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欲九天》 第一章 幽幽深宫现骄阳 辘辘车轮缓缓碾过长街,透过偶尔拂起的流苏帘子,可见地面上的积雪早已狼藉不堪。风雪中行进的车驾浩荡而漫长,似乎永无穷尽。 越过卫士们林立的枪戟,我看见对面街边依然停留了很多人,这样的大雪依然不能阻挡百姓争睹皇宫贵族的热情,从北城门直至禁宫正阳门,一路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迷茫之中我听见人群忽起的骚动,卫士们如临大敌地呵斥。抬头,身边的蓝衣女子掀起了流苏帘子的一角,前方在龙旌风麾与黄罗宝盖相伴下,金碧辉煌的凤辇缓缓前行…… 一匹骏马从身边驶过,那是我的哥哥!那一刻生生万物忽然沉寂,漫天雪势都为之一缓。整个世界惟余一匹纯黑宝马,辟开阴霾天地纠缠风雪,款款而去。 御辇宝光流转,映照着他坚毅的背影与素雅的衣衫。那么无华的神色,仿佛从不自知他的风华其实足以映亮整个阴沉的寒冬。 我今天特意选了一身银红色宽袖窄腰的长裙,外面罩上了长长的红色鹅氅,两弯柳眉轻轻点成了翠黛色,一张莹润的樱桃小口也用最鲜妍的胭脂染成了两瓣嫣然的桃花。 从偶尔掀起的帘子中,我听到了大胆者从口出逸出的惊呼。我不由得一笑,瞥了目光,从小大到我都是宫中那点耀目的光华。 就拿身上这袭鹅氅来说,这是契丹皇后的遗物,契丹要结好我朝,便把这袭鹅氅作了进贡之物。无论怎样的寒天,只要披在身上,任你走到冰窖雪谷中去,也不觉一点儿寒冷。氅的上下完全是火鹅绒毛所织成,又温软又轻盈,里面还衬着一层的火浣布,四襟镶着鲛纱,倘在月光下瞧时,光彩射开来,足令人难以睁眼。有多少妃子想一睹其彩,可皇祖父却将它赏给了我。 “郡主轻笑兮,百花无颜矣……”身边的一个蓝衫女子眨着乌黑的眸子,笑得古怪精灵。 我轻抬广袖,捋过额前的发,挑起娥眉,笑着睨了过去,“卫侯之女,美人兮,及笄亦,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沉恨细思,问君何在亦?” 蓝衣女子双颊浮上红云,一双手向我胳膊底下探来。 我笑着躲开,兀自戏道,“卫侯之女,其君何在亦?” “郡主欺负丫头。”蓝衣女子不依的叫:“看我告诉东宫,定不饶你这浑话。” “卫侯之女岂称丫头?”见她面带羞色。我俞发得意,凑过去笑嘻嘻的拧住那水嫩的脸。蓝衣女子拉下我的手,慌忙闪躲。嘴里还可恶的嚷:“再过几年,郡主亦到及笄。看我能饶你?只怕红鸾之人早盼美人长大……” 我连忙捣住她的嘴,只道这丫头胡说。于是两人闹作一团,贴身仕女椒儿捂住嘴咯咯直笑。外面早有好事者小心翼翼的偷瞄。 不远处的蒺姑姑一把拉住一个,对于小主子只能无奈的摇头,嘴里不停的告饶,“我的小主子,可别再闹了,宫门还没到。再闹下去,奴婢又该被责罚了。” 我皱起鼻子,对蒺姑姑的话不以为然。回头嗔视,“卫家丫头再胡说,我非撕乱她的嘴。” 蒺姑姑帮我整理好衣服,低眉浅笑,姿态高雅。这就是我母妃的大丫头,母妃万事苛求完美,即使一个丫头她也要求其言行高人一等。对于蒺姑姑我也一向是尊敬的。 谁知我刚松一口气,蒺姑姑也随之打趣我,“郡主红鸾之人为谁啊?” 我顿时瞪了一眼那卫氏之女卫蓉儿,微张小嘴,又恼又羞。 “郡主,已经回宫了。”椒儿扶住车架,笑着替我解围。 我佯作不在意,站起身,却暗暗低了头,掩藏颊上再度升起的羞红。搭上椒儿的手臂,下了凤辇。周遭之人也早换上了一番肃穆容颜。只闻见锦罗与玉阶之间的唏嗦作响,目光所到的尽头宫女、太监早已跪下。 过了乾清门,我直奔坤宁宫。母妃在我身旁宠溺的笑。 我是天朝的小郡主。我母亲是尊贵的太子妃,是赵侯之女。赵家原是京中的一大望族,这两年,因为皇祖父有意的削剪,略略失势。但这并不影响我在宫中的地位,当今皇后万氏对我这唯一的小郡主宠爱异常。只可惜身份的尊贵并没有为我带了娇纵的理由。 咸通十一年八月,同昌公主……我的姑姑突然得病故亡,皇祖父悲痛不已,一气之下杀掉了二十多位御医,并还逮捕了三百多位御医们的家属,欲连坐治罪。宰相之一的刘瞻实在看不下去,连忙召集谏官,请他们上奏谏劝。可是,众谏官无一敢去,刘瞻一咬牙,亲自上疏,请求皇祖父宽恕家属,天子览表不悦。可刘瞻不省事,又联同京兆尹温璋再次在朝会上力谏,结果天子勃然大怒,当场叫人把他们轰出殿去。 第二天,刘瞻被罢相出朝,温璋被贬为振州司马。皇祖父对姑姑的异常宠爱终于激起了臣子以及天下人的愤怒。诏旨下后,温璋长叹:“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当夜服毒自尽。 有人说这一句话或许就是崩溃时代的最好注脚了,就连皇祖父也惧怕了天下文人的昭昭之笔。可我不信!不信我泱泱大国就到此在历史上停下脚步。 谁知同年的十二月,徐州又传来消息:“群盗寇掠,州县不能禁。”在黄河尤其是长江以南的地方,因为没有强大的割据势力,在没有能力对抗朝廷的情况下。众多的百姓便往往采用这种方式以示自己的不满。当这种事情在整个帝国普遍开花时,这些人就不单单是“流寇”而已了。 祸不单行。关东在大旱之后,又逢水患,随之又带来了严重的蝗灾。再加上边境有契丹部也开始蠢蠢入动,许多年轻的士族高官,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自那时起,天朝每况愈下。 皇祖父虽极力想维护皇权和天下的百姓,但是天灾和内乱抹杀了天朝这三百多年来的功绩,皇祖父更多的是力不从心!朝中大臣虽极尽赞美之词,但吏治的混乱却是人心共知。 眼见连年征战,民间农耕荒废,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而且军中武将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拥兵自重,以军人为首的寒族势力渐渐占了上风,逼得朝廷步步退让。皇祖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父皇身在储君之位,他那一道浓眉再也没有展开过。 故今日我才会和母妃,皇祖母一起去太庙为百姓祈服。 我是安瑞郡主,取名安宁瑞祥之意。 皇祖母为我赐名曜泷。 万皇后,即我的皇祖母曾戏言,“我的小曜泷若为男子定能建功立业,千古美名传。” 皇祖母与皇祖父相视而笑。父王却在一旁打趣,“若小曜泷为男子,这皇宫怕是鸡犬不宁了。” 那是三年前,懵懂中带着骄傲,俞发的昂起头,一甩金丝绣边的衣袖。意气风发的样子惹笑了一屋的人。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我的侍读卫蓉儿迎着十三皇子子桢羞涩的低下了头。子桢是我的皇叔,如今天降大旱,已被皇祖父派往青州去修筑那储水长渠。 皇祖母并不喜欢蓉儿,因为他是卫侯之女。卫侯是卫妃的哥哥,卫妃生得国色天香,深得皇上的宠爱。万皇后视她为眼中钉,又怎么会喜欢蓉儿。 仗着皇上对卫妃的宠溺,蓉儿自小入宫,给我和皇子做伴读。皇祖父允许我和哥哥,十四皇子子枫,十三皇子子桢,大家一起读书,常在一起嬉戏,彼此亲密无间。 刚到后庭,我就发现宫中与往日不同,昔日的管弦丝竹之音早已绝耳,和歌而舞的霓裳业已匿迹。 王公公急行而来,慌忙跪拜。恭请皇祖母移驾紫宸殿。瞥见王公公凝重的神色,不由神色一凛,如此急昭,定是皇祖父病情加重了。 人人色变,皇祖母一言未发带领众人急急穿过谨身殿,我站在廊檐下,默默的看着所有的人消失,仿佛一阵风带走了所有的声响。我见不得众人的愁苦,不如一个人静静。 将一路宫女、太监的行礼抛在身后,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御花园。金水桥前的园子中火焰般的梅花开得正艳。伸手欲折枝,假山后却传来低低的絮语。 “皇上病重还放不下十四皇子的婚事,欲封十四皇子为秦王,听说已命丞相为其挑选王妃呢。” “哪家小姐若能做十四皇子的妃子,可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哟!想也没用,我们啊,只能躲在廊下窥望他,以后怕是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一片花瓣飘坠,恰落到我的领口,可周围的景物却突然变得模糊。 五年前柏妃被打入冷宫,我依稀记得子枫的神色,他穿着薄薄的纱衣伫立在景寒宫的后山上。我站在他身后,指尖上透骨的冷直入心底。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罩在我的周身,子枫的目光由迷离慢慢聚到我的脸上。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我心里慌慌的,就算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我亦无怨无悔。 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撩开长氅,将我紧紧的包住,在我耳边轻柔的低喃,“小曜泷快快长大吧,子枫只有你了……” 刹那间,甜蜜清香的气息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在这个清冷的皇宫中,那样温暖的怀抱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看到我红透了脸颊紧贴在他的胸前,他缓缓收紧了手臂,那天他对我说,“小夭泷,你将来一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话中却有着那样浓烈的忧伤。 曾经的日子里,我捉弄宫娥,偷吃其他女子为子枫准备的甜点,甚至藏过皇祖父的奏折……他总是站在我身后微微的笑着,好像随时准备为我接受皇祖父的惩处和责骂。 可至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刻意去犯错。只是不忍心那样温和一个人为了我敛下长长的睫毛,垂盖了那一汪清泉一样的明眸。 温润的子枫,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容貌,性情却淡泊宁静,一如他那柔弱的母亲,甚至在被打入冷宫,我也没从她恬静的面容上看到一丝丝的惊慌。子枫也一样,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是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 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中,皇祖父病重后,终于想起他还有这样一个儿子了,才想到为子枫添一位红颜,只是这样的红颜也是为自己的儿子寻一处庇护罢了。 可为何我的心却变成了沙漏,连肺里的空气也抽了干净。 柏妃在世时,我曾和子枫一起去看她。她浅尝了薄酒,醉眼中跌碎了白玉酒杯。淡淡道了句,“这样的金童玉女,可惜也是身在深宫中的。”当她那略带怨与怜悯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翕动的唇中终道出,“既然生在宫外,又何踏进深门……” 回身,收回思绪,抬步离处,宫人们的闲言,我宁愿远之。 不远处的长廊上,红纱灯并列,天略略暗了下来,显得香烟缥缈。雕龙的柱子旁边,子枫默立着,金绣锦披似在无风自动。那样近的距离,若是往日,子枫一定急急的迎来了,今日,他只是那样看着我,那闪动的眼眸已经隔了万水千山。 我迎着急急而来的椒儿,错过子枫的方向,向紫宸殿而去。 第二章 风雨欲来杀戮起(一) 绵绵细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住这座精致皇家小院中的每一个角落,通往禁闭着房门的主殿的砖红通道两侧,两排卫士纵向一字排开,冷气凝着他们铁灰色的冰冷的头盔。 透过厚重的暮色,檐下横向站着一队神色黯淡的侍从,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懒懒地注视着眼前铺天盖地的浓雾。风悄悄地鼓动着他们轻盈的麻制盲服,于是,那瑟瑟抖动的宽大衣袖,就成了此时死气沉沉的潮湿空气中惟一的一线自由。 厚重的宫门半掩,我徘徊在宫门前。椒儿和我宫中的几个宫娥、太监大气也不敢出的立于身后。 半晌,我的目光锁在李公公的身上,有些踌躇地开口:“公公可知今日两位中尉秘密进出紫宸殿所为何事?” 李公公怔住,似若不信我会知道这件事。“奴才……不知道!”期期艾艾地回答,却不是实话。在朝中,宦官手中大都握有实权,又怎会对皇祖父身边的事毫不知情。 我直视着李公公的双目,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平静地一笑,隐于袖内的双手紧握成拳,面上只是淡淡地说:“公公,皇祖父龙体有漾,朝中之事自可交给平日所倚重的大臣,一些小事自不必让他们拿来打扰皇祖父的静养。” “是。”李公公略略低头,深邃复杂的目光落在地面上,“郡主教训的是,奴才一定谨记。只是皇上等候郡主多时,郡主是否要进去见驾?” “本宫这就觐见。” 随着李公公,一进大殿,熟悉的药味使殿内更显幽沉。绕过厚厚的幔帐,屏风后的皇祖父侧身躺在龙塌上,微弓的背影露出沉重的疲惫。与往日朝堂上那威仪天成的帝王早已判若两人,我不禁鼻子一酸,紧急上前两步。 听到脚步声,他笨拙的转身,李公公忙上前欲扶起皇祖父。我拂开他的手,托住皇祖父的后背,那消瘦的身子竟变得这样轻盈。 “小曜泷来了。”皇祖父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慈祥的笑颜。 我握住他那微微颤抖的手,泫然含泪望着他,“皇爷爷……” 皇祖父触上我目光,却是一震,神色有些异样,掉头不再看我。 “你们都退下。”他坐起身,靠在蚕丝被上。 李公公带着殿内人躬身退下,空荡荡的殿内一时只剩我与皇祖父相对。皇祖父不说话,直直看着我,那种奇怪的神色,看得我有几分惶恐,也有几分迷惑。 皇祖父对我极尽宠爱,每每看我都是慈笑着的,可这一次却带着无奈,彷徨,还有几分痴恋。 雕龙的烛台上忽然爆出一朵灯花,噼啪一声唤回我飘忽的思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蜡烛上,静静地看着烛泪流下,在烛台上凝固,一层层积累。 “老觉得你还是孩子,不知不觉竟长成如此绝色了。”皇祖父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和,分明是夸赞的话,听在耳中却令我莫名不安。 “皇爷爷……”我怯怯的唤了声。 “我还以为都是孩子呢,没想到朕的皇孙儿都这么大了。”皇祖父一笑,轻声说:“子枫已到弱冠之年了,韩中尉的侄女儿倒是知书达礼……” 我心中忐忑,皇祖父突然停了下来,凝视我,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怅惘,话锋一转,“小曜泷,平日里就你和子枫关系最好。若你不是皇家的女子,倒可以称作是青梅竹马。只是,小曜泷,今日你是我天朝的安瑞郡主……”皇祖父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凄楚,闭目不语。 “皇爷爷,曜泷一直是你的皇孙儿,当然也是你的安瑞啊!” 从没见过皇祖父用这样的神色对我说话,隐隐的,似有不祥之感压在心头。 我用力咬住唇,很想转身逃开,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且皇祖父提到了子枫的婚事,那韩姓女子在宫宴上我是见过,容貌虽然秀美,可眉宇间如她的父亲一般带着一股疠气,怎么能配得上高贵文雅的子枫? “小曜泷啊,你一直是皇爷爷心里的宝贝。这皇朝中,谁不知道你就是一颗璀璨的明珠。皇爷爷不舍得你受到一丝的委屈。只是有很多东西本不是你的啊!若皇爷爷一走,谁还能保护我的小曜泷?”皇爷爷突然把我抱到怀里,竟有一颗热泪落下。 我一时怔住,皇祖父病重早是事实,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消失在这个皇宫中。一时,嗓子里若塞进了大团的棉花,慌乱的在他怀里摇头,“皇爷爷怎么会走,曜泷要皇爷爷一直陪着夭泷,那样还有谁敢欺负曜泷。” 皇祖父扶我坐直,我勉强笑出来,故作轻松的望向他。 皇祖父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爱怜之中更有淡淡痛楚之色,“你长到这么大,只怕连什么是真正的委屈都不知道!但愿以后你父王,他也会像皇爷爷一样保护你。” 我垂下眼帘,委屈?我心里是有怨的,怨我心爱的人是我不能爱的人,怨他就要和别的女子结发终老。 “皇爷爷不会走,父王是宠爱曜泷,只是还是皇爷爷对曜泷最好。”我闷闷的说,父王对我的宠爱总有一层触摸不到的隔阂。 “十几年了,她也该等急了。”皇祖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笑意惨淡接着说,“就是皇爷爷也有很多事不能自主,小曜泷,你是她派来拯救皇爷爷的,否则……”意思到自己说的太多,皇爷爷蓦的住了口。 望着皇祖父迫人目光,我心中却阵阵抽紧。郑重的说:“我一定会让皇爷爷每天都过得开心,曜泷是天朝的安瑞郡主,也要让天朝安宁祥瑞。” 直视我的双眼,皇祖父语声蓦然转寒,“如果有一天,为了天朝的安宁祥瑞,要你受着极大的委屈,去做很多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小曜泷,你可愿意?” 第三章 风雨欲来杀戮起(二) 我咬唇,我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激荡不已。抬头看皇祖父,他的目光凉薄如水。这就是做为一个帝王的无情吧,关键的时候他还是要为帝业多做一手准备,即使我是他最宠爱的安瑞郡主。 我敛起了神情,离开龙塌,双膝落到塌前的金砖上,“若为皇族,夭泷愿付出一切。” “朕的小曜泷啊,快起来吧。”皇祖父下了龙塌,双手扶起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转身不再面对我,“现在朝中大臣拉帮结派、树植党羽,外患不断,内部的矛盾无暇充分暴露。朝官与宦官的对立越来越明显。” 愕然,我这才知道皇祖父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是不对混乱的局面无能为力。皇家的繁华光鲜早在皇祖父的面前显出底下的灰败。 皇祖父迫近我,凝视我双眼,语声掷地铿然:“小曜泷,你的惊讶是因为皇爷爷竟然也知道朝中局势是吗?” 我不敢再看皇祖父,也不敢再想。那如利刃一样的话语,劈裂了我所有自以为是的所思所为。 “抬起头来吧,你父王的朝策很多都是你所出,皇爷爷是知道的。小曜泷,你是皇爷爷的骄傲。你的身份、美貌、才情、智慧……当之无愧于安瑞郡主的称号,也当之无愧为天下最高贵的皇族之后!”说完,皇祖父从怀中拿出一枚金牌,紧握半晌,拉起我的手,将金牌置于我的手心,连同我的手紧紧握住。 我手心的冷汗越来越多,心在剧烈的跳动。这金牌的分量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皇祖父会将它交给我。 “用它保证我皇家的后裔,它在你的手里才是最安全,也是最有力的筹码。可惜我的小曜泷是位郡主,也只有一十年华。”皇祖父俯下身爱怜的帮我整理着额前的发。而后牵起我的手,对外喝道,“来人啊。” 我看到李公公带着侍卫瞬间分立两旁,糟杂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大殿中。没等皇祖父示意,李公公就从虎皮大椅后拉出来一个面色灰白的小太监。 那一声声的“皇上饶命”在皇祖父的耳朵里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记。我戒惧地盯着李公公的眼睛,这时,在皇宫中我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人。李公公和左右中尉狼狈为奸,怎会动刘中尉的人。 这一次,皇祖父的眼睛氤氲了一层迷雾,挡住了他的所有情绪,也挡住了我的探询,一身黄衫飘逸的他对随从的内侍淡淡地下令:“杖毙!” 他没有将我带离,只是牵着我手来到外面,站在回廊的台阶之上,看着内宫执事将那个小宫人一一拖下,鲜血染红了碎石拼成的地面,虽然见过鲜血,但那绽开的血花还是让我胆寒。他在那一刻蹲下,与我平视,眼睛明亮得如夜幕中最亮的璀星,皇祖父很平静地笑着,仿佛闲庭赏花般寻常,他对我说:“小曜泷是皇族之人,你的尊贵就是遍铺在这些血液上。你可知道,这些出身卑微的奴才,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有了他们,才显示出了你的荣耀。若是失去了他们,你会和他们一样,任人践踏,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一名卑贱的宫娥……” “李公公是我的心腹。”像想起了什么,他在我耳边补充道。 心腹?原来李公公是皇祖父盯住两位中尉的眼睛。 皇祖父的身体当真是不支,仅是这片刻,仿若耗尽了精力,由内侍搀扶着回了去。 “皇上真是英明,假意和郡主密谈,就找出了奸臣的眼线。”就在我转身欲离去时,李公公若有所思的开口。我回头,看着那狐笑的脸,如女人般秀美,只是多了一分阴寒冷。 “假意?”我含笑着问。 “难道皇上对郡主真有密旨?”李公公眼中的疑惑和惊异一闪即逝。 第四章 雾里皇朝皆繁华(一) 灯火阑珊,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新年庆典这么快就临了。 巍峨壮观的高墙隔开了皇家与臣属的距离,“皇室必须有相应的威严,民众才会真正的臣服于皇朝的统治。”……当年,汉朝太祖的谋臣就是用这句话使太祖同意建筑这座面积巨大的皇城,尽管当时真正建起的只是几座宫殿,但是,用红墙划起的土地仍然是按照至略在全盛期的皇城面积圈起的,此后,这座空荡荡皇城在历代皇帝的经营下,陆续建起了规制不同的殿阁,经由我朝更显辉煌,从显示至尊威严的含元殿,到精致优雅的华屋六楹,内外宫殿,凡屋宇一千六百三十八楹。 我静静的坐在凤辇上,看着皇后的仪卫,排列着一对对地过去。前导黄麾两对,大朝一对,五色绣幡三对,红衣、黄绸腰带、碧油靴,控着骏马,执着豹尾枪徐徐地前进。 早已见惯这样的阵势,只是前几日听了皇祖父的一番话,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辛酸苦涩。我自认为自己的容貌、才情俱在万人之上。然而我安瑞郡主的风华也只因为我是安瑞郡主,是皇族的光芒为我披上了一层高贵的面纱。 皇家的仪卫逶迤如长龙,我挑开凤辇。有禁卫军的目光迎上,又匆忙垂下头。 是了,皇宫中有规矩,为表恭敬,所有奴才见古主子时必须低头下跪。主子的容貌是奴才不能窥见的。否则轻者受皮肉之苦,重者仗毙。又有谁会真正看过我的容颜?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我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重重放下垂帘,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皇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或许,我会像宫娥传说的那些乡下少女一样,烧火做饭,满面油污,又或许像某个宫娥,跟在銮驾后面,任由泥尘沾衣。 谁会在意一个乡下女的粉靥娇颦,谁会相信一个侍婢也可能惊才惊艳。 我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一路恍惚,不觉已到含元殿。看着前面皇祖父缓缓下了銮驾。这几日,皇祖父身体渐好。也许是为子枫挑了一位好王妃,心里高兴。 子枫,至从那日起,我就避开了他。好几次,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落在安瑞宫外面,听着椒儿恭敬的回答,郡主休息了,王爷要奴婢唤醒郡主吗。那样的避开他是明白的,只是不知他近日可好。 走进含元殿,皇祖父坐上了龙椅。他的脸上现出了红昏,我的心里才稍稍塌实下来。皇祖父在我心里一直是能撑住一方天的人。有他在,我就永远是天朝的安瑞郡主。 吴天苍兮穹窿,广覆载兮庞洪!建圜丘兮国之阳,合众神兮来临之同。念蝼蚁兮撼衷,莫自期兮感通!思神来兮金玉其容,驭龙鸾兮乘云驾风!望至尊兮崇崇。 歌罢乐止,群臣齐齐地三呼着万岁,和声郎又奏起宫曲来。 一队队的舞女,轻纱薄衣,千娇百媚。笑容流转,舞姿勾人心魂。 文武百官依列而坐,面前玉石桌上杯盘罗列,宫廷御宴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含元殿。人人满面含笑,推杯换盏,淫秽的目光都落在那群舞女的身上,仿若三魂已去了六魄。 夜宴过后,这些娇艳的女子依照惯例会赏赐给大臣以及个别王子。一股沉闷由心起,我不禁微微颦起了眉。 身边的蓉儿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忙收回神,这才见皇祖父若有所思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我忙抱以甜甜的一笑,皇祖父略略一点头,才侧过脸端起九龙杯以敬群臣。我暗松一口气,想我发呆已久,引起了皇祖父的注意。 垂眸,刚松一口气,仿觉一道热切的目光一直追随在我左右,我忙抬起头,直直对上了那失神的双眸。我心中一凛,朝臣俱在,他又在皇祖父身边,怎敢如此放肆。只要明眼人,只要看见如此情景,谁也看出一些端倪。 第五章 雾里皇朝皆繁华(二) 而母妃适时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她那含笑的神情温和动人,也让我平息了自己的心跳。 再看蓉儿,痴痴的看着那一双枣红官袍的伟岸男子。皇祖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在外的皇子也是愈加思念,下了旨意,昭回了在外的皇子。那傻蓉儿总算是见到了心上人,子桢时时扫过蓉儿,就算不带温情,倒也是光明正大。 深宫中所见都是满目锦绣,所闻都是盛世繁华,到处是情意绵绵。那种飘忽的感觉让我觉得一切都是虚华。 向母妃低低一俯首就要告退。母妃怜爱的点头,示意我悄悄出去就是。 幽深的夜空依然显得出奇的远,瑟瑟的几点寒星轻颤不止。挂雪的枝上,像一张没有血气的久病的脸。长廊左右挂满了喜气的灯笼,照得园中白昼般亮。凉风送来了阵阵寒梅的香韵,我这才觉得脑中慢慢清晰。 “郡主,正宴还没开始呢。”椒儿呵着手不满的嘟哝。 “你这丫头,难道还贪嘴不成,平日里,宫里什么是没有吃过的。”我似恼非恼的斜了椒儿一眼,我一向宠这丫头,平日里传膳偶尔也添上她喜欢的口味。 “郡主,今晚皇上要为十四皇子赐婚,你怎么能离开?”椒儿不依上前拉住我的衣袖。 “放肆,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若被姑姑看见,定赏你板子。”我甩了一下拉在锦服上的纤手。 椒儿嘻嘻一笑,凑过来一张素净的脸,“郡主才不舍得责罚奴婢呢。”见我毫无怒颜,椒儿噘嘴半晌,复嘟哝,“郡主,那韩家女子只依仗宦官,就要嫁给十四皇子,她怎么配得上?” 这世上这么多事,我只是一个郡主,哪能都是我能掌握的。我在含元殿又能怎样,只是徒让子枫难堪而已!我的眼中空空的,心里却是满满的。满满的装着一个人的影子。清素简淡,渊雅有才,笑容明澈如星汉灿烂,又与熙风温和……闻听椒儿之言,心中陡生怒气,狠狠甩开了椒儿的手,“大胆奴婢,韩家女子不配,难道你就配吗?” 突出的厉言让椒而如受惊的小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口中急忙答道,“奴婢不敢。” 听出椒儿声音中带着呜咽,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椒儿抬头看我,小声又委屈道,“郡主,奴婢看您和十四皇子都不开心,奴婢一着急就胡说八道,郡主,你就饶了奴婢吧。” 我伸手扶起椒儿,无奈的轻叹一口气,“椒儿,我也只是个郡主,朝中大事又哪是我能干涉的。子枫他也是我的皇叔啊!” “郡主,奴婢知错了。” 我温和一笑,没有说话。这宫中的姹紫嫣红,各逞风流,可背后里争宠算计也藏在花团锦绣之下,一句话错也许就是万劫不复,别说她一个宫女,就是那些妃嫔娘娘也不例外。 慢散于宫中,依稀听得见水流的潺潺声,虽于寒冬,这宫中引来的活水还是充满了生机。 转过一座假山,前方两列执宫灯的婢女一字排开,低低的训斥声絮絮传入耳中,间插着一个女子低低的哭泣求饶声。此情景还真是热闹。 若是往日,遇到这种状况,我自是远远避开。也许是心绪不宁,也许是心中满是怨气。我示意椒儿过去带来站在不远处的小太监。 小太监来到面前,我还没开口,他就已经跪下,将来龙去脉道得一清二楚。今日,皇祖父宴请权臣以及妃嫔用了及其珍贵的贡酒,这酒是回鹘的鲁妃亲手所酿,春采百花蕊儿,夏撷荷花儿捣汁,秋摘菊花片,冬取梅花瓣,这样地捣合起来,杂酿蜂蜜在里面,封好玉瓮,埋在活土下四十九个月,再掘起蒸晒几十次。到了秋深时埋藏在地窖中。第二年春上开出来时就变成佳酿了。回鹘称它作百花醪,只有皇宫里有。朝廷的大臣们必到了年关朝贺赐宴的时候,才得尝着一两杯。那时由皇后亲自开瓮,先进献皇帝三杯,次及皇后公主,再次是亲族王公,末了才赐及大臣,这酒的郑重可知了。 皇祖父龙颜大悦,赏给柳妃一壶,柳妃捧着酒回宫行至此,被一位偷情的宫女撞倒,一壶佳酿尽洒尘土。 “偷情的宫女怎会大胆到撞到柳妃身上?”我略一沉吟,似漫不经心的问。 “回郡主,那男子不知是哪位将军的家臣,进不了含元殿,不知怎么就到了这园子中。那群贱婢也饶是大胆,胆敢在这园子中与那奴才嬉笑打闹……” “一群?”我打断了小太监的回话,道了声,“本宫明白了,你下去吧。” 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我揉揉眉心,心中无尽萧索,一些放肆的婢子由她们的主子责罚也不为过。 缓缓而行,路过柳妃所在的亭旁,柳妃含笑命令宫娥为我让道。我向柳妃福身,那双葱嫩的玉手忙扶住我。 “安瑞,外面天寒地冻,也不知道多加衣服,还是赶紧回宫,可别冻坏了身子。”柳妃替我拉好白色的裘皮,动作竟比母妃还要温柔。 这柳妃是宰相杜琰之女,杜琰擅长拉帮结派、树植党羽,手下很有一班子人。平日里娇纵蛮横,只是和我一向没有利益冲突,万事也就由她去了。我微微一笑,表示谢意,就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跪着的人一眼。 椒儿拉拉我的衣袖,似于心不忍。我心里轻叹一声,以后定要告诉那些裁缝,要为我做一双百拉不毁的衣袖。 就在椒儿磨磨蹭蹭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清晰的呻吟。 第六章 不堪峥骨簪缨散(一) 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却和所有的人一样有着相同的好奇心。那声呻吟还是让我停下了脚步,侧脸回首,只见一名跪着的淡衫宫娥手抚在腰上,一枚脚印郝然显在上面。柳妃的贴身侍女立于淡衫宫娥身边。 此使的含元殿里灯火辉煌,而这里是冷清凄惨。 宫里的女人,嫔妃也好,宫女也罢,倒底是什么。这样感叹却无力。 我默默回身,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椒儿忙替我稍稍整理那繁锁的衣裙,喜气的随着我重新回到那群人旁边。 柳妃显然是惊讶的,倒也只是不动声色。 正欲开口,那挨打的丫头突然扑倒在地,爬上前抓住柳妃的衣摆,嘴里声声叫着饶命。柳妃睨了我一眼,没动声色,她身边的麽麽已经一脚踢翻了那宫女。 我最见不得没骨气的告饶,周遭奴婢簌簌发抖的样子更让我生厌。刚发的善意荡然无存,生生触发更多的烦闷。 我扫了椒儿一眼,她是知道我的性情,见状,只是黯然的垂下头。 宫灯影影绰绰,众人寂然无声。一阵冷风吹来,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 是百里香! 漠北草原有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叶椭圆形,花紧密排成簇状,或红或紫,很是美丽。如果摘上几朵小花,用手轻轻揉搓,就可以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人们常将它制成香料,或是把它压在枕下有安神助眠之效。 依稀记得,子枫曾拿着那小花献宝似的送我,只因宫中没有那种花卉。 是那跪着的男子,一股淡雅的百里香的香味正从他的方向传来,很清,很淡,很亲切。 我这才将目光夺到他的身上,一个拈花惹草的男子,到宫中还是如此,我是不屑的。可现在我还是被那奇异的香气所引。 那跪在地上的男子,背挺得笔直,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模糊在宫灯中。他的脸是平视着前方,我可以想象他的眼睛穿过所有人,漠视着这皇宫繁华的样子。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在皇族面前不卑不亢,他的身上没有丝毫奴才的媚颜。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是久居黑暗的人第一次站到光明中般的恍惚,我不禁微微扬起了嘴角。 “娘娘,这群奴婢着实该罚。只是那跪着的人是朝中重臣的家将,《宫法》、《内制》、《内则》、《后训》、《内诫》,想必娘娘都是熟知的,后妃没有权利处置宫外的臣子。”余光中瞥见柳妃的脸色变了变,我忙换上笑脸,“娘娘不必和他们着恼,曜泷那还有几壶皇爷爷赏赐的贡酒,一会让椒儿为娘娘送去两壶就是。若娘娘惜皇爷爷赏赐的东西,曜泷禀报皇爷爷,到时皇爷爷定会因娘娘的大度再给娘娘封赏。” 柳妃稍稍缓和了神情,轻柔道,“安瑞都求情了,这事就算了。” 求情?这柳妃还真会为自己脸上贴金。只是她绕是不会接我的贡酒,这亏她也只得吃了,我也就乐得不和她计较。 “那就请那位公子起来吧。”我略一沉吟,实不知道他的身份地位,只好这样称呼他。 他缓缓的起身,负手而立,却是不看我一眼。藏青无尘的儒袍,衬出轩昂的面容,显不是池中泛泛之辈,看起来年龄倒是不大的。 “该死的奴才,还不谢恩。”旁边的公公忙提醒他。 我摆摆手,罢了,今日为他说话,也没想要他那声谢。 “郡主,十四皇子过来了。”椒儿附耳低喝,语气中难掩的喜悦。 我一征,那白衣广袖,衣袂飘飘而来的男子恍然让我失了神。 第七章 不堪峥骨簪缨散(二) 我不觉得换了容颜,所有阴晦一扫而空,湛开了如花笑嫣。 就连柳妃也轻笑出声。 一番虚礼后,柳妃已带着婢女远去。 我和子枫四目相望,一时无言。 “子枫,你来了。”我似呢喃的道出声,一句薄言却诉尽了万语千言。 子枫一征,继而苦笑,淡淡眷恋的凝视着我,伸手拂过我鬓前滑落的青丝,“小曜泷,我带你出宫。” “真的?此时?子枫不需要参加封王仪式?不需要……?”我忙不迭的问。 子枫头疼的抚眉,“哪有那么多的问题,出了宫再告诉你。” 我忙拉上他的袖子,一脸雀跃。 子枫像想起了什么,转身吩咐椒儿,“我和郡主出宫,有随侍锦卫就行。” 椒儿神色一黯,我张了张口,还是选择噤了声。 将走未走时,直觉一道目光射到我的身上。 这才见那藏衣男子还立于一旁,只是那略略转为轻浮的目光使我一愣,我心情大好,也并未放在心上。若有所思,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令牌递给椒儿示意她送给那男子。 如此尊贵的东西,椒儿显然是不愿意,只是也不敢拂我的意,单手将令牌递给了男子。 “这令牌可保你在京城畅通无阻。”我换上肃穆容颜,淡淡对他道。 他不置可否,就连目光也是漫不经心的落在那上等的白玉上。见他的样子,我忍不住提醒他,“这种东西,皇宫也不到十枚,你可别送给了当铺就好。” 听到我的话,子枫笑出了声,怜爱的拧拧我的鼻子,拉着我离开了这个刚刚还是充满暴风雨的地方。 简易的车驾轻易的出了宫。车内微微摇晃,子枫体贴的握住我的手,一股暖流透过手心传到心里,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 车驾在闹市区停了下来,子枫一直牵着我的手下了车驾,几个侍卫迅速隐于不远处的人群中。 灯会的情景与往日无异,纵然夜寒深重,人们仍然在纵情欢乐,没有任何人在意明天的事,这就是那些最普通的平民们最真的情绪,也许他们有着更多的忧苦,但是,当他们开怀大笑时便是真的愉悦。他们的生活不是衣食无忧,他们的愿望也是最容易满足的。……这就普通人的生活。 家家灯火辉煌,锣鼓喧天,一般商家还在街道上扎着灯景,堆着鳌山,真个是火树银花,热闹非凡。城里金吾不禁,通宵达旦,任仕女的游览。迎灯闹影到处是城开不夜!灿烂的花灯有着绚目的色彩,所有的人都纵容地笑着。 “今年的灯会也算没有错过了。”子枫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我低低的笑,心里却开心无比,嘴里亦喃喃,“我以为要错过了呢?” 身边的孩童欢呼着在拥挤的人群中奔跑,我忙侧身让路,还是被挤得一歪。子枫忙把我拥在怀里,垂眸问,“没撞着吧?”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又似甜蜜。子枫啊!就算他一直在我身边,我亦会因为他的靠近跃然和慌乱。 我娇羞的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颊边传来轻微的颤动,还有那沉闷的笑声。 拥着我来到桥头,走进一家乐坊,目光触及都是惊诧的目光。我才想起自己是女扮男妆,慌忙推开子枫。 子枫倒是不介意的开怀大笑,可环在我腰上的手却没拿开。落坐后,我不禁莞尔,今日的子枫着实多了一份放纵。只是只要他开心又何仿。 “曜泷,没有韩家女子,没有赐婚了。”突然他放下茶盏,无比认真的说。 笑容凝滞在我的嘴角,手中的茶禁泛起了淡淡的涟漪。子枫握住了我的手,却握不住我心里因这句话带来的波动和惶恐。 第八章 不堪峥骨簪缨散(三) 从没有任性的子枫,为何此时要这般执坳。难道他不知道强大的宦官的势力才是他最可靠的保障吗?虽然明白父王继位后不会伤害子枫,可为何我心中会这样的不安! “子枫,你会后悔的。”我听到微颤的声音从自己口中逸出。 我站起身,望着窗外的寒枝和渡船,第一次在子枫的面前觉得冷。 子枫过来过来抱着我,温柔的把我锁在怀里。 “曜泷,我以为你会开心。若是身边没有你,所有的一切还有何用。曜泷,亦或静静的看你寻到自己的良人,英雄美人,琴瑟和鸣。我也就安心矣。”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清和。 这个傻子枫,就算为了韩家女子不开心,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开心建在他的安危之上。 “皇室的子嗣,举手投足都会带着故作优雅的自命不凡,穿上正式的礼服就更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是,小曜泷为何你与那些人不同,一身的华贵朝服却与你十分和谐,似乎你本来就该是尊贵不凡的,不见一分稚嫩,只有让人自惭的高贵气质。”子枫继而在我耳边低语。 “你只把我当孩子。”我啼笑皆非的瞪他。 子枫却一本正经的点头,我恨恨的看他又惹来他一阵低笑。 “你是皇宫里最独特的一颗星,可小曜泷你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的眼神如果太冷漠,会让所有人都觉得可怕的……而你的眼睛不仅冷漠,还太清澈了!” 子枫的话变为凝重,我不觉得僵直了身子。 “可是,不管曜泷会成为什么样的女子,我是放不开她了。” 子枫最后一句话似为了我安心,也若对自己低语。 待到回宫,别了子枫。已是酒阑灯迤之时,宫宴散了,仅剩交班的禁卫军在宫中巡逻。碧瓦朱檐,金椽红墙,雕梁画栋静默在夜色中,就连白石砌阶上镌着龙纹凤篆都显得静穆肃严。 转了长廊,安瑞宫前的红纱灯两列排开。我心中一凛,急行中,还没到宫门,椒儿带着众婢女就跪了一地。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一颤。 紫色琉璃垂丝煖雪灯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那声清裂之声让我握紧了拳,那是子枫在我十岁的时候送予我的,我一向宝贝,就是母妃,我也不轻易让她动,是谁这样大胆,在安瑞宫大肆摔打。 “孜箐,皇家无私事,曜泷是你的女儿,也是我朝的公主,怎能让她如此放肆。”父王的声音威仪沉重。 我停步,一动不动,不知所措占了上风,只因第一次见父王震怒的容颜。 “今日之事曜泷哪有错,她也只是一个孩子。”母妃声音哀婉,跪在冰凉的地上,全无往日的高雅华贵。 “你……”父王双手颤抖,竟然高举起了手。 我慌忙踏前,一步跪在母妃的面前。双膝重重着地,生生止住了父王的动作。 盛怒中的父皇和母妃这才见我,一起唤声,“曜泷。” 母妃慌忙扶住我。 我抬高头颅,直视父王,低沉的嗓音中偷着气愤,“曜泷不知犯了何错,要父王如此兴师动众,甚至迁怒母妃?” “你,你……”父王浑身颤抖,扬手指了我,气愤中语不成句。 母妃把我搂到怀里,“我的小曜泷啊,你是郡主,历来宫廷之制极为苛刻,你怎可女扮男装,不带婢女独自一人与皇叔溜出宫而授人以口实。” 冷气浮上,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每年我都会出宫看灯会,父王从未责怪,今日如此大发雷霆,定是在宫宴上有人让父王在皇祖父面前受了难堪。 “胡说,宫制是为维护皇室威仪,何来苛刻之说。”父王训斥母妃后,看了我半晌终于开口,“来人,把郡主送……” “皇兄,曜泷顽皮不懂事,是皇弟错了。”子枫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 “子枫。”我脱口惊呼。 “放肆,他是你皇叔,谁允许你直呼他的名讳?”父皇苍白了脸,厉声喝问。 我一颤,如罹雷击。委屈的泪在眼里打转,父王何时对我这样严声厉色。 哥哥从子枫身后走出来,上前扶起我。定是哥哥叫来了子枫为我解围。我抱着哥哥,在他怀里眨落泪水,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回脸挑衅的对着父王璀璨的笑。 母妃不满的轻叹一口气。 “皇兄,今日是我惹怒了父皇,才至使父皇迁怒与皇兄,要罚就罚臣弟吧。”子枫一撩长袍,单膝跪在了父王面前。骄傲的子枫竟然会为了我跪于父王的面前! 一室死水般沉寂,哥哥抱着我的手不禁紧了紧。 父王悲哀的摇头,最终一甩广袖,冷哼一声跨步离去。我听到他在门外对婢女冷声吩咐,“若有奴才饶舌,宫法处置。” 抛了外面的抽气声,我从哥哥怀里钻出来。母妃过来叮嘱,“你皇爷爷心有怒气,谨记明日去紫宸殿给皇爷爷请安。” 没等我点头,母妃就追着父王而去了。 我有些心疼的看向子枫,他仍是那般温和的笑着 第九章 祸起灯火已阑珊(一) 一扫素日来的阴霾,湛蓝的天隐隐透出和煦温婉的光泽。微凉的日头就现了晴暖,碎金的光透过轻薄的烟霞窗纱照进侧殿。 本想早早去看皇祖父,谁知这一觉睡到了正午。 一到紫宸殿,李公公就迎了过来。“郡主,皇上已等候多时了。” 我掩饰掉心里的疑惑,进了内殿,便觉有馥郁香气扑面而来,却不是薰香的气味,细看时才辨清,飞龙绕柱,珠屏锦幛卷晶帘的殿中,四角的花瓶皆是新摘的红梅,簇簇如霞色。 皇祖父坐在桌旁,颤抖的手握着朱豪,消瘦的面容略显冷漠。旁边琉璃朱鸟莲花灯轻燃着,莲花琉璃重瓣十色,灯光层层染染,第一重苏木红,第二重上是鹅黄,最后晕于佛青。 皇祖父久不亲自拟旨,这次是什么样的圣旨如此郑重。 我跪在殿中,他也连眼都不抬。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的脸上才展现如释重负的笑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软软的靠到椅背上。 “小曜泷,起来吧。皇祖父累了,你来给皇祖父捶捶肩吧。”皇祖父温和的说,并示意李公公将圣旨拿走。 我虽满心疑虑,但也不敢多问。 轻轻捶着皇祖父越来越消瘦的肩,我的心里一阵酸涩。也许是我太草木皆兵,那样疼爱我的皇祖父,我也要百般防卫。 皇祖父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我悄悄退了出来。命令守护在殿外的太监进去服侍皇祖父就寝。 御道本就极其洁净,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但不远处有内侍手持长柄的扫帚,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 今日皇祖父本无异样,为何我的心里隐隐不安。 默默无声回到寝宫,我谴退了侍女、嬷嬷,唯独留下了椒儿。我不言语,椒儿亦不敢多话。恍惚中沉沉的睡去,再次眼神缓过来时,一直刻骨铭心的人,此时鲜明地映入眼前,倒仿佛只是一个将睡未醒的梦,稀薄脆弱得一触即逝。 “子枫,是你吗?”我不满的皱眉。 “不是我是谁啊。”他脸上带着笑,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子枫,你是不是受了风寒?”我偏着头问他,我的手很痛,心中也随着揪紧。 椒儿袅袅娜娜的走了进来,子枫才放开我的手。 “郡主,该传膳了。” 我忙点头,有子枫在,我心里突然塌实起来。 子枫也更加温柔起来,不顾周遭人的看法,舀起一勺勺的汤点亲自喂到我的口中。 我吃得香甜,淡淡水雾却在子枫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我斜挑眉调侃他,“子枫何时这样多愁善感了,又是哪位佳人遭到不幸惹你怜惜了?” 看我半晌,子枫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能让我一生怜惜的只有小曜泷一人而已。” 我羞红脸,慌忙中一颗密果填到嘴里,生生卡进了嗓子。 一阵咳嗽,让婢女慌了手脚,乱成一团。 我忍不住笑,回头,遇见为我轻捶背的子枫啼笑皆非的容颜。 子枫离去后,我斜卧在躺椅上看书。室内的几盏烛火明晃晃地燃着,罩上的灯纱竟是鲜艳以至耀目的红色,仿佛灼人的风拂入满室。 椒儿心事重重,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惹得我一阵晕眩。 我徉装恼怒,狠狠的瞪她,“你这丫头,好生可恶,有话就说,有必要如此碍本宫的眼吗?” 若是往日,我这样说,椒儿一定会忍不住笑。可这次她却泫然若泣的跪下了,“奴婢就是死,也不能再欺瞒郡主。” 我心里一凛,也只是瞥了椒儿一眼,果然那丫头一急,大声道,“郡主,十四皇子要走了,他要离开皇宫去北平……” 我全身一僵,坐起身逼视着椒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郡主,奴婢……” 半晌,心念电转之间,我无力的问:“椒儿,整个皇宫是不是就我不知道此事?” “郡主,圣旨下午刚下,十四皇子封燕王,明日一早前往北平。” 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皇祖父此时下旨,单单封了燕王。这样不符合常制的做法,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北平?那样寒冷的地方,温和的子枫怎能适应。 我顾不得许多,只知道我要留下子枫,哪怕是求皇祖父重新为他封赐赏地。子枫,他怎么能离我那样遥远。 我拉开宫门,向紫宸殿而去。夜风吹得袖袂翻飞,我全然顾不上沁骨的凉。 第十章 祸起灯火已阑珊(二) 我被挡在了紫宸殿外。 第一次在深夜久久跪在这冰澈的白玉阶上,彻骨的寒丝丝缕缕由膝盖处沁入,针扎似的疼。子枫心疼的为我披上鲛纱,我狠狠的甩开了。 不知何时,子枫也陪我跪了下来。 高台上,李公公不停的念着善意的劝言,依然掩饰不了他那得意的姿态。 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仿若都在脱离轨道。 子枫握着我冰凉的手。 “曜泷,我该拿你何如是好?”低喃中有温润的泪落在我的麻木的手指上。 侧面睨视,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一直为我遮风挡雨的男子,在夜风中,他的身影是那样的单薄、无助、孤单。 “回去可好?小曜泷。”子枫抬头看我。他的眼中蕴涵了如星光一般褶褶的水光,刺痛了我的眼。 我默默摇头。 子枫,你可知道,这一刻,我的倔强已不是仅仅只为你。不甘,是,是不甘!我心中恼的是自己对这件事不能控制的不甘! 心中真实的想法如惊雷乍出。 “子枫,我……”我想说,我应该一心一意只为你啊。 急郁攻心,眼前一黑,我只能任由自己软软的向地上倒去……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待我醒时,只见内殿点着八方烛台,身如银树,杈出十来枝分叉,支支蜡烛把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子枫微蹙着眉心,趴在我的塌边,沉沉地睡去,黑色直到腰下的发散在他的肩下、锦被上,妖异的美。 沉寂掩盖不了东方的泛白。 眼角的泪滑落到蚕丝绣枕上。 子枫,我终是留不下你。 我伸出指尖轻拂他紧蹙的眉,他的嘴角浮现淡淡的纹路,我一晃失神,那笑比女子回眸还要艳丽几分。 他手指一动,抓住我的手,竟轻放到唇边。我吓得闭上眼,眯眼偷瞄,他仍然在熟睡,热热的呼吸,红唇的柔软,悉数落在我的手心中。 心中柔柔软软,舍不得再动分毫。索性眯着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子枫,我要将他的模样刻在脑海中,永不磨忘!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就在我即将睡去时,却见子枫睁开了眼。 原来他早已醒来。 他将脸埋在我的手心中。 半晌,他拉过锦被覆在我的身上。 “小曜泷,好好睡吧。我要走了,你要记得,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你。若是他日有人对曜泷不利,曜泷要记住先下手为强。”我没有睁眼看子枫,可我听出了他话中的郑重。 灼热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 而后,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我睁开眼,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让子枫为难。 到了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前,子枫停住了脚步。 “小曜泷及笄之年,我定来接你。我要看着你穿着大红的嫁衣来到我的面前。”潺潺温和的声音流淌在空旷的大殿里,子枫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了那脚步声消失,我慌忙站起身。 一幅白色的绸缎铺展在眼前。 那帧倩影,芙蓉其面,秋水为神,妩媚多妍,含情欲笑,姿态栩栩如生,实乃绝世佳丽。只是子枫画下的是我的面容。 画旁有熟悉的字迹: 填平湘岸都栽竹,截住巫山不放云,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瞻云望月,无非凄怆之声,弄柳拈花,尽是销魂之处。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芳草归迟,青驹别易,三叠阳关,唱彻古今离恨,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虽盟在海棠,终是陌路萧郎。 只是子枫盼着我长大的样子吗? 这个傻子枫,他知道上天捉弄,让他为我的皇叔,我们终规无缘,为何还要这样伤神! 第十一章 祸起灯火已阑珊(三) 子枫走了,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他离去的身影。 他也带走了我仅剩的奢望,让这座皇宫在我眼里成了深山中的死水,再无波澜。 “郡主,李公公求见。”椒儿附耳低语。 微愕,这只老狐狸无事不登三宝殿,深夜来到安瑞宫又在打什么主意。 “请他进来。” “郡主。”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褚色锦衣的李公公已踏步走了进来。 这老奴越来越放肆,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含笑站起身,“公公,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郡主连日来胃口不好,心情也不好。老奴听说郡主连太子也不见,皇上虽病重,还是忧心郡主。” “公公不是来关心本宫的吧?”我截住他的话,讽刺的问他。 我不见父王并不是我怨他,而是我心思混乱,不知怎么面对他。朝廷中暗波汹涌,想来父王也是焦头乱额。 “郡主这几日自是没有去中宫,那郡主可知皇后娘娘忧心皇上的病情,已病倒了。平时里,皇后娘娘最疼的就是小郡主了,皇上不能去探望娘娘,故请郡主去陪娘娘几日。” “这是皇爷爷的圣旨吗?”我不屑的笑,脚下却半分也不敢停留。 心思流转,皇祖父病重,此时,若皇后再病倒,宫中必定掀起血雨腥风,一发不可收拾。 一心担忧皇祖母的病情,我生生错过了李公公嘴角得逞的奸笑。 出了安瑞宫,乘上流苏玉坠的一辆高毂绣帘的凤辇,左右中尉也到了,掌灯宫娥分列,真是仪从煊赫,仆侍如云了! 心里不安隐隐扩大,百般猜测也不懂这群宦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到了中宫,远见灯光灿烂,如皓月流星。 皇祖母的习惯着晚妆,终是格外地讲究,什么抹粉涂脂,薰兰麝,身上配的芸香,嘴里含的口香,差不多无处不香,无香不具了。服侍她的宫女,晚上便得全体站班。只有那些内监们,横竖用不着他们,乐得偷安,各人去闲耍去了。 到了宫门前,只连管宫门的内侍也不见了。一名小宫女见到我的辇驾,低眉矫讦一笑,避到宫后。 一眼瞥见皇祖母,身边随侍的宫女正为她别上展凤步摇。有风由窗直入,皇祖母鬓上一枝金花流苏,沙沙地打着鬓角。两鬓灰白的发被足金一映,格外醒目。 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一颗心还没放下,只见皇祖母旁边的一名内侍只是觑着嘻嘻地笑。笑得皇祖母不好意思起来,随手向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我一怔,皇祖母一向威严,此时的行为为何这样轻浮。我欲上前阻止,却被身边的韩中尉抓住了手腕,一种撕心裂肺的疼让我冷汗直流。 皇家的威严和教养容不得我大声吵闹。 却见那内侍大着胆,一把将皇祖母的玉腕抓住,用力一拖。皇祖母立不稳纤足,倾身过去。那内侍乘间拥住,亲亲密密地接了一个香吻,引得宫女莺声燕语,嬉笑打闹。皇祖母竟然带笑去拧那内侍的嘴儿,不防足下一绊,翻身仆在蟠龙的躺椅上。那内侍兀是回身扑过来,却扑了个空。因来势太猛了,又兼酒后两足无主,走路踉踉跄跄,吃立着的小宫人一推,站不住脚,摇摇摆摆倒退过去。被躺椅一绊,如玉山颓倒般去扑在皇祖母的身上…… 笑声满腾一室,我的脸一定是瞬间煞白。 心如坠寒冰,焦灼更似烈火焚身,我掉进了一个早已布好的局。 明日,这场丑剧的见证人就是年幼的安瑞郡主。铁证昭昭,由不得人不信!就算我想不承认,身后这么多双眼睛正在静静看着这诡异的闹剧。 我冷冷厉声道,“大胆奴才,皇上道你年幼,命你随侍左右,授为护卫,已是十分侥幸了,谁料你不思忠诚报恩,却在宫禁里胡闹,本郡主现在且不来罪你,来人,带他下去,明日谴送他出宫!” 第十二章 祸起灯火已阑珊(四) 那内侍一急,狠命地一挣扎,几个翻身后,看来早就头重脚轻,四肢乏了力,居然将皇祖母压在身下。两个人扭作了一团。啪的声响,蟠龙椅侧翻了,两人一齐倾在地上。 这声断喝,没有唤醒皇祖母,倒让那些宫女成了受惊的鸟兽,吓得四散逃走。在倒着的躺椅角上,心慌绊跌,乱撞乱跌。 我决不相信这事就这样简单,当机立断,命人带下那名内侍。 我恨恨上前,肃然道,“该死的侍婢,还不扶皇后娘娘起身。” 椒儿与一名婢女慌忙扶起皇祖母。皇祖母眼神泛乱,仍在兀自沉醉。 那内侍被人带出了中宫。屏风内、垂幔外、廊柱下……几道人影骤然现身,迅疾无声,仿若鬼魅一般出现在我们周围。 宫门外靴声橐橐,明晃晃的纱灯一耀,密密挡在我们身前,手中短剑森芒如雪。 “大胆,你们要造反吗?竟敢擅自禁宫。”我直逼那寒刃,禁卫一步步后退。 “皇后败坏皇家尊严,按律当密赐鸠毒。”中尉韩紊钺丝毫不为所惧,冷冷看我,目光变幻,阴枭与狡黠交织。 侍卫心有踌躇,一名禁卫首领咬牙踏前,正欲拔出佩剑,我转头一眼扫去,将他生生迫住。 “放肆,韩中尉,你虽手握禁军,充其也是我皇家的奴才。自古有奴才可以处死主子吗?想处死皇后娘娘,一要证据确凿,二要皇上的密旨。你们这样带刀擅闯寝殿,是犯上死罪,按律当诛九族!”我傲然环视众人。 “你……”韩紊钺脸色清白,那声奴才让他爆怒。 踌躇僵持间,我手心中已是密密的冷汗。凌厉的眼神没有离韩紊钺分毫。 “如今皇上病重,当已安定群臣为重,韩中尉实不宜触怒国舅而等。”无奈之下,我只能亮出最后一道王牌。 言毕,那韩贼不怒而笑,躬身道,“郡主息怒,我等这就去禀告皇上,奴才们全凭圣上决断。” “慢。韩中尉,此事着实蹊跷,本宫看皇后娘娘已被人迷了心智。本宫命你现在传太医,带那内侍过来,本宫要亲自审问。” “好,奴才就依了郡主,带那内侍。”韩紊钺满脸不为所动。倒是我开始踌躇。 恰时,几名压带那内侍的禁军原路返回,与韩紊钺附耳低语。我亦松了一口气,看来那名内侍是永远也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郡主好手段,现在看皇上能不能相信郡主的话了。”韩紊钺额头青筋跳动,兀自冷笑。退出门前,旋尔转身,得意的笑,“郡主,老奴忘了禀告郡主,国舅此时已被禁足,怕是踏不出府邸了。” 身子一震,直直望向韩紊钺,目光一时恍惚,我撑住身形,再见那奸贼,已渐行渐远。宫外靴声阵阵,这东宫瞬间被围作铁桶一般。 深吸一口气,掌心攥紧,一字一句的问道,“管门内监和当值宫女何在?” 饶是东宫被围,两人还是很快被带到。 “将管门内监杖责一百。”我冷眼旁观把虚软的身子被拖了下去,再见那俯首的宫女,正是避道后宫的婢女。 冷汗不住冒出,我咬唇隐忍,说不出话来。出卖自己的主子究竟对她有何好处。 “我和你也是前世一个冤家,我现在已被你害了,横竖这冤结解不开,趁我有口气,这笔帐我们到阴曹去算吧!”身后传来皇祖母的冷笑,这才见皇祖母已经醒转。太医低头垂手立于一边。 “下杖,打死她。”皇祖母的声音凉薄如水,仿若处死的不是陪伴了她几十年的侍女。 “冤枉!”那侍女大叫,“那时进内更衣,实在并没见外人到来。” “皇后娘娘开恩。”宫人也跪了一地。 皇祖母脸色惨白,似有不忍。 “拖下去,任何人不得求情。今日之事,若有人多嘴,和那贱婢一个下场。”我盯着皇祖母的双眸,一字一句说道。 我绝不能让那宫女说出对皇祖母不利的话,那宫女本对皇祖母有怨,让她再也不能开口是最好的选择。 从窗外传来一声声惨厉的呼叫。 皇祖母踉跄向后跌去,后背直抵上冰凉的九龙玉璧屏风。 我忙扶住她坐下,她的身影僵冷,肩头微微佝偻。 端起面前的茶盏,白釉紫花盏,碧绿的一泓水倒似一盏毒药。盏盖磕在杯壁上,连那声音也是沉沉的。 半晌,她目中的冰似在慢慢凝固,道:“他们想怎样?” “皇奶奶,您放心,曜泷绝不会让他们得逞。”我扑在皇祖母膝下,信誓而言。 她颤颤抚上我的脸,掌心冰凉,“小曜泷啊,这皇宫中只有你对皇祖母是真心的。” 我鼻子一酸,垂下眼眸,皇祖母已经疲惫的闭上眼,一手轻抚着额头。 “这次是躲不过去了,他还是心有芥蒂,还是没忘啊。皇室,皇室……” 皇祖母黯淡的神色,凄凉的容颜,似有万针刺入我的胸口。 那髻上左右金凤步摇的璎珞长长垂下,缀于前襟的明珠七事,流光溢彩。昏昏镜内消瘦如纸的身姿,重重坠饰下愈加单薄。 夜晚天凉,女官取来披风,从身后为她披上,再转到身前系上丝绦。我松开皇祖母的手,她的手永远都是凉得入骨入髓。 除了对儿女的宠爱容颜,皇祖母一直郁郁寡欢,一直似有无重的心事。 隐隐有钟声响起三更,那是西面宫门前的钟声,沉洪迟重的一声声,度越无数朱红墙垣,送到我的耳中。我凝视皇祖母的容颜,竟发现她已完全放松了下来,嘴角淡淡的细纹上挑。抬手示意我退下。 来到宫门,铿的一声,两柄雪亮长剑交错,挡在眼前。 “大胆,你们敢挡本宫的驾。”我怒视,“禁宫侍卫?”我冷笑,直视刘行慎,“刘中尉,你今日所为都为皇家之尊严,若他日,父王或他们人知你如此,怕是不能明白刘中尉的一片苦心。” 刘中尉霍然抬头,震动之下,定定望住我。 我手腕一翻,拔出袖底短剑,刃上冷光映得眉睫俱寒。 刘中尉被我目光迫得一步步退开,咬牙吩咐,“恭送郡主。” 第十三章 祸起灯火已阑珊(五) 步辇九重薄纱低低垂下,纱后挂了一盏纱灯,在这样无风的漆黑夜里,影影绰绰只见宫道上绵延不绝的灯火,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一阵寒风吹来,簌簌的透骨的冷。松开微微颤抖的手,这才发现我的指甲已深深陷入手心,冷汗业已渗透披风里的单衣。 蹙眉屏思,在中宫万不得已时,动用了暗卫截杀那名内侍。怕是惊动了韩紊钺那老贼,否则他也不会还假意去请示皇祖父。 这中间有多少暗谋,我亦想不通。 我暗命椒儿前往长衡殿通知父王。没有时间容我细想,此时步辇所去之地正是皇祖父的紫宸殿,明知他不会见我,我亦要赶在韩紊钺前见到皇祖父。 手中的百名暗卫现在不易出动,且能随叫随到的亦不足十人。在皇家的禁卫军面前,我第一次感到无力。 步辇缓缓前行,我却心急如焚。 万籁俱静的皇宫笼罩在夜色之中,森森迫人。只是这眼前的静之下到底潜伏着多少暗涌! 我不知道那夜色灯火之中藏有怎样的真相,但是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有什么不对。否则在父王即将君临天下之时,他们怎会此时猝然发难? “郡主,不好了。”步辇停了下来,随侍惊呼出口。 “何事?”我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倦。 “郡主,是中宫。” 我淬然回望,一片浓烟火光从东宫方向升起,熊熊大火映红了这九重宫阙的上空。 天色溟蒙,密云如墨。那片火光越发猛烈,梁柱崩塌,宫人惊呼奔走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身子一晃,跌回椅中,耳边嗡嗡作响,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过。 身边仅有的两名暗卫我已留在了中宫,一把大火还是打破了我所有的计划。 沉思中,金绣黑缎的斗篷于风中翻卷猎猎,来人翻身跪倒在地。 我强撑站起身,“发生了何事?” “手下办事不力,娘娘放火烧了中宫。” 我颓然垂下紧握坐椅的手,身子一分分冷下去。是皇祖母,她的一把火烧了一切,烧了她所有的怨,烧了所有的恨。即使玉石俱焚,她也不允许任何人决定她的生死,质疑她的清白和尊严。 而我也终于无力回天,功亏一篑! 我张口,却说不出话,脸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郡主,娘娘已被我等救了出来,现移驾长衡殿偏殿。”那人似有不忍,低声禀道,“只是刘行慎所领军多数无动于衷,娘娘已……” “本宫知道了。”我忍住眼中的泪,皇祖母若一心求死,能获出全身,已属不易。我回眸,“你叫什么名字?” 他神色一动,恭敬答,“回禀郡主,属下没有名字。” 将叹息压在心底,我淡淡道,“今日之事,本宫对你深有感激之情,你也是第一天替本宫做事。本宫就赐你谢姓,字瞳吧。” 他的目光瞬间深邃,“谢郡主。” 我无暇顾及太多,疾步前往长衡殿。 殿前的宫人跪成一片,俨然遍布毫无生气的木偶。 “皇后薨……”一声悠长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响彻九天宫阙。我亦在宫门外陡然住脚! 愁云惨淡!衰钟长鸣,六宫齐哀! 咸通十四年二月,我那优雅高贵的皇祖母阖上了美丽的双目,也为这肃穆的王朝带来了一份沉哀,多添了几分风雨飘摇! 第十四章 惨灯暗藏帝王崩(一) 日轮两下寒光白,帝都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气渐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我黯然垂首,发间簪着的白缎花,坠着同色的流苏自左鬓上垂了下来,颤颤地拂在耳畔。尤在国丧,谢瞳为我带来这民间传唱的歌谣。 手指一松,锦绢落入碳火中,火舌吞噬间仍如妖逸的蝶,犹自挣扎。 连日来,皇祖父再也没有露面,我曾几次想进紫宸殿都被挡了下来。 浮云暗暗,日月无光。落日接来的是一层晕红的薄彩。 紫气渐随,帝星浩劫。 一连月余,我不止一次劝戒父王利用国丧调军入城,控制左右中尉。父王却无心与任何人动手,完全沉浸在皇祖母长逝的悲痛中,甚至恼我过度干涉朝政,令我反省。 拉开宫门,独自在金砖地上缓缓徘徊。淡紫金凤纹的裙裾拖出极细微的窸窣声音,和映着殿阁之外微风吹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 “郡主,韩、李连日来一直在紧密部署。再不想法牵制,怕是来不及了。”谢瞳向我俯首行礼,低声恳切而言。 身形一滞,脚步稍缓。我幽幽开口,“当日皇祖父将你们交与我调遣也只是为了自保。偏偏我连皇祖母都保护不了。今日我又有何力来控制朝廷的势力。” 谢瞳定定看我,喉喽滚动,半晌沉重道,“属下只知道成王败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对于郡主来说,他日若一旦败北,定会遭人百般凌辱,甚至皇朝因此而倾覆。” 皇朝倾覆?我打了一个寒颤,手中的暖炉清脆落地。混杂了馥郁的菊花香气,幽幽地一层一层,浸得我额角抽痛。谢瞳的目光,似一枝一枝利箭,砭肤的寒气让我不禁微微侧开了脸。 是啊!我是安瑞郡主,曾经的信誓诺诺怎能忘? “谢瞳之言确使人警醒。”我回头轻笑,“安瑞在,定会在万人之上。”话音里三分清狂,阴霾全消,我含笑立于殿前,眉宇高扬,端的是恣意昂然,一股子不受世俗的随意自如,又有些眷恋红尘的悠畅,风致雅然。 “若为郡主,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谢瞳的话少了几分硬气,多了几分柔和。我一征,没有多看他。 目光跃过重重朱垣,我遥望着紫宸殿。朝廷的一切运作近于瘫痪,朝野上下忧心忡忡。那么多天消息一直不通,人们皆不知两宫安否,长安城中人心浮动。 现在迫切需要我的父王站起来赶到皇祖父的龙塌前,让皇上和宰臣们知道他有能力继承大统,立即发布太子监国的诏书,使天下臣民打消疑虑。但是,宫中却没有任何消息,似乎早已忘记了父王的存在。 拙者无功,弱者先亡! 偏偏父王不知争! “谢瞳可知皇上现状如何?”我蹙眉,迟疑的问。 谢瞳神色一动,不敢答话。 我亦紧闭目,若是我的猜测没错,那宫变就是蓄谋已久。 “若是此时利用韩刘二人,谢瞳认为有几分胜算。”我咬唇,将久旋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时不待我,若屈服两位老贼能平息干戈,也为一策。 “六成能保一时太平。” 我不禁晗首,不愧为暗卫首领,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 “郡主,不好了。行动提前了。”黑暗中,一女子急急而来,打断了我二人的谈话。 “何事惊慌?”谢瞳喝问。 “皇上不行了,太子殿下及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俱被传到了禁宫。”来人颤声回答。 第十五章 惨灯暗藏帝王崩(二) 一阵昏眩传来,周遭景致渐入模糊,踏步向前,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郡主。”谢瞳抢在椒儿之前扶住了我。 “夜夭,将你所知的情况一一报清。”我拂开谢瞳的手,勉力稳住身形。 黑衣女子一迟疑,还是恭敬的回答,“左右中尉已经将禁宫重重围住,只等三位皇子自投罗网。” 一瞬间,所有的思绪离我远去,脑中一片空白。我的父王,动手了,竟然这样快。那一瞬间苍凉的无奈,仿若万古一般漫长。 “夜夭,你马上护送曜烨和太子妃离开。”我沉重的吩咐。 该来的总是要来,我缓缓站直身子。目送夜夭远去,回身看着椒儿,“你也赶快走吧,我保不了你了。” “郡主,奴婢死也要死在郡主身边。”椒儿花容失色,仓皇跪倒在地。 “说什么死,你起来,若想逃命,可去谨妃宫中。看在他日的情分上,她一定会收留你。你留在此只是累赘。”我扶起椒儿,厉声叮嘱。继而吩咐宫人带走椒儿。 我知此时出宫已不可能,若是救不了父王,我就算死也要死得高贵。可这些宫人毕竟无辜。 吩咐下去,一班宫女,个个泪珠盈腮,纷纷逃窜。胭脂狼藉,花凋满地,我心亦惨然,想我安瑞昨日风光,今日却保不住我的宫人。 抬眼,谢瞳轮廓分明的容颜映入眼帘,那满是凝重和决绝的容颜,让我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 “谢瞳,本宫……随本宫一起前往紫宸殿。”我斟酌再三,抬眸一笑轻言。 “郡主,请随属下出宫。”谢瞳神色变幻莫测,上前跪倒在我的面前。 “你……”我的目光跃过他,直视前方。 惨凉一笑,这次我想走也不成了。靴声阵阵,一列火把蜿蜒而来。森然的火光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谢瞳拔剑起身,将我护在身后。 枪戟林立,重甲列阵的士兵立于眼前。 我抬袖,卷开谢瞳的剑。 “刘中尉,安瑞何德何能,能劳而等大架。”我森然冷笑,想我小小的安瑞宫,竟能让这些叛臣贼子如此防卫,倒不失一件快事。 “郡主息怒,只因三位皇子逼宫,我等奉十三皇子之命,前来捉拿其余逆党。”刘行慎皮笑肉不笑的回答。 “逼宫?”我怒目而视。这奸贼,父王掉入奸计,岂能逃脱。 “不错,逼宫!三位王爷及太子现已赐白绫自裁。”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望着他的笑容,突然觉得恶心,似有一只冰凉的手将肺腑狠狠揪住……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开始晃动扭曲,我俯身掩住了口,口中一阵腥甜,瞬间血迹如梅花一般喷洒在我白色的锦袖上。 “郡主。”谢瞳早忘了贵贱尊卑,一把将我搂在怀中,口中一声长长的哨音。 “放箭。”刘行慎尖利的嗓子划破了森寒的对持。 谢瞳抢先一步将我带进了安瑞宫,进了内殿,他一手紧拉我的手臂,一手劈开镂花雕窗。抱着我夺窗而出。 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静寂处,那浓密的叶映着内侍手中的宫灯,一层层茜色、樱草色、黛紫混在一处,流淌如绸。急行中撞落的叶,鬼魅翩翩地飞翅,似洒落细碎的毒粉。 前方马蹄声起,一声长嘶,竟是谢瞳的疾风马。 谢瞳眼中有喜声,拉着我的步子也加快些许。 “在这。”后面有人惊呼。 我心亦凛然,谢瞳也将我抱上马身。 回身,我紧盯谢瞳。 我什么也未看清,只听一声尖厉劲啸,一阵撕心之痛由肩上传来,有暖暖的热流顺势而下…… 就在此时,谢瞳翻身上马,他的手臂稳稳揽住我,一手按剑,剑作龙吟,匹练般的寒光骤然亮起,劈开浓墨般夜色。 第十六章 惨灯暗藏帝王崩(三) 疾风马骤然跃起,闪电般掠出,风声萧萧! 绰绰黑影,重重而至。 剑光陡然暴涨,吞噬那刀光,如狂风倒卷,横扫千军!我甚至还没看清楚,温热的液体已溅到我的脸上…… 电光火石间!我看到了谢瞳的气势……挡我者杀! 金铁交击,谢瞳一箭砍断了我臂上的箭,霍然展开风氅,将我完全挡在臂弯下。这杀戮之声,终于暗了下去。我一动不动,任那风氅将我密密遮裹。隔着衣衫,我清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强劲有力。 浓重的血腥气,在这暗夜里弥漫开来,强撑亦到尽头,是生是死,我都交付给这个男人了。最后一眼,我看到了青砖中漫漫延过一片殷红。 漆黑,颠簸,窒闷,急遽马蹄声中,我始终无法掀开沉重的双目。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那冲天的火光,猩红的血,父王、皇祖母、母妃、哥哥亲切的容颜一一在脑中辗转。 他们向我伸出了求救之手,仿若在厉声问我,为何要抛下他们独自逃生。 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我甚至以为我已经死了。 再次清晰的醒转,漫天夕阳如血撞进我的眼帘,周身疼痛令我感觉自己是一个会在阳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着残阳,希望就在下一个瞬间它会刺瞎我的眼眸,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郡主,你终于醒了。”一片阴影遮住了我的视线。 是谢瞳,狂喜印在他的双眸中,我看到他克制的握紧了双拳。 “我还活着。”我抬眼望着他,清澈的眸中空寂一片。 “臣参见郡主。” 旁边响起恭敬的声音。我不禁莞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礼仪。 细看,竟是几个月前高老还乡的秦太医。 “郡主伤势严重,逗留此地就请了秦太医。”谢瞳似有片刻局促。 我柔声笑道,“多谢秦太医。” “臣惶恐。”秦太医说着又要下跪。 谢瞳忙扶住他,恭敬的送他出去。 我环视四周,已不知身落何处。床前轻纱摇曳,我不禁黯然。一个小丫头打来了干净的温水,好奇的打量着我。我想起椒儿,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是否脱离了危险。 略显粗糙的丝锦摩擦着我的肌肤,让我淡淡蹙眉。 那小丫头浑然未觉,面露喜色,兀自赞叹,“小姐竟比我家小姐还要美,天下还有这样的可人儿。” 侧眸一笑,这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丫头倒是纯真。 “你叫什么名字?”我淡笑。 “奴婢喜儿。”她欢快的答。 喜儿,倒是喜庆的名字。 “若是喜欢,就留在身边吧。” 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长眉斜飞,体态翩然。和谢瞳一起走进来的是一个满面正气的中年男子。 见我满面试探,他一抱拳,“臣,宋州刺史张蕤。” 这不合理仪的举动倒让身边的喜儿一愣。 “叔父不必多礼,侄女儿见过叔父。”我忙欠身。 那张蕤哈哈一笑,也是极为豪爽之人,泰然与我对视,“回家就好,你安心养病吧。” 余光中,谢瞳亦长出一口气,我是信谢瞳的,想来这张蕤也是极为可靠之人。患难之际,方知人心。此等恩情,我曜泷永不会忘。 倒是喜儿,一直紧盯着我,兀自傻笑,仿若稀世的珍宝儿,怎么也看不够! 瞅着喜儿的神情,谢瞳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第十七章 遥思京都清风沉 衣带缢死君王,憔悴岂独伊人,待得王气阑珊尽,活下来的人小心抬眼一瞥,已是一番新朝气象。 五个月后,我身上的箭毒殆尽。 庭落西风,夏意渐浓! 喜儿扶我在庭院中坐下。这些时日以来,经由谢瞳之口,方知朝中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上疾大渐,左军中尉刘行慎、右军中尉韩紊钺立子俨为王。 辛巳,上崩于咸宁殿。 遗诏书韦薄行摄冢宰,子俨即僖宗即位。 追尊母王贵妃为皇太后,刘行慎、韩紊钺皆封国公。 帝赦天下。 一个帝赦天下将我那温柔淡雅的母妃囚禁于深宫。母妃与父王鹣鲽情深,如今父王已薨,母妃将已怎么的心情来面对那幽幽宫垣。 子俨那个孤绝、顽劣的少年,我一直认为他对父王最没有威胁,只是不曾想到,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从而君临天下! 不经意间侧首,却见一边的张家小姐落音的一双水灵明眸,直勾勾睇视前方,似有无尽怅惘。庭前迎春花下隐隐约约现出谢瞳的身影! “姐姐有心事?”少女心事,莫不是对谢瞳动了心思。 黯然低头,落音轻轻一笑,“父母将我许配了秦家公子。” 我略一沉吟,秦家是宋州有名的富豪。张蕤之意倒是不希望女儿再进官宦之家。 我笑谑道,“倒是一桩良缘。” “湘王有意,神女无心!”落音咬了唇,转而落落大方站起身,“妹妹,天气大好,你们去翠屏山上香如何。” 我睨了一眼谢瞳,正欲答话,却被落音截了去,“妹妹,一会就离不开吗?” 我一怔,随即莞尔,“姐姐多虑了,谢瞳只是我的家臣。” 仿若被我看破了心思,落音颊边升起一抹绯红,依然难掩整个小脸都亮起兴奋的光采。旋尔拉着我手袖子低语,“妹妹是去还是不去?” 我蹙眉,宋州偏远,子俨初摄天下,据朝中消息,那韩刘二贼的人应还没来宋州。谢瞳连连奔波,我亦于心不忍。再见落音期盼的眼神,我轻点了一下头。 连绵小山,难得一大片青青竹林,一湾清澈溪流回旋萦绕,曲水流觥,幽邃山林滤澄心,足以做禅修之地了。 落下了轿,落音执起我的手,殷勤而言,“这种时候,大抵有诗友喝酒赋诗的故事,今天可是瞧不上这种热闹的……” 淡淡低笑,我回头吩咐轿夫去休息,转过头。带着丫鬟喜儿,拾阶而上,龙元寺前行人熙熙攘攘,烟雾缭绕,倒是一派平和景象。进了龙元寺,已有人等侯在侧,看到落音和丫鬟徐徐而来,忙迎上去,在瞥见我的面容时,怔了一怔,随即低头双手合十。 他对着落音行了个礼:“张施主,师傅正等候着呢,请跟我来吧。” 落音点了点头:“谢师傅带路。” 往大殿中心走去,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越加把这深幽的寺庙衬得庄重无比。 “小姐常来这大殿上香布施,所以每次来都是大和尚亲自相迎。”喜儿在我耳边低语,自是满满的得意。 我漠然一笑,人世间很多事都如风云变幻。一个小小的刺史,又有何秉傲。 大抵是见了我嘴角的冷意,喜儿垂头不语。 进了大殿,大师抬起头,对着落音露出慈悲和蔼的笑容,双手合什,平静地说道:“张施主,今天是讲禅还是礼佛?” “求签。”落音轻言,“妹妹也一起求一支吧。” 我傲然一笑,未置可否。若论命,我本是天朝的郡主,尊贵至极,今日沦落至此,难道就是我的命吗? 那大师看了我一眼,一种肃穆的感觉弥漫开来。神情中带着不合佛之深沉,仿若明镜亦染上了红尘的悲哀。 为免多出事端,我随手抽出一支签竹。 “九阕皇贵花独开”! 颤抖着接过我手中的签,大师似不信般一再喃喃。我轻笑,得道高僧,也做不到永远睿智,沉静。 落音满眼不解。 只是此时,我已无遐多顾,越来越强的压迫感,急促的气息泄露了自己此时的忐忑。 手心暗暗渗出冷腻的细汗,只恨自己愚笨,进了这大殿中直到此时才感觉到有两人一直相随左右。 往日,朝中之人俱赞小郡主机智多变,这一刻,却越急越是茫然,恨不能将全部心思立时掏尽,好脱离险境。 昔日太傅曾说过: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行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冰无常势,水无常形。故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 “大师,可有厢房,小女子前几日感了风寒。可否借此稍稍歇息片刻。”我蹙眉抚额,淡声请求。 大师忙点头,恭敬的吩咐身边小沙弥,“快带施主去后院休息。” 我点头,“喜儿你随我来,曜泷与小姐今日萍逢实属有缘。安瑞企望他日再聚。” 已到此刻,只望落音明白我的身份,不要再答话,以保她的平安。 一声清脆的落响,大师手中佛珠碎落在地。 罗裙轻扬,转过一道长廊。小沙弥打开房门即退了出去。 凝目四望,那两人的身影掩在长廊另一头的廊檐下。 喜儿仍在兀自沉思。 “喜儿。”急急压低声音,我冷声唤她,“你听好,现在不必多问,我问什么你回答就是。切记小声。” 喜儿愕然,呆楞点头。 “我问你,此山回城可有近路?” 喜儿默然一点头。 “可知怎么走?”我慎重的问。 “从这后院出去,一直顺着小路走就可以下山。” 我摘下颈间血玉,紧紧扣在喜儿掌心,以飞快的语速对她附耳说道,“你去告之落音,下山后万不可回府,可先到亲信之处暂住。否则将为张府带来灭门之祸。速命轿夫将我的轿子抬到后院后门,不管发生了什么,径自将轿子绕到大殿前,原路回返。你随轿子带着这枚血玉去赵氏酒楼交予掌柜,命他带人火速前来你所说的那条路接应。”见喜儿满脸惊慌,我心有不忍,拂起她额间的缕发,柔声叮嘱,“到了酒楼,你也暂时不要回府,酒楼中人会对你妥善安排。他日我定会来带你走。” “小姐,你会不会有危险?”喜儿消瘦的小脸略见苍白,眼帘中垂盖着浓浓的关切。 我心中一热,为了掩饰自己的感动,我一鞠身,“小女子的性命就握在喜儿的手里了。” 一句玩笑却让喜儿跪倒在地,“小姐,喜儿拼死也完成小姐的吩咐。” 我扶起喜儿,重重握了下喜儿的手,不再多言。成败就此一举! 第十八章 寂寂陌路荆棘满(一) 淡阳将山林溪水染上轻黄色。不知走了多久,脚下飘飘然,我不得不倚在一颗树下,情不自禁缩缩身子,抚摸自己面颊,连手也木然,触到面上毫无感觉。这个地方很隐弊,不易被他人发现,却能清晰看见大道上车马和人的行迹。 心中沉沉担忧喜儿和落音的安全。 我安瑞虽不能死,但也不能将危险赋予毫不相干且对我有恩之人。 再次上路,越走越是心慌,情急步乱中连连跌倒,直觉眼前恍惚,不辨天南地北,亦不知自己走了多少岔道。顿觉筋疲力竭,再次倚着一棵大树喘气不已,肩上伤口处再次隐隐作痛。 忍住眼中的酸涩,在朝之时,我一直认为自己是集天地灵气的神氐。而现在我却成为举步唯坚、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 一刻钟、两刻钟……该有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了…… 夜幕终于笼罩天地,路上的车马渐渐稀少。 这方圆数十里不见灯火人家,唯皓月当空,清泠孤寂。长夜里踽踽独行,甚或比白日行路方便安全。父王曾说:人,本是天地间踽踽独行的过客,惟有幸运者,找寻到心灵情盍之所属。 孤身行进在这荒凉阴森的道路上,顿觉心惊胆怯、毛发为戴!窣窣怪异声音,仿佛如影随形,如魅如真。 我抬头仰望,父王,你在天之灵定要保护女儿,也要保护安瑞,他日一定手刃仇人。 不知到了何时,后方清晰传来刀枪的鸣击声,并杂着马蹄、惨叫、鸣镝之音。 蓦然回首,才见前方一队人显然无意恋战,策马急行。后方追赶之人正是寺院中的一群沙弥。 当前者身着宫廷宦官朝服,一股寒意顿从脚底窜起,遍布全身。 还是追来了! 笃笃渐近马蹄声中,我只觉双脚虚软,迈不出半步! 正在此时,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 神志蓦然清醒,这才见我已被一男子拉上了马。那宦官显然也看见了我,手拉弓弦,森森箭枝直逼我的身躯。 我一翻手腕,略侧身,短刃逼在身后男子的右胸前。 紧咬牙齿,止住颤抖,沉声喝道,“快带我走。” 身后之人一拉马缰,马声长鸣,径直跳入密林。耳边尽是猎猎风声,枝条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紧搂着我的为何人,这一次,当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一声冷哼传来,一幅强有力的铁腕夺下了我手中短刃,将我拉入怀中,宽大的衣袖护在我的颊边。 我努力僵直身子,少倾,还是软软倒在他的怀中…… 一刻不停地疾驰中,身后传来一阵沉闷中带着愉悦的笑声…… “没见过你这种强悍女子,此时此刻,竟能如此强硬。”沉稳温和的嗓音潺潺流来。 微微一颤,靠在他宽阔的胸前,我不禁微微觉得心安。 “刚刚多有得罪,今日蒙公子相救,他日定会回报。”我怔怔,忆起哥哥曾讲起的江湖故事,想来江湖中人都是这样说的吧。 一阵豪爽之笑,他拉住马儿疾驰之势,温热的呼吸尽数拂在我耳边,“回报?如何回报?难不成以身相许。” 我陡生怒气,“放肆之徒,口出狂言!” “哼!到了此时,还端着架子,不知死活。”说完,他竟将我丢下马。 俯在草地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这才见自己竟在一山洞之前。 我竭力撑起身子,却不看那端坐在马上之人。我安瑞但不会接受他人的羞辱,俯身,才见细嫩的手腕上尽被划出道道血丝。 第十九章 寂寂陌路荆棘满 (二) 利落的下马,一声轻叹,他皱眉,“手给我。” 手指扣在我的手腕上,厚厚的茧摩挲着我的肌肤,他的掌心火热。 我不禁想起子枫的手,温暖轻柔,秀如竹枝。 “不要动。” 一双手臂环在腰上,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整个身子已落到他的怀中。 我闭上眼不去看他的容颜,此时所举虽与我所受教的礼仪廉耻相邶,我亦不愿死在这深山之中。 “柔草轻易就划破了玉肤,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公子请自重。”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进了石洞,郝然发现竟有简易的家居用品。 他极小心的将我放在冰冷的平石上,动作笨拙而温柔。 “你先坐一会,我去生火,看天色,今晚似有一阵暴雨。”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洞中昏暗,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我还是觉得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子让我这样胆怯,我不禁恼怒的咬唇。 浮云遮月! 那忙碌的男子影影绰绰,一阵温软由心中袅然升起。 周遭凄凉的夜景仿佛也不再难熬。 枯枝在我脚旁渐渐堆起,篝火燃起。 他如斧削般的轮廓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那份容颜尽有几分熟悉,似在哪见过。 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仰起脸,似笑非笑的问,“看够了吗?” 我轻闭双眸不再看他,他是谁,过了今日与我何干? 直到手腕再次被他捉住,我蹙眉,才见他不慌不忙将一种圆叶的汁水轻柔的覆在伤口上。指尖在手腕上打着转,微麻的疼痛中稍稍带着酥酥麻麻的痒意。 我微微的挣扎。 “别动,这草药能防止伤口感染。” 我一怔,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明日我就送你回去。” 我抬脸,粲然而笑。 他却陡然松开了我,整个人如遭电击。 “是你,怎么是你?”言毕,紧握住我的双肩,一阵痛意袭来,我不禁皱眉苍白了容颜。心中一动,莫不是也是朝中鹰犬。身子一僵,防意俱增! 他却自嘲的笑了,双手已离开了我的肩,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 我心神俱慑,一阵昏眩! “小姐可否告之芳名?”他背身负手而立,语气沉稳而疏远。 我怔怔凝望他的背影,看不到他深邃的双眸,我亦不敢多想,淡然答道,“小女子张落音,宋州刺史张蕤之女。” 他回身,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却兀自笑我,“张蕤犯了何事,竟要朝中禁卫前来捉拿其女。” “朝中之事,小女子不知。”我略一沉吟,迎上他玩味的目光,“小女子听家父说,小女子的容貌与朝中一名逃犯十分相近,怕是那些禁卫追错人罢了。”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再多言,默默坐到我的身边,目光滞在那烈烈燃烧的篝火上。 良久,我只觉身子酸痛,稍稍挪动双腿,才觉双脚已麻木,似阵阵抽通,带动了一声轻吟。 他惊觉回头,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终是不由分说,一把撩开我的裙摆。 “你想干什么。”我怒斥。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似笑非笑的问,“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第八章 寂寂陌路荆棘满(第三节) 见我咬唇不语,他嗤笑,“别乱动,我对没发育好的小丫头没兴趣。” 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至安瑞懂事以来,谁不称赞小郡主的美貌无双,这无礼之人却如此调侃于我! 我气结,竟忘了反抗! 再次回神,他已脱下了我的绣袜,一双手揉捏着我的脚踝。 手指暗自绞紧了绣裙。心下越发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一股暖流由脚腕缓缓升起! “公子是否见过与我有相似容颜之人?”我心中一悸,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他动作一滞,即而幽幽一叹,点了头。 我不禁愕然,我一直生在深宫,难的成这世上真有与我相似的女子。 “那她可是公子的——爱侣?”我略一沉思,小心的选择措辞。 他嗤笑一声,放下我的脚腕。 “不,她是安瑞郡主。在皇宫她曾救过我一命。”他侧了脸,我亦看不清他的眼底的情愫。 是他!我恍然大吾,终于明白那份熟悉从何而来。我只记得那男子身上的百里香味,却记不得他的容貌。现在经由他提起,才清晰忆起。 “皇宫?公子能进去皇宫,亦不是平民,为何今日流落山林?”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 “只是权臣的家奴。”他的语气中透着沉重,“宫变之日,我想报她之恩,私自行动惹怒了权臣——” 他陡然定住,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你似乎对我的事很感兴趣。” 我淡然一笑,“公子多虑了。” 他亦轻笑,“你们不仅长得像,就连气质也十分相似。” 我一怔,那日并未见到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没想到竟看得这般通透! 惊雷遽起,月已隐沉。 我心底沉叹,原以为谢瞳等人能依照马儿踏过植被的方向找到这个山洞。现在一场大雨终将冲得无痕。 我俱雷声,往日在宫中,每每此时,子枫都会冒雨赶来,紧握我的手。 我紧闭双唇,心中百转千回,此情此景,陪在我身边的又是何人! 子枫温和,与他相处,如沐熹风。那般高贵优雅的姿态,让人不由得折服。而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邪雅、锋锐而内敛的。 他向我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我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我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下来。 那洞外的雨声也是安心的旋律。 我终于沉沉的闭上了眼。 不知何时,我蓦然惊醒。至离宫后,我的神经如崩紧的弦丝,任何风吹草动就会醒转。洞外隐隐传来马蹄声,凝神细听,是杂乱的笃笃声。 身边的男子仍在沉睡,我将头从他肩上挪开,小心翼翼的起身。 帖在冰冷的石壁上,谨慎的睨着洞口。 直到谢瞳的身影出现,我才沉沉松了一口气。 谢瞳斜身略进洞中,乍见我的容颜,疲惫的眼中俱是浓郁的惊喜。环视洞中,他目光陡如寒霜,杀意如刃。 我抓住谢瞳的衣袖,轻摇头。 谢瞳敛了神情,垂首而立。 最后看了一眼那冷竣的男子,我和谢瞳一起走出了洞门。一片黑色身影肃立夜色中,为这密林徒增了几分诡秘。 谢瞳带我上马,策马远去,雨后清新的湿气扑面而来,那片刻旖旎消散无形。 第九章 举目京城尚如故 乾符二年,李国昌派兵驻守宁武及岢岚,自称雁门、大同、振武三镇节度使,割据云州震动朝野。太仆卿李琢、李钧兄弟为征北兵马招讨都统,相持不下! 南诏入寇西川,陷黎州,攻雅州,并打到新津! 虢州到海州遭受了旱灾,连年不稔,州县催逼徭税,百姓拆屋伐木,卖妻鬻子,亦难能供奉府库。 同年,濮州、曹州落入贼寇之手。 盗贼横行陈、许、襄、邓数州,“无少长皆虏之,众号三十万”,一路裹胁之下,竟于乾符三年八月攻陷江陵。 不久,贼寇攻陷汝州,刺史王镣被活捉。 攻掠申、光、庐、寿、舒、通等州,并在冀州生俘刺史裴偓。 东都大震! 大院外的孩童嬉笑路过,齐齐而歌: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三年了,宫中韩刘已失势,那二人虽为君王,可朝中之人又岂能容人见证新皇地位的污迹!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猎弓藏! 而那批追查我的行迹之人,早被暗卫噬杀而尽! 三年了,我亦将到及笄。曾经有个温和的男子在我宫中低语,“小曜泷及笄之日,我定来接你。我要看着你穿着大红的嫁衣来到我的面前。” 固执也好,愚着也罢。 腊梅初绽之日,我一定要站在那辉煌的宫殿中,等着子枫的到来。 如今天下大乱,我那可怜的母妃仍囚深宫,我亦清晰记得,自己曾在先帝面前郑重承诺:若为天朝,曜泷愿付出一切。 起身缓步轻旋,裙裾荡漾。 今日一早,喜儿就开始为我着衣、敷粉、梳妆。 镜中女子眉舒柳叶,眼湛秋波。身穿着淡淡春衫,宛似嫦娥明月下;铅华装成,另有一种描摹不出的雍容妩媚! “小姐,你这样还不能迷死所有的人。”喜儿微张小嘴,满眼羡慕。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我啼笑皆非,“你这丫头,到京城尚需一些时日,现在装扮有何用?” 忆起京城,神思飘忽,心里泛起丝丝说不清、倒不明的幽怨。此次回京,谢瞳已打点好一切,我也不能太大意。若是如此装扮,难免惹出事端,自然是素淡的好! 轩窗外掠过一抹淡青的人影。 “这便要走了吗?”妇人轻抬素手,擦拭着眼角。 我有些恍惚,心中竟沉沉的不舍,依稀记得那次龙元寺回来,感了风寒,就此缠绵病榻。夜里被轻啜之声惊醒。 “可怜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那悲悯的声音,听来有些熟悉,却不是母妃。 一双温软的手覆在我额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睁开眼,却是眼前之位妇人。日后对我竟比亲声女儿落音还要宠爱几分。 “三年来,承蒙夫人照顾,曜泷永生不敢忘。”我盈盈下拜。 她不假思索拉住我搂在怀中,我亦轻轻抱住了她。这绵软温暖的怀抱,衣襟上传来淡淡薰香气息,恍然似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相依,喜儿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三年了,连骨长成,还说什么谢。”她轻拍我的肩。 我将脸窝在她的发边,“曜泷上不拜天,下不拜地,此生只拜父母而已。” 她轻轻退开我,抚着我的容颜,无限眷恋,荧荧珠泪滑落,“两年前,音儿嫁进秦家已难想见。今日你又要入宫,那秀女苦日居多,且再也不能见——”话未毕,已泣不成声。 窗外张大人悠悠一叹,进屋扶住夫人。 我张口欲言,转而噤声。 深深看我一眼,张大人扶了夫人向外走去。 我双膝跪地,生生止住了两人的脚步。 张大人心惊,慌忙折身跪于我面前。 夫人满面狐疑,我心知她并不知我的身份。这温和恬雅的女子只当我是张大人的侄女,一味宠着我,即使我遭人追杀,她亦相信自己的夫君,相信我。此时若再隐瞒,倒显我安瑞无情。我淡然一笑,“二位恩情曜泷铭感不忘。我安瑞郡主今后定当二位为我至亲之人。” “安瑞郡主?”张夫人满眼不可置信。 喜儿更是惊惧,慌忙下跪。 我站起身,扶起张大人。 带着喜儿,穿过庭院,走向早已备好的官轿。 一路行来,人马疲累,半月有余,终到长安。 其时天气晴好,碧空虽有大片云彩盘踞,阳光穿透云层所焕光芒,异样绚烂。 掀起马车一角帷帘,尽是绵绵不绝的人群:幞头袍衫神态闲适的男子,衣裳华美浓妆重彩的妇人,窄袖银带衣饰简约的少女,一路过来,酒帘飘摇,自有千娇百媚的胡姬立于酒肆正门,兰陵美酒郁金香,葡萄夜酒逞轻狂。 这样的恢宏天下,这般的殷殷子民,怎可落入奸佞之手,怎可沉寂湮灭。 历尽艰险,终于归来。九重宫阙渐近,沉思瞑然,苍天悠悠憾事无限。 奉仪门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专送秀女的马驾,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保持异常的沉默。 “小姐,请随老奴才来。”一个熟悉而低缓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王公公,谢瞳一直没说接我之人,只言明是皇祖母身前的一个奴才,没想竟是王公公,那小时就一向疼我的心腹之人。 王公公眼底泛起悸动波澜,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也是满眼惊喜。 我微微一福身,掩起千思万绪。 碧瓦朱檐,金椽红墙,我一步步踏在这片白石砌阶中。 偌大京华,九重宫阙,我的母妃,可有她的容身之地。 第十章 泪眼素衣霜发生 行至内苑御花园时,就听见一声轻唤:“曜泷!” 转头时一阵风拂过,花瓣如流云,卷在风中恍然开时香浓,鹅黄锦缎一般铺在我的眉目前。子俨,他还是那般放纵,竟握了满手花瓣向我撒来。 右手廊下华盖辉煌,御用的璨金蟠龙似欲飞出。华盖下那双熟悉的狡偈眸子,望着我一脸欣悦,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走,我带你去看你的母妃。”子俨疾步而来,眸子黑若浓墨,带着乞求的温柔笑意。 依稀记得往日在御书房,我常缠着子枫,蓉儿一直在我身边,而哥哥和子桢是默契十足。只有子俨是孤独的,小小的孩子常拿幽怨的目光眨也不眨的看着我们。我常逗着他,子俨总是满腹委屈,却发泄不得。可谁也没想到,昔日的子俨那个孩子现在已是九五之尊! 可眼前的子俨仍然是那个爱哭而寂寞的孩子。怨,憎,恨……所有积郁的情绪,此刻都无法对着这样的子俨发泄。 “谢皇上。”我淡然一笑,生疏答谢。 “走吧。”子俨毫不在意,异常温柔的笑。 长廊迂回,曲径漫漫。 掩映在青石竹林后的景寒宫清凉萧索。 咫尺之间,脚似重逾千钧。 桃树下,纤瘦如削的素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我呆立曲石桥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离京时,母妃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颜容嫣然如芍药笼烟,如今却满头霜发,俨然老妪一般。 “可算回来了。”母妃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有泪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不会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望着母亲。 她向我伸出手,语声轻柔,“过来,到娘这里来。”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过,竟似走了许久才触到母妃的衣摆。她麻布素衣上传来浓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兰芝香气,令我陡然恐慌,只觉有无形的屏障,将我和她遥遥隔开。我跪下来,将脸深深伏在母妃膝上,泪流满面。 母妃的手柔软冰凉,吃力地将我扶起,轻叹道,“看到你回来,我也就没什么挂碍了。” 此时母妃竟有一种大去的绝。我猛然抬头看她,泪眼迷蒙,“母亲,曜泷只有你了。今生若母亲再弃儿不顾。你要曜泷何去何从,今生必将无依无萍,孤独终生。” “小曜泷……”母亲垂眸,唇角微微颤抖,“是母妃无用,要你三年来流落在外。” 我抱住她,拼命摇头,泪水纷落如雨。 “郡主不要伤心,回来就好。本是皇族血脉,皇上一定会好好待郡主的。”随子俨而来的一位太监温和的劝慰。 “好奴才,赏。”不知何时坐于一边的子俨开心的大叫。 我泪眼未抬,只凝视着母妃,“曜泷以后将伴着母亲左右,不再离开。” 母妃凄然而笑,“小曜泷,皇宫也本不是你的家。” 我怔怔望着母妃,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她已转头看着子俨,话峰如刃,“皇上,你留着臣妾也只为了等臣妾的女儿回来。现在皇上愿望也成,可否容臣妾去法门寺带发修行。” “母亲——”见母妃幽幽抬眸望向远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我再也说不下去。 若远离深宫,去国寺能为母妃得到一片宁静,我又怎么能阻止呢。 子俨斜依坐椅上,似龙颜大悦,清脆应答,“准。另曜泷从今改封僖阳公主。” “皇上,公主封号犯了禁忌,与皇上同字,与礼不和啊。”那奴才惊慌跪倒。 子俨冷冷一笑,“狗奴才。左右中尉还没死呢,你就想干涉朕了。” 我终不忍看母妃离去。出了景寒宫门,我才驻足回望,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难以想像母妃一盏青灯伴余生,又是何种光景。 第十章 泪眼素衣霜发生(二) 北风瑟瑟,又是雪落梅绽的时令! 转了西廊,与皇后卫蓉儿缓缓行于梅园中。 那日回宫,别了母妃,和子俨到了长衡殿。满地可见的奏折让我紧蹙眉。我嗤笑子俨把臣子奏折权当废物。 子俨躺在那里,微闭着双目,似不胜厌烦地截断我:“那些烂摊子,你就是交给谁都是一样。朕不管,你也别管,有丞相中尉他们烦就好了……” 我气恼而走,他却在身上笑得极残酷的,像是玫瑰的刺,明知人的痛楚,仍刺到人的心里去。 行至门前,他在身后笑嚷,“曜泷,若你喜欢朕这乱江山,朕送你又何仿。只是你别忘了去皇后的寝宫,看看你的侍读卫皇后可好。” 针刺般微疼,我还是不得不去看她。 初见蓉儿时,只觉她更显消瘦苍白。见我到了她的寝宫,蓦地起身而来,赤裸的足急急踏过金砖,杏红烟纱如水,流过她的长发,她的衣袖,从她脚下淌开,身后,漫了一色的红。 妖艳的红依然掩饰不了那毫无生气的沉闷。 我曾问她,皇后真上她想要的吗? 她笑得无力,缄默不语。 女子,夫为天!即使她嫁的不是自己心目中的良人亦然! 蓉儿所嫁帝王,更是她一生的仰仗。 如今子俨的江山已残破不堪,蓉儿的担忧也是显而易见。 直到九月,反贼之首中的梁篁归朝。 饶是子俨表面识天下大事为儿戏,接到奏表之时也禁不住叫了一声好。连赞“是天赐朕神人也”! 这个人的名字,三年来,实在听得太多。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他的赫赫威名。 传说其生于宋州砀山,所居庐舍有赤气上腾,邻人望之,皆奔而来。 乾符元年腊月,入晁军,转战岭南。力战屡捷,是以东南面都虞候。 乾符二年,梁篁战于邠、鄜、夏、岐,大获胜利,是为同州防御使,成为扼守大齐政权东部的大将。 归朝后,梁篁由蓝田关东出,攻入蔡州,蔡州节度使秦宗权投降,于是进围陈州,进入汴州。从此,汴州成为他的大本营。 随后他受命为东北面都招讨使援救陈州刺史赵犨,猛攻围困陈州的黄晁军,大小四十战,击败黄邺、尚让等部,解了陈州之围。接着他与河东节度使李恪永所率精锐骑兵合势,先击黄晁军于郾城,再击之于中牟北面的王满渡。 短短几个月,就解了我帝国之围! 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子俨龙颜大悦,遂昭受其晋骛大将军。加官为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使相,封沛郡侯,食邑千户。 故蓉儿听了其父卫相之言,知皇上忧心暂放,今日兴起,遂拉我赏游梅林。 “僖阳、僖阳——” 不知道我神游多久,回过神来,蓉儿看着的目光泛着隐隐的担忧。僖阳?是了,至从子俨赐我僖阳公主时就不许他人再叫我曜泷亦或安瑞! 那般顽劣的少年天子,对我和子枫原来是又羡又妒的。 我淡然一笑,轻言,“皇后,你看我,又走神了。” 蓉儿幽然抬目,一双杏眼望定我,“梅花开了,公主的及笄即过,可他是回不来了。” 似有凛风掠过,我竭力止住颤抖的唇,笑意雍容。 “来了又如何?难道我们还能敌得过这天下幽幽之口。” 蓉儿折下一枝梅花,似有隐隐笑意,“昔日你与他素爱腊梅,爱之铮铮寒骨。需不知梅有傲骨,也只能绽于属于它的寒冬。” 我知蓉儿之意,清寒的冷香直冲鼻端。那梅枝上仿若还残留着子枫指尖的温度。昨日若在眼前,我常常觉得子枫仍站在梅林中,一回身,就能看到他对我温和的笑,柔柔的唤我:小曜泷—— “僖阳,你身边的人可有告之于你,那幅绢锦图已流落南昭。”蓉儿的语气怜悯多余忧虑。 “绢锦图?”我一怔,不知所指。 “就是子枫为你所画,果真如你有九分像,只是少了眉间那丝冷气。” 我一颤,如罹雷击。是我太大意,朝中自然有人不容我,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种手法。 “自古红颜祸水。曜泷,南昭与朝廷议和只怕也会效仿和亲之例。”蓉儿笑得坦然。 我心中一紧,握紧梅枝,蓉儿之意已明几分。 “那依皇后之意呢?”我松开梅枝,淡淡而问。 蓉儿的目光由我手上而下,“如今沛郡侯英雄年少,战功赫赫,自古英雄美人,不失一件美事。” 为了皇朝,我机关算尽,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要自己踏上棋枰。 “是子俨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我深深吸一口气,只觉无限疲倦。 “是我的意思,只怕皇上也这样想。”蓉儿干脆利落的声音,让我不得不侧目而视。时日愈久,她也愈发像位皇后。 “你就不怕我他日反朝,反而让尔等陪了夫人又折兵。”我笑得邪气无比。 蓉儿定定的看我,树枝上层层白雪在她身后落下,仿若早已无声。 半晌,她哑然一笑,轻开口,“我信你。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天亡我朝。”她微微一顿,接言,“那样至少不算完全落入其他贼人之手,不是吗?”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转身疾步而去,长长的罗袖拖动梅枝,清洁的雪簌簌而下。 “曜泷?” 我嘴角抹起一丝笑,却没回头,“蓉儿,我还有选择吗?” 第十一章 京风盛传玉良缘 赐婚诏书颁下,皇后娘娘派人送来了一车车的华服锦缎,稀世珍玩。 京城之中人人只道英雄美人、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当喜儿告诉我市井之说时,我忍不住黯然,岂不知金玉良缘天上才有吗? 婚期还有半月之遥时,僖阳宫中已是满眼的红。子俨曾笑言,就连他的登基都有一丝灰暗,我的婚礼将是这灰暗中的一屡灼亮。 谢瞳曾夜到僖阳宫,绝口不提梁篁。只说以后他仍然会在我身边当差,不失先皇之托,只是朝中大臣对这桩婚姻颇有揣测。 良辰当日,偕老祝千年;彩缕同心丽,轻裾映体鲜。若是太平岁月,这桩婚姻该是万人道贺。只是此时,年幼的皇上背后凝聚着不少疑惧的目光。 唯一欣慰的该是母妃带着蒺姑姑暂回宫中。 母妃对着我亦忍不住垂泪。 母妃生于世家,长于深宫。不仅对寒族颇有偏见,而且对那金戈铁马的戎马生涯太过遥远,再加上随处有士兵抢劫民女的案例。知道我将嫁予这样一个人,整日忧心惆怅,更觉对我心中有愧。 倒是蒺姑姑劝慰,小曜泷是天下难得的可人儿,嫁得良人,自会疼到心里。与其在这深宫中孤单飘零,不如嫁一个知她,怜她之人。 就算母妃不中意梁篁,但对宫中礼数依然重视。大至布席、设甒醴、进筵、降席的方法,小到叩、拜分仪,都一一演练,不容我出半分差错。 不管内心如何忐忑,婚期还是来临。 母妃亲手为着上大红的嫁衣。 没想到皇上会闯到僖阳宫,为我带上凤冠。他笑得得意妖娆,他说,小曜泷,宫中的金童玉女终于劳燕分飞,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原来他还记着! 我盈盈下跪,别了母妃。 上了鸾轿。 礼官举仪,和声郎合戏竹,乐工奏细乐。丝竹管弦,按着宫、商、角、徵、羽五音杂奏,乐声悠悠扬扬,随逶迤的仪驾一路洒落…… 经宁安门,过太清,出午门,到皇城,过建端门、长安门、承天门、庆瑞门,甲士前道,执龙旌风麾、流苏五辂、黄罗宝盖……一百另八人,锦衣侍卫一百有三,随侍宫女三百有五,内侍二十四人,礼仪乐队一百另五人,另有掌灯武装宫女——随驾之人一千有余!直到京城十六宅,皇上委实厚待梁篁,所受竟是亲王待遇! 冗长而繁琐的婚礼,不停的叩、拜、揖。 一袭厚厚的盖巾下面,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俯首下拜,垂下眼睑,能看见他流光溢彩的衣袂。 被送入新房时,我已然筋疲力尽,偏偏喜娘们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我浑然不知所为,只是呆呆坐着。 透过盖头的缝隙,目光所及,全是耀眼夺目的红。此时已近深夜,新房的雕花小窗半开着,莹亮的月光融融入室,两尊硕大的龙凤宝烛,烁烁的映著火焰,房外,远处,依稀的笑闹声、酒令声、奴仆侍从由房外穿行而过的脚步声。 我渐渐不烦! “你是何人?”外面陡然传来蒺姑姑不满的喝问。 “我受将军之托,有事务必当面转告公主。”一个女子的声音,倒是不卑不亢。 “奴婢可以带为转告,公主现在不能见外人,更何况——你这婢子,今日是什么日子?你竟敢一身素白。” 第十二章 花烛起坐待残更 “我可以不受府中规矩。” 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蒺姑姑,让她进来。” 外面静默了半刻,走进来一名女子道:“乔莲儿,忝居王府副总管,给公主请安。” “有何事讲来?”我勉强打起精神,淡淡相问。 “宋州告急,将军已返回城外大营。战事紧急,无暇向公主辞行,请公主恕罪。” 宋州?辞行?脑中一片空茫。 瞬间才缓过神来。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个长相清秀、眉眼精明的女子,模样装束与其她婢女不同,没有着大红的喜裳,身着白色窄袖襦,青色莲裙,单髻上别着一支小小的簪。在看到我的相貌时,她竟有片刻的失神! 我笑了,笑得娇柔,笑得傲慢,笑得轻狂! 残破姻缘,奈何! 原以为只有我不愿意,谁知他这梁将军就连戏份也只做一半。 洞房花烛夜,我的驸马拂袖而去,让我受尽羞辱! 金玉良缘?错!错!错! 天作之合成笑谈! 周遭婢女噤若寒蝉,就连喜儿也满脸煞白。 即使民间女子,新郎弃洞房不顾已是莫大耻辱。更何况是皇家嫁女! “僖阳,喜帕丢地不吉利。”蒺姑姑拾起喜帕,看了一眼跪着一屋的人,幽幽叹了一口气,“要不要令禁卫军追回他?” “不用了。”我冷冷道,“本宫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公主整日未进食,我吩咐下人做了一些点心,公主可否尝尝?” 我略抬眼,睨了一眼那一直站着的女子。 “下人?这么说来你是这府里的主子了。”我淡淡问道。 “不敢。”她低了头,语气依然强硬。 “既然是奴婢,那见了主子不跪是哪的规矩?”我不屑的扫了她一眼。 她恨恨看我一眼,不紧不慢的答,“我是侯爷特许……” “他现在是驸马。”我打断了她的话,“跪下。” 那女子还在错愕中,已被蒺姑姑一手拧下,跪倒在地。 “你……”她挣扎着想站起来。 “若是不想留在这驸马府,你现在就走,就算你追去军营,本宫也一样不会拦你。只是你在这一时就要守一时的规矩。”我陡扬高声音,手中的白玉杯随即落下,碎在她的膝前。 夜风寒衣,我盯着地上的女子,不想再做任何思考。 我蹙眉,冷笑言,“别说一个帖身侍婢,就算本宫容许驸马纳妾,在府中一日也要守一日的规矩。否则——” “奴婢知错了。”乔莲儿叩首在地,额前着上了一倒沁血的红痕。 婚嫁之日见血光终是不吉,我心中一堵,言语不耐,“都下去吧。” 瞥见乔莲儿离去时,嘴角的一抹得意,我不由握紧了手指——她是有意而为! 删上房门,看红烛垂泪! 气愤之后,心中空空荡荡,再也没了怨! 梁篁于我,终是陌路人。他有多少妾室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驸马,是皇上想笼络之人! 这样也好,不见两不厌。 第十三章 烛尽凌零不自持(二) 翌日,我着实放不下母亲,令蒺姑姑回法门寺,马车中一并带走了邈佶烈。 我清晰得记得他将走未走时,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盛大的婚礼,混乱的插曲,我只疑心自己做了一个沉沉的梦。 可我依然身在帝京十六宅邸,我已经是沛郡侯的妻子。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 这期间,粱篁间或来过几封家书。却也是程序般的寥寥数语,到现在,他的家书我已无心开启。倒是谢瞳的书信源源不断的送到我的手中。 从谢瞳的书信中我方才明白,我那夫君那日急急赶往宋州,只因那有他心心念念之人。他解了宋州之围,带回了宋州刺史的女儿张落音,也毁去了我对他的最后一丝念想。 张落音?我暗自惨笑,我生于皇宫,长在皇宫,向是厌倦了妃子间争宠的戏量。时至今日,我亦无奈! 我那夫君的心上人是我的恩人之女。我可以对任何不相干的人下手,单单不能去动落音。只怕我和那夫君永远没有夫唱妇随之日了。 如今,叛匪不断。他梁将军的铁骑踏遍了帝国的半个江山,独独再也没有走进这帝京十六宅。 我亦淡笑雅然,坦然面对所有人嘲讽的目光。在朝廷中,在皇上的面前接受本属于我那从未谋面的夫君该得的功勋。 渐渐倒对红尘悲喜如隔水看花! 天气复又转暖,除了偶尔想起哥哥,想起椒儿,我的心中终成一团死水。 倒是喜儿对我的生活越来越上心,至从在宫中见到皇上宠妃中毒的惨状后,每每的膳食,她都必须自己先试吃后,方允我入口。我笑她多疑,她一本正经的反驳,蒺姑姑不在我身边,她就是姑姑放在我身边的眼睛,她要时时盯着那些妄想对我不利的人。 喜儿这丫头,人对她好一分,她就要还十分。是个惹人疼的孩子,就连蒺姑姑那样挑剔的人,也喜气洋洋的收了这个干闺女。 一年一度的春风又吹绿了烟波亭旁的嫩枝。 我浅尝薄酒,醉态半露! 喜儿急急奔来,嘴角兀自嚷道:“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我半眯开的醉眼,又重新合上,对那可有可无的家书早已厌烦。 “宫中急书,小王爷有消息了。暂留在东都洛阳,公主可去洛阳散心,也好和小王爷团聚。”喜儿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一张素脸在奔跑中业已通红。 小王爷?洛阳? 我急急接过信件,霎那间泪流满面。果真是我那哥哥,宫变那日,母亲坚决不肯离开宫中。哥哥在夜夭的掩护下仓惶出走,但和夜夭失散,了无音信。现在哥哥终于辗转回到了洛阳。 连忙吩咐下人备好马车,洛阳,我是一刻也不想再耽搁。 京城仍是一派热闹,只是我的心早已飞到了洛阳。 行至京城最大的茶肆,我方忆起此一去但不是短短时日,如此匆忙而行,自是多事尚未安排。我连忙示意喜儿令车夫停下来。 下了马车,喜儿、夜夭随侍其后。 茶肆前熙熙攘攘,我正欲举步。 夜夭上前低语生生止住了我的脚步。 不远处,一粉衣少女和一位回纥装扮的男子低头急行,那女子身姿窈窕,正是夜夭所疑之人。 “喜儿,你将我们此行告之茶肆掌柜。然后在茶肆中等我们回来。”我简要吩咐,与夜夭跟上了那急行二人。 约莫盏茶功夫,二人进了一家乐坊。 正踌躇间,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上前揖礼,“二位客官请上座。”声音柔软细致,巧笑嫣然。 我不动声色,淡淡笑道,“烦请姑娘带我去二楼雅室。” 那少女在前引路,我借机扫视茶馆一番。乐坊主人匠心别用,袅袅娜娜行走之人俱是妙龄少女!皆盛妆锦绣,举止落落大方。万千风情自在变幻,堪是绝妙。 余光瞥见一层帐台后一侧门,茶馆诸少女进出皆是由此,我暗中示意夜夭去查访一番。 那少女掀开一侧门前垂挂的纱幔,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 是夙荷香!我心中陡惊。 方起丝丝疑虑,“夜夭”,我软软的唤了声,忽觉后脑一沉,随即坠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