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辣人生》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一 记忆里,那路柏油的,很粗糙,满身疤痕,充满了苍凉! 有太阳的日子里,那些在雨天注满泥浆的坑坑洼洼,就成了装满黄泥的碟碗碟碗。风一起,尘沙旋转,常常飞进路人的眼睛里.....那路很宽,但并不笔直,弯弯曲曲地延伸在苍老的民房前。 路的两旁散落着饭馆、理发店、杂货铺...... 各种店铺前,是一片黄土拌着黄沙的开阔地,上面扭曲着同样苍老的榆柳,还有我已经叫出名字但是很柔美的树,只记得那树很软,叶片很宽大,盛夏时节常常结满粉红的绒花...... 玫瑰似的晨光,血样的残阳,把树们那浓浓的叶片,斑驳地影印在街道上,随即又被行人的脚步碾碎,融合欢声笑语里...... 傍晚的炊烟,悠闲地爬上绯红的天空,在乘凉闲聊的人们头上形成条条扭动着的小灰龙,孩子们站在自家的小院里,仰着脸神往,直到那袅袅的青烟印在灰蓝的夜幕里,才很不情愿地坐在葡萄架下,端起妈妈早就给他们盛满了高粱米粥......安详,温润,平和,也充满着宁静! 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一个静卧在中国北部的偏远但并不闭塞的小镇。 小镇人口不多,面积不大,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稀奇古怪的事儿不少。 镇北有一棵大榆树,据说已经有几百年的树龄,盘曲的树干写满了沧桑,也奠定了她的形象。每到农历四月十八,众多的病男弱女,就到这棵树下“讨药”。他们在树枝间系上宽窄不同的红布条,然后在树下摆上供品,供品的前面放一个白瓷小碗,接着讨药的人就开始跪下祈祷。 据说只要默念一个时辰,起来后就会发现小瓷碗里已经有了若干的“药”,其实我想也许是刮进碗里的细沙土罢了。 然而,相传“药”很灵验,能治许多疑难病,甚至能治妇女的不孕症,因此倍受人们的迷信。每年的四月十八,那棵“大神树”都会开满绢花,在空旷的,还没有多少新绿的野地里,孤零零地享受着人们的礼拜,也让自己显得尤为神秘。 小镇里有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姑娘也很有故事。 那俩老姑娘,一个姓王,一个姓郭,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说她们是夫妻,又千真万确都是女人!说她们不是夫妻,她们的生活习惯又让人很费解:王姑娘穿着打扮全是男人化,特别是她那个男式的大分头,配着一张老女人的皱纹脸,让人觉得不仅仅是滑稽,常常让一些孩子当怪物一样地跟在她的后面!郭姑娘是女人妆,可又特别的鲜艳,在那样的时代,她居然涂口红,还编着两条很粗壮的大辫子,衣着也同她的年龄很不相符。然而,两个人的生活似乎分外地和谐,她们常常在晚饭后携手搭肩地在街道上散步,郭姑娘手里还经常拿着零食,边走边吃......这道风景,虽然很不和谐,甚至常使外地来小镇的人偷偷地询问:她们是不是精神病?可是小镇的人却早已见怪不怪了,即使在破四旧的时候,也没有人想到要去破她们——可能那时的人们还不知什么叫同性恋吧! 小镇的西郊,横列着几处低矮的民房,在两间很陈旧的小土房里,住着一户刘姓的夫妻。两个老人已近不惑,只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已经读完了高小,在小镇的医院里当护士! 小屋虽然很简朴,但是摆设很不凡:地上并排立着两只紫红的,镶着黄铜的大木箱子,箱子的两边分别靠着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胆瓶,里面插着厚厚的大鸡毛掸子,一块也是镶着黄铜边的大镜子,在阳光射进小屋的时候,闪着耀眼的白光,把小屋照的通明......看得出,他们虽然不是很富有,但是家境还算殷实! 一九六三年农历四月十八,也就是人们都去那棵大神树讨药的日子,老夫妻的独生女,刘家仅仅十八岁的女儿,突然挣扎在临产的剧痛里。 对于这个突发事件,老夫妻几乎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一个月前,母亲还到处找人为女儿看病,她一直以为女儿得了民间所说的“大肚子病”。 作母亲的竟然看不出女儿怀孕,这也许是个“谜”! 可是真真切切,刘老夫人就是不知道,此刻的她,倚着门框,勉强地支撑着已经软了双腿,呆呆地看着在炕上折腾得翻滚的女儿,她不明白:一个没结婚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 这是个残酷的事实,象青天霹雳炸裂在老夫妻的头上,他们懵了,傻了,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好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儿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叫,终于把他们从梦中惊醒! “快去叫老娘婆(专管接生的女人)!”父亲一声吩咐,母亲就跌跌撞撞的奔出小院...... 象是在梦魇中,母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了“老娘婆”的家门,尽管屋里有许多人,可是她已经感受不到那万分的难堪,急忙带着哭腔求救:“刘大姐,你快去看看我家书兰?她眼看就没命了!” “你家书兰?”老娘婆煞是差异,屋里的人也颇惊怪,“你姑娘怎么了?” “她要生孩子了,已经要折腾死了!”母亲麻木地迎着人们那探寻的目光。 “什么?你姑娘要生孩子?”老娘婆再也掩饰不住发自心里的惊诧,“也没听说她结婚啊!” “是啊,丢死人了......”母亲终于醒悟,捂着脸大哭起来...... “啥时开始疼的呀?”老娘婆用眼光制止屋里人的窃窃私语,不紧不慢地问。 “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母亲的眼睛已经红肿,不敢看屋里的任何人,依旧带着哭腔回答。 “那还早着呢,头一胎就得折腾一会子”。老娘婆下地洗了洗手,回过头来说:“大妹子,不是我不去,你也看见了,人家比你先来的呀!” “大姐,你就行行好,去看看吧,”母亲又哭出了声,“再不去她就没命了”。 “不会的,你别紧张!你看人家比你先来的,也要生了,你问问他们同意不?”老娘婆故意脸对着先来的人搪塞,“要不我先去老刘家?” 屋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不行啊,我们家的也快生了。”那些人很聪明,帮着老娘婆给母亲出主意,“这种事谁家都急,你还是去求求别人吧,可别耽误了,人命关天可不是小事!” 母亲绝望了,哭着往回转,一边走一边仰天大哭:“天那,我这是做了哪辈子的孽!” 母亲走了,老娘婆立刻撇起了嘴:“我可不敢给大姑娘接孩子,多晦气呀?” “是呀,真有意思,大姑娘生孩子!” “不是有女婿了么?” “可是没结婚哪!” “那这不是私生子吗?” 人们的议论越发的不堪,嘲笑声不断地从老娘婆的屋里传出...... “怎么没来?”父亲两眼冒火地迎上去。 “这么丢人的事谁来呀!”母亲继续大哭,“我的天,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屋里撕心裂肺的叫喊更加的强烈,父亲瞪着血红的眼睛向母亲怒吼:“别号丧了!日他奶奶的,你快去找邱霞!” “她能行么?”母亲止住了哭,“她还是个孩子啊。” “那也比你强,”父亲开始骂娘...... 母亲只好爬起来,再一次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小院......邱霞是个学医不久的女孩,和临产的姑娘是同事,母亲终于把她请了来!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给另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接了产,同时又有一个女孩来到了人间。 她瘦骨嶙峋,浑身青紫,除了一双会动的眼睛还象个活物,几乎比小猴还可怕,胆小的人无法忍视! 她一声不响,一动不动,静静地被放在炕角,没人情愿靠近她! ——全家人终于从惊恐中解脱出来,三个人都希望这个不被世人承认的小生命自消自灭。 整整十个小时,一滴水也没人喂,可是,她就是不停止呼吸,而且还开始了大哭,好象在用哭声和这个世界挑战! 这个“勇敢”的女孩就是我,一个出生就伴着痛苦和惊悚,而且不被世人承认的人。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 我的外公刘生轩,山东人。据说他的老家离孔庙只有九十公里,十三岁那年,他家乡闹饥荒,他的母亲和小弟弟都饿死了,不久父亲也病故了,只剩下他们兄弟四人,他是老三。 一九三八年,有一支部队路过他的家乡,为了有饭吃,刚满十七岁的他和比他小两岁的小弟,跟着部队走了。尽管当时他们还不懂得什么是革命,但他们确实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因为那是八路军的队伍。 起初他还和小弟弟在一起,但不久在一次战斗中就被打散了。从此兄弟再无音讯,相互以为对方牺牲了。 解放后,是家乡的大哥把他们联系上了,才又在小镇团聚。 那时候,小弟还没有退役,已经是师级干部;而哥哥虽然退役前是个营长,还参加过“辽沈战役”,在解放三岔口的战斗中,曾经创造了“一宿升三级”的神话,而且身上有八处枪伤,左眼球被炸废,最后以二等甲级伤残军人的身份在小镇退役,可他的官却没有弟弟做得大。也许是他过于坦诚和豪爽了,总之他的政治生命远不及弟弟! 刚刚解放的小镇,经常闹土匪,我外公当时任小镇所属区的区长。有一次,一百多个土匪包围了镇公所,十几个干部吓得团缩在一起,没人敢出去迎敌。只有我的外公,腰里别了手榴弹,手里端着冲锋枪一个人冲了出去.....不仅打死了十几个土匪,把其余的土匪追出了二十多里以外,而且那群匪徒的首领在镇公所门前就被我外公一枪击中了脑壳。从此外公的故事被传的越来越神奇,当地人把这位经常骑着大黑马的山东人,当作了传奇式的英雄,方圆百里都知道“刘大区长”的厉害。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总是喜欢把小腿裹的严严实实,给人的感觉像是整装待发。他不穿袜子,冬夏都用一片布包着脚,俗称“包脚布子”。据说他是神枪手,但我没有看见他打过枪,只是知道他能用弹弓很轻易地打掉落在树上的麻雀。还曾经看见他在杏树下练过拳脚,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武功。 他虽然目不识丁,却能栩栩如生地讲述《西游记》和《三国演义》中的精彩片段,许多民间佚事。特别是他家乡的传奇,经他那带着山东口音的讲述,会让你如同身临其境......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少年时代惩治“鬼劫道”的故事:他十一岁的时候,在一片很茂盛的树林中,相传有一个浑身长着白毛,有着血红的长舌头的大恶鬼,经常劫路人的钱财,弄得村子里人心惶惶。生性胆大的外公就纠集了五六个少年,隐藏在树上,想看看那恶鬼是怎样劫人的。他们在树上等了两三天,一天夜里,终于等到鬼出来了,被劫的是一个推着车子庄稼汉,那人一见到“鬼”,吓得丢下车子就跑,而那鬼却从容地取下了长舌头,迅速地推走了车子。原来鬼是人装的,身上的白毛不过是反穿了一件羊皮袄而已,外公等人迅速从树上跳下来,撵上了鬼,狠很地把他打了一顿,直打得那鬼跪地求饶......每当讲完这样的故事,他都要爽朗的大笑一场,有时我也会跟着笑得肚子疼。那些或惊或险的故事,让我产生了无限的遐想,我想我的对于文学的爱好,就是从外公的故事开始的。 外公是个十分刚毅的人,不管遇到怎样的灾难,他都不向命运低头,他的头上残留着一块炮弹皮,受伤的地方已经不长头发了,只能用周围的长头发掩盖着。每到阴雨天的时候,那里就奇痒难耐,可又不能去抓,因为那块头皮经常发炎,可是我从未看见外公叫过苦。我只看见他流过一次泪,那就是在他弥留之际,当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但好象脑子还是清醒的,仰面躺着,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往下流,泪流尽了,也就停止了呼吸,也许那每一滴泪珠都是外公一段心酸而感人的故事。他十七岁参军,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后来又参加了解放战争,从关里打倒了关外,直到身体伤残才离开部队。虽然退役后在小镇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但是由于没有文化,性格又很粗暴,所以他主动退出了官场,只要求组织上给他一块菜地维持生活。他和无数同时代的革命先辈一样,虽然为新中国流了血,撒了汗,可他没有过多的要求,只想靠那块菜地颐养天年。可叹的是沧海桑田,人事难料,已经当了农民的他,仍然没有摆脱人世的纠缠,直到晚年,他的生活也没有遂过心。坎坷伴随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关于外婆的故事,也象对外公的印象一样,我只能在记忆中去搜索。小时侯经常听她讲起娘家的故事。好象她的娘家是个不大不小的土财主,但是她的本家都是家财万贯的商人或大地主,省城里著名的杨家客栈就是她的堂叔公开的,那是个很有影响力和充满政治色彩的地方,经常接待日本人。外婆的父亲是个很有心机的人,据说会说日本话,和当地的胡子(即土匪)也有很密切的联系,参加过什么“三青团”。外婆有一个姐姐,三个妹妹,三个弟弟,二弟上过满洲国的国高,做过日本人的翻译官,日本投降时被杀。剩下的两个弟弟在家读私塾,外婆也多多少少识几个字,我小时侯背的《三字经》《百家姓》都是外婆教的。她家有许多土地,雇着一些人做长工,不是十分有权势,但也富甲一方。外婆长的很端庄,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她性格温顺,颇具内涵,是个很有修养的女人,可惜她生不逢时。 看过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的读者都知道,当时东北地区的土地改革是多么复杂,小有资产的外婆家,自然也躲不过那场暴风骤雨的洗礼。当时我外公作为土改工作队的负责人,到外婆的娘家附近去工作。外公人很直率,加上他的英雄式的传说,惊动了外婆的父亲,那个功于心计的土财主,立刻就看准了机会,并且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拉拢外公...... 终于年仅十七岁的外婆嫁给了已经三十多岁的外公。 当时的外公不仅一身枪伤,还瞎了一只眼,又是满口的山东粗话;而外婆不仅长的很美,还有一手好针线,她的绣工附近姑娘媳妇没人能比的上。这样的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用“般配”二字来形容,但是为了家族的不被毁灭,为了保全她父兄的生命和财产, 外婆做出了牺牲。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外公这把保护伞,外婆的父亲一定会被镇压 ,别说他是日本人的走卒,就单凭他和土匪的交往,也没有他继续生存的理由。据说胡子们抢了东西就放在外婆家,而且匪首还在外婆家做抽大烟,赌钱,喝酒。这样的人,在刚刚做了主的穷人眼里,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可是在外公的保护下,外婆一家逃过劫难,仅仅把土地分给了穷人,金银财宝几乎没有动,外公也因此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外婆是地主阶级射向敌对阶级的一颗糖衣炮弹,他们的婚姻是一场交易,也是那个时代的独特产物。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的爱好和语言,更谈不上爱。在外公眼里,外婆就是外婆父亲给他的一件物品,他对外婆非打即骂,一切都得按他的意愿行事,山东人的霸气,外公在外婆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外婆的一生是悲惨的一生,他们组成的家庭也是畸形的家庭,当然也就造就了我母亲的畸形人格。据说我的外婆不敢说我母亲一个“不”字,我母亲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外婆也得去摘,否则就会挨外公的打骂。所以我的母亲是在外公变态的溺爱中长大的,也成就了她一生的悲剧。而后来的我,就生活在这样的两个老人中间,虽然上了年纪的外公性格已有所改变,加上我的母亲给他带来的教训,对我的教育已经不象对待我的母亲那样了,但是仍然形成了我性格的古怪和任性,好静和孤僻......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 伴着我的咿呀学语,人们好象渐渐地淡忘了刘家的羞耻,甚至也开始接受我这个私生子了,外婆家也逐渐地有了来做客的邻居。 不久以后,我学会了许多讨人喜欢的动作,外公和外婆也已经把我当作了他们的孩子。可我的母亲却好象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甚至许多天都不会我的母亲叫刘书兰,人长的和名字一样,天生丽质,水样的杏眼,,白皙的皮肤,是小镇当时很有名气的美女。但是她的性格却和名字截然相反:既无书卷气,又无兰心质。是个单纯任性的女孩;而且在外公的溺爱下,养成了为所欲为的习惯。她喜欢的东西,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她都会要到手。听外婆讲,她喜欢小扇子,一次就至少要买十把,不买就大闹;可是刚刚买回来,有时一天还没有玩,结果又发现了其它更好玩的,于是便扔下这个,又去买新的......当时家里有外公残废军人抚恤金,又有外婆颇丰的陪嫁,足以满足她的挥霍,所以她也是当时小镇里闻名的败家女。谁提起“刘大区长”的女儿,都会摇头叹气,她成了孩子们羡慕,大人们鄙视对象...... 她读完了小学,虽然文化不高,但由于外公的资历,毕业后就被安排到小镇去当护士,那时她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外公和他失散多年的弟弟有了音讯;而且外公和外婆还带着女儿去看了那个十五岁就和外公分散了的弟弟,外公的弟弟当时已经升到了师长的位置。母亲的美貌,活泼,博得了他叔叔的好感,就把她许给了自己的部下,一个英俊而潇洒的警卫排长。 那个军人是不是爱我的母亲,没有人知道,但是母亲的美貌和她叔叔的权势,却使他无法拒绝。从此每到节假日,加上母亲叔叔的垂青,那个军人就成了外婆家的常客。小镇的街头道口,集市影院,都留下了他和我母亲成双入对的倩影。他们的完美和谐,他们的如漆似胶......曾经使多少男孩女孩的目光如火如荼:直到我都快小学毕业了,还有人当做神话似的描述,可见他们当时在小镇掀起了怎样的情波!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结婚的时候,母亲的叔叔调出了原单位,据说好象没有带走那个警卫排长,最不幸的是,我的母亲还在这个关键时刻,不清不白的生出了我。当时外公最担心的,就是那个警卫排长肯不肯认帐。 于是在我出生还不到十天,外公就亲自去了他弟弟那里,找到了那个警卫排长;可是尽管我母亲一千次一万次地说我的父亲就是他,外婆也计算出他来外婆家和我出生的日子是吻合的,可是那个人就是死不承认!也许是他担心自己的处境和前途,也许是另有了新欢......总之,他的忘恩负义,他的移情别恋,揭开了我不幸的序目.....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中国,人们还不晓得什么叫“亲子鉴定”,因此注定了我的身世之谜;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今天,我想会很容易的找到答案! 为了这件事,外公和他的弟弟闹翻了,甚至把他弟弟的领章都撕扯了下来。可能那是对军人的最大侮辱;从那以后,这对从小就相依为命,同闯“江湖”的亲兄弟,又断绝了往来。直到外公去世,他们也没再见面! 生了我以后,母亲还没有满月就去了医院,外婆生怕人们知道这件丢人的事。可是,弹丸小镇,这种事能瞒得了谁?何况母亲和那个军人又是那样的招摇....... 人们不仅目光鄙夷,而且如同躲避瘟神一样远离着我的母亲,她的孩子也象一件见不得阳光的物品,向来不敢往外抱...... 母亲上下班,身后经常传来嘁嘁查查的指点;外婆也如同做了贼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出门一步。她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我母亲身上,几乎整日地阴沉着脸,有时甚至好几个月不和母亲说一句话。也就是从那时起,外婆留下了一个偏头疼的病,发作起来就疼得撞墙,可是她拒绝到医院治疗,因为小镇当时就一所医院,我的母亲就在那里工作,她没脸面去看病。她的性格很古怪,无论谁伤着她,永远别想得到她的原谅,但她不打不骂,也不吵不闹,就放在心里。她的腿因风湿,每到春秋两季都奇痒难耐,我的母亲从医院给她拿回了药,被她随手扔出了窗外......从那以后,我的母亲再没有关心过外婆的任何病痛,直到她去世...... 当时的外公,也整日里,不是咳声,就是叹气;家,对于我的母亲,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生活就象北极,时刻充满着寒气...... 我出生不久,外婆就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把我的母亲嫁出去。 当时也有一些死了妻子,或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娶上妻子的男人,肯接纳我们母女;可是不管外婆怎样劝说,母亲就是不理不睬。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还没有逃出那个军人的情网;也许这种惨无人道的伤害,已经麻木了她的灵魂;总之,她对婚姻之事无动于衷! 面对着心如死灰的女儿,外婆也只好作罢,无奈地等待着。 大家也只好在充满着耻辱和火药味的家里残喘着...... 看我一眼。其实从我出生那天起,我的母亲就没有给过我一滴奶水,她也没有真正的带过我一天;是外婆一直在照顾着我...... 我曾因此而恨过我的母亲,现在我猜测:我是她伤心的种子,羞耻的证据,不幸的发端,她那样对待我,也许是她内心痛苦的强烈写照。看不到我,或许还能淡化一些她的怨恨! 其实,我应该感谢外婆一家的善良!如果换上其他人家,也许我会在一落地就被弄死。那时的中国,没人会追究一个婴儿的夭折。每年春天,都会有许多婴孩,死在各种各样的病魔手中。当然,如果那时他们就弄死我,我同样会感谢他们;因为那样不仅没有了我未来的苦辣酸甜,也许还会使我的母亲免遭磨难! 生活出现了一丝曙光,命运似乎也有了一线转机。 随着时光的飞逝,二十岁的母亲更加美丽了,她完全不象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她的护理技术也越来越得到人们的赞赏,医院里的同事也开始接纳她,尤其是邱霞,几乎成了我母亲的亲姐妹。其实我母亲一生的人缘都很好,她继承了外公的豪爽和大度,对人十分的热情、诚挚,从来不暗藏什么心机,有话就说,谁有困难她都鼎力相助。邱霞有一个继母,对她不是很好,有时为一件衣服一条围巾也会弄的哭哭啼啼,而我的母亲就会把自己的东西毫不吝惜的送给她,因为她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据说我出生时把邱霞都吓哭了,而外公外婆又都是很重情意的人,所以直到我长大成人,邱阿姨在我的生活里始终留有轨迹,甚至她比我的母亲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的东西还要多! 红颜命薄,命运有时真的让人难以琢磨,很多事情都发生在有意和无意之间。我的母亲也许前生犯了天条,祸事对她来说总是不请自来。 就在我还不满两周岁的时候,本来她的生活就要柳暗花明了,可是不幸再次降临到她的头上。 她和她的一个病人相爱了,那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他的家在小镇南十二里的董家店。也许是我母亲细心周到的护理,也许是母亲美丽的外貌吸引了他,总之他肯于接受我们母女,而且他还是一个从未结过婚的小伙子,最难得的是他的家庭也不反对这件婚事。就这样,待那男人出了院,我的母亲很快就和他结了婚,外婆还把她自己的陪嫁――一对很贵重的红木衣箱送给了我的母亲。不久我也被母亲接到了那男人家。我已不记得那发生在我身上的过去,但听人说,那男人对我不错。从此我们母女好似见了阳光的小树,开始了枝繁叶茂的生长。 可惜好景不长,那个男人,也就是我的第一个继父,就在我的母亲和他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候,突然再次犯病,大口大口地吐血,而且再也没有好起来,也许在今天他本不至于死去,因为他得的病不过是肺结核而已。不过民间传说那种病叫做痨病,是万万结不得婚的,我的第一个继父带着对母亲的留恋走了,我的母亲也在怀着几个月身孕的时候,送走了她心爱的丈夫,实际上是她的第二个男人,也是小我两岁多一点的妹妹的父亲。 失去了丈夫,婆家待我们母女的态度开始了急剧的逆转,在我母亲回外婆家的时候,她的婆婆竟然把母亲的那对红木箱都搬走了。尽管里面有母亲的全部家当,母亲也气得发疯似的和他们理论,怎奈人单势孤,最后还是只好抱着我,再次回到了她那已不是娘家的娘家。后来母亲才真正的知道,如果那个男人没有病,他的家人是不会接纳我们母女的,可惜她知道的太晚了。 在上个世纪的中国农村,有一个私生子已经是大逆不道,我的母亲竟然有了两个没有见过父亲的孩子,简直可以天下共诛之...... 伴着妹妹的出生,塌天的大祸再次降临到这个已不堪一击的家,而我和妹妹就是灾难的根源。在外婆眼里,我的母亲比杀人犯的罪孽还要深重,因为她不仅生活不检点,还命里犯克。据算命的说,她至少要喝四个井的水,也就是说,一生要找四个丈夫。这样的女人不是扫帚星是什么? 丧夫的打击,外婆的冷眼,使我的母亲再次划到了人生的低谷,而且她已经再无能力爬出苦海了。 她整日的萎靡昏沉,加上产后的虚弱,妹妹也几乎没有吃过她一滴奶水,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我的母亲也好象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她很长时间都无法去工作,经常丢三落四,对待病人也没有了热情...... 家里,外婆渐渐的一天天也容不了她,好象和我的母亲有血海深仇一样,每天骂不绝口,冷言冷语象脏水一样,无情地泼到她的身上...... 辱骂,歧视,灰心,失望......使我的母亲变得泥塑木雕一样,有时甚至连饭也不吃一口,一睡就是一天。 也许她是在用沉默,反抗着命运对她的不公平!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妹妹和我一样,靠喂米汤,稀饭,奇迹般活了下来。 人这种动物,有时真的很奇特。生命如同野草,不管环境如何,总是岁岁枯荣。小妹和我,就像那长在岩隙中的草芥,虽然不是很茁壮,可是仍然与生存的环境对峙着,顽强地活着...... 妹妹出生以后,外婆就经常带着训斥的腔调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嫁人呗”,母亲无奈地回答。 “带着两个孩子,谁肯要你?”外婆几乎是在质问,“你又是这样的名声,”又指着妹妹说:“干脆把这小的送人算了,大的我给你养。” 面对着外婆无数次的逼问,我的母亲不再回答,只好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无奈。 现在想来,她们母女之间的“仇”可能从那时就结下了。我的母亲和外婆之间好象没有亲情和血缘,她们之间的冷战直到外婆死时也没有结束。可是我又觉得不怪这两个女人,是命运在戏弄她们,外婆也很凄苦,作为那个时代的女人,她做的并不过分。 终于有一天,外婆冷着脸对我母亲说:“人家我找好了,两口子都是上班的,家里有钱,孩子到了那里也不遭罪,比跟着你还享福,你带着她也是累赘。” 面对着外婆的专横,母亲没有反驳的余地,她沉默了许久许久...... “那就抱去吧,”母亲把妹妹包了又包,终于无奈地哭了起来! “现在你知道哭了,”外婆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埋怨,“你这种名声,以后自己咋活着还说不好,孩子送人就算逃活命了。”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母亲冷冷的回敬外婆,“我就是要饭,也不会要到你的大门口!” 面对着母亲的不恭,外婆开始大骂:“你现在就已经拖累了我,还嘴硬。你这个不要脸的,可把这个家害苦了!”外婆越骂越气,“我这是那辈子造的孽呀!” “你让人来抱吧!”我的母亲不再哭泣,狠狠地摔了门,默默地走了出去...... 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整整一宿,妹妹饿得哇哇大哭。外公以为我母亲寻了短见,到处寻找,还大骂了外婆一顿,小妹送人的事也不在提了。 第二天傍晚,外公和邻居才在一片荒野地里找到已经奄奄一息的母亲。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再踏进家门。后来是外婆的小弟,也就是我母亲的老舅,从乡下赶来,接走了她和妹妹,这件事才算平息下来;然而她和外婆的矛盾却没有化解!外公说过,孩子不是猫崽狗崽,不能送人,就是饿死也得死在家里......是不是他的这种朴素的亲情和善良,才使我和妹妹没有分开,而且保全了性命,我不得而知。 然而不久,母亲经过她一个同学的介绍,就丢下我,带着妹妹和一个陌生的北大荒人走了......那是一个很丑,很黑,而且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 母亲为什么跟那样一个男人走,丢下工作,丢下父母,丢下我,丢下家乡的一切,而且从此自甘堕落......我一生都在困惑! 我曾经是那么的不理解,恨她,甚至也和外婆一样的瞧不起她...... 现在我也做了母亲,我终于体味了一个不仅失去了爱情,而且失去了家的温暖,甚至没有了做人的尊严的女人,会是怎样一种如同行尸走兽般的心态,她能继续活下去,已经是个奇迹! 丢下我,也许是她当初就不愿生我;带走妹妹,也许是她情愿生她。 一个女人,被骗去了爱情,而且还得到了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人生的悲剧,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么? 没有理解和宽容,却要承受洪水般的辱骂和白眼;家,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现在我很佩服我母亲的坚强,如果换上我,早就寻了短见,早就一了百了...... 从此,我的母亲开始了她漫长,飘零,在世人看来是堕落的人生;也就从那时起,我几乎忘却了我还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妹妹,开始了我孤零,苦闷、充满了传奇的人生......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四 我母亲的走,留给外公莫大的遗憾。伴着与日俱增的白发,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怪,总是无缘无故地骂外婆,也骂别人,外婆也依旧是默默地承受着...... 不久,我们搬出了老屋,因为外婆总觉得在老邻居面前无法抬头,而且老屋离我们的菜地也远,每当蔬菜成熟的时候,外公还要整夜的在菜地看守,防止被人偷。 卖了老屋,外公准备在菜地里建两间房,在没建成之前临时租了一处住所,我四岁那年,我们暂时迁到了离菜地不远的一处住宅,那是一个四合院,房东姓梁,我索性就叫它梁家小院。 梁家小院里住着三户人家,正房住着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外孙子,是在外地的大女儿的孩子。房东老头在采购站工作,好象是个会计,我经常看见他腋下夹着个很宽很黑,珠子很大的算盘子;西厢房的住户姓陈,男主人是做豆腐的,两口子带着两个儿子,小儿子比我大两岁,我经常找他玩,女主人很和善,经常给我豆浆喝;东厢房就住着我们。 院里有一口井,每家的门前都用碎砖铺着弯弯曲曲的甬路,直通到大门前;大门是黑色的,门前有一棵很丑陋的大柳树,三家都被很高的墙围着,大墙的砖是青灰色的,屋顶上的瓦是青灰色的,屋檐上下垂的瓦尖也是青灰色的,而且雕刻着各式的花纹。那种淡雅的青灰色,深深地烙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种颜色总让人感觉生活在寂静而又肃穆的氛围里,虽安宁但很凄凉...... 三家公用一个大门,进进出出经常碰见。可是我的外婆却是个喜欢独处的人,她不很与别人来往,只有房东老太,偶尔带外孙来坐一会。梁老太有气喘的毛病,每次来都带着痰盒,待她走后,外婆总要用抹布在她坐过的地方擦了又擦,好象那个老太留下了什么脏的东西。外婆是个干净到几乎有了洁癖的人,无论什么地方,都不可以有半点的灰尘,就连小火炉的铁盖子,也要每天都用砖头蹭,而梁老太也深知她的个性,所以并不常来;但我却每天都盼望着她来,尤其盼望着她的外孙子,那个小孩的父母在外地,给他买了很多玩具,和他在一起玩真有很多乐趣。然而我是多么盼望能有一个洋娃娃,可惜他是男孩,除了各样的车就是各样的枪,满足不了我对洋娃娃的热望,但他的到来,仍然是我孤寂童年里最快乐的记忆了。平时伴随我的只有一个小凳子和一个小木箱,有时外公有了兴致,也会找来许多高梁秸杆,用那东西给我编出许多玩具:小西瓜、大缸、狗蹦子、眼镜......有时也用硬的纸做成风车,让我拿到外面去转。虽然寂寞,但也时有乐趣,时光就这样被我默默地打发了...... 农闲的时候是在冬季,就会陆续有几个干瘪的老头来打牌,他们摆上炕桌玩纸牌,虽然赌钱,但没有多大的输赢。外婆也玩,而且很有瘾,她赢得时候也多,于是外公就经常让着她,经常坐在她身后指点,他们有时甚至为出一张牌而争吵。大人们玩牌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溜出去,干脆去找陈家的小哥哥玩,因此我和陈家的小男孩,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他们有时通宵地玩,实在困急了,我就在墙角蜷缩着睡去...... 外婆从来不谈及我的母亲,但我经常看到她拿出我母亲的照片呆呆地看,虽然她面无表情,可是泪却悄悄地从眼角滚落下来。每当这时,我就吓得几乎不敢呼吸,默默地去取毛巾,默默地给她擦泪。她看够了,就长叹一声把照片锁进一个发黄的小皮箱里。 我几乎终日看不到外婆的笑脸,也很少听到她讲话,生活就在她一声声凄凉的长叹中渐渐消逝,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我不喜欢呆在外婆身边,总是跟着外公,外公很会种菜,我们那里春天来得晚,过了谷雨,外公就开始忙活了。他会说很多农谚,什么“立夏鹅毛住,”什么“小满鸟来全”,虽然我听不明白,但也记住了许多。每天跟着他去菜地都是兴致勃勃地唱着歌:“小锄头呀手中拿,手呀手中拿,井冈山下种南瓜,种呀么种南瓜”......外公扛着锄镐在前,我挎着筐一路小跑的跟着。 种地之前要用四个齿的铁耙把土疏松,有时遇到小石块,小砖块,外公就用耙子勾出来,我就负责装在筐里,拣满了就倒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后来那些小砖块还派上了大用场。由于我们的菜地在小镇的边缘,过去有一堵很大的城墙在菜地附近,所以砖块特别的多,这样耙地也就是一项很苦的活了。我经常看见外公拄着耙子大喘着,他穿的黑布衫的后背也全湿透了,这时我就会去抢耙子,我也想耙地,让外公歇一歇,可是我连耙子也拿不动,外公就爽朗地大笑起来,还会南腔北调地骂几句,我也听不懂他在骂什么。 我们种了许多种菜,最早上市的是绿油油的韭菜。卖菜的时候,外公用两个大方筐挑着菜,我在后面提着称,仍是一溜小跑地跟着。外公的菜大家都喜欢,他又不会短斤少量,所以两筐菜很快就换成了一口袋票子。我和外公就会欢天喜地的奔向小饭馆,美美地吃上一顿。附近小饭馆里的伙计熟识我们,有时还会赏一碗鸡蛋汤,他们知道外公是山东人,爱喝汤。 有一次不知为什么,赏汤里没有了鸡蛋,我立刻生了气。不但没喝那汤,还故意把他们的许多板凳弄翻了。我等着伙计来骂我,可他们不但没骂我,还和外公一起窃笑,倒把我弄的莫名其妙。这些佚事,直到我长大了,小饭馆的人们还记得,经常取笑我,弄得我很没面子。 吃完了饭,我和外公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还是两个大方筐,一边装着各样好吃的,好玩的;另一边的筐里坐着我,悠哉悠哉地四处观望,舒服及了。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坐轿子的体验。 外公和我母亲的性格一样,从不吝惜钱财,所以童年的我物质生活并不匮乏,吃穿我并不比同龄人差,因为那块菜地足以维系我们的温饱。 尽管外公的嗓音很高,说起话来又总是骂不绝口,可我却从他那里得到了无限的温暖和慈爱,他是我一生最值得留恋的人,也是我一丝也没有报答的人。我写我的辛酸史,就是为了留下外公的影子,否则我将遗恨终生! 在梁家小院里,我最难忘的还有梁爷爷。那是一个经常戴着厚厚的眼镜,花白头发的老人。他每天都拎着他的那个黑红的大算盘,拨弄着大大的算珠,计算着自家养的大白猪,每天能长几斤肉。他家的那头猪,经常嚎叫着趴在圈墙上吼,我也经常吓的捂住眼睛往屋里逃,那时我以为世上最可怕的动物就是猪! 夏天的晚上,陈家小哥哥,外公和我,梁爷爷和外孙子,我们都拿出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听梁爷爷拉胡琴。那把胡琴很黑很旧,可是拉出的曲子却很美,悠悠扬扬,缠缠绵绵。 我总是呆呆地坐在外公的身边静静地听,有时梦幻般的想,要是自己也会拉该多好,那时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把胡琴啊! 有时大家也听我外公讲他打仗的故事,讲到兴奋的时候,他还用那满口山东腔唱起来: 天上出太阳, 地下发红光, 锣鼓鞭炮, 鞭炮锣鼓 敲的震天响 消灭小日本 解放全中国 人民解放 解放人民 大家乐陶陶...... 外公那纯朴的音,兴奋的脸,是我记忆中的珍藏,几十年以后,那歌声仍然常在我耳畔回响...... 古老的小镇,每个时代都给她刻上了自己的标志;不久,安宁的梁家小院,也和小镇一样,经历了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那场风暴.使我那百无聊赖的童年,因此又添上了动乱的一页,生活的面庞也就更加泪影婆娑......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五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给予我的不仅仅是严寒,还伴着莫大的无情与冷酷。 外面的世界,早已不象我们小院那样和谐安详了。一场更大的灾难,就要降临到我们头上。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觉生活和以前有了变化。梁爷爷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了,梁老太也不到我家来了。外公也长时间呆在家里,那几个常来打牌的老头也不见了,只有一个姓贾的老头偶尔来坐坐,和外公说说话,有时我看见他竟然抹起了眼泪。不久又听说,那个老头已经死了......我很奇怪,常常想,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外婆的表现更是奇怪,每天都象做了贼一样,把门关的严严的,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又千叮咛万嘱咐的告戒我,不要到外面去玩。 我的心每日都跟着紧缩,也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外婆的脸色比以前更阴沉了,而且还苍白着,好象得了大病似的,我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外公也不再陪我玩,故事也不讲了,我们每天早早地息灯睡下。很长时间我就在漆黑的夜里,瞪着明亮的眼睛看屋顶,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但我的大脑却在莫名其妙的想着白天那些莫名其妙的事,然后就在莫名其妙中睡去...... 当时我已经七岁了,而且很好动,特别是和东院的陈家小哥哥来往的非常密切,现在我还记得他的乳名----小江。他比我大两岁,我经常去他家玩,有一个苹果我也会藏起来拿到他家,然后我俩用刀切开分着吃。 有时他的父母出去卖豆腐了,家里就是我们俩的天下了。我们经常玩过家家。他会用毛巾两边卷起来,用手帕包着皮球放在毛巾的中间,然后再用一条绳子扎好,毛巾一翻就作成了一个简易的洋娃娃。我是“妈妈”,洋娃娃当然由我来抱,他自然的就做了“爸爸”,还到外面用破碗或树枝砖头什么的去做“饭”,做好了就叫我和“孩子”去吃...... 有时我们还玩睡觉。我拍着“孩子”,他拍着我,一会我们就真的睡着了...... 直到外婆来喊我回家去真的吃饭,或者他的父母回来了,我们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不久他上学了,自豪地把他的草绿色的军用书包拿给我看,而且不顾我的泪流满面,蹦蹦跳跳的径自走了...... 从此小院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打发着寂寞的时光。每当我看见小江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就眼泪汪汪的.外婆就来安慰我,告诉我很快也送我上学。可是还没等上学,我就搬出了梁家小院. 就在我离开梁家小院的那一年的冬天,我和小江发生了一件让我今生都难忘的事。 恍惚中是在寒假,小江又可以整天地和我玩了。 有一次我们仍旧在玩过家家,我躺在他身边拍着洋娃娃,也等着他拍我,可是他没有拍,却突然说: “小艳,我亲你吧!” “我不,你的嘴太脏,”我急忙坐起来。 “你不让我亲,我不和你玩了!”他很生气,“我爸就亲我妈,还光腚呢!” “那你去洗洗嘴吧。”我很怕他不和我玩。 他就去洗了脸,回来后我就让他亲了一下。他又悄悄地告诉我,他看见他的爸爸妈妈晚上睡觉时都干了什么了,说得很详细,并要我和他也那样做。我不同意,也不相信他的话,他就让我每天晚上装睡,偷偷看外公和外婆是不是也和他爸妈一样。于是很长时间,晚上我就装睡,等着看外公外婆那样的事情发生,可是却一次也没看到。我就骂小江是个骗子,他却红着脸瞪着眼和我急,“真的,我不骗你,撒谎是王八蛋!”现在想来,他说的可能是真的,那一年他已经九岁,我也快七岁了,虽然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还很懵懂,但朦胧中我好象很喜欢他,可惜不久我们就分开了,而且再没有见过面。 小江上学的时候,我就偷偷地跑出去 。一次,我背着外婆,又溜出了小院。发现一群孩子在脏水结成的冰上玩。有的用脚溜冰,有的坐着小冰车,手里还握着铁签,一用力,就飞一样的滑走了。我看得如醉如痴,不由自主地也到冰上去了,结果刚上去就摔了个大筋斗,大家都轰笑起来。我虽然摔得很疼,却也跟着笑,就象出笼的鸟,感到世界原来是那么美好。 “你叫啥?”有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不会滑吗?”。 “她叫小艳,”梁家的小孙子赶紧替我回答。 我却不敢再滑了,但仍痴迷地看着大家玩,还不时地跟着大笑。 我正陶醉着,突然发现外婆过来了,吓的赶紧迎过去。 “谁让你出来的?”外婆拽着我就走,“不打你就是不行,一眼看不住就出来疯。” 孩子们都吓坏了,不知我犯了什么错,都愣愣地看着我们,直到我走了很远也没听到他们说一句话。 也许是滑倒吓着了,也许是被外婆拽走生气了,反正从那天起我就昏睡不醒,后来外婆又找来人给我驱邪,说是遇到什么横死鬼了,又是烧香又是烧纸,折腾了好一阵子。 我渐渐好了起来,但从此再也不敢乱跑,而且怕冰的心理一直延续到今天。可见一个人烙印在心里的东西是多么的深刻! 外婆为什么不让我出去,现在我也搞不懂,可能是对我母亲的放纵,使他们追悔莫及,想在我身上补救什么吧。总之,就是外公也不允许我随便出门一步,直到后来长大,都不允许我随便到同学家里去,更不用说在外面过夜,甚至晚上连出去看电影也不允许。这种近于封闭式的家教,形成了我极端孤僻的性格,对我未来的生活影响很大。 不能出去,我就和外婆玩,有时剪纸,有时做针线活,所以我的女工手艺很有功底,特别是一种叫做“打棉花片“的活儿,我老早就学会了。更为可笑的是,我七岁时就自己编织了一双毛袜子,尽管针脚不匀,大小不一,但也着实高兴了好久。我还和外婆学会了糊纸盆,用各种纸张糊在各种形状的盆上。一层又一层地糊,晒干后把盆模取出,再在最外层糊上剪纸画,纸盆就做好了,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很受欢迎的。我们还做许多老虎、猫头鹰等各种动物的小枕头,也拿到集市上去卖,有一种环形的耳枕,是外婆的发明,小孩子睡在上面,耳朵恰好在中间的孔洞里,耳朵便不会走型,这种耳枕价格很贵的,但很多人都到家里来买。我和外婆一缝就是一天,有时缝着缝着我就睡着了,外婆也不叫我,就任我睡在一片碎布片中......现在想来那样的生活也蛮温馨的!可是命运偏偏不让你平静,人在命运面前是很无奈的。 一天下午,我在睡梦中,感觉到外婆正在和人讲话。 “我妈的东西都藏好了么?”这是外婆的声音。 “也没啥了!”一个老头的声音,“就剩那几件首饰了,也不值几个钱了,我最担心的是你的两个弟弟,还说不上是死是活呢!” 我急忙睁开眼,顺着声音看去,见一个精瘦的老人,穿着过膝的黑布褂,歪躺着,脸对着外婆在讲话。 “太姥爷,”我叫了一声,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老人赶紧过来抱我:“这次太姥爷没给你买吃的啊!” “我不要,”我高高兴兴地坐在了他的怀里。 “快下来!”外婆急忙把我抱了过来。 这个老人是外婆的父亲,他经常来我家,每次来都会带给我许多好吃的:炒好的黄豆、葵花子,还有成窜的麻雀,夏天还有沙果冬瓜等小镇不常见的水果蔬菜。这次来却什么也没带,只是挂在他前襟上的两串明晃晃的银饰还在,那里面有挖耳勺、牙签、各种修指甲的小弯刀,我每次都会摘下来玩个够,然后再给他戴上去。我又要去缠着太姥爷,外婆却递给了我一个苹果:“去,到外面玩一会吧”我惊喜地下了地,外婆又补上了一句:“不许出院子啊!”我只好不情愿的走了出去,他们依旧低声地说着什么...... 从此太姥爷就在我家住了下来,这是他来我家住的时间最长的一次,过去来只呆一两天,因为外公不太喜欢这个老头。 大约过了十多天,一个晚上,我仍旧在睡梦里,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刚睁开眼,一群人就闯了进来。他们都穿着草绿色的军装,但没有领章。有的手里拿着棍子,有的手里拿着刀,为首的还提着一杆枪。 “你们要干啥?”外公从炕上站了起来,指着那一群人问。他的个子很高,站在炕上特别吓人,我立刻大哭起来,外婆也吓得哆哆嗦嗦的抱着我。 “干啥?你他妈一会就知道了!”只见上来一个人,一下就把太姥爷揪住了。老人的衣领被那人撕扯着,本来就很瘦小,此时就象一只病鸡被一个大狗熊叼着一样,悲惨极了。外公上前阻挡,却被又上来的几个人按倒了。 外公破口大骂,“我日你奶奶的,你们这群土匪,没有王法了?” “王法?”这时,那个提枪的人走到了外公面前,又面对那几个和外公扭打的人说:“把他也绑起来!” “老子今天就要你的王法,”提枪的人指着外公道:“你他妈的还讲王法?你不和这个老不死的结亲,他早就做鬼了!” 此时外公已被那些人五花大绑的捆上了,可是他并无惧色:“你们抓一个土埋到脖子的人有个屁用,要抓老子跟你们走,别吓着小孩子!” 那个提枪的人上来就打了外公一个耳光,恶狠狠地说:“顶屁用?我今天非要把他土埋到顶!他勾结日本人,出荷逼粮,活活打死了我爷爷,我亲大伯也死在他的手里。他欠我们老尹家两条人命。要不是你,大运动那年,我爸他们早就要了他的命,你还有脸来阻拦呢,亏你还是个劳苦功高的老八路,竟然和地主分子一个鼻孔出气。” 也许是那人说的在理,也许是外公觉得自己理亏,他竟然没有再作声。 那人又从别人手里抢过一把刀,凶神恶煞般扑向太姥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说着就是一刀,也不知砍在了太姥爷哪里,只见鲜血从他的脸上淌了下来。外婆急忙放下我,一把扯下窗帘按在了太姥爷的伤口上,并用身子护住老人。那人一把推开外婆,继续用刀指着太姥爷,“我今天就是来提你的人头!” 这时外婆不知从哪里弄出一大叠钱:“求求你们放了他吧!我给你跪下,他也活不了几天了。” “收起你这一套,老子要命不要钱!”拿刀的人仍旧大吼着,眼里喷着火,“你们他妈的就会用钱收买人!谁稀罕你的臭钱!”那人随手一刀,外婆手里的钱飞得满地都是。 鲜血已经染红了若大的一个窗帘布,外婆昏死了过去,我也哭哑了嗓子;我上前给尖刀人跪下了:“别杀我太姥!别杀我太姥!求求你们别杀我太姥!” 也许我的哭声和童稚的哀求声感化了那些人。 “大哥,天快亮了,还是把老东西弄回去吧!”有人提醒尖刀人。 “对,回去收拾他。”尖刀人推着太姥爷,“看你还往哪里躲?”边说边拥着满身满脸都是血的太姥爷走了...... “国琴-----,国琴------,”临出门太姥爷还在喊着已昏死过去的外婆。那声音绝望而又悲惨,每次回忆起来都让我毛骨悚然。 “放开我,放开!你们这群王八蛋。”外公大骂着,可那群人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 外婆仍旧没有醒来,我爬在外婆身上死命地哭喊着。 “小艳,小艳,快把刀递给我!”外公焦急地在外屋叫我。我刚爬起来,却见那伙人又回来了,吓的我赶紧又爬在外婆身上。 回来的这些人,把家里所有的箱柜都打开了,凡是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连我妈妈扔在家里的衣物都拿的干干净净,有一个人竟当场就把外婆的一件旧式呢子上衣穿在身上。 “我要告你们,你们这群土匪,王八蛋!”外公气得声音都变了。 就这样,虽然在土地改革中,外婆的娘家没有被抄;可是在文革中,她自己的家却被抄了,我们的灾难也就从这次抄家开始更加深重了! 不久,又来了一伙人,说是调查外公过去的问题,又说是让外公进学习班,总之,外公被带走了。 后来我才弄懂,外公是被关进了“牛棚”------也就是文革中迫害好人的地方。而且这一去就是半年。当时的外公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他的左胸有一处枪伤,平时每逢阴雨天都隐隐作通,此时在“牛棚”里,每天要干很重的活,加之他的脾气又粗暴,又气又累,很快就病到了。 最后他们把外公放了回来,可是外公从此再也起不了床了,时时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而外婆就定定地坐在外公跟前,脸象木刻一样地毫无表情。有时外公拉着我的手对外婆说:“要不把小艳给书兰送去吧,我怕活不长了,不能让她拖累你!”外婆还是那么定定的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外婆是一个十分刚强的女人,她颇有心计,文革刚一开始,她就料定了自己在劫难逃的命运,许多值钱的首饰都被她埋了起来,外公病后,她时常一个人去菜园,有时取出一两个戒指,找到妥帖的人卖出去,给外公买药。邱霞姨那时再次成了我家的恩人,许多当时根本买不到的好药,都是她给弄来的。不久,外公的病竟然真的好起来了,不仅能下地,而且第二年春天来的时候,外公竟然又能去种菜了。 我时常想,太姥爷固然有罪,可是他把女儿嫁给外公也没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灾难。然而,外婆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却没能挽救他的父亲,那个可怜的老人的性命。太姥爷被抓走不久,就被活活地打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也几乎送了命。 文革中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乾坤惶恐,举世浑浊,清清白白的人尚被弄死,何况象他这样一个有着历史血债的人。 青天霹雳,孤魂惊飞,我这飘零的一叶孤舟,在艰难的人生旅途上,继续着痛苦的跋涉!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六 夏天终于来了,外公的病也大有好转,我和外婆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些,虽然仍旧看不到外婆的笑脸,可是她流泪的时候明显减少了。 那一年,我家菜地里的杏树长的特别好,杏子结的特别多,十几棵树,每天都能采摘几十斤果子。我和外婆每天到集市上去卖,也有人直接到家里来买。这样,每天我们都能收入些钱 ,外婆准备卖完了杏,再给外公多买些药。谁知就在这时,又来了调查组,还是来调查外公的“问题”。 调查组中有一个满脸疙瘩的中年人,进屋后第一句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老刘头,你过去是功劳不小,可是你也有许多问题,我们成立了特别调查组,要查清你的事。” “什么?查清我的事,他奶奶的,老子有什么事你们随便查好了,我擎着你们!”外公使劲地把他的大茶缸子顿在桌子上,气喘吁吁地说。 “不行,你得跟我们走,好好交代你的问题!”又有一个人走上前来说。 “我他娘的就不去,我没啥交代的,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外公索性躺下身来,不理会那几个人。 这时,只见又一个穿着绿制服的人走上前来,突然咣啷一声,一个东西扔在我们的炕上,正好砸在外婆的烟筐上,原来是一把枪。由于外婆的烟筐是铁皮包的,所以发出很大的声响,那人接着说:“你眼里还没人了呢,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只见外公呼的一下站了起来,“老子飞机大炮见过多少,你这个破玩意,插屁股里也打不死人,还敢拿来吓唬老子!”边骂边要下地去揍那个扔小手枪的人。 我又吓哭了,外婆也立刻下去,边拦着外公,边恳求那些人说:“你们就别理他了,他也没几天活头了!”屋里乱成了一团糟。 可是那些人仍是不依不饶,最后外公还是再次被带走了...... 外公再次进入了“牛棚”,我和外婆度日如年地熬着岁月。虽然我和外婆经常去看外公,给他送好吃的,送药;可是我发现外公的病好象越来越重,每次他和外婆讲话都要长长地吁几口气,才能把话说完整。他的脸色也蜡黄蜡黄的,两个颧骨突出好高,样子让人十分害怕。 晚上我和外婆很早就睡下,可是往往当我一觉醒来时,却看见外婆呆呆地披着上衣坐着。淡淡的月光,透过格子窗,朦朦胧胧地洒在她灰白的头发上;她一个人静静地吸烟,缕缕烟气,慢慢地飘向小屋的棚顶。有时她不自觉地叹息着,偶尔会有一阵剧烈的咳漱。我不敢和她讲什么,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有在她咳漱时,赶紧爬起来给她捶背。这时不知是因为剧烈的咳漱,还是因为我没有作好,外婆总是无声地泪流满面。于是我在她的背后,也偷偷地抹眼泪。她从来不和我讲什么,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烟灰盒总是满满的。我和外婆就这样相依为命,那段苦涩的日子啊,真是人间最酸楚的生活。 大约是秋天要结束的时候,外公终于被放了回来;可是他却非常的虚弱,经常的咳漱,痰中还伴着血丝。外婆时时煎些药给他喝,也不大见效。他的食量也在锐减,有时一天也不吃一顿饭,人消瘦得很快。晚上我和外婆时常被他在梦中的喊声惊醒,问他梦见了什么,他也不说,总之,自从被抄家以后,外公几乎变了一个人;直到他去世,我几乎再没有听到过他那带着山东腔的故事和那爽朗豁达的笑声。 又过了一段日子,梁家突然也被人赶出了小院,我家和陈家也被告知要搬出去,模糊地记得是因为梁爷爷在满洲国时干过什么事,那小院归他所有是不合法的。我们和陈家说了很多好话才被允许过了冬天再搬。梁家搬走的那天,我们三家人都哭了! 第二年春天,外公找了许多人,在我们的菜地里建了两间小的不能再小的土房,初夏的一个清冷的早晨,我们搬进了“新”房,结束了在梁家小院近两年的生活,也几乎永远地结束了我童年的天真与安宁! 新家就在菜地的中间,房前屋后有许多果树。桃、杏、李子、沙果,坠满枝头,甜甜的浓香溢满我们的小屋。我常常在菜地里追蝴蝶,外婆在树下做针线,外公带着病依旧劳作着,可怜他气都喘不匀,还坚持每天在地里。我唯一能帮他的就是压水浇菜,有时我们几乎整宿地浇地,实在困极了我就睡在地边,常常在梦中被蚊虫咬醒。 我已经八岁了,学会了许多种菜的本领。我可以把密密麻麻的小白菜拔掉几棵,使他们分散开,以便长的更壮;我会拔小葱、割韭菜;还会把生菜,香菜捆成小捆。外婆告诉我每捆多少钱,我就毫不畏惧地弄到集市上去卖,而且从来不差一分钱。每次卖完菜我都象得胜的将军凯旋似的,自豪地摸着口袋里的钱,回家向外婆报帐。而每到那时,我都能看到外婆奖赏我的笑脸,但遗憾的是我感觉到她的笑不是从内心里发出的,是含着辛酸和苦辣的,因此看到她的笑我并不舒服。 也许是我从小就寄人篱下的缘故吧,我特别注意别人的脸色,直到现在我也仍然有这个习惯,哪怕人家不是对我,但周围的人一旦脸色有差异,我的心就提起来,就努力的思索自己的过错,多年的积习促使我的神经特别敏感。外公种菜非常细心,也非常的认真,他总是对蔬菜的种子很在意,每年都要在秧苗里选出最壮的一棵作为种苗,在这棵苗上留出结的最早的那个果实为种果,一旦选好了,就用一个红布条栓上,以示某个瓜,某个茄子,某个辣椒不能摘了,已经被选为种子了。当然他选中的果实是最棒的,个大饱满,而我的贪欲心和好奇心恰恰使我把眼睛盯在了那些种果上,于是我常常把那红布条栓在别的果实上,而将那大的一个摘下吃掉。我当然不懂得那种果的特征不仅仅是一个红布条,于是很快就被外公发现,遭到他的一顿通骂。当时我还纳闷,外公怎么会知道是我干的呢? 那段日子,也算是我童年中值得回味的了。 遗憾的是生活总是和不幸的人过不去,安详的日子是那么短暂。 一天,我们突然收到一个陌生人送来的信,外婆和外公都十分诧异。那人自称是从黑龙江来,是妈妈的一个同学的丈夫。我们在惊恐和莫名其妙中打开了那封信,果然是妈妈写来的,说她现在生活很好,已经和那个北大荒人结了婚,而且又怀孕了,希望外婆能去她那里看看。 送走了那个陌生人,外婆就开始流泪,一句话也没有,默默地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哭啥,要去你就去,”外公安慰外婆说,“趁现在天还不凉,你带着小艳一起去看看,也放心了。” “可扔下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外婆担心地问外公。 “我一个人咋了”外公很不服气地说,“你去吧,我没事的,你也不能呆多久,顶多个把月。” “是呀,看看这个该死的,我也就放心了!”外婆又抹起了眼泪。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我知道“该死的”就是妈妈,我也听懂了他们谈话的内容。我的脑海里突然翻起“妈妈”的浪花,也开始了对“妈妈”的神往。其实当时母亲长的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了,除了外婆经常看的那张发黄了的照片,我对妈妈失去了任何记忆。我闭着眼装睡,大脑却象过电一样,努力搜索妈妈的影子:妈妈穿着葱芯绿的毛衣,咖啡色的西裤,脖子上的纱巾飘逸着,我咯咯地笑着,一跳一跳的去抓她的纱巾,可是那纱巾却渐渐变成了一朵白云,离我越来越远,我急得大哭起来,“妈妈,妈妈......” “小艳,快醒醒!”外婆叫着我。 我突然醒来,却依旧沉迷在梦境中,揉揉眼睛,才知道自己做了个梦,可我却再也忍不住,扑进外婆怀里大哭......外婆也边拍着我边流泪:“这孩子耳朵可拿事了,咱俩的话她全听明白了!”外公重重地叹了口气,“去吧,明天准备准备,后天就动身!” “也行,反正我也不多呆,”外婆也叹着气,“扔你一个在家我也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外公说,“赶快准备吧”。 “是啊,得准备几天!”外婆长长地叹了口气...... 静静的沉夜,四周没有人家,低矮的小土屋,昏黄如豆的油灯里,映出外公和外婆黑黑的身影。我躺在外婆的怀里,耳畔响着两位老人的低语,偶尔还有几声蟋蟀的叫声......伴着树叶沙沙的音响,我的身体好象不自觉的飘了起来,象一叶没有方向的孤舟,摇曳在温厚的海上,一会被荡上波峰,一会又被漾如浪谷,旋转着,跌撞着......多么渴望梦里那个美丽女人真的是我的妈妈,可惜妈妈的面目是那么的朦胧和模糊。茫茫的雾蔼中,我空荡荡的心灵找不到温暖的家园可以依附。 我在外婆的怀里又睡着了......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七 为了去看妈妈,外婆足足准备了三天,仅衣服就包了两个大包。除了妈妈以前穿过的,她又买了几件新的,而且又特意买了一小筐葡萄。她从来没和我说过我的妈妈喜欢吃葡萄,我也不知道黑龙江有没有葡萄。 她一声不响地把两个包袱打开,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方方正正地叠好,包起来;一会儿,又打开,再包,还轻轻地叹着气,我不知道她的用意,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一会收拾收拾这儿,一会摆弄摆弄那儿。外公也不言语,只是偶尔重重地叹口气。 三天的时间,对我来说是那么漫长,听说要出远门,还要坐火车,我的心早已象飞出笼的鸟,在想象的天空里翱翔,我恨不得立即就迈出家门。 终于盼到了日子,明天一早,我和外婆就要出发了。 一整天我高兴的心都在突突地跳,总好象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一样。果然,我感到了外婆有些异样,本来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可是她还是把两个大包袱又打开看了一遍,并且没有再包上,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以为她决定不去了,可是外婆没有说不去,我的心就如同那两个打开了的包袱敞开着,悬挂着...... 终于挨到了傍晚,外婆突然让我和她出去以一下。 我莫明其妙地跟着她,屋里只留下已经睡熟了的外公。 外婆把我领到小屋西侧那棵最大的杏树下,停了下来,又警觉的向四周看了看。但还是没有说话,我还是莫名其妙地站着,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外婆才终于坐了下来,缓缓地对我说:“你也不小了,现在我把家里的秘密告诉你,我的一些首饰都埋在这棵树的底下,你记住这个地方。” 我使劲地点点头,不知是当时太紧张了,还是由于一阵寒风袭来,我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好象从头到脚都冷极了。我怔怔地望着外婆,突然感到十分恐惧。 “我今天把它们拿出来,给你妈带几个去。”外婆边说边用手扒土,“你谁也不要告诉!”外婆看看我,继续说,“我就这点家当了!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就把它们挖出来。你妈妈会来接你,可你不要告诉她,那是个败家子。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动,留着过河吧!” 我不太懂外婆说的“过河”指的是什么,可是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到有一个很重的东西,沉沉地压在我的肩上。外婆那神圣的眼神,那庄严的表情,让我体味到了事情的重大! 不知什么原因,一股莫名的心酸和激动涌上我的心头,我突然哭泣着跪了下来,按住外婆的手,低着声音抽噎着:“外婆,我们不去看妈妈了,你不要死!” “傻孩子,我不会马上就死的,可你要记住!”外婆停下了,理了理我的头发,“这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的东西,就你和我知道这个秘密!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可是你很懂事,外婆不能跟你一辈子,万一将来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用这些东西活命!” 外婆说的很平静,可我的幼小的心灵却受到了重重的一创,我好象一下子就长大了...... 我不再哭泣,可我的心却在流泪;我没有了向往,也没有了憧憬。那个美丽的女人是不是我的妈妈也不再重要,火车对我也失去了吸引力......那个静谧的,有些凉风的夜晚,就象一块烧红了的铁,狠狠地烙在了我的心上,从此我的心没有了血滴,只有那黑黑的印记,而且一生都无法将它抹去。 时间象静止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外婆又开始了扒土。 杏树底下的土是黄色的,伴着的沙子也是黄色的,很疏松。外婆一层一层轻轻地扒着,终于,一个小钵罐露了出来。那小罐特别的精致,盖子封的严严的,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白光。外婆轻轻地打开了它,我已失却了一切好奇和热情,木然地看着那个小钵罐,好象那是一个决定我命运的奇特的东西。当时我并不懂得什么叫财富,更不晓得财富对于生活是多么重要,我满心满脑子都是对它的神秘感,甚至无端地感觉它是个魔鬼,我宁愿没有它!所以我不敢靠前,也没有仔细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只见外婆轻轻地从里面取出一个又一个小布袋,每个小布袋都用丝线系着。她一个又一个地打开,又一个又一个仔仔细细的系上。最后她从一个较大的布袋里取出了四枚戒指,轻轻地放在我的手心里。我觉得那东西凉凉的,硬硬的,朦胧的月光下,看不清是金,是银,还是玉。我只是麻木地捧着,一动也不敢动,怔怔地看着外婆。见她把小钵罐又埋好,并在上面铺了些柴草和乱叶,一点也看不出有人动过的痕迹,才放心地站起来,扑扑身上的土,从我手里接过那几枚戒指。 我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可心依旧在突突地跳着,悄悄地跟着外婆往回走。 进了房门,外公依然在熟睡,我也赶紧钻进了被窝。 外婆没有睡,她还在默默地忙着,从炕上到地下,又反复地去外面。 我静静地听着她无声的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去看妈妈的热情消失殆尽,反而觉得是要去进行一次探险,前途充满着莫测和恐怖...... 就在这恐怖中,我终于迎来了黎明,开始了去看妈妈的征途。 离开家门的时候,外公还没有起床,也没有出来送我和外婆,甚至也没嘱咐什么话;但他醒着,瞪着眼睛看着黑糊糊的棚顶. 外婆也没有说什么,领着我默默地走出了家门。 外婆背着两个大包袱,我挽着盛满葡萄的篮子,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我们的菜地。 突然,我的心一缩,不自觉地回了一下头,见小土屋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我放下篮子,什么也没说,转身飞跑了回去,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 见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了门,外公惊奇地问:“怎么回来了,忘拿了啥?” “没忘啥,”我喘着粗气,带着哭腔说:“外公,我想和你在家,我不要你一个人在家!”说完我就趴在他的被子上大哭了起来。 “傻孩子,外公没事,跟外婆走吧!很快就回来了。”外公摸着我的头哄着我。 “我不,我就要和你在家!”我使起了性子。 “听话,你外婆一个人去不了,你也该去看看你妈妈了!”我感到外公的声音有些异样,我慢慢地抬起头,果然看见外公的眼里含着泪,但那泪却始终没有溢出来,“快走吧,看你外婆等急了!” 我终于哭着点了点头,又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小屋,扔下外公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我不知道我走后外公有没有哭,可是我发现外婆没有再往前走,还是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跑到她身边,又挽起了那个竹篮子,外婆也没问我什么,背起那两个包袱,和我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家。 我心里一直牵挂念着外公,虽然第一次走出小镇;但已没有任何新鲜和好奇感,坐在去市里的汽车上,我的大脑仍然沉浸在小土屋的黑暗里,路两边的树,飞也似的向后倒去,我紧紧地依偎在外婆的身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似乎要去参加一项庄严而神圣的祭奠:大杏树底下的小钵罐,外公含泪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在我眼前跳跃,我挥之不去,只好闭上了眼睛...... 坐火车是我长到七岁以来第一次,火车站留在我童年记忆里最清晰的一幕是那高大的白色的毛主席塑像。蓝得发灰的天幕下,那塑像挥着手,凝视着远方,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塑像底下蠕动,我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我突然想到了外公讲过的大人国和小人国的故事,我想那塑像大约是来自大人国的。这一想突然就怕起来,不敢再抬眼看那白亮亮的大人了,可是又感觉他似乎在看着我,而且我走到哪里他就看我到哪里。童年时的我,也许是柔弱的神经被刺激得太严重了,总之胆子非常小,而联想又极端的丰富,所以自己经常会制造一些十分恐怖的画面来折腾自己。那塑像吓得我无力的牵着外婆的手,篮子也好象沉重了许多。抬眼看看外婆,见她的脸很红很红,细密的汗珠已经从她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两个大包袱挂在她的前胸和后背,我几乎能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可她的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随着涌动的人潮,吃力地去登那站台上越来越高的台阶......上了台阶,又下台阶,懵懵懂懂地挤上了火车,稀里糊涂地坐到了座位上,那两个大包袱才终于从外婆的肩上滑下来,可她再也没有力气把它们放到行李架上了。 不知火车开了多久,过来两个胳膊上带着袖标的人,才帮忙把东西放到了上面,我和外婆轻松了一些。 仅仅一天多的时间,我就告别了小镇,坐上了去黑龙江的火车。在这十几个小时里,我的精神和躯体再次遭到了一场严酷的浩劫,只要一闭上眼睛,大杏树下的小钵罐,外公的泪眼就在面前晃动,但我还是沉沉地睡去了...... “小艳,快醒醒,下车了。”朦胧中我被外婆叫醒,跌跌撞撞地又挽起了那个竹篮子,跟着外婆下车,眼前又出现了和刚才那个火车站几乎相差无几的的又一个陌生的地方,但终于没有了那尊高大的白色塑像。后来知道了这里就是哈尔滨市,我们已经迈进了黑龙江的大门了,哈尔滨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火车站墙上的那个大的象个锅一样的大钟。 我揉揉眼睛,和外婆一起坐在了长长的很黑的木椅子上,外婆给我买了些好吃的,可我一口也不想吃,只呆呆地看着那口大钟,好象依旧在睡梦中。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一个疯女人的喊叫才把我从“梦”里唤回到现实中来。听不清那女人在呼喊着什么,可是她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边哭边喊,周围的人漠然地看着她,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外婆拉住我的手,反复安慰我:“不要怕,她不打人!”其实我并没有害怕,比起那高大的塑像,我反而觉得这疯女人不可怕,但很可怜,她衣衫单薄,头发披散,时时揪着胸前的衣服,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妈妈,可我没有掬她一捧同情的泪,当时我的心冷极了,悲凉极了,我已经反感了来看妈妈这件事,只有静静地,傻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文革时期的中国铁路,秩序不是很井然,人们的心理和行为也不是很人性化,旅客之间没有关爱和笑语,大家为了各自的目标都木然地呆坐着。外婆在家时就嘱咐我千万遍,出门一定要长眼神,看好东西,以防小偷。我不知道那四枚戒指她藏在了何处,总而言之,外婆一直睁着眼睛盯着那两个大包袱,即使坐在座位上,也用脚蹬着,好象怕它们跑了一样,我则紧紧地抱着那篮葡萄。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和外婆才终于又挤上了一辆火车,也终于离我的妈妈越来越近了......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八 我不晓得火车是朝哪个方向行驶,只是觉得车厢里渐渐有了凉意;而我和外婆穿的又都是单衣服,所以身子感到一阵阵发冷。 外婆几次要把包袱里的衣服拿出来给我穿,都被我拒绝了。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直对那两个包袱有一种神秘感,碰都不想碰它们一下。 我已经没有了睡意,车窗外的一切扑入我的视野。黑龙江初秋的景色让我感到十分荒凉:明亮亮的阳光下,大片大片的黑土地,光秃秃地裸露着,没有葱郁的庄稼,更没有整齐的房屋,很远才能看到一两个小村庄飞快地从眼前闪过。那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尖顶的草舍,稀稀疏疏地座落在小土岗上,田野里几乎没有平地。树很单调,叶子黄绿相间,偶尔几丛灌木闯入眼帘,也几乎枯黄了,没有一丝的活气儿。我不自觉地思念起我们的小镇,还有那郁郁葱葱的菜地。还没有踏上这方黑土,我就对黑龙江充满了反感,可谁能料到,我的后半生,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让我没有一丝亲近感的地方。 下了火车,我和外婆按信封上的地址,又坐上了汽车。 外婆对我说,我们很快就真的到了妈妈住的地方,我的心突然慌起来。从记事起,我就没见过我的妈妈,我真的无法推断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可是我又非常急切地想见到她,那纱巾,那绿毛衣的梦,又开始在我的脑海里复苏了。 我的梦还没有醒,汽车就嘎然停在一个黑乎乎的小村庄旁。外婆再次问了车上的人是不是信封上的地址,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我们才下了车。还没等我们站稳,汽车就一溜烟似的扬长而去,北大荒黑乎乎的田野上,一个黑乎乎的小村庄,野蛮地横在我和外婆的面前,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哪里有绿毛衣,白纱巾,哪里有妈妈的影子。。。。。。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我吓得带着哭腔问。 “不会。”外婆边安慰我,边背起了包袱,“过去打听一下!” 我只好跟着外婆走进了小村庄。 刚走到村边的一户人家的小院外,还没等外婆开口,就见一个女人边跑边笑着迎了出来。 “真来了,这么快呀!”那女人说着就走近了我们。 我和外婆都定定地站住了:黝黑的发红的脸,短短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着,一件看不清是什么底色的,旧的很不象样子的农家女人的上衣,裹着微微臃肿的身子;黑黑的布裤,肥肥大大的,膝上缝着很不协调的大补丁。。。。。。天那,这就是我的妈妈?!我吓的不敢看第二眼,这就是照片上那个围着纱巾,穿着绿毛衣,留着两条又黑又长大辫子的我的妈妈?我拽住外婆的衣角,再也不向前迈一步! “进屋呀,还傻站着干嘛?”那女人竟然来接外婆的包袱。 不知为什么,外婆突然大口地呕吐起来,而且憋的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我赶紧过去给她捶背,可外婆却只是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在那小院子的栅栏边上,在风口里,外婆吐的天翻地覆。。。。。。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们身边很快就围来了十多个农妇。都黑黑的,红红的,笑露着满口的黄牙,还热情的上来搀扶外婆。我和外婆终于走进了那个女人――我的妈妈的“家”! 天那,这哪里是家,比我们的小土屋还矮,还暗。墙是土的,屋顶是黑碳似的圆木和发黄的棚草;没有家具,几个简单的木箱子横在土墙的一边;土炕上躺着一个很瘦小的女孩。 尽管那些黑红的女人对我们十分的热情,可是外婆除了点头笑笑,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上了炕以后,就直奔那躺着的小女孩,她静静地看了那小女孩一会,眼泪就大滴大滴的掉了下来,站在土炕边的我的妈妈也红起了眼圈,那群“黑红”也知趣的都走了出去。 外婆的泪让我清醒了过来,我终于从记忆里搜索出“妹妹”这两个字来。对呀,和妈妈一起走的,不是还有个妹妹么?可怜我已经把她完全忘却了! 外婆默默地哭了很久,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知是对她自己的懊悔,还是对我母亲的谴责,她就坐在我母亲的身边哭,一直地哭。。。。。。让我不理解的是,我的母亲,竟没说一句安慰外婆的话,也没掉下一滴泪。 我当时是多么的鄙视我的母亲,甚至是恨她,我的脑海里突然没有了妈妈这个美好的形象,我觉得我和这个乡下的女人没有一丝的关系,甚至很后悔到这里来,于是不自觉地就对外婆说:“外婆,你不要哭了,明天咱们就回去吧!” 我没有想到,我的一句话引来了不幸,外婆倒是真的止住了哭泣;可是我的母亲却转过身去,她捂着脸,嚎啕大哭。。。。。。那声音,撕心裂肺,我长到七岁,第一次听见我母亲那悲痛欲绝的哭声,而且还是因为我的一句话,从那以后,我就几乎再也没有听到过,但这一次,却让我铭记了终生! “唉,你也别哭了!”外婆终于说出了她见到母亲后的第一句话,“看吓着孩子。” 小妹真的被吓醒了,看着我和外婆两个陌生人也哇哇大哭了起来。 外婆赶紧让我去拿包里的糖果和糕点。我终于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我的妹妹,她长的好瘦小,蓬乱的头发,黄黄的小脸,眼睛就象两个小豆粒,晶莹的泪珠就从那小豆粒里流出来,可怜极了。 我把好吃的东西递给她,她毫不陌生地就接了过去,边抽噎着边往嘴里送。不知什么原因,我的泪一下子泉水般涌上了心头。我握了握妹妹那瘦的皮包骨头的脏兮兮的小手,也转身趴在外婆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奇怪的是,母亲怀里的妹妹,她好象和我有着某种感应。我握她的小手,她就顺从的让我握,没有一丝的反感;我哭,她也抽抽噎噎地哭,虽然不出声,但那委屈的样子更让人揪心。。。。。。从那次哭声开始,冥冥之中,就好象有人在指点我,要呵护小妹,要照顾她,要和她相依为命。。。。。。事实上,也就从那时开始,我的生命里,也就真的再没有失去妹妹的影子。直到今天,我仍旧受不了她的委屈,她仍然是我最牵挂的亲人之一。而在她那里,我也不仅仅是姐姐,生活中的很多委屈和不幸她也只向我一个人倾诉,我几乎成了她的“母亲”。可见,人生有许多事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有时我真的很相信那种缘定三生的说法。 我在外婆的安抚下不哭了,母亲也把妹妹放在小土炕上,她竟然凑到我的身边,用那小瘦手来扯我的衣服。当时的我,长长的两个辫子系着绿色的蝴蝶结,桃红色的条绒上衣,天蓝色的条绒裤。这种衣服当时别说在这里,就是在小镇上,也很少有小孩子能穿上,这是我出门时的行头,是外婆特意请人给我做的。那两种亮丽的色彩再配上我白净的脸,和干瘪的小妹比起来,就想公主和灰姑娘一样,可见命运对人是多末的不公平。 我是个性格很特别的人,从小就孤独成性,最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更别说摸我的衣服,更别说是那么脏的手。可我没有斥责小妹,也没有躲开她,而是任她在我的新衣服上摸来摸去。原来她是看上我衣袋上那朵白牡丹花了,可怜她脸上还带着泪痕,竟用她鸡爪般的小手,慢慢地抚摩着那朵漂亮的花。那是外婆的手工,精美绝伦的刺绣,一路上,就曾经吸引了不少女人的目光,现在五岁的小妹妹也居然被吸引了,可叹的是,她没有缘分拥有。 “别摸了,看把姐姐的衣服弄脏了!”母亲边说边来抱妹妹。 那口气,那神态,俨然我是个外人。 这么多年没有相见的母女,我们之间竟然没有一丝的亲近,不知是我的轻鄙拒绝了她的爱,还是她从来就没有在灵魂里接受过我,这种畸形的母女关系,让我悲哀了一生! 母亲来抱妹妹,可她却扭着瘦小的身子反抗,不愿再回到母亲的怀抱。 妹妹努力地向我身边靠,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促使我,也下意识地拽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并顺势地把她抱了起来。刚要站起来,腰还没有伸直,头就撞在棚上,疼的我又赶紧坐下来,妹妹也就坐在了我的怀里。 “唉,到底是一个娘啊!”外婆感叹到,“这个娇性的孩子,谁敢碰她的东西啊,别人坐坐她的小凳,也得哭个半死!”不知外婆是贬低我,还是以我为骄傲,总之我这和她雷同的特性,没有让母亲为我自豪,反而离我很远地坐下,再次给了我一种陌生感。 外婆指的“娇性”孩子就是我。正象外婆说的那样,象小妹妹这么脏,这么丑的孩子,我真的从来都没见过。她的身上,头发里,还有一种怪怪的味,让我很难忍受,但我没有推开她,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而且她的凄凉,让我心理充满了悲哀和酸楚,可能那就是血浓于水吧! 我对小妹的宽容和亲近,使不协调的氛围缓和了许多,妈妈和外婆终于平静地聊起了家常,我和小妹也越来越熟悉了,她甚至亲亲切切地叫我“大姐”。 说心理话,小妹是在我七岁的时候叫我大姐的,她离开故乡时,还不会讲话,现在她象一粒尘埃,被母亲带到这荒凉不堪的世界。那一声“大姐”,注定了我对她终生的责任,再也没人能将她和我分开了。。。。。。 小土炕虽然很脏乱,看不清上面铺的是席子还是别的什么;但很热,小屋也很温暖,外婆半躺在炕里边,我和小妹靠在外婆的身边。外婆的脸色随着和妈妈的谈话渐渐地舒展了开来,虽然时时地唉声叹气,但已没有了刚进来时的那种苦涩,我们祖孙三代终于被亲情包融了。。。。。。 突然,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矮胖的黑衣人。他的脸好怕人,比我刚才见到的那伙女人还要红黑,粗糙得让我想起了我们菜地边上的那棵老榆树;嘴唇干裂着,泛着白皮,两只眼睛也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出奇的大,白的多,黑的少,发着亮亮的光,好象两盏小灯笼,让我想起外公给我讲的他们家乡的一种魔兽。 我吓得赶紧靠在外婆身边,心突突地跳,可是小妹却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地喊着:“爹,爹——” 天那,小妹居然叫这个“魔兽”为“爹”,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可是,却听到了那个魔兽说起了人话:“妈和孩子都来了,书兰这几日就念叨,让我去接,我天天去车站等,也没碰上!” 声音好温和,没有吃人的威慑,更没有陌生人的生硬。我睁开眼,发现小妹已坐在他的怀里。 “你还能干啥?死人似的!”母亲骂起了这个黑衣人,“饭在锅里,你自己去端吧。” “妈和孩子吃了么?”黑衣人又叫了外婆一声“妈”。 “不用你操心了,”母亲的态度极端的不屑,“快去吃你的饭吧!” 黑衣人放下小妹,悻悻地去吃饭了。。。。。。 外婆坐了起来,始终没说什么,但刚舒展的双眉又紧锁了起来。 多年的积习使我对外婆的喜怒有了准确的洞察力,根据她的脸色我就能准确地推断她的心理:那个黑衣人称外婆为“妈”,使她产生了莫大的反感。其实那个人和我外婆的年龄也相差不了多少,何况他看上去比我外公还苍老。虽然我的母亲此时已经成了地道的村妇,可是他们之间的差距仍然是太悬殊了,这是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难以接受和无法忍受的。就是仅仅七岁的我,也为小妹那一声“爹”而心为之震颤,一种莫名的厌恶感从小妹那一声“爹”的叫声中升腾在我的心中,我甚至觉得小妹也不值得同情了,我紧紧地靠在了外婆身上。 外婆的脸越来越阴沉,又恢复了她的冷漠和僵硬。而这些不和谐的音符,已将我稚嫩的灵魂震荡得失去了知觉,如同一片瑟瑟发抖的树叶,我在万分惊恐和麻木中等待着一场暴风雨得到来。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九 “咯,咯,咯。。。。。。” 一只鸡的叫声打破了黑衣人进门以来的紧张气氛。 “大婶来了,也没啥送的,这只鸡给孩子和大婶炖了吃吧!”一个黑红的女人大声说着推开了门。 一只被捆着脚,很漂亮,很硕大的鸡,放在了小土炕的一角,那女人也很自然地坐在了外婆的对面,摆出了要长谈的架势。 外婆也急忙又往前坐了坐,虽然我仍旧能从她的脸上找出没有消散的阴云,可是那女人的到来,迫使她不得不摆出笑脸:“这可不行啊,你们养只鸡也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我家养了二十多只哪。”黑红女人开始自己动手卷我母亲递给她的旱烟,“大婶,你可养了个好闺女,从大城市来,还不嫌我们这里穷。” 外婆张了张嘴,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闺女在这里可救了不少人的命!”黑红女人已经点燃了烟,浓白的烟雾罩住了她的红脸,却没有遮住他的声音。 “救人命?”外婆诧异地看着那女人,又回头看了看我母亲。 “那年我得”攻心翻“,要不是书兰姐给我挑,恐怕现在骨头都烂没了!”黑红女人猛吸了一口烟,脸憋得更红了,“前院大老黑家的老疙瘩,就剩出的气了,眼看就没命了,把他妈吓得都尿裤子了。要不是书兰姐,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就扔了,这不都快说媳妇了。”那女人越说越兴奋了。 “攻心翻?”外婆更加诧异,看着我的妈妈问,“那是一种什么病啊?” “就是”克山病“。”妈妈怕外婆不懂,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当地流行的一种恶性地方病,人要是得了,死的可快了!” “那你怎么会治?”外婆十分不解地望着妈妈,“传不传染啊?” “瞎挑呗,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不挑也是死,挑好了就救活一条命!”妈妈很自然地回答着外婆。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外婆显然有点不快,“万一你给人家治坏了,你怎么承担得起?” “哎呀,大婶,我们可不怪你闺女呀!感谢还来不及呢,”那女人赶紧抢着说:“书兰姐没来时,我们屯死在这病上的人可老鼻子了,自从她给治以后,很多人都活过来了,现在南北二屯都来接她去看病呢!”那女人很是为我妈妈骄傲,我也觉得妈妈好有本事,开始另眼看待她了。。。。。。 “你怎么给治啊,又去哪里弄药啊?”外婆好象根本就不相信我妈妈有这个本事。 “不用药,用大针挑挑就行了”,那女人又抢过去接着说,“那种病见血就好了!” “不用药?”外婆更加不解,“挑什么,挑哪里?” “挑下边,也有挑心口窝的。”那女人略迟疑了一下,把肛门变成了“下边”,接着又呱呱呱地说开了,根本不让我妈妈插话。 啊!我的心剧烈地一跳,刚才对妈妈产生的敬意立刻烟消云散了,我再次感到了我的妈妈和小妹的肮脏,我甚至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恶心呕吐。。。。。。 现在,当我已年过不惑,我才真正地体味到了妈妈的善良随和。作为一个拥有点滴医学知识的她,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甚至毫不考虑因此可能产生的对自己不利的后果,用自己的善心,为当时的人们解除一些灾难,这是多么值得敬重的伟大之举!可是天生古怪自私的我,始终对母亲的这一行为感到不解,甚至怨恨。。。。。。 人啊,要想理解一件事,弄懂一个人,是多么的艰难,有时甚至是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体味! 外婆没有再说什么,也没再问母亲什么,只是脸色又恢复了平静。 那个吃完了饭的黑衣人,畏畏缩缩地靠在墙角,静静地听着那黑红女人向我外婆汇报着我妈妈的事情:什么你闺女真能干,小园子持候的什么菜都不缺,蘑菇采了多少,咸菜腌了几坛。。。。。。 外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的喜色,。。。。。。当时我不解地看着外婆,很希望她为我妈妈自豪,可是我却分明的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动!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在这几乎荒无人烟的穷乡僻壤,和这些目不识丁的粗俗之人混在一起,对生性清高孤傲的外婆来说,这不是幸福的安慰,而是残酷的自我作践。更何况,外婆的性情是不喜欢和任何人打交道的,她的眼里甚至没有邻居这个概念,也没有使她开心和信任的朋友。就是我们菜地里移栽后剩下的,那些非常健壮的幼苗,她也不肯把它们送给急需的人们,而是不声不响地埋掉,没有人能激起我外婆的热情,我从未看到过她主动帮过任何人。现在,我的母亲竟然和她周围的这些大声大气的黑红女人如此亲近,我想她内心的酸楚一定是波澜荡漾的,这也是她后来在晚年的时候,执意不来黑龙江的主要原因吧! 我的母亲和我的外婆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女人,她们接人待物的行为和心理是两个世界,是永远都无法吻合的。 我母亲和周围的邻居相处的十分和谐,我们给她带去的葡萄,她几乎全送了人,每户一串。当时的黑龙江,人们对葡萄的认识,简直就象对待天上的贡果一样,甚至连我也成了天外来客。从那只鸡开始,几乎每天都有人给我们送来当地的特产:蘑菇,木耳,榛子,松子。。。。。。还有外婆喜欢吸的当地黄烟。 北大荒人的热情和坦诚,深深地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也感染了心性冰冷的外婆,她不再板着面孔,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她开始给妈妈准备衣服,还有许多小不点的垫子,这大约都是为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准备的。外婆整天坐在小土炕上缝,时不时就进来若干个黑红的女人来唠嗑。我的外婆原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人,现在我感觉到她的话在这里明显的多了。人生很多事真的是很奇怪,那么清高自负,不愿与人交往的外婆,居然被这里的粗俗,甚至有点野蛮的气氛溶解了,她不再整日的紧锁眉头,有时也和妈妈说说某个黑红女人的长短,并嘱咐一些她认为的“处世之道”。 现在我常常这样想,对于生活在穷乡僻壤中的北大荒人来说,他们的荣辱观和小镇的人们不能相提并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渴了喝口井水,累了靠在大树上休息,他们和自然相接相融;没有市侩,没有歧视,他们不仅包容了我的妈妈,甚至还心存感激和理解;我的妈妈也用自己的微薄之力,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和认可!这是他们的快乐,也是我妈妈的快乐,这是人类最朴素最简洁的快乐,这种快乐体现了人性的最原始的本色,这种快乐虽然有时充满了不文明的野性,但是,黄昏的时候,当你看到那些在黑土扬尘的街院里嬉戏的孩子,那些肩抗农具又黑又矮的男人们脸上的怡然自乐,那一缕又一缕从低低的小土屋上慢吞吞的生起的炊烟,你就会真真切切地感到,这是最天然,最纯洁的生活,是这里人们特有的生活! 当时的北大荒,地广人稀,女人就更是珍稀动物。很多死了妻子,或者没有娶过女人的男人,都去黑龙江以外的地域找老婆;而到这里来的女人,几乎都各有各的不幸经历,所以大家彼此没有嫌弃,反而多了几分同情,互怜。我的妈妈在这里好象也找到了她生命的归宿,我看不到她的悲哀,也许苦难人生已将她麻醉,她似乎还有一种体现自我价值的满足。 就在我和外婆到这里不久的一个晚上,外面漆黑的风扑打着糊在小窗上的纸,发出奇特的怪叫。本来已经够糁人的,可是偏偏有人来打门。 “咚,咚,咚——”敲得震心地响,我吓得躲在外婆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喘。可是我的妈妈却迅速地穿好衣服去开门,紧接着就扑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大喘着粗气,“她大嫂,快去看看二媳妇吧,快不行了!” “晚饭时我还看见她了呢?”我的好妈妈赶紧去翻她的一个破木箱子,边翻边和老女人说话。 “谁说不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先说心难受,眼瞅着就翻白眼了!”那老女人竟哭起来了。 “别怕,我这就去”,我看见妈妈拿出一个小布包,边夹在腋下,边告诉外婆:“妈,你把门关紧了,我八成要天亮能回来!”; 等我外婆告诉她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时,我的妈妈已和那老女人消失在呼呼的夜风里了。 我和外婆吓得再也睡不着了,可是看看身边的小妹,她又睡去了,好象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一样;这一来,我又听到了外婆那熟悉的长呼短叹。。。。。。 第二天,太阳已经升上了天空,我妈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腋下仍然夹着那个脏兮兮的小布包回来了。一进屋就躺在了炕上,她毕竟已经是要生产的人了! 外婆做好了饭,一直在等着她,看她回来了,就赶紧端饭,同时埋怨她不该夜里出去。不管外婆怎么唠叨,我的母亲始终没有反驳,但从她的表情上看,她没有遵从外婆意见的意思。世故、阴郁,总是提着一颗防人之心的外婆,很难与我母亲单纯、开朗、善良的性格相投,很多的人和事她们的作法都是大相径庭的,几乎无法沟通。其实,这也构建了我性格的双重性,我既有外婆的习惯,又有我母亲的遗传,我几乎成了她们两个人矛盾的统一体,也是我和我妈妈情感想悖的根源。 那个被我称为“魔兽”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第二个继父,是个很淳厚朴实的人。他是生产队的车老板,也就是会赶马车的人。自从我和外婆来,他就住到了别处。那个小矮房实在是太小了,而且走向是南北的,有点象我们在梁家小院住过的厢房。房子的大山向着南,开个不太大的门,窗子都向西开着,而且是由很小的一个个长方形的木格子组成。小屋里只有在太阳转到西边时才能进来阳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房子,但是在当时的北大荒却很适用,俗称“马架子”房,是不是这几个字,我也搞不清楚。这样的小房当然容不了更多的人,所以黑衣人只是在晚上回来吃一顿饭,再就看不到他了。根据我的观察,我感觉他在看着我母亲的脸色行事,而我的母亲只要对他开口就带个骂人的字,尽管是在外婆前,那人也象没听见似的。我母亲对他的不尊重,他好象没有任何感觉一样。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吃饭时的样子。他们经常吃一种用土豆淀粉制作的面汤,土豆粉本来就不好成型,所以一大碗汤中也没有多少面片,大多是比较粘稠的汤。每到喝这种汤时,那个人就把他碗里盛到的面片夹到我妈妈的碗里,而他自己则哧溜溜的喝稀汤,我不敢说这是爱,但足以证明他的善良,更让我难忘的是,每次去接运货物回来,他都从脏乎乎的衣袋里掏出一把糖,或者是几袋蛋糕,妹妹就迎上去热乎乎的喊爹,而他不管怎么累,也要把妹妹抱起来。。。。。。那样亲热,那样自然,让人看不出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现在仔细回味那一幕,觉的我的母亲的确是个易冲动,不知惜福的人。如果能和那个黑衣人过下去,也许是一件善终的好事! 尽管那黑衣人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可是我和外婆却无法接受她,我们总是在他回来之前就把饭吃完,只有妈妈和小妹与他一起吃饭。他抱小妹的时候,我就远远的站着,等他放下了小妹,我就赶紧拉小妹到小屋的后墙根,用一跟小木棍狠狠的打她的手,边打边教训她,以后不准喊她爹!妹妹哭了,我就更用力的打:“不许哭出声,再叫我就把你推井里淹死!”这样,不知道打她多少次,终于让我妈妈发现了,可是她竟然没有打我,也没有告诉我外婆,只是默默把妹妹带走了。。。。。。可小孩子是没有记性的,一看到好吃的就又“爹”起来,而我也终于没把妹妹推到井里淹死! 童年的我,是多么的怪癖。冷酷和过分的自尊已暴露出来,而这种性格注定了我一生的悲哀。 在黑龙江的那段日子,留在我记忆深处最清晰的就是和邻居大我很多的姐姐们挖菜,摘蘑菇。不知为什么,在那里,外婆再也不限制我出去玩,小姑娘们来约我出去,她甚至还很积极地劝我去,因此我生平第一次,实际上也是最后一次有了做野孩子的机会:低低密密的柳条丛中,我和村子的几个小姑娘,提着篮子认真的拨弄着绿绒绒的嫩草,碰上蘑菇圈,一次就能采满篮子。最让我激动的是那群孩子不欺生,全都让着我,如果我采不到,他们就各自分我一部分,于是我的自尊和虚荣也就有了依托。说心里话,不是命运让我接触这群北大荒的女孩,我甚至不晓得自己是个很爱说话,也很能说话的人。我们坐在满是鲜花的草地上,清香的空气诱惑我忘却了身在何处,把外公给我讲的杂七杂八的故事,全部倾吐给那群已听痴了的女孩儿们。往往是讲的听的都神往了,忘却了回家的时辰! 还记得有个叫凤珍的小姑娘,歌唱的百灵鸟一般,我和她学会了好多好多当地的民歌。我们经常用野花和嫩柳枝编成美丽的花环带到头上,然后大喊大叫着在四野空荡荡的草甸子上奔跑,幸运的时候还能拣到野鸭蛋,经常有野兔被我们的歌声和笑声惊的没命似的逃窜,我们也曾使劲儿地去追赶,可惜最后仍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大骂野兔,俩手空空的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那开心,那幸福,那种回归自然的无拘无束,是我生命里最值得珍藏的一页! 可惜,我的生命与这自然的美没有缘分,他只能象那美丽的图画一样,翻过去,呈现在眼前的,仍然是那灰色的,没有动感的单调现实:因为我将离开这个我曾那么憎恨的“野蛮”的地方,依旧回到“文明”去了。。。。。。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 野花,草地让我留连;白云,蓝天使我忘返,我几乎成了一个地道的北大荒的野孩子! 小镇、菜地、大杏树。。。。。。好象离我那么遥远,连外公的影象都模糊了,甚至都没有在梦里出现过!对这里的鄙视,厌恶,早已随风而去。牙膏用完了,牙就不刷了;妹妹和妈妈身上的味也感觉不到了。。。。。。可见环境造就人,文明和野蛮没有界限。如果当初妈妈也把我带走,那么我的人生就是另一个境界。所以今天的这个样子的我,不知应该感谢谁,憎厌谁,我只能屈从命运的摆布,象一个皮球被残酷的生活踢来踢去。。。。。。 深秋的北大荒,虽然不是太寒冷,可是吸如肺腑的常常是凉凉的空气,外婆的身体已很不适应,经常在清早起来就大声地咳漱,我也感冒了一次,发了两天的高烧。所以,虽然妈妈还没有分娩,但我和外婆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干蘑菇,木耳,给外公的小羊皮,还有黑衣人特意从街里给我买的一块花布。。。。。。统统被妈妈缝进一只很肥大的厚布袋里。 虽没有来的时候负担那么沉重,可是我的心里却装满了对这里的留恋和向往,我默默地和外婆又站在了来时的那条黑黄相间的公路上。 妈妈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黑衣人身旁,妹妹在黑衣人的怀里,我和外婆提着那个大布袋。 大家没有告别的话,每个人都在风中沉默着。。。。。。 尽管这里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可是已经要分娩的妈妈身边没有亲人,外婆的心情仍然冷到了极点。我甚至不敢正眼看站在秋风里的妈妈,她仍然穿着我见到她时穿的那件旧衣服,宽宽的,肥肥的,看不出本色。我记忆里那个有关妈妈的梦,象一尊粉碎的塑像,在我的脑海里飞散,零落,再收拢回来时,只有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农妇;我更不敢看在黑衣人怀里的妹妹,我的心就象被人揪着一样,我多么想把她带走,可我。。。。。。 “车来了!”黑衣人突然指着远处说。 大家一起向远处望去,果然看见了车的影子。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似乎才感觉到离开这里将要变成事实,突然有了不走的一闪念,可是手却拉紧了外婆。。。。。。我终于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亲情的割舍是多么的残酷!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一辆很简陋的客车就来到了眼前。车门打开了,有人催着上车。我和外婆赶紧上了车,那个大布袋也被提了上来。妈妈和那个黑衣人也拥到了车门前,眼看着车门就要关了,我又下意识地看看我的妈妈和小妹。妈妈的眼里已经溢满了泪,但她什么也没说,妹妹傻傻地在黑衣人怀里看着我,好象还没有明白,刚刚熟识的姐姐已经变成了泡影。。。。。。 不知是什么力量在促使我,也许是一种本能,就在车门要关的一刹那,我突然对着妈妈喊了声:“妈,你回去吧!” 从来到走,将近一个月,我没有喊过她一声妈,尽管外婆私下里嘱咐我无数次,可我就是张不开口,我的语言世界里没有“妈妈”这两个字。现在我突然叫了出来,反而让人感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哀,那一声“妈妈”终生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每每回忆起来都让我痛彻心扉! 还没等我再看一次妈妈,车门就无情地关上了,汽车载着我和外婆离开了。。。。。。 妈妈,妹妹,连同那个横着的小村庄,又渐渐的成了我的记忆。 如同一个旋风,我在人生的驿站上,不自觉地打了一个转儿,又开始毫无目的地前行了。。。。。。 然而,我怎么也不会料到,命运对我进行了戏剧性的作弄:就在妈妈住的那个小村子的后面,有一个更破烂,更愚昧的小村子。在那个小村庄里,有一个黑乎乎的男孩在等着作我的丈夫,并且我的整个后半生就和这个黑小子绞在了一起,也使我的生活最终就定格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 汽车已经爬行了很远,我的心还没有放下,妈妈的泪眼象影子一样在我眼前闪动,我终于伏在外婆的身上大哭起来,外婆也在默默地垂泪。。。。。。车内的人不多,但没有人来安慰我们,没有同情,没有嘲笑,好象都麻木着! 我想,在这块黑土地上,象我和妈妈这样的人间悲剧,不晓得上演过多少幕。当时肯嫁到这里来的女人,哪个没有一部情感上,事业上,生活上的辛酸史!这种令人伤怀,痛心的离别场面,也许已经让这里的人们熟视无睹,因此,尽管我和外婆哭的很投入,可是没人理会——也许这也是人生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许许多多“文明”人演绎的悲苦,最后都倾注在这“愚昧”的地界,似乎偏远能掩藏人类内心的伤痛,愚钝能磨蚀心灵的记忆。 我不得不承认:这块饱含拓荒者血和泪的黑土,虽然严肃,但却慈善;用她厚重的情怀,包含了人世间的沧桑,真的让我永淮感激。。。。。。 站在一个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小站旁,我和外婆静静地等着南去的列车。瑟瑟秋风吹干了我潮涌般的思母之泪,也撩起了外婆的根根银发。 我的外婆还不到六十岁,可是岁月已无情地摧毁了她的健康,包括她的神志。她呆呆地扶着那个大布袋,紧闭着嘴角,脸象一座雕像般僵硬。。。。。。童年的我已经在外婆身上感受到了做人的艰难,已经知晓了控制情感的重要。我知道妈妈和妹妹已经无法与我在同一片蓝天下,那我就该泯去思恋的天性,只能让泪在心海里滂沱,让爱留在记忆的家园。。。。。。我不再哭泣,我开始坚强地迎着命运前行。。。。。。 “外婆,车票呢?”我怕外婆把车票弄丢了,担心地问。 “在这儿。”外婆摸了摸衣袋。 “还是我拿着吧,”我请求外婆把车票给我,因为我已经看到有人把车票叼在了嘴上,因为手里提着东西, “你别弄丢了!”外婆有些担心。 “不会的,你看人家都把票拿出来了。”我着急地说。 也许听我说的有道理,外婆真的把车票给了我,并且小声嘱咐我,“看着点我的衣袋,别让小偷把钱掏去!” 我点点头,十分精明地开始做起了外婆的保镖,眼睛一刻也不离外婆的衣袋。 终于挤上了车,可是还没等找到座位,检票的人就对着我喊起来:“这小孩谁带的,有票么?” 我吓得赶紧弯曲着腿靠着别人的座位站着,外婆急忙答话,“她才七岁,就是长的高点。”那人又看了看我,我又下意识地往下缩了缩。也许我的幼稚表演感动了那个人,也许是看我们一老一小动了隐恻之心,总之,那个人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检票员一走,我赶紧挺直了身子,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冲着我笑了起来:“这孩子好聪明,真可爱!”又回头问外婆,“是你孙女吧?” “是外孙女,姑娘的孩子!”外婆苦笑着回答。 “来,坐我这儿吧!”那女人过来拉我的手。 “不,让我外婆坐吧,”我没有拒绝她的拉扯。 “哦,好懂事的孩子!”那女人笑起来,又推推她身边的一个男人,那人正伏在靠窗的小桌上睡觉。“哎,醒醒,给这老太太让个地方!”其实那是标准的两个人的座位,但是只要挤挤边上还能坐个人的,外婆说了声谢谢,就坐在了那女人的身边。 “阿姨你真好,”我急忙对这那女人笑了笑,又去布袋里找吃的,终于捧出一把榛子来,双手递给那个女人。 “哎呀,阿姨不要,这孩子太可爱了!” 我的举动惊醒了她身边的男人,他也看着我问:“你几岁了?” “七岁!”我干干脆脆地回答。 “你会唱歌么?”他笑着问。 “我会讲故事,”我一点也不惧怕,并作好了讲故事的准备。 “不,我就想听你唱歌,”那个男人又笑着说,“你看,她身上的那个像章好不好看,你唱支歌,就把它给你!” 我这才注意到那女人胸前的毛主席半身大像章,足足有小饭碗口那么大,虽然我也有许多各种质地的毛主席像章,可从来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深红色的背景,金色的头像上放着光芒,好诱人。 “我会唱!”我已经想好了,就唱风珍教我的那首“滔滔的黑龙江”。 “好啊,”那男人鼓起了掌。 我清了清嗓子,站在外婆跟前,放声唱了起来:“巍巍的兴安岭, 万山披彩虹。 滔滔的黑龙江 朵朵金浪生。 毛主席的光辉照边疆, 边疆一片红 欢呼革命的三结合 各族人喜盈盈。。。。。。“ 我的歌声在车厢里荡漾,引来很多的目光,。我又给大家唱了许多样板戏,那个女人竟然欢喜的把我抱了起来,不仅把大像章给我戴在胸前,还拿出了许多好吃的,我们很快就熟识的如同家人一样了。他们要喝水,我就去给他们打来,外婆的脸上也露出了喜色,人们对我的夸奖,使她感到了自豪。可怜的老人,她一生要强,遗憾的是命运作弄,我的妈妈给她丢尽了脸面,使她从来就没有在人前挺直身子的机会。如果她现在泉下有灵,知道我竭尽了毕生精力,没有给她丢过一次脸,我想她会安息的! 为了能给外婆找个座位,我给人家唱了歌,结果得到了更大的收获,这让我分外激动,从此也更加大胆起来,什么事都要询问,以为自己长大了,而外婆也真的渐渐的把大事也拿来和我研讨,命运就这样逼着我过早地干预起了生活,然而,虽然我的充满稚嫩的“勇敢”有时也能助外婆一臂之力,可是我的许多行动真的已远远超出了我年龄的极限。。。。。。它们带给我的是畸形的成熟,无奈的坚忍和性格的多元性,其实对我未来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益处。。。。。。 还没到终点站,那对夫妇就下了车,临别前那女人把她的大白瓷茶缸给了外婆,尽管外婆一再推辞,可最后还是不得不留了下来。那个男人还抱起了我亲了亲。说心理话,当时我真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了心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被这样年龄的男人亲吻,好温暖,好慈祥,我想,是不是被爸爸亲就是这种感觉呢?!我一直看着那个亲了我的男人走出了车厢才回过神来,虽然如今已记不清他的长相和声音了,可那感觉永远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我的生命里不存在爸爸这个概念,我无法体味父爱是一种什么感觉,那种亲切不是丈夫或恋人所能替代的。我想如果能躺在父亲的怀抱里睡上一觉,是不是会象宇航员飞会了地球的感觉呢?那种安然和无虑,是人世间任何华美的词藻也描绘不出的吧! 终于又看到了那向我招手的毛主席塑像,可此时我已不再感到他的神秘和恐怖,我甚至抬眼仔细看了看他,雪白的大衣敞开着,好象地球是他的,只要他一挥手,人们就会象风卷残云一样随他而去,那种顺从是天然的,没有折扣的依附。后来,伴着文革的结束,那塑像也结束了他的历史使命。可是,成年后,当我再次回到那个车站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想起他。没有那塑像,就好象也失去了那苦辣酸甜的童年,人生再无色彩! 一脚踏上小镇的土地,我的心就象在天空游荡了许久,又终于落地的风筝一样。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好象做了个很久的梦,终于醒了,巴不得马上见到外公,似乎只有见到他才能证明真的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我和外婆抬着大布袋,终于挪到了家门,发现菜地园门并没有锁,我们那些郁郁葱葱的大白菜还长在地里。外婆把布袋放在园门外,独自一人进屋去喊外公,我则趁机藏了起来,想和外公开个玩笑。 果然,我看见外公急匆匆地披着他的大夹袄出来了,没有任何变化,没胖也没瘦。他开了园门,没有直接去拿大布袋,却四下里张望,见没有我,不但不急,还大笑着骂起来:“你个小兔崽子,躲什么,旁人看见你了!”外公说的“旁人”就是指自己,我听见他在骂我,再也忍不住笑,就从大树后跑了出来,扑进外公的怀里。。。。。。啊,外公的怀好温暖,也好亲切,我终于又回到了“大地”,小镇才是我的“家”啊! 然而,“家”对我来说是多么渺茫的东西,没有父亲的我,外公就是我的“家”;没有了外公的时候,我的“家”又会在哪里呢?我只有象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命运的风送我到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一 人的感觉很奇特,即使是噩梦,有时也不愿醒来。 已经回到了小镇,恢复了现实的我,思维还时时徜徉在北大荒的梦境里。妈妈和小妹经常走进我的虚幻世界,我不止一次地在梦乡里与她俩哭在一起,笑在一处。。。。。。有时半夜里,我会突然从梦中醒来,抹抹溢出的泪,呆呆地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耳畔是外公带着丝丝杂音的呼吸和外婆睡梦中的轻咳。梦里的事情我一次也没对外婆讲过,苦也好,甜也罢,我都一个人默默地吞噬了。年仅七岁的我,已经学会了即使泪在眼里转,也要面带笑容的本领,因为我已明显地感觉到外婆很反感妈妈的一切,从北大荒回来很久,她都没有再看过妈妈的照片。也许是一种安然,也许是一种无奈的解脱,我听到外婆和外公的叹息声也比过去少了,可能在他们的心里,女儿的概念正在逐渐地消失! 外公告诉我,在我去北大荒后,后院的洋洋姑娘来找过我好多次,我这才忽又记起我还有一个朋友。在菜地北边不远处,与我们仅仅隔着一条黄沙路,有一排青砖小平房,大约住着十几户人家,那里经常有人到我家买菜。在那排房子里,住着个小姑娘叫洋洋,白白胖胖的,经常眯着小眼睛看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忘了是怎样结识的,总之,我们成了玩伴。夏天的时候,我经常带她来菜地采花,捉蝴蝶,追蜻蜓。。。。。。她的文静和会说话也博得了外婆的好感,有时就顺手摘些新鲜的黄瓜,番茄给她吃。我也曾经去过她的家玩,但大多没有记忆了,只有一件事刻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终生难忘。 一天,我和洋洋在她家的屋后摆石子玩儿,不知什么时候,我俩的身后聚集了几个女人。其中的一个边摘着韭菜边指着我问:“洋洋,这小孩是谁呀?” “哎吆,你不认识啊?”还没等洋洋开口,另一个就接着说,“她就是前院刘大区长的外孙女啊!” “哎呀,都长这么大了?”那询问的女人接着说,“我记得没这么大啊!” “别说,这孩子长的还真挺好看的!”又有一个女人接上了话茬。 “那能不好看么,这样的孩子还聪明呢!” “哈哈哈哈。。。。。。” 几个女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不玩了!”我扔下莫名其妙的洋洋,起身就往家里跑去,可那“哈哈”声一直追赶着我,直到菜园门口。我已经听明白了她们的嘲笑,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潜上了我的心头,我象疯了一样撞开了园门。正在给蔬菜浇水的外婆被我吓了一跳,狠狠地斥责我:“你疯跑什么?象个野人似的,以后不许出去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坐在大杏树下,痛苦和无奈的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默默地想,如果我真的是个野人有多好啊!野人有自由自在的大森林,有任凭自己呼吸的天地,有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块菜地,外面没有我生存的空间。 那时我已经明白,没有爸爸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询问外婆,我的爸爸是谁?他在哪里?可我不敢问,因为我知道,外婆最忌讳的就是这件事,我最恐惧的就是外婆那张布满阴云的脸,它会因我的发问而大雨倾盆的,所以,直到外婆离开我,我也没有去揭这个会让人流血如注的伤疤。 但是,这种耻辱很快在我的灵魂里变成了怨恨,我明白这一切灾难来自妈妈,她是个不光彩的女人!从那时起,“妈妈”这两个字就象巨石一样,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一个无形的十字架,让我一直背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外婆为什么不让我到外面去,从此我没有再去找过洋洋,只有她主动到菜园来找我,我们才能痛快地玩上一阵。我的孤僻,反感与外人接触的性格,也渐渐形成了定势。现在看来,这一切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来说,是多么的残酷和不公平! 一九七0年的三月,虽然天气还没有转暖,可在我心里,却是个崭新的,充满温馨的春天。 那一年我上学了! 入学很简单,没有测试,也不要什么手续,只是到附近的小学校报个名就可以了。 开学的第一天,我起的很早,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背着一个带飞边的花布书包,那是外婆早就缝好的,我不止一次地往身上试过,今天终于真正的背上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陌生中充满了好奇,我想起了梁家小院的小江哥哥,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学校,可是我又不敢独自走,倚在门边向外张望,焦急地等着洋洋来带我一起去。 洋洋的妈妈就是学校的老师,因此洋洋对学校非常熟悉,外婆早就和洋洋说好,让她每天来带我一起去上学。 等了好久,洋洋终于来了,外婆赶紧又唠叨起已经告诉我不知多少遍的话:不要乱说话,不要到处跑,不要。。。。。。 我不耐烦地胡乱应着,心早已飞出了菜园。洋洋拉着我的手,显出十分老到的样子:“不要怕,有人敢欺负你就去找我!” 我使劲地点着头,有点害怕地问:“我去哪找你啊?” “我在二年二班啊,你看门上的牌就知道。”洋洋仔细地告诉我。 “可我不知道二年二班在哪里啊!”我还是很担心。 “唉,算了,到时候我告诉你!”洋洋有些不耐烦了。 我只好默默地跟着她走,一早晨的兴奋和激动好象都消失了,突然觉得上学好可怕,脚步也就沉重起来。。。。。。 然而,学校离我家毕竟太近了,大约不到十分钟,我终于跨进了我的启蒙学校――小镇一小的校门! 学校只有两排长长的平房,前面的一排中间是个门洞,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两排房子中间,是宽阔的操场,操场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水泥平台,大约有一米多高。台的四周都有台阶,台的上面有一幅巨大的毛主席画像,挥手注视着前方。这个水泥台,是我小学生活记忆的标志,我的很多故事都和它有关。 一走进门洞,我的心跳就加快了。洋洋显然看出了我的紧张,安慰我说:“别怕,我先让你认识一下我的班级,有事你好来找我。” 我只好跟着她走,在前排房子左边的一个教室前,洋洋停住了。她告诉我,这就是她的班级,我站在门外仔细地看了看,努力记住了这个将给我带来保护的地方。洋洋把书包放进教室就赶紧出来了,领着我去寻找我的教室,也是在前排房子,不过是在右边,我们来到了一个门前。 她拉着我的手:“来,跟我进去!” 我畏畏缩缩着,不敢进,她有些急了:“你别怕好不好,快进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进了那间教室,屋里已经有了几个孩子了,大家稀稀落落地随便坐着。我四处看了看,只见室内有十几张木桌,地中间一个很粗蠢的铁炉子,满身红锈的排烟铁筒长长的伸出窗外,正呼呼地冒着黑烟。炉旁坐着个女教师,头发已经花白,看不清她的脸,低着头用一个大铁钩子在捅炉子里的煤火。 洋洋把我领到女教师面前:“郭姨,她叫刘艳。” 女教师抬起了头:好白净的脸,虽然已有了皱纹,可是很美;一双大眼睛柔柔地看着我,那目光充满了亲切、安详,把我的紧张和不安全驱散了。 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与她对视着,大约有几秒钟,她才笑盈盈地问我:“你几岁了?” “八岁!”我很干脆地回答。 “你能数一百个数么?”他又温和地问。 “能!”我仍然回答的很爽快。 “好,到这边来吧!”她对我轻轻地点点头,好象很满意的样子。 我往前走了走,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又接着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啊?” “我,我――”我立刻语塞了,心突突地急剧跳了起来,刚才被驱散了的紧张一下子又回来了,不争气的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 “你怎么了?女教师有些诧异。 “她没有爸爸,她姥爷叫刘大区长!”洋洋赶紧替我回答。 “你是刘书兰的女儿?!”女教师更加诧异地看着我。 “恩!”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回答。 我心中也在诧异,她怎么知道我妈妈的名字呢? “哎,她没爸爸!”不知是哪个孩子突然在座位上说了一句,其他的孩子就开始哄笑起来。。。。。。 “安静!”女老师大声地斥责了那几个哄笑的孩子。 “你们敢笑她,看我不打扁你!”洋洋也愤然地冲那几个孩子挥起了拳头。 刹那间,一种奇耻大辱从我的心底升腾,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我低着头,再也不敢看女教师,好象我的一切她都全知道,当时我唯一的奢望,就是立刻回到小菜园,再也不要上什么学了。。。。。。 “不要哭了,”洋洋象个小姐姐似的来给我擦眼泪,“别哭了,啊!”她想哄我,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急得小脸通红。 洋洋,我一生中,第一个不嫌弃我出身的朋友。和她的交往,在我生命的旅程中,虽然象划了根火柴一样那么短暂,但她给我的温暖和光明却让我铭记终生! “好了,我知道了!”女教师对着洋洋点点头,顺势拉起了我的手,“别怕,不会有人欺负你!”又对着洋洋说,“你去上课吧!” “那我走了,郭姨再见!”洋洋松开了我的手,不放心的走了出去。 我仍旧在抽泣,我真的很怕洋洋离开我,果然洋洋刚走到门外就又折了回来,“放学时你别出屋,我来接你!” 我点点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洋洋,洋洋的眼圈也红了,但还是转身出去了。 “过来,坐这儿!”女教师把我拉到最前排的一个木桌前。 我怯生生地坐着,怔怔地看着她。 她拿出一个很干净的手帕给我擦脸,边擦边好象在自语着:“岁月真不饶人啊,她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那手帕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让我立刻温暖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我终于没有逃回小菜园,开始了我的另一种人生。 我真的好感激洋洋,女教师,还有她那香手帕,如果没有她们,我不敢想象我怎样才能走出我那闭塞的天地。 我上的第一节课是认字:毛主席万岁,我十分新奇地听着课,也十分新奇地打量着女教师,她的声音好柔和,让你的心静得象一片没有波纹的湖水,尤其是她那让你几乎察觉不到的笑容,充满了慈祥和安宁,在她身边,你不会感到紧张和陌生,她会用眼光安抚你狂燥和不安的心灵;飘逸在她颈项上的白纱巾,就象一缕轻云,几乎能洗洁你的灵魂,使你的心田不会存留一丝杂念。。。。。。这就是我的启蒙老师――郭雨兰,人和名字一样的美。她的善良和高雅,把我带到了一个至纯至尚的境界,她那空古幽兰般的贤淑气质对我的一生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 终于放学了。 我和洋洋回到了小菜园,外婆拿出许多好吃的给洋洋,临走还特意给她装了一兜香喷喷的炒南瓜籽。 外婆显出了少有的高兴,问了我许多许多,可我没把经历的真相告诉她。从上学第一天起,我就学会了编造美丽的谎言,我不想把我的痛苦带给外婆,因为我清楚那种屈辱和无奈是怎样的感觉,她那饱受折磨的心灵已不堪再承受伤害。我把上学描绘得十分轻松,可是当我不经意地说到女教师时,外婆的脸色还是立刻暗了下来:“唉,一定是郭雨兰,那个该死的就是人家教过的啊!” 我终于明白了女教师的诧异,原来她也是我妈妈的老师! “她还来我们家吃过饭呢!”外婆好象在自语,“书兰毕业那年。。。。。。”外婆没有再说下去,她已经抹起了眼泪。 外公也显出很伤心的样子,默默地歪在炕里,什么也没有问我。 我的老师让两位老人勾起了心中的痛楚,苦辣酸甜的往事使他们陷入了巨大的伤心与难过的旋涡里。他们一生仅有我妈妈这一个孩子,他们的企盼和爱都化成了泡影!我的妈妈给予两位老人的只有那无穷的灾难,而且还殃及于我!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充塞了我幼稚的心房,我深为有这样的妈妈感到羞耻,我开始彻骨地怨恨她。 八岁,在幸福的家庭里,那是金色的岁月,天真和欢愉会把童年打扮得花枝烂漫;可是,八岁的我,却开始了痛苦的人生跋涉,因为初悟世道,让我懂得了许多不该懂得的事情,也承受了那个年龄几乎无法承受的压力,命运时刻都不放弃对我的无情戏弄。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二 一九七0年的春天暖的特别晚,当燕子再一次来我家作窝的时候,外公的病又加重了。有时整日地咳,人也瘦的皮包骨,他不爱吃米饭,家中仅有的一点白面都给他做面汤喝了。后来没办法,外婆就用玉米面做给他吃。那年月,白糖也很难买到,因此外公的营养很差,有时虚弱得走路都打晃。我经常在梦里被外公的咳嗽声惊醒,吓得赶紧去给他冲蜂蜜水,那蜂蜜是外婆费了很大的周折才弄到的,是外公唯一的补品了。 一天中午,我兴冲冲地跑回家,推开门就看见外婆仰面躺在炕上,额头上敷着湿毛巾,脸色蜡黄地闭着眼睛。 “外婆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外婆这个样子,吓得哭了起来,一边拉着外婆的手,一边问外公。 “唉!”外公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我去找邱阿姨!”我转身就要往外跑。 因为从我有记忆起,我们家只要有病人就要请邱阿姨。外婆听见了我的哭声,睁开了眼,摆摆手说:“别怕,孩子,不用去!我就是有点累,歇歇就好了!” “那你不要割韭菜了,等我放学回来割!”我哭着说。 “傻孩子,等你回来割,还卖给谁呀?”外婆苦笑了一下,“你去吃饭吧,饭在锅里。” 我不肯去,外公生气地喊我:“快去吃,一会上学来不及了!”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只好抹着眼泪去吃饭。 外婆真的是累坏了,已到了卖韭菜的季节,外婆每天都要早早地起来割韭菜,外公只能帮着捆成小捆。外婆不仅要应付到菜地里买菜的人,还要弄到集市上去卖。虽然有时早晨我也能帮忙去卖点,可是现在的主要劳动力就是外婆了,而外婆一生也没有干过这么重的活。她的脚又是那种裹过又放开的,几个脚趾都有些畸形,站久了,蹲久了,就会疼的受不了。可怜她一大把年纪,还要受命运这样的摧残! 教室里,同学们个个脸上都挂着无忧无虑的笑,下课了,他们就象欢愉的小鸟,唧唧喳喳地追逐嬉戏。只有我,默默地在座位上发呆,因为家中的惨淡,已使我毫无乐处。而每到这时,郭雨兰老师就来到我的身边,和我聊家常,还不厌其烦地让我给她梳理头发。她的头发也飘着淡淡的香味,虽然花白,但很干净,一丝的头皮屑都没有。她好象很怡然地让我摆弄着,我俩就在低低的谈话中,打发了对我来说难挨的课余时光。我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但她和我的亲切,却让我感激不尽,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温暖,觉得她真的象一个慈爱的母亲! 外公和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我的冰冷的童年也蒙上了一层秋霜,几乎没有任何亮丽的色彩。生活如同嚼蜡,但我仍然坚持着,因为我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地承受。 但自从我上学后,外婆的话似乎多了起来,她常常和我讲起她小时的故事,讲他的弟弟们怎样被私塾的老师打,讲她是怎样学会的《三字经》、《百家姓》,有时高兴了还教我唱东北小调,还有什么《大嫂子卖饺子》等她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 外婆还很详细地给我讲了攻打四平的故事:当时她就住在四平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隆隆的枪炮声,把房上的土都震得哗哗下落。家里人都吓得躲在了地窖里;四平攻占后,城内外士兵的尸体到处都是,走路都拌脚。。。。。。一次,她讲着讲着竟不自觉地唱了起来: 攻打四平四平修的好, 城里有碉堡, 城外有土壕。 城里人说大话, 四平攻不了。 。。。。。。 最精彩的是她讲村里有个叫张大胆的妇女,经常去没打扫的战场上扒战死士兵的衣服,一次她正在脱一个国民党军官的戒指,没想到这个死尸竟然睁开眼,向她“哼”了一声,登时吓得她昏了过去。回家后就天天做噩梦,大白天也说梦话,说是鬼魂们来要她偿还东西,没多久就死了。也许是受这些故事的影响,从那时起,我就对人的灵魂和命运有着神秘的感觉,每逢一个人夜晚或在野外单独走路,我都会心惊肉跳,尤其不敢经过有坟地的地方。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外婆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起,在我出生不久,一次生病,请“大神”给我“治”,“大神”神秘兮兮地对外婆说:这孩子的生日不好,四月十八是赶庙会的日子,她是庙里的和尚逃出来投胎,如果是男胎,就要被召回的,幸亏是个女孩;不过仍然要受惩罚,一生都会很波折。。。。。。小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可是如今品味起我所经历的生活,令我不得不承认确实充满了"波折"。因此我也常常觉得,冥冥之中好象真的有谁在操纵我命运的列车,尽管我也曾挣扎,反抗,试图驶向我的自由王国,但是没有意义,我只能在无奈和叹息中沿着他设计的路线前行。。。。。。 尽管小菜园还能维持我们的生活,可是外公已经不能干过重的活了,所以,象耙地,修菜畦这样的力气活,就只好请外人来干了。恰好我们前院就住着一对小夫妻,男的好象叫什么“大林子”,我也记不很清了,只知道他们家生活好象不是很富裕。外婆就经常去请大林子来帮忙,干完活不但要付工钱,而且还要留他吃饭。渐渐地,大林子夫妻也就成了我家的常客,甚至叫外婆为干妈,但是外婆表面上和他们很亲热,背地里却经常说他们夫妻的“坏话”。我虽然搞不明白外婆的心理,但是我很佩服她的远见,因为很多事实证明外婆看人是非常准确的!其实我的外婆是个很善良,当然也很精明的人,她很知道为人处世的分寸,在她身上我学到了很多处世之道。 每天晚上,我都在小炕桌前写作业,外公的大茶缸子就放在我的作业本前,每当我拿到好的成绩时,外公就用他那特有的山东腔夸我一句,“这个小妮子,还真行!”外婆也会高兴地给我买些好吃的。我们三个人在贫困和疾病中寻觅着生活的点滴芬芳。我的生活,没有“明天”,“今天”就已足够我“享受”了!然而,生活还是和我们过不去,宁静的日子是那么短暂。 一天,我们突然收到了妈妈的来信,说她要和那个北大荒人离婚。 那个年代,离婚是一件很耻辱,也很艰难的事,何况妈妈又和人家生了个孩子! 这封信如同巨石投进大海,在我们的生活中又激起了层层波澜。外公气得大骂,外婆也担心得整天以泪洗面,我更是每天都战战兢兢,总觉得有一颗很大的炸弹在头上漂移,随时都有掉下来爆炸的可能。 噩梦更多了,晚上经常哭着喊着吓醒了,每当这个时候,外婆就紧紧地搂着我,边拍着我边流着泪,有时还自言自语着:“该死的,造孽呀!”我知道她是在骂我的妈妈。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梦见了什么,只是在外婆的怀里流着眼泪继续睡去。。。。。。其实我当时多么希望自己长睡不醒,如果就这样永远睡去,真的是我的造化了,可惜苦水还没有饮尽,天堂不向我招手! 就在那年的七月份,也就是我上学后的第一个暑假。那枚大“炸弹”终于掉了下来——我的妈妈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两个女孩。 那个小的就是我们上次在北大荒时,妈妈怀着的孩子――那个黑衣人的女儿。 妈妈一进门,外婆就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不要脸的,当初是你自己愿意跟人家的,现在人家对你好好的,你又要离婚,你拿找男人当饭吃啊,你还让不让我们做人啊?” 外婆的难听话并没有唤醒我妈妈的羞耻心,她反而理直气壮地顶撞外婆:“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能死能托生!” “不用我们操心?”外公也接着骂道,“那你这个孩子是谁给你养大的?你他娘的也太没良心了!” 外婆已气得拍着大腿放声大哭,我的妈妈也没有再反驳,可是她仍然不服气地说:“我不会呆几天的,你们用不着这么烦我!”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妈妈的哭声让我的心刹时紧缩起来,我对她的怨恨又被她那揪心的哭声冲淡了,我听不了她的哭声,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 我抱起了那个小妹妹,那是一个很胖很胖的小女孩,美丽极了,红红的小嘴,大大的双眼皮,只是皮肤有点黑,比洋娃娃还可爱。我抱着她,她竟然咧着嘴冲我笑。我的心不住地颤抖,我突然想起她的爸爸,那个短粗的黑衣人,眼前出现了他为妈妈夹面片儿的情景。我不明白,他对妈妈那么好,妈妈为什么还要和她离婚? 当时才八岁的我,那里懂得什么叫“爱情”!其实我的妈妈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那个黑衣人,她是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才跟他踏上了荒原之路,尽管黑衣人对她百般依从,可是浮萍一样的婚姻,抵不住“爱情”的诱惑,就在我和外婆离开不久,另一个男人闯进了我妈妈那近乎苍白而又野蛮的生活,可是她并没有把实情告诉我的外公外婆,两位老人不知她到底要折腾什么,除了气愤伤心,就是伤心气愤!“爱情”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神话。 如果从人的本性去理解,也许我的妈妈并没有错;然而,丧失了“道德”的人性没有人会承认! 从古到今,由沧海到桑田,人类就是在情感与理智的拼杀中挣扎过来的。可叹我的妈妈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她毕竟背叛了那个憨厚淳朴,一心一意爱着她的北大荒人。 从此,不知是生活戏耍了她,还是她玩弄了生活?总之,她走上了一条更让人恐怖的充满荆棘的地狱之路。。。。。。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三 外公和外婆的身体已经不堪风雨,妈妈的到来使他们更是雪上加霜。 外公的病好象一夜间加重了许多,痰中的血丝更多了;外婆的偏头痛也更加严重,额头上几乎每天都印着火罐跋过的痕迹。小屋本来就不宽敞,突然增加了三个人,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已经没有了“家”的氛围,我的妈妈只好到乡下她的舅舅家去暂住。 听外婆讲她曾有四个弟弟。 大弟是日本人的翻译官,日本投降时死于乱枪中。 三弟出生不久就死了。外婆曾多次渲染过她的这个弟弟,说他降生在半夜子时,一落地,接生婆就神秘地告诉外婆的父母,说这孩子是有来历的,脚心里有一个豆粒大的红痣,一定要精心照料。更为奇妙的是,说她的三弟出生时,左邻右舍都听到了杨家院里鼓乐齐鸣的声音,可是杨家的人并没有听到,所以这个孩子的出生曾给外婆家带来很大的震动。遗憾的是,这个有来历的孩子终于没有活长,不到百天就夭折了,因此外婆经常叹息:“三弟是投错了胎,杨家的劫数到了,留不住人家了!” 其余的两个弟弟在外婆的眼里也很优秀。 二弟伪满时国高毕业,也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解放后,可能是借了我外公的光,曾在地方上做过事,可惜一场文化大革命,被“革”到了一个很远的小荒村里去了,他叫杨国林,以前也经常来我家。 和外婆来往最多的是他的小弟,名叫杨国发,是个只读过几天私塾的农民。他经常来我家,我也曾跟外婆去过她家。那是一个离我们小镇大约三十多里的偏远村庄,总共也不过几十户人家,住户大多姓董,叫董家窝铺,现在我妈妈要投奔的舅舅家就是那里。 由于是暑假,我便和妈妈一起去了那里。其实我本不愿和她们去,但外婆要我去帮妈妈照顾两个妹妹,我也就只好顺从了,况且我的内心并不讨厌我的那两个小妹。 下了汽车,妈妈抱着小妹在前,我领着二妹跟在她的后面。她走得很急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又稳。我平时和外婆在一起习惯了,适应不了她的节奏,因此很反感。不觉得前面的女人是自己的妈妈,甚至觉得那仅仅是个让我很无奈很陌生的背影而已! 真的很奇怪,妈妈的这个背影,好象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怎么也除不掉!经常在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短发在夏风里飘散着,胸前的孩子好象是睡着了,小脑袋伏在她的肩头上,黑黑的头发也被夏风吹来荡去;她的身后还磕磕绊绊地跟着两个满脸通红,浑身是汗,大的又急又怨,小的又惊又累的女孩!这是怎样的一幅画儿?三个孩子几乎都没有父亲,而她自己也等于没有了父母,甚至都没有了家。。。。。。这样的境遇,如此的现实,难道还有追求“爱”的欲望? 我永远都无法理解我的妈妈! 今天,当我冷静地再回首,理智地审视那曾经留在我灵魂深处最不堪的一幕时,我的心房仍然在情感的地震中轰塌:我终于为自己,也为他人,更为许许多多的有教养,有知识的“文明”人悲哀!人们往往给“爱”加上很多头衔:责任,理智,面子,地位,甚至金钱。。。。。。没有人会像我妈妈那样,为了“爱”而如此的果敢! 我不敢礼赞我妈妈的行为,但至少惊叹她的魄力,诧异她的勇气,也为她的“牺牲”所折服——也许这是一种纯天然的“爱”的追求,“正常”人是无法理解的! 又走了大约六七里黄土路,终于到了那个能暂时让我妈妈栖身的地方。 也许是受外婆的影响,也许是性格所至,走在路上我就在担心人家对我们的态度,我怕妈妈的舅舅也像外婆一样的接待我们。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走进了一处农家小院。 没有院墙,甚至连篱笆都没有,光秃秃的,低矮的三间小土房,房顶上晒着各种干菜。地瓜干儿已经泛黄,铜钱一样散乱的堆在一块破布上;还有几个破秫秸帘子上,堆着黄绿相间的豆角丝儿,豆角片儿。。。。。。屋里最醒目的是一个用柳条围成的土囤子,据说是用来装粮食的,可我看到的却是些杂乱的东西;靠墙角立着一个黑黑的大柜,锃亮的黄铜锁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也许只有从这大柜上还能依稀辨出杨家那曾辉煌的,但已逝去的岁月。 我们的到来,使那三间小土房立即欢闹起来。杨家有一大群孩子,大女儿已经和我妈妈一般高,最小的男孩却还在吃奶。出乎我的意料,他们非但没有嫌弃我们,还显露了少有的热情,我想这和我外婆外公平时对他们的接济有直接关系吧! 杨家的大女孩是我家的常客,外公对她就像亲女儿一样。她每次来我家,外婆都要给她做新衣服。还记得有一次,家里实在没有钱了,外公就让她自己去卖我家的甜高粱,攒够了她买衣服的钱,她才回家,为此类事我还和外公外婆赌过气,不晓得为什么我不太喜欢杨家人。现在我做人家的客,还真的有点心虚。所以尽管人们说说笑笑,还把小妹妹抱来抱去,我还是很不自然地在一旁呆看着。终于一个叫“小春”的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给我解了围,她来叫我随她出去玩,我正巴不得脱离这尴尬地界,便松松爽爽的和她飞出了房门。 村子的周围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我们去的时候,玉米已经挂了穗,高粱也露出了粉红的笑脸。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我最得意的就是和村里的孩子一起,钻进密密的高粱地里“打乌米”吃。有的高粱会长出一个外面白,里面黑的肥鼓鼓的东西,当地人把它叫做“乌米”,我们每天都要采回许多,放在火里烧着吃,也可以煮或蒸着吃,现在明白了那是植物的一种病株,据说吃了对人体还有害的,可当时人们都吃的,也没听说有因吃“乌米”而中毒的情况发生。。。。。。 小村子的布局很有趣,家家户户不成行,也不成列,街坊邻居相距很远;矮矮的小土房错落有致的各抱地势,站在这家的院子恰好看到那家的房顶。住在坡上的就叫上岗某家某家;住在洼处的就叫下沟某家某家。人与人之间来往的不多,但民风很淳朴,夜里用不着禁闭门户,人们安静而有规律地生活着,比起我们那“多事”的小镇,这里真是避难的佳境!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村子的水井,那是一个深深的黑洞,小黑洞用水泥管套住,井口只有小盆口粗细。上面立着个木架子,架子上安了一个圆圆的铁辘轳,一个小小的水桶用长长的绳子栓在辘轳上。轻轻摇动辘轳,清凉、甘甜的井水就被提了上来。盛夏的中午,当你从闷热的青纱帐里钻出来,喝上一口从那小洞里提上来的水,会清爽得你眼睛发亮。所以,从那个神奇的小洞里提水,是我当时十分神往的一件乐事。可惜,三十多年后,当我重反故里,再去寻觅它的踪迹时,小黑洞却成了我永久封存的记忆。 在小村的西南,一条宽宽的小河缓缓地向北流去,细细的白沙厚厚地铺在河底,各种小鱼,不知名的水虫,在水中游来窜去;碧绿的水草沿河边重重叠叠地茂盛着,傍晚的时候,温热的河水吸来了小村的男男女女。女人洗衣服,男人洗身子,孩子们抓鱼,我也和村里的孩子们在这里嬉戏。记得我曾拣了满满一小筐各色透明石子,宝贝般地带回小镇,作为礼物分给要好的同学。。。。。。 我一直觉得,只有温厚的大自然,才能真情地包容我,给我快乐,给我纯真,使我忘却了人世间的纷扰和烦恼。 可是正如算命的人讲的那样,安详的生活和我无缘。来小村没住几天,大约离我开学还有半个月的光景。一天,妈妈的舅舅眼圈红红的对妈妈说: “书兰,你妈捎来了信,让你出去躲一躲!” 我立时心惊肉跳起来,不知妈妈又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傻了似的看着那个干瘦的舅姥爷。 “黑龙江来人了,要抓你回去!”舅姥爷终于落下了泪,“唉,你这孩子,这么不让你妈省心啊!” “书兰,你到底在黑龙江做了什么啊?”我妈妈的舅妈再也忍不住。 那是一个很善良也很温顺的女人,我们母女的到来,没有引起她丝毫的不快,一直在热情地招待我们。 此时她满脸的不解,担心地问妈妈:“你自己的亲舅舅家,也不是外人,你说实话,大家也好给你想个主意!” 舅姥爷没再说什么,他的长相和性格象极了我的外婆,平时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现在,他更沉默了。 我的妈妈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那小小妹注视着窗外。 大家就这么静静地沉默着,我的心仿佛要跳出了喉咙。。。。。。 过了好久,妈妈才象从梦中醒来一样,轻轻地对着众人,也象是对着自己说:“我没有犯法,既没偷,也没抢,就是不想跟姓王的过了。” 大家仍旧默默地看着她,可是她不再说下去。 又过了好久,她突然把小小妹放在炕上,回头对我说:“小艳,去收拾东西,咱们回家!” 我赶紧去装我的书包。 “老舅,我不能躲,我得跟他们回去,我豁出去了,跟他们折腾到底!” 舅姥爷根本不知道我妈妈要和谁折腾到底,但是,他没有再阻拦我的妈妈,只是静静地说:“那也好,我去送你们!” “回去能行么?”妈妈的舅妈担心地问。 “没啥大事,舅妈,你别担心我!”我妈妈边包孩子边说。 我们终于走出了那个美丽的小村庄,临出门,舅姥姥还泪眼迷离地叮嘱我的妈妈:“书兰,你可要小心啊!” 想想那位老人,多么让人感动,在那样的年月,她们的日子也是举步维艰,可她仍然用满是同情的善心包容我的妈妈!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等车的公路边,我和二妹已经累得要走不动了。 终于来了汽车。 妈妈带着我们三个同母异父的姐妹,又回到了这个并不欢迎她的小镇。 一进门,我就感到屋里气氛的异样:凳子上坐着两个陌生人,都穿着黄色的衣服,一高一矮,一黑一白,面无表情地在喝着茶水。 我的妈妈还没有坐稳,外婆就指着她的鼻子骂了起来: “我前世杀了牛,今生养了你这个不要脸的!” “姐,你这是干什么?”舅姥爷赶紧劝外婆,“她一步走错了,你也不能这样啊,这里还有外人!” “她哪里是一步走错啊!”外婆大哭起来,“这不是人家又来调查她和什么姓韩的事,天哪,我这条老命干脆交给她得了!”外婆说着就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子,还不住地用头往墙上撞。。。。。。我被外婆的狂暴举止吓坏了,大哭着去拉外婆的手,其他的人也都过来劝外婆。 我的妈妈却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过来拉外婆。 我当时不知是恨她,还是讨厌她,抑或是可怜她,只是希望她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对她说: “你和他们走吧,把事办好再回来!” 也许是我这过于早熟的话惊醒了外婆,她不再哭闹了,外公也喘着粗气说: “同志,我可以让闺女跟你们走,但你们要保证她的安全,她不是没杀人放火么?国家是允许离婚的!”可怜我外公在那样的境遇里还在尽力保护他那不争气的女儿! “老同志,你不要担心,我们是接她回去调查韩清山的事,。”那个矮子赶紧说。 “韩清山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妈妈突然顶了那个矮子一句。 “话不能这么说呀!”那白脸的高个赶紧接过话茬,“现在王银贵把韩清山告了,说他挑唆你们夫妻离婚,你不回去搞不清事实啊!” “就是就是,韩清山他不是普通农民,我们要对他负责!”那个矮子也附和着。 “这事最好和韩清山没关系,”高个的接着又说,“如果没有这事,韩清山很快就到公社工作了,你这事可能会毁了他的前程!”两个人好象真的希望妈妈和什么姓韩的没有关系。 “到时候你可不要乱说啊!”那个矮的显然在暗示我妈妈什么。 “既然没有关系,你们还带她回去干什么?”一直没有做声的舅姥爷慢慢地问了一句,“我外甥女和她丈夫离婚与姓韩的什么关系?是不是他们两家有仇,互相诬告,欺负我们这个外地人啊!” 虽然我当时不是很懂世事,但我已听出舅姥爷为妈妈开脱的弦外之音。 那两个人好象被舅老爷问住了似的,互相看了看,停了一会儿,才又接上了话茬: “不行啊,没有她的口供,姓王的状不能撤。”那高个的说,“我们也是执行公事,你们放心,我们保证刘书兰不会出什么事!” 就这样,屋里一会儿一声没有,一会儿又大家争论起来。。。。。。我站在门边惊恐地看着,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终于安静下来,妈妈决定跟他们回去,那两个人也先回了旅店。 第二天一清早,那两个人就又来了,我这才注意到那小个的原来是个瘸子,他进门来就摸着我的头夸赞:“这孩子真敢说话,长大一定有出息!” 对于他的赞扬,我很反感,转身躲到了一边,提着心看妈妈怎样被他们带走。我以为他们会用绳子来捆妈妈,可是那高个的却来抱二妹,二妹闪动着小眼睛,瞅瞅这个,望望那个,可怜兮兮的被人抱了起来;妈妈用一条小红花的被子把小妹裹紧,小妹那胖胖的小手还一直挣扎着往外伸,最后还是被妈妈包严了。我想上去亲亲她,可我没有勇气,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妈妈把她抱走了。。。。。。我的小妹,与我仅仅结识了还不到一个月的小妹,来到这个世上还不满一年的小妹,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后来,在妈妈和那个黑衣人激烈的离婚战中,法院把她判给了她的父亲,可那黑衣人没能养活她。大约一年后,她终于病死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终于成了妈妈和那个北大荒人不幸婚姻的句号! 多少年过去以后,每当我在不经意中看到那么大的孩子时,我的心就会剧烈地颤抖,小妹的那双小胖手就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以致我连商店的洋娃娃都不敢看。小妹的夭折,使妈妈的罪孽在我的幼小心灵里又加重了一层。 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走了,来去匆匆,可是带给我们的心灵创伤却再难抚平,我们三个人整天在盼信来,又怕信来的矛盾中度日。课堂上,我的眼前经常出现这样的幻影――一个受刑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拖着一个孩子,被两个穿黄衣服的人押解着,走向一个我茫然不知的可怕的地方,特别是那瘸子的背影,更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无法把这一切从我的记忆中抹掉,有时睡梦里都被这影子吓醒! 有时我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妈妈带走了我的什么,虽然我曾深深地怨恨,可是妈妈的走,仍然让我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就象生活在悬崖边上上,不敢回头看,总是惊惧脚下那万丈深渊。。。。。。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四 妈妈,是我一生里永远也挪不开的十字架,也是我心灵深处永远也驱不散的阴影。 自从那两个黑龙江人带走了我的妈妈,我和外公,外婆就没有了安宁的日子,到底妈妈在黑龙江都做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既怕她触犯了法律被关起来,又怕那黑衣人气急了杀了她。。。。。。只要她的信一来,我们三个人的心就全都提起来。还好,她在信里一直报着平安,又说她没有和那黑衣人把婚离彻底,还要在那里呆上一些时间。于是我们三个人的心就又放了下来。。。。。。就这么提上来,放下去,她一天不回来,我们一天都不得安生。 从夏到冬,外婆的偏头痛几乎没有停止过,外公也经常伏在枕上倒气,有时憋的脸都发紫。每到这时,我就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给外公捶背,那几个月,我感到好象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了,眼睛总是酸辣辣的。虽然仅仅八岁,可是天真烂漫已于我无缘,生活向我展示了他更狰狞的面目。。。。。。 就在我们三人被妈妈的消息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春节前夕,我的妈妈终于回来了,可是小妹不见了。 虽然我早已在妈妈的信中知道,小妹已经判给了黑衣人,可是当我又看见妈妈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个月前,那双挣扎着往外伸的小胖手。 我再也不愿多看妈妈一眼,跑出屋去,靠在大杏树上使劲地哭起来。。。。。。没有人理我,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平静下来的时候,却看见二妹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梨,怔怔地站在我面前。见我不哭了,就赶紧把那个大梨递给我。她还是那么瘦,怯怯地叫着我:“大姐,给你梨!”我也怔怔地看了她好半天,象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一把抢过二妹手中的梨,狠狠地撇出去好远,好远。。。。。。二妹被我的举动吓哭了,我也抱着她又哭了起来:“姐姐不要梨!”我喃喃着:“你知道小妹在哪里吗?” 她怔怔的摇摇头:“妈妈不要她了!” 我终于大哭起来:“从此我们不分离了!”二妹就在我的身边傻傻地站着。。。。。。 是的,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人指点我,或是那个大大的梨提醒了我:永远也不要再与二妹分离了,我不能再让她跟着妈妈,我觉得妈妈好象也会弄死她。 我擦干了眼泪,握起了二妹的小手,领着她在小菜园里玩起来。。。。。。 我和二妹在雪地上踩着玩,薄薄的雪上留下了我俩一大一小的脚印。我俩正开心地玩着,妈妈来叫我们吃饭,我很反感妈妈,和她没有一丝的亲近感,我甚至都没看她一眼,牵起二妹的手,头也不抬地回家去了。 我已经看见妈妈带回一个穿黄大衣的男人,我已经明白了他们的关系,所以我对妈妈的反感在快要进屋的时候突然加剧了。 我放开小妹的手,忽地又折回了小菜园,一个人靠在了大杏树上。。。。。。妈妈没有来追我,过了一会,外婆叫我来了:“快去吃饭,在这儿傻呆着干嘛?” “快让那个男的滚出去!”我气呼呼地说。 “傻孩子,你懂什么?”外婆来拉我。 “不,他不滚出去,我就不回去!”我气哭了,“我讨厌他们!” “不许胡说,”外婆使劲地拉起了我,“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我就不回去!”我开始和外婆别扭。 终于,外婆也哭了,“你就是这个命,你再强能挣过命么?” 她又哄着我,说了许多我似懂非懂的道理,我才勉强跟外婆进了屋。 一进门,我就看到妈妈向那个黄大衣使了个眼色,这更增加了我的反感。我故意扭过脸不去看那个让我讨厌至极的男人,爬上炕就趴在了外公的身后。 “这个死丫头可不是个东西了”,妈妈边往桌子上端碗边笑着说。 我心想,小妹都没了,她还笑,她太可恨了! 还有那个男人,就是他把小妹弄没了,我当时恨不能杀了他才解恨,其实,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显露了自己的独特个性,什么事情,一旦放在了心里,就永难排除了。尽管后来黄大衣对我没有任何伤害,在道义上我也很对得起他,然而我一生都没有对他有过好感,甚至还不如那个我只见过一面的黑衣人,我对他的鄙视和讨厌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都没有消除! 饭菜已经摆好了,可我就是不起来吃饭,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是趴在外公的身后不起来…… “这个熊孩子,怎么这么气人?”外公气得直咳嗽,可我还是不起来……大家就这么尴尬着。 妈妈气得屋地上直转,但在外婆前她又不敢打我,外婆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解围说:“她不饿了,一天零嘴不断,咱们吃吧!” 没办法,他们就只好动了筷子,外公看上去很高兴,饭桌上好象还有酒,因为我已经闻到了酒味,而且还有很香的肉味。这时我已经没脸再起来,可是肚子被桌上的肉香勾引的咕咕叫起来,我的眼泪又来了,连外婆也恨起来,觉得这世界没有好人!他们越吃越香,越谈越笑,好象没我这个人似的,我越听越生气,越气越忍不住,呼的一下子爬起来,端起桌上的一个饭碗就向北墙撇去,那碗饭也不知是谁的,粉白的高粱米饭散了满墙满地,白磁碗也碎了…… “你还反了天了?”妈妈要过来打我,可是看看外婆又坐下了。 “这孩子让你妈惯得太没样了!”外公拿起竹筷照我的头上敲了一下。 记忆中,好象我这一生外公就打过我这么一下,我立刻气得大哭着踹外公,把他的大枕头都蹬到了地下…… 这一顿饭,也就是黄大衣在我家吃的第一顿饭,终于让我搅得不欢而散,也是我和他在未来的生活篇章里针锋相对的扉页。 “黄大衣”是我的第三个继父,瘦高的身材,白净的脸;嘴不阔,但很薄,显出他的能言善辩;大大的眼睛,总是含着微笑……凭心而论,他的确是个很帅气的男人,特别是他那斯文的举止,总给人一种能包容一切的温柔;可惜,不管他怎样的与我接近,不管他待我怎样友好,一直到他去世,我都没有真正接受他! “黄大衣”在我家的那段日子,小菜园里好象有了活气,他还帮妈妈把外公贮存在地窖里的大白菜用小车推到集市上去卖,每次卖菜都让我跟着去;可我从来都躲得远远的,我觉得和他们外出很羞耻,而且我最担心的是怕同学看见。然而黄大衣特别会取悦人,他好象能猜透我的心理,他知道我最喜欢的小连环画是哪本,刚刚看完《海娃》,我就惦记着《鸡毛信》了,可我又不敢总向外婆要钱买,因为那时我的连环画儿册已经有上百本了,在外婆看来已经够看的了。在我急得抓心挠肝时,他准会神奇地把画册送到我面前,于是我的自尊就在那小小连环画册前失掉了,往往是低眉顺眼地赶紧接过来……日子就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下延续,渐渐的我对“黄大衣”的反感不是那么强烈了,而且最让我难忘的是他教会我写第一封信。还记得他不止一次的当着外婆夸我聪明,直言他非常喜欢我。可我仍旧在心理与他有一道深沟隔着,我总觉得他的微笑里藏着什么,所以我并没有从他那里找到父爱的感觉…… 外公是个不大爱讲话的人,平日里总是外婆与“黄大衣”聊家常。我时常看到外婆边哭边说,那“黄大衣”每每也眼圈发红……而且我总觉得他们的话好象总与我有关,所以我经常偷偷地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并且心理总是带着不安,我总感觉这个人会给我带来更大的不幸! 一天,外婆和妈妈去买东西,“黄大衣”便带着我和妹妹走出小菜园,他问我哪里好玩,我指了指南边的大道,他就领着我俩往南走。我知道离小菜园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砖窑,那是一个很大的沟,夏日里我和外婆经常去那儿挖野菜,沟里的水很清很净,我和外婆还在那儿洗过脚,我想现在一定会结很厚的冰了,在上面溜冰一定很好玩的。 路不远,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他突然温和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因为你害死了小妹!”我的话已经溜到嘴边,可是又咽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又说:“看你长得多象我呀?咱俩都是大眼睛!你就做我女儿吧?” 我假装没听见,仍旧低着头往前走。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见我不理会,又转了个弯子:“你的名字不好听,我给你改一个吧!” “我不改,老师不让!”不知哪来的机智,我急急忙忙的回答他。 他见我急了,就笑了:“其实我大姑娘比你还大呢,就是没你这么聪明!”我看他好象很不快,因为他说完这句话就敛起了笑容。 他不再问我什么,我也不和他说什么,就这么默默地在冰上玩了一会儿,兴趣索然地回来了…… 妈妈和外婆买回了很多黑色条绒布,她们忙活了好多天,做了一双双棉鞋子,听说是给“黄大衣”的孩子们做的。后来我才知晓,原来“黄大衣”有三个孩子,一男二女,他的妻子在生孩子时得了克山病,他虽然也请了我妈妈,可惜请晚了,孩子大人都没保住,也就是在那时他“结识”了我的妈妈,开始了他们的孽缘! 也许,让妈妈嫁给“黄大衣”,是外公和外婆没有选择的选择,尽管他俩都有孩子,而且“黄大衣”还有两个老人,可是妈妈同意和他走,外婆、外公、还有我,就只能再次屈从命运的安排。 我坚决不让妈妈再带走二妹,外公和外婆也同意了,他们也觉得二妹再去黑龙江恐怕凶多吉少,不管那里是天堂还是地狱,由着妈妈一个去游荡好了……而今,当我已知人世艰辛的时候,我是多么的感激我的外公和外婆,为了不让妈妈分心,好好和“黄大衣”的家人相处,他们在贫病交加的境遇里,仍然心甘情愿地给我的妈妈养两个孩子——两个“私生子”!不仅要忍受经济上的拮据,还要遭世人的哂笑……这样的父母普天之下能有多少!可是我的妈妈,包括我和二妹,竟然没给二位老人任何的回报,特别是我的外公,他还没来得及看到我成人就闭了眼……如果我不把他们海一样深的厚爱,天空一样广博的情怀,用心血凝成文字,让世人知晓,人间竟有这样的至纯至善,他日黄泉下相见,我情何以堪,心何以忍! 妈妈和“黄大衣”走了。 妈妈走的时候我和小妹正在用小铲子玩雪,她对我们姐妹没有留恋,更没有温情,我们也没有母女分别时的缠绵和悲哀,二妹甚至连头也没抬,自顾自地仍然玩着雪,只有我站直身,望望妈妈的背影:她围着一个紫红的毛围脖,没有穿大衣,外套也很单薄,在萧瑟的朔风里显得那么飘零,她的前面走着那个“黄大衣”,两个人都没有回头,径直地远去了…… 就这样,妈妈跟着那个“黄大衣”重返了黑龙江,而且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那个“黄大衣”去世。 我不晓得我妈妈是不是找到了她的真爱,但是我知道那个人对她特别的包容,就是她犯了天大的过错,那“黄大衣”对她都不离不弃……也许这就是她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去追随他的价值!人世间,真的是有一万个人就有一万种情感,“爱情”是个让人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妈妈走了,我没有思念,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安然,好象有人从我心里搬走了一块巨石一样。 二妹没有走,我少了一分担心,因此连失落的感觉也没有,当他们的背影远逝了的时候,我和二妹接着玩雪,如同走了两个陌生人一样……真是人间的一场悲剧!可是我们没想到,这样的悲剧会在我们日后的生活里反复上演! 从见面到分别,我始终没有正面和“黄大衣”交谈接触过,“叔叔”、“伯伯”、“爸爸”?我什么也没有称呼过他,外婆和妈妈也没有勉强过我。虽然一个多月的相处我已不太讨厌他,可是他还是没有走进我的心理,因为我出生以来,生活里就没有“爸爸”这个位置。让我遗憾的是,越是我万分不情愿的东西,生活就越让它出现在我的面前。 “黄大衣”成了我生命里最重的一个音符,他在我的生活里是那样的不和谐,他使我生命的乐章更加波澜起伏……这个人几乎决定了我的一生!福也好,祸也罢,直到今天,我仍旧搞不清我对他该存怨恨还是感激……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五 妈妈和“黄大衣”走后就再无消息。他们没给我们寄过钱,甚至连信都没有。 “这个该死的,我真是上辈子欠她的!”外婆时不时就怨恨地骂几句。 “你就别指望她了,那么大一家子人,也够她应付的了,还说不定能不能跟人家过长呢?”外公总是边安慰外婆边说出自己的担心。 外婆想想外公的话,也就把怨恨咽回了肚里,每当这个时候,我和二妹就可怜兮兮地看着两位老人,生怕他们再骂下去。 我已经开始知晓人间世故,我明白我和二妹不该由外公外婆来抚养,因为妈妈的舅舅每次来都要埋怨外婆“多事”、“自找苦吃”、“任何意义都没有……”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对这个舅老爷恨透了:一个很干瘪的老头,终日里铁青着脸,看不到一丝的笑。我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外婆的家人没有笑神经! 舅老爷每次来,外婆都要倾其所有给他做好吃的,而且最可恨的是菜里的瘦肉要全给他吃;外公不计较,可我心理难受极了。我总觉得他来我们家好象比我还有主人感,我反成了外人,所以我一向不喜欢他。 也许留下二妹,真的增加了两位老人的负担,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 外公的病越来越重,痰中经常夹带血丝,再也不能把菜挑到集市上去了。卖菜的重担全部落到外婆的肩上。 每次卖菜,都是我和外婆在前抬着菜,二妹在后提着称。当我们把很重的菜筐弄到菜市上的时候,往往有利的地点已经让别人占去了,所以我们的菜经常很久才能卖完。 如果遇到星期日,我就要整天陪着外婆在菜市场,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同情菜市上那些小商小贩,我从不和他们计较价格,从他们身上我找回了童年的辛苦与磨难。 有一次,我和外婆抬着满满的一大筐小葱,艰难地往菜市上运。要卖的葱都在前一天浇过水,不仅仅为了沉重,也为了保鲜。为了能占个有利的地势,我们特意起个大早。赶到菜市场的时候,外婆和我已是满脸的泥汗,顾不得把汗擦干,外婆就赶紧向围过来的人推销自己的小葱。 然而,当外婆要给客人称葱的时候,偏偏二妹把秤砣弄丢了,气急之中,外婆狠狠地抽了二妹一个嘴巴。奇怪的是仅仅七岁多一点的二妹,一声也没有哭,只是十分恐惧地往我身后躲,我也本能地保护着她。 也许是怕周围注视的目光,外婆并没有再打二妹,可我的泪却从心底里涌出来,望着已经去了其他摊床的客人,外婆也流出了伤心的泪;因为没有秤砣,菜就没法卖了,我们白白地起了个大早! 也许是急中生智吧,我突然大喊起来:“小葱便宜了,二角钱一捆,一捆一斤多呢!”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新上市的小葱要二角多一斤,不知是我的嗓音清脆吸引了顾客,还是大家真的认为便宜。走了的买主又回来了,人们很快地围住了我们的菜摊。外婆没有责备我,而是急快地把大捆的葱都改成了平均一斤左右的小捆,而我则边收钱边卖,结果不到两小时,我们满满的一大筐葱就卖完了。也许是老天有眼,竟然比平时卖得还快!望着空筐,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这一关总算过去了!”但我知道丢了秤砣,二妹的灾难不会结束。 果然,回家的路上,外婆的脸始终沉着,我的心也悬着,当时我多么希望那丢失了的秤砣,能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然而,生活对我从来都不垂青,秤砣没有找到。 一进家门,外婆就骂起来:“这个丑八怪,踢死你也不解恨!” “她又怎么了?”外公还在葱地里拔葱,不解地问外婆。 “她把秤砣拿丢了!”外婆边骂边一把抢过仍在二妹手里的称,“你这个白吃饱,死了得了!” 我吓得赶紧站在了二妹的前面,默默地牵住她的小手。不知为什么,我讨厌任何人欺负二妹,我开始有点恨外婆,我觉得她不喜欢二妹,她对我和二妹是两个待遇。 “那你们怎么卖的葱啊?”外公气喘吁吁地坐在土埂上问外婆。 “还不是这个机灵鬼”,外婆突然有了笑容,“你说我都没有想到,她还有这个主意,把葱都捆成了小捆,一捆两角钱,我们卖得更快!”外婆边说边低下头去数钱。 过了一会儿,外婆又高兴地对外公说:“还别说,没有损失什么,一点也没少卖钱!” “我大外孙女就是聪明!”外公也笑起来。 “比这个丑八怪强多了!”外婆又恨恨地骂起了二妹。 他们虽然是在表扬我,可我的泪却在心底流淌,“二妹太可怜了!” 那天早晨祖孙三人的境遇,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每每想起都让我异常的难过!我总觉得二妹很无辜,像我的绿叶,因为她我才突出,在我没有任何意义! 好像从那件事开始,外婆对我更信任,也更看重了。很多事情干脆就直接和我商量。生活赋予了我沉重而艰难的使命,并没有考虑我稚嫩的双肩能否承受。而人的潜力也往往就是这样被挖掘出来的,对我来说也许是不幸中的幸事吧! 尽管生活得极不容易,可是二妹却赶走了我的孤独和寂寞。 盛夏,雨过天晴,我俩光着脚,一人一个破玻璃瓶子,到水沟里去装“酱油”;又用黄泥包“饺子”;还把干枯的蔡花叶子捆成扎……然后摆在窗台上,有时还招来后院的洋洋等人,我就做起了生意,虽然没有“钱”,但小朋友必须用自己心爱的东西来“买”,实际上是一种不等价的交换。后院的一个小男孩,因为用他的皮球换了我的黄泥球,他妈妈还来找外婆。 严冬里,我和二妹常常在围着小菜园的大雪沟里掏洞,在雪洞里过家家,往往还没有做成“饭”,雪洞就塌了,人也被埋住了,好不容易钻出来时,头发上,衣领子里,全是冰凉的雪沫子,虽然冷得直打寒颤,却仍然乐此不疲。。。。。。小菜园里没有多少温馨,却承载了我童年带着酸味的快乐! 二妹从来不和我争吵,由于我对她的保护,使我成了她的上帝。无论为我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而且从小到大,面对我的“逆”,她一向都是默默地顺受。直到今天,她已经是做了奶奶的人,她的很多家事仍然要我拿主意。 童年的积习,对人的一生多么重要!如果说我的人生是苦辣的,那么二妹的人生就还有一层“咸”,她比我还要不幸与痛苦! 我去上学,二妹就在后面恋恋不舍地跟着。遭到我的训斥,她就折回去,可当我再回头时,她又跟上来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带着她去学校。 我上课,她就在校园内的水泥台上玩,默默地等着我;我的注意力于是常常就被她牵去了,怕她挨欺负,时时往外瞅,终于被老师知道了,还特意家访了一次。以后我便常常在二妹的哭声中去上学,想想那时我在她的心中是多么重要的依附啊! 从那时起,我和二妹相依为命,无论命运把我俩抛到哪里,我们都没有分开过!虽然我们同母异父,但我们都没有尝过父爱,母爱也是飘移的,朦胧的。就像两片无意之中被粘在一起的羽毛,在生活的天空里,我们没有方向地飘着,荡着,不知“根”在哪里,“家”在何方! 从小到大,尽管我为二妹付出了许多许多,但我怡然,我庆幸,我感谢上苍把他赐给我做妹妹;因为没有二妹,我的人生还会增加一层缺憾——那就是手足的亲情!而亲情对我一生来说,都是感情的奢侈品,所以我时常望着静谧的夜空痴想:人生有许多缘分,相聚相守都是命运的安排!那个大大的黑眼睛,胖胖小手的小妹,曾经不止一次的让我的心在流血。。。。。。经历了,才晓得缘分对人生的重要,亲情,友情,爱情,都是缘分!当缘分还在的时候,万不可人为地去终结她,否则会在生命里留下永难弥补的创伤。一九七三年的春天来的特别快,好像出了正月桃花就开了。 这一年我已经升入了小学四年了,小镇也随着我的成长而悄然变化着。不知不觉中,本来十分单调,甚至近于荒凉的小菜园附近,猛然间多了几所房子,我们也开始有了邻居! 一天,我们刚刚吃完晚饭,突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男的三十来岁,女的大约也是那个年龄,进得门来,还没等外婆招呼,那女人就主动地坐在炕沿上,还甜甜地叫着:“大婶,您不认识我了,我和书兰是同学啊,小时候还来过您家呢!” “噢,早忘了,里边坐吧!”外婆好像看出了这两个人的来意,不冷不热地让着客人。 “呦,这是书兰的两个孩子?”女人仍旧挂着笑。 “是呀!”外婆不自然的应和着,“去,出去玩吧!”外婆一边和那女人对话,一边赶我俩出去。 我很奇怪,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就担心地躲在外面的窗下偷听。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有人一提起我的妈妈,我就条件反射似的把心提到嗓子眼,害怕得不行。我紧紧地把脸贴在墙边,仔细地听着屋里的谈话。 “大婶,我姓田,在粮库上班。”那个男人和气地对外婆说,“我们想在你们的西边盖房子!” “不行!”外公大声地嚷起来。 我吓得赶紧跑进屋里,发觉本来躺着的外公已经坐起来,“这块地是政府给我的,你他妈是哪个庙上的?上这儿来打算盘!” “哎呀,你不会好好说么?”外婆很惊恐,又对那男人说,“他就这脾气,不过,你可以去镇上问问,这块地是我们用军属厂的工作换来的,当初说好的这块地就归我们了!” “是呀,我们也不愿上这儿来的!”那女人显出很微妙的神气,“可这是房产批的,如果你们不信,我这儿有证明,”她边说边去翻自己的包,“你说地是你们的,哪里写着呀?你们找房产去好了,和我们也说不着!” “是的!”那男的从女人手里接过几张印着朱红印章的纸,双手拿着摊到外婆面前。 “我不识字,”外婆显然有点不安,没有看那几张纸;但底气却不那么足了,没有再和那女人争辩。 “我不管什么鸟证明,哪个敢上这儿来搭窝,看我不敲碎它的狗头!”外公边骂边大咳起来。 “你怎么不讲理!”那对男女赶紧站了起来,但没有和外公理论。 喘了一会儿,外公又骂起来:“我日他奶奶的,骑我脖颈拉屎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那个男人涨红了脸,终于生气了。 “算了算了,不要和他理论了,”女人推起了男人,“和他们也说不出甜酸,咱们还是找房产去吧!” 我吓得发抖,生怕他们打起来,心里怪外公不讲理,也在怪外婆不劝阻外公。 “走吧,走吧!”女的拉着男的往外走。临出门,看见了我和妹妹,又加了一句,“谁喜欢和这样的人家作邻居咋的,呸!” “你他妈的放狗屁!”外公接着就大骂了那个女人一句。 外婆本来还想安慰谁几句,可听到那个女人的话,张开的嘴又闭上了,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终于什么也没说,看着那一男一女被外公骂得十分狼狈地走出了小菜园,才关上园门回到屋里。 整整一个晚上,外公一直在骂。喘一会儿骂一会儿,好象整个地球的人都得罪了他。外婆没有一句制止的话,他早已习惯外公的脾气,他要骂人你千万不可阻止,否则他会更厉害的发泄。 外婆一直在旁边抽烟,小烟灰缸很快就贮满了烟灰,清冷的月光向小屋洒进来,霜一样地投在她青白的脸上。过了许久,也许是骂累了,外公终于打起了鼾声,外婆也躺下了。可我从她那沉重的叹息里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我知道土地对我们家的重要,我更知道外婆心里的苦闷。生活迫使十一岁的我已经不会用儿童的眼光去看世界了。我怎么也无法入睡,我仔细地想着对策: “外婆,明天咱去房产问问,他们是不是来骗我们?” “唉,问也没用!政府的事咱能违抗得了吗?”外婆对“政府”早已是惊弓之鸟。我知道外婆舍不得那块地,可是她除了逆来顺受,别无良策。 “那外公要是硬不让地呢?”我毕竟天真,不加思考地顺嘴问到。 “别听他瞎叫唤了!”外婆显出很烦的心绪,“有那个本事就不是他了。” 我还不太明白外婆话里的意思,但我没有继续问下去。窗外时而传来的蟋蟀的叫声,更加增添了我的忧虑和恐怖,早已习惯了这种氛围的我,睁着眼睛看着黑黑的夜空。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快点长大,或者干脆死掉,早日结束这纷乱如麻的人生,可是却不能够。反而如同一株野草,不管人家怎样践踏,就是顽强地活着,迎着风雪,更迭着自己的枯荣。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六 外婆的预料没有错,“政府”是不能违抗的,我们没去房产问,人家却找上门来了。 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就看见家门前站着好多人,我吓的立刻站住了,知道是那对男女又来了。果然,几个身穿制服,胳膊下夹着大本子的男人在和外公争论。 “这地是我他妈的用命换来的,我看你们哪个敢动!”外公气喘吁吁地坐在一个小方凳上,身边还放着一把大斧子。 “这地可不是你的啊!”一个男人很温和地走上前对外公说,“老人家,我们也知道你的功劳不小,可是征地建房是有政策的,不是我们哪个人要你的地!” “这地是国家的,”一个人跟着附和,“也不是你个人的呀!” “江山都是我打的,”外公瞪着那个人,“老子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他妈不知在哪刮旋风呢。用不着你给我讲什么狗屁道理,谁在我这盖窝我就砍谁!” 面对着外公的蛮横、无知与执拗,那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再敢上前说一句话,因为那亮亮的大斧头和外公红红的眼睛,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威力。 僵持了好半天,其中一个头头模样的人把眼光落在外婆的脸上,希望她能打破这僵硬的气氛。可是外婆如同木乃伊一般,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那几个人看实在没有办法可以缓解,只好悻悻的离开了。。。。。。突然间,我感觉,外公的形象好高大,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种从未有过的胜利感在我心头油然而生。不知是遗传基因在我体内作崇,还是外公的言行造就了我冥顽不化的性格,总之,从那件事以后,我更加坚定了“逆来”不能“顺受”的信念,也终于使顽固甚至带着野性的泼辣与贤淑而又温顺集我一身,形成一个让人莫测的多面体,有时甚至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如此矛盾! 就在我为外公的“勇敢”沾沾自喜,以为彻底“胜利”的时候,又有一些更大的官来找我外公,而且几乎每天一趟来作外公的“工作”。尽管外公愤怒,痛苦,小菜园的三分之一还是被割去了。唯一能让外公安慰的是给了我们一大笔钱,而与我们菜地毗邻的李家,却白白地被占了地,没有得到一分钱。 分地的时候,外公十分难过,他拄着镐把儿看着人家用皮尺量来量去,我发现他的双腿在发抖,但外公没有倒下!可怜的老人视土地为生命,而且在他朴素的意识里,以为自己为新中国出生入死,冒着枪林弹雨打天下,这块土地就是对他的回报了。现在这地被无故地割去,就好象割断了他的命脉一样,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大杏树下,手里还摆弄着他的“残废军人抚恤证”,我只能听见外公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外婆也不让我和二妹去打扰他,生怕他发火。 也许他在品味镇领导对他的“开导”:“刘生轩同志,你是老革命,要支持镇里的工作;你对革命有功,可是党已经给了你工作的机会,而且现在也没有忘记你,你每个月都能领到抚恤金。。。。。。” 也许他在后悔:他因为外婆而失去的"机会"。。。。。。 也许他在回忆:那炮火连天的战争岁月。。。。。。 总之,从那以后,外公不再骂人,也不再叹息,但从他那近乎呆滞的眼神里,我却能感受到他的委屈,无奈,不解。。。。。。 在被分割去的土地上有两棵已经长大的杏树,我和二妹决定把树移过来。外公告诉我们,长成的树是不能移栽的,可我宁愿让树死掉,也不允许它在别人的家里结果。 正象外公说的那样,成年的树是不经挪动的,尽管我费了心机和力气,两棵杏树最终还是枯萎了。奇怪的是我竟没有感到可惜,那时我朦胧中形成了一种莫名的“狠毒”和报复心理,我和二妹用斧子、小锯把两棵干枯的杏树变成了碎段,每一斧子我都狠命的去砍,去剁,而且把那碎段送进炉膛。有时我也象外公一样望着那鲜红的火苗发呆,我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我已经开始厌倦和反抗这僵硬的人生! 不久,终于有人来盖房子了。也许是耻于同我们为邻吧,被外公骂走的那家人真的没来,来的是一户姓王的人家。 他们好大一家人,一对老人,两个儿子,两个媳妇,还有和二妹一般大小的两个孩子。男孩是哥哥,叫大力;女孩是妹妹,叫小艳。两个孩子都是王家大儿子的,二儿子还没有孩子。王家两位老人都在军属厂上班,也就是外公以前放弃的单位,因此和外公外婆谈得很投缘。 王家的大媳妇非常漂亮,白白的脸,双眼皮,眼球很黑,往往话还没出口,眼睛先笑了,他常常摸着我的头发问:“想妈妈吗?”虽然她没有歹意,眼神里还流露出同情的温和,但我依旧很反感她这种“怜悯”,总是爱理不理地摇摇头,然后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哼着歌赶紧跑开。我怕她再因我而引出有关我妈妈的话题。那时的我已经形成了一种反差很大的心理。越是在乎的事,表面越是装得不在意,很多泪都是在没人的地方去流。我会正哭得泪人一般,抹去眼泪就露出灿烂的笑脸,小小年龄就学会了“咽泪装欢”。这种“虚伪”的人生,对我性格的形成产生了很坏的影响,甚至直到今天,我仍旧不能坦坦荡荡的真实流露出自然的我,灵魂和行为总是在作艰难的争斗。 王老太太很瘦小,也很干瘪,口齿伶俐,接人待物很机敏,但也不乏真诚。她的性格有些地方似乎和外婆很吻合,所以两人很谈得来。 下了班,她时常摇着一把大扇子来我们的小院闲聊,而且总爱取笑我:“你就叫大雁吧,长这么高!”又回过头多外婆说,“她妈妈是不是也长得这么好看?” “好看什么?象根细葱。”外婆总是嫌我瘦,“一天就吃零食,饭也不正经吃!” “怎么不好看,多像李铁梅呀!”王老太太很欣赏我,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虽然外婆不做声,可我心里却喜滋滋的。样板戏《红灯记》里的女主角李铁梅当时可是红透全国的人物,我能象她,自然心里高兴极了。于是我就经常学唱李铁梅的唱段,而且还比着剧照里的人物学表情,做动作,俨然自己已经真的是李铁梅了。其实那时我的虚荣和追逐时尚的性格就已经初见端倪,如果能有人给点及时的“打击”和“教诲”,也许会改变一下我日后的“浪漫”与“浮躁”――然而,如同一株没打尖的瓜苗,没有人考虑我日后会不会结果,只是任其自然地生长,外表郁郁葱葱,却少了一些淳朴和厚重,造成我一生的遗憾。 王家的小孙女也叫“艳”,有时叫她我应,叫我她又应,于是小院经常荡满笑声。。。。。。他们一家的到来,没有给我们带来烦恼,反而活跃了以往沉闷的气氛,外公的眉毛也舒展开,小菜园被割去的伤痛,被两家亲情般的友好冲淡了。。。。。。 王家搬来不久,王老太太就到我家向外婆要走两棵小杏树苗,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捧走小树的背影,我的心里一阵抽搐,我很后悔当初不该挖掉那两棵树。后来每当我去王家的院子,看见那两棵低矮的迎风摇曳的小杏树,心里就会一颤,就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被我毁掉的两棵杏树,甚至觉得我欠了王家的什么。 那两棵树留给我的遗憾太大了,以至我在后来的生活经历中,再没亲手毁过一棵树。而且无论是我读过书的校园,还是我生活过的家园,都有我亲手栽的树,在我离开的时候,我都要为它们浇上最后一次水,然后才默默地告别。我总有这样的感觉,我的身体走了,可是灵魂的一部分却伴着我栽的树,留在了我曾驻足过的地方。有朝一日,当我重返故里的时候,精神仍能找到栖息的家园! 一天夜里,我们睡得正熟,突然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了。 “大奶,快开门啊!” “是大力在叫!”我急忙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去开门。 “大奶,我妈和我爸打起来了,我奶都气死了,你快去看看吧!”果然是王家大儿子的男孩。 “怎么会这样?”外婆赶紧穿好衣服。 “你快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外公一着急,边说边咳嗽起来。 “别怕,孩子,大奶就过去。”外婆边说边下了地。 “我也去看看!”我什么事都不甘落后。 “你去干什么!”外婆不同意。 “让她跟你去吧,”外公把大力拉到身边,“外面黑灯瞎火的,你别摔倒了!” 我便扶着外婆去了王家,大力也跟了回来。 只见王家闹的天翻地覆,热水瓶摔在地上,衣服也扔在地上。大媳妇的头发也披散开了,大儿子的嘴角有一丝血痕,王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王爷爷正在掐她的人中。。。。。。 他们家是三间房,东屋的前半部分是厨房,后半部分是二儿子夫妻,中间的大屋是老夫妻,西边的大屋是大儿子一家。两个大屋闹成这样,东边小屋的小儿子夫妻却把紧紧的,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重来没见过这种情境,外婆好象也见得很少,愣了一下才赶紧上了炕:“快把大嫂的头垫高,”外婆边帮王爷爷边对我说,“给我一瓢水。” 我手忙脚乱地把凉水递给外婆。 “哗——”,一口凉水喷下去,王老太太真的醒了过来。我暗暗的佩服外婆的聪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王爷爷也坐到了一边。 “大嫂,我白活了五十一岁!”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拽着外婆的手就大哭起来。 “别这么说,孩子们还是年轻!”外婆说话极有分寸。 “他一辈子也没这么欺负过我!”王老太太指王爷爷对外婆哭着说。 “谁欺负你了?”王家大媳妇根本不在意外婆的存在,抢过话就嚷:“你也不看看你出的事,一样的媳妇,你凭啥两样待?” “大媳妇,你就少说两句吧!”外婆央求着王家大媳妇,“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你婆婆身体不好,气坏了身体你心理也不好受啊!” “大婶,你不知道,”王家大媳妇也哭起来,“这么多年,我够能忍的了。。。。。。” 她的哭声使外婆非常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回头对我说,“把大力和小艳带咱家去睡觉!”我赶紧去领那两个孩子。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家里人吵架,而且吵的那么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种下了“媳妇很坏”的种子,所以当我做了媳妇以后,我仍然觉得和婆婆吵架是一件很不体面,甚至是天理难容的事! 又过了许久,外婆才回来,望着那两个在梦中还抽噎的孩子,外婆自言自语的摇着头:“好端端的一家人,何苦呢?把孩子吓着可不是小事!” 从此我们知道王家表面上繁荣,实际两房媳妇之间有很深的矛盾,而她家的三个女人都把外婆当作了知己,时常轮流着向外婆诉苦。外婆不但不反感,反倒从中感到了自己的作用,好象王家的矛盾增加了他生活的乐趣,似乎找到了一份工作,总是很耐心地和这几个女人周旋,有时连外公都气愤了:“不要再搭理她们,养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绝户呢!” 尽管如此,外婆仍旧乐此不疲,有时甚至很兴奋地和外公讨论王家的事。在我的印象中,外婆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我曾不止一次地感到诧异。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外婆也是个很善良的女人,是严格的封建教育,多舛的命运,严酷的现实戕害了她。使她变得怪僻,多疑,甚至冷酷;她也不乏热情,王家对她的承认和依靠,使她找到了体现自身价值的感觉,也给她融入社会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大约王家搬来一年多后,也就是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们终于分家了。大儿子一家四口搬了出去,从此他们家似乎安宁了许多。 可是不久,王家又有了新的问题,那就是二媳妇生了个白胖胖的儿子。我那时根本不知什么叫生孩子,只记得晚饭后外婆就被王老太太叫了出去。一觉醒来,见外婆已把早饭做好了,桌上很鲜明地一碗红鸡蛋摆在那里。 我们那里的习俗:得了孩子的人家,须把鸡蛋放在锅里用红颜料煮,鲜红的鸡蛋分给前来贺喜的人。看见了鸡蛋,就知道“二舅妈”――我对王家二媳妇的称呼――有了小孩子,我和二妹急着要去看,可外婆说要等过了七天才可以看的,于是我们便盼着七天快快到来。 王家生了个胖小子,忙坏了外婆,一会被叫去帮助招待客人,一会又忙着把自家的菜给王家送去,好象她自己得了孙子一样。 可怜的老人,一生都过着不得舒展的日子,我的妈妈又迫使她自卑得抬不起头来,一直都生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现在王家把她当作朋友,她便从这友情中感受到愉快,甚至忘却了自己的辛苦。 我很感激王家:他们的真诚,赶走了我外婆的孤独和寂寞;他们的不歧视,使我的外婆能象正常人一样把自己融入到人群里,并从心理上得到了安慰和满足。没有他们,也许我一生都没有机会看到和欣赏我外婆待人积极热情的一面! 王家多了一个孩子,我们也多了许多事情。 由于王老太太上班很忙,二媳妇又没有什么娘家人,外婆就主动担负起伺候产妇的责任。她的精心和温和,把王家二媳妇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满月那天,我们全家都被请去吃喜酒,这是我第一次在邻居家吃饭。望着满桌子的丰盛菜肴,我忐忑不安,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不知为什么,随着年龄的日增,我时常不自觉地想起我的妈妈,特别是王家的二媳妇,也许是为了感激外婆对她的照顾,对我和二妹特别地亲切。可是她越是给我俩夹菜,我心里越不好受,几次伴着饭把眼泪咽下。。。。。。 饭后,大家在一起喝茶,王老太太突然向外婆提出一个让我十分吃惊的请求:“大嫂,二媳妇要认你做干妈,不知你嫌不嫌她?” 二媳妇赶紧接着说:“我很早就死了娘,您跟前也没啥近人,以后咱娘俩就象亲母女一样。。。。。。”显然她们是早有商量的,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婆,希望她拒绝她们。 “哎呀,我哪有这个福啊!”外婆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 “唉,她的命不好啊!”外公叹息道,“自己的闺女都他娘的指不上,还连累别人。。。。。。” 我再也听不下去,心猛地一沉,抓起二妹的手离开了王家。 回到我们的小屋里,我就趴在炕上大哭起来,二妹吓得怔怔地看着我。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一个重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里既不荒凉,也不繁华,好象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她在我的前面走,我在后面追;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赶不上她,我怕她丢下我,急得大喊: “等等我,等等我。。。。。。” “谁等你呀?快脱了衣服睡觉!”原来我又做了一个梦。 睁开眼,见外公外婆都回来了,炕上已经铺好了被子。我没有勇气去打听“认干妈”的事,但我知道等待我的又是一个漆黑的不眠之夜。 我默默地回忆着刚才的梦境,想象着妈妈的样子,她一会很美,一会又很丑,最后好象和王家的二媳妇重合了。。。。。。无声的泪再次打湿了枕巾,是的,我恨我的妈妈,恨她不该生下我!可是那天晚上,我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念头:我想和她在一起,不管她多么可恨,我都不想和别人在一起,这“别人”也包括我的外公外婆。我反对别人提起她,可我心里又时刻有她的影子,这是我一生中最烦恼也最无奈的事。“道德”上我希望远离她,“情感”上我无法忘却她。。。。。。 那一夜,我又长大了许多!我想,虽然我无力回天,不能改变我的境遇,特别是我的投胎之错;可是我不能向命运低头,我要抗争!朦胧中一种潜在我心底里的力量再一次驱使我,要努力完成人生阶梯的攀登,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无畏地前行。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七 外婆终于没有认王家二媳妇为干女儿,我的一颗悬挂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然而王家新生的胖小子却几乎成了外公、外婆的亲孙子。 二舅妈做饭、上街,或者是家中来客人,都要把儿子送到我们的小院里来,我们一家也乐得看哄。那小孩胖的得浑身象充了气,又总是咧嘴笑,如同年画儿里的娃娃。我和二妹几乎把他当成了玩物。经常在他的脚上,手上画画儿,有时甚至在脸上画,把他弄得面目全非。二舅妈是个随和的人,也不生气,只是边骂着我们俩个淘气鬼,边耐心地把她儿子放在大水盆里。那小子也不哭闹,只用胖胖的小手使劲拍水,经常拍得二舅妈满身满脸的水花,我们在一旁笑,二舅妈二舅妈也笑:“都是你俩个坏丫头干的好事,还不帮我洗。”于是我就蹲下来,拽住那藕一样小胳膊,象洗大人参似的给胖小子洗澡。。。。。。 有一件事现在想来好笑的很,还是胖小子出生不太久的时候,外婆告戒二舅妈要让孩子仰身躺着,如此长大便可以有一个漂亮端正的脑壳。 我于是每夜都仰卧着,一动也不敢动,持续了好长时间,终于被外婆发觉。挨过训斥之后方晓得,好脑壳要在满月前仰卧才能长成,自己是来不及了。于是我又经常地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脑壳,生怕自己已不端正。我那时真的好天真,尽管辛苦遭逢,可是追求美好的天性依旧没有泯灭,而且模模糊糊地对男孩子有了想往。我喜欢和干净帅气的男孩同桌,可我的同桌不是很丑,就是很脏。印象很深的是一个整日流着鼻涕的男孩,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腐味,就象堆在墙角很久没人收拾的烂菜叶似的,闷得我整日里心慌慌的,时刻盼着他能早日被串走。遗憾的是,老师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于是我就开始找茬,故意和他打架。桌上的“三八线”他是不敢逾越的,我就故意把铅笔、橡皮、或者写大字的小水瓶放在桌子角上,然后耐心地等着他去碰。可是他好象早有防备,竟然一次也没碰掉过。我就又生一计,拿好吃的馋他,故意把小酸杏、青枣、古巴糖放在课桌里,希望他来拿;然而我又失望了,他仍旧没动过一次。正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他却突然不来了,开始我高兴极了,后来听老师讲才知道了他的遭遇:原来他曾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爸爸是镇里的干部,可是后来被打成了右派,还蹲进了监狱,他的妈妈不甘受辱,就跳井自杀了。他还有一个哥哥也成了小偷,据说已经离家很久了,家里就剩他和一个很小的妹妹,实在没法生活下去,乡下的姑妈来把他们接走了。。。。。。他走后很长时间,我都是自己一张桌,望着身边那空空的座位,我失落极了,有时竟后悔的要哭,我多么盼望着他能再回来,我一定会好好地对待他。可惜我一生都再也没见过那个脏兮兮的同桌,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一个傲慢、虚荣而又不自知的小女孩。也许因为他的缘故,以后的日子里,我和每位同桌都相处的十分和谐。人生往往是这样,只有失去过才懂得珍惜! 四年的小学生活,我好象在睡梦里完成的。一觉醒来,我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高挑的身材,清秀的面庞,经常引来许多男生的注目,也常常会有一些男孩到我家的菜园来找我玩。外婆好象还没有意识到我已长大,并没有阻止我和他们交往。其中一个我仍然记不起名字的男孩让我不能忘记,他总是把十分漂亮的画片、香烟盒、糖纸叠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送我,他知道我喜欢把那些东西贴在墙上,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每次都能给我带来惊喜。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却从未感谢过他,甚至连他长的什么样也没在意过,因为我那时心中的偶像是潘冬子――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小主角。为了了解他,我看了七八遍电影,读了三四遍小说。 第一次看是学校包场,当时我还弄出了笑话:电影中有一段插曲,看完后大家都会了曲调,然而歌词却没有记住,“打倒土豪,分田地。。。。。。"接下来就谁也说不出了,我急中生智,私下里认定,打了土豪就有饭吃了,于是就”一顿一个窝窝头,带眼儿的。。。。。。“顺了下去,结果几乎全班同学都这样唱了,正当我洋洋自得的时候,音乐老师完整地教唱了这首歌。还记得同学们的哄笑差点没把我逼进地缝里,好长时间我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然而,我却没有吸取教训,仍然特别地喜欢出“花样”——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正是“批林批孔”运动的高潮期,学习革命理论,很批“克已复礼”,为“法家”歌动颂德,几乎就是我们的正餐! 不久又开始“向黄帅学习”,人人都要给老师写小字报。一开始,我实在不忍心给我的老师写,他叫赵风清,是我小学时代的第二个班主任,我忘不掉她曾给我梳小辫儿,给我到开水,给我拿药片。。。。。。可是她亲自让大家给她写,而且自己还写了个“检讨”,说她自己怎样怎样的不好,要大家狠批痛批“师道尊严”。 同学们想象力终于被引发出来,有指责老师给同学罚站的,有批评老师打学生手板的,有挑剔老师不公平的。。。。。。我写的是批评老师不和学生一起做课间操,而且还指出了那个老师的名字――教四年一班的谭老师。其实我的目的只是想避开我的班主任,却没想到那个可怜的女老师当时是个孕妇,我以为她仅仅是胖而已。我记得班主任老师看着我的小字报摇头苦笑,当时我还以为是承认我写得好。现在想来多么荒唐!可怜我们根本不知什么叫“师道”,更不懂什么是“尊严”,就争先恐后地作了“小闯将”!而我幸亏没有赶上红卫兵大串联,否则我一定会一马当先。虽然封闭的家庭禁锢了我,但我的天性是不甘寂寞的,我在时代的每个台阶上,都清楚地留下了自己的足迹。端正也好,歪斜也罢,已经鲜明地印在了我的人生路上;所以我常常劝慰自己,个人的悲哀不过是历史悲剧中的一个音符罢了,怨恨是没有意义的。今天,当我面对我的学生,大书特书孔子是最伟大的教育家,思想家的时候,谁能晓得我当年对孔子是怎样折磨的!那时的我又怎能料到,几十年之后,我自己也会成为一名教师,而孔子则是教师的鼻祖!历史是螺旋型的,个人的命运与之对接到哪里,就要跟着转到哪里,幸与不幸没有谁能控制。。。。。。 外公非常古怪,外面把林彪批的体无完肤,可他却念念不忘什么“辽沈战役”,还以自诩的口气说他曾见过林彪,跟本不在乎林彪已经叛国投敌。 最可怕的是,他还给来我家的男孩讲打仗的故事,而且和我们课本里的不相吻合:什么八路军饿急了也偷吃百姓的东西,什么他为了给老班长报仇,一口气砍死了好几个已经投降了的鬼子,因此受到了降级的处分等等。这些话如果传出去,一定会被打成“反革命”,吓得我再也不敢领同学回家里了。 学校定期开批判大会,一次我的一篇“劳动妇女不容污蔑”的发言稿被老师选中了,于是我就代表全班去发言。其实当时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男尊女卑”,更不用说什么“儒家”,“法家”,发言稿是王家二舅帮我写的。可我伶俐的口齿和高亢的音调却吸引了音乐老师。那是个很有影响力的女教师,学校每次游行,她都是坐在最前面的汽车里,清脆而嘹亮地喊着革命口号,高音喇叭把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我当时非常崇拜她,觉得象她那样很风光。 批判会结束后,她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温和地问我:“你喜欢唱歌么?” “喜欢,”我赶忙回答。 “那你唱一首给我听!”她仍旧温和地说。 我就把“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唱给了她,她听后很满意,告诉我她已经决定让我参加学校的腰鼓队。我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十分兴奋地点点头。 要知道,小小的红腰鼓曾引起我多少好奇和羡慕。我们学校有一千多人,但只有二十多个女孩在腰鼓队里,我们班只有杜艳军,王小微两个人,而且她们的爸爸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们是被公认的最美丽最聪明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和她俩相比! 我曾经在家里把外婆的针线笸箩扣过来当腰鼓敲,二妹也好奇地和我一起敲,也因此招来外婆的呵斥。 那小小的红腰鼓,翠兰色的镶着云彩卷的衣裤,金丝边的小黑帽,是我梦里神往的。。。。。。现在终于变成了现实! 我高高兴兴地把腰鼓背回家,外婆也很高兴。每逢节庆我们学校的腰鼓队都要去大街上表演,很多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在腰鼓队当作荣耀。现在我也把腰鼓背回了家,外婆感到自豪极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我上学后,二妹趁外婆没注意,拿起了腰鼓就敲,她不知道腰鼓的皮薄,应该轻轻地敲;而还是象敲外婆的针线笸箩那样使劲,结果把腰鼓敲了个洞,终于惹了祸! 放学后,我看见二妹脸对着墙跪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知道真相后,当时就吓坏了,抱着腰鼓大哭起来。 “县城里能不能卖这玩意儿?”外公气得直喘粗气。 “谁知道啊!”外婆气得脸色铁青,“为这么个破玩意儿还得进趟城,再说哪来的钱买啊?”外婆边说边举起笤帚又打了二妹一下,“这个丑八怪,我早就说她是个孽,一天磕磕巴巴地除了惹祸没别的能耐!” 面对着外婆的痛打,二妹下意识地躲了躲,然而头上还是重重地挨了一下。随着外婆的手起手落,我的心开始一阵阵紧缩,虽然我也恨二妹,可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二妹被伤害。我上去抢外婆手里的笤帚,边抢边哭,不知是心疼二妹,还是心疼腰鼓,总之,我越哭越伤心,哭声惊动了邻居。 “怎么了?”二舅妈人随话到,“怎么这么哭啊?”边说边上前给我擦眼泪。 “哎呀,这些个孽啊,咋不死绝了!”外婆气的眼泪汪汪地指着腰鼓对二舅妈说,“小艳拿回来还没到一天,就让这个丑八怪给打坏了,这不得赔人家么!” “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二舅妈拿过腰鼓仔细看了看,“没事,就这么个小洞,用胶粘粘也许能行。”又指着二妹说,“这丫头也真够淘气的,我拿过去让她二舅给粘粘吧!” “老师会看出来的!”我继续哭。 “没事,我认识你们的老师!”她摸着我的头,“别哭了,明天二舅妈去学校和老师说!” 二舅妈把腰鼓拿走了,二舅真的把它粘好了,几乎一点也看不出痕迹。而老师也真的没有指责我,还给我换了一个新腰鼓,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从此,二妹不再敢碰我的腰鼓,而且总是怯生生地看着我练,象看陌生人一样。虽然小腰鼓发出的声音很清脆,我也越打越熟练,可我却失去了和二妹一起打针线笸箩那种快乐和轻松。 渐渐地,我开始讨厌小腰鼓,因为我总觉得欠下了二妹什么。一见到小腰鼓,心里就别别扭扭的,终于找了个借口,退出了腰鼓队。。。。。。二妹在外婆眼里是没有地位的,她长得比我丑,口齿又不伶俐,有时还很淘气,连王家老太太也经常对外婆说:“你这两个外孙女,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我不想用二妹的暗淡来炫耀我的光彩,我更无法忍受任何人对她的歧视和侮辱。就是二妹犯了错,我也难以接受外婆对她的惩罚,我的嫉恨性格很突出,什么事一旦进入脑海,就很难驱走。“腰鼓事件”深深地刺痛了我,很长时间我看外婆心里都疙疙瘩瘩的。 然而,那件事却使我改变了对王家二舅妈的看法,我时常不自觉地和她接近,放学后经常去她家玩,而且我还得到了意外的收获!我在她家的书架上第一次看到了印有鲁迅头像的《呐喊》,尽管当时我还读不懂《药》这篇文章,但是那用灯笼纸包着的,血淋淋的人血馒头,却深深印在我的心上。以后,砖一样厚的《矿山风云》,《大刀记》,《西沙儿女》。。。。。。逐渐地闯入我的视野。 我还记得看《连心锁》时,二舅妈竟然把眼睛都哭红了,还把我当大人似的,一起讨论哪本书好,哪本书不好。我们和书中的人物共悲欢,我和二舅妈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以致我三十年后重返故里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与我非亲非故的女人。她对我接近真正的文学和以后的爱好文学影响极大,我将终生不能忘却她的深恩!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八 退出腰鼓队,我很失落,但是也是好事。虽然失去了展示自己的机会,却让我能够获得一种安分的心态。其实那时我已经相当爱慕虚荣,尤其爱出风头。 临近暑假,学校组织作业展览,每班要选出四名解说员,向前来参观的同学和老师介绍本班的情况。我迫切希望自己能被选上,十分紧张地等待着老师宣布名单;可是当老师把目光投向我时,却故做镇静地把脸转向别处,不敢与老师目光相对。 “刘艳!” 当我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激动极了,甚至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名子。 作业展览的前一天,我们四个解说员去学校背解说词。三个人都到了,只有学习委员杜艳娟没来,而老师早已写好的解说词就在她那儿。我们好不容易地把她盼来,却见她满脸的汗,满脸的泪: “解说词让我给弄丢了!” “啊――?”我们都吃了一惊。 “你是不是放在家里了?” “看看兜里有么!” 大家七嘴八舌地嚷着。 “没有,我都找过了,”杜艳娟哭了起来,“一定是在我兜里漏出去了!”说着,就把自己已经破了的衣兜翻给我们看。 “那你没回去找找,路上没有么?” “就四张纸,早飞上天了!”大家你言我语地说着废话。 说够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象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没了辙,教室里一片沉寂。。。。。。 “都是你,”高兰兰终于打破了这沉寂,“一点也不小心,明天老师不气死才怪呢?” “仅仅是气的问题吗?”刘红很是担忧,“我们班还参不参加展览?” “那怎么办?”高兰兰更急了, 杜艳娟一声也不吭,象个罪犯一样,任大家埋怨,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说她也没用了,”我有些不忍,“还是想办法吧!” “办法!”高兰兰气急败坏,“你有办法呀?说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针锋相对,“你杀了她吗?有用吗?” 我们俩的吵闹使杜艳娟的哭声更大了,我只好忍住了又到嘴边的话,高兰兰也不再说下去。 “我去找老师。”杜艳娟擦擦眼泪,“我知道老师家!”她已经作出了“视死如归”的准备。 “知道也不能去,”一向以机灵著称的刘红赶紧摆摆手,“赵老师家很远,回来天也黑了,再说咱们还得把桌子和作业本都摆好呢,哪有时间啊!” “对呀,到老家就猴年了!”高兰兰急得带出了哭腔。 大家又开始沉默。。。。。。 “咱们去别的班听听人家咋背的。”还是刘红心计多,“反正干坐着也没用。” 可高兰兰却气呼呼地说,“人家能给咱看么?” “爬在门缝儿偷听,”我灵机一动又使出了自己的惯用伎俩。 “对,就这样!”刘红边摆手边压低了声音,“不要弄出动静,先去五年一班。”接着又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和我们咬了一会耳朵。。。。。。 我和高兰兰便蹑手蹑脚地把耳朵贴在五年一班的门上,可是什么都听不清。我们又偷偷地趴到窗上去看,只见人家每人手中都拿着解说词,正背得起劲儿。 我当时恨不得把他们手中的那些纸抢过来,突然急中生智:“照他们的写不就成了吗?”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一直胆战心惊地站在我们班门口的杜艳娟。 “人家能给看吗?”杜艳娟胆子最小。 “这样吧,”我急忙招来高兰兰,开始策划,“我认识五年一班的李萍萍,她是我邻居,你们还认识谁?” “三班我认识俩呢。”高兰兰很兴奋,“早晨我们就一起来的。” “那我们就分别去借吧!”我突然高兴起来。 “不行!”“刘红眼珠一转,”你们去时千万不能直接借,就说咱班已经背完了,找她们回家。或者假装帮着背,把稿子弄到手,看准了,记住大概意思就行了!“ 我们都会心地点了点头,刘红又接着说,“我和杜艳娟摆桌子,你俩去借,千万不能说走嘴!” “知道!”我和高兰兰一齐跑出了教室。 来到五年一班门口,我怯怯地敲了敲门。 “找谁啊?”一个很胖的女孩子把门推开一条缝儿。 “李萍萍在吗?”我客气地站着。 还没等那女孩儿回答,门就被全推开了,“我在这儿!”李萍萍大声嚷着,“快进来!”又对她的几个同学说,“我的邻居,刘艳!” “我们认识!”原来腰鼓队的王新桐也是她们班的解说员。 已经有两个认识的了,我的自信便增强了。于是故作镇静地对李萍萍说:“你们还没准备好呀,我来找你回家!” “我还差点就全背下来了。”李萍萍很急地说。 “那我给你拿着,你背给我看,不会的我帮你提示”我边说心里边敲鼓。 “好呀。”李萍萍没有任何防备地把稿子递给了我。 “好吧,你背吧!”我做贼心虚,不敢马上去看稿子,故意看着李萍萍。 李萍萍开始背,尽管我的心思全部用在那张稿纸上,可又不敢让李萍萍看出来,待她背完了,我又故意地“指点”她,“你记住最后这两段的开头,弄懂这几句话的关键词,会背得快一些。” 李萍萍很信服地点点头,果然很快就背下来了。这样一来,其他几人竟然把我当成了“高人”,全部让我拿着稿子给他们“指点”,当然她们也都“很快”地背了下来,那里知晓我怀里的“鬼胎”! 她们“全部”的解说词终于都经过了我的大脑和眼睛的过滤,虽然我巴不得立即“回府”,可是我还是耐着性子和她们说东道西,还故意地说她们班的作业本摆得如何如何规范,其实我心里已经挑出了许多毛病。可见我当时已经学会了虚伪和奉承,这种“本事”也几乎贯穿了我的一生!所以大凡真正我亲近的人都受到过我的伤害,因为语言尖酸,态度严酷才是我最纯真的表露。 经过艰苦的“周旋”,我终于得以脱身。没有想到的是,高兰兰的“遭遇”比我强多了,人家竟然把五年三班的四篇稿子全部弄了来,好在大家的兴奋淹没了我的惭愧。大家高兴极了,仿佛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刘红一把从高兰兰的手中抢过解说词,我和杜艳娟也凑过去。。。。。。 “看可以,可不能全抄啊!”高兰兰十分神气,“我得够朋友!” “是呀,也不能抄人家的呀,”刘红有点为难,“我可写不好!再说四篇也不能雷同!” “咱们各人写各人的吧!”杜艳娟用企求的眼神望着大家。 “是你弄丢的,你又是学习委员,你不写谁写?”高兰兰生气了,“真是的,不能写还当什么学习委员?” 杜艳娟低下了头,眼看着又要哭。 “别难为她了,”我狠了狠心,“我来写!” 其实大家都知道杜艳娟的作文并不好,她只会做算术,又和老师是亲戚,所以才当了学习委员。 “反正我不写!”高兰兰咕哝着拉着刘红到一边去了。 杜艳娟感激地望着我:“要写四篇呢!” “没关系,我能写!”我边安慰她边急忙去找纸笔。 很快,我就编出了四篇不同的解说词,其实我不过是把三班和一班的优点进行了加工,又加了点花样。杜艳娟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好像从那以后我俩就成了好朋友。 解说词这一关总算过去了,我们很快就背了下来,又各自编了动作,研究了服装,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大家又和好起来,没事儿人似的打闹了一阵,早已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然后高高兴兴地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很早我就到了学校,她们几个也早早的来了,怕出差错,我们又演习了一遍。老师和同学都来了的时候,我们已经成竹在胸。 由于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赵老师一点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大胆的篡改她的解说词。展览很快就开始了,我们班的同学,除去我们四个,都被老师带走去参观别的班级的作业了。 我们四个穿着同样的衣服。天蓝的背带裙子,白色的长袖上衣;连头发都梳得一模一样,马尾辫吊得高高的,还系着和裙子一样颜色的蝴蝶结。大家互相看看,觉得没有什么漏洞了,就精神抖擞的进入了状态。 首先来我们班参观的是五年一班的同学,他们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很有秩序地走进我们的教室。 “欢迎同学们来我们班,呈现在你们面前的是我们班这学期的各科作业。希望能给你们带来愉悦,同时也恳请你们给我们留下宝贵的意见!”刘红是我们的百灵鸟,她第一个向前来参观的同学致了开场白。我们几个也不示弱,仪态和口齿几乎没有挑剔,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也许是掌声给了我们信心,我们几个状态越来越好,到最后几个班级几乎一点的紧张心理都没有了,甚至忘记了解说词是自己胡乱编写的这件事。 然而,终于到了我们自己的班级。按规定,本班级要在最后参观自己的作业。我们几个的兴奋情绪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尤其紧张,因为毕竟解说词是我编写的,一旦出了差错。。。。。。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们几个相互看了看,刘红用眼神鼓励我,我用胳膊小心的碰了碰高兰兰,就这样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班级的同学和老师迎进教室。 还是刘红致开场白,她很沉着,可是我的耳朵没有听她在讲什么,眼球一刻也没有离开赵老师的脸。见她先是很惊讶,满脸的不解和疑惑,眼睛睁得好大,看看刘红,又看看杜艳娟,最后把眼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吓得赶紧避开她,恰好到了高兰兰解说。 “同学们,这是我们班的语文作业。从大家欣赏的眼光里,我已经读出了你们的羡慕。是啊,看看我们规范的正楷字,整洁的作业本,多么令人骄傲啊!可是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心血吗?是我们敬爱的赵老师严格要求的结果啊!我给大家讲个我自己的故事:刚来这个班的时候,我还不会用钢笔,是赵老师。。。。。”高兰兰声情并茂地讲完了她的故事。“哗——”又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这次可是我们自己班级的掌声啊,我很激动地又看看赵老师,我感觉她的眼睛里虽然还残留着不解,但是神态已经很温和,而且好象在闪着亮晶晶的东西,我顾不得再看老师,因为已经轮到我解说了。 “同学们,首先请允许我给大家背一个《识别风级歌》:一级轻风抚脸面,二级微风红旗展,三级。。。。。。”背完了风级歌,我又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了我们班同学制作的树叶,蝴蝶,干花等各样的标本,而且每个作业又进行了恰当的夸张,同样也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展览刚结束,校园里的广播就响了,各班的班主任都被叫到校长室去了。 同学们都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着评比的结果。 我们四个比刚丢了解说词时还紧张,我的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到了:我们的解说词会不会给班级抹黑?知道是我写的老师会不会从此再不喜欢我了?我突然非常的后悔,恨自己不该多事,解说词也不是我弄丢的,我何苦。。。。。。我的眼泪很快就下来了!可是我又怕别人看见,尽管同学们都说我们的解说词是最好的,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揣着小兔,我痛苦极了,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抬,只等着赵老师回来宣判。。。。。。 “刘艳,老师叫你去她的办公室!”我的同桌在推我,我才知道自己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战战兢兢的到了老师的办公室,发现她们几个已经先我而到,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心里慌得几乎站立不稳。我觉得我太大胆了,怎么可以不告诉老师就自作主张?我外婆经常告戒我:小孩子凡事要问过大人再办,她还强调,我妈妈就是因为不听大人的话才有今天!我今天做的事情如果让我外婆知道,天那——我不敢往下想了! “解说词是谁写的?”赵老师开门见山。 没有人回答。 刘红假装系鞋带,故意的低下头。 杜艳娟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感到讨厌。 “我写的。”还是高兰兰仗义。 我感激地看了看她,可是我不能推卸责任:“老师,是我写的!”我的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了,“对不起,老师,我错了!”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掉线的珠子,“老师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不要告诉我外婆!”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改我的解说词?”赵老师没有骂我,把我拉到她的跟前,“老师写的你不满意,对吗?” 我摇了摇头,看着杜艳娟,希望她说出真相。可是她低着头,没有说出的意思。 “是杜艳娟把解说词弄丢了。。。。。。”高兰兰再也忍不住,把事情的原委和盘脱出。 高兰兰还没有说完,杜艳娟就哭了。。。。。。只有刘红在一边察言观色。 “傻孩子,别哭了!”赵老师拿出自己的手帕给我擦泪,“你知道吗,你为咱班立了大功!” 我不解地看着老师。 “这回的展览,咱班得了第一啊!”老师很欣慰的笑了。 “是真的?”刘红眼睛放着异样的光,“老师你没有骗我们吧!” “老师怎么能骗我们?”高兰兰狠狠地瞪了刘红一眼。 “是啊,老师没有骗你们。”老师又笑了,拉着我的手,“老师还要感谢你们!尤其要表扬我们的小作家!” “小作家?”我的心猛然的一跳,老师说我是“作家”啊,我好感动,我好神往。。。。。。 我们班竟获得了年级组第一名,真真出乎我们的意料!更出乎我意料的是赵老师竟然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了我,而且用了很多赞美之辞。 我的虚荣心终于得到彻底的满足! 从此我更加的爱好写作,每次写作文都像设计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似的去构思,并特别着急地盼着老师的讲评,因为那是我最风光的时刻!然而,我没有想到,为了这种“风光”我付出了更大的代价,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全面发展的轨道。 放学后,我急急忙忙地往家跑,正酝酿把这件事怎样向外公外婆渲染,才能得到更多的零花钱。 刚拐进小胡同,突然有人在后面叫我的名字。回头看去,便是他——那个经常送我画片的男孩儿。 “干什么?”我莫名其妙。 “给你”,他抓过我的手,“我妈绣花的红丝线。” 我们那时的女孩很时兴用红丝线绕在橡皮筋上扎小辫子,而我正苦于没有这亮亮的红丝线呢。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就更加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要呢?” “不告诉你!”他神秘的笑了,露出了一排漂亮的小白牙,继续抓着我的手, “你还要什么快告诉我!”边说边往胡同口看了看,竟然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脖子下,还用脸蹭了蹭。 “你干什么?”我紧张起来,“我不要了,要不我拿杏换吧!” “我不要你的杏,”他火辣辣地看着我,“我想和你好!” “我才不和你好呢!”我转身就跑出了小胡同,跑了很远,才发现红线团还在我手里,就又跑回去还他,可是他已不在小胡同。 我怔怔地站着,好像明白又不明白刚刚发生的一切。。。。。。过了好久,我才垂头丧气地往家走。原来想好的告诉外公外婆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那种兴奋也消逝得无影无踪,好像吞了一枚带核的青枣,也不知是胃里还是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横着,消化不了,又吐不出去,很难过,攥着红线团的手也出了汗。。。。。。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藏好那团红丝线,不仅没有用它,而且再也不敢看那男孩儿,他也没有再找过我。 如今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了——孩童时代做的一些天真傻事,幼稚得充满着奶气,让人想起来不觉哑然;可是那份纯朴,那份真诚,确是生命里的金子,记忆中的珍藏,也是成年后虽然留恋却再难找回的精华!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十九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我已经十二岁。 迷迷糊糊就要结束小学生活了,可我几乎不知道,自己以前的四年时光是怎样度过的,更不知自己都学会了什么,所以很迷茫,有时也很苦闷。偏偏那半年,校园的变化也很大,每周一次的批判会不开了,黄帅无人提及了,老师也开始按部就班地上课。 最大的变化是我们的班主任换了。赵老师的丈夫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她要陪着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医生。 我很依恋赵老师,几年的相处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做了妈妈。外婆梳头很陈旧,赵老师就经常在下课的时候给我重梳小辫,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清香很特别,我经常痴痴的想要是她是妈妈该有多好! 听了赵老师要不教我们的消息,我几乎像失魂一样,还记得她离开我的那节课的情景: “哎,你们听说了吗?”刘红一进教室就神秘兮兮地宣布,“赵老师要不教我们了。”她的话像惊雷在我头上炸响,我的心立刻怦砰的巨跳起来。。。。。。 “我们早知道了!”几个平时和老师很疏远的女孩竟然撇着嘴角流露出笑意,还故意的看看我和杜艳娟。 我恨刘红,希望她是在胡说;更恨那几个幸灾乐祸的女孩;可是我又不敢反驳她们,因为我知道刘红的为人,她不是轻易乱说话的人。 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那扇紧闭的已经退了色的板门上,幻想着赵老师还像往日一样的出现在我们班的讲台上。。。。。。 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赵老师的影子,我不住地往外张望,一会比一会紧张。 “你看什么啊?”刘红好象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这下你完了?快哭吧!”她居然在取笑我,她还有心思笑! “我当然要哭的!”我气愤的站起来,“赵老师走对你有好处吗?你又想投靠谁呢?卖国贼!墙头草!” 其实刘红不过是和我开个玩笑,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骂人,而且我和她平时不是很友好,但也从来没有别扭过。 “你?”刘红被我骂呆了,“你才是卖国贼!”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草就是草,什么风来了你也是草!”我开始指桑骂槐,“忘了你给赵老师送的花吗?你又给新老师准备了什么啊?” 那几个女孩看见势头不对,都知趣的躲开了。而我的话却越来越尖酸,好象开了闸门的洪水,失控了一样。。。。。。 我的“口才”在班里是“出类”的,我的性格也是“拔萃”的,所以如同“怡红院”里的花袭人,她不再和我斗口,而是趴在桌子上哭!我也就像那个自作聪明的撕扇女似的,鼓鼓地在座位上运气。。。。。 就在刘红的哭声里,赵老师很轻缓地走进来:“同学们,我很遗憾!”我看她的眼圈有点发红,声音也开始晦涩,“我本来是要把你们送到毕业的,可是很不幸,现在老师只好和你们告别了。原因可能你们也知道了。你们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老师的希望!”赵老师没有再说什么,我已经感觉到她很痛苦,好象有很多的话要说,可是她只是用那我熟悉的善良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几乎傻了似的看着我的老师,看着很多同学给老师送了纪念册,好象他们都有准备,我却什么也拿不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老师要走的事,尴尬,痛苦,心酸,气愤,还夹着些许委屈,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立刻产生了共鸣,班里很多女孩都哭起来。赵老师走到我的身边,仍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得给我理了理头发。她那很特别的体香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弥漫在我的心灵里,我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她,怕她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可是我的赵老师还是在我的泪眼婆娑中走出了教室,而且从此我和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有时我真的很困惑,为什么命运总是用离别来折腾我呢! 新来的邓老师个子很小,讲话的声音却很高,对学生的态度也十分严厉,她没有赵老师温柔,更缺少她的善解人意,经常沉着脸告诫我们这,要求我们那,大家在背地里都讲她的坏话。 对邓老师,我虽然没有反感,但也谈不上喜欢;然而在我记忆的画卷里,却有她很重要的一页 自从她来以后,我们班的纪律一落千丈。有一天,邓老师没有来教室,大家又七嘴八舌地上“自习”,赵老师在的时候,我们的自习课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就是研究难题也都轻声细语的,没有人敢大声说话,更不要说吵闹了。 也许是命里注定我要遭劫难!那天恰好教导主任来视察,于是我们班就成了典型,被学校在广播里点名批评了!这下可惹恼了邓老师,学校的广播声刚刚停止,她就气呼呼地一脚踢开了教室的门:“你们不要张狂,中学不是人人都可以上的,考不上就不能读初中,都把你们打发到乡下去劳动!” 对她的这种“大帮轰”的批评我一向就很反感,小时候我就是个很认真的人,我觉得是谁的责任就由谁来承担,因为几个人闹大家都挨骂,是不公平的。 其实被点名批评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们班虽然不是最好的班级,可是这种耻辱还是第一次,邓老师这种暴风骤雨似的谩骂弄得大家非常的灰心,班长已经哭了! 大家还没有缓过气来,她又满脸乌云地强调:“特别是地主富农的子女,考上了也不要!” 我很诧异,“地主富农”和班级乱有什么联系呢?因为当他提到“地主富农”的时候,我前桌的刘翠翠赶紧低下了头,我在后面看见她的脖子都红了。同学们的目光像箭一样,齐刷刷地射向了刘翠翠,大家都知道她的爷爷是地主,爸爸好像还有什么坏分子的帽子戴在头上。 “家庭有历史问题的人也不能上初中!”尽管刘翠翠已经把头低得要埋进书桌了,可邓老师还在尽兴,“自己的老子不争气,还不认真读书,等着吧,有好日子给你们过。。。。。。” 我开始不屑于邓老师的言辞,我觉得她很无聊,她不是在批评那些真正闹了的坏孩子,而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怒。 我几乎用目光在祈求邓老师:“不要再说下去了!”也许我的目光触犯了她,我终于引火烧了身!邓老师越说越激动,好象她已经知道谁在自习课上闹了一样:“特别是有的女生,自以为会写几篇文章,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她竟然扫了我一眼,“长得漂亮能当成绩呀!简直是轻浮。。。。。。”天那!很多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在看我,难道是我搅乱了课堂吗?我委屈极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可我硬是又咽了回去,而且故意地把头昂了起来,脸也扭向了窗外,因为我已经瞧不起她,而且不会在不喜欢我的人面前流泪。。。。。。 本来刘翠翠已经够自卑的了,经过邓老师的这一番“强调”,同学们就更象躲瘟疫一样的避着她,精明的女孩甚至连上厕所都不同她一起去。弄得刘翠翠成了班里地地道道的“丑小鸭”!我虽然平时也不怎么接近她,可我很同情她,特别是那天我也同样遭到了奚落,因此就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便主动的和她好起来。 但我和刘翠翠不同的是,我没有低头认“罪”,而是更加讨厌邓老师。 为了表示我对邓老师的不屑和反抗,我开始故意和她作对。虽然那天遭到影射之后,我也独自一人靠在大杏树上痛哭了一场,可我很快就擦干了泪。第二天上学,我特意换上水蓝色的镶了白边的,盘了连环扣的便服小衫,又穿上一双水晶般的白塑料凉鞋。我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觉得外婆的手艺加上我的清秀,足可以夺夺邓老师的眼球了,才得意地出了门。。。。。。 我的思想已经有了偏激的苗头,很难接受别人的批评。 我当时一心一意地认定邓老师是在嫉妒我的美丽,因为邓老师还没有我的个子高,而且已经发胖,眼睛还特别小,幸亏那副近视镜才使她有了点书卷气,否则她和校门外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所以我就故意的气邓老师,同时非常的想念赵老师,想她那妈妈似的温柔的眼神,想她那春风般娓娓动听的话语!对邓老师也就更加厌烦,和她的矛盾也在不断的升级。 自从邓老师担任我的班主任,我感觉她每天扯着嗓子就是算来算去,而感情丰富又生性好动的我,对一些没有喜怒的阿拉伯数字根本就不感兴趣,有时邓老师在前面讲得头头是道,可我却在下面想着“梁永生能不能被敌人杀了。。。。。。” 也许是天意让我和这个老师发生冲突:有一天,邓老师又出了一道算术题,本来是一道很难的应用题,可她却规定必须在十分钟内作完。眼看着同学们一个又一个地到前面去交卷,可我却一点思路也没有,而且心里在想着她是故意难为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赵老师,便趴在桌上哭了起来。。。。。。还记得赵老师给我们出的算术题:“一个烧饼五分钱,一斤酱油一角二分钱,现在就给你一角五分钱,但你必须买来足斤的酱油和烧饼,看谁能合情合理地给老师买来!”也许是我经常买东西的缘故,我是第一个买来的——我一两一两买的酱油。当时刚刚学完四舍五入,每一两酱油都可以省去二厘钱,结果就省了二分钱。还记得赵老师那欣赏的眼神。。。。。 我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可怕的邓老师已经站在我的面前:她没有因为我的眼泪而产生一丝的怜悯,而是一把抢去我的空白卷子,画了一个大大的“0”――“这就是你的骄傲,你的美丽,你的机灵。。。。。。”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我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了,只觉得天在旋转,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潜上心头。我不顾一切地冲出教室,耳边没有了邓老师的叫喊,眼前只有那红而大的“0”,我第一次感到了老师的可恨,同学的可怕。。。。。。 我害怕外婆发现我哭肿的眼睛,在小菜园的门外徘徊着。。。。。。落日已把西天镀成了橘黄,白天的暑气还没有退去,我的身子重叠在菜园外大榆树那细碎的斜影里,几次看见外公出来张望,我吓得几次蹲下怕外公看见。我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带给家人,那种伤心和恐惧,真是空前的。。。。。。从此,我不再为上学而愉快,每天都迈着铅一样的步子往学校挪,对于算术也由没兴趣变为抵触,特别是难题,只要拿起笔,眼前就蹦跳着无数个又红又大的“0”,耳畔就响着同学们的嘲笑声,以至于直到高中,仍旧没有喜欢起数学,甚至对数学老师也怀着一种莫名奇妙的疏远和偏见。 如今,我早已不再怨恨我的邓老师。客观地说,我甚至觉得很遗憾,如果早些接触邓老师,她的锐气正好煞煞我的傲气、娇气和躁气。家中我是外婆的宠物,学校我是老师的宠物,在这“宠”的氛围里,我完成了任性,自负,傲慢,浮躁。。。。。。的蜕变,终于出落成一个仅有美丽的翅膀和尖尖喉咙的鸣禅! 邓老师若能多伴陪我一段时光,也许能使我增加一些厚重和务实。如果不是因为数学偏差,我会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后半辈子的人生也会是另一种写法。 当然,年轻的邓老师,她的工作方法真的不是很完美,这也警示我:作为一个老师,她的言行对于孩子的影响有多深远――不仅能暗淡一个孩子的童年,甚至能毁灭一个人的自信! 经过那次“0”的变故后,同学们不再羡慕我。尽管我的语文成绩还是名列前茅,可是象刘红这样的精明女孩已经明显地远离了我,而我的个性又决定我不会主动依附于她们,于是同病相怜的刘翠翠和我的交往越来越深。她经常到我家里来,我也时常到她家里去,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爸爸。文文静静,和和气气,总是在看书,看不出哪里像个坏分子! 我也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算术赶得那样快,原来是她爸爸在教她。这让我更加伤感:我哪怕有一个即使是“坏分子”的爸爸也好啊! 不久就临近期末了,我朦朦胧胧地就加入了复习备考的行列。 一连两天,刘翠翠都没有来上学,放学后我赶紧去了她家,发现她家的炕上有捆好的被褥和两个大包袱。。。。。。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把我叫到院子里:“明天我要去刘家馆子那里念书了!” “为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是怕邓老师说的话么?” “嗯。”她点点头,眼泪在打转。 “别听她胡说!”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 “不,”她摇摇头,“我爸爸说免得麻烦,还是转了好。我二姨夫在那里当老师,我也不想在这儿念了!” “那你就走吧!”我一看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只好抹起了眼泪。 “你别难过,我爸爸说上初中时我再转回来,”她过来给我擦泪,“也许咱俩还能在一个班的!” 我勉强地点点头,嗓子象塞了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她却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好像我是受害者。 那一天,我在她家呆了很久,本来我是怕走夜路的,可是那夜我却出奇的冷静,不再害怕。 想到刘翠翠和她的遭遇,我猛然间成熟了许多:她的坚强和处事不惊,让我久久不能忘怀。和她比起来,我觉得自己很软弱,也很无能。人就应该像她那样,无论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故,都要坦然地去与命运周旋,自怜自叹徒劳无益,这个世界,没人因为你的不幸而垂顾你。。。。。。 我突然感到天地不再狭窄,我不再为算术而怕邓老师,也不再为那个可恶的“0”而忧心忡忡――因为我已经有了对策! 可惜的是我失去了童年时代交往不长,却获益匪浅的好朋友刘翠翠。虽然我再没有了她的音讯,但我断定她的未来一定很美好,因为她有一个智慧的父亲! 刘翠翠的走,使我坚强起来,我想出了一个自欺欺人的绝招――和我的同桌互抄作业。我写语文,她做算数,我们一起来对付邓老师。 在我的记忆里,升初中好像没有通过严格的考试,也没有人通知我们谁考上谁没考上,更无人提及什么“地主富农”的事。 我还没弄清许多困惑,小学生涯就结束了――五年的学习生活浓缩在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里:矮小的邓老师坐在中间,前后簇拥着四十几名小学生。我被两个胖女孩挤在中间,不仅显得更加瘦弱,而且满脸的茫然。。。。。。 正当我难得平静地在家过着暑假,充满幻想地憧憬着初中生活的时候,厄运再一次降临。 一天夜里,我被外公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睁开眼时,见外婆已经站在外公的头上,“你感觉怎样?”外婆探着头看着外公。 “就是憋闷得慌,”外公声音微弱,“给我点水!” 我赶紧跳下地去倒水,可是还未等我把水递过去,外公伸过来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外公,你怎么了?”我扑上去大哭。 “快去叫你王姥姥!”外婆边说边跳上炕去扶外公。 二妹也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我哭也跟着哭了起来。我边穿鞋边说:“你别哭,快去扶外公!”说完就飞跑出去。 王家除了小孩,四个大人都来了。王老太进屋就上了炕,帮助外婆把外公放平,外公稳稳地躺了下来;她的老伴和儿子便要卸门板,二舅妈张罗着要去喊人,他们准备把外公往医院抬。可是外婆却阻止了他们:“先别急,等天亮了再说吧!” “快抬吧,”外婆的冷静让我十分心烦,“天亮就来不及了!” “这黑灯瞎火的,抬去也没有好大夫,”外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跟着瞎吵吵啥?” 我虽然闭了嘴,可心里却很恨外婆,特别是她那冷酷的眼神,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想起来心仍在打颤。 “别怕,脉象还不错。”王老太摸着外公的手腕,“再把他放平些!” 由于气喘,外公平时总是枕着三个枕头,我赶紧过去抽出一个,然后就站在外公头上,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外公那蜡黄的脸,而且每隔几秒钟就把手放在外公的嘴上,试试还有没有呼吸。王老太太的话并没有使我解脱,就在我吓得快要晕了的时候,外公突然睁开了眼睛,脸憋得象猪肝一样,黑里泛紫,我急忙爬上炕去给他揉胸口,可他却轻轻地推开我的手,似乎要坐起来。 “快别动,”王老太急忙制止外公,“你好好躺着,千万别动!” 外婆赶紧把一碗冲好的白糖水送到外公的嘴边,外公贪婪地喝了几口,又喘了好大一会,脸色才渐渐好转些:“你们别怕,我只是有点胸闷!” 外婆又把水送到外公的嘴边,见他又喝了几口,我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 “都回去睡吧,我没事。”外公边喘边对王家人说,“还把你们都折腾来,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听了外公的话,我又大哭了起来,也许我的哭声惊动了他,外公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可却没有说出,一急又大咳起来,紧接着就吐了几大口血。外婆赶紧用毛巾给外公擦嘴,并扭过头来训斥我:“你号丧什么?” 外婆是轻易不骂人的,我吓得赶紧憋了回去,虽然不再敢出声,可眼泪却如同开河的水,怎么也止不住。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二舅妈把我搂在了她的怀里,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谁让它是这个命呢?”外婆的话音里也充满了哭腔,然而她始终没落一滴泪。 躺在炕上的外公好像睡熟了,虽然有呼吸,可是没再睁眼,王家的人也一直伴着我们。 天刚放亮,王家的二舅借来了一辆手推车,我也要跟着去医院,可外婆让我和二妹看家,我只好抹着眼泪看着外婆和王家人把外公推走了。 王家二舅和王爷爷夫妻都陪外婆去了医院,二舅妈也上班去了,周围静得让我恐惧,我多么希望能有个人和我说上几句话。可是一阵风来吹响了树叶,那沙沙声又使我心惊肉跳。我不知多少次想去医院,可又不能扔下二妹一个人在家,只好眼巴巴地一遍又一遍地去门外张望。。。。。。 整整一天,我没进一粒米;仅仅几个小时,我的舌头和嘴角就破了,我觉得自己快要挣扎不下去了,真的快要崩溃了。。。。。。 尽管我几乎跑断了腿,可是医院那边仍旧没有消息,院门外也没有一个人影。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我没有兴致点灯,小屋里外公的气息还在,地上的血迹还在,我搂着二妹蜷缩在炕上,已经没有勇气再出去张望。我也不再害怕,我甚至突发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要是有个魔鬼来领我,我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哪怕是走向地狱。。。。。。朦胧中,有人在叫我,睁开眼,是王家的二舅妈:“快起来,跟舅妈吃饭去!” “不去了,不饿!”我麻木地拒绝着二舅妈。 “傻孩子,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能行!”二舅妈边给二妹穿鞋,便哄我,“你外公没事,我刚从医院回来,明天你二舅就把他推回来了。听话,你俩再饿出病来,你外婆更上火了!” 也许是二舅妈的话宽慰了我,也许是太饿了,我和二妹乖乖地跟着二舅妈到了王家。二舅妈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高粱米粥和小菜,我和二妹象饿虎一样吃了起来,那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我永生难忘王家人对我的恩泽,虽然我没有回报,可是我的记忆里永远有那一家人的位置! 果然象二舅妈说得那样,第二天中午,王家二舅就和外婆把外公推了回来,我发现外公真的没死,而且好像还挺精神,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然而,事实并没有我想得那么乐观,外公的病是开放型肺结核,而且已经到了晚期。透视单上的两个肺叶被医生无情地涂去了半边。 尽管我还不清楚什么叫做晚期,但我意识到,我头上的一片天,已经不仅仅是灰色,它已经变得乌黑,擎它的柱子朽了,塌下来的日子不远了。 望着外公渐渐消瘦的面庞,我常常一个人去野外大哭,任凭泪水来冲刷我那满腹的积郁。有时我枕着双手,静静地在草甸子上躺着。清风温柔地拂着我的肢体,小草软软的在我的脸边摇摆,耳旁没有喧嚣,眼中失去烦恼,水晶般湛蓝的苍穹,把我的灵魂洗得纯净透明,那种感觉真的好舒服!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缕白云,融进那缥缈的仙境。。。。。。可惜我找不到通往天国的阶梯,只能在滚滚红尘中挣扎! 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一个个盛着白色粉末的小药瓶上,那是链霉素,据说能治好外公的病。为了换回它们,外婆几乎花尽了家中所有的积蓄。我企盼上苍留住我的外公,我幻想生活给我一缕阳光,可叹的是命运注定我是一个远离阳光的人! 在那个暑气逼人的假日里,不知有多少同龄的女孩沐浴着阳光的灿烂,只有我的心房紧锁在凄风苦雨中。极度的忧虑和恐惧,时常让我在噩梦里醒来,可是醒来的生活仍旧是恶梦。我别无选择,只能在人生的荆棘中,赤足跋涉,伴着血泪,数着星月,和着无奈,预料着,等待着。。。。。。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 我家有一个用银白色铝丝编成的镂空小筐,外公打针用过的小药瓶,都被我放在小筐里。一个个仅有手指大小的玻璃瓶,静静地躺在小筐里,安详而可爱,我常常默默地注视着它们,希望它们能给我带来福音。 也许是我的默念起了作用,当小铝筐就要被小药瓶填满的时候,外公的病果然有了起色,不再咳血,又能到小菜园里走动了,虽然仍旧很虚弱。 外公常常靠在大杏树上喘息,用他那枯瘦的手指抚摸着大杏树粗糙的外皮。那棵大杏树,在我们还没有搬进小菜园的时候外公就栽上了,据说比我的年龄还大呢。扭曲的主干已经有小盆那么粗,枝繁叶茂的树冠巨伞似的覆盖着小菜园。它是外公的伙伴,累了靠在它的身上,热了躺在它浓浓的绿荫下。如今外公再也没有体力在它的身边劳作了,从外公越来越暗淡的眼神里,我读出了什么叫失落、遗憾、悲哀和绝望! 我常常站在外公的身边,但我不去扶他,我知道他生平最反对别人的帮扶,即使呼吸是那么的艰难,他的身躯也还是挺得直直的,表现不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乞求!我想我的桀骜不驯,也许就是继承了外公的倔强不屈。 外公的病,使我们的生活寒树添霜,就要升入初中的我,没有憧憬,更没有热望,每天除了照顾外公,帮外婆卖菜,就是看书。有时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生活在虚幻里,还是生活在现实中。我记不得自己都看了什么书,只要我能找到手的书我全部看掉。我常常不满足作者安排的情节,自己为书中的人物去设计,去安排。也常常一个人痴痴地想:“夏雪花”应该这样,“高玉宝”应该那样。。。。。。扫着院子也会突然对簸箕发呆,要是我能有这样两个翅膀,也许就会像天使一样飞上琼楼玉宇,远离这尘世间的烦扰。其实那时的我,已经把读书当成了逃避现实的法宝,只有拿起书,才能找回灵魂的片刻安宁。 尽管生活拮据,但外婆还是为我准备了上中学的物品,不仅买了新书包,还买了新衣服,一双淡绿色的丝袜,让我感动了好久。那双袜子光滑而细腻,薄得象蝉的翅膀,穿上它,再配上我那双白色的凉鞋,俨然一个高雅的小公主!我的外婆是个行事仔细,一生都追求美好的人。她对我人格的塑造,习惯的形成,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当然,外婆也有让我不解和遗憾的地方,特别是对二妹的冷漠和歧视:二妹八岁那年,外公提出让她去上学;二妹九岁那年,外公又提出让她去上学,然而,都被外婆以二妹说话结巴驳回了。 外婆不让二妹上学,却有意教她做家务。煮高粱米粥,蒸玉米面儿窝窝头,烀白薯。。。。。。二妹件件都学会了。外婆还带着她去捡粮,拾柴,给玉米施肥,挖土豆。。。。。。经常是我坐在小炕桌前写作业,二妹弯着瘦瘦的身子在小火炉上煮粥,还用那几乎枯干的小手端着热热的红米汤给我喝。那高粱米汤的香味我至今还能感觉到,现在每当我用感激的语气和她回忆,她总是笑笑说:“我怎么不记得!” 曾经我俩一同走出家门:我穿着艳丽的毛衣,背着漂亮的书包去上学;二妹穿着我淘汰的破旧衣裤,背着小竹篓去拔豆梗。我还能清楚地感觉出二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有我又酸楚又悲哀的滋味。。。。。。当时我很不满外婆对她的不公平。 “小二都十岁了,必须得念书去了!”在我快要开学时,有一天,外公突然很坚定地说,“怎么也不能让她当睁眼瞎子!” “念什么书?”外婆口气也很坚决,“结结巴巴的,能念出什么甜酸儿!” “不去念书,她不更结巴吗?”我再也忍不住外婆对二妹的偏见,“我们班里的张文英还不如她呢,不是也上学了?” “她去念书,活儿你来干?”外婆的脸立刻布满了阴云。 我吓得赶紧闭了嘴。 “花钱雇人干!”外公态度仍很坚决,“再说她能干什么?” “哪来的钱雇人?”外婆很生气,“给你买药的钱还没有呢!” “我不用药了,活一天算一天!”外公的口气异常坚定,“我这病不是药能治好的,治病治不了命,我能活到今天,已经很知足了!”外公开始气喘起来,“和我死去的战友比,我已经赚多了!不能因为我不让孩子念书,将来你没法向她妈交待,她长大了也会记恨你!” 也许是话说多了,也许是太激动,外公又大声地咳起来,二妹急忙把痰盒捧着拿给外公,我则去捶外公的背。。。。。。外婆没有再反驳什么,静静地抹起了眼泪。 在外公的坚持下,已经十岁的二妹终于有了上学的机会。外婆虽然反对,一旦同意,她还是为二妹准备得非常周到,不过二妹用的所有上学用品几乎都是我用过的。 一天,我和外婆卖完菜回来,二妹已经做好了饭,她见菜筐里有一个新买的文具盒,高兴地拿了出来,连饭也顾不得吃就赶紧打开来看。 “别乱动,这是给你大姐买的,”外婆一脸的不高兴“你用她那个旧的!” 二妹的眼光立刻暗了下来,看看我,默默地把文具盒放下了,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不用这个新的,给二妹吧!但我没敢说出口,外婆的脸色告诉我:她不配用新的! 虽然后来我还是偷偷地把新文具盒给二妹用了,可是外婆的行为深深刺痛了我,让我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对二妹的同情与悲哀,而且转化成一种对妹妹特有的保护意识。直到现在,任何人可以欺负我,但不可以在我面前欺负她,尽管我的妹妹长的丑陋,口齿也不伶俐,但是它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只要我存在着,我就不会让她受到委屈! 二妹终于上学了,我把她送到我的母校,老师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二妹也没有象外婆想的那么糟糕。也许是年龄偏大的缘故,她的表现让老师很满意。不仅没有给家人带来什么烦恼,而且学习成绩还不错,特别是算术,比我当时强多了。最让人感动的是,上了学的二妹没有耽误家务活,而且做得更主动了。 其实比起我的浮躁,虚荣,二妹的沉静,朴实要更可人,可惜外婆没有意识到她的优秀。没有外公,也许二妹永远都不会感受到读书的愉快。我很敬重我的外公,无论待谁他都公平善良,不藏杂念! 终于踏上了我企盼已久的乐土——小镇唯一的一所中学,它占地面积很大,前后左右,都是长长的平房,而且古树参天,有些树冠已经把房顶揽在自己的怀抱。整个校园,房与房相连,树与树相接,加上围墙的青灰色,给人一种幽静淡雅的感觉。看不出它的历史,却能体味到她的古老。那斑驳的墙壁和厚重的大木门,能让人感受到时光的久远和岁月的沧桑。。。。。。 初一年级的几个班,分别在校园最北端的平房内。每个班级的外墙上早已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满了新学生的名单。来自不同小学的孩子在大红纸前叽叽喳喳地拥挤着,我夹在人群里,木然地用眼睛扫着那些端庄的正楷字。与其说是在寻找自己的名字,还不如说我是在搜索刘翠翠的影子,我多么希望她的名字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然而我很失望,我终于在一年级五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却没见到刘翠翠的名字! 我静静地坐在最后排的椅子上,默默地观望着那些遇到小学同学的人,他们又笑又闹的喜悦着。哀伤再次从心头潜上来,我想如果刘翠翠在的话,也许我不会如此寂寞。我不再看那些陌生的笑脸,索性把脸扭向窗外,等待初中老师的到来。 过了好久,当大红纸上的名字都变成了活人时,班主任才终于来到班里。 她是一个很文静的女老师,看不出有多大年龄,黑色的女式制服十分合体,显得她很清瘦,两条细细的小辫,低低地垂在脑后,她并不美,可是却给人一种安详,舒服的感觉。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脑海里却交叠着郭老师、赵老师、甚至还有邓老师的影子,一种很悲凉,很酸楚的感觉再次潜上心头。 我是个很容易走进过去的人,眼前新的一切,并没有给我带来欣喜和愉悦,我甚至为自己的长大而无奈,我仍旧很留恋我的小学生活。正在我思绪飘飞的时候,一句十分温和的女中音传进我的耳畔: “同学们好!” 女老师用她温和的眼神止住了五十几个人的喧嚷。那眼神让我好惊异:柔和里透着威严,慈祥中带着规范,纯得象一潭春水,静的若雨后天空。任何浮躁、烦恼,甚至痛苦和哀怨,都会在她的注视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用这种带着磁性的目光看着我们,足足有三分钟,待教室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也能听清的时候,才又缓缓地说,“结识你们是我的荣幸,论年龄我该做你们的妈妈了,可我还没有结婚,所以我还是想做你们的大姐姐!” “姐姐——老师!”她不仅有魅力,更有方法,两个很普通的词,经过她的口,把五十几个人的心一下子拉到她的近前。很多人会心地笑了,没有拘束,没有陌生,我也不再去想小学的老师。 最让我惊叹的是她不用点名册,而是背着点名,她说出谁的名字,要求谁站起来,她也就送给谁一个甜美的微笑。 “刘艳!” 当我怯怯地站起来时,发现她送给我的不是微笑,而是惊诧、疑惑。我紧张得不敢看她的脸,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居然没有再往下提谁的名字,而是稳稳地走到我的身边:“你的妈妈叫刘书兰吗?” “是的!”我点点头,一个庞大的鼓立刻在我的心房里敲起来。入小学的那一幕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怕极了,如果悲剧重现,我想我不会再走入校园了,因为极度的自尊已经不允许我包容“私生子”这三个字。我再不敢抬头看她,等待着她的裁夺。 “你长得太像你妈妈了!”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好可爱!”摸摸我的头,依旧缓缓地说,“我和你妈妈是小学同学。” 我心中的鼓更加砰然了,我在默默地企盼她不要再说下去,而她也好像洞悉了我的内心,真的没有再说什么,又静静地走到前面点名去了。 班主任对我的关注,几乎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那份羡慕,那份嫉妒,我已分明地感觉到;可是谁能体察到我内心的恐怖和慌乱! 当时我吓得差点背过气去——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世,强烈的自尊和极度的虚荣,已经使我丧失了承载“私生子”这个现实的勇气。我感到耻辱象乌云一样,铺天盖地地将我包裹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终于放学了,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去菜市场接外婆,又是独自一个人向野地走去。。。。。。同学们三三两两,兴高采烈地说着笑着从我身边经过,也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我几乎是木然地笑笑,就算和他们打招呼了。我的大脑已经一片混乱,眼前似乎展开了一片无际的沙漠,迷茫无助到了极点。 仰视天空,依旧那么纯净、碧蓝、清澈、甚至是透明的,远处的天边轻纱一样地浮着几缕白云,几只小鸟在我头顶上掠过,快活地飞向我所不知的远方。。。。。。我好羡慕:上苍为什么不让我也转化成一只自由的鸟?处在沮丧与惊悸中的我,突然有了一种被禁锢的感觉,一种精神上的窒息。 升入中学的第一天就遭遇“妈妈”的打击,新鲜和快乐已经荡然无存——女教师是妈妈的同学,一旦她泄漏了我的秘密,同学们知道我是“私生子”,以后我的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一阵颤抖,恐怖——我再次想到了刘翠翠,要是我也有一个坏分子的爸爸多么好,我也可以转学,可以离开这让我难于呼吸的是非之地。可是我没有,竟然连一个哪怕是乞丐的爸爸也没有。生平第一次,我感到爸爸是多么的重要!我不住地抬起迷茫的泪眼叩问苍天:我的爸爸是谁?在哪里?难道我是孙悟空,从石头里来的吗?可我为什么要来呢?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生的情人,那么我的前生一定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甚至是个害死了情人的女人,要不我今生为什么没有父亲呢?我不知道前生的我犯了什么天条,今生要受此磨难。。。。。。。 仅仅十二岁的我开始思考我生命的源由:外婆曾经找过一个自称是“半仙”的人给我算过命。说什么我的前生是老爷庙里的童子,四月十八趁着庙会的时机偷着下凡,错托生了女人身,庙里嫌弃便不要了,否则是要召回去的;但是也要惩罚的,就是让我尝尽人间的烦恼,从此断绝凡念。。。。。。我曾经很不以为然,当外婆虔诚地给我烧什么“替身”的时候我还偷偷地笑,现在,一刹间我就深信无疑了,因为我真的感觉到我生在这人间,就是来品尝烦恼的。 我一个人在荒野里哭喊,我祈求苍天召我回去,我真的不想在这红尘里挣扎了。。。。。。可是又有谁来召我?我真的找不到我的归宿!温柔的夏风,拂干了我滂沱的苦泪,西坠的残阳告诉我,除了回到那我早已厌倦的家,我没有其它的选择! 远远的我就看见外公在菜园的门外张望,看我回来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我。 “我帮老师收拾教室了!”我很佩服自己的撒谎水平,外公没有看出破绽。 “帮老师干点活是好事,”外婆边让二妹给我端饭边给我拿毛巾,“到了中学,要学着会来事,要让人家喜欢你!”外婆也没有发觉我的任何变化,而是很兴奋地嘱咐我应该这样,应该那样。。。。。。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身边围坐着虚弱的外公,瘦小的二妹,还有对我满怀期望的外婆。 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温暖溶解了我内心的坚冰,我突然感到,什么“老爷庙的童子”,什么“妈妈”,都是和我无关的事,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我又想到了刘翠翠和那夜的圆月。我应该坚强起来,我不能输——身边的三个人都需要我:既然没有死的勇气,那我就该有活的耐力,我要勇敢地面对我的现实。 既然“妈妈”是我无法摆脱的阴影,那我就不回避它,我要调动自己的脑细胞,为我自己营造一个“合情合理”的,能够自圆其说的生存空间。。。。。。 以后的日子里,我便把“爸爸”和北大荒的那个“黄大衣”生硬地弄到了一起,而且在老师面前故作天真地说自己姓妈妈的姓,其实我是在告诉她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在含蓄地暗示她不要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 同学们也仅仅知道我姓妈妈的姓,父母都在很远的地方,后来因为我的“出色”,竟然有人为我杜撰出父母都是大学生,在大城市工作。我也不去否认,顺水推舟地应和着。狡猾也好,智慧也罢,总之,我在自己臆造的“桃花源”里,生活得怡然自乐。。。。。。 让我感激的是,我的班主任老师是那样的尊重和理解我,她不仅没有道破我的身世,而且和我讲话,每每都是十分的注意。她从来不向我打听我妈妈的情况。可是却象母亲一样的关爱我。不仅重视我的学习成绩,还送给我围巾,手套。她送我的钢笔,我一直保存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她和我妈妈的交往到底有多深厚。 也许她是出于同情,做了一个老师该做的事,可是却拯救了我的灵魂:她的爱心,她的不歧视,使一个初谙人世的女孩忘却了自卑,恢复了纯真,完善了自信;她的善良,她的不偏见,像一束阳光,透过我心底的云层,撒播在我童年的荒漠里,使我的生命有了绿洲,有了亮色! 如今我亦为人师,当我面对形形色色,不同家境的孩子时,我初中的第一任班主任――史玉环老师的人格魅力,仍然在闪射着最温馨,最璀璨的光辉,因为我珍藏并且在努力地承传她的品德和教诲。。。。。。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一 学校的一切我从不告诉外婆,也没有提过班主任和妈妈的事。每天放学后,我依旧去菜市场,帮外婆卖菜,收拾菜摊。。。。。。我们经常是踏着晚霞的余晖才往家走,因为只要有一丝希望也要等买主。 年逾半百外婆,步履已经蹒跚,她那灰白的鬓发干草一样毫无光泽,在晚风中蓬乱着;被灼灼的日光烤得泛着黑黄的脸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望着外婆那渐渐驼下去,而且好像永远也挺不直了的脊背,莫名的苦涩就会漾上我的喉咙,酸楚的泪也常常在眼里打转,但我没有让她看出我的悲哀;实在烦恼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可是擦干眼泪,转身就换了一个人,而且悲哀也就真的随着泪流走了。。。。。。这种习惯我一直保持到今天,我不愿把自己内心真正的痛苦倾诉给任何人,我似乎忍受不了别人对我的安慰和同情! 我和外婆到家的时候,二妹早已把饭做好。她是个很能干活的孩子,常常是把饭都盛在碗里等着我们,吃晚饭后主动而又默默地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最让我感怀的是,她虽是妹妹,可吃起东西来却象个姐姐:她会把烤得酥黄的玉米棒给我吃,而自己却吃烤糊的。 杏子熟了,可是最好的却在树的最上头,我用竹竿子打也够不着,所以只能呆望着高高的树冠兴叹!这时候,二妹就会象小猕猴一般,灵巧地窜上树。一眨眼功夫,就轻松自在地骑在了那高高的树杈上。茂密的枝叶掩映着她的小瘦脸,许多成熟了的果子诱人地在她的周围摆动着,她喜欢哪个就摘哪个,让我好不羡慕! 她稳稳地把树稍上那些又大又红的果子装在衣兜里,看仰着头在树下等着的我馋急了,就不时地丢下一两枚,可她自己却从不在树上吃;直到她敏捷地爬下来,安然地落了地,我才能放下已经被她带到树上的心,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去掏她的口袋,而她仍然是把最好的让给我。。。。。。最让我折服的是她居然不怕树上那黑黑的毛毛虫。那东西,我只要一见到腿就发抖;可她却放在手心里,还用火去烧。。。。。。我经常被她的残忍和顽皮吓得捂住眼睛,所以她虽然淘气,却是我眼里的英雄。 实际上,直到今天,我的生活能力仍然远远不如她。也许我们生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也许外婆早就看出了她的归宿,才不同意让她读书的,因为我的外婆是很有洞察力的;总之,人的命运往往和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晚上,小炕桌上添了二妹,她也开始和我一起写作业。外公在一旁躺着,安详而满足地看着我们;外婆常常去王家串门儿,有时外婆都回来休息了,我俩还伏在小桌上忙活,但大多是描书上的插图,或用小剪刀剪画片上的小动物之类了,真正要写的作业早已完成。。。。。。那些日子,虽然贫穷劳累,但很安然平静,是我和二妹最幸福的时光! 环境改变人,也塑造人。温柔娴静,泼辣粗暴集于一身;刚刚还是风平浪静,转瞬就电闪雷鸣――家里的我和学校的我几乎判若两人。 开学不久,老师开始物色班干部。不甘寂寞的我也曾在心里揣摩过老师的意图,很希望自己能当班长;因为我的性格是喜欢主宰别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而不情愿接受别人的支配;但是我的行动又很不积极,放不下自尊,所以只是在心理希望老师能来主动的赏识我。可是为了当班干部,很多同学都在课后主动与老师接近,特别是在小学当过班长的李丽华,不仅学习好,而且举止稳重,处事老到,已经深得老师的青睐和同学们的认可;而我家事繁忙,又生性清高,不太走近老师和同学,下课的时候甚至很少走出教室,经常捧着一本小说在座位上消磨时光,所以自己也就失去了竞争的勇气和信心,于是渐渐地取消了当班长的想法,而其它的位置我根本就没有看上眼,因为在我心里只有班长才能统治全班,才能突出我的个性和才能! 也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当时班里有个叫藤书香的女孩,也是个喜欢清静的人,我俩经常在一起交换小说看。有一天,我正在看新出版的《艳阳天》,她悄悄地走近我,很神秘的对我说:“你看过《第二次握手》么?” “没有啊!”我茫然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神秘啊?” “嘘!”她四下里看了看,附在我的耳边说:“是个手抄本,很好看的,你要看我拿给你!” “都写的啥啊?”听说是手抄本,我立刻来了兴致,“借我看看吧!” 她的脸微微一红:“你看了就知道了,下午我给你拿来!” “好的,”我连忙说,“那你先看《艳阳天》!” 其实,我知道她好久就想看我这本书了,只是我还没有看完,现在我打算先借给她,以满足我对手抄本的好奇心。 下午藤书香果真给我拿来了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我很惊讶那美丽的钢笔书法,整整齐齐,几乎没有涂抹;抄书者好了不起!我没有多打听书的来路,立刻藏在了书包里,同时她也高兴地拿走了《艳阳天》,并再次神秘地嘱咐我:“千万别在学校看!” 从此,我除了毛毛草草地应付完作业,就专注地看这个手抄本:周冠兰和丁洁琼的爱情几乎让我迷失了现实,根本没有想到麻烦已经悄悄地走进了我。。。。。。 李燕是一个长得俊秀、俏丽的女孩,爱说爱闹,特别是那银铃似的笑声,十分吸引人。但我很讨厌她的外向,不屑她的张扬,她对我也不怎么友好,所以同学一个多月了,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来往。自从老师宣布让大家投票选举班干部以来,我感觉她好像更加活跃了,每天都是早早地来,晚晚的走,和同学们的关系也搞得十分融洽。班主任老师已经注意她,大家也一致认为“文娱委员”这个角色非她莫属。然而,遗憾的是选班干部那天,班主任老师偏偏又把文娱委员和体育委员空下了,说要音乐老师和体育老师有话,要征求他们的意见才能定。的确,在那“大批判的烈火烧红了天的”的年月,指挥大合唱,搞集体游行,没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和“专业”特长,真的很难担当这两个角色。而我的女高音可能就成了李艳当文娱委员的天敌,因为每次上音乐课,音乐老师都是让我领唱,尽管当时的我已经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周冠兰和丁洁琼的爱情海洋里,根本就没留意什么文娱委员,可是李艳却动了心机: 选过班干部不久,一天,好像是上体育课,大家都去了操场,我偷偷留在屋里,看看周围没人,便壮着胆子拿出了藏在大本夹中的手抄本。。。。。。 正在我全神贯注的时候,校团委书记和其他两个我不认识的老师,突然走进了我们的教室。他们好像事先就知道一样,径直来到我的面前。我没有任何准备,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手抄本就已经在他们手中了。我几乎被吓傻了,怔怔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 很快全班同学就都知道了这件事。如同油锅里溅进了水花,班里立刻沸腾了。藤书香吓得脸色惨白,好像连哭的勇气都没了,傻了似的呆坐在她的座位上。 不久班主任老师也来了,班里突然静了下来,大家都在拭目以待,等着老师公布我的罪行: “你在哪儿弄到的这个手抄本?”班主任平静地走到我的面前,“快告诉我!” 我没有回答老师的话,下意识地看了看藤书香,我感觉她好像瘫在了座位上,目光里充满了对我的乞求。 “你要和老师说实话!”班主任的语调很轻,但却象重锤一样叩击着我的心房,我抬起眼,默默地看了看老师,她正用慈祥的目光在探寻我。 我没有再看藤书香,但我却分明能感到她的目光在刺透我的后背,我在心里默念,不能出卖她,无论如何都要自己承担! “我自己的书,”强烈的责任感让我对老师说了谎,“我自己的!”老师再次诧异地看了看我,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走了出去。 老师的身影还没有消失,班里就又开了锅,大家说什么的都有。。。。。。 我感到眼前发黑,班里的这锅沸水好象在蒸煮我的心,实在无法再呆下去,草草收拾一下书包,没等放学就逃出了学校。 刚刚走出校园那厚厚的大木门,我的眼泪就像开闸的水,我好懊恼,好后悔,好自责:如果不是我没有心肺,怎么会弄到如此的局面,人家滕书香还特意的嘱咐我!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收场?怎么和外婆说?我恨不得猛抽自己几个耳光。。。。。 我正抽抽噎噎,十分沮丧地往家走,突然一个声音在后面叫住了我: “刘艳,你等等!”我惊讶地回过头,发现是同班的李慧明,“给你,”他伸手递给我一张纸,“千万别说那书是你的!” 我更加惊讶地看着他:满脸绯红,虽然个子还没我高,可是显得很稳重,满眼的焦急和怜悯。 “这是什么?”我接过那张纸,“谁让你来的?”我想到了藤书香。 “你看看就知道了,”他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又飞快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很干净的白手帕,强硬地塞到我的手里,“别哭了!我回班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跑远了。 我真的不哭了,可能是被他的莫名其妙的举措吓得没了眼泪。手里握着他给我的纸条和白手帕,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那张纸:“刘艳,是李艳给你告发的!大家都知道那书不是你的,你千万别不念啊!我不要你离开学校。” 一刹那,我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品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再也挪不动脚步,索性就坐在了路边的草地里。。。。。。 “李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在心理默默的问自己。 我反复地搜索我和她的一点一滴,甚至连极其细小的事情都没有放过。除非怕我抢她的文娱委员,我真的没有得罪过她!可是文娱委员我也没有要当的意思啊,领唱也不是我自愿的,是音乐老师让的,何苦如此狠毒?怪不得老师检查的目标那么准确!我打了寒颤,一种莫大的屈辱和愤怒在我的心底升腾,我恨极了,发疯一样地把那张纸撕了又撕。望着在我眼前飞舞的碎片,我收起了眼泪,倔强地站了起来,复仇的怒火沸腾了满腔的热血:李艳,我绝不放过你! 我向菜市场走去,不再仅仅是害怕和忧虑,我已经决定把事情的经过坦白地告诉外婆,我相信外婆的智慧,她一定能帮我想出对策。 学校离菜市场并不遥远,可我却走了好长时间。“我不要你离开学校!”――李慧明写得话一遍又一遍在我眼前出现,我懂他的意思,可我不懂他为什么。平时我连看也没有多看过他,甚至好像都没有和他说过话,可是这洁白的手帕,现在已经分明地握在了我的手里! 对老师的惧怕,对李艳的仇恨,对李慧明的感激。。。。。。像一场暴风雨,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袭击了我。等我醒来,已被淋得遍体鳞伤! 我茫然,我不知所措,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柔的东西,通过我手中的这块洁白的手帕,慢慢的浸入了我的灵魂,尽管我还体味不到“爱”的滋味,可是那个矮个子的男孩,还有他那张红红的脸,那双焦虑的眼,已经在我不经意间闯进了我的心里,而且随着时光的推移,他的影像在我的世界里越来越立体! 有时我真得很迷信“缘分”的魔力!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能赢得今生的一次相见!相聚相守也许真的是天意。 三十年后,当我再次踏上母校那方净土,尽管我已雪染双鬓,身边还站着风度翩翩的丈夫和比我还高的女儿,可我的脑海里仍然闪现着李慧明的影子。他对我的帮助和关爱,像电影一样,一幕又一幕在我的眼前闪现。。。。。。 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重归故园,是在找寻那段逝去的岁月,还是牵挂定格在梦里的一丝“温煦”! 然而,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我恍然顿悟:时已过,境已迁,物是人非!那份纯情,已经被时光无情地抛却在天河的彼岸;青春已不再,少年的梦已不再,一切都已不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痛,鞭笞着我的神经,我再也无法在那块我挚爱的厚土上驻足,甚至象偷儿似的一刻也不敢滞留。。。。。。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二 晚饭我吃得很少,红肿的眼睛也让外婆看出了破绽,我没有心思到小炕桌前和二妹写作业,一个人静静地躲到屋外。我用手托着腮,坐在小矮凳上呆望着深蓝的夜空,大脑再度混乱,始终理不清下一步的思绪,不知道怎么对外婆说,更不知道事情的结果会怎样。。。。。。 “大姐,外公叫你。”二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默默地跟着二妹进了屋。 “你闯了什么祸?”外婆单刀直入,“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 “没有!”我摇摇头,眼泪在眼圈里转。 “那你哭什么?”外婆很焦急,“有人说你什么了?” “快说,”本来躺着的外公,忽地坐了起来,“怎么回事?我看他娘的谁敢欺负你!” “你叫喊什么!”外婆显然很生气,厉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终于哭了起来。。。。。。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两位老人。 听完我的叙述,外公叹了口气又躺了下去,外婆也一句话没说。我面对的事情把他们也弄懵了。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手抄本,甚至也不懂什么是禁书,因此也就无法判断我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屋里静了许久许久。。。。。。我的心情更紧张了,感到援助也没了,怕极了! “有什么了不起!”外公终于开了口,“不就是一本破书么?”边说边咳了起来,“这年月,看书也他娘的犯错了!” “你没有告诉老师书是谁的么?”外婆的语调很缓慢。 我点了点头:“我不能出卖她!” “就是,”外公接过我的话:“咱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 外婆不再说什么,屋里又静了下来。。。。。。又过了好久,外婆突然问二妹:“你外公上回拣的破烂卖了么?” “还没呢,”二妹赶紧说,“在墙角那堆着呢!” 我不明白外婆为什么突然问起外公和我拣的废品,疑惑地看着她。 “就说那书是你当破烂捡回来的!”外婆很果断地对外公说,“如果明天学校有人到家里来问,你不要说走嘴。咱俩都不识字,估计也犯不了多大法!” 外公没有说什么,外婆又对我说:“你就一口咬定是你外公拣的!” 我真的惊叹外婆的智慧了,赶紧使劲地点点头。 “再去找些破书烂纸,也都放到那儿去!”外婆又吩咐我。 我和二妹赶紧去做了伪装,在那堆废品上又加了许多废纸,还故意淋些水,撒上土,弄得脏一些,免得让人看出破绽。。。。。。一切都准备好以后,我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事情还没有结果,可是外婆的计策,如同在布满乌云的天空上撕开了一角,我的心里突然之间有了一丝光亮,眼前好像敞开了一扇闭了很久的门。 外婆的坚韧顽强,灵活机智不仅影响了我,也塑造了我;特别是那冷静,遇事不乱的心态,巧妙对付灾难的方式,深深地折服了我,也培养了我的应变能力。因此,在以后的命途中,尽管我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但我还是越过了那一道道门槛,走进了虽不理想,但也能让我接受的殿堂。 果然象外婆预料的那样。 第二天一早,我正帮外婆往小推车上装菜,班主任史老师就轻轻地推开了小菜园的篱笆门:“大婶,还认识我吗?” 外婆赶忙直起身:“唉,看我的这记性,你是——?” “我是书兰的同学,玉环啊!”史老师微笑着看着外婆。 “你——,是史家大姑娘?”外婆的眼光突然亮了起来,“你就是小燕的老师?” “是呀,”老师点点头,“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告诉她了!”边说边看了一眼在一旁局促不安的我。 “这个死丫头,她哪说过啊!”外婆指责着我,顺便洗了洗手,“快进屋,她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啊?” 老师没说什么,进屋后,外婆静静地听史老师说完事情的原委,作出惊讶的样子说:“哎呀,那是她外公当破烂捡回来的,想卖几个钱儿,被她挑了出来。我们也不识字,也不知道是不让看的书啊!” 我在一旁听着,对外婆的故作镇静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啊,我就是来调查一下,学校很重视,回头我和领导说说情况。”史老师接过外婆的话头,又温柔地看了看我,“这孩子很可爱,很有灵性,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唉——,”外婆重重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她将来的命怎样啊?” 我分明地感到了外婆的目光已黯淡了下来,她十分客气地嘱托老师:“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当自己的孩子管!”突然又觉得自己失了口,“哎呀,你是不是还没有结婚啊?” “是啊,我和我妈在一起。。。。。。”史老师没在意地笑笑。 “你真是个孝顺孩子,你妈妈这辈子没有白养你啊!” 我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我感觉到外婆很熟悉史老师的情况。后来我才知道史老师是个养女,为了照顾自己瘫痪的养母,她误了自己的婚事。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听到外婆用十分羡慕的语调议论她和她的养母。。。。。。我对史老师的敬佩也加深了一层。 当天下午,学校的一名校长和工宣队的一个人,由史老师带着又来到我家,并且亲自看了那堆废品。恰好工宣队的那名老者和外公又是老相识,“手抄本”的风波这才终于无声无息地结束了。毕竟他们没有拿到什么“证据”,我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孩子,外公和外婆又不识字,我的家人创作不出那么精美的作品。他们也真的调查不出什么结果,况且不管怎么说外公也还是个“老革命”。 然而,如果牵扯到腾书香,问题就绝不会那么简单。那年月,别说因为一本书,就是因为一句话,被打成“反革命”也是很合“情理”的事。 幸运的是外婆的机智使大家都逃过一劫,虽然事后有些后怕。 直到现在我也不晓得那个女孩的家庭是什么背景,她从哪儿弄来的手抄本,可惜那本我尚未看完的,给我带来一场虚惊的好书不知去了何方。。。。。。 我终于没有离开他――那送我白手帕的男孩。 从此,不知是我留心他,还是他注意我,我们的眼光经常碰到一起。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对接,可是每次我的心里都会怦然一动,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弥漫了我的全身,我弄不清是喜欢还是感激,十三岁的我体味了一种生平从未有过的感觉。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眼前经常出现他的影子:学习的神态,踢球的动作,甚至他大笑的声音。。。。。。然而,他没有再找过我,也没有再给过我一张纸;多少次,我曾把杏子塞满衣兜,可是我终于没有勇气送给他一枚,这也留下了我终生的遗憾! “手抄本”的阴云在我的脑海里彻底消散之时,也就是我对李艳实行彻底反击之日,我开始了无情的报复! 李艳的计划顺利实现了,她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文娱委员。“手抄本”事件扩大了我的“知名度”,我成了一个问题学生,很自然地失去了当班干部的资格,她也就很自然地失去了竞争对手。 然而,一个让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的“谜”帮了我:当时沉迷于各样故事中的我,脑子里整天泛滥着形形色色的悲欢离合,并没有对音乐特别的感兴趣。可是那个音乐老师却对我特别的偏爱,他是个男老师,大约三十多岁,皮肤有点暗黄,但眼睛特别的有神,经常在上课的时候盯着我看。那眼神特别的柔和,慈爱;有时还默默地坐在我的身边,摆弄着我的书和文具。我很喜欢他弹手风琴的姿势,还有他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电影《侦察兵》的主题歌在他的自弹自唱中,发挥了前所未有的魅力,全班同学都进入了角色,伴着那铿锵的旋律,好像每个人都成了骑着战马的侦察兵。。。。。。教完一首歌,他一定要找一个人来独唱,由他来伴奏。按常理,这个独唱的人应该是李艳,因为她是文娱委员;可几乎每次独唱的人都是我,音乐老师就象不认识她一样。 尽管上课之前她忙着去抬琴,还在音乐老师的身前身后转,可是音乐老师就是不喜欢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其实我内心深处并不想出那个风头,就是为了气李艳才故意去“张扬”,我对唱歌并不感兴趣,而且我唱得也真的没有李燕好!但是我赢得的掌声,就像浓雾一样,渐渐地包围了她。加上藤书香的帮忙,李慧明的暗助,同学们几乎全知道了“手抄本”事件的元凶就是她,渐渐的鄙视和嘲弄的口水几乎将她淹没。。。。。。 为了彻底地孤立李艳,我还费尽心机地接近同学们,甚至把平时和她要好的同学带到家里,用大红杏,香瓜籽招待,并故意做得很义气的样子――尽管我的内心十分讨厌任何人到我家里来。 我终于达到了目的,大家完完全全冷落了李艳,没有人再和她一起上学,下课也没有人和她一起玩,她象一只离群的孤雁,再也没有了响亮地叫声。。。。。。 快到元旦的时候,班里传来了一个消息,学校文艺队要从初一年级选拔新队员。我们学校的文艺队在当时非常有名气,几次在全县汇演中都夺得了第一名,有几名素质非常好的队员,毕业后直接被选送到县二人转剧团,甚至有的被吉林省吉剧团选去做了演员。一九七五年,当时还没有恢复高考,许多家长都把孩子的前途寄托在文艺或体育上,哪怕能当上兵,也比去农村“接受再教育”强得多。所以能被选进文艺队,已经不仅仅是荣誉的事,甚至关系到个人的前途。而这些对我来说,当时却懂得很少;外公外婆更不知道什么文艺、体育是一条人生通道。我由于小学腰鼓队那件事的刺激,加上又沉迷于看小说,也没有太热衷于进文艺队。可是李艳却不同,也许她争当文娱委员的目的就是为了进文艺队。 一天下午,我们正上自习课,广播里突然通知各班文艺委员和团支书去开会,李艳兴冲冲地出去了。她一走,大家就窃窃地议论起文艺队的事,我根本没有在意,仍旧在捧着一本小说。 正在我如痴如醉的时候,团支书李丽华和李艳一起回来了,门被她们弄得很响,我吓了一跳,抬眼看去,见李艳泪人一样地回到座位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尽管我不知原委,可是只要她痛苦,我就快乐。。。。。。我正莫名其妙地暗笑,门又被邻班的一个男孩推开了:“叫你班刘燕去文艺队!”说完就隐去了,“唰!”感觉大家把目光全都投向了我。 我愈加莫名其妙了,呆头呆脑地看着李丽华。 她不愧是团支书,很冷静地对我说:“王老师要你参加学校文艺队!” “让我参加?!”我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开完会,咱班的名单里是你,”看上去她也感觉很奇怪,“你快去吧,我没骗你!” “唰!”大家又把目光集中到还趴着哭的李艳那里。 我只好站了起来,刚走出班级,急忙又转回来问李丽华:“文艺队在哪儿啊?” “哎呀,在小会议室,”李丽华不耐烦地说,“快去吧!” “哄――”大家都笑起来,我也笑了,飞也似地向小会议室跑去。。。。。。 事后我才知道,除了我们班,整个初一年级,每个班的文艺委员都进了文艺队。公布名单时,李艳尴尬极了,难怪她哭着跑了回来! 第二天她没来上学。 不久,她妈妈给老师送来一个诊断:李艳休学了!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我才在一次全校集会中看到了她,她站在比她矮一头的新的初一队伍里,我则站在初二的队伍前,指挥着我们班的大合唱! 我胜利了!李艳到底被我赶出了班级! 李艳走了,我不但没有丝毫的自责,反而因复仇的成功而自得起来,甚至改变了沉静、默然的习惯,成了班里的活跃人物。 为了孤立李艳,我已经走近了大家,并且融进了那个集体,可是再想恢复本色的自我已经很难了。虽然有时对那些不请自来的同学很反感,但仍旧要装出笑脸,热情地招待他们。 真实的我,是极端的讨厌吵闹的,家里只要多一个人,我就会烦躁得吃不下饭。所以,和同学交往,渐渐地成了我的负担! 少年时代,我就已经凸现了不容人的个性,“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是我性格的真实写照。无论是谁,一旦伤了我,仇恨的种子就会生根! 在那场交锋中,事实上我输得比李艳还惨:我做了违背心性的蠢事,骑到了老虎的背上――不得不装得活泼、外向、随和。。。。。。这一切恰恰是我的天性不能具备的,我是故意做出来的!于是我只好强迫自己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虚假里!整天在无聊和苦笑中艰难地应付着。。。。。。 人生就是如此,“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原因是没有跳出三界外,痛定之后终于醒悟:不能宽容别人,也就没有善待自己!用淡定的眼神看世界,平和地处人间事,是多么的幸福!可惜我的造化太浅,没有被人曲解后默不申辩的承受,也没有坦然笑对恩怨的包容,终于为自己,也为他人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伤痕!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三 自从和刘翠翠接触,自从受到邓老师的白眼,加上家境的每况愈下,升入初中的我,几乎消失了在小学赵老师身边时那种被宠爱的得意和争强好胜。唯一的企盼就是史老师别暴露我的身世,只要我每天能安安静静地看看书,就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命运就是喜欢和我开玩笑,偏偏出现了一个李艳,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音乐老师。。。。。。 王老师对我的偏爱已经让同学们产生了质疑:“刘艳,你长得真象王老师!” “他是不是你的亲戚啊?” “是你舅,还是你叔叔?” 。。。。。。 虽然我也经常笑着用拳头否定同学们的询问,但在内心里,也产生了同样的疑问:王老师的尖下巴,短眉毛,特别是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几乎和我一模一样。我后来认识的,他的那个和我同年级但不同班的儿子,也没有我像他。。。。。。 如果我有亲生父亲在身边,我就不会多想,可是那种身份的我,常常偷偷地琢磨:他会不会是我爸爸?有了这种心思,就感觉他更像“偷斧子”的了! 学校的校办砖窑经常让学生干码砖坯子的活儿,有时还要到十多里以外的沙坑去运沙子;我们还经常受到附近农村的邀请,去帮助干剥玉米,割高粱的农活。。。。。。每当我们班有劳动任务的时候,文艺队总是有“活动”。这样我就要被留下排练节目,名正言顺地不用去参加劳动了。 新入文艺队的有六名同学,四名女生两名男生,其中的一个就是王老师的儿子。我们四个女生练基本功:每天都要压腿,弯腰,走十字步,做莲花指。。。。。。两个男生学乐器:一个练小提琴,一个练手风琴。王老师的儿子拉手风琴,别看他长得黑,可是很有音乐天赋,手风琴拉得相当棒,嗓音也好,和他爸爸一样,唱起歌来很迷人;而那个白白的于浩浩却很笨,学了一个多月了还拉不成调。可是他的性格却很好,长得也很美,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我们四个女生都喜欢他,我特别爱看他那黑黑的浓眉和几乎会说话的大眼睛,经常是我们四个女生站成一排合唱,他和王老师的儿子坐在我们对面伴奏。可他不把注意力放在曲谱上,而是忽闪着大眼睛看我们;每当我俩的眼光撞在一起时,他的脸就会红起来,象个害羞的女孩子。于是我便经常故意的看他,希望他的脸更红。。。。。。 我们文艺队经常在晚上排练,结束后大家要结伴回家。他每次都故意的等着我,恰好我俩的家离得又极近,所以我们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星期日的时候,他常到小菜园来找我,我们虽然不是同班,但是邻居,他的妈妈也常到我们小菜园来买菜,所以外公外婆对他的到来并不在意,而且还时常让他自己去树上摘果子吃。这样他来得就更频繁了,还经常拿来一些小人书之类的东西给我。他的父母好像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我想那也是他能进文艺队的原因吧! 渐渐地我已不满足于他的小人书了,我想让他给我拿大部头的书看,可是他没有。我就想,那他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又不好赶他走,于是就让他把小提琴拿来。结果,他学了快半年,还没有我自己练了几个星期拉得好。他实在是太笨了,而且也真的不是学音乐得料,没有乐感和灵性。 不仅是小提琴,只要是乐器,我都很喜欢,什么二胡、板胡、京胡;风琴、口琴、扬琴;甚至小号和长号我也要想方设法去弄一弄,虽然一种也没学会,但却都能弄出调来。可惜文艺队不让女生学乐器,除了舞蹈就是唱歌;我又是一个好奇心极强,而没有耐力的人,枯燥的基本功训练使我很不耐烦。虽然学会了一两个舞蹈,也能做大劈叉,顶碗,摆手帕。。。。。。可仍然对排练提不起兴趣;因为我不喜欢大家在一起吵吵闹闹地练节目,很想自己一个人拿着一样乐器,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玩。。。。。。 终于,再一次排练《红色娘子军》的舞蹈时,我和王老师产生了冲突。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肢体生来就十分的柔软,可是为了显示“娘子军”的风采,王老师要求我们的动作要在柔软中充满刚性,而无论他怎么讲解,示范,我就是“刚”不起来,动作总是软绵绵的。有时一个动作要反复十多次,弄得我腰酸腿软,可王老师还不满意,我便从心里产生了反感,有了退出文艺队的想法。 从小到大,任性和果断是我的专利,有了想法,立刻就有了行动。 不久,学校又有了劳动任务,用炉灰渣填一个很大的废坑,我没有去文艺队排练,而是悄悄地和同学们一起去参加了劳动。 女生两人一只筐抬灰,男生用铁锹装。刚抬了几趟,我就累得不行了,胳膊抬不起来,手也被筐梁勒红了,其实我是个很娇气的人!虽然家境惨淡,可是外婆没有让我干过重活,平时只是跑腿学舌的本事,抬灰这样的重体力活几乎没有干过! 飞扬的炉灰,弄得我们人人都像花脸猫似的,迈着铅块一样的腿,我咬牙坚持着。我没有后悔,我的倔强的性格决定我,无论做什么事,只要选择了,就不后悔,无论对还是错。。。。。。 第二天刚到学校,王老师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干活很舒服么?” “不舒服。”我很淡然地回答,其实我已经决定退出文艺队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排练?”他的声音突然抬高,显然是生气了。 也许是平时他对我太温和了,诧异之后我也生气了:“我不想在文艺队了!” “什么?”这回是他诧异了。 “我不想参加文艺队了,也永远不来排练了!”为了使他更生气,我故意强调着。 “你敢!”他声音更大,而且眼睛也瞪了起来。 “为什么不敢?”我直视着他,可眼泪却不争气地往外涌,“我又不是你的儿子!” “你!”他忽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打我,可是他却把脸扭向了窗外。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的老师,我们俩就这样僵持着,他的脸向着窗外,我的脸向着地面;但是,没有他的允许,我终于还是没敢跑出去。。。。。。 很久,他才慢慢地转过脸来,拉起我的手,用一种我永远都无法参透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学舞蹈对你有多重要么?” 我不解地摇摇头。 “会关系到你一生的,”他象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语,“我要对你负责任!” “可我不喜欢练舞蹈!”我又小声地回了他一句,同时在心里嘲笑他,“我用得着你负责吗?” “你真。。。。。。”他突然停住不说了。 我在心里反抗着:“真什么?反正我就是不练了!我更用不着你负责!” 后来,他又找来了我的班主任。史老师给我讲了许多大道理。在班主任老师温和而又耐心的开导下,我才终于没有退出文艺队,仍然十分不情愿地去练什么“娘子军”了! 王老师那种特殊的眼神,那些吞吞吐吐,意味深长的话语,象谜一样使我困惑到今天,我始终搞不清他关注我的原因。 三十年后,我重返母校,得知他已退休,我多么想去看看他,可我终于没有勇气去解这个谜。我在想,人生有很多事情都无需去探究根源,保持它的神秘,也许就在心中封存了一份美好,蒙娜丽莎如果开了口,就会失去了“永恒的微笑”! 秋天来了,大杏树的叶子也几乎要脱光了,可是还有几枝红红的果子挂在高高的树梢上,我馋得眼红,希望秋风快点把它们摇掉,可是它们却像粘在树上一样,顽强地抵抗者秋风。 一个周末,于浩浩又来了,我逼着他上树去给我摘杏。 也许是为了在我面前显勇敢,他竟然真的爬了上去,可笑的是,他刚爬到大杏树的中部,就吓得大叫起来。既上不去,也下不来了,反逼着我去取梯子;可是我家的大梯子我根本搬不动,急得我在下面直骂他是个狗熊。 也许是被我骂急了,他战战兢兢地往下滑了一段,竟然跳了下来。 “天哪!”我怕她摔断腿,不顾一切地去接他,结果我和他都重重地摔倒在树下。。。。。。也许是太紧张了,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发现我俩竟然抱在一起,我急忙推开他,想站起来,可他却乘机在我的脖子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你要死啊!”我一边躲一边唾他,“再不许你上我家来了!” 我终于站了起来。 杏没有吃到,还吓了半死,还。。。。。。越想越气,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来了:“你坏,我恨你!” “哎吆!”于浩浩见我真的生了气,也急忙站了起来;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他的脸象那熟透了的杏,红得吓人,脑门上还聚集了细密的一层汗。 他默默地看了看我,什么也没有说,一瘸一拐地向菜园外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突然一热:“你等等!” 他回转身,仍是默默地看着我。 我走上一步:“看你一脸的土,腿也坏了,你妈问你怎么办?” “上树摔的呀,”他脱口而出,“为了给你摘杏!” “你!”我气的背过身去,又抹起了眼泪。 见我又哭了,他赶紧一瘸一拐地抢到了我面前:“你别哭,我会骗我妈的!” 我故意把脸扭过去,不再看他;他却突然拽住我的手:“还说我呢,看你自己的脸!” 我急忙往外抽手,他却紧攥着不放,还用另一只手来替我擦脸:“别哭了,都怪我!”见我不停止,又接着说,“我总梦见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然而,我没有再躲开,也没有往外抽手。一种莫大的委屈突然从心底涌上来,哭得更厉害了。 “你别哭了!”他几乎在乞求我,“今天的事我谁也不会告诉的!方才是和你开玩笑!”他边给我擦泪,边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不再骂他,任他拽着我的手,终于停止了哭泣! 瑟瑟秋风里,几枚大红杏锁定了我的初恋,也鸣响了我爱的变奏曲。 我非常喜欢于浩浩,喜欢他的美丽,喜欢他的温柔。和他在一起,我非常的开心;不管我怎样使性子,他都会把我哄好;好像他是女孩,我是男孩一样。 可是,我又忘不了送我白手帕的李慧明。他虽然很瘦,很小,也很黑;可是他太聪明了,好像能算出来我在想什么,经常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而且在给了我最大的帮助后,就默默地走开。。。。。。 临近寒假,由于有演出任务,文艺队的活动时间增加了,我又仍旧拼命地在看小说,所以对我来说,很多功课几乎形同虚设。外公的病越来越重,外婆也没有精力关注我的学习,于是我每天便逍遥自在地唱来跳去,根本没有把学习放在心上。 初一上学期就要结束了,虽然白卷英雄已不再为大家所崇拜,可我们的结业试仍是开卷考。各科老师很早就把试题布置好了,只要在家都做好,到时候交上来就行了。 遗憾的是我没有在意老师的要求,结果,当班主任要收卷的时候,我才傻了眼。虽然我不在意学习,可是成绩我是在意的,那份家长通知书是我向外公外婆炫耀的资本,可现在我竟然要得零分吗? 当时虽然不重视教学质量,可我们开的学科并不少:地理,历史,数学,语文,甚至还有农业等等。只剩一上午的时间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么多考卷了,正在我快要急疯了的时候,李慧明一声不响地来到我面前,他递给我一本厚厚的稿纸:“你是不是忘了答卷?” “你怎么知道?”我迫不及待地接过他的稿纸本,“难道你帮我做了?” “你看看吧,”他很神秘地说,“就怕你不满意,没有你做得好!” 我已经不再听他说什么了,大喜过望地翻着那叠纸:“太棒了!”每科试卷都做好了,甚至连班级姓名都替我写好了,“谢谢你啊!”我终于想起了应该感谢他,可是他已经不在我的眼前了,教师里已没有他的影子。。。。。。我在家乡读初中的一年多,像这样的燃眉之急,他不知为我解了多少次。 十三岁的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竟然有两个男孩同时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们,眼前经常交替出现他们的影子。但我没有选择谁,也没有伤害谁;我幼稚地认为自己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并荒唐地引为自豪:在文艺队有于浩浩帮助我,班级里有李慧明帮助我。。。。。。 天真的我,哪里知道,这两个男孩其实已经明明白白地走进了我的内心世界,真真切切写在了我爱的扉页上!虽然我和他们如同轨道相异的星体,仅仅是擦肩而过,连火花都没有撞出,可是他们却成了我未来选择丈夫的标尺:于浩浩的美丽温柔,李德明的足智多谋,成了男人的代名词,影响了我的爱情与婚姻。。。。。。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四 小镇的文化生活很丰富,每逢新年,各单位都要组织秧歌队,有时还要在大街上表演二人转,歌舞,相声。。。。。。 表演的场地是小镇的街道,宽宽的柏油路上,从西到东,各单位的秧歌队一队接着一队,小镇人几乎倾城出动,大家兴奋地观看,品评,各单位也都利用这个机会显示自己的实力和领导才能。 我们学校作为小镇唯一的一所中学,当然不甘示弱,为了和其他单位较量,领导异常重视节目的准备情况,校长,书记亲自监督,生怕有一丝的纰漏。 为了增加秧歌队的实力,文艺队除了练好自己的节目以外,还集体参加了秧歌队。 秧歌队的负责人是个中年女教师,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高高的发髻,乌云似的挽在脑后,顾盼流神的大眼睛,灵活机智,一百多人的秧歌队,让她“统治”得井井有条。 我们的秧歌舞,是女教师特意从县里学来的,动作与曲调与传统的东北秧歌不同,虽然学起来很难,但由于新颖,我的积极性也很高,觉得比在文艺队练舞蹈有趣的多。 临近元旦的那段日子,文艺队和秧歌队的训练更加紧锣密鼓,每天只能上半天课,整个下午都要练秧歌,晚上在文艺队还要排练很久,我再也没有时间读小说,甚至作业都丢开了,但我又非常顾及面子,生怕老师看不上自己,所以和李慧明走得更近了,当然我的主要目的是让他帮我完成作业。 我是个不服输的人,虽然每天弄得精疲力尽,虽然为了一个舞蹈和音乐老师闹得不亦乐乎,但心里却暗暗地憋足了劲儿,有时走在路上都琢磨一个秧歌或舞蹈的动作,还经常在王家二舅妈的大穿衣镜前练。 也许与我的出身和家庭有关,我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即使人家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也能让我掀起疑惑的波澜,总在思考自己做错了什么!那种“林妹妹”式的伤感和忧虑一直跟着我。 不知道是我的苦心有了回报,还是音乐老师对我放松了要求。总之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变了,由焦虑失望,变得欣慰愉悦。有时在我练完一组节目之后,他还会拿出自己的手帕给我擦擦额头上的细汗,那眼光充满着慈爱:“你这个倔脾气呀,真是。。。。。。” 其实我很讨厌他这种讲话方式,欲言又止,经常弄得我一头雾水;但我既不敢顶撞他,也不敢追问下文,何况,习惯了我也懒得去问了。每当他这样和我讲话的时候,我就把脸转向于浩浩,有时看到他正神秘地向我闪着黑乎乎的大眼睛,我就知道他又给我带好吃的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不仅在文艺队站住了脚,秧歌也扭得很好,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也因此又一次积攒了充满伤痛的回忆。 也许是天生柔弱的肢体,也许是我细高的身材;总之,在秧歌队排练还不到一个星期,女教师就慧眼识珠般看上了我和另外两个男孩,一名女孩,她让我们四人站在排头,成为秧歌队的亮点。生性虚荣的我,没有放过这次出风头的机会。 成为“排首”以后,排练的热情就更高了,很快就把女教师教给我们的新秧歌扭得水蛇一般,而且掐着指头盼元旦来临的日子。 终于到了表现自己的时刻! 元旦那天,我起得特别早,还特意让二舅妈给我化了装,粉红了两腮,淡扫了峨眉,王家老太太啧啧称赞:“好俊啊,更象李铁梅了!” “比李铁梅还俊!”二舅妈也跟着夸。我得意的笑着,在大镜子前扭来晃去,终于觉得没有什么挑剔了,才跑回家里叮嘱外婆:“你和妹妹要早点啊,看挤不到好位置!” “你吃点饭再走,忙什么?”外公躺在炕上训斥我,“有点事就象个张脚鸡似的!没有大出息!”我哪里还顾得和外公拌嘴,别说吃饭,连口水也没喝就蝴蝶一般地飞出了小菜园。 琐呐声声,鞭炮齐鸣,人们扶老携小,笑语喧哗。。。。。。空气中弥慢着火药散开后的蓝雾,小镇沸腾了,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 一队一队的秧歌,排着顺序扭了过来,在镇政府前都要停下来,打个花场,把整套动作重新做一遍,各自使出看家的本领。。。。。。 各单位的主要领导和镇政府的领导,一字排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脸上洋溢着与民同乐的自得。 当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单位的节目好,镇政府给放的鞭炮就时间长,而且时时夹杂着震天响的“二踢脚”,而此时站在台阶上的那个单位的领导就会觉得风光无限。 我们中学的秧歌队,在小镇人的心目中历来是有位置的,所以我们还没有扭到镇政府前,两边的人行道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我按着前面女教师的示意,把那个新秧歌扭的“炉火纯青”。。。。。。我们的秧歌队青一色的锦缎彩服,在冬日的阳光里特别的显眼,加上女孩头发上的五色牡丹花,男孩头上的云卷丝帽。不要说少男女们轻盈的身段了,单是那清纯的面庞,配上这样的服饰就已经夺尽了人们的眼球。 当我们的秧歌队整齐、鲜艳,款款的扭到镇政府前时,鞭炮声就象那烧开了锅的水,几乎沸腾了。空中炸响的二踢脚散下了五颜六色的纸片,轻轻地浮在我们的肩上,我们忘情的扭着唱着。。。。。。 中学的秧歌队终于成了元旦盛宴中一道最美的佳肴,而我们这几名“排首”也跟着成了这道风景线中最亮的焦点! 外婆和二舅妈只知道我在秧歌队,并不知道我在排首。我没有告诉过她们,主要是为了给家人一个惊喜。果然,当我们在镇政府前表演时,我竟意外地发现了二舅妈、外婆、二妹,还有许多附近的邻居,她们就站在秧歌队的旁边,尽管后面的人拥来拥去,年迈的外婆还是在离我不远处向我投着笑脸。 不知为什么,当我看见外婆一手拉着妹妹,一手拿着手帕擦眼睛的时候,我的心里掠过一丝阵痛。外婆是个不喜热闹,也轻易不笑的人,今天她能丢下生病的外公,带着二妹在这拥挤的人群里看我表演,我知道她是在为我自豪,也是在给自己安慰。我的性格里承传着她的要强和向上,可惜我没有给她多少风光的机会!如果我能永远的生活在她的身边,能伴陪她到最后,我想我也许能满足她的一点正常老人的要求,可惜我没有给她机会,也没有给自己机会! 王家二舅妈也兴奋到了极点,不住地在一旁叫我的名字,好像我是她的女儿一样,还不时地和她身边的人对我指来指去。 带着一丝的苦涩和辛酸,我向她们会心地笑着,我觉得能成为她们的骄傲,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于是扭得更加卖力了。虽然心里已经打翻了五味瓶! 小镇仅有一条主街,秧歌队从最西边的红旗粮库扭起,到镇政府达到高潮,然后继续向东,每到一个单位都要礼貌性地停一下,打个花场;直到最东边的第三百货商店结束。 一路风光,一路自豪,还没有平息激动的心情,我们的秧歌队就完成了庆祝使命。虽然表演很成功,可是余兴未尽。 当女教师满面红光地宣布解散时,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伤感,练了那么多天,盼了那么多日,结果就为这不到一小时的风光,突然觉得很不值得,所以我以后很少再对大型的活动感兴趣。 也许我是个天生就多愁善感的人,看着大家都走散了,心里空落落的,饥饿和疲倦也跟着袭来,这种见喜思忧的习惯,一直控制着我——很多的时候,一座簇新的大厦拔地而起,人们都在喝彩与惊叹,我的眼前却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座建筑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后的废墟景象;一个很活泼很健康小孩,也会在我眼前出现他老态龙钟时的样子。于是我便常常紧锁杞人忧天的眉,被动地去接受,去迎合常人眼里的繁华和富丽,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站在“锦绣”的边缘观望。我无精打采地收起彩扇,牡丹花,红腰带,锦缎行头还没褪下,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我:“刘燕!” “你?”抬头看时,见李慧明正在向我微笑。 我很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等你!”他的微笑中好像隐含着什么。 “等我?”我更加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一直在跟着你看秧歌啊!”他仍然微笑着,“可你却没看我!” “那么多人,我怎么能看见你?”他的微笑让我无可奈何,“你等我做什么?” “送你一件礼物。”他的脸红了一下,但一瞬间就恢复了常态,飞快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帕。 “呀,好白啊!”我一阵欣喜,“你在哪儿买的?还是尼龙的呢!”那时,尼龙是很稀罕的东西。 “你喜欢吗?”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仍旧固执地微笑着,“比你手上的白多了!” “是呀,”我不假思索地把手套戴上了,“好看么?”我举起白白的手掌让他看,心里已经决定收下他的礼物了。 “真好看,只有你才配戴这么白的手套!” “那当然!”我美滋滋地把另一只也戴上了,丝毫没有注意他的表情。 “把你的给我可以吗?”他竟然用企盼的眼神看着我。 “那你不是太亏了!”我已经把自己的手套递给了他。 “我愿意啊!”他接过我的手套,脸上竟然浮出一丝很满足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他对我的帮助太多了,接受他的给予我感觉是那么自然,没有不安,也没有愧疚,居然心花怒放地戴上那雪一样白的尼龙手套,表演结束后的失落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白手套让我很兴奋,可是肚子还是咕咕地抗议了:“我去买点吃的!”我摸摸衣袋里的零用钱,急迫地说,“你和我一起去吧,要不你给我看东西也行。”我的眼神已经往对面的小店铺里瞟了。 “你要吃什么?”他居然变魔术般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大白梨,“是不是口渴了?” 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梨:“你是不是会算卦呀?”边说边使劲地咬了一口。 他终于笑出了声,但很快就敛起了笑容,随手递给了我一块仍旧很白的手帕:“你擦擦再吃啊!” “没事呀!”我边吃边走,“你怎么那么喜欢白色呢?谁给你洗啊?” “我自己啊!”他很仔细的折好自己的手帕,“我上次送你的手帕还有吗?” “在我小箱里呢!”我不在意的回答着他。 他和我并行地走着,为我拿着花花绿绿的秧歌服;我大口大口的啃着他给我的白梨。我不知道那个梨是不是我和他注定要分离的征兆,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个甜甜的大白梨!它像个逗号,虽然没有结束我的生命篇章,可是在我书写人生的时候,永远都有它的位置! 我唧唧呱呱地边吃边说,希望他对我们学校的秧歌队大加赞扬,可是他却始终安静而平和地看着我。 等我的兴奋结束了,他才慢吞吞地说:“我一直跟着看你,没注意秧歌队!” “真扫兴!”我气得把梨核扔出好远,一点也没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虽然我足足高出李慧明一头,可他却像小哥哥似地看着我,那眼神充满着怜惜和关爱。我想我不是太傻,就是心里根本没有在意他对我的感情!当我稍微懂得“人情”的时候,我已经和他是两个轨道的星;当我深悟人间“冷暖”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能包容你,能欣赏你,知道你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对女人有多重要! 往事真的不堪回首,悔恨真的能痛杀人! 他没有生气,还是微笑地看着我说:“快回家吧,你的脸都冻红了。” “好吧,”吃完了他的梨,我已经来了精神,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东西,“你也回家吧!”说完就头也没回地往家跑,因为我猜测外婆一定做了我最爱吃的荞麦面片等我呢。 生活就是一张纸,一旦写上什么就再难擦掉:那可怕的“白手套”折磨得我好苦!也好累!在我未来的生活里,甚至白色的衣服,都几乎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症结”,总对它们有一种隐秘的无法说清的“感觉”,特别是当我离开故乡以后,一看到这两样东西,我就情不能自抑,泪不能自主,连同那个留在我心灵深处的微笑,成了我永恒的伤痛! 人生的路真的好难走,不经意间,有人就在你心海的沙滩上,踩出了一个让你永远都无法抹去的脚印!而且随着时光的迁移,那痕迹会越来越深,有时甚至能渗出血来。。。。。。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五 我兴冲冲地奔回小菜园,还没进家门,一股沁人心脾的肉香就从小屋里飘来。我的胃立刻被引逗得发狂般地折腾起来,一种对食物的渴求,使我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房门,可是我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油红的木方桌,安详地放在炕的中央,四边已坐满了人。 外公倚着大枕头靠在桌的一侧,他的对面坐着外婆,二妹在外公和外婆之间的桌角处;瘦瘦的,黑黑的杨国发,低着头,垂着小眯缝眼,坐在外公的左侧;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鬓发已经全白,带着眼镜的老人,看上去一点也不比外公年轻,但很斯文,见我进来,主动招呼:“燕儿回来了?快吃饭吧,是不是饿坏了?” “不饿!”我十分冷漠地咽了一下口水,什么都明白了,是外婆的两个弟弟来了,“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故意不称呼他们。 “来好半天了,”那老人仍旧十分和蔼地说,“可惜没看到你扭秧歌!” “有啥看的!”我假装往柜子里送衣服,趁机擦去了已盈眶的泪。 我的情绪已经从高山一下子跌到了深谷,看看杨国发碗里的鸡腿,我的心已酸到了极点,那只已经留了很多天,外公张罗要杀好多次的大公鸡,终于被外婆的两个弟弟吃了。看样子他们已经吃了好久了,根本就没有等我回来一起吃饭,再看看缩在桌角的二妹,我的心一阵抽搐,我已经由讨厌杨国发转变成对外婆的怨恨:她明知道我没吃早饭,还不等我,她在镇政府前的微笑全都是假的。。。。。。一霎时,我心泪泉涌,又假装洗脸去了厨房。 “你还磨蹭什么?”外公在炕上大叫,“这个孬孩子!”说完就咳嗽起来。 又一刹那,我突然改变了心态:家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躲着他们! “就好了!”我竟然笑着进了屋,而且故意坐在外公身边,伸出筷子就给外公找没有多少骨头的瘦肉。 “不用你挟!”外公边用手抹着自己的嘴,边喘息着,“旁人(我)都吃饱了,你快吃吧!” 我便故意又给二妹挟了一大块肉,然后才低着头吃饭。 “扭个秧歌也用不着不吃早饭啊!”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外公又责备我,“这个孬孩子就是野!” 我没有再说什么,大家也没再说话,戴眼镜的大舅老爷在我还没有吃完一碗饭时就下了桌,外婆和二妹也很快吃完了,只有杨国发旁若无人地啃他的鸡腿,他的贪婪相,让我厌恶到了极点,而且后来随着我和他的接触,那种反感越来越强烈! 吃完那顿饭,当天下午,杨国发就走了,剩下斯斯文文的大舅老爷在我家住了下来。他是个很有学问的老人,不仅说话很有条理,言谈举止也很安详。特别是他的毛笔字,简直漂亮得让我诧异,比我的大写字帖还漂亮;钢笔字也写得很有工夫,起码比我的语文老师强。我便经常缠着他教我写字,他也果然教了我许多技巧。 然而,我明显地察觉到大舅老爷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而且他好像很害怕什么,和外公说话的时候,竟然有好几次让我到门外看着人。我很纳闷,不知他和外公说了什么话。外婆也曾直接问过他:“国林,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和你二姐夫?” “没什么!”尽管大舅老爷平淡地回答外婆,可是我已经看到了他脸上掠过的一丝阴影。 大约住了十多天,大舅老爷就告辞了。临走还带去了外公的一副金丝边的水晶石眼镜,我和外婆送他走了很远很远,他的步态很稳,腰挺得也很直。说心里话,我很喜欢这个老人,比起杨国发,他更多一份轩昂,而少一点萎缩。 然而,他的到来,给我们留下了一丝神秘的恐怖,以至他去了很久,外公和外婆还悬着心,经常胡乱的猜测他这样那样。 伴着严冬的来临,外公的病突然加重了。 一天早晨,我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感觉有些异常,发现外公趴在大枕头上,头软绵绵地低垂到炕沿下,地面上有很大一滩紫红色的,已经凝结了的血团。外婆在外间屋子做饭,我顾不得穿衣服,踏上鞋子就窜下地:“外公,外公!”外公没有反应,我又带着哭腔喊着,“外婆,快来呀!” 我的喊声也惊醒了二妹,没等外婆进屋,我俩就把外公扶回了被窝里。很久很久,外公才慢慢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我们。 “你感觉咋样?”外婆也直直地看着外公。 “心一阵热,感觉眼前一黑似的。”外公的声音很弱,很低。 我喂了外公一口蜂蜜水,他咕噜了一声,好像是吞了进去,而不是咽的。 “你快穿好衣服,”外婆对我说,“去叫邱霞!” 我迅速地跑了出去,一股寒风,夹着雪花向我扑面打来,我打了个寒颤,几乎摔倒。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刚起来的缘故,我的头一阵眩晕,眼前冒起了无数的金星。我踉踉跄跄地扶住小菜园的门,定了定神,揉揉眼睛,又飞快地跑起来。。。。。。 可能嫌我们的小屋太暗,太脏了,邱阿姨始终没有摘下她带着的大口罩。她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主心骨,看着一支浑浊的针剂注入了外公的身体,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些。打完针后,外公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邱阿姨便拉住了外婆,低低地说:“我看大叔没多少日子了,给他准备准备吧!”外婆含泪点点头,但她还是很镇定地送走了邱阿姨。 尽管她们的话音很低,可是,在我,却如同头上震响了一个炸雷,我的腿立刻软了,眼前再一次冒起了金星,觉得屋里的东西都旋转起来,再也支持不住,我跪下来爬在炕沿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冬日的阳光已经照在窗棂上,小屋里唯一的两块玻璃上的霜已经融化,我的眼泪也和那溶霜一样,默默地流淌。外公的病如果不好,就如同抽走了我生命大厦的一块基石;我知道,这座大厦离轰然倒塌的日子不远了! 那一天,我没有吃饭,也没有上学,我强撑着爬起来洗了洗脸,然后就默默地坐在外公的枕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老人:大大的眼睛微合着,睫毛很轻,向磨秃了的毛笔;眼球深深地陷进去,眉骨显得特别的高耸;眉毛很少,但很长,还有几根泛出了白色;嘴角成八字,深紫色的唇紧紧闭着,但偶尔会很夸张地“突”地一声张开,鼻翼微红,热浪似的呼吸很沉重,从两个鼻孔喷出;整张脸就像凝固的蜡,黄里泛白,只有突出的颧骨有点微红。。。。。。我定定地看着昏睡的外公,不时地把自己的瘦手放在他的口鼻间探试,只要还有热浪扑在我的手上,我心之油灯就还有一丝亮点,外公的病相,如同石雕一般印在我的脑子里。 虽然邱阿姨已经和外婆交了底,可是,我们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外婆终于卖掉她最后一串玛瑙玉环,并且很快换成那浑浊的药液滴进了外公的体内。 那是一串半边绿半边白,有铜钱大小的玉环,大约有二十几个,用鹅黄的丝线串着。外婆经常拿出来抚摸着,从不让我和二妹碰的,生怕弄坏,外婆说那是很名贵的玉,很脆的,掉在地上就会碎。虽然我没有摸过,可我是那样的向往,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戴在手腕上的感觉,可惜那幻想终于被外公的病击得无影无踪,以致长大以后我仍然喜欢玉制的东西,虽然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好的玉环! 不知是那玉的神奇,还是回光返照。在临近春节的时候,外公似乎有了好转。虽然依旧瘦得吓人,几乎脱了本相,可是已经能倚着大枕头坐起来了。 然而,他却开始讲一些不伦不类的胡话,有时还自己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弄得我们三个女人心惊胆战。待他清醒时问他,又经常是摇头,什么也不说。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他明明脸向着墙躺着,却突然大声说:“快,去关门!”我十分惊异地抬起头,见门果然开了一条缝儿。 “别让他们进来,这群浑蛋!”他显然很气愤,“把枪放那边去!” 我吓得毛骨悚然,惶惑地看着外婆,外婆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便和二妹紧紧地靠在一起,继续听着外公说的一些含混不清的胡话。 冬日里,傍晚的余晖十分惨淡,小屋里的灯光昏黄地泛着白光,外婆披着衣服吸着烟,虽然她很镇定,可是我的心还是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每晚都用被子把头裹得严严实实,经常是在大汗淋漓的恐惧中睡去。 临近春节,可我们家丝毫没有年的味道,一老二小三个女人挨着地狱般的日子,几乎忘却了人间还有过年这件事。 让人难以忘怀的是王家的二舅妈,她几乎每天都过来看外公,还时时带过一包白糖或两碗自家的炒面,俨然成了外公的女儿。我突然很后悔那年反对她认外婆干妈的事,其实,在我心里她早已占据了母亲的位置!我多希望上苍能给我一个报答她的机会,虽然我离开她已经三十多年,可是她那高高的个头,黝黑的面庞,浓浓的眉毛,特别是那双宽大的手,我永远都忘不了,早已把它封存在我恩人的相册里。。。。。。 一天夜里,我睡的正沉,突然被外婆叫醒:“燕,快起来吧!” 我急忙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傻傻地看着外婆,发现她穿得很利索地站在外公的头前,轻轻地对我说:“你外公不行了,帮我把衣服给他穿上吧!” “什么?”我边穿衣服边下意识地看看外公,见他身子直直地仰面躺着,仍旧闭着眼,但微张着嘴,伴着喉结的上下波动,嗓子里发出怕人的呼噜声。 外婆从柜子里拿出一叠很整齐的衣服,有新的,也有旧的,但都干干净净,还有一双袜子也叠在最上面。 “我去叫二舅妈!”我有些恐慌。 “别去了,”外婆摇摇头,“深更半夜的,别去麻烦人家了!” 外婆的冷静深深地感染了我,我突然消失了所有的恐惧,和外婆一起把那些衣服一件又一件地给外公穿好。 外公的眼睛始终紧闭着,但呼噜声依旧没有停止,我刚把我们三人的被子叠好,突然听见外公“哼”了一声,我赶紧下地,站在了外公的头前。 这时,二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碗水,还拿着小勺,在外婆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就喂起了外公。 我吓得赶紧看外婆,见她并没有反对,就接过碗来自己喂。 连洒带喝,一小碗水很快就没了,我把碗放在外公的枕边,仍旧定定地看着他,见他仍在呼噜呼噜地喘,但感觉越来越弱。突然外公睁开了眼睛,不知是看见了枕边的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眼睛里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一粒又一粒,晶莹地向他的枕边滚落,我出奇地冷静,没有哭,也没有叫,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外公那一颗又一颗从眼角滚落的泪珠。。。。。。 外公的呼吸越来越弱,呼噜声渐渐地隐没了,伴着最后一颗泪珠的滚落,外公的呼吸停止了,很安详,很平静,只是他的眼睛还在睁着! 外婆也一直站在外公的头前,她没有哭,也没有一丝的惊慌:“你闭上眼睛放心走吧!”外婆象是自语,又像是对外公说。慢慢伸出她那枯干的手,抚在外公的脸上,“你这辈子谁都对得起了,没人要你惦记了,放心走吧!” 让我奇怪的是,外婆的手挪开的时候,外公的眼睛真的闭严了,我知道,外公真的走了!终于结束了他虽然凄苦惨淡,坎坷奔波,但也问心无愧的一生。。。。。。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六 生如青松般挺拔,死如秋叶般静美,外公的身体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变凉,虽然已经瘦骨嶙峋,可是他的面庞很安详,也很从容。。。。。。 抛却了故乡,离别了亲人,没有嚎啕的哭声,没有喧哗的丧吊;没有遗愿,也没有留恋,只有三个女人沉默的泪花陪伴着他。外公就这样在朔风里,在北方一个偏僻的小镇,为自己洒脱地画上了句号! 冷风扑打着寂寞的窗棂,昏暗的灯光使我们的小屋更加凄楚,空气好像凝固了,我的心房被一种莫名的东西塞满了:是乱麻,是碎布,还是纷杂的充满苦涩的回忆?我无从知晓。泪光里,外公担着满满的一担菜向我走来,不一会又幻化成大杏树下他那矫健的身影,菜园里他那爽朗的笑声。。。。。。渐渐地,那一切又远我而去,像电影一样,一幕又一幕,清晰但不真实。 外婆和二妹在忙乱地做着什么,恍惚中好像她们打开了那个尘封了许久的旧皮箱,可是又不很真切,我好像坐在船上,又好像浮在云彩上。巨大的悲痛麻痹了我的神经:没有恐惧,没有忧伤,甚至忘却了身在何方。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外公的枕边,呆呆地看着他,感觉他在睡觉,和平时一样地睡觉。。。。。。 外婆和二妹的身影在屋里屋外蠕动,我不知道她俩在做什么,她们也不来喊我,任由我痴坐着。我的耳边嘶鸣着战马的怒吼,眼前浮现着炮火的寒光,朦胧中分明看见外公骑着战马在硝烟中狂奔。。。。。。我把自己在战争片中看到的东西移植到外公身上,已经分不清我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幻里。 “燕,去那院叫你二舅!” 外婆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深谷里传来,我迷迷糊糊地转过头,玻璃窗已经泛出白色,天亮了!可我没有动,好像没有听懂外婆的话,怔怔地看着她头上渐渐飘散的烟圈。。。。。。外婆在吸烟,二妹蜷缩在她的腿边,我好像不认识她们一般,看着她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唉,又犯傻病了!”外婆对身后的二妹说,“你去叫吧,她本来就胆小,别再吓着!” 自从经历那次抄家的浩劫,我就落下了一个奇怪的痴病:常常是正睡着觉,突然起身就往外跑,被抓回后又接着睡,第二天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为了这个病,外婆不知动用了多少心思,大神小仙也不知找了多少,一直持续到十岁以后,才渐渐好转。但却落下了“痴傻”的后遗症,一旦大动了肝火,就会闭着眼睛抽过去,而且神志不清地说胡话。所以平时连二妹也知道让着我,生怕把我气犯病,也终于养成了我十分任性的习惯,容不得别人背逆我。 王家的人全来了,前院大林子两口子也来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仍旧木然地坐在外公的枕边。 “哎呀,怎么不早叫我们,”王家老太太进屋就埋怨外婆,“大哥真得走了!”便说边抹起了眼泪。 “享福去了,”外婆没有泪,平静地说,“我啥都准备好了,三更半夜的,还惊动你们干啥!” “我们是谁呀?你真是的!”王老太太依旧在埋怨,“没吓着你们娘仨?” “没有,怕什么!”外婆长叹一声,“就怕他没有那个本事啊,他要能把我叫了去,一天云彩都散了!” “你别这么说,大婶!”而舅妈拦住外婆的话,把我搂在她的怀里,“可怜的孩子!”便哭出声来。 二舅妈的哭声终于唤醒了我,我也终于回到了现实中来,发现二妹正拽着我的手抽噎,她显然已经哭了很久,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二舅妈的怀里放声大哭。。。。。。 “快把燕带到咱家去,”王老太太也过来拉我的手,又回头看着外婆,“大嫂,还有什么没准备的,叫立国去买!” “没有了,连压口钱都找好了,我知道他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外婆依旧很平静,“让立国和大林子把他抬出去吧!”她突然急速地咳起来,我条件反射似的从二舅妈的怀里挣出来,急忙去为她捶背。 外婆的脸憋得紫红,好久才停下来:“还得麻烦立国去一次董家窝铺,把我弟弟找来!” “行,”王老太太急忙答应,“马上让立国去!” 大林子和二舅都上了炕,他俩扯住褥子的四角,准备把外公抬到外屋的门板上。 我又急忙哭喊着扑过去:“别抬,别把我外公抬走!” 二舅妈和妹妹又来拉我,王老太太也来抱住我:“好孩子,听话,人死了就不能放在炕上了!”也哭起来,“这孩子好命苦!” “不!”他们已经抬起了外公,我觉得有人在撕扯我的心肺,拼命地挣脱着,“外公没有死,我外公没死,外公没死。。。。。。”我没有挣脱二舅妈的怀抱,倒在她的怀里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经在二舅妈的小炕上了,我下意识地向左右看了看,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终于回忆起早晨的一切,急忙爬起来往家跑。 外公已经被放进一个紫黑色的棺材里,棺材的一头堆放着几块沾着泥巴的旧砖,上面摆着三碗高粱米饭,每个碗里又分别插着三枚红竹筷子,筷子的一头还缠着雪白的棉花;饭碗的前面还摆着一个米碗,里面燃着四柱香,那香已经烧了一半,轻轻的几缕轻烟在碗前缠绕,二妹正蹲在香碗不远的地方烧冥纸。我的眼前再次发黑,但我扶住了院里一棵樱桃树的枯干,没有再倒下去。。。。。。我终于真正地明白过来,外公真的抛下了我——从此,支撑我生命大厦的支柱彻底断了,望着满脸是泪,满头是灰的二妹,我在一瞬间清醒了:我不能倒下,要为拯救自己而挣扎! “你进屋吧,姐来烧!”我咽下最后一滴泪,用手擦擦二妹的小脸,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 “大姐,”妹妹边哭边抽抽搭搭地问我,“你好了么?” “好了,姐没事了!”我强忍住泪,“外婆呢?” “在屋里说话呢!”妹妹指指屋里。 “我去看看!”我突然发现小院里就妹妹一个人,“跟姐姐进屋去!” “不!”妹妹摇摇头,“外婆让我在这儿烧纸。”她揉揉眼睛,固执地蹲了下去,很熟练地拣起一根小木棍,跟平时熬粥一样,小心地拨动着没有燃尽的冥纸。 望着妹妹那又瘦又小的后背,我的心一阵抽搐,像被谁**了一刀:二妹还不满十岁,在这黑红的棺材前,如此镇定地给外公烧纸,她好勇敢,好懂事!也让我好振奋。作为姐姐,我有什么理由去昏,去死。。。。。。 一阵冷风旋转着扑进小院,飞扬起带着火星的纸灰,二妹被呛得又用那小黑手捂起了眼睛,我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在怀里,再也止不住辛酸的泪。无情的寒风里,我和二妹抱在一起,号啕大哭,没有人理会我们,只有外公躺在棺材里静静地倾听着! 又一股冷风吹来,冰冷的纸灰像万千只黑蝴蝶,纷纷扬扬地飘满小院,很快又安安静静地落在外公的棺材上,也落在我们姐俩的身上。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轻轻地摘去二妹头上的“黑蝴蝶”,替她擦了擦那张被纸灰和泪水模糊的花猫一般的小脸:“别哭了,外公听不到了!” 是的,外公听不到了! 我在安慰妹妹,也是在提醒自己:从此我和二妹生命的天空里,没有了那颗暖我们心房的太阳,我的外公永远永远地抛却了我们!没有天国之路,让我们去寻觅天堂里的外公。。。。。。 命运把我们姐妹再次推到了悬崖的边缘,没有徘徊的余地,更没有彷徨的机会,只有迎着人生的飓风站稳脚,才不至于跌入那万丈深渊! 我在一瞬间,再次果断地直面人生:“先不烧了,跟姐姐进屋!” 妹妹没有再固执,我拉着她黑黑的小瘦手,回到了已经没有了我外公的小屋。 尽管小屋里已经塞满了人,可是我好像走进了一片荒野,心里空荡荡的,外公的被子不见了,大枕头也不见了,只有西墙上他吐血时偶尔溅上的斑斑血痕还在,还能在我冰凉的心理漾起一丝温煦的感觉。 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小屋里已经没有了外公的气息,那是我很熟悉的一种特殊的味儿,是我给外公洗头发,洗衣服时感觉到的。现在想到那一切都伴着外公的离去永远地消失了,我的不争气的泪又泉水般地涌了上来,但我没有让它肆溢,我用理智让它又流回了心房。我拉着二妹默默地靠在墙角,静静地听着屋里人的讲话。 王家的人没有走,杨国发和他的叫大生子的儿子也在,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王老太太拉着外婆的手,眼圈哭得红红的,她好像比我外婆还伤感:“刘大哥走南闯北一辈子,他可是个有功的人啊!”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政府可不能不管啊,看看这一老俩小,多可怜啊!” “怎么能不管呢?我们就是来帮助处理的!”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人顺势接过了话头,“现在棺材我们已经给买了,如果你们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看一会儿就出殡吧!”那个人说话很缓慢,态度也很安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外婆说,“大嫂,你们还有什么亲人没到么?” “没有了,”外婆很平静地说,“按政府的意思办吧!” 不知为什么,当那个人问到“亲人”二字时,我的心又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想起了我的妈妈,可奇怪的是,想到了她我反而没有了眼泪,而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悸和担忧却随即潜上心头,我不自觉地攥紧了妹妹的手,似乎明知道天就要塌了,可又无处躲藏一样,只能无奈地等待着,观察着。 “那好,”那个人回过头去,很干脆地对一个年轻人说,“小张,你回镇里叫几个人来,顺便找一辆马车!” “你们就这样处理完了么?”一直沉默着的杨国发突然看着那个蓝制服问道,“老头发送了,老太太就没人管了么?这老头可不是一般的功臣啊!” “这个我还说不好,”蓝制服依然很安然地说,“我们只是按政策办事。”他看了看外婆,突然停止了自己的话。 “有话就直说吧!”外婆连头也没抬,但她很敏感蓝制服的表情。 “如果老刘头不犯错误,”蓝制服又看了看外婆,“那他可不是这个结局了!” 我明显地看到外婆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我没有向谁祈求什么,你们帮着把他埋了,我就很感激了!” “可是——”杨国发还要说什么,被外婆用一种很特殊的眼神制止了。 马车很快就来了,人们全部涌到了小院里。我再次仔细地看了看那具黑红的棺材,从此,我的外公就永远地睡在了那里! 我没有勇气让人们把棺材打开,何况纷乱中谁会体谅我的心情,然而,我是多么渴望看外公最后一眼! 我带着终生的遗憾,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的外公抬上了马车。。。。。。 马车夫已经跳上了车,几匹高大的,灰白色的马,睁着闪亮的大眼睛,竖着耳朵倾听着车夫的鞭声――我的眼前立刻又出现了外公骑着大黑马的幻影,虽然那只是听来的故事,可是在我的头脑里却是真实的,永恒的! 马车就要启动了,王老太太突然说道:“先别走,灵幡还没人扛呢!这东西可不能放在棺材上!” 我这才发现外公的棺材上放着一个用秫秸挑起的白纸串,还有一叠用黄纸剪成的烧饼一样大小的纸钱。 王老太太的一句话提醒了人们,可是大家却互相观望着,谁也不说话。渐渐地人们把目光都集中在杨国发和他的儿子大生子身上。 “有侄儿门前站,不算绝户汉!”王老太太很激动地看着外婆,希望她尽快拿主意。 “这孩子是我弟弟的儿子,不是他的侄子,”外婆终于开口了,“谁让他命里没儿子呢,还是放在棺材上吧!” “唉!”王老太太终于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拿起手帕擦起了眼泪,“可怜刘大哥英明一世,临死连个灵幡都没人扛!” 此时的杨国发低垂着头,一声也不吭,也许让他的长子为外公扛灵幡确实为难了他,可是如果他尚存一丝的良知,就该知道外公的一生为了他们杨家付出了多少,远远不是扛了灵幡就能报答的! 他的冷漠与无情,再次激怒了我,甚至由反感变成了仇视:“我来扛!”我斩钉截铁般地跳上了马车,伸手拿起了那个挂满白纸片的秫秸。 “哪有女孩扛灵幡的!”王老太太急忙向我摆手,“快下来!” 人们也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可是不管王老太太怎样劝说,我就是抱紧那枚秫秸不放手,也不肯下车。 “随她去吧!”外婆重重地叹了口气,拉过了王老太太,无奈地依了我。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马车轮子开始转动。 “燕,要给你外公撒买路钱啊!”王老太太颤巍巍地再次跑到马车旁嘱咐我。我含着泪向她点了点头。我真的非常感激那位老人,她甚至比我的外婆还要关心我外公的后事。每当我重温起那场恶梦,对她老人家的感激总是情不能自抑! 我扛着那枚秫秸,提着长长一串纸钱,坐在外公的棺材前,摇摇晃晃地陪着我的外公,走出了让他倾注了满腔心血的小菜园! 马车轮子压得小路上的雪吱吱地响,那些外公亲手栽培的果树,也充满灵性地在朔风里拼命地摇摆着枯枯的枝条,特别是那棵老杏树,竟然发出了呜呜的声响,好像在哭泣着挽留外公,送别外公。。。。。。 虽然是晴天,可是冷风扬起的雪末,飞进我的衣领里,凉透了我的心。我再次感到红尘的冷酷,人世的可怕。可怜我外公戎马半生,最后的结局竟然如此凄凉,我从骨子里恨杨家,更很不公平的命。 我不知马车要把我外公拉到哪里,也听不清身后二舅妈和妹妹的嚎啕,没有眼泪,没有悲哀,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木然而机械地散发着一片又一片泛黄的纸钱。 那些很快就飞散的纸片,向片片枯叶在风里徜徉,又似斑竹上的点点泪痕,印在灰黄的土路上。他们在向苍天证明我的外公所走过的一个又一个不朽的足迹! 凛冽的冻风里,我肩上扛得仿佛是外公那根长长的大扁担,我好像正坐在他的菜筐里,那种感觉和现在多么相似,我多么渴望陪着我的外公去阴间,去另一个世界,用我手中的这串纸钱,再和他下一次馆子,再去弄到一片凳子。。。。。。 不知走了多久,只记得一直是向北,大约在离小镇两公里左右的公路边,马车终于停下了。一直跟在马车后面的王家二舅把我抱下了车。 几个早已等在那里的人,在靠近公路边得一片荒地里,刨好了一个浅浅的坑,周围没有树木,只有零星的几株枯黄的断草在雪地里瑟缩着,远方的路边,稀疏的有几棵同样枯干的白杨树,落寞地在寒风中挺立着。外公一生喜欢树,可叹他的坟边连一颗毛柳也没有;外公一生待人热情诚恳,可怜他的坟边连一个无名的坟堆也不存在,他就这样被孤零零地抛在了异土他乡。。。。。。我不敢相信,这个黑黄相间,一半是土,一半是雪的小浅坑,就是外公最后的归宿地! 可是人们已经把外公的棺材抬进了那个小浅坑,棺材的一面向着公路的路基旁,另一面裸露在外面,我的心向被人摘去了一样,疼痛迫使我不忍再看,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和王家二舅退到了远处。 可是我感觉那些手中握着铁锹的人并没有动,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紧接着就走过一个人,很为难的对王家二舅说:“没有人添第一锹土,怎么办啊?” 王家二舅很惊异地看着那个人,不知怎么办好。那个人看出了王家二舅的表情:“你是他什么人啊?要不――”那人没有再说下去。 虽然我不懂这第一锹土的含义,可是隐约里我感觉到可能和扛灵幡是一类的事,于是急忙说,:“我去填!” 还没等二舅搭话,我就跑了过去。 我没有接他们递过来的锹,小心地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个秫秸放到外公的棺材上,然后就用手去搬那冻得坚硬的大土块。 一块又一块,我搬呀搬,手冻僵了,磨破了,出血了,可我毫无感觉,直到把外公的棺材全部掩埋了,连一点影也不见的时候,我才停下。 那些和我一道掩埋外公的人也都停了下来,做出了要离开的姿势。 外公静静地躺在了冻土里,他的棺材也不见了,我好像猛然醒悟,自己从此真的失去了外公,再也忍不住,疯了似的扑在刚刚堆起的坟上,边拍打着坟头边哭喊着:“外公,你好可怜!你就这样一个人被埋在这里了,你怎么会死?你一辈子对人都那么好,可命运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到底是谁害了你啊?”我使劲地捶着那一块块坚硬的冻土,“外公啊,你好狠心,你走了,我和二妹怎么活?谁还会像你那样疼我们!你走了,我和二妹就没家了,你告诉我,我们可怎么办啊?”外公坟上的冻土已经被我的手融化了,我不顾一切地哭喊着。。。。。。 “燕,别哭了!”王家二舅过来拉我,“好孩子,听话,起来吧!”可是他自己却当着众人的面抹起了眼泪。 “不,”我挣脱开二舅的手,依旧扑在那冻土上,“外公,你等等我,我不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让我来陪你吧!我不要你在这里,我也不想活着受罪了。。。。。。” “好可怜的孩子!”一个陌生的男人红着眼睛过来拉我,我终于被他和二舅强行地抱到了马车上。那些已经要离开的人们,听了我的哭喊,又给外公的坟加了一层土,才默默地离开了。 尽管我拼死拼活地往车下跳,哭得苍天垂泪,可是马车还是载着我无情地抛却了外公,把他一个人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荒野里。。。。。。 后来由于拓宽公路,外公的坟被扩到了路基下。三十年后,当我携夫挈女来看望我的外公时,哪里还有他的踪迹! 可怜我外公骑着马来到小镇,最终又被马拉出了小镇,连尸骨都成了路基,我想他的灵魂一定经常在路上徘徊,时刻关注着小镇的变迁。。。。。。可是,又有谁来记得他,承认他,理解他呢? 历史往往书写人的辉煌,却不去留意那些虽然暗淡,但却真实的人生! 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我的外公就这样载着辛酸,带着遗憾,长眠在小镇,结束了自己的时代,同时也开启了一瓶让我更加难以品尝的苦酒。。。。。。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七 尽管我拼命地哭喊,疯狂地挣扎,命运还是无情地把我和外公分开了。 马车载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我,又回到了对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的小菜园。 王家二舅把我扶进小屋就告辞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了外婆,二妹和杨国发父子。 杨国发歪躺在炕上,外婆坐在一边吸着烟,大生子在地下靠墙站着,他们好像正在说着什么,看见我回来便不作声了。 我昏昏沉沉地爬上炕,妹妹递给我一个枕头,我便一头睡下了。 屋里继续沉默着,没有人问我一句话,连外公埋在了哪里也没人问一句,好像我外公的离去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特别是杨国发那张阴森森的瘦脸,让我再次为外公悲哀! 没有我外公,不要说外婆的父亲,就是他杨国发,能不能活到今天,也是个未知数。 听外婆讲,她的母亲有一次生病,已经到了生命的边缘,是我外公亲自把老人接来,还请了小镇最好的医生,才捡回了一条命,老人在后来临终时,还念念不忘地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没有我外公,他们杨家即使不死无葬身之地,也早就灰飞烟灭了。。。。。。 可是今天,他们竟然如此冷酷地对待曾有恩于他们的人! 我对杨家的人,终于由鄙视升华到仇恨;我不禁厌恶他们的行为,更加恶心他们的人格――包括我的外婆! 虽然外婆养育了我,可是她对外公的冷漠,对妹妹的歧视,让我当时很难在心理上彻底接受她。 小屋里这种可怕的沉默,让我再次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下子把我提到了半空里,极度的恐慌席卷了我的灵魂,我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更不知我和妹妹没有了外公该怎么活下去。。。。。。一阵剧烈的头疼使我的眼前再次窜起了金龙银蛇。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朦胧里觉得小屋已经亮起了灯,我想坐起来,可是周身疼痛,好像骨头被人抽走了一样,双臂软绵绵的,连推开被子的力气也没有。 “二姐,给书兰拍个电报吧!”杨国发对外婆说,“她和那个姓韩的到底过得怎么样啊?” 外婆没有回答他,只能听见她烟袋里发出的嗞嗞声。 “二姐,你以后到底怎么打算的?”杨国发仍在问,“干脆把这两个孩子给她妈送去算了!” 我的心猛然一跳,急迫等着外婆的回话,可是让我遗憾的是,外婆没有直接回答杨国发:“来到年了,明天你和大生子就回去吧!” “让他在这和你们做伴吧!”杨国发接过外婆的话,“你们三个人怎么挺起这个门户啊?” “有啥挺不起的?”外婆在磕烟袋,“他活着不也是这样么!” 杨国发不再说什么,外婆开始轻声地咳嗽,平息之后又接着说:“我自有打算,你不用惦记我!” 小屋里恢复了沉寂,我在捉摸外婆的“打算”,仅仅十四岁的我怎么也解读不了她的弦外之音。 我闭着眼睛想着,觉得外婆的话好神秘,也好让人恐怖,好像一股冷气,电流一样从我的大脑窜到了脚心,虽然躺在暖暖的被子里,还是打了一个寒颤。。。。。。 “二姑,扫完了。”大生子从外面进来,“那些碎乱东西放在哪儿?” “都扔南大沟去,”外婆好像很生气似的,“院里一点杂碎也不要留!” “嗯,”大生子刚要走,外婆又吩咐,“把那几块木板子放到西墙根!” 我的心里不禁一缩:外婆说的“杂碎”是我和外公捡来的“破烂”。从记事起,废品收购站就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哪里有我喜欢的书和玩具,“手抄本”事件也和那堆破烂有关。。。。。。现在外婆要把它们统统扔掉,我的心好痛,但我没有出声,更没有阻拦。我知道外婆爱干净,其实她很讨厌外公带我拣破烂,她一直认为那是很下贱的事。现在她终于可以清除烦恼了,可是在我却痛惜至极――再想想刚才杨国发的话,虽然外婆没有再说什么,可是在内心深处我已经与她拉开了距离。 我仍旧装睡,希望能窥探到外婆和杨国发的对话;可惜,外婆的嘴如同上了封条,不再说一句话,我只好焦急地等待着。 又过了好一会,外婆突然过来摸我的额头,并轻声唤我:“起来吧,大外孙女!”外婆的话依旧像平时那么舒缓,平静。 可是那一句“大外孙女”已经让我的泪不由自主,一种无法言表的委屈和感动充塞了我的心房,我紧闭着双眼,任凭无声的泪珠从眼角自由地滚落。。。。。。 “起来吃饭,不要傻哭了!”外婆的语调突然加重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哭有啥用?”她轻轻地掀开我的被子,又用手轻轻地给我擦泪,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谁让你的命不好呢?” 我突然又感觉外婆和杨国发不一样,外婆没有抛弃我和妹妹的意思;但是外婆的话,却激起了我强烈的反抗情绪,我在心灵里呐喊:不!我不认命,我偏不认命,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好像一瞬间有了力气,不再流泪,使劲坐了起来。 “下地洗脸吧!”外婆边叠被子边对我说:“不能再睡了,看睡出病来!” 外婆的关爱再次感动了我,我应了一声,麻利地下了炕。 虽然草草地洗了脸,但也清爽了许多,便走出了小屋。 大生子和妹妹正在抬木板,他虽然长我三岁,但又矮又瘦。木板虽然不重,可她俩抬起来仍然很吃力,我便过去帮忙。 小院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大生子和妹妹进屋洗手去了,我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小院中,望着整洁的小院,一种莫名的陌生潜上心头,觉得清静的小院不再亲切,那种踏实和温暖,都随着外公的离去不复存在了,我突然很不舒服,好像失去了生命的支柱,身体的重心也没了。双脚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我急忙扶住了门框,恰好小妹来叫我吃饭,便拉着妹妹又回到了屋里。 酸菜,猪肉,还有透明晶亮的粉条,虽然是我平时最喜欢吃的菜,可现在却没了胃口,勉强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外婆也吃得很少,只有妹妹和杨家父子吃得很香! 外婆没有留大生子,第二天,他们父子就回去了,小屋终于就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虽然我们按时起床,按时吃饭,和外公在世时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一种怪怪的想法总在我的脑际萦绕。我总感觉我们的生活好像突然间结束了什么,又突然间开始了什么。我就像犯人一样等待着外婆的裁决,更加小心翼翼地和外婆讲话,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她的脸色和行动。 然而,外婆没什么大的改变,似乎外公的去世对她没有任何的冲击。我清楚地记得,她没为外公流一滴泪,还把外公的衣物,铺盖都烧掉了。甚至连外公平时喝茶用的那个大搪瓷缸,也不见了。那还是我八岁那年,和外婆去黑龙江看妈妈,回来时在火车上给人家唱歌,一对很喜欢我的夫妇送给我们的!那个缸子很漂亮,圆鼓鼓的肚子,容量很大,雪白的杯身上还画着碧绿的竹子。外公很喜欢它,一直在用它来泡茶,它也是我的骄傲。现在没有了,我是那样的心痛,又不敢向外婆问,偷偷地各处找,但始终没有结果,我想大约是被外婆埋掉了――那是她的习惯! 外婆经常掩埋一些对她没用的东西,她似乎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留有任何痕迹。她的这个习惯也波及了我,只是我喜欢烧掉我不要的东西,而且特别病态地欣赏烧东西时那跳动的火焰! 外公离开我不久,新年就到了。 我们三人把小屋收拾得非常干净:墙壁用报纸裱糊了,玻璃也擦得锃亮,但是,按当时小镇的习俗,死了人的人家当年不应贴春联,所以就没有买对联和年画。外婆给我和妹妹买了许多好吃的,还为我俩做了新衣服。可是,没有了外公的新年,对我已经失去了吸引力,而且随着春节的到来,笼罩在我心上的乌云更加浓重! 我不再去摘挂在外屋梁柁上的玻璃马灯,只是怔怔地望着它伤感:自从搬到小菜园,每年春节,外公都要把它擦得锃亮,然后灌满煤油,调好灯捻。除夕之夜,我便提着小马灯,乐颠颠地屋里屋外跑。后来有了二妹,外公又用空罐头瓶给她也做了一盏灯,我俩就鬼影似的在小菜园里乱窜,直到外婆来喊我们吃年夜饭,才余兴未尽地跑回屋。 那盏小马灯是外公从部队带回来的,特别像《红灯记》中李铁梅拿的信号灯,提着它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和自豪,我曾经举着它,模仿《红灯记》剧照,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李铁梅。如今,物在人亡,可爱的小马灯孤零零地呆在梁柁上,身上蒙着红尘,我已经没有再去碰它的心情了。 除夕那天,虽然外婆很平静,依然给我和妹妹炒了葵花籽,准备了橘瓣糖,还泡了冻香水梨,可我还是觉察到了她内心的波澜。 外公在的时候,每到除夕这天,忙完了家里的活,外婆就会去王家串门儿,和王老太太没完没了地说长道短;可是今年,外婆一直静静地在吸烟,不仅没去王家唠嗑,在家里也一句话不说。 吃过早饭,她就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两片结满白霜的玻璃,我躺在炕上看书,妹妹拿着纸笔趴在炕沿上涂抹着。。。。。。小屋里静得像没人一般,哪里还有什么“年”的味道! 我们三人就这样挨过了一上午的时光,快到中午时,王家的二舅妈带着它的胖儿子来了,小家伙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到了:“大奶,我给你送花生来了!” 我急忙迎出去,抱起了胖小子,在她那肉乎乎的胖脸上亲了一口,他蹬着小腿挣扎:“我要奶奶抱!” 我只好把他放在炕上,顺手接过二舅妈手中的一大包炒花生。 “送什么花生啊!”外婆往炕里挪了挪,示意二舅妈坐下,“她俩什么都不缺!” “是给你的!”胖小子边说边坐到外婆的怀里,抢过外婆的烟袋就往嘴里塞。外婆拗不过他,只好把烟袋嘴擦了又擦,然后送到了他的小嘴里。 可是那小家伙却不吸,反而使劲往外吹,结果把烟袋锅里的烟丝和火星吹得满炕都是,气的二舅妈边打他边夺烟袋,可是他却不怕打,就是抓住烟袋不放。 “大过年的,别惹他哭!”外婆边护着胖小子边劝二舅妈。 “这孩子让你大奶都惯坏了,”二舅妈边帮我扫炕边说,“在他亲奶奶跟前也不敢这么闹!” 那小家伙根本不理会二舅妈的唠叨,依旧把玩着外婆的烟袋。 外婆的烟袋是很讲究的:烟锅是纯铜的,金灿灿,很纯厚;烟袋杆是乌木的,黑油油,很高雅;烟袋嘴是白玉石的,虽然不透明,可是和烟杆烟锅配合得十分和谐,整体给人的感觉像件艺术品。平时不要说让谁拿着玩,我和妹妹碰一下也不可以的!现在她却可以让胖小子随便摆弄,可见人的爱心是有对象的,也是有分寸的。。。。。。如果外婆真的有自己的亲孙子,也许她就不会是这个性情了。 杨家不仅害了我的外公,也毁了我外婆的一生幸福!她是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既无孝顺儿女,又无知心爱人。我不禁为外婆感叹,更为那个时代的女人悲哀! 傍晚时,王家老太太亲自过来,邀请我们三人去她家吃年夜饭,被外婆婉言谢绝了。我的外婆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她因为自己是寡妇了,便不再到谁家去串门,包括情如亲戚的王家。我的外婆又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她没有因为没了外公,就不给我们姐俩做年夜饭,反而做得更加精细,更加周到:炝芹菜――希望我和妹妹一年里都勤勤快快;炖红肉——期望我们的日子从此红火;韭菜馅的素饺子――预示我们的未来就要进财。。。。。。那饺子有园的,有麦穗型的,还有荷包型的,新奇而有趣。还特意包进了几枚硬币,看我们谁的运气好!结果所有硬币都被我一个人吃到了。我还记得当时外婆就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着妹妹说:“你呀,就是没她有福!”然后又像平时一样,像自语,也像是对我们说,“人啊,心再强,也挣不过命啊!” 也许外婆真的有预感,妹妹的一生真的比我还惨,还苦。。。。。。 过了正月十五,外婆突然让我给妈妈写信。我的心立刻跳到了喉咙里,我想我的大限到了,外婆一定是让妈妈来接我们俩的!便哭着求她:“外婆,你不要赶我们走!我长大了一定养你老。。。。。。” “外婆,我不念书了!我会做饭。”让我诧异,让我惊惧——平时磕磕巴巴的妹妹,怎么也会说出这么干脆的话! 外婆的泪很快流了下来,我急忙给她拿来毛巾:“外婆,你不要哭,我也不上学了,我们三个一起种菜。。。。。。” 外婆没有擦泪,哭了许久,才缓慢地说:“傻孩子,我说过要赶你们走吗?” “那为什么要给我妈写信?”我再也忍不住,终于哭出了声! “年也过完了,她爹都死了,我还不该告诉她吗?”外婆擦了擦泪,“你不用多写,把你外公去世的事说清就行了!” 我含着泪,惊喜地点了点头。 我终于明白,外婆没有给我妈妈拍电报,是因为过年,更是因为怕影响我妈妈和人家过日子! 我好感激我的外婆,她那出奇的冷静,让我惊叹,让我敬重,更让我回味。。。。。。 她几乎预料到外公去世的时间,可是她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慌乱,甚至没有让我觉察出她的任何变化,而是默默地为外公准备好后事该用的一切。我很感谢她的沉着,否则我会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可又于事无补。 她没有事先麻烦任何人,包括它的弟弟,当杨国发向政府提出要求时,她用眼神断然制止,我敬仰她的骨气,更叹服她的明智! 一个年逾半百的妇人,面对着丈夫的尸身,带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能够一滴泪都不流,处惊而不乱,有条不紊地做好该做的一切,这是怎样的定力! 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外婆,甚至觉得她对外公没感情,并由此而责怪她,怨恨她,甚至选择了离开她。。。。。。 而今,当生命的脚步踏着时光的脊背,走完了三十年后,我终于醒悟: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而荒唐的选择。 痛定之后,我也终于明白,人的性格不完全是天生,而是生活塑造的! 外婆的修养,沉稳,律己。。。。。。是一种洒脱,更是一种难得的风度――我欣赏我的外婆! 也许正是由于感激的挚诚,外婆的一切才成为我生命中不朽的财富,并让我深深体味到生活中每一时刻都有暗示,可惜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找到答案!才能在不经意的回忆中恍然。。。。。。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八 寒冷的冬季就要结束了,我的心却依旧凉凉的。外公的离去,彻底结束了我童年的幸福与欢愉。面对着愁苦沉闷的外婆和可怜兮兮的妹妹,我知道,无忧无虑从此将于我彻底告别,不管我怎样的无助与茫然,都必须接受撑起家这个现实。 命运好像懂我,很快就为我拟好了一份考卷。 外公在的时候,每年春天都要买来一只小羊,喂到年关,或卖或杀,都能增加一点收入。由于外公是在新年将近的时候去世的,我们已没有心情顾及那只已经很肥大的羊了,便一直喂它到正月结束了还没有处理。 羊栏在小屋的西侧,虽然围墙不高,但那羊很安静,从不乱跑乱跳,每天早上都能听到它要食的“咩咩”声。 也许有什么心灵感应,或者冥冥中有什么人在指点。一天早晨,我突然醒得很早,而且睁开眼睛就觉得心慌得很,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看看身边的外婆和妹妹还在睡着,就没有起床,也没有开灯,只是默默地看着渐渐放白的窗玻璃。 “嗵,嗵--”突然两声沉闷的跳墙落地的声音从小屋的西侧传来,紧接着又听见了“咩咩”的羊叫声。我急忙穿上衣服,没加任何思索就跑了出去,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只见前院那经常来我家,在我家又吃又喝,甚至要认我外婆做干妈的大林子夫妻,正用一根很粗的绳子套在羊的脖子上,女的在外面拽,男的在里面推......可怜那羊,头已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四蹄使劲地乱蹬,正在拼命地挣扎。 “你们在干什么?”我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扯下捂在羊头上的破布就向大林子媳妇脸上打去,“你们太不要脸了!抓小偷啊,有人偷羊了――” 初春的清晨异常的寂静,我的喊声像一道闪电突然在暗室里划过,四邻的狗立刻狂吠起来,王家二舅披着棉袄就跑了出来。 “怎么了,艳儿!”二舅妈也紧跟着出来了。 “大林子他们来偷羊了!”我又急又气,委屈地哭了起来。 “人哪?”二舅边穿棉袄边四下里看。 “跑了,”我指着矮矮的小院墙,“就从这儿跳出去的。” “可不是嘛!”二舅妈气愤地说,“砖都蹬掉了,真他妈不是人,这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还忍心下手呢!” 外婆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怔怔地看着妹妹解下羊脖子上的绳子,过了好久,才像从梦里醒来似的对二舅说:“又惊动了你们,好歹没伤财,都进屋吧!”又拉着我的手,“别在风口里傻站着,哭什么!” 我感觉外婆的手好重,一瞬间我的眼泪就消失了。是的,“哭什么!”我也告诫自己:以后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哭! 大林子的行为验证了外婆很早以前就评价过他的话,我也更加佩服外婆的眼力,她看人真的很准确!三十年后我重返家园,从老邻居的口中得知,大林子已被他的妻子赶出了家门,虽然他那个破旧不堪的小草房还在,可他已经成了丧家之犬,我想人世间也许真的存在因果报应吧! 羊没有丢,可我的灵魂却又丢了一大半,昏昏沉沉的,又躺了好几天。十四岁的我,脆弱的神经已不堪重创,一旦受了刺激,就发烧昏迷,而且一直在说胡话,严重时视力也下降,有时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外婆又给我弄来许多药,还有数不尽的偏方,形形色色的神和仙! 这一次,又因为我的病,家里被折腾得天翻地覆:外屋的北墙上贴了一张黄纸,上面画着莫名其妙的黑道道,纸的下面靠墙放着小炕桌,桌上摆着供品,还有一个米碗,碗里燃着几炷香,香碗附近还有一个蒙着红布的茶杯――这是在为我收魂! 除此,我还要喝胜似黄连的猪苦胆,吃难以下咽的羊肝――这是为恢复我的胆量和视力! 直到今日我也没弄懂这些东西对我的病到底有无作用,但我仍旧很感激我的外婆,在我身上她真是付出了很多的心血。也让我每回忆一次就增添了一层愧疚! 我也应该感谢大林子夫妇,他们的卑鄙行径,给我上了很重要的一课,使我知晓了人的复杂,世道的险恶;不能蒙着粉红色的面纱看社会,而应该清醒的去观察世界,品味人生。 又是桃红柳绿一季春,大杏树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醒来了,粉白的花苞密密地挤满了枝条,小菜园里的韭菜已经齐刷刷地钻出了地面。望着满眼的新绿,我不敢思念外公,更不敢牵累外婆,一个人静静地想着活下去的打算。 写给妈妈的信,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音,我对妈妈的感觉已经不仅仅是失望;“丢羊事件”又警示我要直面被人欺负的现实,虽然大斧子还在,可是外公不在了......我首先担心的是小菜园的葱和韭菜,眼看着一天天长大,可是篱笆墙还有很多的缺漏没有堵好,一旦被偷,又要经受损失,而我们目前的唯一依靠就是那几畦菜了! 虽然家里的秫秸还够修栅栏的,可是我们三个人是做不好的,因为要挖很深的沟,弱不禁风的我胜任不了那份劳作,以前都是请大林子来做的,如今――。我很伤感,也很气愤,难过得晚上做梦都在想着那小葱和韭菜!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救星李慧明又出现了。我去买酱油,刚迈进小店的门槛,就分明地看见他和我们班的几个男生嬉皮笑脸地挤在柜台前,看样子好像在抢什么东西。我急忙背过身去,本想走出小店躲开他们,可是他已经看见了我。 “刘艳。” 我假装没听见,拔腿走出门去。 “刘艳!”他追了出来,“你干嘛躲着我?” 他已经站在我面前,“你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啊?”他满脸的困惑。 我看了看他的脸,那双充满诧异的眼睛让我突然一阵心酸,但我忍住了眼泪,又走进了小店。我默默地买完了酱油,没有和李慧明说一句话,也没有和其他同学打招呼,低着头走回了家――无助的我已经淡忘了学校,生存都没有了着落,哪里还有读书的心思! 没有想到,我刚把酱油放好,就有人敲小屋的门:“奶奶,是刘艳家吗?” “是啊!”外婆在门外问,“你是谁呀?” “我是他的同学李慧明,找她有点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天哪,他来干什么?“白手帕”、“白手套”......要是让外婆知道,我吓得立刻慌了起来! “啊,那你进来吧!”外婆和蔼地叫我,“艳儿,你同学来找你了。” 我只好胆战心惊地硬着头皮走出去,“你找我有事吗?”又故作镇静地问,“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吃瓜籽吧!”外婆拿来一个小筐,“这孩子长得不高,可怪结实的!” “谢谢奶奶!”李慧明很自然地竟吃了起来,“你们家就三口人吗?” 我不知他是在问我,还是问外婆,就没有回答。 “是啊,他外公年前刚去世!”外婆的眼神立刻暗了下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有些怪他,暗示他赶快离开。 可是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而且很自来熟的样子说:“和我去外面玩吧!” “去吧,她正愁没人玩呢!”外婆一点没介意,“后院的洋洋也走了,她整天闷在屋里看书,眼睛都看坏了!” 外婆说得是实情,洋洋已经去了省城姑姑家读书了,于浩浩寒假里也失踪了,我真的没有了朋友。然而,李慧明的突然到来,仍然让我很心悸,外婆的允许让我有了解脱的机会,我赶紧陪他走出了小屋。 我十分无奈又很生气地靠在大杏树上:“你干什么来了?谁让你来的?以后我不上学了,你赶紧走吧!”我仰着头,迷茫地看着稀疏的树叶,生硬的话像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向他。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离开,很久很久,我俩谁也没说一句话。 “刘燕,你想哭就哭吧!”他突然不伦不类地低着头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说完以后就看着自己的鞋,再也不抬头了...... “我为什么要当着你哭?”我依旧扬着头,可是不争气的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下来。我扭过身子,趴在树上,真的哭了起来。 他没有来拉我,哭了一会,我好像平静了许多,也舒服了许多,慢慢地转过身,发现他 依旧站在我的身后,而且他也在哭...... “你回家吧!”我的语调再也硬不起来了,“以后千万别来了!”我甚至在恳求他,我真的没有心情与他再交往下去。 “我能帮你什么?”他满眼的失望,但没有因为我的催促而离开。 “我可以帮你干活的!”智慧的他已经找不到安慰我的话题,终于也抹起了眼泪。 “干活?”他的话让我心里一动,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是啊,现在我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帮我干活儿。大林子不能找了,又没有钱请别人来帮忙,给妈妈的信也没有回音,我好像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无助到了极点,失望到了崩溃的边缘......难道他真的是我命中的救星?我抬起泪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千万种委屈一齐涌上喉咙,可我又把它们咽了下去。看了看他那比我矮半个头的个子,我断定他帮不了我,因为这不是写作业。 “你回家吧!”我擦了擦泪继续催他走。 “不!”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着,“你说啊,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再次看了看他那张一着急就绯红的脸,像是自语,也像是对他:“你看那些大窟窿,”我抬眼望望菜园四周的篱笆,“不赶紧堵上,小葱和韭菜不被人偷光也得被牲畜踩踏光了!” “用什么堵呢?”他好像根本不懂小菜园的事儿。 “用秫秸呗!”我无望地回答他,又想催他走。 “那有秫秸啊?”他好像很感兴趣。 “我家就有的,”我终于不耐烦了,“哎呀,你快走吧!” “有秫秸就堵呗!”他很疑惑地看着我,“那还愁什么?” “我挖不动坑!”我真被他烦急了,“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见我真生气了,他又急忙拉住我的胳膊:“我会挖坑,我找咱班男生来帮你!” “不用,你快走吧!”我不耐烦地抽回胳膊,几乎是边推边拉地把他送出了小菜园。 李慧明终于走了,我好像轻松了许多;怕外婆看出破绽,我没有急着回屋,独自一人在小菜园徘徊。望着萧条破败的篱笆,我的心情好沉重,和外公一起干活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我曾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外公,可就是做不到。那些残缺的大窟窿,像大灰狼的嘴,让我恐惧极了,我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是童话里的魔术师,变出了美丽而又结实的篱笆墙,上面还爬满了牵牛花,碧绿而肥厚的花叶像二舅妈家的猫耳朵,毛茸茸好柔软,好可爱......可我睁开眼睛,一切都是幻觉。我愁肠百结地在小菜园里走了好久;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去要大生子来帮忙了,我准备和外婆说去一趟杨家。 第二天清早,我一个人趴在被窝里看书,妹妹和外婆在小院里忙活什么,一般的小零活,外婆向来不让我做的!突然妹妹跑进屋:“大姐,昨天你那个同学又来了!” “什么?”我吓得赶紧穿衣服,立刻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怎么这样呢?”可却没有说出口,急忙开门迎了出去。 天哪,李慧明竟然领来了十多个男生,有我班的,也有别的班的,我几乎还叫不上名字呢! “哎呀,你们干什么呀?”我急得语无伦次,“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我们来帮你干活儿,”他向我神秘地笑着,手里还拎着一把铁锹,很自信地,“一会就干完了!” “你们会干吗?”我不知说什么恰当,“真是的!”急忙把他们让进了屋里,心里说不清对他是感激还是怨恨。 外婆倒显得很高兴,又拿出了小筐,用瓜籽来招待他们:“你们先吃吧,一会儿奶奶告诉你们怎么干!” 我很诧异外婆的行为,然而又没有办法,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又吃又笑。 “艳儿,去把你李爷爷叫来,顺便再买点肉!” 外婆说的李爷爷是曾经和外公打牌的一个老头儿。大大的嘴,满脸的络腮胡子,一说话就粗声大气地喷唾沫,我不太喜欢那个人。但外公和外婆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很善良,没有坏心肠。外公病的时候,那些平日的朋友几乎都不来了,只有他经常来看外公,还偶尔带些白糖,蜂蜜等东西给外公补身子,所以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是很反感。老人没有了老伴儿,和儿子在一起,生活的不是很顺心,他曾在我家吃过很多次饭,他的身体也很好,时常帮我们干一些劈柴,搬木头等力气活,现在外婆让我去叫他,我也没在意,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老李领着小李,还有一群生龙活虎的小男生,仅仅一上午,就把几乎要愁死我的篱笆修好了,外婆作了好几个菜招待他们,李慧明一点也没有陌生感,吃饭的时候,谁也不愿上炕里,只有他主动上了炕,大模大样的和李老头坐在了一处,俨然祖孙一般。李老头很喜欢他,摸着他的头对外婆说:“这小子别看长得小,干活儿可有门道了,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外婆也笑着看着他问:“你爸爸在哪上班啊?” “在木器社,”他边嚼着饭边回答,“我爸是木匠!”他没有一丝的拘束,而且还不时美 滋滋地看着我。 我的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故意躲着李慧明的目光,用给大家盛饭添菜来镇静自己,希望他们赶快吃完,赶紧离开! 小孩子吃饭毕竟简单,很快就填饱了肚子,我急忙把他们带出了小屋。 其实我做贼心虚,心里一直在打鼓,我生怕外婆看出我和李慧明之间有什么。也许因为妈妈的过错,我在外婆面前十分注意和男孩子的交往,不管哪个男孩子来我家,我都故意装出爱理不理的,我时刻警示自己不要让外婆认为我轻浮不正派。 来到了小菜园,我才终于放松了自己,望着四周已经堵得严严实实的篱笆,我的心好开阔,好像天空都比往日蓝了许多。 “怎么样?”李慧明满脸笑意地望着我,“满意吗?” “满意!”我也笑着感谢他,“你还真有本事,他们怎么都听你的呢?” “听啥呀!”他神秘地说,“我答应他们干完活在这里打鸟!” “是吗?”我这才发现有几个人已经十分认真地趴在大杏树下埋夹子呢,那是一种很原始的捕鸟工具。我连忙说:“那你怎么不去打呢?” “我没夹子啊!”他很失望地说,“我爸答应我好久了,可始终没给我做!” “我外公有好多呢!”我高兴地感觉到有了报答他的机会,“我去给你拿!” 没等他答应我就跑回了屋,见妹妹坐在小院的树墩上玩二舅妈家的小花猫,我急忙问:“你吃完饭了吗?外婆他们呢?” “还在吃呢!”妹妹连头也没有抬,自顾玩那只猫。 我闯进屋里,看见外婆和李老头还在吃饭。此时的李老头已经喝的脸红红的,外婆靠着墙在吸烟,他们谈得正红火,我从来没有看见外婆如此高兴过,她满脸堆着笑地问我:“那群孩子都走了吗?” “没有呢!”不知为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一下子塞满了我的心房,我猛地想起了我的外公,再看看满面油光的李老头,就觉得自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恶心,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本想问外婆“夹子放哪了?”也咽了回去,折回身去问妹妹:“外公的夹子呢?” “都让大生子拿走了!”妹妹还是没有抬头,也根本没有察觉我脸色的变化。 “谁让他拿的?”我大声地冲着妹妹喊起来。 “我不知道!”妹妹吓得傻傻地看着我,小猫也趁机跑掉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小菜园,觉得特别对不住李慧明:“没找到,不知我外公弄哪去了!”我为自己的谎言而惭愧。 “我不要!”李慧明好像没有在意我的不好意思,仍然兴致很高地说,“你看,王铁子都爬到树上去了!” 我抬起头,果然,我们班最灵巧的王小山正猴子似的坐在树杈上笑呢。 “别碰掉树花啊!”我连忙警告他,“一朵花就是一个杏呢!” 可是树上的“猴”哪里理睬我的话,仍旧悠荡着他的小细腿笑嘻嘻地气我。 树下的一群更是好笑:打鸟的弄得满脸尘土,却连个鸟毛也没有收获到,我也奇怪,分明看到鸟已经来了,怎么就不上当呢?而我外公不要说用夹子,就是用弹弓也能射掉几只啊!我的眼前又不自觉地出现了外公用弹弓射鸟的形象。唉!小菜园里到处都有我外公的影子啊,我想把他们从大脑中剔除去,可是太难了。 我加入了他们“摸瞎儿”的游戏里,憨厚的宋阳主动第一个当老瞎子,大家规定了范围,被蒙上眼睛的他就开始摸了。谁知他不但没有抓到人,自己反倒撞到了树干上,看到他摇摇晃晃的样子,我吓坏了,急忙赶到他的跟前,结果他的头真的碰破了,我紧张的要回屋里取红药水,他却裂着嘴喊“不疼”,让我好敬佩! 李慧明也失去了他的老练和稳重,他甚至别出心裁地要玩一场“战争”,并且根据小菜园的地盘,划定了双方的领地,我也十分的感兴趣,尽情地和他们疯跑,狂笑......这是外公去世后,小菜园里最热闹最活跃的一天。 我已经很久没有了这份充满阳光的心情了,惆怅,失望,焦虑和伤感,早已麻木了我本来就不堪一击的神经,好像活泼和欢笑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里能够想到我寂寞的精神家园,会突然闯进这群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男孩儿!尤其李慧明那张灿烂的笑脸,如初春的阳光,融化了我心中凝固许久的坚冰,我感到肌体里注进了新的血液,大脑也活转开来,理想的星也不再昏暗和模糊,天也好像依旧是晴的,世界没有因为外公的离去而走到末日!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二十九 蓝天,篱笆,杏树,小屋,刚刚冒出韭芽的小菜园;十几个泥鳅一般活蹦乱跳的男孩子,卧着,歪着,骑在树杈上,他们优哉游哉地倾听着;一个瘦削的小女孩,夹在男孩中间,凄楚怜怜地讲述着――如同一幅古老而凝重的水墨画儿,永远定格在我童年的画册上。 已经许久没有敞开心扉尽情地讲话了,外公走后,有关他的一切,都被外婆的冷峻淹没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故意挑起话题,我多么渴望外婆能和我说说有关外公的事情,可是我以分明地感到外公已像一缕轻烟,在外婆的眼中彻底地飘散了,她不再提及他,甚至他的遗物都让外婆残忍地化为灰烬......外婆越是这样,我内心深处对外公的思念就越发的强烈,甚至外公在世时讲述的那些我早已不入耳的故事,也突然变得神奇而充满魅力。面对着苍天,我曾虔诚地祈祷,渴望外公能走进我的梦乡,然而,我失望了,外公彻底地抛却了我,他真的与我阴阳相隔,不在一个世界了! 也许是发狂,也许是炫耀,总之,非常的莫名其妙--没有人邀请,我就主动地添油加醋地给李慧明他们讲起了我的外公,而且还故意地渲染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大白马也被我神话得活灵活现,那些小男孩被我半是加工,半是真实的故事打动了,他们静静地神往着,羡慕着,崇拜着......而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把外公当成了“神”!外公已经不仅仅是外公,他像一尊永不坍塌的英雄雕像,完美地,立体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人能把他在我的心中驱除,更不要说取代! 李慧明的到来,扫除了我心中的阴霾,虽然岁月依旧沧桑,但不再沉重,继续前行的勇气和自信又在我的体内复苏;面对着黑暗,我又开始昂着头筹划黎明:白立强是我们班力气最大的人,拔河比赛时,他在哪边,那边就准赢。他人也很朴实,以后要多和他接近,耙菜园的地,就请他来帮着做;夏飞很机灵,手也巧,还送过我蝈蝈笼子,架豆角、黄瓜这类的精细活就请他――想来可笑,班级里凡是用得着的男同学,不知道也不管人家是否情愿,在我的计划里,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岗位”。也许是李慧明的启示,也许是现实的点拨,总之,我的性格变得如同弹簧,一张一缩间,就不自觉地扩散了生命的年轮。我曾经幼稚地幻想,没有外公我们娘仨也会活得很好,甚至盲目地认为自己已经长大,遗憾的是,在我的生活中,理想和现实总是充满矛盾的一对双胞胎。 送走了李慧明他们,我还沉浸在外公的英雄故事里,哼着歌兴致勃勃地跑回小屋,没有料到,一幕让我窒息的景象几乎把我惊呆:那个秃头的李大嘴还没有走,而且居然枕着我的花枕头睡在炕头上,紫红的秃头上已经渗出油汗,还打着猪一般的鼾声......我立刻气懵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呼吸也停止了。外公是不打鼾的,小屋里也从没有过这种充满男人味的酒臭气。我早已习惯了外公的长发和咳嗽声。在我的生命里,没有这种男人的形象! 怒火烧得我失去了理智,更不要说什么礼貌。李老头平时对我家的好处也已经被他的鼾声冲到了九霄云外。 “起来!”我跳上炕,不由分说地就从他的头下抽去了已经沾了他口水的花枕头。 “天都黑了?”在我的满是哭腔的叫喊中,李老头睁开了朦胧的睡眼。 “早都黑了!”我继续沉着脸子大喊,“你怎么还不回家?” 外婆和二妹在小院收拾编篱笆剩下的碎料,听到我的喊声,急忙走进屋。 “你喊什么?”看着泪眼盈盈的我,外婆诧异地问。 “我喝多了!”李老头流着满脸的紫汗,十分的尴尬,“没想到睡到这时候,惹大外孙女生气了!” “谁是你大外孙女?喝多了你就不回家了?”望着已经弄脏了的枕头,我愈加愤怒,“谁让你枕我的枕头?” “你干什么?”面对我的无礼,外婆很生气,“怎么这么和你李姥爷说话?” “我让他回家!”我又重重地喊了一声,继续带着哭腔回敬外婆,“他是谁的姥爷?我姥爷已经死了!” “这就走,这就走!”李老头不叠声地边说边去穿鞋。也许是下地太猛了,提鞋的时候身子一倾,差点摔倒! “你能走吗?”外婆关切地问,“要不叫大侄子来接你吧!” “不用,不用!”李老头摇着紫红色的秃头,“我没事!”一边说一边去推房门,可是,可怜的他虽然嘴上刚强,身子却在推门时打了个趔趄,外婆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并狠狠地看了看我。 我气得扭过脸去,恨不得李老头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怜悯之心早已荡然无存。 外婆把李老头扶走了,她对他的关心和热情,加剧了我的恼火,一种莫名的委屈霎时冲上心头,我感觉外公受到了很大的污辱,越想越恨,一把抓过外婆的剪刀,对着李老头刚刚 枕过得花枕头,没命的扎了起来...... 陈旧的花布哪里敌得过我的狠毒,仅仅几下,那个无辜的花枕头就被我又扎又绞地戳破了,里面的荞麦皮撒了满炕.可我还不解气,又用脚使劲地去蹬去踹....... 二妹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傻了似的看着我发疯。 我正残忍地折腾那个已经瘪了肚皮的大枕头,外婆回来了。看看满炕的荞麦皮,还有满脸泪满头汗的我,她什么也没说,无奈地靠在炕墙上,静静地点燃了烟袋。青灰的眼圈一个接一个地在小屋里扩散,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希望外婆能骂我几句,或者打我几下。可是外婆又恢复了她的常态,除了吸烟她什么动作都没有,脸色平静得如同泥塑一般,没有任何表情。我终于被外婆的冷静警醒,停止了发作,趴在炕上睡着了。 我的印象里,外婆没有动过我一手指,甚至都没用过激的话语伤过我,而且外公对我发 脾气的时候,她还总是十分伤感地叹息:“这孩子命苦,从小又受过惊吓......”外婆的同情与娇纵,终于成就我的任性和狂暴,也养成了自以为是的独断恶习,无论人和事,一旦被我否定,再要好转起来真的难于上青天!其实,外婆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的保护与宽容,不仅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益处,而且断送了她对我的付出和爱,也剪断了我和她,和故乡的纽带!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炕上的荞麦皮已经不见了,花枕头的肚子也鼓了起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好像昨天的事是一场梦――可是几条偌大的疤痕已经不仅仅印在花枕头上,也横在了我和外婆之间情感的桥梁上。 以后的日子里,外婆也没有提起那天的不快,虽然我一直渴望着她的责怪。她经常默默地扳着面孔吸烟,青灰色的烟圈从外婆的口中吐出,很快就在小屋里弥散,把她包裹得那么神秘,看不清外婆的脸和眼。我总觉得有一种和这烟一样的朦胧的东西,在我和她之间隔着,所以心里经常像有一块重石压着。 赶走李老头不久,杨国发来了。这是外公去世后,他第一次来我家。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反而希望他来。外婆的沉闷,已经压抑的我难于呼吸,我时刻盼望着开学,可又怕开学,尽管我不知道开学以后我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杨国发的到来让我既高兴,又害怕――我相信他能使外婆愉快,家里的气氛不再是死水 一潭;我又恐惧他给外婆出主意,赶我和二妹去黑龙江。那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去妈妈那里,在我心中,即使在吉林当乞丐,也会比去黑龙江要好。所以我整日一步也不离开小屋,静静地揣度着,观察着,同时也在想象着......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半夜里,一阵轻轻的咳嗽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在朦胧中感觉杨国发在和外婆说话,心中一惊,立刻瞌睡全无,一动不动地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给书兰去信了吗?”杨国发问外婆。 外婆依旧轻轻地咳着,没有回答他的话。 但我想她是点头默答了,因为杨国发接着问:“回信了吗?” “还没有!”外婆的声音很低,而且我感觉它可能对杨国发作了示意,因为他们以后的对话轻极了,好在我的听力很好。 “这条狼!”杨国发在骂,“你算白养了她!”我的心跟着杨国发的咒骂而紧缩。 “你应该把这两个孽给她送去,”杨国发很生气,“要不开春我去趟黑龙江?” 我的心开始怦怦地剧跳,我再等外婆回话,可是沉默了好久,却只听到了外婆的叹息声,她没有正面回答杨国发的话。 “二姐,真不知你是咋想的?”杨国发的声音开始变急,“你舍不得大的,把小的送走也行,反正这大的也快出手了!” 我吓得几乎停滞了呼吸,期盼着外婆的回答,因为我急于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唉!”外婆终于开了金口,“给她送去又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杨国发没有理解外婆的意思。 “我说剩我一个人又能怎么样!”外婆的语调还是那么平缓,“我喜欢这两个孩子,特别是小燕,掉胎胞就在我身边,我舍不得她呀!虽然被我惯得很特性,可是很知事的,也很孝顺我,将来也是我跟前的近人!” 一股暖热瞬间塞满了我的喉咙,我的泪已经不由自主,可我又不敢哭出声,只能任由它无声地淌在枕巾上。我轻轻地翻身,但立刻故意呼吸出声音,生怕引起他们的警觉。 果然,又过了许久,他们才开始接着先前的话题。 “二姐,”杨国发好像很急躁,声音也有些抬高,“你怎么这么固执呢?剩你一个人,退休老头有的是,你再好好成一个家,享几年清福多好!伺候这两个孽,值得么?等她们成人了,你也该进土了!” “再成家?”外婆好像也很激动,“我这辈子早就没了家!为了家,我嫁给了这个瞎了一只眼的山东人,可是家保住了吗?爹的命保住了吗?” 杨国发沉默了,外婆却越发的激动,“如今我已是土埋到脖儿的人了,和人家搭搭伙可以,还哪来的家啊!”外婆开始重重地咳嗽起来。她显然是太激动了,“在说谁没有儿女?我和谁能有清福享?这两个孩子我已经伺候这么大了,也没几年熬头了,送到她们那个妈那儿,还说不定是死是活呢,我怎么能放心?” “那你们娘仨怎么过啊?”杨国发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和失望。 “将就过吧,到哪河脱哪鞋,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人想好不行,得认命!开春我不让小二去念书了,我们娘俩也能把菜园伺弄好。”也许是话说得太急太多了,外婆开始连续地,大声地咳嗽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外婆对我的爱!天哪,她居然没有打算让我来伺候小菜园,就是说她要和二妹劳动,来供我读书。我突然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大脑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木木的,麻麻的,思维也好像停止了――我为自己对外婆的猜忌而痛悔,更为自己的诸多的不明事理的行为而懊恼,也为二妹为我作出的牺牲而悲哀--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甚至觉得只有离开这个世界,才能弥补我对外婆和二妹的歉疚,我的心好痛好痛! 外婆和杨国发都睡熟了,可是我却再无睡意,悔恨和自责将我拖进无奈的苦海,任我怎样拼搏,都游不到解脱的彼岸。我想对外婆说我也不读书了,可我既舍不得学校,又怕外婆因我的颓废而伤心失望。我知道我是她的骄傲和寄托,无论去哪里,她都领着我,而不带二妹,所以我没有勇气辜负她的期望!事实上,在我未来的生活之旅中,虽然没有了外婆的陪伴,可是我总感觉她那双淡定了人生的双眼,分分明明地在注视着我,使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越轨! 我也再次醒悟:我的伊甸园里没有围墙,孤单无助也许是上苍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外婆是对的,对外公的最好纪念就是忘却他,把逝去的一切都埋在记忆的废墟里,给生命一个坚定而踏实的承诺,让自己的意志在现实的残酷和无情中坚强起来,沿着“梦”的方向,不回头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天亮......那一夜,我好像又长大了许多. 后来,在我知晓人情的时候,才真正地懂得当时的我,是多么的愚顽和可憎,不是我外婆那样有心怀的老人,谁能宽容我! 其实外公去世不久,王家老太太就开始为外婆物色老伴,曾经有一个条件很好的退休老人,和王老太太是一个单位,而且还熟识我的外公和外婆的人品,对方很满意;可是外婆怕人家不接受我和二妹,或者说很大程度上是怕我和人家合不来,终于拒绝了! 试想一下,世上哪有带着两个外孙女改嫁的道理,何况又是两个私生的外孙女!以我外婆的出身和教养,她在心理上如何能释然?可是当时的我们,既无积蓄,又无经济来源,唯一生活的支柱就是那几畦菜,几棵树,要想不失去属于我们的家,选择那个不被儿女相容的李老头儿,也许是外婆深思熟虑的结果。如果有李老头做帮手,外婆既可以守住小菜园,又可以抚养我们姐俩长大成人,不仅不是对外公的背叛,而是对外公的最好的交代!可惜这种于情于理都很正常的事,却让不正常的我搅得天昏地暗。憨直的李老头儿再没有登过我们家的门......我那宽厚仁慈的外婆啊!当生活再次把狰狞的面目呈现给她时,她竟然坦然地再次承受了--如果不把一切都归结为命运的话,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我幼稚地用自己那根本就没有成熟的大脑,故作聪明地曲解了人间的是非恩怨,同时也为自己悄然地演绎了一份让人心碎的苍凉......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 “动人心者莫大于情!”外婆的真情让我的身体在思绪中辗转,灵魂在感激中反侧! 小屋里刚刚泛起青白色,我就悄悄地穿好了衣服。我急于到外面去透透空气,因为我感觉,从那一夜开始,我似乎有了新的人生。 春寒料峭,小菜园静静地沉浸在一片灰白的雾霭里,黑魆魆的大杏树,倔强地把枝叶伸展向无际的空间。我走到它的身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轻轻地抚摸着大杏树那苍老的皮,我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它说,可是我的喉咙,却又被什么东西哽着,我已无法用语言倾述,那种异样的交织在一起的百感。它也似乎懂我一样,深情地把几滴清凉的露珠,垂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我感觉她是外公,也是时光老人,他们在警醒我:扬起笑脸,把阴影留在背后;冲破黑暗,闯出更缤纷的天地! 我贪婪地吮吸的早春的清晨那种带着清香味的空气,觉得眼前是一片很豁朗的天地,许久以来压在心中的不快都伴着晨雾散尽了! 四周静悄悄的,我慢慢地踱回小院,随手拿起立在墙角的扫帚,认真而仔细地把小院扫得干干净净。外婆最大的爱好就是整洁,我暗暗地提示自己:从此要用全部的爱和孝顺去回报外婆! 扫完院子,天还没有亮透,我突然想起杨国发最爱吃大豆腐,而买豆腐必须起早,我今 天起得这么早,不如去买几块!于是我便走出了菜园...... 街道上也是静悄悄的,柏油路凉凉的泛着湿气,偶尔有条野狗从我身边匆匆走过,还不时地回过头来,不友好地狂吠几声,我没有一丝的惊惧,甚至在心里笑这些可怜的动物:同在天涯沦落,何必相疑相残――如果你们咬我,我不会留情的!我真实地悟到:人的成长不在年龄的增加,而在阅历的丰富! 买回了豆腐,外婆他们还在睡着,我没有进里屋,把豆腐放在锅台上,就开始引火,很快外屋的小火炉就有了热气。 也许我的开门声惊醒了外婆:“小艳儿,你像个夜游神似的,出来进去做什么?” “我去给舅姥爷买豆腐!”我回答道。 听了我的话,杨国发一下子坐了起来,“好懂事的大外孙女,这么早你出去买豆腐不害怕吗?” “怕什么?天都亮了!”我一边回答他,一边去叫二妹起床,“快起来,和姐姐去做饭!” “唉,懂事的孩子没好命啊!”杨国发看看我们姐妹,突然暗淡了眼神,流露出十分不自然的神色。他又看看外婆,似乎想要继续说什么,可是没有再开口。我想他也许后悔了自己对我们姐妹的偏见,披着衣服,靠墙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很奇怪,我从此竟不再那么讨厌杨国发,觉得他也很有人情味,甚至莫名其妙地很感激他。是啊,情感的死角就是认知的误区,没有杨国发,我不会推倒横在我和外婆之间的那堵墙,外婆也不会那么真切地走进我的内心世界!虽然我仅仅是为了取悦外婆才给他买的豆腐,但从此我不再带着有色眼镜看杨家的人,而且我现在也终于理解,站在他的角度,他也没有错!人生很多事情不是错在人,而是错在该错的时间和地点! 外婆没有起来,她没有和杨国发说什么,也不在和我说什么,只是仰面看着小屋黑黑的棚顶,我走到她跟前,把她的被子往上拽了拽:“屋里太凉,你起来又得咳嗽!我已经把炉子点着了,我和小二做好饭你再起来吧!” “不行,你俩做不好!”外婆温和地对我说,“把那两条带鱼泡上吧,一会儿我起来炖!” “那你就等屋里热了再起!”我赶紧又出去添煤......杨国发一声不响地听着我和外婆的对话,我假装不在意,实际很留心他的表情:伤感中充满着同情和无奈。 其实当时我所做的一切,绝不仅仅是给他看的,因为我已经彻底明白了我的责任和位置,已经没有了那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迷茫,我决计在自己的天地去播种,去收获...... 天暖的很快,小菜园几乎一天一个样的变化着,昨天细如牛毛的小葱,今天就壮如钢针了。那些耐寒的韭菜,更是在一夜之间挤满了田畦,齐刷刷,黑绿绿,迎着柔柔的春风,舒展着自己宽宽的叶片,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冲向人们的餐桌。 二妹像外婆的影子一样,每天都在菜地里忙活着。她那满是泥巴的小瘦手十分灵巧,眼睛又尖,给小白菜间苗,特别拿手,速度快,间距匀,而且绝不伤及留下的正苗;而我无论做什么,都笨极了,眼睛不好,手也不准。种水萝卜菜的时候,外婆让我撒了一畦种子,结果长出的菜苗蜜蜂窝一般,挤得重重叠叠,间都间不开,一拔就弄走一大片,把外婆气得直出汗。从此精细的活外婆便不再劳驾我,只有割韭菜,压水,修流水的小沟渠,这样的粗活才能轮到我。可是我又没有多少力气,压不上半小时的水,就累得汗淋淋,气喘喘,腰酸腿软......所以我常常顾影自怜,自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开学的日子来了,我不仅没有以往开学前的兴奋,而且紧张极了,因为我知道二妹读书的日子结束了! 我不忍心看二妹那突出的小脊梁骨,更不敢去碰我心爱的书包,因为我无法面对外婆的斑斑白发和二妹的黑黑的小手,背起它去学校“逍遥”......可是我又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所以只能像等着审判的罪犯似的,希望外婆能正式的和小妹谈谈,并且给我一些压力,或许我还能轻松些!可是外婆却闭口不提一个字,于是我又幻想着也许外婆不会让二妹辍学,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因为残酷的现实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祈祷时光老人,要他放慢脚步,最好永远是寒假,留给我一个永恒的渺茫,那样也许我会更觉安然。 然而,时间和命运一样的无情,尽管我每天都生活在油锅里一般,开学的日子还是如期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开学前一天的夜里,我不得不默默地整理书包,更不敢看二妹,真害怕她也张罗着上学。如果她哭着喊着要上学的话,我想我会彻底“走投无路”的!可我那懂事而又可怜的妹妹,却没有一丝的动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似乎她从未读过书,也从未尝过校园里的愉快;好像我是天生的贵族,她劳作,我上学,天经地义......我慨叹命运的不公,如果她多小我几岁,我将来会挣了钱供她把书读完。也许她的人生会乐观一些,可惜命运待她比对我还残酷! 为了不引起二妹的伤感,开学的第一天,我早饭都没有吃,就匆匆忙忙地逃出了小菜园。我实在无法忍受二妹那无论是羡慕,失落还是自卑的神情! 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影,好在班级开了门,我便迈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屋。 “刘艳儿?”李慧明鬼魂似的立在黑板前,“你咋来的这么早?” 我没有想到班里会有人,更没有想到会是他,立时吓得灵魂出了窍,瞪着眼睛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你怎么了?”他凑到我的面前,关切地问。 “没怎么!”我终于定下神来,但心还是急剧地狂跳着,“你搞什么名堂,一个人在这儿像鬼魂似的!” “我在收拾班级呀!”依旧是我熟悉的微笑,“是老师让我提前来的。” 我这才想起他是班级的生活委员,教室的门钥匙就在他那儿。怪不得门开得这么早,我无话可说,只能自认倒霉,捂着胸口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刘艳儿!”我还没坐稳,他又凑到我面前,“你家的韭菜长多高了?我已经和我妈说了,以后让她和邻居的阿姨都去你家买菜。” 我已经很忌讳他和我的特殊友好,加上心情烦躁,便不耐烦地打发他:“都卖没了!”不知是自尊心在作怪,还是担心别的什么,总之我很惊惧他妈妈去我家,于是又赶紧告诫他,“别让你妈去我家!” 他愣愣地看着我,但很快就顿悟了什么似的,立刻绯红了脸膛:“好吧!我不让我妈去。那你以后有什么活儿可要告诉我呀!” 我点点头,很感激地望着他:红扑扑的圆脸,浓重的粗眉,大大的眼睛总像刚睡醒似的,厚厚的嘴唇,嘴角总是挂着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更增加了他给人的神秘感.....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审视他,觉得他长高了,已经和我的个子差不多了。 见我定定地看着他,他吓得赶紧回过头去,又四下里张望,看看没有旁人,才十分不自然地对我说:“你好象又瘦了......” 一种异样的感觉伴着他的话涌上我的胸口,我真想拉住他,和他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趴在他的肩上大哭一场,向他诉说自己的委屈和苦闷......然而,我却十分冷静地斥责他:“别说废话了,快刷黑板去吧!” 他点点头跑出了教室。 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静静的教室里发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酸的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那些日子,我的泪好象特别的方便,动不动就不由自主的流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自控,上课时,经常是身在教室,心却在小菜园;特别是晚上,只要一听到外婆的咳嗽,我就再无睡意,心在流血! 身体孱弱的外婆,瘦小的二妹,她们一老一小,整天顶着烈日在菜园里劳作,可我却安然地坐在教室里,虽然她们没有一丝的抱怨,可我于心何忍!痛苦和负疚折磨得我几乎精神都崩溃了...... 一天下午,学校没有上课,二妹和外婆去了菜市场,我一个人坐在小炕桌前静静地写作业。 “有人吗?取信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小菜园外传来,我定了定神,急忙跑出去。自从我给妈妈写了信,就整天盼着回信,可盼了一个多月却音信皆无,所以我早已被莫大的失望压倒,不再盼着妈妈,甚至已经转成了一种仇恨,我已经决定把妈妈从自己的灵魂里彻底赶走......现在突然有人喊取信,惊讶之中我有些不知所措:“是我家的信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是的!”那个人很不耐烦,“怎么才出来!” “没听见!”我抱歉地笑了笑,赶紧去接信。那人把一封很大很厚的信塞到我的手里,我紧张极了,手在发抖,刚转身要走,那人又喊了起来:“别走啊,还有邮包呢!”边说边把一个很大的用花布包着的大包袱塞到我的怀里,还没等我把谢谢说出口,他又急忙把那个包袱夺过去:“你取个印章来,要不签个字也可以。” “好的。”我急忙取来了外公的印章。 那个人在印章上吹口气,在一个很厚的纸单上按了一下,就登上他那绿色的自行车,匆匆而去。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手里拿着信,怀里拥着个大包袱,傻了似的站在小菜园门旁,很久才回到现实中来。直到把那大包扶稳稳放到炕上,才真实地感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没有打开邮包,我不敢轻易地拆开它,好像里面裹着我的命运似的,不知道是祸还是福。 我反复地看了又看,确定那信真的是从黑龙江寄来的,才端端正正地放在外婆的老柜上,继续写作业...... 可是,我是如何也收不回思路了,不到十分钟,我就两次下地去看那信,甚至把它拿在手,撕开了一角,但我还是抑制自己,慢慢地放下了,我怕单独撕开信外婆生气,于是便耐着性子,又回到小炕桌前。但无论如何也写不了作业了,于是索性收起书本,锁好了门,到菜市场去寻外婆。我是多么急迫地想把妈妈来信的事告诉外婆啊! 快到菜市场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已经卖完了菜的外婆和二妹。可怜的二妹推着几乎和她一般高的手推车,干瘦的小胳膊还没有手推车的木车把粗,车上放着那个曾被她弄丢过秤砣的盘称;外婆空着手,慢腾腾地跟在二妹的身后,步子迈得很沉很沉,每一步都让人感到她的疲倦和无力......我的兴奋和激动一下子消退了,没有急于把信和包袱的事说出来,而是赶紧接过二妹手中的推车......我突然想起了外公挑我去卖菜的情景,便要外婆坐到车子上,外婆不同意,可是拗不过我,终于坐了上去。 我和二妹好像突然增添了力气,推着外婆向我们的小菜园前进。 外婆坐在小推车上,手里抱着称,我和二妹边推边笑,几块火烧云红光映在我们肩上,头发上,把外婆鬓角的银丝镀得亮晶晶的。尽管外婆一再叫我们慢一点,可是我俩还是像撒欢的小马驹一样,边跑边推,我们的笑声镶嵌在小镇的夕阳里...... 我俩一直把外婆推到小菜园的门口,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让小推车停下来。 “一个女孩家,一点也不文静,也没个姐姐样,疯起来就没完。”尽管外婆在嗔怪我,可我看得出她很高兴,因为她在训斥我的同时,脸上挂着笑。 “我妈来信了!”趁着外婆高兴的机会,我急忙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在哪儿呢?”外婆立刻敛起了笑容。 “在柜上呢!”我边往菜园里推车子边回答外婆,“还邮来一个大包袱。”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外婆已经急匆匆地走进了小屋,好像没有听到我的下半句话。我和二妹也随后跟进去。 外婆没有到炕上去,而是直奔老柜那里,我极少见她这么不沉着,好像比我还紧张,还急迫! “快拆开念念!”外婆把信递给我,边自语着,“这个该死的,终于回信了!”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厚厚的一沓纸:“妈,见字如面......接到我爹去世的信,我难受极了,哭了很多天,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你们不但养了我,还养了我的孩子,可是我却没给我爹倒一口水,做一顿饭,我真想抽自己的嘴巴子......随信给你们寄去70元钱,还有几件衣服,你们先在那里过完这个夏天,秋天时,我就把你们接到这里来,我们不能再分开了......” “不要再念了!”外婆突然摆着手制止我,痛哭失声...... 外婆的举止把我惊呆了――她的泪一向是无声的!外公去世,她没有掉泪;太姥爷被抓,昏死过去的她,醒来时也没有如此嚎啕......外婆凄惨的哭声塞满了小屋,也震撼了我的灵魂,我几乎没有勇气去劝阻她,也没有眼泪陪着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二妹拿着毛巾给她擦脸......外婆边哭边把抽抽噎噎的二妹搂在怀里,两个人哭在了一处...... 一瞬间,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提醒我:如果说外婆“不爱”二妹,“歧视”二妹是真的话,那也是生活所逼,环境所迫;或者干脆就是我的误解和多疑――外婆的泪洗刷了我的心田。 我终于明白:外婆是以另一种爱,用另一种方式在塑造二妹!而我的妹妹也真的没有辜负外婆,她终于成为一个典型的逆来顺受,任劳任怨的女人!妹妹如果没有这两种品质,她真得无法维持和延续她的生命,正是这两种品质成就了二妹的人生--我真地为外婆的远见卓识而叹服,难道不识多少字的外婆,真的早已料定了我们姐妹的未来走向?人间真是充满了太多的不可思议! 擦去盈满眼眶的泪,我总算断断续续地把妈妈的信读完了___重返黑龙江后,妈妈终于过上了“正常”女人的生活,并且已经和“黄大衣”生了两个男孩,加上“黄大衣”原来的二女一男,她现在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妈了!信上又说那“黄大衣”现在是公社采石场的场长,他们的生活已经走出了低谷;如果外公不死,妈妈也要来吉林接我们了! 外婆终于停止了哭泣,并且兴致很好地和二妹一起用剪刀拆妈妈寄来的大包袱,我默默地走出小屋,不知为什么,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和酸楚瞬间袭上我的心头,我想哭,却没有泪,积郁在满腔的反而是仇视和怨恨! 外婆的异常激动,让我非常的失望和伤感:我第一次感悟到她内心深处的脆弱,原来她并不坚强,她是在硬撑着自己。是可怜二妹和我,才收留了我们。 冷峻的背后充满了无奈和无助!否则读我妈妈的信她不会那么反常,而那种反常让我在内心深处打了个寒颤。 我感激外婆的厚爱,但她也是女人,也需要安慰和体贴;何况她老了,应该得到孝顺和照顾! 我想到了她坐在手推车上那种安然幸福的神态......可是这一切,以我目前的能力无法给与她,只有我的妈妈能给她!可是我恨我的妈妈,我已经在骨子里讨厌她,觉得她不仅无耻,而且无情――因为她已经作了别人的妈妈,而且是“五个别人”的妈妈! 那群姓韩的五个孩子,向五枚炸弹一样,莫名其妙地一个个在我的眼前和心理爆炸――我开始恨,发疯地恨这个世界的一切!我冲进屋子,不顾一切地把外婆二妹已经叠好的几件衣服扔到了地上......面对我的暴怒,外婆和二妹都惊呆了,甚至聪明的外婆也没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过了好久,外婆才叹了口气:“唉!你又发什么疯?” “我不要她这些破东烂西!”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炕上大哭起来。 “你不要又能怎样?它毕竟是你妈妈!”外婆无奈地劝我。 “我没有她这个妈妈,她是别人的妈妈!”我边喊边使劲地哭。 外婆不再劝我,默默地和二妹去做晚饭。 那一晚,我又开始重复已经消失了很久的梦魇。 是的,外婆说得没有错,承不承认都是事实――她是我的妈妈! 尽管我恨她,怨她......我的眼泪又来了,我好想好想我的外公,我想告诉他:我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已经没有了家,如果外公泉下有知,我渴望他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耳畔外婆那粗重的呼吸声,加重了我的伤感和忧虑,我的灵魂像水上的一页浮萍,在思绪的海上漂来荡去,我再一次诅咒不公平的命运――如果外公还活着,妈妈就不会来接我们。想到去黑龙江,我的心房立刻变成了冰窖:那个大大黑眼睛的小妹,魔鬼一样的黑衣人,神秘而又模糊的黄大衣......像电影一样跳跃着在我眼前闪现。人在床上辗转,心的剧痛也愈加剧烈。 审视自己走过的十几年的人生路,我感到好艰难,也好乏力!在生命的苦海里,尽管我拼命地挣扎,可是没有岸的影子;哭过,闹过,思过,想过,可是如今都失却了意义!灰心和失望将我层层包裹起来。 我只能闭上双眼,如同一棵蒲公英的种子,任凭命运的风将我吹来荡去――上山我则成“仙”,入谷我就为“俗”!用“无奈”这枚浆在我生命的河里,继续拍打最真实的“爱”与“恨”的浪花......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一 妈妈的信,成了外婆的福音,薄薄的几页纸,普通的几句话,竟然弄得老人翻来覆去的折腾。晚上,她把那封信放在自己的枕边,仔仔细细地端详;早晨,枯瘦的手在那灰暗的信封上摸来抚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老柜里。 外婆的举动,我看在眼里,酸在心上...... 我知道,我害怕,我更忧虑――外婆一旦把我妈妈当成了“救星”,把黑龙江当成了“乐土”;那么,我就得面临更大的灾难!我讨厌那荒凉的黑土地,我恐怖魔鬼一样的黑衣人,我更无法接受谜一样的“黄大衣”,还有那些未知的孩子。 许多时候,外婆在那边看信,我就在这边流泪。伴着泪,许多话都堆在喉咙里,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对外婆说,只好在辗转反侧中默默地筹划着对策。 一天晚上,我正写着作业,二舅妈又带着她的胖儿子来了,恰好看见了妈妈来的那封信,随手就拿起来:“呀,大婶,谁寄来的信啊?”还未等外婆回答,又十分惊奇地看着我,“你妈妈寄来的?” 我极不自然地点点头,心里十分别扭,甚至有点讨厌外婆对这封信的执著,生怕二舅妈读那封信的内容。 “是书兰寄来的,”外婆似乎很自豪,“你打开看看吧!” “合适吗?”二舅妈已经往外抽信纸。 “看吧!”外婆居然很主动,“也没啥瞒你的。” 尽管我内心气得波澜起伏,可是还得眼巴巴地看着二舅妈的眼睛在信纸上扫描。我的心在急剧地悸动,觉得脸很热,手甚至也不知怎么放才好,我的羞愧感随着二舅妈眼神的飘移而加重――妈妈和那“五个孩子”像鱼刺一样,深深地扎在我的喉咙里,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好讨厌,好恶心......我的眼泪再一次在胸中荡漾。 “大婶,艳儿她妈妈在那边不是很好嘛!”可恶的二舅妈终于看完信,并且开始了我惧怕的评论,“信上说给你们寄了钱和衣服,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外婆把头转向二妹,“拿出来让你二舅妈看看!” 外婆的“炫耀”让我反感极了,我在心里诧异她的反常和失态,不知是气,还是怨,竟然冲着已经抱过衣服的二妹吼:“拿一边去,别往我这放!” 二舅妈很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外婆,显得十分尴尬:“怎么了,艳儿怎么生气了?” “别理她!”外婆给二舅妈使了个眼色,“这小丫头说抽风就抽风,总找事!” 二舅妈也偷偷地笑了,她已经明白外婆的意思,不再注意我,继续和外婆谈论着我的妈妈...... 我更加生气了,连胖小子也不理了,抢过他手里正玩着的我的文具盒,作业也不写了,索性搬过枕头,倒头睡去,还故意背对着他们。 那一夜,我没再和外婆讲话,始终扭着脸偷偷地哭,外婆也不理会我。 我总有一种预感:外婆对妈妈来信的重视,是我和二妹去黑龙江的前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黑龙江多好,如果外婆硬让我和二妹去,我就一头碰死在她面前...... 周日下午,洗好衣服,收拾完屋子,按习惯,我又去了二舅妈家找书看。 我躺在小床上看《西沙儿女》,二舅妈在忙她的家务,她的胖小子和爷爷奶奶逛街去了,屋里很肃静。 “艳儿,你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二舅妈在叫我。 “怎么了?”我看见二舅妈的神色很庄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口问了一句。 按照她的示意,我跟着她到了另一个房间。 “艳儿,二舅妈很喜欢你,当你是我女儿一样,有些话我得告诉你。不过,你听了不要闹,也不要生气,更不要对任何人讲!”她满脸严肃地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不会的!”我很惊讶,也郑重地点点头,迷惘地看着二舅妈。 “艳儿,和我说实话,你很讨厌你的妈妈吗?”二舅妈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问我这个问题,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心猛地一阵抽搐,觉得冷不防被人刺了一针,眼泪不自主地溢满眼眶,但我强抑着没让它留下来。 我把脸扭到别处,没有回答二舅妈的话――其实我无时无刻都在想我的妈妈,盼着我的妈妈。外公死后,我曾无数次地一个人面对深暗的夜空和她低语,我希望她能来救我脱离这人生的苦海。 盼妈妈的回信,我的眼睛都快望穿了......当我已经彻底失望,甚至对“妈妈”这份寄托已经麻木的时候,她才终于回了信!可是她已经是别人的,而且是五个“别人”的妈妈了。此时,二舅妈要我回答对妈妈的感觉,我还能说什么呢! 善良的二舅妈,哪里能体会我积聚在内心的恨和怨! “告诉我,”二舅妈仍旧穷追不舍,“对二舅妈说实话!” 我只好无奈地点点头,算是对她的回答;可是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哀,眼泪像开河的水,扑进二舅妈的怀里哭起来......过了好久,我才在二舅妈的抚慰下停止了哭泣。 “艳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二舅妈递给我一条毛巾,温和的说,“不要怪你妈妈,她也很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没办法?”我气得用毛巾使劲地擦自己的脸,“我难道有办法?谁让她生了我和妹妹!” “孩子,别这样说!”二舅妈拉住我的手揉搓着,“不要恨你妈妈!” “不恨她?”我挣脱二舅妈的手,“不恨她我恨谁?当我扑在外公冰冷的坟上大哭的时候,她也许和人家在热乎乎的炕上谈笑呢!现在用一些破烂和几个臭钱来收买我,她妄想!”我使劲地把头扭向窗外,望着那水洗似的蓝天,我的眼泪又来了,但我不再哭泣,任凭它无声地下落。 “你妈妈不知道你外公已经去世呀?”慈祥的二舅妈还在力图说服我,“怪你外婆没给她信,不怪你妈!” “那我给她写了信,为什么不赶快回信或者回来看看?”我直逼着二舅妈,“现在才良心发现,已经晚了!”我又用毛巾使劲地擦了擦眼睛,“我需要的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 我的话让二舅妈十分地惊讶,她瞪着黑黑的大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似的叹息着:“难怪你外婆说你心事重,这么小的人,怎么竟说大人话!” “我不小了,已经长大了!”我倔强地看着二舅妈,“我没有妈妈,我什么都没有!” 听了我的话,二舅妈的眼圈一红,又拉起了我的手:“孩子,不要任性!你该明白你外婆的心思,你们这一老二小,三个女人怎么生活?” “怎么不能生活?”我仍然坚持着,“我和小二都能干活了!” “真是孩子话!”二舅妈苦笑着,“过日子不是能干活就可以的。大林子偷你家羊那天,你王姥姥哭了好一会儿,你们娘几个怎么能挺起这个门户啊!”二舅妈终于也抹起了眼泪。 我终于明白了二舅妈和我谈话的意图,也许她是外婆的说客,劝我放弃这里,和二妹乖乖地去黑龙江。 我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眼泪再也流不出来:“不,二舅妈,如果外婆不要我们了,就是去讨饭,就是死,我也不去黑龙江!” “你外婆没说不要你们!”二舅妈赶紧更正,她已经看出了我的猜疑,“是呀,你去了黑龙江,也真的可惜了!她摸摸我的脸,“可惜了你这小模样,可是谁让你的命不好呢?” “我不信命!”我推开二舅妈的手,仍旧倔强地看着窗外。 “唉,有句话我想对你说,你可不要对你外婆讲!”二舅妈很神秘地扳过我的肩膀。 我诧异地点点头,觉得她今天特别奇怪。 “听你王姥姥说,你四姥爷在部队是个大官,你的爸爸也在部队,你外婆一定知道他们的地址,要不你去找你爸爸算了!去黑龙江也真的不行,那儿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啊,听说得了急病都没有医院!” 我的灵魂,立刻像遭了雷击,受到一阵强烈的震颤:长到十四岁,第一次有人直接与我说起我的爸爸! 二舅妈的话,像巨石一样,投进我有关爸爸的这潭静水里。情感的涟漪像岩浆涌到了火山口,诸多的疑问让我再也无法自控:“二舅妈,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 “傻孩子,你这么可怜,我哪有闲心骗你!”二舅妈给我理理头发,“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外婆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呢?”我仍旧很疑惑。 “可能还不到说的时候吧!”二舅妈也表露出疑惑,“你们家的事太复杂,我想你外婆总会告诉你的!”见我直勾勾地看着她,二舅妈只好无奈地提醒我:“事情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也不小了,我看你不如直接问问你外婆!” 我感激地点点头。 一霎间,我不再悲哀,觉得眼前的迷雾更浓了,也觉得命运真是对我太残酷了。 二舅妈的话让我从此耿耿于怀,以后的日子里,我窥伺着时机,希望能从外婆口中得到我想知道的一切。 然而,外婆的镇静和冷峻,让我的希望无法实现,我只好在心里与她格斗着,在行为上创造着,焦灼但又耐心地等着奇迹的出现! 一天放学后,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写作业,外婆和二妹卖菜还没有回来,我便把妈妈给我寄来的两件衣服偷偷地拿了出来。那是两件的确良衬衣,一件是纯白色的,一件是鸭蛋青的,颜色和款式都很合我的意,我喜欢极了!其实,我已经偷偷看过好多次了,可是当着外婆的面,我连碰都没碰过,更不要说去穿。现在外婆不在家,我便把两件衬衣分别试着穿,又用小镜子照来照去,特别是那件鸭蛋青色的,穿在身上真是好看,我便再也不舍得脱下,心想反正外婆要晚一些回来,先穿一会儿。于是便穿着新衣继续写作业。 突然,小屋的门被悄悄地推开了,吓得我心跳脸热,我以为外婆回来了。谁知于浩浩轻手拈脚地游进了屋:“哎呀,你的衣服好漂亮!” “你是鬼呀?”我没好气地斥责他,“吓死我了,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外面的门开着呢,我还以为屋里没人呢!”于浩浩满脸堆笑地解释,十分自然地挨着我坐下了。 我赶紧往炕里挪挪身子,仍旧很生气地问他,“这几个月你变成空气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别说了!”他似乎也很生气,“我爸非要我去奶奶那里念书!说辽源的老师比咱们这儿的强,还不用操心给我做饭了!” “那你怎么回来了?”我知道她的奶奶家在辽源,我外婆有一个姐姐也在那里,我俩曾经说起过的。 “想你呗!”他居然厚着脸皮往我身上靠。 “你别胡说八道!”我边推边打他,“谁要你想?真不要脸!” “是真的!”他瞪着美丽的大眼睛,“我都梦见了你!后来都生病了,不吃不喝,我奶奶害怕了,就让我爷爷把我送回来了,才到家不到一小时!” “你没梦见玉皇大帝呀,讨厌!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我撇了撇嘴,算是对他谎言的认可。 “失踪也要领着你!”他又开始胡说。 “谁要你领?”我开始赶他走,“你快回家吧,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呢!”其实我是想换衣服,怕外婆回来看见。 “好吧,我也得准备准备,明天上学我来找你!”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捆五彩橡皮筋,“我在辽源给你买的!” 我不客气的接过他的东西,继续催赶他:“快走吧,明天见!” 于浩浩终于走了,我也急忙地脱下了新衣服,可是我却再无心思写作业。 不知是于浩浩的一通“奶奶爸爸”的叫喊,还是我内心的那根琴弦又被拨动了,二舅妈的话又响在我的耳畔:“你不如找你的爸爸去......” “爸爸,天哪,我也有爸爸!”自从二舅妈和我对话以后,我就一直默默地在惊诧中激动着,我不止一次地在大脑中杜撰着“爸爸”的形象――有时眼前出现音乐老师的影子;有时又拿外公做参照物;也曾去电影中寻找,去幻化;甚至用铅笔去创造:我画了许多穿着军装的男人,有的还给他们安上了小胡子,但又赶紧擦掉,因为我觉得带胡子的男人像日本鬼子! 我已经对军人有了一种莫名奇妙的亲切感,总觉得军队里有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就在军队里! 我也更加喜欢军事题材的文艺作品:《闪闪的红星》中的吴修竹,《渡江侦察记》里的侦察排长,都成了“爸爸”的化身,有时甚至与他们在梦中相会。 遗憾的是我向来没有把“爸爸”和“黄大衣”联系起来!在我十四岁的年轮里,真的凝聚不起一个能做我爸爸的男人的音容笑貌...... 于浩浩走后,我就赶紧去接外婆和二妹,还故意把那捆五彩的橡皮筋放在显眼的地方,希望能引起外婆的注意。 我已经决定,用这捆橡皮筋做引言,导出有关“爸爸”的话题。 二妹一进屋就发现了那捆橡皮筋,高兴地抓在手里:“大姐,你在哪儿弄的?” “于浩浩送的!”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二妹,留心着外婆的反应,感觉她并没有在意。 晚饭后,我指着那捆橡皮筋故意对二妹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让外婆帮你挑,咱俩一人一半儿!” 二妹乐颠颠地让外婆帮她挑,我继续写作业,偷偷地观察着外婆的表现...... 果然,她开始询问我:“谁给你这么多橡皮筋,值不少钱呢,咱们这儿都没有卖的!” “于浩浩从他奶奶那里带回来的!”我故意把“奶奶”二字说得很重,“他爸爸让他在辽源读书,他不同意,又回来了!”我仍旧加重着“爸爸”两个字。 “我说怎么好长时间没见到那孩子了!”外婆居然很平淡地把话差过去了。 我只好失望地假装看书,心里仍就在盘算着怎样引出话题。 二妹分到许多喜爱的橡皮筋,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小屋里很静,我看书,外婆吸烟,谁也不再说话;可是我总觉得外婆有话要对我讲,却又不敢轻易问她。 大约外婆的烟吸的足够了,和平常一样,她慢腾腾地把烟袋里的灰烬磕到烟灰缸里,又慢腾腾地把它的宝贝烟袋放好:“艳儿,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以为外婆要休息了,没有想到她放好烟袋,身子还没有转过来,却突然开始盘问我,便紧张地急忙回答:“没有啊!” 尽管我嘴上强硬,可是心里却十分地惊奇,感觉外婆真的好厉害,像孙悟空一样,几乎钻到了我的心里。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外婆的语调仍旧很缓慢,可是很有威慑力,让我无法再搪塞下去。 “外婆,我――”我没有把话说完就把头垂下了,不敢再看外婆。 “我什么?说!”我的表现不仅让外婆吃惊,连我自己都感觉诧异,因为吞吞吐吐不是我的语言风格。然而,外婆的干脆,让我无法再尴尬下去,我撒谎都来不及了。面对着她那淡然的目光,我只好豁出去了! “我爸爸是谁?现在在哪里?” 也许,我的话太突然了,外婆好象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分明看到了她脸色在剧变:由红转白,又开始泛青,太阳穴上的血管好像都凸现出来...... 她没有回答我,却转过身去取那刚刚放好的烟袋。我感到她的手在抖动,好半天都没有把烟装好......我吓坏了,张着嘴,不知道该对外婆说什么好! 外婆终于把烟燃起来,而且神态也似乎平和了许多,面对着已经流泪的我,她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过了许久才终于严肃地问我:“你要去找你爸爸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我,她的举动已经把我吓得半死,现在突然反问我这样一个我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我真的懵了:“我不知道,不,我没有!” 外婆用一种很异样的眼光,定定地看着已经语无伦次的我,熄灭了正在燃着的旱烟,又慢慢地把那烟袋放回了原处,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语:“是福是祸,都是命里该着,躲也躲不过!” 我傻了一样的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好吧,你也别哭,今天我就把你的身世全部告诉你,该怎么样你自己决定!”外婆取过一个大枕头,轻轻地靠在上面...... 我颤栗,我流泪,我愤怒,我痛苦......但我不再难过,因为怨恨再次燃烬了我那刚刚升起的希望之星--我不再有梦,也失却了一切的幻想与憧憬,甚至思绪的河流也因外婆的讲述而彻底枯竭。 我只能感觉到自己沉闷的呼吸还在运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那颗美玉般的心,终于在命运的疾风下变成了岩石,而且,正在一点一点地灰暗,风化,破碎,飞扬......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二 人真的不需要沧桑,生活本身已足够沉重! 昏暗的灯光下,外婆的目光是那样的淡定,语调是那样的凝重。她一生没有信仰过什么,可我却深深地感受到他对生活的虔诚与执著。虽然当时我还无法读懂她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对人生的那种独到的思考,但是她猝临大事而不惊不怒的镇定,被人曲解后默不申辩的承受,身处困境时的恒久的忍耐,让我再次领略了她人格的伟岸! 头靠着枕头,身子微微仰卧,两只手自然地平放在胸前,像一尊雕像,神秘而庄严地矗立在我的面前;我侧着身子躺着,用一种朝圣者的目光仰视着她,倾听着她娓娓的讲述...... 渐渐地,我觉得外婆带我去了另一个世界,外婆的话也像一个画外音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我的眼前出现了我在梦中也不曾出现过的画面: “你的外公,他是一个罪人!”外婆的声音依旧是舒缓的,可是低沉得让人不可捉摸。 “为什么?”我在心里诘问外婆,心头也掠上一丝不快,但我没有勇气反驳她。外婆那大理石般苍白的脸,已经把我的灵魂逼到恐惧和忧虑的极限,我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她说什么,不管我相不相信,我都忠实而虔诚地听下去。 “当年,以你外公的身份,他不该和我结婚!我才十八岁,可他已经三十多了,还带着一身伤。他因此犯了错误,误了自己的前程,还没有挽救了杨家!”外婆像是自语,又像是在评述一个局外人,“我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听从了我的父亲,把我当作赌注押给了你的外公......”外婆的表情是那么的木然,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的怨与恨--这是我外公的第一条罪过:他用自己的特权与外婆的父亲做了一笔交易,影响了自己的前程,也断送了我外婆一生的幸福! 可是我不明白,这和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我依旧直视着外婆,用眼神要求她说下去。 可是外婆她并不看我,依旧像是自语般地讲述着: “你的妈妈,小时候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是你外公把她惯坏了!她说要天上的星星,你外公也能给搭梯子。为了你的妈妈我没少受你外公的气!记得是你妈妈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居然把我的一副银镯子拿去换了糖,我气急了,打了她,她也知道害怕了,我不是心疼东西,是要好好教育她,可是你的外公他居然打了我!你妈妈就是在他的纵容下一点一点变得任性,不懂道理的!后来你外公想在你的身上补救,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唉,你外公三十多岁才有了你妈妈,东北又没有什么亲人,拿她当眼珠子,我也理解!可是谁能想到,你外公和我的命会那么悲惨,好端端的他那失散多年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四姥爷,突然有了联系,那年你四姥爷领来一个男人,长的很好,又能说会道,待人接物很伶俐,你外公就做主把你妈妈许给了人家。我本来不同意,我已经看出了那个人的圆滑和不实在,我知道你妈妈不是人家的对手,他们做夫妻不合适。可是你外公听信他弟弟的话,不允许我插嘴!当时你妈妈才十七岁,那个人说是二十三,我看他是瞒岁数了。我总觉得不托底,可是没有人拿我的话当话! 你妈妈是在丹东怀上你的,在家里我总是偷偷的看着他俩的行动。本来我不让你妈妈去丹东,我怕弄出事,可是你外公瞪着眼睛骂我多心烂肺,直到生了你,他才知道自己造了孽,可是一切都晚了,还硬着嘴说我没有看住闺女! 如果听我的话,你妈妈在这里不是找不到好对象,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听我的话,当初狠很心,把小二送了人,这孩子也不会遭今天这个罪!”外婆怜惜地看了看已经睡熟的二妹,“你外公一辈子没心没肺,做事出马一条枪,从不考虑后果!现在他两腿一伸去了,可是他害了你的妈妈,也害了你和小二!” 外婆没有说自己也被外公害了,但我已经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她的怨恨和遗憾,我也再无能力和理由反驳她,因为外婆的话句句在理! “按说你外公已经死了,而且他也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没有你妈妈,他不会死得那么早——我本不想对你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可是今天你已经问了,我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你妈妈生下你以后,我和你外公就去了丹东,找到了那个男人。可是当时你四姥爷已经调去了延边,那个人不承认你是他的孩子! 你妈妈除了他以外,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她虽然任性,不听话,可是没有花花心眼,她当时还是个孩子,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外婆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哭得好痛好痛,瘦瘦的双肩一抖一抖地颤动着,花白的鬓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阴暗,我像傻了一样的看着外婆痛哭,居然没有去劝解她,抚慰她......凄楚的外婆哭了好久好久,才稍稍平静了一点,“你的妈妈除了那个男人,没有和别的男人来往过,你不是他的是谁的!可是人家不承认,你外公因此还动手打了你四姥爷,结果又能怎样!我们没根没据,只有让老天爷去公断!” 莫大的委屈和痛苦让外婆的脸都扭曲了,她用干枯的手指轻轻地把散到脸颊的灰白的鬓发理到脑后,泪再次无声地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清亮的两道泪线,让我的心灵再次受到一次洗涤和震撼! “你的眼睛,你的嘴,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特别是你说话的神态,经常让我想起他。你妈妈没有你的心术,也没有你能说会道,这点也象他,你不会是别人的孩子!他不承认你是他的孩子,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不会有好结果的,老天会找他的,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我的心又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的外婆从来不骂人,如果不是伤她到极限,她绝对不会如此地诅咒他人! “自从你外公和他弟弟闹翻以后, 我们就再没有和你四姥爷联系过,更不用说那个人!就是饿死冻死,要饭也不能要到他们的大门口,也不能去乞求那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外婆不再流泪,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不过你大了,如果你要去找他,我和你妈妈商量一下,等到秋菜卖完了,我可以带你去一趟丹东。他叫朱银贵,他部队的番号我还记得,就是转业了,也能有个下落。可是,就怕人家不认你啊!我想人家早该儿女双全了!”外婆说完了,她意味深长的看看我,“你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啊!” “朱银贵”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的震撼了我的心灵,闪电似的划破了我的“父亲”的夜空。生平第一次知道我也有爸爸,虽然他仅仅是个名字,一个在我的记忆中刚刚开始就结束的名字——从此,我的有关爸爸的一切幻想和热望,都永远永远定格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我的头皮开始发木,许多五彩斑斓的小星星在我的眼前跳来跳去,我感到天地真的好狭窄......我已经不能再听外婆说什么了,只觉得身子好轻好轻,正在飘向一个未知的地界......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外婆还在坐着,而且又在吸烟。 小屋里出奇地静,只有蟋蟀在唧唧地显示着人间的活气!我真的不知道是生活在天国里,还是跋涉在地狱中,我的心被外婆的讲述刺激得没有了疼痛感:“外婆,我今生不会去找那个男人!我也不怪我的外公,我只恨我的命,你休息吧,我不过是问问。长大了我会养你老的!” 我含着满腔的疲惫安慰着外婆,然而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长大! “是啊!都怪我们的命——可是命是个什么东西呢!”也许是过于激动,外婆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她的脸色也开始微微的泛红,我急忙起来给她捶背,并帮助她躺下了...... 透过小小的玻璃窗,我凝望那让我十分迷茫的夜空,几点星光在颤抖着自己冰冷的银光,外婆的疑问,如同那些闪烁的星星,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 是的,“命运”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看不见,摸不到,却要被它操纵!那与生俱来的叛逆又一次攀上我灵魂的高地,我偏不信命——然而,我对妈妈的怨恨,似乎在那一夜间冰释了许多,对那个本来就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不过是个虚幻的所谓“爸爸”,我根本就不值得去怨和恨,至于外公,我更是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我已经找不到怨和恨的真正对象了! 山崖间的酸枣树,因为环境恶劣而活得顽强;沙漠里的孤狐,因为食物的匮乏而活得聪明!仙人掌如果不学会舍弃,不把那美丽的叶片变成针刺,也许早就在地球上消失了......为了继续品尝我那多味的人生,我只好再次整编我的情感,直面我的现实! 不久,妈妈又来信了,而且还专门给我写了两页:“艳儿,看了你的信,妈妈好高兴,也好惭愧,觉得很对不起你和小二!你的信,特别是那字,谁看见谁夸,村里人都不相信是我大闺女写的,我和他们说你才十四岁,大家都不相信,你比他的那几个傻鬼强多了,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会有出息的。妈妈一定给你寄钱,我很惦记你们的,你要经常给我写信,你是妈妈的希望......” 妈妈的信,并没让我过多的激动,“大”闺女!让我十分的反感和难过,我反对闺女前的那个“大”字,就是说她还有许多“闺女”,这让我在心理上很难接受,也是我日后和黑土地上的孩子们无法相容的直接原因。 我现在仍然很惊叹,年少的我,怎么会那样的多事,那样的“咬文嚼字”。 妈妈不断地给我们寄钱,寄衣物,甚至连“克东腐乳”都寄来了......随着信件的增多,妈妈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渐渐地清晰起来了,对她的怨恨也不再那么强烈了,虽然感情上还是疙疙瘩瘩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对人类来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将感情封存,一旦将“真”与“善”冻结了,那么生活也就失去了“美”! 日后,我经常一个人默默的思考外婆的话,她的选择是“英明”的,也符合“常理”,可是,憨直的外公怎么能料定人的狡猾,在我外公的字典里,找不到背信弃义! 如果让那个不是爱妈妈这个人,而是爱妈妈叔叔地位的男人接受我们娘俩,结局又能美满到哪里!如果真的把二妹送给了富贵人家,那么她得知身世后又能幸福到怎样......人性,在“真”与“善”的王国里,是多么苍白无稽!遗憾的是,生性自负的我,从初谙人事起,就把自己捆绑在猜忌的十字架上;特别是对妈妈的感情,跌进了一个“偏颇”的陷阱!甚至直到今天,也没有真正地走出自己划定的误区! 如果有来生,下辈子我愿做一块石头,因为石头永远不会有情感! 妈妈的接济,使我们的生活有了些许的稳定,上课时我也不再神情恍惚了。开学不久,学校文艺队就开始活动,准备“五四”青年节去梨树县汇演。 我的任务不重,一个多人的表演唱:《公社的姑娘选种忙》;一个四人的小型舞蹈:《当一个革命的小马倌》,都不是什么主要角色。 文艺队当时的看家节目是京剧《沙家浜》的片断——《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我不但没有角色,还要每天拿着一个小铜锣,按点数“台-台-台......”地给人家伴奏,弄得我不耐烦极了! 我是多么喜欢那套新四军军装,可惜那节目没有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队友们精精神神地穿在身上,而我只能穿得花花绿绿地拿个小簸箕“选种”,好不懊恼......好在是去县里演出,好歹也算是要出趟远门了,多少还能引起我的一些兴致! 听说要去县里演出,外婆特意给我做了一套纺绸衫裤,还买了新背心,生怕到外面住宿被人笑话。 要强的外婆,好像我是去行军打仗,嘱咐了许多应该注意的事情,临行还给我带了二十元钱。那个时代,二十元钱是个很大的数目,好像全队的人只有我带的钱最多了。 到了县城,我们被安置在一所中学的宿舍里,寝室非常的简陋,又凉又硬的床铺,寒酸的伙食,让我们很不开心。每天的行动也被限制着,不准单独出去,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别人的节目。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声独唱,记不清是中音还是高音了,只有那歌词还断断续续地能搜索出来,“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国的台湾省遥望,日月潭碧波在我心中荡漾,阿里山林涛在我耳边回响......”记得当时我流泪了,而且哭得很痛,倒不是因为我怀念台湾同胞,而是那歌声让我想起了“滔滔的黑龙江,巍巍的兴安岭.....”也想起了我的妈妈! 演出结束的前一天下午,老师给我们放了半天假,大家可以随意去购买物品。 我们雀跃着奔向了大街,然而,当时的梨树县城范围有限,对我来说没有半点的新奇和好感,何况我的心里一直装着外婆的病,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去药店给外婆买“复方氨茶碱片”,那药小镇里不常有,治外婆的咳嗽病很有效。我和同队的杨桂桂在当时较大的商店――“工农兵商店”转了一圈,给二舅妈的胖儿子买了一个满身画着地图的大皮球,给二妹买了一些小食品,就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去了药店。 我是一个很野的人,到哪里都没有陌生感,一连走了四五个大大小小的药店,才终于找到了那种药,于是便把剩下的钱都买了药。 我乐乐呵呵,踌躇满志地提着药袋回到了住宿的地方。发现屋里仅有杨桂桂一个人,我还以为大家都没回来呢,刚要和杨桂桂说话,她却气鼓鼓地带着哭腔向我大发起雷霆,:“你去哪里了?你干啥去了?” “怎么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十分奇怪她的表情,“我去买药了!”我不知怎么得罪了她,诧异地问。“你干吗生那么大气?” “买药,买药!”她更加生气了。“你看看都啥时候了?”她气得扭过脸去,“全队的人都出去找你了,真是的!” “谁真是的呀?”我也很生气,“我还能丢了!谁让你们大惊小怪的!” “谁大惊小怪?”她终于气哭了,“你自己看看都几点了!你买药也不告诉我一声!” “你是谁呀?”我的气也越来越大,“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 “你和我一起走的,一转身就不见了,”她气得抽抽搭搭地抹眼泪,“我都快被老师骂死了!” “他骂你是他的事,我是小孩呀?谁委托你看着我了!” “你真讨厌!”她忍受不了我的尖刻,气得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你才讨厌,梨树是北京啊,谁让你们瞎折腾!”我也终于气哭了,我感到十分委屈,外婆那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谁料想回来就惹了一肚子气! 我们俩谁也不理谁,过了好一会儿,我看看寝室里的人还没回来,又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心里终于不安起来,便想出去找他们,我刚走到门边,杨桂桂忽地爬起来,抹着红红的眼睛瞪着我:“你还要干啥去?” “我去叫她们回来!”我没好气地回答她。 “你是老祖宗,快老实呆着吧!”她居然起身挡住了门,生怕我飞了似的。 看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却不笑,也不理我,把脸扭到一边,仍旧气鼓鼓地坐在床上。 我终于没有再出去,也不去理她,自顾整理自己的东西,我们俩仍旧赌气沉默着...... “刘艳儿回来了吗?”文艺队长孟菲菲急急地推开门,见我坐在床上,又扭头跑了出去。 很快老师和同学们都回来了,大家看看眼睛哭得红红的杨桂桂,又看看低着头的我,知道我俩一定吵架了。聪明的孟菲菲赶紧拉住了杨桂桂的手,假装说上厕所把她领了出去,音乐老师则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等着挨骂,可是他看看我身旁的几瓶药,居然很温和地问:“怎么买这么多药?” “给我外婆买的!”不知为什么,她的和蔼反让我觉得委屈起来,说着话眼泪就流了出来。 “不要哭,回来就好了!”他拿起一瓶药,仔细地看上面的字,“你吃晚饭了吗?” “我不饿!”我抹了一下眼泪,开始往旅行袋里装东西。 “你别又犯倔!”他示意一下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队友,她很快地给我一个很胖的大面包,我没有接,老师接过来放在了我的身边。 “赶紧吃,别饿坏了!”他站起来又嘱咐大家把东西收拾好,准备明天回家,说完就出去了。 老师刚走出门去,队友们就七嘴八舌地埋怨起我: “你胆也太大了,怎么敢一个人走!” “人生地不熟的,被坏人领走咋办?” “你去买药也该说一声,我们陪你去!” ...... 我没有反驳她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便不再说话,任他们说去。 “哎,大家别说了!反正也没出事,”最后还是孟菲菲来打圆场,“把你们买得好东西都拿出来,我看看谁买得最好!” 所有的队友都给自己买了好吃的,好玩的,只有我买了一个大皮球。 “哎,你们看,”孟菲菲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皮球,一使劲,皮球就窜到了棚顶,“真有意思,你都几岁了,还玩皮球?”她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没有告诉他们是给二舅妈的胖小子买的,只是跟着她们笑一笑,大家终于忘却了因我引起的不快! 汇演结束后,我们队连前三名都没进去,创下了历史最差的纪录,音乐老师很沮丧,大家也觉得很失望。我心里倒没怎么失落,反而窃喜,觉得是没让我当主角的缘故,那时的我性格里就显出了自负的苗头! 出了一次所谓的远门,除了给外婆买到几瓶药,还惹了一肚子气以外,我几乎什么收获也没有。 第二天一清早,就像赶鸭子似的,我们被撵上了汽车,大家在车上又说又笑,有人还唱起歌来,他们似乎有永远也乐不完的喜事!我没有欢欣,也没有快乐,静静地坐在我的位子上,手里抱着旅行袋,眼睛望着车窗外奔跑着的大树,还有那一片片向后退去的田野,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也随着奔驰的汽车在飘移,游离......我真希望今生就永远坐在这汽车上,没有终点,也没有现实! 其实,人生就是一个圆,无论你怎样地拼搏,挣扎,可是转来转去,又回到原地,尽管你有时偶然会出现在注定要消失的地方,可是命运是不可逆转的,我在自问:小镇到底是不是我的原地?难道我真的必须离开她......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三 有人说,家,是个不是天堂却胜似天堂的地方,小镇里的我的那个“家”,虽然像一叶孤舟,在生活的大海里颠簸着,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可是对我来说,依旧是灵魂栖息的港湾。 仅仅在外面住了三宿,却好像离开家三年了一样,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单独离开外婆! 下了车,抱着旅行袋,我飞也似的往家跑,不知什么原因,总有一种恐惧感,怕在我离开的时候,外婆连同那个小屋一起消失了。我曾无数次作过那样的噩梦:朦朦胧胧地在未知的地界里惶急着,找不到回家的路,哭,流不出泪;喊,叫不出声......直到急醒了为止! 没有想到,还没有到小菜园,远远就看见二妹在栅栏门边张望,看见我,同样飞也似的跑过来:“大姐,我都出来接你五次了!”她气喘吁吁地夺过我怀里的旅行袋。 “外婆呢?”我仍然忧虑着。 “熬粥呢!”二妹已经用那小瘦手往旅行袋里摸,“还给你煮了咸鸭蛋,怕你上火!” 我的心好一阵酸,精神终于不再紧张,家,真是地球的中心――有家真好啊! 怕二妹看见,我赶紧拭去了已经流到嘴角的泪。其实,二妹早把注意力放到那个圆鼓鼓的旅行袋里了,并且已经掏出了一块糖,根本没有在意我的表情。 进了屋,发现二舅妈和她的胖儿子也在,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幸亏给那个小孩买了皮球,否则多尴尬!” “大姐大姐,你给我买什么了?”那小子毫不客气,居然和二妹抢着翻那个旅行袋。我赶紧把袋里的东西都倾倒在小炕上:“皮球是给二驴子的,好吃的你俩平分!” 二妹和那胖小子便扑向花生,奶糖,干枣,栗子......把外婆和二舅妈都逗笑了。 “面包就一个啊?”我刚把给外婆买的药拿到老柜上,二妹手里拿着老师送给我的那个大面包,傻乎乎地问我。 “你俩一人一半!”我把那个面包小心地分开,她俩人就心满意足地吃起来,二舅妈和外婆又笑了! 外婆的药,满满地摆在了老柜的盖子上,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收集的外公用过的那些小药瓶,心头便掠上一丝的悲哀。 “怎么买这么多药?”二舅妈很是诧异。 “咱这儿没有啊!”我收拾着演出服,“外婆离不开这些药的!” “谁让你给我买药了?而且还买这么多!”外婆嘴上责备我,脸上却挂着欣慰,“我让你买双白球鞋,你买了么?” “没有我看中的!”我继续收拾衣服,“咱这里也有卖的,以后再说吧!” “艳儿这孩子太知事了!”二舅妈也开始帮我叠衣服,“长大后一定能有出息!” “唉,有啥用!”外婆叹了口气,突然很伤感,“我要不死就能看到,她将来一定是个操心的命!人啊,心强命不遂!” 外婆的话,让我的心又是一动,当时我还不能深悟“操心的命”的含义,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命运的列车真的没有越出外婆预言的轨迹,直到今天,我仍旧是“操心的命”!也许我的人生,早就被外婆定格在她那睿智的判断里! 县里的汇演结束不久,学校又要庆祝党的生日,每班至少要出四个节目,作为文娱委员的我,只好发挥我那并不具备的“才干”,组织全班同学排节目。我选择了大合唱《共大赞歌》――“满山的松树哎青又青啰喂,满山的翠竹根连根啰喂......”领唱是我们班最会唱歌的百灵鸟汪洁,我自己指挥。 那是一首电影插曲,当时很流行的,电影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但有一句台词却没有忘――“马尾巴的功能”。因为当时全班只我一个女生留长发,看过那个电影后,几个淘小子故意在我面前挤眉弄眼,怪声怪气地重复那句台词,气得我用笤帚狠狠地追打他们。 我还和一个叫师小小的女孩共同跳了个舞蹈《春苗》――“翠竹青青吆披霞光,春苗出土吆迎朝阳......”其实算不得什么舞蹈,不过是伴着电影插曲,配上几个不伦不类的动作,我音乐方面的天赋真的有限,那种对知识的贬低和亵渎给我造成的盲目和无知,真得很遗憾!当时我根本不懂大学是怎么一回事,也从没对自己的前途有过什么设想,尽管有关“出息”二字经常有人用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不懂得到底什么是“出息”! 跳《春苗》那个舞蹈时,我第一次穿上了妈妈寄来的衬衣,因为我看电影里的“春苗”就穿着那种鸭蛋青色的衬衣。当时很多女生都被我那件衣服征服了,纷纷问我哪里买的,我只好承认是我妈妈寄来的,于是我妈妈在长春,而且很有钱,被演绎得更加精致,只有史老师的目光怪怪的,但我也不去深究,有关“爸爸妈妈”这件事,我已经麻木了! 那个时代,留给我的诸多记忆,现在回想起来,不仅仅是悲哀,更多的是可笑。没有很好地学到那个年龄应该掌握的东西,反而过早地涉入了不该进入的政治漩涡--学校的广播里,莫名奇妙地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我当然不懂什么叫“右倾”,更不知谁在“翻案”,甚至连那个“死不改悔地走资派”是谁也不晓得!可是却屡次在年级组,在全校的批判会上慷慨激昂地发言,而且十分陶醉发言后那暴雨似的掌声...... 不久,学校又开展了批判以“三项指示为纲”的活动,我又被荣幸地选为“故事会”的主持人。我也不知道“三项指示”都指的是什么,但“故事会”我还是照样组织的热热闹闹,我的组织能力也许就是如此练就的。 那时我早就养成了习惯,甚至形成了定势,不管批判谁,不管批判什么,只要到报纸上找到资料,然后再东拼西凑地进行加工,所谓的“发言稿”就出炉了,而且一定能赢得我渴望的掌声。 然而,我也有困惑和遗憾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批什么“三株大毒草”,我的最后一篇批判搞还未来得及整理,老师突然又说那“三株毒草”已经变成了“香花”了,不能再“批”了!我不知是怎么变的,只好乖乖地把批判稿毁了,很为自己失掉了一次赢得掌声的机会可惜......现在想来真的很滑稽! “我们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青少年,沐浴着党的阳光,正在茁壮成长......”这是我主持各种“会”的口头禅,其实只有天知道我是不是“正在茁壮成长”! 可是我却没有对我的生存时代有过一丝的怀疑,而且深信“八亿人口,不斗行吗?”把“阶级斗争”当作理所应当的事。每看一部电影,我首先就在想哪个人是坏人,对那些“高,大,全”的英雄十分崇拜。至于《火红的年代》里的那个“阶级敌人”是怎么能用几块石头就能把高炉烧穿,那可不是我所关心的。 我的头脑里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科学”二字!整日叫喊“做缩小三大差别的促进派”,但怎么缩小却无从知道,我还亲自给下乡的知识青年戴过大红花。记得那个很高的哥哥眼里盈着泪,当时我以为他是激动的呢! 人生真是好残酷,十几岁的我从来没有深思过所谓的“阶级”到底是什么东西,更不知我恰恰就生存在两个阶级的夹缝里。 我们的小镇虽然不大,可是县里的许多活动却往往在这里举行。印象中我们的学校操场经常举行公审大会,不晓得是为了壮声势,还是为了教育我们,全校的师生每次都要参加旁听。最不可思议的是,每次会后都有“犯人”被拉去“游街”,前面是载着被全副武装的军警押着的“犯人”的车辆,后面是大批的群众,在大街上慢慢地行走,口号声此起彼伏,煞是壮观! 也许是苍天不错过任何戏弄我的时机,我那尖尖的嗓音恰好应了时运,那声嘶力竭的带头喊口号的人选,恰好落在了我的头上!当时我不仅没有觉得很无聊,反而洋洋自得,因出了“风头”而感到无尚的荣光! 大约是夏末的一个周日,我再次被“荣幸”地委任为领呼“口号”的人,和我一同“工作”的还有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已经记不得他的尊名了,只知道也是一个和我一样声音高亢的白痴! 可叹我们当时竟当作莫大的荣誉,喜滋滋地接受着任务,把每一条口号都娴熟地背了下来,一替一句认真地练着。 我俩先在学校的广播室里练,等到游行开始的时候,我俩就坐在第一辆车里。车里放着麦克风,车蓬上安放着硕大的高音喇叭。我俩喊过,全体师生就跟着“群情激越”,山呼海啸一般,仿佛“阶级敌人”的大部队马上就要打了过来一样...... 那次公审的对象都是“现行反革命”,其中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头是我们镇的,据说还是一个“五保户”,按说国家待他不薄,可他一觉醒来却对着伺候他的人大骂毛主席,于是石破天惊般地震怒了党组织,于是便深入挖掘,于是便查找到了“根源”――其人乃“隐藏了多年的地主分子,潜伏在人民中间的国民党间谍”,于是那个已经老糊涂了的“间谍”就被判了十年徒刑。 那时我是那么痛恨这个间谍,他怎么可以恶毒攻击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虽然我并没有弄懂“导师、领袖、统帅、舵手”的真正含义,但是谁骂了毛主席,我就可以和他拼命!毛主席在我的心中是至高无上的!于是我便自告奋勇地要喊打倒这个“间谍”的口号,这恰恰成了我作茧自缚的结果--按这样的排序,最后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口号也应该有我来喊了。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做梦也不曾料到,那最后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名字居然叫“杨国林”--天哪,这不是我大舅姥爷的名字吗?我的心立刻像要窜出喉咙一般,再也放不下去!我不相信,又不敢不信,难怪外公去世他都没来,难怪外婆好久都不提他,难怪他最后来我家时神色那么慌张......原来他是“现行反革命”! 可是大舅姥爷为什么要反革命呢?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要做的事进行了怀疑--“革命”是怎么回事?谁革谁的命?无数个问号像蝌蚪一样排到我的面前。迷惘,困惑,惊惧,失望,伴着莫大的耻辱一起向我袭来,我感到胸口像塞上了棉花,欲说不能,欲哭不敢,怎么办?这口号我还能喊出口么!无助的我急得立刻浑身冒汗.....我终于想到了音乐老师,求助他去换人,也许还来得及。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广播室......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找,可恨音乐老师蒸发了一样,哪里有他的人影! 我不知西东地站在人山人海的操场边缘,胸口里的那团棉花已经燃烧起来,眼看着一辆接一辆的敞蓬汽车,一队接一队的军警,已经威严地挺进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真的有点傻了,汗水已经湿透了我的衬衫! “刘艳,刘艳!”那个和我一起喊口号的男生,竟然用学校的广播在叫我,“请你马上到学校广播室!” “天那!”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却的余地,只好在心里镇定着,“别慌乱,决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我当时的恐慌决不亚于莫泊桑笔下的菲利普夫妇,他们见到那个不想相认的穷弟弟时的窘迫也不会胜于我! 我强做自然地回到广播室:“我去上厕所了!” “马上就开始了,我以为你跑哪去了呢!”幸好那男生没有在意我的表情。 我硬着头皮又和他练习起来...... 游行开始了,没有人来体会我的复杂的心情。我真不敢回味那一幕--当我对着麦克风大叫着,“彻底反击右倾翻案风,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坚决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杨国林!”时,我那年迈的,温文尔雅的大舅姥爷,低着头,胸前挂着名字被打了黑叉的大牌子,被人撕扯着站在敞篷汽车上游街......我在心里默念着:苍天啊,如果说我真的触犯了天条来到这万恶的红尘中,那么如此的赎罪,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尽管我五内俱焚,心泪滂沱,可是还得“精神振奋,慷慨激昂”......古人说:为做新词强说愁,那么为瞒世人强做欢的难堪谁体味过? 慈祥的老人怎么会知道,那个尖着嗓子,反复数落着“坚决打倒”的人就是我――几个月前他还手把手教写毛笔字的“大外孙女”! 如同一脚踏进了炼狱,我终于熬到公审大会结束。 没有像往常那样坐着汽车风光地返回学校,我提前就借故下了车,然后像疯子一样追赶着那辆敞篷汽车,我多么想再看一眼大舅姥爷,可是我没有看到,无情的汽车载走了那个也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的老人...... 大街上的人逐渐地散去了,我已无力走回我的小屋--那个有着外婆的家。 我不知怎样去面对外婆,坐在街道旁的树荫下,我把头深埋进俩个膝盖中间,眼泪打湿了我腿下的黄土,我不知这世界,这生活,到底要把我折腾到什么地步才能罢休! 直到今天,外婆不知道,家里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在公审大舅姥爷的那场悲剧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如今,两位老人都已作古,倘若他们泉下有知,我想在责骂我的同时,也一定会暗笑世界的滑稽,红尘的可憎! “勘透人情惊破胆,阅尽世事寒彻心!“———人生多么无奈,命运把无数个残酷的灾难,当成风景呈现给我,让我在可怕的现实中,自我蚕食,自行消损:热情被淡然,童稚被泯灭,棱角被磨平......我还反抗什么?争斗什么??信仰什么???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四 街道上,行人渐渐稀疏,西天的晚霞开始变淡,发暗,最后一抹余晖也即将消失......我抱着双腿垂头坐在树荫下,肚子咕咕地叫着,我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便扶着老桑树站了起来,突然感觉双腿一阵酸麻,几乎摔倒......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迈着铅一样的脚步往家挪,我在大脑里努力搜索着,盘算着,希望能找到骗过外婆的最佳借口! 然而,当我无力地推开小屋房门的时候,惊惧和悲凉几乎将我袭倒:外婆红肿着眼睛躺着,头上习惯地敷着毛巾,二妹靠在外婆身边,可怜兮兮地哭着...... “外婆!”我的腿立刻吓软了,“外婆,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外婆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睁开眼睛看看我,又慢慢地闭上了。我吓得六神无主,只好求救似的望着二妹:“外婆怎么了?” “外婆在街上看见大舅姥爷了!”二妹用手抹着小花脸。 天哪!我感到天地在旋转,本来我不打算让外婆知道的,可是幼稚的我,竟然没有想到,我的外婆是个水晶心肠的人,何况她和二妹今天下午就在街上卖菜......可怜的外婆,她居然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被那无情的汽车拉着游街;亲耳听着那刺透肺腑的污蔑和诽谤!我无法体味外婆当时的感受,但是三十年后,当我也失去了一个弟弟的时候,那种被摘去一片心叶的滋味,我终于还是尝到了! 大舅姥爷被判刑以后,外婆整整三天没有起床。大舅姥爷的妻子早已故去,留下三个未成家的孩子,最小的还没有我大。我应该怎么来安慰我的外婆?用什么来拯救她那千疮百孔的灵魂!自以为能言善辩的我,终于“理屈词穷”了。 我找来了二舅妈,请到了邱阿姨......坚强的外婆终于又一次迎着命运的风暴站起来了!虽然她的白发骤然间增加了许多,可是我们的生活还是沿着往日的轨道运行着,我和二妹也跟外婆一道继续承受着命运的“调戏”! 幸运的是,我的大舅姥爷,那个无辜的老人,没有在监狱里服满十五年的刑期,在邓小平复职不久,他就被释放了出来,并且又恢复了工作,据说还找回了很多工资。然而,大舅姥爷被判刑这件事,却像刀砍斧凿一样,深深地刻在我少年时代的年轮里,有时我还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八十多岁的老“间谍”,不晓得他是否也等到了释放的那一天......生活就像小丑,在我面前变来跳去,有时荒唐的不可理喻! 不久,大舅姥爷的三女儿,一个叫小文的女孩来到了我家。她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很白皙,眉眼和我外婆特别相像,我甚至都有些嫉妒她那文文静静的举止!她从不多讲一句话,总是默默地忙着手里的活,洗碗,刷盆,都做的一丝不苟,里里外外,擦来抹去,弄得干干净净。这习惯也很像外婆,她虽不爱讲话,可是外婆若问起什么,却总是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回答的既不罗嗦,也不简约,恰到好处! 文比我大两岁,她爸爸入狱后,她就失学了,她的两个姐姐都已经结婚,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从她和外婆的对话中,我才得知大舅姥爷被判刑的真正原因:她的二姐被她的爸爸许给村里一户农家,好像是个大队书记的儿子,可是她的二姐死活不同意,后来居然逃去了黑龙江的佳木斯,躲在了她的小姑--也就是我外婆的妹妹家。她爸爸没有办法,只好退亲,那个大队书记就把他在酒桌上讲过的一句话给告发了:“毛泽东不认真假人,打倒邓小平纯粹是拉完磨杀驴吃!” 就因为这一句酒话,大舅姥爷成了现行反革命,得到了十五年徒刑,而他的那个二女儿,也因此永远失去了故乡,直到今天也觉得没有面目见自己的兄弟姐妹! 文的大姐的丈夫是个不讲理的酒鬼,大舅姥爷出事后,他根本不允许他的妻子回家照看弟弟妹妹。走投无路的文只好带着一些破旧的衣物来我家,求外婆帮她给两个弟弟做棉衣服。 听外婆讲,文的家本来住在县城,文革初期,大舅姥爷就被打成了黑五类,于是举家下放到他们现在住的那个小村子。可怜而坚强的文,虽然仅仅十六岁,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和波折,居然从她的行动上看不到慌乱。她很温顺,也很有承受力,我想也许忍耐是她们杨家的美德吧!外婆的针线活特别精细,一般人达不到她那近乎挑剔的要求,每当文做得不正确的时候,外婆就让她返工,还很不留情面地训斥她,使我觉得外婆对她很冷酷,很刻薄! 做便服棉袄最困难的就是上领,不仅要裁的合适,絮上不薄不厚的棉花,还得用小号的缝衣针细细地把棉花固定在布料上,关键是露在外面的那层布料还不能让人看出针脚......可怜的文也许以前并没有受到这方面的训练,不是棉花絮厚了,就是针脚缝长了,弄得外婆十分恼火:“你没有长眼睛吗?怎么反复地告诉你,就是做不好!为什么不细看看人家是怎么缝的?”并且不容分说地把文做的手工活夺过来,三下两下就用剪刀挑掉了,“重来,!和你妈妈一样笨,做啥也没个样!” 面对外婆的白眼和数落,文默默地含着委屈的泪承受着,低眉垂眼,一声不吭,又重新缝了起来......在一旁写作业的我,实在忍受不了外婆的“粗暴”,趁外婆不在跟前的时候,就过去帮文缝了起来。她感激地看着我缝,我也真的领教了她的笨,感觉不是很难做的,纳罕她怎么就缝不好呢! 可是,哪里想到当文把那针线呈现给外婆,遭到的依旧是冷遇:“这是你缝的吗?”外婆扭过头来,似乎她看见我帮文做了,“写你的作业算了!这也值得你显摆自己?”末了还甩过来一句令人深思的话,“你能帮她缝一辈子?” 是啊,谁也不能帮谁一辈子!现在我十分理解外婆当时的烦躁和焦虑,是爱之深,才急得切!否则她不会那么严格地要求她那没妈的侄女! 文终于做好了姐弟三人的棉衣服。她走的那天,我非常希望外婆能给她一些钱,可是外婆却仅仅给她拿了车票钱。失望的我,趁外婆没注意,偷偷地把妈妈给我寄来的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塞到了她的包里,文没有推辞,眼泪汪汪地走出了小菜园......三十年后再次见面,衣着俨然贵妇人的文,依然记着我送她的那件衣服,而我却在记忆中只留下了她的眼泪! 文离开我家不久,天气就渐渐地凉起来,尽管硕大的白菜依旧在小菜园里挺拔着,可是早霜已经浮在那碧绿的菜叶上。随着秋天的到来,我的心也不仅悲凉起来,有时不知所以然地流泪--为外婆,为文,也为我和二妹! 一个傍晚,我和往常一样,放学后推开小菜园的栅栏门,远远就看见一个和二舅妈的胖儿子一般大小,皮肤有些黑,也有些瘦的小男孩,正试探着往大杏树上爬......“哪里来的野小子!”我大喊了一声,窜到他的面前。只见一双细长细长的眼睛,黑豆似的眼珠,溜溜地转着,怯生生地望着我,两只小胳膊背在身后,恐惧地靠在粗糙的老树干上。一张小脸也是长而窄,鼻子和嘴十分小巧......他看上去不是很令人讨厌,但也没有激起我的好感。我想继续询问,可看他那畏惧的样子又于心不忍。突然,我发现他那嘴角,微微下垂着,是那样的眼熟,一种可怕的预感潜上了我的脑际――难道是妈妈回来了? 我丢下那小孩,不顾一切地冲进小屋:二妹靠在外婆身边的炕墙上,手里拿着糖果,没有吃,眼神怯生生的;外婆坐在小炕的最里面,手里托着她的烟袋,眼里眉里含着笑;外婆的对面,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白皙红润的脸上,也漾着满足的微笑;女人怀里坐着一个比爬树的男孩略小的男孩,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相貌和女人身边坐着的中年男人如出一辙。男人穿着笔挺的黑呢制服,左上边的小兜里插着一支钢笔,没有微笑,表情却很安详......显然,他们正在谈论着彼此都很感兴趣的话题。我的到来,不能说很煞风景,但也迫使他们停住了谈话! 眼前的一切,让我惊惧,让我心跳,更让我不知所措......我十分尴尬地立在门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能前进,更无法后退――妈妈又不是我头脑中经常幻化的妈妈了:她不再红黑,也不再寒酸,深灰色的格呢上衣,配上她的发型和脸庞,很是得体。虽然没有小镇女人的风采,但也不俗,已经没有七年前我在黑土地上见到的那种蠢笨,愚陋的影子。妈妈身边的这个男人,也不是我印象中清瘦的,带着倦意的,清白的脸的那个“黄大衣”,他已略微发福,两颊泛着油光,显出了生活的惬意和顺畅......不知什么原因,妈妈一家人的满足与得意,不仅没让我产生丝毫的愉悦,反而一种无名的反感在一瞬间塞满了胸怀--我们正在辛苦辗转,他们却是春风得意!特别是妈妈怀里的那个小男孩,让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消失了的小妹:黑眼睛,黑头发,小胖手...... 我再一次用十分鄙视的眼睛扫了扫满脸得意的妈妈,在心里问她:男人换了,怀里的孩子也换了,那么我又应该是谁?那个不在了的小妹你还记得么? 我再一次用敌视的心态看了看那故作镇静的男人,觉得他应该是个贼,对于北大荒那个“黑衣人”来说;他还应该是个“刽子手”,对于我那个夭折了的小妹来说。 我无法忍受他们的愉悦,一丝仇视的阴影从我的心房飘到脑海里。我敛起了惊惧,镇定而冷漠地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可怜的二妹,半个字也没有吐出,继续着我的尴尬和不屑...... “嘿嘿,大闺女回来了!”那“黄大衣”仍旧不失当年的机智,“都这么高了,越长越俊了!” “黄大衣”说完就看着妈妈笑,妈妈看一眼外婆,也笑着说:“傻站着看什么?不认识啊!” 我张了张嘴,仍旧吐不出半个字来! 也许是急中生智,我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对外婆,也似乎是对屋里所有的人:“我去给同学送书......” 未等他们回答,我就飞也似的逃出了小屋,也逃出了那片心灵的沼泽地! 我真的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下去,我觉得小屋里的喜悦气氛对我是那么的沉闷,已将我包裹得难于呼吸,好像眼前展现了一个偌大的黑洞,我的灵魂在不断的下坠...... 逃出了小菜园,我终于呼出一口凝重的闷气,径直跑向我经常去解闷的那块荒草地。踩着已经泛黄的野草,我似乎窥探到了自己的飘零的命运。徘徊在空旷的田野里,我的心房好寂寞,好凄凉!我想起了我的外公,还有那挑着我的大菜筐......我想到了外婆的白发,大舅姥爷胸前的大牌子,那个满眼凄楚的小文姨......生活的残酷与无情,再次让我不寒而栗! 许许多多存在的,逝去的事物,迷雾一般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小屋里的那对男女,难道他们就是我苦心“创作”的爸爸、妈妈?没有见到他们之前,我生活在自己设计的童话里,现在当他们真实地,立体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真的无力承载这可憎,可鄙,又可恶的现实! “嘿嘿,大闺女--,嘿嘿,大闺女......”那声音,在我听来是那么虚伪,恼人,交叠着回响在我的耳畔,袭卷着我已不堪一击的神经。一阵剧烈的恶心,几乎让我把苦胆都吐了出来,不晓得是被悲哀所逼,还是被羞辱所迫,我终于大哭起来:“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我和他们没有关系!” 然而,广漠的旷野里,灰蓝的苍穹下,除了我的回音,没有人理会我!在那海一样颓败的荒草上,我孤零零地蜷缩着,抽噎着,任凭命运的波浪颠簸着心灵的船......秋风轻轻地掠过我的脸颊,拭干了我那无穷无尽的心泪,虽然没有凉意,但也销蚀了夏的温暖与柔情,我想,我的生命不是和这大自然一样吗?也许已经到了该荒凉的时刻,春夏秋冬在更迭,生活的轨迹在无奈地延长......虽然我无法料定我的下一个驿站是怎样的。 夕阳,逝去了她最后一缕残红,遥远的地平线上,几株不知名的大树,像老人的疏发,惨淡地立在地球上。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灰暗,那样的不真切,我几次眺望远处那个蓝莹莹的大水泡,真想一头扎进去,找到我永恒的归宿。遗憾的是我当时太软弱,还缺少足够的勇气和果敢,那么,我该怎样面对妈妈和“黄大衣”?除了接受他们,我又有什么能力反抗?尽管无数的问号加重了我的酸楚和痛苦,但我还是努力拭去了不断下流的泪,因为我明白,在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上,除了赤足前行,我真的别无选择! 本来我已经决定今晚就是在这荒野里挨到天明,也不再去直面那从骨髓里不能融合的东西,然而,我改变了主意,我知道我已不再是七、八年前的我,我已经没有理由,或者没有资格重复那撇饭碗的游戏了,如果我想继续生存下去,就只能回到小屋去,哪怕那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 我决定用智慧甚至是生命,去参与一场人生的赌博,去赌我那没有光和热的明天......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五 晚霞彻底地消失了,灰蓝的天空变得愈加凝重。远远的地平线,一抹淡淡的粉红在无力地提醒我,如果不想结束现实中的一切,就不能在这荒野里过夜,我该回“家”了,虽然那个家对我已失去任何吸引力!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默默地收回远眺的视线,天边那几颗老树,在薄暮里模糊地站着,周围光秃秃的田野,让他们显得分外的孤伶和凄凉。旷野的寂寞让我再次感受到生命的茫远和缥缈,好像灵魂已经游离于体外,几乎不晓得自己是生在梦里,还是活在幻觉中,一种空前的无助和无可适从将我层层地包裹起来......突然,一股凉风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过来,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精神和物质终于结合到了一处。 我不再留恋这荒草地,因为我想到了小屋里的二妹,我的眼前出现了她在外婆身边那畏缩的举止,无助的眼神。我也终于再一次清醒过来:我真的没有理由抛却生活,我不能逃脱现实,我得带着我的妹妹继续活下去! 走出荒草地,看看被我揉搓得一片狼藉的枯枝断叶,我的心不再颓废,虽然还没有理出更良好的思绪,但我已经知道了眼前的一切急需我去面对,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接受,去迎合...... 刚刚迈上黄土路,远远地就看见妈妈背着那个要爬树的小男孩向我走来。 我急忙擦擦脸,扯平了压出皱纹的衣服,在诧异中,迎着她俩立在了原地。 “你果然在这儿!”妈妈好像也很诧异,“你外婆说你来这里了,还说你生气了,我还不信!”她似乎有点生气,“你上这儿来做什么?你哪来的气?你怎么这样?”妈妈边说边把小男孩放到地上。她略带着些气喘,口气里充满了对我的责备和不满,脸色也不是很和缓。 妈妈的语气和神态,激起了我莫大的反感:这就是分别了七八年,她见到我后应该说的话? 那个可爱的小妹妹,那个可怜的“黑衣人”,那个可恶的“黄大衣”,还有外公那拌着雪块的坟头,一刹间全都苏生在我的脑海里...... 我再也忍不住已经窜上脑门的火:“你说我哪来的气?” 我不再看我的妈妈,赌气地把脸扭向一边,冷冷地质问她:“你希望我怎样?你认为我应该怎样?我又能怎样?” 也许,妈妈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地反问她。事实上,她也不曾领教过我的刻薄和尖酸。当年她和“黄大衣”走的时候,我仅仅是个七岁的毛孩子,现在,我已经是和她齐肩的少女了。面对我的质问,她似乎有点措手不及,居然傻了似的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心海里翻腾着的恨浪一次又一次地漾上来,怨气和委屈泯灭了母女间的亲情和重逢后的喜悦!我不再理她,气汹汹地看着远方,眼里没有泪花,只有怒火......妈妈也什么都没说,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好久好久! “你是大姐姐吗?” 我万万没有料到,那个小男孩居然打破了僵局,上来拉住了我的手! 我想说“我不是你的大姐姐!”可是他的主动,他的聪明,他的友好,令我无法拒绝他! 我没有斥责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抱起了他,而他也很坦然地让我抱着,还用脏兮兮的小黑手来摸我的脸:“我叫韩辉,你叫什么?” 我刚刚泛起的些许温情,被小男孩的一句天真的问话一下子激冷了,我的心在一瞬间紧缩起来,对他的好感也降到了零点:“我叫刘艳,我不是你的大姐姐!” 我轻轻地放下他,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但我赶紧拭去了,我不想在妈妈面前流泪! 我仍旧扭着头,不看妈妈,也不再看小男孩...... “妈妈说你是大姐姐!”小男孩仰起头,小黑豆似的眼睛居然固执地看着我,好像我必需得做他的大姐姐! “不是,不许你叫我大姐姐!”一种无名火再次从我心底升起,我突然厉声训斥小男孩! 我的气急败坏,终于把他吓得躲到了妈妈的身后,他紧紧地靠在妈妈的腿上,却还露着半边脸,偷偷地看着老虎一样发威的我。 也许我的怒吼终于惊醒了妈妈,她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也厉声问我:“不许叫姐姐,那叫你什么?” “不许,就不许他叫!”我愈加愤怒,分毫不让,“他姓什么?我姓什么?”我使劲地擦了一把眼泪,“连鬼都叫我姐姐了!你还准备让多少人叫我姐姐?” “哪个鬼叫你姐姐了?”妈妈似乎没有听懂我连珠炮似的反问,“你怎么这么多事?” “那个小妹妹呢?她在哪儿?”我突然扭过脸,直视着妈妈,“不是你把她变成了鬼吗!你不觉得可耻吗?”我终于发疯了,“是的,我多事,我和二妹都变成鬼,你才开心,你才得意,你和那群姓韩的狗崽子才过得自在!” 我不再哭泣,也许我的骨子里有一种天然的反叛基因,越是愤怒,我的语言越是逼人,不给对方一丝回旋的余地:“你只知道和别人寻欢作乐,早已忘记了我和小二!整整七年,你给过我们什么?你过问过我们什么?你知道这七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我趴在外公坟头上,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答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佩做我的妈妈吗?你凭什么让他叫我姐姐?他要再叫我一声姐姐,我就掐死他!” 沉静的旷野里,我的话像根根利箭无情地射向妈妈,也许她根本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地早熟,而且对她的积怨会如此深重,对韩家的人会如此仇视......她的嘴唇再次嚅动着,可仍然没有吐出一个字!同样无声的泪,终于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突然,妈妈她不再看我,也不再拉着小男孩,独自一人,默默地向荒草深处走去...... “妈妈,妈妈--”小男孩哭喊着,在妈妈的身后磕磕绊绊地跑着,可是妈妈不在顾及他,仍旧默默地向前走...... 我昂着头,别着脸,不理妈妈,也不理大哭着的小男孩--十四岁的我,像一头狂暴的困兽,站在空荡荡的旷野里,看着我的妈妈一步一步走向荒草深处......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更没有愧怍--直到今天,我依旧惊惧我当时的冷酷与残忍――好像我和她之间隔着千层岭,万重山,当时的我甚至痛恨她给了我生命! 我和妈妈这种情感上的隔阂,让我充满了遗憾和无奈! 对女人来说,爱,是洪水,是怪兽,没有理智的闸门,就不要去抵临情的堤岸,更不要去揭爱的面纱;否则,她就会在灵与肉的决斗中泛滥成灾,向你出示那潜伏着的利爪与獠牙。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风流也好,真情也罢,一旦有了变故,男人受责备的程度没法和女人比,女人要永远背着不贞的十字架,千年万载的被人诅咒,人们在唾弃女人的时候,不会深思女人自己是无法不贞的! 性,对男人是身外物,对女人却不仅能侵入身体,还能波及灵魂!多少才华横溢,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都陷进了情与爱的漩涡,难逃命运的“四面楚歌”!女人啊,如果逃不出情感这张网,那就是最彻底的失败! 情感和理智,一个负着火,一个汲着水,他们根本不能同行!无论社会怎样进步,人类如何文明,女人永远不能涉足爱的误区!“勇敢”也好,“投入”也罢,最终都难逃造化的捉弄! 十四年前,一个无情的男人戏弄了我妈妈的青春;十四年后,我这粒无义的种子又把她推向了情感的荒草地......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妈妈的悲剧,是情感失败给理智的结果,也是理智对情感的绝好糟蹋! 这首爱的挽歌,让我警醒,更让我玩味:放弃良心和道德,那个男人自有他堂皇而又充分的理由,但是,如果我的妈妈是“皇帝的女儿”,就不会有任何理由被他抛弃,也就不会有如此悲哀的人生! “爱”如果用庸俗去诠释,是兽性的两情相悦。说得冠冕些,是一杯纯酒,要用真情去酿造,掺杂一丝一毫的其他,也就失去了原汁原味。 “爱”一旦变成一朵红花,就要丰盈的土壤去培植,就要若干的绿叶来衬托,否则无法鲜艳! “爱”一旦和理智结缘,就很有可能失去她的本来面目! 人类的很多真善美都在“理智”的牌坊前黯然失色,也许这就是高等动物之所以值得礼赞的原因! 小妹这块疮疤,被我无情地从妈妈的心上撕扯了下来,尽管她已流血如注,可我却没有丝毫的怜悯,这是多么残酷的一幕。 在距我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妈妈突然蹲伏在荒草丛中放声大哭:“天哪,我做了什么孽?!” 寂静的旷野里,她的哭声,那样凄惨,那样悲怆,那样动人心魄——是啊,到底是她游戏了生活,还是生活戏弄了她?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懂! 妈妈的哭声在荒草上飘荡,在空气中回响,好似一张恐怖的网,又好似被风刮紧了的帷帐,将我层层包裹,好像触手可及。我生平也没有听到过那种肝胆俱裂的,母狼一般的号哭,我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往外浸冷汗,再也昂不起那愤怒的几乎能蔑视万物的头...... 无论她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她毕竟是我的妈妈――良知好像突然从天外降到我的心房,我的双腿没有经过大脑的指挥,就带着麻木而冷峻的我向妈妈跑去...... 妈妈跪卧在草地上,小男孩的嗓子都哭哑了。他本来是趴在妈妈的后背上的,看见我来了,吓得赶紧扑到妈妈的胸前,他用一种看野兽一样的眼光审视着我,再不敢叫我“姐姐”!尽管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知道,是我将妈妈弄成这个样子的,也许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妈妈如此的号哭;也许就从那时起,我成了弟弟心目中的“神圣”;也许,直到他先我而去,我的可憎与可怖都没有在他的印象中消逝。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生活总是给我创造心痛的机会! 我默默地站在妈妈的身边,想说“妈妈我错了”,可是“妈妈”那两个字,对我来说实在太艰难了,我实在叫不出口,只好俯下身子去抱弟弟,算是对妈妈的道歉;可是小男孩惊恐地把脸埋在了妈妈的怀里,他死活都不敢再接近我! 妈妈终于停止了号哭,可是她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半跪在荒草里。我虽然感觉不到她脸色的苍白,但在昏暗的旷野中,我却能体味到她的悲凉和凄楚。凉风不断掠起她的短发,没有手帕,她便用衣袖抹着自己的眼睛,又给弟弟擦了擦鼻子和脸......天无语,草也沉默,妈妈揽着瘦瘦的小男孩,是那么的可怜和无助! 一瞬间,我忆起了我和二妹,跟着她去杨家的那一幕,那个小妹妹在妈妈怀里的景象,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再也忍不住来自心底的悲哀和疼痛,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虽然没有妈妈那么悲怆,但是在寂静的秋夜里,那种灵魂被车裂的感觉,也成了我生命里最恐怖最难忘的记忆:那哭声不只是在祭奠小妹的亡灵,也是在控诉着人间的是非恩怨! 我越哭越恸,真想把我一生的眼泪都洒在那片寂寞的荒草地上...... 妈妈站起来,用她那已经被泪浸湿了的衣袖给我擦泪:“我对不起你和小二,可是我也没办法啊......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我没有拒绝妈妈的关爱,其实我早已明白她的苦衷--二舅妈“告诫”过我,外婆“提醒”过我,已经用不着长大--但是,我和妈妈之间的情感却怎么也无法相通相融:一种莫名奇妙的疏远牢牢地控制着我,使我无法摆脱,终生都在它的阴影里挣扎――爱,要澄清如水,可是我妈妈给我的母爱,我总觉得掺杂点什么,究竟是什么,我还弄不清!于是十四岁的我,对于母爱,就像一个饥渴难忍的人,不得不喝了含有沙粒的浊水,虽然解了一时之渴,但残留在牙隙里的泥沙却怎么也吐不尽,那滋味,实际也并不饥渴好受--我对妈妈和“黄大衣”的接受,就以这最悲怆的形式开始了...... 我的憧憬,我的希望也在那个被泪水淋的湿漉漉的荒野里开始了...... 妈妈的手很温暖,她也像二舅妈一样给我理理已经凌乱的长发:“你不要恨我,小妹妹的死,都怪他那个损爹,当初我想要......” “不,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泪流满面地摇头制止妈妈,“她很幸福,她好歹还有个损爹!而且天堂里没有世人的白眼和歧视!” 妈妈那只正理着我头发的手突然僵住了,她再一次被我的话噎得一声不响......时间好像在我和妈妈之间显得那么被动,我感到一切都在静止中停止了运作。妈妈呼出的热气就在我脸前拂过,我却不能扑进她的怀中倾诉我的委屈和痛苦,只能强抑着破损的神经,咽下一口又一口苦涩的泪!我真的无法判定是妈妈今生作了孽,还是我前世违了天理,总之,造化对我们母女的折磨,真的到了极致! 天空彻底暗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混浊不清,我很感激四周的模糊,在这彼此不能悟透心灵的时刻,也许只有这种雾样的境界才能掩饰双方混乱的思维和误解的面庞。 看不清妈妈的脸,却听到了她充满悲情和惆怅的声音:“给你们娘仨寄的钱和衣服,都是他先张罗的,你每次来的信,他都夸得不得了;他的那几个傻鬼都是不成气候的东西,这两个还小,他也和我一样,盼着你有出息!” 妈妈的口里一连串的“他”,让我产生了严重的反感和恶心,但我强抑着内心的不快:“我并没有说他不好!可是他永远也成不了我的爸爸,我是一个不想有爸爸的人!” “你怎么这么任性?”妈妈叹了口气,“让你外婆把你都惯成了野人!” 这一次,我没有反驳妈妈,我也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妈妈的声音里始终带着哭过的痕迹。也许拨动了我灵魂里的恻忍之弦,我故作镇静地岔开了话:“我们回去吧,太晚了,外婆该担心了!” 妈妈抱起了弟弟,我跟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向小屋走去:“你都是初中生了,应该知事了!” 她有些气喘,刚出草地就把弟弟放下了,黄土路并不长,很快我们就到了小菜园,可是妈妈没有立刻进屋的意思:“他虽然还有三个孩子,可是有他们的爷爷照看着呢,不会把你和小二怎样的!”妈妈虔诚地看着我的脸。 月亮静悄悄地升起来了,洗礼着这不洁的凡尘,也慰藉着我苦涩的心灵,皎洁的月色下,我不知道该对妈妈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和她一起吞咽着人间的苦难和罪孽! 妈妈的脸非常的苍白,眼神也异常的暗淡,她好像不是在教诲我,而是在祈求我,“你读你的书,将来出息了,就有头了!” “有什么头?”我用充满疑惑的眼光看着妈妈,“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去了你那里就会有头吗?”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她好像很焦急,“实在不愿去也行,钱财在我手里,我每年也不能少给你们寄,可是你一天天长大了,你外婆身体也不好,将来怎么办?你们要在这里成家吗?这里谁是你的亲人?”妈妈很激动,“这两个小鬼头,虽然和你不是一个爹,毕竟是一个娘肠爬出来的,长大了也有个照应!你的心真就那么硬吗?没有我这个妈了?我可就你和小二这两个闺女啊!我已经作了绝育手术,这辈子就你们四个孩子了!” “四个孩子!”妈妈的话,只有这句拨动了我的心弦,原来她始终也没有把“黄大衣”那三个孩子据为己有!这是最让我受用也最使我欣然的事。 我的温情终于复苏,也终于正眼看了看依旧扯着妈妈衣角的弟弟,在这之前,我一直当他是“阶级敌人”,是呀,他也是妈妈生的,其实他和二妹与我的关系是一样的。“恨”屋及乌,因为讨厌“黄大衣”,才波及了这个弟弟――其实他很可爱,最让我称奇的是他的脸型和嘴,与我的极相像!但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我不会给妈妈道歉,只是再次抱起了弟弟,算是对她“苦口婆心”的认可! 这个弟弟,实在是太聪明了,他居然看懂了我和妈妈矛盾的缓和,再没有躲我,还扬着笑脸对我说:“爸爸说大姐姐是这份儿的!”同时把他那小小的大拇指举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自觉地笑了:“这份儿是什么意思?” “黑龙江土话,”妈妈也笑了,“就是最好的意思” 我再次不自觉地亲了亲她的小瘦脸,真的是血浓于水!二舅妈的胖小子,我几乎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可却从来没有亲过他,这个脏兮兮的小瘦孩,却激起了我无意识的亲情。 我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小孩,我的大弟弟,日后牵动我神经最多,给我的伤害也最大——人生真的是一半天意,一半人为!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六 我抱着弟弟,妈妈跟在我身后,我们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的回到了小屋。 一推门,饭菜的香味,就扑进了我的鼻孔,肚子也遥相呼应地跟着咕咕地叫了起来,一种很迫切的饿意潜上了我的口腔,我赶紧咽了咽唾沫。 小屋的炕上,二妹正抱着那个小小男孩喂饼干,那种亲切,那份自然,让我不得不惊惧血缘的威力! 我又从心底里漾上一股酸楚,命运让我生在淮南,我就是橘;把我移到淮北,我就只能甘心为枳――我真的没有神功能违逆造化对我的雕塑...... “你们去哪儿了?”外婆有点焦急了,“饭都作好半天了!” “我去艳儿的学校看看。”妈妈信口搪塞着,“变化真大!” “一定比咱那儿县城中学还大吧?”黄大衣随口接道,但他马上不再说下去,我已经看到了妈妈给他使眼色。 “快下来,怎么让姐姐抱着!”他又转脸向我殷勤地笑着,“累坏了吧,大闺女!” 不知为什么,我对黄大衣的“大闺女”这个称呼反感到了极点,便硬硬地甩了一句:“我愿意抱他!”我的潜台词是:我抱不抱他和你没有关系。可是他似乎没懂我的意思,又嘿嘿地笑着对妈妈说:“这地方真好,都这个季节了还有青椒!” “那是外婆特意留的,大街上你也买不到的!”我待理不理地把大弟弟放到炕上,“这里好,你们就别回去了!” 我的话让黄大衣再也嘿嘿不出来,他十分尴尬地看着妈妈,妈妈假装没听见,对着炕上的二妹说:“下地放桌子,帮你外婆端菜!” 二妹赶紧下了地,并把小弟放在了妈妈的怀里。 小炕桌显得那么窄小,妈妈抱着小弟弟,黄大衣的怀里坐着大弟弟,我和二妹挤着外婆坐着。虽然很饿,可是面对着丰盛的饭菜,我却怎么也抬不起筷子--我想到了外公,想起了黄大衣第一次来我家时的那顿饭,我还想起了当时我把饭碗撇到地下的情景......可是现在我不是仍旧要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吗? 我终于明白:尽管我拼命地反抗,讨厌,不接受,可是无论哪个男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他和我的妈妈有了关系,我就没有能力回避!这是命运对我最无情,最残酷的惩罚! 满桌子美味佳肴,可我却如同嚼蜡。黄大衣不断地给我夹菜:“大闺女,多吃点肉!你长得太瘦了。”又转眼笑看着外婆,“妈炒的菜真香,可比书兰做菜有滋味多了!” “书兰口轻,她做的菜淡!”外婆很随和地和他聊着,“你们那的人是不是口重?淡了不和胃口吧,今天我特意多放了些盐!” “是呀,是呀!”黄大衣赶紧回应,“黑龙江人喜欢吃咸辣的东西!” 我头也不抬地往嘴里扒着饭,菜的美味早已被心中的苦涩浸泡的变了味儿。黄大衣对我愈是殷勤,我愈是反感,陌生,甚至是气愤--难道他反倒成了主人?我在吃他家的饭菜不成?可是,我又不能说出口,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吃完了这顿饭! “我和小二去西院睡吧!”撂下饭碗我就对外婆说,“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呢!”其实我是找借口,想尽量少看一眼黄大衣,少听一句他的“嘿嘿”! “去吧,正好你王姥姥去看闺女了,他们家宽敞。”外婆同意了,可是刚答应完,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拿自己的被褥!” 我应了一声,就赶紧和二妹抱着被褥去了二舅妈家。 “我正要去找你俩呢!”我推开了门,正在洗碗的二舅妈笑着说,“还拿被子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二舅妈的话,把被子往炕上一扔,趴在炕上就哭了起来...... 见我这个样子,二舅妈放下了碗赶紧走了过来,并打发二妹和她的胖儿子到小屋去玩:“傻丫头,你又哭什么?” 我一声不吭,不回答她的话,也不停止哭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眼泪那么方便! “我看你妈找的这个人不错!”二舅妈和蔼地坐在我身边。 她说话极有分寸,称黄大衣为我妈找的那个人,这更增加了我的悲哀:“有什么不错的?看见他我就恶心!”我粗鲁地顶撞着二舅妈。 “你别犯倔!”二舅妈又开始了她对我的训导,“说良心话,人家配你妈,她也不委屈了!这个人长得不错,也很会说话,下午我过去还和他唠了好久呢!”二舅妈继续着她的评论,“而且我看他也很通情达理,他说女孩不同男孩,多两个闺女多两门亲戚,你妈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女儿!” “谁是她的女儿!”我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我才不做他的女儿呢,我恨死他了!” “你这孩子,太不像话了!”二舅妈有点生气了,“不是我说你,你这么任性怎么行呢?”她的语调有些舒缓,“你不做他的女儿,也得做别人的女儿!除非你妈不嫁人,她嫁给了谁,你就是谁的女儿,这是你的命,你心再强,也挣不过命啊!”她又十分感慨地看着我,“你就是到你亲爸那儿,也得有后妈,后妈还不如后爹呢!再说你得为你外婆着想,你这样气呼呼的,哭天抹泪的,让她老人家心里多难受!” “后妈,亲爸!”二舅妈的话让我的眼泪立刻憋了回去--天哪,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别说亲爸是个肥皂泡,就是个大金山,也不是我的依靠,何谈什么“后妈!” 妈妈的话在我的耳畔响起:“我可就你们四个孩子......” 是的,二舅妈说的对,我这是何苦呢? 二妹和二舅妈的胖儿子一会儿拍皮球,一会儿抢锤子,砸小木凳......玩得不亦乐乎!看着二妹的“浑然不觉”,我的心更酸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我和她在一起,那群姓韩的孩子会怎样地欺负她--小小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伤感和忧虑,好像自己成了二妹的救世主! 其实,也正是那种自我强加的责任感,才让我增加了许多“活着”的勇气和理由!甚至直到今天,二妹她仍然是我最沉重的牵挂!有时,我真的感谢上天,赐给我一个与命运搏斗的借口――责任感是人生存的支柱,如果失去了责任,虽然轻松,却也失去了奋斗的原动力! 我擦去了腮边的泪,心情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是呀,我无力左右我的环境,为什么不改变我的心情:“我不会在他们面前哭的!”我温顺地看着二舅妈,“我就是觉得心里憋屈!” “孩子,认命吧!”二舅妈递给我一个苹果,“这还是你妈妈送来的呢,你看,足足一大筐!”她指着柜上一个扁扁的竹筐深有感触地说,“相信我的眼睛,这个人不错!而且我感到他看着你妈妈的脸色行事,你和小二到他们那里不会受罪!” 我终于默默地点点头--这是多么勉强而又无奈的认可--我知道,这一点头,就意味着默许,就意味着我要离开故乡,就意味着我要告别与我生死相依的大杏树,小菜园,告别外公那雪和着泥的坟头,还有李慧明那双永远留在我梦里的眼睛...... 泪,再次汹涌着溢满了我的眼眶,我真的再也不能自抑! 夜深了,二舅妈睡去了,我睁着眼睛感受着周围的黑暗。没有月光,连一丝的星光也看不见,身边如果没有二妹均匀的呼吸声,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还活在人间......枕巾已经让我的泪浸得冷凉,头发也粘糊糊地贴在脸颊上,我真的厌倦了这毫无意义和希望的生命,我难过地怨恨外公,为什么不赶快接我到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我没有回家吃早饭,在二舅妈家就上学去了。 坐在课堂上,如同坐在了船上,仅仅隔我三张桌子的李慧明,安然地坐在我的前面,我不敢看他,可是他的背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我几次提醒自己不要去看,可是我做不到!每看一次,我的心就剧烈地抽搐一下,好像我和他之间的那三张桌子,一会儿变成了高山,一会儿又变成了海洋......下课了,他和平时一样,说着笑着,有时还不经意地看看我。 聪明的他,终于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他看我的时候,我便木然地躲开他的目光;他不看我的时候,我的眼光又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 整整三节课,我都没有离开过座位,我的心又一次变成了石刻玉雕,老师的讲课,同学的玩笑,都成了天外的事......第四届下课了,我想上厕所,可是,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的小炕上。 我抬起脸,看到身边坐着妈妈和外婆,黄大衣抱着小弟弟靠着外婆的老柜站着,正在和邱阿姨说话,我就知道我又一次惊动了邱阿姨。 我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妈妈,想问问她们我到底怎么了,可是却什么也没说,就又闭上了眼睛。其实我当时是多么讨厌我眼前的一切,真的觉得只有睡去才能找到幸福! “艳儿,起来吃点东西吧!”妈妈轻轻地拉着我的手问。 我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醒了?”我感觉邱阿姨来到了我的身边,“没什么大事,你不用着急!”她很自信地对妈妈说,“就是低糖,血压也偏低,我已经给他注射了葡萄糖。” “连早饭也没吃就上学了。”妈妈的声音很低,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她平时也这样,说不吃饭就不吃饭!”外婆好像在安慰妈妈,又好像在对邱阿姨解释,“这孩子太偏食,不喜欢吃的东西,一口也不动!” “都是你惯的!”妈妈的口气很生硬,也很焦急,“这小孩都让你惯成妖精了,太不像话了!” “你怎么和妈说话呢!”黄大衣接过妈妈的话,“性格是天生的,不是谁惯的,我倒很喜欢她这脾气!” “是的,艳儿非常懂事,每次去医院找我,同事们都要夸一番,我也喜欢她!”邱阿姨也在责怪妈妈,“有这样的好孩子,你知足吧!” “唉!”外婆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爹活着的时候也总是因为这事骂我,我也是偏疼她些!可是她本来就缺爹少娘的,又落下个抽风病,我能怎样她呢?” 外婆的话让我一阵心酸,但是我不再流泪。只是更紧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这小丫头的脾气也是怪,她生来就和同龄的孩子不一样!”外婆仍旧在对着大家发表她的感慨,“她的耳朵特别拿事,大人什么也瞒不了她,心事重,说话办事不象小孩,我有很多事都要和她商量,要不她就会闹个没完,气也方便,就像在兜里揣着似的,说翻脸立刻就气得上树爬墙的,时间长了你们就领教了......” 外婆的话,让我非常诧异,她明明知道我已经醒了,仅仅是闭着眼睛而已,为什么还要说我的不是,而且还当着外人的面? “你们把她俩带去,小二好说,这个小丫头可得让你们操心啊!惯不惯着那是你们的事了,要是逼急了,她可真会出事的!”外婆很伤感,但我已经听出了她的画外音――分明已经决定让妈妈把我和二妹带走!她这是在交待“工作”,让妈妈和黄大衣有个思想准备,也是从侧面提醒我应该清楚自己的毛病...... 一阵头晕又向我袭来,情急之中的我突然呕吐起来......妈妈吓得赶紧抱起了我:“邱霞,要不送医院吧!” 邱阿姨温和地摸着我的脉搏:“没事,你别害怕!” “能不能是脑炎啊?”妈妈焦急地看着邱阿姨,又把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大闺女,你得头疼不疼?快告诉妈妈!” “不是!”邱阿姨很自信地对妈妈说。 “她经常这样!”外婆也在安慰妈妈,可是她却不上前来。我是多么希望抱着我的不是妈妈,而是外婆......一阵酸痛又涌上心头,我终于大哭起来!二妹也吓哭了,拿着毛巾,跪在我的身边给我擦眼泪。我的脸触着她那干瘦的小手指,泪更加滂沱。也许妈妈明白了什么,她把我轻轻地放在枕头上,也默默地哭了起来...... “书兰,你这是干什么?”邱阿姨半是责怪半是安慰,“啥事也没有,你还信不过我吗?你们让开点,我再给她打一针,一会让她吃点东西就好了!” 妈妈不再说什么,指着黄大衣:“你去买点东西,让邱霞在这儿吃晚饭!” 邱阿姨没有拒绝,也不再安慰妈妈,忙着把她那个银亮的针头刺进了我的肌肤。 我疼得一阵抽搐,妈妈一边帮着邱阿姨,一边给我擦满脸的泪和汗...... 停止了呕吐,渐渐地平静下来的我,想对外婆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我也想对妈妈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口,也闭上了......而且,我再次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再对任何人――那些暂时能主宰我命运的人――说任何话了。 昨夜二舅妈开导我的话又响在我的耳畔,我不能难为外婆,我也没有理由难为妈妈了。 我决定彻底放弃自己!就像小时候,我和妹妹在小水沟里放逐的那些小纸船,有的沉下去了,有的漂走了......风雨中,我不再憧憬什么,“未来”是个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已经不重要――既然我没有能力操纵自己的人生,那么命运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感觉自己在一瞬间就成了“盲人”,外婆也好,妈妈也好,不过是我盲路上的一根根竹棍而已。 我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小炕桌上布满了我们平时没见过的美味,最醒目的是一瓶长颈的红酒,高高地站在小桌的中央。洗漱了一下,尽管我的头仍旧很沉重,可是我毕竟没有魄力永远与饭绝缘--我坐在妈妈的身边,邱阿姨和外婆坐在我么对面,黄大衣抱着小弟弟坐在另一侧。 二妹和大弟弟没有到小炕桌上,他们在炕的一角,借着我的小书箱,一人端着一碗饭,欢欢喜喜地吃着! 黄大衣刚要给邱阿姨倒酒,我却抢先拿起那瓶高高的酒:“邱阿姨,是你把我接到这个世上来的,如果今生我没有机会报答你,来生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家的帮助和关照!”我满满地给邱阿姨倒了一大杯酒,然后跳下地,郑重地给她鞠了一个躬...... 黄大衣本来还干笑着,听了我的话,立刻敛起了笑容! 妈妈低着头,嘴唇又哆嗦起来,可是没有说出什么。 外婆没有惊讶,但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无声的泪,终于沿着她那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邱阿姨好像没有料到会有这个场面,她似乎有些手忙脚乱地下了地,“这孩子,说的哪里话......”赶忙把我拉上了炕,我又坐在了她的对面,拿起筷子给她夹菜,她反而把一大块肉放在我的碗里:“快吃吧,阿姨不是外人,不要这么多礼!”她好像突然很伤感,“阿姨和你妈妈就像亲姐妹,你们家的饭,我没少吃,你妈妈的东西我也没少用,阿姨不需要你的回报啊!”说着眼圈也红了起来。 “是啊,是啊,书兰没少和我提起你!”黄大衣不自然地回应着,“总和我说你们俩过去的事,她很想你啊!” “唉,就不用说了!”邱阿姨终于也流下了泪,她拿出一块很干净的手帕擦着眼镜,“书兰学医时不比我差的,人啊,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也许小时候享福,大了就......”她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信命!”妈妈终于恢复了平静,她边给邱阿姨夹菜边说,“脚上的泡,是我自己走出来的,我谁也不怪!” “是啊,”邱阿姨也好像很感慨,“我看你现在也不差,儿女双全,大哥对你也很好!”说着又把脸转向身边的外婆,“大婶知道,我就一个孩子,还总病病歪歪的;我从小没妈,婆婆又不疼我,这么多年闲气也没少生!” “人活着都不容易啊!”外婆也终于止住了她的泪。 依稀中,我记得邱阿姨跟她的婆婆很不融洽,曾经有几次把她儿子抱来让外婆照看,最严重的一次似乎要闹离婚,好像外公还去了她家劝说......正如外婆所言,也许邱阿姨的情感生活也不是很完美,人活着就是不容易! 邱阿姨和我妈妈不过是内容和形式不同罢了,其实质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完美的,经典的,生死不渝的爱情,也许只有在戏剧中,在人类的梦幻中! 人就是人,所谓高等,关键表现在它的复杂,多变――既“复杂”,又“多变”,也就注定了它的悲哀和痛苦--只有什么都不晓得,也只有什么都晓得,才是人类的最佳境界,才是人的真正幸福! 每一次心的流血,都在我人生的大厦前铺就了一个鲜明的台阶;虽然伴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我生命中那些最有价值的东西,也就如此地沉淀了,积累了,也把我的心灵装点得更加凝重,严肃......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七 人生最苦的是没有希望地活着,人生最累得是活在虚伪的猜疑中--酒桌上,黄大衣的每一声干笑,邱阿姨的每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甚至外婆的每一个不经意的叹息,都能拨动我那早已敏感的神经:他们越是避开我们去黑龙江的这个话题,我越是能品出其中的弦外之音,天地也就随着他们的谈话在我眼前旋转......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像悬在了空中,又象掉进了茫茫的深海里,伸出手去,除了空气,什么也摸不到......没等邱阿姨吃完饭,我就退了下来,躺在了小炕的一角,妈妈和外婆继续陪邱阿姨吃着,谈着...... 朦胧中,二舅妈来了:“邱大夫在啊!”她早已熟知我们家和邱阿姨的关系,热情地打着招呼。 “艳儿病了,我来看看!”邱阿姨笑着回答。 “病了?”二舅妈很惊讶,急忙上前来摸我的额头,“感冒了吗?昨晚炕也不凉啊,我还特意烧了一大锅水!”她的口气里含着歉疚,好像是她把我弄病了一样。 “不是!”妈妈赶紧解释,“血压低,又没吃早饭,可能是低血糖!” 二舅妈继续摸着我的脸颊:“这孩子,可犟了,我让她和我们一起吃,说啥也不干,拽都没拽住,背起书包就跑了!” “是啊,太任性了!”见我睁开了眼睛,妈妈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 慈善的二舅妈,用她那温热的手掌,再次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隐痛:她的爱抚,比起我的妈妈,更让我容易接受,更让我感到自然,舒服--尽管我的妈妈在努力地亲近我,可是黄大衣这个男人,就像一片浓雾,弥散在我灵魂的天空里,如同太阳不能直接照到地面,有他在中间隔着,我总觉得妈妈的光和热,在我面前是那么的缥缈和朦胧,我真的无力矫正那种从骨子里生发的别扭,仿佛鱼刺卡在了喉咙里--是性格的变异,还是人格的扭曲!直到现在,我依旧找不到使自己极端的缘故! 我的妈妈是个不善言语的人,外婆更是经常地沉默,二舅妈的到来,使黄大衣的口才得到了尽兴的发挥,小屋几乎成了他“谈笑风生”的茶楼。 “邱大夫每月工资多少啊?”他捧着茶,掬着笑,“要在我们那儿,你可吃香喽!县医院也没有你这么好手艺的医生!” “才四十几元!”邱阿姨似乎很认同黄大衣的奉承。 “嘿嘿!”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妈妈,“还没有我们石场一个工人挣得多呢!”说完就摇着头,又“嘿嘿”起来...... “是呀!”二舅妈也笑着接过了黄大衣的话,“你们那儿的钱就是容易挣!”她看了看外婆又补了一句,“以后这俩孩子可不用遭罪了!” 外婆听了二舅妈的话,突然咳起来,二妹急忙上前去捶背,妈妈也下地去给外婆倒水......在大家的忙乱中,黄大衣似乎没有去深味二舅妈的画外音,而是继续着他的干笑。 有人说:什么都知道的人是怪物! 那么,本该什么都不知道,却自认为什么都知道了,或者真得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更加的“怪物”呢? 黄大衣是个不笑不说话的人,恰恰就是他的笑,让我领略了他的虚伪,增添了我的猜疑。也让我恶心,反感到极致--我想质问他:你那么有钱,我外公怎么一斤酒,一块糖也没有得到过你的呢?我想讽刺他:医院是你所谓的什么场子吗?医生是修理什么的么?你怎么可以称邱阿姨的医术为“手艺”! 然而,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因为我已经不再冲动,我已经清楚,不可以把矛盾弄得太直白! 但是,黄大衣的张扬和庸俗,使我对他的厌恶进一步升级,也更加为我的妈妈悲叹:她怎么可以和这样一个充满着黑土味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转念又想到自己也将融进这可鄙的低劣中......我的头立刻就大了起来,似乎一秒钟也不能在这种氛围中停留了! “二舅妈,你锁门了吗?”我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们的谈笑,“我要去你家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 “没锁,你二舅在烧水呢!”二舅妈扶起我,“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我趔趔趄趄地下了地,觉得头很重,脚像踏在了棉花上,正在外屋收拾碗筷的二妹,急忙跑进里屋:“我也去吧,天都黑了!”她很懂事地看着外婆,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害怕,她知道我不敢走夜路! “去吧,你俩都早点睡!”外婆递给我一个小药瓶,“想着睡前吃两片!” “邱阿姨,那我俩走了,你再坐一会儿吧!”我和邱阿姨打着招呼,接过外婆递过的小药瓶,无力地推开了小屋的门...... 夜风好凉,我扯着二妹的手,怔怔地站在小院里。茫远的苍穹,几片流云,缓缓地浮动着;月亮一会被遮住了,一会又露出了那冷峻的面庞;天河像条白练,横在我和二妹的头顶上,颤抖的寒星,抖着丝丝的冷光,徒增了生活的凄凉。不知为什么,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逝去的岁月――我呆呆地仰着头看星星,不知道哪个星星是我的外公,但我明白此刻外公一定在看着我,凝重的眼神让我的心好冷,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大姐,别看了,快走吧!”二妹不解地看着仰着脖子,望着灰蒙蒙夜空的我。 “走吧!”我点点头。 我明白,我们姐妹的命运,就像天上的浮云一样,飘浮不定,在这悲惨的结局即将到来的一刻,凄楚和彷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必要再用眼泪去洗刷沉积在心灵上的尘埃,更不值得去回首那已消逝的恍然一梦......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在推我的身子:“艳儿,你醒醒!”“大姐大姐,你醒醒啊!”睁开眼,阳光已经塞满了房间,已经是新的一天了--我是怎么睡着的,又是怎么醒来的,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我只看见身旁坐着外婆和抹着眼泪的二妹。 突然一个闪念在我的大脑里掠过,“哎呀,我要迟到了!”我急急地喊了一句,想坐起来,却没有成功。 “还迟到呢!”二舅妈把一块冰凉的手巾敷到我的额头上,“这一宿,可把我吓坏了!”她给我拉了拉被子,焦急地对外婆说,“烧得滚烫烙热,后半宿还直说胡话,把小二都吓哭了!我说去叫你们,立国说等到天亮没事,这不,我已经用酒精给她搓了三遍了。” “唉!”外婆重重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拉着我的手,“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哎呀,你说什么呢!”二舅妈又把手放到我的脸上,“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怎么病得这么快,前天还好好的呢!” “唉!”外婆好像除了叹气,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得去上学!”我再一次想坐起来,可是刚一抬头,一种又苦又咸的东西,一下子就从胃里窜出来......我吐得天翻地覆,肠胃都已经掏空了,还在呕......好像有一团蘸着汽油的棉花在我的喉咙里燃烧着,嗓子在灼热的剧痛里冒着烟...... 可是我没有滴一滴泪,似乎很感激很依恋那种感觉,相信只有“急病”才能使我与死亡接近,才能使灵魂不再受现实的煎熬。十四岁的我真的体味到了那种不恋红尘,唯念速死的感觉! “车子弄好了!”妈妈进来急急地对外婆说,“这就走吧!” “得铺床被!”外婆松开我的手,下地去穿鞋。 我明白了,她们是要送我去医院:“我不去医院!”我下意识地想坐起来,可是仍没能成功,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大姐,大姐......”二妹的哭声再次把我叫醒,发现我已经在妈妈的怀里躺着了。 见我醒来,妈妈急忙对站在地上的黄大衣说:“你把她抱上车!”又回过头对外婆说,“你不用去了,在家看孩子吧!” 听了妈妈的话,黄大衣急忙走上前来,可是他的手刚触到我的肩头,我就像触电了一样,挣扎着躲开了:“不,我不用!” “别傻犟了!”妈妈生气地斥责我,又转过身对黄大衣说,“快点呀,像个木头似的!” “我不用,我能走!”我也生气了,带着哭腔在妈妈的怀里扭动,并且又使劲儿地呕起来。已经上了炕的黄大衣,讪讪着躲开了。 “书兰,你抱吧!”外婆无奈地看着妈妈。 “这个小死丫头!”妈妈气得边捶着我的后背,便对二舅妈说,“你来帮大姐一下!” 我终于被妈妈和二舅妈连抱带抬地弄上了手推车...... 一个盛着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高高地吊在我床头的铁架上,那黄黄的东西沿着一个软软的橡皮胶管,通过一个扎在我胳膊上的针头流进了我的体内,我诧异地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打“点滴”,当时可能叫“吊瓶”。外公有病也没有用过这种东西,我不懂静脉注射的原理,更不知为什么要这样“打针”,只是很茫然地四顾着自己躺着的这个房间:白墙,白床,白被子,白床单,连对面床底下放着的脸盆也是白色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住院,在我的设想中,医院是个相当可怖的地方,我总觉得就是医院给我外公判了死刑。没料到这里如此的干净,清爽,我长到十四岁,还没有住过这么宽敞明亮的屋子。所有的烦恼和苦闷,好像都溶化在这纯纯的白色里,我好喜欢医院,甚至连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都让我感到是那样的圣洁,我甚至荒唐地想,要是真能在这里结束一切,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将是一种多么惬意的享受! 妈妈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呆痴痴地看着我,只要我的嘴唇蠕动一下,她就马上把盛着清清凉凉的罐头汁的小勺送过来,可惜我的喉咙里又苦又咸,连一滴水也咽不下去。我一直觉得妈妈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可是我看到的只是她反复哆嗦的嘴唇和盈盈的泪眼...... 邱阿姨不断地来探视我,她好像比我妈妈还紧张,很疑惑地问我妈妈,也好像在问自己:“怎么会这么重?这得上多大的火啊?嗓子都溃疡了,弄不好扁桃体都得摘除!”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切除扁桃体呢?”妈妈已经带着哭腔,“她还喜欢唱歌,那以后这嗓子不完了吗?” “是啊,现在正是变音期!”邱阿姨很内疚,“都是让我给耽误了,昨天来医院就好了!” “怎么能怪你!”妈妈终于哭了,“都是我造的孽,昨天她在风地里坐了小半天......”“怎么会在风地里坐着?”邱阿姨更加的疑惑,“那一定是着凉了!” “如果她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妈妈没有直接回答邱阿姨的话,呜呜地哭起来。 “你说什么呢!”邱阿姨好像也哭了,“肺炎又不是绝症,退了烧就没事了!” “可是这病很难去根儿的!那个扁桃体就是不摘除,以后着急上火也得犯,她又是这个死脾气!”妈妈边哭边数落着,“好好一个孩子,让我弄成这样,早知今天,不如生下来我就掐死她了!”说着又大哭起来。 邱阿姨没有再劝妈妈,她们俩好像在一起哭。 “是啊,你不如不生她了!”邱阿姨也十分感慨,“现在弄得进退两难的!”停了一下,邱阿姨又很担心地问妈妈,“不过,我看韩青山人还不错,不会歧视这两个孩子吧!” “那他不能!”妈妈很自信,“钱财我说了算,我不歧视他的那几个傻鬼,他就烧高香了!” “唉,你呀!”邱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不出来,艳儿这孩子脾气还很火爆,每次来医院找我,都慢声细语,文文静静的,大家都喜欢的什么似的!” “文静什么!可任性了,她说怎样就得怎样,让我妈惯的太不像话了!”妈妈很无奈,她俩也不再说话。 我在昏昏迷迷中仔细地辨析着邱阿姨和妈妈的对话,我不知肺炎是什么病,更不晓得扁桃体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胸口象压着一块巨石,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使劲儿地扼住我的脖子,我的呼吸艰难极了,胸膛里似乎有一锅水在滚沸着,每呼出一口气,都觉得灼灼地烤着嘴唇和鼻子。半睡半醒中,唯一的期盼就是外公快点来接我...... 遗憾的是,外公没来,病魔却打了退堂鼓。两天以后,我渐渐地退了烧,嗓子也消了肿,甚至能喝下稀饭了,妈妈终于松了口气! 一天下午,我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和妈妈对话,急忙睁开眼睛,原来史老师坐在我对面的床上,还拉着我妈妈的手,看样子她们好熟悉,好亲热,而且好像已经聊了很久。 我不想打断她们的谈话,因为我一直想知道史老师和妈妈的关系―― “你当初就不该去黑龙江,”是史老师的声音,“你知道吗?他也在学校!” “他”是谁?我赶紧闭上了眼睛,继续倾听着...... “他对你女儿非常关心,很喜欢刘艳!”史老师好像很惋惜,“其实你当初不该拒绝他!” 一直都是史老师讲话,妈妈一声不吭。我怀疑妈妈在流泪,可我不敢睁开眼睛。 沉默了好一会儿,妈妈才问了一句:“他和他老婆还打架吗?他老婆现在干什么呢?” “在电影院卖票呢,好象是个临时工。” 我终于明白“他”是谁了,因为音乐老师的妻子就在电影院卖票,我们曾找她买过好座位的票的。原来,音乐老师和我的妈妈......我不敢往下想!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当时那么冲动,非要离开这里!”史老师继续着她的疑问,“你就是带着刘艳,他也不会嫌弃你的!” “唉!”妈妈好像非常伤感,“你不明白啊!你不知道我妈那人有多怪!” “我看大婶挺好的!”史老师有些不信。 “那是你不了解她!”妈妈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平地都能起风波,相当多事!心事又重,嘴又冷,我看不了她那脸子,我想离她远点!” “可是还不是人家给你带大了孩子!”史老师仍旧很不理解地埋怨妈妈,“你也是太倔了!” “是啊,岁数小,没头脑!”妈妈十分地无奈,“一步走错,百步歪,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两个人开始了沉默......过了许久,妈妈终于打破了沉寂: “你怎么还不结婚?听我妈妈说你是为了伺候你妈才――” “也不全是,错过了几个合适的,现在再找也没有随心的了!”史老师好像也很无奈。 “你们要不要见上一面?我可以给你联系一下。”史老师的话让我一激灵,我知道她说的“你们”是指谁! “见什么面,我那口子也跟着来了,让他知道还不好!再说我马上就把她们娘仨接走了,以后这条路我也就卖了!”妈妈的话异常地悲哀!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音乐老师和妈妈有着非常的关系,难怪他对我......我觉得周身发热,一瞬间突然有了立刻离开这里,永远离开小镇的想法--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我甚至觉得对不住李艳,自己是个非常肮脏的人!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我终于忍不住使劲地咳嗽起来。 史老师急忙给我捶背,妈妈端来了水...... 折腾了好大一会,我才平息下来:“老师,你怎么来了!”我装作没有听到她们讲话的样子。 “来看看你呀!”史老师又恢复了往日的微笑,“同学们都要来看你呢!”她也装做才来的样子,“好点了吗?大家还等着你排节目呢!” “又排什么节目?”我心里不禁一酸。 “不是那个诗歌比赛吗,你怎么忘了?”史老师依旧微笑着。 我终于想起上周语文老师布置的“学习小靳庄诗歌朗诵比赛”的事。 “噢!”我苦笑了一下,“我恐怕再也不能和大家排节目了,你让别人组织吧!”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了下来...... “怎么不能排了?”史老师依旧装着笑脸给我擦泪,“你很快就好了,别哭了,听话!” 我想说,“好了我也该走了!”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只有那酸楚的泪不停止地从心底涌出。 “别傻哭啦!”妈妈把毛巾递给我,“快躺下,一会儿又把嗓子哭干了!” “是呀,看你嗓子哑的,再哭就更严重了!”史老师帮着妈妈,扶我又躺了下来。 史老师走了...... “妈妈,你认识我的音乐老师?”好几次,同样的话来到了我的嘴边,可是,看着妈妈那苍白的脸,略微浮肿的眼睛,我终于取消了自己探询的冲动――我突然觉得她好可怜! 我想起了我的二妹,还有那两个弱小的弟弟,我突然觉得我真的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难为我的妈妈。 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对我来说会更幸福一些,我为什么要知道那些我本不该知道的东西?知道了又能怎样! 小镇唯一的一座医院,那个圣洁的地方――她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也几乎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过去,外公在这里被判了死刑;妈妈在这里结识了二妹的父亲,铸成了她去黑龙江的契机;今天,我又在这里彻底下定了离开小镇的决心......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当你的感情负载太多的时候,也许你只有选择离别才能减轻心灵的沉重! 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认为自己知道了一切! 人不是现在幸福,而是即将幸福,也许迷蒙的醒,还不如热烈的梦更让人向往!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八 时间真的是良医,不仅能医治流血的伤口,也能抚平带着创伤的心灵。仿佛“凤凰涅磐”,医院里的短暂生活,几乎让我重生了一次,和妈妈的距离也渐渐地拉近了,虽然不是彻底地接受,但毕竟不再从心底里反感和排斥了! 回到小屋:房梁那么低矮,光线那么暗淡,空间那么狭窄......我好喜欢那宽敞整洁的医院! 外公走的时候,小屋因为空旷,让我感觉到“家”的陌生;现在,小屋又因为拥挤,让我感到“家”的虚无...... 不知为什么,温馨可爱的小屋,因为妈妈一家人的到来,让我产生了不再是“家”的感觉,我已习惯外婆,二妹和我的三人世界。两个弟弟的哭闹,让我异常地烦闷;黄大衣的干笑,更让我莫名地恼火......我讨厌他们,满心满怀地盼着妈妈一家赶快离开;所以,尽管医生反复叮咛还需休息一周,我还是在出院的第二天就上学了。 早秋的空气,让我感觉身子是那么的清爽,脚步也格外地轻快。 推开教室的门,已经有十多个早来的同学坐在教室里,我似乎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了,象个客人似的傻站在教室的门口。 “刘艳!”藤书香第一个惊叫了起来,“你终于来了,想死我了!”她抓住我的书包带使劲地摇晃着,“你的病全好了吗?” 我点点头,算是对藤书香的回答。 “是呀,想死我们了!”汪洁也跑过来,很遗憾地接过藤书香的话,“你没有来,咱班的诗歌比赛都输了!”她那长长的睫毛因伤心而低垂下来,小嘴也努得老高。 看见她的委屈相,我忍不住笑了:“我来也不一定赢啊!” “能赢!”她仍旧努着好看的小嘴。 我抓住她的手,温和地安慰她:“没关系,还有下次呢!到底哪班第一啊?” “还不是二班!”藤书香赶紧抢着说,“他们班那个男文委可能鼓动呢!” 我的心不由得一震,我知道那个所谓的男文委就是音乐老师的儿子。自从听了史老师和妈妈的对话,只要一想到音乐老师,我的脸就发烧! “快让刘艳回座吧!”还是班长李玉华知道深浅,“你们没看她那苍白的脸,再烦她就又晕倒了!”她边笑边咕哝着,“这回可真成了林妹妹了!” “那你就是宝姐姐!”我飞快地反击着李玉华,全教室的人都笑起来......我在笑声中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并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也跟着笑的李慧明,恰巧他也在看我,两人的眼神相撞,他的脸立刻红了,我也急忙闪开眼,心也怦然一动:我好像才隐约明白自己急着上学的原因。 同学们渐渐到齐了,大家陆续地和我打招呼,那份热情让我一阵又一阵地激动着。我知道自己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异常地珍惜在学校的每一分钟。 “我生病时,都学了什么课啊?”我用胳膊碰碰同桌,很焦急地问。 “数学就讲了一个什么合并同类项,语文一直在讲诗!”同桌很不耐烦地说,“你什么也没落下。” “什么叫合并同类项?”我继续追问。 “你问我,我问谁?”同桌反而很诧异的问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的同桌是个淘气的调皮鬼,学习不好,从来不听课的,我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就生气地捶了他一拳头,自己去翻书。 我当时是多么希望数学老师能给我补补课,可是转念一想,史老师已经知道我即将离开的事实,到了黑龙江能不能读书,读什么样的书还是未知数,我还找人家补什么课! 拿着数学书,我茫然地翻看着,几乎一点也看不懂,心里又开始酸起来!索性合上书,眼光又落到了坐在我前面的李慧明的背影上,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才回过神来...... 语文老师是个中年男人,白脸厚嘴唇,宽大的近视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显得他很斯文。他讲话总是慢条斯理,有板有眼。虽然他平时很欣赏我,可是我却是个急性子,常常因为他说话的缓慢而生厌,并且也不怎么佩服他。 然而分别了半个月后,我却感到他格外地亲切:“比喻,首先要相似,”他那缓缓的语调也让我感到特别地舒服,“大家看这个句子:炕上趴着一只小花猫,肥肥的,像一只小老虎,可爱极了!”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我明白它是在强调虎和猫的相似,因此并不觉得新奇,可是他接着说,“大家想想,这个句子如果把‘小老虎’变成‘小母猪’,效果会怎样?” 语文老师的话音还未落,全班同学都哄笑起来。因为“小母猪”是我班的陶小子给薛娜娜起的绰号,当然老师是不知道的。我没有料到语文老师会如此幽默,再看看薛娜娜白嘟嘟的大胖脸,实在忍不住,也跟着大笑起来,,......也许是过于激动,在同学们的笑声中,我趁着“热闹”使劲地咳嗽起来。尽管我竭尽全力地控制着,可是来自气管里的那种强烈的冲击,最后还是把我的眼泪都逼出来! “刘艳!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的剧烈咳嗽制止了同学们的笑声,大家很关切地看着语文老师在对我询问。 我向老师摆摆手,继续咳着,说不出一句话,同桌已被我的“举动”吓得站起来...... “谁去给她倒杯水来?”见我又是鼻涕又是泪的样子,语文老师也很着急,“也许喝点水会好些!” 老师的话刚说完,李慧明已经把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放在了我的书桌上,“赶快喝点水压压吧!”李玉华也来到我的身边,把水递到我的手上,又开始给我捶背。 “是呀,喝点水就好了!”老师很欣赏地看着李慧明,又看看我,“你的病还没有好彻底,要注意呀!” 我点点头,感激地看着语文老师,示意他我没什么大事:“老师,耽误您上课了!” “没什么,”老师很温和地说,“快喝水吧!” 我再次点点头,但是我没有喝那杯水,也没敢看李慧明,把那杯水又轻轻地放回到书桌上。 语文老师继续着他那幽默的讲课,我却什么也听不进了,我已经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了那杯水里――李慧明故意在那杯水里放了两块水果糖,也许是时间太短,两块糖没有融化,静静地躺在水底下,黄莹莹的颜色,碧玉一样地温润......我的心,刀割一般地疼痛,好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突然明白:我已经没有希望“享受”它们,便仔细地看着那两块糖,希望它们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是的,普普通通的两块糖,感动了我一生,成了我心灵里最柔软的一个角落。 经过几天的“恢复”,我几乎忘却了即将离去的事实,又和同学们笑到一起,玩到一处了。 一天下午,好像是刚刚上完第一节课,我们正在班级里打闹,班主任突然来到教室:“大家都回座位去,一会儿有重大新闻要我们收听!” 老师的话,没有引起同学们太多的注意,但也都陆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抬头看了看挂在班级西墙上的那个木头匣子,很多“新闻”都是从那里传来的:今天批判这个,明天声讨那个!我想,一定是又有谁该批判了......自从经历了大舅姥爷那件事以后,我已经对所谓的新闻不再感兴趣,甚至还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抵触,于是便故伎重演,偷偷地拿出一本小说,准备用它打发“新闻”的到来! 突然,广播里传来了十分悲哀的音乐,我急忙合上了小说。 也许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个悲剧角色,那如泣如诉的哀乐紧紧地抓住了我的神经:我的眼前好像出现了滚滚的大江大河,而且大江大河都在翻滚着滔天的白浪;一会儿,好像又有一座披着青纱的山峦,还有外公那漆黑的棺木,也都一股脑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没等哀乐终止,我就已经浑身瑟缩,不能自已――我已经完完全全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强大的悲痛里! 哀乐终于停止了:“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那低沉的男中音,每个字都扣动着人们的心弦! “天哪!”我的心也跟着广播里的声音一阵阵紧缩,“毛主席逝世了?”我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又赶紧掩上了自己的嘴。急忙四下里观看,幸好没有人听见。大家都和我一样,脖子伸得很长,身子挺得很直,怔怔地看着老师。老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池没有波纹的水,平静地站在讲台上。 哀乐又开始了,一遍又一遍地在教室里回荡着。“呜呜――”静静的教室里,突然传来李元浩的哭声......我的心更加地紧缩,李元浩是我们班的“狗崽子”,他父亲是“坏分子”,爷爷是恶霸地主。虽然大家并不知道他爷爷恶霸到什么程度,但是对李元浩却另眼相看,平时有什么先进,优秀之类的好事也轮不到他。现在,毛主席逝世了,他先哭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真为他捏了把汗。 哀乐终于停止了,广播又恢复了宁静,可我的心却如同七上八下的吊桶,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教室里静极了,李元浩的抽泣声显得更加清晰,我像呆子一样把目光射向了老师。 “李元浩同学对毛主席的感情非常深厚,大家要向他学习!”老师说完这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走出了教室。 我有些困惑,有些诧异,又隐隐约约地为李元浩庆幸--总之,心不再慌乱! 当时光的列车又运行了三十年后,我才终于懂得,我的老师有多么的善良和无奈:她怕同学们非议给李元浩带来不幸,可是在政治气候那么多变的形势下,她又不便多说什么,只好选择“简单”! 按以前的习惯,老师离开后,我们会很快地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可是那天,没有人说一句话,大家依旧静静地沉闷着,似乎没有从那令人震惊的哀乐中走出。 我更是一千一万个不相信:毛主席怎么能逝世呢? 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不可思议。在那以前,我千真万确地相信“毛主席万岁”,我甚至根本没把毛主席当成普通的人,我更不知晓毛主席的真实年龄,在我的心目中,毛主席就是那些光芒四射的图像,我真的无论如何也没法承认“毛主席逝世”这个事实! 第二天,学校就开始了十分隆重的悼念活动:吊唁厅就是学校的大礼堂,礼堂大门的两侧,用苍翠的松柏枝做成两个高高的绿柱,上面写着:“丰功伟绩与山河同在,光辉思想与日月同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闪闪的红星》里“打土豪分田地”的庆祝场景;大门的正中,悬挂着毛主席半身标准像,像的上方是一朵硕大的黑色绸花,绸花的上面是一行又大又规范的正楷字:“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 为了准备悼念活动,全校停课一下午,要求每个班级都要献一个花圈,而且明令要求由学生亲手制作,以示对伟大领袖的感情。史老师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班长李玉华和生活委员李慧明,没有任务的同学就在家休息。 我虽出了院,可是按医生的指示,还要继续打针,学校停一下午课,我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去医院。 每次打针都是妈妈陪我去,可那天下午,妈妈的脸非常红,吃过午饭就躺在了炕上,小弟弟的哭闹她都没有起来,我知道妈妈一定是让我折腾病了,便私下里决定不去打针了,吃完饭就背着书包去二舅妈家写作业去了。 我刚把书和本放好,二妹就跑了来:“大姐,妈让你回去打针呢!” “打什么针,你去告诉妈妈,我不打了!”我不知哪来的气,那段时间,只要一回到家,心里就憋闷极了。 二妹走了,可是黄大衣来了:“走,大闺女,我陪你去打针!”他笑容可掬地开始帮我收拾书包。 我强压内心的逆反:“不,不用了,我不想打了!” “那怎么行呢!”二舅妈迅速地三下两下就把我扔了一桌子的书和本子都塞到书包里,“你没记性啊,听话!”她便说还边用脚碰了碰我的腿。 我只好十分不情愿地站起来。 “你妈说还要给你买双棉鞋。”黄大衣依旧十分地和蔼,“打完针我顺便陪你买回来,好不好?” 我十分勉强地点点头,无奈地跟着黄大衣走出家门。谁知道,刚刚走到大街上,远远就看见李慧明和李玉华,还有几个班里的同学,手里拿着大捆雪白的绢纸和其它扎花圈用的东西,匆匆地迎面走来。我立刻手足无措,情急之中,趁黄大衣没留意,一闪身就躲进了道旁的小铺里。我影在小铺的门板边,直到看见李玉华她们过去了,才放心地从小铺里走出来。 “你去哪儿了?”黄大衣奇怪地问,“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你?要买什么吗?” “不,有个同学在那屋里叫我。”我急忙撒谎,“对不起,没有告诉你,让你着急了!” “同学叫你?”黄大衣有点疑惑,扭头看着对面的小铺。 “快走吧,打完针还要买鞋,看时间不够用!”我急忙转移他的视线。 他点点头,我们就快步向医院走去。 “刘艳来了?”正在给别人打针的护士对我已经很熟识,“到那边床上等着,阿姨马上给你兑药,”她又很热情地举着粗大的针管对黄大衣说,“你女儿真可爱,又俊又会说话!” “是啊,是啊!”黄大衣很不自然地干笑着。 我也不再会说话,而是木然地靠在注射室的门边,没有按护士的指示去那边的床上。 “怎么了?刘艳!”护士阿姨很不解,“你不怕打针呀?今天怎么胆小了?”她已经走到床边,继续要求我,“不疼的,过来呀!” 我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门边,为难地看着护士,又看看黄大衣。 护士终于明白过来:“这孩子,你爸爸在这儿有什么难为情的,又不是旁人!” “噢,那我出去!”黄大衣也终于明白过来。 黄大衣出去了,我顺从地趴在了床上...... “你这孩子,真是好笑,怎么还怕你爸爸!”护士阿姨边打针边继续着自己的不理解。 “爸爸,自己的爸爸!”护士阿姨不绝口的议论,弄得我心跳耳热,尴尬极了,连针怎么扎到我的肉里都没了感觉――尽管那时的肌肉针非常的疼痛,可是没有强过我心灵上的剧痛! 我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注射室,痛苦地扶着走廊的白墙站着,黄大衣很关切,伸出了手要扶我,但在我拒绝的眼神下,他木然地缩回了手:“很疼吗?” “不疼!”我强作轻松地摇摇头。 然而,我刚要迈步,突然感觉扎针的那条腿不听使唤了,好像麻木了一般,我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这条腿完了?”我立刻想到了我的小学同学张文英,她就是因为扎针扎到了坐骨神经上,才变瘸的......我不敢往下想,看看黄大衣,挣扎着坐到了走廊的长椅上。我虽然心里没底,但没有滴一滴泪,默默地在心里盘算:如果真的瘸了,一定去死! “好些了么?”黄大衣依旧很关切地问。 “好多了!”我咬着牙,恨恨地想,今生再也不打这倒霉的针了! 我的腿渐渐地恢复了知觉,虽然依旧很酸麻,但已经能走了,便一瘸一拐地和黄大衣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走了几个商店,也没有选到我可心的棉鞋,我扫兴地要回家:“别买了,以后再说吧!” “还有没有卖鞋的商店了?”黄大衣却很执著。 “有是有,就是太远了,在最东边呢!”我有些失望,而且也不耐烦了。 “那我们去看看吧!”黄大衣反而像求我。 “好吧!”我不好意思再拒绝他。 也许是心诚则灵,那家商店果然有我心仪的棉鞋:浅咖啡色的翻毛小皮靴,靴口上还缀着两个圆圆的绒球。我一眼就看中了,拿在手里不忍放下...... 可是当我一问价钱时,却吓了一跳,天哪,七元八角!我吐了吐舌头,恋恋不舍地把小靴子递还给了女营业员。 “还有便宜的吗?”我失望地问。 “有”营业员递给我一双黑色的条绒鞋。 当我决定就买这双便宜的鞋时,一直站在旁边看我选鞋的黄大衣却示意营业员给我拿那双小靴子,并慷慨地付了钱。 我十分感激地接受了黄大衣的选择,抱着那心爱的小靴子,兴高采烈地往家走,好像腿也不再疼了! “艳儿,带我去你学校看看好吗?”快要到家的时候,黄大衣突然向我提了个要求。 我想,这么晚了,同学们也早该回家了,去看看也无妨,就顺口答应了他,也算是对他那双小靴子的回报。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刚踏进校门,就看见我班的灯还亮着。“难道他们还没回家?”我没有说出口,但急忙把黄大衣引向了别处。我故意让他“参观”了我们的校办工厂,他还进去和负责的老师说了好半天的话。 黄大衣对我们学校生产的“蜡烛”,“松香”很是赞叹,我于是又兴奋地向他炫耀:“我们小学时就有小工厂,我还在小工厂里压过小炉铲儿呢!” “这里的学校真不错!”黄大衣不断地点头,“你们班级在哪里啊?怎么不带我去看看?” “在大后边呢,班级没啥好看的!”我搪塞着,“还是别去了!” 黄大衣好像领会了我的“别去了”的含义:“好吧,那咱俩就坐在这儿歇歇吧!”他指着校门边的一条长椅,示意我坐下。 “艳儿,你不喜欢去黑龙江吗?”我还没有坐稳,黄大衣突然发问,“也不喜欢我和两个小弟弟,对吗?” 我没有想到他会问我如此尖端的问题,更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防着他,我还陶醉在那双小靴子的漂亮里......听了他的话,我慢慢地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小靴子放在了长椅上,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对我讲实话,好吗?”尽管黄大衣的语气很温和,很舒缓,可是,对我却像是地窖里窜上来的凉气,从头冷到了脚--我终于明白:什么看学校,什么买靴子,什么陪我打针......他是在为自己创造审问我的机会! 一瞬间,我冷静了下来,又恢复了我的常态:“你喜欢我和二妹吗?” 黄大衣也许没料到我会将他一军,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就笑着点头说:“喜欢!” “你会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地喜欢我们俩吗?”我步步紧逼,“你也要说实话!” 也许黄大衣更没有料到我居然有反守为攻的本事,他不自然地干咳了一下,又笑着点点头:“一样!” “如果我对你说很喜欢黑龙江,也很喜欢你们所有的人,你能相信吗?”我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好聪明的丫头!”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再吱声。 “我要有你这么个亲生女儿有多好!”他突然站起来,拉住了我的手。我十分警觉地把手缩了回来。 他又很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你放心,我会像待亲闺女一样地对待你!” “那我二妹呢?”我仍旧不放过他。 “一样的!”他继续笑着,“不过,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会劝你妈妈让你们留在这里的,这里的确比我们那儿强!” “那你去劝吧!”我继续冷冷地说,“我将非常感谢你的好意!” 我再一次自作“聪明”:原来他是在试探我的虚实!我心想,我不会让你满意的! 突然,觉得那双小靴子是那么刺眼,甚至很讨厌,我已经对它没有了一丝的热情,对黄大衣也没有了继续陪他周旋的耐力:“你自己回去吧,我去班级看看同学!” 还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我就丢下他一个人,抬腿像后院的班级跑去--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单独和黄大衣在一起的一段时间! 若干年后,我送也是十四岁了的女儿离家去大庆读高中,当我们要迈出家门的时候,丈夫突然很动情地叫住孩子:“过来,让爸爸抱一下!” 已经和我一般高的女儿,很自然的扑在了她爸爸的怀里......我当时真得很愕然,我一生不知道父爱的滋味,我甚至有了些许的嫉妒! 命运啊,该给我的,吝啬至极;不该给我的,却又慷慨有余。 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九 载着冷漠与愤怒,我的情绪由满足,快乐的峰,在一瞬间就跌入了哀怨,痛苦的谷――离开了黄大衣,我径直跑到教室后的老榆树下,靠着老榆树沧桑的躯干,气喘吁吁地捂着不适的胸口,大颗大颗的泪珠,凉凉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第一次真正地领悟了“继父”这个词的意义! 我在灵魂深处泛起一种很苦涩,很隐约的记忆――外婆以前曾多次叹息过,“隔层肚皮差层山”,我当时还不甚理解,现在我仿佛于一霎那就顿悟了其中的内涵!我也再次从心底里明白:黄大衣不仅不是我的爸爸,而且还是我的一个很强大的对手! 我恨黄大衣,一心一意地觉得他是个坏到极致,虚伪到顶峰的男人。那种与生俱来的逆反意识再次控制了我的灵魂――他阴险,我就狡猾;他虚伪,我就刻毒......而且我一定要赢了他! 十四岁的我,不晓得是先天的多疑,还是后天的变态,总之,以一种极端敏感的目光,带着从骨子里生发的敌意,开始了对我继父的审视,也拉开了我和他“斗争”的序幕...... 现在回味起来,心里仍是怪怪的。是痛悔,还是感悟,总之,理解已经多于偏执;继父早已不在人世,假如他泉下有知,也许能体谅一个不曾得到过父爱的女孩,那种天然的仇视和古怪吧! 我正在大榆树下“冥思苦想”着以后应付黄大衣的“对策”,突然藤书香从教室的墙角边转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我,立刻像燕子似的飞到了我的身边:“刘艳儿,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怎么不进班里去?”她满脸疑惑,“你怎么哭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几乎不知回答她哪句话,只是瞅着她笑了,可是她居然急得满脸通红,并不顾我的感觉,也不再追问我,拿出自己的手帕就给我擦眼泪:“难怪大家都叫你林妹妹,你怎么拿眼泪当饭吃!谁又欺负你了?” “你怎么还不回家?”我苦笑着推开她的手,岔开了她的话。 “哎呀,快别提了!”藤书香满脸焦虑,不再追问我,而是向我诉起了苦,“我们都回不去家了!”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唉,刘艳儿,你会叠花吗?”她也不回答我的话,反而问我。 我点点头:“当然会,怎么了?” “不要问了!”她突然使劲地抓起我的胳膊,拽着就走,“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我满腹狐疑地随着她进了教室,发现李玉华,李慧明,还有几个男生女生,大约十来个人,大家一声不吭,都垂头丧气地傻坐着,好像发生了极不愉快的事。再看看教室,七扭八歪的桌子上,凌乱的摆着已经被裁得大小不一的绢纸片,一大捆还没有被裁的白色绢纸静静地躺在前面的讲桌上,一个用高粱秸秆扎成的大圆圈绑在两根竹竿上,高高地立在黑板边,我知道那一定是花圈的骨架了,细细的铁丝也被剪得七长八短,扔得到处都是......我诧异地看着这一切,还没有反应过来,藤书香就急着嚷开了:“我这趟厕所是去对了,给你们请来个师傅!” “刘艳,你会叠花吗?”李慧明面红耳赤地窜到我面前,带着求救的目光看着我。 “会呀!”我连忙点头。 “哎呀,那我们可有救了!”李玉华流露出平时很难见到的激动。 “你们到底怎么了?”我笑着问,“一个叠花怎么把你们难成这样?” “谁说不是啊!”汪洁也过来叹息,“我以为很简单的事,谁知纸费了不少,一朵花也没叠出来!” 我终于明白,这伙人是因为不会叠花在这儿犯愁呢。我也终于看懂了桌子上那些裁得不伦不类的小纸片了,可怜的李玉华们,小纸片根本就不买她们的帐,一朵花也没变成,还嘲讽似的静静地躺在桌上看着她们生气。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们怎么不早找我?” “你不是有病了嘛!”李玉华很遗憾地叹息着,“谁还敢劳驾你!” “有病,叠个花还能累死啊?”我反击着李玉华,“是你们没瞧起我罢了!” “天哪!”李玉华有些急了,“谁敢瞧不起你!” “算了,求求你俩,可别斗嘴了!”汪洁很焦急,“刘艳,你赶紧来教我们吧,看看这都啥时候了,我看今晚不用睡觉了!” “是呀,是呀!”李玉华也急起来,“大家快来跟刘艳学!” 随着李玉华的招呼声,十来个人都齐刷刷地把小脑袋凑了过来...... “你们这是在叠花吗?”我一半埋怨一半可惜那白白的绢纸,“这是谁设计的?” “天哪,谁还会设计!”李玉华很谦虚地说,“这不正在做实验嘛!” “我可怕了你们!”我无奈的叹口气,“已经裁了多少了?那么大的一个花圈,剩下那点纸够么?”我不由得看看黑板边上立着的那个大圆骨架。 “那怎么办啊!”李玉华无奈地说。 也许她那可怜的眼神提醒了我,我想了想说:“也有办法,可是没有筷子啊!” “你还要吃饭啊?”滕书香瞪着大眼睛看着我,说完,突然一手捂着肚子,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哎呀,我忘了上厕所了!”未等人们缓过神来,她就箭一般冲出门去...... 大家先还一愣,接着便哄然大笑:汪洁大声地喊肚子疼,几个女生都笑出了眼泪,我捂着胸口趴在桌子上,干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李慧明们在笑声中你推我打......十来个人乱成一团。 李玉华走到讲桌前,拿起老师的教鞭棍:“别笑了,别笑了!毛主席都逝世了,你们还有心笑,让别的班听见成什么样子!” 大家听了她的话,真的止住了笑闹,我也直起了腰,刚要开始教大家叠花,滕书香又一阵风似地跑了回来:“哎呀,差点没憋死我!你们都干什么呢?怎么还不叠花?”她居然傻乎乎地显出很奇怪的神色! “哄--”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这一次,李玉华也撑不住了,弯着腰趴在老师的讲桌上,我也终于挺不住,又使劲地咳起来......但我却十分愉快,这么开心地大笑,真的是久违了! 我边整理着碎纸片边咕哝着:“不会叠花,裁纸可倒会,好端端的绢纸被你们弄成这样!”他们没人敢顶撞我,一个个顺从地听我的指挥,“赶快把那些铰得乱七八糟的纸片都弄到我这儿!” 滕书香边拣纸片便问我:“刘艳,你到底要筷子做什么?” “你拿来就知道了!”我头也不抬地理顺已经放到我面前的小纸片。 “你可真能难为人!”李玉华满腹不解,“上哪儿去弄筷子啊?” “没有筷子,还没有圆铅笔啊?”我望着手中大小不齐的纸片,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可真笨出花儿来了!” “快找圆铅笔!”李玉华像没听懂我的斥责一样,赶紧去翻书包。 “要是能笨出花来,就不用你教了!”汪洁边笑边递给我一截一寸多长的小圆铅笔头儿。 “天哪,你们要气死我,是不是?”我气愤地把那截小铅笔头儿扔出去好远。 “你不是说要圆铅笔吗?”汪洁又委屈又气恼,“你到底要多少陪嫁?求人可真难!” “什么叫陪嫁?咋不说你笨呢?”我使劲往桌上顿手中的那沓纸,“谁家的筷子就像你的铅笔头儿那么长么?” “那你也没说明白啊!”汪洁也生气了。 李玉华怕我俩真吵起来,赶紧过来打圆场:“是的,是的,我们都笨!”她又急忙问其他人,“谁有没用过的圆铅笔?” “没用过的都在文具店呢!”汪洁气嘟嘟地顶了她一句。 “你看这根可以吗?”李慧明小心地把一根仅用了一点点的圆铅笔送到我面前。 我默不作声地接过来,低下头就开始卷那些被他们裁成小块的绢纸。李玉华在我身边专注地看着,几个男生也挤在一旁,汪洁先还赌气不来,到底被滕书香拉到我跟前,我也不理他们,自顾自地卷着......卷好后,我又松松地放了放,然后沿着铅笔杆使劲地把绢纸筒挤压到一起,又抽出笔杆,慢慢地把那些已带了皱纹的纸筒展开...... 渐渐地我的面前已经堆了许多带褶皱的“纸花瓣”。 “有浆糊吗?”我仍旧头也不抬地问。 “有,有!”李玉华赶紧递给我一瓶浆糊。 我从书桌里找出一本没用的旧书,扯下了那硬硬的书皮,便把那些大小不一的花瓣逐层地粘在上面,最后又把那个硬纸托剪得圆圆的,,一朵盛开的白牡丹就展示在他们面前...... 滕书香起先还莫名其妙,看到我手中的绢纸最终变成了“白牡丹”后,便一把抢了过去:“太好看了,和真的一样!”又转手把那朵花递给了李玉华,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刘艳,你可真巧!” “快放开我!”我被她搂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巧什么巧?好好的纸被你们弄成这样,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还不快找铅笔帮我卷纸。” 李玉华如梦方醒,又开始指挥:“大家快找铅笔帮刘艳卷......对了,要找长一点的铅笔!” “你也要起了陪嫁?”我假装生气地白了李玉华一眼。 “行了,小祖宗,我怕了你!”李玉华憨厚地对我笑着,“她说错了还不行么?我替她给你赔礼!只要你能帮着把这个花圈做好,你打我也行!” 我噗嗤一声笑了:“把你打扁了,就是一朵花!” “哎呀,我要是花儿,连牛粪也是花儿了!”李玉华的自卑又引起了一阵哄笑...... 真是人多好干活,那堆废纸很快变成十几朵“白牡丹”,剩下的没裁的绢纸,我指挥他们按尺寸裁好,又全部叠成了美丽的绢花,最后按大小和样式,统统用铁丝绑到那个大圆骨架上,一个漂亮的花圈就做成了! “谢天谢地,总算完成了任务!”李玉华长长地吁了口气,“刘艳,你可真救了我的驾!” “我才是你的大救星!”滕书香又急快地嚷起来,“是我发现的刘艳!” “得了,我是新大陆啊”我生气地抢白她俩,“还有两条挽联呢,哪里弄去?” “那好说,”李玉华很有信心地回答,“回家让我爸写好,明早现粘就行!” 不知为什么,她一提到“爸爸”,我的心登时沉了下来,立刻笑意全无:“哎呀,太晚了,我得回家了,我外婆一定着急了!”我终于明白过来,没有告诉外婆来学校,又不知黄大衣回家怎么说的...... “是呀,天都黑了,太晚了!”李玉华很关切地看着大伙儿,“刘艳胆小,谁去送送她?” “当然是李慧明了!”夏飞飞不怀好意地推了推李慧明。 “为什么当然是他!?”我正色地看着夏飞飞。 我的严肃让夏飞飞很尴尬,伸出的舌头急忙缩回去,张着嘴看着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哎呀,他不是和你一个方向么!”李玉华又来打圆场,“你不要理会他,”又急忙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夏飞飞一眼,并指着李慧明说,“你快送她回家,我们也马上走,实在太晚了,家长都该着急了!” 我没再理夏飞飞,也不再理其他人,拍拍身上的碎纸片,急急推开了门,飞快地往家跑去...... “刘艳,你别跑啊!”李慧明跟在我身后,不停地喊。 我不理他,继续跑,可是毕竟没有他跑得快,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上了我,生气的横在我面前:“黑灯瞎火的,你跑啥呀?” “你说我跑啥?”我也生气了,故意不看他,但紧接着就大咳起来...... “你怎么这样?”他也急了,赶紧过来给我捶背。 “我怎样了?”我终于气哭了,“你没听懂夏飞飞的话吗?谁还要你来送我?” “我自己要来!”他递给我一个手帕,继续给我捶着背,“你听他胡扯什么!” 我无力地推开他的手,摇摇头,眼泪更加止不住了......过了好久,我才平息了咳嗽,慢慢地往家走,李慧明跟在我的旁边,我们谁也没说话,就那样默默地走着。 “刘艳,”李慧明终于打破了沉默,“下午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爸爸吗?” “不是!”我的心猛然一动,没加思索就回答了他,心里在诧异他的精明:我躲得就是他,到底还是让他看见了。为了稳定内心的慌乱,我急忙岔开话题,“我快到家了,你也回家吧!” “你快要走了?”他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像是自语,又像在问我,声音好低好低,“永远都不回来了,是吗?” 我像傻了一样站住了,再也挪不动脚步:夜幕下,我静静地打量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他那沉闷的呼吸。 他的个子也长高了,已经和我齐肩,不再是一年前那个红红脸膛的小个子男孩,他送我白手帕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我的心跳在加快,真想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地诉说我的苦闷和委屈,我想求他留下我,我想告诉他,我非常非常喜欢他,不想和他分开......可是许多许多的话全都哽在我的喉咙里,没有说出一句,他的问话我也没有回答,就他么静静地与他站在那里...... 他不再问我,但声音更加低沉:“走吧,太晚了,我送你到家门口!” “不用了,我不害怕了,你回家吧!”我强硬地把又要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掉转身子,又一次向家们跑去。 李慧明没有再追我,我发疯似的推开了小菜园的门,直奔大杏树,双手使劲地搂住那粗糙的树干,放声大哭...... 我仿佛在搂着我的外公,边哭边默念着:外公,你快来救我,别让我离开这里,我不想走......可是尽管我的泪雨横飞,大杏树只是在夜风中沙沙响着,没有人能真正救我! 我哭累了,终于蜷伏在了树下...... 突然,我听见小屋的门响了一下,紧接着就走出了妹妹和妈妈,黄大衣也出来了。 “你啥时候和她去的学校?”妈妈在问黄大衣,我听出了妈妈的口气很焦急。 “买完鞋呀!”黄大衣似乎也很焦急。 “在学校也不能呆到这时候啊!”妈妈很奇怪地责问黄大衣,“你没和她说啥吧?” “没有,没有!”黄大衣急忙否认,“我俩分开时她还乐呵呵的呢!” 我又一次感到黄大衣的虚伪,可我已无力站起来,腿又酸又软,眼看着二妹已经跑去开栅栏门了,便急忙喊起来:“二妹,我在这儿!” 二妹已经推开了小木门,听到了我的声音,急忙告诉妈妈:“我大姐回来了!” 妈妈也一眼看见了我,又惊又气:“你咋又坐在凉地上?” 还未等我解释,妈妈就拽起我的胳膊:“你就作死吧!” 我刚要开口说话,妈妈又骂起来:“你真是我命里的孽障!” “好了,好了!”黄大衣急忙上前阻止妈妈,“回来就好!” “我凭什么不回来?”我没好气地顶了黄大衣一句,气汹汹地站起来。本来我从二妹的口气里听出了他们的焦急,已经很内疚,可是妈妈的一顿责骂,加上黄大衣的虚伪,我反而不再自责,使劲地甩开妈妈的手,生气地往小屋走。 外婆已经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小弟,她的腿旁还站着大弟弟。 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可是一点都没有动,原来大家都还没有吃饭,一直在等我。我终于愧疚起来,很不自然地看看外婆,从她手里接过小弟。“我把菜再热热去!”外婆说着就去端菜。 “别热了,不吃了!”妈妈显然气坏了,“小二,把桌子搬下去!” 外婆便不再热菜,静静地坐在炕上,小妹也吓得急忙来收拾桌子......我心中升起的愧疚又一次被妈妈的火气冲淡了,而且看着黄大衣假装出来的无辜相,逆反的情绪更加高涨,我觉得妈妈没有资格管我,我回不回家,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所担心的是怕外婆焦急,我甚至很不解:“她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你上炕,我有话问你!”妈妈很严厉地大声训斥我,“这么晚,你干啥去了?” 我使劲儿地把小弟放在炕上,生气地扭过脸去:“我帮同学扎花圈了,明天要用,今天不扎完不行!” “扎花圈?”妈妈好像十分不解,“扎什么花圈?” “给毛主席扎花圈!”我不屑地顶了她一句,“你以为是我外公呢,死了连个花圈都没人给扎!不信你去问史老师好了,反正你也认识她!”我故意把“认识”两个字说得很重,不冷不热地刺激着妈妈,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下文:我已经知道你的一切不光彩的事了! 妈妈果然被我刺激得浑身发抖:“扎花圈你又坐在风地里干啥?”妈妈再也压不住火,“你到底作啥?你的病怕着凉,你不知道吗?到底谁怎么你了?你今天和我说明白!” “我凭什么和你说明白?”我的火气也一下子飞腾起来,“你没和我说明白的事多了!谁怎么了我谁知道,和你说明白又能怎么样?”我又气狠狠地甩给黄大衣一句,“再说谁也不敢怎么我,孤儿还有政府管呢!” “好,好!那你就让政府管!”妈妈气得大哭起来,“明天我就走,就离开你......” 我也气得哭起来:“我让你们来了?这么多年你们管我什么了?我让你们在这儿了?” 我把妈妈的“你”都换成了“你们”,黄大衣早已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他似乎很怕吵急了,我把他对我的问话折腾出来,急忙假装好人:“书兰,你咋这样呢?和孩子也发这么大的火!” 妈妈气得用毛巾捂着脸大哭,两个弟弟也吓哭了;二妹拿来毛巾给我擦脸,黄大衣在中间又是安慰妈妈,又是哄两个弟弟,小屋里乱成了一团...... 外婆坐在小炕的最里面,一反以前的常态,不再静静地吸烟,她似乎从我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几次做出了要讲话的姿态,可是最后还是平静地把脸扭向了窗外,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屋里唯一的一块玻璃发呆。她不责斥我,也不劝解妈妈,始终把头扭着......我本想再说些更难听的话,但是,外婆的神态突然无声地提醒了我,真的没有必要这么闹下去了,于是便趴在老柜上不再说话......妈妈也不再哭泣,头向炕里躺着,两个弟弟一个睡在黄大衣怀里,一个睡在妈妈身边,小屋里终于安静了! 大家正在无聊地僵持着,门被推开了:“艳儿,怎么还不过去睡觉?”二舅妈随着话音走了进来,见我满脸的泪痕,很是诧异,“吆,这是怎么了?谁惹艳儿生气了?” 二舅妈的话突然提醒了我,便转身去找书包...... “大婶,明天你们都到那院去吃饭!书兰姐回来这么久,还没端过我们的饭碗呢!我早就要请你们过去热闹一下,谁知艳儿病了,我公婆也没在家,这不二老也回来了,艳儿的病也好了,明天你们就早点过去吧!”二舅妈真诚地邀请着。 二舅妈一进来,外婆和妈妈就恢复了常态,“过去什么!”妈妈让二舅妈上炕坐,“我回来已经够麻烦你们的了,两个孩子一直在你家住,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不要再麻烦了!” “麻烦什么呀!”二舅妈很亲热地坐在外婆身边,“大姐不是把话说外道了吗!这么多年我真没把大婶当外人,就和我自己的妈一样!” 二舅妈的话让外婆眼圈一红,但她没有落泪,而是拿起了烟袋。 半个多月的时间,妈妈和二舅妈相处得十分友好,两个人俨然亲姐妹一样,现在,她们又亲亲热热地唠起来......实际上,我的母亲是个很随和,很有人缘的女人,可惜在我眼里,一丑遮百俊,她一生的诸多好处都被我否定了! 我不再听她们谈话,背起书包,扯着二妹就冲出了小屋,临走还没忘记使劲地摔了一下门。 “今天怎么才过来?”王姥姥很关心地问我,“你的病好利索了么?还要不要打针?” “今天学校有活儿,给毛主席扎花圈,回来晚了。我不用打针了,好利索了!”我边回答王姥姥的话边把书包放到她家的地桌上。 “快上炕暖和暖和吧!”王姥姥招呼着我,又把二妹拉上了炕......望着已经铺好的被褥,我的心里浮上一丝暖意,再想到自己那多事而冷漠的“家”,眼泪又涌上来,可我没让它流下来:“姥姥,我还得写会儿作业,你先躺下吧!” “一个小孩子,扎什么花圈?”已经在炕头儿躺下的王姥爷不解地咕哝起来。 我以为他睡着了,原来只是闭着眼睛。听了王姥爷的话,我急忙回答:“我们每个班都得扎一个,学校要求的。” 我的作业将要写完的时候,二舅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盆,盆上放着盖帘,盖帘的上面还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菜...... 我急忙站起来给她开门。 “快趁热吃吧!”二舅妈把盆和菜放到我写字的小桌上,“小二也过来吃!”又回过头来对她婆婆说,“这俩孩子还没吃饭呢,艳儿和我书兰姐吵架了!” “什么?”已经躺下的王姥姥急忙坐了起来,“咋回事啊?” 二舅妈又从自家的碗柜里给我们端来一盘咸菜,边给我盛饭边笑着嗔怪我,算是回答她婆婆:“这死丫头太犟了,嘴又不让人,看你将来找个什么样的女婿!” 二舅妈的玩笑似乎触动了我的心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想吃了,让二妹吃吧!” “赶快吃!”二舅妈假装生气地把筷子放到我手里,“吃完了,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我也真的饿了,就狼吞虎咽的和二妹吃起来...... 王姥姥一直趴在枕头上看着我们姐俩吃饭,她是个善良但很有心计的老人,二舅妈的话显然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一向很喜欢我,我知道,吃完饭,一定得接受她们婆媳的“盘问”,便在大脑里迅速地想着搪塞的计策;但是转念一想,二舅妈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再瞒着也没意思,于是撂下饭碗,没等她们询问,就把一切都告诉了王姥姥,只是隐瞒了李慧明送我回家的事。 听完我一五一十的叙述,王姥姥又披上衣服坐起来,她没像外婆那样用烟袋,而是用纸卷起了一根旱烟,也像外婆一样慢慢地吸起来..... 我和二舅妈都看着她吸烟,王姥姥吐出的眼圈慢慢地在我们中间扩散,她的神态和我外婆像极了......过了好久,王姥姥突然对二舅妈说:“你和那个黑龙江人唠过嗑吗?” “说过好几次了!”二舅妈赶紧回答。 “你觉得人怎么样?”王姥姥怕二舅妈不明白,又补充一句,“看他心眼怎么样?” “人不错的!”二舅妈又赶紧回答,“很会说,但看不出心眼坏,他和我说过好几次,这两个女孩,长大了嫁出去就是两门亲戚,再说也不小了,也操不了几年心了。又说这两个孩子放这儿,我书兰姐也分心,他也跟着惦记。听他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好象挺喜欢艳儿的!” “道理是这样的!”王姥姥叹口气,“但是羊肉终究还是贴不到狗肉身上,他今天问孩子这些话就不是个事儿,也难怪艳儿多心!” 王姥姥的话让我好感动,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低下头,眼泪又来了。 “好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四十 一个人的成长,不在于他的年龄,而在于他经历的风风雨雨。还没有来得及准备,我的成长就悄然发生了! 第二天,为了不给妈妈道歉,也为了少看黄大衣一眼,我破例在二舅妈家吃了早饭,没有回家就直接上学了。 来到学校,同学们已经到齐,我刚刚坐稳,老师就走进教室:“大家不要拿书了,今天上午全校开追悼会,按班级去悼念大厅献花圈......对了,刘艳,这里有你一封电报。”老师走到我面前把一个硬硬的纸袋送到我的手里,继续布置开追悼会的事情。 接过电报,我的心就马上提了起来,没加思索就急忙拆开了:“母病重,见电速归。”望着电报上的几个黑字,我的心神再也无法稳定,我知道妈妈她们就要回去了,那我和二妹......我的眼前一阵发黑,急忙趴在桌子上,老师又说了些什么我都听不确切了! “刘艳,你是不是不舒服了?”老师很关切的来到我身边,“你回家休息一下吧,用不用人送你?” 我先是点点头,接着又赶紧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能走!”没等老师再说什么,我就背起书包,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看完电报,黄大衣神色很焦急的看着妈妈,他什么也没说,可我知道他在等妈妈的话,妈妈只是拿着那张电报纸出神.....一句话也不说,小屋里的气氛似乎很异样。 “书兰,你看这样行不行?”一直在炕里吸烟的外婆很沉静的开了口,“一会儿你去邮电局挂个长途,如果你婆婆一两天没事,你和清山就去你老舅家看看。你们到那里住一宿就回来,顺便把你老舅请来。一来你这一走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来,你从小到大没少麻烦人家;二来我有些话,也得和你老舅商量。我这还有好多的白菜没有卖,这个破房子,还有这个小菜园,也不是说卖就能卖的!你爹就给我扔下这点家底,给钱少,我是不能出手的!”外婆好象说不下去了,怕我们看到她的眼泪,很快的把脸转过去,又在看那块她似乎久看不厌的小玻璃......也许真的有眼泪流干之说,不知道怎么了,尽管外婆的话激起我无限的辛酸和悲苦,可是我却一滴泪也没有。 “也只好这样了!”听了外婆的话,妈妈好象忽然才明白过来似的,但是,她很快又改口对黄大衣说,“要不你先回去?” “我回去是可以的,但你一个女人带着老的小的,我能放心吗?”黄大衣真的很会说话。 “那怎么行!”外婆急忙制止了妈妈的话,“要是你婆婆真有个好歹,你不在家成什么话;再说这里的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处理完呢。让你老舅来就是商量怎么办,头年如果处理利索了,你们也不用来接了,就让你老舅送我们娘几个去,也省得你们再来搭上路费!” “是啊,是啊,妈妈说的很在理!”黄大衣很兴奋的应和着,“我那是个继母,咱不在家,让村里人看着也笑话。老太太的娘家还有个很体面的侄子呢,日后也不好见面!” “那就这么定了,你现在就去挂电话!”妈妈没有再反驳什么。 他们的对话,我已经听得很明白:外婆和我们姐俩一起去黑龙江! 我心里很生气,可是又没有理由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和二妹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就像那些已经枯干在树枝上的败叶,虽然外婆这棵大树还在,可是面临凛冽的严冬,生机已经不再...... 但我还是很感激我的外婆,不管怎么说,她能陪我去黑龙江,避免了我的尴尬――我曾无数次的发下誓愿,如果妈妈和外婆强硬的让我们俩去黑龙江,我就死给她们看。 现在外婆也去,我已经没有任何话说,更没有了什么死的理由――我总不能让年迈的外婆继续为我们付出,何况她也需要人来照顾! 我又想起我和二妹用小车推她的情景......是的,外婆老了,已经没有能力继续侍弄这个小菜园,我不能难为我的外婆! 二舅妈说得对,心强命不遂,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当我再次想到命运的时候,突然感到很坦然,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火车上,马路上那些流浪的同龄人我也不是没有看到过;还是那种感觉,我并不比他们高尚,我有什么资格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活着! 自从听了王姥姥和二舅妈的话后,我好象就变了,变成什么样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不再悲切地抹眼泪,也不再唧唧瓜瓜地说话,甚至和外婆也不再商量什么――只是静静的用冷漠的目光打量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等待着命运对我的审判――有时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困兽,似乎有满腔的愤怒和怨恨,可又不知道向谁发泄...... 我正在翻江倒海地折腾着自己的情感,二舅妈来了:“大姐,我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们早点过去吧!” “别去了,要不让他自己过去吧!”妈妈显出很难为情的样子,“我不会喝酒,又不会说个啥,还拖娘带崽的,多麻烦啊!” “那怎么行?你们全家都得过去,孩子怕什么,我儿子就是大婶给看大的!”每次说起她儿子的事情,二舅妈都很动情,“这两个孩子我也没少借光,尤其是艳儿,放了学就过来,象亲姐姐一样的照看我儿子,去了一趟梨树自己都没舍得买什么,却给我儿子买了东西!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她们娘仨走啊!”二舅妈的眼圈红了,“大姐你很有福气,这两闺女将来可是你的贴心人啊!” 妈妈没有再说什么,也许二舅妈的话引起了她的伤感,因为自从她回来,我就没有和她贴心过...... 我们一家人终于在二舅妈家吃了一顿“团圆饭”――席间我的两个弟弟和二舅妈的胖儿子一次又一次的闹出笑话:“我叫韩辉,你呢?”似乎自己很伟大,大弟弟见人就炫耀他的名字。 “我叫二驴子!”二舅妈的胖儿子很认真的夹起一大块肉,又很豪爽的送到了韩辉的碗里。 “大哥是这份的!”韩辉马上站起来感谢,并高高的举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二驴子楞楞的看着韩辉,还以为他要和自己打架,也急忙伸出了自己胖胖的小拳头:“我是这份的!” “弟弟是感谢你呢!”二舅妈急忙把她的胖儿子拽到自己身边,大家哄笑起来...... 黄大衣再次显出了他口若悬河的本领,一口一个大婶,一口一个大兄弟,什么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您老在黑龙江又多了一个儿子了......弄得王姥姥一家人心花怒放,反成了他的客人――我从骨子里讨厌能说会道的男人,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妈妈和黄大衣还有两个弟弟都去杨国发家了,小屋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我的心境也似乎豁然开朗,感到了莫大的轻松和愉悦。 我伏在小炕桌上写作业,二妹趴在枕头上逗花猫,外婆慢慢的吐着烟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独守这份寂寞,很难容忍外人的涉足,我是多么的需要安静,可是该诅咒的命运,必须要把我扔进嘈杂的人世,真的好残酷,也令我好无奈! “艳儿,你写完作业了?”外婆看我在收拾书本,缓缓的放下了烟袋。 “是的。”从她的表情上,我就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了,急忙搬了小炕桌。 “从你妈回来,你就没有断了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今天趁你妈不在,你和我说实话!”外婆的脸上又现出那种让人无法躲避的神情,“我决定去黑龙江也没和你商量,一会我也把我的打算告诉你!” 我直视着外婆的眼睛,也不打算再搪塞:“我不是故意闹,是他们逼我的!” “他们逼你的?”外婆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快,但很迅速的又恢复了平静,“他们怎么逼你了?” 我便有头有尾的叙述起我和妈妈在荒草地上的交锋还有和黄大衣的对话:“我讨厌那个姓韩的,他不欢迎我们去!” “正是因为他不欢迎我们去,我才决定带你俩去!” 我不解地看着外婆,等着她的下文! 外婆又轻轻地为自己装了一袋烟:“我知道你十二分的不愿意去,我难道愿意去吗?我们三个,就是没有人关照,靠这个小菜园,咱们也不至于要饭去!”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我更加的不解。 “你妈妈已经做了绝育手术,此生就你们两个闺女了!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自己的亲闺女不在身边,会很孤独的,我知道身边没有至近人的滋味!我还能活几年?我怎么能把你们姐俩留在这!”外婆有些激动,轻轻地咳嗽起来,我急忙要给她捶背,二妹也坐起来,外婆摆摆手,示意我继续听她的话,“你妈妈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没有韩清山的心眼多,谁给两句好话,她就不知道北在哪里了!再说她比人家小七八岁,你没看韩清山说话都上喘,不是结实的身体,能跟她到几时还不好说呢!你记住我的话,你妈妈没有多少福享的!你是个很有心计的孩子,小二也很懂事,有你们俩在她跟前,我还放心些!” 外婆的话,让我的心如同刀割般的难过!我觉得我辜负了外婆对我的厚望,她是为了我妈妈才决定远离故土的,可我还一直误解他,甚至还......我好惭愧! “你不用担心,如果你和他们不合群,来年开春,我们就找所房子,还是咱们娘三个过。人家有老人,我也不可能和他们习惯的!离他们近,你妈妈照顾我们也方便!只要你将来能我的这把老骨头送回来就行了!” 我再不能自抑,泪如泉涌:“外婆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啊!”外婆没有阻止我的哭泣,“孩子,哪里黄土不埋人!你外公东拼西杀了一辈子,最后却死在这儿!人算不如天算,听天由命吧!” 外婆的话再次的震慑了我――铺满落叶的大街固然富有诗意,荆棘丛生的荒原同样充满豪情,我没有必要软弱和悲哀,应该有勇气面对一切!无法选择自然的故乡,但我可以选择心灵的故乡,离开不等于“告别”,不为埋葬,只为重生,活着就是一种美丽——既然所有的“结局”都已经注定,所有的“故事”都已经开始,那我就让所有的泪水伴我起程..... 听过外婆的教诲以后,我对妈妈立刻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不仅是我的妈妈,和二妹一样,她也是我的责任! 我是多么的感激我的外婆:在我艰难的人生苦旅上,带着这份“责任”上路,我不仅没有了悲哀,而且每一次“寂寞”来临的时候,我都能够淡然地“享用”,并逐渐学会了在心灵上默默地抗争...... 从杨国发家回来,黄大衣和妈妈就急匆匆地赶回了黑龙江,一切都在外婆的计划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外婆和妹妹每天都到市场去卖白菜,本来要留到春节前卖个好价的,现在就只好很便宜的卖了。看着疲乏的外婆可怜巴巴的数那些很零碎的角票,我更加坚定了去黑龙江的念头,我不只一次地幼稚的想,在妈妈那里,外婆就不会如此辛苦了! 不久,杨国发来了。 他这次来,一改以前的情绪,不再对我和妹妹拉着很难看的脸子,进门不久,就很和蔼,也很兴奋的对外婆夸起了黄大衣:“二姐,书兰找的这个人还可以,很会处事,学问还不浅呢!比书兰强多了,去那里怎么也比这儿好,到底是这两个孩子的亲妈,你到了那里要是不习惯,我就去.....”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外婆就用眼神制止了他:“好不好,谁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次如果他们不上赶着来接,我就是要饭也得把她们俩养大!” “是啊,是啊!”杨国发可能也察觉了自己的话有点冒失,很不自然的附和着外婆。 “家里要是没有什么大事,你就多住几天。你帮我估个价,看看这点家底能折腾几个钱,能卖的都卖了,卖不了的你就拿去。书兰嘱咐又嘱咐,要我们年前就过去。”外婆很平静的安排着,“你欠我的那几十元钱,我不要了,就当你送我们娘几个的跑腿钱,反正已经决定了,早走比晚走强!” “那怎么行,我临来时他老舅妈还让我告诉你,我们欠你的钱,在你们走之前,再困难也得还上!”杨国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还什么,我说不要就不要了!”外婆很伤感地说,“这也许是我最后帮娘家人,以后不当家说话就不硬气了!想帮你们也不能了!” “我妈妈对我舅姥爷也会好的!”我莫名其妙的插了一句,我的话让杨国发和外婆都笑了。 “是啊,书兰没什么坏心眼,就是任性,也是你们从小惯的!”杨国发很感慨的说,“黑龙江离这儿不远,以后我想去也容易!” 我想说:“你少做去黑龙江的梦,我妈妈的心眼很坏,我妈妈是一条狼!”可是,话到了嘴边,我咽了回去,看在外婆的份上,我没有回击杨国发;但我猜想,妈妈和黄大衣一定给他买了好多礼物,否则他不会改变对我妈妈的蔑视和怨恨,更不会如此的欣欣然。在我眼里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唯利是图的小人! 正象他说的那样,日后他不仅仅去了黑龙江,二十年后,他居然还找到了我的家...... 尽管我的去之念已决,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多挨一些时间,我多么希望能在寒假的时候悄然离开,那将是我与故乡的一切最安然的告别! 第一部 落叶知秋 四十一 也许是天在怜惜,小屋居然很难出售,于是在价格的拉锯战中,我终于遂了心愿,直到“四人帮”都被粉碎了,土屋和小菜园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买主。尽管妈妈来了好多的信件,反复的催促,可是外婆就是不动声色——三十年后,当我重返故园,再次面对那一切时,我才终于深悟到外婆当时的心态:不是没有买主,实在是她不愿意离开那块厚土! 可怜的外婆,她一生都在考虑他人,宽容他人,惟独没有留意自己那颗时刻都在流血的心! 能在班级坐到寒假,当时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奢侈――毛主席逝世不久,学校里就沸沸扬扬的开始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活动。 在我的记忆里,人们好象刚刚从胳膊上摘去青纱,胸前就戴上了红花!我还没有从毛主席逝世的悲哀里走出,就莫名其妙的跟着大喊大叫的控诉起“王、张、江、姚”的反革命罪行!其实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四人帮”是什么东西,也不了解他们的罪行都是什么!更不晓得粉碎“四人帮”,对我的家族,对我的未来有什么意义! 学校里,已经很久没有动作的文艺队、秧歌队,又开始活跃起来,都忙着排练节目,准备到大街上去参加庆祝演出,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粉碎了“四人帮”比过年还让人们高兴! 听过史老师和妈妈的对话以后,我就对自己参加文艺队产生了罪恶感,总觉得对不住李艳,自己做了很丢人的亏心事!不要说再去文艺队排练,就是再看一眼音乐老师,我都很难做到了――尽管队友们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来找我,我都没有再踏进排练室的大门,秧歌队我也断然退出! “刘艳,你为什么不去排练了?”我不去文艺队排练的第二天,于浩浩很奇怪的找上门来,“老师还专门给你安排个快板儿呢!” “不去就不去了,不为什么!”我苦笑着回答他。 “不行,你不去,我还有什么意思?”他居然固执地拽住我的胳膊,苦苦的央求我,“好刘艳,你去吧,我求你了!” 我定定地望着他那美丽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黑黑的眼球,没有一丝的杂质......他好漂亮,好帅气,也好单纯! 他也让我好伤感——我怎么和他解释我内心的苦衷呢,又怎么能解释清楚呢! “你没有发现我家的变化吗?”我轻轻的推开他的手。 “什么变化?”他不解的环顾起小土屋,“哎呀,你们要搬家吗?” “是啊!”我无力的对他点点头。 “为什么要走?”他沮丧及了,一下子坐到小炕上,“你可真狠心,要不是为你,我就在辽源不回来了!”他居然用手背抹起了眼泪...... 他那副可爱又可怜的样子,居然让我笑起来:“哭什么,我又不是死了,你可以给我写信啊!”我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人家这么难过,你还笑!”他生气地别过脸去,把我的手帕狠狠的丢在了一边。 “你哭我就不走了吗?我难道想走吗!”我只好像个大姐姐似的安慰他,“我们经常的写信,其实很好玩的,等你长大了,再去接我回来!那才有趣呢.....” “你说的是真的?”他泪眼模糊的看着我。 我再次的点点头:“真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我要送你一件最好的礼物!”他又抹起了眼睛...... “走的时候我告诉你,得好久呢,我们还有好多的事情没办完呢!”我再次的把手帕递给他,“你别难过了,回去吧,我一定给你写信!” 他终于用我的手帕擦干了为我“送行”的泪――他是我童年里最真诚,最心仪的好朋友,虽然我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他,而且我永远也没有给他写过一个字!但是我早已把他和故乡联系在一起,好象故乡就嵌在他那浅浅的酒窝里,小镇的美丽全在他的面庞上...... 正式举行庆祝活动那天,我的心却怎么也不听指挥,我无法安然的坐在小屋里,只好把长长的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两圈,又带上了大大的口罩,跑到了大街上。 中学的秧歌队里,我的那个位置已经换上了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女孩,她扭得很好,腰的摆动和扇子的挥舞很协调,我呆呆地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心里酸楚及了,但我终于没有流泪! 和以往的形式一样,文艺队又在镇政府前开始了自己的拿手好戏,街道上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本打算避开文艺队,也不想看他们的演出了,可是鬼使神差,我还是挤在了人群里。 第一个节目就是大合唱:文艺队的合唱队型是固定的,我仔细的看第二排右属第三的那个位置,那里居然是空的,我不知道音乐老师为什么要留着那个位置,但是看到那个不协调的队型,我的心很重的沉下来。他们在唱什么我已经没有感觉,我把目光全部集中到站在乐队前指挥的音乐老师的身上,他那熟悉的背影和潇洒的动作,让我不得不想起他对我的诸多好处......我不知道是爱他,还是很他,总之,一种怪怪的感觉让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突然想到了黄大衣......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我的音乐老师,无论他和我有着怎样的“渊源”,作为老师,他对我的关爱和器重,永远是我记忆里的珍藏! 是他让我喜欢起音乐,是他领我窥探了艺术的殿堂。虽然我辜负了他对我的厚望,但我将永记他的深恩! 在那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我没有喜悦,更多的是忧虑――我时刻都在设想着黑龙江,在我的印象中,那里北风呼啸,原野荒芜,女人邋遢......不知多少次,我被噩梦惊醒,然而,我还是在默默的准备着前往的心绪,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等待着那个最后时刻的到来...... 家里的什物在一件件的减少,每被别人拿走一样,我的心就像被钢针猛烈的刺了一下,我真的无法舍弃那些从我记事起就伴着我的破破烂烂.....我为自己留下了小时侯就和我玩在一起,见证了我那孤独、寂寞的童年的小木箱,还有曾经装满了外公小药瓶的镂空小铁筐;妹妹也找出了几样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怜的外婆,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 那小木箱一直伴陪我到今天!有一年,我家改装家具,丈夫很热情的要给我的小木箱涂颜色,木工便用刨子在它的表面推了几下,结果惊喜的发现,它居然是用竹钉制作的!我不知道它的来历,但是它做工的精细和完美却凝聚了外婆的人生,因为每看到它,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我的外婆以及外婆的一切,同时我也就在强迫自己:一定要活出样来,活出味来,活出精彩来,这样,我往往就能用悲怆的面貌引出我生命中的一个又一个的希望! 也许是粉碎“四人帮”的喜庆太激动人心了,同学们几乎整天都在唱着很“新奇”的歌――《绣金扁》,《农友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中国还有“郭兰英”、“王昆”,大家每天都处在很激动的状态里...... 尽管寒假迈着无声的脚步向我走来,尽管李慧明有时也曾向我投来很朦胧的目光,但是我的不动声色,终于没有让人察觉出我的哀伤,我也为自己能够自然惜别而窃喜――我实在不敢想象和承受与我的同学和老师分别时的痛苦! 小土屋渐渐的变成了一粒空谷壳,显得更加的幽暗和悲凉,外公用一生建筑的梦,就要在这里彻底的终结,童年的美好即将在我的脚下流失,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为自己储存些什么,只是每天都把眼睛睁得亮亮的,希望我的眼球是一部照相机,把小屋的每一件物品,包括它们的摆放,都清晰地记录下来,把故乡的一切完好的保存下来! 就在寒假刚刚开始的第六天,外婆终于决定出卖小菜园――那一天是我灵魂破碎的日子! 一清早,就有人来敲门。“艳儿,快起来去开门。”外婆很急的对我说,“可能是看房子的人来了!” 我的心立刻慌乱起来,觉得汗毛孔都在膨胀,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但我还是赶紧穿好了衣服去开门。 我打开门,见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微笑着站在门外:“你家大人起来了吗?”他的声音很和蔼,长相也很文静,脖子上还围着咖啡色的大围巾。 “起来了!你要做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人家,心里还在幻想着他不是看房子的! 那人没有回答我,而是笑了笑,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走进了我们的小屋:“大婶,我是老胡家的,我爸爸昨天来看了房子......” “知道了,你是老三吗?”外婆还没等人家说完,就急忙的接过了话头。 “是啊,我在梨树上班,不经常回来,您可能不认识我。”那人文雅的接着说,“我很忙,想和您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在近期就把房子腾出来,趁着我在家,帮两位老人把家搬了!” 外婆略皱了一下眉,但紧接着就笑着说:“可以,不过一两天不行,我昨天已经和你爸爸说了,我还有几份帐没有算清!”外婆也许有点说急了,轻声的咳嗽起来,“你们放心,别看我是个女人,说出的话就不能反悔!你爸妈我也早就认识,不是熟人,我也不能把房子卖给他。还有比你们给的价高的呢,我都没有出手;买房子买地不同于买别的,我要给我的菜园找个好人家!就是相中了你爸妈的为人才同意了,已经说好的事情,不会有变卦的,你们在宽容我几天!” “大婶,您误会了!”那人的脸微微的红了一下,“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我不在家他们也能搬,真的是我想帮我爸妈搬家才来问您的,您算您的帐,不忙,不忙!” “唉,我不会多心的,有心的儿女谁不想着爸妈啊!”外婆很怅然的叹口气,“看看,光顾说话了,还没给你倒口水呢!”外婆说着就示意我去倒水。 如果是平常,外婆的话不等说完,或者根本不用外婆指点,我也会主动的给客人找烟倒水,可是那天,我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外婆和那人的对话已经让我支持不住,我扶着炕沿儿,双腿发抖,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慌,好象遇到地震一样..... “不用客气了!”那人依旧很和蔼的对外婆说,“大婶,我看看房子可以吗?” “可以,可以,随便看,这已经是你们的家了!”外婆很爽快的答应着,又回头对杨国发说,“你带这孩子出去看看!” “这房子你们可是买对了!”杨国发边下地边开始介绍,“不要说小菜园是个摇钱树,单那些果树每年也不少出钱啊!我就是离着远,要不我都不能让我姐姐卖!” “钱不钱倒是小事,我爸就是喜欢侍弄园子,老人喜欢就只好依着他们了,按我的打算是让他们搬我那去......”那个人和杨国发边说边走出我们的小屋。 “这儿已经是你们的家了,你们的家了.....”外婆的话像炸雷一样的在我的耳边震响,我的头突然轰轰的乱叫起来,心里一急,便使劲地呕吐起来...... “艳儿,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我的突然发病,吓得外婆没了主意,“小二,快去叫你舅姥爷,送她去医院!” 二妹惶惶张张的跑了出去。 我在小屋里吐得翻肠倒肚,虚汗把头发都打湿了,外婆和杨国发两个人才好不容易的把我弄到炕上,我昏昏沉沉的躺着,心里很明白,可是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为我忙活...... “我看先不用送医院,是不是凉着了,刚才又起来猛了?”杨国发安慰着外婆,“你别急,看看一会能不能好些,不好再送也来得及!” “快给你大姐弄碗糖水!”外婆还是很不放心,“她的病刚好,可别是又犯了!这个要帐鬼,我也经管够了她,总是三灾五难的,长这么大她吃的药也有一笸箩了!送她妈那里也好,免得以后落埋怨!人家书兰又绝育了,就这两个玩意了,我可不担这份心了!” “我早就劝过你啊,可是你不听。到底孩子是人家的,在人家那里,就是有个是非长短,也是在亲妈跟前,比不得在你这!”杨国发也附和着外婆。 我已经无心思考他们谈话的内涵了,满脑子突发着一个想法,要是能马上就死掉将多么的幸福......可是我就是不死,杨国发说的也没错,我渐渐的稳定下来,心里恢复了平静,大脑里也不在开杂货铺! “反正也是得走了,我何苦还要自我戕害!”我回味着外婆杨国发的话,默默的告戒自己,“一定要忍住那酸酸的泪,没骨气的事情和我无缘!长痛不如短痛,该挥手的时候不要犹豫,我要把告别故乡的最后一场戏唱好,别给自己,也不给他人留下遗憾......” 即将迈进十五岁门槛的我,强硬的使自己在人生的“大寂寞”前,再次的挺起了不屈的脊梁!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仔细的打扮了自己后,我很平静的对外婆说:“外婆,我不吃饭了,可能要晚些回来,我要去看看我的老师,同学那里还有我几本书,我也得取回来!”“去吧,把你自己的事情该办的都办利索,好好想想你这儿还有没有人家的东西,也赶紧给送回去。对了,你拿点钱,琢磨着史老师能喜欢啥,给她买点,人家倒不一定稀罕,我们就这点心意吧,没少照顾咱,走了也该留个念心!”外婆说完就递给我十元钱,“你喜欢啥,就买点吃,别饿着!” “能用了那么多钱?”杨国发很吃惊,“你可真能惯孩子!” 外婆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理会他的罗嗦,拿着钱就走出了家门...... 其实我早已作好的一天的计划――我到了小铺,买了好大的一捆黄纸,还买了一根蜡烛,兜里已经事先揣好了火柴。拿着那些东西,我直奔了外公的坟地。 那里已经没有了拌着雪的土块。在靠着公路的斜坡上,隐隐地凸出一个黄黄的土堆,不知道哪个好心人给攒了一些土,否则外公的棺木也许就要裸露了,几棵不知名的荒草在那干坼的黄土上摇曳着..... 我慢慢的跪在那堆黄土前,没有急着烧纸,默默的点燃了那根白蜡烛,手捧着它,我仿佛再次回到了外公给我擦小马灯的岁月:“外公――”我放声大哭,积郁在心里好多天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外公啊,你为什么要走,你好狠心,你知道吗,我和小二到底没有家了!你那么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叫去?你不知道吗,去黑龙江还不如要我去死......” 我跪不住了,趴在了外公的坟头上,任凭冷风吹打着我的后背,没有一点的恐惧,当时我真的希望外公能打开坟墓,让我进去!我低低的哭诉着,直到那根白蜡烛要燃尽了,我才把那捆黄纸烧掉...... 望着那渐渐变成了灰烬的火焰,我终于站起来,“外公,我要走了,永远永远的走了,如果你九泉之下有灵,就跟我一同去吧!你放心,你大外孙女永远永远都不会给你丢脸,如果我有出头的那一天,我还会来看你的......” 离开了外公的坟地,我仔细得擦了擦眼睛,再次的回头看了看那个黄土堆,毅然的别转身子,快步向学校走去。 来的时候我还担心史老师不在学校,幸运的是史老师恰好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我推开门缓缓地走到她的身后,她背对着我,正在聚精会神的看一本书,见我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她对面的一个女老师便向她努努嘴,示意有人来找她。 史老师急忙回过头:“刘艳,你怎么来了?找老师有事吗?” 我点点头,默默的从兜里拿出一个大塑料皮的笔记本:“老师,我要走了,送给您做个纪念吧!里面夹着我的一张照片,想起我的时候就看看!”我又慢慢的后退几步,就象给丘阿姨鞠躬时一样,深深的弯下腰,给我的老师鞠了个躬,“谢谢您对我照顾,我一生都会感激您的!” 也许我的举措有点出乎人们的意料,办公室室里的几名老师都献出了感动的神色,那个给史老师努嘴的女教师,居然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好懂事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走呢?” 史老师呆呆地看着那个女教师拉着我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她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走吧,刘艳,咱俩回班级看看!” 我点点头,从那女教师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抱歉的对她笑笑,跟着史老师走出了办公室。 “你外婆也跟你去吗?”进了教室,史老师就很关心地问我,“你不用开转学证吗?” “我外婆和我们一起去。”我低低的回答着老师的问话,“我妈妈没有让我开转学证。” “没什么,要是你到那边用的话,就给我来信,我再给你寄去。”老师安慰着我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到哪里都错不了,老师相信你一定能有出息!” 我默默的听着老师的话,不敢回答她,因为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阳光还是暴雨,我没有信心对我的老师保证什么,只好虔诚的再次感激她:“老师我会记着您的!您很忙,回办公室吧,我再在班级坐一会,走时我会把门锁好的!” “好吧!”史老师站起来,摸摸我的头发说,“你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老师也会记着你!”她顺手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崭新的钢笔,“老师也给你留个纪念,好好学习,到了那边给老师写信,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说完,她很动情地把我揽在了怀里,好久没有放开,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湿润了。 我含着眼泪接过了史老师送我的钢笔,使劲的点点头,算是给了老师一个保证――我初中的第一个班主任,一个睿智的女教师,在我生命的征途上,高高地为我树立起一块充满着爱心的人格丰碑,指点了我未来的人生走向,我将永远牢记她的深恩,承载并发扬她的人性之美! 史老师走了,教室里静得好怕人! 我一点一点的看着这间教室,回味着那些难忘的日月:升初中时的孤单,手抄本事件的尴尬,与李艳的较量...... 我一张一张的抚摸着那些桌子,走到李慧明的桌子前,再也站不住,无力地坐在他的座位上:白手帕,大雪梨,杏树下的笑语欢歌...... 逝去的一幕又一幕,好温馨,也好残忍! 我在李慧明的座位上默默地坐着,想着我和他发生的一切,真希望他能再次给我个意外,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失望了,他没有来,我也知道他不会来!因为我没有告诉他我要走的任何消息,尽管他曾经用目光询问过我无数次! 肚子咕咕的发出了警告,我意识到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不能再呆下去,更不能再次晕倒在这里,该向我的母校以及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告别了――我慢慢的从李慧明的书桌里拿出钢笔水,用老师刚刚送给我的新钢笔,在他的书桌上认真的画了一只起飞的小燕子,并故意把燕子的头画向北方,我想告诉他,我飞向了寒冷的冰雪世界..... 我是多么的希望他能懂我――将来如果我的生命能有回放的时候,也就是我被拯救的时候,我一定回来,做他的新娘! 当时幼稚的我,哪里能够知晓命运的无情与强悍――故园一别三十载,广寒宫里忍无奈!梦里依稀温煦在,相逢已赴三界外。皑皑疏发泪痴呆,怎堪回首两无猜...... 办完应办的事,拖着疲惫至及的身子,我回到了终于真的不再属于我的小菜园。 站在大杏树下,仰望他那安静的舒展着的枝条,靠着他那粗糙的温暖的身躯,我好象坚强了许多,他好象在告诉我:人是流动的,生活也是流动的,真爱却是永久的,故乡里的一切,不会因为身体的离开而在我的灵魂里消失! 我蹲下来,在大杏树盘龙卧虬般的根部,仔细地挑拣着已经枯黄的变得干燥的叶片,我要好好的保存他们,他们连着故乡和外公的血脉,是我一生的情结! “你还用不用回去和你媳妇交代一下?”晚饭后,外婆很直接的问杨国发,“书兰一直在催,天也越来越冷,不能再拖了!” “不用,来的时候我就和她说明白了。”杨国发很平静的说,“这时候,家里也没有啥重活儿,再说大生子什么都能干了。就是欠你的那几十元钱,在你走前不还你,我心理过不去!” “不要再提了,这么多年,我搭你们的仅仅是这几个钱吗?我这辈子为杨家已经尽了力!只要你们以后能平平安安的,我就知足了!小文那里你要常去照应点,有空儿也去看看国林,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他了!”外婆不再说下去...... “二姐,你别这么说,人事不可料!”过了好久,杨国发低低的安慰外婆,“我不会把你扔在黑龙江不管!你到了那里,能呆咱就呆,不能呆我立马就去接你!如果你真的不回来了,你老弟只要有这口气,就不能断了那条道!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你不要担心将来没有人给你送终!” 外婆不再说什么,又静静的吸起烟来。二妹出去玩了,小屋就我们三个人,又恢复了可怕的安宁......我默默的听着他们的对话,已经不再忌讳杨国发的任何话语,麻木的在小炕上趴着..... “艳儿,你的事全办完了?”吸完了一袋烟,外婆温和的问我。 “都办完了!”我急忙坐起来,知道外婆有事要吩咐我了。 “那咱就定后天走,明天你和你舅姥爷,把该邮寄的东西都邮走,再给你妈拍个电报,顺便把车票也买好!”外婆很有条理的部署着,“你王姥姥还要咱们走前过她家一天,明晚就住他们家,后天一早咱就起身!” 我点点头:“东西是不是都包好了?” “我上午就都缝好了,只剩这几床被子没装了,明天现往麻袋里装也来得及!”外婆又对杨国发说,“你要的东西,可以先放到王家,送我们回来后,你再来取!” 我最敬佩的就是外婆遇事的镇静和有条不紊,无论内心怎样的波澜起伏,行为上决不乱方寸――虽然违心的千里迢迢去投亲,又老少不堪,可是我们没有一丝的疏忽和漏洞...... 离开故乡的最后一天,我是在忙碌中度过的:早饭后,我和杨国发用一辆手推车,把该邮寄的东西都运到了邮局,可是很多东西邮局又说他们不能邮,需要到汽车站打什么快件,我们又只好去了汽车站......一切都办好以后,已经是下午了!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却推不开小菜园的门――我的心立刻沉到了深渊里,终于记起:外婆早晨就说了,今天要通知胡家来收房! 我明白小菜园已经易主,终于彻底的属于了他人――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外公手握大斧子,气喘吁吁的守护着小菜园的情景......我在菜园的门外呆站着......然而,我没有流一滴泪,年幼的我似乎顿悟了人生的真谛,“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毁灭,哪来的新生!结束意味着开始――从此在我的性格中又增加了新的内涵:断瓦残垣里我能品出金碧辉煌,枯枝败叶中我能看到繁华似锦......快乐固然值得留恋,苦痛又何尝不让人珍惜,破碎的东西才才更显其珍贵! 外婆和王姥姥好象整宿都在窃窃私语,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起初还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可是渐渐的就进入了我在故乡的最后一个梦里.....醒来的时候,二舅妈已经做好了饭菜......王家一家人都要送我们去汽车站,在外婆的一再拒绝下,最后王姥爷和他的小孙子留在了家里! 默然致读者的信----上帝在我心中 尊敬的读者朋友: 我是个不擅交际的女人,已过不惑之年,多年的相夫教子生涯,已使我养成了按部就班,忙里忙外的习惯。自从孩子上大学后,就好象一部交响乐没有了主旋律,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两个人吃饭简单又寂寞,开始还能一心一意的做,渐渐的随着食欲的减退,菜也懒怠买了;最最可怕的是突然看着丈夫怎么都象“窃斧者”,无故的就能找到他多年就有的毛病,似乎刚刚认识他.....多虑,忧伤,烦闷,狂暴――我不知道是生活要抛弃我,还是命运在捉弄我..... 为了调节自己,看书,上网,聊天,甚至没有目的的去逛街.....最终还是没有彻底的恢复! 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要做什么! 在极度的苦闷和彷徨中,丈夫帮我办了个家庭网站,建议我写点东西,权当解闷! 写作是我做女孩时的爱好,自从为了人妇,我早已放弃了一切的“自我”,如今两鬓皑皑,反去重温旧时的梦,是不是有点滑稽呢! 但人在无奈中,往往就容易盲从,只当是一副解药,只要能恢复原我,就不顾忌那么多了――于是我终于再次拿起已经生涩的笔,开始了《苦辣人生》的写作! 开始时无非是自娱自乐,发表在家庭网站里,家里人自我欣赏而已,出乎意料的是,居然在网络里遇到了若干的知音读者,他们的理解和鼓励,她们的亲近和关爱,让我好感动,好忘情――我还不是个多余的人,我还没有成为废物! 在泪雨朦胧里,我终于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感觉,不再失落,也没有了寂寞。虽然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写的东西很幼稚,也难登大雅之堂,但是,我还是为自己欢心,为自己庆幸――毕竟我又找到了我人生的精神支柱! 写作,恢复了我生命的本色,重新整编了我的思想和行为,也使我的灵魂又有了新的升华...... 在符合道德和人伦的前提下,做自己喜欢做的,真是人生的愉悦! 我平时上网也大多浏览文学网页,尤其是喜欢纪实文学作品,看到点击量大都被伟人逸事,明星隐私,或变态情色等内容所垄断。纯文学的东西,情调高雅的作品已经没有什么市场,连一些我所尊重的作家也不得不为“出版”所折腰,去写一些“性,色”的作品,很为当前文学的衰落而遗憾。可我又不是一个“作家”,我不会去“创作”我没有生活经历的东西;我又不是一名伟人,无逸事可记述;我更不是什么明星,无隐私可供渲染。我只是和读者朋友们一样,是个略喜欢文学,人生经历较复杂一些的普通百姓,但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虽然崇敬伟人,羡慕明星,但我们不可能都成为“伟人”“明星”,我们只能是我们自己。也正是有了我们这些千千万万的“自己”,才衬托出了伟人明星们的“不同凡响”,没有了我们,伟人就不成其为伟人,明星也无所谓明星。 网络的出现,给了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实现梦想的平台,使和我一样有文学爱好的痴人有“说梦”可能;同样使和我一样有复杂经历的苦人有“品味”的机会。 《苦辣人生》写的是我四十岁之前的人生经历,它记录了我出生的尴尬,童年的苦难,少年的屈辱,青年的迷惘,壮年的挣扎,中年的艰辛。其中涉及到的人和事都是我铭心刻骨,终生难忘的,我之所以要写它,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纪念那些于我有恩的,我未及报答的,已经逝去了的人们;感谢那些在各个时期给我帮助,却没能得到我回馈的,仍然健在的人们。 我也深知,读者朋友中爱好文学如我者很多,经历复杂如我者甚众,大家如能从我的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引发对人生的思考,从而在电脑上敲出自己的“人生”,我们彼此“奇文共欣赏,异议相与析”,则我幸甚!我也诚望,通过阅读我的作品,使当今的孩子们能在我波折的童年里,找到他们应该珍惜的东西;男人们能在我的辛酸和痛苦里,品出做人的责任和义务,女人们能从我坎坷的命运里悟出爱的真谛! 在物质和精神拼杀得越来越红火的今天,人们对凭借网络一夜成名的神话已司空见惯,各种形式的包装,打造屡见不鲜,“某某姐姐”“某某女生”委实层出不穷。需要感谢的是,我的文章发表之初,有些好心读者就关心的提醒我:是否有故意暴露隐私之嫌?而当他们真正的融入我的故事当中以后,又正是这些人给了我更多的支持和鼓励,他们随着我故事的情节同喜同悲。在这里我要郑重声明:读者就是我心中永恒的上帝,但我不刻意追求作品的出版,我也不为什么版权,稿费去煞费苦心,作为一个已过了不惑之年的“老”女人,我更不会为了什么出名而故意暴露隐私,我的“隐私”是早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没有了这些“隐私”,也就没有了我“苦辣”的人生,我的人生如冰雪一样晶莹剔透。 人生唯一不能自我选择的就是出生的家庭,我何尝不想有一个完美的“家”,但芸芸众生中,不能拥有完美家庭的又何止我一人!难道我们只能背着命运给我们的十字架,永远偷偷摸摸的生活么?这不是我的性格!来自现实中的蔑视,白眼我已承受得太多太多,网络上再增加一些于我无伤!我崇尚那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很多朋友们都在关心我作品的创作进度,在这里我很遗憾地告诉朋友们,作为一名普通的初中教师,我的工作比较繁忙。我担任着初中两个毕业班的语文教学任务,还兼任一个班的班主任工作,每天早六点钟就要上班,晚上九点多才能回家,我的写作又不能在单位公开进行,只能以“坐班”看管学生为名,在教室中偷偷的来写,还要时刻担心被领导发现!幸亏我先生能帮我把它录到电脑里,否则,每周一期的上传进度也难以保证。但尽管很紧张,为了报答读者朋友的热情支持,我也会尽力来保证每周一期的发表。敬请朋友们放心,我乐此不疲! 《苦辣人生》计划写四部,每部四十章,每章五千字左右,全书约八十万字。第一部“落叶知秋”已经很天真的和你们见过面了,叙述我在故乡的岁月;第二部“走过冬季”将写我结婚前十年艰难的时光,既有我和“家人”之间的斗智斗勇,也有我情与爱方面的记忆;第三部“乍暖还寒”写我结婚后的烦恼和困惑;第四部“夏季风雨”写步入中年后温馨中伴随着的苦涩。 花开花谢,潮起潮落,人生没有永远的快乐,也没有永远的苦痛,轰轰烈烈的人生固然伟大,平平淡淡的生活也很有滋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写作,不是吗,那一串串留在我们身后的足迹,就是对人生的一页页最真实的记录!正象很多读者朋友在给我留言中说的的那样――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人的故事比我的还要精彩,只要耐心的去过滤,就会淘出精品善品!虽然我们只是普通的一粒砂,但是,我坚信生活的路,就是由这“普通”铺就的!我希望大家通过网络这个平台,把我们老百姓的故事相互传诵,如此才会不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 我仅要一枚鲜橙,你们却给了我一个果园!我的读者中既有小到十几岁的中学生,也有年逾花甲,饱经风霜的老人,你们的封封书信,篇篇留言是给我的最大支持和鼓励,再次感谢我真诚的读者朋友! 我不信命,但我珍重友情和缘分——让我的每一个文字,都化成一个个最真诚的祝福,带给你们! 默然在遥远的北国,愿你们万事如意,一生平安! 附:一,部分读者朋友的书信片断 亲爱的默然: 您好! 听到您和您的妹妹生活的幸福,我十分欣慰!您的故事和文笔一直在感动着我.总觉得今天的社会有点浮躁,缺乏向您这样的作家,您的作品给人启迪,让我更会坦然的面对生活.希望您的作品早日出版. 我是一位普通的大学教师,教计算机,丈夫在一家企业单位工作,我的女儿非常可爱.看到您的女儿已经成才,这都是您辛苦栽培的回报,好好的享受生活,不管以前如何,您前面的艰辛,生活会百倍的回报您,我和您有着同样的信念,命运是靠自己改变的. 顺便给您发一个附件,这是一位同事发给我的,很有意思,希望您和您的丈夫能够喜欢,能告诉我您现在那个地方工作吗? 默然老师你好! 是你的作品让我们有缘结识,是你的作品让我回忆起自己走过的生活道路,也是你的作品引起了我对人生意义的思考......所以我应该感谢你! 我只是一个普通读者,我对文学仅仅是喜欢,不是很懂的,甚至谈不上爱好。是你的作品在某些方面引起了我的共鸣,所以我才一直坚持看,并且有感而发地写了留言,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能达不到自己理想的初衷,但就像我在留言标题中表达的--为作品呼吁一下吧! 我希望你的作品能被更多的读者所接受,我也相信她将来一定会以其他的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到那时支持你的人会更多,应付热心读者可能会成为你的一件麻烦事,为了给你美好的未来减轻负担,我就不告诉你我的详细情况了,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虽然我有愿望,但我不能给予你多么大的帮助,你只要知道我是众多喜欢你的读者中的一员就可以了。 我会一如既往地关注你的作品,感谢你在信中为我点明了你作品的创作初衷,这对于我更好的理解作品很有意义,我也是一个男人,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和子女,你的作品让我更深刻认识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和义务,我会更好的善待我的家人,也会更好的善待所有的人,把从你这里得到的爱心,传递到力所能及的范围...... 默然你好: 非常高兴认识你,看了一部分你的“苦辣人生”觉得不错,真的,我这人从不会恭维人的,我的性格决定了我的为人,说实话,我上网就是为了消磨时间,到网上寻找一点点“快乐”来冲淡一点烦恼。人生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觉得活着太累了。 我原本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一场“灾难”的降临,使的这个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家三口三地生活,也许人们无法想像这种感觉,每天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空虚、伤悲、无奈、一系列的烦恼涌上心头,什么都想,非常可怕,我有时觉得自己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我曾努力的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可是不能,这种行为是不由自主的,有时我很讨厌我自己的,干吗非得去想呢。。。。。。? 儿子是我唯一的希望,从小到大没有让人操多少心,非常出色的。可家庭的遭遇苦了他了,我有时候觉得对不起他,那么小就承受这么大的压力,真是难为他了,一边上学,一边还惦记着我,我告诉过他不要这样的,可孩子就是孩子,每次收到他的信息“妈,最近过的好吗?、最近过的还好吗?明天降温,注意身体、节日快乐。。。。。。”等我先是高兴,接着就是流泪,我不知道这到底高兴还是伤心。 我上网就是为了消磨时间,幸好遇到很多想你这样的姐妹,使我们成为最好的知己让我倾诉我的苦楚,说说我的心里话。真的,我很开心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向你说这些,也许我们两个有缘吧,结识你是我的荣幸,我的网友大部分是教育行的,我喜欢和同行交朋友,我信任教师,我以后有心事向你说不会介意吧?我相信我们会成为好姐妹的。 二,一部分读者朋友在《都市言情小说》的留言 人生 - 07-02 20:51:00 pm - th250108491 看了这篇作品,内心有了太多的感动,不知有多少次眼眶都湿润了,真的很感动。 以前我觉得我的人生充滿荆棘,看了你的人生,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每个人看待人生都有自己的方式,文中的几个主人公都有自己的特色,造就他们的悲剧不是他们的个性,应该是命运捉弄人啊! 非常感人 - 07-11 11:33:17 am - zhuang-pinger 我是一口气看到13章的,可惜不能全部看完!写的非常感人肺腑,我都喉咙被卡住一样,眼泪流了又流,写的太好了!人生有许多磨难和风雨,希望主人公有一个好的结局!日子是会苦尽甘来的!!! 命运:淡视一切,好好学习,努力赚钱,平静生活。 - 07-15 11:37:14 am - blueskyhanle 看着感到很苦涩,但不知从何说起,相比较起来,现在的我们是很幸福的,要好好珍惜。淡视一切,好好学习,努力赚钱,平静生活。 梅坞居士 - 07-15 23:36:26 pm - 梅坞居士 这部作品之所以打动我,是因为和作品中的某些情感的激烈碰撞。作者的畸形身世,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畸形情感,也深深的吸引了我。作品不是在普遍意义上的综合截取,而是特定事件在特定条件下的真实反映。我钦佩作者的勇气,这种痛不是常人所能承受得了的。我同情作者的经历,这也不是常人所不能给予的安慰所能慰藉的。我仅在这里,祈祷上苍,赐予我的女主人公更多得吉祥吧。以此来淡化一些,心灵中永难抹去并流血不止的伤痕。 我盼望! - 07-19 18:53:36 pm - zhuang-pinger 默然: 我盼望了好几天了!希望你快一点写出来!我已经被你的纪实文章所吸引!每天都会不自觉的想看下去,你一定很忙吧?或者 不要催 - 07-26 15:45:45 pm - miyonao 让她慢慢写吧 写得真感人,希望大家都看看.也希望能快点更新 - 07-31 10:33:52 am - cly116 作者饱含深情,写的实在感人,希望能快点更新,把全文读完,然后推荐给其他人,真是一好文章 急盼下文 - 08-01 22:07:25 pm - whz075_ 阿姨;拜托写快点 幽谷清音 - 08-03 22:54:31 pm - 梅坞居士 别去打扰作者,她是用血泪在述说,给她一个檫干血泪的时间。 同时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 08-04 16:51:32 pm - jianglingwang 从小没见过父亲的我,十六岁不到上山下乡当知青,修地球,耕耘曲折的人生路。后来当工友、当教师,外出打工,一生与命运抗争,不屈不挠,深刻地体会了人生的沧商。对《苦辣人生》里主人公的遭遇自然深切的理解且感同身受。 我衷心祝愿主人公后半生幸福美满! 傲雪绽放的寒梅 - 08-22 23:54:46 pm - 122712271227 请允许妹妹称你一声:姐姐!吸引我的不是你足下的坎坷,而是你不屈的意志,冷静的头脑,你就象一株傲雪绽放的寒梅!好人好运 太震撼人了 - 08-25 19:25:48 pm - 竹叶飞扬 好久没有读到这样的文章了,浮躁的心灵受到很大的震撼,顿然平静了许多.我们现在遇到的摩擦,不愉快,和作者相比,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感慨啊,我们二十多岁的这一代太幸福了!! 真的好苦 - 08-25 22:18:40 pm - shimanchun 我也是那个年代的人.我以为的主人公只是生活的苦.今天看了20才知道家庭的不完整给孩子带来的苦真是可怕,生活在那个家庭里.能够顽强地生活.学习.最后成长为一名教师.作家,真是不易.我为她感到骄傲.自豪, 非语非凡 - 08-26 16:47:23 pm - 非语非凡 谁可以忘记?谁可以离去?谁可以哭泣?故事总有一个结局。我想谁都希望自己的人生都是美好的东西,可现实并不尽如人意。 我只想说既然我们活着,那就好好活着。 我一向只喜欢华美绚烂或者清丽脱俗的文字,不这部小说却平实而打动人心,真的是我望尘莫及的。建议姐姐在语言技巧上多加推敲,更上一层楼。 苦难的人生,苦难的家庭,苦难的民族. - 08-07 09:34:33 am - 孺子牛913 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风雨如晦的年月,作者选择了"曲笔"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辛酸.如今,本文作者用非常通俗而易懂地文字向我们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缩影,让我们也认识了那个时代,个人的悲哀实际上是一个时代的悲哀,是一个民族的悲哀.苦难的民族啊,今天相对幸福的日子是建立在过去苦难的基础上,但愿不要再重复昨天的悲剧. 最欣赏的是作者对农村自然风光的描写和对自己内心心理的开掘. 希望能看到你更多更好的作品. 太感人了.无语.......只想静静的沉思,流泪! - 09-01 15:14:20 pm - liuxiyuan83@ 看了这篇文章,只想哭,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我内心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想告诉自己,无论多么困难,无论你现在多么幸福,请珍惜........因为活着就有希望 默然 - 09-02 18:25:37 pm - qxpqxp 看这些文章,我失声痛哭。因为,我也是一个不健全的家庭中长大的。 大人们很无奈,你也很无奈,谁都很痛苦,可又无法埋怨。你只能坚强的走下去,并对自己说,这就是你的命运。 一个人的叫生活,许多人的叫历史...... - 09-09 18:09:53 pm - xike2005 一边看,一边就想起我的童年,似曾相识的经历,让我在已不再有感动的多年之后,再一次回味到我那儿时的心境,曾经的事可能不同,但内心的感受是相同的,一个人的叫生活,许多人的就是历史...... 微忧青春 - 09-22 20:19:35 pm - 非语非凡 感情的渲染上很深刻,而且是紧扣主题的。那种青春期淡淡的,莫名的忧伤,被刻画的恰如其分。觉得前几自然段,有点简略了。问一下,那个扭秧歌的场面描写如果可以加上主人公适当的心理描写,会不会更生动些呢? 让我穿越了时空,把我带到了30年前 - 09-22 21:18:56 pm - shimanchun 看了我就想起了我的童年.打鸟.抓鱼.游泳,滑冰(自制的冰刀)等等.无忧无虑的玩耍.虽然生活苦点,可是非常快乐.是家庭的不完整,给主人公心里造成的伤害.导致快乐不起来.不负责任的父母真是可恨. 苦辣人生 - 09-25 13:53:03 pm - 米 兰 默然你好,你的文章很感人,每篇我都认真的读,故事情节很吸引人,但就是写的速度太慢了,能不能速度快点.另外二十三下第3段是不是"教室里"错写成"教师里".二十四"白手套"错写成"白手帕".不知对不对. 情不能自抑 - 10-10 19:30:39 pm - 为你守侯yu 一个朋友把这篇小说介绍给我,说实话,平时我不喜欢看纪实文学,觉得它太枯燥.可是今天我一口气读完(目前已完成的),泪也流下来.书中的老人令人敬佩,老人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沧桑,肩上承载了太多的苦难.而作者呢,你能有今天的成就是和童年的磨难分不开的,虽然辣虽然苦,却让你有了今天美丽的人生!风雨过后,彩虹会更美丽!说一点提外话,我小时侯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如今我没能实现,不是我的学历不够,而是我没有信心当一个好老师,看你的小说替你的学生高兴,有你这样的老师,是他们的福气.最后祝你和你风度翩翩的丈夫以及可爱的女儿幸福,快乐! 催人泪下 - 10-10 10:27:02 am - wu_lixia 默然,我好喜欢你,能写出如此感动人心的文章,我谢谢你。你的文学功底相当不错,好象当年看平凡的世界一样感人,你最好把它出成书,一定影响不小,它会激励现代平凡世界里的人去努力生活。 催人泪下 - 10-10 10:40:05 am - wu_lixia 26章实在太感人了,看一次哭一次,这章是excellent,能否把你这么好的文章发到我的邮箱,我想把它打印出来天天看,希望能和你交流。 wu_lixia@126 苦辣人生写得很好 - 10-21 16:12:09 pm - 观云读月 《苦文学辣人生》写得很好,从作者的文字看出,这部作品是作者的人生坎坷经历。都说作品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也就是说作品多少都有加工痕迹,但《苦辣人生》却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痕迹。我想,如果作者不是善于观察生活、留意生活的细节,也写不出这样的好作品的。 人性本善 - 11-01 21:11:04 pm - lxd8235459 默然老师的小说,文笔细腻流畅,感情丰富自然,给当令文学作品浮躁之风一剂清凉之药。她将人的本性与后天环境影响描述自然而又贴切,符合人性生存与发展的规律。给那些说什么山难移、性难改者当头一棒,并揭示了一个最为普遍的规律,那就是今天我们教育自已孩子的成败不在别人,别怨学校,社会,恰恰就在于家长本身。人之初,性本善。教育孩子的成败就是做家长的在孩子身上涂鸦的作品。……! 一分为二 - 11-03 23:19:35 pm - lxd8235459 望着那一行行感人的倾诉,就像时间老人把我送回了那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少儿时代。儿时的伙伴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在我眼前一闪一闪,欢乐、天真,贪玩哈哈就象我的生命因此得到了延续……。然而生活比尽是实实在在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或人物。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均衡的,矛盾的,一分为二的,同时又是对立的。一切事物的发展都会按照其特有的规律运行,那么人也不例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越是坚强其背后必然蕴藏着软弱,这世间没有其绝对的事物,人或事如果绝对了就标志着该结束了,维有相对才能长久。黑白可以交替,阴阳可以互换,哈哈;这不就揭示了物质及生命的基本规律吗。姐你真行,从你的字里行间让我感悟的东西越来越多。以前摸糊的东西,现在越来越清晰了。 我为作品鼓与呼 - 11-07 09:32:45 am - lier123008 我是《都市言情小说》的一个忠实读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苦辣人生》这篇作品。看了一章就使我产生了欲罢不能的感觉,于是乎,只要有时间我就会进来看一看,虽然每周一章发的不是很快,但看《苦辣人生》已经成了我的日常功课。有时候看一遍不满足,就花上几个小时再从头阅读一次。渐渐的,我和这部作品产生了感情,也对作者有了些认识和理解。 纪实作品往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一 蛇一样的铁轨,弯弯曲曲的僵卧在孤零零的小站旁,我们被拥挤着下了火车,还没有辨清方向,火车就飞驰而去,毫无一丝的留恋,毅然地把我们抛在了异土他乡......我们恰恰是在数九那天到达克东的! 这是怎样的一个车站:几条残破不全的长椅,横七竖八地立在满是烟蒂和乱纸的水泥地上,几节满身污锈的炉筒子,插在一个低矮的铁炉上,一群老老小小,哈着气,搓着手,脏兮兮地围在同样脏兮兮的铁炉旁......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们也没有到人群里去,就在小站的屋门旁站住了。 “我去给韩清山打电话,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杨国发放下手里的提包就忙着去找黄大衣了。 杨国发出去了,我的心里略过一丝阴影:难道黄大衣没有接到我们的电报!要是他的母亲和孩子来,他会让我们在这陌生的地方挨着严寒吗? 我正在心里猜忌着,外婆突然大声的咳嗽起来,一路的奔波,外婆的身体已经很虚弱。现在,她的脸更加的苍白了,眼睛也有些浮肿,我急忙放下手里的行李去给外婆捶背,可是谁知我戴着绒线手套,手仍然冻得发木,外婆的咳嗽怎么也停不住,眼泪都咳出来了,我急得心焦意乱,一边盼着杨国发快回来,一边在外婆的后背上挥舞着僵硬的拳头..... 铁炉旁站起了一个老妇人,戴着厚厚的大围巾,眯缝着眼睛向我们走来:“喝口热水能好点!”她递过来一个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大瓷缸,里面是黄不黄,红不红,像酱油汤一样的浓茶,尽管还冒热气,可是我没有接,因为我知道外婆从来不喝浓茶。 “谢谢大妹子!”外婆居然很爽快的接了,而且急忙喝了起来...... “谢啥,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啊!”老妇人露出不齐整的牙,裂着嘴似乎很满意的笑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子就要涌出来,可怜我的外婆,一生也没有这样随意用过别人的东西,现在她为了我们姐俩,居然像个讨饭的一样,被人冷落在这类似荒郊野外的小站里!我默默的看着外婆一口接一口的喝那“酱油汤”,心里酸及了,但我终于还是忍住了热泪。也许是那热茶的作用,外婆的咳嗽真的止住了,我感激地把那个大瓷缸还给了老妇人。 大约一个小时都要过去了,杨国发还没回来,我又心急火燎起来:“外婆,我去看看吧,怎么还不来呢?一会儿天都黑了!” “是啊,怎么回事呢?”外婆也有点急了,“你带着小二去,别走远啊!在门口看看就回来!” 我答应了一句就领着妹妹出了小站的门。 仿佛无数的尖尖的缝衣针,无情的不断的向脸上刺来,刚见面,黑龙江的北风就来了个下马威,像猛虎一样挟着硬硬的雪片,吼着,嚎着疯狂地向我们冲来......迎着朔风,我和妹妹步履艰难地挪到离小站不远的土路上。抬眼四望,街道上,偶尔走过一个缩着脖子,急匆匆赶路的行人,哪里有杨国发的影子。怨恨再次在我的失望中产生,我既恨黄大衣,也更恨我妈妈的没有心肺:为什么不亲自来接我们呢,要我们来就是要如此折磨我们吗!等着吧......我暗暗地在心里发着恨! “大姐,我的手都要冻掉了!”妹妹可怜巴巴地小声哭起来。 我没有好气的骂起了她:“你是死人吗?不会动一动?”急忙过去让她把手伸进我的袖口里。 她的小手好凉,冰块一样吸着我的热气,我的心脏好象在那一瞬间也凉了。这里太寒冷了,寒冷得惊人,空气像锥子,吸进肺里,似乎能凝固了血液.....妹妹的鼻涕结在了嘴唇上,我替她擦了擦,可是很快又冻结了,我在恨妹妹哪来那么多鼻涕的同时,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呆呆地看着妹妹,任凭她把红红的小手在我的袄袖里插着,我不知道从此我有没有能力保护她,此时我甚至觉得要和她一起冻死这里了......望着匍匐远去的铁轨,我好迷茫:难道我真的离开了故乡?过去的一切真的结束了? “大姐,回去吧,我好冷!”妹妹的乞求,把我从回忆里扯回到现实中,我紧紧攥着她那红罗卜般的小手,迎着大风雪又回到了小站,继续等着黄大衣的到来...... “没看见你舅老爷吗?”外婆也有些急了,“这人怎么这么笨,找不到就快回来啊,我们自己也能去的!” “别急,也许是遇到麻烦了!”我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外面的风雪很大,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到哪里找去呢!他们该来接我们的!”我又把怨恨转到黄大衣身上,“我们就不该来这个死地方,那姓韩的根本就不愿意我们来!” “你别胡说,刚开始就歪上了,张口闭口姓韩的,该你说的吗?”外婆又咳嗽起来,“来的时候,我怎么嘱咐你的,和你妈妈过一天,你也得叫人家一声爹,再说人家又没怎么对你们不好!” 我不再抱怨,我知道外婆的话是对的,现在我还有什么理由选择强硬...... “哎呀,冻坏了吧,怎么赶上这么个天!”我正在心里继续悲哀着,小车站的破门被推开了,黄大衣真的又穿了一件“黄大衣”进来了,急忙走到外婆前,“怎么回事?,电报上写的是明天到啊,书兰还说来接你们呢,怎么今天就到了呢?” 我在心里纳闷,电报是我写的,难道真的写错了,但是我没有看到那电报,还是相信黄大衣在扯谎,便把脸扭到一边,不看他的表演。 “可不是,赶上这么个天,你老舅也第一次来!”外婆没有追究电报拍错的事,笑着对杨国发说,“你还真找到了,我还以为你转向了呢!” “我还能走丢了,这么个小地方!”杨国发也笑了,又回头对黄大衣说:“这地方太冷了,你们怎么受得了呢!” “常了就习惯了,也不是总这样的,赶上这几天气温下降!”黄大衣赶紧说,“快到我场子去吧,车在外面等着呢!” “是啊,天都要黑了!再待一会真要冻死这了!”外婆接过黄大衣的话,“那咱们就走吧!” 我赶紧把大围巾给妹妹缠到脖子上,拽着她的小手,随着大人们走出了小站...... 我以为是什么车子呢――原来就是个很大轮子的拖拉机,那两个大车轮子比我的个子还高,后来知道当地人管这种车叫“铁牛”,还有人根据它发动机的马力,简称其为“二十八”的。那个车子,后面还拖着个大大的车厢,两个大轮子抬着车头,开起来像要发生了地震,响得人的耳膜都发胀。我们五个人满满地挤在车头的棚子里,黄大衣抱起了妹妹,我坐在杨国发的腿上,如同受刑一样,好在很快就到了黄大衣的所谓场子里...... 我以为是什么场子呢――原来就是两排低矮的破草房。走进屋子里,黑黑的墙壁,厚厚的灰土地,最扎眼的是那个庞大的炕,从这边的土墙,一直延伸到那边的土墙,长得好像看不到边了,炕里面紧靠着北墙,摆着一排行李,大多看不出什么颜色了,地角边靠门的地方,又有一排和炕几乎等同的,用木板简易钉制的大长桌子,上面胡乱的摆着碗和搪瓷茶缸等杂物,这就是黄大衣在邱阿姨面前炫耀的所谓“场子”——后来我知道了,其实就是公社的一个采石场,黄大衣当时是这个采石场的头儿...... “上炕暖和暖和吧!”黄大衣如同到了家一样,热情地招呼我们上那个大炕。 我和妹妹怯生生的靠炕墙站着,看着屋里的一切,也看着外婆的脸色。外婆却很自然,也许是太冷了,也许是太累了,居然很听从黄大衣的话,真的上了那个大炕,并且招呼我和妹妹:“快上来,这炕好热乎!” 那个大长炕不象我们的小炕那么矮,很高,炕沿是很粗糙的木板,我生怕弄破我的裤子,小心翼翼的坐到炕边上,妹妹也使劲的爬上了炕,依旧怯生生的和我并排坐着。 我默默的观察着眼前的人和物,不耐烦的听着黄大衣和外婆、杨国发的对话,耳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二舅妈嘱咐我的话:“到了那里,多动眼睛和脑子,少说话没不是!” 是啊,离开吉林才十几个小时,可是对我来说,故乡的一切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再次的迷茫了,禁不住的又在心里问自己――我真的离开了那里吗!我不断的在警告自己:一定要镇静,要想好了再说话,再做事...... 正在我努力地稳定自己的情绪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紧接着就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一个皮肤很黑的矮个子男人:“大婶,还认识我吗?”他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您是――”外婆有些茫然了,很奇怪的看看那个瘸男人,又看看黄大衣。 谁知道黄大衣也跟着那人笑起来,我听出了他们的笑声里,隐含着一种我说不清的,含义不明的东西,就急忙跳下炕,怔怔地看着他们...... 还是杨国发头脑清楚:“哎呀,您是那年去吉林――”他急忙用手碰了碰外婆,“二姐,你不记得了?那年黑龙江来人接书兰......” “哎呀!看我这记性!”外婆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您是那位姜同志吧!” “是啊,什么姜同志啊!”那人又笑起来,“我叫姜华,和清山是好哥们!以后可不要叫我同志了!” “是的是的,姜大哥不是外人!”黄大衣急忙附和着。 我的眼前霎时变黑了:这就是当年那个押解着妈妈回黑龙江的小个子的瘸男人,妈妈抱着小妹妹的背影,又一次鬼一样的在我眼前闪现.....我几乎要站不住了,幸好靠着炕,但我的心房还是突突的剧跳起来.....黄大衣和瘸男人的哈哈大笑,让我感觉受了天大的侮辱,我恨天,为什么不马上塌下来;我恨地,为什么不立刻裂个大缝,那样我就有躲藏的地方了...... “这就是那个大丫头吧,长这么大了!”那个人居然走过来,很亲热的摸着我的脸,“这孩子从小就着人喜欢,可敢说话了!” 我觉得脸像被火烧了一样,再不敢抬头看任何东西,希望那个矮男人快些离开......可是那个可恶的瘸子就是不放过我,竟然坐在我的身边,“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天那,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我这样的心态里,他居然向我突然提出这样尖端的问题――我当时真想一头碰死,结束这刻骨铭心的尴尬! 连黄大衣都没有预料他会问我这个,立刻止住了笑;外婆和杨国发也傻了一样的看着我...... 我的心像被人猛的揪在了一起,我想说出我的名字,但是我知道那样会让所有的人都难堪,而且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我应该叫什么名字?”我灵机一动,希望能混过这场浩劫! 可是那个该死的瘸子,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好像折磨我是他的责任:“当然是韩什么了!你说对吗?” “对呀,你说叫韩什么?”我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听你的!”我努力地使自己镇静下来,希望给自己找回面子,也希望黄大衣能听明白,名字对我来说无所谓! “你长得这么好看,就叫韩丽吧!美丽的丽!”那个该杀的瘸子居然当了真,还从他的破衣袋里找出一支很粗大的黑钢笔,“你写给我看看!” 我爽快的拿起他的笔,在他的手上写上了“韩丽”这两个字――我哪里知道啊:从那天开始,这两个字,就牢牢的和我连在了一起,从此,刘艳死了!那个伴随了我十几年心酸苦辣的名字,从我人生的字典里,和我的少年时代一起,永远的消失了......人生是多么的残酷,而我又被残酷的人生那样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上! “好漂亮的字!好懂事的丫头!”那瘸子不再笑了,神色很庄重的看了看黄大衣,“这孩子将来一定错不了!” “是啊是啊,你可不能当她是小孩!”黄大衣应和着,也很庄重的看了看外婆,“这孩子根本就不像十四岁!一般的孩子二十四岁也没有她聪明!” “聪明什么,很是任性呢!”外婆终于如释负重地笑了,杨国发也笑了。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当时我的心正在流着血,如同光着身子滚在荆棘丛中,全身都布满了芒刺,那份苦痛,那份艰难,让世界上任何语言都无能为力......许多年以后,我都不敢回忆那可怕的一幕,那种命运的大折变,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来说,不仅仅是心灵的折磨,真的是人性的摧残! 当时我无法知道那个瘸子的身分,只有满心的愤怒,其实那个叫李和的人,当时是公社的党委秘书,人很不错的!他和黄大衣十分要好,以后的日子里,我和他的缘分还真的不浅呢! 尽管我默默的生着气,可是大人们还是继续说笑着,如同没有发生什么一样。我便愈加的悲哀,感到自己如同草芥一般的被人鄙夷着,甚至连外婆和他们说话我也十分的反感,在心灵深处更加剧了那种与生俱来的多疑和叛逆...... 我拉着妹妹的手,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的难过;但是我已经没有眼泪,他们在讲什么我也听不进去了,就这样漫无目的的看着,想着...... 这时,门又被打开了,一个腰里系着白围裙的中年男人进来:“韩场长,饭好了,在哪屋吃?” “哦,就在这屋吧,工人们还得等一会儿回来呢!”黄大衣赶紧吩咐着。 “好的!”那人答应着就出去了。 一转眼,满桌子的菜就摆好了,都是我生平也没有看见过的大盘子,而且每个盘子里,都是满满的菜,鱼大得吓人,猪肘子居然没有切,就红红的放在了盘子里,鸡也是整个的,那鸡头还高高地扬着,似乎还活着一样,那些盛酒的碗,也傻大傻大,不要说什么精致,连干净也很难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座山雕的百鸡宴,尽管黄大衣和那个瘸男人满脸的笑容,桌子上的菜也比我们过年还丰盛,可是我还是觉得很讨厌,很别扭,怀疑自己是不是掉进了土匪窝里...... 但是外婆却很高兴,特别是杨国发似乎很兴奋,不仅频频举杯,还和黄大衣又说又笑,好像从贫民一跃成了皇亲国戚:“看到姑爷这个排场,我回去也放心了!我姐姐老了能借姑爷的光,享享清福,总算没有白疼书兰一回!” “是啊是啊,我打小就没有亲妈,书兰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老太太到了这里,你就放心好了,老舅有空也常来走走!”两杯酒下肚,黄大衣的口又开始“悬河”了,再加上那个瘸男人也跟着奉承,弄得我感觉不是在吃饭,好像踩在了云彩上,一碗饭还没有吃完,就头晕目眩的恶心及了,于是我急忙撂下饭碗跑到外面呕吐...... 我的五脏六腑都往外面涌,眼泪鼻涕也不住地流,妹妹也跟了出来,用她那小瘦手给我捶背,看看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当时我真想找一条绳子和妹妹一起上吊...... 他们终于吃完了饭,我们又挤上了那辆高轮拖拉机,离开黄大衣的场子,继续颠簸着,前往妈妈的住处。 不知道是拖拉机的声音,还是风在呼叫,我感觉耳边轰轰的响着,头像炸裂了一般,胃里本来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可是还觉得有很多食物没有吐净,我真的感觉到了世界的末日!再也没有力气挺直身子,不知道是靠在了哪里,只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任凭那该诅咒的命运去摆布了...... 拖拉机终于不再喊叫,突突的喘着粗气,颤抖着停在一户农舍的院子外,我在蒙胧中,知道妈妈的住处到了,便强撑着抬起头,向车外望去:透过拖拉机模糊的玻璃窗,一扇亮着灯的小窗在黑糊糊的夜色里,隐约出现在眼前,房子看不分明,但是栅栏却影影绰绰的显出了轮廓,好像是用树木的枝条围成的,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的辨析,黄大衣就抱下了妹妹,又要来抱我,我急忙躲开他已经伸过来的胳膊,自己跳了下去,也许是跳急了,我跌在了坚硬的土地上,膝盖震得又酸又麻。妹妹过来拉我,还没有站稳,就见从不远处的小院里跑出了三个孩子,妈妈跟在他们的后面,那三个孩子,一个在前,两个在后,很迅速的就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借着拖拉机的灯光,我看到前面的是个男孩,个子不高,也就到我耳边,但是很粗壮,身穿黑布对襟棉袄,黑裤子,一双棉鞋,又大又肥,戴着一顶卷曲着白毛的棉帽子,两个帽耳朵反背着系在脑后,特别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李勇奇。他的身边还跟着一条看不清毛色的大狗,很吓人的虎视着我们! 我还没有来得及打量那两个女孩,妈妈就到了我们跟前:“傻瞅什么啊,快帮着拿东西!”妈妈一边斥责那三个孩子,一般问着外婆,“怎么今天就到了呢?不是得明天吗?” “电报没写明白吧!”外婆好像很不舒服,突然用手捂着胸口,扶在了栅栏上,我刚要上前去搀外婆,那条大狗却“呼”的一声窜了过来,我吓的眼前一黑,立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 所谓的低等看起来也很凶猛牲畜,其实并没有高等的人对我的伤害严重,那个一见面就给我个下马威的黑呼呼的大狗,并没有怎样我,可能是处于好奇。用它的亲近方式在接待我!以后的日子里,只有它才成了我真正的朋友! “哎呀,别怕,它不咬人!”那个高一点的女孩见我被吓瘫了,立刻紧张得过来搀扶我,“小子,快把大黑撵走!” “不咬人?那咬什么?难道我不是人?这叫什么话?”我在心里别扭着那个女孩的话,可是没有说出口。 那个翻卷着白毛的“棉帽子”打了个刺耳的口哨,那狗便和他一起向院子里逃去...... “没什么,我的腿在车上坐麻了!”我不好意思的推开那女孩的手,艰难的站了起来,随着人群人向进屋里走去。 那个小个的女孩走得很快,她跑在人群的前面,首先推开了里间的门,扑面而来的热气,立刻将我紧紧地拥裹起来,我的头猛然的眩晕起来,雪亮的灯光,逼得我眼前一片漆黑,腿再次的瘫软了..... “怎么又晕了?”我听到是妈妈的声音,“这小死丫头,一点也不抗折腾!” “她来时就感冒好久了,这就不错了,我还担心她不能坚持到这里呢!”是外婆的声音...... 我的心里很明白,人们的对话也听得很清楚,可是浑身软绵绵的,好像睡在了摇篮里,每一块骨头都散了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屋里的一切也才慢慢地进入我的眼里:无数漂亮的蓝色牡丹花,镶嵌在菱形的蓝色网格里,天棚和墙壁都是用这样的花纸裱糊的,看起来很文雅,也很舒服;靠西墙摆放着四个黄色的木衣柜,衣柜的上面并排挂着四块大镜子,也擦得很亮......我揉揉眼睛,觉得一切都好陌生,好新奇。 外婆和妹妹坐在我的身边,也许是灯光的作用,她们的脸都很惨白,妹妹的眼里还含着泪......“我不能刚来就给人家很娇气的印象”,心里想着,就可是刚刚动一动,就急忙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周身疼痛,骨头都变成了棉花,头也像突然变大了,又沉又重,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成功,只好睁着眼睛又躺下了...... “二妹醒了,婶,你快来呀!”一个很沙哑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二妹,你吃苹果吗?” 随着那声音,那个大女孩又出现在我的眼前,灯光下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庞:厚厚的双眼皮,淡淡的眉毛,白白的脸上零星的散落着褐色的雀斑,薄薄的两片大嘴唇,她的笑容里让我察觉出一种牵强和僵硬,眼神也和她那充满着惊喜的语言很不谐调,一张不活泼而且略带哀伤的脸!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在心里断定她就是黄大衣的大女儿,妈妈常提到的那个大英子! 尽管我对她叫我“二妹”很反感,可是面对着她的“和蔼与友好”,我也只好努力的笑着摇摇头,算是对她的“热情”的回报! “你拿去吃吧,她现在不能吃!”外婆急忙很热情地让着那女孩。 大英子没有再说什么,把那个很大的苹果放在我的枕边,如释负重的默默地离开了,我明显的看到有一丝阴影很快的从她的脸上掠过,可我看看外婆,她好像没有察觉出什么,我心里便装进了一个很难消化的“石子”——日后我才渐渐的明白,原来家里的任何好吃的,很难到她的嘴里,可是她也还是个孩子,是外婆的话引起了大英子的伤感! 我正在闭着眼睛掂量那块“石子”的重量,妈妈带着一个背着药箱的男人进来了:“他李叔,你快给看看,她早就有肺炎的病根,怕是又要犯病!” 那人什么也没说,撂起我的衣服,就把一个听诊器放在了我心窝上,又抓过我的手,认真的把起脉......我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粗鲁的医生,反感极了,可是又不能拒绝,只好扭过脸去,默默想着温柔的邱阿姨,眼泪也无声地顺着眼角流下来...... “气管不好,心率也不太好!”那医生面对着妈妈,“我还没有带什么药,先打一针安痛定退退烧,明天再打消炎药!” “明天不能严重吗?要不让小子去你那取吧!”妈妈很是焦急。 “也行,不过我看没有那么严重!”医生边说边从他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很粗的针管。 我知道妈妈说的小子,一定就是刚才领狗的那个男孩,这么晚了怎么能让人家给我取药,急忙阻止妈妈:“不用打针,我就是晕车,没有病!一会就好了!” “晕车还能发烧?”那医生很不高兴的反问我,“你怎么知道你没有病?” “我当然知道!”我突然生起气来,“发烧是这屋子太热了,我不想打针!” 我以为那医生一定会收起他的药针,可是他反而又打开了一支玻璃药瓶,似乎没有在意我的话:“好厉害的嘴呀,很会辩解呢,今天就冲你这张嘴我也要给你打一针!你问问,全村的小孩谁敢和我犟嘴!” “你是老虎吗?我是你们村的小孩吗?这个人可真讨厌!”我赌气地背过身子,没有再理他! “怎么这样和你李叔说话!”妈妈开始斥责我,很抱歉的对那医生解释,“这孩子惯得可没样了!” 那医生却有笑起来:“没事,我专门能治犟小孩!” “可是,你好像治不了她!”黄大衣突然接过医生的话,也笑起来。 “哪儿都有你,喝你的水得了!”妈妈笑着斥责黄大衣...... 我不理他们,仍旧背对着那个让人讨厌的医生,心想,背个破药箱就冒充医生了,会不会看病还说不好呢,谁希罕他的药! 然而,我最终还是接受了那个医生的治疗,而且以后才慢慢的知道,当时我真是冒了全村之大不韪!不要说小孩,就是大人,对那人,也是供奉如神:谁家娶亲了,谁家盖房了,谁家的婆媳不和了......都要找他来调和,虽然他仅仅是个“赤脚”医生,可是比村干部的地位还高!在缺医少药的乡村,疾病比贫穷更可怕,人们的性命往往就掌握在医生的手里,而那个医生的医术实际也真的不错,许多年以后,我仍旧很信赖他! 黄大衣的三个孩子和我都像隔着什么似的,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大英子,一会喂猪,一会做饭,整天乒乒乓乓的在外屋和妈妈忙活着,自从给过我那个苹果以后,就很少主动和我打招呼了;那个一身黑的小子,也总是瞪着黑大黑大的眼睛,怯生生的看着我,好像我是外星人;只有那个叫杰子的小姑娘,经常到我的身边来,她和我的小弟弟如出一辄,那张脸几乎就是黄大衣的翻版,性格也很像她父亲,能说会道,很自来熟的叫我姐姐,还好奇地看我这样那样的小收藏,有时也翻翻我的小人书,我也很快的接受了她;但是她和我妹妹却不怎么友好,好像很嫉妒我对妹妹的关爱和照顾。 也许是那一针退烧药的作用,我的肺炎果然没有犯,第二天,终于能摇摇晃晃的起来了,虽然头还很晕,可是我还是能有精神好好打量我的这个新“家”了:好大的房子,三个宽宽长长的大房间。西边的房间里,两铺大炕南北相对着,中间还空着好宽的地面。我和外婆、杨国发、妹妹就睡在这个房间的北炕上,黄大衣的三个孩子和他们的爷爷(黄大衣的继母已经过世)睡在我们对面的南炕上,屋里住了八口人,还显得很宽绰。中间是个同样很宽大的厨房,两口黑黑的像浴盆似的大锅,几乎能煮下一头大肥猪!妈妈和黄大衣带着两个弟弟住在最东边的大房间里......整个房子给我的感觉不是个“家”,倒像个什么公共场所,我生平也没有看到过这样大的房间,二舅妈家已经很宽敞了,可是却没法和这里的房子比! 这里的院子也太大了,三间同样很大的厢房,排列在正房的东侧,据说是装什物和粮食用的,当地人叫做仓房;两根粗大的木桩举起一扇很大的院门,那门却是经常敞开着,一大群鸡蜷缩在门边的两侧,几只很肥大的白鹅,扬着长脖子,看见我,很不友好的嘎嘎叫着,那只吓我半死的大狗,原来是个浑身都是黑毛的很丑陋的家伙,现在虽然不向我示威了,然而眼里还是流露出凶光,而且在仓房北角的一个小土棚里,还有一个灰不灰,白不白的狗妈妈,身边还横七竖八的睡着好多的小狗崽,我虽然特别的喜爱那些狗宝宝,可是看看狗妈妈的眼神,我还是却步了;走出院门,那菜园子就大得更让人害怕了,几乎一眼都望不到边,好长好长的栅栏,围着一个白皑皑的大园子,不知道那厚厚的大雪下,有没有我们小菜园里的一切!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神往和空落,为这里的广阔而惊奇,为我失去的严谨而叹息――不仅仅是陌生,还有一种很恍然的不安全感!明明这一切就在眼前,却觉得很不真实,就象走进了电影中一样,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难以接受,甚至是那么的荒唐! 我想方便一下,可是找了许久也没有看到厕所在哪里,只得去问妈妈:“厕所在哪里?” “到园子里去吧?”妈妈很随意的告诉我。 “我问厕所在哪里?到园子里去干什么?”我很不耐烦的再次问妈妈。 “大英子,你带她去!”妈妈好像也很不耐烦。 我跟着大英子,走到了菜园的最南端,也没有看见什么厕所,见我奇怪的样子,她却笑着对我说:“我们都是在园子里上厕所的,你要是怕人看见,就到那里去吧!” 她指的“那里”其实是个猪圈,我愈加奇怪:“园子里也没有厕所啊,难道你们不怕人看见?猪圈怎么能当厕所用?” 她居然大笑起来,很不以为然:“哪儿那么巧,正赶上你上厕所就有人来?” 我知道和她没有话可说了,可是又不能不“方便”,就硬着头皮说:“哦,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我回去了,你出来时可别忘了关严门啊!” 我答应了她一声,就打开了猪圈门,战战兢兢的在一个很胖大的黑猪的旁边上厕所。谁知我刚站起来,那可恶的猪居然“哼”的叫的一声,并且站了起来。吓得我魂飞魄散,急忙逃出了猪圈,早已忘记大英子让我把猪圈的门关好的话了! 晚饭前,妈妈去喂猪,见猪圈门打开着,已经没有了大黑猪的影子,那是一头约两百多斤的大肥猪,是用来过年的,现在居然逃掉了,要是被人抓住杀了,可是一个很大损失:“大英子,我让你把猪圈门关好,你关了吗?”妈妈的口气已经带了火药味。 “我,我让二妹关了!”大英子知道猪没了,吓的语无伦次。 “她能关好?”妈妈终于开口骂了起来,“没长心的东西!” “是我没有关猪圈门!和她没有关系。”看妈妈的那凶相,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急忙强调自己责任,“她让我关了,可是我没关!” 然而,妈妈就是带着哭腔骂大英子:“那辈子造了孽,遇到这群傻鬼!” 黄大衣正在睡觉,听了妈妈的叫骂,急忙起来问怎么回事。得知猪跑丢了,也很焦急,他居然也斥责已经被妈妈骂哭了的大英子:“快去找啊,哭有什么用!这么大丫头什么也不能干!”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听着他那话,似乎句句是在指责我,再也忍不住满腹的抱怨:“你们不要骂她了,是我故意放了猪,活该,谁让你们家没有厕所!那猪多少钱,让我外婆陪你们!” 我的话把大英子吓得呆住了,瞪着大大的泪眼直直地看着她的父亲;黄大衣没有看我,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脸色很不自然的看看外婆,又看看杨国发。 “你胡说什么?这孩子,越长越没有出息!”杨国发急忙又给我使眼色,又安慰大英子,岔开了我的话题:“是啊,你爸爸说的对,那么大的猪不是小东西,谁拣到也不敢藏起来,再说丢的时间也不长,能找到的,大家快去找!” 外婆静静地在炕上坐着,尽管她知道黄大衣看着她,希望她狠狠地训斥我一顿,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也不去看黄大衣,好像这件事和她没有一点关系。黄大衣很无奈的关上门,悻悻地出去了...... 大英子抹了一把眼泪也出去了,黑小子和杰子也跑了出去;妹妹要去,我却赌气地制止了她:“不许去,丢了活该!”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被外婆使劲的踹了一下:“你闭嘴!” 我看见外婆的眼里已经含了泪,便只好闭嘴,但是心里那分委屈却憋闷得肺都要炸了,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上个厕所也能惹这么大的麻烦,再次的觉得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便趴在炕上使劲大哭起来......没有人劝解我,也没有谁制止我,任凭我的眼泪翻江倒海一样的倾泻...... 我的头好痛好痛,外婆从外屋轻轻的向我走来,手里拿着雪白的湿毛巾,二妹站在地上啃甘蔗,好多的橘子和苹果都堆在我的枕边,外公提着一条鲜活的大鱼,推门走进来......“外公——”我大呼着扑过去...... “醒醒,艳儿,快醒醒!”外婆在用力的摇晃着我,睁开眼睛,还是这个乱烘烘的“家”,哪里有外公啊! 原来我在痛苦和愤怒中做了个美梦——我恨外婆叫醒了我:尽管我知道温暖,舒适,安宁,从此已经远离了我,已经被寒冷,烦恼,纷乱所替代,但是我多么希望从此长睡不醒,永远就这么梦下去!我又哭起来...... “你总哭什么?”外婆很伤感的叹息到,“你是嫌我死的慢了啊!” “是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白夸你懂事了,还不如小二呢!”杨国发也很忧虑,“那么大的猪,要是真丢了,可怎么办啊?你怎么连个猪圈门也不能关好!” “唉,她要是能赶上小二,我就不来了!”外婆终于哭起来,“她胆小,打小就怕猪!你也看到了,她就这样,说起话好像很明白,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要不在这儿,弄不好,她的小命都得扔在这!她哪有小二抗磕碰啊!我算是做了孽了!”外婆说不下去了,也哭起来...... 见外婆哭了,我反而警醒起来,我暗暗地骂自己没有大脑,难道我真的像外婆说的那样,我反而连妹妹都不如吗,那么我还自诩什么?标榜什么?到底我对谁负了责啊――从踏上黑土地,我就一会吐,一会晕的,而妹妹却什么病都没有,刚才还要帮人家找猪去! 我的脸突然热了起来,我觉得我好无能,是的,外婆是为了我才来黑龙江的,当初也是我,把那个李老头赶了出去,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那一刻,我似乎才真正的了解了自己:为了适应今天,尽管我已经做了千百次的准备,而且也曾试图改变自己原有的心态,可是当我真的进入新的生活时,我还是暴露了自身的积习和弱点! 我终于明白,我真的不如妹妹,她是幽谷里的兰草,没有阳光也同样的芬芳;而我却是温室里的百合,虽然也盈满了绿,却经不起暴雨的冲刷!真的好惭愧——一颗大大的痛悔的泪珠,伴着咸涩再次的滴落下来:过度的强硬实际是因为内心的空虚,宝贝放错了地方就是垃圾,何况我这棵本来就不该出世的野草,生来就该具有被火焚,被雨践的本能,何必把自己自命为鸟,又用鱼的标准去衡量他人! 我默默的提醒自己:未来的日子里,不管天有多“蓝”,海有多“宽”,路有多“远”,我都应该从容地去拨弄生活的琴弦!我就不信,我的小命能被这黑黑的厚土所埋葬! 我是个心里想了,行动就有了的人,也许这也是我一生的一个优点。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时,我会“力挽狂澜”改变我的“处境”,我没有向外婆表示什么,一个人默默的走出了“家”门,去纠正我的“过错”! 迎着呼啸的北风,我“走近”了这个我后来生活了八年的小村子,这是个实在小得可怜的地方,孤零零的旷野里,横着两排高低不等的茅屋,几乎都是黑乎乎的窗户,粗粗的树枝条围成的栅栏。环顾左右,多说也就四五十户人家,我突然恢复了在吉林的“勇敢”,心里盘算,这么个小地方,那头该死的猪能跑多远,我挨家的找,我就不信,那么大的一头猪,他们能藏到被窝里! 我计划了一下,想好了行动的路线:“对,就从村东头的第一家找起!”我默默的对自己说,“不找到那猪,我就不回去了!” “大姨(大舅),您看到了一个很黑的大猪吗?”不知道我的问话出了什么问题,凡是听到我询问的人,都用十分诧异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天外来客,看够了我,便摇摇头,连话也不答,我怀疑自己到了哑人国! 找了大半个村子了,连一根猪毛也没有找到,我看到家家的猪圈里,几乎都有猪在躺着,更加的后悔自己的行为,人家的猪都好端端地在猪圈里,唯独我把家里那么大的猪弄丢了,我真的好可恶,......后来的日子里,我才真正懂得了猪对一个农户意味着什么! 我继续挨家挨户地询问着,没有找到猪,却引出来好多的狗,也许是人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就失却了恐怖感,我竟然不怕那即将扑过来的大大小小的狗了,我甚至想,要是被狗咬死,也许是一件乐事,从此就彻底解脱了!说来奇怪,我越是不怕狗,那狗们反而不咬我了,有的甚至居然主动的向我摇尾巴,真让我哭笑不得......结果,猪没有找到,我胆大的名声却在小村子扬开了:“韩家新来的那个女孩好厉害,到底是大城市来的,看人家多会说话......”这是事后邻居富大妈告诉我妈妈的。我在小村里,竟然成了大城市来的人!想起来,人生真的是充满了滑稽和无奈! 尽管全家做出了最大的努力,黑小子已经央求他姑姑家的孩子陪着去邻村找了,可是仍然没有结果,在一片失望和叹息中,大家断定那猪是彻底的丢了! 妈妈那铁青着的脸色,我不敢看;大英子那瑟缩的眼神,又让我不忍看;我真的不想活了,便悄悄的走出了那个充满了火药味的房间! 妹妹以为我要上厕所,急忙的跟了出来,她知道我怕黑,太阳一消失,只要我出门,她一准的跟着我,那是外婆的嘱咐!多年来,她就像我的小丫鬟,寸步不离的“服侍”着我——现在想来,仍然让我感动得流泪!我满无目的的走出了院子,妹妹在我身后跟着:“大姐,你去哪里?”她似乎很紧张。 “去猪圈看看,也许那猪能回来!”我自语着,希望能出现奇迹! “不会的!”妹妹很肯定地说,“我刚刚看完呢,根本就没有!” “再看看去!”我不顾她的反对,依然往前走。 到了猪圈那里,我再次仔细的看了看,奇迹真的没有出现,我只好颓唐地往回走。 “大姐,你听听,是什么声音?”妹妹的耳朵非常的灵敏,她拽了拽我的袖口。 “别大惊小怪的,哪里来的声音!”我警告她,“怕什么,死了更好,鬼来了才好呢!” “不是,你听听啊!好像是猪在哼哼!”妹妹又拽了拽我的衣袖,“你好好听听!” “什么?”我的心一下子热起来,急忙认真地听起来,“果然是猪哼哼的声音!” “好像是在柴草垛里呢!”妹妹已经听出了声音的来源地。 “好像是!”我激动起来,“咱俩快去看看!” 天那,那该死的猪,果然在柴草垛里,它居然给自己弄了一个很舒服的洞,只露着屁股趴在哪里,也许是饿了,在委屈的哼哼着,可是依旧很自在的卧着.....我又急又气,恨不能立刻杀了它,便冲着它那圆圆的屁股狠狠的踢了一下,谁知道,这一惊,那可恶的怪兽,居然号叫了一声就往柴草垛的深处钻去,连尾巴也看不到了! “快去告诉妈妈,我在这看着它,要是再跑了,又完了!”我急忙吩咐妹妹。 家里人都出来了,看西洋景似的看我趴在柴草垛里找猪......很久以后,人们还拿这件事取笑我——虽然是一场虚惊,可是也算我给北大荒一个很精彩的见面礼! 细细的品味,也真的好笑:人的一生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幸,很多灾难也会在你不备的时候,突然的打击你。可是你真的没有必要为那一天的到来而忧心忡忡,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猪没有丢,可是比丢猪更大的遭遇还有多少,谁能预料呢!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 当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我才知道,原来岁月在开始的一瞬间,就注定了它的结局! 猪找到了,我也初步领略了这里的喧嚣和杂乱,妈妈家的一切,都让我反感到了极限,比我想像的还要恐怖和狰狞,身处异域的我,每天都象在炼狱,再也玩不起清高,只能让生命的画卷任凭生活去随意的涂抹! 也许我制造的“丢猪事件”扫了杨国发的兴致,仅仅在黑龙江住了两宿,他就张罗着要回去:“二姐,这里也没什么事了,明天我就回去了!” “唉,有事你也帮不上了,来到年了,回去就回去吧,时间长了他老舅妈也得惦记!”外婆的话里充满了忧郁和伤感! 他们姐俩的对话让我突然有了一种很异样的想法:应该让外婆和杨国发回去! 从到了这里,外婆的咳嗽就加重,脸都浮肿起来!每听到外婆咳嗽一声,我的心就跟着抽搐一下!我深深的感到了自己的无知,真的不明白当初怎么那么幼稚,怎么能存有和外婆出来过的幻想——在这里是福还是祸,都是我和妹妹命该得到的,外婆有什么过错?她已经养了我十五年,我还有什么权利让年过花甲的她继续跟着我们姐俩受罪! 我开始后悔让外婆来黑龙江!可是让外婆回去的话,我又很难说出口,何况小镇里已经没有了家园,让她一个老人孤零零的去哪里!? 我的灵魂被另一个自我谴责得无法安宁——突然间觉得杨国发成了求命的稻草,一瞬间,他似乎变得那样的亲切,多年来积滞在我心中的坏印象,全都消失了:“舅姥爷,你再住几天吧”我竟莫名其妙的哭了! “不行啊,大外孙女,要过年了,我也不放心家里啊!来时你舅姥姥还病着呢!”杨国发很无奈地叹息着,“你也不小了,在这里,比不上在咱家啊,你要让你外婆省心!那样她还能多陪你几年!” “这里——咱家!”这是两个怎样的概念:我终于明白,大人们也没有把这里当成我和妹妹的家,只是没有谁能违背命运的捉弄罢了! 难怪三十年后,尽管我衣冠楚楚的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可是,我的“亲人”们,在与我告别的一瞬间,仍旧是泪水连连!好像黑龙江让我受了莫大的委屈,好像我是去服刑或被流放......在他们的心里,故乡才是我真正的家啊!无论异域多么美好,我永远是“客”! “哭什么,又不是不能来了,明天就让你舅姥爷回去!”外婆的自控让我止住了哭泣! 妈妈为杨国发准备了十斤豆油,五十斤白面,还给他拿了好多当地的土产品。杨国发乐得眉开眼笑,姑爷长姑爷短,叫得黄大衣居然没有了应酬话!如果是以往,我说不定又怎么白眼他,可是那一次,我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舅姥爷,我送你上汽车!”没有经过谁的允许,我拎起豆油桶就走了! 黄大衣和杨国发一起走,妈妈嘱咐他送到火车站。 外婆,妈妈,妹妹和我;黄大衣,黑小子,还有那只丑陋的大狗,都陪着杨国发在村边的公路上等汽车,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一幅很久远,但很清晰的画面,那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也是在这条公路边,妈妈腆着大大的肚子,抱着妹妹,送我和外婆回吉林!今天妈妈的大肚子瘪了,妹妹长大了,黑衣人换成了黄大衣,我也成了这里永久的居民——人间的事,真是沧海桑田,无法推测谁是谁的旅伴! “汽车来了!”黑小子的视力非常好,“看见影了。” 我抬眼向远处望去,果然有一个红白相间的“匣子”在蠕动,我的心又开始酸起来:“舅姥爷,要是我外婆在这里实在呆不了,我就给你去信,你可要来接她啊!”我伏在杨国发的肩头上低低的恳求,再也抑制不住来自心底的悲哀,“你千万把我外婆安排好,长大了我就回去养她老!” “别说了,艳儿!”杨国发的眼圈也红了,“看让人家听见不好!你放心吧,舅姥爷不会不管你外婆,你可要懂事啊!” 妈妈不知道我和杨国发在说什么,外婆也不知道,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个想法,更没有料到我的想法最终真的成了事实! 杨国发走了,黄大衣也回他的场子了,家里似乎平静了下来,可是我的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安宁。 在黑龙江最初的几个夜晚,我几乎彻夜难眠:我非常的害怕睡觉,只要闭上眼睛,故乡的人和景就闯进我的脑海里。我渴望做梦,又怕做梦;时而叹息,时而流泪,一些不着边际的思想,梦魇一样的缠绕着我......有时不知道自己是活着呢,还是上了天堂,下了地狱......总之,一切都是那么虚幻着,好像漂浮在空中,脚下没有踏实感! 睡不好,自然也吃不香,尽管妈妈千方百计的调理伙食;可是,白白的大馒头,还不如家乡的窝窝头;拌着大芸豆的玉米粥,妹妹吃得那么香,我却没有一点感觉,怎么也没有家乡的高粱米粥顺口! 这里习惯吃一种用土豆的面粉做成的汤:挑选大而圆的土豆,削皮之后,用一种满身是眼儿的铁搓板,在上面反复的擦搓,土豆渐渐的变成了掺着水的粉末,再用纱布绞干,然后把那绞干的湿面粉揉成团,下到已经调好味的沸汤里,待面团煮熟就能食用了。 这种土豆面汤做起来很麻烦,所以虽然好吃,家里也不常做。为了激发我的食欲,妈妈就命令大英子带着妹妹和杰子削土豆皮,我对那土豆汤也真的感到很神奇,幻想着它的美味,眼巴巴地等着那汤快点端上饭桌! 三个女孩和妈妈忙活了一个上午,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热腾腾的一大盆土豆面汤端了上来:圆圆的面粉球,外层凸凹不平,还挂着细细的银丝,像小绣球一样的在盆里撞着,挤着,墨绿的酸菜叶漂浮在上面,那汤不混也不粘,散发着诱人的清香......黄大衣在家的时候,他和妈妈及两个弟弟在东边的屋里吃饭,我和外婆及妹妹在北炕上吃饭,大英子姐三个和他们的爷爷在南炕上吃饭。现在黄大衣不在家,不知道什么缘故,妈妈就在地中间放了一个好大的圆饭桌,家里人都挤在了一处。 我本来就是个又挑食,又厌食的家伙,甚至对吃饭的环境也“讲究”;再好的饭菜,只要人多了,食欲就被烦躁取代了!每次吃饭,对我来说,都成了一种负担,特别是这次吃土豆面汤,大英子们的吃相,简直让我瞠目——只见她拿了一个没有把儿的仿佛小盆一般的水舀子头,盛得满满的,又夹了一大筷子咸菜,就低下头不顾一切吃起来;那黑小子也不示弱,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已经很斑驳的搪瓷盆,一点也不比大英子那个水舀子头小,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神态,好像要和那土豆汤拼命;黄大衣的老父亲不知道是有什么眼疾,每次吃饭都流泪......天那,本来我还对那土豆面汤很神往,可是面对着他们的“举措”,我对那土豆面汤再无留恋,只是象征性的比划了一碗就放下了。 妈妈显然看出了我的挑剔和厌倦,可是她又没有办法制止大英子们的行为,便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很气愤的斥责我:“吃点东西像咽药似的,你就不能虎势点?” “什么叫“虎势”?你要我和他们去抢吗?”我也很生气,“就是饿死到这里,我也作不到!” “你也别怪她!”外婆也很反感大英子们的吃法,“又不是没有了,那么大丫头,连个吃相也没有,成什么样子!女孩子得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饭也得有吃相!” 妈妈张了张口,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知道没有办法“教育”我,更没有办法和外婆“辩解”,只好很伤感也很恼怒的去想其它的良策——以后我们就又恢复了黄大衣在家时,那种分开吃的做法!可是明明同样从一个锅里盛出的菜,黑小子总是用眼睛瞟着北炕上我们的菜碗,要是做了略好些的饭菜,那紧盯着的目光就更加的犀利了,弄的我很焦躁,仿佛很多芒刺在后背上,吃饭如同做“偷儿”,我也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要集中在一起吃的缘故! 生活环境的改变,特别是吃饭习惯的不适应,加上对故乡的思念,新年将到的时候,我终于病倒了:扁桃腺再次发炎,两个鸡心般大小的肿块几乎把嗓子塞满,喝水都十分的艰难,每天不得不继续和那个姓李的医生打交道。不知道是他故意的难为我,还是他的打针技术不行,总之我觉得他打针特别的痛,然而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只能半死不活的任人“宰割”着...... 一天上午,我刚刚打完针,半睡半醒地躺在很热的北炕上,突然听见妈妈很焦急也很生气的叫起来:“苹果都哪去了?” 我吓得急忙睁开眼,发现外婆和妹妹居然都没有在屋里,南炕上只躺着黄大衣的老父亲,也没有其他人,地下站着大英子,已经吓得满脸通红:“婶,你放哪里了?” “还能放哪里?”妈妈反问了她一句,紧接着就大骂起来,“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傻鬼,蹬鼻子上脸了!我这些年撇下自己的孩子老人,侍侯你们老小,她们娘仨才来,我还事先嘱咐你们,先让着她们几天,大家熟悉了就好了!你们可倒好,来不来就不安好肠子了!吃就吃了,也不能一个都不剩啊!谁允许你们这么随便的!明天就把你们的死爹叫回来,都给我滚犊子!” “你他妈骂谁呢?”黄大衣的老父亲呼的一下坐了起来,“谁规定苹果就该给你的崽子吃?都让我吃了,你能怎么样?” “我规定的!你能怎么样?从今天起我就不当你们是个人!”妈妈居然和那个已经年逾古稀的老人大吵,“你有本事让你儿子不要我啊?” “我要有那个本事你也进不了韩家的门了!”那个可怜的老人大喘着,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仅进了韩家的门,还要进韩家的祖坟呢!你还不是干瞅着吗?”妈妈冷笑了几声,“以前我是看你儿子才尊重你,你既然没安好心,今后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你也不称四两棉花纺纺(访访)!我刘书兰天生就不怕硬!让过谁?今后咱就走着瞧!”妈妈的骂兴越来越浓,“我今天不揍扁你们那小王八犊子,我“刘”字倒着写......” “妈妈,你在干什么!”我已经被他们的吵闹吓得不知所措,“我不吃苹果!我不吃——”我边说边哭起来。 见我哭了,妈妈才止住了叫骂:“哭什么,以后就不能拿这群牲口当人!” 我的思维已经彻底崩溃,不知道应该感激妈妈,还是应该谴责妈妈,只是仍旧边哭边嚷着:“我不吃苹果!我不吃苹果啊......” 大英子也被她爷爷和我妈妈的吵骂吓坏了,使劲的翻着靠在西墙上的一只黄柜,可怜的她,头和肩都埋在了柜子里,可是哪里还有什么苹果的影子! 大英子终于没有找到什么苹果,我的哭声也总算平息了我妈妈和她爷爷的战争——妈妈顾着快要哭晕过去的我,她也把她的爷爷搀扶走了...... 原来妈妈看我有病不爱吃饭,就托人从县城买了几斤苹果,放在了柜子里,却没有想到,我一个还没有吃到,就都没有了,于是就引发了这场风暴! 可怜的大英子送走了她爷爷很快的就返回来,我看得出她非常的惧怕妈妈,硬着头皮在屋里屋外找活干;妈妈安抚了我一会,就气鼓鼓地去东屋了。 我一个人默默地躺在炕上继续抹眼泪:因为几个苹果就这样,以后的日子怎么进行下去?我再次从心里埋怨妈妈,何苦要我们到这里来!这个念头一闪,又突然觉得来了也对,以后妈妈老了,大英子她们报复妈妈怎么办?那老头也很凶呢!突然又不明白外婆这会儿到哪里去了?难道她真的走了?转念又想,走了也好,要是让她遇到刚才的场面,立马就得气死......杂七杂八地乱想着,昏昏沉沉的梦魇着...... 突然门推开了,我一惊,以为外婆回来了,急忙抬起头,还没等我看清是谁,就听见大英子急急地低声说:“快去找小子,让他快跑!今晚别回家了!”我知道回来的不是外婆了,又假装睡着了...... 那一夜,大英子的爷爷和黑小子都没有回家来,我也没有醒过来,一直沉睡着。 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和外婆被前院的二姑叫去吃饭了,外婆知道了发生的事情后,坐在我身边,整整地哭了一夜......苹果到底是被黑小子偷吃了,妈妈虽然骂了他,却没有再深究,更没有打他。 第二天晚上,黄大衣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大兜子冻梨,黑小子也回来了,但是一清早就起来去拾粪,事情终于过去了...... 可是黄大衣的老父亲却好久没有回家,据说是住在了黄大衣唯一的妹妹家去了! 黄大衣没有提他父亲和妈妈吵架的事情,也没有过来探询我的病,好像家里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一样,在家住了两夜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冷漠,让我有了一种不详的预兆...... 冻梨一人分了两个,余下的妈妈收了起来,趁屋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妈妈就问我还吃不吃,我很奇怪:“我不是分了两个吗?” “那是给他们看的,你可以随便吃!”妈妈很自然的告诉我,“给他们两个就不错了,谁让他们能偷呢!” 我虽然很喜欢吃那冻梨,可是我使劲地摇摇头:“你不必再为我和人家打架了,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是啊,你这样可不行!”外婆也很不满意妈妈的行为,“都是孩子,什么偷不偷的,这样说多难听!”外婆又指着我说,“再说你问问她,除了天上的仙桃她是没有吃过,什么水果她希罕!你这是何苦!做人要把良心放正,你是后娘,做得好,还有人嚼舌头呢,何况你还这样!” “我今后就这样,爱谁说谁说,我自己姑娘儿子都有,我还指望着他们养老不成?你没有看到那老畜生吗,心眼子可歪呢,你越尊敬他,他就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们没来时,我就和他说好几回了,就是我爹我妈不来,我也得把孩子们接来了,再过几年,俩孩子就更不认我这个妈了!”妈妈的话语里已经充满了苦涩的泪,“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知道疼孙子,我就不疼闺女吗!当初和韩清山结婚时,我和他就讲得明明白白,我这两孩子也不是偷来的,他是认可的!这么多年,我一心一意的侍侯他们老的小的,为了老太太的病,我扔下你们娘几个就走,连我的亲爹我都没有侍候过,我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现在你们刚来,他们就这个样子,我能饶了他们才怪呢!” 听了妈妈的话,我突然非常的后悔在吉林时对妈妈的误解和生硬,眼泪又不知不觉的流下来......过了好久,外婆才轻轻的叹息到:“也别难为你了,过了年,我们娘三个就找房,只要我不死,怎么也能帮你把她俩拉扯大。这前一窝,后一块的,哪里还像个家啊!” “那不行,找房也得让他们找去!我早就烦透了这群傻鬼,除了傻吃,连人语都不懂!” 外婆不再说什么,但是外婆的表情让我很恐怖,她好像非常的失望,我已经察觉到她内心的恼怒,尽管我还不能洞察外婆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我的内心又有了一种更不详的预兆...... 静静的黑夜里,二舅妈和王姥姥的话,常常在我不经意时就在耳边响起。初到黑龙江,即将十五岁的我好像换了人间: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复杂”和“动乱”,黄大衣老父亲和妈妈的矛盾,让我理解了妈妈,也真正的“结识”了生活——妈妈那忙碌的身影,大英子那紧锁的双眉,外婆那满脸的阴云,难道都是因为我的存在吗! 妈妈和黄大衣老父亲的那次吵架,在我的头顶上炸响了一个闷雷,我突然省悟:如果我不仍旧留恋故乡,就不会生病;如果我不自命不凡,像妹妹一样,很快地和黄大衣的孩子们融合在一起,就不会给妈妈带来烦恼,给外婆平添忧伤!于是我把凡是能激起我思绪的东西都锁进了小木箱,彻底的封存了过去的一切! “一枝一叶一世界,一花一草一如来!”未来的日子里,我要在一片叶子的脉络上读出四季,在一朵花的荣谢中,写好人生——既然我已经成了北大荒人,那我就应该彻底的认同这里的一切,既然我没有能力改变我的生存现状,那我就该有能力做好自己不愿做,但完全能做好的事! 平沙落雁,风过留痕,我要在黑土地上发酵梦想,绣出真我,练就一种别样的品格......没有渡船,我就做自己的舵手,自己把自己摆渡到人生的彼岸!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 时间和变化就像孪生的姐妹,人生就是在时间里感受着变化,在变化中品尝时间的点点滴滴...... 过完了小年(东北称腊月二十三为小年),黄大衣就放假了,他回家的第二天,就开始张罗着杀年猪。 一清早,黑小子就把一个会杀猪的人叫来了:那人也和黑小子一样,戴着翻卷着帽耳朵的棉帽子,长条脸,个子不高但很瘦,嘴唇上一撮小黑胡,细长的小眼睛,几乎看不见白眼球,两片薄薄的眼皮,把黑眼珠挤压得仅剩窄窄的一条缝儿。那人进屋就很和气的和外婆打招呼:“大婶身体还好?到这习惯吗?” “不太好,有点不服水土!”外婆应和着,“还不太习惯,这儿太冷了,我有见风咳嗽的毛病!” “没关系的,自己姑娘家,还不是和自己家一样, 慢慢就习惯了!”那人奸笑着。 我听着他的话有些别扭,似乎是王熙凤在提醒林黛玉别忘了自己是贾木母的外孙女,但是又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他和黄大衣是什么关系,特别是他那两个小黑豆似的眼睛,贼溜溜的放着狡猾的光,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老鼠......于是我便很反感地半是对外婆,也半是抢白他:“快躺下吧,你没看门大敞四开的,一会冷风进来又要咳嗽了,说那些废话干啥!”他可能也听出了我的不满,急忙讪讪着和外婆告辞:“是啊,大婶歇着吧,我看看水烧开了没有!” “你去忙吧!”外婆也听出了我的意思,那人走出屋,就埋怨起我,“你怎么这么歪,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什么不好意思,他话里带刺,你没听出来?”我拿过一条被子给外婆盖上。 后来我才渐渐的知道,那个杀猪人叫王力,是黄大衣的堂妹夫。 原来在小村里,黄大衣的亲戚很多,他的亲叔叔就有两个,两个叔叔又有若干的子女。但是黄大衣的同胞兄妹却一个也没有,他也和我妈妈一样,是个独生子,所以黄大衣所有弟弟和妹妹都是堂兄妹,据说他父亲把他八叔的女儿承继过来,那女人叫韩香香,是在黄大衣家长大的,和黄大衣就比别的堂妹要亲近的得多,家里有什么重活和紧要的事情都去找她。黄大衣的老父亲自从和妈妈吵架以后,就去了这个被大英子叫做“香姑姑”的家里――也就是这个杀猪人的家,我也渐渐的明白了那天他见了外婆后,为什么阴阳怪气的旁敲侧击,这也奠定了我对他的反感,直到今天我仍旧很鄙视那个诡异的屠夫! 外婆躺好了,我也走了出去...... 其实我长到十多岁,还没有亲眼看到过杀猪的场景――小时候家里也养过猪,每当要杀猪的时候,外婆在前好多天就要为杀猪做“舆论”工作,什么猪这东西,不能喂的过大,再长就得变成大象,长长的鼻子,可怕的獠牙,说不定哪个晚上就能跳出猪圈来吃人!外公也应和着,他曾经“亲眼见过”猪吃人的场面......他们两人故意装做很随意的谈话,其实是让我这听者有意。并且一定会把我派到亲戚或邻居家“做事”,当我回来时,猪也就不见了! 我不允许家里杀任何小动物,生来就怕流血,就是割破了手指,也会恐惧得发抖,尤其不能听到动物的惨叫。直到今天,哪怕是一条活鱼,我也没有亲自杀过! 那一次,也许是天意又让我遭遇非难,我偏偏不听外婆的嘱咐,不好好的在炕上看我的小说,竟鬼使神差的跑出去看什么杀猪!我是想亲眼看看那头曾经折磨过我的猪是怎样遭到“报应”的! 大英子和妈妈两人,分别蹲在两口灶塘前,两个大锅的水即将烧滚,满屋的热气,白雾一样,看不见屋里的任何什物,只有那红红的灶火还看的分明! “你出来干什么?”妈妈一边往灶塘加柴一边问我。 “我想看看那头猪!”我回答着妈妈。 “猪有什么好看的,一会就杀了。”妈妈阻止我,“你快上炕呆着去,别再感冒!” “所以我才要看看呢,一会就看不到了!”也许是妈妈没有注意我的话,也许是她又忙别的了,总之妈妈没有再说什么,我也就出了屋门,去猪圈看那个很肥硕的大黑猪在干什么呢! 它没有一丝的悲哀和恐惧,更不知晓一会就没命了,还很安详的躺在自己的窝里......我的怜悯之情一下子苏生了,我本来是看它的下场的,却定定的趴在猪圈的门上看它睡觉,心里酸酸的,也没有了害怕它的感觉! 我正在给大黑猪抛洒同情的泪,黑小子和那个屠夫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子,只见黑小子手里拿着绳子,屠户手里拿着刀,两个人就像没有看见我的存在,连猪圈的门都没有打开,纵身一跃,就从猪圈的土墙上跳了进去...... 也许那猪终于明白了大祸临头,奋力的和这些野蛮的人类反抗着,挣扎着,猪圈里就又跳进许多黑小子一般大的男孩子,在那猪面前尽显“英雄”本色,各个都像那猪前世欠了他们的命一样,......我吓得“望声而逃”,院子也不敢回,眼睁睁的看着人们七手八脚的把大黑猪捆缚了,那猪四蹄朝上被抬往院子里,还在拼死的嚎啕...... 天那,我为那头可怜的猪悲哀,哪里还有看“热闹”的兴致!可又不想在此刻回到院子里,因为我实在不想再亲眼看到刀子是怎么刺进那猪的胸膛的! 天很冷,我穿的不多,怕感冒,便一个人在栅栏外面徘徊,靠活动来增加点身上的热量,希望院子里的嘈杂快点结束,非常的后悔自己不该出来看什么无聊的杀猪! 小村的街道很空旷,没有几个行人,偶尔过去一个担着水的男人,缩着脖子,袖着手,水桶在身前身后自由晃悠悠的摆动;女人们三三俩俩的从我身边走过,步履闲散,神情游荡,看不出紧张和忙碌!虽然到这里的时间不长,可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近乎放荡的随意,好像没有任何拘束,即使倒着走路,也没有人笑话和理睬! 没有人注意栅栏边的我,我也渐渐的失去了看街景的雅兴,听听院子里好像平静了吵闹,正想往回走,突然听见一声很刺耳的口哨声,紧接着就是带着脏话的怪笑: “哎,看,那就是韩家的带犊子!”我抬起头,见不远处,几个不高的男孩子站在一个粗大的电线杆下,一个个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看着我。 我四下里看看,没有其他的人,起初,我还没有听明白他们的话,以为不是在说我,可是他们渐渐的走近了我,从他们那猥亵的目光里,我终于听懂了“带犊子”的含义! 他们在侮辱我!一群狗一样的黑泥鳅居然敢戏弄我! 一瞬间,我的血液沸腾了,而且几乎全都涌到大脑里,眼前金星乱迸......我定了定神,又仔细的看了看那个首先骂了我的男孩,圆圆的红脸,戴着长毛的黑条绒帽子,个子很矮,但很粗壮...... “带犊子”他还在叫,他身边的人也在笑...... 那目光,那叫声,点燃了我压抑许久的怨恨和仇视的怒火——我像猛虎下山一样的扑了过去,死死的掐住了那个男孩的脖子! 不,不仅仅是那个男孩,我掐住了所有歧视我的人的脖子,我掐住了不公平的命运的脖子......我一定要彻底的掐死他们.....没有哭骂,没有喊叫,我压在那个小个子男孩的身上,双手好像僵住了一样,越扣越紧...... 也许是我的愤怒太“突然”了,其他的几个跟着起哄的男孩,不仅没有帮着被我掐倒的男孩,反而作鸟兽散:“不好了,不好了,李老虎被人掐死了!” 也许是合该不出事,黑小子不知什么缘故跑倒了院外,他使劲的上来掰我的手,可是没有分开,眼看着我手下的所谓“李老虎”在翻白眼,吓得他没命似的跑回屋里,话都不会说了......如果不是我妈妈及时到来,我十四岁时就一定成了杀人犯! 事实上,我已经不知道当时的情景了,都是事后人们像讲神话似的讲给我的,而我也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似乎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这里的风俗,每逢杀年猪的时候,都要请村里的“知名人士”和亲戚朋友吃饭,沟通彼此感情,也增添“年”的氛围。 被我掐了的那个男孩的父亲,是一个当时在小村里,称得上“三老豪杰”的生产队长,我不知道所谓的“生产队长”是什么级别的官员,但是看他们来找我妈妈时的那种“雄赳赳”的气势,我已经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李老虎的家里果然很特别:他的上面,一个十六岁的姐姐,个子比他还矮,两个膝盖并拢在一起,小腿向外掰,走路都很艰难;他的下面,两个妹妹,都不能走路,据说是骨软症,他妈妈到处讨要鸡蛋皮,焙干了给他的两个瘫痪妹妹吃......家里就这个男孩还算正常,他父亲又是个“知名人士”, 可见这个“老虎”的金贵!事实上,用当时小村里人的话说,遇到我之前,那个所谓的“老虎”在村里那是腰里别着个扁担(横逛),无人敢说,无人敢动的!可惜他也命该遭劫,遇到了我这个更“虎”的克星,差点断了他家的香烟! 家里正在杀年猪,已经请来很多亲戚朋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妈妈正在蒸腾而迷乱的灶房切酸菜,黑小子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婶,你快去,小艳要把李老虎掐死了!”他拽着妈妈的胳膊就往外走。 “什么?小艳掐李老虎?”妈妈稀里糊涂的就被黑小子拽出了门,“你胡说什么,小艳不是在屋里吗?她掐他干什么?” “你快跟我走吧,谁知道她掐他干啥!快点,一会就完了!”黑小子怕妈妈不信,仍旧拽着妈妈跑...... 一直到了院子外,才放开妈妈又来扳我的肩膀,大英子,杰子,二妹,还有屋里其他几个也听到消息的人,都闻声跑了出来...... 妈妈见我还骑在李老虎的身上,也开始着急起来,还没等跑到我跟前,就大喊:“艳儿,你在干什么!” 妈妈急得骂身边的大英子:“你是死人那,快去掰她的手啊!这个祖宗,怎么和人家打了起来......” 我的头发被那个混蛋狠很的缠在手上,我的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两个人死死地扭在了一起! 我当时的意念就是一定要掐死他,根本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黑小子和大英子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我弄走...... 直到今天,每当我给学生讲述“要离”“荆轲”“韩傀”这些刺客的故事时,我的脑海里仍旧不自觉的呈现少年时的这一幕:也许人到了愤怒至极时,真的能孤注一掷——一个病恹恹的女孩,怎么可以有如此勇敢的“壮举”! 事情过去了好久,妈妈想起来还后怕:如果当时真的掐死了李老虎,我也许就成了“少年犯”!生活啊,就是雕塑家,让你成为狼,你想做犬也不行! 我被人们抬回了屋,李老虎也被大英子送回了家,妈妈本想着过一会亲自去找他父亲来吃饭,顺便再道歉,平息这场风波,毕竟是小孩子间的事,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 大英子前脚到了家,李老虎的父亲就带着他的大伯和大伯家的儿子,还有李老虎那已经哭得泪流满面的母亲找上门来,各个气势汹汹,大有打群架的事态:“你们什么人家,有娘养无娘教的,把我儿子掐成了这样!”那个脏兮兮的矮女人边哭边开骂,“我今天也不活了,和她拼了命!” “大妹子,别急,都是小孩子么!”黄大衣急忙迎了出去,“李老弟,我正要去请你来喝酒呢,大哥今天杀猪,快到屋里坐!” “什么小孩子?”那女人继续骂,“她多大了!我儿子才十四,她都是该找婆家的人了,就是骂她不对,也不能往死里掐啊?”女人放声大哭,并把她儿子推到众人面前,“你们看看,这小老婆多狠,把孩子的脖子都掐紫了,再晚一会就没命了!我儿子长这么大也没有受过这个屈呀!我这当娘的也没有舍得掐他一下啊!今天我不把她的手剁下来我就不是个人......” “大婶,起来吧,我二妹不对了!”大英子上前去扶那女人。 “她是你哪门子二妹,你干嘛认这个小妖精做妹妹!”女人摸了一把眼泪,头也不抬的继续骂,“哪里来的野种,这么狠毒!” “是啊,没听说后来户还还这么霸道!”随同来的一个年轻男人也附和道! “你放屁!”妈妈拎一把菜刀就闯出来,“你今天不把我闺女手剁掉,就不是你娘养的!野种也比你那个狗种强!”妈妈把手里的菜刀一下子仍在了那女人的跟前,“就掐你了,爱咋咋地!你再骂我还掐呢!你要拼命就来吧,我天生就不惜命!” “大妹子,看我面子吧,孩子毕竟是孩子,不懂事!”黄大衣低声下气,“咱们以前怎么好了呢,不能因为孩子伤了和气!” “是啊!”邻居富大妈也上前劝解:“以前老虎有病他韩婶也没少给看,闺女刚来,不懂咱们这的规矩!” “是啊,她是没少给我们看病,可是末了让她闺女给掐死,还不如不看了!”那个“知名人士”也是满腹的不满,没有要缓和的意思,随同他来的人们也七嘴八舌的附和着...... 群架虽然没有打起来,可是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村子本来就小,“李老虎被掐死了”的消息,早已被那几个起哄的男孩,吵嚷得尽人皆知,妈妈家的院子尽管很开阔,可是仍旧被围的水泄不通,人们都在等着看事态的结果。 黄大衣急得满头大汗,“嘿嘿”的干笑着,不知所措......黑小子吓得已找亲戚,怕李家真的动手...... “书兰,你和清山进屋去,不要理他们,有官司我和他们打!”人们谁也没有料到,更没有注意到,我外婆什么时候已经站到那女人的面前,“这孩子是我外孙女,我可以告诉你,从小到大没有人敢骂她!你儿子十四岁,你去看看户口,我孩子也是十四岁!今天当着众人你告诉大家,你儿子凭什么骂我们是带犊子?我们是后来户,可是这里不是中国?是你们的私家地盘?谁给你们随便骂人的权利!今天没有掐死你儿子,是你的造化,也是老天在警告你,做人不要过分!谁也不能一竿子支到头!你就敢保证你儿子这辈子就不当带犊子?你这辈子没当带犊子,还不敢保下辈子呢?谁爱当带犊子!”外婆也流泪了,“我们沦落到这里,并没有去招惹你们,你们何苦欺人太甚!兔子急了还咬手呢!这孩子从小没在娘跟前,我就是这样教育的,没事我们不找事,谁要是看我们好欺负,那就以命抵命!今天你说怎么样吧,我依着你,别在韩家门前闹,我们找说理的地方去!” 外婆的话音刚落,人群就骚动起来,有人竟当着李家人的面吵嚷:“还是大地方来的人讲理,看人家那么大年纪了,说话还头头是道!” “是啊,掐死他也不过分!无缘无故的骂人家干啥!” “活该,早就该掐死他,这回遇到茬口了!” “老太太说的对,人家也怪可怜的,到咱这人生地不熟的,欺负人家干什么......” 人们的议论像脏水一样的泼在了李家人的身上,那个生产队长,毕竟是“明智”人士,不再和外婆理论,竟然斥责起自己的老婆:“回家去,以后叫老虎少出来惹麻烦!” 李家人看着自己的主心骨已经改了口,也就都灰溜溜的离去了,人群也悻悻地散开了...... 那件事情过后,我的声名在小村更加“大振”——“韩家的小艳可是太厉害了,李老虎都差点被她掐死,你们可离她远点” 大人们这样嘱咐孩子! “那女孩儿怎么那么野啊!以后谁家敢娶她啊!”女人们茶余饭后这样说...... 事实上也真的如那些女人所说的,以后几乎全村的男孩都远远的躲着我,平时常和黑小子玩的几个人也不来妈妈家了。 那个李老虎,都三十多岁了,我回娘家时,遇到他,见到我还战战兢兢的,好象我仍然会掐他一样,一个人少年时留下的记忆是多么的“深刻”! “大婶的嘴好厉害!”黄大衣的堂妹夫,那个杀猪人手里仍旧握着刀,“李家人今天要他妈的真动手,我就撂倒他几个!那个小崽子早晚得惹祸,太他妈的讨厌,都欺负到家门口了!” 外婆没有和那杀猪人对话,随手扯过被子,面对着墙告诉妈妈:“书兰,一会你们吃饭不要叫我了,我有些不舒服!”说完就默默的躺下了! “这个死丫头就是个惹祸精!我是前辈子欠她的,啥也别说了!”妈妈气得脸色煞白地小声骂着我,黄大衣给他使了眼色,她看看已经躺在炕上的外婆,也不再继续说什么...... 然而,从此却和李家结了冤仇,吃饭的时候,尽管黄大衣亲自去请,那个生产队长仍旧没有来...... 海鸟和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 我不知道来黑龙江,是不是我人生的一场意外——伤口是别人给予的耻辱,自己坚持的幻觉! 既然别人已经给我展示出来,我又何必自欺欺人!何必在阴暗的角落里躲藏,啜泣:野种就野种,也许更天然,更茁壮! 雁起雁落,只有把俊逸投向高远的蓝天,才能飞过沼泽,跃过残塘! 从此,我失落了文化的沉默,文明的叹息......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五 新年到了,黄大衣买回来好多年货,都是我在吉林看也没有看到过的,特别是采石场的那些工人们,几乎都送来了礼物:一包又一包的花生米,一盒又一盒的糕点,一瓶又一瓶的水果罐头,把妈妈的两个木柜都塞满了,有的工人甚至还送来了厚厚的成摞的鞋垫! 那鞋垫引起了我的注意,都是纯手工缝制的,上面还有漂亮的图案: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鲜艳的牡丹,水红的荷花......绣得十分的精美! 我喜欢得爱不释手,很好奇的问妈妈:“鞋垫为什么还要如此的精雕细刻?那些采石头的工人能垫这么好的鞋垫吗?”我不由自主的想起采石场的那个长长的大炕,还有那些脏兮兮的被褥。 “垫什么,那些工人每天都是一身汗,一身泥!”妈妈很感慨,“都是一些外出的盲流(外出的打工者),家里的媳妇和妈妈惦记着,没啥做的了,就邮鞋垫,这是山东人的习惯!” “那又为什么要给咱们送来呢?”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的恭敬黄大衣。 “溜须拍马呗,怕不让他们在石场干活!”妈妈很自然的告诉了我。 我终于明白:原来黄大衣场里的工人,大多是山东来的年轻人,他们都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流浪过来的,在黑龙江几乎都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能够在采石场干活,并且有钱挣,对他们来说已经非常的“幸福”!所以那些只身来东北的谋生者,几乎视黄大衣为自己的饭碗,因为他是场长,虽然场子是公社的,可是他说不用谁,就是一句话的事...... 我突然感到那些人好可怜,似乎和我有着同样的命运。 我感到手里的鞋垫也像刺猬一样的扎心:他们的亲人在鞋垫上缝进了多少寄托和祝福啊,可是却落到我们的手上,占有人家这样的东西,简直是对人家感情的践踏:“我们没有权利和资格用这些东西!”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劝告妈妈,“不要收人家的礼物!” “谁向他们要了不成?”妈妈总是不以为然,“你不收,他们反而心不安,总怕被撵回去!”我当时还不太明白妈妈话里的含义,但是在我少年的天真里,又多了一些人间的不公与错综! 有一个叫李友的年轻人,在我妈妈家故意存放了一只木箱子,里面装着他的破烂衣物,本来石场有许多地方存放的,却时常以放东西为名来家里,而每每都要带许多东西“酬谢”;家里有什么重活,他也像事先就会算一样,一定“正好赶上”...... 那个人长得高高大大,说起话来叽里咕噜,满口的山东腔,但从不多说一句话,总是一身灰不灰,蓝不蓝的很破旧的中山装,一双大手,粗糙的像松树皮,干起活来一点也不吝惜力气,连妈妈家的院子都给扫的干干净净......他自己说才二十三岁,可是看上去却比三十二岁还苍老,每次来,妈妈都留他吃饭,大英子他们都笑话他的口音,又嫌他脏。可是我却对他没有反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身上我好像能找到我外公的一些影子,虽然他很会说话,没有我外公的直爽,他的眼神也很深邃,不象我外公那么清醇,却仍然让我莫名其妙的产生了很多的联想,我很喜欢他的山东口音,觉得很亲切,很自然! 临近新年的时候,李友又来了,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黄帆布兜子,进了院门就问妈妈:“韩婶,有没有什么活?” “没有什么活了”!妈妈很热情的让他进屋,“你到屋里歇歇吧!这么冷的天,你坐什么车来的?杀猪那天你怎么不来呢,我还念叨你呢!” “那天轮到我放炮,来不了啊!”李友边说边打开自己的帆布兜子,“新年到了,给姥姥买块布,也不知道姥姥喜欢不!我们关里过年要给老人做新衣服的!” “你来帮着做些活就得了,又买东西干啥!”妈妈推托着,“留着给你妈妈寄回去吧,我们什么都不缺!” “是我的一点心意啊,没有韩叔,我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呢,别说还指望往家里寄东西了!”李友很直接的开始感激起黄大衣,“孝敬姥姥是应该的,韩婶不嫌弃,我就放心了!” “嫌弃什么,难得你有这份情意!”妈妈推托不掉,也就再次的收下了那块布,“吃了饭再走,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那我给您劈点木头去吧,韩叔身体不好,弟弟还小。”李友故作实在。 “那就麻烦你了!”妈妈叫起黑小子,“去和你李哥把木头找出来劈了!” “麻烦什么,我干这些活很简单的事!”李友居然乐呵呵的和黑小子出去干活了...... 妈妈就再次的夸奖起李友来,我深叹李友的精明,同样的老人,怎么不给黄大衣的父亲买,单单给外婆买呢?还不是要赚取妈妈的“枕边风”! 事实上,妈妈也真的被李友的小恩小惠收买了,她经常的和黄大衣说李友如何的有情意,如何的懂事,如何的机灵,似乎采石头可惜了他的“才华”! 可是在我眼里,我总觉得李友并不是像妈妈说的那样,他是一部很丰富的书,不仅仅是“心眼多”! 年仅十四岁的我,虽然当时还看不透人事的叵测,但是总是感到围在黄大衣身边的一些人很虚伪,甚至连黄大衣都让我有一种不安全感! 阳光越明亮,阴影就越浓重!妈妈家这种表面上的“繁荣”并没有给我带来安然和自豪,虽然我不再为了生计操心,甚至感到了“锦衣玉食”的奢侈,可是也失去了在吉林的那种安稳和踏实,我真的好怀念我和外婆商量着过日子的那些岁月啊! 伴着新年脚步的逼近,我心里的一块重石也跟着越来越沉——黄大衣的老父亲还在“香姑姑”家,连家里杀猪都没有回来! “书兰,马上就过年了,你亲自把你公公接回来吧!”外婆几次要妈妈去请,“不管他对还是错,总是个老人啊!” “我才不惯他的臭毛病,我又没有赶他走,是他自己走的,有能耐死在姑娘家才是本事呢!”妈妈执意不去。 “我的话你这辈子就没有听过!人家的爹不回家过年,我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外婆几乎是在央求我妈妈,“你把他接回来,大家才能过好这个年啊!” “他敢对你们差样,大不了和他离婚,我是说到做到的!那老东西是故意的,想启走你们娘仨,他痴心妄想!别看他儿子现在有点能耐了,我还真没瞧到眼窝里......当初我要嫁他的时候,也不是看他的现在!要是为了钱,我在我老姨那里不回来了!这么多年,我给他们当牛做马,省吃俭用,他先前的老婆住院欠了一屁股的债,现在个人的我都还上了,就剩大队的还没有还,他有什么理由不对你们好!”妈妈似乎越说越气愤,“我和他儿子结婚他不同意,我也理解,可是现在我儿子都生了两个了,他也该知道我是不是真心实意和他们过!我爹也死了,我就你们娘仨这几个近人,你还能有几年的活头?再对付几年俩孩子也就大了,你们没来时,我拜年似的和他们说,我也说我的大闺女有病,又让我妈惯的不象样,让他们多担待一些!可是他们居然不安好心,你别看大英子那小老婆不吱声,心里可是有数呢,二杰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就傻小子还心眼实惠些!我还请他呢,不去骂他一顿我的气还消不了呢!我就是不孝,谁爱咋嚼舌头咋嚼,要是让我听到,我就撕烂他的嘴!” 外婆是知道妈妈的性格的,终于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我便更加的焦急,整天想着怎样圆满这件因我而起的事端! 我终于把突破口放到黑小子身上—— 一天,我把黑小子拽到院外:“大哥!”那是我来黑龙江,不,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喊一个男孩子为哥哥,这个称呼让我的心跳都加快了,脸上热辣辣的,觉得难堪极了,“香姑姑家在哪里住啊?” 虽然我们已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近两个月,可是我没有主动和大英子姐三个说过一次话!现在我突然叫黑小子为哥哥,他似乎也吓了一跳,脸也红了,竟然很结巴的反问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想让你和我去把爷爷接回来!”我低着头,再不敢看他,好像那个偷吃苹果的人是我! “我婶能让吗?”他也低下头,十分后悔地说,“都怪我嘴馋!” “不,不怪你!是我来打乱了你们的平静!以后妈妈再给我好吃的,我给你留着,你千万别偷着拿了!其实我不喜欢吃苹果的,我家那边可多呢,就像你们这儿的土豆一样的......”我找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他感激地抬头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居然沁满了泪:“爷爷不能跟我们回来!” “能回来,到时你就听我的,看我的眼色说话!”我很自信。 他默默的点点头......其实他仅仅比我大十个月,我没来的时候,他在家里也很受宠,爷爷偏爱他,我妈妈也很喜欢他,两个弟弟还小,有什么好吃的都可着他,否则他也不会那么没有深浅的把苹果都吃掉——未来的日子里,我在大英子姐弟三人的生存行为中,终于悟出:失去母亲的孩子,比失去父亲更悲惨,我委屈,我难过,黑哥哥们,比我更委屈,更难过!大人们任何的不“完美”,对孩子来说都是人性的践踏和摧残! 我和黑小子一前一后的走在小村的大街上。 他好像没有什么新衣服,总是那身肥大的黑棉袄,黑棉裤,还有那顶翻卷着的黑帽子,许多年以后我都十分清晰地记得他那黑色的背影! 我穿着深蓝色棉大衣,把缝有驼色毛绒的衣领竖起来,挡住扑面而来的冷风,很随意的把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脚上是黄大衣在吉林给我买的那双漂亮的咖啡色的翻毛皮靴。他的个子比我矮,但很粗壮;我的个子很高,又很纤细,跟在他的后面,就像一根大葱的前面放了一个土豆,让人一眼就能感觉到,既不同类,也不协调! 事实上我和大英子们,和黑龙江的“习惯”们,直到今天,也仍然的不能沟通!并不是人家低俗,也不是我在故作高雅,真的是心灵难以相容! 我真的很感喟造化的伟力,他往往故意把鸡和兔放在一个笼子里,他不管你是不是同类,任凭你怎样的挣扎,都逃脱不出命运的笼子——人类就是上帝眼里的玩物...... 自从经历了“李老虎”事件,我第一次到街道上来,尽管行人不多,可是我的心里还是留有余悸,我很怕有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低着头默默的思忖着怎么才能把黄大衣的父亲请回来..... “韩彪,你干啥去?”一声很高的叫喊让我猛然的抬起头,寻着声音看去,几个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正做着鬼脸和黑小子打招呼。 “接我爷爷去!”黑小子也大声的回答着他们,“你们怎么不去我家玩了?” “不敢去了!”那几个小子边说边哄笑,“怕被......” 黑小子急忙向他们摆手,瞪眼,又回头惶恐地看着我,生怕再出乱子:“你不要理他们,闹着玩呢!” 我笑起来:“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恶鬼,还能见谁掐谁?” “是啊,我也说过,可是我的那伙朋友很怕你,都不敢来咱家了!你也是太厉害了,怎么下那么样的死手,那天都快把我吓死了......” 黑小子突然很放松,可是他的那句“都不来咱家了”却在我的心头引起了强烈的震荡! “咱家?”他居然和我说“咱家!”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来了,可是我没有让他流下来,仔细的看了看这个对我说出“咱家”的黑龙江的男孩:原来他长得很好看,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上面也零星的布着斑点,他不是很像他的父亲,只有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能让人感觉到他是黄大衣的儿子!这是我到他们家来以后,第一次认真的看他! “你怎么了?”也许我的突然变化使他有点吃惊,他急忙敛起了方才的轻松,“他们真的是和我开玩笑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急忙的回答他,生怕他不和我去接爷爷。 “那你怎么要哭了?”他仍旧不解的追问,“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啊?” “我也没有说你说我什么啊?”我苦笑了一下,再次急忙搪塞,“我有见风流眼泪的毛病,我的眼睛不好,是出麻疹时留下的病!” 他终于被我说服了,不再怀疑我的失常,我们又恢复了你一句,我一言的对话,很快的就来到了香姑姑的家里。 还没有走进院子,一条肥硕的大黄狗就扑了上来,我吓的急忙躲到黑小子的背后。“老虎,不许咬啊,是自己人!”那狗似乎能听懂黑小子的话,居然向我摇起了尾巴,我也放下了提起来的心,看看那个被叫做“老虎”的狗,两只眼睛的上面分别有一撮黑毛,尾巴尖还是白的,粗粗的嘴巴,厚厚的大耳朵,比黑小子家的大黑漂亮多了,也可爱多了!面对着左摇右晃“老虎”,我在心里疑惑:这里怎么人狗不分呢,狗也叫“老虎”,人也叫“老虎”,莫非老虎是他们的“图腾”? 黑小子劝狗的声音引起了主人的注意,正在院子里忙活着什么的那个杀猪人,急忙的来给我们开门,并大声的对屋里喊起来:“香子,大嫂家的艳儿来了!” “谁来了?”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个矮个子女人,腰里系一条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围裙,头发乱烘烘的,似乎已经好多年没有洗,也没有梳理过了,眼睛很大,但是没有神采,满脸的油光,看见我,强挤出尴尬的笑,“怎么这么有空,我还说这两天去看看你们娘几个呢!” “应该我先来看您的!”我也强迫自己挤出笑,“香姑姑家的狗好漂亮!” 也许我对狗的奉承,正中了主人的下怀,那杀猪人居然哈哈大笑起来:“快让艳儿进屋啊,外面怪冷的!” “是啊,快进屋吧,今天太冷了,这孩子也没戴个围脖!”香姑姑笑容可掬的推开门。 我心想,事情的开头还不错,看看发展吧,就跟着黑小子走进了香姑姑的家里:那是两间低矮的土屋,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灶台,也是和妈妈家一样的大锅,上面还没有盖上盖子,里面正热着冒着热气的猪食;进了里屋,发现窗户上竟然没有玻璃,而是胡乱的糊着一些不同颜色的纸片,墙上也七拼八凑的粘着香烟纸,报纸......一个几乎和我一般高的大缸,散发着腐臭的酸菜水的味道,一块掉了角的破镜子,歪斜地立在一个斑驳的布满了灰尘的大柜上,柜子上放着一些药瓶,整个屋子给我的感觉就是两个字――脏,乱! “快上炕上坐!”香姑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围裙解了下来,已经用做抹布,边擦着炕沿,边招呼着我。 “我不冷!”我觉得实在没法坐在她家的炕上,因为我正穿着一条裤线都很直的新的浅灰色卡其布裤子,可又不好不坐,就急忙的推托香姑姑的热情,进入我来她家的正题,“爷爷呢?”我不知道是问黑小子,还是在问香姑姑。 “哦,那不是吗?在北炕躺着呢!”香姑姑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是我眼睛不好,也许是她家的屋子太暗,太乱,进门时,我只看见北面的炕上胡乱的堆着一些被子,真的没有看到那些被子里还有黄大衣的老父亲! “我眼睛不好,刚才还流泪呢!”我语无伦次的解释着,看着黑小子,希望他能帮我说明一下,可是他就像个木头一样,从进了屋,就靠着那个大柜子傻乎乎的看着我和香姑姑寒暄,一句话也没有。我知道指望他是不可能了,只好急忙再次笑着进入正题,“我是来接爷爷回家的!” “可是他感冒了,你看柜上的药就是他吃的,怕是走不了!”香姑姑似乎有些推托,“你去问问他自己吧!” 我只好来到那老人身边,其实我和香姑姑的话,他已经听到了,见到我,他好像没有一点的高兴,反闭上了眼睛,我也很反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说来也是奇怪,其实我外公临死的那段时间里,身上也有一种很怪的很难闻的气味,并不比这个老人好多少,可是我却没有一点的厌恶,现在面对这个陌生的老人,我却很难接受他的邋遢! 然而我又不能违背我的来意,只好硬着头皮来到那老人的枕边,我时常惊异自己的忍耐力:“爷爷!”我轻声的叫着那个几乎要把我熏晕过去的老人,“我和大哥来接您回家!” 那老人睁开了眼,很麻木的看看我,很快又闭上了,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他讨厌我,再次把希望寄托在黑小子的身上,可是那个傻东西,就像真的傻了一样,几乎定在了那个大柜子上!我气呼呼的看着他,怎奈他全然不懂我的眼神,香姑姑又横在我们俩的中间,我真是急得要出汗了:“爷爷,要过年了,我那两个小弟弟整天找您呢,您不想他们吗?”我开始了编故事的本能,“我妈妈的脚崴了,要不她就亲自来接您了,是我妈妈让我来的,我替她给您道歉!都是因为我,您才和我妈妈吵起来,过完年我们就走了,您还是回家吧!” 不知道我的哪句话触动了那个老人的神经,我分明的看到两滴大大的浑浊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滴落下来,滚到那油腻腻的枕头上......其实当时我对他真的没有多少的怜悯和敬爱,更多是反感和恶心,但是为了完成我的计划,我仍然甜言蜜语的一口一个“爷爷”地叫着...... 没有想到,我的话不仅仅感动了那老人,也麻痹了那屠夫:“人家孩子说的多可怜,我看大婶也是个明白人。不是我当姑爷的说你,你也是太能管闲事了!知道的说你是为了小子他们好,不知道的还说你找事,不容人家娘几个呢!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有什么能耐,还能领小子他们出来过咋的?自己活好才是正经,哪来的精神头儿找气生!我大嫂就那脾气,给你个台阶你就赶快下得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的屋,听了我的话,便开始数落起老人,“今后依我说,只要有你吃的,你闭上眼睛装糊涂最好不过了,也让我大哥和香子省省心!”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啊!”香姑姑感到了杀猪人的过分,“爹都感冒了,怎么回去啊?” “我套上爬犁送他,要不我把他背回去,几步远的路?你懂什么!人家来接不回去,错可就在你们了!”杀猪人说完就摔门出去了。 “大哥,你快去和姑夫弄车去啊!”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爬犁,以为是一种车的名字。 黑小子好像睡着了似的,终于被我叫醒,急忙跟着杀猪人去弄什么爬犁了...... “那我们给爷爷穿衣服吧!”我看到事情要成功了,兴奋得忘记了他们的脏和乱。 “爷爷穿着衣服呢!”香姑姑笑着对我说,“也没什么大病,就是感冒了,都快好了,一会铺个褥子,别凉着就行了!”她又趴在老人的脸边说,“爹,你还是回去吧,你不回去我大哥心里也难受,过了年,你愿意来再来!” 老人没有说什么,默默的坐了起来,用手抹了抹眼睛,顺从的让香姑姑给他穿鞋...... 接回了黄大衣的老父亲,我觉得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看着大英子和杰子把她们的爷爷扶上了南炕,我的心里别扭极了,便不再靠近那个老人的身边半步! 我在心里发誓,以后永远都不会让妈妈因为我和这个老人吵架,要是因为其它原因他再出走,就和我无关了,我也用不着再理会他了! 当时我是多么的讨厌那个老人,我又想起了被我赶出家门的那个秃顶的李老头。也许我天生就是个孤僻,怪异的家伙,我生来就非常的讨厌男人身上的气味,尤其是不干净的流着眼泪鼻涕的老男人! 黄大衣高兴地留下杀猪人喝酒,其实他也知道不是妈妈让我去接他父亲的,所以更加的感激我的行动:“艳儿这孩子就是懂事,我早就看出她是个有出息的孩子!”黄大衣几口酒下肚,更加的兴奋,似乎他早就认识我一样,“将来我得好好的供她读书,我就指望这个大闺女养老了,哈哈哈......” “可不是嘛,这孩子是会说话,我也很喜欢!”那个屠夫闪着老鼠眼附和着,“大嫂真会养孩子,看我们家小梅,过年都她妈十一了,见个人吓得耗子似的,没她妈大出息!” 我不再理会他们的酒话,坐在北炕上,静静地看着虚弱的外婆:她已经躺在炕上好多天了,饭量越来越少,身体也越来越消瘦,尽管那个李医生每天都来应景,可是没有任何的起色...... 看着外婆那因浮肿而更加苍白的脸,我的心里突然的掠过一个让我遗憾终生的想法:外婆不仅仅是因为水土不服,她也无法接受妈妈的性格还有黄大衣家的习惯,这里不是外婆生存的地界,如果再不把她送回吉林,她很快的就要为我殉葬了,她已近风烛残年,除了自己的性命已经没有什么再为我奉献了......过了年,我就给杨国发去信,我要让他把外婆接回去,让外婆再找一个“李老头”,也许那样我外婆还能多活几年......至于我和妹妹,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我想我会有办法去应对一切将要来的和注定要来的东西!在这块陌生的黑土地上,我决心练就一种别样的本领,也许铅华洗尽后,才能透出一个最原始的最真实的自我! 妈妈没有过多的埋怨我擅自去接黄大衣的父亲,只是偷偷的指责我多事。其实我看出了她也不是一定要把那个老人推出去,只是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去服软! 我慢慢的了解了妈妈的脾气,她真的像外婆说的那样,有口无心,是个理论上的“强者”,行动上的“弱者”,往往嘴很硬,可是人家的几句好话她就彻底的崩溃了防线...... 黄大衣的老父亲接回来以后,家里的气氛总算恢复了正常;然而,从此大家就更是多了一分小心,黑小子也不再敢“放肆”,生活就像在演戏一样的继续着......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六 一条路,如果你感觉它的前方是个死胡同的时候,不妨再耐心地走一段,不要忙着回转身,也许柳暗花明就在你急于转身的那一刹那出现,我到黑龙江最初的那两个月就是这样的! 虽然我早就主观地认定了自己的前方是个死胡同,我甚至决然的要把外婆送回吉林,但是通过和黑哥哥的接触,我突然发现生活并不是我想像的那么黑暗! 接回黄大衣父亲的第二天就是农历除夕,尽管妈妈和大英子从早晨就开始为“年”忙活着,可是在我的灵魂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年”的概念! 外婆的病加重了,夜里经常的发高烧,说着不伦不类的胡话,我本来就胆小,晚上总是被外婆的喊声吓醒,生怕外婆有个长短,心每天都好像在半空中悬着...... 我想如果外婆真的把自己的老骨头扔在黑龙江,我会后悔死的,我的灵魂将永远背着负罪的十字架:“妈妈,要不给我舅老爷去信吧!” “胡说什么!”对于我的焦急,妈妈似乎很不屑,“这不是在找人看吗,你小孩家,别啥都跟着大人掺合!” 我不好再“掺合”了,只得一个人站到院子里犯愁,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令人讨厌的李医生身上,盼着能出现奇迹...... “二妹,来吃瓜籽啊!”大英子端着满满一大簸萁刚刚炒熟的葵花籽,很热情的来喊我。 自从我主动的接回了她们的爷爷,她们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变了:大英子不再对我“敬而远之”,黑小子甚至敢和我开玩笑了,杰子更是经常的黏糊我,有时还好奇的动我的东西!虽然我也叫黑小子大哥,可是每当大英子叫我“二妹”的时候,我都为那个“二”字而感到反感!这样的排列顺序,让我扎心似的难受,郁闷的像林黛玉进了贾府...... “我先不吃,你们吃吧!”我很伤感地凝望着漫天的飞雪,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站在雪地里张开双手接雪花,外婆说雪花是六瓣的,可是接到手里就变成了水滴,我就不停地一边接,一边的叫嚷着“外婆骗人”......仅仅十几年,我们就沦落到这里,此刻外婆躺在北大荒的炕上发着高烧,我那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 “二妹,你怎么哭了?”我没有想到大英子还站在我的身边。 “没有啊!”我吓得一机灵,赶忙笑着说,“我想看看雪,可是这风好厉害,吹得我直流泪......” “哎呀,雪有什么好看的!”她居然用手里端着的簸萁推我,“快进去吧,大过年的,一会你又感冒了!” 我只好顺从的跟着她进了屋,大英子一下子就把满簸萁的瓜籽倾倒在南炕上,杰子,我妹妹,黑小子,杰子的腿上还坐着大弟弟,他们把那堆瓜子围了起来,使劲的说笑着,开始了除夕那天的第一个“节目”:一人讲一个瞎话(民间故事),老爷爷也靠墙坐着,听着他们的胡诌八扯...... “艳儿,过来吃啊!”大英子又端过一小盆炒熟的花生米,盆里还放着一个白茶碗,“婶告诉了,一人一茶碗,剩下的留来客人吃!” 说完她就开始分,还十分认真地找个小木棍,装满以后,用小棍轻轻的抹平:“艳儿,你的放这了!”大英子把一茶碗熟花生倒在我坐的北炕上,继续招呼我,“来,你也给我们讲个瞎话!” 我看看躺在我腿边的外婆,苦笑着摇摇头:“你们先讲吧,我听着呢!” “你去和她们一起玩一会,整天守着我干啥?”外婆睁了睁眼睛,“你守着,我的病就好了?你放心,我这个穷命,不糟够罪是死不了的!” 我没有动,南炕上的“节目”继续着,黑小子特别的活跃,“哈哈哈”的笑声在新年的空气里震荡;我则伤感着,悲叹着,怎么也挤不出一丝的笑,一个人坐在外婆的身边,麻木地往嘴里送着一粒又一粒花生米。那花生应该是很香的,可是到了我的口里,就变成蜡...... “哎呀,四婶怎么来了,快上炕里坐!”不知什么时候,我歪在外婆的身边,在人们的笑闹里静静地睡去了,妈妈的说话声惊醒了我,“你咋这么有空呢?” “是你公公叫我来的,说是你老妈儿病了,你说我能看什么啊!可是他老人家亲自去了,我能不来吗?这不我正和面呢!”一个干干净净,六十岁左右的老女人,边笑着和妈妈对话,边举起还沾有面粉的手。 “是啊,我妈都病半个多月了,李大夫天天来,也不见好,我都急坏了!早晨我就和清山念叨要请你给看看,可是大过年的,怎么好麻烦你!孩子他爷爷也是看我实在着急了,没有打个招呼就去请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咱们娘们还有啥说的,就怕我看不明白啊!”老女人很麻利的上了炕,“先让我把把老亲家的脉吧!” “好吧,用不用让我妈坐起来?”妈妈急忙上了炕,把外婆的被子掀了起来,“妈,你醒醒,让我四婶给你把把脉!” “哦!”外婆很迷茫的急忙抬起头,“我还真睡着了,这位是?” “后街的于四婶,我先前和你说过的,你忘了吗?”妈妈小声地告诉外婆。 “哦,没忘,过年还麻烦大妹子,真不好意思啊!”外婆挣扎着坐了起来,“艳,给你汤姥姥找烟啊,这孩子一点眼里见儿也没有!” 外婆的话提醒了我,急忙下了地,我一边去找烟倒水,一边在心里琢磨:妈妈并没有让谁去接这个巫医,就早晨提了几句,现在黄大衣的老父亲居然亲自把人请来了,真的很让我很感动,突然觉得那个老人也很亲切,又猛然间地想起了外公,眼泪也就又涌上了眼眶,可是我没有哭,只是和大家一起诧异的看着那个汤姥姥怎样的“看病”——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亲眼看见巫医治病! 只见那个汤老太太抓起外婆的一只胳膊,很从容地放在外婆的枕头上,静静的把起了脉,她一边摁着外婆的脉窝,一边凝神静气地看着外婆的脸,屋里静极了,让人感到特别的压抑,我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医生”,南炕的吵闹也早就停止了,大家都悄然无声的等着“医生”的话。突然,那个汤老太太猛的一机灵,头使劲地摇晃了一下,伴着她的颤动,我外婆也使劲的打个冷战,紧接着就泪流满面地打了个哈欠:“我好憋屈啊!”外婆说完就痛哭起来...... 外婆的举动把我吓坏了:“外婆,你哪里难受?”我拉着外婆的手关切的问。 “你离我远点,我咯应(讨厌)你!”外婆竟然把我的手甩开了,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外婆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吓的不知所措,大哭起来...... “是啊,四婶,我妈怎么了?”妈妈也有些焦急,“怎么连艳儿都不认识了!” “没什么!”那个汤老太太倒是异常的镇静,“让孩子们都去别的屋吧,看吓着!” 妈妈便叫大英子带我们出去,可是我死活都没有离开,当时我以为外婆完了,觉得天就要塌了,除了使劲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出去就不出去,可不许再哭,看影响我看病!”汤老太太回头看看我,“孩子,你别怕,你外婆没有什么大病!” 也许是汤老太太的话惊醒了妈妈:“不许傻哭!” 妈妈边说边回过头向我丢了个眼色,我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看着迷迷糊糊,半阴半阳的外婆,心里的酸楚更加的剧烈了!可是我又不敢哭,只好用手捂着嘴,睁了泪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大妹子,不是冤家不碰头,没有缘分不聚首,今天咱俩既然碰上了,韩大哥也把我请了来,你有什么委屈就和我说说!”汤老太太明明是对外婆说话呢,连她的脸也向外婆看着,可是我又觉得她的口气不是和外婆说呢,于是怀揣着疑惑继续观察......“唉!”外婆长叹了一声,“我不想说了!没有自己亲生的儿女就是不中用啊!”外婆说着就又哭起来,而且还用双手捂着脸。 “外婆从来没有捂脸哭过啊?外婆今天到底怎么了?”我更加的诧异,但是我没敢说出口,只在心里揣摩着...... “可不能这么说啊,大妹子,今天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也知道你是谁,要不我也就不来了,你有什么委屈直说!”汤老太太的话更加的神秘,让我也打了个冷战! “我能有什么委屈?人人都要过年啊!刘书兰把她的妈接来了,就把我忘了,我不能让她们消停的过好这个年!”只见外婆说着说着就使劲的捶起了自己的腿!我吓得赶紧上前去制止,可是她打得更起劲了...... 我吓得傻了似的看着妈妈,希望她能有个良策,可是妈妈居然生起气来:“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就接来了,你能怎样?你也太没良心了,我哪里对不起你!你有本事冲着我来,别折腾我妈!” 妈妈的话让我更加的困惑,也更加的傻了一样的看着大人们,好在外婆不打自己了,我刚松了口气,只见外婆又捂着脸哭起来...... “大妹子,过去你我怎么好的了,今天你怎么也得给我个面子,你活着时也是个明白人的,咱不能不讲理,孩子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和我说,我既然来了,就做得了主!”汤老太太突然回头问妈妈,“你们过年上坟了吗?” “可不是,把这事忘了!”妈妈好像很愧疚的埋怨道,“我妈她们娘三个从到这里就没有得好,娘俩换着病,这个破家又今天这事,明天那事的,把我也折腾糊涂了,连上坟的事情都忘了!” “这就对了,老太太挑理了!”汤老太太很同情的样子,“她一生没有亲生的儿女,你们就是她的后人了,可不能连张纸都舍不得烧啊,让活着的人也看不下去!” “我哪里是在乎那几个纸钱啊!真的是忘了。你和她说,快点放了我妈妈,我一会亲自给她烧去!”妈妈很爽快的说。 “不用了,哪有除夕烧纸的!”汤老太太急忙制止妈妈,“以后你们不忘就行了!”说完这句话,只见她突然把外婆摁倒,很迅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卷黄仙纸,在外婆的身上划来划去,口里还念念有词,“今天的事情就我做主了,神有神脸,鬼有鬼面,骚扰凡人,不算好汉!有家回家,有庙奔庙,头来头走,脚来脚走......” 我被汤老太太的咒语已经弄得晕头转向了,正在发怵,只见汤老太太突然下了地:“好了好了,神三鬼四,烧完这七张纸,就都走干净了!”她边说边把她手里的一卷纸递给我妈妈,“快拿到灶塘门烧了,鬼神都跟随我走了!” 汤老太太示意人们不要送她,头也没有回的轻轻飘飘地走了,妈妈接过汤老太太手里的纸,急忙去灶塘门处烧,屋里就剩下我和外婆,还有黄大衣的老父亲,我已经吓的胆战心惊,甚至外婆的身边也不敢去了,只是怔怔的看着还在躺着的外婆...... “怎么给我盖这么多被子!”外婆突然很虚弱地叫我,“艳儿,快把被子给我拿掉一层!” 我缩手缩脚的往外婆的身边蹭,不知道外婆是明白话还是糊涂话,试探着去掀被子。 “你磨蹭什么,怎么这么看着我?”外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刚才到底怎么了?忽忽悠悠地好像在梦里,对了,汤老太太呢?” 我终于放下心来,外婆真的清醒了! 我急忙爬上炕,趴在外婆身上放声大哭...... “起来,别傻哭!我到底怎么了?”外婆急得要坐起来,“你说话,哭有什么用,我看不上这种窝囊相!” 我终于止住泪,一五一十地把汤老太太给她“看病”的经过学了一遍。 听完我的叙述,外婆好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靠墙坐着,也没有吸烟,似乎有万种思绪藏在心头,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虽然她没有滴一滴泪,可是她的表情却让我一生都无法忘记:愁苦,自卑,愤怒,伤感,失望......都集中在她脸上那些写满了沧桑的皱纹间......我便不再继续和外婆议论汤老太太,我已经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了她的异样,虽然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外婆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触动! 也许是汤老太太魔法真的凑了效,外婆在她走后,真的精神了许多,虽然仍旧的咳嗽,可是不再迷迷糊糊地提不起神来,而且居然能帮着包饺子了,妈妈便十分的高兴,不决口的赞叹汤老太太的本领:“那年富家五柱子,棺材都准备了,大医院去了多少啊,都没有管用,最后还不是在汤四婶手里出的灾,现在孩子都十多岁了!” “是啊,我香姑姑家的小梅,不也是她给治好的吗?”大英子也急忙的寻找能证明汤老太太神奇的证据...... 我对她们的说法虽然将信将疑,可是在心里也觉得那个老太太的“举止”很蹊跷:外婆是个非常在意身份和面子的人,她绝对不会在妈妈家故意说胡话,特别是黄大衣的老父亲还在场,那种哭相也绝对不是外婆能装出来的......那件事情,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人间真的有很多难解的谜! 不管怎样,黄大衣父亲请来的“医生”让外婆精神振作了许多,,我的心情也好转了许多,妈妈更是格外的高兴起来,屋里屋外的指挥着大英子,家里的气氛明显的“活泼”起来,终于有了一种“年”的氛围...... 大英子在西屋的地中间摆了一个大大的圆桌子,一家人围坐在圆桌的周围,妹妹和杰子出去端菜,,黑小子带着两个弟弟去放鞭炮,妈妈和大英子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活着,只有我像个客人一样,静静地在外婆的身边坐着......从迈进韩家的门槛,一直到我出嫁,我几乎没有在黄大衣家做过家务,不要说做饭,连洗碗也及其有限!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没有人和我计较,似乎我什么都不做是理所当然的,也许他们始终没有把我当成家人吧!直到今天大英子姐俩和我妹妹的关系也比和我自然!可我一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成了另类的! 除夕的饭菜很快的摆上来:一大盆猪肉炖粉条,稳稳的放在圆桌的正中间,还炒了许多新鲜的蔬菜,里面都放了许多的肉,样样都做得好多好多,盛在小盆一样的大盘子里,其中有一盘蒸虾,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过的,胖胖的大红虾,比我的手指还长,放在盘子里,还像活的一样,令人舍不得动筷子!那个时代,能吃到这样的大虾,也许真的能说明黄大衣的手段和地位了! 那盘虾是大英子端上来的,也是最后一道菜,刚放到桌子上,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黑小子的眼睛紧紧的盯在了上面,妹妹和杰子也虎视眈眈,两个小弟弟已经伸出了小黑手......大英子还没有做稳,就急忙的声明自己“讨厌”腥味,并给黑小子使了个眼色,杰子也仅仅是咽了咽口水,把筷子移到别的菜上,妹妹更是不敢动筷子...... “艳儿,尝尝这个东西,看看好吃不!”黄大衣居然给我夹了一个大虾,并干笑着强调,“这可是新鲜玩艺儿,以前没有吃过吧!” 外婆和他的老父亲都在,我凭什么要先吃呢?他分明是在羞辱我!我立刻感觉到有一盆炭火烤在了脸上:“是的,我长这么大也没有吃过,不像你们经常吃这样新奇的东西!可是我不希罕,还是给爷爷吃吧!” 还没有等黄大衣反映过来,我就很气愤的把那只虾扔到了他父亲的碗里,“我也不喜欢吃你们这儿的大鱼大肉,我天生就是个穷命,享受不了你们的富贵!”我故意把“你们”“经常”加重了语气,因为我知道他们也不会常吃,就进一步的刺激他,“只有野蛮部落才把吃看得那么重!” “是啊,这个小丫头可是没少吃好东西,打小你爹就带着她下馆子,要是人家的饭菜不和她的口,她都敢把凳子给人家掀翻!”于是外婆就故意地对他们讲起我小时候的逸事......我明明知道外婆是在打圆场,在转移话题,还想再回敬黄大衣几句,可是看到妈妈那复杂的脸色,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便没有制止外婆,只好装着不在意,继续吞咽着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年夜饭”! 我的话让黄大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是外婆的话让他很快的恢复了镇静,因为我感觉桌子上除了他和我外婆,还有我妈妈,其他的人光顾着往肚子里收集,并没有听明白我的弦外音,黑小子尽管受到他姐姐眼色的提醒有所收敛,但是还是急急忙忙的找大块的瘦肉,妹妹甚至和杰子商量吃完饭到哪里去玩......可能是由于请来了于老太太的功劳,妈妈把好嚼的肉都放到了黄大衣父亲的碗里;黄大衣虽然再不给我夹菜,但是频频的给外婆倒酒,还一口一个“妈”地叫着,弄的我后背似乎布满了芒刺——其实直到今天,我仍然很佩服黄大衣的“口才”,我真无法理解,他居然可以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称呼别的女人为“妈妈”,还叫得那么甜蜜,不能不说是一种勇气! 吃过晚饭,天就黑了下来,大家都去找自己的快乐:杰子和我妹妹撂下饭碗就出去了,黑小子也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收拾了碗筷后,大英子也被一个女孩叫走了;东屋里黄大衣和我妈妈,还有两个弟弟在听收音机,西屋的南炕上躺着黄大衣的老父亲,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老人的鼾声震天地响,我和外婆小声地议论着于老太太,外婆先还很有精神,可是不久眼皮就开始打架了,我扶她躺下了,看着外婆也终于渐渐地进入了梦乡,我只好一个人踱到屋外...... 又下雪了,静静的夜空,黑得那么神秘,我仰天凝视着广远的苍穹,不知道天上今晚是什么日子,更不知道天上会不会也有一个和我同命运的女孩!雪花落在我的脖颈里,眼睛上,凉凉的,湿湿的,那么温润,那么柔和...... 尽管我努力,我挣扎,我拼命的想忘掉,可是过去的一切仍然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我牵扯得难于呼吸—— 过年,这是小时候多么让我向往的事情!新衣服,新鞋子,新袜子,甚至连扎头发的新绸子,外婆都给我准备得齐齐全全;小马灯,大杏树,扭秧歌,看花灯...... 我突然好想二舅妈和她的胖儿子,还有李慧明,于浩浩,他们此刻在做什么呢?他们会不会也想到我? 分别仅仅两个多月,故乡的一切恍如隔世......收音机里的歌,妈妈和黄大衣的笑,两个弟弟的哭闹,时断时续的从东屋传出,他们一家人的天伦之乐,更加重了我的孤独和寂寞,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饿得发狂的怪兽,在莽莽丛林里寻觅感情的食粮,眼前不时地出现一些让我难以忍受的奇幻景象,愤怒,失望,烦闷,暴躁......变换着像我走来,我再次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多余和无聊,可是我又没有一头碰死的勇气,只好默默地伫立在乌云下,任凭灼灼的泪珠闪烁着我无言的思绪! 尽管我知道,抱怨和眼泪对我早就失去了意义,可是在黑龙江的第一个除夕夜,我还是没有抑制住来自心底的痛! 雪花还在飘,敲打着我那颗孑然的心......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七 接回了爷爷,过完了年,我又迈上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梯——真正意义上的长了一岁! 黑龙江,这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人,陌生的事,给了我一个全新的感觉和意念,我不知道自己是成熟了,还是“堕落”了,总之,好像一块没有颜色的布,被人不经意地投进了染缸,而且是一个多彩的大染缸! 从此我变得斑驳陆离,不伦不类...... 黄大衣要过完元宵节才能上班,正月里,妈妈的家,简直是门庭若市:黄大衣的堂弟,堂妹,以及村子里妈妈给看过病的人,从初一开始就来“串门”,有带糕点的,有带罐头的,也有带土特产的...... 上次请外婆吃饭的那个堂妹给我的两个弟弟各做了一双鞋,一进门就甜甜的叫:“嫂子,我给小辉小光做了鞋子,也不知道合适不!” “哎呀,他二姑,你费那个心干啥!”妈妈急忙接过她手里的布兜,“你大哥都给他们买了新鞋,你病病歪歪的,还不好好养养身体!” “姑姑的鞋子,姨娘的袜么,我是姑姑啊,过年了,怎么也得给我的两个宝贝侄子做双鞋子啊!”女人甜腻腻地冲着我妈妈笑,过分的亲热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那是个长得又干瘦又难看的女人:脸色蜡黄,头发干草一样,胡乱的抹在前额上,蓬乱的刘海下,不笑的时候还能看到半边眼球,笑起;起来眼睛就剩下可怜的一条逢儿了,如果你不仔细的辨认,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呢,几乎没有眉毛。要是没有那两片如同黄大衣一样的薄嘴唇在飞快地蠕动,初次见面,一准能让你惊魂落魄——一个活脱脱的“木乃伊”! 看她的行动,再听她的口气,似乎对我妈妈分外的尊敬,一口一个嫂子,连“大”字都省略了,她一路说着笑着进了我们住的西屋,很熟识地坐在外婆的身边:“大婶身体好些了吗?听我哥说,是汤四婶给看好的?” “好多了,你往里面坐!”外婆好像很尴尬,勉强笑着招呼她,“怎么没带孩子来呢?” “让我妹妹领着玩去了!”那女人真的又往炕里凑了凑,似乎有不坐到天黑不罢休的架势! 她是黄大衣四叔的女儿,也是黄大衣的堂妹妹,在娘家排行老二,所以我们都称其为“二姑姑”,她的父母,也就是黄大衣的四叔四婶早就过世了,老人过世的时候,抛下三个没有成家的孩子,一男两女,他们家是五个女孩,一个男孩,这样已经结婚的三个姐姐,就把没有成家的三个孩子分别的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她接了一个妹妹,她那唯一的弟弟被她的三妹妹接走了,也住在妈妈这个村子里,另一个妹妹被她们的大姐姐接到外村的家里了。 在三个结婚的姐妹里,这个二姑姑的日子过的要好些,她的丈夫是大队的民兵连长,当时我虽然还不晓得那是个什么官职,但是从她说话的口气里,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志得意满! 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曾和大英子去过她的家,果然东西不少,而且干净利索,箱箱柜柜摆放得井井有条,远远不是那个香姑姑家能比的! 她给我的两个弟弟做的是虎头鞋,就是在鞋的前尖上绣上了老虎的头,当地的风俗:小孩子穿上“虎头鞋”,就能避邪消灾——这里还没有脱离原始的蒙昧状态,或者说,他们依旧保持着鄂伦春,达斡尔等少数民族对老虎的崇拜和畏惧:珍贵的人叫“荣老虎”,可爱的狗叫“黄老虎”,连鞋子也绣上“虎”,好像“虎”是他们的保护神,我真怀疑“虎”是不是他们的图腾! 那鞋子的做工本来不是很精美,但是妈妈很喜欢!赶忙让外婆看,外婆也顺着说赞美的话,其实我很不以为然,我觉得那虎与其说是“绣”上的,还不如说是“缝”上的,针脚不匀,配线没层次,图案也不形象,虎不虎,猫不猫的!根本就不值得炫耀!感觉那手工和她的长相倒是很贴切,低劣的很!于是对她也就无故的产生了一种蔑视的感觉! 那个女人,别看长得像个芦柴棒,干瘪得一阵风都能被刮上天,脑子里却很有东西:“大婶,我大侄女是让你怎么伺候的呀,啧啧,看人家这肉皮儿,水葱似的,都能掐出水来......” “看你把她夸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外婆虽然明明知道她在奉承,可是仍然满脸堆着笑和她对答,“大英子姐俩也很俊! “哎呀,那可没法比!说起来,我先那个大嫂也没法和你闺女比,大英子和她妈妈一样,满脸的雀斑,说话也粗声大嗓的,还不懂事......”于是她开始喋喋不休的数落起大英子和她们那个已经谢世的妈妈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的反感妈妈家里的这些所谓的串门的,尤其的反感那个女人!本来她对我的这种生涩的“赞美”,已经让我吃了苍蝇一样的别扭!现在她又毫无理由的诽谤起别人,我就更加的厌恶和恼怒,我甚至也不理解妈妈和外婆,哪里来的耐力听她在这里胡诌! 平心而论,我根本就没有大英子姐俩长得白,外婆早就和我说过,我的长相和我妈妈几乎没有关系,我的一切都像那个给了我痛苦遭遇的男人,所以我非常的忌讳别人议论我的相貌,何况我无缘无故的和大英子姐妹比什么长相,我又不是尤二姐!她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无端的对我评头品足?真是越想越气:“二姑姑,大英子姐说过,你结婚时穿的嫁衣还是她妈妈给的呢,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人家的好处!” “谁说的?”她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哪有的事儿?” “大英子姐说的啊?”我故意装傻,“我去把她找来,你问问她!”说完我就去推屋门。 “哦,不用了,不用了!”她的脸已经开始发紫,“大婶,这里的饭菜你还吃得惯?”她急忙转移了话题,又搭讪了几句便很尴尬的告辞了...... 她刚离开,外婆就看着我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听大英子说的?” “不是我妈和你说的吗?你怎么反忘了?”我急忙提醒外婆。 “对了。”外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又看着我妈妈说道,“那天我从她家吃饭回来,是你和我说起过,你看我都忘了,她却记住了!她从小就耳朵拿事,可能耍耳音呢,我和你爹什么话也瞒不了她!” “你还夸她呢!”妈妈瞪了我一眼,“这小孩就是这么让你宠完了!大人说话,哪里有她插嘴的份儿,还没个深浅,你没看人家都不高兴了吗!” “她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我哪里就该她折腾了?”我也瞪了妈妈一眼,“我长得是黑是白我愿意,用她来嚼舌头!我讨厌死这个不要脸的丑八怪了!” “就你不是丑八怪,你就出息吧!这世界上有你不讨厌的人吗!”妈妈不再理我,很扫兴的去了东屋。 “就是,这个世界就是让我讨厌,我就是为了讨厌人来的!”我赌气地顶撞着妈妈! 外婆没有批评我,也没有和妈妈理论,静静的躺下休息了。 我只好憋着满肚子的气,趴在我们的北炕上看书...... 大英子们还有爷爷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妹妹也早就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自从过完年,大家就这样,每天不到做饭的时候,看不到大英子的影,不到吃饭的时候,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踪迹,来串门的客人也不怎么到西屋来,屋里静极了,只有外婆的呼吸声,偶尔还有几声从院子里传来的狗叫声...... 除了看书还是看书,看困了就睡,醒了继续看,时间,就这样被我消磨了! 大约是元宵节将至的一个下午,我又被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惊醒,抬头看去,一个苍白面孔的中年男人,被妈妈和黄大衣十分热情的迎进了东屋,我刚刚闭上眼睛,继续我的美梦,就被妈妈叫醒:“来客人了,你去倒点水招待一下,小光一直的闹,我分不开身!大英子这个该死的小老婆,一天就知道风跑,又给她点脸了......”妈妈一边骂着一边出去了。 我知道小弟感冒了,但是觉得妈妈对大英子很不公平,怕她继续骂,就急忙下了地,飞快的拢拢头发去东屋招待所谓的“客人”。 来的客人已经被黄大衣让到炕上,正盘着腿和黄大衣聊得火热,看样子他们的关系很不一般,很亲近的相互笑着说着。 见我进来了,黄大衣赶紧介绍:“艳儿,这是你徐叔叔,咱们村的!” “您好!”从小到大,在我的生活里,就没有叔叔这个称呼,叔叔两个字怎么也叫不出口,只好赶紧给他倒水,搪塞自己的尴尬和不自然,“您喝水!” “好的,好的,我自己来!”那个没有得到叔叔称呼的人似乎没有在意,却急忙夸起我来,“好俊的姑娘,有二十了吧!” “哪里呀,刚十五,还不到十四周岁呢,就是长得傻高!”妈妈似乎很自豪的拍着怀里的小弟弟,“我们那儿的人都高!” “是啊,是啊,关里的水好!”那人急忙附和着,掩饰着自己的唐突,不想却又错误地把我当作了“关里人” 我仔细的看了看那个“客人”:薄薄的嘴唇,淡淡的胡须,细长的眼睛含笑地眯缝着,浅浅的眉毛显得眉骨很突出,鼻子又扁又宽,使泛着油光的赘肉显得很臃肿,让我莫名其妙的想到了那些满脸媚态的太监,真是恶心极了,真想赶快离开东屋!可是看看妈妈怀里的小弟弟,觉得马上走开不太合适,于是给他倒完水后,我就默默的伏在柜子上看书,希望能有脱身的机会......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听出这个人也在黄大衣的场子里做活,但不是采石头,他此来的目的好像是求黄大衣多给他加些工钱。可是不管他怎么奉承和恭维,黄大衣就是干笑着给他斟茶,始终不说正题。 那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转了话题:“大侄女多大了?该订婆家了吧!” “过了年才十九,不忙,不忙!”黄大衣继续干笑。 “哎呀,那可不小了,明儿我给大侄女做个衣柜和碗橱,免得到时候现做来不及!”那人很虔诚地说着。 “那可太好了,大兄弟的手艺没的说,咱这十里八村没有能赶上的!”妈妈很兴奋地瞅着黄大衣,“正好仓房里还有木头,就让他徐叔给大英子做几样陪嫁吧!” “哎呦,看大嫂说的,见外了不是?”那人急忙抢着说,“你兄弟那几块木头还拿得出!” “哈哈哈――”黄大衣终于大笑起来,“艳儿,给你徐叔倒茶!咱们哥们谁跟谁,什么事都好办!” “哈哈哈――”那人也大笑,“是啊,小弟的事也就是大哥的一句话罢了!”两个人似乎心领神会,彼此都很惬意和释怀..... “妈,我肚子有点难受!”我看小弟弟已经睡了,就捂着心口向妈妈撒谎。 “可能是凉着了!”妈妈竟然相信了,“你快去热炕上趴一会!” 我终于逃离了那个已经让我无法忍受的“现场”,黄大衣的虚伪面纱在我的心里又加厚了一层...... 很多的人和事,就这样不经意地闯进我的意识里,并形成了永久的印象!而我又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一旦定格在脑子里的东西,就很难改变和剔除,终于造成我和黄大衣之间永恒的误解和遗憾! 送走了客人,天色已经很晚,大英子们都回来了,黄大衣和妈妈很突然地来了西屋。 我很诧异:虽然他的老父亲在西屋,可是平时不是吃饭,黄大衣几乎不来的,今天哪里来的兴致?是和那个客人谈妥了“生意”兴奋所致,还是又要耍什么新花样?我于是在心里盘算,告诫自己:一定要警惕,看机行事,不要轻易开口! “艳儿,你看的什么书啊?”黄大衣坐在了南炕上,一边给自己点着了烟,一边很随意的问我。 ”果然是冲我来的,我更加警觉起来,就故意漫不经心的说:“一本小说!” “什么名啊?”他已经开始吸烟,“拿来我看看!” “《熊迹》。”我脱口而出,“没啥好看的,一个反特故事!”回答完以后,我故意继续看,并没有要给他看看的意思。 其实我很反感他对我的居高临下,心想,你有什么资格察看我,我爱看什么就看什么! “哦!”大约他也看出了我的不悦,就转了话题,“你准备到哪个学校念书啊?县里的几个中学爸爸都有熟人!” “哪个学校好呢?”我放下了书,觉得他的用心还不险。 “上什么县中学,就在咱家跟前念吧!”妈妈插嘴到,“今儿病明儿痛的,谁能操起那个心啊!” “不行,这孩子很有头脑,我还准备让她出息呢!”黄大衣摇摇头,深深的吸了一大口香烟! 我的心里一热,突然觉得黄大衣很慈爱,为自己刚才的担心内疚起来,就没有再说什么。 “小二我就不供她念书了!”黄大衣轻咳嗽了一下,“杰子也是刚念了二年就下来了。” 我的心猛然地一缩,在故乡学校大门口的那一幕一下子闪现在我的眼前:难道他又要故伎重演!“等到开春,小子到采石场开车,大英子上社里干活,杰子和小二在家帮你妈妈哄孩子做饭,再养几头猪,你念书!”黄大衣把我念书说的很重很重,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似乎对我格外的恩典和垂青...... 我不觉打了个寒战,一股无名火使我再也按不住心头的怒:“不行,我妹妹得继续念书!她已经读完二年了,还得接着念!” “杰子不是也没念吗?”黄大衣显然十分的不高兴。 “她念不念和我妹妹什么关系?”我又开始了针锋相对,“你们什么样我们俩就得什么样吗?大英子还抽烟呢,我也得抽吗?谁不让你们念了呢?” “她不是在吉林就不念了吗?”黄大衣在强词夺理。 这更增加了我的愤怒:“可是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念了吗?是因为我们没有钱,我们活都活不起了,外婆才不让我妹妹念的!你和我妈妈结婚不知道她有我们俩吗?这些年你也没给过我们什么!现在投奔了你来,你不让她念书,还居然马上给她安排了活儿,我们是吃你的饭长大的吗?你不觉得有愧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促使,我的话像颗颗炸弹,越来越重, “我知道你不欢迎我们来!没有我妈妈你八台大轿也抬不来我!我不需要你的恩惠,我就在附近的学校念,我妹妹也要念,我外公宁可不吃药都让我妹妹上学,你凭什么不让她念?你要是不让小二念书,我俩就走,就是要饭也不会再到你的大门口!”我委屈的哭起来,妹妹也吓哭了...... 我的话让黄大衣张口结舌,他一口接一口的吸烟,一句话也不说了! 屋里像没有人一样的死寂,很长时间都没有其他的声息,只有我和妹妹的抽泣!大英子们已经被我的话吓呆了,傻了似的坐在他们的爷爷身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突然躺在南炕上的小弟弟醒了,哭唧唧地要妈妈抱,妈妈便使劲的将他抱起来:“孽障鬼,号丧啥?哪辈子欠你的,今生来要帐!” 我知道这分明是在骂我,刚要张口,被外婆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只好心胆俱裂的忍受着,我在灵魂里仇视着黄大衣的虚伪和卑鄙,反复地看着柜子上的一个白瓷茶壶,真想拿起来向他砸去...... 自尊,几乎是变态的自尊,使我从初谙人事的时候起就深恶含沙射影的语言,哪怕一句玩笑话,我都很容易听成是在嘲弄我!今天,我的妈妈竟然在别人的面前,这样的对我指桑骂槐,我感到了致命的屈辱和怨恨,好像一下子有万千只利箭一起刺进了我的胸膛:我甚至埋怨外婆,为什么要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来!妈妈她不值得我亲近,她已经和黄大衣是一家,我们到这里来纯粹是多余......一阵锥心刺骨的悔和痛,终于把我逼得背过气去...... 哭声,又是哭声,我仿佛耳边充满了哭声,不知道是自己在哭,还是别人在哭,勉强的睁开眼睛,看到是妈妈在我的枕边哭,外婆也在默默的流泪,我使劲地把脸扭到外婆那边,尽力的不看妈妈:“外婆,我想家,我们回去吧,我一天也不在这里了!” 面对着我的哭诉和恳求,外婆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她那枯干的手指,反复的理着我已经散乱的头发,好久才止住自己的哭声,和蔼而低缓的对妈妈说:“书兰啊,如果不是为了让你们母女团聚,让你不受我那种心裂肠断的罪,我就是要饭也能把她俩养大!不会上你这来的!这孩子是让我惯得太任性了,可是她说的话在理!” “在什么理?小二结结巴巴的,能念出个什么结果!还不如在家干点活呢!”妈妈很是气愤,“一个小孩,家里的什么事情都有她参与?明儿这家由她来当好了!” 妈妈的话里已经明显带出了对外婆的责怪,分明是觉得外婆将我弄成桀骜不驯的! 我刚要坐起来继续和妈妈吵,外婆先开口了:“我当初也不让小二念书,可是你爹拼死拼活的和我闹,甚至和我赌气,连药都不吃了!我也没有想到小二能念会那个书,可是她不比艳儿念的差,教过你的那个郭老师说她比艳儿的算术还学得通呢!你好歹也得供她小学毕业,认个眼前的字!再说你也不是供不起,何苦将来落孩子的埋怨!十个手指头,哪个都是自己的肉啊!你知道将来哪快云彩有雨!” 听了外婆的话,妈妈停了好久才又说道:“我也不是不供孩子念书!傻小子和大英子当时我打着骂着都不念,学校离家四五里路,杰子自己也不敢走,也就一起下来了!人家的孩子我都让念,自己的孩子能不供吗?问问小二愿不愿意念,要是她愿意,正好和杰子是个伴儿,开学她俩都去念!”妈妈很生气,也很委屈,“不是我向着他,人家昨晚还和我商量要艳儿去县城的中学去念,他的心眼儿不坏,可是咱这个犟种,根本就不容人家把话说完啊!她这个嘴,像刀子似的,想砍谁都不容你喘口气,又这么个死脾气,动不动就抽,就没气!将来找婆家都难,谁能将就得了啊......” “我倒没觉得她怎么用人将就了!她无缘无故就砍人了?再说你当妈的都不能将就,别人谁还能将就?”外婆终于真的动怒了,“她是火爆不容人!可是她讲理,不胡搅蛮缠!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有什么不能将就的?来之前我没有提醒过你们吗?你要实在不能容她,那也好!能来我也能走!我明天就带她离开这儿,小二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你要不留,我们娘仨一起走!你可想好了,别后悔,也别说我不让你们母女在一起!”外婆再次的理理我的头发,“她虽然没爹,可是长这么大我也没有让她受过谁的白眼,从打到这儿,已经够委屈的了!”外婆竟然很痛的哭起来...... “哎呀,行了行了,你别哭了!”妈妈又气又急,“你的病刚好,别再上火了!以后她是我妈还不行吗?我再不敢招惹这个祖宗了!我可怕了你们!”妈妈也哭起来,“我前世杀大牛了,今生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让我遇到了......” 看见妈妈也哭了,外婆的语气才舒缓些:“这么多年,我家里的什么事情都和她商量,再说她也不小了!你可不能当她是小孩儿,她是个有心计的人!接你公公是你让的吗?连我也不知道!我看她的心眼儿现在就不比你少!她根本就不像你!你以后有事还真得和她商量商量,说不定她还是你的主心骨呢!” “冲你这么说,她还真是我妈了呢!”妈妈仍在和外婆赌气。 “你也不用嘴硬,日后就见分晓了!要不是为这个,我还不带她来了呢!”外婆没有在意妈妈的赌气,“以后你说话可要注意点,她本来就有病,沾不得惊吓和生气,你要是把她弄得痴不痴呆不呆的,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是的,我以后就当祖宗似的把她供起来!那样就天下太平了......”妈妈仍旧不服软。 外婆就给她讲起什么“大林子偷羊”,“给外公抗灵幡”等等陈年往事来...... 我先还能听听她们的谈话,渐渐的就进入了蒙胧状态:大脑里似乎灌满了水,思维也变得纷杂混乱,心里面一直翻腾着对黄大衣的仇恨,对妈妈的鄙视――她不佩做我的妈妈,我没有她这样的妈妈!我再次的感觉到自己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无法逃脱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烦恼,真想结束这无聊的人生! 是的,生活有时真的好无聊,好讨厌......从此,好久好久,我都不和黄大衣说话,对妈妈也是满腹的戒心!尽管外婆百般的劝解,我仍旧像在恶梦里辗转一样,终日里揣着一颗冷漠的心,无奈地直面着这百态的寂寞人生!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八 自从和黄大衣吵架以后,我一直在为妹妹的上学担忧着,也为自己到什么样的学校设想着,但我已经不能再去问妈妈,只好就在心里盘算着,希望开学的日子快点到来,当然也希望我的“斗争”早日有个结果。 于是我便天天去撕日历,终于撕到了二月里的最后一天,可是我的心却怦然不安起来,整个一天我的精神都非常的萎靡! “明天就开学了!”这句话在我心里不知道回旋了多少回,我条件反射似的收拾起书包,突然知道自己的寒假作业还没有做,一阵紧张过后,忽然又万分的伤感起来,这是故乡老师留的作业,我就是做了,谁又给我看呢,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也就下来了,见到大英子从外面进来,又赶紧的拭去!默默的捧着自己的书包坐在外婆的身边,等待着明天,又怕到明天...... 也许是因为我和黄大衣吵了嘴,姑且就算作原因吧,实际就是不吵,妈妈和外婆也不会让我到县里读中学的,因为我的身体她们不可能放心。 一九七七年三月一日,妈妈将我送到了当地的村办中学,开始了我人生的又一个转折,那一年,我十五岁! 妈妈带着我和妹妹,还有杰子,四个人打扮得干干净净,像赶集似的出了村口,沿着一条七拐八歪的土路,去那个让我很神往的村办中学。 学校离我们住的村子大约有两公里左右,我们走的不急不缓,路上偶尔遇到和我们一般大小的男孩,女孩,都和杰子打着招呼:“韩杰,你咋又念书了呢?” “是啊,我又想念了!”杰子笑着回答着他们。 他们也向杰子挤眉弄眼的笑笑,很神秘的从我们的身边跑了过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到有人和杰子说话,我就异常的悲哀,一下子就想起了我的同学和母校,酸酸的泪,几次盈满了眼眶,但是没有流下来,因为看到妹妹很兴奋的和杰子又说又笑的样子,我就满足了,甚至觉得来黑龙江是对的,不管怎样,我的妹妹也能和我一样去读书,我的心病就解除了!我忘不了在故乡妹妹见我去上学时,那可怜巴巴的眼神...... 学校?这就是学校吗! 一排东倒西歪的破草房,门和窗子都钉着横七竖八的白木板,没有围墙,没有球架,单杠,甚至连厕所也没有看到,那排草房的前面是一片坑坑洼洼的空地,我想那就算操场了.....我的心立刻凉得打了个寒颤,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学校?我像傻了一样的站住了,不肯再往前挪半步...... “你把小二领到班级去吧,和付老师说一声就行,不用我去说了!”妈妈回头吩咐着杰子,杰子倒也伶俐,点点头就带着妹妹去推草房的一个木门去了。 我已经被“学校”的破烂不堪惊呆了,没有再留意妹妹和杰子,站在草房的前面,麻木地看着妈妈。 “走啊?”妈妈似乎很不解,回头很奇怪的看着我,“站在这儿干什么?” “这是学校还是猪圈啊?”我很生气,眼泪又涌上来,“我不在这里上学!“ “这里可没有榆树台的学校那么好。”妈妈也很生气,“学校好坏能怎样,对付几个月就去公社念了,那儿比这里好多了。人家说让你去县上的中学念,你不是不去吗?你就饶了我吧,可别再找事了!” 我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天顶撞黄大衣的话,很后悔自己的莽撞,如果我知道这里的学校会是这个样子,也许我当时也不会把话说的那么死,但是转念又一想:“有什么了不起?我说了就是说了,决不反悔,只要妹妹能念书,我就是下地狱也是胜利!”于是便不再和妈妈别扭,慢慢的跟着她走到草房中间的一个屋子里。 屋里很暗,很空荡,几张破旧的已经看不清本色的桌子,几个墨水瓶满是灰尘的放在上面,我猜想这就是“教师办公室”了! 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正在弯着腰弄一个大大的铁炉子,见我们进来了,急忙抬起头,我就看到了他那满是黑灰的脸,他好像是在点炉子,大概还没有洗脸,也许我们来得过早了! “这不是韩大嫂吗?”那个矮男人见到妈妈显得很热情,“这孩子是谁呀?” 还没等妈妈回答,他又接着问,“是你的姑娘吗?好俊呀!读几年啊?” “初二了,也不知道和咱这的书一样不。”妈妈和那人好像很熟悉,“大兄弟,你就帮着给找几本吧!” “好说,有不念的给她就完了。”那人倒是很爽快,“让她先在这等等,一会我再带她进教室,老师还没来呢,你家里要是忙就回去吧!” “好的,那我就回去了,家还好多事呢!”妈妈没有再顾及我的表情,回过头就向我介绍,“这是催校长,你就先在这等等吧,我回去了!” 妈妈出去了,我的眼泪又来了......我没有问那个校长好,他也没有问我什么,继续弄那个大大的炉子,我就站在那个屋子里等着,过了好久,他才站了起来,大约是那炉子终于点着了,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一丝热气扑到脸上。 “你跟我来吧!”那个所谓的“校长”没有表情的示意我,双手拍打一下满身的灰尘,很吃力的推开那个厚重的大木门。 我默默的跟着他,来到一间黑乎乎的教室前。 “王刚,这是新来的学生,三队老韩家的,你给安排个座。”他回头看看我,“你进去吧,这是班主任王老师!”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矮个子的校长就离开了。 “进来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很暗的阴影里传出,好像他在打扫什么......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教师,瘦瘦的脸,眼睛很小,但是很亮,很机敏,也很热情,没有胡子,但是眉毛很重,嘴角稍稍往上翘着,给人的感觉似笑非笑,和蔼中又含着一丝很神秘的威严,我毫不掩饰的看着他,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后退,静静的在门边站着。 “进来啊?”他也很仔细地看着我,“你十几了?长的好高啊!”他一边说着,竟然一边很熟识似的来拉我的手,并对着屋里的人说,“这回咱们又多了一个篮球主力!” 我终于看清,原来教室里还有其他的人,大约就是我未来的同学了,他们都坐在黑乎乎的阴影里,我的眼睛不好,心情也不好,居然没有看到他们。 听了老师的话,立刻就有一个女孩窜到我的面前:“我叫李巧巧,你叫什么名?” 还没等我回话,居然又来了一个,“她是班长,学习可棒呢,打球也棒,三步篮谁也不敢挡......” 一瞬间,我内心的坚冰就被她们的热情融化了,但是她们那不伦不类的问话和自我介绍又让我泛起了苦涩和好笑,我明显的感觉到了她们和我以前的同学没法比,一时间还很难和她们说什么,就只好微笑着,算是和她们对话。 “老师,让她坐我这儿吧!”一个也是浓眉毛的女孩似乎对我更感兴趣,“我叫李风美,你叫啥啊?快说啊!” “刘——”我急忙改口,很艰难的小声说道,“韩丽!” “哦!”那个叫什么美的女孩似乎没有在意我的表情,又把兴趣转到我的书包上,“你的书包好大啊,都装什么了,那么鼓囊囊的!” “哦,都是书!”我依旧很小声的回答她。 令我吃惊的是,她居然一把夺过我的书包:“我看看都是什么书!” “你怎么这么自来熟!”那个班长使劲的推了一下夺我书包的女孩,“人家让你看了吗?” “没什么,看吧!都是书和本!”我有些窘迫,很怕因为我她们闹起来。 “就是,有什么啊!”美女孩很不以为然,“看看有啥呢?就你事多!” 我急忙把自己的书包推过去,再次的强调:“看吧,都是书!” 那女孩就很认真的翻起了我的书包......我们的友谊也就从她的“大度”和“豁达”里开始了! 直到现在,这两个女孩仍旧和我保持着联系,我们已经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北大荒,用他那粗犷和豪放,纯朴和热情,真诚的拥抱了我! 当时那个村办学校的教室,寒酸和破旧的程度,真的让我感到了触目惊心:男孩子用的桌子和凳子居然是泥的,有的已经坍塌,成了一堆土块瘫在地上;,两条长长的很粗糙的木板,简易的拼凑在一起,下面胡乱的支着好多条“腿”,就成了女孩的课桌;我们的“凳子”更是经典,就是一根滚圆的杨木,似乎刚刚从树林里锯回来,因为那青青的树皮还在,这根杨树干的下面,也是胡乱的支着好多的“腿”!最让人不能理解,也很难忍受的是,我们的桌凳居然不是面对着黑板横放着,而是竖放着,上面按大小个子,齐刷刷的坐着我们十六个女孩。这可能是因为男孩们坐的那些泥制桌椅早已固定了位置,这排“课桌”只能放在这里了。黑板在“桌子”的横头边,上课要侧着身子听课,一天下来,觉得脖子都扭酸了。坐在那样的教室里,当时我的感觉不是在读书,而是在练武功...... 那个原始的“木凳”,曾经让我尽情的施展过想像的艺术:鸡鸭鹅,马牛羊,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被我随心所欲的用铅笔刀雕刻到那青青的杨木树皮上......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侯,我真的很怀念那个黑乎乎的教室以及在那里发生的一切! “上课了!上课了!”那个矮个子的校长,手里摇着一个我叫不出名字,但是听出了声响的东西,大声喊着,从那一排草房子前走过。伴着他的喊声和“铃声”,草房前的孩子们,就泥鳅般的钻回各自的教室。 课堂上的秩序简直让我无法相信那是在上课:大家虽然进了教室,可是这边的女孩依旧嘻嘻哈哈,那边的男孩横蹬乱蹦......不好,一个土块不知道从那里飞来,恰好落在一个女孩的头上,于是那女孩便破口大骂,那骂的话是我平生都没有听到过的,极其生动地描绘着对方的母亲和祖母身体的某个重要部位,偶尔还夹带着一些表达着特殊意义的及物动词!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好像自己掉进了厕所里,急忙捂上了耳朵......然而,那骂的人,被骂的人,似乎很惬意,大家哄笑着,有人还吹着口哨助兴,很热闹,也很舒畅,连那个班长也跟着笑!我也就渐渐的挪开了捂着耳朵的手,而且渐渐的熟识了他们那朴素的“语言”,不再惊骇和排斥——北大荒,把它的原始和寒伧,不羁和粗野直白地暴露在我的面前!第一节语文课学的是《欢腾的海洋》,是一首庆祝粉碎“四人帮”的长诗。 “哎,你用我的书!”美女孩非常的热情,她指指身边的一个女孩,“我和她看一本!” 不容我推辞,就把自己的书塞到我手里,我只好拿起那个陌生的课本!那是个订装得很简陋的教科书,那个时代还不是全国统编教材,黑龙江的落后,从孩子们的课本上就能体现出来,不仅没有插图,连个硬点的书皮都没有,那纸也很暗,灰涂涂的,像报纸的颜色,一点也激不起我的好感! 一个很漂亮的女教师,领读一遍之后,就让同学们放开喉咙自己朗读。我快速的浏览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首抒情诗,写得很火爆,但是没有什么值得赞赏的好词好句,就兴趣索然的把书还给了那个热情的女孩:“谢谢你,我读完了,你自己用吧!” 她很不解地看看我:“这么快就读完了?” “是的!”我很确定的点点头,把书给了她。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朗读,她竟然好多的字都不认识,读着读着就停下了,我想告诉她,又怕她不好意思,就趴在桌子上看她翻一本很破旧的《新华字典》! 已经过了好久,教室里还在人声鼎沸,抬头看看,大家还在读,很多人还在认真的查字典...... 女教师终于让同学们静了下来:“现在我找同学来读,谁给大家示范一下?” 没有人主动举手,我依旧在桌子上趴着,似乎老师的问话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当时我还没有把自己融进他们的行列,满心满脑子都是对他们的不屑...... “好吧,让新来的同学给大家读读!”老师的话音刚落下,同学们的目光就都移向了我,可是我却没有察觉到。 “喂,叫你读呢!”美女孩用胳膊使劲的碰了碰我。 我似乎从梦里被她拉了回来,事实上我也真的是在“做梦”呢:因为我的思绪,从早晨起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故乡,我的母校,还有我的同学们,我就像玩偶一样的被人摆布着来到了这里,眼前的现实,头脑里的回忆,交迭着,重复着,弄得我很茫然,也很痴呆...... “你能给大家读读吗?”女教师很温和,也很期待。 我点点头,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这不是鼓声,是亿万人民的心声......”教室里静极了,大家都沉醉在我的节奏和情感里,直到我读完了,教室里还在静着,老师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同学们也很异样的看着我,那目光让我感到了他们的羡慕和惊叹...... 终于放学了! 我不知道这破烂不堪的学校究竟带给了我什么,但是,回家的路上,我却觉得很清爽,呼吸着旷野里的空气,好像又回到了自由的天地——那是我来北大荒最值得记住的一天! 天堂和地狱的落差,中间那比光年还要遥远的距离,是要用心酸和苦涩去发酵的......北大荒的生活,从我走进那所学校才真正的开始! 没有柔柔的垂柳,却也绿草茸茸;没有姹紫嫣红,却也鸟语虫鸣。虽然春风不是和煦的,可是我的心里却仿佛打开了一扇封闭了许久的寂寞之门——我终于迎来了北大荒的春天,我终于可以摆脱家里那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氛围! 这里的原野好广阔,天也仿佛比故乡更高远,更洁净,为了能让我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每到星期日,或者放学后,妈妈就让我和妹妹还有杰子去挖野菜。 已经将要进入五月了,可是野菜还没有蓬勃,满坡满野,看到的几乎只有婆婆丁(蒲公英),那菜很苦,可是却能去火,消炎,对人畜都有益。所以经过了一个漫长的严冬,人们把攫取大自然的视线都集中她的身上!小而嫩的时候,她是人的沾酱菜;大而老的时候,她又成了鸭鹅的主食! 我常常慨叹这种带着苦味的野菜,从出生到枯萎,似乎永远都没有逃脱人们对她的残害和掠夺,可是她依旧绿满荒野,黄满沟梁!特别是她那毛茸茸的果实,只要有一缕清风,就举着小伞,飘飘荡荡的“下凡”去了......不择地势,不论肥沃还是贫瘠,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展,将生命延续到底——我常常凝视着她们沉思,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仰望着淡淡的蓝天,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好像身子都轻了,有一种冲出牢笼的快意! 那些刚刚出土的婆婆丁,白白嫩嫩的根,受过刀痕的地方还滴着乳状的泪,我因此很不忍心挖她们出来!我总觉得自己是在残害生命,她们在大地母亲的怀里,苦熬了一个漫长而冷酷的严冬,刚刚杨起绿色的生命之帆,就被我们吃掉了,人类是不是很野蛮呢——于是我手里的一束婆婆丁,就在我的想像中变成了一个珠泪涟涟的绿衣少女,我便吓得急忙扔掉了她...... “哎呀!你咋挖得这么慢?我们都要挖满筐了,你连筐底还没盖上!”杰子常常很焦急的责备我,“快点挖满筐,咱们好去找柳毛芽儿吃,再折一些毛毛狗儿(结籽的柳树条)......” “我实在太累了,再说我的眼睛不好,也没有你俩找的多!”我商量着她俩,“不如你们现在就去折柳条,我坐在这儿给你们编个小花筐,再做几只柳笛,等你们挖满筐了,我也都做好了!” “我大姐编的小筐可好看了!”妹妹急忙向杰子推荐,“还带花边呢!” “是吗?”杰子很高兴,“那你就在这等着,我们去折柳条!” “找一些多带毛毛狗儿的!”我还没有嘱咐完,他俩就向一片绿海一样的柳树丛飞去...... 很快,妹妹和杰子就抱着一束的柳树枝欢欢喜喜地来到我的面前,我们便各得其所的忙活起来...... 坐在刚刚冒出新绿的草地上,任凭略带着凉意的春风撩着我的长发,让那些细细的嫩柳枝在我的手上翻飞,真的好惬意,好舒畅! 西天慢慢地泛红,头顶的天空也变成了浅灰色,我们也玩累了,就各自挽着满满的一大筐婆婆丁,嘴里响出不成曲调的柳笛声,凯旋而归...... 五月中旬以后,天好像在一夜间就热起来,黑龙江的春天来的晚,但是来的急,没有过度,好像从冬天直接就到了初夏! 这里没有故乡那温柔的春天,也没有各种果树的甜香,但是白杨参天,绿柳成片!广袤的黑土地让我体味了自然的博大,似乎自己的心怀也变得宽厚:我不再想起大杏树,小菜园的画面也渐渐在我的脑海里变淡,我已经陶醉在北大荒那一望无垠的旷野里...... 那成行的白杨树,高大得让我惊讶,在它们那繁茂的最顶端,乌鸦和喜鹊编织着自己的“幸福”,我经常看到一些淘气男孩子,像灵巧的猕猴一样,一闪眼就能爬上去,那些喜鹊和乌鸦的“家”也就遭了劫难......于是我就开始伤感和悲哀,还默默的在心里诅咒那些讨厌的“强盗”! 在那柳树丛的最深处,鸟雀们诡秘的躲藏着;如果是靠近水边,还能看到野鸭子,有时还能拾到鸭蛋! 星期日的早晨,黑小子往往和我们一起从家里走出,他的脖子上挂着长长的两大串夹子(打鸟的工具),傍晚回来的时候,那两串夹子就变成了两串各样的鸟雀:三道门,红下颌,黄肚囊......还有让我颇为惊诧的大鸟,什么油蜡罐儿,串鸡等,比喜鹊还要大!特别是那些好看的鸟毛,让我尤为钟爱,我把它们做成一个个小小的羽毛扇,用缝衣针别在墙壁的花纸上。 在村子的不远处,有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来又流到哪里去的小溪,冬天的时候本来就不太深的溪水,很快就冻干涸了。那些沉在水底的小鱼也被冻在了冰底,春天来的时候,隔着薄薄的冰,那些可怜的小鱼就暴露在人们的视野里了,只要用硬一些的工具,砸开已经发酥的冰层,就可以拣到到老头儿鱼,鲫鱼,叫不上名字的小白鱼了...... 在黑小子的带领下,我们经常去拣那些冻鱼回来,妈妈就用那杂色的小鱼做成酱,或者用马铃薯,豆腐等一起炖了,大家就美美地吃起来......我虽不太喜欢吃那种小鱼,可是对去拣鱼却非常的积极!因为我很神往拣鱼时出现的景观: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的乌鸦,仿佛成千上万,黑乎乎的把天空都遮蔽了,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着,鸣叫着......乌鸦群到来的时候,我就仰着脖子看,往往脖子都累酸了,可是它们还在飞旋着。我一直没有弄懂它们在做什么,便是到了今天,我也仍然没有搞清楚,大约它们是在集会,或者是在商议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每当我们满载而归的时候,两个弟弟就扑上来抢柳毛芽儿,大弟弟往往因为吃不到最大的鸟,得不到最好的柳笛,气得哇哇大哭,似乎世界上属他最委屈! 那些带着毛毛狗儿的小筐,也很快就被杰子和妹妹放到柜子上,窗台上,占据了及其显眼的位置,我常常因为那些小扇子和小筐们,得到来窜门儿的一些人的夸奖——北大荒的春天,不仅给我带来身体上的舒展,也让我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与黑小子和杰子的关系也融洽了起来,生活似乎有了些许的温馨! 有时侯,当风吹散乌云,太阳又普照大地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找回自己其实也很简单......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九 人原来是很无能的的动物,明明阳光是七色的,可是没有外物的帮助,感觉到就是单调的,打开了心灵的窗口,才发现原来世界很精彩! “韩丽吃完饭了吗?”开学的第二天早晨,我正帮杰子包书皮,一声甜甜的问话突然从屋外传来。 “吃完了,快进屋吧!”是妈妈的声音,“你们好早啊!” “谁来了?”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来找我,就很诧异地看着杰子,“是找我的吗?” “是的,找你一起上学的!”杰子很随意的答道,似乎很正常,“八成是汤小玲她们,和你一个班的!” “我并没有约谁呀?”我愈加诧异。 “上学还约啥呀!”杰子也有点诧异了,抬起头看着我,“一个村的都要一起走,大家是个伴儿,苗圃那儿有个狼窝呢!” 我心里一惊,还没等我追问狼窝的事儿,门就被推开了:“韩丽,我们来找你上学,你吃完饭没有?” 随着一个女孩的声音,进来了三个女孩,我终于看清,果然是和我一同坐在那根杨木上的人! “哦,你们请坐!”我急忙招呼着她们, “我吃完了,谢谢你们来叫我!” 我的话音刚落,那三个女孩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大笑起来......她们的笑弄得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们究竟笑什么,只好尴尬的陪着她们笑...... 那脆生生的“韩丽”,已经让我很不自然,现在她们又这样的大笑,就让我更加的不自然,我偷偷的看了看大英子,希望她没有听清我的名字,心里觉得做了“偷儿”一般——很长一段时间里,同学们叫我好半天,我都象没有听见一样,弄得大家以为我的听力有问题。 她们哪里知晓,那个名字,我比她们还陌生,甚至是讨厌! 当时我不仅难以接受,而且从心里排斥,只要有人用那个名字称呼我,我就想起李老虎骂我的话,心也就象被针刺了一样......结婚后,如果不是改名字也得改工作档案,很烦琐,也很困难,我就随了我丈夫的姓!其实我一直觉得随继父姓很别扭! “哎呀,你怎么这么见外呢!”见我很难堪,一个胖一点的女孩终于止住了笑,但还是捂着嘴,“你说话可真有意思,好象在读课文呢!” 我不知道我说话怎么有了意思,也许是我满口的平舌音引动了她们的笑神经,也许是我的衣着太另类,她们没有穿棉大衣的,都是在棉袄的外面套个花外罩,更没有穿皮靴子的,都是家做的很胖的棉布鞋......总之当时我很难和同学沟通,她们背地里居然叫我为“洋人”! 尽管我不是故意和同学说书面语,也尽力的熟悉她们,并试探着说她们的土话,可是很久很久,我对当地的一些方言俚语,都不能娴熟的理解和运用,很多农具的用处和牲畜的分类我也搞不清。都已经做了妈妈,我居然还不知道“骡子”与马和驴的关系,一直武断的认为“骡子”也能生“骡子”,那不过是位于马和驴之间的一种动物罢了......所以往往不知不觉就被同学们取笑,虽然在我心里她们是那样的愚蠢和粗俗! 其实,直到今天,我和“黑龙江”依然很难和谐,我想那不仅仅是两种文化和习俗的碰撞与冲突!当我被禁锢在小菜园的时候,她们正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地驰骋;当我面对生活的残酷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们正在父母的柔怀里尽情嬉戏......叫我如何能与她们同乐,同知又同感!所以多愁善感已经成了我的专利,我无法和同龄的她们一样的“青春”与“欢笑”,尽管有时我也渴望着天真! “韩丽,昨儿放学你咋自己走了呢?害得我们三个好顿撵!” 上学路上,那个被杰子叫做汤小玲的女孩很热情的埋怨我,似乎我和她们是老相识,也似乎我很冷落了他们。 她是个很爽快也很擅谈的女孩,皮肤虽然很黑,但是眉眼端正,嘴角总是挂着笑,好像生活给她的全是蜜糖,和她在一起,感觉特别的愉快和轻松,似乎永远也不会寂寞! 她的嘴一刻也不停息:“韩丽,你们那里的学校是什么样子?”还没等我回答,另一个问题又脱口而出,“你们那里有篮球队吗?你玩的好吗?你们上学远吗?用不用坐车去......” 我真的佩服她说话的能力,一口气就可以向我提出若干个“为什么”,弄的我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只好笑着摇头或者点头,来满足她的好奇心! 很快我就知道了这个汤小玲的背景:她和我同龄,就是给我外婆看病的那个巫医的女儿。我曾经纳罕,她的妈妈怎么和我外婆的年纪相仿,后来才渐渐的不以为然,这里的女人结婚早,孩子又生得多,于小霞的大哥哥比我妈妈的年龄还大,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和哥哥姐姐都娇惯她,她妈妈又会看病,家里也很富裕,好吃好穿都依着她,难怪那种让我嫉妒的甜美和幸福总在她的脸上洋溢着! 也许是幸福和痛苦是均衡的吧,长大后的汤小玲却很不顺利。她很早就结了婚,又很快地离了婚,后来据说独自到南方去闯荡了。她没有坚持到高中毕业,她的情况我也就一直很渺茫。 胖女孩叫白井芬,没有妈妈,与老父亲和哥嫂一起生活,从她的衣着上感觉家里不是很富裕,平时很难听到她讲话,是个很淳朴,也很内向的人。没有汤小玲长的好看,但是皮肤很白,也很有力气,体育非常好,篮球打得很棒。她家就住在我家的后院,我和她的来往就多一些,她比我大三岁,很有大姐姐的样子,给我的印象一直很好,高中毕业后她远嫁到辽宁,我们也就断了联系。 土生土长的汤小玲和白井芬远走了他乡,漂流到这里的我,却扎下了深根。人生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很多的人和事,没有应该或不应该,只有可能或不可能! 韩美霞是同村的三个女孩里直到现在仍旧让我偶尔看到的人,我们四个里她学习最不好,长的也不象她的名字,小眼睛,大嘴巴,皮肤暗黄,总向大病新愈的样子。笑的时候满口的黑牙,长短不齐地凸显到厚厚的嘴唇外,我曾经诧异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丑陋的女人!虽然貌很“惊人“,但是她最有心计,也不缺少“灵气”,经常搞一些小“动作”,弄得大家闹意见,不开心......现在回忆起来,倒觉得很有趣! 尽管学校很简陋,但是对我来说已经是极乐世界,压抑和苦闷,烦恼和忧郁,被暂时的欢笑所代替,生活向我展开了另一幅画卷。 由于教室里太冷,上过两节课后,老师和学生的手就都冻得不听指挥了,大家穿得又很单薄,老师就很随便的让上一节“体育”课,而所谓的体育课也无非是到外面去随便的玩,根本没有见到过什么体育老师,更不要说什么体育设施了,所以对他们的什么打篮球,我也一直很困惑,经常在心里琢磨,整个学校别说什么篮球,连个大一点的圆土块我不曾看到,他们的所谓篮球到底是什么呢?直到夏天来了的时候,我才揭开谜底! 有一种叫做“打跑球”的游戏,一群男孩或女孩,分成两帮,用一个小小的皮球攻击对方,一方的队员被打中,就算输掉了,球也就属于对手了!这样近乎疯狂的运动我是不敢上前的,但是作为观众,看她们一个个摔得满脸,甚至满嘴都是泥,还那么执着的猛跑,也能笑得我肚子痛! 最让我不能理解,也是留在记忆里最深刻的“运动”是蹭墙:就是一群孩子一个挨一个的紧紧地靠在向阳的墙跟前,大家你挤我,我挤你,拥来推去,一会就累得冒汗了......可是那些没有耐磨力的衣服可就遭殃了,杰子就因为棉袄被蹭坏了,几乎挨了妈妈的打!最可笑的是老师有时居然也来蹭墙,那个很活泼的班主任,曾经大叫着招呼我也去蹭......我虽然没有参加过他们的任何游戏,但是我却非常的开心,那尽情的大笑在我的生活里,是很难得的奢侈,在那个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在那排歪歪斜斜的草房前,我找到了一种最原始的快乐和幸福...... 仿佛夏和冬连在了一起,生活让我体验在冷与热的交替中,学校的“单纯”是暂时的,家的“复杂”才是永恒的。 人这种动物真是奇怪,自从走近妈妈,我已经不能记得和她吵过多少次了,从吉林吵到黑龙江,可是我和妈妈却没有“记仇”,反而越吵感情越深...... 对黄大衣却不同:那次面对面的吵架,似乎揭去了他罩在自己脸上的一层美丽的面纱,那种我一直以为的装出来的温情终于退去,露出了他对我们的真实的面目!大约是妈妈把外婆的话对他讲了,但我的判断是外婆对我的纵容引起了他的失望和反感,总之他不再含着微笑妈长妈短的叫着外婆!也不再艳来艳去的和我讲话,当然我也没有主动的理过他,我已经对他的虚伪彻底的领教,很久很久,那种厌恶感都没办法从我的心里消失......直到端午节,情况才稍有些缓解! 印象里,好像是过端午节的前一天早晨,我正在院子里等着上厕所的杰子去上学,突然见黄大衣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院外走进来,便急忙躲回屋里。自从那次吵架,我就经常这样的躲避着,疏远着...... 站在西屋的地中间,清楚地看见在院里喂猪的大英子,笑着接过了黄大衣手里的东西,两个弟弟也象小燕子似的围上了他们的父亲,我这才感觉到似乎黄大衣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亲热与和谐,在我的心里泛起了一波很酸楚的涟漪,那种感觉说不上是嫉妒还是悲哀,便呆呆的站在屋里发怔......直到杰子在外面敲着玻璃叫我,才背起书包上学了。 偏偏那天放学很早,老师让大家早点回家准备过节。 杰子和妹妹好像没有什么改变,和往常一样,欢欢喜喜地往家跑,还一边商议着找谁去玩,到哪里去折树枝挂葫芦......可是我的脚步却越来越沉重,一想到黄大衣回来了,又是过节,一定得例行公事一样的和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我就郁闷的头都抬不起来,真想永远都不进那个门了,可是哪里又是自己的去处...... 尽管两只脚象铅块一样,可是还得回那个所谓的“家”! 刚推开房门,一股扑鼻的肉香就扑面而来,两口大锅都在冒着乳白的蒸汽,锅盖上还放着一个蒙着抹布的大盆,手快的杰子上去就拿掉了那个抹布,红彤彤的带着骨头的肉立刻就跳入我的眼里:“好恐怖,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个颜色?” “八成是狗肉!”杰子很内行的断定,“一定是香姑姑送来的,前天他们就说要勒死老虎呢!” “为什么?”听了杰子的话,我的眼前立刻站起来那条可爱的大狗,急忙不相信地追问,“他们那么喜欢它,怎么能勒死呢?你可能胡说呢!” “喜欢就不勒了?”杰子很奇怪的看着我,“我才没胡说呢,你听听东屋说话的不是香姑姑吗?” 我仔细的听了听,香姑姑的声音果然从妈妈的房间里传出来......“难道那条可爱的大狗真的被他们给杀了?”我喃喃的自语着,突然感觉盆里的肉是那么的恶心,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强撑着走进西屋,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趴在外婆的身边哭起来......杰子根本没有在意我的变化,已经和妹妹跑了出去,外婆以为我又病了,急忙来摸我的头:“你哪里难受?突然哭什么?” “是啊,我哭什么呢?”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那狗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急忙的搪塞外婆,“我肚子有点疼!” “那可能是凉着了!”外婆放了心,“趴一会就好了!” 我便只好装做“凉”着了,心里嘲笑自己的无聊——其实比这还要无聊的事情也经常的发生在我的身上:平时我坚决不能看见任何人伤害任何的动物,要是看到有人用鞭子抽那已经很瘦,而且还负着载的马,我的心就会象刀搅一样的难过,眼泪也会控制不住......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正趴炕上为那条大狗难过,大英子神情黯然的进来了:“二妹,我婶让你去东屋试穿新衣服!” 很显然,她刚才也在东屋里,又想到早晨的一幕,我的情绪立刻就很低落:“我不要!”我头也没有抬,“你喜欢你就穿吧,我不缺衣服!” “我也有,是我婶让你去试试!”大英子已经看出了我的冷淡。 “谁让我也不去!”我仍旧趴着。 “快去!”外婆用脚推了我一下,“傻犟什么!” 我明白外婆的意思,也听出了大英子的言外意:是你妈妈让我来叫你的! 突然感到是没有必要傻犟,为什么不要!不去白不去,便赌气地爬起来,看也没看大英子直奔了东屋。 东屋的炕上已经摆了好多东西,有几件衬衣,还有一些糖果袋,柜盖上还放着好多花花绿绿的盒子......我立刻明白了――那些可怜的外地人,又用自己的血汗来孝敬黄大衣了,难怪他提了那么多包包回来! “艳儿,爸爸给你买了新衣服,快来看看你喜欢哪件?”黄大衣的主动,反而让我很难堪,觉得脸一下子发起烧来...... “既然是给我买的,还看什么,我都拿走就得了!”我急中生智,故意用幽默来稳定自己。 “哈哈哈,好贪的丫头!”黄大衣就势笑起来,“那你就都拿走吧!” “我就喜欢这孩子的会说话!”香姑姑也笑起来,“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她又回身看了看大英子,“你们就是不行,可得跟人家好好学学!” “我们怎么能行!人家是大学生,咱是大老粗!”大英子已经显露出她的嫉妒,我反而高兴起来,早晨的一幕终于因为她的不悦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和黄大衣的第一次吵架也在他们的笑声里宣告结束,虽然那次吵架仅仅是矛盾的开始! “你看看喜欢哪件?”妈妈把几件女式的确良衬衣推到我面前,“你们几个一人一件,你先挑吧!” 我看看大英子,好像她还在生气呢,就故意的和她缓和道:“让大姐先挑吧!” “没有她穿的,都太瘦了,哪天让她自己再去买!”妈妈催促道,“你快试试吧,弄不好你也不能穿呢!” 我更加的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心里也再次的嘲笑黄大衣的谎言太幼稚:不是你给我们买的吗,怎么还不合适呢?鬼才相信你的话呢! 结果所有的衣服我都能穿,不肥也不瘦,好像专门给我买的一样,妈妈于是来了兴致,一件又一件的往我的身上比划:“我大闺女穿啥都好看!” 妈妈也不在乎大英子就在跟前,一口一个“大闺女”地得意着,我终于感觉有些过分了,就故意差开了话题:“外屋盆里是什么肉啊?” “你饿了吗?”妈妈好像没有懂我的意思,居然更加的关心起我,“谁让你早晨不多吃点,总是吃猫食!” 妈妈的粗心,用外婆的话说就是没心没肺是最让我苦恼的事情:“我问是什么肉,谁说饿了!” “哦,我们家的那头小猪病了,你姑父怕死了就杀了,我知道你妈爱吃这个,就给你们送来些!”香姑姑很担心的样子, “你吃东西那么挑剔,一定不能吃吧!才八九十斤,还不胖,也不能好吃!” 她的话让我好开心:“吃的,吃的!我也爱吃!”我长长的吁了口气,“杰子说你们把老虎杀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吓死我了!” 香姑姑又笑起来:“谁敢杀老虎啊?它可是你姑父的心尖子!杰子听谁瞎说的啊!” “就是啊,那小死丫头就能胡说,一天就象个小媒婆似的!张家长李家短她都知道,这会儿又和小二跑哪去了?”妈妈好像突然想起了她们俩,“恨不得一件也不给她俩穿,穿也穿不出好样,那天把个新棉袄都蹭坏了!” 妈妈的骂声让我又想起了学校蹭墙的事,也忍不住笑起来,屋里的人也不知道我笑什么,还以为我被那衬衣收买了呢,其实北大荒的人和事能让我发笑的实在太多了...... 就在我这荒凉而疲惫的笑里,我和妈妈的感情渐渐的丰富起来,我不再为叫一声“妈妈”而脸红心跳,也不再为自己的奇怪身份而自卑...... 最可怕的是我慢慢的接受了妈妈对我的殊遇——吃的,穿的,用的,一切都优于他人,而且我还不做什么家务。 大英子们越是反感,我就越是“心安理得”!尽管我在心里也明白我所享受的不合情合理,可是我仍然“坦然”着......虽然当我一个人静静的仰望夜空的时候,也曾忆起故乡的小屋,也曾为眼前的自己感到过不安,甚至也讨厌妈妈为我开的“绿灯”,可是那内疚很快就能消失!因为我知道我更多讨厌的不是妈妈,而是自己,尽管讨厌自己什么又说不清——如同走进了沼泽地,拔出一只脚,另一只陷得更深...... 在乡村那蜿蜒的土路上,我也学会了和杰子她们一样的疯跑,有时手里还拿着个凉馒头...... 不知是什么力量在促使我,经常象疯了一样,任凭空气灌进肺管,任凭时间在脚下飞逝...... 就在那绿茵茵的田野上,就在耳畔那呼呼的风声里,蜕变和新生同时进行着,一个连我自己也很陌生的“我”出现了! 尽管盲目,尽管愚昧,甚至野蛮,可是我愉快——假如生活真的是这样,假如生活真的能永远这样!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 学校虽然也开设初中应该开设的课程,可是老师却真的不是应该教初中的老师,他们大多是城里来下乡的有些来路的“知识青年”,到学校来,主要是为了躲开繁重的生产劳动,有些人可能连高中都没有读过! 语文老师很漂亮,可惜她的学问远没有她的脸蛋让我有好感,所以连她的名字也淡忘了,印象最深的是她很爱面子。 有一次我差点和她闹了冲突:上课的铃已经摇了半天,她才急匆匆地走进教室,进门就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道行逆施”:“请大家用这个成语造个句子。”说完又急匆匆的出去了。 本来我已经想好了:“四人帮”的倒行逆施早就引起了亿万人民的警觉;但是看到大家都在各自玩着手里的活儿,老师又走了,我也就趴在桌子上看起了小说。我越看兴趣越浓,就没有在意老师已经回到了教室,其时大家已经都坐好了,只有我还趴着...... “谁来说说怎么造的?”老师的问话,把我从小说的故事里拉了回来,发现同学们都傻呼呼的看着她,没有人举手,我也就没有出那个风头! 等了一会,见大家都不回答,女老师就急了:“是啊,这个句子是很难造!”她显出很理解大家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还是我来教给你们一个窍门吧!” 她的这句话还真的有用,大家的眼睛都放了光,连我也提起了精神,虽然心里疑惑:造句能有什么窍门呢! “你们就说倒行逆施这个词的意思我明白!”她似乎非常的得意,继续传授,“以后不懂的词或者很难造的句子,大家都可以这样说!” 我由惊讶很快变成了气愤,接着就是极端的鄙视:这个年轻的女“知识青年”,怎么这么贫乏呢?我不解地看着她,希望她能有些不自然,可是她的脸依旧白嫩嫩的,看不出一丝的羞愧,失望中我不自觉的想起了我故乡的那个讲课幽默,知识渊博的语文教师,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我急忙揉揉眼睛,仔细的看黑板,结果更加的生气:“倒”让她写成了“道”,我怕自己弄错,赶紧翻开了词典,事实让我很失望,老师真的写错了!于是她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又毫不在意的看起了我的小说...... “叭!”突然,一本语文书摔在了我眼前的桌子上,“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听课,我讲的你都会吗?你以为你是城里来的洋学生,我教不了你吗?”女老师的白脸终于红起来,可是更好看了。 “我,我......”我想说你都教错了,然而终于没有说出口,低着头算是对她认错!但是从此对那美丽的语文老师更加的不屑 ...... 数学老师,也就是那个和大家一起“蹭墙”的班主任,不知道他是什么学历,不过只有他还能把课讲明白。 最可笑的是教化学的宋老师,他上课的时候,居然让同学们挨个的读课本,就这样也还是没读明白,一个“石蕊”的“蕊”字,就把他弄得脸红脖子粗! 化学课上成了语文课,还有不认识的字,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的!然而,我真的没有杜撰,更没有夸张我所在的村办中学的师资和教学状况! 夏天来了,我也终于领教了他们的“篮球”——原来就是在操场最南端的一棵老榆树上钉一个铁圈,把树下的杂草弄掉,一个很“伟大”的篮球场地就诞生了! 不知道谁那么奢侈,居然还有一个满身补丁的“篮球”,虽然玩一会就要给它补补力气,可是大家仍旧玩得有滋有味.....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那棵老榆树下,玩出了好几名县级的篮球健将,玩出了未来的体育教师——人,是创造奇迹的动物! 闭塞,落后,但透着纯洁,没有批判会,也没有游行,更不要说花样繁多的比赛,汇演。单调,乏味,但充满着自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粗糙,简单,但没压力......这里的学校生活,让我仿佛走进了“桃花源”,已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北大荒那无垠的绿野,那近乎原始的豪放,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整日沉浸在“游戏”里...... 可叹的是我并没有找到“真空”,初二即将结束的一天,班主任突然把一颗“炸弹”扔进了教室:“大家注意,县里来了通知,我们这届学生,初二就算初中毕业了!如果要去公社中学继续读高中,需要经过正规的考试,以后所有的升学都要经过正规考试,否则是不能继续读书的!” “什么?初二就算初中毕业?”大家都听糊涂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老师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全省一样的规定,”老师继续他的解释,“你们这届学生,在小学四年的时候,不是因为运动延长了半年学制吗?现在可能要改回来了!” “啥运动啊?我们怎么不知道?”大家继续疑惑...... “什么叫可能?什么叫算初中毕业?”我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在心里别扭,但我毕竟比北大荒的孩子“经历”丰富,我知道这一定是“指示”,只有听着就是了,议论也是徒劳!就趴在桌子上,很“老练”的听着老师耐心地给同学们讲所谓的“运动”:什么“批林批孔”,什么“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 “大家好好学吧,可别光顾玩篮球了,以后要想读书就得考了!”班主任终于讲完了他的“运动”,丢下这句嘱咐就离开了教室...... 老师的一番话就象在滚热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惊呼,叫骂,哀叹,摔本子,踢桌子......各种不平和愤怒,填满了小小的教室:“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学什么还来得及?真他妈的坑人啊!”很多人骂了起来。 “叭!”一只被折成两段的钢笔,被狠很的甩到那个本来就凸凹不平的木头黑板上,教室里突然静下来,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那个甩钢笔的人身上! 他叫易宝财,是这二十几个人的班长,我不知道他的背景是怎样的,当时只晓得这个黑大个篮球打得非常的好,很多男老师的球技都不如他,似乎曾经听老师说过,升入公社中学以后,将来县里哪个单位需要篮球队员,一定能来选他!他的前途也只能在篮球上,后来才他连汉语拼音还不会——不上公社中学读书,他就是个社员了,没有人会到生产队招篮球队员的,现在突然要考试,这不是明摆着彻底的毁了他吗?难怪他发这么大的火! 然而,遗憾的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更没有理解那所谓的“考试”会对这个班长那么重要。他那李逵一样的黑脸,松弛的眼皮,特别是前额上的三条水纹线,还有因为愤怒几乎扭曲了表情,让我不仅没有理解和同情,反而觉得特别的好笑:“你看他,多象一只饿晕了的老猫!想抓人,又没有力气,好可怜......” “什么?哈哈哈......”汤小玲放声大笑,“真象,真象!”她居然指着易宝财叫了起来,“哎呀,老黑猫......你是个老黑猫!” 我本来是小声地对汤小玲说的,没有想到单存的她居然大笑着叫嚷起来,我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就急忙紧张地看着易宝财...... 汤小玲的话音还没有落,易宝财就急步窜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她的短发,紧接着就是当胸一拳......那动作,那速度,根本就没有给人反应过来的时间! 天那,这个班长平时是最老实不过的人,同学们取笑他是家常饭,哪怕班里最小的郑红也敢骂他,重来没有见他发过火,更不要说动手......今天是怎么了,大家都怔住了,竟然没有人敢上前劝架! 见易宝财揪住了汤小玲,我就知道自己闯了祸,心怦怦地狂跳起来,觉得腿也有些发抖了,我多么希望白井芬和韩美霞此时能站出来劝阻一下狂怒的易宝财,可惜她们的眼神让我失望了...... 易宝财虽然没有再出手,可是他依旧狠很地抓着汤小玲,凶狠的神态似乎武松在打虎呢!好像汤小玲是他的阶级敌人! “你放开她,是我骂了你!”我终于无法忍受自己给汤小玲带来的灾难,故作镇静地看着易宝财,“老黑猫是我说的!” “你?你们凭什么骂我?”易宝财终于放开了汤小玲,但是又恶狠很的逼近我,“今天我不揍扁你们,就不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 看到他的疯狂和几乎变态般的愤怒,我的恐惧反而在瞬间消失了:“我不过说了句笑话,值得你这样的大打出手?你考不上是你没本事,打了女生,你就考上了?” 也许我的话正好刺中了易宝财的痛神经,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的拳头就过来了,如果不是我比汤小玲个子高,我的胸脯上也得挨他一拳......我本能地躲闪一下,易宝财那一拳,终于重重的落在我的肩头上,我立刻疼得浑身一颤...... 平生也没有挨过谁的拳脚,这样的委屈几乎把我惊呆了,打个愣神后,我立刻疯了一样的扑了过去,和他扭在了一起,...... 同学们没有想到,平时没有声色的我,怎么会如此的拼命打人!惊恐之后,大家如梦方醒,同村的两个女孩赶紧一起来拽我,易宝财也被几个男生扯到了一边,很多人横在了我俩的中间;汤小玲则大哭着跑去找老师,班级里乱做了一团...... 尽管我喘着粗气,可是不耽误骂人:“你考不上就拿打人出气,你真不要脸!你这样的人就该回家去拣大粪!你考不上活该!你不仅是黑猫,你还是黑狗,黑猪,黑马,黑驴......你就是一个黑牲口!” 易宝财被我骂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使劲地挣脱男生们的拉扯,又向我奔来,我也不顾一切的往前冲...... 大家吓坏了,白井芬拦腰把我抱了起来:“美霞,快把她手里的棍子抢下来!” 我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弄了个短棍子拿在手上!韩美霞哪里能够夺得下,我死死地握着,疯狂地扭曲着身子,去和易宝财拼命...... “快住手!”班主任的喊声终于震慑住我和易宝财,同学们也都退到了一边! 看着“硝烟”四起的班级,老师气坏了 ,但是他没有先对我发火,“易宝财,你可真出息!你多大了?好男不和女斗,你居然打女生,你可真丢男人的脸!用你当班长,算我瞎了眼!” 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易宝财突然放声大哭,他趴在那矮矮的土桌子上,哭得“山摇地动”,声音嘶哑,不象人在悲泣,倒象什么野兽在吼叫,好瘆人!我第一次听到男生那么痛心地哭..... 他的痛哭终于使老师的语调缓和下来:“你们都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了,一辈子能做一回同学多不容易,有什么冤仇值得这样的打打闹闹的!将来你们走入社会时就能理解同学的感情了,现在的时间多么宝贵......”老师又趁机做了一次复习鼓动。 我俩的“火拼”已经刺激了同学们的神经,老师的一番“苦口婆心”又使大家受到了一次深深的震动,这样“苦”去“甜”来的折腾,终于让许多人“百感交集”,连李风美那样开朗的人也哭了,汤小玲更是伤心欲绝,教室里一片抽泣...... 只有我不仅没有掉一滴泪,还使劲地握着那个短棍在切齿:一定要报复李玉年,似乎不打死他,就难解我的心头恨,哪里还想自己做得有多过分...... 放学路上,汤小玲一直嘤嘤的哭着,任凭白井芬怎么劝慰都不管用;我也一直生着闷气,低着头不说话;韩美霞平时就话少,也许正在为自己的考试犯愁,四个人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各自揣着满腹的郁闷回到了小村里。 我无精打采地推开家门,见妈妈正从锅里往舀玉米粥:“回来了,快趁热吃一碗!”妈妈好心的去拿碗,“凉了就不香了!” 我随手去接,也许是心神不宁的缘故,滚热的玉米粥从碗里溢出来,把我的手烫得火烧了一般。我简直气晕了,不知道自己那天是遇到了什么鬼祟,怎么倒霉的事都碰到了一起,赌气跑回屋大哭,其实是顺势发泄着在学校受到的委屈...... 尽管外婆和妈妈都说没什么大事,妈妈还给我的烫伤处抹了大酱,可是我还是哭,并且使劲地哭,就觉得哭才痛快,弄得她们莫名其妙,只好任我发泄...... 漆黑的夜下,躺在被窝里,感觉浑身都在酸痛,我慢慢的揉着被易宝财打得已经有些肿胀的肩,突然想起了李慧明,还有他给我倒的那杯沉着水果糖的热水,无声的泪便再次将我淹没......我又一次梦回故乡! 第二天,汤小玲没有来上学,望着她那个空位子,我忐忑不安,总觉得象要发生什么灾祸! 上完一节课后,我的预料果然应验。大家正坐在教室里谈论着考试的事,一个高个子男人,突然怒气冲冲地踢开了本来就很破的教室门:“谁他妈叫易宝财?” 韩美霞立刻用胳膊碰了碰我:“那是汤小玲的三哥,一定是来打易宝财的!” 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和易宝财那样的撕打,我都没有一点的恐惧,而且还满心要打死他,可是现在看到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来找易宝财,我的心却怦怦地急跳起来,紧张极了...... 虽然没有人说话,可是从大家的眼神里,那个人已经看出了谁是他要找的人,他几步就窜到易宝财的跟前:“是你打了我妹妹?你他妈活腻了?” 没等易宝财解释,那人就狠很的揪住了他的前胸,象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提了起来,并很轻松地拎出了教室......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尽管我已吓得腿都在打颤,但还是随着大家跟了出去! 只见那人放开手的同时,一脚就踢了过去,随后又弯下腰要去抓已经倒在地上的易宝财...... “老三,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子打架大人怎么能帮着打呢?”那个矮个子的校长急忙去掰那男人的大手,易宝财终于从那男人的手里解脱出来。 “什么小孩?他多大了?我妹妹回家都说了,就开个玩笑,什么大不了的,他就照着胸脯给打,这小子也太霸道了!今天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那人又飞起一脚,虽然隔着校长,踹到了易宝财的腰上...... “老三,你这就不对了,打坏人对谁也不好!”校长急忙示意易宝财躲开。 我紧张害怕得心都要跳出了喉咙,恨不得去拉易宝财,可是他仿佛傻了一样,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浑身冒汗,腿也软了,再也没有了报复易宝财的念头,只是希望他快跑...... “就是,咱不能有理的反变成了没理的,你不许动手!”汤小玲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也挤进了人群,接过校长的话,劝阻着她的儿子,“我去找他家大人说理!这小孩太可恶了,有娘养没娘教的!” “是啊,老三,看我面吧,都是小孩,知道什么叫开玩笑啊,也没个深浅的!好在谁也没打坏谁,还是消消气吧,毕竟大家都是一个大队的!” “今天不是看着校长的面子,我他妈把你蛋黄子踢出来......”那人缓和了语气,矮小的校长也放开了拽着他的手,我的心终于又回到了胸膛里...... “都进屋上课去,有什么好看的!”校长晃动着手里的摇铃,把汤小玲的哥哥和妈妈都拉到了他的办公室...... 可怜的易宝财,没有了昨日的“嚣张”,挨了打,却没有哭,默默地呆坐在那灰凸凸的泥凳上,揉着自己的前胸发怔......他的神态让我好心酸! 易宝财的脸上,脖子上,甚至眼皮上,还留着我昨天用尖尖的长指甲抓过的伤痕,今天他又挨了这样的痛打......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由我而起?我不敢往下想了! 酸楚,愤怒,难过.....很多说不清的感觉一起向我袭来,我恨自己,也恨汤小玲,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制造这样的灾难! 其实汤小玲没有我和易宝财打得激烈,她也没有我挨的拳脚重,可是人家是个娇女,有人给她出气,撑腰,我却只能象孤鬼一样,在这荒凉的异域里游荡!我揉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肩头,再次感到了空前的孤独和无助,也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有哥哥真好! 虽然我也有妈妈,但是经过了“李老虎事件”以后,我就决定以后再不给她“添乱“,因为我已经看出,粗鲁的妈妈,只能让我更加的被动,何况从我记事起,外婆就反复的教导我,做人绝对不可寻是非!这件事千真万确是因我而起,我没有任何脸面对家人说,再大的痛苦也只能自己承受! 也许,文明有文明的法则,野蛮有野蛮的规矩,角斗场里,能征服观众的是孔武有力——和易宝财的交锋,让我在同学的眼里重塑了形象,那些曾经叫我为“洋人”的男孩子,也不再因为我连篮球都不敢接,墙也不去蹭而鄙视我,就是那个一向很随意的李风美,也似乎调整了和我的“放肆”,很长时间连女同学都不接近我了,我也只能和同村的三个女孩同来同去...... 他们对我的敬畏和疏远,让我很难过,也很清醒:要在这里生存下去,仅仅靠“孤注一掷”的拼命是不智慧的,如果同学都嫌弃我,讨厌我,不会再有“音乐老师”出现了,我会非常孤立和无聊!那个易宝财虽然学习不好,可是人缘非常的好,我找他的麻烦是不明智的!何况他待人也真的很大气,很热心肠,曾经主动要教我打篮球,被我不屑的拒绝后,还让汤小玲劝我......可是我突然叫了人家“老黑猫”!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反复的问自己:你有必要因为自己的一点点所谓的“见识和资历”就“君临”他们吗?是他们把你请来的吗?人家能够包容你,已经很大度......你却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把人家弄得“面目全非”——这是一种多么没有教养的行为,是我十五年所受的教育所不能允许的! 我再不能够原谅自己! 当时虽然我碍着面子没给易宝财道歉,但是直到今天,只要走进那段生活,我仍然感到万分的愧疚,也许他早已忘却,但是对我来说,那是我对黑土地的失敬!也是我人生的一个严重的过失——后来那个憨厚的易宝财,果然没有继续读书,是不是去拣粪了我不知道,但是他真的回家务农了:二十年后的菜市场里,我埋头挑拣着又圆又大的土豆,把挑好的几个放到秤盘上,抬头看那个卖者,立刻愣住了,分明是易宝财,他已经看了我好久...... “你?我,我......”尴尬中,我买也不是,不买也不是,不知道说什么恰当! “怎么了?老同学,不认识了吗?”他虽然老了许多,可是那憨厚的笑没有改变。 “怎么会!” 我好感动,也好自责,他居然还叫我老同学,“你还好吗?还住在那里吗?”我嘲笑自己的白痴,为什么要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是啊,我能上哪里去,还在咱那种地呢!怎么总也看不到你回家啊!”他一边笑着一边把土豆从秤盘上拿了下来,“还称什么,你要能拿得动,我干脆给你装一丝袋子算了! “也回的,就是没碰上你!”他的爽朗和亲近让我更加的尴尬,“不用不用,那怎么行,你也好辛苦的!” “自家种的,什么好东西!值几个钱......”他很熟练的把我的布袋装满了,又稳稳地帮我放到了自行车的前筐里,“快走吧,我知道你忙!再回家欢迎你到我那儿啊!” “好的,好的!那谢谢你了!”我想让他到我的家里做客,我还想提提那次的“失误”,然而终于没有张开口,终于语无伦次的落荒而逃,但我的心却在流泪......为自己当年的幼稚和无知?还是为今天的冷漠与虚假? 我多么感谢易宝财,他不仅让我真切的走进了“黑土地”,也逐渐的成熟起来。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靠在那棵已经“无人问津”的老榆树上时,我就非常的难过和愧怍,就带着悔过的心态从新调整了自己的学习生活! 由于基础过差,同学们很难当堂听懂老师的讲课。特别是数理化,很多知识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盲点!他们连水的分子式都写不上,更不要说什么化学方程式的配平,杠杆的原理,句子的主谓宾......可是问老师,往往仍是听不懂,还碍着面子不敢反复问,有时不会也违心地点头!虽然我在吉林也没有学会什么,不过是个中等生,但是毕竟比他们强一些,于是只要我会的,就热情的帮助他们。有时一道题要讲好多遍,他们才能勉强弄明白,每天我都要给他们讲好多的习题,临近考试时,我还给好多人写了作文,以备他们带进考场......春风化雨,真诚暖心,同学们终于接受了我的“个性”,渐渐的他们不仅不嘲笑我的口音,甚至还崇拜起我的“另类”,连我的穿着打扮,很多女孩也效仿起来,我梳什么样的辫子,她们也照样梳,那个肖云霞还把我请到了家里,她们的母亲竟象招待贵客一样的给我做好吃的...... 善良的黑土地,让我再次的感悟到,“粗俗”真的不是他们的错!虽然就是现在他们的好多习惯我仍然不是很欣然的接受,但是我已经能读懂他们,北大荒那一幅幅热情,开朗,乐观,豁达的图画,定格在我年轻的相册里,沉淀了我永恒的“辉煌”—— 失去的尽管珍贵,可是时间久了,痛惜也就减弱了,就象那旧时的疮疤,虽然仍旧留有痕迹,但是只要你不去揭,他就不会流血如注! 我的烂漫而美好的童年啊!终于被黑土地那强劲的夏风席卷而去......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一 过了端午节,黑小子就被他爸爸带到采石场去开拖拉机,大英子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爷爷也去帮香姑姑家看香瓜园。 听说香姑姑家的自留地都种了香瓜,瓜将熟的时候,会招来很多偷瓜的人,他们就让大英子的爷爷住到瓜地去了...... 西屋的南炕上,只剩下杰子和她姐姐,晚上睡觉时,我们北炕终于不用放布帘了,我感觉顿时敞亮了许多,也方便了许多!从小到大,我虽然没有住过高级的屋子,可是这样用一个布帘子把自己遮蔽在一铺炕上,真的很憋闷,有时觉得象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烦恼透了! 我的外婆是个对生活很讲究的女人,虽然命运没有惠顾她,可是严谨和多礼,是她生活的风范和习惯,整天面对着一个陌生的老男人,我知道他有多么的不便和痛苦! 外婆内心是什么感觉我说不清,但是她那紧锁的双眉告诉我,她非常的寂寞和无奈——那个家就象两个世界:隔着一间厨房,我们这些没有娘或者没有爹的孩子,跟着两个尴尬的老人,各自蜷缩在两铺大炕上,默默地欣赏着“别人”的天伦之乐......外婆也是个很精细的女人,黄大衣的冷淡她不会没有察觉,妈妈的厌倦她也不会不知道!虽然外婆没有说出什么,但是那漂浮在她头顶上的烟雾,已经让我感觉到了她的痛苦! 本来就少言寡语的她,经常一个人默默的面对着墙发呆,一袋接一袋的吸烟,好像只有那缭绕在头顶上的烟雾,才能掩饰住她那溢于言表的苦闷!看到外婆的脸迷蒙在青烟里,更加的瘦弱和苍白,我的心就象针刺了一样的难过,一种剧烈的痛悔感就在我的心头升起——我太熟悉外婆的这种表情了,不是特别的烦闷他不会这样:外公进牛棚的时候,太姥爷被抓走的时候,大舅姥爷被判刑的时候......然而那些日子里,我拥有的仅仅是悲哀,现在我又增加了一层罪恶感!如果不是我胡闹,也许外婆正和那个李老头一起侍弄小菜园呢,何至于同黄大衣的父亲不尴不尬的在一个屋檐下! 所以我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在外婆的身边绕来绕去,一步也不想离开她,有时还故意把在学校听到的“奇闻逸事”加工给她听,可是外婆往往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明显的感觉外婆真的老了,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于是我就更增加的难受,觉得自己让外婆来黑龙江,实在是大错特错:虽然外婆没有说过一句厌倦的话,但是我知道她不喜欢这儿! 妈妈整天里里外外的忙,就是不忙,我也明显的察觉,外婆和妈妈似乎不怎么唠家常,她们的语言和观点分歧太大,好几次,因为妈妈骂大英子,外婆很生气:“不要说不是你亲生的,就是你自己养的,姑娘大了,你说话也得有个遮拦和分寸!你这样骂人什么事儿不当,还容易积怨!” “我怕她积怨呢,我也不指她养老!”妈妈对外婆的话总是置之不理!我也曾劝过妈妈不要骂人,可是好像只有骂人才能显示她的权威,而且面对着我们祖孙二人的善意劝告,妈妈还起了“逆反”心里,经常话里话外的指着我说外婆,“一天你吃饱不饿就得了,哪有那么多闲事要你来管!”外婆也明白妈妈的指桑说槐,也就渐渐的只皱眉不多说了,一种很忧郁的暗影也就在我的心里渐渐的形成:我真怕有一天妈妈和外婆吵起来! 晚饭后,我通常是伏在炕桌上“忙活”——尽管我在努力弥补过去没有学懂的知识,可是很多难题仍旧死死地困扰着我。当时不要说在那个小村子,就是整个学校,如果遇到物理或化学方面的难题,也别想能弄个“水落石出”,所以我的心情也经常的沮丧和烦恼!有时甚至痴痴的幻想,如果命运能让我重返故乡,我一定万分的珍惜那些高水平的老师,一定好好学习文化课,不再唱啊扭的,参加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活动......可惜时光不能逆转! 其实这也是我一生的死结:后来,当我听说家乡许多当年学习不如我的人,都考上了正规的大学,在万分羡慕的同时,我也更加的确认,如果不来黑龙江,我的人生一定是另一种写法! 见我写作业,妹妹和杰子有时也来凑热闹,但她俩大多的时间是在帮妈妈做家务,因为大英子到生产队劳动了,很多家务活就转移到她们俩的身上,只有我仍旧“安之若素”,似乎家务事于我无干! 天气转暖,外婆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咳嗽减轻,脸色也不再那么灰暗,甚至能在炕上帮妈妈做一些针线活儿,晚上也象过去一样,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舞文弄墨”,累了就靠在枕头上闭一会眼睛,但是我不躺下,她决不先睡,从我上学到外婆离开我,她几乎每天都这样,一直伴陪着我写作业! 生活再次用假相迷惑了我,当时我还觉得幸福好像又回来了,没有感到一颗巨大的灾星正在缓缓的向我逼近! 一天晚上,两个屋子的其他人都已经睡熟了,只有我还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白衣战士的心声》,院子里突然传来急促的狗叫声,接着就听到有人在打门,我急忙坐起来,刚要去叫妈妈,却听到了黄大衣的声音,他在小声地吆喝着狗:“趴下,不许叫......” 我的心略微安稳了些,可是从脚步声里,我又感觉似乎不是黄大衣一个人,而且他这么晚回来也很反常,心里立刻又充满了疑虑;外婆也被惊醒,我俩紧张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狗的叫声渐渐消失了,可是东屋里却传来嘁嘁嚓嚓的说话声,偶尔还伴着低低的争吵...... “他们在搞什么鬼?”我心慌极了,低声问外婆。 “是啊?”外婆也很惊诧,“你去看看!” 外婆的话加剧了我的紧张,我立刻想到了妈妈,特别的为她担心,生怕出什么乱子,就壮着胆子下了地。 我本想轻轻的去推门,哪知该死的门却“吱嘎”一声引出了妈妈:“你怎么还不睡觉?” “我去上厕所!”我急忙撒谎。 “上什么厕所!”妈妈的脸上似乎没有惊惧,“快睡觉去,明天你不上学了?天天象个夜猫子似的!” “你们在做什么?”听见了妈妈的说话声,外婆再也忍不住,“清山怎么这么晚带人到家里来?” “没做什么。”妈妈好像很不在乎也很不耐烦,“你们别管了,快睡觉吧!” 外婆没有再问,我也假装回到炕上躺下了,但没有把门关严......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听听没有动静了,我再次的轻手轻脚的下了地,趴着东屋的门缝,我终于看到: “五块!”“十块!”“我也五块!”......几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但我没有看到他们的面孔。 “还有没有押的了?”是黄大衣的声音,“出手太不大方,跟个娘们似的!” “我他妈的下二十!”“我三十!”又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很粗哑,还伴着咳嗽...... 一阵恶心迅速地袭上来,只见黄大衣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居然到灯光下仔细的看,还裂着那张大薄嘴忘形的奸笑,似乎在对妈妈炫耀,“天杠!嘿嘿嘿嘿,都是咱的了!” 我不知道“天杠”是什么东西,也没再看什么都是他的了,就赶紧离开了那个同样让我恶心的黑门。 “他们在赌钱呢!”我生气地爬上炕,赶紧告诉外婆,“一群满嘴狗屎的流氓!” “赌钱?是在推牌九吗?”外婆似乎非常的担心,声音都有些变了,“那要是让政府知道了,可不是小事啊!” “不知道!”我赌气的蒙上被子,“都枪崩了才好!” “这个没心没肺的,怎么能让人到家里来耍钱!”外婆在小声的咒骂我妈妈! “也不是我妈领来的!”我又赌气地掀开被子,“他们找死,和我妈什么关系!”“你知道什么!”外婆声音突然提高,“家有贤妻,丈夫不做歹事!”外婆终于咳嗽起来,我吓的不敢再和她辩论,急忙又蒙上了被子.....外婆是什么时候睡的,那些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道,但是,那一宿我好像没有合眼,惊恐,恼怒,怨恨......不是做梦,却又象在梦里! 原来,按赌场的规矩,在哪里设赌,哪家人都要“抽红”的――就是按一定的比例从赢钱的人手中分成,妈妈就是为了那蝇头小利才允许他们在家里赌博! 第二天,黄大衣没有起来吃早饭,从此我对他的鄙视又增加了一层——也许作为晚辈我不该那样看他!但是未来的事实证明,作为男人,他太没有责任感,让我没有办法佩服他!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他又太不高明,不仅输了自己的前途和人格,还葬送了儿子的生命,更让我没有理由敬重他! 命运让我与这样两个几乎拿生活开玩笑的人在一起,并做他们的女儿,我还能有什么幸福和安宁!可惜当初我没明白,外婆也没有明白!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可我心里却充满了黑暗,好多的阴影在我脑海里逐渐的重叠扩散......就象一个训练有素的警犬,每当灾难要来的时候,我的嗅觉都特别的灵敏,好像先天就具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自从亲眼看到黄大衣在家赌博以后,我就觉得好像有什么灾难要发生,虽然家里的一切表面上没有任何的变化! 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上学,面对着满目苍凉的教室,让人迷惘的习题,想着越来越逼近的考试日期,我说不出是焦躁还是苦闷,真想还和易宝财大打一场!可惜他已经不到学校来了,不仅是他,还有好几个同学,都不到学校了。他们有的干脆放弃了学业,有的留级了,记得最后升入公社中学的好像还不到十人,所以好多年以后,尽管有些人很确切也很热情的称我为“老同学”,我则连人家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 自从听到要考试的消息,汤小玲就不再是“呱呱鸟”,同村的那两个女孩也整日忧心忡忡,我虽然对自己的成绩还有些信心,可是家里的烦恼也足够我郁闷了,所以放学时,大家不再说说笑笑,经常是各揣心腹事,默默地在弯曲的土路上磨着鞋底! 大约是一九七七年六月,一天放学后,我和往常一样,心事重重地踏进了那个让我很不愿踏进的院子。 还没有走进房门,大黑狗就欢天喜地的迎上来,把它那满是泥土的爪子,很自然地搭在我的前胸上,它站起来几乎和我一样高,扬着头来添我的脸。 我虽然早已熟悉它的亲昵,可是实在不喜欢它的气味:“躲开,讨厌!” 可是我越说它就越兴奋,大有不把我弄倒在地不罢休的气势!我就只好一边用书包护着自己的脸,一边用手去抚摸它毛茸茸的大耳朵,“好了,已经摸到你了,等着我给你拿好吃的!” 其实那东西聪明的很,听了我的话,竟乖乖的摇着大尾巴放下了它的脏爪子,也许它就等着我那句话呢! 自从黑小子走后,家里的人中就数我最喜欢大黑狗了,妈妈居然连猪吃剩下的食物也不肯给它,我就偷偷的拿饭或馒头喂它,好几次因为喂大黑狗挨了妈妈的骂,可是我还是照样的偷...... 我正和大黑狗周旋,妹妹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很神秘的告诉我:“大姐,大舅姥爷来了!” “什么?”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斥责她,“你发什么神经!”我又很生气的急忙向四下里看看,见没有别人,才放心的骂,“你别吃饱了胡咧咧,再提什么大舅姥爷,我撕你的嘴!”我的虚荣心又在作起怪来,因为我害怕大英子他们知道我大舅姥爷在蹲监狱! 妹妹被我骂懵了,呆呆的看着我,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谁,谁胡咧咧了?他,他就在北炕上坐着呢!” “什么?”这回轮到我懵了,我疯了一样的闯进了西屋...... 天那!千真万确,我大舅姥爷,那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杨国林......”分明地端坐在我外婆的身边,还戴着我外公送他的那副眼镜! 我象傻了一样的定在了门边——他和外公在低低的私语,他在教我软笔书法,他离开小菜园时凄惨莫测的眼神,大牌子,大红叉,汽车,口号......我感觉是在做梦,急忙暗暗的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疼,不是在做梦,可是——难道他是在越狱?一个不详的大问号在我的眼前跳动起来...... “艳儿,你长得好快!”那个文静的老人居然主动和我说了话,“如果不是在家里,我都不敢认你了!”他还是那么温和而又文雅,含着笑看着我,“现在我的眼睛更不行了,不戴眼镜什么也看不见!” “你能活着出来就是祖宗积德了!”外婆似悲似喜,“就是眼睛瞎了也比死在那里强啊!” “是啊!”大舅姥爷不再说什么,满眼的善良和慈祥! 我似乎还没有从惊恐中走出来,仍旧站在门的旁边发愣,看见大舅姥爷笑,也机械而又艰涩的看着他笑...... “你怎么不进来?站在那里笑什么?”外婆好像很不解,“你不认识你大舅姥爷了吗?他被释放了,以前是被冤枉的......” 我终于如梦方醒,顺手丢下了书包,快速的坐到了大舅姥爷的身边:“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回家了吗?我文姨她们好吗?是谁冤枉了你?”我的问话象连珠炮一样,伴着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都被放出一个多月了,她们都挺好的!”也许我的眼泪沟起了老人的伤感,他缓缓的取下眼镜,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慢慢的擦起来...... 我接着就想告诉他,你被游街的那天,我是怎样的喊口号,又是怎样的从汽车上逃走......可是我终于没有勇气说出口,直到老人离开黑龙江,直到我们再没有相见——尽管我不止一次的在心里祈求他的宽恕! 大舅姥爷带来了故乡的气息,我那已经渐渐平淡了的记忆,似乎又苏生了,我没完没了的缠着大舅姥爷,让他给我讲家乡的“故事”,似乎我已经离开吉林一个世纪了:“你去过榆树台了吗?我的学校还是那样吗?他们还是总开批判会吗?我们的小菜园变了没有?我甚至异想天开的想问问李慧明看没看到我给他画的小燕子......”当然这些问题我不会幼稚的向大舅姥爷提出,但是我在心里不知道问过了多少遍! “有什么好讲的啊?”大舅姥爷对我的询问总是很淡漠,“我现在还没有恢复工作,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但现在已经不再反击右倾翻案风了,他们放了我,就说明打倒邓小平是错误的!” “哎呀,你可别跟小孩子啥都说了!”外婆吓得赶紧阻止大舅姥爷,“怎么就没有记性呢!”外婆又很生气的斥责我,“快学你的习去,别总是什么都打听!” “我说的不会错,你们等着看吧!”大舅姥爷似乎对政治特别的感兴趣,他从自己的黄布兜里,拿出来一本很厚的白皮书,递给我说,“你看看这个就什么都知道了!都是中学生了,也该知道些国家大事了!” “得了,你可再别提什么国家了!”外婆似乎被蛇咬了一样,“我不爱听你说这些,我一听到什么政府,国家,就头疼......”她果然捂起了自己的头,好像真的立刻就疼了一样,我们就只好再不敢当着她的面提什么“政治”了! 大舅老爷让我看的是《王张江姚反党材料》合订本,从那本书里,我才真正的知道了“四人帮”这个词的真正含义,第一次看到了王洪文的标准像,江青的原名及历史,明白了好多我很崇拜的偶像居然和“四人帮”是一伙......我好后悔,为自己失去的宝贵时间惋惜,也为自己参加的那些批判会感到无聊,更为自己没有学会的文化课感到失落......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从骨子里讨厌起政治,十分偏激的认为,一切“政治”都是骗人的,都是虚伪的,以至于直到高中,我都不爱上政治课,也不喜欢政治老师,更不要说去参加什么活动了,甚至一提到哲学我都头痛,多么可笑的主观的臆断! 可是怪谁呢——“蚕怕寒雨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那样的时代,偏偏又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叫我何去何从!命运的无常和叵测,谁能真正的明了和预测......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二 有人说,孤独的人无法拥有整个世界!是的,也许上天派我来到这多味的人寰,就是专门享受孤独的:大舅姥爷的突然造访,给我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徒增了我更多的忧虑。从他和外婆的谈话里,我察觉到一种不祥的东西正在慢慢走近我,虽然我一时还不能断定那“不祥”是什么,但是伤感和一种莫名的恐怖已经困扰我,我整日猜测着,揣度着,可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舅姥爷的笑容里,只有我熟悉的温柔和我读不懂的“安详”,没有我需要的答案...... 黄大衣为了欢迎大舅姥爷,特意从石场回来一次,还带回好多新鲜的蔬菜和熟食。黑红的熏鸡,烤的焦黄的猪手,妈妈还炖了自家养的大公鸡......满桌子的好酒好菜,在当时可谓很隆重了,按说大舅姥爷也应该象杨国发那样的感激涕零才合乎情理,可他是个很特别的老人,不象杨国发那样,见到蝇头小利也眉开眼笑,他似乎特别的珍惜语言,酒桌上也根本听不到他恭维黄大衣:“清山,你的石场是国营的?还是公社自己的小企业?” 我有些听不懂大舅姥爷的问话,酒桌上的人也似乎只有黄大衣能听懂:“哦,是集体企业!”我很诧异黄大衣的不自然,也就对他们的谈话更加的留意,“是公社自己经营的。大舅身体还硬朗?” 我明显感觉到黄大衣在转移话题,但我又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不理解大舅姥爷为什么偏要说人家不喜欢的话:“很不好,没坐牢之前还可以!”大舅姥爷的坦然让我很没面子,因为酒桌上还有黄大衣的父亲和大英子姐妹,他怎么把蹲监狱还当做美谈呢?但是尽管心里很别扭,也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听他们的对话,“那你的终极身份还是农民了?以后公社不会给养老金什么的吧!” “不是农民是什么?”妈妈突然插了嘴,“要不是借前屯我二姑父的光,他那里还有出头的时日?不是那该死的王大眼儿没命的告,他的大队书记也不能下来......” “大舅,你喝酒,尝尝黑龙江的名菜蘑菇炖小鸡!”妈妈似乎话兴未尽,但是黄大衣却故意差开了话题,“大舅还有几个孩子没有成家呢?我和书兰回去也没有来得及去看看,不巧正赶上我继母过世,就很匆忙的回来了!” “还有三个,一男两女,小的才十二岁,是女孩!”大舅姥爷似乎也明白了黄大衣的意思,“我这次就是到你老姨那里去看我二闺女的,我的事情一直让她放不下,其实也不怪人家,更不怪孩子,是政治问题!” “哈哈哈,大舅不愧是老干部,很关心政治啊!” 我听出了黄大衣的充满了揶揄的口吻,放下筷子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大舅姥爷,很生气的插了一嘴:“关心政治有什么不好?总比无法无天的好,等知道什么是政治就晚了!” “是啊是啊!”黄大衣干笑起来,“将来大闺女就当个政治家!” “我才不希罕当什么破政治家呢,要当就当公安局长,专门去抓那些耍钱闹鬼的!” “大人说话,你又插嘴!”妈妈也很生气,“少说一句话,谁能当哑巴卖了你!” “我就等着有人来卖我呢!”我赌气的放下了筷子......我觉得那顿饭吃的特别的郁闷,他们再说什么也就没有了兴趣,就顺便偷了一块大骨头,独自走出了房门和大黑狗玩去了...... 那顿“迎宾饭”吃过以后,黄大衣没有再特意回家来陪大舅姥爷,也没有再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从来到走,他只陪着吃了那一顿饭!也许是大舅姥爷没有杨国发能说会道,也许是大舅姥爷没有恭维他,总之我感觉黄大衣似乎没有把大舅姥爷放在眼里,似乎没有在意这个老人也是妈妈的舅舅;然而我是知道的,大舅姥爷虽然没有杨国发会见风使舵,但是他的内涵和修养,不是势利和肤浅的杨国发能比的,黄大衣这样的态度一定会产生相应的结果——我的担忧和恐怖果然有了结论! 一天夜里,黄大衣再次带人回来赌博,并且第二天,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跟着那些赌徒走了......我心里的阴影扩散得更剧烈了! 恍惚记得大约是在一个星期日,总之是个没有任何征兆的日子! 吃过早饭后,妹妹和杰子就出去了,妈妈好像也没有在家,屋里就剩下我和外婆还有大舅姥爷。 也许是苍天创下的“机会”,在那个静悄悄的早晨,我做出了一个让我终生都没有宁静的决定: “二姐,你看是不是该和艳儿说说了?”大舅姥爷很平静的问外婆。 我的心立刻怦怦剧跳起来:“和我说什么?”尽管我早已察觉了外婆近日的的举动有些反常,我也有了些思想准备,但是我终究不明白他们要和我说什么,心里仍旧很紧张,“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呢?” “唉,不是我有什么事情要和你说!”他看了看外婆,“二姐,还是你和孩子说吧,早晚也得说,再说我也不想多待了,家里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有处理。这次不是为了来黑龙江看小芳,我也不能特意来这儿!你和孩子说清楚,可不是我硬要拆散你们!” 我似乎明白了外婆的“决定”,尽管我曾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往这方面想,可是最近外婆默默的收拾衣物,最明了的是她把自己的衣服与我和妹妹的分开包裹了,我心里就已经在打鼓,现在他们把话说的这个分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外婆,你要和我大舅姥爷一起走吗?!”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怎么样?”外婆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而是把脸转向大舅姥爷,“我说过,什么事情也瞒不她的眼睛!” “这才是她的不幸!”大舅姥爷似乎非常的遗憾和难过,“小孩子过早的立事,不是好事!不过也好,她是个明白孩子,能听懂话!” “是啊!人该着什么命,是天注定的.......”外婆长长的叹口气,“我也不想瞒你了,我是要和你大舅姥爷走了!”外婆的泪也终于流下来...... “你不是说等天暖和了,我们三个自己过吗?”我还在幻想,“现在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呢?是不是我让你伤心了?外婆,我长大了一定养你老的,你为什么非要走呢?再说吉林已经没有家了,你回去到哪过呀!” “傻孩子,你让我伤什么心!”外婆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枕头边的墙壁上,还在别着我春天做的一个又一个的小鸟毛扇子,我的心也象那些被撕断的鸟羽,瞬间就破碎了,我趴在炕上放声大哭...... “艳儿,你别哭,你也不是小孩儿了!”大舅姥爷温和的过来拉我,“你起来,听我跟你说。” “我不想听你说!”我生气的别过脸去,“你和我老舅姥爷一样,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我外婆丢下我们才高兴,我们姐俩怎么得罪了你们!” “唉,傻孩子,你还是不立事啊!”大舅姥爷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不是你们得罪不得罪我们的事情啊!你听话,起来,听我和你慢慢的说,好吗?” 我知道再犟下去也于事无补,只好接过外婆递给我的毛巾,边擦脸边坐了起来:“你说吧,我听着!” “艳儿,别说你妈妈不能让你们三个人自己过,就是她同意了,你觉得你外婆还能带你和小二过日子吗?你看看她都瘦成了什么样,就剩一把骨头了!如果她继续在这里,不是我吓唬你,能不能再熬过一个冬天都难说!你外婆这辈子,虽然没有享过大福,可也没有受过这么委屈啊!就这么一铺炕,你上学走了,她连个说话唠嗑的人都没有,又不服这里的水土......你都十五了,你妈妈也不能给你们姐俩气受,你何苦一定要看着你外婆死在黑龙江呢?我也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可是你外婆在这儿还能等到你长大吗?如果回去,没准她还真的能借到你的光呢!只要你好好念书,将来出息了,不是一样能回吉林孝敬她吗!就是你不回去,你给她寄点儿钱,也就是她没有白伺候你一场了!我是你外婆的亲弟弟,你说我能看着她在这憋憋屈屈地活着不管吗?也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但是总有一天你能理解的!” “国林,你不要说了!”外婆轻轻地向她弟弟摆摆手, “她要实在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死,我也和她俩死在一块!早点咽了这口气我也净心了!小二我还差些,扔下她在这儿,我也真不放心!”外婆说不下去了,也捂着脸哭出了声,“那个做损的大山东子啊,可让他把我坑苦了!他做完了孽,丢下我就不管了,要是真有神灵,他就该把我也叫了去......” “你有什么不放心?不放心你又有什么能力?她都十五了,小文比艳儿大多少?我如果不出来,她不是照样过吗?”大舅姥爷显得有些激动,“你是个明白人,可是遇到事情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你在这里只能给书兰添麻烦,对谁都没有好处!也许离开你,孩子没了撑腰的,她妈妈还好管些!再说俩孩子都大了,活的死的你也都对起了,何苦一定要把命搭到这儿?我来的时候,国发还把姑爷夸得神仙似的,现在椐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个社办场长,也不是正式国家干部,人家公社用他,他是个场长,不用,他就是个社员!他又这样不谨慎,竟然敢带人回家耍钱,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个人不象个实在人,早晚得出事!你要是在这儿常呆,操心的日子在后头呢!不行,你必须得跟我回去!” “是啊!我也和书兰说过好几次了,我也看出了韩清山是个花舌子,这前一窝后一块的,不留个心眼怎么能行,可是书兰不听啊,整天就象没事儿似的,我也就不多嘴了!”外婆也表示了她的担忧,“就凭这个我也待够了,很多事儿我都看不惯,不说心里堵得慌,说了书兰又当耳旁风,再说我现在嘴搭在人家锅沿儿上,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外婆轻轻的擦了擦眼睛,十分的无奈,“不是为了这两个要账鬼,我压根儿也不能来呀!” “你说的不对,男人在外面做什么事,不是女人能辖制的,他耍钱和书兰没有关系,只能怪书兰没有眼力!”大舅姥爷的脸色非常的阴郁, “其实他回家来赌,还比去别的地方强呢!韩清山这样下去一准不是个事儿!”大舅姥爷又意味深长的看看外婆,“你的脾气我也知道,能容忍一时,不能容忍一世,当初如果你们娘俩能合得来,书兰会到这儿来吗!当初她能听你的话,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吗!现在好歹你也在这里呆过了,也看到了,孩子在人家亲妈跟前还能有什么委屈!就是有委屈你也得认了,那只能怪她们的命不好!谁让她们投胎到这儿呢!趁着你和书兰还没闹起来,抽身还来得及!再说你回去了,一旦这里有了什么变故,艳儿想回去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虽然知道大舅姥爷和杨国发不同,但是没有想到他这么能说,他的一番入情入理的“演讲”,把我的眼泪都赶跑了,特别是他最后的那句话,仿佛让我在沙漠里的看到了一片绿洲,虽然我也知道那可能是海市蜃楼,可是对于故乡的渴望,已经让我忘却了当时的处境,更没有了“预测”未来的本事! 我突然觉得大舅姥爷的话很正确,是的,也许外婆回去了,还能给我也带来一丝重返故乡的希望,虽然那希望很渺茫,可是总比没有强!何况想到那次外婆病重的样子,我也真的有些怕,要是外婆真的死在了这里,内心的谴责会折磨我一辈子的! 我终于擦干了眼泪:“外婆,你走吧,我不拦你了!我大舅姥爷说的对,你在这里也真的不行,从来到现在,你就没有好过几天!你也不用惦记我和小二,要是在这里实在呆不下去,吉林也不是天上,我想回去就能回去!你已经养了我十五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因为我让你死在这儿,我也会难受死的,只要你在吉林能好好地活着,我长大后会去孝敬你!” “好孩子,你真的很懂事!”大舅姥爷温和的拉过我的手,慢慢的给我擦了擦眼泪,“你放心,你外婆回吉林一定能长寿,那里的水土和气候比这儿强,你寒暑假可以带着小二回去看她,你外婆的侄子侄女一大帮,有我活着她受不了委屈!” 我只好含着泪再次的点点头:“我会写信的!” “你要实在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外婆突然变得很琐碎,一改她以前的冷静和沉着,泣不成声的对我说,“可不是我狠心要撇下你俩啊,我在这也对你没什么大用了,你也一天天大了,什么事自己多长个心眼儿吧,我总不能跟你一辈子!” “外婆,你放心走吧!”我不自觉的想到了和易宝财的打架,心肠突然硬了起来,“是的,你不能跟我一辈子,我不会受人欺负的!”我默默的给外婆擦眼泪,反而安慰起她,“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该怎么对待我身边的人和事,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会在一起的......”我再一次戴上坚强的面具,把自己伪装的很完美...... 外婆离开黑龙江前的那一宿,是我人生最值得纪念,也是留下最多遗憾的一宿。外婆似乎把她一生该对我说的话都讲了,可惜当时幼稚的我,没有特别珍重外婆的话,还在幻想着能有回吉林的机会,也还会和她在一起,只是短暂的分别而已!当然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神经麻木了,总之并没有完全清楚的意识到是在和外婆诀别,也没有把外婆的话,一丝不苟的记下来,只是把片言只语留在了那永恒的回味里,铸成我此生一个不折不扣的痛悔——曾经多少个孤独而苦涩的夜,我努力地在灵魂里搜索,希望能找回那晚的些许记忆: “艳儿,明天外婆就要和你大舅姥爷走了!”外婆定定地看着我,有些话在走之前我一定要嘱咐你,听不听就在你了! “外婆,你说吧,我什么时候没有听你的话?”我也定定地看着我的外婆,“如果不是听你的,说将来要照顾我妈妈,就是死在吉林,我也不能同意来的!如果你现在让我跟你走,我宁可丢下小二也跟你走!” “不行,有你在这儿,我走得还安心些!”外婆没有流泪,可是她的眼睛里始终噙着泪珠,我知道她是在努力的控制着自己,“我说的话,你可要记牢啊!” 我生硬的点点头,也在努力的控制着自己,大舅姥爷在炕头儿躺着,好像是睡了,但我知道他没有睡;妹妹和我睡在一个被子里,她紧紧的攥着我的手,已经低声的哭泣......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当我说到宁可丢下她也跟外婆回去的时候她就哭了,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央求外婆,也没有阻止我,只是不出声的哭.....我已经没有精力安慰妹妹,只是把我的手任凭她攥着,已经攥出了汗,可是她还不放开...... “刚才你大舅姥爷说的话,想你也听明白了,那不是胡说的,你要有心里准备!”外婆开始了她的让我永生难忘的教诲,“我走以后,你说话可要千万注意,不要和韩清山弄的太僵,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夫妻,别让你妈妈最后听了人家的,反和你成了仇人!你妈妈是个不知事的女人,但凡有点心眼,但凡能听进我一句话,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什么事情你都要留心,及时提醒着她!你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你的习惯和性格和她完全不同,但是不管你妈妈做了什么让你恼怒的事情,你都不要和她计较,毕竟是你的妈妈!如果她在韩家生了闺女,我就不让你和小二来这儿了!儿子和闺女是不同的,只有你们俩,将来才是她的贴心人啊!” 当时我对外婆的话没十分留意,认为有些话已经听过了,特别是那句“不管你妈妈做了什么让你恼怒的事”,我甚至觉得外婆很多余,心想我妈妈能做什么让我恼怒的事情呢?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很不以为然的应付着外婆:“我知道了!” “你一天比一天大了,这里的人都长的矮,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大姑娘了,在人前说话一定要有分寸!没有别人的时候,不要和韩清山和他儿子单独在一起,和村里还有学校的其他男人也一样,平时也不要和他们说笑,也别给他们笑脸,有话就正经说,不要和谁都打成帮,连成块的,别人的话也不能全信,这里没有你和小二的近人,人心难测,要学会保护自己!”外婆说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眼泪就象断线的珍珠,一颗又一颗,无声的落下......直到今天,我的眼前似乎还能看到外婆那晶莹而透明的泪......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强忍着悲痛,“外婆,你放心,我不会学我妈妈,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是啊,我相信,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外婆自己擦了擦眼泪,“也许我看不到你结婚那天了!将来你找对象的时候,不要听你妈妈的,要自己拿定注意,要找一个体格好,憨厚的,不要找白脸和黄脸的,那样的人不好交!能说会道的也不行,那样的男人往往嘴甜心苦!” 黄大衣的脸很白,自以为是的我把外婆的嘱咐,理解成外婆对黄大衣的反感,仍旧很随意地答应着:“那还远着呢,到那时我就回吉林了!” “那是后话了!无论如何你得把书念好,不然你还回什么吉林啊!”外婆深深的叹口气,“人生有命,富贵在天,你小时候我就给你算过了,你的命虽然很硬,但是八字占的好,我要是不死,也许能看到你的结果,你错不了;小二就不如你!” 可怜的妹妹还在拉着我的手,我很不爱听外婆说妹妹不如我的话:“什么命不命的,我偏不信!外婆你等着吧,我长到十八岁就一定回吉林,把小二也带回去!” “唉,就怕时事不由人啊!不过这儿如果真的有了大变故,你可不能在这儿等着被人欺负,别忘了吉林你还有亲人,不要怕谁,你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带着小二回去!” “外婆,我知道!我记住了!”外婆的话,当时只有最后这几句说到了我的心坎上,可是我哪里知道,就是最后这几句对我最没有意义! 人生啊,往往你认为很珍贵的,实际是最没价值的;而你不曾留意,你不曾珍惜的,恰恰就是你生命里的宝藏,甚至你一生都难得再遇再求!只有当她逝去的时候,你才慢慢的品味到她的可贵!可惜那时她往往已经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子,正把你的心一刀一刀的剜出血来...... 我不知道外婆是怎么和妈妈解释的,我也没有听到或看到妈妈对外婆的挽留,总之她接受了外婆要离去的事实,并且还把大舅姥爷的话对我重复了一遍,似乎外婆的走是非常正确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仍然很费解:难道妈妈和外婆之间,真的有一个很难逾越的沟壑! 一条窄窄的,弯弯曲曲的,高低起伏的沙石路,两边是碗口粗的笔直的白杨,尘土重重的聚积在白杨那柔绿的叶片上,远处的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就是在夏季里,这路,这树,也没有清新和温存,更不要说浪漫和美......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命偏偏与这土路有缘,我的人生惨剧,也偏偏就在这条泛着黄沙尘,干坼得让人烦躁的路上演绎:汽车喘着老牛一样的粗气,摇摇摆摆的由远而近......我站在土路边的草地上,呆呆的看着妈妈,妹妹和杰子,还有黑小子,他们把外婆的东西吃力的往车上搬...... 我一动不动的站着,潜意识里感觉是在做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看见外婆已经上了那辆笨重的汽车,才苏醒过来,先前的“镇静”和“成熟”在一瞬间就瓦解了,我再也没有了“大人样”:“外婆,你等等我 !你不要走......我改变注意了,我不让你走了!我不让你走了......外婆你下车啊!外婆,你下车......”我跑到汽车跟前,死死地把住车门,哭着哀求着外婆! “书兰,快把孩子拽回去!”大舅姥爷急忙招呼我妈妈,“别耽误人家开车! 司机和好多的乘客都站了起来,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孩子好可怜!她是你们什么人啊?”好奇的人开始问大舅姥爷。 大舅姥爷重重地叹息着,没有回答人家的询问,外婆也没有回答,靠着车窗的玻璃,捂着脸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用力的掰开我的手:“你看这么多人看着呢,多不好,听妈的话,快松手!” “不!”我使劲地挣脱妈妈的手,又哭喊着扑了上去!“外婆,你下车啊!你下来,你下来啊......” “小子,你抱住她!”妈妈被我扭扯得气喘吁吁,果断的对车里喊了一声,“你们开车吧!”随着妈妈的话音,黑小子果然拦腰把我抱住,任我怎么挣扎,他都不松手,汽车终于无情地把我外婆带走了...... 外婆走了,外婆真的走了!我好像一下子就掉进了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宇航员被抛在了太空,我预感到自己永远的断了“回家”的路,瘫坐在了土路上,放声大哭...... 也许是我对外婆的依恋引起了妈妈的嫉妒和不快,也许是家里太忙,总之妈妈没有因为我的哭喊而对我表现出应有的温柔和同情,她只是让黑小子和杰子陪着我,就自己回去了。妈妈的冷淡更加重了我的悲哀和失落,哭声也就更加的惨烈,和着我的孤魂,在荒凉的旷野里飘荡......很久很久,我都在使劲儿地哭 ,用那江河决堤一样的眼泪,祭奠我与故乡的彻底诀别,控诉命运对我的不公和戏弄——七岁时,我和外婆第一次来黑龙江,在这条土路上和妈妈生离;十五岁的今天,我又在这里和外婆死别;后来,我又在这里......那真是一条该诅咒的路,是个让我对诺言和真诚产生怀疑的地方! 我不明白黑小子怎么突然从采石场回来了,我也没有留意他的变化,只是困惑,他比我矮半头,力气怎么那么大,居然能抱住我,使我挣扎不脱......也许是他们哥俩被刚才的一幕和我的哭声吓坏了,他也杰子靠着高高的大杨树,不敢靠近,远远的看着我;只有妹妹傻乎乎地站在我的身边,抹着眼泪...... 放弃未必忘记,珍惜未必拥有,思念总在分开后——外婆走了,故乡的一切永远的逝去了! 当我真正的理解和体味到,没有外婆的日子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成了泼出去的水! 当我肝肠寸断的吟咏“人忧寒,路忧寒,天水人路里,何处是江南?”的时候,我才彻底的明白了,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上帝所以没有给人翅膀,也许是让人永远拥有飞的梦想!我的梦做得太美,也太久:生活啊!谁是谁的彼岸?也许活着就是精彩......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三 夕阳渐渐的退去,夏日的晚风没有凉意,我的心房却结了厚厚的坚冰,我好像被抛弃在无人的荒岛上,一种彻骨的寒冷从我的脚底一直侵袭到头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妹妹拉着,跟着杰子和黑小子回到那个对我没有任何温热的“家”的,恍惚中又回到了梦里...... 趴在没有了外婆的北炕上,就象漂浮在一片茫茫的大海上,不知道岸在何方,也没有了生命的航标,除了肆意挥洒自己那孤寂的泪,我已经失去了再向前滑行的耐力,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让我突然异常的恨起妈妈,恨她对外婆的冷漠,恨她给了我这无聊的生命,更恨她与黄大衣们的融洽...... 可能是怕我上火,妈妈做了很清淡的晚饭,绿油油的葱叶,黄灿灿的油闷南瓜,全是我爱吃的东西!可是当时满腹怨气的我,根本无法体会她的良苦用心! “起来吃饭吧!”做好了饭,妈妈就很温柔的坐在了我枕边,轻轻地理着我早已凌乱的头发“你不是也说你外婆在这儿不行吗?你要是想她,放假就去看她!人家不打算在这儿了,强扭的瓜儿也不甜,你还傻哭什么那!” 我使劲地把头别过去,不理妈妈的劝说:“是你把她逼走的!你要是对她好点,她能走吗?” 也许我的话刺激了妈妈:“我怎么逼她了?好吃好喝恭敬着,你还让我怎么样?”妈妈的声音也有些酸,“难道我差她一个人吃饭?我要是嫌弃她,能让你们娘三来?直接接走你们俩不就得了!她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人家非要和弟弟回去,把侄子侄女看得比我还好,我有什么办法?” “我外婆是动物啊?你给了吃的就完了?你一天连话都不和她说,她还在你这儿呆着什么意思!你别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不是为了我们俩,你早就丧尽天良的不理她了!现在她把我们俩侍候大了,你就一脚把他踢出去了!你这是作损,不会有好报应的!” “你再胡说,我打歪你的嘴!”妈妈被我气得浑身发抖,“你纯粹是让她惯坏了,连歪歪人也和她一样!” “我怎么歪你了?你和我外婆是不是亲近我看不出来吗,我又不是瞎子,你就盼着她快点走,你好净心!”我气得大哭起来,“我长这么大,吃你几口饭,我外婆养了我十多年,还没打过我呢!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动我一手指,我就把你们的狗窝点着了!” “我今天就看你是怎么把我的狗窝点着的!你还没有王法了呢!”妈妈被我气得去找打我的东西...... “婶,你别跟我二妹一样,她是说气话呢!”大英子急忙打圆场,一边夺下妈妈手中的扫帚,“你去东屋呆会儿吧! “上什么东屋!这小老婆让她外婆惯红毛了!”妈妈赌气地坐到了南炕上继续骂我,“今天我先饶了你,以后再和你算账!” “我还想和你算账呢!”我疯了一样的和妈妈作对,“我才不是什么老婆!我也不能十八岁就生孩子!少拿你来比我!别把黑龙江的蠢猪话用在我身上,别让我恶心死!” “今天我要不打服你我就不是个人!”妈妈气得再也忍不住,又要下地来打我...... 大英子急忙又来阻止妈妈:“婶,二妹心情不好,你消消气吧!外婆走了她已经够上火了,你再打她,看她急出病来!” “妈,你别打我大姐!”二妹突然哭着跑到我的身边,用身子护着我,生怕妈妈闯过来,“你再骂,她就该抽过去了,我外婆不让人气她......” 也许是妹妹抽抽噎噎的提醒使妈妈动了恻隐之心,她果真没有过来打我,而是一个人靠在南炕的墙上哭着絮叨起来:“我前世杀了牛,今生遇到这么个孽障!” 妈妈的哭诉没有让我回转过来,反而更增加了我的仇恨和鄙视,当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是妈妈真的打了我,我就放火把房子点着,让所有的人和我一起变成灰烬,似乎只有那样我才解恨,才觉得能干干净净的离开这个世界! 屋里没有人再说话,我仍旧趴着抽泣,过了好久,妈妈才平静了下来:“你们赶紧吃饭,一会啥都凉了!” 大英便带着妹妹和杰子开始吃饭:“婶,你也吃点吧!”她小心翼翼的劝着妈妈,“外婆刚走,她心里难过,二妹从小没有受过屈,你就让着她些吧!” “我没有精神搭理她,你们先吃吧!”妈妈把小弟弟推给杰子,“你喂他点东西!这些讨帐鬼,咋不死绝了呢!” 我心想,你早就希望我和妹妹死呢,可是我偏不死!我好好地活着和你算账,反正你也说我是讨帐鬼..... 我正在运气,黑小子突然上北炕来扳我的肩膀:“艳儿,起来吧!”也许他是为了讨好妈妈,也许是自认为和我熟识了,总之很亲热的来拽我, “吃饭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刚碰到我的身体,外婆的嘱咐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不要和韩清山和他儿子单独在一起...... 我猛然的坐了起来:“你滚开!你再敢碰我一下,我马上剁了你!” 黑小子吓得急忙后退,看看我,又看看妈妈和其他人,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吓得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从那天起,他再也不敢靠近我,不要说碰我,连说话的时候也很少,以至我都结婚好多年了,我的丈夫居然不认识他,还闹出了笑话! “不要理她!她今儿疯了!”妈妈示意黑小子,“你们赶紧吃,吃完就拣碗,看她能作上天去!” “我凭什么不吃?”我忽然串下地,气鼓鼓地坐到饭桌前,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大口地吃了起来,还一边用筷子使劲地搅和菜碗里的南瓜...... “吃吧!吃吧!算我前世欠你的!你是我妈,不,你是我的奶奶!你就作吧!”妈妈抹着眼泪去了东屋. 大英子们也草草的吃完了饭,收拾完碗筷就赶紧出去了,屋里就剩下了我和妹妹,我趴在炕上继续使劲地哭——外婆走的那天晚上,我是在一种半痴半狂中度过的! 北方夏季的清晨,凉爽而又明净,空气里都透着清香,被绿野包裹着的羊肠土路,没有尘灰,没有喧嚣,只有晶莹剔透的露珠,浮在青青的稗草上,向我们调皮地闪着眼睑......行走在这舒坦的晨色里,我没有了往日的安宁和惬意,外婆走了,我的心就象断线的风筝,在空中飘荡着,悬浮着......低头跟在同村的三个女孩的身后,默默地听着偶尔传来的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心绪也似乎被那鸟的叫声带走了,我甚至没有感觉到是在上学去,好像是被她们几个挟持着去一个很遥远很渺茫的地方...... “韩丽,听说你外婆走了?” “是的,我也听说了,是真的吗?” 也许是汤小玲实在耐不住寂寞了,也许是她们感到了我的失魂落魄,两个女孩一起问我,我没有回答她们,仍旧默默的点点头。 “那你们老家还有什么亲戚呢?听我妈说你外婆就你妈一个闺女,是吗?”汤小玲仍旧紧追不舍,“那么大岁数一个人回去怎么过呀!” 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不要再问了!我求求你们!” “是啊,你俩可真是的!”白井芬急忙拿出自己的手帕,“你们没看见韩丽今天很难过吗?问这有啥用呢!”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让你伤心!”汤小玲很不好意思,也来给我擦眼泪。 “没什么!”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我没有怪你俩!就是觉得心里难受!” “你不要难过,不是还有你妈吗?”白井芬象个大姐姐一样的安慰我! “是的,没有人敢欺负你,要是你有什么委屈就和我们几个说,我们帮你!”韩美霞也来拉我的手......我终于伏在白井芬的肩头上悲哀地哭起来!她们也不再安慰我,而是和我一起哭...... 我真的很难忘那个温馨的夏日,四个女孩在静谧的晨光中,组合了一幅用纯情和关爱描绘的风情画儿——虽然我知道她们帮不了我什么,可在当时,她们那充满了稚气的语言,对我却如同久旱后遇到的甘霖,温暖了我几乎要冷却的心!那是外婆走后,让我感受到的人间对我尚存的一丝温热,叫我怎能不动情黑土地的真挚与厚爱! 同学和我没有血缘关系,老师也仅仅相处了几个月,学校却是我的极乐世界,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真我,忘却非我,才能潜心的梳理一下自己凌乱的人生羽毛! 外婆走后,“家”对我就更加的没有了引力,每天放学我都故意磨蹭!还经常借口和同学讨论难题拖延时间,弄得同村的几个伙伴经常喊饿,气鼓鼓的埋怨我!她们怎么能体味到我看到那个空荡荡的北炕时的感觉呢! 偌大的一间屋子,大英子姐妹在南炕,我和妹妹在北炕,四个女孩就象来自不同地域的逃难者,被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钳制着,不得不心照不宣地生活在一个“帐篷里”! 我和大英子本来就没有共同的话题,从我斥责黑小子以后,她和我就更加的疏远,杰子和我妹妹帮妈妈忙完家务后,也早早就睡下,再也没有人陪我写作业! 夜阑人静的时候,残酷的幻觉时时让我潸然泪下:外婆那苍白的脸,淡定的眼神,还有那萦绕在她头上的袅袅青烟......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屏幕上!从我七岁开始,柔和的灯影中,我的笔端,流过多少外婆那千年不烂的絮叨:“早点睡吧!明天上课要困的!”“人家不困,你快睡去吧!”我多么的渴望那温和的絮叨能再次响在我的耳边...... “家”就象一个刚打开风门的冰窖,寒冷的空气时时在我不经意间就迎面袭来! 天气越来越热了,我的衣服本来就不少,加上黄大衣拿回的衬衣妈妈又都给了我,所以我的衣着不断的变换着;可是我发现大英子的几件衬衣都是花布的,而且已经洗得退色,杰子也没有几件衣服,有的袖口都磨破了,妹妹所有的衣服全是拣我穿旧的,只有我象个客人似的夹在她们中间,有时我自己也感到很不自在,也想督促妈妈赶快给她们买;可是由于妈妈和我吵了架,大英子又和我若即若离,我也就懒得干涉妈妈和她们之间的事情了......公主与灰姑娘一样分明的对比,终于给我带来了麻烦! 大约是我和妈妈吵架不到半个月,一天晚饭后,我正伏在桌子上写作业,大英子突然冒出一句话:“二妹,别人都说你的名字好听,我也想改,你帮我想想吧!” 听了她的话,我猛然的一楞,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当我看到她那皮笑肉不笑的眼神后,立刻明白了,一股莫名的反感油然而生:“是吗?这你可羡慕不了,要改名字除非你爸也死了!”说完后,我越发的愤怒,“谁说我的名字好听了?你把他叫来,看我怎么撕裂他的嘴!别以为我喜欢你们那个让我恶心的姓,都是你爹造的孽,有什么怨气找你那宝贝爹去!我没有闲情和你扯老婆舌,以后请你放尊重点!” 大英子被我骂得张口结舌,气得含着眼泪摔门而出,杰子也跟了出去......虽然大英子没有再说半句挑衅的话,可是我再也没有心思写作业,赌气地把桌子踢到了一边,草草的收拾了一下,连灯都没有点就和妹妹躺下了! 漆黑的夜色里,我的泪再次的打湿了枕头: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生活总是和我过不去,快乐总是和我无缘! 我不知道大英子姐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去生产队干活去了。也许她对我的嫉妒是应该的,可是现在想来,我又该怨恨谁呢?也许大家都该怪罪各自的命运吧! 我的人生哲学向来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也许当时单纯的大英子“低估”了我的个性......不久我和她又发生了一场冲突! 一个大雨天,我们三个都没有去学校,大英子也没去干活,四个人很不容易的聚到一起。 我趴在北炕上看书,妹妹和杰子不知道在南炕上忙活什么,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唉,今天咱也享受一下不干活的福!”大英子使劲地从她们的被子里掏出个枕头,阴阳怪气的说起了风凉话。“整天躺着是比干活强啊!” 面对着她的再次挑衅,我强忍住了串到心头的怒火,翻了个身子把脸扭到了另一边,继续看书,希望她不再生事! 遗憾的是烦恼事总是找烦恼人,过了一会,和杰子一起在南炕上写作业的妹妹,突然大声的读起了课文,刚刚睡着的大英子突然恼怒的抬起头:“拿外面叨鬼话去!大雨天也他妈不让清静一会!” 妹妹吓得立刻憋了回去,我终于忍无可忍:“你再冲她喊一句我听听!”我一边说着就下了北炕,“要清静找你妈去啊?阴间清静!鬼话你还不会叨咕呢?你就会学驴叫!” “我说你了吗?”大英子也气势汹汹的坐了起来,“你还想掐人咋的!” “我岂止是想掐你!”伴着话音,放在柜子上的一个茶杯就从我手里飞了出去,大英子一闪身,那茶杯正好打在玻璃窗上,一块大玻璃立刻粉身碎骨...... 杰子看玻璃被我打碎了,吓得哭着骂她姐姐:“大傻鬼,你就找事吧!” 妹妹也吓哭了,上来夺我手里的另一个茶杯...... 吵闹声终于引来了妈妈,她进屋什么也没说,摸起扫帚就向大英子打过去:“你还想欺负个人,真是反了你们!” 大英子的头上已经重重的挨了妈妈的一扫帚,捂着头大哭起来,我吓得急忙去拽妈妈,妹妹和杰子也来拽妈妈,两个弟弟也吓哭了...... 屋里正在乱作一团,邻居富大妈及时的赶过来:“他韩婶,这是怎么了?和孩子何苦生这么大的气!” “你不知道,这个小老婆这几天就作!一天不是摔盆子就是砸碗,今天我非撕碎她不可!”妈妈气的掉下了眼泪,“明天让她那死爹回来,快给她找个主吧,我可惹不起这个王八气了!” 富大妈把妈妈推到了北炕上,又向杰子使了个眼色:“领你姐姐去你香姑姑家玩会吧!” 聪明的杰子急忙推走了她姐姐...... “大嫂,从我进韩家的门,咱俩就做邻居,你凭良心说,我对他们老的小的怎么样!”妈妈越说越激动,“从打我这两孩子来,我这心就没有清净过,不是碗碰勺,就是勺碰碗!要是杰子我也不会生这么大的气!大英子都十九了,眼看就要嫁人了,也没有个大的样!老的不是人,小的也不是人,整天怕我偏向她们姐俩!这不是他韩叔买回几件破衣服吗,大英子穿不了,杰子和小二整天挖菜喂猪的,也穿不出个好样来,我就给我大闺女穿了!我已经告诉她爸给她买大一点的了,谁之她那个死爸丢了心似的,一直也没给买,咱跟前的供销社又没有,我能偏着自己的孩子不给她穿吗?她出嫁的家具我都给准备了,我这个后妈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我到他们家的时候,杰子才七岁,还满头的黄皮疮,你看得最清楚,他们的那个后奶奶管过他们吗?我刘书兰是个不昧良心的人!可惜没有交下这群狼啊!”当着邻居的面,妈妈捂着脸十分伤心地大哭起来..... 妈妈的哭声再次的打动了我,我终于意识到我和妹妹的到来,真的给妈妈带来了许多的烦恼,很多的事情真的是我没有理解妈妈!我很后悔自己的不冷静。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最不能承受的就是妈妈的哭声,不管我怎么的怨恨她,憎恶她,可是当她的哭声传到我的耳畔时,我就再也“强硬”不起来,所有的恼怒就会立刻瓦解,取代的是对妈妈的同情和对自己的责备:“妈,你别哭了!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和她们闹矛盾了!” “是啊,艳这孩子很懂事的,大英子毕竟也是孩子!”富大妈也抹起了眼泪,“他韩婶,咱这屯子,谁不知道你的菩萨心肠!自古后妈就难当,别说你这好几窝的孩子,就是一个娘肠爬出来的,不也是经常打吗!你不能想得太多!和孩子上火也不值!” 富大妈的劝说终于使妈妈平静了下来,以后的日子里,大英子也收敛了许多,我虽然对她更加的反感,但是为了能让妈妈少操心,能忍的也就尽力了............外婆真的不是“凡人”,也许妈妈身上即将发生的一切,她早就有所预料,我对妈妈的感情也早就在她的策划里! 两种习俗和性格的交锋,是多么痛苦的心灵摧残,不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也是一种脱胎换骨的蜕变!这种交融让双方都要经受沉痛的内耗..... 人生就象一条河,经历曲折才能源远流长! 可叹的是我的这条河啊,被人倾注的东西太“丰富”了,有点超出了我的承载力!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四 真正能囚笼人的地方不是那有形的墙壁,失去了心灵的家园,灵魂没有了依托,那才是真正的被禁锢! 外婆离开了黑龙江,我的生活已经没有了色彩,和大英子的矛盾,给妈妈带来的烦恼,更让我感觉到的活着的无聊! 我常常在家人都睡熟后,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坐在尚有一丝暑热的大石块上呆想,到底有没有前生和今世?那么我的后世又该怎样?我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妈妈,黄大衣,大英子,甚至外婆和妹妹,到底都和我有怎样的关系...... 丑陋的大黑狗一声不语的匍匐在我的脚边,时而用它软软的舌头轻轻的舔舔我抱着双腿的手,星星闪着温和的柔光,流星划过,神秘的苍穹,让我心的天空飘起片片悲哀的云,虽然我还没有失去抗争的勇气,但是奋斗的乐趣已经消失! 我不再理会黄大衣的行为,更没有精力去正眼看大英子......在家里,除了静静地看书,就是蒙头睡觉;在学校,也渐渐的寡言少语,笑时不能给人温暖,哭时也没有了哀怨! 与空虚相伴,和孤独同眠,敏感多疑,封闭了自己心灵的世界,不容许任何人涉足,对谁都没有了多余的感情——开始了没有人情味的生活! 离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压力和不安也越来越强烈,莫名的烦闷和焦躁,时时将我逼迫得不知所措——坐在教室里,感到是在火车上,老师也不是在讲课,而是在跳舞:迷迷糊糊里,外婆穿着青布裤,青布袄,带着那我永远也无法解读的神秘,微笑着向我走来......外婆张开了双臂,可是我却怎么也扑不进她的怀抱,我急得哭起来...... “韩丽,你醒醒!”睁开眼,汤小玲正使劲地推着我,“你怎么又哭了?到底哪里难受!” 我揉揉发涩的眼睛,抬起沉重的头,发现同学和老师都在注视我,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关心和惊讶:“韩丽,你回家吧!”班主任摸着我的额头,“你发烧了!” “不!”听到了回家两个字,我的耳边立刻象响起了一个闷雷,“我不回家!我还得听课呢!” “回去吧,明天我给你补课!”老师已经在帮我收拾书本,“听话,回家休息一下,吃点药,再出点汗就好了!”老师又示意汤小玲,“你送她回去,路上小心!” “好的!走吧,韩丽!”汤小玲很爽快的站了起来,背起我的书包就来扶我,我只好跟着汤小玲走出了学校。 七月的黑龙江,骄阳如火,扑在脸上的夏风,象沸腾的蒸汽,烤的我头晕目眩!那条弯弯的乡间小路,蚯蚓似的在我眼前跳跃着,好像把我的生命都延长了...... “小玲,我走不动了!”想到回家,我的头更晕了,脚也更沉了,“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吧!” “行,那咱俩就歇歇!”汤小玲放下我的书包,“你坐你的书包,我坐我的书包!” “不!我坐地上就行!”我把书包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袋子,往事又象织布的梭子一样在我的眼前串来串去——似乎是小学四年的时候,我撅着嘴靠在炕边,拎着自己的带着大花狗的书包和外婆怄气。 “这书包好好的,怎么就不用了呢!”外婆很生气,“书念的好坏和书包什么关系?” “什么好好的!”我带着哭腔喊,“同学都叫我大花狗,我才不背呢!” “叫就叫呗,那也不是骂你!”外婆来拽我,“你快走,一会迟到了!” “不是骂我是骂谁?不去,我就是不背!”我和外婆争执着...... “大外孙女,你看,这个好吗?”外公气喘吁吁的从外面走进来,“你昨天要的是这样的吗?” “正是!”我一下跳起来,奔过去就把那书包抢过来,又把那花书包里的东西一古脑倒在炕上,忙三迭四的装进新书包里。 “你就惯着她吧!”外婆埋怨着外公,“她说怎样就怎样,这小孩早晚还得坏在你手里!” 我哪里还在意外婆的唠叨,背起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新书包,神采飞扬的跑了......如今物在人去,外公可知道这个书包已经和我一起流落到这里?“人生多么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汤小玲惊讶的看着我,“你怎么一个人说话?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呀,整天愁眉苦脸的!” “没什么!”我苦苦的笑着,心里在哀叹:她太幸福了,和我同龄,可是却象个小孩子,整天在父母的柔怀撒娇,在哥哥姐姐的呵护下嬉戏,她怎么能体会“未老先衰”的我,那种颠沛流离之苦,肝胆剧烈之痛呢! 汤小玲把我送回了家,妈妈赶紧给我找了药,又去给我做疙瘩汤,里面还放了两个荷包蛋,直到看着我吃了满满的一大碗,才扯过一条被子让我躺在炕上发汗,自己去院子里忙活了。 “罗罗罗,罗罗罗。”妈妈在喂猪,她很大声音地斥责着来抢猪食的大黑狗,“去,再来我打死你!” 妈妈的暴躁和简单是最让我鄙视的地方,可是面对着黑土地的“粗鲁”她又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天棚上的蓝花纸映入我的眼帘,思绪的脉搏又急速地跳动起来,我不知道妈妈年轻时是什么脾气,可是我想如果她一直生活在吉林,一直生活在一个“单纯”的家庭里,应该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选择黑龙江,黄大衣那鬼祟的行为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非常的为妈妈担心,总觉得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走进妈妈,可是妈妈却全然不知,继续很坦然的在屋外“罗罗罗”地叫着猪......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感到头很重,身子似乎飘荡在一片漆黑的海上,四周都是厚重的乌云,将我挤压得难于呼吸!恍惚中又走进了一片荒漠,我领着妹妹艰难的跋涉着,头顶是骄阳,脚下是茫茫的沙海里,四周没有一片绿叶,燥热的空气在耳边烘烘作响...... “大姐,咱俩去哪里?”妹妹满脸是汗的问我,“是去找外婆吗?” “不,我们谁也不找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苦涩的泪流进我的嘴里...... 我和妹妹就这样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身后窜来一条恶狗,伸着血红的舌头,张牙舞爪的向我们扑来......“小二,快跑!”我吓的大叫,惊出了一身冷汗! 睁开眼睛,原来又做了一个恶梦!觉得头象裂开了一样,疼得我眼泪立刻下来了...... “大姐,你别哭了,我没吃你的鸡蛋,我就看看!” 我翻过身去,发现大弟弟正瞪着黑黑的小眼睛看着我,手在我枕头旁的碗边摸索着,我知道他是要吃我剩下的那个鸡蛋。 “你吃吧,姐姐就是给你留的!”我苦笑了一下,“你去给我舀点水,我热死了! 他很快就给我弄来一大碗水,把自己的衣服也弄湿了一大片:“给你,大姐!” “你把那个鸡蛋吃了吧,”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水,示意他吃鸡蛋,大弟弟就用他的小脏手拿起了那个鸡蛋...... “哎呀,这个小败家孩儿,怎么弄成这样!”妈妈走进来,看到弟弟的前襟都弄湿了,很生气地把他抱到了南炕上,“一天就知道傻吃!” “是给我舀水弄的!”我急忙告诉妈妈,“他都在我跟前站好久了,就打那个鸡蛋的注意呢!幸亏他来,要不我都要渴死了!” “什么,他给你舀的水?”妈妈很诧异,“天那,他还没有水缸高,多悬那,咋没淹着!” 我也开始了后怕:“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我蹬着板凳舀的!”大弟弟满嘴塞着鸡蛋,可是还是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我才不能淹死呢!” 我和妈妈都笑了,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每每想到大弟弟,我的心都在流血!有时也深深的自责,要是我结婚后及时把大弟弟接出那个“狼窝”,或许就没有了后患! 第二天我也没能去上学,妈妈又找来了那个李医生,他那粗犷豪放的大针头又开始在我的肌肉上施展起威风,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的少年时代,是伴着苦药和疼痛难挨的针头过来的! “听说艳儿病了?”我躺在炕上听出是二姑姑的声音,“也没啥拿的,这两瓶山楂罐头给孩子解解渴吧!” “哎呀,你二姑多这个心干啥!这小死丫头净事儿,不是今儿病,就是明儿灾!”妈妈把二姑姑引了来,“家里什么都有!你留着给孩子吃算了!” 我一向讨厌这个二姑,最近大英子经常去她家,我怀疑就是她挑唆大英子闹事的!所以赶紧装睡着了,不去理会她! “哎呀,好烫手!”二姑姑居然来摸我的额头,“嫂子,请李大夫了吗?孩子烧的很厉害啊!” “请过了,刚打完针!”妈妈很伤感,“谁说不是,也是怨我,不该在我妈刚走时就要打她!是心里一股急火弄的!”妈妈也以为我真睡着了,很随意地和二姑姑聊起来,“本来我不打算让我这俩孩子来黑龙江的,这是什么地方啊!和我们老家根本没法比!可是老天不长眼啊,要是我爹再多活几年,她俩也就大了!不怕你笑话,我妈妈是个很古怪的人,孩子在她跟前我也不放心!要是在吉林有个一差二错你说我还能活吗!我爹是个心肠特好的人,有他在我才放心啊!” 妈妈的话让我打了个寒噤,难道妈妈和外婆之间有什么不能化解的积怨?我感到了大脑在动乱!什么都想了,可是什么都想不出来,我动员所有的脑细胞要自己静下来,可是办不到! 最后我想起了鲁滨逊,他一个人在荒凉的小岛上还能生存,吞吃人肉的土人也没能战胜他,我又有什么担心的呢!起码现在还吃得好,穿得好,妈妈和外婆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为什么要心甘情愿的和黄大衣在一起,这些都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我不如闭上眼睛为妙......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身边的呼噜声惊醒,发觉二姑姑已经不见了,杰子头冲着炕里正在酣睡,她睡觉一向打呼噜,外婆说女孩打呼噜很犯忌讳,于是我就私下里断定她妈妈是她呼噜死的!因此很反感她的呼噜声,再也没有了睡意,悄悄的踱到了屋外。 下雾了,我的眼前一片浓白,湿凉的雾气里我找到了一种超越自我的安逸,也许我太杞人忧天了,我既然不能把握自己,又何能去左右他人!蒙胧中我终于走完了童年的路——我决计在混乱中顺水推舟,苟且求生,唯一的企盼就是自己快些长大,虽然并不知道长大了会怎么样! 一九七七年七月中旬,我和我的十几个同学,懵懵懂懂去考学,实际就是考所谓的公社高中! 那天妈妈起得很早,特意给我煮了几个鸡蛋,还塞给我两元钱:“大闺女,一定要给妈考好!答卷时别紧张......” 我很不屑地听着妈妈的唠叨,心里想着的却是外婆,我已经给吉林写了三封信,可是一个字也没有回音,我相信自己没有写错地址,不相信外婆不给我回信,现在我要去考试了,如果考不好,我就要失去上学的机会了,要是外婆在,我一定要扑到她的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现在我只能独自吞咽着忧郁,孤独的去走我的路了! 全乡的考生都集中在乡中学的院里,我和同村的三个女孩紧张地靠着石头墙站着,白井芬还在用功,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不出声的默念着什么,韩美霞也低着头翻书包,只有我和汤小玲呆呆地看热闹! 很多人从我们的身边走过,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打量着白井芬,似乎在嘲笑她:“现在才用功?是不是晚了点!” 我很同情白井芬的执着,觉得很没面子,索性把手里的书包挂在身边的树杈上,故作悠闲的搜索着班主任的身影——现在回忆起来真的很好笑,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正规的考试,可是还没有我现在给学生进行的一次月考完善!不要说什么准考证,具体的考场也不知道! 终于看到了我们的老师,急忙蜂拥上去:“老师,到底几点考啊?我们在哪屋考?” 面对十几个人的嘈杂,班主任也很茫然:“你们在这等着,我去问问!”可是刚离开,他又急急地返回来,“你们可不能走啊,就在这等我,看一会找不到谁,耽误了考试!” 我们就围坐在一起静静地等着老师! 我是个性情很急躁的人,本以为老师很快就能回来,可是等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了,还没有老师的踪影,我就有些愤愤不平:“是不是他替我们考了,要不我们回家吧!我看年前不能回来了!” “你急什么!”李巧巧安慰着我,“也许是老师有什么事了,我们好好等着吧! “不好好的等,谁还能长只翅膀飞了啊!”我赌气的顶撞她,“真是的,也不是去娶媳妇,还不回来了!” 大家听了我的话,都偷偷的笑,李巧巧也不再理我,默默的抱着自己的书包继续等! 终于盼回了老师,大家都兴奋的站了起来,可是他来到我们面前,没有急于回答大家关注的问题,先把一个叫于志强的男孩叫走了,大家莫名其妙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扫兴的又坐下等!有人在为于志强担心,以为他犯了什么错! 又等了许久,老师终于回来了,于志强也满面春风的回来了,原来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在公社电业所上班,已经和中学的校长说好了,于志强可以直接来这里读书,就是说于志强可以不用考试就能上公社读书了! 老师没有对大家隐瞒,大家都唏嘘不已,很多人流露出十分羡慕的眼光,那个于志强也似乎在一瞬间就成了王子,连下巴都不自觉的抬高了!我很鄙视他的自得,心想,幸亏他没有长尾巴,要不还不得翘上天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排砖房吗,这里的破学校,还没有我的母校一个角落开阔,考不上更好,那样我就可以回吉林去读书了! 我身边的白井芬听了老师的话,很愤怒的把自己的小本子撕了,又随手把撕碎的纸片向空中抛去......“纸花”飞扬,老师和同学都很惊异的看着她! 一向老实又不善言谈的白井芬,在临进考场的一刹那,做了一个让我永远难忘的壮举——她是在用自己的行为向世道的不平挑战,可是除了发泄一下自己的郁闷,又有什么意义呢! 进了考场,第一科就考语文,我一看那所谓的试卷,心里就有了底,不过是几个造句,一段文言文翻译,最后是一篇作文! 印象最深的是用“要是......就......”造句,我很随意的写到:“四人帮”的阴谋要是得逞,中国就不会安宁! 作文的题目已经没有印象,大家正紧张的答着卷,考场里走进一位戴着墨镜的男教师:“学生答的怎么样?题难不难?”他很和蔼的询问监考的女教师! “我觉得这题不算难,可是孩子们答得不理想!我这屋就那个女孩答得好,从她的神色和写的字看,好像不是咱这的人!” “哪个女孩?”墨镜摘掉了,男教师很关注的问。 “就是她!”女教师把“墨镜”领到了我的面前! 墨镜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拿起了我的卷子,仔细的看了起来...... 我很不解,也很反感!这里的人怎么这样没礼貌呢?没看见人家正写着作文吗,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把卷子夺去看呢!可是我不敢说出口,只好默默的注视着:黑裤子,雪白的衬衣,方脸,没有胡须!中等身材,行动很利落,我诧异的揉揉眼睛,这个人好象我过去的音乐老师,特别是那温和的眼神,给人一种安全感...... “太好了!”墨镜很高兴的叫起来,“我走了六个考场,这是让我最满意的答卷!”我被他的表扬吓了一跳,急忙接过卷子继续写作文,那个“墨镜”没有再打扰我,又和女教师说了些什么,就出去了——人生很多事情都是发生在有意和无意中,我怎么能知道,这个“墨镜”,就是日后对我影响最大,甚至决定了终生职业的语文老师! 山的哲学昭示着正直,水的哲学渗透着机智——在真正的寂寞里,能忍受那排山倒海的心痛,用淡漠的眼神锁定悲怆的生命,在万紫千红里傲然的做那最瘦的一枝,也许就是人的哲学!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五 迷迷糊糊答完了卷子,蒙蒙胧胧走出了考场,仰望灰蓝的天,我似乎卸掉了压在心头上的一块重石,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也不去想自己能不能被录取,靠着一棵大柳树,把书包挂在她扭曲的枝桠上,使劲的伸展开双臂,贪婪的享受起温暖的阳光!看着陆续走出考场的人流,我很好奇:沮丧的,欣喜的,载着希望的微笑,含着落魄的悲苦...... “这就是考试吗!”我仰起头,看着高远的天空,茫然的问自己,“难道这几个小时真的就能决定我以后的命途?” 可叹我当时还没有深味出考学的意义!只是觉得终于又结束了生命里的一场戏!走完了一段该走的路! “你在干什么?”汤小玲满脸通红的来到我面前,“我们几个到处找你,你却在这儿叨鬼话!你一个人对着天空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我笑了笑,“我有点饿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谁说不是!”汤小玲有点生气,“我也说去吃点,可是她们俩不同意,要我来找你,挣命似的急着要回家呢!” 汤小玲的话立刻把我拉回了现实中,白井芬和哥哥嫂子生活在一起,老父亲不当家,她也许没带钱,韩美霞的条件倒是很好,可她一定是没有答好卷子,没有了情绪。 “她俩在哪呢?”我向面看着说。 “那不是吗?”顺着汤小玲的手指,我看见了站在篮球架下的白井芬和韩美霞,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她俩的情绪非常的低落,韩美霞已经泪眼婆娑,白井芬也神色暗淡,满脸的愁苦...... “你们怎么了?”我明知故问,“为什么要这样?” “你说我们怎么了?”白井芬突然没有了平日的善解人意,“你可是没有忧虑了,我们就要回家种地去了!” “你胡说什么!”我没有怪罪她对我抢白,“我的理科答得也不理想,谁说我就不回家种地了?再说不是还没出结果吗,你们这是何必呢!”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的饥啊!”韩美霞的眼泪终于下来了,“我的理化卷可能要得零分了,你们说我怎么和家人交代啊!” “不会的,你怎么也不至于零分!”汤小玲也来安慰她,“我连‘六六六’的分子式都没写上,我才有得零分的可能呢!” “你们都疯了!”我终于失去了耐性,“谁比谁强多少?我们都回家种地,谁给他们当学生!什么饱汉子,饿汉子,乱七八糟的!要是我考上了,你们三个没有考上,我情愿用我的通知书换你们的户口本!如果说饿,你们谁有我饿?你们是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饿”!在这里无病呻吟,杞人忧天呢!” 也许我的话说重了,我们四个女孩好久都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在公社中学的大门旁,静静的站着...... “韩丽说得对!”过了好久,白井芬似乎想通了,她毕竟年龄大些,“我也想明白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凭命由天吧!就是回家种地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说对了!我们没有于志强那样的好亲戚,也没有好成绩!只能认命了!”韩美霞沮丧到了极点...... “不要太悲观,苍天不负苦心人!何况我们已经尽力,对得起家人,也对得起自己了!”我一半是安慰我的同窗,一半是为自己解脱,“人生没有过不去的河,不要愁眉苦脸的,没有乐我们也要装乐!不要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我很诧异自己为什么把外婆的话用得那么娴熟,“走,今天我请客,请你们吃光头儿(当地人对一种饼干的叫法)!” “我还带咸鸭蛋了!”汤小玲瞬间就高兴起来,她是个很机敏的女孩,我要请客的话她已经领会,“韩丽买干粮,我买汽水,咱们好好吃一顿,说不定以后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怎么回事?”我轻轻的捶了她一拳“有没有记性啊?以后不许提我们四个分开的丧气话!你们三个是我在黑龙江最近的人!苟富贵,勿相忘!” 买来了汽水和光头饼干,可是我们却找不到吃的地方了——在供销社吃,不好意思,回到中学的院里更不可能,几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发呆。 “咱们去大桥东的那片柳树丛里吃怎样?”还是汤小玲聪明,“那里没有人,很清静!” “不会有虫子吧!”我很担心,“要是大黑蚂蚁爬到脖子里怎么办?” “抓出来就完了!”韩美霞也很赞同,“就你的胆子小!要是爬你脖子上,我给你抓!” “我说不吃了,你们几个非要买,现在连个吃的地方也没有!”白井芬的情绪依然很低落! “已经买了,还说这个做什么!”汤小玲的兴致最高,“走吧,没有多远的,一会就到了!” 从我居住的小村子到公社的一段土路上,有一个很古老也很破旧的木桥,不知道哪里流来的溪水,清清亮亮的在桥下舒缓着自己的脉搏,木桥的两旁有好大的一片柳树丛,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大树。 和煦的夏风,温暖的阳光,伴着虫鸣和鸟啼,就着咸鸭蛋和汽水,嚼着干硬的光头儿饼干,在柳丛深处,我们四个女孩,放肆地谈笑着,取闹着:“苟富贵,勿相忘......”虽然日后我们并没有谁富贵,也似乎相忘了,那种快乐也是廉价的,但在我的一生里,没有哪个高贵的宴会能和那次野餐媲美! 没有顾忌的感情才是最纯真的,也是最让人留恋的! 公社中学离我们住的小村子不是很远,大约有四公里左右的路程,水足饭饱后,我们四个就说说笑笑的打道回府了,已经忘记了“录取”、“种地”的麻烦! 还没有到村子,远远的就看见杰子和妹妹站在公路边上张望,她俩的脚边是盛着满满的灰灰菜的大筐...... “韩丽,你看她们来接你了!”韩美霞很羡慕的告诉我。 “是啊,幸亏我给她们买了糖!”我急忙翻书包。 “你还真有个姐姐样呢!”汤小玲惊讶的取笑我,“要是我可想不到别人!” “谁象你,一天就知道装小孩!”白井芬帮着我揶揄她,“你看电影时还让你大哥背着,谁不知道啊!” “你瞎说!”汤小玲过来打白井芬......我们的所谓中考就在这笑声里闭幕了! 妈妈给我的两元钱让我花得干干净净,除了买光头儿,我还买了花生糖——花生的上面挂了一层白白的糖膜,那种糖又香又甜,两个弟弟高兴得拍着小手乐,韩辉又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大姐真好!”他让我最难忘的就是“大姐”这两个字,无论谁告诉他都不管用,从来都不在姐的前面加上个什么不伦不类的“二”,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知道我讨厌什么,直到他离开我,他始终都叫我“大姐!” 妹妹和杰子很好奇的让我讲述考试的经过,妈妈也很认真的过来听,好像我是参加了一次“大比”,比考状元还隆重 ——我哪里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日后等待我的,比这艰苦,比这触目惊心的“考试”还多着呢! 等待考试结果的日子很难熬,为了驱散心中的烦闷,我整天和杰子、妹妹去挖菜,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跑遍了小村周围的沟沟梁梁。哪里有野草莓,什么样的鸟雀叫得最好听,哪片地里的瓜果最香甜......都被我掌握得一清二楚,并经常做一些很完整的计划:我站在哪里放哨,妹妹怎样把看地的人引开,杰子如何动手......布置相当的“合理”,经常是“凯旋”而归——生产队里的云豆还没有饱满,就成了我家饭桌上的青菜;甜菜的叶子刚刚放出几片,就被我们三个成袋子的撕捋回家,成了我家大花猪的美食——人是怎样从文明蜕化成野蛮的,也许世上没有人能胜过我的体会! 白天在野地里疯跑,晚上就没有了让灵魂驰骋的天地,漆黑的夜里,我经常被梦魇惊醒:没有原由的泪水经常把枕头打湿!我好像不认识自己了,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做了什么,痛快的大笑里和着无声的泪,今天过去了,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有“太阳“——记忆里小学的时候,那个姓邓的女教师,就是用“考试”把我少年时代的好朋友赶出了班级,所以虽然我尽力的宽慰白井芬和韩美霞,可是暑假里我还是经常的担心这次“考试”会把我们四个分开! 让我莫名其妙的是,和小学那次“考试”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又是虚惊一场:不知是政策的缘故,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我们村办中学报考的十几个人,都顺利的升入了“高中”——实际是初三! 公社中学当然要比村中学强一些,老师的水平也让我比较满意,虽然和我吉林的老师还是没法比,可是毕竟没有“倒行逆施”的笑话了,也没有泥桌凳和青青的圆杨木了,最让我惬意的是听课时不用扭着身子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啊,只有经历了“贱”,你才能知道曾经的或者失去的“贵”是什么! 班主任叫敖大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牙很白,但说起话来口齿有些“特别”,不象是南方人,也不象当地人,声音象敲钟,洪亮得“余音”四溢! 我由于近视,一直坐在前排,所以对敖老师的“余音”印象颇深,那些可恶的唾沫星子,现在想起来也让我心有余悸...... “我叫敖大庆,是你们的班主任!”开学的第一节课,他的名字就激起了我的兴趣, “雄关漫道真铁铁(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不管大家以前的学习成绩怎样,只要从现在开始认真学,一切都来得及!现在形势变了,不学习可不行了!书到用时方很恨少,不要现上吊(上轿),现扎耳朵眼儿,你们跟着我好好学,将来都错不了......” 敖老师的“余音”伴着他那半文半土的演讲,很有规则的飞溅到我的脸上 ,望着他那满脸的豪爽,满身的利落,我暗自好笑:“你是谁呀?什么伟大人物,跟你学什么?形势又怎么变了呢?不就是打倒了四个坏蛋吗?原来说考不上的不让到这里读书了,现在不是也都来了吗?”我十分为易宝财可惜,早知道这样,他不至于和我大打出手,也不会主动退出! “哎,韩丽,你听听,这老师多有学问!”刚下课,汤小玲就迫不及待的崇拜起新老师,“人家说话就用古诗!” 我想告诉她,那不是古诗,也不是真铁铁,再说人都要上吊了,还扎耳朵眼儿做什么!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对敖老师不屑,为汤小玲悲哀:她实在是没有领教过有学问的老师啊——谁能否认“名师出高徒!” 我很快就弄清了敖老师的一些掌故,他二十七岁,尽管看上去已经四十七了;是个蒙古族人,难怪姓那么古怪,说话也那么有特点,也许他对汉文化还不是很娴熟,我终于原谅了敖老师的“真铁铁”! ——当时我是一个多么难缠又可恶的家伙! 敖老师教我们政治课,当时还没有正规的政治教材,他就带我们学刚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还顺便向我们介绍了《毛泽东选集》一、二、三、四卷,并要求我们写出学习心得! 很多同学都把敖老师的话当成了笑话,连黄大衣见我逼着妈妈到处找毛选也很奇怪:“一个小孩子,学什么《毛泽东选集》,真是乱弹琴!” 正象杜拉斯说的,不让我写作,我会屠杀全世界,没有书看,我会诅咒全人类!漫长的暑假里,从家乡带来的一些小说,早已被我翻烂,已经好久没有书看了,妈妈也总是以看坏眼睛为借口阻止我晚上看书。那段空落和寂寞的感觉,让我象被打捞到岸上的一条鱼,苦闷的不知所措! 现在我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的看了,哪里还能理会黄大衣的话,终于逼着妈妈把毛选都弄来了!也把敖老师的话当成了圣旨,不仅看起了毛选,还真的写了心得,其实也就是小孩子的幼稚想法,结果歪打正着,不仅受到了敖老师的重视,也对我日后学习中国现代史有了很大的帮助——《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让我明白了秋收起义的背景,《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让我知道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还喜欢上毛的语言风格:“你们想突围吗?可是你们能突得出去吗?”这篇瓦解敌军的演说辞,日后在电影《大决战》里我又听到了,真是又好笑,又叹服,我想也只有他老人家才能说出这样有力度又幽默的话! 虽然从咿呀学语就开始喊“毛主席万岁!”,其实真正认识毛泽东是从敖老师让我读毛选开始的,所以至今仍然非常的感念那个成吉思汗的后代,我的正直的蒙古族老师! “谁叫韩丽?” 中午,静静的教室里,我在专心地描绘语文课本上的插图,突然一声充满山东腔的问话飘进来,惊得我差点扔掉手中的铅笔。抬头看去,似曾相识,黑色的裤子,大大的眼睛,和善的脸——哦,想起来了,是考场上见到的那个“墨镜”! “把你的作文拿来我看看!”见我站了起来,墨镜很温和的看着我,“就是那篇《难忘的老师》” 我连忙翻书包找作文,怕被墨镜看见了已经描了一半的画,便急中生智,把书包放在画上,紧张的把作文本递给了他! 墨镜什么也没说,拿起来就走了出去! 我呆呆的站在座位旁:“他要我的作文干什么?” 汤小玲似乎比我还困惑:“你的作文写了什么不好的话了吗?” “没有!也许是当范文吧!”我摇了摇头,又急忙否定了自己的推测,“可是他也不教咱们啊?” “那你可出名了!”后坐的王玉英半是取笑半是羡慕地说,“你的语文可真是太棒了,你肚子里怎么那么多的美词啊!” “棒什么,别瞎说了!”我嘴上反驳着她,心里在琢磨,“反正我们的语文老师已经讲评了,也没有反动的话,不值得担心的! 可是却再也没有心思描画了,心绪也飞扬起来:大舅姥爷不就是因为说错了话,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了吗?外婆嘱咐过我,不要乱写乱画,平时在外要尽量少说话!是不是我的作文里有什么不妥当的东西呢?这样想着心里就别扭起来,突然很反感那个墨镜,觉得他很多事,也不是我的老师,干吗来要我的作文,又很后悔,怎么就不撒个谎,说放家了呢! 杂七杂八的胡乱想着,那个墨镜突然又来了,而且很自然的坐到我的身边:“你是吉林转学过来的?” “是的!”我极度的紧张,不知道他问我这个做什么。 “你是留级生吗?”他的声音依旧很温和,“你父亲在公社石场上班?” “是的!”我觉得回答错了,急忙更正,“我从来没有留级过!” 留级在我心中是莫大的耻辱,我有些讨厌这个墨镜,拘束中带着厌烦,可是还得硬着头皮回答他:以前在哪里读书,学校怎样,以前老师的教学情况,甚至我在学校都做过什么! 在我如实的回答中,那个老师频频的点头,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围在我们俩周围的同学也都好奇的看着,有的还偷偷的笑,我的紧张渐渐的消失了,心情也放松了,觉得墨镜是个和善而且友好的人:“你的写作功底不错,文章感情真实,语言淳朴,几乎没有病句,文质兼美!” 我很困惑的看着他,不理解什么叫“文质”! “语文组想在咱们学校办个语文兴趣小组,负责出学校的板报,想吸收你参加,你愿意吗?”墨镜没有察觉到我的困惑,仍旧微笑着...... 我怯生生的点点头:“就出板报吗?” “当然还有其它内容!我们每周都要挑选好作文抄写在校园的黑板上,让全校同学学习借鉴!”墨镜继续温和的解释,“不知道你的朗读怎样,以后我们还要建广播室,专门播送同学们的好文章!” 不知道怎么回事,提到广播室,我的心猛然一缩:“不,我不参加兴趣小组!”游行中的汽车,尖尖的高音喇叭一瞬间都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会朗读,我的口音和她们不一样!”我搪塞着,又紧张起来! “为什么不参加?”墨镜很奇怪,“整个高一,没有谁能写出你那样的文章,从你掌握的词汇量上看,你不象是初中生,所以才问了你!”墨镜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并在笑声里站了起来,“我很欣赏你的文章,就这样定了,你必须参加!而且我还想让你做主编呢!” 墨镜走了,我的心里仍然在打鼓,十分的烦恼和不情愿:怎么尴尬事总是找我这尴尬人? 当时我不是很接受这个能够赏识我的墨镜,只是从他人的口里渐渐的知道了一些他的情况——他是个江苏人,叫江水寒,人和名字一样,很文雅,也很有学问,是我们上一届的语文老师。 我更是丝毫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个江老师,在我的北大荒的生涯里,起到了非同一般的作用!几乎在我命运的每一个十字路口上,都有他的影子! 想来人与人之间,真的有一个“缘”在施魔:人生的旅途上,谁能料定会遇到什么人和事?那些人和事,又是怎样的左右着你的生活? 放学路上,汤小玲在前,我和韩美霞在中间,白井芬断后,自行车载着我们同村的四个女孩在黄灿灿的沙石路上飘,枝肥叶茂的白杨,成片的柳树丛,碧绿的青纱帐,海似的绿浪在我们的身边倒去......那个年代,尤其是在农村,自行车是很先进的交通工具,一个村子也没有几家有自行车的!我们四个骑着自行车上学,真的是很奢侈,也很风光了! 当时我们小小的自行车队,还有我们矫健的身姿,不知吸引了多少双羡慕的眼睛——那些在地里劳动的年轻人,经常放下手里的锄头或镰刀,静静的在田地里伫立,直到看着我们的身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上学真好,这几个女孩好享福呦!”——我知道在凝视我们的眼睛里,有大英子的目光,这样充满着挑拨和不解的话语,一定会让她很不受用!从她那越来越阴沉的脸和默默的举止里,我也读出了她的嫉妒和悲哀! 黄大衣特意为我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让大英子和她爸爸的关系好像疏远起来,她不再用笑脸迎接黄大衣,而且很难听到她那略带沙哑笑,自从那次吵了架,大家的心好像隔得更分明了——她们姐俩在南炕,我们姐俩在北炕,中间横着“三八线”,虽然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却很少说话,不到万不得已,我从来不和她沟通,每天依旧骑着自行车风光着...... 多么让人不可思议:我成了主人,大英子反而成了寄人篱下者! 生活发生了这样的逆转——等我长大后,才明白,无论怎样都不能让我的孩子失去妈妈! 如果说没有爸爸的孩子是没有线的风筝,那么没有妈妈的孩子就是水面上的浮萍,她们看似有根基,可是波涌的水浪让她们的命运更加的艰辛和飘摇! 那是个最坏的“时代”,多少年来,我的梦常常趁我不备,悄悄的溜回那座老宅,我清楚的看到了一个沉溺于小小的自我:容忍不了别人对自己的疏忽和轻视,却忘记了对别人的宽容和爱,刻薄而又敏感多疑...... 幸与不幸根本没有尺度,抱怨就更没有理由——只要生活肯给予你,你就该欣然享用! ,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六 踏着露珠,踩着晚霞,我的快乐都记录在校园里,一旦回到“家”,忧郁就成了没有年轮的树......放学后,尽管被饥饿逼迫,急着往家奔,可是每每在推开院门的一瞬间,我的“热情”就消失了,食欲也随之骤减,大英子的脸色让我感觉到生活里没有晴天...... “二妹,你怎么才回来?”大英子的表现让我非常的不解,下意识的看看饭桌上的食物:面包,麻花,还有肉......我知道是黄大衣回来了! “二妹,你快吃饭吧,我们都吃完了,就剩你了!”我更加的不解,轻轻的把书包放到北炕上,微笑一下,算是回答她的莫名其妙的“热情”! “爸拿回一件衬衣,妈说给我穿!还给你买了一条好裤子呢!”大英子终于忍不住了自己的兴奋,变魔术般的把一条粉色的的确良衬衣,一条墨绿的裤子摆在了我的面前,我也终于明白了她“热情”的缘故! 虽然是两件很鲜艳的颜色,可是放到了一起就美丽不起来了,望着两件“俗物”,再看看大英子那发光的眼神,我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有裤子,你都穿了吧!” “是给你的,我不能都要!妈也不能让!”大英子嘴上说着不,手却没有把那裤子放到北炕上来。 “你就说我不喜欢那颜色!”我暗笑她的愚笨,“是我自己不要的!” 听了我的话,大英子急忙去了东屋,又兴冲冲的回来了:“二妹,妈同意了!” “那你就穿吧!”我懒洋洋的撂下了饭碗。 “你再多吃点吧,怎么就吃那么点!”大英子急忙来收拾桌子,满脸的感激和满足,似乎那脚步也轻快了...... 听着大英子稀里哗啦的洗碗声,想着她对我的那种多余的“关心”,我突然从心里荡漾起一层酸酸的悲哀:她很可怜,没有我霸道,没有我独断,更没有我的“魄力”......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妈妈?也许没妈的孩子真的是棵草! 以后的日子里,因为那套衣服,我和大英子的矛盾有了些许的缓解;可是秋天将近的时候,我和她又有了一次“误会”。 有一天,家里的猪没有吃的了,我们三个还没有放学,妈妈就让大英子去自家的地里挖土豆。按照当地的风俗,要先给猪弄完了吃的,再给人做饭,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她返回的影子,妈妈急得在院外张望:终于等来了我,就恨恨的吩咐道:“你快骑车子接大英子去,这个傻鬼一定是挖多了,拿不回来了!” 我把书包递给妈妈就去了自家的土豆地,可是我四下张望,也没见大英子的人影,就放好车子,爬在地垄沟往里望,我以为她蹲在地里挖土豆呢,谁晓得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大英子和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青年搂抱在一起,正甜甜蜜蜜的耳语呢! 我吓得一激灵,想退出地垄沟,可是他们已经看到了我:“大姐,我来取土豆,家里等着煮呢!”我装着不在意的样子! 大英子的脸立刻变成了火烧云:“是二妹啊,你看,你看我都挖完了!” “那就放车子上去吧!”她的语无伦次,反弄得我也不自然起来,也觉得脸很热! “你叫小艳儿吧!”那个男青年倒很镇静,“你和我大侄子一个班,他说你学习可好了!” “你大侄子叫什么名啊?”我没有理会他的奉承,但是也没有反感他的话,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我的小名了! “李青年!”他笑了笑,很自然的回答我,似乎我没有发现他和大英子的秘密。 “你侄子是青年,那你就是老年了!”我也笑了,想继续说,哪有老年谈恋爱的?可是没有说出来,“我回家了,家里还等着呢!”急忙骑上车子逃掉了...... 我前脚到了家,大英子后脚就进了屋,我很诧异她的速度,一定是从小路跑了回来,怕我对妈妈讲。那个年月,那个村子,女孩私自谈对象可不是小罪过:隔壁吴家的一个叫什么凤的女孩,因为未婚先孕,差一点就被她爸爸打死,后来她挺着个大肚子,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又穷又丑的老光棍,那老光棍还抽羊角风,听说她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大英子的秘密被我无意中发现了,于是她就成了惊弓之鸟:“二妹,你可别对外人说啊!”她几乎每天都乞求般的嘱咐我! 起初我还耐心的应答着,可是渐渐的就厌烦了:“你既做了,就别怕,说出去谁能怎样你?” “爸会打死我的!”她的眼泪立刻下来了,“那我在这村就没脸见人了!” “凭什么打你呀?他比你做得好吗?”我想告诉她,你父亲勾引人家有夫之妇,还是个耍钱鬼,比你坏多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安慰,“大不了你就和他结婚,有什么啊,你至于吓成这样么!” 也许我的话提醒了她,好像她真的不再那么恐惧了。 然而,不久她的事情就败露了,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风声,急忙派人找回了黄大衣,于是香姑姑,二姑姑,各种叔叔,姑夫,都会集到一起,严厉声讨大英子的大逆不道:原来我的那个同学李青年的叔叔,有哮喘病,而且比大英子大出七八岁,是个说不上媳妇的男人!他的姐姐也在我们村,据说就是那个小妇人看上了大英子,给她弟弟牵的线...... “我和他初中时同过学,那家伙走路都上喘......”一个表叔叔首先阐述了自己掌握的证据! “你没看他的脸吗?哪有男人有红腮的,那是痨病的幌子!”另一个姑姑继续补充着证据! “是啊,我经常上他姐姐家,看他说话肩都跟着动,那是喘不上气憋的......”又一个姑父也发现了证据! 面对着大家的“讨伐”,大英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汤的架势,居然不哭也不怕了,不说散也不说不散,就是不吭声! 黄大衣气得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喘着粗气,还时时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并且憋的满脸通红......我在心里忍不住的笑:这些人到底是在说那个男青年呢,还是在为黄大衣画像呢! 尽管大英子被推上了家庭的审判台,可是她却是个坚强的“被告”,十分勇敢的捍卫着她的“垄沟爱情”——不久李家堂而皇之的来求亲了! 无论亲戚们怎样的发言,妈妈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可是面对着李家托来的媒人,妈妈却把大英子叫到了西屋:“孩子,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我来的时候你才十一岁,也和你亲妈没有什么两样!婚姻可不是小事,你可拿定注意!你也看到我糟的罪了,你爸爸那体格,我多挨多少累!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要是他走在你前面,你可就惨了!到时候你孩子爪子的,哭都找不到调啊!” 一直把大英子的婚姻当作笑话看的我,听了妈妈的话,内心里猛然的一震:这是我第一次听妈妈说这样有远见的话!原来妈妈并不完全象外婆说的那样,她也知道黄大衣的身体差,她也料到了自己以后的悲哀结局,可是那又为什么呢?十几岁的我真的没办法读懂妈妈,就是今天,我也仍然没有真正的走进妈妈的内心世界——人啊,要真正的了解一个人,是多么的艰难!哪怕有母女这样的血缘关系...... 妈妈说完了自己的观点,静静的等着大英子的决断,我看出了她的期待,可是等了许久,妈妈等来的是一个母亲的失望和遗憾:“我跟定他了,体格不好也没啥,他死了,我再嫁!” 天那,大英子怎么这么傻?难道所有的亲戚和家人都在害她?我更加的困惑了——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让胆小的女人变得这么“勇敢”?明明知道是个陷阱,也闭上眼睛往里跳! “他死了,我再嫁!”就是这句话,为可怜的大英子拉开了悲剧的序幕——她后半生的艰难和困苦就这样开始了! 妈妈走后,大英子似乎更加的“勇敢”:“尖嘴耗子不得好死,说出去能把我怎样,我他妈豁出去了!就和他结婚了,有啥坷嗔(可耻)的!” “我没有说过你的事!”我厉声的警告她,“我也没有扯闲话的爱好 ,你和谁结婚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不要在我的跟前说三道四,到头来又弄得大家都不愉快!依我看你应该感激给你说出去的人,要不你们还得躲躲藏藏的!” 大英子被我的话呛得哑了一样,不再找事!可是刚刚缓和的矛盾又开始激化,自从答应了李家的婚事,似乎魔鬼腑体,从生产队里劳动回来的大英子,不再帮妈妈喂猪,其它的家务也很少主动去做,每天晚上就是洗来洗去,反复的弄她那张布满雀斑的脸......我很鄙视:为了一个大自己七八岁的痨病鬼,值得如此的大做文章? 她早已忘却了那套“美丽”的绿裤粉衫——李家已经给她送来了正式的聘礼! 那些更绿的裤子,更粉的衬衫,已经把大英子“幸福”得满脸红晕,象喝醉了酒似的:穿着新衣服,哼着南腔北调的流行歌曲......我于是就更加的鄙视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没有脑子的女人! 大英子是在中秋节后的第三天出嫁的! 几辆马车很“红火”的停在院子外,大英子上身穿着鲜艳的橙色女士制服,领口开得很低,向外翻着雪白的尼龙线衣领,下身是藏蓝的喇叭裤,红皮鞋很硬,,跟不是很高,但是鞋尖很窄,记得她每次试穿完都累得满脸通红,让我想起灰姑娘的那两个姐姐,为了能穿上水晶鞋,把脚趾头都弄破了......许多年以后,我还在为大英子悲哀:我一直觉得她就是为了那几件新衣服做了新娘子! 大弟弟也穿着崭新的坐在大英子的怀里——当地的风俗:新娘子的车上,要坐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这叫做“压车,”还要坐八个漂亮的姑娘,这叫做什么我一直没有弄懂! 第二辆马车上坐的都是村里能说会道的女人和男人,据说是专门为了难为婆家人的所谓送亲的“娘家人”! 第三辆马车上装的是陪嫁:被橱,衣柜,还有几个好大的包袱,里面是崭新的被褥......那些可爱的马,因为去参加婚礼,也沾了喜庆的光,每个马的额头上都系着鲜红的大纸花,马车夫的鞭子上也系着鲜红的绸子...... “啪,啪,啪!”随着几声清脆的鞭响,大英子的少女时代就这样的结束了! 就要离开已经生活了十九年的小村子,还有自己的爷爷和弟弟妹妹,大英子却没有流一滴泪,可是当几辆马车轻快启动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是兔死狐悲?还是其它的什么?直到今天我也不能说清...... “啧啧,看看人家这后妈当的,亲生的也不能陪送这么好啊!” “他韩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眼最好!”——妈妈希望的目的达到了,在人们的赞扬声里,她心满意足的嫁出了大英子,可是黄大衣却病了! 那个被我的家人贬低得“奄奄一息”的男人,住在我们村子北,仅仅二公里的路,马车很快的就进了他们的村子——似乎比我们的村子要开阔,房子也整齐些。 马车还没有走到那男人家的宅院,李家的人就蜂拥过来,我刚跳下车,鞭炮就热烈的轰响起来,一些五颜六色的女孩上来拽大英子下车,大英子却紧紧地搂着大弟弟稳稳地坐着......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不肯下车:“这是婆家赏的压车钱,快抱着斧子(福子)下车吧!多子多福!多子多福!”一个油嘴滑舌的满脸皱纹的老女人,递给大弟弟一个红纸包,又把一个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家常劈柴斧子送到了大英子的怀里! “先别着忙下车!”大英子刚要抱着斧子往车下跳,快嘴又精明的二姑姑一下子把自己派上了用场,“看看给多少压车钱!” 她的话提醒了大英子,她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那个红纸包...... 我的脸立刻火辣辣的热起来:这叫什么礼节!好没意思,难道人家不给你那个红包,你就不做人家的新娘了?如果有那个可能,也不来了!难道是把自己嫁给了那个红包——我再次为大英子悲哀! 可是好像我的“含羞”是多余的,没有人笑话大英子打开那红包的举措,而是夸奖着婆家的大方,我于是料定那片红纸一定是包了让二姑姑这样的“娘家人”满意的钱数,否则他们不会满目含笑的簇拥着大英子跳下那辆让她命运逆转的红彤彤的马车! 那个准新郎终于出场,他来扶大英子,正好站在我的对面,依旧是土豆地里的那张笑脸,我却再也没有一丝的微笑给他——惊惧和痛苦象重锤一样击在我小小的心脏上:紫红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微耸的肩膀,脖子上的喉结,轻轻楚楚地向外凸着!一套崭新的蓝色中山装,套在他的身上空空荡荡,好像裹在衣服里的是个秫秸扎的纸人——天那,家人原来没有说错!这到底是个活人,还是个“药架子”! 我的心立刻沉到了深深的海里——可怜的大英子真的就嫁给了这样的男人!好端端的大英子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痨病鬼? 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那个华小拴,还有他那个没有花圈的坟...... 望着洋溢着满脸成功的李家人,一种空前的悲哀从我心底里滋生出来——大英子被欺骗了,被愚弄了! 迈着木然的脚步,随着人流,我强忍着眼泪走进了大英子的新房:一对橘黄的木箱,已经安放在西墙边,家里陪嫁的大衣柜和被橱也让人七手八脚的弄妥当了,木箱上的一个很大的收音机特别的醒目,里面正在唱胡松华的《祝酒歌》......地面是水泥的,墙壁是用白灰粉刷的,四块晶莹明亮的大镜子贴在木箱子上面的西墙上,把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尽收眼底,新房的空间也因此而扩展了......一切都是那么的气派,甚至是“豪华”! 面对着坐在新褥子上,踌躇满志的大英子,还有那些硕大的双喜字,我的心里继续反复地波涌着悲凉——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就默默的挤出了人群,一个人十分酸楚地伫立在李家的院子里! 萧瑟的秋风,无情的掠着我的鬓发,仰望淡灰的苍穹,我在想:这仅仅是大英子的悲哀吗?不,是整个韩家人的悲哀! 也许我应该向灵魂道歉:除去大英子她本人的无知和愚昧,如果我不来黑龙江,我不那么霸道,妈妈不那么偏向,她的亲妈妈还活着,家里能给她充分的温馨,她也许不会那么轻易的就被别人的“温暖”所迷惑,也不会那么义无返顾的拒绝“家”的衷告,投进他人的怀抱! 是因为在家没有乐趣,她才盲目的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个事实,可是我又不敢承认! 归根结底都是黄大衣和我妈妈的错...... 我痛苦,我愤怒,我已经达到了不能忍受的境地:我恨不得立刻离开那个让我伤心和难过的地方! 可是我又没有办法一个人回家,只好如坐针毡,如梗在喉,象在灵魂的刑场上一样在李家挨到了婚礼结束——那真是一个让我不敢回头的“国耻日”! 做人如果没有责任感,会给子女带来怎样的伤害!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感情上不能自控,是人间悲剧的渊源...... 我很感佩那些“宁可瓦全,也不玉碎”的男女,是他们维系了血缘的纯洁,也促成了社会的安定与平和——人啊!珍惜婚姻,不要用你的“未得到”,去破坏你的“已拥有”,错也好,对也罢,相信“天缘”吧!人类毕竟不能返璞归真,回到原始社会! 仍旧坐着那几辆马车,娘家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往回返:“啧啧,老李家可真有钱,连屋里的地面都是水泥的!” “是啊,你看人家那房子,全砖的,咱们村一所也没有啊!” “听说李家有个儿子在外地当军官呢,说不定以后还让姑爷也当上工人呢!” “大英子这回可掉福堆了,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谁给她的苦日子?你怎么知道她以前过的是苦日子?说给我听听!”面对着这些势力小人,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你们扯瞎话也得分分场合,看看对象,小心让人把嘴撕破了!” 三姑六婆们大约是喝了李家的酒太兴奋了,于是忘记了车上还坐着我,也忘记了我妈妈的性格,更忘记了我掐李老虎的“典故”,我的横眉冷语,终于提醒了她们,一下子全都闭上了嘴巴,直到马车停在我家的院门口,也没有人再议论半句大英子的婚事...... 送亲的回来了,妈妈早已迎出院子,并热情的让人们进屋休息,可是除了香姑姑,那些长舌妇都找了个借口灰溜溜的告辞了...... 妈妈还很纳罕,她哪里知道我的“厉害”呢——直到我离开那个小村子,无论是我放了学,还是下了班,左邻右舍的各种“婆”们,只要见我回家了,就都急忙的中断和我妈妈的“谈笑”,似乎我是那降妖的孙大圣。 结婚后我依然没有改变这个性格,便是到了今天,我也仍旧不喜欢女人谈话的三部曲:婆婆,丈夫和孩子——也许我真的很另类! 大英子结婚的时候,黄大衣还在鼎盛时期,家里接了不少礼钱,还有好多东西:枕套,被面,床单,线毯......妈妈把那些东西连同一个账簿子,统统的放到柜子里,并上了锁! “香子,你别走了!你大哥有点不舒服,你帮我照看一下,回头你拿两床被面回去!你家也没有完整的被子,这回换两床新的吧!”妈妈对那个香姑姑一向很慷慨,可是却引起了我的不满,我觉得非常的没有必要,我还觉得香姑姑和妈妈的感情不是真的! “妈,把钥匙给我,那柜子太乱了,我整理一下!”我没有表情的说。 妈妈没有理会我的意思,把钥匙递给了我,继续听香姑姑诉说大英子的婚礼情况。 我打开那个柜子以后,急忙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到了北炕上,仔细的挑选我喜欢的东西:绣花的枕套,印花的大一点的床单,还有颜色鲜艳的丝绸被面......统统的放到了我的柜子里,并且用我的锁头所好了!剩下的东西我又把我认为不好的放到了上面,然后才不情愿的把钥匙送到了东屋,回到西屋莫名其妙的生起了闷气! 妈妈果然把我放在最上面的两个质量和颜色都不怎样的被面给了香姑姑,我装做不在意的样子躺在炕上看书,看着香姑姑乐颠颠的拿走了东西! 但是事后我还是和妈妈闹了一场:“你没有儿子吗?小辉他们结婚就不用了吗?有点东西就大手大脚的,好像你是谁的救世主!” “你怎么这么小气?他们用的时候还早着呢!啥事你都跟着操心!”妈妈很不服气,“别和你外婆一样,东西宁可扔了也不送人!” “和我外婆一样也比和你一样强,给你几句好话就不知道北在哪儿了!”我气鼓鼓的顶撞着妈妈! “行了,你是老奶奶,你要用什么你随便拿,你可别气我了!”妈妈对我很无奈! “我才不要那些破东烂西!你都给别人吧,当你的菩萨去吧!”我继续发泄着对妈妈的不满...... 尽管我嘴很硬,可是我的女儿都上小学了,我用的床单还是那次我偷着藏起来的:我和妈妈的矛盾不仅仅体现在性格上,习惯的反差让我们直到今天也无法彻底的通融! 是我妈妈太有人情味?还是我太冷漠! 总之,真的很遗憾:在那个空气都常常凝滞的老宅里,我无法追忆我都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也许时间的大部分是用来写作业,看书或者做梦,但是我相信一定还有一些美好的时光被我无情的践踏了——我没有珍惜我一生里和妈妈在一起的那仅有的八年!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七 中秋过后,天气很快的转凉,香姑姑家的瓜园只剩下残瓜败叶,爷爷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大英子走了,黑小子仍旧在石场里开车,南炕上只留下杰子和爷爷,夜晚来临时,我和妹妹又在枕头前拉起了“布帘”...... 自从大英子彻底的离开了对她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温暖的家,杰子好象非常的失落,每天晚上都赖在北炕上,没话找话的和我搭讪着,其实我心理明白她希望和我们姐俩睡在一起,可是我很反感她有打呼噜的习惯。 杰子的“毛病”很多:睡觉打鼾,吃饭的时候不自觉的就把右手的小拇指伸出来,夜里还经常的咬得牙齿搁蹦响......这些都是做女孩万万不该有的——据说她妈妈就是被她的这些毛病“克”死的! 我虽然不很相信她妈妈的死和她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对她的毛病也不是很接受,于是每当看见我要睡觉的时候,杰子就很知趣的怏怏的回到南炕上,很不情愿的去伴陪她那又流鼻涕又流眼泪的爷爷...... 似乎是大英子结婚不久的一天夜里,记忆中好象是帮杰子修改一条大英子给她的一条旧裤子,因为没有缝纫机,我就指挥杰子和妹妹用手工缝。大约是做得太晚了,也太累了,我们三个女孩连灯也没有关就合衣而卧,更不用说放布帘了...... 不知道是被冻醒了,还是被身下的热炕烙醒了,我在一个响亮的喷嚏里醒来,睁开眼,刚要叫醒正在酣睡着的杰子和妹妹,突然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分明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只见南炕上,昏暗的灯光里,爷爷正趴在高高的枕头上倒气,他好象非常的痛苦,肩膀跟着呼吸一上一下的急促抽动着...... 我想下地去看看爷爷,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没有动,也没有叫醒杰子,当然也没有了睡意,就瞪着眼睛看着天棚,继续听着爷爷在南炕上重重地喘息着...... “杰子,杰子!”南炕上传来爷爷微弱的呼叫,“你起来给爷爷倒点水!” 我急忙闭上眼睛装睡,希望不被杰子发现我早已醒了! 可是该死的杰子睡得猪一般的安然,任凭他的爷爷“杰子,杰子!”的呼叫,她就是不醒,甚至还喃喃的说起了胡话:“你真烦人,瞎子啊?往哪儿扔呢!”她还沉浸在白天打沙包的兴奋里...... 我在心里骂杰子:“真是一头死猪!你才最烦人,你不仅是瞎子,还是聋子,你爷爷都病了,还死睡呢!” 我刚要去叫杰子,可是爷爷的声音没有了,我吓得急忙坐起来,见爷爷的头已经软软的垂在枕头下,肩膀也埋在他那大大的枕头里,跪着趴在被子里,身子缩成一团...... “爷爷,你怎么了?”我端着一碗水站在了那老人头上,“你还要水吗?” 听到我的问话,爷爷的肩膀动了动,抬起蓬乱的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呆呆的望着我......一股冷气立刻从我的脚下直窜上脊梁骨,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急忙把水放到他的枕边,逃回北炕,又急忙的拉上了布帘,用被子蒙上了自己...... 和往常一样,放学后,我们四个女孩进了村子,车速就放慢了,最前面的汤小玲已经下了车子,我也刚要跳下来。 “韩丽,你家好像出事了!”和我并排的韩美霞看着我叫起来,“你看,你们家的院外聚集了好多人!” 我已经看到了,心里怦怦的剧跳着,已经从自行车上迈下了的一条腿又收了回去,没有回答韩美霞,急忙使劲地蹬起了车子...... “天那,难道爷爷......”一口漆黑的大棺材非常抢眼的停放在西屋的窗下,我傻了一样的站在了院子里! “爷爷真的死了?”我默默的在心里疑惑,“怎么会这么快呢!” 然而我很快又自己证实着,“是的,早晨我们上学走的时候,没有见爷爷起来吃饭!” 是的,爷爷是真的死了!有香姑姑的哭声为证:“爹呀,你走的好快啊,临了连我一碗水也没喝着,我不甘心啊......” 有人来搀扶趴在棺材上大哭的香姑姑,可是人们的劝解反而增加了她的悲伤,香姑姑的哭声更加惨烈了,继续嚎啕不止...... 黄大衣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腰里胡乱地系着一缕白布,虽然没有见他流泪,可是他的脸色更加的清白,眼圈也红红的,随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忙活着...... 黑小子的胳膊上逢上了一个戴着红布条的黑纱,蹲在棺材前烧纸,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从他不断抽动的双肩上,我知道他在不出声的啜泣! 杰子和我妹妹的胳膊上也是和黑小子同样的黑纱,她俩一人领着一个弟弟,木然地靠在仓房边的狗窝旁;大弟弟小黑眼珠滴溜溜转着,好奇地站在妹妹的身边;小弟弟在杰子的怀里靠着,手里还拿着一张饼...... 人们鬼影一样的在我眼前穿梭着,我好像是在作梦,眼前的一切和我记忆中的一个场景十分的相近,尤其是那漆黑的棺材,把我身体里的一种很遥远的痛全部苏生了:“棺材里躺着的是外公?还是爷爷?”我的神经在麻木里开始迷惘......“爹呀,你白养了我啊,我一碗水也没给你倒啊,你怎么就走了呢!” “是啊,我还给爷爷倒了一碗水呢,爷爷怎么就死了呢?”香姑姑的哭诉终于把我拉回现实,“我想大声的对她说,你别哭了,我昨晚替你给爷爷倒了水,可是我没有开口,仍旧呆痴地靠着栅栏站着,看着一拨夹着黄纸的人走进院子来,又目送着一群抹着同情泪的人走出院子去...... 没有在乎到我胳膊上没有黑纱,我也没有主动要求戴,妈妈在忙碌中更没有注意这些细节,所以一直到第二天,黄大衣们把那漆黑的棺材弄出了院子,我也没有因爷爷的死而流一滴泪,更没有给爷爷戴上也许应该戴的一块黑布——现在有时想起来还觉得很愧怍! 爷爷去了,按当地的风俗,结婚不到百日,不能回娘家送葬,所以大英子没有看到她爷爷的最后一面,哪怕仅仅是遗容! 其实就是没有那个风俗,大英子也不能再回娘家了—— 黄大衣瘦了一圈,很长时间都不在家里会客,香姑姑甚至还和那个给大英子牵线搭桥的“亲家姐姐”大打了一场,韩李两家几乎是形同陌路,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戚意思! 爷爷的死和大英子的婚姻也有直接的关系:她的出嫁,给韩家人蒙上了莫大的耻辱和难看! 十六岁的我,在爷爷死后,也跟着韩家人做了一件让我遗憾又可笑的蠢事。 “韩丽,那天你去送亲,我都看见你了,可是人太多没有和你打个招呼!”那个李青年自以为从此我和他有了亲戚关系,“哪天你去你姐姐家,我给你做伴!” “我什么时候说去我姐姐家了?”我冷冷的目不斜视,故意夸大他叔叔的年龄,“你那个病叔叔三十几了?” “没有到三十啊,周岁才二十六!”他很惶恐。 “怎么没有八十六呢?”我生气的顶了他一句,“一群骗子!” “我没有骗你!我叔叔真是二十六!”他的脸急得通红。 “你闭嘴!你那破叔叔八十六和我什么关系!”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你要再敢和我说一句话,我把你的嘴撕到耳朵丫子,让你变成大嘴狼!” 我的话引起好多同学的哄笑:“李青年可真好玩,自讨没趣的大王!” 也许是同学的起哄,伤了他的自尊:“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什么人呢,张嘴就骂人,不看在亲戚份上......” 他的话立刻窜起了我的无名火,“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间:“谁和你们是亲戚?”我的话音还没有停,手里的一本字典就飞了出去! 李青年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我真的能和他出手,根本就没有任何防备,厚厚的字典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眼眶上...... 同学们都被我的“失常”吓愣了,韩美霞急忙站在了我的前面,焦急的看着我,也许她担心“过去”的一幕又要出现...... 李青年用手捂着被打的眼睛,没有哭,也没有过来打我,却用另一只没有伤着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好长时间都没有动,时间就在他的凝视中僵住了...... “李青年,你拿开手,我看伤着没有!”白井芬去掰李青年捂着眼睛的手,很识时务的斥责我,“韩丽,你怎么能因为一句话就打人呢?” “是啊,平时你也不这样啊?”汤小玲也急忙过来打圆场! “你躲开!”李青年一把推开了白井芬,含着眼泪跑出了教室...... “完了,他一定是去找老师了!”汤小玲很担心,也很沮丧,“你这个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啊,真愁死人了!” “你们俩到底有什么仇啊?”见李青年跑出去了,同学们都过来谴责我的不可思议的“举措”,“他也没惹着你什么啊?你怎么这么狠呢?要是把人家的眼珠子砸破了,看你怎么办!” 我象一只斗鸡,气鼓鼓的望着窗外,不理会同学们的问话,眼泪汪汪的等着老师的惩罚...... 可是过了好久老师也没有来,李青年一个人眼睛上敷着一块白胶布回到了教室,原来他去了诊所,并没有去告我的状——可能是医生给他抹了紫药水,他的眼眶好长时间都紫黑紫黑的,让我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再想什么大英子了...... 其实李青年是个很有涵养的男孩!直到今天我和他仍然有来往,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在我们学校读的初中。 人啊!有时只能认为幼稚也是一种美!一种很无暇的美! 从天真里过滤出成熟,是蛹化蝶的艰难,需要的是时间,是过程——以后的日子里,一件记忆颇深的事终于让我改变了对李家的看法。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我懒洋洋的摘下眼镜,却发现眼睛盒里有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急忙打开:“韩丽,我七婶病了,一直是哭,我奶奶让我告诉你们家一声!” “什么?大英子病了?危险吗?为什么哭?”一连串的问号立刻在我的脑海里闪出来,我想详细的问问他怎么回事,可是看完纸片,再看看座位,大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李青年的影子,“这个该死的,倒说话的时候他反而不说了,写什么倒霉的纸条!”我心里暗骂着,急忙飞快的蹬起自行车!进了院子我就直奔东屋,见香姑姑也在,没有顾上打招呼就把纸条递给了妈妈:“李青年放我眼镜盒里的!可能是我大姐病得不轻,要不他们家能给捎来信吗!” “是啊!”我的提醒让妈妈很焦急,“今天太晚了,明天正好是星期天,你骑车带着杰子先去看看,到底病得怎样?”妈妈又转过脸看着香姑姑,“如果很重,得让你大哥回来,这小崽子一步也扔不下,我又不能带着孩子去人家看病人!” “带孩子去倒没啥,也不是三包果子两包糖认的亲戚!”香姑姑似乎没有一点的同情和惊讶,“就是和他们姓李没有啥值得走动的!不用去看那个狼崽子,让她死在李家好了!她哪里还有娘家!爹不是因为一股急火根本就不能死得这么快!从她妈死了,她爷爷就象老母鸡似的护着这三个崽子,因为她们也没少和你生气,我的心少操了吗!可是到头来,她爷爷得着她什么了?为了她死的,却连她的一声哭也没赚到!李珍儿那小娘们,见到我脖子抬得老高,好像他们李家打了个大胜仗!嫂子你看着,哪天我找个机会还撕她,不打好她我这口气就出不来!” 香姑姑说的李珍儿,现在是大英子的大姑姐,也是给他们牵线搭桥的人。我没有想到一向很温和的香姑姑心事如此之重,便静静的听着妈妈怎么和她对话。 “香子,你也别这么说,人家对咱孩子好就行!”妈妈很平静的看着香姑姑,“男女的事是命,就看大英子以后的命了!” “哎呀,我的大嫂,你可真是的,他们凭什么不对大英子好啊!”香姑姑的脸都气红了,“那是个根本就娶不上媳妇的人,四门贴告示,就咱家不识字,让人家把这个傻东西骗去了!”香姑姑越说越激动,“为这事我都觉得抬不起头了,我算白疼了大英子!想起来我就憋闷得要死!咱们走着瞧吧,看看这个傻东西有什么金命,银命,能留住那个痨病鬼!” “你咋说这丧气话!”妈妈好像也生气了,“既然毛驴已经栓到了人家的槽子上,有别人咒的,也没有自己家骂的!你大哥的身体好?我当初不是也拼死拼活的嫁过来了?” “大英子咋能和你比!”香姑姑真的动了气,“你是结过婚的人了,她可是黄花大闺女啊!” “怎么不能比?别看我不是大闺女,要找你大哥那样的也手扒拉的挑呢!”妈妈也好像动了气,“就是你们那个后妈,换个人谁能容了?也就是我吧!我是看你大哥的份啊,你根本就不懂男女的事!” “你们还有完没有,倒是去不去看啊?”我见她俩话不投机,急忙岔开,“要是去的话,得准备东西,拿啥去啊?再说我骑车带人还不太敢,去他们村的路还不平,要不我和杰子走着去吧!” “就是啊,光顾和你打嘴仗了!”妈妈看着香姑姑笑了。 “反正我是不去看她,就是她将来生崽子我也不会到场!”香姑姑没有笑,仍旧很委屈,也很怨恨...... 很久很久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大英子的“大逆不道”,使香姑姑如此的铭心刻骨——是爱之深,才痛之切! “哎呀,送亲那天没来得及细看你,好俊的姑娘!”大英子的婆婆,一个嘴里能吐出蜜糖的老女人,抚摸着我的长发把我和杰子迎进了屋! “是啊,你把精力都用在我大姐身上了!”我不冷不热的把几瓶罐头和白糖放在他们的柜子上,没有理会那个婆婆,直接就去了大英子的炕前。 “大姐,你怎么了?”杰子一把拽住大英子的手,放声大哭...... 我也忍不住了,虽然没有出声,可是也满脸是泪的站在了大英子的头上...... “我没什么大病,就是想家!”大英子哭着告诉杰子,“我这几天总是梦着咱爷!” 大英子的话,让我再也控制不了:“那你起来,我和杰子用车子把你推回去!” “那怎么行,等她好些了,让你姐夫送她回娘家!那婆婆急忙过来把大英子额头上湿毛巾换下,又满脸堆着笑,”回去告诉你妈,你姐姐是闹小病,没啥大事!” “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说是小病?还说不是大事?”我的“个性”眼看又要发作...... “哎呀,二姑娘,你不懂,闹小病是说你大姐有喜了!”婆婆的笑容更加的可掬! 十六岁的我,刚刚有了青春的信息,还不太明白女人的妊娠反应是怎么回事,但是婆婆说的“有喜”我是明白的,她在自豪又要做奶奶了——我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不再生气,然而却莫名的悲哀起来...... 我们的那个“姐夫”真是太温柔了,好多年来,我的眼前还经常出现他抱着大英子吃饭的情景:大英子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他一口一口的喂大英子喝粥,每一勺都要放到自己的唇边试一试,还一再的责备他母亲把粥弄得太稠了......小小的一碗粥他足足喂了大英子有半个小时,喂粥的过程里,还时不时的用手背试大英子的额头......大英子已经躺下了,可是他还默默的站在身边,一会掖掖被子,一会试试体温,尽管他母亲反复的提醒他也该吃饭了! 当时我对女人的“有喜”恐惧及了,我真的以为大英子很危险! 直到我也做了“女人”,亲尝了“闹小病”,我才明白,其实妊娠反应真的没有那么严重! 当我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仍然领着学生奔波的时候,我也曾想过那个镜头——大英子不是掉到“福”堆了,是掉到“爱”堆了!可惜那男人真的应了人们的诅咒,否则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大英子让韩家彻底的败给了李家,天真的我,曾经不止一次的默默地在心里发誓:我一定不学大英子! 也许是命运的巧合与戏弄,我和大英子嫁给了同一个村的两个不同的男人! 在世人的眼里,我给韩家争了光,带来了利益,也赚足了面子:大英子到了不幸的终极,我到了幸运的顶峰! 可是她的“不幸”和我的“幸”是我们自己脚上的鞋子,别人又怎么能体味? 幸福不是形式,是内容,是每个人内心的体验和感受! 美满虽然短暂,可是大英子得到了真正的爱,我想那个短命的男人,给予她的呵护和重视,足够她咀嚼终生了! 人生没有真正的对和错! 如果放弃缩命,很多疑问只能去自己的心灵上找寻答案——有的幸福虽然短暂,但余味绵长......做人最重要的是活出自我,不要做面子的奴隶! 许多年以后,我常常望着闪烁的星空发呆:我妈妈和大英子,愚昧吗?无知吗?是的,她们在婚姻上显得很不理智!甚至很荒唐,很肤浅...... 可是我经历了人世的沧桑,体味了身体的变迁后,突然顿悟:她们的婚姻没有什么值得不解和非议——不是当事人,谁能知晓个中的滋味! 缺乏常人的理念,可是很人道! 可惜人们很难读懂生活——悲哀的理智,可怜的顽固,伟大的“自我抛弃”! “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啊,谁说你的婚姻不是第二次投胎!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八 爷爷去世以后,黄大衣好久都没有去上班,整宿整宿的在家聚赌,半夜里,黄大衣的咳嗽声,赌徒们的“嚎叫”声,还有小弟弟的哭闹声,常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杰子终于如愿地搬到北炕上睡觉,我们也不用再放什么布帘了,偌大的一间房里,只有我们三个女孩子,显得很空旷,也很恐怖! 我生来就胆子小,神经也很脆弱,一旦被惊醒,就很难再入眠。起来上厕所时,本来不想往南炕上看,可是鬼使神差,就是抑制不住自己,不自觉的就看看爷爷睡觉的那个地方,结果爷爷瞪着红血丝的眼睛要水的那一幕,就会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便吓得双腿打颤的爬进被窝,并用那厚厚的棉被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很快就被捂得大汗淋漓,可是仍旧不敢推开被子,又睡不着,便只好焦躁地听着杰子那有节奏的鼾声...... 后来我终于又放下了那个布帘子,总算看不到爷爷的“影子”了,可是东屋的喧哗声,依然让我不能睡个完整的通宵,有时我看着妹妹那坦然的睡态,心绪就更加的烦乱,莫名其妙的就会想起外婆的话,一种潜意识里的忧虑也就跳到眼前,于是就再无睡意,索性起来写日记,向一个哑巴本子倾诉我的喜怒哀乐,我终于养成了失眠的恶习,日记也三十年没有间断! 我知道“林妹妹”活得很累,我也不是她那样的性格,更不明白那些忧虑怎么就能无端的产生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两个不谙世事的弟弟在院子里天真的玩耍,也能让我的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我时刻都为妈妈的未来担心,时刻都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可是看到妈妈每天都乐呵呵的,我又不能象外婆那样找“没趣”,况且我知道提醒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我就到大自然里去寻找灵魂栖息的家园——初秋的早晨,晓雾奶一样白,纱一样轻,如尘似粉,飘带般地缠绕在房前屋后,一切都被笼罩在蒙胧里,大自然是那样的神秘,在她的怀抱里,我的心灵才能享受到片刻的安宁! 每到星期日,只要是家里没活,我就拿着书,默默地走向村边的小树林。 那是一大片很矮的落叶松:黑黝黝的松针,累积在纤细的枝干上;青翠的小松塔,密密地点缀其间,远远望去,就象我家乡那些挂在树上的青枣,淡雅又素净,给人一种脱俗的感觉! 软软的松树叶,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年,俨然一床厚厚的褐色大毡子铺在树林下。 毡子的上面还零星的点缀着纤细的小草,偶尔一簇不知名的野花也会在你毫不在意中,抖擞着精神扑入你的视野:蓝色的闪着神秘的眼睑,黄色的充满了热烈,浅粉色的虽然淡雅,但很多情,好像在向你诉说着被人遗忘的委屈!她们摇曳着小小的身姿,在秋色里尽情的展示着自己的柔美! 我经常随手采集一束野花,放在自己的身边。 伴着松林的清香,和着野花的有些苦涩的药味读书,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怡然和自在——就是今天,我也仍然非常的喜欢去没有人烟的地方独处,那是一种让生命彻底奔放和回归的感觉! 看书看累了,我就随意地躺在松林里,透过横苛蔽叶,遥望细碎的蓝天和白云,聆听阳光落地的声音,我常常和自然彻底的融化在一起...... “大姐,给你杏儿!”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 “哪来的杏儿?外婆在哪里?”我急忙爬起来。 “那不是吗!”妹妹笑着向远处指点着! 顺着妹妹的手指,我看见外婆提着篮子在远处向我招手,我不顾一切的飞跑,可是怎么也赶不到外婆的身边,急得我大哭:“外婆,真的是你吗......” “哎呀,是艳儿啊,怎么睡在潮地里!”邻居富大妈很温柔的推醒了我,“快起来,你的本子都被风刮跑了!” “哦,是大妈呀!你来挖菜?”我揉着眼睛,懵懵懂懂地坐起来,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不是,我看这里有没有蘑菇,拣点回去打酱,这里见不到多少阳光,太潮,你快回家睡去吧,看受风!”富大妈很关心的叮咛着我。 “好的,我就回去了!”我随口应答着,脑海里还在翻腾着刚才的梦境! 要是外婆此刻能真的出现在我的身边,那么,让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情愿。我好想好想外婆,总是希望天快些黑下来,那样我就可是走进我自己编辑的童话里,就可以和外婆,外公在一起,就可以回到从前了——尽管我知道那是个妄想,可是幼稚的我,依旧那么痴心! “这孩子,胆子还不小呢,一个人敢在这儿睡觉!”富大妈摇摇头,挽着篮子走远了...... 望着富大妈的背影,我的眼泪又一次不由自主,又索性地躺在草地上:改不掉爱哭的毛病了,特别是在没人的地方,总觉得心酸,似乎哭一会就能轻松许多。 我回味着刚才的梦,想着外婆离开我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又经历的一些我不愿接受的东西,心里空落到极点:我已经给吉林写了六封信,都寄给了杨国发,可是没有一点的回音! “难道外婆忘了我?外婆现在怎么样了呢?”这些问题经常不经过我的允许就强硬的扑进脑海里,“我真想念外婆,也更想念我的家乡啊!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一鼓凉风窜进我的衣衫,我知道该回去了,不情愿的站起来,慢慢的抖落掉身上碎树叶和草屑,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家里挪...... 见我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喂猪的妈妈,一边给猪添食,一边很不在意地对我说:“你大舅姥爷来信了,在西屋的柜子上呢,你去看看吧!” 妈妈故意地低着头,不看我,她的淡漠,让我感觉到信里可能有让她不高兴的东西,便不在研究妈妈的表情,急忙的去看信。 “书兰:见字如面! 从你那里回来以后,早就想给你写封信,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所累,所以一直拖到必须要转告你一件事的时候,才提起笔。 你妈妈已经在本月初六又有了新家,那个人叫王选文,和你老舅是一个大队的,相距也就三里多,他没有儿子,就一个女儿还是抱养的,已经结婚,老头没有什么牵挂,身体很好,人也不错,房子以及家居所用,一应俱全,望你不必挂念!” “完了?就这几个字!”我不相信的掏了掏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空的,果然就这一页纸! 大舅姥爷的信好短好短,寥寥数语,干脆利索,甚至没有一句提到我和妹妹——这就是我苦苦的等了半年多,日思夜盼的来自家乡的“福音”!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滴落在那张薄薄的稿纸上......是啊,那纸太薄了,就象我的人生,就象我所经历的人情世故! 大舅姥爷的每一个字都象利剑一样,直刺向我的心脏!十六岁之前,尽管生活多波折,可是希望尚存,总觉得灵魂里有棵大树可乘凉,看了那封短信,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彻底的失望...... “难道外婆没有接到我给她的信?”我故意欺骗自己! “不,就算外婆没有接到我的信,她也可以求别人给我写!”尚有一丝理智的我,真的没有办法继续装糊涂,“外婆已经有了新家,她已经不再需要我和妹妹!” 我最后抚摸了一下那片散发着故乡气息的薄纸片,轻轻的把大舅姥爷的来信放回了原处,象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看那信封上的地址,默默的离开了西屋,一个人独自地呆立在院子里...... “你在那儿傻站着干啥?还不进屋吃饭!”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不是妈妈来叫我,也许我会永远的站下去! “你不用哭天抹泪的,这样也好,她有了着落,我也省心!”妈妈全然没有顾及到我的情绪变化,径直的和我唠叨起来,“要不我还打算打完场给她寄点钱去呢,现在看也没用了!人家就是和自己的兄弟侄儿一条心,咱们有啥法?”妈妈好像充满了怨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天老爷是长眼睛的,知道我对她是不是真心,以后她没有我这个闺女,我也没她这个娘了!大家各自好好活着吧,吉林那条道我卖了!” 如果是半年前,听到妈妈说这样的话,我会发疯一样的把妈妈顶撞到南墙上去的,可是那一次,我什么也没说!非是我赞同了我妈妈的观点,是我真切的感觉到了妈妈和外婆之间的隔阂,绝对超出了我的预料!是啊,正向妈妈所言,这样也好——外婆的个性与习惯,无法忍受这里的一切!从此大家彼此忘却,也许还能圆满外婆清白的人生!黄大衣那些来历不明的钱,我用就已经够了,没有必要让干净一生的外婆也跟着受玷污! 晚饭后,我早早就睡下了,再一次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外公啊!你好狠心,你要是不走,我和妹妹就不会流落天涯!我好想好想你!可是我永远也回不去了!连给你的坟填一把土也不能了!” 夜已经很深了,我也哭累了, 默默地爬出被窝,我忘记了害怕,一个人悄悄的来到院子里。 橙黄的圆月,饱满地贴在深蓝的天幕上,清冷的月光无情地涮洗着我,蟋蟀在残喘的低鸣......那是个无情的秋夜! 我烦闷到了极点: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可是泪珠还是争先恐后的滚落下来,我也不去擦拭,任凭它一滴又一滴,无声无息地流进口里...... 吞咽着那咸涩的泪,十六岁的我终于体味到什么叫万念俱灰——故乡在我的心里,是我的希望,我的精神家园。 半年来,当我在黑龙江遇到不能解决的难题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回吉林,似乎吉林是我生命里的“桃花源”,似乎吉林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在等着我,随时都可以扑进去倾诉自己的苦与悲!虽然外婆走了,可是希望尚存,在没有接到杨国林(我已经没有再叫他大舅姥爷的兴趣)的信之前,我还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个“过客”,这块黑土地也不过是我的一个驿站罢了,现在我明白了,我已经没有退路,故乡就象一个闪现在我眼前的特写的大镜头,正在渐渐的变成远景,而且越来越模糊了,包括那里的人和事...... 我已经决定:永远不再给吉林写信,就是死在黑龙江,就是讨饭,我和妹妹也不会去扣杨家的大门,也不会再给外婆添乱——吉林不再欢迎我,故乡已经变成海市蜃楼!再返故乡的梦,终于在那个冷峻的秋夜里,被我的泪珠打碎——我知道,我将在一个未知的轨道上,独立的去运行我的人生了,从此再没有人帮我,哪怕仅仅是一句温暖的提醒,一个虚幻的影子。 “是啊,也许我早就该忘却!”我使劲地擦了擦凝结在脸上的泪痕,“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是金子在哪里都能闪光!”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真正属于我的就是我的身体和大脑,无论前路多么坎坷与艰难,我都必须独立的去面对,而且还要保护着我的妹妹,甚至还有我的妈妈...... 我是谁?来自哪里?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还能活着,我就要用微笑去拥抱悲哀和不幸! 岁月无涯,我能在严寒酷暑里,保持属于我的那份淡定和从容,我真的要感谢外婆的决绝和命运的冷酷——从太上老君的丹炉里蹦出,还在乎更惨烈的火焰吗! 风景不转,我的心境可以转,东方不亮,我就让西方亮,也许学校才是我永恒的乐土! 我读初三时,教育的原野上,正处在“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代,粉碎“四人帮”的余热刚刚苏醒了学校的温床,一些有情感的老师也在渐渐的恢复自己的良知! 我的敖老师就是个钟情于教育的好人,他对教学的那种如火的热情,深深地影响了我,直到今天回忆起来仍能让我感动! 初三是三个平行班,一班里公社干部子弟居多,是个“贵族”班;以公社所在地为界限,公社以北各村的孩子,包括我们村的十多个人都在敖老师的二班;公社以南各村的孩子,都在三班,班主任是个上海人,是个没有返城的老知青。 我们从各村来的孩子吃穿用度,乃至精神面貌都无法和一班的孩子相比,他们原来就在公社中学就读,于是便以“主人”自居,常常用一种凌人的气势“低垂”着我们,有时甚至故意到我们班里来捣乱挑衅,有一件事让我不能不记在脑海里! 也许是成吉思汗的血统里充满着激情吧,蒙古人的做事风格真的很火暴,为了调动学生的学习积极性,敖老师居然在校园的板报上贴了一张大红纸,“倡议书”三个大字醒目地写在上面,内容大约是和另两个班挑战:什么比学习,比劳动,比纪律等等,署名赫然的写着三年二班全体同学! 现在想来真的很好笑,可是那时却成了我们学习生活里的一件大事! 俗语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虽然我并没有故意去出头,我也没有去贴那张大红纸,可是遗憾的是我却成了可悲的“椽子”,并且差点被人“烂掉”!敖老师的“一石”在校园里激起了“千层浪”,首先被冲击的就是我! “过来了!过来了!”放学后,一班的几个男生,很鬼祟的躲藏在我们回家的必经之路的壕沟里。 其实我的耳朵很灵敏,我已经听到了壕沟里有人说话,也看到了是一班的几个男生,他们平时经常走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大家虽然不在一个班,可是已经在一条路上走了好几个月,相互间也没有什么妨碍!所以我没有在意,便和往常一样和本村的三个女孩继续着说说笑笑地赶路...... “哎呀,不好!”随着韩美霞的一声喊叫,骑在最前面的汤小玲已经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她后面的白井芬也正骑着车子,根本没有提防汤小玲突然摔倒,路面又有些不平,恰好又是下坡,已经来不及下车子,于是紧跟着也摔倒了,韩美霞和我也相继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我的小腿立刻就被划出了血...... “你怎么回事啊!”白井芬艰难地爬了起来,气急败坏的谴责汤小玲! 汤小玲倒在车子下已经起不来,哭着说:“谁他妈这么坏!” 我们这才看清,原来一个玻璃罐头瓶子不偏不倚正好碎在她的前面...... “是从那边飞过来的,我亲眼看见的,是有人故意坏我们!”韩美霞非常的气愤,“咱几个也没得罪谁呀!” “我们是想看看你班的才女,哭了还美不美!你们跟着吃锅烙了!呵呵呵......会写几篇破文章有啥了不起,看你们还敢挑战不?”随着一阵阴阳怪气的狂笑,如同几条泥鳅,向我们使坏的男孩,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隐没在树丛里...... 他们丢下的最后那句话,已经很分明的告诉我们,这场灾难的“祸首”是谁!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三个,从明天起,你们不用找我一起走了!”我浑身发抖,不在理会流血的小腿,丢开自己的自行车去扶汤小玲! “你说啥话呀!”白井芬很生气,“我们又没有怨你,可是他们为什么突然要找你的麻烦!” “和畜生打交道,不需要理由!”我憋回了已经盈满眼眶的泪,“我没说你们怪我,但是从明天起,我真的不和你们一起走了!” “你的犟劲又来了!”韩美霞也很生气,“就怪咱那个蒙古老师,一天竟别出心裁,无故的和人家挑什么战!昨天我上厕所一班就有人问我谁是韩丽,怎么黑板报上总是她的文章,一班和三班到现在还一篇没有登上去呢,他们的老师总在班级里提韩丽的名字,夸韩丽的同时就骂他们都是笨蛋,你说这能不得罪人吗!” “这群王八犊子!”汤小岭终于站起来,“等着吧,明天我就去找校长!” “找校长有什么用?你看见谁了?他们能承认吗!”韩美霞很聪明,生怕事情闹大,“算了,他们也不能总来劫咱们,吃个哑巴亏得了!” “对的,以后咱们留点神就是了!”白井芬的气好象也消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也不能不念,还是少惹他们吧!” “呀,韩丽,你的腿还在淌血,你怎么不包上啊!”汤小玲急忙拿出自己的花手帕,“得了破伤风可就糟了! 三个伙伴的话已经深深感动了我,汤小玲的手帕就更加的让我不安,我默默的推开汤小玲,心里万分的过不去:我又一次给她们带来了不幸! 小腿上的伤口结痂了,我心理的仇恨也凝固了——我的同伴们很宽容,可是我是轻易放弃复仇的人吗!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九 夜,是我的另一个世界! 在大家都睡去,只有我独醒的时刻,我才能找到一方洗涤灵魂的净潭,彻底的冲刷白昼的烦乱,近似变态地向日记发泄: 难道我就是为了承载人间的污秽而来? 难堪的十几年,如同一曲没有伴奏的歌,一片没有星月的夜,寂寞时时吞噬着我几乎没有绿荫的心田,无人相伴,却无故就遭人践踏与谴责! 我愤怒,我疯狂,可是我又只好在无奈中自舔伤口! 像一个被命运激怒的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球,在黑暗里,我灼视着这个让我困惑又厌恶的世界——也许,我的存在,本来就是生命的奇迹,那就索性让这个奇迹更加的富有色彩! 一个不太成熟的报复计划,在我的绝望里诞生了! “韩丽没走吧!”一清早,汤小玲就把她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自行车推进了我家的院子里! “没有,还在吃饭呢!”站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妈妈随口答应着,“你家的饭好早啊!” “唉,早啥呀,我怕韩丽先走了!”汤小玲的话音还没有落,白井芬和韩美霞也推着车子走进我家的院子。 “你们有什么事吗?”妈妈有些诧异。 “唉,可别说了!”汤小玲刚说了半句话,就被机智的韩美霞打断,“没啥事,今天我们几个值日,得早去一会!” 我已经隔着玻璃看见她们在和妈妈说话,便急忙放下已经吃了半碗的饭冲出屋子:“你们几个到院外等我去吧,我马上就来!”我边说边给她们几个使眼色,生怕她们把昨天被劫的事情说出去。 如果说我的性格是易燃的干草,那么我妈妈的脾气就是汽油! 也许是“做贼心虚”,我已经很分明的察觉到,同样的被人辱骂,如果放在两个弟弟身上,妈妈就不怎么在意,可是放在我和妹妹身上,她就极端的忌讳! 如果我告诉妈妈我被人欺负了,她一定能去和人家拼命,所以不管我在外面受到了多大的委屈,包括结婚以后闹了家庭矛盾,我都不会让我妈妈知道! 她是多么在意我的幸福和正常人生啊! “忙什么?你不是刚端起碗吗?”见我把车子推出了屋,妈妈很不解,“一个值日忙什么!至于饭也不吃饱就去?” 我没有理会妈妈在身后的唠叨,匆匆的出了自家的院子:“你们还以为我真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来这么早干什么!我们被劫的事,你们可千万不能告诉我妈妈!” “不早点能堵住你?你的那个臭脾气谁不知道啊!” 韩美霞抱怨着,“害得我都没吃饱饭!” “谁吃饱了啊?”汤小玲指指自己的书包,“我今天特意多拿两个馒头!”- “回家你也不能说,” 我又特别的嘱咐汤小玲,“你三哥总是上我家去,看传到我妈妈的耳朵里!” “韩丽说的是,这点小事可别让家里知道了!”白井芬是个很压事的女孩,她也很郑重的嘱咐汤小玲,“上回和易宝财那件事,就闹得太大了!都怪你多嘴,明知道你三哥那个火暴脾气还回家瞎说!吃点亏也不能死了,在公社可不象在咱家门口儿,得罪人不是小事! “呀,幸亏你们提醒,刚才我就差点说走嘴!”汤小玲红着脸笑起来,“我三哥昨天去东山割草了,要不我到家就告诉他了!” 我很艰难地苦笑了一下:“汤小玲,你忍了吧,就算我又欠了你一次人情,就当是我打了你,你要是觉得委屈就打我出出气,回家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 “好吧,看你们的面子,要不我一定得叫我哥打他们一顿,这口气实在难咽!” “你就趁几个破哥,谁没有咋的!”韩美霞很瞧不起汤小玲,“你以后找婆家也把你哥带去,让你的几个哥哥轮班在你婆家住着,给你当保镖,免得你受了气没人帮着打!” “好啊,你个烂嘴的!”汤小玲放下车子来打韩美霞,“你居然敢埋汰我,今天我不拧破你的嘴,我就不活了!” 韩美霞吓得丢下车子就往路边的地里跑,她比汤小玲矮,也没有汤小玲长得壮实,很快就被人家摁倒了,被咯吱得连声告饶:“我错了,我再不说了还不行吗?” “不行!”汤小玲尽管也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仍旧不依不饶,“你说,今天是说你呢!” “今天是说你呢!”韩美霞不得不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着。 “好啊,你还敢耍滑头!”汤小玲的手又使劲地向韩美霞的掖窝抓去,两个人在清早的田野里滚在了一处,她们的笑声惊飞了柳枝上的鸟雀...... “别疯了,一会迟到了!”白井芬一边把她俩的车子往路边弄,一边大声的叱责着,“来大汽车了,还要不要你们的破车子!” 我把头伏在自己的车把上,微笑着欣赏着她们嬉戏......那个美好而又单纯的镜头,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记忆的频幕里——我好珍惜那几个乡村女孩的纯情! 黑土地啊! 多少豪放、热情、诚挚......在她广袤的胸怀里孕育! 多少愚昧、野蛮、龌龊......在她厚重的足底下孳生...... “韩丽,你怎么回事?同学聚会你不到场?我儿子结婚你也不来?你知道我有多崇拜你吗?当年连你怎么拿笔,怎么穿衣服我都模仿!那次我在大街上见到你,扑过去摇你的肩膀,可你却木头人一样,连个笑模样也没有,像个冷血动物!我回家都气哭了!我一不求你,二不借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怎么那么没有人情味儿?我恨你!我好不容易弄到了你的电话,不骂你我的气难平!”——这是一个曾经和我同桌,已经做了奶奶的女孩,在分别很多年后,很悲伤,在我看来也很突然地给我打来的电话! 是的,我很冷漠,我也很无情,我是个冷血动物,她骂得很贴切——我无言...... 也许,面对黑土地的豁达,我该无情地鞭笞我的灵魂!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我很“了不起”呢——十六岁以后,我在黑龙江独享的那份黯淡与寂寞,汤小玲们这些阳光女孩,怎么能参悟,又怎么能理解! “你长得好漂亮,皮肤真白!”厕所里,我主动和一个很纤弱的女孩儿打招呼,“你是哪班的?”我明知到她在一班还故意装糊涂。 “你才漂亮呢!”她似乎受宠若惊一样,“你不仅长得美,文章也写得好,我们班的同学都认识你!” 尽管她最后的那句话,在我的心理蒙上了一丝阴影,可是我的微笑仍然很和悦(其实我最反对的就是我的笑,因为我的真实面目里没有温和):“你喜欢看书吗?我可以借给你的!” “哦,还行!”她更加的惊讶,脸也红了,“就怕我看不懂啊!我就是不会写作文,我可羡慕你了!” “怎么会呢!”我更加的热情,“你喜欢看什么内容的?我有好多的故事书,明天给你带来,你看完后,咱俩交流读书心得!多看书就会写作文了!” 也许在她看来,我是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张大馅饼,她美丽的大眼睛居然满含了感激:“我叫杨美春,那我们就做好朋友吧!” “行啊,春天本来就该是美的!你的名字很有意思,难怪你长得这么漂亮!”我继续着微笑,装出很真诚的样子点点头,心理在庆幸计划的顺利实施—— 我要彻底查清暗算我的那个人! “什么呀!我可不美!”杨美春嘴上否认着,心理却乐开了花! 女人最爱听的就是这个“美”,这也是女人的最大悲哀——成了古今中外的男人们手中的法宝! 我和杨美春就这样认识了,想起来真是一种很可笑的缘分,在最肮脏的地方结识了一个最清醇女孩——我的生活就是充满了古怪,连我自己也感到奇妙! 随着我和杨美春友情的浓厚,一班的情况渐渐的在我的掌握之中,那个蓄意伤害我的人,也清晰的暴露在我的眼前。 “美春,你们班也走我们回家那条路的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啊?”一天,我终于找了机会,装做很不在意的样子和杨美春聊起正题,“他们都是哪村的?学习好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让我惊讶的是杨美春很警觉,“他们和你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大家都在一条路上走,我随便问问!”我故意表现得很轻松。 “不对吧!”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好像很紧张,“其实我......” “你怎么了?”我很亲热地和她套着近乎,“你我已经处这么长时间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脾气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值得你这样吞吐?”我又故意装得很不愉快的样子,“你不说算了,不难为你了,我要回班了!” “韩丽,你别生气!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一件事的,可是我怕你不理解我,影响了我们的来往!”杨美春的防线终于有些松动。 “有什么不理解的!”我抑制着兴奋,故意不看着她,“好朋友之间就应该坦诚!” “是这样的,其实......”可恶的杨美春,说了半句话又停住了! “哎呀,什么七十(其实)八十的,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努力地耐着性子,“你说吧,我保证不在乎!” “不说出来也觉得对不住你!”她终于下了决心,“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们班的尹平,他一直就想算计你!” “尹平是谁?他无故的算计我做什么?”我故意惊讶起来。 “是这样的!”杨美春看了看左右,低低的凑近我,“我和你说了,你可不要发火,以后防着点就是了!更不要露出我来,那我就没法在一班呆了!” “你放心,就是脑袋掉了,我也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我抓住她的手,“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还不认识尹平吗?”杨美春很遗憾的看着我,“他是我们班的班长,男生都听他的,老师也喜欢他!”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就是校长也喜欢他,又与我什么相干?”我十分的困惑! “哎呀,你还不知道呢!”杨美春继续着她的遗憾,“你们下边各村的同学没来的时候,他的作文是我们班写得最好的,哪次开学典礼不是他上台发言啊!这回你来了,再也显不着他了。我们老师总在班里夸你,特别是你的连载在黑板报上一登出,你猜我班同学都说啥?”杨美春突然捂着嘴笑起来。 “哎呀,求求你,可别卖关子了!”我迫不及待的追问,“你班同学说啥啊?” “都说他写的那些破作文,和你的连载比起来连手纸都不如!”她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的笑起来,“这下,他就更没面子了!我看见只要我们老师提起你,他就赶紧把头低下,他心里说不上怎么恨你呢!” 我终于明白了,都是我的那篇《白孔雀的命运》惹的祸,那是一个我胡编乱造的所谓短篇小说,纯粹是闲极无聊的后果,本来是写着玩的东西,好像是写我小学时一个在后妈跟前生活的同学的故事。结果又被那个墨镜赏识了,并以连载的方式在板报上定期发出——我怎么能想到我也成了可悲的“白孔雀”,甚至还付出了血的代价! “哎,韩丽,尹平他爸爸是个大队书记,家里可有钱呢!真是连咱们校长都敬着他!”善良的杨美春见我半天没有说话,用胳膊碰了碰我提醒到,“以后你可得防着他点,他可坏了!” “我知道,他很会抛空罐头瓶!”我面无表情的回答着杨美春,“谢谢你告诉我的这些,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不过今天你对我说的话,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了!” 杨美春很疑惑的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抛罐头瓶的事?”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就红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呀!”这回轮到我疑惑了,“难道你们班还有人恨我吗?那件事和你有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可是半路劫你们那件事我老弟参加了!”她的脸更红了,“所以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一直想和你说,又开不了口!” “你老弟是谁?是你亲弟弟吗?”我仍旧很疑惑,“你怎么知道他参加了?” “唉!哪里是我亲弟弟啊!”杨美春很遗憾也很无奈,“是我老叔家的,我老婶可能惯他呢,学习啥也不是,淘气一个顶两个!那天是他亲口告诉我,什么他们劫了二班的四个女孩,又说是尹平找他的,主要是给你们点颜色看看,让你以后老实点,看你还写不写文章讨人嫌!”杨美春越说越激动,“我当时就骂了他,还吓唬他要告诉我老叔狠狠的打他一顿,连我妈都说了他,要是把人家女孩子吓坏了,事可不小的!他也害怕了,从那以后,我就看着他呢,不许他再和尹平玩!”杨美春似乎很不放心,再次的嘱咐我,“尹平那小子太坏了,你千万要防着他!” “我会的!”我笑了笑,“谢谢你的提醒,我不会怪你老弟,他不过是个随从,那件事也不能影响了你我的友情!别说不是你亲弟弟,就是你亲弟弟,也不你让的!” 杨美春终于很满足的笑了,我也终于完成的计划的第一步——原来是嫉妒这根毒藤,缠住了一个和我素味平生的所谓少爷,并让他导演了一幕很愚蠢的丑剧! 离开了杨美春,热血就冲上了我的脑门,我暗暗的记住了尹平这个名字:好吧,既然你有勇气拉开丑剧的序幕,那么我就有能力做一个合格的演员,陪着你演到底! 大约是杨美春和我谈话后还不到一周,我就开始第二个计划的实施: 我已经观察清楚,和我们走一条公路的一班的那几个男生,都没有骑车子,他们住的村子,在我们常走的那条公路稍南一点的一条小岔路边上,实际上,他们仅仅和我们同半截路,在那条岔路和公路的交叉点,有一座很古老的石桥,石桥的底下是很深的水塘,水塘里泡着一些叫做线麻的植物,据说那东西必须要经过水的沤泡,才能脱皮,那皮就是搓绳子,衲鞋底的上好原料。当时的农村还没有盛行塑料绳,所以记忆里,每到水塘附近的时候,我们就使劲的蹬车子,因为那被沤泡的线麻,散发的恶臭实在能熏死人!凑巧的是,水塘上边的那段公路是个大约七八十度的斜坡,平时我们回家,路过那里时都是万分的小心,自行车的车闸要十分的灵敏才敢骑着车子下坡,否则就只好推着车子走! 尹平向我们使坏的地点就在那个斜坡稍上一点的位置上,那天如果我们几个是正在斜坡上,一定得出大事——每每想起来,我的心就恨得颤抖:如果我不报复他,不在原地报复他,我誓不为人! 我知道,如果放学后一同出校门,我们很快就能把尹平他们拉下,所以要想和他们在那个大斜坡上会集,一定要掌握好时间,于是我就很精确的计算着,甚至打听也是尹平他们村的几个女孩,走到那斜坡跟前需要多少时间,大约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计算好了,于是便果断的开始了行动。 距离被劫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大约一个多月,早晨上学时,水塘里已经结了薄冰。 韩美霞她们早已忘却了那个“不愉快”,在路上也不止一次的遇到过尹平他们,大家虽然心照不宣,但是也早已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没有人能想到我还搁在心里! 一天放学后,我故意说自己有事:“美霞,敖老师叫我放学后去他办公室一下,你们先走吧!” “要很长时间吗?”韩美霞是个很有心劲的女孩,“看你路上再遇到麻烦!我们还是等你吧!” “不用,不会遇到了!”我心里在悲哀,“我今天就要制造麻烦!我还怕什么麻烦!也许从此我都再不会有麻烦了!” “你们俩等韩丽吧!”汤小玲很抱歉的解释“我大姐做绝育手术了,我妈要去看她,等我用车子带着去呢,我今天得早点回家!” “等什么!”我甚至有些不耐烦了,“你们都走吧,我去完办公室,还得去供销社买点东西,等我没有头儿,你们赶紧走吧,你们等着我反而着急!”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是对吉林的彻底失望,导致了我的晦暗心里,还是从小接受的教育,形成了睚眦必报的习惯,总之,一种近乎变态的报复欲,仇恨感,迫使我好像和那个尹平不共戴天一般! “好吧,那我们就先走了!”白井芬很不放心的嘱咐我,“你可快点回家啊,看家里人担心!” 我没有回答白井芬的话,眼泪在眼圈里转起来,故意扭过脸去,怕她们看见,也怕自己改变注意! 估计同村的几个伙伴走远了,也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我便飞快的把车子骑出了校园。 我刚好骑到了大斜斜坡的上部,远远的就看到了尹平他们的身影,我暗自庆幸自己计算的准确,尹平正走在斜坡的半中间,而且最凑巧的是他一个人走在最后面,居然没有人和他并排走,这正遂了我不伤无辜的心愿! “狗东西,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在心里默默的骂了一句,就发疯似的冲向尹平! 耳边的风呼呼地作响,身旁的小树瞬间就倒了过去,我已经全部放开了车闸,自行车像离弦的的箭径直向尹平撞去...... 也许是人不顾我天相助,也该着是不出事,就在我已经接近尹平的一刹那,一个男孩突然回过头来:“尹平,快躲开!” 结果那个不该死的家伙,条件反射似的向旁边闪了一下,我的自行车紧擦着他的身子飞了过去,他吓的向旁边猛的一躲,身子失去了重心,稳稳地就栽进了路旁的水塘里,幸亏水塘里沤泡着线麻,否则,他不被我撞死,也得被水塘的冰水淹个半死......真是奇迹,我的计划终于以尹平弄了一身臭气,被吓了个半死告终! 我很佩服自己的车技,竟然没有从车子上摔下来——多少年后,我还后怕:当时,如果我真的直接撞到尹平的身上,就是不把他撞死,也可能撞坏腰或其它部位,把他弄残废也说不定;而我自己从那么快速的车子上摔下来,不是同样九死一生吗! 不知道在哪里看过,希特勒也是个私生子,是不是畸形的出身锻造了我畸形的性格——宽容和豁达对我来说是多么的艰难! 任何仇恨的种子一旦撒进我灵魂的土壤,就像鱼儿见了水,掀起的浊浪能把我的理智淹没,虽然我是万分的不情愿!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 我没有察觉尹平已经掉到臭水溏里,也没有在乎身后的叫骂,任凭耳边的风依旧,任凭自行车的速度依旧,放任地在光滑的沙石路上奔驰,直到我们村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才让车子慢下来。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我常去的那片松林,我把车子停靠在一棵矮松旁,枕着自己的双手,又一次躺在软软的松针上...... 直视着眼前的茂密松枝,我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没有撞倒尹平,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以后他一定得警觉,再找这样的机会是不可能了! 没有抓到蛇,还打了草,我的处心积虑彻底泡了汤! 我沮丧极了,默默的在心里恨着:“真是倒霉,哪里蹦出个多嘴的家伙!”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个突然回了头的人,其实是我和尹平的大贵人——没有他那一嗓子,也许我俩都要弄得面目全非! 一些人就像流星一样,他们的光和热,照亮了我的灰暗,温热了我的冷漠,甚至都改变了我运行的轨迹;可是他们在我的生活里却转瞬即逝,留给我的只有感激和遗憾,让我想去报答都找不到对象——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我的生活! “尹平会放过我吗?他会采取怎么的方式报复?会不会以我的失败而告终?我和杨美春还有没有必要继续好下去?” 一连串的问号像小小的跳棋子,在我大脑这张棋盘上,跳来跳去,我挥之不去,赶之不退,好久都无法理清紊乱的思绪...... 松林里光线渐渐的暗了,我知道自己只要还活着,就得回家,就得继续我的跋涉! 推开西屋房门,见黑小子正头冲着炕里趴在南炕上,手里拿着一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小收音机,聚精会神的在摆弄着,我没有兴趣和他打招呼,眼皮也没有抬,就郁闷地把书包扔在了北炕上。 我开门的声响,惊动了妈妈,她急忙跟进来,一边让妹妹给我端饭,一边很奇怪的询问:“你怎么才回来?” “老师留下开会了!”我的谎撒得很流利。 “她们几个也一起回来的吗?”妈妈没有怀疑,“啥会开到这时候?我正要去后院打听呢!” “一起回来的!”我已经很饿了,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你慢点吃,也没有人和你抢!”妈妈没有继续追问,唠叨着出去了。 匆匆忙忙的填饱了肚子后,我习惯地去翻自己的柜子,准备第二天该穿的衣服,却意外地发现,我的柜子上,放着一把漂亮的水果刀:大约有三寸多长,刀鞘厚墩墩的,是天兰色的有机玻璃,放着蓝盈盈的柔和的光,我急忙拿起来:“大哥,这刀是你的吗?” “是的!”黑小子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兴趣还在那个小收音机上。 “这刀好漂亮!”我摸索着那把刀好奇地问,“你哪里弄的?能借给我玩几天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那刀的同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尹平,莫名其妙的有了占有那把刀的想法! “你一个女的玩它干什么!那是个电工刀,很锋利!”黑小子很不以为然,“要是弄不好割破了手,我还得挨骂,你快给我放那儿!” “女的怎么了?穆桂英还是女的呢,你能打过她?”我生气地故意把那刀掰开了,果然很糁人,明晃晃,亮闪闪,最有趣的是,那刀鞘里居然还藏着螺丝刀,锥子,小剪刀,还有一个螺旋状的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还这么齐全的刀子,于是占有它的欲望更强烈了,便不再和黑小子搭话,不动声色地把那刀藏了起来! 黑小子也没有在意我的举止,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已经打定了那把刀的注意,第二天他还没有起床,我就上学了,等他回石场的时候,哪里还能再找到那把刀,他只好担心地告诉了我妈妈一声,就失望地走了,那刀也就成了我的宝贝!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小心翼翼的把黑小子的电工刀放进书包,可是刚把书包塞进书桌,又拿了出来,我怕被人偷去,只好让它沉甸甸的在我的衣袋里赘着...... 我正在上课,班主任突然走进教室:“韩丽你出来一下!” 我紧张地站了起来,在讲课老师和同学们奇怪的目光中走出教室。 “韩丽,你昨天故意撞尹平了?”敖老师很不相信地看着我,“你不可以隐瞒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要和一班的同学打架?” 我已经想到了和尹平的冲突,可是没有料到他恶人先告状,于是很气愤也很镇定:“没有和一班的同学打架,也没有故意撞什么尹平,我的车闸坏了!” “真是这样吗?”敖老师似乎松了一口气,“尹平的家长来了,在办公室呢,你去解释一下吧!” 我默默的跟着敖老师走进了教师办公室。 只见一个叼着烟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笑咪咪地和墨镜谈着,墨镜手里的茶杯还在冒着热气,也在温和的笑着......看到他们的亲切,想到杨美春的忠告,我就断定了那个小眼睛的男人,一定就是尹平爸爸! “什么狗男人?有什么了不起!”话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心里已经反感到了极点! “韩丽来了,大家把情况核实一下吧!”敖老师象是对着那个男人,又象是对着一班的班主任说道,“把尹平也叫来吧!” “尹平已经来了!”随着一班老师的话音,我这才看到,原来大模大样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故作镇静在那儿翻什么破书的就是尹平!听到了敖老师的话,他居然都没有站起来,而是很傲慢的对敖老师说道:“还核实什么?她就是故意要撞死我!” “那你怎么还能坐在这里胡言乱语呢?”没等敖老师说话,我就接口道,“谁能证明我是故意要撞死你!” 我的话,让那个男人一惊,他转过身来,仔细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你是永进村的?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这和我故意撞死你儿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你有资格对我盘根问底吗?” 我的充满了敌视和傲慢的反问,让那个男人很尴尬,但是他很机智,也很会为自己解围,干咳了一下,故意挤出一丝微笑:“好厉害的姑娘!” “是啊,这孩子的作文写得好极了,口才也好!” 这种场合,墨镜的表扬,更增加了我的反感和怨恨,心想,没有你出什么破板报,或许还没有这麻烦呢,到现在还提什么作文不作文的,真是让人讨厌透了!那男人的笑,特别象黄大衣的虚假,一种恶心和鄙视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不羁的个性也更加的突出! “就是故意撞的!”尹平终于不再狗仗人势,涨红着脸站起来,“如果我不躲得及时,就被你撞死了!同路的人都能证明!” “我为什么要故意撞你?”我很平和的继续反问,“我的车闸坏了?” “姑娘,别嘴硬了!”那男人终于也露出了狐狸尾巴,“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车闸坏了,为什么不推着走呢?再说你看见前面有人,总该喊一声,给个知会吧!” “如果我不喊,他怎么就知道躲呢?”我故意扬着头不屑的回击他,“撞死你儿子,撞死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是啊,刚才我已经问了韩丽,她根本就不认识尹平!”敖老师很诚恳的向那男人解释,“我们两个班,平时也没有来往,他们不会有什么过节,再说也真象韩丽说的,要是真的撞到了尹平,那她自己也得摔坏了!” “她能和你说真话?”那男人很不相信的看着敖老师,“我看这小孩儿比狐狸都精明!” “我看你比黑瞎子都愚蠢!”我直视着他,“请你放尊重些!” “怎么和客人说话呢?”墨镜急忙来打圆场,“韩丽,不要没礼貌!” “是他先没礼貌的!他凭什么骂我?”我把脸扭过去,不看那个小丑,把气撒在了墨镜的身上“他是你的客人!把心怀叵测的家伙当客人,我还没有这个习惯!” “好了,好了!我看这件事就这样吧!”一班的老师不得不插嘴了,“反正也没撞坏尹平,毕竟都是孩子!韩丽以后可得注意点自己的车子,真要撞了人,可不是小事啊!” “谢谢老师的提醒!我会注意的!”我装做很谦虚地对一班的老师点了点头,“对不起,我给您填麻烦了!” “没什么!没什么!”一班的老师真的上了我的圈套,居然很感动的过来安慰我,还很亲切地说,“这孩子说的也很实在!” 尹平见他的班主任对我那么温和,气得七窍生烟,脸色铁青地扭过身去,气乎乎地对他爸爸说:“你回去吧!” “是啊,你回去吧!”墨镜也附和道,“没出大事就是大家的福了!”为了安慰尹平,他也学着一班老师的样子,拍着尹平的肩膀和蔼的说,“尹平啊,公路上的车多,以后走路也得留意些!”也许是为了讨好那个男人,墨镜又很关心地问,“尹平,最近怎么不见你往板报组投稿呢?你的语文可不错啊,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有成就!” 墨镜的阿谀,让我更加的恶心,我想到了鲁迅的话,我想说:“是的,将来这个孩子一定得死!” 虽然我知道这是实话,可是墨镜一定不能说,别人也不能说,我当然也无法说,于是只好故意斜着眼睛瞥了尹平一眼,希望让他明白,在我这里,狡诈的爹不如智慧的脑有用! “那好吧,希望老师能处理好,以后别再发生这样的事!”小眼睛只好就坡下驴,十分勉强的嘱咐他儿子,“以后走路靠边!” 我在心里暗笑:在这里教育儿子,还不如抖落烂菜叶呢,真是丢死人了! “那么,尹平和韩丽回去上课吧!”敖老师很自信地看了看大家,“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好的,好的!希望是这样,你们当老师的也很辛苦啊!”那个男人终于从他的狗嘴里吐出了一颗象牙——当时的农村,一个小小的村书记,俨然就是一方“土地”了,老师在他们这些地头蛇的眼里是没有地位的! 我和尹平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办公室的里间,他气鼓鼓的使劲摔了一下外间的门,发狠的哼了一声。 我装做没有听见,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云彩,还故意哼起了《绣金扁》..... “你真损!”他再也忍不住,窜到我的面前,握着拳头说,“你等着瞧!” “是吗?谢谢你的夸奖!”我从衣兜里掏出了那把电工刀,故意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摆弄着,“我已经瞧了你们父子的演技!你放心吧,我会舍命陪君子!” 不知道是那刀的震慑,还是他想起了被撞的一幕,总之他没有对我动手,恶狠狠的丢下一句话“我不会放过你!”就头也不回的跑了..... 没有撞上尹平,我非常的失望,可是杨美春却没有让我失望,她和我的友情越来越深厚,渐渐的已经有了互送礼物的往来。我经常给她带故事情节很精彩的小画册,她也经常给我带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物品。 一天,我又去给她送书,她从衣袋里拿出两个扎头发的蝴蝶结送我,那是用黑缎子做的,漂亮极了,我很喜欢,可是又觉得不好意思要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多么有趣:一条纱巾,一个蝴蝶结,都是我少女时代的大事!真是好纯也真是好难忘的岁月! 我的百般的推辞,让杨美春很生气,她强行地往我的衣袋里塞,结果惊讶的发现了我的“宝贝”:“韩丽,你衣兜里的是什么?”没等我解释,她就拿了出来,“你带这东西做什么?” “玩呗!”我故作轻松的说,“我大哥的,我看着很漂亮就拿来了!” “这可不是好玩的!”她很老道的提醒我,“这是电工刀,都能杀人!” “你胡说什么啊!”我一把夺了过来,“就是好看罢了,杀什么人!” “你才胡说呢?”她很激动,“我老叔就是电工,我不比你明白!告诉你,这刀子割铝线就像切面条似的,我老婶平时都藏起来,怕我老弟拿出去惹事呢!” “是吗?”我故意装做不知道,又故意的吓唬她说,“那我就更得带在身上了,你等着听我杀人的好消息吧!” 她突然闭了口,睁着大眼睛注视着我,好久才说到:“韩丽,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实你撞尹平的事我们班都知道了,听说尹平他爸也来学校了,你不要再和他冲突了!怎么说你也是个女的,整天兜里带着刀成什么样子!尹平和我老弟很好,我让他把话捎过去,他坏了你,你也把他弄到了臭水里,大家谁也不欠谁的了,以后不要再结仇了,这样没有个头儿!” 望着善良的杨美春,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下来了——我怎么愿意带着那沉重的刀子上学呢!何况我生性就胆小,也不喜欢男孩子的玩具,是命运逼着我和生活逞强! 杨美春的话让我非常的感动:“不是我要找他麻烦,是他欺人太甚!” “是的,我知道!”杨美春象个大姐姐似的给我擦泪,“这件事让我老弟和他说!” “别连累你了,大不了和他拼了!”我说了气话,“我死了无所谓,他死了他家就绝户了,看谁失败!” “你说什么傻话呀!”杨美春很激动,“看不出,你还真犟呢!犯得上吗?以后少理他就是了!” 不知道是杨美春的斡旋起了效果,还是尹平终于醒悟了,我和他的“斗争”终于没有继续下去,可是那把电工刀我却一直保存着,结婚后还用它削土豆皮,似乎是在一次搬家后才不见了它的踪迹,那段不愉快的往事也跟着消失了......然而,没有想到的是,三十年后,我又和那个尹平有了一次“照面”! 有一天,我正在兴致勃勃地给学生讲作文,“嘟——嘟——”手机不合适宜的响起来,我十分尴尬的望着几十双求知的眼睛,装做没听见,装做不在意,继续我的“词彩飞扬”...... 可是,包里那个讨厌的家伙不依不饶的“嘟——嘟——”着,我只好拿出来扫一眼:“老同学,我是李文文,王野从江阴回来了,东北农大的胡超也在,我们都在‘聚仙楼’呢,你能过来吗!” 我是向来不参加什么同学聚会的,急忙合上了手机。 “韩丽,我是尹平!”电话再次响起,“大家都很想你,如果你是因为我不来,那大家会很遗憾!”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我竟然放下电话我就匆匆的去了...... 酒桌上,我像个不折不扣的木乃伊,僵硬的微笑弄得我脸上的肌肉都发紧,我很诧异,也很不解——大家为什么象回到了过去?难道不知道过去了就永远回不去了!似乎“旧情人”一般,俨然有很多的“旧”要叙,究竟是哪里来的激情令他们如此的澎湃! 也许尹平的现实能诠释我的疑惑:“韩丽啊!你该敬我一杯才是啊!”满脸的油光,突起的肚囊,肥白的坠肉,眯缝的贼眼...... “为什么我要敬你呢?”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何苦到这里无缘无故地延续这三十年前的恶心!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的疑问,引来了杂然相赞,“尹平现在可是咱们的骄傲啊!他的家具店已经做到省城了,钢窗厂也是县里的纳税巨头!” “是啊,是啊,我就敬佩尹平的仗义,这不为了给他们俩接风,特意推掉了客户的邀请,来这和老同学相聚!” “哪里,哪里!说远了不是!”贼眼更加的放光,“大家伙儿都是从一条垄沟里爬出的,西装革履也盖不住土地的亲情么,以后有事,瞧得起我就吱一声!” 他的作文的确不错,美酒和咖啡里,还能滤出一句带有文学色彩的语言,也许只有他尹平能做到吧——遗憾的是没办法得到我的褒奖! “韩丽,怎么还不倒酒?”我正麻木地筹划着逃离的借口,一张半醉的脸靠近了我,“还记得我吗,你和尹平的故事还是我划的句号呢!今天你和尹平可得好好的敬我一杯!” 我愈加的诧异,动员了所有的脑细胞方才忆起:是杨美春的老弟! “真是冤家路窄,我真的嫌这地球太小了!”我在心里讨厌着,脸上的微笑却更加的镇定:“可惜呀,故事我忘却了;酒我又不感兴趣,恐怕会让你失望了!” “不失望,不失望!”那家伙开始借酒撒泼,“你能来我们就不失望,尤其是尹平,都想了你三十年了!想当初,为了看你,我听课都直走神儿......” “二龙,你喝高了!”尹平见我已经敛起了笑容,急忙的警告他的走卒。 “谁喝高了!都多大岁数了,还装!”那家伙更加的放肆,“合班以后,你为什么不念了,今天不说还等什么时候?” 在大家的哄笑里,那家伙还是胡言乱语......我却象是在听说别人一样的跟着笑,并且很自然地和其他的同学打招呼:“王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在那里生活习惯吗?” 我的无所谓和不在意,使无聊的 “二龙”更加的无聊,尹平也愈加的没趣...... 是的,我已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火暴的傻丫头了,我明白了尹平要我来的真正目的! 尽管那家伙的胡吣让我反感到了极点,可是微笑更加温馨地浮现在我的脸上,——我不仅再次的鄙视尹平,甚至可怜他! 三十年前的“失败”,用三十年后的“成功”来弥补,不仅没有意义,而且还很荒唐,何况在我的字典里,成功和钱没有联系! 纷繁的红尘,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即使他家资百万,妻妾成群,可是我早已清水无香! 但我感谢尹平,他毕竟为我创造了一次目睹“同学会”的机遇,也让我对人生有了一个更确切的感悟: 所谓的“同学会”,明是叙旧,实则显富摆贵,无非是要满足一下可怜的虚荣心和报复心—— 当初我如何如何不如你,今日我怎样怎样比你强...... 或者通过今天的“聚会”,完成明天的“交易”...... 可恶的:一些闲极无聊者,当初根本就没有“旧”,完全是自己想象甚至杜撰出一些“旧”,因为环境“改变”了,年龄“自由”了,便无所顾及了,连“玩笑”也说得很“开放”——象那个依旧很白痴的“二龙”! 可笑的:一些自以为成功者,居然还把那本来就很朦胧的“旧”当真了,甚至演绎出诸多的不该发生的“故事”,而结局又往往很落俗——象那个志得意满的尹平! 其实就是恨,经过了三十年时光的洗涤,还能有什么痕迹呢!即便是真的有“旧”,这样的“叙”不是也很亵渎当时的纯与真吗! 人生残酷,岁月更无情,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英雄”和过去的“懦夫”是等值的——人都是崇高一瞬间,平庸一辈子! 历史是一幅风景画儿,每个人不过是画中的一物...... 生活是一碗汤,酸甜苦辣都是营养...... 往事如烟,事过境迁,很多东西如闪电,值得去纠缠和品评? 事来心始现,事去心随空;不为现实痴狂,不为往事沧桑......那才是自由的人生!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一 也许每个人都一样的,在念念不忘的过程里,原来刻骨的情感就渐渐的淡去了。 虽然在梦里我还是经常走进故乡,走进我的过去,可是我不再那么想念外婆,怀念外公。 吉林,在我的脑海里,似乎是一个遥远的童话,是我在哪本书里读过的一个“故事”! 妈妈从不提起外婆和那封信,我更没有勇气去想,生活好像本来就这样,继续一波三折地进行着。 大约是初冬的一个清晨,天还没有彻底的亮起来。我刚刚起床,站在地上梳头发,杰子和我妹妹在炕上叠被子,外面突然传来了狗的叫声,我急忙推开门去看究竟,见妈妈已经把李友迎进屋来:“哎呀,看你这满头的汗,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有什么急事吗?” “韩婶,我昨天就来了,一直在西屯了,我的一个老乡得了急病,现在我得去给他接大夫,想接借你家的车子用一下,一会就回来,不能耽误妹妹上学!” “行啊,你骑去吧!”妈妈很爽快的就答应了,回头对我说,“快把车子给你李哥推出去!” “李大夫就住在西屯,干吗还要去请别人?再说偌大的一个西屯,何必非要到这里来借车子?”可是我的怀疑还没有出口,李友就匆匆忙忙的把车子弄出了门外,恰好那车子又没有锁,他便头也不回的把车子骑走了。 我只好满腹疑虑的在西屋闷坐着,希望李友真的是来“借”车子。 可是眼看上学的时间到了,还没有李友的踪迹,我的心就怦怦地悬在半空里:我觉得事情不是象妈妈想的那么简单,那个李友已经好久没有来我家溜须拍马了,不久前,他的那个破箱子,也让黑小子给带回了石场。今天他突然来借车子,而且神态很反常,不象以往那么谦恭和顺,似乎很胆怯,慌慌张张地就把车子弄出了院子,好像生怕被人识破什么似的...... “韩丽,怎么叫你好几声也不出来呀!”外间的开门声让我一阵惊喜,我以为是李友回来了,可是汤小玲的声音让我感到的失望,“你车子呢,快走啊,他们俩还在等着呢!” “你先走吧,我车子让人借走了!”我很沮丧地催促她。 “谁借了?不知道你要上学吗?真是的!”汤小玲也很沮丧,“你还傻等干啥,我带你走吧,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是呀,先让小玲带你走吧!”妈妈显得很焦急,“也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要不早送回来了,李友是个办事稳当的孩子!” “我今天不去了!”妈妈对李友的念念不忘的夸奖,让我特别的烦恼和气愤,“你少孩子孩子的,人家到底多大岁数你知道啊?” “走吧,我带你!”汤小玲看我生了气,急忙来拉我,“我骑车很稳的,你还信不过咋的!” “不去就是不去了!”我把书包望炕里一扔,索性趴在了炕上! “别搭理她!”妈妈见我又犟了起来,也生起了气,“耽误一天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先走吧,也许马上就能送回来呢!” 汤小玲只好悻悻的走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不见李友的影子,妈妈也有些焦急了,便开始骂李友:“这小子也真是的,到哪儿去请大夫了,怎么还不回来!”妈妈象是自语,又象是在埋怨自己,“也没听说西屯有他的老乡啊!刚才怎么就没好好问问呢!” “还问什么!他是故意来骗车子的,根本就不可能回来了!”我赌气的制止妈妈的唠叨,“你就是事后的英雄,当时干啥了?” “你少胡说!”妈妈似乎很自信,“他哪是那样的人!再说他骗咱们干啥?” “谁知道干啥?自然有他骗的道理!”我背起书包去开门,“你等着瞧吧,慢慢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他敢骗我?”妈妈虽然已经流露出担心的神色,可是嘴仍然很强硬,“兴许一会就回来呢!” “那你等着他回来吧!”我猛然地从炕上爬起来,背起书包,气冲冲的去开房门。 “你又抽什么风!”妈妈真的有些急了,“都这时候了,你去了也来不及了,再说你一个人怎么走!” “他要是一辈子不回来呢?”我把使劲地一摔房门,“没有那个破车子,我还不上学了!” 当时,我哪里能想到,我的一句气话居然真的成了事实,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竟然真的踏上了长达三载的孤独之旅! 公路上静悄悄的,两旁的白杨瑟缩在初冬的雾霭里,几片枯叶干瘪在泛着白光的枝干上。我一个人静静地走着,耳畔没有了汤小玲呱呱的笑声,也没有了那熟悉的风声,只有偶尔的几只乌鸦在我的头上盘旋,很久才有一辆大汽车从身边呼啸而去! 走到小石桥上时,我已经累得双腿打颤,书包也越来越沉重,压在肩的带子似乎往肉里勒,疼痛难忍!我知道无论我怎样的加快脚步,也必定要迟到的,于是便索性放下书包,呆呆地坐在了水塘边。 此时,那个散发着臭气的水塘,已经被一层薄冰凝固了,几株枯黄的水草,无力地在浑浊的冰面上摇曳着,曾经绿海一样的柳树丛,也没有了那茂密的气势,光秃秃的枝条,在初冬的冷风里,像老人的疏发一样的荒凉!我不知道那抖着长翅膀,身子像绸缎一样的水鸟,还有那栖息在草窠里的野鸭子,都到哪里去了......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萧条,和我的心境一样的颓唐! 仰望灰色的天空,我的眼泪像无声的瀑布,从心底里倾泻下来,一种长期压抑在心里的忧郁终于奔涌在那个落寞的冬日里——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真的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我就是不相信李友是来“借”车子! 外婆走之前,杨国林说的那番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也许一场更大的灾难真的要降临到我的头上...... 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强烈的袭击着我的思维,虽然眼泪无法冲刷我满腔的愁绪,小水塘也载不动我灵魂的沉重,可我还是站在那个颓废的小石桥上,哭了好久好久...... 直到冷风吹干我的眼泪,我才继续迈动不得不前行的脚步! 是的,为了生存,我只好擦干眼泪,继续前行! 八公里的路程,平日里,在自行车的轮子下是那样的短暂,可是在我孤独的脚步下,却显得那么的漫长! 等我一步一步量到学校时,第二节下课的铃声都已经响过! “韩丽,你怎么才来?”我推开教室的门时,正好是敖老师在上课,他惊讶的注视着我,同学们也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我病了,本来今天想不上学的!”我相信当时我是非常狼狈地在撒谎,因为我已经感觉到老师已流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好在他没有继续追问! “韩丽,你怎么那么犟,我说带你来,你就不同意!”刚下课,汤小玲就迫不及待的凑过埋怨我,“我带你一天能咋的?谁用不到谁呀?” “你能带我一天还能带我一世吗?我的车子已经没有了!”我平静地看着她,“以后你能天天带我来上学?” “你的车子还没有送回来?”汤小玲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一个人走着来的?” 我没有回答汤小玲的问话,手托着腮,痴痴地看着黑板,好像那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一样! “你别瞎说了,不就是借去用用吗?”见我不回答,汤小玲便天真地继续埋怨,“你就是太犟!耽误一天能怎么样,也不能一个人走着来呀,要是吓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已经没有心思和汤小玲分辨,那一天,我不知道老师都讲了什么,心里面像塞进了一团乱麻,除了烦恼还是烦恼,怎么也理不出一个恰当的思绪,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只有默默地在心里祈祷,希望自己的预料是错误的! 然而,让我不解的是,就象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点,直到今天,我对自己生活的预料仍旧是那样的“灵敏”! “韩丽,你的车子是不是让李友借去了!”快放学的时候,见我身边没有别人,韩美霞凑了过来,似乎很踌躇地低声问我。她怕我不明白,又特意强调,“就是那个经常给你家干零活的李友?” “是的,怎么了?”我知道韩美霞不同于汤小玲,她的表情和话音一定有另外的含义,便急忙追问, “你听说了什么吗?” “没有!” 她很矜持的避开了我的眼神。 “韩美霞,我们毕竟好了一场,你也知道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如果你知道什么,我想你不该瞒我!”她的问话加剧了我警觉,我正色的直视着她,“无论你对我说了什么,我都不会讲出去,你也知道我的性格!” “也是听来的,不一定准确,要是说错了,还怪不好的!”韩美霞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我也怕你听了烦恼!” “没关系的!”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坚强起来,象是安慰自己,也象是鼓励韩美霞,“倒霉的事我遇到的太多了,你放心,再大的风浪也刮不倒我!” “你回家可别对你妈妈讲,她也许还不知道呢!”她终于怯怯地看着我,好像是她在伤害我一样,“那天我大哥在我家说,你爸在石场借了工人好多的钱,都耍钱输了,好像还输了公家的钱,公社要查他呢!” “哦,是这件事呀!”我故作镇静,“这我早就知道了!” “那怎么没听你说呢?”轮到韩美霞惊讶了。 “你让我说什么?说我后爹不是人?说我妈没心肺?”我很平静的反问她,“家丑不可外扬,再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最后那句话,是我不自觉就说出的,虽然我明白“覆巢之下,没有安卵”,可是就是那句不经意的“没有关系”,日后却成了我在黑龙江的精神支柱! 是的,我的路在我的脚下,强盗的儿子就一定是强盗? 我是我自己的,没有人能用别人的行为来禁锢我的思维!我偏要做给世人看,看看我这“强盗”的儿子是怎么变成“浮屠”的!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那是怎样的一个“血与火的”洗礼!如今回忆起来,仍然感到灵魂在遭受车裂! 韩美霞的话果真不是道听途说,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的我,再也没有看见那台让我装饰一新的自行车! 尽管妈妈很愧疚地赶忙把饭菜给我端了上来,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力气!我一句话也不和妈妈说,失望地躺在北炕上生气,对黄大衣的恼怒和对妈妈的怨恨达到了空前的地步! 大约是自行车被骗去不久,一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院子外传来了拖拉机的突突声,我以为是黄大衣回来了,就赶紧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我已经对那个男人讨厌到了极点,我感觉,当时的我,不要说看到黄大衣的脸,就是听到他的声也能呕吐出来! 可是我白白的蒙了被子,大黑狗在院子里疯狂的叫喊,没有什么黄大衣的声音,却传来了许多嘈杂声......我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又急忙的去推杰子和妹妹:“你俩快起来!” “怎么了?”杰子还没有彻底从梦里醒来,迷迷糊糊地问我,“狗怎么这么叫?” “我哪知道!好像出事了!”我迅速地跑了出去。 一些人已经进了东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坐的地当中的凳子上,他的身边立着几个年轻人,各个横眉立目,那神态让我想到了小说里描写的打手;妈妈抱着小弟弟靠在炕沿边,大弟弟围着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傻呆呆地看着满屋子的陌生人......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可是当我看到妈妈眼里含着的眼泪,一种莫大的悲哀立刻就席卷了我的灵魂! 我靠在门框上,强撑自己已经发软的双腿,我知道那个让我日夜忧心的 “灾难”终于来了! “大嫂,其实我也不爱当这个差使,看见你们娘几个这个样子,我的心里也怪不好受的!”那个中年人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停止自己的表白,“你家韩大哥也忒胆大了!个人的钱你借也就借了,大不了咱们还上也就罢了,可是不能动用公家的钱那,那可是犯法啊!”那人流露出满脸的不解,“他这人呀,也不傻啊,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他到底输了公家多少钱?”妈妈直着眼睛问人家。 “具体多少我也说不清!”那人清了清嗓子,“可是听说石场都开不出工资了,那些盲流都急了眼,联名到公社里把他告了!你也知道采石头很危险,那帮人是用命在换钱,占用他们的钱,这不明摆着找事吗!现在公社已经把韩大哥撤职了,要我带人来你家拉东西,顶他的债!” “那个挨千刀的现在在哪儿?”妈妈抹了一把眼泪,“我去把他的狗脑袋剁下来!” “他早就被关起来了!”一个黑皮肤,很粗壮的男人很轻蔑的看了妈妈一眼,“还用着你了,有压他的地方!” “没你的事!”中年人急忙制止那人,又回头警告其他人,“你们不要大喊大叫的,要吓着孩子,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责!”他又和缓的对我妈妈说道,“大嫂,你把箱箱柜柜都收拾收拾,东西归拢一下,我们先去外面装房木,一会再抬屋里的值钱物!我这也是公事公办,你可千万别怪我,拿了你们的东西也不给我!” 那中年人的话音还没有落,他身边的那几个人就闯了出去,开始往停在院外的拖拉机上抬黄大衣早就准备好的盖房子的木料! 妈妈一动不动地在炕沿上靠着,无声的眼泪像两道清泉,从她的脸上滴落在小弟弟的头发上,肩膀上;杰子也开始痛哭,妹妹吓得脸色惨白地靠着我,瘦弱的肩膀在发抖..... 眼前的一切,让我忆起了童年里那可怕的一幕! 外婆的父亲在我家被抓走时的情景,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可是留在我脑海里的恐怖却是那样的清晰——我终于又一次亲身经历了“家”在一瞬间就被毁灭的感觉! “杰子,别哭了,快去叫香姑姑!”我努力地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小二,你上炕把孩子抱好,看住他俩,不要乱跑!” 吩咐完杰子和妹妹,我又急忙的把已经傻了的妈妈拽到了西屋,“你有没有钱放在箱子里呀,赶快藏起来,一会让人家翻出来就完了!” 妈妈呆痴地看着我,好一会才象明白了我的意思,转身去了东屋,好久才在她的箱子里找出个小布包:“钱都在这了,你拿着吧!” 我急忙的接过来,看也没看,解开衣扣就揣到了怀里,又帮着妈妈把她箱子里的几件好衣服翻了出来,藏到一个破柜子里,上面又压了一些书本,我刚把锁头扣严,那些人就进来了! “公社有交代,只准抬家具,不能动人家的衣服和小物品!”中年人生怕那些野蛮人弄出什么乱子,“你们先抬这几个箱子,还有那个立柜和地桌,没有我的话,任何东西不可乱动!” 那几个人听到命令,没等我妈妈把箱柜里的东西掏干净,就急不可耐的动手了,东屋的炕上立刻乱糟糟的摆满了衣服什物! “这是怎么了?”香姑姑还没有进屋就大哭起来,“我们犯了什么法?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们凭什么来抄家?” “他要是杀人放火就不用麻烦我们了!”中年人显然很不满香姑姑的哭闹。 “还他妈不如杀人放火呢!”一个正弯着腰,吃力地抬箱子的大汉愤恨地骂道,“杀人放火是好汉,坑大伙儿纯粹是他妈孬种!” “就是啊,咱们累死累活的白干了一年零八夏,到头来钱都让他给挥霍了,真他妈作损!” “谁看见花你们的钱了?”香姑姑不顾满院子的看客,继续哭骂,“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势力小人,别他妈墙倒众人退!”她又疯了一样的回头大骂来看热闹的人,“都他妈给我滚出去,有他妈啥好看的!别等我放狗把你们的肠子掏出来!”她说着竟然真的去叫狗,我急忙把她推进了屋! “我大哥呢?到底出了什么事!”香姑姑瞪着眼睛问我妈妈,“谁让他们来搬东西的!” “死了!”妈妈颓然地坐在满是衣物的炕上,两个弟弟围在她的身边,她好像真的傻了,脸上没有了任何的悲哀,眼神都直了! “你还吵吵个屁!嘴大没有理大!大哥要不出事,人家敢这样对待咱们?”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有着鼠一样小眼睛的香姑父也进来了,“你赶快去前屯打听明白,看大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现在被关在哪儿!” 香姑姑不再分辨,抹着眼泪走了,香姑父也跟了出去! 我刚想帮妈妈把衣服弄一弄,杰子惊慌的跑了进来,“他们把缝纫机也抬走了,抽屉里的东西还没拿出来呢!” “叔叔,我们家孩子多,妈妈要用它给我们做衣服呢,你能不能把缝纫机给我们留下!”听了杰子的话,我急忙跑出了屋子,不顾满院子的看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没有了廉耻,哭着请求那个中年人! “唉,这孩子说的多可怜!”邻居富大妈也抹起了眼泪。 那中年人看看我,又看看众人,略微迟疑了一下:“算了,有什么责任我承担,这个机器不抬了!”他又摇了摇头,“这个韩清山啊,真是造孽呀!” 那台缝纫机终于孤零零的被遗落在院子里! 那辆满载着我家东西的拖拉机,在众目睽睽的嗤笑和鄙夷中,也终于突突突的开走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眼前,还时时出现那个让人无法回首的尴尬的场面;我的耳畔,还响着那种让人振聋发聩的难堪的声音!只要一听到拖拉机突突的马达声,一种异样的难以忍受的痛感就会潜上我的心头,我的胸口立刻就像塞满了棉花,憋闷得不能自抑...... 人群终于散去,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我木然的伫立在院门前,脑子里一片混乱。 环顾四周,平时井然有序的院子,好像经过了一场台风和海浪的冲击,零乱不堪!靠在栅栏边的盛满猪食的一口大缸,不知道被谁弄倾斜了,酸腐的猪食从那缸里漾了出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大黑狗也象察觉了家中的突变,很懂事的蜷缩在墙角里,不再狂叫,也不再摇着厚重的大尾巴左摇右摆。我慢慢的蹲在它的身边,揉抚它毛茸茸的大耳朵,它也默默的用软软的舌头舔我的手背,我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落在它那光滑的脑门上,我真希望它能告诉我:前路在哪里?以后我该怎么办!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二 没有享受过阳光的人,永远无法体味落日的悲哀! 短短的两个小时,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尽管我已经有过预感,可是当灾难真的来临的时候,仍然是措手不及。 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地震,面对着破碎的一切,我的思维已经枯竭,精神再也找不到突围的缺口,本想扫扫院子,可是拿着扫帚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正站在院子里茫然,屋里突然传来了妹妹的哭喊:“妈,妈——妈你怎么了?” 我吓得心里一怔,急忙丢下扫帚往屋里跑,正好和跑出来的杰子撞了个满怀:“怎么了?” “你快进屋,我去叫人!”杰子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满脸通红的冲出门去。 我也冲进了东屋,只见妈妈在满是衣物的炕上橫躺着,一条腿绻着,一条腿无力地从炕沿上垂下来;一只手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另一只还手攥着包袱皮的一角! 妈妈脸色清白,紧闭双眼,已经不醒人事,看样子她是在收拾衣物时突然昏过去了! 妹妹使劲地在掰妈妈那只揪着衣襟的手指,大弟弟抓着妈妈的胳膊,和妹妹一起哭叫着喊妈妈,小弟弟坐在一堆衣物里,张着大嘴也死命地哭......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甍了,弟弟妹妹那撕心裂肺般的喊叫,也没有让我流下一滴泪! 我象傻了一样立在了妈妈那条垂下的腿前,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仿佛耳边的哭声很遥远,又很切近,我想说什么,可是舌头和牙齿一个僵硬,一个打颤,根本不听我的使唤! 杰子回来了,她的身后紧跟着邻居富大妈! “天那,这可怎么好!”富大妈麻利的上了炕,“快用凉水喷!” 杰子递过来的一碗凉水,富大妈迅速地喝了一口,又迅速地喷到妈妈的脸上,也喷在了我的脸上和胳膊上,那凉凉的一击,终于迫使我清醒过来。 我想上炕给妈妈垫个枕头,可是腿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拼命地扶着炕沿 ,让自己站稳,可是心脏突突地狂跳着,好像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大脑里,屋子的天棚也向我倒来,眼前金星乱蹦,一口黄绿的苦水从我的心底喷出,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心里象着了火,努力地睁开眼,发现富大妈已经走了,自己躺在滚烫的热炕上,妈妈也好好的坐在了我的身边,我知道自己又昏迷了。 屋里很静,我想和妈妈说说话,可是舌头已经在嘴里干得挪不动了,只觉得胸口特别的疼痛!见我醒来,妈妈急忙凑过身子:“大闺女,你好点了吗?” 我没有回答妈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妈妈的头发蓬乱着,有几绺还紧紧地贴在她的前额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把她的脸弄得湿乎乎的! 她伸过手来抚摸我的额头:“坐起来吧,起来喝点水!” 我我感觉妈妈的手好烫人,也好粗糙,一点也没有外婆手那么轻,那么柔,可是外婆在哪里呢! 小弟弟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大弟弟横卧在妈妈腿边,炕角上还堆着一些没有来得及整理的衣物......眼前的一切让我的大脑再次的混乱,不知道怎么回事,妈妈怀里的小弟弟变成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小妹妹,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妈妈抱着她,我和二妹跟在妈妈的身后,我们跌跌撞撞的去投奔杨国发家的情景——也许,旷野里那孤零零的一幕,留在我记忆力的痕迹太深刻了! 我想问妈妈: 难道这就是你的追求! 这就是你牺牲了小妹妹的生命换来的幸福! 抛弃了“黑衣人”,跟随了“黄大衣”,经历了艰苦的波折,殃及亲人,身糟非议,换来的就是今天的一切! “黑衣人”淳朴厚道,可是他愚昧丑陋,妈妈和他没有爱情! “黄大衣”精明潇洒,可是他虚伪奸诈,妈妈驾驭不了他的感情! 十几年过去了,生活象个陀螺,又转回了原地,除了妈妈怀里的孩子变了,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说改变了,那也是变得更糟更惨了! 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 小小的我,虽然还不能搞清是命运在作弄妈妈,还是妈妈在戏弄生活?但是我已经感觉到做女人的艰难!虽然那种意识还很朴素,但是有一个信念已经在我灵魂的土壤里生根,那就是女人决不能做男人的附属品,不能把自己托付给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做了乞丐,也要有属于自己的领地! 那个信念,决定了我的人生,也扭曲了我的情感,贻误了我的生活!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走出妈妈的阴影——我在心灵深处对男人产生了逆反和疑虑,我甚至觉得所谓的爱情是一种可笑的游戏,是作家创作的神话! 把自己交给了男人,而且是不负责任的男人,这不仅仅是愚昧,是做女人最完美的失败! 我再也没有勇气看妈妈那张已经略有些浮肿,而且异常苍白的脸,失望地闭上了疲惫的眼睛,可是泪水却不听话地从眼角流了出来...... “来,解开扣,让妈看看胸口!”妈妈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悲哀,“你跟着瞎着什么急,走到哪儿算哪儿!大不了我带着你们几个走。你都大了,你害怕什么!” “走,你就知道走!”妈妈自以为她的话能对我起到安慰的作用,却没有想到恰好说到了我的痛处,本来我还对她有些怜悯,可是她的无知和简单,一瞬间就激起了我的愤怒!我使劲地推开她的手,“你已经从吉林走到了黑龙江,你还往哪里走?除了找男人,你还有很么能耐?”愤怒使我失去了理智,不再考虑妈妈的心情,也不再同情妈妈的处境,“难道你还想让小辉他俩也没爹吗?你知道没爹的滋味吗?” 妈妈可能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瞪着红红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像一个面对十字架的教徒,好久好久都没有移动她的目光! 妈妈的表情让我惊悚极了,我自知言重了,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敢再看妈妈,闭上眼睛装睡...... 妈妈也不再说话,可怕的沉默,让我又想起她在草地深处的放声嚎啕,外婆的话也响在我的耳边,我猛然地打了一寒战:我不能再逼迫妈妈,无论她犯了什么罪,她都是我的妈妈!如果她意志的围墙真的被我轰塌,那么她很可能迅速地让自己的人生走向枯萎,那样的话,对于我和我的弟弟妹妹,除了遭受更大的灾难,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想到这里,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偷偷的睁开眼睛看妈妈,感觉她好像没有自杀的迹象,就改变了语气问妈妈,希望能缓和紧张的气氛:“我怀里的钱呢?” “我收起来了!”妈妈淡淡的回答我,“你感觉怎样?胸口还疼吗?” “疼!”看见妈妈没有责怪我,仍然关切而又焦急的神色,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可是我当时还没有勇气向妈妈道歉,只好避开刚才的不快,转移话题,摸着自己的胸口问妈妈,“我就是这里疼!我怎么了?怎么突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还怎么了?”妈妈目光里充满了不安和忧虑,“你得了羊毛疔,血都黑了,再晚一会放血,你就没命了!” “什么羊毛疔,狗毛疔的,哪有那么重!”我故作轻松,可是心里在想,要是真的没了命,那可是上天在垂顾我了,可是我没有说,而是继续问妈妈,“香姑姑回来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她打听清楚没有?” “你先别操心大人的事了!”妈妈很不耐烦地冲着西屋喊了一声,“杰子,把锅里那碗热豆油给我端来!” 杰子应了一声,急忙用抹布拖着一小碗热豆油进来了,妹妹拿着小汤匙跟在她的身后。 我不明白妈妈用热豆油做什么,怔怔地看着她们。 “快,趁热喝了!”妈妈接过热豆油就舀了一汤匙,急忙递给我,“一会凉了就不管用了!” “什么?”我惊讶极了,“喝豆油?” “是的!”没等妈妈解释,杰子就开口了,“你喝了熟豆油,以后就不会再得羊毛疔了,要不就得落下病根,总得犯!” 看来在妈妈的熏陶下,杰子也成了半个土医生了! 事实上,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为人处世,大英子和杰子都和我妈妈十分的相似,而我妈妈直到现在,在她们俩个面前也比在我跟前随意,有时我甚至嫉妒她们在一起的无所顾忌! 我本来就对什么“羊毛疔”和“攻心翻”不甚认可,现在突然说我得了,居然还要喝什么热豆油,当然就更加的无法接受:“我才不喝呢,你们可真能装神弄鬼!凭什么说我得了羊毛疔?” “哎呀,你还犟啥呀!”杰子似乎受了很大的侮辱,“富大妈都在你的胸口上搓出羊毛来了!” “什么?”我突然被她气乐了,真是哭笑不得,“我的胸口能搓出羊毛?!我什么时候变成羊了?” 我故意把羊毛俩个字问得很重。 “是呀!”杰子坚定不移的点点头。 我愈加的疑惑——原来所谓的“羊毛疔”和“攻心翻”,都是当地的一个很急性的传染病,学名曰“克山病”,来势很凶猛,妇女孩子最容易患病,曾经夺去很多人命。 当地的土著疗法是用薄薄的刀片,在病人的胸口上轻轻的划出血,再用火罐拔,这样“放血”后再用双手在病人的胸口上使劲搓,据说在重病人胸口上能搓出羊毛一样的细丝,因此称之为“羊毛疔”! 那个“攻心翻”就更可怕,一旦得病,如果治疗不及时,几个小时就能毙命!它的治疗也更可笑,要在病人的肛门上“放血”,然后用大蒜蹭,疼得病人鬼哭狼嚎,哭爹喊娘! 虽然这些治疗方法没有什么科学的解释,甚至也没有得到过专家的认可,可是却千真万确的挽救了若干条人命! 和“跳大神”一样,这也是黑龙江这个“野蛮部落”给我留下的另一个,直到今天也很费解的“谜”! “赶快喝呀!”妈妈还在焦急的催促。 望着妈妈和杰子那坚定的眼神,我知道我无法做这里的反叛了!无论得没得所谓的羊毛疔,豆油是必须喝了,何况就是为了让妈妈放心,我也得拼命咽下! 我勉强的坐起身来,咽了咽口水,夺过妈妈手中的小碗,闭上眼睛猛的一口气喝了下去......然而,让人遗憾的是,还没等我憋住的那口气喘上来,那所谓能去病根的热豆油就漾了出来,伴着胃里剩下的一点液体,喷了妈妈和杰子满脸满身,还差点没把我呕死,憋死...... “非让我大姐喝这破东西!”见我满脸的汗和泪,妹妹紧捶着我的后背,心疼的埋怨妈妈,“她连油大的东西动不能吃,怎么能喝豆油呢?” “不喝就不喝吧!”妈妈非常的无奈,一边用抹布擦着衣服,一边自语,“我算是怕她了,这个要账的,从打落草就没有过好时候,动不动就倒下了,一点也不抗折腾!” 我想说难道是我主动来向你要账不成?可是我哪还有能力和心情去和妈妈争辩,浑身已经软得面团一样,又昏沉沉的睡去...... 我真的没有料到,妈妈和杰子说的很对,也许就是因为我没有喝下那半碗热豆油,我居然真的留下了病根。 就是这个所谓的,我没有在意的“羊毛疔”,让我失去了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台阶,从而又一次彻底的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常常想,人生真是一场情节曲折的戏剧,很多的必然存在于一个偶然之中,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一次悄然的擦肩,也许就能彻底的毁掉你或者成全你!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屋里的吵闹声惊醒,睁开眼,香姑姑和她的丈夫,还有不经常来我家的黄大衣的叔伯弟弟,黑小子也回来了,都在雪亮的灯光里吵嚷着。 “二姑父很生气,人家说大哥太不像话了,以后再不管咱们的事了!二姑也骂了我大哥,我弄了一鼻子灰回来了!”香姑姑很沮丧,也很担心地看着我妈妈,“我大哥的胆子也忒大了,听说把石场都要输黄了,工人们今年都开不出资了!那些人都是没家没小的,逼急了啥事做不出来?” “别听那些王八犊子胡扯!”那个猴一样精灵的香姑夫急忙接过话头,“都是小人造的谣,那么大的一个石场,说输光了就输光了?”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黑小子已经带着哭腔,“我爸根本就没在场里玩过,也没花工人的钱,都怪那个坏种李友,就是他带头告的!” 黑小子的话立刻引起我的警觉和兴趣,我仿佛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睁大了眼睛静听,希望黑小子能把李友的事情说清楚,也希望我的预料能得到证实! “李友告的?”我妈妈非常的惊讶,“他凭什么告?咱们对他也不薄呀!他是逢年过节给送点礼,可是也没谁管他要,是他情愿的呀!” “问题的关键就是人家不是情愿的!”黄大衣那个一向很不爱说话的叔伯弟弟,似乎很瞧不起我妈妈,“你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人家是惧怕我大哥的权威,才不得不给你送礼!对那样的小人,早就该看得清清楚楚!” “是啊,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香姑父继续他的看法,“看来咱们是让人家给算计了!不过也他妈没啥了不起的,只要咱没花公家的钱,就不怕!” “那可能吗?”叔伯弟弟似乎很生气,“如果大哥没有动用公家的钱,人家能派人来拉东西?” 他的话让屋里的人都沉默了,好久都没人再说一句话。 “爱咋样就咋样吧!该着井里死,河里也死不了!”妈妈十分的灰心,“谁让他作死呢!全是自找的!” 听了妈妈的话,我的气又不打一处:遇到了突发事件,不是趁着大家都在,让人家帮着赶紧想个万全之策,却说出这样没有头脑的丧气话! “他作死,你干啥了?他在家里耍钱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再也躺不住,与其让黄大衣的弟弟妹妹在心里埋怨我妈妈,还不如我说出来痛快,“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赶紧想个对策是正经!” “就是,艳儿这孩子就是明白事!”叔伯弟弟的语言有了缓和,“明天还得去找二姑父,怎么说刘书记也是他亲姐夫,咱这亲戚也不是三包糖两包烟认的,关键的时候怎么也比旁人强!” “还是我去吗?”香姑姑很为难,“要不让小子去吧!” “那怎么能行!”叔伯弟弟一口否决,“必须大嫂亲自去,抱着孩子去!二姑父那人心软,一看见这么小的孩子,二姑再帮着说点好话,兴许事情就能有转机!不过也得看大哥是不是够判刑,要是太严重也不好说!” 他们说的那个二姑父,就住在我们前村,是黄大衣的亲姑父,是公社的会计。那个姑父的亲姐夫当时是公社党委书记,一个很有实力的当权派。据说黄大衣去石场就是此人给办的。其人很赏识黄大衣,如果黄大衣谨慎行事,那么不仅他个人的老境不会颓唐,他的儿女也会得到荫庇!继黄大衣之后的几任场长,都转成了国家干部,而且待遇相当的优厚!可惜黄大衣辜负了人家的抬举,也是我妈妈没有造化,他真的是自断自戕!黄大衣的行径,每每想起来都让我产生扼腕之痛! “二哥说的对!这事真得大嫂亲自出面,让二姑父看着也是那么回事,毕竟香子是出门子的人!”香姑父看着众人,安慰我妈妈,“大嫂你也不用太担心,天塌不下来。我估摸着也就是陪点钱,大不了还回来种地。我大哥是个明白人,不会捅太大的窟窿!” “谁知道那个该死的做了什么损事!”妈妈似乎没有一句好话,“他要是明白人,这世界上就没有糊涂虫了!胆子比倭瓜还大,谁的话能听进去啊!” “我大哥是任性,从小就这样!”香姑姑也抱怨,“我爹活着的时候也说不听他,自己想做的事,十个老牛都拉不回!” 我觉得香姑姑的话里充满着对我妈妈的鄙视,觉得她是在说娶我妈妈也是黄大衣自找麻烦,也是任性的结果!可是我妈妈没有听出她的的言外之意,好像人家是在帮着自己谴责黄大衣,似乎还要骂黄大衣,我只好给妈妈使了个眼色,急忙岔开话题:“那就按我小叔(我们对叔伯弟弟的称呼)的意思办,赶快准备一下吧!” “也好,就按清林的意思办!”香姑父说着站起了身,“大嫂,明天我用车送你去,咱得起早走,要不堵不住二姑父,人家要上班了,就白跑了!” “是的,就这样吧!”叔伯弟弟也站起来,“大嫂明天回来,咱们在商量下部怎么办,天也不早了,都回去睡觉吧!” 香姑姑一行人都走了,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没有回西屋,而是躺在了妈妈的身边,也许是睡的太多,也许是受的刺激太重,我再次彻底的失眠! 从出生到现在,我和妈妈真正的接触还没到一年,可以说我还不是很了解我的妈妈,起码没有达到和外婆那样默契。她怎么想又是怎么做,我还无法从她的眼神里就能读懂。 事实上直到我结婚离开妈妈,甚至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彻底的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 妈妈遇事的冲动和没有城府,让我非常的生气,尤其是当着黄大衣的弟弟妹妹骂黄大衣,简直让我不可理解,可是我已经没有责怪她的兴趣! 倾听着妈妈那已经不均匀的呼吸声,我的心又一次沉重到情感的谷底:难道外婆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一切?难道这就是她要和我决绝的原因?我终于明白了,外婆她是在断我的妄想和后路! 是的,我已经没有退路! 从此无论怎样,我都要和我妈妈在一起,她的轻率和肤浅,让我更不能抛开她自己去寻找乐土!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我和我的妈妈,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要共同去面对......我知道,就是我真的离开这里,就是我的身子走了,可是我的心里也无法把妈妈的影子剔除——我终于被血缘征服! 夜已经很深了,我轻轻的把被子给妈妈和两个弟弟盖好,悄然无声的走出了东屋,我要看看西屋里的妹妹,我很放心不下那个比我很让人怜悯的生命! 西屋里的灯居然还亮着,可是他们已经睡熟,黑小子头冲里和衣躺在南炕上,北炕的杰子和妹妹也没有脱衣服,两个人盖着一条被子,很随意地横躺着。 睡熟中的杰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比我仅仅小几个月,和他爸爸一样,是一个很精明的女孩,可惜天道总是不屈就人道,她的命运也和我们姐妹一样多舛......我想到了大英子,也似乎看到了爷爷,人生好可笑,原来“告别”是一种多么明智的选择! 说来也很奇怪,就是从那一夜开始,我不在惧怕黑暗,也不再恐怖鬼魂!我甚至觉得外公很幸福,他所在的世界一定是个没有任何忧郁的天堂,不是我能企及的......离去的去享受属于自己的东西,坚守的继续忍耐生活的给予,我麻木的灵魂世界,终于没有了任何的悲哀和怨恨,只留下了一片承认和接受的空地! 有人说成熟是一种美! 可是我要说,那是一种很可怕的心灵的老化和腐朽——在苦闷的日子里,笑容都会变得坚硬!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三 蒙胧中觉得厨房有响动,睁开眼,发现身边只有两个弟弟在睡觉,我立刻吓得坐了起来,揉揉眼睛下了地。 推开东屋的门,见妈妈蹲在灶塘前烧火,可能是浮肿没有消退的缘故,她的脸被火光映得红亮红亮,鬓角的白发也闪着鲜艳的红光,不晓得怎么回事,看到妈妈这个样子,我的眼泪又来了,可是我又害怕她看见,就立在门边擦去了! “天还没有大亮,你忙着起来干什么?”妈妈没有抬头,继续往灶塘里添柴禾,“昨儿折腾了一天,你再去睡一会,别把他俩弄醒,一会我和小子去前屯!” “不是香姑父和你一起去吗?”我很不解,“他不是说用车送你去吗?” “人家说是那样说,可是谁该你的!”妈妈站起来很麻利地把锅盖掀开了,又放进去一个大大的帘子,迅速地把一些剩饭,剩菜和馒头等放在了上面,“猪我喂完了,饭给你们热在锅里,我俩这就走。让杰子和小二看家哄孩子,你要是能坚持,就别耽误了,昨天都没去,也没请假,到学校和老师说一下!” 不是妈妈提醒,我几乎忘却了昨天没有上学这件事! 我的心立刻象被人刺了一针,心想难道我以后还有机会上学吗?可是我没有说,就站在妈妈跟前傻看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妈妈已经进了西屋,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妈妈一边往身上套裤子,一边叫起了黑小子:“起来,吃点饭和我去前屯!” 黑小子急忙坐了起来:“我不饿!咱俩咋去啊?” “还能咋去?走着去呗!”妈妈好像突然生了气,“车子也让人家骗去了,你那个挨千刀的死爹把家也败光了,你们将来等着去要饭吧!” 我想制止妈妈,可是还没等我张口,妈妈又对着也坐起来的杰子吩咐道:“你和小二在家看孩子,要是我一半会不回来,晌午喂一遍猪,把猪食热了再喂!” “哎!”杰子急忙答应,“他俩还没醒吧,那我去东屋看着吧!” “先不用去,弄醒了他们我就走不出去了!”妈妈的口气缓和了些,但是很快又生硬起来,“你和小二不许出去乱跑,要是看不好家,回来我打断你们的腿!” 杰子不再说什么,大家也都不说什么,都呆呆的看着妈妈换衣服,直到妈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已经和黑小子一前一后的走出门去,我才猛醒过来,急忙跟在妈妈的身后嘱咐:“你到那里好好和人家说,别急躁,千万别当人家的面骂人!” 妈妈没有回答我,使劲地关上了厨房的外门:“你快回去吧,用不着你操心!”我继续跟在妈妈的身后,可是妈妈没有回头,有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大步走出了院子。 刚走不远她又折了回来,冲着仍旧傻站着我说道:“一会让杰子去告诉你香姑姑一声,就说我和小子去了,不麻烦他们了!你还站在这干啥?等着再冻出病来吗?” 还没等我答应,妈妈又急匆匆的走了...... 黑龙江的初冬,清晨已经很冷,妈妈的短发被晨风掠起,露出了半边苍白的脸颊,我想追上去给她戴上一条围巾,可是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她和黑小子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我仍然一个人靠在院子的栅栏门上发呆! 妈妈已经走了好久,我的眼前还晃动着她的身影,耳边还回响着她的声音,我好替她担心——她将怎么开口求人家呢!要是人家给她脸色看,她怎么面对呢! 舍弃故乡,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踏上这片未知的黑土地;抛骨弃肉,投进这所谓的爱的怀抱,如今两鬓已见微霜,可是仍旧要遭受这样的磨难——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佩服妈妈的刚毅,还是应该鄙视她的坚定,其实这也是困扰我一生的问题! 我的心很酸,可是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头脑里储存的有关妈妈的片断都窜连起来:遥远的,迫近的,听来的,亲见的...... 妈妈的故事像晨雾,打湿了我的思维!很多意念,也像被飓风袭过的草原,紊乱了,飘零了,除了捧在手里的一掌冷雾,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伤感和怜悯,伴着北国冬日里的凉气,无情地浸入了我的血液,直至骨髓,我为自己曾经的幼稚感到羞愧!前几天我还为自己没有车子骑而抱怨妈妈,甚至还站在小桥上大哭!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致再踏上求学的道路,我下定了决心,如果黄大衣真的被判刑,无论如何,我都要帮我妈妈把两个弟弟养大!我也不再怪罪外婆,因为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人生什么错误都能纠正,只有投胎之错没法改! 东方已经泛起了暖色,太阳血红血红,似乎分外的沉重,和我的生活一样,每上升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 但我很清楚,即便是戴着枷锁,只要呼吸尚在,我就得继续跋涉...... “艳儿,你起得好早?”香姑父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沉思,“你妈起来了吗?” “哦,是姑夫啊!”我赶紧回答他,“我妈妈怕你有事,已经和我大哥去前屯了,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了!” “哦,那他们怎么走的!”香姑父很关心,“这么冷的天,走着去很遭罪呀!” “是啊,可是我妈妈不想再给你们填麻烦了!”我低下头。 “麻烦怎么了?不是亲戚吗?”香姑父很生气地抢白我,“有事时才用得着亲戚呢,你妈就是犟!” “你进屋坐坐吧!”我继续低着头,觉得香姑父说得对。 “不了,我回去了,你们好好看家,有事去叫我!”香姑父替我关好了栅栏门,失望地回去了。 打发走香姑父,我也觉得有些冷了,就回转身进了屋。 屋里好静,妹妹和杰子又睡着了,我不忍心去打搅她俩,就一个人默默的收拾起混乱的厨房。 北墙边原来很整齐地码放着一些规整的条石,昨天那些人搬箱子时给弄乱了。条石也是准备盖房子用的,现在那些房木被拉走了,剩下它们横七竖八的堆放在这里,看起来就觉得特别的别扭。 那些条石让我想到了马雅人,想到了他们突然消失了的文明。 马雅人虽然也曾辉煌过,可是他们最后留给世人的就是那些成百上千的大石头,黄大衣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直到今天,我从他那里能够寻觅的,除了几块石头,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回味,他所“创造”的一切,随着他那嘿嘿的干笑,一起埋没在我的记忆里! 我把能弄干净的东西,摆放合理的东西都弄好了,趁着妈妈不在家,我又用猪食让大黑狗饱餐了一顿,一切都做好以后,我又回到院子里。 太阳好像摆脱了羁绊,彻底的升起来了,我伸伸懒腰,重重地吐了一口痰,感觉胸口清爽了许多,也感觉好久就憋闷在心里的什么都被我吐出去了,我自言自语的提醒自己:也许这才是我本该享受的生活! 是啊,自从来到黑龙江,自从迈进黄大衣家的门槛,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那么虚无和缥缈,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总在脑际萦绕。虽然我说不清楚是什么让我感到不真不切,可是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人在提示我,不要把眼前的繁华当作真的——说来好笑,就是今天,我也常常能“料事如神”,很多的人和事,我本来都不想去推测,可是他们偏偏就发生在我的预言里,以至丈夫常常一半玩笑,一半认真的说我很灵怪,问我是不是有神佛相助! 神佛相助是神话,但是逆旅风云却是现实——如同一个历尽了沧桑的陶工,哪个瓷器精美,哪个瓷器粗糙,哪个易碎,哪个厚重,心里能没有感觉吗! 生活就是一场戏,无论你是演员还是观众,不管是亲历还是耳闻,积累的多了,你就一定能判断出情节的走向和故事的结局! 太阳好温暖,那是个冬日里很难得的晴天,舒展一下酸痛的臂膀,仰望苍天,我不再迷茫:也许,与天斗,比与人斗更有乐趣! 我拿起大扫帚开始扫院子,谁知那条很少得到饱餐的大黑狗,见我拿起了大扫帚,以为是要和它玩耍,竟然兴奋地扑过来,用它的长爪子摁我的扫帚,不让我清扫院子,弄得我使劲拽也拖不起来! 也许是孩子的天性还没有彻底的泯灭,我索性不扫院子了,居然和大黑狗玩了起来。 我用大扫帚拍打它的头,它用爪子摁扫帚,我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累得我浑身是汗,可是很开心! 我累了,大黑狗也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到一边去喘粗气,我便丢下扫帚,到屋里去叫杰子和妹妹起来吃早饭。 可是推开西屋的门,却不见杰子,我急忙去东屋看,只见杰子手里拿着她的语文课本,蜷缩在两个弟弟中间,连被子也没盖,还在沉睡着,她可能是太累了! 看着她那张可怜兮兮的小白脸,我的心立刻沉重起来——杰子是个很有责任感的女孩,可能是我妈妈前脚出门,她后脚就去了东屋。我也常听妈妈说,两个弟弟都是杰子哄大的;自从我来了以后,她就十分的靠近我,总是让我讲她不知道的事情,而且听的时候那眼神里充满着向往,甚至结婚以后她还有意的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家,说是自己不会教育。如果说杰子对我是一种“崇拜”,还不如说那是一个乡村女孩,对知识的追求和羡慕!多少次,杰子是拿着课本去挖菜,当我躺在野地里数落白云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身边虔诚地问生字,她是一个多么要强的女孩,可惜,她也生不逢时——连我都没有了求学的奢望,何谈她,和谈妹妹! 我的眼睛又湿润了,可是我已经没有了悲哀,当时,不,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感情天地里,没有了任何的抱怨和哀伤! 其实就是今天,我也没有彻底的改变我的人生观——不是吗?命运本身就是个怪物,人都是在斗争里求生存,悲哀和软弱没有意义! 吃完饭以后,我就指挥起来:“杰子,你今天的任务就是看孩子,把他俩哄好就没你的事了!” “我知道,可是你不去上学了吗?”杰子抱着小弟弟问我。 “不上了!”我头也不抬地整理着妈妈的衣物,“你们四个在家我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我和小二在家就行了!”杰子很着急的过来抢我手里的衣服,“这些东西我一会和小二能收拾,你快走吧!” 我很感激地抬头看了看杰子,我想告诉她,从此我不上学了,可是我又怕她伤感,因为我知道她很爱上学,我更明白,兔死了,狐狸也得悲! “今天太晚了,我不去了!”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又故意岔开话题,“大英姐是不是要生孩子了?” “快了吧!”杰子还没有从家庭的巨变里恢复过来,“你说那些人今天还能不能来拉东西了?” “还有什么值得拉的呢?”我暗笑她的愚笨,安慰她也在为自己吃定心丸,“你放心好了,一切都会好的,爸爸也不会被怎么样的,赌博又不是杀了人!” “可是大哥说爸爸都被带走了!”可怜的杰子说着眼泪就在眼圈里了,“那不是被抓了起来吗?” “什么叫被抓啊?”我想说,你知道什么叫被抓啊!我外婆的父亲那才是被抓,我大舅姥爷那才是被抓,可是我没有说出口,而是故作轻松告诉她,“借了谁的钱,花了公家多少钱,你总得有个交代吧?人家是让爸爸去说明白,不是什么被抓!” “你说的也是!”杰子偷偷的擦了擦眼睛,“可是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我怕有灾祸!” “那你就用一块蓝色的纸贴在眼皮上!”我装得很老道,“真有什么灾祸,也就被拦过去了!” “那好!”杰子很信服地喊着我妹妹,“小二,你快去给我弄一块蓝色的纸来!” “我上哪里给你弄去呀!”在厨房唰碗的妹妹很不耐烦的回绝杰子,“你别听她糊弄你了,拦什么,真有灾祸,一块纸就拦住了?” “不行,你不给我找拉倒!”杰子放下怀里的小弟弟,急忙去了西屋。回来的时候,右眼皮果然贴上了一小块蓝纸! 我已经把堆在炕上的衣物清理好,便吩咐妹妹:“小二,用白面做一盆浆糊!” “做浆糊干什么?”妹妹很不解。 “让你做你就做,别问了!”我很不耐烦的下了地,把粮仓里把几个空纸箱搬到西屋里,又把我平时积攒的烟盒纸,糖纸,各种花花绿绿的纸片都翻了出来! 浆糊做好了,我和妹妹开始糊纸箱,先在上面糊了一层白纸,然后再糊上用剪刀绞下的各样图案,花鸟,人物,很快就把那些纸箱子糊得既结实又好看。 箱子干了,我把那些叠好的衣物,方方正正的放在了里面,又挪到已经被空出来的地方,还在上面蒙了一块花布,屋子终于又有了一点生机,恢复了家的样子...... 一切都做好以后,已经到了吃饭碗的时候,胡乱地填饱了肚子后,杰子也把两个弟弟哄睡了,我们三个女孩就一心一意地等着妈妈和黑小子的消息。 当我和妹妹第三遍到院外去张望,仍然不见妈妈的影子时,我的心里开始打鼓,虽然表面上没有让妹妹和杰子看出来,可是我仍然很紧张地把栅栏门很系了个死扣子,又把外面的风门严严地关好,里面的门还用板凳顶住! “没事了,门都让我关结实了!”我装作很镇定地对妹妹和杰子说,“今晚是咱三个的天下了,要是你俩害怕,我就给你们讲一宿故事!” “你哪来那么多故事?”杰子一听讲故事,果然忘了害怕,“你还能讲一宿?” “那是当然了!”我很自信地卖弄,“你听过〈〈天方夜谭〉〉吗?那个女孩足足讲了一千零一夜呢!” “那你现在就讲吧!”杰子的眼里又闪出了异样的光,“你也给我们讲一千零一夜!” “等我喘口气,我刚才栓门太累了!”我捂着胸口歪躺在枕头上。 “是呀,大姐,你身体太不好了!”杰子很关切的和我聊了起来,“听说你下生是青紫色的,还没有哭声!” “胡说,你还是黑紫色呢!”我假装生气地扭过脸去,“我下生时你看见了?” “是你妈妈亲口说的!”杰子突然觉得失了口,脸刷的一下红了,“是我婶和香姑姑说时,我在一旁听到的!” “算了,别倒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我闭着眼睛猜测着妈妈没有回来的原因,懒懒地斥责着杰子,“你一个小孩,啥话都听!” “我又不是故意要听的!”杰子似乎很委屈,“再说也不是啥丢人的事!” “你们俩不说话行不行!”妹妹边扫炕边说,“你们听听,外面的栏子门好像有响动!” “你别诈惊,来人了狗怎么不叫?”杰子有点心虚了,急忙把耳朵贴在了窗户上,“ 是有动静,好像大哥回来了!” “ 快打开窗户帘看看!”我也急忙坐起来。 “果然是大哥,他在解院门的绳子呢!”杰子高兴起来,赶紧去开门。 “谁系的栅栏门啊!”黑小子生气地搓着通红的手背,“你们几个是聋子啊!怎么那么叫都听不见!” “光顾着打嘴架了!”妹妹笑话起我和杰子,“不是我听见,你还得在外面挨一会冻呢!” “妈妈怎么没有回来?”见黑小子一个人回来,我立刻紧张起来,急忙打断他们的话,“你怎么才回来,事情弄清楚没有,前屯怎么说?” “妈妈去公社看爸爸了,前屯说爸爸被关在公社呢!”黑小子把脱下的鞋子递给了杰子,“好像说事儿不是很大!” “什么叫好像!”我有些急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我哪知道啊!”黑小子扯过一条褥子盖在腿上,“前屯也没仔细说!” 我生气地继续追问:“那妈妈去干什么!她不知道小光要闹吗?” “我哪知道啊!”黑小子也很生气,“她自己要去的!” 妈妈居然丢下我们去看黄大衣,我气坏了,冲着黑小子发起火来:“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干什么去了?真是活死人!” “你是活人你怎么不去?”黑小子也生气了,拽过一个枕头就躺下了,不再理我! 我只好靠在炕墙上发愣! 见我生气了,杰子和妹妹也不再说话,屋里沉寂起来...... 过了好久,黑小子已经在褥子里发出了鼾声,我才醒悟:是呀,妈妈自己要去看黄大衣,和黑小子什么关系!我干吗和他过不去! “杰子,你去东屋睡吧,看着他俩别闹!”我强压住自己的火气,“我和小二也得睡觉了,明天我还得上学呢!” 我很诧异自己的想法——白天我还立志要帮妈妈养大两个弟弟,现在,当我听到妈妈去看了黄大衣后,我突然对妈妈十分的反感痛恨起来,我甚至觉得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活该,都是咎由自取!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去看黄大衣! 我更不明白,那样的一个男人,有什么值得去看的!甚至丢下幼小的孩子去看! 我再次想到了死去的小妹妹,想到了我和二妹在吉林饱尝的艰辛和凌辱,外公离去的那一幕也清晰地出现了......我懂了,妈妈爱黄大衣!为了这个男人,她可以抛弃一切! 可是,为了这样的妈妈,为了这样的家庭,我犯不着牺牲什么! 如果黄大衣死了,或者是蹲了监狱,也许我还能产生一些爱的冲动,可是现在我不能——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和承认妈妈对黄大衣的感情! 作为女人,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妈妈——因为对我来说,孩子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可以坦然地对我丈夫说,对所有的男人说,一旦爱情和孩子发生了冲突,那么,爱情我可以放弃,孩子我永远都不能放弃! 当然,也许我错了,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整理我的理念,找寻形成我思维定势的渊源——其实孩子有孩子的天地,没有妈妈的“过错”,或许也就没有了我的“强硬人生”! 那一夜,我又开始辗转反侧,思想的野马在我走过的十几年的路程里来回地奔驰,一个很逼真,也很让我惊奇的幼苗,从我灵魂的土壤里伸出了脖颈: 我和这里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即便我不再回吉林! 我和妈妈也不是一体的,即便我永远的脱离了外婆! 这个家不过是我临时栖息的场所,我没有必要为她付出全部的情感和精力! 有朝一日,我会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世界! ——从此,我对读书,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完成了从喜欢到运用的转折,学习,成为我改变命运的一个手段!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四 一阵狗的狂叫,把我的神志从杂乱无章的梦魇中招回,猛然的睁开眼,觉得胸口热热的,嗓子也特别的紧,仿佛有条细细的皮带正勒在脖子上,舌头干涩,想咽一口苦水也做不到:难道那可恶的扁桃体又要来作乱? 我在心里告诫自己,我已经把大家折腾得不轻了,在这个非常时期,千万不能再犯老病!于是急忙打开灯,爬下炕去找药! 刚刚把鞋子套到脚上,一个重重的大喷嚏,就让我的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这才发觉屋里很冷,原来自己连衣服也没有脱就睡着了,妹妹也和衣蜷缩在墙角。 北方的火炕一到冬天就烧得滚烫,尤其我家的炕面是用板石铺就的,热得就更急。这里的习惯,大多人家不到严冬不在室内另外取暖,所以初冬时节,往往炕热屋凉,很容易感冒! 吉林虽然也睡火炕,可是初冬时节室内没有黑龙江冷,炕也不烧得如此的热,所以平时不铺上厚厚的褥子我根本就无法安眠。那天也许是因为光顾着恼恨妈妈了,不仅没有安安稳稳地脱衣服,甚至连自己怎么睡过去的也不知道,更不要说好好的铺上被褥了。 吃完药,我晕晕呼呼地爬上炕,感觉冷风把自己包围了,浑身都在打颤,急忙扯过一条被子披在身上,顺手又给妹妹也搭上一条被子! 外面的狗叫声已经连成了一片,仿佛全村所有的狗都参加了这场大合唱,狂吠得让人心里发怵。我很害怕,坐在热热的炕角,再无睡意,披着被子独自坐在蒙胧的灯光里发呆,虽然很冷,可是不敢躺下,生怕来小偷,只好靠着墙撑着。心里一边怨恨妈妈,一边盘算着院子和仓房里的值钱东西,恍惚中突然回忆起外公死后,大林子来我家偷羊的事,越想越觉得小偷已经来了,心里就更加的不安。灯光很暗,我的视线也很模糊,看不清南炕上的黑小子,只能听见他的鼾声,我想叫他起来到外面看看,可是想到临睡前和他的话不投机,又打消了叫他起来的想法,生怕万一没有小偷,他又会怪我多事! 狗越叫越凶,我的心也越跳越急。可是东屋里,杰子陪着两个弟弟睡得悄无声息;西屋里,南炕上黑小子和北炕上我身边的妹妹也睡得酣畅淋漓!我只能在黑呼呼的大房子里一个人恐惧着,看看身边依旧睡着的妹妹,心里又不知不觉的酸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部天地,更不知以后的路在哪里...... 不知是狗的叫声终于停歇了,还是我实在太困乏了,不知不觉中我又进入了梦的世界,等我再次醒来时,杰子和妹妹已经在厨房忙活早饭了,她俩一个烧火,一个从锅里往出捞小米饭,忙得有条不紊! 看看南炕,黑小子早已没有了踪影,只有两个弟弟还在东屋酣睡着!我顾不得洗漱,急忙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我的风风火火,引起了杰子的注意,她放下笊篱也跟了出来。 见我仔仔细细检查院子和仓房,她非常的奇怪:“大姐,你急急忙忙地看什么?你要找什么吗?” “找小偷!”我故意神秘地笑着回答她,“昨天晚上,你们都睡得死猪一样,狗都叫疯了,吓得我半宿也没有睡着!” “找什么?”杰子非常的惊讶,“哪里来的小偷?我们这里还没有听到过有小偷呢?” “我们这里?”我的心里很快的掠过一丝的别扭,故意把我们改成了你们,“你们这里是君子国?连小偷也没有!” 杰子可能听出了我的不快,很紧张地又强调了一句:“真的没听说谁家丢过什么!” “那我们刚来那天猪没了咋把大家吓得那样?”妹妹不紧不慢地问杰子,“没有小偷狗咬谁?” “狗可能是咬狼呢!”杰子已经不耐烦,开始削土豆皮,“和你们说也听不懂,也可能是咬黑瞎子!”她怕我不信,抬起头问我,“你说全村的狗都在叫,难道是家家都来了小偷?” 我一时语塞,觉得杰子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仍然很怀疑:“那怎么没有人出来打呢?” “谁敢打呀!”杰子把削好的一个土豆放到了盆里,“狼可记仇呢,要是你打死了它的同伴或是崽子,它早晚得把你咬死!” 我的心怦然一动,突然觉得狼很伟大,虽然我还没有看到过北大荒的狼,直到今天也仅仅是听说,没有目睹过它们的风采,但是意念中,感觉到狼有一种很凶狠,也很执着的精神,似乎和我的个性很吻合,甚至无缘故地喜欢起来! 我不再和杰子争论,默默的收拾好书包,嘱咐她俩:“我上学去了,你俩好好看家!” 灶塘里的火映着妹妹那瘦弱的小胳膊,她抬着满是尘灰的脸焦急地看着我:“那你不吃饭了?这么早你一个人走,要是碰见了狼怎么办?” 显然杰子的话已经起作用,妹妹在担心我的安全,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但是强装不在意:“哪来的狼?你别听杰子胡扯,来了一年了,我怎么连狼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过!” “我和你胡扯这个干什么?不信拉倒,哪天你真的碰上了,不吓死你才怪呢,不过狼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的!”杰子到菜板上去切土豆,又很老道地补充着,“以后可别总提狼了,那东西有灵性,你越说它就越来!” 北大荒的人和那黑黑的厚土一样,时而就让人觉得异常的神秘。别看杰子小小的年纪,神奇鬼怪,乌七八糟,在她的肚子里装了不少,常常弄得我毛发直立,浑身冰凉! 七十年代的黑龙江,还残留着许多北大荒的原始风貌,一些尚未开垦的处女地,还保留着她的固有风格。成片的荒草和柳树丛,无边无际,夏天的时候,野芍药和黄百合,还有刺梅,山菊,开的沸沸扬扬,柳丛里还能碰到成窝的野鸭蛋,到了初冬,虽然没有了野花,可是那一人多高的野草仍然很浓密,狼和狐狸经常隐蔽其间,觊觎着野兔和其它弱小者,实在饿极了,偶尔也对家畜下手。 后来我才渐渐的明白,那天杰子真的没有说谎,不久,我们邻村的一个妇女,竟然在离村不远的玉米地里就被黑熊舔了。据说黑熊的舌头是带刺的,那女人虽然没有丢掉性命,可是半边脸的肉都被啃光了。我曾经见到过那女人,样子比我想像中的恶鬼还糁人! 我一个人行走在荒凉的上学路上,四周死一样的空寂,长长的,黄白相间的砂石路,是那样的难挨!偶尔疾驰而过的大货车,虽然增加了一点活气,可是扬起的漫天尘埃,会把你呛得难于呼吸!我常常被包裹在浓浓的黄雾里,紧紧地捂住嘴和鼻子,一阵胸闷气短后,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都粘满了黄黄的细纱,心里的烦闷厌恶也就达到了极点,可是想咒骂几句都觉得无聊,因为那汽车早已扬长而去,只有独自望着远处发呆:一种从心地里涌上来的悲哀和寂寞,也像绳索一样的缠绕着我的灵魂......尤其是杰子说起的什么狼有灵性的话,更让我心惊胆战,越是不敢想,就越是想,有时公路两旁的柳丛突然晃动起来,我就紧张得冒虚汗,总觉得有若干的狼或者黑熊埋伏在其间,瞪着绿荧荧的眼睛在窥视我! 那种孤单,无助,惶恐,失望,真的胜过了死亡!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到了辍学,甚至想到了了断这无涯的岁月,真的厌倦继续这恐怖的人生了! 可是当我站在那座破旧又古老的石桥上,仰望那些在我头顶上盘旋着的鹞鹰和其它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大鸟时,我又受到了鼓舞和激励,又珍视起自己的蝼蚁之命! 我敬仰那些大鸟:崇拜它们的顽强,赞叹它们的不羁,更羡慕它们的自由! 凛冽的严寒里,那些大鸟抖动着长长的双翅,强劲的北风也奈何不了,灰茫茫的天空里照样留下了它们挑战生命的掠影.....它们让我不止一次的想到了高尔基的《海燕》,也不止一次的扬起即将落下的生命之帆! 有时回顾自己经过的一切,我真的不堪回首,甚至觉得是在反刍别人的东西!人啊,真是怪物,面对着自己留下的一串串足迹,居然是那么的陌生和差异,难道真的像一些人和我开的玩笑那样:当初是神灵在保佑我,激越我,协助我在命运的草原上,没有做一只驯顺的绵羊,却成了牧羊人! 是啊,面对生活的虐待,我几乎成了桀骜中的桀骜! 有一个当初让我恼怒,今天却让我感动,并且几乎是冷却了我少女情怀的故事,不得不让我留在记忆的深处! 静静初冬,浅霜像一层薄薄的丝棉,轻轻地覆盖在旷野深处,呼吸着微寒的冷气,时而想着杰子的警告,时而咀嚼着家中的灾难,思维混乱麻木!冷气吸到肠胃里,夜里吃的感冒药起了反响,也弄不明白是胃还是肚子,总之突然觉得前胸难过异常,我把重重的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赌气地扔到脚前,弯着腰坐在了上面...... “韩丽,你怎么了?”一句很轻柔的询问传到我的耳边,我无精打采地抬起头,见本村的同学刘长锁倚着自行车站在了我面前。 我急忙装作没事儿似的,把手从肚子挪到胃上,:“没怎么,胃有点不舒服!” “那我带你上学吧!”他很虔诚地看着我,见我没有说什么,就把自行车支稳,走到我身边来,“起来,把书包给我!” 真的太难受了,我居然顺从地站了起来,把书包递给了他:“我很重,前面又是上坡,你能带动我吗?” 也许是我的询问引起了他的兴奋:“能,你是千斤小姐,当然会很重啊,可是我喜欢!” 如果说,他的玩笑已经引起了我的反感;那么,他后面的话就更加的让我产生了厌恶和鄙视:“如果你愿意,你喜欢,那么我会带你一辈子!” “你说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厚厚的嘴唇,宽宽的塌鼻子,一双椭圆形的小眼睛,诡异地在晨霜里闪着温柔的光...... 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班里的王英似乎和我开过的一个玩笑:“韩丽,你知道吗,你们村的刘长锁喜欢你都要疯了,上课时总看你!戴着手表的手腕也总是冲着你!” 记得当时我还故意的和人家调侃:“是吗?我怎么没注意?那我好荣幸啊!还有一只戴着手表的手腕呢!” 其实那个同村的什么刘长锁,是个极端老实的人,虽然同在一村,可是我们那个时代,男女同学几乎没有来往,平时我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何况最近家里天翻地覆,我早已把同学的“玩笑”忘到九霄云外,可是今天他的行为却证实了那个玩笑! 一种少有的恶心立刻潜上心头,我一把夺过已经拿在他手里的我的书包:“我凭什么愿意?你哪里值得我喜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小豌豆眼!我难道前世死孙子死怕了,今世用你来孝敬?” 他被我的连珠炮轰懵了,一句也不还嘴,怔怔地在我的面前站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却越骂越生气:“你纯粹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还不快滚,等着我把嘴巴子打到你的脸上吗?” 我的话终于让刘长锁明白过来,他急忙骑上自行车像个小偷似的落荒而逃...... 刘长锁的背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的眼泪也下来了,一瞬间,我想到了李慧明,也想到了吉林的一切,我再也忍不住,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使劲地大喊起来,又拣起路边的一块大大的鹅卵石,向无尽的柳丛里抛去,立刻有一群鸟雀唧唧喳喳的向远处飞去......其实当时我到底喊了什么,为什么要喊,我自己也不清楚! 空荡荡的野地里,回荡着我狼嗥一样的喊声,我气得浑身发抖,汗和泪交织在一起...... 很久很久,我终于平静下来,但在潜意识里,也埋下了一颗变态的种子:男人没有好东西,世界上没有无缘故的奉献! 从此,我那双生来就戴着灰色眼镜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尘埃,我总是用疑惧的眼神审视男人,并用修女式冷漠僵硬的表情,郁郁寡欢的语调,回避着,拒绝着所有的来自异性方面的关爱! 当然,面对命运这个刽子手,我也更加强硬地高昂起不屈的头颅! 学校的教学秩序越发的走向了正轨。 期末考试,第一次在全学年组排了名次,一百多人,我居然连前二十名都没有进去,当时,除了语文,我几乎没有长项,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放学路上,我一直在哭,哭自己的无能,哭自己的大意,也哭自己的不争气......但是回到家里,我却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 无论怎样艰难的苦果,我都喜欢独自品尝,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喜欢把自己的艰难公布与众,我不习惯把自己的失败“传染”给别人! 是的,我一向敬重狼的忍耐和决绝:据说狼一旦不幸地踩上了猎人的夹子,为了求生,它能够毅然决然地把被夹住的腿咬断! 那种大丈夫气概!那种铮铮铁骨的伟岸和洒脱,让我激动不已:既然命运的夹子已经夹住了我,那我何不断壁自救——我不再理会家中的颓败,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了学习上。 为了把物理和化学的成绩赶上来,我几乎天天挑灯夜战,把数理化教材上所有的习题和公式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常常被一道难题折磨得神志浑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寒冷的深夜! 虽然当时对学习的目的性还很模糊,但是,当一九七八年“科学的春天”真的来到中国后,我立刻就懂得了学习的意义! 寒假过后,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大家还沉浸在懒洋洋的假期里,自习课上,你说他笑,你唱他跳,一片混乱,再也见不到敖老师的身影!我虽然没有和任何人说什么,可是心里觉得很奇怪:责任心那么强的敖老师怎么突然放松了对大家的管教呢! 然而,那个疑问不久就在我心中释然了! 一天中午,我正捧着从家里带来的凉饭进餐,突然李巧巧大喊大叫地闯到我的身边:“韩丽,你知道吗?王刚考上大学了!” “哪个王刚?”我一下子被她问糊涂了,“哪里的王刚?” “哎呀,你咋这么笨!”她急得满脸通红,“还有哪个王刚,就是教过咱们的那个王刚呗!” “你是说王刚老师考上了大学?”我一下子来了兴致,“你怎么连个老师都不称呼!他考上什么大学了?你怎么知道?” “就你事多!”她急忙抢下我的筷子,“别吃了,人家来看咱们了,在敖老师办公室等着呢,还要和咱们照相呢,快走吧!” 我懵懵懂懂跟着李巧巧来到了敖老师的办公室,果然王刚老师和我们村办中学的那几个同学都在,我急忙走上前去:“王老师好!” “还是韩丽懂礼貌!”王刚老师对我笑了笑,冲着敖老师又指着我身边的几个男生说,“刚才,这几个小混蛋居然叫我老王,你说可气不?” 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屋里就被笑声塞满了! “王老师,你考上了什么大学?”我终于找了个说话的机会,“你在大学都学什么?你那大学在什么地方?” “不是什么大学,不过是铁路中专,校址在哈尔滨。”王老师很谦虚,“学开火车,以后老师就改行了!” “那我们以后做你开的火车就不用买车票了!”李凤美还是那么直爽,她的话又引来一片笑声! “哎,还得理科好啊,你看我的语文政治比你的分还高呢,可是总分还是不行!”敖老师突然伤感起来,“你算彻底从地垄沟爬出去了!” “你也没事,明年再考,估计国家近几年的政策不能变!”王老师显然在安慰敖老师。 “哎,哪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明年的考题或许比今年深呢!我真怕一辈子当这个民办老师啊!钱挣得不多,活可不少干,还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小克东县!” 我终于从他们的对话里听明白了:原来敖老师和王刚老师都参加了大学考试,敖老师没有考上,怪不得这学期他的工作热情远远不如从前! 我还沉浸在思考里,王刚老师却温和地看着我:“韩丽,你是咱村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你一定能比老师有出息,将来你要考一个好大学,替老师圆梦!” 王刚老师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通过考试的大学生,听说他能去哈尔滨读书,让我神往和羡慕得几乎失去了自控:我凝视着王刚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居然没有说一句谦虚的话,当时我是多么的自信,我甚至断定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学,重返故园! 在这之前,我对读书是多么的迷茫,除了要个好名次,或者说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逃避混乱的家庭以外,我真的无法确信读书能改变我的命运!可是王刚老师的期望和他就要走出黑土地的现实,却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考大学”这三个字的实在意义——难道我梦寐以求的幻想真的能通过“考大学”实现?!如同沉溺在深海里的落水者,突然碰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我觉得浑身都热起来,顽强地控制着自己的眼泪和情感,默默地在心里发誓:哪怕有一条缝隙,我也要挤出黑土地! 遗憾的是,当初敖老师十分厌倦,我还听不太懂的“灾难”,竟然稳稳地落在我的身上,而且几乎打磨了我的棱角,耗尽了我的青春,吞噬了我幸福...... 真是少年不知“狂”滋味! 我怎么能料到我不仅没有走出黑土地,而且还把青春,健康,快乐,忧愁,甚至思想,全部给了这个我灵魂深处并不情愿的地方! 但我毕竟有了目标,而且为了我的那个目标,我真正地踏上了漫长而又精彩的冬季! 在我人生的荆臻棘莽中,虽然每向前跋涉一步,我都要付出灵魂滴血的代价,可是我依然很欣慰! 我是多么的感激哪次排名:它让我清醒和自知,真正地在生活的天平上称出了自己的分量,在以后的历次排名中,虽然我没有巨大的成功,但是直到高中毕业,在我的成绩单上,纪录的全部是第一名! 我是多么的感谢王刚老师:他的期望和鼓励,是我前行的动力,虽然日后我辜负了他的厚望,可是没有他那根精神支柱,我也许走不出命运的怪圈! 我是多么感谢刘长锁:虽然今天的我早已明白,他没有歹意,或许仅仅是个玩笑,可是没有他的“大胆”和“坦率”,就没有我日后的冷静和淡漠! 而这些,对当时的我是多么的珍贵! 它们让我永远地懂得: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不拥有被认为人类活动的终极目的的金钱时,你就必须拥有被称作智慧财富的理智!否则你就会成为一个精神上的乞丐,那比物质的贫穷更可怕,更能让你生不如死......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五 如果说,那天夜里妈妈因为去看黄大衣没有回家,让我产生了莫大的反感;那么,以后的日子里,妈妈的行为简直让我厌恶不起来了!她几乎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能让黄大衣回家这件事上,每隔一两天就去周旋,经常奔波在去公社和前村的路上,还果断地让妹妹和杰子都退了学,并把家务几乎都推给了她们俩。 我还清楚地记得妈妈宣布她决定的那个晚上的情景: 昏黄的灯光里,我和杰子在小炕桌上写作业,妹妹趴在炕上捧着一本小人书看,屋里静悄悄的,妈妈突然进来宣布:“杰子和小二从明天起不要上学了,帮我干活看孩子,我这段时间得经常出去,家里没有人照看不行!” “婶,那我把小光和小辉带学校去还不行吗?”我看到杰子的眼圈已经发红,她声音微弱地央求着我妈妈。 “不行!”妈妈非常的冷漠,“你也不要怪我不公平,你大姐已经读到初中,她快毕业了,再说她从小就没让我抚养过一天,我就是要饭也得供她把书读完。你要怪只能怪你没有好命,你那该死的爹但凡有点正事,我也不能半道让你俩下来!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以后说不定饭都没得吃,哪里还有钱供你们上学!” 妈妈说完就出去了,杰子终于趴在桌上哭起来,我想安慰她,可是哪里去找寻恰当的言词! 杰子趴在桌子上越哭越痛,我也没有了任何情绪写作业,只好怔怔地看着窗外发呆...... “别嚎了!”黑小子突然在南炕上大吼了一声,使劲地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笔都差点掉到炕上,杰子也被她哥哥的喊声吓得止住了哭......全屋的人,只有妹妹很沉稳,她依旧翻看着手里的小画册,不哭也不喊,仿佛妈妈的宣告,杰子的痛哭,甚至黑小子的狂吼都发生在天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妹妹的镇定,让我想起了在吉林时的情景,外婆不让她读书,她也是这样默默地承受,没有任何的反抗和哀怨......我不得不再次地感叹命运的可怕!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个什么东西在操纵着人的生存走向,家里的每一次大变故,大灾难,都十分准确地具体到我那可怜的妹妹头上,可是她却能像苍老的古藤一样,有攀援的时候,就使身姿牵引到那绿的地界;没有依附的时候,同样在地面,甚至在地底下继续着繁茂...... 妹妹明白,我也清楚,家,已经的残败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我不能再为她争取什么了,除了忍受,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只有在天堂里生活过,才会知道地狱是什么滋味,生活的起伏跌落不仅磨炼了我的精神,也摧毁了我的健康: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迅速,可是家里连一筐煤也没有,空荡荡的房间,除了那铺炕是热的,哪里都是凉的,晚上写作业,屁股底下烙的直出汗,可是上身却被冻得发抖,我只好披着棉大衣写作业!黑龙江的冬天,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35度,我真正地尝到了“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的滋味!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道什么原因,村里总是停电,我无法开口向妈妈要钱买蜡烛,只好用墨水瓶制作了一个小油灯,可是那灯油又成了问题,想来想去,只好央求黑小子,让他去弄拖拉机的柴油,代价是每天晚上给他们读一段《西游记》! 点柴油的日子真的很精彩:一晚上过去,眉毛很美,可是鼻孔和嘴巴成了小烟囱,连吐出的痰都是黑的.....我终于彻底的放下了“白雪公主”的架子,成了地地道道的“灰姑娘”! 有时看着自己黑得发亮的衬衣领子,再照照镜子,看看“满面灰尘烟火色”的瘦脸,真是哭笑不得——谁说不是贵也人生,贱也人生! 尽管杰子因为不能上学又哭过好多次,可是妈妈一点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从此精明而又充满着进取心的杰子,还有我那沉默的妹妹,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她们心目中的圣洁之地——直到现在,每每说起读书,她们的眼神依然那么炽烈,弄得我常常如同做了贼一般,心虚地回避着她们的话题! 黑小子自从石场回来,就很不安心在生产队的劳动,有时甚至两三天也不回家,杰子也因为不读书,或者因为妈妈对我们的疏于管教,渐渐地放荡起来,经常和村里的一些同龄女孩成群结伙地出去,有时能玩到半夜才回来,还不时地去香姑姑家住。 偌大的西屋里,只有我和妹妹相依为命地挨着冰冷和寂寞! 一天傍晚,我去房子的东侧上厕所,其时我已经适应了露天厕所,刚要方便,却发现连接我家房子和邻居家房子的一段栅栏外,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蜷缩在那里,吓得我急忙站了起来。 为了弄清“真相”,我悄悄地返回了院子,正好大黑狗四腿直直地在睡懒觉,我便纠起它的耳朵,“如此这般”的授意了一番。 可恨那畜生聪明异常,似乎听懂了我的话,顺从地跟着我来到了“可疑地界”,我轻轻地一挥手,大黑就箭一般的冲上了栅栏...... “哎呀妈呀!”一句带着哭腔的喊叫立刻划破了周围的宁静,那团黑影,连滚带爬,没命地向我家房子后面的一个空场跑去......大黑前腿搭在栅栏上,伸着脖子,张着大嘴,冲着那远去的“黑糊糊”不依不饶地狂吠着...... 我叫住了大黑,也趴到了栅栏上,仔细地辨认那急匆匆消失的背影,模模糊糊地感觉像是本村的一个叫做张连荣的男孩,他是黑小子的死党,似乎来过我家几次;但是自己的眼力不济,又是在夜幕下,所以不敢确切自己的判断。 然而,我十分纳罕那个人蹲伏在栅栏外的原因,从心里感到别扭,从此再不敢一个人去那广阔的天地里上厕所了! 好在不久,那“黑糊糊”就立体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依旧是傍晚,但是天还没有彻底的黑透,我和妹妹各自拿着一根长长的干柳枝去圈猪,。 那头瘦骨嶙峋的猪妈妈非常的狡猾,也非常的霸道。动软的,她摆着干枯的尾巴不理会你;动硬的,她先使劲地哼哼哼叫几声,惹急了,回过头来就对你下口!我本来就非常的恐惧她那张满是褶皱的长脸,胆战心惊地和妹妹哄弄着可怕的大母猪,心理在怨恨着杰子,最近她越发的抽疯,家务活也做得越来越少,这圈猪的活从前是根本不用我的,现在杰子也不做了!我想发火,可是一想到妈妈为了黄大衣的事情已经够心烦了,便强忍着怨气,息事宁人! 我和妹妹好不容易才把猪赶到圈里,可是栓猪圈门的铁丝又断了,我只好让妹妹进屋去取钳子,自己用身子抵住猪圈门。 天色越来越暗,可是妹妹还不来,母猪与我仅仅隔着一扇破旧的木门,她哼一声,我的头皮就乍一下,生怕她一下子窜出来..... “猪圈门关不上了吗?”昏暗里一个黑影突然潜到我的面前。 我急忙站直了躬着的腰,用手捂着胸口:“哎呀,吓死我了,你是谁呀!” “你不认识我?”黑影变成了比我略高一点的男孩,“我是连荣啊!” “哦,认识认识!”我擦了一下已经浸出额头的汗,“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来找我大哥吗?” “不,哦,是的!”他好象很不自然,急忙转移话题,“猪圈门怎么了,我帮你栓上吧!” “铁丝断了,栓不上了,得用钳子拧!”我依旧诧异在他的紧张里。 “哦!”他不再说什么。 我刚想问“那天蹲在我家栅栏外被狗咬跑的是不是你”,妹妹却拿来的钳子。 他急忙接过钳子帮着我俩拧好了铁丝,我看着他费力的样子,刚才那到了嘴边的问话又咽了回去,觉得要果真是人家,我放狗咬人也怪不体面的! “弄好了,我走了,你俩也快进屋吧,天都黑了,别吓着!”我还在想着狗咬人的事,他却把钳子递给我急匆匆地走了: 暮色里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感觉他的声音很温和,也很体贴人,我想邀请他进屋去,可是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只好带着满腹的疑问和妹妹走回院子。 已经坐到我的小炕桌前,我还拿着笔沉思:怎么那么巧,从后院到前院,一再的碰到这个什么连荣子?那团“黑糊糊”到底是不是他?从他的话语里一点也没有看出他对我们有什么伤害和企图,那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大姐,你告诉我婶一声,今晚我不回来了!”杰子打断了我的沉思,又开始了她的老生常谈,“香姑姑让我去给她做伴!” “东屋很远吗?你自己不能去告诉吗?”最近我已经很讨厌她的行为,心想,你去就去,也没有人留你,何苦一定要找个没有说服力的借口,便又刺激了她一句,“香姑姑怎么突然胆子小起来了呢?” “不告诉拉倒!”她好象很心虚,“我怎么知道香姑姑突然胆小了!” “那么你的作用很大了?”我微笑着故意捉弄她,“你能打狼还是能擒虎?明天我去问问香姑姑看你给她壮了多少胆!”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正在扫地的妹妹突然斥责我,“写你的作业得了!” 本来我是想用半开玩笑的方式贬损一下杰子的行为,可是妹妹的突然插嘴,让杰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你们干什么?一唱一和的,我胆子是大还是小与你们何干?不告诉还能怎样?我还怕谁咋的!” 杰子的尴尬让我一时语塞,我还没有找到更准确的话回敬,她就摔门而出。 我觉得很窝囊,就生气地埋怨起妹妹:“你瞎接什么话?哪里用你插嘴了!” “用你插嘴!”妹妹也很生气,她把扫帚使劲地丢到门后,“整天丢下饭碗就跑,猪也不喂,碗也不唰,等她挨了打,不怨你多嘴才怪呢!” “是啊,她整天疯了似的往外跑什么?”妹妹的话再次引发了我的疑惑。 “你是瞎子啊,没看到连荣子天天来找她?”妹妹好像很不以为然。 “连荣子?”我愈加诧异,“就是刚才的这个张连荣吗?” “还有哪个?”妹妹很生气地反问我,“不信你现在到磨面房旁边的夹空处看看去,一准能堵个正着!” “我吃饱了撑的啊!”但是仍旧不甘心地追问妹妹,“你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了?” “不信你去看啊?刚才我喂猪时连荣子就在院外晃悠,真不要脸!”妹妹赌气地爬到炕上铺被子。“也没什么!”我故作轻松地告诉妹妹,“你可不要对妈妈说啊!” “我才不像你那么多嘴呢!与我们什么相干?”妹妹说完就躺下了,不再理我。 是啊,与我们什么相干! 我也不再和妹妹搭话,一个人坐在小小的炕桌前继续写我的作业,可是我再也看不进任何字句,心海里的苦涩和酸楚一波又一波的荡漾开来...... 我一下子想起了大英子,想起了土豆地里的一幕! 虽然那个张连荣是个什么样子我都很模糊,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从心理羡慕起她们姐俩,我觉得杰子好幸福! 环顾这冷冷清清的“家”,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刘长锁,也想起了班级里一些向我投秋送波的男生,甚至很荒唐地自问,我为什么就没有她们姐妹的“勇气”?在这地狱一般的“家”里,比我小一岁的杰子都已经开始了挣脱,我还煎熬什么...... 漫漫的长夜,残酷,寒冷,孤寂,妹妹的酣声不时地激起我更大的悲哀:难道我还没有忘记吉林?忘记李慧明们? 大颗大颗的泪珠,一滴又一滴,很咸涩,也很苦辣,可是我双手拖着腮,不去揩拭,也不去阻止,任凭它们顺着我的眼角流进了我的嘴角,并强迫自己咽下去,再咽下去......寂寞的泪光里,我思绪的潮水不断地奔涌着...... “韩丽,你是咱们村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 王刚老师的话在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是的,我能考上,一定能!”我像一个教徒默默地告戒自己,激越自己,再次使劲地擦去了从心底里泛起的酸涩,同时也把“考大学”这个高高的十字架,清晰而又庄严地立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终于,刘长锁们渐渐地远去了,杰子和张连荣也模糊了...... 恐惧没有了,痛苦消释了,妹妹的睡态也变得可爱起来,我甚至幼稚地想起了《苦菜花》,想起了《红岩》! 那个到死都没有得到自由的“小萝卜头”,还有他那个装着白蝴蝶的火柴盒,都一股脑地闪现在我的眼前! 没有炼狱的过程,怎能获得天堂的结局! 只要能吃饱饭,能有一张桌子,能上学,我就应该很满足,应该觉得幸福才是! 在命运这个沼泽地的边缘,我庆幸自己:止住了徘徊的步履,抽回了即将探出的脚,否则我也许真的因为一念之差而陷入生活的泥淖! 为了避开刘长锁之类的尴尬,也为了躲掉尹平之流的灾祸,每天我都是天刚亮就奔出家门;放学后,又故意拖延一段时间,待大家都走干净了,才背起书包,踏上静静的黄沙路...... 整整三年啊,真的是来也寂寞,去也寂寞! 为了打发时光,也为了忘却恐惧,我找到了一个战胜自我的最佳策略——边走路边读书! 我不再因为柳树丛里的波动而心寒胆颤,一些大鸟的盘旋也不会让我浮想联翩。 恼人的黄沙扬起来又落下,大柳树枯黄后又返青,头上的鸟雀也飞来又飞去,多少美文佳句,就这样在日月的更迭中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我变得“麻木不仁”,“冷血动物”的桂冠也无形中就加冕到我的头上......可是只有苍天能知道我内心是怎样的“春潮激荡”!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毋,阿房出......”我正沉浸在杜牧优美流畅的短句里,却被汤小玲一阵鸽子似的笑声打断了:“你可真行,怪不得你哪篇课文都背得那么熟,感情你是在路上用功啊!” “用什么功!”我合上课本,很不解地看着她们三个,“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啊!”汤小玲依旧带着笑,她那神秘地样子已经让我感觉到了她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讲,便默默地等着。 “韩丽,我和汤小玲要走了!”韩美霞没有像汤小玲那样的自豪,她庄重的神态里流露着伤感,“我们好了一场,要分别了,我们俩送你点东西,留个念想!”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汤小玲就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大日记本,还用一个天蓝色的带着网眼的尼龙纱巾包着:“本是她买的,纱巾是我给你的,也不贵,表表我们俩的心思吧!” 我没有接她们的东西,依旧捧着书:“你俩去哪里?为什么要走?” “我们准备去县城读书,这里的老师水平太低了!”汤小玲直言快语地抢着陈述,“我三哥听说王刚考上了大学,眼热极了,发下狠心,一定要我也考上,县里的三中有他一个同学,已经给我们办好了!” “是啊,我爸也是这个想法,其实我不是很愿意去,可是我大哥非要我去,我怕到那里跟不上,反倒没趣!” “哦,是这样,那我祝贺你们,希望能听到你俩的好消息!”我强忍住涌上来的眼泪,回过头去问白井芬,“你为什么不去?” “我可没有这个福分!”白井芬满脸的嫉妒,“我爸早就说过,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是那块料,在哪里都一样的出息!” “管它出息不出息,先开开眼界是真的!”汤小玲满嘴的不在乎,“这个破地方我早就呆够了!” “这学期咱班的纪律是不如从前了!”韩美霞也附和着,“要不咱四个都走吧?” “这现实吗?”我苦笑了一下,“我相信你俩到那里能进步得更快,毕竟环境不同了,希望两年后我们能殊途同归!” “不过,韩丽我真的有点舍不得你!”汤小玲不顾白井芬的感觉,继续往我的怀里塞她俩的纪念品。 我觉得当着白井芬的面接她俩的东西,会让白井芬很难堪,再说我又没有礼物回送人家,便急忙推过汤小玲的手,“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也不是不见面了!东西就免了,以后你们回来时把城里老师讲的好题多带给我,就是最好的礼物!” 在我的百般推迟下,她俩终于悻悻地收回了礼物,我又强忍着满腹的心酸,找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和她们聊了一会,才把她们打发走! 汤小玲们骑着自行车走了,沙路上又恢复了宁静,可是我的心里却沸腾起来,当她们几个的身影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时候,我突然放声哭起来...... 是羡慕?是嫉妒?是留恋我们昔日的友情?还是追忆吉林我那可爱的校园? 我找不到苍天对我如此残酷,如此不公平的答案,只能找到眼泪! 那满腹的心酸和委屈,像泛滥的洪水,在我的体内汹涌着,咆哮着,如果没有眼睛这个发泄的缺口,我想我也许会憋闷成疯子,呆子,或者是杀人犯! 痛哭,使劲地痛哭,沉默的黄沙路,包容了我的泪水,也印下了我的悲苦与无助...... 一阵冷风无情地向我袭过来,我觉得骨头都凉了,望望灰蒙蒙的苍天,我不得不收起了低谜到极点的心绪:“是啊,白井芬说的对,是那块料,在哪里都一样的出息!我为什么要哭?我哭给谁看?起码现在还不是我哭的时候!两年后我们再见,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一九七八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啊! 我是个不屈服于命运的女人,可是有时我又必须要用宿命的心态来回顾我的人生! 每当我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上苍就会为我垂下一枚醒目的路标。 在知道“考大学”这件事之前,如同一个深海中的落难者,我虽然也曾尽情地折腾过自己的体力和意志,可是没有找到一根可以抓到手里的稻草,更不要说看到岸的影子,读书,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种发泄和满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了逃避! 是王刚老师把“考大学”这三个字变成了事实,并且真真切切地摆在了我面前! 从此,“考大学”就像个天外来客,突然降临到我生命的神坛上,这个理想就像天上的星星,虽然我没有摘到,可是却成了我的灯塔,一直引导我在生命的海上起伏颠簸! 村子的影子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知道有个所谓的“家”还在等着我,尽管我对它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可是我不得不迈着艰难的脚步走进它! 远远地就听见了妈妈叫猪的声音,我急快地擦了擦脸,把书包从左肩移到了右肩上,装作没事人似的走进了院子。 “大姑娘回来了!”门边的大青石上,分明地坐着黄大衣! 我揉了揉眼睛,没有回答,只有诧异! 难道他真的没事了......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六 蓬乱的灰发,浅浅的胡须,略显浮肿的脸,泛着淡淡的青光,惨白得骇人!眼睛虽然挂着笑,可是暗淡无神,好像刚刚从坟墓里逃脱出来的僵尸! 真的是黄大衣——他披着一个卷毛的羊皮袄,手里拿着半截正在点燃着的香烟,正在看妈妈喂猪。 我没有回答他的招呼,低着头径直走进了西屋! 已经把书包放到了炕上,我的心还在剧烈的狂跳:黄大衣太可怕了,他让我想到了《孔乙己》,也想到了《聊斋志异》里的鬼...... 丢掉了官职,失却了经济来源,赔进了家中所有值钱物,自己还险些成了阶下囚——这就是玩火的代价! 我没有详细询问黄大衣为什么被放了回来,我也再没有兴趣过问家里的“琐事”,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我已经把自己彻底封锁在“考大学”这个苑囿里。 家,不过是我暂时栖息的一个驿站罢了!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天注定我不该享受安宁! 自从回到这个已徒四壁的家,灰溜溜的黄大衣就整天蜷缩在东屋的火炕上,一个多月的关押生活,使这个男人不仅精神残破,身体也更加的不全,那似曾相识的剧烈咳嗽声,经常让我想起外公蹲牛棚后的情景! 小时候,外公有肺病,外婆的气管也不好,每当冬秋将近,那让人揪心的咳嗽声就会不绝于耳,现在黄大衣的咳嗽比起外公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说心里话,同样的咳嗽,给我的感觉却不同:外公和外婆的咳嗽,曾激起我无限的伤感和忧虑,恨自己不能替代他们;黄大衣的咳嗽,却让我不止一次地咬着牙想“活该,咳嗽死才好”! 特别是每当我在寒冷的夜幕下遇到难题时,东屋的咳嗽声就会更加让我心烦意乱:应该让他死一万次才对! 可是,黄大衣刚刚回来的那段日子,家里却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早饭已经做好了,大家刚要吃,妈妈便吩咐杰子:“去给你爸炒两个鸡蛋!”杰子便只好不太情愿地放下自己的碗筷,默默地到厨房继续忙活。 那时的家里,鸡蛋已经是奢侈品,不要说我们几个大孩子,就是四岁的小弟弟平时也挨不着鸡蛋的边! 当炒鸡蛋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孔时,我就再也咽不下那带着腐臭气味的咸菜疙瘩了,然而又没有任何可以下饭的东西哄弄舌头! 于是我就更加的沉默,夜深人静的时候,胸脯常常被愤怒鼓胀得气球一般,恨透了这个家,也恨透了妈妈,觉得她太下贱:这样的男人,居然还给他做好吃的! 现在回味起当时的感觉,真的不知道是该诅咒自己,还是该褒扬自己! 十六岁时,我还不具备品评人情的能力,只能用幼稚的眼光去扫描人间那些很直白,也很浅显的冷与暖,爱与恨! 现在,我除了在理解妈妈的同时,也理解自己以外,还能做些什么! 这里的习惯,临近腊月的时候,家家都要淘米,也就是用类似于糯米,比小米粒大一点的黄米,做成小小的豆馅包。 那黄米很粘稠,也很清香,馅的原料是黑龙江很有名的乳白花芸豆。蒸出的粘豆包,外表金黄透亮,里面白里泛着红,如果再加上一些譬如白糖或者蜂蜜之类的佐料,那小小的粘豆包真的是香甜可口! 最值得称道的是它与当地的风土人情相当地吻合,那粘豆包不仅出锅时香气诱人,如果把它们冷冻起来,小孩子当零食更是其乐融融:冰天雪地里,一群群土眉灶眼的男孩儿,坐在自制的土爬犁上,赶着肥大的长毛犬,呼啸着去野外下兔子,套狐狸......饿了的时候,就从各自的脏口袋里,掏出冰蛋一样的粘豆包,用他们那尖实的虎牙狠狠地啃,粘豆包的身上就泛起一条条清晰的白道道......当然,如果你把那圆圆的粘豆包用白菜叶子包好,放到燃过的灰烬里煨烤,其味道更是别具一格! 其实直到今天,粘豆包,仍然是当地饮食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走在大街上,如果你看到有带着玻璃罩的手推车,就知道是“粘豆包”来了,只要花上块八角,就能吃到做工精致,味道纯正的粘豆包! 腊月已经过了十多天了,大家做来做去,都积攒了好多粘豆包,可是我家还没有一粒黄米,妈妈的眼睛都急红了! 想起去年,还不到冬至,黄大衣就把一麻袋黄米弄了回来,短短一年的时光,真的是两个世界了! 那粘豆包虽然很讲究,可是却激发不了我的兴趣,就是今天,我对黑龙江的一些饮食也不是很能接受。我觉得一次做那么多的食物,无非是给正月里人们走街窜户,东扯西拉制造方便,放在仓房的大缸里,一旦掉进老鼠或者灰尘,既浪费又不卫生,所以并不觉得家里没有米淘有什么不好。 然而,俗定的东西就是规律,有时比法律还重要! 在那个小村里,只有不会过日子的人家,或者俗称光棍跑腿的单身汉,才不淘米,我家若不蒸那粘豆包,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望着人家房顶上的屡屡炊烟,妈妈终于急病了,连续好几天不吃也不喝,还高烧不退! 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犹豫着打开了自己从吉林带来的小木箱,把积攒了好多年的零用钱都拿了出来,有毛票,也有元票,还有一张红灿灿的大团结,那是外婆临走时偷偷塞给我的! 抚摸着那些暂新的票子,就像看到了外婆,吉林的岁月浮现在眼前,我的眼泪又来了,可是我没有让它掉下来——我不喜欢让外人窥见我的脆弱,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习惯! 在学校里,多少回,我饿得肚子咕咕叫,都没有舍得花一分钱,可是现在妈妈病了,我只好动用它们!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几张一元的票子,紧紧地攥着去送给妈妈,刚走到东屋的门边,就听到妈妈正在和黄大衣说话:“你去香子那儿看看,能不能借点黄米来,哪怕淘个二三十斤也能应付一下,要不人家孩子吃,这群狼怎么办!” “香子要是有,还用我去借吗?”黄大衣很不情愿地咳嗽起来,“能怎么办?吃不起就不吃呗!” 妈妈便不再说什么,可是我听到了她重重的叹息声...... 我急忙又返回了西屋,狠了狠心,把那张大团结也拿了出来:“黄米在哪里能买到?多少钱一斤?” “你不去写作业,问这个干什么?”妈妈抹了抹眼泪,抬起无神的眼睛看着我,“多少钱一斤咱也买不起了,家里最后那点钱也让西屯的二铁匠要去了,咱不过年也得让人家过啊,谁让咱欠人家的呢!” 妈妈说的二铁匠是黄大衣的一个债主,自从出事以来,来家里讨债的人就络绎不绝,有的是赌徒,有的虽然不是,也是变相的赌徒(借钱给黄大衣赌)。我曾警告过妈妈不要理会,让他们找黄大衣要去!可是妈妈就是不听,还愚蠢地说什么欠债还钱是天理,现在终于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不知道是我狡猾,还是妈妈厚道,总之,这是我一生都无法理解妈妈的地方——作为女人,怎么可以不给自己留条退路?怎么可以让自己山穷水尽! 妈妈的话让黄大衣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瞬间就变得非常的难看,那是自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居然也残留着一丝羞耻感:“要不,去他二姑姑家看看吧!” 黄大衣的话,让我猛然想起,那个又给我两个弟弟做鞋,又甜腻腻地叫我妈妈“嫂子”,几乎整天不离我家门的所谓的二姑姑,已经好久不来了,似乎从黄大衣出事就没有再登过我家的门,现在黄大衣突然提起了她,我方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人! “你别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还提那个势利眼的小老婆干什么?”妈妈气得咳嗽起来,“从你出事到现在,见到我人家就躲着走!” 黄大衣不再做声,我急忙递给妈妈一个水碗:“你怎么这么能骂人!到底在哪儿能买到黄米?” “骂她?”妈妈抢过水碗,咕咚一下就喝干了,“哪天等我有闲功夫了,还要去撕她呢!咱在势的时候她整天来甜哥蜜姐的溜须拍马,现在咱下势了,她竟在背后下蛆!” “她说什么了吗?”黄大衣看着天棚问妈妈! “大英子在家时,她就在背地里瞎鼓捣,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没搭理她,现在听说她又开始撺掇傻小子了,杰子那小老婆也整天往她家跑,张连荣的那个瞎妈也跟着臭美呢,想不花一分钱就把你这个不值钱的小老婆弄到手!我先容他们几天......” “天哪,原来妈妈什么都知道了!”我的心一阵紧缩,为杰子捏了一把汗,但是表面依旧很镇静,“听说毕竟是听说,你看见了吗?你怎么这么容易上当!” “是啊,他二姑不能乱说话的!”黄大衣赶紧附和着我的话。 “你以为我在冤枉那个势利眼的狗东西?当初大英子就把你气了个半死,最好再让这个不要脸的小老婆再气你一下子,把你气断气儿了,我他妈的就省心了,也逃出了这个火坑!”妈妈越骂越厉害,剧烈地咳嗽起来,黄大衣吓得不再吭声! 我急忙把一条毛巾递给妈妈:“你这是干什么?除了骂人你还能不能有点别的本事!别说杰子的事你没有亲眼看见,就是真的,有什么罪过?我大姐现在不是很好吗?你到黑龙江来,又听过谁的劝告!个人有命,富贵在天,你凭什么骂人打人啊?” 也许我的话揭了妈妈的疮疤,她果然一下子就平息了愤怒,但是很不情愿地转移了话题:“你去写作业吧,别啥都跟着瞎操心!” “那么还有别人替你操心?你以为我爱搭理你?”我赌气地把妈妈喝水的那个带豁口的破碗扔到了一边! 我的话也许刺激了黄大衣,他突然坐了起来,用一种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的眼神看着我! 那是自从他回家以来,我第一次正眼看他——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永远都不再和他说话! 黄大衣的眼神让我很难理解,但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没有说话,而是使劲地瞪了他一眼,不理不睬地把脸扭到了一边,继续追问妈妈:“到底上哪去买黄米!” 我的反复询问,引起了妈妈的疑惑:“上哪儿买?你有钱买咋的!” “十元钱能买多少斤?”我展开了已经出汗的手,把那张大团结递给了妈妈。 “你哪来的钱?”妈妈非常的惊讶。 “外婆给我留的!”我平静地低下了头,不再看妈妈,因为实在怕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妈妈呆呆地拿着那张被我攥得湿乎乎的大团结,看了好久好久,突然捂着脸哭起来,那声音不是很大,但悲惨的程度绝对不亚于我把她逼到草地深处的那一次! 奇怪的是,妈妈的痛哭反而让我彻底地冷静下来,我没有阻止妈妈,也没有陪着妈妈流泪,只是默默地在妈妈的枕边站着...... 黄大衣也没有阻止妈妈的痛哭,可是他的头终于垂下去,我站在地上,已经看不到他的面孔,只有小弟弟可怜巴巴地靠着妈妈也跟着抹眼睛...... 过了好一会,妈妈才终于停止了悲哀:“你去把小子叫来!” “他昨晚就没回来!”我不耐烦地看了看妈妈那红肿的眼睛,“必须要他回来才能办吗?” “听说东屯的范拐子家卖黄米,你能去买吗?”妈妈很为难的样子! “东屯是北京啊!”我又拿起了那张湿乎乎的票子,头也没回地就冲出了家门! 所谓的东屯,就是村办中学所在地,那条路我好歹也走了半年多,那个村子也不是很陌生。 其实妈妈当时还不了解我的能力:她怎么能知道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梨树县驰骋了!不要说一个小村子,就是去克东县城,我也能很轻松地找到什么范拐子家。 我很顺利地就买到了黄米! 十元钱,在那时可不是小数目!我记得非常的清楚:我买了整整一面袋子黄米,还去请了那个我极端讨厌的李医生,恰好李医生有自行车,我又求他把黄米带到了我家! 等我走着回到家的时候,妈妈的吊瓶都扎上了,黑小子、杰子和妹妹也已经把那一袋子黄米淘好,正在控水,待水控干净了,再拿到磨面房,用机器把那些湿乎乎的黄木变成面粉,然后就可以做粘豆包了! 粘豆包的风波过去了,妈妈病也好了,我在家里的“地位”也伴着那张大团结的逝去而渐渐地提高! 新年到了,可是既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往,只有黄大衣那变本加厉的咳嗽声更加的恼人! 家里的萧条达到了空前的地步,我也真切地感受到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滋味。 新年过后,杰子和黑小子的“外出”更加的频繁,我终于享受到了安宁,每天坐在西屋的热炕上,披着从吉林带来的棉大衣,徜徉在书山题海里,倒也潇潇洒洒...... 大约是元宵节刚过去,冬日的阳光还没有照到南炕上,院子里突然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抬眼望去,是香姑姑在和西院的富大妈打招呼,她们说话的声音还没有落下,香姑姑就轻快地迈进了房门。 妈妈把香姑姑迎进了西屋,她很自然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大侄女可真用功啊,正月里也不出去玩玩!” 我冲着她笑了笑算是做了回答,妈妈随手把一个装满了葵花子的纸盒递到了她跟前:“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了?听杰子说你家的母猪下了十二个崽,可真成全人!” 香姑姑没有继续妈妈的话题,也没有向往常一样很实在地吃葵花籽,而是满脸的严肃:“嫂子,我大哥在家吗?” “在东屋躺着呢!”妈妈很不在意地让香姑姑吃葵花籽,同时也骂着黄大衣, “一天就知道死睡!” 香姑姑还是没有吃葵花籽,也没有向往常一样为黄大衣说好话,而是把身子往炕里又挪了挪,好一会儿才很勉强地清了清喉咙:“嫂子,我今天来有事,你把我大哥叫过来吧!” “有事?什么事一定得叫他?” 妈妈也意识到了香姑姑的反常,不再随意,也严肃起来,“不用叫他,这个家还轮不到他来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我突然感到了气氛的不对,急忙放下手里的笔,但是没有离开小炕桌,警惕地关注着南炕上的姑嫂俩。 “大嫂,从你到我们老韩家,我们姐俩处得咋样就不用我说了,今天我也是万般无奈......”香姑姑依旧地吞吐着。 “你无奈?”妈妈很不解地看着香姑姑,“你到底要说什么,我的脾气你也知道,用不着拐弯抹角!” 我感到了气氛有些异样,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异样,可是再也沉不住气,急忙把小炕桌推到了一边来到她们的跟前:“香姑姑,你先喝点水,有什么话你和我妈妈慢慢说,我妈也一直念叨你的好!” “是啊,你妈妈的心眼最好使,都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作的孽!”香姑姑突然捂着脸哭起来。 “你到底要说什么?”妈妈终于急了,脸色也很难看起来,“大正月的,我已经够倒霉了,你又来哭丧什么!” “谁愿意来哭丧啊!”香姑姑终于说明了来意,“这不是么,小子说你昨天又骂了他,和我说不想和你们在一起了,我和他姑父劝了半宿也没劝好,说啥也要和杰子分出来过。我想强扭的瓜也不甜,他也大了,眼瞅着就该说得媳妇了,所以我来和我哥商量一下,要不就让他俩出来吧!” “什么?我骂了他?”妈妈的脸已经涨得紫红,“我还打过他呢,这个小王八崽子,早干什么了?” 我这才想起,昨天傍晚不知道什么原因黑小子把大弟弟弄哭了,似乎妈妈是骂了他,但是这样的事实在太平常了,谁能在意! 我终于明白了:难怪最近杰子这么反常,口气也很强硬,似乎有一种不服天朝管的架势! 原来,他们已经早就有了准备,或者说是预谋...... 看看香姑姑,真奇怪,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慈祥和憨厚,好奸诈,好阴险:可惜我的妈妈,还一直把她当亲姐妹待!现在大难来临了,人家把情感的天平倒向了自己人,这对我妈妈以往的善良和慷慨是多么完好的讽刺! 我料定,黑小子和杰子没有那个“胸怀”,这件事十有八九是那个猴一般的香姑父的注意——黄大衣的大势已去,不仅成了穷光蛋,还欠了一屁股的赌债,黑小子正像他姑姑说的那样,也该娶媳妇了,于是他们想帮助这哥俩从滥泥淖一样的家里拔出腿去! 我的气愤一下子就冲到了脑门:“他要怎么出去?分家就这么简单吗?你有这个能力把这个家分清楚?”我不再叫她香姑姑,逼视着这个貌似善良的邋遢女人,“告诉你,别说我妈妈还有两个儿子,就是韩家人都死绝了,我和妹妹也不会让我妈妈饿死!但是既然要算,今天咱们就一并算清楚:我和妹妹才来了一年多,我们吃了用了韩家多少,我就是去要饭也还清你的哥哥;我妈妈已经伺候他们哥俩十多年,还有大英子,他们应该给多少辛苦费?你可算好了,要不我们就法庭上见!” 也许香姑姑根本就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反问”,她居然张口结舌,不再嚣张,也不装腔作势:“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呀,我有什么能耐给你们分家?我也是好心才来说合你们!免得家丑外扬!” “没能耐你来当什么说客?难道你还想让我们感激你?”我步步紧逼,“韩家的丑还没有外扬吗?我妈妈别说骂了韩彪,就是打了他也没有你哥哥的丑扬得厉害!还有你的两个宝贝侄女,我看她们的行为现在也美不到哪里了!你们韩家就是制造丑的工厂!害怕扬吗?” “你住嘴,没你的事!”妈妈厉声制止我,但是她已经带了哭腔, “我到韩家的时候大英子还不到九岁,三个没娘的孩子穿得和要饭花子没啥两样,连我妈都给他们做鞋穿。那年,杰子得黄皮疮,你这当姑姑的都嫌得远远的,是我天天用黄泥给她洗,给她箍,要不这小老婆早成了刨花秃。这么多年,我扔下自己的骨肉伺候他们,现在看着他们那挨千刀的爹没能耐了,他们的翅膀也硬了,就想拍拍屁股丧天良了!”妈妈终于哭出了声...... “你哭什么?”我递给妈妈一条毛巾,“我外婆早就说过,羊肉永远都贴不到狗肉身上,你姑娘儿子都有,害怕没人养你老不成?” “是啊!”妈妈用衣袖揩拭掉伤心的泪,突然很平静地抬起头,“也好,算我刘刘书兰瞎了眼,就当养了几只狼!别说不是我肠子爬出来的,就是我自己下的,我都不指望能养老!你让小子回来吧,把他俩的东西都拿走,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我那连珠炮一样的轰击,还有妈妈的哭诉与谴责,终于使香姑姑招架不住,她也哭起来:“谁说不是啊,我来的时候他姑父还骂我,不让我来,要不我回去再劝劝小子!” “不用了,既然他们自己提出要出去过,那我同意!今天就让他俩把自己的东西拿走,粮食我分给他们,锅碗瓢盆他俩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欠公家和个人的债我也不用小子分担,他们丧良心,我刘书兰不能做损!”妈妈非常的果断地站起身来,“你回去吧,让清林和他姑父都来,咱们当面把话说清楚,将来可别说我的孩子来了,是我把他们轰出去的,小子娶媳妇,杰子出门子,也别怪我一个铜子不掏!只是这几间破房子我不能给小子了,我不想再看到这几只狼,你也转告大英子,以后我这里再不是她的娘家,将来我就是要饭也要不到他们的大门口,从此我们互不相干!” 香姑姑假惺惺地抹着眼泪去了...... 黄大衣始终畏缩在东屋,我对这个男人又增加了一层逼视——可是我对妈妈却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思想太简单——这样就放过了他们? 行为太仗义——还分给他们东西? 语言太善良——没有辛辣的辱骂和鞭挞...... 是敬重妈妈,还是怪罪妈妈,我说不清!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七 为了弥补空旷,也为了躲避寒冷,妈妈和我们姐俩,把一些葵花杆和粗木棒,密密麻麻地钉在了北炕的炕沿上,又把一些厚纸盒拆开固定在木棒和葵花杆上,最后用旧报纸把西屋的剩余部分重新裱糊了一遍,忙活了将近一天,总算让西屋成了仅有一铺南炕的“小屋”。 北炕全部封死了,北炕墙上我们三个女孩的杰作也全部沉默在黑暗里! 那些用鸟羽扎成的小扇子,让我想起了广袤的柳树丛,那些花花绿绿的涂鸦,让我思念起和杰子在一起的日子! 一年多的时光里,为了帮妹妹,我和她产生了不少摩擦,现在她随着她的哥哥走了,我却突然感觉很空落!想想她对我的亲近和崇拜,想想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快乐和忧愁,想想以后再没有补救的机会,我真的很后悔自己对妹妹的一些偏袒,不知不觉就流下了伤感的泪...... 缩小了的西屋,凝固了我在黑龙江的旷野生活,也重新装点了我的心情:生活多么有趣! 仅仅一年多,爷爷死了,大英子出嫁了,黑小子和杰子搬出去了,外婆和我恍若两个世界,吉林发生的一切成了上辈子的事! 刚来黑龙江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大英子姐仨的笑脸,爷爷那双终日红肿的溃疡眼,还有那些磕磕绊绊,吵吵闹闹,都伴着那表面的“繁荣”变成了云烟! 空荡荡的冷屋子里,我经常把五味瓶打翻在心里:离开的,好自在,从此天牽无碍;死去的,好幸福,从此恩怨皆无......我羡慕,我嫉妒,可是我无奈! 那些日子,真的很难用语言描述! 冥思苦想后,破解难题的兴奋,刚刚把我拥到了幸福的峰顶,寒冷的侵袭就很迅速地把我摔到痛苦的谷底,有时我几乎不能断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生活在虚幻里......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明白,也许,我一生的温馨,已经全部和着外公的尸体埋葬了,外公没有了,我的幸福也就结束了!不要说黑龙江,就是吉林,也不会再把快乐赐给我,滚滚红尘,就是炼狱的别称,不经受从灵魂到躯体的洗礼,就不能赎清我的罪孽,就不能步入我的极乐世界,只有忘记,才是真正的解脱和自由! 我开始相信外婆很早就灌输给我的前世今生的学说,在朦胧与矛盾中,推开了一九七八年盛夏那扇门,也在自己的人生的史册上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我一心一意地为“考大学”拼搏着,憧憬着,班主任老师突然宣布了一个更迫近的理想:“同学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年咱们省允许应届初中毕业生考中专!”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眼睛里射出了更亮的光,“你们这些孩子可真幸运,如果能考上,虽然学历不是大学,可是从此你们就是国家干部了!” “什么叫中专?都考什么?在哪里考?”敖老师的话,像称钩,吊起了我的心,也使教室里人声鼎沸...... “老师,好考吗?我们能考上吗?”我的同桌生怕老师听不到她的问话,涨红着脸高喊。 “不好考,听说就招十五人!全县有十多个公社中学,还有三个城镇中学,咱们和人家比,要考上很不容易!” “招的也太少了!”有些人已经开始泄气,七嘴八舌地说起风凉话,“我看咱们别跟着瞎起哄了,那好消息是说给人家成绩好的,咱们还是该咋样就咋样!该着种地的命怎么也爬不出这地垄沟!” “你们少说废话!”敖老师有些动怒,“平时上课谁堵你们耳朵了?自己成绩不好怪谁?”见大家不再说话,敖老师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你们知道老师我去年也参加了高考,可惜没有考上!本来我今年还想考,可是政策变了,年龄不符合条件了!所以希望你们不要错过这人生中不多的机会,一定要全力以赴!明天我就把考中专的大纲弄来,和各科老师好好研究一下,只要你们肯用功,还是有希望考上的!另外,我郑重地警告在座的所有同学,从今天开始,谁要是故意搅乱课堂,别怪我不客气!” 也许是老师的话起了震慑作用,也许是有些人真的幡然醒悟,教室里居然真的安静了,可我的心却翻腾起来:全县就招十五人,真的是太少了! 本来“考大学”这个震波还在我的灵魂里动荡,现在“考中专”又如同霹雳炸响在眼前,敖老师宣布的消息,像重重的大石快,压得我难于呼吸! 我趴在书桌上,一边在废纸上随意地乱画,一边默默地忧虑:虽然在我们这群羊里我还能充当个骆驼,但是我清楚自己的底气,全县竞争我考上的希望实在是太渺茫!然而,这个中专对我多重要,果真能考上,什么文凭,什么国家干部,只要能离开那个家,我就冲着苍天叩头了,我不自觉地长叹了一声! “你怎么了?”我的烦闷引起了同桌的注意, “是不舒服还是听说让考中专乐的?” 我有些愠怒:“你怎么可以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对不起!”她见我很严肃,立刻收敛了笑,“你犯什么愁,你若考不上,咱班谁还能敢考上?” “你可不要故意戏弄我!”我依旧板着面孔,“除了语文和政治我还有点信心,理科还不如你呢,我有什么资格乐!” “那你也是全班第一,你没资格谁有资格?”她索性夺过我手里的笔,“你也太能多愁善感了!你整天地写呀算呀,背呀念呀,用功都到这个份上了,能考不上吗!” “谁说用功就一定能考上?”她的劝解并没有让我快慰,“考中专对我太有诱惑力了!如果浪费掉这样的好机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对谁没有诱惑力?”她涨红着脸看着我,“难道我就不想考上?可是全县就要十五人,怎么那么巧就能轮到咱们?你这个人就是太好强,我就不像你,考上我当然欢喜,考不上我也不悲哀,只要我尽力了就没啥遗憾的!” “尽力了,就没啥遗憾的!”这句话像一双热情的大手,把我从愁苦的海里拉了出来,我抬起头仔细地端详起这个快言快语的女孩:泛黄的头发是自来卷,皮肤很细嫩,可是太粉了,眼睛很大,又太圆了,说她美,她没有樱桃小口,说她不美,那两张薄薄的大嘴片,笑起来又不难看!可能是先笑后说话的习惯,致使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这种未老先衰的痕迹,让我感觉她一定个混血儿!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同桌! 她叫孙梅,是这学期新转到我们班的,她从哪里来我不知道,但是她的活泼和大方却让我领教了: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与老师和同学打得火热,好象她上辈子就在这儿了,与任何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感。 尤其是她的大嗓门,更是让我不敢恭维,“瓦尔特太厉害了!那个女特务真漂亮!”只要学校组织看了一部电影,诸如此类,我认为没有任何价值的议论,就要在我耳边聒噪几天! 我曾经私下里和老师说不想和孙梅同桌,可是班主任却说,这是他故意安排的:什么孙梅的成绩好,什么孙梅的“动”正好能克我的“静”,什么我太古板,太内敛,什么女孩子这样很不好,让我多学学她......总之串座没成功,我还差点成了老师眼里的阴谋家! 惹了一肚子气以后,我虽然没有再提串座的事,可是也没有尊重过孙梅,更不要说向她学习了! 然而今天她的话,却让我肃然起敬:是的,不仅是考学,生活的本身也是这样,只要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也就没有了遗憾! 从此我对孙梅改变了态度,和她的关系也逐漸融洽起來..... 我渐渐地知道:她有两个姐姐,都是高中毕业,都在她们村当民办教师,特别是她二姐,理科非常好,经常辅导她,难怪她的理科这么优秀!羡慕之余我也开始向她请教,遇到特别难解的习题,她就回家问姐姐,然后再告诉我!当然我也帮她写了很多作文!我们就这样珠联璧合,紧张但是很有成效地配合着老师备战中考,终于迎来了那个炎热的盛夏! 当考场的大门对我打开的时候,我虽然不是胸有成竹,但也没有慌乱了自己的脚步! 我记得非常的真切,第一科就考语文,我顺利地为自己带来了好心情,满怀信心地展开了数学卷,虽然胆战,但是没有心惊,还是能够专心致志!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正在大家聚精会神答卷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监堂老师厉声叫了起来:“你站起来?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吓了一跳,手一哆嗦,险些把钢笔扔到地上,急忙抬起头,原来杨美春的那个老弟杨二龙,他竟然也报了考,而且居然还和我在一个考场! 此时这个混虫正洋洋不睬地歪着头蔑视着监堂老师:“我什么也没干!” 如果那个监堂老师知道杨二龙的底细,知道就是开卷对他也没有意义,也许就不会这么认真,可惜那个老师把这个混蛋当成了正常人:“那么,你桌子上怎么是两份卷子?那份是谁的?” “我怎么知道!“监堂老师的严厉并没有威吓住杨二龙,他歪着可恶的偏头满不在乎地抖着一条腿! “你是什么态度!”监堂老师面对杨二龙的满脸痞气,声音更加的严厉。 “你说我是什么态度?”该死的家伙斜睨着豆角眼继续挑衅。 “今天你不说清楚,我就取消你的考试资格!”监堂老师再也压不住火,抓起了杨二龙桌子上的两份考卷。 “你他妈的敢!”杨二龙突然狂叫起来,并握紧了拳头! “你看我敢不敢!”那个中年男人脸都气黄了,“居然敢咆哮考场!这样的素质还考什么中专!” 监堂老师一边愤怒着,一边把他手里的两份考卷撕得粉碎......杨二龙见自己的考卷被撕,没容分说就老虎似的扑了上去,本来安静的考场顿时乱做一团...... 衣襟上别着红布条的流动监考来了,我们学校的老师和校长来了,杨二龙的家长也来了,考场的门外,窗口,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我们这些无辜者,胆小的被吓傻了,胆大的趁着动乱赶紧活动,足足过了二十多分钟,那个监堂老师和杨二龙才一起离开,考场终于又恢复了安静,监堂老师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通通通地跳得几乎要窜出了喉咙! 是我的胆子太小?是我把那次考试看得太重?还是监堂老师那突然的一嗓子引发了我小时候的恐怖症!总之,我再也找不回刚答卷时的那种平稳的感觉,特别是考物理和化学时,紧张得手都在打颤,卷子上的字也在眼前乱跳,从考场出来时我几乎晕倒......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揭开这个人生的谜团! 怨天也好,尤人也罢,命运又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们学校只有一班的一个男生被录取,我差六分,我的同桌差十一分,我在全县排第二十一位,她排第二十九位,我们名落孙山! 虽然那次考试我们公社中学的成绩在全县很优秀,我和同桌也得到了老师的认可,然而那鼓励,那表扬,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仅没有逃出命运魔爪,还险些掉进它为我设计的更大的魔窟! 落榜的阴霾还没有从心头驱散,敖老师又给了我当头一棒:“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从今年起,县一中在全县选拔优秀生,成立重点班,抽调全县各科最优秀的高中老师任教,大家可以自由报考。另外,上次中专落榜的前五十名同学直接被录取,这样咱们班的韩丽和孙梅就不用再考了,下学期她俩就是县重点高中的学生了,大家鼓掌祝贺!” 班主任口里的“好消息”还没有彻底的让我品出滋味,孙梅就把她的拳头捶到我瘦肩上: “太棒了!” 孙梅的手好重,我揉着被捶痛的肩,小声地提醒她:“你能不能有点城府!” 然而,她哪里还能控制住自己,已经乐出了眼泪:“我们总算没有白辛苦,老天真是长眼睛!” 终于能去县城读书了! 老师的祝贺,同学的掌声,孙梅的眼泪,让我也沉浸在一片兴奋的幻觉里,虽然没有喜形于色,可是觉得身子好轻好轻,眼前好亮好亮,似乎灵魂都飞起来来了......那感觉虽然转瞬即逝,可是却永恒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敖老师的讲话声再次传进耳朵,我才回到现实中:“同学们,先不要议论,听我把话说完,由于这个决定是县里刚刚通过的,一中暂时还不具备食宿条件,所以请报考的同学注意,一旦考上要自己解决食宿问题,有亲戚朋友可投靠的同学最好都试一下,考不上再回咱们中学读高中,也不搭什么!” “我二姨家就在街边,我上她家住就可以了!”孙梅依旧徜徉在自己兴奋的海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低落,“要是咱俩还能在一个班该多好,我们回家也有伴了!” “我不会去的!”我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既是告诉孙梅,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说重点高中,这里的高中我能不能读完还是个未知数!”“你说什么?”孙梅使劲地瞪着圆圆的大眼睛,“难道你不去一中?” “我家的情况难道你不清楚?”我看着她的眼睛反问。 我的话让孙梅猛然醒悟:“唉,你的那个后爹真该死!”性情急躁的孙梅一时火起,口也再无遮拦,居然当着我的面就狠狠地骂起了黄大衣! 我没有阻止孙梅的发泄,但是也没有悲哀:“别这样,我都不怨,你怨什么?这是我的命!” “什么叫命?”她惊奇地看着我,“你小小的人怎么信这个!” “那你让我信什么?我还能信什么?”我平静地看着她。 “你可真烦人,哎呀,气死我了!”她的眼泪终于下来了,“难道你就这么挺着?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点点头,不再看孙梅,也不再和她说话——真是奇怪:孙梅为我流泪,为我不平,为我惋惜,我却像个木头人似的没有任何感觉,似乎她的痛苦和诅咒与我不相干,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 过了好一会,孙梅才平静下来,她用臂弯碰了碰仍旧麻木的我:“韩丽,我有句话想对你说,你可别骂我!” “什么话?”我转过身来,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要骂你?” “我看你干脆找婆家算了!”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让我更加发呆的话。 “你?你说什么?”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要误会!”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极端的复杂,“我是这样想的,你先找个婆家,但不结婚,让对方给你过彩礼,我们村娶一个媳妇,头茬礼至少也得五百元,还不算长命衣什么的,你不要衣服,就要钱,用那个钱去读书!” 我真的想骂孙梅了,以为她是在侮辱我,可是望着她那焦急和纯净的眼神,我含着泪笑了:“已经找了婆家还读书做什么?” “你可真是傻呀!”她的脸已经急得发紫,“等你考上了大学就退婚呗,到时候把钱还给人家就是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孙梅,你听说过古代的妓院吗?” “没听说过,啥叫妓院啊?”她摇了摇头,很困惑地看着我。 “就是坏女人和走投无路的女人栖身的地方!”我慢慢地擦去脸上的泪,“你看过《骆驼祥子》吗?” “没有。”孙梅再次地摇头,“听我奶奶说,过去克东县城里有过什么窑子,是不是就是妓院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说,就是去当妓女,我也不能骗人!可是我轻轻地握住了孙梅的手:“不干什么!我会记住你对我的帮助!你好好学,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可是你!”孙梅的眼泪又来了,“你不去一中太可惜了!” “不用为我担心!”我使劲地握了握她的手,不再和她对话! 我能对好心的孙梅再说什么呢! 难道我告诉她,在我的人生里,可惜的东西岂止是一个重点高中...... 揣着满腔的苦闷和忧郁,拖着沉重的步履,我梦游一般地潜回了那个属于我的“窝”里,破天荒地没有写作业就早早地躺下了! 东屋里又传来了赌徒们的狂喊和嬉笑,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人兽合一的嚎叫...... 出了正月以后,黄大衣就开始重操旧业,而且变本加厉:老的,少的,本村的,外村的,天南的,海北的,都来这里聚赌! 他们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赌乏了就睡,赌饿了就吃,“家”已经不再是“家”! 开始,我也劝过妈妈,也和妈妈呕过气:“你们还想不想好?还要不要脸?将来你还让不让小光和小辉娶媳妇?” “不这样你们喝西北风吗?他能不能活到小光小辉娶媳妇还不好说呢,过一天少三晌,走一步算一步,只要把你们姐俩打发出门子,我就净心了!” 妈妈的回答,让我知道她已经麻木,已经不可就药,对这个所谓的“家”也没有了任何祈望! 十七岁,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妈妈和那些男人的关系我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汤小玲那个土匪一样的三哥,几乎每天都来我家,还总是给我的两个弟弟买好吃的,好穿的......然而,我不再理会妈妈,小时侯就产生的对她的鄙视又骤然加码! 妈妈和黄大衣的双双堕落,让我不仅讨厌这个魔窟一般的“家”,也更加地讨厌自己:为什么这么贪生?! 其实,一条绳子就能彻底完结,可是我偏偏要留恋这无边的苦海! 难道活着就这么有趣? 端起饭碗,我就想到了老舍先生的《月牙儿》,就感觉是在茹毛饮血,是在像狗一样地啃着妈妈的骨头和血肉...... 那份羞耻和侮辱简直能让我发疯! 黑暗里,我几次起身,定定地看着蜷缩在被窝里的妹妹,真想用被子把她捂死,然后放火烧了这人间地狱,结束这充满着罪孽的一切......我想辍学,效仿黑小子和杰子,可是我们没有“香姑姑”,没人能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与其去讨饭,去流浪,还不如在这里栖息...... 耳下的枕巾早已被泪水浸透,虽然我已经对天发过誓愿,永不再想吉林,永不再找外婆,永不再见杨家人,可是颠簸在忧虑和暇思的浪花上,我还是无法驾御自己的思维:我想起了孙梅的荒唐“主意”,想起了李慧明!他送给我的白手套还保存在我的小木箱里,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还能不能帮我! 我第一次那么想他! 虽然他的音容笑貌我已经模糊....... 虽然我明白,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如同泼出的水....... 我好恨:恨外公无情,恨外婆无意;恨苍天,也恨大地...... 在杂七杂八的胡思乱想中,在漫无边际无止无休的痛恨里,我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橇窗户! 难道有贼......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八 稀稀疏疏的响动,把我从睡梦里惊醒,直觉告诉我有人在窗外,我知道,一定又是东屋的赌徒出来散尿,他们往往在半夜里湖吃海喝。 我抓起了被子把头蒙得严严实实,希望那令人作呕的声音不要传进我的耳膜,也清洁一下我那可怜的神经! 可是,渐渐的,我察觉不是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已经过了好一会儿,那响动还没有消失,而且动静越来越大,我便推开被子坐了起来,警觉地注视着昏暗中的窗帘,月光下,我看见左边的帘布似乎在动。 “难道有人撬窗户?”一个不祥的感觉立刻笼罩了我,我三下两下就穿好的衣服,慢慢地靠近窗户,紧贴窗帘倾听着。 我已经感觉到窗帘在动,而且动得越来越快...... “果然有人在撬窗户!” 我这才发觉,此时的东屋已经没有了动静,大约是那群禽兽赌累了,也可能是喝醉了,总之,静静的夏夜里,除了那越来越清晰的稀稀疏疏的响动,居然万籁具寂...... 清清的白光透过窗帘上面的小窗格子,均匀而又迷蒙地泛进我们的小屋,我不能断定是半夜了,还是天要亮了,在心里面诧异着大黑狗的安静,觉得寒毛都耸立起来:“小二,快起来!有人撬窗户!” “你是不是又睡毛楞了?”,朦胧中的妹妹很不相信地坐了起来。 “你看窗帘!”我轻轻地指给妹妹看,“我都听好一会儿了!” “是有人!”妹妹也看到了,她很麻利地穿好了衣服,“你别怕,我去喊妈来!” 也许是妹妹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窗帘的那边居然说了话:“醒了吗大妹妹?给大哥开开窗户!” “大哥?难道是黑小子?”外面的声音反让我镇静下来,我没加考虑就刷的一下拉开了窗帘,“你是谁?” “我是大宝子,你不认识我?”一张黑糊糊的鬼脸紧贴着窗帘外的玻璃,他的手还在撼动着已经有些松动的窗户扇,“大哥我今晚手气旺,你陪我睡一觉,我给你钱,够——够——够你买——买——”一个饱隔把他那满嘴的粪便咽了回去,可是很快又倾泄出来,而且更加的肮脏,更加的猥亵...... 天那!世上居然有这样无耻的下流胚子! 面对着这奇耻大辱,我嘴唇抖动,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冷汗立刻湿透了脊背...... “妈,富大宝来撬窗户了!”妹妹一边给我擦汗,一边大喊..... “开窗啊,大哥给——给你们钱!”外面的醉鬼还在叫,“你妈都同意了,你还瞎叫唤啥!” 我突然感觉眼前发黑,仿佛满腔的血都冲到了脑子里,一种咸咸的东西随即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大姐,你咋吐血了?”妹妹捶着我的后背,哭喊起来,“妈,快点来呀!我大姐不行了!” 妹妹的喊声把我从昏聩的梦里叫了回来,我定了定心神,觉得清爽许多,似乎刚刚明白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妈妈睡得太沉了,妹妹的喊声居然没有惊动她,那个无耻的禽兽似乎更加的放肆! 外面的窗扇在继续撼动...... 里面的妹妹在继续哭骂...... 我再次定了定神,觉得恢复了许多,便下地穿好了鞋子。 “大姐,你要干啥去?”妹妹很惊慌问我,“你可不能出去啊,那个王八养的喝醉了,看他真......” 我向妹妹摆摆手:“菜刀在哪儿呢?” “啥菜刀啊!”妹妹光着脚就来拉我,“你快上炕吧!” 我使劲地掰开了妹妹了手指,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哪里,也听不见了她的哭喊,积郁在胸中的怒火,仿佛变成了岩浆,...... 我的眼前,出现了外公,他拿着雪亮的大斧头在示意我:“杀了这个狗日的!” “是的,杀了他!” 一瞬间,我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鸣响:“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发疯一样的冲出了门外,举起菜刀就向那个自以为就要得逞的禽兽砍去...... 也许他真的喝醉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料到我的“性格”,见菜刀向自己砍来,才下意识地用手去迎,可惜那锋利的钢刃已经落了下去...... 剧烈的痛,淋漓的血,终于惊醒了那个禽兽,他捂着被砍伤的魔爪,抬起胳膊,阻挡着我的菜刀: “你妈都往家招野男人,你还能是啥好人?你他妈的不干拉倒!干吗动刀子?” 我不顾一切地继续疯砍,那个下流种子再也招架不住,夺下我的菜刀,推开院门就跑了! 我拣起菜刀,紧紧地追了出去......已经没有了意识的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在村子后街的一间很矮小的草房前,那个混蛋终于停下,刚要开自家的院门,回身看见了不远处提着菜刀正在向他撵来的我,吓得急忙掉头向村外跑去..... 我又向村外追去...... 我的身后,跟着大骂着的妈妈,哭喊着的妹妹,还有狂吠着大黑狗...... 天已经大亮,一些早起的村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新闻,也跟在我们队伍后面看热闹! 那个该死的醉鬼跑出了村子后,不知道钻进了哪片庄稼地,一转眼就不见了,我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寒光闪闪的菜刀,红着眼睛坐在了后街的村口。 一些围观的人吓得离我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地诧异着:“这不是韩艳吗?一大早她举着菜刀跑出来干啥?” “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你看那孩子好像都气糊涂了!” “是呀,好吓人,眼睛都是直的!” “小二,快把你大姐拉回去!”妈妈终于赶了上来,越过围观的人群,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夺我手里的刀,“你们俩快回去,我去收拾那个作损的王八蛋!” “回去?”我冲妈妈笑了笑,使劲地把她推了个大趔趄, “你回去吧,回去开你的赌场,开你的妓院!从此我就是去要饭也不回你那个淫窝了!” 我紧紧地握着那把菜刀,冷漠地看了一眼险些被我推倒的妈妈,扭过脸去继续搜索着路口! 妹妹已经不敢到我的身边来,瑟缩站在妈妈身边大哭......妈妈也抹起了眼泪! 邻居富大妈见我妈妈哭了,嗫嚅着走到我身边,“艳啊,你消消气,能听大妈说句话不?” 我症症地看着富大妈,仿佛看见了外婆,心里猛然涌上来一股苦涩,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可怜的孩子!”富大妈急步走近我,温和地揉起了我的胸脯,“有什么委屈和大妈说,别憋屈出病来!咱一个女孩家,拿着刀多不好,把刀先给大妈拿着!”富大妈终于从我的手里哄出了那把菜刀, “孩子,别这样说你妈!我和你妈住邻居快十年了,她是个什么人我最清楚!今天不是大妈说你,儿不察母奸,有别人臭你妈的,没有你说的!你是个明白孩子,你妈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该懂啊!你妈也是万般无奈啊!” 富大妈的话加大了妈妈的哭声,她突然拣起了那把菜刀:“今儿我要不把那个损小子剁了,我刘字就倒着写!” “大婶,你别生气了,他要不喝几口猫尿也不能这样!”人群里挤过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看在我们娘俩的分上,你放他一码!大妹妹要是吓着了,我给看病!” “放他?你让大家伙说说,这个小畜生还是个人吗?”妈妈突然站了起来,指着身边的富大妈看着那女人,“你问问你老婶,我和你那死去的婆婆是怎么个好法,这么多年我拿你们当过外人吗,他竟然去撬我闺女的窗户!这个丧天良的,今天有我就没他,有他就没我!不和他拼了这条命,我就不是刘书兰!”“这个富大宝,怎么能干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 “是啊,要是把人家姑娘吓坏了,这可不是小事,女孩可不像男孩!” 妈妈的哭骂,人们的议论 ,让那个年轻女人再也抵不住,她居然当着众人,抱着孩子跪在了妈妈的面前:“大婶,他不是人,他是牲畜,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就看在这不满周岁的孩子分上,饶了这个挨千刀的吧!” 也许是那女人哭求的提醒,也许是我骨子里原来的蕴涵,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就激活了我的报复欲! 我突然窜到那女人跟前,一把就扯出了她怀里的孩子,像提小鸡似的向不远处的露天井口冲去...... “快抢下孩子!快——”妈妈吓得语无伦次,连滚带爬地对着一个正在井边提水的男人大喊,“二傻子,截住她,快截住她......” 那个男人真的迎着我走来,人群也蜂拥着围住了我,被撕扯得哭背气了的孩子,又回到了已经被吓傻了的年轻女人的怀里! 我的妈妈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孽,糟这个报应......” “好玄啊,咋没把孩子扔井里!” “这个女孩可真是太少有了,怎么这么狠毒!” “是啊,去年她就差点没把李老虎掐死!” “她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啊.....”小村里的人们,再次对我进行了盖棺定论! 至此,韩家那个姑娘是个疯子,是个魔女,大孩会被她掐死,小孩会被她扔到井里......三姑四姨们把这个传说描摹得越来越神奇!有人甚至“亲眼见到”她把一只猫活剥了皮,一刀就剁掉了一只鹅头.....哪家的孩子不听话,只要对他说“韩艳来了”,那正哭着闹着的孩子,就会立刻把已经流出的眼泪憋回去...... 其实只有那清清茫茫的苍穹看得最真切:我生平连一只毛毛虫都没弄死过! 而且,至今也没有搞懂:到底是我变态,我狠毒,还是野蛮塑造了我!愚昧改变了我! 我只懂得:我不是一杯清水,别人放糖,我就甜;别人撒盐,我就咸!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虽然很温暖,很宜人,可是在我心里它是个没有柳絮,没有扬花的季节! 从小就知道“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可是在升入高中时,我却突然遭遇“学制要延长”的挑战与抉择。 似乎每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都来自敖老师的口:“同学们,从我们这届开始,我省高中已经该为三年制!但是由于是过渡期,所以如果那位同学想提前毕业,那么明年就可以发毕业证,就是说,你可以读两年就能获得国家承认的高中学历!” “真给毕业证吗?”有人在蠢蠢欲动,“反正也考不上大学,我正不想念呢,给证我就提前毕业!” “毕业又能怎样?那个破证有啥用!”有人在灰心丧气,“早晚都是回家种地,还不如先在这里混几天!” “有啥用?”敖老师很生气的瞪起了眼睛,“你们这些混虫,听说以后当兵都得要高中毕业证!” “敖老师,听我爸说,最近公社要招一批拖拉机手,要从高中班里挑,是真事吗?”那个该死的大草包杨二龙,现在已经是我的同班同学,他旁若无人地大喊着,“我早就不想受这份活罪了,要是真有这事的话,我提前毕业!” “这我可说不好!”敖老师先是很惊讶,继而又有些气愤,“反正不管怎么说,以后没有学历是行不通的,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来溜溜,没有真本事,托关系,走后门,靠推荐上大学,那样的美事是不存在了!” 也许是出了两个中专生的缘故,一股强劲的读书热,仿佛一夜之间就苏醒了闭塞中的农村人,大家突然重视起考学这件事:投亲,靠友,去重点,去县城,甚至远走他乡......除去回家务农的,原来一百多人的三个平行班,升入高中时,仅剩三十几人! 在新组成的班级里,是像我一样没有能力离开,像杨二龙一样另有打算,或者干脆想混个毕业证的人! 虽然班主任还是敖老师,可是彼此不是很熟悉,加上年龄的增长,似乎大家的矜持也在发展,敖老师的批评让大家顿时沉默起来,没有人再大声议论什么,都低着头各想心腹事! 我感觉出敖老师的话里好像有些遗憾,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怨怒,就小声地问我的新同桌:“上大学还能推荐吗?” “怎么不能!”精明的新同桌,我的好朋友杨美春,很神秘地把嘴凑到我的耳朵上,“听说有个上海知青很有后门,把敖老师挤了,要不他就被推荐了!” “听说?”我揉揉发痒的耳朵,很诧异,也很怀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听谁说的啊,听说的东西能真相信吗!” “千真万确!”杨美春很自信,“你就别管我听谁说的了,你没看敖老师那脸色吗,阴沉得都能滴下水了!”她又碰了碰我的臂弯,“我本来都不想告诉你了,你知道吗?尹平顶替了你的名额去了一中!” “什么?”我的心猛然一振,“你这又是哪来的谣言!” “你不信就拉倒!”她依旧很自信的样子,“你根本就不知道尹平他爸的本事!” 本来那个可恶的杨二龙已经让我极端的反感,现在她又提起了尹平,还说什么居然顶替了我!一股无名的恼怒立刻充塞了心房:“他爸是国家主席吗?我还没领教过吗!不就是个地头蛇吗?有什么了不起!顶替了又怎么样,我看谁能笑在最后!” “也是!”杨美春看出了我的愤怒,急忙缓和,“是啊,死狗架不到墙上,上了重点高中也不一定就能考上!不管怎么说,他走了对你是好事,要不你俩在一个班多尴尬!” “在一个班又能怎样?”我赌气地把书摔到桌子上,“他还能吃了我!” “你这个人啊!”杨美春自觉多嘴,流露出很后悔的神色,“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让人,不是我说你,将来你必定得吃亏在这火爆的脾气上!” “炸药包你不点它还不爆炸呢!”我使劲地白了她一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难道我错了?” “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杨美春的脸终于让我气红,“ 我可说不过你,就算我瞎说行不行!” 我没有再反击她,但也不再理她,扭过脸去看书,她也很没趣地拿起一本书,大家都不再言语...... 以后的事实证明:杨美春没有道听途说,尹平真的是顶替我去了重点高中,可惜的是,他辜负了他爸爸的心机,不知道什么原因,在高二的时候又回到了我们班,更可惜的是,他回来还不到两个月就辍学了。尹平不念后,有人说他是因为没脸见我,也有人说他在街里谈了对象没心思读书了,总之,和我刚上中学时的那个李燕一样,凡是和我作对的人,最后都彻底的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有时我常常疑惑,为什么本来白纸一张的心田,会毫无缘故的就存下了一份芥蒂,会没有理由的就装进了一丝感念? 爱与恨,难道真的是天注定! 一个让我很难忘记的午后,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原因,只记得上了半天课就放学了,为了留恋教室里的那点余温,我没有回家,继续演算习题。 现在想来那真是个可怕而又畸形的求学之路:本来初二的时候我们应该学一册《平面几何》,可是当时由于“形势”需要,我们丢下了几何课本,学了一册“土地的丈量和计算”,还有什么“明细帐的纪录”之类,到了高中,当数学老师拿着一本厚厚的《立体几何》,在前面津津有味地讲着“三垂线定理”的时候,他哪里能想到他是在对“牛”弹琴!是在没有地基的空中建高楼! 不要说什么直线与平面的关系, 就是最简单的“平行,相似,全等”这样的数学概念,对我们这些从来就没有接触过“几何学”孩子来说,也是天方夜谭! 面对我们的茫然,数学老师火冒三丈:“什么?你们没有学过《平面几何》?这简直是开玩笑!那叫我怎么教《立体几何》?”他把手中那本在我们看来就是天书的课本重重地摔在讲桌上,“这课我是不能上了!” 数学老师走了,校长来了,研究的结果当然课还得上,只是难为了我们那可怜的数学老师:他只好放下“立体”讲“平面”! 已经上了高中的我,终于知道了三角形的内角和是180度——多么好笑的时代! 更好笑的是:在这“好笑”中,在“考大学”这条崎岖的山路上跋涉着的我,居然没有感觉到“好笑”,居然还对自己“信心百倍”! 也许天生就不是学理科的料,面对着那些交错参差的几何图形,我往往一点“活路”也没有,静静的教室里,一道又一道的几何证明题,把我折腾的大汗淋漓......我正在绞尽脑汁,教室的门突然开了,抬眼看看是同班的江华,我以为他是来取自己的东西,没有在意,继续低下头冥思苦想! “韩丽,你看看这本几何习题解,咱们留的作业题基本都在里面!”他似乎不是来取东西,已经走到我的书桌前,“这书可好了,讲解得非常细,不用老师就能看懂!” “是吗?那我看看!”我慌不择食地接了过来,“今天留的作业里面有吗?” “当然有,我都折好了!”那低着头急忙翻给我看。 果然在里面,我的眼珠立刻掉进了那讲解里,全神贯注地看起来......等我一口气把几道作业题都看明白,已经过了每天正常的放学时间,肚子也开始鸣叫,我急忙站起来收拾书包,这才发现江华居然没有走,也在他的座位上忙着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不礼貌:“江华,对不起,我看的时间太长了,耽误了你写作业!”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我又加了一句,“这本书真是太有用了!你在哪里买的?” “是我大哥去哈尔滨出差给我买的,咱这里没有!”他也开始收拾书包,“你要喜欢就送给你吧!” “那怎么行?”我很惊讶他的慷慨,“那你用什么?” “我哥还给我买了一套数理化《青年自学丛书》,那里也有习题讲解,这本书你就用吧,如果你想看别的,我也借给你!”他没有抬头,继续整理着自己的书包。 他提到的那套书我也听理科老师说过,但是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能拥有。那个时代,不要没有钱,就是有钱,你若要弄一本很全面的词典都很艰难!人家却一下子都买好了,羡慕之余我突然伤感起来:“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书呢!”我合上那本习题解看了看封面,恋恋不舍地送到他的跟前, “今天能帮我完成作业已经很感谢了!” “有什么值得感谢的?”他已经背好了自己的书包,没有接我递过去的书,却很和蔼地看着我,“你每天都这么晚才回家,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不害怕吗?” 我本来是要把书放到他的书桌上就走的,可是他的问话,还有他那我似曾相识的眼神,却让我的心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瞬间,李慧明那张熟悉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个江华,也是略矮我一点,也是大大的眼睛,只是比李慧明的眼睛清亮些,那语调,那表情,那关切,让我好温暖,也好心酸! 然而,我很快就镇定下来:“不害怕,我胆大!”没等他再说什么,就赶紧丢下他的书,像做了贼一样,急忙逃离了教室。 昏暗的黄沙路上,我那颗寂寞的心又一次波动起来! 江华的那本书叫《许纯舫几何四种》,几何都有四种,何况人! 人家的是人,我也是人,可是我感觉自己仿佛不是人,从出生开始就不是人,起码没有正常的人的生存空间:我从骨子里讨厌那个所谓的家,可是不管我的脚步有多沉重,我还得一步步向它靠近!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把眼光聚集在小石桥的栏杆上,那一根又一根斑驳凹凸的青石柱,有的像饥饿的嘴巴,有的像落魄的乞丐,有的像索命的无常......我想,只要我一头向它们撞去,我那颗疲惫的心就彻底释然了,我那无聊的人生也就一了百了,从此云烟散尽,再无烦恼! 可是,那时的我,偏偏就贪恋那拌着泪水的浪漫,偏偏就喜欢让雪花掩埋心中的尘埃,硬是坚信苦海的岸就在眼前,继续吟唱着生活的挽歌......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二十九 黑龙江的三月,冰融雪残,肃杀骁悍,没有温情,更无暖意。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阳光,常常被陈旧了一年的吸满了灰尘的棉花云覆盖着。那些大块大块的厚厚的铅云,死气沉沉地低垂着,仿佛一抬头就能重重地压在你的胸口上。西北风裹着细沙,盘旋着,呜咽着,如同一个受了重创的猛兽,弥漫着天空,摇撼着树木,艰难着行人的脚步,也锻造着我的形象——清瘦的脸,黄里泛着黑。没有血色的颧骨,把两只黑洞洞的眼睛,衬托得更加的莫测,更加木讷! 我不敢照镜子,也不敢相信,那张仿佛进过太上老君炼丹炉的僵硬面孔,就是那个曾经活泼的我!那种凝固,那种冷漠,让我害怕,让我心寒——北大荒的血雨腥风,侵蚀了我的健康,洗刷了我的热情,夺去了我的温婉,也定型了我的性格! 直到今天,我的这张经常常板着的面孔,也总是让人敬而远之......我已经忘记了会心的微笑是怎么回事! 一九八0年的春天,我步履蹒跚地迈上高二的最后一个台阶! 开学不久,杨美春就不念了,据说去投奔一个远房的亲戚,在什么糖厂做了临时工;她的那个宝贝老弟也真的去当了拖拉机手。紧接着,当电工,当民办老师,甚至去拜师学瓦工,学木工!有人的求人,有门路的走门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最后坐在凄凉的教室里的二十几个人,是什么路途也没有,只能紧咬牙关去跨“考大学”这根独木桥的无助者! 我们这个班本来基础就不扎实,加上一次次筛选和跳跃,剩下的人群里,真正有希望的能考上大学的人已经微乎其微!所以老师的教学热情明显的淡漠,特别是理科,有时你向老师请教一个习题,他要好多天才能解答给你,或者干脆就忘记了......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的我,尽管有时也心如死灰,也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不念,可是我还没有勇气辍学毁梦。 我苦苦地告诫自己,哪怕明天就是了断的日子,今天也要有梦地活着!在那条尘土飞扬的黄沙路上,我只好顽强地继续着我的孤独之旅。 白茫茫的晨曦,湿漉漉的空气,偶尔的鸟鸣,加剧了我心中的静谧! 有时我呆呆地许久地凝望着广袤的原野,神秘的苍穹,真的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有时凌乱了神志,又让我思绪的野马尽情地飞奔,内心涌起的无限怅惘,像海潮一样将那些曾经坚定的信念淹没...... 我是多么盼望生命里的春天早些莅临! “韩丽,你出来一下!”敖老师站在讲台上,和蔼地看着我。 埋头在题海里的我,茫然地望着敖老师:“是叫我吗?” 敖老师点点头就走出了教室,我慢腾腾地跟在他的身后,脑子里还在盘旋着那道该死的物理题。 老师已经站住,我还盲目地往前走,急忙不好意思地退回:“老师,您叫我什么事!” “唉!”敖老师满眼的同情和怜惜,“你都学糊涂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也吃不消!” “没事的!”一阵感激从我的心头掠过,但很快就化做了失望,“老师,你说我不这样学,还有什么路可走吗?” “是啊!”敖老师似乎很感慨,也很无奈。 “谢谢老师的关怀!”我已经挪动了脚步,脑海里翻腾着的全是那道没有思路的难题,以为老师是提醒我要注意休息,“您没什么事我回教室了!” “怎么没事,我还没说正事呢!”敖老师突然严肃起来,“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不要对其他的同学讲!” “什么好消息?”我立刻睁大了疑问的眼睛,心里莫名地狂跳起来。 “由于知青返城,咱们学校现在急缺两名初中语文教师,昨天校长找了我和江老师,要我们推荐一名语文较好的学生,我们就提了你!校长也认识你,已经点头了,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 “是真的?”我的心里急速地泛起了一阵惊喜的浪花,“可是,你看我还没有高中毕业,能胜任吗?” “怎么不能胜任?”敖老师见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耐心地鼓励我,“咱们学校原来的那几名语文老师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吗?都是在江老师那里现买,然后再到学生那里现卖,你比他们强多了!” “可我还想考大学呢!”我不加思考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你的心性,考大学固然好,老师我也一直在追求。可是,你要是考不上呢?你还是个孩子,还不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难走!你无依无靠,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将来再考不上大学,后悔就来不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惦记着这个位子呢!” 敖老师的温和开导让我一下子醒悟过来:“老师,您说得对!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我也不是不喜欢当老师!可是,我废尽了心机,如果连大学的考场都没进过,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唉,你怎么这么固执,如果考不上,进过考场又有什么意义!”敖老师依旧耐心地劝导我,“反正你的年龄也没超过,要不你先当老师,边教学边考!” “您能不能和校长说说,还有几个月就要考了,再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好歹考过这一次!”我酸楚地求着老师。 “好吧,我理解你的心情!”敖老师被我的眼泪打动了,“但是恐怕不行,现在初中有两个班的语文课都停了,学校急等着用人呢!你要不赶快去,就怕用了别人!对了,我告诉你,这两个指标是公办代课,按现在的政策你只要教满三年,就可以参加转正考试,以你的功底,没有问题的,一旦转了正,你就是国家干部了,和考上大学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知道了!”我深深地给敖老师鞠了一躬,“老师,谢谢你!” “不用谢我,这是你努力的结果。咱这个班,没有谁的语文能赶上你!好好学吧,功夫不负苦心人,回去不要乱说!” 敖老师回办公室了,我依旧站在原地发愣,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我不知所措:这么大的馅饼怎么会突然落到我的头上? 难道真的是苍天睁开了眼睛! 寂静的黄沙路上,我低着头思忖着敖老师的话,他给我分析的成破利害我听得明明白白,我知道敖老师是为了我好,他在诚心诚意地为了筹划着前途!可是,他怎能理解我内心的苦衷:当教师,正如敖老师所说,是一个多么诱人的机会!可是,如果我在这里当了教师,那么我的返乡梦就彻底的破灭了! 我突然心酸极了,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在这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我终于彻底的明白:原来我一直是在自欺! 我没有忘记故乡,没有忘记吉林的天,吉林的树,还有吉林的人! 难道我真的永远的不能回去了? 我无力地靠在小桥的石栏杆上,再也迈不动回家的步:自己没有机会的时候,眼巴巴地看着同学们都有了去处,心里是那么羡慕,那么的痛苦!杨美春走后,我还偷偷哭过好多次!现在,我也有了希望,可是却又让我面临了痛彻心扉的艰难选择! “苍天啊,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何苦如此折腾我!”孤寂的小桥,默默地倾听着我的哭诉,“我想吉林,我不想永远在这里!李慧明,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韩丽,你怎么了?”仿佛从地底下冒出了一声熟悉的询问,“你站在这里哭什么?” “没什么!”我惊慌极了,一边急忙拭泪,一边诧异地看着正在往我身边靠拢的江华,“你怎么在这里?你在儿做什么?” “打柴禾呀!”他很平静地指着小桥不远处的一片枯黄的灌木丛,“我都打了一百多捆了!” 我的眼神不好,根本就没有看到他指给我的所谓一百多捆柴禾,仍然十分的诧异:“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偏到这儿打柴禾?” “你哭什么?到底有什么难心的事?”他居然不回答我的问话,依旧执着自己的询问,“告诉我,好吗?” “不好!”我已经恢复了神志,“为什么要告诉你?” “也许我能帮你!”他虔诚地看着我,语气里充满着温和,“我知道你的家庭很复杂!” “我为什么要你来帮?”我回避着他的眼睛,语气十分的生硬,“复杂又怎么样?” “你怎么对人这样的冷漠呢?难道你听不明白我的话?”他见我已经从石柱上拿起了书包,有了要走的意思,脸上突然有了急色,“我到这里来打柴禾全是为了你,我怕你遇到坏人!” “你是说你经常来这儿?”我的心里突然一紧,立刻觉得自己的秘密被他窥探到了,一股怒气从胸底升起, “那我还得好好感谢你了!是吗?”近乎变态的自尊,让我养成了不喜欢他人了解我,怜悯我的习惯,“可是遗憾的很,到目前为止,我除了遇到你以外,还没有遇到过其他的坏人!” “你?”他被我噎得面红耳赤,“你怎么好赖话都听不出来,难怪大家都说你是个冷血动物!可惜我——” “可惜你什么?你想让我对你怎么热?”我本想说“谁热你找谁去”,可是见他的眼泪已经在眼圈里转,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语气也软了下来,“对不起!谢谢你的十八里相送,可惜我没有兴致也没有资本和你演戏!正如你所说,我很复杂,天生就是个冷血动物,还是个炸药包,希望你以后不要引火烧身!”我傲慢地背起了书包,把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江华抛到身后,头也没回就迅速赶路...... 我不知道江华当时是什么感受,我也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对他那样的刻薄和冷漠! 但是许多年以后,我却发觉自己的内心深处隐藏了很难解的愧怍情结,以至我都不敢参加同学聚会,也不敢打听他的消息! 我怀着满腹的犹豫推开了自家的院门,见妈妈正和妹妹掰土豆芽。我沮丧地靠在了院门上,想把敖老师对我讲的话统统告诉妈妈,可是我见妈妈一心一意地坐在那已经长出了鹅黄的嫩叶,散发着一种怪怪的腐朽气味的土豆堆前,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心里突然别扭起来,张开的嘴又闭上了,没有理她们俩就径直走进西屋。 妹妹紧跟着在我的身后,端着一大碗土豆酱,很讨好地告诉我:“大姐,我还给你烧土豆了呢!” “土豆!土豆!”我很生气地打断她,“你烦不烦啊,怎么吃还不是这个破土豆!” 我的抢白,让妹妹很是扫兴,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给我盛了一碗饭,就继续和妈妈掰她们的土豆芽去了! 本来对土豆酱就很腻,加上心里的烦闷,我哪里还有什么食欲,上炕扯过一条被子,把自己严严地包裹好,就赌气睡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难忍的腹痛将我从梦境中唤醒,掀开被子,发现小炕桌不见了,妹妹在一旁睡得正熟,我知道自己是饿醒了,便悄悄地起来去灶堂里找妹妹给我烧的土豆,可是哪里还能找得到。温热的土灰里,我只扒拉出几个硬绑绑的碳球,我知道那是土豆的干尸,我只好失望地把手里的木棍往灶堂里面一扔,站起来继续寻觅能哄弄肚子的东西!不想,在我扔掉的木棍一刹那,我感觉似乎戳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我急忙又蹲了下来,幸好还有一个没有变成干尸的大土豆,总算解救了我肠子和胃。 咀嚼着那已经滋味的烧土豆,我的心再次委屈到极限——我想起了外公,想起了他的大菜筐,那是我的摇篮,也是我的饭馆!我的严重的偏食习惯就是外公和外婆给我养成的,小时候,不喜欢吃的东西,他们从不逼我下肚。我可以自己去买烧饼,也可以用零食充饥,那份自在,那份随意,是妹妹无法享受到的!现在,我沦落到这步田地,我是恨他们!还是应该感激他们! 我再也没有了睡意,敖老师的话又响在了耳边:如果考不上大学,就没有了这个机会! 是的,我该怎么半?是放弃考大学?还是放弃当教师? 直到家里的大公鸡都开始了工作,我还在辗转反侧......没有人给我指个恰当的明路,一切都由我自己做主! 蒙蒙胧胧里,似乎外婆站在了我的枕边:艳,你忘了我的话?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猛然地一惊,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梦境,总之我还是孤独地躺在黑龙江的土地上,哪里有外婆的影子! 然而,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了:是的,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呢! 一个很大胆的计划在我的脑海里构思出来...... “咚,咚,咚!”我轻轻地敲着校长室的门。 “请进来!”尽管我已经反复提醒自己“要镇定”,可是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时,还是加快了心跳的速度! “您好,王校长!”我硬着头皮推开了校长室的门,“我叫韩丽,是敖老师班的!” “我知道,我认识你!”那个我只在全校大会上看到过几次,平时从来没有到我们班级来过的中年男人,居然微笑着问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校长的平易驱散了我的恐惧,我仔细看了看他:好大的个子,坐着比我站着还高。花白的头发,梳理规规矩矩,皮肤不黑也不白,眼睛不大也不小。慈善的眼神,透着安详的光。他的微笑很有尺度,让人体味着和蔼,但是又不少严肃。那双浓重的眉,很阳刚,很威仪,充满着正气,让人能产生一种信任感! 也许是校长的外貌给了我信心和鼓励,几秒钟的紧张过后,我反倒坦然起来:“王校长,我是来求您的!” “你求我?”我的开门见山让他很惊讶,微笑着问,“你有什么事求我?” “昨天敖老师告诉我,您已经决定让我在咱们学校代课!”我快速地进入正题,“我高兴得一宿没有睡着觉,这是对我多大的信任和重视啊!我是一个既没钱又没权的穷家女,让我怎么感激你的恩德呢!” 我的话引起了校长对桌的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老师的兴趣,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很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对着校长笑了笑:“很会说话呀!是哪班的?” 这个夸我的男人,从我进屋就一直低着头,左手翻着一叠票据,右手拨弄着一个很大算株的老式算盘。现在他抬起了头,我才有了机会看到他的脸,原来也是一个和校长差不多年龄的中年人,只是比校长矮多了,也瘦多了! “敖大庆班的!”校长随手拿起了他桌上的一个作文本,指给眼镜看,“你看,这是她写的文章,老江常和我提这个孩子,说她的作文写得好极了,咱们学校的一些语文老师也比不上!现在看她还真是个教语文的料,口齿也很伶俐!” 他俩的对话让我很不好意思:“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校长的微笑更加的和蔼,“既然感激我,那就好好的教课吧,眼下正缺语文老师,下周你就来上班!” 我突然紧张起来,发现自己还没有把真正的意图表达出来:“是这样,王校长,我虽然非常想当语文老师,可是,眼看就要毕业了,您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等我考完大学再上班!” 校长的脸一下子没了笑容,他惊异地看了看我,态度庄重地问道:“你有把握考上大学吗?” “没有!”我低着头小声回答着。 “那你还考什么?”校长的语气又恢复了温和,“我知道你的文科非常好,可是考大学偏科是不行的!从明年起英语都进入总成绩了,咱们学校到现在连个英语老师的影子我还没看到!不要说今年,就是明年,你们这些孩子,要走考大学这条路,我看也很渺茫!你又不吃供应粮,招工和考技校也不符合报考条件。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当兵也是一条路!一个女孩家,能当老师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吗,我大姑娘和你一般大,现在就在家里呆着呢!女孩子工作问题不好解决,如果你放弃了这个机会,也许就要回家种地了!” 我已经冒出了冷汗,我听出了校长的弦外音,人家自己的女儿都没用,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来叫嚷什么考大学,真是太不识时务了:“对不起,王校长,我太幼稚了,谢谢您的指教!”我抹着眼泪急忙更正自己的失误,“我没有父亲!没有人像您这样的爱护和开道过我,什么事都是自己想当然!希望你能理解我考大学的心情,虽然我知道希望很渺茫,可那是我今生的梦!现在我明白了,梦毕竟是梦,就让它永远留在我生命里吧!我不能放弃您给我的好机会,我不想去种地!” “你没有父亲?”校长和那个眼镜都很诧异,几乎是同时在问我,“你是哪个村的?” “永利村,我的继父叫韩清山!”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是公社市场的那个韩清山?”眼镜更加的诧异! 校长点了点头,似乎给他丢了个眼色,眼镜便低下头不再做声。 “哦,知道了!”校长突然流露出异常的同情和理解,竟然站起来递给我一条毛巾,“擦擦眼泪,都要当老师了,怎么还能哭鼻子呢!对了,你多大啊?” “我属兔,虚岁十八!”我感到胸口闷极了,靠着校长的办公桌强撑着自己的身子,“那我就下周上班吧!” “先别忙,让我考虑考虑!”校长好像突然改了口气。 “您不想用我了吗?”我急忙抬起泪眼,“我没有说一定要考大学!” “傻孩子!”校长的嘴角勉强地抿起了一丝微笑,“你的工作表格今天都已经报教育局了,放心吧,我说话是算数的!考学的事我再和你的班主任研究一下,你听敖老师的消息吧!回去好好学习,不要把心弄活了,以后有你参加考试的日子!” “谢谢您,王校长!”我给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匆忙地离开了! 出了校长室,正好和敖老师走了个碰头:“你去校长室了?”敖老师满腹的疑惑,“你都和校长说什么了?你这孩子,怎么不和我商量就敢自己去见校长?你没有说你不当老师吧?” 敖老师的紧张让我更加的感动:“我能那么傻吗?” “就是呀,这可是块肥肉啊,谁都惦记着呢!”敖老师似乎放下心来,“我告诉你,就是大学不考了,也不能错过这个天赐良机!”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 “那好,你先回班级,看校长是怎么说!”敖老师急急忙忙地向校长室走去...... 虽然记住了校长的嘱咐,可是我怎么也稳不下心神:校长说的再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能给我机会,让我参加完高考再上班?如果不行的话,那么我马上就要结束我可怜的学生时代了!想起自己磕磕绊绊走过的心酸路,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看看周围的同学,眼光一下子停落在江华那里,一种难言的苦涩立刻填满了心房,突然非常的后悔对他的尖酸和犀利,也留恋起这个班级来! 杂七杂八地胡思乱想着,一会痛苦,一会欣喜,一会又的思绪万千地流出了眼泪! 忐忑不安地坐在教室里,等待着敖老师的消息......现在回味起那一幕,我的心房仍旧溢满坚忍的泪! 从黑暗中抽出幸福的嫩芽,只有变成种子,才能理解黑暗! 梦做得越小,就越现实:当一辈子过完,当一切都平分秋色,活生生的躯体,化成了泥土,追逐了流水,散尽了烟云......我们还能留下什么? 也许,仅仅剩下了一个在亲人口中念叨的名字,或者,即便是一个名字,也不会停留许久,很快便在别人的记忆里消逝! 那么,我又何必去回顾这些灵魂块垒上的降幡!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十 一块蒙在我生活上的厚重的帷幔,好象被王校长的话,突然撕开了一角,我仿佛看见生命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丝淡红的曙光,久违了兴奋和快乐也悄然潜上心头! 我是多么不愿迈进那个家门——黄大衣那苍白脸,赌徒们那下流的笑,妈妈那日渐增多的白发,妹妹那双越来越粗糙的手,甚至两个弟弟不谙世事的哭闹,都让我心跳,难耐!灵魂像被毒蛇啮咬,有一种与狼为伍错觉,生命受到了空前的煎熬! 思索着敖老师和校长的提醒,再看看自己的现实,终于明白:兴趣,抱负,在生存面前,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理想”的门,只对那些命若满月的幸运儿敞开,像我这样从出生就背负着“黑夜”的人,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本去奢望什么“前途和未来”! 只要不像妹妹那样整天困顿在妈妈身边,只要毕业后不去到生产队劳动,甚至只要能少在那个“家”呆一会儿,就是我最美好的愿望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对那虚无缥缈的东西进行思考! 当我终于称出了自己的分量,明白了眼前的苦酒已经足够我吞咽,已经没有精力去寻觅玉露琼浆时,我的灵魂反而安然了,也没有了锥心的痛。 在坎坷崎岖的心路上,我终于把眼光很具体也很现实地降落在脚前!好像在一夜之间我就成熟了,心也不再像那起潮的海,一波又一波的涌动着那些不着边际,没有结果也没有意义的梦幻之浪! 想来,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金乌玉兔,白驹过隙,尽管时光的利剑,无情地刻刮了我的骨肉,可是生命里奔流的血却更加沸腾! 摆脱了灵魂的纠缠,精神发生了裂变,生命的核反应堆就会散发出让你意想不到的能量! 仿佛变成了一个特制的机器,贫困,侮辱,歧视,不仅没有摧毁我的意志,反而让我的精神马达运转得更加灵敏,甚至对黑土地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情感! 我突然感觉黑龙江好温暖! 那黑黝黝的土地,像老校长,像敖老师,也像默默地伴陪我打发寂寞的白杨和绿柳…… “埋骨何需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凛冽的朔风,记录了我的泪痕:温热的夏雨,抚摸了我的脸庞……温厚的黑土地,营造了我的痛苦,也历练了我的筋骨:给予了我快乐,也成熟了我的心智!我已经把自己镶嵌在北大荒这块纯自然的版图里,已经没有办法和他分开! 黑土地的“人”有情,黑土地的“物”有意,他们那厚重得让我无法承载的爱,让我不仅仅是感激,也更心醉:我只能把自己的爱和情全部倾注给他,才能演绎自己完美的人生! 北方的三月,就像北方的人,豪爽,干脆!总让我想到徐志摩的诗:“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是为了躲避纠缠?还是为了摆脱牵挂?还是要故意不给人留下印象?总之,三月,满载着我那逝去的情素,没有缠绵,没有悱恻,不彷徨,也不犹豫,不带走任何东西,也不留下明显的足迹……像一个毛头毛脚的小伙子,行色匆匆,毅然决然地离去! 仿佛两个季节也理解人生,“衣袖”一挥,“三月”走了,临风驻足,四月蹁跹而至! 如同生命地界上的分水岭,四月,一位低调处世的长姐,内敛而又庄重地来到我的眼前! 四月的脚步,轻缓:四月的神态,漫不经心! 四月徜徉过的大地,苏醒了,喘息了,风,不再夹着刮脸的刀,像是姑娘的嘴,噙着香花,含着羞涩,轻轻地把爱吹到情人的耳畔! 天,不再拉着冰冷的脸,朵朵白云,篷松,干净,仿佛刚在天堂里洗过,松松散散,轻轻柔柔,随意地晾晒在碧蓝的天幕上! 呼吸着周围略带腥膻的地气,听着早春的鸟鸣,胸口也空灵!那份惬意,那份清爽,让我把积攒了好久的晦气全部吐尽! 沙路两旁那深深的壕堑,背阳面,雪已经化尽,忙着要表现自己的小草,挺拔着泛着微红,嫩得让人怜惜的尖尖的小脑袋,毫无顾忌地享受起略带凉意的阳光! 还没有孕育成熟,何必急着脱离了母亲的柔怀! 我常常很久很久地凝视着那些早春的蒿草,好心痛,也好不解!放下重重的大书包,爱恋地把它们用细细的湿土掩埋,希望大地母亲能再给它们些温存! 遗憾的是她们不理解我的美意:早晨埋得严严实实,晚上放学又看到了它们那娇小的身姿!凉沁沁,亮汩汩的雪水,不仅把她们引逗出了地面,还把她们的身子洗绿,冲亮……它们让我感到生命的力是多么可怕,自然又是多么的无情! 柳枝也由脆变柔,鹅黄的细叶从她们的腋窝里悄悄地挤了出来,一对又一对的小燕子,伴着晨风随着柳枝飘舞,呢喃,在透明的空气里盘旋着,辨认着!她们对老屋的眷恋和执着,让我好羡慕!如果人也有一双自由的翅膀,那该多好!“粤鸟南枝,狐死首丘”,人真的不及动物! 有时,我好久好久地仰望那仿佛从阳光里飞回来的大雁,泪流满面地放逐着想像的野马:我大声地告诉我外公,也告诉这个世界,那个病恹恹的幼稚女孩,终于完成了蛹化蝶的蜕变——吉林,也彻彻底底的成为我永远也无法圆满的梦! 一九八0的春天,终于迈着舒缓的脚步,姗姗而又多情地向我走来! 我感受到了她那柔柔的暖意! 和着软风,沐着细雨,心恬淡,步轻盈,尘世间的一切忧烦都被那湿漉漉的雾霭融化了,消释了…… 境由心生,情因景变。没有人喧,没有犬吠,还是那条灰黄黄的沙路,还是那片白蒙蒙的晨雾,我却不再感到寂寞和沉重! “韩老师,您好!”我的脚步刚踏进教室,几个女同学就欢笑着扑了过来,“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 “你们说什么梦话?”我诧异地推开她们的蜂拥,故意很不解也很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哟!”见我没反应,李巧巧很生气地一甩手,“当上老师就不认人了?变得好快啊!” “谁当老师了?”我一边往书桌上摆东西,一边故意诧异,“你们今天都疯了吗?” “学校不是决定让你当语文老师了吗?”,白井芬很认真地问我。 “别胡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头也不抬地继续摆东西。 “你可真能装!”李巧巧嘴尖舌快,话语犀利,“敖老师刚在班级公布完,还说是根据你平时的成绩,不是走后门安排的!” “你说什么?”我有些心虚,有些诧异,也有些困惑,心想敖老师不是让我不要乱说吗?他怎么能公布呢?对了,一定是她们在诈我,赶紧镇静下来佯装不知,“一大早的,别来聒噪我!” “啧啧,你这个人太不可交了?”李巧巧真的动了气,“昨天敖老师反复找你,不是说这件事吗?别说你不是走后门,就是,也没谁和你争,我们也知道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你何必瞒得铁桶似的!” 我知道再无话可说,就索性闭上了嘴,任她们发泄,端着书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到底怎么回事?敖老师怎么能没有通过我就先公布?难道校长没有答应我的请求?满脑子的疑问,让我听不见了同学们的议论…… “韩丽,你出来一下!”在我的沉思里,敖老师推开了教室的门。 我站了起来,可是我没有急着出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去,可能就要决定我的“命运”,可能真的要和同学们告别了! 默默地浏览熟悉的教室,二十几个人,冷冷清清,他们都是和我同命相怜的“沦落人”,现在突然要和他们分别,我心里真的很难过,可是由于刚才的“插曲”,大家已经不再理我,都低着头静静地看自己的书! 我的视线终于落到江华那里,他也没有抬头,双手托着腮,像是隐藏什么,也像是在思考什么,似乎没有听到敖老师叫我,也没有看到同学们的波动,一直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这世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我看不到江华的表情,不知道他有没有恨我,怪我,甚至嫉妒我!但是我却看到了自己的心,她在颤动,她在剧痛……我仿佛觉得自己做了贼,盗窃了江华的什么十分宝贵的东西! 然而,我还是很快的镇定下来,没有兴奋,也没有快乐地离开了教室! “怎么才出来?”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等我的敖老师很急迫地告诉我,“校长很同情你,答应了你的要求,不过你还得马上就教课!” “答应了怎么还得马上教课?”他的话让我很费解,同时也对他突然向同学们公布的行为很不满,我想说你不让我乱说,你自己怎么先到班里公布了呢结果弄得我好难堪!可是,我终于没有唐突,而是很委婉地告诉敖老师,“同学们好像都知道了这件事!” “是我早晨告诉了他们!”敖老师听出了我的意思,“是校长让我和同学们解释一下,虽然这次录用老师没经过考试,但是你的语文成绩大家都知道,咱们学校缺的就是语文教师,就是考他们也考不过你,这样说明白了也免得引起大家的不理解!” “是这样!”我笑了笑,“那校长是什么意思呢?” “初二两个班的语文课已经停上一周,家长的反应很强烈,所以等是不行了。你可以不用去办公室,那边有课你就去上,没课你仍然在咱班听讲,直到你考完学为止!校长让我告诉你,这已经是对你最大的照顾了,为了方便你,初二那边的语文课都窜到了下午,咱这边的正课都在上午!” “太好了!”我的眼前一亮,一阵惊喜让我好感动,“谢谢你,敖老师!” “别谢我,是大家帮你出的注意!”敖老师的眼里掠过一丝的微笑,“老师们都感觉你太可怜了!江老师常和我说起你,这么要强的孩子可惜家里的条件不好。这次不是他的极力举荐,校长也不会那么容易就点头,所以你要谢的话也得感谢大家。以后你可不能骄傲,别辜负老师们对你的期望!天道酬勤,好好工作吧,你的前途错不了的!” “我会的!”我激动地点着头。 “那就快回去上课吧!”敖老师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你总算没有白吃苦,老师真为你高兴!你让易老师帮你好好准备一下要讲的课!万一校长要听课,你心里也早有个谱。记住,千万不能讲错,头一回登讲台,紧张是难免的,只要不犯知识性的错误就没啥!” “我记住了!”我兴奋答应着敖老师,急忙跑回教室。 本来很满意,也很高兴,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敖老师和我谈完话,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有了一种很莫名的奇特感觉。望着在前面激情澎湃地讲课的易老师,我的心仿佛被人提到了半空,不知道他是不是那根拽着自己的粗线,更不知道怎么讲课,心里面敲起了恐惧的鼓:我怎么教课呢?就像江老师这样讲吗?我像傻了一样定定地看着江老师的表演,已经听不清他在讲什么! “韩丽,你跟我来!”沉浸在担忧里的我,被江老师唤醒才知道已经下课,木然地跟着他走出了教室。 “敖老师都告诉你了吧!”江老师的语言和他的脚步一样的快捷,还没等走到办公室,也没等我回答,就把自己的要说的话交代的干干净净,“暂时让你教初三(1)(2)班,现代文曹老师已经讲完,还有两单元的文言文由你来教。你上午在你班听课,下午来办公室备课兼讲课。” “敖老师说是教初二啊?”我被江老师竹筒倒豆般的交代,弄得昏昏沉沉,“敖老师没说下午在办公室啊?” “你不在办公室我在哪里帮你备课?”江老师突然站住,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我,“让你教初三,是我决定的。教完这两个多月,下学期你从初一开始代班,你觉得有问题吗?” “没问题!”我脱口而出,江老师的严肃,或者说是他的冷漠,让我十分的别扭,突然上来一股倔强。 说心理话,过去因为尹平的事我不是很喜欢这个“与时俱进”的语文老师,可是自从升入高中以来,他开始担任我们的语文课,也许是由于他对我格外的器重,我已经改变了对他的印象,特别是那天在校长室我看到了自己的作文,真的很感激他对我的举荐!可是他不象敖老师那样让我随意,无碍。他的急迫作风,还有他那令人没法驳斥的眼神,让我有一种不敢在他面前当小孩的感觉! 低着头跟着江老师走进了办公室,我的感觉异样极了:以前我也经常的来这里送作业,办事,可是那是以学生的身份走进这个屋子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很忐忑,也很含羞地快速地浏览着办公室里的人。 初了正在教我的和以前教过我的两个数学老师我认识以外,其他人都是生面孔,虽然都在一个学校,可是我不晓得人家的姓名,更不知道都是教什么学科的,最要命的是我无法断定应不应该和众人打招呼,求救地看着江老师,可是他“目中无人”般地带着我直奔靠西墙的四张并在一起的办公桌,我只好像一只被牵着的动物,头不抬眼不睁地跟着走,直到他命令我坐下,才局促地搭着椅子的边缘不安地“坐下”。 “这就是你的办公桌,教案和参考书都在抽屉里,你先熟悉一下教材。”江老师迅速地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语文书,依旧很迅速地翻到了那书的后半部分,“就剩这两单元文言文了,对你来说很简单的,你先看看!” 我怵怵忐忐地接过那本语文书,刚要翻开看,却发现几乎全办公室的人都在看我,吓得急忙放下书,强迫自己微笑着站了起来,可是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坐下吧,紧张什么!”原来的数学老师微笑着冲我点点头。 “我以后是叫你韩老师呢?还是叫你韩丽呢?”现在的数学老师在众目睽睽中微笑着将了我一军。 “我永远是您的学生!”我不得不和他幽默! “哈哈哈!”两名数学老师一起笑起来,“好聪明的回答!” 屋里的其他人也笑了起来,我在这笑声里中终于吁出一口气! “这是我的教案,你拿去看看,然后自己设计一堂课,下周一你就正式上课,到时候我要听听你的第一节课!”江老师似乎没有察觉我的的难堪,交待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叫设计一堂课?教案和参考书有什么用?可怜我做了十年“媳妇”,一朝成了“婆婆”,居然满脑子茫然,真是“看花容易绣花难”,到底怎么讲课我一窍不通! “韩老师上班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对面已经坐着一个黑红面堂的中年人,他冷笑着问我。 “啊,不!”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对,急忙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紧张,同时也仔细地打量起这个看起来比江老师年纪还大,对我似乎很不友好的人:两条长长的胖脸,油晃晃地泛着紫光。大嘴唇很宽厚,却没有遮住门板一般的黄牙。宽扁的鼻头,把本来就小的眼睛挤得很滑稽。头发稀疏,干草似的在已经露出地皮的头顶上摇曳着,俨然这里用来垒墙的一种做“榻头樱子”的黑黄相间带着茅草的泥块!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的脸堂再配着一件泛白的旧军装,一个活脱脱的满身粗褐蛇皮的老黄瓜种! 我正在挖空心思地搜索着在哪本书里看过这么一个反面形象,“老黄瓜种”又开口了:“怎么样啊?可准备好了?” “没有!”我惶恐地看着他,“我刚拿到书,还没看呢!” “你是江老师的得意门生,咱们学校的语文明星,不用看也能教好!”他似笑非笑地端着一杯水,眼神里充满着让我非常难解的挑衅! “您过奖了!”我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情急中也不怎么回敬他合适,只好不卑不亢地搪塞,“我在您跟前还是个学生,希望您多多指教!” 我的话引起了大家的留意,很多人放下手中的活儿专注地看着我们俩,这样的“形势”也让他很无聊:“哪里哪里,还是你们年轻人头脑灵活,以后我们多研究!” “谢谢!”我拿起自己的书,不再理他,他也没趣地“滋留滋留”地喝着自己的水——好久我才明白:让我教的那两个毕业班原是他教的,江老师硬是让他教了初二,难怪他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然而,也许是命理犯克,也许是我的记恨心太重:从那一刻开始,直到我调转工作离开母校,整整八个年头,我和“老黄瓜种”的矛盾一直没有化解! 江老师的教案,还有我的所谓教材和参考书,安安稳稳地放在我的枕头边,我已经把它们反复咀嚼,可是头脑里还是没有形成易老师所说的“设计”。 其实当时我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教学设计”!江老师的教案也是简案,连一句导言都没有,不过几个提纲罢了!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种很“伟大”的历练,仿佛刚从母牛的乳房下站起来,一转身就遇到了老虎的牛犊,我的双腿还没有强硬,就被命运逼着上了人生的竞技场:人情,世故,领导,同事,还有一群和我同龄,甚至比我还大的我的学生…… 躺下了坐起来,再躺下又坐起来,不看江老师的“样本”倒好,越看越觉得“神秘”,越觉得脑子变成了糨糊,再想想“老黄瓜种”那可恶的眼神,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哗哗哗”几页自认为写得不错的“教案”又成了碎片! 不要说再去思考自己马上就要考的习题,眼前的“河”就已经够我趟了,委屈的泪再次滂沱:我为什么一定要当这个倒霉的语文教师!其实我内心深处的“梦”是当一名军人,真的很爱那身军装,还有女军人那飒爽的英姿!还记得一次我偶遇一个女军人,竟然默默跟着人家走了好远自己都没有发觉,如果我是男儿身,宁可在疆场上马革裹尸,也不受这份煎熬…… 可是,烦恼过后,我的路还得我走——搜索,回味,过滤,新生——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放下易老师的“模式”,不就是一篇文言文吗?那个《曹刿论战》我早就倒背如流了,有什么了不起,我教会他们就是了,管他什么设计不设计!用我就这么教,不用就算了,我何苦把自己埋葬在别人的“枯井”里,要死也自己挖坑! 阿q的精神胜利法再次的解救了我的灵魂,在“不顾一切”,实际是没有办法顾及一切的朦胧里,我“设计”了人生的第一堂课———那一年我十七周岁! 如今已经让粉笔染白了黑发的我,再回首那段永恒的记忆,真的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人生如棋,什么时候你被谁放到了什么位置上,你根本就没有办法预料!也许守好自己的位置,就是一个完美的人生!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十一 天堂越灿烂,现实越黑暗! 假如真的有轮回,我希望自己变成风,能吞吐万物,弥漫天地,却又自由飘逸,冷暖自知! 可惜我的希望虽然五光十色,晶晶闪亮,可是除了迷惑一下眼球,慰藉一下枯萎的灵魂,什么意义也没有!因为我知道,梦做得再美妙也终归是梦! 吹散自己酿就的肥皂泡,在生活的舞台上,我开始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上午是学生,下午是老师! “你好好设计一下,我要听听你的第一堂课!”江老师的这句话,像根鱼刺,时刻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不能打无准备之仗!”经过反复地思虑,我终于为自己的第一次突围找到了突破口,并果断地开始行动: 他们给我安排的课是下午的后两节,为了达到“先下手为强”的目的,我想提前就进入班级,还想依靠一下那两个班的班主任。 颠来算去,觉得一班不行,虽然听说他们班的学生很好,可是那个班主任是个老女人,样子很严肃,恐怕不好说话。 我便把眼睛盯在那个年轻的男老师身上,据说他刚参加工作不久,他的班管理得很差,那个“老黄瓜种”曾经几次被他们班的学生轰出了教室! 为了能夺得一个“开门红”的效果,也为了显示自己比“老黄瓜种”强,我决计在这个班动心思:“侯老师,我是个生手,没有经验,我怕学生看不起我!你是大哥,又是前辈,您得帮帮我!我想先熟悉一下学生,你能让我一节课吗?” “没问题!”也许是我的恭敬满足了他长期被人蔑视的虚荣心,他很爽快,也很热情地答应了我,“正好前两节课都是我的课,你随便用!用我先到教室和学生讲一下不?” “不用了,这我就很感谢了!”还没等上课的铃声响起来,我就兴高采烈地走进了侯老师的班级,开始了我人生的另一场戏! “大家可能早就认识我,是的,我就是上午还在你们隔壁上课的那个高年级的女生,我今年十七岁,在年龄上我只能做你们的姐姐,没准你们之中还有我的姐姐或哥哥!”我的开场白,让很多本来就怀疑我的教学能力的男孩吹起了口哨。 “那你还站在这干什么?” “你知道比我们小还来教我们?” “你都会啥呀?还是回去当你的学生得了!”最后说话的这个家伙就是王小松:我已经通过这个班的女生知道了这个家伙的底细,他没有妈妈,爸爸有病,两个哥哥都已经结婚另过,是个没有人管教的“野人”,也是这个班里最难剃的“头”! 我定定地注视着这个歪戴着一顶黄军帽,翻穿着脏球衣的捣蛋鬼,沉默了几秒钟后,平静地问他:“那么,你告诉我,也告诉大家,你都会啥?” “我?我会的东西你可不会,你真想听吗?”那家伙果然是个无赖,竟然歪斜着身子,眯着青蛙一样的大厚眼皮,满脸坏笑地看着我。 大家的不屑已经让我耳根发热,王小松的放肆,还有他的神态让我更加难堪,我蓦地想起了考中专时的那场遭遇,莫不是那个该杀该刮的扬二龙附体了?一股难忍的怒火从心头腾起,我当即决定打蛇先抓“七寸”:“王小松,你给我放聪明点!我早就料到了你会来这一手,可惜看错人了!好好利用你的耳朵和眼睛,打听清楚我是谁再来和我对峙!你是流氓,我就是流氓的祖宗!我能站在这儿,就自有我站在这儿的道理!我告诉你,我会的足够你学一辈子了,请你不要门缝里瞧人,不服气咱们就比试比试!”我的犟劲一旦上来,就能变成洪水猛兽,“没有金刚转,我也不会揽你们这个瓷器活儿!如果我讲不明白,教不会你们,尤其是你,那我自动走人!如果你因为我年纪小,故意找我的别扭,那你可是打错了算盘,以后咱们就走着瞧,我一定会让你看清楚马王爷到底是几只眼!” 我的直呼其名让那个家伙一怔,我的出口不逊更让他惊讶,原来想跟着他起哄的人也收敛了许多,可是那个滚刀肉还是不死心,或者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他东瞧瞧西看看,诡异地和大家挤了挤眼睛,突然讪笑起来,“就凭你,一个小妞,想教会我?先去问问老黄再来吧!” “老黄是谁?”我大声质问。 “原来的语文老师啊?”那家伙好像被我问糊涂了,睁着水泡似的大眼睛看着我。 “哈哈哈!”我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我并不知道“老黄瓜种”姓黄,现在觉得叫他“老黄瓜种”真是贴切——可是学生们哪里知道我大笑的原因! 我这毫无顾忌的大笑,反而震慑了那个一心想出我洋相的家伙,他居然张着大嘴巴看着我,也许他真的没有看到过在课堂上随意大笑的“老师”! “什么老黄!老绿!”我突然停住了笑,随即沉下脸,继续直视着王小松声言厉色,“从此我就是玉皇大帝,你们,不,尤其是你,要敢在我的课堂上弄鬼,哼!”我咬牙瞪眼,挥拳舞臂,“我不弄断你的脊梁骨我就不是你眼里的”小妞“,不信你试试!” 我说完了两个“尤其”后就急步到那个小坏蛋跟前,很麻利地扯过他的书包:“以后我上课,你要把书本放正,身子坐直!”“帮”他摆好了书,我又使劲地把他歪斜的身子狠狠地“扳”了过来,他刚要恢复原状,帽子又被我一把揪了下来,“不许戴帽子上课!以后谁要是在我的课堂上戴帽子,就是对我的不尊重,我就用打火机把你们的破帽子全烧了,不信的话下次上课你们就戴着看看!” 也许是这种“斩首”行动,震慑了其他也想趁机捣乱的小混球,他们都静静地等着王小松和我反抗,可是那个已经尝过我“扳”身子和“揪”帽子的家伙,居然不仅没有反抗,还真的傻乎乎地坐直了身子,也闭了嘴,一动不动地好奇地看着我! 其实他可能是被我的“风雨无常”弄迷糊了!也可能是他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精神病——所谓“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没有导演,也没有彩排,像一盘没有经过加工的生肉,我把原本的自己呈现给一群和我一样原本的农村孩子! 往事真的不堪回首:当我笑容可掬,温文尔雅地面对一届又一届跟着我实习的年轻人时,他们又怎能知晓我当年的粗鲁和莽撞! 可悲吗?我说不清——没有人指导,我自己“发明”了要先组织课堂纪律,然后再讲课! 第二次进课堂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没有了我和学生“厮杀斗嘴”的场景,严肃和紧张的氛围把我包裹得几乎背过气去:江老师,老校长,“老黄瓜种”,还有几个我只认识人叫不出姓名的老师,不知道是来凑热闹,还是另有他意,总之少说也有十多人,都齐刷刷地挺在侯老师的班级里。 我已经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态,唯一能记得的感觉就是好像跳进了大火堆,身上的汗连续不断地往外涌,一束又一束的眼光,仿佛是窥伺我灵魂的探照灯,眩目耀眼,将我逼射得不敢与他们对视……那方三尺讲台啊,龙潭虎穴般地吞没了我…… “同学们,你们看过电影《小花》吗?”恐惧到了极限,就没有了紧张,我终于迈开了我那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看过,还会唱《妹妹找哥泪花流》呢!”王小松依旧想“出风头”! 我使劲地把一束冷光向这个混蛋扫了过去,他立刻就挺了挺身子,闭上了嘴巴。 也许是这个小混球的表情给了我“勇气”,也许是我的开场白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当我看到江老师温和的目光时,我好像忘记了时间,也没有感觉自己是在讲课,仿佛是在吉林的大街上扭秧歌,反而觉得人越多越有表演激情:“是的,大家可能都喜欢看战争题材的电影,我也喜欢!我们最关心的也是交战双方的胜与负!可是你们知道吗,要想赢得一场战役的胜利,最关键的是什么?” “人多力量大!” “团结起来就是胜利!” “武器最重要!” “不,指挥官最重要!” 同学们的热烈讨论,让我首先赢得了“胜利”:老校长微笑着和江老师低语,还不时地点头……那只可爱的“侯”居然和他的学生一起议论起来! “那么我先不说答案,让我们看看古人是怎么论述战争的,也许你们从中能学来几着,将来也能成为一个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我边说边在黑板上写下了《曹刿论战》,并开始讲述《左传》和其它一些有关战争的故事。 也许是那些调皮鬼把“战争”和“打架”等同了,我的讲述正好合了他们的胃口,我眼见王小松的眼睛越来越亮,这个该死的东西居然破天荒地拿起了他那本面目全非的语文书,而且在我的整个课堂的运作过程中,表现的非常的突出,几乎成为我那节课的一大亮点…… 因为王小松是全校出了名的“刺头”,他能学习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以后这个混蛋居然成了老校长表扬我的一个“口头禅”——“王小松的事例充分说明:没有学不会的孩子,只有不会教的老师!” 当然这也变相地升级了我和“老黄瓜种”之间的矛盾! 我说过,人生就是一个大舞台,充当什么角色,不依你的本意,命运才是导演! 也许我的事业篇章,“开头”就写错了,所以注定我一辈子的教学生涯都要和所谓的“坏”孩子打交道!从农村到城镇,凡是没有地方投奔的孩子,最后都到我的身边来了,我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收容所长”,连我的丈夫和女儿都受到了牵连:往往是我前脚踏着夜色去家访,后脚他们爷俩就顶着星星跟了出去!以至我的女儿曾经咬牙切齿的警告我:将来她就是去拣垃圾,也决不当老师! ——谁说命运不捉弄人! 可叹吗?我道不明——当时我根本就不懂,什么走进学生的内心世界,激发孩子的学习兴趣,什么导言是良好的教学手段之类!如果说真的成功了,那也完全是巧合! 十七岁,我还没有听说过“教育心里学”,更不用说什么“言传身教”,“教书育人”等高深的教育理论了!然而,我很珍惜那份“率真”,那份“清醇”,还有那份永远都值得我留恋的“激情”! 拾起生活的碎片,有时很感喟自己的可笑:是尴尬的人偏遇尴尬事,还是尴尬事专找尴尬的人? 也许一味的执着,也和一味的悲观一样,同智慧相去甚远!我的那一分执着,足以使我那潦倒的生活染成一幅多彩的画卷,回忆起那段“一只脚踏两只船”的日子,真是“百味具全”! 正在聚精会神地做“学生”呢,脑子里突然就窜出一个“教学”火花,于是神经的一半就去当了“老师”,听课的思路也就乱了套!有时我恨得使劲地抓自己的头发,可是还是领不回我那善于游移的思维! 最滑稽的是,我在班级写着我的作业,我的学生居然来请教他们的作业,还口口声声地喊着我“韩老师”,弄得我哭笑不得! 最烦恼的是,虽然我不止一次地“警告”那些小混混在我上课时不许到我的班里来,可是他们哪里是有记忆的人! 先是好奇地在下课的时候趴在我班的门口看我上课,待我去赶,他们就一哄的跑走,渐渐地为了避免影响,也为了和他们联络感情,我也就不再斥责,结果他们就大胆起来。不仅常来我的班级,还很随意地坐在我的身边,大大咧咧地拿起我的书就看,摸起我的本就画!当时我和他们几乎同龄,在我们那个时代,男女是有别的,他们和我这样“亲密”,如果用老师和学生的逻辑来推理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在我同学的眼里,他们不过是小我一个年级的男生罢了,这样围着我,拥着我,同学们颇为不解,尤其是江华那莫测的眼神,简直让我无地自容!可是我又不能发火,因为人家毕竟是“学生爱戴老师”,何况如果不和他们搞好关系,我的课也真的很难上!我总不能像那个“老黄瓜种”似的被他们赶出课堂——无奈,郁闷,烦躁……几欲置我于死地!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急火也快要攻心,饭吃的越来越少! 放学后,不,应该说“下班”后,妹妹洗碗时经常不解地问我:“中午给你装的饭怎么又带了回来?” “不想吃!”我筋疲力尽地躺着回答她。 “那你想吃啥?”妹妹恨恨地嘀咕着,“你就是馋,明天不给你装饭了,饿死你活该!” “要是真能饿死我可感谢苍天了!”我在心里默想着,没有力气理她,在妹妹的嘀咕中昏沉沉地睡去……等我起来学习时,妹妹已经在梦乡里了!那段日子,不要说与妈妈,和妹妹我也很少交流。 在学校,我是个十足的演员:在家,我是个泄了气的皮球! 强硬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垃圾桶:“果皮纸屑”统统包容,“一切”都在自己的胸怀中,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我已经“上班”! 有一件事让我不能不写在这里: 就在妹妹发恨要饿死我不久,一天中午,当我很不情愿地打开饭盒时,发现在那粗糙的玉米碴饭的中间,赫然地躺着一枚大白鸭蛋,急急忙忙地剥开,鲜黄的蛋油扑面而来……我诧异妹妹是个魔女! “鸭蛋在哪里弄的?”放学后我悄声地问她。 “天上!”妹妹头也不抬地忙着自己的活,不再理我。 我知道她的脾气,不想说的话,不想做的事,王母娘娘来也没用! 可是每天中午,当我享用完那白胖胖的大鸭蛋时,我的心里就泛起一朵又一朵的疑团: “妹妹偷了妈妈的鸭蛋给我吃?”——一样的大,一样的白! “不是家里的!”——没有听妈妈说丢了鸭蛋,家里的鸭蛋不能是咸的! “你是不是偷了谁家的鸭蛋?”没有外人的时候,我十分担心地继续追问,“你不告诉我那里来的,我就不吃了!” “你不吃拉倒,明天我都拿去喂狗!”看妹妹的样子也不像是偷的,而且她似乎还有许多鸭蛋。 我的询问一次也没有结果,鸭蛋还是照旧天天有,于是只好心惊肉跳地继续享用那油黄的鸭蛋…… 印象里,那一枚又一枚神秘的咸鸭蛋,似乎伴陪了我一个多月,像救命粮一样帮我度过了高考前最艰难的日子! ——许久许久,大约是妹妹都已经出嫁了,我才知道那鸭蛋的来历! 当时妈妈养了十几只大白鸭,那群鸭子里还有一个昂首挺胸的公鸭子。那群鸭子是妈妈的一个“小银行”,她们产的蛋都被妈妈的用一个厚厚的鹅毛垫子成批地焐在火炕上,不久那些白白的鸭蛋就变成了雏鸭,端午节后妈妈就用那些雏鸭换回日用品!可是那鸭蛋妈妈是有数的,不要说给我,就是黄大衣咳嗽得脸都肿了妈妈也没舍得给他吃一个!妹妹是怎么把那些鸭蛋弄来,又把它们弄咸了呢! 原来那些鸭子,其实不仅仅是鸭子,家里养的若干只鸡与鹅都由妹妹管理,每天的喂养和打扫都是妹妹的活儿。按照常规当年的鸡鸭鹅一定得到春暖花开时节,起码也得过完正月才能陆续产蛋,可是也许是喂养得精心,有一只神奇的鸭子居然在春节前就开始产蛋,每天一枚,不急不缓。由于只有一个鸭子产蛋,没有引起妈妈的注意,妹妹就把那些鸭蛋偷偷地扔到了家里的大咸菜缸里。那些鸭蛋默默地躺在咸水里,渐渐地就成了咸蛋,也成了我的美味佳肴! 直到今天,我对咸鸭蛋仍旧情有独钟!看到咸鸭蛋,就想起我的妹妹,就想起那段“峥嵘”的岁月,当然也感叹妹妹那独特的“心机”! 还记得有一次妈妈又让杰子给他爸爸煎鸡蛋,鸡蛋煎好了,杰子突然要上厕所,就让我妹妹给送到东屋去,谁知黄大衣刚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说是有一种怪味,妈妈尝了一口,就大骂杰子把水碱当了咸盐,那时代还没有见到过精盐。杰子大哭着反复不承认,可是能怎样呢,最后只能可惜那几个鸡蛋罢了! 事后妈妈也曾偷偷的对我说是妹妹动了手脚,我义正严词地对妈妈进行了驳斥,妈妈也就没有再提。 然而自从黑小子哥俩搬出以后,只要给黄大衣另外做点好吃的,妈妈就亲自动手,从来就没有劳驾过我妹妹——那是一种让人多么难堪的家庭关系! 这样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也没有问过妹妹,但是有关“鸭蛋”——“水碱”,诸如此类的案件,却一直结在我的心里:虽然我和妹妹在一个娘胎里酿出,可是我不喜欢妹妹的性格! 真的,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喜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直面犯人! 高考的日子终于到了! 考场设在县一中——我无数次在梦里去过的地方! 照完毕业相,大家拿着各自的准考证和后来没有任何意义的所谓高中毕业证,茫然地解散了,还记得当时那个让人揪心的场面: “和大家磕磕绊绊好几年,如今要就要分别了,没有更多的祈求,希望大家原谅和理解老师过去的失误和粗鲁,也希望大家在日后的生活中能有一个好的发展!”健谈的敖老师三言五语就结束了他的毕业演讲! 也许是大哀无泪,二十几个人,没有哭泣,没有言别,连彼此道一声珍重的话都没有,就默默地离开了…… 我再次的想到了徐志摩的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离别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学校给了我三天假,让我去参加高考! 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最后一次以学生的身份走出校园,脚步里参杂的岂止是悲哀:我明白自己的实力,我更明白三天后,我再次走进这个校园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还是那个古老而破旧的小石桥,依旧伫立在那些斑驳的石栏杆前,我的心紧缩着,捧起一把桥上的浮土,眼泪滴在手中,再次抬头仰望苍天:从此我要永远在这里酝酿,堆积,制造那些本来不属于我的“梦”,黑土地,你能像融化我的眼泪这样包容我的心灵吗? 精神可以克制身体的痛,身体却无法摆脱精神的折磨,当你的灵魂真正被某种情感揪住,你就会发现语言是多么的苍白为力,文字和感觉永远有隔阂:有些人和事,即使你忘了他的声音,笑貌,场景,可是你想起时的那种感觉,那种痛,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十二 上帝只拣了少数人做演员,而安排大多数人做观众!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当作了演员,还是被当做了观众。如同一只远离群体的孤狼,我盘桓在自己的领地,独立地演绎着自己的生活! 天刚亮我就起床了,在那个已经掏空了的帆布书包里,裝好了考试应该用的一些东西,还打开了自己的小木箱,拿出几元零用钱。 “你把这袋子苞米给你于姥姥捎去,在人家住要有点眼里见儿,别像在家时吃完饭嘴巴一擦就退后了!”妈妈一边给我端早饭一边唠叨,“你于姥姥那家人待人可实在呢!” “于姥姥”是妈妈认的干妈,他的丈夫姓于,是县里一个什么单位的老干部,当年因为“犯错误”下放在我们村。不止一次的听妈妈说,当初于家来村里的时候,相当的受歧视,大队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破马架子里。有一次,于姥姥的小儿子得了羊毛疔,请妈妈去看,妈妈可怜他们的境遇,就把他们一家接到了自家的北炕上住,还治好了于姥姥唯一的儿子,后来于姥姥就认了我妈妈做干女儿!再后来于姥姥一家返城回了县里,可是他们和妈妈的关系却没有中断,每年的夏天,妈妈都要给于家送好多的土特产,于家也总是给我家好多的“新鲜”物品。 也许过分的自卑很容易导致异常的自尊,其实我对妈妈的这门干亲不是很认同! 曾经和妈妈去过一次于家,总感觉人家没有像妈妈说的那么亲近,特别是当他们把一些旧衣服送给妈妈的时候,我就会很容易地想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情景,于是再也没有登过于家的门。 可是这次考场设在县城里的第一中学,我没有地方投宿,只得再进“荣国府”——虽然我是一万个不情愿! “拿半袋儿得了!”我越来越觉得妈妈太唠叨,“下了客车还有好长的一段路,我可背不动这么多!” “能有多沉?十七八了,一袋子苞米也扛不动,少了怎么拿得出手?”妈妈继续唠叨。 “什么好东西?没准你前脚给了人家,后脚就让人家扔了呢,反正我拿不动!”我赌气地放下了饭碗。 “你就装秧子(好吃懒做)吧!”妈妈生气地从袋子里往外掏玉米。 我提起了那个仍旧很沉重的袋子,一阵风似地撞开了门,头也没回就离开了家门——没有兄妹伴随,更没有父母相送,我一个人踏上了“赶考”的征途! 等候在村边的黄沙路上,我的心情落寞到极点:十年前,我和外婆像天外来客,突然降临到这个小荒村,简短的逗留后,我的飞船就启航了:三年前,外婆和我再次降落,可是我却再也没有“飞船”,外婆自己走了,丢下我在这陌生的图画里欣赏着生命里的“败笔”! 曾经还做过美梦,幻想着有一天我的飞船能突然降临,可是当我知道自己很难考上大学,当我已经站在了讲台上,我就彻底地失望了,我的飞船和我的童年一起在大气层里燃尽了……这条黄沙路,是我生命的起点,也是我生命的终点! 这一次,于家仿佛很热情,然而决不是妈妈那半袋玉米的作用! 听说我是来考大学的,于家老两口把我当成了古代赶考的举子,竟然做了好饭好菜招待,于姥姥还指着我批评她的老闺女:“看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呢,都考大学了,你连个技校都考不上!” “感情她是里边(黑龙江以南的统称)来的,底子好!我连统编教材都没学着,怎么能和人家比!”原来于家还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名唤带弟的小姨,听了她妈妈的指责,她不仅没有恼,还笑嘻嘻地对我说,“韩丽,你考完先别忙着回家,在这儿多住些日子,辅导辅导我数学!” “哎呀,我的数学也不好!”我急忙拒绝,“小姨,你可不要高看我,其实我考不上的,就是来试试罢了!” “能敢试试就不错么!”于姥爷不慌不忙地继续表扬我,“我去年到你家就看你是个读书的料!” 我倒忘却了于姥爷来我家的事,只好敷衍着:“小姨不用考大学不是同样能有工作吗!学习也不是容易的事,我要是小姨我也不学了!” “说的也是!自古寒门出贵子,没有苦中苦,哪得甜上甜!你是个能耐住寂寞的孩子,将来一定错不了!”于姥爷很感慨,也很有意味地把脸转向了自己的老闺女,“你好好和人家学学吧,她那是个什么条件,能学到这个程度!” 那个可爱的小姨听了她爸爸的话,似乎红了一下脸,可是又很快地恢复了正常:“于家人都笨,也不光我没有考上!” “反正就是你有理!”于姥姥似乎还要唠叨! “小姨,你能带我去认认考场吗?”为了使小姨避开两位老人的指责,我故意岔开了话题。 “好啊,走吧!”小姨很聪明,“是应该先去看看,免得明天找不到考场!” 这就是我心中的圣地——县城里的重点高中! 简易的铁栅栏大门,已经锈迹斑斑。丑陋不堪的几排陈旧的红砖房,脏兮兮的门窗让人不忍心驻足。几棵普通的杨柳,满面灰尘,不当不正地随意立在校园的空处。“克东一中”,几个红黑相间的楷书有气无力地粘在大门上,不醒目,也让我感到很不“重点”! 真的,这里怎么能和吉林相形? 突然不再遗憾,甚至暗自庆幸——亏得没有到这里来,比起乡中学也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多了几排脏房子! “快猜猜我是谁?”我正在对那个我一直向往的“重点”评头品足,眼睛突然被人蒙得严严实实。 “一定是你的同学!”站在我身边的小姨故意提醒我。 “孙梅!”其实我怎么能忘记她的声音! “哼,亏你还记得我!”孙梅放开手突然生起气来,“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回的!”我强行地命令着脸部的肌肉,希望不要僵硬!其实我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孙梅之流”,因为我知道我已经和人家有了距离! “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孙梅仿佛没有看见我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姨,“你少和我玩深沉!考完试等着我,咱俩去照相,说什么我也得和你留个影!” “照什么相啊!”我苦笑着,“考完试我还急着回家找歪脖子树呢,哪有闲心陪你这未来的大学生去潇洒!” “你讨厌不讨厌!”孙梅终于推了我一把,“对了,你在哪个考场!” 还没等我说给她,就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准考证:“呀,你在十二考场,离我好远呢!” “你是重点高中的,和我们当然得有一段距离!”我拿回了自己的准考证,“十二考场在哪里啊!到了这”大“学校,我正转向呢!” “在天上!”孙梅赌气地白了我一眼,“你怎么还那么歪啊!我真怀疑你嘴里的是舌头还是刀片!” “你们俩个别闹了!”小姨终于腻烦了,“韩丽,快让你同学带我们去认认考场,然后你俩都回去休息,今晚一定要睡好觉!” “孙梅,这是我小姨于带弟!”小姨的话提醒了我,觉得自己是有些太酸了,也有点失礼,急忙不好意思地给她俩介绍,“我初中同学孙梅,和我是一个乡的!” 三个女孩手拉手,飞快地跑过了三栋破旧的红砖房,终于在一个很“偏远”的地界,找到了我的考场! “韩丽,你记准了吗?明天能找到吗?”姨毕竟是姨,虽然仅仅长我两岁,可是她很有长辈的风范,孙梅走后,她很关切地询问我,“如果你记不住,明天我陪你来考试!” “不用了!”一股被关爱的潮水从我的心上漫过,“小姨,谢谢你!我记住了!” “谢什么啊?你怎么这么外道呢?”小姨似乎很不理解,“你那位同学待你很热情,可是你怎么总是用话刺激人家呢!” “没有!”我突然觉得脸很热,“是故意气气她,我们俩过去是同桌,最要好的朋友,她了解我,知道我是和她开玩笑!” “哦,我说她一点都没生气呢!”小姨很容易的就被我搪塞了! 可是我心里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和孙梅开玩笑,虽然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对孙梅说话! 第二天,于姥姥很早就为我做好了饭,我也没有再劳烦小姨,一个人心绪满怀地去应考! 整个校园还是静悄悄的,偶尔几个胳膊底下夹着书的人,看也不看我就步履匆匆地从我的身边经过,我于是便倍觉凄凉,心里责怪那些似乎不知道今天是高考的人! 考场也不甚热闹,稀稀疏疏的几个类似考生的人,零星地站在各个教室的门前,有人还大着胆子扒在玻璃窗上。 我揣着一颗沉重的心,找到了自己的考场,发现这个位于角落里的考场,还是昨天看到的老样子,破旧的门上,一张鲜红的纸端正地贴在门的正上方,上面手写着大大的“12考场”,字的下方写着两排小数字,我的考号就在那些数字里。门锁的上方紧紧地贴着两条印有黑字和红撮的白纸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封条”,当时我并不知道贴它的用处,颇不以为然,觉得很好笑! 一个寒噤让我痛快地打了一个喷嚏,看看四周的清冷,方知道自己是来得过早了! 可是也不能再回于姥姥家了,于是也学着别人的样子,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映入自己眼帘的,除了几排破旧的学生桌,什么也没有,于是又很扫兴地回过身来张望。 眼看就要参加决定自己命运的“大比”了,我却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茫然,非常希望能有人来,甚至很荒唐地希望尽快就考完,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反正就是来走走形式,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罢了! 虽然不紧张,但是那种未战先衰的士气,现在觉得真的不是好预兆! 终于来了一个人,可是我立刻又觉得很失望,他的年龄和神态,让我没有丝毫的“同类”感!他不像是来考试的,我推断可能是监堂老师或者是考生的家长! 我于是再次垂下眼睑,寂寞地挨着时光的煎熬! “——”一串很奇特的声音突然穿进我的耳膜,诧异地抬头看看,发现刚来的那个男人居然在念念有词地默诵英语! 我终于留神地打量起这个“怪人”! 清瘦的脸,粗重的眉,鼻梁挺直,皮肤黝黑。他时而把手中的书紧扣在胸前,昂首挺胸地直视着远方,好像心中藏有千军万马:时而紧紧地抿闭着嘴唇,全神贯注地垂顾着手里的书。那是一本用牛皮纸包得很有棱角的厚书,看不清是什么书,但我猜测一定是一本英语书! 我们那个时代,英语还是一件“新生事物”,当一些叽里咕噜的语调从这个人的口中飘出时,我便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这个人好有学问啊! 感叹之余,我对他更加的留神。在他偶尔抬头沉思时,我甚至和他好几次对视了一下彼此,可是他好象全然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一种逼人的傲慢从他那规整的墨发里显露出来:尤其那眼神,庄严得让人窒息,让我觉得似乎天空已经乌云密布,而他恰恰就是那暴风雨的酝酿者…… 这个比我高半头,一身半旧军装的“怪人”,虽然看起来很文雅,可是他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我不仅再次打了一个寒噤,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这个人千万不要是我的监堂老师——我想到了我那不幸的中考! 校园里终于有了活气,人渐渐地多起来,我的考场也来了其他的人,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顿觉轻松:终于摆脱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压抑,心想如果再不来人,他那浑身的煞气已经快把我冷冻了! “铃铃铃!”一阵急促的响铃过后,两个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老师,面无表情地向我们的考场走来,他们很缓慢地撕下了那两条封条。 谢天谢地,那个人不是监堂老师,我高兴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刚刚放下轻松的心,突然发现那个“怪人”居然稳稳地坐在我的前桌! 天哪——他,他居然也是个考生,而且还和我是前后桌! 我急忙地环顾左右,只见我的考场里,居然是那个“怪人”的同类居多,而我的同类却很少! 我终于明白:这是最后一个考场,一定是社会青年(已经毕业,参加了工作的年轻人)都被安排到这里了,而我们这样的应届毕业生在这里反而成了怪物! 想想昨天孙梅的表情,也难怪人家惊诧:我们这些农村的应届考生,本来就是希望渺茫的人,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也是理所应当,一种莫名的悲哀再次潜上我的心头,也再次失却了自信! 其实这种无端的猜疑和自卑,真是我人生的一大障碍。“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个无形的十字架,总是重重地压在我的脊背上:别人放声大笑,我则不敢出声,尽管我也有大笑的理由:别人纵情相拥,我却冷漠自抑,尽管我比别人更想畅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故意和他人相别,一直不知道! 也许是大龄考生居多的缘故,我们那个考场的纪律出奇的好,流动监考和主监考,仅仅来了几次就不再照面,两个“厚眼镜”也很温和。 没有心悸,更无波动,几乎是在平静中,我度过那两天的重要的时光…… 考试环境对我相当的有利,怎奈我胸无点墨,江山难画,没有成竹在胸,更不能游刃有余——很多试题都是似曾相识,答完以后自己也不能断定是对还是错,只能跟着感觉走! 仿佛站在圣坛上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必做的礼拜,懵懵懂懂地就做完了自己的美梦! 高考结束了,我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也画上了句号!谢绝了小姨的挽留,我又回到了那条黄沙路上。 刚刚跳下汽车,就发现距离公路不远处围着许多人,而且还有人继续往那里跑……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纠纷,我下意识的闪过这个念头以后,便无精打采地迈起了了沮丧的步子:我哪里还有心思看热闹呢! “韩大耳朵(黄大衣的绰号)被李队长打了!” “是啊,他也太熊了,难怪老婆给戴绿帽子!养了那么大的鹅都让人家给打死了!” “要是我,今天就和李老虎他们爷俩对了命!” 两个女人的对话立刻复苏了我的神经:什么李老虎?什么绿帽子?难道那群人围着的是我家的“西洋景”?! 本应逃开是非之地,可是那两个女人的对话,像磁石吸铁,牢牢地粘住了我的脚步! “该出手时就出手!”其实我是多么反对《水浒传》里的“英雄”行为,可是我偏偏还具有那个该死的“素质”——这是我永远的悲哀:外婆的内敛和外公的火爆,铸就了我的双重人格! “你他妈还讲不讲理?”黄大衣拄着一个长长的锄头把儿,脸色煞白地大喘着,“这块地被牲口祸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凭什么就赖我!” “赖你还是轻的呢!”李老虎的父亲冷笑着! “再让鹅吃黄豆还揍你!”李老虎在他的父亲身边跳着脚骂,他的脚下躺着我家的两只已经快要长大的白鹅…… 天哪!那是妈妈辛辛苦苦从蛋壳里孵出来的的“希望”啊!现在居然死在这对父子的手里! “赖还是轻的!那么重的是什么呢?”一股岩浆从我的胸口喷薄而出,“今天你不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我不会让你走出这块黄豆地!” “你他妈算谁揍的?”李老虎的父亲避开我的询问,“我不和你说!” “可是我想和你说!”我一步一步地直视着走近他! 那个仍然没有丝毫“长进”的所谓老虎,好像比我掐他的时候更矮小了,见到了我,瞬间就失去了跋扈和嚣张,居然躲到他父亲的背后! “好男不和女斗,日后再和你们算账!”也许是我的出现让那对父子太意外了,面对着我的逼近,爷俩一齐后退,结果被身后已经齐腰高的黄豆棵双双绊倒,我顺势就扑了上去…… 也不管是脸还是胳膊,见“肉”我就狠抓死咬,结果当我被人拉开的时候,“李队长”已经面目全非! 李家父子被簇拥着走了,地里只剩下我和黄大衣还有几个余兴未消的看客,面对着两个再也不能对我鸣叫的大白鹅,我的眼睛再次冒出了仇恨的怒火!不顾黄大衣的阻拦,我夺过他手里的锄头,把积郁在心里好久的愤懑都发泄在那些无辜的豆苗上:我使劲地抡起锄头,那些长势正旺的黄豆,被我打倒了一片又一片…… 黄大衣不敢来拉我,回家叫我妈妈去了:看客们也被我吓跑了,黄豆地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直到累得不能动我才重重地躺在了两只白鹅的身旁! 过了好久,我才恢复了理智! 衣衫不整,头发披散,斜挎着瘪塌塌的书包,一手提着一只死了的大白鹅……这就是我高考后的形象! 多少年后,我妹妹的一个小姑子,给李老虎大伯的儿子做了媳妇,我们家已经和李老虎家成了“亲戚”。 一次我抱着女儿回娘家,在妹妹家,与那个当年的李队长不期而遇:“哎呀,你也生了个闺女呀!这孩子长大了可别像你那么厉害啊!” “不会的,她有爹,怎么会像我!”我仍然很讨厌那个家伙。 “这姑娘,就是嘴冷!”他似乎忘记了前嫌,竟然笑着打趣我,“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火爆的丫头,你女婿是不是很受你的欺负啊!” “其实我大姐脾气不火爆!”妹妹在一边打圆场。 “还不火爆?”他眯缝着鹰眼,“我的脸上还留着她抓的疤痕呢!” “是吗?”我故意大笑…… 火爆? 是啊,可是我为什么要火爆! 我的影子一定是很冷的,因为阳光被我挡住了……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十三 也许没有梦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生活! 高考,似乎本来就是我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冤枉债,稀里糊涂地走出考场后,一种拿掉包袱后的轻快,让我感觉天空都一下子变蓝了。 没有毕业后的伤感,没有走向社会的恐惧,更没有料到前路的多舛,甚至都没有想到落榜后的沮丧,仍然背着上学时的书包,依旧奔走在那条黄沙路上。出了学校门,又进了学校门,在人生的舞台上,我十分天真地开始了另一场演出,一心一意,豪情满怀地当上了“代课教师”。 遗憾的是,命运它不顾及我的天真,它也不管我是个虚岁才十八的女孩子,更不念怀我的孱弱,夏火和冬雪照常运行! 新学期开始了,按照江老师的“既定方针”,我开始教初一两个班的语文课,并做一个班的班主任。 也许第一次真的对人生很重要吧,不知道怎么回事,许多年以后,我已经记不得很多优秀学生的名字了,可是我第一次接手的那个班,却仍然记得很分明! 班级里有54名学生,拿起他们的毕业照,我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庞,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他们的每一张脸,都是一个有生命的笔记本,三年的时光,我在那些“本子”上完成了我的第一次作业,他们记录了我的成功,也刻下了我的失败! 大约在开学一个多月的一天下午,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我正在班级里忙活,毕业后,和我一起来代课的同学李福,急火火地推开了我们班教室的门,倚在门框边笑嘻嘻地看着我:“韩丽,你在干什么呢?” “我钉一块木板,把扫帚挂起来,堆在墙角很不利索!”我头也没抬,随便地询问他,“你来做什么?” “校长要开会,大喇叭坏了,让我来通知,就剩你一个没到了,快去吧!” “知道了!”我急忙站起身,发现他没有走,“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他依旧倚在门框上笑嘻嘻,“看不出啊,我们的大秀才还会钉钉子呢!” “钉钉子有什么难的?”我有些不快,一边擦手一边斥责他,“以后请你严肃点,别总是嬉皮笑脸的!” “怎么了?”他理了理崭新的运动衫,似乎很是不解,但是仍旧挂着笑,“我有什么地方不严肃吗?” “你就这样严肃?”我阴沉着脸,故意把声音放大,“以后你要叫我韩老师,我也叫你李老师,我们不可以互称名字,现在我们是同事,请你自重!” “叫你名字就是不严肃?我怎么不自重了?”他收敛了嬉笑,小小的细眼眯成了一条缝,显得更加的顽皮,“同事就不能叫名字?你可真是个事儿婆婆,以后我偏叫你名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少放肆!”他的不恭引起了我的恼怒,“你若再和我开玩笑,可别怪我让你在众人面前难堪,也别说我没警告你!” 他终于被我的“严肃”弄愣了,傻乎乎地站在了原地。我气鼓鼓地从他的身边挤出门去,头也没回地向办公室走去,心里甭提有多别扭了!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结,我没有想到这个李福也能来学校代课!他是我们班学习最差,也是最淘气的家伙,过去我连看他一眼也觉得多余,现在他居然堂而皇之地成了我的同事,还大大咧咧地和我开起了玩笑,真是让我要多沮丧有多沮丧! 一想起李福那些“光荣”的历史,我就像吃了苍蝇! 每一位任课老师都被他起了绰号:班主任姓敖,被他封为“老棉袄”,江老师的眼球上有一块红斑,就叫“江红眼”,物理老师在我们做题的时候爱打盹,于是就叫“睡不醒”…… 最可气的是他经常搞得老师很难堪:有一次,语文老师给我们讲选自《孙子兵法》里的“谋攻”,下课后,他突然善心大发,主动去擦黑板。那篇文章本来就很难,大家都忙着整理老师刚刚串讲完的译文,没有谁去留意黑板。等到数学老师喊上课的时候,才发现了李福的恶作剧。原来他把语文老师写了满满一黑板的字都擦去,只留下了“孙子”两个字,数学老师恰好姓孙,刚要讲课,一转身,发现了黑板上的字,脸色立刻大变,厉声逼问:“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你们是什么用意?” 当然是语文老师写的,可是在那样的氛围里谁能说是李福故意留下的!用意也很简单,但是谁又敢直言——李福是个体育健将,全县一万米记录的保持者,谁敢去捅马蜂窝! 最后数学老师终于被气跑,一节课也就泡了汤!这种灾难,让爱学习的人敢怒不敢言,不爱学习的人有了笑话看,而在李福的餐桌上,这仅仅是一碟小菜!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虫,居然当上了体育教师,和我一同在办公室出入,并且比我还仗义自如! 李福的体育确实出色,可是他是校长的小舅子也是个事实,所以虽然都是代课的,地位和身份也一样,可是在我的心里就是觉得他不配与我平起平坐,甚至和他说话都觉得掉价! 揣着遗憾,带着不快,我急火火地走进了办公室,老师们果然都坐得齐整整,正在听校长训话: “大家都知道,上级给的那点煤还不够办公室烧的呢,为了保证冬天的教学还能正常进行,我们只能自己克服困难!所以,下个礼拜天,学校要求班主任老师带领本班的学生去准备冬季的取暖柴禾!女老师可以领学生去拔豆茬,男老师可以带学生去割蒿子,地点自己找,总之各显其能吧!没有办法,咱学校就这个条件,辛苦大家了!” 校长的指示,让我非常为难——豆茬怎么拔?蒿草到哪里去割? 虽然我已经是北大荒人,而且已经是十八岁的大人,可是,我真的还没有做过北大荒的农活。就是去挖野菜,我也是投机取巧,用讲故事,编花篮等手段,哄骗杰子和妹妹,让她俩帮我弄。而我不是躺在野草上看白云,就是坐在土埂上听鸟鸣,生平也没有用过镰刀。现在突然要我带领学生去弄什么柴禾,我真的不知所措,甚至不敢想象那些还带着黄豆角的豆茬怎么能从坚硬的土地里拔出来! 星期日到了,我没有通知学生到校,自己也没有去野外,惴惴不安地在家挨过了一天,幻想着大家都没去弄柴禾! 然而,事实让我很失望! 星期一的早晨,我刚踏进校门,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个“小山包”,已经在十多个班级的窗前,一字排开,好不整齐,也好不气派!只有我们班的门前是光秃秃的,一根柴棒也没有! 我的脸一下子热起来:怎么办?一会见了校长怎么交待?如果当着全体老师的面挨校长的批评,脸往哪里放? 为了避开和校长的正面冲突,我直接去了班级,希望能在办公室的外面得到向校长解释的机会!可是活该我倒霉,我刚迈进班级的门坎,学校的广播就叫起来:请各位老师到办公室开会!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办公室,忐忑不安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今天的早会我讲两件事:首先说说准备柴禾的事!” 真是那壶不开提哪壶啊!一听校长提到柴禾二字,我就吓得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那由于心跳的加快而不断起伏的胸口,我恨不得有个地缝能立马出现在我的脚下,那感觉真比做了犯人,当了小偷还难堪! “刚才我大致检查了一下!”校长清了清喉咙,“我发现各班行动都很迅速,特别是三年二班的表现更突出,全校顶属他们班准备得最多!” 三年二班的班主任是“老黄瓜种”,他正好坐在我的对面,听了校长的表扬,我忍不住抬起了头,不想正和他的眼神相撞,只见得意和幸灾乐祸已经在他那满是皱纹的黑脸上荡漾,可能他早就看出了我的紧张,此时正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我立刻扬起了头,故意满不在乎地把脸扭向了窗外,脑子里却在迅速搜索着对策…… “韩丽,你们班是怎么回事?怎么一根柴禾棒也没有?”校长的口气虽然不是很严厉,但是也充满了责备! “是不是忙忘了?新当班主任,有点料不开条理吧!”已经升级为副校长的江老师急忙插话。 江老师的话引来了许多老师的哄笑,有人甚至直接问我:“会不会拔逗茬啊,是不是连黄豆秧都没碰过?” “眼看就要上冻,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校长没有因为江老师的“诠释”而改变口气,也没有和大家一起笑,态度仍然很严肃,“没有柴禾班级就会变成冰窖,那可就麻烦了!” 大家的哄笑,校长的冷淡,江老师的解围,仿佛汇成一股热浪,径直冲向我的脑门,我感觉受了莫大的羞辱! 为了挽回面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机智,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面对着校长,一字一句,很镇定地撒谎:“我没有忘记!我们班也准备了,可是我都让学生拿家里去了,放在班级门前我嫌太脏乱,我想到取暖时再让学生拿来!学校要是统一要求,必须都要放到班级的门前,那我让学生明天带来好了!” 我的回答带来了一片安静,大家不再哄笑,校长也不再严肃:“原来是这样!” 江老师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做法很有创意,放在学生家里,真比放在学校好!” “是的,不仅卫生,也很安全。”校长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言语也温和起来,“我看韩丽的这个做法很有道理!那就各班都让学生把柴禾拿回家去,等到取暖时再陆续拿来,免得又怕被人点着,又怕被人偷去,晚上值班老师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虽然我的骗术成功了,可是紧张的心湖更加的动荡,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境,使劲地捏着手指头,尽量装得很平淡,生怕被老黄瓜种看出破绽,我已经看出了他的颓唐,刚才的那种得意已经烟消云散,我暗笑自己的“聪明”…… 然而,搪塞过一时,不能平安一世,那件事彻底地警示了我,从此,我对学校的任何工作从不敢怠慢! 没有等到下一个星期日,我就开始了动员:“谁会拔豆茬?谁知道上哪里去拔?大家都看到了,别的班级都贮备好了过冬的柴禾,可是我们班还一根柴禾棒都没有,我们也得抓紧行动,要不我们冬天会挨冻的!” “豆茬谁不会拔呀?”大个子李锁柱第一个站了起来,“我家前面的那块豆地的茬子老高了,咱们就去哪里拔!” “为什么你家那里的豆茬就高呢?”我笑着问这个学习不好,但是很爱劳动的男孩。 “那里是涝洼塘呀!”那孩子很内行的告诉我。 我不懂涝洼塘为什么就留的豆茬高,也没有兴趣让他解释,急忙布置任务,“那好,明天咱就到李锁柱说的那块地里去拔豆茬,需要带什么工具你们自己拿好!”突然又怕学生把工具带到学校,暴露了自己的谎言,急忙改口,“明天你们就把工具直接放到李锁柱家好了,免得拿到学校还挺累的!” 第二天刚刚放学,我就带着学生去了李锁柱说的那块黄豆地。果然是一块涝洼塘,已经是深秋了,那块豆地还很潮湿,一不小心就能把隆起的土埂踩塌,幸亏垄沟里满是枯黄的豆叶,否则那些粘稠的黑土都能把鞋子粘掉! 到底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村孩子,一进入豆地,他们就像鱼游进了大海,个个生龙活虎。你舞锹,他动镐,男生在前面松土,女生在后面拔,我也深一脚浅一脚在湿土上跋涉,和孩子们比赛劳动!后来我们根本就不用工具了,因为越往豆地的深处进发,那地就越潮湿,用手一使劲就能连土带泥的拽出一大把,一根根豆茬被我们连根拔起,很快也堆积成一座小山,甚至比老黄瓜种他们班还多! 我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精神也放松了,揉揉累得酸痛的腰站起身来,发现夕阳已经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匍匐…… “哎呀,怎么到这时候了!”我感觉到太晚了,急忙叫孩子们收工,“今天就拔这些吧,不够我们明天再来!” 可是那些从小就与星月作伴,在泥土里打滚的孩子,哪里在乎时间的早晚,依旧兴致极高地在那黑黑的湿土上忙碌着…… 晚霞透过稀疏的矮松林,斜射在孩子们的身上,那些瘦瘦的小脊背,披着一抹血红的柔纱,镶嵌在黑土地的背景中,在我的眼前形成了一幅奇异的图画——那份真诚,那份质朴,那份执着,那份毫无雕琢的美,深深地震撼了我,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多少年后,我的眼前,依旧时时出现那一双双沾满泥巴的小黑手——我想,也许就是那束晚霞,让我真爱上了黑土地,还有那土地上的孩子! 看着那座带着泥土气息的“小山”,我已经心满意足:“李锁柱,快教大家停下来,太晚了,老师都不敢回家了!” 听到我的喊声,孩子们终于停下来,七嘴八舌地聚拢到我的身边:“老师,我们送你回家吧!” “送完我你们到家就半夜了!”我故意满不在乎,“老师不害怕!” “原来你是在骗人啊!” “我不这么说,你们能停下来吗?” ——孩子们笑了,我也笑了…… 李锁柱抱回最后一捆豆茬,很整齐地码到那座“小山”上,“老师这些豆茬先放这儿吧,明天我带男生来运我家去!” “放在地里能不能丢了啊?”我有些担心,“你的家长能同意吗?这些豆茬可不少,你们家有闲地方吗,再说我也没有和你的家长打招呼,这样合适吗?” “不能丢,这里离我家很近,明天让我妈妈给看一下,放学我们就运回去!”李锁柱特别的自信,“我爸妈能同意,我们家的地方可大呢!” “好吧!”我抬眼看看已经变成了灰蓝的天空,“那就照李锁柱说的办,今天真是辛苦大家了!” “辛苦什么?干这点小活算啥呀!”几个女孩特别的善解人意,“还不是我们自己用?老师,你快走吧,天黑你该真害怕了!” “好的,你们也快走吧!” “老师,明天见!” ——笑声散在了秋天的牧野里…… 那一天,虽然很累,但是很愉悦,仿佛弥补了生命里一块很大的空缺! 北方的初秋,天黑得特别快,还没有到家,夜幕就完全垂了下来…… 那是个没有满月的夜,清白的月光丝丝缕缕,偶尔从云翳里扯出,吝啬地浮散在我头发上,虽然没有风,可是仍然不时地有几片早衰的树叶从我的肩头掠过,发出窸窸窣窣的低响!虽然我嘴上和孩子们说得很“勇敢”,其实我是个最最胆小的人,生平也没有一个人走过夜路,一股清风,一片树影,都让我的汗毛孔发炸,总感觉后面跟着什么,可是又不敢回头看!本来是走过了千百遍的黄沙路,此时也变得异常的陌生,好像它的两旁埋伏了万千鬼祟……我的脚越来越沉,酸痛的双腿,也似乎变成了铅块!刚才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那点兴奋,早已被一阵阵袭来的疲惫和恐惧替代了,每迈一步都非常的艰难,一种空前的悲凉和寂寞渐渐地潜上心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也很可悲——难道这就是生活?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活着? 正在胡思乱想,隐隐约约,好像是妈妈的声音:“韩丽,是你吗?” 我没有应答,担心自己产生了幻觉,急忙加快了脚步。 刚刚迈上小石桥,就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急匆匆地向我走来——真是妈妈! 我很激动:“妈,你怎么来了?” “都啥时候了?”妈妈很是生气:“你怎么才回来?下班就这么晚?” “我去拔豆茬了!”妈妈的责备熄灭了我激动的火,“我愿意这么晚回来?都快把我累死了!” “拔豆茬?”妈妈急忙把书包从我的肩膀上摘了下来,“你拔豆茬干啥?老师还干活?” “老师就不干活了?”我有气无力地顶撞妈妈,“老师有什么了不起?比我年龄大的都干活呢,我有什么资格清闲!” “明天我去问问你们校长,啥大不了的活?必须黑灯瞎火地干?”妈妈依旧很生气,“一个姑娘家,吓着了他负责呀?再说也不派个男老师送送,真他妈没长心,明天不去教那个破玩意了!” “你的本事可大了,还能找校长!明天能给我找个好玩意,我就不去教了!”本来我还想好好的和妈妈解释,可是她那不分黑白的唠叨,已经引起了我的反感,“你以为谁缺你那?多少人想教还不用呢!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吓死我,乐意!” 妈妈不再理我,默默地走在我的前面,我也没有了废话,娘俩就在斑驳的树影里一前一后地赌气…… 一弯月牙终于挣脱了浮云的羁绊,好不容易挂在了深蓝的天幕上,昏暗的星光下,妈妈的身影一会模糊一会清晰。她耳边的那几缕短发,也一会飘起,一会又落下…… 我突然又想起了本来已经封存在记忆里一幕,只是此时她的怀里不再是那个被抱着的小妹,而是我的大书包! 我猛然地打了个寒颤,心情立刻变得比脚步还沉重——不知道是妈妈的悲哀,还是我的不幸,总之,我对妈妈的背影十分的敏感,那是一个不能让我产生亲近,反而能让我回忆起怨恨和鄙视的背影! 妈妈披着星光,踏着寒露来接我,可是我却没有感激,跟在她的身后,我所感受的也不是母爱,而是一种从内心深处生发的自卑和无奈:仿佛觉得走在自己前面的不是妈妈,而是一个注定要和我有关连的女人——为什么小妹妹会那么幸福?如果死去的是我该有多好! “小姐身子丫鬟命”,我想这句话就是为我“发明”的! 仅仅是拔了几个小时的豆茬,我就被弄得散了架子,那双手也已经面目全非,不仅红肿,还磨出了若干的血泡。当时也没感到怎样,用温水洗过后,火烧火燎的疼,没处搁,没处放,连筷子都拿不住了! 临睡前,妈妈又给我抹了些紫药水,这下更可笑了,哪里还是手,分明就是熏烤过的猪蹄! 面团一样瘫在炕上,伸张着胖胖的“猪蹄”,浑身都在隐隐地作痛,好像每一块骨头都被人分离了,我难过得没有了丝毫的睡意! 望着窗口上那惨白的一洞月色,我的心酸又荡起了委屈的海潮:难道我真的要在这里坚持一辈子…… 第二天,尽管我装得很平和,可是恹恹的倦色还是没有遮住我的狼狈! “老师,你的手怎么了?”下了课,那个最不擅言谈的王玉春就发现了我手上的紫药水。 “没怎么!”我急忙转移话题,“你们昨天回家害怕没有?” “怕啥呀?我们经常走夜路的!”我的掩饰没起作用,孙丽英一边回答,一边好奇地来拽我的手,“老师,你的手是不是拔豆茬撸的?” “是的!”我只好承认,“你们的手也弄坏了吧?” “没有啊?你看看,一点也没弄坏呀!”好几个女孩都伸出了自己的小手。 “老师,你的手好白,好细嫩,怪不得都磨出了血泡!”孙丽英继续着她的惊奇。 “你是笑话我不是劳动人民吗?”我假装生气地抽回自己的紫猪蹄,“我不过是没有拔过豆茬,其它什么活都会干!” “才不信呢!你一定是什么活都没干过。”小黑手们捂着自己的嘴,都在嘿嘿地看着我笑! “哪天我做给你们看!”我故意地攥紧了拳头,本想证明自己很能干,可是却弄痛手上了血泡,不自觉地“哎呦”了一声,结果立刻引来了更多的笑…… “不理你们了!”我拿起了自己的教案,“都回座去吧,准备上数学课!” “老师,你手上的泡可不要弄破,会化脓的!”见我要走,王玉春很关切地拉住了我的衣袖,“去年我妈割柳条手上也磨出了泡,没小心弄破了,后来就化脓了,烂得可吓人了!” “我会小心的,谢谢你提醒老师!”我不自觉地抚摸一下王玉春的小白脸,心里涌起一种带着惆怅的感激! 王玉春也是个不幸的女孩,不过她不像我!我的爸爸,是影子,是空气,她的爸爸,是一抔看得见,摸得着的黄土!也许是同命相怜的缘故,我对她格外地看顾,她也似乎真的和我有缘,居然也爱好文学,作文写得相当的好,后来还在《北方少年》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散文《蓝色的翅膀》。因为她那篇文章,我还沾了不少荣光! 女孩们似乎余兴未尽,见王玉春拉住了我,大眼睛杨凤春突然很神秘地问:“老师,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吗?” “谁说的?”我故意装惊讶,“不是这里人,我是哪里人?” “反正我知道,你就不是这里的人!”杨凤春很肯定地看着我! “你知道什么?”我感到那女孩很有趣,故意逗她,“你在梦里认识了我,是吗?” “我姐认识你?”杨凤春腼腆地低下了头,“她早就让我告诉你。” “你姐姐?”我顿然醒悟,“你是杨美春的妹妹?” “嗯!”那女孩很自豪地点点头,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个心愿,“我姐姐可佩服你呢!” “你姐姐佩服我?”我突然想起了和尹平的争斗,脸一下子热起来,真怕杨美春把我的那段“当年勇”告诉这个女孩,很担心追问,“你姐姐常和你说我?她佩服我什么?” “她说你是全班学习最好的,也是最用功的!”女孩甜甜地微笑着,“还说让我好好和你学写作文!” “你没有你姐姐说的那么优秀,她是在骗你呢!”我正要和杨凤春谦虚一下,一个响亮又熟悉的大嗓门突然飘进了我们的教室,“韩丽,快出来迎接我!” 孩子们惊讶地一齐把脸扭向了门外。 原来是孙梅,她已经很不陌生地走了进来:“呦,还挺联系群众呢!这些小家伙好教吗?” “别胡扯!”我急忙把她带出了孩子圈,“你怎么来了?” “你说我怎么来了?”她装出很生气的样子,“我来找你算账!” “算什么账?”我笑看着她,“我欠你什么啊?” “你为什么躲着我?”她单刀直入,“都说好了,考完试咱俩去照相,怎么你偷着走了呢?害得我到处找!” “什么偷着走?当时我也没答应你呀?我得赶快回来,学校就给我三天假!”我拉起她的手,一边解释一边询问,“快告诉我,高考成绩出来没有!” “你还不知道?”她很惊讶,“都出来半个多月了!” “是的,没有人告诉我!”我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可能是没考上,人家就不通知了!” “那不可能,没考上也有权知道自己的分数啊!”孙梅立刻换上了同情的面孔,很肯定地对我说,“明天我回我们学校帮你查查!” “不必了!”一股酸楚从心头掠过! 虽然对落榜早有预料,可我还是心存幻想,当事实出现的时候,仍然不情愿去面对,怕孙梅看出自己的悲哀,只好勉强地装出笑脸:“你被那所名校录取了?和我说话不会让你掉价吗?” “什么呀,你这家伙怎么总是这么刻薄!”她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谢谢你还能想起我!”听口气她是真的考上了,被失望和酸楚围困的我,突然莫名奇妙地对孙梅产生了嫉妒,“恭喜你金榜题名,祝福你前程似锦!” “哎呀,快别骂我了!告诉你,我是考上了,可是很不理想,被克山师专录取了,仅仅是个专科,还是个政治系,你知道我不喜欢学政治!” “学什么你也是大学生了!”我觉得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十四 孙梅的话像钉子一样扎进了我的心田,好痛,好悔! 为什么要如此刻薄?! 凭什么无端伤人?! 悲哀和自责,把我逼到了不堪的境地——真想使劲地抽自己的嘴巴,我紧紧地攥起拳头,任凭尖尖的指甲陷进我那斑驳红肿的手掌…… 也许,只有皮肉的疼痛,才能缓解灵魂的禁锢! 不知过了多久,校园里的铃声,终于唤醒了我的神经,我不顾一切地闯进了校长的办公室,可是校长和江老师都不在,我只好耐着性子询问正在打算盘的老会计:“刘老师,你知道江老师和校长都去哪里了吗?” “买煤去了!”老头慢吞吞地摘下眼镜,很关切地问:“你有啥急事?” “没啥,我只是想问问我的高考成绩!”我很失望,“他们今天能回来吗?” “哦,是这事啊!”老头很热情站起身来,“不是早就发下来了吗?成绩单好像就在江老师的抽屉里,我看看他锁没锁!” “那谢谢您了,我都急死了!江老师怎么没告诉我呢?真是的!”我有些语无伦次! 老头慢腾腾地翻,我急火火地等,他终于递给我一叠很硬的白纸:“你看吧,全县考生的成绩都在这儿!” 我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305。5分,真是太少了,数学都没及格——我失望地合上了那叠白纸,强忍着眼泪走出了校长室…… 刚刚关上门,突然又想起了孙梅,是的,看看她答多少分,自己到底比人家差多少,好奇心迫使我又返回了校长室。 真是命中注定我庸人自扰!不看多好,结果平添烦恼:“天哪,原来孙梅才答314分!她仅仅比我多8。5分!” “是啊!”我的自言自语,引起了老会计的注意,“昨天校长和江老师还说起你,好可惜,你再稍微用用劲儿,不就考上了?” 我没有和老会计搭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校长室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强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许久,可我还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大哭! 校园里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达声,我知道那是拉煤的拖拉机回来了,我已经不想再见到校长和江老师,我开始怨恨他们,觉得是他们让我成了马戏团的小丑,扮演了自欺欺人的角色! 十八岁,虽然在大人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小姑娘,可是多年的文学积累,让我在当时的农村中学,特别是语文的教坛上小荷微露:一个多月的时光,也让我有了些许“阅历”,班主任工作也渐入正轨……于是,满足,欣喜,甚至是自得,让我变成了一只大蝴蝶,每天带着一群小蝴蝶,在学校这块狭小的花丛里,尽兴翩跹……愚昧的我,用孩子做道具,为自己编织了一个美丽的童话,并且把这个“童话”当宝瓶一样地捧着! 是孙梅的到来,还有她的金榜题名,一下子打碎了我的“宝瓶”,并让我尴尬地凸现在颓败的碎片中……我似乎才明白,原来自己极端珍视的不过是个粗糙的泥胎,“俭朴”得实在没有理由为其陶醉! 可是梦醒后的现实更加的残酷:去县城重读,家里的条件不具备:考技工学校,不是城镇户口:各种内部招生,又没有父兄做依托:如果是个男生,当兵或许还是个途径……思来想去,除了继续做临时代课教师,我别无选择! 然而,正像孙梅说的那样,这个代课教师是临时的,两年后,就是孙梅不来,也会有其他的大学生来取代。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很柔和也很静美的浓雾!孙梅毕业之时,就是我收场之日!到时候,我如何忍受人家上台我下台的尴尬! 来到人间就寄人篱下,居无定所的痛楚就一直噬啮着我的心扉! 那种水上浮萍般的沮丧和忧虑,那种如履薄冰似的空落和惊惧,已经让我尝足了“家的临时”!我何必还要雪上加霜,让自己那不堪一击的灵魂再去体验“工作的临时!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失去了常态的我,已经不知道要把满腹的怨恨和委屈向谁发泄,只能任凭迷蒙的思维恣意地泛滥——黑土地上那迷人的晚霞,孩子们那清纯的笑颜,江老师充满信任的提携,敖老师语重心长的嘱咐……统统变成了不可饶恕的懊悔! 人最怕的就是让自己的思维沉入命运的谷底,当时的我,越想人生的路就越窄,仿佛真的到了世界的末日——与其等到两年后被人辞退,还不如现在就明智地放弃,可是放弃后的日子又怎么继续?我真得没了退路! 世界上没有后悔的药,如果我不选择这个代课教师,如果我不在复习的关键时刻分散精力……可惜人生不存在“如果”! 既然没法补救,莫不如彻底粉碎,痛痛快快地做个了断,何苦要继续接受命运这无休止地嘲弄和戏耍! 看到高考成绩的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揣了一根大约和我的中指一般粗细的麻绳,一个人去了离村子很远的也很僻静的地界! 那是一片很大很大的荒野地,枯草繁茂,灌木丛生,杨树少,柳树多,还夹杂着一些七扭八歪,我叫不出名字的怪树,偶尔出现的一尊坟墓,孤零零地栖息在枯草中,平添一份恐怖……粗壮的白杨,摆脱荆臻野莽的纠缠,矗立其间,显得愈加挺拔!那些杂树,虽然主干还很光滑,也很青绿,可是宽大的叶片,大多随风逝去,只在那高高的树梢上,还很执着地缠绵着几片枯叶。纤细的绿柳,早已脱去繁茂的盛装,光秃秃的柔枝,无依无靠,任凭秋风的摆布……这里没有红尘的纷扰,只有大自然提供的自由。 我不必再刻意强迫自己,也不用再去扮演任何不喜欢的角色! 可以直白,更可以尽情,向苍天宣泄,与大地倾诉! 像猎豹撕扯野物,疯狂地踩踏,拼命地折损,那些满身针刺的灌木成了我泄郁的出海口,怨愤,不平,连同那些枯枝败叶被我一齐地扬向空中…… 手上的血泡破了,脚上的鞋子透了,鲜血染红了落叶,也弄脏了我的衣衫……我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狼嚎一般地仰天呐喊! 静静的旷野里,我的喊声,震落了冷风中的片片秋叶,麻木了我已经空灵的心胸,也粉碎了我曾经的所有渴望! 仰望白杨,倍感凄凉,低抚弱柳,更加彷徨,伫立在瑟瑟的秋风里,我不知路在何方! 大学,故乡,爱情……都是肥皂泡! 有人说,女人的眼泪是玫瑰,可是,遭逢绝境的我,泪无洒处,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让我依靠! 有人说,女人的眼泪是咸涩的,我没有尝过,但是我相信,我的五脏一定被自己的眼泪腌渍得失却了知觉! 我累了,我真的活累了……我已经没有了继续跋涉的耐力! 躺在密密层层的荆棘里,我看见了外公向我走来!清癯的面庞,炯炯眼神,他不是我记忆里的外公,可是他却在向我招手!没有微笑,眼神却很分明:离开这是非之地,不要再留恋,红尘无乐土! 冷风,落叶,让我猛然从睡梦里醒来:我明白,这最后的抉择没有错——外公是来接我的! 擦擦泪痕,理理衣衫,我很镇定地拿出了衣袋里的麻绳,慢慢地找到了能挂上去的地方——死,其实真的不可怕! 也许,明天的这个时候,人们会发现我。可是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谁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天国里一定没有人世的忧烦! 所有的歧视,耻辱,惊恐,爱恨……都将被这细细的麻绳画上完美句号! 麻绳稳稳地挂在了一棵很结实的杨树杈上,我终生都记得那棵树:它很特别,所有的丫枝都很整齐,不像它的同类,与四周搭肩揽背,在那个杂树丛生的地界里,它显得傲然不群! ——我喜欢这个归宿!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也没有最后看看那苍远的蓝天,像回家一样的坦然,踩着已经弄好的一堆高高的灌木枝,我很干脆地就让自己的头伸进了绳扣里…… 外公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我在后面磕磕绊绊地赶,我停他也停,我走他也走,我想抓住外公,可是他好像只是一团空气,只能看得见,却摸不到!我想叫住外公,可是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音响……外公的影子在我的前面漂移,很快就变成了一缕清风……我急得扭动四肢,可是仍旧迈不动脚步,这时,仿佛很远的地方有个声音在叫我,略一分神,外公就不见了,急出了一身冷汗的我,一下子就睁开了眼—— “大闺女,你可把妈吓死了!”妈妈的眼睛已经红肿…… “大姐!”妹妹趴在我的身上放声大哭…… “谢天谢地!”香姑姑如释负重! “艳儿,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傅大妈轻轻地揉着我的手,“大妈总夸你懂事,今天怎么突然犯混了呢!” “是啊,啥事值得这样?不是你姑父赶车路过,你可真的没命了!”香姑姑的额头还挂着汗珠,看样子她已经来了好久,“你这孩子气性也太大了!” “就是,什么事惹她生这么大气?”傅大妈撩开了我的衣袖,眼圈红红地让妈妈看,“你看这胳膊扎的,都没有好地方了!” “我的老天爷,谁敢惹她?”妈妈的心里似乎积满了怨恨和委屈,带着哭腔拽过我的手,“这个家她就是皇帝,就是祖宗!平时别说小二,就是小光小辉也都让着她,这仨孩子怕她比怕我都厉害!昨天下班还好好的,谁知道睡了一宿觉,她中了什么邪,突然就作妖!” “不管咋说,没出事就万幸!”傅大妈一边给我掖被子,一边安慰妈妈,“大妹子,你这是积德了,怎么那么巧,偏偏他姑父就碰上了!” “谁说不是,我大嫂是刀子嘴,豆腐心,没一点坏心眼!”香姑姑也来安慰妈妈,“本来打算明天去磨面,昨晚清林过来了,说明天上山打草,让他姑父帮忙,你说能不去吗?可家里又没面了,这不一大早就急三火四地赶车走了,要不早点走还碰不上了呢,真是该着啊!” “你们别给我宽心丸吃了!还积德呢,前世杀了大牛,才会遇到这种横事!”妈妈拿过一条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又抹起了眼泪,“这哪是儿女啊,是前生的冤孽,是来索命的要账鬼!活该我前辈子欠她的!这个小死丫头,不作死我,她不会甘心!死了也好,我就和她一路去,省得活受罪,反正我他妈也活够了!” 妈妈的哭骂让我很困惑,难道自己是在做梦?外公去了哪里呢?我明明是跟在他的身后,现在怎么躺在了家里的炕上?我恍然记起了那棵大杨树,难道死也这么艰难? 一滴清泪从我的眼角溢出,迷迷茫茫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外公,可是他不再向我招手,而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好像我们之间横着一道由空气凝成的鸿沟,虽然我看不见那道深壑,可是却没法逾越,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外公!”我焦急地喊出了声。 “大闺女,你醒醒!快醒醒!告诉妈,你叫谁?”妈妈不再哭骂,趴在我得脸上大声地喊叫…… 可是我已经睁不开眼睛,大脑已经变成了一潭死水,不管妈妈怎么摇晃,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妈妈的声音是那样的渺茫,仿佛一根纤细的柔丝在我的耳边游荡…… 外公还在我的眼前时隐时现,虽然始终不说话,可是他在暗示我跟他走……他已经把我引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地界,那里没有阳光,也没有绿柳,白白茫茫,像刚下过雪的原野,又像没有波澜的大海,我的身子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跟着外公飞…… “大嫂,艳儿可能是冲着什么了!”香姑姑拽着我的手,焦急地提醒妈妈,“这手拔凉拔凉!” “可能是冲着我爹了,我刚才好像听她叫外公!”妈妈似乎醒悟过来,“香子,你快去叫汤四婶,求她快点来!” 香姑姑急忙冲出门去,妈妈揉着我的胸口,小声地在我耳边啜泣:“神也好仙也罢,你们要是真能显灵,就让我死,别这么折腾孩子!” 真的很奇怪,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奇怪:当时,我的灵魂好像飘在空中,很冷漠地看着妈妈抚摸着我!妈妈的哭诉我也听到了,然而,就是没有感觉,更不能回答她…… “快让李医生给看看!”妈妈还在抱着我哭诉,黄大衣引领着李医生走了进来! 李医生放下了药箱,回头看着和他们一起走进屋的香姑父,“时间不长吧?” “估计工夫不大,我到跟前时口鼻还有热气!”香姑父过来解释,接着又表示很担心,“不过也不好说,当时我怎么喊也不吱声了,这孩子,真是吓死人了!” “可不是,这丫头也真倔!”李医生急忙往针管里推药水,“幸亏遇上了你,要不可麻烦了!” “晚一步也完了!”香姑父惊魂未定,“大老远我就看着了,等我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艳儿,当时我的腿就软了,这么大姑娘,真有个好歹,那还了得!” “那你大嫂就得跟了去,这丫头可是她的命根!”黄大衣的语气不冷不热,“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特别!” “你少他妈放屁!”黄大衣没有想到妈妈很反感他对我的评价,急忙闭了嘴,可是妈妈还是没有出气,“什么命根脚跟?什么太特别?” 李医生也没有想到妈妈会发火,还当着他的面骂人,觉得很不好意思,急忙替黄大衣辩解,“大嫂别这样,大哥也没说啥!” “就是么,我也没说啥分外的话,你和我急什么!”妈妈的责怪让黄大衣很没面子,他求救似地看着李医生,很委屈地继续为自己开脱,“她这个人就是这么不讲理!你说孩子出事和我什么关系?我又没说她一句,骂她一声!” “你可也得敢!她有让你说让你骂的地方?”妈妈脸色煞白,指着黄大衣的手指不断地打颤,“对,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若是有自己的亲爹,会被逼到这份!我刘书兰一腔心血都扑在了这个家上,把你的三个瘪犊子都伺候出手了,可是我这俩孩子,好歹也叫了你一声爹,你给她们什么了?姓韩的,当着李医生和他姑父的面,我明告诉你,我大姑娘不是糊涂人,不在外面受了窝囊气,她不能寻死觅活!今天,她若没事,就是你的造化,她要有个好歹,我先就把你的驴脑袋剁下来,给她陪葬!” “我凭什么陪葬?”黄大衣也气得脸色铁青,“我真是瞎了眼,和你搅和到一块!” “是啊,你瞎了眼!”妈妈忽然向黄大衣扑去,“今天我就让你瞎彻底了,不把你的驴眼珠子扣出来,我他妈刘字倒着写……” “大嫂,快消消气?”傅大妈急忙抱住我妈妈,“孩子还病着呢!” “行了,你快出去吧!”香姑父也去推黄大衣,“赶在我大嫂的气头上,你少说几句能怎么地!” “放开她,让她作,可劲作……”黄大衣上气不接下气,“我看她能闹上天不成?” “你可是想上天,可惜你没有那份德行!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想上天,我偏要你下地狱,今儿我就让你下十八层地狱!”妈妈挣脱了大妈的手,披头散发,隔着香姑父去抓黄大衣! “你们这是干什么?”李医生非常的生气,高高地举着装满了药水的大针管,左躲右闪,生怕被众人碰碎,“还让不让我打针?再闹我可走了!” 李医生的话终于让妈妈停了下来,可是还咬牙切齿地骂着已经被香姑父推出门去的黄大衣:“狗娘养的,今天我先放过你,你好好地等着!”又狠狠地斥责我那两个已经吓得大哭得弟弟,“别号丧,要是没有你们这俩个小狗崽子,我一分钟也不在这儿呆了……” “哎呀,别说没用的了!”香姑父紫红着脸,喘着粗气埋怨妈妈,“你们可真是的,孩子都这样了,还有闲心打仗!快让李大夫打针,要是真不行,得赶快往街里送,可别耽误了!” “是啊,现在还说不准呢!”李医生也故意用我的病情来熄灭妈妈对黄大衣的怒火,“要是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可就糟了!” “那会怎样呢?”香姑夫很担心,“啥叫缺氧啊?” “缺氧就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李医生一边给我打针一边做解释,“变成了植物人,就算能保住命,人也废了!” “不会的,我心里有底!”妈妈倒很自信,“刚才还说话了呢!” “那还不要紧!”李医生见没有蒙住妈妈,就半开玩笑地看着妈妈,“我倒忘了,大嫂原来也懂医呢!” “快别骂我了!”妈妈的脸色依旧很难看,“什么一(医)呀二的,我他妈现在什么都不懂了,就懂得杀人放火!” 李医生见妈妈依旧板着脸,也就不再搭话,无聊地拿起了我的胳膊:“哎呀,怎么弄成这样?这是用啥扎的呀?快把药箱递给我!” “前天她说给学校拔豆茬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扎的!”妈妈帮着李医生抚平我的手掌,仍然没有好腔调,“这个要账的!” “别着急,没啥大事,上点消炎药就好了!”李医生安慰着妈妈! 不知道李医生给我上了什么猛药,那东西一沾上我的皮肤,我立刻疼得七扭八挣,还不停地呻吟…… “反应很灵敏,说明脑神经没有受伤!”李医生也有了信心,“一会就能醒过来!” “大闺女,你挺着点,别乱动,看把药弄掉了!”妈妈轻轻地摸着我的脸颊…… 其实从李医生进屋我就醒了,虽然意识不是很清晰,可是他们说的话,还有屋里的动乱,我都听到了,我几次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像被胶水粘住,大脑已经无法指挥他们,那种感觉和我小时候的一次煤气中毒一模一样,心里明白,四肢不听支配…… 拔下肌肉针就马上灌药,药刚进到胃里,又急忙挂上吊瓶……一直折腾到傍晚,见我睁开了眼睛,李医生才迈出我家的门! 尘缘未了,苦海无涯……命运之神再次退出了我枪膛里的子弹,我不知道哪里是我谢世的界河! 其实从孙梅他们去了重点高中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做一名“临时代课教师”也是我自己的选择,眼前的一切本来在情理之中! 然而,如同林妹妹得知了宝钗大婚的消息,最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最不想面对的现实,必须面对!知道自己仅比孙梅少8。5分的事实后,我简直是痴迷了,呆傻了,不仅毫无缘由地嫉妒起昔日的好友,还让怨恨,气恼,无奈,飓风海啸般地席卷了自己的理智——现在回忆起来真是好痛悔,也好遗憾! 如果当时有个能够解开我心结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也许我不会一头扎进自我设计的牛角尖,也不会不可救药地被嫉妒的海淹没,让思维再一次沿着“独特”的轨迹偏移,为自己留下了一个醒目的败笔!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十五 不是黑夜,也不是晴午,没有阳光,也没有月亮,满眼晦暗,周身疼痛,仿佛是飘浮在浓浓的雾霭里,又像是沉溺在层层的波澜中……疲惫,憋闷,凌乱,梦魇……迷迷蒙蒙中,一条冰冷的大蟒蛇,迎面向我扑来…… 我大叫一声,没见到蟒蛇,却看到了妈妈,她坐在我的眼前,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惊恐的眼光浸满了悲哀…… 香姑姑站在我的枕边,一只手正放在我额头上:“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没有说话,大脑里盘旋着那条大蟒蛇:原来是香姑姑那冰凉的手…… 我也不再看妈妈,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已经没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中,感觉香姑姑和妈妈在低语,听不分明,那声音却在耳边轰鸣,一会遥远,一会迫近,像哀婉的夜风在森林里呜咽,又像雨前的夏虫在黑云下低吟……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在叫我,睁开眼,却什么都没有,于是怀疑起刚才的所见,也许大蟒蛇是虚幻…… 然而,这一次,却好像很清醒,仰着脸凝视着阴沉沉的天棚,觉得那些陈旧的条纹,退却了本色的牡丹花,正泛着神秘的蓝光向我迫近,渐渐地便将整个的我罩在其中…… 恍然忆起,那天棚曾经很明亮,很辉煌,簇新的蓝牡丹,很温润,很热烈……外婆,爷爷,大英子,黑小子,杰子,他们都去哪儿了?为什么我还在? 滚热的炕,把我的大脑烘烤得轰轰鸣响,已经不明白是自己的思维凝固了,还是时间停止了,只是感到四肢仿佛被人锯掉,心也不知还在不在…… 再次凝视那诡异的天棚,突然怀疑自己刚刚去了那扑朔迷离处,觉得那儿很空灵,也很神奇,自己已经呆了许久,许久……突然又忆起香姑姑那冰凉的手,觉得很真切,仿佛还在额头上,伸出没有知觉的手,无意识地去推大蟒蛇,却引来了妈妈的呼叫:“大闺女,快醒醒!” 妈妈果然在?怕又是幻觉,便不再闭眼,定定地看着她…… “告诉妈,你哪儿难受?”妈妈温和地请求我,“起来坐一会儿,行吗?吃点东西就有劲儿了!” 真的不是幻觉,我点了点头,妈妈便把自己的胳膊放在了我脖子下。借助妈妈的臂力,我勉强地坐了起来,可是浑身如面团,骨头也在散开,刚欠了欠身,又重重地躺下来! “香子,快递给我一个枕头!”妈妈的胳膊还垫在我的脖子下,“帮我把艳儿扶起来!” 两只大枕头把我夹靠在炕墙上,我终于半躺半卧地“坐”了起来…… 抬起沉重的眼皮,我茫然地看着冷清清的屋子,昏暗的灯影里,看不清香姑姑的脸,只能感觉到她那带着异味的呼吸,妈妈呆痴痴地坐在我的对面,妹妹和两个弟弟都不在……我想喝点水,可是干澈的咽喉没让我发出声音来,刚刚动了动嘴唇,一股剧烈的酸痛就从后背猛袭过来,我又闭上了眼睛,把头歪向了一边! “大姐,你喝点粥吧!” 透过迷蒙的眼睑,见妹妹右手端着一碗小米粥,左手握着一个长把儿的小铝勺,满眼凄凉地坐在我的面前。 她的眼睛,因红肿显得更小:她的头发,因零乱显得更加枯黄:苍白的小瘦脸上,泪痕依稀,弥漫着无法描述的惊恐和悲哀……俨然一个落魄的小乞丐! 我定了定神,努力地挺了挺脊背,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这是爬上高高的大树为我摘杏,伏着冷冷的灶台给我做饭,偷偷地给我煮咸鸭蛋的妹妹? 外婆的话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小二,不许欺负她,你们姐俩将来是个伴儿!” 可是还没有到将来,我就要抛开她——一种不可饶恕的愧怍和自责立刻恢复了我的知觉! 我好自私,好冷酷,也好愚蠢! 要死,为什么不在外公去世的时候,带着妹妹一头碰在大杏树上…… 要死,为什么不在离开吉林的时候,与妹妹一道尸横铁轨…… 如今,路已经走到这份儿,我哪里还有死的权力——扔下妹妹,即使我迈进了天堂,心也仍在人间牵挂! 望着可怜兮兮的妹妹,我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大姐,你别哭!”妹妹端着粥碗抽泣不已! “别哭了,你大姐没事了!”香姑姑声音哽咽地过来安慰妹妹,又拿起我枕边的湿毛巾给我擦泪,“艳儿,你也别哭了!不是姑说你,你也太任性了,看你小妹儿多可怜,还有你妈,都快被你吓傻了!” “唉,啥也别说了,都是我做的孽!”妈妈端起妹妹放下的粥碗,声音沙哑地问香姑姑,“四婶怎么没来?没在家?” “哪儿啊,上午我和四婶刚进院,就看见了李医生,她说啥也不进屋,我就只好送她回去了,正好我也回家喂喂猪。我刚要再来,他姑父就回去了,说艳儿没事了,我也就放了心!这不,刚收拾利索,我就过来了,正想问你还找不找四婶了!”香姑姑又拽起我的手,“还很凉,要不再找四婶给看看吧!” “行!”妈妈很忧郁地舀起一勺粥,一边往我嘴里送,一边回答香姑姑,“我还寻思呢,四婶没找来,你咋还没影儿了呢!不找怎么行,今天这事儿肯定有说道!一大早我就觉得心慌,总像要出什么事似的,我刚和那院傅大嫂叨咕完,他姑父就把艳儿送回来了……你说怪不怪!” “是啊,艳儿是个明白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傻事呢?一定是冲着啥了!”香姑姑迎合着妈妈,肯定地断言后,又来安慰我,“艳儿,是不是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那个书要是不好教,咱就不去教了,凭你这个头,这长相,将来去街里找个工人都不难,就是在农村,好小伙儿咱也手扒拉挑,干啥还不一辈子,何苦憋憋屈屈地教那玩意呢!” 虽然我的大脑已经变得和妈妈手里的小米粥一样,可是我还是听出了香姑姑的弦外音。她一定是知道了妈妈和黄大衣的吵闹,才故意把矛头往他处转:即便是没有冲着什么,也是因为我在学校受了委屈,或者是因为什么“对象”,总之,今天这事和她哥哥没有一点关系……我真想狠狠地回敬香姑姑几句,可是话到了嘴边,又伴着口里的小米粥咽了下去! 自从黑小子和杰子搬出去以后,我还没和这个女人说过一句话,好几次在大街上走了个照面,她流露出要开口的样子,都被我冷漠地一扭脸错过了! 现在我弄出了这件事,他们夫妇仍旧来帮忙,尤其是她,还故意显出非常疼爱的样子,即便是装出来的,也已经很难得!我应该感激才是,不该再对人家含怨! 可是,一时间,我又找不出合适的语言表达我的感动和内疚,只好假装没有在意香姑姑的一番宏论,看着她苦笑了一下,算是对她的回报! 香姑姑见自己的话没有引起我的反对,好像受到了很大的鼓励,急忙下了地,“那我这就去叫,再晚了人家就睡觉了!” “是啊,你快去吧!”妈妈见香姑姑已经穿好了鞋子,也急忙放下粥碗下了地,很迅速地从柜子里拿出四把焦黄的旱烟,“香子,你把这几些烟叶给四婶带去!” “行!那老太太就喜欢你种的烟叶!”香姑姑很满意地抱起那捆旱烟,风风火火地去叫汤婆婆…… 吃了一碗小米粥,我似乎有了些许的底气,可是身子还是很无力,尤其是脖子,好像没有了筋骨,软软的,怎么也支不动沉重的头,只好又昏昏沉沉地躺下来! 朦胧里,好像胳膊被人抬了起来,睁开眼,见妈妈正把我的手臂往一个枕头上放,汤婆婆拿着一根长长的大烟袋,已经安然地坐在了我对面。 “四婶,你先看看脉跳得正常不?”妈妈在一旁很虔诚地看着汤婆婆。 “唉,还把什么脉!我一进屋就看着了!”汤婆婆松开我的手,把烟袋嘴儿从自己的口里拔出来,“跐溜”吐了一口唾沫,“他大嫂,你就没发现这孩子最近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有啊?她天天早早地走,晚晚地回,我这一天破乱事也多,没注意她有什么不对呀!”妈妈很迷惑。 “大嫂,上午艳儿好像喊了一句什么!”站在一旁的香姑姑提醒妈妈。 “好像是,可当时我都吓懵了,也没听清她喊谁呀!”妈妈依旧很迷惑。 “你这个当妈的呀。”汤婆婆慢悠悠地磕打着烟袋里的灰烬,“这孩子是冲着你爹了!魂儿早就被扣去了,要是过了一百天就没救了!我看你爹这老头儿还不太好说话,好像真要带孩子走,上午我一进院他就给我个下马威!” “可不是,我还纳闷呢,青天白日的,也没啥绊着,四婶怎么差点摔倒呢!”香姑姑赶紧帮着求证! “那你说咋办呢?”妈妈十分焦急,“四婶,这事就靠你了,让我怎样都行,只要放过孩子!” “要是其它的我还能办,可你爹这老头,看样子很硬气,怕我一个人还不行,得找个二神帮忙!” “行!”妈妈唯唯诺诺,“上哪儿请二神?” “找东屯刘富去,他口齿利索,这老头是个火爆性子,一般的还答对不了呢!” “可不是,我爹那脾气,说打就动手,火爆得厉害,我妈受了他一辈子气!”妈妈对汤婆婆很是服气,“四婶,那咱今天晚上就办吧,你有空吗!” “要说有空,我哪天能闲着啊,可是我看你也急坏了!大不了别人的事往后拖拖!”汤婆婆继续卖关子! “那我先谢谢你老了!”妈妈很是感激,急忙向汤婆婆表态,“四婶,别看我现在穷了,你放心,孝敬你老的钱我还能拿得出!只要能让我大闺女好,我怎么地都行!” “看你说哪去了!”汤婆婆显出很感慨的样子,“你也是个苦命人,我可不是冲着你的钱来的,救苦救难也是我们仙家的本分,快去请二神吧!” “香子,还得他姑父跑一趟!”妈妈又急忙让香姑姑去叫香姑父,对汤婆婆更加的虔诚,“你老人家就是我的贵人,那回我妈也是在你手里出的灾!” “这也是该着你和我们仙家有缘分!”汤婆婆又为自己装满了一袋烟,“唉,人啊,不信命不行!老天爷让你吃八升,想凑一斗也难!你呀,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你老说的太对了!”妈妈仿佛他乡遇故知,“我刘书兰天生就是个犟种,从来就没怕过谁,我和老王家那顿折腾你也知道,可是我就服帖命这个东西,该着操心的事,跑到天边也躲不过!” “是啊,他大嫂,反正这屋里也没有外人,我看出什么说什么,你可别生我的气!”汤婆婆看看我妈妈,又扭过脸看了看我,“别看你这闺女长得平头顺脸的,她的命可不怎么顺流!” “是吗,以前也听我妈叨咕过,可我没在意!”妈妈继续着自己的虔诚,“四婶,说心里话,原先我不怎么信算命打卦这一套,现在是真服气了!” “信不信不由你!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治好病是好汉!”汤婆婆很傲慢地歪在热炕上,“这可不是吹着说,我这堂人马,从望乡台上拉回的人也不是一个了,信着是缘分,不信我们可不上赶着,要不我能看见李大夫就紧忙回去吗?” “四婶,请李大夫你可别多心,是我们家清山去的,我都不知道!”妈妈生怕得罪了汤婆婆,“要是不信你,我也不能三番五次地去请你老了!这么晚惊动你,我感激还来不及,还生什么气?你老看出什么就直说!” “是啊,一个人的贫穷富贵,都是生辰八字注定了的,这都是命,和谁都没关系!”汤婆婆欠了欠身,妈妈的表白似乎让她舒服了些,“一会儿二神来了,你自己听听仙家怎么说吧!” 我正在疑惑汤婆婆指的“仙家”,香姑姑气喘吁吁地返回来:“她姑父赶车去的,如果在家,半个钟头就能接来!” 听了香姑姑的汇报,妈妈满意地看着歪躺在炕上的汤婆婆:“四婶,还得准备点什么不?” “先不用,看看能不能接来!”汤婆婆坐起身来吩咐妈妈,“你先把烧酒和黄纸,还有卫生香都准备好就行了?” “那些东西家里都有!”妈妈把一壶茶水放到汤婆婆面前,“四婶,你先喝点水!” “是啊,一会儿你老人家得很受累!”香姑姑坐在炕沿边上,也很虔诚地给汤婆婆斟茶水,“我今晚不回家了,在这儿帮我大嫂忙活,半夜得做顿饭呢,这规矩我知道!” 小时候,外婆就给我算过命,也曾朦朦胧胧记住一些什么庙,什么童子之类的传说,还记得有一次外婆要给我烧什么替身,被外公强烈地制止了。 本来我就十分地讨厌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外公不信命,我当然高兴,便把外婆的话早就当作儿戏遗忘了! 可是如今汤婆婆对妈妈突然旧事重提,让我在反感的同时,居然对自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诧异——难道我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温暖的被窝,沉睡的思维,让我的大脑渐渐地变得混沌,可是我还是努力地控制着,我想清楚地看看汤婆婆到底有什么作为,于是也很耐心地等着所谓的“二神”,还有汤婆婆说的“仙家”…… 可是,真是非常的遗憾! 香姑父没有请来“二神”——据说,到邻村去“看病”了,又据说,他相当的忙,是好几个“大神”的助手…… “二神”没来,“仙家”自然也就不能到,我也就只好失望地继续睡觉——可是,妈妈似乎不到黄河心不死,一定要汤婆婆给我好好地“看看”,并且再次恭恭敬敬地点燃了汤婆婆的长烟袋! 于是,在袅袅青烟里,我第一次很清晰,也很完整地听到了一个老迈的巫医关于我命运的预言! “这孩子的生日时辰不好!”汤婆婆的话像电影里的画外音,不紧不慢地飘进了我的耳朵,“她的前身是姥爷庙里的一个小和尚,忍受不了清规戒律,偷偷地跑了出来!如果投胎成男孩,那是一准活不长的。幸亏是个女孩,可也注定多病多灾,一生都不会顺利!” “可不是,打小身体就不好!”妈妈有些紧张,突然打断了汤婆婆的讲述,“四婶,那你看她以后的婚姻会不会顺利?” “我才说什么了?不信你品着,无论什么事,搁别人身上不算啥,可是在她那儿就要费周折!”妈妈的抢话,令汤婆婆有点不耐烦,“最要紧的是你们娘俩命理犯相,记住我的话,将来远点给她找婆家,越远越好,要不你们娘俩都没有好日子过!” 听了汤婆婆的话,妈妈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很深的悲哀中:“其实还用别人算啥?我自己做的梦,自己能解!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和她犯相,不生了她,我怎么会有今天!” “他大嫂,不是我埋怨你,这孩子要是不在你跟前,没准还能出息得不错!你真不该让她来这儿!”汤婆婆好像没有感觉到妈妈的异样,继续着自己的论断。 “现在还说这个有啥用!”妈妈的语调,让我感觉到了大雨来临前那种空气的潮湿与憋闷,“我怀这孩子的时候,没少吃药,可就是打不下来,落草时浑身紫青,一天一宿也没人给她一口水。不怕你们说我不是人,本来我也没想让她活,一心盼着她自生自灭,可她就是不死,我爹看着实在不忍,才——,唉,是冤家,躲也躲不过啊!” “他大嫂,可别这么说,儿女都是前生的缘分,你这姑娘长的俊,又有文化,将来一定能给你添光彩!”汤婆婆终于看出了妈妈的沮丧,很巧妙转移话题! 可惜,汤婆婆的话已经无法安慰妈妈,她更加的悲哀,自言自语地对人家倾述着心中的委屈:“四婶,不怕你和香子笑话,我真后悔,当初不如把二闺女送人,带着这个大的走了!和我在一块,活不长,算她命短,活下来也早摔打出来了,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落下这些病!因为我不在她跟前,她又多病多灾,我爹妈就什么都依着她,一件事不顺心,立马就能气过去。我回吉林的时,想管管她,可是还没等我张嘴,我妈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先数落起我,你们说这孩子心里还能有我吗?说起来你们可能都不信,今天这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因为啥!这小死丫头和我妈一样,心事重,还好挑歪理,生起气就蒙上被子睡大觉,啥也不说,你要问急了,她就一句话把你顶出多老远,能活活气死人!你们说这哪里是缘,纯粹是孽呀!” “那你还埋怨我大哥!”香姑姑终于找到了为黄大衣开脱的机会,“不是我向着谁,凭良心说话,我大哥真的很喜欢艳儿。今天他跑着去找李大夫,累得脸都没血色了!我可不是挑好听的说,我也没看见,是清林媳妇说的,不信你去问问!” “唉,后爹后妈都难啊!”汤婆婆过来打圆场,“凑到了一块儿就是缘分,不能分你的我的!” “谁说不是!”妈妈把脸转向了香姑姑,“香子,今天你也凭良心说,我对小子他们姐仨咋样?” “那是没说的!”没等香姑姑回话,汤婆婆就急忙夸起了妈妈,“全屯的人谁不说你心眼好,就说大英子结婚时的那些陪嫁吧,就是她亲妈活着还能咋样!” “可是现在看他爸没能耐了,小子和杰子还不是都出去了!”妈妈显然有些激动,“香子,不是我嫌弃你大哥,我刘书兰说话从来就不藏着掖着!你大哥但凡长点心,也不至于把石场的活儿弄丢了!别说他能给艳儿安排啥,就是家里有钱,让艳儿去县城念高中,不是我吹嘘,我姑娘也能考上大学!艳儿若真出息了,你大哥这个后爹的脸上不也有光?孩子将来过好了,还能忘了他?可是现在,这不自己弄了个破代课的差事,这叫啥工作啊,我本来都不想让她去,依我趁早找个像样的婆家,我省心了,她也享福了,可是艳儿自己愿意去教学,我也说不听啊!你说我不和你大哥急和谁急?不怪他怪谁?还是那句话,没有这俩小鬼头,我是一天也不能和韩清山过了,他太让我失望了!” 妈妈说不下去了,香姑姑也不再为黄大衣辩解,居然陪着妈妈抹起了眼泪…… 见香姑姑哭了,妈妈反而擦干了自己的泪:“你也别怪我说话过分,香子,不管咋说,咱姐俩也这些年了,我当你是亲妹妹一样,你把小子他俩弄出去,我也不怪你,树大早晚得分枝!我只恨我妈,十八年都挺过去了,就差这十八天了!她若是能领这俩孩子在吉林过,哪怕再坚持二三年,我也不让她俩来这儿了。艳儿从到这儿就水土不服,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她从出生就由我妈带着,连一口奶都没吃过我的,眼看都成人了,到我跟前才几天,就把小命丢了,你们说我还能活吗!” “大嫂,你啥也别说了!”香姑姑已经眼圈红红,“你放心,有我韩淑香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娘们。把小子和杰子带出去也是好事,将来娶媳妇也好,出嫁也好,都不用你和我大哥管了!” 妈妈好像恢复了常态:“他们那个没长心的爸,自己的命都顾不过来了,还能管他们?何况他俩出去时,我就说得明明白白,既然分家了,以后就和我没有关系!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就是要饭,我刘书兰也得把我这几个孽养大,谁让我前世作损了,竟遇到堵心的事!” “孩子,别这么说!”汤婆婆也抹起了眼泪,妈妈的话居然让这个老巫医走下了神坛,她不在故弄神秘,而且似乎很动情,“日头不可一家红,三穷三富过到老,有人就有盼头,眼看这俩小的都大了,小子不吃十年瞎饭,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仿佛是在睡梦里,可是又分外的清醒:妈妈的话,近在耳边,又似乎是从天外飘来:虽然很遥远,很新奇,可是对我的警醒和震动却是那么的空前! 这么多年,妈妈给予我的,是陌生,是耻辱,是无休无止的怨恨,我总觉得妈妈是我一切灾难的策源地! 每逢不测,虽然也曾对妈妈产生过些许的同情,可是很快又被积郁在我灵魂里的鄙视无情地抹煞了!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可是已经成人的我,说心里话,不爱妈妈,瞧不起妈妈,甚至是讨厌妈妈!平时不要说和她敞开心扉,就是心平气和的谈话也觉得多余!重来就没有好好地思考过妈妈的感受,更不用说去体味她心里的苦…… 我惊悚,我痛悔,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百次地告诫自己,最后还是一百次地走进沼泽,而且越陷越深,对妈妈的伤害也越来越重! 十八年前,就注定了我与他人的不同,何苦还要去和孙梅等人叫劲儿! 是虚荣?是变态的自尊?还是永远也改不了的任性! 一种无边无际的撕心裂肺般的懊恼,将我逼到了不可原谅的悬崖边,我多么希望有人狠狠地用鞭子抽我,哪怕仅仅是几下,也能缓解一下我的内心的痛楚和无助……可是,没有人谴责我的荒唐和愚蠢,虽然我做了不光彩的事!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存环境,到底是命运对我的眷顾,还是苍天对我的嘲弄! 直到今天,我的路,每一步都要我自己来抉择!找到光明是幸运,跌进黑暗是失误……无处逃避,没人承担,唯有直面! 灵巧的人往往嗤笑蠢笨的人,却不知道巧人正是笨人的奴隶! 做人最聪明的活法就是让自己愚钝,可是当你把什么都看清的时候,你却不能彻悟,也无法摆脱,那份煎熬,那份麻木,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十六 妈妈和香姑姑出去了,妹妹也出去了,我不知道她们都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们都去做什么了。 屋里只剩下汤婆婆和我,她倚着墙角正在睡觉:花白的鬓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藏蓝色的偏襟外罩,领口处一个手指肚大小的黑玻璃纽扣,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光,把她那张满是褶皱的白脸映得很诡异…… 我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其实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在《海的女儿》里结识了巫婆,在我的印象里,丑陋、冷酷、狠毒……是巫婆的代名词! 看看眼前的这个老女人,虽然不丑陋,甚至从她那淡淡的弯眉里,还能依稀出些许的美;可是在她身上,找不到普通农村老妪的痕迹,没有慈祥,没有随意,只有神秘! 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想叫妈妈快点来,可是又怕惊醒汤婆婆,只好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才想起来,汤婆婆不是汤小玲的妈妈吗?有什么可怕?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汤婆婆还在睡,后背靠着外婆留下的大枕头,歪着的头让她那松弛的腮,在嘴角边垂下了团白肉,把那张严谨的脸弄得不再端正,下斜的嘴角,流露出安详而满足的笑,也许她正在做着美梦…… 我终于不再恐惧,但是酸楚的泪立刻又漾出了眼眶! 汤婆婆头下的那个大枕头,还有她手里握着的那管长烟袋,让我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外公,想起了那些逝去的岁月,李慧明的影子也又一次十分清晰地映在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我对李慧明的思念特别的强烈,尤其是在感觉自己受了委屈时候!有时候居然能产生幻觉,好像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还像小时候那样,红着脸,低垂着眼,默默地倾听着我的述说……他是无论我怎么刁蛮都不和我发火,而且能用全力保护我的男孩儿,这也许是我一生都不能将他忘记的原因! 虽然我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我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李慧明,可是我无法摆脱对他的依恋:我时常一封又一封地给他写信,写我的现状,写我的希望,也写我对他的迫不及待的思念……虽然那些多情的文字最后都在我的眼前变成了灰烬,可是当我苦闷至极的时候,我还在幻,还在写……这就是我的美好的初恋! ——多么可笑,自己给自己建筑了一面挡风的墙,却不知道那墙是飘渺的彩虹,虽然绚丽,却不能领我走进天堂! 那是个很静谧的夜,除却汤婆婆的鼾声,再没有人的声音,偶尔才能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狗吠,我真怀疑家里的大黑狗是不是失踪了!火炕泛起的热浪,烘烤得我神志都有些模糊了,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榛莽丛里,我在努力地回味着白天的每一个情节……到底是怎么把那条麻绳挂上了囚枝,居然怎么也搞不清楚了,头又剧痛起来……我呆呆地凝视着几块小小的窗玻璃,它们已被月光染成了乳白色,在浑浊的灯影里,暖玉一般的在我眼前泛着淡淡的清辉…… 汤婆婆细密而均匀的呼吸声,让周围显得出奇的静,也让我的思绪渐渐地不再像白天那么紊乱。 妈妈一勺一勺送入我肠胃里的那碗小米粥,终于伴着被子里的热气,融化了我心中的坚冰,灵魂里的另一个我跳了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傻? 如果真的死了,在他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对我的亲人,却是永恒的伤害……为了妈妈,为了妹妹,我也没有理由视自己的生命为草芥! 为什么这么自欺? 故乡早已将我抛却,即使我泪落如雨,心血泛滥,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感知了!我何苦把自己的爱空悬在石崖上,让情感的风筝跌进万丈空谷…… 李慧明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我终于堵截了奔涌在心田里的爱的苦水! 自杀,一个多么软弱的选择——这不是我的人生哲学! 我想起了外婆的教诲:做人最忌讳喜形于色,嬴了固然精彩,输了也要乐观,永远淡定地面对着命运赏赐给自己的一切! 人生的路,既然选择了,就决不后悔,无论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鸟语花香! 养鸡喂鹅也是人生,我没有必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因为我不是为了别人活着!临时就临时,有什么了不起,两年后,我会很安然地走下讲台,不管怎样,我拥有了我的“曾经”…… “四婶,起来吃点饭吧!” “睡着了吗,今天可让你老人家受累了!” 香姑姑和妈妈手里端着饭菜同时走进屋里,她们的话,突然中断了我的思维! “受什么累,你们多这份心干啥,再说我也不饿!” “也不旦是给你做的,他姑父也在,正好陪你喝几盅!家里不比从前了,饭菜不顺口你老可别在意!” 妈妈的话让我的心头又增添了一层愧疚:家里的拮据我很清楚,这顿晚饭,一定会让妈妈很为难的! “你真是天下最混蛋的东西!怎么凭空做出这样的蠢事,让已经苦不堪言的妈妈雪上加霜!”我暗骂着自己,狠狠地掐起了胳膊——就是从那时起,我养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恶习:无论什么事,一旦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就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使劲地抓头发,撞墙,掐肉……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舒缓悔恨和罪过,但是我在人前却一直高昂着头颅,宁死也不认错! “大嫂,我看今晚不能给艳儿瞧病了,要不我把四婶送回去吧!” “先别急,一会问问四婶再说!”妈妈和香姑姑在小声地嘀咕。 看来妈妈还在为我的“病”担心,我想阻止妈妈,可是还没等我说话,酒桌上正在喧哗,面色已经略红的汤婆婆和香姑父,黄大衣喝得正酣,我便痛苦地闭了嘴,继续在心里深深地谴责着自己! “四婶,一定得用二神吗?要不你自己给我大闺女看看得了!”妈妈依旧很虔诚。 “是啊,你就给看看吧!”香姑父也打着饱嗝附和,“凭你老的本事,我看用不着刘瞎子也中!” “那我就试试看吧!”汤婆婆剔了剔塞在牙缝里残留物,语调依旧是不缓也不急,“这孩子的病可是很缠手,他大嫂,咱先把丑话说到头里,看好了你别喜,看不好你也别怪,我尽力就是了!” “病?难道我真的有了病?”汤婆婆的拿捏,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反感,真想跳起来把她轰出屋门,可是看到妈妈那担忧的眼神,只好咽下了已经来到了嘴边的刻薄话! 我又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汤婆婆的下一个节目——当时我真的很好奇,我想看看这个老巫婆到底有什么本领,她究竟会怎样处置我! 按照汤婆婆的吩咐,一个所谓的“供桌”(其实就是家里平常用得饭桌)端端正正的摆在了我枕前的地上:桌子上并排放着而只小饭碗,一只盛满了白酒,上面蒙着一块红布;一只盛满了小米,小米里还插着没有点燃的三炷卫生香……汤婆婆默默地坐在我的身边抽烟,那只大烟袋,在我的耳边不断地发出嗞嗞的响声,弄得我很不耐烦! 屋里静极了,酒足饭饱的香姑父和一直冷漠而沉默的黄大衣带着两个弟弟去东屋睡觉去了,妹妹傻呆呆地靠墙坐在我的脚边,妈妈和香姑姑正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张神秘兮兮的桌子边,像等待着宣判的犯人一样静候着汤婆婆的圣旨……再看看汤婆婆,眯缝着由于喝酒已经微微红肿得眼泡,仿佛没事人一样,继续让她的大烟袋在我的耳边嗞嗞地响着…… 我气愤地翻过了身子,故意把脊梁对着汤婆婆,心里的烦闷达到了极点:什么犯相?什么相悖?都是胡扯!如果我不落榜,怎么能有今天的“故事”?人间的一切不幸都是人为的,我就不信滚滚红尘,芸芸众生,偏偏我就是有“来历”的! 我正在运气,汤婆婆放下了她的大烟袋:“给我弄点清水来!” 香姑姑迅速地端来了一盆净水,汤婆婆凑上前,先涑了涑口,上前又洗了洗手,然后慢腾腾地吩咐妈妈:“把香点上吧!” 妈妈急忙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火柴,把小米碗里的三根卫生香点燃了…… 也许是受不了那卫生香的异味,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有人在眼前撒了一把胡椒粉,很快我的眼泪鼻涕就一齐流下来…… 我再也躺不稳,不得不坐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哭,抽抽噎噎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妈妈急忙拿过来一条毛巾,可是被汤婆婆制止了,只好由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折腾…… 汤婆婆坐在我的面前,嘴唇翕动,煞有介事地默念着什么……很奇怪,我明明看到了汤婆婆,心里也不糊涂,可是无法控制自己,只能被动地让眼泪依旧,悲哀也依旧…… 过了好久,汤婆婆终于停止了默念,也睁开了一直眯缝着的醉眼,示意妈妈把桌子上的酒碗递给她。 只见她十分麻利地掀开了盖在碗上的红布,猛然地喝了一大口,又猛然地向我的喷过来,一口又一口,还没等我缓过神,一碗酒通过汤婆婆的口,全部喷洒在我的身上,连头发都被酒淋湿了…… 我使劲地打了个喷嚏,不再流泪,可是我的五脏六腑,全被汤婆婆的黄牙味,还有满屋子的酒气,逼到了嗓子眼儿,我拼命地呕吐起来…… 妈妈又一次拿起了毛巾,这一次汤婆婆没有阻止,并且很自信地吩咐香姑姑:“去把菜刀拿来,用这块红布包好,放在她的枕头底下!” “咋样?”妈妈一边捶着我的后背,一边担心地看着汤婆婆。 “挺好!”汤婆婆看着米碗里的将要燃尽的三根香安慰妈妈,“你看这香火又齐又亮!” “那怎么还这么折腾呢?也没吃啥呀!”妈妈好像没有听懂的汤婆婆的话,“你看这汗出的,把脖领子都湿透了!” “没事,她是急火攻心,吐吐好!”汤婆婆已经把身子挪到了炕沿儿边,很满意地掸了掸衣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这孩子命里有贵人相助,你放心,将来她一定错不了!” “那还用不用烧纸啥的?”妈妈依旧捶着我的后背,十分担心地看着汤婆婆! “明天你去十字路口给你爹烧点纸,再好好念叨念叨就没事了!”汤婆婆已经穿好了自己的鞋子,“今儿就这样吧!记着把菜刀放到她枕头下,要连着枕七天,明天再到我那里取个桃木剑来,给她挂上,这孩子的生日时辰好招这些外祟……” “那我就不留你老了,让香子和她姑父送你回去吧!”妈妈好像很不满足,“有啥事,我明天再麻烦你去!” 汤婆婆走了,香姑姑夫妇也走了,我又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突然感到胸很闷,睁开眼睛,原来妹妹的一条胳膊正压在我的胸脯上,推开妹妹的手,我感觉轻松了许多,可是再也睡不着了。妈妈和妹妹一高一低地呼吸着,仿佛俩个和谐的音符,在我的耳边奏响。 我嗓子里像着了火,想要喝点水,可是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坐起来,又不忍心叫醒正在安睡的妹妹和妈妈,只好看着朦胧的天棚忍受着来自心理的烦热!汤婆婆,香姑姑,李医生,还有黄大衣和妈妈的吵闹……白天里发生的一切,一点一点地在我的脑海里过滤着,清洗着…… 是一场恶梦? 还是一本恐怖小说? 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好像在阴阳两界徘徊,一会走进了天堂,一会又叩响了地狱之门……真的很奇怪,这样的感觉,在我以后的生活里也经常出现! 静静地倾听着妈妈和妹妹的呼吸声,她俩的高低调渐渐地融进清白的晨光里…… 虽然又是几乎整宿没有合眼,但是我的头不沉了,而且有了饥饿感,吃完了妈妈特意为我做的炒土豆丝后,精神也清爽了许多。 “你不好好躺着,又摆弄那些破玩意干啥?”妈妈见我起床整理自己的书本,急忙过来阻止。 “我想上班去!”我头也没抬地小声回答妈妈。 “上什么班?那个破班咱不上了!”听说我还要上班,妈妈立刻急得满脸通红! “破班你还没有呢!”我依旧低头整理着,不理睬妈妈。 “一个临时代课,有什么意思?何苦为了那个破班把命搭上,没有工作就不活着了吗?”妈妈的声音有些舒缓,“就是一定要上,也得等你病好了啊!” “我没有病,就是有也和上班没有任何关系!”我的使劲地把书包向炕里面扔去,“不上班你能养活我一辈子吗?” “我不养你,自然会有人养你!”妈妈的声音大起来,“靠代个破课你就能养活自己?等人家不用你的时候就傻了,还不如趁着现在找个好人家呢!” “你不要侮辱我的工作,破代课你代过几回?”我的眼泪突然来了,“我还想当国家主席呢,可惜我没积那份德行!除了找人家,你还会怎么安排我?我早看到你找的人家了,我也领教了你被人养活了,我没有你那份福气,告诉你,我今生就是要饭都要自己要,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来养活……” “行了行了,你有能耐,你说咋地就咋地!”也许是我的哭喊又震慑了妈妈,她急忙该换了语调,“ 你是我的亲奶奶,快别嚎了,我怕了你!” 我和妈妈正吵着,外面突然喧闹起大黑狗的狂吠…… “大姐,来小孩儿了,是找你的!”妹妹一边吆喝狗一边在外面喊我,“你出来看看啊!” 我急忙跑了出去,很诧异也很难为情的下意识地抹了抹满是泪痕的脸:“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看你呀!” “老师,你是不是病了,怎么两天都没来了呢?” “这是我们凑钱给你买的罐头!”小班长孙丽英麻利地从她那已经洗得发白的小帆布书包里掏出了两瓶山楂,“我说买一瓶橘子的,可是王玉春偏说你就爱吃山楂的,好像她会算似的!” “她怎么没来?”我的心里一热,那孩子好细心,好像我和她说过一次我喜欢吃酸东西。 “她没有自行车,我们也带不动她。”孙丽英仰着小脸向我汇报,“听说你病了,我们都急坏了,老师你怎么了,眼睛都肿了,找大夫了吗?” “没怎么!”孩子们的关心和询问,让我非常的难过,可是赶紧控制了涌上来的心酸,“你们听谁说我病?” “江校长在咱班级说的,他告诉我们好好上自习,你病了,可能要过几天才能上班!”憨厚的李锁柱非常的直爽,“学校里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你病了,有好几个老师都问咱班学生呢!“ 我正在纳罕孩子们怎么知道我“病”了,听了李锁柱的话立刻明白了:一定是我的事已经传到了学校,说不定大家怎么议论呢! 想到这里,我立刻感到浑身的热血都涌向脑门,眼前也黑起来…… “老师,老师!”孩子们的叫声终于没有让我昏厥,但是虚汗却让我无力再和他们交谈,只好靠着墙,勉强支撑着听他们讲话…… “你们老师的病还没好利索,让她躺会吧!”也许是妈妈听到了孩子们喊我的声音,满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但是看到我身边的两盒罐头后,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和软了,“难为你们还给老师买了东西,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家吧,今天就不留你们吃饭了,改日来大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不用,不用!”孙丽英见妈妈在撵他们走,急忙又把手向她的小书包掏去,“对了,老师,江校长还让我给你捎来一封信呢!他让我们告诉你,不要着急,养好病再上班!” “老师,那我们哪天再来看你!” “老师,你可别生气!”机敏的孙丽英已经看出了我对妈妈的不满,“生气养不好病,班级的事我能管好,你不用惦记!”我强挤出一丝微笑:“你们路上小心,不要打闹!” “好的,老师,那我们走了,你好好养病!” 孩子们还没有走出我家的院门,我就赶紧打开了江校长的信—— 韩丽: 我们都听说了你的事(江老师居然没有半点的隐晦,我惊讶他的直率)! 我很佩服你的刚烈,但是我不欣赏你的做法! 我曾经把你当作教育我儿子的例子,咱们学校的很多老师也一直在背后赞扬你,大家都很承认你的要强和坚韧……但是,你这次的行为让我很失望,也很难过! 人生的路上,真正的光明不是没有黑暗,是被黑暗所覆盖!你是个难得的当老师的料子,也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教学这个舞台还需要你展出风采,怎么会做出这么幼稚又愚昧的傻事来呢! 孩子,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如果遇到点波折就倒下,就自弃,那就不是生活的强者!不要自卑,一分辛苦一分收获,天道酬勤,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命运不会辜负做事执着的人。 养好病就赶紧来上班,我们好好谈谈…… 江老师 孩子们走了,妈妈出去了,妹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院子里的大黑狗也停止了叫嚷……屋里好安静,心灵很孤寂,我默默地把江老师的信贴在胸前,流着泪苦笑:一点波折!江老师,您哪里知道,我的人生路上,遇到的岂止是一点波折,我是真的波折得太累了……我的眼前又开始演电影,十几年的生活画面,像一个个特写的大镜头,十分清晰地展示出来。我想控制自己的思想,可是我做不到,直到想的神衰力竭,脑壳在嗡嗡作响,两鬓在微微颤抖,才把往事,现实,还有梦连在了一起…… 生活渐渐地让我明白:女人都容易流泪,但是质地不同,别人的泪是水做的,凝成一粒粒珍珠,晶莹透明,可以挂在脖子上,让人爱,让人怜;而我的泪是泥做的,被挤压成厚厚的纸张,晦暗沉重,只能装订成书,由我自己品,自己读!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十七 “韩丽,你到我的屋里来!” 尽管我很从容地走进了办公室,可是当江老师叫我去他的校长室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周围那芒刺般的目光。 “你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告诉我,为什么?” 江老师的表情很奇特,没有责备,也没有同情,不是惊诧,也不是理解! 我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此时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得体,只好嗫嚅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烦闷,死了好!” “真是荒唐!这叫什么原因?”江老师显然然不满意我的回答,可是他很精明,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改变了语气,“我真是错看了你,这一点波折都经受不起,将来还能成什么大器!哪天有空儿我给你讲讲我来东北的经历,让你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波折,什么叫死了好!” “谢谢老师,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强挤出一丝苦笑,不伦不类地向江老师道谢。 “好吧,以后再找你详谈!”江老师眼色很慈善,“你们班的分担区杂草还没有锄,下午你利用自习课铲了吧,下了雨就更不好弄了!” “好的!”我如释负重,答应一句就赶紧往外走,迎面差点撞上推门进来的老会计,“对不起,刘老师!” “是韩丽呀,我正要叫你来呢!”老会计没有在乎我的匆忙,温和地看着我“真是个傻丫头,光知道干活不知道要钱,快把你的工资领了,就剩你一个人没开了,再不领我可要收保管费了!” “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领工资?我才上几天班啊?” “怎么,你还不相信吗?”老会计微笑着拿出了一个厚账本,抽出了几页印着人名的表格,指着一个空缺告诉我,“你在这里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忐忑不安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老会计又翻了两页,仍旧让我签上名字,我仍旧忐忑不安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不解地看着他。 我签完字,老会计慢慢地又把那个厚账本放回了抽屉里,顺势拿出了一沓钱,很麻利地数了数:“这是你四个月的工资,每月工资是四十二元,外加班主任补贴八元,一百六十八加三十二,正好是二百元整,你数数,看看对不?” “怎么是四个月呢?”我很奇怪地看着老会计,“我不是才上两个月班吗?” “暑假前你不是还代了两个月课吗?”江老师抢先告诉了我。 “哦!”我激动地接过老会计手里的一沓钱,心跳都加快了,“那谢谢江老师了!也谢谢刘老师!” “谢什么,这是你劳动所得,也不是我们给你的!”老会计笑了,“这孩子,就是嘴甜!” 我急忙把那一沓钱塞进裤兜里,也笑了笑,算是回答,也算是告辞! 出了校长室,我的心跳都加快了! “谢天谢地!”我喃喃自语,“总算过了江老师这一关,原以为他就是不辞退我,也得狠狠地大骂我一场,可是现在我却是揣着一沓钱出了校长室! 我的心里不再忐忑,也不再因为自杀的事觉得无地自容,渐渐地恢复了常态! 也许这是我的一个求生的本能,能够在荆棘中,不卑不亢地疾走,全然不顾及耳边的厉风,头上的暴雨...... 揣着一沓钱给学生上课,我的心里很不平静,每次下课时我都不自觉地把手往裤袋里摸摸,生怕那钱会跑掉! 终于挨到下班,我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供销社。 思量了好久,终于给妹妹挑选了一件天蓝色的的确良衬衣,还有一件很漂亮的贴身花背心——妹妹每天都跟着大人们一起到生产队劳动,那些参与劳作的女孩子,她最小,她穿得也最破,换洗的背心都没有,只能是晚上洗,白天又穿上! 从我“认识”妹妹开始,我就没有看到妹妹穿过新衣服,从头到脚,都是拣我穿剩下的。在吉林时,我曾经让外婆给妹妹做新衣服,可是她说好衣服不能让“丑八怪”糟蹋了;来到黑龙江,本以为妈妈能一视同仁,可是妹妹的待遇还是没有改变! 现在我用自己挣的钱,给妹妹买了新衣服,真的好激动!妹妹终于可以穿上新衣服了,我也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夙愿! 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报答妹妹,很奇怪,这种感觉一直跟随着我! 进得家门,方想起自己的失误:没有给妈妈买什么,也没有给两个小弟弟买什么,哪怕一点点的糖果也好,恨自己真是把钱看得太重了! “妈妈,我开了两个月的工资!”晚饭后我拿出了给妹妹买的衣服,不紧不慢地隐瞒了另外两个月的钱,“给小二买了一件衣服,剩下的给你吧!” “什么?你开工资了?”妈妈似乎惊喜异常,“才上几天班啊,怎么就开工资了呢?” “什么几天,不是开学都两个多月了吗?”我头也不抬地反问妈妈,“这回你还说不说我的破班不能上了?” “谁说不能上了?我是觉得不能长久才那么说的!”妈妈急忙为自己辩解。 “管它呢,上到啥时算啥时,我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想那么远做什么?”我赌气地把钱扔给了妈妈,抓过一个枕头就躺下了。 我感觉真的很累很累,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是醋凝成的,酸得我骨头都酥软了,也许那种疲倦是来自先天的,从娘胎里带来的,如今也常常是这样! “哎呀,怎么发了这么多工资!”妈妈很惊讶,满脸的欣喜,但是很快就换了口气,“小二在家干活穿什么新衣服,别挣了两个钱就胡花!家里再穷也不花你挣的钱,你自己攒着吧,凑够了买台自行车,省得下班黑灯瞎火地走,再闹出什么事来!只要你自己乐意教书,你就好好教吧!” 妈妈的话让我受了感动,但是也立刻想起了被骗走的那辆自行车,心里就不痛快起来:“干活就不穿新衣服了?小二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你不知道吗?这些钱是给你的,以后开工资再买车子!” “等找婆家再穿吧,谁让她命不好呢!”妈妈很不自然地看了看摆弄着新衣服的妹妹。 “她命不好还不是你的功劳!”我又开始了怄气,“以后不许你欺负小二!” “我又不是她的后妈,就你向着她!”妈妈见我的话头不对,急忙躲了出去,可是我听到她在院里和副大妈炫耀,“大嫂,我大闺女都开工资了!” “是吗?”副大妈语气里满是羡慕,“我早就说过,艳儿是个有出息的闺女,人家这书才没有白念,你看咱村那些和她一起上学的,哪个教学了,不都回来地垄沟找豆包了?” “也是,我大闺女上学不用操心,自己就知道用功!”妈妈的声音很兴奋,“要不是我家这个挨刀的胡闹,我大闺女一定能考上大学!” “大妹子,你就等着享福吧,将来给你找个好姑爷,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副大妈依旧奉承着。 “那我可不敢想,要是她自己不遭罪我就念佛了!”妈妈好像愈加的兴奋,“再说我有儿子,哪能指着闺女呢!”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女人的对话让我霎时心酸起来,她们说的“姑爷”在哪里?黑龙江怎么能找到?我已经忘却了的情思又波动起来,再也躺不住,急忙去找书,希望能转移自己的情绪,可是看到那几张躺在炕上的大团结,心里更加的别扭,暗暗地问自己,就是为了这几张纸片,我就把自己出卖给黑土地吗?可是不出卖我又有什么良策? “大姐,你吃不吃土豆?”妹妹带着满头发的水雾进来问我,“猪食烀好了,上面的可干净了,要吃我给你拿几个来!” “拿几个来吧!”我放下书,希望烀土豆能驱除心中的那些烦恼。 妹妹端来了好多没有去皮的大土豆,那是给猪煮的食料,虽然不是洗得很干净,但是我久已不再挑剔,黑龙江巨大的黑铁锅,也早就洗刷掉我的娇气和怨愤,带着黑泥的土豆,只要剥掉皮,我就能自欺欺人地狼吞虎咽,我和妹妹,蘸着大酱,就着大葱,津津有味地分享着猪的美味——那些岁月里,妹妹真是我相依相伴的人! “你怎么不试试衣服合适不?”我一边剥着土豆皮一边问妹妹,“你喜欢那个颜色吗?” “吃完了再试吧!”妹妹很高兴地看了一眼放在柜子上的新衣服,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妈不是不让你给我买吗?再说你还得买车子,要不你退回去吧!” “别胡说!”我头也不抬地告诉她,“妈不让我就不买了?下个月我还要给你买个小收音机呢,省得你一个人在家时寂寞,干活时你就拿着听!” “那妈该骂你了!”妹妹急忙阻止我,“我可不要,你留着自己买车子吧!” 我们俩正在你言我语地说着,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我急忙放下手里的土豆,妹妹也跑了出去。 还没等我弄清怎么回事,妹妹又满脸慌张地跑了回来,一把将炕上的几张大团结塞在我的手里,又转身把那两件新衣服也藏进了柜子里:“新河那个要账的又来了,还带个女的!” “来就来呗,你怕啥?”我很镇定地收好钱,“咱们又不欠他们的!” “上次来就要拿东西!”妹妹还是有些惊乱。 “还有什么可拿?”我放下手里的筷子,把一个咬了半截的小咸黄瓜扔到了咸菜碟里,“我不吃了,你端下去吧!” “ 先放在这吧!” 妹妹好像很害怕,居然不敢再到厨房去,紧紧地贴着门听着外面的吵闹,我却没事人一样又躺下了...... 然而,怎么能睡得着! “你放下!”突然听到妈妈声嘶力竭地喊叫,“今天你敢拿着我的东西走出门,我不打折你的腿我就不是刘书兰!” 其实我很讨厌妈妈的这个口头禅,似乎她的名字很有震慑力,我心想,难道你是穆桂英?或者什么巾帼英雄?动不动就自己提着自己的名字撒泼! 我气得扯过一条被子蒙住了头,可是耳边的喊叫声越发的激烈: “好,今天我就等着你打折我的腿!”一个女人也尖声叫着,“我这也不是输赢帐,是你男人从我男人手里借的钱,你们凭什么不还?” “你男人明知道他用来耍钱,还故意借,我还说是你们合伙算计他呢!”妈妈的声音也更加的粗野,“我就是不还,你有本事拿他去是试问,要杀要刮和我无干,我的东西你就是不能动!” “他是不是你男人?你还讲理不讲理?”女人继续尖声和妈妈对峙,但是声音里已经含着泪,“韩清山,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他妈凭什么装孙子?让你老婆胡搅蛮缠?” 我疑心黄大衣昏厥了,我更疑心他真的是不是个男人,可是我疑心有什么用——他就是躲在东屋不出来,任凭妈妈和那女人叫骂,也任凭院子里的观众越集越多! 妈妈和那女人的语言越来越遭,农村的俚语俗谚都飘进了我的耳膜,我再也无法躲避,疯了一样窜下地,推开门就闯了出去。 “你还有什么脸不让家人拿东西,你快给我进屋里来!”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妈妈的胳膊,死命地把她拖进了屋! 大约是我的举动太突兀,那女人一下子就闭了嘴,手里抱着我家的吹风机愣愣地僵硬在院子里...... “我说这位大妹子,人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了副大妈,“虽然是借了你们的钱,可是你也得要个有,没有你还要命不成?你这样拿东拿西的也真有点过分了,你就将就点吧,快拿着东西走吧,谁摊上这样的男人也没法子,一会她韩婶真和你拼命你也得挺着!” 那女人似乎得了观音的点拨,听了副大妈的话,抱着那个尚有余温的吹风机头也不回地跑了! 妈妈本来是很强壮的,可是那一次我却分明地感到了她的虚弱!她被我和妹妹强摁在炕上,脸色苍白,无力地用手指着门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二,快去给妈去倒点热水!”妈妈的样子让我紧张起来,一边揉着妈妈的胸口,一边吩咐妹妹,“快去找副大妈来看看,妈是不是要抽过去呀?” “生气不能喝水!”妹妹好像反而很镇定,“没事,先扶妈先躺下!” “对,你快点拿个湿毛巾来!”我手忙脚乱地让妈妈躺在了我的腿边,接过妹妹拿来的湿毛巾急忙敷在妈妈的额头上! 过了好久妈妈好像缓过气来:“你们傻拽着我干啥?吹风机是不是让那个娘们拿走了?” 妈妈的话让我很恶心,可是那种反感瞬间就消除了,因为我看到妈妈的脸颊上原来的那些细密的汗珠,现在已经变成了激流而下的小溪,她的脸色也越发的难看,嘴唇也变得发紫,以我的经验,担心妈妈会晕过去:“一个破吹风机值几个钱,再说都用了这么多年了,拿去顶账我们也不亏,毕竟你家的那个人借了人家钱,不给也说不过去!” “什么你家人他家人?”妈妈脸上的汗更多了,“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他欠的帐多了,以后都这样来拿东西,还了得,这个头不能开!不是我过日子借的钱,不是经我手借的钱!” “你怎么还不讲理!”我再也忍不住,对黄大衣的恼怒和鄙视让我无法控制自己“你一天不和他离婚,他就是户主,这家里的东西就不是你自己的!你不要为了一个破吹风机就大惊小怪,以后说不定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事呢,多少东西都失去了,还在乎这个做什么!没有那个破吹风机也不能吃生米,我看东西都拿走了才干净,免得再有人来拿!” 妈妈似乎被我的话刺激了,不再说什么,但是脸颊上的汗珠流淌得仍旧很厉害,我继续给妈妈揉着胸口:“你不用担心,我都能挣钱了,小光小辉也快长大了,我和小二也能养活你,以后别胡打乱骂了,不要脸也得要命啊,难道你真的要死在黑龙江?” 也许是我的话让妈妈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她的脸色渐渐平缓过来,嘴唇也开始泛红,我继续施展口舌之功,妈妈终于推开我的手,翻过身子,脸向着炕墙无声的啜泣起来......我知道,过于生气的人,只要能哭出来,就会好受些! 妹妹见妈妈哭了,也站在炕沿边抹眼泪,我却没有眼泪:“哭什么?去喂猪,一会儿咱俩做面片吃!” 妹妹很听我的话,默默地出去了! 我给妈妈盖了一条褥子,看着她那瘦削的耸动不停的肩膀,再也没有了话语,茫然地在她的身边呆坐着,同时回想着刚才院子里那些看客的表情,还有那女人不堪入耳的谰语...... 我知道这个家是彻底的败落了,可是当时我还没有预料到毁灭得如此剧烈,甚至包括我的自尊心! 喜欢维护完美是人这种动物的天性,一块美玉,即便有了瑕疵,人们也故意视而不见,可是对于残缺的东西,有人就会加大其破坏的程度! 面对着一座岌岌可危的大厦,搬不去一块砖石,对倾颓的墙壁动一下拳脚有时也能满足人的某种获得的欲望。 总之,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不仅对黄大衣失却了敬意,还经常是张家丢了鸡,李家跑了鹅,也站在大街上看着我家叫骂,甚至谁家的男人从我家的门前过,也要被怀疑是被妈妈勾引了——黄大衣已经彻底堕落,家,完全变成了赌窝! 起初妈妈还有和人家对骂的兴趣,渐渐地她也麻木了,无论谁往她的身上泼脏水,也不管那脏水该不该泼到她的身上,她都全然不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也发现自己好久都不会哭了,而且也没有了悲哀! 无论遭遇到什么,无论出没于东屋的那些赌徒怎样地昼嚎夜吼,我都不再动怒,哪怕看到人们指着我家的大门叫骂,我也无动于衷,似乎全都在我预料里! 那天晚上,妈妈睡得很熟,吃晚饭的时候我没有叫醒她。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或者说以后我经常有个很奇特的感觉,我很希望我的妈妈能长睡不醒,我不知道那是对妈妈解脱的企盼,还是对我解放的期待! 我常常在没人的时候,自己把偷偷积攒的“工资”拿出来欣赏,那些粉红的钞票,好像温暖的桃花,在我生活即将枯萎的时候,绽放在我的眼前,让我在命运的孤岛上,看到了活下去的风帆,尽管“临时代课” 像一层厚厚的裹尸布,包围着我,禁锢着我! 那个时代,中国的劳动法还是个空白,临时工的处境异常的卑微,干同样的活儿,甚至比正式教师做的还要多,可是待遇却大不一样! 工会活动没有权力参与,因为只有正式职工才是会员,人家去打球,玩扑克,我只能去看自习! 那年月,肥皂也是紧缺商品,学校通过关系弄了几箱分给职工,也没有我的份...... 那种被歧视,被慢待的感觉,既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迫得我无法呼吸,又像一根有形的绳索,捆绑得我难于伸展!常常让我的工作热情在高潮刚要到来的时候,突然颓唐,心情急转直下!尽管我经常有很匠心的独运,可是我不再想到要把它们变成荣誉,因为我很清楚,现实不会因为我的工作成绩而改变我“临时代课”的身份和地位! 可是我又没有办法逃避,因为我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我只能默默地劝慰自己:临时就临时,我的生活本来就是临时的,我已经临时了十八年,还在乎以后的临时吗?彩虹再美,也没有办法引领我走进天堂,我不能再想李慧明,更不能活在自我的多情里,我的眼前偶尔也会出现江华那温存的眼神,我告诉自己,黑土地上有无数的江华,我不能把自己的爱情空悬在万丈空谷里,虽然爱情对我很迷蒙,很遥远...... 第二卷 走过冬季 三十八 “里根里格龙,里根里格龙,鱼儿盼着水,我盼信早回!” 静悄悄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在潜心着自己的事,可是该死的李福却大大咧咧地哼唱着来我的办公桌前,“忙着那,什么时候处的男朋友,我咋不知道呢?” “你说什么?”我诧异地抬起头,很不耐烦地斥责他,“你在哪儿吃错药了,上我这儿来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呀?”李福笑嘻嘻地看着我,“你装得到真像!” “我装什么?”我有些气愤了,但是也没有直接发怒,因为他毕竟是校长的小舅子,又是我的亲同学,所以只好耐着性子赶他走,“你突然来找什么病,我没有时间搭理你,快去你该去的地方闲扯好了!” “好好好,算我多事!”李福飞快地拿出一封信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您老请看,我给邮电局送回去好了,就说查无此人!” “我的信”我更加的诧异,“哪来的?” “明知故问呀?”李福很狡黠地闪闪眼睛,把一封封闭得很严密的信贴在自己的胸前,“这字我都认识,你会不知道?真没想到你们还有这一手!” 江华那熟悉的字体立刻让我的脸热起来: “你放肆!怎么可以随便开这样的玩笑,什么一手两手的!” 如果我不大声喊叫,或许人们的注意力还不能如此集中,大家的眼光像有人指挥一样,一瞬间都投向我和李福,大约那个坏蛋也感受了尴尬,急忙丢下信,很满足地继续哼着他的“里根里格龙”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望着李福那充满挑衅的背影,我恨不得一下子将他碎尸万段,可是我没有再发出任何动静,因为江华的来信,已经足够我心跳了......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封信,果然在信封的背面写着李福哼唱的“鱼儿盼着水......” 我没有马上撕开那封信,而是反复地端详着,揣摩着! 江华为什么突然给我写信? 自从毕业我们再没有见过面,听和他家邻居的一个物理老师说,他去县里的税务局上班了,是他哥哥给办的,似乎印象里他的哥哥是税务局管人事的......其实早就知道他的归宿会很理想,有关他的事,我仅仅在耳畔存留一下,就风一样地消逝了! 现在他的信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摆放在我的桌子上,让我不得不回忆起小桥上那个傍晚,仿佛他的热情和我的冷漠还是那么鲜明而逼真......我收起那封信,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办公,感觉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了,才不慌不忙地把那信夹在一本书里离开了办公室! 本想到班级再看,可是还没有走进教室,我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 莉: 我知道我这样称呼你很唐突,可是你在我心里**一样的圣洁和美好! 我不敢回忆,可是我不能不回忆我们同窗共读的情景,那些日子对我太重要,因为我每天都能看到你! 也许你会笑我自作多情,我还记得你在小石桥上对我发的雷霆之怒,可是我还是觉得幸福,尽管你是在骂我! 想想咱们学校仅仅你我两个人一起去参加县里的选拔考试,我的心跳就加快,我多么渴望命运再次给我一个那样的机会,就是你我两个人,哪怕仅仅是共同走完一段路! 你知道吗,听说你在母校做了教师,我有多高兴,希望你看到这封信时别在生气,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 我做梦都想你! 江华 这样露骨的示爱,这样明目张胆的表白,对我真是太恐怖了! 那个时代,尽管已经毕了业,尽管已经走向了社会,但是谈恋爱还是很羞人的丑事,江华的来信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手里的信纸,好像要燃烧一般,我的手心都冒汗了,浑身的血也觉得往头上涌,我好像做了贼,再也不敢抬头,感觉全世界的人都在关注我...... 心里却有一种怪怪的幸福感,毕竟这是第一次接到男孩子信息,李慧明也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那童真的眼神,没有江华的信这么刺激,也许文字有时真的胜于行为! 已经下班了,可是我还没有要回家的念头,我把江华的信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抽屉,然而,我的心却早已飞进了抽屉,觉得放在那里很不安全,终于又拿了出来...... 现在想起真是好笑,如果说江华是我的初恋,可是李慧明是什么呢?当时,我对江华这个人真的没有什么更深的感觉,其实是那张纸上的文字吸引了我,甚至很荒唐地误认为是李慧明写给我的,很不自觉地就把他们两个人重叠了! 也许女人天性就抵不住男人夸奖与缠绵,心中的那块柔软地界,是女人永远难以逾越的沟壑,我同样没有逃开那种情感束缚! 夜已经很深很深,可我还在灯光下咀嚼着江华的那封信,已经不知看了多少遍,直到眼皮打架,才把两张被我的眼泪弄得很潮湿的信纸慢慢压在枕头底下...... 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妙,我这一生也就一次,仅有的一次,而然昙花一般,在我的生命里瞬间就凋谢了! “你他妈真不讲究,赢点钱就尖尖腚(不玩)!” “少放屁,老子输钱的时候多了,今天有事!” “什么有事,你他妈敢不玩,我宰了你!” 一阵狼哭鬼叫般的吵闹惊飞了我的美梦,我下意识地看看了房门关紧了没有,见门上依旧顶着两条长板凳——自从出现“副大宝事件”,我和妹妹每天都要把房门在里面锁上,还要用板凳顶劳! 妹妹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被吵习惯了,东屋那些赌徒的叫喊和混骂,一点都没有惊扰她,依旧呼吸均匀地大睡着,可是我却再也不能进入梦境,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荤话,垃圾一样滚涌着,奔腾着,一起向我袭来,几乎要把我耳膜刺穿......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受到枕头下的那两张信纸在剧烈地蠕动,挣扎,我仿佛看到了江华那温厚的微笑已经变成了鄙视和嘲弄,是的,没有谁会接受我这个“背景”,我这样的出身没有资格拥有那两张纸,江华的家境我不清楚,但是人家不会接受我的现实,我何苦要成为别人的笑柄,倒不如...... 刚睡下时的激动和狂热消失了,冰凉的咸滋滋的泪水,一滴又一滴,顺着嘴角流进了我的心里,苦涩伴着失望,让我终于冷静下来,我慢慢地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两张带着我体温的信纸,在黑黑的夜色里,没有任何犹豫地揉搓起来,直到它们和着我手心里的汗水变成了两个湿漉漉的纸球...... 江华的来信已经被我揉搓得面目全非了,可是我还是不死心,又打开灯,字体已经很模糊,但我还是最后看了一遍,才慢慢地把它们撕成了碎片.然后麻木地把那些碎纸片慢慢地抛了出去...... “小二,快起来,都啥时候了,还睡!” 妈妈叫妹妹起床的声音再次把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天色已经通明,原来我在东屋的叫喊声中又熬过了一个艰难而又不平静的夜。 “老闺女,妈今天去街里卖土豆,你就别上队里干活去了,想着喂好猪,再看好这两个小鬼儿!”妈妈一边吩咐妹妹,一边急急忙忙地往身上套外套。 我在一旁洗漱着,漠然地看着妈妈的匆忙,放在墙角处那个浸着湿土的麻袋,更让我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不知道是恶心,还是气愤,总之很刺眼,很别扭——我知道,那又是妈妈昨夜的“劳动成果”! 自从进入收获季节,妈妈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有时还逼着妹妹和她一起走,不管是私家的自留地,还是公家的田地,只要能掠夺的果实,妈妈都会很自然地装进自己的麻袋里,自己吃不了,就拿到街里市场上去卖,换回家里的油盐酱醋......队里也有看青的,可是一次也逮不到妈妈,有人说是汤小玲的三哥在照应妈妈,也有人说是看青的主动给妈妈,为什么给,当然演义得很精彩...... 最不能让我容忍的是妈妈居然用自己卖农产品的钱给黄大衣买药品和他爱吃的东西,我曾经几次想为此和妈妈大闹一场,可是我真的有些乏力了,也厌倦了! 这个所谓的家,在我还不如一个荒野的岩洞安然舒畅,如果把它比做淫窝赌场,我想一点也不过份!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盼望着发生一场唐山那样的大地震,或者燃烧一次天火,将我和这个“活棺材”一起毁灭...... 给妹妹布置下任务,妈妈就急忙去背起墙角里的“劳动成果”,可是她没有一下子就弄到肩膀上去,而是很艰难地后退了一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我本想上前帮扶一下,可是忽然听到了黄大衣在东屋的剧烈咳嗽声,心理立刻有了一种特别的反感,故意转过脸去不看妈妈,直到她艰难地弯着背走出院子,我才十分沮丧地回到西屋! 那天早晨,我没有吃早饭,却带着很晦涩的一肚子苦水,恨恨地又很空落地离开了家门...... 到了学校,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一会儿想到江华的来信,一会儿听到赌徒的秽语,一会儿又看到妈妈那个趔趄的背影,总之,彷佛着了魔,无法让自己的精神集中起来...... 我不晓得少女的情怀应该是怎样的天真和可爱,可是我在少女时代似乎没有经历过单纯和美好,爱的禾苗一出土就被我严霜般的现实扼杀了,因为我明白,没有人能篡改出身,更没有谁能洗刷历史,我只能默默承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 怀揣着无以言状的痛,神情恍惚地下了班,我还没有走进自家的院子,远远地隔着栅栏就听到妈妈在高声地叫骂:“你们这两个孽,可坑死了我,咋不一下子都死绝了,我也逃活命了!” 我以为妈妈又和黄大衣吵架了,又是在骂两个弟弟,所以也就没有在意,仍旧不紧不慢地往院子里挪,可是当我推开西屋的门,却发现妹妹在抹眼泪,她正可怜兮兮地靠着墙不出声地抽泣。 “你哭什么?”我的腿已经有千斤重,十分疲惫地把背包一扔就躺在炕上,“妈又和他吵架了?” 也许我的问话加重了妹妹的伤心,她不回答我,哭声却加剧了...... 妹妹的表现,让我立刻警觉起来,疲惫也一下子消失了:“到底咋回事?” 妹妹还是哭,一句话也不说! 我气得一下子坐起来:“你死人啊,说话呀!” 这回妹妹的哭声更大了,而且趴在柜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就赶紧跳下地去问妈妈,刚刚推开西屋的门,就听到黄大衣不紧不慢地缓声絮叨声:“都这么大的丫头了,连点苞米碴子也煮不明白,还整天烟不出火不进,连个痛快话都说不清楚!那个大的,书念得不咋样,脾气倒是不小,大学没考上还寻死上吊的,将来到谁家都是个麻烦,不是我说话不好听,也不会有啥出息!我看你这两个丫头,可够你喝一壶的了!” “原来妈妈骂的两个孽是指我和妹妹!” 我的火苗马上就窜上了脑门,没容分说就踢开了东屋的房门! “你有什么理由背地里说我们姐俩的坏话?”我直视着黄大衣,再也忍不住对他的新仇旧恨,“在吉林时,你就故意把我带到外面,含沙射影地希望我们姐俩不到我妈妈跟前,不要以为我们愿意来,不是该死的命运这样安排,我就是带着小二儿在吉林当乞丐也不会讨到你的大门口。我们姐俩自从来到黑龙江,给你添了什么乱子?是我在土豆地里偷偷地和人家约会了,还是我妹妹的让你供书了?按天算我们在你家还不到三年,可是我妈妈到你家的时候,你的大闺女才10岁!连狗不都嫌家贫,可是你的儿女却在你失意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比你他们,我们俩有什么过分吗!有话你就当面讲,何必背地里嚼舌头,别说我妹妹还小,就是大人做饭没有失误的时候吗?再说你是死人吗?你凭什么不做饭?你耍钱,你胡混,你不要尊严,难道还有理了?我们姐妹将来如何,如果你不死的快就能看到,用不着你超这份闲心,好好管教你的儿女,好好看住你的良心是正经!” “你在和谁说话?”黄大衣瞪着泛着血丝的眼睛,“你还教学呢,连个老少都没有!” 我故意环顾一下左右:“这屋里还有老少之分吗?我倒真是看不出?你也配说老这个字!是呀,我就是教学呢,还挣了工资,很轻松,很快乐!你想盼着我下地狱,可是上天垂青我,你能怎样呢!” “刘书兰,你听听,这就是你的闺女,读了好多书的闺女!”黄大衣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用手指着我,“我看你读的不是书,纯粹是驴马经!” “对极了,我读的就是你们韩家的经,一点没错,黑龙江,尤其是你,给我的感觉还不如驴马!因为驴马也知道自己的责任,驴马也不会上有老父亲,下有未成年的儿女,就故意把家弄得破败不堪,驴马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用身体去为自己挣饭吃,用驴马形容你真是侮辱了驴马!” 黄大衣被我气得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妈妈大口倒气,我越说越尖刻,眼看着更难听的话就要冲口而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妈妈冲着我撇过一个大枕头:“你还不给我滚出去,你想气死他吗?” “气死他活该,是他自找!我凭什么滚出去?”妈妈明显偏袒黄大衣的举动,让我更加的失却了理智,我一把抓过大枕头,使劲儿地向黄大衣撇过去,“我还想打死他呢!你当他是个宝贝,我当他是个臭虫!找个这样的男人,你还有脸替他说话!除了当王八,他还能干啥?” 妈妈终于窜下地来打我,妹妹扑上前死死地抱住了妈妈:“大姐,你快跑!” “我凭什么跑?我既没有去偷,也没有去赌,更没有去淫!”我毫无惧色,冲着着妹妹大吼,“你松开她!看她能怎样我?你真那么惜命吗,这样地活着有什么意义!” 妈妈要来打我的行为,彻底地让我寒心了,我发疯一样地捧起桌上的一个暖水瓶狠狠地摔在地上,“跑?我才不跑呢!今儿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点着你们的狗窝!” 暖水壶的粉碎并没有浇灭我的怒火,我直视着妈妈:“为了这个男人,你已经死了一个女儿,你还想重复你们的罪恶吗?我告诉你,我和小二不是你诅咒发泄的物品,就算我们是你说的孽,也是你自己造的,谁让你生了我们,何况我总共也没有在你跟前呆几天,你凭什么恨我俩死咒我俩亡!就是母猪也知道保护自己的崽子,可是你给了我俩什么?我外公死了连个抗灵幡的人都没有,我们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给人家的儿女当牛马,现在树倒猢狲散了,你得到了什么?你配做一个母亲吗?为了这样的一个男人,你居然对我大打出手,我外婆也没有动过我一手指,你凭什么?不用你撵,我不会再呆在你这个魔窟!” 也许我的喊叫触动了妈妈的神经,她不再做出要打我的姿态,而是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 暖水瓶破裂,两个弟弟哭叫,黄大衣剧烈的咳嗽,妈妈的的嚎啕......终于惊动了左邻右舍,副大妈第一个闯了进来:“哎呀,这是怎么了?他韩婶,你快消消气!” “这是啥孩子呀,惯得太不像话了,不让大人张嘴,你说一句她就能顶你十句!”黄大衣气喘吁吁地向副大妈诉苦,“还教学呢,她若有出息,七仙女也下凡了!” “你他妈少放点屁啥事都没了!”妈妈突然扑向了黄大衣,“看我不斯烂你的嘴!” 副大妈急忙去拽妈妈,屋里乱作一团,院子里也又一次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我不再理会妈妈,也不再留意院子里的看客,浑身乱抖地拉着妹妹回到西屋...... 我的胸膛仿佛变成了一个汽油桶,为了不让它马上爆炸,我竭尽全力地冷却着,平息着,然而充满了热血的大脑已经让我彻底失去了理智:“小二,你赶快收拾东西,这个狗窝咱俩一分钟也不呆了!” “那咱俩上哪去?”妹妹吓得脸都黑了。 “要饭去!自杀去!”我气呼呼地继续吼妹妹,“妈为啥骂你?” “我去北大坑找鸭子,回来苞米碴子就糊了,都怪我添水少了!”妹妹眼神暗淡地低垂着头,好像犯了弥天大错! “就这点破事?”我的气船又鼓起了风帆,“一定是那个痨病鬼嚼的舌头,他就是想赶走咱俩,赶快收拾东西,今晚就离开这个狗窝!” 我说着就起身去开柜子,把自己的所有衣物都扔到了炕上,又吩咐妹妹:“去下屋找个干净点的麻袋来!” 妹妹很听话地出去了,我迅速地整理物品,很快就和妹妹把自己的东西装进了一个大大的麻袋里。 封好了麻袋,我就领着妹妹就走出了家门。 打开栅栏门,一股冷风很无情地向我袭来,冷气顺着我的衣领地无情地抚摸了我的脊梁,一个大大的喷嚏让我使劲地打个冷战,我急忙又拉着妹妹折回了西屋,从麻袋里翻出冬天穿的绵外罩给妹妹披上,又拿出了一件旧球衣穿在自己的身上,这才再一次走出了院门...... 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三十九 月很圆,也很亮,但是浮云很密集,几乎很难看到她那完整的身姿,厚厚的黑云,遮蔽了她的皎洁,偶尔能够抢占一块灰蓝的天幕,却让她的美显得尤为寒酸和令人担心! 幽暗的月光让我眼前的路显得愈加的漫长,我俩都没有吃晚饭,加上吵架又消耗了太多的体能,当时的我,拉着妹妹的手,脚步沉重得膝盖都有些僵硬了,每向前迈进一步,都能感受到地球的引力! 充满了寒意的黄沙路,不仅记载了我的悲惨,也永远地影印了我和妹妹那凄凉的跌跌撞撞...... 很快,我俩就听到彼此肠胃的叫喊,可是我没有想到回去,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在我的脑际弥散开来,仿佛我和妹妹就这样手拉着手已经走了许久许久,又仿佛不是我俩在前行我们的人生,而是在电影中看到的一个场景...... 我看到了外公棺木前那些飞扬在妹妹头上的已经烧成了灰烬的纸片,还听到了外婆离开时我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大姐,要不咱俩回吉林找外婆去吧!” “找什么外婆?”妹妹的问话让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一下,酸涩也更加的泛滥,但是我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而是咬着牙告诫妹妹,“你以后别再提吉林!” 妹妹被我的呵斥吓得闭上了嘴,低着头默默地跟着我走! 耳边掠过咝咝的凉风,我又打了个寒噤,一种很残酷的寒冷袭击了我的灵魂,我想到了三年前,那个我刚刚踏上黑土地的傍晚,我也是这样拉着妹妹的手在严酷的风雪里潜行,那时虽然有外婆在身边,可是脚下的路不是同样吗! 我知道,没有人能帮我们!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让我对这个世界的怨怒和仇视再一次升格!虽然我当时并没有真正地想好去哪里,但是我还是拉紧了妹妹的手,脚步也变得异常坚定起来:“你不要动不动就哭唧唧的,眼泪能救了你我吗?没啥大不了的!” “那咱俩去哪儿?”妹妹又抽搭起来,“这里也没有亲戚!” “去我们学校!”不知道是安慰妹妹,还是急中生智,我替她擦了擦眼泪, “今晚先去我们学校对付住一宿,明天再回去拿东西,找房子,以后咱俩自己过!” 我的话让妹妹有了依靠,她停止了抽噎,可是她的手已经变得湿漉漉的,我知道她吓坏了,便继续劝慰她,其实也在提醒鼓励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还能饿死,你别怕,走到哪里我都带着你!”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再次仰望青天,发现头顶上的浮云已经变得浅淡,月亮的身影也不在那么清晰,但是它泛着迷一样灰白的光,好像离我更加的遥远,几点寒星闪动着冷冷的眼波,让我的心也更加严峻...... 我终于回味起一个多小时前的行为! 究竟为什么要与黄大衣如此的对峙,与妈妈如此的针锋相对? 仅仅因为黄大衣的一句谗言? 我真的有些搞不清是什么鬼使神差让我大动如此之肝火!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骂女儿,爸爸打儿子,在我们中国,不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吗!然而,由于妈妈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不正常了,所以就是她做的正常的事情,在我的逻辑里也是不正常的,我想这也是她日后义无反顾地选择远离我,就像当年远离外婆一样的远离我的主要因素! 那天,如果妈妈真的动手打了我或者妹妹,我真的会不顾一切地拼个鱼死网破,按我当时的冲动和个性,我会把房子点着的! 满腔的怨恨和激愤,已经让我成了一个近于变态的报复狂,甚至产生了要杀人要放火的念头——可是我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少女! 是谁导演了这样的人间悲剧?又是谁成就了我变异的人格? 或许是许久的积怨和鄙视,或许是先天的敌对和叛逆,或许是我撕碎了的那封江华的来信......总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黄大衣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 多少年以后,当我得知希特勒也是一个私生子的时候,我真的好恐怖...... “大姐,你听,后面好像有马车声,还有喊声,好像是妈来找我们了!” 我仍旧沉浸在无边恨海里,根本没有留意来自旷野的呼喊,生气地斥责妹妹:“胡说啥,别说她不能来找我们,就是八抬大轿来抬,咱俩也不能回去了!难道你没有听够她的辱骂和诅咒,你还想去当她的孽吗?” 我的话音还没有停下来,香姑父的马车就赶到了我俩的面前,车上坐着妈妈还有香姑姑。 “哎呀,总算找到了!”香姑姑急忙跳下车,“你们这俩孩子,这么一会咋就跑出这么老远,家里人都找翻了天,把你妈都吓坏了,快上车回家吧!” “我们没有家,有家也不会流落到这荒郊野外了!”本来我对香姑姑还有些好感,可是一想到她是黄大衣的妹妹,一种恨屋及乌的冲动就油然而生。 “我们姐妹离了那个家门,大家都顺意了,尤其是你哥哥,终于拔去了眼中钉,你又何苦来做这惺惺之态,我们不需要哭老鼠的猫!“我使劲地推开香姑姑向我伸过来的手臂,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什么猫啊耗子的,我听不懂你的文辞,我可是好心好意来找你们俩的,别拿着好心当了驴肝肺!” “别搭理她!”妈妈也跳下车,一边来拽妹妹上车,一边骂我,“你又穷作啥?黑灯瞎火的你带着小二往哪里跑?” “你管我往哪里跑?我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跑哪里都比受你的侮辱好!”我快速地回敬着妈妈。 “你能不能不作了,你还想让我横块板供起你来吗?”妈妈的声音很大。 “谁让你供了?你供你男人还来不及呢!心里还能有我俩?”我使劲地把妹妹从妈妈的手里拽回来。 “你听听,我这个奶奶有多歪(爱找毛病)!”妈妈喘着粗气和香姑姑诉苦,“和我妈一模一样,你和她说话得照着书本,一句话冲着她的肺管子,她就能噎死你!” “谁让你做让人噎死的事了!”我拉着妹妹看也不看妈妈,“是我作还是你作?你大老远跑到这野蛮地界,就是为了找一个耍钱鬼?” “他耍钱碍着你啥了?”妈妈声音颤抖,“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 “是的,不碍我什么!”我想起了江华的信,立刻气得带着哭腔骂起来,“不碍我啥,你怎么不让我去一中读书?不碍我啥,小二怎么这么小就上生产队劳动?你还很为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骄傲是吗,告诉你,就是猪狗也比你男人强,下地狱我俩也不再进你们的狗窝!有能耐和你男人使,欺负小二算什么?想让我俩当你的出气筒,你妄想!” 妈妈张口结舌...... “大侄女,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可是错怪了你妈,知道你俩走了,她急得都快疯了,家里人还在别的地方找呢,连屯子里的井都搁捞(打捞)了,你是个明白孩子,应该知道你妈有多不容易!”香姑姑急忙来打圆场。 “她不容易她活该,和我们俩什么关系?”香姑姑的话加剧了我的反感, “不容易就拿我俩出气?我妹妹才多大,把苞米碴子煮焦了,就该被诅咒死呀活的?何况她还是去找鸭子,何况你哥哥一个大活人还在家!就算该骂,作为继父,按人之常情,他也应该劝阻才对,可是他明明知道我妈妈脾气不好还火上浇油,居然还牵扯到我,还有脸说我有出息没出息的话!你打听打听,全县有一个考上一中不去读的吗?如果我正常到县一中去读高中,我会考不上大学吗,就是考不上我也没有怨言了!你家的梅子若考上了,你们能不让去县里读书吗?如果我们有亲爹,小二能这么小就当一个整劳动力去生产队干活?不去反省自己做的损事,还不知羞耻地在背地里捣鬼,这还是人吗?我再不好也没上土豆地和人家私会,也没看到这个家大势已去就逃之夭夭!别以为我们姐俩在这里举目无亲就可以任人宰割,你去告诉你那个伟大的哥哥,我俩不是吃韩家饭长大的,他没有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我妈妈犯贱是她愿意,可是我们姐俩不低下,小二也不是谁的奴仆!天下何处不为家,哪里黄土不埋人,就是讨饭我们也不会再登韩家的门!” “是的,我犯贱,我是天下最犯贱的女人!得了,你是我前辈子的债主,我的亲奶奶,以后你和小二就是上天我也不管,行吗?都是我的错,是我欠了你们,我欠了所有的人,我活该,我活该,我他妈的不是个人!”妈妈被我气得语无伦次,竟然抽起了自己的嘴巴...... “大嫂,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到底是孩子,你何苦这么生气!”香姑父急忙来拉妈妈,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不是我多说话,狗尿台(一种毒菌)不济长在了金銮殿,大侄女,你继父和你妈是对不起你俩,可是他们再不好有别人说也没有你说的,好歹他们也是你的长辈,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咱屯子的人都夸你,你这样说话就不怕人家笑话吗!” “我大哥也是不争气,还嘴欠(多嘴)!唉,落配的凤凰不如鸡,人一旦做了让人瞧不起的事,连自家的孩子都不拿当人看,更别说两室旁人了!”香姑姑也哭了...... 妈妈的痛哭,香姑姑的劝解,都没有打动我;香姑父的责备,却让我有了一丝心动,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也是有些过分,无论如何我不该骂黄大衣和妈妈,不管怎么说我的行为都和我所受的教育有些相悖! 我终于止住了泄愤的怨洪,没有再继续乱放厥词,也渐渐地平息了一点叱咤风云般的盛怒...... 虽然我仍然没有低下高昂的头,但是我和妹妹最终还是回家了! 又回到了那个本来就不属于我和妹妹的地方,我好像是被人绑架了一般,一种思想被强暴的感觉让我屈辱得灵魂都在颤抖,我无法下咽妈妈端给我们的疙瘩汤,虽然那盆汤很香,很诱人,我也真的早已饥肠辘辘...... 也许就是因为那件事吧,很多年以后,不,直到现在我都不吃疙瘩汤,端起那种食物,我的心底就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一种不堪的回味就会潜上心头! “快吃呀?”妈妈一边盛面汤,一边催促着,“两个小死丫头,还想造反咋的?” 妈妈是在故意降低矛盾的强度,可是她越是这样自欺,我就越悲哀,也愈加讨厌她,当时我真想一刀就捅死妈妈,然后自杀,从此一了百了! 可是妹妹面对食物流露出的那种欲望的眼神,妈妈尽力自控的故作讨好,让我钳制了来自心底的决绝! “看着她干啥?快吃!”妈妈避开我,继续催促妹妹,同时也看着香姑姑,“看到没有,小二怕她比怕我还厉害呢,这个恶鬼,连两个小崽她也不放过,说打谁就打谁,我算没辙了,谁让我前世杀人放火了呢,要不怎么能遇上这么个克星!” 妈妈分明是在给自己找台阶,我也懒得再说什么,默默地拉过被子蒙上了头......没有结果和意义的争斗,对当时的我已经失去了引力! 但我明白,自己真的掉进了万丈泥淖,越挣扎陷落得越彻底...... 夜,又来了! 寂寞,也又来了! 孤独的我,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鹰,想自杀都找不到绝望的谷地,只能在头脑里泛滥着永恒的悲怆——明明晓得结局的过程,残酷地摆在眼前,逼迫我去践行,虽然无奈,但别无选择! 夜,已经很深很深,漆黑像大山一样,压得我透不过气,仿佛空气都变成了煤渣,沉重得让我自失...... 我昏昏然地把手伸向枕头底下,摸了好久才记起江华的信昨天就让我撕成了碎片...... 是呀,一切都是昨天了,我的今天是郁闷,是烦恼,是永无休止的漂流和忍痛......我在被窝里放声大哭! 妹妹也许习惯了,无论我怎样的万念俱灰,恸彻心扉,她都既不劝解,也不和唱......只是木然地呆呆地等待着...... 自从那次和黄大衣正面冲突以后,直到他去世,他也没有再说过我和妹妹的一句不是,起码没让我听到过,妈妈也没有再骂过我俩,更不要说对我俩动手! 这样的生活,更加的助长了我的特立独行,致使我无论做什么样的人生决定,都是我行我素,并且过分地自信! 最可怕的是,直到今天,往往事实已经很严肃地证明我的决策是不科学的,甚至是愚蠢的,可我却从来不会在人前做出沮丧状,而是故意打掉牙往肚里咽,绝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悔改和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呵护本来没有自尊的自尊,我更不清楚是什么让我那么的在乎别人的看法,仿佛我这一生就是为了所谓的“面子”活着! 或许是生来就没有面子,所以才疯狂地抢夺所谓的面子吧——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美的...... 多么遗憾和荒唐的人生! 如果当时我能意识到如此心态对我的成长和人格的完善有多危险,也许我不会养成今天的个性,也会少走很多弯路! 怎奈生活不可以彩排,或许我和命运挑战得太激烈,所以它才变着法儿的折腾我,甚至是戏耍我,让我的人生充满了尴尬和被动! 本来不想给江华回信了,可是他的信真的让我好感动,或者说是很依恋,虽然我当时心里只有李慧明,可是我还是让江华替代了他,并且人为地重合了他们,为了能激起对江华的好感,我故意把很多并不清晰的记忆硬性地往脑子里塞,虚幻地相信李慧明能为我做的,江华会做得更好——然而,我还是没有勇气给江华回信,尽管内心很希望江华能再写来什么,哪怕片言只语,也能慰藉我当时已经荒芜的心田! 就在我迷茫和痛苦的期待里,江华果真又来信了—— 韩丽: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我知道我不配爱你,可是,爱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如果我的信没有伤害你,没有影响你的工作,那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祝你幸福...... 江华 就这么几个字?! 我很失落,也很气愤,同时又很自责! 是的,我是不是太没有礼貌了? 再次想起小石桥上的情境,也许我真的很过分,何苦这样刻薄人家?自己的梦要自己圆,没有必要牵扯他人,还是好好地谢绝才对—— 江华: 对不起,没有及时回信给你! 你的行为我很珍重,但是你高抬了我,我可不是你说的什么花呀朵的,我是一块坚硬的岩石,不值得你浪费感情,我也没有资格享受你的爱! 与其让你未来后悔,还不如让你现在就为这注定会使你烦恼的结局画上句号! 祝你顺利,幸福! 谢谢你! 韩丽 在办公室里写完给江华的信,我默默地走出屋门,缓慢地向邮电局走去,我多么希望去往邮局的那段土路能长些,可惜邮局离我的办公室还不到五十米! 绿色的信筒斜挂在邮局前的电线杆子上,我轻轻地抬起胳膊,再次看看那个很薄的信封,我知道,一旦我把这封信投进去,就意味着我拒绝了江华,而当时我是多么需要那份感情,尽管并不明白那仅仅是溺水者对岸上的一个围观者的企盼和依赖! 给江华的信寄出去了,我的心很痛很痛,然而不久就豁亮起来自然自语地站立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应该一辈子不结婚,既然我是不幸的开始,那就让不幸在我这里结束!” 唱出这样的心曲后,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泛着冷雾的空气,顿觉清爽了许多,抬眼看看苍穹,觉得它也愈加的高远空旷...... 人一旦到了心如死灰的境地,其实是很幸福也很洒脱的,那种感觉真的很舒畅,仿佛灵魂和躯体已经分离,一切都变得空荡荡,飘悠悠......多想看到一队大雁能在头上掠过,可惜头顶灰蒙蒙的,不要说飞鸟,就连一片云朵都没有,苍天对我太吝啬了!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失却遐思,也就了断了幻想,我的心房如同一个没有装任何物品的空盒子,干净得让我惊讶! 低下仰得酸痛的脖子,大颗大颗的泪珠不自觉地滴落在学校操场的粗纱子上......那时刻,如果能见到李慧明,我想我会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然后和他一起飞走,到一个远离人间的地方,哪怕每天仅仅是吃空气活着! “老师!”一群孩子飞也似地向我跑来,还没等我回过神,就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的眼前,并且开始了叽叽喳喳: “薛明和欧阳老师打起来!” “他还踹了英语老师一脚!” “怎么回事?”我急忙擦了擦眼睛,“他怎么会突然打欧阳老师?” “老师,你怎么了?”一个女孩子递过来一个手帕,“为啥哭呀?” “我什么时候哭了?”我急忙掩饰,“我是风流眼,没戴眼镜见风就流泪!” 我的掩饰起了作用,孩子们果真没再追究,继续七嘴八舌地抢着告诉我薛明和英语教师欧阳凌云的事事非非: “薛明上课进教室晚了,英语老师就不让他进屋了!” “谁让他不敲门呢?” “别人不敲门怎么让进了呢?” “英语老师就是看不上薛明!”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打断了孩子们的各抒己见,“他们现在在哪里?” “去校长办公室了!” “那怎么不早说?竟说没用的!”我生气地埋怨孩子们,拔腿就往校长室跑。 当时的乡下初中,能够开英语这门课程的全县也不多,这个英语教师是江校长从外地聘来的,虽然也是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身份也是代课的,不过因为是在县城读的高中,会点英语,加上人又长得妖娆,又是江校长另眼相顾的红人,所以就自觉高人一筹,对一起在学校代课的几个像我一样的乡下女孩很是不屑一顾! 平时我对这个复姓欧阳的女孩就很反感,我无法接受她的居高临下,甚至她的名字“欧阳凌云”也让我不舒服! 也许是命里注定,学校偏偏分配她到我带的班级教英语,而我恰恰又是个不能向人低头的顽固分子,于是我们之间的矛盾一开始就在心照不宣中运行!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十 “欧阳老师,我妈让我给你带的。”我刚迈进办公室的门槛,就听到我们班马双艳的声音。 “那谢谢你妈妈了,我最喜欢吃粘豆包了!”欧阳兴奋的声音也传进我的耳朵,“哎呀,包得真好看!” “韩老师好!”果然是我们班的马双艳,她看见我进来了,脸一下子红了,急忙扭头就走,“欧阳老师,我走了!” “别走呀,再待会!”欧阳故意看着我,“我就喜欢这孩子,可灵通了!” “哦!”我故意装作没事一样,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我已经明白了马双艳的尴尬,她是趁着早晨给欧阳送礼,不料被我瞧到了。那时节英语对农村的家长和孩子都很新鲜,这个女孩的父亲是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家里相对富裕些,我想家长或许是想让欧阳多看顾些,可我毕竟是她的班主任,这样看重课任教师,明摆着是不把我放在眼里,马双艳是个很精明的女孩,当然会知晓问题的严重! “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欧阳见我没有多搭言,又见马双艳见我进来就匆匆离去,便有些不悦。 “早吗?我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呀!”我放下自己的东西故意反问欧阳凌云,见她没有再说什么就走出了办公室。 当时,我和欧阳凌云之间类似的不冷不热的场面实在太多了,我很鄙视她对学生的“分槽饲养”! 当时家里有点权势,或者经济条件好的能给她点滴好处的孩子,几乎都是她的心肝宝贝,而贫穷的学生,就算学习很努力,她也不正眼看待,教我们班还不到一个月,就有好多的孩子对我讲述欧阳老师的不公平,可是我没有正面和她交锋,我很清楚,她的傲慢,我的清高,就像油和水,不可能融合,即便我很真诚地找他谈话,也不会有理想的结果,只好抚慰班里不被她看待的学生,指望下个学期和江校长沟通一下换个英语教师也就完事大吉了。 没想到,战火还没等到这学期结束就烧起来了,让我不得不面对这个鼻孔朝天的同龄人! “这样的学生纯粹是让人惯坏了,太嚣张了,居然敢对老师动手!”见我进了校长室,欧阳凌云更加的粉面含羞,杏眼圆睁! “谁惯坏了他?”我故意压住心中的不快,不看欧阳凌云,而是看着薛明问,“你又惹欧阳老师生气了?” 薛明红着脸,低头不语,欧阳凌云却机关枪一样冲我突突开火:“你问问你的好学生,岂止是惹我生气?已经对我大打出手!” “他不是你的学生?”我继续反问欧阳,“谁说他是我的好学生?” “可是你上课他捣乱吗?”欧阳满脸委屈地看着校长继续和我吼,“你问问别人上课他的表现怎样?也就是你的课他还能装一会老实,不是你的好学生是谁的!” “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和他打到校长室,之前你也没有和我说过他搅乱你的课堂!”虽然讨厌欧阳,但是我的初衷绝对不是要和她在校长面前吵架,我非常在乎自己给校长的印象,时时处处都在尽力表现自己最优秀的一面! 不料,还没等我等搞清事情的原委,就遭到欧阳的一顿夹枪带棒,但我还是忍耐着:“欧阳老师,如果你觉得薛明打了你是我的过错,那么我给你道歉,毕竟我是他的班主任!” “我可不敢接受你的道歉!”欧阳凌云更加气势逼人,“偿命也得要原凶,又不是你打了我,你又没惯坏他,你凭什么道歉?” “请你听明白,我是说如果你认为是我的错!”面对欧阳凌云的讥讽和蛮横,我只好反唇相讥,“不过你倒是真的提示了我,人真是不能被宠,否则很容易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的话让校长室里几个来看热闹的老师闪起了眼睛,江校长的脸色也有些微妙,大约欧阳自己也感受到了众人表情里流露出的褒贬,于是更加的竭斯底里;“你少在我面前装文人墨客,你以为谁听不出你的指桑骂槐?我还没有遇到过帮着学生欺负课任老师的班主任!” “我也没有遇到过被自己学生打了的课任老师!”我再也压不住火,“桑槐本同类,我何苦还绕个弯儿?既然你把自己变成了赵姨娘,承认和这个小混混是同道,那我无话可说!” 众人大笑...... “江校长,我不干了,这里太欺负人了!”欧阳一摔门就出去了! “韩丽,先把你班的学生带走!”江校长的脸色很不好看,离开自己的座位,叫回了欧阳凌云,“欧阳,你先不要激动,我们谈谈!” 我只好窝了一肚子气把薛明拉出了校长室! “老师,真不怨我!”薛明这个混蛋居然以为我和他在一个战壕里了,仍旧一百八十个不服气的架势,“别人晚了能进屋,凭什么我就不能进?” “你住嘴!”我厉声呵斥薛明,“就凭你迟到,就凭你目中无人!” 薛明没有和我犟嘴,但是却背过脸去,没有一点承认错误的样子! “你觉得很委屈,是吗?”我知道不解开这个犟种的心结,他以后还会和欧阳闹! “是!”薛明虽然倔,但是还算讲理。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可以吗?” “不知道!” “因为你不想真进屋,就是进屋了,你也是为了捣乱,欧阳老师不是傻子,你每节课的状态自己也清楚,她是为了躲避你,或者说是怕你,才不让你进屋,这个你很清楚!但是你故意得理不饶人,难为欧阳老师,实际是在报复你们认为的她不公平!当然也是想在众人面前显示你的勇敢!” 或许我的话刺到了薛明的痛处,他不再和我硬着脖子使横,耳根有点发红,我趁热打铁:“我知道,咱班是有一部分人对欧阳老师有意见,但是没有谁推荐你来打抱不平,是非自有公论,你是那个庙上的神,你装什么大瓣蒜!你今天的行为,充其量也就是充当了马戏团里小丑,你让自己成了双节棍,最可悲的还是被自己耍弄了!你是个聪明的小孩,你想想我说的话对不对!”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薛明突然抽搭起来,毕竟是个孩子,一下子失却了方寸,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痛悔万状...... 我暗笑他的愚顽:“你可以不学英语,甚至不读书,但是你不能没有人品,更不能没有朋友!你想过你今天的行为给自己带来的后果吗?你可能自以为成了英雄,其实班级里没人会真感谢你,反而会孤立你,对你怕而远之,因为你连老师都敢打,同学还算什么,你以后还什么事做不出来!你会逐渐成为一个孤独者,连玩儿都没人搭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老师,我错了!” “你是个男子汉,知道自己错了就应该那上纠正!” “老师,我不会再气欧阳老师!” “仅仅不气欧阳老师?” “别的老师也不气了!” “那好,你现在就去给欧阳老师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怕他不去,我进一步威胁利诱,“只有这样才能免除学校对你的处分,你的行为太极端,已经够开除了,现在悔改或许还来得及!” 望着薛明乖乖地向校长室走去的背影,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轻松地端起了茶杯,陶醉在一种成就感中...... “我用不着你道歉,你给我滚出去!”欧阳的叫喊差点把我的茶杯从手里震掉,薛明哭着从校长室里跑出来,没有再回到我的身边,很快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迷惑谁呀?”欧阳也跟着薛明冲出了校长室,显然江校长和她的谈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一边收拾自己办公桌上的东西,一边骂,“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何苦在这个鳖地方,与狼共舞!” “你说谁是了狼?鳖地方你还来?”欧阳的非礼终于让我忍无可忍,“我明确地告诉你,让薛明给你道歉是我还尊重你,也是我做班主任的职责,接不接受是你的事,和什么甜枣没有关系,何况我没有什么甜枣给你,更没必要给你!” “我也明确地告诉你,这件事我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欧阳的眼睛已经血红,“我欧阳凌云还没受过谁的欺负!” 我故意喝了一口茶:“谁欺负你,你就找谁去,不是我踹了你?” “还用你亲自动手?你的学生就够了!”欧阳凌云直视着我。 “他是我的学生,他是你的什么?你听见我让他踹你了?”我也直视着她,“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至于了不了之,悉听尊便,如果你能让校长开除薛明,我会很感谢你,我想在你和他之间,你还是有优势的! “你少阴阳怪气!”欧阳凌云铁青着脸,“你们班的学生就是对英语课有抵触情绪,这和你班主任有直接关系!” “按照你的逻辑,马双燕给你送豆包,李丽萍给你送西瓜,也和我有直接关系了?”我慢慢放下茶杯,“谢谢你的高抬,我是班主任,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谁要给你西瓜,谁要踹你,那不是我决定的!” 欧阳凌云没有想到我会当众拆穿她笼络个别学生的事实,更加的恼羞成怒,把一叠书使劲地往桌子上一摔:“你怎么这副德行,一点也不讲理?你打听打听我欧阳凌云怕过谁?多少大江大河我都过来了,我就不信在你这条小河沟里还能翻船!” “你过江还是过河与我没有关系!你教你的英语,我当我的班主任,大家不过都是混饭吃,不需要谁怕谁!我的德行怎样自有公论,我讲不讲理大家也看得清清楚楚,不劳你枉费口舌!但我提醒你,自称为君子的往往是小人,有本事你就该到高山上去凌云,别在这羊群里充当骆驼!” “你骂谁是骆驼?”她居然想冲过来。 “你配做骆驼吗?你要有骆驼的品德,今天也不会挨踹了!”我放下茶杯,做好应招的准备,“请你放聪明点,撒泼只能让你更加暴露,除了进一步证明你低俗的本性,你什么也赚不到,想在我这里凌云,真是找错了地方!” “你都不值得我凌云,我们走着瞧!” 欧阳凌云并没有真的冲过来,而是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假强硬让我更加的看不起,语言也更犀利,“不用走着我就瞧清楚了,你的表演已经够淋漓,可惜你的演技太差,饱不了我的眼福!” “这是干什么?”江校长突然走进了已经有些拥挤的办公室,“韩丽,你给我闭嘴!” “我凭什么闭嘴?”我的个性一经爆发,就很难控制,“就凭她会几个abc?就凭他是你校长眼里的红人?连个‘姑娘’还没混上呢,就想凌云?不觉得太性急了吗!” 众人再一次哄笑...... 欧阳在众人的笑声里冲出办公室...... 我在欧阳的背影里使劲推上办公桌的抽屉,故意把头扭过去,不再看江校长,任由众人的目光洗礼着...... “韩丽,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你不觉得你昨天的话太重了吗,江校长可是对你不薄呀,没有他你能来代课吗?就算你学习好,不用你用别人也是正常,其实有多少人眼红这个工作呀,你这样处事可太不成熟了!” “是的,我昨天是太不冷静,我也很后悔!谢谢你,刘老师!” “傻孩子,谢我有什么用,还不快去给江校长道歉!” “好的,我这就去!” 第二天,老会计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桌前,语调缓慢地提示我,让我好不感动——小时候,外公只是一味地宠爱我;长大了,黄大衣在我眼里仅仅是仇恨! 原来我是多么的缺少父教,不幸中的万幸,我所遇到的男老师,大多都给我了父亲般温暖和教诲,让我至今都在感怀他们的恩德! “江老师,昨天不该顶撞您!”为了缓和矛盾,我故意叫他老师。 见我进来,江校长放下手里的报纸,抬眼看看我:“也不全怪你,欧阳那丫头也太任性!” “可我不该那么冲动,更不该在办公室里和她吵闹!”我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面对着江校长,“您让我来代课,我没有教好学生,却给您添了麻烦,真是太对不起了!” “韩丽,你是我最欣赏的学生!”江校长放下手里的报纸,脸色很平静地看着我,“你的工作能力很强,王德才调走了,我正准备由你担任团的工作,可是你如果像昨天那样,还能有威信吗!” “江老师,我知道自己错了,请你相信我,昨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明白江校长的“正准备”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倒不是很欣喜江校长让我接替王德才的工作,一个团总支部书记对我的诱惑力还不是很大,所以低下屈辱的头,主要担心的是江校长不用我代课!事实上,正如刘老师所言,当时的代课教师既没有国家的正常编制,也没有地方教育局的批文,就是当地校长一句话,他说用谁就是谁,所以我怎敢得罪江校长这尊菩萨!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江校长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可是太锋芒毕露就不是聪明了!我待欧阳比你们好,你大约心里不服,我能理解,可是欧阳是外来的,你们几个是我的学生,我想这个远近厚薄你还是能分开的!” “是的,江老师,都怪我一时犯浑,相信你不会和我计较!” “和你计较什么!”江校长的脸色划过一丝微笑,“你还是个孩子!“ “谢谢您,我不会忘记您对我教诲之恩!”我的眼泪很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别哭了,什么大事,再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你们再小也是老师,这样怎么能带好学生!这年月呀,也真是没办法,孩子教孩子,教育真是没法搞!”江校长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又拿起了报纸,“欧阳已经气跑回家了,这样吧,你明天找个伴去把她请回来,就说我让她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她家住哪里呀!”想到要亲自去请欧阳,我的心里又泛起了涟漪! “我告诉你!”江校长已经看出来我的心思,“不是难为你,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要理解学校,现在不是英语教师奇缺吗?要是你们能教英语,我何苦去外地找,还得安排食宿!” 我知道不能在违逆江校长,只要假装想通了:“那好吧,我明天带着薛明去找欧阳!” “也好!”江校长已经看起了报纸,我很知趣地退了校长室...... 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的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生平少有的委屈和别扭充塞了我的心房......想想欧阳那张骄傲的脸,再想想她平时对我的态度,我真恨不得撕碎了她,可是明天我居然要去给她赔不是,请她回来! 当时我真的快疯了,恨不得一头撞死!我反复地问自己:你错在哪里?你为什么要这么低下! 难道就是为了一个破工作? 可是,我没有别的出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真正的英雄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不被卑下屈服,我暗暗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韩信不是也尝过胯下之辱吗! 其实现在品味起来,我应该感谢欧阳凌云,没有她给我设置的障碍,没有类似的历练,也许就没有我以后的忍耐力! 原来欧阳的家是在远离县城的一个林场,带着江校长的指示,硬着头皮上路,第一次到小县城的边缘地带! 已经坐上了公共汽车,我的心里还在翻腾着见了欧阳怎么说那难堪的开场白——那时的我,是怎样的自尊和好胜——平生也没有对谁低过头! “欧阳老师,我代表学校欢迎你回去!”——不行,这样会更伤害她,再说自己是谁呀,能代表谁呀! “欧阳老师,我们给你赔不是来了!”——也不行,本来我就没有不是,这会更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真是好难为人! “老实呆着,总扭动什么!”我正在思考,薛明却扭动着身子,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于是我便把一肚子气都撒在这个淘气鬼的身上,“见了欧阳老师,我可什么都不能说,马蜂窝是你捅的,罪也要由你来遭,我陪着你来就够倒霉了,再不能替你给人家赔罪!这回不请回欧阳老师,你就别想上学了!” 薛明正被眼前的绿树所陶醉,听了我的一番恐吓,立刻吓得萎靡了,缩着脖子再不敢抬头看车窗外......看他那蔫头耷脑的样子,我又可怜起来,突然那种与生俱来的顽固又恢复了我的坚强:什么大不了的,干脆实话实说,不用我教学就拉倒! “咚咚咚!”我相信,当时我敲门的声音还没有我心跳的声音响烈,“这是欧阳凌云的家吗?” “谁呀?”开门的居然就是欧阳凌云! “你们怎么来了!”她的脸瞬间就涨红了,看见我手里还拎着苹果,更急了,“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病人!” “是薛明的妈妈给你买的,她本来要带孩子来的,我觉得还是我来更合适!”我不卑不亢地解释着。 “谁来了?怎么不让客人进屋说话!”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个面色白皙的中年女人,和欧阳一样的脸型,仅仅眼睛有点不同,这个女人瘦高身材,齐耳的短发,嘴角略略下垂,但是一点也没有失却她天然的妩媚,尤其那深蓝色背心里衬着的浅灰色毛衣,更烘托了她的高雅,我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在那本小说里看到过这样一个形象,看着好舒服,好亲切! “阿姨!”我主动自我介绍,“我是欧阳老师的同事,这个孩子是我班的学生,是他惹欧阳老师生气了,学校让我们来看看欧阳老师!” “哦,是学校来的呀!”那女人的微笑更加的温柔,“快进屋!” 欧阳凌云没有热情,也没有阻止,我和薛明也就随着那女人进了屋...... 好大的房子,好多的书! 这是一个筒子屋: 最外间是厨房,南面是灶台,北面是一个大炕模样的平台,上面生长着绿油油的蒜苗和小白菜! 中间的屋子是卧室,南面是一铺大炕,炕上不是普通的苇席,而是花花绿绿的油纸,很漂亮,也很干净;北面靠墙的是一溜紫红的长柜,上面摆着花瓶和大镜子,居然有两个胆瓶,让我好不似曾相识,因为外婆也有这样的胆瓶! 最里间的屋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是从开着的门缝里,我看到一幅很素雅的竹子画儿...... 欧阳家真是好讲究! 我在心理居然爱慕起这个家来,暗自揣摩:难怪她傲气冲天,果然出身不凡! “小云,快给客人沏茶!”大约没有料到学校会派人来,或者更没有料到我能来,欧阳好像还没有回过神,听了她妈妈的话才急忙去找暖壶! “不用忙了,阿姨,说几句话我们就回去了!”我急忙回绝了欧阳妈妈的热情,想赶快完成任务走人。 “那怎么行,怎么也得吃完饭呀!”欧阳妈妈看了欧阳一眼,好像示意她什么。 “回什么,今天没有车了,这里就一趟车,得明天才能返回!”欧阳机敏地回应了她妈妈的示意。 我默默地接过欧阳凌云递过来的茶杯,迟疑了一会,终于传达了江校长的旨意:“学校委托我转告欧阳老师,如果觉得我们班的课不好教,可以和别的英语老师窜一下,欧阳老师的英语课教的很好,江校长希望欧阳老师能回去继续教英语课!” 为了不虚此行,我又委婉地像欧阳妈妈表达了自己的歉意:“阿姨,对于欧阳老师和薛明发生的这场冲突,我觉得很遗憾,薛明的家长也很抱歉,薛明自己也知道错了,他就是来给老师认错的,如果欧阳老师能原谅薛明,我和薛明的家长都会很感谢的!” 我就势看了薛明一眼,那小子倒也机灵,急忙站起来:“欧阳老师,我再也不气你了,你回去吧,你要不会学校就会开除我,我爸爸会打死我的!” “哈哈哈!”,欧阳凌云突然看着薛明笑起来,“有那么严重吗?看来我还要成了杀人犯了呢!” 欧阳妈妈也笑了,附和着训斥起自己的女儿,“就是呀,看这孩子说得多可怜!不管怎么说,你也是老师,哪有老师和学生打架的!再错他也是孩子,这么远来给你道歉,再赌气就是不识抬举了!同样大小,你听听人家是怎么说话的!你以后多和这位姑娘学学!” “哪里,阿姨您夸奖了,其实,我们学校同龄的女孩里,就数欧阳最有才,她能歌善舞,见识也广,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们都是小山村里长大的,父母都没有什么学问,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没法和欧阳比!” “瞧瞧,这孩子可真会讲话!”欧阳妈妈居然抓起我手,“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 “小云,人家比你还小一岁呢,你以后真不能装小孩了!” “我什么时候装小孩了!”欧阳故意嗔怪她妈妈,“我早就是大人了,只是你们不承认罢了!” 我看事情有了“眉目”,就迅速地站了起来:“阿姨,那我们就回去了,今天真是打扰了!' “回什么?”欧阳假装生气地看着我,“不是告诉你没有返回的车了吗?” “那你明天和我一起回去吗?”我顺势逼问欧阳。 “好呀,明天你们一起走,今天小云领你们好好玩玩,我们林子里好玩的东西很多呢!”欧阳妈妈提欧阳答应了。 我直直地看着欧阳凌云,希望得到她准确的答复,可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高兴拉我起来:“你不是喜欢书画吗,我带你看看我爸爸的书房吧!” 听到有书画要看,我也兴奋起来......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十一 欧阳家的书房在里间,空间不大,但是布置十分讲究:地面是红砖铺就,好像平时很少有人进来,因为那砖块还是簇新的,鲜红鲜红,没有一点的污渍;这间房子没有火炕,正南面是两扇大大的玻璃窗,米色的窗帘直接垂到地面,窗帘没有拉开,上面隐隐约约折透着酱色的兰草图案,窗帘的颜色和地面相映相称,十分和谐,把整间屋子装点的十分典雅;和窗子相对的是一张偌大的写字台,黑油油,亮晶晶,不知道什么材料制作的,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写字台正面的两边都是宽宽的抽屉,古朴又庄严;写字台上放着文房四宝,形形色色的毛笔把一个粗壮的竹节形状的笔筒塞得满满的,写字台的右面,也就是这个房间的东墙,是一个大型的书架,各样的书,把书架塞得满满的,这么多的书让我好不惊讶! 我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房间,也是生平第一次亲手拿到了线装书,那书很沉重,很粗糙,但是拿在手里很舒服。虽然我几乎不认得那些黑乎乎的繁体字,但是觉得那种书很神圣! 丢开线装书,我的眼光落到了一本《中国通史》上:“欧阳,什么叫通史?为什么不叫历史?” “我怎么知道?”欧阳凌云看着我,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在取笑我,“你那么渊博,怎么还向我请教!” “这是你的真话吗?”我勉强笑了笑,猜想她仍旧对我心存芥蒂,便低头翻书,不再理会。 这书太厚了,我只好简单地看目录,发现和我高中时的历史课本也没有什么两样,同样是编年史,可它为什么叫通史呢?带着疑问我快速地浏览着,希望能找到答案: “春秋时,陈国的宫廷里发现隼这种鸟的尸体,被楛矢穿着,是石砮做的箭,一尺八寸长,陈湣公派人向正在陈居住的博学的孔子请教,孔子说,隼来的地方很遥远,这是东北肃慎民族的箭。在周武王伐商后,与九夷百蛮等各民族联系,让他们献出自己的特产,肃慎民族献的就是一尺八寸的楛矢石砮,周王为了昭示文治武功,把肃慎民族的楛矢石砮分给了诸侯,陈也分到了。远古肃慎民族生活和狩猎的场所就在今天的小兴安岭一带,但是今天他们的足迹和身影可能已经模糊了。” 看了书上的这段记载,我惊讶地自言自语:“原来黑龙江并不缺乏历史,而是缺少发现,我竟小看了这个荒蛮地带!” “你说什么?”欧阳凌云也拿着一本书,但是她好像一页也没看,而是好奇地看着我,“你说黑龙江是荒蛮地带?” “是呀,我一向这样认为的!”我很坦率地看着欧阳凌云。欧阳凌云看着我,很平淡地反问:“黑龙江历史悠久,怎么是荒蛮地带?” “是呀,以前我没有在意,当然也可能是偏见!”我很诚恳地自我批评着。 “你承认自己有偏见?”也许是被我的诚恳打动,也许是在自家的缘故,欧阳凌云没有再和我争辩,而是转移了话题,“通史和历史有什么区别?你找到答案没有?” “好像通史就是历史内容全面些吧!”我自作聪明地勉强做着解释,“这本书里天文地理,方方面面都涉及了,咱们的课本就是历史大事件,还是点到为止!” “你说的有道理!”欧阳用很信服的眼神看着我,“你悟性真好!” “有啥悟性呀,和你比差远了!”我趁机奉承欧阳凌云,笑着把那本通史放回原处,眼光又落在了书房的角落里,“那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釉色的大坛子,口小肚大,边沿外卷,满身都是金光闪闪的描金彩绘,它成了整个书房里一道亮丽的风景,一些卷着的画都立在这个大坛子里,每幅画都用一根红丝线绑着,画卷的中心是一个黑黑的木轴,头上突出一个木疙瘩,有点像冬天里小孩子玩的冰尕...... “我爸画的画儿!”欧阳很平淡抽出了一卷,“我打开你看看,我爸最擅长画竹了!” “我们随便乱翻,你爸不会生气吗!”我很担心地接过欧阳递给我的画卷,指着书架傍边的一幅立轴画儿问,“那也是你爸画的吗?” “对呀,我爸没事的时候就坐在书房里画画儿,这些都是他的作品!不过我爸平时不让我们乱动,只要我们小心点,别弄破就行!”欧阳又从我手里拿回那幅画卷,小心翼翼地帮我解开了捆在画幅中间的红丝线,并把那幅画展开在写字台上,还用一个玻璃镇尺压在那幅画的边缘上,“好了,你看吧!” 这是一枝横幅墨竹,画面上就是简单的几杆竹子,但是枝叶疏密相当,颜色浓淡相宜,整幅画都透着骨气和灵气,让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感:“太美了!真是你爸画的?”我明知道自己问得很不礼貌,可是还是没有忍住发自内心的敬佩,“画得太好了!” “你惊讶什么呀?还有比这更好的呢!”欧阳凌云有点骄傲地看着我,一边又转过身去提出了一幅画,“看看这个,好像是用红颜色画的,爸爸经常自夸得不行,说这是他的最得意之作,可我看不出好在哪儿,哪有红色的竹子呀!” 我已经听不到欧阳凌云的唠叨,神气和灵性都倾注给她为我展开的这幅立轴红竹上了:淡青色的雾霭里,一丛若隐若现的红竹,袅袅娜娜地舒展着披着露珠的瘦弱的枝叶,倩倩竹节处,滴落着泪一样的斑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潇湘妃子的痴情,但我知道一种隐隐的痛已经向我袭来,我的眼泪已经盈眶,不忍再看! 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急忙卷起画轴:“欧阳,快收起来吧,你爸知道了一定会生气,我们不能乱动他的东西!” “好吧,我看你好像真喜欢我爸的画!”欧阳凌云开始慢慢地卷起那幅画。 “等等,我再看一眼!”我又缓缓地打开了那幅画,眼前的红竹再次荡起我的心湖,我轻轻地抚摸着画轴上的墨笔落款和红色印章,恋恋不舍地询问欧阳凌云,“吴昌硕是谁?欧阳磌是你爸爸的名字?” “我怎么知道吴昌硕是谁!”欧阳凌云很滑稽地冲我一笑,“欧阳磌我倒是认识!” “你呀,真是调皮!”我无奈地卷起了那幅画,“你怎么不和你爸学画画儿?” “你饶了我吧!”欧阳很麻利地把那幅画送回了坛子里,“画一幅画儿,一坐就是小半天,我哪有那份耐心,画画儿很枯燥,尤其我爸爸画的破竹子,干巴巴的,连点颜色都没有,太没意思!” “不许胡说,那不是破竹子!”欧阳凌云虽然诋毁的是他爸爸的画儿,可是我却突然很激动,“你真不知好歹,这样的好画儿,你竟然说是破竹子!” “行,那就是好竹子!”欧阳凌云看着我笑了起来,“你要是我爸的闺女就好了!可惜我投错了胎!” “我哪有那个命!”我立刻伤感起来,“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有这样现成的好老师,不学画画儿,真是可惜了!” “学画画儿还不如学摄影!”欧阳凌云极力反驳我,“学摄影能走遍天下名山大川,把自己喜欢的美景都拍下来,那多有趣!我喜欢照相,可是家里不给我买相机!” “学画画儿就没趣?”我也极力反驳,“摄影是捕捉现成的美景,画画儿是描绘心中的美景,一个是人家的,一个是自己的,哪个更有意义?” 我和欧阳凌云正在你言我语地辩论着画画儿和摄影,书房的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银灰色的大风衣,没有戴帽子,头发有些灰白,但是目光迥然,很有灵气,我立刻断定他是欧阳凌云的爸爸,因为眼睛长得太相像了! “爸爸,这是我的同事韩丽!”欧阳凌云很兴奋地指着我,“她很喜欢看书,也爱画画儿,你的画儿都把她迷住了!” “打扰你们了!”欧阳的话让我很不好意思,一时窘迫,连个称呼也没有叫出来! “你的同事?那是贵客呀!”欧阳爸爸把脱掉的风衣挂在书架旁的衣服钩上,微笑地看着我,“喜欢看书好啊,这里的书你随便看,我就喜欢爱读书的小孩!” “我的好老爸,谁看懂你的这些古董呀!”欧阳凌云嘻嘻笑着,“看来爸爸今天遇到知音了!” “欧阳,你胡说什么!”我愈加的窘迫,本来刚才连个称呼都没有叫出来,现在听了欧阳凌云的取笑就更加的难堪,也愈加的慌乱,其实,从小到大,我称呼男人都是舅舅,在我脑海里,从来就没有叔叔伯伯的概念,现在我又不能叫欧阳爸爸为舅舅,真是有点为难了! 我急忙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看着欧阳凌云说:“咱们出去吧!” “没关系,我爸很喜欢被人欣赏!”欧阳调皮地对她爸爸眨了眨眼睛,“你的那副红色的竹子她都看直眼儿了!” “死丫头,就会贫嘴!”欧阳爸爸大笑起来, 慈祥地看着我,“你喜欢画画儿?” “恩,尤其喜欢画竹子!”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谁教你画呢?”欧阳爸爸点燃了一支烟,很有兴致地拿出了一张纸,“那你画一干竹子,我看看!” “不了,我画不好!”我后悔了自己的冒失,急忙推脱,“我没有老师教,就是自己瞎画!” “哈哈哈,那就更了不起了,无师自通!”欧阳爸爸又拿出了一支墨笔,“画一枝,试试看!” “就是,你不是很崇拜我爸的竹子吗,你画一下,画得不好他还能指点你,没准我爸还能收你做徒弟呢,也满足了我爸一直想当老师愿望!”欧阳凌云说着就把她爸爸手里的毛笔送到了我的手里。 我知道再不画人家就会当我不识抬举,只好战战兢兢地在那张硬硬的白纸上胡乱涂抹了几杆竹子,末了还在竹子的上方圈了一个大大的圆,然后很难为情地等着欧阳爸爸点评。 “你真的没有和谁学过吗?”欧阳爸爸仔细端详着我的涂鸦,“不错嘛,很有灵气,就是浓淡没有把握,基本功还欠缺!” “看看,这不指点上了吗?”欧阳凌云也微笑着看我的画儿,“这个圆圈是怎么回事?” “那是月亮!”我急忙解释。 “哈哈哈!”欧阳凌云大笑,“守着这样的画家老爸,我还能连月亮都看不出吗?月亮底下最好还画点水,填个小船什么的,船上再有个美人吹箫,那就全了!” “你真是的!”我推了欧阳凌云一把,“我说我不会画,画了你又取笑!我画得一点也不像竹子!” “中国画不注重像不像!”欧阳爸爸把手里的香烟放到了烟灰缸里,到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厚厚的书,“你们看看这本《芥子园画谱》,中国画儿不是摄影,没有必要和实物一模一样,不像西洋画那样画得如同真物。中国画儿只要能表现出一种神气就好,在像与不像之间,如果我们依样画葫芦,终究缺乏画意。画竹更不能像真竹一样,须经过选择和布置,画家选择竹的最好看的姿态,巧妙地布置在纸上,然后成为竹的名画,画竹最困难在于选择和布置,尤其是竹叶的结合,粗看画竹,好像只是墨笔的乱撇,其实竹叶的方向,疏密,肥瘦,已经集合的形体,都要讲究,所以,中国画法上,竹是一个专门部分,有生平专门研究画竹的专家!。” 欧阳爸爸的讲解让我似懂非懂,但是我真切地感受到他知识的渊博,态度的和蔼,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亲切!在我的印象里,中年男人,或者说男人的形象,除了黄大衣这样不值一提的,再就是我的男老师们,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男人,或者说有这样的爸爸!尽管欧阳凌云一再的顽皮,他还是那么包容那么慈爱!欧阳爸爸看欧阳凌云的眼神让我第一次扑捉到父爱的精灵,虽然那个精灵在我仅仅是个梦幻! 在欧阳爸爸的温馨教诲中,我和欧阳凌云一起看起了那本厚厚的画谱,那是一本专门画竹子的书,一杆一叶,精精细细,讲解和图示都很全面,我如获至宝地仔细翻阅着,看得很投入,可是欧阳凌云很快就不耐烦了“你喜欢就拿回家看去吧!” “不用了!”我合上那本画谱,“这么贵重的书!” “不贵重,以前书店多的是,只是现在没有了!”欧阳爸爸很对我笑了笑:“以后这样的书肯定还得再版,照着上边的画法,仔细临摹,就会有进步。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学点画画儿有好处! 我信服地点点头,指着夹在画谱里的一张小幅水印竹画儿说:“这幅竹子画得真好!好像不是这个画谱里的。” “还有这个!”欧阳凌云也抽出了一张,“爸爸就是模仿这个画的吧!” “是呀,这是吴昌硕的!”欧阳爸爸又指着我拿的那幅说,“这是官夫人的!” “官夫人是谁?”欧阳凌云突然产生了求知欲,“为什么人们画竹子都喜欢用黑乎乎的墨?用绿颜色不是更好看吗?爸爸画的竹子怎么还用红色涂?” “官夫人是元代的一位擅于画竹的女画家。”欧阳凌云的提问似乎让她爸爸很兴奋,“墨是画画儿最好的颜料,是用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的,用墨画竹,最正当。如果用了绿颜料,就因为太像实物,反而失却精神,所以中国画不喜欢用绿颜料画竹,反之,却喜欢与绿颜料相反的红色来画竹,这叫做朱竹。是用笔蘸了朱砂来撇的,你想,世界上哪有红色的竹,但这时候,画家所描的。实在已经不是竹,而是竹的一种美妙的姿态,一种活的神气! 我听得有些痴迷了,第一次知道画竹子竟有这样深刻的讲究,不自觉地看看自己放在人家写字台上的涂鸦,觉得耳根热极了,自己太大胆,居然敢在这样的境界里“放肆”,正在思维的尴尬中,恰好欧阳妈妈走进了书房:“你们谈得好热闹!” “我爸爸给人家当老师呢!”欧阳凌云又对她妈妈眨眨眼睛,“想不要我了,认她做闺女了!” “欧阳,你又胡说!”我一阵心悸,觉得脸发烧起来! “就是,你都多大了,还没有个大人样!”欧阳妈妈爽快的招呼我们,“都出来吃饭吧!” 饭桌是圆的,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饭桌摆在地上,也是我从未感觉的,从小到大,我都是坐在炕上,在方方正正的炕桌前吃饭,欧阳凌云家的饭桌和椅子让我很新奇,觉得大家不像是在吃饭,倒是有点开会的意思,饭桌上也确实很热闹: “小云,给你的同事倒杯啤酒吧!”欧阳爸爸自己倒了一杯白酒,慢慢地喝了一小口,微笑着看着我和薛明,“今天咱家突然来了两个小客人,真是很好么!” “就是,你看人家这姑娘,大大方方,说话有板有眼,真招人喜欢!”欧阳妈妈不失时机地表扬我。 说心里话,欧阳妈妈真是很热心,看看这满桌子的鱼肉我就感觉到了,可是她的她的反复恭维,让我很不舒服,我疑心她可能是知道是我把欧阳气跑的,暂时还不想让她女儿放弃那个代课的工作,所以故意拉近我和欧阳的关系。 心里有了戒备,讲话也就有了分寸:“阿姨,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其实欧阳在你们面前是故意装小孩,她的才华和见识,她的处事能力,可不是我这样的乡下丫头能比的!我但凡有一点工作经验,班里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今天我借花献佛,用你们的酒向欧阳老师赔罪,恕我管理不周,致使我班的学生冒犯了你,希望这样的不愉快以后不会再发生!”我一边说着一边用脚踢了薛明一下,示意他站起来,“薛明,给欧阳老师鞠个躬,说对不起!” 薛明毕竟是个孩子,也许是也真的有点饿了,他正傻乎乎地埋头吃饭,我的话让他一惊,急忙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欧阳老师,对不起,我再不气你了!” “怎么回事?”我的话引起了欧阳爸爸的警觉,“小云在学校出事了吗?”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这个孩子闹了意见,不想去教学了!”欧阳妈妈很紧张,欧阳凌云的脸色也有点异常。 我猜想她们娘俩一定是瞒着欧阳爸爸,就接过了欧阳妈妈的话:“这个孩子是我的班级里的,他顶撞了欧阳老师,学校让我带他来向欧阳老师道歉,希望欧阳老师能回学校继续教英语!” 虽然我轻描淡写了欧阳和薛明的矛盾,但是欧阳爸爸还是听出了端倪,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脸色严肃起来:“小云,我告诉你,生活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更不是像你眼前的这杯啤酒,你想倒掉就倒掉,你想喝了就喝了!代课是你自愿的,不能说干就干,说不干就往家里跑!这个家不是你的避风港,何况跑家里来算什么能耐,问题出在哪里就在哪里解决,就算这个孩子不对,你也应该想到自己的责任,任性只能证明自己幼稚,什么也说明不了!你妈妈没有说错,这个姑娘就是比你有涵养,又不是人家的错,凭什么让人家大老远跑来给你道歉?” “他是我班的,我应该来!”看到欧阳爸爸的严肃,我也有点紧张,“真的是我的错!对不起,今天给你们带来了不愉快!” “哈哈哈,你错什么,这姑娘确实很有趣!”欧阳爸爸突然又笑了,“你家是哪里的?你爸爸做什么工作?” “双庆乡的!”我的脸瞬间就感觉到了热,“我,我爸爸是农民!” “ 你的高中在哪里读的?怎么也没有考大学?”欧阳爸爸盯着我问。 “就是我们乡中学读的!”我的生活里只要涉及到“父亲”这个词,我就会立刻心虚起来,好像做了江洋大盗,再没有勇气和他人对视,我已经不敢抬头看欧阳爸爸,嗫嚅着,“我落榜了!” “怎么不复读?”欧阳爸爸居然穷追不舍! “家里条件不允许!”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干什么!”欧阳妈妈用筷子点着菜盘子,“你是查户口的呀!问得人家孩子都不好意思了,快吃吧,菜都凉了!” “不是的,我觉得这孩子的素质太好了,不上大学怪可惜的!”欧阳爸爸又端起来酒杯。 “您过奖了!”我强忍住已经涌上来的眼泪,“我没有欧阳老师优秀!” “天哪,我和你可差远了!”欧阳凌云终于缓过神来,“他们非逼着我复读,我可不遭那份罪了!” “你还说呢!”这回轮到欧阳妈妈谴责他们的女儿了,“听听这姑娘的话,人家是因为没有条件不去复读,你是自己不愿意,将来你没有大学文凭,可不要埋怨父母,代课也是你自己要去的,将来混得没有正式工作,赶不上你的弟弟妹妹,你可别后悔!” “放心吧,怎么活都是一辈子,我绝对不会怪谁,那不是我的性格!”欧阳凌云又恢复了原有的盛气和圆滑,“再说你们总得有个不争气的孩子呀,也不能个个都优秀呀!” 这顿饭真是吃得艰难,虽然很丰盛,可是我如履针毡,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好像在受刑一样,薛明那个混蛋却吃得肚皮滚圆,看他那张憨态可掬的黑脸,我真想使足力气狠狠地拧上几把......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十二 欧阳凌云的家住在林场,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森林,饭后趁天还没黑,她就带我和薛明来到了她们家附近的林子里。 林子的边缘是一些电线杆子,有水泥的、还有疖子疙瘩很多的黑木头的,纵横交错。眺望远处,灰灰蒙蒙的都是树,走过一座小石桥,看到几行红砖瓦房 隐蔽在树林里,模模糊糊地白色标语印在砖墙上: “护林防火,人人有责!” “身在林区,防火第一!” 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境地,时令虽然是初冬,可是没有风的傍晚,还感觉不到寒冷,我和欧阳凌云并排走着,薛明蹦蹦跳跳地跑在我们的前面,一会蹲下捡起个什么,一会又弓着腰向前跑,形态十分顽皮。...... “欧阳,你看薛明像个什么?”我故意调节空气。 “像个小猴子!”欧阳好像没有理解我的用意,笑着说,“尤其是他猫着腰跑的样子!” “是呀,他那是怕树枝刮着脸!”我假装很随意地继续问,“你看过莫泊桑的短篇吧!你看薛明像不像和那些贵妇人一起散步的小宠物狗!” “你怎么可以这样比喻人家?”欧阳很诧异地看着我,“难道你我成了贵妇人?” “是的,这是个很蹩脚的比喻,可是在我的眼里,学生也和宠物差不多!”我开始借题发挥,用探春教育赵姨娘的口气规劝欧阳,“喜欢了,就和他们玩耍,不喜欢就做出个老师的样子来,没有必要和他们当真,和他们真生气不值得,也有失身份!” “韩丽,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觉得学生绝对不是我们的宠物,他们比我们狡猾,想要整你就是个玩!我还觉得你是故意在和我蹚浑水!”欧阳突然站住了,睁着大眼睛直视着我,“在你们那帮女生里,你是我最敬佩的,但是你不要太小看我,我不是赵姨娘,更不是花袭人,你也不是晴雯和探春,《红楼梦》在我眼里不神秘,那天如果你不用那本破书中的人物来贬损我,我想我不会那么生气,相对于薛明,我更恨的是你!” 没想到欧阳凌云会这样直白,更没有想到她的语言会这样简洁犀利,顿觉得她的形象在我的眼前高大起来。我静静地站在她的对面,等着她继续对我抱怨! 可是欧阳凌云仿佛后悔了,急忙闭住了嘴巴,而且抬起了眼睛:“你知道这叫什么树吗?” “欧阳,我很欣赏你的爽快,更感谢你的诚实!既然你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我们能不能开诚布公地谈谈!”这回轮到我直视她,“不要转移话题,也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请你继续直言对我的成见,我很希望成为你的朋友,如果你不嫌弃!” “我也想成为你的朋友,可是我们的性格太相悖了,我没有你成熟,更没有你精明,还缺少你的豁达,这也怪我的父母,是他们把我惯的,在我家虽然我是大的,可是弟弟妹妹凡事都让着我,所以我有点——”欧阳说着脸红了起来,林子里最后的一抹晚霞恰好映在她的肩上,把她烘托得异常的美! 我突然对欧阳有了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之前对她的成见好像瞬间就淡化了:“欧阳,你说得很对,没有看见你的家庭前,我不能理解你,现在我懂了,当然我更多的是羡慕你,你好福气,居然生在这样优越的环境里!” “是的,和同龄人相比,我的条件是不错,吃穿用都是一流的,尤其我爸还是过去的大学生,这些一直都让同学老师很羡慕!”欧阳凌云的眼神突然黯淡了,“可是,他们对我的要求也太高了,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爸爸妈妈设计好的框架里生存,什么陈景润,什么李四光,在学校我都听腻了,在家还要听!我为什么要学陈景润,提起数学我就想死,难道不当科学家就活不了吗?” “哈哈哈!”我突然大笑起来,“欧阳,你真精彩,我和你英雄所见略同,是的,没有数学我们也会算小账,只要买东西时不花差钱,数学对我们没有意义! “就是,谁整天活在x+y中?”欧阳真的很美,笑起来尤其好看,“其实说心里话,我这次跑回来也不全是因为和你吵架!” “那是为什么?”我立刻很紧张,“难道你真的不想回去吗?” “是的!英语太难教了,农村的孩子汉语都说不利索,让他们学英语也真是太勉强了,就像这个小猴!”欧阳凌云用下巴指指在我俩前面玩得正酣的薛明,“开始的时候也很用心,可是渐渐就没有了兴趣,我真是有点教烦了!不想再当这个破代课教师了!” 欧阳的话立刻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如果我不请回欧阳,那么江校长,不,学校所有的老师都会把欧阳凌云辞职的罪怪到我的头上,而且我气走了课任教师这个罪名还会被一些本来就对我有成见的人演绎开来,最后就不会有人愿意和我搭班,我将处于很尴尬的境地......原来欧阳是借故离开,她这招太损了,刚刚对她产生的好感一下子消失了,我警觉起来,不得不动用三寸不烂之舌...... “是呀,英语是难教!”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不让欧阳凌云看出我的紧张,故意说她不爱听的,“不教也好,反正你父母也不希望你去代课,还是去复读,继续考大学吧!” “你可拉倒吧!”欧阳立刻显出极度的烦恼,“不瞒你说,我都复读一年了,我可没有脸在进县一中的门了,再说我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是考大学的料!” “那你总得做点什么呀?”我继续假装漫不经心,“你喜欢做什么?” “我就喜欢唱歌!”欧阳又抬起脸,看着我俩身边的一棵高得参天的大松树,喃喃地自语,“我做梦都向往着自己在舞台上唱歌,要是能做个歌唱演员,哪怕不给我钱,只要能供我一天三顿饭就行!” “你长得也真像演员,尤其是你的歌,我感觉比苏小明不差啥!”我终于找到突破口,“那你回我们学校教音乐多好!” “我不喜欢苏小明!”欧阳凌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仍旧陶醉在自己的音乐王国里,“我喜欢郑绪岚,尤其爱唱《少林寺》插曲!” “那你就回去教音乐吧!”我不屈不饶地诱惑着,心想,管他什么苏小明、郑绪岚,只要这个祖宗能和我回到学校,我就算完璧归赵,以后不再理她就是! “咱们学校不是有音乐教师吗?”欧阳凌云终于缓过神来,“再说是因为缺英语教师,江校长才招我去的,我怎么能教上音乐呢!” “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看见欧阳凌云有些心动,我有了说服她的信心,“教音乐的那个陈老头,早就落伍了,我上学时就是他教音乐,一学期也不教一首歌,教了还都是老掉牙的,我们都烦死了!学校里没有歌声还叫学校吗?是没有合适的人他才顶着呢,你要是真能教音乐,那就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将来都没有竞争对手!不是我给你出主意,教英语的人将来会越来越多,你的竞争对手也就会多,音乐可不是谁都能教的,就是有人想顶你,也很难做到,毕竟我们是代课教师,还得为自己的后路想想,我和你说的是心里话,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那我怎么和江校长谈呢?”提到音乐,这个美丽的女孩眼睛都亮了,“我总不能撂下英语突然说教音乐!” “你做事怎么这么急躁呢?你回去假装没事一样继续教英语,但是你利用课余时间就教孩子们唱歌,慢慢地孩子们就会承认你,尤其是江校长的女儿就在我们班,她难道不和她爸爸说?慢慢地时机就成熟了,不愁江校长不主动找你,到时候你还得故意拿捏着呢!”我越说越激动,好像事情已经被我谋划成功,进一步怂恿欧阳凌云,“欧阳,今天和你说实话吧,我所以不把学生看得过重,就是觉得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辞退了,没有必要那么太在乎!我没有你的音乐才华,我要是会唱歌,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遇!” “韩丽,谢谢你!”欧阳真的动了心,“你说得对,我们已经落榜了,不能再错过机会了,我听你的,一定争取,何况我也是太喜欢音乐了,要是真的能当一辈子音乐教师,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看你,说的太严重了!”我拍拍她的肩膀,“你我不吵不相识,从此我们就是朋友了,以后可不能再相互抵触,让旁人看笑话!其实你我的这次不愉快,我们俩谁也没有胜利!” “是的!是的!”欧阳凌云很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明天我就和你回学校,我要人看看,从此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我们要友好到被人嫉妒的程度!” “谢谢你,看得起我!”其实我心里感谢的是欧阳凌云答应和我回学校,可是怕她看出来,急忙加了后半句,“我相信你的话能成为事实!” 或许她还处在激动中,果然没有察觉我话里的隐意,拉着我,兴匆匆地跑起来:“走,我带你看看我们的林子!” “这不是已经在林子里了吗?”我被她拽的上气不接下气,“还上哪儿看呀?” “这算什么林子呀?”欧阳凌云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对着远处的薛明喊,“喂,小猴子,跟我们到这边来!” 薛明很快就跑到我俩的跟前,看着他满头发的枯草碎叶,我很好笑地问:“欧阳老师叫你小猴子,生气不?” “不生气!”薛明仿佛走进了极乐园,用脏兮兮小手捂着自己的下衣口袋,“老师,你猜我抓到了什么?” “什么?”我一惊,这才注意到他鼓鼓的衣袋,那里不知道什么东西还在蠕动! “天哪,你该不是抓了一条蛇吧?”我吓得一边后退,一边往欧阳凌云的身后躲。 “哈哈哈,这里哪来的蛇,再说就是有也早就冬眠了!”欧阳凌云大笑起来,“你可真胆小,这家伙一定是抓住了松鼠!” “欧阳老师,你真聪明!”薛明裂着大嘴,“是松鼠!” “松鼠?”恐怖解除了,好奇心就萌动了,“我喜欢老鼠,可是还没看见过松鼠,快拿出来我看看!” “不行!”薛明把衣袋捂得更紧了,“我好容易才抓住,我还想拿回家养着呢,要是跑了怎么办?” “拿出来,我看看!”我用命令的语气吩咐薛明,“你用手拿着我看,怎么能跑呢!” “就是,让韩老师看看!”欧阳也讲情,“这里多的是,跑了我再帮你抓一个!” 一只轻盈小巧的小松鼠终于被顽皮的薛明捧在手心里:只见它,穿着一身灰褐色的毛皮大衣,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全然没有家鼠的猥琐和狼狈,即使成了俘虏,也不失大家风范,仍然体态端庄,憨态可掬...... 我突然对松鼠产生了莫名的怜惜:“薛明,你放了它吧,你看它在你手里都吓成什么样子了,浑身哆嗦着,多可怜!再说你拿回家也没有啥喂呀,它只吃松籽,你上哪里弄去?” “老师,我都给它准备吃的了!”薛明为了证明自己不会放弃松鼠,腾出右手,从裤袋里拿出一个足有我拳头大小的已经裂开的松塔。 “哈哈哈!”欧阳凌云又笑起来,“你还真没少拣!可是你不看看你拣的松塔都是空的吗?” “怎么会呢?”我拿过薛明手里的松塔,仔细看起来。 “不用看了!”欧阳凌云很内行地抢过我手里的松塔掰开了,“你没看都是开裂的吗?松树是自然繁殖,如果不在松塔没有开裂之前就把弄下来,它们就自己把种子播撒了,小猴拣的松塔只能当柴烧,一个成熟的松籽也不会有的!” 欧阳凌云没有说错,薛明只好很失望地把塞满了衣袋的大松塔都掏了出来扔掉了,那个可爱的小松鼠也在我和欧阳凌云的一再劝说下,回归了大自然!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欧阳凌云挽着我的胳膊,很激情地问我。 “不知道!”我很迷茫地摇摇头,“我不是黑龙江本地人,初中以后才来这里,今天到你家,是走得最远的地方了!” “这里是小兴安岭的余脉!和她的母体比起来,这儿虽然没有高山了,但是树种基本是一致的,你看那片红松,听我爸爸说,是原始森林,这样大面积的红松,在咱们国家也算是宝贝了!”欧阳凌云说着说着又向我提问,“你知道兴安岭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我继续摇头,“好像地理课本上讲过,但是我忘了!” “小兴安岭又称东兴安岭,兴安是满语阿林的转音,即金山之意,因为兴安岭金矿特富的缘故。”欧阳凌云继续当我的导游,“你来的不是时候了,现在既不算秋季,也不是冬季,要是再晚些时候来,这里漫山遍野的松树,冷杉,还有白桦林,在银装素裹之中,会给你展示一个雪中的童话!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红松,它高傲挺拔,苍绿伟岸,让你不得不敬仰!” “那什么时候来最合适?”我的好奇心被欧阳凌云拨弄得如同那只跑走了的松鼠的皮,毛茸茸麻酥酥...... “明年你夏季来,六七月的时候,一进林子, 你就会闻到那种源自于松林中的透彻心脾的清香,让你情不自禁的感到一种生命的活力油然从心底升起!如果在秋天,你会亲身体会到‘一片树林一幅画,一片树叶一朵花’的境界。晚饭后,我常和我爸爸妈妈一起在林子间散步,那时候夕阳横照,云是金色、树是金色、山坡也是金色,这里春的清新,夏的葱绿,秋的金黄,还有冬的娴静,会让你产生很美妙的联想,你要是在这里,一定会写出比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还美的散文来 !” “是呀!你生活在仙境里!”我不得不赞叹欧阳凌云的口述能力,“你的语言已经是一篇很美的散文,你很适合做解说员!你的知识面也宽,真让我佩服!” “哪里呀!”我的赞美让这位在我眼里一直盛气凌人的女孩居然谦逊起来,“还不是我爸爸回家唠叨,再说我就生在这里,当然要比你多知道些!” “你爸爸是林场的领导吧?”我很策略地询问。 “不是,我爸是林场的技术员,其实我们也不是本地人,我老家在四川,爸爸林业大学毕业就被分到这了!我爸很喜欢那片红松,总当宝贝似地给我们讲!” “红松还有什么学问吗?”我很好奇,“不就是冬天不落叶吗?文人都赞美,陈毅还为它写诗呢!” “那当然,每一种树都学问大着呢!”欧阳凌云没有因为我的无知而惊讶,继续为我讲解,“红松树有四个特点,一是一条主干,极少有分杈;二是它的树干上下几乎是同样的粗细的树径;三是它的树干成浓重的棕红色;四是隆冬时节,红松的松枝依然苍绿。” 我想说:这个是就在那里摆着的,谁都知道的呀!可是我不能在这样的氛围里煞风景,就继续装虔诚:“这里还有很多好吃的吧!” “那当然!我们这儿有东北最好吃的野生毛榛子,皮薄瓤大,是坚果之王;山核桃还是补脑的佳品,不过我吃了那么多也没有聪明到哪里,还是没有考上大学!”欧阳凌云自嘲地笑了笑,“秋天,雅格达就结出了果实,那东西吃在嘴里,感觉酸酸的,略带一点儿甜味儿,如果你把它们放在带盖儿的玻璃瓶里,把盖子拧紧,十多天之后,瓶子里的雅格达就变成了紫红色,晶莹剔透,非常漂亮,和红葡萄酒一模一样,盛一勺,放在嘴里,甜中有酸,美极了。” “雅格达是什么?”我好奇地问,“是树上结的吗?” “不是,是生长在林间草地上的一种野果,它的茎有半尺来高,圆圆的果实,仅有玫瑰葡萄大小的三分之一。”欧阳兴奋地解释着,“不过,我最爱吃的是蓝莓果干,不知道我家还有没有,一会我找找看!” “老师,快来看看,这是什么,好吓人!”我被欧阳凌云的解说弄得如痴如醉,已经跑到远处的薛明突然冲着我们大喊起来。 我俩赶紧跑了过去,只见树林间的一片矮矮的荆棘丛里,横七竖八地卧着几棵粗细不等的枯树,树径足有一米多粗。可能是枯死太久,树身是黑褐色的,像一些烧焦了的人的尸体,胡乱地仰卧着,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聊斋志异》里的鬼怪:“是呀,欧阳,那是什么,怎么这么吓人!” “吓什么人!”欧阳凌云很熟练地拨开荆棘丛,“不过是几段朽木头,这有什么怕的?” 听了她的话,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发现果然是几根死了的树身,巧的是,这些树倒卧时,正好架空在一个水洼上,就在枯树的下腹部背阴腐朽的地方,密密麻麻生长着一大片黑褐色的东西,看起来非常的瘆人。 “欧阳,这是什么呀?是不是树上长癞了?我们快躲远点,可别传染上什么疾病!” “哈哈哈,笑死我了!”欧阳凌云居然弯着腰,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我和薛明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这是黑木耳!你们连木耳也没有见过吗?真是少见多怪!”欧阳凌云笑够了,站起身来吩咐薛明,“小猴,这回你立了大功,我正要给你的老师拿点礼物呢,你自己找到了,快把上衣脱下来!” 薛明很顺从地脱下自己的小布衫递给欧阳凌云,只见她很敏捷地拨弄开挡在我们面前的几个荆棘,跳到那几棵枯树的旁边,小心翼翼地往下揪那些黑乎乎的东西,见我和薛明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就急了:“你们俩怎么还不来帮忙,一会天都黑了,我一个人怎么摘得过来!” “没问题吧?”我依旧有点打怵,“真的是木耳吗?我的眼神不好,欧阳,你可看仔细!” “天哪,我都摘到了手了,你怎么还不相信?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木耳?”欧阳一边说一边动作极快地揪着她所谓的黑木耳,“快过来呀,咱仨个一起摘,这里好多呢,不是这个小猴,一般人还真难发现呢,你们看,还都是干的呢!” 这时,我又仔细看了看周围,发现这里正是山坡的背阴面,树木生长茂盛,树冠遮天蔽日,很难见到阳光,荆棘丛中湿度很大,可能,正是背阴潮湿的环境,加上枯树架空在水洼上,促成了野生木耳的生长。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野生的黑木耳的出生地,不禁伤感起来,真是越珍贵的东西,往往越长在恶劣的环境里,难道世间万物都是这样子? 采完了黑木耳,天就黑透了,欧阳凌云急着喊快走,但我还是回头望了一眼那棵长满黑木耳的老枯树,我想,在这密林深处,这样的黑木耳大概只能年复一年、自生自灭,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们仨急匆匆地从树林间穿了出来,刚走到路口,就看见欧阳妈妈在张望的身影,见到我们她带着小跑赶了过来:“你把他们带到哪去了?怎么才回来!小云,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深山老林的,吓着人家怎么办?急死我了,再不回来,你爸爸就要出来找了!” “阿姨,别怪欧阳,都是我的错,我太喜欢树林了,就玩忘了!”我赶紧替欧阳解释。 “你这个孩子,怎么就喜欢揽过,你是客,她是主,你有什么错!”欧阳妈妈一眼看见了她女儿手里的东西,“你拿的是什么呀?怎么还用衣服包着?” “当然是好东西!”欧阳凌云故作神秘,“要不怎么能回来这么晚,我们拣到宝贝了!” “这个时节了能有什么宝贝,不是干木耳就是干蘑菇,可不要弄回毒蘑菇!”欧阳妈妈很不在意地笑了笑,替我们打开了自家的房门......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十三 带回了欧阳凌云,我觉得自己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但是我知道了欧阳凌云已经没有教英语的兴致,我更明白,我和这个天之骄女之间的矛盾不会就此了解,为了避免以后的烦恼和尴尬,请回欧阳凌云的第一天早晨,我就推开了校长室的门:“江校长,我已经把欧阳老师给您请回来了!” “是吗?你还真会办事!”江校长手里好像永远都不离报纸,听了我的话,眼睛都没有抬,“那你们以后就好好合作吧,再不要出现这样的事了!” “您是说我以前没有和她好好合作?您觉得我喜欢出现这样的事?”看见江校长这样的态度,再听听他的口气,我的心理立刻泛起了不快的涟漪,但我还是能抑制自己的恼怒,“这次就算是我大错特错了,至于以后会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我真的不敢保证,因为毕竟我不是欧阳老师的学生,也不能她每次上课我都坐在课堂里!为了大家都心安,请您还是把我们班的英语老师调换一下吧,我真的害怕再做一次钦差大使!” “好厉害的嘴!”江校长放下手里的书,微笑地看着他对面的老会计,“我就喜欢这丫头的口才!” “我可不是向您表演口才!”我的不快还没有消退,“要是您不换英语教师,那我就不当这个班的班主任了!” “那你想当哪个班的班主任?”江校长依旧微笑着,让我摸不透他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哪个班也不当了,反正我也不够格!”我沉着脸赌气,“惹不起我还能躲起,弄得沸沸扬扬的,好像我欺负了谁!” “哈哈哈,脾气还不小呢!”江校长终于放下手里的报纸, “你想不当班主任就不当?你不仅要继续当班主任,我还要委以重任与你!” “重任?”我很诧异地看看江校长,又看看老会计,一时间忘记了几天前江校长对我暗示的什么团干部的事。 老会计用微笑回答我,什么也不说,等着江校长说话:“王德才调走了,学校打算让你接替他,负责团的工作!” “那我就不当班主任了?”我继续我的天真。 “王老师原来不是也当班主任吗?”江校长又看看老会计反问我,“团干部没有专职的,都是兼职!” “我恐怕没有王老师的能力和水平!”我心里依旧很别扭,“班主任我还做不好,出了这样的事,已经够内疚了,再不敢给您添乱了!” “年轻人不要怕出问题,有了问题才能锻炼自己的能力,这是学校对你的信任,我还打算让欧阳凌云配合你,由她负责宣传工作。” 一听要进一步和欧阳凌云打交道,我就像被蛇咬了,心里打个寒颤,更加的反感:“那就让欧阳老师自己全部负责吧,我没有她有工作能力,正好她还是科任教师,有充分的时间是精力!” “学校定下来的事情,到你这里还能打折扣不成!”江校长一脸的权威。 “是呀,韩丽,这可是江校长在校委会上亲自提的你,不能让他失望啊!”老会计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很会意老会计的意思:别忘了你是个代课的,没有资格和学校讨价还价,用你是看着你了! “那好吧,我试试看!”我只好耐着性子,硬着头皮调整自己的语气,“我是怕我干不好,影响学校的整体工作,辜负了江校长的信任!” “我的眼力不会错!”江校长依旧权威着,“下午王德才来开调转介绍信,随便向你交代工作,你认真听听他的介绍,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团的工作!” “谢谢您的信任!”我强力压制着满心的委屈和不快,“我会努力不让您失望!”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一下子就趴在了桌子上,当时我丝毫也没有被提拔了兴奋,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觉得自己为了这份代课教师的工作,真是太低三下四了,好像成了任人摆布的玩偶! 本想摆脱和欧阳凌云的纠缠,远远地躲开这个灾星,可是反而与她贴得更近!想想欧阳凌云的高傲和狡猾,我就郁闷得透不过气来,以后要我经常和这个眼睛看着天的“公主”商量东,研究西,真是没有活路! 然而,天要捉弄,我欲奈何!我只能咽下涌到喉咙的苦涩,强迫自己面对这个现实! “顺风可以飞得快,逆风却可以飞得高,一个方向行不通的时候,只有尝试另一个方向,学会借力打力,用黑暗击退黑暗”我在日记上反复写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用以劝勉自己疲惫的灵魂——和欧阳凌云的合作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中开始! “最近举国上下都在宣传残疾青年张海迪的事迹,她正视挫折的毅力和永不放弃的执着,对我们教育学生很有好处,从现在起,各班都要掀起学习张海迪的热潮,团支部要率先垂范,争取在本周把活动计划上交学校!”这是江校长在全校教师大会上的战略部署! 中国真是个需要英雄的国度,任何时代都要有一些榜样,仿佛没有他们,芸芸众生就会在生活的大海里失却了行进的航标——刚刚接手团的工作,就赶上了学习残疾青年张海迪的热浪,当时虽然没有电视,可是张海迪的自述录音通过广播几乎传遍了大街小巷,我们学校当然也不示弱,尤其江校长还是个事事争先的男人,于是弘扬张海迪精神就成了当时学校的主旋律! 为了完成学校布置给我们的任务,或者说是为了迎合江校长的口味,我只好奋不顾身地投进学习张海迪的洪流里,当然,也很自然地开始和欧阳凌云正式合作! “欧阳,学校已经给团支部下达了任务,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学习张海迪?” “我们在全校搞个联欢会怎么样?” 我的征求得到欧阳很好的回答,说心里话,自从“薛明事件”后,她好像有了些改变,似乎不再那么锋芒毕露,当然偶尔依旧流露出盛气凌人的轻狂,但是毕竟收敛了许多,另一方面我也多多少少理解了她,毕竟人家生长在那样高雅的知识分子家庭,对我们这些乡下丫头,有点居高临下,抑或不是故意所为,是自然的表现也是可能! 心态变了,行为也就有所宽容,所以我不仅仅是从工作的角度考虑要与欧阳凌云和平相处,在感情上也真的开始和她拉近些,心里常常怪怪的,似乎和欧阳凌云做了朋友,自己就能高贵些,也就距离我那个污秽的家远了一点点! “你的建议很好!”我故意平淡地看着欧阳凌云,“可是联欢会要有个明确的主题,而且这个主题还必须和张海迪联系到一起,另外还要有不同的形式,才能显得活泼有趣,这可不是简单的工程!” “有什么复杂的?以班级为单位,要求每个班至少出五个以上的节目,诗朗诵,表演唱,独唱,反正形式不限!”欧阳凌云满不在乎地继续提议, “至于内容,由他们自己找好了,报纸杂志到处都有,就是现编也来得及,只要和张海迪靠上不就完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真要施行可要有个详细的计划,很多问题都要考虑在先!” “那就是你这个大团支书的事了,我不过提个建议,跑腿学舌的罢了!” “跑腿学舌?”我故意取笑她,“那是小丫鬟做的事,你怎么总是降低自己的身份呀!怎么说你也是个大军师,别忘了我们的林中策划,这可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你觉得小丫鬟身份低吗?我倒觉得小丫鬟比那些木头小姐强多了,告诉你,没有小丫鬟就没有中国的古典文学!”欧阳凌云很干脆地回击我,“说起林中策划,咱俩到底谁是狗头军师呀?” 欧阳凌云的嘴就像刀片,驳斥我的同时还没有忘记加上“狗头”二字,其实这也正是我最欣赏她的地方,尖酸里透着灵气,机敏,乖张,但不失活泼! “是呀,你说得对极了,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吴承恩,施耐庵之辈都是女人,至于曹雪芹那就更不用推断了,定然是个跌床铺被子的准小丫鬟!”我继续取笑她,“这些小丫鬟真是了得,居然缔造了中国的古典文学! “好了,不要闹了,说正经的,你觉得我的提议有没有可行性?”欧阳凌云不再理会我的取笑,表情很认真,看样子她是真的想为自己创设机遇! “怎么没有!可是我怕有些班主任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尤其男老师,像语文组的老常,平时谁在办公室里唱个歌,他都不高兴,要是他们不喜欢,我们提议搞这些,就算他们明里不说,心里也会骂我们多事!”我也很认真地对欧阳凌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真受不了你,办什么事都要先想着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说,你到底是为了别人活还是为了自己活,你累不累?”欧阳有点不高兴,“再说我们也不是在异想天开,这是完成学校布置的工作任务,如果校领导支持,管别人什么事?没有才能还做什么班主任!” “你说得是有道理,可是事实和道理总是有距离的,这件事我还得再好好考虑考虑!”我依旧有些犹豫,“明天我先和江校长简单说一下,看他什么态度,如果他支持,我再做详细计划,如果真的能落实,为了能圆满的我们的计划,有些男班主任不会组织节目,那就只能辛苦你了,当然这也是你施展才华的大好机会!” “如果,如果,怎么这么多的如果,和你说话真是费劲!”欧阳的脸有点微红,但是毕竟笑了,“你还真当我是小丫鬟了?用我帮忙可以,可是要有报酬!” “那就是你和被帮忙人之间的事了!”我也笑了,“我可不是木头小姐,更不需要哪个小丫鬟为我创作古典文学,没有那个才能我也不会当什么班主任!” “你可真讨厌!”欧阳凌云狠狠地捶了我一拳,“简直就是红玫瑰,虽然好看可是满身是刺,让人爱,又让人恨!” “哈哈哈,是吗?你若不去触摸怎么知道红玫瑰有刺?”我急忙闪开欧阳的拳头,“让人恨,那是我的强项,至于让人爱么,我正在努力!” 我俩就在这样的嬉闹中谈着很严肃的工作,想想也真是有趣,我和欧阳凌云就像两头驴,她野性,我蛮横,谁都不让着谁,但是又被栓在了一个槽子里,只好一边踢咬一边合作! 第二天我就把我和欧阳凌云的设想说给了江校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却不想他相当的支持,还狠狠地表扬了我:“你的这个设想很有创意,以后我们要经常搞这样的活动,这不仅能活跃校园里的文化气氛,还能增强竞争意识,会后要评出一二三等奖,这也是让每个班级因为这样的活动产生凝聚力的好手段!” “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我笑着故作谦虚,“我不过是为了完成学校布置的任务罢了,我想这次活动节目的形式可以不限,但是内容都要围绕学习张海迪的先进事迹这个主题,活动时间就定在元旦,可以吗?” “可以!”江校长很赞同地看着我,“我说过你会把团的工作抓好,现在不是小荷已露尖尖角!” “春天还没来呢,哪里来的小荷!”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我明天拟定一个详细计划,您修改后再由您在学校大会上公布!” “为什么要我公布?”江校长微笑地看着我,“你直接对全体老师说好了!” “这毕竟是一次大型活动,还是由您来公布显得隆重吧!”我试探地看着江校长。 “你这丫头,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江校长突然大笑起来,“好吧,由我来公布,老师们有什么畏难情绪也抱怨不到你的头上了!” “您过奖了!”我也笑了,很得意地退出校长室。 “哎,你是不是向校长汇报我们的计划了?”还没等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稳,欧阳凌云就凑过来。 “是呀!”我看了看身边的其他老师,急忙用脚踢了她一下,转移了话题,“薛明的家长同意让他先休学!” “哦,那就好!”欧阳反应很机敏,“我要上厕所,你陪我去吧!” “好呀!”我急忙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中,和欧阳撘肩抅背地走出了办公室! 自从欧阳凌云重返校园,我和她的“友情”与日俱增,这不仅让同事们不解,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她的家庭感染了我?还是她的聪慧折服了我?总之我开始喜欢她,她也不再对我敌视耽耽——我想更多的原因是相互的利用和吸引,就像这次的联欢会,我既为江校长赞同我们的计划而满足,又为自己没有说出主要是欧阳的创意而内疚, 我觉得欧阳某些方面的才华确实是我这个乡下丫头不能比的,和她在一起我获益匪浅! “你怎么那么冒失?”看看四下无人,我埋怨起欧阳凌云,“怎么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就说联欢会是团总支的计划!” “这有什么值得背人的?也不是做了坏事!”欧阳凌云瞪着大眼睛直视着我。 “昨天我不是和你说过我的担心了吗,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呢!”我也直视着欧阳凌云,“我发现你真是大智若愚,该聪明的时候故意装傻!你以为咱们学校是你读过的县城中学吗?从我做学生时算起,这个学校不要说开什么联欢会,就是个诗歌朗诵会也没有搞过,你以为所有的班主任都像你,流行歌曲满肚子?诗词歌赋满脑子?学校一旦公布了这个消息,你等着瞧吧,不知道有多少老师要背地里抱怨,要是知道是你我的计划,不骂死咱俩才怪,我们何苦一定要成为众矢之的!” “我说呢!”欧阳凌云不要意思地笑了,“原来你还为这点事忧虑,真是没救了!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你可真鬼头,以后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真得向你多学着点!” “你算了!你的肺都当心用了,咱俩到底谁跟谁学着点呀!”我又小声地告诉她,“计划拟好后,由江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公布,就不干咱们什么事了!到时候我还要假装流露出畏难情绪呢!” “你就装吧!好像全世界就你一个人聪明,别人都是傻子!”欧阳凌云很不以为然。 是呀,正如欧阳凌云所言,我实在为自己的“装”感到遗憾,可是,为什么我要“装”呢! 我喜欢欧阳凌云的无所顾忌,甚至崇拜她的随心所欲,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时时处处都忐忐忑忑地活着! 是因为贫穷,是因为来自贫穷的困顿,还是贫穷和困顿让我的生活失去了尊严?总之,我小时候的个性在一点点地消逝,我渐渐变了! 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生存环境的恶劣,它不仅仅是物质的匮乏,更是精神的遗失和文明的沦丧! 妈妈已经彻底泯灭了一个女人应有的自爱,黄大衣更是堕落得不可救药,无论妈妈用什么方式,只要能让他有吃的还不用劳动,那么他就很安然很自在地接受和享用......想想欧阳凌云的家,再看看我的处境,我突然很鄙视自己,觉得在这样的家庭里,再谈什么画谱,什么文学,真是有点滑稽! 可是,我没有办法拆毁自己为自己修筑的“精神圣坛”,尽管那圣坛的根基是泡沫,尽管那圣坛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倒塌,可是我坐在上面,依旧能感受到一种虚幻的高尚与纯净——我更加的嗜书如命,也更加的喜欢画画儿,没事的时候就到村边的小树林里写生,事实我所谓的写生也就是用一块胶合板垫在自己的大腿上,板上放着一张白纸,然后对着身边的杨柳或青松粗略地涂抹! 初冬时候,村边的小树林里,除了不多的几棵四季常青的松树外,其它的树都干枯了,零落了,树下卷着萧条的凉风,掀起片片枯叶,从我的耳边呼啸扫过,不时地打在脸上,可是我丝毫不觉的疼痛,坐在厚厚的枯草与树叶混合堆积起来的地毯上,我的整个身心都被那一株株形态各异的树融化了! 落叶松刚劲,白杨树挺拔,垂柳直爽,经年的老榆蜿蜒苍劲,他们像我生活里各种各样的人,令我展开了不尽的遐思,与其说是在画树,不如说我是在和树们交流与沟通! 一棵又一棵没有任何叶片的树,裸露在我的视野里,很简约,但是很真诚,我十分蹩脚地把它们涂抹在画纸上,厚厚的自制画册上沾满了风霜,也蕴涵了我的虔诚,让我好久好久都不忍丢弃生命里的那简短的无尘时刻! 在小树林中的那种感觉很微妙,到底是喜欢画画儿,还是留恋那份独享的宁静,我说不清! 最难忘记的是对竹子的偏爱! 不知道是由于在欧阳凌云家看到了那些“竹图”后受了感染,还是因为从书里看到了“居无竹则俗”的字句,总之我当初很希望自己不俗,虽然明知道自己沦陷在俗不可耐的泥淖里! 为了学画竹子,我曾狠狠地折腾过自己一阵子:出生在北国的我哪里看到过真的竹子呢,我就把家里新买的大扫帚拆开,好不容易挑出几支带着叶子的竹枝,如获至宝地仔细观察,一边反复咀嚼着《芥子园画谱》里的技法,一边回味着欧阳爸爸的教诲,画竹子首先心中要有竹子,但是落笔后还不能和真竹子一摸一样,要在像与不像之间取舍! 可是我不知道毁掉了多少画纸,画来画去还是苦闷至极,怎么也达不到自己认为的理想境界,后来干脆就把自己收藏的几支带叶的竹枝,沾上墨水,平铺在大大的画纸上,然后上面再放上一张略透明的宣纸,像描花样子似的描摹那些亦真亦幻的竹影! 好在最后虽然没有画出真正的“作品”,但毕竟也生产出几幅极劣质的“竹图”来,还不知高低的在自己的“作品”上图上自己的大名,甚至想过还为自己取个艺名!同时期我还收集了很多齐白石,张大千,李苦禅的一些图画,当然都是从画报上,日记本的插图里剪下来的,真是好笑,居然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地道的绘画爱好者! 年少的肤浅和浮云一起掠过,现在连自己也说不清当初为什么要那么执着或者说是盲目! 人们往往把向往而得不到的境界称做幸福,我也同样,或许太向往无纷扰,无怨恨的生活,而画画儿的时刻我的灵魂就到了另一个境地,于是我就故意为自己创设了那份情境,可惜不知道那只是个迷惑自己的假象,也不懂拾来的淡定并不能真正给我带来长久的怡然,更不能稳练我的人生!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十四 “哎,你们知道吗,咱们学校要调来一名副校长!”一天下午,大家正在聚精会神地备课,多事的李福又一次突然闯进办公室。 李福是教体育的,不和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平时也很少到我们办公室来,但是他的每次“造访”几乎都能引起大家的关注,因为他是学校一把手的小舅子,能知道很多小道消息。 这一次也同样,李福的话让大家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等候着他的下文:“听说新来的副校长是江校长以前的学生,古文很好,还听说这家伙很能拽,经常带着墨镜上班,有时还拄着文明棍!” “是吗,那一定很有意思!” “叫什么名字呀?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对呀,我们该认识吧,是哪村的?到底是谁呀?” “既是江校长的学生,那年龄也该不大,怎么还拄着文明棍呢?难道腿脚不利索?” 几个好搭讪的人已经动起了好奇心...... “来了你们就知道是谁了!”李福见大家很在意他的话,愈加来了兴致,“哼,别看他是什么副校长,他要是敢在咱们学校拄文明棍,那我就在上间操的的时候也拄根棍子!” 李福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好事者故意挑逗:“人家是校长,别说拄棍子,就是坐轿子也不为过,你算啥呀!” “校长算个屁呀!”李福开始愤愤不平,语言也杂七杂八起来..... “你无故在这里冒什么傻气?你姐夫不是校长?他算什么?”我生平最反感背地里说人长短,尽管我并不认识那个被贬损的人,可是听见大家怂恿李福对人家说三道四,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尖刻可话也就脱口而出,“你看见人家拄棍子了?再说拄棍子也不犯法,值得你这样多嘴多舌?人家拄棍子是风度,是文明,你若也拄个棍子,充其量也就是放驴的!” “你才是放驴的,他是你啥人?你这样帮他,是不是要嫁给他呀?”李福被我一顿抢白,气得满脸通红,更加的口无遮拦! “你看见哪个放驴的背地里诋毁人?说你是放驴的都高抬了你!”我也真的动起了气,“我嫁不嫁他是我的事,平白无故地来嚼舌头,污染别人的耳朵,难道你做损人还不利己的事有瘾?” “算了!”李福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为啥这样恨我,不理你了!” 我知道他是指上次公布江华给我信件的事,立刻一阵脸热:“哪个要你来理?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才是大家的造化!” “好好好,是我胡说,可是有人的脸却被我胡说红了!”李福吹了一声口哨离开了,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面对着李福的背影,我气得浑身发抖,恨自己中了邪:那个人又不是我的八辈子姑舅亲,我何苦接这个茬,结果弄得自己不尴不尬! 越想越后悔,索性赌气也离开了办公室! 一个人默默地在校园的操场上消气,又想起了李福说的那个什么副校长,难道他真的会戴着墨镜,拄着文明棍上班?如果真的那样,倒也不怪李福大惊小怪,那样的形象是有点太另类了,真希望那个人快点来就职,早点看看这个还没有来就给我带来了烦恼的新校长到底是何方神圣! 已经快要放学了,各班都在利用最后一节课的时间紧锣密鼓地准备联欢会的节目,朗诵的,合唱的,还有吹吹打打的乐器声,弄得整个校园很是喧嚣,我静静地倾听着,内心深处涌起很怪异的感觉,自己的一个决定就引起了这样的震动,现在全校都在执行我的计划,真是很满足也很惬意,如果我能做这个学校的校长,我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决定,可是,我连一个正式的教师都不是,却异想天开要主宰什么,真是妄想得好笑...... 杂七杂八地胡乱想着,不觉来到了自己的班级门前,尽管节目我已经确定好,但是按理那几个有演出任务的孩子此刻应该在排练才对,可是我却没有听到任何排练的声音,很奇怪地推开门,发现我的那个小班长正在赌气地抹眼泪,其他人也悄无声息地干坐着,我不知道发生了问题,急忙询问:“你们在做什么?怎么死气沉沉的!” “老师,你来的正好,我不组织排练了!”小班长述起了委屈,“他们都不听我的,该背诵的不背,这都一个星期了,还不能脱稿,该唱的也不好好唱,还说什么歌词不好,还说不参加演出了,好像是给我排练似的!” “什么?不参加演出了?想造反呀!” “不是,他们嫌歌词太那个了!”小班长急急地向我解释,“尤其是你选定的《北国之春》,王连成一唱大家就笑,他就不唱了!” “《北国之春》怎么了?”我愈加疑惑,“什么那个这个,你们这么丁点的小孩怎么脑子里装得乱七八糟!” “第二段的歌词有问题!”王连成嗫嚅着。 “第二段的歌词?”我急忙翻开那个让他们弄得黑乎乎的歌本,“虽然我们已内心相爱,至今尚未吐真情,分手已经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宁”是这几句吗? “是的!”小班长红着脸承认,“就是这几句!”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突然莫名地一抖,其实我爱这首歌主要就在这几句歌词上,只要一听到《北国之春》,我就想起故乡,就想起李慧明,现在孩子的罢工切好触摸了心灵深处的痛点,我还有什么理由斥责孩子们! “这样吧,我们把这几句歌词改动一下。”极力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后,我微笑着故作镇静,“你们自己编几句,只要和这首歌的意思挨边就行,那样王连成就不难为情了,是不是?” “老师,还是你来编吧,我们哪会呀!”小班长继续刁难我。 “也好,那你们先继续排练,我回家想想,明天把歌词改过来!” 在孩子们的笑声里我默默地离开了学校,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道路两旁即将凋零的衰草枯叶,脑子里乱极了,李慧明,江华这两个名字变换着在我的眼前跳跃,前者我应该不认得他的模样了,后者我已经拒绝了他,真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想起他们,而且莫名其妙地还想起了那个从未谋面的什么副校长,真为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纷乱的思绪已经搅得我疲惫不堪,刚刚迈进家的的门槛,妹妹又开始聒噪:“大姐,今天西院的黄福林来咱家了!” “来就来呗,他还是什么新鲜物吗?哪天他不来!”我不以为然地和妹妹搭着话,但是随即就觉得妹妹的话有问题,是呀,他来本是很正常的事,妹妹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来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来给我提媒!”妹妹的头低得让我看不见她的脸。 “什么?给你提媒?”我这一惊非同寻常,我想说我还没有人提媒呢,怎么轮到了你,但是我还是把已经溜到嘴边的话改了,“他给你提谁家的小子呀?” “是常瘸子家的二小子!”妹妹的头依旧低着。 “是常江?”我继续追问,“你同意了?” “妈同意了,彩礼单都送过去了!”妹妹终于抬头看看我,但是很快又低下了。 “什么?”我不顾妹妹的点头,急忙发表自己的见解,“他们家怎么可以!一个孤老头子领着一群没妈的孩子,就是个跑腿窝棚,再说他们家也太穷了,还不得遭一辈子罪,不行,绝对不能嫁到这样的人家!” “妈说就是因为没有婆婆才不能受气,再说在一个屯子,要是遭罪她也能看着,嫁到远处妈不放心!” “胡说八道!”我气得吼起来,“她看着能怎样?她能替你受穷?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吃苦受累还不都是你自己挨着,嫁到远处不放心,让我看离得越远越好,早一天离开她你就逃活命了,谁稀罕让她看着!” “让你看着!”妈妈听到了我的非议,推门走进来,“你爱嫁到天边我也不管,小二的事得我做主,用不着你瞎操心,她是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三闷棍打不出个扁屁来,要是找个厉害婆婆,擎等着受气,常家虽然穷点,但是那个老瘸子是个有正事的人,一个寡妇男人带着一群没妈的孩子,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再说常江那小子我早就留意了,是个很机灵的孩子,长得也好,配咱家的闷葫芦绰绰有余了,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少跟着瞎嚷嚷!” 妈妈说完这些话就出去了,我只好把气撒到妹妹头上:“这么说你是同意了?就这样的娘家,除了继续让你跟着丢人现眼,难道你还真指望日后能帮你什么?再说你真的要在这里扎根吗?真的不打算回吉林了?一旦收了人家的彩礼,你可就没有退路了,到时候你就是想反悔也没有人给你退彩礼,要是我走了剩下你自己在这里,你可别怨我扔下你不管!” “回吉林能怎样?吉林有好娘家吗?要是能回吉林不是早回了吗?”妹妹突然哭起来,“你别做梦了,吉林早就忘了我们,上次咱俩自己要单过时我说回吉林不是你不让我再提吉林了吗?怎么现在你又自己提起了?我也不想这么早就找婆家,可是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反正我就是干活的命,在哪里都是遭罪,啥时候累死啥时候拉倒!” 妹妹的话让我很惊讶,为她的清醒而惊讶,也为她的理智而惊讶,妹妹说的没错,吉林早已忘记了我们,我还做什么美梦!妈妈说的也没错,这个家再不好,也是我俩的娘家,有妈总比没妈好,何况两个弟弟很快就要长大了,毕竟一个肠子爬出来的,总比不相干的人要强,日后一旦妹妹受了委屈,他们小哥俩也不会看着不管! 这样想着,我的心情渐渐释然,气恼立刻消失了一大半:“你不要哭了,你说的也对,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好事,你尽早有个家剩下我自己就好说了,也免得我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 “怎么会剩你自己?”妹妹抹了一下眼睛,“我早就想好了,咱俩不能分开,我先结婚你就跟我去,你自己咋在这个鬼地方呆,再说你还胆小,剩你自己我能放心吗?这个星期他们家就要给我卖衣服了,到时候我和他们说明白,如果结婚我得带着你!” “你说什么?你结婚我和你一起去人家?”我愈加惊讶,“你真能异想天开,哪有姐姐跟着妹妹的,要是我先结婚你跟着我还差不多!” “姐姐咋的,我就让你跟着我!”妹妹突然抬起头不哭了,使劲地用手背擦了擦脸,“反正我就是这个条件,同意算不同意拉倒!” 妹妹的话让我的心猛然地抽搐起来,我没有想到,憨厚,木讷,甚至有点迟笨的妹妹,内心的世界竟然如此的“多彩”,她想问题甚至比我还周全,只是可诅可咒命运,对她太霸道了,一缕阳光也吝啬给予她! 我还想反驳妹妹几句,可是妹妹的话已经在撕扯我那颗脆弱的心,我不敢再看妹妹,因为我的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默默地躺进了被窝,故意把脸扭向墙壁,可是沾满报纸的墙壁发出了刺鼻的怪味,我便索性蒙上被子,让眼泪尽情地流淌...... 妹妹竟然想到结婚也要带着我! 虽然我知道只是很可笑的事情,自己怎么也不会成为妹妹的累赘,可是妹妹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足够让我泪无洒处,真的不枉我与她相依为命一场!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眼泪冲刷满心满怀的悲哀与愁绪,泪雨里我看到了李慧明,好像他若即若离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碰不到也挨不上,只能让他渐行渐远......突然很后悔对江华的拒绝,是的,我怎么能让妹妹为我担忧,赶紧找个属于自己的窝最好不过,或许妈妈不让我教学也是有道理的,老虎生来就吃肉,兔子就算跳上了月宫依旧捣药,命运注定了你的下贱,你就根本高贵不起来!和妹妹一样,心甘情愿地当一介村妇又有什么不可! 时光真的很无情,一觉醒来,我和妹妹居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尽管我一百分的不情愿,一千分的心存异议,可是妹妹的婚事还是定了下来! 农村就是这样的风俗,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就该有婆家了,否则就算“大”龄女,“问题”女,尤其我们姐妹这样的处境,更是早一天有了归宿妈妈就早一天安心。 事实上我和妹妹也真的该离开那个所谓的家了! 自从黑小子和杰子搬出去以后,家里担水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妹妹的肩上。两个弟弟尙小,妈妈的身体也每况愈下,黄大衣不要说让他担水,就是让他提一桶水也是很吃力,赌场加酒场,已经把他锤炼成和鬼没有什么区别的骷髅。当时的农村用的是很大的带着摇把的敞口井,我和妹妹两个人一齐用力才能摇上一大桶水,最可怕的是水摇上来后去拽那个水桶的时刻,怕妹妹拽不稳,每次都是让她扶着摇把,由我来拽那桶刚提上来的水,还记得拽水桶的感觉,心仿佛从嗓子里要窜出来一样,还没等担起哪一担子水,我的虚汗就已经湿透了衣衫,可是水是每天都要用的东西,我的衣衫只能反复被汗水浸湿着,尤其是到了冬天,敞口井的四周堆满了冰,费很大劲儿拽上来一桶水,除却冰倒到水桶里还不到半桶,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险些连人带桶一起滑到井里去,那个时候吃水对我家来说简直就等于吃油......但是妹妹订了婚以后,常家的二小子就主动地接过我和妹妹肩上的扁担,每天都来给我家送水。 妹妹订婚不久,也就是刚刚入冬,家里又遭遇了一场事故! 一天夜里,突然刮起了一场很罕见的大风,呜呜风声吼得瘆人,好像要把房顶抬走,我吓得几乎整宿没有合眼,天还没亮就赶紧披着被子坐起来,心里一直惶惶然,一种不祥的感觉在脑子里萦绕,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在吉林时赶上的那场海城大地震,生怕发生什么不测! 终于挨到太阳出来,大风也减弱了许多,我急忙叫醒妹妹,我们俩正在穿衣服,就听到妈妈喊黄大衣的声音:“你还不快死起来,门怎么推不开了?” “门怎么了?”我和妹妹一齐跑了出去。 “是不是什么东西刮下来把门堵住了?”黄大衣也起来了,“哪来这么大的风!” “你说哪来这么大的风!”妈妈没有好气地斥责黄大衣,“别说废话了,快点把门板卸下来吧,我看推是推不动了!” “门板怎么卸呀?”黄大衣也显出了焦急,“合页都在外面,再说现在这门被外面的东西顶得死死的,根本就卸不了!” “那你说咋办?”妈妈更急了,“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先别急,一会听听那院又没有动静,要是付大妈家有人出来求他们帮忙吧!”我感觉黄大衣说得有道理,只好安慰妈妈,“没事的,或许是大雪堵了门,一会太阳出来了没准就能推开了!” “昨夜好像没下雪,我觉得不对劲儿!”妈妈还是很焦急。 正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刻,突然听到了常家二小子,也就是妹妹对象的声音:“韩婶,你们别急,我们来了!” 原来这场大风几乎全部刮走了我家屋顶上本来就不厚的茅草,随着茅草还带下了很多陈年的灰土,一齐倾泻在屋檐下,茅草伴着尘灰,也夹杂着雪沫土块,死死地顶住了房门,如果不是外面来援助,我们还真就被困在了屋内! 常家爷几个很快就把堆积在门边的杂物清除了,我到外面一看,才知道那场大风的威力,不仅仅是我家,左右邻居,或者说满村子的房顶,没有受损的几乎没有,只是新房耐受力强,比老房子略好些! 这场浩劫几乎让妈妈傻了眼,本来那房子就年久失修,现在屋顶上不仅草全被刮走了,有的地方用来粘接草的黄泥也没有了,甚至直接露出了黑乎乎的房木,这样的房子不要说挨到严冬,就是眼下也无法住人了!这是“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地界,如果马上下一场雪,不把人冻死也得扒层皮!然而,修房子,需要茅草,需要人力,或者简单地说的需要钱,可是,当时的家境最短缺的就是钱! 看着破烂不堪的房顶,妈妈早饭也没有吃就哭起来:“真是越穷越赶丧气事,都说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我看这回天也不可怜穷人了!” “哭什么!”我一边穿大衣,一边安慰妈妈,“我到学校找找领导,看看能不能借点钱,还能真的被冻死!” “是呀,大丫头说得对!”妹妹未来的公公也安慰妈妈,“他大婶,你放宽心,我那还有些剩下的茅草,力气活咱爷几个不算事,咋地也不能冻死人!” “你看这多不好,孩子刚订婚就给你们添乱!”妈妈很无奈。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老头很实在,“谁让咱们是亲家呢!” 就这样,我在学校提前借了一个月工资,常家又帮了茅草和人力,总算把房子简单地修缮了,也总算又挨过了一个寒冬! 常家的行为让我对他们产生了好感,也认同了妈妈的说法,可是妹妹的感觉却发生了变化! 我分明地感觉到妹妹对自己未来的“男人”很冷淡,那孩子每次来送水,都很甜甜地叫我大姐,如果我家炒了葵花籽什么的,我也急忙热情地招待他,可是妹妹却像没有看见他的存在一样,不仅没有一个笑脸,而且还木然地呆坐着,仿佛有很多的郁闷压在心头,弄得那个本想在我家多待片刻的男孩子,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有一天,那男孩子又来送水,正赶上我家吃饭,我让妹妹给给他拿个饭碗,留他吃饭,可是妹妹一动都没动,结果那孩子放下水桶就赶紧走了,我实在不能忍受了妹妹的反常,就直截了当地盘问起来:“我感觉你对常江不是很热情,为什么?” “我想和他黄(退婚)!”没想到,妹妹比我还直截了当,“你说得没错,这样的娘家,日后在一个屯子,只能让我一辈子都丢人现眼!” “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妹妹怎么会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妈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让常家说了什么吗?” “要是妈妈我还值得呢,谁让我有个这样的妈呢!”妹妹已经动了气,脸有点发红,“那屋那个不要脸的,三天两头就上老常家去喝酒,还总让人家给做好吃的,小常姑娘对我说,她家的小鸡都快让他吃没了!” “什么?你是说那屋的总上常江家去吃饭?”我和妹妹平时私下里叫黄大衣为“那屋的”,我有点不相信妹妹的话,“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还能冤枉他?”妹妹更加地生气,“人家常姑娘亲口对我说的,昨天还带着小光在人家吃了一只鸭子呢!真不要脸,小鸡要吃没了,就让人家爱杀鸭子给他吃,八成是得馋痨了,这样的娘家以后我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和他直说去!”我的火立刻窜上来,“背地里生气算什么能耐?因为这个就要和常江黄吗?” “不和常江黄怎么摆脱这个破娘家?你说的倒轻巧,我就说你以后不许在去老常家吃饭了,这话怎么出口?”妹妹倒反问起我,“不和常江黄怎么摆脱这个破娘家?” “那你当初干什么了?我不是没提醒过你!”我的火气愈加的蔓延,“现在咱家已经花了人家的彩礼钱,你拿什么退?” “彩礼钱好说,我再找婆家还得给彩礼钱,还给常家就是了!”看来妹妹早已有了退婚的想法。 “彩礼钱可以还,感情怎么还?”我被妹妹的话气得语无伦次,“ 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心眼子还不少,坑人不用教就会了,常江给咱们挑了一冬天的水了,人家爷几个又帮着咱们修了房子,常家待你一片热诚,你却冷若冰霜,你不觉得你有点不像话吗?再说也就是吃几顿饭,以后不让他去吃也就是了,如果你不是因为看不上常江,仅仅因为什么娘家在跟前,那你太自私了,你就没有想到你如果退婚,常江会怎么想,那个老瘸头多可怜!我告诉你,常家不是因为穷,人家没准还看不上咱们呢!你说,常江那点配不上你?” 妹妹到底不是我的对手,听了我的话,不再反驳,我也乘势开导她:“不就是那屋的不要脸吗?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了,我想在就去和他讲明白!” “算了,你别去了!”妹妹终于舒缓了脸色,“ 我明天偷偷地告诉他,让他那个瘸爹别再搭理那个不要脸的,要是再给他杀鸡宰鸭子的,我就和他黄!” “你也真实心眼!”我苦笑了一下,“ 谁舍得给他吃?还不是怕你不高兴,怕咱妈挑礼,人家才搭理他,有了你的话在前头,常家再给他吃才怪呢!” 妹妹终于笑了:“其实我也不是看不上常江,就是觉得他在咱家像个小长工似的,心里别扭!” “你别扭什么!”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咱俩还不是都是为了自己的妈!小光小辉还小,她找的这个男人现在就是个活死人,难道咱还能像杰子哥俩似的,抛下她们娘三一走了之?你不信就等着瞧,以后养妈老也是咱俩的事!我从小就和咱妈打架,可是有意义吗?谁让咱们托生到她的肚子里呢?认命吧,活该咱俩前世欠咱妈的!正像你说的,既然吉林回不去了,那就在这里听天由命地活着吧,以后好好对待常家人,咱们不能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也许是那晚的对话起了作用,以后妹妹对常江的态度果然好了很多,直到他们结婚生子,两个人的感情一直很融洽!可是谁知那个壮壮实实的男孩子,也就是我的那个憨厚淳朴的妹夫,居然人到中年就撒手人寰,丢下了我那可怜的妹妹,真是天要作弄人,神仙也无奈!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十五 或许是妹妹的话提醒了常家人,冬天彻底来了的时候,常家打发那个提媒的黄福林来和妈妈商量,想让妹妹尽快过门,理由是他们家实在太缺做饭的。 虽然妹妹还没有到结婚的法定年龄,但是在农村,有关婚姻的法律意识是很淡泊的,只要举行个所谓的婚礼,请来七姑八姨老邻旧居吃顿饭,就算是合法夫妻了,就没有谁会不承认这个婚姻的合法性。 而常家也确实是真的没有做饭的人,听那个媒人讲,常家的饭一直由小常姑娘来做,而那个小常姑娘也就妹妹未来的小姑子,当时也就10岁左右,所以这个做饭的理由已经足够,最诱人的是如果答应妹妹结婚,那妹妹订婚要的600元彩礼钱,剩下的一半很快就可以给妈妈送过来! 按说常家的要求不过分,何况还有那么丰厚的诱饵,可是妈妈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姐姐还没有对象,如果妹妹先结婚,会显得姐姐有问题,姐姐的对象就会难找!” 妈妈的理由也很充分,这在农村也是常情!如果一家里有几个女孩子,那就一定要按从大到小的顺序出嫁,否则如果小的嫁出去了,而大的还没有对象,那么人们就会对这个大的议论纷纷,如果那个大的有身体上的残疾,人们还能给予理解,但是如果大的完全正常,那么就会引起人们种种的不解,当然最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就是那个大的可能是行为不检点,或者诸如此类的猜测…… 真没想到,我,居然成了妹妹结婚的障碍! 妹妹从订婚到常家张罗结婚,这一系列的变故,都是在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对于婚姻,当时的我,就像手里拿着一瓶装满肥皂水的小女孩,本来还觉得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吹泡泡,可是在不经意间,突然发觉那瓶子里的肥皂水快没了,真是又遗憾又无奈,每天都惶惶然,不知所措! 可是,男人,不是一件物品,让我哪里说找就能找到呢!——“影响妹妹结婚”这份困扰,当时成了我最大的郁闷! 有时突发一种冲动,真想主动给江华写封信,挽回自己对他的拒绝,或者去找他谈谈,干脆答应他——只要尽快把自己嫁出去,就完事大吉了! 可是,强烈的自尊,又令我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变成行动,生活真是欺我太甚! 那段日子,我的性情变得更加焦躁,时时莫名其妙地就使劲撕扯一些东西,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都不想跟任何人讲话,有时候莫名其妙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大哭一场,甚至再一次想到了自杀,脑海里总是萦绕着离开这个凡尘就会一了百了的念头…… 就在我的情绪被无边的黑暗包裹了的时候,一个周日的上午,黄大衣的一个堂妹突然来了我家。 那个姑姑是黄大衣一个叔叔的女儿,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另一个村子里,逢年过节也常来我家串门,我对她没有像对香姑姑那么熟悉,印象里觉得她是个很爽快的女人。 “嫂子,我来不为别的事儿,想给大姑娘提个媒!”那个姑姑果然是个爽快人,进得门来就对着我妈妈吵嚷。 本来这个姑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但是她的吵嚷让我不得不警惕起来,原来她是来给我介绍对象!我便立刻把耳朵紧贴在西屋的房门上,仔细地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是吗,那可是好事,我正为这个事儿犯愁呢!”妈妈很欢喜,“二丫头已经定了常瘸子的二小子,人家张罗着要结婚呢,可是这个大的还没有对象,你说我能答应常家吗!” “那哪能答应呢!”姑姑附和着妈妈,“知道的是说大姑娘没啥事,不知道还不得说大姑娘咋地了,人嘴两扇皮,好说不好听的!听我哥说二姑娘的对象很可心,我这回给大姑娘提的人准保你也满意,两个姑娘都有了婆家,嫂子你也就省心了!” 姑姑和妈妈的对话我在西屋听得明明白白,原来是黄大衣去求了人家,要这个姑姑来给我介绍对象,我的心里不自觉地就产生了一丝不快! “嫂子,人家就两个孩子,大闺女已经结婚。”姑姑在向妈妈夸耀,“他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一股一份毫无牵扯!” “你说了半天,到底是谁家呀?”妈妈笑起来,“你说话从来就这么没边没沿儿的,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呀!看你夸得一朵花似的!” “怎么?我哥没和你说吗?”姑姑的声音里充满着疑惑,“就是我们西院的崔老蔫儿的儿子呀!” “哦,你哥回来说了,可是我没太上心!”妈妈随和着姑姑,“人家倒是很可心,日子过得也不错,可是不知道小伙儿咋样?听说初中都没有读完,我大姑娘的心性可高呀,怕不能同意!” “这个你放心,要是和大姑娘不般配,我能来介绍吗?”姑姑好像喝了一口水,略停顿了一下,继续兜售,“小伙子人长的没的说,大高个,白白净净的,书是没有读多少,课人家现在正和他爸学木匠呢。老蔫儿的手艺南北二屯是有名的,要是这门亲事结成了,将来你们家修个房子磊个垛子,就都不愁了!” “我的要求倒是不高,就怕孩子不同意!”妈妈话音里流漏出松动,“等我问问大姑娘再说吧!” “那我啥时候听你们的信儿呀?人家提媒的可不少,三间大砖房,那老蔫儿干了一辈子木匠活儿,他老婆子还死啦的仔细,就这一个儿子,大姑娘嫁过去,就掉福堆了,不说进门就当家,也指定不能受气,嫂子,你可别错了主意!”姑姑有些焦急,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人家不缺钱,彩礼钱那是只能多不能少,这个我敢打包票!” 彩礼钱! 姑姑得话让我猛然地打了个寒噤,一种莫名的怨愤和悲酸立刻潜上心头——他们居然想要我出嫁得彩礼钱! 正想发火,又听妈妈说:“她大姑,这件事急不得,不能我做主,还得问问孩子!” “还问啥?明天让她大姑直接把人领来,姑娘都这么大了,小伙子长得又标志,见到人也许就同意了!”黄大衣突然插了一句! 本来我对姑姑的提媒还不是十分的反感,毕竟自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且还面临着急需出嫁的局面,可是一听到黄大衣说 “见到人就同意了”我就立刻恶心起来,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再加上姑姑提到的什么“彩礼钱”,就更加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积怨:妹妹订婚,他们已经收了常家300元钱,现在又想来卖我,感情黄大衣是想既得钱,又称心,快点把我们姐俩打发了,他也就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 想到这些,我的气愤立刻升级,真想冲进东屋大骂黄大衣一场,把这个所谓的姑姑也轰走,但是,我已经不是在吉林的我,小时候的乖戾和任性已经被生存打磨殆尽,再也不是那个很容易发作的幼稚的小姑娘,我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控制着情绪,我很清楚,当时的农村,这样的姑姑,这样的女人,其舌头是很了得的,如果不想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料,就算恨得牙痒痒,也只能用微笑来反击,要学会“不战而屈人之兵”! 过了一会,待自己得心情平定了一下后,我便装出刚睡醒的样子,很自然地走进了东屋:“大姑来了,怎么没带弟弟妹妹呢?” “可不是,这不是来得匆忙吗?”姑姑没有察觉什么,很兴奋地和我寒暄,可是我感觉妈妈似乎有点紧张,因为妈妈毕竟还是了解我一点点,按我平时的习惯,我不会轻易走进妈妈和黄大衣的屋里,也重来不正眼看待他们得客人,这样主动进去和姑姑打招呼,纯属意外! “给姑姑做什么菜呀?”我假装亲切,故意看着妈妈微笑,“大姑也不常来,做点好吃的吧!” “哎哟,这孩子,大姑也不是外人,吃啥不行!”姑姑被我的微笑迷惑了,又嚷起来,“我说嫂子你真是好命,怎么生了这么天仙似的闺女,长得俊不说,还这么懂事,谁看着不稀罕呀!” “懂啥事,都这么大了,还和她两弟弟打架呢!”妈妈好像轻松了一点,也笑了。 “有了婆家就不和弟弟打架了!”姑姑终于把话引到了正题,“大丫头,大姑我可稀罕你了,愿不愿意和大姑做邻居呀!” “愿意呀!”我继续微笑,“ 欢迎大姑搬到回来住!” “你看看,这丫头真会说笑话!”姑姑大笑起来,“ 我拖娘带崽的怎么搬呀,大姑是给你介绍对象来了,我的邻居,你要是同意不就和大姑做了邻居吗!” “是吗,那真要谢谢大姑了!”我继续微笑,“可是,大姑你来晚了,我已经有了对象!” “真的吗?”姑姑脸色立刻变得十分讶异,“你不是骗大姑吧,那你妈和你爸怎么不知道呢?” “我怎么会骗大姑呢!”我还是微笑,“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们都相处好久了,我爸妈都不知道,也怪我没有早告诉他们!不过我还是很感谢大姑想着我的事,这么远还特意跑来!” “哦,哦——”姑姑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很尴尬地看着妈妈,“嫂子,既然大丫头有对象了,那这件事就算了,不过真怪可惜的!” “是呀,也是她没福!”妈妈也很尴尬地附和着。 “那你们说话吧!”我依旧微笑,“大姑,我还得备课,就不陪你了!” 虽然我还算成功,但是,走出了东屋,我还是被气得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因为我看到了黄大衣了那张扭曲了脸,以他的智商,我知道,他清楚我是婉言相拒,我就是要让他明白,我绝不会任他宰割! 自从踏上这块黑土地,我就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惊恐,羞耻,贫困……像恶兽一样将我包围,我几乎拼尽全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可是到头来却落得这样得结局——要被人卖掉! 回到西屋,我再也无法平静心海里泛起的恶浪般的酸楚,再一次想起了外婆的话,真是“隔层肚皮差层山”! 我反复自问:我给他们,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灾难! 自从上班,我就把工资几乎都交给妈妈,为了修房子,我甚至厚着脸皮向校长提前借工资……我对这个所谓的“家”,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可是他们却这样急于赶我出嫁,如果是亲生父亲,会这样吗?! 一阵庞大得悲苦排山倒海般的向我袭来,我的眼泪不由自主,蒙起被子大哭! 那一天,晚饭我没有吃,姑姑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沉沉,我刚要起来吃点东西,妈妈就走了进来。 看见妈妈,想想白天的郁闷,我的食欲立刻又没了,没等妈妈对我说什么,我就冲着她吼起来:“你不要因为我没有对象就不答应常家的请求,小二该结婚就让她结婚!至于我,你不用担心,小二结婚后,我就搬到学校去住,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添累赘!” “谁说你添了累赘?”妈妈听了我的话很生气, “学校是你的家?你能住一辈子?再说你是个代课的,说不准哪天人家就不用你了,到时候你咋办!” “该咋办就咋办,用不着你操心!”我语气生硬。 “你总是满身能耐!”妈妈突然有点伤感,眼圈有些泛红,“我知道你不同意你大姑给你介绍的对象,可是你光心高有啥用?这样的家,你又没有正式工作,咱还能找个啥样的?就是真的能找到有好工作的,往后你也得在人家跟前低三下四,还不如找个肩膀头一齐的过日子顺畅!” “找个啥样的是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我扭过脸去不再看妈妈,嘴上没有说,可是心里更加的怨恨,“你还有脸说呢,是谁给我创造了这样的家庭,你根本就不配当我的妈妈!” “也好,我也不想管你的事,免得以后落埋怨!”妈妈很无奈,“咱们村和你同岁的都有婆家了,要是耽搁了以后可不好找,别说这样的家,就是全枝全叶的家,谁也不能在家呆一辈子,你也不小了,别管是自己找,还是听人介绍,快点找个人家,大家都省心!” “我不找婆家让你怎么不省心了?累赘你什么了?早一天拔去我这个眼中钉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我丝毫不让地质问妈妈,“既然这样,你当初生为什么不下生就掐死我,何必弄到现在大家都烦恼!” “你能不能说点人话?谁说你是累赘是眼中钉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到了找婆家的岁数,谁赶你出嫁了吗?”妈妈终于动怒,“现在小二都订婚了,人家又急着要结婚,你不赶快找个人家,好说不好听的,到头来被耽误了,你可别后悔!” “有什么不好听的?身正不怕影子歪!”妈妈的话让我异常的反感语言也变得尖刻起来,“我最大的后悔就是托生到你的肚子里!我就不信一辈子不找男人就能死!” “不找男人谁养活你?你还能当一辈子老闺女,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 “我有胳膊有腿,不聋不瞎,为什么一定要男人养活? 你倒是找了若干个男人,从吉林找到了黑龙江,可是我也没见哪个男人养活了你,反而是你养活人家!”我想起了妈妈上街卖土豆给黄大衣买好吃的事,更加恼怒,便不管不顾起来, “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善心,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耍钱鬼,又是挑水,又是做饭,甚至去——!” 妈妈和我都明白我那没有说完的半句话的内容,两个人都气到了愤恨的边缘——本来不想和妈妈吵架,可是很奇怪,几乎每次和妈妈说话都要以不快结束! 我的话把妈妈噎得脸色通红:“你少说点损话,小小的人儿给自己积点德行!别总是说话就带上别人,他是不争气,可是怎么你了,让你恨成这样!” “你说他怎么我了?他还想怎么我?”我忽地一下坐起来,声音抬高,闷在心里一个下午的愤怒登时就像火山喷发一样,“没有他,你会抛下我和小二不管吗?这么多年,你嫁给这个男人,除了添了两个大包袱,到底得到了什么?你把他的老人伺候死了,却把自己妈妈孤零零地丢在吉林,你把人家的孩子伺候大了,他却来鼓动你卖自己的女儿,你还觉得很得意,很合理,甚至很安然,我不恨他,我还得感谢他不成!” “谁鼓动我买自己的女儿了?”妈妈气得嘴唇发颤,“你可真和你姥一样,说话怎么这么歪!” “那是你让他去找人给我介绍的对象?小二的彩礼钱你们也没花?今天我大姑给我提媒没说会给你们彩礼钱?”我直视着妈妈,“也好,今儿我就把话先撂到这里,我在家吃不着你们,也喝不着你们?用不着这么急着赶我走?又是大砖房,又是木匠,他喜欢让他的女儿去嫁,想要彩礼去卖他自己的闺女,别来打我的算盘!算计我,除非他死了另托生!” “我养回闺女,花点钱有啥不应该?你去问问,谁家的闺女不给爹妈彩礼钱?”妈妈有点理亏,声音也降了下来。 “别人家的闺女当然应该给爹妈彩礼钱,可是我们俩就不该!我姥姥伺候了我们十多年,还没花我们一分钱呢,凭什么给你们彩礼钱?”我分毫不让地斥责妈妈,“小二那么小就下地干活,花她的钱,亏你也能忍下心肠!我说点实话就做损了,把你骗到手,还不对你负责,就是积德,那你以后就好好孝敬你的积德男人,不要再认我!” “是,我没养你,是你养了我!”妈妈终于被我逼哭,“打今儿往后我管你叫妈!” “你也不用说那些没用的,管谁叫妈都不重要!” 我故意把声音抬高,目的是让黄大衣听得更清楚,“以后别人家装好了枪你来放,告诉你男人,别今儿吃鸡明儿吃鸭的去骚扰常家,多少做点有脸的事,以后少弄点把戏来演,他那一套糊弄三岁小孩子可以,蒙骗我痴心妄想!我再次提醒你们,小二结不结婚和我没有关系,用不着拿小二结婚来要挟我,就算我想找男人了,你们也不可能得到一点好处!” 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我就背过脸去躺下看书,不再理会妈妈! 妈妈也没有再理会我,她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流泪,都不是我所关心的!像个战场上的机枪手,发射完子弹,我感觉痛快了许多,压在心头上很久的一块大石头也好像被我的一顿连珠炮轰走了...... 当时的我,虽然已经是成年人,也不算很幼稚,但是,我对妈妈的话没有一点的接受余地,除了一门心思地痛恨她,几乎没有别的情愫!尽管她悲哀,她痛苦,可我没有一丝的怜悯和恻隐,鄙视和怨怒已经塞满了我的大脑,就算她和黄大衣真的是为我好,我也无法承认和接受他们给我设计的生活方程式! 气走了妈妈,我也没有了睡意,躺在黑暗里,白天姑姑的话又响在耳边,特别是黄大衣的话,让我回味一次心灵就阵痛一次,我已经想好,如果我真的不能养活自己,就算去死,我也不会草率地找个男人在这个我万分不喜欢的黑土地上结束一个轮回!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养成了一种极端的报复心里,不允许任何人轻易地摆布我——为了破灭黄大衣在我和妹妹身上寄托的“彩礼梦,”我开始了毫不留情的反击! “你睡着没有?” 隔着被子我轻轻地叫妹妹。 “没有!”妹妹果然也没有睡,她对我和妈妈的吵架已经习惯,而且一般的时候她总是站在我的一边,但是那天晚上她却突然劝起了我,“你说你总是这样和妈吵,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要是我真的先结婚,你还不跟着我,那你怎么在这个家里呆!” “别说没用的,先把你的事情办好是正经,起来,咱俩去一趟常江家!”我根本没有在意妹妹的担忧,脑子里想得全部是报复的计划。 “这么晚上他家干啥去?”妹妹很不解。 “那你是情愿把自己的彩礼钱都给他们了?”我反问妹妹。 “剩下的彩礼钱不是得到结婚才能给吗?”妹妹依旧很困惑,“不给他们我还能自己花吗?” “你是傻还是白痴,订婚常家就给你买几件衣服,也没你一分钱,剩下的那几百元彩礼你还想给他们,那你以后到了常家手里一分钱没有,一旦有个为难事,怎么周旋!”我有点生气,“你不听我的就算了,以后你可别后悔!” “彩礼钱得媒人拿给妈,也不经咱的手呀!”妹妹很无奈,“就是不想给我也没有办法要呀!” “你是死人呀!是你嫁人还是别人嫁人?凭什么给他们花,黄大衣要是个正经的人,咱给了也就给了,现在他卖完了你,又来算计我了,这回我说啥也不能让他的鬼计得逞,再说已经给他们花了一半,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了!剩下的三百元钱得你自己留着日后用,好歹你这也叫嫁回人,总不能这样就跟人家过了!” “那你说咋办?”妹妹傻乎乎地问我,“其实我也不想全给他们花!” “那你就听我的,咱俩现在就去常家,把话说清楚,告诉他们,剩下那三百元彩礼得交到你的手上,否则别说现在,就是以后也别想和你结婚!”我很果断地说,“常老头也不是傻子,以后你就是他家的人了,与其把钱给了别人,还不如给了自己人,他只有高高兴兴地听咱们的才算正理!” “那就去吧!”妹妹一向听我的。 事情的进展和我预料的一点也没有冲突,以我的胜利而告终——虽然妹妹的婚期到底还是被妈妈延迟了,但是,妹妹剩下的那三百元彩礼钱,常家果然偷偷的给了妹妹,当然妹妹的婚礼也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现在回味起来,真的很鄙视自己当初的想法和行为,为什么要那样的与黄大衣作对,与妈妈抗衡,到底是逆反,还是变态,我始终也搞不清!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十六 “胡天八月即飞雪”,刚刚进入农历九月,大地就被冻得凝固了,冷风经常裹挟着带冰的雪沫肆意地在裸露着黑土的原野上狂奔,我时常驻足在校园周边的石墙下,呆痴地注视着那些没有了叶子的杨柳,尽管它们的躯干还微微泛着青白色,可是曾经柔软的枝条已经变得干枯僵硬,有的已经被强劲的朔风吹折打断,好像一把火就能把它们点燃,真令人难以相信它们的生命还存在着! 夏天里那些活泼的鸟雀早已不见了踪影,能看到的只有麻雀,它们在杨柳的枯枝上跳来蹦去,顽强地对抗着残酷的严寒,最动我心扉的是它们在冷风中相互抚慰的情景。 一对对小麻雀可怜兮兮地颠簸在杨柳的枯枝上,风雪把它们的羽毛掀起来,它们的身子便迅速膨胀了,结着冰的树枝也在开它们的玩笑,光滑得让它们东倒西歪地在枯枝上摇晃,尽管这样,麻雀们依旧一点也不畏惧雪的冷酷,风的狂暴,毅然彼此啄着脖子上的羽毛,叽叽喳喳,恩恩爱爱…… 或许是自己真的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麻雀们的脉脉温情,常常让我怅然若失,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愫在心底滋生——我该有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了,也许有个男人,自己的身心就能有个依傍和托付! 可是那个男人对我太渺茫了,李慧明早已变成了虚幻,江华也很不现实,只有姑姑给我介绍的那个没有谋面的小木匠,或者类似的男人还可以考虑,可是如果和这样的男人结婚,那我就只能在黑土地上做一名地道的农妇,一想到要和我身边的那些衣衫不整,发型随意,每天就是大呼小叫地喂鸡养猪,生孩子做饭的女人为伍,我的灵魂就打冷战,如此一辈子在黑土地里刨食,那和下地狱有什么不同! 和妈妈顶撞,是因为怨恨她给我创造了一个我不能接受的现实,但我毕竟清楚自己的处境,以我的条件找个有正式工作的男人是不客观的——那个时代,人们把工作看得无比重要,先不论你的人品和才能,只要你有个正式工作,也就是吃了所谓国家粮,那么你的身价就倍增,而无论是城里招工招干,还是考什么技工学校,都没有农民子弟的份,因为他们是农村户口,除了考大学别无选择! 那个时代的婚姻,就像田忌赛马一样,很多农村的好女孩,为了能成为城里人,心甘情愿嫁给哪怕是残疾的城镇男孩,因为人家有所谓的正式工作或者城镇户口! 当时玩这种农村的一等品配城镇的二等品,甚至是残次品的游戏,在我的同龄人和同学里屡见不鲜,虽然后来离婚的颇多,但当时是人们很认可的一种婚姻规则。 如果也按这样的规则把自己搭配出去,当时我也能实现,曾经有个举家下放到我们村,后来落实政策又返城的老干部,其老伴和我妈妈相处甚好,返城后彼此的来往也没有间断,那个很热心的老妇人,就很直接地对我妈妈提出过要按那样的规则给我介绍对象,被我妈妈回绝了,这一点我和妈妈的想法很一致,是的,就算独身一辈子,我也不能把自己胡乱搭配出去,去玩那种冒险的游戏……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就这样矛盾着,痛苦着…… 古语言“女子无才便是德”说得不错,不要说才华,女人读书多了就是一种负担! 如果当时我的脑海中没有“丁洁琼”、“叶玉函”,也没有“苏冠兰”,我也不知道在我的世界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或许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就会顺其自然地“喊着鸡,叫着鸭”过妈妈给我设计的生活…… 其实那样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可惜,从小到大,书一直伴着我,它们塑造了我一种无法安宁的思维,那种思维早已逃离了我的现实,甚至游移出我的身体,我已经无力束缚它,只能被它拖着在想象的旷野里狂奔…… 虽然知道那种种想象是在自欺,但无法回避! 回绝了姑姑的提媒后,村里人很快就知道我已经有了对象,学校里也传扬开我和江华的事儿,甚至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尽管我们仅仅是通了两次信! 就在事实和传说十分交叉混乱的时候,一个过去教过我当时已经成为我的同事的物理老师突然来找我:“韩丽,你和我出去一下,我找你有点事!” “好的!”我正埋头写教案,物理老师的出现让我很惊讶,以为又出现了欧阳事件,因为这个老师刚刚教我们班的物理课不久,便脱口而出,“我们班学生惹您生气了?” “走吧,出去说!”物理老师微笑地看着我,脸上没有生气的痕迹。 我愈加的惊讶,一边站起来跟他走,一边迅速地旋转起脑细胞,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和我班的学生闹别扭了,再说他是我们学校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学生都很爱戴他,也不会在他的课堂上捣乱,就算有个别学生淘气,他也不会像欧阳那样出现问题让我来解决,可是我和他除了工作上的关系,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交往,他找我做什么呢,还如此神秘兮兮的,怀揣着满腹的疑问,我紧跟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您找我——”刚刚迈出办公室的门槛,我就急忙看着物理老师发问。 “你猜猜?”物理老师给我的印象是个极端不拘言笑的男人,可是却一反常态地微笑着反问我。 “我猜不出!”由于自己的理科学得不好,我在物理老师面前一直很自卑,低着头不敢看他。 “江华回来了!”真不愧是教理科的,讲话一点铺垫都没有,物理老师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你和他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一点点,但是了解不多!” “哦!”我的心跳立刻加速,急忙为自己辩解,“我和他没什么事儿!” “昨晚他去了我家!”物理老师仿佛没有听清我的辩解,依旧直奔主题,“他说他很喜欢你,想和你处对象,可是被你回绝了,是这样吗?” “是——!”我的声音很低,心头泛起一丝苦涩! “为什么?”物理老师温和地看着我,“是不喜欢他?还是有别的原因?” “不为什么!”过了好一会我才稍微舒缓了一下瞬间就紧张起来的心情,很沮丧地反问物理老师,“您觉得我有资格喜欢他吗?” “也是!”物理老师很自然地叹了口气,“昨天我就猜到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劝了他,可是江华很固执,也很苦恼,人都瘦了一圈!” “是他让你找我的?”我很不礼貌地打断了物理老师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物理老师的一句“也是”让我觉得很伤自尊,一下子就恢复了冷静,觉得江华把我俩的事情说给别人很让我反感, “那请您转告他,我很感谢他的看重,但是乌鸦不能配凤凰,我和他不是一个林子里的鸟,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有!” “你这孩子!”本以为我的话会引起物理老师的不悦,可他却笑起来,“太敏感了,也太自卑了,虽然你暂时的条件不如他,可是你不是也有工作吗,代课教师也可以转正!” “转正?”我惊愕了一下,随即又十分沮丧地补充了一句,“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您也了解我家的情况,和他家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他要是不在意这些呢?”物理老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其实昨天我都和他讲了你说的这些,也替你们分析了以后的情况,可他说只要你同意,他什么都不在乎,就算你将来没有工作成了家庭妇女也无所谓,看来你们在一起读书好几年,他是真的喜欢你!” 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的苦涩更加严重,眼泪也涌了上来,我又想起了吉林,想起了李慧明,如果是李慧明,我能够同意也相信,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那么信奉自己的假想,可是对于江华,我不能断定他的话是不是真的,尽管和他同窗很久,但是真的不了解他的为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悲哀,我转过头去不再看物理老师,物理老师也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俩就默默地在校园的石墙下慢慢走着,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地响着,像我的心跳一样的不和谐…… “其实江华没有让我来找你, 你也知道我的性格,不怎么爱参与闲事!”物理老师看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些了,便语气和缓地继续我们的谈话,“我作为你的老师,只想告诉你,如果你和江华处对象,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和他们家是邻居,不说他家老人很有正事,单说江华本人也是非常懂事的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就仁义,不招灾不惹祸,我们附近的孩子都没有他优秀!” “这些我都知道!”我再一次打断了物理老师的话,“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 “你不要过分自卑!”物理老师的语气更加的温和,“你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咱们学校里教过你的老师对你的评价都非常高,否则你也不会这么顺利就返回来代课,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懂感情的事情不应该太用条件来限制,我家你师母就是家庭妇女,我们不是也生活得很好吗?” “时代不一样了!”我无奈地抬起头很感激地看看物理老师,觉得他好慈祥,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多希望自己有个这样的父亲,可是这种感觉一瞬间就消失了,我的眼前出现了黄大衣那张扭曲的脸,我的理智也迅速恢复,“老师,谢谢您这样的关心我,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我的条件和人家比到底还是差得太远了,我不是不喜欢江华,是不想给他施加压力,他和我处对象,他家里人不会同意,听说他的工作是靠他哥哥帮忙弄的,我不想因为我让他和家庭闹僵!” “唉,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物理老师又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有一定的理,他还没有回单位,今晚我再和他谈谈,但是我真的希望你们俩能成为夫妻,你们很般配!” 我苦笑一下,算是对物理老师的回答,没有再说什么,便结束了和物理老师的谈话。 回到办公室以后,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下班后,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家走,我已经没有心绪快速骑车,真不想回那个冰窖一样的家! 自从因为姑姑介绍对象和妈妈吵架以后,我再没有和妈妈说话,看见黄大衣就恶心…… 家,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 想着那个连空气都充溢着寒意的空间,我的心就立刻凝固起来,双腿也就变成铅块,沉重得把我整个的人都坠落到无底的深渊…… 干坼的砂石路像一条僵硬的巨蛇,泛着白光在我的眼前延伸着,像我的人生前景一样模糊而又漫长,我茫然地伫立在曾经痛斥过江华的小桥上! 是的,就在这里,我曾经是那样的傲慢和无情,把那么多让人不能忍受的冷言冷语都甩给江华,可是他居然还对我含情脉脉,真让我好感动…… 虽然还谈不上对江华有怎样的爱,可是我的心里已经不得不有了他的位置,物理老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和他处对象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会有什么好处呢? 我搞不懂! 江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真的不知道,虽然曾经在一个屋檐下那么久,可是当时为了考学疲于奔命,哪有心思留意男人,仔细想想真的很后悔,觉得自己似乎很弱智! 物理老师真的又和江华谈了话,不久我就再次收到了江华措辞十分热切的书信,他反复地言明不会因为我的“现实”对我有一丝毫的嫌弃,还信誓旦旦地将他对我的感情表露无遗,处于无助里的我,终于没有铸高感情的堤坝,给江华回了信,我们终于谈起了“恋爱”! 尽管仅仅是书信往来,谈的也是冠冕堂皇的工作与理想之类,但是那个时代,这样的关系已经很引人注目,很快我和江华的事情就被我俩往来的书信确认得更加清清楚楚,人们都知道了我们俩在谈恋爱,我自己也当作了真事,甚至因此而特别兴奋了好长时间,经常在心里很感激江华,觉得他是我的救星,因为妈妈也仿佛听到了我和江华的事儿,不再因我而推辞妹妹的婚期,一些和妈妈要好的邻居也常来和妈妈谈起我的婚事…… 那段日子,我的生活一下子改换了内容,找对象,成了我人生的主旋律! 我家的前院有一户回民,他们家二小子比我大两岁,据说那孩子曾经得过地方病,是我妈妈的及时救助,他才保住了一条命,感激之余,回民二小子就认我妈妈做了干娘,两家的关系也相处得极为密切,平时谁家做了好吃的,也总是你送我往,逢年过节,回民二小子还过来给我妈妈磕头! 我来黑龙江以后,那个回民女人非常喜欢我,便和我妈妈开起了玩笑,叫我妈妈为“亲家”,虽然私下里妈妈曾经说过,怎么也不能和回民结亲,但是表面上妈妈还是很和气地应付着,我也没有在意她们的玩笑,可是那个回民二小子却很有趣,见到我时时就脸红脖子粗的,似乎我和他真的有了婚约,弄得我也时时尴尬,好在我还没有高中毕业,回民二小子就当兵去了,尴尬也就自然消失。 就在大家沸沸扬扬传说我和江华处对象期间,回民女人不知道从哪里也得了消息,有一天她急急忙忙地赶来探问我妈妈:“听说大姑娘有对象了,是真的吗?” “你还不知道那个死丫头的脾气,就是有了能对我说吗?”妈妈模棱两可地回复着。 “唉,真可惜呀!”回民女人十分惋惜地感叹,“我家和子还等着大姑娘呢,怕自己配不上她,紧着学习,这不正打算考军校呢,说是考上了再让我去找媒人正式提亲,每次来信都要问你家大姑娘的情况,现在人家有对象了,你说我儿子该多伤心!” “大妹子,你可别可惜!”妈妈很实在地劝解着回民女人,“咱姐妹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当你是亲妹子,和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儿的话,别看是我闺女,换上我有儿子,可不敢要这个奶奶!这孩子虽然是我生的,可是你看她有像我的地方吗,让我妈惯得太没样了,浑身都是娇毛,不管她对还是错,容不得你张口,心不顺,一句话就能噎死你!还多事儿,家里这点破东滥西,整天不是这儿不干净,就是那儿摆得不对劲儿,你说咱一个农村人,这样的媳妇谁敢要!” “你说得也不全对,大姑娘的脾气是大了些,但是她长得俊,再说干净也不是毛病,主要是我家和子可稀罕她了,没当兵的时候就总和我说这十里八村没有比大姑娘长得好的女孩,不是为了大姑娘他还不能当兵呢,就是觉得自己有出息了才能和大姑娘相配!”回民女人继续伤感着,“唉,缘分不由人呀,我儿子白费心了!” “你说哪里话呀!”妈妈继续劝慰着回民女人,“你快告诉和子,可不要稀罕这个祖宗,我还担心她臭到家呢,你听信儿吧,将来谁和她结婚谁倒霉,三天不到黑就得让人家休回来!和子是个有福的孩子,将来在部队找个首长的闺女,不比她强十万倍,你就等着享福吧!” 就像那天来提媒的姑姑来一样,妈妈和回民女人在东屋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这一次我不仅没有恼怒,甚至还很好笑,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个回民二小子居然还当了真,居然还如此多情!可是正如妈妈所言,我怎么能嫁给回民呢,就算他将来成了将军,我也不能做个穆斯林呀! 生活真是多彩,今天提个小木匠,明天来了个江华,后天又是回民二小子……弄得我头昏脑胀——多么奇妙,小的时候急迫地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可是真的长大了,竟是这般苦恼,我终于真正地体验了“成长”的烦闷! 然而我又不能抑制自己的生长细胞,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朝着长大的行列飞跑,很多生理和心里上的矛盾时时让我不能理解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睁着眼睛望夜空……我向往《第二次握手》里苏冠兰和丁洁琼的浪漫爱情,我渴望电影《小花》的男主角唐国强那样的男人,在贫瘠的情感土地上,我亲手培植着让自己炫目和心动的理想之花——虽然我知道一切都是幻影,可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还是让我从心理滋生着一个即将走向成熟的女孩子的青春欲望,我开始更加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每天都把上班穿的裤子压在枕头底下,用棱棱角角来掩饰衣服的缺少和寒酸,为了显示衬衣的漂亮,自己动手做假领子,那东西很有趣,没有袖也没有前后襟,只有衣领和脖子下的一小块,如果穿上外衣,就像里面有个很漂亮的内衣,由于节省布料,我做了好几个假领子,每天换一件,用这种方法满足自己的虚荣和对漂亮衣服的渴求...... 有人说过,爱情就是人生,错过了爱情就错过了人生,和什么样的人结合,就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可是,年轻的时候,我们总会爱错一些人,表错一些情,也许我们真的该原谅自己! 希望看到我文字的朋友能写出真实的感受! 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十七 八十年代初期,虽然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许久,可是改革的春风仿佛没有刮到黑龙江,在我生活的那个偏远而又闭塞的小村庄,物资匮乏到让人不能理解的地步,人们要买一块肥皂也得走后门,公社所在地仅有一个小商场,当时叫做供销社,附近十里八村的老百姓,生活所需都要到这里来采购。那个供销社是个综合商店,从镰刀斧头到针线油盐,吃喝穿戴,样样俱全。 当时人们的衣着,还被草绿和深蓝主宰着,偶尔有几种款式和颜色略有些新异的衣服突然被挂在供销社的墙壁上,便会激起我无限的好奇和神往,就算买不起也去饱个眼福,所以虽然那个供销社很小,但依旧是我们女孩子热于流连的地方! 有一天,我正在校园的操场上看李福训练他的所谓体育队,据说是为参加全县的运动会做准备。 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体育项目,只见李福把一个半大不小的装满了黄沙的麻袋驮在自己的肩上,然后围着篮球场的白色方框线慢慢地缓跑,再然后又稳稳地立在出发地。 李福气喘吁吁地停下后,就把沙袋子往一个站在他跟前的男孩子肩上弄,结果那男孩子身体一歪,沙袋子就掉到了地下…… 李福就气哼哼地骂:“真完犊子,这么点沙子都扛不动,怎么能跑完一万米?” 李福骂完后继续把沙袋子往那个男孩子的肩上搬,我想上前阻止,可是一想到我最近和他的几次吵架,就没有行动,但还是很担心地看着。我搞不懂这背沙袋子和一万米长跑有什么关系,要是把人家孩子压吐血怎么收场,心里正在暗骂李福这个白痴,欧阳凌云带着满脸的笑来到我面前: “哎,听说供销社新进了尼龙线衣,样子可漂亮了,咱俩去看看吧?” “尼龙线衣?一定比腈纶的好多了吧,是什么颜色的,我最喜欢白色的!”我有些兴奋,同时又有些失望,“一定得很贵,离开工资还远着呢,我没钱,看也是白看!” “没关系!”欧阳不减热情,“先看看去,要是穿着合适,咱俩都买,没钱我借给你!” “那走吧!”我不再关注李福和他的体育队,挽着欧阳的胳膊高高兴兴地就去了供销社。 果然如同欧阳所说,供销社的柜台里,摆了好多样式新颖的衣服,不仅有尼龙线衣,还有颜色各异的女士外罩,墨绿的,湖蓝的,浅灰的,最吸引我眼球的是一件乳白色短风衣,腰部用松紧带收了进去,衣兜外翻的领子的边缘处还镶了窄窄的同颜色的花边,这样的衣服在当时可算是很稀奇的款式,在我们的眼里简直是美极了,我真想立刻拥有那件衣服,可是一看价码,“二十一元五”!我的天,几乎一个月的工资了,我只好收回了羡慕的眼神,再去浏览欧阳说的尼龙线衣,毕竟那还能在我的消费范围内。 “哎,把那件外衣拿给我看看!” 欧阳这个家伙居然也看上了那件衣服,可是她叫了好几次,营业员就是不理不睬,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当时柜台前并没有很多人,她应该听得到欧阳的话,我正在诧异,欧阳又叫起来:“哎,把那件衣服拿给我看看!” 可是柜台里的营业员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欧阳终于耐不住性子,“你耳朵有病吗?” 欧阳的叫声还是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就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女人,大约三十多岁,短发,有点发福的脸很白净,眼睛不大,眉毛上扬,是典型的吊眼梢,给人一种很刁专的感觉。 我的观察还没有停止,就见从另一个柜台处走来了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她手里托着几件没有叠好的新衣服,很虔敬地问着“吊眼梢”: “郭姐,这几件衣服也挂上吗?” “不用,放底下吧!”看来吊眼梢的耳朵没有病,她眼睛都没有抬,也没有看那个小营业员,用一种很不屑的口气说道,“那样的衣服挂墙上也没人看得上!真他妈烦人,癞蛤蟆跳秤盘,也想上高台儿!” 吊眼梢的话让我和欧阳面面相觑,我们听得清清楚楚,她在骂人,而且骂得还比较牵强。我愈加的诧异,急忙看看左右,当时附近除了柜台里的那个小营业员,就只有我和欧阳,她当然没有理由骂那个小营业员,可是我俩也没有招惹她,那她骂谁呢? 忽然间,一种很不祥的感觉窜上我的心头,听说江华的嫂子在供销社上班,难道就是这个吊眼梢? 对了,仿佛听说过他嫂子就姓郭——那么,她一定是知道了我和江华的事情,她是在指桑骂槐,是在说我攀了他们家的高枝——我的心开始突突地剧跳起来,洪水一样的羞辱霎时就淹没了我,再也无心看衣服,急忙去拉欧阳! “哎,你骂谁呢,你说谁是癞蛤蟆?”显然欧阳也听出了吊眼梢的话外音,“你是什么东西,无故骂人,衣服是你家的呀?你什么服务态度?” “谁是赖蛤蟆就骂谁?”吊眼梢的耳朵突然灵敏起来,一脸的不屑,对她身边的那个小营业员说, “捡金子,捡银子,还有捡骂的,这年头啥人都有!” “你放屁,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还能骂谁?你才是懒蛤蟆?买衣服花钱,谁要上高台?”欧阳哪里是个让人的主,立刻和“吊眼梢”唇枪舌战,“一个破买货的,有啥了不起的,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蠢相,肥猪似的,还有脸贬低别人呢!” 欧阳的刀子嘴刺得“吊眼梢”面红耳赤,她也瞪着眼睛大骂:“总来看,也没见你们买回几件,买不起还来穷倒腾,今天看,明天看,谁吃你们饭长大的吗?别不要脸了,快点滚吧!” “你才不要脸,你根本就没有脸,你的脸还不如好人的屁股呢!”欧阳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买不买是我的自由,你就是干这个的,就来看,你能怎样!” 我已经被眼前的“现实”弄蒙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死地拉住欧阳已经快要伸进柜台里,就要抓到吊眼梢脸上的手臂,央告着欧阳:“别和她吵了,快走!” “走?为什么不和她吵?怕她吗!”欧阳气喘吁吁挣脱着我的拉扯,涨红着脸冲着我吼,“难道是我们先闹事的吗,她凭什么无故骂人,走,找他们领导去!” “别吵了!”我几乎带着哭腔拼死命地拉着欧阳,“求求你,欧阳,快走!” “你怎么了?”欧阳凌云红红的眼睛放着异样的光,十分不解地看着我,“你今天怎么回事?人家这么欺负咱们,可是你——” “求求你,先和我走,好吗!”我好不容易把欧阳拉出了供销社的门,依旧使劲地拽着欧阳的胳膊,生怕她再回去,“她不是骂你,是冲着我来的!” “你说什么?!她凭什么冲着你?你怎么她了?”欧阳的眼睛睁得铜铃一般,“不行,你在骗我,我今天一定得找她领导去!” “不是骗你!”我木然地看着欧阳,“回学校我再和你解释!” “到底怎么回事?”我拖拉着欧阳刚走进学校的大门,她就一屁股坐在了操场边的大石块上,“你快说,我要疯了!” “那个女的是江华的嫂子!”我呆呆地看着学校的石头墙,想起了和物理老师的对话,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 “你说什么?” 欧阳知道我和江华的关系,学校里本来同龄女伴就不多,当时大家对各自的对象问题相当的关注,彼此也不瞒着,有时候还在一起议论参谋。 “你是说这个泼妇是江华的嫂子?” 欧阳的眼神很迅速地由气愤转换成惊恐。 “是的!”我面无表情地回答着欧阳凌云的疑问,“他们家一定是不同意我和江华处对象,今天她是在骂我,和你没有关系!” “我说她怎么缘无故地就骂人!今天真是气死我了!”欧阳凌云用手当扇子给自己扇风,也认同了我的猜测,语气终于舒缓了一些,但是她很快又提高了嗓门,狠狠地嚷起来,“那就更应该好好教训她,今天咱俩一起正好挠她,你怎么这么软弱,这也不像你的性格呀!” “不怪人家骂,也许我是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的思绪还沉浸在和物理老师的对话里。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也不是你上赶着追他的!”欧阳的火气消了很多,但是依旧很强硬“一个破嫂子有什么权利参与你们的事,就是他妈也管不着啊,他们越是这样对待你,你就偏不放弃,气死他们!” “你不懂!”我轻轻地拉起了欧阳,“对不起,今天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我们回办公室吧,求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你放心,我不会的!”欧阳可能也看出了我的表情不太对劲儿,反倒安慰起我,还很同情地握紧了我的手,“呀,你的手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你没事吧!” “没事儿!”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和欧阳对话,觉得浑身都在发软,江华嫂子辱骂的正是我的痛处,也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可是为了不让欧阳凌云看出破绽,我只好极力控制着狂风暴雨般的愤怒和怨恨…… 我和江华的事儿刚刚开始就出现了让我不能忍受的尴尬! 有时候觉得真是有趣:命运老人很顽皮,它总是故意戏弄你,把一些让你无法忍受的事突然降临到你的头上,然后它逍遥地看着你在沸腾的油锅里翻滚折腾,而它却在一旁窃笑着你的窘态和无助! 明明知道和江华的恋爱已经寿终正寝,内心里的苦海已经将要把我吞没,可是我却装得和没事人一样,甚至还给妈妈也造成了一种错觉,以为我真的有了对象,回绝了很多给我介绍对象的亲戚朋友,从此不再过问我的婚姻大事,一心一意忙着妹妹结婚的事,而我也因为不再有人骚扰,在自己制造的梦幻里怡然自欺…… 妹妹的婚期越来越近,尽管我的内心奔涌着海潮一样的苦涩与悲哀,但是从小就和妹妹相依为命的那份情缘,始终促使我对妹妹有着一种特殊的责任感,我知道妹妹走后我的生活会更加的难捱,可我还是很愿意很高兴亲自送妹妹出嫁,仿佛我是母亲,她是女儿,她有了归宿,我就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 常家的房子小的无法形容,两间土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卧室里是南北炕,妹妹的公公带着四个孩子,也就是妹妹的两个小叔子和两个小姑子住北炕,南炕给妹妹结婚用。 由于和公公在一个卧室里居住,所以需要一个很厚很遮蔽的幔帐,还有窗帘,包衣服用的包袱皮,诸如此类,这些东西,按照当时的风俗都是应该娘家准备,可是妈妈因为彩礼钱已经和妹妹闹僵,对妹妹的嫁妆一概不问,甚至几天也不和我们姐俩讲一句话,恨不得越快越早打发妹妹走才安然,而我恰恰又是个永不低头的人,所以我便尽一切力量为妹妹准备出嫁的东西,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绝对不能眼看着黄大衣和妈妈像打发乞丐一样让妹妹走出这个家门! 还记得当时流行一种用药针头做刺绣针的刺绣,就是在白色的确良布上先描出想刺绣的图案,然后就用那个药针头改装的绣花针绣上各种颜色的丝线,绣好的成品虽然不怎么精致,那些花鸟虫鱼的图案也很呆板,但是在雪白的衬布上,凸现一些五颜六色的毛茸茸的彩色丝线,也足够喜庆和吉祥了! 农村里有的女孩子十几岁就开始绣嫁妆,可是妹妹什么都没有,为了不让妹妹结婚那天被人耻笑,我拜黄大衣的一个和我年龄相近的堂妹为师,急急忙忙地学起了刺绣,而且绣得着迷,当然我的进步和悟性也引起了那个我该叫姑姑的“师傅”很是惊讶和不解: “你怎么不先画好图案,直接就刺绣?” “你怎么这么配线?” “蝴蝶的翅膀怎么一只立起来一只平铺着?” 面对着“姑姑师傅”的反复指责,我常常是报以微笑: “等我绣完了,你再看看,不行我就毁掉!” 结果是每当我绣完一幅作品后,不仅没有毁掉,而且还得到了她的赞扬: “真没见过你这样绣花的,你也太厉害了,不用图案直接绣,而且你的配线也和别人不同!” “姑姑师傅”的妈妈我应该叫做奶奶的老女人也拿起老花镜仔细地端详我的“作品”,并且做着恰当的点评: “你看人家绣的像真的一样,这蝴蝶都要飞起来了,你们绣的都死板板的!” 我自豪地接受着“姑姑师傅”和她妈妈的赞美和承认,心里美滋滋的,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悲哀,其实她们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针线功底,七八岁的时候起,我就跟随着外婆做针线活,外婆可是当地有名的刺绣名媛,虽然我没有得过她的真传,可是我毕竟看过她的刺绣,还有我的绘画基础,配线和使图案具有立体感还是不成问题的! 争强好胜,爱面子,喜欢被人夸奖,而且还很容易把别人的夸奖当成是真的,想想自己当时真是怪异——像驴一样,不会跪下休息,连睡觉都站着,脾气大,吼起来也很狂野,看起来很坚强,可是心有时比瓷器还脆弱! 给妹妹准备嫁妆的那段时日,不但让我没有为人作嫁的悲哀,反而莫名其妙地兴奋着,激动着,每绣完一个小物件,都会满足很久,很有成就感。想来我如果能成为一个纯色的农家妇女,或者是我绝佳的人生选择,可惜我当时没有意识到! “供销社事件”之后,欧阳凌云和我的关系突然亲密起来,在我是对她心存一份感激,认为她很够意思,没有把我被江华嫂子羞辱的事张扬出去,在她可能是觉得我很可怜,再强悍的女人骨子里都有些许的同情心,何况欧阳凌云本色并不冷酷,她的霸气也和她的家庭环境有关,我当时甚至很情愿地认同了她的暴戾和狂野,觉得人家有权利享受这份随性!遗憾的是当时我竟没有察觉在接纳欧阳的同时,自己的性格已经逐渐在改变,原有的单纯和刚直一点点离我而去,而且终于地养成了心口不一的习惯,在我命途多舛的成长岁月里,我练就了一种违心的本领,这种本领强大到能把自己欺骗到很圆满的境地,有时甚至什么都不为,仅仅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亦或是虚荣,就故意地搪塞自己,欺哄自己那颗将要破碎的灵魂,掩饰一些不想承认但是已经是事实的事实,而且坚信能掩饰过去,尽管往往以失败结束,但是不吸取教训,事过之后还是坚信自己想象中的那份美好,而且在自己臆造的世外桃源里活得有滋有味,这种可怕的梦幻式的“一意孤行”的投射了我的将来! 以前午休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去供销社逛逛,自从无端遭到江华嫂子的羞辱以后,需要什么我宁愿骑自行车去县城买,再没有踏过那里一步,所以午休也就成了我最无聊最难挨的时光,只有趴在办公桌上睡大觉。 一天中午,我正在朦胧中,邻座的同事突然叫醒了我:“醒醒吧,校长要开会了!” 我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子,这才看到原来办公室里已经坐满了教师,江校长手里拿着他开会用的大黑色塑料笔记本,也坐在每次开会他都必坐的地方。 “怎么突然开会呢?”我小声讯问邻座的同事,“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不知道啊!”同事摇摇头,“别问了,一会校长就说了!” 我清醒一下思路,再次看看周围,觉得大家的神色都很平淡,相信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就静静地等着江校长发话。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看看人到齐了,江校长终于神色很严肃地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今天,把大家召集来开个临时会议,宣布一下咱们学校领导班子的改换。” 江校长的话音刚落,办公室就响起了一些私语,我的心也一动,难道是吵了很久的那个副校长真的要来了? “好了,好了,大家静一静!”江校长待大家没有了动静,接续着自己的讲话,“咱们学校,自从老王校长退休,这段时间就一直由我兼任副校长,我也实在忙不过来,通过和局里的反复申请,今天下午咱们学校的新任副校长就到任了!” 江校长的话还没有停下来,人们又掀起了一场窃窃私语的浪,我的内心里也很诧异:果然是真的来了! 又是一次整顿纪律后,江校长接着说:“大家可能也听说了,新来的副校长叫邹学斌,不瞒大家,他来做副校长也是我的提议,他是我的学生,由他做我的副手,对咱们学校以后的工作也有好处!当然,这位同志很年轻,工作中难免会出现一些纰漏,但是,正是由于年轻,工作精力才更旺盛,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工作能力很强,尤其是古文造诣颇深,我相信他接替我主抓咱们学校的教学工作很合适。我要说的是,由于咱们在座有的老师也曾经是他的老师,所以我希望大家信守‘师不必贤与弟子’的古训,不要觉得人家年轻就不尊重,还有一些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同志,更要相互尊敬,相信大家一定能配合邹学斌同志,使我们学校的教学工作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江校长的讲话干脆利索,几分钟后就宣布散会了。让我不解的是,江校长走出办公室后,老师们反而不议论了,连窃窃私语也没有了,但是我感觉到大家的眼神怪怪的,为什么会这样子,我也搞不懂,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上课的铃声就响了,恰好我有午后的第一节课,就跟着散会的人走出了办公室! 到了教室我却怎么也无法讲课,脑子里一直翻腾着江校长的讲话内容,只好让学生自己上自习,空出思维想这个新任的副校长。 我有个相当不好的习惯,不管是家里还是单位里,只要谁说了什么,就算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也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并且反复过滤,总觉得人家是在指责我,影射我。刚才江校长说的“同龄人更要尊敬这个副校长”就引起了我的猜疑,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为了这个副校长,那天我和李福吵架的情景——难道我们俩吵架的事让江校长知道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直到把我的头都想疼了,也没有理出头绪,脑子里装载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好歹下了课,急忙往办公室里奔,心想那个副校长是不是来了呢,我真想早些揭开这位副校长的庐山真面目! 希望看到我文字的朋友能写出真实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