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悲歌(色与欲的死亡艺术)》 作者自述 大河的雄壮,除它能掀起奔腾的巨浪外,还翻卷着几多汹涌的暗流。这样,人们在赞誉它的时候才有些闪烁其词了。 千千人流汇成一个鲜河的世界,虽然是雄壮的,却同样有沉滓。清澈和混浊,高尚和低级才因此显现,并构成一曲曲或优美、或悲壮的歌。 苏成明 2004年10月 第一章 不眠的沉思1 一个平常的男人和一个平常的女人,在经历了灵与肉的,最原始、最粗犷的交融后,才将我们的生命置于我们的娘胎之中。由于他们的平常,注定了我们的平常,因此,在当我们的生命还在娘胎里润育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父母就在点燃我们生命的同时为我们在这个世界签下了苦难的契约!尔后,当我们的生命从母亲的体内喷薄而出的时候,命运便在我们一个个血红血红的屁股上打上了黑黑的烙印,接踵而来的厄运才会如同幽灵般在我们苦难的生命长河中缠绕我们一身,直到我们最后化作道道无色的云烟,冉冉地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那一刻,我们的灵魂才会渐渐地得到安宁。 人就是这样,不信就走着瞧吧!哪怕我们天生有多么聪慧,后天又怎样奋搏,它都无法彻底的改变——那一场场玩弄我们自娘胎落地就一直穷追不舍的命运。所谓的心想事成,其实都只不过是留在我们心底里那一道道还未经世俗浸染的美丽幻想罢了,在尔后历经的一场场血腥较量中,我们都只能是沉默了,并仿佛一头困斗中的野兽,在精疲力竭后再回到起始的原点,感受时间透过岁月的缝隙悄悄滑过皮肤的瞬间。一切世事变幻与沧桑都仿佛是寂寞在轮回,一幕幕上演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厌恶和可怕。抑或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人门常说的宿命吧?在无法逃离的同时,都只能是期待它有一天能够随着时间的风化,并伴随着我们的生命,慢慢地消失在生命的尽头。 眼下的石洋就是这样,无论是他对自己过去公司的倒闭已不止思考和总结了几百次,说到底,他从前的公司都只能是他过去的一段历史,即便是他今天想明白了,那也只是为了给他的过去划上道能够说服自己的句号,最多能让他从心理上把这个“圈”划得圆点。 其实,说来也难怪,试想看,前些年他自己好端端经营了十多年的公司,就因为几家背时单位拖他“烂帐”,就那样说没了就没了。到头来,倒落得他自己在外头拖了一屁股“烂帐”。这事要落到谁的头上,谁能说不痛心呢?可是,公司没了不等于啥事都没了,只当时公司善后那一挡子事就让石洋他两口子折腾了足有半年。幸好,那时候石洋对这事早有预见,——就是说,在当他决定对外宣布自己公司倒闭之前,自己便接连几纸诉状,把几家欠他帐的背时单位告上了法庭。 其实,石洋当时这样做,全都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才下才使出来的障眼法,不这样,他又怎么向借给他钱的朋友交待呢?但他这样做的后果也是极其严重的。事实就这样,当他把消息传出去之后,经他好多年才苦心经营起来的圈子就同地震样,只在顷刻间就倒了。 第一章 不眠的沉思2 临到国庆的前几天,黄雅兰从过去的公司收了一笔久违的欠款。说黄雅兰收了一笔久违的欠款,还不如说是石洋收了一笔久违的欠款,因为,早先的公司从来都是石洋的,黄雅兰只是以老板娘的名份把公司兜着;后来还是因为石洋的几个甲方朋友朝他发杂音,说什么老拿他公司的发票向厂子里边要钱,心里总感觉有那么点不踏实。 石洋刚听见那些话的时候心里还并不在意,他甚至还在心里兴灾乐祸的这样认为,——你既然敢吃钱,就该担点事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是后来石洋把那样的话听多了,才发现是那么回事;原因是——自从他自己办公司以来,犯法的事儿虽然没敢做,麻杂杂的事却没有少做。就因为这些,后来他才咬咬牙,用黄雅兰的名义,在公司的原址上又办了个公司执照。 石洋还记得,起初那一阵,两套班子一套人马,虽然操作起来多费些事,心里的感受却总要比以前踏实了许多,更有种新鲜感。只是后来因为时间长了,帐目上难免有搞来绞起的时候,并常搞得外面的客户和他自己的职工们都怨声载道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又经石洋两口子的再三考虑,最后才决定让人上税务所把前面的执照给销掉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石洋的生意照样做得红红火火,并照样成天陪上他的新老客户在外面该咋耍还咋耍,该咋吃还咋吃,直到有一天石洋回公司叫黄雅兰拿钱的时候,她说:“哦,洋洋,花钱得省着点哈。现在的公司姓黄,不姓石——喔!” 石洋听过这话当时心里就咯噔噔的直打颤,感觉就像吞了个生硬的家伙顶在胃里怪怪的。也就在那时候,石洋的心里才有了些警悟,并让他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想:“会不会是我和王笑梅的事,让她给察觉了呢?”随后石洋对黄雅兰细心的观察了几天,也收敛了几天,却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后来日子长了,心头的那种警惕就又放了下来,却也有些微妙的地方,那就是当他在叫黄雅兰拿钱的时候总不如从前那样表现得自信,反过来,倒有了那种在向她伸手要钱的味道。总之,释然了释然,变化还是有的,只因为他当时正同王笑梅处在热恋中没心思静下来细想,后来日子一长,一切都又同从前一样的显得自然而然,仿佛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一晃几年过去了。前几天,当石洋知道了黄雅兰收到那笔钱后,心里确实是振奋过一阵子。想想也是,远的不说,只说眼下这半年里他自己在图书批发市场上,——也就是在黄雅兰跟前过过的那些忍气吞声的日子吧,那真是让他颓丧透了。这下好了,总算收了一笔久违的欠款;尽管这笔钱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她;却不管怎样讲,这笔钱总是到了她或他们的手上。想想当初,假若石洋当时真要硬了头皮的将经过法院收回来的那近百万的现款捏在手里。再硬了心肠的把外面欠着的拖上一阵子的话,他又何至会搞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呢? 现在石洋记起这些心里就会忍不住的要恨起自己和王笑梅来。他甚至有很多时候都在心里这样想:“那时候我的桑塔纳差不多都成了我们两个的花车和缠绵的温床了,回到公司或家里的时候,我除了伸手叫黄雅兰拿钱——还是钱。渐渐地,从前家里的那种欢心的日子便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回忆,女儿也不如从前开朗了。在后来公司的生意就开始攥都攥不住的往下落。”石洋想过这些,有时候也会在心里为自己找点理由;即他当时在生意上的不顺手,应该是跟国家长期的政策调控有关的。只是当他每一次在这样为自己找理由的时候,终究还是得承认这样的事实。那就是他自己在这些年里确实糟蹋了公司不少的钱。究竟糟蹋了多少呢?…… 一般讲来,每次当石洋想到这样的问题上,就不愿意再往下想了。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在心里问问自己,随后再摇摇头,怀着那种苦涩的表情喃喃地对自己说:“唉!没个准啊!” 同昨天晚上一样,石洋在不该醒的时候又醒了,身边却没了妻子,隔壁女儿呼呼的睡得正香。他轻轻地侧了下身,却再也不能入睡,最后只好简单的披了外衣,轻轻地去了客厅后,开始来回地踱起了步子。 他显得有些烦躁,外面和先前一样的静,偶有几只猫传来哇哇的叫,声音听来是那样的凄凉。那声音听起来有时候让人感觉来得十分遥远,恍然间又仿佛在他身旁。 石洋自个儿静静地站在种有许多花卉的阳台上,顺手从兜里抽出烟点上,思路随着燎绕的丝丝烟儿又想到了黄雅兰今儿竟不向他打声招呼就彻夜不归上来。他想:“过去里那是没有的事啊!”继而他又想:“我是什么时候同她住到一起的呢?记不清了,反正是结婚前吧。自从她和我上了床后,她除了偶尔上她父母家里去住上一晚外,像今天这样不打声招呼就在外面过夜的事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想到这里,石洋心中免不了伸出许多疑窦,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如今两口子既然已经离了婚,谁还把谁铆得住呢?于是他从这件事的边儿把思路绕了过去,绕到了他眼下最关心的——钱的事上来。 石洋发现,自从那笔倒毒的欠款收回来后,确切的讲,是从他自己的公司倒闭之后直到现在,他自己仿佛都长时间的处在昏昏噩噩的状态中,即窝囊又别扭。 石洋这会儿决心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了。这是他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决定的。石洋不这样想不行啊,因为他已隐约的感觉到,因为这笔钱的事儿,他和她之间一定会有件什么事情会发生。发生什么呢?其实这会儿石洋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这答案就是他自己眼下这种仿佛寄人篱下的日子实在不愿——也不想再过下去了。他想:“‘牛’一把吧,这可不是个活法?长此下去,我一定会在黄雅兰的跟前更不是人。倘若将来有一天我真要在生意上把她给抽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石洋朝思暮想的都是,怎样才能使自己能够彻底的摆脱过去那种,人前低三分的、懊丧的、无人问津的处境。前头那几年石洋眼看就要对了,却没料到为了一个心爱的女人又一下给摔了下去。如今他经过这几年的努力,在图书市场上又看到和重新点燃了他从前的那些希望。可是,问题出就出在——用石洋最近的话说就是,她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 其实,石洋对黄雅兰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当中最简单的理由便是他们俩如今在法律上已失去了依托,因此他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想:“不是刚收了一笔钱嘛,何不逼她拿出部分来,让自己到外面去干点别的,这样的话,既可以将自己独立出来,又不至把家庭彻底的搞垮,也省得自己成天在市场上看她的脸色。” 眼下对石洋看来,这是他在家庭的问题上唯一能够维持现状最好的办法了,若不然,他认定自己一定会活活的让她给逼死的,逼不死,也得活活的给呕死。之外,石洋最担心的是,假若黄雅兰有那么一天真硬了心,自己起码还有点点钱或一个摊子捏在手里,到时候他牛不牛不好说,糊乱地过过日子,大概应该还不成问题。 外面依然同先前一样的静,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凄凉,哭泣中还能够听得见她好像在对站在她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同时,另一个男人沉闷的声音在对她凶狠地狂叫,随后这声音就渐渐的消失了。 石洋刚听见外面那个女人带着那种痛心的声音哭泣的那一忽儿,身子打了个激凌,随即他仔细的判断了下声音的来处后,那颗悬着的心才又回到了原来的位子。 他稍稍吁上口气,来到女儿的房间,见女儿还是同先前一样睡得香香的甜,于是他将女儿的被子往肩上拉拉,再悄悄的回到客厅后,打算把刚才的思路重新拉回来,却因为刚才外面发生的那一幕已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痛,并使得他本来就充满了愁绪,又乱糟糟的心境再也不能静下来思考了。东边的天这时候已经开始发白,沉睡了一夜的成都这座城市已渐渐地开始恢复了生机,楼下的清洁工哗哗扫地的声音有节奏的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一个熟悉而又高昂的声音如同西方的传教士那样将声音拖得老长:“打——牛——奶——啦——” 门外的楼道上,外出打工的人和到外面买早点的人咚咚的上下着,再一会的工夫,沉睡了一夜的成都这座即古老又现代的城市就完全苏醒了。 第一章 不眠的沉思3 今天是国庆节,今年的国庆,对成都这块潮湿多雨的城市说来,算得上是遇上了少有的好天气,若照石洋过去的经验,这时节早该是秋雨绵绵飕飕的凉了。 昨夜里石洋差不多一夜没有合眼,女儿石瑜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将早餐整齐的摆放在宽大的玻璃桌面上。 父女俩刚用过早餐,石洋慈爱的问石瑜:“乖女!妈妈走的时候给你咋安排呢?” “在家做作业。” “不上公园啦?” “不去,做完作业,妈妈让上婆婆家。” “行嘛,爸爸今天还要出去提货。作业做完后,自己赶车上婆婆家。记住啦,出门一定要小心。晚上我来接你。”石洋最后想了想说。 街上人不算太多,石洋踏上自行车出门的时候,湛蓝湛蓝的天上见不到一丝云,只有架脊背上生了螺旋浆的直升机在天上隆隆的盘旋。 起先石洋沿着城的二环路的边儿去了一家快运公司设在北郊外的仓库,之后又嗨扎扎地用了劲,驮上两麻袋刚从北京发过来的图书去了设在火车北站图书批发市场后面自己的库房,跟着又沿了图书市场的墙角来到外面的街边上等那几家零售店的老板来补货。 石洋站在图书市场大楼外的台阶上眼望关得严严实实的卷帘门等待那会儿,免不了会心怀抱怨的这样想:“这市场里的头头们也真是,眼看大好过节的能卖点零售,却偏要放什么假……” 时间刚好临近中午,不到一只烟的功夫,补货的来了。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忙完后,石洋按照自己临到天亮前的想法,决定要趁了大假这几天功夫,到各处去看看能不能寻上处适合自己开店的铺子。离开市场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朝丈母娘那里过问下女儿的行踪。那边电话刚接通,石瑜就接了,并告诉他,自己刚到婆婆家。 同先前一样,炽热的阳光下,石洋先是骑自行车在城里逛了一圈,一圈下来,他除了发现到处都是人流在涌动外,还感觉他们全都是些乐颠颠的疯子,于是又悠悠的一路去了人少的地方。 石洋从中午时分一直转到下午,铺子虽然见过不少,却遗憾——要么租金太高,要么位子太偏,后来他越转越没有信心,人也有些累,最后只好无精打采,稀里糊涂朝丈母娘那儿骑去,临到城里那家最大的九龙服装批发商场的时候,他记起了王笑梅。 过去,王笑梅对石洋的爱几乎就没有一点点世俗的成分,并极端的信任他,除此之外,在她的眼中,石洋几乎是完美的,完美到他身上的每一处都表现出了十足的男人味道。有一阵她甚至这样认为;她认为,她对他的爱,简直就是一种即神奇又智慧的表现,以至虽然她们两个人的爱情至今都还在她自己的家人和她的朋友间捂得严严实实,也同样能使她从心灵上得以在别的女人面前满足。 王笑梅刚认识石洋那会儿,她甚至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戴上了桂冠;而石洋对她的爱——在她看来却是一种同情;这样才促使她披肝沥胆,赤诚奉献;以至让石洋在很多时候当发现她那双着了迷的大眼睛深不可测地盯自己的时候,感觉她仿佛看见了一种永恒不朽的东西;但是,这会儿的王笑梅早已经不如从前的心境了。就在前些日子,当他们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候,王笑梅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沮丧、迷茫、怅惘的神情,常使得他只能毫无激情地和她相捅在一起。 其实在那个时候,他们各自的内心世界里谁又不在为找回过去作努力呢?只是任他们各自在内心里怎么呼唤,表现出来的激情还是那么无力,以至只需要对方的眼神轻轻一戳就击得粉碎,然而,就算他们某一方在这样的境遇中激起或唤醒了对方的激情,并让他们在这样的激情中都使对方达到了过去那种做爱的巅峰,那也只不过是为了悼念他们的过去而表现出来的更为惨烈的磨杀罢了,当事情干完过后,两个人都仿佛经过了拼命捕杀而受伤的困兽,用最后的力量支撑住自己即将衰竭的生命那样,吁吁地注视和等待对方致命的最后一击。 态度上,这会儿除王笑梅对石洋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外,想法也愈来愈多。说来也怪,她越是这样,他的身影就越是在她的脑海里清晰,这么一来,更搞得她烦躁不安,以至她最近老在父母跟前发些无名火,反过来,又使得她父母还认为她是在为自己嫁人的事烦心。 王笑梅在她母亲跟前有口难辩,哭笑都不是回事,更恨她们想不道自己的女儿竟然会同石洋有了这种连她自己很多时候都认为是畸形的恋爱关系,和具有了那种激励自己沿着即定的爱情轨道走下去,然后再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步步深入地对石洋的爱坚持到底的决心。 信念支撑着她,同时也把她禁锢在爱情的铁笼里,现在又因为她和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面了,心里还又老牵挂着他。 王笑梅站在商场大门外等他的时候心情是愉悦的,忽儿想他累了,忽儿想他瘦了,可是,当她从穿梭的人群中瞧见他的时候,心境竟一下又回到了老样。 她在心里不断的责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事怨得了我吗?”跟着,她又在心里自责的对自己说:“哎!啥都不怨!要怨就怨自己太爱这个臭男人了!” 王笑梅推上自行车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只默默地将车推到他身旁,随后就跨上车同他去了。 这时候,节日的街道上仍然到处都是人流在涌动,但他俩都全不在意,也不说话,只各自心事重重的骑了车儿一前一后跟着,临到水碾河那处塑了“工人阶级等于零”的转盘街口的时候,王笑梅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听起来像坛子里无味的泡菜。她说:“今天一定是太阳走西边出来啦?哼!还有心思来接我!”说完,睥睨的朝他瞥过一眼。见他不搭腔,又加重语气说:“你究竟说不说话嘛?……” “你不说!我说啥子嘛!” “那你让我说啥子嘛?”王笑梅没好气顶上一句。 “刚才我不是说啦!她到彭山当伴娘去啦!家头女儿没人带!” “是不是——真的哟!……”王笑梅带上明显嘲弄的口气酸他一句说。 石洋听见,心头实在不是个味道,却又不便朝她发作,好不容易忍住,只忍过一阵,狠狠心,让到了嘴边的话吞回肚里,将“龙头”一歪,咻咻地同她分了手。 王笑梅忿忿的瞥过他一眼,自己一路去了。 刚走出一段,石洋开始后悔不该那样朝她发作,便掏出手机来朝她打过去,却不想手机里满是嘟嘟声,无奈之下,只好闷了心思,一路往仗母娘那里去了。 有很多时候石洋从来都讨厌王笑梅在自己跟前提黄雅兰,更不准她指责黄雅兰,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爱王笑梅。石洋爱眼下的王笑梅,可是,在他的骨子里,王笑梅同黄雅兰又是截然不一样的;因为,虽然王笑梅能够使他不安分的灵魂在飘逸中得到张杨,继而再将它转换成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冥冥之中,仿佛这种力量能够支撑住他在面对一切挑战的同时坚定自己的信念;但黄雅兰终究是他的根,是心灵的家园;这是他灵魂深处的东西,对谁也不会交流的,并就如同一扇让铁钉钉死了的窗户那样对谁也不会打开,哪怕是黄雅兰、王笑梅,都一样。 到底石洋的内心世界里啥时候开始有的这种信念,又啥时候开始祈盼着能够将这种信念转化成为一种追求和力量,继而实现它,他不知道。他甚至有时候发现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只是长年都沉眠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当一朝唤醒,就再也不能自制。其实多年以来,他的内心世界里一直都住了只牛犊在里面东奔西闯,使他惶惶不安,自从认识了王笑梅以后,这才使他那颗——即是燥动的,又像是睡着了的灵魂让她给唤醒了。刚开始那一阵,他成天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如一个初恋的情人,又仿佛一个独自在沙漠中行走而干渴了许久的人忽然在荒野中发现一颗树的树丫上挂着个鲜嫩的、就要成熟了的桃子那样,而且他还知道那桃子是无主人,再就因为这桃子实在太鲜嫩,以至让他在祈盼中竟变成一个可怜巴巴的守护者。有那么一天,他发现桃子终于熟透了,熟透得仿佛只需要他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立刻融化,于是他就像一个站在旁边窥视了许久的小偷那样兴奋不已,并忐忑不安的从树枝上把它悄悄摘了下来,随即又将它送到了嘴里,并吞了下去;可谁知道,等他吞下去后才发现,这个原来看似鲜嫩的桃子尽管汁味奇异,奇异中却总含有种苦涩的毒素,以至直到今天了都还让他感觉到——这个看似鲜嫩的桃子尽管还是从前那样鲜嫩,却总不如想象中那样受用,更不能将它好好消化,老那么五味俱全的让他慢慢咀嚼。 第一章 不眠的沉思4 用自行车推着女儿的石洋从丈母娘那里出来天早黑了,大街上几处霓虹灯在夜幕中闪烁。 石洋用自行车驮着女儿漫不经心的走出一段后,回过头来对女儿说:“乖女,爸爸带你到城里面热闹的地方去逛逛?……” 没等他话说完,石瑜把话抢了过去: “不,妈妈没说。” 石洋听了就不痛快,又心有不干,于是他跟上一句:“这样,到新华公园咋样?” “不,妈妈没说。” 石洋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急躁的说:“爸爸叫去!妈妈会说啥?” “不嘛,妈妈要骂。” 女儿答话的声音带着几分祈求和逼迫,到后来竟呜呜的有了哭的声音。石洋听了心里真是伤心透了,心里却在不住的骂黄雅兰:“妈的!不知她在女儿面前说了我些啥子!……” 几问几答过后,石洋的心全凉了。 父女俩一路无话。 石洋对黄雅兰去参加婚礼的事心里本来有疑虑,只不愿去多想。这天同王笑梅分手的时候经她那么一提,倒觉得不想不行了。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晚上,石洋躺在床上一觉醒来,心,自然又想到了黄雅兰和王笑梅的身上。 外面静谧无声,连窗台上花枝摇曳的声音都能听见。“叫咕咕”在漆黑的夜里叫,女儿梦呓般的躺在隔壁呼得正香。 石洋怕把女儿搅醒,悄悄的把自己从床上挪到客厅,点上支烟,开始在客厅里轻轻地踱起步来。他想:“王笑梅和我分手时说的那句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随后,他联想到,自从自己上次从北京回来后,那种看似她早已把他和王笑梅过去的事给忘了似的,让他成天都跟在她屁股后面,从家里到图书市场的过着忙碌的日子;有一阵还真让石洋认为她仿佛对他过去所做的,对不起她的一切事情都既往不咎了,并还使他拿定了主意要把一切都从头再来。她甚至有时候在他面前还表现出过去那种特别的温馨。 石洋想了这些,竟不住在心里为自己感到好笑。确实,石洋当时从心理上也乐意顺着她,有时候不小心招了她不高兴也不往心里去,反倒回过头来批评自己;他甚至还不止一百次的又打起了和王笑梅分手的算盘,——可后来他不知咋的,竟鬼使神差的就同意和她离了婚。 石洋想到这里停了下来,回头来到客厅,从放在桌上的烟盒里取出支烟点上,吐了个五环,随着缭绕的丝丝烟儿又接下来想:“我他妈的当时咋就那么糊里糊涂的同意和她把婚离了呢?”之后石洋把他与黄雅兰离婚后的这段日子又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片,最后他发现——并认为不应该这样联系起来想,而是应该划作两个时段,总的讲来是;前面那一段应该是好的,后头这一段就不行了,特别是大前天…… 石洋在心里指的大前天,其实就是石洋的公司倒闭不久,黄雅兰到外面跑过一阵保险,从那时起,石洋就常听她在自己跟前提起的一位——据她说,是从乡下进城来充当白领,尔后又和她联在一起跑保险的搭当。关于此人,过去石洋只常听她在自己耳边夸赞她“一着”就是某个部门的大单,“一粘”便是某某公司的“老总”,严然成了她奋起直追和攀登的偶像,而石洋却从没见过此人。这回还是因为她,就在大前天,当市场快要收市的时候黄雅兰找了个茬,当在众人的跟前称要上彭山为她当伴娘,说完就匆匆去了,搞得石洋灰头土脸的窝一肚子火,还啥也不便讲,于是他只好在心头咒那个可恶的女人,随后又把怨恨洒到王笑梅的头上,当时他想:“都是王笑梅惹的祸。”——用黄雅兰的说法就是因为“二幺幺”。 现在石洋想起那个他看不见的女人,还有这次黄雅兰匆忙外出,心里竟隐约地伸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这时候甚至怀疑那个他不曾见过面的女人——没准就不是个女人。他甚至喃喃地在心里发狠的这样想:“当什么伴娘?莫不是别人在为你们当伴娘?” 石洋想到这里就不愿意往下想了,也不敢再往下想了,可是当他想起王笑梅下午对他说的那句“是不是真的哟?”——更加上她说话那副表情,心里还是不能容忍、不能宽恕,整个心满是狭隘和不适。最后他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顺着思路想到了王笑梅的身上。 其实,石洋在九五年真正认识王笑梅之前只见过她一面,是在他那时的公司街对面的一处院子后面的茅厕边上见着的。那茅厕是院里的主人就着后面的墙边遂意的挖上个坑,栽上几根打柴火用的木桩桩,外加几张破席——稀牙漏缝围起的,里面的人裤子一脱,外面的人就见白,蹲下去还得露半个头顶。四周是早没人种了的田,蟋蟀那样一条道掩藏在由好几种人那么高的杂草中。那茅厕也不分男女,外面的人找不着,院里的人不到憋急了绝不愿上那儿,就连倒马桶子也成了男人们的事。那天石洋憋不住就去了,正准备习惯的大喊一声“有没有人哦?”。蓦地,王笑梅批着一头长发,手里提上个用盖子盖上的痰盂从里面走了出来,看上去仿佛提了个好看的花篮。石洋一愣神,急忙让过一边。 石洋到里面撒尿的时候,心里就摇荡开来:“嗯!”他心想:“咋个突然就从这冒出这么个妖冶细嫩,含苞待放的女子出来呢?她看上去只好十五、六岁?……” 说来也怪,事后石洋静下心来,眼前总会浮现出他同她在茅厕边相遇的那一幕,紧接着,她那亭亭玉立的倩影就会活灵活现地使他着迷:“她是哪家的女娃子呢?是这般叫人心动。她看上去整个人儿没有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成分,全身充满了真实的活力、真实的饱满、真实的血肉。她的美是这般深不可测,处处动人。她那富于表情的眼睛、嘴唇,靓丽的脸蛋生得这般妩媚动人;柳叶一般的眉毛,匀称端庄的下巴和颈脖,匀称的身段;还有披在她肩上的那一头飘逸的长发,使她更显得婷婷玉立,婀娜多姿。”想了这些,他灵魂中竟伸出想占有她的欲望。欲望在不段的扩张,理智又迫使他将这种扩张受到极度的压制,并使他在这种两难的煎熬中欲罢不能。 在石洋以前见过的女孩当中,没有一个迫使他像现在这样不断地产生奇异的幻想,并在这样的幻想中伸出想要占有她的欲望。在他以情人的眼光看来,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她几乎是完美无瑕的,只是后来日子长了,她那诱人的、招人着魔的倩影才随着时间的流失,渐渐地在他心中淡下来,不过后来石洋还是把她搞清楚了,她就住在他公司的斜对面,是张娘留在乡下的幺女,她妈管她叫三女娃子。 第一章 不眠的沉思5 石洋真正正式认识王笑梅是在他自己开服装店的时候,她是随她妈去的。 关于王笑梅上他这儿来打工,当时石洋确也犯过难,因为他还清楚的记得就在前几天王笑梅她妈来找自己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曾对他讲过这样一段让自己刻骨铭心的话,她说:“哦——石洋,我那三女娃子刚念过初中就不念了。乡下呢?虽说有她两个姐,却都各人有各人的事,而我们两口子又都在城里打工哪还顾得上她来。再说了,我们好歹在这儿一晃也认识了好几年。你看啊!我的意思是,你看她能不能上你这儿来帮帮忙?”说到这,她把话停了下来,用那种十分信任的眼珠儿瞧过石洋一眼后,才又接着说:“说真的哈,如果说是别的地方或别的人,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哦!……” 张娘的一席话很快点燃,并唤醒了石洋对王笑梅曾经有过的那一段莫名的相思和记忆,脸上同时还闪过一丝让对方不易觉察的、几乎就要抑制不住了的喜悦,但是他终于还是把它按住了,因为,张娘后面的那席话让他听得再明白不过,并迫使他不得不认真的静下心来这样想:“是啊,我将来要是管不住自己,出了问题咋办呢?我又怎样向她交待呢!再说,我还得和黄雅兰通通气。” 当时石洋这样想,还有一个另外的因素,那是因为他知道,女人对女人最敏感了,同时还让他记起来;也就是上次石洋在茅厕边上遇见王笑梅后的不久,他曾听见过黄雅兰用那种不屑的语气提起过她。她说她像个小妖精,成天在自家门前招摇过市。 果然,那天晚上石洋回去对黄雅兰讲起这事,立刻就遭到了她竭力地反对,以至到了后来,她们竟仿佛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真实用心,只是都不便把这层纸当场戳破。 王笑梅刚来上班那一阵总在石洋面前表现出十分腼腆。她每次在叫石洋之前,红韵都会桃花般地先从她细嫩的皮下渗到脸上,声音好听来像猫咪细鸣:“叔叔……” 王笑梅管石洋叫叔叔,石洋听见心窝里就有那种让刀绞的滋味,后来王笑梅就不那么叫了;再后来,他们俩只须要他或她半睁着眼勾勾对方,彼此就会按捺不住的、慢慢的、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身体挪了对方跟前;当然,这种事只发生在店里面没人的忽儿。 她们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那大概就是因为她们上次在茅厕边上见过的那一幕吧,并因为这个而似乎早已让她们心照不宣。当然,假若这时候王笑梅如果突然因为别的什么原故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属于石洋的服装店,那么,她们现在的,加上前头的那些经历,最多只能称得上是她们俩个人之间在生命长河中的一段值得回味的东西。遗憾的是,天老爷不是那样安排她们。那天,同样是店里没人的时候,当然也是当她们俩站在一起的时候,石洋终于鼓足了自己曾鼓过几百次的勇气,用他和她们前面那种最要命的眼神,——起先是装模作样地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手,见她没有要将手缩回去的意思,于是,石洋再也忍不住了,也实在经不住她带给他的那种长时间的激情煎熬了,亢奋、灼热的情绪直冲脑顶,并迫使他除了大胆地用激动得几乎发抖的双手将王笑梅紧紧地抱在怀里外,以别无选择,而此时的石洋就是这样做的。石洋用双手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脸紧帖她发烫的面颊,用那种颤抖的声音喃喃地朝她说:“啊!笑梅!亲爱的笑梅!……” “啊!你把我的嘴唇咬痛哪!……” 这下他俩可好了,处在这么亲密的关系当中。而此时的王笑梅,不管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正处在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处在灵肉朦胧,渴望张溢的嫩芽之中,对于像石洋这样有着成熟的、男人味十足的、充满了活力的血肉之驱,她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的,并在当石洋每一次找机会和她亲密的时候,她都会由着他更为大胆的抚摸她的全身,以使她全身的血液得以畅快的奔涌,以使她全身心的激情得以最极致的放释,但是,由于她还不知道这场恋爱会有什么结果,因此她每一次都牢固的坚守住自己最后的一道防线,让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只泻,而绝不外溢。 她们两人就这样如胶似漆地缠绵过一个时期过后,王笑梅的激情没有丝毫地退却,石洋却打算残酷的、用男人那种成熟的、在还没有被最后的躁动冲昏头脑的时候,把自己的激情桎梏。 他想:“趁现在都还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自己最好应该暂且避免和她单独在一起。” 然而,这个不再与她亲近的想法实施起来却异常艰难,以至使他灵魂的每一次苏醒、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把他朝王笑梅那儿驱赶,因为,石洋是个易动感情的人。同许多别的男人一样,当王笑梅每一次在无人的时候来到他跟前,他都要止不住伸出颤抖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恨不得将她的整个身体都嵌入自己身体。 第一章 不眠的沉思6 接连两天,石洋打算租铺子的事都没有着落。黄雅兰在彭山参加完婚礼后,回来了。 石洋怀着同样的疑虑没有向她问什么,她也没有对他解释什么,但家里的气氛却让双方都明显的感觉到更加紧张,而且一天比一天紧,女儿不在家,屋里就静得让人窒息,甚至有很多时候都憋得他心头那股邪火直往上串,脑门子急得嗡嗡乱叫。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曾好几次打算把自己内心的愤恨糊乱的发作一通,或和她静下心来努力地掏一下彼此的心境,其间有好几次,当他们两人独处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就带着这样的想法,而且话已到了嘴边,却因为她总怀揣那种不屑的连看也不朝他这边看一眼,这时候他就会想起王笑梅,想起王笑梅就什么样的火都泄了,什么样的话都没了,本打算开铺子和钱的事自然更不便提了,因为,八字还没有一撇,说也白说。 这天早晨,国庆大假还剩两天,黄雅兰带上女儿石瑜早早地出了门。在这之前,石洋还兴奋过一阵,兴奋得他当时心里竟打起了小鼓,因为昨晚上他在临上床的时候,曾听见她和女儿在隔壁的房间里提起过上公园的事。黄雅兰说话那会儿声音特别大,听起来既像是在有意说给他听,又更像是在告诉他。女儿听过后,还在被窝里颠颠的乐过一阵。当时石洋听了心里突然就来了主意,凡事都等明天上了公园再说,可这会儿只一愣神的功夫,屋里便没了动静。 石洋怎么样想都想不通黄雅兰叫女儿上公园也不叫上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这是明明摆摆的事嘛,”他在心里这样说:“昨晚上她把话讲得脆响脆响,是啥子意思嘛?” 石洋这时候有些让搞糊涂和气晕了,还有那种让她给捉弄了的味道,以至搞得他在回过神来的那一瞬竟连本打算追上去的勇气也没了,最后只气得他骂骂咧咧,自言自语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他妈不就是在外面偷了个女人嘛!有啥子稀奇!天底下偷人的事多呐!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连带女儿上公园的权力也让她给剥夺了啊!……” 气得牙痒痒的石洋仿佛一只无头苍蝇,悻悻地一连在房间里串了好几个来回心情才稍许定下来,气也比先前喘匀了些,可是,屋里却再呆不下去了。“这时候上哪去呢?”他在心里想:“节早过得差不多了,城里已不如前头闹热,凑合着出去这时候又早了点。再说,一个人在城里又有什么转头!”——他想想王笑梅也不成,她这时候在商场打工正不知忙成啥样,要指望她下了班,那差不多得等到天快黑了。 就这一忽儿的功夫,石洋又在家里一连穿了好几个来回,门拉开几次,又没有跨出去,情急之下他突然想:“有其这样,我何不上我二姐那里去。” 石洋要上自己二姐那里去,同样需要他掂一掂,因为从他住家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然后再到他二姐那头,这一路算下来,虽然路不算太远,却也隔着好几十公里,最头痛的是城里面这段路——除须要他挤上两趟公交车外,还得花上个把小时的时间,然后加上从城的那边,再到他二姐那边的那一程,去一趟下来,无论他把时间抓得有多紧,算下来也得担搁大半天的功夫,还得搭上十几块钱。 过去石洋哪计较这些个,连在心里想一下都感觉是件丢人的事。从时间上讲,用他自己过去的话说就等于比上了趟北京还远,不是吗?过去他自己风光的时候,天上有飞的,地上有滚的;一只脚在天上,一只脚在地上,去哪儿不是去。 他反反复复在心里揉搓:“去呢还是不去呢?去,总得找出点理由吧?”最后他还是拿定了主意:“去。” 这一回他坚决的打开了门,然后又坚决的关了门,再然后他就开始叮叮咚咚下了楼,下楼的时候他差不多就有些忿忿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呸!离了‘红萝卜’就不出席啊!大丈夫走不出三步就有芳草!再说,到了我姐那里,说不准还能撞上个什么机会来!要不然,只当散散心也行!” 第二章 浮躁1 从成都的西边一路出来,穿过成灌高速公路,只需要大约50分钟的路程,西边的成都平原就到了头。 西边平原的尽头是都江堰市。 石洋今天来到街上,让人瞧上去总有几分怒气冲冲的样,赶车的时候别的人都离他远远地。他那眼神,看起人来直勾勾的好像有些发愣。他那张嘴表情生动。他的下唇时而紧闭,时而又出乎意料的张开,真让人摸不透他究竟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感受到了值得生气的刺激,才使他的行为举止间有这样一系列让别人发现他有些失常的动作。 脑门子里抑郁着一路心事的石洋这会儿到了都江堰,从客运中心出来,他跳上了1路街车,一会的功夫,三三两两的乘客很快将街车塞满了。 石洋的二姐石用的家住在“川农大”校门的这头,柳河边的那头,让这两处夹在中间的十字街口的右边,往里走大约一泡尿的功夫就到了。朝向这边的街叫外北街,对面的街叫北街,石用退休后闲着没事干,就在这边的外北街她自家的附近操起了过去的老行当,一家取名叫“老人头”的理发店。 “老人头”这店名是石洋叫她取的,也是他为她写的,他还专门在那块牌子的旁边为它画了副老人头的画像,只不过因为石洋的画技太低劣了点,所以,从远看,倒像了太婆。 记得当初石洋在为他二姐的店子取名的时候,还和她发生过一场争议,原因是她认为这名字给她取得倒土不洋,当时石洋不搭腔,只等她二姐打过一阵哈哈,又让气理顺了过后才听她好象想通的说,这名字虽然听起来和念起来都有点那个,可是,用在我的手艺上却也还说的过去,所以也就认了,后来是因为真有人上了她那儿来要买“老人头”的皮鞋而惹得闹了笑话,过后石用一乐,才又在老人头的旁边添了四个“美容美发”的字,再后来,又不知她是从哪里找来一幅早过时了的名模画来剪下后盖了“老人头”的头上,这么一来,倒使得本来还亮堂的牌子就不亮堂了。 街车在农大这头一家约有一颗星的侨富餐厅门口停了,石洋下车后一路走一路寻思:“我和黄雅兰离婚的事一直都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这次来,该不该告诉她呢?” 路不长,一会的功夫,石用的理发店到了。 石用刚好闲来无聊,正悠闲地同旁边几家店里的靓妹们聚在店外的梧桐树下吹壳子,无意间就瞧见他站在跟前,只一愣神,接着,他二姐就咯咯的坐在凳子上望他笑了,她一边笑,一边扯起嗓门慢吞吞朝他说:“哟——洋洋!你来罗嗦!快坐!坐——坐哈!嘿嘿!” 说话间,石用已将屁股下面的那条黑黢黢的矮凳子挪到了他跟前。 几个亮妹瞧见她俩那副神癫癫的模样,全把话收住了,笑容却一下子收不住留下一半凝在脸上。 石洋感觉怪怪的想笑,只不便笑出声,无奈之下只好站在她们当前乐糊糊的愣,心里却在骂:“几个瓜婆娘!” “嗨!愣啥子嘛愣!坐哟!龟儿子哩!‘宝气’!” “嘿嘿,不坐!嘿嘿,刚来!” 扮了几分傻样的石洋就这么呆着,憋得几个靓妹挤媚弄眼难受,却不便笑出声,只拧着肚皮忍。 石洋回过神,急忙认真说:“哦,有车吗?我上街去转一圈回来。” “龟儿子,刚来就要走。对嘛!不管你哩!”说完她调头朝旁边一个靓妹喊着说:“小婆娘,把你的洋马儿拿给我弟娃出去遛一圈回来。” 石洋从那个被她二姐叫做小婆娘的靓妹手上接过自行车,先是侧了身,让左脚搭在踏板上,然后将后面的右脚用劲往后一蹬,车很快就朝前送了出去,接下来再将后面的右脚很自然地划上道弧线,两半屁股就恰到好处地夹在了上面的凳子上坐定了。 二姐的声音从他身后追了上来:“洋洋!死娃娃!等你回来吃饭哈!”说完又哈上口气,将声音拖得细长的朝他补上一句:“龟儿子!疯癫癫哩哦!” 起先石洋骑女人的车有些手生,刚骑上去还拐过几下,溜过一段后,手头就好使了。 第二章 浮躁2 都江堰不如成都那样的大城市,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悠转了。 石洋看过一遍,还是没有合适的铺子,最后只好慢腾腾地往回走,临到石用铺子跟前的时候,老远地,他瞧见街沿边梧桐树下的一张要倒要倒的小方桌上已放满了酒菜,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愁绪一下就感觉释放了许多。 立在街沿边上的两个侄儿老远的瞧见石洋回来后,不等他下得车来的就朝他迎了上来,先是生得虎背熊腰,个头矮短的小龙,螃蟹样将身子稍微往下一蹲,顺势勾腰从石洋的胳肢窝下穿了过去。他一边穿,一边和颜悦色的对石洋说:“我说嘛!哥们!看嘛?酒局都为你摆好呐!”说着把车接过来往旁边挪上几步,将车屁股朝上一提一蹬,车儿稳稳的架在了街沿边的梧桐树下,随着一声卡嚓,锁了车。 同小龙生得一个熊样的沈尾巴是老大,却要比石洋高出半个头,他附在石洋耳边嗡嗡笑的时候腰就不由自主地勾了,看上去像一个长长的问号。他说:“我的哥!刚才我仿佛是听见天上在打雷?哎呀!天上的雷公,地上的母舅!嘿嘿!” “嗨!两个死娃娃!你们在给你舅舅神吹啥子!”石用笑逐颜开,从店里面伸出头朝他们大吼一声,把头又缩了回去。 “妹妹呢?舅妈呢?”沈尾巴没有理会她,边问边将石洋往椅子上按的时候,小龙已把桌上的一瓶啤酒拿起来将屁股朝天上一翻,酒就突突地从伸着长颈的玻璃嘴往外吐。倒酒的时候,大家都默不着声,各自用眼睛紧盯住自己当门的杯儿,一边盯一边不停的说:“慢点!慢点!对呐!对呐!” 咕噜咕噜的啤酒在杯子里溅起好看的浪花,又扑哧哧变成气泡从碗边儿冒出来,很快还了原,沿桌子的斜面虫样的爬行一段落了地上,滴答答。 “看嘛看嘛!龟儿子哩,又漏汤喽!” 沈尾巴刚似笑非笑的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纸巾往桌上抹的时候,小龙仿佛突然记起来什么,并夸张的回头朝铺子里大喊一声:“石用!开干喽!……” 石用同小龙的对象从铺子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沈尾巴的话刚讲到兴头上刹也刹不住,于是只瞥过眼未来的兄弟媳妇,又朝石洋他们问着说:“哦,刚才我讲到哪了呢?对喽,”接着他烦一眼石洋,“舅舅啊?我说你还是长点嘛?不要老让我见你一次就悲哀一次!——嚯!你不信!上次就有人把你当成我的兄弟呐!”说到这里,自己又忍不住哧哧地笑过两声,随即转了话题,他说,“还有啊!舅舅!你这次来‘喃’!干脆就不要走球罗!多耍几天!刚才!我还在给‘弯弯’说,”说着他瞅了眼小龙的对象:“叫她再给我们找个舅妈!哈哈哈!”——跟着,小龙也参了进来,两个人如同背台词的朗声说:“还有啊!这些年呢?因为我们妈——为我们两个龟儿子操了不少心!自然就老了许多!你看嘛!到如今,她还硬说自己像‘窑子’,——哦?不对!她还硬说自己像我们家属院里的院妈妈!” 石用听见,噗地将饭喷了一地说:“死娃娃!狗日的!献宝!在你们舅舅面前没老没少!哈——哈——哈!——” 酒过一半,玩笑开得差不多了,话转了正题,酒桌上的气氛跟着就严肃了。 “洋洋,你这次是来干啥子哩呢?” “哦,来看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稍许,石洋见她们没有听明白,又补充说:“想整家书店。” “咋不在成都整呢?” “房租太高,做不出来。” 第二章 浮躁3 路边的行人,街上的车子在懒洋洋的阳光下穿梭。隔壁接连几间铺子的靓妹们瞧见他们约显窘态的模样都投过来异样的目光,每一双异样的目光里都充满了问号。石洋他们似乎都察觉到了,跟着就各自在心里搜肠刮肚的竭力想打开由于沉默而带来的尴尬场面,同时不知他们是为了避免这样的场面过于单调,还大概是因为他们的胃里装了一肚子啤酒后肚里空落落的,便各自拿起筷子伸手往嘴里夹,跟着叭叽叭叽和嗑嗑碰碰的声音就从他们的嘴里传了出来,后来还是小龙端起杯来才打破了沉默。他说:“吃吃吃!喝喝喝!”接着,又才各自伸出油腻腻的手来,并端起了酒杯,渐渐地,桌子上有了刚才的气氛,这时候小龙仿佛记起来什么似的,也是很认真的带着探寻的口吻向石洋问着说:“舅舅,依我说,你还不如在这里找家‘农家乐’来搞?” 沈尾巴听见也来了兴趣,随即把话说得放连珠炮那样把话接了过去。他说:“就是嘎,整就整大些,建它龟儿子座山庄。现在搞这行最来事。哦!对罗!最好是到旅游区去整个现成的来整最巴适!——依我说!现在只要等到把国庆节过完!嘿嘿,旅游就到了淡季。到时候随便在,——要么在青城山!要么在青城后山!要么在赵公山!要么在龙池!要么在虹口!——再近一点就到赵公山!或者是灵岩寺也行!总之,只要是有山有水的地方,都要得!” “龟儿子哩些!罢膀子不嫌注大!舅舅现在的情况你们还不清楚嗦?” 沈尾巴让他妈楚了一通,心里很不痛快。稍许,他瞪了她一眼,不干心地又犹豫过片刻才忿忿的说:“那就租嘛!舅舅!你看呢?行的话,我先找人给你打听,等我有了消息后就给你打电话!到时候你再来!舅舅!你看咋样?”随后,他若有所思的把两只眼珠子上下翻过几下接着说:“其实啊,真要说的话,最好还是在春节前后,那时候山里头天荒地冻哩,租山庄最是时候。”说话间他瞟了小龙一眼,带着疑问的口气朝他问着说:“小龙!你说!你成天在外头混?你说!你说是不是嘛?” “就是!要得!可以!巴适!……”小龙一连大声的随口应了一长串。 石洋没有加入他们的议论,只在脸上挂着常有的微笑,显出几分酒意地坐在一旁细细的听,静静的思考,直听到小龙骂骂咧咧的提起张得光的时候才把话插了进来,他说:“小龙,你说张得光在虹口搞了个山庄?” “就是!”小龙笑嘻嘻的,也是很肯定的应了一声,很快又犹豫的补上一句说:“去是去过,但——是不是他的我就不球太搞得清楚罗?唉!那个老瓜娃子!我想,多半是租的哟?哦,对了,好像还没有到虹口,不过也差不多?总之是在去虹口的路上!——哎呀!不管嘛!只要到了那里我就知道!舅舅!要是你有兴趣!喝完酒我就带你去!” 沈尾巴听小龙讲起张得光就把本来还灿烂的脸垮了下来,用双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气汹汹的对小龙说:“打住!打住!”他一边说,一边调过头来对石洋说:“舅舅!不要听他哩!——张——得——光!——那个老虾子!——骗子!——” 沈尾巴一席话说的大家面面相觑。 石洋这会儿听说张得光在虹口就来了主意。他心想:“今天我既然来了,何不上去看了再作打算呢?很多时候,机会就是靠撞出来的?” 虹口在都江堰的什么地方石洋不太清楚,只知道个大方向,印象中要经过白沙,到了白沙后该怎么走,他就不太清楚了。 凭石洋过去的经念,机会在很多时候都带有偶然性,稍纵即逝。——关键在于一个人能不能及时地发现,并捕捉住它。石洋想到这些就再次肯定了他前面的想法:“说不准我今天真还能一不小心就让我给撞上了呢?” 石洋的心里已差不多有些心潮起伏了,脸上却让人看不出什么,他最后只不动声色的说了句:“我看这样,现在啥都不用争。还是等我在山上去走一趟过后,回来再说。” 提起去虹口,颇有了几成酒意的小龙兴致最高;沈尾巴的眼睛却早鼓成了两个乌黑的皮蛋。他说:“舅舅!别听他瞎扯!”跟着,他又嚷嚷的骂了起来:“张瓜娃子!那个老虾子!舅舅!晓不晓得喔?他!骗子!……” 小龙的酒已喝得有些高了,正打算无事找事。 石用却明白石洋的意思,就鼓动的朝他说:“莫得事!走!洋洋!去吃他龟儿子一顿漂勺!反正他那些年欠你那么多!” 小龙也说:“莫得事!走!舅舅!去吃他龟儿子一顿漂勺!反正他那些年欠你那么多!” 沈尾巴看看劝不住,只好气呼呼的对他们说:“对嘛!要去!我给你们借车子去!——小龙跟舅舅一起去!——妈!不准去!” 一会的功夫,一辆面包车开了来,来人依着沈尾巴的辈份朝石洋叫了声舅舅,把钥匙给了他。 石洋也不客气,接过钥匙同小龙一道上车兴匆匆的去了,跟着酒桌上就散了伙。 第三章 重访旧友1 白沙同别的其它地方一样,从来都和石洋的生活扯不到一块,从前那一忽儿的印象,只是同平常过路客那样,在同它擦肩而过时留下的。 石洋醉醺醺在山道上一路盘旋,小龙坐在旁边低了头一点一点的打盹,车到白沙的时候,石洋老远瞧见前面分岔的道边一棵老树干上钉有一块让虫蛀得不成样了的指路牌。石洋沿着路牌指的方向往右边给了脚油,车很快从朝上仰着的白沙街上穿了过去。又走过一段路,石洋叫醒了小龙。 小龙还在醉,这会儿艰难地睁开惺忪的醉眼揉过几下后,又不知所措的朝窗外呆望。 车沿着弯溜溜陡峭的山道,在白沙河的边儿又走过一阵,小龙忽然提醒石洋说:“慢点,要拢了。” 石洋松了点油门车就慢,一会儿功夫,石洋透过车老壳的玻璃老远地瞧见右边一道陡坎上有几丛树枝掩映的绿荫背后,隐约露出一处红白相间的拱形彩棚,凭经验,他知道那里应该是这儿的一处山庄了,因为,这样的去处在如今早已经成了——大到城市,小到旮旮旯旯,凡有条件的,都会腾出地方来做上这样的彩棚为他们招引生意。 又经过几处和刚才相似的地方,石洋见小龙还没喳腔,心里便担心起他当真酒喝高了,正在犹豫,前面陡坎上又出现一处和前面相似的建筑,车到离它还剩百来米的时候,石洋发现它下面有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杂草丛生中给人很少有人从那儿经过的映像。建筑也约显陈旧,特别是那坎儿顶端边沿上的一溜用树干钉就的围栏更让人充满了苍凉之感。 石洋正在犹豫,小龙突然醉意朦胧地朝他甩出一句:“就这上面。” 此时,车刚好临近山庄下面的小道。石洋虽然醉是醉,手脚却一点都不含糊,只见他陡地猛给一脚油,车擦着旁边那个写有“九荫山庄”的木牌,经陡峭的狭道叮叮咚咚一阵剧烈晃动过后,却不知怎的,车又回了原来的路。石洋见了有些茫然,停下来回头一望,这才发现那条道原来是它妈的个两头低中间高的一段岔子,山庄就立在它的顶端,从他刚才过来的方向往上去,是条根本就调不了头的“回头弯”,若真要那样进去,就只能在它的顶端让车停下来用车屁股对准大门后,倒进去才行。 无奈之下石洋只好让车调了头,忽地又来了个百米冲刺地猛给脚油,随着吱地一声响,车稳稳的停在了园子中央,跟着,一条疯了样的狼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忽地一下串了上来,围着车一阵狂吠。 张得光还是过去的贼样,他只当是来了客,很快从一扇门里带上满脸谀笑朝这边快速迎上来,并一面走,一面从嘴里发出唬唬声驱赶狼狗,临到了跟前,却不见车上有何动静,于是他凝了神,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犹豫的、喃喃的,让本来就生得够小的双眼眯成了缝,然后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窗往里瞧,最后当他把石洋认出来,且把他给认准之后,脸一下就豁朗开了,并异常激动的朝他吼起来:“啊呀——洋洋!——嗨嗨嗨!洋洋!是你嘛?快下来!——快下来噻!……” 石洋从车上下来,随手把车门往后一丢,跟张得光朝前面的彩棚走去。 小龙脸上挂着几丝怪异的笑,醉熏熏跟在石洋后面东张西望,在他们后面跟着的,是那条还没有完全罢休的狗。 石洋一边走一边同张得光夸张的开玩笑说:“嚯!张总!整对罗啊!几年不见,当庄园主啦!”石洋嘴上这么说,眼里却瞧不上这山庄的模样。 “哎呀!洋洋!不要洗我的脑壳哟!恼火!”说完,他扯上细嗓门朝里面高喊一声:“天娃!快来给——你石伯他们泡茶!” 石洋听他这样吼,心里就美滋滋的想:“看来,他还没把我过去给他的好处全忘啦!” 来到棚子下面,张得光热情地拉过把带靠背的竹椅放石洋屁股后面,又勾腰将自己生得细长的脖子伸直,尖嘴朝上面吹吹,这才让石洋坐了,而小龙却让人看不出——他究竟是因为醉呢?还是正在犯着别的什么迷糊;只见他随手拉过把椅子刚坐好,又侧身让双腿跷扶手上让自己舒服地窝成个漏斗后,开始习惯地将双手拳做一团,朝顶棚作揖的、有滋有味的咬起了指甲。他一边咬,一边旁若无人的四处瞅瞅,还时不时朝他们睃一眼。 天娃给他们泡茶的时候,张得光对他介绍说:“哦——这个是你石伯!快喊声石伯!哦——还有!等下你去把冰柜里——那个鸡,那个鱼,那个蛇,还有上次我在山里头整的那个麂子肉,——全部拿出来解冻!……” 石洋本来不喜欢过于热情的人,这阵子听他称自己是他侄儿的石伯心里就更不自在,却碍于他的热劲头不便说啥,正在犹豫,又记起临来时自己二姐说的话,——去吃他龟儿子一顿漂勺,心里才又感释然,之后就用心的,也是百无聊赖的由他挖空心思陪自己聊,却不想,正当张得光的话刚谈到兴头上,小龙却突然闷声闷气的开了口,他说:“张总……”小龙在说话间眼睛直视,嘴咂巴咂巴过几下,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竟听得张得光仿佛让针给扎了似的瞥过小龙一眼,旋即又陪了笑干咳过几声,才慢腾腾对他说:“龙二爷!你别着急哈!你舅舅在!等下陪你喝几杯!咋样?” 石洋发现张得光同小龙说话,以及用小眼珠儿瞧小龙的时候都表现出种怯生的模样,心里也猜不透,于是只好装没看见。 又吹过一阵牛,石洋估摸天娃大概该张罗得差不多了,便把话岔了一边说:“哦,张得光。叫你姪儿停下来。酒还没醉醒呢!”石洋说到这里把话锋一转:“听说你在这里搞了座山庄。多年不见了,上来看看。呆一下就走。” 张得光听石洋说要走,急得他忽地把脸拉下来,态度坚决的说:“洋洋!漏汤的话不要说!你哥!我兄弟!多年不见呐,咋说也该整几杯噻!……” 张得光陪石洋已喝了些时候,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了。在这过程中,石洋发现他还和过去一样,在和人交谈的时候眼睛里老会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这光好似山庄外边的河下面那些波光中折射出来的反光;或者说,更像是从通往地狱的那座建在半山腰、令人毛骨悚然的山门里射出,颤动在自己脸上的鬼火一样,碧蓝碧蓝,让人胆怯。在这样的情况下,石洋表面上虽然还对他客客气气,脸上的腮梆子仍然还让肉啊什么的塞得鼓鼓的,心里却在想:“这个阴险的张得光多半又在我身上用心的挖掘了。”——而事实是,在此时的张得光的眼里,石洋就是他踩在脚下的这块山庄,并以今显露出一些让他为之鼓舞的迹象了。 第三章 重访旧友2 理发的行当同其它服务业一样,过完节生意就淡。 石洋同小龙从山上把车开回去的时候,灯光下,几个亮妹正好又围在他二姐店门外怪啧啧的咬耳朵。见他们回来,忽地就散了。 石洋和石用从瞎了火的楼道一梯梯摸着黑往家走,进屋来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石用见了只好自嘲的对石洋解释说:“你看这些杂种些,全他妈是些夜猫子。鸡不叫,不睡觉。” “锋哥呢?……”石洋想了想,问她。 “晓他龟儿子死哪去喽。——哦!妈哟!你在说锋哥嗦?”她忍俊不禁的笑笑:“我只当你在说那些死娃娃咧。他在外边工地上打工,十天半月回来一趟。”说完先自个儿坐了。 喝茶的时候,石用问石洋,她说:“哦,对了,今天你到张得光那里看的感觉如何?” 说着她朝他瞧了瞧,又说:“但我得先给你提个醒哈。他这个人单从表面上看,比谁都好!特别是刚同他打交道的人,会感觉他简直好得没法讲!肚子里啊!却是满腹的坏水!” 石洋还有些醉意,回过下神才接了石用的话,他说:“我看他今天对我还够意思,人看上去比以前也精神了许多。但你也要承认,我活了这么多年,咋说也该算个江湖了,当然,这话只在你面前说说。总之,他那套鬼把戏,我还看不懂?” “这么说你动心呐?嗐!你还在相信他!” “你听我讲嘛,”石洋把话抢过来,“动不动心,我暂时不敢说。但我认为,假若真像他讲的那样?依我看,真还值得我考虑考虑。” 石用听后想了想,犹豫地说:“听你这么说,好像他也没有瞎讲;因为——虽然虹口我没去过,小龙和尾巴这两个杂种倒是去了不少。”说到这,她加重了语气,她说:“本来嘛,虹口是刚开发的旅游区,夏天那种火爆场面我不用讲你大概也早该听说过,只是你和张得光绞在一起后,我有些不放心。你要知道,”石用说到这,端起茶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你要知道,你说你了解他,我看你其实是真不了解他!你想想,你过去才和他接触过几次?你要知道,凡是认识他的人,包括他的亲戚姊妹、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不赌他死咒哩!当然呐,话说回来,他也该晓得我这两个死娃娃不像小时候那样好惹了?他要真对你有啥!我那两个龟儿子还不把皮给他妈的剥下来啊。” “唉呀,二姐,你放心,我心头有数。再说了,我今天这样子,难道还能指望有什么财神,或者菩萨来拯救和改变我么。你再看看每天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谁不是成天在盯着对方的钱包?人人都恨不得把你的变成我的?说真的,我现在就这样。不过话说回来,假若张得光哪天真有那本事,他只管来拿就行啦。人赚人钱,古之常言嘛。二姐,你说是不是?” “你看你看!说了半天,你还是在相信他那杂种!当然,我也是给你提个醒,最终你还得回去和黄雅兰商量。你说喃?……” 提起黄雅兰,石洋脸上越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苦笑,之后心情就渐渐地沉重,并发现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于是就由了石用在一旁又念叨过一阵,好不容易瞅准个机会,石洋才慢吞吞,将他同黄雅兰离婚的事简约的讲过一遍,之后才用怯生的眼神凝望她。 第三章 重访旧友3 屋子里的气氛早已宁静下来,宁静得连空气在屋子里游动的声音都能听见。 之前石用也知道点石洋和王笑梅的事,就在前不久,她还当石洋的面和黄雅兰抬杠的吵过几家伙,理由是男人就没有不在外边沾花惹草的,并指责她大惊小怪。吵到最后的归纳是“正常”,说白了就是自己的弟娃,谁还不护着点呢?然而那天吵归吵,过后自己也后悔,只因为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无奈之余又当黄雅兰面训了石洋,这样就算把一碗水端平了。现在,当她突然知道了石洋同黄雅兰当真离了婚;特别是当她知道了石洋手里的钱已经全部挪到了黄雅兰手上,且在生意上把自己的弟娃架来沾不着边,惊悸之余心里还是荡起不小的涟漪。 石用坐在沙发上抑郁着脸,表情极为痛苦,长时间努力地将嘴嗫嚅着,最后却啥也没说,一阵沉默过后,去了自己的房间。 石洋心里也不好受,手指夹着烟卷在客厅里啪沓啪沓的踱了几十个来回。眼前时光倒逆流的一幕幕闪现出他和黄雅兰、女儿,已及王笑梅之间在往日里发生的故事,波澜起浮,难以自制,以致当他二姐从房间再次出现的时候竟也没能察觉。 石用的神情还是刚才的老样,脸上愠了几分严肃地在沙发上坐定后,开始缓慢的,也是毫不客气的直插了主题。她说:“我真闹不明白?洋洋!你说?你说说?这么大的事,咋就不同我,或大姐商量商量呢?哪怕是通声气也好啊!——还好,既然你们现在还住在一起,我看就啥也别说啦。明天,你还是早早哩回去!还有,你说你跟她处不下去了,依我看就不见得,因为你们既然十多年都过去了,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你说你跟她离了,这有啥子嘛?那不就是张纸飞飞嘛?当初你和她没扯发票,没办执照,不也照样的开了张!接了婚!她不照样给你生了娃娃!——王笑梅的事!你就看着办!……” 石洋在一旁默默的只不答话,心想:“该说的都说了,让她消消气,不咋的。” 石用还在继续唠叨,还那么气咻咻地表现得气不可遏,脸上却开始渐渐有了红韵。她说:“洋洋啊洋洋!我是在为你着急啊!你看你现在!说钱没钱!唉!不球说罗!” 石洋不悲不吭,等石用说完自己才清了清嗓子说:“在离婚这件事情上,我当时的确犯了糊涂;只是从现在,再联系起她和我离婚前后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上看,我认为她是用了心的;这也是我唯一感到气愤的;——不过,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还能说啥子呢?所以我才打算抓住这次收款的机会,打算从她手上拿出点钱来,自己到外面去开家书店。” 一席话过后,夜已经深了,姐弟俩的话讲了很多,却又都感觉有很多话没有讲,更没有讲到位,最后只好无趣的收了场。 大清早石洋一觉醒来,发现屋里早已空无一人,便径自去了石用的理发店。 石用正在忙着为别人剃脑壳。石洋同她打过声招呼,独自去了客运中心。 本来石洋是打算好了回成都,在买票的时候却鬼使神差又买了去张得光那儿的车票,这一去就耽搁了几天。 这几天,石洋只在张得光的山庄上用手机分别同黄雅兰和王笑梅通过几次话。黄雅兰那边接电话的调门还是老样,石洋说什么或问什么,她都答非所问,爱理不理,搞得他本想找个茬发发火也找不上,极便是找上了,黄雅兰那边也总会让他讨个没趣。王笑梅那边就好说话多了,却无奈她如今在商场里打工,手捏别人的钱,自然不便多讲。晚上王笑梅多半是关了机的,即便是通上三两句,那也一定是她在被窝里,或者是她在蹲卫生间的忽儿偷偷同他讲的;就这样,还要看她父母睡熟了没有。 第三章 重访旧友4 石洋从都江堰回到成都后,啥也没有向黄雅兰解释,平淡的日子照样过,而这时候的石洋对过去那种家庭的温馨,以及过去同王笑梅在一起的那些炽热缠绵的日子也不再抱有幻想了,就这样,三者之间的循环争吵还是少不了,并照样使他感到厌倦;他在一边诅咒她们的同时,又只能是一次次地把那些诅咒变成无声的叹息。 几天过后,石洋差不多把张得光那边的事给全忘了。这天上午,石洋正在市场里忙活,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尔后,张得光显得异常激动的声音便从里面传了过来,并准确地告诉石洋,说是上次他带石洋去看过的那所学校他已经为他搞定了。 提起那所学校,石洋的脑子里还有些映像,但因为他话来得突然,自己心里没有准备,于是只好推说这会儿市场上正搞不过来,等有了空再和他联系,说完便合了手机的翻盖。 石洋把手机揣回兜里,心就不再在市场上了,做事的时候就不如先前利索。 黄雅兰一边竭力地揽着自己的生意,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石洋的手,就慢这么一会儿,活路就跟不上来。黄雅兰累得气喘吁吁地还是不催他,只时不时阴上脸盯他一眼。 黄雅兰不叫,别人都不敢叫,至到这天下午,石洋终于在市场里,借上厕所的功夫用手机和张得光通了话,一席话下来,直听得张得光在那边只一个劲发急,他说:“洋洋!这事拖不得!上午来不极向你细讲!……” 石洋只耐着性子哼哼哈哈的听,心里早拿定了主意:“搁他几天,下来再看看他的反应。” 石洋这样做很有理由,因为打他随后那次从张得光那里回成都后,自己压根就再没有去考虑过搞什么山庄的事;至于他当时去山上时的想法,他认为,那只不过仅是他在一时间产生出来的一种奇妙的幻想,回成都呆过几天后,那种当时的激情就没了。 石洋这一拖就拖了他几天,张得光无数次在电话里怀着那种焦急,甚至是祈求的态度催促他赶快上去再仔细考察考察,并在手机里着重的告诉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石洋听过后却总不来劲,每次只对着手机哼哼哈哈,之后又跟没事的过了。 黄雅兰连续几天都发现他有那么多热线电话,态度就变得更加直截了当。 石洋心里明知她一定是误会了自己,却由于他心里早已对她产生了更加刻骨铭心的怨恨,以致他最后竟然将这样的怨恨转变成为了一种心安理得的报复。另一方面,又由于张得光在手机里不停的纠缠,更使得他在潜移默化当中早已练就了的那种冒险精神,竟一步步的让他给唤醒了,在这样的情形下,才让石洋很自然地感觉到应该是该去的时候了。 石洋是在和张得光通过话的第四天上,才动的身。走那天,他先上市场上去忙过一阵,随后才对黄雅兰说自己要到都江堰去耽搁几天才回来。 黄雅兰头也没抬的听,态度上没有任何变化。石洋见了只好带上一脸沮丧,离市场去了。 石洋搭上去都江堰的班车后,才用手机和张得光通话。 张得光在手机那边表现得异常激动,并叫他直接到山庄。 中午的时候,石洋到了。 石洋从山庄下面的公路旁往坎上走的时候,原以为山庄上该有学校方面的人了,所以他在即将进门的时候还特意将身上的衣服理了理,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空空无人,倒是那条已经熟悉他了的狼狗汪汪的朝他打招呼,并颠儿颠儿地吊了舌头朝他扑来。 石洋犹豫地刚准备叫喊,张得光已闪身从那处厨房兼做餐厅的铝合金门缝里笑咪咪朝他迎了上来。他一边走,一边热情来几近要同石洋握手地伸直了手,朝他打招呼说:“哎呀!洋洋!你终于来呐!”说完,把石洋引向了餐厅外面的彩棚下面。 一张摆好酒菜的桌子早已安静的在那里等候了他们很久。两人来到跟前,石洋不客气坐定,很快由张得光陪上喝起酒来。 从表面上看,石洋还是过去惯有的老样,脸上汪着让人满意的笑,不失时机地陪他打哈哈,有机会也插上两句让哪趟人听来都受用的话,还给人一种凡事好商量和搞得定的真。后来,石洋的态度用了处大转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逼视他,石洋这样做的目的,是想从他的表演中看出点破绽。 又过一阵,从情形上,石洋实在看不出什么,最后只好在心里带上诅咒骂他说:“看来,这杂种真把老子看透啦,即便我把自己说个精光,他都不会信。”过后他又想:“这样也好。不是说,船打烂还有三千钉?何必非要让别人把自己看来一钱不值!” 回过头石洋又这么认为,并发现他那样做也没有什么太多值得挑剔,因为既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何必在乎那么多?再说,无功不受禄;——只要你张得光能把这事办成,办得让我满意;没说的。 石洋心里虽然这样认为,但他仍然还是对张得光揣了疙瘩,并认为他这样媚颜悦色实在露骨,露骨到让人厌恶。说来也怪,厌恶中石洋竟奇迹的发现,这事要换了他自己来做,那一定会比张得光体面许多;但最终石洋还是认定,这事他将来真要成了,是应该谢他的;如不成,也就罢了。假如自己真要上了他的当,就只能怪自己武艺不精。 “唉!真不知这杂种究竟是真在为我办事呢?还是又八字没一撇的在算计我!” 这是石洋在即将结束这段复杂而又痛苦的思考时,最后的想法。接下来才说: “我看这样吧,既然你已经拿到了学校的钥匙,还不如等下把桌子上的家伙收拾后,先一道去看看?”稍许石洋又补充说:“说真的,上次我和你从那儿经过,只通过那道门的铁栏杆朝里看了个大概,里面的环境和真正的模样,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有个模糊印象。” 石洋这样说,显然是在催促他上那个——据他说是早已经废弃了的学校。张得光听过后却假着没听见,借酒意把话绕了一边。 两个人正在各怀心思,看看酒快到了喝不下去的时候,李思秋从外面顶着少有的秋阳走了进来。狼狗见女主人回来,忽地从张得光脚下串到她跟前,将头伸至她两腿间不动。李思秋见状,不情愿地弯下腰朝它淡然的笑过,伸手朝它头顶轻揉过几下。 狼狗表现出满意的神态一路摇尾,扭起屁股乖乖地走一边去了后,李思秋才来到桌前朝石洋莞尔一笑,拿起筷子。 桌前多个女人,“噻话”就收拾了许多。又挨过些时候,石洋认为这下总该去啦,于是抬头须眼朝他觑去,却见他还是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便猜想:“看来,今天我要不先跟他表表态,他那屁股一定是挪不开凳子了。”于是石洋找了个岔子,佯装不经意的用那种疑问的口气把话朝他递了过去。他说:“张得光,我洋洋的为人,你早该再了解不过啦?拿这次租学校的事,我的原则是,朋友归朋友。总之,到时候,我还是会给你……” 张得光不等石洋话说完,把话抢了,他说:“洋洋!说远了!你哥!我兄弟!” 石洋听见只淡漠的哼一声,稍微点过下头,起身离开桌子,去了临向公路的木栏边。 石洋从这里居高俯瞰,首先映入眼睑的,是公路对面唯一的一处土木结构的小卖点,在它背后,一道古老的索桥一直延伸到河对面。河那边,几户人家散落在半山腰——左一丛右一丛的山林间;从它们的后面再往高处,——那里,虽说不上斧削,却也称得是笔挺的山势苍苍茫茫,巍巍峨峨。稍后,石洋让自己的眼儿收回来朝下面小卖点两旁开阔的白沙河望去;感觉中,过去的白沙河早没了往日的咆哮;昔日的涛涛之水,只仿佛老妇的泪儿在河滩乱石间流淌。 第三章 重访旧友5 从张得光的九荫山庄到学校要经过一段向上仰着的弯溜溜山道,山道左边的河滩上,一处早已变成沙老板的天然踩沙场正在哗啦啦的作业,一辆辆严重超载的“二手车”像虫子,正艰难地在河心里将泪一样流淌的河水碾碎。 紧临公路右边高坎上一道褐色围墙后面,砖老板顾来的爆破手正在半山腰陡峭的岩石上;——可以说是改造,也可以说是破坏的在和大自然亲吻。 上到坡尽头临江的悬崖边儿,一处和张得光公路对面那处小卖点相同的店子斜对面稍高的地方,是一道张着大口的砖厂大门,一条洒满砖粉的泥路仿佛带血的舌头从里面一路添出来;从砖厂一旁斜里朝山上望,几户人家散居在葱郁的杂林间飘飘渺渺,忽隐忽现;从这儿沿着公路再朝前走出不远,路虽然还是原来的路,整个情形就和刚才大不一样了,在这样一段平坦而又弯曲的山道上,总让人会伸出几分阴霾和毛骨悚然,特别是从那段最狭窄的路旁擦岩石走过的时候,更让人心里悬吊吊。从远处往这里看,仿佛路到了这儿就让两岸的高山连成一体没了去处,狭长深凹的河底里,汩汩流淌的河水同下面那一段见到的更有了野性;两岸只见悬崖峭壁,岩石狰狞,数不清的山树云遮雾障。——这会儿大概是因为上午下过场秋雨的原故,只听见两岸山涧间哗声涟涟的合着江心里涛涛激流,即给人雄壮,又让人胆怯,但好在这一程很短,刚一弯,对面的山虽然还是那么斧削,这一面的山却朝里面缓缓地挪开了;再朝前走出百十来步,差不多人就完全到了安全的地方,河在这儿也跟着弯了开,这样才弯出一个叫棕花嘴的地名来,——弯出了学校、弯出了学校前面和斜对面的一溜山居。 从这儿两崖的山势看,应该是不受山洪冲击的缓冲地带,以至才让这儿的人们能在这里世世代代,繁延生息。 石洋和张得光现在已经沿着这条往山里不断延伸的公路朝学校走来,由于出门就跋坡,他们一路上都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只在经过砖厂对面那个小卖点的时候,里边的老板娘朝张得光打了声招呼,再就是石洋问过张得光一句,这条道究竟有没有尽头。 第三章 重访旧友6 上一回因为是晚上,石洋当时没能看清楚,这一回他看清楚了。——透过大门的铁栏,首先映入他眼睑的,是校园里一块比较规则的长方型坝子,两旁栽着城里面随处可见的梧桐树,树后面悄无声息地立着过去用作授课用的两排平房。从它们整个外部看上去,如说它几近衰败,不如说它更像躺在那里等死的老头,静卧在让世人已经抛弃了的老地方,随时都在等待着它轰然倒下。过去的校园里面仅有的几块极不规则,小得可怜的草地上疯长着毫不悦目的野草野花和别的植物,这些植物显然在那些泥土里汲取了适合它们的、含有某种毒素的养料,仅在这临近冬日的秋阳里长得如此旺盛。沿教室往里的尽头往两边稍凹进去的地方;左边是一段早已倾斜的围墙,围墙把校门正对面的三间(另加一间低矮的偏偏)过去的办公室连在一体;右边除一间用着厨房外,还紧挨着三间过去的校舍;再朝里延伸一点,就是过去师生们洒尿的地方,——在这块地方的两个当头处同样有两堵围墙,有了这两堵围墙,才终于将整个学校艰难的,也是十分难看的连成完全的整体。 学校坐西向东,北边是紧靠村民的家舍,并一家挨一家朝上面一路过去;南面空旷的山沟沿了山路,一直延伸到山外;紧靠教室背后的西边,一条废弃的卵石路,沿学校右侧形成一道九十度的弧圆向下延伸,这样就给学校的这两个方向形成了道陡峭的堡坎;坎下面茂密的生长着即成不了材,又成不了林的树;特别是到了临近河底那一段,一人多深的杂草丛中,只让人仿佛蛇蝎在穿梭,疯狗在摇魂;秤杆一样的小道仿佛晒干了还没有来得急完全断气的毒蛇,在茂密的、靠吸食毒汁为养料的草丛和稀疏的杂木林间艰难的朝干涸的河床延伸。紧临河的下游有一处小丘般的荒滩地,从学校这儿朝那边看,可见几处奶头状的坟冢;同样的,河在这里形成一条陡峭的弯道过后就紧临公路一江而去了,唯有河对岸苍翠的山势崴崴嵬嵬,即给人力量,又让人高不可攀。学校的正对面,划得七零八落的几丫自留地快速地向上延伸,越来越高,最后在离校门不到一杆远的地方忽地拔地而起,——苍翠间,它就像一道永不服输的巨垣非要和高天比个高矮,几十亿万年如一日的盘桓在那里;沿两崖的山脉抬眼往远处望,仿佛一道银色的空中走廊;从远处看这里,仿佛一幅用笔精妙的山水画。 可能是因为前几天下过几场秋雨,更因为这里长时间无人居住的原故,校园里的水泥地上早已生满了苔鲜,还盖了好厚一层褐色残叶。颓败不堪的教室里面除了那些叫不出名的各类蜘蛛和它们织在四处的蛛网外,还遗留有许多曾发生在这里——过去的学生,现在已经成为了大人们的记忆中、或被人们早已遗忘了的悲欢故事,而这些故事随着时间的消逝,即给过去的人们留下了忧伤,又还仿佛幽灵似的萦绕在教室深处;不过,就整体而言,这儿还是一处死亡尚未造访过的地方。 石洋同张得光在里面哗啦啦踩着厚厚的残叶随意溜过一圈,感觉还是同在外面看没什么两样,而此时的张得光还在一间间教室间穿梭。 石洋在里面徘徊过一阵,又独自站在过去的校园中央聆听从后面河心里传来的阵阵涛声,那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忽高忽低,仿佛一个即将远嫁的少女在哭诉她的忧伤,心里就横伸出几丝凄凉。他想:“我现在面临的这所衰败了的、让这儿的世人抛弃了的学校,就像现在的我,曾经的得意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假如我自己将来在这里真要生了根,我将面临的,一定是许多不可预见的艰难险阻,甚至像这所过去的学校样,让世人彻底遗忘。” 正在愣神,张得光把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刚准备出门的时候,园子里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将褐色的残叶随着气流卷起老高,然后划着道道弧线飘得老远。 张得光一声大喊:“快跑!要下雨了!” 雨来得很快,两人刚出门,秋风裹着豆大的雨点已轧了下来。 石洋走出一段路再回过头来看,整座学校早在雨雾中显得厚重而飘渺。 这天晚上石洋在张得光的山庄上一夜没能合眼。人很多时候就这样,当一件在自己看来认为是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忽然出现,就一定会凭借自己的直觉去触摸和思考;这是一种智慧的表现。随后你就会顺着这条藤样的线索思索下去;在这过程中,你会不断的去试着推敲、酝酿;一般来讲,假若这种思考是在一个人所干的职业或能力范围内;然后你再试着去做,大概都会水到渠成;只是当你在身处逆境中求生存,生存中求机会的时候,往往会感觉出错;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力驾驭它,以至竹篮打水一场空。 学校的事情石洋今晚上一定得拿出一个决策出来,可是,眼下的石洋要做出这样的决策真是太难了,却又觉得在他的跟前再没有别的道可选择,他想:“要么回去,继续在黄雅兰跟前像吃软饭那样夹起尾巴做人,要么就在这个学校给自己重新扎个根。” 石洋在床上翻来覆去,瞻前顾后的思考。窗外,淅沥沥的雨,合着山庄后面那条山沟里传过来的轰鸣声响个不停,那声音仿佛是在向他预示什么,却又更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石洋心里很明白,只要他把这学校拿下来,那么,在他和黄雅兰与王笑梅之间就势必得彻底失去一个,或者说自己得舍去一个;这事对石洋同样的难。——说王笑梅吧,尽管王笑梅小他二十岁,也尽管他们的事至今都还没有在她家人的跟前亮相,但他知道王笑梅对他的爱其实是早已横了心;至于前头对他产生的那些抱怨和怨恨,都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和黄雅兰没有彻底分手的原故;真要分了手,他相信她一定会什么都不顾的。再说黄雅兰那边,——虽然眼下他们已经离了婚,但她却并没有要从家里离开的意思,最多是私下里给他拿脸色,之外,他们俩还要面对一大堆债务,更重要的是还有共同的女儿石瑜,真要分开,难!石洋还记得就在前些日子,黄雅兰曾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俩边都想要,这种慌唐的念头你也想得出来。我真怕你到头来一头都得不到。”——这句话真是点中了石洋的要害,同时也让他认为她是在向自己传递信息,即暗示他从感情上走回去,而事实仿佛又不是他判断的那样;——不是么?前些时候他不就那样试着做了,招来的却是她的鄙视和无声的嘲笑。 其实,只要这时候黄雅兰能稍微低一下她高傲的头,收起她倔犟的脾性;或者说她这时候哪怕能通过手机给他来一个稍微关切的问候,或许,整个情形就变了。——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因为这时候王笑梅尽管在感情上还倾注于他,但见他同黄雅兰虽离了,态度上却非但对她没见好,反对她冷落,对黄雅兰和家里倒照顾更多了。 前一阵石洋在她们俩之间摇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吃不准黄雅兰怀里究竟揣的什么药,他甚至怀疑她早已和别人拼上了。总之,是现实把他逼到了这一步。最后,石洋决定把王笑梅和黄雅兰的事暂时放下,让学校的事有了结果后,再看她们的反应,——再说,这事究竟成不成还得打好大个问号。 回过头,石洋开始推敲起他对学校的初衷来。首先,他对学校的地理位置并不看好。从心理上,他是怀着那种最后一搏的打算。之外,对钱的事他也没有多在把握。他是怀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理在做这件事。他想:“假如这件事真要像张得光讲的那样。那么,只要自己能在前期拿出来万把块钱,别的就只好等以后再作打算了。” 东边的天已经开始发白,雨已经停了,背面那条山沟里的水,还在哗啦啦的流。 第三章 重访旧友7 已是农历九月的天,昨夜里那场少有的秋雨照样使山庄后面那条曲折陡峭的山沟一下子暴躁许多,昏浊的山水带着殘枝烂叶顺山沟飞泻直下,如一条暴跳的黄龙带着虎啸的声音直奔几十米开外的白沙河而去。沿公路两岸,山峦叠嶂,云遮雾绕,到处散发出潮湿的空气。河里的水陡然长了许多,平常在江心里掏挖沙石的各型机械早已消失得没了踪影。 石洋一觉醒来已是临近中午,虽然太阳还淡淡的挂在中天,可是山里的气候就这样,这会儿说凉就凉了。 石洋从房间出来,张得光关心地迎上他来说:“给,洋洋,你肯定冷罗哇?给你找了件夹克!” “就是嘎,”石洋一边答,一边随手接了套在身上打趣说:“我他妈咋就没想到来的时候多带件衣裳呢?看来我还是磨练少了点。”说完又嘿嘿地干笑过几声。 说话间天娃已在彩棚下面的桌子上放好了碗筷,吃饭的时候,石洋习惯的朝张得光问了声:“李思秋呢?” “不管她。”张得光答完话见石洋有些不解,又补充说:“你看?你都来过几趟呐,有几个时候见过她?她呀!白天睡觉!晚上不在‘点’上,就是到白沙街上打牌去呐!” 石洋本来不爱过问别人两口子的事,这回是因为自从他第一次来这儿就很少见她,这样就让他伸出一种好奇的在心静的时候总要朝她身上走走神,当然,石洋这种走神并不是说他对她就有了别的意思,至多只说明他发现她们的关系有点不对劲。 在石洋眼睛里,李思秋这个人单从外表看,尽管她生得不如俊俏那一类,却也没什么明显缺陷,但在她那双深度镜片的后面、那双看不见底的眼里、那张不冷不热的表情里,总留给他深邃和难已琢磨的映像。 别外,还让他明显觉察到,从她倘存有几分少女时期留下的那么一种刺激男人神经的,却早已不是含苞欲放的东西,仿佛在不停地从她躁动的骨质里不安分的外溢。 刚才石洋听张得光那么一讲,倒也没有往深处想去,只发现自己老在这里吃吃喝喝,这样会让自己在她跟前多少都有点丢分和有损他过去那种男子汉气概,更担心她会把他等同张得光视为一类。过后,他又如同为自己寻安慰的想:“大概张得光早该在她跟前介绍过我了?就像他在这儿的别人跟前总把我介绍得很体面一样。” 石洋想了这些才终于为自己在心理上找回点安慰,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就拿这儿来说吧,尽管张得光在别人面前介绍他自己是一回事,可别人信不信又是一回事,这里面自然也包括李思秋。石洋想这些只是一愣神的事,不觉间,话已转到正题上来。据张得光讲,学校方面的事,他已经在之前就按照石洋的意思跟乡上的负责人讲好了,今天下午,石洋只需要和他一道上乡政府去和那个具体管事的人先混个脸熟,随后再将先前的约订走个过场,而这些自然不是张得光能够代替得了的。 午饭过后,石洋同张得光下到山庄下面的公路上,随后上了从虹口过来的班车,到乡政府的时候,恰好遇上别人“画猫”的时间,尽管这样,那位乡上主管三产的副乡还是过来热情的接待了他们,并把石洋和张得光领到自己的办公室。 石洋坐在办公桌前望着这位身材瘦屑的副乡长,映像中,他除了练达外,年龄同张得光差不多。 石洋和这位副乡在办公室里面商谈,时不时地总会有人进来向我们这位副乡请示或汇报一些芝麻大的事,每一次来人出去过后,副乡都会夸张的用他那双很少干活的手捎捎他就要快捎光了头发的头皮,随后又稍稍瞅过石洋,歉意的干笑过几声后才又兴致勃勃地对石洋说:“你看,没办法?这些人凡事都不愿担风险,芝麻大的事儿也上这儿来!真烦人!” 一阵寒宣过后话转入正题,张得光在中间充当“b”角,整个商谈过程半个来小时便结束了,分手的时候和先前一样,大家草草的又寒宣过几句,好像这是分手时必不可少的一种形式,仿佛不这样分手,彼此都会觉得对对方不礼貌。 石洋同张得光客气的向那位管三产的副乡道过别,从乡政府大院里走出来,又一路回了九荫山庄。 山庄上早来了一泼游客,张得光见了歉意地丢下石洋去了厨房。 石洋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仅有的彩棚下早已让客人占去一个角儿,且在里面闹得震天响。本来就不大的坝子里,经几辆小车塞过后好像就没了多少余地,在这样的情形下,石洋只好自个儿端上杯子,来到山庄背面的一排棕树下悠闲地望着满山的翠绿和幽幽的山色独自坐下来喝茶。 昨夜里,从这儿由上而下的那股咆哮的山洪这时候已消失得没了踪影,涓涓清泉在夕阳下闪着好看的光,一路轻跳过后,汇入到这里脚下的一汪清潭后好像就没了去处,只有波光粼粼,七彩斑斓。 一条清清楚楚的道路现在已经展现在了想亟待给自己重新找条出路和为此苦思冥想中的石洋面前。这条路确实不完全是石洋起先那样为自己设计的。他想干什么都成,却没想到过到这山里来。他现在看似镇定自若,但是,让一个稍微有点眼力的人来看他,他就能发现石洋的灵魂的深处一定默默地怀着一种深刻的怨恨,这种怨恨一直都潜伏在他自认为很糟糕的内心里。现在他仿佛看到了丝丝新的前途,并迫使他那股从来不服输的劲头终于激活了。 石洋想起了刚才在乡上的那一幕,他甚至寻思出刚才那一幕就总的气氛是好的,在合同的细节上也瞧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并感觉到他刚才在镇上和那位副乡所拟的那份合同,差不多堪称自己在这么多年来的所谈合同中的典范,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签而已,但是,他最终还是隐约的挖掘出在他们商谈的内容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不对劲在哪呢?石洋不停的在心里问自己,又揣摩好一阵也没能找出答案,却在揣摩中将黄雅兰的身影勾现了出来,接着王笑梅近来对他充满了哀怨的面容也深现在他眼前。刚开始他想竭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让往那上面想,可是,人有时候就这样,当一个莫名其妙的闪念一担进住了大脑,哪怕这个闪念与自己丝毫无关,一经进入,它就会占据我们的思维,且总会让人沿着这样的闪念思考一会;它就像有人讲起的灵感,或者是思想上开了小差的人;这种闪念有时候对人有益处,有时候却对人有百害而无一利。 一次又一次,最后石洋在沉思默想中,为了使自己能够及时地摆脱在家庭中的那种寄人篱下的、黄雅兰那双厌恶得几近恶毒的、眼中钉的、肉中刺的眼神中逃离出来,还因为他生性里的那种冒险精神,和在利益的驱使下受到了这个想法对灵魂的诱惑,并让他最终认为自己应该以热切的姿态去抓住这次机会;不过,他自始至终还是对自己的这一想法深感怀疑和有点不安;但是,他只让自己就要进行的、将要把学校改造成为休闲山庄的这样一个大胆的设想和计划,或能力的闸门只开启了忽儿,就急忙将它关闭了;他几乎没有多想,也不愿意再去仔细掂量的就赶快把它关闭在了内心深处,并迫使自己相信,——最后,他还用种种理由说服自己,并相信自己已经有了这样的能力将山庄建成,钱也自会有着落的;不过,他大脑深处的别外一个灵魂同时又很清楚的在告诉他,要建好——或改造好这座山庄,难! 石洋这会儿是因为钱的事在犯愁,因为这学校租赁的问题已谈妥了,按照下午他在乡上和那位副乡的约定,他估摸这会儿他们大概已经开始在按照他和那位管三产的副乡所商定的内容起草合同了,现在只要自己不出现什么意外,签字画牙只是明两天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石洋在对待黄雅兰手上那笔钱所产生的忧虑可以说完全是多余的,理由是,既然两人在一起总那么窝火,这时候由石洋自己主动提出来到外面去干点别的,只要好好讲,该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再拿黄雅兰到彭山参加婚礼那件事来讲,随口问一声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石洋就这么个人,或者说他现在起码就是这么个人。至于从前石洋在外面做人做事,那只不过是从前,以至到了现在这种非说不可的时候了,石洋才对刚开始的想法伸出怀疑。然而,好像现在才想起这些一切都迟了。石洋现在担心的是真要叫黄雅兰拿钱,她会拿吗?以至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上次从他二姐那里不假思索就来了这儿是多么的荒唐,愚蠢,可笑! 石洋还记得当初从他二姐那里上张得光这儿,本来只抱着那种来看看的想法,照他二姐的说法就是上来吃张得光他龟儿子一顿漂勺,是来解闷的,到如今才发现反到让他牵了鼻子。 石洋还记得,他曾多次向张得光申明过自己对他仅仅只作为老朋友,上来看看,且自己现在已早不如从前,他甚至把自己同黄雅兰和王笑梅的事也向张得光摊了牌,张得光听过之后反倒更加激动,并摆出自得的架式先把自己这么多年来,从结婚——离婚——再离婚的等等好处和心得一股脑儿的、沾沾自喜的吹了个天花乱坠。张得光当时是这样对石洋讲的,他讲:“离了好啊!离了就可以四处乱整女人了!连逛窑子让警察给捉住也莫得奈活!”——总之让石洋听了后的感觉是,假若自己今天不抓住这次机会领他这份情,倒真对不住他了。 因为钱的事,石洋终究对黄雅兰没有底,最后只好又把思路绕回来,并认为自己何必只在肚子里挽圈圈呢,事到如今,最好还是先给她通个话,试探下她的口气后再做打算。 石洋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心,只要这次黄雅兰在钱上面真的不答应,——那么,他们俩口子的日子可能真的就到头了。当然,这一切都还要等石洋打过电话,让结果出来后才能知道。但是,当结果肯定下来后,——就是说,假如黄雅兰当真就不把钱拿出来?想到这里,石洋就不得不再次跟着往下思考了,紧跟着,王笑梅的倩影便在他的冥思苦想中再一次牵了出来。 这么多年来,黄雅兰和王笑梅总是在石洋的脑海中交替出现,在这样交替的过程中,黄雅兰总是在前,王笑梅在后,极便是王笑梅在他的跟前也是这样。 石洋在心头暗暗地为自己下着决心:这件事既以到了这节骨眼上,咋说也要干下去,并已经有了同黄雅兰彻底拉豁,然后死了心地也要同王笑梅在一起过。 石洋这样想,是因为他坚信,只要自己把事情向王笑梅讲清楚后,她是一定会跟着自己的,除此之外,石洋还坚信,在当他把事情对她讲清楚过后,当初在他自己公司即将倒闭的最后关头交给她的那两万块钱,到时候她也一定会拿出来,如果再加上自己手上那些还没有上市的股票和能力就够了,至于今后,办法总比困难多。” 现在的石洋从整个心理上看,已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充满赌徒心理的人。哪怕之前他对自己的想法已经有了些警悟,但这时候的他就像踏上了战车,想止也止不住。 石洋面对下面那一汪清潭已浮想联翩的回过好一阵神,浓浓的一杯茶早淡如了清泉,不知不觉中,太阳已隐入一团烟云后面,山那边起了一阵风,人就飕飕的凉。 晚饭过后,石洋终于运足了勇气准备给黄雅兰打电话,但是,当他在往自己兜里掏手机的时候心里又打起小鼓来,并感觉手机仿佛变成了一坨生冷的铁饼,一下子重了许多。又犹豫过一阵之后,石洋终于鼓足勇气,把手机掏了出来。 自认为酝酿了很久,又酝酿得很成熟的石洋现在准备同黄雅兰在手机里开始正式交涉了,但由于他担心自己所谈及的事情提出来后会遭到对方的异议或提出和他相左的意见,并担心起自己在和对方交谈的时候出现口吃的现象;因为,这样的情形在一般人身上是时有发生的:——假如说,对方本来是你的一位朋友,却因为彼此间早已有了一些不愉快,在这种时候要勾通是非常难的,而此时,这话就特别适合用在夫妻之间。换言之,及便是一方能做到,能把握住自己的情绪,而另一方不给予认同,也会造成交谈的失败。现在的石洋就由于知道黄雅兰的脾性,在无意间早就给自己增添了思想压力,——就是说,在精神上他开始就打败了自己。 石洋已好几天没有和黄雅兰能电话了,所以,他担心的就是这个。现在,石洋已经把电话捏在了手里,并终于像发鸡爪疯那样艰难的,一点一伸地掀开了手机的盖,又一点一抖地按动了手机的键扭。 黄雅兰在那边接电话的时候听上去口气比先前好听了些,并让石洋从心理上感到了些许安慰,可是,当问题刚谈到点子上来,黄雅兰那边的口气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石洋心里一急,话一下就谈崩了,后来,石洋在手机上用那种近似咆哮的口吻凶狠地对她吼着说:“你不拿钱?好!黄——黄雅兰!你听着!你不拿钱!——我!——我就不回来啦!而且连娃娃!还有那些债务!我也一概不球管啦!……” 过去石洋对她恨是恨,但是在他的记忆里,好像还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 手机里,黄雅兰的话虽然恶毒,但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比音乐还要好听。她在手机里一字一顿的对他说:“你死在外头,我也无所谓,而且你最好还是死在外头最好。我还要告诉你,女儿我不用你管。钱,我一分也不会动,更不会拿一分钱给你和那个‘二幺幺’到外面去打水漂漂。我再告诉你,这钱,我是要留给咱们的女儿将来读书用呢喃!……” 石洋仍然被愤怒的情绪支配着。这么多年来,他仿佛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眼光受了她外表的欺骗,也才会使他从心理上对她产生这么大的反感,性情也才变得如此乖戾和更加固执,但是,在这种情感的底层,也潜伏着他对她这种做法产生有某种认同的潜流。然而,这时候假如黄雅兰能够再老练些,是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来使他回心转意的,只可惜她这时候同样让乖戾和固执支配着。 对石洋来讲,如今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已经经历多了。在他看来,这事儿本来也早在他预料当中,只是这之前自己在心理上还不愿意去承认罢了。现在,当事实真的摆在面前的时候,确也多多少少在他内心深处引起不小振动,并迫使他只有面对事实,出此别无选择。 “拉倒吧?继续干?继续干?还是拉倒吧?”这个问题简直痛苦地折磨和残酷地啃噬着石洋的内心世界。 石洋实在耐不住自己的性子,只好在坝子里来回踱圈子,并借此舒缓和减轻他内心里痛苦不堪的烦乱心境,随后他才好不容易地将窝在自己肚子里的火压制下来。 张得光见石洋的情绪稳定了些之后,才先为自己打气的舒展一下眉头,然后笑着对他说:“唉呀!洋洋!算个球!我日她妈——离了几次婚,不也照样活得好端端!” 石洋不理他,又犹豫过一阵,终于给王笑梅通了话,并将这里的情况和刚才同黄雅兰发生的事,简单的叙述了一番。 电话里石洋看不见王笑梅那边的表情,也听不出她声音里是悲还是喜,只有当石洋说到钱的时候,她才约约地停顿过一下,并让人感觉到她嘴里仿佛含了个什么好吃的东西正囫囵的吞下去,过后才在手机里同往常一样平静的对他讲:“我看这样吧,等下我先向老板请个假,明天就把钱给你送来。我太累了,等明天我来罗再和你说。” 王笑梅说她自己太累,其实是在骗他,原因是她对他又产生了新的希望,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向他道出来。她知道,无论她怎样恨他,只要他真的同黄雅兰分开,那他真的就是她的了。 一阵无法形容的喜悦立即袭上王笑梅的心头,这喜悦犹如闪闪烁烁的明亮光芒投射在她满腔的欢乐之中。这种欢乐,是当她听道石洋在电话里告诉她那一切后,她的精神似乎为之一振,整整七年苦恋的岁月一直把她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此时,她终于能够站着仰望天空了。她在内心里自感惊奇的叫喊起来:“我原以为欢乐的东西已在我心中死去了啦!哦——石洋!你是我真正的爱人!现在,我好像将我自己——病魔缠身、被罪恶玷污、终日忧伤的我——掷到了这城市里满是昏浊的空气当中,完全变成了一个新人。” 她这样的感受,是一个刚从她自己心灵的牢笼中脱逃出来的。她不能把这种感受马上传递给石洋,她要藏在自己满足的心田里好好咀嚼一番后才告诉他。 石洋的心这时候已怡然了许多,只是在怡然中增添了许多无奈。然而这种无奈尽管是他灵魂深处的东西,也同样让张得光看在了眼里。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1 第二天中午,王笑梅第一次满怀从来都没有过的喜悦心情到了都江堰。 这么多年来,王笑梅还是第一次同石洋一道真正以未婚妻的姿态和石洋这样亲密的走在一起。渐渐地,他们到了石用的理发店。 石用正在为别人整理“行头”,突然见他们这么亲密的从外面相拥着走来,自己反倒先别扭了;王笑梅看见,脸上跟着也泛起了红晕;石洋呢,心里就直骂。 过去石洋带她到这儿,彼此间都有种说不清倒不白的要把石洋放在中间磕来碰去,但今天她们见面和以往就大不一样,她们的关系将注定要发生质的转变,所以,就总的而言,彼此的心境是愉悦的。 下午,石洋和王笑梅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到都江堰城边的“农大”分校旁边的站台处,再一会工夫,一辆街车懒洋洋地从柳河那边徐徐的朝他们溜了过来,到就要溜过北街的街口时车却溜不动了,于是司机又只好朝它踏一脚油门,随着哧的一声响,一位乘务小姐手捏售票的盒子从上面利索地串下车来,起先抬头朝四周望过一遍,发现没别的人后,才尽职地朝她俩脆声声喊着说:“姐!哥!大弯——灵岩寺!二王庙——白沙!走罗!……” 车开出去几步就拔坡,轰鸣的马达声中,乘务小姐总会不停地向熟悉或不熟悉的乘客们热情的报上站名。 车儿在苍翠的山腰间艰难的七弯八拐,爬过森达山庄当门陡峭的大弯后,就只在二王庙当门歇过一脚,随后就沿了浩荡的岷江江岸,在峻峭的山腰间牛一样颠儿颠儿地跑起来。又一会功夫,到了白沙。 一溜破烂的面包车停靠在白沙唯一的一处街口上,乍眼看去仿佛一处短途客运站。——这些车虽然未经正式许可,也尽管它或他们并非完全合法,却也并非完全非法,并多半都是以那种明显不负责任的态度,不分白里黑里的成天出没于这块——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他们自己的地盘的这块地方;更有甚者,只要你肯出钱,那儿也去。 现在正是太阳和山巅吻在一起的时候,车老板们见来了街车,都嚷嚷地围上来,并不住地朝她们吆喝:“虹口!龙池!……” 面包车在扭曲的山道上走走停停,车过照壁岩的时候贴着崖边拐了几个大动作,将他俩的身体贴在一块,王笑梅立时兴奋的开了口:“瓜娃子!咋不说话呢!” “说啥子嘛?”说过,石洋深情的瞧她一眼。 “瓜娃子!我问过你几遍罗!就这个样子出来罗嗦!家里的啥子都不要啦?还有房子?”王笑梅嘴上在报怨的不停追问,心里却是愉悦的。 石洋用提示的眼神瞥过她一眼,没有再接她的话;王笑梅见了才意识到这儿不该是说这种话的地方,于是就默言了;再一会功夫,两人到了张得光的山庄;刚进大门,便见他激动地舒展过一下少有的眉头,然后才朝她们迎上来,并边走边热情地对她们打招呼说:“啊呀,洋洋!还说等你们回来吃午饭哩!你看?哦!这个就是嫂子喏?” 石洋听后,大大方方的对张得光介绍说。“噢,别人都叫她三妹,我叫她笑梅。你呢——你就跟我叫她笑梅算啦!……” “哦——笑梅!我这你可不要笑哟?来来来!这边!这边来坐哈!”他一边说,一边嘻哈打笑地领他们到了彩棚下边,刚坐了,又热情地吹起壳子来。 张得光肚里的墨水经不住几蘸,几句好听的话过后,就带了“把子”。石洋见了接过来说:“对啦,张得光,我和王笑梅还有事……” 石洋刚把话讲过半节,张得光又兴奋的伸手朝她们俩招招,把话抢了,却不知怎的,刚张开嘴,又把话吞回去,旋即脸上就露出尴尬样。石洋见他收不住,又下不了台,只好让他下台的引过一句,这才让他灵机一动,怪声怪气说:“啊呀——笑梅!——你不要笑嘛!你们石哥晓得我呢!书读少罗些嘛!就只读了它妈个本科!——哦?笑梅!你不要笑!我不是啥子大学本科!是小学本科哈!”说完顿了下,摆出认真样对王笑梅解释说:“别个小学读六年!——我!读了七年!——从前!我和你们石哥一样!开的是桑塔纳!现在!我就他妈个‘日塌’啦!——” 张得光讲话的声音怪是怪,也还像回事,只到了中间即带了都江堰河西人隆重的乡音,最后还含糊的裹了藏语,说完便掉转身忙去了。 王笑梅噗一声追他背影将茶水喷一地,捶胸顿足说:“七——七年啦!七年——不就是个降班头嘛!张哥!你还真哩可以哟!……” 厨房那边传过来砍骨头咚咚声的时候,石洋瞥过眼王笑梅,让她先开了口,她说:“刚才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房子,生意,还有钱和那些东西,你究竟考虑过没有?……” “我想,她该不会乱来。”石洋答过后想了想,又补充说:“房子的事,她更不会,因为我本来就给了她一套。这,你是知道哩?……” 石洋还要往下讲,见她满脸不乐,便把话停了下来。 外面,除了偶尔传来几声汪汪的狗叫声,一切又同先前一样的静。 眼下已经是临近冬日的晚秋时节,昨晚那场秋雨使气温骤然降下来,当落日的余辉最后不见的时候,临冬那种宁静状态更给大自然增添几分寒意。 屋外面开始发出一种沙沙声响,是树枝在风的作用下剧烈摩擦,那些在前一阵落下的枯叶本来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让风一吹全都噪动起来,身不由己地四处旋转,啪啪地打到玻璃窗上或别的地方,再一会儿,天又下起了小雨,朦胧的山影间,树枝在徐徐的秋风中摇曳。 王笑梅刚从成都来,衣裳穿单了些,加上山里温差大,天刚暗下来就有些抗不住,只好早早地上了床,跟着石洋就心痛地上床将自己温暖的身子伏在她平躺的身躯上,为她暖和身体。 许久了,王笑梅说:“我真为你担忧啊!要想建好一座整整的山庄,哪里是一件说建就建得好的事啊?还有啊?即便是你将来把它建成了!依我看,要想经营好它,只怕你真的就更不行啦?因为,这和你过去干的生意是两回事!再说,过去你虽然做了多年的生意,但都跟跷脚老板样,多半都成天只大咧咧地在外面花钱,之后就只等别人把手里的计划掏出来。而你,却只需要往自己公司里一丢,就算完了事。你想想?你这样一个大手进,大手出搞惯了的人,忽然间做起这抠芝麻的生意来!行吗?再说,这位置也不太对。要依我看,到这里来的人多半都是凑虹口去哩,而我们这只是在去虹口的道上。所以啊!到时候只怕别人连这里瞧也不瞧上一眼就过去啦!还有就是钱!……” 石洋没有让她把话讲完便接了过来,他说:“你说这些问题我全都考虑过。我的想法是,等我先把合同签下来。知道不?只要我有了这份合同,就等于我手上有了一张牌,至于当真搞不搞还难说。当然,先拿点钱出来做个样子也是可以的。就做做样子吗,要不了几个的。至于今后真要自己干了,又再说嘛。还有,假若在这期间能够转出去的话,那时候,我们只管赚几个就走人。你看呢?” “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我现在就只有你上次给我的那两万块钱!谁叫你当初不多拿些钱给我呢?——哎!不说这些!我是说,等到你把合同签啦,再把前头一年的租金给给出去了,你想:我们手头究竟还能剩下几个。当然,如果真照你说的那样转出去了倒好,这万一是转不出去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我们最多只能撑到今年的春节。你算一算,我们从现在算起来,离春节最多就只有三个来月呐!所以,我还是要劝你,真哩要好好的想一想啊!三个月,三个月就等于是明天的事。至于你说的那些,依我看,都是你一厢情愿,真要弄到山穷水尽,我看你咋熬!……” 王笑梅一席话点了石洋的要害,也是他预料中的事,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驳斥她,最后他只好打气的掏了自己老底子对她说:“你放心好呐!我手头还有些没有上市的股票!是当初同老扁一起买的!”说过瞥了她一眼:“真到了不得已那天,我可以把它卖掉。当然,这样会亏一大节。你还记得不,当初我买那些股票,是因为老扁那泼人都吵着说要上二板市场。唉!谁知道政策一下又变哪?如果现在要跳,最多还能值万把块钱?——当然,不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把它丢出去的。另外,你该晓得哇?都江堰的国力公司到后来还欠我有三万块钱的货款?我估计,春节前大概能收回来。至于这笔钱嘛,我想:黄雅兰她大概应该不会再捏起来……” “你就不能在黄雅兰那里再争取争取?别的那些都不说罗!十万块钱!就让她一下子全捏啦?……” “我看不行!她认定的事!很难改变!” “我看就不是!”王笑梅在石洋的身下生气的扭了扭:“我看是你不想叫她拿!你这样让我跟你!那我,就啥子也莫得罗啊?……” 石洋见她生气,赶紧把她裸了的身子搂紧,并糊乱地扭动。 夜静谧得悄无声息,沉睡的山野里,只有落叶在临冬的寒风中沙沙响。 第二天大清早石洋从房间里出来,竟惊奇地发现张得光独自蹲在大门边柱子下面烧香。惊愕之余,石洋不禁伸出几分好奇的朝他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这杂种竟还有心思在那里装神弄鬼!”既而他又想:“莫非今天是他龟儿子屋头哪一个的祭日?……” 张得光念念有词的蹲在地上全神贯注,静默沮丧的灵魂仿佛在随着袅袅黑色的烟团一起升腾。 王笑梅让这儿忽冷忽热的气候受了凉,便没能和石洋他们一道去乡上。 一路上,石洋的脑子里都在默想着张得光早晨在门外烧香的事。蓦地,他突然记起自己过去也曾在外面认识过一位做贼的朋友,并常和他一到去庙里烧香的事来,更使他有了醒悟。心想:“这个狗日的张得光,原来是在烧我的香啊!……”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2 张得光把石洋稳在乡政府里一间无人的办公室,却不再像上次那样让他同那位瘦削的副乡见面。 石洋瞧着和那位副乡生得同样瘦削的张得光的身躯就要累散了,还气喘吁吁地带着满脸谄媚的笑,一个劲楼上楼下直蹿;又见他兴奋得就要狂跳出来的心、那副兴奋不已的劲头、还有他没有来得急刮干净的芋儿头汗水淋漓,心里就为他难受。 石洋知道他按捺了许久的喜悦是瞅着自己兜里的钱,钱还没有到手的时候,他是不会让自己将合同搞定。在这样的情形下,石洋虽然在心头骂着这位奴才像十足的他,可是,当张得光再一次来到他跟前摇头摆尾的时候,石洋的手终于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自己兜里抻了去。 张得光贼样的眼珠子只闪着异样的光,直勾勾盯住石洋用手慢慢地从自己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约约地停顿过一下,然后才从里面数出十张来捏在手里,让多余的揣回去,又停顿过一下,最后才终于朝他递过来。 “啊!我的天!……” 此时的张得光早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见他额头上,汗如雨下、滴滴哒哒、青筋突跳,并差不多带了愤恨地惦记着石洋兜里钱的愣过忽儿神,然后才兴奋不安地颤抖着双手,旋即从石洋手里接过钱来,并捏在手里一连数了好几个来回。 张得光不知下了什么药,一会的功夫,便见那位瘦削得几近高贵的副乡手里捏上早拟好的合同,竟忘了同石洋握握手,就将拟好的合同递了石洋手上,之后才笑容可掬,客气地朝他丢下一句:“啊呀!石老板啊!忙啊!哦?你先看看哈!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请你先把字给签好!待会儿我回来拿!——哦!你可要看好啊?我这里章都盖过了。字,我也已经都签过了的呐哈!”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3 这回石洋算是真正领教了张得光的为人,也给他留下了刻骨的记忆,但因为他是个明白人。“人赚人钱,古之常言”。石洋不高兴的是后来他随张得光一路回去,和回到山庄后,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一脸——让石洋感觉到自己仿佛让他给玩转了的德行。这才是最让石洋耿耿于怀,简直不能容忍。 这天晚饭过后,王笑梅身体好了些,让石洋陪她到外面去随便走走。 山区的夜晚总那么凉,王笑梅紧紧裹住石洋的外套,在一遍黑色混沌中依偎在他怀间踽踽而行。 静默的宇宙仿佛化为了乌有,只有她和他紧紧的依偎才是真,也才能感觉到彼此间的存在。 她们心里彼此都只有沉重的不怎么说话;想想也是,就拿石洋来说吧,他今天所签这份合同,单从面上看,仿佛他干成了一桩让自己值得庆幸的事;事实却又无异于,在他脖子上加了一道枷锁。过去他为自己签下过不少合同,每签一次,他的心里都充满了喜悦、成就、自豪的感觉;今天他签这份合同,非旦没有能够为他自己带来喜悦,却让他心情更加沉重。这些天,这样一段时期,他都在沉默中经受痛苦的煎熬,但他也不段地在心里告诫自己,鼓励自己,同时也在为自己暗暗的下决心;那就是,哪怕是自己还能剩下最后一口气,都要挺住;他甚至坚信,只要自己把这一阵子挺过了,将来自己还是一个爷。 王笑梅依然还紧紧地依偎在石洋的怀间。从现在起,——不!应该说,她们早已是一对相儒以沫的伴侣了,而事实是她的心这时候和石洋一样苦。她深爱着身边这个大了她二十岁的男人;从她第一天跨入爱河算起,到现在她已经整整地苦恋了他七年,而他却总在她眼前忽隐忽现。转眼间,——她很多时候都这样想:“自己早已从一个黄花闺女,到如今已快25岁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啊?哎!这一切大概就是我的缩命吧?谁叫我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他的呢?谁让我朝思暮想的,都是要把自己的灵魂和心思,都附在他的身体上呢?……”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来到了学校大门边上。透过大门的铁栏杆往里瞧,朦胧的月光下,那些教室,还有过去教师们用来办公的地方,看上去是那样破烂不堪的沉浸在夜幕中。树枝在轻风中摇曳,地上厚厚的一层褐色残叶让轻风一吹就哗啦啦、淅沥沥的在轻风中飘浮。在这之前,假如没有人告诉过——这儿的过去曾是一所学校,和那里面曾经有过的欢声笑语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以及这儿的人们对这里曾经有过的期望的话,你哪敢想像;而如今的这里,它虽然看上去都还一切依旧,但过去那些生机勃勃的景象都不复存在了,并仿佛它从来就没有过过去。 石洋面对着这一片悲凉的情景,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失去了信心。他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我能将这里翻过来吗?像过去那样,让这里成为过去的一道风景。”后来他鼓足勇气对王笑梅说:“进去看看吧?” “不哪,里面黑深深,怪吓人。” 石洋蹙了眉:“不要怕。搞不好,这儿还是我俩将来的根。” 突然,一片浓重的乌云从山那边飘过来,又渐渐地将仅有的月亮吞进去。天黑得让人摸不着北,恍然间又仿佛让人置身到了阴曹地府。公路上泛着微弱的光,高山上偶尔传来几声咕咕叫。干涸的河心里涓涓流淌着一汪快要断流的清泉,哗啦啦,仿佛婴儿在哭泣。 她们静默无声地走在回去的山道上,突然,王笑梅脚下一软,差点儿跌了地。好在石洋一路都掺扶着她,并很快把她搂住。 王笑梅气喘吁吁说:“唉!没啥。只是浑身无力!” 石洋扶住王笑梅憔悴的身躯心头直喊痛,他说:“亲爱的!坚持一下!我真不该让你出来!”再一会的功夫,她们回到山庄后很快睡了,直到第二天早晨起过床了,石洋可能都还因为昨天的事而没有气过,以至到了他和王笑梅就要出门回城的时候才只淡淡地对张得光打过声招呼,匆匆而去。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4 石洋回到家里,发现同临走时没有两样,天都快黑了还不见黄雅兰同女儿回来,这才朝丈母娘那边打电话。电话是女儿石瑜接的,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她说:“我和妈妈已经在婆婆家住了好些天啦,这会儿妈妈刚下楼给我买铅笔去了。” 石洋知道后本来还打算上她丈母娘家里去瞧瞧,磨蹭一阵后又没有去;原因是——他认为,关于他和她离婚的事,到现在为止,都应该还在她家里是个谜,这去了后,万一和她闹翻了,自己一定在她父母跟前收不了场。 黄雅兰和女儿没回来,家里连过去那点让人瘪气的味也没有了。 石洋眼见那些毫无生机的家私,发现它们仿佛是在默默地注视着他这样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样,他甚至敏感的意识到这个本来属于自己的家,如今竟变得如此陌生。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入室行窃的人,怯生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对,如一只无意间闯进来的苍蝇在房间里乱撞。他好几次都来到了设在阳台上的厨房里,厨房的壁柜和灶台上什么都有,可这会儿在他的眼里却总瞧不真切。他想:“这饭做了谁吃?” 他实在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烦乱,最后只好掏出手机,给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打过去。 同学都很给石洋的面子,其中两个同学在接他电话的时候手里刚好还端着碗。他们在接他电话的时候差不多都这样答应他说:“呵!晓得嘛!就在你大门外的边边上嘛!呵——冷淡杯!龟儿子!咋个不早说?……” 石洋同他们在一起,大多是心情烦乱的时候。也只有到这时候,他才会这样认为,他认为:“同学就象他放在厨房里的调味品,即耐用,又不变味。” 一泡尿的功夫,几个男男女女凑到了一块。老同学碰到一起,少不了要相互揭短。气氛即和谐,又热烈。石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喝酒的时候,色龙首先打开话匣子,他说:“狗日的洋洋,刚读书那阵子,你他妈好像同小小一样穿过半年的开裆裤?哦?对啊!你那时候是不是就同她有一腿呐?”几个同学听过,顿时把目光紧盯住石洋和小小。 小小的脸,早已让色龙的话憋来串上了淡淡的红晕,她说:“我晕!狗日哩色龙!你尽他妈哩糊说!” 几个同学忍住笑,不怀好意的盯小小往下讲。只见她顿了顿,又抑制不住地打过一串哈哈,清了清嗓子,才认真的说:“爬嘛!不信你们问洋洋嘛?哪有的事嘛?” 众同学的目光忽地全朝向石洋脸上望。石洋不搭腔,色龙就捞了稻草,一本正经对众同学说:“稳起!光脑壳、仙姑、芋儿,你们都不要笑!”接着觑了觑众人,“嘿嘿!不要笑嘛?洋洋!我问你?当年——你就这样把下身露出来,吊儿啷当,在我们跟前耍了半年流氓?——嘿!稳起嗦?找你说话!……” 众人都笑累了,刚往桌上夹过几筷子辣的,却不知仙姑突然想了多远,——只见她噗地把嘴里的饮食喷了地上,一阵哈哈过后,又止不住将身体斜靠在椅子上,艰难地把头仰了老高,手不停捶自己胸口。这么一来。倒惹得众人跟着又傻乎乎一阵傻笑。仙姑等众人都笑够了才蹙眉认真说:“想来啊真难过!你们猜?我那时候背的书包是啥子做哩?”跟着她停下来舒展了下眉头,又说:“是我们妈穿的花腰裤嘞!”说过,她止不住嘻嘻地停下来喘过口粗气,又接着说:“你们想嘛?原来的内裤都大嘛!只需要我妈把它随便咋个整一下,拿根针来把两个裤腿一缝!再随便弄根鸡肠带子连上,刚好就成了书包!……” 老同学早已笑没了劲,还是色龙最老练,他说:“狗日低,你们都别说,那时候还真没有几家背得起书包低。我想,要是把我们过去用过低书包拿出来让现在低小杂种们见识见识,搞不准还真让他们受教育喃?哦!对了?好像那时候洋洋用哩就是个提包!是过去那些老婆娘们用来装卫生巾那种有点跟猪腰子形状哩提包!——我那时候天天就想啊想!干脆——哪天给你狗日低!偷球罗!” “就是,记得那时候能用上那种包的人很少。说起穿开裆裤的事嘛,我倒真还有印象,但肯定不到一学期?记得后来还是我鼓了劲,才让我妈把裤裆给缝上。当然,班上那时候究竟止不止我一个,我就记球不得罗。倒是你们刚才说什么展览,我就不赞成。——哎呀!你们听我说嘛!现在的这些娃儿啊!哪个还会听我们过去经历的那些事?或者说,他们哪里还会相信——你我当年过过的那些日子嘛?——远的不用讲,只说当年那些什么‘小米加步枪’?连你我,不也一样有些半信半疑。当然、最终,我们还是信了。不是说,假话说三遍,就成了真话。——但是,我首先申明!——这!我只是打个比方哈!特别是我们过去在学校时那些什么,学工、学农。成天扛起红樱枪到外面去学军。还有忆苦思甜那些?说真的,连我现在回想起来都同是在天方夜潭里啊!——你们不信走着瞧?只要你把那些老掉牙了的龙门阵摆给你们自己的娃娃听一下;——当然喽,他们当‘倒’你的时候,是不会日噘你;只要你‘车过背’,那他们一定非骂你我是老瓜娃子不可;再不,就说你我脑壳进了水!——唉呀!算球罗!这些都是老掉牙罗的龙门阵嘎?要说现在的娃娃呀!三个字!信个球!……” 石洋和众同学散伙后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借酒劲倒了床一觉睡去,直到一阵电话铃声将他吵醒,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起先他认为是黄雅兰打来的,没多想就去客厅接了,传过来的却是张得光有气无力,和约带哭泣的声音。凄凉的味儿同他昨天在山上听来的声音判若两人。他在电话里告诉石洋:昨晚上李思秋一夜没有回来,一觉醒来才发觉不对头。跟着打开柜子,仅发现——她的衣裳,还有钱、存折、合同,竟全都不见了…… 这种事石洋也没有经历过,所以,他在听张得光讲述自己不幸遭遇的时候,只能默默地听,等听过好一会儿了,自己仿佛才讷讷地从残存的梦境中清醒,并使他回想起自己在他山庄那一阵,尽管自己断断续续地待了些时候;也尽管李思秋那忽隐忽现的身影、还有她在淡漠中总对自己表现出一种悒郁的神情,让自己有些不悦,却也留不住什么印象;倒认为这位有些冷漠的她,是凑着自己这位不速之客的;后来才发现,当张得光不在他们跟前的时候,也还能窥探到她在自己不经意间——她对自己的一颦一瞥。刚开始那会儿,石洋没有搞懂。他拿不准——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更吃不准她那对深度镜片后面的那双深邃的眼睛更深的灵魂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后来当石洋将这样的顾盼看多了,并有了想同她交流的欲望时,又由于不便同她交流,最后才只好似懂非懂地怡然了之;以致他根本不会去深究。——或许,石洋这会儿还会因为昨天张得光在乡政府那里的那些丑陋的表演而解恨,也说不准。 石洋昨天和王笑梅在成都分手的时候,说好了今天各自带上几样衣裳后就一道回山上,却没想到石洋在和她用手机通话的时候,她却对他讲:九龙商场的老板不同意她说走就走,并要求她在商场里顶几天,等找好人后才让她走。 石洋听过也不便说别的,掐了手机后,按照他们昨天零时改变的主意,直接去了拐枣树老扁摆摊子的地方。到了后,石洋还象过去那样习惯地先在老扁滩子边上停下来,先用一只脚踏在老扁的摊子一角立稳,然后才对坐在椅子上的老扁打招呼,随后去放了车子。 老扁不姓扁,却比他本来的名字还响。关于这个“扁”字,成都人不这么念。总之,就是那种嘴生得扁平扁平,说不上几句话,嘴就咂巴咂巴的那号人。 老朋友见面,老扁少不了要进一下地主之义,可这里是街边,没什么别的,打声招呼,泡杯茶,也就做到了。 这天老扁见他来了,还照过去那样似笑非笑地先朝他烦过一眼,随后才又装模作样,漫不经心的将生在脸中间,鼻子下边的那张扁嘴咂巴过几下,这才慢腾腾从椅子上撑起来。他一边撑,一边嗫嚅的对石洋说:“妈哟,洋洋。来,这边坐。坐这把。这把要好些。那把夹屁儿。” 老扁不冷不热,张罗石洋坐了,自己才又小心地试着坐在了那把——据他说是夹屁股的椅子上,随即将手往额头上用劲的抹过一把(这是他稳定情绪时,习惯的动作),才扁着嘴朝他说:“球哦!龟儿子哩!昨天晚上才打电话!搞得我今天东抓西扯,抓了几家,才给你凑齐。来,给你,二万。” 石洋跟他的关系从来都莫得说的,只是当他在接钱的时候心里还是算了算。他想:“大概就原来的几分之一吧?” 石洋原打算拿过钱就走,争取在午饭前去一趟图书市场。随知道就这么一会功夫,摊子跟前的人就聚拢了,且全是他过去在这街边上混一起“打堆”的老街娃、老怪物。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石洋了,今儿见他突然从老扁的摊子跟前冒出来,跟着就从各自的摊子当门挪了来。有的说:“老扁,今天洋洋来喽,中午,你招凶!”有的说:“狗日嘀,平常老扁最抠。洋洋,今天中午你得狠狠的搓他龟儿子一顿!”还有的说:“锤子哦!等下干脆给老扁他龟儿子哩抬过去埋罗算球喽!”又一会儿的功夫,打工的“秋儿”从馆子那边用托盘送来了酒菜。众人见了又摆出嘲笑的轰他说:“哎呀呀!老扁!这个样子就把洋洋给打整球罗嗦!……” “哥些!还有!还有!嘿嘿!……” 秋儿腼腆的干笑过几声,又掉转身回去端菜。 石洋从老扁的滩子跟前离开的时候便有些醉醺醺,一路闷头闷脑朝火车北站图书批发市场去了,路走过一半才记起今天是星期天,于是将车调过来往回走,走过一阵又记起该给黄雅兰通个话。哪想手机响过一阵没人接,最后只好朝她妈家里拨。手机响过许久,是她妈接的,说是午饭后黄雅兰便带上石瑜去春熙路逛书城了。” 通话前石洋还担心自己和黄雅兰离婚的事。和她妈通过话后,发现她妈的态度和从前没什么异样,这才又放心去了城里。 一路上石洋仍然疑心满腹,最后忍不住终于和黄雅兰通上了话,结果仍然同前面一样,只两句就让石洋给楚起了。她说:“你自己忙自己的。我跟石瑜正在逛书城。”说完挂了电话。 石洋听了很无奈,如嗡嗡苍蝇在城里转过一阵,最后让车将自己驮回家,拿上几件换洗衣裳后,到了都江堰客运中心站,随后上了去白沙的街车。街车走得很慢,到白沙终点的时候,天就黑了。 石洋手提装了几件衣裳的袋子,来到街对面的公路边,见一辆“打野”的车如一块白色的石包蹲在那里。驾驶室里,小师兄正双腿放方向盘悠闲的哼调门,忽见石洋手提好看的袋子站跟前,就朝他招呼说:“哥老倌,朝哪走!” “九荫山庄。” “十块。” 小师兄脆声声朝他丢出一句见他没搭理,只好将手扶住车门朝他问着说:“哥老倌!走不走?” 石洋一愣神,啥也没说,从后门上了车。 车在山道上同丢了魂,咯吱吱坐得石洋手心冒汗。 “小师兄,开慢点。”石洋终于稳不住开口说。 “莫得事,天天都在跑。” 石洋中午喝了酒,又赶了一下午路,人还有些朦胧,现在经小师兄一路狂奔,啥也撵没了。 小师兄车开得满转,路也熟,车到山庄脚下,和石洋上次一样,不同的是他没有开回原来的路。只见他把方向盘往右边微微斜去,一脚油,一溜烟。叮叮咚咚,哧的一声,车停在了大门边上。随着一声大喊:“张总!”一愣神,见没反应:“瓜娃子!人都没球得!” 小师兄叫完,呜的一声,车屁股吐出股黑烟儿,朝坎的那头走了。 石洋见门大敞开,就对直往里走,旁边蹲着的虎子见了——腾地从它暖暖的窝儿欢快地扭上屁股朝他跑来,三尺垂舌滴了唾液,眼儿直勾勾盯住他“哈哈”直转悠。 这会儿石洋手头不空,朝它喊:“虎子,等一下。” 虎子不依,横在裆下,于是他无奈地朝它嘿嘿笑过几声,将袋子放了地上,象上回李思秋那样用手朝它头顶轻揉过几把虎子才终于满意地摇上尾巴,仿佛欢快的胜利者,颠儿颠儿地去了一旁。石洋见了怪满意的弯腰刚准备提起袋子,突然,张得光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朝他飘了过来:“洋洋,你自己把东西放房间头哈。”声音听起来即飘渺,又虚无。 石洋听了很诧异,等回过神才糊乱朝声音来处干笑过几声说:“嘿!龟儿子!你在那歌(个)旮旮头干啥子?” 张得光不搭腔,石洋自顾自朝房间过去,出来仍不见动静,于是假作无事先在屋檐下让自己适应过一下室内外的明暗反差才朝对面棚子仔细望。朦胧中,他隐约发现张得光独自窝在临近公路的角落边沙发上。 石洋心知他定在为李思秋私奔的事而懊恼,便仍装糊涂地朝他边走边玩笑说:“呵!‘癞疙宝’坐椅子,该麻哥玩格喃!”说完,啪的打开灯。石洋不开灯还罢,一开灯便惊得他跳来老高,并一面跳,一面惊呱呱朝他骂喊说:“唉呀!妈的个嘣哟!你你?……” 石洋还要往下说,见他仍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窝在里面,便止不住弯腰脸对脸朝他细看,看见的竟虫样刚弯弯曲曲往他脸上爬过的泪痕,一双本来眢陷的眼珠更加眍陋。 无论石洋如何都想不到事隔一个晚上张得光仿佛已颓废成了一具活僵尸,但是石洋在惊悸之余、在对他大喊大叫的同时,从某种程度上却感受了一种满足。心想:“就这副德行!活该!……” 石洋心这样想,面子仍得敷,于是收起笑容,蹙眉问他:“天娃呢?” “去找他幺妈喽。” “吃没有呢?” “没味口。” 这回轮到石洋说普通话了,但一时又找不上合适的,最后说:“算个球啊!走,跟我到馆子头(里)去喝酒!……”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5 一连几天,张得光都表现出一张即沮丧又哀怜的模样,这是石洋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更让他晦气的是,按理说,像这种让任何人看来都是件丢人的事儿,无论发生在认何一方,都应该把它窝在心头给藏起来,最多只能告诉给几个自认为亲近的人,让给出出主意,或分担下自己的苦恼,而他却不是这样;他仿佛以完全失去了理智,乱了分寸,成天都丢了魂样在外面逢人便讲,见人就问,并生怕别人听不懂的定要讲个明白。他是这样见人便说的,他说:“哎呀!你看见李思秋了吗?她和别的男人私奔啦!临走的时候她除拿走了自己穿的外,还把山庄的合同、现金、存折全拿走啦……”临了,他还会抓紧最后关头追别人屁股说:“假如你看见李思秋,就帮忙叫她回来。哪怕她在外面偷了别人的男人,借了别人的水钱,我都认呐!……” 石洋心里所产生的晦气,不是为了张得光,他是担心这样下去,这儿的人会怎样看待他自己;可是,他哪里知道,这恰是张得光两口子早已为他设计好了的圈套,并以此将他们,——乃至整个山庄都依附在他身上;然而这仅仅还只是他们阴谋开始的第一步;前头,是由于石洋对他们一直心存戒备,以致他们为石洋早已准备好了的一系列阴谋只能采取循序渐进的办法。现在,既然石洋差不多已经成为了他们拴在槽头上的一条牲口,可以任由鞭子抽弄了,或从现在开始,他们已经能够像寄生虫那样牢牢地附在石洋身上了,所以,当然不会就这样轻松地让石洋脱离他们的掌控之中,并不失时机地将他牢牢的控制住,但话还得说回来,在这些事儿上,其实张得光和石洋均是在把对方作为实现其自身目标的工具而已;对石洋来讲,在张得光看似对他进行欺骗的地方,其实都不是秘密,也许恰恰是在给予他自己谋些启示,就向石洋过去做买卖那样,你要赚对方的钱,对方就该吃你的回扣,这是天经地宜的事。石洋只是不赞同他那种贼脚贼手,让人一看就穿的把戏;然而,对张得光而言,为了达到其自身的目的,在所使用的手段上,哪又会在乎什么高尚或卑微呢?因为,像他这样本来就没有进过几天学堂,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连过去的父母都仅是靠捡垃圾为生的老街娃、老失脚青年、老混蛋的后代而言,除了做点贼脚贼手、坑蒙拐骗、胆颤心惊的活计外,也实在使不出什么高尚或体面的手段;然而,在他过去那种低劣的、极其粗糙的生活环境中,在整日充耳着低级趣味的、魑魅中的人,就自有打开如石洋这些善人心灵之窗的钥匙,并从中获得一套他们的生活的乐趣。他就掌握着这么一个秘密,所以,从现在开始,乃至他和石洋在今后的一切交往中,他不仅能看到后者的外部行为,而且其心灵最深处也似乎充分让石洋的心灵展现在他的眼前,以使他能看见并解读石洋将来的每一步心路历程、每一个心灵的活动,从而让自己钻进石洋不幸的内心世界里,使之成为石洋灵魂中的一名主角,以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动他的心弦,用一种阵阵剧烈的痛苦加诱惑来刺激他,进而使作为受害者的石洋始终被捆在他所设计的牢笼里,这牢笼就如同架在石洋脖子上的刑具,张得光只须要掌握和控制开关就行了。对此,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需要,他就会按照自己的需求,任意拨弄。 虽然石洋知道他所用的这些手段,心里恨得牙痒痒,却也只有无奈的带着鄙视,厌恶的心理嘲讽他,因为在他短期内,一方面需要在张得光那里借房子躲雨,一方面又要顾虑到自己在这儿的影响,还因为,他和张得光在这儿的外人眼里看来,过去咋都该是朋友,刚来就闹翻了,石洋怎么也要顾忌,所以只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第一天石洋上学校就碰上件头痛的事,原因是学校关闭了好多年,电管站的同志早已把电给断了。按说,这该算不上件鸟事,可是,对于初来此处的石洋却是一件不小的事,无奈之余他只好请了眼前以颓废成一滩烂泥样了的张得光出马,却不想,眨眼几天过去了,张得光事情没办成,倒害石洋莫名其妙地在他身上花了几百块钱,到头来自己还得硬了头皮,第一次找上了那位尊敬得来几近高贵的副乡,才使问题最终得已解决。 这几天,石洋很多时候都自己一个人呆在废墟般的校园里,手里捏上把钢卷尺不停的这比比,那画画,随后在一张画好的草图上面标上它们的符号。大门外偶有几个村民从外面经过;他们大都不怀好意的朝里面瞟上一眼后,之后悄无声息地就过了。 石洋把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仍一如既往的在里面冥思苦想,使之能让这个地方能够重新成为这儿的一道风景,以及让自己怎样才能在这里韬光养晦,直至自己能在这里重新站立起来。 那天王笑梅在成都和石洋分手回到家后,就在父母跟前撒了个瞒天过海的大谎,谎称自己是上都江堰和一位曾在一起打过工的同事谈合伙开店的事去了,这样就给她下一步的出走留下和伏笔,之后便成天盼着能够早一点和石洋在一起,但因为九龙商场的老板眼太刁,搞得上门来要求试款的女生个个灰头土脸,郁郁而去,王笑梅见了只暗暗着急,还一个劲在心里直骂。这天她好不容易抓住一次老板不在的机会,便自作主张地留下一位前来试款的女生,私自从营业款中拿出自己的工资,一路去了, 王笑梅从九龙商场往外走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阴谋得逞的人,并一路窃喜的怀着同样的表情回到家里,拿上几样厚重的换洗衣服后,在成都的双桥子上了四路公交车。车沿着蜀都大道一路往西,在过去的老西门车站上了辆“打野”的“十元高速”后,才用手机告诉石洋。 恰好石洋这天刚打算下都江堰买点工具之类的东西,接过她的手机,便急匆匆往城里赶。 现在,石用这儿就同从前共产党打天下时的接头地点样,已经成了她们自成都打这儿经过,或从山里出来都必须要去的地方。 石洋到的时候,石用正乐颠了地在为未来的、新的弟媳妇洗头;小龙即兴奋又着急的正在为她们递这递那;沈尾巴正在忙着往桌上放洒菜;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围了王笑梅转;石洋看见,心里腾地就漾起从来都没有过的、有点那个儿的滋味。在这样的气氛当中,酒还是过去的酒、菜还是过去的菜,却因为有了小龙和沈尾巴在桌前热溢的搅和,更因为他们都认定今天仿佛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以,甚么样的酒都能喝出陈香。 石洋在醺醺之余突然记起小龙耍的朋友,随即问过一句。小龙一愣神,脸就揉成团肉饼的朗声说:“哎呀!舅舅!整起耍的!这些婆娘呀!耍几天嘛——就算球罗嘛!哪个还给她那瓜婆娘些——当真低个!……” 石洋听见只一愣神,旋即把话撇了一边,绘声绘色地扯到了张得光身上,又好不容易讲过一阵,竟发现自己老讲不到位,情急之下,他甚至当众报怨起自己的语言出了问题。 “弟娃,我给你说嘛。张得光这个狗日哩,名堂深得很!尽他妈满腹的坏下水!不理他!看他龟儿子要干啥子!”石用见他说不下出就忿忿的抢过话说。 “这个虾子在装处!舅舅!别理他!搞毛了!老子哪天上来拢他!”沈尾巴同过去一样,提起他心头就来火。 都江堰城头最有名的大市场简直就是个大杂烩的地方,这里除了卖各类蔬菜,生活中的日常用品应有尽有,却大都是极不合格的低质产品。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外面的摊子一家紧挨一家。摊贩们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石洋和王笑梅裹在熙攘的人流中,最后在一家店铺停下来,几句话过后,就将老板给搞定了;什么泥工、木工、水工、电工等,常用工具买了个全齐;他们甚至连今后未必用得上的锄把、抬杠、大小麻绳都全买了;最后一算账,还不到三百块,随后两人便乐呵呵上了辆人力三轮,跟拿了别人不要钱的东西样一路来到城边的建新路口,只一支烟的功夫,从城里开往虹口的班车来了,又一会的功夫,两人铮铮地把东西搬了车上,车就上了路。 学校要改造好,不是一朝说成就能成的事,石洋更知道这改造的活在方案还没有最后敲定的时候是乱动不得,之外,从时间上看也应该是关照他们的,因为,从当前算起,离明年夏天生意到来,还足足有半年的光景。 接连几天,除石洋到河下面的沙老板处买过一车河沙外,很多时候他都和王笑梅呆在学校里,这样,即可以便于他更加完善的构思与设想,又能够避开张得光那让人懊恼的身影。 石洋迟迟没能动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因为这几天通过他对周围其他人的观察,他发现,是否当地的村民都对他带有一种明显不屑和敌视的态度,以致当他在公路上,或其它地方待的时候,总会让他感觉到,仿佛有很多异样的眼光,那些眼光全都不怀善意的在背静的地方窥视他,这不得不引起他的警觉,也不得不让他为自己在这里的安全和将来的持久担忧。咋办呢?——这几天,石洋更多的时候都是在为这样的事而思考。 这天晚上石洋刚睡下,朦胧中,忽地听见张得光在门外没声没气的叫他:“洋洋,我都好多天没睡上觉了,起来陪我喝下酒。要得啵?……” 石洋心头很不耐烦,却还是强打精神起了床。刚出门,便见他满脸沮丧得直要落泪的模样,一瘪气,到厨房提上啤酒去了他房间,却见天娃正躺在床上呼哧哧,就诧异的问他说:“咋哩!天娃不是住在学校?咋又过来了呢?……” “哦!是我让他去找他幺妈。回来晚了,就让他住了这儿。” “别罗嗦,”石洋听过,不高兴的说:“我打算明天动手,让他早点起来。——唉!这们鸡巴冷!我哪能长时间陪你!哦,对呐!明天我打算先把学校里的粪坑掏了。光是我和天娃,大概不行。你看——我是在组上叫人好呢?还是?……” “哎呀!洋洋!我不是早给你说过哩嘛?这儿组上的人,叫不得!你要一叫,就没有收拾!——你想想?光你那组上就有一二百人!你叫这个,没叫那个。你想想,你想想?我听给你说嘛!只怕你明天一动手,不用你请,就会有人自己找上门来喃?假如你再一松口,就会给你来上好几十个!这——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只给你说去年吧?虹口不就有一家山庄发生过这种事,人家也是第一天动手。起先,他只在当地叫了两个,哪想活路刚摸朵(着),结果你猜?一下子就去了好几十人。最后老板没球得法,只好请当地的组长出面。——哪晓得!组长的屁儿更黑!说——每天要给他安排四十个平工轮流转!三十块钱一天,还管吃哩!嘿嘿!然后呢,去的又都球是些妇女。要不就是些太婆!个个懒洋洋,爱动不动!算罗,不说罗,不球说罗!总之——听我哩不得拐!——哦,要不这样?明天我给你叫钱矮子来。——你不要出面。就让天娃去喊,”说着他停下来诡谲地翻了下眼皮,又咝咝地干笑过几声,才说:“你不是明天打算先掏粪坑吗?对哩!你明天就只掏粪坑!记住,就只掏粪坑哈!别的啥都不球干!——你就叫他龟儿子先挑起粪在组上溜一转。——我想,要是组上哩人看见啦!也找不出茬来!因为,挑粪的活,球大爷想干啊!好了,酒也喝完了。这天,真鸡巴冷!” 第二天大清早,石洋带上天娃,拿上工具朝学校去了,随后,天娃把钱矮子叫了来。 石洋老远的第一眼望见钱矮子,心里就深感惊奇和诧异,并诧异得让他直想哭。他看上去即仿佛像一尊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地菩萨”,又更像传说中,人类的祖先。 钱矮子来石洋跟前的时候,石洋就带上这种惊奇和诧异的神情,足足瞧了他有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石洋想了很多,最后还是终于朝他谦和地笑了。 石洋低头瞧他的时候,钱矮子同样在瞧他,却由于两个人个头上的差异,所以,钱矮子在瞧他的时候,基本上是用小孩看大人那种仰视的姿态,好像还带了小孩望大人那种天真与不安。石洋笑的时候,他也笑了,随后就扭了有力的身骨,朝天娃那边过去,而石洋在瞧他朝天娃那边走过去的时候,眼见他粗壮低矮的身躯,心中就无不感慨的这样想:“他真像个刚从模子里倒出来的坯子,还来不极细细的打磨,便到我们这个世界报到来了。” 石洋已多年没干过活,特别是干这掏粪便更不知该从何下手。天娃更麻烦,只远远地一个劲紧捏鼻子。石洋没办法,最后只好让他去一旁掏沟。又犹豫一阵,石洋终于硬了心,鼓了勇气,把自己的过去抛了脑后,将自己可怜的面子甩一边,同钱矮子一道下到粪坑里。——从此,石洋酝酿了许久的,也是他为了能够彻底摆脱自己在黄雅兰跟前那种不堪忍受的、为了追求个人自由的、和理想的东西,——今天,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他终于将自己转换成了一台战争的机器那样,而这台机器唯一的润滑剂,就是他将来的妻子王笑梅,而现在的王笑梅,以仿佛一尊西方的自由女神,只有她才能滋润他的心田,并由此给他带来最大的精神之鼓舞。 石洋担心第一天干活就过了头,这样会弄得全身筋痛,以后的活干起来就难了,所以,这第一天的活就早早地收拾了。 连续几天过后,张得光说的那种事都没有发生,这倒使石洋仿佛真的希望发生那种事似的感到奇怪,并有些失望。这天他在干活的时候就独自闷住心思一路往回想,不放过门外边出现过的一点点蛛丝马迹。想去想来,只觉得外面稀稀疏疏过往的人当中,确实有人立下足来朝里面盯过,只一忽儿,又走了。——这算什么呢?难道说,这路上就不让有人走了不成。他想着想着就笑了,但是,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认定,越是平静,就越应该多留些心眼。之后,他记起一件事来,这件事也是他琢磨了很久的。他想:“我来了这么久,是否也该到都江堰去走走了。过去能用得上的关系,还应该用上,别到时候真出了事再去求人,就不那么体面啦。而且,这事还不能拖。别拖到将来连给别人讲起,都成了件尴尬的事。” 石洋这会儿简直想着了迷,特别是当他想到张得光的时候,他想:“对!我干脆给他来个敲山震虎。省得他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的!” 在很多问题上,石洋还称得上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现在打算给这里来一手敲山震虎,这对眼前的石洋讲来,该说有这个必要,而且是非常有这个必要的,——因为他深知社会的险恶,特别是当他发现张得光在他面前表现出种种厌恶的表演过后,心里其实早就有了这种打算,——让他们来收拾他。 石洋做这样的决定后,说干就干,随即他掏出手机给辜缘打了过去。辜缘的声音很响脆:“喂!哪个?……” “我,洋洋!妈哟!又在莺歌燕舞!……” “哎呀!没有!——我在开车!好久都没有你娃的消息呐!——哦!有啥子指示哇?……” “请你喝酒!来不来?……” “来来来!哈哈哈!我说是哪个?哦!你说!在哪里嘛?哦——晓得罗嘛!就在虹口方向嘛?龟儿子!你咋个跑到那去罗?——白沙上来五公厘嘛?——唉呀!我的哥!你说的在清楚我也球记不得倒(住)!——这样,你到路边上来等我。我看得见你哈!”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把声音拉得更长的说:“马上到!马上到哈!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呵!——好!就这样!——大爷!我挂球罗哈!” 石洋在手机里听他还像过去那样对自己买帐,心就舒坦了许多,随后他计算过一下时间,然后用手机给王笑梅交待过几句,回了张得光的九荫山庄。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6 石洋来这儿已经有些时候了,今儿还是第一次像模像样地站在张得光山庄下面的公路上,便引来对面小卖点当门打麻将的村民们异样的目光,并使他仿佛跟从前待字闺中的小姐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有些无可适从。正当他刚在犹豫自己究竟还该不该长时间站那儿的时候,陡见从城的方向过来辆白色轿车,只一晃,又从前面陡峭的山道上钻进石包不见了,但他凭直觉感到应该是辜缘到了,因为这时候除了当地个别打野的面包车外,几乎就没了别的车,更不会开这样快。一定是的,他想:“除了他们这些车疯子,还会有谁?” 很快,车开过来了,如一只失控的铁马。临到跟前,只见车吱地发出阵尖利的怪叫,然后泄了汽地瘫在离石洋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不动了,只有车后的气流将路边残叶——哗地卷来飞飞扬扬,更惹得公路对面麻将桌上的人全带了惊异的目光“唰”地一下朝这边扫了来;与此同时,只见四扇车门几乎同时打开,里面的人全铁青着脸——动作麻利地窜下车,笔直地立车门旁朝四周虎视,唯独辜缘从驾驶室下来后将双脚跨马步用劲往地上一蹭,抬手用力一指,“嗨”的一声朝石洋迎面扑上来,临到跟前的时候,更见他伸手抓住石洋胸口,将拳头朝他头顶奋力高举,接着又“嗨”的一声将拳头在空中划过道半圆,直到拳头就要触及石洋身体那一瞬才忽地收住,旋即展开手掌搂住石洋的腰,一阵疯笑。 起先,点上的每一个人都绷紧了面部肌肉、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等待着就要上演的一出好戏,结果却发现来人全是石洋的朋友,只好满怀失望,扫兴地玩起了麻将。 来的四人当中,除了同石洋个子差不多的他不认识,别的三人过去和石洋关系都不错,且都比石洋高一个头,清一色平头,身上收拾得一尘不染,给人一股逼人的邪劲。 石洋和辜缘搂抱来像对蛤蟆,扭腰摆尾来到车前,石洋才朝他们打过招呼,夸张说::“走噻!上去噻!” 杨红听见,只在嘴角咧出一丝狞笑。带着疑问的口气拧了眉问他说:“石哥,没啥子事嘛?”说话间,那股凶杀狰狞的表情仍会让不知情的人见了不寒而栗。 “莫得事!” 石洋见他仍不放心,补充说:“真莫事!请你们来喝酒!——走走!上去再说!……” 石洋带他们往山庄走时候,就有种回到从前的感觉。刚走几步,发现辜缘没能跟上来,便朝他喊:“嘿?走哦!……” “先上去!——狗日低!几个娃娃还不跟上来!”说完见石洋还盯他,解释说:“真哩先上去!等下我得把车开上来!” 张得光陡然间发现石洋带上来一群朋友就一反往日的萎靡,并满脸堆笑朝他们迎上来,伸出仿佛让狗啃过的手,一一地向他们发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众人竟对他毫不理会地一路说笑,跟石洋去了彩棚那边,只有跟在他们身后石洋不认识的那人还离他老远就扯起嗓子朝他吼着说:“嘿——狗日的!这些都是我的哥!等下整点巴适的出来!” 有了这句招呼,张得光感觉捞回些面子,挤眉眨眼间,回头朝刚从身边过去的石洋他们望过一眼,调头对他说:“王小龙!莫得事!你吩咐就是啦!”正在说,辜缘领上辆白色夏利车从外面“唬”地开了进来,张得光看见,急忙又捏了烟朝他们迎上去。辜缘刚好打开车门,见来人手捏烟卷殷勤地朝他递来,只一愣神,冷冰冰盯他一眼——接了,面无表情朝他点下头,一路去了。张得光不便说啥,探头朝车里望望,见没别的人,又才捏了烟往夏利那边过去,意外的是,直到他近了车前都不见有何动静;——这一回,他大概总结了刚才石洋他们和辜缘给他的教训,所以,就在他快靠近车跟前的时候突然拐个弯,假作无意地带上那种狐疑表情先沿车的四周踱了一圈,但由于车玻璃贴了太阳纸怎么也瞧不真切,正在琢磨,人已经又不自觉的勾了腰绕车转了起来,最后,在“车老壳”跟前他止住步,透过驾驶室的玻璃,这一回,他终于看清楚了;说是看清楚了,其实他还是没能看清楚;因为,里面坐的人实在太多了;他只来得及约约的估摸过一下就不便再往里看,也不敢再往里看了,因为这是忌讳;他只发现——并感觉那里面坐的人——好像他一个也惹不起,却又都不认识,于是只好悻悻地去了一边。 石洋来了朋友,也给这里带来了人气,所以,就总的而言,张得光打心眼里还是高兴,但也是不敢违拗地跟着就抖擞精神,去厨房换王笑梅,待王笑梅用托盘矜持地端来茶杯,辜缘他们见了便都挤眉弄眼,却又不敢放肆的面面相觑,最后才用询问的目光朝石洋望。石洋见了急忙介绍说:“哦!我们那位!都叫笑梅哈!笑梅哈!”众人听过,这才心领神会,却又有些尴尬地打过串哈哈!过了。 王笑梅大方地在每人面前放好茶杯,小心地为他们倒上开水。 王笑梅为他们掺开水的时候,仿佛他们每个人都在为刚才的尴尬找托词,辜缘眼见当前的气氛,灵机一动,打趣说:“啥子哦?革命不分先后!虽然笑梅比我们小!但嫂子就是嫂子!还有哈!石哥在家头数老三!所以!我们就都该叫——三——三——三嫂子!”电影“抓壮丁”里王保长说话的场景都见过,但因这众人和王笑梅初次见面,所以都不便和辜缘掺合,只是经他这么一搅,气氛又热闹下来。 王笑梅见了,大方地对众人说:“啥子哦!就叫笑梅!”说完笑盈盈,去了厨房。 “哦!当真?开始我还以为你出了事?我问你?你在手机头说啥子你在这里搞了个什么山庄!是咋回事?……” “这阵子咋讲得清楚。这样?等下喝过酒,带你们去看了就清楚呐!不远,就在前头。是过去的学校。”石洋说到后面,又补充一句。 单良红从来都是个不多说的人,他除了在外面做事心狠手辣,在和对手谈判时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莫多说”,所以朋友都称他叫莫多说,并惧他三分,然而,他对待下面的兄弟,除了威厉,还算得上谦和,因此下面的兄弟也挺贴他。这时候的单良红就是那副莫多说的模样,只等石洋提到学校后,才对刚才朝张得光说话的那位石洋不认识的人询问说:“王烂龙,晓得不?”说完,才跟石洋介绍说:“王小龙——王烂龙。到了白沙,都晓得。” 石洋听了,调头——牛头不对马嘴的对王烂龙说:“幸会!幸会!” “石哥!你说是前头那歌(个)学校?”王烂龙说完,翻了翻眼皮,“你咋在那搞?河坝头——水都没球得!” “空了吹!石哥有石哥的道理!对球罗,烂龙?你是这儿管治安的‘110’,以后石哥就交给你罗哈!” 王小龙有些腼腆的瞅石洋一眼,耸耸肩说:“球哦!还‘011’咧!我管球的治安!石哥!你别听他龟儿子瞎鸡巴扯!——歪的!”刚说完,旋即又狞了眉对石洋认真说:“莫得事!石哥就是我!我就是石哥!……” 众人一听,哧地笑了。 “哦,对呐。笑梅在这儿,黄雅兰知道不?” “早拉豁啦。” “嗨!不说这些!今天来,就是吃酒!”辜缘发现说漏了嘴,歉意的把话茬过一边。 酒菜已经摆上了桌子,石洋领他们朝桌子那边过去的时候,回头看看辜缘。辜缘明白他的意思,拍他肩头说:“都是些小兄弟,不管。等下我就把他们打发走。” 刚才石洋见那辆车跟上来,却不见有人下车,心里已明白了几成。这会儿经辜缘再这么一讲,明白之余,又多几成感激。 众人都坐齐了,只有天娃旁边不见张得光,稍许,石洋对王笑梅说:“开始哇!——来!先把酒给各位大爷些掺起。”说完,躬身朝众人点头点。 有的说:“自己来!自己来!”有的说:“嫂子掺酒,嫂子就要喝!” 说话间,王笑梅已在每人桌前掺好酒,恰这时,张得光带了笑,端上最后一道菜来了,石洋这才对众人介绍说:“哦?这儿的老板!张得光!”说完才把张得光一一地介绍给他们。介绍到王小龙当门,因为石洋眼见他刚才同张得光打过声招呼,话就拐了弯。他说:“王小龙是白沙的‘110’。所以,应该你们早熟悉呐?……” 王小龙听见,屁儿不抬,敷衍说:“晓得,晓得。” 起先,张得光刚在众人跟前遭过冷眼,这会儿就把自己平常的德行收敛了,等石洋把自己介绍完了,这才向他们客气地点过头,敛声闭气的坐了。 石洋见人已到齐,重新发话说:“来!这莫得啥子兄弟不兄弟哩!都是一家人!来来!先整杯团圆酒!”说完,起身举杯。 辜缘说:“慢慢来,慢慢来。” 杨红说:“石哥!坐哈!你先坐哈!屁儿一抬,重来!” 单良红这会更不多说,只在椅子上扁着他厚厚的嘴唇翻眼皮,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玩深沉。 王小龙从开始就没有说上几句像样的话,这时候可能一方面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面也为了讨好石洋吧?于是就端起杯子大声对他,也是对众人说:“来!石哥!不球理他们!这些虾子都是——唯恐天下不乱哩!” 张得光只感觉自己像多余的人,却也不敢乱掺和,只一个劲找王笑梅、天娃她们无话找话。 石洋听完王小龙的话,将酒杯捏在两指间把玩,并赞许的朝他点了下头才说:“这样,我给大家来个开场白!听清了哈!嘿嘿!——首先!我祝愿大家都天天开心!——吃得好!喝得好!耍得好!睡得好哈!——来!雄起!”说完自己用劲将酒杯当空一举,跟着朝当中抻了过去。 众人同时将酒杯伸当中碰在一起,齐地一声大喊:“雄起!……” 几杯酒过后,众人都嚷嚷说:“球呃!换了换了!杯子小罗麻烦!……” 王笑梅和天娃急忙上厨房换来啤酒杯。 辜缘瞅了短暂的空隙,悄无声息地朝夏利车走了过去,回来的时候,身后就跟了脸带刀疤的人,此人的个头同辜缘差不多,瘦削间看上去只十八、九岁。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路走,一路说着什么。 辜缘直接领来人到了石洋跟前,又抬手轻拍了石洋的肩头,才严肃的对那人说:“这歌(个)是石哥!皮蛋,听清楚了没有!他是我的哥!——今后莫得我的招呼,哪个都不准到这来!”辜缘在向皮蛋介绍石洋的时候,是严肃认真的。介绍完,伸手朝桌上提过瓶刚打开的“全兴”酒往皮蛋手上送去说:“来!给哥些掺杯酒!——先从石哥‘那干’掺起走!掺完罗,收工!” 皮蛋要不是脸上那道伤疤,怎么看也不像刀口上舔血的人。 皮蛋不悲不吭,恭敬地为众人掺酒。 皮蛋的酒掺得真好,——不是说他把每杯酒都掺冒了尖;再说,真要掺冒了尖,一瓶酒也不够;而是一气呵成地将六只酒杯掺了个一模一样,让石洋见了也只感到惊奇,于是打趣说:“辜缘,你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喝这么多年酒,掺酒的人也见过不少。说真的!还没见过像皮蛋这样的酒司令!……” 皮蛋恭敬的掺好酒,站在辜缘身旁两撑当胸一合,约带腼腆对众人鞠恭说:“品全兴!万事兴!各位哥老倌!慢慢用!”说完转身缓缓朝坝子去了。跟着,坝子里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皮蛋掺酒的时候,桌子上出现了短暂的宁静,而这样的宁静会让跟前每一个人都伸出种邪乎的满足效果。 辜缘要的就是这个,于是手拿酒杯当中一晃,对众人说:“来来!小兄弟!不管他们!喝酒!” 众人刚举杯,单良红横插一杠说:“狗日的辜缘,打砂枪!……”于是有人建议说:“哎呀!碰起麻烦!过电!”刚说完,已有人端上酒杯“咚咚”往当门敲的说:“对对对!过电!”。终于从人才在一遍“过电”的附和声中,尽性的将酒一饮而尽。 张得光的酒量实在有限,几杯酒过后,知趣的去了厨房,随后开始在桌前和厨房间添汤热菜的一趟趟往返。又喝过一阵,石洋见众人的酒意已挂了脸上,这才见好就收的叫收拾,很快,一群人在他的带领下随着一串马达轰鸣声响过,山庄又归了往日的宁静。回来的时候,石洋站在山庄下面的公路上又同他们聊过一阵,辜缘才说:“妈哟!石哥!来了这么久,今天才打招呼!万一出了啥子事?嗐!不球说罗!就这样,走球罗!” 伴随着一阵马达声的怪响,辜缘从驾驶室将头手伸出窗外,朝石洋招招手,将中间三个手指弯回手心,很自然地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往耳傍一晃,醉醺醺对他说:“还是那句老话,有事你打我!分分秒秒!……” 石洋从公路回到上面,漆黑的山庄已是一片静寂,只有自己的房间亮着灯。 王笑梅见他醺醺的回来,心痛的说:“钻铃子哇,背时!”说完催他上了床。 第二天石洋干活的时候手上就总感觉不来劲,过后他沿着昨晚上喝酒的过程返复在大脑中过了几遍,这才相信昨晚上的酒确实喝过了头,以致搞得他今儿疲邋歪歪。接下来他又将昨天叫辜缘他们上来喝酒的事在脑子里仔细的揣摩过一阵,揣摩中他不禁发现,——昨天他们在对待张得光的态度上,仿佛就像和自己早安排好了,一切都进行得那么自然,以至让他满意的认为应该是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地;可是,在达到这样的目的的背后,又让石洋隐约地感到某种担忧;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做了,担忧又有什么用?再说,昨天的事无论怎样讲,总是给了张得光一点颜色,并从某种程度上——也给这儿的人们展示了一种自己的能力。所以他相信,要不了多久,昨天的事就会在这儿的山里传开。 石洋想了这些,也尽管他发现自己昨天所做的事有些欠妥,心里却总是愉悦的。 中午王笑梅送饭来,见他脸色难看,就劝他回去休息。他却打趣的对她说:“这个你就不懂哇,只要中午我不回去,量他们也不敢呆久了……” 王笑梅说:“我还是来帮忙吧?……” “不行!” 石洋语气很坚决,说完后,开始端起碗在坝子里东走走,西瞧瞧地边吃边看,边看边思索,并在思索中满意的朝王笑梅身上瞧。 石洋发现,这时候的王笑梅仿佛比以前更好看了。最有趣的是,他还惊奇的发现,当一个女人一旦成为了户外的一个自然组成部分;特别是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大自然就又给她增添了一种魅力,并使她显得更加神圣,不再像平常那样只是一件放在城里或室内的饰品了。 现在的她,在石洋眼里就是这样,尽管她作为他的女人,在这里只是一个个体,只是一个部分,在不知不觉中,竟又失去了她自身的界限,她仿佛吸收了周围景物的精华,与这里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 王笑梅充满爱怜的看着石洋,心里却五味俱全,爱恨交加。自从她这次上山来,心里就一刻都没有轻松过,有时候她甚至想一走了之;但是她知道,若真那样的话,单从她个人的感情上也是割舍不下的;再说,她们已经足足在一起七年了,哪是能说走就走的呢?但是,她还是决定要回去一趟,这是王笑梅今天在给石洋送饭来的路上就想好了的。 王笑梅打算趁现在给石洋送饭来的机会能再说服一次石洋,让他同意自己回去向父母挑明她们这么多年的秘密。她实在受不了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和他呆下去了。她甚至担心老这样下去,将来石洋一旦把山庄改造好了后,又回了黄雅兰的身边,如真这样的话,自己不就太冤了。再说,她这次到这儿来,也仅是向家里扯了谎,呆久了是不行的。此外,这一阵,他很多时候都在这样想:“我跟了他这么多年,自己就在全家人跟前做了这么多年骗子。”当然,王笑梅的这些想法也不为别的,最多仅能说明她一直以来,都在心中郁积了一个结罢了。 王笑梅想起这些心里就难受,让她最难受的——是这些年里她妈曾无数次叫她去见过的那些对象了,——那时候她才真的叫难啊!说去呢?心里就打鼓!要说不去呢?又犟不过她妈!去了后,遇上形像差的还好说,撇撇脱脱的给个理由就把对方打发掉了。要遇上对方条件好,又是她妈托人介绍的,就不那么好对付了;得惺惺作态,用心拒绝,同时还生怕对方捡了自己的便利。她记得曾经与自己保持关系最长的,是一个过去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人,——她那时候想甩掉那人才真的叫难啊!那人三天两头上她家来,对她父母——左一声妈、右一个爸的叫,听得她心头直发慌。那关系和她一直保持了促有半年,到后来连她自己是怎样把别人给甩掉的都记不得了。——可是,当这会儿她到了学校,瞧见石洋那样坚韧不屈的劲头,她除了爱他,心痛他之外,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很多时候王笑梅常在心里这样想:“像他这样曾经也该算有过点儿成就的男人,一朝倒下后还能够做到现在这样,恐怕真的是少之又少了?你瞧他那么辛苦和不屈的劲儿,我还能说啥子呢?难道说我还要去伤害他吗?还要去增加他的痛苦和焦虑吗?”就因为这些,所以,王笑梅心里很明白,自己所爱的这个男人,看起来那么温存,内心里却是即顽固又倔强。 这么多年来,正是因为石洋有这样一种精神,才使他以这种精妙的情感压倒和战胜了她。最后王笑梅啥也没说,陪他吃过饭,收起油腻腻的碗筷后,无声地走了。 石洋独自站在坝子中央瞧着王笑梅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和她想着同样的问题。他想:“她这样的要求有啥错呢?和她争了这些天,这些年?说道底,还是自己不敢去面对她的父母。唉!七年啦!到如今还跟她争什么?别真要像她俩说的那样,自己两头都想要,到头来却一头都要不到。若真那样,我同眼前的张得光又有什么两样呢?”想过这些,石洋仿佛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还想什么呢?既然爱她,就应该顺着她点。好了,等晚上回去,给她个惊喜吧?” 石洋刚想过这里,不知怎的,心思又忽地转到黄雅兰和女儿的身上。 这么多年来,王笑梅虽然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石洋,更使他在私欲上得到了满足,但是,在个人问题上,他又没能完全消除对家庭的依赖。石洋在很多这样两难的时候常会伸出——并渴望能有个什么机会,像上面所讲的那样能把自己那些奇怪的想法讲出来同她们勾通一次,哪怕仅一次;然而,他更清楚,——这样的事情可能吗?过去都做不到的事情,到了现在哪还会有什么可能的呢?但是,在这个问题上石洋又是一个不死心的人。他很多时候都这样认为:“我这种在旁人眼里看来是根本不可理喻的做法,其实恰又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他们只是在强大的,或社会、或家庭、或所谓道德的强压下,望而却步罢了。”——石洋有时候甚至在心里痛苦的这样想:“不是说,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不沾腥的男人?像这样的事莫说中国,在国外的现实生活中,更是屡见不鲜!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嘛!为什么在今天的中国就不行呢?——哎!依我说,这可恶的婚姻法,真的该改改了。” 石洋突然让什么东西灼了一下,低头一瞧,是烟屁股烫了手指,烟头落了地上。他无奈地咧了咧嘴,扫过一眼一切都乱糟糟的过去的校园,又重新从烟盒里掏出只烟来点上,很快又陷入沉思:“他妈的张得光,究竟在装蒜呢?还是真糊涂?这么多天都过去了,怎么说也该缓过神了吧?只是由我怎么看,就他妈的个窝囊。” 接下来的日子里,石洋和他们一天一天的干活,很少意识到他自己在这所过去的学校里是何等的凄凉和悲哀,更完全不去考虑命运对他是否公平还是不公平,全凭毅志和幻想支撑着他。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7 已是十二月的天了,闲的时间一长,冰凉的感觉就非常明显地袭上石洋的身来。这天,还是中午的日子,石洋烟抽了半节,人在石头上就坐不住,只好拿上镐锄到北边教室的后面掏起沟来。掏沟很费事,很多时候为了掏出一个在地面高出一点的石头,一镐下去,却是块大石头,不挖吧,又不行,镐锄一下去就叮当响,还时不时跳起点点耀眼的火星,最后还得几个人花大力气才能把它翻弄上来。这活你急也急不来,眼下就掏了十来米。 石洋这时候心不慌手不忙的掏,天娃和钱矮子来的时候,他已经干得大汗淋漓,见他俩走来,石洋把镐锄往旁边一丢说:“妈的!真难掏!”说完让到一旁。天娃和钱矮子跟着就干了起来。这天,他们一直干到天黑才收拾,晚饭过后,天娃同王笑梅把厨房收拾干净,自己回学校守夜去了。石洋和王笑梅刚准备回房间,张得光却刹有戒事的咧着嘴,双手暖了茶杯朝他俩过来,石洋见了就疑惑地望他说:“有事哇?……” 张得光摆出神秘兮兮的模样,却不急于开口地继续朝他俩走过来。王笑梅见状,去了自己房间。 外面天气很冷,到哪儿都坐不住,于是石洋只好不情愿地同他来到厨房外间客厅处,坐下后便盯他说:“讲哇,啥子事?……” 张得光不慌不忙地站在椅子旁,怪怪的磨蹭过一阵才说:“哦,洋洋,李思秋没有走远。有人给我说,她就在都江堰。” “你啥子意思嘛,都江堰这么大,这还是都江堰?”石洋反感的楚过他一句,奈着性子等他往下说。 张得光咬过几下牙,带着媚眼悻悻的对他说:“哦,洋洋,我说的是城里头。我是想:‘干脆!你去叫辜缘他们把那歌(个)男的弄出来帮我狠狠的整一顿!然后再派他狗日的几个款!反正这阵子你我都缺钱!你看如何?……’”张得光讲完后便摆出一副笑里藏奸的、让人十分厌恶的模样,直盯盯望着石洋表态。 石洋听了,心里打了个激凌,稍许才缓缓对他说:“你龟儿子哩。依我说,管别个球事。黑道白道,讲个公道。你事情都没搞清楚,惘至!再说,自己网的婆娘,你还不清楚?” 张得光见石洋不赞成,改口说:“你说的也对。其实,我也只是想出口气。” “想出气,也得有个说法。”说完,石洋停下来想了想,接着说:“我看这样?你明天先去把事情弄清楚,回来后,我们再说。”随即,起身盯他一眼,回了房间。 王笑梅坐在床头上的被窝里自顾自挽着毛线,见他回来,就问他说:“神绰绰的!啥子事嘛?……” “我看他脑壳真的进水呐。”石洋没好气的说了一句,见她不明白,就解释说:“我指的是李思秋的事。他说他的一个什么熟人给他漏了一句话,说她现在同一个男的网在一起后,住在什么城里的解放小区……” “管你屁事。”王笑梅头也不抬,甩他一句。 石洋见她不悦,朝她逗笑说:“是不管我的事!真不管我的事!他只是叫我让辜缘他们为他出口气!然后再派那龟儿子几个款!”说完上了床。 “你答应罗啊!……”王笑梅听得心中一紧。 “可能喔!你把我说成给他一样哩呐!哈哈哈!逗你哩!”石洋说完,把她的热腿抱了怀里。 屋子里静了下来,要不是后面山沟里涓涓不息的声音哗哗响,还有远处森林里,猫头鹰偶尔传来几声叫,给宁静的夜晚增添几分神秘的话,真让人有种隔世的感觉。 许久王笑梅才开口说:“时间一晃,我都上来一个月啦。亲爱的,你知道我这次上来的时候只对我妈撒了个谎。这几天,我妈老打电话叫我回去。你看我该咋办呢?……” 石洋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会儿经她提起,心里到有些责怪自己,于是把话接了,也没有绕弯地叹口气说:“唉!我想好啦!到如今还说啥子呢?我看,还是照你的意思,回去向你妈她们坦白了算呐!省得我们老这样偷偷摸摸!”石洋边说边观察她的反映,“其实啊!这事,我前一阵就想好啦。只是一忙,又给忘了。不过,我得先提醒你哈!这事你要想好。之后,就看我们能不能闯过这一关了!……” 刚开始王笑梅只认真的听,后来脸上就溢出了笑。到最后,竟惊异的用那种少有的、感动得几乎就要狂呼的神情,朝他喊着说:“啊!老公!你同意啦?……” 大清早的,王笑梅就独自回了成都。走的时候,天还罩着浓浓的雾。 石洋到厨房为天娃煮好面条,裹上棉衣,朝学校踽踽而去。 天娃还没有起床。石洋将面条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朝他叫过几声,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天雾真大,一直挨过中午还没有完全散开。石洋抬腕看看时间,刚准备收工,天突然飘起了碎毛细雨。石洋见了只好对钱矮子交待说:“如果下午还继续下雨,干脆就明天再来。”交待完后,便同天娃一道往回走。再一会儿,细雨中就夹了细米般的碎雪落下来,愈下愈大,成团成片的在空中飘翔。浑噩间,花花茫茫的雪,大把大把地将宇宙裹成了杂乱无章的团。放眼望去,山也朦胧,树也模糊。朦胧的白沙河里,虽然还听得见潺潺的水声,却再也看不见丝丝残流了。 过去石洋只在北方才见过这样的雪,天娃就更不用提了。两个人都在往回无声的边走边这样想:“这样大的雪,要下到明天,这缤纷的世界真不知要变得多么绚丽。”——快到砖厂的时候,两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发现张得光独自靠在小卖点的柜台边,神情极度哀伤的、泗涕滂沱的,正对着手里的话筒泣不成声,并听他一叠声哭喊着说:“思秋!思秋!你回来嘛!我给你下跪呐!”随着一连串如诉如泣的呜咽,咚的一下,真就跪了地上。站在柜台里面的老板娘见他如此,——真说不清她是惊还是乐,但最终还是先蹙了眉朝屋里搓麻将的人瞧过一眼,旋即又回过头来瞅石洋他们一眼,并生怕旁人没能听见,或没能看见地朝张得光夸张大喊说:“哎呀!张得光!你在干啥子哟?……” 张得光这一手使得实在太突然了,竟迫使当场见了他的人,只在转瞬间伶仃异常,怪态百出,却又都只能像石洋他们那样皱了眉,面面相觑,并目睹和目送石洋他们悄无声息,也是极度难堪的从张得光身旁走过去。 石洋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自称老江湖的人,为了一个不屑的女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哭泣来下了跪,而这个女人还不在他跟前,假若这个女人这会儿真要在他跟前,那他一定要将天下男人的脸全丢尽了。石洋心怀厌恶的边走边想,心里既窝囊又起火。临到山庄的时候,天娃突然将手掌握成撑头,翘起大母指激动地对石洋说:“石伯!你!这个!”然后又气咻咻,极度愤恨的将拳头往下一翻,指地上说:“我们幺爹!这个!” 又过了段时间,张得光身上的钱早让那些夜里来陪他睡的女人花光了,人没了钱,哪也走不动,于是只好不分白里黑里,成天都蜷缩在自己屋里的某一个角落咒骂世界。 自从石洋那天看见张得光让人憎恶的一幕后,更对他避而远之,并几次打算搬学校去住,但是,这样一来,王笑梅回来后势必得跟他搬过去,而现在的学校因为正处在改造中,一切都还乱糟糟的,无奈之下,石洋只好打消了搬走的念头。 张得光的伎俩还没有收拾,这样,石洋又有机会在砖厂对面那个“点”上见他哭过两次,事过之后张得光仍然摆出抑郁寡欢,伤心透了的样。又几天过后,几乎就变成了幽灵,突然消失,没了踪影。 石洋也不去多想,只管理自己的该做啥还做啥,只是每天晚上天娃去了学校剩下自己的时候,心里会对王笑梅伸出几多挂念和怅惘。恰在这一阵晚上,有时又会到这儿来几对过夜的男女。他们的到来,虽然给死一般的山庄带来些许人气,可是,石洋却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张得光请来的马仔。——事实是,来这儿的人就这样认看他。那些人,——石洋除了晚上得为他们提水送茶外,最让他难忍的是——那些狐男狗女们竟还对他凶杀杀——这个那个的朝他使唤。石洋瞧见这些嘴唇上长青毛的、皮都没有穿抻的、肠子也大概都还没能够胀直的瓜娃子、瓜婆娘些把他像马桶子那样提来使去;也尽管他心里巴不得两脚头把他们踢出去,而事实却又是,他只能忍。 礼拜天晚上,王笑梅终于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里满怀异样的对石洋说:“哎呀!好玄哦!今天我先到外面躲了起来!是大姐打电话叫我回去的!——哎呀!我给你说嘛!”石洋着急地打算把话抢过来,却让她打断了。她接着说:“大姐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我妈刚知道的时候,只差那么丁点儿就给气晕球罗!’后来还是全靠大姐夫出来劝,——再加上大姐二姐哩一诓!妈莫得奈何,最后就只好同意呐!嘿嘿!哦?”说到这,她突然在手机那边嘻皮笑脸的大声说:“我给你说嘛,其实我妈也没啥。她说她很了解你!她其实对你啥都没说哩!只埋怨你年龄太大了!说真的,其实我大姐和二姐都还不知道你的实际年龄,假如她们知道哩话,还真的难说咧!我妈呢?只一个劲的捶心口!不过喃,我妈也没有当她们的面把你的年龄给说破哈!——还有啊!哎呀!我给你说嘛!昨天下午真的才安逸哦!闲得无事的时候,她们个个都装得神秘兮兮的,活像审犯人样,一个个轮流问我说,” “三妹,咋个开始的呢?” “可以哦,好久开始的呢?” “死女娃子,七年呐?害得我天天给你找对象!” “你都可以当‘克格勃’呐!” “哎呀!那个味道不球摆喽!嘿嘿!……” 石洋听的时候,那颗悬着的心就像抛在空中的石头,听到后来才全落了地上。 石洋对她妈的了解,就如她妈对他的了解,这一点仅从王笑梅在对她妈地描绘中就能听明白。当初她妈当着石洋面说的最后那番“说真的,别的地方或别的人,我还真是不放心哟。”的那句话,虽然至今还在他的心头萦绕,现在却终究成了过去的往事。对于她妈来说,或许是,——不管她妈现在怎样看待这件事,当一切都全明白之后,还能说啥呢?最好的办法,只能全认了。 今天是星期一,下午石洋同天娃一道从学校刚回山庄,张得光跟着就面带笑容从客厅串了出来。石洋只一愣神,很快从他的表情里有了答案,就说:“张得光,李思秋那边没事了吧?”石洋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将前几天收的房钱拿出来。 “莫得事,她同意过几天就回来。” “我想,这几天你多半是在她那里。对吧?” “就是。洋洋,你不要笑我哈!” 王笑梅回来后的第二天,黄雅兰第一次大清早给石洋来了电话。石洋心怀狐疑地把手机拿到耳边。手机里,黄雅兰告诉他说:“黄斌知道他这里需要狼狗后,同意把自己的狼狗送给他。” 自从石洋上次在成都卖过股票回山上后,几乎就再没有和她通过话,前几天是因为狗的事,他才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用手机给她讲过一遍有关狗的事,之后便全忘了,因为这一阵他心里郁积最深的、常常在夜深人静,一觉醒来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他当初在离婚协议书上签那些内容:比如,图书市场上的生意、还有市场上的流动资金那些事;可是,既然他现在已经这样出来了;——出来就意味着对这一切的放弃;出来就意味着他俩将彻底地决裂;出来就意味着他俩的过去已划上了一个让他们彼此都将遗憾和悔恨终身的句号;可是,当初她在电话里说得那样狠,这会儿竟又因为狗的事,竟破天荒又主动给他来了电话。 石洋接过电话,——尽管他现在还疑团满腹,却又不得不使他这样想:“女人的事,很多时候真让人搞不懂。她今天这样,或许明天又那样。这一回,会不会又是在告诉我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呢?……” 男人啊就这样,特别是我们这位石洋,什么空穴来风的事,只要经过了他的耳朵,很快都会传到他的肠子里转上几个来回。可是,山庄的事情,还有他和王笑梅的事情既然以经走到了这一步,就由不得他多想了,即使他现在的心里是顺畅的,也不行。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8 石洋不爱狗,更不懂狗,只知道她哥当初是花血本,买来望它发财的。 石洋因为狗的事正在犹豫,老同学色龙来了电话,并在电话里乐颠颠告诉他,说是约好了几个同学,打算明天上山来看他。 石洋心知他们一定是闲腻了,才到他这儿来找乐,是因为他想到了狗的事上,这才答应下来,并随即把黄雅兰的手机号给了他。 第二天刚好是“冬至”,色龙带上原班人马一行五人到了山上。石洋在公路边刚把他们接上来,跟着,虹口的班车就到了。门开处,只见张得光笑容可掬地搂了李思秋的腰儿下车后,款款地往山庄走去。从他们走路的模样看,怎么也让人瞧不出有何异样的变化;特别是李思秋的脸上仍然还是挂着从前那种笑;那双高度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还是同先前一样的深不见底;不同的仅是由于这一阵气候凉,身上穿得厚了些,看上去似有几分发体;白皙臃肿的脸上,冻出了两团大山里的高原红。 带上来的狼狗事成刚从车上牵下来,虎子嗡的朝它扑了上去。事成就地一卧,跟着就尿尿了。众人一阵吆吼,一阵嘲笑说:“就是嘎?城里的狗不如坝里的狗。坝里的狗不如山里的狗。城里人把狗当玩具。装得横,吓生人。” 芋儿很有经验说:“它们一定都是母狗,不然咋会见了就咬?” 光脑壳却说:“假老练哇。狗给人一样,各有各的地盘。” 石洋刚拉上虎子劝它息怒,众同学还在七嘴八舌,张得光搂着久违的李思秋从外面走了进来,很快从他们跟前悄无声息地掩过去,进了自己房间。当他再次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石洋已领上众同学,在彩棚下晦涩地笑骂开来。恰在愉悦的间隙,蓦地,有人发现身边突然多出个陌生人立在身边,气氛很快安静下来。而此时,因为石洋正低头思考一件认为有趣的事,所以,他最后一个发现他。惊愕之余,却也只能一一地把张得光介绍给众人。 张得光看上去已恢复了往日的常态,并热情地对众人点头说:“久仰!久仰!经常听我们亲家摆起你们!——哎哎!欢迎!欢迎!” 石洋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甚至怀疑他是从地下面突然冒出来的,特别是当他在众人面前介绍自己是他什么亲家的时候,心里那种厌恶直到了极点,但在这样的场合,又只能敷衍,于是他说:“哦哦!就是!……” 众同学见张得光如此热情,还称自己是石洋的亲家,于是将注意力转了他身上,并把所有的热情都献了他;——有的朝他喊张同学;有的称他兄弟;更有的,干脆就叫他同学的亲家。 这一次,石洋的同学真称得上对张得光给足了面子。正在热闹,王笑梅拿了茶杯、提上水瓶朝他们走来。因为众同学不是跟她头一次见面,一时间,有的叫她笑梅,有的叫她兄弟媳妇。正在热闹,张得光突然插一杠子,并热情的对王笑梅打哈哈说:“喔哟!亲家母!好久回来呢喃?”王笑梅听见,同石洋一样,怪反感地干咳过几声,去了厨房。 厨房外面那间兼做餐厅的餐桌上,已摆好了过冬至节的菜肴,什么蒸牛肉、烧牛肉、炒牛肉、拌牛肉、卤牛肉、牛肉丝、夫妻肺片,还有一大锅牛肉炖萝卜,加上杂七杂八的餐具,早把一张八仙桌放了个满当当。临到开吃的时候,李思秋才同张得光一道,款款地从房间来到桌前。张得光对石洋同学介绍的时候,李思秋只勉强从脸上挤出几丝笑,像冬日阴霾的阳光闪过,末了,才谎称自己受了谅,之后又惺惺作态地干咳过几下,才有气无力坐下。 众同学见她不冷不热的表情,嘴里虽然不讲,桌子上却早没了刚才的热烈气氛。 “这天真它妈冷!依我看,这样要得啵?趁热呵!先各人喝它妈一大碗!随后再慢慢来!要得啵?……” 张得光抢先象模象样的开了头,接下来又自顾自,抻出他瘦长的双手,往嘴边哈几口热气,又手指舒展过几下,才主动开始为每个人碗里舀热汤。 色龙他们本想借此让气氛调动起来,但见李思秋仍然坐那儿无声无息,反倒更拘谨了,只有石洋心知肚明,又不便说别的,最后只好装了糊涂,端起张得光舀好的牛肉汤朝众人说:“来来!趁热呵!喝哈!……” 众人都在喝的时候,李思秋也喝,但他那种喝法仿佛不是在为自己,而是在为了石洋,或者是不知喝哪去了的瞧不出有那种喝过的劲头,随后又斯文的起身朝众人一欠,点了头,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 李思秋回房间那忽儿,桌上又出现了片刻宁静,随后,张得光就把气氛造了起来。他说:“来来来!各位同学!今天我们大家都是第一次!先把这杯酒哽罗哈!” 张得光今天能这样,应该与李思秋今天能跟他回来,石洋的同学对他恭维有加,以及言语间又特别合他的脾胃,有一定的关系;更让他振奋的是,石洋这些来自“成都省”的同学,仿佛一下子又让他在黑的夜晚看到了白的曙光,这时候灵光一来,更使他仿佛从现在起,他已经又一下子找到了从前的感觉。——是的,是这样的!这一次不仅让他隐约的意识到——他们的出现,将给他带来的是一次何等难得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就是,——他应该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他们,凭借自己在这里的老板身份,再一次把石洋踩倒在脚下。而接下来自己所需要做的是,像收拾石洋那样,收拾他们。 刚开始几杯酒下肚他还耐住自己的性子,在众人面前约显沉稳,还会时不时地看上眼石洋的表情。现在,他既已有了这样的决心,更因为有了这样的决心受到鼓舞。又几杯酒过后,他就管不了那么多啦!并按捺不住喜悦地在众人不经意间早将打情骂俏的词溜了出来。刚开始,石洋也不示弱地和张得光一到在众人跟前振振有词,随着众人的诨话都插进来过后,很快石洋就显得笨绰了,并败下阵来,之后,众人的注意力便渐渐地全移了张得光身上。张得光发现之后更加受宠若惊,并有了那种双喜临门的感觉,想不高兴都不行。 久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现在的张得光尽管同他们是第一次在一起,更谈不上什么知己;可是,眼下他借着石洋的关系,借着自己老板的身份,早已把自己放在了他们当中;至于打情骂俏方面,更同他们投机到了无法形容的程度。一席天南地北的龙门阵之后,桌上的局面已让他把握得杯言有序,众人的情绪也早已让他调到了极至的巅峰,除了石洋,众同学都在他言辞的怂恿下欢声雷动。笑声和掌声,已仿佛山庄背后的流水,经久不息。 王笑梅有些听不下去,只好让自己的身子从石洋的身旁挪了房间,而此时的张得光,起先还有点儿顾忌王笑梅的存在,现在见她走开,言词中就更加竭尽所能了。他说:“我给大家来段段子!”一阵欢呼声过后,张得光的段子跟着就上了嘴:“听说阁下法力无边,闭门抱妞苦战几天!避孕套子磨破上千,搞得小妞哭地喊天!一盒伟哥只用半天,照此下去不老也癫!”说到此,自己先忍俊不禁的咧嘴强忍笑颜,把声音拉得老长,最后大喊一声:“你——真他妈的神仙!……” 石洋一听就知道他是从今儿的手机短信里拣来的。词儿虽俗,编排却也得体,加上张得光背来抑扬顿挫,落地有声,听得坐中众人喜形于色,并止不住异口同声朝他高呼说:“日得起壳子!……” 光脑壳更是用劲朝众人鼓掌,高呼说:“向张得光同志学习!……” 小小忽然兴奋的插上一句。她说:“听朵(着)哈!嗯哼!我也来一段哈!”她清了清嗓子:“通知,明日开会!主题,谈情说爱!目的,传宗接代!内容,怎样做爱!时间,八小时之外!地点,江边草丛一带!要求,草席自带!条件,两人一组,动作要快!” 话刚说完,她的头已笑来放了桌上。 众人一阵品味,都大加赞赏说:“有主题,有目的。有内容,有时间。有地点。还有要……”又一翻总结过后,众人兴高采烈地高举酒杯站起来,随着一阵叮当的碰撞声,都说:“来来来!干了!干了!”随后众人将头往屋顶上一扬,杯子朝上一翻,喝罗。 石洋见众人酒已喝差不多了,就说:“我看收拾罗哇?大家说要得不?……” “唉呀!洋洋!——你不管!你不管!——等下我们叫张同学安排就是呐!”众人全都朝石洋兴奋的说。 瞧着众人意兴阑珊的高兴劲,石洋也不坚持,只临走的时候朝张得光交待说:“我的同学都交给你了哈。”之后一一地和他们打过招呼,回了房间。 “你也是,腾朵(着)和他们喳闹。”王笑梅见他醉醺醺进来,朝他莞尔一笑说。 “哎呀!逢场作戏!你别看他们那么高兴,其实都是臭味相投!”石洋说完上了床。 “我看!你和他们差不多!……” “哎呀!宝贝!你冤枉我呐!……” “好呐好呐!我看你是酒喝多罗!睡觉!” “睡啊?我还想喃!”石洋说完,朝她身上压了上去。 “讨厌!不想!……” 王笑梅话没说完,石洋的嘴已贴在了她的嘴上,之后又在她身体上温柔过一阵。一阵呻吟过后,抚摸住她潮湿的宝贝进了梦乡。 早晨醒来,石洋发现屋子里已是云遮雾罩。透过窗前挂着绒布的边儿,他发现,昨夜竟有的一扇窗子忘了关。随即用手摸摸昨晚搭在被盖上的毛毯,毛毯已凝了层冰凉的露珠。室内的空气,合着山林里的芳香,既潮湿又清馨。 石洋睁大睡眼抬腕看看时间,表已走过了七点,屋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泛起了奶一样的白,随即,他一骨碌下床,将搭在被盖上的毛毯揭去,到旁边多余的铺上抱来了棉絮,重新搭好。 王笑梅呓语朦胧翻下身,将粉白的屁股漏了一处。 一股刺骨的风裹着浓雾袭进来,他急忙掩上门。 外面差不多什么也看不清,四处一遍静寂,只有屋檐上的露水滴滴哒哒。 山庄上的人都还在睡,只有事成瞧见似曾相识的石洋从房间出来,忙从浓雾中迈着碎步怯生生朝他跑来,临到跟前,由于它对石洋这个新主人的脾性还没有足够了解,所以,它到了离石洋还距离一米远的地方便坐了,并用那双探索的,也是充满了灵性的眼神望他。 石洋也不敢贸然近它,只轻唤声:“事成,来。”——它还是眼生,随后便胆怯的跟了他去。来到厨房,石洋将昨晚的陈菜将它喂了,自己糊乱吃上点儿,又给天娃的早饭稍了,随后套上事成出了门。刚到大门边,虎子猛地狂吠着从圈里窜出来,铁链拉得哗啦啦响。 山道上,凛冽刺骨的寒风裹着干枯的树叶吹过来,使事成也冻得瑟瑟发抖。杂乱无章的天际间,山也朦胧,树也隐约,下面的白沙河也早不见了干渴的乱石。整个江心犹如灌满水银,沉掂掂的只见白雾翻滚,四面飘溢。水泥路面上早结了薄薄一层凌,刚走出一段路,石洋手就冻得难受,于是他只好将饭盒放地上,空出手来交替的伸到口边哈几口。 空旷的教室里堆积了繁杂工具,天娃在靠近墙角的铁床上身裹厚重的被子睡得正酣,被子上面,老棉袄已掀地上。床边椅子上,糊乱的堆放着脱下的裤衩。 石洋将狗拴在床头,叫醒天娃,随后到一旁生着火的炉边给他热饭。 天娃睡眼惺忪穿衣裳的时候,床就嘎叽嘎叽响。又一会儿,屋里塞满了酽酽的雾。 一群从高山上飞来的鸟儿正为自己能在这儿安个临时的窝忙碌着;大概它们每到这个季节都要到这儿来的原故,看上去都相互让识,叽叽喳喳地在那里——边忙碌,边叙述着只有它们才听得懂的故事;它们有时候在枝叶间调皮的上下翻飞,有时候围在石洋的身旁左右扑闪。石洋感觉它们仿佛是在对他说话,听上去那么清晰、那么急切,只可惜他根本听不懂它们来至外域的鸣啭。 预埋下水管道,安放便池、面盆,以及房与房之间的洞,都已经挖好,前几天石洋又买回来部分,砖、瓦、水泥、沙石,就是说,现在应该是到了出成绩的时候,但石洋为了尽量能省几个,所以,刚开始他自己先试着砌了砌,墙砌了一半,看看实在不行,最后只好打消了自干的念头,并依了张得光的建议,由他出面请了个叫武钻花的包工头。这么一来,石洋他们就变成了为武钻花他们打工的秋儿。 今天他主要是到城里去找过去欠他债的工程单位谈收款的事。临走的时候,王笑梅身着褪色的外套,独自从晨雾中走来,眨眼望去,仿佛仙女下凡。石洋见了,心痛的向她交待几句,随后搭上从虹口过来的班车,去了都江堰。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9 闪着应急灯的中巴车在朦胧的山道上缓慢行驶,车箱里只有石洋一个乘客,卖票的小妹见他熟了就和他打招呼说:“哥老倌!这个学校是租哩,还是你买哩?” “租哩,租了二十年。” “是搞山庄吧?咋不到虹口里面去整呢?这地方水都没有。又倒远不近!……” 来了这么久,石洋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这儿的河下面没有水了,但这时候的石洋对这些还来不及细心思考,也没有心思去细心思考,他关心的是自己怎样才能够尽快地把山庄建成,再说,他也不太相信真到了明年秋天,这儿还会同现在这样没有水;除此之外,他认为——只要这儿凉快,空气清爽;有了这些,就什么都够了。他还认为,没有水——也有没有水的好外;比如——蹬山看景,河滩戏水,江心玩石,等等;总之,有了庙子就一定会有鬼上门。这即是石洋多年的老经验,同时也是他认准的死理。 同山里一样,昨夜城里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还带来了今年第一场大雾。这时候,太阳如一盏灯笼挂在朦胧的高天,将都江堰这座本来不大的城市照映得七彩斑斓,虚无飘渺。烟薄的晨雾中,一切都在朦胧间涌动。那些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国力公司的债权债务办公室里亮着粉色的日光灯。办公桌旁边,刚从法律系分来的小唐正坐在电炉旁边烤火。他见过石洋几次,见他来了后就热情地为他拉过张凳子。石洋也不客气,刚坐下便从兜里掏出包特意准备的“云烟”朝他递了过去,两人点燃后,石洋直截了当的朝他问着说:“小唐,怎么样?我山上早已揭不开锅呐,就等着这钱用?……” “我不是告诉过你姐了。上面刚拔了笔钱下来,就是太少,不好分配……” “你知道,我的钱不多,就三万尾款。唉!苦水就不给你倒呐!总之,我现在真是山穷水尽,离上吊都不远啦!……” 石洋同小唐尽管是债务关系,几来几往之后,如今大概也可以称得上是熟人了,所以,当石洋每次谈完正事过后,总要和他聊几句题外的话。这样的话谈过几次下来,石洋不仅发现他骨质里充满了股热血男儿的正气,还发现他会在言辞间流露出对自己学无所用,以及对自己公司这类现象的不屑。上一回就因为谈这些,石洋还好心地把他的话给挡了。石洋还记得,那次小唐发觉自己所说的和与自己所干的工作相背离后,当时就默言不语了,不过,每次当石洋,或他二姐来找他的时候,他都会向他们透露点有关公司在还款方面的真实情况。 “还款计划我已经报上去了,把你排在第一的,”小唐对石洋的话并不在意,只看过眼他,诚肯的说:“只是批与不批,是上面的事。你知道,我刚来,作不了主。” 石洋本想向他许点愿,又发现不妥,心想:“对小唐,最好还是少说这样的话,搞不准,会引起他反感的。倘若真要谢他,倒不如等拿到了钱再说。这样在情面上都讲的过去。”石洋想过这些,于是改口说:“是的,小唐,那就拜托你啦。” 说话间,一个早已过了中年的汉子踱着雍容的步态,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来人个子不高,养得白胖胖的,约显浮肿的脸上,长时间挂着踌躇满志的笑。身上裹了吊带西装,让人乍眼看,富贵中,老给人一种不舒服的味道。 来人刚进门就瞧见石洋,但由于见石洋面生,只客气的朝他点了头,到旁边办公桌前坐了,并开始剔起自己让烟熏黑的细牙。 小唐见他们不认识,勉强的介绍说:“哦,李主任,石用的弟娃。”说完,朝石洋指了指。 小唐还要往下说,李主任很快撑起来:“哦!石二姐呀!早认识!老熟人!老熟人啦!”刚说过,又仿佛记起什么,大声说:“哦!你是她弟娃?——欠你的款我早报上去呐?——唉!还得慢慢来啊!——唉!我也急啊!”说完后,又伸出肥厚的手掌,和石洋握在一起摇了摇,坐了回去。 李主任石洋早听说过,也知道他来了这儿,只是一直无缘碰上。今天碰上了,也印证了外面对他传说的那样,就一个老滑头,所以石洋一点都不惊呀。 李主任在公司里的版本很多,归纳起来就是快吃爆的那类——老贪污犯,这会儿是用钱买这儿来喝清茶的,所以石洋对他就不用太客气,也没等他把话讲完,便带着半是幽默,半是认真的口吻朝他解释说:“哦李主任,刚才我不是在和小唐谈什么过日子,收钱的事!我是在和小唐讨论我该怎样上吊的问题呢!……” “哈——哈——哈!——” 李主任忍俊不禁的大笑起来。他笑,石洋和小唐也笑。 “我说!——小石啊小石!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哈!——你!咋个说,也不致弄到那一步!不过你放心!上面会考虑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办公室已来了好多人,石洋一看便知道都是来要帐的。刚才李主任还笑容可掬的对他们一一点头,这时候声音更大了;看他的表情,已不再是只对石洋一个人,而是对大家讲的了。话讲到刚才那儿,他突然来了个转折,他说:“——你和你们都知道,这个债权债务办公室,刚成立不久。我这个主任也是刚调来不久。说道底,我这个办公室其实不就是公司里的一张挡箭牌。公司里面设这个办公室是啥子意思呢?我不用讲,你们也都该全晓得,不外乎就是省得你们成天到公司里去纠缠嘛!——这难道不是吗?所以说,我也难啊!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当初派我来这里,我也是整死不来呢!可是,脚肚子哪硬得过大腿喃?再说我这里的职能嘛?不就他妈是——各个项目部工程一完,就是一大堆债务报回我这儿来,跟着债主就讨来了。这里,我都得一一地给他们登记,随后报上去;接下来的工作,不就是还差哪家公司、哪家单位多少钱,来过多少次。这些,我都得一一记录,然后向他们汇报,这是我们的事。有钱没钱,给多给少,是他们的事。我这话在哪,我都这样讲。总之一句话,大家体谅,多多包涵哈!多多包涵!——哦对了?小唐,你今天还得都给他们一一的登个记哈!然后转到公司头去!我这里还有点其它事儿,得先走一步!唉唉!……”说着,将双手当胸一抱,拱手对众人躬躬身,出了门。 李主任刚跨出门,众人哄的一下开始愤恨的议论和咒骂开了。有的骂:“狗日的老瓜娃子!”有的诅咒说:“老滑贼!”更有的朝他骂着说:“干脆我们哪天晚上去找条麻布口袋来!把他狗日杂种给装起来甩岷江河算球罗!” 外面的雾已经散开,太阳早已把城里照得暖融融。 石洋从公司出来,在街上磨蹭过一阵,去了石用那里。 石用正端上碗吃午饭,见他进来就说:“洋洋,将就吃。” 石洋愣头愣脑瞧了瞧桌上说:“刚吃过。” “嫌啥子嘛,嘿嘿!下来干啥子呢?” “还不是因为钱的事,找了下小唐。” “对啦!他给你说过没有?他说春节前……” 石洋没等她说完,心神不宁的起身要走。石用见了,急忙转了话题喊他说:“球哦!刚来又要走嗦?……” “找三总。” “疯子!所上这时候班还没有上!”石用愣了下神,稍许,又灿烂的盯他说:“你找三总干啥子呢?不是说你们好久都莫得联系罗得嘛?” “最近见过三总没有?” “见过!他还问起你呐!我说你在山上搞了家山庄!”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10 “哎哎!同志!你找哪个?……”守门的老家伙见石洋冒失的往里闯,很不痛快的朝他喊。 “找郝三总。” “唉呀!早说嘛!他在所长办公室!” 石洋客气的朝他点过头,经直朝办公室走去。 “嘿!洋洋!稀客哈!来,这边坐。我给你泡茶。” 郝三总身著一套紧绷绷的特大号警服,威风凛凛、大腹翩翩、笑容夸张的扯大嗓门一边说,一边准备为他泡茶。水刚掺过一半,又突然想起什么,他说:“哦,对了。你小子跑哪去哪,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哎!听你二姐说!说你在白沙上头搞了个什么山庄?——不是当哥的说你啊!好好的,咋个就又到那鬼地方去搞什么山庄嘛?当初,你要真有那打算,就该先来找下我嘛!……” “我这不是来给你汇报了!说真的,其实前头我也打算来给你老人家请示的,可你的手机一打,不是停机,就是人机分离。来,先把你的电话号码重新给我一个。”石洋一边说,一边在办公桌前坐下来。 “你也是,前几天我还在问你二姐!你听你姐咋说?她说她号码记在本本上,让洗衣服给搓呐!” “来!给你张片子!是明骗!不是暗骗!”石洋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张名片丢在他桌上。 “如今这年头谁不在骗呀!当然,你只要不闯在我的枪口上,管我屁事!哦!当真啦!假若我哪天下了课,球本事没有,搞不好还真要当骗子呵!……” “说远啦!我看这样!今天就算我来给你报了到!改天呢,你先生要有空,还是上来关心我一下。我呢,随时都恭候你!……” “行嘛!行嘛!正好我也要出去!走哇,我送你!”郝三总爽快的朝他笑着说。 “你送我?嘿嘿!——难道没有你,我就走不出去?”石洋摆出诧异的神情朝他说。 “扯鸡巴蛋!” 郝三总说笑地和石洋来到门外,又朝他问了句:“洋洋,你咋走?” “忙你的!不管我!” 石洋踽踽地刚沿着街边走出一段,无意间发现有辆车在慢车道上缓缓地跟着,便止不住朝车里瞟了一眼,刚好,小车右边的自动玻正在徐徐的往下降,石洋认真一瞧,这一瞧,竟使他不禁大叫起来:“嘿!辜缘!你他妈跟幽灵样!跟在我身边想干啥子?……” 车在街沿边点了下头,辜缘斜身将头伸到窗前朝他笑喊说:“石总!上来!上来噻!……” 石洋来到旁边将车门轻拍几下,犹豫地拉开车门刚坐好。辜缘抢先开了口,他说:“石哥,你认识郝所。” 石洋还在为刚才那一忽儿的巧遇走神,正要答话,又听他接着说:“刚才我看见你进去的。没有喊你……” 石洋听他欲言又止,心已猜出几层,接口问着说:“有事哇?你说。只是不敢打包票,”石洋话没说完,见他似笑非笑的盯自己,就认真的改口说:“说真的,过去关系不错,只是好久莫得联系了。小打小闹的事,我肯定没问题。什么杀人放火,整死人的事,别找我。” 辜缘听他说完,却说:“妈哟,又来罗。我懂!这年头,谁还敢把谁黑办啦?”说完,他把话锋一转,瞧过眼石洋,接着说:“莫得事,只是停下来接个电话。知道不?派出所门口停车,最巴适!” 石洋一边听,一边揣摩说:“没事最好,你我兄弟不要假打。不过,刚才我说的也是真话。” “我是没事。只是几个小兄弟出了点事,过来看看。”辜缘轻松地一边开车,一边接口说:“皮蛋在网巴头网了个大二的婆娘。——嘿!前天晚上!两个狗日低在学校外头的坡坡上耍晚罗!回去见校门关罗!两个杂种就跑去翻围墙!结果——你猜?结果他狗日哩把脚给拐球罗!——嘿!拐就拐罗嘛!哪晓得他龟儿子哩回去的时候!几个兄弟伙见他一瘸一拐,就问?——你猜他龟儿子咋个说?他说是让她的‘网网’叫人打的!——这下对球罗,几个兄弟伙立马就跑学校头去呐!当时,那个婆娘还在上晚自习!——结果你猜?几个龟儿子哩竟然冲进教室去把她给拖了出来!一问,才知道是他自己跳墙拐的!当时几个兄弟伙还不球相信,又把她押回去对证。结果,皮蛋见他们气势汹汹的带了她回来,立马就梭球罗!——就在刚才才在学校门口把他逮住!——这下子安逸球喽。几个小兄弟顿时就给他龟儿子一顿暴打,结果把手也给他打断球罗一只!——嘿!恰好‘110’从校门边经过!当然就通通给带回了所里!” 石洋听他讲得轻松,就打趣说:“球!我信!你一定在清理门户!” “言重了!石哥,这种话可是乱讲不得哩哟!”辜缘大声申辩说。 “你的兄弟。你不发话,谁敢乱来!——我说呀!辜缘!你也做得火了些!这样子,以后谁还愿意跟你!” “莫得规矩,不成方圆。不过,我也只是让教训他龟儿子几下。鬼晓得那几个虾子,屁儿那么黑!……” 石洋听他这样讲,沉默许久,又才开口说:“我看没啥子。再说,都是兄弟些。就等于是在逛的时候,不小心伤了。” “还是你懂。只是他们见人弄伤了,咋个都要过问一下。你说是不是嘛?” “皮蛋咋样?” “医院头。杂种些,没事就给老子找麻烦!——哎!累啊!哦——对罗!咋走?”辜缘悻悻的说着,把车停了路边。 “这样,我就在这儿下,正好赶车回山上。” “有轿子你不坐。走,正好我也没事!”辜缘说完将油门一踩,奔山庄开去。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11 昨晚上石洋经几位同学劝回房间那会儿,酒桌上闪现了忽儿空档,张得光勉强朝众人又劝过两杯,气氛还是没能搞上去,心里就暗暗着急,闪念间他琢磨,一定是因为石洋的离开才使他在众人面前像“葱”样,一掐就断了,随即灵机一动,玩深沉地拿出自己贯有的狡黠对他们说:“你们发现没有?只要有石洋俩口子在跟前,我们之间仿佛就隔着一层!可是,当他真下了桌子,才发现没他还不行。” 张得光的这段话讲到了众人心眼里,并还因此引出众人的一翻高见,议论中,张得光好不容易把气氛搞上来,便借着他刚才的油嘴又好一阵调侃,终于才好不容易把自己老板的位子摆正,并借酒劲,一阵同学一阵哥狂叫,说话间,更不失时机地带几句诨话,直把石洋几个同学搞得油腻腻,怪怪乐。终于,张得光眼见众人都有了醉意,这才又趁机邀请他们打麻将。众同学也不推辞,很快到旁边桌子跟前圆起来,可是,色龙他们本来一行五人,再加上他自己,桌子上就多出两人。光脑壳和芋儿见了就说:“我们买马!” 哗啦啦的桌子上虽然堂子不“酽”,众人的兴趣还是满高,只是时间稍一长便都一个劲直叫冷,最后好不容易捱到凌晨两点来钟,众人见分不出多少胜负,这才余兴未尽,带上倦意收了场,并由张得光朝房间走。出门的时候,外面已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还有细碎的雪粒。色龙见了,边走边对张得光打趣说:“这天正好挤热呵!张同学,干脆你就给我们开一个房间算呐!管它妈的哟!同学会!搞垮一对算一对!” 小小听见,悻悻的把话接过来蹙眉说:“我怕!老娘今晚上的裤子,拴的是死疙瘩!” 色龙、光脑壳、芋儿、仙姑,还有小小他们经过晚上那台酒,以及随后那场花花麻将,现在已经把张得光看做了不可多得的知己,甚至当张得光在为他们整理房间的时候,色龙还邀他挤一处得了。热闹的场景一直持续到张得光出门。 带上一路诡谲笑意的张得光,满意地经过七弯八拐回房间飕飕上了床,终于将好久都没有让他翻弄过的李思秋熟睡的身子搂在怀里,折腾过好一阵才睡过去。 色龙他们这时候虽然都倦意朦胧,但是,在关于谁先上床的问题上,都做出难色来,推搡之间,光脑壳和芋儿故作大方的先开了头,将脚下鞋子一蹬,选了处边儿,但没有立即光身子躺被里;小小和仙姑见状,趁势上床依次靠了芋儿的旁边;色龙见众人全合衣上床,自己也不便脱什么,只上床后一定要夹在小小和仙姑中间;她俩自然不依,无奈之下,色龙只好往边上朝仙姑的身边来;仙姑见他往自己身边躺,旋即来声尖叫;这一来,直逼得色龙谀笑的对众人忿忿说:“妈哟!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看!今晚上该不会把老子弄来凉起!”无奈之下,仙姑只好朝光脑壳的热身子用劲挤出个沟样的缝,色龙趁势见缝插针,从小小和仙姑当中躺下去,又一阵打情骂俏过后,话题转到了张得光身上。这一次,众人拿张得光同石洋做了回认真比较,最后得出一个比较统一的结论,即,张得光更适合她们脾味。 芋儿依偎在光脑壳的劲腕上最先入睡;小小和仙姑都各自护着自己羞处,一夜朦胧;光脑壳和色龙究竟啥时候才停止他们身子骨的躁动,和那双不安分的手,已不知是啥时候的事,异日一觉醒来,时间已近晌午,稍带点暖意的太阳,懒洋洋让薄雾托在高天,悬浮升腾。山峦间,丝丝蛇样的云在山腰上缠绕,不肯散去。 张得光早已为他们备好早餐,八宝粥和肉包子是他特意到白沙街上买来的;牛奶和蛋糕同样是他上白沙的时候顺便捎回来的;只有鸡蛋,还有几碟可口的泡菜和碗、筷,才是他山庄上原来的东西,并把一张圆桌放了个满停当当。 第二天早晨,色龙他们一行从房间来到桌前再一次见了张得光的时候,已没了昨日刚来时的那份生疏,而此时的张得光,更是把自己放在了他们当中,彼此间哥呀姐呀的不亦乐乎,直到李思秋磨磨蹭蹭上桌子,她们恰又成双配对去了后面山林间汲取大自然的精华去了。 在吃的问题上,李思秋好像还是对什么都没劲,最多仅是为了草草的敷衍下自己那张不怎样好看的薄嘴唇。早餐过后,又独自去白沙会她那些已经久违的牌友了,而此时的张得光,更是早盼着她走啦!原因是他已经看准小小是自个儿来的。他才不会让她——或不忍心让她单飞,但此时已经晚了,于是他只好任了自己的非非思绪,行空走马,最后好不容易把她们,——应该是把小小盼回来,到这个时候,张得光自然不会失了时会,团团地围住小小一阵抓耳挠腮过后,带她们去了学校,更一路把小小帖得够紧。只恨路不长,一会功夫,又走了回来。无奈之下,张得光又只好为她们安排麻将。搓麻将的时候,彼此间照样地延续着昨晚上的人情张子,抬举间,打情骂俏才是他们乐而不厌和最感兴趣的,并彼此从中得满到足。 张得光正在自鸣得意地拿石洋的冷屁股贴自己的脸,一门心思讨他们欢愉,窥探和敲打骗色骗财的如意算盘,且一切都做得不露声色,让色龙等将他诡谲的、狡黠的言辞,认定是——他既有成熟男人的幽默、又不缺涵养,更具有现代人那种时髦的魅力。 张得光正在得意,突然瞥见辆好看的车儿从外面开进来,心一咯噔,脸上旋即越过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不安来。最后,当他终于确定是石洋同辜缘两人,并朝他们走来时,才终于无奈的露出几丝让人难以捉摸的笑,不情愿地朝他俩打了招呼。 石洋这会儿早已猜透了他的贼心,只不便当众人前把他揭穿,还装住若无其事地瞟过他一眼,厌恶的随口哼过一声,绕同学跟前歉意地朝他们打招过呼。众人却对他说:“有张同学陪,莫得事。” 色龙手指捏着麻将望眼石洋,接着把麻将往桌上用劲一拍:“二万!”说着向张得光投去一抹讨好的目光。 小小却说:“还有王笑梅陪我们得嘛!你忙你的!” “介绍一下,我的好朋友。辜缘!” 辜缘见众人用目光朝他投来,便不露声色地拿出自己固有的、让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从脸上勉强挤出几丝笑,将身子稍往下弯了弯,转身到一旁桌边坐了。石洋见状,只好故作深层,跟过去。 由于石洋和辜缘的突然出现,从某种程度上给桌上的气氛带来了不和谐的成分,并抑制了他们彼此间的游戏。加上石洋和辜缘在闲聊中有时会朝他们瞟上一眼,进而使气氛更加凝重。——从他们的目光看他们,有时会让张得光和色龙他们感觉到,好像石洋和辜缘对他们很有兴趣,有时又仿佛投过去的是不屑和审视的目光,却由于他们都无法正确判断那种目光所传送的真实用意,这样就更让他们感受到几分逼迫和不自在;在这样的情形下,色龙首先坐不往了,只是当他用那种很不痛快的眼光瞧过几眼石洋他们后,却又说不出什么,于是只好在打麻将的动作中将自己的不悦表现出来,动作也明显慢下来,在这个时候,小小等人好像觉察到了色龙什么,并生怕他说出什么失体的话或做出不得体的事,于是只好催他出牌。 本来正在色龙等人身上打着如意牌的张得光正将几人玩于股掌,他甚至早知道石洋已看出了他的用心,却仗着石洋已上了他贼船的理,并拿稳了石洋不会将他当面捅破(至少是眼下)而有恃无恐,哪知他正在得意的时候,半途中杀出了辜缘这么个程妖精,而这个程妖精即让他生厌,又使他感到畏惧。 这会儿他终于有些意识到石洋是在用辜缘来敲打他了,心里虽恨得牙痒痒,嘴上却大气也不敢吭。戏,他暂时不便往下唱了,灵机一动,像桌子上打“阴张”的把话递给光脑壳。光脑壳哪知道这些,他甚至很主动地把张得光从“麻桌”上换下来,随即,张得光起身从另一道门去了厨房,这一去便直捱到晚上众人在餐桌前聚拢才做来病歪歪地从厨房走出来,刚勉强坐下,又声称不舒服,起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众同学见张得光抑郁的不辞而别,都意识到和石洋有关,但碍于身边多了辜缘这位生面孔,自不便将内心的想法掏出来和众人交流,又一阵巡睃过后,石洋才不动声色为众人倒上酒,并主动将酒杯朝众人举起来,尴尬之余,众同学才开始勉强相互酬酢。 酒已喝过几杯,酒桌上还是不见昨晚那样热闹的气氛,而石洋和辜缘又始终保持刚从外面回来时那种不冷不热的、算不上客气而客气的姿态,在这样的气氛中,它除了给人带来郁闷和压力,什么样的佳酿美酒都喝不出它的醇香,——特别是长期以来都自认为在众同学(除石洋外)跟前花钱——手打得特直,并因此才得以在她们面前称自己老公的、独统这个小集体主宰之地位的色龙眼里,就更加不能容忍,但真正最让他生气的是眼前的辜缘,他简直让他生气到了不可忍耐的地步,——可是,当他无数次的,用那种明显带有几分心虚的、胆怯的眼神瞧过他后,最终还是落了和张得光一样尴尬,不敢把心头的忿恨掀泄;不同的仅是他还能赖着是石洋同学的份,终于才得以在她们面前继续保持那分来之不易的、特殊的殊荣,不至当众丢了自己体面,并最终得以将那份极其可怜的德性再次搬托出来,站到了挑起大梁的主角之上;在这个时候,他首先要敬的当然是辜缘了。辜缘也不推辞,照样用那种不怒自威的姿态正襟危坐,来者不拒,把酒喝了。 一席话之后,众同学已依次向他敬过一回,酒桌上也渐渐来了气氛,并开始深一杯,浅一句的放开酒量;突然,辜缘的手机好听的叫了;于是,桌上的气氛又嘎然终止。 辜缘是从桌子上离开后,才掏出手机,回来的时候啥也没讲,只不动声色对众人打过声招呼,反身朝自己车子过去。 众人见了都不敢留,只有石洋不放心,朝他跟过去。 辜缘见石洋跟来,就朝他开口说:“石哥,不好意思。出了点小事……” 江湖上的规矩石洋当然知道,不该问的不问,于是只含糊的朝他安慰上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刚讲完,辜缘却为难的对他说:“唉!你身上有莫得钱?我身上怕是不够!改天上来给你!” 石洋二话没说,把身上仅有的钱掏出来约约点过之后,说声:“数一下,刚好一仟。” 辜缘也不多说,接过钱,随着一阵悦耳的马达声响,走了。 石洋倒回去的时候,发现张得光正手捏酒杯,若无其事坐在色龙身边,心里一怔,坐下便不客气地朝他问着说:“张得光,刚才你咋回事?” 张得光怪模怪样朝众人瞧过一眼说:“球哦,刚才我不舒服。” 石洋本来就反感他那副奸来无厌的德行,这时候更发现,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众同学全都用那种白眼儿朝他瞧,忿恨之余,心里很快全明过来:“一定是这杂种趁我不在,下了我和辜缘的烂药。” 石洋心里虽然忿恨,但看在同学的面,本不打算说别的,刚想转个话题,却见张得光竟不失时机的更进一步厚颜了,并用那种十分正色的语气对他说:“其实啊洋洋,我告诉你。要说辜缘在都江堰好咋样,其实也不见得。真要说拿得过钩!——海哥、地娃他们,才算都江堰真正日得起壳子!他们这些,”说着他将眼珠儿一转,接着说:“要钱有钱,要人有人!黑白两道,谁不给他们面子!……” 石洋没有等他话讲完,——刹那间,他生性中所蕴含着的全部激愤之情和隐藏在骨质底里的那种邪恶的东西都迸发出来了,而且,他现在这种激烈的情绪,——可以说以不止一种形式,而是跟他所有的品质交织在一起,更仿佛这时候是因为魔鬼在他身上起了作用,并要求他对张得光以求一逞的结果,并且,还是在克服激情的过程中爆发出来的。所以,只见他眉头紧蹙,满脸黑沉沉,凶相毕露。这是张得光和他的同学从来都没有预料到和看见过的。在这副样子持续的片刻时间里,可以说石洋已变成了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人,让人瞧上去,真有那种怒发冲冠的模样。 张得光眼见他突然变了颜色,心里虽然突突的悸得慌,却还是硬撑着,并艰难地又吱唔过几声,才把话停下来。 石洋发现自己失了态,也担心桌面上弄太僵了,这样都不便收场,心里直闪念头,最终,还是用了不依不饶的语气;但是,从他的态度上看,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并闷声闷气盯他说:“张得光,话不要说过了头,如果你觉得辜缘,”说到这,他停下来又扫过眼众人和张得光,接着说:“我的朋友冒犯了你。我立马叫他回来给你道歉!你看咋样?……” 酒桌上的气氛是凝固的,张得光毫无表情的愣在那儿没有吱声,僵持中,还是几个同学为他们划了圆。她们说:“算球罗!洋洋!说说而已!何必当真呢!……” 一边是同学,尽管他骨质里对他们的有些行为不尽认同,却还是同学;张得光尽管让人厌恶,却终归是在他自己的山庄。再说,——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石洋始终认为,如果现在就当众人面把他过去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揭出来,也不合适;——假如真那样,自己闹笑话不算,还不一定能得到他们的认同;搞不好反倒让他们小觑了自己;而张得光正是因为看准了石洋这些,才敢这样有恃无恐。 眼见张得光和他们都表现出尴尬的窘态,自己该发的火也发了,同学也出面捡了“脚子”,在这样的情况下,石洋只好拧眉别转了话题,却也明显带上教训的口气对张得光说:“你的能耐我还不清楚?只要你尾巴一甩,我就一定知道你肠子里在捣鼓什么!说真的,其实你早就该给我烧高香呐!当然,你一定也认准了我这一点。要不然,你咋个敢呢?——今天,我当着众人面说多了没意思,就拿刚才你说的什么海哥他们来说。我问你?哪一个认识你张得光?哪一个又是你张得光请得动的?所以,你说这些啥子意思嘛?——照你这样说,我还认识萨达姆、拉登嘞!嘿嘿!不过!我给你实话实说吧!我给他们八字都没有一撇!”说着,石洋自己先忍不住拧眉干笑过几遍,再用半是教训,半是提醒的面对他和众人说:“知道不?社会上,地皮怕操哥!操哥怕道上闯的人!当然,我并不是说辜缘他们就是道上的人。而事实上,我和他们也仅仅是两不相干的陌路朋友。刚才,只是你说的话太伤人呐!……” 石洋在余怒之下讲这番话虽然够狠,甚至刻薄,却也讲得有道理。 刚开始,张得光还强装若无其事,随后头就低了,蓬头垢面的额头下,一双绿豆大小的小眼珠朝地上射着愤恨的磷光,心里在对石洋赌咒发誓的说:“我操!最多!你就能给老子在他们跟前打哑谜!洋洋!你输定啦!” 酒再也喝不下去,最后,石洋只尴尬地和同学打过声招呼,同王笑梅回了房间。 王笑梅心里和石洋一样憋一肚子气,却见他累了一天,啥也没说,简单的洗漱过后,上了床。一觉醒来,灰蒙蒙的天早已一遍涅白。 石洋起床后,经直去了厨房。王笑梅简单收拾过后,热腾腾的饭就上了桌。随后两人就着昨晚的饭菜填了肚子,又顺便给天娃稍上一大碗,去了学校。临近中午时分,色龙开着咕叽咕叽的车儿,载着几个同学来到学校,随后在坝子里指手划脚地兜过一阵,又朝面团一样的破车钻了进去。临走,众同学没忘了劝石洋的对他说:“洋洋,你没有必要和张同学搞太僵啦。刚来嘛,你将来还有好多地方要依赖他。” 虽然石洋因为昨晚的事,对张得光又多了个结,却也向他同学劝的那样并没有乱了分寸,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除加紧了对山庄的改造,只在态度上开始明白地同张得光画了一道沟。除此之外,他开始增多了同郝三总、王一火他们的交往,当然,尽管这们会使石洋在钱上面又多一份开支,使他自己有可能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然而在他看来,却是必须的。 石洋对郝三总和王一火他们而言,他是以另外一种才智做媒介来对待他们的,那情形就像一个落泊的人在寂寥中仰望星空时感觉到偶尔的解脱那样;也如同打开一扇窗,让一股较为自由的空气涌进封闭而又令人窒息的房间,里面虽然散发出物质或精神霉味的东西,不过,外面那股空气在一定程度上总是新鲜的,却由于外面那股清新的空气太寒意了些,呼吸时间一长就不大舒服,以致石洋不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长期以来都处在这样一种两难的境地徘徊。现在石洋同样从这样两个方面对郝三总和王一火,甚至辜缘、张得光和他的同学,以及王笑梅和他过去的家庭,乃至这儿的一切人们之间的动态进行仔细的思考和观察。他一方面要知道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在熟悉他们各自不同的思想范围内观察他们那种死守着一条习惯的路径,另一方面,他又要在向他们打开自己新的思想界面和精神天地时,观察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更新或更为丑陋的东西。他相信,新天地的奇异景色会促使他们一些隐匿在表面性格之下,不为人所知的东西全会显露出来,所以对他们而言,石洋认为必须先知其人,然后才能善治其身。 最近,石洋通过和郝三总、王一火他们的接触,发现他们在与他的平凡交往中把自己看得很清楚,并彼此都是在各自的处境中仿佛是一个不忠实的哨兵,在索然无味的上岗时间将要结束的时候,还在那里心猿意马。彼此间那种无数次的鼓励,其实就如一个裁判要求一个懒散贯了的人去赛跑那样力不从心。另一方面,尽管郝三总和王一火他们这帮人平常在石洋的眼里看起来总有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劲儿,可他们的行为又让他发现他们常常越出普遍法律所规定的范畴,然而又都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和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多数只打打擦边球;这是他们的激情之致,并非本性所为。他甚至发现他们也不是有意的。有时候,当他们在他那儿做完了那些伤风败俗的事后,他们不仅以病态的偏激与一丝不苟的心去监视别人,而且还监视别人感情的每一次起伏;当然,有时候他们也监视自己的行为。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虽然是处于社会体系最低层的一层,但他们始终都是在戴着一种变色的眼镜和极不负责任的态度在对待那些各种规章、准则;就是说,那些规章、那些准则,对他们而言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对别人,却又是必须要加以认真对待的;所以,这些准则对他们而言,基本是没有什么桎梏可言;就同一个男人,有谁在女人跟前不动点花花肠子呢?不同的只是,虽然大家都在打同一个女人的主意;可是,当当真要动手的时候,却又是很少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 这样的日子多了必然招来王笑梅的反对,她甚至对他们不置一屑。 对石洋而言,同样因为,一方面自己手上的钱经不住几折腾,另一方面又担心招不起横祸,现在即要在这里干起这动辄招来是非的买卖,不这样又不行,于是他除了对他失去了的——过去的朋友心生怀念与怀疑之情外,对现在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只能叹惜了。 好长一段日子里,石洋除了身边的王笑梅,和眼瞧着一天天初具雏形的山庄能给他从精神和心灵上带来点安慰外,更多的时候全是在和他请来干活的人一道艰苦的劳作。这样的日子对石洋虽然苦了些,但有钱矮子这样个活宝成天憨痴痴陪在跟前,干活的时候也还说得过去;而钱矮子除了一身蛮劲,靠的就是这个。 这天,石洋和众人没精打采的干过好一阵了才把他记起来,于是他率先打趣的叫上他的名字说:“钱矮子,你一定好久都没去过白沙罗哇?”石洋说完见他只一个劲憨糊糊笑,就进一步说:“还不快去走走!现在的白沙早已不是乡啦!是白沙市啦!哈哈!还不快去走走?……”他还要往下说,手机突然好听的响起来。石洋掏出来一瞧,屏幕上张修娴三个字扎眼的跃入他的眼帘,他迟疑忽儿,接了。按说,张修娴的电话他不该有什么迟疑。——有什么可迟疑的呢?张修娴可是他过去唯一一位红颜知己。 这么多年来,当每一次张修娴窈窕端庄的身影在石洋脑海里出现,都会让他伸出崇敬与感激之情。她仿佛一尊矗立在面前绝对不可以玷污的东方圣女,以至过去当他公司在逼迫无奈的窘境下,宁可让公司——连同自己一并倒下,也不愿意玷污和辜负了她高尚而圣洁的思想。至于其它人世间——你欠我、我负你的恩恩怨怨,对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的石洋都只能是一笔勾了,唯有她,——可以说石洋是今生今世都抹不去,还不清;即使他在将来某一天翻起来,还得了钱,却也还不尽曾欠她的情,唯有把她作以难以咀嚼、回味无尽的橄榄,最后让伴着他自己的灵魂将她带入天国,到那时候,或许他的灵魂才能得到稍许安宁。如今对于石洋讲来,人生一世,能曾有过她这样的知己,并值得他用一身去回忆,大概也挺值得了。 究竟是啥时候认识的张修娴,石洋已经记不清楚,他只记得应该是在九三年,当时张修娴在税务所主管他的公司已经好长时间,而她们从来都还没有见过面。打心眼里,石洋是十分愿意认识每一任管自己的税官。从前的几任税官,石洋就都和他们保持了良好关系。记得她刚调所里来负责征收私营这一块的时候,石洋就在前任税官那里知道她除了年青漂亮,还精通业务。石洋知道后就犯了难,因为在他看来,像她这样吃皇粮,又正处在青春期的征管员,在对待下面来报税的企业时,态度总是生硬,更有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邪劲。所以,临到他准备第一次到她跟前报税的几天前就开始琢磨,却又没能够琢磨出个道道,后来他心肠一硬,就想:“不就是换个税官。这跟我有何关系呢?何况自己从来都是照章纳税。最多只打过点边边球。”——不同的却是——临到她跟前报税那天,石洋竟第一次没有亲自去。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所里每换一任税官,这第一次缴税他总要亲自出马,之后就成了朋友,因为这个,这么多年来,他自己究竟偷没偷过税,这里不好说。但是,税务上的便宜总是粘了。 石洋还清楚的记得那次他是让自己会计到所里去报的税,并考虑好等会计回来向他了解一番,哪知,等会计回来自己刚要开口,又难于对方是——不知他自己在心头更换过多少次版本的美女了,最后竟默然。当时,这事就这样过了,可事情说来也怪,虽然,因为他不用再和她们打交道,并为此省下不少心,只是每每临到要报税,心里就须须地仿佛自己干了不光彩事。有一次会计又报税,回来意外的告诉他,他说:“所里的张修娴问公司有没有能搞水电安装的,我听后,一口就承诺了。” 那天石洋听见,当即还夸过会计,随后自己又亲自用电话和她联系,还约了时间。 石洋那天骑自行车去所上,张修娴大大方方让他见过,他见过张修娴,认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美女管自己而满足。她告诉他,“家里刚搞完装修,发现墙有漏电现象。知道你们搞机电,想必有懂电工活的人,不想你们会计真当真……” 开始石洋没有讲自己老板身份,只说公司知道后,让他来。 这事说来就这么简单,石洋认为,可能后来是她知道自己老板身份,又见他装束朴素、言谈得体,留下了好印象;打那之后,彼此有了联系;再后来,两家人就往来了,并在之后多年的往来中,张修娴对他都有求必应。九六年那一回,当她得知石洋因为生意手紧,竟毅然在她朋友间为他筹措近四十万借款;当时,就因为他手头多了这四十万,才有了勇气向国力公司垫货,要不,石洋怎么也弄不到今天这地步。到如今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12 春节一天天就要临近,石洋眼见那些外出打工的民工,个个脸上都漏出喜悦的表情,回的回,去的去。而组里那些不需要外出打工的人,这时候也不怎么干山上的活;特别是组里年青点儿的一些妇女,她们更是成天让自己收拾来干干净净,喜洋洋地在自己或别的人家围了火盆,等待节日的来临。——最起眼的要数那些放过假,再不需要每天大清早出门上学的孩子,他们这一阵差不多整天都成群集队的在这不足百米的聚居地大摇大摆,——或偷大人抽烟、或拔树枝掏雀窝、或上山打野味,只是当他们经过石洋这处正在改造的学校边儿的时候,都会拿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神情朝里面瞅瞅。 石洋心里一天比一天着急,因为,按理说,眼前这几个让张得光找来干活的,已早该让他们结完钱走人了,可是,国力公司那边还一天天拖着没有给他对现,而他自己手边那点儿钱这会儿也早已经花光,不是这样的话,他是会给他们的;恰在这时候,黄雅兰那边又借着女儿的名,给他通了几次话,这样就又使他在心头犯起了糊涂,但真正最要命的,是王笑梅的父母那边,因为就在前几天,她的父母已回到县城准备过年了,这几天又再三催促他们俩能够早些回去,还说已经有好些亲戚都等着要看他这位未来的女婿。 这事王笑梅也急,却不敢对她父母讲实情,又不愿意逼了石洋。 这天石洋正在着急,国力公司的小唐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让他马上到公司里去拿钱。 石洋在接电话的时候心都快要跳了出来,随即就火燎燎地赶回山庄,向王笑梅简单交待过几句后,奔国力公司赶去。一路上,直到他就要走进那间债权债务办公室的时候,心里都还打着小鼓,突突地跳得利害。这样的心境一直延续到他最后当真从小唐的手里接过那一大叠本来就该属于他自己的三万块钱的时候,——恰这时候,竟使他突然又表现得语无轮次,只一个劲对小唐千恩万谢说:“谢谢啊!谢谢啊!……” 从前,石洋从来都没有当人前清点钱的习性,这在他过去看来,简直就是一件丢人的事。如今不一样了,所以,尽管他对眼前的小唐一向颇有好感,现在他也得为自己留个心眼,心想:“别在关键的时候让他在钱上面耍了自己手脚,若真这样,我不就成了吃哑巴亏。”所以,当他接过钱后,竟破天荒地头一朝当着小唐的面数起钱来。数钱的时候,石洋心里就想:“该给他多少呢?五百,一仟。还是再多些?” 小唐见他数钱,啥也没讲,只客气地走了出去。这一来,倒更让石洋显出几分尴尬。钱数到一半,又只好让数钱的手停下来,并立在那儿思考:“这事别人也帮了忙的。就送他一仟块吧?再多就不行了!” 正在犹豫,小唐从外面又走了回来,见他手捏钱还在那里愣住,掉过头又走了出去。石洋瞧见,只好在心里为自己最后拿主意说:“干脆过几天再说吧?这地方老有人进进出出!” 刚要回到山庄的时候,石洋还在车上老远的地方就看见王笑梅带了担忧的神情,独自站在凛冽的陡坎上盼他,心底一酸,更对她伸出几多怜爱。 石洋深知自己的责任太重,所以总有些高兴不起来,等临到她跟前,才用那种只有他们俩个人才看得懂的眼神定睛对望过一眼,随后才迈开轻松的步子依偎的回了里去,又简单的商量过几句,去了学校。 已经好长时间了,那些在石洋那儿干活的人眼见春节一天天挨近,心思早已不在干活上,所以干起活来总磕磕碰碰,怎么也不如刚来那么有劲,那么顺当。在这样的情势下,石洋也只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还一个劲装糊涂,但好在他们全都是附近的山民,每天收工后,只需要骑上各自的摩托车,呜嘟嘟一阵风,就到了自己婆娘跟前。 这一回大伙儿听石洋说干完活就能拿工钱,——不用讲,领工钱这样的事,对谁,都是件好事,也是大伙儿盼望已久的;不同的是,当他们刚听见石洋讲等会儿就能拿到工钱,竟使他们感觉——仿佛是石洋讲了一句出格的话那样面面相觑,他们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那样又楞过一阵,最后才仿佛从疲邋的梦境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本来还紧绷的脸全都舒展开了;刚才还没精打采的,这会儿就像是非要对石洋等下就要给予他们的恩赐加以回报那样,干活的劲头不用说就上来了;起先还懒洋洋的手,跟着也利索起来。 收工的时候,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走出大门,又一同往张得光那儿去,只有平常傻糊糊的钱矮子自个儿往家那边走,石洋看见有些不解,瞧过他一眼,刚想说啥,钱矮子却皱了眉对他说:“回去打声招呼就来。” 石洋听见也没有多想,随众人一道,弯过前面的小卖点,沿着一路下斜的山道,回了张得光的山庄。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13 石洋从房间拿上记工的小本本朝大伙儿过去的时候,钱矮子的老婆胳肢窝夹着根自制的拐杖,带着生冷的面孔,一瘸一拐的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众人见过,本来还有几分热闹的场景转眼消失殆尽。她见大伙儿全不作声,自个儿找来张凳子,朝自己七歪八拱的屁股下面一塞,不吱声的,呼呼的匀起她粗气儿来。 石洋这时候帐已算出来,他琢磨武钻花和他带来的人住得稍远点,便让他们先结了帐,好往回赶。 武钻花带来的人真够知趣,全都远远一边儿歇着,待他拿了钱,各自骑上自己的铁家伙,一阵轰鸣过后,很快消失在静谧的山道上。接下来,石洋把钱矮子该领的工钱又一五一十的给算过一遍,才来到钱矮子的婆娘跟前,——刚准备点钱,钱矮子的婆娘突然带着冷冰冰的面孔,忽地从自己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小本本朝石洋和在场的人眼前一晃,表情生硬、怒气冲冲、不屑的盯石洋一眼说:“石老板呀!你把工资给算错罗得嘛!”说完将头往旁边一扭,忿忿地盯一旁喘她的粗气。 石洋感觉有些莫明其妙,正凝神间,见她不由分说地叽呱开来,心里便猜出她一定是来找茬的了,要不,那个可恶的钱矮子咋会突然把她这个缺了腿的婆娘叫来呢?石洋心里这么想,却也不便发作,只没好气地对她说:“你帐都没有看?你咋个就晓得我算错啦?——你看看!来来来!你看看!——这帐有啥子算头。不就是一共做了多少天,加起来后,再把每天的工钱乘上,不就是哪。不同的只是后来他有几天的人工费比前面要少出五元钱!——来来来,帐全在这里,你自己手里不也捏了一分!你对对,你自己对对看!” 石洋刚开始讲话确实没有什么好气,话讲过一半后才让情绪调整过来;他一边说,一边斜眼朝天娃和张得光那边瞧,心里只盼这时候他们能站出来为自己证实一下;让他惊异的是,这时候他们竟仿佛早已和她串通好了那样装聋作哑,连他这边瞧也不瞧眼;更缺德的,是当张得光听见她点到自己名的时候,竟用劲的撑起身,去了别处。 石洋仿佛突然啥都明白过来,于是,他来不及思索地让本还朝向张得光的头回过来,带着极度愤恨的、压抑的神情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遍钱矮子的老婆,直到这时候石洋才看清楚,原来钱矮子的老婆和钱矮子生得仿佛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钱矮子的婆娘刚开始还木讷地斜坐在凳子上,身子斜的那边全由她自个儿自制的拐杖吃力的撑住,那样儿仿佛永远都坐不端。——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她发现石洋差不多是弯了腰,楚在她脸前看自己的时候,陡的就坐直了。 钱矮子的婆娘毫不示弱地听完他的话,脸上越过一丝狡黠而又厌恶的笑,随后拿出一副既像是受了委屈(看上去这委屈像是受到了,或是忍到了极点),又更像是认定自己吃了大亏的样,总之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抖着声音说:“石老板呀!你说的天数!这都没错!只是这人工费!不是你说的那歌(样)!刚来的时候!张得光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得嘛!”说完,又黑脸嘟嘴朝石洋狠狠盯过一眼,接着说:“说是每天三十块得嘛!”说完,又摆出狰狞的面孔,用劲的将头甩过一边。 石洋听见她提这事上,一下子悟过来。此时,若按他以往的品性,他一定会忍住性子对她好好解释一通;——可是,眼下这女人留给他的印象简直太糟了。在石洋的眼里(里面也含有经验),对这样的女人,根本就用不着客气二字,即使是他想对她客气,这个时候她也不会买帐,同时,也更让他肯定了自己刚开始时的猜想;——她今天来,压根就是不怀好意的;换句话说,这俩口子一定是早已在她们臭烘烘的被窝里预谋好了的,是铁了心——来吃他恶钱(这里面还包括张得光)的! “像你这样天老爷打记号的、如此难缠的恶妇,”石洋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才不会给你丁点儿好脸色!今天这事我要依了你!再经你传了出去!这儿的人一定还会认为我是好惹呢?那今后我在这儿还咋个混下去喃?……” 石洋心里骂了骂,该说的还要说,后来他好不容易把那股怒火压住,又揣摸过一阵,刚准备接下来对她毫不客气的、放连珠炮般的、劈头盖脸地朝她说,恰这时候,他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说话之前总得有一个开场白;也就是说,你要对谁说什么或是要数落谁,总得要有一个最起码的称呼。石洋这会儿不知道她姓什么,只听见过去别人在一旁瞅着她的短处叫。石洋这时候还没让气糊涂,——他清醒的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势下,若照那样的叫法肯定是不合适;情急之下,他只好照平时称他男人的叫法正色的对她狠起心肠说:“钱矮子的婆娘!老钱刚来的时候我对他讲得很清楚!当时张得光也在场!——打平工!二十五块钱一天!原因是他刚来就捞了几天粪坑,我见那活够脏的,所以,后来我才主动告诉他,‘那几天,我多给他加五块’。后来!——也就是上个月!就因为这事我还担心他搞错呐!又特别对他声明过一次!只那几天多加五块!”——石洋还要往下说,却瞧见她坐那儿不吭声的只摆出一副蛮弯刀也砍不进的样,就停下来思忖了忽儿,最后说:“依我说,这样,你干脆去把你们钱矮子叫来!……” “仙人板板耶!他能来!他有那个出息!那——我这个残废婆娘还来干啥个子呢喃?”钱矮子的婆娘听到这里,扭头没有好气地朝石洋丢出一串话后,又用她即粗又脏的手指理过几下不知有几个月没有洗过的头。头发不算长,一绺一绺地全腻在一起,看上去特别刺眼。 石洋见她那样,本还想再和她争几句,转念一想又发现再争下去没多大意思,最后只好狠狠心,却也没好气的把钱掏出来捏在手里对她说:“干脆!前面的我就算球喽!但我也只给你算到上个月!从我给他打招呼的那天算起!之后哩!我只能按二十五块钱一天算!你想想?如果你现在同意,啥子都好说!如果你不同意,那——就随便你要干啥子!” 钱矮子的婆娘看看再说下去大概也捞不到什么别的好处,再一想,石洋也算让了步,便没再吭声的从石洋手里接过钱数过一遍,撑起身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朝大门去了。 黄昏来临的时候,心潮起伏的石洋渐渐的隐入夜幕之中,占据了他整个心灵的王笑梅早已回了房间。 夜晚比白天还要寒冷,除了生火的地方,没有一块地方暖和,仿佛整个地球都冻成了铁块,并且把白天的寒气全带到了整个大地,让宇宙间一切有生命或无生命的东西都一片冰凉。 石洋独个儿站在山庄靠向工路的栅栏旁边,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啦。不过他还是坚定的认为,这一天,他自己的理智确实战胜了感情。 现在石洋已经平静下来,先前,他几乎被发生的事情给急疯了,可是当他过后一想,觉得这件事情对他又并不完全新颖,只是事发突然,一切都由不得他思考;当时他完全是受着环境的支配的,然而他现在也更加清醒,更加肯定的认识到,这儿的人对他带有的那种偏见——甚至是敌意的东西,是显而易见的了;他更清楚,现在的情况已经是这样,将来要抵御和驱除这些,就得使他做出更加艰巨的代价;但是他相信,当他把山庄的一切理顺之后,会做出这方面的努力的;同时他还相信,只要自己努了力,并在努力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复一日,到一定的时候,他们这种带有明显敌意的、偏见的东西,一定会变成一种几乎是亲切的表情。——因为,在当一个人处于一种突出的位子,而又不损害公众的利益的时候,随着时间的风化,久而久之,像他们现在这种凝聚在脸上的邪恶的那种东西就会渐渐的消失,并转化成一种友好的精神出现;然而,事情也有例外,就如我们现在的张得光,那又该另当别论了。 一会的功夫,石洋身上以凉透了,便转身往屋里走去,刚要抻手推门,一个细微的声音叫住了他:“洋洋,你等一下。”他回过头来,张得光已不知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夜灯下,只见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自己。石洋见了,脸上越过一丝不祥的兆头,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洋洋,你在我这里已经住了好几个月呐。其实,我莫得啥子说哩,只是思秋她成天拿脸色给我看。你看?……” 很多时候,石洋即是个易于激动却又瞻前顾后的人。当张得光在他眼前出现的那一忽儿,他心里以猜到了七、八成。现在听张得光这样讲,再联想到刚才他和钱矮子的婆娘,以及后来同他的侄儿谈到工资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副贪婪和几近反目的模样,使石洋更加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确实是一直都生活在他们的阴谋和暗算之中,但是,尽管石洋现在心里后悔,甚至深深的带了悔恨,但在这个时候,他却不愿意让张得光小瞧了自己,于是他怀着十分复杂和不屑的心情最后狠狠心,从兜里掏出十张一百的钱来狠狠地丢了地上,跟着就面无表情地进了屋。随着啪的一声重响,关了门。 张得光弯下腰,怯生生地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一阵狂喜,正满脸堆着不知该怎么形容的、让人十分厌恶的笑,刚想对石洋说上几句讨好的话,却不防石洋突如其来的给他一个如此举动,这动作犹如当面给了他一记耳光。然而,张得光又哪会在乎这些呢。现在即以见到了钱,哪怕这钱是丢在地上的,目地也同样达到了,所以他才会同样毫不掩饰的,喜滋滋的从地上拣起钱,去到屋里,和李思秋一道,脸上洋溢和交织着那种惊喜、快乐、阴谋如愿的,和何等疯狂的神情来!——她们大喜若狂,那种可怕的高兴劲单凭眼睛与面孔已不足以表达,因此,只能通过他们整个丑陋的身体迸发出来。这还不算,他们还举臂顿足,做出各种乖张的动作,淋漓尽致地将自己心里的喜悦表现出来。要是有人在此刻看见他们,那——他们无须动问便可知晓,当阎王爷成功地将一个人的珍贵灵魂拖进他的地狱般的棺材,并再也不能进入天堂时,他会做出何等样的表情啊! 然而,当初石洋到这儿来的时候,让外人或不知情的人来看,他一定是受了张得光这杂种的当。但是,凭良心而论,——就如我们前面所讲的那么多种种因素,才使他自己心灰意冷,或说是他自己想为自己重新找到一个新的起点;也可以说他骨子深处是抱着那种不服输的、对自己的能力还抱有很大自信的、对未来还有很多美好憧憬和幻想的,还有把一切都全输了个精光的、赌徒那样的、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才来的这儿。确实,他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自己现在来到这儿,只不过是我一生中的一小段插曲,一切都很快会过去,并感觉自己来到这块地方,仿佛是躲进了一个有屏风遮掩的小世界,可以从这儿冷静地观察外面那个吸引人的大世界,然后再为自己重新制定一个计划,等机会成熟的时候,再重新打入外面的世界,将过去自己失掉的东西全都找回来。但是,你瞧,眼下这恼人的事却一桩一桩地接踵而来,竟把他的思绪转移到了这总焦虑不安的境地;一切都已经变成了兴味索然的闹剧了。他现在以经隐隐地意识到,在这个看似黯然无色、没有激情的地方,拿不准会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候,这些麻烦事还会犹如火山般的朝他猛然喷发而至。 石洋这会儿已经回到了屋里,窗子关得严严的,可以隔着窗户听见外面传来的一切轻微的响动。 这座山庄这么简陋,更对他无足轻重。他纯粹出自不得已,才寄寓在这块地方。因此,他以前从来就没有对它或张得光寄予过什么重望;但是,通过今天发生的事,——虽然他已经有了警惕;可是,他现在仍然还不能清楚地认识到他今天的行为会给他自己的将来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也不知道从此以后,他在这地方的旁人的面前,相互之间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第四章 山里的故事14 昨夜里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石洋走出门来,见外面银装素裹,成片成片的雪花在凌冽的寒风中裹着一团,漫天飞舞。山也朦胧,树也模糊,屋里仅有的那点暖和一时间让寒风塞满了,连雪花也飞了进来。 石洋同王笑梅手里简单的提了个好看的手提袋,里面装着简单的洗漱用品,头也没回的从山庄大门走了出去。 张得光牵挂着他熏的腊肉,身上裹了件油亮的棉袄,独个儿蹲在铁门边临时搭建的熏腊肉的火堆旁边,正烟熏火燎的用口吹木炭的火星儿。他瞧见石洋两口子缩着脖子对直的走了出去;他还发现,石洋在出门的那一忽儿是掉过头来瞧过他一眼的。 这会儿他很纳闷,他想:“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哇?他明明是掉过头来看过我一眼?咋不和我打声招呼就走了呢?……” 再过两天就是腊月三十了,大清早的,加上这会儿风也急,雪也急。外面,除了大自然赐予的一片景象外,好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从虹口来的中巴车在湿漉漉的公路上迎着刺骨的寒风开过来了,司机远远地瞧见他俩在路上踽踽而行,就嘟嘟地按了几下。王笑梅掉过身来抖了抖身上的雪,伸手朝车子招了,随着吱的一声响,车停在了他俩的跟前。 车上比外面暖和多了,却没几个乘客,石洋和王笑梅见了,搓了搓手,随便找上个位子刚坐下来,车就沿着曲折的公路淅沥沥地走起来。 雪景对石洋不算什么新鲜事,王笑梅虽说没出过远门,过去在乡下或别的地方,每到寒冬腊月前后,还是见过那么几次,不同的仅是城里的雪和乡下的雪,比起这儿的雪来,就显得吝啬了许多,感受也全不一样。从这儿近处的沟壑一路望去,直看到层层叠叠气势恢弘的山巅,这一路美景,对生活在成都平原,且没有出过远门的她来讲还是有几分惊喜;就是说,尽管王笑梅已来这儿好长一段时间了,近来的雪景也还平凡的见过几次;可是,向今天这样的景象,却还是第一次,就连石洋也感到新鲜和惊奇。 车沿着湿漉漉的山道哗啦啦地走过一阵,石洋好像刚想开口说什么,手机却突然怪声怪气的叫了。石洋斜睨的瞧过眼王笑梅,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手机一瞧,发现是张得光打过来的,心里就想:“刚才以经够伤他脸的了,这会儿竟还有脸打手机来。”心想不接呢,又怕真有别的事,最后才只好勉强接了。 王笑梅因为发动机的嗡嗡声,车轮子撵在路面上发出的嚓嚓声吵得无法听见石洋在说什么,只用眼呆呆的在一旁朝他瞧。 石洋掐了手机,回过头来,很不情愿地对她说:“他叫我们转去,说是乡上的那位副乡来了……” “不睬他哩!他这个时候来!——他这个时候喊你转去!哪还会有啥子好事嘛!……”王笑梅听见,没好气的说。 “看来不转去不行,”石洋想了想说:“你想想看,好歹别人也是一乡之长,况且人已到了山上,张得光的电话我又接了,这——我看,不转去真的不合适。更重要的是,将来不管好歹,免不了有赖着他的地方。你看呢?……” “你这人真实在!你就不会说我们走远啦!”王笑梅生气的撅了嘴,朝他丢出一句。 石洋和王笑梅一路沉默的沿着班车刚走过的山道跌跌撞撞地往回赶的时候,心里虽都后悔;可是,后悔又能咋样呢;既然那位看来还算不上让他们都感到反感的副乡,现在已经通过张得光,知道了他们这时候还没有走远;车又下了,还有啥说的。 来到山庄下面,石洋和王笑梅都流露出不愿意再回到让他们都十分反感的上面去。又磨蹭过一阵之后,两个人才竭力控制住内心那种矛盾的情绪,慢慢地往上走。 院子里还是同先前一样的冷清,虎子蹲在熏着腊肉的火堆旁瞅见他俩进来后,——它大概是冻得利害了吧,舍不得挪开燃着木炭的边儿,所以,它只是先朝他俩摆摆尾,用劲摇摇头,链子就跟着哗哗响。随后它四肢前后用劲地蹬开舒展了下筋骨,嘴张得老大的喷出股股热腾腾的烟儿,尾巴摇晃着在地上啪哒哒的打得直响。 一辆快老掉了牙的“奥托”车静躺在坝子中央,它看上去仿佛是因为刚才跋了外面的那道坎儿给累坏了,这会儿正瘫在雪地里喘粗气和正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起先,他们瞧见院子里静谧的模样差点就产生了错觉,是瞧见这车后,才由不得他俩不信。不过,究竟是不是那位副乡,眼下还不好说。他们在猜想:“管它的,这大雪天的,谁愿意在坝子里呆呢?” 两人正在愣着神不约而同地朝那间平常兼作餐厅的那边瞧的时候,——也大概是因为他俩踩着雪地进来的时候,那淅沥沥的声响让里面的人有了觉察,很快,只见一个身影伴着急捉的声音从那扇门里快步串了出来,紧跟着,张得光手里提上块熏得发黑的腊肉,带着一脸干笑地紧跟在后朝那人追上去。石洋和王笑梅定睛望过去,都肯定的认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一位确实就是副乡了,他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气候的原因,看上去比几个月前石洋刚认识他的时候,发富了许多。 副乡奔出门来,三步拼着两步地径直朝车儿那边一路急走。他一边走,一边面朝石洋迫切的说:“哎呀!石老板呀!我是从这儿路过的!心想,过年了,顺便上来问候一声!可他——你看!——他就是不让我走!还非让叫你转来!——你说!你说!这叫什么话!……”他讲后面几句话那会儿,人已经坐在了奥托车的驾驶室里,是让整个头伸出窗来,对石洋讲的。 后面的话由于他说的紧迫,所以,虽然石洋他们听清楚了,感觉却又像没有听清楚,并仿佛是通过,或根据他的动作和表情来感觉和用经验来判断的那样。另外,从他说那番话的表情上看,仿佛刚才他是让人给押着那样。是因为他俩的到来才搭救了他,才使他得以脱身,以致让他那张平常没有多少血色的脸这会儿都有了绯红,以致从他讲这番话的表情上才很难正确的判断出他究竟是在对谁讲,不过,石洋相信他这番话是对自己讲的,其用意,不外乎是在为他自己或他们俩解释他自己今天的行为罢了。 石洋眼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刚才还显得十分冷清的场景,这种给人极不真实的热闹景象突然乱作了一团,竟不知该讲什么好,也来不极讲。恰在这时候,——就在副乡伸手刚准备将汽车打燃火时候,从后面赶上来的张得光竟突然伸手将“托托车”后面的车门拉开了,并不顾他手里提的那块腊肉——干净,还是不干净;也不顾车里面干净,还是不干净的,——忽地一下,狠劲地把那块腊肉朝车子里塞了进去,还边塞边含糊地对石洋说:“洋洋!你再送五百块钱给他!” 副乡瞧见这情景,竟逼得他又急忙从车上串下来,并就地打转地打开后面的车门,将肉提在手里对张得光气乎乎说:“张得光!你拿着!这!这成什么体统!石老板!”他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来瞧着石洋急切地说:“你!——你不要听他的!” 石洋和王笑梅瞅着这样的场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站在一旁傻糊糊带着似笑非笑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张得光尴尬地站在原地不愿伸手接那块腊肉,副乡情激之下,只好将那块腊肉往地上一丢,跟着又上了驾驶室,并很快把车子打燃火,就在临到要启动的那一忽儿,他没忘了回过头来朝石洋他俩强装笑颜,清了清嗓子一连串说:“石老板呀!新年快乐!新年快乐!走罗哈!走罗哈!……” 车子嗡嗡地在坝子里兜了个圈,随着呜的一声响,车子对直朝山庄外边那条下坎的泥路,一溜烟去了。 张得光忙乎了一阵子,到头来竟讨了个没趣,又见石洋他两口子面无表情的——就同两个雕像朝着一个雕像。无奈之下,他只好自个儿低下头瞅那块让副乡丢在雪地里的、满是污垢的腊肉。这会儿,他感觉这块腊肉简直是多余的让他伤心透了;他这会儿甚至发现这块腊肉是多么的讨厌,讨厌得使他没勇气再把它从雪地里提起来。假如我们这个时候换个角度去看他,他那种凝神地、目不转睛地、专心致志地神情,一定会让人认为他是在掂量它的实计重量;异或,他又更像是正在欣赏这块腊肉的膘有多么的厚。 他抬起头来悻悻地瞧见石洋两口子冰凉的脸膛刚要开口说什么,石洋却毫无表情地盯他一眼,挽上王笑梅的手,面无表情的、慢慢的走出了大门,紧接着,一个声音随着狂舞的雪花,呜呜直叫的风飘了过来,“日得起壳子!” 石洋在这么多年来的社会交往中,从来都算得上是个谦和大度的人,向今天这样只在转眼间就使他判若两人的态度,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和怀疑,而王笑梅对石洋刚才对张得光在态度上的转变却是大加赞赏。 “我早就说嘛!我不知提醒过你多少回啦!你看你过去接触过的那么多朋友,有几个不是在整你哩?要不是你现在穷到这份上,我看你还不得汲取教训呢!”王笑梅在说话的同时,下意识的用眼睛看了石洋一眼,意思是对他还很不放心,生怕他那天又心血来潮,好了疮疤又忘了痛。 这时候,天渐渐地开始放晴了,太阳淡淡的悬在比那边的山高不了多少的上方,将空中飘浮的薄雾照射得七彩斑斓。偶有几片雪花在半空中不经意的随风飘着不肯下来;它们看上去仿佛是在思考——落呢,还是不落呢?随后便念念不舍地落在了地上不见了。放眼眺望,满目全是一遍银色世界。一群群平常不多见的小鸟,可能是因为耐不住森山里面的严寒,这会儿迁移到了这儿,在路边的树丛中啾啾鸣啭, 现在,大约是十点来钟,宁静的山区已稀疏的有了生机,远处山坡上,几处人家的烟囱缭绕着袅袅炊烟, 空旷宜人,白雪皑皑的山间公路上,石洋和王笑梅不紧不忙地又踏上了回乡的路。她们看上去仿佛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人,不然的话,谁会在这样大雪覆盖、寒气逼人的清晨,在山道上那样亲昵,兴致勃勃。——不会的,这儿的人谁也不会有这份雅趣。 路还是同刚才一样的湿漉漉,虹口的班车不知啥时候才能开过来。刚从张得光那儿出门那会儿,两人都缄默不语的表现出那种烦乱、躁动、焦虑的神色,一时间还越不出那场让人伤感、悲泣、丑态百出的情景,受那场喜闹剧的场景煎熬着。出门时石洋丢出的那句“日得起壳子”。是发自他肺腑深处的,也是他犹如一个观众,给戏终结后的一个最具讽刺性的评价。然而,在这出戏里,他、王笑梅,都又不完全是一个观众。在这出戏里,应该是他们俩个都担当了配角,连“虎子”在最要紧的关头也串起老高的当了回配角,——它那阵子狂吠着奔得铁链哗哗直响。——只不过“虎子”终究是一条几近年迈的老狗;据说,它过去在部队里年少力壮的时候,真还见过点儿场面呢。当时它看上去,仿佛是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其实,它当时肯定是瞅准了地上的那块腊肉才为之振奋的。 世间上的事有时很无奈,也很奇怪,两人走着走着,竟不约而同地爽然笑了。笑,本来就有传导的效能,到后来,他们俩都瞅着对方笑得抑制不住,前仰后合了。 王笑梅好不容易勉强控制住自己,吁过几口芳香的呼息,咧开好看的嘴唇说:“刚才的事呀!虽说让人憋气嘎?可是!当你仔细回过神来!还真叫人开心呢!特别是当我们刚离开那会儿!你瞧?——你瞧他那副沮丧得就差那么一丝丝儿就快落下泪来的德性!反正啊!我真是满开心哩哦!其实啊!要说啊!今天啊!那个副乡啊!——真还替我们出了口恶气!——呃!还有?如果你当时真的照张得光那爪娃子说的那样!把那伍百块钱拿出来!——哦哦!”接下来,她瞧过眼石洋,接着说:“说不准,你就没想过他万一真的接了呢?——那才把那个爪娃子好死罗嘎!你说喃?……” “我看不会,——再说,张得光的烂德性?依我看,他应该是清楚的?更何况一个堂堂的副乡,哪会一块腊肉就会抻手!至于说到钱的事嘛?我看,在那样的情形下,就更莫得的事呐!——我说啊!这倒不是说他不爱钱!你看见没有?当时他那副表情,压根对张得光就是十分的反感!——你发现没有?特别是当张得光说到钱的时候,他几乎都快要发毛了!——你没发现?他临走的时候,仅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你想想啊!你想想?即使我要拿,或者副乡也有那意思,我也会在事过之后。这也是在外面做人的最起码的常识嘛!……” 就这样,他俩沿着公路,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浸人肺腑的空气中,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同散步一样,不慌不忙地在公路上等待从虹口过来的班车。 第五章 较量1 成都同样是一遍节日到来前的热闹景象,不同的是这些年城里人都不再像过去那样把节日挂在嘴上,仅只在言谈举止间才暗暗地流露出几许逼迫,它带给人们的感觉是,这节日来得多么让人讨厌。所以,就总的而言,这种热闹前的景象应该是在一遍让人厌恶的气氛中产生出来的。——只有在成都的两处火车站,以及发往各地的长途客车站才能让人看见,和感觉到那种节日即将到来时的热闹气氛,并随着就要到来的春节一天天临近,那里更早已是涌动了成千上万,疲劳不堪的人流。他们全都操着川人的乡音,从远老的地方回到这儿,再经这儿转道,然后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祈盼很久的地方。他们仿佛从几个世纪前就开始踏上了归乡路,一路辛酸几百年,今儿才来到这块真正属于他或她们的这座美丽的城市——成都,又好在这儿的人们给了我们这些游子们,各在异乡漂泊了多少时间,多少年的乡亲们莫大的关怀;——为她们驱寒送暖,还给了她们在这儿短暂人生驿站中最大的慰藉,使她们心里本来还残存着的那份逼迫、思乡、思亲的,泪人儿似的脸上,刚才还紧蹙的眉宇间终于绽开了久违的笑容。——你看!你看那车站、码头、港口,大幅大幅的标语:“欢迎亲人回家!”,就够让她们将外面的一切磨难和压抑终于得以释放,并一吐为快了! 石洋和王笑梅就夹裹在他们当中。按说,他们该算是回到家了,可是,又都没有那种到了家的感受,特别是石洋的心里更糟糕,并使他感觉到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起,仿佛就一刻也没有停息过游子般的漂泊,至于他过去在家庭和事业上的那一点点,只不过是他在生命长河的漂泊中极为短暂的一个忽儿;那时候,他自己感觉就同一个长途跋涉的人或一个长年在大海中飘泊的水手,在经历了暴风骤雨与人世间的苍桑,和惊涛骇浪的洗礼后,回到了一个临时的港湾;虽然这个港湾不止他一个人,却由于他生来就是个漂泊和生性孤独的人,——同样的,尽管他在这儿一刻也没有停歇的疲累奔波,游离于大千之间,却仍然找不到可以与之倾诉和慰藉自己心灵的人,最后才回到那个属于他自己的临时窝巢,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独自抚舔自己的伤口,受伤的心灵。总之,现在他们的心境比我们上面的描述还要忧伤,特别是当站台里一遍遍的传来那首她们曾都十分熟知的思乡曲,“天边飘作故乡的云”的时候,更使石洋和王笑梅她们那颗就要别离的心灵感到阵阵的阵痛和两眼漠糊,——因为,她们现在就要在这个老地方再一次的分手了;当然只是暂时的分开两天,这是他们在回来之前就商定好了的,因为,王笑梅得暂时回到她父母在城边租住的家里等他两天,待石洋先回去看看他——现在已不能和黄雅兰扯到一块的家,并借以看看还能否在黄雅兰那里讨到几个子儿。 他们在那里最后分了手,分手后,石洋竟一时间不知究竟该往何处去,因为他知道,黄雅兰在这之前,为了女儿,还有她自己的方便,早已住回了娘家。徘徊间,他扑朔迷离的在内心深处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探寻,并发掘出许多关于黄雅兰过去的可贵的品质;诸如过去她对他和女儿热烈的爱,纯洁的感情,那种纯洁的感情,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然而,那种对他纯洁的感情在今儿,已经变成了过去的往事。随后他十分苦恼的把这些想法丢过一边,他想:“还想这些干嘛呀!我现在在她的眼里,也许只是分文不值的垃圾。”——之后,他垂头丧气地转了个身,蹬上了开往回家的公交车。 和前几次一样,石洋回到家里后还是那么失落。家里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他仿佛是在对自己生气那样天黑了也不愿意开灯,就那么静静的呆上一阵,后来他实在饿了,才如同偷儿样的开始在屋里摸索和探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能吃的东西。他每走一步,每看一眼都小心翼翼,慎之又慎,仿佛走进主人还未睡沉,或可能完全醒着的房间那样步步留神,处处小心,但房间里还是会发出轻微的响动:比如,某个调料瓶子、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等发出的碰撞声,衣服摩擦的作响声,就连他的呼吸,也会让他感到十分厌恶。总之他这会儿的神经非常敏感,非常脆弱。经常产生心灵直觉效应的石洋,这时候会朦朦胧胧地察觉到某种对他的安宁有害的东西,并因此使他和黄雅兰的关系进一步的隔断了,揽乱了。 第五章 较量2 今年的这个年对石洋来讲,该是他一生中过得即新颖,又模糊的一年。那几天,石洋在那里尽管让人看上去还同他年青时那样身俊,也尽管他在那里的旁人的眼里仍由别人怎么瞧都瞧不出她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当他同王笑梅一道出现在她的家人,以及那个陌生的县城的时候,再老练,再沉稳的人,也会伸出窘迫和惶恐来,特别是当他要面对那么多生疏的,甚至和他格格不入的面孔的时候,经常会让他感到忐忑不安,所以,若依照旧的传统过年方式,该是过了农历的正月十五才算过完了年,但由于这些种种原因,又因为石洋和王笑梅都惦记着尚未完全竣工的山庄,初五这天大清早,他们就从县城搭上了开往都江堰市的直达班车。现在,石洋就一直都紧挨坐在王笑梅的身旁,心里却一路在回想起自己在那儿时的一幕幕即让他欣喜,又让他感到羞涩和窘迫的场景,并仍然还让他感觉到那一切都不够真实,这样才使得他——当汽车经过成都,并沿着成都刚建成的、极具现代化的三环大道的边儿绕行的时候,都不得不对这儿和那儿产生联想,同时又仿佛自己被王笑梅长时间看管的窃贼,透过她身躯的缝隙往大道边那些依稀的建筑和仅有的绿色田园,朝他家所在的方向偷望,并同时唤醒他对过去,乃至儿时的记忆,以及还能依稀地唤醒他对自己过去的家庭的怀念,还有女儿和她们过去的欢声笑语来,但只可惜而今的他,对这些都只能如匆匆过客那样,和她们,以及这座本来就该属于他自己的城市,擦肩而过了。 回到山上的当天,石洋和王笑梅就搬进了学校。 现在,这儿是他俩唯一安身的地方,虽然一切都还乱糟糟,但是对王笑梅来讲,有时候她的脸上也会心满意足的盛开花一般的笑容,还有朗朗的笑声,这笑声中翱翔着她欢快的灵魂,也是一个真正步入绚丽爱河的少女和她所爱的男人相伴时发出的笑声,因此,她这种笑声是天地间任何东西都不能比拟的。有时候,她走起路来,步履轻快,就像贴在水面的、若即若离的小鸟。 干燥的冬季刚过完,接踵而来的便是潮湿寒冷的季节,这时,各种奇怪的鸟儿从原始的深处不声不响地飞来了,飞到了这个现在已经初具雏形的山庄所在的地方,这些瘦削的鸟儿,含着凄惨的啭鸣。它们大概都来至人迹罕至、广漠险峻的地方,来至我们无法忍受的凝结血液和生命的地方。 山庄照常在按照石洋的设想,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应有的改造。郝三总、王一火他们一路;辜缘、单良红他们又是一路,这一阵知道他搬了学校后,就开始接踵而至的带上大帮人到他这儿来,而这时候的石洋,手上虽然没了几个钱,甚至连改造山庄所需的钱都还差一长节,但由于他刚搬来这里,从心理上,他一方面需要他们给这里多带来点人气,以便能给早已沉寂多年的学校营造鲜活的空气,另一方面,因为他至今都还没有和这儿的人有过真正的交往,唯一的钱矮子和他的婆娘,除了给他在心灵上留下刻骨铭心的记意外,也使他更深层的认识了这儿的人情之险恶,所以他必须在心理上先作好随时与当地发生对抗的心理准备,并在这样的情况下尽可能获得他们的庇护;——更重要的是,石洋须要把他们从精神的转为将来在生意上的物质的东西,并借他们的能量打开自己将来在这儿的生意上的局面。因为这些,尽管他们的平凡到来有时候会引起他和王笑梅之间的不愉快,更多的却是给石洋在精神上带来安慰;之外,更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使他坚持这样做,原因是最近他还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郝三总或辜缘他们来到这儿的时候,冥冥之中,他总会发现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不知在什么地方朝他这而窥探,但这有可能是他的幻觉;——但是,他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的幻觉好像还从来都没有出过太大的差错。 眼下,石洋要趁自己手头本来就不多的钱,加紧购置为学校下一步的内部装修所需的材料,于是他开始平凡的往返于山庄和成都之间,因为大批的材料上成都去购买,总要比在都江堰城里便宜许多。 有一次他从成都路过都江堰的时候,顺道去了趟他二姐那里,石用看见他,也大概是之前她早已想好了,于是便主动提出让小龙上山来帮忙的事,石洋听后二话没讲,当即就应了,并当即让小龙简单地带上些换洗的衣裳后,同自己一道,乐颠颠地上了山。 这天,石洋同王笑梅一道按照事先例好的材料计划,在成都忙完一天后,好不容易有了兴致,随后就顺道去了城里最繁荣的购物中心——春熙路。现在的春熙路,正是春节前刚经过政府出巨资改造,并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市极具奢侈和地方文化的步行街。 他俩在街上迈着轻快的步儿:“你瞧!”这会儿王笑梅的心情特别好,她说:“你瞧,路面上那些刚铸成的,立在街中央的雕像。——它们立在那杆儿简直活灵活现哩!——你在瞧地上那些老成都的时代人物,还有那些图案!——它们栩栩如生的铺在地上。说真哩啊!我简直都舍不得下脚哪!——还有啊!你看!这两边的建筑!它们经过重新改造和装饰后——我敢说!和你前年在北京发书哩时候!我在北京的王府井!哦!”说着她伸出雪白冰凉的手往嘴上一捂说:“我敢说,不要说王府井,大概和国外的什么巴黎、伦敦,也差不多罗啊!嘿嘿!哎哎!才不到半年时间!真想不到会有这么巴适!这么安逸呢!……” 石洋眼看她脸上让寒风吹来白里透红的容颜,一声不吭地看了她好久好久。他一边看一边在暗自思忖:“她真是个惹人疼爱的小宝贝啊!这么多年来,她就像我仿佛是第一次终于看懂了一段难以理解的文章。眼下,我的命运好也罢,歹也罢,总之已经和这个到如今已经跟了我快七年的她的生命已经完完全全,不可挽回地维系在一起了。对此,我是否已经充分严肃认真的认识到和准备好了呢?恐怕,我这时对她除了爱和内疚外,还真的没有。我想我难以充分领会,除非我自己也是个女人。” 那天石洋和王笑梅一道从山上离开后,学校就只剩下小龙和一个刚从外地请来的木工周师了,又因为大批山上所需的材料还没有能够及时购回来,所以,平时里小龙除去煮几顿吃的,或有时候陪上狼狗事成逗逗乐,差不多都无事可干。周师却因为手里捏着石洋的钱,自然会在学校里竭尽所能地找出些事来。 周师这人别看他生得瘦削矮小,干起木工活来却一点也不含糊。现在他就正站在坝子的中央,往两个立着的三角马叉之间放上一根门窗的边料后,勾了腰,有条不紊地蹬着虎步,用跟斗刨唰唰地刨得正起劲,小龙却只有趣的在一旁瞧。——突然,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门外竟骤然地聚集起了大群的当地村民,并发现他们全都用那种不怀好意地目光朝里面长时间的盯着,这样就不得不使小龙产生警觉,因为他知道,无论在任何其它地方,当人们脸上一旦出现这种为之僵硬的峻颜厉色,那就意为着一定会有某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但是,小龙终归也是见过点儿事面的,见此情景他非但没有半点畏惧,反倒在心里盘算,——当自己舅舅不在的情况下,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即将发生在这里的、不可预见的、很可能是暴风骤雨般的争斗,并使自己在这样的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外面的人越聚越多,并已经有人在开始朝里面不怀好意的指指点点了。 小龙也在暗自里一刻不停地往外面细细观察,并发现那堆黑压压的人群里面,男女老幼的什么人都聚齐了,应该不下百十号人。 小龙断定他们现在这样犹豫和窥探,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瞧见自己的舅舅,或者是还缺少打头的人,所以才暂时在那里裹脚不前。 时间稍长,外面便有人开始像赶场、逛街、看热闹地在外面来来往往。那部分人尽管从外表上看去还在说说笑笑,但在他们看似不经意的说笑间也很明显的告诉了小龙,他们是在通过这种看似不经意的说笑,或身体的某个部位的一扭一拐,将他们的仇视、愤恨的表情传递过来,以达到和发泄他们自己,或代表众人对这儿的不满;除些之外,这帮人又给平常冷清的大门外衬托得异常热闹,不同的,是这种热闹的场景背后已充满了危机。 这样的场景大约维持了一支烟的光景后,外面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并随着声音的起浮,人群也跟着躁动了,并有人更明白地将目标指向了里面。这时候,小龙的心律也随着外面的骚动而剧烈起伏,脸色十分难看的一直都长时间虎视着大门外。突然,小龙瞧见人群中走出一帮人来,其中一个人用手推开大门,和另外两人一道径自朝自己走来,别的人却散到一旁佯装无事的、装模作样的,这瞧瞧,那看看。 小龙本来就立在离大门不远的原地,这时候他只不动声色,但也是毫无惧色的瞪着朝他过来的人。 对直朝小龙走过来的三个人,在离他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开始那一段,脸上还挂着阴阳不定、似笑非笑的峻色,只当他们愈临近小龙的跟前,愈让小龙僵硬的表情逼得不知所措,最后四个人终于僵硬的对恃了,——可以这样讲,这瞬间的对恃,是邪对邪、恶对恶的较量。后来,一个明显带着颤抖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一触即发的恶斗场面。那人恶狠狠地盯着小龙问了一句:“老板呢?” “老板不再!”小龙面无表情,毫无惧色的答道。 “老板回来,你告诉他,——这是啥子地方。哪个叫他狗日低来这儿乱造哩!招呼不打一声!——喊他龟儿子停下来!” “……”小龙想说什么,咂了咂嘴,将话吞了回去。 “走喽!哥些!老板都球不在!等他回来——再给他龟儿子哩好戏看!” “是啊!我这会儿也发现有那种回到从前的感觉!真是久维了!……” 石洋和王笑梅开心的在太平洋百货大楼里面开心地遛着,并一边遛,一边在为对方琢磨:“眨眼间春天就快到了,怎么说都该添置点什么了。”遛着遛着的,石洋的手机突然响了。石洋掏出手机一瞧,见是小龙打来的,于是便让王笑梅自个儿留在一旁由着她的喜好,让自己挪到电动扶梯的边上后,打接了手机。 手机里很快传过来小龙的声音,他说:“哎呀!是舅舅嘛?今天这儿才闹热哦。我给你说嘛,今天,这儿起码来了不下一百人!可以这样给你说嘛!这儿全组的人——可能全他妈的都来罗!个个凶杀杀的!……” 石洋听后心里不由一紧,急忙问道:“啥子时候?……” “唉呀,舅舅!就是刚才大约六点来钟!唉呀!你听我说嘛?这些人全都是来找麻烦哩!——我才不球理睬它那么多呢!况且,他们又弄球不清楚我!……” “结果呢?……” “莫得事,舅舅。——哎呀!你放心嘛?我不是吓大的!我认为,只要你不在,虾子些应该是闹不起来的?——唉呀!你别问那么多嘛!这阵子给你讲也讲球不清楚。等你回来我再给你说嘛!另外,我估计啊!他们明天还会来。所以,我看你最好还是早些回来!……” 对于山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虽然石洋早有心理准备,但也让他感到有些突然,刚想说什么,小龙的声音又把他拉了回来,声音听来即紧迫又冲动。他说:“唉呀,怕个球!——我管球得他人多还是不人多的哦。再说罗,黑道白道,还要讲个公道。你回来,看我哩!” “小龙!你听我说!”石洋清了清嗓子说:“你多留个心眼哈,该干啥还干啥。有事等我明天回来再说!另外,假若在我没有回来之前有啥事,你最好让周师回避一下!……” “唉呀!别提哪!那个老瓜娃子!——来人的时候,我看他魂都吓来没球得罗!算喽,等你回来再说。回来再说哈!……” 石洋关上手机,若无其事地来到王笑梅跟前,又陪她尽兴的享受过一阵逛商场的乐趣。 王笑梅脸上洋溢着少有的笑容,满意地提上两大包刚买好的服装,同石洋一到出了商场。 外面的天早黑了。路上,石洋不慌不忙地将山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王笑梅听后啥也说不上来,只痛苦地、眼巴巴地朝他望,石洋看见后,只好坚定的朝她笑笑,随即就挽上她手臂,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沿着繁华的春熙路,一路去了。 石洋知道学校发生事情后,由于他早有准备,且在心理上不止一次地思考过——假若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自己应该拿出什么样的办法。——其实,在石洋的心理上,确有过一套,甚至是几套应对的方法;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这儿的人不来找他的麻烦,——不找才怪;——只不过他还不知道这样的麻烦事儿究竟啥时候会来,从何处来,以何种理由来,来的又是些什么样的人,来的凶与恶;这些,他都还无法正确的判断;他只能在心里面有一个膜糊的对策;所以,在当他知到了这样的消息的一刹那,自己已经就拿定了主意。他赞成小龙的说法,以恶制恶。 第二天,石洋同王笑梅一道早早的出了门,紧赶慢赶地把昨天早已购好的东西拿了,又叫上辆汽车把货装上后,时间还是到了下午,随后,他俩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往回赶。 石洋是在出发的时候才给辜缘去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卖了个关子(这是石洋早想好了的),只说自己有事要向他请教,并约定了下午在都江堰城边的柳河边上碰头。 一路上,石洋心里一直都很明白的对自己这样认为:“我是那儿不受欢迎的人。我也不需要他们的好感。欢迎也好,不欢迎也罢。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会去求他们不成?难道我将来在山庄上的生意还指望他们抽起不成?” 很快,石洋和王笑梅就要在都江堰城边的柳河边的街口分手了,直到这时候,王笑梅才终于将自己一路的担忧讲出来。她说:“拉这么多货,你让我一个人上去。万一他们又来了,我该咋办喃?” “我想不会!”石洋想了想,很自信的说:“你想想?打摆子还会有个时间!既然他们昨天刚来了,从常理上讲,他们必然会认为我们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再说,这也是做事的基本常识。功其不备,百战不殆嘛。别怕!——至于下货的事,有周师和小龙就够了。总之,无论如何,我得和辜缘他们碰个头。这,你知道我的意思……” 车终于到了柳河边上的路口,王笑梅忧心忡忡地同他分了手,之后,石洋给辜缘在电话里打了声招呼,并按照他的指点,然后在一家像摸像样的茶楼和辜缘碰到了一起。 辜缘、杨红、单良红三个人因为三缺一,这会儿正聚精会神地在一张称得上讲究的麻将桌前抠三家。石洋刚到,辜缘就兴奋地把自己的牌往当中一推,啧啧地说:“球哦石总!快来快来!——妈哟!狗日低!他们两个光整老子!” “不忙!先把正事说了!”石洋和他们虽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却总是老朋友,所以,刚见面就不客气的把话揽过来。而他们都是道上的老手,见他这样,很快收了笑容。 “是昨天的事,”他刚开了个头,清了清嗓子后,却没有往下说。辜缘见了,接过话来说:“不慌!石哥!你——不要慌嘛!你啥子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呢?”说完便瞅他笑。他这一笑,竟又把几人都逗乐了,随后,石洋才简约地把事情讲了一遍。辜缘听后,若无其事的对他说:“哎呀!我以为好鸡巴大的事!就这些嘛?这你也把它当回事!——日妈你石哥啥事没见过!不就是山上的几个刁民嘛!小猫!……” 石洋听后就哧的朝他笑,并引得大家都跟他笑。 辜缘好不容易把脸上的笑容收住,瞧石洋一眼后,刚想说话,杨红却忍不住先开了口,他说:“锤子!别笑别笑!再笑就笑黄球罗!”说完,自己忍不住又嘿嘿地干笑过两声,才正色说:“日妈哟,都不是外人!石哥,你说。你想咋办?” 石洋当然不会轻易说该咋办,可是,杨红已经把话讲到了这份上,自己如果再不说,就显得很不合适了,但最后他还是十分沉稳的把话转了个弯后,才说:“这事我确实没有经历过,所以,我心里真没底。要不然,我咋会来向你们几位大爷请教呢!……” “假打!”辜缘嘻嘻的把话接过去说:“你那么聪明的人都看不出他们那一手?依我看啊!他们这种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只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你根本没有伤到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骨头;当然,既然他们能来那么多人;也就是说,这么多人肯出来,这后面必然还有更大的阴谋或矛头,但这个矛头肯定不全是指向你一个人的!依我看,他们一定是因为你的事,在找乡政府的麻烦!——是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有那个胆——敢去找乡政府,更不敢突然聚那么多人去找乡政府,所以才找到了你这个冤大头的脑壳上,目地就是想通过你,然后再把矛头转过去。至于你说的那几个‘钻铃子’,”讲到这里,辜缘停下来,表情诡谲而奸诈的朝众人笑了笑,接着说:“——当然喽,你是哥,我不敢批评你!不过我倒有个建议。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是说他们想派你款嘛?我的意思是,——首先,你不是社会上耍哩人,更何况今后你还要长期在那里做生意。所以我认为,你大爷也莫得必要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既是这样,你不如干脆准备伍仟块钱在身上!——只要他们来,你找个机会给他们就行了。回过头来,你有三步棋可以选择;第一步,拿钱买平安!——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第二步,你立马通知我!——我!——老子!——哪个左手接钱!老子砍他的左手!右手接钱砍他的右手!最后还得叫他龟儿子成倍的、乖乖的给老子还回来;再不就报警!凭你的社会关系,——抢劫罪暂时不说,告它龟儿子个敲诈,——只要上了伍仟,定他狗日的罪是没球得问题哩!这一来,不就给他们来了个一网打尽罗噻!好了石哥!依我看!话,到此为止!还是那句老话,有事你只管给我们打个招呼!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对啦噻?莫得说哩啦噻?……”辜缘说完话,跟着就把桌上的烟、打火机收了起来,然后就把钱捏在手头上数。石洋看他有要走的意思,就问着说:“咋呢?来来来!我陪你们搓两圈!” “整个球哦!你不晓得?狗日低!刚才他们两个光整老子二挤一!你看嘛?都弄脱老子几大百呐!——哦!说真的!我和单良红还得去办点事!”说完他收起笑容,又动情地对石洋说:“你的事情就这样!——你别笑!——你龟儿子别笑嘛?你我之间又不是外头那些江湖朋友!谁还给你假打!是真哩有事哈!哦——你们咋弄?搞快点!要不然——来不极啦!……” “你不管我!”杨红说:“我和石哥好久没有在一起啦!我再陪他坐一下!” “就这样嘛。你有事,你办你的。等下我‘打的’上山!”石洋说。 单良红直到起身的时候才笑盈盈的瞅住石洋,之后又不慌不忙的用劲舒展过一下身子,终于才开了金口的对石洋说:“莫得事!莫得事!有事你打个招呼就行呐!嘿嘿!莫得事!……” “狗日哩单良红!难怪你没精打彩!是不是中午又喝弹啦?”石洋借机和他开了个玩笑。 “莫得事!莫得事!嘿嘿!……” 四个人一路说笑,到了外面才发现天快黑了。 辜缘心里虽然着急,却还是对石洋又说笑过一阵,之后才把自己的车开过来,和单良红一路去了。 石洋同杨红等他们走出一段,去了一家泠啖杯。刚喝上酒,王笑梅的手机打了过来。石洋打开手机细细的听着,渐渐地,脸上没了表情。 杨红见状,心知一定是山上又出了事,于是只铁青了脸对石洋说:“我马上把他们叫回来!” 第五章 较量3 石洋和杨红一道走出酒店,叫上辆出租车急匆匆直往山上赶去,临到白沙街上的时候,石洋突然改变了主意,随即两人在白沙街边的乡政府当门下了车。 这会儿天早已经黑下来,漆黑的白沙街上除了一遍空旷阴冷,只有不远处墨色的山巅上不起眼的眨着几颗像是从守墓人眼里射出来的星点,又更像是专为了在黑暗中窥探秘密那样在上面忽闪,仿佛稍有偏差,它就会牺牲自己尚存的能量,将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样的景象中,石洋和杨红的行为就更让人感觉有些贼头贼脑,不仅如此,就连他们自己有时候都会在心头伸出同样的感觉,并相互感染,但好在现在的这里除了一遍寂静,几乎没有别的。 两个人站在乡政府的大门外简单的商量过几句,横过公路,高一脚底一脚的下到一块约有晒坝大小,星光下泛着点白光的、粗糙不平的水泥坝上,之后又摸了黑,沿着坝子的三个方向寻过一圈,却奇怪的发现老见不着派出所的边儿,后来他们好不容易在左边一处旮旮尽头发现了一处巷子那样的去处,石洋这才恍然大悟对杨红说:“哎呀!难怪我前头几次和张得光那瓜娃子从这路过时,只听他说这下面是派出所,却就是看不见?……” 哪知,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摸索的刚往里进去几步,又走来楚起了,朦胧间,却又让人模糊的感觉旁边似有一道闭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也瞧不真实的木门,近了一看,它除给人一种久远衰败的印象外,又还给人压抑沉闷的感觉。 石洋举手朝门拍了拍,又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无奈之下,石洋只好沿门的边儿细细又瞧过一遍,这才发现它的旁边确实挂了块斑斑驳驳的、退了色的、白底黑字的、写有派出所几个大字的吊牌,并同时还发现就在它旁边不足一米远的地方还有一扇更不起眼的、进去时一定须要勾了腰才行的,更加朽烂的小木门,但石洋这时候还不敢立即断定它就一定是派出所的门。犹豫间,两个个人已挪到这扇小门跟前,石洋刚伸手试着用劲一推,旋即又用劲把门给扶住了,跟着,杨红就忍不住哧哧的笑起来,并说:“锤子!是不是走错球罗哦!咋个派出所会是这个样子!连门都要垮球罗?……” 透过门的缝隙,石洋发现里面确有一条黑黢黢的,约有米把来宽、十来米深的巷子,巷子的尽头还有盏不大的白炽灯在那里忽明忽暗,鬼火般的幽着。 石洋忍不住,却又不便笑出声的将那扇破门稳稳地扶了边上,才换口气哧哧的对杨红说:“嗳呀!走哇!进去试试嘛!要不然!进去问一下也行嘛!哈哈——你说喃?……”讲到最后,石洋终于止不住又哈哈的笑过几声。 两个人贼一样,高一脚、低一脚,手摸墙面,在洞穴样的窟窿里小心翼翼的踩着龟背样的疙瘩路试着往里走,直到进去后才终于发现里面确实是一处歪扭着的四合院,并瞧见里面的每一扇门的上方全都钉上了巴掌大小的木牌子,有几处还亮着灯,这样,两人终于才断定这儿是派出所,但奇怪的是见不着一个人影。这么一来,又不得不使他们再一次纳闷。又过了一会,石洋才终于同偷儿似的屏住呼吸、怯生生试着朝里面喊着问:“喂!有没有人哦?” 很快,一个宏亮的声音从一间屋子里传了出来:“哦!哪个?有啥事?”跟着,一位仪表堂堂、威仪十足的警官身着一套笔挺的警服,从里面一处亮着鬼火样的旮旮头走了出来,并站在那儿迎他们了。 石洋在前,杨红在后,两个人都表现出怯生的模样,到了他的跟前,石洋才试探的对他说:“哦,有点事。想请你们出下面。” 警官闷闷不乐立在原地,愣愣地保持着他特有的职业态度,好不容易借着从屋里散射出来的、鬼火样的灯光把他们看清楚后,心里就犯了迷糊,心想“他们是走哪个‘沓沓’冒出来的呢?从他们的打头和精神上看,和这儿的人都不大一样。即不认识,也不像偷鸡摸狗那号。再说,这偷鸡摸狗的事,哪会有叫我们出面帮哩?若真那样,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警官心在这样想,却也不便发作,只好带了满腹疑团,算不上客气的把他们让进接待室,用那种非常专业的目光扫过两人一眼后,才用寻问的口气对他们说:“讲哇,有啥事?” “是这样的。前不久,我同乡政府签了份租赁合同。就是这前头——从前的小学。打算用来改做山庄……”说着,将合同从身上掏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石洋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也可能是因为他还不习惯让警官用逼视的态度盯自己,所以他在讲话的时候除了表现得语无伦次,更讲不到点子上,但好在他把自己合法的身份讲明了,并把乡政府推上了前排。 警官迟疑的把合同接在手里,借着幽暗的灯光往上面的红巴巴瞟一眼,又犹豫的对石洋说:“讲嘛,究竟有啥事?”说完又朝石洋瞟一眼。 “是这样的,就在昨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我那里突然就涌来了百多个当地村民,并把我的侄儿打伤了。这是昨天的事。今天,——也就是从刚才一直到现在,我那里突然又来了百多个当地肇事的人。所以,我只好来看看,能不能请你们出面干预一下。这事要真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事情已经讲清楚了,接下来应该是警官思考的事,问题出就出在石洋讲到后面的那段话,弄得我们这位警官心里很不舒服,并迫使他不得不摆出——着为一名人民警察惯有的态度,差不多和石洋一样,呼呼地坐在凳子上喘他的粗气儿。 石洋知道自己后面那句话讲过了头,但他转念一想,虽然讲出去的话捡不回来,但他心知,这住乡派出所有一半的碗是乡政府让端的。一时间双方都陷入了僵持,沉默中,因为石洋担心着王笑梅她们,这才开口退让说:“哦,警官,我刚才那句话确实讲冲动了,”他一边讲,一边观察的又说过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渐渐地,石洋发现他刚才还明显带有几成愠怒的脸,终于有了松驰的成分,就换了话题讨好的说:“哦,是郝三总让我来找你哩。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刚才接待室里那一忽儿的宁静,仿佛是正义与邪恶的对峙,现在因为石洋打破了这片该的僵持,也让我们这位警官从心理上,作为一名人民警察不可动摇的威严上,得到了片刻的满足,于是他才终于接过石洋的话,用迟疑的语气朝石洋询问说:“你说的郝三总,是哪个郝三总?……哦——他呀!我和他是几十年的朋友呐!我跟他——从我父亲跟他父亲开始,就是朋友呐!哎呀呀!嗨!你早说嘛!”说到此,他停下来瞥过眼杨红,旋即又回过头来对石洋接着说:“说真哩,你我虽然不认识。但你这位朋友,我倒真有些眼熟!……” “我认识你,你是皮善人。”杨红很老练地接上一句。 石洋是在情急之下才讲的这段假话,他在讲这段假话的时候心头是这样认为的,他认为,极便是对方不认识,能借郝三总来套个近乎,该是没问题的。哪知恰在此时,郝三总竟鬼使神差的给自己来了电话,于是,石洋只在手机里草草的和他讲过几句,把手机朝皮善人递了过去。 “哎呀!妈哟!招呼不打一声!刚才差点还弄出误会来了啊!莫得事!都是自己人嘛!——哦!说真哩!局长他老先人我就不给他讲了哈!哦哦!——你一定要陪局长他龟儿子哩老仙人吃好、喝好、耍好!就这样,就这样,哈哈!……” 皮善人刚同郝三总通完话,辜缘和单良红恰好从外面摸了进来。皮善人见他们进来就招呼说:“辜缘,你来干啥子哩?” “哦!妈哟!我的哥!来给你请安噻!”跟着他瞟眼石洋,话锋一转:“这个才是我哩哥!——石哥!你肯定不认识哇?” 皮善人一边听,一边拨电话。又一会功夫,外面传来了悦耳的喇叭声。 皮善人听见就对他们说:“走哇,外面在接头了。上去看了再说……” 皮善人还要说啥,辜缘把话抢了过来,他说:“你千万不要带枪哈!——你甭跟过去我老爸子一样!我最怕枪罗!”辜缘夸张地同他开着玩笑,随众人一道跟出来。 黑沉沉、模糊糊、乱糟糟的院子里,总给人沉闷压抑的感觉。左一堆又一堆的建筑材料和建筑垃圾,恍若外面山岗上疙疙瘩瘩的坟冢,那些看不清楚模样的人们,仿佛刚才还躺在外面坟冢里来不及腐烂的僵尸,是趁着这个属于它们的黑色世界才到这儿来相聚;它们即像生前有仇那样的个个峻颜厉色,怒目瞵睁;又更像是在这儿找寻它们生前的灵魂,并带着股股磷焰遂意的四处乱窜;更有许多这样的灵魂这时候还正躺在棺材里、散布在魍魉的山林间、倦缩在伤痕累累的白沙河;更多的,则是飘浮在这正在改造中的学校的上空。它们那一双双燃烧着磷火一样的眼睛,一幅幅憎狞恐怖的面孔全都朝着这里面幽幽的窥探,仿佛久未进食的狂兽,嗷嗷地随时都准备将这儿的一切残酷地分而食之;而小龙他们现在的情形同它们刚好一样,只是由于刚才双方熬的时间都太久了点,又由于这时候对方已散去一部分,这样才使小龙和王笑梅他们在精神上得到了点点松弛和喘息的机会,但剩下的人和小龙他们仍然是对峙的。 当石洋他们一行,由皮善人头顶上闪着警灯的警车打头开进学校来的时候,那些刚散去还没有走远的,和这里还没有散去的幽灵般的人们——连同外面那一小断村民们的住宅——只在一瞬间就沸腾了。紧跟着,学校里就出现了丝毫不逊于过去看坝坝电影前就要开始的场景,只是心境不同罢了;但是,当石洋他们一行数人依次从几辆车上下来,并站在仿佛乱糟糟的坟场后,对他们还是起到了几分震慑。来人当中,皮善人同所上几个值班的不用提了,只乡上就来了五人;当中有乡政府的政法委书记、一位刚从市里调下来度金的第一副乡长、乡上管土地的,另外两人石洋搞不太清楚,总之都是乡上的头头。再看石洋他们这一帮,全都摆出肃杀狰狞的凶像。 与此同时,在离学校下首紧临弯道的悬崖边上,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出现了,只见它一双魔窟般的眼睛里射着两道狰狞的磷光,死死地朝学校盯了忽儿,随后,那个鬼魅般的身影朝学校的方向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快又消失在夜幕中。 皮善人他们刚下车的时候,里面经过了忽儿短暂的宁静,跟着就有人开始豁出去了的打算为他们的人壮胆,而开始真正闹得最起劲的人这时候却没了踪影。随后,村民们的声音就像这儿学校背后白沙河里快断流的、一波一波的、坚而不挺的波涛回荡在坝子中央,只一忽而,又变成了门可罗雀的静。而些时,皮善人他们一行恰好在由他们让出来的一条狭小的空间,鱼贯而入,看上去有那种夹道欢迎的味道。 “闹够罗嘛!差不多罗嘛!该回去休息罗嘛!” “村长呢?村上的书记呢?组上的组长呢?还有村上搞治安的!都到这来!” 人群里出现一阵短暂的躁动,跟着,那些小角色们全都到了他们组织的跟前。 现在,场面上出现了分化。从人数上看,村民们还是绝对的多数,可是,这儿的人却更绝对的代表了多数;——他们不仅代表了这儿的人民,而且代表了国家赋予他们的责任和权力,即使今天不是他们站在这儿,那也一定是别的他们或她们站在这儿,并以同样的姿态体现。 “刘一手!”——这是村书记的小名。 随着政法委书记一声高喊,一个响亮的声音应了上来:“有!”声音听起来即急切,又表现出十分乐意。 “叫他们组上找几个代表出来!别的人!——全都叫他们回去!——吵啥子吵!这像什么话!” 人堆里大约出来了十来个人,由乡上的干部一道去了石洋临时为他们腾出来的办公室,跟着门关了起来。 小龙这时候已骂骂咧咧地同辜缘他们站在一起,皮善人正同几个刚围上来的男人在一旁说什么。院子里仍然还有百十号人,而这些人当然不会轻易听几个乡政府的,依然不肯散去。想想也是,而今在这虽说不上避静的山沟沟里,要遇上这样的场景真还不容易,所以他们当然只会暂时的散在一旁,并不怀好意的、兴灾乐祸的,朝他们和办公室那边盯着,然后再试探的寻找机会。又过了一阵,人们就渐渐地朝石洋所在的地方围上来。 现在,石洋已不可逆转的成了他们的众矢之首。王笑梅担心石洋的安全,早已从办公室隔壁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满怀痛苦和坚决地站在了石洋身边,随时准备用自己女性娇嫩的血肉之躯捍卫自己的男人。 石洋眼瞧院子里乱糟糟一大片人堆,和严严地几层围在他们身边不足一米远的人群,并发现当中除了个别男人和一些大嫂、太婆外,有的还抱着正在吃奶的小儿,雪白雪白的奶子让小儿的嘴拉得老长。 起先,她们只是抱着满肚子恶意,后来就有人开始大声嚷嚷了,而有的还是一声不吭,仅只在举手投足间将她们需要发泄的愤恨与恶意含而不露的、粗暴的,投在石洋和王笑梅身上。 这时候石洋已明显的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是被世人抛弃在这里的一个招人唾弃的人,而在他们的眼中,他更仿佛是一个作为罪恶标志和产物的恶魔,会给他们带来灾难的鬼魅,人人将得而诛之。在这样的情形下,石洋根本无权在他们当中占有一个位置,更没有比如下更令他和王笑梅触目惊心的事了,那就是后面那帮孩子们对他和王笑梅的处境心领神会的那种本能,就是在他四周划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圆圈的那种命运,总之,那就是他们与那些大人、孩子们相比所处位子的整个特殊性。 石洋和王笑梅的心里这时候同样充满了愤怒与刻骨的憎恨在看村民们那种畸形的身影。他们的手势、他们的步态、他们的最细小、最无关紧要的行为,连同他们的一切一切,在石洋眼里都是可憎可厌的。——但是,石洋又在他大脑的深处和直观感觉中发现她们这种恶意仿佛是空穴来风,因为他发现她们除了对他实施耍刁和恣意的谩骂那一套之外,其它矛头似乎又都同辜缘讲的那样,全是冲乡上去的,有那种借事出徐州的味儿。然而,确也有实质性的东西;比如,说他和王笑梅桀骜不驯。说瞧见他们就让人讨厌;看见他们就叫人轧眼;瞟见他俩就让人恶心。——还有人骂石洋是城里头掉了毛的狗,这会儿是领着情人来这儿养伤的,说不准还是骗子或在逃犯;只有一个女人骂得最到位,骂到了点子上;她骂得最起劲、最酣畅、最尽性,简直骂得唾沫横飞。她一通日妈倒娘过后,骂石洋——还有那个小猫(指王笑梅)是到这儿来占她们的地盘,抢她们的食子,——还连一点规矩也不懂。她还大声向众婆娘们建议的朝石洋他们骂着说:“我呸哟!——妈哟喂!干脆大家一歇口水,把他们这两个狗日低淹死算球呐!……” 石洋面对她们这样无端的谩骂和奚落心里虽然愤恨,也找到了彼此间愤恨和厌恶的理由,但因为他已意识到自己长时间的对她们,或是对她们这儿的人带有的那种不信任和世俗的偏见,——这种偏见所产生的病变的毒素早已浸染了他的整个心脏,因此,他才把她们的一切不祥都归于这个他无法去讨好她们的原因上来,并因此使他现在才决定忍受她们的恶意的惩罚,而根本不想在从中汲取应有的教训,从而竭力将这些惩罚连根拔除。石洋做不到这一点,而且还将继续让她们的目的和现实背道而驰,并使她们永远都不会丧失实现在她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惩罚的机会。石洋的这个惩罚即——宁可固执,哪怕是自己最后倒下,也不能让她们从自己的身上赚取到一分一毫的好处,而他这样做的理由是——自己眼下的苦水都倒不完。——还因为,事情既已到了这样的地步,他总不能对别人这样讲,现在就连他自己都压根是弄来“丫”起的了。再说,她们也给了他那么长的时间,这时间说起来对石洋还算是够大方的;于是,他又站在她们的角度想,他想:“改造山庄的事儿看看就要结束了。在这个时候谁还愿意忍,谁又还能再忍呢?所以她们才对我产生出彻底的绝望。最后才在不知是什么人,或者不知是一群什么人的恶毒怂恿之下,对我制定出了这样复仇般的计划,并全力以赴的。” 这会儿,那些本来就是世界上最缺乏容忍精神,早就对石洋有模糊的成见,并恨之入骨的她们,看见石洋面部仍然还挂着那种不屑的神情,就更激起了她们的愤恨。终于,一个婆娘站在后面忿恨的用那种嘲笑和挑拨的语气对众人说:“你们看!骂了他龟儿子那么久!——他竟然还在那里笑哦!真是恬不知耻!……” 石洋这时候已早让她们给骂麻木了,并认定自己是有别于他们这儿的常人的可怕的异类。所以,当他听见那个女人骂过他的话后,——他只能从心里认为,她们骂了这么久,好像只有这一句骂得还算是从人的嘴里骂出来的,只是他又不能用她们同样的态度和心理来回击她们,因为如真这样的话,一定会招来她们更多的恶咒。 在石洋看来,他们这样一次次狠毒地发泄,其实同样具有可取的一面,甚至对他是有益处的,因为这样至少表明了他们的忿恨是认真的,而不是那种频频使他的行为失常,从而使得她们阵发性的心血来潮;从另外一方面,石洋又还能够通过她们的行为,看出存在于他自身的阴暗的影子,并使对方感到害怕;他还认为,既然他们的那种敌意和愤怒是自己不可以剥夺的,那么,就让她们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对自己也不一定有坏处。现在,他和王笑梅俩人就站在这样同一个与这里的人类社会隔绝的圆圈里,这种情绪使他和她都深受困扰;恰在这时候,小龙却突然从一旁冲了进来,并以更加愤怒和压倒一切的凶态出现了;只见他怒目圆睁地用手指指向那个骂得最欢的女人咆哮起来,——可是,只在一瞬间,就让众人的目光和喊叫声闪电般的将他的声音撕了个粉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石洋措手不急,也搞不清楚这时候小龙突然跳出来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更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为石洋出气,还是在为他自己出气,总之,本来眼看就要熄灭下来的火焰,这时候又突然让他以这种特具煽动性的举动,再一次的把她们那种仇恨的热情调动了起来,同时还使那些本来散布在一旁的男人们也很快围了上来,竟一时间逼得双方都一触即发。 小龙在情激之下用手指指着那个女人说:“唉呀——你把你男人喊来!老子给他两个说!要弄——现在就弄!” 一个粗壮的男人很快从人丛中跳了出来,但慑于种种因素,竟让小龙站了上峰。 石洋这会儿终于发现自己该站出来说句话了,他认为,在这样险象环身的环境中,自己不应该再长时间的保持沉默,也应该避免,并控制住事态更进一步的阔大。接下来,石洋开始了自从他今天回到这儿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听上去虽然不如小龙和她们激烈,——可是,当她们听见过后,竟又不得不再一次的激起了她们以更加猛烈,更加恶毒的方式朝他袭来。当时,石洋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他说:“你们听说过寡妇村没有?……” “呵哟哟!你们听他杂种狗日低说话口气好大!……” “哦哟!原来!——你要把我们全村的男人都杀光呀!……” “嗨呀呀!老娘的尿都拿给你狗日低给吓出来哪!啧啧!……” “婆娘些!把他这龟儿子拖出来打!……” 石洋的本意是打算引这段话来让她们上一堂法制课,话没说完又捅了马蜂窝。恰在这时候,一个小女子急匆匆的带着明显的哭声从外面跑来,她边哭边大声的对一个泼妇般的女人说:“妈妈!快!爸爸被他们给抓起来呐!呜呜!……” 不等那小女孩讲完话,只见那女人旋即急得就地一连漩了几个转转,接着又勾着腰,双手紧紧地握住拳头往天上一举,腿往地上狠劲一蹲:“天啦!……”跟着就牵了女儿朝门外慌张的撵了出去。紧接着,又一个女人惊喳喳跟在她们后面追了出去,并一边追,一边慌张地向小女孩喊着问:“死女娃子——你们大爸呢?” “不晓得!好像他朝山上跑罗!呜呜!……” 在场的人都知道出了事,一阵躁动过后,对峙双方都含默不语了,凝固的气氛中,只有办公室里还在喋喋不休的,激烈的进行着最后的争论,并使那里面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明显的感觉得到自己心灵里那种受压抑的冲动,同时,也从其相邻者那里发现了这种冲动,并把那种紧张、激烈的气氛传射出来。 现在在学校里面,这种冲动好不容易刚被压制住,恰在此时,办公室的门却慢慢地,起先是一条缝,后来就全部打开了。 问题没有拿出最终的解决方案,他们全都绷着脸嚷嚷地来到了露天,接着就轰响着直冲天顶。可以这么说,这种对立的感情,这时候已经发出疾风、惊雷,或大海般的咆哮这类更令人难忘的声音了,并已让普遍存在的冲动把这儿刚才发出的汹涌有力的声音推到了极致。——在学校的院子当中,从前也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但那只是学生间的戏弄,吵闹罢了,但这时候不管怎样讲,也尽管村上那些刚出来的人这会儿还没有尽性,外面的人已没有了刚才那一阵的兴致。 刘一手带头和村上的干部首先离开了学校,跟着,有的就叫上自己的男人开始散去。乡上的人和所头的人看看大概不会再有别的事情发生后,各自都上了车,随着几声嘟嘟的喇叭声响过之后,一溜烟走了。 学校终于又回到了往日的宁静,而石洋和辜缘他们这时候已围拢了一起,并有说有笑的开始了今晚的总结。 石洋最关心刚才抓人的事,就带着疑问的口气说:“刚才,真抓了他们的人?……” “没有,”单良红慢吞吞的把话接过去说,“看你那边收拾不倒,又不好直接插手,所以才干脆给他们龟儿子来这一手。是我们和皮善人一起去的。本来只打算吓唬吓唬他们,”说着,他又停下来笑了笑,接着说:“哪晓得,龟儿子本来都睡球罗。见我们和皮善人一帮人冲进去后,爬起来就不要命的往外面的山上跑,我一把没有给他抓住。结果,嘿嘿!把内裤都给他龟儿子扯脱球罗!” 众人听见后,“哄”的一阵大笑。 “晓得不哦?其实,今天我们不来,乡上的人也要来。刚才我们到所上去的时候,所上其实早就接到通知呐!”杨红还想往下说,石洋把话抢了过来,他说:“我说难怪!当时皮善人刚打过电话,咋个一下子乡上的人就全到齐了,当时我就有点疑惑?——不过话说回来,像今天组上这种聚众闹事,不管它与我有没有关系,都不是一件小事。再说,当初我和乡上签的合同里也有一条约定,那就是,——乡上要保证学校与当地没有任何遗留问题,如果出现了这类纠纷,应由乡上负责调解,并保证原有的供水、供电等条件。否则,就是乡政府违约’……” “唉呀,这事很简单嘛,”辜缘接过话题接着议论说:“乡上把钱吃完球罗。村上、组上都没有捞取到低点哩好处,肯定要找他们的麻烦啦。只是,不管是村上,还是组上,哪个敢自己出面去找乡上呢?所以说,这个石头就只有落在你脑壳上呐!这也是我们今天这个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嘛?哎呀——算球罗!还是那句老话!有事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哈!散伙!……” 有一阵石洋是以全力以赴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的,他甚至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乃至鱼死网破也不会妥协。——不错,正如辜缘所说,这一切都是他们精心策划好了的,是一次有组织、有纪律、有目地的聚众行为 第五章 较量4 现在乡上和组上都不再把石洋推到前排,石洋也保持自己中立的态度。这天,郝三总同王一火,还有吴丘礼一道上山来看他,石洋便借郝三总的名义把皮善人请了来,众人刚见面,皮善人便冲石洋开门见山说:“我给你说嘛,那天啊!你其实挨的是飞火。另外,那天的事我对你啥都没说的,只觉得你就不该说什么寡妇村。看哇,现在他们就捏着这歌(句)话不放。还有,”他抿了抿嘴唇,又犹豫地干笑几声,接着说:“不过你放心。从政策上,你有乡政府为你撑腰,背后又还有郝三总和吴丘礼,——当然还有我也会为你说话。另外,你那些朋友也都还不错。” 郝三总和石洋他们都明显的发现他刚喝过酒,只好装出饶有兴趣的听他往下讲。皮善人发现后就打算把话停下来,可是,话既已说到了这份上,哪还刹得住,于是他转了话题,约带几分愧色的朝众人笑笑,自嘲的解释说:“小石啊!你刚来!还不晓得这儿山里的人有喝早酒的习惯。——哦!刚才我讲到哪了呢?哦——对呐!其实你那些朋友都不错!——那天,你如果至始至终都不开口就好呐!假若真要有什么事,让辜缘他们出来挡住该有多好?你想嘛?今后你还要在这鬼地方待,搞太僵了总是不妥哩。再说,那天还有乡上和我们的人,你怕啥子嘛?——哦!我还要说啥子呢?——哦!对罗!这组上对你反应最大的就是在你用人上面。他们说,我们组上的人再笨,下气力的活总该做得来!你想想哈?——依我说啊!你合适的时候,最好还是喊上他们几个,照顾照顾情绪嘛!当然,我不是说在用人的问题上要干涉你,或者说,你有什么不对。好啦,我得走球喽,这——小石你是知道哩?我这几天,天天都在这组上转,刚才我是恰好从这儿路过……” “行嘛行嘛!总之以后小石就交给你啦!出了事,找你示问!”郝三总说。 “哎哟啊!你他妈低!”王一火打趣的边说,边把他送了出去。 皮善人快人快语,语重心长的一席话,确实触动了石洋的神经,但自从那件事情发生过后,今天他还是第一次同他们在一起,又由于皮善人来去匆匆,竟搞得石洋本打算对皮善人讲点什么,最终却啥也没说上。 王笑梅从一间将来准备用作餐厅的房间出来,见石洋和郝三总、王一火、吴丘礼他们盯皮善人的车开出大门后还在那里神秘地相视而笑,便笑盈盈的向他们喊着说:“嘿!过来坐起罗噻!皮哥他咋走罗呢?……” “那门快啊?还说送了他就走!……”郝三总回头望王笑梅说: “走啥子走!快进去坐起哦!”石洋高兴的帮王笑梅补一句。 “小石,你不了解他!他就那德行!” 众人边说边走,很快在餐厅的圆桌边坐下来。 “你那个侄儿呢,快把他叫来?莫得他不好耍……” 郝三总正在讲小龙,小龙已一路嬉皮笑脸从外面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向他们招呼说:“郝伯、王伯、丘伯!给你们请安罗哈!” “快过来坐起!前几天才听你妈说,说你上这来啦!——对哩噻!这就对哩噻!成天在外面打打杀杀哩!——好啦好啦!倒酒!先走你舅舅哪杆(那儿)倒起走!” 王笑梅一直在厨房里忙碌,这会儿正端了菜来,刚跨进门,发现石洋正在向他们讲述那场因为寡妇村的问题而引起的那场风波,自己便默言不语的将菜放了桌上,立在石洋边上。石洋这时候正好讲到兴头上,瞟过她一眼,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至于说到寡妇村的问题上,其实我当时只是想提醒她们不要聚众闹事而已。你们也该知道,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在外头是时有发生的,而那天当时的情况就这样,如果一方稍不冷静,局面就有可能出现失控。还记得就在前不久,我曾在一家杂志上见过和我这儿相似的事。结果是一个村的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真把好好的一个村弄成了寡妇村。不过我也得承认,当时我说那些话确也不是时候,现在不就让她们捏住了话柄。当然,这话将来没有机会算了。有机会,我还会向他们讲明白。只是!嘿嘿!对于我!——你们该咋批评,还咋批评。该咋教育,还得咋教育。——嘎!” “虾子!又来罗!谁教育谁啊!来!喝酒!……” “来!忙完罗哇,这下该你给各位大爷些倒酒罗哈!” 王笑梅好看的做了个动作,兴致勃勃的朝众人大声说:“来!使劲喝!喝完了!我给你们掺起!”之后便手提花瓶样,将酒捏在手里,待众人喝过后,一一地为每人掺了。 石洋发现王一火杯中留了一口,饶有兴趣的对他说:“狗哩!留着养鱼嗦?干罗!干罗!” “合适罗,这几天上头老有事儿。” “妈哟,你又不坐班!再说,你那办公室里面不还有间卧室?……” “最近不一样。部里边老下来人。对哪,我还想接你刚才的话劝你几句。总之,那件事你还得多留些心眼……” 石洋刚想接王一火的话,吴丘礼却把话拦了说:“行了行了!说过的话就不要再罗嗦呐!”小龙见状,便见缝插针的借了空隙,挽留的同他们打过一圈,郝三总却起身说:“我看就这样,既然王先生和吴丘礼都有事,顺便我也就和他们一道回所上哪!……” 正在说,一个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嘿!这么多大爷!……” 众人回过头,发现是辜缘和单良红带着两个靓妹从外面笑容可掬地走来,便差不多异口同声的对他们说:“呵——正合适!来来来!你们接着吹!辜缘,我和王先生他们正好有事刚准备走!就不陪你们罗哈!我们先走一步!就这样!”说完便起身离去。 一行人恭恭敬敬把郝三总他们送走,回到桌边后,辜缘才如鱼得水地又同第一次上山来那样自己先和石洋糊乱的乐过一通,随后才将两位靓妹从身后推上前来,一边推一边朝他们介绍说:“这个叫春梅,那个叫娜娜。”在介绍春梅的时候,辜缘特别补充一句,说是专为了来看自己,刚从攀枝花过来。 酒桌上突然出现两位陌生的靓妹,所以,无论气氛有多高,对石洋他们而言,总会掺杂一些别的情感进去,特别是当石洋他们都看出来春梅和辜缘有那种婵媛味来的时候,言语间的水份就更多,话也自然扯不上正题,除此之外,石洋和他们从来都只是吃吃喝喝没有过正经事。从前是这样,现在亦是。唯一不同的,只是因为石洋现在就要建成的山庄处在了这儿而使得他们双方的情形有了微妙的变化。由于这样的变化,仿佛使他们过去的距离突然间变成了一种相互依存并更加亲密的关系;当然,这样的变化对石洋来讲一定是不希望的,却又是没有奈何的。 不觉中,众人都把话题转到了辜缘和春梅身上,并使出充分的热情来竭力表现他们对攀枝花的认知与关切;赞扬那儿的人,那儿的山,那儿的水,之后,他们又搜肠刮肚的把辜缘从头到尾颂扬一番,并让“川人”平日里带惯了把子的、粗鲁的、不堪入耳的什么鸡巴话,这会儿竟也讲得委婉动听了,甚至连小龙这时候也不管什么高矮,哥呀姐的一阵狂叫,总之,整个气氛都在为他们欢欣鼓舞。热闹中,突然有人建议辜缘和春梅两人像演戏那样来一杯交杯酒,却不想,春梅竟在众人的一遍掌声与欢乐之声的怂恿下,毫不示弱地捏上酒杯率先站立起来,并见她红了粉色的脸、扬了好看的媚眼、挺立山峰般的胸脯,很快将身子扭到辜缘的跟前,煽情地和他绞在了一起。一时间,使得整个本来就散发作激烈躁动的气氛凝固了,并让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等在外面看热闹的王笑梅和隔壁刚请过来帮忙的娟子也同众人一道,对他俩异口同声的来了声“耶”后,才又归于刚才的热闹当中。在过后,众人就全都喝弹了;特别是石洋,他那天连自己后来是怎样收的场也全记不住了;他只记得,他那天似有些“墙走我不走”的让王笑梅扶着,口里还不停的、模糊不清的对众人高呼的说:“莫得事!辜缘!只要老子把山庄搞好了!——老子!——二天!——还是个大爷!”然后就是晚上他同王笑梅睡在被窝头的时候,他朦朦胧胧地一连说过好几遍:“超哥爱美女,美女爱超哥!” 随着气候一天天的转暖,春天只在眨眼间就过去了一半,从前校院里的梧桐树,这时候也已经枝叶茂盛。满山遍野的花草、树木,和一些叫不出名的植物,还有很多很多的昆虫,在经过了冬日的寒冷过后,现在已在春天阳光的沐浴下已经吸足了大地里适合它们的养分,开始在春天明眉的阳光下、在和煦的春风中已悄悄地展开了它们的风姿,将山区装点得万紫千红。连学校后面的那条白沙河,这会儿也不再像前一阵那样的哀伤了。那些冬天里飞走了的鸟儿也飞了回来,成天盘旋在石洋他们的头顶上,并叽叽喳喳地朝着他们不停地鸣啭,看上去该是在对他们说着它们这一路的故事,同时,又仿佛是在向他们预报着这里将要来临的喜讯。 山庄的改造已渐渐地接近尾声,从外面看进去,一天一个样。 一切都在无声地向这儿过往的人们预示着一个新的山庄即将在今年的季节来临之季诞生,并以崭新的姿态迎接生意的到来。与此同时,它除了会给在这儿的人们眼前增添一道靓丽的风景,还会给这儿带来欢声笑语,并通过这些欢声笑语,使这儿的人产生出新的希望和遐想。 看上去,一切都是这样的,也应该都是这样的,可是,一个更为严峻的事实这时候却早已摆在了石洋的面前;——他早已山穷水尽了,而这时候正是该他大把大把花钱的时候;别的暂时不提,仅眼前的工人他就打发不走,而这些工人里面,还不包括他随后从隔壁请过来帮忙的娟子她们一家子,而眼皮底下的这一泼工人又不同于他年前找来的老武他们,——眼前这一泼可是他自个儿在劳务市场上找来的,事情干完后不给钱一定是打发不走人的。就这样,接下来石洋又将往后还需要产生的费用又挨个的算了一遍,并一直算到他将要挨到开业那天为止所需要产生的费用。石洋最终算的结果是,少说还差三万,这还没有加上临到开张那天他所需要产生的和那些不可预见的费用。 郝三总这一阵大概已经体察到了石洋的隐情,渐渐地来得少了。王一火和吴邱礼,还有辜缘、单良红他们却一天比一天来得勤,而且不再像过去那样一道来,而是各自带上一帮人来。 对于这些现象,石洋其实一直都看得很清楚,特别像辜缘、单良红他们这些看起来好像从来都是在靠血盆里“哈”饭吃的人一旦把人粘上了,不来吃才怪,然而他们真正的生成方式,——无论从过去,还是在现在,从来都是凭借自己过去——或杀过人,或坐过几次班房,才得以在他们那个自认为是自己的圈子中立足,并因此为荣的;而事实上他们却又全都是早已让政府将胆给拈没了的人,凭借的仅是行为里伪装出来的那种所谓的粗野,并把它无限夸大,才得以维持;有的甚至凭借自己一张白脸,像如今的“鸭子”那样依附在个别有点小财的富婆身上;更有甚者干脆就依附在——比如一些在窑子里,靠出卖灵魂和肉体的女人身上过日子。——这也罢了,最让石洋生气的是最近他们上来的口味愈来愈高,就像他起先刚送走的王一火;虽然他单位在成都,家却在都江堰;又因为他前不久刚从领导的角儿一下子给落了下来,对权力的渴望和觊觎的欲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还因为他从来都认为石洋和他有着掏不完的心肝;而事实上却仅仅是因为石洋发现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和他一样落泊的人而不愿意在他的伤口上洒盐,所以石洋才在陪他聊的时候依着他,并围绕诸如权力争斗方面的话题展开;然而,更多的则讲的是关于外面那些女人们的鸟事。打个刚才的比方,刚才王一火说:“不管怎样说,你过去总算辉煌过一阵。只凭现在小你二十岁的、人又生得那么漂亮的王笑梅,你就是现在立马趴在地上了,都一定比我划得戳(来)!” 石洋说:“算呐,我要有你那份差事。一头成都,一头都江堰。革命家庭两不误!……”——这是一种情况。应该说,对方大概还喝过点儿墨水,讲起话来好歹要斯文些。辜缘他们的话让石洋听过后心里就真的更不舒服,甚至是难受了。他们说:“说真的,我要是像你这样,老子每天不泡她十个、八个哩才怪!唉!石哥啊!人生真的很苦短啊!别等到你到时候想搞都搞不动球呐!……” 这些石洋都得一一的去应付,和他们相互调侃;这种调侃,恰如石洋刚才请他们吃回锅肉一样,旁边总要放上一碟泡菜,用来调和味口。 石洋现在的心情好不心烦,可是,除了要在各个方面迎合他们的口味外,还得挖空心思陪他们消耗时间。 有很多时候石洋在让他们给吃麻木了的情况下、在万般无奈的情形中,自己只好拿前面学校出那档子——背时的事情来安慰自己,并在心里产生幻觉的这样想:“他们能这样上来吃吃我也好。这样就能让这儿的人瞧瞧,咱石洋还是有点儿来头的!……” 石洋还记得,上次辜缘去春梅家里的时候,曾找自己借过三千块钱的事。那回石洋听过后就犯了难,只是当他记起上次辜缘在自己那里借过的一仟块钱不也还了的时候才借了他,让他没有想到的却是事后他人虽然从攀枝花回来了,钱的事却再也没有在他跟前提过。那阵子石洋心里就想:“天啊!三仟块!” ——就在前几天,辜缘又一次同单良红来了,那天大概是因为石洋和辜缘的心里都压着那三仟块钱的事,一阵酒搅过之后辜缘就不行了,再后来他就吐了个一塌胡涂。 石洋瞧着他脸颊上刚才还燃烧的红光,经过一阵哗啦啦地现场直喷过后,他就像在微弱的余烬中无望地熄灭下去的火焰那样熄灭了。他的脸色惨白如死,几乎不像是一个活人。从餐厅出来的时候,他坚持要自己走,石洋犟不过,只好瞧着他衰疲无力地蹒跚,但他只蹒跚着,却没有倒下! 石洋心里一天比一天急,该想到的法子都想了,也使过了,最后只好厚了脸的找了黄雅兰。 黄雅兰这时候大概还念着点她们昔日的旧情,不忍心见他在关键的时候就此倒下,所以才三两仟的加起来,大约已给过他有万把块钱了。按说,凭她们现在的情形,她能做到这一步,对他也挺不错的。这次也是因为她,石洋才终于把那帮民工给打发掉,却不想,一桩事情刚了,一桩事情又起,更让他生气的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和过去了好几天。 这一回石洋总结了上次的教训,所以他这一次没有去兴师动众,更没有去找组上的人说什么。和组上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认为这次不同上一次,上次他们是借学校冲乡上去的,而这次的矛头是直指自己而来,而且他们这一次的一切全都是在悄然中进行的,以至当别人动手几天之后石洋才如梦初醒。再说,他也找不着他们,也莫有理由找他们,因为,他和他们,乃至村上,都和他没有在合同上发生过任何关系,总之,假如他自己真要去了,一切都在想象当中,——除了说钱,没别的。后来石洋拿定了一个主意,你既然是悄悄的支招,我就给你来个装糊涂;我只当是水管断了那样的自己接上就行了;断了,再接;只要让我给逮住了,老子就给他来个暴打;就这样让事情挑明了后,再把这张牌递给乡上或派出所。然而,这只是他的一种想象,石洋可不是那样傻的角色,他认为,我既然迟早要把招支过去,不如直接去乡上,像上次后来那样,自己先来个坐山观虎斗。——有了这些想法,他这回甚至还在心里为自己深感庆幸。这里,我们不妨站在石洋的角度来为他想想,因为,对方真要等到他开张那天才把水给他断了,那才真让他难堪,而事实是石洋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认为这儿的人终究还没有把事情对他做绝,或者说,这儿的人对他多少还有点顾忌。 第六章 好事多磨1 从长远看,水虽然不是一件小事,但总是会解决的,至于生活用水,前几天石洋就叫剩下的民工到旁边的泉水凼里去舀过,还到河下面挑过几次;工期再拖上一阵也不要紧,最多多花几个小钱,它就像牛一样,身子都落下去了,尾巴哪还拖得住,再说,眼下学校的事情已经剩下不多了,有小龙、王笑梅、娟子他们照住就行了;于是石洋便集中起精力,全力以赴地对付前面的两件事。 为了水的事,石洋现在不得不到乡政府去找那位管三产的副乡了。他去了,也把那件事儿向他说了。 副乡听过后表情很痛苦,石洋见了他的模样心里就想:“上回的事情他大概是挨批评了吧?眼下又出这桩子事,怪可怜的!”转念间又发现就这样同情他有些犯不着,又想:“是谁叫你签合同的呢?是谁叫你管三产的呢?背时!” 话虽如此,但石洋在想他的同时,自己也深感委屈,他想:“我到底是到这儿来干什么的啊!自从我来了这儿,除了成天夹住尾巴做人,还得窝着火过日子。放在过去,那——哪是哪的事?——爷!……” 一桩事情没做好,另一桩事情又来了,而且搞得石洋事后回想起来时,心里除了窝囊,又鬼起火,却还有火发不出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他刚好闲得无事,正自个儿在大门边思考水的事儿,正在凝神思考的时候,突然,一个搞外线模样的电工从门外朝他扔过来一圈挽好的旧电线。石洋一愣神,认为是电管站的人在趁停电的空档改造线路。现在别人既已将线为自己换了,还亲自把剩下的旧线送来。——当然,石洋想这些仅只一忽而的事,回过神来后,当即便拿出自己少有的笑容朝那人献媚的点头说:“谢谢罗哈!……”——石洋正在讨好的往下讲,见那人面无表情的定睛射他一眼,自顾自去了,这么一来,直搞得石洋刚为那人准备好的一肚子掏心窝的好话“嘎”地刹了下来,但他那种可以说是感激的兴奋,和尴尬的表情却仍然还揉挂在脸上一时扯不下来,更有那种被作弄的不好受,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一定是受了别人差遣才做了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于是石洋便贼样的自个儿把电线捡一处遮眼的地方放了。石洋这样做的目地,自然是为了掩饰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并担心这事让王笑梅、小龙,还有娟子她们知道后,一定会不好受。 这事石洋一忍就忍了三天,三天里,石洋曾几次都打算把这事向她们抖出来,但他终究还是不愿意,原因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她们讲出这件让自己丢人的事,但现在,眼看三天就要过去了,电还没有要来的迹象,这样,石洋最后才忍不住找个茬问娟子,娟子听过后很惊讶的对他说:“我还以为你晓得呢?那天不是你捡的线得嘛?晓得不?电管站早把电给你断了!……” “我撞他妈的鬼哟!” 石洋听见了顿时在心里骂起来,并回想起那天当时的情景,发现自己真是受了莫大的耻辱。于是在心里愤恨的骂着想:“我他妈让别人闷在葫芦里耍了还不算,竟还在向别人笑哟!……” 石洋把火忍在肚子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想着招:“妈的!”他想:“干脆叫人去把个狗日的电管站给砸了算球罗!要不上他们局头去告他狗日的一状!再不然去找他们纪委!还不行的话——干脆就直接写张诉状,让法庭来说话!连那些断了老子水的人,还有乡上一起告!哼!我才不相信这儿竟成了黑社会!——再说,黑道白道,还要讲个公道!……” 尽管石洋心头乌七八糟,却也还没有气晕头,到他冷静下来后,心里即痛苦又认真的把这件事和前面的事联系起来思考了一遍,最后他决定,忍啦! 过去石洋可不是这样,——在过去,区区几万块钱哪把他恨得住,然而眼下的几万对石洋已成了一次人生的重考,最后他不得不使出前头的那个老主意,让乡上的人去斗他们。“管它的?”他心想:“这电管站不也同派出所一样,基本职能是为乡政府服务……” 石洋为这事又上了趟乡政府,又找上了我们这位亲爱的副乡。 这回副乡已经让石洋接二连三的几桩事真的给搞烦了,并对他伸出许多别的想法,所以就脸上带着情绪,只极不耐烦的盯住石洋,却又很无奈。石洋瞧他同自己一样的怪可怜,最后便又同上次那样动了侧隐之心,狠狠心,自个儿走了。 石洋在副乡那儿作出走人的决定的时候记起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他活了半辈子才总结出来的。“在对手面前,在复杂的斗争面前。最重要的,首先是要稳住自己的阵脚”。 当天石洋从乡政府出来后,拐了一个弯,自个儿去了电管站。那儿的人告诉他说,原因是——因为他没有缴纳农网改造费,所以才断的电。石洋当时很痛苦的听过后,没有和他们争什么,他甚至还同他们心平气和的进行了一番认真讨论,并最终和他们达成了一个一致的意见,而这个一致,自然不会有好的果子让石洋吃。石洋同意这样的方案,同样也是在无奈之下的无奈选择,并使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女人被几个男人奸污。” 现在,石洋从电管站半掩着的门缝里走了出来,并遵照他们玩猴似的指点,马上实施了方案中的第一步,在白沙的街头,——也就是从一路街车的终点,很快又到了起点,再由这个起点来了个千米冲刺,然后就从岷江大桥的这头,到了岷江大桥的那头。——那头是都江堰市的玉堂镇,再对直朝前走一丁点,便是如今炒得正红火的赵公山的山脚。 石洋只一路毛毛糙糙地往前走,一路走一路沉思,直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差那么点儿就让自己的身体嵌了山里。 经过刚才那一路冲刺般的直闯之后,石洋现在早已是汗湿衣衫了。这会儿他停了下来,抬起挽了衣袖的光膀子往脸上抹过一把,让刚才那一险惊出来的毛毛汗往地上一甩,身子骨还是热得不行的立那儿不停的寻思和左顾右盼,同时又解开衣襟,让身上释放出汗糊糊、热腾腾的劲儿。 这儿他不常来,看上去一切都那么眼生,更因为他刚走山里面出来,便有了一种东边的太阳和西边的太阳就是不一样的感觉。又一阵徘徊之后,他才终于搞清楚;从这里往右弯,沿遛遛的山道顺着岷江的走廊上行一段的对岸,是都江堰市的二王庙;如再往里一路岔进去,是熊猫的故乡卧龙、神奇的九塞、神秘的布达拉;左弯,顺着山边的大道径直而去,是悠悠的青城山、青城后山,以及其它好多好去的地方。 石洋好不容易找到刚才在电管站里的那些杂种们告诉他的那家生产电杆的电杆厂,耽搁一阵后又很快去了城里。回去的路上石洋又细细地为整个线路的改造算了一笔帐,并一路算一路喃喃的对自己说:“花就花吧!”——然而,他现在是不会花的,他现在哪有钱花呢?山上没了电啊水的就挨着吧,谁叫自己到这儿来当孙子呢喃? 从城里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石洋刚迈进大门就发现几处亮闪闪的地方,并有置身夜幕星空之感,近了才发现全是些盆盆什么的,里面全盛满了汪汪的清泉。石洋一路看过去,那心里头的感觉才真叫亲切,而这种对水的亲切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看着看着,眼里竟止不住溢了几滴泪来,并让泪儿将他的眼儿、心儿全都搞糊涂了:“这盆里的水,还有房间里那盏屁亮屁亮的灯是从哪儿来的呢?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呐?” 当石洋带着这样的疑团,心里很不是滋味的回房间看见王笑梅的时候,两眼竟模糊的仿佛连她都快认不得了。 王笑梅瞧见面带疲惫和疑惑的身影,就神秘的、玩皮的、还有些诡谲的朝他笑了。她说:“水和电全是我在娟子她们家偷哩!是她们叫我们偷哩!” “偷的!”石洋汪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泉水般涌了出来,好不容易哽咽着说:“瓜瓜!咋不早说呢?……” “想给你个惊喜!嘻嘻!……” 石洋真的动情了,却怎么也高兴不上来。他没有想到——到如今,自己竟弄到这样窘迫的境地,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干出这样的事,特别是当王笑梅对他说出那个“偷”字的时候,不知他是过于悲伤还是过于激动,竟不顾一切,奋力将她抱在怀里喃喃地呼唤着她过去的小名说:“啊!三妹!我亲爱的三妹!……” 第六章 好事多磨2 石洋心里很明白,无论自己稳也好,事情一桩一桩的办也罢,没钱就一桩也干不成。——已经很长时间了,他躺在床上胡乱的动着脑筋,突然,一个想法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我何不去找下国力公司的那个可恶的周公公呢?他不是还欠着我几千块钱的诉讼费吗?” 过去石洋同国力公司打了十多年交道,却从来都没有听谁提起过周公公。 “周公公在之前听没听说过我呢?”这是他们当初都互揣着对抗揣摩的心理,或因为他们大概生来就不能以朋友相交的缘故所产生的猜疑,所以直到今天,石洋都无法去向他证实这个当初从自己脑子里钻出来的,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问题。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们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刚见了面就如此抵触呢?这事要怪就怪当初周公公公司头那个刚调上来的、心眼子早已经扭曲了的老总吧!原因是——是他一定要让班子从头来过;也可以说成是周公公所在单位的那个老总一定要刻意的泻了自己的私愤,于是才用国家的公司,——或者说才对国家极不负责任地用周公公对石洋开了一次玩笑,并因此才使他们两个仿佛在冥路上悠过千百万年的鬼魅撞上了。换句话说,倘若公司当初重新提上来的不是那位老总,或者项目上重新调来的不是他周公公,而是石洋过去在公司里的其它朋友或熟人,那么,情况就一定会是另外一个样,石洋也不致搞到今天的窘地;——就因为这些,当初才使得他们两个之前毫无瓜葛的人刚见了面就如同前世的仇人,或前世就窝着欠着般的只能说钱;一个追着要,一个死活不给,怨恨便从此结下了。 想起周公公,石洋的心头就来火;记起这笔诉讼费,石洋的心头就不是滋味。为了这笔钱,石洋曾在心里无数次的放弃,也曾无数次的在电话里催他要,然而,这期间石洋每次都是在让钱给逼急了才这样做。石洋最恨的是周公公每一次都只在嘴上对他哼哈,事后却总不见动作,就这样,在当石洋把那阵子挺过之后又给忘了,到逼急了的时候,又把他给记了起来。 这一回只怪周公公运气不好,在这节骨眼上,石洋又把他给记了起来,且还仿佛同一个捉鬼的人那样,在施刀令牌全施光了的情势下才把他给记起来的。现在他在心里这样琢磨:“我这回既然已逼到了这个地步,之前我也曾对他放过话的。‘如果还不给的话,当心我找你的麻烦。’——当时只恨他不买帐,”石洋想到这里,思绪停顿了忽儿,跟着又忽悠的继续往下想:“既然我当初放过话,这样,我这次找他就有了理由。对啊,真到了该给他对现的时候啦。”不仅如此,这会儿他还在心头忿忿的想着险招想:“这回我除了诉讼费,更要让他把我最后送他那笔回扣都一并吐出来!” 接下来,石洋又在心里把诉讼费和那笔回扣加在一起算了算。一万四,少不了。 石洋现在下了决心,这钱不管找谁去收,自己的诉讼费一分也不能少,至于那一万,他认为,就算拿回一半来,这样,自己不就有了九仟。想到这里,石洋心里终于松了口大劲。 就在前些日子里,石洋已经从辜缘和春梅俩人看似热糊糊的粘连中瞧出些破绽。这说明他是一个很善于观察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很多在旁人眼里看似不值一提的细碎言止中看出个中的奥秘。因此,石洋才在考虑该叫谁去收这笔钱的问题上几乎是不假思索,只顺着思路一路想下去,就想到了他的身上。石洋这样想,当然是因为他还欠着自己三仟块钱,因此,叫辜缘来办件这事,才更显得一切都顺理成章。 石洋给辜缘通话是第二天上午的事。 这么多年来,石洋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截了当,这么正正经经的在手机里同他讲话,事后,当石洋在自己将来的山庄上又一次简单地对辜缘讲了来龙去脉之后,辜缘什么都明白了,——不用说,这是一桩有油水的事儿。当即,辜缘便从最起先神乎其神的乐,到中间只凝了眉认真的听,最后便变成了一个劲点头,末了,他说:“照办。不过,你得给我写张条子。” 石洋约约思考之后,拿出笔来随手写到:“国力公司原xxx项目部项目经理xxx,曾经我由xxx之手交有业务费一万元,并欠我应付诉讼费四仟元,两项合计人民币一万四仟元整。现委托我友辜缘,全权办理此事,并以此为凭。” 辜缘二话莫说,收好条子后,匆忙地开车走了。 辜缘走后,石洋又回过头来琢磨水和电的事,恰在这时候,乡政府的那位副乡给他来了电话。石洋接过电话,对王笑梅简单地交待过几句后,径直去了乡上。 石洋在副乡的办公室门外刚准备进去,村上的书记刘一手恰好从里面出来,两人四目相对,都不便说什么,点过头,石洋自个儿迈了进去。 看得出来,因为水的事,副乡一定刚同刘一手交谈过了,而结果肯定是不会如石洋的意,要不然,副乡那脸上的表情一定不应该这样凝重。 石洋瞧见副乡一脸展不开的苦瓜样,啥也不便说,只不动声色地拉过张凳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静静地坐了。 副乡好不容易开了口,第一句话就让石洋听得疑惑。他说:“唉,石老板啊,这件事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总之是——村上对你的反应很大!当然,这水的事,我和你是有约在先哩!可是,大概,——你可能还是得出点钱?”说到这里,他将话停了下来,等待石洋答他的话。 石洋见他出口就埋怨自己,再见他话刚说出一半就停了,不用讲也知道眼下要办好这件事不那么简单,于是朝他直截了当的问:“哦——乡长,你说的钱,究竟是多少呢?又该怎么个出法呢?……” 副乡这样卖关子的目地当然是要引诱石洋开口,以便在石洋的言词中寻找到机会引出自己下面难以启齿的话来,这会儿他见石洋果真像上了他当的把话接了,当即眼前一亮,并斜睨着石洋似笑非笑地又把话接过去。他说:“组上当初在山上建那坐水池的时候,总共大约花了有五仟来块钱。他们的意思是,如果你要继续用水,就得把那笔钱给全出了。不然,你大概就只有自己去河里头挑水来吃了。” 石洋这次本来就是有备而来,所以,尽管他心头早已燃起一炉旺火,然而,单从他的面部表情上,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之外,石洋也明白这一定不该是他的意思,大不了带有几分偏袒和不负责任罢了。石洋心里尽管这样认为,但感觉又不能不给他点颜色,于是,就用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势直视了他说:“乡长,你觉得我会不会同意呢?” “你当然不会!” 副乡这句话答得很痛快,但石洋心里明白,分明是让自己凌人的态度给逼出来的,所以,石洋不等场面静下来,跟着便来了个金蝉脱壳说:“就是说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就只好等着你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了,只是这事我可是拖不起呢。”石洋话刚说完,起身便要往外走。 副乡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急忙追上一句:“哎呀!石老板!你等一下嘛!咱们还可以坐下来再商量一下嘛!你说呢?……” 石洋不肯接话,只笑嘻嘻朝他点头说:“是呀!乡长!我知道这事让你很难办的!总之,我这样给你甩句话!按合同,我应该享受学校从前的待遇,这个还包括了过去学校里面的用电在里面。因为,在我们当初签订的合同里,本来就包括了这些内容。这样,我也不是要为难你;你就去告诉他们,别的山庄给多少,我就给多少,而且,我还愿意多出一百。哦,对罗,我知道别的山庄每年给的是两百。你就告诉他们说,我愿意给三百。再说别的,我真的就做不到呐。至于电的事嘛,我看,以后在说。” “哎哎!石老板你坐嘛!” “不坐!” “你真的坐嘛!” “我真的不坐!” “嘿嘿!你呀!你呀!……” “嘿嘿!乡长!我不是要躲你!你想想嘛?你这样子给我安张软板凳!我咋个坐嘛?——再说这电的事嘛?说真的,其实我可以说已经非常体谅你啦。” “不是我说你!这电的事,是因为线路改造。就是现在学校还在,这事也得说钱!” “好啦,乡长。不管咋说,电的事,我也是够头痛哩!总之,这水的事就拜托你啦!” 一席话下来,乡长见他就是不坐,最后只好客气的放他走人。 石洋从乡政府出来,跨上辆打野的面包车朝学校回去,车刚弯过学校前面那处陡峭的弯道便老远地望见自己当门围了一大群人,当即心里就咯噔了几下。心想:“不用讲。不是水,就一定是电的事让他们找上了门。” 下车的时候,众人见石洋回来,忽地安静下来,并全都把目光朝他扫来。 石洋铁青了脸,不动声色地刚把众人瞟过一眼,却奇怪的发现是隔壁的老安正拉住电管站的人在争吵,这样就让石洋感到非常为难;——说去劝呢?好像自己在这儿又没有发言权,特别是当在场有这样多人的情况下,自己就更没有讲话的余地;要不去劝呢?两家子又那样好!于是,石洋正犹豫地刚要往里走,忽听老安带了他特有的尖声细语朝他把话递了来。他说:“你说嘛?大家都是邻居!你们把电给别人断了!——呵!别人找上门来要搭上临时用一下!——呵!你叫我咋说?你叫我咋办嘛?真是哩!竟把我的电也给断罗!……” 旁边一个电工模样的人在让老安拉住的电工身后小声说了句什么,随即,用那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和语气,说话间即像是对石洋,又像是对老安,更像是对众人讲话那样淡淡的说:“算啦!算啦!把电给他搭起!”说完,回头对石洋说:“你要搭,就该来找我们!像你们这样随随便便乱搭!万一出了事,算哪个的哇?”说完,拿上工具往隔壁去了。众人见没戏看,失望的散了。 电的事就这么过去了,石洋的心里总算落下块石头,但是,水的事仍然还没有能够得到解决,所以他的心仍然轻松不下来,直到这天晚上都要快睡觉的时候了,石洋的心里都还一直在琢磨着这水的事,最后他终于来了个主意,有了这个主意,他才第二天大清早又一次去了乡上,并见了副乡后就直截了当地拿出他少有的、约显诡谲的神情对副乡说:“乡长,今天我是来给你支招的。这样,你先看看这个!”说完后,石洋从兜里掏出张信笺样的纸来,展在他的办公桌前。 可能是因为昨天石洋没有买他的帐,所以,起先副乡不打算怎样搭理他,但见他如此诡秘的说得当真,这才忍不住用他自己的眼儿往纸上面瞟了一眼,随即就认真的,也是迫不得已的朝上面仔细看了起来。——上面是这样写的:“尊敬的乡政府:自我与贵乡签订合同至今,由于贵乡所辖之村、组,在乡与村、组之间,如土地权,水、电等诸多方面存在不确定因素,并因此给我方在经济上带来极大的损失。特别是近期因为水、电的事,现已给我方带来无法施工的严重后果。由此,我敬希望贵乡能予以高度重视。否则,我将按照合同有关之规定,提请法律诉讼,并请求媒介予以法律援助。此致!” 说真的,眼前的我们这位亲爱的副乡真不愧为一名合格的国家干部。尽管他看过之后脸上的表情青一阵白一阵,憋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说上话来,但终归是憋住了。又经过了算不上很长,却也够长的一阵艰难的、痛苦的、犹豫的煎熬后,最后才终于艰难的开口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准备上你那里去。” 这回石洋还是第一次搭上我们这位副乡的车回学校;之前尽管他们曾经有过或发生过不愉快的事;尽管他们——就像上次在张得光那儿那样,有过或发生过近似搞笑的经历;也尽管他们本不事一路人;也尽管这会儿石洋只自个儿表现得十分拘谨的坐在后排,使他压根从心低里感到汗颜外;但他终归是搭上了——在这儿的人们看来——堪称得上是当官的官车,并让他陡然间从心里伸出——我要是能透过车窗让外面的人瞧见,这样就洋盘了。 坐在前排的还有一位,具说是在别的乡刚犯了点男女关系,刚调过来的住村干部。 起先,三个人在车上都不说话。车好好地在路上走过好一截了,这时候,一定是因为我们这位亲爱的副乡对石洋写的东西实在还没有憋过,这才迫使他十分郁闷地从兜里把那东西掏出来让旁边这位住村干部看看。住村干部看得很认真,但这个认真只是石洋的一种感觉,至于他究竟往那上面看没有看,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往那上面看,在这里都很值得商榷,然而那张纸条终究还是在他的手里捏了些时间,随后他仿佛真没有看懂,用明显带了情绪的态度生气的对石洋说:“你这写的是啥子嘛,我就看不出个啥名堂来。” 开始石洋还真认为他没有看懂,刚打算向他解释或申明点什么,却见副乡脸上毫无表情的从前排偏过头来瞅住他俩,用那种冷冰冰的、嘲讽的、自问自答的语气对他们说:“咋能说莫得啥子呢?这是石老板为我们支的招啊!……” 石洋明知道他对自己带有极大的讽刺和不满的情绪,因为坐了他的车儿,只当没有听见。三人一路沉默,车沿着山道又走过一阵到了学校,石洋下了车。 第六章 好事多磨3 从大门外走进来的石洋站在坝子中央刚打算叫请来的工人收工,却突然发现从外面闯进来几个少女模样的中年妇女,只见她们全都摆出明显挑衅的架势进门就迫切地对直往里闯,当中一个紧绷着脸的、强装一幅让谁见了谁都一定要哭的笑颜说:“啥子哦,硬是不准人进来嗦。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当真是在干些啥子。——王婆娘,哪天我们也来挣点钱哈……”她话还没说完,只听走在最前面的,石洋和小龙他们想挡又没有来得及挡住的那个婆娘突然带着异常激动而又颤抖的尖叫声喊了起来:“逮着啦!逮着啦!快来人看啦!——狗日低!水管子还挂在墙头上哩哦!……” 后面的婆娘听见前面的婆娘叫喊,呼啦啦——带着异常兴奋的劲头,一阵怪叫冲了过去,随即帮着将伸过隔壁的胶管从墙头用力拉下来后,利索地挽做一个大圈,抬了就往外走,并一路走,一路做出那种捉了贼的、对石洋愤恨到了极点的模样,其中一个婆娘边抬胶管,边用力扭过气喘吁吁的头朝石洋他们骂着说:“我呸哟!哼!狗日低!偷水!”——另一个婆娘却拖着万分尖刻的腔调对老安的老婆喊着说:“王婆娘!是你让他们偷的哇?——哼!你也是哟!……” 刚见她们进来,石洋他们就知道一定要出事,只一刹那,真的就出事了,它除了给他们招来一顿恶咒,还眼睁睁让她们从眼皮底下把东西给抬走,而石洋他们的第一反应,竟真像做了贼当场让人捉住的即尴尬又狼狈,到最后等他们回过神来想对她们动粗,几个婆娘却早没了踪影。 这回石洋再也忍不住了。“这还了得!”他心想:“这大白天的!竟让人明目张胆把东西给拿走了!——这哪是拿嘛!这分明就是抢嘛!和抢有啥子区别嘛!……” 石洋愤恨地立在坝子中央想发作,却由于当场没有发作,这会儿想发作又失去了对象。咋办呢? 石洋在心里不停的闪着更为恶毒的念头,同时又不停的在心里下着决心:“滚他妈哩!老子今天豁出去哪!” 坝子里静得异常的邪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不安和紧张的神情,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倍受煎熬,仿佛人人都在等待已知的大难,感觉到索命的阎罗已指向了自己的头顶;又仿佛坝子里的一切都随时有可能在轰然间坍塌,或者就要燃烧。总之,一切都笼罩在让人窒息的气氛中,连狼狗事成这时候也明显的嗅出了即将来临的,有如天崩地裂般的预兆,在旁边暴躁不安地将铁链蹦得哗啦啦的呻吟,哀叫。 石洋还发现,就在事情刚发生的那一忽儿,小龙恍若一只晒干的窝牛,或一只受伤的雄狮,在生命即将枯竭的时刻痛苦的将全部的身体重量都支撑在刚才干活时用过的那根笨重的钢钎上,若不然,他随时都可能轰然倒下似的。忽然间,他起先还显得那么僵硬的、恍若一个硬憋着最后一股气的垂死的身躯,只在突然间就缓过了气来。并见他那双几近放大的瞳仁也只在一瞬间便变成了练炉般的火眼,脸跟着也变乌黑了,乌黑如一副腐烂的头颅。紧接着,只见他如狮吼的大声惨叫一声,旋即从腰间抽出把足有一尺长的猎刀横在嘴里咬住,抄起钢钎,不顾一切地朝外面冲了出去。 石洋最担心的就是小龙,所以在一旁思考的同时,他一直都在用眼斜视着他,并受着他的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另外,他也想借小龙在控制不住情绪而要发作的时候将自己的愤怒暴发出来。现在,就在这仿佛一切都早已让上苍安排好了的、旋风般的变幻当中,石洋也跟着冲出了大门。 石洋冲出门来,见小龙正嗷嗷地一面怪叫,一面愤恨地举起钢钎在前面胡老三当门的一堆人群里一阵横冲乱刺,并见那些平日在石洋的眼里最为可恶的男女全都吓得大惊失色,尖叫的四处乱窜。石洋一面冲,一面用喷着火样的凶眼往人堆里寻找刚才那几个婆娘的踪影,就在他刚要冲拢的时候,突然见胡老三从正在他家开会的院子里赶了出来,并一脸满笑的拉住石洋不停的追问说:“石哥!咋回事?你咋个子也这样冲动喃?……” 胡老三和石洋在白沙曾有过几次招呼,也是在这个组里唯一一个让石洋认为该是在外面见过点世面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石洋虽然没有给他好脸色,却也住了足,并仍还带了咆哮的对他说:“胡老三!告诉你们组上的人!有胆量!出来明斗!喊些婆娘出来!——算个球!”接着,石洋又怒目圆睁的朝众人一扫,随手掏出手机,并一边掏,一边忿恨的手指面前的众人说:“锤子哦!这山庄——老子不干呐!今天!老子非要把这搞个稀烂!……” 早在石洋刚来不久,胡老三便通过和他几次简单的交流,私下到都江堰市的城里找了经石洋提到的几个和他熟悉的朋友摸过下石洋的底,并知道了他虽然是成都人,却长期在都江堰都有很深和很复杂的社会背景。他更知道,这手机一旦让他打了出去,麻烦就更大,因为,就发生在眼前的这桩事,让任何一个明白就里的人来看,如真要让石洋给做大了,恐怕连乡政府也不一定收得住场。所以,当胡老三见他掏出手机来,便伸手给夺了过去,并不停的劝他说:“石哥!冷静点!有事好商量!……” 恰在这时候,乡长带了几个村上的干部从胡老三的院子里怒气匆匆的赶了出来,并一路走,一路带着强硬的态度对在场的人报怨的喊着说:“你们哪是叫我来解决事情的嘛!纯粹是在烧我!”说完,旋即又回头对刘一手毫不客气的说:“刘一手!你马上亲自叫人!亲——亲自把胶管给石老板还回去!——还有!”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瞧了眼石洋,并借此舒缓了下自己的情绪,才一字一顿接着说:“等下你们必须把水给石老板接起!——否则!真是!无事找事!……” 石洋和小龙见乡长已当众表了态,心里虽深感委屈,却又只能让郁积在心中的愤恨压回去。 水和电的事,好歹就这样过去了,也没出大的乱子,可是,小龙和王笑梅就不这样看。 说起小龙和王笑梅,其实也怪有意思。如今,尽管王笑梅早已是小龙他们已经公认了的舅妈,但她的实际年龄却又比小龙还要小两岁,若再和石洋大姐的老大相比,更差出了十岁。从个头上看,尽管小龙的年龄比王笑梅大,个头却比王笑梅明显的短一节,但是,就他们的整个外部特征而言,小龙终究比王笑梅老练并成熟许多;正因为他们的年龄相近,又因为她们在这里早见晚见,所以说,她们早该是不同一般的关系了;所以,她们两人才会在平常的称呼上都是直呼其名;以至有时候石洋见她们打得太火热了的尽管打心眼里高兴,隐约间,却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并伸出种吃醋的味道。 这天下午,他们俩就表现得十分投机,还长时间不依不挠地用那种埋怨和嘲弄的口吻在他跟前——或旁边唠叨。石洋见了心里虽然不痛快,并几次都打算同他们争论,或向他两辩解一番,转念一想,又发现他们讲的也有道理;即有道理,争论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直到这天她们都吃过晚饭了,石洋见她们两还跟耍猴似的在一旁朝他嘀咕,这才忍不住拿出生气的样朝她俩说:“我说啊!你们究竟有完没完啊!活像一对鸭子!嘎嘎嘎!头都给我闹晕呐!……” 两人听见,见石洋气成一幅怪怪的模样就摆出那种艰难的,也是兴奋的表情先哧哧的对视过一阵,才开口对他说:“哎哟啊!你终于开口啦?哈哈!……” “稳起噻!看你们要干啥子噻!”王笑梅拿出帮石洋说话的语气,对小龙嘿嘿笑着说。 “有啥子争的嘛?真是呢!嘿嘿!谁跟你们笑哟!——和这些人有啥子好讲哩嘛!”石洋说到这里转念一想,发觉话没有讲到点子上,于是又改口说:“不这样又能咋样呢?只要事情摆平了!见好就收!——这有哪点不好嘛?……” 小龙和王笑梅都不搭话,只仍然在一旁盯住他笑。石洋见了就更加生气说:“你们懂啥子嘛。兵法曰:‘功心为上,功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知道不?古往今来,这都是兵家之常识!连这些都不懂,只知道蛮整。到头来不吃亏——才怪!——你们想想看?远的不说,就拿今天的事来说嘛,当时若不是胡老三出来,——假若他不把手机给我抢罗,——还有,——假若乡长他们过后不出来。你们想想?说真的,我当时真还不知道该怎样收场哦!——还有呐!假如我当时真要把手机打了出去。你们想,你们想想?我们现在还能这么安逸的呆在这里吃饭?——总之你们听着,在我们目前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能忍就忍!其实、再说,我们现在暂时在这儿当当孙子也莫得啥子嘛!总之,夹起尾巴做人,——莫得拐!重要的是要看谁笑到最后!话又再说回来,其实我们也没有那个必要和他们计较和争一时的长短嘛?因为我们即不是这儿的人,生意也求不倒他们的头上,假若将来生意不做了,人一走,谁还认得了谁。——所以依我看,眼下我们还是只管把当前剩下来的事情做好,等挺过这一阵就对了去。……” 小龙的性格虽然既倔犟又暴躁,平日里和他舅舅也没什么高矮,但都是在闲得无奈的时候,就是这样,石洋一旦真要把脸拉下来,他还是规矩的。王笑梅却因为自己的身份和心态同小龙不一样,——特别是当她发现石洋用那种带有数落她们的态度,心里自然为自己,也为小龙不服,于是便悻悻地用嘲笑和讽刺的口吻反驳的顶他说:“孙子!——你说你是这儿的孙子?——依我说啊!你!还有我们!全都是这儿的孙子!而且还是这儿的孙子的孙子呢!” 石洋知道王笑梅是在楚他,回过神来一想,感觉她说的也对,随即又在心里认真的试着想了一回,——或许,自己真还连这儿的一个孙子也惹不起呀!于是他只好哈了腰自嘲的对她们说:“是啊!人有时候活得就这么悲哀!不过,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学校里该请人干的活全都干完了,石洋也倾出了自己的全部,而这个全部里面除了石洋,也包含了王笑梅、小龙,甚至还有隔壁的娟子、老安、老安的老婆他们所有的智慧和艰辛。他们能够做到今天,或者说他们能够支撑到今天,除他们付出了我们在前面谈到的那么多平淡的故事外,最重要的是他和王笑梅都具有一颗平常的心,一种坚韧求强、乐观进取,和拼搏的性格,若不是这些的话,就石洋而言,仅凭他过去在事业和家庭的失败中、众叛亲离的处境中,就足够把他击垮几百次,直到我们的阎王爷把他带进地狱;总之,一定不会是天堂。然而,王笑梅给他的那种炽热的爱;黄雅兰和他的女儿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从另外的角度给他带来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可能仅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语赐给他的力量,还有就是不知他是从神那里,还是从魔那里,——抑或是从张得光,还有他过去的同学、郝三总、辜缘、单良红他们那里借来的力量吧!而这些都是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才重新争取来的。但是石洋现在很清楚,他在这些人当中,除了黄雅兰、女儿、王笑梅和小龙,别的人大概都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实质性的东西。不过,就总体而言,他还是没有,也不应该就这样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 旧的希望破灭了,新的希望紧跟着又燃了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石洋。在他过去的心路历程中,他总是这样富有幻想。他亲历了摆在他跟前的,一个又一个的希望化为泡影,紧接着,他总又会拾起新的希望,哪怕这个希望是纸须乌有,他都会在一个时期把它视为珍宝,收入自己的胸怀。在他过去的朋友当中,曾有人说他是个疯子,也有人说他具有幻想家的风格,说他牛,但是,都说他不笨,特具有冒险家的精神。有人曾说他是鲁迅笔下的阿q,还有人说他是堂吉柯德。石洋听了这些从不和他们议论,更不和他们争论,只在心里哂而笑之。其实,只要我们仔细想想,他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虽然我们不能把他同颂扬阿q或堂吉柯德那样来颂扬他,或者是批判他,但它也是人类的东西。只要我们的人类还一天存在,阿q这类精神的东西就还该继续传陈下去,——特别是对我们这样的平凡人。就个人而言,或许它还是我们赖以生成所不可或缺的东西呢! 恰在这时候,石洋过去的老友老扁又一次给了他最大的帮助,并通过银行卡,为他存了三仟块钱。 石洋再一次怀着无限感激的心,上银行把它取出来后,才终于将他自己眼皮底下那些讨厌的工人“阿弥陀佛”地给打发走了;再接下来,王笑梅又给了石洋一个更大的惊喜,竟从她父母那里为他借来了两万块钱。 现在石洋的手头有了钱,甚至是有了那么多的钱;但是他知道,钱还是不够;——不够了不够,现在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于是,他便按照自己早就设想好了的步骤,让小龙和王笑梅两人——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很快把那些钱全都花了出去;而他自己,一方面按捺住自己,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另一方面,却怀着迫切的心情,静盼着辜缘那边能给他带来好的消息。 第六章 好事多磨4 辜缘说他认识周公公,事实是他真认识周公公。他那天在手机里叫石洋上他那边去的时候,讲话的声音让石洋听来几乎比歌声还要动听,言辞里更是丝毫都不逊色于一位语言艺术家,——可以这样形容,他简直把语言的功夫用到了极致,抑扬顿挫的火候更不用提了。你听,他那天在手机里是这样对石洋讲的,他讲:“啊——哈!石——总——啊!——我和周总——啊!——刚到‘天上人间’来喝茶哈!——”随后,他大概是走到了茶楼里某一处僻静的地方,所以,单从他的声音上判断,仿佛高山流水的一下子落下来,落到刚好让石洋能听见从茶楼里低放的音乐里,声音压得极低的对他说:“我给你说嘛,昨天我才在他的屋头把他给捉住!今天又把他逮了这来。起先,他龟儿子还不认帐,最后我只好把你写给我的条子拿给他看!——结果,他说他一定要见了你再说!……” 幸好那天石洋多了个心眼,并带着观察家的心态去的。果不其然,当石洋看见他们的时候,无论他怎么瞧他们,都不像辜缘讲的那样——周公公是让他给逮住的,倒更像是两个世界上——从精神到物质都最富有的人那样,正在因为南半球和北半球的问题进行着热情友好的讨论,并一直谈到他们看见石洋来到跟前,才将当前关于国际性气候变暖和有关温室效应的问题嘎然而止,然后又悠然自得地消停——又消停了片刻,辜缘才用那种模棱两可的语调先瞧眼周公公,又瞧眼石洋才说:“哦——石总。哦——周总……”说话间,又摊开手掌在他们中间晃了晃,正要往下讲,周公公把话接了过来说。“哎呀!辜兄!不用你介绍啦!我们早就是老朋友呐!……” 石洋听了刚要说啥,见他又起身亲自为自己把面前的凳子挪了,又拍了拍自己臂头,之后才让自己在这儿悦耳的音乐声中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并在这一连贯的动作中,既热情又自然的不停对自己讲:“哎呀——石总!你先生!辜兄刚才才和我讲到你!讲你就那么有点儿——有那么点儿紧嘎!”讲到这里,他停下来哼哼的稳定了下自己情绪,颂词般的继续往下讲。他讲:“其实啊!这事你早该来找我嘛!何必——哎——嗨!——我看这样!今天,我身上也莫带多少钱!就先拿八百给你花倒(着)哈!啊——哈!”讲到这里,声音又嘎然而止了,接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漂亮的皮夹,痛快的哗哗从里面数出八张一百元的票子朝石洋手边一送,笑呵呵又讲:“你看,我包里就剩两百呐!本来还说上朋友那里去搓两把!现在整不成了!就这样!剩下的我让会计给你送来!很快!就这几天!都是老朋友罗嘛!……” 石洋手上捏着早该是自己的票子,原想说上几句好听的话打打台面,转念又想:“这些年他真也把我给摔摆够了!”于是就毫不客气的变了颜色对他说:“周公公,早给你打过招呼的。所以,这事你也怨不得我。”说到这里,石洋把话停下来,忿忿的瞪他一眼,接着说:“用江湖上的话说,这就叫回水!实话给你说,这么多年来,光我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回扣少说也有百把万!——可是!别看我现在逼到这样的地步,也从来不会去找谁!更别说回水!连想都没有想过!” 石洋还要往下说,周公公又殷切的把话截了,并说:“是是是!就是!你看——下面那个?……” 石洋当然知道他说的“下面那个”是什么意思,就直截了当把话接过来对他说:“那一万的事,你已经看过我写给辜缘的条子了,”说着,他蹙眉盯他一眼,又瞥了辜缘一眼,甩出一句说:“辜缘是我的兄弟。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石洋在同周公公的整个交谈过程中,辜缘始终都恰到好处的反复做着几个算不上粗鲁,却会让石洋和周公公所处不同角色,而会产生不同感受的动作出来。尽管如此,石洋和周公公的这番较量还是只算得上打了个平手,谁也没输给谁,至少从表面上是这样的,这样就让石洋感到有点不愉快。 石洋还在犹豫的想说点什么,突然,辜缘很果断的从椅子上撑起来,面无表情地对周公公点下头,拉石洋去到旁边,并在和石洋极短的交谈中找出个空档向他要两百块钱。石洋听后心里更不痛快,但在这样的情景下又不便拒绝,最后还是不情愿的把钱给了他,随后回桌前同周公公打了声招呼,径自去了。 回去的路上石洋一路都郁积着沉重的心情,并伸出许多不祥的预感,特别是当他回想起他同他们在一起的情景时,更后悔当初就不该让辜缘来办这桩事,并在心里喃喃的对自己说:“他要不是差我三仟块钱!——之前我咋就没有想到呢?这个杂种!……” 时间已经进入了四月,石洋该有的都有了,仅只差开张的钱没有着落,于是他只好一天天往辜缘那边盼,这天他终于来了,却给石洋带来了另外的结果。他告诉石洋说:“之后周公公就不认帐啦,无奈之下,又只好叫了几个兄弟去,可是,你有人!别个也有!”辜缘对石洋把话讲到这份上,长长的吁过一口气,表情沮丧地又对他诅咒发誓说:“都江堰真他妈太小呐!那天我们两泼人走到一起!结果你猜?都是班房头的师兄弟!后来我们只好连起手,把他龟儿子弄来两头夹起,最后才逼他把钱拿了出来。——可是!你想?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和他们二一添着五!而我这边呢?最后摊下来每个人就只有千儿八百哩!所以——我想?反正你石哥又不缺这几个,就没有考虑你……” 石洋听过后尽管心里很痛苦,却也只好罢了,但他最终还是鼓足勇气说了一名,他说 “那我那三仟块钱呢?总之,在我开张以前,你一定要给我。” 石洋此话一出,辜缘立即换了认真的模样,赌咒发誓拍胸口对他讲:“莫得问题!——莫说给你!只要我有!多的都会给你!……” 这样的话辜缘还在不停的往下说,并感觉他在讲下面那段话的时候,从他的整个精神和面部表情都仿佛一个——在万人的演讲台上发表他最后的、誓言般的演说那样,只是当他讲完随后的话后,跟着就嘎然而止了,脸上的表情随之凝固,随后整个人的精神便开始慢慢的松弛下来,最后竟变成了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的四目相对,不欢而散。 这件事让石洋清楚的认识到,如今的辜缘已不是过去那个辜缘了。在过去的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发生了何等巨大的变化呀,并使他感到惊讶,甚至震惊!——虽然,他现在和石洋一样都没有突然的显老许多,也尽管他看上去还保持着那么强干的活力和机警,但是,在石洋的记忆中,他以前那种潇洒睿智的劲头已经几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煎煎、目光如钩、步步暗算,几乎在自己面前露出凶相。他现在的这种精神,几乎同张得光的某些精神极其相似。——特别是当他用那种微笑来掩盖自己神情的时候,这种神情更使石洋认识到他那样的笑反而显露出他的虚假在他自己的脸上嘲弄般地忽闪,并致使石洋越发能够看出他内心的阴暗。在这样的情况下,石洋的眼睛里也同样闪耀出一种红光,就像他的灵魂在燃烧,像一炉暗火被闷在胸膛里忽地被一阵激情所煽动,并迸发出一缕稍纵即逝的火焰。只是石洋只在转瞬间便把这股火焰硬压了下去,并竭力装作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事后,石洋又一次硬起心肠,用手机找到他如今只能称得上熟人的朋友,讲明了是因为开张还差点钱,别的啥也没讲。手机那头,别人只一口应承了。接下来,石洋便一门心思策划起具体开张的事。 第六章 好事多磨5 依照旧历的传统说法,2003年4月18号这天该是开张的好日子,对石洋而言,若这个时候再要往后拖,只怕也拖不下去了,所以,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够通过开张的方式赚来一笔钱,并借以继续维持,因此,石洋才在好多天前便开始为选这样的日子而大动脑筋,并几乎集中了石用和包括娟子她们所有人的智慧才最终得以敲定。之后,石洋又为自己将来的山庄取了个名叫《清凉源》的名字,并糊乱的为它捏诗一首 : 古来一江水, 岁岁清凉源。 春风出疏桐, 蝉鸣催人闲。 《清凉源》这个名字的最后敲定,是石洋考虑到夏天从外面进山来玩的人全都图的是这儿的凉快。名为“清凉”,自然是清爽凉快之意。而“源”字者,清凉发源之地也,其意仍然也是要引诱那些从外面进山来的游客能上他这儿来清凉清凉。除此之外,这三个字当中又全带了“水”的偏旁,加起来刚好八点水,——没说的,生意人讲究的就是这个,要得发,不离“8”,但也有不足的地方,那便是前几天石洋因为其它事回过趟成都,黄雅兰在无意间问起他为山庄取名的事,当时石洋不加思索便将清凉源的名字脱口而出,她听后却很不客气的对他泼冷水说:“清凉!我看——你二天的生意才清凉!”为此,这不能不算是给石洋留下了点儿遗憾 现在,郝三总、王一火、吴丘礼、辜缘、单良红、杨红等等,以及了解石洋和当地一些看见石洋亲手把学校改变成山庄的人都不得不对他的能力大加赞赏,并给予充分的肯定,至于那些差强人意,还需要完善的地方,众人虽然都七嘴八舌对石洋提出了他们一贯严肃的,高明或不高明的建议,但都相信石洋一定会在将来的经营过程中去加以完善。而石洋他们这一阵的精力几乎全都用在了开张这件大事上,并因此展开:比如说,把地上的水泥疙瘩敲一敲;把墙上、窗棂上的陈年污垢刮掉;用竹杆儿去掉屋檐下那些让人讨厌的蜘蛛网;将各个房间布置停当;把厨房里的脏东西搞掉;——还有若干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什么的,都需要人一一地去把它们清洗干净后,放到它们该放的地方;院子的上空还需要拉些彩条旗,再弄点满天星等等。虽然这些事情不重,甚至是人人都能够做的,但事情实在太烦琐了,以致当他们忙至临近开张都还忙也忙不完,且有越忙越多的感觉,这样,石洋才又一次想到了他过去的老同学。 山庄开业在即,面子上的活儿谁都愿干,所以,当石洋用手机朝他们一拨,第二天色龙就带上原班人马来了山上,让石洋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除凑钱给石洋送来一台消毒柜以示老同学对山庄建成和即将开业的衷心祝贺外,还给石洋带来了关于张得光的消息。然而,尽管石洋在很多时候都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却也疾恶如仇,加上自从上次石洋从他那儿搬走后又经历了那么多人世间的喜、闹剧,所以一直以来,他除偶尔回想起那天自己从张得光那里搬走时把他搞来无比狼狈的情景外,就再没有去过九荫山庄,也再没有见过他,并甚至有时候当石洋走他那儿经过时都怕脏了自己眼睛的朝他那儿看都不愿意看上一眼,以致现在当石洋突然经他们提起,心里除对他仍然伸出极度的厌恶外,仿佛早以连同他那儿的一切都一股脑儿地抛进了罪恶的深渊。除些之外,就只听娟子在之前偶然的提过他一次,说是自从石洋从他那儿搬走不久,张得光就又一次开始在外面没日没夜的寻起了李思秋。 这会儿当石洋又一次见他们个个都异常兴奋的再一次提起他,更因为石洋不便扫了他们的兴致,在心里经过短暂的徘徊后,才怀揣同样厌恶——但也有点好奇的听他们讲下去,原来是——自从上次石洋从张得光那儿搬走只几天后,李思秋便真地又一次出走了,而他们恰又在她出走后的第二天去了他那儿,并见他竟在蓦然间已仿佛变成了霜打的茄子,颓废得没了人样,在这样的情形下,由于他们还记得张得光曾款待过他们的那一顿盛宴,这才开始在都江堰的城里、城外,以及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帮忙找寻。——话刚讲到这儿,不知怎的,众人又嚷嚷地转了话题,说是小小她们后来竟全让他给追遍了。 几个女同学听了后自然要相互推说,后来还是小小带着极端厌恶的表情证实了色龙和光脑壳的说法。她说:“就是嘎!好不要脸啊!他那天竟然当着众人就跪在了我的跟前!……” “就是!就是!……” 石洋在听小小讲的过程中,见众人全都心眼儿往斜处使的一个劲肯定得直乐,自己便只好使出饶有兴趣的朝她们不停的追着问:“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就更不球摆罗!……”这回是芋儿嗡嗡的带上她生来就有几分男人的声调皱眉说:“后来啊!后来他见我们三个都不干!他就!——他妈的就开始从外面带些又老又丑的婆娘回来陪他过夜!后来大概是他没几个钱哪!——唉呀!洋洋!你听我给你讲嘛!他后来竟然带些!——哦!大约我们都该喊妈的婆娘回来陪他睡!——再后来啊!可能是他彻底没球得钱罗!……” “还有更绝哩喃!咝咝!”光脑壳止不住笑,抢过话来说:“他那天晚上!——他那天晚上竟然把天娃给鸡奸罗啊!哈哈哈!……” “后来呢?” “当天晚上天娃就哭哭啼啼!提起裤儿跑球罗!”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没有去球哪!哈哈哈!……” 起先,石洋见她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从色龙那辆屁股后面突突直吐出串串黑烟的、烂垮垮的、泥巴色的面包车肚子头刚一露面,便嗨扎扎起劲的为自己抬下来一台正好用得上的消毒柜,心头就又一次对他们伸出来难以忘怀的同学之情,并深有感触地再一次体会到过去那种——她们真是我放在厨柜里的调味品,即耐用,又不变味!不同的是当石洋再一次听他们讲起张得光,并知道他遭了如此报应后,心里虽然感到解恨,却也为他——也为他自己感到难过。 石洋还要愣神,一个声音突然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嘿!狗日哩洋洋!蘸过点点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样哦!……” 众同学全都异口同声的赞扬石洋为自己的山庄取了个好名字,并一致认为,这样的名字只须要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凉快;这样的情景一直延续到这天夜里山庄最后安静下来才告结束,但对石洋而言,却因为他再一次知道,并肯定了张得光干出的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勾当而一直都没有能够真正的高兴起来。——这是石洋善良的本性所至,在夜阑人静的这个时候,他甚至还把这种可悲的善良移植到了自己和他的同学身上。他认为,她们同样是可悲的;他悲她们竟看不出张得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悲她们到了张得光的九荫山庄后,明知自己仅和她们近在咫尺,却不上他这儿来看他;他悲她们竟为了一餐——事实上是石洋在为她们买单的那顿晚宴而把正处在人生中最最低谷的老同学抛之弃之了,以致这天晚上,石洋和王笑梅一夜都辗转难眠;原因仍然是因为王笑梅知道了张得光已仿佛得到了天罚而格外高兴,并激动得她在床上对石洋又抓又咬,最后竟裸了自己美玉般洁白的身躯骑在他身上,如一只获胜的狮子昂起她高傲的头。 现在离山庄开张的日子还只剩下了两天。石洋该请的人都请了,剩下来的就全都是他在成都那边的朋友还没有请,但直到了这时候,石洋都还在为成都那边的朋友做最后的拿捏,请——还是不请呢?其实,在这时候,凡是天底下有思想、善思考的人都会这样,即当一个人需要做出一件在他自认为非做,但又明显地感觉到缺乏某种自信的时候,都会经历的一个痛苦的思考过程,石洋亦不例外;因为,他现在要做的这件事,或者是他现在要请的这些人,尽管过去全都是他的致朋好友,但用石洋现在的眼光来看他们,他们仿佛全都是那么高高在上,以致才使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还缺乏向他们最后发出邀请的勇气。后来还是小龙的一段话点悟了他。小龙说:“我说啊舅舅!按照二选一的法则!要么叫!要么不叫!这事就这么简单嘛!你看你!头发都熬白哪!” 这一阵王笑梅总是和小龙一鼻孔出气,听过小龙的话后,自己先哼哼地清了清嗓子,对石洋嘿嘿地骂着说:“就是嘎!神绰绰哩!……” 石洋是在她俩的讥笑中给朋友去的电话。而就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小龙和王笑梅对他的调笑已达到了极至。小龙说:“你看你看!我说嘛!几分钟就搞定的事情!二天——听我哩!不得拐!……” 王笑梅听见后却皱了眉头,咧了嘴唇,脸上淀开花一样好看的兴奋劲儿催石洋说:“还有还有!把他们全叫来!傻——哩——嗦!——还不趁这时候捞它一把!……” 刚通知完朋友的时候,石洋还在犹豫,现在他就不想那么多了,该请的都请了,想也白想,并相信他们会来的。不管他们出自何种心态,都一定会来的。 第六章 好事多磨6 4月18号这天真是开张的好日子,大清早的,鸟儿们就和石洋他们老熟人那样叽叽喳喳的打起了招呼。春风使着最后的劲儿吹拂着绿色的枝叶不停地在树梢上欢快的摇曳,太阳带着欢喜的笑容从那边山尖上出来的时候,毫不吝啬地把一抹粉红朝这边撒来,将石洋这儿本来就装点得多姿多彩的山庄更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石用这边为了给自己的弟娃抽起,将请来的人倾巢出动,小龙也早早地叫来了一帮兄弟伙上山庄来帮忙,再加上石洋的同学和隔壁的娟子她们一家子,现在总共加起来,准备迎接开张大吉的行列就不下二十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拿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式。 现在是石用主内,石洋主外,王笑梅上串下跳。小龙和娟子则挑起了厨师的大梁,还在昨天晚上就开始张罗开了。最轻松的,是石洋。 时间大约是九点过钟,石洋腾出手来,并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个人精神抖擞地来到了大门外的马路边,将自己的正面摆了个面向都江堰的方向后,开始在那里独自等了起来,并随时都准备亲自迎上去接待那些出现在他眼前的、即将到来的客人。他坚信他们会来的,不管他们出自何种心态,都一定会来的。 最先到来的是郝三总,同时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家人和局里、所里的同事。他们的到来,使本来还显得有些冷清的山庄顿生出几分热闹。随后是王一火和吴丘礼他们开着一串漂亮的车儿,浩浩荡荡的一大帮,并很快融入了郝三总他们的圈子当中,这样就又给石洋这儿增添了许多喜庆华丽的景象。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是杨红、单良红、王小龙他们,他们是因为担心当地的村民在石洋选定的这个堪称庆典的、开张大吉的节骨眼上来找他的麻烦,并仿佛和王一火他们约好了那样带了一帮作奸犯科的小兄弟也到了,——他们当中有的人认识郝三总、王一火,或他们那边的人,于是,便有人如同寻组织那样的寻上去恭恭敬敬的向他们敬烟、打招呼,但终因两泼人的道不同,只一会,又远远地回自己人那边扎成了堆;那一堆,无论从他们的整个外部特征上,还是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都给人一种高贵和不可侵犯的高高在上;而这一堆却总表现出几分萎靡和拘谨的放不开手脚,这样就给山庄上所需要的气氛带来了点儿的不和谐;恰此时,沈尾巴那边堪称得上我们这个时代最具有代表性的,杂牌军一般的一大帮子人又到了;他们当中,有在市里边公干的;有其它乡镇的乡镇干部;有公、检、法、司、律,军、警、役、保、战友等,同仁;有在外面放水钱的;有专在赌场上为别人扎场子的;有专带小兄弟,在外面靠派款和为别人收帐过日子的;更有偷鸡、摸狗、吃“烂药”的人等等,并只在转瞬间就给石洋的山庄掀起了一轮高潮。 成都那边的朋友这会儿也都驾着各自轧眼的车儿陆陆续续的到了,——他们或她们过去全都是石洋的好朋友。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春天里的那种喜悦的笑容。身上散发出成熟、富裕的活力。他们或她们和石洋都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这会儿让石洋乍眼看上去,他们仿佛都要比过去年轻了许多,并都焕发着精神之活力。 刚开始那一阵,石洋还能忙里偷闲地与坐在这儿那儿的人们一一的应酬,后来看看自己实在顾不过来,最后只好不失礼节地把他们——连同刚来的人,全都交给了石用和王笑梅。 应该说,该来的都来了,连石洋的另外一批同学——红人、周剥皮他们,还有乡上、村上那些相关的干部这时候也来了,唯有老扁和辜缘没有来。——关于老扁,石洋知道他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才没能来,而辜缘呢?一定是因为他还欠着石洋的,所以当然不会来;想来也是,他当初在石洋面前那样赌咒发誓,到如今却没能对现,当然不会来,或者说是不好意思来。 石洋今天收的贺礼也真够多,忙乱中也来不极收拾,左一堆、右一堆的堆成了小山丘。若大的一个坝子早已让车儿塞满了,后面来的车儿只好让全放在了外面的公路边。 看看今天来这儿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多高兴。 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寻求个人与公众的欢乐是一种允许存在的,并一直就是人类的惯例,甚至这时候已经有人拿出了半个主人的角色,而有的却已经都围绕在石洋放在坝子中央的一对音响周围尽情作乐、欢腾雀跃了,有的则仍然散坐在四周粗壮的梧桐树枝下哗哗地搓他们的麻将或斗起了“地主”。那些围绕在他们周围“买马”的人,人人都拿出严肃,或不严肃的神情紧盯住自己买到的桩家。一群又一群刚才还都不认识的小孩,这时候也同过去的老友一样,开始在人堆里嬉戏穿梭。明媚的阳光下,一个黄金般的年头仿佛已经从这儿开始了。 现在这儿简直成了我们这个社会的缩影,说山庄简直炸开了锅也一点都不为过;然而,这种无疑构成这种热闹景象和习惯特征的喜庆气氛也许有所夸大,因为有些时候,石洋仍然能够在无意间窥视到和这儿的热闹气氛不协调的,——比如那边的一桌人的脸上就表现出来了一种带有对这儿那儿不值一屑的、小心的、短暂的议论,还有秋天里那种忽闪般一闪即逝的目光,不过,就总体来讲,此时聚集在山庄里的这些人,仿佛一生出来就继承了他们父辈的那种欢乐之精神,在充满阳光的富庶环境中生活。不信你看,此时的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摆出了骄傲的模样;他们全都按照得自遗传的爱好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无拘无束,并仿佛这里从来就是这样喜气洋洋的;其实,这只不过是过去我们在别的场所所见到的、无色彩的、被冲淡了无数倍的翻版。再换个角度来讲,它又更像是石洋过去的一种记忆中的、辉煌的、模糊的生活再现。 现在我们别提石洋的心情该有多好了,只须要看看今天为了庆祝这山庄开业的形式即可。你看啊!——他们每一个人都面带笑容,并尽量让自己保持住外表的堂皇,有的还保持着他们常有的庄严。按照如今的时尚,这种堂皇和庄严是用与在公众或社会中所处地位的不同相称的,并把他们惯有的神态得体地体现出来。总之,该来的都来了,并都将要在这山庄里的众人的眼前耀耀眼,而这也正是石洋的山庄在即将正式开业的最后时该所需的场面。——遗憾的却是石洋这儿,在这个时候缺少那些供他们寻欢作乐的东西。关于这一点,要怪就怪我们的主人公石洋的手紧吧,因为这时候他就连我们时代那些最低级的乡村杂耍也没有能力请来为他或他们捧捧场;没有现代的,哪怕是几流几流的歌手,没有手牵一只会按照乐曲的节拍跳舞的猴子,更没有会讲种种笑话,逗得众人前俯后仰的小丑;有的,只有从坝子那边传过来的,大声得不能再大声了的音响的乐曲声和人们大声所讲的笑话;当然,这些笑话只不过全都是些几百年前就老掉了牙的老笑话,但由于它们的心这时候都充数着欢乐感的最为广阔的源泉,所以才使得他们那张颜面自再而夸张,甚至一些在平常里日子过得不怎么样的人,这会儿的脸上也照样洋溢出了笑容;然而,也许那些笑容是受压抑的,但也是放胆的,因为他们同样是石洋请来的客人。不仅如此,这种场景还让这儿堪称我们这个社会最最基层的乡、村、组一级的干部们在平日里,——比如过去的乡村交易会,或村、组划界,或两口子、两爷子打架割孽,哪家的老人公糟蹋了哪家或自家的媳妇,还有就是这儿的红白喜事等场合上看到,并参加过无数次热闹场景的人们也大开眼界。总之,今天所有到这儿来的人,他们全都是石洋邀请来的,并都只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上这儿来凑一分子热闹。 他们大都喜欢这种抛头露面的场合,并认为是可取的,特别是一些男人们,因为这有助于增强他们所必需的勇气和男子汉精神。现在,经他们以不同方式进行的各种交流已经散见于各处。那些成堆成团的聚在一块正友好的进行交流的、打麻将的、斗地主的、抓鸡的,还有买马、凑热闹、打趣的,旁边唱着歌、跳着舞的人们,他们还在那里一如继往,并不停地传出阵阵欢乐的嘘嘘声,而那些个别散坐一旁的人这时候大都三五成堆,泰然的低声细语。他们好像对那儿热闹的人们的兴趣有那么点不苟同,只是偶尔不经地朝这儿那儿瞧瞧。另外还有一部分人,——他们认为,在这样的场合,有时候会给他们带来异想不到的收获,并祈盼着——假若今天在这儿的邂逅中能够恰巧的遇上一个能给自己的将来带来某些好处和机会的人,此时他们已经这样做了,只有石洋的同学,——按说,今天就更应该是这儿的主人了,可恰在这时候,也许是因为她们今天缺少了所谓的张同学的缘故,往日的那种癫狂就失去了源动力,所以全都只默默的呆在一旁,等待着晌午的欢宴。 第六章 好事多磨7 一切都笼罩在热闹和谐的气氛中,时间也在诡谲和悄无声息的快速流逝。它才不管那么多,并始终不移的,忠实的按照自己永恒的定律,一点一滴的朝着它既定的钟点一刻不误的朝前移动,同时也使这儿的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以及社会发展,人类历史的滚动,都在它包罗万物生命的自然规律中延伸。 时间对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漫长的,也是吝啬和有限的,它就如一个无形的杀手,无时无刻都在吸蚀我们的生命,消融我们的毅志,石洋也不例外,虽然现在一切都在有计划、有步骤的进行,一切又进行得如此缓慢,人来得越多,事情就进行得越不顺手,整个山庄都杂乱无章了。 石洋瞧着即热烈又无序的场景,瞅着时间一刻不缓的朝着他和它既定的时间滑动,开张大吉的兴奋劲头渐渐的就变得不怎么兴奋了。 现在,整座山庄聚集了这么多人,虽说他们这时候的兴趣和注意力暂时都还不在这到点开宴上,却又是不言而喻的,可是,石洋眼瞧厨房里进展如此缓慢,心里确也着急。 石洋眼瞧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往日的旧友,便开始有些不安地往厨房里穿梭。 厨房里更是一番热闹繁忙的景象,比喻炸开了锅也不为过,却又找不出一点埋怨的理由,最后石洋就只好都由着他们了。 外面还有朋友不停的到来,最后竟使石洋在不遐的迎接中开始渐渐的疲乏,并在潮水般的喧闹声中明显地感觉出自己有些体力不支,和恍若被这热闹的潮水卷浮在激流漩涡中的一叶孤舟那样木讷地随波逐流了。 终于,迎接山庄庆典的高潮就要开始了。沈尾巴和他的几个朋友已经在大门外严阵以待的放好了许多朋友送来祝贺的礼炮。 就在轰鸣的鞭炮和耀眼的烟花即将点燃的那一刻,按照石洋预先的设想,本打算向今天到来的所有朋友,堪称得上贵宾的人们,表示一下自己对他们最诚挚的、唱诗般的谢意,——可是,情势到了这份上哪还由得了他,甚至有的人已经开始在这个开张大喜的气氛中愉快的就宴了,最后,石洋只好向沈尾巴点下头,跟着,炸天响的鞭炮声便即刻将这座刚刚诞生的、盛大的、喜庆的、开张大吉的场景,托向了极至的巅峰,并直惊得那些早晨还在树枝上啾啾嬉闹的鸟儿们忽然见来了那么多陌生的面孔,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喜事,观察过一阵后,才很不高兴地去了树枝的尖儿耍它们的,突然,——也就是现在,它们陡地听到了这万炮轰鸣的声响,竟惊得它们仿佛千万只专为了给山庄增添更加喜庆的景象而放飞的鸽子,四面腾飞。石洋眼见这幅因鸟儿们的翻飞带来的缤纷景象,忍不住心头为之振奋。——啊!我的山庄!随即就寻着鸟儿飞去的方向,满怀激动的朝山那边的柏棵树、杉树、厚朴树的丛林中望去;——蓦地,竟望见丛林中忽闪过一个魍魉般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石洋当即心里一沉,心想:“这人是谁呢?会不会是张得光?……” 石洋现在根本没有精力,也没有功夫去思考让自己不愉快的事,并打足起精神,开始在每张餐桌前穿梭。 沈尾巴、小龙,还有他的二姐这时候也开始分别代表他的家人,向今天到来的客人敬起了酒,而郝三总、王一火他们也分别代表起石洋的朋友,不失时机,却也有选择地向石洋的朋友敬起酒来,同时还没有忘记向别人自报家门,并在看似不经意的、其乐融融的气氛中施展自己惯有的外交。 热闹的场景一直持续到下午的两点钟过后才终于有人开始陆续散去,临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忘记搜肠刮肚的、竭尽所能的、那么挚诚的,向石洋送上颂词般的祝福,有的还表现出惜别的神情,并拿出早为石洋准备好了的红包包。 诚如世人所言,人们脸庞为之振奋的欢乐不常有。人渐渐地散尽了。 山庄又归了往日的宁静,一时间竟让石洋有些不可适从,并在这样的感受中记起了在这之前,自己不也曾因为辉煌而辉煌不下去的时候,朋友不同样是说没了就没了。最让石洋扫兴的是他的两路同学,他们在到来的客人中最后临行的时候,竟全都表现出了既没有吃好,又没能喝好的表情;特别是芋儿,——真不知到她是出自对石洋的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后竟连石洋和他二姐向她表示的歉意都置若罔闻,嗤之以鼻了。 第七章 我的山庄1 如今按照人们旅游的时尚消费习惯,人们大都喜欢选择从每年“五一”的黄金周开始,一直要延续到下年十月的国庆“黄金周”过后才算结束,而这期间外出最勤的要数学生放假那一阵酷暑难奈的“三伏”天了,那一阵,人们简直就像是呆在烧旺了的火炉边那样难熬,所以,人们大都管它有钱没钱的,总之谁都不愿意呆在仿佛随时都会燃烧的鬼地方多呆一会儿,特别是到了周末的日子,一此城里人便开始难民般的往纳凉的地方去,有车的开车,——开“奔驰”、开“宝马”;无车的则宁愿不惜让毒辣辣的太阳将自己烘了干、晒了扁,乃至燃烧了自己也要往外赶,总之是能够愈快愈好,愈远愈好,若不然,这万一到了那儿后让别的人给先塞满了自己又还得发了疯似的往别处去不就冤了。——总之,管它有钱没钱,大把大把地往外砸吧!这当中,当然会有一部分人选择了虹口,因为这里终究是一处盛夏纳凉的好地方。在这里,它除了有尚未被人类现代文明破坏的原始生态外,更有享誉省内外的探险漂流之美誉。每到这个时节,一路上只见那一辆辆、一款款车型各异的车儿呀!简直像一条永不折腰的长龙,牵线线的在通往虹口的山道上穿梭。 自从石洋那天开张过后就一刻都没有闲下来过,并开始了自己马拉松式的计划。他首先做了两件事;一是把山庄紧临河边的那一段围墙给撒掉了,跟着在那里建起了一处能够让上他这儿来的游客能凭栏远眺秀丽的青山,并不再受阻隔的一览干涸得几近悲壮的河床的吊脚楼;二是建了处水塔,以确保充足的水源。 眼下这个时节,虽然这里——乃至整个山区的很多时候都还和已前一样冷清,但也有人乘着这尚好天气,在经历了大半年的门槛消费后,开始熬不住的到了周末便开着车儿从石洋这儿经过,甚至有时个石洋还能捡上几个从门外经过的游客,这样就给他带来了遐想的空间,并已经使他们能够在这样的遐想中体会到收获的喜悦了。不幸的是恰在此时,一个有关“非典”的传闻从外面悄悄地传进了山里。 刚开始石洋他们并没有把“非典”这样的传闻当回事,什么“非典”不“非典”,没听说过,更没有想到它会给他们的生意有着直接的利害关系,后来直到传的人多了后,石洋才对它有了警觉,并连续几天都大清早的便守在电视旁,却由于接收电视的锅盖方向不对,收到的全都是听不懂的鸟语,而国内仅有的几个频道效果又特别差,但他还是知道了点,并终于有了不祥的预感。又过了几天,山里面也开始闹得沸沸扬扬了,并发现有人已经带上了口罩。直到这时候石洋才最终成认,并真正意识到这件事将会给他在生意上带来的严重后果。不过,他还是坚信这事儿一定会很快过去的。他还鼓励王笑梅和小龙她们说:“怕啥子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地球上天天都在死人!何止千儿八百呢!……” 还在好多天前,乡上和村上的头头就开始上各山庄打起了招呼,并一再声明现在是非典的非常时期,任何山庄都不得接待外来的游客,可临到了五一节的头一天,石洋仍然还是按照自己的打算,让小龙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第二天大清早,石洋早早起了床,同已往一样,早饭过后便叫上王笑梅和娟子她们来到大门旁边的一处稍往里凹着的地方一边斗地主,一边等待着看能不能招上几个过往的游客。 上午十点来钟过后,从外面进山来的车渐渐地开始多起来。起先是或三或两,后来是成串,往后就成了浩浩荡荡的,随后就拥塞着不怎么走得顺畅了,但他们都只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虹口,即使有人在车上用眼睛偶的朝石洋这儿瞟一眼,却也仅只是一晃即过,但奇怪的是过不了多久,却发现那些刚过去不久的车又成串成队的开了回来。 娟子告诉石洋,根据她往年的经验,这时候不该有这样多的车往回走。正说着,小龙在厨房将该准备的忙完后刚过来要同他们议论,却见乡上的干部带上一干人马朝这边走来,并特意叮嘱过一遍后才告诉他们,说是就在前面一处名叫峡口的地方早已设了道关卡,并将外来的车辆全都给挡了回去,说完便一路去了。 石洋当然不会听几个乡干部的,只一会功夫,便有车从外面开了进来,并一直让他们忙到这天下午最后一批客人散去,之后石洋才满怀侥幸的为一天的生意打了总结,一算,竟只差那么丁点儿就挣了三千。小龙和娟子知道后,都无不振奋地为石洋感到欢喜,特别是小龙更为石洋自信的说:“就是呀!胆大日牛!胆小日鼠!……” 王笑梅和娟子却说:“非典管我们屁事!他们那些人,全都是罢膀子不嫌注大!二天还来!还接!” 黄金周眨眼就过去了。 这个黄金周对石洋来讲真还算幸运的,因为,据他们过后打听,别的山庄几乎全都是眼巴巴地看见稀饭化成水,但让石洋完全没有预见到的是,随着非典的闹剧在国内愈演愈烈,加上政府又一连出台好几个——诸如,暂时控制人口流动等一系列政策,这样,人们就不得不暂时被压缩在一个较为固定的环境,加之这年头——特别是城里人都把自己小命看得把细,以致在这样的情势下尽管他们几乎都按捺不住春情般的躁动,以及春、夏天里那种明媚阳光的诱惑,连猫儿狗儿们都忍不住要煽情的时候,都不愿出门消费,也不敢再出门消费了。 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了生意,也尽管这时候石洋的山庄大门外冷清得几乎门可罗雀,但在国人一遍“谈非”变色的时期也想得明白,何况他还有地理上的优势,——这个优势就是在他山庄背后的河下面一些沙老板们这些年靠挖沙的买卖挖了大把大把的钱,手底下既养有闲人,又养有情人,特别是他们那双花钱的手又伸得特直;再有就是生活在都江堰城里城外的一些,在他们各自的生活或工作环境中堪称得上楷模的男人或女人们,也会带上——不知是他们的大众情人,还是她们的野男人,在如今这非典横行的非常时期,由于石洋这儿离城即不远又不近,以致也会时常上这儿来释放和调节他们那种久被禁锢的男欢女爱。这样,就给石洋的山庄起到了稳定的作用。, 时至山庄建成,石洋对以这类方式挣钱连想都没有想过,但眼下他连生存都成了问题时又还能咋呢?按说,能够有这样的事,如今对石洋来讲,难道还算不上是一件安慰吗?——但让石洋深感意外的却是郝三总、王一火、单良红,还有杨红他们这一阵竟也仿佛是为了帮助石洋打发掉这一段因为天灾所带来的静谧时光,又更像是专为了给石洋从外面传送有关非典情报似的,以致才表现得那么心安理得而来得更勤了,并每次都来得关心,去得惋惜。 石洋尽管每见他们到来一次心头都在连连叫苦,表现出来的却仍然是愉悦的老样,当中的原因仍然是因为他担心之前曾发生在自己这里的那些事儿,和他们当初那种被暂时压制并郁积在心底里对他的忿恨还没有能够完全的、痛快的释放出来,这样就使得他们双方在心理上都长期处于一种近似敌对的对抗状态。石洋知道,这样的日子长了,对他自己是很危险的;以致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些事会就这么轻易的过去,他甚至相信他们一定随时都在不干心的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窥探着他和这儿的一举一动;然而,对这些石洋尽管心有防犯,但由于他永远都处在防犯的一方,所以他永远都是被动的。 那天,郝三总和王一火他们又来了,并见面就叫苦不迭。一个讲:“唉呀!都是非典惹的祸!”一个说:“唉呀!都江堰真她妈的太小啦!走到哪!哪都是熟人!”最后,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所以说,还是你这儿巴适!……” 听得石洋气不打一外来的嘴在笑,心在骂:“胡子一抹,吃二娃。当然巴适。” 和过去一样,大概是他们出自对石洋的一种礼貌,或发现等下吃过了就走人,这样就会让双方都感觉到有点儿不地道,以致在酒桌上吃的过程中总要找点儿龙门阵出来和对方聊聊,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让石洋认识到他们对自己多少还是有点儿那个,同时也才能够让他们在吃的过程中表现出更加自然和没有压力;没有了压力,才会伸出更好的食欲和话欲,也才能够让他们将咽下去的东西让自己的胃儿好好消化。但由于他们大都呆办公室坐多了,或因为他样“种在外地,出生在内地,”以致当他们有时讲起川普来就有了点杠杠的洋味,且又夹生的讲不地道。 在这个时候的一般情况下,他们最开始都是先从天上谈到地上,从地上又谈到地的下面,过后再从地的下面谈回到天上去;随后又回过头来,从山的这一边,谈到山的那一边,紧接着再从虹口谈回到他这儿;最后又才把话题谈回到关于非典这样一个人人都最最关心的主题上来。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样的高谈阔论中仿佛打开了睿智的闸门,一句话:“洋洋!你霉!” 别人说石洋霉,石洋自己也说自己霉。他说:“我咋不霉呢?你们看嘛!好端端的!咋个子——一下就钻出个什么非典来?没听讲过!真没听讲过!……” 郝三总说:“这就是科学。知道不?听那些专家说,这是生物细菌对现在的药物产生了抗体,继而又才产生了变异。但是,依我个人看来嘛?关于这个非典嘛?多半应该是从来就该有的!就像我们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的癌症、心脏病、肝炎、肺结核,还有好多好多哩瘟疫那样!是因为过去的医学不够先进!……” 王一火对郝三总的说法经过一番赞扬,又经过一番肯定后,把话说的更玄。他说:“对对对!就同我们过去说的鬼神那样。——其实,哪有哩事嘛?那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对包括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一些自然现象那样,由于他们当时缺乏科学的知识和用科学的手段来加以识别,——哦还有态度哈!还有态度哈!因此,才产生哩鬼神那样的传说。——那么,现在随着社会的发展,科学的进步,旧的鬼神被我们视破罗,新的鬼神就又出现哪!——它!就像我们现在所讲的外星人一样!……” 吴丘礼把话头接过来继续往下引伸,他说:“你们都说啦,那我还是来发几句扁言哈!”说着他哼哼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关于你们说朵(到)这个宇宙嘛,它那可浩瀚着呐!你们想嘛,我们这儿都有人,难道说就不准许别的地方有‘人’这么个东西。搞不好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就像我们从前认识的鬼神那样;当然,应该莫得(没有)那么利害,那么难看哈。不过——也应该有!不过——假如,它或他们真能够飞到我们这儿来,那它一定应该是比我们这儿的鬼神凶多啦哈!因为传说中的鬼神尽管都能呼风唤雨!——但是哈!——我说的是但是哈!”说到这里,他止不住哼哼哈哈地自个儿又先乐一通,又才接着说:“据我个人观察,我们这个太阳系,——起码,应该是莫得哩?至于讲到宇宙嘛,我看就难说呐!——但是哈!——再但是哈!——再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哈!我真还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光的速度更快的罗!而现在我们计算那些别的星星离我们的距离起码都是用光年计算哩嘎?所以说嘛,它们一定是飞不过来哩,更莫说搭载有生命的东西呐!……”众人没等他话讲完,也不知领会还是没有领会,先一阵哄笑,他却还一个劲,情不自禁,眉飞色舞。 单良红他们上来亦是一个样,不同的仅是换了另类。人不一样,谈话的内容就不一样,石洋也才能够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时常起到主导之地位。关于这点,大概是因为石洋现在好歹还有个山庄;又由于他们瞧见石洋老能同郝三总、王一火他们有点儿粘贴,这样才使他们对石洋——因为能够同他们有那么点儿粘贴的关系而有了几分仰视,并迫使他们在吃过他一筷子之后,总不如郝三总他们表现得自信。然而,这些除了石洋自己要花钱外,都仍然须要动脑筋去和他们一一的对付。 关于辜缘的到来,石洋有些始料不及,这倒不是石洋不希望他来,他知道他会来。只因为他是第一次自个儿打车来,这样才不得不让石洋感到有些意外。 说到车的事,石洋还记得,就在前不久辜缘人还在攀枝花就曾在电话里用那种神秘的语气告诉过他,说是打算干一桩买卖,因为手边还差几万,所以打算用车作抵押,——意思是让他帮忙找人押几万;还说这事要办成了就一定将欠他的钱给还了。石洋听后,口里虽然应着,心里却留了个眼儿,今儿见他独个儿打了车来,并发现他陡地和过去相比已颓废了许多,从前那种见了面就给人莫测高深的魄力已经荡然无存,心里就对他更加疑惑。 开始那一忽而的寒宣过后,石洋就发现他已经据有了一种心灵不健康的人很容易产生出来的某种变态的心理,又发现他一定是因为在自己身上尝到了甜头,以致他今天刚来不久,就对石洋提出来一个更为荒唐的要求,而这个要求一定就是因为上一次石洋让他到周公公那里为自己收帐时,同他在茶楼里讲过的那句什么——少说也给了别人百把万回扣那句话所产生出来的。他说:“石哥,你原来给过朋友那么多回扣,何不趁现在大家都手紧的时候,找他们通通给吐出来呢?” 石洋听过之后心里就更生反感,同时也看出了他对自己更为恶劣的用心,并不再为他的拮据心存怀疑。否则,他也许会对石洋的品格有一个更为正确的看法。 由于石洋看破了他对自己那种奸恶的心态,即他不会同过去那样再把石洋当真正的朋友来对待,因此,尽管石洋今儿已经再次的发现他遇到了自己不愿告人的困境,石洋也不会再帮他了。——石洋当初把周公公那桩事交给他,本来的意思是——除为了想收回自己借给他那三仟块钱外,其本意也是因为瞄准了他的困境才滋生出渡他一把的念头,不然的话,石洋找谁不是找呢?这年头,想替别人收烂帐的人多的是。——谁知,辜缘这一来不打紧,随后竟连续几天的都怀着同样沉重的心情上他这儿,沉重中他还装神弄鬼的做出那种——仿佛是在向石洋传递他将有一个既可以说是计划,又可以说成是阴谋的把戏。石洋眼瞧他这样的情形,才知道自己原来还只盼望他能够还那三仟块钱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幼稚,心里也更对他那种装神弄鬼的态度骂骂咧咧,却又不便倒破,并同样还陪他吃吃喝喝。 王笑梅和小龙早按捺不住了,却又碍于石洋的面,只将不乐的面孔挂在脸上,并躲得老远的在一旁嘀咕咒骂。在这种情形下,石洋只好善意的为她们,也为他自己虚晃一招说:“咋的哪?看不出来?——我和他正在策划一桩别的事……” “我就看不出来你们有啥子事。说白罗,就是吃漂勺!”王笑梅不屑的抢了话,楚石洋说。 小龙更是虎了脸闷声说:“舅舅!不要拿给他弄来网起哪!真那样的话,我也不是好惹哩!”他说话的时候,连嘴唇四周本来就生得很硬的毛毛胡都直了起来。 “打住!打住!不要再罗嗦呐!你们该知道,我会和他干啥子?不都是在假打嘛!——问题是他每天要来,难道叫我把他推出去?——咋说过去也是朋友,敷掩敷掩也就过了。再说,胡子上的饭抹下来,哪吃得饱,首来又顶得了哪的事?将来要万一山庄出了啥事,到哪去叫人来帮忙呢?……” 说有事,这天真的就来了事。这天,新上任的组长成心想为组里办点儿实事,于是就安排人将过去倒在学校前面不远处,路边上的垃圾运往下面那段河坎边倒掉,并指定今后组上的垃圾全倒在那里。 垃圾从上面移下面离了有两百来米,石洋的山庄刚好处在中间位子。哪知道,组长的好心,却为对石洋心怀叵测的人带来了实施报服的绝好机会,并连同隔壁老安他们一家子在石洋那儿打工的不满都一并发泄了。 这天下午,石洋正同王笑梅、小龙和娟子她们,让夏日的太阳晒得眠扯扯,懒洋洋的在院子边上一块豆腐皮大小的地上栽刚买回来的树苗,突然,大门外传来了阵阵嬉戏般的喧闹声,等他们朝外面望过一阵后才弄明白,原来是组里的人推着斗车在往下面运垃圾。这事本来就与他们无关,所以全都没有去多想,——连事后当娟子的老人婆突然在外面带着山里人那种最让人钻心的咒骂声传来,他们也没去多想,并都只认为是刚才那些人在清运垃圾时不小心,落了点在路上。过后石洋无意的来到大门边,才陡地发现这垃圾哪像是洒了一点,真的整个是沿了山庄上下,一溜几十米的全让垃圾堆成的土埂,土埂两边还撒满不堪入目的行头。石洋看见当即就愤恨地狞了眉走到门外,却发现——就在离自己山庄上首不远的地方恰好围了一团又一团的人。——不用说,他们这会儿一定是全都在那里耐心的、亢奋的、恶作剧的,等待着他这儿就要开始热闹起来的一场好戏。 面对这样的情形,石洋除了自己感到让人作弄和愤恨外,却又不能向娟子的老人婆那样横里骂街。在这儿,他没这个资格骂街。情激之下,石洋十分痛苦的记起了王笑梅曾说过的那句话:“你不但是孙子,你还是这儿的孙子的龟孙子。” 王笑梅和小龙发现他精神异样的长时间呆在那里,再连想起刚才出现在大门外的那一阵热闹,已心知不妙,于是便都装着若无其事地、慢悠悠地朝他这里挪了来,近了后才瞧见外面这让人厌恶的一幕,却又和石洋一样的心境,没逮住人,有火没处发。 娟子眼见发生了这样的事心里虽感到遗憾,也为组里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而深感惭愧。郁闷过一阵后,大概是她想到了自己的老人婆刚才在大门外所表现的那一番撕心裂肺的谩骂,才让她多少在心里为石洋,也为她自己找到了些许安慰。此外,也大概是因为石洋发现了她这种不以言喻的表情,才使得自己那颗忿恨的、痛苦的灵魂得到了稍许拯救。 石洋脑海里计算机般的在高速运算,并借以在根本摸不着北的突发事件中以求一个最为合适的处理方案。终于他清醒的认识到,在这样的形势下,假若自己以简单的方式和他们正面发生冲突,这样,势必会把自己置于更加不利的境地;他更知道,一直以来,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地方,双方实际上一直都在有意或无意的运酿,并早已燃烧作了一团熊熊的火焰,双方仅是在不情愿地情况下将它暗暗的捂住,同时都又想把它揭开,仅仅是因为缺乏揭开的机会罢了。——事实就是这样,一直以来,双方都在尽量寻找让己方在不吃亏的情况下,去制造揭开的机会。这样的情形用在这儿是非常恰当的。当然,石洋也不是等闲的人,且早已识破了这种在他看来是十分低劣的技量,于是,这回石洋又一次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在敌人的面前,在错综复杂的斗争面前,首先要稳住自己的阵脚。他想:“不是说,碉堡容易从内部攻破吗?” 这一回,石洋不去找乡上了,却去找了新上任的组长。 组长这会儿恰好无事,手上正捏了把软刀子似的坐在砖厂对面那家小卖点上“革麻麻鱼”似的打着麻将。看他的神情,一半是因为他今儿这招愚弄和收买人心的面子工程——心里正在感觉很受用;另一半则因为他今儿玩麻将的手气特别顺,心头刚好在偷着乐;却不料石洋恰在这个时候竟破天荒的,刹有介事的找上了他;这么一来,就不得不使他,——以及那些输了钱的,旁边罢干膀子的人扫兴了;紧跟着,组长和众人就满怀疑惑的瞥过他一眼,他也瞥过他们一眼,却都不便说什么。 石洋心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只淡淡的对组长说了声有事,随后就独自去了一旁候上了。 起先组长还在那儿表现得十分疑惑不解,迷糊糊地在那儿愣过会儿神后才及不情愿的跟过来。石洋见了就开门见山,并尽量用那种心平气和的语调对他说:“唉——组长,我真不愿意来打搅你!可是你去看看我现在的门口已经成了啥样子。今天你不是安排组里的人在我那上面清运垃圾。对嘛?你去看看,他们竟至少把那堆垃圾的一半倒在了我的门口!什么烂东西都有!说真的,我不是不可以扫!我也想扫!更不愿意来给你添麻烦!——可是,你想想?假若我今天真要把它给扫了!那么,搞不好——明天还会有人在我门前倒得更起劲。——说句更不好听的话,搞不好连倒大粪的人都会有!——就是说,如果我今天去扫了,那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哩。所以说啊!我才只好来找你先出个面!也想通过今天这件事!看看能不能够通过你!把大家叫拢来说个明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组长一直都神情沮丧的站在石洋面前听着,听过之后,便带着明显抱怨的语调对石洋含糊的说:“这些人真是哩!我一会的功夫不在!就无事找事!” 石洋听见这话,除对他伸出几分好感外,从心理上也得到了稍许安慰,并仿佛在他那里得到了某些鼓励的又接着说:“我看这样行不行?你帮我请组里的人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我呢,回去准备一下。今天晚上就请你出面邀上几个人上我那里来。我请他们喝酒!你看咋样?……” 组长听见后先愣了愣神,随后很痛快的对他说:“行嘛,我这就回去。”说完,两人就开始离了有尿尿的距离,开始往回走。 刚才石洋同组长的整个交流,前后总共用了大约有两分来钟的光景。在这短暂的两分钟的交流中;一个是经这儿的全组村民公选出来的最高领导,他代表着全组村民的共同意志和心愿;另一个,则是这里最不受欢迎的老板,石洋。 关于石洋这个老板,在这儿人的眼里,他就如同坐在路边上擦皮鞋的人那样,是别人需要擦鞋了才会对他不客气的叫一声老板。 ——这又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称呼;好像叫了别的就不行;以至这里每每当有人在不得不叫石洋的时候了才会叫他一声老板,那叫的声音听起来不用讲都会让石洋直想哭;然而由于他平常足不出户,所以别人也没有几个时候叫他,唯一的几次都是学校闹事那会儿。不用说,那声音听起来同鬼哭没区别。 尽管这里人管石洋叫老板,石洋也自认为自己是老板,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自己这个老板的身份同样是大打折扣和嘲笑的,他甚至有很多时候都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找个地方永远躲起来,或最好是能够让自己在这里给永远的蒸发掉,可是,现实又使他不得不以老板的身份暴露在这儿的光天化日之下。 刚才石洋和组长在这儿的一番高级会晤尽管没有握手,却总算是两家子第一次站到了一起,这样就有了言和的迹象,仿佛一个历史性的转折就要来临了,或者是已经开始了;但因为他们的谈话是单独进行的,所以,尽管他们的交谈是在明里;组里的人没有瞧见,就成了暗里;人们既然认为是在暗里,将来不发生事则罢,若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这话让别人讲起来就一定难听了。要说这事儿,对石洋不咋的,对组长,却有些不妙。 第七章 我的山庄2 石洋回山庄不久,组长带上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来了门外,并开始清扫。 王笑梅和小龙听过石洋同组长有点像谈判样的磋商,现在又眼见组长已带上几号人在外面清扫起来,心里虽然好受了些,但在关于请酒吃饭的事上漏出明显不满的情绪,更不愿意出去帮忙,只有娟子因为在石洋这里上班的事长期都遭到组里人一致的反对,以致有种招了众怒的惶惑不安,这会儿听见石洋的吩咐,除了巴不得敢快躲在厨房里去为他们准备晚上的酒宴外,更有种仿佛自己在这儿的人跟前做出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要不了许久就要暴露在他们的光天化日之下那样心头突突地跳得厉害。只有石洋提了扫帚独自朝大门外走去。 石洋要请他们的人吃酒的消息经组长传出去之后,一时间竟惊得众人瞠目结舌,并引起不小的振动。 石洋他们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到当他们知道这样的消息后的那一张张惊异的面孔,却也能够想象,并还能够通过这样的想象而试想到他们那一幅幅不经的面孔所产生出来的那种对他更为狰狞的延伸。因为这些,石洋才开始担心起在请他们吃酒的过程中会横生出事端来,于是才又特意把娟子的老人公老安给请过来作陪,而老安同样也因为自己一家子前一阵在石洋这儿打工的事而遭到了组里集体对他们的妒嫉和怨恨,今儿突然听石洋讲起打算请他出来打圆场,心里自然求之不得。 老安同石洋一道很早就在山庄里候着了,天快擦黑的时候,组长带上一行五人朝他这儿来了,前头是组长,紧随其后的是组长过去又过去的组长,此人身材颀长,慈眉善眼,有种仙风道骨的模样;夹在中间的是一位几近中年的汉子,此人石洋从前没见过;后面的两位石洋就熟了,却叫不出名,叫出了名,也对不上号,而石洋对他俩的熟悉仅是因为当每一次自己这儿热闹的时候,他们都充当起他们的主力和激先锋。 他们一根“葱”似的排着队儿,踩着步儿。石洋和老安站在原地怯生生地远远迎候,并瞧着这一溜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充满了人间喜剧的队列渐渐朝他们过来,——近了、近了、再近了,临到离他们还剩下最后几步的时候,石洋不等众人停下来,只一侧身,随即抬手往那间等下用来请求他们吃酒的、请求他们宽恕的那间房间示意的指了一下,笑咪咪地将一溜人领了进去。 一张大圆桌上已放好了几道吃酒的菜,众人只瞧过一眼,跟着脸上就露出不悦的神情,并犹豫着立在桌边不肯落坐,大有抬腿就走的架势。石洋见了只不便说“还有”,但还是想说点什么,——恰这时候,旁边那位中年汉子朝石洋对不上号的那两人悄声讲了一句说:“坐嘛,来都来罗。”这样,众人才蹙眉皱眼、装模作样,东瞧瞧、西看看,磨磨蹭蹭、慢慢吞吞,还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坐了。很快,娟子强作笑颜,手托菜盘,一连朝这儿走了几个来回,这才让半被压制的、作为胜利者的他们,终于得到了稍许满足。 老安看看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就率先带上他明显的鸭声,表情牵强地嘎嘎嘎自顾自打过一串哈哈后,他说:“吃酒噻!来!我来给大家掺起!”说话间,已在每人面前满满地倒了酒。石洋借助老安打开的局面,会意的站起来举着酒杯先朝老安点了点头,然后才笑容可掬地又对众人一一地点过了头,用他充满磁性的男中音平稳的把住腔调,不慌不忙,抑扬顿挫的说:“讲真的,来了这么久,今天我和在坐的各位都还是第一次坐到一起!我看,咱们别的暂时啥都不忙说!今天为了表示我对大家的诚意!所以我要先自罚三杯!大家看!咋样?”说着,石洋不等众人回过神,脖子一伸,将第一杯酒喝了。紧接着,他拿起桌上的酒瓶哗哗的给自己倒了第二杯、第三杯。 石洋在喝第一杯酒的时候,众人都不动声色在心里估摸这杯子没二两,也该有两半。在当石洋倒第三杯酒的时候,他们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同时有人还露出羞涩的模样朝众人说:“来来来!一起整!大家一起整!……” “不忙!——不忙嘛!——我是这样为大家安排哩!等我把这第三杯酒喝过哪,我再请大家共饮一杯。接下来,我还要和大家单挑一圈哈!”石洋说完话,将头往屋顶上一仰,脖子一伸,第三杯酒又哽了。 终于,桌子上的气氛沸腾了。组长见了这情景,唬的一下站立起来,并满怀激情的瞟众人一眼说:“看朵(见)没有!来!这杯酒我来给石老板倒起!”说着,为石洋掺了。众人一见,跟着全端了杯站起来。 石洋瞧见这情景心里高兴,于是就接着说:“这儿除了长辈!全都是我的哥老倌!——来!我敬大家一杯!”随即把话锋一转,带上不软不硬的口吻朗声说到:“俗话说,‘酒杯一端!政策放宽!’来来来!喝罗!全都喝罗哈!……” 石洋在同他们一一单挑的时候,组长就抓住机会给他一个一个的介绍。直到这时候,石洋才把他们对上号;一个叫钱照岗,一个叫胡立勇,那位几近中年的汉子叫钱好明。 组长在向石洋介绍钱好明的时候还特地对他讲,他过去也同样任过这儿的组长,还是钱照岗的长辈。年纪最长的那一位,组长介绍过之后石洋就给忘了,只记得过去他当组长那会儿,还是人民公社的事。 接下来,他们便在热闹融洽的气氛中开始用各种方式抒发起了各自的情怀,通过这样的激情方式挖掘他们对人生的感悟,并在同样激烈的气氛中受到极大的影响与鼓舞,同时还唤醒了他们沉眠已久的、受压制的激情,更突然激活了他们本来就不怎么开窍的大脑这时候都灵光了。言词间他们还对石洋用训导的严词为他指点迷津,并一直指点到仿佛石洋开这个山庄都成了多余,将来只要跟他们贴得紧点,什么钱不钱?因为世界都是他们的! 气氛到了这火候上,石洋只一个劲:“酒酒酒!”却没有忘了眼前的钱照岗、胡立勇,还有那位刚从水下面浮上来的钱好明。他们才是石洋在这儿最大的敌人。 不知不觉,话题转到了他们第一次上这儿来找麻烦的事上来。钱照岗说:“兄弟啊!哥不是说你!你不懂事!你当时稍稍微动下脑筋就明白,我们不是凑朵(着)你来的。因为你和我们组上,甚至于村上都没球得低点关系。说白罗,就是想借你这——给乡政府发难。”讲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哼!要不是我们!乡上咋会每年给我们组上返一仟块钱呢?” “就是,就是。”石洋一面答应,一面在心头叮嘱自己:“不要只顺着他们的杆杆抹。这些平常不喝酒啥都不是的人,喝二两感觉就成了爷!这样下去还了得!现在我不给点颜色把他们遏制住,将来不让他几个狗日的踩倒在脚底下才怪!”石洋想到这里,于是就换了个说法,他说:“说真的,当时你们也该来和我通通气。只要是通了气,——哪怕你们用石头把我这儿的房子打上几个洞洞我都无所谓!说不定,我还会帮你们向乡上施加压力呢!——这我懂,当时你们虽然人多,真正受益的,还不就只你们几大爷!” 众人突然听见石洋冒出这段不软不硬的话,心有虽然感到不舒服,却又找不出茬子,同时又碍见眼前的气氛,于是又把话扯到“水”的事情上来。这回是胡立勇一吞一吐地嘟起他那张肥实的厚嘴先抢着说的,他说:“……是不是嘛,等于是嘛。我们组上嘛,我们组上嘛,组上嘛。球罗——组上嘛,” “唉呀!我来说!我来说!……”钱好明见他口吃的说不清楚,刚打算抢过话来。 “唉呀!球哦!让我说,说完嘛。——说说说。说起水的事——” 组长见他实在讲不下去,就用压倒一切的重声把话抢过来。他说:“说说说!——你说你妈个锤子!”众人听见,哄的一阵大笑。 组长跟着乐过一阵,强忍住笑说:“当真的说,我们组上的人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拿水的事来说嘛?闹了闹,最终不就叫你每年出了三百元钱嘛。凭良心,我们也不过分!……” 胡立勇因为组长抢了自己话,这会儿还闷闷不乐坐在那儿咻咻生气,话题却又扯到了他们彼此间的关系和年岁上来。能到石洋的时候,石洋才报了自己真实年龄。之后见众人不信,又急忙掏出身份证对众人说:“嘿嘿!来哇!验明正身!……” 众人手捏石洋的身份证看过一遍,都不住摇头晃脑。 胡立勇这回话抖得干净利落,他说:“哎呀兄弟!——哦不对!该是哥老倌!——哦!该是石老板!——看不出来哈!我还只认为你至多三十多点呢?结果你都四十好多呐!——你们看我?你们看我?——我今年才二十多点!——啥鸡巴样?啥鸡巴样?……” 石洋说:“唉呀!莫说这么多!就我这张娃娃脸,从小到大,吃了不少亏!……” 老组长说:“家宽出少年!” 老安说:“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吃山里人的饭,长给山里哩人看!” 组长最后却打总结的说:“我看今晚上就这个样子。我同老组长还有点事,大家是不是就散球罗哇?……” 石洋抬腕看看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心想说收拾,见众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钱照岗更余兴未尽的说:“组长,有事你们先走嘛。等下我们还想在这儿和石老板打会麻将呢!……” 组长和老队长去了过后,桌前连同石洋就只剩下来五个人。 过去,石洋在生意场上有时候也打打业务麻将,千儿八百的十打九输。这会儿突然听他们说要和自己打麻将,心里只咯噔,就知道他们安的不是好心,所以只好说自己不会。老安却为了要给石洋抽起,就豁出去了。 众人等娟子收拾完桌子,石洋亲自为他们拿来麻将,跟着四个人便各坐一方搓了起来。石洋在旁边看过一阵,发现他们总在相互带上那种恶毒的语言彼此大声咒骂,且有指桑骂槐的邪劲儿,无奈之下,自己只好从兜里掏出钥匙,对他们客气一通说:“这样,今晚我就不陪各位大爷罗哈!来!把钥匙交给你们!如等下要走的时候,就请帮忙把大门锁上就行呐!” 石洋醉醺醺从里面出来,黑漆漆的坝子只有吊脚楼那边还亮着盏灯,走拢才发现是小龙已醉糊糊的由王笑梅陪在那儿糊扯。不用想,他一定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舅舅才这样的。王笑梅见了石洋,很快把桌子收拾后,同他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龙晚上喝酒的情景石洋没有亲眼看见,只在同王笑梅上床的时候,才朦胧的听她说,小龙多半喝弹罗,随后就睡熟了。 第七章 我的山庄3 小龙是因为他舅舅的软弱才不堪忍受的。他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无时无刻都在为自己的舅舅寻找报负的机会。今天,他犹如一个走出苦难迷宫的人,终于在这儿找到了不止一个复仇的对象。他看到不可逃避的命运和这些狞恶的面孔正好出现在他的眼前,以致在他还没有喝酒之前就下定了决心,不折不扣的为这个决心感到欢欣鼓舞,并打足了精神。 石洋大约睡去了半个小时,而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小龙一身中最难熬的了。 他首先把狼犬事成放了,随后又来到大门边再次检查了由他亲手锁上的大门,再将山庄里的路灯全部摁熄了后,才提上两瓶啤酒蹒跚的去了他们打麻将的那个房间,并和他们一道,以同样恶毒的咒骂,开始在钱照岗的身后罢起了黑心膀子。这是小龙早已观察好了的,只有钱照岗离门和灯的开关最近。 他一会说:“割三万!狗日哩!看见没有!割三万!” 一会又说:“虾子!手气好哦!起手就是一坎幺鸡!还有三对二条!” 稍许,他又说:“狗日的虾子!又下叫罗!” 众人见小龙这样搅合,全都不再多话了,只有钱照岗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刚想说什么。只感觉头顶上好听的哗啦一声响,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小龙的这一啤酒瓶砸得真够干净利落,不等众人回过神来,房间里已是一团黢黑。每个人都在一阵阵乒乒乓乓的炸响声中仿佛没了命的往外冲,同时还伴随着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声。一串串撕心裂肺的、让人心悸的哀嚎声,跟着就将这里寂静的夜晚撕得粉碎。 “杀人啦!……” “救命啦!……” 声音魔鬼样久久的缠绕在夜半深中的山林中,并很快把这里灵魂早已出了窍的人们的魂魄拉了回来,同时也将那些正在床上呼哧哧干着私活的人们从床上拉了下来。 人们四面八方的朝这个传来噩号的地方赶来了,当中还夹裹着他们的祖先;——它们是刚从坟堆里爬出来透气的,身上还带着潮湿的尸体味。 空静的夜晚沸腾了。 像大海澎湃的波涛被牢牢的大门阻隔。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石洋在一遍哀鸣声中,闷声闷气的打斗声中赶出门来。 外面还是一团黢黑,打斗双方却早已裹着一团到了大门边上。 狼狗事成却始终夹着尾巴,不知所措的在人群当中凶狠地狂叫。不用说,一定是小龙还在缠着他们拼命斗狠。 凭石洋的直觉,小龙一定没吃大亏,至多伤了点皮肉。要不,这声音早该让平息了。 石洋来到跟前的时候,双方的打斗嘎然停止,仿佛电影在最精彩的时候断了片,将他们灵魂高高托举起来的谩骂声停息了。片刻的寂静,静得就像法庭上等待即将对一个杀人犯宣布死刑,或刽子手高高地举起他宰头的屠刀。随即又响起一遍低声细语和半被压抑的嘈杂,——犹如听众被解除了将他们送入另外一个心灵境界的、令人疾迷的力量正在返回他们自身。他们现在所感受到的全部畏惧与惊异依然压在心中。又过了会儿,外面的人群开始涌动起来,并有人疯狂地、呼天唤地的叫喊着让石洋开门。 院里的灯已经打开。石洋不动声色地、仔细地观察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朦胧中,他瞧见钱照岗血肉糊糊地蹲在离大门不远的角落里由胡立勇扶着;小龙左右地让胡老三、老安拉住动弹不得。而小龙的跟前,钱好明恰好正在和他凶狠地对峙。 石洋是瞧着胡老三从门外面翻过来的。就在他刚要翻过来的时候,小龙已经和钱好明扭住了一团。 钱好明见石洋来到跟前,首先对他愤恨的口喘粗气说:“石老板!大家都看倒(见)罗哈!好端端哩!是你侄儿先来找事的哈!你看看!把钱照岗打成啥样子啦!”随即,他话锋一转说:“——狠!说是请我们!——这哪哩是请我们嘛?我看!这分明就是个阴谋啊!——”他一边说,一边还忿恨的奋力将自己的脚,一连朝地上蹬了几个来回。 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安也不知到该为那边说话才好,于是他只好带了自己特有的鸭腔,也不知他是在为石洋助威,还是在吓唬别人,总之是拖了声,模棱两可对众人喊着说:“石老板啊!就是!我还从来都没有见朵(到)过像你侄儿这样凶的人哦!……” 石洋一心都在为小龙暗暗着急,却也很清楚眼前的情形。他想:“假如双方一旦再斗起来,我无论如何都是动不得手的。” 情急之下,石洋只好对老安使了个眼色说:“你们把小龙放了,大家有话好声说。” 两个人刚把小龙松开,小龙却软软地顺势朝地上倒了下去,——只倒了,而不是倒在血泊中。 恰这时候,一只充满仇恨和罪恶的手,仅捏了锄棍从门栅栏的外边伸进来,恨命地连续往小龙的身上砸了几下。外面的人跟着就开始为他的壮举助威了。其中一个馊样的老妇人把声音拉得老长的、动人心魄的、悠悠扬扬的、抑扬顿挫的朝他如诉如泣的哭喊着说:“锤死他!锤死他!——我——的——儿——啦——呀!……” 外面的人经那老妇人一阵有声有色的哭喊,推门的人和要求开门的声呼更加猛烈了。 石洋瞧见这样的情形,心知长时间不开门不行,却还是不放心又再次观察过一下小龙,才朝着大门外大声喊着说:“开门可以!不过!刚才你们全组的人都看见罗哩哈!首先是你们这儿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在打他一个人!——就在刚才!你们还都看见呐!直到他倒下后!外面还有人用棒棒伸进来朝他身上锤!” 石洋讲这番话的时候,心里仍然在估摸:“莫说刚才从外面伸进来那根棒棒使不上劲,大概连小龙身上的痒痒都还止不住。” 石洋话刚讲完话,胡老三突然在他旁边小声说:“锤子!怕啥子怕!有我在,莫得哪个敢乱来!” 石洋听见后先疑惑的愣了下神,随后就犹豫地开了大门。 山庄的大门就仿佛像白沙河上游那道泄洪的闸门,一经打开,人们便潮水般地涌了进来。当中一部分人旋即的去了钱照岗那儿,将他们少有的仁慈和关怀都全部注给了他。 小龙始终躺在地上没有动弹。石洋也顾不了太多,和狼狗事成一道,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 这时候的小龙对他们而言,早已经成为了令他们怖骇的人,但是,当中绝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他,更没能看见小龙刚才在和他们的人打斗时的那一幅凶悍像,此时便争先恐后地挤到小龙和石洋的周围,其中最前面和稍靠前一点的便早将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凶残毕露的脸伸进了人圈;不过,尽管他们个个看起来都义愤填膺;但他们在他们四周形成的一个半径为不足一米的人圈之间,终究再不敢近前一步。他们都隔着那么段距离站立着,被石洋他们身上所笼罩的一种神秘的怖骇所激起的,不可逼近之势造成的离心力固定在那儿。后面的人一样,他们看到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在身边挤挤挨挨,并受所有人的好奇心的、恶毒的、冷冰冰的表情的影响,他们也就以同样的表情,在人缝中间悄悄挨进去,将他们黑眼睛里射出来的、蛇一般的目光,死缠在小龙和石洋身上;也许,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够把石洋和小龙这样的人,连同那条狼狗一并吓倒。后来,他们自己对这个仿佛业已失去了新鲜感的场景失去了兴趣,也由于受到他们所看到的其他人的感染而慢慢地不以为奇了。于是就有人开始如同平日里逛戏坝子那样懒洋洋地散到人圈稍远的地方,并冷冰冰地,也是漫不经心地以那种复仇者和征服者的姿态,把刚才的目光变成为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漠视了。而他们的这种漠视,却更能使石洋他们感受到无比的痛苦。 与此同时,同样是在山庄下面的那个最为险恶的弯道上,一个狰狞的身影已不知在这个墨一般黢黑的夜幕掩蔽下待过好久了。它仿佛刚从炼狱般的魔炉里走出来,通体发着刺目的磷光。——不知它是因为极度的痛苦还是由于极度的兴奋,身上不停地溢着蒸馏般的毒汁。那一双眢陷的、炼狱般的火眼不停地向这边喷射着仇恨的魔焰。 ——啊!燃烧吧! 它忽而在那里歇斯底里的嗷嗷狂叫,忽而发出怖骇的、撕心裂肺的呜呼,两种声音忽而在夜幕中交替,忽而又掺合在一起,并久久地萦绕在无尽的夜空。那声音仿佛使它鬼魅般的魔影——连同整个寂寥的宇宙都支离破碎了。忽然,就在它的下首,一个血一样燃烧着的球体朝它快速地飞射而来,并使它惊骇的为之一振,随即就借着江心里吹过来的一股妖风的浮力,并迫使它使出毕生的魔力,竟快速地从身边陡峭的悬崖攀了上去,然后沿着悬崖的峭壁,在生满荆棘的丛林里一阵狂奔过后,又来到了石洋山庄对面的山巅上,并开始捶胸顿足的咒骂起来:“啊!你这个该死的洋洋!——你这个该死的洋洋啊!你这个该死的洋洋!——是谁叫你搬走的!——是谁叫你搬走的——啊!你这个该死的洋洋!——是你毁罗我的一切!——是因为你的搬走!才使我失去了吸嗜的依托!不然的话!我的李思秋又咋个子会再一次的出走呢?——我又咋个会就这样没日没夜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四处寻她呢?——啊!你这个该死的洋洋!……” 就在人们的兴趣快要消失殆尽的时候,派出所里面的那辆唯一的警车顶子上闪烁着血红血红地警灯,从下面的弯道上快速朝这儿开过来了。警车的到来,又将人们愤恨的激情即刻调动了起来,并很快把他们心中的忿恨转换和带入了难以言喻的兴奋之中,接着就旋风般地朝警车围了上去。抢在前面的人便在第一时间里,毫无真实可言地面对威严的皮警官振振有词地、添盐加醋地,对石洋他们的行径转化成了火焰般的污言秽语。公路上,人这一边到那一边,到处都沸腾着对小龙和石洋他们仇恨的怒诉。人们非到相互讲出每个人都知道,并超出其表达和接受能力的说词谩骂当中而不肯罢休,直到石洋同胡老三以及皮善人他们一行将小龙和钱照岗弄走,那些老老少少们都还久久的不肯散去;最后,根据他们一致的感受,一致的见解,并认定在这儿的这么多年来,从来还没有一次像他们在今天夜里这样,是以如此随心所欲、如此事无忌惮、如此过瘾、如此协同一致,也是如此最为酣畅的从唇齿间吐出了他和她们最为酣畅的谩骂,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们今夜这样以如此睿智的心灵说话的了,且不受任何的约束。而事实上可以看到,他们是因为那种被久已压制在心灵里的、那种被扭曲了的、丑陋而又原始的灵感降临到了他们的身上,并支配了他们的灵魂,因而才使他们集体地体会和经历到了那种即是变了态的,却又是神奇的思想和力量充满了他们的心。 第二天清晨石洋从医院回来,情形却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据事后经他在娟子那儿了解到的情况,应该源于双方的当事人都趟进了医院,而事儿又通了天,一时间,他们昨晚上那种被暂时窝在心里的股股还没有来得及发泄完的邪火就失去了倾烧的对象,于是便把那股火焰般的邪火化着了让人作呕的脏水泼在了组长和老安他们两家人身上,并一口咬定他们和石洋是串通一气的。大清早地,胡、钱两姓家的人就来到他们的门前,一定要他们俩家子垮不了皮才肯罢休。后来再经石洋从娟子那儿进一步了解,这才搞清楚,——结果,老安和组长两人是异姓兄弟,是这儿的外来户;胡家和钱家才是钉在这儿的老祖宗。娟子在对他讲这段话的时候,脸上是带上那种女人特有的愠怒,并向石洋褒贬不一地讲述了下面这段小故事,原来,——胡、钱两姓原都是一家子,不知道是他们过去的那一代老祖宗里的哪一个的崽下多了,于是把其中的一个送了那时也是这儿唯一的一户姓钱的、绝了后的外来户。就在石洋到这儿来的前一阵子,两姓人还刚凑在一块琢磨过该怎样返祖归宗的事…… 石洋知道了这些仿佛书本上才有的传奇故事,除了慢慢去咀嚼外,当然不能说什么。后来他又一想:“事情原来如此。既是这样,胡、钱两家摊上他们就十分有理了。” 连续几天石洋的山庄都风平浪静,然而,这种暂时的风平浪静同样是因为双方的当事人都还躺在同一个医院不肯出来。 几天来,石洋和王笑梅的心,都在为这个背着沉重的包袱。 整座山庄从里到外都死一般寂静,也没有一个到这儿来旅游的客人,有的——只有在他们凑拢吃饭那会儿,生活才闪现出点儿熹微的闪光,除些之外,仿佛整个宇宙都进入了休眠禁止的状态,又仿佛是在用这种沉寂的方式迎接这儿的下一次更为惨烈的争斗再一次到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石洋为了减轻自己,——更为了减轻王笑梅那颗柔嫩的、再也沉受不起了的那颗沉重的重袱,于是石洋才带上王笑梅去了山庄后面的河滩上散发她们抑郁的心境。来到河滩上,她们只坐在一处让这儿沙老板们用挖掘机挖出来的,有小山峪那样大的一堆乱石包上面,眼瞧两岸重重苍茫的山林和汩汩小溪般的流水,还有山林里无数枝叶和折折叠叠流淌的浅流,并发现仿佛这一切都在久久地向她们叙叙唠唠的叙述着曾发生在这里的往事,却由于它们的语言太神秘,以致她们根本就无法与它们交流,但是,眼前的这一切景象,注定了她们和它们又要在它原已负载着过多不幸的苦难历程中加进去发生在她们眼前的这个新故事,因而它们才依然不断的在向她们发出潺潺的哭泣,其声调,丝毫都不比它们几万年之前所发出的声音凄惨。 她们谁都无心说话,只各自默默无言地承受内心的伤痛,然后通过彼此间沉默的对视,再让这样的伤痛传递给对方,当夜幕向他们袭来的时候还久久不肯离去,直到娟子怀揣不安的心,牵上狼狗事成到来的时候,她们才寻了她的声音,沿着干渴得还没有完全退却温度的乱石,轻轻的、一步一挨的、闪闪跌跌地往回走。 第七章 我的山庄4 刚来的激情,还有先前的激情哪儿去了?几天来,石洋一直满怀疑虑的为自己寻找这个答案。——是非典吗?有些因素,但不是主要因素,再说,跟前已经是六月中旬了,外面早已传来“七一”那天就要对人口流动解禁的消息。小龙有一定的因素,但他仅仅是给自己横添了麻烦,并给他自己本来十分拮据的手头搞得更紧。后来,石洋终于第一次隐约意识到是因为王笑梅在一断时间里那种充满了忧虑的情绪左右了他的思想,特别是小龙这件事发生后,莫说她,就连自己不也是眉头长锁吗?既是这样,那么,就应该是彼此间都在相互影响了。想了这些,石洋很快把自己的情绪调整了过来,并打起了精神,到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仿佛已经变回了从前。他相信,没有翻不了的坎,至于眼前的事嘛,最多就是拿钱买平安。 精神上的病原找到了,事情却远没有得到解决。这一阵,石洋除了在心里激起很多可怕的困惑和袭扰外,还经受着另一种考验,那就是事情解决的最终结果。后来石洋好不容易去找了趟自己在背地里称做朋友的皮警官,皮警官也在所里一间办公室接见了他,然而,我们这位尊敬的人民警官却并没有给他带来好希望,更没有给他颜色。让他更伤心的是,他那天竟对石洋摆出那种贯有的职业态度一本正经对他讲,在当事的任何一方都还没有出院的情况下,事情都不作最终的处理。最多只能作为临时性的突发事件,做一些必要的调查取证。 皮警官那天说完话后,把石洋独个儿丢在办公室,自己径直去了外面。石洋有些不死心,后来又试着上派出所去了几趟,却发现从前那个酷呆了的老帅哥皮警官对他的态度更有了明显的变化,并仿佛是在明白地告诉他,——钱照岗,还有组上所有仇视他的人们早已调动了他们所有的社会力量在对付他。——就因为这些,所以,石洋才迟迟的不肯让小龙出院,并宁愿自己撑破了肚皮,也要让小龙和钱照岗在药费的问题上弄个不相上下。他认为,唯有这样,才能使这桩事在最终的处理上,尽管自己不一定占得了上峰,从情理上,却也相差无异。 自从石洋来到这儿,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确也磨掉了他不少的菱角,现在又见王笑梅成天都郁积着仿佛再也绽不开的面容,简直让他心痛死了。回过来,又眼看离“非典”解禁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这么一来,他的心里哪还有为打架这桩事在和他们长期纠缠的心思,但是他心里很明白,要想彻底的摆平这件事,最终只有他自己出血的份,不这样,势必使他和这儿的人的距离愈走愈远,也更和自己上这儿来的初衷背道而驰。 现实无情地摆在他眼前,也尽管石洋的内心在流着血为自己喊冤,却又能怎么样呢?因为他知道,像他这样一个即没有任何背景,又没有一点经济实力的外来人,想仅凭个人力量在这里是绝对没有公道可讨的,——因为,这里的公众是专断成性的。同时,经验也在告诉他,很多情况下,当一个人想过分迫切地要求得到公正,并将此当作自己的一项权利时,他可能连一点普通的公正都得不到;因为,这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一般情况下,只有在当要求转换成为一种以专制者所喜爱的方式出限时,他们才有可能会由着自己的偏爱,甚至会给予他意想不道的公正。在这儿的现实中,社会倾向于向它的前者显示比他想要获得,或许比他们应该获得的公证更大的公正;这样,石洋就只能成为一个可怜的牺牲者来成为他们殉难的人。 石洋对上面那些现象过去是解读过的,并曾通过以上的解读进而得到过新的领悟,于是,现在他除把自己尽量的捂住,与之做到最少限度的和组里人发生正面接触外,暗地里却也凭着他是到这儿来投资的身份,——尽管这个投资是很小的,甚至说起来都是丢人的,但事实上却又是这样的,于是,他也开始在暗地里调动起了自己的社会力量,进而使自己从心理上做到有恃无恐。从表面上,他却摆出一副弱者的态势,不再上派出所露面了。 如石洋判断的情况一样,在小龙和钱照岗,以及其他几个村民发生过那场恶斗之后,钱照岗,以及他们的幕后者就调动了所有的社会力量来全力对付这件他们最为乐意办到和最容易办到的事。他们调动了当地所谓的三叫九流,黑白两道,甚至还调动了那些跨了乡、跨了县的本家兄弟,——其中还不乏在当地有一点小名声的角色;而这些人的品质和影响力,在这儿远不压于政府的某些职能;再加上乡政府和派出所对当地人的偏袒,对外来人的偏见又和老百姓一脉相传;但好就好在——他们的偏见还是被法律和理性的铁框箍着,又由于这件事儿的起因错综复杂,各执一词;还就是乡上和所上都看到了更深的一层,那就是这事情要处理不好,除了会影响到将来其它人对这儿的投资热情外,也由不得他们糊来;另外,从双方发生斗殴的性质上看,这件事仅只称得上是一桩民事纠纷而提不到犯罪那么来得干脆;在则,乡上和所上一些知道点儿石洋的人——同时也知道石洋并不是一个好蒙的人,这事要处理不好,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这么一来,所上倒主动瞅准了钱照岗出院那天的机会,率先做起了他和他们的工作。 这样的结果同样是早在石洋的判断和预料当中,因为石洋早已清醒的认识到,如今早不是过去那个年代,谁也不敢把谁黑办,若不是这样的话,自己纵有周身的解术也早被这儿的人支离破碎了。——巧的是这天上午王一火给他来了个电话,并在电话里告诉他,他已经找过有关部门的相关领导,并如实地反应了这件事。 电话里,王一火并没有把话讲清楚,但对石洋而言,有了这句话,就等于给了他莫大的慰藉。同一天下午,辜缘同单良红又鬼绰绰地上了山来,而恰在此时,由于钱照岗他们已经意识到了乡上和所里对这件事将要采取的态度跟他们想要达到和想要得到的目的相差甚远。——他们当初都一致的认为,这件对于眼前穷困到了极点的钱照岗来讲,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差不多可以说是能够明里派款的绝好机会,并借以将桀骜不驯的石洋一举击倒。而今面对这无望的情形,当中的部分人便煽阴风点鬼火地打起了铤而走险的算盘,于是才有人竭力地督促他或借着他的名义,将他们跨了乡、跨了县的那些所谓在道道上走的本家兄弟叫了一帮子来,而那些人明里说是帮他钱照岗的忙,其实谁的心里也明白,这年头,谁还会白帮了谁! 单良红和过去一样,他尽管和辜缘、石洋一道,在离山庄大门不远的树荫下陪他们悠悠地糊聊,时间稍微一长,炽热的太阳很快就将趟在沙滩椅子上的他给晒迷糊了。石洋眼瞧他二翻二翻的眼皮心里正要发笑,无意间却突然发现几个陌生的面孔不怀好意的用那种窥视的眼神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过去。石洋凭他多年的直觉,很快伸出了不祥的预感,更没了嘲弄和打搅单良红的性趣了,只不动声色地和辜缘一边聊,一边继续往外面观察,直到看见钱照岗头上缠满了花花绿绿的、仿佛女人裹在头上的纱巾那样的纱布,一步一挨地领上一群人到了他们跟前,石洋都没有吭声,只用冷竣的目光盯他。一时间,山庄的空气凝固了,凝固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辜缘真不愧一位久经沙场的老手,刚才他虽然一直都背朝大门,现在忽然面对这突入其来的变故,不用说心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可是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却依然瞧不出丝毫异样。 单良红在朦胧中骤然嗅到了聚拢来的异样气息,他仿佛是因为这种气息扰了自己困盹中的瞌睡才翻了翻厚厚的眼皮,随后才很不高兴的、眨巴眨巴的朝他们瞥过一眼,跟着又眯上眼睛。看情形,似乎又睡了过去。 时间在空灵得让人窒息的,也是能让人晕厥的凝固中一点一点的挨。天空在火红火红的燃烧。对峙双方的心都蹦蹦的仿佛已跳到了生与死的边沿,并在即将死亡的边沿徘徊和挣扎。在这样的关头,生与死只在一念之差。不管那一方,只要稍有不慎,血腥和死亡就一定会在这个还未曾历经过死亡的地方光顾了。 石洋不知道辜缘和单良红是什么样的感受,总之,他是这样感受的,并把这样的感受融过了我们的世界,好久好久才从神奇般的惊厥中把就要窒息的魂魄拉回来。 仅凭钱照岗头颅上滚淌的汗珠,煞白煞白的脸,还有闪射无神的小眼珠儿,就一定知道在他到来之前,他的灵魂早该已历经了多么痛苦与怖骇的煎熬啊! 此时,就在石洋的魂魄刚被强拉回来的一瞬,他发现钱照岗仿佛整个人都在心脏的高压下早将自己的胆汁挤兑了出来,几近魂飞魄散,摇摇欲坠了。其他人见此情形,只好带着本来就逡巡与顾虑的,将以群壮而提起来的勇气退却,进而变成徘徊。脸上那种严峻而又凶相毕露的皱纹,跟着也松弛下来。 石洋抓住这一瞬的机会,首先打破了要命的沉默,他说:“钱照岗,有事你尽管来找我。向你这样一帮一帮的来,假若闹出误会,算哪个的哇?……” 石洋话没有讲完,辜缘突然面无表情地从对面陡地立起身来,拍了下他们当中石洋认为最扎眼的人,跟着,两个人不啃声地往大门外去了。石洋见此情形,脑海里本来还紧绷的弦终于松驰了,并不动声色地吁了口大气。 辜缘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见山庄里已回到了刚才的宁静,这才淡然哂笑过几声后开口说:“妈低个。刚才那几个都是我过去带的小兄弟些,”说到这,他将话顿了一下,将眼睛一凛,接着说:“耍长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个钱照岗也不打听打听我马王爷长罗几只眼!——哦,我只给他们说了一句。你是我的哥!” 单良红刚才好像真的睡着了,这时候才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并先装模作样在沙滩椅上长躺着很舒服的伸了伸懒腰,然后才凛了神笑咪咪对他两说:“那几个‘青勾子’!过去见了老子!尿都要吓出来!杂种!……” 眼看一场就要发生的冲突就这样平息了,石洋却还陷在惊愕中一时回不过神。 由于钱的事,近来辜缘自知在石洋面前说不上话,这一回终于在他跟前做了件长脸的事,心里自然高兴,并为之振奋地仿佛一下子找回了过去的自己,把前面的事给抛了脑后,灵感一来,就又开始乐颠颠引经据典了,他说:“啊哈!人们常说,磨难和冲突是人类唯一的存在状态!而磨难和冲突又是人类不可获缺的东西!” 石洋听见不无感慨的把话接了,他说:“是啊!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说到底,我还是同在血盆子里头抓饭吃差不多!特别是在这鬼地方,成天就跟在做贼似哩,险象环生!”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眨眼就到了解决这件事的时候。这天,村上的书记刘一手大清早就来了石洋这儿,看上去还兴致勃勃,见石洋还没有开大门,就自个儿站在大门边朝里面吆喝着对石洋说:“石老板啊!所上通知!上午你和钱照岗到乡上去处理你们的事哈!——呵!劲仗大哟!光所上就要来三个!由刚调来的管所主持!还有乡上的住村干部!乡司法所的!——哦,还有我……”刘一手的话说到后来,差不多已经是自言自语了,可是脸上的兴奋劲一点也没有减,转身朝向马路上头,往钱照岗那儿走去。 石洋听见后追到门外,见他已走出了一截,于是只好在他身后见风使舵朝他喊着说:“哦!这样子!既然你要去!那——干脆就我出钱!叫胡老三的车!再顺便把钱照岗也一到叫上!大家一起走!” 石洋这段话的意思,其实是在明显的利用这个机会让大家钻到一起,以便先缓和和拉近一下他们彼此间那种生冷僵硬的关系。 “对哇!要得!……” 石洋前几天就知道事情就要在这几天得到处理,也尽管他对这件事情的最后处理结果没有多少把握,但凭他的直觉,他认为,应该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是,由于他随后再没有到所上去露过面,这样一来,直觉就仅仅是直觉,并对这样的直觉同样没有多大的把握。其实,现在石洋对这件事情的最终处理结果并没有报过多的奢求,假若真能够各打五十大板,在他现在看来也算得上是好结局了,因为,他现在即已认识到自己来这儿是为了求财,而不是要来和谁过不去,所以他现在的观点是,——即不愿赢,又不愿输。假如这场官司赢了,对他不利;输了,对他也不利。石洋输得起钱,输不起面子;更重要的是,这官司一旦打输了,搞不好今后的麻烦事还会接踵而至,以致这几天,石洋一直都在为这些事而困扰。 胡老三开着他那辆“打野”的面包车来到石洋跟前的时候,他先眨眼往车的肚皮里面看了看,车上除了刘一手和钱照岗外,其余的位子早已让好几个搭顺风车的青年妇女从从叠叠地挤了,于是自己只好默默的猫了腰,将身体蜷缩的让屁儿坐在了放在门边上那条,只有在超载的时候才用得上的一条小独凳子上。 石洋上车前,里面还在有说有笑,这会儿因为上来了他这样一个不速之客别人就不讲话了,也不和他讲。 车子咕叽叽、晃悠悠地朝前走。那些本来就相拥在一起的她们都随着车儿的晃动本来已贴得够紧的人,这会儿竟贴得更紧了。石洋瞧见她们热烘烘、汗糊糊地粘得舒服,不知怎的就伸出几许莫名的羡慕,并好几次都想让自己的身体也和她们的身体紧紧帖帖,那知刚做了个要向她们贴上起的动作,却又见她们一双双生硬的目光,一个个七跷八拱的身体全都用劲的、拥得更紧,而事实上又没处躲闪的相互避让,于是他只好打消了那样的念头,并使他深深的记起,他是这儿不受欢迎的人,将来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努力,她们都必将把他视作这儿的不速之客,并厌恶的非要把他排挤到让她们见不到自己的任何一个孤独的角落,才肯罢休。 外面,平常还满像那么回事的山间公路,这时候在石洋的眼里已变成了一条粗壮的蚯蚓,扭曲的在苍苍翠翠、葱葱郁郁的山林间延伸。 石洋龟缩在奔跑的、遭人唾弃的铁壳壳里苦思冥想:“待会儿,自己就要面对那么多陌生的面孔,等待和面对他们无情的捉弄。” 然而,石洋是不会任人摆布的,后来他拿定了主意,只要是一半对一半,事情就这么认了。之外,他还为了能够彻底摆脱他们强加给他的,也是我们这个社会普遍存在的那些小社会里对外来人的偏见而愿意在各打一大板的基础上,高姿态的拿出五百块钱来,以表他自己对钱照岗的歉意,并以此达到改变他们对他那种扭曲了的思想。 “万一是输了呢,”石洋在心里这样想:“那我就只好给他来个彻底拉豁,哪怕是走上法庭,也要把它扳回来。要不然,我咋向我的二姐交待呢?将来我自己又还能怎样子在这儿混下去呢?……” 乡政府二楼上那间陈设简陋的条形会议室里,乡上的一干人马已在那张专门用来开会的会议桌正面悠然自得,打情骂俏的候上了,见刘一手、石洋他们一行进来,即刻就将脸上的笑容、松驰的面孔收了起来。 从他们现在的态度上看,仿佛,也一定是因为他们这帮不受欢迎的人的到来而扰了他们这大清早的雅兴,才迫使他们扫兴的、极不情愿的正襟而坐。 前头来的人不讲话,刚进去的人谁也不便讲话,只有刘一手谦卑的朝前头来的人讨好地点过下头;他这样做的意思大概是想借此讨得他们——哪怕是能够向他稍微有一个回敬的小动作,这样就显得他和石洋他们不同了,但遗憾的是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向他表示什么,什么动作也没有,于是他只好默默地,用石洋他们一样的动作,一屁股坐在了身后那张落了尘埃的凳子上。又一阵短暂的躁动过后,气氛凝固了。太阳透过满布尘埃的窗棂照射在一张张严峻生冷的面孔上,同时还照射着他们心境各异、忐忑不安的心。 一切都进入了静止的状态,只有弥漫在空中的尘埃、烟头燃烧的烟丝儿,香喷喷在阳光照跃下自由自在的漂浮,缭绕。 时间在无声的,也是无情的静默中缓慢朝前移动,这样的移动对每一个在坐的人来讲都是极其残酷的,残酷如使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脱离了自身的躯壳和几近空无。——我敢肯定,这时候对在坐的每一个人来讲,他们的内心都一定在等待和祈盼着一个如同预言般的神灵降临在他们身上,借以支撑他们就要窒息的生命,并从中求得它们给予他们新的力量;遗憾的是,贯穿于整个始终的都是深深埋在他们心间的痛苦和懊恼之情。他们在这个无情的、倍受折磨的煎熬中等待;等待洒落在这间会议室里的阳光快快隐去!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快快到来!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使他们的生命重新获得新生!这样的情形,持续到派出所的警官们到来才得以打破。 现在,派出所一行来了三个人,由于职业的因素,也由于他们今天将要在这儿起到的作用,就注定了他们一定要在这个时候,一定要在这儿来指导和决策现在这儿的一切的权力、决心和职责;——而他们的这个权力,是我们这个国家早已铸就好了的;——他们的这个决心,是因为他们肩负着国家交付给他们的神圣而又光荣的责任注定了的;而他们的这个职责,恰又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违拗的。 管权他们一行三人当中,还包括有皮善人都兴冲冲地来到对面同乡上那帮人挨个坐了。他们一边坐一边拍打着扑满尘埃的板凳,并抓紧时间同乡政府那边过来的人热情的调侃几句,随后朝石洋他们这边微微点了下头,这样就算是同大家打过了招呼。紧接着,他们从公文包里拿出来厚厚的一叠卷宗,清了清嗓子,很快把众人刚缓过来的神情又牵入了别一个灵魂境界。 石洋瞧着会议室里一张张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管权那张肥嘟嘟的脸上、厚实的身架上。后来当他发现他那张应该是即性感又充满男人魅力的、稍微有些上下翻卷着的、仿佛永远都合不拢来的,并因此扯动着他的脸庞而使之永远都笑个没完没了的嘴唇的时候,刚好是他前面那段话讲到末尾的时候,跟着就嘎然而止了,并将他一切活的神情全都定格在了脸上。那幅神情恰如其分的、不差分毫的,同石洋以上看到和观察到的正好相吻合。 今天,管权无论从体魄上,还是从仪表上;也无论是从他今天所肩负的责任,还是他担任的职责,他都是这儿所坐的在场人当中最具权威的人。在这儿,他说的话,差不多就是至高无上的,——可是,刚才他所说的那段话,让石洋听来,仿佛是在向在场的人们作一番就职演说。石洋想来也对,因为他听王一火讲,他是刚从别的所调这儿来任职的。 只一忽儿的功夫,石洋就听见他已滔滔不绝地把话题转入到了人们都最最关心的正题上来。 管权讲话的声音不大,只恰到好处的让每一个人都刚好能听得清楚。神情威而不怒,却也不失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威严。 人们都以仰望的姿势听他振振有词的说辞。从他那张好看的唇齿间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在场的人感受到近似亲切又不偏离主题。他自始至终都不偏不依,犹如神灵在人们头顶上方展开他闪光般普渡众生的翅膀,让他们感到既是一种辉煌,又是一种阴影,——将金子般的真理阵雨似地洒落在众人身上,将人们的思想点石成金。这场景一直维持到他神话般的滔滔声嘎然而止,才让人们卯足了的精神随之松懈。 如石洋所想,结果就是这样,各打五十大板。这样的结果石洋虽然没话说,可事实真的这样了,心里却同样有几分隐痛。 刚才钱照岗经过管所长一番充满神一般的启迪,虽然得到了他毕生中仅有的一次大彻大悟,可总不愿意,也不能够容忍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认输,于是,他趁人们的精神刚松懈下来,并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站起身来强打起精神,仿佛一个将要不久于人世的人的自然哀痛那样糊乱说了一气。钱照岗说话的时候,石洋就这样想:“是的,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可能不发出一声叹息就离开他们去天国。”遗憾的是,他的发言最终竟是让他在众人一遍不耐烦的,也是善意的唏嘘声中扫兴收场。 就在人们将要从凳子上离去的最后时刻,也就是钱照岗把话刚说完的忽儿,石洋抓住最后的机会,坚决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决心要抓住这个机会,实现自己在心里早已决定好了的对钱照岗的承诺,并以此证明他的大度和借此改变这儿的人,也包括在坐的所有人对他过去的偏见。 众人见了他严肃的神情,只不情愿的把本来已经刚挪开了的屁股又落了下去。 石洋心里这会儿已没了重负,讲起话来即轻快又明晰,但他知道这时候讲话一定要简明扼要,所以,他不等大家静下来就开始一字一顿的朗声说了起来,他说:“在坐的各位,这次发生的事情虽然和我没有直接的责任,却也是因我的侄儿而起,并发生在我的山庄里。所以,在此,我为了表示对钱照岗的歉意,也为了表示我对在坐各位在对待这件事上面的宽怀!现在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我还是愿意拿出五百块钱来作为我对钱照岗在精神上的补偿!并借此彻底化解组里人对我长期以来的误会和偏见!在此,我要说的是!我到这儿来,说到底——是来做生意的,而不是要来和谁过不去的!更不是要来和谁斗高低的!……” 石洋还要往下说,话让人打断了。 “好呐好呐!既然今天的事情解决得这么圆满!将来大家就不会再有啥子事哩罗噻!”这是管所讲的。 “哎呀!石老板呀!你有这个诚意!——就这么着!钱照岗,你该满意罗噻!”皮善人听见管所的话,也乐呵呵补上一句。 这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事。钱照岗本来还凝固的脸顿时也舒展了,并表情羞怯地朝石洋点点头,还大大方方来到石洋跟前,同小孩样同石洋牵了牵手。 石洋说出的话当然要对现,并当众人跟前,从身上掏出钱,给了他。 第八章 昙花一现1 刚经历过那场动人心魄的石洋从镇政府办公室走出来时间已临近中午,火辣辣的日头正照在兴头上。晃闪闪的街道上只有寥寥数人,他们全都没精打采地走在让太阳照射得腾上一层白色烟儿的道上,即不像在赶路,也没有要躲闪阳光的意思。街边上的店老板和他们亦是一个样,不同的仅是她们不须要赶路,却也无心照看自己的生意,全都三五家凑在一处斗地主或搓麻将。一些当地懒散惯了的人仿佛对事事都有兴趣的聚在街边几处小茶馆吹他们永远都吹不完的壳子,但他们当中更多的,则更像是对生活早已失去了信念,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在这样的情形下,石洋就像一道无形的阴影,绕过几处同样让太阳晒来摔瞌打睡,并永远都蹲在老地方的老狗老猫,去了白沙唯一的丁字路口,在那处钉了指路牌的百年老树下上了往回走的班车。 班车走走停停一路捡客,车一停就热得难受,直到臭烘烘的过了照壁岩那几道天然屏障,虽然太阳还火辣辣,吸着的空气却清新了许多。 石洋由着车儿咕叽咕叽的悠,脑海里反复闪现出刚才在会议室里经历的一幕幕场景,特别是管权的身影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管所长究竟知不知道我呢?今天这样的结果,他究竟是在秉公执法,还是因为王一火在从中起了某些作用?” 石洋这会儿的肚子已经饥肠辘辘,却又由不得自己不让精力集中起来往那儿思考,因为从情形上看,虽然石洋的目的达到了,但这件事除非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起作用外,要放在任何一个公正的地方,结果都该是这个样,所以他拿不定,自己将来究竟该不该领他这份情。 那天石洋从乡政府回来,时间离“七一”和“非典”解禁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眼下尽管还没有解禁,但是,前面那么多障碍都挺过来了,所以现在他和她们只能等待,并各自在心里暗暗地祈盼着那个让人激动的日子能够早早到来。 这种心情除了像石洋这样开山庄的,还包括这儿山里所有的人,因为自从虹口开发旅游以来,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人们的心都是激动愉悦的,连那些住在高山上跟旅游生意粘不着边的人家,有时候都会满怀激动的、好奇的心情走到半山坡或公路边来瞧那些从山外走这儿经过的、各式各样私家车所构成的一道道壮丽的风景。 石洋对现代文明铸就的风景早在别的地方见多了,不同的是他过去是装点在里面的一个点!尽管如此,他现在的心情仍然是激动的,而他这样的激动心情一半来自王笑梅、小龙、娟子她们,一半是来自他自己长期追求美好的精神思想在起作用,并总那样信心十足。 现在的石洋,在包括王笑梅、小龙、娟子她们的眼里,——他在山庄里的步态与精神状态,仿佛是他自踏上这块土地以来所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过的;这样的神态,可能是那种唯有在认真和长期持续的思考的炉火里蒸馏出来的,和具有强烈效果的兴奋剂所产生出来的兴奋作用;或者说,他现在的兴奋,是因为受到从山庄里长时间高放的、响亮而又让人激动的音乐所鼓舞,并由高昂脆响的乐曲声波涛般涌向天空,并托着他扶摇直上。不过,假如我们这时候换一个目光锐利的人来看石洋的话,他就能发现石洋的力量似乎不是由他身体提供,完全是精神的产物,是由他多年养成的坚定的性格所赋予。若再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他,他的目光却是如此茫然,茫然得不禁会使人对他发出这样的疑问,——他究竟有没有听到音乐声啊?他的心究竟在何处?是的,是这样,他确实是在远远离开眼前景物的他自己的领域里异常活跃地忙于自己的思考,因此,他才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盲无所知;靠的,仅是那股精神的力量支撑自己,而且还把压在他身上的重荷转化成为了十足的精神力量,将业已病态的智力,超群的力量凝聚着,在“七一”就要来临的时候,定要奋力一搏,将多年的生命投注其中,哪怕将自己的生命力耗尽也在所不惜。 石洋早已在心底里下定了决心,为了自己的事业,也为了王笑梅,无论如何也要把山庄的生意搞得体体面面,红红火火的。遗憾的是,他现在蹲在那个打算用来烤兔子、烤鸡、烤羊的烤箱一旁,望着腾腾的火焰,那火焰却仿佛在对他说,——火焰本是用来照耀明智之人的,若是照在一个被人愚弄的失败者的脸膛上,那实在是太让人讨厌了。 盼望已久的“七一”终于来到了。 还在昨天晚上,石洋这儿就住下不少客人,以致今天大清早石洋就搭车去了都江堰城里,后来当他从城里有名的大市场买好菜往回赶的时候,车刚过二王庙,自己就让潮水般来这儿旅游的车流给堵住了。 石洋眼见这样的情景,心里既高兴又着急,好不容易挨过些时候,班车才艰难地挪了几十米。情急之下,他只好心急火燎将肉啊、菜啊、调料什么的一鼓劲,全从车上搬下来,叫上一辆“摩的”,最后才七弯八拐地赶回山庄。 山庄上早已人满为患。 能上手的都上手了,连隔壁的老安、老安的老婆,还有娟子正在上学前班的小儿子这时候也忙来汗湿衣衫。 石洋瞧见自己这里热闹的景象哪还顾得上自己身上大汗,更不顾老板形象,并一头扎进了厨房,之后便一直忙到子夜过后才松下劲来。 王笑梅早累得支撑不住。石洋瞧见她累来没了样儿,心里就巴巴的直叫痛,而这天晚上,——哦,应该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当娟子迈着疲惫又沉重的步伐回去之后,石洋才最后锁上山庄大门。 小龙牛样的身子骨也早给让累瓤了,因为累过了头,所以竟没了瞌睡的意思,并独自提了啤酒,无精打采的坐在一条凳子上歇息。石洋看见也不便去休息,又强拖疲惫的身体将早已让客人住满的房间仔细检查过一遍,让山庄留下盏过夜的路灯,最后才心痛的提了啤酒坐下来陪小龙。 山庄外面的公路上还是一番白天的景象,只少了白日里塞车的现象,并时不时有人把车停下来朝他们大声吆喝:“喂!还有没有地铺哟!”随后就抱怨的,骂骂咧咧地把车开走。 “七一”过后,由于石洋这儿终究是处在上虹口的道上,以致很快便淡下来,但这种现象在这个时候仅只是短暂的,每到周末的日子,石洋这儿的生意照样也能够和虹口里面的山庄一样火爆,加之他在这儿的费用终要比虹口里面那些山庄低许多,所以他心里也够知足。 好长一阵时间,石洋他们还和以往一样,只要闲了就来到大门外“斗地主”,有时候也打打“升级”或“三挤一”。石洋自然同王笑梅一家,小龙和娟子一家。来了客人后,大家只管把牌一扔,跟着就各干各。就这样,日子在夏日和谐的气氛中、在山庄背后欢腾的湍流中、在坝子里稀疏的梧桐树枝的摇曳中、在秋风里那无数的蝉鸣中、在无数鸟儿的上下翻飞中,以及夜阑静谧的鼾声中度过,并由着地球在我们这个宇宙自由翻滚、旋转。 又是一个周末的好日子,石洋那天从这个周五的下午开始,就和王笑梅、小龙、娟子她们以同样高昂的代价挣得了应有的,但也绝对算不上高额的回报,特别是礼拜天那天,他们一直从早上忙到晚上,直到把最后一批客人送走才算终于松下劲来。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外面月色如磐,从天顶到山脚下,整个寥廓的天宇夜幕低垂,也很难看出别的什么轮廓,四下里一片子夜的黑,仿佛整个宇宙都处在酣睡之中,而石洋和王笑梅尽管已连续劳累了几天,却还在床上因为钱的事而乐着。那兴奋的劲儿呀撵也撵不走!——突然,石洋和王笑梅透过窗棂上挂着的窗帘,发现外面有灯光忽然洒了进来,将整个山庄恍若白昼,于是都为之一振。跟着,石洋就穿着裤衩从床上翻下来,再赤脚来到窗前刚撩起窗帘,恰好,一个充满野性而又放纵的声音,透过大门的栅栏朝里面大声吼了起来:“石哥!开门!……” “快!是沙石场的唐文他们来啦!……”这一声直听得王笑梅在床上激动来将裸着的身体朝屋顶上窝做一团,手舞脚蹈地一阵乱蹬,那情形就仿佛平日里受不了石洋对她爱的冲动。 石洋打开大门(当然不是穿着裤衩),热情中也不失身份的站在大门边瞧着一溜说不上豪华的车儿有序地开进来。随着一辆辆车门打开,一阵极其放纵的男欢女爱的声音很快就将整座山庄塞得满满,连树枝上歇着的鸟儿也惊得不停扑闪。跟着是狼犬四成和旁边村民们的土狗儿们欢快的嗷叫声,还有车子里早已放到了极限的、只有在城里的“迪吧”里“蹦迪”才有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石洋十分熟悉的声音扯了喉咙朝他吆喝着说:“哇噻!——石哥!你不管!——你不管那些龟儿子——杂种哩些哈!——刚才!——刚才他们才在‘迪吧’头整喽‘k粉’!——狗日低!——等他们跳个够!——你只管把房间给他们打开就行哪!——嘿!——虾爬些!妈‘b’的哟!把车灯关喽!听朵(见)没有,都把车灯给老子关喽!……” 山庄很快又归于一遍墨黑。朦胧中,三三两两的淫男荡女早已鬼魇般扭着一团,群魔乱舞了。 石洋听出这是曾老五的声音,瞧了瞧,觉得没趣,自个儿闪着人堆把客人的房间打开后,回了自己房间。 在石洋眼里,他们这帮人,——当中也包括王一火、辜缘他们所有人;就总体而言,他们的生活都还处于欢乐的初始阶段,然而,他们又全都是懂得如何在这样的黄金般的年代怎样去寻求个人的快乐的人。他们在欢快的、极度的寻求淫乐这一方面,是愿意以此作为他们将来的后人的表率的;即他们的下一代,能为最黑暗的阴影所笼罩而做出不懈的努力;因此山庄的面貌这会儿才变得魔幻不堪;正因为如此,以致他们才将自己全部或大部分的日子都陷入或迷恋住这样的生活,并懂得应该怎样去遗忘他们过去的罪恶,和怎样记住他们眼前的欢乐之艺术性。 现在在山庄里展现出来的生活图景虽然其普遍色彩是黯淡的黑色,但由于种种其他颜色的出现而显出生气。看上去他们人人都穿着既有几分时髦,又有几分野蛮的服饰,——比如曾老五颈子上套的那条又粗又长的金项链,在黑暗中溢着熠熠的光,还有唐文脸上表现出来的那副严然的组织相,一本正经的严肃相就够了,并可能比得上审讯室里的检察官们脸上可能出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虽然这些身上色彩斑斓,扭着一团的野种们尽管粗野,但他们却算不上这个场面最粗野的人;他们最多称得上是曾老五或唐文他们的打手罢了。他们大都从监狱的大门刚刚跨入这个——对他们而言,大概还算新鲜的世界;而有的却来至社会的最低层,最黑暗的地方。他们这伙人当中,有的还在几个小时前,尚在这条白沙河下首干渴的河心里充当唐文和曾老五他们的马仔、监工,和可能是曾老五或唐文他们行驶犯罪的工具。他们是一批模样粗鲁的亡命之徒,且身上大都时尚带着诸如杀猪刀、火药枪什么的;他们那双灼灼发光的眼睛即便在心情好的时候,也显出一种动物的暴性。有很多时候,在很多地方,他们都无所忌惮,或毫无顾忌地违犯对其他任何人都有束缚力的行为规则;特别是在他们自认为铆得住的这儿,或经他们的老板买断了的这一大段江河的流域,乃至这儿的小世界;他们全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不受任何约束。——他们可以在这儿只要瞧见稍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送上好几个飞吻,或随处撒尿;允许在白沙河下面呻吟的乱石间或隆隆的挖掘机那可恶的大牙下边做出种种反常的行为;而且还可以由着他们的性子更大胆地胡作非为。有什么老板扛着。总之一句话,只须老板犯了事儿的时候你要端得起就行;这就是他们的时代观念。其实他们的行为被指控为白沙河一带的江洋大盗、山里的土匪、乡里的纵火犯,或城里的抢劫犯没区别。毫无疑问,按照我们的说法,他们在其它某个地方所犯下的劫掠之罪,在法官的跟前,一个个早该拖出去判了死刑。 别说那么远,反正他们这会儿尽可以在石洋这儿尽情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起伏澎湃,除非上面的白果杠电站将闸门开启,并从此永不落下,这样的话,他们很快就鸟兽散了;除此之外,他们仿佛尽可以在这儿丝毫不受人类法律的控制。如前所述,假若上面白果杠的闸门真的永不落下;那么,被陷于波涛后的,如同冒险家的曾老五、唐文他们则尽可以从河心里走上岸来,仍然不会被人看成是一个做小买卖的人;如现在这样,根本不用换什么行头就行了。 现在,他们就含笑的看着这些手下,兴高采烈的兄弟们的喧闹和粗野无视的行为,心里那个乐颠颠的满足劲儿早别提了,以至当他们看见和来到石洋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山庄的时候,根本就用不着拘礼;他们就这样在朦胧的幻觉中和那些个“鸡们”扭着一团,竭尽所能的使出自己的下着,在几乎走了调的音乐声中和她们亲密婆娑。 石洋对他们也毫无畏惧之感,也同样把唐文和曾老五他们认作朋友,却又有别于辜缘、单良红和张得光;更有别于郝三总、王一火、吴丘礼他们。因为,尽管他们之间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很多共同之处,特别是辜缘、单良红和张得光他们与他们的共性更相近;遗憾的是,他们却不能向唐文,曾老五他们那样抱团打天下,而郝三总和王一火与唐文、曾老五他们尽管有共性,却是两个不同的阶层,如同石洋和他们所有的人都有共同的某些特征一样,而石洋同他们三者之间又有好些完全不同之处,——就像人生来都有鼻有眼,身形大致都一个样,让人一瞧,他就是人,而决不会被别人当成是一条狗;却由于每一个人源自父体或母体的基因的优劣各异,——这里也包括诸如父母的地位,社会关系等等;而这些都只是先天的东西,在这里我们就不一一地去列举了;但这些恰都又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去回避的;就智商而言,彼此间都应该分不出多少高下;但是,在现实生活的锤炼中,由于彼此间的机遇各不相同;更重要的是由于先天的性格和后天的培养所形成的个性差异,这样才使得很多人阴差阳错,不一而终。所以——现在——因为,既然现在石洋到这儿搞起了山庄,求神拜鬼的自然都来了,并为他们在这儿起了纽带的作用。在一段日子里,这种作用还会继续下去。 这个周末终于结束了,下来一算,石洋和王笑梅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一场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午饭过后,她们俩第一次怀着愉悦的心情从山庄后面到了河滩上。她们在乱石间裸了自己白皙的脚板,噼噼叭叭到了水的中央。石洋眼睛里含着调皮的笑容和爱的激情不住的瞧她,她也用她充满爱怜的、好看的眼睛凝视他,随后,王笑梅就情深意重地和他手牵手,在清澈的河心奔跑开来。 “啊!亲爱的!你追啊!你追不到我!……” “我要把你吃啦!……” 王笑梅在水深及膝的地方看到自己一双白皙的脚丫踩在河底,并映射出自己一张随动荡的流水来回晃荡,支离破碎的笑脸,忍不住对石洋说:“亲爱的!你看我这张水中的脸,一定是你昨晚上不小心给揉碎了!” 石洋听见后便顾不上脚下的石头顶得脚心隐隐作痛,也不管山林里会不会有人瞧见,便充满爱怜的,在灿烂的阳光下、在欢腾不息的流水中,奋力张开自己有力的臂膀,将王笑梅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抱住一尊自由的大地女神,好久好久都没有松开。 第八章 昙花一现2 他们俩的爱情,早就铸成了不可分割的血肉之躯。 王笑梅大大方方,长时间让石洋将自己尽情搂在怀里不停的呢喃。 她们仿佛两个嗷嗷待哺的野狼,在一阵长时间的相互亲昵中将即将暴发的性的烈焰征服在一瞬的渴望当中。 这就是爱,这是不受人类一切法律控制,即便是在这蛮荒的、毫无生机的干河中,大自然照样会对她们虽然有点遗憾的爱情产生出同样的效果!爱,无论是新生的,还是从如死的沉睡中被唤醒的,都必定会创造出阳光!它光辉灿烂,充溢于心,泛滥于外!即使一切阴暗依旧!但在她们眼里,它会依然灿亮!在她们的眼里亦然如是! “哦!亲爱的!石瑜要来看我了!”他们两人在沿着山庄背后那条杂木丛生,到处盛开野草、野花的小径往回走的时候,他说:“我的女儿,你见过她,她也见到过你的!只是她那时候太小了,所以她一定认不得你了!哦!你还记得吗?她那时候还叫过你姐姐呢?当然,你也许已不认识她了?——这我知道!可现在你会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她!你知道,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我几乎都快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喜欢她,接受她,就像喜欢和接受我一样!……” “你认为她会高兴见我吗?……”王笑梅有所不安的问。“说真的,我一直都怕见到她。因为她一定不喜欢我,更不愿见到我。她不理我——我该咋办呢?我真的很怕她?她如果还是过去的小女孩就好了!” 王笑梅心里充满了无限惆怅的细语,轻轻接着说:“前几天我就发现你心事满腹,我就猜想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其实,我心里真的一直很喜欢她。可是,我就是怕她。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她一边说一边牵着石洋的手,表情痛苦的、眼巴巴地瞧着他,而石洋的内心同样痛苦,这会儿竟然痛苦得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们俩都怀着不同,而又不安的心情,心照不宣的盼着石瑜到来。 女儿将要到来对石洋是一件大事,也是一桩让他感到格外欣慰的事,心里异常激动。几天里石洋都在这样想:“过去女儿避开我,是因为她妈在她跟前讲了我的坏话。不仅如此,还把我教育她的权力也剥夺了。她这次来,我一定要向她把有些事情讲清楚。她现在应该已经比从前懂事了。她该听得明白了。而且,我一定要好好地待她,让她能理解我,特别是现在……” 几天来,石洋就是在这样一种激动的期待中等待女儿的到来。——这就是作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这个爱,是不需要理由的,也是任何法律也割不开,毁不灭的。 同样的,由于石瑜就要来了,几天来,王笑梅都郁郁寡欢,神情怅惘,但是她内心深处却又是接受石瑜的,只是在情感上有些胆怯。她现在的心情就像一个刚作母亲不久的人那样,当她在背着女儿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后,回过头来,却发现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自己身后。现在就要让女儿当面揭穿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所以,她即希望她来,也希望她不来。 娟子在这儿的山区里算得上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了,在这里,她只需要穿上一套朴素的外套就能给人好感。她要是再穿上时髦的服饰,仔细地打扮一下,那么,她就一定会变成令人惊讶、大放异彩的女人;不过,假如她仍然穿着现在这身外套,在近来这一段灰暗的日子里,那么,一定会让见到她的人伸出几分遗憾来。其实,直到现在石洋都还从来没有仔细估量过娟子的面容和身段方面的艺术性。她的性情直率而又纯朴,做起事情来永远都那样干净利落。那天,当她知道了石洋的女儿就要到来的消息后,不知怎的,心里竟差不多产生了同王笑梅一样的心境,不同的只是还掺杂了几分好奇。 小龙似乎已看透了她们各自不同的心境。虽然他比王笑梅和娟子都大一点,性情和石洋也差不多,可从辈份上讲,他终归是晚辈,所以就只能夹在她们当中啥也不能说,而心里却是欢喜的。他甚至还盼着黄雅兰也能同自己的妹妹石瑜一起来呢!就在前些日子,他还背地里问过石洋,他说:“舅舅,虽然你和舅妈离了婚。可我总觉得她还是该来看你!”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石瑜最终没能来。 炎热的七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整个山区里燥热的空气沉重地笼罩在山林里,热气腾腾的大雨越发频繁。昨天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倾盆大雨都哗啦啦地浇在山林中,把一些杂乱的东西都冲进了河,可是今天早晨,经过一场暴雨之后,太阳照射得更加灿烂,山里的空气既温和又清新,在万物受孕的嘶嘶声音中,几乎都能够听得见草木滋生的涌动。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就连最虚无缥缈的爱情也不可能不变得如痴如醉。本来就渴望吞食爱情心田的它们,现在在周围景物的熏染下,更加情意绵绵,一触即发。——可是,山庄背后的那条干渴的白沙河的河水还是不见长,即便是长了,也就那么一点点,且昏浊得让人见了就想哭。雨刚停过不久,河水又退了;跟着,那个可恶的挖挖机又如狼似虎的开了来,吓得那些静躺在河里的石头们见了就想跑,——可是,它们那里又跑得动呢?最后只能带了心悸般的哭喊,啊呀呀地让那些翻斗车们呜啦啦地拉走了,当中有一些——大概是因为它们的个头太大,便成天在那里被它们抛来掷去,并早有几个已被它们摔得遍体鳞伤,并不住地发出沉痛呻吟般的石头这时候正好在对另一个和它同样命运的石头说话,它说:“它们为甚么成天把我们摔来摔去呀?我早已经受不了啦!”另一个同样被摔来血肉模糊的石头却呻吟地对它说:“你不知道?这儿的组织早把我们给卖啦!忍忍吧?——我坚信,哪怕它们把我们打碎也好,碾成尘埃的把我们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也罢!我坚信,大概几亿万年已后,我们还会再来的!就犹如他们的生命还现!——知道不?我们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假若没有我们,大概他们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唉!忍忍吧!……” 一连好多天了,今天石洋他们在大门外的那个老地方又打了一天牌,看看天色渐渐减弱,再守下去也未必有生意,总之今天就这样过去了。 他们收了桌子,然后无精打采的各自拿上椅子从外面回到里面。晚饭过后,石洋同王笑梅一道沿着门外的公路,跨过前面不远处的那道索桥,顺着夹在两山间的陡峭山间小道一路上行,小道旁边流淌着永无休止的、涓涓不息的流水。 山上耸立着一丛一丛,一片一片的银杏树、杉树、厚朴树。它们看起来像是矗立在面部黝黑的妖魔仙界上,一直延伸到黝黑无尽的最高处。湿润的山林浸润着潮湿清新的空气。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山上好远好高的地方。他们在一个长满了厚厚青苔的石墩上坐了下来。在远古时期,这块石墩曾可能是一座山吧,如今在这参天的浓荫之中显得这样渺小,让人一屁股就可以遂意践踏。 他们所在的地方,两边布满了树林,流淌的溪流下面沉积着无数的落叶,一些树枝横在湍急的激流间将部分水流阻塞了,迫使山水形成漩涡和深潭。在水流畅流之处,便出现由卵石和闪闪发光的褐色砂子形成的激流。循着激流向上望去,在山林深处一段近距离内,他们可以看到高处山水的反光,但它很快就没入了错杂的树干,灌木丛和一处处巨石之中,消失了踪影。所有这些大树和巨石似乎有意使这条涧流成为一个神秘的所在,或也许是害怕汩汩滔滔,永无止息的流水会将它们所流经的原始老林深处的秘密悄声说出去,抑或是害怕在像一口池塘那样波平如镜的地方,它会把山林中的种种隐秘映照出来,因而才在它不断悄悄流去时,这条山涧都始终发出一种潺潺奔腾的水声,即跳跃、又宁静,具在抚慰作用,但也令人感受到忧伤,如同一个童稚岁月只知道嬉笑,却不知道生活在悲哀和阴郁的氛围之中,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能成长起来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秋天已经过去好久了,山庄上的景色随着气候的变化正处于变幻之中,不过在客人到来的时候,天气仍很暖和,还可以在山庄上闲逛一会儿。朝太阳落山那个方向的潮湿的地方望去,可见一束细细的游丝在阳光中闪烁。山巅上的云,随着风儿飘动。在夜里,一只只渺小的蚊虫,好像全然不知自己生命的短暂,并仿佛身上带着耀眼的光芒,冒冒失失地飞进一抹亮光中,然后它们穿过那道发光的游丝不见了。 阴沉的天空送下了几滴雨点,白天停滞不动的空气已化成阵阵微风,轻轻地吹拂着人们的脸庞。在河滩上,水银一般的光泽全都消失,本来就够干渴的石头已变得更加粗厉毛糙。 这天,石洋和王笑梅又去了对面的山上散发他们郁闷的心情,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来了客人,一问,才知道是刘哥和他带来的客人,其中还有常和他一道来的那个小女人。石洋和王笑梅对刘哥和那个小女人总有些亲切感,——倒不是因为他们出手阔绰,是因为他们不同于别的那些上他这儿来消费的人那样让他们感到即“喳哇”又厌恶。 刘哥这人说话总是那样谦和,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小心翼翼。脸上总是同石洋那样长时间都挂着微笑。在石洋他们俩的眼里看她们,刘哥同那个让石洋他们在背地里称作小女人的女人和刘哥的关系,仿佛同石洋和王笑梅的关系很相似,然而这只是王笑梅和石洋的观察,却由于他们和他们之间一方是因为消费,一方是被消费的关系,所以两者间尽管熟悉,也都有交流的欲望,却总站不到同等的位子说话,以致石洋和王笑梅永远都不会去向他们问个明白;而刘哥他们大概也因为这些,才会频频地来到石洋他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山庄。 石洋同王笑梅一道上了趟厨房,随后在外面呆上一阵后,发现有小龙和娟子两个人就够了,于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刚准备休息的时候,外面又来了客人。石洋他们两人感到既兴奋又有些纳闷:“今晚怎么了?这可是少有的事!前一阵的生意一阵风就过了!现在,虽然每个周末还能来点生意,却也明显的不如‘七一’刚开始那段日子。像今天这样平常的日子,生意是有,却很少。” 正在纳闷,王笑梅首先回过神来,随即摆出生气的模样对石洋说:“我敢肯定,又是王哥来了。”说话间,已没有了在山上和刚回来时的心情。 石洋听她提起,又见她满脸不悦的表情,心境自然也和她一样,却又只能无可奈何的出去应付。不就才几天不见面,王一火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与其说他是改过自新,不如说他是改头换面了;因为他今天带来的这个女人,——不!这样说就会把我们眼前这位真还有几分姿色的靓女贬低了。这样说一点不过份,因为她在市里边还有一分山峰般乳挺国徽的工作,更有她在市里边享有小名声的老公。 石洋同他们俩来到吊脚楼上,在招呼两人坐下的同时,就发现王一火今天一定是捏着了一块烫手的山芋,欲吃不能、欲罢不舍了。因为石洋发现他从前那种拐弯抹角的淫言秽语,现在已换成了直截了当的、好听的、充满了激情的言辞;那张以前只用来花言巧语地勾引别的女人的嘴唇,现在只用来讨好她了;昨天,他脸上的红光可以解释成为放荡的淫焰;现在,竟变成了他只热衷于她的光彩;从前那些,——有时候石洋也和他们一起围绕着女人的异端邪说,在这个时候竟变成了他如今对她的奇异的甜言蜜语;从前他只要看到别的女人的时候的那双眼珠就会滴溜溜地直转,烈焰逼人,馋涎欲滴;而现在他的这双眼睛,则变成了迷人而又昏浊的浑光。 而她呢,单从外表来看,没有一个人会讲她是不幸福的,但是,在她的生命里,却有着偷吃爱情禁果的记录。就她年龄而论,可算是饱受了爱情的凄风苦雨,领教了淫欲的残酷和爱情的脆弱。只是她现在在石洋的眼里,她仿佛对他是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并搞得王一火时时欲火难耐,心急如焚,最后竟变成了不欢而散。 今年的天气真不知是怎么了,这秋雨一来就没了收拾,石洋和王笑梅的心里都在暗暗着急。小龙和娟子同样也在为他们着急。这一阵,他们成天都面对着灰暗的天体、无言的山色、昏浊的河流、蒙蒙的凄风苦雨。时间,在一片混沌中一天天挨过,挨到山庄的院子里都生长出了苔鲜,挨到山庄里能受潮的东西全受了潮。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眨眼就是九月的天了,外面的学校一开课,哪还会有什么生意,而石洋他们的眼皮底下就挣了这么几个,再这样挨下去,莫说付给娟子和小龙她们的工资,还有山庄的租金。——从现在的秋末开始,要挨过一个冬天,挨过一个春天都成问题,更别提他和王笑梅两人还要生活了。然而,事情也还没有悲哀到这一步,至少是眼下还没有搞到入不敷出的地步,只是再这样下去真的不得了。 第八章 昙花一现3 又是几天绵绵的秋雨,这天夜里,已是夜深月亮偏西的时候,石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一会儿想到回成都打工的王笑梅这会儿该正躺在床上睡得香喷喷的了吧,一会儿又想到不知黄雅兰的生意做得怎么样了;再一会儿,他又挂记起自己的女儿近来的身体和学习来。他想:“女儿成天都自个儿上学放学的,来来回回就她一个人。她妈成天都忙里忙外,一定是顾不过来的。”——继而他又想:“唉!这该死的秋雨啊!……”正想着,忽然——山庄后面,就在石洋住的房间背后,一个让人听来十分凄惨,且又让人十分恐怖的声音传了过来,并惊得他汗毛竖立,心也快跳了出来,一双惊恐的大眼只在顷刻间就露出了怖骇的杀光,并迫使他霍地翻下床,随手抓起一把放在床边的,足有两尺来长的猎刀后,朝后面冲了过去。 朦胧的月光下,石洋只模糊的瞧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仿佛让什么东西托着,一阵风,朝山庄左侧的那一片种着坟茔的林子飘了过去,一晃就不见了。但是,这一回,石洋凭借着淡淡的月光终于看清楚,刚才朝下面那堆坟地飘过去的身影一定是张得光无疑了,于是他放开即惊慑,又愤恨,还又杀气腾腾的声音朝他暴吼着说:“张得光!你给老子出来!——我要杀了你!……” 石洋等了忽儿,看看没有动静,刚满怀愤恨地回过头来,却见狼狗事成不知什么时候已蹲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他见了只气得怒不可遏,随着一声暴吼,那只操着刀的手便朝它用劲的送了过去,扑哧一声,飞起一脚将事成踢了老远。随后,他忿忿地来到刚才张得光从屋后面发出声响的地方观察了一遍,除发现那个喂狗的瓷盆里留有几道用手指抓过的痕迹外,就只有江心里的水波在月光的折射下映射出熠熠的闪光。之后他满怀疑惑的一边想这件事儿,一边来到事成跟前,却发现它早躺在大滩的血地里一动不动。再用手一探,身上除有一点余温,早一命呜呼了。恰此时,大门外又突然洒进来一缕杀白杀白的光,当即惊得他周身一紧,汗毛倒立,面如纸色的刚要张望,又不见了,漆黑的月光下,却能隐约的听出一种如泣如诉、阴风惨惨的声音。石洋正不知所措,忽地,一双大如月磐的鬼眼又悄无声息的在门外眨了几下,直射得坝子里阴阳交替,将石洋无助的暴露在坝子中央。刚眨过,随着猛地一声炸响,又睁开了。这一会却没有马上闭上,直逼得从整个精神上都几近崩溃的石洋几乎滩在地上。就在石洋正准备拚了最后一捕,手握猎刀,管它是人是鬼的刚要扑上去,那声音陡的又响了。石洋再一愣神,这才终于听清楚,原来是车儿喇叭的声响。 随着几声喇叭脆响,车儿的大灯已经关掉,坝子里又是一遍黢黑,只有车子旁边两只鬼眼般的小灯还在闪。 石洋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把刀尖倒过来握在手腕里面,趁天黑来到门边伸出另一只——因为捅事成的时候喷洒在手上的、血腻腻的手,并打开了大门。 车子走起来的声音很轻,进来就对直去了坝子的尽头。车从他旁边过去的时候,石洋通过尾灯看清了是刘哥的车,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刘哥下车踉跄了几下,那个他心爱的小女人急忙从车的对面笑盈盈地绕过来把他扶住。 石洋同他们熟了,认为他喝高了酒的刚打算帮那小女人扶一把,临到了跟前他却说:“没事,刚下车不太适应。这样,你把房间准备好,我们到后面的河下面去随便转转!” 石洋听见后还是不放心的又朝他俩仔细瞧了瞧,才发现他们今天的心情果真特别好。就说:“哦,刘哥!要不要电筒?……” “不用!你忙你哩!” 朦胧的月光下,石洋独自站在山庄后面的木栏边目送他们沿山庄后面的石梯,手牵手地掩入下面那片林子,很远还能听见他们嬉笑的声音,后来声音就渐渐地消失在了细密跳跃的河水中。 现在石洋的神智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但是,由于他对这里已经变得心灰意冷了,所以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哪怕是现在刘哥深夜光顾也仍然使他高兴不起来。 回到房间后石洋还是睡不着,又还挂着刘哥,于是他索性穿上衣服,沿刘哥他们刚才走过的石梯独自朝下面走去,到了下面那条几乎没人过往的小径后,却没有朝刘哥那边,而是往左边去了张得光刚才跑过的那处凹凸不平,沟沟壑壑的林子里独自坐了下来。他的身边,紧挨着几座没有墓碑的坟墓,这些坟墓都没有任何纪念死者的东西,只有一些难看的、充满了毒素的野草野花在一旁承担着记念死者的责任,石洋见了心里就这样想:“这些花草该是从他们腐烂了的身体里,或是从他身前那些充满了罪恶的灵魂里长出来的吧?——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像这样的花草。——这些花、这些草既可以长在坟墓上,那一定也可以生长在我的山庄。——唉!有其那样,道不如长在我的身上更好!” “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从前的毅志力到哪去了啊?不行,我得振作!我不该会是被轻易击倒的人!虽然我现在一切都一塌胡涂,但是,只要我自己不乱套,一切都应该会过去的,也尽管王笑梅现在暂时离开了我。我是个男人,我不该因为她不在我的身边就一蹶不振。可是,眼前的我,该咋个办呢?……” 石洋就这样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坟茔中慢慢的理着自己的思路,并沿着这样的思路在极力地为自己的思想整理头绪,并终于渐渐地从这样的头绪中觉察到自己根本就是来错了这儿。——他甚至觉察到自己长期以来都是带着一头雾水在看世界,是一直都在——蒙蒙胧胧的、毫不真实的、对一切都充满了虚拟和幻想的在看这个世间的人与生,生与死,并一次次地在这样的幻想当中走进别人为他设计好了的一个又一个圈套当中;而今,他同样是带着这个别人为他设计好了的圈套,忽然间一头扎了进来,并再也走不出去;而这个圈套,——不!应该是陷阱;这个陷阱,就是刚才的张得光和他过去那些所谓的朋友,以及眼前的森林。 是的!应该是这样的!也一定是这样的! 石洋再一次的肯定了刚才那个对自己惊异的发现和对他自己最为精辟的剖析,并在剖析中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挖掘和延伸:“莫说现在,就是过去也是这样,虽然出生在大城市,可是,在人海茫茫中,不同样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他这样想。 眼前,虽然成都在他的脑海里一切都还历历在目。王笑梅、过去的妻子、女儿,他过去的朋友;可是,这一切又仿佛只在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痛苦的、悔恨的记忆和彷徨,并注定他要在这样的彷徨中充斥他满腹疑虑,并承受极度的煎熬,还要在这样极度的煎熬中继续苟延。 他现在的发现,还是至他从母体内掉下来的第一次,并认识得这样彻头彻尾。 石洋现在这样认为,仿佛自他从自己的母体里落下来就落入了无际的大海那样,而这个大海,即可以是洋、是江、是河、是沙漠、是山川、是无边的森林,也可以是我们今天这个光怪陆离的大社会。他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之中。所幸的是他一直都在这样的骇浪中抓住了一根仿佛可以吮吸的稻草,才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续,却看不到尽头。 “我那时在家庭和王笑梅的问题上究竟是怎么哪?当初,我要是能够抛开生命中的羁绊,哪怕是把自己像藏起来那样的规避一断时间,然后再独自坚持朝前走一段就好了;就像一个走入森林迷宫中的人那样再坚持往前走出一段,也许我就走到了森林迷宫的尽头。当时我甚至已经触到了人类生活中的气息,知道自己再坚持朝前走出一段,再走出一段,就一定能够回到现代文明的人类世界里去那样。——可是,我却听而不闻,闻而无视。因为我仿佛早已对生活——乃至生命都完全失去了信念,也完全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也可能是由于我已到了精疲力竭,再也迈不动回到人类社会的步伐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在这个时候,我却恰好带了王笑梅来了这里,并发现了这条仿佛有着生命迹象的白沙河。——我当初认为,凭我那时的判断,虽然这里只是一条干涸的河,但我却坚信,只要我在这里能像过去的古人那样,用自己的劳动和智慧把山庄建成了,待到来年雨季的到来,我就一定能够随着奔流而下的波涛,并带上她沿这条山沟重新回到人类的文明世界;于是——所以,我才带着那样疲惫的精神,拖着疲惫的身躯,并开始在这条白沙河陡峭的岸边,用最原始的方式为我自己造起了船一样的山庄来;——可是你看,这条船,——也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山庄虽然造好了;却由于我根本就从没有搞过,就像我跟本就没有造过船又不是水手一样;更可悲的是,我更不知道这道山沟沟将来究竟会不会有能够带上我们扬帆而去的水;不过,前一阵我发现仿佛是来过一趟水的,却由于同样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我造船这样的山庄位子太高,太差劲了点;还来不及放下去,水却一泄而去了。” “唉!”——石洋这会儿坐在这个子夜的,一边是岩,一边是河的林子里,坐在疮痍满目的朦胧中,奶头累累的自由女神般的半球状的坟冢中,喃喃的对自己说:“我根本就是一个不识水性的水手啊!当初我要是能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用冷眼旁观来看待家庭和王笑梅,以及自身的生存该有多好啊!唉!都是‘漂勺’惹的祸!” 一眨眼,王笑梅就走了快一个月了。 石洋经过那一阵阵痛过后,现在的状态已经恢复了许多,并开始用冷峻的目光来面对发生在自己面前的一切了。 清晨石洋打开门,门开处,他就看到门外梧桐树上的片片枝叶,听到了枝叶沙沙的声音,破碎散乱的阳光在枝叶间闪烁生辉。但是,这一切——还有园子里所有花草树木的样子、鸟儿们的鸣啭,都不再引得起他的兴趣了,只有仿佛永无休止的蝉鸣才能在他忧郁的心灵中引起共鸣。阳光下,他发现那些花草的艳丽显得那么多余、强烈、过火、讨厌,甚至是不自然,几乎没有一丛花卉在园子里能引起他的兴趣。王笑梅在的时候,这些花卉是常常能引起他惊讶的。现在,其感觉无异于在黑夜里见到一张张似人非人的脸在瞪眼看他,当中有几丛花的矫揉造作之状还使他敏锐的直感到厌恶。从现在开始,它们不再是山庄美好的植物了。在他现在看来,这些简直就是人类堕落了的精神产物。 这天晚上,同山庄建好不久那样又来了一批如唐文他们那样的怪男怪女。——可能因为石洋太敏感了,也可能是由于王笑梅不在他身边的原因,所以他看到她们后就把她们和王笑梅联系到了一块,并为此担心。他想:“为什么总是精美的被粗野的占为己有?邪恶的男人玷污纯洁的女人?邪恶的女人往往又玷污高尚的男人?”不过,很多时候他还是抱着正确的、同情的心理来看待她们的,他想:“作为一个女人,当她们在感情上遭到了长期的折磨和痛苦之后,又没有办法摆脱,在此情况下哪还顾得了什么文明与羞耻;诚然,这些女人也许很坏;但是,在这类事情上,她们一定坏不过男人。” 转眼间,国庆期间的“十一”大假就到了,可是,今年的国庆,已没了昨年那样火一般的骄阳,绵绵不断的秋雨中,莫说他的山庄,整个虹口地区都没什么生意,这是石洋没有想到的。最后,他只有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自从王笑梅离开山庄那天,直到国庆大假结束都没有主动给石洋通过一次话,他现在是多么希望能够听到她充满了柔情的蜜语和给予他鼓励的声音啊。“她如今是怎么啦?”石洋常常在心里想:“我给她打过好几次手机,却都是关着的。” 因为这个,石洋好多次都下了决心要回成都去看她,有几次他甚至都到了都江堰城边的客运中心,临到售票窗口准备购票了,却由于种种原因,更因为这时候王笑梅已把他在城里的房子租了别人,连她自己这时候也只能同她父母挤在一间从别人家租来的住房里息身,所以最终他还是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山里面所有的山庄都歇了业。他们包里全都怀揣一年的利润喜洋洋地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唯有石洋仿佛再也走不出这个本来就不该来的地方。 天气一天天的凉了下来,稀疏的梧桐落下了厚厚一层褐色的残叶,凉风一浮就吹得坝子里沙沙响。那些短暂的生命这时候已没了踪影。 这些日子里,石洋有时候多么希望王一火和辜缘他们能够上来多吃他几顿漂勺,以便打发他仿佛永无休止的寂寥啊!可别人哪又会由着他的心境呢?想起了,来吃他一顿,那是因为别人心头还有他,是看得起他,是给他面子!哪是他想喊就喊得来的呢?就说辜缘吧,就在前不久还听人说,说他前一阵在广西的什么地方因为传销的事让人给告了,并蹲了班房,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是想他来,也来不了了。石洋当时听说后心里虽然在为他歉的那三仟块钱而十分痛惜,却因为他即以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无奈之下也只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但是,山庄他现在却再也呆不下去了。 记得从前“事成”还在的时候,石洋有时候憋闷急了,还可以把那条母狗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朝它耍耍性子,可现在连这唯一能够满足他自己郁闷的对相也失去了。 外面过路的人还是从前那种冷冰冰的老模样,并明显的带着嘲笑和仿佛他以遭了天罚的神情,无奈之下,石洋只好又一次去了都江堰城里。起先他打算上他二姐那里去,后来他想了想,又一路去了王一火那儿。石洋在一边去他那儿的时候,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管它妈的哟,我还是去吃吃他的漂勺。” 第八章 昙花一现4 这天王一火仿佛只发情的困兽正独个儿闷在家里发慌,忽地手机就响了,接过后知道是石洋要来,心儿眼儿的跟着就乐开了,并只在拔腿间便从外面的街边上整了几道好吃的下酒菜回来,刚放了桌上,叮咚的铃声已在屋里好听的响起。门开处,王一火同过去在家里偷人一样眼睛放电的把石洋迎了家里。 这一年多来,石洋除了忙山庄上的事,几乎哪也没去,现在见他如此热情的把自己迎了,还亲自为自己拍椅泡茶,前头对他在自己那儿吃喝的不悦跟着一笔就勾了,神情里还伸出几许受宠若惊的模样。 王一火忙过了石洋,回头就去了那边的酒柜。——和过去一样,伸手便抱住了那个石洋已经看熟了的,应该有了点年生的坛子。 每一次,当王一火在抱住那个坛子的时候都会表现出一种小了心——又小心的模样,并都会忍不住使出那种诡谲得十分老练的神态对石洋玩了深沉的说:“哎呀!你别看我这柜子里全是些别人送的什么名酒!其实啊!真的假的都难说得很啊!哪当得了我这一坛子!这酒,——我除了‘所头’来了拿出来喝过!就只有你了!……” 石洋每次听见他这番讽刺性的表白情感上就会伸出被他奸污了的,也是十分反感的在心里面对他说:“不就是一坛子虫虫老老!”而嘴上却也不便伤了他,还会装了糊涂的这样说:“那是!那是!你我兄弟哩!……” 几杯酒下肚龙门阵就摆了差不多,菜还剩了大桌子,恰这时候吴丘礼来了。王一火和石洋见了他,就同见到救星热情的把他迎了桌前。吴丘礼不客气的坐了。 多一个人就多了好多话题。一阵酒,一阵龙门阵过后,话虽然还是刚才的话,石洋却发现他们情人似的开始挤眉弄眼,心里就猜想:“他们平日里吃了我那么多,呆会儿就这样让我走了大概该有些说不过去吧?”正想着,王一火的手机突然好听的打断了他的思路。 刚听见声响的时候,王一火一定认为是自己婆娘查房来了,且有那种被当场捉了奸的从脸上越过一丝犹豫,随后就认真的拿了手机出来。刚准备往显视频上瞧,吴丘礼跟着也忍不住将头伸了他跟前。稍许,刚才他们还笑得那么不真实的脸忽地就舒展开了,并如释重负的对视了忽儿王一火才终于敛声闭气的掀开了手机的盖子。跟着,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 “啊哈!王先生,在干啥子嘛?晚上有末得安排?” 王一火一听,有戏,立马放开了声音:“嗳——啊呀!正好和吴丘礼!还有石洋在一起愁着找不到地方耍哟!啊呀!……”“合适得很嘛!我这边刚好从成都过来几个战友!——我看这样!半小时已后咱们在仰天窝汇合!大方向嘛!——干脆就康富路算球罗!反正那儿大家都熟!——大家在一起——唱唱歌!喝喝花酒!——要得啵?——反正走远罗还不就那么球个耍法!——难得开车嘛!莫得意思嘛!你们看呢?……” “就是嘎!就是嘎!妈低!哪个叫你过去是团长呢?——你说了算哈!——好的!好的!等下见!等下见哈!” 王一火说完话,兴奋的收起手机。他一面收,一面煽情的说:“你们看!正还愁喝过酒找不到地方耍哈!这不?……”正说着,见石洋在桌边上犹豫,就改口说“唉呀石洋,你下来一趟也不容易的,晚上我送你回去!来来来!几下干罗!”王一火说话的时候,吴丘礼脸上同样闪着异常兴奋的光彩。 本来石洋只打算喝过酒就回山上,现在却突然发生了在他如今看来仿佛算得上是一件新鲜的事儿,并使他还来不极集中思想考虑一下,在发生了这个新的、令人毫无心理准备的,且叫人有几分值得振奋的事情发生之后,还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让自己走人。 石洋刚在犹豫,王一火和吴丘礼已揣起了酒杯,并说:“来来来!干脆就一口哈!干罗!” 事情到了这份上,石洋也只好强开心地揣上酒杯朝两人一碰,再各自将头往上一仰,脖子一伸,咕咚一声全干了酒。 三个人欢天喜地的下到楼来,又一会功夫,王一火从旁边将他那辆早老掉了牙的“黑轿子”开了来。 这里说王一火的车儿黑,其实说的不是车子的颜色,而是指这车是没有来头的“黑车”;但是,车虽是黑车,坐上去也舒服,跑起来同别的车也没什么两样,再加上这车儿的前后又还各挂了块刺眼的牌照,让人坐上去就有了异样的感受,只遗憾这牌照的数字跟车的身份不大一致,所以,坐车里久了就会让人有种不大适从的味道,并不得不让人由着这样的思路想一阵他这车,还有这个牌照究竟从那儿搞来的。——还别说,平日里,王一火就摇摇摆摆地开着这辆没有来头的黑车儿在城里城外的招摇过市,并时不时还会招来个别警花和小警察们的注目礼。上高速路的时候,王一火只需要把公务员的小本本伸到窗边随随便便朝他们晃晃,别人啥也不会说——或者啥也不便说就让他一路绝尘去了。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个别——或警花、或小警察、或收费站的同志们看见他这样一辆破破烂烂的车也发觉不那么那个,却也只好让他去了。 反正就这么着,三个人一路欢喜的到了仰天窝。管权不姓管,却比他本来的姓叫得还要响。他过去在部队的时候是不是团长不好说,但在石洋眼里,他那会儿大概就只该是个团长了?因为,尽管他生得厚重又高大,即便是他现在人已到了几近中年的时候都还生着张好看的娃娃脸,标致中透着几分稚气,所以石洋就认为他不能再大了!”——要说这问题,大概出就出在他那张娃娃脸上。总之,将军不该是这个模样。 正在石洋愣神的时候,管权开着那辆干脆连牌照都不用挂,比王一火的车还要糟糕的“奥托”过来了。不同的是这车的下面明显的喷了一圈蓝色的底子,看上去比王一火的车还刺眼。 “来来来!介绍一下!” “……” 好家伙,管权一行五人就塞在这么个车里。五个人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忽儿,车“腾”的一下往上串起老高,接着又让一行人给压得嘎吱吱地蹲了下去。 管权开着车在前面开道,车朝着邻近的康富路一路溜去。 康富路是都江堰远近闻名的城中城,里面一家紧挨一家全是些大小各异的“ok”厅。它们档次不高,却也不赖,很多有了点儿雅兴的人都愿上那儿。——那儿白天虽算不上死一般的寂静,却也看不出什么生机,好像我们的地球到了这儿就不怎么转了。每天这个时候,这儿就如有人用魔杖使了法的就渐渐复活了。随后,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就把这儿变成了灯的海洋,乐的世界了。那些白里差不多死过去了的靓女们也开始在一遍灯红酒绿的街道上按捺不住的骚动起来。她们大都像“夏娃”般坦胸露怀的。 这会儿这里的灯开是开了,可时间还早了点。 两辆车一前一后紧挨着从一家一家的当门慢慢的滑过去,又一家一家地从她们的眼前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在这样的情形中,当然会有人向他们挥挥手。后来车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还没等管权下得来,就有人透过车窗把他给认了出来。 “啊呀!管哥!好久没来呐!——死婆娘!”那女人简直喜过了头,只见她一面惊喳喳大声的朝他吼,一面回头朝后面跟着的那个女人喊叫着说:“死婆娘!快!——把管哥给我拖下来!——快!你去把音箱给我打开!——哦!全打开!……” “啊!嘿嘿!哈哈!管哥来啦!今天就莫再接生意罗哈!听见没有!丫丫!……” “哦!要得!管哥!莫得说哩!……” 大厅里的灯已经全打开了,屋顶上悬着的那块球状的家伙跟着也转了起来,仿佛给大厅里撒满了金灿灿的钻石。酒也揣上来了,里面盛满了玉液琼浆。今天是管权的主角,一阵觥酒交措过后,那边银幕里威武雄壮的画面早映射了出来。管权挺身调了调身姿,哼哼几声过后就随着燎亮的节拍,昂首挺胸地唱了起来:“咱!当兵的人!……” 掌声过后,是一阵叮当的酒杯碰撞声。 管权歌唱的时候,丫丫领上一串坐台小姐迎了来,并借了黯淡的彩光,——在谁也瞧不准谁的情况下,全由了丫丫在音乐曲儿的哄托中朝一人跟前推上一个,之后便独个儿候在管权身边。管权唱完歌,手里还捏着话筒刚一屁股坐下来,丫丫跟着一屁股坐了他肥实的大腿上,而管权这时候正在兴头上,只一个劲将丫丫搂在怀里,还用劲拱了拱她高挺的前胸,朝众人朗声说:“来来来!大家唱!大家唱!”说完将话筒放了巴桌。 众人刚找到感觉,王一火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犹豫了一下,自个儿去了外面。回来的时候就兴奋地告诉管权说:“哇噻!真齐了哈!等下三总他们还要过来哦——哈!……” “好噻!来噻!人多了才好耍噻!” 在当管权一连说过几个“噻”的同时,他又止不住地朝丫丫的肥腿深处用劲的揉捏了一把。只听一阵荡人心魄的啊呀声响过,管哥早让丫丫扑压来没了人影。 郝三总开着他那辆走走就歇火的“坨坨车”来到ok厅当门的时候,又丢人的熄了火,气得他从车上下来就对直朝车的轮胎狠劲的踢了几下。呆在一旁揽客的“小姐”们见他下来就骂骂咧咧、怒发冲冠的朝车子发火,都屏住呼吸不知该不该迎上去,恰这时候车上的人依次地下来了。旋即,她们仿佛豁出去了的相互使出个媚眼,朝他们涌了上去。这样,郝三总才因此将刚才的尴尬掩住。 郝三总领着他带来的这帮人,由前面的小姐领路,后面的小姐附随,依次朝ok厅走进去了,众人一瞧,又是他妈的五个人,还说,待会儿还有人要来。 管权听后立马做了指示:“三总!嘿嘿!我看这样!等下人来齐了!——干脆!就换家大哩!……” “要得!谁叫你过去是团长呢!你安排就行啦哈!” “我的三总哟!话不要这么讲嘛!你可是三总啊!过去按照我们在部队头的说法!三总哟!你可管得够宽罗哟!是不是我今天没向你老人家请示就擅自行动?我说呀!你该咋批评!就还咋批评哈!你说呢?哈哈!……” 这会儿,郝三总那边的人全到齐了,现在总共加起来共有二十来人。管权瞧着歌厅实在小了,便决定按照自己刚才的步骤——换地方。众人出门的时候,丫丫就缠在管权的臂膀上一脸无奈地朝他们一一地点头。 现在,这儿的热闹已经达到了极致,到处是一遍歌舞和自由繁荣的景象;然而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在这表面的繁荣下面的暗流中,一定涌流了许多肮脏的东西。 起先,他们这帮人以及其缓慢而又庄严的姿态走过了一道弯,又转过了一个拐角,来到了临近的另一条街上;这条街其实早以经不成其为一条街了,说它是一条巷子更确切;这里同样是一家紧接一家的“ok”厅。不觉地,他们在这条狭小的巷子里很自然地列成了队列而行,走在最前面的仍然是管权。 石洋饶有兴致的跟在后面瞧着这帮说不上整齐的队列心里就直想发笑。他知道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过去都是当过兵的,这会儿就有几个人还穿着军装。他瞧着他们肩上一横一横的肩章,却叫不上来。他只记得,好像里面有几个人是刚从“京里边”下来的,其余的便全是在这个城里面有点小名声的人。——他甚至恶作剧的这样想:“假若在这个时候来一支乐队为他们奏上一曲什么军人的进行曲,真不知他们会走出啥难看的样儿来?又假若这时候,在这里突然发生了与法律相悖的事,他们当中一定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的;莫说站出来,只怕‘110’大约也不会有人愿意打一下。”——为什么呢?就因为——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事后要让别人知道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打的了,自然会使别人连他们一帮子都会产生出许多异样的想法;这么一来,他不等于就成了害群之马? 大伙儿还在一溜烟的在街上走,乍眼看去,他们恍若一支编外的杂牌军,又更像是到这儿来的联合执法队,——这事在这儿是常有的。他们这帮人对这儿的人来说,她们大都知道他们是吃什么饭、搞什么干的。现在她们瞧着他们这样的阵势,还真把自己的行为收敛了许多。这么一来,倒真让他们不知该进哪家的“ok”厅好了,并迫使他们也只好就这样在街上走走停停,让四处传来的一遍遍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走了调的歌唱声震颤;仿佛整个天空都在为之轰鸣,又仿佛是在向他们发出过去那种军乐般的齐鸣声;这声音使他们仿佛是在人们眼前经过的,检阅般的队列更有气派、更加威武雄壮。他们起先还走走停停,后来就变成了漫无目地的乱串,且每个人都处于持续兴奋、无休无止的激动状态中。他们全都装腔作势地瞪着眼,东瞧瞧、西看看,似乎被高亢激昂的乐曲声托举着,如一群飘浮于空中的夜鹰,让从每个门洞里涌流出来的歌声和四处闪烁的灯光,使他们不得不保持从丫丫那儿刚出门来那样的姿态。他们就这样带着在这儿的人看来既威严,又光荣的名声,从往昔行进到今天的这儿。在这里,他们可以获得在过去部队或战场上没有教给他们的东西,并得已实践。那时候他们所具有的光彩夺目的成绩,是这儿没有一个人可望而与之媲美的。 几个穿军装的人这时候不自觉地走在了队列的前面,也可能是有意的;不过,走在后面的人更值得她们注目。他们举止威仪,使他们的高视阔步显得不可一世;但是,当我们换一个角度、再换一种思维看他们的动作,却又是那样粗俗,荒唐可笑。在这里的人可以这样说,只要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人一旦认识了他们,定会得到她们的生意乃至给她们的命运都有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同时又有可能给她们带来厄运;——总之,认识他们可能有好处,也可能有坏处,二者必居其一;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在这块龙与蛇混杂的地方,虽然她们或他们已将过去的皇帝、今儿的大款,以及一切森严的等级制度,乃至法制都抛在了身后;可是,由于她们所干的行当——导致了她们内心里仍然留存有对他们很强的依赖感情需求,以及能够认识他们的渴望;而他们也乐意把这些给予他们认为可靠的、有几分姿色的、有智慧和坎坷曲折经历的人,并给予她或他们宽怀与关照;然而,假若她或他们当中的人真的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候又真的犯了什么;那时候,他们却同样不会给予她或他们颜面和宽怀的,就连石洋亦是如此。关于这一点,石洋自己也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那是因为,他们当中似乎有人并非总是才华横溢或官运亨通;也不可能如磐石般的沉稳而永久活跃在如今瞬息万变的,如中流砥柱而不败的屹立于惊涛骇浪之中。在这样的情形下,谁会为了这些人而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呢?就拿这儿来说,除非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人与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有一腿,或是有着某种利益的关系;但是,这样的事一般都不会发生的;因为两者间的距离相去太远了,就算有这样的事儿,那也一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绝不会是在这儿。 石洋始终走在队列的最后面。不觉中,他们竟在这条不长的小街上已走了个来回。又一会的功夫,便来到了他们刚才停车的地方。这时候众人才发现老这样走下去总不是一回事,最后只好停下来商量。 他们一致认为,这会儿,这里的“ok”厅一定都让这些龟孙子哩些给塞差不多了。无奈之下,管权只好带上遗憾的对众人说:“你们看!今晚这儿的情况就这样了?”那讲话的语气和摆出的架势,倒真像刚把这儿的工作检查过一遍了,并感到满意。随后又接着说:“要不!我们就换个地方?——再不!干脆就到新堰坎去喝夜啤好了!……” “现在是啥子季节喽哟!又这么晚啦!河边上哪还坐得住人哩!”吴丘礼接过管权的话说。 “要不就这样!找家茶楼打打团结麻将嘛!哎!——就小耍一下嘛!”管权又深表遗憾地说。 “我说哈,我先把石洋送回山去。你们坐下来后,给我个话就行哪,”王一火在众人说话的空隙刚插上一句,回头见石洋已到了车的边儿,又补充说:“就这样,先走一步。”说完朝石洋走了过去。 第九章 冬天里的日子1 已是冬日的时节了,呆在哪儿都冷,连山里的狗都冷得瑟瑟发抖。 人们的生活几乎进入了静止的状态,只有白天要稍好些,等太阳朝西边斜过去,天完全黑下来后,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月光下,山庄的坝子里惨白惨白,一切都仿佛在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夜已经很深了,石洋幽灵般从山庄摸出来,看上去像一个偷窃者那样从山庄上面那一段稀疏的村民们的门前悄无声息的走过去,随后在棕花嘴那条极短的,向下而行的小道上了那条认人践踏的索桥,在冰凉的河风中到了对岸,穿过几处院落,再沿陡峭的山涧小道上行一段后,来到了几处坟茔的跟前。阴冷的月光下,满含毒素的野草在坟冢上,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顽强地摇曳着它们柔嫩的枝杆。到了这儿,石洋仿佛一个挖掘宝藏的盗墓人,在慑人的月光下犹豫了忽儿,随后从身上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猎刀握在手里后,从坟边擦身而过。又走过一阵后,他的身影就完全掩进了弯弯曲曲的原始深山。 陡峭的小路两边黑森森地排列着密密层层的树木,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山道。上面只见支离破碎,斑斑驳驳的天空。见此情景,石洋不禁想起上一次同王笑梅来这儿时的情景,同时这景象又仿佛和他过去那种逡巡徘徊的精神一模一样。 天寒冷又阴沉,头顶上,大片墨色云絮在风的吹拂下行空走马,迅速移动。石洋沿着狭窄的山道一路上去,不时可见星星点点的星光在孤寂中闪烁嬉戏,欢乐的闪光明暗不定,稍纵即逝。在林子里面看,它总是在前面,当他走近了,一切却又都笼罩在凄凉沉寂之中,充其量只是微不足道的幽明,并很快就敛迹遁形了,使刚才还跳动的地方变得愈加黯淡。 湍流奔腾的激流在他的脚下打着旋涡,月亮让水儿摇晃倒映在水里,一会儿把它弄得七歪八扭,一会儿支离破碎。朦胧中,一丛一丛的杂草被截了下来,在凸起来的山石后面的残枝间摆动。 石洋就这样毫无声色的在那里呆了许久,后来他实在太冷了,才又悄无声息地沿走来的路回了山庄。 又过了些时候,这天,终于迎来了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就在昨天夜里,石洋终于又一次和王笑梅通了话,她在手机里告诉他,自己好不容易请了假,明天大清早的就要从成都来看他。 那天石洋知道后,差不多一夜都没有合眼,天还刚见亮的人就到了都江堰城边的客运中心。他在那里等了很久,直等到十点来钟才终于在客车的边儿接到了她,并第一眼就发现她比前一阵在山庄的时候瘦了许多,心里就忍不住的直叫痛。随后他们就一路相拥地搭上虹口的班车回了山庄。 中午过后,王笑梅陪石洋大大方方地走过山庄前面那一段稀疏的村落,在冬日的阳光下走走停停地走过了索桥,走过了河对面几处散居的院落,爬过了一段山路。她们一路倾听着沟壑里传来的,早以熟悉了的流淌的声音。 到这儿来准备过冬的鸟儿们大概是不愿意看见她们这样寂寥的到来,便在微风摇曳的树枝上跳来跳去,竭力躲闪。 可能是因为她们分开太久了的原故,他们俩都有很多话沉积在心里,可是,尽管她们在这样的情形下,却也难以进行彼此间的交流。这个时候,他们俩的感情,都显得那么脆弱,相互都生怕触到了对方的某一根抑郁而又脆弱的神经,最后只好又沿着山道悄无声息的走上一阵,再沿着刚走过的路又一路走了回去。 山庄里面的一切景致都和他们在外面见到的差不多,——因为这个山庄本来就是同这儿的整个山区容为一体的,以至以各种形式出现的现象和他们所熟悉的景观,都无法使他们本来想朝着那个好的思绪发展的愿望无法实现,并使他们同时都发现,虽然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可是,在他们的意识中,两个人都产生了恍若隔了数年之感。这样的心绪一直持续到他们两人都上了床,情况才有了稍微的变化。可是,不知怎的,王笑梅刚趟在床上不久,突然就轻轻地哭了起来。石洋在一旁等着,直到她止住了哭声才显得十分笨拙地依偎着她,心里却在暗暗地为自己着急,他想:“我今天是咋的呐!我可从来都不是这样!我就不能打起精神来安慰安慰她!” 夜已经很深了,石洋怀着对王笑梅多年来都充满了痛惜的心,还紧搂着她熟睡的身体——激烈地,而又是痛苦的在思考。他这会儿想:“我们刚才那种阵发性的激情从眼下看,应该是延续不了多久的了。刚才,虽然它来得突然,却去得也飞快。”接下来,他在连续思索他们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这些情况的同时,他还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招来了妖魔的人,由于在施法的过程中乱了套,因而感觉有些控制不住她了。他现在唯一的安慰是王笑梅还宁静的躺在自己的怀里入睡,并感觉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把握得住她,也还能暂时尝到几个小时安恬、忧伤、美妙的幸福,直到——也许随着她渐渐张开的眼皮底下闪闪烁烁的、执拗而又痛苦的表情出现。——王笑梅醒来了! 王笑梅的假期只有两天,只一眨眼就到了。王笑梅走后,他又开始变得萎靡不振、焦虑不安,而且,这种焦虑之情还不断在增强。他食不甘味,坐卧不宁。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风化,随着过去那些日子里的每一行动的动机在他心头出现,他看出,他过去那种想完全拥有她的念头紧紧地联系着他的那些计划,现在,因为眼下的状况会让他全部落空,并一定会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为乌有。 时间很快进入了隆冬的季节,整个山区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都更加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开往虹口的班车,和一些严重超载的货车从大门外经过的时候,才使石洋感觉到自己还存在。他就这样毫无生机的、对生活看不到一点点希望的一天天熬过去。这一阵,他也懒得再往都江堰跑了,因为老那样也不行,因为像那样成天和别人一起吃吃喝喝哪有自己不买单的?前一阵他就买过几次,手边一下就感到紧了许多。再说,就算他自己不买单,来回的车费总是少不了,长此下去,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之外,他这儿有时候还会有这儿那儿的老顾客,——或带上他们的情人,或带上别处的“小姐”来泡上一晚上,前几天就因为他不在,唐文他们还埋怨过他。 ——这段日子里,石洋唯一的活动是在天刚黑和完全黑下来以后,这个时候他就会来到树林里;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就不怎么孤独了。傍晚时分,光明和黑暗恰好分布均匀,白昼的压抑和黑夜的不安相互抵消,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心灵自由。他总是善于纤毫不让地捕捉这样的时刻。只有在这种时刻,活着的痛苦才能减少到最低的限度。他从不害怕昏暗的夜晚,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躲开这儿的人们,或者是躲开这个叫做冷酷世界的集合体。尽管现在的石洋在这儿的人们的眼里,并不如从前那样让人讨厌了,甚至还很可怜,他也愿意这样做。 有时候石洋闲腻了,自个儿也在山庄找点这样那样的事做上一阵,借以暖和自己的身体、消磨无聊的时光、打发空寂的灵魂。这天,他刚干到兴头上,突然听见门外路过的班车吱的一声停了。那声音他早听惯了,以至当它还在刹车的那一瞬就带了激动的心绪不自觉的朝外面扫了一眼。他希望是王笑梅来看他了。——遗憾的是当班车在外面启动过后,和他又一次忍不住地朝外面细看的时候,却发现是单良红自个儿站在那里一个劲的瞅着他直笑。 石洋已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打心里也高兴,于是把手里的活放了。临到他跟前,见他还没有进去的意思,就朝他笑着说:“咋呢?你等下!等我去把斗车推出来!再把你推进去!你看要得不?” “不是,龟儿子低,——我在想,刚才车上那个瓜娃子神绰绰哩,但又想不起来是哪里哩。哦,走哇!” “走哇!进去再说!……”石洋和单良红手里各自端了茶杯后,都不支声的来到客厅那边升了火的地方坐下来。他知道他上来一定有事,见他不说话,只好自己先找点无关要紧的话来引他,并借此缓和气氛。 单良红刚坐下来,就叉开了双腿在炉边上一个劲的将双手合在胸前不停的搓。 石洋一边说,一边将双手伸到炉子上面烤。 过了一阵见他还不开口,就带上询问的口吻说:“你龟儿子哩,又在装神弄鬼哪。说哇,有啥事?总之,你现在是无事不到我这个庙子头来的!” “锤子,莫得事,就是想上来和你摆摆龙门阵。” “摆啥子嘛,有啥你就说嘛!……” “其实也没啥,就是辜缘的事。——你晓得噻,前头我和他在广西那边去搞传销,”说着他眨巴了下那双生得好看的厚眼皮,带着凝重的神情又说:“我这回给他娃痛麻罗,” 石洋不等他话说完,把话抢过来说:“我在电话头早给你说透罗哩哈。可是,你当时根本就不信我哩,到头来连招呼不打一个就走罗。——我说啊,” “锤子!也莫得那门严重!——你还不晓得我这次是咋个回来的哇?我给你说嘛,走之前,老子想不通,也没办法回来,最后,我只好跑去把他婆娘的嫂子给捅了一刀,这样才逼得她狗日的婆娘把钱退了老子!哦只退了一半!要不然,我回来得了个球!——哦,你还不晓得哇?他在外头都接婚了!当然,这是他不让我告诉你哩,” “他当然不希望我晓得,”石洋听过单良红的话,心里虽感意外,更不痛快,倒过来一想,发现也是预料中的事,就接着说:“是因为——其实,我不说,你也该清楚?就是因为他在我这里借过三仟块钱的事,还有就是上次我叫他在周公公那里帮我收那一万块钱的事!——哦!对了?那一万块钱的事,其实我当时的想法是——他收回来后,哪怕一分钱也不给我!但是,借我那三仟块钱,他不管怎么说也该还我吧!——可结果呢?结果是他自己把钱给全吃了不算,之前——也就是在他找周公公那天,又还在我这里要了两百块钱。——你说,你说说?这不等于就相当于是他把我给卖球,我却还在拿钱谢他!嘿嘿!你说安逸不安逸?更可恨的是!这件事我还担了风险哩呀!你想想?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给回扣一定是不打条子的。当时是我硬着头皮写的张条子给他!你想想?假如周公公当初不认帐!再假若他回过来告我个敲诈!你说这事算哪个哩哇?当然是我罗!——你想想?在那种情况下他都不愿还我!如今我就是把他抱着啃了也没球得用!唉——拿钱买回教训吧!……” “说真的,当时我知道那件事后,还很生你的气呢!” “我咋晓得他不叫你一起去呢?我只认为你们做事从来都在一起的嘛!” “一起个球!……” “唉!……” “算喽算喽!反正老子这回是拿给他娃把老子耍来套起罗!但我还是闹不明白!凭我和他的交情!——再说!他把我烧了!自己也莫得啥好处啊?唉!……” “这你就不懂罗哇!我说啊!嘿嘿!”石洋说到这里干笑了几下,用那种苦中取乐的语气继续说:“亲爱的单良红!这不过是你的想象!实在的说,过去我和他只不过是淡淡相交。通过这两件事,现在我早把他看透了。——他这个人,可以给你这样形容,这个形容不单是什么虚伪就能把他说透的。——总之这么久来,他对我的印象是:‘好像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我面前说的哪一句究竟是真话?哪一句究竟是假话?而且,我好像从来还没有听见他在我面前说过一句实话。要想他能说句实话啊’,”石洋讲到这里显得有些激动的停下来稳定了下情绪,动作有些夸张的接着说:“要是我没有说错,想他说句实话,除非是天老爷要叫他发慈悲。除此之外,他从来都是一个阴沉恐怖,而又永远都在算计朋友的人。就是说,他心里永远都没有朋友,只有自己!——哦!你不信?远的不说,还是拿上次我找他帮忙收钱的事来说吧,这事你后来不也埋怨过我没有找你。当然,当时你没有明说。不过你也应该清楚我当时为啥没有找你,这事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他在我这里借那叁仟块钱;——可是,后来咋样?——他说和别人分了!——这话你信不信?——鬼才信!唉!不信你走着瞧吧?——我在分析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理解他的,——他就像别的很多人一样,信奉的是拿来主义。也许,我所说的这些对他来说,大概还只是肤浅之见呢,除非我大错特错了!否则,我这些对他的看法或许还仅仅只是我所看到的一点点!哦,对呐!不是说他因为诈骗的事,在广西那边遭判刑罗得嘛?” 过去石洋和他们在一起,从来都只你好我好的同他们保持一种平淡的熟人交往,原因是他们这趟人在外面干的全是些见不得天的事,这样的事对石洋说来不晓得最好,更不能去介入,那样的话,对他是十分危险的,——尤其像他们今天这样讲话,石洋还是第一次,并使他已感到了不安和忧虑,于是很快将话停了下来,后来他发现这样就此打住话头也不妥,刚打算把话茬开,单良红却把话接了过去。他说:“既然你我今天已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对辜缘也和你有同样的看法。即是这样,你何不干脆把话说个明白?’”单良红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眼睛斜睨着石洋,随后又补充说:“说真话,这一次他真哩把老子害惨了。” “他对人一贯是这样的!你不信?这是他的本性!是他与身俱来的!——我再给你摆个龙门阵!你发现没有?现在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其实个个都是狼;这个狼即包括辜缘,也包括你和我;——我认为,既然大家都是狼;那么,只要我们大家都能够好好地做条狼也就没有什么可悲的。——问题是——悲就悲在,你我都想做一条领头的狼,而事实是我们都又缺乏领头狼的本事。前头你不是刚搞过传销吗?那么,你就一定该知道搞传销靠的是团队的合作精神了!狼更讲究这个!可是,像我们这样,光有领头狼的性格,却没有像狼那种凝聚团队的本事肯定是不行的。就拿我现在来说嘛,不也是自己在单打独斗!……” 石洋在讲这些话的时候,不停地把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看上去仿佛他的身体正在经受一阵又一阵痛苦的痉挛;而事实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把自己的心里话掏给别人听的时候,都会有这样那样不安的举动。现在,他们经过这样长时间的倾吐后,简直就跟在污浊的环境里窒息已久的人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样,后来当他们再次谈到辜缘的时候,就如同他们自己现在已经对他犯了罪似的摆出后悔的模样,认为这话只能到此为止了。——江湖上有句话,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这些应该是明白人都知道的。于是他们只好各自在内心下着决心,仿佛辜缘早已在他们的心里变成了一具还没有来得及腐烂的死尸,宁可把他埋葬在自己心里,而不是立即将尸体掷出来,让宇宙去收拾他。事实上,有很多人就是这样把自己的秘密埋葬的。 石洋原以为他上来呆上一阵就要走,几磨几蹭过后天就黑了。又喝过一阵酒后,单良红突然对他说:“走哇!总横你都没球的事!干脆给我一路到白沙去!……” 自从石洋去年来了这里,也尽管他平常从白沙过上过下,却因为心思不在那儿,所以过了也就过了。现在经单良红提起,自己也想冲了他能去白沙多认识几个人。因为,他总不能把一个漫长的冬天,还有一个漫长的春天都把自己全捂在了这儿,随后便同单良红一道锁上大门,带上满身的酒气去了。 单良红带上石洋一头扎进了一家土窑子。石洋刚进去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只糊里糊涂的踉跄着在变了调的音乐声中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过了好一阵了,石洋才透过一盏粉色的、半明半暗的灯光把里面瞧了个大概,刚想再瞧个仔细,单良红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说:“我朋友开的,档次一般,但可以随便耍。我给她们说罗,等下就给你安排个小姐来陪你!……” 石洋还来不极答话,朦胧中,一个满脸堆笑的身影快速地朝他走了过来。石洋定睛的瞧过一眼,却不认识,但是,凭他的直感,他断定,来人应该,或者一定熟悉他。 “哦,介绍一下,”说话间单良红翻了下眼皮,用手指指向来人对石洋说:“老怪物!哦!锤子!武烂眼!这哩老板!” 石洋起身同他握了握手,又坐了下去。 “哎呀!石哥嗦,早就听单哥说起,”说着,他回过头热情的朝旁边喊了声:“王婆娘,你过来给石哥泡杯茶,”接着又回头用同样热情的态度对石洋说:“石哥!你和单哥稍坐一下哈!要得啵?我去对门子拿几瓶啤酒哈!马上就回来!” 让武烂眼叫做王婆娘的小姐在为石洋泡茶的时候,单良红身边已经围了几个小姐了。她们同他大方的打招呼,又一个劲的、叽叽咕咕的相互捏过几把后,才又回到一边去陪她们的客人。 “哎呀,石哥,你喳声腔噻。刚才那几个,你到底看哪个要得嘛?我好给你留下来!不然的话,等下就让他们给全带走啦!……” “来来来!王婆娘!哦——小静!把杯子拿过来!先把石哥的酒倒起!”武烂眼大声的朝她喊着说。 “哦!要得!”小静脆声脆气的应了一声,将下半个身子朝石洋贴得够紧的挨着,脸上佯装羞涩状,颤悠悠、娇嗲嗲的拖着好听的声音对他说:“石哥,来!我给你整起!” 那天晚上,石洋大概是一个人在山庄里关久了的原因,整个人从开始直到回去,都一直糊里糊涂的。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石洋仿佛就完全处在与世隔绝的原始深山那样,有时候,他在山庄的坝子里走路都无精打采,并好像他找不到有什么理由要向前跨出一步,而且也不觉得有想向前走的任何必要。他有时候想:“假若自己能够就地扑倒在一棵梧桐树的下面,就此躺在那儿不再动弹,这样该有多好。这么一来,树叶就会堆积在我的身上,尘埃也会在我的身上堆积起来,最后形成一个小土包,而不管这个时候我是否还活着。 接下来又是一段漫长的日子。大山本身对人的精神就可能形成重大考验,这样的日子一长,人性的弱点就可悲地显露出来了。 第九章 冬天里的日子2 石洋从王笑梅的身上已看出了对他不祥的端倪。隔壁的娟子有几次从外面经过的时候都带了疑问的神情,含含糊糊地朝他问:“石哥,王笑梅咋这么久没来看你了呢?……” 石洋听了心里虽不好受,嘴上还强撑的朝她反问说:“想她喔,上次她来的时候还专们过来看你哩,你又回娘家去啦!——她大概过几天又要来啦!” 同样是冬至节这天,王笑梅终于来了,还专门从成都带了几样好吃的来。 这一次王笑梅陪石洋在山庄呆了好几天,几天里,只怪天气太冷了,所以她们哪也没去,但一直都好端端的,只临到这天晚上王笑梅提出明早就要走的那一刻,石洋才从她的神情里发现了她过去还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的神情,跟着心里就漏出不祥的预感,并带了惶恐的瞧她。 王笑梅可能是有意要这样做给石洋看的。现在她发现他真的认了真,于是她才拿出认真的,也是极其痛苦的模样对他说:“亲爱的!——哦亲爱的!”她在将要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看上去一定是不忍心那么直截了当的。——她确实不愿意伤了石洋的心,因为,不管怎样,从现在算起来,她们毕竟在一起相爱了八年,并都在这样的八年里付出了那么多沉重的代价! 王笑梅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吐出一阵好闻的芳香过后才用那种极不情愿的,同时也是非常坚决的口吻对他说:“亲爱的!我们还是分了吧!”说着,晶亮的眼泪已珍珠般止不住从她白晰的脸颊滚落下来。 “你说什么?亲亲!我的宝贝!” “我是说真的!——石哥呀!我们真的分了吧!……”这时候,她已经带上无限的痛苦和极度的忧伤,泗涕滂沱了。 “不!——我们为什么要分呢?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们不该来这里!——可是——我们再坚持一下!只要我们把今年挨过!——这!——这你是知道的!也看到了的!——我们的生意其实还是不错哩呀?要不是这从来没有过的!背时的干河!背时的非典!——要不是这倒霉的秋雨!……” “不要再说啦!亲爱的!你不要再说啦!——你知道吗?我已经有了别的人啦!——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其实这次我——我——我可以不来的!可是!我还是来罗啊!因为——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因为!因为我们终究相爱了八年呀!呜呜!……” 石洋在听她讲述这段话的时候,那种感觉即像是索命的阎王在向他宣布死刑,用刀子剜他的心,又更像是有无数的魔鬼手持锋利的、血淋淋的电锯,带上尖利的、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向他袭来。这样的声音,无论你有多么坚强的毅志力都无法抵挡,它足以摧毁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王笑梅艰难的蹲在石洋的脚下放声恸哭,她的哭声是这儿整个山区都还从来没有过的,声音久久地萦绕在黑色的夜晚经久不息。 石洋双手无力而又呆滞的牵着王笑梅的手,忍着心中剧烈的疼痛,绝望的望着屋顶上那个木质的褐色天花板,万念俱灰。人早已到了窒息的状态,仿佛整个宇宙停止了转动,只有王笑梅的哭声撕破沉寂的夜空,永无止境的传向漫无边际的天宇之中。 王笑梅不得不走了,她已经拖了好几天了,再不回去,她的工作就会让别的人给顶了去。她的这份工作本来就来之不易,即轻松又体面,收入也可以。 王笑梅和石洋手执手的走在通往回去的山道上,走了一程又一程,从虹口过来的班车过了一趟又一趟。在她俩的记忆中,还从来都没有过比这更惨淡的时刻了。这时刻可以说是她们所走过的如此漫长的爱情道路的最后末路了,——而且,随着时间的风化,将会越来越黑暗。——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包含着一种魅力,使他们舍不得分开,并使他们想再在一起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最好是永无休止地再呆一会儿。 待会儿她们的离别也许就是永别了,但是,她们现在还装出后会有期的样子,以种种假象来欺骗和宽慰她们自己,以至让从她们身旁经过的所有熟悉她们的人都察觉不到在她们身上有任何可疑之处。 可以这样讲,这时候只要是世间上任何含有永久离别性质的东西,对于我们,或稍有点儿灵性的它们,都是一种折磨。他知道,她也知道,他们相互之间的吸引力,在这个就要分开的时候,大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为强烈;然而,时间也必将会磨灭这种力量。既然他们现在根据实际的情况,认为不得不分手了,那么,分手之后,她们的关系就将会变得更加疏远了;将来还能不能再见面不敢说,即使见了,目光都将会变得更加冷静,而且,他们一旦分离,一旦抛弃了共同的思念;那么,就一定会有新的事件发生,也一定会有新的东西来填补她们心灵的空白;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必将会把他们过去的爱情和昔日那些美好的,值得回忆的东西彻底遗忘。 “哦笑梅,虽然我们就要分手了,可是,压在我心头的话我还是要说。说真的,我真为我们的过去深感悔痛和惋惜。我甚至闹不明白,”石洋在说话的同时有些无法抑制住袭上心头的隐痛之情,因为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几乎给他一种凛然的感觉,这使他在感情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但他还是用那种非常平和的口气对她说:“你为什么非得听你妈的呢?你知道吗?你妈是在拿你为她自己作交易啊!就是说,她在用你为她作赌注!她表面上说是为了你将来的幸福,可是,你真的就能如你妈说的那样,就能得到幸福吗?你好好为你自己想过没有?你真的就能割舍我们八年的感情,去重新接受一个同你毫无感情可言的陌生男人吗?另外,你虽然从外表上具有较好的气质,但是,根据你现在的自身条件,我认为,要想找到一个如你所愿的男人,我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短短几个秋,你要知道,女人的容颜是经不起折腾的。就现实而言,有成就的男人,他们的年龄一般都同我差不了多少,而且,他们在个人问题上一定都应该是和我有相同的问题的人,即使是他们没有问题,却因为他们有钱,或因为有事业作支撑,也一定会找一个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何况你还是从农村出来的。论学历,你仅是个初中生,这么一来,你就只能去选择一个同你年龄相配的了,当然,他们当中虽然的确也有不凡之人,可是,他们的眼光一定会更高,总之,乏乏之人你是一定瞧不上的。你很清楚,在今天这个世上,那种没钱的日子是过不长的,而那些如辜缘那种生得潇洒、英俊的男人,他们往往又喜欢吃软饭,过那种不劳而获的日子,——就是说,你喜欢别人,别人不一定就真的喜欢你,或者是,你喜欢的,往往又都是靠不住的。就算,即使你对这些都不在乎;也就是说,你甚至可以任意找一个;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切没有感情的婚姻都是不牢靠的;再说,现在你也经不起几折腾了,稍有不慎,年龄一晃就去了,到那时你再后悔,只怕一切都来不极了。——唉!我只怕你到时候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啊!——唉!当初你要是早遇上一个比我更值得你爱的人该有多好啊!也省得我们发生这段不幸的往事。” 石洋的这一番肺腑之言说得那么真切,他原想用这番话来打动她,可是,王笑梅却无动于衷。石洋除了感到万分痛苦之外,又增添了许多惆怅。 王笑梅终于和石洋分手了,她提上一大包自己的衣服,迈上了从虹口过来的班车。随着一声叹息,仿佛他们的痛苦和重负从此消失了。 呵!那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解脱啊!当王笑梅感觉到自由时,她才知道痛苦和自由的分量!她现在轻松地坐在车上,一头色泽深浓的秀发在风中随意飘洒,闪闪烁烁,熠熠发光,使她的容貌增添了魅人的柔和与妩媚。一种焕发出来的温情脉脉的微笑在她的嘴角边嬉戏。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微笑来看,那才是从一颗真正属于女人的心里迸发出来的。她那张因为季节冻得有些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她的女性的、她的青春的、以及她那仪态万方的美,全都从被男人们称之为明日黄花的既往岁月中回复了,并带着她少女时代的希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聚集到了一起。 大地与天空的阴沉不再是她心灵的延伸,随着她心里怀有的悲哀的消失,它也消失了。一下子,阳光喷薄而出,犹如天空突然绽开的笑,泛滥的阳光倾泻在刚才还阴暗的山沟里,使每一片绿叶欢欣鼓舞,将整个大自然点化成金,把一棵棵阴沉沉的大树、河床里冰凉的石头照得光闪闪,以至一切形成阴影的东西,现在都成为了光明的载体。在阳光欢快的闪耀下,可以看见公路下面的白沙河现在仿佛已成了欢乐的、一条能让人振奋的惊叹号。 男人啊,为你在赢得一个女人身体的时候发抖吧!否则,在当另一个男人唤醒了她们的激情的时候,你就会陷入和石洋同样悲惨的境地。因为由于她们的出现,你已将自己过去本来平静的生活、平淡无奇的幸福以当成充满浪漫的激情和幻想强加给她而倍受折磨。 王笑梅这次本来就是念着往日的旧情才来的,尽管她现在同石洋分了手,在感情上却总还是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可是随着她与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对他过去的那份牵挂就越来越小了;她这时候甚至后悔不该来这一趟。 客车在成灌高速公路上均匀地行驶,她发现,她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周围的景致跟着也愈清晰,清晰得她仿佛已触到了充满崭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王笑梅走了过后,石洋的性格一天天变得更加怪癖了。他像是为了悼念她们的过去那样,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朝河对面的山上去,那里是王笑梅在的时候她们为了躲避这儿的人们的目光常去的地方,也是她们心情好的时候常去散步的地方。这天夜里石洋怀着和现在同样的心情又去了那里,却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他们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坟坝中相遇实在是件太恐怖的事了。他们如同两个生前关系密切,而此时是死后头一次在坟墓外的世界撞见的鬼魂,由于还不熟悉彼此的真实处境,也不习惯以失去自身身体的存在而在外面突然相遇,因此他们才都相互惧怕,站在那儿索索发抖。可以想象,现在的石洋和张得光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在双方都没有思想准备的状况下,在石洋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走过的这个山上的坟坝中,他们仿佛一对鬼魂般的人和另一个鬼魂般的人突然不期而遇了。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石洋和张得光就是这样的。他们两人都恐惧万状,仿佛这样的不期而遇突然唤醒了他们的意识,和对过去的记忆,并使他们各自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心路历程。好像生命的终结只有在这种紧张得失去呼吸的时刻才被感觉到,并使他们的灵魂如镜子般的看到了自己的面目,简直害怕得直哆嗦。最后,石洋从身上抽出那把他随身携带的猎刀,慢慢地,慢慢地,也是迫不得已地朝他一步步逼了过去。只在一瞬间,张得光身上挂着褛褛彩旗般褴褛不堪的服饰末命地朝山上去了。 王笑梅在黄昏时分从大楼里下班出来,与外界合为一体,看见那些成双成对的一张张笑脸,她自己也沐浴在自己的笑脸中。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独自一人埋头苦干了一天的寒意才会从她的心头消散。这样的景象使她感到幸福。她现在透过她过去和石洋在一起所过的生活往回看,那些场景已被她早已列入最令她作呕的记忆之中了。她诧异自己怎么会与他有过那样亲密的场景,那样的过去呢?她诧异当初自己竟会被他所动,并与他携手过了那么多年,将自己尚好的青春华年白白虚度!她认为她过去所留下的最使她悔恨的是,——她曾经是那样激动的祈盼他的手在自己身上糊乱而又热烈的抓捏,并对此做出回报;她曾经是多么急切的渴望自己的嘴唇与眼睛所展开的笑容和他的嘴唇与笑融合为一体,竟从没感觉到和他的关系有多么不对劲的地方。在今天看来,她甚至发现,石洋当初对她简直就是侮辱和奸污了自己,这种侮辱与奸污比他过去所做下的任何事情都更为卑劣。 “是的,我憎恨他!”王笑梅更加痛心地重复说。“他玩弄了我!他对我的伤害比我对他的伤害更大!” 第九章 冬天里的日子3 好不容易,石洋同王笑梅分手后第一次在成都见了面;但是,对于现在的王笑梅来讲,既然自己已经走在了阳光当中,并对她们的过去认定为一桩罪孽,且早已恨之入骨,所以,她当然会对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分得很清楚。——可是,精神上的遗忘和智力上的记忆往往又总是同时存在的,她甚至知道在自己的背后总会存在着黑暗的阴影;但是她相信,随着每一次的夜晚降临过后,它一定会退走,而决不会漫延。现在她就带着这种女性特有的隐瞒实情的本能,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并在和石洋的交谈中很快岔开了话题。临到和石洋分手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而对于现在的石洋来讲,由于自己的住房早已在前一阵就让王笑梅给租了出去,这样,就使他在这个本来该属于自己的城市没了去处,无奈之下,他只好独自默默的搭上了城里的4路公交车。公交车沿着他早已熟悉,且又陌生了的这儿那儿穿过了一环,二环和三环,最后才到了设在城外的茶店子长途汽车站。起先他还在车上的时候心里在这样为自己设想,——如果没了回都江堰的班车,自己干脆就在就近找家旅店凑合一晚上得了,只要便宜就行。到了那儿后石洋才发现,虽然站里的班车早没了,外面却还停了好几辆客车。石洋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加班的还是打野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合法还是不合法的,到是见每辆车的车主们全都带上几个人在那儿扯着喉咙直吼:“都江堰!都江堰!十元高速!……” 石洋回到都江堰本打算上他二姐那里,却因为夜已经深了,又因为心头实在烦乱,便郁闷的沿了城边的路,怀着对王笑梅分手后的那种惆怅,并把它转换成一种抑闷的激情和力量,这种激情和力量仿佛使他获得了非同寻常的体力,促使他踩着快步往白沙那个武烂眼的土窑子一路去了,这一路上,王笑梅对他们过去的那种很不真实的辩解一直都在搅动作黑暗,同时还搅动作他起伏不定的、愁绪满腹的心,忽儿使他感觉到王笑梅并没有离开他,像过去那样,只需要他往回走上一小段,搀她一把就行了,他甚至感觉到他现在就和她过去刚开始时那样的走在一起,并仿佛他一手搂了她迷人的身躯,一手抚了她柔润光洁的秀发,还能在空气中嗅到她呼出的气息与温馨的,以一种令他自己都吃惊的,不知疲倦的活力克服了路途上的困难,渐渐地走进了白沙街上,这时候他发现,出现在他眼前的各种各样熟悉的事物尽管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旧模样,可是在他的眼里又仿佛一切都变了;然而事实是一切都没有变,街上的一大片破烂的房子也并没有因为他十多个小时的离去而突然趴下,就连他记忆中的那几条趴在地上的老狗都还在他离开时的老地方汪汪的叫。街上的一切非常熟悉的人类生活环境,看上去也仍然没有异样的变化,当他从乡政府的大门边经过的时候,一种与此相同的感觉更强有力地袭上他的心头;整个乡政府的外观即显得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对面旮旯头的派出所该说还在那里,却还是永远都瞧不真切,以至使他如在梦一般的两种想法之间摆动。 石洋就怀着这样的心情,一路到了武烂眼的土窑子。 石洋的同一种感觉,被同一个女人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出来,这个人就是王婆娘——小静。小静爱男人,特别爱长得帅气的男人。这个人的怪癖拿石洋的话来说就是精神失了常的,能让所有男人为她发疯的疯婆娘。石洋现在同她已经熟悉了,熟悉得石洋常常在心里为她惋惜和隐隐作痛。 起先,他一直搞不明白这些女人为啥会这样,特别是像小静这样不管是从外表还是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气息,都让石洋深感疑惑;有时候他以为她们是因为好吃懒惰,是自干坠落,是出自对许多许多男人的那种好奇;或由于为了满足自身的,更大胆的性的需求。——当然,她们当中确也有这样的女人;但是,经过石洋和她们更多的接触后,他发现她们当中的大多数却不是这样的。——就是说,当一个女人在处于长时间的不断受到被伤害、被蹂躏、被侮辱、被滥用,在不正当的、罪恶的激情的折磨之后,——抑或是由于被自己的男人轻慢,或无人问津而背负着倔强心灵的压力的时候,她们的心里必然会一边在为自己寻找答案的同时,一边采取或慢慢地步入使她们更不幸的深渊。应该说,她们起先都不是这样希望的,只渴望从别的男人那里得到一点起码的尊重;可是,当她们对这些都做出了努力,却又感觉到彻底无望过后,——也就是说,当一个女人对一切都了然于心后,想要做出任何违背常理的事情都变成了小事一桩,小菜一碟了。总之,对她们来说,一次吃亏,永世倒霉,这就是规则。 “啊呀!石哥!你——终于——回来球罗嗦!”小静正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大大咧咧地聊着什么,突然瞧见石洋从门外走进来就表现得异常激动。她说:“就你一个人回来啊?王笑梅呢?——我说嘛!哎!算球罗!算球罗!我早就劝过你!怎么样?……” “球哦!石哥来了就是不一样!静婆娘!你她妈的还坐在老子的大腿上!咋就敢当老子的面偷人哪!……” “哎呀!球哦!老公!等一下嘛!别个石哥刚失啦恋嘛!” “狗日的!哪个是你老公哟!你她妈的刚把老子强奸呐!——我给你说,老子今天是为了你才失哩身哩!老子回去要是发现流荡滴水哩!再拿给我婆娘发现喽哈!——我给你说!我们两口子!还有我那龟儿子哩杂种不一起来捶死你!才怪!……” “石哥!——哎呀!你到底管不管嘛?你就看倒他们欺负我哟?”小静带着颤悠悠、娇嗲嗲的声音,撒娇的将身子挪过来一屁股坐在石洋的腿上。 石洋身上汗糊糊,腿上颤微微地刚坐下来,经小静的屁股这么一坐,腿就有些发软,却也不便把她推开的用手搂了她的身体,气喘吁吁的一边往昏暗的灯光下瞧,一边找词的对旁边的王小龙说:“王烂龙!查清楚了没有哦?这几天街上究竟又开了几家土窑子!又添了好多个婆娘哦?——嘿嘿!我看啊!你这个白沙街上的‘011’!搞不好也该下课喽哟!——哦!妈的哟!小静!你干脆还是坐过去!他要帅些!他要吃醋哩!一会他要打我哩!……”石洋气喘吁吁的说到后面,忍不住笑了。 “他帅!他蟋蟀的蟀!他妈哩成天尽欺负我!尽整老子!”小静一边说,一边用劲的将石洋的头捂在自己胸前亲过一下,跟着回过头来对众人高喊着说:“不要闹哪!”小静喊过一声,看看没人理她,就抱怨的说过一声:“球哦!”跟着就用那种发了情的语气狂呼说:“不要闹哪!听我说嘛!——我要结婚!我今天晚上就要结婚,”随后就把声音放得极低的,用那种撒娇的语气对石洋说:“当然是和你罗噻!……” “对哩哈!——等下!——等你们上了床!我们都来给你们狗日哩当证婚人哈!……” “要得哈!石哥!你说呢?要得不?——哎呀!日妈哩!吞吞吐吐哩!啥子执照不执照哩嘛?先开了张再说嘛!哈哈哈!……” 石洋同她们喳闹一阵,忽然听小静这么一说,心里陡的又想起了王笑梅,心很快沉了下来。稍许,他对小静认真的说:“哦,小静,陪我到河边上去转一圈要得不?” “对嘛!只不过下边黑黢黢哩!要慢点!……” 小静称得上是这儿许多家土窑子当中最漂亮的了,又因为石洋打心眼里同情她和她们,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和这里的小姐都还认他这个当哥的,他也尊重她们,刚才那样的玩笑,石洋在山庄和这儿早听得多,也见得多了,只是很少和她们掺合,像今天这样,他虽然不是第一次,却也是很少的,而小静呢,她是仗着自己在别的小姐当中有外表上的优势,才有那个胆偶尔在石洋的跟前放肆;说是放肆,其实她是从心眼里喜欢石洋;石洋呢,对她多少也有点感觉;——因为,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不沾腥的男人;可是石洋现在不会这样做,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完全从王笑梅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还因为他本来就不适合这样的风月场合,要不然,他咋会和王笑梅一染就这么多年,且还连家庭也给染没了?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用这儿和现在石洋在山上的情况作比较也是同一个理,即当一个人在社会中处于任何突出的位置,而这个位置又无碍于其它个人的利益和便利时,在人们心里最终会形成一种对他的普遍的好感。小静和老武,也包括常到这里来的那些熟悉石洋的人在内,虽然石洋没有给她们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可是,凭石洋厚道的为人,也凭着他背后那些复杂的社会背景,知道点他的人,还是会给他些面子的。这时候的情况就是这样,除非别的什么东西在起作用,否则,对他而言;——比如辜缘和单良红他们;曾老五他们;也包括到这里来的一些生性暴戾的人也一样,——就像爱总要比恨来得容易些,因为这是人的天性中的一个长处;当然,也需要经过一个渐进的,悄无声息的缓慢过程;只要在这个转变过程中不被,或不出现对立的感情刺激所阻断;而小静现在对石洋的这种感情也和这点非常近似,只是石洋除了以上所谈到的那些,还清楚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对于小静这样的人说的话都算数,猪都可以上树,因为对这儿的人而言,只要你有钱,和谁都有缘。在这样的情形下,石洋当然不敢越雷池半步。 现在石洋叫她出来,虽然不能说对她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却又好像真没别的意思,竟是由于心里愁闷,想随便找个人出来陪他聊聊。小静愿意陪他出来,除了对他的品格有好感外,同样也包括我们上面所提到的这些。总之,包括老武在内,都还愿给他张溥面。 石洋同小静沿着河床中静躺着的,干渴的乱石一路走去。——大概是由于石洋的心绪影响了她的心绪,于是,他们只是不言不语的、一前一后的、悄无声息的朝前走,仿佛一对闹着别扭的恋人要竭力将自己苦闷的柔情掺和到冰冷的河水当中,并各自都在不住地向它们述说着自己的哀思和惆怅,而事实是它们哪会领会他们的思想呢?反过来它们还一个劲的向他们诉说着它们自己的,无人能够听得懂的自己的哀恸,抑或是对即将要在这个阴沉而又干渴的河床之中发生的事情发出预言般的悲叹。 她们就在寒冷的星光下这样走过一阵,却由于缺少,或根本就没有共同的目标,彼此间反倒觉得尴尬了。后来当两个人都发现这样太无意思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于是她们才终于相互瞧上一眼,又淡淡地对视着笑过一下,沿着刚才的路,闪闪跌跌地顺着江心流淌的水的边儿往回走。从这儿看过去,夜色中,五烂眼的土窑子里闪着一星微弱的光。 要不是石洋身背重负,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他的心一定会朝小静的身上弯过去。小静同样也心潮起伏,——她又何常不想呢?可是他们注定要在这样的,道不明的重负下蹒跚而行,受到阻挠;否则,她一定会取带王笑梅,并有可能让他们忘掉彼此的过去,一道攀登她们新的圣洁的爱的高峰。眼下,他们怀揣各自的重负,使他们始终与最低级的人处在同一高度;而他们却是具有灵性,其声音连苍天都会作答!但就是这个重负始终使他们与有罪的人产生如此密切的交往。因此,她的心和他的心才一起跳动,将痛苦容纳到各自的心田。“唉!”小静无声地跟在石洋的身后,心里却在痛苦的哀叹:“假如不是在这儿,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认识他,该有多好!” 可是,时间在流逝,武烂眼的土窑子到了。 第九章 冬天里的日子4 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寻欢作乐的原始本能,——这是一种神奇的力量。用眼下的白沙河来讲也是一样的,——无论人们想怎样去阻断它,生命之水都仍然会透过层层阻隔而滋润仿佛有了生命迹象的石头;那些成天都在高谈社会崇尚的人对此是束手无策的,也是任何权力都无法剥夺的;最多只能使这儿过去靠——靠山吃山而山不能伐,靠水吃水而水势不兴的人在此情形下改了行;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儿的土窑子便悄然地兴了起来。 如今白沙这块地方的“土窑子”对这里的人,早不是什么新鲜事,更不是什么秘密,——也不管这土窑子的来路如何,反正它现在就立在这儿了,立在这满目疮痍的白沙街上一处又一处让人很不起眼的角落,让刚到这儿的人一眼见了就会伸出那种想为它潸然泪下的模样来。 说起这儿的土窑子忍不住一定有人会这样问,这土窑子究竟是什么,它又是怎么个“土”法哩呢?——在这儿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拿老武的土窑子来说吧,它仅是有着几间大小各异、千疮百孔、斑斑驳驳,由四面土墙连在一起,房顶上盖了片片破烂的土屋。在有风雨的时节,那房子可能是因为不堪年代的重负,便会泪水横淌的在凄风苦雨中发出阵阵呜呜的哀鸣,那声音即像是从那边山坳处不远的洞穴里传来,又更像是在向人们述说它和它这儿的人们的悠伤,和这里随时都在发生的人间悲剧。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屋里那盏惨淡的灯光恍如魔鬼的冥焰,彻夜缠绕在白沙及白沙河这块荒芜的黑夜当中;它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倒下,在朦胧的烟雾中化作缕缕尘埃。在隔着这个土窑子一条小坎的对面,小山般地堆着女人们用过的、血淋淋的废弃物,以及其它人类垃圾,还有死猫烂狗之类让人不堪入目的东西;由于这些腐烂的东西的存在,才使那些狗啊猫的,还有耗子们成了这儿的主人,和它们的极乐天堂;它们不分白里黑里,总在那儿事无忌惮,桀骜不驯地欢腾、狂跳;当然,偶尔也会有几支鸟儿从河的对岸飞这儿来点上一脚,随后便惊叫着飞得老远。当夜色来临之后,那些狗们的嗷叫,猫们的惨鸣就会将这儿沉寂的夜晚撕得粉碎;四处只见一双双发着磷光的双眼在黑夜里飘来飘去,让这儿和白沙这个地方更增添几分阴沉恐怖的气氛。气候暖和的时候,那些腐烂了的尸体,肮脏的破烂就会发出腐朽的臭味;大个大个的苍蝇蚊虫们同样会不分白里夜里的——都在那些腐烂了的尸体上,在这儿充满了肮脏的土窑子里的空中嗡嗡盘旋;累了就在桌子上,墙上,或其它什么地方密密麻麻地歇上一脚;让这儿生着青菜脸、白菜脸、黄瓜脸的,靠出卖她们的灵魂和肉体营生的姐妹们撵也撵不去,——这就是我们这儿的土窑子。在这些土窑子里的这些女人们的性格里,既没有法律,又没有做女人的尊严。他们对社会的传统习惯,是与非的——全都不放在心上。有一天,石洋看到一个女人把床下面的尿盆里的尿液洒了一地,还溅了自己一身,却不去理会。当时石洋就想:“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有感情吗?她对她自己还有羞耻感吗?她还具有女人的本性吗?”结果是,她一无所知。有的,只有违背道德的自由自在。她就如同一个人生病那样,说到底,身体上的病可能只是精神上某种失常的外部症候。 石洋在这里所认识的女人当中,她算得上是身体与精神都完全放开了的一个,当然不是唯一的一个;当她在同任何一个男人交融成一体的时候,虽说她和这里别的女人一样,把自己的身体只当成了挣钱的工具;可是,她那种精神上的振奋是那么激烈,振奋得足以让这个老武的土窑子瑟瑟发抖,直至趴下。可能就是唯一的一个了。 根据到这儿来的人们的不同心境,时而使他或她们显得阴险、凶残,时而又使他或她们显得温馨和心花怒放,更多的则是彼此间兽欲的满足。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因此,就连感觉最为迟钝的人经过这儿的时候,心情都不会无动于衷,只是,当它在给人带来性欲上短暂的满足和欢愉的同时,更多的却是给人带来厌恶、龌龊的回忆,并将这种回忆伴着他走向坟墓;然而,我们在这里谈到和看到的,仅是老武这儿的一个边边角角。 这儿的女人对于汤大头这帮性情乖张暴戾,而又长年在野外干活的人的诱惑真是太大了,特别是汤大头这种能连续把几个跟过他几年的婆娘打跑的男人每到了这儿,就像回到他臭气熏天的老巢,把自己一天的牢骚和余下的臊劲全洒在这儿一个个在别的地方早卖不动了的婆娘们的身上,把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挣来的那一点点辛苦钱走了魔似的将大部分扔在了这破烂的、充满各种臊味的,洞穴般地窑子里,并心干情愿地让自己躺在她们的胯下由她们作弄。最后,让那倒了味口的、溢满了臊味儿的家伙将自己的液体耗尽。谁叫他们爱这个呢?只是每一年到了这个寒冬腊月的时候,土窑子里的生意就不行了,因为谁还愿意钻冰冰凉的被窝。这样,老武的土窑子在这个时节就面临了最为严峻的考验。也才使老武在这个时候打起了——打“花麻将”的鬼主意来。他开始频频的叫小姐们往那些平日里混熟了的嫖客那儿——以请他们喝“花酒”的名义,三三两两的,分批分次的往他这儿来,而他们大都喜欢由着小静她们那样“性福”的捉弄,然后就会由着她们搂搂抱抱地上了“麻桌子”,再然后呢,——输了就走人,赢了就上床,反正床上的被窝早让她们给暖好了。 石洋这一阵在山庄的生意没盼的,想找点别的事干又打不起精神,稍一静下来,眼前浮现的全是王笑梅、黄雅兰,还有女儿的身影。天气凉得透骨,到了火边也不行,——烤得了下面烤不了上面,烤得了前面烤不了后面,于是,只好成天上老武的土窑子里耗。这一阵他已在老武这儿呆了好长时间了。起先他没有看明白,就想:“咋个就尽是小静一个人赢呢?”这中间的道理直到他好久之后才搞清楚,当然只有他搞清楚了,别的人一定是搞不清楚的。——搞清楚了,又能咋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汤大头在老武的土窑子里挨得最惨,可是,对汤大头来说,女人尽管让他在这儿栽了大筋斗,心里倒也想得明白,——不在这儿,就一定在那儿,反正迟早的事。刚才,他就让老武和小静两个人联起手给他兜里的钱洗了个“白”;可他还只装蒙在鼓里,还一个劲埋怨自己手臭;又磨蹭过一阵,最后才只好苦了皱巴巴的老脸悻悻地从窑子里走了出去。石洋瞧着他那副惨样心里有点不忍,又不能说破。汤大头走后,老武和小静便心喜若狂地为今晚打了总结,接着就将钱二一添着了五。分钱的时候小静兴奋地对他俩说:“汤大头,——老子凭啥跟他睡嘛?这‘歌’瓜娃子!前几次给老子弄腾罗!武哥!就这样!总之他喝了酒就铆不住!只要他下次来,还叫他喝花酒。然后再陪他龟儿子哩搓几把花麻将哈,你说呢?总之,只要是老子在他大腿上抓几把,就把他瓜娃子搞定呐!” 好长一段日子了,也可能是因为在老武的眼里,他认为石洋和小静的关系一定有了点那个,于是便借了她的名义劝石洋就住他那里,还一个劲的拿她和王笑梅打比方。 石洋一听便知道他的目地,大不了就是指望自己能长时间呆他这儿。因为能有石洋这样的人在这儿给他照住,将来有一天他这儿出了什么事,即便是石洋自己不管,对他也算一桩好事。而石洋是因为眼下自己的山庄没生意,又实在不愿意上别的地方。这样,才使石洋在旁人的眼里看来,他们是一路人。 这天,石洋对老武这样说:“你别成天都在我面前小静小静的提个没完,也不要拿她和王笑梅比。——她咋能和王笑梅比呢?不过,”石洋说到后面也讲了自己的心里话。他说“说真的,有时候我见了小静,除了心里老想到王笑梅外,有时候还真的有点不安。我甚至见了她都有点害怕了呢……” 谈话的时候,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等石洋回过神来,天已经很晚了,这才急忙给几个在白沙“打野”的车老板打电话。巧的是这天晚上——其中两个跑了长途,别的大概已上了床。无奈之下,石洋只好第一次的决定留在武烂眼的土窑子里过夜了。 石洋要在武烂眼土窑子里过夜的事对于老武来讲,简直就像是今晚上他这里发生了一件大喜事。他不但把自己的床让了出来,还亲手为石洋把——好像是至他开张以来就没有整理过的床铺收拾过一遍,还换了套崭新的被套。末了,才生怕打搅了石洋好事似的带上那种不可告人的笑去了别的地方。 隔壁,小静和她的一个老嫖客正在床上折腾得没完没了。 石洋怎么也睡不着,无奈之下,自己只好去了大厅拿上啤酒,借着幽暗的灯光,在烧着炉火的桌子旁边无精打采的喝着。 外面,淅沥沥下着冬日的细雨,屋子里漏得嘀嗒滴嗒的响。临到晨曦微明,石洋只听里面的房间门吱的一声响,跟着,那个约莫五十来岁,生得有些白皙的老嫖客腋下夹了个三倒拐,低头从自己身边悄无声息的对直走了出去。 小静躺在床上倦怠的光着身子想入睡,突然发现外面的灯还亮着,随后她仔细的朝隔壁的房间听了听,没听出石洋那边有半点动静。于是她断定,一定是石洋还自个儿待在客厅。 好不容易盼着嫖客走了的石洋悻悻的刚准备起身,朦胧中,一个光溜溜的身影忽然到了自己身前,跟着就紧紧地将自己的头揉进了她细腻而高挺的乳间,听见她用那种近似呢喃的语气柔声对他说:“石哥啊,石哥!……” “嗯!……” 石洋起先还挣过几下,当他的手和脸再一次接触到她光滑的肌肤,嗅着她身上特有的那种芳香迷人的气息过后,就再抵挡不住了。随后石洋就搂了她蛇一样光生生、白嫩嫩的身子上了那张热烘烘的温床。一层一层地由她把自己穿着的那些厚重的衣服剥了。任由她血红血红的嘴唇、蛇一样伸出的舌尖、细腻的双手拨弄自己赤裸的身躯,也由着她的身体遂意地,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扭曲,摆动。有一次,当他看见她在伸腰的时候将一只手伸向她高盘的头发间整理的时候,他看到她的身体是那样细软妖嫩,像缎子一样光洁。他看见她虽然睡眼惺忪,脸上却红扑扑,亢奋的性欲正在从她身上向自己漫溢。在这一时刻,一个女人的灵魂比在任何时刻都更加活龙活现,栩栩如生,连最空灵的美也变得有血有肉。 石洋那颗本来就易于激动的心紧贴着她的心怦怦直跳,以表示回报,并紧紧的把小静搂在怀里,直到冬日的阳光透过曦微的晨雾,再穿过七零八碎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石洋的背上、照在小静的脸上、照在她太阳穴的青筋上、照到她裸露的胳臂和颈子上,同时也照射进她满头秀发的深处。她全身暖烘烘,像在阳光下晒过的美人鱼。最后在当她们醒来的起初,她不敢抬头正眼看他,他也不敢正眼看她,但只一会儿,她就抬起了眼皮瞅住他。那样子仿佛是西方的夏娃第二次醒来看亚当。他呢,也用双眼探测她那双变幻莫测,深不见底的瞳仁。并发现它不断地放射出缕缕诱人的蓝色、黑色、灰色和紫色的光线,这光线足以刺穿石洋早已破碎的心。 屋里,到外面过夜的女人已经陆续回来了,可是,从小静的脸上和其它部分看上去又好像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而她的双眼已放射出了缕缕光芒。又过了一会儿,她就完全醒过来了,神色显得既高兴,又有点羞涩和惊奇。突然,她大声嚷嚷地,也是放纵地大声吼了起来:“啊!——石哥,——他——强——奸——了——我!——” “哎呀!我怕!”石洋说:“都这个样子了,还有必要羞羞答答吗?”接着他又说:“都这个时候呐!现在我们就像两个男人在一起没区别。该真诚就真诚。” 石洋记得不知在那本书里有这样一句话:“魔鬼般的女人在地球上时有所见。她们产生于母亲的罪恶,为的是促进某个肮脏邪恶的目的的实现。” 天黑了,街上又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男人们,他们大都风尘仆仆地从工地上来,有的则来至望不尽的山沟或荒野中最邪恶的地方。他们身上甚至还散发着未干的汗味和邪恶的臊味。在这儿,他们可以如同逛商店那样遂意的盯住自己认为还值得花上几个钱就能和自己过上一个晚上的女人。他们在这里可以把一个女人任意践踏在自己的胯下。在这个如同公共市场的土窑子里,他们的污言秽语可以遂意的淹没一切。这儿没有玷污不玷污,清白不清白;而她们呢,只要今天能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常客就是幸运的了,什么美与丑在这里是荡然无存的。 这里是一张张面孔都显得粗鲁而又放纵的脸,这种表情是上这儿来的他们这种人特有的特点,看上去就像是外面山上四处游荡的鬼魂。他们那种淫邪而又极其下流的目光,难以容忍地凝视着像是到这儿来追欢寻乐的小姐们,而她们这个时候的心情和面部表情也是复杂的:“——假若他们今天能点上了我,我该咋办?去,还是不去呢?”可是,事实上哪还由得着她们呢,一切都由武烂眼,——这个土窑子里的老板说了算,除非他们现在只是顺道儿上这儿来“打望”的,来洗一下眼睛的,或者是她或她的“月经”来啦。——这样的事是常有的。除此之外,要么他们根本就没有“点”上她。而他们的眼睛里虽然放射出残忍淫荡、欲火难耐的光,摆出那副非要把这里的女人们一个个剥得精光的样;也尽管他们摆出各种粗野、放荡的模样,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大都又变了另一个样子。只是到了这儿他们才像发了疯般的变得污秽下流,奸熬熬、淫腾腾。 现在石洋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把这些见多了。也知道她们表面上对这些嫖客们怯生生,心里却总在心旌摇动。不然,她们到这里来干啥,莫不是上这儿装“处”来的。 很多时候,在石洋和她们平日里的平等相处中知道了她们许多让人伤感和不幸的往事。当然,其中有很多大概是虚构的。就总体而言,他还是抱着同情她们的态度。特别是当他看到他们对待她们那般粗暴无礼的时候,石洋就会常在心里这样想:“女人啊!看到你们受了这么多罪,我还能说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吗?”他甚至一直在为那天晚上和小静在那个夜晚所干出的事而深感后愧。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这种悲观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他只不过是基于一种仿佛对王笑梅犯了罪的感觉,同时还认为损了自己在这里的名声。认为自己触犯了那些毫无自然的感情基础,蛮横无理的社会法律才产生出来的。有那么一段日子,竟搞得他在老武那里——去也不对,不去也不对。事后他还想起,应该给小静点钱;但是,他心里非常明白,假如他真要给她钱,她一定会伤心的当他面把钱撕得粉碎。 在这里,寒冷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天也一天天的变得暖和起来。 石洋在老武的土窑子里,在白沙这个地方挨了这么长的时间,如今大概没有不认识他的了,而石洋对这里的一切却还是一样的陌生。他仿佛在这儿做了一场噩梦,又仿佛一只入了冬眠的困兽那样随着气候的一天天暖和,才开始渐渐地、慢慢地醒过来。刚开始,他还隔三茬五的去一趟,觉得不这样做就太不够意思,更对不起小静了;日子稍微一长,白沙那里的一切又变得同从前一样的陌生了;随后他就开始铆足了精神,在春日的阳光淋浴下决心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全抛开;不过,他心里也非常明白,有些事情他是一辈子也抛不开,忘不了的。然而,只能是这样。 石洋决心要将自己的山庄,以及这里的一切都从头再来。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把娟子叫了来,并开始没日没夜的为今年即将到来的那个他盼了很久的日子快快地到来做准备了,——该清扫的就清扫,该洗的就洗。总之,他要将他的山庄,在季节的再一次到来之前——让来到他这儿的游客有一个崭新的认识。他想:“今年一定不该还像去年那么倒霉吧?俗话里有这样一句话,‘皇帝老儿轮流坐,今年到我家。人在背拾的时候就像在打瞌睡,却也该有个打醒的时候。’” 第十章 阳光灿烂1 石洋回到山庄这一阵差不多每天都能看见早没了人样的张得光。他现在已经完全疯了,也不再骂石洋了。他只是每次从石洋这里路过的时候都面无表情的乐着直往里面瞧。从他的面部神情上看,仿佛他是在怀疑过去的李思秋让石洋给藏在了里面。他还像过去李思秋第一次出走时问别人那样的在门外问过石洋几次。他说:“你看见李思秋了吗?你要是看倒了就叫她回来,哪怕她在外面偷了别人的男人,借了别人的水钱我都认呐!” 石洋看见他那张毫无表情的,和失了常的体能与行为,还有他早已失去了的,过去的那种功于欺诈的活力与生命力。他过去专用于算计别人的智力已离他而去了。唯一剩下的只是一副还没有埋葬的躯壳后,就从心底里对他伸出几许怜悯。 ——谁知道他会是这个样子的呢?这事要怪,就怪石洋吧!是谁叫他搬走的呢?张得光可是从没有叫他搬走过的呀!——是因为石洋从他那里的搬走,才使他很快就明显的变得憔悴、萎缩的。是因为石洋的搬走才使得他亲爱的李思秋再一次出走的,并从此没了踪影;因为这个,他才几乎从人们的视域里消失的。后来,当石洋和这儿的人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像一束野草被连根拔起后放在太阳下暴晒萎蔫的了。在此之前,他是将自己生命的活力与动力全押在寻求与处心积虑地实施他对别人的欺骗之中的,并由此获得欢乐。——当初,在当他所实施的欺骗又一次的,在石洋的身上取得最后的胜利之后,由于石洋的一怒搬走,并由此引发李思秋的再一次出走,这样,才使他仿佛一下子——甚至再也找不到被欺骗的对象了;对象消失了,那种邪恶的东西就再也不能继续维持和推动他的生命了。也就是说,当地球上再以没有要他去做的魔鬼般的活计后;他——这个悲微的小人唯一还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只有永无休止地踏上寻找李思秋的死路上去;或者是到阎王爷那里去找寻死亡的归宿,并在那里获得他象征死亡的纸钱。 石洋见到他现在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特别是当他听见张得光说后面那句,——哪怕她在外面偷了别人的男人,借了别人的水钱我都认呐的时候。他甚至在心里这样想:“早知道他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初我就不一定搬走了。” 老武那里的女人们自从石洋不再上那儿去了以后她们就十分地想念他。她们想念石洋是一个奇迹。在她们眼里,仿佛这土窑子里没了石洋她们就再也找不到再在这里呆下去的理由,并仿佛她们全是因为石洋,而不是为了她们自己,更不是为了老武才在那儿呆的。又过了些日子,石洋搭了从虹口下都江堰城里去的班车经过土窑子的时候,发现那些女人——连同老武都没了踪影,只有过去那几间早该倒下去了的破房子还不知羞耻的立在那里。那天,车朝都江堰那个方向走了好一阵石洋都还在想:“过去我被那些丑陋的女人们包围,而她们也自愿将自己白皙的胸脯像供品那样公开展示在我的眼前,以表示她们对我的好感。——她们甚至愿意将来把她们死后的遗骨埋在我的坟墓边的臊货们、践踏了白沙这块土地的妖女们会到哪儿去了呢?竟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就全都在白沙这块地方不见了,蒸发了。唉!但愿她们能走上一条,哪怕只有一点点光明的阳光之路吧!” 遥远而又宽阔的天空中忽闪出一道耀眼的亮光。那是流星燃烧划过天空留下的痕迹,飞快地消失在了广漠的天际。石洋瞧着那道强有力的光芒将他的整座山庄瞬间照得通明。那些他熟悉的景物全都呈现在了他的眼前。那是一种如同黑夜见白昼的光亮,将山庄四周的建筑和古朴的山林,还有四周生长着早早破土而出的草,被这一层薄薄的白光笼罩,一切皆清晰可见。 季节在不断地变换,轮回反复。花草、树木、白鹤、燕雀,以及诸如此类的短命的生物群又一次出现了。仅仅几个月之前,它们还只不过是微小的、使人不禁怜悯的小家伙,现在,却都各自在自然界中不可抗拒的占领了一席之地。朝阳透过坝子里稀疏的梧桐树的叶儿折射出一束一束光芒,花台和几处地里的幼芽儿这时候早已探出埋藏在地底的脑袋并伸了老高,且还在发疯般的生长,蔓延。唯有河里面还是从前的老样。沙老板们那可恶的挖掘机还像过去一样在伤痕累累的白沙河的河心里进行着无情野蛮的摧残,迸发出狼一样的嚎叫。鹅卵石们仍然在哗啦啦的惨叫声中挣扎。连河的老底子也掀翻了。从远处看,见不到一处溪流涌动,只能从那些严重超载的二手车的车轮碾压过后,才能见到石头们的泪在阳光的照耀下血一般流淌。而那些花瓣们却仿佛非要和它们过不去似的在河风中飞扬,有意地展放着诱人的芳香。 呼呼的春风中,数不清的各色鸟儿从遥远的地方又飞来了,它们还同过去一样在山庄的坝子里,或屋顶上、或树枝间肆无忌惮地跳跃嬉戏,并给和使——盛满了鲜花的、装点得万紫千红的山庄带来新的,生的气象。忽地,一阵狂风过后,灰蒙蒙的天空中又拥动起了数不胜数的白雪。空气在急速流动,搅拌着飞舞的雪沫,并弄得天旋地转,而石洋的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兴奋。这场雪虽然使他联想起天地变幻莫测,万物一片混沌的情景;可是,他相信,这一定是个好兆头。——瑞雪兆丰年。 经过那一场最后的大雪之后,霜冻侵袭的冬天更见不到踪影了,夜色像魔鬼一样可以让整个山林都冷得瑟瑟发抖的日子也仿佛永远都不会再来了。春天的时钟随着地球的滚动一点一滴地朝向那个石洋已盼望了好久好久的时节慢慢地就要靠近了,它就像妩媚动人的夜色一样在盼望许久的躁动中终于看到了黎明的希望,当最后的春风向它轻轻拂来,树枝继续抽出动人的新绿。——空气中混杂着向往已久的春夏就要交替的气息从石洋的脸上浮过,石洋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云淡风轻,让人心旷神怡。 现在的石洋在阳春的三月里生活得舒适、平静,甚至愉快。日子就在绿荫渐浓中过去。这时节,大自然的一切注意力仿佛都集中于往枝干上猛长茂盛的枝叶。石洋的山庄里的那些梧桐树前一阵还干巴巴的,现在已挂起了大片大片的新绿。那些本来已绽开了的花草,仍然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山上也早以披起了葱翠的绿装,到处生机一遍。 山外面来了许多“踏青”的人。 平日里那些活人不怎么愿去的,看上去像暗堡一样的——死人们躺着的地方这时候除了生满毒素的野草野花外,又增添起了许多纸花纸钱,并燃起了缕缕香烟。 又过了一阵,石洋山庄外面的公路上的车儿渐渐地多了起来。石洋瞧着就知道这些大都是从城里上虹口去旅游的,虽然他心里痒痒的有些按捺不住;越痒痒就越激动,也盼着那些游客能上他这里来。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生意却还是看不到起色;倒是因为石洋又回了山庄,就又招来了过去那些吃漂勺的人。他们仿佛从慢长的冬眠岁月里刚醒过来就急不可捺的朝这而赶了来。石洋见了心里就暗暗的直叫苦,并止不住又一次想起他们仿佛是他招来的,阴魂不散的鬼魅。——无赖呀!真无赖!却又只好苦苦的撑住。不撑又能啥样呢?——多的都吃进去了,还在乎这几个。别到头来神也得罪了,还把球也得罪了。 再一晃,五月的“黄金周”又过去了。石洋虽然也跟上挣了几个,很快又没了生意。 石洋有些搞不明白。按说,这样的好天气,这外面过上过下的车儿,怎么着生意也不该是这个样。过后,他亲自上了趟虹口这才搞明白,就在他过那个如同冬眠般的日子里,虹口里面的山庄就像雨后般的春笋那样一家家地从地上拔了起来。那天石洋回去后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人从此一天比一天焦躁。他越这样越怀念过去的日子。却也无奈。于是他只好又一次这样想:“——唉!都是漂勺惹的祸!” “哦,白沙河。——死气沉沉的白沙河哟!”石洋站在他住的屋后面,张得光用手抓过他曾喂狗用的瓷盆的那个地方眺望了一阵河里。倾听了一会儿毫无生机的,流水的絮语过后叹道:“你为何总是这么伤心!——打起你的精神来吧!别老同我一样叹息和嘟哝!” 有时候石洋觉得他就像这条河,因为他的生命仿佛也同样是从这样一条没有生命的神秘源泉中涌流出来的。而且一直是被同样浓重的阴郁所笼罩。使得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让他体会到自己的生命似乎已走到了尽头。 “我为什么要死死地守住这个地方啊!难道我非要在这里把自己的生命耗尽?难道世界真的就这么狭小?”石洋在心里问自己,他那深沉的目光紧盯地上,本能地对一个业已支离破碎、匍匐在地,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将这儿的生意直立起来的这样想:“难道上苍从此就只把我限于这个地方不可?”他在心里喃喃地问着自己:“这地方过去不就是个破败的学校。绊倒了从头再来。面对现实。放弃了这里就意味着重新获得了新生!把思想的废虚留在这个不兴的地方。和从前一样,再别去管它。从这儿走出去,不留下任何足迹!——我何苦一定要在这里苦苦地争扎呢?我为何要在啮噬我生命的痛苦之中久久地迟疑不决和燃烧自己?如果我在这儿继续下去,必将会使我的意志消失;甚至会使我失去悔恨的力量!” “这不可能!” 石洋的另一个思想在告诉他,——你不能走。你现在也没有地方可走。你是个卑微的小人。是一个抛妻弃子,同时又是一个被女人,被朋友抛弃而抛弃的无耻小人。你有什么颜面再回到生你养你的地方?那地方早已不属于你了!——你是一个被女人,被朋友和家庭唾弃的人!——哦——是的,我不能回去,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我也没有脸面回去。假若我真的要回去,我还不如就地趟下,让树上落下的残叶,还有尘埃将我埋藏!…… 石洋又一次记起他最后一次和王笑梅在成都分手时的情景。心里翻腾着痛苦的潮水。心里想哭,又哭不出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从结识王笑梅以来,他对她倾注的一切感情到头来竟会是一场毫无结果的空欢喜。——那时候,要不是因为她,他自己好端端的生意,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好的家庭何至会弄散呢?还有我的女儿。——哦,我的女儿啊!自从我来了这儿以后,除了开张之前那一回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了!——上次她说她要来看我的,可那是怎么哪!她怎么就没有来呢?…… 石洋还记得,过去自己在热恋王笑梅的时候,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一有机会,他都会不顾一切的把她搂住,紧紧的将她贴在胸口热切的吻她。那是出于溢满了对她的爱的那种几近疯狂的原始本性,同时也是为了给自己确证王笑梅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彻底的虚幻。王笑梅那时候和他在一起尽管充满欢乐,声音像音乐般好听。这时候却使他比以前更加疑惑。 石洋还记得,在自己与他唯一的王笑梅在山庄上厮守的那段日子里,王笑梅的那种令他困惑、使他迷惘的时候,经常使他心烦意乱。有时候还会为此热泪横流。“——这个宝贝是我付出了失去老婆、失去女儿、失去朋友,乃至一切的昂贵代价才得到的。——她是我的整个世界!” 如今石洋在很多想她的时候,甚至想起黄雅兰的时候,有时尽管会带有强烈的敌意;但一般来说,这种敌意的表情出现都伴有阵发性与情绪上的极度亢奋。每当这时候,石洋总会情不自禁地对自己发问:“当初的王笑梅究竟是不是自己心里所爱的那个女人?她那时候看上去像一个活泼的女孩子。有时候却更像一个小妖精。有很多时候我都生怕她竟是同我玩上一阵之后,就会带着嘲弄的微笑飞走。”而事实是这样的,——过去,他无数次地发现她那充满了野性的、明亮的黑色眸子里出现过这种表情,并让他不可捉摸。那感觉就好像她正飘在空中,像一束不知来自何处,更不知她将要飞向何方的尤物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现在石洋尽管在心里这样思,却也不恨她。如果说他从此为失去王笑梅而感到悲哀,倒不如说他从心里感到有些认同。所以,自从上次他和她在成都见过最后一面过后,石洋就再也没有去打扰过她的生活了。“——哎!她必定还是一个没有出过嫁的少女啊!再说,难道她为我付出的还少了吗?一个金子般的八年啊!到头来不也一无所获的离开了我!而且,她还将她父母进城打工的那一笔可观的辛苦钱也奉给我了吗?我还能有什么理由去恨她呢?我在她面前同样应该是一个有罪的人才对。——唉!但愿她能够不负她父母的重望,遇上一个有阳光般归宿的男人就好了。” 第十章 阳光灿烂2 已经下过好长时间的雨了,在一片灰蒙蒙的晨色中石洋起了床。今天的黎明也显得鬼鬼祟祟的,它仿佛无颜面再见石洋面那样阴霾起自己的面孔。娟子早为他摆好了早餐,而石洋瞧着却总没有味口,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神色一个劲儿地抱怨这简直叫人难以忍受的鬼天气。中午过后,石洋按捺不住心头的烦闷一路往都江堰去了。车刚过“二王庙”太阳突然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现在已是临近夏末的时节,一会的功夫,烈焰焰的太阳就烤得他身上火辣辣,他心头为之一振,随即在灵岩寺的岔口边下了车。这里虽然还处在山里,离都江堰的城里却仅有几步之遥。石洋沿着上次同王笑梅在成都分手后走过的这条弯弯曲曲地山林小道来到一处孤山上,从这儿他又看到了潮湿滋润、碧绿辽阔的成都平原。此情此景又一次在他的心里勾起他对那里无尽的怀念,以及相思和愁肠。他又一次想到了他的女儿。他想:“天啊,我都快两年没有见到我的女儿哪!去年她说好了要来看我的,最后却没在来!——她现在长成啥样子了啦?我还能再见到她吗?”——接下来他又想到了黄雅兰和王笑梅,还有他过去好多好多的朋友;他想:“我过去的那些朋友们,他们现在都还过得好吗?王笑梅是否已经找到了如她父母所愿的归宿喃?唉!只可惜我将来大概是和他们再也无缘相见了?” 石洋刚一离开山岗,轻盈的空气就向他迎面扑了来。山林中全都喷放出倦怠的芬芳,它们四处弥漫,无处不在,仿佛把鸟兽、牲畜、蜜蜂和蝴蝶都熏得昏昏欲睡。石洋现在对于眼前的这番景色,已经熟悉了。那些点缀在他眼前的景物虽然离他不远,他却无暇顾及,只一路往山下走。一路走,一路朝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成都眺望。 这天,他独自在都江堰的城里喝了好长时间的闷酒,夜已经很深了才回到自己的山庄,刚要进去的时候,他又在大门边稍稍转过身来;——兴许,他想到了自己孑然一身,一切都发生了巨变,随后才慢慢地朝里面走了进去。这时候,他所面临的凄凉和孤独甚至以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了。 石洋回山庄乘了酒性倒头便睡,醒来却发现山庄的坝子里如同白昼般明亮,随后他来到坝子中央朝天上眺望,无尽的苍穹只见繁星点点。一轮满月在稍偏西点儿的当空恍若明镜,更有一颗卫星眨着耀眼的光芒在繁星间均匀穿行。满山的银杏、厚薄,还有杉树,都在夜幕里清晰可见。湛蓝的山色,浩瀚的天体珠联璧合。乍眼望去,恰似画师们的一幅精妙绝伦的泼墨画。坝子里稀疏的梧桐树影下,欢快的耗儿们正在那里嬉戏。很久没有闻到了的蝈蝈声也久违地在潮湿的地方咕咕鸣叫。石洋瞧着这神话般的夜色,止不住脸上陡地就展开了久违的笑容。啊!终于迎来了盼望已久的好天气。 气温在一天天的上升,地球已变成了刚从火炉里滚出来的巨大泥丸。和前些日子比叫,气温骤然上升了十多度。城里的人,山里的人都在一个劲的直叫热。又过了些天,山庄上面的那处白果杠电站的闸门终于启开了,——只启开了一点;——有这么一点就足够了,多了又怎么行呢;假如真要多启了,这还不又把生意给冲跑呐! 现在这儿的水刚好和虹口上面的水一模一样,不深,也不浅;连河床上的挖掘机也早没了踪影。石洋来到吊脚楼的边上放眼朝后面的河床望过去,心里无不振奋。他只见河床上波光跳跃,再也见不到往日里那种凄凉的景象,并感觉这时候的河床仿佛一条沉睡已久的巨龙,只在顷刻间就恢复了它过去流金般的欢腾。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发现仿佛整个山区都只在刹那间也跟着苏醒了过来。人们该干活的干活,——连那些猫儿狗儿们的也按捺不住地干起了它们传宗接代的活。 从这个周末的第一天下午开始,从外面进山来避暑的人们就开始潮水般的往这儿涌来,一会的功夫,石洋的山庄外面便排起了长龙;可是,这些好看的车儿还是没有一个往他这儿弯进来;——尽管如此,石洋的心里头还是高兴的。他心想:“不要紧——等里面住不下了,那时候就一定会有人来的!” 天刚要擦黑的时候,山那边突然飘过来一片黑色的乌云,随后就下起了小雨。起先雨只有芝麻那么大,然后就变成大颗大颗的了,外面的车跟着也渐渐地变得稀疏起来。石洋瞧见这样的鬼天气,只好为自己宽心的在心里这样想:“管它的,今天才周末的第一天。” 因为没有生意,娟子吃过晚饭就去了隔壁自己的家。石洋闲得无事,又自个儿喝过一阵闷酒才独自去了自己的房间。 今天,他虽然没能接到客人,却也忙了一天,加上他刚才那一顿酒和又因为淋过一场雨,上床后便一觉睡了过去。 雨——伴随着巨烈的狂风在夜色的掩护下愈下愈大。现在已不止是什么狂风骤雨了;它仿佛是突然间打开了天河的闸门飞泄直下。上游白果杠电站的闸门已启到了顶高,山洪也随即暴发,后面的白沙河已是一条暴跳的黄龙,——它再也承受不起如此汹涌,奔袭般的洪兽巨浪。江面上到处都漂浮着死狗烂猫,一只还没有被暂时淹死的猪在被冲散了的屋架旁发出最后绝望般的嚎叫。随着洪流冲下来的、巨大的树桩在山体和岩石上猛烈冲撞。整个宇宙同样是一遍混沌,惨烈的狂风带着慑人的呼啸早已把天空撕得粉碎。山上面一些松散的岩石在山洪的冲击下开始往江里滚落。江心里巨大的岩石在排山般的涌流中呵呵滚动。呻吟的白沙河合着这儿的一切都仿佛在遭天杀的末日当中惨叫。 昏睡中的石洋对这些都全然不知,只感到一阵阵燥热。一阵难耐过后,房子开始漏雨了。雨水嘀答嘀答的滴在他的脸上、滴在他的嘴唇上,给他带来舒心般的凉意。睡梦中黄雅兰带着过去和他初恋时的微笑,迈着轻盈的步伐朝他走来,随后和他热烈地相拥在一起;恰这时候,儿时的女儿石瑜带着一脸凄怜的神情朝她们跑了来,并不停地朝他喊着:“爸爸!爸爸!”——看她的神情,她一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受了委屈。哗哗的雨声中,王笑梅和他来到她们过去常去的大酒店,又手牵手一道走进了浴室,王笑梅轻松的脱掉衣服。石洋在一旁瞧着她擦试自己细嫩的身体,他一边看她擦试,一边仔细地看着她丰满硕实的乳房、发达完美的臂部、柔软嫩滑的腹部,——天呐!这个圣物般的她真的就是我的吗?石洋忍不住的来到她赤裸的身体前捏捏她的这,又摸摸她的那,好像还闻到了留在她身上——自己的味道。水——从她的头顶上流过,经过她的脸庞流到了她圣洁高挺的胸前,流过腹脐,在黑三角中央打了一个旋就进了浓郁的森林不见了。 对面的山体已经开始滑坡了,山庄后面的岩石在松动,啃噬的恶浪还和着狂风骤雨在发挥它巨大的威力,仿佛非得把地球掀翻重新来过。最后,随着一声惊天的轰鸣,石洋的房间连根倒了下去,并很快在骇浪中没了踪影。 石洋在地狱般黑暗的激流深处只感到冷!他紧紧地蜷缩在被窝里只感到冷!一阵巨浪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个金光闪闪的气泡从水的中央慢慢的浮了上来,在恶浪中打了一个旋噗地不见了。一缕无色的灵烟随着水泡的破灭,冉冉地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宇宙。 ——石洋,你会涅槃在翌日的黎明。也许,你所为之奋斗、竭力追求的理想和天堂,只需要再翻过一道生命的山梁。(全书完) 苏成明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