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雪》 第一章 楔子 长安白雪 醉芳楼花妈妈最疼爱的头牌姑娘花月生产那天,长安下了武帝十五年的第一场雪,虽是稀稀疏疏但路上还是有了一层可见的薄薄的积雪。 那天醉芳楼还是正常营业,花妈妈却是没有同往常一样站在二楼看哪位恩客闹起来要她出面看哪个雏儿心有不甘,反倒是年岁大了却未同旁人一般自个儿赎身还是待在醉芳楼的常姑姑在一楼谈笑风生。 雪下的不大,也一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顾府门前的两只威严的石狮子还是那样守着,被薄雪披上了一层衣裳,守门的躲在门房烤火,和门房里的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门房里头虽不如主子们用的银炭那般好用,却也是得了无烟的好炭,暖和极了,这样更衬得外头冷得厉害,所以守门的在听到外头传来一声轻响便没了动静后颇为惫懒得装作听不到。 直到婴儿一声尖锐的啼哭划破了雪夜寂静,门房里的人一拥而出,见着的,就是没能被石狮占满的石台上放着个小娃,用暖和的锦被裹着。还没等众人商量出一个稳妥的办法,就见顾侍郎身边的顾安过来结果孩子,吩咐众人守口如瓶后进了院子。 武帝十五年,长安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比往年要冷得厉害些。 第二日就听说醉芳楼里的花妈妈惹了不该惹的祸事被悄悄处死了,醉芳楼那位被花妈妈常挂在嘴边攀了贵人的头牌花月在生产那日也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倒是那个二十多岁默默无闻的常姑姑成了醉芳楼的头儿,哦,醉芳楼也不叫醉芳楼了,那贵人说花月算是红颜薄命,孩子也没能留下,感怀一番两人几年情谊,叫人改了醉芳楼的名儿,说是改个花月楼。那天晚上常姑姑捡到了个顺水流下的小姑娘,人人说这是缘分,不然何故花月母子刚亡故,这孩子就被人瞧见了呢?贵人听了颇觉有理,又想着算是花月救了这孩子一命,不然,这天寒地冻,等明日有人见着这孩子,怕是早早断了气了。故此,贵人是了恩慈,说这女娃赐名挽月。 挽怀花月。 这般又是几日,顾侍郎开了宴,是得了个千金,排行为七。顾七小姐是庶出,但刚出生就被抱到了夫人房中,记得也是嫡出的名头。和顾侍郎交好的人问顾七小姐闺名,顾侍郎儒雅俊秀的脸上漾出一抹满足的笑来,说女子闺名不好示于众人,顿了顿,又说,倒是请岳家赐了字,握瑜。 这番话传了出去,长安人闲时唠两句的谈资就出来了—— 顾府有美玉,赐字握瑜;花月收明月,有名挽月。众人说来唏嘘,细究下来,却又是一番生来就分了的贵贱。又说过来,侍郎千金得侍郎岳家赐字,是好事,毕竟,顾侍郎的岳父可算是帝师;这挽月…虽不光彩,但也是贵人赐的名…… 侍郎府里的少数人倒是知道一些更隐秘的事,却也只敢在心里嘀咕,然而即便这样,待春天到来的时候,顾侍郎府中就说要不少的奴仆——原来是顾侍郎往老家送东西时造了匪,送礼的一行人未留活口。虽说后来剿了匪算是造福一方百姓,死去的人却是活不了了。 然而久了,就没多少人记得这些事了——天子脚下,长安处处繁盛,总有说不完的新鲜事,谁会巴巴的紧着谁家的事不放呢? 也是有几个文雅仕人,感怀入年来第一场雪,提几个字,吟两首诗,待雪罢天明,又是文人圈子里一场风月逸事。 也只是一场风月逸事。 那次长安白雪,也没几人记得。长安长在,年年有雪。 倒是那些个江湖游侠,偶尔忆起那个身在青楼良善大方的头牌姑娘,然又只是想了想,便放下念头——便似那明月沟渠,相闻不相逢,也怕哪里看重什么良善大方的性子,而是想见见那艳丽清绝的容颜罢了…… 苏和在小亭抱着酒壶豪饮时,就听自己的夫人扯了大嗓门骂道: “苏和!你这负心汉,就为着那点小恩小惠,你这几日夜夜喝得烂醉,还非得在这种见得着月亮的地方!老娘倒不知,你鬼奴是这般重情义的人!” 苏和听了,也只是摇摇头,朝不远处插着腰喘着粗气的夫人招招手,温和一笑——苏夫人这般便消了大半火气,将步子压得重重的走过去,却没说什么,苏和这个、这个皮相倒是真耐看…… “夫人,你也说我是鬼奴,那可知鬼老是饲养了鬼奴一十八个,小鬼四十九个,我不过是其一。若非那日花月姑娘心善,给了我休养生息的小恩小惠,我怕是早早成了一滩尸水任那些小鬼挣位。也怕是,遇不着你了……” 那天不知是雪后几日了,只道是月色极美,又许是喝了酒,苏和讲那些不敢说、不愿说的一并交代给了自家夫人。 后来那些江湖传说里,就多了一项,说是有人羡高官,有人慕冨户,但若得鬼老传人鬼奴这般和满的家庭,不羡不慕也罢! 这话传到曲水山庄沐庄主耳中时,沐庄主正带着娇娘美妾在酒楼中寻欢,闻言怔忪半晌,当日便收拾行装回了山庄——糟糠之妻有孕,自己确实拥美游玩,一时愧疚不已…… 说来这般奇怪,便是妻儿冷脸相对少有好言、众亲友责骂劝告这沐庄主都这般我行我素,倒是这样一桩传来传去的闲话叫沐庄主幡然悔悟——可喜亦有些可笑…… 沐庄主之妻高氏诞下女儿那天,沐庄主想明白了一些事,沐庄主自幼便以贵家公子的方式教养,处处优秀却颇好女色,不想妻子孕期一番游历恍然明白女色虽诱人,然而比这女色更重要的却也是千千万万…… 沐庄主抱着满月的女儿,大笑开来,确确实实显出贵家公子的气度来了。沐庄主的女儿,取名流朱,有人问这是何意,庄主头也没抬,说了个不晓得,只觉得这名字好。再后来,却又传出了诸般意味。 常乐王对生子得女这类言语最是敏感,听不得却又避不开——说来,便是这常乐王妃至今未诞下一儿半女,常乐王又是个痴情种拒不纳妾,这般下来,却是过了而立之年未有子女。甚是眼馋那些个子嗣颇丰的人家,也有人提议说是过继个同宗的孩子,常乐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有子女固然好,但没有也不强求。何必过继一个孩子,反倒是处处提醒夫妻俩没有孩子! 有天常乐王在朝堂上时时走神,眉眼带笑,帝问何故,答曰,王妃有孕,只是月份浅还不敢宣扬——这样一来,长安人便都知道常乐王妃有孕一事了。 不说那些个王孙贵族是道喜还是酸人,总归百姓是处处贺喜——琴瑟美满的夫妻,就差个麟儿便是圆满了。 常乐王郡主出生那天,虽有人盯住女儿身不放,但对常乐王夫妻来说,就是上天垂怜了。 小郡主满月那天,帝王赐封地,号怀瑾,是为怀瑾郡主。 如此,便是殊宠了,但怀瑾郡主乃帝王同母弟常乐王独女,又算是正常。 月有盈亏,春夏轮换。长安的白雪覆了多少旧事遗骨。 各人有各人的命,各命有各自的活法。总归,人生下来,是要活一遭的。 第二章 1 文帝四年 文帝四年十二月二十,长安,大雪。 这已经是入冬以来第四场大雪了,虽常说瑞雪兆丰年,但似今年这般两月下四场,一场下三天的大雪也叫人实在难过——年关将至,多少羁旅的行人就这样困在了半路。只是这难过也没传播到长安来,也或许来了,谁知道呢? 鹅毛一般大的雪落下来,有玲珑心的孩子将雪接在袖子上,灯下细看,竟也发现这大雪花是由许多小雪花团簇而成——晶莹剔透,灯光映照,小小年纪说不出什么锦绣辞藻,只觉得是美极了。 宽敞的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偶有行人,也是拢了袖急匆匆地往自家赶。更夫巡完了最后一程,恨不得将那梆子随手一扔便跑,却也只恨恨地看了看那梆子,随意挂在身上,将冻僵的手拢进袖子里,忙忙的往家里跑,半道儿上大意滑倒,便忍不住脾气狠狠将腰间挂着的梆子一摔,骂骂咧咧地扶着腰走开。可没过一会儿,便又折返回来捡自己的梆子了——且不说自己还得重做,更夫丢失了梆子,轻则叱骂,重则问罪——谁知道这几天会不会有那个气儿不顺的小官小吏找了他撒气。 长安花街倒是热闹,明明是极冷的天儿,那些姑娘没穿多厚的衣裳,却也笑语盈盈,个个艳若桃花。花月楼这些年是越来越红火了。像是有了什么秘而不宣的约定,贵人们都往花月楼跑,痞子们也不敢来花月楼闹事。 掌事的人是常姑姑,按规矩其实应该是常妈妈了。只是她不爱楼里的姑娘唤她妈妈,轻者掌嘴,重者鞭笞——妓子轻贱,便是打杀了,无人出头也就无人理会——后来就没人敢唤她妈妈了。 除了挽月。 心情好了,挽月便一口一个“常妈妈”逗弄,不曾见过常姑姑生气,反倒是乐呵呵的受了。 楼里的老人说,若没有挽月,这花月楼早早就没了,挽月也不该是这里的人。再多,也就不肯说了。有次闲谈倒是被挽月听到了,挽月嗤笑——什么该不该,明明就是楼里的姑娘,再说也说不出来个千金小姐来!后来,谁也没见过说了这话的老人,像是楼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再后来,就没人谈论挽月了。 这整条花街的人都知道挽月,许多妓子都羡慕挽月——常姑姑对她百依百顺,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便是什么时候觉得心情不好闭门谢客也不见常姑姑不悦——须知曾有个清倌拒不接客,常姑姑也没管那姑娘才华容颜一等,第二日便成了最低等的妓子——挽月的恩客,都是挽月自己挑的人。 只是终究,妓子罢了。 此时挽月早早关了院子,才不去管前头那些你情我愿、千金买笑。今年冬天冷极了,挽月巴不得日日就在被子里裹着不出门。只是又舍不下前头姑娘们精心编排出来的舞蹈乐曲,亦舍不得那些个龟奴丫头几处淘来的零嘴儿——楼里的人大多是谁都看不起谁,哪里会巴巴的将东西送过来——她还是得自己去转一圈,便趁着还暖和的那一阵子溜一圈,然后早早关了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笃笃笃~”,嗯,这是妙枝又来敲门了,一定是有什么大事。 妙枝这丫头她用着顺手极了,长得也好看,性子也温顺,重要的是,这姑娘是平籍,却非要来伺候她这个花楼妓子——索性,妙枝的那点心思也算是心照不宣,用着顺手,那就用着。挽月坐在绣床上乱七八糟的想着,又将手底下的被子往紧里拢了拢,门这就被推开了——冷风灌进来了一些,还好被子裹得严实——挽月脑子里这样想着,抬头看了一眼妙枝,又看了看她后头架势颇大的那群人,晓得自己该下床了。。。 妙枝身后跟着一个好看的。。。姑娘,虽说男子装扮得挺到位,架子也端得起来,只是花楼里最不缺的就是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谁也骗不过谁。 这是个被家里人、身边人都捧着的姑娘。挽月想着,扬起笑来,关键是这人长得好看——知道花月楼挽月的人也都知道,挽月这人,最喜欢好看的人,不分男女,不论身份。 “公子是来找奴?还是来找老相好?”眼波流转看了那人一眼。 软软的声音,带着花楼姑娘的媚意,又有自个儿酥酥糯糯的味道,也就是挽月这样说话的时候,才会有人想到——啊,挽月才十七岁来着。。。 挽月这话一说出来,那原本横眉冷对、满脸嫌弃的公子打扮的人霎时羞红了一张俏脸,是别样一番风景,抬起手指着挽月也只是“你、你、你”了几下,羞恼地一跺脚,背过身去,让身边侍卫模样的人继续。 原来是找个朋友,在此处丢了,要搜查一番。 怕是心上人。 挽月没看到,也任他们搜找——毕竟,常姑姑任他们来她的院子,说明阻止不了。 那群人搜查的时候,那小公子打扮人的人悄悄打量了挽月几眼,偶尔正对上挽月的眼睛,急急忙忙就错开来——可爱得紧。 “公子下次来这可要寻奴——奴叫挽月~”看人要走了,挽月对着那公子打扮的人又是软软的说了一句话。羞得她面红耳赤,带着人赶忙走了,将近门口,却是回了头,又看了看倚在门口风姿万千的挽月。。。 见人都走了,妙枝关了小院的门,看了看似乎还在回味方才事件的挽月,默默叹了口气——啊,这是怎样一个小姐,见着好看的人就发呆,也只是发呆。 却在将挽月牵回屋子里之后面色大变——桌上放着件成色极好的的白玉簪,敞开了的被子斑斑驳驳地沾了血迹——这里是真的藏了人,然而已经走了。 挽月看着脸色几番变化的妙枝,“嘿嘿”地笑了笑,摇着妙枝牵着自己的手,用自个儿酥酥糯糯的声音撒娇,“哎呀,他不是他们要找的人,而且,那人长得也很好看~”。 妙枝看着挽月天真不知愁的样子,听着挽月软软的撒娇,忽然觉着有些难过——她要保护的小姐就知道看脸,说不定哪天就被骗了。。。她总得看得再紧点,也不知道她一个人能不能应付,也许过段时间得再找个人了。。。 啊,还是赶紧换一床被褥捂暖了让挽月早早休息吧——冬日了。。。 第三章 2 有匪君子(1) 年关将近,多少羁旅之人没日没夜的赶着路,又有多少浪子登高望远…… “这就不对啦!”妙枝正坐在榻上绣着花给挽月这懒得不行的挽月讲故事,就听挽月这样插来一句话,“这么冷的天儿,莫说登高,便是长亭望月怕也得冻出个毛病来!” “……”妙枝看了挽月一眼,觉着自己得问问常姑姑是怎么练的,竟是将挽月拉扯长大还没气出来好歹来。。。 但看着挽月缩成小小一团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头的模样又觉着极是可爱,想必常姑姑也是把挽月当自个儿的女儿养了——毕竟,若是旁人,你掏了心肺,到后头该接客了反倒两方难为,挽月,起码是有个靠谱的台子撑着,虽说撑不了什么大面子,但接客这事上也没多少人去为难了。 “姑娘,今日的梅花瞧着不错呐~”妙枝这般想着也就没什么抱怨说了,另起了话题,虽说天气冷了,挽月说的那些个好看的人都遮得严严实实无甚好看,但,这到底是青天白日,楼里的姑娘们都休息了,也不会酸言酸语的同挽月说那些个一转三弯的话,正是可以透透气的时候……可是,看挽月那长在被子里的模样…… “呵!妙枝是怎么啦?这楼里哪来的梅花?”挽月又开始了,她一向不饶人,一张嘴能叫人气得发抖,“若院子里当真种了梅树,怕那些个老学究顾不得什么清名什么立身早就冲来砸了这花月楼!” 妙枝说出赏花的话那一刹便觉不好,可话已出口,这里只她二人,借口都不好找,只能听挽月这样一番抢白。 本朝至今不过第三位皇帝,前头武帝随父征战,晓得武臣不轻,在位时更是明白文臣之重——乱世重武,治世还得文臣来,沿及这位文帝,更是大力推荐读书人,重用文臣。那几个颇有名望才学的老学究更是被世人敬为典范——他们若真想拆了这花月楼,也不过是长安一桩逸事罢了。毕竟,毕竟…… “那可如何是好?姑娘这样过一个冬天,怕是开了春便没法穿那缂丝薄衫了~”妙枝放下手里的绣活,歪歪头说着。 话说妙枝原本是唤挽月小姐的,奈何挽月不大愿意——说是分明不甚清白的身份,何必唤个这样伤人的称呼,妙枝虽不甚明白挽月的想法,不过,挽月高兴就好,毕竟她不是真的来老老实实做挽月的侍女的…… 挽月听了这话倒是没有说什么“不稀罕”、“怕什么”的言语来,只是顿了顿,认命似的垂下头闷闷的说道:“罢了,准备准备,咱们从偏门出去转转吧。” 磨磨蹭蹭下床的时候,妙枝传了饭,吩咐外头的小丫头准备热水,又进到厢房去翻找衣物,听着这些个响儿,挽月默了默,趁着还不晚的当儿冲妙枝说话: “今儿个我要披那件儿大红色的斗篷,有狐皮的那个。”顿了顿,没听着妙枝的回话,又加了一句,“就那个什么张公子送的。” 这声张公子当这是叫的千回百转,悠扬动听,妙枝叹了口气,应了声是。怪不得那张公子看着清贵自矜,却还是每月来花月楼一趟,时不时还送来些好东西,又从来不说自个儿的名讳,只来挽月这里,就爱听挽月一声声百转千回的“张公子”——不知叫楼里多少钦慕张公子容颜气质。。。和大手笔的姑娘们眼红…… 找着那件斗篷算是完了事——挽月穿衣,就讲究个心血来潮,想穿什么便趁着妙枝找衣物的时候唤一声,其他的又得靠着妙枝想怎么才能把挽月想穿的衣服/鞋子/等等给配好了——说来也是怪了,这挽月出声的时机总是掐的刚刚好,便是想说一句“衣服已备好了”的推辞都不好说。 有次妙枝便是不耐去翻找,这样回了一句,就听挽月说:“那你拿来我瞧瞧,不错的话这就穿戴了。”然后,妙枝看着自个儿空空的两手,悄悄翻了个白眼去找挽月想穿的衣服去了…… 当然,若是挽月不出声,那就是她那天没注意,全看妙枝的想法了。 说来,也就妙枝这样天天惯着挽月。 想着今日能穿着新衣裳,天气不好出门这点事也便不算什么了,挽月洗漱的动作快了些,趁着妙枝还看不到自己草草结束了洗脸漱口的动作,挥挥手让见怪不怪的小丫头出去,还冲小丫头眨眨眼——一双桃花眼灼灼,调皮又泛着媚意——小丫头趁端起水盆前将一颗碎银揣好了默念着清心经端着盆子走了,这挽月姑娘,当真是越来越勾人了,不止男的,连女的也受不住,而且,挽月姑娘还大方呀~ 妙枝给挽月穿戴时,看着挽月将比自己高的身量,又开始操起心来——什么挽月十七了,长大啦;什么挽月这年岁易受干扰啊;什么挽月越来越好看了;什么什么…… 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不该怂着挽月出门玩儿;又忽然想起挽月的娘……啊,不,挽月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孤儿…… “妙枝。”挽月张着双臂却迟迟等不来妙枝下一步动作,无奈的开口:“你是不是又感慨了一番对我的各种担心……”然后稍稍动了下胳膊,“你再不动动,我这手可就这样长着了~” 妙枝忙收回了自己不知发散到何处去了的心思,手下动作越发利落。 “姑娘,你倒是看着我的动作,然后记一记,学一学。”妙枝动作不停,嘴也不停,“您都十七啦,怎么能连个衣服都不会穿呐!” “这不是有你么?”挽月坐在镜前,闭上眼睛等着妙枝上妆,“便是你不在跟前,也会有别人的。”又觉着这话不好,挽月不等妙枝再说什么自顾自换了话题,“妙枝啊,若不是明明白白的晓得你不过二十几岁,我怕真是要猜猜你是不是驻颜有术如今已有四五十啦。这般婆婆妈妈啰嗦非常,也就我忍得。” 也就我忍得。 “好了,出门吧~”止住妙枝伸向首饰盒的手,“不戴首饰了,累赘的紧。妙枝也收拾一番吧,收拾的好看些,你知道我喜欢看些俊的。” 这样一通毫不啰嗦没有半分拖泥带水的言语,几番转了话题,叫妙枝想说的话在喉口堆积,最后汇出一个“是”来…… 这样拖拉磨蹭,总算是在晌午前出了门,常姑姑吩咐厨房特意留的早膳也没见挽月和妙枝动几口。 雪已停了,院子里除了专门扫开的路别处还是有薄薄的积血——就不知街上是何种风光了…… 第四章 3、有匪君子(2) 街上如挽月主仆这般闲逛的人不多,多半是出来采买的仆人——就算如此,这时候出来采买,也多是补漏的——饶是如此,这长安街道也算是热闹非常了。 张公子送来的斗篷倒是尺寸正好——将挽月遮的严实,更衬得挽月娇小。说来是大红色,在街上格外显眼。挽月妙枝两人也算是妙龄女子,尤其这挽月是花街女子,便是耳濡目染也有不同于那些个大家闺秀、良家夫人的风姿绰约,引人遐想,惹来街上许多男子或明或暗的大量窥视。虽说,这也绝不是夸奖和好事了…… 这大沅朝建朝近五十年,别处不知何光景,反正这长安是繁华起来不见那些年战火纷飞的模样。话说大沅朝这都城长安原本不叫长安,长安原本名山城——不过是个历史悠远却不甚出名的大城,大沅开国皇帝高祖建国后非要迁都来这山城,又改了名字,唤作长安,倒是把真正的长安古都改了名——用高祖的话来说,是对这山城有深刻情感,古都总归是古都,王朝更迭,经历几番战火怕是没有味道了,不论如何,总归,这天下做主的,是穆姓,是高祖,是高祖之后…… 挽月也不理会街上那些或肆意或晦暗的窥伺,自顾自的迈着步子边走边想,又在心里暗叹:这高祖倒是会行事,比起前头各朝的规矩律法,大沅朝算是开明——起码,这帝王也是可以稍议几句,平民百姓也不似前朝难为,这大沅朝建朝时间不算长,可这民心要比前头宋朝凝聚。高祖,这高祖……也是能人——当然,这些话,只得自个儿心里想,说出来可是不妙…… 挽月这样晃晃悠悠的走着,半分不惧会出什么事——毕竟妙枝可是看她看得紧,若非用着顺手,瞧着顺眼,性子也合得来…… “姑娘走路可得看这些。” 人是禁不得夸的,这不,刚刚没想出来几句妙枝的好,挽月就被人拦着了,梳着双丫髻的包子脸丫头双臂大张拦住挽月,一双不甚大的眼睛,好吧,是一双小眼睛瞪着挽月,不露半分威势,瞧着喜人,但眼中那“又有人想撞到公子身上占些便宜”的意思丝毫不差的传达给了挽月,尤其实在看清楚挽月的模样时……那丫头身后应当是方才说话的人了,挽月低着头看拦着自己的低了自己半个头的丫头,倒是没看到那公子的模样。 ——怕是不错。看那小丫头紧张的防备模样也能想到几分…… 妙枝方才不过是看了看街边小贩叫卖的木簪,只这么一会儿没注意挽月就发现挽月叫人拦住了,又看着挽月和一个小丫头大眼对小眼像是时间静止了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哀叹——谁能告诉她,有个随时走神、思维发散程度令人发指的主子该怎!么!办! 比如现在,挽月一定在想——“啊,这个小丫头看着挺顺眼儿”、“原来除了妙枝以外还有比我矮的人”、“不知道这丫头一直盯着我看是不是被我的气质折服……啊,要不要受了这丫头呢?不知道性子怎么样?好用不好用……”等等等等。 当然,妙枝因着同挽月有些距离,没看到小丫头的眼神,不然她大概能知道,挽月还在思考——“这小丫头的主子大概长得不错,该怎样抬头才足够惊艳呢?” …… 算了,不能指望挽月能说些什么拯救一下目前的僵局了——虽说那小丫头护着的公子气质儒雅,模样俊秀,尤其一对眉毛又黑又浓正是颇显男子气概的剑眉,更衬出男子的正气和好看——唔,如果挽月看了这公子的脸,可能会发生些什么神奇的事。 比如说,街上一个穿着大红色斗篷的柔柔媚媚的女子十分高冷骄矜的,碰瓷…… 一想到这种可能,妙枝便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赶忙上前将挽月堵在身后——并阻止了挽月企图踮起脚以表示自己比妙枝高的作弊行为。 一番行动真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丝毫不显生疏——看样子,是惯犯,哦,不,是习惯性动作…… “公子莫怪,我家姑娘怕是一时走神,扰了公子雅兴,抱歉抱歉。”说着这话的当儿,还用脚跟踩了后头挽月一脚,生生使得挽月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还好前头有妙枝挡着,又带着斗篷上大大的帽子,没叫人瞧见她扭曲的脸——这样放肆的侍女,怕也就她挽月有一个!若不是嫌再换个侍女还得费时间磨合,早换了!早换了——这时的挽月心里半分不见方才对妙枝的夸奖了,如果,那算夸奖的话…… “无妨,倒也没出什么事。”那公子回道,声音清冽,颇为好听,也没有因着妙枝不伦不类的文雅范儿露出其他意味。 然后妙枝刚舒了口气,正要组织个结束语表示此次事件圆满结束然后大家好聚好散的时候,就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果然,妙枝有些僵硬的回头就没能看见原本应该在她身后的挽月那张好看的觉着精明的脸——因为那个让人恨不得绑在身边的花月楼头牌正侧出半个身子,放下帽子,眼睛闪闪地看着对面的公子…… 霎时间,这条街道仿佛是被消了音—— 妙枝:“……” 好看的公子:“……” 小丫头:“……” 街上众人:“……” 挽月这才反应过来,颇有些局促的站起身从妙枝身后挪出来,一只手把玩这斗篷的系绳,另一只手小幅度的摆了摆,有些小羞涩的说: “嗨~” 于是—— 妙枝:“……呵呵~” 好看的公子:“……” 小丫头:“……” 街上众人:“……” 挽月:“……呵呵~” 最后还是那位好看的公子出来缓解气氛—— “嗯,姑娘有礼。”那位公子稍稍拱了拱手,“在下姓顾。” 顾公子只说这一句话,嗯,当然,初次见面这样已是足够有礼,没道理初次见面就开始交底,嗯,当然,还得忽略那公子语气中的些许笑意…… 挽月这下倒是放开了,只是脸颊上飞起两片红云,黑黝黝的眼珠转了转,清了清嗓子—— “啊,有礼有礼。我姓苏~”这尾音又是百转千回,千娇百媚。可配着挽月青涩的神情模样,倒真不负花月楼花魁的名头…… 妙枝:“……” 第五章 4、有匪君子(3) 于是长安街头恢复热闹,人们来来往往步履未停。妙枝和那个叫素青的小丫头默默走着,时不时向前头并排走的人飞个眼刀——不过或许是两人的目光半路交汇,两两抵消,总归前头“相谈甚欢”的二人对后面的“恶意”毫无感觉。 顾公子和苏姑娘在一起走着,不论二人是否“相谈甚欢”,起码在众人看来,倒是极养眼。 说来,这挽月虽是花月楼头牌,但人后头有靠山,不必抛头露面卖唱奉承,又是惫懒不愿出门的性子,长安众人多半是不晓得挽月的模样如何。 这样,街头不过是才子佳人漫步了。 大沅朝高祖登基后的诸般作为中,其中一件就是对女子宽容许多,怕是赶得上那唐朝女帝的时候……不似那前朝,恨不得将女子生生拘死在后宅里头。 前言不搭后语的聊了一会儿,挽月觉着,自己好像找不出来话题继续聊了,啊,这位顾公子,虽说看着不错,声音也好听,就是,聊起天儿来有点吃力。。。 唔,真是不好交流的人。 好吧,挽月继续这样惫懒下去,怕是只能和常姑姑还有妙枝过了…… 挽月没了可说的话题,顾公子也半晌无言,两人这样沉默地走着,后头隔几步跟着各自的侍从——虽然,挽月只有一个妙枝——倒也不显尴尬,挽月自顾自的看着街道两边小贩们摆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思索着再走十步就可以说再会了…… 一步,两步,三步…… “我看你头上素净得很,这支发簪样式不错。”这就听顾公子忽然说话了,才发现其余人都停了下来,顾公子手持一支银簪看着自己,他后头四人亦是齐刷刷望着自己,包括妙枝。 “啊,想着些事情,不自觉多走了几步呐~”挽月下意识的摸了摸头,就这样多余的做了解释。 妙枝默了默,觉得自家姑娘白长了那样一张精明的脸…… 顾公子闻言倏忽漾开一抹笑——齐整的结白的牙,来不及看有没有梨涡或是酒窝就收了回去,挽月觉得这顾公子笑起来怕是没有几个女子定得住——冲挽月摇了摇手里的银簪示意:“我瞧着这簪子做工倒是精巧,正好配你。” 哎呦这话说的……当真没什么技术——妙枝为着挽月即便不戴头饰也显得好看,愣是折腾了许久梳了个复杂的发髻,这簪子,瞧不出哪里配。 也或许是挽月的喜好异于常人——毕竟,看妙枝那略有可惜的眼神,怕是顾公子这法子,颇合她意。可惜顾公子是个男子,且似乎身份不低…… “啊,挺好挺好,样子不错。”若不是这句话当真敷衍,光看挽月的神情模样,那是真的欣喜非常。 于是又见那顾公子短暂的笑容了。 ********* “姑娘姓苏?”总算是要回去了,挽月觉着妙枝这逛街能力着实强大,并且妙枝还有精力聊天!这时候不该一心想着回房好好睡一觉么! “嗯,姓苏。”挽月有气无力地回。 “我怎么不知道?”妙枝孜孜不倦地问,并且中气十足,并且两手都提着东西! “嗯,我也是今儿个才知道的。”挽月又是快断气了的一句。 妙枝:“……”合着您是自个儿安的姓! “姑娘觉着那顾公子如何?”于是妙枝愉快的开始另一个话题。 “……”挽月这回是真没气了,翻了个白眼,“不怎么样!” “嗯,我也这样认为!”妙枝听了兴致更高,此时显出些年轻人的朝气,“那顾公子看着正派,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初次见面,弄出个一见如故的模样,怕是看你好骗……” 好吧,并不是年轻人的朝气——还是啰嗦啊啰嗦! 还有,我就不能让人倍感亲切一见如故了么! 我说顾公子不怎样是因为他约我喝茶结果有事又走了!妙枝你到底脑补了什么! ——以上,是挽月在听了妙枝将近一盏茶的滔滔不绝后脑海中的怒吼,然而被困意侵袭的她连嘴都懒得张,只能默默。 终于坚持到自个儿房中,妙枝替她更衣时一双眼巴巴地看着床,自动屏蔽所有动静,叫妙枝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加快了手下的速度好让这丫头好好睡去。 ********* 话说当时长安街头,顾公子手持一支精心雕制的银簪看着眼神涣散思想天马行空的挽月,然后挽月回神随口敷衍又被顾公子一笑迷的七荤八素,接下来迷迷糊糊接过簪子又应了顾公子品茶之约,于是一行人又往茶楼前进,顾公子这回倒是开始说话,两人在前头零零碎碎的说着话,妙枝和素青继续飞着眼刀然后两两抵消,最后是顾公子的两个侍卫沉默随行。 结果未到茶楼,顾公子与人低语几句,留下一句“有缘再见”便匆匆离开……留着挽月重复了一句“有缘再见”然后“呵呵”一下招呼了妙枝逛街。 说来那支银簪,啊,那支银簪,好像是忘记放哪了——不过这倒不重要了。毕竟,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却也当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再见,再见怕是不好说。今日这一番相遇,说来也是莫名其妙…… ********* 妙枝将今日买来的东西都收拾好,诸事都准备妥当然后悄悄推开门,就见挽月安安静静的睡着——很规矩的睡姿,模样恬淡,丝毫看不出惫懒的样子,也不说那些堵死人的话——还是睡着的样子讨人喜欢…… 雪虽是停了,天还是阴着,妙枝给挽月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出门回了自个儿房间——挽月这里向来没多大规矩,只一点,不要随便进她的屋子,便是妙枝和常姑姑也只在挽月睡着后偶尔来瞧瞧。 挽月在花月楼里地位高,自个儿选了单独的院子——精心打扮了,却是随意起了名儿,闲夜居——院里种了几棵杏树,用挽月的话来说,是既可赏花,又得果吃,还有一缸睡莲,再多也没有了。 挽月睡觉时是不喜有杂音的,此时整个院子里便是安安静静的,恍惚间却又好像听得几声鸟鸣——也只一瞬罢了。 屋子里的挽月翻了个身,睡得极香甜。 前头楼里倒是慢慢热闹开来,娇语调笑也被拘在楼里传不到别处。 开了门不久便来了需得常姑姑亲自招呼的客人,也不见客套,简单寒暄几句便问:“挽月姑娘……” 这话刚起个头常姑姑便冷了脸:“挽月这几日不见客!” 第六章 5、如切如磋(1) 这厢常姑姑和来人各自冷脸几番言语往来不提,那边顾公子看着自个儿气性愈发大了的侍女素青感觉一阵无力。 不晓得素青是何时误会了什么,将自家主子看得紧,便是顾公子多看一眼府里秀丽些的婢子,素青就瞪着那双小眼睛,似是控诉他的负心薄幸——惹得府里众人以为他二人有什么更密切的关系,偶尔会以一种“想不到公子喜好如此这般,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的隐晦目光打量顾公子,诚然,素青年级不大,才将将十三岁,诚然,素青虽眼睛稍小但一张脸也算精致,诚然,诚然……但顾公子发誓他对素青毫无想法且从未做什么逾矩之事!!! 今日素青这番作为,叫顾公子晓得一件事——素青这种似是看着顾公子的行为,不止是在府里对旁人的示威或好玩——是的,在顾公子心里,素青这颇有“护食”(唔,这词或许用的不甚恰当,但,就算是顾公子秀色可餐罢……)架势的行为不过是对妄图他枕边位置的婢女的警告,这般行为于顾公子是无视甚至纵容的,可今日的事情,倒是让顾公子明白素青不单单是对府中心不正的下人,怕是对所有女子,嗯。。。对所有有姿色的女子…… “素青。”顾公子肃了面容,看起来愈发正义凛然,叫人能忽略他好看的脸,“原本我当你是好玩,这般作为我便不予置评。但今日大庭广众之下你竟仍是如此!”停了停,看着素青局促不安咬着下唇的小可怜模样,又放软了语气,毕竟,这素青自小就跟在他跟前,算得半个妹妹,“你倒是说说这是何故?” 闻言素青更是局促,一双小手交握在腹前,手指不安分地胡乱搅动着,垂下头露出精心梳理的双丫髻。这样磨磨蹭蹭了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顾公子也不见心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榻上,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茶轻啄一口,还咂了咂嘴。 “公,公子。”素青不过十三岁,加之本就是顾府家生子,虽有几分顾公子的看重,也不能这样就可以恃宠生娇不识轻重了,“奴婢,奴婢是看今日那女子容颜出色气质也好,叫公子迷了眼。。。虽说那女子可能同别个故意在街上堵您的人一般不知羞耻,但,但那女子又当真是好看,比许多人好看。若是,若是……那郡主可怎么办?”说着这话虽是越来越顺溜但声音也是越来越小,到后头堪比嘟囔了,“您看这会儿您不就因着那女子训我了,原先那一两个的,也没见您说什么……” 得,素青还是有自个儿的道理。房里只他们主仆二人,素青声音小顾公子也听得清楚。 “……” 一时间,这知行堂寂静无声。 正厅里的乌木桌椅摆放整齐干净明亮,主位后头高挂的孔子像有些模糊。供人休息小憩的偏房里还是一水儿的乌木家具,只一张塌是红木制的,穿着月白锦袍的顾公子修长的手还是端着茶杯,紫砂的茶杯离开顾公子那形状好看的嘴唇不久,衬得顾公子有棱有角的脸更是如玉如刻。素青就站在顾公子五步远处,弓着身子低着头,小嘴却是嘟了起来,却被脸上还未消去的婴儿肥遮住了,她身后是一张铺了红色锦布的圆桌,桌上却没有摆着成套的茶具,而是花纹简单的青花酒壶配了几个白玉杯——还好顾公子的行止院没有多少人来往,不然见着算是美誉远播的顾公子堂中这番有些不伦不类的布置会不会传出什么不好的评价来。 “唉~”顾公子放下手里的杯子,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素青啊……” 却只是这样一句话,又没了下文,自榻上站起身来,迈开步子就向外走了,路过素青时停了停,神情严肃却又透出几分无奈。 “几顿饭就能叫你一心向着,你这模样可不好。今日晚饭就免了吧!”说罢也不管素青忽然抬起的头——脸上的委屈怎么都收不住,连眼睛里都闪着泪光——更加大步地离开了。 ********* 顾公子,名准,字怀遇。户部尚书嫡子,文帝二年取秀才,同年入弥山书院拜院长为师学习。 而顾尚书之父是高祖征战时就跟随在后,一向清廉自省颇得高祖信任,及武帝登基,拜丞相,兢兢业业不辞辛劳,直到顾尚书中进士入内阁,以“一家顾不好同为臣”且身体不适欲回老家休养为由辞官回了江州祖地。 是了,长安顾府老家乃江州,顾丞相这一脉更是江州顾氏嫡系——江州顾氏,江州世家之首,多年经营却是恭谨温良,颇得江州百姓爱戴,却也不居功,只说乃当今天家宽厚天佑。顾家内部更是团结一致,人才辈出,但却有个规矩便是高祖武帝均有提点也不肯改了,顾氏一族,不可有同朝为官的情况,是以顾尚书入阁顾丞相便辞官回乡远离长安,顾怀遇也不急着考取功名步步高升,而是几年一试而后静心学习。 然而即便如此,顾怀遇之名还是远播——谁让人家顾怀遇每次都是案首呢?即便算是韬光养晦底子深厚,但若没有那份心态气度和能力,天下考生千万,哪能次次案首?君不见,多少白首老翁勤学苦读不见出头之日……且这顾怀遇面冠如玉风采偏偏,说话做事让人如沐春风却不觉刻意,平时也是洁身自好不学那些风流才子混迹青楼花街以传自己美名,但顾怀遇的诗词文作却是有目共睹的好。说来,幸好顾怀遇这样的人不多,且顾家又有这样的规矩,使得顾怀遇迟迟不入朝,毕竟顾尚书正是该放光发热为民请命为君分忧的时候…… 出身好,长得好,才智高,洁身自好不耽于女色,待人和善前途光明……这样的人便是早早说要专心学习还不考虑婚事,也会有许多女子仰慕钦佩的。只是顾怀遇身边便是丫鬟也只有一个如妹妹一般的素青近得了跟前,也从未听闻顾怀遇身边有什么通房小妾一类的存在。 可这样,便是长安勋贵人家的主母千金也有意动。 长安繁盛,人多口杂,从不缺好事多嘴的人——所以长安人大多都晓得,常乐王独女怀瑾郡主心慕顾家公子…… 第七章 如切如磋(2) 至于这位怀瑾郡主,算是顾怀遇的忠实追随者,也是就算那心思有点世人皆知的意味却没有招来多少闲言碎语的女子——这当中固然有她身份高贵的缘故,但也不得不说这位怀瑾郡主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这位怀瑾郡主从没想过要怎样不着痕迹遮遮掩掩的仰慕顾公子,别人问起也会大大方方的承认,见着顾公子偶尔会面颊绯红不自觉的笑,却不会是为着顾公子抛了自个儿的身份不顾颜面的刻意追随。 长安众人说起来,也一笑而过,说怀瑾郡主是个孩子,只顾着人顾公子好看的脸了。怀瑾郡主听了这话也不作反驳。 高祖建这大沅朝与以往各朝不同,大沅朝算是颇为开放,勋贵官家和大人手握权力颇有权威,但因着监察使的存在,这些个大人们不能滥用职权仗势欺人,说来,大沅朝官民当真算是一家亲了——当然,也不可事事求个尽善尽美,比如海运,比如通商…… 怀瑾郡主乃常乐王独女,常乐王乃当今圣上同母胞弟,自小就是按照闲王教养,同文帝感情深厚,还是个爱妻如命的王爷,虽然大沅朝高祖对于女子很是宽容,但前头的武帝登基后慢慢开始拘束女子,起码是不似高祖一般用女子为官且后宫妃子寥寥,武帝登基五年后大肆选秀充盈后宫,这妻妾如云的情况还是慢慢盛行开来了,而这位常乐王却是之王妃一个正室,没有侧妃也没有妾室,连前头太后安排的知事宫女也在婚前打发了——说起来,这位常乐王妃,是当时还是个侯爷的常乐王自个儿瞧上的,在太后那儿撒泼打滚软磨硬泡娶来的,说来是幸也是不幸,太后对自己小儿子自个儿看上的妻子有不小的意见,毕竟在太后看来(不过,大概在大多母亲看来,自己儿子违背自己的意愿、死活要娶的女子都不讨喜,毕竟,娶了娇妻忘了老母这种事也不算少见……)这王妃出身算不得高,性子算不得好,尤其是在成婚几年没有子嗣后来也不过一个女儿但常乐王还是不愿纳妾生子连去母留子或过继都不同意这件事上太后对常乐王妃怕是都生了怨念……好在太后长居宫中,常乐王独自开了府,婆媳二人不必日日相对,后来待怀瑾郡主长大些不需要王妃时时看着后便连每月一次的召见都省了,只让怀瑾常常进宫去。 若说顾公子乃长安城里诸多不成器的公子们的榜样,那怀瑾郡主怕就是长安城许多千金闺秀羡慕的对象——常乐王独女,先帝赐字,颇得当今皇帝皇后宠爱,就是太后也对怀瑾郡主很是亲近,又是皇家小一辈里头为数不多的女孩,便是常乐王妃母家高氏一族中也是比较珍贵的女娃,还有自个儿的封地、产业……偏偏还长得讨喜,生得娇小玲珑,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一双眼不大不小笑起来却是玩的好似月牙儿,一口白牙整整齐齐不见那些个乱吃东西弄坏了的痕迹。性子也是和善,很少端着架子自命清高,又是在众人相护的环境下长大的,一颦一笑不失天真明媚,心地颇为善良。名师教导,也不敢夸大的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也还是能稍稍唬一唬人说是学过一段时间,当然,也不能说这就行了,就算备受爱宠这样也算是一无是处的,所以这怀瑾郡主写得一手好字,是得过师父赞赏的。 不过要说有多少人见过,这就不好说,但见过的人也不会多,毕竟,这也算是私人东西,女子总是不像那些个才子大儒一般随意留什么笔墨言语。 怕是也少有人晓得,这怀瑾郡主最有研究和最擅长的,是吃! 对了,就是吃饭的吃。话说高祖颇擅长的事情里就有一项是“吃”,高祖幼时家贫,虽也是世族穆家之后,但穆家那是已经散尽家财,留下的也只是高祖祖父不肯交换变卖的一房子书籍,一日高祖随父兄打猎被路过的流寇打伤险些丧命,昏迷数日醒后灵智大开,自言梦中得高人教导,自此识文断字秒点层出不穷积累了大笔钱财名望。得益于那一房子书籍,高祖渐渐显出与众不同来,恰逢大乱,前朝风雨飘摇已至陌路,彼时已是一方富绅的高祖看着自己生长之地难民激增、处处生灵涂炭不忍百姓受苦亦不愿冷眼看这大好江山受难于是振臂一挥,反了——啊,说远了,话说高祖醒时,正巧高祖之母准备吃食,见高祖醒来,欣喜非常,于是做了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殷切的送了过来,不想高祖一吃,吐了,本就空空如也的肚子,生生将胃水给吐出来了,与胃水一道出来的,还有一块成色一般的玉,原来那日流寇作恶,高祖救父心切被异物打伤昏迷数日,拿东西便是这玉!得了这玉,趁赶集之时高祖换了财物,算是因祸得福,凭着这点钱,高祖便是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商业体系,然后,改变了大沅朝的食物体系。嗯,又说远了。再说这怀瑾郡主,怀瑾郡主的娘,啊,就是常乐王妃,常乐王妃虽说算是出身名门,但只是名门旁系,营养不足导致身子较弱,在剩下怀瑾郡主后更是多病只得静养,常乐王为此辞了身上其他职务,再不理会朝堂风云,专心与常乐王妃过自个儿的日子,于是体弱的常乐王妃在府里种花浇水看书养娃,有些太闲了的常乐王在府里做饭炒菜陪夫人看书陪夫人看娃,于是后来长大了终于能出府逛逛的怀瑾郡主觉得,哎呀,原来长安城有这么多酒楼食肆的菜都挺好的啊…… 再后来,怀瑾郡主就开始专心的研究美食……当然,怀瑾郡主觉得,她每天还得练练字学学琴,然后还要陪陪父王母妃,没有什么时间去学做饭炒菜,所以,她就专一的品尝就好了——毕竟,那些用心做菜的师傅们也一定很希望有人专心的热爱他们的作品…… 嗯,是这样,看看她每次去酒楼食肆时那些师傅激动的样子就知道。而且,怀瑾郡主的肯定,可算是长安城美食的其中一个标准呐…… 第八章 如琢如磨(1) “公子。”顾怀遇说罢那些话离开,想着让那个被几顿好吃的饭收买了的素青好好做个反省,不要整天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年纪不大操心的还不少,就遇着府里管家顾安,顾安施了一礼,弯着腰恭敬的唤了一声,“老爷在书房等你,有事相商。” 顾怀遇连忙将顾安扶起,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几乎是从小到大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顾叔还是这般较真!对着我施什么礼!”说罢又是一句,“我这就过去。” “小姐也在书房。”将要擦肩而过时,又听得顾安加了这样一句。顾怀遇的脸色霎时严肃非常,步履匆匆赶去前院书房。 ********* 倒说来这边花月楼里,常姑姑同来人终究是没能商量出个好法子,常姑姑说挽月不见客丝毫不肯松口;来人说是就同挽月说几句话不多做打扰非要今日见一面。使得跟在常姑姑身边的丫头红玉着急非常,趁着换茶的功夫将房里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叫关系比较好的的粗使去和挽月说说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毕竟,看来人虽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势头,可瞧着也不是一般的人物,不然,常姑姑哪里会有这功夫压着不耐陪着磨嘴皮子。 粗使传达了这意思,拿着妙枝给的点心乐滋滋去做自己的活去了,妙枝脸色不愉的回了屋子,看着倚在绣榻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书的挽月,又是叹出一口气—— “你这性子,说好也不好。明明是好说话乐于帮忙的人,那一张不饶人的嘴又叫人难受!”说着又开始愤愤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取下挽月手里的书——若不让挽月停下看书,怕是她磨破了嘴皮子也并不见得挽月听得进去,“那边红玉传话过来,说是有人非要在今日见你一面,常姑姑怎样说道也不肯稍有退让,想着让你自个儿递个话头过去,好让两边不至于一直僵着。”妙枝这番话却是自顾自将那粗使传来的话中那句“已经僵持了半个时辰”的话给省去了,“你怎么说?”这话问出也没给挽月多少回答的时间,立马加了一句,“你可别时时处处光为着别人着想!那红玉可不见得就能记着你的好了……” 听着妙枝这一番“婉转迂回、跌宕起伏”的抢白,挽月便是有什么立即去见那人叫常姑姑好做事的心思也给磨没了,美目流转看了妙枝一眼,取回正看得酣畅的书,悠悠的说了句—— “今日已经洗漱休息了,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若非要今日,那明日也不必过来了……” 说罢也不管妙枝怎么想,低头认真的看起书来,听到妙枝吸了一口气似是有话要说,连忙摆摆手示意妙枝有多远走多远…… 妙枝无法,又好好组织了下语言,想了想还是觉着不如亲自走一趟罢。 这会儿已是入了夜,天色暗了不只一会儿,常姑姑和来人都没什么耐心,但为着各自的心思就这样耗着,妙枝这一番话算得上是救了场。常姑姑闻言脸色恢复正常,告罪请辞去看自个儿楼里的生意了,来人怕也是对挽月有几分了解,知道这挽月姑娘算是言出必行,冬日不见生客已是这两年众所周知的规矩,这样已是能够交差,便也施施然离开,半分不受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子的引诱,遇上当真摆出姿态要纠缠的也是出手阔绰打发掉。叫身边跟着送行的红玉瞧得分明,回来见妙枝正和一个对小吃颇有研究的楼里姑娘聊得火热,过去不冷不热的刺了两句,叫红玉和那姑娘具是一阵傻眼…… 回到院子里时,妙枝一手挎着一包糕点,一手挎了包蜜饯——啊,这就是那个对小吃颇有研究的楼里姑娘新研究出来的小吃——推看门见着的,就是那个面容姣好顾盼生姿的花月楼头牌姑娘挽月毫无形象可言的趴在绣榻上,一双小脚一上一下的慢慢挥动着,那个常姑姑专门挑了好料子做的小毯子大半已垂在地上,只有一点小角堪堪压在挽月肚子下头。 唉,妙枝也顾不得手里的东西,过去抽那毯子,只换得挽月一个小幅度的动作好叫妙枝抽出毯子——说来若不是挽月天生一幅好皮囊,又有常姑姑和……找来嬷嬷精心教导,还有平日不计成本的护着养着,便是这花月楼都捧着挽月也不见得挽月能护得住“头牌”的名头,毕竟,楼外的人可不管你是不是出身隐秘,不好便不认着头牌了…… 真是命好……像那红玉,放着被伺候的位置不要,非要做个丫头,巴巴的黏着常姑姑,可所求,还是希望哪天入了常姑姑的眼,得个好点的位子,只接些大方些的恩客,可挽月什么都不必操心得到的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待遇,为着这,整天儿的酸挽月…… 也不算好……若有好的出路,哪个女子愿意做这样腌臜的事情…… 妙枝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就听见原本该是认真看书不理其他事的挽月放下了书,自顾自地拆了包装,拿出糕点吃了起来,见妙枝回过神看她,眨着眼睛嚼了几口嘴里的吃食,咽下去:“有些干,倒杯茶过来吧!” 妙枝面无表情放下腕上挎着的小吃,往桌边走去,又说:“那蜜饯也不错,都是绿袖这几天折腾出来的,说是做了好几样,觉着这两样大概能合你胃口。” 挽月喝了两口茶,觉得好受多了,摸了摸肚子,没觉着长了多余的肉,这才伸出手又拿起一块糕点。 “点心不错,就是干了些,得慢慢吃。蜜饯有些甜,不大喜欢。” 原来是已经尝过了。妙枝闻言,觉得以后还是不要给挽月送什么蜜饯一类的吃食了——这些蜜饯可是绿袖专门做来给挽月的,她方才尝了一口,半点甜味都没有,可在挽月这儿,还是甜了。 罢了,吃不得甜的人,什么甜都受不得…… “吃了这块点心,便收拾收拾睡吧,明日那人不知何时过来,还是早些起来的好。”妙枝铺着床,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对又拿起一块糕点的挽月如是说道。 ********* 顾府,前院书房。门口是管家顾安守着,周围再无生人往来。书房里头—— “此行可还顺利?”顾尚书问着,声音不高,却含着威势。 “不负所托。”回答只有四字,冷静干脆,却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第九章 如琢如磨(2) 顾府,前院,书房。 顾府是前头顾丞相正春风得意时候武帝赐下的宅子——长安城还不叫长安城,还是山城那个虽大但没什么大名气的城时,有不少挣了钱大肆圈地盖房的员外乡绅占着大部分的地,高祖开国后感怀崛起之地,用了五年时间改造山城后来迁都至此并换名“长安”,这些改造中,便不止如今这辉煌气派的皇宫,还有许多风格不同建造精致的大宅子——顾府得的这宅子与那些规规整整讲究对称的宅子不同,宅子里分出的小院子各成一体又是相融无异,只有前院是正正经经的在宅子中线上,后头院子分出各自的区域,相错相离,有些院子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有些院子却有些留白味道…… 大概什么世家大族都有着差不多的规矩,会去规定一个绝对权威的存在,不允许族人破坏挑衅——顾府前院书房就是这样一个权威,虽说前院是待客宴饮的地方,可前院书房又是隐秘庄重的存在,除了当家做主的人以外,别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除非是老大传唤,以前顾府主人是顾丞相,而今顾丞相请辞回乡,这顾府主人就是顾尚书。 顾尚书年至不惑,本就没有多少胡须的下巴打理地干干净净却是不显得有些女气,身材也不似其他老爷一般走了型,通身气质儒雅,到如今还是看得出曾经被称为“俏榜眼”的风姿,这位年轻时迷倒不少女子的“俏榜眼”此时正端坐在书桌后头,一只手随意把玩着一个白皙透亮的玉佩,一只手有节奏的轻轻敲着乌木桌子——仔细看这书房才发现其中的家具似乎与顾怀遇知行堂中的家具出于一家,都是乌木制的,被擦的干净透亮,显得有些沉重。 对面站着顾怀遇,顾怀遇虽不似旁边的女子一样垂着头,却也目不斜视,身子恰到好处的表示出恭谨来,一只手背在后头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 那女子便是方才出声的人了——看着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头又长又亮的乌发只用黑色束带简单的一把绑住然后紧紧地盘在一起,身上穿着样式简单方便行动黑衣,一眼看去更衬得露出来的脖颈白皙如玉,只是低着头,看不清楚女子到底是何模样。 书房里头的两个男子对女子这身算得上不伦不类的装扮却是没有丝毫评价——应该是习惯了,对这样没有多余询问和言语的对话也习惯了。 “嗯。”女子回答完就听顾尚书这样一个没有什么情绪的音节。但若是旁人在此,肯定能感觉到这书房里的气氛像是忽然松开流动起来。 顾怀遇放下背在身后的手,女子抬起了头,顾尚书不再敲桌子。 这才看清楚女子容貌——一张脸真真只有巴掌大小,嵌着一双眼瞳较常人黑一些的大眼睛,鼻子嘴巴无不精致小巧——当着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这就是顾尚书那个请了岳家赐字的七小姐,握瑜。 这“七”却不是按照长安顾府小主子的数量排的,而是算上了江州老家的几个少爷小姐——但能排进这里头的,得是嫡系中的嫡系。 似这长安顾府中,少爷小姐足有五位,却只有三位排了序——顾怀遇乃三少爷,握瑜是七小姐,还有一位是夫人头两年才生下的小少爷,排了八少爷——整个顾氏,就排了这么八位…… 这样一说,这握瑜小姐这样装扮似乎也没什么,毕竟,身份不低…… 又说回来,七小姐的名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反倒是像男子一般“握瑜”“握瑜”地只称她的字。 或许,或许这顾尚书对七小姐有着对男子一样的期待,甚至是和顾怀遇一样的期待,毕竟,顾怀遇的字“怀遇”,也是顾尚书岳家起的…… 若有人问起,说顾尚书岳家赐字怎的就这般不同? 确实不同,不敢说世人皆知,但起码敢说天下读书人皆知——顾夫人娘家姓苏,对了,就是那个颇得推崇的清流世家苏氏,而顾尚书的岳家,更是做过太子太傅,天子之师!是了,顾尚书的岳家,是帝师! 这样说来便清楚这顾怀遇和顾握瑜的字为何能让人说道了吧…… “父亲可还有吩咐?”顾尚书一声“嗯”后却又没了反应,握瑜不耐,问了一句,这府里怕也只有顾握瑜敢这样大胆说话却不必担心顾尚书发怒惩罚了。这下顾尚书连把玩着白玉的动作也停下了,终于抬眼看了书房中站了好一会儿的两人一眼,看见握瑜额头晶莹稀碎的汗珠,点点头:“罢了,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你们先回去吧。” “是。”顾怀遇和顾握瑜二人异口同声应了,施礼退下。 出了门看见顾安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明明年纪已不小却不见有什么不适,先向顾怀遇又是恭敬施了一礼,惹得原本要和握瑜说几句话的顾怀遇颇无奈地离开,又看着顾怀遇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转头看向从出了书房便安安静静的握瑜,见她额上密密麻麻不见少的细汗,几不可闻地谈了一口气转身走了,握瑜也不说什么,却是不远不近地跟在顾安后头,直到看见自己的院子“故里”就在前头的时候开了口—— “这次要力度大些的药。”声音有些颤,难得的像是在撒娇一样,“多拿些。”又加了一句,像是察觉方才的声音不太正常一般,这句话又是硬邦邦冷清清的了…… 说罢就进了自己的院子,不理会前头的老管家是不是懂了她的意思。也没见着顾安停下步子回头看了看她,露出一抹笑来,虽然,收回的极快。 不久就有几个丫鬟捧着几个托盘到“故里”去了,都严严实实用红绸布盖着,一路未做停顿。 府里的人都说,七小姐当真受宠,不仅单独分了个大院子,还常常有好东西拿——一起住在绣楼里的两个庶出小姐听了这话又砸了几个杯子,但也仅仅如此了,砸了其他东西可讨不了好,想和顾握瑜争更是痴心妄想。 可是,顾握瑜那样软硬不吃、不苟言笑的性子让想巴结她的人也没什么办法…… 顾握瑜,连个知心丫鬟都没有,更不必说能有几个闺中密友手帕交了…… 第十章 秩秩斯干 文帝五年元月五日,长安。【零↑九△小↓說△網】 天气晴好,连连下了几场雪的长安难得的见着了日头。该是过日子的百姓也都出门来做生意,花楼也开始放肆地揽客了。 这天距离挽月和顾公子相遇已经过了将近八天,但挽月还是早早吩咐妙枝要是这天有人找那就告诉常姑姑不必阻拦。 妙枝以为这是挽月心情好起来的意思,没想到要见挽月的人是顾公子,真巧。 话说那日有个人非要见挽月一面,常姑姑寸步不让,最后是红玉请挽月从中调停,定了第二日见面的约定。 见面那日,挽月等妙枝将自己收拾妥当之后便把妙枝打发了出去,等妙枝回来时就听挽月说,见过面了。说这话时,挽月难得的阴着脸,沉着嗓子,也没开玩笑。且这般状态持续了好几日。紧紧地关了小院的门,连妙枝也被吩咐不要随便进挽月的屋子。除了挽月和那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是一次密谈,也是挽月第二次支开妙枝。 嗯。。。第一次是挽月十六岁破身的那天,妙枝至今都不晓得挽月的身子是叫谁破的…… 唔,扯远了,总归挽月这没起名字的院子终于是不再紧紧关着谁也不让进了。 顾怀遇今日一袭玄青色长袍,腰间一块莹莹白亮的玉佩,青色的带子编的很有心思。一手置在腹前,一手背于身后,一步一步当真是风流自有,衣服边脚绣着巧夺天工的竹纹——早听说顾府中有个手艺超群的绣娘,且不会轻易动手,只负责顾府少许几个主子衣裳上的绣花…… 顾怀遇见着在小院书房等人的挽月,却是先施了一礼,看得跟在后头的妙枝神色莫名,怕是以为这顾公子是又一个看重挽月“美名”的“衣冠禽兽”——说来,妙枝晓得的能有些文化水平的词句大概也就这样寥寥了。 挽月看顾怀遇施礼,也没从她那布置的舒适柔软的绣塌上起身,妙枝一直觉得,也只有这样一个丝毫不将什么礼仪规矩放在眼里的挽月能在这院子里处处安置上绣塌,还个个要求着上好红木雕成,然后铺上厚厚一层柔软的褥子,且这褥子还不能显得堆砌,缝制褥子的布得是颜色讲究的云锦,上头的绣花得处处精致——若不是有常姑姑和后头那位撑着,怕是挽月即使有几个财大气粗的恩客捧着也是撑不住这般作的。就像这书房,只是小小的空出一间向阳的通风好的屋子,里头不过一桌一椅和五个书架,还有一个绣塌摆在最外头的一个书架前头,整个书房里,却又是这一个绣塌成了最亮眼的东西,书架桌椅都是黑亮的乌木,书架也不知是何时填满的,妙枝不识得多少个字,只知道这书架上的藏书颇丰…… 今日挽月也人妙枝给自己梳了个复杂的发髻,只是上头仅仅放了一支固发的簪子就不肯让妙枝再插写什么乱七八糟的首饰了,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色襦裙随意靠在榻上,手里还是拿着一本翻了半本的书,一双桃花眼半阖不阖,只是稍稍抬了下眼皮,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挥手示意妙枝走得远一些——你问这是怎么知道的?话说挽月这人脾气大概有些古怪,身边伺候的小丫头换了好几次只有从挽月小时候就在跟前伺候的妙枝一直没换,诚然这其中有些“贵人”拨来的缘故,但妙枝也算是摸透了挽月的性子,最后看不过挽月到十六岁跟前还没有几个可用的人,才在新来的一批丫头中挑了几个机灵,呃,好看的,透露了些挽月的习惯,这才没有继续频繁地换伺候的丫头。【零↑九△小↓說△網】挽月这人,有时候话多,能和人从古至今地聊着天,还不厌其烦地看别人做这些什么;有时候话少,常常是别人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只能得来挽月轻飘飘的一个“嗯”……挽月不爱说“退下”之类的言语,要一个人待着或是要与人单独说话,便会挥挥手让人退下——动作小些是在门后候着,动作大些是到自己房里去。虽说挽月不一定能知道自己挥退的人到底是不是听话,但。。。这书房建的当真是四面通透,连个藏人的地儿都没有,是以,书房挥退是没有办法阳奉阴违的…… 妙枝无法,虽说想知道这顾公子来找挽月是为什么,但现在挽月是她正正经经的主子,只能退出去,走到门口,隐隐约约传出顾公子那好听的清冽的声音 ——“……姑姑……” 可再多也听不到了。只感觉有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身上,妙枝急急忙忙地走了…… 有一会儿,妙枝就听见挽月唤自己了:“妙枝,泡壶茶来!” 妙枝放下手里头的炭笔,将桌上的纸夹进手边的书里,赶紧忙活去了,这挽月,嗓音真的是不小,也亏得她的声音酥酥糯糯的很是好听,不然,多喊几次怕就没人敢来挽月这“花魁院”了…… 妙枝想着,手下动作不停,一壶碧螺春就泡好了,往书房走去——挽月不大爱喝茶,只不过意思意思地备了些碧螺春,来这院子的人也都晓得,大多会带着自个儿的茶叶或是酒水,这顾公子,也算是第一个能让挽月招呼妙枝泡茶的人,只是,这说话的时间也不短,竟是刚刚想起泡茶这回事么?唔,这也像是挽月的作风了。 妙枝这边又开始发散思维想着事情,那边挽月和顾公子的谈话也没有停下。 “对了,我不是什么苏姑娘,没名没姓,大概是有个名头叫做挽月!”挽月看着妙枝倒茶,漫不经心地磨了磨指甲,又漫不经心地说话,“所以顾公子也不必担心我是什么苏家误入歧途的后辈!” 闻言顾怀遇怔了怔,自以为颇为隐蔽地看了眼专心添茶的妙枝和低头玩指甲的挽月,整了整稍有些褶皱的袖子,客气疏离地开了口:“这般,这般也好。”又抬头看了一眼没有正形的挽月,端的是一派青楼女子轻浮模样,“我,嗯,在下也不是为着你说姓苏……”话没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遮掩地端起茶抿了一口,又好像被烫到了,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放下了杯子。 一时间,除了绣榻上低头玩自己指甲的挽月,妙枝和顾怀遇只觉得书房里满满都是无法忽视的尴尬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