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 一 四月下旬的大漠,还有一丝儿湿润的气息。梭梭们很努力地往外浸着浅浅的绿意。天地相连的地方,明知还是一道道沙梁,看到的却似烟波浩渺波光粼粼的海洋。今天的大漠,依然浩瀚,却不再死一般寂静。这不仅仅因为,有了横穿大漠的夏孜盖盐场公路,和东西贯穿的石油专线。而是因为,在这个季节里,呼啦啦涌来了成千上万的“淘金”者。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以四川、甘肃人最多。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总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大漠,竟然生长着一种名叫“大芸”的植物。它,圆柱体,味儿涩中带甜,一般三到十几公分粗细,长几十公分到一两米不等。它的花,极像芝麻花,每年四月中旬到五月底采收。主要功能,壮阳补肾,人称“大漠人参”。因采收期短暂,挖掘困难,供不应求,价格一路攀升。 渐渐挣脱了黑暗包围的沙梁上,慢腾腾走来一个背着水壶、干粮,扛着铁锹的人。他头发花白,脸庞黑红,额头眼角的皱纹,像是刚刚犁过的土地。他是红柳湾农场十四连的退休工人,大伙儿叫他老江头。他天不亮骑了破旧的自行车,沿盐场公路走了二十多公里,来到了这里。屈指一算,已有八个年头,年年的这个季节里,他独来独往,早出晚归,不急不躁,稳稳地挣上三四千块。清晨的大漠还很凉快。老江头神清气爽地走着。红得快要滴下汁的太阳冒出了地平线。老江头寻找大芸的眼睛,就看见一只黑黑的甲壳虫爬过来。绕过一棵梭梭,又看见一只娃娃蛇(蜥蜴)歪着脑袋瞅了瞅他,然后出溜一下就不见了。天上有一只老鹰在盘旋。 走着走着,老江头浑浊的眼睛冒出了一束火花。他清晰地看见,灿灿的,干燥的沙地上有罐头瓶口大小的一片湿。凭借昔日的经验,老江头知道,这是一棵刚刚路出头来,又被黄老鼠吃了头的大芸。一定是个大家伙!他看着一墩梭梭嘟哝了一句。他取下水壶和干粮袋挖了起来。果然如他所想,大芸一露头就有拳头粗。老江头很是高兴。大芸长在沙梁的南面,西北风把干沙吹过来一层一层埋没了大芸。他这边挖着,上面的干沙一边水一样流下来。挖到一米多,那大芸越发粗得茶碗一般,却还没有到底。他乐滋滋的想:起码有三十公斤。又挖了几十公分,还没到底,就探了身子到坑里看究竟。一手撑着坑底,一手去挖大芸的根部。挖着挖着,呼嗵一声响,眼前漆黑,一股气流和着沙粒呛了肺,老江头的脑子一片空白。 垮下来的沙子埋到了他的腿腕子。他的脚动了动,接着一阵痉挛,静静地竖着。水一样的沙无声地流下来,然后围着他干瘦的腿堆积起来。沙流越来越细,细到了没有时,失去了血色的太阳,爬上了高高的沙丘。老江头身边的铁锹,反射着耀眼的渐渐灼热的日光。四周一片寂静。静到中午时分,一只筷子长的黄老鼠探头探脑挪过来,围了那双干瘦的腿,伸出尖尖的嘴,这里嗅嗅,那里嗅嗅。 第二天清晨,有怪物似的拖拉机隆隆地开过来。 之所以说它像怪物,是因为,拖拉机前面有长长的铁架子伸出来,装着水桶、油桶;后面也是个架子,屁股高高地撅着,装着青油、挂面、大米、咸菜、帐篷,行李、和几根长长的棍子。驾驶室里、叶子板上、和后面的架子上,有男有女,站的,坐的,共计十六个。拖拉机沉重地轰鸣着,前栽后翘,左摇右晃,像一叶行驶在大海上的小船,一会儿爬上浪尖,一会儿又跌到谷底。 忽然有人惊叫起来:你们看啊!许多惊奇的眼睛,先就看到了闪烁着银光的铁锹,接着是水壶和老江头的脚。拖拉机停了下来。围过来的人瞪着诧异的眼睛,看着这凄惨的情景,只在心里感叹生命的渺小和脆弱。他们都是多年的淘金者,当然知道老江头的死因。他们猜想他的年龄,名字和单位。他们还看见,那个被黄老鼠咬去了皮肉,露着生生白骨的伤口。他们看了有一刻钟,爬上拖拉机继续朝大漠深处走去。 约一小时后,压着拖拉机的车辙,开来两辆双桥越野车。头一辆拉着人和行李,后一辆拉着水和柴油。前车的驾驶员名叫张国庆,中等个头,额头宽大,说话声音洪亮,络腮胡子几天不刮就成了名符其实的茅草地。他是个“老沙漠”,也是这帮人的老板。他原是红柳湾农场十四连的一名农机工人,因一次意外事故,丢失了几个脚趾头,残退在家。 算一算,他领着一帮四川民工挖药,已有七八个年头了。民工叫他张师傅,张哥或张大哥。他们春天奔张国庆来,任凭别的药老板使尽手段,愣是痴心不改跟定了他。五月底挖完了药,有的到夏孜盖盐场挖盐,有的自找门路。但到了金秋九月,又都聚集到张国庆的门下。张国庆就出头露面,和连队的领导交涉拾棉花的价格,及他个人的提成。然后领着这帮人早出晚归,记账过秤,挣得都是辛辛苦苦的忙碌钱。 张国庆能吃苦,会挣钱,但命运之手偏偏找他的麻烦:他的老婆王美兰,不幸得了心脏病。几年里,他们奔走了疆内外好几家医院,花了两万多块,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渐渐严重起来。医生说,要想彻底治好病,你们回去备够了手术费再来。看来啊,只剩下给病人换心脏瓣膜这一条路了。张国庆问医生说,这得多少钱啊?医生说,最少得八万块。 为了尽快挣够八万元手术费,两年来,张国庆除了增加挖药人员,另外还到钻井处打工。今天,是他拉着二十三名四川民工进大漠挖药的第一天。车爬上一道高高的沙梁时,他看到一只老鹰在半截干枯的梭梭上站着。心想这梭梭怎么像人的脚,就又看到了老鹰旁边的铁锹和行军壶。他打了个机灵儿,仔细看看,还真是人脚,禁不住吃了一惊。可巧身边的小郑也看到了,指着说,张大哥,你看。张国庆点点头把车开了过来。老鹰缩了一下脖子,然后腾空而去。下了车的张国庆径直走向老江头。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围过去。张国庆说,小郑,来。弯腰拉住了一只脚。 留下小郑看着老江头的尸体,张国庆继续朝大漠深处开去。一路东北方向,曲折蜿蜒了二十多公里,挖药的第一站算是到了地方。别的人卸车搭帐篷,张国庆和三个小伙子,拿着铁丝、铁锨、钳子,扛着棍子朝一个高大的沙丘顶端攀登。他们把三根棍子连接起来,有十五六米高,挂上一面比双人床还大许多的红旗,然后竖起来。阳光下有微微的风把旗展开,红艳艳的十分醒目。它是挖药人的坐标——无论是谁,无论朝哪个方向,都以看到红旗为准,不可再远,否则满眼里都是一模一样的沙梁、梭梭,就有迷路的危险。 原本张国庆应该在这里收药、过称、记账,翻晒大芸,等车挖满了才回家的。但今天不行,他得立即返回,把小郑守着的老江头送回十四连。虽说他们两家在一个单位住着,却很少来往。如果认真追溯起来,老江头好逸恶劳,偷鸡摸狗的瘦候儿子,倒是光顾了两回张国庆独门独户的大院子。头一回瘦猴背走了张国庆的两相电焊机,也就三百来块的价值。因为是老江头帮着张国庆讨回来的,打狗也要看主人,就没有追究。第二回是趁着夜色,趁着张国庆不在,翻到院子里扛走了一麻袋药。瘦猴想得挺美的,把房门反扣了,却忘了摘下院子里的灯泡,更没料到,灯的开关在房子里。当他装满了麻袋,扛上肩欲扔过墙头时,灯亮了,隔窗传来王美兰的一声吼:瘦猴! 一麻袋药自是物归原主,但惊动了连领导。于是,连连翻船的瘦猴,就对发了大芸财的张国庆耿耿于怀。后来好几次企图下手,可惜张国庆养的黑背狼狗,高大凶猛,没能得逞。昨天老江头倒栽葱命绝大漠,自然没能回家,担惊受怕的母亲,天不亮就要瘦猴去找父亲,看看是迷路了,还是车胎烂了。瘦猴恼得不行,口里答应着,却拿被子蒙了头继续睡。后来在母亲的哭声里,他才懒洋洋地起了床,洗脸、刷牙、吃饭,带上水和干粮上了路。瘦猴沿着盐场的三级石子路,慢慢地骑着车子。有拉盐巴的卡车,和庞然大物的油罐车,轰隆隆卷着尘土迎面开来。几辆挖药的拖拉机、越野车撵上了他。超过他时,车上的人见他骑得慢慢悠悠的,也不带铁锨,没有挖药的样子却往沙漠里跑,禁不住在心里奇怪,这傻货,究竟干啥去?瘦猴走到十公里里程碑时,停下来,爬上路边的沙丘,手遮了阳光四下里看。就看到一浪高似一浪的沙梁,就看到有人在沙梁上行走,就双手掬了喇叭对着嘴喊:爸——爸。喊了两声,想了想,味儿不对,就又喊:老——江——头。 如此重复到十七公路处,太阳要落山的了,遇上了张国庆。瘦猴爬上车看看老父亲,跳下来一把揪住张国庆的衣领,狼一样龇牙裂嘴说,你说,我爸是不是从你的车上掉下来摔死的?张国庆压根儿没料到瘦猴会这么问他,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一边的小郑二话没说,拽过瘦猴,口里骂着,你个鬼儿子!左右开弓,打得他鼻口冒血。 张国庆的家,在十七连的最东边,离盐场公路八百来米,院子很大。三间砖木结构的房子,风吹雨打几十年,早没了先前的红色,又不曾粉刷,给人老态龙钟的感觉。房东头的门旁边,拴着一条狼狗,狗的东面,支着一口大锅。进门第一间,搁得净是汽车零部件、电焊机、电钻、氧气瓶等修理工具;往左走几步过山墙的门,是第二间,除了炉子、面案、锅碗。。。。。。柴火,还有一张单人床;再往前走,进了门,是第三间,也称里间,便是张国庆夫妇的卧房:有衣柜、箱子、自制的饭桌、三屉桌。三间房没扎顶棚,裸露着黑糊糊油腻腻的屋顶;黑黢黢的墙壁,这儿那儿,一片一片的露着指头宽的砖缝;里里外外脏兮兮的,仿佛从来就没有打扫过。 三天后的半夜,张国庆拉回了一车药,约三吨的样子。病歪歪的王美兰帮着卸完车,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困得睁不开眼的张国庆,没洗脸也不脱衣服,倒头便鼾声如雷。王美兰慢腾腾炒了鸡蛋韭菜、小白菜、洋芋丝,煮了大米稀饭,然后叫醒丈夫。睡眼惺忪的张国庆也不洗脸刷牙,一阵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干净净。看着老公的吃相,王美兰的心酸酸的想落泪。一是这一走,三天五天的,休想吃到可口的饭菜,一是愧疚为了给自己治病,丈夫不得不拼了命去挣钱。 张国庆搁下筷子拿袖口抹了一下嘴,起身到连队拉水。拉水回来,给房头的大锅放满水,装了五箱挂面,两袋大米,说,过两天买几捆大葱。你慢慢干吧,我走了。爬上车砰地关上门,走了。王美兰答应着,目送渐渐远去的汽车,消失在沙丘的那边。她洗刷了锅碗,然后把新鲜的药装满大铁锅,抱来梭梭点着了火。烧得水呜呜地响,要开了,却抽去柴火焖着。焖上一个多小时,约八成熟,捞出来,摊在铺满黄沙的地上晒着。 这是提高等级的加工,还是提高药力的手段?大芸,别看它生在干旱的大漠,水分却很大,萝卜似的,每年都救过迷路人的命。要想保住水分,又不霉烂变质,不失为一种多挣钱的方法。于是,有人往药里填石子,塞钢筋,灌沙子。但这些小伎俩,很快就被收购者识破。唯独张国庆的“煮药”与众不同,效果还出奇地好——因糖分外溢,药上不但沾满了沙子,而且几个月里柔韧不干,质的不变,确实多挣了不少。 王美兰在家一锅接一锅煮药,张国庆开车来回跑,不但供应挖药人的吃喝,而且还要不停地给他们搬家。所谓搬家,就是这个能看到红旗的圈子里没药了,再到别的地方安营扎寨。这日搬了家回到老驻地,眼前的情景吓得张国庆险些尿了裤子:不但晾晒的三吨多药不翼而飞,而且看药的岳父大人也下落不明。他一边扯开嗓子喊,一边往沙梁上跑。他想:难道这伙该死的强盗把人也害了不成?绕过一墩梭梭时,冷不防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待他爬起来吐着嘴里的沙子仔细一看,原是个装满东西的麻袋,在烫人的沙地上,在灼热的阳光下撂着。他急忙解开麻袋一看,已经不省人事的岳父大人,浑身湿透,像从水里刚刚捞出。 谢天谢地,岳父大人总算醒了过来。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想想就后怕的张国庆,心中就充满了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的酸楚:说老人没看好药,他差点儿送了命。说药被人抢了,没有足够的证据,大伙儿不但不会相信,反倒怀疑他借口搞欺诈。还有,你张国庆是管吃管喝,一块钱一公斤收购,既然过了称,记上了账,抢没抢的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回红柳湾报案吧,这里是a市,白杨河公安分局的辖区。再说了,老岳父连歹徒的面孔都没看清楚,就被装进了麻袋,不能提供一丝一毫的线索,谁能信你满嘴里跑火车,胡说八道? 算算这几天的燃油、吃饭和药钱,张国庆损失了将近五千块。饱餐了一场惊吓,心理又堵得慌的张国庆,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折回新驻地车一停,就挖药去了。不想半下午偏偏刮风又下雨,淋了个落汤鸡回来,夜里就发烧头痛。吃了两回维生素c银翘片,才有些好转。可能是采收的旺季节到了,也可能是运气好,第二天太阳还在天山的山尖尖挥洒彩霞的时候,个个都满载而归。加上昨天的药,有三吨四五,再是饮水需要补充,就装了车。吸取被抢的教训,张国庆和小郑,吃了饭开着车连夜往家赶。 越野车在茫茫的大漠行驶。小郑已经睡着。明亮的灯光里,张国庆看到了三只刺猬。他的头还在隐隐地疼。他爬上一道沙梁时,发动机的声音忽然难听起来。他停下车拿了起子,木把子对准耳朵,起子口捣在缸体上,从前往后听了一遍,熄了火。熄火了,小郑却醒了问,张大哥,啥子事儿吗?张国庆说,三缸被迫工作。话音未落,惊得小郑一下子没了睡意,脱口而出,糟球大!这会儿张国庆倒还沉稳,说,惟一能够自救的办法,就是打开油底,抽去被迫工作的活塞连杆,慢慢开回去。小郑拿着手电出了驾驶室说,那就干吧。 二 干到天亮发动着继续走。速度慢了许多不说,比较高,比较陡峭的沙梁子就不敢爬了,无形之中绕了许多的冤枉路。昨天走的急,想的是上午能到家,只带了一壶水。这到了半中午,两人就靠喝水充饥。天越来越热,发动机出现了开锅现象。为了降温,两人扶了鸟儿往水箱里尿尿。开锅就得休息降温,这是常识。开始是走上一两公里,或者是翻越沙梁才开锅,后来几百米就开锅。没法再坚持了。张国庆果断地说,小郑,你留下看车,我步行出去找车来拖。万一有人来抢药,保命要紧。但别忘了记住车的样子,人的长相,说话的声音特点。 于是,张国庆就挑选了十几公斤水分充足的大芸背着上了路。偏西的太阳灼灼地照着,寂静的大漠上空没有一丝儿云彩。他忽然觉得,天地之间的他,实在是太渺小了,太可怜了。渺小得像一粒沙子,可怜的得像那个朝他爬过来的甲壳虫。装着大芸的肚子十分难受,双腿像灌满了铅沉重,上眼皮和下眼皮光打架。他浑身冒汗,真想躺下来睡一会儿。可他清晰地知道,他无论如何不能停下来。因为他的脚下,掌握着几十条活蹦乱跳的生命。他慢慢地走着。他不知道离盐场公路还有多远。太阳已掉经到了山的那边。夜色越来越浓,浓得又粘又稠。 张国庆拄着梭梭做的拐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艰难地挪着步子。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只要到了公路,你和你的人就都有救了。歇了好几回,终于又爬上了一道沙梁。牛一样喘着粗气的张国庆,转脸看到身后有三颗亮晶晶的星星升到了半空。他的心里漫起了一丝儿欣慰:他奔向公路的方向没有错。又是一道陡峭的沙梁。爬到半坡的时候,张国庆浑身是汗,退软得像是剔去了筋骨,没有一丝儿力气,眼皮沉重得像坠了秤砣。真想睡一会啊!可他知道,这主要是肚子太饿的缘故。他还知道,这时候一旦真的闭眼去睡,有可能就永远不再醒来。他坐下来啃食包里最后的一根大芸。吃了几口,胃里难受起来,潮不唧唧的恶心起来,想吐。他对自己说:张国庆啊,张国庆,为了二十多条生命,为了老婆和孩子,吐也得吃,不然你是没有力气走出大漠的。他又强迫吃了几口,胃里突然咕噜噜一阵响,哇地一声,刚刚吃下去的半根大芸,疙疙瘩瘩的就都又吐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胃揪得有撕裂的疼痛感,酸水顺着口腔沥沥拉拉流。他闭眼朝天缓缓气,心想可能是胃空的久了,吃得太快所至,就一点一点细细地嚼,慢慢地咽。谢天谢地,这一回他没有吐,但也不敢吃了。因为手里的大芸,只有一小截了,他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候在吃。 他走下沙梁时,忽然听到了隆隆的响声。这响声,如雷声有远渐近从天际滚来。一开始他以为是错觉,仔细一听,欣喜若狂,他知道他离公路不远了。他加快了脚步,他又爬上了一道沙梁,他果然看到有汽车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从北边游过来。 浓浓的夜色抽丝般退着,沙梁子起起伏伏的轮廓和一墩一墩的梭梭,渐渐地显露出来。张国庆手脚并用,牛一样喘着粗气,终于爬上了沙丘,终于看到了盐场公路,就在沙丘的下面,一百米的距离不到,弯弯曲曲像一根灰白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禁不住流下了两行死里逃生的泪水。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默默无声的公路,原来是有生命的,有感情的。他像孩子呼唤母亲那样,发自肺腑地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啊!呜呜地哭出声来。 透过朦胧的泪眼,张国庆看见,从夏孜盖盐场的方向开来一辆越野车。车是盆02井06026钻井队的生活车。他们要到红柳湾农场的农贸市场买生活用品。他们先是看到张国庆球一样从沙丘上滚下公路,然后就救了张国庆,并把他送到了家。大难不死的张国庆,善于感恩的张国庆,在挖完药的六月初,拉着新鲜蔬菜,土鸡和活鲤鱼跑了一百多公里找上门来,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都一月前的事儿了,人家早忘得一干二净,何况又是举手之劳。挺感动的队长禁不住感慨地想:这年头,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可巧需要一个环卫临时工,就问张国庆愿不愿意干。没想到歪打正着的张国庆,自是满口答应。 原来盆02井离盐场很近,出于环保的考虑,张国庆的工作是把所有的生活垃圾,钻井垃圾,该拉走的拉走,该掩埋的掩埋。平时回家看看老婆孩子的同时,也给井上捎来了吃得用的。不知不觉到了十月底,井打够了深度,油也出来了。钻井队把井移交试油处时,试油处见两个泥浆池里的落地原油没有清理,根据环保的有关文件规定,死活不肯接收,双方僵持下来。僵持的结果是:张国庆清理落地原油。落地原油归张国庆所有,顶替张国庆清理落地原油的劳务费。 一开始张国庆并不想要这些落地原油,队长却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张师傅你这就有眼无珠犯傻了不是?这些落地原油要是练成柴油卖了,是你清除这些落地原油工钱的十倍还多呢。然后扳着指头算经济账,算完了就又给他传授怎么炼油的方法。他见炼油比烧酒还容易,连踩曲、配料、发酵的工序都省了;再细细算算,的确是笔外财,又是一箭三雕的事儿,急于挣够八万手术费的张国庆,欣然接受了这份三方达成的口头协议。 协议达成的第二天,张国庆回家买了油桶,雇了人开始清理泥浆池里的落地原油。忙活了整整一个冬天,花去五六千元的成本,拉回来八十三桶落地原油。次年四月中旬继续挖药,待六月卖了药,张国庆已有了五万存款。他很欣慰地对老婆说,把这些油炼炼卖了,十多吨废铁一处理,明年挖完了药,给你动手术的钱就够了。王美兰望着老公充满希望,像茅草地一样的笑脸,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她幸福她的病终于有了盼头,她幸福她的老公虽然平凡的如沙砾,如梭梭,却能十几年如一日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爱着她。 张国庆没有走出自家的院子,又焊又割的,只一天的功夫,就轻轻松松做好了炼油的家伙。之所以叫它家伙,是因它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两只油桶一对接,再焊个顶端半球体的圆柱体,或者叫塔也行,再在塔顶焊接一截钢管,钢管上接上长长的皮管子,就大功告成了。原先煮大芸的锅,如今装满落地原油,烧开了沉淀一会儿,舀到“家伙”里。如此重复几次,“家伙”满了,清干净大锅里的渣子,装满凉水,浸入和钢管连接的皮管,炼油前的工作就准备就绪了。 梭梭柴烈烈地燃烧着,一股浓浓的黑烟升上了天空;没风的时候,蘑菇一样的烟团就吸引了连里人的眼球。一天,两天。。。。。。许多的人溜过来看究竟,老江头的瘦猴儿子也在其中。来看究竟的人就看到,一股麦草一般粗细的柴油,从浸在水锅里的皮管子尾部徐徐流出。他们惊诧地瞪大眼,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们惊诧炼油咋就这么简单,简单的不可思议。他们惊诧张国庆挣钱容易,容易的就像他妈的弯腰捡钱一样。 浓浓的黑烟冒到了1996年9月2日上午11时,一辆桑塔纳轿车拐下盐场公路,如蹦蹦跳跳的兔子,来到张国庆的院子门口。伴着吱——地一声刺耳的刹车,尾随的尘雾立刻吞没了车子。待尘雾散去,两边车门同时打开,下来一高一矮两个青年,和一个脑袋像灯泡一样亮光光的中年人。高个子瘦瘦的,一只眼眯缝着,要瞄准射击的样子,又像吊线的木工师傅。所以,他的同事都叫他吊线。他身穿深蓝色夹克衫,黑灰色的裤子。这矮个呢,上嘴唇短,下嘴唇长,还很厚,厚得朝外翻着,打他上一年级到现在,人们都叫他地包天。他上穿咖啡色夹克衫,下穿黑裤子,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 三人把张国庆树条子编制的院门拉开一条缝,侧身挤进门来,三双眼睛刹那间就亮闪闪的大放光彩,要发财的兴奋和喜悦,潮水一般淹了过来——果然如告发者瘦猴所说:装满落地原油的油桶挤挤挨挨,黑压压一片,占去了半个院子;另有双桥越野车两台、破空调、烧坏的电机、成堆的废铁、水罐、油管。。。。。。满满的一院子,几乎没有下脚走路的地方。 最先发现三位不速来客的是,拴在房东头的黑背狼狗。它挣着铁链子的束缚,拼命狂吠。从支着炼油炉的旮旯里走出来的张国庆,先就看见了那个脑袋像灯泡的中年人。他一身的灰色中山装,腋下夹个黑色的公文包,大腹便便的,像个头儿。张国庆就问这个暂时还不知是铅笔头,还是萝卜头的光光头说,喂,你们是干什么的?光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国庆反问道,你是张国庆?张国庆说,是。你们是谁?光光头还是反问说,你的这些油是从哪儿来的?张国庆说,去年从盆02井拉回来的。光光头问,谁叫你拉的? 张国庆原本不想解释。但见吊线已经在废铁堆上乱翻,地包天举起了照相机,意识到这三个鸟儿,绝不是好惹的鸟儿,还是详细叙说了06026钻井队,和试油处,和他的三方口头协议。光光头黑虎着脸说,我们是a市白杨河公安分局的。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无论什么原因,什么理由,原油是私人不能够有的。废铁就不说了,单凭这些油,判你十年的罪行都是绰绰有余的。 光光头的话,字字如八磅的铁锤,当当当,冒着火星敲击在张国庆的头上。这,这。。。。。。他这了半天,张着嘴,瞪了眼看着光光头,半天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吓坏了。他傻子似的看着地包天不停地按快门,闪光灯刷刷地闪。光光头见张国庆面如土色,额头、鼻子尖汗津津的,腿还瑟瑟地抖,就知他不但胆小如鼠,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蛋。傻瓜蛋果然很乖巧地在物品清单上签字时,拿笔的手哆嗦了半天,还是没能写完整自己的名字,不得不按了手印。光光头见张国庆这幅熊样,心里哈哈大笑,脸上却绷得紧,厉声说,张国庆,你要好好看着这些东西,不准转移,不许外出,更不能外逃。如果清单上的东西少了一件,哼,就不是十年的罪行了。说完,三个身着便服,自称是白杨河公安分局的人,出了院门上车而去。 望着卷着尘土渐渐远去的桑塔纳,张国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睁着一双大眼睛,却忘了看一看,车牌是哪个地区的,车号是多少。他的耳边,自始至终,只有光光头的声音在轰鸣回荡——单凭这些油,判你十年的罪行都是绰绰有余的。他不敢想象高墙电网内,失去了自由的牢狱生活是什么样子,是什么滋味。他觉得他有一肚子的苦水,一肚子的冤屈。但此时此刻,他愣是不知应该向谁倾泻,向谁诉说,向谁求救。 张国庆是个会挣钱的人,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清楚那些落地原油的来历光明正大,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犯罪,可是不知什么缘故,竟然被光光头的一番话,吓昏了头脑,下乱了方寸。面对身份不明人的闯入、搜查、拍照、询问,温顺得像只楚楚可怜的小兔子。 秋日的太阳在他的头顶暖暖地照着,张国庆的心却不住地打着冷战。直到午饭时刻,他病歪歪的老婆,一摇一晃,踢哩踏啦的从棉花地回来,依然木桩似的立在院子门口。王美兰见他目光呆滞,也不和他说话,上前问道,国庆,你怎么了?还推他一把,这才把张国庆从长久的恍惚里拽了出来。他本想把搜家的事儿说给老婆的,不知怎的,话都到了嘴边了,却撇了大嘴呜呜地哭了起来。王美兰重重地吃了一吓,一颗心怦怦响得擂鼓一般,原本苍白的脸,越发没了一丝儿血色。她感到一阵阵晕眩,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从天而降的灾难,错乱了张国庆夫妇正常的思维能力和判断能力。他们不是找人出主意,想办法,应付这飞来的不幸,而是怕丢人,怕人笑话,反倒捂得严严实实。心里七上八下的王美兰忽然说,白杨河公安分局,会不会把我们银行的钱,连同这些废铁和落地原油一起没收了?这话提醒了张国庆,他的神经再度紧张起来。这五万元,可是他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千辛万苦,冒生命危险挣回来的,是给老婆换心脏瓣膜的。也可以说,这些钱是张国庆对妻子的一份挚爱,是张国庆对美好未来的渴望,是妻子的生命,是父爱和母爱的柔和,是温馨的家园更合适一些。 为了保住自己的血汗钱,1996年9月3日下午,愚蠢得叫人可怜的张国庆夫妇,还真的把五万元从银行取了回来。钱取了回来,新的问题也来了:面对乱七八糟,脏兮兮的家,把每张一百,每打百张,共计五打钱搁到哪儿才能万无一失呢?两人转来转去,看了又看,心想如果白杨河公安分局再来搜家,一定要搜里间,就把一进门的地砖扣出一块,然后往深里挖,挖了七指来深,放进裹着多层塑料纸的三万元,再埋层土,铺好砖,用细土填满砖缝,踩了又踩,直到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有动过的痕迹。这下剩的二万元呢,张国庆就裹了红色食品袋,装进了装着许多电焊条的塑料编织袋里,上面又压了个刹车制动盘,制动盘上又盖了张油渍斑斑的硬纸壳。需要交待的是,装电焊条的袋子,搁在第二间房门左手的墙角,也就是朝南的窗户下。 藏完了钱,两口子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夜里睡不着,商量来商量去,天都蒙蒙亮了,才决定下来:一是把废铁转移的同时张国庆躲藏起来,二是在白杨河公安分局逮捕张国庆之前,找到06026钻井队队长或者试油处,开来落地原油来路合法的证明。他们认为,这样,也只有这样,才能洗清罪名,才能免遭十年牢狱之苦。但也有相当的难度:02026钻井队,和试油处,都是野外工作单位,时间又隔了一年,那么大的油田,无边无际的沙漠,到哪儿才能找到他们呢?即使顺利地找到他们,他们能承认这份三方达成的口头协议?他们敢冒着违犯《石油物资统一管理规定》的危险引火烧身,出示这份关系到张国庆夫妇家庭命运的证明吗? 三 1996年9月5日中午1时许。 走出棉花地的王美兰,猛地看见家门口停着几两车,就一路小跑往家赶。待她上气不接下气来到跟前,一身便衣,腋下夹着包的光光头,从车顶歪搁着警灯的桑塔纳上下来,问王美兰说,你是张国庆的老婆?手捂着胸口,喘了好一阵的王美兰看了看车牌:新j—60006,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遍,点了点头。光光头又问,张国庆呢?王美兰说,出去开证明了。说着看见吊线、地包天从院子里翻了出来,另有四个人围过来。王美兰从一辆自备吊,和大卡车之间来到院门跟前,开了锁,一行七人跟着进了院子。房东头的狼狗,龇牙裂嘴狂叫。地包天顺手抄起一根木棍。 王美兰开了房门,其他人鱼贯而入之后,地包天举起棍子,照准狗头,使尽了吃奶的劲儿打下去。不偏不倚,正中狼狗的天灵盖,那狗只叫了半声,退回到窝里,再也没有露头,再也没叫一下。进门的人一声不哼,在第一间和第二间到处乱翻,不知要找什么东西。吊线在第二间,光光头自己先到了里间,四下里看看,然后朝看着吊线的王美兰招着手说,你,过来,过来。王美兰来到里间在床上坐了,光光头语气沉重地说,你老实说,张国庆哪里去了?王美兰说,找人开证明去了。光光头说,实话告诉你,我们上次来犯了个严重的感情错误:一是听说你有心脏病,二是张国庆是个残废人,他认罪的态度还可以,我们才没有把他逮走。没想到他竟然敢把赃物转移了。我们已经到连部去了,把情况给你们的领导说了。我们今天来,要把这些油拉走。另外,你得告诉我们,张国庆哪里去了,废铁藏到了哪儿。王美兰说,废油你们不能拉。它顶的是劳务费,桶是我们自己买的。光光头严厉地说,这些油和废铁是赃物。或者换句话说,是证明张国庆犯罪的物证,不是你让不让的问题。你要是敢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们就给你录口供,你就跟我们走一趟。 王美兰一听要逮走他,害怕起来,又想一旦被逮走了,上学回来的儿子门都进不了,就说,你们要拉我也挡不住,但你们必须给我留下字据。光光头说,你放心,会给你字据的。这时,吊线进来,伏在光光头的耳朵上小声嘀咕了什么,光光头黑着脸问王美兰说,你老实说,你们把钻头藏到哪里了?王美兰反问,钻头,什么钻头?光光头说,就是钻石油的钻头。王美兰说,那东西我们怎么会有?不信你们自己找,找出来枪毙我,我都不会喊一声冤的!光光头说,张国庆究竟干什么去了?王美兰说,找试油处开废油证明去了。光光头说,哼,谁敢给你们开证明?今天张国庆进去,明天开证明的人也得跟着进来。说着往屋外走。王美兰说,反正我们没偷没抢,你得给我留下字据。吊线拿胳膊碰了一下王美兰悄声说,他是我们的头儿,说多了他会不高兴的。 光光头来到门外,见剩下的已经装上车,点了烟抽着,看着自备吊往另一辆车装油桶。有几个本连的人来看究竟,老江头的瘦猴儿子也在其中。瘦猴一脸的笑容,在心里说,张国庆呀张国庆,现在是你倒霉,我要领奖金的时候了。美滋滋的瘦猴就看见,光光头指着敞开口(没上盖)的油桶,对王美兰说,这十几油你可看好了,我们还来拉的。 一个关着车厢边板的年轻人说,拉啥,运费都不够。光光头狠狠地瞪了年轻人一眼,显然怪他多嘴。他说,你数数,这是四十桶油。王美兰扒着车厢板站在轮胎上,数了下来说,是四十桶。光光头打开他的包,拿出一张纸,扬了扬说,你看,这上面有张国庆的签字,我们还给你出什么字据?说完上了车,又说,你告诉张国庆,七天之内到我们分局来自首。否则,我们就和红柳湾公安局联合下发通缉令,缉拿张国庆。地包天说,给什么七天,就给他三天。三天内必须去自首。说完,上车而去。 蓦地,王美兰想起前天藏在屋里的五万块,急忙来到房门口,抠开砖,三万元完整无缺。但打开电焊条的袋子一看,红色食品袋包着的二万元不翼而飞。王美兰只觉脑子嗡地一声,眼前发黑,趔趄了几趔趄扶住墙才没跌到。她踉踉跄跄来到院门外,看到的却只是汽车扬起的一片尘雾。王美兰绝望的地嗥叫了一声:啊——倒在地上。几个邻居上前看看,已不省人事。 一口气跑了二百多公里的三辆汽车,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停到了白杨河“佳佳”饭馆门前。早已等候在此,靠倒腾废铁、废油发家的常老板,笑容满面的把光光头、吊线一行七人,迎进了雅座。一场酒喝到街灯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总算接近尾声。常老板到门外看了车上的废铁,废油拐回来,打发走司机和帮忙的说,给你们七千,再多一个子儿,我就白干了。光光头说,行啊,来日方长嘛! 付了钱等常老板离去,地包天说,头儿,今天晚上哪儿过瘾去?光光头丧气地说,这点儿钱,屁用不顶,回家搂老婆吧。临出门时,吊线伏在光光头的耳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满脸喜出望外光光头出得门来,对已经上了车的地包天说,下来坐出租车走,我带你两个去个好地方。一脸困惑的地包天看看他的头儿,想说什么又没说。恰巧有出租车过来,吊线扬扬手,车停了。待三人上了车,副驾驶位子上的光光头说,a市。 一个半小时后,出租车在一家宾馆门前停了下来。坐电梯径直来到八楼,光光头对笑脸相迎的服务小姐说,要三位。转身走进接待室坐了,点着了香烟来抽。地包天、吊线正惊诧房间的富丽堂皇呢,转头见进来三位女子,一个比一个妖艳,直了眼不知说什么好。光光头看着他的手下说,怎么样啊?两人点头。就近的两个小姐,笑眯眯地挽了两人的胳膊往外走。光光头说,别忘了十点中到门口碰头。 下剩的小姐转身刚要坐到光光头的怀里,光光头让到一边说,叫你们的老板来。小姐知他看不上自己,拿了目光狠狠地剜了光光头一下,起身嘟着嘴去了。不一会儿,猫步走来一位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眼睛大而明亮小姐,露了一排雪白的牙齿说,老板,你有何吩咐?光光头上下打量一番说,你是老板?小姐说,不是。哦,我以为老板娘换了人呢!光光头觉得这小姐还不够嫩,又问,你是处女吗?小姐一听这话,知光光头有意寒碜她,气就不打一出来,心里骂道:老东西!脸上依旧笑眯眯的,嘴上却说,瞧这位老板问的还真不好回答呢。说我是处女吧,我吃得是青春饭,伺候的是梁上君子。说我不是处女吧,我的确没有结过婚,就算我是副处老板你不反对吧!光光头觉得这小姐有水平,挺逗的,就点了点头。小姐又说,看得出,你是个有钱的老板。不过我觉得,你腰包里那些钱的来历,说不定比我干的勾当还要恶心人呢!恼羞成怒的光光头说,滚!小姐说,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呐。 忿忿然的光光头发狠地抽了几大口烟,室内便雾气腾腾的。伴着鞋跟敲击楼道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甜美的女声响了起来,哟,不知海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光光头说,我还以为你金盆洗手了呢。妇人笑着说,你说说,狗能改了吃屎嘛!光光头说,也是。说正经的,有雏吗?妇人说,发财了?光光头脸上笑着,嘴里抽着烟,食指在妇人的乳房上划着圆圈,说,有没有?妇人拇指和食指叉开一个八字在他的眼前晃动。她说,这个数。光光头说,多少?妇人说,八千 .光光头哧地一下笑了,说,看你一脸认真的模样,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八万呢。妇人灵机一动说,八千是给人家姑娘的。你给我多少?光光头说,诚心耍我不是!妇人说,人家姑娘才十八岁,虽说不上国色天香,可我这里的姑娘,没有一个敢和她比的。要不是母亲有病,一时陷入困境,你给多少她都不会做的。我敢打赌,这是人家姑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光光头掏出一万元递了过去。妇人说,姑娘不在我这儿,我得亲自去接。你是等着呢,还是先按摩准备呢?光光头说,这么难得,那就先准备准备吧。 转移废铁的张国庆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八点多钟,昏迷了许久的王美兰,在邻居的照看下已经苏醒。她浑身像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靠着被子躺在床上。她闭着眼,无声的泪水缓缓流过苍白扭曲的脸。张国庆下车走进院子见废铁没了,少了许多油桶,断定白杨河公安分局已经来过。他看了一会儿空旷的院子,心里也空落落的来到屋里。刚刚平静的王美兰见了丈夫,扑过来抱住他的同时,哇——地一声哭得一泻千里。张国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地抱住老婆,眼泪也泉水般涌出来。王美兰说,你打我吧,骂我吧,是我没看好钱!我不该让他们进屋!张国庆捧着老婆的脸说,你说什么?钱怎么了?你再说一遍。王美兰声泪俱下说,电焊条袋子里的钱,不,不见了! 张国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不见了?丢了?王美兰点了点头说,那个光光头在里间问我话,其他的人在屋里和院子里到处乱翻。当我发现钱不在时,他们早就走远了。张国庆愣了片刻,旋即浑身的血液咆哮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仿佛肺也要炸了。我要杀了他们!他大叫着冲到厨房,操起菜刀奔向门外。 门外的西边是坠落的夕阳,和夕阳里寂静的连队,南边是萧瑟的秋野,东边是坟墓一样的沙丘。张国庆猛地醒悟过来,他要杀的人不但远在二百公里以外的白杨河,而且还是国家的公安人员。他明白他是以卵击石。哐啷一声,手中的菜刀在他明白的时候掉在了地上。他恨自己的懦弱。他一拳打在院墙上,流下了两行无奈的泪水。 二万元啊!那可是张国庆在浩瀚的大漠里,一天天一点点挣来的呀!那可是给老婆动手术准备的呀!没了,莫名地没了。像水汽蒸发了那样没了。老婆的心脏瓣膜换不成了,张国庆的希望水泡一样破灭了。张国庆若是像光光头说的那样,再坐上十年的大牢,十几年辛辛苦苦打造的家,不就稀里哗啦完蛋了?张国庆真的不敢想下去了。他在心里呐喊,不,我不想坐牢!我不能坐牢!我不去自首!不去,不去! 张国庆决定连夜离开新疆。 行前,他嘱咐老婆说,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王美兰点点头心想:这一别不知猴年马月才得相见,自己也该在刀尖上熬日月了,眼泪就涌了出来。但她还是说,放心去吧,我又不是孩子,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张国庆又说,还要好咱们的儿子,他可是我们惟一的财产了!王美兰擦了把泪水,嗯了一声说,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多带点钱。我和孩子等你回来,啊!张国庆说,别老想着我。我身强力壮的,又有修车、电焊、氧焊的手艺,到哪儿都能混一碗饭吃的。想想有家不能呆,一个人在流浪漂泊,不知要吃什么样的苦,何时才是个头,一颗悲愤却又无奈的心,早都碎成了八瓣儿。一把拥了妻子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王美兰抚摸着丈夫的头说,走吧,天不早了。我送你。 夫妻俩来到了院门外。夜色茫茫,凉飕飕的秋风很有几分寒意,头顶的星星们眨着眼睛。连队那边,有凄凉的狗叫声传来。张国庆再一次叮咛老婆,说,别舍不得花钱买药,也别忘了按时吃。你要是倒下了,我们这个家可就真的完了!老婆说,走吧,别老惦记着我。张国庆说,回去吧。老婆说,走吧。张国庆朝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说,回去吧,天凉小心感冒了犯病。王美兰一手抹着泪,一手扬着催他说,走啊!你走了我就回。看着张国庆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悲伤的心情再也无法控制,双手捂住脸呜咽起来。上了公路的张国庆,再一次回过头来看一眼那个灯光朦胧的窗口,那个乱七八糟,更像废品收购站却充满柔情蜜意的家,流下了依依不舍的眼泪。他在心里深情地说,再见了,老婆!再见了,我的家! 四 下了火车上汽车,然后徒步六十多公里羊肠小道的张国庆,来到了小郑的家。这是个几乎和外界隔绝的美丽山村,一共住着八户人家。从天而降的张国庆,的确让小郑两子口又惊又喜。惊得是,突然光顾的张国庆目光黯然,面容憔悴,心事重重;喜得是,给过他们许多帮助、照顾的张大哥,千里迢迢来到了他们面前。在外闯荡了多年的小郑,杀鸡宰鹅热情招待的同时,心里就明镜似的知道,张国庆在新疆一定犯了什么案子。 几天过去了,还不见愁眉苦脸的张国庆说自己的事儿,小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怕张国庆犯的是人命案。这天吃晚饭,小郑试探着说,张大哥,看你天天闷闷不乐的,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张国庆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小郑又说,真有什么事儿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呢。于是,他就详细地叙说了白杨河公安分局搜家、拉废油和丢钱的事儿。 这有啥子嘛。我当你犯了人命案子呢。张国庆一下子被小郑轻松无比的口吻,弄得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我的天都塌下来了,愁得吃不香睡不着,你倒说得吃糖豆似的。只见小郑吃了口菜又说,他们没得穿警服,没得出示工作证、搜查证,没得留下扣押物品的清单,是彻头彻尾的执法犯法。话音未落,早惊得张国庆的眼珠子都要爆了出来。他说,你说什么?你说他们执法犯法?是啊。小郑说,你犯不犯法,法院说了算,他球一个干警啥子嘛。再说了,废油的来历光明正大,了不得找钻井处开个证明,你怕个啥子嘛。他们之所以执法犯法,说判你张大哥十年的罪刑,不自首就通缉你的话,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在吓唬你。如果把你吓唬趴下了,然后再敲诈一笔钱,还要叫你对他们感激不尽。或者就像现在,你跑出来躲避几年,他们执法犯法,你吃亏受冤枉的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小郑说得是最最基本的法律常识,张国庆却不敢相信。这也难怪,前后有十来年的光景,也就是老婆王美兰得了心脏病以来,张国庆除了忙忙碌碌挣钱,就是没完没了鼓捣修理他的两辆挖药的越野车。十年的时间,多大的变化,不看书,不看报,看电视只看电视剧,只看文艺节目的张国庆,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法盲,还值得大惊小怪吗?他听了小郑的话,愣了半天的神,说,真的吗?小郑说,哪个骗你嘛。要不然张大哥找律师问问,不就一清二楚了。 顿时轻松了许多的张国庆,依旧半信半疑,迷迷惑惑。几天后走出大山,夜里和老婆通了电话,得知光光头他们是来过两趟,但并未和红柳湾公安局联合下发通缉令,一颗悬着的心就又踏实了许多。当他以朋友的身份咨询了律师,得到的答复比小郑更加肯定时,张国庆的心就像云层里透出的阳光那样,豁然开朗了。在他和小郑两口握手告别时,他才发现,小郑的家乡,原是个翠竹青青,蜜桔压弯了枝头,野花灿烂,蝴蝶翩翩,风景如画的小山村。 原打算在外流浪几年的张国庆,于1996年9月下旬,回到了红柳湾。 饱餐了一顿惊慌失措的张国庆,和老婆商量几天后决定,先开来落地原油口头协议的证明,然后再找白杨河公安分局,讨回公道。06026钻井队,是张国庆惟一的救命稻草,也是他能否开脱自己,洗清罪名的关键。可是,在浩瀚如海的大漠里,到哪儿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呢?张国庆不知道。但他还是开着他的破烂双桥,拉上水、米面、蔬菜和两桶柴油上了路。 他像没头的苍蝇,见人就打听,有井队的地方就跑。他走到哪里饿了,就在哪里停下来做饭。他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在哪里休息。刮风下雨,躲进驾驶室,夜里冻醒了,就点了梭梭来烤。几十天里,烟熏火燎,不洗脸,不刮胡子的张国庆,早已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熏人的酸臭。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张国庆几乎绝望时,那个雪花儿飘飘的下午,终于找到了06026井队。 他认出那个教他炼油的队长时,他还在驾驶室里。他大声喊道,队长!滚下车来,双手攥了队长的胳膊又说,我可找到你们了!眼泪就泉水般涌了出来。队长正和人说话呢,吃惊地上下打量着面目全非的张国庆,说,你,你是谁呀?张国庆说,忘了?我是红柳湾的张国庆啊。队长说,哦,瞧你这脸胡子,茅草地似的,谁敢认啊。见他满面泪水,猜想一定有什么委屈,又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事吗?张国庆说,我都冤枉死了。队长说,到屋里说吧。 洗了澡,刮了胡子的张国庆,在饭桌上叙说了他的遭遇,队长十分同情地说,没想到一点落地原油给你惹了这么大的祸。可我还是不能给你出这个证明。一听这话,满怀希望的张国庆,扑通一声掉进了冰窖,傻傻地看着队长。看了一会儿,突然失了人腔喊道,队——长!跪下来又说,求求你 ,救救我们全家吧! 队长和工友急忙扶他起来,说,张师傅,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想出这个证明,而是我没有这个权力,更负不起这个责任。这事儿,说到底是试油处的事儿。当时拿落地原油顶替你的劳务费事儿,试油处的工作人员,是经过试油处调度室的领导同意后才决定下来的。所以我建议,你到白杨河找找他们的领导。我想,按道理也好,凭良心也罢,他们是应该实事求是给你出这个证明的。目前啊,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给试油初打个招呼,希望他们在你找到他们时,给你出这个能让你讨回公道的证明。说到这儿,队长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嗯,我看呀张师傅,要找啊,最好去找丁晨主任。我们打过交道,是个很正直的人。 伴着队长的话,希望的太阳从张国庆的心底,再一次冉冉升起。 大雪纷纷扬扬下着,下得很固执,很自负,偌大的白杨河,天地之间一片迷茫。无数的“磕头机”,自始至终都那么沉稳平静,不慌不忙地磕着头。大街上的汽车像乌龟爬,行人星稀。走出旅社的张国庆裹着军大衣,戴着皮帽子和口罩。他的老婆王美兰,一条长长的红色羊毛围巾,也把脸裹得严严实实,和丈夫一样儿,只露了一双眼睛。他们之所以这么打扮,除了御寒,重要的是害怕碰上白杨河公安分局的人,并把他们认出来。 两人沿着街道小心翼翼的走着,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响,酸了牙根。他们仔细地看着每一块写着单位名称的牌子。他们从南往北走,走着走着,他们的眼睛亮堂了,同时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亮堂的是:还真有“白杨河公安分局”这个单位。或者换句说,他们要讨回公道的“人”找着了。咯噔的是:在拿到证明以前,千万别撞上那个光光头或者地包天,节外生枝。透过飘舞的雪花,他们还看见,门口的空地上,停着那辆车号新j——60006的红色桑塔纳,但没有警灯。 走到了无人区,没看到“试油处调度室”的牌子。穿过街道从北往南走,终于找到了调度室。两人进了门拍打身上积雪的功夫,桌后面的中年女人问,你们有什么事?张国庆说,我们找丁晨主任。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说,丁晨主任今天没来上班。张国庆说,哪他今天来不来上班?妇人摇了摇头说,他干什么又不给我请假。王美兰说,这位大姐,我们找他有急事,能不能让我们在这儿等他。妇人说,随便。埋头看她的报纸去了。 一等等到午饭时刻,人家要关门下班了,还没见丁晨主任的面。都出了门了,张国庆问妇人说,麻烦你了大姐,能告诉我们丁晨主任家住在哪儿吗?妇人朝西指了指说,顺着路走到头,具体哪栋楼我也不清楚。这是一条笔直向西的上山路,坡度不是很大,路两边的松树都塔似的,被雪包裹得严实,看不见一丝儿绿颜色。两口子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滑地走着。雪,依然下得很顽强,迷迷茫茫的看不到路的尽头。大约走了一公里多,到了山崖下,进了一家小商店问路。怕人家不愿搭理,就买了两个面包,一瓶非常可乐,才打顺利听到丁晨主任的地址。 两人爬上楼来,先跺跺脚上的雪,再拨拉干净身上的雪,然后吸口气定定神,恭恭敬敬敲响了门。门开处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口红涂得穷凶极恶的小嘴问,你们找谁?张国庆说,这是丁晨主任家吗?不在。砰地关上了门。吃了闭门羹的张国庆,眨巴眨巴嘴儿,停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又敲响了门。等门开了急忙说,你知道主任到哪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姑娘说,不知道。关了门。张国庆不好再敲,两人到楼梯拐角处看着窗外飘零的雪花,守株待兔。有上下楼的人,拿了防贼似的目光看他们。 不一会,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人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张国庆说了来意。穿制服的看了他的身份证说,到外面等。张国庆说,楼道里暖火。穿制服的推着两人说,走走,你暖火了,我就没奖金了。没办法,两口只得在楼下的雪地里,东看看西瞧瞧,转着圈儿等。等啊等,等到天都要黑了,一辆小车在楼前停了下来。开车的小伙子,对下着车的男人说,丁主任,明天几点来。头发花白的丁主任说,十点吧。张国庆急急忙忙摘了口罩,上前一步叫道,丁主任。丁主任见两人浑身是雪,再看看被两人踩瓷实的一大片雪,就知他们等了许久了说,你们找我有事?王美兰说,我们等你半天了。丁主任说,跟我来吧。 三人上得楼来,主任对开门的姑娘说,大冷的天,怎能把人关到门外?姑娘没吭声,急忙倒了水,系上围裙做饭去了。显然是个保姆。丁主任给张国庆递着香烟说,说吧,什么事儿?张国庆摆摆手,开始了他的叙说。说到伤心处,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一脸沉重,眼里装满忿忿然的丁主任,伸手拿来了纸巾。 张国庆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他像孩子盼着过年那样盼着天亮。他从丁主任严峻的面容,疾恶如仇的口吻判断,他明天肯定能拿到让他走出阴影的证明。但因丁主任没有明确表态,却又担心万一拿不到证明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的张国庆,就有了许多的煎熬。 天,在张国庆的盼望中,磨磨蹭蹭地亮了。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张国庆和老婆随便吃了点东西来到调度室时,丁主任正在打电话。他点点头示意他俩坐下,对着电话说,嗯,我知道了。放下话筒,拉开抽屉,拿出一打纸,思索片刻,挥笔写了起来。室内很静,笔尖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张国庆夫妇知道,丁主任在给他们写证明。两颗心砰砰地跳着,两双眼里渐渐地有泪光闪烁。张国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刻骨铭心的体会到,一纸证明的分量,和重生的轻松。当他双手接过丁主任递过来的证明时,再也无法克制的泪水,就一串串落了下来。他叫了声,主任!跪在地上,惊得丁主任还没反应过来拉他起来,砰砰砰,三个响头已经磕罢。丁主任眼看着张国庆的额头上,有个包鼓渐渐地鼓,核桃般大小。张国庆拿袖头抹了把泪,拉王美兰一同跪了,又说,谢谢丁主任!我们全家今生今世,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的!丁主任急忙拉他俩起来说,应该的,应该的!心里好一阵热热地感动。 拿着证明来到街上,张国庆脱了帽子,脱了大衣,在寒冷的西北风里,在白茫茫的街上,大摇大摆地,理直气壮地朝白杨河公安分局走去。他要找光光头讨回公道,还他清白。可巧进门偏偏迎面碰上了光光头。但光光头没有认出,胡子拉茬的张国庆和王美兰。也许他把搜家拉落地原油的事儿,早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到,张国庆夫妇敢踏进他的衙门。他微笑着问张国庆说,你找谁?有什么事儿吗?张国庆说,我们就找你。 光光头仔细看看,认出了张国庆,大大地吃了一惊,旋即又认出了脱去围巾的王美兰,一张脸就死了娘老子似的耷拉下来。他的确没料到,张国庆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找上门来。他说,你来的正好,我们正愁着找不到你呢。说着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张国庆把丁主任写的证明递了过去。光光头接了来看,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兹有试油处在95年10间接盆02井时,由于钻井队,没有清理干净两个泥浆池子,上面有大约有10公分厚的落地原油。这些落地原油,是没法回收的。当时钻井队交井人员同意让,红柳湾的民工张国庆清理池子(因关系到环保问题,钻井队必须清理干净池子后,方可将井交给试油处)。上面的落地原油归民工张国庆。我将该事儿向处领导汇报过,特此证明。1996年12月,20日。白杨河试油处调度室。 看完证明,光光头的脊梁骨开始发凉,心想这下麻烦大了,嘴上却说,这是哪个人给你们开的?张国庆声音宏亮地回答说,上面写着试油处调度室,你看不见吗?光光头说,你看印章都不清楚。张国庆说,印章不清楚,试油处调度室这么近,你可以打电话问嘛。光光头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严厉地吼了起来,问什么问?死到临头了,你还敢伪造假证明来骗我们!你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公章是黑色的? 张国庆轻蔑哼了一声说,你看的是复印件,自然是假的了。 光光头一下子就成了霜打了的茄子,再次仔细看看证明说,你们等一会儿,我们的所长马上就过来。说着出门去了。张国庆夫妇左等右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光光头推门进来,转身指着后他一步进门的大个子说,这是我们的所长。退出门外。大个子所长在椅子上坐了,神情严肃地问,你们是红柳湾农场来的?张国庆说,是。我叫张国庆,这是我老婆王美兰。我们要求解决,你们扣押我们四十桶落地原油的事儿。 所长点支烟抽了一口说,哦,你们坐。你们的事儿,稍后再说。你先听我说说,白杨河石油方面的规定。无论是废油也好,落地原油也罢,只有石油局局长能处理,其他任何人,任何部门都没这个权力的。这一点,你们那个地区远,不知道是有情可原的。油田啊,是个天然的大仓库,无论废铁还是废油,不通过上级部门允许,任何人是不能动的。没有试油处的证明,你张国庆有那么多的油,毫无疑问是违法的,是要受到制裁的。现在你开来了证明,只能说明,你那些油的来历,只证明你没有犯罪,但油是一定要没收的。因此,我们研究决定,对你转移的废铁,和油的事儿,就不做处理了。说着站起来,有送客出门的意思,又说,其实,你这个事儿,是可大可小的。过了今天,你们权当没来过,我们也权当什么也不知道。 听了所长的这番话,张国庆夫妇的心情复杂起来,可谓既轻松又沉重,还很愤怒。所谓轻松,他张国庆还和从前一样,可以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做人;所谓沉重,他们丢失的两万元,死去的狼狗,还有四十桶落地原油,近三万元的血汗钱,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石沉大海,并且连声响都没听着;所谓愤怒,他本想找白杨河公安分局,讨一个公道回来,没料到,人家来了个冷处理,不了了之。真是有怨说不出,有怨没处说。 不甘心却又奈何不得白杨河公安分局的张国庆夫妇,不得不回到了红柳湾。张国庆细细想想挣钱的艰难,想想老婆日益严重的心脏病,和这些天东躲西藏吃得苦,还有十四连那些看他的异样如刀的目光,确确实实咽不了这口不了了之的冤枉和窝囊。同时,他也清晰地意识到,他不能,更不该咽下这冤枉和窝囊。他坚信,只要他不妥协,不气馁,立即行动起来,共产党的某个部门,是能够,也应该给他一个公平合理的说法。然而,究竟应该去找哪个部门,理由是什么?依据什么法律的几条几款?两眼一抹黑的张国庆,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迷茫的张国庆,把他的不幸写成材料,然后从红柳湾开始,经石河子到乌鲁木齐一路咨询下去,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如果张国庆的陈述属实,毫无疑问,白杨河公安分局的行为是违法的,扣押40桶落地原油的证据不足,若要打起官司来,是一定能够胜诉的。但也有相当的难度,因为白杨河公安分局,没有给张国庆留下任何司法文书。特别是丢失的2万元,如果对方不承认,张国庆是没法证明,钱,就是在搜查时丢失的。 这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张国庆做梦都没想到的问题——证据倒置问题。什么是证据倒置?就是张国庆诉白杨河公安分局执法违法,他得拿出证明白杨河公安分局违法的证据。而张国庆搜集证据,远不像公安部门搜集证据那样,是法律赋予的权力,可以使用一定的手段。如果张国庆要打官司,首先得请个好律师。 两条路摆在了张国庆面前:要么忍声吞气,伸伸脖子,强迫自己咽下这口冤枉和窝囊气,就当原本没那三万来块钱,原本是一场噩梦。当然,这样了,他就要在红柳湾人们的眼里,落下个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猪八戒倒打一耙的贼人名声。要么为了讨回公道,讨个说法,走上耗时,耗财的维权之路。选择前者,无疑,张国庆是个地地道道的懦夫,是个断了脊梁骨的男人。然而从某个角度来看,张国庆又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倘若张国庆选择了后者,不言而喻,他坚信邪不压正,他坚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把人格、尊严,还有法律赋予的权益,看得比生命重要。但我们也不能排除,张国庆渴望着,或者抱着侥幸的心理,通过打赢这场官司,还他一个清白的同时,挽回他的经济损失。因为三万来块,毕竟不是小数目,毕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究竟何去何从,张国庆像热锅上的蚂蚁,像磨道里的驴,迟迟拿不定主意。 岁月的脚步在张国庆左右为难之际,款款迈进了1997年元旦。又一个月过去了,倍受煎熬的张国庆终于做出了,他一生最难做出的决定——就是倾家荡产,再搭上性命,也要请个好律师,把白杨河公安分局送上法庭,维护他的权益。那么,究竟什么样的律师才是好律师呢?凡说“请个好律师”的人,都没告诉张国庆。其实,人家也没法告诉他。他就按着自己对“好律师”的理解,带着案件经过的详细材料,来到首府乌鲁木齐,走进了平和律师事务所。 接待张国庆的律师,是位名叫孙智的中年男人。他宽大的额头上,有两条钢轨一样清晰的抬头纹。圆圆的脸上,一双小而深邃的眼睛。他看了张国庆的材料,不知为什么,脸上却掠过一丝儿似笑非笑的,得意的表情。他注视着张国庆胡子拉茬的脸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张国庆说,把白杨河公安分局送上法庭,讨个公道回来。孙智律师很赞成地点了点头说,从你的材料来看,如果你说的一切属实,胜诉是肯定的。听了这话,张国庆原本黯然的目光立刻亮堂起来,问,哪打赢这场官司,能挽回我多少经济损失? 这个。。。。。。孙智律师一脸的思索状说,这个嘛,除了那两万元,其他的损失都应该能挽回。话音未落,见张国庆的脸上爬满了失望,就又说,但可以从别的方面补回来,比如精神损失什么的。张国庆对孙律师的话坚信不移。因为前几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过一个关于精神赔偿,恢复名誉的案件。于是,张国庆就毫不犹豫和孙智律师,签订了1997年2月28日,平字第(0061)号聘请律师合同书。张国庆交代理费2000元,“侵权纠纷”文件打字费100元。待签了字以后,张国庆就知道了律师的大名。他问孙智律师说,孙律师,你打算什么时候了结我的案子?孙律师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尽快完,争取五月底吧。你回家安心等着,一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 心里阳光一般灿烂的张国庆想:谢天谢地,五月底我就能扬眉吐气了! 孙智律师果然说话算话,几天后便驱车来到了张国庆的家。让张国庆多少有点意外的是,孙智律师不但自己开车,而且还带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很漂亮,很文静,始终没说一句话,始终没有下车,看样子不像是孙律师的助手。孙律师说他已到红柳湾银行查看了1996年9月3日,张国庆取款五万的票据,现在要看看张国庆藏钱丢钱的具体位置。于是,张国庆先撬开了门口的红砖,然后指着装有电焊条的袋子说,丢的两万元就装在这个袋子里。 孙律师仔细看了看编织袋,来到里间见家具简单,到处脏唧唧的皱紧了眉头,随口问道,他们搜没搜这间?倒水的王美兰说,没有。张国庆搬了方木凳子说,孙律师,你坐啊。孙律师依旧站着说,你这官司不好打啊。白杨河公安分局是国家行政单位,没有足够的证据,是很难把他们送上法庭的。张国庆说,是啊,我就仰仗孙律师你了。孙律师说,这你尽管放心好了,再难也会胜诉的。只是为了调查,为了收集他们执法违法的证据,我得在白杨河多住几天。 王美兰把茶杯搁在桌子上说,你坐下喝水。孙律师摆了摆手接着刚才的话说,所以呀,你得多花些差旅费的。张国庆心想:官司赢了,一切费用自然有白杨河公安局掏腰包,就很大方地说,只要能赢官司,该花的钱就得花。你说,得多少钱?孙律师说,你先给上三千吧。 张国庆拿了钱来,孙智律师数了一遍装进西装口袋,顺手拿出钢笔、本子,弯腰就着桌子给张国庆打了张收条:今收到张国庆交来办案交通费用3000(叁千)元。此款为预交,案件完结后,以实际票据多退少补。此据,收款人:孙智。1997年3月3日。然后和漂亮女人一起驱车来到距白杨河镇几十公里的a市。两人在宾馆开了房间,直到第二天夜幕降临,街灯在夜空里像一串省略号,孙智律师才和漂亮女人走出宾馆。 他们步行走过几条巷子,拐弯抹角来到一栋黑灯瞎火的楼下。孙律师递给女人一个信封说,这是三千块,你先用着。黑暗中女人接了钱搂住他的腰说,我不想见他。孙律师也搂紧了女人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一时半会儿又离不了。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就再忍耐一段时间吧。女人依依不舍地往楼道口走去。孙律师说,回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女人点了点头却突然跑回来再一次抱住孙律师,流下了眼泪。半天了才说,你可一定来看我。不然的话,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去和你见面的。 孙律师说,一定来的。连夜驾车回到乌市。几天后女人打来电话,只说了句“我想你”就把电话挂了。又过了几天,女人在电话里娇滴滴地说,我饿了,怎么办啊!孙律师对着话筒学了一声猫叫!是那种嫩嫩的,颤颤的渴望的叫。这天孙律师刚拿起话筒,凄厉的哭声潮水一般淹了过来。女人还说,他打我!打我的下边。孙律师心尖尖哆嗦起来。他说,好了宝贝,不哭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去接你过来。挂了线马上拨通了张国庆的电话,要他带上一千块,明天十点钟在红柳湾路口碰头。 第二天张国庆和老婆王美兰准时来到约定的路口,孙律师的车已等候多时。是出租车。上车后孙律师说,我想通过协商或者复议的办法,解决你的案子。这样不但省时省力,还能替你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开支。你看怎么样啊?张国庆说,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中午时分来到白杨河,吃了饭,说会闲话到了上班时间,孙律师、张国庆和王美兰走进了公安分局。待孙律师说了来意,曾经接待过张国庆的那个所长,拿眼狠狠地剜了张国庆一眼,黑虎着坑坑洼洼的脸说,我和你们没话可说。拉油的人都不在了,你们愿上哪儿告,就上哪儿告去。说完出门去了。 尴尬的孙律师对张国庆说,看来麻烦不小,只有把他们送上法庭了。这样一来,结案的时间就会长点儿。没奈何的张国庆说,长点就长点儿,能打赢就行。来到街上,孙律师说,哦,这样吧,让司机把你们送回去,我到法院去一趟。走了几步又拐了回来,嘱咐张国庆夫妇说,这事儿急不得的。我估计光立案这一项,就很困难。不过你们放心,我会想方设法打通关节的。张国庆连连点头感谢, 五 时间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了。白杨河分手后的孙律师石沉大海。张国庆像孩子盼着过年那样,盼着白杨河法院立案的消息传来。在张国庆的盼望里,路边渠道上的白杨树,浸出了豆大的新绿,接着,那桃型的叶子有了响声,有了分量,有了厚重感,偶尔有几片黄色随风落下。没了耐心继续等待的张国庆,坐车来到平和律师事务所。谢天谢地,孙律师刚要下班回家。见了张国庆,律师那张白白胖胖的脸立刻就成了苦瓜模样。他说,我给他们打了好几次电话,他们没人管这事儿。不知孙律师的“他们”指的是白杨河法院,还是指白杨河公安分局?张国庆心想:几个月过去了你就打了几个电话,搁我我也不会理睬你的。看来啊,这不是个办事儿的人。但嘴里不好说出来,就问,哪怎么办?孙律师说,我最近接了几个案子,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抽不出时间跑你的案子。我看我们还是结束合同算了。这正合张国庆的心愿,点了点头说,也行。那。。。。。。看着孙律师的脸,没了下文。 孙律师不愧是律师,自然知道张国庆“那”字里的意思。他说,代理费可以退给你,车旅费也要退些的。可我身上带的钱不多,财务部也下班了,下午吧。张国庆只好说,那就下午吧。出门来到走廊里,孙律师却又说,这样吧,我和别的律师商量商量,看他有没有时间。有的话让他接下来,尽快让法院立案。张国庆一是急着打赢官司,弄了钱回来给老婆看病,二是怕到别的事务所找人费事麻烦,再是怕,已经让孙律师花掉的差旅费白花了,就说,只要能尽快立案就行。 张国庆不知孙律师和他的同事怎么说的,新接手的吕宏伟律师果然奔波起来。他按着张国庆的意图,写了“行政侵权起诉状”。为了让读者最终一目瞭然,现将诉状的(让行内人士啼笑皆非)的请求事项抄录如下—— 要求被告给原告赔礼道歉并恢复名誉。 要求被告返还扣押的7.5吨废油40个油桶。 要求被告赔偿非法搜走的款项20000元。 要求被告赔偿被打死的一条狼狗价值500元。 要求被告赔偿误工损失费。 要求被告赔偿车旅费。 要求被告赔偿精神损失费。 公元1997年10月8日,张国庆所在地的红柳湾法院,正式立案。张国庆交受理费870元送达费400元。为什么上诉到红柳湾法院,而不是白杨河公安分局所在地白杨河法院呢?吕宏伟律师担心证据不足,怕白杨河法院地方保护主义作祟,不肯立案。张国庆认为,亲不亲自家人,有法院,或者说,行政单位和行政单位接洽,白杨河公安分局的眼睛就是长到了头顶上,也不能置之不理的。 果然不出所料,一直沉默傲慢的白杨河公安分局,于10月30日寄来了答辩状。 故事写到这里,笔者十分为难:转录答辩状吧,肯定是一段枯燥无味的文字,不转录吧,又很难让读者看清实事真相。思来想去,踌躇再三,只好求“上帝”耐着性子读下去。要不怎么是理解万岁呢——答辩状第一条,简述案件基本情况。。。。。。因涉案及知情人长期从事野外工作,调查取证难度较大,因警力不足,致使该案至今未侦查终结,对张国庆也未做出任何处理结论。 第二条,管辖权问题。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第17条,行政案件有最初做出具体行政行为的行政机关所在地人民法院管辖。因此,张国庆诉我分局行政诉讼案应由我分局所在地白杨河人民法院管辖,而不是原告所在地的红柳湾人民法院管辖。 第三条,张国庆行政诉讼不符合《行政诉讼法》法定条件。原告诉讼请求和红柳湾法院送达的(97)行字第6号传票所述案由是“不服公安治安处罚行政案”,实事是我分局并未对原告张国庆做出治安处罚决定,不服处罚从何谈起,不服事实根据何在?综上所述,为维护公安机关的依法行使刑事侦查权,保证国家能源物资不受侵害,恳请法院依法驳回原告张国庆的诉讼请求,或依据《行政诉讼法》关于管辖的规定,将该案移送白杨河人民法院审理。 面对白杨河公安分局的两项请求,红柳湾法院该何去何从呢? 张国庆在红柳湾法院的建议下,申请撤诉后于12月11日到白杨河公安分局,提交复议申请。张国庆想的是,我一旦拿到了书面的答复材料,就是拿到了公安分局执法违法的证据,就可上诉到白杨河法院。可人家公安分局不是小儿科,似乎看透了张国庆的雕虫小技,只是口头说说,始终不做书面答复。无奈之余,张国庆于1998年3月20日,再次诉讼到红柳湾法院。红柳湾法院再次立案,当然,再次收费。 白杨河公安分局没有料到,张国庆竟然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于1998年5月10日送来了答辩状。肯定又是一大段没血没肉,干巴巴的文字。不过倒能从这页文字里,清晰地看出,是白杨河公安分局强词夺理,背着牛头不认账,还是张国庆猪八戒倒打一耙。答辩状第一条案件基本情况:。。。。。。经调查,张国庆违反了国务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石油管理局有关油田物资管理规定,我局于1998年2月5日决定(实际时间是1996年9月5日)将40桶落地原油予以追缴。 二、对原告王美兰并未限制人身自由 原告称我局7名民警将其拘禁,是不符合实事的,我分局只是找王美兰在室内了解情况,是正常的执行公务,并未对其采取限制人身自由措施。 三、追缴原油是合法的 根据国务院(1994)21号文件、石油管理局有关文件规定,石油物资统一管理,任何单位个人都不得违反规定向无加工设备和技术能力的个体户或个体承包户销售落地原油及废油,我局钻井公司06026钻井队违反规定在交井时私自将落地原油作为劳务费付给张国庆,侵犯了石油管理局对原油的所有权,我公安机关依法追缴流失在外的原油,是合理合法的,故张国庆劳务费应由钻井公司依法给付,我局不承担赔偿。 四、办案程序合法 我局民警身着警服,在执法时出示工作证,称“我们是白杨河公安分局派出所的”并将摆在院中的有关物品进行清点,列出清单,当事人张国庆在清单上签字,故程序合法。 综上所述。。。。。。恳请法院依法驳回原告张国庆的诉讼请求。 这一回白杨河公安分局没能如愿以偿,于1998年5月10日到红柳湾法院应诉。张国庆总算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看到了胜利在望的曙光。法庭远不像电影、电视剧里描写的那样庄严、肃穆、神圣,有着许多的旁听,双方律师唇枪舌剑,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法庭调查的内容,前面都详细地叙述了,不再重复。但从总的趋势来看,是朝着有利于张国庆的方向发展的。张国庆和王美兰的心里禁不住热乎乎的,禁不住感叹道:真是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 庭审中途休息一刻钟,再开庭后,法官庄重地说,本案经合议庭合议,发现本案涉及到一个行政赔偿问题。现在休庭,下次开庭时间另定。好一个“发现”啊!发现,《现代汉语辞典》里的解释是:1、经过研究、探索等,看到或找到前人没有看到的事物或规律。2、发觉。 刚刚浑身还暖洋洋的张国庆夫妇,伴着法官的“发现”咕咚一声掉进了冰窖。张国庆迷惑了一阵子,就有了种被人卖了,还乐滋滋帮人家数钱的冤枉和愤怒。但这又是一种不好诉说的冤枉,一种无法发泄的愤怒。他在心里呐喊:诉状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七项请求赔偿,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的法官大人们才发现“一个行政赔偿问题”!老天爷啊,你长没长眼睛我不知道,可他们个个都有一双眼啊!张国庆忽听背后一阵呼叫,转身见妻子倒在女记录员的怀里,两行泪水顺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蜿蜒下滑。 王美兰住进了医院。她心中的那座希望的大厦,有了裂缝,并开始倾斜。她忽然感觉到,她丈夫辛辛苦苦挣来的五万来块,像一块肉,像一尾鱼,像一片桑叶将被蚕食殆尽。她已经失去了,躺到手术台上根治心脏病的时间了。但她没有把她的这种感觉说给张国庆,她怕丈夫承受不住倒下去。她的心冰凉起来,她觉得这个世界和这世界里的人都没意思起来。 一个月以后的1998年6月15日再次开庭。远在乌市的吕宏伟律师,驱车赶来。一开庭法官很是庄严地说,张国庆、王美兰不服白杨河公安分局非法搜查案,本庭审查后认为,本案属单独提起的行政赔偿诉讼。因被告提出管辖异议,本案合议庭评议,认为本案的管辖权在白杨河区法院。本院没有管辖权,本案应移送。关于管辖权的问题,我们将做出书面裁定。原告可以向中院提出意见。裁定书明天送达。请双方签字。休庭。 张国庆做梦都没有想到,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管辖权的问题上。出了法庭的门来到没人处,吕宏伟律师终于说了实话。他说,张国庆,你都看到了,几百公里来开庭,我们一句话没说就休庭了。不让你掏车旅费吧,我们来了,让你掏吧,我都替你冤得很。唉,我也不想再瞒你了。孙智,去年就被公安局逮捕了。张国庆瞪大眼睛问,为什么呀?吕宏伟说,为了养个女人,贪污了一大笔钱。说实话,其实你的这个案子,我来不来都是一个结果:胜诉是肯定的,但赔偿却是很少的。究竟为什么,原因在哪里?你慢慢地,仔细地琢磨琢磨,也就明白了。 果然如律师所说,1999年12月14日,白杨河区法院判决如下: 。。。。。。被告对原告做出扣押40桶废油的行政行为主要证据不足,适用法律、法规错误,并违反了法定程序,应予撤销。对扣押的物品应返还。。。。。。对原告提出要求赔偿非法搜走的现金20000元,及打死一条价值500元狼狗的诉讼请求,未提交相应证据证实,本院不予支持。原告要求被告赔礼道歉、恢复名誉、赔偿误工费、车旅费及精神损失的诉讼请求,于法无据,本院亦不予支持。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赔偿法》第二十八条第一款第二项、第四项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撤销被告白杨河公安分局1996年9月5日做出扣押40桶废油的行政强制措施; 二、由被告在判决生效之日起返还扣押原告40个油桶,赔偿废油折价款3200元; 三。原告张国庆、王美兰的其他诉讼请求不予支持。 听完判决,张国庆像泄了气皮球瘫在了椅子上。 走出法庭的人们,忽听背后传来张国庆撕碎人心的呼喊,美兰,你醒醒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