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情人》 第一章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有些人不停地付出,有些人不停地索要。 付出的人没有失去,索要的人永远也得不到。 我们像小孩子一样地哭,我们以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可其实我们错了,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1.1 伊美:一个疼痛的童年1 小时候我一直很自豪,我的妈妈是县里有名的美人,都说她像“凤姐儿”,又漂亮又能干;我的爸爸是市里的物理老师,他说物理是一门我要长到很大很大才会学到的学科。他爱妈妈和我。 我的家乡山清水秀,爸爸妈妈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爸爸毕业后回到市里教书,而由于家婆奶奶患有老年痴呆,妈妈就一直留在风景如画的矿区照顾奶奶。 妈妈是名护士,有着令人着迷的纤细手指,她的美清新而夺目,妩媚并脱俗。许多第一次走进矿区的人都惊羡于妈妈的美丽,还有千里迢迢专门赶来让妈妈去拍电影的,可妈妈就是不走,即便是后来遇见了前来找学生的爸爸,她也说要给外婆送了终再搬到市里去。 每个年代的爱情都如出一辙,爸爸来县里找他辍学了的一个学生,遇见了我美丽的妈妈,于是妈妈在爸爸的催促下结了婚。然后爸爸每两个月回来一次,看我和妈妈。他是市里重点中学的教学骨干,平日里也很忙。 爸爸每次来看我们,都给我带好多好吃的,他总是高高地把我举起,转着圈子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外语表示赞叹。他特别喜欢用粗粗硬硬的胡茬儿扎我,扎得我一个劲地尖叫要从他的怀抱中跳下来。到了他放寒暑假的时候,就把我带到市里去跟他住着,学校那个时候就有寒暑期补课,爸爸不走,也是为了多挣一些钱。 爸爸的那些同事都说,我长大了也会是个小美人儿呢。 家婆奶奶一共生了6个孩子,可老来身边却只剩了妈妈一个。6个孩子中夭折了两个,穷得养不起送人了两个,还有一个姨从我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她,妈妈说她没有良心,不许我叫她姨,据说她跟一个军官跑了,家婆奶奶痴呆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家里的活很重。我小的时候水是要从井里挑的,菜和水稻都是自家种的,县医院到家里非常远,爸爸又总是不在身边,我还经常哭闹……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妈妈一个人的肩上。 印象中小时候家里总有个叔叔在帮忙,挑水做饭,换洗家婆奶奶满是痰迹和鼻涕的衣服,她总是把它们弄到衣服上很恶心的样子,可叔叔伺候起她来一点不含糊。 反正爸爸回来的时候叔叔是一定不在的,妈妈也不准我说。我还记得叔叔姓李,长得极干净,是下放来的知青,因为有肺病,一直没走,后来娶了个当地姑娘。那年我3岁,黑夜里有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蚊帐里两个紧紧相依的人影,他们的身体像汉白玉一样地发出光芒,我听见妈妈对他说:“四平子人不错,你也该有个家了。” 很多年后我常常想起那对汉白玉的影子,它们沉和而炫目,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面对男女的裸体,我总是在想起它们的时候感到脸红心跳。 后来叔叔就来得没那么勤快了,不是四平子不让他来,是妈妈收回了给他的钥匙。 叔叔渐渐地不来了以后,妈妈就把我带上一起上班,她在放射科当护士。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医疗条件很差,医生进去拍片子的时候也没有今天的铅服可以穿。而顽皮的我却总是对那些机器充满了好奇,我总是围着它们转啊转,兴奋并且惊奇。 你知道吗,伸进去的是手,拍出来的却是根根嶙峋的骨头!就好像你对着镜子突然发现自己丑陋得突兀而惊骇,心头却浮起某种被破坏掉的快感。 后来我得了白血病。我总是发烧,我的手臂上还有血点渗出来,幸亏妈妈发现得早,可我还是发烧,还是要吸髓。 我所有的不幸都从这时候开始了,好像这一病就把所有的好日子都病掉了一样。从那以后,我一闻来苏水的味道就会呕吐,在我的潜意识里,那代表着医院,代表着不幸的人生。 当然,我什么也不明白。我怎么会明白? 先是爸爸不要我了。爸爸到县医院去配型,拿着化验单很激动地跟妈妈大吵了一架,我听见他在病房外大声地斥责妈妈,他温文尔雅的脸扭曲得像一个不认识的人。妈妈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她一个劲儿地哭,我看见爸爸打了她,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脸上留下紫色的印子。 那时候,我每天早上都会从哭声中惊醒——妈妈总是抱着我的手或者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在哭,她紧紧地搂着那些部分,好像一放手它们就会从我身上一块块掉下来似的。 有一回,接连几天我都高烧不退,我越烧越没力气,感觉身体像虫子一样蜷了起来,越蜷越小,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收缩,我的手亦是在慢慢地捏紧。 一根指头,两根指头,他们一根根地缩回到掌心;食指、中指…… 这时候有人拿起我的手看了又看,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人对妈妈说:“如果无名指和小指都蜷进去了,就不好救了。” 然后叔叔来了,也跟妈妈争执了起来,妈妈一边抓着我的手指哭一边极力地劝阻他。他好像听说了什么,坚决地要从四平子家搬出来。最终妈妈没有争得过叔叔,叔叔就在医院里住下了,悉心地照料我。他怕把肺病传染给我,就戴上两层口罩,整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我从那里面看见了惊心动魄的慈祥和温柔。 那是叔叔留给我的最后影像。多亏叔叔日夜驻守的照顾,继无名指之后,我的小指没在往里蜷缩,它们奇迹般地又一根根舒展了开来,随之舒展开的还有妈妈几天功夫急出来的皱纹。 大约一个星期后,四平子家里浩浩荡荡地来了一帮人,他们把叔叔摁在地上就打,打得叔叔剧烈地咳嗽,咳出很多的血来。妈妈和其他的护士要拉开他们,四平子就冲上来撕扯妈妈的头发和衣服,一边还往她的脸上吐口水。 我坐在病床上,张大嘴巴看他们,然后大哭。 之后叔叔再不能照顾我了,他当天就进了重症病房,我听见一个年纪很大的医生对妈妈说他活不过下半年了。 像是叔叔把命给了我一样,我的病开始有了起色。因为是早期,在吃了大把的药之后我自身的骨髓又恢复了造血功能,医生和护士们都说我命大。我不懂,他们就告诉我说,小家伙,你的骨髓又能生产健康的血啦,以前的都是坏的,不能用。 可是我还是需要人照顾,怎么办呢?叔叔病着,妈妈为了我和家婆奶奶两头跑,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更重要的是,家婆奶奶已经好几次因为妈妈的疲于奔波吃不上吃饭了。 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邻居们都不愿意帮忙照顾家婆奶奶了?我问。可妈妈不告诉我,她总是哭总是哭。 有一天四平子悄悄地来了,妈妈说她还是喜欢叔叔的。叔叔不想理她,四平子也哭了。四平子粗粗大大的身板粗粗大大的嗓门,哭起来一点也不好听,她很恳切地说了什么,我感觉恳切是因为她一边说一边使劲地点头,然后叔叔就把我和妈妈叫了进去,让我喊四平子“姨”。 我叫了四平子“姨”之后她就把我带回去了,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叔叔的家,我不知道温言寡语的叔叔怎么在这个屋子待得下去,这里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地不友善,他们斜着眼睛叫我“小狐狸精”、“小骚货”,还有更难听的词,他们说到旧社会妓女时才会用到。 起初四平子姨还尽量照顾我,不让我出房间,也不让别人看到我。可后来,那些说我的人越来越多了,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了,她好像从中获得了乐趣似的。有年纪大的刻薄女人用难听的话骂我,四平子的脸上就会出现略略得意的神色。我想她心里其实应该是更得意的,可她不表现出来,她表现出深明大义不计前嫌地照顾我——她丈夫的野种,每个人都夸赞她心眼好。 每天早上四平子姨来接我过去,晚上妈妈再把我接回去。可是有一天,我坚决不去四平子姨家了,妈妈问我为什么,我就一边摇头一边哭。 妈妈怎么可能知道,四平子姨那会儿的口碑那么好,县里人就差给她立一块牌坊当妇女典范了!妈妈敏感地捋起我的袖子,看见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是姨掐的,没人姨就掐我。姨不许我说,说了就把我打死,到时候你和叔叔就都找不到我了。” 我看见妈妈的眼泪几乎是噗噗地往外滚落的,像大颗大颗的珍珠,她紧紧地抱着我,说我苦命的孩子。 我很高兴我再不用去四平子家了,妈妈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她掐我的事,连叔叔也没说起。说了也没用,况且不管怎样,四平子是叔叔的老婆,她对叔叔还是好的。我那时侯身体已经好了,也快四周岁了,开始想一些大人的事了,譬如 ——他们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他们可能发生了什么? 我成了一个从小就会思考问题的孩子,这让我显得那么地与众不同,我从小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带着不与年龄相宜的早熟和深沉。 1.2 李强:中了你的毒 如果你在街头看见一个目光黯然,步履苍茫,形容枯槁的男子;如果他头发凌乱,大口抽烟,在人声嘈杂的地下赌场怒骂穿行;如果你看见他穿着许久没洗依稀能辨认出lee的牛仔裤或是nike的运动衣,站在百年古镇的袅袅迷烟中,失魂落魄,他一定是我。 我曾经官居处级,妻美子聪,在苏南的一个大城市里“出有车,食有鱼”,周围还总有一群年轻女人围着我转。 这无限风光仅仅在一年前还是人间盛宴,却转眼已成过眼云烟了。 美丽的女人是毒药。深藏在那些美丽外表下的,是一颗颗剧毒的心。偏偏那毒药多汁美味,让你忍不住想喝,而喝上一口就得死。 我今年39岁,已近不惑,可我的心,已是古稀。我今天的妻离子散,落魄如斯全都和一个女人有关。 一个美丽的女子。 06年的春节,我到北京开会,飞机快要起飞时,急急地跑进来一个女孩儿,坐在我身边的空位上。 她跑起来的姿势非常曼妙,像舞动在空气中的精灵,无声地飘了过来,然后坐在位子上大口地喘气。她捂着心口,像猫一样地乖觉,她微微泛红的脸庞明媚动人。 空姐过来问她需要什么饮料,她微笑着说要一杯白开水,抬头时发丝温柔地向后荡去,空气中有她洗发水淡淡的馨香。她说话的声音也是轻柔的,像春天的泉水温和地滑过你的身体。 她好像,全身都在绽放温柔的气息,几乎能把你融化掉。 我瞬间感受到从胸口传来的疼痛,好像错位了多年的一根肋骨回到了它原来的地方。她很美,美得一点也不张扬,就像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毛衣,既不妖艳也不夺目。她就像一朵洁白的荷花,优雅恬然,静若处子,恰恰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她像谁呢?像赵雅芝。我微笑着看着她,心里想能娶她做老婆就好了。 她发觉我在看她,微微皱了皱眉。然后整整一个小时她都那么微蹙着眉头在思考什么,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我一直很想跟她说话,可一直开不了口。平时侃侃而谈开起会来抑扬顿挫的我,这会儿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可能是我太想给她留下好印象了吧。 空姐送餐的时候,她睡着了,我就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从睡梦中醒来,半睁着眼睛问我什么事,脸上娇媚飞转,我看得呆了,痴痴地叫了一声:“老婆……” 很快我从她和周围人的神色中看出不对,我尴尬得要命,她也羞得满脸通红,警惕地看着我,疑为遇见色狼。 飞机降落后我看见她拿行李箱,便多了个心眼,偷偷记下了她箱子上的标签:南京x大 伊美 下飞机后我就追她,她感觉到后走得更快了,箱子被她拖得轮子飞转。 我抓住她的胳膊,喘着气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对你的印象太好了,我不是什么坏人,你看,这是我的工作证。” 她迟疑着接过工作证,我紧张得手心发汗,赶紧又往外掏身份证。她说不用了,问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真的很想和你交个朋友…… 可我话没说完她就跑掉了,像受了惊的小动物跳着走了,空气中留下脚印的味道。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在她身后大声地喊着:“我一定会找到你!” 疯了吧,38岁的我会有那么疯狂,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到处托人打听,按照标签上的大学和名字,很快找到了她。原来她是学校里有名的“冷美人”,据说从未对哪个男人动过情。 我想我一定是中了伊美的毒,这38岁的一见钟情!这种感觉是那样奇妙,让我每一个毛孔都如痴如醉起来。打听到她的名字后,心眉说我睡觉都呲着牙在笑。 心眉是我的前妻,一个自私的人。她是第一个欺骗我的女人,这是一场诚实的欺骗,让你感觉每一个疼痛都那么真实和残酷。 你知道被骗的感觉吗?它让你刻骨铭心地记一辈子,愤怒一辈子,仇恨一辈子。也许这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1.3 心眉:你找个情人吧 有些人天生是好人,有些人天生是坏蛋;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要当总统,有些人生下来只能做乞丐。 我就是一个天生的坏女人,我承认我很坏,可我只承认我坏,坏而不害。我坏得纯粹。 这是一个有点远的故事,它发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苏南这一片刚刚接触到改革开放的思潮。我们家突然暴富,我爸开了厂子又进了政协,周围的人一个个富起来,可人们的思想依然闭塞守旧。 我是一名舞蹈演员,有着娇艳的容貌和美妙的舞姿。他们说我走起路来像跳舞,他们说我笑起来很邪恶,他们说我身上有股妖气,可他们却全都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 那年我20岁,刚刚从艺术学院毕业。我的梦想全都在各式民族衣裙夸张的大摆里招摇,它们像鲜艳的蝴蝶,振着翅膀穿梭在并不鲜艳的时代。它们总是引诱来大批的男人,以及所有女性的敌视。 好像从小除了妈妈,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敌人。 我喜欢被男人们追逐的感觉,喜欢在他们乱摸一把的时候大声地尖叫,喜欢和女人们玩抢男人的游戏,然后再将他们一一抛弃。我是一个十足的坏女孩,轻浮放浪,另类狂野,我坏得纯粹,并且在我的内心里,只喜欢和我一样坏得纯粹的男人! 那么我只好去爱杨志,一个标准的二流子和混混。他帅得令无数女人着迷,也坏得让无数女人唾骂,很多年纪可以当他妈妈的女人痛哭流涕地要爱他。他和我是那样地相像,他英俊的面容和浓密的胸毛让我不可自拔,我把第一次给了他。 第一个月的例假没来,杨志陪我去了医院,我怀孕了,向他要求一个婚姻。 杨志说,你爸妈能同意吗?我没有工作,靠很多女人养活。 我说切你这个问题不要问了,我有工作,我可以养活你。 我天真地以为被我一而再再二三地伤了心的父母还会依顺着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父母包容子女也是有度的,超出这个范围他们就不管你了。我想我是超出这个范围了,因为我刚把事情说出来他们就暴跳如雷了。 他们悔恨痛哭,然后将我反锁在房中。 杨志从后窗悄悄地对我说,心眉你绝食,绝食就能吓着他们了。 我马上绝食。可爸妈这回真的狠了心了,他们只紧锣密鼓地商量着要尽快将我嫁出去,没有人理会我的消瘦。 妈妈对我说,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个小伙子,如果你不嫁,要等肚子大起来丢全家的人,还不如就饿死了算了,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杨志又在我的后窗出现,这一次他拿来一对刀片,让我和他一起割腕。我们抱头痛哭了很久,最后我跟他说,杨志,我不想死,我才20岁呢。 杨志说,我也很痛,痛死了算了吧,不如我们都改了罢。 我很快见到了他们给我安排的那个小伙子,他叫李强。 他长得真难看!他来我们家吃饭。 那顿饭吃得非常温馨,爸爸妈妈一直在夸他,我也假意对他殷勤。饭后,我端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生日蛋糕,笑语盈盈地祝他生日快乐。李强这才想起来是自己的生日,感动得热泪盈眶。而我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虚幻的,越美好越虚,越不能长存。 一个农民的孩子,考上大学后孤身一人在大城市里闯荡,突然有人关心他,记得他的生日,他除了感激涕零还能怎样呢? 他感激涕零了,我恶心死了,我发誓这个戏只演到结婚。爸爸妈妈把李强叫到房间,说想让他当女婿,李强受宠若惊到失语。 我承认,李强是个好人,可我怎么会喜欢他呢?他老实木纳,不善言语,一身土气,毫无趣味;我也承认,内心里对他有愧疚,毕竟这是我们设计好的一场骗局,就等着他乖乖地钻进来。我强忍着厌恶陪了他一个月,学着淑女名媛地勾引了他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和李强结婚了。 结婚当天晚上,我诚恳地对他说:“李强,我已经快三个月的身孕了,我不能和你同房。我爱的人是杨志,虽然我不能和他结婚,但我以后还会常常和他在一起的。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和我们家会补偿你的。” 李强呆住的样子至今还在留在我的脑海里,他的绝望让我轻蔑。我知道这将他伤得很深,但这就是命,我都认了,他有什么不能认的。要不是这件事,他怎么会倒插门到我家来,一结婚就能进大银行? 我是坏,可我坏得纯粹,我只是坏我并不害。我告诉李强:你也找个情人吧,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可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流了产,婚前我勾引过的一个男人非要闹着跟老婆离婚,那女人就跑来和我打了一架。 不要你不要你呗,自己男人管不住,找我打架有什么用? 不过我也非常气愤,我要不是怀了孕我绝不会输给她,我叫我爸找人把那个女人抓起来绳之以法。可那女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据说家里还是有一点关系的,我爸说这件事本来就是你错在先,我爸就劝我忍了。 我很伤心,亲生父母都不往我这边站。那时候我已经找不到杨志了,他傍上一个女检察官,女检察官给他安排到了市政府工作,他去外地集训了。 杨志一心从良了,这场闹剧转眼只剩下了我,我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对一切都绝望了。 然而李强并没有抛弃我,他一心一意地照顾我,不嫌我也不骂我,我发多少脾气他都不吭声,真急了会说:“心眉,别生气,骂我倒不打紧,可你的身子现在气不得。” 这样做有用吗?这样能“招安”的话我父母该一头撞死了,他们招了二十多年也没没把我招回来,李强只能活该做个受气包。我很快康复了,又花枝招展地去舞蹈团里上班了,仍然像以前一样和各种各样的男人玩着暧昧的游戏。 半年后的一个晚上,李强又像往常一样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个干净,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看他收拾,心想好像是对不起他。 人家一声不吭地给你干活,你不跟人家睡觉也不强求你给你脸色看;人家一声不吭地给你养别人的孩子,你流了产人家还一声不吭地伺候你。你爸只是把他从郊区调到市区而已,凭人家的本事也是迟早的事。 我说了我只是坏而不是害,骨子里也有义胆豪情,我不想欠人家什么的,他一边收拾我就一边在想这个问题,等他收拾完了我说李强你今天晚上到我房里睡吧。 一年后,我生了个儿子,取名叫俊俊。儿子长得白白胖胖非常讨人喜欢,他的粉嫩娇弱激起了我的母爱,我突然感到我也是一个能够释放母爱的人,我想我该好好过日子了,虽然我不喜欢李强但我也得好好过日子。 但杨志又回来找我了,他无耻地说心眉我想你了我寂寞了,我说你不是从良了吗你寂寞关我屁事。可是他抓我的乳房吻我,他一边吻我一边脱下我的裤子捏住我,他说怎么不关你事你这里是我一个人的。 我感觉到眩晕和失重,他的吻无边无际,他把我的乳房抓得滚烫,他把我的下面捏得激动了,我一激动他就赶快进去了。我突然想放声大笑,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它们变成夹杂着“嗯嗯啊”的奇怪笑声,杨志说你笑什么,他说一下就进攻我一下,他不停地说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最后我们都哈哈大笑。 杨志说你他妈的。 我说你他妈的。 看来我还是做不了一个好人,更别提妈妈了,人都做不好怎么做妈妈?我把俊俊丢给李强,但李强去待职了他把俊俊又丢给了我爸妈。 是他丢的不要紧,若是我丢过去的我爸妈非得把他再丢回来不可,他们早不管我了。 不管也好,我更自由了,省得我从小就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要上学为什么要学好,他们不知道这些东西总是让我没来由地恐惧。我天生不是一个好女孩,并且我还将继续堕落。 时间一年一年地往前赶,露天的“卡拉ok大家唱”和热热闹闹的舞厅舞场都慢慢地不见了踪影,日子一天比一天华丽了起来。我依然日夜加班练体型,依然奢侈地买衣服、做美容,依然笑得邪恶迷人,依然有不止一个情人。我依然在夜间穿行,从九十年代的舞厅舞场穿行到了今天的迪厅和酒吧。 我依然坏得纯粹,我告诉李强我除了杨志还有别的情人,我还告诉他我也给你生了儿子了,不欠你什么了,你还是去找个情人吧这样才好过日子。 可李强不去找,他真正找没找不关我的事。他的官越做越大,也开始有了一点脾气,他告诉我讨厌看见漂亮的女人,她们像我一样让他感觉冷酷和厌恶。 1.4 伊美:一个疼痛的童年2 叔叔死的时候,有滂沱的大雨。那是一个冬天,雨水里夹着雪花,我的爸爸,打着一把黑布伞回到了矿区。学校又放假了,这一次,他没有留下来给学生补课。 妈妈不让爸爸碰她,那时候家婆奶奶也进入了弥留之际,她的心情很不好很不好。 我觉得爸爸变得很奇怪,他一会儿暴躁不安以凌人之态对待妈妈,一会儿又懦弱可怜地流着泪求妈妈,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听见妈妈对他说:“伊美你可以不要,也没让你要,我会带着她,她是我的女儿,我一个人的女儿。我铁了心要离婚,你怎么说都没用。” 爸爸叹着气,把拳头握得紧紧的,看得出他此时很想发作,但他强忍住了。他呆呆地盯着我看,眼神陌生并且奇怪,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令他厌恶的东西,像妈妈不让他碰一样,他也不愿意碰我。 直到我伸出小手去抓他的胡茬,我说:“爸爸,你干嘛这样看着伊美呀!” 他才恍惚醒转了过来,突然间泪流满面,心疼地搂住我,像往常一样把我举起来,放在他的腿上。他喃喃地重复:“伊美我的宝贝,爸爸怎么舍的得你,伊美我的宝贝……” 可他又突然问:“伊美你是谁的女儿!眼神变得凌厉而可怕。” 我说:“爸爸,你不要小美了吗? ” 我一说完他又搂住我,哽咽地问一些奇怪的句子,我不知道他在问我还是问他自己。 他反反复复癫狂不安了一天后,对妈妈说:“既然你要离婚,那就让伊美跟我到市里去再过一个寒假吧,毕竟我做了她快四年的爸爸。” 我欢呼雀跃地跟爸爸回到了市里,我天真地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寒假,像以往所有的假期里那样,爸爸会把我高高地举在肩膀上去逛公园,爸爸的同事会夸我聪明懂事。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为什么他们吵了一架以后所有的人都变了呢?四平子姨变了,县里的人变了,叔叔死了,爸爸也变了,好像只有妈妈没有变,她是那么坚强。 我幼小的内心强烈渴望知道真相,可没人告诉我怎么回事,也没人告诉我该怎样去做。我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再过一个月,也才刚满4岁而已。 爸爸真的变了,变得好可怕。他以前不喝酒的,可他现在咕咚咕咚地喝酒,趁付钱的时候抓住小卖部姑娘的手。他的胡子也不刮,习惯性地往我的脸上乱蹭一番,蹭红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摸一摸我的脸哄我了。他常常长时间地盯住我,努力地观察我的五官,似乎要把它们看透。 然而,更可怕的事发生了,我从那个时候起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前的那个伊美,永远地被我封锁在了心里。 那天早上,爸爸醒得很早。头天晚上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毛茸茸的大腿一直压在我的胸口上,我一次喘不过气来,他被我哽咽的哭声吵醒。 他木木愣愣地看着我,突然脱掉了内裤,把我举到他的腿上坐着。他叫我拿着他裆里的那个东西,让我上下左右地玩它。 可是这个东西一点也不好玩,我玩了一会儿之后就不想玩它了,我从爸爸的腿上爬下来,听见他一声怒喝——“谁叫你下来的! ” 我吓坏了,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爸爸,在他的示意下又坐上了他的腿,迫不得已地去玩那个东西。他还让我舔它,不过后来看我哭得厉害的样子,也没再强迫我。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很恐慌醒来。因为只要一醒来,他就强迫我玩他的东西,那个棒状物给了我深深的恐惧。 也许母亲是这世界上最敏感的人!我生日的那天,外面下起了冰雹,人们在家里冷得都不想出去,我没有生日礼物,妈妈披着一身亮晶晶的冰雹来了。 妈妈是来和爸爸离婚的,她掏出了已经签好字的协议扔给爸爸,然后她紧紧地抱住我,一路亲着我走出了爸爸的宿舍。 妈妈是个天使,赶来救我的! 那天妈妈没有带我再回到矿区,而是去了市里的一家医院,她一个老同学在那里当副院长。我们路过一长串被铁栏杆分开的鸽子笼间,听见里面传出怪异惊悚的笑声或是哀号,有人在里面拼命地摇晃着铁栏杆,有人在外面隔着栏杆大声地斥责他们。 我害怕地抱紧了妈妈,妈妈说伊美不怕,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是生了病的病人。像伊美以前血液里生了病一样,他们的病在脑子里。 妈妈把我放在一间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屋子前面,郑重地对我说:“伊美,以后我们的家就在这里了。” “家婆奶奶呢?她不住这里吗?我们以后都不回去了吗?”我四处张望,渴望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伊美,奶奶死了,像叔叔一样,以后都不会再来看我们了。”妈妈抚摸着我的脸,另一只手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说,“伊美要乖,以后,就伊美和妈妈两个人了,我们要好好地过日子,妈妈要让伊美健健康康地长大。” 我不太懂,其实我一直都不太懂,但她最后一句话我听懂了。以后,这世界上就剩我和妈妈两个人了,我们这应该是叫——相依为命吧,我从小画书上看到的就叫相依为命。 我懂事地伸出手去,替妈妈擦干眼泪。我说:“妈妈,以后和伊美相依为命!” 妈妈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这个词有神奇的力量,她把我搂得更紧了。 我没有对妈妈说起过那个寒假发生的事,对于我来说,当时很多事我都会迅速地把它忘记,因为太多太重,我一时间消化不了。但多少年后它们都如同惊雷般一个个炸起,炸聋了我的耳朵,让我失去了听觉,失去了触觉,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本该美好的事情在我的眼里全都成了可怕的东西,生活的鲜艳对于我就像一个盲人看不见的色彩。 我的性格从那时候突变,我成了个不爱说话的古怪小孩,尽管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叔叔阿姨们第一次见到我时都会愿意抱起来亲一口,但很快他们都会被我的眼神不寒而栗了—— “那小孩的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怪恐怖的。” …… 之前的伊美永远地死去了,就像叔叔,就像家婆奶奶,再也不会回来了。 1.5 李强:还给伊美的毒药 打听到伊美的地址并不难,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冷美人”,于是我疯狂地往返于南京和t市,去追求伊美。但这很难,因为她既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爱情,据说这都是因为她小时候受到过伤害。 可我怎么说也是个大银行的副行长,为了接近她,我不惜放下面子和尊严,她却都丝毫不为所动。这让我很恼火,我还没碰见过这样水火不进的女人,所以我决定用非常手段对付非常女人,我被爱情烧昏了头了,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她。 原谅我中了你的毒,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你。 原谅我给你下了药,迷奸了你。 那几天南京很热,我让随行的女同事兼情人的小周装作肚子痛,央求伊美来宾馆照顾一下,我说我下午两点半还要去会场。 伊美从来都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她果然气喘吁吁地赶来了。我赶紧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接过去大口地喝了下去,然后她跟小周聊了一会儿天,就直打哈欠,说眼皮子很重。小周让她一起躺到床上,然后知趣地出去了。 原谅我的不择手段,我只是太想得到你了。 伊美迷迷糊糊地躺下了,不知道我正轻轻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脱下了她的衣服,看见她青春白皙的胴体。她的皮肤那么好,像最细的白瓷,她的身体也是那么光泽并富有弹性,那上面的凹下和凸起刺激了我。她太美了,她的美丽让我的欲望和身体都像宝塔一样挺立起来,指挥着我去冲锋。 伊美醒来的时候,我的手正放在她乳房上睡着了,她本能地哭了。看见她哭我也很伤心,我说伊美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我不会强迫你嫁给我,但我会疼你一辈子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伊美有些发蒙地看着我,她的身体一半在被子里,一半在外面,很撩人的样子,我一冲动又把她压在身下了。伊美哭着求我,她越哭我就越兴奋。 伊美放松,放松!刚才我们就是这样,你会感觉到快乐的! 你刚才很快乐。 听着我的话伊美竟然真的放松下来了,似乎不想发抗,似乎又有些自暴自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凭我摆布。我决定温柔地对待她,用舌头而不是宝塔。我用舌头从她的耳朵一直吻到了脚趾,她闭上眼睛不理我也没反应,可我知道她很舒服。 我用舌头使她达到了第一次高潮。我知道如果我再进入,伊美肯定很痛。我宁可自己忍着点,也要得到伊美的心。 我以为伊美从此再不会见我了,因为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忐忑不安地给她打去的电话都被她拒接了。可我再次到南京的时候我去她宿舍找她,她竟然又跟我走了! 爱情是毒药,让你欲罢不能;性是一杯剧毒的美酒,喝了会上瘾,你却抱着饮鸩止渴。 我中了伊美的毒,还给她一杯毒酒,伊美也中了我的毒。她变成了床上的疯女孩,你知道她在床上激情四射美丽难挡,我得到她的时候她竟然还是处女;你知道她之前从未接触过男人,反正伊美从此再在离不开我了。 1.6 伊美: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我很困惑、很困惑。 我那会儿刚刚21岁,大学四年级,在这之前我一直是处女,没有接触过男人的身体,也没有开始过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这些,全都是因为我童年的一个阴影,它让我惧怕男性,尤其是他们冲动时隐约可见的勃起。 我不敢碰男人,不敢让男人碰我,我讨厌他们每一个侵略性的动作,我小心翼翼地闪躲,在没有男人的环境里成长着。 我想我也许很漂亮,因为总是不停地有男人找我。他们中有还没开始长毛的男孩,有眉毛已经很长的男人,他们一群群一个个,可他们全都让我恐惧。我想是他们不懂得怎样爱一个女人,他们只会痴痴迷迷地看着我,用乞丐一样的目光。他们总是向我乞求向我索要,他们无法给我安全感。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多年的创伤突然被他治好了,虽然是他强迫了我,虽然我明白他当时给我下了药,但的的确确,他给了我第一次高潮,这太恐怖了,这太舒服了! 他用舌头就给了我高潮! 我痛哭流涕地迷恋,我想我真可耻,我居然在被人迷奸了之后还会迷恋。可我总是无数次地想起他用温热的唇,它吻遍我的全身含住我的脚趾;想起他鲜红滚烫的舌头刺激我,他的滚烫让我舒服极了。我哭喊着求他停下来可他没有,他说别动我要给你高潮。 那温度很烫很烫,它像藤蔓一样延伸到我的小腹,然后它开出了花。那是一朵奇异的玫瑰,带着刺和芳香四面八地伸出了花瓣,我紧紧地抱住他颤栗并且痉挛,我想大骂他可我不会说脏话,我只好不停地叫你这个坏蛋你这个混蛋。我的眼泪哗哗地淌着,我并没有让它们流下来,它们是自己感到可耻了。 我看见他笑了,笑得雾蒙蒙的隔着我的眼泪,也好,别让我看清他!我听见他对我说,对了对了,就这样,大声地叫出来,你知道你现在有多迷人吗? 我看见他掏出上次用来迷奸我的那个棒状物,那个东西真让我恐惧。可是他用他的棒状物来安慰我,他说你会再一次叫喊,你会因为自己是女人而感到快乐。我迷茫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进入我的是什么,是一只手、一根触角、还是一条蛇?我来不及考虑我果然又大声地叫喊,我想这一次我的叫喊更加彻底,它们一定听起来有些撕心裂肺。 它们在呐喊,像期待了多年的暴风骤雨骤然降临,我发誓那喊声不是我发出的,我发誓我从未期待过什么,是它们!它们在我的身体里躲了很久,它们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甚至它们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它们像是魔鬼一样藏在我的身体里。 我在害怕了男人那么多年后第一次上床就有了高潮,书上说很多女人一生都没有高潮,而我的高潮让我想要尖叫,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我很害怕我又不可抗拒地迷恋上它,那感觉让我快活让我绝望! 我不知道是该庆祝新生还是在堕入无涯,我的身体像被巨大的魔力控制住了,我召唤不动它。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像中了毒瘾,我戒不掉我戒不掉。我大学里的最后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床上度过,它们中一半是真的在睡觉,一半是在疯狂地做爱。 李强他真的很爱我,他疯狂地爱我,我要强调的是疯狂。这种被爱的感觉让我从温暖到灼热。他宠我像宠一个婴儿一样,温柔地给我穿衣服,鞋子袜子一只只地往我脚上套,恨不得饭都能替我嚼了;他把我的宿舍到处堆满了零食,还买来一堆锅到我的宿舍来给我做饭;他走到哪都要给我买衣服,路过什么店子看见好看的就往我身上比,边比边说哎呀我们家伊美多漂亮啊,完了就包了拿走。 这昏天暗地的爱,满世界都是他的爱!我在他的爱里什么也不用做,连毕业论文他看我做得辛苦都找了个枪手帮我做,这种感觉真让我迷恋,他像爸爸,像哥哥,像丈夫又像情人! 他可以让我感觉到快乐感觉到强烈的高潮,他可以一晚上四次五次地要我,可是他突然要跟我结婚,我害怕了我不愿意,他不是说只是做情人的么? 我清楚我只是迷恋这种肉欲,它不是爱情。它既然叫做欲它一定有魔性,果然我走火入魔地堕落了,这个魔让我那样地放荡起来。周围的同学都不知道,以前的“冷美人”像一朵花静悄悄地开放了,可他们全都不知道我已经开得不像样。 可我不想一辈子这样下去,我想我是迷失在哪里了,我怎么能不像样地生活下去呢?我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家长眼中的好孩子,我曾经有过的病都被时间都被经历治好了,我想我该像个正常人一样地开始生活,我不该在李强不在的时候一遍遍疯狂地自慰,也不该在他挑逗我的时候哀求他跟我做爱。这些统统地不正常,书上说一个东西被压抑太久了必然会强势释放,大多数时候这种强势被看作不正常。 我还是要好生生地谈一场恋爱,好生生地结婚。当然,不是跟他,要不妈妈会伤心死的,她打死也不能接受我跟一个大我十八岁的男人结婚。 1.7 李强:最后再做一次爱 原谅我打了你,伊美。 对不起伊美,我一个38岁的男人,已经输不起了。你回来吧,我再也不会打你折磨你了,我想那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我为了你离了婚,没了儿子,净身出户。我为了你留下了额头上的这道疤,为了你我连命都不要了,可是我说伊美你嫁给我好不好,你为什么还是摇头? 伊美说她不想嫁给我。 伊美失踪了。 对不起伊美,我在你身上打了一场赌。可这个赌,我却输了,把自己都输进去了。请你原谅一个赌徒的疯狂,他输红了眼。 我想那都是因为我为你付出的太多了,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肯为爱情像我这么地付出,可当我为你付出了全部以后,你仍然不肯嫁给我,我把伤痛和愤怒都加载在了你身上,开始怀疑你和别的人有来往,还动手打过你两次。 我还打了你,甚至每次打完你我都有幻觉,我觉得我根本没有打你,我那么爱你我怎么可能会打你?刚才发生的那一切才是幻觉。 我的歉疚被我幻觉的幻觉平息了。这都是因为我太爱伊美了。 你是这样被我吓跑的吗,从此就失踪的吗? 原谅我忽略了你的成长。 那一天我愤怒了,我第一次打了伊美并且骂她“婊子”。 那天是周末,我照例在南京等伊美。可伊美说周末要加班,我就在她宿舍楼下等她,直到九点多钟我看见一个男孩子把她送了回来。 我怒不可遏地上前去质问伊美,伊美却说那是妈妈给她介绍的对象,走走过场,我不必要知道的。 我气得把她往前一推,她始料不及,又穿着高跟鞋,往后重重跌去。她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很后悔我没有把伊美扶起来,我反而撕扯她的衣服强奸了她,就在她单位的楼下,她连叫出声来都不敢,这反而让我很得意。我说强奸是因为她不愿意,她的下面是干的。 伊美骂我越来越变态,我想是的。我甚至怀疑她背地里像心眉一样,同时跟不同的男人交往。我偷偷地把她手机里的电话簿拷贝了下来,以给她报套餐为名拿到了她的手机密码。 然后我发现,自从她工作以来,她的通话记录上出现了很多陌生的号码,有的联系一两次,有的就一直联系下来了,还有一个居然凌晨一点多还发了短信。 我问她,她自然不说。我不作声地把通话记录扔在她面前,她气愤地跳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我的隐私! 隐私?我冷冷地看着她,你的隐私就是这样背着我和各种各样的野男人交往吗? 伊美很激动地说那是单位会议接待的人,而她是会议手册上印制的联系人,她哭着说你不该这样对我,你也没有权利管我! 我顺手给了她一巴掌。我怎么没有权利管你了,你说我有没有权利管你! 伊美捂着脸跑了。我跟着后面大声骂她是婊子。我听见她的哭声一直到电梯到了下一层,才慢慢地消失了。这是我第二次动手打伊美。 之后伊美连情人都不愿意跟我做了,我知道这下子伊美是真地伤了心,可这让我很失败、很挫败。我的愤怒也由此而生,我不甘心这大半年高速线上的奔波付诸流水,我为她放弃了那么多啊。 对不起,你伤害了我。 紧接着,我又为她出了一次车祸,我把单位的车子开到南京,结果报废了,我就被撤职了,脸上还留下一条长长的疤。这下,我没有什么再可以为她付出的了。 对不起,我只剩一种办法了。 我说伊美我答应你分手,但我们再做一次爱好吗,我们做完就分手。 最后再做一次爱。 摄像机在自动状态,藏在电视机的后面,有一个红灯在闪啊闪,可是伊美不会注意了。她在我的身上和身下,她在站着或是坐着,她的腿分开或者闭合,她在疯狂地跟我做爱,或许她真的以为这是告别。 宝贝,叫得再大声一点! 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奴隶。 我们温存了半夜,第二天一早我如释重负地离开南京,伊美也表现出一副不舍的样子。 接下来的那个周末我没有去南京,我打电话让伊美过来,伊美很吃惊地说:“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我不慌不忙地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播放那天录下的视频。伊美在电话那边都傻了,我都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脸和止不住的泪,她颤抖着对我说:“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你好可怕。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我温柔地对她说:“伊美,我不想失去你,这就是我全部的初衷。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永远不会让这盘光碟流落出去的。” 伊美哭着对我说:“我之前从未想过要背叛你,是你的做法太偏激了。你根本就是心里有阴影,全部加载在了我的身上。我恨我当初瞎了眼怎么会跟你交往?是你一步一步地把我逼到了这一步,现在你又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来要挟我。即使我不敢离开你,但你得到的只是没有心的我了。” 我丝毫不让步,说:“哪怕是一具尸体,你也只能是我的尸体。” 伊美咬牙切齿地说:“好吧,走着瞧吧。” 1.8 伊美:毁灭还是逃离 我被李强彻底毁了,那天他带去了摄像机。他在电话里让我听那天的声音,我的惊愕是言语所不能形容的,他真无耻!我说李强你想干什么?! 我突然间由公主沦为了性奴,变成了他的发泄工具,再没有爱再没有高潮,他说你可能会觉得不习惯,这将一直持续到你嫁给我。 没有前戏,没有感情,我的下面是干的,可他就进来了,不刷牙就亲我。这个男人变成了一只饿狼,甩着长满绿色舌苔的舌头对我扑来,他的牙龈上有出血的痕迹,他狰狞的牙齿在我的身上留下一排排的牙印,很久很久我都不敢穿裸露四肢的衣服。 他甚至上衣还没有脱掉,衣服最下面两个扣子一直在跟我们一起摩擦。他气喘吁吁地做完后,把我扔到了一边。 他闭着眼睛沉思美妙地对我说,伊美只要你嫁给我,我会像从前一样地对你,像我们最后一次做爱一样地疼你…… 我说见鬼去吧你去死吧!我哭着喊着说你全家都去死,你儿子第一个死!我还是不会骂人,但我至少学会了咒人,在他看来最徒劳在我看来最恶毒的方式。因为他发了疯变成了变态所以我也变成了疯子和恐怖的巫婆,我聚集眼中所有的光去诅咒他的儿子死掉,因为我知道那是他最亲的人,他死了他会伤心。 我们尝试着用最恶毒的方式伤害彼此。 我含着泪擦去了肚皮上黏糊的精液,那味道突然间让我承受不了了,像又闻到了小时候来苏水的味道。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幻觉,伊美你已经长大了你可以克服它们战胜它们,可我还是一边擦一边呕吐了。我还从镜子里看见小腹上刚刚被扣子刮下一长溜的水泡,它们新鲜晶莹,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地嵌在我的肚皮上,可惜是伤。我咬牙切齿地说我死也不会嫁给你的! 我死也不会嫁给他,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从一开始从第一次就该看出来他就不是个好东西,他是个混蛋,他该死上一万次!我真恨我瞎了眼,我再一次再一次地为我当初的贪恋无知和无法自拔感到羞耻。可我欲哭无泪,难道我就要永远这样下去了吗? 他买了一根链子,学欧美那些片子栓在我的腰上,不许我穿衣服,让我像狗一样用四肢爬行,甚至不让我停下。 在我爬行的时候,用手肆意地抚摸我,如果心血来潮他会突然就从后面上了我。 或者干脆绑住我的手脚,让我那么蜷曲在床上;或者是其他的他可以想得到的变态方式。 也许以前我会满足他,可是现在做爱对于我而言毫无快感,每次我都咬着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坚持一会儿他就射了,他射了你就能安歇一阵子了。我想他是疯了,我怎么会愿意嫁给一个疯子呢! 他不许我和别的男人说话,不许我参加单位的活动,不许我手机关机,每个月打印我的通话记录。我单位的同事们现在常常像看个怪物一样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常常听见我在夜里打电话时的激烈争吵,也常常看见我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纠缠。最近,他们总是听见我不分昼夜的嘶声痛哭。 你如果反抗,他得意洋洋地说,我就把你的裸照寄到你们单位,人手一张。 如果你不怕寄照片也没关系,你不是最疼你妈妈吗,我也给她的单位还有左邻右舍都寄一份。 是的,他排山倒海地爱我却同样他排山倒海地毁我,他给我刚刚开始的生活泼了一瓶浓盐酸,我的心中再次燃烧起对男人的恐惧和仇恨,我从此开始毁灭和夭折。他打开了我的心结却又给我扣上了,这一回,我只能从小小的结眼里望着这个世界。这个结眼那么小,小得好像不存在了一样,我越看越绝望。 第二章 我们的婚姻出了一些问题 这个夏天有很多的人来到北京。 他们或是为了奥运,或是为了升官发财; 为了生存,或者生存的奢侈品。 为这样为那样,为得到为寻找。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和难题。 2.1 伊风:我们的婚姻出了些问题 早晨五点半的时候,我被电话吵醒,是宝儿的。她问我,你收邮件了没? 我说没有,很急吗? 她没回答,说你收了就知道了。 我和宝儿已经三个月没见面了。八个月前,我调来北京。五个月前,也就是元旦,我们见了一面。然后三个月前,春节,又见了一面。 昨天刚和宝儿商量五一长假是她过来还是我过去,这大清早的,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看邮件? 我和宝儿是大学并研究生同学,同在历史系。毕业后,她当了国防生入伍在珠海工作,我进了湖北省教育厅。恋爱第7年,我办了长期交换到广州,这才结了婚。 信件是我们最喜欢的联系方式。从邮局的平信到现在的e-mail,宝儿喜欢那种被文字拉长了的忧郁和牵挂,她说是蓝色的。 我温柔的妻。 我揉着眼睛打开邮箱,一封有主题:老公,你是我人生的一杯好茶!我点了进去,无线网卡的速度有点慢,我等了好一会儿,看见内容:每天一杯淡茶,是我最温馨的习惯。抱着品茗的心情去体味生活…… 我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在一起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的话语都能猜到。宝儿的文笔很好,这一点从我大学时代就为她折服。 第二封没有主题,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jpg”的,是个图像文件。 我打开,是扫描的一张诊断书,南方总院的——丁宝宝妊娠23周,未见异常……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要当爸爸了!宝儿也真是,不早告诉我一声!我拿起电话就要给她打过去,可我放下了电话。 有些不对。 23周的话,应该是5个多月前,将近6个月前。而我,是在5个月之前回去的,差了整整三周呢。 冷汗,涔涔地冒。据我所知,这种诊断误差一般不会超过两周,我妈就是做b超的医生。冷静,我对自己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认真推算: 10个月前:张、王两派斗争结束,以王副厅失败告终。王派人均受牵连,首当其冲的牺牲品就是两个秘书。倪秘书一个星期后被双归,我虽无经济问题,却被贬至偏远郊区工作,成天面对青山绿水,心灰意冷。 8个月前:王副厅被查出肺癌晚期,临终前做了两件“善”事。一是为安排了倪秘书的女儿去美国,二是将我这个当年的得力“干将”如今的“小远散直”调到北京一个可上可下的关联单位,算是给我一个交代。 5个月前:来北京报到。刚到新单位,没日没夜地干了3个月,好容易到了元旦假期,我归心似箭地赶回广州,和宝儿温存缠绵了3天,直到回来腿还发软。 3个月前:春节。本来我们哪儿也不去,把我的父母从武汉接到珠海一起过年。可宝儿非要回东北老家,一共7天假,路上就折腾了3天,剩下4天又是东奔西走的,除了跑亲戚还要给宝儿跑调动,累得不行。 现在:也就是今天。我对着这份邮件,鼻子发酸,欲哭无泪。初夏的天亮得很早,晨风清新,残酷而忧伤。 到底怎么回事?我愤怒焦灼,在屋里绕着圈子,刚刚分给我的3居室被我飞快地走了无数遍,我感觉胸口涨得快要炸开了,直想打开窗大吼一声—— 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能激动,宝儿是深爱我的妻。从武汉到珠海到广州,这10年,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聚少离多,甚至刚工作那会儿,拿的钱还不够做路费,但她哼都不哼一声,坚定地跟着我。 我还记得03年的那个冬天,大风把尘沙卷得纷纷扬扬,我和宝儿领完结婚证,整个下午都坐在操场上。她把结婚证往心口按了又按,抱着我哭得喘不上气来。我们一起回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从相识的那一天直至结婚,两颗心在温暖和寒冷中起起伏伏,最终安静地躺在了大红证书上,像两朵绝美的红莲。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的宝儿,她哭得肝肠寸断。她是那么地爱我。 虽然我常年在外地奔波,虽然宝儿总说我是“工作狂”,但我们的感情从没出现问题呀。 我连抽了几根烟,终是忍不住拿起了电话,声音沙哑地问她,“我要当爸爸了吗?” 我还是用很高兴的语气,我想她如果也是很高兴的话那就是我多想了,医院的高科技也有不对的时候。 可我明明知道没这么简单,我太了解宝儿了。如果是我的,何须到现在才说?何须看什么邮件?何须三个月前我们还在一起疯狂?我只是努力给宝儿、给自己找着理由罢了。 可宝儿并不领情,她反问,“你没看到日期吗?” “什么日期啊?”我故作不知,不想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宝儿不跟我兜圈子了,她简单地说不是你的,就把电话挂了。 我就那么拿着听筒在5月的晨风中站立着,感觉到骤然的寒冷。窗外不远处有棵大树,上面很多鸟儿也是这样站立着,它们发出难听的声音:“呀——哈——啊——” 我抄起镇书石向它们砸去,忘记了它昂贵的价格。一阵嘈杂扑腾后几片零落的羽毛飘下,我再次拿起电话。 “宝儿!”我绝望地叫着,这个名字在顷刻间变得陌生。“你想怎么办?” 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尖锐的忧伤划过身体,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嘎拉拉”地裂开。 “我也不知道……”电话那头传来宝儿的哭声,她一定也很难受。 宝儿,我的泪也掉下来了,我也想像你一样失声痛哭。可我是男人,我不能在你哭的时候也对你哭。 宝儿,我们的婚姻怎么了? 2.2 伊风:天上掉下个米女 米米到我们院的时候,我并不在。我正在密云开会,一开就是三天。 3天后我回来,每个人都很兴奋地跟我打招呼:“伊风啊,你那儿来了个美女!” 社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每年都有大学生过来做毕业论文,没什么好奇怪的。何况这年头,“美女”已经变成一个单纯词,就像“桌子”、“手机”一样不可拆分,它只是合起来形容性别罢了。 何况我现在哪里有心情欣赏美女! 我把电梯摁到“5”,进了办公室,然后我看见了米米——主任老杨把她领过来介绍, “伊老师给你配了一个秘书啊。小米,南京人文科学院的,院长助理是吧?今年大学毕业,刚分配过去的。” 大学都毕业了,哪里还有什么论文要做,该不会是要调过来的吧? 小姑娘怯怯的,看上去年纪很小,学生气挺浓,低着头喊了声:“伊老师。” 我点头示意她坐下,原来她的位置就在我对面。老杨继续说,“小米啊,跟着我们伊老师多学一点,人勤快一点。我们伊老师可是青年才俊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主任。” “没有吧,杨主任,您都把我说得不好意思了,到时候时间久了,小米一看,没有您说的那么好嘛,我可丢人喽。” “没有没有”,小米赶紧说,“不止主任一个人这样说,这几天,他们都这么跟我说的。” 本来我这句话说的是有问题的,仔细推敲下来倒像怪了老杨似的,可米米这一说,给我们都解了围。我在心里隐隐地感觉到:小米不简单。 扫了一眼,用的手机“君睿f88”,濮存昕做广告的防骚扰手机,狂贵狂复杂,真的不简单。 看来女人没一个简单的。宝儿也不简单,不吭气不吭气到了怀孕六个多月才告诉我!不是有那句话吗,总是自己最后一个知道真相。我最近总是能飞快地联想到宝儿。 没办法,心里有事,不能不想。 主任听了小米的话很舒心的样子。“你不知道啊,这两天我们屋人气飙升,一到休息时间全来看美女呢。” 我有些懊恼地扫了一眼小米,清秀而已,“红楼选秀”倒是可以去演个丫鬟什么的。脸上心不在焉地跟着主任笑,“托您的福,养眼了。” 小米红着脸解释:“伊老师您别听他们的,我姓‘米’,他们是叫‘米女’呢。” “米”女很勤快,每天早早地来到办公室打水打扫卫生,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社会史室一共编制6人,主任办3人,研究室3人,两个办公室隔着一条走廊面对面。但其实研究室永远不止3人,算上导师们带的研究生和来帮助工作的孩子一共头十号人呢。本来像小米这样来进修的也应该安排到研究室去,但现在那边没有位置,老杨就干脆把小米落户到我们主任办来,说是等研究室那边有空位了再让她过去,反正小米在南京的工作也是助理,先当一下咱们办公室的助理得了。 主任办这边3个人分别是:主任老杨、副主任伊风(我)、还有一个老研究员,姓崔,今年一过就要退休了,所以平时也不怎么来。 其实小米挺漂亮的,只不过我那时候看谁都不大顺眼罢了。江浙一带的女孩长得都是一副柔弱的样子,小米性格又内向,不笑的时候总有一种忧郁的气质,这让她显得与周围的女孩们多少有些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与我那段时间心情不好有关,小米说起话来总是轻轻的,接个电话也唯恐惊动了别人似的。本来挺年轻的孩子,身上却一点朝气都没有。不喜欢开玩笑也不喜欢到对面串门,不是看书就是发呆,除了我和老杨交待个什么事她会各个屋子跑一下,要不然一上午除了上厕所基本不会离开。 没人的时候,她也会和我跟老杨聊天,崔老是她最愿意聊的一个,一老一少像忘年交。 坐在那里,怪可怜的感觉。 2.3 宝儿:那个叫王松的小伙子 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却不是伊风的。已经五个多月了,我犹犹豫豫到现在,一直不知怎样对伊风开口。直到今天早上。 刚才,伊风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刚刚加完班,一整天都神情恍惚。他问我,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小声地说王松。 我爱伊风。从我到大学报到的第一天起,就为他慵懒迷人的姿态眩晕了,那里面有种说不出的贵族气。夏末的风粘且腥热,他淡蓝格子的衬衣在阳光下发出温和的光,整个人亦如站在光晕中的王子,我感到胸口被重重地射了一箭。 我为他咬牙买下了一瓶“欧伯莱”粉底液,对着镜子练习表情,大二那年校园里开始留下我们甜蜜的影子。我们在宿舍的阳台上搭伙做饭,两个人吃一盘土豆丝;我们卖给低年级同学手工饰品,赚了钱对着一盆酸菜鱼双双落泪。后来我们一齐上了研究生,毕业时他留在湖北省教育厅,我则穿上了军装来到珠海。 即使是分别的日子也格外温馨,我们的薪水统统花作了路费。因为相见短暂,所以格外珍惜。每次相逢和分离,都像是一场生离死别,眼泪与欢笑齐飞。 03年的冬天,伊风调来广州,我们终于结婚。那天很冷风很大,尘土飞扬像围着我们跳舞,沉沉浮浮凄美绝伦。我们依偎着坐在操场上,我抱着他足足哭了两个小时,我说伊风我们终于结婚了。伊风没有哭,他捧着结婚证笑。 虽然广州珠海很近,但我们各自工作都非常忙,也只能是做周末夫妻。平日里我们靠信件和电话维持联系,比起电话来我更喜欢信件的方式,伊风和我都有不错的文笔,闲时我常不厌其烦地翻看着伊风给我写的信,幸福就像花椰菜的叶子一样向四面八方舒展开来。 我们商量在珠海买一套房子,伊风难为情地说:“我的存折上只有两万多……” 我哈哈大笑,7年的恋爱马拉松,彼此都没省下什么钱来。我搂着伊风的脖子说:“那我们就从今天开始存钱吧!” 伊风因此成了工作狂,常常工作起来没日没夜,也因为他出色的能力被厅长看中做了秘书。这一下钱不成问题了,我们很快在广州买了第二套房子,可相聚的时间却更少了。好在伊风非常体贴,每到周末的时候,几乎包揽了洗衣、做饭一切家务活,不让我伸手。 《论语》上有句话叫“花未全开、月未全圆”,意思是一旦花开全了、月变圆了就不美了,因为没什么期待了。 婚姻对我们就是如此。虽然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可稳定下来之后,新鲜和激情就都褪去了,生活又露出了它平淡的一面。随着伊风职务的晋升,他的社会活动越来越多,而我所在的部队又相对封闭,我们只能各自体味着自己的悲喜与沉浮。两年后,伊风在受到政治牵连,在乡下待了一段时间后,心灰意冷地发誓再不从政,调到北京一家研究院去了,平均三个月才能见一次面。 那些日子,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不久,王松分配到了我们军分区。他是个活泼外向的小伙子,四川人,瘦瘦白白的小矮个儿,刚刚从重庆通院毕业,还带着一股学生气,说话挺幽默,很讨人喜欢。 有时候下班早,我们几个女军官就换了便装,嘻嘻哈哈地去逛街。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都愿意叫上王松,因为他成天上网,看见哪家商铺哪样东西有打折就赶快通知我们。好玩的很,一个大小伙子竟比我们还八卦些,大家送他一个绰号叫“娱乐天王”。 我们都把王松当小弟弟看,他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待人热情细心,很得女人缘。当然,从军校里毕业的孩子比我们这些从地方入伍的有正义感多了,王松就很典型,平日里总是说想去打仗,说不打仗不像军人。亦说如果将来在战场上牺牲,希望大家能照顾他的父母。 和平年代打仗简直是猴年马月的事,嚷嚷着打台湾跟嚷嚷着涨工资一样,王松这种期盼简单纯粹,我们都说年轻啊单纯啊多好啊。不过要是路上碰到什么骗人的骗钱的打架的他还真会出头去管,常常弄得我们哭笑不得。 年终总结的时候,单位搞了一个晚会,王松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首散文诗,他的嗓音沙哑浑厚,配上小提琴淡淡的音律,现场感非常棒。 那首诗是这样的: “花儿都到哪儿去了? 它们给女孩子摘走了 女孩子们都到哪儿去了? 她们去找男孩子了 男孩子们都到哪儿去了? 他们都上战场打仗去了,埋在坟墓里, 再也不回来……” 后半段他唱起来,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where did they all gone……他竟然唱得哭了,却着实让战场的每一个人感动了。 演出完后领导让我们几个年轻女同志去参加饭局,说省军区来人了,多几个女孩好增加气氛。 王松也被叫去了,不过他是负责打杂跑腿的,刚分配下来年轻同志都是这样。席间领导拉着我们喝酒,也记不清被灌了多少杯了,只记得和我一起来的3个女孩有一个倒了,另外两个吐得一塌糊涂。 我的意识也已开始模糊,我悄悄地跟王松说不行了待会儿你照顾我们几个一下。王松心疼地看了我们几个一眼,不动声色地咬了咬嘴唇。 没过两分钟,王松居然频频起身给领导敬酒了,这让政委很不高兴,却让我很感动,我知道他想为我们几个挡点酒。可他的“雕虫小技”一眼就被领导看穿了,左右副将都是“酒”经沙场,没几个回合王松也快不行了,好在饭局也结束了,政委让王松送我们几个女孩先走。 我叫王松先把车开到单位宿舍楼,安顿好她们3个以后,再把我送回住处。 我也撑不住了,在车上摇摇晃晃地就睡去了,好像是王松把我背回家,又从我包里翻出了钥匙才进了门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傻了。 王松赤身裸体地躺在我身边,他的身体像个还没发育的孩子,细细的四肢蜷着,像蚱蜢像蛐蛐伏在我旁边。 我愣在哪里,非常害怕,不知所措地呆了好久。关键是,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随即王松醒来,看到这一切,也傻了。结结巴巴地叫了句:“丁姐,我……” 悔恨,歉疚、愤怒一股脑儿涌上来,我发了疯一样地捶打着王松,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个流氓!你毁了我啊!” 王松被我劈头盖脑地打出门去,没来得及解释一句,连衣服都是我给扔出去的。我关上门,哭得天昏地暗,任凭王松在外面怎么敲门,也不理他。 一整天我没去上班,直到深夜的时候姐妹们给我打来电话,先是问候我的身体怎样,然后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 王松死了! 2.4 伊风:小米不简单 那天下午大家都挺闲,可报纸却一直都没送来,把个崔老急得团团转,于是我叫小米到传达室去取一下。小米刚出去十分钟,老杨接了个电话,接过来以后捂住话筒把脸凑过来神叨叨地问我:“小米能喝酒不? ” 老杨这样子我已经习惯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原来也不是这个院子的,听说是在市委负责新闻传媒口子,权利还挺大。十六大那会儿,他们一帮子人大的同学自以为是地要给其中一个造势,所谓“搞大”,他的主要作用是往各媒体上拉社论。我靠,十六大的社论是你拉的?这玩意儿掉脑袋的事啊!我就算刚刚毕业分配参加工作我也知道这玩意儿不能占。可老杨那会功名心太强,迷了眼了,一脑门热地东奔西走,结果事情没成,还被局里赶了出去,之后一直处于“偏闷”状态,又想继续回到仕途发展,又怕再遭不测,整天长吁短叹,恨自己怀才不遇、未逢其时什么的。 中国的事什么都好掺和,就是政治不要掺和,否则就像老杨,就像我。只不过不同的是,老杨仍然有一颗不灭的红心,仍然指望着哪天能死灰复燃搞个“复辟”的,可我是真真正正地死了心了,看透了,官场没意思,做个技术搞个专业心里踏实。波澜壮阔是生活,和风细雨也是生活,过自己的日子多好。 所以老杨现在做事都十分小心,尽量让领导开心,尽量让自己干净,唯恐身上又沾了屎。不过他对我这个全所最年轻的副主任还是有几分怵的,听说过我有些来历,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我,当然他从我这里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但一般人际上的事情他还都愿意听听我的意见。 可我也没和小米吃过饭,就对他说我不知道唉。 老杨沉思了半响,把烟蒂狠狠地摁进烟缸里,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对着电话说,“可以,她现在不在,回来我就告诉她。0366是吧?” 挂了电话以后老杨小声地嘀咕,说沈部长晚上一个饭局,小汤不在,他不知从哪打听的有一个做助理的,就把电话打我这儿了。说借来用用,晚上6点半车来院子口接。 我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沈部长我太知道了,绝对的酒色之徒。他是院长的朋友,好像是建设口子上的,逢饭局必带女孩同行。那个小汤是我们院长秘书,光是我看见的醉醺醺直不起身地进门都有三四次了,估计是给搞怕了,推说不去的。 这回又找上了来帮助工作的女孩,谁嘴这么快?我看老杨看着我,赶紧让眉毛恢复了原状,对他笑笑,“小米很聪明的,您就别担心了。” 老杨看我对他笑了,好像获得认可了一样,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 不一会儿,小米拿着报纸回来了,脸上微微地出了些汗,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总想找句什么话跟她说说的,内容不重要,好像说了一句什么我心里能轻松点。 想了想问她:“跑的啊?” 她点点头。 老杨笑呵呵地走到她桌子前,小米赶紧站了起来。我懒得听,出门往洗手间走,路过玻璃隔门时看见小米面露难色,不禁叹了口气,越发感到心有不忍,小米那样一个不吭气的姑娘,怎么去参加这种饭局啊? 可是,我又不好对小米说什么。这样一想,倒觉得自己跟刽子手似的,至少也是个帮凶。 第二天小米一来上班我就看着她,其实我是关心她,怕她昨晚出了什么状况。 小米不好意思了,“伊老师我脸上防晒霜没搽匀吗?” “没有,你昨晚还行吧?” 她点点头,表情很释然。我估摸着没有什么事,有些奇怪她这么轻松的样子,搞不清楚她什么来路,心想你酒仙哪。 果然老杨很兴奋地告诉我,“发现了一个人才啊,路上碰到小汤了,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你们那个小米,真厉害啊,白酒一斤半,还喝了四瓶红酒!” 靠,酒鬼!早知道小米酒量了得,我就不为她担心了。女人天生三两酒,想想小米要没两下子也不能在南京做助理啊。我一下子又想到她刚来的那天,当时就觉得她不简单,现在看来,更是不简单了。 我瞎操个什么心! 响水不开,开水不响; 响屁不臭,臭屁不响; 小米不吭声,小米是步枪…… 2.5 宝儿:你不知道我心中的痛 我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王松全身浮肿惨白,肚子鼓得高高的,医生说里面全是积水积血。他于四个小时前惨遭车祸,摩托车撞在了天桥柱子上,人飞起一米多高,跌落在地上,距离车子有四米多远。交警说是酒后驾车,肇事者当场死亡。 单位的人都来了,唏嘘不已地围着病床,而王松的脸和病床一样地惨白。大家怜惜地看着这个才刚刚23岁的小伙子,感叹生命的脆弱。 “昨天还念诗的,念得那么好!” “昨天还一起吃的饭,敬了酒!” …… 我心里更是百般不是滋味,总觉得他的死和我有联系。 第二天上午,他父母坐飞机赶来了。仅仅一个月前的国庆假期里,他们还见到的活蹦乱跳的孩子,如今已成僵硬冰冷不会说话的尸体,两位半百老人简直就是呆若木鸡,反应过来后嚎啕大哭呼天抢地,他母亲连着哭晕过去两次。 那两天他父母就住在单位的招待所里,吃饭的时候会有领导陪着他们在一楼大厅,每次下了班回家我都会路过大厅,我不敢看他们。 第三天大家正常上班,下午临下班前天空下起了雨,我看见王松的母亲向我走来,她小声地问我是不是丁宝宝,我说是,她请我到他儿子的宿舍坐一坐。 我跟着去了,王松的父亲紧张地关上门,她母亲哭着拿出来一张揉皱的纸,说是整理遗物从垃圾篓里捡出来的。 我疑惑地接过那张纸,看着看着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丁姐,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叫你,我知道我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我想女朋友了吧,我们一毕业就分手了。可又好像不是。 丁姐,这会儿有刀子我都想给自己捅一刀。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过要对你不敬的想法,可我却真地又把你睡了,我说对不起也晚了。我想求你别去告我,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我父母会伤心死的。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没脸求你原谅我……” 后面连划了好几个圈,他怎么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看得出来他当时也很烦躁和害怕,语句毫无逻辑,把后半页纸划得乱七八糟,字上面也给划到了,纸的最底端大大地写着几个字——“喝酒去!”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只觉得那纸变得很沉重,仿佛纸上有千把万把的流沙,像王松的灵魂一样在我面前滚来滚去,它们时而堆成了沙丘,时而流落平滩,它们变幻不停。我听见灵魂在说话。 姐你别告我,你一告我就完了…… 他父母突然一起跪在了我面前,我吓了一跳,赶紧要扶起他俩。可他们谁也不起来,只跪在那里哭。许久,他们请求我答应一个条件。 我让他们坐下来,说:“我本也没想过要告他,是他想多了。” 王嫂看了王父一眼,抖抖索索地拉住我的手,眼泪在枯黄褶皱的脸上肆意横流,嘴唇亦是在颤抖。她像是鼓足了全身勇气地对我说: “好姑娘,我们知道这个要求不合理,可是……我们就松儿一个命根子,他走了,王家就无后了……如果,姑娘你有了身孕的话……请你把它留下来!” 2.6 伊风:小米再不简单也还是个孩子 我想我应该回一趟广州,至少应该和宝儿当面谈谈。可是我该怎样跟她谈这个问题呢?说实话,自从宝儿到了部队以后,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固执。有时候还会突然表现出劫富济贫的天赋来,或者政坛女强人的倾向,常常让我惊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而我们做秘书的,尤其是做这种省厅级大领导的秘书的,却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轻易不发表看法,因为领导是不爱说话的,别人往往会把我们的话当作领导意思来领会。反正是怎么不张扬怎么好,连给人留个电话号码都故意把后面两位颠倒了写。 这样,若是别人追问起来,可以马上就狂拍自己的脑袋,说哎呀您瞧我糊涂的…… 再举个简单的例子。过去,是我看新闻联播和军事台,她看韩剧或者肥皂剧;现在,是我看“discovery”或者“走近科学”,她看军事台和《士兵突击》。 电视只是一个小例子,从小处可见端倪。然而这些变化都伴随着各自的职业特点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看来,人即便是工作了也还一直处于成长蜕变的过程,性格也还会一直在变的。 只不过宝儿是越变越年轻,而我却越活越老了。 我能不老吗?想来官场这些年,就像在下一盘围棋。不是非要赢了对方,而是从一入棋局开始,你就没了选择。从布局到中盘,从中盘到收官,虚实、攻守、取舍、优劣无不埋伏着错综复杂的矛盾,一步错,步步错,险境丛生。谁都知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在棋局中,你可以选择的是段位,你决定不了的是出局。 我叹了一口气,想到我今天虽然在这里做着技术类的学术研究,没了以前觥筹交错的风光,但心里却坦然了不少。所谓没欲望就不会有烦恼,中国人讲究中庸之道,平和二字是精髓,平贯天地,和能大定,果然有其道理的。 看见对面的小米正盯着窗外发愣,眼神还有些木木的。她在想什么呢?她好像也心事不少的样子。 小姑娘啊,生活千姿百态,横看成岭侧成峰,不要再锁着个眉头啦,我敢肯定你那些心事在我看来都是幼稚滴! 但转念一想,小米终不过也是个孩子。她多大?21岁。我多大?32岁。这么一想确实有点可怕,相差十年呢。唉,孩子毕竟是孩子,我不也是从她那会儿过来的吗?我21岁的时候还没她能干呢! 这就是年龄的差距!岁月就是这么残酷,不在你的脸上刻下痕迹也会在你的心坎上留下烙印。想想倪秘书在还里面被逼着“交待”,我如今真是算得上万幸了。 小米从发愣中收回了眼光,看见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笑着问她,“小米老家哪儿啊?” “南京。” “大学也在南京上的噢?” “嗯。” “那现在工作也在南京,没出过南京吧?” “没有”,她摇头笑,“在妈妈身边长大呢。” “幸福啊,哪像我们,走南闯北的。来,看看地图,我给你指指哪儿是我家。” 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是个大地图,我把小米招呼过去,从武汉指到珠海又指到广州,画了一个圈,最后回到南京。小米的脸上有惊讶,但她说的话更让我惊讶,我感觉到那不是一个没有阅历的小姑娘说的话。 “人和人真是有缘分的呢!您看,您的出生地、上学地、还有工作地在这之前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我们却在这里相遇了。” 这句话让我慨然了很久,起先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地理上的概念,没想到她给我来了一哲学上的总结。 可她讲得一点没错,若不是我仕途不顺怎么会来北京?若不是小米来进修又怎么会来北京?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相识,不都是因为缘分吗? “我们就像两条线,在这里交叉到了一点。然后之后,我进修完再回到南京,我们就不再有交点了。这样——”她比划着向外张开两手,距离越来越远,她的眼神也随着深邃起来。 又看了小米一眼,心想的还是不简单。 倒是小米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对我拍手,“伊老师您的嘴唇上还长了一颗痣呢!” 2.7 米米:远方的味道 外面下起了雨,气温骤然冷了下来,从窗户里吹进来的一阵风让我直打哆嗦,我后悔自己下了班没有回家,只好继续在办公室里看资料。 可是雨像下得没完了似的,看看表都九点了还没有停的意思,我把椅子拖到窗边,跪在上面看雨。 这样的雨夜总是让我想哭,孤单,徒劳,亲人,爱情……每一个词都让我想要流泪,它们像沾了很多灰尘的橡皮泥,冰冷黏糊地跟着你,紧贴着你身上温暖的哪个部位,即使甩开很多次,也未必能甩掉它们。我从小就讨厌下雨,如果一定要下雨的话我宁愿每一场都是倾盆大雨,那些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东西总是让我窒息和抓狂。 我努力地想从脑子里想出一个熟识的人来,恳请他为我带一把伞,那样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讨厌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地流浪。 可我此刻真的想不出来。我刚刚到北京还不足一个星期,稍微熟一些的就是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崔老最熟,可我一个小姑娘怎么好意思大晚上的麻烦他老人家呢,他的身体又不好;杨主任就别提了,上次给他叫我陪一桌子乌七八糟的人吃饭,避之唯恐不及;伊老师人是挺和气,可我从未打过他的电话,一下子叫他送伞也太唐突了。 而且伊老师好像最近一段时间都有心事,还是不要打搅他了。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很想妈妈。她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好容易等到我大学毕业了,正望眼欲穿盼着我结婚成家,我却跑到了北京,连招呼都没打,还是要走了才临时通知的她。 想到妈妈总是想哭,妈妈此刻在干什么呢?要不给她打一个电话吧。我掏出手机,却不料防背后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 “你干嘛呢,跪在上面?” 是伊老师,我笑笑说看雨,他拿了一份资料走了。走到门口时又说,“太晚了,外面很冷,你早点回家。” “雨停了我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我想我此刻并不想搭理谁,就继续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雨,想来想去觉得这会儿心情不好还是不要给家里打电话了,免得妈妈听出来什么担心。 正惆怅着,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又是伊老师,他不是走了吗? “唷哟,小姑娘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伊老师皱眉挤眼地拧出一张哭丧的脸学我,我不好意思红了脸说有些想家。 “哎,小孩啊。”他感叹着,递给我一个袋子,里面有一把伞,还有一件他昨天穿的那件格子衬衣。“好了小姑娘,别在这里想了,我刚才回家了一趟,外面冷得要命。待会儿出门把衬衣披上,天气预报说今天降了十一度呢。” 伊老师……他专门来给我送伞呢,我捧着袋子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可他已经消失了。 外面真的很冷,即便穿上了他的衬衣还是冻得直咬牙齿,我想我一点也不适应北京,这里的气候没完没了地暴躁,总是让你感觉到不舒服,我想我还是喜欢南京,虽说热了点,但那毕竟是我出生成长成熟的地方,至少有我从小就习惯了的一切。我想很少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家乡,中国人骨子里“根”的思想根深蒂固不可动摇,这种固执既让你恨得牙痒痒,又会让你由衷地赞叹。 一到住处我就赶紧冲了个热热的热水澡,就是把温度打到高火那一档,然后我赶紧钻进了被窝。 躺在床上舒服多了,发现那件格子衬衣居然在地上。一定是刚才急急地脱了衣服扔到床上,没放稳自己掉下来了。算了,给他洗了再还吧。 我闭着眼睛伸出一只胳膊从地上捡起衣服,放在了枕头边上,然后我开始睡觉,可一阵说不清的混合着荷尔蒙的味道刺激了我的鼻子。 那味道好闻极了,有一点点泥土的芳香,有一点点樟脑丸的沉香,有一点点洗衣粉的清香,还有一点点混杂在汗液里的荷尔蒙的沉香,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像一张温暖的摇床轻轻地把我托了起来,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它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一样浑厚,它对我说: 睡吧,我保护你。 我沉沉地睡过去了,这味道让我安宁。我开始做梦,梦见我在一个开满鲜花的世界里奔跑,周围全是美丽的蝴蝶,妈妈在地平线的那一头微笑着等我。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男子,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第二天一早,看见伊老师的时候我的脸红了,昨晚那种安宁的感觉总在我眼前飘啊飘。我红着脸说衣服洗完了再还给您吧。 伊老师挥挥手说:“不用的小姑娘,我有洗衣机,你还得用手洗。” 他可能以为我把他的衣服弄脏了不好意思呢。我连忙说哪里,一定要的。 然后我坐下来,给室里剪《人民日报》的社论。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很安全的感觉,好像体内有很多不安分的磁分子,突然感受到了磁场一样,全都乖乖地排好序分好极,迅速安分了下来。 2.8 伊风:有人追杀小米 总的来说,小米还是个不错的孩子,心很细,不浮躁,对周围的人也都非常好。不过上次沈部长的那顿饭确实让我和老杨都大跌眼镜,为此我们还专门讨论过一次。 老杨就说现在小女孩哪一个不是一套一套的,都精着哪,稍微再长得漂亮一点,那简直就是从男人堆里混出来的了。 崔老听了赶紧纠正,生怕我们看不见他似的从格子间里伸出一只手来。孩子毕竟是孩子,小米才刚刚20出头呢,女人能喝点酒算什么?刚从校园里面走出来的,能复杂到那儿去? 崔老说你们看那小朱有什么不好,家境好人也好,小米就是不沾,这姑娘踏实! 那会儿院里已经有好几个男孩子向小米发起了攻势,其中有几个我们看着都不错的,可小米全都置之不理。问她她就说,总归还是要回南京的,不想在北京找了,于是还是整天趴在那儿看书看资料的。看得崔老喜欢得不得了,整天捧个紫砂壶绕着桌子转圈,一转圈就后悔自己没有儿子,没福气娶了小米做媳妇的。 我无所谓,小米总归还是个没定型没定性的孩子,爱学习一点而已。不过爱学习的孩子不是傻孩子就是怪孩子,小米就有点奇怪,比如—— 她常常莫名地惊悸一下,像是自己吓了自己一跳似的。有时候还会长时间地发呆,自己流了眼泪都不知道。 傻孩子。 那天下了班,我没去吃饭,因为第二天要开一个研讨会,我有些东西还没有准备好,想加班弄完了再走。 再者,我的心情也不好。宝儿的事总是让我闷闷不乐,好像突然间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小米也没有走,坐在电脑前上网,偌大的办公室突然间只剩我们两个人。我问她,“你怎么不去吃饭啊? ” 她吓了一跳,表情有些夸张,“啊?是啊!什么?” “你怎么了?”我觉得她有些奇怪。 “没怎么啊。怎么了伊老师?”她反问我。 “没什么,我问你怎么还不去吃饭,晚了饭堂就没菜了。” “中午吃多了,现在不想吃。” 她对我笑笑,笑容有些勉强。我记起昨天下班她也没走,心想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可我也不好问她太多,便对她说,“照顾好自己。” 她嗯了一声,我们便各自干活儿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我接了却没人说话,话筒里听见车辆嘈杂的声音,我“喂”了几声,还是没有人说话便挂掉了。 我看见小米虽然低着头,眼睛却从下面盯着我。我问她,你的? “不,不是的。”她慌忙否认。 我有些不快,通过小米的神态,我感觉那电话就是找她的,她下班不回去肯定也是为了这个电话,可她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 可能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小米站起身来说:“伊老师我先走了。” 我说好。 没过两分钟,小米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她能跑得如此之快,实在令我吃惊,作为社会史室的副主任我挺高兴—— 下半年运动会室里有人参加了! 她站在我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很着急的样子,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伊老师你帮帮我! ” 我惊讶地看着她,电话再次响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小米在吗?” 我刚要说在,可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小米拼命地对我摇头。我说不在把电话挂了,再抬头时已不见了小米。 一阵哭声从后面老杨的格子间里传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等着她哭完,她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我从手包里摸出半包纸巾递给她,“怎么回事,跟我说说吧?”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噢。”我松了口气,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以前的?现在不是了?” “嗯。” “找你干嘛? ” “杀我。” 我坐直了打量小米,这话听了着实有点骇人。但小米不是会说谎的孩子。“说清楚,怎么回事?” “我跟他谈了一年多,实在不合适,就提出分手,可他不同意,说要分手就把我杀了,再杀我父母。” 我有些吃惊,小米的前男友竟是这样的人。“你们怎么不合适? ” “他疑心太重,总是怀疑我,总是一个个打我同学的电话找我,为此我失去了好一拨朋友。受不了,就提出分手,可他非要说我是跟谁好上了才要分手,还一个一个地跑到我学校问。” “他是干什么的? ” “公务员。他以前的老婆背着他跟别人好,他有阴影,心理变态。” 我更吃惊了,小米怎么会和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在一块儿!“小米啊”,我忍不住叹,“你做事怎么这么轻率啊,你不为你父母想想? ” 一提到父母,小米又哭了起来,委屈得眼泪往下直落。“没有,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们,一直都瞒着没敢说……” “好了好了。”看她哭得伤心的样子,我又是不忍又是心疼,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问她,“那你现在怎么办?他怎么说? ” 小米很惶恐地抬起头,“他追到北京来了,这两天都守在楼下,我不敢回去!我怕他真的杀了我!你不知道,他真的做得出! ” 小米很害怕我感觉得到,可我觉得那男的也不至于要杀人。我对小米说:“这样,我先把你送回去。” 小米没动,她不敢走。我无奈,又说:“那我们从后门走,据我所知,中国还没人练成过分身术。” 这姑娘傻傻地看着我,连在脸上做个表情都不会了,我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跟我走。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吃完饭散步的同事,都笑着问,伊风啊,这是你们来帮忙的啊? 倒是小米不好意思了,可能是怕给我影响不好,越走离我越远。我担心她的安全,对她说:“你倒是走近一点啊,到时候有狼窜出来我想英雄救美都来不及啊! ” “伊老师,他们都笑你了,到时候,你夫人……” “我夫人?在广州呢!好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这才又乖乖地走近了。我扭头看看她的脸,上面还挂着泪痕,鼻子眼睛都是红红的,难怪刚才那些打招呼的人都笑得暧昧。 还好她住得不远,我安全地把她送到家,问她:“他不知道这儿吧? ” “嗯,不知道。” “那小心一点,晚上把门锁好。” “伊老师。”我转身要走,她轻轻地拉住了我的胳膊,“您别告诉别人我住在这儿。” 她太害怕了,连我都不放心。 我点点头说:“我觉悟低,但也是共产党员。” 她想笑却又没笑,站在那里目送着我走远。 第三章 该来的还是要来 该来的还是要来,注定逃不掉; 面对命运的安排,我们是该宽容还是救赎,该牺牲还是堕落? 你将看见的,是桃花盛开,还是爱情毒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