花团锦簇的妹妹自从跟了皇叔公,非但名字连性子也成了那冰冷冷的样子,元崇便是再不满也知道得先回了京城才好行动。只是这个莫尧,原先瞧着倒是顺眼,但现在竟然惦记上他的皇妹,那就是看哪里也不觉得舒坦了。 至于冬至,其实从冬至懂事起,小白便没有瞒过她什么。那时候,小白告诉了冬至她的身世,告诉过她自己还有一个排行第三的哥哥,至于为什么第一眼就能认出来,大约真的是天性使然。天晓得,那一声三哥哥把元崇心底美成什么样子了。 小白的不隐瞒,并没有叫冬至起过寻亲的念头。对冬至来说,当年因为投了师傅的缘分被他带走,这么多年过去,冬至同小白一样,随性随缘,却也不会再刻意去做什么事,比方说回到宫里找回双亲。不过当元崇出现时,冬至认出来了,这人肯定是师傅同自己说过的三哥哥。 至于莫尧,从前冬至不会因为莫尧是知府嫡子而自卑,现在也不会因为自己是皇家公主而自傲,对她来说,身份权势全都不介怀。这一点,叫莫尧在往后娶妻的路上无往不利,却也叫他因此受苦刁难。 此刻,因着那一句未过门的 妻子,元崇是彻底黑了脸。 且不说自古婚约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说妹妹隔了这么多年才被找回来,还没宠够了就被莫尧这混小子给占去了便宜,元崇若是肯,他也就不算是个好哥哥了。可元崇就是摆了再难看的脸色,也架不住冬至自己的承认,元崇咬牙切齿,让莫尧将事情好好交代一番。 自然,听莫尧讲话,只能听一半,不,说一半都嫌多。莫尧的身家背景不能算差,但在元崇看来,就没人能肖想自家皇妹。瞧瞧,他家的妹妹,是一般人配得上的吗? “这亲事不算,回头定还要禀明父皇母后才做得了主。”元崇将锦绣护在身后,若非不舍得在妹妹面前失了风范,元崇定叫莫尧好看。 莫尧板着脸,目光从元崇身上又划到冬至身上,那个白头发的怪人成了皇叔公不说,这会儿自家的傻丫头又成了莫名其妙的公主,有没有人先给他解释下发生了什么事情?显然,莫尧这个愿望没人帮他达成。而且莫尧也从元崇的话语里听出的了恼怒,什么叫回宫后禀明父皇母后再行商定?这摆明了就是要悔婚的。 冬至成了公主,这事不管莫尧怎么想,结果却是一定的,那就是当初这门亲事只怕要起些波澜了。莫尧有些哀怨地瞪了冬至一眼,好好做他的傻丫头多好,他都打算护着她一生一世了,偏偏闹出个公主的名头,现在成他高攀了。 “我允的婚,做不得主?”慢悠悠地从屋外走了进来,小白一身仙风道骨,只略微瞥了一眼莫尧与元崇,等冬至乖巧地走到自己身边后,小白轻轻揉了揉冬至的额,“当年我带你出来,理应我送你回去,可好?”这是他最后能为冬至做的一件事,也是他这一生为冬至做的第二件事,如此,也算善始善终了。 冬至眼眶微微红了一下,但却依然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72 断琴 老夫人眼露精光,垂眸盯着两个丫鬟躬身替自己擦拭衣袍上的水渍。等绣儿去取干净帕子,身边只留一个碧玉时,老夫人忽的抓住碧玉的手,眸光中多了一抹打量。 “碧玉,一会儿你去我床头的匣子里拿白瓷瓶回去,该怎么用,不需要我老婆子再教你了吧?”老夫人的话才说完,碧玉面色已经白得好似一张纸般,眸光中染着点点湿意。老夫人却是抓着碧玉的手半响不肯松开,锐利的眼只盯着碧玉却是一瞬不瞬。 碧玉慌了心神连忙朝老夫人跪下,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后,碧玉声音中染着哭意,“老夫人,求求你,不要,少夫人她心底苦……” 老夫人叹了口气,目光中却是寸步不让。是啊,当年她一个弱妇人,却拿着扫帚将那些追上门来的宗亲赶走,这会儿也由不得一个婢女求情。 “阿蘅生来命苦,除了这一个,老婆子定会护她周全。”声音中含着一抹无奈,但老夫人却异常坚定。她自己可以有个哑巴的媳妇,但苏家却不能有一个哑巴的继承人,若不然她拿什么颜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碧玉知道,她只是个婢女,这种事她确实没有立场再说什么,只是少夫人的苦,究竟要怎样才算终了?绣儿很快地拿了帕子,老夫人却是淡淡地将帕子推开,眸光扫了一眼碧玉,“湿了也擦不干,碧玉,好久没让你伺候了,不如你伺候我回房换一套干净衣裳?” 老夫人的话语听不出什么异样来,绣儿蹙眉,爱娇地摇着老夫人的胳膊,“就说老夫人疼碧玉姐姐多些,绣儿怎么伺候也比不上碧玉姐姐贴心呢。”老夫人敷衍地笑了笑,眸光依然盯着碧玉,却见碧玉干干地笑了笑,低眉顺目地起身扶起老夫人,“都是老夫人疼爱,碧玉求之不得呢。” 在这个家,少奶奶若是连老夫人这边也失了宠,碧玉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昨晚上,外间的人或许讹传少奶奶受宠了,但她跟扣儿一直在外间伺候,却是知道真相的。尤其今晨起来伺候少奶奶沐浴梳洗时的模样,哪里是承欢,分明是……受辱! 可这话,碧玉不能说也不敢说。她得守着本分,也得护着少奶奶,不然这个家,只会生生将少奶奶往死里逼啊。老夫人叹了口气,绣儿虽是奇怪为何自己取了干帕子回来,碧玉姐姐就跪到地上。至于老夫人要碧玉姐姐伺候更衣,定也是有话交代的,绣儿好奇,但也聪明地什么话也没问。 扣儿发现,碧玉从老夫人处回来后,整个人便有些失神落魄的。扣儿要操心小姐的事,见 碧玉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也就没了细问,专心守着小姐只担心出现什么意外。 杜如蘅一整天浑浑噩噩,至于惊鸿一瞥的元崇,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昨晚那一切,纵然屈辱,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杜如蘅知道那是苏子轩加诸在她身上的罚,明明不是那样的儿,若非恨极了自己,定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吧。 至于那琴,对了,那琴。 杜如蘅起身,让扣儿将琴送回去。想了想那人的样子,杜如蘅笑了笑,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趟,起码能离开梅园一会儿也好。杜如蘅甚至连那间房都不愿再回去,可她执意不肯离开下堂求去,受再多的苦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扣儿抱着琴,倒真有些吃力。杜如蘅慢了一步,扶着扣儿,两个人就像在杜府时一样,互相扶持着送琴回去。只是还没走到青芜轩,杜如蘅就遇见了才从青芜轩看望弟弟回来的苏子轩。 苏子轩从老夫人处出来,就被守在外头的正月给拦住。正月神色有些惶恐,见到大少爷连忙跪下请安。苏子轩皱眉让正月起来,正月也不敢多隐瞒,说二少爷看着似乎有些不对,请大少爷过去看看。 对自家这个弟弟,苏子轩寄予了很深的希望。一听见正月说二少爷出事,苏子轩立马沉下脸,“你这奴才,找大夫了没有?!”边说着,边快步往青芜轩走,至于初七倒是机灵地跑出去请大夫了。正月抹一抹眼角,连忙跟上大少爷。 苏子辕一天没吃下东西,苏子轩一进屋,屋子里倒被正月收拾过一遍,只是桌上放着凉掉的饭食,苏子轩立马皱眉,瞪了一眼后头的正月,“去热些饭菜回来。”打发了正月,这边苏子轩大步坐到弟弟床榻边。 他这个弟弟,似乎从回来起就有些不对。先是为了杜如蘅那个哑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突然这般萎靡,面色灰白,倒让苏子轩心底着急,伸出手去探苏子辕额头,却没想到苏子辕身子瑟缩了一下,额头动了动,干涩的唇瓣动了动,却只听见一句轻飘飘的大哥。 额上倒没起热,甚至有些温凉。苏子轩像小时候一般摸了摸弟弟的额头,“可是夜里着凉,所以日间才有些不舒坦?你啊,身子骨毕竟不壮,我让底下人炖些补品给你。你日后还要应考,身子骨可得养好。” 苏子轩自顾自说着话,见苏子辕唇瓣干裂,起身倒了杯温水回来,想要喂弟弟喝下去,哪晓得苏子辕自己起身,接过杯子,小口地抿了抿,眸光却是低垂不敢看兄长。苏子轩难得见弟弟这般羞赧的模样 ,见他身子也没有什么大事,心上也就放松不少,“看样子,是得跟娘亲提一提,给你选门合适的亲事,有了娘子照顾着,你才能叫人放心。” 确实,苏子轩这个年纪才成亲的,倒真是晚了。前些年娘亲也从不提,他也忙着铺子里的事,却没想到娘是为了那个哑巴故意这般的。可弟弟这个年岁娶妻生子正好。依弟弟苏子辕这样的人品家世,苏子轩肯定女方绝对也不会差。 苏子辕原本躲闪得厉害,却没想到大哥不知道怎么的提到了自己的亲事,一慌便洒了杯中的茶水,整个人也咳了起来。苏子轩见苏子辕咳得面色绯红的模样,倒愈发觉得苏子辕该结亲了。 “学业未成,怎可成家?”苏子辕讷讷着唇才想开口,这边苏子轩便是爽朗一笑,“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可不就是先成家才立业么?” 苏子轩才说完,正月就领着大夫进门。大夫替苏子辕把脉,只说是肝火郁结,并没什么大碍。正月跟着大夫抓药熬药,苏子轩安慰了几句,瞧出弟弟神色疲惫,也就走了出去,却没想到走出院门口就正好遇见杜如蘅主仆,一眼就瞧见两个人抬着的碧玄琴,苏子轩冷笑地过去,二话不说便扬手掀了那琴,琴身摔落地,却将一把好琴摔成两半。 73 离开 杜如蘅听着琴跌到地上摔成两半时咚的一声,只觉得心上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闷得疼。死死地拽紧了拳头,杜如蘅微微仰起头,对上苏子轩,动了动唇却不知道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这琴,不是她的。 苏子轩掩住心底见到杜如蘅时的那一下悸动,等琴裂成两半后,他才算是解恨些。这把碧玄琴是他特意让初七送给白先生的,却没想到到了杜如蘅院里,若非听见琴声,又怎么会有昨晚的事? “果真是小门小户有爹生没娘教的,到了我苏府手脚也不干净,这琴,谁让你碰的?!”苏子轩肆无忌惮地冤枉杜如蘅,心底明明有些不好受,但却不知怎的,不说这样的话就浑身不自在。 这琴,他自然认得,分明让初七送到白先生手上,却不知怎的到了杜如蘅手上。他也知道,这琴不会是杜如蘅偷去的,只是不可避免一点,那就是杜如蘅同白先生有什么关系,苏子轩不知道心底那阵不舒服是怎么回事,但他想来睚眦必报,既然是杜如蘅叫自己不舒服的,那他也绝不让杜如蘅舒坦。 只是这会儿看见杜如蘅隐忍且难过的样子,苏子轩别开眼却是有些闪躲。 扣儿这会儿是如何也不能忍下去,昨晚欺负了小姐还不算,这苏家大少爷此刻又来污蔑小姐,扣儿替小姐心疼得不行,怒气冲冲地挡着杜如蘅,“这琴是三小姐送来的,若不信,大少爷派人去问过三小姐便可知道。” 苏子轩不屑地瞥了一眼扣儿,“还说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少爷我同你们少奶奶说话,有你这个奴才说话的份?”他没忘记这个丫鬟,当初他动手对这出言不逊的丫头一点教训,还以为她能收敛,却没想到还是这般德行。苏子轩斜了面色苍白的杜如蘅一眼,“三小姐寻着亲眷回京了,此刻无凭无据,自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说完这话,也不等杜如蘅怎么反应,苏子轩带着初七走开。杜如蘅低着眉眼,身子却开始颤抖起来,等扣儿察觉到杜如蘅有什么不对时,杜如蘅已经身子一软跌坐到地上。正月正巧伺候二少爷吃了药端着空碗出来,听见扣儿的声音,连忙叫了一声大少奶奶,却没想到屋子里的苏子辕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见到杜如蘅跌坐在地的样子,二话不说便拦腰抱起杜如蘅回到自己屋里。 “快,去把大夫请回来。”苏子辕一摸杜如蘅的额头,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也顾不得别的什么,只知道让正月快些将大夫去请回来。正月到底是聪明的,瞧见二少爷这般动作,只觉得二少爷对大少奶奶 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一次,正月没有听二少爷的吩咐去请大夫,而是站在原处犹豫了一下,“二少爷,咱们先将大少奶奶送回梅园?”若是一会儿被外边的人知道大少奶奶躺在二少爷床上,纵然是清白的,还是会对二少爷的名声有损。 苏子辕不敢面对大哥,明知道这样的抵触要不得,可他到底做不到平静如常。好不容易等到大哥离开,苏子辕喝了药才想要睡一会儿,却听见外头正月一声大少奶奶,他立马从床上弹坐起来,跑出去时候见到杜如蘅跌坐在地上时,苏子辕担心极了。 这会儿听见正月的话,苏子辕转过身瞪大了眼。他跟她已经没有希望了,可为什么连照顾她一下都不可以?是啊,不可以,怎么可以呢?他读了那么多礼仪教化都没用了吗?颓败地低下头,苏子辕转过身,冲扣儿微微笑了一下,“是我欠虑了,扣儿,你跟正月一块儿扶大少奶奶回梅园。” 扣儿不懂这些,只知道这会儿小姐不舒服。听见二少爷让她送小姐回梅园,扣儿连忙转过头去求他,“二少爷,求求你让我们家小姐歇一歇,缓缓就好。” 苏子辕看了一眼床榻上双目紧闭的杜如蘅,却是狠了狠心,“我送你们回去,在我这里,于理不合!” 杜如蘅浑身没多少力气,脑袋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被苏子轩那一番话给气得,还是怎么回事,总之连床都起不来。若非边上扣儿扶着,只怕又要跌坐回去。 苏子辕让正月快去请大夫,两个人扶着杜如蘅往回走,只是没等走到梅园门口,又遇上人。这一回却是妙音。妙音知道杜如蘅承欢后,将屋子里的器皿给砸了一通后也不解气,明明大少爷说了,要将这个哑巴赶走,却没想到会碰她。这让妙音如何也忍不下去,领着翠儿就往梅园来。 扣儿没想到会遇上妙音姨娘,想着先前几次妙音姨娘的不善,扣儿自然地松开小姐的胳膊,杜如蘅身子一歪,苏子辕连忙扶了一把,却正好被妙音瞧见。妙音是谁?风尘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最会见缝插针,颠倒黑白。 “呦,咱们大少奶奶可真是娇弱,二叔心疼得不行呢。”妙音捂着唇,笑得风姿绰约。苏子辕皱眉,想要呵斥什么,却见到苏子轩踱着步往这边走,“可不是,我也才知道,苏家大少奶奶竟是这般娇弱不堪呢。” 妙音见到大少爷苏子轩过来时心底一阵不安,没想到大少爷是同一边的,妙音立马娇软了身子,偎依进苏子轩怀里,声音比平日还要娇媚三分 ,“大少爷,您看咱们大少奶奶,可还靠着二少爷呢。” 苏子辕的身子一怔,却手上却不能松开,不然杜如蘅肯定会跌到地上。扣儿退了一步,从苏子辕手上接过小姐,想要说什么时,手腕却被杜如蘅抓了一下。 “大哥,嫂子身子不好,还是快些去请个大夫来才好。”苏子辕面上难看,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起争执的时候。眼眸像从前一般,直直地盯着对面的苏子轩,大哥,不要叫我失望。苏子轩撇开眼,心底一动,却忽然间明白一点,如果把握住眼前的机会,他或许就能摆脱眼前这个女人了。 苏子轩淡笑,果然什么话也不说,妙音像是受了鼓舞一般,笑得愈发猖獗,眼眸中的揶揄却足够让对面的人面色难堪。 老夫人由绣儿跟碧玉扶着走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这是怎么了?都站在外头做什么!”老夫人虽然下定了决定,但阿蘅毕竟是她做主娶进门的媳妇,她过来看看也是自然的。 妙音见大少爷不动声色,心底也就有了主意,才要说什么,就看见对面由扣儿扶着的杜如蘅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是对着苏子轩,却是正对着老夫人那边。妙音还想要说什么,苏子轩却是巧妙地拦了一下,妙音乖巧地闭嘴。 苏子辕面色苍白,低着眉眼却是谁也不看。为什么大哥要容许自己的小妾信口雌黄地污蔑自己跟大嫂?明明,他们昨天晚上……这样做,大哥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苏子辕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人,这人已经被自己的心魔给吞噬,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苏子辕凄苦地笑了笑,但喉咙里却只能嘶嘶地传出一点风声。 杜如蘅跪在地上,只凭着最后一点骨气朝老夫人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眼眸一如进苏府时那般清澈,唇边甚至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她真傻,是啊,真傻。 当初,她从后门逃出去,想给娘亲抓一贴药。他端坐马上,那笑,从来不是对着她的,她却自以为是,一见倾心。他确实是温润如玉的翩跹公子,但却被她的无声无息给逼成了疯子。她果真是丧门星,不是吗? 娘亲将她养大,从未告诉过她如何相夫教子,却教过她,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微笑。只有笑着,娘亲才能放心。可杜如蘅,你扪心自问,从你嫁到苏家后,你的笑有几次真心实意过?娘亲以为守住这段指腹为婚的缘分就为了自己能一直微笑,可现在她明白了,他跟自己就像那把琴一样,断了。 她以前从青州城里的人说,苏家的大公子宅心仁厚,为了拯救苏家,放弃科考,成全了二公子苏子辕。这样一个好人,怎么可能是她来苏家以后见到的这个人呢?他抱怨自己毁了他的日子,是,她错就错在是个哑巴却仍旧肖想不该属于自己的幸福。但苏子辕呢?苏子辕是他牺牲自己的前途护着的弟弟,为什么为了赶走她,苏子轩连苏子辕都能伤害? 她不知道自己曾经期盼过什么,但如果白先生此刻还在,杜如蘅想,自己会一点也不忧郁地跟他离开。这个苏府,比杜府还叫她觉得难过,因为杜府没有她倾心的人,所以伤不到她的心。可苏子轩住在她心底,他的伤害比任何人都来的深与痛。 所以,她想通了。杜如蘅,你不该有期盼的,不管是苏府还是杜府,只有你离开了,他们才会过得好。所以,你该走了。走得远远的,这样起码她还能守住扣儿。因为她,扣儿伤成那样,只有离了苏府,她的扣儿才能活得更好。 扣儿目瞪口呆地看向小姐,纠结的眉心却一瞬间松口。小姐,她的小姐回来了。那样的笑,她在夫人离开前每天都能看见。扣儿只要小姐过得好,她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她决定听从老夫人先前的那个法子,离开苏府,离这些事这些人都远远的。 她只是个哑巴,悄无声息地来,然后悄无声息地去。 扣儿同杜如蘅一起跪了下来,小姐心底想的,她最清楚。朝着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后,“老夫人,我家小姐想通了,她要下堂求去。”扣儿从小陪着杜如蘅一起长大,她到梅园时,就知道小姐被苏府折磨,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姐。但此刻,她又看到了从前的小姐。 那般快活,那般洒脱,就像她唇角的那抹笑,温彻人心。 老夫人的手扣着碧玉,眸光一沉,想到同杜夫人年少时的交情,终归心底一软,“阿蘅,你这丫鬟说错话了。” 杜如蘅抬起头,依然是那笑,却胜过从前任何一次,她不比手势,只轻轻点头,眸光清澈极了,扣儿没有说错,她放所有人自由,更放自己自由。 老夫人眼眸一沉,只盯着杜如蘅,却没想到杜如蘅不躲不闪,依然浅笑着,却是真的打定主意。想到先前大儿子说的话,老夫人心底终归一软,“我派人送你去苏家祠堂。”苏家两兄妹没想到老夫人会忽然软化,尤其是苏子辕,才要说什么,却被老夫人狠狠一瞪,边上的正月也扯了扯苏子辕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杜 如蘅想要说自己不去苏家祠堂,后来一想,也没再说什么。老夫人可以送她去,她可以不去的。她现在只想离苏家人越远越好。老夫人叹了口气,扶着丫鬟的手走开。苏子轩皱着眉,看扣儿扶杜如蘅回到梅园。 “大哥,逼走她,你就真快活了?” 74 合离书 杜如蘅嫁进苏家的时候,嫁妆虽算不得多少丰厚,但杜府崔姨娘为了面上好过,多少还是撑起些门面来装点过。杜如蘅既然下堂求去,这些东西杜如蘅想要带走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当然,不是说苏府要克扣下杜如蘅的嫁妆,而是杜如蘅一旦被休,杜府不一定会派人接回杜如蘅,但嫁妆定要还回去的。 这些事,扣儿自然懂。 杜如蘅整个人神清气爽,面上挂着一抹细致婉约的笑,比任何时候都要可爱娇憨。杜夫人亲手养大的女儿,纵然再可怜,也是潇洒如风的。她或许死板,死守着娘定下的这门亲事,其间未必不是因为苏子轩本人的缘故。但现在,她放手了,放手成全苏子轩的潇洒如风,也成全自己的潇洒如风。 这样多好。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杜如蘅有些后悔,为何不能早些参透这个道理,不然,也不至于弄得伤痕累累才决定黯然退场。或许,这就像娘说过的一样,不痛过又哪里长的大?杜如蘅明白了,嫁给杜老爷,她定是后悔过的。但是因为有了她,所以娘便是后悔也不能离开,可她不一样,纵然自己已经破了身,但若是不再嫁人又有何妨? 娘亲,女儿终究辜负了你的期盼,唯剩下最后一点,那便是快乐地活下去。娘,女儿是在没用,只能做到这一点,您会不会怪女儿呢? 杜如蘅抚着唇角,微微笑着,苏子轩进来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杜如蘅,比之前跪下求合离时的杜如蘅还要……好看? 苏子辕在梅园门口,只问他一句,赶走杜如蘅是不是真就快活了。 当然快活。只要苏家不再有杜如蘅,他就不用成为青州城的笑柄了,自然快活。可为什么,苏子辕这样问他的时候,他竟回答不出来?苏子轩有些摸不准自己的心思,鬼使神差的,他就这样走进梅园。 这个他从知道自己必须要娶杜如蘅那天起就厌恶无比的地方。 苏子轩从做出决定成全弟弟苏子辕那一刻,心底便有种莫名的不服输。所以,他努力将苏府的茶生意做大,只想某一天能成为皇商,一样光宗耀祖。商人确实低人一等,但他便是低人一等也不让那些自以为是之人小瞧了去。 但母亲定下的这门婚事彻底毁了苏子轩的打算。他走到哪里去,都能听见他们在嬉笑,嬉笑着苏子轩是个低贱的人,只配娶一个哑巴做妻子。从那一刻,纵然还未见过杜如蘅,他便恨上这个女人,若不是她,自己又怎么会沦成笑柄? 妙音与妙姿是他娶进门来气娘的。他不喜欢娘亲的自作主张,凭苏家现今的权势,想要抹掉这门亲事绝对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娘亲不允,执意下聘定亲,叫他成为笑柄,这让苏子轩对杜如蘅更是厌恶极了。 第一眼见到杜如蘅,他身侧环着妙音与妙姿,而杜如蘅正好好地跪在娘亲面前,奉上媳妇茶,而他姗姗来迟。洞房夜,她独守空闺,而他却在妙音身上寻到了快活,一种泄愤似的快活。他知道,这对杜如蘅来说是不公平的,所以他想要杜如蘅知难而退,可就是她的固执,让苏子轩没想到,一个无法开口说话的女子竟能在羞辱下依然不松口。 分明,他的厌恶已经这样明显,为何杜如蘅还能笑而处之?这让苏子轩愈发烦躁与厌恶,因为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举措成了一种可笑的把戏,她的笑似乎看穿了所有,让苏子轩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昨天晚上的事,他其实……不后悔的吧? 苏子轩有些犹豫,纵然那片刻欢愉里自己是身不由己的,但他肯定,自己贪恋着对方身上那的柔软与温存,那是不管妙音还是妙姿身上都寻不到的。为什么偏生是她杜如蘅?难道真像娘亲说过的那样,只有这个哑巴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不,不愿承认,所以刚才妙音拿杜如蘅和苏子辕的事来发作时,苏子轩默认了,他不会不信自己的弟弟……纵然弟弟却是有些古怪,尤其每次遇上杜如蘅时,但苏子轩相信自己的弟弟,他绝对会恪守礼教,不会对杜如蘅起那些心思,可他不愿自己有一天真被杜如蘅身上的温暖给吸引,所以……杜如蘅必须走! 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所以他走进梅园,第一次,心底平静地走进这里,以无比的冷静眸光打量桌边浅笑的女子。这个已经属于他的,但马上就要彻底离开的女人。 留恋吗? 笑话,他苏子轩费尽心机只想赶走的女人,他怎么会留恋?但或许,他不得不承认,不留恋不表示能没有一丝不舍。 “苏家祠堂在青州城外的别庄里,我让人送你们过去。”纵然先前是无端厌恶的,但怎么说她只是依从母命,从一处宅邸跳到另一处宅邸,他只要杜如蘅不占着苏家少奶奶的位置,其他的,他都能善待三分。 比方说那处苏家的别庄,只是一处别庄,他愿意让给杜如蘅,让他此后衣食无忧。 杜如蘅目光平静地看着对面的苏子轩,很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男人,或许那一记微笑只能 放在心底,不适合再套在他身上。 “大少爷,您是来送合离书的吧?”扣儿笑着看向苏子轩,眼眸中尽是冷漠疏离,但嘴角的笑却同杜如蘅如出一辙。苏子轩斜眼示意身后的初七拿出一封信,“只是合离书,还有一张银票。” 初七低着头将信封递给扣儿。 杜如蘅微微笑了一下,起身冲苏子轩行礼,然后同扣儿两人拿了一个简单的包袱,怀里抱着娘亲那把琴从苏子轩身边走过去。阿蘅,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合离的女子,照理是要从苏府后门离开才行。扣儿想要领杜如蘅往后门走,却没想到杜如蘅停下脚,看着扣儿摇摇头,她没有错,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就像娘一样,便是死也要死在祠堂,而她,是她娘亲手养大的女儿,便是合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从苏府前门离开。 扣儿微愣,然后笑着点点头,“好,小姐,他们八抬大轿娶你进门,今天纵是离开,我们也要堂堂正正离开苏家。 75 祭拜 犹豫了很久,扣儿拉住神情轻松的小姐杜如蘅,“为什么……不带碧玉走?”虽说先前扣儿误会了碧玉,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扣儿也能看出碧玉的真心。不然,碧玉也不会在小姐下堂后整理好包袱等在门口。 碧玉那样聪明,不会权衡不到跟着离开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日子。扣儿当然不算,因为她跟的主人是杜如蘅母女俩,但像碧玉这样的大户人家的一等丫鬟,其实比很多小户人家的小姐过得还要好。她们不肖做粗活,遇上个疼人的主子,每日只需说些漂亮话,端茶倒水捶肩。这样的好日子,扣儿这辈子是注定过不上了,可碧玉一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苏老夫人有多疼爱碧玉,扣儿不用想也知道,可碧玉竟舍得放弃这样好的日子,执意要跟她们走,这让扣儿心软非常。但小姐却是摇摇头,不管碧玉跪在大门口,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如蘅跟扣儿两个人换了衣裳,身上只带了一点碎银,至于银票则是贴身藏着。杜如蘅倒也冷静,离了苏府天大地大,她们却也没多少地方好去,眼下先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才好。当然,杜如蘅只到她们需得离了青州城才好,不然光是流言蜚语足够将她们俩淹死。 扣儿毕竟比杜如蘅常出门走动,两个人寻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杜如蘅拉住扣儿,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后,杜如蘅板正扣儿的视线,然后开始比划。 “碧玉是老夫人的丫鬟,跟着我们离开会过得很辛苦,何况,我有你就够了。”杜如蘅眸光依然温温浅浅,扣儿叹了口气,点点头,两个人吃了些爽口小菜后,便躺下休息。 离开青州城前,扣儿陪着杜如蘅去了一趟夫人墓前。提到这一处,扣儿便止不住气愤,明明夫人到死还是杜家的奶奶,老爷却也不知道怎么魔障了,硬说自缢之人没资格葬进杜家祖坟,随便寻了一处地方葬下后,便也没人去祭拜,只除了扣儿。 杜如蘅是第二次来娘亲的坟前,杜府的人分明看不起她,却又将她死死关在杜家,不准她踏出家门一步,甚至连每年的祭拜都不准去。杜如蘅想,合离也算不错,起码以后每年清明和忌日,她能亲自给娘亲上柱香了。 杜夫人的坟在一片山野间显得格外冷清。扣儿和杜如蘅换了轻便的男装,到杜夫人墓前时,身上衣裳还是弄乱不少。杜如蘅跟扣儿动手将杜夫人墓上的野草除去,祭拜过后,扣儿坐到一边树下休息,留杜如蘅一个人依在墓碑边上。 娘亲,阿蘅来看你了,你想不想阿 蘅?可惜,阿蘅没能带夫君一同来祭拜娘亲。娘亲,其实当初你可以不用这样傻,为了阿蘅嫡女的名分而牺牲自己。阿蘅什么都不要,只想能永远陪在娘亲身边。 娘亲,你知道吗?苏子轩,就是苏家大少爷,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只是阿蘅没有福气得到他的心意。在苏家的时候,下人们都替大少爷抱不平,因为他太好了,好到阿蘅站在他边上,自惭形秽也不够。 娘亲,你还记得苏家老夫人吗?阿蘅有一次生病,她抱着阿蘅,哼了一首依依呀呀的调子,同娘亲小时候哄阿蘅的时候哼的一样。嘻嘻嘻,娘亲,不过你哼的更好听呢,只是阿蘅是个没福气的,再没机会听娘亲哼那好听的调子。 娘亲,阿蘅在苏家的时候遇上一个满头华发的怪人,扣儿说那个怪人苏府的人称她白先生。娘亲啊,你说咱们从前为什么没能遇上他呢?他一个人跑到梅园的厨房里找吃的,却只同我说了一句,他能让阿蘅开口说话呢。 娘亲,你说,阿蘅要是能开口说话,是不是一切都跟现在不一样,你也还能陪在阿蘅身边,而苏子轩……也能多喜欢阿蘅一点点? 娘亲啊,到底还是不能说话的阿蘅连累了你,可是,怎么办,娘亲,若有下辈子,阿蘅还想做你的女儿,即便阿蘅不好,总连累娘亲呢。 扣儿过来提醒阿蘅下山的时候,小姐已经靠在墓碑上,神情安详地睡过去,唇角微微扬起,只是满脸泪痕。扣儿想,哭过就好,哭过就好。 杜如蘅的奶娘,也就是扣儿的亲娘的卖身契早就烧了,那时杜夫人做主,给了扣儿亲娘青州城外的一处田产,这两年倒是一直托村人照看着。杜如蘅也没有地方去,扣儿便领着杜如蘅去了那处田产。 黄泥沙石垒成的小院,扣儿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扉,屋子里尽是灰尘。扣儿连忙推了杜如蘅出去,杜如蘅笑了笑,拿了木桶在房舍前不远的河边洗干净,然后端了半盆干净的水回来。回院子的时候,扣儿已经撑起竹竿,趁着午后的大好日头开始晒被褥。一回头看见杜如蘅端着水,扣儿眼底一红,却也不急着过去接过水盆。 “阿蘅去整理里屋,我去收拾客厅跟厨房,好吗?”扣儿拽紧了被褥,见到杜如蘅冲自己灿然一笑,扣儿晓得,从今以后小姐不止是小姐,更是自己的妹妹了。 小院常年没住人,两人收拾了大半天才将里面洒扫干净,桌凳什么许多都不能用了。扣儿毕竟跟着娘回过村里,拿着铜钱去换了些财迷油盐回来,简单收拾了 三个菜,杜如蘅跟扣儿吃了晚饭便睡下了。因为只来得及收拾一间房,杜如蘅跟扣儿挤在一张床上。 早上起来,两个人才收拾妥当,就听见院子外头有人在喊扣儿的名字,杜如蘅看过去,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站在院门口,手上抓着两只鸡,神情间竟还有些忸怩。 扣儿在整理院子,准备在院子里收拾块地,种些菜。从前在杜府的时候,杜夫人也这样做过。见到院子外的青年,扣儿放下手上的活儿,“虎哥,你咋过来了?” 扣儿嘴里的虎哥,是村长家的小儿子张虎,小时候同扣儿也算一起玩过。昨个儿从娘那儿听到扣儿回来了,张虎一大早就带了两只鸡过来,而且还是能下蛋的母鸡,也不管娘翻白眼的样子,提着鸡就寻来了。 “给,这鸡能下蛋呢。”张虎憨厚地挠了挠后脑勺,瞥见站在门口的杜如蘅,只那气派便同他们村里人不一样。张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扣儿一乐,只是见着两只鸡的样子还是有些为难,“虎哥,我们这儿没笼子,不好养鸡啊。” 张虎虽然说话不本事,但农活倒是好把式,扎了篱笆,搭好鸡舍,倒先在小院里开辟出一处像样的来。张虎见两个女人也做不了啥事,索性卷起袖子,用不着扣儿招呼,爬上爬下地修好屋顶,将松了的泥巴围墙都给拢好,还有那些桌子椅子,不能用的就劈了码成柴火,就小半天功夫,比阿蘅她们两个收拾的快多了。 扣儿留张虎吃饭,哪晓得张虎咧嘴憨笑着往回走。杜如蘅看着憨厚的张虎,又看了看利落本事的扣儿,心底有了些主意。 76 家长里短 虎子回家就遭了村长家婆娘的好几记白眼,看见他满头是汗地钻进厨子里拿了俩冷馒头啃着吃,村长婆娘气得鼻孔大张,戳着虎子的大脑门就开始骂,“你说俺这是遭了啥罪,就升了你这么个不省事的!眼巴巴地送了两只下蛋的母鸡过去不算,帮人做了白工连口汤水都没给你喝就被赶回来了?俺拉拔大你,咋没看见你对俺这么孝顺?” 村长婆娘,也就是虎子他娘其实心眼不坏,只是牙口有些利索。平日里乡里乡亲需要帮点什么忙,虎子他娘也挺尽心的。不过虎子他娘毕竟是村长老婆,这村子里除了本家几位叔伯,就属村长最大。这么些年下来,虎子他娘这脾气也就爽落多了,瞧见不顺眼的自然得念叨,尤其又是自家孩子,虎子他娘更加放开了。 其实,虎子娘心眼是真不错的。当初扣儿娘回村子,同虎子他娘交情不错。扣儿娘的男人上山砍柴被蛇咬了,大夫没来得及赶上就去了,里里外外的事也都是虎子他娘给操办的。后来扣儿娘回了杜府做奶娘,这处房舍田产也是托了虎子他娘请村长照看着。不然这次杜如蘅跟扣儿还真不容易找着落脚的地方。 而且,虎子他娘要是真拦着,早上那两只鸡虎子也别想送到扣儿手上。她念叨更多的是心疼自家这憨小子。从小到大统共才见了人扣儿丫头几面啊?眼巴巴地就上了心。虎子他娘也不是不体谅孩子心事,只是扣儿娘在城里的老爷家当差,扣儿又是自由身,哪里是她家虎子能够肖想的? 虎子他娘这么说,也是想让虎子别一根筋到底。两只鸡照看下扣儿本是应该,农把式搭把手也没错,她就怕扣儿这次回来,虎子更加不肯成亲了。虎子他娘一共生了四胎,前三个都是女娃,第二胎落地没几天就夭折了,好不容易盼到第四胎是个男娃,虎子他娘有多心疼可见一斑。 边上娘亲不停念叨,虎子咧嘴笑着,大口大口咬着冷馒头吃,也不觉得咯喉,只把虎子娘又气又乐。她这个儿子生得是真的好,下田上山都是一把好手,人也勤劳能干,就是性子太憨厚老实,一根筋到底。别的都好说,邻里乡亲的总会看在他爹村长的份上照看几分,但就是一根筋这事虎子他娘有些不舒坦。 “娘,扣儿可怜,俺帮把手也是该的。”冷馒头到底太干了,虎子起身去边上的水缸里用葫芦勺盛了冷水便直接灌进肚子里。虎子娘一看这脸立马又黑了,“屋子里不是有茶水么?你喝那又生有冷的做什么?”虎子只咧嘴冲娘笑笑,虎子娘叹口气,“她们哪里可怜?大户人家当差的,主人家随手丢 一点也足够咱们一年嚼头了。虎子,你听娘的劝,咱们同隔壁村的吴家姑娘相看相看,媒婆说对过八字,大吉大利的。” 这事,年前就提过了,哪晓得一直听话的儿子梗了脖子死活不应,甚至还闹了脾气大冷的冬天一个人躲进山,开春才跟两个姐夫下山。可把虎子娘给吓得再也不敢提了。虎子没想到娘会再提起那个吴家姑娘,立马瞪大了眼,“娘,你要提亲就上扣儿家去提,别家的俺谁也不要。” 这句立马把虎子娘也气上了,指尖戳着虎子的脑门又开开始撒泼,“你这死脑子,人家扣儿爹娘都是死了,你让娘上哪儿给你提亲?” 虎子是憨,却从来不傻。听见娘拿扣儿爹娘的事来说,吭哧了一下回了句虎子娘,“扣儿是跟她家小姐一起来的,娘跟扣儿家的小姐去提。” 虎子娘倒不知道杜如蘅跟着扣儿一起过来,听见虎子这么说,立马撇了撇嘴,“那个丧门的小姐,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提?生来就是个哑巴,克死了母亲,现在又被夫家赶了出来,你也不怕晦气上门。” 对扣儿,虎子娘倒真不嫌弃,这个姑娘回来过几次,模样确实生得水灵,比起村子里那些黑面的姑娘的确要好看许多,而且又是个勤快嘴甜的姑娘。要不是大家婢的身份,虎子娘指不定真就上门提了,至于关于扣儿伺候的那个小姐的事,整个青州城的人都这样说,虎子娘这话也不算说错,但真讲出来的时候,听见心底总不会舒坦到哪儿。 杜如蘅站在院子外,心思一紧,却从来不知道外间是这样传她。娘亲不是她克死的,不是啊,真的不是。杜如蘅心底凄凉,面上的笑却愈发薄凉起来,只看得扣儿心酸无比,对口无遮拦的虎子他娘却是气上。 端着食盒,扣儿不管不顾走进虎子家后院,放下食盒站在院子边挺直了脊背,凶了一眼虎子他娘,“我家小姐好得很。”扣儿还想说什么,杜如蘅上前一步,拉了拉扣儿的衣袖,才走进院子里,冲虎子边上面上难堪的妇人微微行礼,让扣儿好好送上谢礼,然后规矩地离开。 虎子看见扣儿立马憋红了脸,尤其还被听见娘亲在背后说她家小姐不是,虎子愈发觉得慌。一边的虎子娘半响没回过神,然后才一屁股蹲坐到门槛上,抚着胸口直喊哎呦,“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是真真好看,就是可惜了,是个哑巴……” 这边虎子根本没听见自家老娘说的话,追了两步到门口,盯着前头慢慢走远的扣儿使劲瞅。 往回走的路上,扣儿 一直担心小姐会有什么。 刚才虎子他娘说的话,扣儿一早就知道了。这些话,好多都是杜府的那个恶毒姨娘让人传出去的,现在小姐离了苏家,愈发坐实了小姐命不好的谣言。其实别的扣儿都不担心,只是那句克死亲娘这点,扣儿怕小姐心底难受。 杜如蘅自然心底难受,从小最疼自己的娘若真是被自己克死的,杜如蘅只怕会立时死了去。但杜如蘅是杜夫人一手教养大的女儿,又怎么会真的如同那些人一样想?娘亲确实因她而亡,但娘亲是爱她的,若她将娘亲对自己无私的爱当做枷锁,那才真让娘亲失望。 冲扣儿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杜如蘅牵住扣儿的手,然后比划着要去添置些什么家具器皿,将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而且杜如蘅想过了,她要风风光光地将扣儿嫁出去,所以,她要开始给扣儿存嫁妆了。 只是不知道扣儿对刚才那个憨厚老实的虎子心底怎么想的。扣儿倒是不怕,“阿蘅,以后不然你来刺绣,咱们送去城里绣庄卖了,扣儿也可以打璎珞换几个钱,日常嚼用也就够用了。” 杜如蘅点点头,至于田地,她们两个姑娘家也撑不起那力气,还是租给别家,到时候吃点粮就好。这么一合计,似乎将来的日子定然会好好的。 苏老夫人听见季管家的回话,叹了口气,“果真是她的女儿,这脾气竟是一样倔成这样。季管家送些家计物什过去,毕竟是苏家欠了她们的,这往后,便再不要去打扰她们吧。”季管家连忙应诺,心底对那个刚烈的大少奶奶却生出几分好感来。 当初府里的人哪个看得起大少奶奶,经过这事却才看出哑巴少奶奶的苦来,心底怜了几分。至于老夫人交代的事愈发尽心去办了。苏子辕站在老夫人门外正好听见这话,人却是微微慌神,心底愈发苦涩难堪起来。 她就这样走了,真就这样了无牵挂地离了苏家。这苏家,真就能如大哥想的那样,走了一个杜如蘅就能回到从前吗?苏子辕苦笑,转过身离开老夫人院子。 那边老夫人拿起桌面上的一张烫画的帖子,翻开看着上头季家大奶奶的名号,眸底晦暗不明。 77 别划 因为季如兰的关系,季夫人在苏府也买通了一两个奴仆,只等府里发生一星半点的事便通知她。若季如兰不是她的女儿,季夫人只怕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也学那些下作之人行这般下作手段。 “母亲,你说的是真的?”季如兰不敢想,她还没如何耍手段,杜如蘅竟下堂求去,缘由她根本不管,一想到自己可能心想事成,季如兰竟是顾不得母亲脸上难看的颜色,走到季夫人边上摇着晃着,非得母亲再带自己去一趟苏府才安心。 季夫人执拗不过女儿,只能点头应允。堂堂季家的嫡出女儿,竟寻死觅活地只想嫁一个成过亲的商人,真真是丢尽季家的脸。季夫人纵然心底不愿也晓得体贴女儿家的心思,她本不求女儿嫁进宫里替季家求什么功名富贵,所以,女儿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如兰,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娘可以替你选门好亲事,无论如何都比苏子轩要强上百倍。”季夫人挽住女儿的手,她这个女儿从小娇惯,又自恃才学,从不将一般人放在心上。这样性子的女儿,除非遇上能真心疼爱她的人,不然可有苦头吃了。 季如兰既然知道了杜如蘅被休,又哪里听得进母亲的劝,遂扬起笑靥,“母亲,比父亲强上百倍的人普天之下大有人在,为何母亲又矢志不渝?”季如兰知道母亲同父亲鹣鲽情深,她不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只想求那一场倾心相许。 那一眼的苏子轩,足够她悸动一辈子,念念不忘。 季夫人看着同自己相似的面容,心底微微一涩,她苦心经营是不是错了。她同夫君,并非外人看到的那样,家里那两房侍妾纵然不受宠就是血淋淋扎在她心上的尖刀,一碰便能沁出血来。 “如兰,你这样聪明,为何悟不透这男女情思。便是你情我愿,这世间又多多少能够善始善终?何况……”上一次在苏府,她根本看不出苏子轩对女儿有何种情思,反倒更像是一种估量。 苏子轩想要将买卖做到衮州去,这事,老爷也同她说了,先前女儿贸然请了知府公子去探苏子轩口风。也就是说,苏子轩对她们母女俩的来意多少是心知肚明的,可即便是这样,那天见面时,苏子轩看女儿时,季夫人根本没有从里头看出多少情愫来。 虽不想承认,但季夫人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如兰都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碧玉啊,你说,这季夫人又下拜帖给我,所为何事?”苏府薄有家底,但同衮州城的季家并没有多少关联。先前一次拜会,老夫 人心底有了模糊的念头,奈何对方并没有多提及子辕,这让老夫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次,她倒要会一会这个季夫人,心底究竟藏了什么年头。若敢对苏府不利,她也绝不让对方好过。 一边小心翼翼斟茶的碧玉从大少奶奶带着扣儿离开苏府后就回了老夫人身边。说实话,碧玉其实是想跟少奶奶走的。跟着少奶奶走,凭碧玉对少奶奶的了解,定是会顺着她的意思替自己寻门好亲事,但留在苏府,老夫人纵然疼爱她,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离不开苏府,终身侍奉苏府主子,日后即便她有了孩子,也还是要领到苏府主子跟前磕头。 她心思从来就不大,只想攒够了钱,寻门平常亲事,却是真的不想一辈子做人奴仆,尤其不愿见到自己的孩子将来同自己一般命苦。 “老夫人,季家奶奶来便来了,咱们以礼相待,总不亏着什么。”碧玉知道苏老夫人担心什么,只是碧玉并未如何接触过这位季夫人,自然说不来如何的念想。尤其,碧玉知道的是,当老夫人一定要她拿瓷瓶回梅园时,碧玉便知道老夫人的宠爱也是有底线的。 碧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是下一个大少奶奶,但她明白,多留一天总会遇上那样的日子。头一次,碧玉有些怨恨大少奶奶的不公允,即便扣儿是她的陪嫁丫鬟,但碧玉也是派给她的人丫头,为何离开的时候大少奶奶就是不肯带走自己呢。 若是能跟少奶奶走……碧玉微微抿了抿,低下头,继续小心地伺候着老夫人。 老夫人倒是被碧玉那句“以礼相待”触动了,拉着碧玉的手,眉眼瞬间扬起笑意,“碧玉啊,你说,这位季夫人可是看上咱们子辕,想要结下亲事呢?” 也莫怪老夫人往这边想。季家是不错的,这季如兰这年岁也不算大,但照着风俗,她这般年纪的还未定过亲那是有些奇怪了。纵然季如兰眼高于顶,但老夫人也肯定,自家小儿子是个好的。季夫人这次来青州城,许是相中小儿子,想同苏家结成亲家也不一定。 到时候,大儿子苏子轩做大生意也能借上季家的势,到时候苏家只会越来越好。碧玉看着满脸是笑的大夫人,忽然心底悲凉极了,也不知道大少奶奶带着扣儿过得怎么样了。二少爷是好,只怕早已心有所属,不会轻易如了老夫人的心愿。贸贸然娶了季家小姐过门,只怕会多一个可怜的人罢了。 此刻,青州城里如何,早就不是莫尧所关心的事了。 自从知道冬至其实是皇朝的锦绣公主,而那个满头 白发的师傅又成了皇家顶尊贵的皇叔公时,莫尧便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会比从前更难走。以前,只要娘亲喜欢冬至,愿意接纳冬至做自己的妻子便好,现如今,冬至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嫡女,莫尧每想起莫知府那张脸,心底就愈发少一分底气。 他有娘亲撑腰,纵然那时候冬至只是孤女一个,他也能娶得。可天家的女儿,可是谁求便能下嫁的么?想到这里,莫尧的脸色愈发黑了。亏他喊三哥哥这般勤快,元崇太子却是从认了冬至后便死活没给自己一个好脸色。 莫尧看出元崇太子行程赶,除了吃饭住宿,路上基本就不停了。可因为心疼冬至,到底还是用了马车。结果就是他绕着冬至,不疼地呵护备至,而他想要凑到冬至跟前讨口水要些点心,元崇连车帘都不给掀一下,挠得莫尧心底上火,嘴上都冒泡了,却真又不能拿太子怎么样。 亏得娘来时还提点他一个三字,太子翻脸无情的速度也太快了。舌尖抵着嘴巴上火的地方舔了两下,瞅了两眼天,莫尧蹬了两下马腹。光一个太子就这样难缠了,想到这些年宫里宫外关于锦绣公主的传闻,莫尧愈发头疼。 不然,晚上摸进冬至房里,怂恿这傻丫头跟自己私奔了再说?皇上太子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到冬至,不然就跟师傅他老人家先借那处古墓躲躲,等娃儿蹦出来再出来?心底一类,莫尧舌尖绕着那几处热疮也就愈发肆无忌惮,结果哎呦了一声,疼得眼眶激了一下,差点没淌出泪来。 一直跟在边上护着马车的行文行武眼角瞅了瞅,二话不说,又静下来心来护卫。 马车里头。 元崇倒是想跟妹妹多熟悉一下,虽然第一眼就认出对方来,但元崇实在是太开心了。锦绣离开宫时才那么点大,可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叫自己一声三哥哥,这怎能不叫元崇欢欣?可元崇到底没胆子将从头到尾都坐在马车角落里的皇叔公给赶出去。 这可是皇叔公,皇家祭祀的主持,就是父皇对皇叔公都得毕恭毕敬,何况他一个小小太子。好在皇叔公不说话,睁只眼闭着眼的随便他怎么疼锦绣。虽在赶路,但吃食却也觉得精细,怎么也不会委屈了妹妹才是。 元崇拉着妹妹,将宫里头的情形大致上说了一遍,尤其是皇家的一些规矩。当然,元崇是不在乎妹妹这般“生猛”的性子,可回了宫,即便父皇母后护着,后宫那些妃嫔皇子皇女们也会私下诟病。他元崇的妹妹,又怎么能叫那些个不入流的看轻? 静下心来打量妹妹 ,眉目如画同母后简直一模一样,尤其那双眼,灵气逼人,叫元崇怎么看怎么觉得欢喜。妹妹纵然不笑,元崇也不觉得妹妹清冷,反倒愈发想要亲近她。这般好的妹妹可要藏起来,免得登徒子觊觎。 一想到这儿,元崇难得外显的欢快脸面一下子浓黑如墨。这死皮赖脸跟着要上京的莫尧真真是个泼皮!念在母后同卢姨,还有小时候同自己的情分上,元崇已经打算既往不咎了,偏这莫尧腆着脸一遍又一遍念叨什么妹妹是他定好的媳妇…… 真真胡说! 元崇想到妹妹每回不吭声,但用那双盈着笑的眼看莫尧这混小子时,他便是浑身哪一处都不自在。所以不管别的,就为了隔开莫尧,元崇也要快些回京才是。他就不信这混小子敢闯禁宫!! 自家妹妹好不容易找回来,凭个莫尧就想娶走,就算他元崇肯了,宫里的父皇母后也绝对不肯,再者说了,他元崇就是父皇母后点头了,也要耍些手段不肯就是了。 不过,元崇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皇叔公。皇叔公素来不管事,只除了插手锦绣的事外,那么这次他跟着自己回宫,可是为了外头莫尧那小子同妹妹的亲事?想到这门亲事他已经点过头了,元崇心底便是一凉,总觉得皇叔公在,他这个太子什么的,也就彻底没用了。 臭小子! 78 小别成欢 从青州城到京城,根本用不着十天半个月,就算路上多了辆马车,莫尧知道,后天应该就能到京城了,那时候,再想要见到冬至真就难于登天了。所以,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他就要摸进冬至房里去才行。 想要进到冬至房里,那是相当难的一件事。 同行的人里,不说行文行武,就连太子殿下本人的功夫都是顶好的。冬至一定要挨着师傅住,所以每次投宿的时候,冬至的房挨着小白跟太子的,莫尧想要进到冬至房里真的很不容易。 元崇一路上彻底杜绝莫尧的靠近,但凡他有一点想要跟冬至说话的意思,元崇便能想出千百种法子隔开两人,而且足够不动声色。莫尧恨得牙痒痒,可又拿元崇没法子,只能白日里不停地跟行文、行武套近乎,想着晚上行动的时候能给点方便才好。 这几天虽然元崇想尽法子弄些好吃的给妹妹,结果皇叔公几乎不怎么碰,只淡淡地吃些果子。冬至虽不至于像皇叔公那样,但也是恹恹的,这让元崇一到客栈就吩咐小二请了城里手艺最好的师傅过来准备膳食。 冬至回房梳洗妥当后,明白这几天师傅的胃口不大好,好在宫里那点事儿三哥哥已同她讲得差不多明白了,冬至打算下厨弄些吃食给师傅吃。冬至出门的时候,行文守在外边,见到冬至出来,立马要跟上。 元崇是太子,居其位需得步步惊心,到了这处地方自然要去见些人。这样的事,元崇自从不需同人交代,于是带了行武跟几个影卫出去,留下行文他们在客栈里保护锦绣跟皇叔公。冬至抬头,目光清灵灵地盯着行文,“三哥哥让你在这里做什么?” 行文不明所以,但还是躬身行礼,“保护公主安危。”冬至颔首,然后面上不起波澜地从行文面前走过,也不管行文跟过来。找到厨房,同掌勺师傅通融了一下,便一个人留在厨房里侍弄起那些食材。 这家客栈也算是城里不错的,食材也都新鲜极了。冬至挽起袖子,一个人揽下所有的活儿,将洗洗切切的活计做好,打算到炉灶后头生火的时候,眼前一黑,厨房里头就蹿进来一个人,正是这两天难得见上一面的莫尧。 冬至眼角微微一弯,里头波光粼粼地漾起些委屈,只把莫尧看得心底一酸,才要开口,行文黑着脸走进厨房。冬至扭头,瞪着行文,“三哥哥只说保护我的安危,至于我要见谁,不在其内。” 这话,若是被元崇听见,定然要呕出三升血来才行。都说女生外向,这话果真很对。冬至 说完话就不理行文,走到莫尧跟前,纤细柔嫩的手抓住莫尧的,“你都不来看我。” 天见可怜的,莫尧好不容易摸着这冰冰软软的小酥手,心底还没来得及嚎叫几声,听见冬至的话后,莫尧立马垮下脸来,“哪里是我不来看你,隔着马车,太子硬是把你守得滴水不漏,你摸摸我的心,里头可全惦记着你。” 莫尧这人,打小没脸没皮惯了,尤其这会儿想冬至想得紧,哪里顾得着狗屁礼仪教养,搂过冬至,抽空瞥一眼低着头依然黑着脸的行文,莫尧心底愈发欢乐。总算抱着小媳妇了,真是愁坏他了,早知道在青州城的时候就办了媳妇,也用不着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了。 不过也是,打死他也想不到他的傻姑娘一下子就成了皇朝的公主,哎。 行文谨守尊卑礼仪,被公主的话堵回来后,又见着莫公子对公主的不轨举动,他只能低下头,劝也没有立场,想了想,行文只能退到门外,招了影卫去通知太子外,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谁让公主护着人家,这会儿没了太子,他可不敢贸然出手。 弄伤了公主,太子绝对不让他好过,可要是弄伤了莫公子,公主绝不让他好过。 莫尧松开冬至后,正好细细打量下她有没有瘦些,却看见冬至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自己的唇角一下,立马扭头走回到灶台前,只那泛出红的耳尖能瞧出些别样来。莫尧心底一甜,扭着甜腻腻的声音凑到冬至后头揽住冬至的腰肢。 哎,冬至本就不通达人情世故,正是因为遇上莫尧这般不守礼的,冬至比起别的女子来,自然爽落多了。这让莫尧心底暖暖的,像是淋了一层蜜糖水,甜滋滋地诱人极了。 冬至做出那样举动后,到底觉察到一些羞涩。这会儿莫尧还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后,指尖扭着菜心便要躲开,“烧火去。”天知道知府家的大少爷会不会烧火,总之莫尧乐呵呵地蹲到灶台里头开始烧火。 好在冬至教得好,莫尧见火苗儿蹿得欢腾,心底也美美的。冬至将菜都装好盘,然后将揉好的点心放进蒸笼里蒸后,便缩了缩身子挤到莫尧边上,火光映着两个人的面容显得格外暖心。冬至用帕子轻轻擦掉莫尧额上的脏,嘟囔了一句,“你这柴烧得太旺了。” 莫尧使坏地往里面再塞了一根柴火进去,火苗呼啦一下蹿得更旺。冬至瞥一眼莫尧,见他笑得这样坏,也就不做声了。好在这会儿是在蒸点心,火大些也无碍。莫尧拍了拍手上的柴火屑,然后搂住冬至的腰,大脑袋搁在冬 至肩上,“冬至哎冬至,你说你咋一下子就成了公主呢?” 冬至身子僵了一下,然后伸过手去拍了拍莫尧的头,“你嫌弃我了?” 莫尧摇头,“我哪里舍得嫌弃你?当初好不容易缠上你,只想着能跟你白头到老,现在你成了公主,不说皇上皇后,就是眼前你这太子哥哥也不让我见你,我难受,冬至,我怕我们以后不能在一起了,怎么办?” 冬至心底软成一滩,身子贴紧莫尧的怀,轻声地说,“不怕的,有师傅做主,肯定不会有事,再说了,我们都有了夫妻之实,他们不会……” 黑着脸的太子刚踏进厨房门口便让那个“夫妻之实”给震得身子直哆嗦,头一次扯着嗓子吼出莫尧的名字,“混小子,你给我出来!”莫尧低头看了眼怀里狡黠眸光的冬至,笑着叹了口气,认命地从灶台后面起身,慢腾腾地朝元崇那边走去。 没等元崇动粗,灶台后的冬至探出一张不悲不喜的脸,“阿尧、三哥哥,饭马上好了,记得回来吃。” 太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妹妹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吃过饭我们得连夜赶路回去了。” 79 路上 虽然急着赶路,但教训莫尧的功夫总还是有的。 元崇对锦绣这个妹妹,若是不是从小就被带离皇宫,大约也不会生出这般维护的心。不管如何,元崇对自家唯一的嫡亲妹妹是无比疼爱的,且不管妹妹肖似母后的容颜,就是浑身那股子轻灵气质,也足够叫元崇呵护备至了。 这样一来,莫尧的所作所为就格外扎元崇的眼了。 不许行文行武动手,太子便步步紧逼。身为太子,他从小便习文习武,平日里不肖出手,外人根本不知太子的本事究竟多少,等莫尧交上手后才发现,原来太子的武学也是不弱的。莫尧这人,本来就是不拘一格的,尤其知道,这种时候,宁可得罪太子也不能输给太子,不然以后求娶冬至就更难了。 想到这里,莫尧下手也就不遗余力,拳头直接落到太子元崇身上,只是每一下都有些心惊胆战,只怕元崇事后更要鸡蛋里挑骨头,不给自己好脸色看。至于元崇,倒不是看不起莫尧,只是因为锦绣,元崇看谁都不满意。太子从小便练武,只是根本没有对手,身边的人没人敢跟自己真刀真枪地对打,难得遇上莫尧这般不遗余力的,元崇也索性丢开尊卑,只想同莫尧痛快打上一场。 等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停下拳脚时,莫尧嘴角紫了一块,嘴里一股子甜腻的血腥味道,至于太子,脸上倒是没什么大碍,所以等冬至整理好行囊,请两人过去用膳时立马走到莫尧边上,眼底满是心疼,看太子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只叫太子心头堵得慌。 这莫尧果真一肚子坏手,只把脸漏出来招自己拳脚,至于自己却伤在身上,总不能扯开衣襟让妹妹看吧?心底窝火,加上先前听到的消息,元崇没好气地拉过锦绣的手去吃饭,至于莫尧,他根本用不着招呼,自己挂着笑跟了上去。 到的时候,小白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等到太子他们都坐下后,小白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莫尧一块儿上桌。太子立马黑脸,小白却是不咸不淡地吃菜,“迟早是一家人,不用拘泥。” 莫尧发现,自己头一回喜欢这个满头白发的怪人。太子在皇叔公面前根本不敢摆架子,只能用黑脸意思莫尧上道些,自己端着碗蹲到角落里吃去。莫尧当然看懂了太子的眼色,但他会听才怪。 太子见着莫尧伸筷子去夹菜便半道上夺过去,三次之后,莫尧直接将自己的碗伸到冬至面前,冬至便将莫尧平日里喜欢的几样菜落进莫尧碗里,元崇在对面看得整个人散出冷气来,却也无济于事。 不过冬至的手艺是真的好,太子难得的没了人去抢,也吃下不少。 果真皇叔公胃口不好,饶是太子吃惯了宫里的膳食也还是觉得妹妹的手艺青出于蓝。 用过膳,太子让人换了两辆小一些的马车,里头垫了厚厚的褥子,吃食跟水也都备置妥当后,马匹也换成良驹,连夜出城就往京城赶。莫尧没有问出了什么事,但也能模模糊糊猜出点什么。 确实出了点事。 元崇从小就知道盯着自己这个位置的人很多,他们每一个都是心怀鬼胎、居心不良的。至于使的那些手段,元崇从来不敢小瞧。这次他收到消息,原本也不敢怀什么心思,毕竟假的次数实在太多,叫元崇根本打不起精神来。只是母后说这几天晚上都梦见了长大的锦绣喊她母后,这让元崇不得不亲自跑一趟。 这件事,元崇自然避不开父皇,但还算私底下行事。却没想到大皇子会对母后下手。大皇子出身卑贱,生母只是父皇皇子府邸时的侍女,因为怀了身子才提了位份,这些年在宫里也算安分。只是元崇不相信,一个没有背景的侍女是怎样在吃人的府邸爬上皇子的床,并且安然诞下皇子,还一直养在身边。这样的女人,若是纯良,打死元崇也不信。 这么多年过去,元崇却也因为大皇子同他母妃的不作为而松了浸提,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没能沉住气,到底是什么逼得他们急着动手,而且还是冲母后动手?想到母后此刻的情形,元崇心底焦急,好在父皇多少还护着母后,不然…… 想到这里,元崇心底后怕,看了一眼马车外头的莫尧,元崇凝眉,“莫尧,到马车里来。” 两辆马车,前一辆里坐着小白和元崇,后一辆归冬至所有。莫尧骑马一直跟在冬至马车边上,听见太子的吩咐,莫尧驱马上前。 小白倚着褥子,也不知道睡着还是醒着,元崇倒也不避忌皇叔公。深宫里的事,连外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何况这次牵扯到锦绣,于情于理皇叔公都应该知道。至于眼前的莫尧,平心而论,元崇也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由着莫尧一路跟着。这些天的作为实在是气不过罢了。 “她现在不是小孤女,而是皇朝的锦绣公主,你也铁了心要娶,不怕父皇母后为难你,甚至牵扯到你父亲母亲全族人?”天家人最是心胸狭隘,元崇从不否认,更加明白父皇母后对锦绣将来的疼爱。 本来,锦绣就是他们最疼爱的女儿,即便这些年夫妻情分淡了,那也是因为锦绣的下落不明。 现在锦绣回来了,元崇肯定不管父皇还是母后,谁也不会答应这么快将锦绣嫁掉。但从这几天看下来,元崇也算是明白了锦绣的心思。若是锦绣自己肯,不知怎的,元崇肯定父皇母后绝对会应承下来,顶多将锦绣的公主府建在皇城里,不让锦绣远离就是了。 这样一来,驸马十有八九只能是莫尧了,尤其那句该死的“夫妻之实”真真气疼了元崇的心肝肺。只是不管如何,锦绣回京,定然会卷起暗潮,那么锦绣边上必须有人守着。皇叔公上京,自然叫元崇吃了定心丸,但元崇还是打算敲打敲打莫尧。 “我同冬至认识在先,若是早知道她是公主,或许也生不出这些心思来。只是既然遇见了,微臣也就只能认命。”莫尧难得认真,那双眼在灯火里熠熠生辉。元崇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皇叔公,然后扭过头对上莫尧,“京里只怕要乱了,你既然想要娶公主,那边必须强大能够保护她。” 莫尧眼神一闪,但很快的,面上神色也是坚定极了,“多谢太子殿下成全。”这句话一出,叫元崇神色一僵,冷哼一声,到底没有说话,让莫尧下了马车。至于元崇,又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皇叔公后,微微一叹,也靠在褥子上闭目养神。 80 缨络 “扣姐儿,你家打的缨络儿就是比俺们的好看。”胡嫂子拿着绣花篓子,探过围墙跟里头蹲着身子晒菜干的扣儿说话,一双眼却是精明地瞄着搭着裙摆,倚着门坐在马扎上安静打缨络的杜娘子身上。 村子离青州城有些远,偶尔去城里置办些货物,其他时候自给自足,倒也和乐得很。当初苏家大少爷娶了杜家的哑巴姑娘,青州城里闹得满城风雨,村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闲聊时也是知道一点。杜如蘅梳着妇人发随扣儿住到村上,虽是河边离得有些远,但村子也才多么大点地方,没半天功夫,村上所有人都知道苏家大少奶奶,那个哑巴被休了。 村子里的人同虎子他妈一般,碎嘴但真心不坏,顶多聚在一起说说杜如蘅那一身的气派,话语里多是向往的念头,并没怎样恶意。 这胡嫂子平日里就是个妙人,泼辣至极。村子里没人敢惹他,加上丈夫就是个杀猪的,也算是村子里的富户,平日里没少得罪人。扣儿跟杜如蘅进村后,这胡嫂子凑到边上偷偷看两人,也不知怎的就喜欢亲近杜如蘅,从自家肉摊上割了两斤上好的大腿肉,硬是跟扣儿说上话,见到杜如蘅打缨络,自己绞了两股拼命想同杜娘子搭上话。 杜如蘅现在,逼着自己不去想从前的事,包括那个屈辱的夜。村子里的生活,到底清苦,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自在。炊烟伴着鸡鸣犬吠热热闹闹,到了晚上,林间不知名的虫儿便扯了嗓子地唱。杜如蘅从不用担心明天会遇见什么奇怪的事,因为她只要守好这一亩三分田,就足够杜如蘅度过以后的日子。 那个虎子,倒真是个憨厚人。 那天的话,杜如蘅初时魔障,后来仔细一想,却又释然。欠不欠,亏不亏的,她都已经还不上了,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日子,让最后一个陪着自己,永远对自己好的扣儿丫头能够过上好日子。 杜如蘅想过了,从苏家带出来的钱财不少,尤其是苏子轩给的那张银票。杜如蘅有时候觉得羞愧,自己为何就不能再骨气一些,将那些统统地丢下。如果只有一个自己,杜如蘅或许真就那样做了,至于后来季管家送来的那些物什,杜如蘅没法子拒绝,也只能收下。这叫两个人的生活倒是好了不少。 扣儿说,要请个工匠回来将这宅子整个地修一遍,不求精致,但绝对要干净宽敞,摆得起那些个家居物什。杜如蘅不想动那笔银子,她想过了,等扣儿嫁人的时候,这笔银子她要用来替扣儿置办嫁妆,买处宅子给扣儿陪嫁。这样一来,杜如蘅便打算替人结缨 络贴补点家用。 村子里初一十五会有货郎来做些小买卖,这样的绣品缨络也会收去,杜如蘅不擅长农事,顶多摆弄些吃食,所以很多时候,杜如蘅选择结缨络或者绣帕子,到时候跟货郎换些银钱或是些小玩意,到时候算给扣儿添妆。 至于胡嫂子的亲近,杜如蘅只顾着结缨络,根本没同胡嫂子说上什么话。倒是扣儿,原本担心这胡嫂子亲近得莫名其妙,怕她说话不知分寸,伤了阿蘅小姐。等后来一次村里人说起阿蘅,扣儿见到胡嫂子帮小姐说话后,扣儿对这人倒是生出不少好感来。见她来的次数多了,倒也会同她说些话,面上的笑也真挚很多。 这次见胡嫂子拿着自己打的缨络,扣儿歪头冲里面的杜如蘅笑了起来,“阿蘅,你教教胡嫂子打缨络吧,免得她整日在咱们院子外头晃悠。”胡嫂子听见扣儿的话,咧嘴笑得很是欢畅,“可不是,俺从来就是粗手粗脚,做不来这样精巧的活计,好在俺家那口子不计较,能跟杜娘子学上一点好手艺,也是好的。” 胡嫂子笑嘻嘻地跨进院子,讨好地端着马扎坐到杜如蘅边上。杜如蘅腼腆地笑了笑,递过手上打了一半的缨络子,眉眼温婉一笑,叫胡嫂子看呆了去。半响后,才讪讪地回笑,“杜娘子可真漂亮。” 胡嫂子打小粗野,素来看不惯那些造作的文秀女子,偏偏乡野间的直率性子,她也一并不喜欢。是以,胡嫂子在村里也没几个交好的妇人,说来也怪,胡嫂子只第一眼见到杜如蘅,就极喜欢杜如蘅身上天成的美好。这会儿终于能跟杜娘子好好说上话,胡嫂子是真的开心。 “哎呀,你这手可真是巧,我这结每次打了都要松开,不然就得绑上两三遍才行。”胡嫂子惊喜地看着杜如蘅手指白嫩细长,一缕一缕绞着线,眉眼间染着淡淡的笑,分外好看。杜如蘅听见胡嫂子说的,微微侧头看了眼胡嫂子篓子里编好的缨络,捡出一个来,小心地拆开,然后几下摆弄,比先前的模样实在好看太多。 胡嫂子惊喜地接过来,左右看了一通,嘴角更是拢不住笑,“杜娘子啊,俺说你这手艺真是太巧了。别给货郎压了价,要是信得过,让俺家那口子每次进城的时候帮你卖,总能多赚点。” 杜如蘅愣了一下,却不知道胡嫂子为何对自己这般好。扣儿整好菜干,提着篮子走到边上,用摘下的一些发黄菜叶喂篱笆里头的几只鸡,“我家姑娘的手艺自然好极,只是这样实在太麻烦胡大哥了。” 扣儿比杜如蘅精明,从小就是,虽说 胡嫂子人不赖,但扣儿必须小心翼翼,只怕一个不留神,别的人就会伤到小姐。她不是不知道这些帕子缨络送进城里起码能卖多一倍的银钱,可谁去送?凭她们两个弱女子,从村里去青州城里路上就要花去大半天功夫,何况去哪里找人家收这些缨络? 扣儿自己不怕苦,可却担心小姐一个人在村子里受委屈。胡嫂子这话,叫扣儿觉得奇怪,为何要这样帮衬她们?明明她跟小姐如今一无所有,胡嫂子对她们好,图的是什么? 胡嫂子人也精明,只是看两个年轻姑娘家这般神情,心底越发酸涩。“俺也不跟你们遮掩,就是想帮帮你们。”扣儿一笑,盯着胡嫂子的眼,然后对杜如蘅笑了笑,“那胡大哥下次什么时候进城?正好我也绣了帕子,一同送去,成吗?” 胡嫂子自然应承下来,满口爽落,“中,保证给你们卖个好价钱。”扣儿喂好鸡,便打算生火煮饭,自然留了胡嫂子一同吃。 81 有喜 初夏的日头总是格外好。 杜如蘅扶着缨络,耐心地叫胡嫂子编织,扣儿提了壶茶水过来,然后就进到里面生火烧饭。这样的事,扣儿自小做到大,熟练得很。从前在杜家的时候,小姐跟夫人的日子过得难,她这个做丫鬟的总要多勤快些才行。 胡嫂子家虽说是屠户,平日里饭菜都是沾着荤腥,比起别家来倒也真是不错的。可这次,吃了扣儿煮的东西后,胡嫂子便抹着嘴角直嚷着好吃。扣儿倒真喜欢胡嫂子这样的爽落性子,只是这事也不急着学,慢慢来总有时间的。 因着有客人在,扣儿特意烧了盘红烧肉,油光发亮的模样,只把胡嫂子瞧得眼都直了。他们这样的乡下人,平日里粗茶淡饭,别说这样好看的菜了,就是一盘水煮肉片都足够鲜甜上大半个月了。 扣儿抿着嘴笑,胡嫂子也不别扭,只是瞧见杜娘子那斯斯文文的模样,嘴角一哂,微有些不好意思,“妹子可不要笑话俺们乡下人,打小乡野间跑大的,哪里比得上你们城里姑娘的精致呢。” 这话,胡嫂子说的爽落真诚,丝毫不见半点忸怩,倒让杜如蘅跟扣儿心生好感,扣儿提筷又落了块红烧肉进胡嫂子碗里,然后又夹了一块进小姐碗里。最近小姐也不知怎的,人是清减不少,扣儿想了法子地补,但人还是瘦了下去。好在白日里看去气色还是不错的,不然扣儿真急着要带小姐去看过大夫才放心。 其实,扣儿没说的是,她担心小姐还没放下苏家,没放下苏子轩。 扣儿守着礼,若非如今实在落魄,她绝对不会喊小姐一声妹妹,纵然从小她就拿小姐当自己妹妹一样护着。小姐小时候还会淘气,跑出院子去玩,可后来被如娇、如媚欺负过几次后,小姐也就渐渐不爱出门。 那时候,陪着小姐的就是她扣儿。两个人一般大小,小姐跟着夫人学琴棋书画的时候,她就做事,打点院子里的一切。每次小姐学完,就会跑来找自己,不吵不闹,却一定要帮着自己做那些粗活。扣儿拦不住,因为每次小姐都会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自己。后来一次,小姐帮自己做活,正好被寻来的夫人看见,结果夫人什么话也没说,后来却带着她跟小姐一起,教一些灶台上的本事。 夫人后来告诉过她,小姐是个死心眼的,难得遇见她做的事,夫人也不忍心拒了她。何况,女儿家,会些活计也无妨。扣儿才知道,自家小姐遇上真心想做的事有多不容易。她学琴学棋学书学画,全是为了夫人。所以当扣儿知道小姐可能喜 欢上姑爷苏子轩,而苏子轩并不喜欢小姐时,扣儿真的想过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让小姐得到他喜欢才是。 小姐那么不容易,真心想要对谁好,可扣儿没想到,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反倒成了苏家大少爷。扣儿不知道的是,小姐杜如蘅的动心早在四年前。那次夫人身子不爽落,而扣儿又被叫去大厨那边帮忙,夫人的药又被下人克扣,杜如蘅便偷偷跑出去替娘抓药。高头马上的苏子轩就这样叫杜如蘅动了心,甚至忘了自己还是个哑巴的事。 苏子轩亲手撕开那些假装,也叫杜如蘅从那天起伤痕累累。她从不知道,真心对一个人好会是这样累的事。好在现在离开了,杜如蘅不求大富大贵,但愿平平安安就好。 可扣儿不放心,尤其见到小姐不停瘦下去,扣儿便又落了一块红烧肉到杜如蘅碗碟里。杜如蘅抬眉,一样替扣儿添了菜,才忍住心底些微的恶心,只是看着那样油腻的样子,杜如蘅便有些下不去口。 边上胡嫂子倒是见着新鲜,两个姑娘家都是俏生生的好模样,虽是主仆,但却比一般姐妹还要好,便同扣儿一起,爽落地催杜娘子快些吃下去养胖些才好看。奈何杜如蘅才碰了一点,面色便是彻底一白,丢下筷子跑出去,等扣儿追出去时,就看见小姐扶靠在墙边吐了。 扣儿着急,想着定是病了,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瘦得这样厉害,怎么还没吃就先吐了呢?可不行出什么事,想到夫人后头呕出的血,扣儿心底一急,想着无论如何也要送小姐回青州城去。 胡嫂子看了一眼杜如蘅丢在碗里的那块红烧肉,走到门口见到扣儿着急地轻拍杜娘子后背,细想了一下杜娘子的气色,胡嫂子一拍大腿,咧嘴笑起来,“扣儿妹子,好事,好事呢,你家娘子八成是有喜了!” 扣儿去送胡嫂子,杜如蘅身子虚得很,便躺在床上休息。 有喜? 杜如蘅有些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平坦的腹。她同他,毕竟是行过周公之礼的,不是吗?娘亲,若是真的有了,是不是上苍对她也算厚爱,到底补了个孩子给自己?她恨那个屈辱的晚上,是真的不愿在想起那晚的任何一点。 可若真有了孩子,杜如蘅想,她还是会怀着感怀的心来期待孩子的来临。这个孩子,没了爹爹的祝福,但一定能同当年的自己一样,得到娘亲全部的宠爱。不过才一次,何况自己离开苏府不过一个月,或许胡嫂子说错了吧。 想到这里,杜如蘅便又有些颓丧。扣儿总有一天 要会嫁给别人,到时候会有自己的相公和孩子,而她,若是能有个孩子陪着,起码不会孤单一个人,该多好。可,老天大约是不会那样垂爱她的。 她杜如蘅,生来就是个累赘,害了娘亲,害了苏子轩,是不是现在还要来害一个无辜的孩子?想起这些,杜如蘅想,没有其实也不错。 扣儿比杜如蘅多了心思。 在杜府的时候,贴身衣物都是扣儿打点的,小姐这段日子一直没来月事,原也想着没事,毕竟那晚……扣儿虽说不大清楚,但也总算明白些什么。听见胡嫂子说小姐可能害喜了,扣儿借着送胡嫂子的由头,拉过胡嫂子躲在墙角问了老大一通。 “你家娘子十有八九是有啦,瞧气色红润的,只是瘦得有些厉害,又是头胎的话,你家娘子可有得吃苦了。”胡嫂子同扣儿说了避忌的事,扣儿便急着回去照顾小姐,反正明个儿等小姐休息够了,咱们就去城里看大夫。 总归心安才行。 等扣儿回到房间,正好看到小姐斜歪着身子,神情或悲或喜,竟是无端端地凄凉。扣儿放轻了脚步,只担心吓着小姐。却没想到床上的杜如蘅一下子睁开眼,浸着泪水的眼叫扣儿觉得悲戚莫名。 扣儿小心地抓住小姐的手,眼底一酸,“我的好小姐,这若是真的,便是好事,你这又是何苦?” 杜如蘅看着待自己最好的扣儿,心底凄苦,却是怎样也不能说出口。不怀,那便是一辈子孤苦;怀了,苏家会放过她吗?怀了,同自己一样,也是个遭人嫌弃的哑巴,怎么办? 82 李寡妇 村子离城里远,大伙儿平日里有个病痛都是随便扯两把草药煎成一碗汤剂,喝了闷头睡上半天就好。谁家有那个闲钱为点头疼脑热就去城里看大夫来着?当然,遇上一些严重点的,下不了地、起不了身诸如之类的,那就会去找村头的老颠头,这人懂一点皮毛,但对村子里的人来说,足够了。 扣儿想来想去,揣了几个铜钱,打算请老颠头回来替小姐看看。胡家嫂子生过两个孩子,这事自然有经验,扣儿想着小姐这段时间的样子,心底多半也肯定了胡嫂子的猜测,但不请大夫瞧过,总归是不甘心的。 想到这里,扣儿脚下也不耽搁,往村头老颠头家快步走去。到的时候,老颠头正蹲在墙角摆弄一些农具,听见院子外头的响动也懒得抬头,扣儿喊了人,才要递铜钱过去请老颠头走一趟。这边老颠头却是哼着鼻子,冲扣儿直摆手,“娘们家的事,俺老颠头不懂,好赖找李寡妇去。” 扣儿急了,还以为铜钱不够,“老人家,求你先替我家姑娘瞧一瞧,这铜钱不够家里还有。”老颠头平日里也在乡里走动,自然知道眼前这对主仆是刚搬进来的。只是这病他确实看不来,本来他知道的也就点皮毛,头疼脑热或者还成,至于姑娘家的毛病,李寡妇比她懂得多了。 这老颠头平日里就是个脾气坏的,懒得跟扣儿解释,直接唬着脸赶人。扣儿虽说只是个婢女,但自小就在府邸长大,何曾见过老颠头这样无礼的人,急红了脸,一张利嘴这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虎这两天跟着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儿进山打猎,一起去的小七被熊瞎子给抓伤了,他过来找老颠头拿点草药回去。正巧就见到扣儿在老颠头外面跺脚,张虎脸上一热,好在皮厚肉糙,那羞涩颜色一下子也瞧不出来。 “扣儿,你咋跑这儿来了?可是哪儿不舒服了?”想到这里,张虎连忙紧张地上前一步,伸出手看清手背上的污泥,张虎又不好意思地缩回手,往身上擦了几下,然后背到身后。扣儿根本没去管张虎怎样,见到张虎来找老颠头,连忙拽住张虎的胳膊,“虎哥,你帮我求求老人家,去看看我家小姐,好不好?” 张虎虽是庄家户,但脑子不笨。听见不是扣儿生病了,心下也就大安下来。 “老颠头只会看些粗人的病,你家小姐身子不舒服,得去找李寡妇。”这李寡妇孀居在家,替村子里的媳妇接生,久了之后也懂一些女人的毛病。老颠头脾气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偏偏扣儿还寻上门来找他替女人看病,自然更 没个好脸色了。 扣儿听了张虎的解释,才知道自己寻错人了,连忙拉着张虎的胳膊,请他领自己去找李寡妇。张虎跟老颠头要了几把草药,顺路去了趟小七家,将药草交给他娘后,张虎陪着扣儿请了李寡妇回去。 这李寡妇头发半白,气色倒是极好的,说话也是极爽落的,一路上没少打趣张虎。扣儿纵是再傻,也听懂了李寡妇话语里的打趣,平日里直爽的性子,这会儿也闹得个脸红。这李寡妇见两个人总算是开了窍,她也就见好就收,不再说什么。 问了些杜娘子的事后,李寡妇心底也有数。等进了比寻常农家都要干净许多的院落,见到杜娘子后,李寡妇倒真是惊呆了,这般好颜色的小娘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真比她这辈子见过的都要漂亮许多。 李寡妇关上门同杜如蘅待了一会儿,问了几句话,又瞧了瞧杜如蘅的肚子,嘴上便咧开了笑,“恭喜杜家娘子了,您啊,可不就是有喜了。刚足月,若不是俺大半辈子做这接生婆子,还真瞧不出来呢。” 扣儿一直等在外面,端了茶水让张虎在边上休息喝茶,自己就守在门外直转悠。李寡妇的嗓门可不小,虽是关上门的,但后头的话却是听得半分不差的。谢天谢地,真是有喜了!听到这里,扣儿是怎样也忍不住心头欢喜,推开门进去,将手上的一把铜钱全塞到李寡妇手上,便急着问起平常该小心的事来。 这李寡妇靠得就是替人接生做媒营生的,实在没想到扣儿给的赏钱这般多。既然收了钱,自然交代得愈发仔细。 扣儿在边上听得极仔细,谁也没注意到床头半倚着的杜如蘅面上颜色悲喜莫名。真是有了,若被苏家人知道,会不会……毕竟是苏家的子孙,不管男女,到时候苏家人想接回去,她又如何留得住?而且,万一,孩子同自己一样是个哑的…… 怎么办? 扣儿送走了李寡妇,转头却没见到张虎,以为他等不牢先回去了。却听见厨房那边有动静,过去一看,正见到张虎卷了袖子在后院劈柴,边上整整齐齐地码好一堆柴火了。见扣儿过来,慌得掉了斧子,高大的身子连忙站了起来,“嘿,俺见你们在忙,就过来帮你劈柴火,姑娘家力气小……” 想起先前李寡妇的调侃,扣儿免不得多瞅了两眼张虎。张虎皮肤是黑,但却生得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性子也憨,想到那层被戳破的心思,扣儿面上一红,微微低下头,“我家姑娘有喜了,虎子哥要不然一块儿留下来吃顿饭,今个儿 多亏了你。” 张虎连忙应了下来。上回虎子他娘戳了他大半天脑勺,既然动了那花花肠子,就得聪明着点,多努力一把。所以虎子也不敢傻待着,勤劳地劈柴火,见扣儿留他吃饭,自然也就应了下来。 劲头十足的一斧头下去,柴火劈得格外匀称。张虎想着扣儿的样子,心头火热得紧,就是一直这样劈下去也没问题。 扣儿转过头,才觉得后悔。她这上赶着留人吃饭,却是问也没问过小姐,也不知道会不会惹恼了小姐。 想到小姐,扣儿连忙跑进厨房,照着李寡妇的嘱咐,在炉子上开始煨汤。小姐这会儿还是吃些清淡些的好。忙完手上的活计后,扣儿也不去管后厨的张虎,便进到小姐房里去看小姐还有什么需要的,却没想到小姐脸色比起先前来更加难看,竟还有些失神落魄的样子。 扣儿心惊,“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当着外人的面,扣儿叫杜如蘅一声姑娘,但急了却依然喊小姐。 杜如蘅看着床前的扣儿,心底酸涩,却是再也忍不住,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手上比划两下,却是想要离开这里。扣儿不懂,只是好端端要搬走,却是实在不懂为什么。杜如蘅跟着比划了一下苏府,至于后面的担心,杜如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扣儿倒是明白了小姐的顾虑,可却同小姐想的不一样。上次苏老夫人派人送来了家居物什,便是真的同小姐断了关系,何况苏家大少爷这般厌恶小姐,定不会再要这个孩子。小姐这会儿身子骨也不好,路上只怕辛苦,若孩子有个万一,到时如何是好? “小姐,扣儿同你一块儿护着这个孩子,你放心,谁也不敢来抢的。”扣儿又哭又笑,却叫杜如蘅心底安下不少,孩子,她真的有孩子了! 83 回来就好 农家的日子清贫,却也极为惬意。 本来都是些质朴的人,起初对扣儿和杜如蘅觉得好奇,尤其有人说了苏家大少爷的事后,对这个哑巴少奶奶自然更加好奇了。只是好奇过后,见她们两个姑娘家也实在可怜,便也渐渐不再提起。 平日里,也会招呼上扣儿一块儿浆洗衣裳,而杜如蘅现在也可以搬着凳子,坐在榕树下跟妇人们一起打缨络,尤其在众人知晓她怀了身孕后,便是常常照顾着她。晓得杜如蘅因为孕吐吃不下饭,她们就提一罐自己腌渍的酱瓜来。酱瓜酸甜爽口,还真让杜如蘅吃下不少饭。 这样的日子,杜如蘅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没机会过上,下堂跟着扣儿来村里,竟是过上了。杜如蘅偶尔空下来也会想起那些在杜府和苏家时的事情,竟是模模糊糊,连着伤与悲都一齐被放逐,心底也不眷不恨。 她有爱过人吗? 杜如蘅偶尔会这样想,只是那个答案也被夏日里的暖阳照得懒懒的,成了似是而非的可能,连她自己也渐渐模糊,想不起最初死心塌地时的缘由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好的事。 杜府时,娘亲柔软而温暖的怀抱,扣儿摆弄出来的精致点心;苏家时,老夫人的怜爱,哼唱的那支模糊调子,碧玉的精巧善良,苏家二少爷的温和有礼,还有那莫名其妙出现的白发先生和三小姐冬至。 很多时候,你甚至无法责备杜如蘅,因为她真的是太善良,善良到只用一颗感怀的心去看待所有的人事。扣儿从小同她一处长大,最是明白小姐的好,所以当知道小姐喜欢上苏家大少爷时,扣儿是真的想过帮小姐去争一争,不折手段的那种。 她将一切的悲苦背负在自己身上,然后永远笑着对面对所有的一切。扣儿替她心疼,替她心苦,可杜如蘅仍旧不抱怨,不记恨,因为对她来说,吃苦也是种历练。 杜如蘅不知道小白跟冬至为什么要出现在梅园,也从未告诉过扣儿,小白提的那个条件。对她来说,奢望只是那瞬间的念头,她想过要开口说话,因为那样就能得到苏子轩的怜惜。只是那真的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因为她从未能开口说过话。苏子轩也不会因为她能开口说话,而抹掉最初的厌恶。 但若是小白此刻再出现,杜如蘅倒真会跪下来求他,求他保住自己肚里的孩子,只希望他能平安,做个再平常不过的人。 想到这里,杜如蘅免不得面上笼上一层愁苦,手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心底暖 暖的,只求老天爷能听到自己的请求。 杜如蘅远在乡下,日子同那渐渐暖起的日头一般悠闲,但不管是青州城,还是京城里,此刻按潮涌动,却是最是辛苦的时候。 太子元崇收到消息,知道大皇子对母后下手后,便是路上片刻不耽误,带着皇叔公和锦绣往皇城赶,路上却也是不怎么太平。每次马车停下来,冬至都能隐约听见一些刀剑的声音,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道。 这个时候,冬至忽然想明白,师傅将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原因了。她的确闻不惯那些味道,也不爱这样的生活。 莫尧一直守在冬至的马车边上。从太子唤他谈过的那晚起,莫尧便知道自己要做的事,除了辅佐太子外,便是保护好冬至。对莫尧来说,冬至就是冬至,但对太子元崇来说,冬至是他的妹妹,皇家的锦绣公主。 只是这对莫尧来说,这个身份并没不算什么。他只需要守住自己心上人的平安,其他的,他管不着。 等太子一行人总算回到京城时,冬至被扶下马车时,边上的护卫除了行文、行武,已经全都换了一批。冬至微微蹙眉,却是很快站到师傅边上,一双眼澄净地盯着三哥哥元崇。 这一处府邸是太子在宫外的别馆,他已经吩咐底下人准备好妥帖干净的衣裳。锦绣第一次进宫,虽说路上辛苦,但总归要打点下才好进宫。而且,他也需要先打点些事情。 小白一路上泰然极了,即便有淬了毒的暗器击穿马车壁,他也是不动声色的。这让同坐一辆马车的元崇太子很是佩服。这位皇叔公,是皇家的传奇,皇家内记里头关于他的事,寥寥几笔,却也是最传奇的人。 父皇只对他说过一句,对皇叔公,他的话比皇家任何一个人的都有用,甚至是他,当今的九五之尊。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让元崇一路上不敢放肆,即便恼怒莫尧同锦绣的婚事,但也从不敢当着皇叔公的面悔婚。好在这事还有父皇与母后那一头担着,莫尧想娶走锦绣也绝非容易之事。 莫尧反正是跟着冬至,这一点,是太子元崇一早应允过的。皇城最是凶险,冬至一旦回宫做了锦绣公主,势必卷入一番权谋勾斗之中。冬至的确聪慧灵气,但却不通人情世故,有他在,自然能护得冬至周全。 而且,莫尧小鼻子小眼地想,有他在边上,也能及早扫清那些因为冬至的公主身份而觊觎她的浪荡子。毕竟冬至一旦回宫,必定是炙手可热的城中新贵,那些世家公子保不齐就藏了怎样的肮脏心 事,他莫尧不看紧点,只怕媳妇飞了。 只是,莫尧根本没想到人家皇上和皇后娘娘愿不愿意见到你,你难道就不是觊觎公主的浪荡子么? 太子元崇示意莫尧,然后让人领皇叔公和锦绣沐浴更衣,自己却是招来城里暗探,然后些了两封信分别送出去后,简单侍弄了一番,便领皇叔公和锦绣进宫了。 皇城巍峨,只是那深宫大院也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芳华性命,外头瞧着光鲜,却从不知道,里头活着的每一个都是战战兢兢,便是睡着了也不心安。 太子的行辕可以一直进到内宫,路上根本不会有人敢拦他。元崇仔细同锦绣又交代过一番,然后便不再出声,面上的神色也有几分凝重。母后这次,病得不轻,他倒是真的疏忽了大皇子,竟没想到他能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只是大皇子毕竟还是漏了马脚,他这次皇宫,势必不能再留大皇子同他的生母如妃了。想到这里,元崇偏过头,不可察地看了一眼皇叔公,又想起锦绣的事,元崇也不敢贸然求皇叔公替母后治病,好在太医们也不是不行。 冬至难得的紧张了,尤其在太子行辕停下来后,冬至心口一缩,便像小时候一般,抓牢师傅的手掌,拖着他,真是一步也不敢迈开。 小白也不动,只安静地盯着冬至的眼。 他是她的叔公,却只让她喊自己师傅,这些其实不过是虚名,他对她,却也真是好心的。自冬至懂事起,他便一点也没瞒着冬至,将她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若冬至要下山去寻她父皇母后,也是极简单的事,毕竟他每年都要出去,天南海北,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可就算是这样,冬至这个傻丫头却一定会守在那儿等他回来。小白其实知道,冬至是在替自己守着当年的约定。现在约定破了,她也该见见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毕竟让他们惦记了这么多年,总不能一直躲着,只是情怯也是理所当然的。 小白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冬至的额头,“我在呢。”三个字,听得边上元崇心底凭的酸楚,却也打定了要加倍对妹妹好,绝不能被皇叔公比下去。 冬至抿了抿唇角,总算迈开脚,宫人悄无声息地行礼,帘幔一层一层,像潮水般撩起又放下,冬至一直没肯松开师傅的手,直到最后一层,只隔了道屏风,里头传来一女子的咳嗽声,冬至面色一白,缓缓松开师傅的手,一步一步绕开屏风,将那面色苍白如纸的妇人瞧得一清二楚。 发髻散开,乌墨 般的青丝铺满软枕,衬得那张脸愈发的苍白。眼闭着,眼下那一圈青紫却是那样难看。两道柳眉锁着愁苦,连那唇角也是紧抿着,似是梦里也不怎么安稳。冬至一点点靠过去,床头伺候着的下人见到太子手势,静静地退开,只留下托盘上刚热好的汤药。冬至靠过去,轻轻地扶起她,然后端起药碗,吹温了药汁,然后凑到妇人唇边,轻声念了一句,“娘,吃药了。” 元崇刚走过屏风,听到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眼底一酸,却是心上满是宽慰。母后最盼这个妹妹,想到妹妹回来了,母后的身子定然也会好得更快。 妇人的身子绵软无力地依在冬至怀里,后脊背却是湿了一层汗,非但吃力,人也晕得有些不舒服。可冬至那一声娘,却生生逼出妇人的泪来。眼睑眨了很久,才睁开眸子,那一双眼,哪还有平日里的端庄高贵,只急切地扭过去看冬至,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干涩的唇瓣哆嗦了好半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抬手,轻轻地抚上冬至的脸颊。指尖的柔暖告诉她,果真不是梦。 她的女儿,她从襁褓起一直抱在怀里,放在心口疼爱的丫头,就这样因为疏忽而遭了歹人的手,这让她如何不自责?她从不怨皇叔带走丫头,因为她没资格做丫头的母后,哪个母后会连自己的孩子也保护不了? 可她真想这个孩子,想到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第二天还要打起精神来应对那些女人虚伪的争斗,为了同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当初捧着自己的手,说要送她一个太平盛世,那是她哭了。她以为是感动的,却原来不是,原来她只是要一个合家欢乐,团团圆圆。那个男人,最不能给她的,正是合家欢乐,团团圆圆。 冬至一动不动,由着妇人抚上自己的脸,两双眼盯了许久后,冬至平静的脸上忽然动了动,唇角微微一扬,却是彻彻底底地笑起来。 “娘,你怕苦不肯吃药是不是?一会儿我下厨给你做好吃的点心去。”妇人就着冬至的手,靠在儿子元崇怀里,只盯着冬至一瞬不瞬,将整碗涩口的药喝下去后,还没来得及尝什么糕点,却是真真甜到心里去。 小白走过屏风,递了一颗药丸给冬至,然后什么话也没交代,背过身便走了,元崇扶母后躺下后,见母后一直抓着冬至的手,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追皇叔公去了。冬至将那颗甘甜的丸子喂妇人含下后,冬至便褪了鞋袜,身子娇娇软软地依偎进妇人怀里,声音略微发闷,“娘~” 妇人像是梦里无数次做过的一样,拥着自己的宝贝, 轻轻拍着她的背,半响后终于说出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84 平川 小白这人心思纯白,不理人情却处处练达,就像无法言说的杜如蘅一样,小白都能看穿她心底的苦楚来。眼前这宫廷局势,纵然随后的元崇不追上来,小白也是能心知肚明。 元崇急着回宫,进宫前离开去见了什么人,进宫后见到皇后,又是一副病气缠身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宫里有变。小白出身皇家,却从未对那位置有过一点动心。很多人都怀疑,他这样清心寡欲的人为什么会投生到皇家来。 好在,小白有护着他的皇兄,有祭祀的身份,让他免于勾心斗角,也让他能够天南海北地肆意游荡。除了见皇兄最后一面,他回过一次皇宫,这是小白从离开后第二次回皇宫,为的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冬至。 他同冬至有缘,从他点头救她,带她离开皇宫,他就知道自己同她的缘分。当初粉嫩嫩的一点点,有着皇家的天资聪颖,醒来后问的第一句就是问自己的父皇母后还有三哥哥在哪里,见小白不回她,小丫头便歪着头问他第二句,你是谁。 是啊,他是谁。 很多时候,小白都不记得自己是谁,所以他告诉小丫头,他是师傅,教她快乐地活,而她从那天起,就不是锦绣公主,而是他的冬至。 当初,小白带走冬至,因为他们两人的缘分。同样,今天冬至以锦绣的身份重回皇宫,这些都是注定的事,小白从不想去改变什么。他特立独行,对谁都冷情模样,可冬至在他心底是不一样的,当初舍不得冬至被这噬人的宫廷害了而带她走,现在,一样不会坐视冬至不快活而撒手不管。 元崇小心地跟在皇叔公边上,这皇宫,纵然是元崇也是不敢乱闯的,比方说父皇住的龙翔阁,但却没有一个地方是皇叔公去不得的。好在,皇叔公闲庭信步,只在宫里四处走着,然后就到了太医署。 小白嗅着那股药香,总算回过头看了一眼元崇,然后也不交代什么,迈开步子就进了太医署。元崇不解,等皇叔公被人拦下时,连忙跟上去挥开太医署的侍卫,笑话,他都得陪小心的人,谁敢怠慢? 只是,皇叔公进太医署,是为了母后的事?想到这个可能,元崇眸光一闪,却是心底欢喜一下,若有了皇叔公援手,何愁不能成事?不过,眼前景象,能不能有个人来跟他解释一下? 从青州城一路回京,小白是真的饿了。 那些吃食,小白都不喜欢,也就顶多碰那么一点,不至于饿死就好,唯独那次冬至下厨,小白吃得欢快外,他一直饿 着。这宫里,总算有这么一处地方得他欢喜了。其实,这皇宫也不是统没什么可爱之处的,比方这太医署的药橱,里头成堆放着的人参鹿茸还真是不错。 元崇看着仙风道骨的皇叔公就这样站在药橱边上,挑着里头成色极好的药材开始吃起来,边上站着的太医们垂首却是又急又奇。 这人到底哪里来的,满头白发但那气色却比少年还要好,竟连他们也看不出年岁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这般肆意妄为,叫太医们堵在胸口的疑惑也不敢说出口。哪里有人这样糟蹋人参鹿茸?这些晒成干的药材,都得入药煎煮后才能发挥其效用,现在这人,嚼着跟什么似得,柴火一般喂到嘴里,且不说滋味如何,纵是滋补也是起不了效用啊。 可人家太子殿下都不说什么了,他们这些为人臣的又能说什么?只是毕竟医者圣手,瞧着这般好的药材被怪人糟蹋掉,心底真真是可惜极了。 元崇不明白皇叔公此刻的动作只是因为饿了,若冬至在边上,也就能提点他一点了。好不容易,皇叔公不在往嘴巴里塞人参后,元崇上前一些。太医们发现,平日里风采卓然的太子殿下,对着眼前这怪人竟是有些拘谨,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想到皇叔公的身份,元崇也不打算贸然说出口,只是恭敬地让开方向,请皇叔公先走。小白吃饱了肚子也有些犯困,倒也不怎么怪异,顺着元崇的意思离开太医署。半道上,两个人被今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平川拦下。 平川这人,宫里没人不认识他。 今上从府邸带进宫来的旧人了。平川伺候今上的时候,今上也才五岁,平川比今上大两岁。再没有人比平川更忠心,更得今上意了。毕竟是太子府邸出来,一辈子都没离过今上的人,宫里就连皇后和太子都要给平川三分面子,更不要提那些巴结平川的后妃皇子们。竟是平川亲自来请,边上的下人眼观鼻,却也知道,太子殿下身旁这满头华发之人定然来头不小。 小白不认识平川,看过一眼继续往前。元崇连忙叫住小白,“这是父皇身边的近臣,定是父皇思念皇叔公,还请皇叔公随侄孙走一趟。” 今上忐忑地等在内殿。 且不说先皇吩咐,就是皇叔那祭祀身份,也该他亲自去请皇叔才是。只是宫廷之间,纵使一国之君,也有摆不开手脚的时候。 只能让平川去请。 能让平川亲自去请的人,这些年来,一个都没有 。皇叔可是第一个,这也是他能做到最好的一步了。 当下人回禀,说太子带了个满头白发的怪人进到皇后寝宫时,今上便坐不住了。他自然也关心皇后的身子,毕竟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纵不能同寻常人家一般自由快活,却也曾有过一段甜美日子的。 若非因为锦绣被人害去,被迫离开皇宫下落不明后,他同皇后也不会渐离渐远,连每月初一十五固定的日子,也常常不去,纵使去了也是一种敷衍。今上不是没想过要改,可对上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妻子,今上却又一句指责也说不出口。 因为皇后很好,一点也没错。 他知道症结在哪里,可没有办法,后宫便是朝堂,宠或不宠也是一场博弈,他必须驾驭一切,让所有人明白,皇权才是至高无上的。 这一次,元崇找回皇叔,那是不是说锦绣也回来了?想到锦绣能回来,今上除了欢心外,心底隐约有了另一道模糊的渴望,是不是同皇后也能回到府邸时的光景? 心底千百种考量,到了面上,却是半点也不显。小白跟着人走进当初来过的内殿,见到今上时,小白脚下微微一颤。 上次见他,只有三分肖似,这次看他,却没想到竟有七八方像了。面容气度,总归被骨血与皇权雕琢,最后又奇异地融进小白的记忆中,让小白心底难得一暖。而皇位上的今上却是连忙走下金殿,到皇叔面前,垂首行礼。不跪拜,却已是今上登基后第二次卑躬。 第一次为了救锦绣,这一次,只为对方皇叔的身份。 平川躬身退出大殿,亲自守在门口,不叫任何人靠近大殿。殿上只有皇家最是尊贵的三个人。 自然,里头最低的便是太子元崇了,所以不发问,他也就安静地候着。这皇宫,盘结错杂,谁家没有势力牵扯在里头?就是自己,也布了眼线耳目,可谁也越不过父皇,能在宫里只手遮天。所以,他能不怨父皇吗? 若父皇多些维护与小心,母后至于中毒,如今虚弱成这般气息奄奄地躺着?想到自己乍看见屏风后母后那苍白模样,元崇对着眼前的父皇多少是有些心思难平的。这点,今上也知道,只不过这会儿当着皇叔的面,他不准备多说什么。 “一别经年,皇叔倒是洒脱,竟叫侄儿一番苦找。”今上做小,小白将眼前的他同记忆里至亲的皇兄重合,面上难得露出一丝柔暖来,只是话语却黏着唇舌,终究没能说句什么出口,只是微微点头 ,也算是给了些回应。 这点回应,已叫今上分外欢喜,面上露出笑意来,“不知道锦绣如何?”对这个自己没能护住的女儿,他是外分愧疚的。锦绣是皇后最疼爱的女儿,也是他最疼爱的公主,可那会儿自己明知道却没能及时护住,才叫锦绣受了那样的伤害,现在皇叔回来了,照着约定,是不是锦绣也能回来了? 小白不吭声,元崇却是再也不能不说话了,“父皇,锦绣妹妹此刻在母后寝宫侍疾。” 85 今上 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他不像皇后,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初,年少情浓时,皇后的知书达理让他心动,连带着也疼爱极了皇后所出的嫡子嫡女,尤其是锦绣。 小时候的锦绣粉雕玉琢,比起宫里任何一个妃嫔生出的孩子都要玉雪可爱。他抱过襁褓里的小丫头,五官精致,会皱着眉哭,也会咧开嘴笑。那样粉嫩的模样,叫他忍不住疼爱到心底,何况她是那样像皇后,越长大,眉眼越像,让他忍不住更疼爱她。 或许,就是他那些肆无忌惮的宠爱叫宫人妒忌生恨。那般小的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儿,他们也不肯放过。他呵斥那些没用的太医,甚至斩杀了两个医官,可就算是这样也唤不醒锦绣,直到寻到皇叔公下落。 锦绣究竟长成什么样了,这些年他想起的时候到底是少了。都说帝王无情,他起初不以为然,等真坐上这个位置,他才知道,帝王必须无情。 皇后依然还是那个皇后,但却是真的貌合神离,他知道皇后的心结在哪里,也知道这些年太子元崇一直帮着皇后寻锦绣下落。他也从不拦着,其实他是明白的,若他真那样做了,不止挽不回皇后,就连这个能干的儿子也会失去。 好在,锦绣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若非此刻皇叔站在殿上,知道锦绣下落的今上大约早就起身去皇后寝殿,陪着皇后母女俩了。即便这些年对锦绣的感情淡去不少,谁让锦绣一直流落在外,自然比不过承欢膝下的儿女们,只是这会儿回来了,他自然会更上心一些。 太子元崇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谁,比任何人都更想坐上那个位置。毕竟,中宫嫡子若不能坐上那个位置,下场只会比任何一个皇子都要凄惨。元崇从妹妹被带走后便更加刻苦修习帝王术。虽比不过父皇经历的大风大浪,但起码这天下最能看头父皇心底的,也就是他了。 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薄情寡性,只是因为母后与皇妹才多了些牵挂,又怎么不晓得这几年父皇的耐心?皇妹回来得正好,母后已然不想父皇的宠爱,只是他还需要父皇的支持,若不然…… 小白的眸光从元崇身上落回到今上身上。 对小白来说,至亲的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已过世的皇兄,而眼前这人,纵然七八分想象,已然不是自己的皇兄。 “冬至的亲事,我做主定下了。”说完这话,小白也不再开口,只平静无波地看着面前的今上。可怜今上想着女儿才回来,不管怎么说,为 了皇后也会疼爱非常的女儿,十几年没回宫过也就算了,竟是连亲事也被人定了? 今上面色一沉,却也不好当着皇叔的面发怒,笑了笑,“皇叔定了,自然使得,只是这人还得孤同皇后一齐看过才成。”话没堵死,只是也叫元崇定了心,哼,就说父皇与母后不会这样轻易答应嫁了锦绣的。 他的皇妹,天资聪颖,纵然不爱笑也比这宫里任何一位公主灵秀。这样好的皇妹,他就是留着护一辈子都使得,哪里会这样便宜了那个臭小子?元崇瞄了一眼皇叔公,皇叔公其实也是很疼锦绣的吧。 从记事起,元崇便听过很多皇叔公的事,他从离开后只为了皇爷爷回过一次宫,从那之后,连父皇也见不到他的面。这次,若不是为了锦绣的事,皇叔公定是不会回这儿来的。 小白不理今上话语里的意思,转过身便走出大殿。今上倒也不敢生气,只是想到女儿,让元崇继续跟着皇叔公,自己领着平川便去了皇后寝宫。这次皇后中毒,他护不及,倒是来看过两次,只是每次过来,皇后都让人拉着屏风,他也只能闻着那浓浓药味,听着里头一串的咳嗽声。 皇后自然是贤淑的,说是不愿他过上病气。实在可笑,当初她初嫁进府邸,就爱痴缠自己,药都要他哄着,一人一半才肯喝,这样脾性的人,若心还在他身上,哪里会连面都不让自己见一见? 这次,女儿既然回来了,今上想着,定然见上一面了。 让平川将守在边上的婢女全都挥下去后,今上迈开步子,才要绕过屏风,一抬眼,正好对上床榻上一双乌溜溜的眸子。 十六七岁年纪,明眸皓齿,纵是面上不悲不喜,但却钟灵隽秀,让人只看一眼便心生欢喜。尤其那人的面容,竟是七分像极了皇后,不是他的锦绣,是谁?原本今上以为对这个女儿会淡去的一些心思,一下子竟是喷涌得让今上手脚微一颤,才要张口,却真真同先前皇后一般,说不出话来。 冬至陪着娘亲,好不容易哄得喝了药又沉沉欲睡的皇后娘娘睡着后,冬至歪在娘亲怀里好半响,脸颊贴着娘亲的脸颊,蹭了蹭,只觉得香软的娘亲让她心底一片欢喜。只是她却是睡不着,想着娘亲一会儿醒来定会饿的,冬至小心翼翼地下榻,找到皇后寝殿的偏厨,熬了汤又蒸了几道小点心后,怕娘亲醒来会着急,冬至又回到卧房里。 娘亲似乎一直睡得不安,若非师傅给的丹药起了效用,只怕早就挣扎着醒过来了。冬至不忍心见到娘亲那皱着的眉,只 能把手伸给娘亲握着,这才又安然睡过去。只是听见有人踏过屏风走进内殿时,冬至抬眼看去,正是明黄色龙袍的今上,也就是她该唤一声父皇的人。 冬至离开皇宫那年还小,但也已经记事了。师傅带她离开后,也没瞒着,她知道,离了自己,父皇同母后自是会好好的,可师傅就剩下一个人了,她自然要陪着师傅。现在,见到了娘亲,此刻父皇也站在自己面前,冬至心底微微一涩,也是自然。 “父皇。”记起三哥哥同自己交代过的话,冬至轻声念了一句,却叫今上心底胀满了喜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目光从锦绣身上越过,正好落到床榻上昏睡的皇后身上,竟是瘦了这么多?今上上前两步,坐到床榻边,细细贪看床榻上皇后的容颜。 皇后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却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女人。少年夫妻,别有一番滋味绕心头。虽不至于闺阁描眉闹趣,但也真是琴瑟和鸣,羡煞旁人的。皇后未出阁时便是京里盛赞的美人,容貌自然一等一的好。他还记得,那会儿对她存了心的可不止自己一个皇子。可到底,就像那皇位一样,最好的只能归他所有。 那时的意气风发,现在想想,竟是比当上皇帝还要美妙。可渐渐的,尤其是做了皇后之后,她依然笑着,只是一板一眼,却是失了当初的鲜活,唯独对着两个孩子,她仍是那样温润娇美的。他纵使再不愿承认,但也是妒忌的。 妒忌两个孩子分走了皇后的好,等到锦绣不见了,他同皇后却是真的彻底离心了。可他是一国之君,从来只有别人哄着他,哪由得他去看人脸色?可他真没想到,这次竟让她伤得这般重。 心底涩涩的,今上守在皇后床榻边,竟有些失神了。 冬至安静乖顺地陪在边上,等到娘亲手上微一用力,才发现娘亲竟是醒来了。冬至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清甜地唤了一句“娘亲”,才叫醒来的皇后彻底安心。 “果真不是梦,娘的锦绣,娘的锦绣真的回来了。”该有多少回的失魂落魄才能她变得这样惶恐不安?今上坐在边上,看着皇后自醒来只注意着女儿,却连他这样守着也没看见,心底苦涩自是非常。 而且,锦绣这丫头是怎么回事,叫皇后娘亲,为何偏叫自己父皇? 皇后看着标志的女儿,也不知是欢喜的,还真是后来小白给的那药起了效用,一觉醒后自是欢畅不少,撑着身子就要起来。冬至来不及扶一把,身后就多 了一条臂膀将她揽去,眼前一片明黄,纵不抬头也知道做这事的人是谁。 年少时是真的喜欢过这个男人,只是后来,他先是一国之君,然后才是自己的相公,这一点,她早就分明了。 换做平时,皇后定是又要来一通礼仪之说,只是这会儿当着锦绣的面,皇后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抓着女儿的手,抬头盯着今上的眼,“皇上,咱们的锦绣,锦绣回来了。” 咱们的,锦绣。 今上唇角一勾,对锦绣的喜爱自是非常。 “恩,回来了,咱们的锦绣回来了自然就不走了,皇后也该宽宽心,养好身子,不然叫孤和孩子们都挂心着。”今上将皇后靠在自己怀里,眸光里多了些缱绻。冬至看着面前这对最尊贵的爹娘,想了想,还是说了出口。 “我同阿尧定亲了,师傅说,定过亲就要嫁人的。”是不能不走的。 今上黑了脸色,想起皇叔公的话,倒是被扶起的皇后彻底愣住,才寻回来的女儿,这么快就要嫁人了? “不准!” 86 宫殇 皇宫不是苏家后院,可以任凭莫尧来去。 急得抓耳挠腮的莫尧憋在太子行宫几天,想不到进宫的法子,也见不到太子殿下,索性出门溜达。莫尧小时候倒是在京城住过几年。天子脚下,自然百业兴隆。莫尧走走停停,进到一家茶馆坐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零零散散买了不少小玩意。 小二进来送茶水跟点心的时候,莫尧正用指尖戳着一个泥娃娃的脸颊。 莫尧对茶也没多少讲究,喝了两口解渴后,莫尧又无所事事了。也不知道傻丫头在宫里怎么样了,太子果真越来越不靠谱,来之前还说要他护着傻丫头,这会儿他人在宫外,怎么护那傻丫头? 其实,这还真是莫尧错怪了太子元崇。那天皇后醒来后,乍听见女儿说自己许了亲要嫁人,脸色立马便白了。真是笑话,她的女儿,自己没机会养在身边,如今俏生生回来了,她恨不得养上一辈子才甘心,怎可能轻易就嫁掉? 在这一点上,皇后倒是同今上难得一致。说了不准,那便是绝对不准的。两个人身份凭的尊贵,又哪里容得别人驳斥?冬至提过一次后也还算乖巧,一手揽下娘亲的膳食,每顿都花了心思在里头。 尝过冬至手艺的人,没有人会不上瘾。是以从冬至进宫后,皇后娘娘的宫殿最是热闹。每到饭点,今上和太子都会来皇后这里,连着小白,五个人一起,倒也多了些寻常人家的亲厚自在。 冬至从回宫那天起,显然同娘亲亲近许多,至今也还不肯叫父皇为爹爹,但越是这样,今上便越是疼爱这个女儿。且不说锦绣公主的封号还在,赏赐更是流水一样送进皇后宫里,惹得各宫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瓷器绢布。 从锦绣公主回宫后,今上每日都过去皇后寝宫探视,纵然皇后无法侍寝,但这些日子一个妃嫔也不曾宣召,其中宠爱,自是非常。后妃们心底暗恨,几位皇子心思不明,至于宫中还未出嫁的公主们自然多了几分计较,尤其是七公主璇玑。 锦绣从皇宫带走后,帝后很是牵挂,皇后娘娘更是重病一场,太医们整日守在寝宫,只怕有个万一。正好那会儿霞妃诞下七公主璇玑,眉宇间竟有几分肖似当初的锦绣。今上抱了七公主给皇后来养。说来也奇怪,七公主还真得了皇后的好,满月时竟和皇子一样大办。只是等皇后身子爽落后,却又将七公主送回到霞妃身边。 那时今上不解,结果皇后只说了一句,“再像也不是我的锦绣,何况,看着她我只会更想锦绣。”自那之后,七 公主的事谁也不再提起。只是因为实在像,尤其是七八岁的时候,宫里老人私下里偷偷说,七公主同离宫时的锦绣公主几乎一样。皇后偶尔召来喝茶吃点心,眸光总是温柔的,纵然次数不多,但宫里人明白,对七公主也是喜欢的。 何况七公主嘴巧,常哄得今上笑口常开,直到锦绣回来以前,她都是宫里最瞩目的公主。只是,锦绣回来了,所有的都变了。璇玑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下人偷偷说起锦绣,如此那般竟是天下无双的模样,偏偏父皇将锦绣保护得很好,璇玑到现在竟是一面也没见过。 大皇子平素在宫里也是个闷声不响,待人接物极为妥帖,见到受欺负的也会说两句,不算出彩,正好过得去。只是这段时日,也不知道怎的,这个大皇子竟然忽然亮眼起来,太子几次推举,竟叫这个平素不起眼的皇子一下子惹眼起来,朝臣里头也多了不少声望。 霞妃只诞下一个璇玑,同各宫妃嫔也算交好,平素同如妃却不常走动。如妃除了府邸时怀过一个大皇子,后来便一直不受宠,一年也见不到几面皇上。至于璇玑,因着今上的宠爱,在几位皇子皇女间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便是太子也对她多多包容,哪里瞧得上一个不起眼的大皇子? 外人见大皇子风光了,自然巴结上来,可只有大皇子明白,太子这是要将他推出去送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谁让他动了皇后娘娘?他也是天家血脉,就因为出身低贱,所以只能隐忍伏低。他哪里不想作威作福,将所有人踩在脚下?那是天潢贵胄生来就有的尊贵。可他没那个资格,即便是宫里那些得势的太监宫女,他都要摆出一副温顺文雅的样子,纵然心底有气也不能冲着他们发。 为什么?因为母妃只是个婢女出身,身后没有世家大族的之称,能够活到今天,已算万幸。凭什么?他就一定要屈居人下?他从不认命,藏拙只为有朝一日能一鸣惊人。他蛰伏在宫里,等着各方人马对他放松警惕。却没想到正是这样,才让他被人盯上,推出去顶罪! 三皇子元崇身为嫡子,尊为太子是自然而然的事。可嫡子继位在天家是少之又少的事,最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却总不能够登上那个皇位,他作为皇长子,有什么不可以?所以,有人容不下他,容不得他袖手看戏,坐收渔翁之利——五皇子。 比起自己母妃的出身,五皇子的母妃玉皇贵妃出身世家大族,本人也是文韬武略,深得圣心,可是同太子元崇争夺帝位的不二人选。这次,趁着太子去接锦绣公主回宫的机会,竟是痛下杀 手不算,逼得他对皇后下毒。 真真可笑,以为将他推出去挡死,太子他们就是那么好糊弄的?他要是真这样就死了,也不可能护着母妃和自己活到今天! 百日红。 这毒可比五皇子给他的砒霜要好上太多了。 皇后娘娘立马就死了,那多没意思?他就是要拖着,这百日红无药可解,以为吃了药解了毒,满百日后还不是一样会死?呕尽鲜血再死,这多有意思?谁都知道皇后同太子母子情深,到时候皇后娘娘一死,他就不信太子能沉得住气,不对五皇子下杀手。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活下去,起码活到皇后娘娘死才行。 大皇子不信太子不知道背后真正动手的人是谁,却将计就计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他除了步步为营,做大自己的势力外,他还要祸水东引,最好将整个宫廷都搅乱才行。锦绣他虽然没见过,但就凭十几年没回过宫的锦绣,封号比他高,空着的院落是皇宫里最好的一处,他就讨厌锦绣。 当然,讨厌锦绣,巴不得锦绣从没出现过的人可不止他一个,比方说从来受宠的璇玑。他只煽风,至于火星子,早就有了,他就不信烧不着他们。 璇玑站在皇后寝宫门外,她今天一定要见到传说中的锦绣公主。 从来,只有最受宠,现在别说最了,便连宠也分不到一丝。凭什么?十几年下落不明就可以耀武扬威,爬到她头上去啊?休想! 其实,宫中长大的孩子,又有几个是单纯无知的?璇玑知道大皇子挑拨,但实在是一路宠着长大,竟是忘记天威最是难测,也是真没有见过锦绣,不然哪里明白自己受宠的真相?皇后寝宫的嬷嬷都是伺候皇后的老人了,自然知道皇后心底对这个七公主不同之处。劝而不听后,也只能进去禀告娘娘。 皇后这些日子倒是气色慢慢好起来,因着锦绣的好手艺,每天吃的也多起来。只是一时半刻也不愿离开锦绣,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锦绣,便是晚上也同榻而眠。今上倒也不急,由着皇后娘娘难得的不合规矩,只觉得现在的皇后回到过去时的样子,而且虽是病中,但那颜色竟是胜过宫中任何一个妃嫔,叫今上常常怔住。 冬至总觉得哪里奇怪,因为要照顾娘亲,冬至也功夫去找师傅。师傅自从陪自己进宫后,除了吃饭时候,平常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她想出宫找莫尧,可是一等娘亲知道莫尧是谁后,娘亲便是咬牙切齿,又是哀怨凄苦,总之就是不准她去找莫尧。 其实,冬至是真有些想阿尧了。明明师傅说过,有了肌肤之亲便要嫁给那人,她同阿尧早就有过肌肤之亲了。可为什么父皇娘亲就是不肯答应自己跟阿尧的亲事?三哥哥只叮嘱说绝对不能提这件事,但她是真的想阿尧了。 见到璇玑公主的时候,冬至正端着新鲜出炉的黄金糕出来。冬至在那人眼底看到了厌恶与妒忌,不加掩饰的样子,让冬至不会同她说什么。只将糕点喂给娘亲,冬至便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气得璇玑半响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咽着喊了一声母后便哭着离开。 皇后娘娘叹口气,她或许曾经是个善良的人,只是进了宫也就渐渐寒了心。她的孩子只有锦绣和元崇,这也是当初为何不肯今上将璇玑养在她身边的理由。 璇玑下毒害锦绣之前,甚至是一意孤行,十足被宠坏的孩子。母后不见她,父皇也只疼锦绣,这让心高气傲的璇玑只能想到宫中最常见的法子,那就是下毒。自然有贴心的下人将毒送到璇玑手上,只是却没有人知道,冬至自从当年被小白救醒后,因祸得福,早就百毒不侵了。 忽然发热晕倒的冬至吓坏了大病初愈的皇后娘娘,尤其听见太医说是中毒,甚至没来得及听后半句,一口鲜血直接呕了出来,却比床榻上的冬至还要苍白。 今上震怒,扶住皇后的身子,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唇边不停往外溢的鲜血。等冬至第二天早上退了热,人也清醒过来时,身边除了宫女却没有看见别的人。冬至手脚些微酸疼,宫女轻轻扶住冬至,去看皇后。 皇后榻前是受了一夜的今上和太子元崇。太医战战兢兢地等在外间,婢女不停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冬至心口一疼,脚步虚浮,身子扑到床榻前。元崇松开一些眉宇,上前扶住妹妹的肩,只是那眼眸底却是从未有过的阴冷诡谲。 医正冷汗涔涔,当皇后娘娘咳出又一大口鲜血时,哆嗦着身子俯下身子,额头砸在地上,只求今日还有命活下。元崇怒极攻心,到底没那样沉稳,一脚踹中医正心窝,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娘亲……”冬至轻轻抓住皇后的手,许是母女连心,许是回光返照,一夜昏沉不停咳血的皇后总算睁开眼。 这是她刚找回来的女儿,为什么,偏偏不让她一直守下去?今上薄情,纵然对自己还有几分情谊,她去之后,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皇后喉上刀戳火燎般疼痛,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抓着冬至的手,连着元崇的手,一同交给今上, 眸光坚毅,直到那不停滚落的泪水也染成红色。今上不忍地闭上眼,心如刀割,点了点头。 这两个孩子,她走后,由他来护! 婉娘,你凤冠霞帔,我允你一个盛世天下。那年,你俏丽可人,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我。可我却不能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你。接二连三的女人,我知你不欢喜,可我却始终无能为力。这双儿女,是你留给我最后的惦记,纵使你不交代,我也会好好待他们。 为何,你不肯再信我了? 婉娘,若有来世,你们不做这帝后,只做平常人家,你可还愿嫁我为妻? 蹒跚着身子,瞬间老去的今上扶着元崇的手才慢慢走出皇后寝殿,留冬至一个人,抱着渐渐冷去的娘亲无声哭泣。 小白站在门口,不同今上和太子元崇说什么,只是慢吞吞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冬至的额头。许久后,站在门口却是未曾离开的今上开口,“皇叔竟是真这般冷漠,见死不救吗?”小白只盯着冬至,“我是人,而非神。” 元崇眸底一黯,扶着今上的手却是十分用力。瞬间苍老去的今上平静地看了一眼太子,“放手去做吧,只是让你母后走得开心些,下午让锦绣嫁出宫去吧。” 87 苏少被打 正是因为谋划太久,蛰伏太久,所以当太子元崇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朝堂,将五皇子一派彻底击垮后,文武百官总算认清一件事:这天下,非太子元崇莫属。 五皇子一派,在今上的默许下,遭到太子一派的排挤,不是被罢官免职,就是直接丢了性命。太子元崇像是彻底没了顾及,丝毫没有掩藏实力,竟是完全将五皇子一派压制得毫无还价之力。虽说五皇子不弱,母族也是有钱有势的,但兵权却是彻底掌控在太子手上,百官愕然,今上非但没说什么,竟是直接将京畿右将之职授给太子门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百官为皇后守丧期满后,这天,竟是变了。 今上送锦绣公主出嫁出宫后,登鼓楼亲锤丧钟,皇后薨。 别说百官未曾料到皇后薨得如此突然,便是下毒的大皇子也没料到。百日红之所以取这名字,寓意花无百日红,何曾料到皇后因锦绣中毒之事而急火攻心,竟就这样撒手人寰。七公主璇玑自是逃不开干系,同其母霞妃一起关在宫里,赐白绫,自缢而亡。待日后寻个时机,只说病殁便好。 元崇真真是杀红了眼。 母后好不容易寻回妹妹锦绣,气色眼见得好起来,却没想到……他知道皇叔公是人,不是神,可到底不甘愿,拦住皇叔公问个明白。元崇才知道,竟还有这般歹毒的百日红,上次毒发时还有救,等皇叔公陪锦绣入宫时却是晚了。这百日红,解开一层却是锁死了真正的解法,中毒者只能吐血而亡。 他会容得那些人才怪!今上真真是伤了心,这些年,他同皇后貌合神离,到头来也只有他最清楚,症结不过是皇后不肯原谅自己罢了。年少夫妻,一路扶持走过多少风雨,其中情谊岂是外人能揣摩的?只要皇后应允,如何荣宠他不给?他们,万不该,就是动了他的皇后。 婉娘临死托付,叫今上伤了心,也是真的狠了心。 天家情薄,对这一群皇子皇女,今上真花了心的也就是皇后所出的一双儿女,既然应允了,那便由得元崇去做。便是元崇不做,为了婉娘,他也不会让这些人好过的。 国丧后,今上发了退位诏书,太子元崇继位,国号崇。朝廷上下又是一番震荡。五皇子同大皇子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新皇登基后,手段果决,一系列新政推行后叫人心服口服,自是彻底坐稳江山。锦绣公主同驸马莫尧一跃成为京里显贵,各方人马争先巴结。就是瞎子,也都听到锦绣公主有多得宠,当初嫁 得急,皇后丧期一过,新皇登基后补上十里红妆,真真叫人眼馋。 京中局势,风云变幻,自然波及底下城池,比方说青州城。 青州城莫知府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多了一位最受新皇荣宠的公主媳妇。且不说莫知府素来清流,就看在锦绣公主面上,新皇也不会多做为难。只是当初同五皇子有所牵连的人家,却是真真遭殃了。 新皇做太子时是出了名的好气度,温润如玉,但这一次对五皇子他们,却是半点情面也不留。门人自然明白其中意思,对那些人丝毫不手软,其中就有苏家。 苏子轩这人,心高气傲,当初迫不得己弃文从商,也是真心为了苏家。当苏家成了青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后,苏子轩的心思也就大了、也了。凭苏子轩商户身份,最荣耀的便是做皇商,才算是脱了贱籍。于是,苏子轩同五皇子门人搭上关系,只要每年贡上一大笔银钱,那人便允诺苏子轩那皇商之位。 苏子轩自然不信。 不过是五皇子门人,虽说五皇子受宠,朝中权势不低,但苏子轩也知道,一旦跟错主子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只是任凭苏子轩心底细腻,又怎么玩得过老谋深算的官?这一回,便是你不求他,他也早就盯上苏家这块肥肉。 还是太子的新皇,那时候之所以派了梅笙到青州城,自是小心青州此处战略要害外,也存了防备五皇子的意思。莫尧早就是太子的人,暗地了见过苏子轩同五皇子的门人在一起,但是真看得起苏家二公子苏子辕的,几次阴阳怪气,也是想提醒苏子轩,莫要连累了苏子辕。毕竟苏子辕才学实在好。 若莫尧同锦绣此刻回了青州城,苏家大约也遭不了此番劫难,只可惜五皇子门人平素便是个遭人嫌的,此刻随着五皇子一倒,苏家也被人落井下石,证据确凿下,莫知府封了苏家,将苏家赶出青州城,已算是轻判了。 奈何苏子轩心里冤枉,虽是后悔先前不该鬼迷了心窍,同五皇子门人走到一处,但没做过便是没做过。这一次若是坐实了罪名,他苏家便再无出头之日。苏子轩怎么也想不到,明明是想光耀苏家门楣,到头来竟是害了苏家。 这让苏子轩如何受得了? 情急下的苏子轩得罪了下面的牙差,偏又拿不出银钱来哄那些人的胃口,竟叫人按在地上拳脚相向。纵是父亲去世,苏子轩也不曾落魄成这般,仗着硬气同一些拳脚功夫,苏子轩挣脱开牙差,挥开手脚竟是不管不顾要同他们打起来。 苏子辕自嫂嫂杜如蘅下堂离开苏家后,便随谭先生南行访友,早就离开青州城。一来一去,只怕消息还未传到。府中下人也早就散得差不多,老夫人身边只剩下碧玉和绣儿,季管家上了年纪,还有妙音同妙姿惨白脸色,竟是哪一个也拦不住,叫苏子轩就这样同封家的牙差打到一处。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纵是平日里风度翩翩,那些拳脚功夫也多是花拳绣腿,何况对方人多,没几下便落了下风,被团团围住后强压着跪到地上。披头散发模样,哪里还有平日里的贵公子风度,面颊嘴角被人凑过,青肿出血,那双眼瞪得血红,却是真有些吓人。 苏老夫人心疼又心急,喊着别打了,哪晓得急红眼的苏子轩根本听不进任何一句,竟是这样一幅模样,莫说失了风度,更是惹得领头的牙差不乐意,叫人架了条长凳出来,几个大汉按着苏子轩,拾了那臂膀粗细的木棍一记记往他腰臀腿上砸。 苏子轩起初还硬着头皮受了,可到第五棍后,却是牙关里也咬出血来,受不住了。等到老夫人想起身上还带了几件首饰,拼命摘下来塞到小官手上,总算叫小官歇了歇火气,流气地摸了一把边上绣儿的脸后,才呸了一声叫人丢开苏子轩。 此刻的苏家大少爷,真真是落魄极了。衣发散乱,衣袍后背渗出血水来,整个人也已经昏沉了。老夫人急火攻心,连唤着冤孽。好在碧玉警醒,同季管家一起,扶起大少爷,劝老夫人先找个地方安置才是,便瞪了两位姨奶奶一眼,要她们上前扶过大少爷。 妙音同妙姿心底如何想,且不管,只能上前扶过大少爷,几个人就这样跌跌撞撞离了苏家老宅。青州城里根本没人敢收留苏家人,出了城,却是真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季管家气喘吁吁,但仍旧护着大少爷。见眼前情形,却是忽然想起什么,对着老夫人欲言又止。 苏老夫人一颗心全在儿子身上,莫说寻医问药了,眼见着天色晚了,若不找个地方落脚,到时候发烧起热,看怎生是好。当初,她仗着扫帚守住了苏家产业,现如今,民不与官斗,纵是收不住苏家,也不能眼睁睁见儿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见到季管家神色不定,苏老夫人沉下脸来,“季管家可是嫌弃苏家落魄,想要另寻他处,老婆子自是不会不允。”苏家被封,底下人离心也是自然。苏老夫人只是没想到季管家也想走。 见老夫人这般误解,季管家急得额头冒汗,纵是主人家落魄了,在季管家心底那也是永远的主子, 这般忠诚,但也是难得。 “夫人误会了。老奴只是想,眼下艰难,苏家这般情形,自是从长计议,但却得先寻个落脚的地方。老奴不才,倒是想起……少奶奶那地儿,倒是偏僻得很,不然……” 88 妙姿心思 杜如蘅。 竟是那个从苏家离开的姑娘。苏老夫人叹口气,想起当日种种,心底竟是酸涩莫名。这个媳妇是她一意孤行,硬要老大娶回来的。她也知道,让心气高的大儿子娶一个有残疾的姑娘是件难事。可不管怎么样,阿蘅还是进了苏家的门。 她自诩不是什么恶婆婆,而且阿蘅也是真的投了她的眼缘,平素对她也是不错的。到底没能彻底用心,护着她,竟是让她在苏家受了这样多的委屈。她以为,圆房了就会好好的,等阿蘅拿了休书离开苏家后,她问过碧玉才知道,当初的真相竟是这样的。 她这儿子,竟是酒后强要了人家的清白身子,到头来还说那样的刻薄话语,非但逼走了阿蘅,连二儿子也寒了心又离家了。 苏老夫人想,是不是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才会叫夫婿早早去了,留她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以为能过上好日子,偏又遭了这样的事,叫一个原本好好的家也散了。现如今,大儿子遭了罪,若是往日还好点,请得了医生买得起药,像现在这样,只怕…… 想到这里,苏老夫人又是悲从中来,对老管家的脸色也好看许多。毕竟这个时候还能跟着苏家背井离乡也是真有心的,若她还摆脸色,只怕她们更加难应付了。季管家倒是没想太多,真心为主人家考虑。 一边站着的妙音同妙姿却是各自心思,却又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 当初她们跟着苏子轩离开春风馆,便是奔着美好前程来的,两个人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便是当着面,妙音也不给妙姿好过,几次三番的挑衅,便是吃了暗亏,面上也是快活的。 两个人却没想到,争来争去到头来却是谁也没得到好处。谁曾想到,风光的苏家一下子就倒了台,她们好不容易离开春风馆,就想做那人上人,可不是跟着苏子轩一同吃苦来的。可是这会儿谁也离不开,毕竟她们两个都在官府那儿签过文书,若是跑了被抓住可是半点好也讨不得。好歹现在脱了贱籍,以后的事自然得好好计算才行。 妙姿比妙音更恨。 她谋划许久,本想着借机断了季家小姐的念头,只要杜如蘅还是苏家大少奶奶,那么整个苏府就完全在她掌控之下,妙音这个女人,也只能做个妾氏。却没想到,她将一切谋划好了,却没想到圆了房的杜如蘅还是这样没用,竟是第二天就离开了苏家。 不过妙姿对杜如蘅倒真是另眼相看。女人,生来命苦,不管什么千金大小姐,还是像她们这样低贱 卑微的青楼女子,统归是可怜的。她妙姿出身青楼,世人眼中卑贱非常,可杜如蘅呢?她就能好得到哪里去? 杜府出身,在青州城里也只算是一般人家,可杜老爷却并不宠爱她这个名存实亡的嫡女,谁让她生来就是个哑巴。若非有她娘亲护着,像她这样的哑巴不是早就被丢弃了就是掐死了吧,能让她好端端活到今天,还能嫁进苏家做大少奶奶,全都因为杜如蘅有个好娘亲。 可就算有个好娘亲又能怎样? 她娘亲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苏家大少奶奶,她却是头也不回地丢了。换做她妙姿,若也有一个拿命护她的娘亲,绝不会像杜如蘅这般落得这样下场。可妙姿到底没有这样的娘亲,所以她更加见不得杜如蘅。 没用的哑巴,纵然别人对她再好,她也握不住眼前的东西。 杜如蘅离开后,妙姿明显觉察到府里人的奇怪,尤其三番两次递拜帖上门来的季家大奶奶,这让妙姿觉得不妙。大少爷将她从春风馆里带出来后,她就告诉过自己,绝不能再回到过去的日子。 可这季家大奶奶却不是个好相与的,既想着让她女儿嫁进苏家,又想着一并让自己和妙音给卖了,真是够歹毒的女人。这宅院里头,哪一个是省心的? 妙姿本还想透过翠儿一点点让妙音先闹起来。她可不信大少爷没怀疑过妙音,好端端地少爷怎么会跑去同杜如蘅圆房?他没想通的不过是为什么不是妙音自己。到时候让妙音先同季如兰掐起来,这样妙姿才能走下一步棋。 可眼前算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娘娘国丧才过,新皇登基,怎么会牵连到苏家?苏家可是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何况同知府莫大人家的嫡子莫尧公子交好,怎么会被抄家? 妙姿人不傻,贴身收拾了一些紧要的钱财这才跟着上路。出了青州城,虽想不明白苏家为什么会被牵连,但她却知道,自己最好还是离苏家远远的,指不定苏家暗地里得罪过什么贵人,不然为何遭这无妄之灾? 只是这会儿她却也不能动。 苏家被抄家,她也不是没想过跟着下人一同离开,可她跟妙音在官府文书上签过字,到哪儿都是苏家的人,除非她能拿到卖身契,否则绝不能轻举妄动。眼下苏子轩身上有伤,老夫人又是个不行的,但还有季管家和两个大丫鬟,她必须从长计议。 当然,妙音也不能独善其身。她就不信,以妙音那性子,能跟着苏子轩去乡野间吃得了苦才 怪。 想到这里,妙姿盈满了泪水,帕子一点点地替苏子轩擦拭着,也不说什么,只那样静静地伺候着,倒让暗地里一直看着这头的碧玉心中微微点头。平日里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现在想来,也不全是这样的。 妙音倒是真被吓坏了。 她哪里想过,好端端的富裕人家,一下子就没了,她是真没想过要跟谁一起过那穷酸日子,只是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比不得妙姿有心思。见妙姿清泪涟涟地照顾大少爷,妙音心底一酸,虽不至于做什么,但面上的哀戚模样比起妙姿来倒多了几分真挚。 妙音素来张扬,又生得好颜色,跟着苏子轩后,倒是真对大少爷上心了,若不然也不会为了苏子轩,几次三番同妙姿掐起来。这会儿见大少爷伤成这般,心底也是心疼的。 季管家在边上想来想去,虽然老夫人没说什么,眼下却只是能去求求大少奶奶了。苏家被抄,屋子里的钱财器物是一点也没能带出去,房产田契铺子之类的,自然也拿不到,但他没忘,当初他照着老夫人的意思送去一些器物可都是好的,何况还有那张五千两的银票,少奶奶可是收下的。 若有了那张银票,纵是不能东山再起,也能叫老夫人跟少爷过上几日舒坦日子,买了天地,勤恳一些,日子总能好好过起来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季管家也不同老夫人劝什么,破庙里过了一碗,第二天上路的时候,季管家却是领着所有人往杜如蘅那个村落走去。在河畔浆洗衣裳的扣儿呆愣地看着眼前一行人,却是张大了嘴巴半响没回过神。 怎么会是苏家人,而且还都这样落魄不堪? 89 再见 “滚,我家小姐不认识你们!”扣儿对苏家,半点好感也没有。当初,若是苏家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小姐便是再苦,也不会被伤了心。苏子轩那是不用说了,占了小姐的身子,却对小姐从未有过半点好脸色。 那么苏家老夫人就好吗? 她若是真能站出来替小姐说上一句,小姐也不至于被人传得那样难堪。扣儿是不知道从她们离开后苏家发生了什么,但就看如今模样,尤其苏子轩还是躺在木板车上被人拖来的,扣儿也能猜到苏家定是遭难了。 怎么,遭难了就想到小姐,想要投奔小姐了? 别说小姐肯不肯,她扣儿绝不会答应。至于边上的碧玉和绣儿,扣儿没法子顾全,毕竟她们的立场从来不一样。扣儿只为小姐而生,而她们俩却是苏家的忠仆。 杜如蘅扶着腰,走到河边时,正好见到扣儿双手叉腰,怒目而视着苏家人。杜如蘅一点点走近河岸,正好背对着苏家人,却同晕厥在马车上的苏子轩打了个照面。 那人,竟是苏子轩? 杜如蘅怎么也不信。苏子轩的相貌自然是顶好的,不然自己当初也不会一见钟情了。即便在最恨苏子轩的时候,杜如蘅都得承认他的好气度与好样貌,只是现如今这人,发髻散乱,衣裳上染了尘土,衣袍上的血迹结成黑色,原本好看的面容也是青紫斑驳,眼下一圈青紫,唇瓣发白,气息奄奄,竟是还没醒过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叫苏家落魄成这样,连着苏子轩也受了这样的罪?杜如蘅心口跳得飞快,只能捂着胸口,手抚上隆起的小腹,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再靠上前一些看得仔细。 扣儿只顾着瞪眼前这些苏家人,竟没注意到走到板车前的小姐。结果,倒是一直跟着板车的妙音先看见杜如蘅。 妙音对杜如蘅,从来都是不屑的。对大少爷同她圆房的事,她也是曾怀疑过,毕竟那天只有自己做了吃食拿给大少爷,只是最后成全了杜如蘅这个哑巴和少爷,叫她怎样也寻思不透。好在第二天就将惹人嫌的哑巴给赶走了,不然妙音只会更讨厌杜如蘅。 可眼前这人,布衣木钗,却比苏府时更加素雅,从前或许还有些清愁,现今再看她却是丰润不少,气色就好看许多。难不成这乡野里更养人,叫杜如蘅非但没有自怨自艾,反倒像水葱一样滋养得更好? 等妙音的眸光顺着杜如蘅不一样的姿势落到微微隆起的腹部时,妙音捂着嘴尖叫起来,“你……你竟然怀了 孩子……!!” 也难怪妙音奇怪,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这处,下堂的杜如蘅竟能怀上孩子。妙音同妙姿承欢次数不少,尤其是她妙音,也总想着能早日怀上孩子,这样她在苏家也能彻底站稳脚跟,可就是一直没怀上。 妙音也奇怪,春风馆里避子的方子她知道,但求子的法子却是没有。妙音让翠儿去寻那生子的汤剂一直瞧瞧在喝,却怎样也没能怀上。好在妙姿一样没有孩子,妙音总算能好过一点。可杜如蘅竟是这样好命,一次就怀上大少爷的孩子了? 目光如蛇一般冰冷地剜过杜如蘅,冷冽得逼退杜如蘅。只是杜如蘅怎样也不能将眸光从昏睡着的苏子轩身上移开。等听到尖叫的苏家人转过身看到杜如蘅时,杜如蘅才恍然大悟,身子连忙后退,想要掩住小腹却是再也不能。 怎么办?杜如蘅唯一想到的就是,完了,苏家人要来抢孩子了。 苏老夫人强撑着身子打量杜如蘅。 这个媳妇是她点头娶进门的,虽是不会开口,但却也是个不错的。哪里晓得大儿子同她竟是一场孽缘。原本知道两个圆房后,苏老夫人也担心她再生下哑巴,便动了心思,让碧玉将避子药给她喝下去,何曾想就出了事,她拿了休书离开了苏家。 那避子药自然也就没喝。毕竟,只一次的事,哪里会那样巧。可偏偏就怀上了。苏老夫人倒是相信阿蘅的人品,这样好的姑娘,定不会在下堂后便同人胡来,这孩子,瞧那月份,肯定是子轩的。 老夫人养尊处优一辈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若非为了抱住苏子轩,只怕半道上就要倒下。这会儿见到怀了身孕的阿蘅,却是心思悲喜莫名,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往后倒去。碧玉和绣儿眼疾手快,但也走了这么久的路,纵只是个丫鬟,两个人也没那个大的力气扶住,扶着老夫人却是一同跌到地上。 季管家慌手慌脚,却总还是个人精,垂头丧气地走到杜如蘅面前,也不管她的苍白脸色和戒备眼神,“少奶奶,你行行好,就让老夫人歇一歇,喝口水吧?”不提大少爷,还叫杜如蘅少奶奶,到底将算计全用在老实的杜如蘅身上。谁让扣儿那丫头牙尖嘴利,对着老夫人也是半点脸色也不给。 扣儿甩了手上的棒槌,连忙跑到杜如蘅边上扶着她,听见季管家说的话后,只恶狠狠地瞪着他。老匹夫!!先前在苏家,这季管家也没见得多照顾小姐,现在落了难却还敢求上小姐,什么大少奶奶?这里可没有什么苏家大少奶奶!! 季管家苦笑地看着扣儿,不等再开口,一边的妙音却是尖酸地跳了出来,“什么大少奶奶,当初要不是自己做了那肮脏事,怎么会被赶出来?现在见到人落难了,巴不得大少爷就这样烧死在外头,老夫人也死了才解气吧!” 妙音愤恨地盯着杜如蘅那肚子,这会儿心心念念的就是孩子的事,到嘴边的话却是怎样难听也不管。季管家到底守着礼,多少因她是少爷的宠妾,也不好直接说什么,只怕惹了杜如蘅和扣儿的不喜欢,到时候他们可真是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青州城里交好的人家不敢收留他们,只能离得越远越好,不然遇上对家,只怕更加不好。少爷昨晚上在破庙着了凉,身子这会儿也烧得厉害,要是再不好好打点,寻个大夫上些药,只怕身就不行了。 季管家昨晚上照顾大少爷的时候,瞧过大少爷身上的伤,他没敢实话同老夫人说,心底却是知道,再耽搁,别说还能走了,便是这条命也扛不住得丢了。到底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少爷,怎么守得住那杖刑,而且对方还往死里下手,少爷是真吃了不少苦。 边上妙姿的眸光倒是略微一沉,她现在可不管谁怀上苏子轩的孩子。对她来说,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才更重要。 眼眸一转,妙姿却是轻轻拉住妙音的手,眼眶里蓄了晶莹的泪珠,扯着妙音的手,“姐姐还是莫瞎说什么,先让少爷修养好身子,我只怕少爷他熬不过去……”妙姿本来生得窈窕动人,这一路上辛苦,早让妙姿的脚尖磨出血泡来。这会儿哭出声来,却也摇摇欲坠,纵是落魄也是漂亮得紧。 杜如蘅哪里管妙音话语里的嘲讽还有妙姿的惺惺作态,脑海里只不停响起一句,熬不过去,熬不过去…… 怎么可以?他是孩子的爹爹,纵然他再不喜欢自己,他也还是孩子的爹爹,他怎么可以熬不过去? 杜如蘅手不自觉地抓住扣儿的胳膊用力,扣儿叹口气,对上杜如蘅微红的眼眶,为什么她家小姐总这样心软,这些人哪个真心对她好了? 苏家一行人,就这样住进杜如蘅和扣儿的小院,不等主人家发话,占去最好的两间屋舍,却叫杜如蘅和扣儿晚上住哪儿也不知道。 90 屠夫 扣儿心底素来藏不住话,自从杜如蘅离开苏家后,她决口不提苏家,心底却是记恨上了所有的苏家人。这会儿小姐好心收容他们,竟是半点也不客气,占去最好的两间屋舍,倒让她跟小姐晚上睡哪儿? 他们一个伤了,一个病了,就娇贵了?也不看看这儿是谁的院子,小姐还怀着身子呢!扣儿心底不舒坦,拉着小姐的手出了院子便瞪着她。 “小姐可还是记着屋子里那恶人?”扣儿仔细审视小姐,只担心小姐真如自己所想的,那就完了。苏家从前富贵,现在竟是流落成这般天地,只怕是遭了什么罪。且不谈收容他们会不会给小姐带来什么麻烦,就说当初的伤痛,小姐也不能就这样原谅他们。 杜如蘅从不知道扣儿竟是这样叫苏子轩的。恶人?倒还真是那样的,只是他只对自己一个人恶罢了。 手轻轻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杜如蘅给扣儿比划。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她总归不能见死不救。至于往日的情愫,杜如蘅知道,一眼动心,早就在离开苏家时彻底耗尽。再见面时的波澜起伏,只不过是被境况牵连,从没想过会落魄成这样罢了。 扣儿见小姐比划完,心底自是不信的。杜如蘅倒好笑,从什么时候起,扣儿竟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了?从前,她将自己困在杜府,困在苏家。如今被逼着离开后,她才发现,日子可以过得这样惬意。 村子里的人,从最初的好奇到现在的亲近,杜如蘅也变得自然起来。他们告诉她,隔壁村的那个哑婆婆做得一手的好饼,下次有机会可一定要去尝尝。杜如蘅便真的想去吃吃那个喷香的饼。哑婆婆每天只做一百个,每人只准买一个。杜如蘅打算,下次邻村赶集的时候,她就同扣儿一起去吃吃看。 现在,苏家人的出现,的确搅乱了杜如蘅的心。只是不再是当初的纠结与不舍,只是几分担心,担心苏家好端端的,怎就遭了难;担心苏家人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便一定会带孩子离开。 这是她绝不答应的。 她已非苏家人,这孩子可是她含辛茹苦十月生下来的,怎可能任凭苏家人带走? 扣儿见到杜如蘅唇角的笑与眉眼处的坚定,才算是放下心来,“那咱们晚上住哪儿?”那两房姨奶奶可真不客气,老夫人住一间,绣儿跟碧玉伺候在房里伺候着,剩下一间就带着苏子轩住了进去,倒是压根没将自己和小姐放在眼里。 她也就算了,可小姐还怀着身子,难不成要小姐跟自己去睡柴房?休想 !想到这里,扣儿恨不得提了扫帚冲进去将那两个狐狸精赶出去! 杜如蘅微微摇了摇头。瞧今天的气色,老夫人同苏子轩都还需要好好休息才行,尤其是苏子轩。只是天色也晚了,要在将空的房间收拾起来也不方便。杜如蘅想了想,示意胡家嫂子。 村里唯一能跟村长家比的就是胡家嫂子了,她男人是唯一的屠户,家境在村里可算是殷实的。这些日子,胡家嫂子人除了太过直爽外,倒真合了扣儿和杜如蘅的意,平日里也常走动。胡嫂子时常教杜如蘅一些怀了身子后要做的事,这会儿家里有了难处,杜如蘅自然想到的就是胡家嫂子。 扣儿冷哼一声,倒也明白只能这样。只是要她留在这里伺候苏家人,那是绝不可能的。仰头冲有些不好意思的季管家交代一句,“可是我家小姐善心,留你们住一晚,你们倒是厉害,将主人家都赶出来也就算了。这屋子里的东西可都是我家小姐的,要弄吃的自己进厨房去弄,明早希望我们回来的时候,季管家可寻到住处,莫要再烦恼我们了。” 说完便偏头去看杜如蘅,只担心杜如蘅真没放下。哪晓得杜如蘅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拉住扣儿的手,两个人慢慢地出了院子。 好在入夏后棉絮被褥也用不着多少,胡家嫂子倒是真喜欢杜如蘅。利落地铺垫好床榻,拉着扣儿张罗好几样菜,等她男人回来后,只会一声。那胡屠夫别看长得凶,但却拿自家婆娘没办法。冲杜如蘅还有扣儿僵硬地点点头,然后端着海碗,里头盖了几块肉便蹲到院子里吃去了。 杜如蘅有些歉意,若不是她们来叨扰,也用不着主人家这样客气。胡嫂子倒是拉住杜如蘅,瞥一眼她男人,眼底倒也是欢喜的,“不用管他,皮厚肉糙的,只要管饱就成,来咱们自个儿吃。可算是又学了一手,扣儿这手艺还真是巧,也不知道虎子有没福气把扣儿娶回去喽。” 村子可就这么点大,里头来来去去也就这些人家。村长儿子张虎中意扣儿的事,没多久全村人都瞧出来了。扣儿这些天同大伙儿在一起,被调笑得多了,面皮也就厚了。根本不管胡嫂子取笑,只管着将小姐喜欢吃的菜夹到小姐碗里。 杜如蘅想着,也是,在拖下去扣儿可真要成老姑娘了。寻个时机好好问问扣儿,要真是扣儿答应了,嫁给他张虎也是不错的。 因着怀了身子,杜如蘅倒是吃过饭便有些发困,扣儿照顾着躺下后,扣儿便出了房间帮着胡家嫂子打扫。这胡家嫂子也是个精明人,之前因为杜娘子的 关系也没好意思问,这会儿人睡下了,胡嫂子等扣儿过来便问究竟是怎么了。 她是听人说,这杜娘子家来人了,虽像是投靠的,但那样貌气质倒也是大家出身,顶好的。 对着胡嫂子,扣儿也没瞒着,一五一十将话都告诉了胡嫂子,只听得胡嫂子爽落脾气立马发作,拿了扫帚就要去找人算账!真是有没王法了,杜娘子多好的姑娘,胡嫂子看了就喜欢,真是由着他们有钱人家耍弄,说娶就娶,说休便休,这会儿落了难来投靠人家,不说点好话,反倒是正大光明将人赶了出来,还真当他们村都一样好欺负的? 民风越是淳朴的地方,这百姓越是一条心。扣儿虽说不在村里长大,但论起来可不就是他们村的人么?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接纳了杜如蘅她们。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大伙儿也是真心喜欢这对姐妹,脾气好不说,能教的便都教她们,平日里也是善心的。 这会儿被人欺负了,她胡嫂子第一个不答应。 这边扣儿根本拦不住胡嫂子的暴脾气,只是眼见着天都黑了,再闹开来,小姐定不会高兴。这边两个人拉扯着,那边胡屠夫一脚踏进来,虎着脸瞪着婆娘,粗声粗气地问怎么回事。这胡嫂子倒是立马扭到胡屠夫边上,将扫帚丢给他,“俺这俩姑娘被人欺负了,你说怎么算?” 这边胡屠夫倒是护短,既然婆娘要护着,立马卷袖子,倒让扣儿真是又想笑起来。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胡嫂子这样的脾气,这么多年也没收敛,要不是她男人一心宠着,还真养不出来。 好不容易将话给说囫囵了,这边胡嫂子倒是想起来杜娘子才睡下,将她男人赶出厨房后,胡嫂子回到扣儿边上,“明个儿俺陪你先去将人赶出去,对了,带上虎子,还真不信他们能死赖着不走!” 91 梦醒时分 杜如蘅梦里睡得很安生,自娘亲死后,她一回梦见娘亲。 在杜如蘅记忆里,娘亲总是很美的样子,纵然日子过得再苦,也夺不去娘亲的美丽。杜如蘅有时候揽镜,倒不怨自己容貌比不过娘亲漂亮,只恨自己不能生得同娘亲再像一些,这样,想娘亲的时候她多看看镜子,就好像娘亲从未离开一般。 娘亲刚走的那年,她总会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扣儿知道后,卷了铺子躺在脚踏上陪她,才渐渐好过一点。那时候,她只求一件事,便是梦里娘亲能回来看看她。只是不管她怎样想,梦里至多能见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用力力气去追,喊她回头,却终究没有再见娘一面。 她不明白,娘亲为何不肯入梦来。今晚,娘亲却进到她梦里,如小时候一般抱着她,轻柔地哼着那支调子,依依呀呀,她就像是躺在鹅卵石上的水草,懒洋洋地晒着日头,只愿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她不需要开口,也无法开口,但娘亲却给了她一记最温柔的眸光,她便知道,娘亲统统都知道了,连同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的孙儿。 这样安逸的时光,她曾经有过,丝毫不因为杜府,也不因为杜家那些人,崔姨娘尖酸刻薄的话语,如娇如媚无事生非的挑拨,而显得褪色。因为那个时候,娘亲还在。 杜如蘅知道这是梦,也只有梦里,她可以再躺在娘亲怀里,做个撒娇不谙世事的孩童。可毕竟,梦是要醒的。杜如蘅觉察到娘亲要走了,因为她温柔的眼底有一种不舍。杜如蘅拉住娘亲的手,想劝她留下,那话堵在喉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怎么可以忘记自己是个哑巴呢?于是,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积蓄起晶莹的泪珠,叫她像是田埂间最温顺的那头牲口,湿淋淋地望着娘亲,期盼她能看懂自己心底的挽留与不舍。 娘亲最后抱了抱她,同她说,“阿衡,娘的阿衡终于长大明白了,娘也就可以安心地走了。阿衡,娘的阿衡,永远记得,一无所有后只为自己活着。娘有阿衡,才眷恋不已,现在阿衡长大了,所以娘才能断了牵挂。等将来,阿衡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也一定要好好的。” 然后,就同每一场梦的终结那样,杜如蘅睁开眼,便是屋顶上老旧的横梁,还有屋外泄进来的明亮日光。杜如蘅想不明白,什么叫一无所有,但她庆幸自己能牢牢记得娘亲最后送给自己的话。 娘亲眼底的欣慰,叫杜如蘅觉得所有的委屈都不见了,连同心底最后的一丝影子,彻底不见了。娘的阿衡的确是长大明白了,这 得谢谢苏家大少爷,他是她必经的劫。杜如蘅轻轻抱着自己的腹,贴近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家伙,只盼着冬时他的降生。 肚子比杜如蘅要娇贵得多,咕噜咕噜地叫起来,纵然屋子里没有旁人听见,杜如蘅还是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胡家嫂子说过,怀了身子的女人不一定娇贵,但却一定要小心些。杜如蘅慢吞吞地起身,好在这会儿肚子还没挺出来,穿衣这样的事自己也还能做。 推开门,杜如蘅看了看天色,倒是个晴朗的日子,似乎从自己住进村子后天气便一直这样好着。扣儿每天搜要搬一堆的东西到院子里晒,被褥衣裳摊出来晒过又一样样收拾好放回箱子里,乐此不疲。 杜如蘅也不知道扣儿为什么这样做,但看见她那样欢喜,也总是随着她。这会儿,若不是在胡嫂子家,扣儿大约又要折腾点什么出来晒。村里人告诉他们,到了冬天吃食总有些艰难,扣儿便早早开始晒起菜干,腌起咸菜,等着深秋后再买些肉食回来腌,这样就能过得一个安逸的冬了。 扣儿忙忙碌碌,总唠叨着,杜如蘅便安静地缝些小孩的衣裳,或者替自己和扣儿准备入冬的衣裳。胡嫂子说这儿入冬后冷得紧,大雪还能封山,所以日间要用的米面油盐都要多备些,柴火也得备足了,到时候家家户户便歇了农事,串门聊天,倒真是村子最热闹的时候。小伙子也不进山打猎,因为他们要护着村子,下了雪寻不到吃食的猛兽就会摸到村子来,伤了人畜都不好。 杜如蘅听胡嫂子闲暇时说的那些入冬后的事,倒真有些紧张期待的。再看看日头,这会儿也高了,怎么没见着胡嫂子或是扣儿? 将胡家里外找了一通,倒在厨里见到一碗用热水温着的包子和粥,杜如蘅饿得狠了,连粥也一同吃得干干净净,也没见两人回来,杜如蘅想起昨晚住在自己家的苏家人,便有了不好的念头。 等杜如蘅扶着肚子走到家,就发现院子里聚了不少人,老远的就听见胡嫂子那大嗓门正骂骂咧咧的,言辞或许粗鄙,但每一句都针对苏家人。杜如蘅抿了抿唇,微微一笑,正好被边上的方书生瞧见,面上一红,却是低头再也不敢多看。 这方书生是个死了婆娘的鳏夫,也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学问再好也没用,家里没有银钱,也找不到保举之人,也只能在村子里结个草堂,教些孩童识几个字,或者替人写些书信,嚼用上倒也过得去。 这会儿会来这儿,全因杜如蘅她家的事。 胡嫂子是村子里有 名的辣子脾气,杜娘子和扣儿早就算是她的人,连句闲话都不许人说,这会儿被苏家人欺到头上,就绝不会坐视不理。一早,胡嫂子将她男人敢去肉铺,自己便带上扣儿,叫了村子里一堆的女人过去杜家。 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死了? 苏家是城里的富户又怎样?现在也还不是落魄到要占了杜娘子她们的院子。她胡嫂子怎么说也要替扣儿她们出这口气。扣儿还真不拦着,好在小姐没起来,不然这事定是闹不起来的。小姐是有教养的人,哪里比得过那些人下作?也只有胡嫂子这样泼辣,才能叫那些人明白,她们家不欢迎这些人,识相的早点滚! 胡嫂子不识字,但却聪明,带了人去了扣儿家,也叫人去请村子里书读得最多的方书生过来。白纸黑字,总归是占着礼的。结果晚来的方书生正好在路上见到了杜娘子,那微微一笑,却是惊了心,动了情,那脸颊也是红得分外好看,白皙的脸上,不同农人的粗糙,倒也村子里顶好看的男人了。 杜如蘅不认识方书生,只是加快了脚步回院子,然后就看见壁垒分明的两群人,中间空地上丢了一把扫帚。杜如蘅一抬头,便对上苏老夫人锐利的眸光,那眼底的意味,却像是针一样扎到杜如蘅身上。 老夫人身子骨不大好,从前娇养着,还时常闹点疼啊痛的,两天颠簸,昨晚上真是沾了枕头便睡了。哪晓得大早上便被人吵醒,接着便对上这群无知的妇人,尤其领头那个,简直粗鄙得可以。 什么不要脸面?杜如蘅便是下堂了,也曾是她苏家的人。亏她往日对杜如蘅不赖,到头来竟是忘恩负义,叫外人统统来看苏家落魄不是? “阿衡倒是好脾气,若真不愿,昨晚何必假惺惺收留我们!”对峙许久,老夫人搭着碧玉的手,终于出声,但话尖却朝着刚踏进院来的杜如蘅。脚尖微微一晃,跟在边上的方书生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稳住后立马放下,低下头,倒是掩住自己颊上的红。 杜如蘅受了苏老夫人的指责,不等胡嫂子气得脸发红,正要开口,屋子里跑出来满手染血的妙音,嗓音染着哭意,“怎么办,怎么办,大少爷烧得厉害,整个人抽得不停,伤口的血止不住了……” 92 留 苏子轩比起一般的世家公子,这身子骨倒也强健不少,但毕竟只是一般人,被一通乱打后,真正伤筋动骨,不说好好休养一番,竟还风餐露宿,只用一量平板车路上颠簸着找到村子来,真是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 原本,妙音和妙姿还未理顺事情,指不定苏家什么时候又会起势,哪晓得最后竟真的来投靠当初被赶走的杜如蘅,这叫妙音和妙姿心底愤恨,无人时对苏子轩也就慢慢懈怠起来。本来是要人在边上一直照顾着的。妙姿倒还好,春风馆时也做惯了力气活,妙音却是真的累得不行,合上眼便睡得死沉。 两个人半夜时都被苏子轩疼得哼唧声吵醒,只听见苏子轩模模糊糊喊热,想喝水,可两人也实在累得不行,明明都醒了,却是谁也都当没听见,不等苏子轩静下来,两个人倒先自顾自又睡过去了。 一大早起来,妙姿没法子,只能进厨里准备大伙儿的吃食。当初在春风馆的时候,妙姿也没见过这样简陋的厨房,不说菜色了,就是油盐酱醋也不能像这儿一般,竟是找不全的。这让妙姿如何做饭? 本以为跟了苏家大少爷就能脱离苦海了,哪晓得竟还是个伙房厨娘的命。想到这儿,妙姿咬牙,真想丢了铲子也不管。可若是她也不管,别说他们几个会不会了,就连自个儿也要饿死,实在得不偿失。 想到这儿,妙姿先是宽慰自己一通,然后开始洗米蒸菜。好在饭菜端出去的时候,谁也没嫌弃,毕竟眼下时候,能够喝上一碗热粥已算是不错了。 妙姿去厨里做饭,妙音自然也得起来了。碧玉和绣儿在原本杜如蘅睡的房里伺候老夫人,这会儿也起来了。只是老夫人累得很,吃了些端来的粥食便又昏沉沉地睡了回去。碧玉和绣儿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一下房间,自然看出屋里原本是谁住的。 碧玉从前在梅园伺候杜如蘅的时候,并没见过杜如蘅的手艺。这会儿倒发现,除了弹琴之外,少奶奶的女红也一样很好。小衣裳的每处针脚都做得极好,衣襟上绣着几笔纹路,不繁复却足够精美。 “这小衣裳是做给小少爷的吧?”绣儿凑到碧玉跟前,仔细摸了一下小衣裳,内衬用的是细棉纱,给孩子贴身穿着倒也合适。碧玉看了眼绣儿,倒也不再说什么。至于妙音,却在隔壁房里对着发热的苏子轩有些措手无措。 她出身青楼,只会怎样同男人调情,然后小意温柔,却从不知道要怎样伺候受伤的人,何况他们身边根本没有药。先前出城的时候,季管家偷偷抓了两 贴药,只是吃完却是不够的。昨晚上苏子轩便起热了,喊着喝水的时候,妙音同妙姿谁都懒得起来,结果到最后,两个人却是谁也没顾苏子轩又睡了回去。 妙姿去了小厨,便懒得再回房里伺候苏子轩。纵然苏子轩能够好回去,若他不能够再成为苏家大少爷,妙姿便绝不会跟他过一辈子。她从后厨到苏家,只能越过越好,若跟了苏子轩不能叫她过上富裕日子,那她便只有早早为自己谋划才行。 那边,胡嫂子却是个急脾气的人,昨晚上便想着来收拾这群人了,结果等她叫了一群妇人冲到院子时,苏家人竟然都还在。这叫胡嫂子格外不喜欢,加上她又是那样的大嗓门,没两下就将睡着的苏老夫人给吵醒了。 “你看看,俺只当他们城里人都是体面的,现在看,还不如俺们乡下人懂事,死皮赖脸地住了一晚上还不算,难不成打算一直住下去了?”胡嫂子那嗓门,抑扬顿挫,只是那话语里的嘲讽意味却叫人听得爽快极了。 扣儿捂着唇,只怕一个忍不住自己就能会笑出声来。她不准备同小姐多说什么,因为小姐这样的脾性,定然不会同这些人多计较什么,甚至因为老夫人和苏大少的可怜而怜悯他们,然后收留他们住下来。 这是扣儿最不想见到的,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地告诉胡嫂子。倒不是扣儿利用胡嫂子,但扣儿知道,凭自己是怎样也斗不过这群人,但胡嫂子这样的却是最能够说直话的,而直话恰恰是苏家人最不愿听到的。 胡嫂子一开腔,边上的妇人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那些粗白的话成功激起了屋里人的怒火。碧玉和绣儿拦了好几次,但老夫人还是气得走出屋子,同外头那些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对峙。 老夫人自恃身份,只冷着脸不同她们争辩任何一句,直到杜如蘅踏进院来,老夫人气得浑身哆嗦,也忘了往日杜如蘅在苏家受的委屈,那一句话说出口,不止叫杜如蘅寒心,也让边上的碧玉和绣儿忘了反应。 绣儿或许只奇怪老夫人的尖锐,毕竟从绣儿进苏家伺候起老夫人起,就一直认为老夫人是个慈善的老人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她同大少奶奶接触不多,可也觉得大少奶奶不像那样的人。碧玉就更加不用说了,她知道大少奶奶对老夫人的孺慕之情,却听见老夫人这样的话,碧玉真不知道大少奶奶会怎样伤心。 老夫人沉着脸,心底却多了一番计较。换做从前,她绝不会当着面说出这样的话,何况是对这故人之女。可仅是不同往日,苏家自从 交到大儿子手上后,老夫人便是慢慢地什么也不管了。 她也不是不知道儿子心气高,却没想到选错了人,这次新皇登基后,却让整个苏家跟着遭了罪。纵然心底再后悔,从前没有多提点儿子,这会儿她也只想叫日子能过得好一点,住下来便是当务之急。若非形势所逼,她也不会做这样有失身份的事。 只是外头这番动静,也吵醒了里面烧得快迷糊的苏子轩,气急攻心下要起身,却又扯到身上的伤口,整个人抽动不已。妙音这会儿却是真的吓傻了,没想到一直昏着的苏子轩会醒来。妙音上前想让他继续躺着,却没想到苏子轩这会儿听见外头胡嫂子的话气得整个人哆嗦起来,直接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也愈发清醒,可身上的伤也涌出更多的血,吓坏了妙音,连忙出来叫人。 老夫人听见妙音的话,身子一哆嗦,脚下却是一步也不曾动过,只沉沉地盯着杜如蘅。若这会儿离开,子轩便是怎么样也撑不住的。所以,她必定要杜如蘅留他们下来! 扣儿绕过人群,扶住小姐的身子,心底对老夫人的话语不屑,但却担心小姐认真。这会儿见到妙音身上染血地跑出来,扣儿虽也不忍心,但也明白,这群人势必要住下来了。老夫人见杜如蘅摇了摇头,心底松了口气,那边杜如蘅却是走到胡嫂子身边,示意扣儿拜托胡嫂子去请老颠头过来替苏子轩治伤。 93 不行于走 老颠头的医术算不得多少高明,但在村子里却也受人敬仰,毕竟一旦遇上什么事,他们也得靠老颠头才行。就凭扣儿或者杜如蘅想要请动老颠头过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胡嫂子却是不同,老颠头却是会买胡嫂子这个面子,毕竟这会儿苏子轩身上的伤确实动不了,也只有请了老颠头过来才行。 胡嫂子撅嘴,心底千百个不愿意,但见杜家娘子这样子,也明白自己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当然言辞间满是对苏家人的不屑。她生在乡里,对那些个富贵人家,也顶多好奇几分,却也不至于卑躬屈膝地向他们讨生活。 这一点,扣儿倒真是蛮喜欢的,不然两人也不会这么快便交好起来。杜如蘅也不会遇上事后便想着拜托胡嫂子。胡嫂子离开后,村子里其他妇人也上前,话语声同样不轻,只碰了碰杜如蘅的手背,“杜家娘子,你可别怕,咱们村比不过人家有钱,但却是齐心,遇上委屈了别忍着,同俺们说,俺们护着你!” 杜如蘅微微笑着,不可能同她们说什么,但那眉眼的笑意却将她想说的统统说出来了。杜如蘅想,要是当初娘亲能带着自己离开杜府,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她们勤劳、质朴,说些无伤大雅的闲话,但却会真心护你。 娘亲死守着杜府,何尝跟当初的自己不一样,以为名分比什么都重要,纵然丈夫的心已经不在了,也要守着那个位置,不为什么荣华富贵,却只为了那个名分。娘亲起初是为了杜家夫人的名分,后来却是为了自己杜家嫡出大小姐的身份守着,守到后来连命也不要了。而自己呢? 她守着苏家少奶奶的名分,更多的是为是娘亲,不想娘亲失望罢了。 想起先前那个梦,杜如蘅心境算是彻底开朗,对每一个善良的村人微微笑着,直到最后一个,方书生。 方书生是胡嫂子派人请来的,原本是担心苏家人欺负他们不识字,叫上方书生只怕一万。这会儿院子里的人也散了,方书生只能上前同主人家告辞后离开。 扣儿一直在边上扶着小姐,至于里头的人怎么样了,她是半点也不想去关心。对扣儿来说,最重要的只有小姐,现在还多了小姐肚子里的小少爷。只是眼前这人,扣儿倒是听人说起过。 “你是……方先生?”扣儿怀疑地问出口,毕竟这人的相貌和气质同村里的所有男人都不大相同,只能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方子儒了。 方子儒见杜娘子的眸光落到自己身上,连忙弯腰躬身,神情举 止间难得带了几分羞涩与拘谨,文绉绉地说了几句,见面前两位姑娘却是安静地盯着自己,方子儒不知怎的,只觉得羞愧非常,最后说了声告辞后便彻底地落荒而逃了。 扣儿这会儿是真憋不住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杜如蘅嗔了扣儿一眼,想了想,也没进到屋里。摸了摸肚子,到底怀了身子便扛不住饿,杜如蘅带着扣儿打算进厨里弄点吃的。扣儿倒是满意杜如蘅的动作,只要不上赶着去见讨厌的苏家人就行。 可等见到厨里正在炖着的鸡汤后,扣儿脸立马沉下来。 杜如蘅怀了身子后,她特意买了几只能下蛋的老母鸡回来养着,每日里用鸡蛋给杜如蘅补身子,至于老母鸡她也想过了,养到小姐生完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再用老母鸡熬汤,给小姐调养身子。 可她没想到,这苏家人还真是不厚道,住了还不算,竟还动了家里的老母鸡。杜如蘅不明所以,只是闻着那鲜美的鸡汤咽了咽口水。她是真的饿了。 扣儿见杜如蘅难得的馋样,半点也不犹豫地盛了一大碗鸡汤,捞着里面的鸡腿进碗里,自己也跟着吃起来。还真想便宜那群苏家人?做梦!杜如蘅没来得及多想,喝汤吃鸡肉,倒也快活不少。 老夫人的话是叫她伤心,但杜如蘅是真的想开了。想开后若还跟苏家人计较,那杜如蘅又怎么会长大呢?等妙姿尖着嗓子扯起来的时候,杜如蘅吓得差点将碗给摔了。扣儿不悦,“妙姿姨娘不是文文弱弱的,怎么这会儿倒叫得比谁都响呢?” 这老母鸡,的确是妙姿早上收拾好的。 这群人里,碧玉和绣儿虽是丫鬟,但平日里也只是端茶倒水捏捏肩什么的,真要她们烧水煮饭却是绝不可能的。至于另外几个,就更加不用提了。妙姿不想饿到自己,便只能动手,承下厨房里的活儿。 只是厨房里头的东西在她看来实在是破得可以,顶多只能算是一点干净罢了。她找到了米,还有些咸菜,早上对付过去,中午再吃这些却是怎么也不能够的。然后就听见外头的鸡叫声,妙姿抓了鸡拿去河边收拾干净,然后便炖上了。 一只鸡,等会儿上了桌,妙姿也不知道自己能喝上几口。虽说苏家是败了,她也想着要走,但起码不是现在。她之前一直躲在外头,心底恨不得这些人打起来才好。这苏老夫人平素就看不起她的出身,被这群乡野村妇教训一顿,也算解了妙姿的气。 听着院子里没动静后,妙姿打算先过来喝完鸡汤,不然等会儿自己喝 不上就亏了。哪晓得等妙姿进来,这鸡汤已经让人喝了大半了,而且还是杜如蘅主仆两个,一下子没忍住便叫了起来,只想着能再挑事端最好。 至于妙音之前说苏子轩起热的事,她是浑不在意的。 她看中苏子轩,根本不在他皮相如何,只冲着他的身价去的。若苏子轩真的残了,只要苏子轩还能成为青州四少,做他富甲一方的苏家大少爷,那么妙姿绝不会有二心。她现在只怕苏子轩非但会残,更是做不了那个富甲一方的大少爷。 妙姿会放心上才怪。 至于这个杜如蘅,妙姿想起之前季管家的样子,心底却觉得几分怪异。 你说落脚的地方,便是不能留在青州城里,但临近的地方不是没有,但季管家却是一声不吭地非要带他们来找杜如蘅。她在屋子里转过一圈,西边锁了一间,其他的虽然不算太好,但看上去也还算舒服。 妙姿便好奇那缩着的屋子里装了什么。当初杜如蘅离开苏家后,她听府里下人说,老夫人宅心仁厚,还让季管家亲自送了不少名贵物什过去,里头还有一大笔银子。这样说来,其实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那个时候苏家还未败落,老夫人又素来疼爱杜如蘅这个儿媳妇,送点银子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这样,季管家非要带人来找杜如蘅也就说得过去了。妙音跟自己身上的确是藏了点,只是平日里月银也就跟个大丫鬟一般,加上她还一直要打点下人,剩下的也不多。相比较来说,还是妙音多些,毕竟她可是出了名的铁公鸡。 但若是能拿到杜如蘅手上那笔银子,到时候隐姓埋名换个地方,她妙姿不信自己会活不下去。想到这里,妙姿便是更加拿定主意,只要挑事,她便是等着苏家人自己说出来杜如蘅身上到底没有那笔银子。 扣儿护着杜如蘅,冷笑,“这鸡是我家养的,这也是我家厨房,你凭什么叫唤?”一句话不卑不亢,倒叫进厨里打热水的绣儿听见,微微蹙眉,但还是走了进来,“可还有热水?少爷身上止不住血。” 妙姿连忙示意锅炉里还有热水,绣儿打了一脸盆,然后吩咐妙姿继续多烧些热水备着。扣儿还想说话,杜如蘅拉了拉她的袖子,算了,苏家都成这样了,她们能帮的便帮着点,只当为肚子里的孩子敬孝道。 胡嫂子不放心杜如蘅跟扣儿。扣儿一个人倒也是嘴巴厉害的,但却事事顺着杜娘子,偏她又是个心肠软的,她不来看着点,实在不放心。 老颠头咬着狗尾 巴草进到里面,就被屋子里浓郁的血腥味道给冲了一下。然后撩开苏子轩后背的衣裳,那一条条纵横着的血痕叫苏老夫人彻底站不稳脚,也顾不得怀疑这个老颠头到底行不行。 “大夫,求您替我家子轩看看。”老夫人强撑着精神,哪晓得没两句好话,老颠头却是哼了一声,“伤得太重,路上也耽搁得久,俺老颠头没那本事让他再站起来,不过保住命还是可以的。” 说着转身就往外走,老夫人一个眼黑,身子却是彻底倒了下来,任凭碧玉如何掐人中也醒不来。季管家抹了抹眼角,果然,也不知道等大少爷醒来知道自己不能走了,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季管家是苏家的老人了,从小看着两位少爷长大,最是心疼大少爷。大少爷文章做得好,但却为了苏家入了商籍,这会儿却遭罪成这般,等知道自己连走都不行的时候,季管家真的担心大少爷会熬不过去。 别说苏子轩那会儿熬不住,就是眼下,他也快熬不住了。 94 身受 苏子轩根本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了人,毕竟从他经手苏家的铺子后,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官商一家。只有喂饱了当官了,他们这样的商人才能吃得上饭。这青州城里,哪还有他苏子轩没有疏通过关系的官? 即便是最不好说话的是知府大人,苏子轩也寻了机会送了不少礼给知府房里的一个宠妾,让她替苏家说些好话便是,而自己也同知府公子莫尧交好。这一点,说是苏子轩的功劳也算不上,毕竟莫尧同弟弟苏子辕的关系要更好些。 他还没来得及支持京里的哪个皇子,为什么新皇一登基,他远在青州城便先一个遭殃?苏子轩想不明白,尤其在自己被几个衙役痛打了一通后,苏子轩便更加憋火。他是谁?青州四少的苏家大少爷,何曾受过这样耻辱? 越想越解不开心结的苏子轩身上火辣辣的疼,连着脑子也慢慢糊涂起来。他似乎能听见外头的声音,想要睁开眼或者说点什么却半点力气也没有。苏子轩知道他们在路上,平板车每次颠簸,便叫苏子轩身上更疼一些。等到后来,苏子轩却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也不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他不甘心。他要重新争回苏家的一切。想到这里,苏子轩靠着一口气,倒真是慢慢清醒过来。只是身上失血太多,半夜起热想喝水时妙姿和妙音却没有一个照顾到他。 等他慢慢挺清楚外间胡嫂子的话后,苏子轩才明白自己到了哪儿。原来是……那个哑巴的家。那个该死的哑巴,他以为将这哑巴赶出苏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果呢?弟弟苏子辕又离开苏家,他知道,这是避开不想见自己这个大哥。然后苏家跟着遭了祸事,自己落魄成这般,却又要投靠杜如蘅这个哑巴才行。 这让苏子轩胸口憋闷着的一口血直接呕了出来。他自己倒觉得身子清爽许多,先前郁结在胸的那一口闷气也随着呕出的血一同散去不少,整个人抵不过困倦又昏睡过去。老夫人在外头总算等到杜如蘅点头,便扶着碧玉的手连忙进到屋里看儿子。 床褥上满是鲜血,一走进屋子便问道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这叫老夫人心如刀绞,怎么能不心疼?这个儿子为苏家牺牲最多,也一直是他撑起整个苏家。现在苏家遭了难,她不怕,只要本事还在,总还能起来的。但人却不能平白受这样的罪。 老夫人拉着苏子轩的手,等来等去,却没想到进来一个疯颠颠的老头子,那一身衣裳穿得比有多脏,叫老夫人立马沉下脸来要赶人。是谁放这么个疯老头进 来的?可没等老夫人发话,后头跟进来的季管家连忙解释了,老夫人压下心底的不满,且看看这个老颠头有什么本事。 何曾想这老颠头掀开被褥看了看苏子轩身上的伤,便直言儿子将不良于行,这叫老夫人承不住刺激,眼前乌黑便彻底晕厥过去。老颠头听见里头闹腾的声音,倒也懒得管,只背过手却晃悠出门,对胡嫂子念叨了一句,“里头那男的耽搁太久,而且伤得不轻,路上又受了风,俺是救不了他,怕是走不了路了。只是那个老婆子,你让人找些薄荷片含着就好。” 老颠头这人本人没几下医术,苏子轩路上颠簸,耽搁了这么久,好些伤都已经坏死了。他没那个本事妙手回春,若还能治得好苏子轩,老颠头也用不着一辈子呆在村子里不出去了。这些话,老颠头自己心底明白,村子里却是将他当神仙一样贡着。好在村子里出事的时候也不多,久了愈发以为老颠头是个厉害的。 这会儿老颠头这样说,胡嫂子便也信了。找到扣儿轻轻将老颠头的话告诉了她,胡嫂子也担心,这事要是被心善的杜娘子知道,只怕又是一番折腾。到时候杜娘子定然要被再欺负一次,胡嫂子可是绝不答应的。 扣儿没想到苏子轩受的伤竟这样重。毕竟在扣儿认知里面,苏家可是青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杜家同苏家比起来,可是真的小巫见大巫。这样的人家,怎么真就倒了呢?扣儿想,这大约就是报应了,谁让他们对小姐这么好的人如此恶劣呢?但到底有些好奇,究竟苏家犯了什么事,才会落得今天下场。 这事,胡嫂子倒不像扣儿这样好奇。她只是想到杜娘子答应要收留苏家人,难不成这以后苏家人都要住在这儿,那扣儿和杜娘子怎么办? 一问出口,扣儿便垮下脸来。 可不是,她就知道小姐心软,“小姐的脾气,就是心太善了。”而且,扣儿平心而论,就苏家现在这样的状况,换做是她扣儿,大约也狠不下心来将人赶走。 胡嫂子也是因为杜如蘅的善心才对她格外喜欢的。想到这里,胡嫂子凑到扣儿边上,“不然你跟杜娘子还是住俺家,反正俺家大,再说了有你跟杜娘子陪着,俺也会觉得有趣呢。”胡嫂子倒是真喜欢杜娘子跟扣儿的,邀请她们住到自己家里最好。 其实胡嫂子说话那会儿,杜如蘅便在屋里听见了。 走不了?苏子轩竟然站不起了? 杜如蘅分不清此刻心底是怎样的感受,但起码有一种是惋惜吧。那样一个人, 竟是站不起来,杜如蘅这一刻并不觉得痛快。 在苏家那段时日,苏子轩只叫自己身心俱疲,但也明白,当年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叫自己全然的欢喜雀跃,杜如蘅知道,她得谢谢苏子轩的。这会儿,他受伤了,杜如蘅并不会因为他曾给予的伤害而觉得欢喜。 甚至,杜如蘅心底有些悲凉,心底也多了些隐秘的忧伤。如果苏子轩依然是那个桀骜的公子哥,他会继续瞧不上自己,现如今他遭了罪,老夫人又会怎样对待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杜如蘅只恨自己当初在季管家来过后没有同扣儿搬走。 她以前也不明白,现在懂了,为母则强。杜如蘅只想自己养大肚子里的孩子,不管他将来会不会同自己一样是个哑巴,但现在看来,只怕是不能够了。想到这里,杜如蘅便哭了起来,扣儿一慌,以为杜如蘅是为了苏家大少爷的事担心,有些话便只能强压下去再不提起。 无论如何,苏家人真就这样住了下来。胡嫂子帮着扣儿另外收拾出间房舍,毕竟杜如蘅不肯再麻烦胡嫂子,只是胡嫂子打定主意,以后天天来杜家守着,她就不信有了自己,还能叫杜娘子被这苏家欺负了去。 妙姿望着院子里忙碌的两个人,嘴角微微一勾,眸光在那锁着的门上一转,便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95 谋 老颠头虽然脾气古怪,但也还算是个好心的。虽说没法子治好苏子轩腿上的伤,但也还是让季管家跟着他取回来止血草,然后是几包药草,只说三碗水煎成一碗,喝下去就好。季管家倒是信不过这老颠头,可这会子他们哪还有钱,有功夫去请信得过的大夫? 季管家将药草交给妙姿,循着老颠头的吩咐,仔细叮嘱了一番。真是全看天命了,季管家只希望苏家世代行善,能叫大少爷平安度过这次劫难才好。 妙姿看了眼手中的药草,又看了看虚掩着的门房,嘴角抿了抿,然后没有多说什么,走进厨房煎熬。季管家想来想去,还是向偏门走去,到底还是亏欠了大少奶奶主仆俩,怎么说总要要有人出面的,老夫人自然不行,也就他倚老卖老,只盼少奶奶能行行好,若不然苏家真就完了。 先前才出事那会儿,大少爷便派了贴身的初七出门去寻二少爷,可千万得机灵些,若是贸贸然回了苏府,只怕连二少爷也讨不得什么好。好在苏家这次也只是抄家,并未将苏家人全部没入奴籍,不然二少爷便真真求不来功名,到时候整个苏家也绝无翻身的机会了。 季管家倒是没忘记莫尧少爷。且不说莫尧少爷是莫知府的嫡子,看在往常两位公子同他交好的份上,就说当初的三小姐也同莫尧公子订了亲,只是莫名其妙带着三小姐去京里寻亲,不多久便传来莫尧公子尚了公主。季管家远在青州,自是不知道这其中曲折,也不知道莫尧尚的锦绣公主便是府里的冬至姑娘。季管家只担心,他们这样去求驸马爷定是不行的。 搞不好,还会惹恼了公主,到时候苏家翻身便愈发没有指望了。想到这里,季管家模糊地想,会不会就是因为当初苏家认下冬至姑娘做干小姐,惹恼了京里的公主,然后才招惹来今天的祸事。 但不管如何,还是过好眼下,等二公子回来了,再从长计议才好。 季管家进门的时候,杜如蘅刚收拾好床铺,身子正歪歪地倚在被褥上小憩。胡嫂子说她没养好身子,所以这怀胎时才会格外辛苦。杜如蘅想想也是,只是委屈肚子里的孩子,所以这会儿扣儿不管怎么给她补身子,只要能吃下去的,杜如蘅统统不拒。 这会儿正是累得可以,杜如蘅便懒在床上,打算睡一会儿,却没想到季管家会来。在苏家时,杜如蘅同季管家见面的次数不多,苏家内宅的事大多由他做主,杜如蘅开不了口,也不会同他说什么。等扣儿回来没多久,她们便被赶出苏家,倒是同季管家又见了一次,便是上次 季管家来送家具物什那次。 扣儿这会儿正跟着胡嫂子去买些用得着的物什回来,毕竟家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杜如蘅也不打算继续麻烦胡嫂子,只能让扣儿去杂货铺买些回来。 没有扣儿在边上,杜如蘅不知道怎么同季管家说话。 季管家只觉得有些羞愧,毕竟对面的女子也算是自己的女主子,但不管当初在苏家,还是现在,他对眼前这人始终是不认可的。当初若没有她,大少爷也就会快快活活地做他的少爷。现在,大少爷或者说整个苏家落魄了,却只能寻她庇护,这种念头足够让忠心耿耿的季管家觉得羞愧非常。 “少奶奶……”一开口,季管家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果然,杜如蘅冲他摆了摆手,她怎么当得起苏家的少奶奶呢?从她嫁进苏家那一刻起,苏家所有人都没有真心拿自己当少奶奶来看过,尤其是苏子轩。这会儿她拿了休书,又怎么能当得起这声少奶奶? 杜如蘅下地,研磨,在纸上写了“杜娘子”三个字。杜如蘅自己也不知道村里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喊自己的,但杜如蘅觉得好听极了,若是娘亲还在,定然也会喜欢的。她还是杜如蘅,不曾迷失本性。 季管家也没有多纠结怎么称呼杜如蘅,只是将苏家后来发生的事同杜如蘅交代了一番。杜如蘅安静地听着,面上不悲不喜,却叫季管家越听心里越发没谱。这处院落非苏家所有,不然这次抄家也一定上缴了去,但正因为不是苏家的地方,老夫人同少爷想要正大光明地留下,必须得杜如蘅心甘情愿才行。 杜如蘅手轻轻抚着小腹,看了眼窗外的明媚日头,她是真的想安稳些,也不想去管什么苏家或者杜家的事。季管家求到自己这里,是不是说苏家是真的走投无路,同样也成了把柄,足够她保全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等你家少爷伤好,便离开吧。” 这是杜如蘅最后给季管家的答复,季管家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跟老夫人透个声才好。从前时,那银票对苏家不算什么,但眼下那银两却成了苏家最后的指望。不管苏家日后复兴,还是送二少爷进京赶考,都要用到这笔钱,可不是他一个管家做得了住的。 想到这里,季管家便静静地退了出去。那边绣儿用薄荷草,好不容易叫醒了老夫人,正抹着泪用好话哄老夫人喝口水。自从老夫人醒来后,便是不言不语,谁也不理,她是真的承受不住这打击,绣儿只觉得那发鬓一下子便白了许多,心疼得不行。 老夫人觉得一定是自己做了孽,才会叫自己儿子这般命苦。她的苏子轩,从小到大便得担负起全家的希望,奉养自己,照顾亲弟,全都是苏子轩做的。这会儿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了,他却又成了这样,等他醒来,要自己怎么开口,同他说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话,便是想想,就像是刀不停划过心上,每一下都戳得她浑浑噩噩,只恨不得自己随了老爷一同去了,也就不用受着罪了。 季管家进门便听见绣儿的哭腔,话语里每一句都是劝着老夫人,但季管家知道,绣儿越说老夫人心底越是不好受。示意绣儿出去熬点粥回来,将人支走后,季管家却不曾注意到端着药的妙姿悄悄地站到了房门口。 老夫人缓了好半天才昏沉沉地看向季管家,“又怎么了?” 老夫人觉得,这会儿便是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再惊慌什么了。 “老夫人,我刚才见过杜娘子,说是可以等到大少爷伤好再说。”季管家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叫杜如蘅杜娘子,毕竟喊她大少奶奶的确不合适。老夫人听见杜娘子这称呼时,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好笑,真真好笑。什么杜娘子,她杜如蘅便是受了什么委屈,也是他们苏家明媒正娶的媳妇,纵是下堂求去,也还是他们苏家人。何来什么杜娘子之说? “她倒是愈发架子大了,怎么,看我们苏家落魄了,便给你摆脸色了?”老夫人这会儿只觉得杜如蘅哪里都不好,一大早纵着下人带着一群村野粗妇说那样的话,真是给她老夫人长脸了。她这辈子,就是当初老爷子去的时候,也不曾受过这样的粗话。 真真是气坏了。 季管家自然明白,但有些话,越是这样越是得及早说。 “老夫人息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道理,老夫人不会不知道?老奴来,只是想问问老夫人,当初杜娘子离开苏家后,您让老奴送了一些家具器物都是好的,尤其是那张银票……这会儿……”季管家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羞愧,到后来便真的吞吞吐吐有些说不出口了。 当初五千两就像打发叫花子一般,只比叫花子要多些罢了。这会儿自己落魄了,便又算计起这五千俩,若非为了苏家,季管家还真是说不出这话。 老夫人听见季管家提起银票,眸光飞快一闪。若不是季管家提醒,她还真忘了那五千两的银票。这银票,是她从自己私房里拿出来贴补杜如蘅的,当初念在故人面上,总归想杜如蘅以后 能过的好一些,但眼下那笔银钱对苏家却是真的很要紧。 “你叫所有人将身上带的首饰银钱拿一处,算算咱们究竟还有多少银子。”老夫人直起身,季管家心底稍稍欣慰一些,却又问了一句,“两位姨奶奶那儿……” “什么姨奶奶,我可从未认过这两人,你去,带上碧玉,将她们私藏着的都给好好搜搜。” 96 钱财 季管家在苏家随了两代主人,其绝对忠心耿耿。若不然,他大可随了其他仆人一同寻个新主家,也用不着这样颠簸辛苦。毕竟以季管家在青州城里的人脉,寻个富户做个账房先生是绝对可能的。但季管家到底还是随了老夫人来了这穷乡僻壤,自然成了苏老夫人最信得过的人。 这事只能交给季管家去做。只是谁都没想到妙姿会在门外将一切都听了进去。妙姿知道,事情不能做得太过,却也绝不能彻底地掏心挖肺。她可信不过这几个苏家人,连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妙姿根本信不过他们。 将药端给妙音后,妙姿便假装去厨里,将最值钱也是藏得最贴身的几样首饰藏到炉灶下面,盖好砖掩上草木灰,然后将留下的几样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带在身上。 没过一会儿,碧玉便来叫妙姿回房间,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奇怪来。妙姿心底有数,只是乖巧地站起身,在没有拿到那笔银钱之前,她绝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便是要有人出头,有一个妙音也就够了。 比方说现在。 妙姿和妙音站在一起,对面却是碧玉和绣儿,季管家守在门外。妙姿在春风馆里见惯了人心污浊,却仍是想不通,大户出身的苏家老夫人一旦落魄了,真能做出这样的事。眼底含着一抹嘲讽,妙姿不动声色,只盯着边上的妙音看。 妙音素来是个直脾气,先前在春风馆时便是被人哄着的,虽说也会看老鸨的脸色,但说话做事依然容易得罪人。这会儿听见碧玉让她们俩拿出身上的财物,便立马黑下脸。 “你们俩不就是个下人,凭什么搜我们身上的东西?”当初大少爷替妙姿和妙音赎身,只可惜两人还未接客,妙音倒还好些,身上总算还有些客人赏的银钱之类。到了苏家,大少爷比起妙姿来,也偏宠她多一点。 虽说从苏家出来的时候,妙音来不及带上全部的东西,但好在她锱铢必较的性子,倒真贴身藏了不少好东西。苏家若还能兴起,妙音也不会在乎这点银钱,但现在苏家多半是回不到从前,就连大少爷也不能再站起来了,妙音若还能心甘情愿将钱财拿出来,那才怪呢。 碧玉同绣儿便是心底有几分想法,这会儿也只会听老夫人安排。她们卖身进苏家,便是苏家这会儿落魄了,也还是苏家的人,别说是身上带着的钱财,就是要将她们卖了,也是无怨无悔。 “请两位姨奶奶还是听话一些,只等老夫人出面,怕是脸上更加难看。”碧玉上前一步,“我同绣儿既是婢女,那 便只能听主人家吩咐,两位姨奶奶可是册上登着,明写着是苏家的人,苏家主母既吩咐了事,你们俩又怎能不去做?” 这一路上,碧玉除了细心照顾老夫人外,也留心看了两位姨奶奶。到底还是眼前这位妙音姨奶奶性子直爽些,每次照顾大少爷时也多了几分心意,至于一直温婉不吭声的妙姿,碧玉总喜欢不起来。 倒不是碧玉看得起两房姨奶奶,但若这节骨眼上她们俩也闹起来,别说老夫人会生气,只怕大少爷也会经不住刺激。只是老夫人下令要将银钱全部收拢,她跟绣儿身上带着的那一点首饰也全都给了老夫人,至于眼前两位姨奶奶,自然也逃不走。 “你们苏家除了每个月的银钱,可没给我多少好处,这会儿遭了难便把主意打到我头上,还真不怕丢人!”妙音声音悦耳动听,但急起来也算得上是尖锐刺耳极了。老夫人一颗心全挂在两个儿子身上,一个生死未卜,一个下落不明。她本以为到了这把岁数,只等着含饴弄孙便好,怎就成了今天这般下场。 这会儿听见外间吵嚷声,细一听便全了妙音话里话外的意思,老夫人撑着身子,走到厅里。绣儿见老夫人出来,连忙过去搀着坐上主人。老夫人谁也不看,只扬声叫季管家进来。 “既然不愿做我苏家的人,也可以。季管家,你将人带去衙门,签字画押,将这不听话的贱婢给卖了,我还真不信制不住你了!”老夫人根本懒得理这两房姨奶奶,本来出身便下作,一遇上事便什么主意也没有,只知道哭。若非这会儿子轩还需要有人贴身照顾着,老夫人一早出青州城前便把两个都给卖了才好。 果真就是下贱人,这紧要关头,不说进屋好好伺候苏子轩,竟在外间为了些蝇头小利便吵吵嚷嚷的,老夫人面上不愉,那些个铁血的手腕也亮了出来。再怎么说,苏子轩当年还小的时候,这苏家也是老夫人一手撑起来的。 你若说她没点本事,那是绝不可能的。 一听见老夫人说要卖了她们,别说妙姿心底一玄,便是张狂的妙音也有些后怕。她们依着苏家才脱了贱籍,这会儿又被主人家卖了的话,就是回春风馆也成了奢望,只怕要被卖去黑窑里做苦力,一辈子就交代在哪儿了。 妙姿倒将老夫人的心思瞬间猜了个七七八八,至于妙音也该见好就收,让苏家人将苗头针对到妙音头上就好。妙姿上前一些,扯了扯妙音的袖子,两个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然后,妙姿便从怀里掏出一些小器物、银裸子之类,面上也尽是惶恐 颜色。 妙音想到要被卖了,可是什么小心思也不敢有,腰带里头缠着的银票也统统拿了出来。倒不是很多,统共也就五十两。倒不是她只有这点,只是当时走得急,她没功夫都给带上,再加上身上的一些首饰,倒真比一边的妙姿要寒碜许多。 老夫人瞄了一眼地上的东西,对妙音愈发不耐了。同样是姨奶奶,妙姿那点倒也说得过去,可妙音一下子就拿出来这么多,可真是能耐。老夫人也懒得再说什么,吩咐季管家拿了那五十两的银票去请大夫回来。 她也知道这点银子怕是请不回来什么好大夫,但有机会总是要试试看,现在整个苏家的指望都落在子轩身上,总要再努力努力才是。 妙姿垂眸,看着满脸肉痛的妙音,心底好笑。存了这么久的银子,里头还有不少是春风馆里留下来的,这会儿统统交到老夫人手上,难过也是自然的。这时候,她若是不吭声,才真是傻子。 “姐姐,老夫人怎能这般不公允?这哑巴早就被赶出来,可瞧这屋子里的东西,哪件拿去卖了不比咱们身上有钱?明明给了银子的,这会儿遇上事就打主意欺负到咱们头上,还真是……”说到这里,妙姿眼圈红了一点,“也怪自己没本事,不然肚子里要是能怀上一个,这些银钱还不都是孩子的?” 妙姿猜不透老夫人的用意,但想到杜如蘅此刻怀了身孕,只将一些都计算在孩子身上,想来老夫人是留着等孩子出世,若是个男孩,且是个好的,只怕那笔银钱也就算到孩子头上,那她妙姿岂不是什么也捞不着?老夫人,您懂得算计,我妙姿就不会么? 等拿了那笔钱,她哪里不能去?到时候隐姓埋名,谁还会看不起她妙姿只是青楼出身? 果然,听了妙姿的话,妙音立马皱眉,眼眸环顾四周,虽说不怎么稀奇,但也算是不错的,而且想起院里那间被锁上的房,心底多了几分计算,但面上却是对妙姿冷笑,“呦,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怎么,又算计着拿我当枪把子使?” 没门! 妙音扭着腰肢走进里屋,这些人只顾着搜自己身上的东西,却没料到妙姿早就有相中的了,就是苏子轩身上那片美玉佩。自从苏子轩受伤后,照顾苏子轩的事泰半都交给妙音来做,妙姿负责厨房里的事,倒没瞧见过这面玉佩。 当初妙音发现后也不知道大少爷会不会醒,便也没动那心思,但这会儿既然苏家不仁,也莫怪她妙音不义,先将那玉佩藏起来再说。苏家从前大富大贵 ,能戴在苏家大少爷身上的又怎么会是凡品?定然比自己被收走的那点要值钱百倍。 想到这里,妙音小心翼翼地摸出苏子轩怀里的玉佩,捏在手上温良盈动,果真是块好的。只可惜妙音不识字,不然就会忍住来那玉佩上刻着一首小诗,藏头的真是“如兰”二字。这块美玉,正是季家如兰小姐临行前赠给苏子轩的信物。 季小姐对苏子轩有情,这事从一开始瞒得很好,到后来一点点被人看出来,倒也简单。毕竟谁家也不会同一个刚刚和离的人家走得这搬近。起先,大伙儿都以为是季家瞧上苏家二少爷,那俊秀书生苏子辕了,等几次下来,季家大奶奶却每次都问起苏家大少爷时,连老夫人也觉察到,季家大小姐没看上二儿子,却瞧上了大儿子苏子轩。 那会儿老夫人对杜如蘅的离去还有些心结,瞧出季家大奶奶的心思后,虽说满意季小姐,但想起先前她们非得看杜如蘅的事,心里多少有些耿耿于怀,便冷了脸色。季家大奶奶也不计较,只是私下里也不拘着如兰去找过两回苏子轩。 等到季家大奶奶收了家里的信,非要带如兰回家时,季如兰情急下便将自己从小贴身带的玉佩送给了苏子轩,这里头情意,虽未明说,但却叫人看得清楚明白。她只耐心回衮州等苏子轩上门提亲,哪晓得未等到良人,却听到苏家被抄的消息,情急之下季如兰一病不起。 季家自然不再同意如兰的亲事,季如兰闹了哭了也不管用,无奈下季如兰便换了小厮衣裳,带着自己的银钱,领着婢女眉儿就这样从衮州跑回到青州城,此刻正守着苏家大门,只盼能再见苏子轩一面,便是无论如何也不管不顾了。 97 季家的女儿 季家有这番考虑,也是无可厚非。 当初苏子轩将生意打到衮州来,他们也懒得插手衮州商会的事,只是看在苏家二少爷是谭先生的爱徒份上,也不欲多做纠缠。却不曾想,一次省亲,却叫如兰看对眼了苏家大少爷苏子轩。 对苏子轩这人,季家老爷并不怎么看得上眼,野心太大,若不然安守青州城也是可以的。这样的人,心气过高,总容易坏事。若非如兰非要嫁,老爷子也不准备松口,寻了理由,只说季家的女人便是平妻也不许。 若苏子轩做不到,那如兰只能歇了心思;若苏子轩真做到了,家里多一个有钱的孙女婿也不是不可以,何况能为如兰做到这份上,也算对方是有心的了。可等季家学生从京里写了信回来后,老爷子便立马要人将季家奶奶和季如兰一同请回衮州城,然后便不许如兰再出去了。 他可是知道苏子轩同什么人走动过,现在新皇登基,底下人可不得肃清朝堂,牵连底下一大批人才怪。这时候谁还同苏家沾染上关系,那才真是死路一条。而且,一个没有钱的苏家,也不值得他们季家的女儿嫁过去。 想到这里,季老爷子便是安排媒人替如兰开始相看起来。却不曾想,这女大不中留果真是对的,从小谨守本分的孙女儿竟然换了小厮衣裳逃出衮州去了青州城。季老爷子这会儿顾不得气她女儿家不守本分,只担心这个节骨眼上若被有心人知道,就是整个季家都要被牵连进去。 季老爷子想到季家百年大业,便可能毁在一个孙女儿手上,胸口便止不住发闷。前前后后所有能派出去寻的人手也全都赶去青州,但却没想到硬是没找回季如兰,这让季老爷子黑着脸,对大房儿子媳妇也没个好眼色。 子不教,父之过。全都是他们俩败坏了他季家门楣。只是气归气,该找的人总归要找回来。好在被抄家后苏家人便离了青州城,如兰便是一直守在青州城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人,既然如此,他派出去的人定能将孙女儿给带回来的。 这会儿的季如兰呢? 她还真是个机灵的,到了青州城,想也知道家主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定会派人来寻,便和眉儿一起,索性也不换了衣裳,整日里穿着男装,便在苏家宅院外守着。好几次同季家派来寻的人撞上,也亏她面不改色地忽悠过去。 若非季家家主顾着脸面,没让下人拿出孙小姐画像,这些下人一早就将季如兰带回衮州了。守了几天后,眉儿吃不消了,便同小姐说起,这整天守着间空宅 子也不成啊。 季如兰果然聪明,便派了眉儿去苏家以前的铺子外看着,若见到苏家人来,便赶快请人通知自己。至于如兰自己,自从打听到苏子轩受了杖刑,身子骨不大好后,便一门心思守在药铺外头。 苏家大少爷身上有伤,定是走不远的,而且这一时半会儿肯定要看病,她在这儿守着,保不齐就能见到人。也合该缘分的事,季如兰一直守着药铺,还真遇上了前来抓药请大夫的季管家。 这季管家可是苏家的老仆了,几次去苏家时,季如兰可都记得这位老管家。见到人进了药铺,季如兰便觉得泪水儿有些止不住,红了眼圈,衬着那唇红齿白的模样,稍一留意便能瞧出她是个女的来。 季如兰不敢大意,擦了眼角的泪,便跟了进去。趁着小厮不注意走进里头的偏厅,然后就听见季管家在求人去医治大少爷。 在季如兰看来,苏子轩从来都是轩昂风发的,何曾想遭了变故,竟沦落到家仆求人看诊的地步?一口气憋闷在胸,季如兰便是不管不顾冲了过去,从怀里砸出一个银元宝到桌案上,“诊金我来给,你去给大少爷出诊!” 季管家听了老夫人吩咐,便带了妙音的五十两银票,雇了辆牛车回了趟青州城。好在官府只说抄家,倒没限制些别的。季管家直奔老大夫的医馆。 从前苏家主子有个头疼脑热可是一直请的老大夫,给的赏钱也极大方,季管家想着无论如何也是个熟人,请了他过去总是简单的。哪晓得到了医馆,听小童说老大夫被临城一位官家亲眷请问看诊,须得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季管家心底一哆嗦,也只能转身去请别的医馆。 苏家在苏子轩手上时确实有钱,但行商的人,到底多狡诈。若不然苏家也不会在苏子轩手上如此兴盛起来,暗地里自然也得罪过一些人。这家医馆的问诊大夫的娘家正好也是行商的,之前因着买卖的事和苏家不对付,这会儿瞧见苏家的管家来了,自然眼高鼻子高,看季管家哪儿也不爽快。 季管家自从当上苏府的管家后,何曾这般受过人的气?但怎么说还要求着人开药问诊,这姿态总是要摆得低一些才是。却不曾想被随后进来的季如兰听了个正着,甩了银元便让人拿上药匣子出诊去。 季如兰心急如焚,却忘了自己还穿着男装,为了躲开季家的家丁,每天出门时都特意画粗了眉毛,季管家看眼前这人只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又记不起这人是谁。等那大夫气哼哼地盯着那牛车 ,抱着药匣子说是不肯去时,季如兰让小童去雇了辆马车回来,这才作罢。 对季如兰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先找到苏子轩,她是铁了心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不管他贫富贵贱,谁叫当初自己一眼迷心,若不能在一起,她做的这些努力可不就白费了么?想到这里,如兰便催着马车快些。 季管家本不肯一同上马车的,只是如兰板着脸,说了一句救人如救火。季管家想着大少爷浑身是伤的模样也就不挣扎了,吩咐牛车随后回村子里去就是。 马车到底轻快,只是本来出村子的时候就耗费了不少时辰,但马车紧赶慢赶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季管家指着路,马车停在了院外头。村子里不少听见响动的人纷纷跑了出来,离得远远地朝杜娘子家这边张望,尤其是胡嫂子,思来想去担心杜娘子会吃亏,拽了她家男人拎了一块猪腿骨,说是送来给杜娘子熬汤补身子。 大夫这一路上都是皱着眉在养神,若不是看在那一个银元的份上,他还真不受这一路的颠簸。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虽是夜色沉沉,但也瞧得出这地儿是个穷乡僻壤,想着这苏家也有今天,心情倒是爽快不少,想着回去后更婆娘说道说道,也能叫婆娘给自己个好脸色了。 季管家请了人往里面走,却见到这位路上什么也不肯说的公子已经自己跳下马车朝里面走去。季管家想,这人许是少爷的好友,若不然也不会这样着急着要看。 请了大夫进门时,季管家留意看了眼杵在门口不肯往里面走的公子哥儿,但见到烛火掩映下那人红了眼眶,季管家忽然心头一闪,这人的模样分明是个女的……季家大小姐!!! 季管家心底一颤,却也不好当着大夫的面多说什么,偏偏这时候大家伙儿都绕在大少爷房里等大夫看病,只能叹了口气,想着等送走了大夫再说。 这大夫进到屋里,就闻到一股血腥味道,隐隐含着一股酸腐味道,想来伤口没有仔细打点,伺候的人也不够尽心,这才叫人伤口开始败坏了。 将女眷都请了出去后,大夫倒也还算有些医德,仔细查看后,用了金疮药,然后将药匣子里事先备好的药包拿了出来,交给季管家。 “好生煎煮,你家少爷这伤,拖得太久了,且想站起来是不能够了,而且伤到了子孙根,行房倒是无碍,便是能不能再有子嗣全看天意了。”大夫沾着铜盆里的水洗手,却没想到刚才上药时太过用力,将床上病得昏沉沉的苏子轩给折腾醒了。 那老颠头虽说医术不怎么精,但怎么说也是看过大半个村人的病,那些土房子虽是看着奇怪,但效用总还是有点的。吃过药的苏子轩总算是慢慢退了烧,这会儿只是觉得全身酸乏,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元气也在慢慢复原。被大夫的手劲弄疼了,伤口又裂开后,苏子轩醒了。 没等苏子轩开口,便听见大夫那话,苏子轩气急攻心,喊不出声便只能抓了边上的药碗朝大夫那边砸去。外间的人正火急火燎地等大夫出来,冷不丁听见里头砸碎碗的声音,老夫人带着人,连忙推开门。 碧玉和绣儿到底是未出阁的丫鬟,扶着老夫人的胳膊却是不好抬头看,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妙音同妙姿倒是不用避忌,哪晓得这样正好对上床上撑着身子,面色涨红,一双眼瞪得凶神恶煞的苏子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精气神似乎一下子全回来了,但却瞧着是气得不轻。 老夫人的眸光从苏子轩身上落到季管家面上,瞧见季管家一脸凄苦的样子,料是有什么不好,只不能当着这两个姨娘的面说,挥手叫碧玉和绣儿带着两人去厨里候着,自己却是坐到榻上,不顾苏子轩浑身僵硬的狠模样,拉过儿子的手,声音不怒自威问大夫,“我儿到底怎么了,你同我老婆子说清楚。” 苏子轩到底病得没力气了,那药碗砸过来也只是碰了后脑勺一下便直接落了地,碎得轻巧,却让大夫也有些后怕。苏家到底是富户出身,平日里的气度威势也是有的,见老夫人开腔,大夫也不敢托大,只小心翼翼地循着苏家大少爷的脸色说话。 等说到恐日后无子嗣时,饶是老夫人心里再有谱也扛不住这刺激,眼前一昏一昏,若非强撑了一口气,只怕早就晕死过去了。 老夫人当然不会只听眼前一个大夫说辞,但也明白苏家现在身上根本没有钱,既是没了钱又如何请大夫问药替子轩看病?万一…… 不,他儿子怎么会没有子嗣?杜如蘅肚子里不正好怀了苏子轩的儿子吗?想到这里,苏老夫人连忙看向大夫,“既然大夫来了,劳烦再替我看个人。”然后便使了一个眼色给季管家。季管家到底是聪明人,瞧了一眼苏子轩才将话说出口,“大夫,我们家大少奶奶正好怀了身子,还请大夫多跑一趟,替大少奶奶把把脉。” 老夫人这会儿自然不会再放过杜如蘅,若儿子真的没了子嗣,那么不管杜如蘅肚子里怀的那个是聋还是哑,总归是姓苏的孩子。 大夫也听说过苏家的事,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个 苏家大少奶奶只怕是先前被休的那个哑巴,倒真是子孙命薄,本来生孩子就像一脚进了鬼门关,却还是个哑巴,只怕凶险。 季管家引大夫出去替杜如蘅看诊,一开门便瞧见门边面色苍白如雪的季如兰,季管家也不说什么,垂首叹了口气便同大夫走去杜如蘅处。季如兰呆呆地看着床上那落魄的苏子轩,只觉得每一眼都像是刀割一般。 为何,偏偏成了这样? 98 但求一心人 季如兰从小被季家人护得好好的,从未吃过苦,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事,床榻上的苏子轩同她记得的根本不一样。 你说一眼迷心,毕竟迷人的是他俊朗时的气度模样,从宝书斋离开后,季如兰便不停叫人去打听苏家大少爷的事,越打听便是越喜欢,喜欢到后来便存了要嫁他的念头。只是那时候还有个杜如蘅,季如兰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可悲得很,苏子轩从未允诺过自己什么,可她呢?死心塌地地想赶走一个女人,就为了自己那悲哀的念头。 现在呢? 本以为水到渠成的事,她也掩下了心底的不安。本来她也没做什么,然后杜如蘅便下堂了,对季如兰来说,全是天意。可老天到底见不得她安生,这样也算横生枝节了。她不管,她不去想季家,什么都不去想,只是想见到苏子轩,仅此而已。 她从未这样不明智过,大约这样的人,遇上了都是一场劫难吧。 那么,现在的苏子轩同她记得的不一样了,她要走吗?她舍得走吗?季如兰悲伤地流着泪,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门边,听里头的人砸了药碗,然后又听人大夫说,苏子轩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她不要走,她要守着苏子轩,一辈子同他在一起。 明媚起来的季如兰才想笑着同苏子轩说话,冷不丁地又听见老夫人开口,杜如蘅……竟然有孩子了。 季如兰想,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波澜起伏了吧。那个下堂求去的哑女,他跟她……竟圆过房,还有了孩子。季如兰心底是痛的,可痛过后,她还得笑。如果杜如蘅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子嗣,那她也会将那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季如兰的痴傻,到底引起了老夫人的注意,一手扶着暴虐的儿子,若不是她在,苏子轩大约没了顾及会更加暴躁不安。 门边站着的人,应该是季管家提到的那个小公子。季管家没有同她多说什么,但老夫人想也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本想着一会儿再对他说声谢谢,先前也没来得及细看,却不曾想叫她听了个正着。 “这位公子……”老夫人沉下脸,这样的事,她自然不想让人知道,本打算让两个丫鬟带了姨娘走开,就不会再有人听见了,却没想到有人站在外头。老夫人顾及儿子脸面,再看这人,自然脸色也不怎么好。 季如兰这会儿心神起起伏伏,也没听出老夫人话语里的低沉味道,只走近一些,迎着苏子轩瞪得血红的眸子,“我……” 一个我 ,柔婉缠绵,却叫苏家母子都愣了下,女的?再仔细看了一眼对面那人,老夫人毕竟多见过季如兰几次,先喊了出来,“季家大小姐?” 苏子轩心底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什么蒙古大夫,只看了一眼就说这样的话,当他苏子轩好欺负是不是?苏子轩咬牙切齿,若非手边拿不到别的什么,不然那大夫肯定要被砸得头破血流才行。 他才不信会站不起,也不相信自己以后会没孩子,真是滑天下大稽,他苏子轩以后会飞黄腾达,娇妻稚儿绕膝前……怎么可能?那个蒙古大夫,别让他再看见!!若非老夫人在边上拦着,苏子轩只怕就是摔下床来也要冲过去,可是没等老夫人说完,苏子轩一下子又彻底懵住了。 什么叫大少奶奶怀了身子?苏家做过大少奶奶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该死的哑巴,娘从来就喜欢那个哑巴,现在说人家怀了身子是什么意思?还有,这里是哪儿?苏子轩打从出生起,从来就是锦衣玉食,何曾住过这样破旧狭小的屋子? 苏子轩只觉得脑袋疼得紧,想了半天也理不出个所以然,但却没那个好脾气开口问人,正巧就看见季如兰傻呆呆地站在门口,显是听见了刚才大夫说的那些胡话,这叫苏子轩觉得难堪,也没细看季如兰的眉眼,若不是老夫人叫出声来,苏子轩根本没认出这人是季家大小姐季如兰。 只是知道对方是谁后,苏子轩愈发觉得难堪。 男人,或多或少总是这样,对满心爱慕自己的女人永远不会不假辞色,也就更加不愿自己在她面前失了脸面。苏子轩最初是从莫尧口中听到季家小姐的事。对她爱慕自己的事,苏子轩说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那个时候的苏家,需要季家在衮州的人脉,有了这一步,他季家做大成北方商会的龙头老大也不是不行。后来,在苏家的第一次见面,苏子轩对季如兰虽说没有心动,但起码也是满意的。 季家养出来的女儿,知书达理总归会是个好妻子,何况季如兰生得娇美,也算是合了苏子轩的心意。尤其在季如兰临行前托下人送来的玉佩,苏子轩若没那意思,又怎么会收下来且贴身带着? 想到这些,苏子轩便愈发不能容忍季如兰刚才站在门外的事,眯着一双眼,只恨恨地盯着季如兰,想要这样将人赶走。老夫人坐在床榻一边,心底却是多了算计。 是的,苏家走到今天这一步,确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先前,她听了季管家的话,真动了那念头想要找个时机找杜如蘅将那张银 票取回来。可她也担心这会儿还会有官府的人来,银票若在他们身上只怕又要被抢了去。 至于杜如蘅,是个善心也好拿捏的,至于那个陪嫁丫鬟,牙尖嘴利,但却只听杜如蘅的话,也不足为惧。只是五千两对于现在的苏家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如何治好大儿子的伤、供二儿子进京赶考? 若是季如兰能嫁给苏子轩,到时候依靠季家在朝堂里的关系,替苏家洗清冤屈,而且还能帮着二儿子仕途顺达,何乐而不为?苏老夫人若真算计起人来,也不是不会。从前用不着她花那心思折腾,这会儿苏家没了,只能她来算计好一切。 纵是外人再怎么说她,老夫人也只当听不见。毕竟面子能当饭吃,能叫苏家兴盛起来吗?不能!既然不能,那么她苏老夫人也就什么也不管不顾,只希望到时候苏家不要败在自己手上。 她这辈子,大风大浪也算见识过了,现如今只求平平安安,苏家还在就好。 站起身,老夫人稍稍捏了一把儿子的手,低下眼看了苏子轩一下,“既是季家大小姐来探你,可要好好说话,别再一副暴脾气。那庸医请得不好,娘回头再请一个,身子总会慢慢养好的。” 说完,老夫人便往房外走,对着季如兰和善地笑了笑,她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 季如兰听着门扉带上的响动,心底微微跳了一下,尤其床榻上半坐着的苏子轩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看,都叫季如兰浑身不自在。手抚到脸颊上,拭去那些泪珠子后,季如兰羞赧地冲苏子轩一笑。 她还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即便他落魄成这样,只要他盯着自己看,季如兰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只觉得整个都要飞出去快活地舞起来。季如兰自然希望老夫人后头说的话可以成真,她想苏子轩好,想他能站起来。但如果还是不行,季如兰也不会从此嫌弃他的。 苏子轩静下心来盯着面前的季如兰。娘亲走前说的那番话,还有手上的动作,叫素来机灵的苏子轩瞬间明白了娘亲的用意。若他还是从前的苏子轩,只怕也是会应允的,可现在的苏子轩心思格外重,虽是不肯信那庸医的话,可脚到现在也用不了还是让苏子轩相信了几分。 既然这样,他非但一无所有而且还伤了脚,何德何能叫她一个名门闺秀如此倾心相许?苏子轩不信,不问出来他什么也不会做。 “季家小姐是来看热闹,还是撇清关系的?”苏子轩昏睡了许久,这喉咙沙哑得紧,加上那冷冷的口吻,只听得季如兰心 如刀割,身子比想得更快一步,倒了杯茶水递给苏子轩。苏子轩顺着那粗制的杯盏看到季如兰葱白的玉手,心底更是烦躁,手上一挥,只将那杯盏整个打翻。 季如兰呆了一下,然后泪水便哗啦啦地流下来,苏子轩只低着头不去看。等季如兰哭痛快了,便停下来小声地抽噎着,“你不要这样,会好的,老夫人说会好的,我去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你别这样……” 说完这话,季如兰也不管不顾坐到榻上,伸出手抓住苏子轩的手,察觉到是苏子轩浑身一僵,季如兰二话不说便抱了上去,只觉得怀里那滚烫还在发热的人叫自己觉得无比心安。 果然,她是舍不得这个男人的。 宝书斋里第一眼见到他,她就告诉自己,自己要嫁给这人。诚然,现在的她若真嫁给了苏子轩,肯定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可季如兰愿意。 “我逃了家出来寻你,好不容易等到你那管家出来买药才寻到你。我不管你从前如何,可我既然来了,你便不许赶我走。苏子轩,你娶我,好不好?”季如兰哭着说完这话,脸颊悄然一热,却是明白自己竟说了这样的话。可她不后悔,从逃出季家那天起,她就想好了,找到苏子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同他在一起。 她不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她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99 打了大夫 杜如蘅原本在房里用过晚饭便早早睡下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子虚,多吃多睡养好来到时候才好生。杜如蘅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求能将孩子生养下来,至于苏家人会不会来跟自己抢,杜如蘅也先不去想。 其实,扣儿有句嘀咕杜如蘅听见了,她肚子里的这个若是个女儿,怕是苏家人也不会看得上眼。杜如蘅现在一个人带孩子,并不在乎是男是女,但多了苏家人后,杜如蘅不止一次地希望肚子里的是个贴心的女儿。 都说母子连心,杜如蘅怀身至今,胡嫂子也说过她肚子里这个是个贴心的,一点也不曾闹过杜如蘅,也没孕吐吃不下东西过,这让杜如蘅放下不少心,若真能生一个贴心的女儿,杜如蘅也会很开心的。 扣儿还在厨里收拾,见到人打着灯过来,连忙停下手边的活。苏家人住进来后,不说别的,扣儿反正是不愿伺候这些人的,烧饭做菜可以,但也只有自己跟小姐的份,至于那些人,谁也别想使唤得了她扣儿。 好在那些人也算有眼色,厨房里的活儿也都让妙姿姨娘做去,两边错开时辰倒也勉强算是相安无事。不过扣儿还是提前发话了,院子里的鸡和蛋可都是她们养的,妙姿要是再敢不分眼色抓来吃,可别怪她不客气了。 妙姿也不和扣儿争。在妙姿看来,她要的东西从来不是一只鸡。从前忌惮着苏家老夫人,现在落魄了也就显出商人妇的精明与算计来。不过这算计一同落到自己这个姨娘还有下堂去的杜如蘅身上,倒真让妙姿小瞧了。 不过那又如何?她也不是个善茬,平白就能被人算计了去。苏家老夫人不是惦记着钱么?拿了她的钱倒是个小头,不说留一些让她置办吃食,只全部给了季管家去请大夫,便是好回去又能怎样?民不与官斗,苏子轩可是得罪了官,想要苏家复兴,除非二少爷考上功名。 妙姿也曾想过,若是苏家回到从前,她要不要再仔细算计后再行动。后来一想,妙姿也就空了这份心思。苏家以后只能靠二公子了,二公子同她却是半点关系都没有,苏家也永远不会立一个青楼出身的姨娘做大少奶奶。既然如此,她妙姿也用不着顾及太多,只管拿了钱远走高飞就是。苏家既然可能复兴,但也可能比现在还要差。她妙姿精打细算,离了春风馆可不是为了在穷乡僻壤间做一个厨娘的。所以,她要等到这些人放松下来,然后卷了钱财逃得越远越好。 果然,扣儿见妙姿这样,也就不计较太多,只是当着碧玉和绣儿来厨里打热水的时候嘀咕着家里米可 不多,供养不起这么多人。碧玉面上羞赧,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扣儿,然后和绣儿回房间去伺候老夫人。 虽说当初在苏家时还有情分在,但这会儿各为其主,碧玉要护着苏家,扣儿只想护着小姐,自然不可能好好相处了。扣儿狠下心,小姐不计较,她却不能。家里处处要用银钱,苏家呼啦一下来了七个人,这么小的地儿塞得下这群人,但开销却是供不起。扣儿可不打算让这些人白吃白喝,要留下,成,银钱拿来。 入了夜,这苏家人倒还真有本事,请了马车载着大夫回来,扣儿原本动了心思,请大夫过来替小姐看看,毕竟小姐身子骨素来不好,乡野地方除了个寡妇娘也没别的人能看,有个正经大夫过来把脉瞧瞧,扣儿也好安心。却不曾想这苏家人还算有些良心,看着季管家领着人往这边来,扣儿擦干了手,连忙先进屋去唤醒才睡下的杜如蘅。 乡野地方,倒也没那么多讲究。扣儿帮着杜如蘅将外衫披上,拢了拢发髻,便靠在榻上请大夫进来。这大夫平常里也常替些穷苦人家看诊,便是女子也没那么多礼数,只在杜如蘅腕上搭了块方巾,便听起脉象来。 杜如蘅有些担心,自己的身子好不好,最是清楚。上次来葵水时,人几乎痛得要昏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这会儿她却希望大夫能说些好话,不然她怎么对得起肚子里的孩子? 大夫原本在苏子轩那边憋了火气,若不是为了季如兰的那锭银元宝,他哪里会来这儿问诊?明明都成了落魄人家,竟还摆得这样大的谱,拿个药碗就砸他?还真是没天理了,等见到杜如蘅时也就没了什么顾虑,冷着面实话实说,却根本不管面前这人受不受得住。 “夫人这身子骨原本就亏损得厉害,先前又是受过寒,气血两虚,本不该要孩子的。这会儿既是有了孩子,心思又太重,也没好好调养,这日后自然可得万分小心,一不小心便保不齐护不住这孩子。”大夫这话倒没有虚大,不管如何总是悬壶济世的人,这点良知倒是有的。 杜如蘅生下来便几次差点死去,杜夫人请了大夫用了不少药好不容易护下来,辛辛苦苦地养大,那些年的辛苦,杜如蘅自己也没忘。到后来,杜夫人再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后,杜如蘅这亏空的身子想要彻底养好也是不能的。到了苏家,虽说吃食上不欠了,但上次桃花林畔落水受了风寒,还没好全又受伤失血,这一番作为下来,若不是老夫人叫人送了不好上等药材来滋补,这孩子大约早就流了。 大夫的话一说完,扣儿便急红了眼,不管不顾拿起边上的鸡毛掸子便朝大夫扬起来。 “我让你乱说话,这什么大夫?我家小姐身子好好的,能吃能睡,你这大夫又想骗些药钱是不是?”扣儿说话又快又急,若不是季管家着急拦住,只怕大夫真要又被打一次了。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大夫晦气地转过身,逃似的就想跑出去,正巧遇见提着腿骨来探究竟的胡嫂子。撞见逃似的大夫,胡屠夫下意识地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大夫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青白着脸色喊不出声只能瞪着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莽夫。胡嫂子怕里头出事,连忙走进去,正看见扣儿提着鸡毛掸子蹲在床榻前宽慰杜娘子。而杜娘子呢? 胡嫂子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转身出门吩咐她男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欺负扣儿和杜娘子?打,给俺狠狠揍一顿!”胡嫂子泼辣性子可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这会儿见到扣儿和杜如蘅都在哭,胡嫂子不管不顾就要先教训这些人一顿。 屠夫从来都听婆娘话的人,大夫只觉得眼前扬起的那个大拳头足有小孩脑袋那般大,拳头上青筋狰狞,要是被人打上一拳,他只怕是小命都没了。想到这儿大夫连忙挣扎起来。季管家本来见大夫出了门也就不知道怎么安慰大少奶奶。听见胡嫂子的声音,心底暗叹不好,连忙跑出去,对着高大的屠夫求饶,“这是家里请回来的大夫,好汉切莫胡闹。” 胡嫂子狐疑地盯着季管家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浑身哆嗦得狠的大夫,才对她男人点点头,“大夫好好的,怎么弄哭她们姐妹俩了?” 大夫好不容易被放到地上,这会儿捂着喉咙半响说不出话,果然这银子不好赚。胡嫂子再问却是再不敢乱开口,只憋着一口气急着往外走,真真没见过这样一户人家,不管哪个都是这样蛮横的,纵然这会儿往回去也进不了城,大夫也决计不要再留下了。 季管家追到门口,却只看见大夫催着车夫往回去,哪里还管季管家在后头喊着什么。他是再也不要来替苏家人看诊了,就算给再多的银子也不来。季管家追了两步,只是怎么可能追上人家的马车,气喘吁吁的季管家只能无奈地往回走,一进院子就看见壮得好似一座山似的屠夫站在那儿。季管家腿脚一软,看了眼杜娘子的房间,叹了口气,然后去找老夫人。 刚才大夫说的话,他可不敢瞒着,只是这样一来,老夫人大约也不会放过杜娘子了吧,谁让她肚子里的孩子不一定能保得住呢?季管家不管事情对或错,只 希望苏家能好好的,他一辈子只为苏家劳心劳力,纵是错的,他也会义无反顾的。 季管家敲门进到屋里,碧玉和绣儿不在,只老夫人一个人坐在床上不知道想什么心事,面色看不出悲喜。季管家有瞬间的犹豫,虽说这事他不会瞒下来,可先前是大少爷的事,他自然猜得出老夫人对大少奶奶腹中那孩儿的期盼,若是可能那孩子便是大少爷唯一的指望了,可是大夫的话…… 老夫人看了一眼季管家,面色便是一沉,“外间闹得这般大的动静,到底怎么了?” 季管家如实相告,“大夫说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不大好,扣儿那丫头听了气不过便要打出去,后来遇见百日那媳妇和他男人,提了大夫便要挥拳头,大夫站稳了便是再也不肯留,死活要走了。”话一说完,季管家便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完全不敢看老夫人彻底阴沉的面色,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老夫人黑着脸,好半响才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凄厉阴冷的味道,“我苏家到底做了什么孽,竟是这样也不行?” 100 打算 好在那大夫只说子嗣艰难,并不曾铁口直断,莫说当时扣儿忍不住脾气,换做别的人只怕那大夫连院子都出不去。老夫人沉着脸,听完季管家说的话后,心底一番思量。季管家安静地候着,也不好这个时候问老夫人究竟怎么打算。 季管家到底不曾泯灭良知,当初富贵时给杜娘子五千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会儿落魄了,再开那个口多少有些不合适。但不管老夫人心底如何打算,季管家都会照着她的意思去做,他这条命就是苏家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做。 老夫人想来想去,却还是决定不动声色。 “你叫碧玉和绣儿收拾个房间,请季家小姐先住下。其他的且不要管,不过还是得小心伺候着大少奶奶,毕竟她肚子里还有我苏家的孩子。”老夫人冷冷地吩咐完,便转身回到房里去,只是那步伐如何看都觉得有些吃力。 是啊,她从闺阁嫁进苏家,这一路上有过甜有过苦,现在她不能倒下,必须熬过去,不然苏家便真的不复存在。百年后,她有何面目去见亡夫? 季家大小姐是真心喜欢长子的,若说之前对她的主动还有些隔阂,现在也都消弭了。一位千金大小姐,见到现今这般的长子还能义无反顾,老夫人还能说什么呢?患难见真情,这话毕竟不假。 若然当初时,她也不会心底不悦,毕竟当初她以为季如兰相中的是自家儿子苏子辕,却不曾想是有嫡妻的大儿子,就算阿蘅那时候不得苏子轩喜欢,那是整个青州城人都知道的事,可毕竟是有妻室的。季如兰这样做,只叫老夫人看轻。 现在苏家落了难,大儿子又闹成现今模样,季如兰还肯来,便真是有心的。她也不是没想过让苏子轩重新纳杜如蘅进门,至于妙音和妙姿只是青楼出身,就算苏家今不如昔,她也不会要个青楼的媳妇。而杜如蘅还有了苏家的孩子,怎么说还是杜如蘅合适。 可大夫的话和季如兰的出现,打消了老夫人的念头。先等等,总归凡事急不得。但老夫人其实知道,她还是更偏向季如兰一些的。现如今的苏家,若有了衮州季家作外家,要起势凭两个儿子的本事,老夫人还是信的。 最好,还是能找个两全的法子,当然最好是杜如蘅的孩子也能保得住。对了,明个儿就让管家去寻些滋补的给杜如蘅吃,就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好,老夫人也能舍得。 杜如蘅依在床榻上,心底却是忽明忽暗,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冷。 为何?为何要这样对她? 娘说,阿蘅,你要笑,因为你身来受苦,那她不怕。不管到怎样的境地,她都逼着自己要笑。笑得后来,扣儿觉得苦的事,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大约是习惯了。她自杜家出嫁后,便将那些事全都留在那儿,喜的带走,痛的却统统忘记了;离开苏家时,她就将苏子轩和那些他带来的痛一并丢在那儿,只带了一个孩子,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乡村,她以为就这样好好的,总归是善待的。 何曾想,大夫的话却逼得杜如蘅心思凄凉起来。 原来,腹中的孩子不是乖巧,而是没力气。难怪,胡嫂子她们都说当初怀身子的时候闹腾得紧,她却一点也不曾被肚里的孩子吵着。杜如蘅无声地掉下泪来,娘亲,你入梦来说的话,竟是告诉女儿,这个孩子女儿护不住了,是吗? 娘亲,阿蘅什么都没了,难道连个可怜的孩子也一并保不住吗?苦的是阿蘅,却不是孩子啊,娘亲,你若在天有灵,求求你,让阿蘅留下这个孩子,陪陪阿蘅,好不好? 杜如蘅抓着扣儿的手,整整一晚上没松开,眼角也一直是湿着泪。扣儿心疼得不行,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 “小姐,不要怕,还有扣儿在,咱们每天多吃几个鸡蛋,将身子好好养起来,到时候孩子一定会没事的……”扣儿反复地说着这样一句话,说到后来,也不知道谁先糊涂,就这样睡去。 碧玉拿着季管家交给自己的吃食,站在门外却是酸涩得不行。 少奶奶的事,季管家没有瞒着她。她在梅园伺候过大少奶奶,所以这事,季管家只能交给她,让她这段时日好好顾着大少奶奶,吃食上自然马虎不得。碧玉想起当初老夫人让自己给少奶奶下的药,竟想着,不如当初喝了药,这般没了惦想,也好过如今大少奶奶惶恐不安。 扣儿先醒来,碧玉示意她出来。扣儿松开被小姐抓了一晚上的手,手背上硬是被掐出重重的痕迹来。扣儿小心地掖好被角,然后同碧玉走远一些才问做什么。 碧玉知道扣儿不是不喜欢自己,嘴角的笑自然是真挚的,“这是季管家一早寻来给大少奶奶调补身子的,比不上以前,但多少也是好的。” 扣儿自然聪明,立马想到是什么事,正要挂下脸转身就走,苏家的东西,她和小姐才不稀罕。碧玉伸手拉住扣儿,面上也有一些焦急,“扣儿,好扣儿,你冷静些,不管如何,保护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你这样赌气,害得还不是大少奶奶?” 扣儿 的死穴就是杜如蘅,扣儿哪里不知道?见扣儿低眉,终究没有再推开那些东西,碧玉也算放下心来。“你要忙些活计,不然叫我来陪陪大少奶奶,可好?”不管有没有季管家的吩咐,碧玉对大少奶奶还是极有好感的,也算是主仆一场,虽比不上扣儿和杜如蘅,但碧玉是真心喜欢这个少奶奶的。现在大少奶奶身子需要静养,扣儿还要打点一些零碎的事,大少奶奶又离不开人,有她陪着也能放心一些,不是吗? 扣儿盯着碧玉看了几眼,然后眼圈一红,也不说什么,只轻声吩咐了几句,“小姐面前,苏家的事你什么也不要提,若不然招惹了小姐不高兴,我扣儿绝不依你。”说完这话,扣儿拿着东西闪身进了厨房,等会儿小姐醒来便能有热粥喝了。 碧玉见扣儿进了厨房,嘴角微微一笑,却是轻手轻脚转身进了杜如蘅房里伺候着。苏家对碧玉有恩,她自然不敢背弃,可现在老夫人只让她来伺候大少奶奶却是她最心甘情愿的事。 妙姿看着扣儿手上的东西,嘴角冷笑。这苏家人,果真是势力。若不是看重杜如蘅腹中的孩子,只怕早就占了这处小院,逼着杜如蘅拿出那银票了。妙姿才不会为了这么点吃食就跟人闹个没脸,她现在要想的是季如兰。 当初季家大奶奶来府里,看她跟妙音的脸色便不怎么痛快,当初她就知道若季如兰做了苏家的少奶奶,哪还能由着她蹦跶的份?所以她布了最好的局面,成全了杜如蘅,将大少爷引去梅园,却没想到成了今天局面。 这季家大小姐在妙姿看来便是个昏了头的千金小姐。若是她妙姿,当初就不会看上商贾的苏子轩,毕竟凭她的身份,再不济也要选书生的二公子,将来考了功名,官太太总比商人妇要好上太多。这会儿,苏家落了势,大少爷都站不起来了,季家大小姐竟还寻了来,昨晚上不说跟马车一起回城,居然还住了下来,她姑娘家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妙姿怎么也想不明白,她这样做,难不成就是所谓的爱?她从小在春风馆看遍了人情冷暖,最是不信的就是这东西。苏子轩便是个良人吗?她每次伺候苏子轩,却是半点温存也不见,他除了比那来春风馆的恩客生得要俊朗些,行为举止,何曾将她看做是自己的妾氏?即便她是从春风馆里买回来的女人,再卑贱也是他的人,多一些怜惜又能如何? 所以,不管季如兰如何做,她都要趁乱拿了银票逃走。或许季如兰的出现是个契机也不一定。她才不信,季家所有人都跟季如兰一样昏了头脑,会答应她嫁给苏子轩才怪 。等到季家的人闹来,她或许可以一起离开苏家也说不定。 妙姿将熬好的药端进屋里,妙音却是瑟缩地站在一边,床上的苏子轩阴鸷着一双眼,幽冷地剜过妙姿,饶是妙姿也心生一凛。自从昨晚见过大夫,大少爷便暴虐阴冷,便是什么也不做,光那双眼就叫人胆寒。 “少爷,这药……可不能打了。”妙姿犹豫着站到床头,手上端着药碗,面上却是一阵凄苦眼色,一双眼里更是担忧无比。苏子轩冷冷地看着当初从春风馆买回来的两个侍妾,却不曾想最后留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她们两个。 目光又落到妙姿手上端着的那碗药,心底忍不住又想起老大夫说的话,心底一噎,正好发火,但想起别的,便又生生吞下,“拿来。”声音沙哑,却没有再如何动作,由着妙音和妙姿扶着自己将药喝下。 喝完药的苏子轩眉也没有皱一下,又躺回到床上,身上早就被打点过,除了伤口处的痛,倒也不觉得别的。苏子轩这会儿冷静下来,依然冷冷地盯着妙姿,“你去,叫杜如蘅来见我。” 苏子轩理清很多事,当务之急却是见到那个哑巴,从她离开苏家后,苏子轩却是无论如何也理不清自己对她的心思,这会儿既然怀了自己的孩子,他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