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 第一章 晚上八点半。 何丽真从公交车上下来时看了一眼手表,自己到的不早不晚。 现在是八月,天气稍稍有点热。何丽真拎着自己的挎包站在西京路的十字路口等着。 她站了一会,人渐渐呆住了。目光无神地定在车水马龙的街口,红绿灯不时交替,来往行人神色匆匆。 就在她发呆之际,忽然听到一声车笛,然后就是一句叫唤—— “丽真!” 何丽真回过神,转头,一辆红色的轿车停在离她最近的一条道上。车窗半开,里面露出商洁的笑容。 “快过来!”她说,“这里不让停车的。” 何丽真听了,赶忙几步跑过去,绕到另一边,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商洁踩下油门,赶在这个绿灯倒数几秒的时候过了马路。 “等久了吧,抱歉,我那边临时有点事情。” “没有。”何丽真说,“也没多久,我也是刚到。” 商洁一边看车一边侧过头,有点夸张地打量着何丽真,何丽真被她看得不舒服,说:“你好好开车啊,看我干什么。” “我看看你情况怎么样。”商洁说着,还点了点头,“还行,好像也没受多大刺激。” 何丽真笑着说:“能有什么事。” 商洁单手扶着方向盘,在身边的皮包里摸出一盒烟,咬了一根在嘴里,又单手掏出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口,吐烟的时候把车窗打开了点。 何丽真侧过头看着她,就算知道没有用,也忍不住劝了一句:“你少抽点烟吧。” 商洁笑笑,说:“少不了,有瘾。” 何丽真也知道劝不了她,转过头看着窗外。 “我就不知道你怂什么。”商洁看了一眼后视镜,何丽真的身影有点瘦小。她没回话,商洁在车窗外面弹了一下烟,说:“自己偷腥被人看到,他心比你虚,这么好的机会你也不会利用。” 何丽真还是没说话,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霓虹灯。 商洁说着说着,声调慢慢就变冷了,往常做生意那种公事公办的样子也出来了。 “他就是吓唬你一下,看看你的反应,谁知道你第一关就撑不住。不对,你不是撑不住,你根本就没撑,我真是服了。”商洁皱起眉头,眉心处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 “这个事要是握在我手里,三天就让你那个狗 屁领导跪下,至少也要让他找人给你送进重点学校,现在倒好,给你塞了个什么破地方,杨城那是个县级市吧,你——” “好了。”何丽真打断她,“算了。” “算了?”商洁的声音有点尖锐,“你要喜欢去那破地方当老师你就去!我给你抱不平你还跟我说算了!” 何丽真见她要发火,连忙哄她,“好了好了,你别火。你也知道我胆子小,跟你不一样。” 商洁眉头还是皱得紧紧的,拿烟的手指指点点,恶狠狠地说:“你就这个样子,以后得被人欺负死!” 何丽真耐着心底哄了一会,商洁的脾气这么多年她也适应了。她们是高中同学,不过商洁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出去打工,十年下来自己一个人拼杀,开了一个服装厂,算是个成功商人。 何丽真和商洁高中时候就是朋友,也是学生时代唯一的朋友。 今天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很简单。 何丽真前不久偶然碰见学校主任跟一个外校来教研的女老师出轨,她本来想当没看见,可那主任好死不死地也看到了她,事后他们互相也没说过话,本来何丽真想这件事可能就这么过去了,结果昨天就接到通知,她被主任推荐到一个县级市的三流高中当老师。 “别去了。”商洁说,“自己找。” “我什么背景都没有,想找好的教师职位很难啊。”何丽真说,“那地方不管怎么说,也是正规学校。我也急着找工作……” 何丽真越说声音越小,商洁忍不住白她一眼。何丽真不想再说这个,转移话题说:“对了,你约我出来,这是要去哪啊?” 听她问这个,商洁乐了,斜眼看了何丽真一眼,说:“当然是找乐子,给你消愁的。” 何丽真说:“我也不怎么愁。” 商洁说:“那就给我消愁。” “你愁什么?” 商洁长叹一声,幽怨地说:“人老珠黄没人要。” 何丽真笑了,说,“你比我大一岁多点,今年也才二十七。” “不是‘才’,是‘都’!”商洁强调了一声,笑道:“再不乐呵就来不及了。” 说着,烟刚好抽完,商洁把烟屁股戳灭,双手扶着方向盘打了个转向。 “到了。”她说。 何丽真转头看向窗外,商洁把车拐进了一个小型停车场,停车场里只 有一盏灯,看着有点暗,在停车场的最里面,有几个灯箱,红红绿绿的发着光。 商洁把车停好,拿着手提包说:“走了,下车。” 何丽真跟着她下来,外面的风吹得身上凉凉的。“这是什么地方啊?”何丽真问。 “跟我来就是了。”商洁把包一拎,换上高跟鞋往里面走。 何丽真跟着她来到停车场里面,一家店门口,她抬头看了一眼,店铺的牌子很暗,不知道是故意设计的还是怎么,上面勾画了很多破碎的花纹,还有甩上的油漆印,何丽真勉强辨认了一下,大牌子上的两个扭曲的字——【锈季】。 在她们来到门口的时候,里面刚好出来一个人,刚一推开门何丽真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味,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拉住商洁,说:“这是什么地方啊,咱们走吧。” 商洁吃的好喝的好,体格快赶上两个何丽真了,轻轻一转手就给她拉了回来,“我几个月就回来一次,你陪不陪我?” “可是——” “走了!” 商洁不等何丽真回话,拉着她进了店。 一进去何丽真就开始晕起来了,里面震耳欲聋的音响声,一下一下就像直接敲在心脏上一样,要不是商洁拉住她一条胳膊,何丽真站都站不稳。 空气里散着酒、汗还有香水味混杂的刺鼻味道,何丽真抬起剩下一只手,遮住嘴,朝商洁大声喊:“商洁——!这里太吵了——!” 商洁听见她的声音,回头喊回来:“没事——!我带你去里面就好了——!” 何丽真被她拉着一路挤着往里走,穿过了一堆疯狂的人群,好不容易松快了一点,里面有两扇大门,商洁松开何丽真的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给门口的服务员看。 两个服务员年纪都不大,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头发焦黄。 看过卡片后,服务员把门打开,带着商洁和何丽真进到里面。 关上了门,音响声小了一点。何丽真还是有一种恍惚感。 “丽真,何丽真?” 商洁叫了她两声,荒唐地看着她,“干啥呢,怎么还傻了?” 等何丽真回过神来,已经坐进了一个包房里,包房不算太大,但是坐两个人也有点空。沙发软软的,顶棚上市彩色的转灯,沙发前是一张玻璃长桌,上面放着果盘和酒单。 墙上是一个大型液晶屏幕 ,两边摆着音箱,此时屏幕上只有缓缓的波浪,舒缓的音乐从音箱里传出来。 商洁放松地躺在沙发上,随手插了一块哈密瓜递给何丽真。 “吃水果?” 何丽真还没清醒过来,“能随便吃么?这个果盘多少钱啊。” “切。”商洁被她逗笑了,“你个土老帽,是不是除了学校食堂你就没去过别的地方啊。” 何丽真被她说得干瞪眼,商洁说:“没事没事,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都说了今天我请你,放开点。” 她说完,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服务生,背着手,恭敬地询问商洁。 “请问小姐……” 他话只说了一半,商洁就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她一边嚼着哈密瓜一边说:“叫人来叫人来。” 服务生一鞠躬,“好的,请稍等。” 何丽真不明所以,小声问商洁,“干什么?叫什么人?” 商洁转过头,笑得有点神秘,文得细长的眉毛轻轻挑起来,说:“挑喜欢的,别客气。” 何丽真还是不明白,没等她再问,门又打开了。 门口鱼贯而入六七个男人,进来后什么都没做,在玻璃长桌前背着手站了一排,站好后一同朝着商洁和何丽真行了个礼,齐声说:“客人晚上好——!” 几个男人穿着打扮都不一样,有穿休闲装的,也有穿着正是西服的。头发大多处理过,抹着发蜡,染着颜色。 何丽真吓得都说不出话了,商洁倒是笑得很开心,她翘着腿,眼睛在这几个男人里来回瞄。几个男人也不多说话,脸上挂着职业微笑任她看。 商洁看得有点忘我,低头弹烟的时候才发现何丽真一直闷着头,脸上涨得通红,她碰碰何丽真的腿,何丽真一下子像过电了一样浑身一颤。 商洁说:“干嘛呢,低头干什么。” 何丽真看了她一眼,有点急促地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走吧!” “走什么。”商洁挪了下位置,坐到何丽真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让她直起身,然后一边抽烟一边笑着冲那几个男人说:“我朋友第一次来,紧张,你们谁温柔点的,陪她说说话啊。” 几个男的也乐了,中间有个人说:“巧了啊,我们这也有个第一次上班的,正好。” 他一说,旁边几个男人都附和几句。 商洁笑 着说:“哪位啊?” “我。” 随着一声简单的我,一个人从队伍里站了出来。 第二章 那声音很清爽,又带着点事无所谓的野性,听在何丽真的耳朵里,头低得更深了。 他站在队伍最尾部,之前挡在门口的地方,看不太清楚,现在站出来了,看得商洁眼前一亮。 “来来,你过来一点。”她招呼了几下,那人往中间站了站。 他年纪不大,头发黑漆漆的,没有染也没有抓型,稍稍有点长,挡住了眉毛,鬓角的发尾有点凌乱。可能是第一天上班,还没来得及领工作服,他只穿了一条简单的黑色长裤,上身是灰白色的半袖衬衫。 这种衣服看着廉价又便宜,不过要是穿在一个身材不错的男人身上,也别有一种味道。 商洁打量着他,他一句话没有说,大大方方地任她看。 商洁笑了,说:“你留下!”她转眼跟刚才推荐他的那个人说,“你也留下。” 被点名的那个站了出来,剩下的人又齐齐的九十度鞠躬,说了句:“祝您愉快。”然后就出去了。 关好门后,那个后被点名的男人到一边把点歌机打开,选了几首曲子放,音箱里舒缓的音乐声停了,然后就是大声的快节奏音乐,鼓点激昂,他笑着站到前面,拿起麦克风开始唱歌—— 他唱的是一首张学友的老歌《饿狼传说》。 这歌可太老了,都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曲子了,不过他唱得很好,嗓音沙哑多情,商洁跟着他喊了几声,然后忍不住把东西一扔,拿着另外一个麦克风上去跟他一起唱。 两个人在前面嚎,何丽真忽然感觉身边的沙发一沉,那个人坐到她身边了。 何丽真第一反应就是往旁边挪,那人感觉到她的动作,也没再逼近,他低头跟她说:“你要唱歌么?” 何丽真使劲摇头,那人说:“那你想听什么。”他说完,瞟了一眼前面的两人,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唱的比他好。” 何丽真说不出话,只能使劲摇头,她到现在,总算是知道商洁说的“找乐子”和“放松”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她这人土,别说叫男人陪酒,她连酒吧都没去过,现在坐在这除了紧张还是紧张。 商洁一首歌唱完,回到座位上,因为唱得激动,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她撕开一袋手帕,擦了擦,然后跟何丽真说:“你饿不饿,要不要先点些吃的?” 何丽真觉得这屋就屋有一股压着人的气味,让她浑身难受,她摇摇头,匆忙地跟商洁说了句:“我先走 了。”就头也不抬地往外走。 “唉——!”商洁站起来,跟那两个男的说:“你们先等着,我去看看。”然后就出去追何丽真了。 沙发上坐着的男的看着关上的房门,自己戳了块水果放嘴里,然后往后一躺。 拿麦克风的男人还在点歌,边看点歌机边说:“怎么了?哄不好?” 沙发上的男的看着天花板,随口说:“硬拉来的吧,看着不想玩,这种扣工资么?” “没事。”前面的人无所谓地说,“掏钱的也不是她,陪好剩下那个就行了。” 沙发上的男的没说话,打了个哈欠。 “你不是困了吧。”前面的人点好了歌,坐在那等着,“这才几点,年轻人熬夜水平这么差?你第一天上班,打起精神来,别让领班看见了。” 那人长叹一口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有烟没?” “没,客人应该有,但是最好等人回来,别碰人家包。” “算了。”他说,“我出去买包烟,顺便透透风,真他妈要睡着了。” “快点回来。” 何丽真出来后就捂着耳朵往外面跑,商洁在后面紧着追也没赶上,最后在店门口才把她堵住。 “你跑什么啊?”商洁人有点胖,又穿着高跟鞋,跑着几步路已经喘起来了。 何丽真瞪着眼睛看着商洁,“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 商洁:“这儿怎么了?” 何丽真抿了抿嘴,因为冲击力太大,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你找、你找的那些个……总之我们先走吧。” 商洁一甩手,抱着手臂站在何丽真面前,“找的那些个什么?”她个头高,块头大,这么一站,阴影把何丽真整个罩住了。 “你总怕什么?我让他们来唱个歌喝个酒,又没买他上床,有什么啊。”商洁看着何丽真,“我自己挣钱,自己找乐子有什么不行,我说你怎么都这个岁数了胆子还这么小。” 从前就是,商洁一生气,何丽真就不怎么敢说话。只能低着头任她喊。 “跟我回去,你不喜欢我让他们走好了。”商洁拉着何丽真的手,何丽真挣脱了一下,说:“我不去了,我闻里面的味道头晕。” “你——” “你去玩,我在外面等你。”何丽真转头看了看,指着一个小卖店,说:“我去那边等。 ” 商洁看着她,气的鼻孔都放大了,最后一跺脚,“算了算了,不玩了!服了你,你先去等着,等我进去把钱结了。” 商洁往回走,一路还埋怨着:“真是活该你一辈子被欺负,胆子跟针眼一样小。” 何丽真冲她笑笑,提了提衣服,把包挎好,去那边的小卖铺里想买瓶水。 小店不大,她在冰柜里拿了一瓶冰的饮料,然后到柜台结账,收银是个女的,岁数不大,一边扫条码一边看着立在桌上的手机,里面正在放一部电视剧。 门口响了一声欢迎光临,进来一个人,何丽真正在低头翻包掏钱,听见声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进来的是个男人,很年轻,他看见何丽真,也顿了一下,然后走到柜台前面,扔了十块钱。 “软红塔。” 何丽真一听见这个声音,掏钱的手就顿住了。 刚刚在屋里,她一直闷着头,谁都没有看,可她听见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了。 这一下子何丽真头低得更深了,匆忙地翻出几枚硬币放到柜台上,想快点离开。 “不回去了?” 何丽真听见他问。 他的语气很随意,比起她,他明显轻松很多。 何丽真出于礼貌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拿着饮料瓶闷头推开店门,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万昆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转头接过收银员递给他的烟,当场撕开,叼出一根。 “借个火。” 女服务员终于从电视剧里回过神,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拿了个打火机给他,万昆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来。 他把打火机还给收银员,收银员看着他,说:“给你了。” 万昆笑笑,“谢了。” 何丽真跑出去,站到商洁的车边等着,没一会商洁出来了,看着她又是一阵数落,“大老远的都看不见人,你躲这么黑的地方是想装鬼啊。” 何丽真知道商洁一肚子气,顺着她说:“装鬼也吓不来你啊。” 商洁冷哼一声,把车门打开,“上车,换个地方吃饭,饿死了都。” 何丽真绕到车的另一边,走过去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小卖店的方向,门口的白灯下,蹲着一个人影,正在抽烟。今夜无风,烟雾轨迹缓慢,若有若无地向上飘,最后和青白 的灯光混在一起,消失于夜色。他的身影在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模模糊糊,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何丽真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上了车。 车上,何丽真问商洁:“你之前也来过这里么?” 商洁嗯了一声,“次数不多。” 何丽真点点头。 商洁开着车,忽然哼笑了一声,说:“可惜了。” 何丽真:“可惜什么?” “刚刚那个呗。” 商洁笑着转头,看着何丽真,说:“你都没好好瞅一眼,刚我挑的那个,小小年纪就那么带劲。”她一边说,还啧啧了两声,意犹未尽地回忆着。 “尤其那双大腿,这么年轻,怎么长的那么结实的。” 何丽真听得目瞪口呆:“商洁!” “哎呀,好了好了,不说了。”商洁晃晃脖子,在路边看着,“想吃啥?” 何丽真有点生气,窝在座位里,“吃啥都行。” 商洁转头看她,推了她肩膀一下,“都说不说了,来,起来,明天我就走了,别气哄哄的。” 何丽真坐起来,“明天就走?” “嗯。”商洁说:“回老家那边办点事情,你呢,什么时候走。” “等手续和材料弄完就走,大概一周吧,我想尽快弄。”她说,“能赶上秋天开学就好了。” 商洁说:“跟家里说了么?” “说过了。” “去了那边住哪,地方找了么?” “还没有。”何丽真说,“我订了明天的车票,先去看一下,我想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 “找个男朋友吧。” “嗯……啊——?” 何丽真转过头看商洁,商洁笑话她说:“找个男人治治你那土病,瞅你那一脸村姑样。” 何丽真不是第一次被她说,撇了撇嘴,就当没听见。 “需要钱么?”商洁忽然问。 “什么?”何丽真看向专注开车的商洁,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说,“没事,还不用。” 商洁把车停到一家火锅店,说:“有困难就说,跟我不用客气。” “知道,商富婆。”何丽真玩笑地说。 停好了车,两个人搭着伴进了火锅店,边吃边聊,一直到深夜。 第三章 何丽真的车票是第二天中午的,她起了个早,把宿舍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然后把昨天买的面包香肠放到背包里,准备路上吃。 杨城是p市代管的县级市,面积不算太大,大概有七十多万的人口。何丽真第一次来这里,之前在网上查了些资料,不过查的资料跟亲眼看见的总是有差别的。她先坐的大客车,到了之后打了一辆出租车,路上一直看着窗外。 杨城近几年发展迅速,不过与之而来的就是大量的楼盘和工厂建设,车开一路,随处可见围起来的施工现场,工地一多,环境也难免受到影响。出租车里没有开空调,可何丽真也不敢把窗户摇开吃灰。 不过,就算一路看过来,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当何丽真坐车来到杨城二中的时候,还是被震撼了一把。 印象里,她还没见过破成这样的学校。 离着五六十米远看着它的时候,何丽真就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的破败气息,就像十几年没人住的老房子,自己带着味的。何丽真走到校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门卫亭基本就是个摆设。 校门也没有关,大敞着,好像要迎接四方来客。门口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印着“杨城二中”四个漆字,字本来应该是黑色的,但是由于落了厚厚的一层灰,现在整个灰蒙蒙的。 何丽真站在学校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往里面进。 这时,从学校里走出来几个人,何丽真看他们,感觉是学生,不过他们都没穿校服,其中两个女生还穿着短裙,化着浓妆。 几个人勾肩搭背地出来后,跟何丽真错身而过,何丽真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好一会才转过来,走进校园。 校园的构造比较简单,最里面是教学楼,左边是食堂,右边是操场,操场上隔开了两个篮球场,还有一个排球场,现在一个篮球场被占用着,有几个学生正在打球。 何丽真仔细看过去,发现那几个男学生可能是觉得热了,都光着膀子玩。 “……”她看了一眼就转回头,机械地迈着步伐往教学楼走。 进了教学楼,总算是能闻到一点书卷的味道了。现在是暑假期间,学校里没有多少人,何丽真上了三楼,找到了高三年级办公室,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让她进来。 办公室很小,挤着六七张办公桌,桌子上堆放着成摞的书本和试卷。现在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正在电脑前浏览网页,男的抬头看她。 “你是……” “啊,您好,我是何丽真。”何丽真赶忙冲他点点头,自我介绍说:“我是新来的老师,之前跟蒋主任打过招呼,今天来看一眼。” “新来的老师?”那个男的翻了翻手边的本子,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本,何丽真发现不管是本子还是日历上都什么也没记,她也不知道这个男的到底在看什么。 男老师还在那翻,那个女老师开口了。 “之前老蒋提过一次。” 何丽真和男老师看过去,女老师把鼠标一放,转过头说:“语文组的吧。” 何丽真点头,“对对。” 男老师也醒悟过来了,“啊,我想起来了。”他一拍手,冲何丽真说:“那就对了,你应该是分给我们班了。” “是么?您是——” 男老师站起来,扯了扯满是皱褶的衣服,说:“我姓胡,叫胡飞,我是高三六班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你来之后应该就是顶替赵老师,负责四五六这三个班的语文课。” 他说着,伸出手来,何丽真赶忙跟他握了一下手。 “今天蒋主任不在啊。”胡飞说。 “啊,没事的,我就是来看一眼。”何丽真说,“正式来报道是一周以后。” “嗯,那你可以在校园里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 何丽真点头。 又客套了几句,何丽真告辞了。 出来的时候何丽真心情不错,办公室虽然小点旧点,但是感觉这两个老师性格都很好相处。她从办公室出来,看到走廊里一排教室,是高三年级。 高三年级的话……就算是假期也该上自习吧。何丽真这么想着,走了过去。 结果她一路从头走到尾,除了个别教室里有几个睡觉的学生之外,一个看书的都没有。 何丽真转了一圈,默默地下楼离开了。 她离开校园后打电话给事先联系好的中介,没一会,中介骑着小摩托过来,带着她看了三四套房子。 杨城二中算是比较靠近市中心的位置,房源还是很好找的,而且这里的房子价格还便宜,一个月水电算下来大概一千块钱左右。何丽真看中了一套离学校比较近的屋子,一室一厅一卫,大概有四十平,房屋是新装修的,也比较卫生,只不过是在一楼,而且也不是单元式,而是院子型,一个大院子里住着五六户 人家,都是一层。 “一楼会不会有虫子啊。”何丽真有点担心地说。 “虫子哪都有的。”中介说,“房间打扫干净一点,别留剩菜剩饭就行。这里环境很好的,而且很安全,里面的几个住户都是老人,住了几十年了。” 何丽真点点头,说:“我再考虑一下,最晚明天给你回复。” “那你可快点了。”中介说,“这样的房源很抢手的,而且是新装修,我可不能给你留多久。” “好的,麻烦你了。” 何丽真又看了几家,最后还是觉得这个比较好,付了订金,三天后签了合同。 何丽真的行李很少,搬家比较方便,一个大箱子把所有东西都装好了,拎过来的时候院子里的一个阿姨看见,跟她打了招呼。 “新搬来的?” 何丽真点头,“嗯,阿姨您好。” “嗯。”那老大婶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个扇子正在扇风,“新装修的话记得多开窗户,放放味道。” “好的,谢谢。” 何丽真把新屋子打扫了一天,最后累得腰酸背痛,躺在硬板床上,连被褥都没有铺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浑身跟散架了一样。 又过了两天,何丽真接到学校的电话,所有的手续和材料都处理完了,她明天就要去学校报道了。 何丽真放下电话,坐在屋里的凳子上,看着窗外艳阳天,心里无比的轻松。 一切都很顺利,何丽真想,所谓的新生活,就是指这种吧,让人万分期待。 何丽真报道的那天,离开学还有三天,学校陆陆续续已经有些学生回来了。 杨城二中作为一个三流高中,在各个地方都不忘显示自己“破学校”的本质。学校资源紧缺,整个高三年级一共六个班,教数语英三大主课的老师还不到十个人,而语文组一共就两个人,另外一个老师教一二三班,是个资历比较老的、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叫刘颖。 “备课了么。”刘颖的办公桌就在何丽真旁边,她把课表递给何丽真。 何丽真说:“嗯,我已经准备了好多天了。” 刘颖抬头看她一眼,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总是难掩风霜,她戴着个粗边大眼镜,也盖不住一脸的皱纹。 “那就行,你第一节课是六班的。”刘颖说,“好好适应一下吧。” “好的。” 开学当天,何丽真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去学校。 不知道是不是当初那个荒凉的校门给她印象太深,今天来了一堆人,还穿了校服,何丽真看着居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她跟着学生一起走进校门。 开学典礼就在操场上举行,虽然已经九月份了,但是当天的天气还是热得异常,学生在烈日下站着,没一会就蔫了,东倒西歪的。后来开到一半,超过半数的学生都席地而坐,还有女生怕晒,把校服脱下来蒙在头上。 各班班主任和教导处的几个老师象征性地管了管,最后也就随他们去了。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之前开教师会议的时候何丽真见过一次,会上他的发言就是有气无力的,现在开学典礼上延续风格,别说学生,就连何丽真自己都听得昏昏欲睡。 终于熬到结束,何丽真赶快去厕所洗了把脸精神一下,马上就要上第一节课了。 当老师是何丽真从小的梦想,她很喜欢小孩子。何丽真冲着镜子里的人动了动嘴,低声说了句加油,然后抱着书本往六班走过去。 走在走廊里,何丽真思绪翻飞。之前何丽真碰到的那个玩电脑的女老师叫彭倩,她跟何丽真说,学校的分班时按成绩分的,成绩越差分的越靠后。 “不过其实五六班差的也不多。”彭倩说,“反正分数基本都是个位数,谁也别看不起谁。” 何丽真一路奇思怪想地来到六班,刚想敲门,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老师了,微微挺了一下腰板,迈步走进去。 站在讲台上,何丽真将全班收进眼底。 开学第一天嘛,学生还是很给面子的,没有说话,在何丽真进来后就齐刷刷地看着她。 何丽真有点紧张,她躲避似的低下头,翻开了点名册,然后发现自己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又故作镇定地合上了。 她清了一下嗓子,对下面的学生说:“大家好,我叫何丽真。”她说着,转身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就是这三个字,我是你们新的语文老师,之前的……”何丽真本来想说一下之前的赵老师有事离职了,开口后发现学生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觉得这件事也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 “嗯,接下来的一年,就由我来给大家上语文课。” 第四章 学生依旧没有回应,何丽真说:“那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吧,简短一点,让老师认识一下。” “啊……”学生总算是有反应了,一水的扫兴声,后座的几个男生喊道:“别做啦,做了多少次了,点名就认识了。” 他一说,全班都跟着起哄,何丽真觉得事态有点不受她的控制,连忙拍了几下手,班里安静下来。 “都不想做自我介绍么?”她问。 “不——想——”学生齐刷刷地回答。 “那就点名吧。”何丽真见他们这么抵触,就翻开点名册,“我点到名的同学站起来,老师认识一下。” “姜昕。” “到——” “宋嘉立。” “到——” “……” 何丽真点一个名,抬头看一次。 “吴岳明。” “没来!”一个男生大声喊道,其他人听见哄笑起来。 何丽真一顿,抬起头,“没来?” 前座一个趴在桌子上的女生懒洋洋地说:“昆哥不来他不会来的啦。” 昆哥? 何丽真低下头,点名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排在吴岳明后面。 “万昆。” “也没来呀。”那个男生又说。 何丽真抬头看他,“为什么没来?” “谁知道。”另外一个学生说,“开学第一天嘛,反正也没什么事情。” 何丽真皱起眉头,没有再多问,“上课吧。” 开始讲课,何丽真就进入了状态,越讲越顺。下面的同学也慢慢进入了状态,越讲越困。 到后半堂课,学生睡觉的睡觉,吃东西的吃东西。 但何丽真没有批评谁。第一,她第一次上课,心里有压力,不想跟学生闹不愉快。第二,因为何丽真不想压堂,所以她在之前备课的时候把所有的时间都划定得很精确,根本也没有留出批评学生的空来。 下课铃响的时候,下面几个手机的铃声也跟着响了,好几个人定着闹钟提醒下课。在学生们哄堂大笑里,何丽真抱着书本离开了。 第一节课,何丽真说不出感想。 回到办公室,正好碰见准备上下一节课的胡飞,她抽了空跟他说:“胡老师,有两个学生们没有来。” 胡飞头都没抬,说:“吴岳明和万昆?” “你知道?” “嗯。”胡飞随口说,“不用管了,这俩不会来的。” “为什么不会来?” 胡飞好心给她解释,说:“这俩都留了一级,反正也没打算好好学,家长也找不到,课从来都是逃的比来的多。” 何丽真说:“那怎么能找到他们?” 胡飞看她一眼,说:“找他们干什么?” 何丽真忽然意识到胡飞是六班的班主任,她怀疑自己这么越级地问问题会让胡飞反感。可是没等她想好怎么道歉,胡飞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放到何丽真的办公桌上,说:“上面有班级学生的联系电话,不过他们俩留的都不是家里的,都是手机号,你要想找就找找看吧,我先去上课了。” 胡飞离开后,何丽真把那个小本子拿在手里,翻开。 “我劝你别管了。” 身后传来声音,何丽真转过头,彭倩在隔壁的桌子上照镜子。彭倩是生物老师,何丽真每次见到她,不是在网购就是在照镜子。 因为彭倩跟何丽真是同龄人,所以何丽真觉得跟她说话比较放松,现在已经上课了,办公室里就剩她们两个人,何丽真走过去,问彭倩,“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管了?” 彭倩对着镜子揉眼睛,说:“你刚来,干劲足可以理解,不过有的学生真不用管。”她揉好眼睛,转过头对何丽真说:“你新来的不知道情况。这俩不来是好事,来了反而麻烦,尤其是那个万昆。” 何丽真说:“学生而已,怎么麻烦了。” “而已?”彭倩睁大眼睛,觉得这个新老师真的欠教育了,她给何丽真好好的普及了一下。 “去年期末考试,他跟教务处的闫老师闹起来,被拉出去训了半天,回来之后就把手往桌子上一放,结果你猜怎么着。” 何丽真摇头,“怎么了。” 彭倩一摊手,“整个班都罢考了。” “啊?”何丽真第一次听见这种事,惊讶地说:“罢考?” “对,你还不能给他记过,人家什么都没说啊,手放桌子上也不行么。” 何丽真回忆了一下之前看过的小说和电影,说:“他是学校老大?别人都听他的?” “也不算,咱们这种学校,学生的小团体是肯定有的,但万昆还 真没混这个。” “为什么?” “因为他总共也不在学校呆几天啊。”彭倩说,“那个吴岳明一直跟着他的,俩人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些什么。学生里有很多关于万昆的传闻的。” “什么传闻?” “说他家有钱啊,家里有大买卖什么的。” 何丽真夸张地一耸肩,“噢。” “反正不在学校惹事就行了,学校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彭倩重新转过去照镜子,“所以跟你说,最好别管。” 何丽真还担心另外一点。“可他一直不来上课,教师的考勤和业绩也有影响啊。” “那就没办法了。”彭倩说,“只能怪你倒霉,摊上这个班,你看胡老师就已经适应了。” 何丽真回到自己的座位,翻开本子,万昆的名字排在最后,上面留的是一串手机号码。她想了半天,想得号码都背下来了,最后还是把本子合上,放了回去。 教师的工作时间比较稳定,而且杨城二中是屈指可数的高三晚上自愿上自习的学校。这种学校,“自愿”上自习,基本等同于不上自习。 五点半下课,学生通通跑光了,六点钟,老师也走光了。 何丽真背着包往家走,一路上满脑子都是那串号码。 其实何丽真知道,自己是钻牛角尖了。 但是没办法,她是新老师,很怕自己带的班级成绩不好,两个学生不上课不考试,平均成绩很受影响。到家之后,何丽真吃饭吃到一半把筷子一放,决定还是要试一试。 她把手机拿出来,给万昆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倒是很快接通了。 “谁啊?” 电话那边有点嘈杂,乱哄哄的,声音在手机里听着也是闷闷的。何丽真说:“你好,是万昆么?” “嗯。”电话那边应了一声,“你谁?” 何丽真说:“我是你的语文老师。” “……” 电话那边安静了好一会,何丽真还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喂?喂?能听到么?”手机里嘈杂的声音忽然小了许多,对方好像是进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语文老师?”万昆的声音听着好像有点想笑。“哪来的语文老师?” 何丽真说:“我是六班的语文老师,你不是六班的学生么?” 万昆蹲在锈季门口的台阶上抽烟,不紧不慢地说:“我的语文老师是个男的啊。” “啊……”何丽真连忙说,“是这样的,赵老师有事不能继续教你们班了,我是新来的语文老师,我姓何。” 万昆没说话,何丽真又说:“那个,今天开学,你怎么没有来学校呢?” 万昆乐了一声,说:“今天开学么?我忘了。” 何丽真皱眉,她明显能感觉到万昆不是真的忘了,只是在敷衍她而已。她的语气也严肃起来,“明天你能来上学么,还有吴岳明。” 万昆说:“不知道啊。” 何丽真暗自咬了咬牙,说:“我不管你之前的老师是怎么要求你们的,我的语文课你必须要来,不然——” 万昆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夜色,无谓地说:“不然怎么样。” 何丽真想了半天,最后因为经验浅薄,只能像小学生一样威胁说:“不然我就告诉你的家长了。” 电话那边静默了很久,何丽真只能听见一道一道的呼吸声。最后,在她严阵以待下,万昆冷嗤一声,踩灭了烟头,挂断电话。 “……”何丽真放下手机,无力地坐在凳子上。 “怎么感觉一点威严都没有……”何丽真自语地说,“是不是说话太轻了。” 结果接下来的三天万昆和吴岳明还是没有来上学,何丽真深感能力有限,也没有再打过电话。 周末的时候,何丽真去了一趟家具市场,房子是新租的,里面还缺好多东西,何丽真买了一套书架、一张电脑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店里安排了搬家公司帮她运东西,还好是一楼,拼装十分方便。 周末难得清闲,何丽真本来想睡个懒觉,结果早上七点钟开始,外面就一直有人在说话。 何丽真的房子是一层,而且是院落式,她左手边住着张阿姨一家人,右手边住着李阿姨一家,一大清早,这两个老大婶分别在自己家门口一个搓衣服一个剁菜,然后面对面隔着何丽真家喊话聊天。 夹在中间的何丽真痛不欲生。 她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了一会,实在是不能在这股夹杂着浓厚乡音的喊话中入眠,干脆起床备课。 周一上班,何丽真轻车熟路地来到办公室,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然后下楼参加升旗仪式。 已经好久都没有 参加升旗仪式了,何丽真站在教师队伍里,远远看着台上两个打着哈欠的升旗手。 这仪式也是继承了二中一贯的五行风格——水。老师学生都怎么对付怎么来,国旗也像半年没洗过一样,阳光一照,颜色如同砧板上的烂肉。旗子被两个升旗手你扯一下我扯一下拉到顶上,然后大伙蚊子声地唱了一遍国歌,over。 何丽真看得兴致缺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个时候,后面班级一个男生忽然喊了声:“昆哥!” 何丽真心里一惊,猛地转过身,看见远远的两个人,从校门口进来,正在往教学楼里走。 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长相,何丽真只能看到那两道身影高高大大,都没有穿校服。还没等她看几眼,两个人就已经进了楼里了。 第五章 万昆和吴岳明? 何丽真的脑海中瞬间出现这两个名字。她还想仔细看一眼背影,后面一个老师拍了拍她,“干什么呢?队伍解散了。” “哦……哦。”何丽真冲那老师笑了一下,然后跟着人潮往教学楼里走。 何丽真回到办公室,翻出自己的课表,今天下午有六班的语文课。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备课,第一节课下课铃响起,六班班主任胡飞皱着眉头进来了。彭倩从镜子里抬起头,看笑话地说:“怎么样啊胡老师,焦头烂额吧。” 胡飞摆摆手,“算了,别提了,我真不知道这学生来学校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何丽真插话问:“胡老师,怎么了?” 胡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喝水,彭倩跟她说:“万昆和吴岳明来上学了知道么?” 何丽真心想,果然是他们两个。 彭倩看她的样子,说:“不用急,你很快也能见到了。” 胡飞在旁边把水杯重重一放,屋里两个女老师都吓了一跳。 “干什么啊胡老师。”彭倩说,“至于这么大气性么。” 胡飞转过头,伸手指着门外,说:“等会你去看看。” “看什么?” 胡飞抬起手,指着门外,“看看校门口!” 高三办公室朝南面,窗口正对着操场,外面走廊上的窗户能直接看到校门。 何丽真有点疑惑地说:“校门口怎么了?”她有点好奇,自己先站起来,往门口走。她一边走,胡飞就在后面语气愤怒地说:“要不就别来!来了还带一堆破事,学校是给他们这么闹的么!?” 何丽真在胡飞的埋怨声中来到走廊上,从最近的一扇窗户往外面看。 校门口有大概五六个人,因为距离太远,何丽真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但是能看出他们年纪都不大,一副小混混打扮,头发染得乱七八糟,有几个靠在校门上,还有几个蹲着,就像在等人一样。杨城二中没有门卫,校园里偶尔有一两个打杂的,对这几个人也是视若不见。 何丽真回到办公室,问胡飞:“胡老师,那些是什么人啊?” 胡飞还在气头上,彭倩给她解释说:“应该是来找茬的吧。都是一群社会上的二流子,以前跟万昆他们打过架。” 胡飞在一边冷笑一声,说:“一群垃圾也学不了好了,早晚闹出 大事来,全给他们抓进去!” 何丽真静默。 教师这个职业,现在越来越不好当,“责任”两字太过沉重,不管是好学校还是差学校,都怕管人管出问题来。所以也难怪胡飞这么生气,不管怎么说,他是万昆的班主任,如果真要有什么事情的话,这个责任肯定是他第一个担。 “应该也没什么事。”彭倩安慰胡飞说,“都闹了那么多次了,不都没事么。” 胡飞冷哼一声,正好上课铃响了,胡飞拿着课本去上课了。 彭倩在他走后吐了吐舌头,说:“胡老师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大。” 何丽真说:“不能怪他啊。” 彭倩仔细看着何丽真,说:“刚才不是我安慰他,是真的没事。”她把椅子转过来,对何丽真小声说,“告诉你,我可是亲眼看见过他们打架的,那水平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彭倩说完就等着何丽真问她细节,结果何丽真关注的点明显不一样,她瞪大眼睛,“你见过?你怎么没有制止他们啊。” “嘁。”彭倩一白眼,“我管那闲事呢。” 何丽真无言地看着她,手里无意识地翻着班级学生的资料。彭倩耸耸肩膀,又说:“都是群小屁孩,估计电影看多了,荷尔蒙分泌旺盛就出来找茬打架。” “……” 何丽真淡淡地一瞥手上的资料,看到一条,忽然愣了一下,然后问彭倩说:“万昆都二十岁了?” “对啊,他休过一年学,又留了一级,加上上学又晚。”彭倩说着,感慨了一声,“说起来,六班的学生会不会很成熟啊,毕竟有那么多的留级生。” “……” 何丽真不再闲聊,把学生资料放到一边,自己看书。 还有两节课了,何丽真无意之中想到,她也能去见识一下那个让胡飞头疼的学生了。 说实话,其实何丽真当时并没有把万昆太放在心上,毕竟一个高中生,年轻气盛,又夹带一点幼稚的冲动,她觉得,这些都可以理解。 下午第一节课,何丽真踩着上课铃往六班走。 六班在走廊的尽头。走廊的墙壁上刷着半截绿色的漆,下方已经被蹬得满是脚印,上面的白墙也不甘示弱,留有一块一块的球印。 在走到五班门口的时候,何丽真就听见六班教室里的喧哗声。 今天倒是比其他时候热 闹一点,以至于何丽真都走进教室了,屋里的喧闹声还没有停下。 班里有几个男生都围在后座聊天,声音很大,女生也是坐得一堆一堆的,热烈讨论着明星化妆品的话题。 何丽真在进屋的一瞬间,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最后一座。 在两个男生身体的空隙之间,何丽真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衬衫。或许是因为年纪的原因,他的身形要比其他的男生高大许多。万昆此时侧着头,跟一个同学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忽然间,他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一样,转过头来。 万昆面前的两个男生还在玩闹,随着他们身影的晃动,何丽真和万昆的目光时而遮挡,时而袒露。 或许是很短的时间,或许真的过了许久,何丽真几乎觉得空间被定格了。 万昆坐在凳子上,双手插着兜,他身旁的窗户半开着,外面的阳光照在学生白色的衬衫上,亮得几乎反光。风吹过有点破旧的窗帘,帘尾扫在万昆的下颌上,万昆动也没动一下。 何丽真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她最后的那次回头。 那个人蹲在小卖店门口,头上是白炽炽的灯光,那天没有风,他抽着烟,烟雾直直地向上飘。 万昆在跟她对视了几秒之后,就垂下眼睛。何丽真也转过头,但抱着课本的手却在无意之中越来越紧,她步伐僵硬地往讲台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耳根更热一点。等她站到讲台上,已经抬不起头了。 下面的学生还在玩闹。吴岳明跟旁边的人聊完,侧过脸来笑着对万昆说:“要不等会就去?别让他们等太久了啊。” 万昆没有说话,粗长地手指里夹着一根圆珠笔,轻轻晃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吴岳明碰了碰他,“想啥呢?” 笔尖点桌,万昆侧眼,说:“你说什么?” “我说要不咱们早点去,程元那帮垃圾从上午就来门口堵了。” 万昆笑了笑,说:“早什么,今天多热,晚上再说吧。” “成,那就让他们等着吧。” 何丽真在讲台上拍了拍手,手掌都是软的,她说:“大家安静一点,上课了。” 学生们总算是意识到何丽真的存在,声音渐渐小了。 等教室静下来后,学生都坐在座位上看着她。何丽真扫视一圈,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角 落的位置,然后低下头翻开点名册。 别的班级不需要天天点名,但是五班和六班不行。这两个班级每天逃学的学生太多,需要节节课点到。 何丽真顺着点名册上的名字,一个个念过去,在念叨吴岳明的时候,她听到一声洪亮的——“到——!” 何丽真忍不住抬起头,一个她没见过的学生,个头也不矮,但是比起旁边的那位要瘦弱一点。他穿着校服裤子,上身是自己的衣服,不仅喊了到,还冲何丽真挥挥手,说:“老师我第一次见到你啊!” 不少同学笑起来,何丽真表情严肃,说:“安静一点。” 何丽真低下头。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低头,只剩下一个名字,还有什么必要再看一眼。 “万昆。” “到。” 他的声音比外貌更不像一个高中生。低沉,无谓,听不出情绪。 何丽真想起那天晚上,他也是用这样的声音,从队伍里站出来,又坐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唱歌。 何丽真再一次觉得自己的耳根烧了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感折磨着她。她没有看万昆,而是掩盖似的转过身,面对着黑板,说:“那我们开始上课吧,大家把书本翻开……” 她在黑板上写字,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万昆看着讲台上那个有些瘦弱的身影,何丽真穿的衣服跟她那天去锈季的完全一样,一身毫无可取之处的米黄色半袖衬衫,加上一条亚麻长裤。 万昆看了一眼之后,低下头,不轻不重地把手里的圆珠笔扔到桌子上,然后长腿一伸直,踹得椅子和桌子分开老远。 吴岳明看见,低声问他一句:“怎么了?” 万昆没有回答,看着窗外灰尘弥漫的操场。阳光晃得他轻轻皱起眉头,不可闻地低骂了一句:“……操。” 吴岳明觉得有点奇怪,趁着何丽真低头说话的时候,伸手拉了万昆一下,“喂,怎么了?” 万昆转过头,跟他说:“晚上放学我有事情。” “啥事啊?” 万昆没有回答,吴岳明说:“找程元他们?” 万昆皱眉,脸上有点不耐烦。吴岳明说:“这帮逼听说你回来就过来了,你要嫌烦咱们就绕开?就是有点丢人,这要是说出——” “明子。” 吴岳明一顿,看着万昆 的脸色,说:“到底怎么了?” 万昆勾勾手指头,吴岳明凑过去,万昆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吴岳明压低声音,瞪着眼睛看着万昆,“真的?” 万昆靠在椅子上,吴岳明看了一眼前面正在上课的何丽真,脸上表情稀奇古怪。 第六章 下课铃响起,何丽真满带复杂情绪,一分钟堂都没有压,顺利讲完课。她没有看下面的学生,说了句下课就抱着书本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何丽真把书往办公桌上一放,都来不及坐下,就登到学校内网里找学生资料。 “密码……”何丽真自顾自地嘀咕,“密码是什么来着……” 彭倩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何丽真撅着屁股对着电脑,专注地看着。她笑着说:“站着干啥,凳子就在手边上,你是要减肥么?” 何丽真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彭倩回来了,就问她说:“彭倩,你知道我们教务内网的登录密码么?” “教务内网?”彭倩疑惑地看着何丽真,说:“好像是身份证后六位吧。不过那东西八百年没人用过,是当初要应付上面检查做样子弄的,你登它干嘛?” 何丽真输入了自己身份证后六位,果然登上了,她随口说:“没什么,我就想试一试。” 何丽真按照学号,很快找到了万昆。 资料上显示的是他刚入学的时候照的一寸照片,坐在红布前的男孩面目青涩端正,一点表情也没有,留着寸头,照相的时候头稍稍有点歪。万昆上学两年,休学一年,又留了一年级,仔细想想,这都快是四年前的照片了。照片跟他现在比起来,稚嫩很多。 按照万昆的入学年份,他两年前就该毕业。 何丽真往后翻了翻,万昆的考试成绩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除了体育课以外,其他鲜少有及格的。 何丽真快速看完一遍后,把网页关掉。 自从见到万昆以后,何丽真这一下午都坐立不安,总觉得心神不宁,干什么都干不进去。晚上放学,何丽真多留了一会,等她整理完第二天上课要用的材料后,天已经黑了。她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校门口那几个人已经不在了。 何丽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约在什么地方打架了,她走在路上,手里拿着手机,想着要不要给胡飞打个电话通知他一声。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喂。” 何丽真没有注意,拐进小巷子,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何丽真还在瞎琢磨,胳膊已经被拉住了。 她吓了一跳,张口就要喊。 “叫你呢,没听见?” 何丽真忽然觉得这声 音有点熟,抬过头,黑漆漆的巷口,只有外面的路灯照进来一点亮光。万昆往何丽真面前一站,后面的光都挡住了。 几辆车开过去,车灯在万昆背后画了道弧,从左到右,然后又黯淡下来。 何丽真挣脱手臂,站直在他面前,质问说:“你干什么?” 万昆逆着光,脸上很暗,头发挡出眉毛,眼睛都看不清楚。这一丝不清,让万昆的形象模糊起来,只剩下那一只没法挣脱的大手,扣在她的胳膊上。 不知道为什么,何丽真忽然觉得很紧张。 “松手。”她说。 万昆没有为难她,松开手,插回兜里,直身看她。 “你还记得我吧。”万昆开口。 他虽然是问的这句话,但是语气却是无比的肯定。 “我都没想到,你居然是我的老师。” 何丽真手攥着背包带,越攥越紧。她看着万昆,说:“你想干什么?” 万昆双手插在兜里,弯下腰,对何丽真低声说:“别在学校里多嘴,听见没有?”他的语气很轻佻,口息落在何丽真的鼻尖上,有一股初秋水露的湿意。 何丽真抿了抿嘴,说:“这是你跟老师说话的态度?” 万昆无所谓地看着她。 何丽真严厉地说:“之前我不知道情况,现在我了解了,就不能当没发生。” 万昆歪了歪脖子。 何丽真说:“那种地方,你以后不能再去了。”她说完,见万昆还是没有什么表示,又说:“你家里知道你在那种夜店里……打工么?” 万昆忽然哼笑一声,还是没有回话。 夜色中,何丽真觉得后背渗出薄薄的一层汗。主要因为那之前短暂而无言的相遇,还有就是他的体型。他有多高?何丽真暗自揣度,182?185?在这个年纪,他这幅形象不可谓不特殊。万昆这么近的站在她面前,她几乎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何丽真不让脑海之中的想法表露在脸上,她冷静地说:“总之那种地方不是学生应该去的,如果我知道你再去的话,我就要通知胡——” 何丽真话说到一半,肩膀忽然一沉,万昆一只手抓在她的肩头。何丽真像触电了一样,连忙甩开他。 “干什么!?” 何丽真个头小,面对万昆显得分外没有气势,万昆往前走了两步,何丽真下 意识地向后退。 他低下头,对着何丽真轻声说:“怎么突然这么多话了,那天你不是挺不好意思的?” 何丽真的脑袋轰地一下就炸了,也不知道黑夜能不能遮住她的面红耳赤。 “你——” 万昆直起身,说:“不用再说了,我听见了。记住在学校里别多说话。” 何丽真张口,万昆已经背过身,往外面走了,她想再要求几句,可是看着他的背影,嗓子眼像是被堵上了一样,怎么也喊不出口。 万昆一边走一边抬起手,举起来在空中胡乱一摆,懒洋洋地说:“老师再见——” 人消失在巷口,何丽真才慢慢活过来,她匪夷所思地原地转了一圈,觉得自己这个老师当得简直莫名其妙。 初次谈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初次谈话。 他游刃有余,她溃不成军。 另一边,万昆从巷子里出去,转了个弯去了街角的一间网吧。网吧名叫“小德”,门口的广告箱坏了,里面的灯一闪一闪。 吴岳明和另外几个男生玩游戏玩得正嗨。万昆走到吴岳明身后,拍了他肩膀一下,然后就往外走。吴岳明一见万昆来了,把手里机子让给旁边一个男生,跟着万昆从网吧出来。 万昆站在那个坏了的广告箱前面,掏了根烟,吴岳明看着他,说:“怎么样?” “嗯?”万昆把烟放到嘴里,一边点火一边含糊地说:“什么怎么样?” 吴岳明说:“堵到人了吧,她怎么说?” 万昆把烟点着,抽了一口,吐出烟来,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嗯。” “那她会不会往外说啊?” “不知道。”万昆弹了一下烟。 “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没问出点什么?” “懒得往下问。” “……” 万昆甩了甩手,觉得有点热,把衣服扣解开两个,说:“算了,改天再说吧。” 吴岳明切了一声,也掏出一根烟来抽,一边抽一边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 万昆斜靠在广告箱上,看着手里的烟,说:“你之前不是还嚷着不想干活,要回学校放松的么。” “可我回来一天就没意思死了,上班虽然累,但有钱 赚啊。” 万昆弹了一下烟,淡淡地说:“领班说现在严打,店里不能留那么多人,等这阵过去会给通知。” 第二天上班,何丽真进了办公室,被刘颖塞了一摞子笔记本。 何丽真问:“这是做什么的?” 刘颖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昨天去市里开会,这是会议成果” 可这是空的笔记啊,何丽真翻了翻。那边刘颖接着说:“开了两个多小时,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前不久不是有新闻报道a市有两个高三学生顶不住压力跳楼了么,主要就是讨论这个来着。看有什么方法能更好地跟学生沟通感情,舒缓压力。” 何丽真还是没有明白,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说:“那这是干什么的?” 刘颖说:“我想了一下,与其开什么班会,举行乱七八糟的活动,不如写个周记省心。”她转过椅子,拍拍何丽真的肩膀,说:“你们胡老师管班级,事情太多,就给你做了。你辛苦一下吧。” “没关系,可以的。”何丽真说。 “意思一下就行了。”刘颖说,“领导新上任,就喜欢闹腾。” 等她把这个消息传到班级里的时候,果然一片哀嚎声。 “多大了还写周记啊——” “那下学期是不是还得写日记啊?” 其实何丽真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没必要,但是上面要写,她也没办法。 “这个……”何丽真说,“我不规定字数,也不规定内容,你们想写点什么都行。” “是不是写一句话也行啊——”下面有人喊,大家哈哈大笑。 何丽真也乐了,说:“一句话太少了吧,怎么也写个四五句再交。” 找来一个同学把笔记本发下去,同学你一句我一句地瞎聊,何丽真笑着看着他们。 她笑着笑着,目光就与后排的万昆对上了。万昆安静地坐在那,两只手放在桌子下面,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何丽真与他目光交错,回到黑板上,开始上课。 接下来的一周,万昆居然每天都来上课。 周五下午,胡飞在办公室里泡了一杯茶,端在手里,跟几个女老师闲聊。 “老实了这么多天,不是好兆头。”胡飞说。 彭倩说:“人家闹不行,不闹也不行,胡老师你可太难伺候了。” “我是真不希望他来学校。”胡老师一脸真诚地看着彭倩,说:“就像个定时炸弹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 何丽真手拿着笔,正在低头批第一次交上来的周记。 一共交上来三十几本,写超过五十字的只有六本,超过一百字的只有一本,何丽真把这个学生挑出来。这个学生叫吴威,何丽真回忆了一下,是个小胖子,学习还挺认真,语文课上难得会记笔记。 在高三六班这个大环境里,居然还有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学生,周记里详细地写了他一周的学习计划,何丽真倍感激动,认认真真地回复了几百字的内容,鼓励他继续好好学习。 再往后看,何丽真惊讶地在交上来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万昆和吴岳明的。吴岳明的周记在上面,何丽真翻开,发现他在第一页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笑脸。 “……”何丽真拿着笔,酝酿了半天,最后在回复的地方写了一行字——画的不错,下次请交文字版。 换到万昆的周记,何丽真看着笔记本上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万昆的字迹,又大又草,张牙舞爪的好似签名。有了吴岳明的打底,何丽真已经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了,等她翻开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万昆什么都没写。 何丽真把本子来来回回地翻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使用的痕迹。 空白的? 身后,胡飞还在跟彭倩热烈讨论怎么样能让万昆顺利毕业。当然了,何丽真知道,他们说的“顺利毕业”,只是想让万昆早一点离开学校。 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何丽真低下头,一边听着其他老师的对话,一边渐渐呆愣起来。她眼中白白的纸,也慢慢幻化成一幅画面。 万昆蹲在小卖店门口的白炽灯下,对着黑暗的夜色抽烟。 第七章 可她想了一会,脑海中那副静静的画面则再一次被取代,换成了他前几天在巷子里气焰嚣张地堵住她的样子。 何丽真叹了口气,想了想,在笔记本上写了加油两个字。 希望他能学好吧,何丽真想。 杨城二中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那就是周五放学一定要比平时早一点,对于一个周末从来不上课不补习的高中来说,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希望能早一点过周末。何丽真赶巧是周五最后一节课,上了一半就觉得下面的学生开始躁动。 何丽真往后瞄了一眼,万昆上节课的时候就已经跑了,吴岳明倒是还在,从上课开始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何丽真把作业试卷布置了一下,又把周记发下去,就放学了。 她回到办公室,看见彭倩正在窗口往外看。 “你看什么呢?”何丽真问她。 “打球呢。”彭倩抬抬下巴,说。 何丽真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刚好看到一个人跳起投篮。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那是万昆。 五点半,天色已经有点暗淡。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风很大,刮着操场上灰黄的沙尘,好似空气都变得厚重了。万昆就在空荡荡的操场上,一个人打球。 彭倩忽然笑了一声,说:“你就说这学生胆子有多大,就这么公然逃课。” 何丽真回过神来,彭倩已经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 “你走不走?” “啊……”何丽真说,“我、我再等一会。” “那我先走了。” 彭倩走后,办公室里就剩下何丽真一个人。她转身回去收拾东西,路过窗边时,她又一次看向外面。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累了,把球抓在手里,站在球场上休息。 风吹着他一头凌乱的头发。 忽然,万昆转了一下头。 何丽真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注意到,他并不是看向教学楼,而是看向了操场入口的方向。没一会,另外一道人影朝他走过去,何丽真看出那是吴岳明。 还差五六米远的地方,万昆把球扔过去,吴岳明接住,两人往操场看台上走过去。 何丽真不再看,转过身,背着包离开。 操场上,吴岳明和万昆上了看台,用脚扫扫灰,直接坐在台阶上。吴岳明把手 里一样东西塞到万昆怀里。万昆拿过去,“什么?” “周记。”吴岳明说,“我帮你拿回来了。” 万昆皱着眉头翻开,第一页完完整整的空白,他随手一翻,在第一页的背面,看见了何丽真写的两个字。 【加油。】 字迹娟秀,笔尖尖细,就像她人一样。 万昆看到那俩字愣了两秒钟,然后噗嗤一声,笑得差点没岔气了。 吴岳明也憋不住了,两个人乐得前仰后合。 “这……这哪来的奇葩老师?”吴岳明捂着肚子笑,“不行了,给我来跟烟,我要压压惊。” 万昆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扔在吴岳明身上,吴岳明接过来抽出一根。 “你真觉得她什么都不会说?”吴岳明笑够了,问万昆。 “不知道。” “其实啊,我觉得吧。”吴岳明把烟夹在手里,往万昆身边靠了靠,胳膊肘捅捅他肋骨,小声说:“不管多大岁数,想让女人老实,就一个方法。” 万昆淡淡地看他一眼,吴岳明伸出一根手指头,高深莫测地指着天空的方向,万昆扯着嘴角笑了笑,简明扼要地帮他总结—— “上。” 吴岳明再次哈哈大笑。 诸事步入正轨,周末两天,何丽真难得清闲。收拾收拾屋子,出去散步的时候发现离家不远有一个花鸟鱼虫市场,她在那逛了半天,最后买了一条金鱼回来。 金鱼红白相间,肥得不像话,肚子大得就像吹起来的一样。何丽真给它买了个小鱼缸,又买了点水草,放到自己的书桌上。 鱼很懒,一副“你别管我”的样子,浮在水里游都懒得游。 周一上学,万昆没有来,吴岳明却来了。何丽真稍稍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晚上下班,何丽真在办公室门口碰见吴岳明。 “你怎么在这?找胡老师?” “不。”吴岳明摇头,“老师,我找你。” 何丽真诧异地说:“找我?找我有什么事?” 吴岳明面带愁色地说:“何老师,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吴岳明从兜里拿出一部手机,跟何丽真说:“刚才我接到万昆的电话,是一个饭店服务员打来的,他说万昆喝多了,人就躺在店里,叫都叫不醒。” “ 什么?” “他家离这很远,平时都是他自己住,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回家了。我怕我一个人弄不过来。” 何丽真连忙翻手机,说:“我帮你找胡老师,他也刚走没——” “别啊。”吴岳明拉住她的包,说,“你要是找他那我不如自己去了。” 何丽真缓缓抬头,说:“为什么不能找胡老师?他是你们班主任。” “万昆会宰了我的。”吴岳明耸耸肩,凉凉地说:“算了,我自己去了。”他转身的时候嘀咕了一声,“亏你还给他写加油。” 何丽真不知道他是从哪看到的万昆周记,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说出这句话,但是她听到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好像自己对学生的关心在别人眼里都是虚假的一样。 她叫住吴岳明。 “在哪儿?” 万昆喝酒的地方离学校不是很远,就在何丽真回家要路过的一个街口。那是一家卖麻辣烫和烤串的小吃店,现在天气还有点热,不过店里生意倒不错,门口支了好几张桌子。 万昆坐在外面,何丽真一眼就看到了他。 在她看到他的一瞬间,何丽真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她在短暂的时间内究其根源,发现是因为万昆穿的衣服。 他穿了那天的衣服,又是这样一个醉醺醺的地方,就好像那一晚重演的一样。 “万昆!”吴岳明过去扒拉了他一下,桌子上堆着一堆空酒瓶子。吴岳明叫了两声后,震惊地发现万昆真的醉了。他趁着何丽真没有过来,低头在他耳边说:“喂!万昆?醒醒啊,人我叫来了!” “你们是来领他的?”一个服务员从旁边一桌点完菜,过来问他们。 吴岳明啊了一声,“对。” 服务员说:“那先结账吧,一共八十六。” 吴岳明皱了皱眉,何丽真走过来,掏出钱包,拿了一百块钱给服务员,服务员拿手搓了搓,下去找零。 何丽真看着躺在桌子上的万昆,问吴岳明:“你知道他住在哪么?” 吴岳明说:“不知道。” 何丽真弯下腰,伸手推了推万昆。 “万昆,万昆?” 躺着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何丽真皱眉站起身,说:“那现在怎么办,把他弄到哪去?” 吴岳明说:“我也不知道。 ”他抬头小心往何丽真的方向扫了一眼。何丽真一直担心地看着万昆,没有注意。吴岳明试着说:“老师,我家很远,不方便带他去。要不找旅馆先让他睡一晚吧。” “旅馆?”何丽真摇头,“不行,他一个人醉成这个样子,怎么扔旅馆。” 吴岳明暗地里一挑眉,口气为难地说:“那怎么办啊,这附近有没有我认识的人。” 何丽真看着万昆的样子,忍不住说:“你说说你们一天都干些什么?学不好好上,课不好好听,大晚上的还跑出来喝酒,这是学生应该干的么?” 吴岳明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说:“对对,我也觉得他这种行为很可耻,那现在怎么办?” 何丽真说:“你扶着他,我去打辆车。” 吴岳明冲她背影喊,“去哪啊——?” 何丽真没有回话,吴岳明撇嘴,回去扶万昆。 “我说,真醉得这么狠?”吴岳明推了他一下,万昆总算是有点反应,迷迷糊糊地费力睁开眼睛。 “醒了?”吴岳明拍拍他的脸,给他提神,在他旁边小声说:“何老师来了,我看她可能是要给你带家去。”他一边说,左右看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到万昆的裤兜里,猥琐地笑笑,说:“你可打起精神来,别让我白忙活了。” 万昆脑子转的慢,半天才扶着桌子,撑着身子坐起来,头低着,头发凌乱。他睁开眼睛,满眼的血丝,低声嘶哑地问: “……人呢。” “打车去了。” 何丽真回来的时候,吴岳明已经托着万昆站起来了。 “我帮你。”何丽真见他扶得吃力,过去搭手。万昆喝了很多酒,又出了一身汗,靠近了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露出来的胳膊因为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碰起来有点黏黏的。 何丽真和吴岳明把万昆弄到出租车上,吴岳明问何丽真:“老师,你要把他送哪去啊?” 何丽真说:“他这样不能留外面,太危险了,我租的房子离学校近,带他去我那里。对了,你知道怎么联系万昆父母么?” 吴岳明使劲摇头,“不知道啊。” 何丽真说:“那算了,明天我去找胡老师。” 吴岳明没有说什么,何丽真看着他,嘱咐说:“你也早点回家。” “好,我马上就回。”吴岳明冲何丽真摆摆手,“谢谢老师 啊。” 何丽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头,出租车司机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还走不走啊?” “走。”何丽真关上车门,“去二中后门。” 车子开动,何丽真和万昆坐在后座里。万昆靠在背椅上,头仰着,两腿敞开,瘫软地闭着眼睛,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偶尔吞咽一下,喉结上下轻动。 车里酒气太重了,何丽真把车窗摇开,风吹进来,何丽真往后靠了靠。那缕风越过障碍,吹在万昆的身上,他鬓角的头发轻动了一下。 何丽真默然转过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扎眼霓虹,等风将脸颊上的汗水吹干。 第八章 距离很近,车开动后拐了几个弯,七八分钟就到了。何丽真住的小区进不去车,只能停在门口。她付了钱,拉着万昆下车。 “你下来……”何丽真身材小,万昆又醉成这样,费了死劲才扶稳了。“万昆,你别睡了!”何丽真一边说,一边架着他往家里走。 万昆喝了不少酒,东倒西歪,何丽真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拖着一头熊一样,无比艰难。 这熊还很暴躁,因为太重,何丽真开始时没有扶好,他下车打了个晃,随即一把抓住何丽真的肩膀。万昆手大,一抓把何丽真整个肩膀都扣住了。他一张嘴,有点烦躁地说:“走稳点!” 何丽真被他吼一嗓子,喷的满脖子都是酒气。她有心批评几句,又觉得跟醉鬼较真没什么意思,紧着眉头把他往家拖。 张婶正在门口洗菜,看见何丽真架着个男人回来,没有开口,却也禁不住偷偷地上下打量。何丽真察觉到,脸上有点臊,忍不住对她解释:“这是学校学生,喝多了联系不到家长,我怕出事就领回来了。” 张婶连忙笑笑,“哦哦,这样啊。” 何丽真忽然有点后悔,看着张婶的表情,觉得还不如不解释。 她尽快地把万昆弄进屋,关好门。何丽真让他坐在单人沙发里,自己去冰箱拿了瓶酸奶来。 “万昆,万昆?”何丽真拿着酸奶过来,把吸管插好。“你喝点酸奶醒醒酒,喂!” 万昆窝在沙发里,醉成一坨泥,何丽真叫了半天他也没有动静,声音忍不住大了一点。 “醒醒,别睡。”何丽真推他,万昆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一甩胳膊,何丽真慌忙躲开。他又转向另一侧躺着。 “你——” 何丽真没办法,只能把酸奶放到一边。她晚上还没吃饭,现在忙完闲下来,肚子饿的咕咕叫。 何丽真来到厨台前,下了一碗面条。 这是小居室,客厅和厨房在一起,沙发就摆在厨台旁边。何丽真看着锅里煮面条的水,一点点烧开,看得有些发呆了。等她回过神,转头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惊异地发现万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两手肘拄在腿上,弯着腰,低头朝着地上。那盒酸奶被他三根手指轻轻夹住,在身前晃晃荡荡。 何丽真看着他,“你醒了?” 万昆没有回话,何丽真说:“酸奶喝了没有?” 万昆慢慢地抬起头, 脸上还留着点醉酒的僵硬,一双眼睛血丝密布。他粗长的手指一翻,将酸奶盒倒过来,还摇了摇。酸奶盒在他手里就像个玩具一样。 何丽真看他这样子,忍不住说:“这么晚你自己在外面喝什么酒?你家里人呢?” 万昆没有说话,把酸奶盒放到一边,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静静的坐着。 何丽真转身,把自己的背包拿过来,说:“我给胡老师打电话。” 她走到桌子边,拿着手机还在翻通讯录,手腕就被拉住了。 万昆个子高,尤其是在这样的小屋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何丽真显得格外的渺小。 “你别找他……” 万昆终于说话了,声音又低又沉。何丽真几乎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带着酒味的热气落在何丽真的头上,让她脖颈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往前走一步,手腕一扭,却没有挣脱开。 “你松手。”何丽真说。 万昆非但没有松手,一用力,把何丽真的身子转了过来,面对面地跟自己站着。 何丽真有点生气了。 “我让你松手!” 万昆眼睛落在碎发后面,半睁不睁地看着何丽真。忽然嘴角一扯,邪笑了一下,手上一用力,何丽真就感觉手腕一阵钻心的疼,她肩膀一缩,疼得弯下腰。万昆赶在她弯下去之前给她推到厨台边上,低头吻她。 何丽真终于意识到他在干什么,瞬间也不知从哪涌出来一股力气,给万昆使劲一推,万昆没设防,被她推开。何丽真紧接着转手拎起还在火上烧的面条锅,往万昆身上使劲一轮—— 万昆下意识地转身躲,没躲掉。一锅刚煮好的面条铺在万昆的后背上。 万昆倒也能忍,眉头一皱,咬紧牙关没出声。 “滚。” 何丽真手里还没松开锅,另一只手指着门口,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异常的坚冷,“你给我滚。” 万昆站在原地,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何丽真。 他的头微微低着,头发落下,挡住了眉眼,双唇紧闭,看不出神色。 不过,何丽真倒是能看出,他现在是真的醒酒了。 “胡老师说的对。”何丽真说,“你真的是个畜生。” 万昆听见这话,也没有回答,就是站在原地笑了。开始只是轻促的一声浅笑,后来则是裂开嘴, 笑得大声了。 何丽真在一边谨慎地看着他。 万昆笑够了,喘了一口气,抬起手,把自己额头前的头发随手往后撩了撩,然后正正地面对着何丽真。 这是何丽真第一次这么清晰的、这么近的看万昆的脸。 因为醉酒和疲惫加上刚刚那一锅面条的伤疼,万昆的眼眶很黑,就像凹进去了一样。他眼角赤红,眼神危险。可他的嘴角却微微的翘起一边,看着何丽真,就像是在笑。 他这幅无所谓的样子,就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万昆看着何丽真,有点无赖地笑着说:“……是么。”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承认了胡飞的评价,还是否定。 何丽真的胸口砰砰直跳。 明明是她发了火,明明是万昆犯了错。可是现在,何丽真却觉得好像是自己占了弱势。万昆站在她面前,肆意地打量她。 窗外刮起大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不知道哪个人喊了一声,“下雨了!”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地雨点声,何丽真住在一楼,雨点砸在门沿上,声音格外的清晰。 “老师……”万昆忽然说。 何丽真手里的锅还剩下一些汤水,顺着锅边缘,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何丽真尽可能地保持冷漠平稳的语气,“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万昆低下头,蓦地又抬起来,笑了一声,说:“谢谢你的酸奶。” 何丽真眯起眼睛。 “我走了。” 何丽真一愣,万昆已经转过身。他一转身,何丽真就看见他后背上湿漉漉的,还粘着几根面条。她往上看,发现他脖颈的地方已经红了一片。 是刚刚的开水。 万昆开门,外面的风夹杂着雨水,呼啦一下子就吹进来了。万昆眯了眯眼睛,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何丽真叫住他。 万昆站在门口,转头看她。何丽真跟他眼神对上,默然转过头,走到屋里,没一会出来,手里拿了一把伞。 她把伞扔给万昆,万昆隔空接过,是一把粉色的折叠伞。 万昆看了看伞,转头对何丽真,懒洋洋地说:“老师再见。” 他把伞打开,走进雨里。何丽真关好门,转身从窗帘缝隙中,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身影。雨刚刚下起来,雨势惊人,风非常大,伞在风里吹得乱晃,万昆拉了几次后,直接把伞 收起来,拿在手里,就那么淋在雨里离开了。 在他身影消失许久之后,何丽真才转过身,默不作声地把地上的面条扫走,又擦了一遍地。她干活的时候,停下好几次,可视线却没有落脚的地方,偶尔看见桌子上摆着的金鱼,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摆着尾巴,吐着泡泡。 万昆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很晚,但是因为下雨,所以天气显得很黑很沉。万昆淋着雨,在路边等了半天,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住的地方离学校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上车之后,司机叮嘱他别靠在椅背上,万昆理都没理,直接窝在车后座里。司机看起来有几分不满,两个人在后视镜里对视了一眼,司机转过头不再说话。 万昆的后背很疼,但是他毫不在意。看着车窗外面的雨,把天洗得雾蒙蒙的。 他住在一个小区的群租房里,二十一楼,最高层。上面又隔开两层,一共六个房间,住了十个人。万昆住在一个单间里,隔壁就是吴岳明。 这种群租房都是公用一个厕所的,万昆回来的时候吴岳明刚好洗完澡,踩着个拖鞋正擦头发,见到万昆进来,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万——”吴岳明出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吴岳明跟万昆认识很久了,两个人也有默契,他只看了万昆一眼就知道他心情很差。吴岳明没有多说什么,看着万昆从楼梯上来,跟他错身而过,进了洗手间。 吴岳明在后面撇撇嘴,回了自己的屋子。 万昆站在洗手台前,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上。万昆后退半步,手攥住衣服,一下子脱了下来。 忍住后背的疼痛,他把衣服团成一团。旁边的洗衣机正在工作,不知道洗的是谁的衣服,万昆掀起盖子,把手里的衣服狠狠地扔进去,转头离开。 何丽真再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她走过去,彭倩招呼她,“来来来,何老师,新发下来的文件。” “什么文件?” “教研试听的。”彭倩说,“下个礼拜,我给你看看语文组是——”彭倩翻了几页,说,“这呢,呀,我们是去一个学校。” 何丽真放下包,走过来看。 “哪个学校?” “育英。” “育英中学?”何丽真说,“那不是离得很近么。” 育英中学跟杨 城二中其实就隔了两条街,但是这个学校很了不得,前几年换了校长,成绩突飞猛进,去年高考居然出了一个省状元。 “哪天?” “周三周四。” 何丽真点点头,说:“听听人家怎么上课的。” 彭倩笑着说:“听了也没用,学苗在那摆着呢。” 何丽真拿着手里的纸,犹豫地说:“其实——”何丽真刚想开口,刘颖就进屋了。 “何老师,消息看到没?” “啊,看到了,周三周四去育英试听语文课。” “嗯。” 彭倩没再问,何丽真也把刚刚的话头停下了。 她本来想说,其实,也不一定所有书读不好的孩子,将来都没有出息。 可她转念又想,自己现在是个老师,当然要以学生成绩为主。 上课之前,何丽真在教室门口停顿了一会。她强迫自己把那晚的事情忘掉。 万昆和吴岳明都来上学了,只是万昆从何丽真进屋开始,就一直趴在桌子上。何丽真看他一眼,就翻开点名册,开始点名。 点到万昆的时候,万昆没有回答。 何丽真像是跟谁较劲一样,抬起头,看着那个趴在桌子上的人影,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万昆还是没有回答,旁边的吴岳明举起手,对何丽真不冷不热地说: “老师,他病了。” 第九章 病了? 何丽真第一反应就是那场大雨,然后想到的是万昆烫红了的后背。 吴岳明又说:“他淋雨了,今天有点发烧。” 吴岳明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何丽真,何丽真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埋怨她,责怪她,觉得她不负责任,说好留他还赶他走。 你知道什么。何丽真想。 她一句话都没说,放下点名册,转身开始上课。 吴岳明在她身后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或许别的同学没有在意,但是何丽真听得清清楚楚。她攥紧手里的粉笔,深吸一口气,当做没有听到。 下课后,何丽真回到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憋了一肚子的火。她盯着桌子上的书,使劲拍拍自己的脸,给一边的彭倩吓了一跳。 “干啥这是?”彭倩说,“疯啦?” 何丽真摇头,闷声说:“没事。” 何丽真捂着脸,坐在座位上,手里的书也看不进去。 “来,何老师给我挑挑衣服,你看这两件哪件好看?”彭倩招呼何丽真,何丽真过去,看见她正在网上选裙子,两条都是长裙,一条绿的,一条黄的。 “我觉得都挺好。”何丽真说。 “啧,让你给点意见呢。” 何丽真仔细看了看,说:“那就绿的那条吧。” “这个啊,你觉得这个好看?” 何丽真说:“黄的那个后背露太多了啊。” “……”彭倩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何丽真,“这也叫露的多?你别逗我了好不好。你跟男朋友出去难道要把自己裹成木乃伊么?” 何丽真唔了一声,说:“我没男朋友啊……” 彭倩看着何丽真,神秘地一挑眉,把她拉近,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我手里的资源科不少,喜欢什么样的?” 何丽真连忙站起来,推了她一下,说:“别闹。” “说真的,喜欢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要成熟稳重的,还是年轻力壮一点的?”彭倩一边说一边给何丽真解释,“跟你说,我男朋友大学毕业没多久,身边一堆单身年轻汉子,你说个条件,我给你物色物色。” “你男朋友这么年轻?” “是啊,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年轻点好,谁喜欢老 头子。” 何丽真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抬头,彭倩还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何丽真说:“你快挑衣服吧,这不是限时打折么。” “呀!”彭倩大叫一声,“我差点忘了!” 她急着去下单,何丽真回到自己的座位。彭倩在那填单子填得热火朝天,忽然听到身后何丽真轻不可闻地问了一句:“彭老师,你有感冒药么?” “有啊。”彭倩紧盯着电脑,说,“手边上第二个柜子里,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 “没什么。”何丽真过去,然后发现了一整抽屉的药,什么感冒药,嗓子药,还有跌打损伤药,应有尽有。 “这……”何丽真有点惊讶,“这怎么这么多药啊。” “啊,都是老师们预备的,为了方便一点,你一瓶我一罐的,攒着攒着就多了。” “能用么?” “当然啊。”彭倩笑着说,“你刚来不久,还没吃开。跟你说,咱们这虽然破点,但是福利也是有的。” 何丽真被她逗得乐了,挑了一盒风寒感冒药。 中午的时候,何丽真又去附近的药店买了一盒烫伤膏,顺便补了点药放回办公室抽屉。 东西买完了,何丽真看着书桌上的两盒药,足足十分钟,才站起身。像是上战场一样,一挥胳膊,把两盒药拿在手里。 下午三点是六班的体育课,杨城二中的体育课基本就是自由活动课,大多男生都在操场上打球。何丽真在窗户那看了一会,发现男生堆里没有万昆的身影,又到班级门口看。屋里剩下的人寥寥无几,有四五个聊天的女生,还有坐在前排,那个难得写了一百多字周记的吴威在看书,剩下的就是趴在角落里的万昆了。 那几个女生最先发现了何丽真。 “何老师?”一个女生说,“你怎么来了?” 何丽真笑着说:“没事,你们继续聊。” 她走进屋,来到最后一座。 “万昆。” 她叫了他一声,万昆没有动静。 何丽真看了一会,然后微微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别装,刚才谭晓兰叫我的时候你不是听见了的。”谭晓兰是刚刚叫她的女生,她看到在谭晓兰叫她的时候,万昆的身子动了动。 何丽真说:“你出来。” 说完,她就往门口走。路过吴威的时候,何丽真 笑着对他说:“看书呢?” 吴威连忙说老师好,何丽真点点头,说:“有什么不懂的就去办公室问,别自己一直死抠。” “嗯!” 吴威是个小胖子,带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看着就不像聪明孩子,但是他上课认真,何丽真很喜欢他。 “呵。” 身后一声淡淡的冷笑,何丽真转头,就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她身后晃过去,她再转眼,万昆已经走出教室了。 何丽真又嘱咐吴威几句,也出了教室。 万昆在走廊尽头站着,何丽真走过去,到他身边说了声:“到这边来。”然后径直拐进了实验室旁边一个堆杂物的小屋里。 屋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何丽真在万昆进来后,把门关好,然后把兜里的两盒药拿出来。 “给你。” 万昆看着何丽真手里的两盒药,没有接过去。 何丽真说:“拿着,你是因为淋雨才感冒了吧。还有,你后背上……”何丽真对上万昆的双眼,话就没再说下去,只把手往前送了送。 万昆却开口了。 “……我后背怎么?” 万昆的声音低哑,或许因为是病中,听着有些没有力气。 何丽真呼出一口气,说:“后背烫伤了吧,你上药了么?” 万昆看着何丽真。何丽真说:“把这个拿着,让吴岳明或者谁帮你擦擦药,好的快一点。” 万昆还是没有说话,屋里过分的安静。 何丽真不去看万昆的眼睛,又觉得这份寂静有点难熬。这时,下课铃拯救了她。何丽真把药放到一边落满灰尘的桌子上,转身就走。 “你是怕别人知道你弄伤学生了么?” 何丽真握住门把的手停顿住,身后的人走近,万昆在她头上低声说话,听不出语气。 “你不用担心,没人知道。” 手被盖住,门把按下,万昆绕过何丽真出了屋子。何丽真转过头,桌子上的两盒药原封不动地放着。 她把药重新装进衣兜,回到办公室。 周三很快来到。 提前一天,二中开了个教师会议,蒋主任大概讲解了一下明后两天的教研活动。其实说白了,就是去参观学习,人家上课,我们记笔记,就跟学生差不多。蒋主任今年四十八岁,以前也是语文老 师,作风老派,十分注重面子。 “这次教研活动的不止我们一个学校,一共有七八所学校的老师都要参加,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校风校纪问题,明天各位老师统一着装。” 彭倩一边开会一边撇撇嘴,被何丽真看到,又跟她使了个鬼脸。 “明天咱们校门口集合呗。”开完会,彭倩跟何丽真说,“刘老师家比较远,她在那边直接过去。” “行。” 约好了时间,何丽真和彭倩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在二中校门口集合,两人结伴去了育英中学。两人在学校里找到了教研活动队伍,何丽真要听的课是高三的实验班语文课,上课时间最早。 上课的是一个男老师,叫李常嘉。岁数不大,也就三十左右,身材偏瘦,带着一副眼镜,书卷气很浓。 当天课程是回顾了一下高考出现率较高的古诗词赏析。其实到了高三上学期,课程基本都快结束了,只剩下复习和做练习。不过难得李常嘉把课上的像是第一次讲一样,生动有趣,连何丽真都听得津津有味。 下课了,李常嘉作为指导老师,跟六七个语文老师一起开教研会。会上何丽真问了李常嘉好几个问题,李常嘉都耐心地解答。一直到中午,语文组的教研活动算是圆满结束了,何丽真跟彭倩打好招呼,先一步离开育英。回去的路上,她接到了商洁的电话。 “喂?丽真,哪儿呢?!”商洁风格依旧,打个电话气势如虹。 何丽真说:“我刚参加完一个活动,现在往家走呢,活动有两天,都是上午,就相当于下午放假了。” “那赶巧了!”商洁说,“我正好回市里,今天没事,过去看看你呗。” 何丽真说:“好啊,你什么时候能到。” “再过两个多小时吧。” “嗯,你能找到我学校么,我在学校里等你。” “找得到,你等着吧!” 何丽真放下电话,转身往学校走。 因为教研活动,学校高三年级的课调整了一下,周三周四的课换成下周一周二上。也就是说下周何丽真要连续两天一天上四节课。何丽真回到办公室等商洁,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何丽真听到窗户外面的操场上有玩闹的声音。她走过去,站在窗边往外看,有两个班正在上体育课,男生在球场上玩球,女生依旧三五成群地聊天。 忽然一个球场传来欢呼声,何丽真看过去,一个男生跳得老高,把半空中的球抢下来。 是吴岳明。 他在,那万昆呢? 何丽真无意识地转动眼睛,在操场上找寻一圈,最后看见操场看台上坐着一个人。 万昆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抽烟,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不允许抽烟的规定在这个校园里就像是笑话一样。 何丽真看着他的身影,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没去打球,是不是因为后背的烫伤没有好。想到这,她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万昆的话—— 【你是怕别人知道你弄伤学生了么?你不用担心,没人知道。】 何丽真吸了一口气,觉得胸口又窝了火,没理由也没借口,更没处宣泄。 第十章 好不容易等到商洁的电话,何丽真背着包来到校门口。商洁从车里跟她招手,“丽真!这儿——” “你这是什么破学校啊。”上了车后,商洁说,“墙上都要掉渣了。” 何丽真说:“还行吧,没那么夸张。” “嘁。”商洁说,“有啥好吃的饭店,推荐一个,我还没吃饭呢,饿死了要。” 何丽真摇头,诚实地说:“不知道……” “得,我就知道。”商洁毫不意外地说,“根本没去饭店吃饭吧。” 何丽真说:“最近刚工作,事情很多。” 商洁把车停到一边,在导航上点了半天,最后确定一块商业区。两人找了一家烧烤店,商洁上来就点了四盘肉。 吃饭的时候,两人闲聊了最近的情况。何丽真心里有话,一直憋着,饭也没有吃多少。 “你倒是吃啊,不饿?”商洁问。 “还行。”何丽真喝了一口水,终于开口了。 “商洁。” “嗯?” “你……”何丽真看着她,说,“你还去过那里么?” “哪里?”商洁吐了块骨头。 何丽真说:“就是上次你带我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商洁皱眉,又咽了一块肉,才恍然说:“啊,你说那个酒吧?” “对。” “锈季。”商洁总算是全想起来了,“没去过,我这不是刚回来么,直接就来找你了,怎么了?” 何丽真摇摇头,“没什么。” 商洁看着何丽真的眼睛,嘴里咀嚼几下,把筷子放下。 “有事。”她简单定论,“说吧。” 何丽真也不是存心隐瞒,她跟商洁说:“我就是想知道,万……就是上次你叫出来的男的,现在还在不在那工作。” 商洁目瞪口呆地看着何丽真,“乖乖,到现在了你才想起来惦记人家?你这反射弧真是够长的。” 何丽真知道她误会了,一时间耳根子都红了。 “不是,不是你想的。” 商洁露出个了然的笑容,说:“没事,你要真想见,我就抽空给你去看看。” 何丽真摇头,说:“我们说的是两回事,商洁——”她抬眼看着对方,缓缓地说,“那个人,是我的学生。” 商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谁?哪个人是你学生?” 何丽真说:“就是你选中的那个人,你说他……说他带劲的那个……” 商洁噗嗤一下乐了,“这你也记着?” 何丽真皱紧眉头,“商洁!” “好好好,说正事。”商洁拿起一边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说:“怎么是你学生了?” 何丽真说:“当然是来上课了。” 商洁有点难以置信地说:“他才念高三?天啊,看着可真不像。” 何丽真说:“他今年二十岁了,休过学,还留过级。” “怪不得。”商洁说,“我就说不像十七八的,对了,叫什么?” “万昆。” 商洁又吃了块肉,“那他在锈季留了假名字。” 何丽真微微坐直身子,说:“什么?” “我回去结账的时候看了名牌的,我想想……”商洁拧着眉毛,“好像留了一个叫‘李峰’的名字。” “李峰……” 商洁说:“反正也是了,在那种地方,很多人都用假名字的。” 夜店,陪酒,假名字……何丽真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疼。 “你们还真是巧了。”商洁说。 何丽真为这种不知是喜是忧的巧合苦笑了一下,说:“我跟他说了,让他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打工了。” 商洁笑了一声,说:“他听了么?” 何丽真说:“我不知道……”说着,她看了一眼商洁,商洁了然地说:“想让我帮你看看?” “嗯。” “不用看。”商洁说,“我跟你打一万个保票,他肯定没听。” “为什么?” 商洁把筷子拿到手里,在空盘子边缘轻轻敲了敲,斜着眼看了何丽真一眼,何丽真觉得她又变回了那个精明商人。 “具体为什么我说不好,但你要信我看人的眼光。”商洁细眉一挑,说:“那孩子身上有股野劲,看不住的。” 何丽真面容严肃地看着商洁,“这样的话我就要跟他的班主任说了。”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商洁说,“不过我劝你最好别闹僵了。他班主任不可能对他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你一个语文老师乱操什么心。” 何丽 真一愣。 对啊。 她连班主任都不是,为什么要操这份心。 何丽真低下头,看着自己装着佐料的盘子。 在那之后,何丽真没有在跟商洁讨论万昆的事情,换了几个话题,倒是聊得很开心。傍晚时分,她送走商洁,一个人回家。 何丽真告诉自己,少管,或者,不管。 其实,也用不着她做多少心理暗示,因为下一周开始,万昆就没有再来学校了。 何丽真看着点名册上空了三天的名字,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就合上了。 她的事情也渐渐多起来,第一次测验要到了。 这次测验只是高三学年无数测验的其中之一,但是确实何丽真第一次参与命题的考试。她和刘颖一起出了题,规划了试卷,何丽真还亲自把试卷送到复印室,印了好几百份。 考试当天,万昆和吴岳明都没有来。何丽真在监考的时候,接连发现好几个作弊的,她也没有抓出来,走过去敲敲桌子,警告一下。 当老师的心情很复杂啊,何丽真把试卷收上来,回到办公室。自己辛辛苦苦出的题,根本没有几个学生认真答完了。何丽真甚至还在一张试卷的作文纸上看到一张风景画。 “何老师。”办公室门被敲响,吴威进来,手里捧着一摞笔记本,“这是周记。” 因为何丽真非常喜欢这个难得爱学习的孩子,所以让他做了她的课代表。 “放下吧,辛苦你了。考得怎么样啊?” 何丽真也就是象征性地一问,她刚刚看到吴威的试卷了,写的倒是很工整,就是文不对题,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就是扣不到点子上。 “我觉得考得不怎么好……”吴威有些失落。 “没事。”何丽真安慰他,“多动脑子想,不用死做题,成绩肯定会提高的。” “谢谢老师。” 何丽真把周记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当她看见第一本周记封皮上那个龙飞凤舞的字迹时,她惊讶地说不出话。 万昆? 吴威看着语文老师翻开第一个周记本,然后就像见鬼了一样,马上合上了。吴威有点奇怪,说:“那,何老师要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何丽真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吴威离开了。 何丽真手指颤抖,重新翻 开本子,在第一页,本来是空白的纸张上,现在多了一行字。 “何老师啊。”胡飞进来,也抱着一摞试卷,“语文的试卷分好没?” “啊?啊……”何丽真吓得手一抖,把那页纸撕下来了,团成一团塞进兜里。“分、分好了,我这就给你看。” 胡飞有点奇怪地说:“你给我看什么?分好就放刘老师桌子上啊。” “好的。”何丽真低着头,把整理好的试卷分给刘颖一份。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 胡飞转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 何丽真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冲到厕所里,关好门,把兜里的纸掏出来。 已经皱得乱七八糟的纸上,几个字安安稳稳地排成一排。 【老师,我有点喜欢你了。】 周围似乎都安静了。由四扇隔板围起来的一厕所间里,何丽真拿着那张纸,手指都在颤抖。 外面进来几个女生,说说笑笑地谈论事情。上过厕所后,水池的水哗啦啦地响,几个人你等等我,我等等你,最后又结伴出去了。 何丽真就站在厕所间里,脑中一片混乱。 上课铃响起,总算让她回过神来。她把纸撕了,撕得粉碎,扔进厕所里冲走。她看着碎纸片被水冲了个干净,才离开。 她大步往办公室走,明明是平底鞋,可踩在地上一下一下声音分外明显。 回到办公室,她径直来到桌子旁坐下,把万昆的周记打开,她撕的匆忙,第一页还残留了小半张纸,何丽真咬咬牙,把剩下的纸也撕了,然后拿出手机。 何丽真记得万昆的电话,她手指翻动,噼里啪啦地把十一位数字输入进去,最后停顿一下,看着绿色的拨打键,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按下了红色的。手机退回桌面,何丽真打开短信,编写了一条——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有话对你说。】 她把短信发出去后,就把手机放到衣兜里,批改试卷。开始的时候她改得有点心不在焉,可是兜里的手机一直没有响。后来批试卷入了神,何丽真渐渐忘记了手机短信的事情。 一直到放学的时候,她的手机才响起来,万昆回了短信,短信内容很简洁。 【周六十点,武鸣广场。】 何丽真皱眉,回复一条。 【不用那么远,我就有几句话要说。】 可万昆没有回复。 何丽真回家做饭,手机放在书桌上。等她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熄灯睡觉时,万昆都没有再回短信。 何丽真躺在漆黑的屋子里,觉得在一些问题上,万昆似乎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虽然她是老师。 虽然他是学生。 第十一章 武鸣广场位于市中心,是杨城最大的商业区,上一次商洁来找何丽真,她们就是在这里吃的饭。何丽真坐车,在九点四十分左右的时候到了广场。 武鸣广场的标志性建筑是一座建于零二年初的雕塑,雕塑有个挺文艺的名字——“凝固的时光”。造型现代化,由几片巨大的蓝色扇形叠加而成,近看看不出什么名堂,站在远处看,雕塑就像海浪,一道追着一道。何丽真和商洁吃饭的时候,在三层高的饭店里远远看着那个雕塑,觉得自己似乎能体会创作者的心境。 海浪,从生成时起,就注定有前后。只要还在跃动,只要还存在,后面的就注定无法碰触前面的浪。 何丽真仰着头,胡思乱想。因为是周末,广场有很多行人,周围熙熙攘攘。看久了脖子酸,何丽真晃动了一圈,就看见了万昆。 她感觉,万昆也看到了她,虽然他走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可他不偏不斜,从马路对面走到她面前。 他的病好像已经好了,穿了一身黑色运动服,干净利索,更显得肩宽腰窄腿长,少年气息就像一根青葱的松树。只不过这棵长得稍稍比别的歪了点,何丽真看着万昆晃晃荡荡地走过来,就像个痞子,腰背永远都挺不直,白瞎了一副好身材。 何丽真在他走近的时候,严肃了面容,等他走到她面前,何丽真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你——” “跟我来,站在这干什么。”万昆随手捏住何丽真的胳膊,往旁边走。 何丽真一甩胳膊,往后退了几步,正色说:“万昆,你站好了!” 万昆冲她笑了笑,双手插兜,还真的在她面前站稳了。 “嗯?” 何丽真沉沉脸,说:“你在周记上写了什么东西!” 万昆说:“哦,那个啊,你不是看到了么。” 何丽真说:“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我警告你,你再这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万昆弯了弯腰,在何丽真面前说,“就告诉胡飞?还是就把我打工的事情说出去?” 他说到这里,何丽真话锋一转,问他说:“你是不是还在那里工作?” 万昆直起腰,若无其事地看向一边的草地。草地里不是很干净,有不少行人丢的垃圾。 何丽真在心底证实了商洁的话,说:“你还在那工作。那你就别怪我通知学校了。” “好啊。”万昆满不在意地说。 何丽真一愣,万昆似乎笃定了何丽真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又拉住了她的胳膊,“你不是想让我不开玩笑了,那你陪我看场电影。” “什么?”何丽真莫名其妙。 万昆坏坏地一笑,说:“看场电影,我就不乱写周记了。” 何丽真有些慌乱,“万昆你不要闹!”她胡乱地推出去,万昆忽然吸了口冷气,扶着一边的石柱,弯下腰。 “……”何丽真看着他,“你怎么了?” 万昆眉头皱着,额上渗出点冷汗,他转头看她,骂道:“妈的,我后背还没好,你想疼死老子!” 何丽真手攥着背包站在原地,出于心虚,她已经不计较万昆不礼貌的回话。万昆穿运动服,领子竖起来,何丽真看不到伤势,但还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万昆缓了一下,重新站直,跟何丽真说:“看场电影而已,沟通师生感情,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丽真还在想万昆的伤,人已经被他拉进一个商场里。 “你等着,我去买票。”万昆把何丽真留在原地,何丽真叫他两声,他也没有回话。万昆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盒爆米花,放到桌子上。 “万昆……”何丽真把他递过来的爆米花推到一边,说:“我觉得我们真的需要谈一谈。” 万昆坐在凳子上,他不能靠椅背,就身体前倾,手肘搭在腿上,抬头看她,懒洋洋地说:“想谈什么?” 何丽真说:“那天的事情,我跟你道歉。我不该拿那么烫的水泼你。” 万昆笑了一声,说:“没事,我要是女人,我也会泼的。” “……”何丽真说,“但是是你有错在先,还有周记的事情。”何丽真想起了那张被她撕烂的纸,说:“我是你的老师,我不管你是恶作剧,还是其他什么心思,你都收一收,你是学生,学生就该好好上学。” 万昆低着头,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自己的手掌吸引了。他的手很大,摊开了,手心泛干,中心是微微的白。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何丽真敲了敲万昆面前的玻璃桌面。 “听见了啊。”万昆抬头。 何丽真马上站直了。 万昆看着,轻轻一咧嘴,笑了。 何丽真看见他这个笑容,忽然想起之前商洁说过 的话。 【那孩子身上有股野劲,看不住的。】 何丽真自暴自弃地坐在万昆对面的凳子上,抓了一把爆米花塞嘴里。 万昆买电影票也没怎么挑,只选了最近一场,居然是个战争片。 何丽真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心思根本不在电影上,就听见荧幕上的机枪炮弹声,炸得她头晕眼花。 万昆坐在她旁边,眼睛看着屏幕,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知道看没看进去。 何丽真只想着这电影什么时候能结束,好快点离开,没有注意到万昆正转过头看着她。她意识到的时候,万昆的手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黑暗之中,触觉更加敏感。何丽真过电了一样,马上抬手要甩开,可万昆手掌力气太大,何丽真使劲甩了两下,没有甩掉。她有点着急,却不敢在电影院里大喊,压低声音说:“放手!” 万昆非但没有放手,身子也侧了过来,另一只手伸出去,托住何丽真往后躲的头。 何丽真就觉得一只大手盖住了她大半个后脑,又急又气,脚也用上了,对着万昆的膝盖就踹过去。 万昆吃痛一下,手松开片刻,何丽真抓紧空隙拿着包跑出去了。 她没有回头看万昆是不是追出来了,一路连电梯都没有坐,直接从楼梯跑下来,冲出门口,看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才算缓过神来。 胸口怦怦直跳,有点像大学体测之后的状态。 “何老师?” 何丽真手一抖,包差点掉到地上。她回头,看见一个人从商场里出来,斯文的银边眼镜框,是育英中学的李常嘉。 “李老师。”何丽真把包挎好,跟李常嘉打招呼。 “真巧啊。”李常嘉过来,说,“在这碰见了,你来逛街?” “嗯。”何丽真点点头,“你也是?” “我来买两件衣服。”李常嘉笑了笑,在何丽真周围看了看,说:“你一个人?” 何丽真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对。”在她说对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李常嘉身后的万昆。 万昆还是那副姿势,双手插兜,痞子一样站在商场的转门后面,神色玩味第看着他们。 何丽真转过眼,定声说:“对,我一个人。” “我也是一个人,刚好中午了,要不一起吃个饭吧。”李常嘉说,“我请客,怎么样?” 何丽真笑着说:“您太客气了,走吧。” 她跟李常嘉并排走着,李常嘉问她:“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李常嘉在一边走一边跟她推荐菜馆,何丽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一直走到路口转过弯,把那个商场远远留在身后时,她才把那几个饭店的名字真正听清楚了。 李常嘉最后选了一家泰国菜馆,店在另外一家商场的顶层,面积不大,人也不是很多。李常嘉点好了菜,两个人就坐在座位上闲聊。 何丽真说:“上次我去听了您一节课,感触真深。” “是吗?” “嗯,我是今年九月才正式做老师的,是个新人。” “看着不像啊。”李常嘉笑笑。 何丽真问:“怎么不像了。” 李常嘉说:“我看何老师挺沉稳的,你这个气质最适合当老师了,看着就有威严。” 有什么威严……何丽真回想起万昆,肠子都扭到一起了。 “您开玩笑了。”何丽真说。 “别这么称呼我,我今年才二十九,咱俩是同辈人,你就叫我名字吧。”李常嘉说。 “啊,好的。” 李常嘉还要说什么,忽然眉头一皱,转头咳嗽了起来。他捂着嘴,咳得很沉。何丽真倒了杯水递给他,说:“李老师你没事吧。” 李常嘉咳嗽得脸都有点红了,接过何丽真手里的水,说:“没、没事,咳咳。”他喝了两口水,总算是把咳嗽压下去了。“不好意思,职业病。” 何丽真眨眨眼,李常嘉笑着说:“别怕,我是本来气管就有点问题,后来总吃粉笔灰,就严重了。” 何丽真有点担心地说:“要吃药么?” “没事没事。”李常嘉转移了话题,说:“何老师对于现在的工作有什么看法么?” 何丽真一愣,“看法?你指什么看法?” “不瞒你说,我现在正和几个老师筹备一个补习班,大概一两个月之后开班,地点已经找好了,现在还缺几个老师。”李常嘉看着何丽真,说,“不知道何老师有没有兴趣?” “补习班?” “对。”李常嘉说,“就算是兼职了。” “可是我们学校里说,好像不让老师在外面做补习班……” “呵。”李常 嘉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哪有老师不做补习班的,你们高三年级是不是有个老师教数学的,叫胡飞。” “啊,是,是高三年级的班主任。” “他也来。” 何丽真瞪大眼睛。 李常嘉说:“我们之前就联系好的,何老师想来么?” “这……”何丽真说,“太突然了,我能考虑一下么。” “当然可以。” “嗯,我尽快给你答复。”何丽真说着,还感谢了李常嘉,“不过你能来找我,我很谢谢你。我没有教几天课,如果要做,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没事的。”李常嘉看起来对何丽真万分自信,“开教研会的时候我就觉得何老师不错,你放心,肯定能行。” 一顿饭下来,何丽真对李常嘉印象不错。她回去之后,也认真考虑了一下李常嘉的提议。 其实他说的没错,老师上补习班赚点外快,太正常不过了,学校也不可能管太多。 周一上课,万昆和吴岳明不如意料地没有来。何丽真把批好的试卷发下去,把题目讲解了一遍。 几天? 四天,还是五天? 整整一星期,何丽真都没有见到万昆。而重新收上来的周记里,也不再有万昆的名字。 何丽真觉得,之前的那些,似乎都已经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晚上,何丽真再次被吴岳明拦住。 当然,这次何丽真已经吸取教训,在身边竖起一道高高的围墙,她站在走廊的拐角处,旁边的楼道里拥着放学的学生。 “什么事?”何丽真抱着手臂说。 “老师……”吴岳明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犹豫。何丽真眯起眼睛,说:“是不是万昆的事情?” 吴岳明抬起头,“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吴岳明抿了抿嘴,说:“老师,你能借我一点钱么?” 何丽真还以为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 吴岳明说:“我能不能跟你借点钱?” 何丽真说:“借钱干什么?” 吴岳明没有说话。 “怎么没动静了,借钱干什么?”何丽真说,“你们惹麻烦了?” 吴岳明皱了皱眉,说:“不是我。” 静了一会,楼道里的学生都走光了,何丽真开口,说:“万昆怎么了?” 吴岳明说:“你能借我点钱么,很快就还你。” 何丽真抱着手臂,往前站了一步,一字一顿地说:“你听不懂我说话么,我问你,万昆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要借钱。” 吴岳明后退半步,低声会说了句算了,然后转身就往楼下走。何丽真也不知道哪来了较真劲,紧着几步抓住他的背包带,给他拽了回来。 “你把话说清楚!”何丽真火气上来,“要不现在就去办公室,找胡老师说!” 吴岳明一甩膀子,说:“没事。” “吴岳明!” 何丽真到底是老师,吴岳明还没听过她这么大声说话,一时间老实站着,也没有再跑。 “你和万昆一周没来上学,去哪了?” “我去打工了。” “万昆呢?他也去打工了?”何丽真第一个想到那家叫锈季的夜店。 “没。”吴岳明轻声说,“他回家了。” 何丽真一怔,“回家?” “嗯。” “那你借钱干什么。”何丽真说,“万昆有什么事情需要用钱。” “哎呀你别问了行不行。”吴岳明有点不耐烦了,“你要借就借,不借就算了。” 何丽真二话没说,拎着他的胳膊就往办公室走,“来,我不问,有人问你!” 吴岳明看出她要干什么,他似乎不太想花心思应付胡飞,往后使劲,可何丽真说什么都不松手,就像跟他杠上了一样。吴岳明忍无可忍,最后吼了一声:“——是他家里要用!” 何丽真转过头,“他家里?” 旁边走过来两个学生,见有人被老师抓住,侧眼看热闹。吴岳明往后走,说:“来这边说。” 何丽真跟着他,两人重新回到了刚刚的那个转角处。 第十二章 “他家里怎么了?” 吴岳明一脸的不想说,但是已经开了头,何丽真又是这样,他一肚子后悔,不该脑子一热来找她。 “昆哥上个周末就回家了。” 上个周末。 那就是跟她分开之后,何丽真想。 “他差不多每个月回家一趟,不过一般两三天就回来了,像这样在家呆整整一周很少见。”吴岳明说,“昨天……” “昨天怎么?” “昨天晚上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吴岳明的声音小了一点。 何丽真说:“说什么?” “他跟我借四千块钱。” 何丽真微微皱眉,四千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关键是看做什么。 “他说没说借钱干什么?” 吴岳明眼睛看向一边,紧紧盯着角落里扔着的一把扫帚,“我只能告诉你他是要拿回家里的,其他我不能说。” “你不用来这么幼稚的一套。”何丽真挑挑眉,冷言说,“你们这个年纪最喜欢这些,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好像什么都是秘密一样。” 吴岳明忽然转过头,瞪着何丽真。 “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是一股压抑的声调。“你什么都不知道,别在那自以为是。” “那你说啊。”何丽真与他针锋相对,“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吴岳明把书包单肩背好,转过身,“不用了。” “我可以借钱。”何丽真说。 吴岳明要走的步伐停下了。 “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有你觉得真的不能说的,你可以略过去。”何丽真对着他的后背说,“但是借钱有一个条件。” 吴岳明慢慢转过身,说:“什么条件。” 何丽真说:“钱我要亲自给他。” 吴岳明犹豫了一下,皱眉,低声说:“他不让我跟别人说他家里地址。” 何丽真在短短的时间里,从吴岳明的表情判断出,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很急着用钱,可是却却一时找不到能让他开口借四千的人。 当然,何丽真对于为何他会选择找她借钱,也存有疑虑。但那些疑虑,不是现在该考虑的。 何丽真看着吴岳明,没有说话。她现在完完全全以一个大人的姿态,在跟小孩谈条件。 吴岳明很快就投降了。 “那我告诉你了,你一定要把钱给他。他……他真的急着用的,而且你绝对不能把他家地址告诉别人!”吴岳明啰里啰唆地磨蹭半天,“他会杀了我的!” 晚上六点,何丽真从银行出来,包里装着一叠钱。 四千块,几乎是何丽真两个月的工资。 她把包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说了一个地址,司机听完皱皱眉。 “这么远啊。” “方便去么?” “唉,也行吧。” 车开动,何丽真坐在后座上,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吴岳明的字迹很潦草,歪歪扭扭的。那上面写的是万昆家的地址。 车一直平稳的行驶,开始是市中心的大路,后来上了环城,开了一个多小时,天渐渐的暗下来了。 慢慢的,车窗外看不见高楼,树林多了起来。 等车从路上下去,顺着指示牌,拐进了一条小路。路上坑坑洼洼,何丽真坐在后座上,颠得直想吐。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司机把车停在路口,说:“等会回去就太晚了。” “好。”何丽真也没有说什么,直接掏钱,她平时半年的打车钱加起来也没有这次多。 下了车,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凉风一吹,何丽真的脑子倒是比在车上时清醒了。 路牌上指示的,这里是邬望乡。地图上显示,这里是离杨城四十多公里的远郊乡镇。 何丽真回想了一下之前彭倩跟她说的,关于万昆家的各种传闻,只觉得有点好笑。估计没人知道万昆的家居然在这样的地方。他拼命藏着,估计也是出于少年人的虚荣心。 这里柏油马路都没有铺全,路上全都是土。何丽真在路边看了看,有停着准备拉客的摩托车。何丽真过去,把手里的纸拿给人看。 “师傅,你知道这个地方么,离这里远么?” 骑摩托车的人大概二十几岁,也是个小年轻,身上就跟摩托车一样一堆灰,因为热,把衣服卷起来一半,露出肚皮。 “啊,知道啊。”那人操着一口浓厚的乡音,也不废话,直接报价。“五十块钱,去不去?” 何丽真已经走到这了,也不想再耽误时间了,说:“去,那你得把我带到正地方才行。” “行行,上来。” 何丽真坐在摩托车上,司机转转车把。 何丽真这次可真正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一路绝尘”。她捂着自己的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沙子。 走出那段路之后好了一些,小路上没有路灯,何丽真虚虚地扶着司机的衣服,偶尔一抬头,看见天边的月亮。 那时她才恍然,自己居然真的就这么来了。 一个二十六岁的瘦弱女人,就这么一路搭着车,揣着钱,来到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就为了那么一个学生。 “你要去的就是前面那家。”磕磕绊绊二十多分钟后,摩托车停下了。 “哎呀,那是干啥呢?” 何丽真正把钱给司机,司机一句话,她转过头看向前面。 因为没有路灯,所以天显得格外的黑,小路右边是一片玉米地,左前方,可以隐约看到一个单层的小房子,房子门口有个院,再看,就看不清什么了。 虽然看不见,但是何丽真听见了。 那里有争吵的声音。 何丽真把五十块钱塞到司机的手里,拎着包往那边走。路是土路,何丽真坐了太久的车,腿有点发软。她紧着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人影。 在院子门口停着几辆摩托,里面站了四个人,把院子口堵住了。 院子里面有亮光,从房顶支出来一根木杆,上面缠了几圈电线,最前面吊着一个电灯泡,正发着昏黄的浅光。灯泡旁,零星地围着几只飞虫。 灯泡下面,一个人站在那里。 是万昆。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显得脸上的阴影更重了。何丽真的步伐忽然停下,她离他还有些距离,但是她却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把他看了真切一样。 他一定还是那副样子,头发稍稍挡住自己的眼睛,眼眶凹深,头微微低着,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这都几天了——!?”忽然有人吼了一声,何丽真连忙回过神来。“不是我们为难你!欠债还钱——!现在是谁不讲理——!?” 万昆似乎回了话,但是离得太远,何丽真听不清楚。她拿着包从路上下来,来到院子这边。她离得越来越近,但是那些人都太专注了,没有人看到她。 “你要是拿不出钱,以后也别出门了!”这边打头的是个光头,他指着万昆,说:“这都拖了第几天 了!?都他妈一家子垃圾!一家子垃圾——!怪不得那骚货病死了,该——!” 他一边说,猛地往旁边踹了一脚,废物堆被踢倒,哗啦啦地滚了一地。 万昆整个人阴沉沉的,听着那光头的叫骂,他好像要把牙咬碎,才能克制住不冲上去。 “也不是不还你钱,你就不能宽限几天?”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然后屋门打开,一个瘦弱的老汉从屋里出来。他唯唯诺诺地站在万昆身后,浑浊地眼睛满是晦气。“成天逼着,欺负人么不是。” “欺负人?”那光头冷笑一声,说:“借钱的时候咋不提欺负人呢?嗯?你个老逼头子,就差跪地上求爷爷了!现在知道欺负人了?我他妈宽限你们几天了——!?我操你个——”他骂起劲了,旁边地上捡了一块砖头,朝那老汉扔了过去。 万昆忽然动了。 在光头弯腰捡砖的时候,万昆已经迈开步子,光头起身,砖头还没脱手,已经被万昆抓住手腕,万昆也没有动手,只把砖头扔开,然后推了光头一下。 光头后退几步,被后面的人扶稳。 万昆站在院子中间,低声说:“现在没有钱,你再给我一个星期,五天也行。” “一个星期?做梦吧你——!”光头一挥手,后面几个男的就上去了。 万昆咬牙,快速从旁边捡了一根木棍,朝身后大喊一声:“进屋去——!”身后老汉吓得直哆嗦,赶紧进屋,把门锁上了。 光头这边武器明显高级不少,几个男的从裤腰带里抽出甩棍,冲着万昆就过去了。 就在两方一触即发——或者说已经发了的时候,忽然一道声音喊了进来。 “别动手——!!”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两边都愣住了。所有人都看向门口。 何丽真脚下不稳,强装镇定地看着光头,问:“你要钱就要钱,打什么人。” 万昆在看到何丽真的一瞬间,人就定在当场。直到光头没好气地朝何丽真走过去的时候,万昆才反应过来,几步冲过去,挡在何丽真面前。 何丽真往旁边挪了挪,光头瞪了万昆一眼,转头看何丽真,“你谁啊?” 何丽真脸上冷冷的,说:“还差多少钱?” 光头乐了,“怎么,要还钱?”他冲万昆抬抬下巴,说:“你问他,差多少。” 何丽真侧目看了万昆 一眼,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他神色阴沉沉的。 “不说?不说我替你说,差十八万,你还吧。” 何丽真一听,险些没站住。她握紧背包,尽量平稳声音说:“你说什么?” “十八万!听不清么?十——八——万——!” 光头抻着脖子喊,何丽真忽然察觉身旁的万昆一动,她瞬间意识到万昆想要上去揍人,连忙伸手拉他。 何丽真扯着他胳膊,觉得跟拉一根铁条似的。 “万昆,别动手!” 她那点力气哪够拉住万昆的,何丽真使劲拽着也拦不住,没办法之下,扬起手掌,啪地扇了万昆一巴掌。 何丽真觉得自己也疯了,她尖锐地冲他喊道:“你个混账我让你停下你听见没有!?” 何丽真这辈子也没扇过别人巴掌,估计万昆这辈子也没被人扇过巴掌。这一下子过去,两个人都静下来了。何丽真喘着粗气,转过头,狠狠看着那个光头。 “我跟你说正经,他现在需要还你多少?!” 光头见她这样子好像真的是来还钱的,就说:“一个月还三千,怎么着,你要还?” 何丽真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把包拿出来,点了三千块钱给他。 “拿了钱就赶紧走,要不我就报警了!” 光头把钱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点了好几次,又让后面的人挨个点一遍。 钱不会少,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恶心何丽真和万昆。 何丽真倒没有什么,但她一直暗地观察万昆,怕他再受不了,一时冲动惹麻烦。 可万昆没有动。 从他被打了那巴掌开始,他就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 最后,光头带人又磨蹭了一会,数落一番,总算是走了。摩托车声音越来越远,院子里面的屋门重新打开,刚刚那老汉出来。 “呀,这位是……”老汉看着何丽真,一脸的好奇。 何丽真近距离看他们,从长相判断出,他应该是万昆的父亲。她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好,我是万昆的语文老师,我叫何丽真。” “啊啊,老师啊。”老汉了然地说,“我是万昆爸爸,万林。何老师怎么找来这里了呢?”万林一脸疑惑,不过他可能更想说,你为啥来帮我们还钱了呢? 或者,你这钱,我们还用不用还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殷勤地想要跟何丽真握手,何丽真还没抬手,万昆就一巴掌把万林的手打飞了。 “万昆你怎么——”何丽真大惊。万昆瞪她一眼,“你闭嘴!” 何丽真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万昆的样子太凶了,就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连呼吸都那么冲人。 手臂被拖住,万昆拉着她往外走。 “你——你干什么?”万昆走得太果断,半途何丽真差点摔倒,他都没有停下。 万林在门口,还巴巴地往外看。 万昆一路拉着何丽真走了很远,才慢慢停下。 何丽真使劲一甩手,“松开!”她甩开万昆的手,下一秒就被他扳过肩膀。 万昆声音很低,带着狠意。 “你怎么在这?” “——什么?” “我问你你怎么在这!?”万昆大吼一声,何丽真吓了一跳,万昆怒火朝天,浑身戾气掩都掩不住。肩膀上的手就像一把钳子,他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叫嚣。 “谁告诉你我家在哪的,是不是吴岳明,是不是他!?” “我问你话你听没听见——!?” 他接连问话,何丽真被震得头晕眼花。脑袋里像一团浆糊,都顾不得肩膀的疼痛,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商洁那句评语。 【那个孩子身上有股野性。】 这话也是带魔力的,在脑子中重复了几遍,何丽真觉得心跳慢慢平稳了。 她终于有勇气去看万昆,她对他说:“万昆,你冷静一点。” 万昆看着她,夜色里,他的眼睛就像蒙了一层冰一样,很凉,也很亮,透透彻彻,容不下一丝谎言。可慢慢的,他的脾气像是被风吹得消减了许多,他站直身,转了过去,淡淡地说:“钱我会还你,你给我一个月。” 说完,他就往小道的另一边走去。 “你拿什么还?”何丽真冲着他的背影说,“还去那个地方打工?我有没有跟你说如果你再——” 万昆停了一下后,忽然折返回来,站到何丽真面前。 “我之前似乎没有说明白,我现在告诉你。”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又清晰。“你别跟我说那些大道理,老子不在乎,哪钱多,我就去哪干。欠你的,我一分不会差。”他说着,目光里似乎涌动了些什么,然后他接着说:“今天谢谢你,以后 ,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学生吧。” 他转身如此决绝,让何丽真心口发颤。 他走了,但他并没有走远。万昆来到玉米地旁,坐在一块大石上,一根一根地抽烟。 他知道何丽真没有走,但他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跟那晚不同,今夜有风。 烟雾原本的轨道飘散了,一起吹动的,还有他的头发,他的衣角。 何丽真看着那个夜色下的剪影,看了很久很久。看到眼睛发涩,看到腿发酸。她靠在一棵树上,忍受着周围的蚊虫,也没有将目光移开。 不知为何,青黑的月色下,少年沉默孤独又坚忍宽阔的背影,就那么默不作声的,打动了她的心。 第十三章 万昆在石头上坐了一夜,何丽真就看了一夜。 后半夜的时候,何丽真已经困得不行了,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意识也有点模糊,已经看不见万昆的身影,只能看见烟头点点的橙色火光。 万昆抽烟不快不慢,到深夜,一包烟刚好抽完。 何丽真随着那根烟的掐灭,终于头一歪,睡着了。 何丽真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很快就醒了。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硬板床上。她头有些疼,慢慢坐起来。 在床旁边,有一张旧沙发,何丽真坐起来时,就看见万昆窝在沙发里睡觉。 何丽真左右看了看,这间屋子很小,从窗户看出去,院落是昨晚的院落,这里应该是万昆的家。 她下地,找到自己的背包,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把手机拿出来,悄悄开门,到门口打了个电话。 六点多,蒋主任还没睡醒,电话响了一会才接通,那边的声音昏昏噩噩的。 “……喂?何老师?” 何丽真小声说:“主任对不起,这么早打给你,我是何丽真。” “嗯,没事,怎么了?” 何丽真说:“我今天、今天不舒服,能不能请半天假。” “不舒服?病了?” 何丽真硬着头皮撒谎,“可能是……” “没事,到时候调个课就行。你好好养病,身体要紧。” “好的,麻烦主任了。” 放下电话,何丽真回屋,她一直看着手机,忽然发现视线里多出一双板鞋。她抬头,万昆站在面前。 何丽真瞪眼说:“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万昆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何丽真看了眼床,说:“昨晚是你带我回来的?” 万昆要笑不笑地冷眼看着她,说:“是啊,我总不能像有些人一样,领回家了又赶出去。” 何丽真一僵,又板起脸来。 “那跟这能一样么!你自己干了什么你不知道?”她说着,见万昆又要张嘴,马上堵住他的嘲讽,“不说这个,你也忘了吧。” 万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何丽真忽然有点不敢抬头。她走过去,把自己的包拿着,说:“我走了,你记得来上学。” 何丽真要拉开门,门板上又多了一只手,把门按住了。 何丽真没转头,说:“万昆,松手,我要回去了。” 万昆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低缓的,听不出情绪。 “老子家穷,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何丽真的心被揉成了一团,想起之前种种境遇与猜测,只剩心酸。她静默了一会,才说:“我的确有很多地方看不起你,但惟独没有穷。” 万昆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站了一会,万昆慢慢松开了手。何丽真打开门要出去,万昆拉住他的手腕,给她拽回屋里。 “万昆——!” “你在这等着,我去拦辆。”万昆淡淡地留了句话,人就已经出去了。 何丽真从窗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 她又看见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一个人。 是万昆的爸爸,万林。 万林出来后,在院子里收拾收拾东西,然后偷偷瞄了一眼何丽真的屋子。可能是没想到何丽真已经醒了,还跟他看了个正着,马上就把头扭过去了。 何丽真刚想对他点点头他就走出院子。她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忽然有种感觉,好像万昆跟他父亲打过招呼,不让他来找她。那他的母亲呢?何丽真想起昨晚那光头的叫骂,不禁猜测连连。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万昆回来了。他进屋,对何丽真说:“拦到了,你等我一下。” 他从柜子里拎出一个单肩包来,说:“走吧。” 何丽真看着他,“你跟我一起走?” 万昆说:“嗯。” 出了屋子,何丽真问万昆:“要不要跟你爸说一声。” 万昆说:“不用。” 何丽真走在来时的小路上,天亮了,再看这里,就好像第一次来一样。旁边的玉米地长得很好,另一边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户人家。 万昆单肩挎着包,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休息的不好,他走路有点懒洋洋的。但是他个子高,步伐大,就算这么走,也比何丽真快很多。 何丽真紧着走才勉强赶上他。 万昆拦得不是正规车辆,是辆黑车,小面包,除了副驾驶,后面有六个座位。车门打开时,后面已经坐了四个人了,只剩下后排最里面两个位置。 何丽真上去,坐到最里面,万昆坐在她身边。 何丽真体格娇小,坐着感觉还可以。万昆坐着 就显得有点挤了,他不耐烦地区起腿,膝盖顶在前座上,大腿肌肉发达。何丽真转过脸,看着窗外。 车子装满了人,很快出发。 上车后,万昆就闭上了眼睛。何丽真发现他左手一直拉着前座的横杆,疑惑之下,转过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 “你看什么。” 何丽真心里吓了一跳,万昆动都没动,眼睛也没有睁开,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出了一声。 何丽真不想研究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看他的,也没有回答,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机。 就在这一抬一低之间,何丽真忽然关注到一个点。当她再次转头确认的时候,她发现,正是如她所想,万昆手搭着那根横杆,是为了让后背不完全靠在椅子上。 她的心也随着那晃晃荡荡的面包车,起起落落。 “你到底看什么……”万昆终于睁开了眼,好像有点不耐烦。 何丽真说:“你的……” “嗯?” 何丽真忽然有点难以启齿,说:“你的后背,都好了么?” 万昆一顿,终于知道她刚才在看些什么。他松开手,双手抱在胸前,靠到椅背上,像是觉得她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似地说了句:“没事。”然后把头转到另一边。 何丽真看着他,说:“你要是觉得疼,就别靠了。” 万昆没有说话。 何丽真忽然觉得他倔得让人心烦,何丽真拉着他的胳膊,一搭上手,发现他的胳膊崩得像石头一样硬。何丽真一顿,顾不了那么多,拽着他从椅背上起来。 他这一起来,何丽真看到他衬衫后面,一块红红的印子。而那红印看着也只是个开头,就像画卷的留章处,不知道展开后,衬衫下面伤成什么样。 何丽真有点慌了。 “你……”她语无伦次地说,“怎么这么严重?你之后没处理过么?” 万昆不在意地说:“没事。” “什么没事?那水都是烧开的,你——” 万昆忽然笑了,在晃晃悠悠的车里,他侧过身,看着何丽真,不冷不热地说:“烧开的水你也泼,你当时是有多生气,这要是泼在脸上了,保不准我就毁容了。” 何丽真心里也后怕,但是嘴上却没有松口。 “你不要再让我想起那天,下次你再敢胡来,我照样泼你。 ” 万昆没有说话,何丽真说:“等会回去了,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没事。” “如果医生也说没事,那我就不问了。” 车子晃悠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杨城。何丽真坐车坐得恶心,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疼。她想到万昆,他想必比她更累,本来就窝着坐,后背又有伤。 可是何丽真看向万昆的时候,从他脸上却察觉不到难受。 车停在了杨城汽配城门口,这里也是一个货车集散中心,离杨城二中还有一段距离。何丽真说:“我先带你去医院。” 何丽真打了一辆车,却不知道离这最近的医院是哪家,问万昆,万昆看了看她,跟司机报了一个地址。 何丽真在车上打了个盹,车开到地方才迷迷糊糊地起来,下了车之后她才震惊地发现,这不是她家后面那条街么。 “万昆?” 万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那时候的烫伤药膏你还有么?” 何丽真回想了一下,是那管被万昆拒绝了的烫伤膏。 “有。”何丽真说,“在家。” 万昆点点头,往何丽真家的方向走。 “你干什么?”何丽真被他的举动惊呆了,“你上哪去?” 万昆回头,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说:“擦药啊。” “我要你去医院,你——” 万昆似乎嫌这女人太磨蹭,不等何丽真说完,自己转头就走了。 何丽真原地站了一会,又累又饿,前面万昆都要走没影了,她才拖着步子,慢慢跟上。 等何丽真进了小区院的时候,万昆已经站在门口了,正仰头看着隔壁张婶家种的丝瓜。 今天阳光很好,顺着树叶的缝隙,照在黄嫩的丝瓜花上,万昆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得都快对眼了。 何丽真觉得他这幅样子很有趣,慢慢走过去,才注意到一边窗户口,张婶的目光。张婶在水池边洗菜,刚好把何丽真和万昆都看到了。 何丽真冲她点点头,张婶也冲她笑笑,“何老师回来了啊。” 何丽真觉得自己心虚得不行。尤其是听见张婶叫她老师两个字,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何丽真转过头。 万昆看见何丽真过来,给她让开地方,让她开门。何丽真把门打开,万昆大踏步地走进去。 屋里阳光充沛,何丽真把包放下,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药。” “嗯。” 何丽真进屋后,万昆就在小厅里站着。 这个厅,他不是第一次来。厅很小,厨台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上铺着格子纹的桌布,上面摆着一个鱼缸。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鱼缸的水里,折出一道道光印,肥胖的金鱼慢吞吞地一摇尾巴,光印也就跟着散了。 何丽真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药膏,对万昆说:“你坐下吧。” 第十四章 万昆就在小厅的沙发上坐下,何丽真拿着一管药出来,在外面洗好了手。转过头,万昆已经把包扔到一边了。他两手拉着自己的衣尾,一抬胳膊,背阔肌舒张,把衬衫顺利地脱掉。 何丽真忽然转回头,又洗了一遍手。 万昆打着赤膊坐在那等,一点不自在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总在外面晒得还是怎样,万昆的皮肤偏黑,显得他那身肌肉更加嚣张。而且万昆似乎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有意无意地摊开手,晒他那板板正正一块一块的肚皮。他牛仔裤拉得低,肚脐下方的体毛聚成一道窄窄的线,延伸至裤腰里面。 何丽真关掉水龙头,目不斜视地走到他身后。 “弯腰。” 万昆挪了挪,弓成一只大虾,何丽真看到他那后背,什么别扭都忘到后脑了。 “怎么这么严重?” 何丽真瞪着眼睛。万昆后背现在还是红的,有几个地方比较严重,看起来好像是水泡没有处理好,直接磨开了,周围一圈皮都是嫩红色的,就这么折腾,没有感染真是奇迹。 万昆向着另一边,低头吹了吹自己手上落下的几根碎头发,说:“没事啊。” 何丽真咬着牙,先去打了盆清水,然后兑了淡盐水,在几处比较严重的地方轻轻擦了擦。 “疼不疼?” 万昆摇摇头。 何丽真从后面,勉强能看见他的侧脸,“真不疼?” “不疼啊。” 何丽真知道,不可能一点都不疼,她想起之前种种,小声说了句:“……还真是能忍。” 万昆忽然低声笑了几下,带着男孩独有的意味,有点得瑟,又充满骄傲。何丽真看向他,他也没有回头。 何丽真把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处,她涂得很专心,半天没有说话。 “老师……”万昆忽然开口了。 何丽真因为这一声老师,手停顿了两秒钟。她很想问他,昨天不是说,以后就当没有他这个学生。现在叫出老师,是不是昨晚的话不作数了。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少年人的心总是变幻不定,她没有必要钻牛角尖。 万昆看着自己的手掌,接着说:“你手很凉。” 嗯? 何丽真下意识地就把手从万昆的后背上抬起来了,她看着自己涂抹得满是药膏的手指,说:“很凉么?” 万昆嗯了一声,何丽真左右看了看,说:“那……那我用热水洗一下再涂药。” 万昆转过头,说:“不用,接着涂好了。” 何丽真说:“你不是说手凉么?” 万昆转眼重新低着头玩手掌,“凉一点很舒服。” 何丽真看他一会,然后默不作声地接着涂药。 都是他刚刚的话……何丽真微微皱着眉想,他说了她的手凉,所以她才察觉到他的后背有多温热。 涂好了药,何丽真让万昆晾一晾再穿衣服。万昆点头,坐在沙发里。 何丽真说:“你在这坐一会,我去打个电话。” 万昆看着她走进屋里,打了一通电话。沙发和卧室只隔了一道拉门,屋里这么静,何丽真的电话万昆听得一清二楚。 “对,彭倩,是我。” “我今天没去上班,学校有什么事情么?” “哦,这样啊……” “那好,啊,没事,我身体没事。” “行,那就这样,我明天就去上班了。嗯,再见。” 电话很简短,不过就那么几句话。何丽真从屋里出来,侧身关门,万昆就在距离她半米不到的沙发上抬头看她。 何丽真顿了一下,然后把门关好。 这么大的一只,在那一放,总感觉有点奇怪。 何丽真来到书桌前,说:“你什么时候走?” 万昆淡淡地看着她,不咸不淡地说:“你要是不想让我在这,我现在就走。” “药还没有晾干呢,你能走么?” 万昆静了一下,然后撇过眼,拿了衣服就站起来了。何丽真看出他要做什么,一句话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 “吃完午饭再走吧。” 万昆停下,手拿着那件衬衫,站在小厅中央看着她。 他上身依旧光着,坐下的时候倒还好,站起来了,又离得这么近,就显得格外有冲击力。何丽真转过脸,说:“你自己休息一下,我要工作了。” 她说完,直接坐在书桌前,隔了一会,她听见身后有声音,万昆好像坐回沙发上了。 几点做饭? 何丽真看了一眼表,他们六点多就从万昆家出来了,现在才十点。何丽真叹了口气,觉得好像过了一整天一样。 她 面前放着语文课本,还有她自己的笔记,手里拿着一支钢笔,笔尖落在纸上,慢慢地摊开一点墨迹。 何丽真回过神,开始做笔记。 何丽真集中精神比较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很快,她就把万昆忘到脑后。笔记一气呵成地做完,何丽真松了口气,把笔帽扣好。她放松了一下脖子,在转椅上又转了一圈。 半圈没转到她就看见了万昆。 …… 何丽真连忙踩到地上,阻止了接下来的半圈。然后她发现,其实完全没有什么必要维持老师的面子,因为万昆已经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穿好了衣服,鞋也脱了,窝在何丽真的沙发里。何丽真的沙发是单人沙发,不算大,他歪个头刚好枕在沙发背两边的凸起上,他两脚踩在沙发边缘,脚上是灰色的袜子。 睡着了的万昆看着也不老实,但比平日能少了点气焰,他下巴端正,看着很结实,歪着头,脖颈粗长,一条条筋脉显而易见。 何丽真看了一会,然后站起身到冰箱边。 还是那么大的一只,何丽真默默地想。 冰箱门打开,何丽真下意识地就去伸手拿面条。结果出于某种尴尬的心理,她的手在碰触面条前一秒的时候拐了个弯,在旁边拿了几个鸡蛋。 然后她挖了几碗面粉,悄悄打开水龙头接水。 敲鸡蛋、搅鸡蛋、兑面粉、搅面粉……何丽真每做一个步骤,都下意识地看看万昆。结果万昆睡得太沉了,一点被吵醒的迹象都没有。 何丽真渐渐放下心来,也不再看他,专心做饭。 她把平底锅架好,开火,倒油,温好了锅之后,又把拌好的面倒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做什么呢?” 何丽真倒吸一口冷气,手一软,碗就掉下去了,磕在锅边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何丽真顾不上身后,手忙脚乱地把碗扶好,但是还是有一部分面糊洒了出来。 何丽真把火关上,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万昆。 “你下次能不能有点预兆,这么突然地出声很容易出事故你知不知道?” 万昆刚刚睡醒,鞋都没有穿好,一双板鞋跟拖鞋似地让他随便踩着,鞋带散开。他睡得半边头发翘起来,脸上也是木木的,被何丽真训斥了一句,他反应半天才点点头,睡眼朦胧地说:“好。” 何丽真看他这样,觉得一股气都泄在了棉花上,她皱着眉转身,接着做饭。万昆在她身后打了个哈欠,问:“厕所在哪?” 何丽真捏捏锅铲,说:“里面。” 万昆慢悠悠地进去,何丽真长叹一口气。 何丽真的房子是竖着一条的结构,客厅兼厨房在最外面,洗手间在最里面,中间夹着何丽真的卧室。 万昆第一次进她的卧室,房间不大,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被单是浅黄色的,和被罩是一套,上面印着几个小熊的图案,万昆看得哼笑了一声。 进了洗手间,万昆在洗手台前站了一会,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然后低头掬水,把脸和脖子都抹了一把。 旁边挂着粉色的手巾,但是万昆没有用,他低头把自己的衬衫掀起来,随便擦了擦脸,要出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最里面的晾衣架上。 上面挂着洗好的衣服,最头上,是两条内裤。 两条内裤都是很简朴的白色内裤,没有图案,也没有时下流行的蕾丝花边。两条内裤型号很小,洗得干干净净,并排挂在那里。 万昆看了一会,挑了下眉,挠了挠自己的肚皮,然后出去了。 厅里已经有饭菜的香味了。万昆站在何丽真身后,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屁股看,猜想着她现在穿的是不是也是那种白色的小裤衩。万昆想着想着,手就不老实地想伸过去扒扒看。何丽真拿铲子掀饼,万昆忽地又醒过来了。他收回手,走过去,问:“做什么呢?” 何丽真这次倒没被吓到,头也不回地说:“鸡蛋饼,很快好了,你把桌子收拾一下吧。” 万昆点点头,走到桌子边上,然后就看见了那条肥硕的金鱼。 何丽真把烙好的鸡蛋饼上加了些火腿和土豆丝,然后卷起来放到盘子里,偶尔回头一下打算看看万昆有没有收拾好桌子,结果就看到他弯着腰在那玩鱼呢。 “……”何丽真放下锅铲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万昆说:“帮你喂鱼。” 何丽真低头一眼,鱼缸底下果然已经堆了好几堆鱼食。何丽真太阳穴发胀地把鱼缸拿起来,拿到水池边,把鱼小心盛到另外的盆里,然后把鱼缸里的水倒掉,重新换了一缸。 万昆在后面懒洋洋地说:“浪费。” 何丽真转过头,说:“鱼不能这么 喂。” “那怎么喂?” 何丽真把金鱼放回水里,它跟一个大泡芙似的,在水里晃来晃去。 “你没听过那句话,鱼都是喂死的,花都是浇死的。” “没听过。” 何丽真转过头。 万昆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真没听过。” 何丽真把鱼缸放回桌子上,“把桌子收拾好,动作快一点。” 万昆整理好桌子,何丽真把做好的鸡蛋饼端上来,两人一人一盘。 客厅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何丽真还在想怎么办,万昆已经从卧室里拉出来一个凳子。何丽真看他一眼,低头吃饭。 万昆风卷残云,没两分钟,就把盘子里的鸡蛋饼吃完了。何丽真抬头时,他就坐在那个空盘子前,眼巴巴地看着她。 何丽真跟他对视了一会,干干地说:“没了。” 第十五章 “没了?” “没了。” “我没吃饱。” “没吃饱也没了。” “……” 何丽真看着万昆,觉得他对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兴致盎然,简直能说到后半夜。何丽真连忙打住,放下筷子,说:“那等下回家再吃点吧。” 万昆点点头,“好。”于是他放下碗筷,坐在椅子上看着何丽真吃。 何丽真被他看得不舒服,说:“你回去吧。” 万昆的表情在那么一瞬间,滞了滞,然后他淡淡地点头,说:“好。” 他站起身,从一边的沙发上拿起包,何丽真说:“把剩下的药带着。” 万昆没有说话,也没有拿药膏,单肩挎上背包转身就出门了,连一句再见都没说。门被他反手一甩,带上了。 “……”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何丽真总觉得那门响得有点震人。 何丽真在转头回头转头回头两个动作之间反复好几次,最后咣当一下把筷子按在桌子上。 这是在干什么。 摔门?跟她耍脾气? 她辛辛苦苦地跑来跑去,借他钱还债,救他于水火,还好心给他做饭。对这么负责任的老师,他是在跟她闹脾气? 何丽真匪夷所思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都已经憋屈饱了。 第二天上班,何丽真惊讶地发现万昆和吴岳明来上课了。但是他们是背着书包跟她一起进的教室,感觉,就好像是掐着点刚来一样。 万昆在班级门口跟何丽真对视一眼,然后就像没看着她一样,直接进去了。 何丽真觉得有点好笑,进屋后把书本上到讲台上,开始点名,点完名后,她说:“老师昨天身体不舒服,没有上课,今天连续上两节,把昨天的内容补一下。” “老师你哪儿不舒服啊。”教室后面,吴岳明也没站起来,就坐在座位上,声音缓缓的抻得老长。身旁的万昆抱着手臂,就那么看着何丽真。 何丽真一瞬间就感觉出,吴岳明上课捣乱,是万昆的主意。 何丽真看向吴岳明,说:“你关心老师,老师很感谢你,但是现在是在上课,请你注意一下纪律。” “是——”吴岳明又扯着脖子喊。 旁边的学生想笑又忍着,一时间班里的气氛有点诡异。 何丽真不想理会,拿起试卷说:“这张是前天的测验试卷,试卷上这些都是近几年高考比较常考的古诗词,大家的试卷我批过了,还存在一些问题,今天就把试卷讲解一下。大家把试卷翻到第一页,我们看第一道题,谁来——” “咣——!” 何丽真说了一半,后面传来巨大的响声,全班同学看过去,最后一排一个男生晃椅子,好像没掌握好平衡,仰着倒下去了。 何丽真走过去,把他扶起来,“没事吧?” 男生叫周晓丹,捂着屁股站起来,看了旁边的吴岳明一眼,好像要说什么。吴岳明嚼着口香糖,冷冷地看着他。周晓丹低下头,说:“没事。” 何丽真又不傻,她转头看吴岳明,吴岳明马上换做一副听话脸,“老师?怎么了?” 何丽真瞥向他后面的万昆,万昆靠在凳子上,长腿一伸,毫不在意地回视她,目光挑衅。 何丽真咽下一口气,对吴岳明说:“把口香糖吐了!知不知道在上课?” 吴岳明努努嘴,把口香糖咽了下去,然后冲何丽真张开嘴巴,还晃了晃舌头,说:“老师,你看错了吧,我没吃口香糖啊。” 何丽真真想上去把他舌头撕烂,她压住心里的火,瞪了吴岳明一眼,站起来回到讲台边,看着试卷,接着讲课。 “谁把第一段词读一下。” 前座的吴威举了手。 何丽真冲他笑了笑,说:“吴威,你来读一下。” “老师,我也想读。” 何丽真听到这个声音,慢慢抬起头。 她看向万昆,全班都转头看向万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万昆上课发言这件事就像接到诈骗电话告诉你中了五百万一样不可相信。反观万昆,吊儿郎当地举着手,怕何丽真没听到一样,跟又说了一遍——“老师,我也想读。” 吴威都已经站起来了,看这情况,茫然地回头。 何丽真知道万昆存心捣乱,没有给他机会,冷冷地说:“你读下一道。” 万昆放下手,看了吴威一眼,吴威浑身一哆嗦,低下头,脸都快贴在试卷上了。 “吴威,你读。” 第一道题是古诗词填写,李煜的《相见欢》。 吴威啊了一声,太过紧张,上来就直接念道—— “无、无言独上青楼,月、 月如钩。” 何丽真:“……” 全班静了两秒钟,轰然大笑。万昆和吴岳明一马当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吴威还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回想了半天,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一时间脸红成了西红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何丽真终于忍不住了,她回身走上讲台,使劲拍了两下黑板。 “都别笑了——!” 学生忍了半天,终于把笑声憋回去了。 何丽真伸手指着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万昆。 “出去。” 万昆冷眼回视。 其他同学可能意识到老师是真的生气了,都闷着声看热闹。 何丽真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坚决。 “出去!” 一声巨响,万昆狠蹬了一下前面的桌子,前座同学被无辜波及,差点被他给顶翻了。万昆站起来,拎着书包,一句话没说就从后门出去了。 何丽真看向吴岳明。 “还有你。” 吴岳明耸耸肩,跟在万昆身后走了。 班里鸦雀无声。 他们两个一走,后面又站起来两个男生,跟着出去了。 何丽真脸色铁青,环视全班。 “还有没有?”她说,“有没有要跟他们出去的?现在就走!” 等了几秒钟,陆陆续续地又出去两个男生两个女生,何丽真看着下面空了的七八个位置,面色冷峻地拿起试卷,对吴威说:“你接着读。” 下课后,何丽真大步回办公室,一进屋就来到胡飞的桌子前。胡飞正在批试卷,看见何丽真直直地冲过来,抬头说:“怎么了啊何老师,怎么杀气腾腾的?” “胡老师,我有话对你说。” 何丽真的表情太严肃,严肃得都吓到胡飞了。 “哎呦,什么事,这么严重?” 旁边的刘颖和彭倩也抬起头了,刘颖关心地看着她,“怎么了何老师?” 何丽真深吸一口气,把今天课堂上的事情跟胡飞说了一遍。 胡飞听完,一摔笔,站起来说:“还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他掐着腰,左看右看,不知道要找些什么,彭倩忽然说:“他们在操场上呢!” 胡飞一听,一个箭步冲到窗户边,何丽真也过去看。 操场上,刚刚出去的几个人都在。吴岳明和其他几个男生在打球,万昆在球场边上抽烟,两个女生在给打球的人加油。 “反了他们了!”胡飞恶狠狠地一说,“我去找教导处的闫老师!” 胡飞气汹汹地出去了,彭倩在何丽真身边,拍拍她肩膀,说:“没事啊,别难过,跟这些学生计较什么。” 何丽真低着头,忽然,万昆看向了这边,何丽真以为他在看办公室,随后又想到,现在是大白天,外面那么亮,他站在那里,是看不见屋里的。 那他在看什么。 万昆的脸朝着办公室的方向,看了很久,才慢慢低下头。 这几个学生被带回来,是二十分钟以后。彭倩从办公室进来,跟何丽真说:“闫老师和胡老师在教导处门口训话呢,你去看看么?” 何丽真说:“不去了。” 彭倩说:“那我去吃饭了,你去不去?” 何丽真说:“我今天不想吃,你先去吧。” “那我走了。” 何丽真下午没有课,一直在办公室里呆着。两点多的时候,她去收发室一趟,路过教导处的时候,发现胡老师和闫老师还在那里。何丽真走过去,在转角的地方停下,多看了一眼。 其他几个学生已经走了,只剩下吴岳明和万昆。 教导处的闫锐平何丽真不是第一次见,这个老师长得很高大,看着也凶,他和胡飞两人站在吴岳明和万昆面前训话。 “不服管是不是——?!不愿意被管你就别来学校!”闫锐平吼了一声,何丽真远远听着,闫锐平嗓子喊干,声音就像带过几百个班的军训教官一样,让人听着耳朵直刺。 “欺负同学!欺负老师!你们还能干点什么!?”闫锐平骂道,“还是个新老师!女老师!你们就这个素质,还念什么书——!?” 作为被点名的“女老师”、“新老师”,何丽真缩了缩脖子。就算嗓子干,闫锐平的声音也响亮无比,从走廊那边,一直传到走廊这边。闫锐平指着万昆的鼻子,“你在学校赖了几年了,啊——?我看你也不用念书了,你这书包里有书么?”闫锐平一边骂,一边把万昆肩膀上的书包抓了下来,拉链一拉就往外倒。 从万昆包里掉出来一件黑外套,两支笔,还有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从书包到半空再到地上,二十米开外的角落里,何丽真的目光 一路跟随。那是周记。 闫锐平去捡那本周记,万昆先他一步拿起来,卷了几下,握在手里。 闫锐平怒道:“就一本笔记本!你就带一本笔记本来上学——?”他越说越气,从旁边的杂物箱里挑了一把没有头的拖布,轮在万昆胳膊上。 万昆被他推了一下,往前走了半步,闫锐平说:“你还敢不敢欺负老师了!?” 万昆没有说话,仿佛那两指宽的棍子打在身上就跟挠痒痒一样。闫锐平在气头上,又要拿棍子打。何丽真站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那拖布把就打在万昆的后背上,她想都没想就喊出来。 “闫老师——!” 几个人转过头,闫锐平看见何丽真来了,说:“何老师,你来,让他们跟你道歉!” 何丽真心底有些庆幸闫锐平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冒出来,看起来他是以为何丽真只是碰巧路过。 何丽真走过去,万昆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何丽真就当没有看见。 “闫老师,这么久了还在训啊。”何丽真说。 胡飞在一边已经累得不行,看来是训的上半场,下半场由闫锐平来。 “没事,何老师你来,让他们跟你道歉。”闫锐平让万昆和吴岳明站直了,万昆晃了晃,站直身子。他个子比闫锐平高了半头,一站直倒显得闫锐平气势小了些。 第十六章 “跟何老师道歉!”闫锐平怒道。 万昆没有张嘴,目光落在何丽真的脸上,何丽真心里砰砰直跳。 闫锐平见他不说话,脸上挂不住了,拿起拖布又要打。 “万昆!”何丽真忽然叫道,闫锐平停下手,侧头看她。 何丽真脸色严肃地看着万昆,说:“你说,你今天做的是不是不对。” 万昆没有说话,闫锐平:“你——” “闫老师,”何丽真跟闫锐平说,“我跟他说几句吧。” 闫锐平自己训得也嗓子冒烟,点点头,到一边跟胡飞站在一起,胡飞递给他一壶茶,他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 何丽真看着万昆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你不愿意上课,你可以自己在后面睡觉,也可以不来。但既然你进了教室,你的身份就是一个学生,你有义务好好听课,你没权利影响其他同学!这次,我可以当做没发生,但是如果有下一次,我就请你不要再上我的课了。” 万昆就那么静静地低头看着她。 他的眼眸就像一团黑色的火焰,毫无畏惧,只有无尽的玩味,和藏匿在最深处的笑意。何丽真的心,和她的言语,分开了两边。 她在替他求情。 没错,不管是何丽真还是万昆,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何丽真没有让他道歉,因为她隐约察觉到,有胡飞和闫锐平在这里,他是绝对不会开口道歉的。 或许其他老师不清楚,但她知道,她知道这个人有多倔,就像建筑工地里一颗千锤百打的石头,忍耐都是没有底线的。 在闫锐平和胡飞在旁边喝茶等着的时候,何丽真简短地批评了他们两个人,然后说:“今天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希望你们不会再犯,老师们对你们还是有信心的。你们走吧。” 万昆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和吴岳明背着书包转身离开。 “哎哎——”闫锐平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何丽真挡在他面前,说:“闫老师,这次就算了吧。” 胡飞过来,说:“你不好好训一训,他们下回还这个德行。要是他们觉得你好欺负了,那以后你的课就没好了。” 何丽真说:“给次机会,下次要是还这样,我就不饶他们了。” 两个男老师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叹口气,闫锐平说:“你们这些女同志啊,就是心软。跟这种货色就不能软。这还是小打小闹, 你还没领教他真正熊起来的时候。” 何丽真半低着头,跟两个男老师走在走廊里,看着灰色的水泥地,说:“……是么。” 回到办公室,何丽真坐在自己的桌子前,觉得有点疲乏。 门口响起弱弱的敲门声,何丽真转过头,看见吴威眼泛泪花地站在门口。 “哎呦。”何丽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吴威,快进来,怎么了这是?” “何老师……”吴威走进来,哭丧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师,都是我的错。” “什么你的错啊?” “我要不是课上念错了题……” 等气性过了,想起那个“独上青楼”,何丽真也觉得有点搞笑了,但她为了照顾吴威情绪,硬是忍住了。 “没事,不是你的错。” “可是——” “来,别哭了。”何丽真拍拍他肩膀,肉墩墩的,“这点事别放在心上,多大的小伙子了,动不动就哭。 吴威抽了抽鼻涕,把眼泪憋回去了。 何丽真说:“行了,回去吃顿好的,忘了吧。” 吴威嗯了一声,“那老师我先走了。” “好……唉!”何丽真忽然想起一件事,把吴威又叫住了,吴威转过头,“怎么了老师?” “你——”她想了想,左右看了看,胡飞还没回来,刘颖在看书,彭倩在网购。她站起身,跟吴威说:“来,出来说。” 吴威跟着何丽真来到走廊里,何丽真低声问他:“万昆有没有找你麻烦?” 一提万昆,吴威有点害怕,缩了缩脖子。 何丽真不合时宜地想,吴威的形象看起来挺好玩的,跟肉球鸟似的,一缩脖子,脖子下面就堆了一堆肉。 “没……还没。” 还没。 何丽真不愧是语文老师,抓住要点,问:“以前万昆找过你麻烦么?” 吴威说:“也不算找麻烦。” 何丽真回想起上课的时候万昆看吴威的那一眼,就像是草原上一只大狮子在盯一只犯傻的肥斑马,吃不吃,撕不撕,全看心情。 “吴威,如果万昆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何丽真说出这句话,瞬间有种化身黑道老大的错觉。有事你报我名号。 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吴威鼻涕拉碴地点点头,何丽真又说:“你有笔么?” 吴威一愣,“笔?” “嗯。” “有。”吴威从包里掏出一根圆珠笔,递给何丽真,何丽真说:“纸呢?” 吴威又掏出一个本子,何丽真翻开,在上面刷刷刷地写了一串数字。吴威看见,说:“这是什么?” “老师的手机号。”何丽真把笔还给吴威,说:“如果万昆和吴岳明他们找你麻烦,就给老师打电话。” 吴威感动得瞬间又要哭了,何丽真赶忙稳住他,说:“回去吧,把周记收上来。” “嗯!” 吴威哪都好,就是办事效率有点低,叫他收个周记,一直到放学了才交上来。何丽真经过一天折腾有点累了,把周记放包里带回家批。 两个小时后。 何丽真坐在书桌前,看看桌上吐泡泡的金鱼,又看看书桌上的笔记本。 笔记看着很眼熟,签名也很眼熟。 他不是走了? 怎么还交了周记? 为了写东西气她? 何丽真冷哼一声,金鱼被声音一刺激,扭动了一下,把屁股对准了何丽真。何丽真没好气地翻开周记,又是第一页。在第一页的右下方,万昆的字迹很难得的没有写的那么龙飞凤舞。 他给何丽真写了三个字—— 【对不起。】 何丽真哑口无言地看着那三个字,半天都缓不过神来。最后,她木木地抬起笔,打算写评语,可她举笔举到手臂僵硬,还是想不出要写些什么。最后,何丽真合上本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畜生……”何丽真笑骂了一句,在本子上写了八个字。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再上班的时候,万昆没有来学校,何丽真叫来吴威,让他把周记发下去。 吴威来办公室拿周记的时候,笑意都写在脸上,看见何丽真就像看见菩萨一样,满眼放光,俨然把她当成自己的人生航标了。 何丽真有点尴尬地把周记给他,吴威把自己的书包拿过来,从里面翻啊翻啊,最后翻出一个小盒,放到何丽真桌子上,然后抱着周记,跟何丽真说:“老师,这是我老家那边的特产,我妈做的,让我给您带一点。” “特产?”何丽真看着桌上的饭盒,把盖子打开,里面放 着六个小团子,团子外面是绿色的叶子包着的,里面露出点嫩白色的糯米,看着好像是甜点。 “老师你吃一个呗。” 何丽真在吴威满怀期待的目光中,拿起一个团子,放到嘴里。 说实话,味道,有点怪。 里面那团的确是糯米,但是又不全是,在糯米里面,还有馅料,何丽真咬开一半,发现里面绿油油的,她嚼了嚼,感觉很像在吃草。 “怎么样?”吴威说,“我妈昨天晚上做的。” 何丽真转过头,看着吴威,说:“嗯,挺好吃的。” “那老师你吃,我晚上的时候来拿饭盒。” “……嗯。” 吴威走后,彭倩转头,“呀呀,何老师收什么好东西了?” 何丽真把饭盒递给她,“来,你尝尝。” 彭倩对吃喝玩乐最感兴趣了,滑着凳子过来,拿起一个放到嘴里,然后眉头就皱起来了。 “这啥啊?这么腥呢。” 何丽真摇头,“不知道,说是特产。” 胡飞进来了,何丽真又把饭盒拿过去,说:“胡老师,你也来一块。” 胡飞把衣服放到凳子上,“什么啊?” “学生给的。” 胡飞一边拿一边说:“哪个学生?” “你们班的吴威。”何丽真说。 彭倩在一旁补充,“啊,就是那个小胖子。” 胡飞点头,“嗯,好学生啊。”他一边吃一边说,“就是脑子……”他一个老师,不好把学生形容的太不堪,措着辞说:“就是有点太实诚了。” “噗。”彭倩笑了笑,胡飞也笑了。 “他学习很认真啊。”何丽真说。 “对,他是六班最认真的了。”胡飞说,“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对了,何老师。”胡飞想起什么事,跟何丽真说,“你来一下,有点事情跟你说。” 何丽真跟着胡飞来到外面,胡飞问她:“那个,李老师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嗯?”何丽真没听懂,“什么李老师?” “哎?你不知道?”胡飞疑惑地说,“李常嘉啊,育英中学的,他没跟你说……”胡飞的声音低了点,“说补习班的事?” 何丽真抽了口气。 前不久事情太多,她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给忘了吧。”胡飞说。 何丽真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太忙了,没想起来。” “那你是去不去?” 何丽真说:“去。” 她回答得这么果断坚决,胡飞还一愣,“已经决定了?” “嗯。” 如果是几天前,或许何丽真还得再考虑考虑,但是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知道那个万昆什么时候能把钱还她,要是再没有收入,何丽真觉得自己的生活质量就要受影响了。 就让她俗一把,彻底拥进人民币的怀抱吧。 “那好,我会跟李老师说的。”胡飞说,“他肯定很高兴。” 第十七章 被闫锐平和胡飞训完了之后,万昆和吴岳明他们好像老实了几天。至少接下来的一周,都乖乖来上课了,而且课上也没有捣乱。 之后一天的语文课上,万昆一直靠在凳子背上,看着桌子发呆。桌子上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下课后,何丽真往办公室走,半路上就听耳边低声一句:“过来。”然后身旁错身而过一道人影,万昆从何丽真身边大步走过去,何丽真停下脚步,看见他的身影没入拐角。 是那个废弃的储物间。 何丽真抿抿嘴,走了过去。 万昆在屋子里等她。 何丽真关好门,转过身看着他。 这间屋子跟之前并不两样,除了灰尘稍稍多了一点以外。 万昆手插着兜,闲闲地往那一站。 何丽真说:“什么事?” 万昆看她一眼,从衣服后面的裤腰里随意抽出个东西,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扔。何丽真看过去,是他的周记。 这个笔记本摊上这号主人也是可怜,字没见写多少,已经被玩得没有本子样了,不是团就是卷,险些零碎。 何丽真说:“你拿周记干什么?” 万昆指指本子,一脸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说:“你怎么当老师的。” 何丽真一愣,“什么?” “你也太敷衍了吧。”万昆左右看看,凉凉地说,“我给你写得那么郑重,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回复我,能不能负点责任。” 何丽真顾不得他的态度,秉承着有错则该的生活理念,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写的内容,“哦……”她想起来了,说,“我让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怎么是随随便便了。” 万昆被她一咽,瞪着眼睛往前走了一步。 “我跟你道歉,你就给我写这个?” 何丽真有点奇怪地看着他,“要不你让我写什么?” “我……” 万昆忽然语塞,然后就背过身去,踩着一边的桌脚,随口说:“反正不是这个。” 何丽真看着他,少年逆着光,侧影是一道蓬勃健壮的弧线。万昆像跟那张桌子有仇似的,踩了一脚又一脚,何丽真忍不住说:“你别弄那桌子了。” 万昆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何丽真说:“周记只是个练笔,其实没有什么用途,再说,我给你 写那个,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在学校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还有,老师也不会敷衍你,老师对大家一视同仁。” “哦?”万昆忽然一挑眉,何丽真在他那一脸“老子不信”的目光里,坦然站立。万昆神情一变,好像证据在握似的从衣服后面又抽出一个本子,扔在桌子上。 “那这个呢?” 何丽真看过去,这本周记保存得很新,只有最新的两道印子,看起来应该是万昆刚刚弄的。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主人的名字——吴威。 何丽真忽然觉得,有点牙疼。 万昆盯着何丽真,一句话不说,好像在等着看何丽真“谎言”被揭发后的慌乱。 何丽真深舒一口气,说:“你为什么拿别人的周记。”不对,她应该问的再细致一点——“周记已经发下去了,吴威的周记应该在自己手里,你是怎么把他的周记拿到手的。” 万昆对她的质问丝毫不管,指着那个本子说:“你给他写的评语篇篇字数上百,给我就八个字,你还敢说不是敷衍我。” 何丽真说:“你是不是欺负吴威了?” 万昆说:“你也好意思说一视同仁。” 何丽真一下子就怒了。她啪地一下拍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问你是不是欺负吴威了!” 万昆脾气也上来了,胳膊一用力,那张桌子被他甩开一米远,桌上两本周记掉到地上,扬起一堆灰尘。 他走了两步,站到何丽真面前,面容粗野又狰狞。 “老子就是欺负他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何丽真气得直发抖,“看来闫老师和胡老师训得还不够严了,你别着急,一次不够还有下一次!” 何丽真转身要走,万昆在她身后淡淡地说:“好啊,你去找,不过就是挨打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何丽真回想起之前场景,慢慢停下脚步。她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转过头,对万昆说:“老师也不想让你挨打,我也不指望你能像吴威那么认真的上课,但你最起码得做到遵守纪律,不影响别人。” “还有——”何丽真看了一眼地上的两本周记,说:“你看事情不要只看自己的那一面。我是给吴威写了很多评语,那是因为他的周记写的也多。学习和生活都是一样,你想要回报,自己就要付出,不要总想着不劳而获。” 万昆站在原地,头有点歪着的看 着何丽真,脸上没什么表情。 何丽真就当他是在思考她的话了,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回应。 “你听懂了么?” 万昆点点头,缓缓地说:“也就是说,我要是写得多了,你就给我写的多了,是吧。” “……”何丽真有时候真想扒开他脑袋,看看脑回路跟正常人到底差在哪。 万昆说了声行,然后捡起记要走。何丽真说忽然说:“还有!” 万昆慢慢转身。 “我告诉你,你别欺负同学。”何丽真盯着万昆眼睛,严肃地说:“要是让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再给你留情面。” “你就直说让我别动那个胖子就行了。”万昆懒洋洋地说:“想让我别动他,下次就别这么敷衍我。”说完,他像大赦天下的皇帝一样,从她身边走过去。 何丽真瞠目结舌,她觉得这辈子也不会见到第二个这样的学生了。 万昆的手搭在门把上的时候,何丽真又想起一件事来。 “你……” 万昆转头,“嗯?” 何丽真说:“你后背的伤怎么样了。闫老师打那一下碰到了么?” 万昆笑了笑,说:“谁告诉你就打了一下的。” “什么?” 万昆说:“没事,你不用担心。” “你回去以后自己好好上药了么。” “嗯。” 何丽真半秒钟不到就判断出他在撒谎。 “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就不能上点心?” 万昆转过身来面对何丽真,神色总算是有点云雾初开见太阳了。 “我自己一个人住,没有人给我涂药。” 何丽真说:“你就没个朋友?吴岳明呢?” 万昆没有回话,背过身说:“你要真这么担心,就给我上药好了。”说完,他也不等何丽真的回复,开门离开了。 何丽真留在原地,听着外面的上课铃声,想起他宽厚的后背,觉得耳根有些热。 那天下午,她坐在办公室里,彭倩站在窗口对她说:“你看,六班上体育课呢。” 何丽真心想,她当然知道他们在上体育课。实际上,六班的课程表,她背得可能比胡飞都熟。何丽真来到窗台边,彭倩手里捧着茶盏,看着外面。 操场上有两 个班在上体育课,何丽真的目光轻轻流转,找到了那个少年的身影。或许是背后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他正在球场上跟其他人一起打球。 何丽真看出,另外一方是五班的学生。她也教五班的语文课,认出打头的那个学生是傅立,也是五班一个比较让人头疼的学生。 “你猜哪个会赢?”彭倩也在看那个球场。 “我不懂篮球。”何丽真说。 “进球得分呗,有什么不懂的。” 何丽真没有说话,彭倩说:“我觉得六班会赢。” 何丽真看了她一眼,彭倩没有转头,一直盯着下面的球场,“你觉得呢?” 何丽真站在窗边看着下面,她想让自己公正客观地观看一场球赛,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十几分钟里,万昆一个人就拿了二十分。他热得出汗,掀起衣服擦了擦脸。 他每一次跳跃,旁边都有女生在喊。 不一会,六班又进一球,此球进得稍稍有点争议,进球的男生跳起来时碰到了一个五班的学生。一直被压着打的五班学生就像搓干的草绳一样,被这点导火索一引,瞬间就着了。傅立走过去,推了那个男生一下。 “呀呀呀。”彭倩好像看好戏似的,说:“闹起来了。” 何丽真有点紧张,就看两班学生站开球场两边,五班站左边,打头阵的是傅立,六班站右边,打头阵的是——吴岳明他们找了半天,才看到后面靠在球框柱子上磕鞋的万昆。 万昆鞋里好像进沙子了,磨得他很不爽,磕了半天才干净。 万昆不开口,六班学生都不敢说话。傅立指着万昆骂道:“万昆你别装逼!当谁怕你!” 万昆提好鞋,系好携带,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到队伍前面。他打球打得热了,衣服掀起来一半,露出半截肚皮,大流氓一样往那一戳,对傅立温柔地笑了笑,挑着眉毛说:“不好意思,我装逼已经习惯了,你有啥看法?” 傅立气得鼻孔放大,一拳头就挥上去了。 何丽真在办公室里惊呼一声,“胡老师呢?赶快找胡老师!”她低头翻手机,想给胡飞打电话。那边彭倩看得津津有味,说:“真是有劲啊。” 何丽真转头一看,就这么眨眼功夫,傅立已经被万昆放倒了,按在地上打,一点还手余地都没有。五班学生受不了了,不知道谁大吼一声,两班男生就炸了 锅一样撕斗在一起。周围的学生难得看见这种写实全武行,推开五米,找好位置,叫好的叫好,拍照的拍照。 何丽真急的都快哭出来了,“彭倩你别看了!” “嘁。”彭倩总算移开目光,安慰何丽真说:“没事的,你看,这不来了。” 何丽真看过去,果然,操场入口冲过来几个人。胡飞、闫锐平、还有几个男老师,手里拎着棍子就上去了。 折腾了许久,万昆傅立等带头的被闫锐平带走了。万昆朝外面走的时候,似乎抬头看了办公室一眼。 “多好。”彭倩忽然说。 何丽真没懂,“什么?” 彭倩神色悠悠,说:“年轻啊,多好。” “……”何丽真对这种年轻法持保留态度。 “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彭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何丽真怔住了。她看向彭倩,彭倩目光没有移,一直落在窗外。 “……怎么呢?”何丽真说。 “他在工商局上班,比我小四岁。”彭倩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刚毕业没多久。” 何丽真和彭倩关系很好,平时也一起出去吃过饭,逛过街。但是这是彭倩第一次跟何丽真提她男朋友的事情。 “所以说嘛。”彭倩换了个无所谓的表情,看向何丽真,“年轻小,就是没有长性。”她把茶杯端着,拿在手里就像是冬天在捂手一样。 “尤其是男人……”彭倩说,“就像刚刚,兴致上来,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讲,好像真上了多少心一样。兴致一过,变得比谁都快。” 最后,她喝了一口水,说:“年纪小,就是爱玩。” 说完,她转过身,何丽真一句安慰的话都来不及讲,她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何丽真慢慢转过头,站在窗户边上,看向操场。 一个女生追着跑到万昆身边,递给他一瓶饮料。闫锐平让她先走,她也不含糊,把饮料大咧咧地往万昆怀里一放。万昆淡淡地看她一眼,拧开就喝了。 身后学生们的哄闹声在宽阔的操场上此起彼伏。风卷过,带着沙尘和碎叶。 何丽真站在窗台边,看着下面热闹的景象,轻轻地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 18、 放学以后,何丽真为了安抚彭倩失恋的低落情绪,请客吃饭。 “你想吃什么?”何丽真问。 彭倩走出校门,大吼一声:“吃肉!” “……”何丽真点点头,说,“吃烧烤?” “走起!” 何丽真和彭倩来到学校旁边的一家烧烤店。这家店老板是个韩国人,店面不大,但是做东西味道很正宗,生意特别火爆。 何丽真和彭倩进去后,店里已经快坐满了。不过好在她们只有两个人,挑了个空就坐下了。位置有点挤,右边是其他客人,左边紧挨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挡板。 两人坐下后,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何丽真把菜单递给彭倩,“你来点吧,想——” “吼——!!倒啊倒啊!接着倒啊——!” 隔板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阵怪叫声。何丽真语音一停,觉得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她侧过头,微微直起腰往对面看。 那桌有七八个人,何丽真一眼就看出,这是六班的学生在聚会。 一个人背对着她站着,是万昆。 万昆似乎手里拿着酒杯,旁边有个女生,在给他倒酒,在旁边怪叫着起哄的是吴岳明。那女生叫李莹,是下午体育课给万昆送水的人。 酒倒得差不多了,万昆要喝,李莹拉住他胳膊,有点不乐意地说:“没说祝酒词呢,急什么。” 万昆酒杯放下,痞痞地说:“什么祝酒词。” 李莹被他笑红了脸,“今天我生日啊,你说什么祝酒词。” 万昆懒懒地一笑,说:“祝你老了一岁。” “讨厌。”李莹抬手,捶万昆的胳膊,双颊绽开两朵花,一脸娇嗔。万昆皱皱眉,把酒杯拿开,“别闹,洒了啊。” “洒了我再给你倒嘛。” 何丽真把头转回来,彭倩也注意到了,小声说:“六班的?” 何丽真点点头。 “真是服了。”彭倩说,“下午大家打得热火朝天,晚上就来吃饭庆祝生日。哪来的这么多精力。” 何丽真有心转移话题,说:“别管他们了,你点好了么。” “好了。”彭倩把菜单给服务员,服务员下去后,彭倩就在座位里唉声叹气。 何丽真说:“别太放在心上,很快就过去了,所谓,所谓——。”她想了想词,说:“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彭倩无语地看着她 ,说:“你就这么安慰我。” 何丽真说:“我很有诚意啊。” 服务员拎上来几瓶啤酒,何丽真傻眼了。 “你点了酒?” “点了啊,借酒浇愁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语文老师。” 何丽真说:“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啧!”彭倩瞪了她一眼,何丽真马上告饶说:“好好,你喝。” 隔板那边,万昆一杯酒下肚,周围人都鼓掌,让李莹再倒。 李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不过也不怎么爱学习,整个一小太妹,附近的学校里也很出名,不少人追。奈何佳人心有所属,一门心思盯紧万昆,万昆只要来学校,走哪都想跟着,恨不得长在他身上。今天是她的生日,李莹穿得性感火辣,画着浓妆,假睫毛刷得又浓又密。 她站在万昆身边,看他把酒喝完。 旁边一个男生说:“干啥呢,赶紧倒啊。” “倒倒倒!” 李莹脸上红扑扑的,好像故作姿态地为难,对万昆说:“你还行不?还能喝么。” “噗。”吴岳明在一边嗑瓜子,笑喷了。“你别逗啊,你知道你昆哥什么酒量么,还能喝么,赶紧倒上!一点眼力价没有将来谁要你。” 大伙哈哈大笑,李莹瞪他,“你怎么知道没人要!” 吴岳明说:“有有有,李大小姐谁都要,快倒酒。” 你一句我一句,李莹把酒给万昆倒上,又给自己倒一杯,说:“这杯我陪你喝。” “哟。”有男生起哄,“就陪喝啊,不陪点别的?” 李莹脸又红了,万昆笑着踹了那男生一脚,说:“别他妈废话,踢死你啊。” 几圈酒喝下来,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 有那边做对比,何丽真和彭倩这桌就显得格外的安静了。不管受多大伤,彭倩先把肚子填饱,她一筷子一筷子地吃,不时还抬头提点一下何丽真。 “你吃啊,咋不吃,省钱啊?” 何丽真笑了一声,说:“我还没穷到这个份上。” “那怎么不吃?” 何丽真说:“我现在不怎么饿,你吃你的。” “那我可不管你了啊。” “好。” 刚巧万昆一桌玩了个什么游戏,吴岳明输得热火朝天,在那嚎叫。 彭倩扭头看了一下,然后转头对何丽真小声说:“真能喊。” “嗯。” “你说,要是现在胡老师也在这吃饭,场面会不会很精彩。” 何丽真说:“没有胡老师,这还有我们呢。我们俩也是老师啊。” “咱俩?”彭倩把杯子里的酒喝完,说:“咱俩可不行,我不教这班,你——”彭倩放下杯子,看看何丽真,“你教不教一样。” 何丽真:“……” 彭倩一瓶酒下肚,脸上也蒙上了红晕。她吃得也差不多了,筷子攥在手里,在烧烤架上乱捅,捅几下就叹口气。 何丽真说:“别叹气,不是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彭倩说,“我可是想跟他结婚的。”她一句话说了一半,后半句就成了哭腔,眼圈也红了,眼泪扑扑地就掉下来。 何丽真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呆愣住了。然后在桌子上找餐巾纸想地给他,可是纸刚好都被彭倩用光了。她低头翻包,面巾纸也没有了。 “服务员。”何丽真抬头叫了一声,五米开外的服务员靠在前台上玩手机,完全没有听到。何丽真稍稍提高嗓音:“服务员——!” 因为旁边那桌的声音实在太过洪亮,何丽真的呼唤就这么被淹没了。眼见彭倩越哭越投入,何丽真站起身,自己到前面拿了几张餐巾纸回来。 “何老师?”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何丽真身形一顿。 万昆猛地回头。 何丽真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一桌学生说:“聚餐呢?” “是啊。”吴岳明说,“何老师也在这吃饭啊?” “嗯。” 他们那桌吃得已经差不多了,堆了满桌子空盘子,几个男生酒足饭饱,坐在凳子上抽烟。 何丽真看着,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别抽烟。” “老师现在在校外啊。”一个男生说。 “校外怎么了。”何丽真说,“校外你们就不是学生了?” “校——” “别抽了。”坐在里面的万昆忽然开口了。其他人没有反应过来,万昆一抬手,把旁边一个男生嘴里的烟拿下来,按在桌子上。 几个男生都是一愣,吴岳明看了看万昆,然后转过眼,说:“行啦,别抽了,给老师个面子嘛。” 他们纷纷把烟 掐了,何丽真说:“你们接着吃吧。”说完,她就回到自己的位置。 原来万昆就坐在隔板后面。 何丽真把拿来的餐巾纸递给彭倩,小声说:“别哭了,学生都看见了。” “看见怎么了!”彭倩有点喝醉了,“谁说老师就不能哭了。” 后面有个男生回头看,何丽真脸上有点红,侧身站着把彭倩挡住,低声说:“给学生看笑话么,快擦擦。” 彭倩一抽一抽地擤鼻涕,说:“何丽真,你有男朋友没?” 何丽真一愣,说:“问这个干吗?” 彭倩说:“就问问嘛,聊天啊,要不说啥。” 可能是刚才何丽真的出现,隔板后面没有刚刚那么吵了,何丽真一时还有点不适应。她说:“我去让服务员倒杯茶来,你醒醒酒。” “别去!”彭倩给何丽真拉住,说:“还有两瓶呢,喝完再说。” “你都醉了。” “装的。”彭倩说,“没醉!” 何丽真:“……” “你说,有没有男朋友?”彭倩像是在一个问题上较真到底了。 何丽真没办法,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何丽真说,“你真的醉了。” “没有!”彭倩说,“快说,喜欢什么样的,知道什么叫女人之间的聊天么,快交代!” “——万昆!”吴岳明大声一喊,何丽真吓了一跳。 吴岳明说:“问你话呢,玩点啥啊,发什么呆呢。” “……哦。”隔板那边传来万昆低低的声音,“你们定吧,玩什么都行。” 何丽真觉得这顿饭吃得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 一个男生提议说:“那就走个股子?” 吴岳明点头,“行啊。” “不要啊。”李莹和身边两个女生一起反对,“你们玩这个我们怎么办啊,好无聊啊。” 吴岳明说:“那你们要玩什么?” 李莹说:“反正不玩股子。” “……”吴岳明笑了笑,说:“行,你是寿星你最大,你说玩什么吧。” 李莹转头和另外两个女生讨论了一下,然后偷偷看了一眼万昆,万昆从刚才起就一直靠在背后的隔板上,一句话 第二十一章 万昆回到住处,吴岳明屋里响声震天,万昆推开门,里面三个男生正玩游戏。吴岳明这有个台式电脑,电脑很旧,显示屏上油花花的,不过性能还凑合。万昆不怎么喜欢玩这些,但是吴岳明很很感兴趣。 一年前万昆在网吧打工,吴岳明经常去蹭网,后来万昆挨不住吴岳明磨蹭,用网吧里不用的机器零件,再添钱加了些新东西,最后自己组了台机子给他,吴岳明又泡上隔壁的小姑娘,免费用无线。 他们玩的是拳皇,这游戏适合用手柄,吴岳明没有手柄光用键盘也玩得爽翻。房间狭小,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平米,三个男生堆在前面,万昆进来了都不知道。 万昆也没有出声,掏了根烟,靠在墙上看热闹。 吴岳明玩着玩着,感觉后背有风,他转过头,看见了万昆在门口,身后门也没有关。 “我去,啥时候回来的。”吴岳明瞪了一眼,说:“跟鬼似的,一点声都没有。” 万昆走了几步,说:“玩什么呢?” “你不是看着了。”吴岳明扭过头,接着打游戏。 连续玩了几局,几个人觉得玩够了。吴岳明起来上了个厕所,回来关好门,说:“再干点啥?” 万昆坐在床边抽烟,旁边的韩林伸伸懒腰,说:“干啥都行,本来以为今天有不少节目呢,我都做好通宵的准备了,谁知道这么快散伙了。” 吴岳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不是你以为,是本来就有不少节目。李莹之前跟我说,她打算吃晚饭去唱歌,然后去打台球,这不是计划不如变化快。”他一边说,一边撞了一下万昆,万昆上身晃晃,没吭声。 “这不都让你们昆哥给毁了,也不知道抽什么疯。女生最爱面子了知道不,平时李莹咋咋呼呼成天粘着你,就差挂在你身上了,也没见你这么凶。”吴岳明坐在万昆身边,往后一倒,他个头没比万昆矮多少,长喇喇的身子倒了一半就磕在墙上,咣当一声。 “哎呀我操。”吴岳明捂着脑袋坐起来,对面的唐正乐出声,吴岳明恼羞成怒,一脚踢过去,“笑,笑,笑你妈的笑。” “说真的,昆哥。”唐正躲过吴岳明一记开山脚,对万昆说:“你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李莹留。” “就是。”韩林也说:“怎么说人家也是过生日,你就当哄哄还不行。”他说着,打了个哈欠,“这以后唱歌谁请客啊。” 万昆忽地冷笑一声,坐 着抬起眼,看着韩林,“你他妈也就这点出息,以后就靠女人钱活着?” “嘿嘿。”韩林无赖地笑,说:“那也得有女的肯养我啊,李莹要是肯跟我,那我天天给她宠上天去。” 李莹在班里算家境数一数二的,而且迷万昆迷得神魂颠倒的,这谁都知道。只要万昆上学来,她天天缠着请他吃饭,慢慢的,跟万昆关系好的几个哥们也沾了光,李莹请客吃饭或者唱歌泡吧都把他们带着。 吴岳明听见韩林的话,哈哈两声,说:“我要笑掉大牙了,李莹跟你?她跟我也不能跟你啊。不过——”吴岳明话锋一转,胳膊搭在万昆肩膀上,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万昆懒洋洋地说:“你又知道了。” 吴岳明也抽出根烟点上,故作深沉地看着万昆,说:“你喜欢女人。” “......”万昆就用那种“你再废话就给你按墙里打”的表情看着吴岳明,吴岳明悠悠地说:“不是女孩。” “我懂了!”韩林说,“昆哥喜欢成熟的是不是?” 吴岳明嘿嘿一笑,说:“那就问你们昆哥喽。” 万昆踢了他一脚,“你们玩吧,我先走了。”他刚好抽完烟,两根手指头在烟头上一捏,掐灭了。 “别啊。”吴岳明拉住他,“一个人回去干啥,对了,刚才那么久你上哪去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没去哪。”万昆说话,最后一缕烟雾从他的嘴鼻中散出来。“留这干什么,你总找点事情做,要不集体打坐?” 吴岳明撇嘴,用夹烟的手点了点万昆,“你等着啊。”说着,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鞋盒子,“来吧,今天月黑风高,气氛正好,哥来给你们分享一下。” 唐正过去,“什么啊?” 吴岳明没回答,笑得有点猥琐。 “哎呦!好东西啊!”唐正把那一摞dvd拿起来,一张张翻。“我去!吴岳明你真行,哪弄来的。” 韩林的目光也很快被吸引了,他和唐正两人蹲在那一起欣赏。 那是吴岳明的“收藏”。吴岳明平时也没多少零花钱,但是在收集黄色书刊影碟上真是毫不吝啬,尤其是最近一两年,碟子都堆了两盒子了,俨然有要钻研到底的架势。 韩林看见什么,惊呼地说:“还有外国的。” 吴岳明起来,把门窗都关好,说:“这东西不要太崇洋媚外 了,跟你说,国外的片子也就制作上稍稍好一点,但这东西不能光看形,还得有神!国外妞技术比较强,但是要论神形兼备,这方面还是得看国内。” “你给推荐个呗。” “你想要啥类型的?” “这还有类型?” “有啊。”吴岳明过去,把万昆往床里面推了推,“你往里面坐点。”万昆被他推到里面,吴岳明坐在旁边,说:“你是想要纯炫技型,还是叙事型,还是要点情节的。” 都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子,韩林和唐正光看封皮就已经不行了,赶紧说:“随便随便,你选个放,要带点情节的吧。” “那我就要隆重推荐这张了。”吴岳明叼着烟,从众多dvd中抽出一张,他抬手,把dvd举得老高,以自由女神的造型傲视群众,大声朗读道:“《夜探寡妇门》——!” 韩林跟唐正在那嗷嗷待哺地抻着脖子看。 万昆哼笑一声,靠在墙上,又抽出一根烟来。 这《夜探寡妇门》不愧是吴岳明评选出来的剧情流。 一个本来想要偷盗钱财的贼来到一户人家,钱财没见到,却看到了在房中沐浴的寡妇,贼看得心猿意马,遂一脚蹬开房门,寡妇惊叫出声,却见贼脱掉裤子,寡妇见贼胯/下巨物,也是无酒自醉,于是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风风火火地来了几局。 吴岳明因为已经看过了,所以播前十几分钟的时候一直找万昆说话。 “你看,就得这么点题。”他在看到贼向寡妇亮兵的时候说,“这要是那些女生看的言情电视剧,那这回就是拉面罩了。咱们这个,就是脱裤子。” 万昆的烟在黑黢黢的房间里随着他的呼吸,一亮一暗。 慢慢的,片子进入高/潮,就连欣赏过好几遍的吴岳明也渐渐进入状态。屋里到处是嗯嗯啊啊的声音,寡妇皮肤凝脂,颇有肉感,两颗胸饱满柔和,看着又沉又软。 韩林和唐正脸色酡红,都有点忍不住了。 万昆慢慢站起来,吴岳明转头看他,小声说:“干嘛去?” “厕所。”万昆低声说。 吴岳明往下看了看,万昆穿着校服长裤,裆口的地方已经鼓囊囊的了。吴岳明了然地一笑,说:“去吧。” 万昆出了屋,直接去了厕所。厕所刚好没有人,他把座便盖扣上,坐在上面,单手解开腰带,带下裤门拉链,那暗沉 沉的东西一下子就弹了出来。 万昆坐在座便盖子上,嘴里叼着烟,手一下一下地纾解着。 地上是青色的瓷砖,因为老旧的关系,缝隙发黑。 厕所没有关窗,高层风大,吹在外面发出呼呼的声音。万昆气息逐渐的浓重,最后那几下,他咬紧牙,仰着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头顶的灯炽得晃眼。 事后,他就这么袒露着坐在座便盖上,又点了一根烟,看着白色的烟雾和灯光混在一起,他感觉到一股无法填满的空虚。 万昆从旁边拿了卷手纸,给自己擦了擦,然后站起来洗手。他没有再回到屋里,而且去了外面的公共阳台。 阳台非常大,视野很开阔,冷风袭人。 万昆走到最头上,手搭在栏杆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开,露出额头。万昆掏出手机,上面有两条未读短信。 万昆点开,两条都是李莹的,第一条是骂他的,第二条是哄他的。万昆懒洋洋地看完,又在收件箱里翻来覆去几遍,都没有再找到其他短信。 他退回桌面,把手机关掉了。 第二天,何丽真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面前的作业本,心里久久不能平复。 说交作业,还真交作业了。 何丽真把作业本翻开,昨天她留的作业是抄写古诗词名句,万昆的自己开始还有点工整,后来就张牙舞爪,一个字占两行。 她想起万昆昨晚的话,当时他的语气那么笃定,就好像知道她一定会发短信一样。 “何老师,何老师?” 何丽真转头,看见胡飞正在门口招呼她。 “何老师你来一下。” 何丽真过去,胡飞带她到走廊里,说:“昨天晚上你手机关机了?” “哦,是没有电了,怎么,你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么?” “原来是没电了。”胡飞说,“不是我,是李常嘉找你。” “补习班的事?” “对。”胡飞说,“现在基本事务都已经落实了,李老师想聚一下,参加补习的老师在一起吃个饭,大家也熟悉一下。” “好啊。”何丽真说,“哪天?” “这个周末。”胡飞说,“方便么?” 何丽真张了张嘴,说:“周末?周六还是周日?” “都行,看你时间安排。” “其他老师呢?” “大多老师倾向周日,时间宽裕点。” 何丽真点头,“那就周日吧。” “好,地点定在锦华饭店了,到时候我带你去。” “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给李常嘉回信了。” 何丽真说:“好。” 周日就这么订出去了,那就只能周六了?何丽真默默地往回走。可是周日吃饭也不可能吃太久,为什么她觉得周日不行,难道她想跟他呆上一整天么? 就在何丽真自己瞎捉摸的时候,迎面彭倩气势腾腾地就过来了。 第二十二章 彭倩走过来,拉着何丽真径直推到墙角,压低声音说:“我昨儿个丢脸了吧。” 何丽真憋着笑,说:“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我都忘记昨天干些什么了。” “你忘了最好。” 彭倩鼓着脸,最后长叹一声,说:“幸好我不教六班,要不这老脸没处放了。” 何丽真说:“你还记得跟六班一起玩游戏了啊。” 彭倩摆摆手,说:“算了,别提了。” “哦,对了。”彭倩拉着何丽真,说:“昨天晚上太麻烦你,周末我请客,咱俩逛街去?” 又是周末!是因为今天周五了么,大家都在约周末! “什、什么时候啊?” “看你时间啊。”彭倩说,“我都行,要不周六?” 何丽真脱口而出,“周六不行,周六有事。” 彭倩说:“啥事啊?难得见你有事。” “就出去一趟。”何丽真说话差点没咬到舌头。彭倩说:“那周日呢?”“周日也有事情……” 彭倩一软,靠在墙上,“那周末两天都没时间了?” “这周有点忙。” “算了,那下次好了。”上课铃响,彭倩去上课了。 目送彭倩离开后的下一秒,何丽真就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速度之快,以至于她在放下手机的时候都忘记刚刚发了什么。 教室里,万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书桌里震了一声。万昆把手机拿出来。 一条未读短信,来自白裤衩。 万昆暧昧一笑,粗粗的大拇指一按,点开信息。 【周六十点,舟平。】 舟平?万昆愣了一下。舟平在杨城最南边,接近郊区,是一片采石场。万昆看着这个地点,慢慢皱起眉头。 没等他想完,手机又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是锈季经理发的短信。 短信看来是群发,内容很简短。 【严打结束,下周上班,排班表随后发送,收到回复。】 万昆慢慢坐直身子,打了两个字,收到。 “哎!”旁边吴岳明叫他,手里还晃了晃手机,说:“收到了?” 万昆嗯了一声。 吴岳明转回去的时候,万昆的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锈季领班发来的。这条短信,明显是只发给万昆一个人的。万昆看着短信内容,短短几句话,看了许久。最后下课铃响起,万昆面无表情地关了手机。 吴岳明拉着万昆去操场上打球,玩了一会,说:“总算他妈不用在学校呆着了。我说你也是,最近不知道抽什么风,天天来学校,以前闲着的时候也没这样啊。” 万昆接下球,跳起,投篮,球在空中飞了一个弧度,最后落进框里。 “操。”两人站在三分线外,吴岳明看见这利索的进球,忍不住骂了一声。 他拿球回来,说:“什么时候回去?” 万昆低头,说:“周日吧。” “啊?”吴岳明说,“你的排班是周一吧,周日才回去?这么晚宿舍好床都被抢光了。” 万昆说:“那你先回,我周日回。” “我倒是来得及,我是周三上班,你周末有事?” “嗯。” “啥事啊?” 万昆闲闲地看他一眼,“又闲了?管那么多。” 吴岳明切了一声,“那我明天走了,我是不爱在学校里呆着了。” 万昆嗯了一声,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还是想写什么。 吴岳明跟万昆一起在锈季打工,只不过他是做前台的,他没见过何丽真,也不知道万昆和何丽真之前的事情。 周五是交周记的日子。吴威把周记收上来送到何丽真的办公室,何丽真一本本翻开,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万昆的周记。 何丽真稍稍有点惊讶。 为什么没有交。 之前那句“是不是我写的多,你写的就多”何丽真印象深刻。她不想探究自己在听完这句话后,是不是有所期待。何丽真把批阅好的周记放在一起,整理东西回家。 虽说没有探究,但难免有些失望。 第二天早上,何丽真五点半起床。她起来后看了看手机,万昆自从昨天收到短信后,回复了个好,就再没有联系她。 何丽真洗漱做饭,八点半出门。 说真的,她都不知道昨天到底怎么想了,脑袋一抽就选了那么个地方。 万昆想带她去商场,何丽真知道他要面子,又倔,明明有困难但从来不说,何丽真不想花没有用的钱,然后手指就 不听大脑使唤地打出舟平两个字。 从家门口坐公交车,倒了三班,花了一个半小时,何丽真勉强在十点零五分赶到舟平采石场。这家采石场在年初的时候因为越界开采问题,被政府勒令停顿整改。一停,到现在大半年过去了还没有再次开工,在一座大坑之中,露天作业场里一个工人都没有,空荡荡的。 石场外围环境还不错,是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有一片小树林。 何丽真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万昆,她坐车坐得有点累了,就往山坡上走,就当散散步。在她爬到半山坡的时候,忽然看见树林里有个人,坐在地上,看着前面的采石场。 “万昆?”何丽真不由叫出声。 万昆转过头,冲何丽真晃晃手机,低声说:“老师还迟到?” 他坐在有些陡的地方,何丽真挎着包,扶着两棵树下去,她艰难地踩着石块,万昆也没站起来扶她,何丽真心说真是个小畜生,她小心翼翼从坡上下来,站到他身边。 “你什么时候到的?” 万昆说:“九点半。” “几点起来的?” “六点。” 何丽真笑了一声,说:“你上学都没这么有劲头。” 万昆站了起来,何丽真和他距离很近,她怕摔倒,手扶着旁边的一棵松树,说:“我们回上面吧,这里太危险了。” “危险?”万昆重复了一下,何丽真觉得他的语气听着有点冷。她抬头看他,说:“怎么了?” 万昆看着她,没有出声。 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天气晴好,阳光从茂密的树叶中照下来,零零星星,遍布在地上,和万昆的衣服上。 何丽真忽然注意到,他今天穿的,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这套衣服她一共看他穿了三次,次次都让她觉得往事重现。 或许是因为这套衣服,何丽真想。不然以前,不管万昆在她面前有多沉默,她也不曾觉得他冰冷。 何丽真强笑了一下,说:“起床气?下次我选个近一点的地方好了。你要爬不起来,给我打个电话,时间往后推一推也可以。” 万昆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何丽真说:“你还没吃——”她说了一半,万昆往前探了探身,何丽真回神,万昆的已经低下头,要吻她的唇。 何丽真一慌,往后退,脚下没有站稳,万昆拉住她的胳膊,帮她稳 住身形,然后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何丽真被他拉住手腕,她才觉得万昆的力气有这么大。 “你松手,你干什么?” 何丽真使劲往外拉,万昆的手指像是铐子一样,动都不动一下。 他低头,依旧想要吻她。 何丽真扬手就扇,可手划到一半,被万昆另一只手抓住了。 “我说过没有。”万昆把她两个手腕压低,贴在她耳边说,“你可以试一试,看我能不能再被你得手。” “万昆——!” “你答应出来,不就是答应了这个。”万昆歪了歪嘴,说,“现在装什么?” 何丽真气到一定程度,反而冷静下来了,她不再跟他拼蛮力,说:“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我也不会答应你。” 万昆冷笑一声,“哪样?” 何丽真说:“你自己比谁都清楚。” 万昆神色阴霾,眼中还带着血丝。眼中何丽真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二十岁男孩的眼神。 “那你呢。”万昆忽然说。 “我什么?” “你又好到哪去。”万昆松开手,何丽真一下子甩开胳膊,她的手腕已经有了红印,可她没有去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约在这里。” 听了万昆的问话,何丽真静默了一会,然后低声说:“你不喜欢这,可以在昨天就告诉我。” “别装了。”万昆冷笑一声,说:“你约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过是因为这里没人。没人能看见我们,也不可能有人认识我们。” 何丽真的心攥得几乎发涩,那种无力感让她忘记了手腕的疼痛。 “你拿我找乐子。”万昆说。 “不是……”何丽真的声音极低,万昆好像听都没有听见。 “你觉得老子见不得人,对不对?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了你三千块钱,所以就任你摆布了。” 何丽真抬起头,“不是,你误会了。” “无所谓。”万昆的表情忽然换了,变得松快而轻浮,“找乐子而已,谁不会?” 何丽真看着他,万昆的领口敞开着,风吹开,露出一侧规整结实的锁骨。何丽真忽然说:“你是不是要回去工作了。” 万昆停顿了一下,然后马上又恢 复了原本的神态,“是又怎么样?” “万昆,其他事情我们可以缓一缓再说,但是你这个工作,不要再做了。” 万昆没有说话。 何丽真说:“那种地方不该是学生去的。” “去不去是我的事。” 何丽真有些气愤地说:“我跟你说了这么多遍你都听不进去是么?那种破烂工作迟早会毁了你!” “哦。”半晌,万昆淡淡地哦了一声,说:“不好意思,我这种人就是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工作的,你看不惯可以不看。” 万昆转过身,一个大步迈上山坡,说:“顺便说一句,你觉得我见不得人,我也觉得你拿不出手。师生一场,我也给你个友情提示。不是前面多长二两肉就是女人了,你这款,入不了男人眼的。” 他离开了。 何丽真静静地站在风里,听着他远走的脚步声。然后扶着两边的树,小心地爬上去。 就算再小心,她还是滑了一跤,膝盖磕在一个碎石头上,破了皮。 地上好似落了两滴水。 何丽真抬手一抹脸,站回山坡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拎着包往回走。 包里沉甸甸的,那是个保温饭盒,里面是她早起做的鸡蛋饼。她有些担心会吃不完,因为她知道他容易饿,所以做了很多张。 第二十三章 万昆走在碎石土路上,大步流星,越走越快。他兜里的手机一直不停地震,震了一会,断掉,然后四五秒后再震。 万昆就在这一阵阵震动之中越来越烦躁,最后忍不住抬脚,狠狠一踢旁边的路障,路障妄受其灾,被踹飞两三米远。 他翻出手机,看都没看地接听。 “喂?” “你怎么才接电话!”那边是万昆在锈季的领班,王凯。 “没听见。” “算了,我之前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万昆没有回答。 “我没时间跟你多废话,行不行,行就干,不行就走!”万凯语气强硬地说。 万昆咬紧牙,他盯着路边一根电线杆,像是要把眼睛看出血一样。 “其实你也没必要这样。”王凯稍稍缓和了一点,劝他说:“你这是第一次,我可以理解,你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人家前几天还给我电话,说也不用你干啥出格的,就陪她们姐几个玩一宿,你年纪轻轻的这么一晚上还坚持不下来?” 采石场这边环境不好,沙尘多,风一吹就差点迷了眼睛。 “我跟你说,能被人挑中也是实力,你别太不当回事,要知道我们这多少人都想这么捞一笔呢。那三个女的平均年龄都四十五了,你那体格怕啥?”王凯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那几个都是我们店的老顾客了,油水多,你要是去了,一晚上至少七千。” 万昆静了很久,才低声说:“我不想去。” “你是不是还有点怕?”王凯说。 万昆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烦躁地点上,说:“不是怕不怕的事情。” “你要是不去,就别来上班了。”王凯语气有点嘲讽,说,“你要知道,这工作可是小吴舅舅推荐你们俩来的,要不我们也不可能要新人。当初问话的时候多利索,什么都能干,现在一上真章就往后缩,我真没看出来啊,你要是品学兼优三好学生也就算了,一个街边小混混你矫情什么?知道陪酒什么意思不?就是卖!就是让你卖你懂不懂——?你要不缺钱随便你怎么装,缺钱还装逼,你当自己黄花闺女呢?” 王凯说完,不耐烦地挂断电话。 万昆听着手机里的忙音,许久,才慢慢放下手。 旁边有一家店面在装修,叮叮咣咣的声音不断,周围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工材料味,在门 口站得久了,万昆太阳穴生疼。 他在那里站了足足二十分钟,然后从后腰里抽出了个东西。 他把卷得皱皱的笔记本拿在手里,看着半晌,看到最后几乎喘不过气来。最后他狠心一团,把笔记本扔在了马路边上。 何丽真疲惫地回到家里,把饭盒里的鸡蛋饼放回冰箱,坐在桌边,干什么都提不起力气。可她觉得自己又不是完完全全的难过。 就是没有力气。 最后,她放下手里的笔,趴在桌子上,看着鱼缸里的金鱼拖着肥硕的躯体游来游去。 何丽真趴着一会,思想已经飞得漫无边际。 她从头到尾回忆了一下与万昆相处的过程,抓住每一个点进行反省。她觉得伤心,可她却并不恨他,一点都不。 她细究其中的原因,却发现这不是几句话就能概括的事情。 她想了一通,最后依旧停留在了那个蹲在小卖店门口抽烟的画面上。何丽真恍然,这个画面就像一个印章,印泥是黑夜,印布是她的脑海,一下扣下去,擦都擦不干净。 算了。何丽真的眼神瞟到一边挂着的包,心想,反正已经结束了。 可当她的目光越过那个包,看到角落里摆着的沙发时,她的眼眶又不受控制似的瞬间红了。她连忙转过眼,脸朝下,把自己埋在桌子里。 沙发是浅蓝色的,是原本房子装修时就带着的,何丽真几乎没有坐过。现在一想,好像只有万昆,很喜欢坐那个沙发。 何丽真想起他窝在沙发里的样子,就像一只不听话的大狼狗,捂不热的白眼狼。 别跟年轻人伤心。何丽真想起彭倩的话,同样一件事情,你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们只会在第一时间流几滴眼泪,然后睡一觉就忘记了,多赔。 何丽真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她想了半天,打电话给商洁。 商洁正在睡觉。 “丽真?” “嗯……” “这么早打电话来,怎么了?” 何丽真有点恍惚,她抬头看了看时间,说:“已经十二点多了。” “哦,我三点才睡着,怎么了?” “没、没什么。”听见商洁说凌晨才睡着,何丽真也不想麻烦她了,“你先休息吧。” 商洁是真困,随口问候了几句就打算挂断电话。 “ 商洁!”何丽真在她挂电话之前,忽然喊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啊。” “我是不是很土。” “……”商洁听完也是愣了愣才说话,“你怎么忽然想问这个了,开窍了?” “不是。”何丽真小声说,“我就是想问问。” 其实问不问有什么必要,何丽真分明知道答案。她跟商洁认识十多年了,不止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字。 可这次,商洁却没有这么直白地回答她。 “丽真啊,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算是被欺负么。被一个学生?何丽真说不出口。 “没有。” “没有个屁。”商洁说,“有人说你什么了?” 何丽真撒不出慌,干脆不说话。 “何丽真,你听着。”商洁似乎在那边点了根烟,说,“我说过很多次,你土,但是你跟别人的土法还不同,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比较有特色的土。” “……”何丽真领教了商富婆的安慰之法,说:“好了,你睡觉吧。” “那不说了?” “嗯。” 放下电话,何丽真觉得自己的心情轻松了一些。她到窗台边,把窗帘拉开。正午的阳光又烈又暖,照在外面的丝瓜花上,艳艳的,好像油水轻炸的娇嫩鸡蛋黄。 第二天,胡飞一大早联系何丽真,跟她确定时间。 “十一点我在学校门口等你,怎么样?” “行。” 听胡飞说,算上他们这次参加饭局的一共有九个人,何丽真感慨一下,都快赶上他们办公室的人多了。因为有外校的人在,加上昨天被人羞辱了一番,何丽真周日起了大早,难得地在柜子里翻了翻,想挑件稍微像样一点的衣服。 可她翻来翻去,发现自己所有衣服都是一个款型。最后她在一堆衣服里面,挑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这已经是她难得可以称得上“好看”的衣服了。 何丽真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又穿了一双坡跟鞋,对着镜子看了一会,才正式出门。 胡飞已经等在校门口了,何丽真跑过去,说:“胡老师,你等久了吧。” “没没,我也是刚到,走吧。” 胡飞打了一辆车,跟何丽真两人一起坐到后面。路上,他跟何丽真说:“补习班的地点已经都安排好了,就在明华路后面的一个小区里,你知道那么?” 何丽真不太清楚,说:“没事,到时候我去一次就行了。” “嗯,地点不错,不过就是附近有几个工地,现在正在施工,不知道会不会吵。”胡飞往后靠了靠,说:“哎呀,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也忙活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就差生源了。” 何丽真说:“是面向全市学生办的么?” “对啊。”胡飞说,“不过一开始也没什么知名度,学生都是老师自己拉来的。” 何丽真小心地说:“那,要在二中里拉学生么?” “这个我来就行了。”胡飞说,“有不少学生家长都跟我反映要补课。就剩最后一年了,再不行事的也想拼一拼不是?” 到了饭店门口,何丽真难得有点紧张。这是她第一次来锦华饭店,从门口看,就知道饭店的环境很好,是平时何丽真不会去的地方。 胡飞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下车的时候对何丽真说:“今天李老师请客。你知道不,李常嘉个人家庭条件很好的。” “……哦。” 胡飞和何丽真是最后到的,李常嘉选了一间大包房,他们进屋的时候桌子周围已经坐了一圈人了。 “哎呀,胡老师和何老师来了。”李常嘉本来正跟旁边的一个女老师说着什么,看见胡飞他们进来,连忙站起来,把他们迎了过去。 “快请入座。” 胡飞和何丽真坐到座位里。李常嘉一边招呼他们,一边让服务员传菜。 何丽真简单扫了一眼,在座的老师里,好像她年纪最小。何丽真知道,不仅年纪,她的资历肯定也是最短,旁边一个五十几岁老学究模样的人问她:“你好啊,初次见面啊。” 何丽真连忙低头,“你好,我叫何丽真,是语文老师。” “好好。”那老先生点点头,不急不缓地说:“我是六中的数学老师,我叫张敬。” “您好。” “你年纪很轻啊。” “是,我刚刚读完研究生,今年才做的老师。” 在何丽真忙着应对这个老教师的时候,服务员已经把菜端上来了。 何丽真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惊讶了一下。端上来的菜品一看就知道价 钱不低,小臂长的龙虾端上好几份来。 小地方也真是出人物,李常嘉看着斯斯文文朴朴实实的一个语文老师,没想到家境这么殷实。 何丽真一侧目,没想到刚好和转过头来的李常嘉目光对上,他冲何丽真笑笑,说:“何老师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啊。” 何丽真知道,李常嘉只是出于对女性的礼貌,赞赏了她今天的装扮。但不管怎么说,能被人称赞,何丽真心里还是很高兴。 她冲李常嘉笑了笑,然后两人各自应对身边的人。 这样多好,何丽真一边跟老学究探讨学生教育问题,一边在心里想。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算明知道是假的,说出来双方也都能含笑。何必那么尖锐,那么幼稚,横冲直撞,伤人又伤己。 第二十四章 菜品上齐,服务员又把就酒水拿上来,李常嘉倒了一杯酒,站起来。 大伙声音渐消,等着他说话。 “这个……”李常嘉一开口,自己先笑了出来,“大家都是老师,你们这么一静下来,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怎么感觉回到了学生时代啊。” 大伙在下面都笑了,李常嘉说:“咱们中午都还没吃饭,我就先简短地说一下。今天请大家来的目的,就是让大家相互认识一下。我们那个班啊,基本事情都已经解决完,手续我也已经办好,课程基本从大下周就开始进行了。虽然各位老师都是从各个学校来的,但是以后大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同事了,我在这先干一杯,希望咱们这个补习班可以办得顺利!” 李常嘉的声音很好听,何丽真觉得,他的学生那么喜欢听他的课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不仅说话好听,而且语气也很温和,说话不疾不徐,可能是因为是语文老师的缘故,身上的书卷气很浓。 其他老师都鼓了鼓掌,然后举起酒杯,李常嘉干完一杯,说:“女同志不想喝就换饮料吧。” 何丽真抬头,发现李常嘉正看着她这边,她手一停就没好意思换,倒了半杯酒。 李常嘉转过头,笑着说:“那就意思一下就行了,大家不用喝完。” 他语音一落,何丽真身边的张老师一仰脖子,一杯酒眨眼间就进肚了。何丽真看得目瞪口呆,张敬转过头,对何丽真开玩笑说:“有点渴了,何老师见笑。” 何丽真干笑两声,说:“没事,我这瓶您也可以喝。” 李常嘉一开了场子,随后大家就开始吃了起来。何丽真慢慢发现,她完全小看了张敬的战斗力。这边的三瓶酒,包括她的还有她旁边一个女老师的酒,基本都灌进他的肚子。喝完的张敬还一点异常都没有,就是脸蛋稍稍上了点红晕,精神抖擞地跟何丽真聊天。 “我啊,是人老心不老。”张敬说,“本来我已经要退休的,但是回家干啥啊?天天干坐着养老?没意思。” 何丽真觉得这个老教师很可爱,说:“嗯,您在教育岗位上工作这么久,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张敬笑呵呵地又开了一瓶酒,何丽真说:“您酒量可真好。” 她转过头,看见李常嘉和旁边的一个老师在聊天,手边也放了四五个空瓶子了。何丽真默默地想,或许这就是文人气质? 中国自古那么多文人都爱酒,最有名的是 李白,还有苏轼、陆游、曹操、陶渊明等等。读书时代的何丽真就曾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酒能激发和寄托人的感情。 可张老他们喝酒,跟酗酒拼酒又不同。何丽真回想起之前看到的,六班聚会的场面,不禁无语。 何丽真转头看着已经半头白发却看着极为开心的张敬,笑着想,如果真要拔高格调,或许文人饮酒,喝得是一种情怀吧。 想到这,何丽真也有点忍不住了,她拿了一瓶酒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对张敬说:“张老师,我也敬你一杯吧。” “好啊好啊。”张敬是来者不拒,一仰头,又是一口闷了。 何丽真紧闭着眼,喝了几大口,才觉得嘴里苦得要命,但是为了那点“情怀”,她也是拼了,憋着气,一口喝干。 “哎呦。”张敬看着都忍不住说,“厉害厉害。” 何丽真放下杯子,觉得刚刚的酒在肚子里不消停,又要往上涌。眼眶也有些涩,鼻涕差点没流下来。她捂住嘴,咳嗽了好几声。 张敬有点担心地看着她,“没事吧,喝得太急了吧。” 何丽真被这股后反劲弄得说不出话,只摆手摇了摇。李常嘉似有所感,转过头,看见这幅场景,急忙过来,拍拍何丽真的后背,说:“何老师怎么了?” 本来还忍得住,结果李常嘉这一拍,简直要了命。嗓子里一下子翻上来东西,何丽真再也忍不了,不想留在屋里给人看笑话,自己站起来冲李常嘉摆摆手,然后出去,抓住一个服务员,她捂着嘴,说不出话,但那服务员看起来也是久经沙场,一眼就看出她想吐,指了指走廊前面,说:“前面左拐。” 何丽真跑到洗手间,推开厕所门,来不及锁就吐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是一口气把今天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一边吐一边还想着,好不容易吃了顿好的改善改善伙食,结果还都吐了。 吐了半天,何丽真总算觉得胃里舒坦了,在水池旁洗手漱口,喘喘气,准备回去。 一出洗手间,李常嘉就迎上来了。何丽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李常嘉脸上带着担忧,说:“怎么样了?没事吧。” 何丽真说:“没事的。”她有点不好意思,说:“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李常嘉说:“张老师敬你酒了?你不能喝就跟他说一声啊。” “不不。”何丽真连忙解释,说:“不是他敬我,是我敬他来的。” “……” 何丽真说:“我没怎么喝过酒,想试试,没想到劲这么大。” “现在感觉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 李常嘉和何丽真一起往回走,碰见屋里出来的服务员,李常嘉叫住她,说:“帮我加一碗酒酿圆子,温一点的。” “好的。” 李常嘉推开门,转头对何丽真笑着说:“吐了之后喝点那个能好受一点,我以前也吐过。” 他说完,就走回自己的座位,跟其他老师聊了起来。 何丽真回去,张敬还跟她道了歉。 “真是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何老师酒量这么……” 何丽真笑着接话:“这么差。” 张敬说:“刚刚给你换了饮料了。” 没一会,酒酿圆子端了上来,服务员问了句是谁的,李常嘉说:“哦,这位的。”他给服务员指了指何丽真,服务员把酒酿圆子端到她面前。 桌上的人都个子聊得开心,没有几个注意到这个小点,可何丽真依旧觉得有点尴尬。 酒酿圆子做的很好看,白玉似的甜汤,里面小小的糯米丸子,还有星星点点的酒糟。吃起来味道也很好,酒酿甜香,团子软糯,馅料美味。何丽真喝了一小口就觉得肚子里舒服多了。 偶尔跟李常嘉对视上,何丽真点头致谢,李常嘉则只是笑笑。 “我很爱吃这个。”吃到后面,李常嘉过来跟这边的几个老师聊天时,对何丽真说,“我气管一直有问题,又经常容易咳嗽,喝这个感觉很舒服。” “恩,确实很舒服。”何丽真说。 饭局愉快进行,到了最后,几个男同志喝得也有点醉意,有两个女老师因为有事,就先走了,何丽真留到最后。 散伙的时候,李常嘉找到何丽真。他喝了不少酒,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看起来很高兴。 “何老师吃得怎么样?” 何丽真说:“嗯,很好啊。” 李常嘉说:“你要回去么?往哪边走,我帮你打辆车。” “不用了,我想先散散步。” “那你等我一下吧。”李常嘉说,“我喝酒了不能开车,等我去联系个代驾,跟你一起走一会。” “那——” “你先往前走吧。”李常嘉往 饭店跑,扭头说,“我一会追上你。” 何丽真一句话来不及说,李常嘉就已经进去了。她也没有走,站在原地等着。一扭头,发现胡飞也没走呢,他手里拿着手机,皱着眉头看着,看着一会把手机放下,左右张望。 何丽真走过去,说:“胡老师,你还没走,找什么呢?” 胡飞一惊,转过头,“啊,何老师啊,我等人呢。” 何丽真点点头,不想打扰他,准备离开。 “万昆那个混账不知道又跑哪去了。” 胡飞小声嘀咕了一句,何丽真却被定住了脚。她转过身,说:“万昆?” “啊。”胡飞说,“这小子打电话给我,说要休学,我让他来找我说。已经半个小时了,人还没到。” 何丽真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休学?” “是啊。”胡飞说,“要我说休什么学,干脆退了得了。” “他……他说因为什么了么?” “不知道。”胡飞说,“还能因为什么,不想念了呗。” “为什么?” 胡老师觉得有点奇怪,“什么为什么?” 何丽真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摇头,说:“没,我就是,就是——” “哎!万昆——!”胡飞猛地一吼,何丽真抬眼,看见万昆在马路对面,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可形象却大为不同,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他看起来万分疲惫,又带着不耐意味。他从马路对面过来,径直地走,一辆车差点刮了边,司机摇开窗户喊他:“不要命了啊!” 万昆就在马路中间停下,然后在地上看了看,走到路边捡起半块砖头,一句话不说,拎着就往那辆车的方向走。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副驾驶还坐着个女的,那女人见他不急不缓,像个神经病一样地走过来,吓得骂出来。 “滚!妈的小瘪三,滚——!”她才骂了半句,万昆的砖头已经砸下去了。他这一下砸在车头上,车头陷进去一个大坑。他长腿一伸,踩在车边上,那女人嚎叫完,一抬眼就看见车窗外一个大脑袋,那人脸上晦暗一片,神色狰狞,眼底充血,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万昆缓慢又沙哑地说:“你说谁不要命?” 女人吓得快哭出来,也顾不得研究这茬子到底有多 硬,推搡着男人,“走啊走啊!别管他了——!” 男人还有点不忿,可外面的人一副就等着你下车的样子,他打量了一下万昆健壮的身体,咬得牙都出声了。男人有火没出撒,最后只能骂几句,开车离开。 一切就发生在半分钟之内,胡飞和何丽真都没反应过来。等车开走了,胡飞才缓过神,气得都上不来气了。 “万昆——!你给我过来!” 万昆抬头,看见胡飞身边的何丽真。他停顿一瞬,表情更加沉郁。 胡飞在他走到三米开外的地方就开始训起来了。 “你自己说怎么回事?你刚才是在干什么?你是流氓还是地痞——!?还有,突然间的就打电话说要休学?你当学校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万昆双手插着兜,低头,前面的头发落下来,挡住了眼睛。 “说话!”胡飞刚刚喝过酒,口气很冲,“到底怎么回事?!” 旁边有几个路过的人,转头看热闹,何丽真有心相劝胡飞把他领到别的地方骂,但胡飞现在气势太足,根本没有她插嘴的余地。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胡飞大吼一声。 第二十五章 万昆慢慢抬起头,一呼一吸都很平缓,好像一点都没有被胡飞的话影响。 胡飞看他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万昆脸带冷笑地说:“干什么?不是跟你说了。” “你现在是休不了学的,你要是不想念了,就让你家里过来办退学手续!”胡飞说,“我要你家长的联系方式,现在!” 万昆眼神一眯,不再说话。他的眼神似有似无地扫过何丽真,同样的冰冷,同样的恶意。 何丽真坚定地站在胡飞身边,就像较着什么劲一样,她知道,她脸上的神情并不比万昆暖到哪里。 任由胡飞如何骂,万昆都是一副嘲笑的模样,胡飞喝过酒,心气一上来,就有点头晕。原地打了打晃。何丽真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看见胡飞捂着头往后退,连忙过去扶住他后背,说:“胡老师,没事吧。” 胡飞眉头紧蹙,觉得天旋地转,何丽真见他捂着后脑,呼吸急促,心想坏了,胡老师年纪轻轻该不会有高血压吧。 好在胡飞只晕了那么一下就站稳了,何丽真说:“胡老师,你觉得怎么样,用不用叫救护车?” 胡飞摆手,“没事,我去个厕所。” 何丽真扶着他往酒店里走,“我陪你吧。” “不用了,真没事。” 就在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正好跟出来的李常嘉碰上了,李常嘉本来招呼何丽真,见她扶着胡飞,连忙问:“胡老师怎么了?” 何丽真说:“跟个学生吵了一会,可能是有点气急了。” 李常嘉接过手,跟何丽真说:“我陪他去厕所,你先等着吧。” 何丽真担心地把他们目送进去,身后就传低沉的声音。 “也不是不会打扮啊。” 走得近了,何丽真闻到万昆身上的烟酒味,还有混杂了一起的汗臭味,真的就像从路边捡出来的一件破衣服,比之前任何一次,更让她觉得恶心。 何丽真转过头,万昆就站在她身后半米不到的地方,眼中耻笑的意味更明显了。“刚刚那个是谁啊,你今天是路边买了条裙子给自己加分是么,你——” “过来。” 何丽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万昆顿了一下后就跟在她身后,何丽真顺着酒店门口的一条小径往前走,碰到一个拐角,她转个身进去, 再往前是一处老式居民楼,朝向小径有一家小卖铺,开一扇窗户,旁边贴着破烂的小张贴,现在窗户里没有人,黑乎乎的。小径正中央有棵大树,枝繁叶茂,地上是一片树荫,何丽真的脚步就停在了这里。 她转过头,说:“胡老师差点被你气病了,你知不知道。” 万昆不在意地冷言道:“病了又怎么样?”说着,他扯着嘴角一笑,“死了又怎么样?” 何丽真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好,你很好。”她说完,脚步一迈就要往回走。万昆在她身后说:“你怎么不化化妆,光穿条裙子就想钓男人了?” 何丽真停下脚步,原地站了一会,万昆静静等着她回话。 感情最擅长的,就是蒙蔽当事人的眼睛。当你讲真话,他反反复复地检查,就算有一丝丝的错误也会抓紧不放。而当你说谎,就算只要轻轻一拨帘,就能看到真相,他也不会抬起手。 所以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误会,有的,只是当时当地,他的心情。 过了一会,何丽真转过头来,对他说:“昨天你的话,我认真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万昆冷笑说:“哦?你也觉得自己没女人味了?有自知之明就别出——” “不,”何丽真淡淡地说,“我是说另外一句。” 万昆眯起眼。 何丽真说:“你说我觉得你见不得人的那句。” 万昆好似愣了一瞬间,就像没有听懂何丽真的话一样。 巷口的风,吹着那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轻轻地飘,裙边又薄又平整,就像一片刀。 何丽真说:“其实你说的没错,我选在那么个地方跟你见面,就是想离学校远一点。可能当时没有想太多,后来细想了一下原因,大概——”何丽真一边说,一边看着万昆,“就是因为你吧。” 万昆咬紧牙,“因为我什么?” 何丽真明知故问地看着他,说:“你说呢?” 万昆终于明白何丽真的意思,眼珠赤红地盯着她,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还有,”何丽真不快不慢地说,“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女人花枝招展的,不过你这么想我可以理解,毕竟一个毛头小鬼,我也没指望你能有多成熟。对了,如果你休学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何丽真停顿了一下,说:“本来套一个学生的身份,相处起来还蛮有趣的,要是离 开学校,你就跟路边随便哪个工地的辍学少年差不多,半点吸引力都没有了。” 万昆气得浑身发抖,脖颈的筋脉暴突,好似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把何丽真撕了一样。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再说一遍,你有胆再说一遍——!” “明明听得清清楚楚也让人重复。”何丽真淡淡扫视了一下万昆,轻声说:“果然就是个小鬼。” 何丽真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说:“还有,我也不是那么大方的人,钱别忘了还我,三千块钱虽然不多,但你在我心里还不值这个价。账号我会发给你的。” “何丽真——!”万昆大吼出声。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就是在这样一个让人心碎的场景下。 谁不会,何丽真看着前面的马路,车水马龙进得了眼却进不了心。有谁不会,意气用事,出口伤人,谁不会? 原来把恶毒的话说出口,是这样一件让人兴奋到颤栗的事。 狼狈的颤栗着。 “怎么。”何丽真转过头,“你想赖账?” 万昆站在树荫下,他似乎有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也没有好好打理,头发看着有些油,身上的衣服也脏了,虽然他平时也是不修边幅,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尽头,当真是逼到尽头。 万昆怒目看着何丽真,可看着看着,肩膀却松了。他的身体轻微的颤抖,像是要崩溃了一样。 “我不会赖你……”万昆沙哑地说,“我不会赖你的账。” 何丽真说:“不会就好。” “你……”万昆几乎有些口齿不清,“我不是……我说那些不是……” “李老师他们要回来了,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万昆语气都有点变调了,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地看着她,“李老师?” 何丽真没有再说,她只是在离开前,最后看了他一眼—— 一只折断翅膀的鹰,立于万丈悬崖边,不甘回头,却又飞不起来。 李常嘉果然已经出来了,正在门口来回张望。何丽真走过去,他看见了,笑着迎过去,可走近了,发现何丽真有点不对劲,就说:“哎?何老师脸色怎么这么差?” 何丽真抹抹脸,说:“没事。” 李常嘉说:“啊,是不是刚才吓到了,胡老师没事,他在大堂休息呢,给家里打电话了已经。” 他以为何丽真是被刚刚胡飞的突发情况吓到了,笑着说:“何老师胆子可真小,这样在学校会不会被学生欺负啊。” 何丽真擦干了眼角,低着头,看着地面,淡淡地说:“不过是小孩子,怎么可能欺负得过大人。” “说得也是。”李常嘉说,“那咱们进去陪一陪胡老师吧。” 何丽真点头,“好。” “对了,刚刚那个学生呢?”李常嘉想起万昆,周围看看都没见到影。何丽真走进酒店,边走边说:“不知道,可能已经回去了吧。” 万昆走了么。 没有。 他在角落里,看着李常嘉和何丽真走进酒店,看着那抹淡淡的蓝色消失不见,然后转过身,靠着墙壁,慢慢蹲下。 他觉得有些困,他已经连续三十几个小时没有睡着觉了。他又觉得眼睛很疼,疼得睁不开,就把头埋在了胳膊里。 手机震了,他从兜里拿出来,接起电话。 “喂……”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啊。”打电话来的人是王凯,语气明显比上几次要轻了不少。“我知道你缺钱,这个又轻松来钱又快,还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你总抗拒什么?人家指名道姓地就要找你,你这一拒绝,几个老顾客都不怎——” “我做。” “对吧,你要——嗯?!你做?”王凯像是没听懂似的,“你说你要做?” 万昆低沉地嗯了一声。 王凯那边瞬间就晴天了,“哎呀你说你早说多好,非闹这么大误会。你收拾一下晚上就过来吧。” 万昆说:“今天么。 “要不呢?你想哪天?”反正他应下了,王凯也好说话多了。“要不再宽你一天,我就不知道你总在那边磨蹭什么。”说着,他有点好笑地说:“上个床而已,用得着做这么久心理建设么,是不是大老爷们啊。” 万昆低声说:“钱……” “钱你放心。”王凯说,“你把那几个伺候好了,钱少不了你的,你就说下时间吧,看什么时候能行。人家顾客也是看你年轻,给你面子,要不哪轮得到你挑时间。” 万昆看着地上,树根下面有一根扔掉的雪糕棍,上面化了一点甜水,周围聚集了一群蚂蚁,混乱而密集地爬来爬去。 “喂,喂?”王凯说了半天,万昆也没有动静,他叫了两声,万昆才沉沉地 说:“我今晚回去。” “哎。”王凯见他终于开窍了,说:“这就对了,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你早点回来,我叫人给你弄了身衣服,这几个顾客喜好还挺明显的。就这样吧,你回来记得赶紧找我。” 王凯挂断电话,万昆却维持那一个姿势,许久都没有动。他看着地上的那群蚂蚁,慢慢地低下头。 没有人注意到墙角边压抑的啜泣声,就像很少有人注意到地上被黏住的蚂蚁,虽然他们一直都在。 第二十六章 是夜,锈季门口的牌子上,污渍似乎比上次更明显了。 万昆站在门口,从兜里掏出一根烟,蹲在外面的台阶上抽,抽完了一根后,慢慢站起来,推开门进去。 里面是万年不变的声音,音响声,叫喊声,还有此起彼伏的酒杯碰撞的声音。万昆从人群里挤着出去,一斜眼,看见了舞池旁边的吧台,他脚步一顿,朝那边走过去。 吴岳明穿着一身标准的三件套,领口敞开,正在擦杯子。这套工作服应该是他第一次穿,当初第一次来的时候,他看见锈季的员工穿的这身,就跟万昆说喜欢,现在穿上了,感觉整个人都抖起来了。 他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着干净的布,眼睛闭着,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忘情地摇晃,手里的杯子看起来都快要脱手了。吧台的顶灯明晃晃地映在他的脸上,看着有几分朦胧,他摇摇晃晃沉醉其间,看着像是嗑药了一样恍惚。 万昆走过去,坐在一个空位上,也没叫他,长手一捞,从吧台里面拿出一个酒杯,自己倒了一杯酒。 别看吴岳明人飘渺着,但是警觉性还是有的,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偷酒,他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喂——”他刚出声,就看见坐在面前的万昆,后半句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万昆喝了一口酒,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酒杯。 吴岳明凑过去,“你回来了——!?” 万昆懒得回应这种废话,吴岳明又说:“赶紧去找王凯啊,他找你很久了,两个小时前就开始出来问我。” 万昆点点头,说:“知道。” 吴岳明有点奇怪地说:“你们后面那么缺人啊,我都没见他这么着急过。” 万昆看他一眼,说:“缺人你想去?” “不去。”吴岳明拿着杯子又开始随着音乐晃,“后面多无聊啊,只能唱个歌啥的,还是调酒师最帅了。” 万昆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德行。”还调酒师,吴岳明的调酒技术都是跟网上视频里学的,加上有之前工作的熟手教了点,但是依旧只是个破烂水平,基本就是瞎兑,各种果汁饮料加上洋酒再切点水果片一插,就算是一杯酒了。 吴岳明不理会万昆的鄙夷,晃得越发起劲,一扭腰,看见一个人,他冲万昆努努嘴,“唉,看见你了。” 万昆回过头,看见王凯站在里面,正冲他招手。万昆把酒杯放下,走过去。 “回来了?” 万昆看看他,点头。 王凯和万昆看起来都不太适应这种打招呼的方式,王凯也不再多寒暄,把万昆领到里面的后勤间,在一堆旧箱子上面拿了一个袋子给他,说:“你先把衣服换上吧。” 万昆把衣服拿出来,饶是他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是愣了一下。王凯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那张扑克脸终于有了变化,心里舒畅了,笑着说:“咋样?” 万昆把那几件花衣服放到一边,说:“她们要我穿这个?” “对啊。”王凯靠在箱子上,说:“我都说了,这几个都是老顾客了,一共有三个人,有两个是台岛的,就喜欢七八十年代那种街头花花风,你别太放在心上,玩嘛,让客人尽兴才好。” 万昆把衣服拿过来,款式非常老,看得出是特地做的,面料很新,摸着滑滑的。 “你先换上吧,然后到里面找我。”王凯不常和手下这班打工的交流,有心跟万昆聊几句,也不知道从哪入手,他察言观色倒是厉害,看出万昆也不太想说话,留他一个人自己出去了。 万昆脱掉上衣,把那软滑的衣服换上,料子凉凉的,贴在身上,让万昆觉得像是什么东西在舔他一样,让他恶心。 他解开裤腰带,抽的时候有点卡住,他粗鲁地使劲,差点把裤子上的腰带扣扯掉。抽出腰带后,万昆忽然觉得没什么力气了,他把腰带扔到一边,靠在门上蹲了下去。 屋里没有开灯,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泛酸的旧木头味,万昆头靠在门板上,后背因为轻微的动作牵扯到已经结痂的伤疤上,有些紧缩。 万昆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黑暗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亮光。手机上有几条未读短信,来自学校几个狐朋狗友,还有他的父亲万林,万昆挨个看一遍,最后删掉催着打钱的那几条,合上手机站起来。 最里面的办公室里,王凯正和会计核对着什么,一张办公桌上堆得满满的都是纸。王凯听见声音,转过头,看着万昆忍不住拍了拍手。 “哎呀,帅啊。”屋里有点闷,王凯脱了外套,就单穿了一件小马甲,他掐着腰上下打量万昆,说:“不错不错,所以这穿啥还是得看底子,你一穿,这套衣服看着都精神了。” 说着,会计也抬起头看了万昆一眼,嘿嘿地笑了笑。 万昆站在当场,没说话,王凯见自己说了半天他也没动静,悻悻地说 :“那就这样吧,你等我一下,我叫人送你过去。” 万昆终于开口了,“开车?” “在新庄酒店,你要自己走去?” “新庄?” 新庄酒店挺有名的,位置很远,都快进p市了,万昆皱眉说:“怎么那么远。” “人家订的啊。”王凯说,“你管那些干啥,新庄酒店环境很好的,去享受享受也不错。” 万昆没有再问,王凯从桌子上压着的一堆a4纸下面翻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简短地跟司机交代了一下时间,挂断后跟万昆说:“老刘在外面呢,马上回来了,你等一下吧。” 万昆点点头,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王凯和会计又凑到一起开始忙活。 快到九点的时候,老刘回来了。老刘是锈季的司机,开了一辆帕萨特,王凯就跟他说了个下酒店名,他就了然地说:“知道知道。” 万昆坐在车上,看着车外灯红酒绿,霓虹魅影,默不作声。 何丽真接到李常嘉的短信,约她一起去补习班,熟悉一下位置。何丽真闲来无事应了下来。 补习班在一个居民小区里面,两层,走廊打通了,一共有四五个大教室,还有两个小房间,李常嘉对何丽真说:“这两个小房间就用作教师办公室吧。” “行啊。”何丽真探头进去看了看,屋子是新装修好的,墙也是新刷的,地上偶尔有一两滴掉下来的白色墙漆。李常嘉走进去,把钥匙放到桌上,咳嗽了两声,何丽真走过去,“李老师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常嘉说,“老毛病。” 何丽真说:“这屋子刚装修完,味道很大。” “嗯。”李常嘉点点头,说:“确实有点大。” 何丽真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提议说:“多开窗户散散味道,再买点绿色植物,能缓解一下,要不过几天上课了,就熏到学生了。” 窗户推开的时候,风一下子吹进来,何丽真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她理了一下头发,转过头,刚好跟李常嘉四目相对,李常嘉看着她,说好。 何丽真忽然觉得屋里有点静,李常嘉又说:“我对植物不了解,何老师懂么?” 何丽真说:“我也不是很懂。” “那等下咱们去花市看看吧,今天刚好我开车来,买好带回来还方便点。” 何丽真接受提议。 李常嘉开着一辆jeep,宽敞又舒服,何丽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着窗外,有点恍惚。 “何老师想什么呢?” 就在一个人影出现在何丽真脑海中的时候,李常嘉开口问。那画面转瞬即逝,短暂得甚至无法回忆。 “没什么。”何丽真说。 李常嘉与何丽真闲聊,说:“何老师学校里怎么样,工作都顺利么?” “还挺顺利。”何丽真想着,应该,算顺利吧。 “对了,之前那个学生呢。”李常嘉忽然说。何丽真心里一紧,“什么学生?” “就是我们吃饭的时候,碰见的那个,还给胡老师气得快犯病的,他是胡老师班里的?” “嗯。” “哎,有这样的学生胡老师也难做啊。”李常嘉觉得车里有点闷,摇开了一点窗户,说,“我看他那样是不是留过级啊,好像比一般高中生大呢。” “可能吧。”不知道为什么,何丽真并不想跟李常嘉讨论万昆的事情。 李常嘉人很敏感,看出何丽真不想聊这个,马上换了个话题,说:“何老师来杨城多久了。” “没有多久,我是因为工作才来这边的,之前没有来过。” “在这边生活都方便么?” 何丽真觉得李常嘉热情得似乎有点过头了,低声说:“挺方便的。” 李常嘉从镜子倒车镜里瞟到何丽真的表情,连忙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多管闲事了……” 何丽真一愣,说:“没有,你别误会,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李常嘉笑着说:“那就好,想什么呢?” 何丽真胡乱编了个理由,说:“想下次考试的试卷题。” 李常嘉哈哈大笑,“你也太认真了一点。” 何丽真被他笑得有点脸红。 说道考试题,李常嘉这个业界前辈好似更有说不完的话了,他和何丽真两人一起讨论,从填字选择到阅读作文,聊了个遍,一直到花市都没有说完。 一个下午,两个人基本全交代在买花的事情上,李常嘉大手笔,一共买了十几盆,还都是大盆盆栽。 等回去的时候就知道麻烦了,补习班在三楼四楼,这大盆栽一盆就十几斤,李常嘉文质彬彬的,气管还不好,搬了两盆就有点喘了。 何丽真要帮忙,李常 嘉没让。 “何老师歇着就行,我搬。” 嘴上再卖力也没用,李常嘉搬第四盆的时候,在二楼转角处狠狠地咳起来,感觉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何丽真放下包,“我帮你。” 搬完最后一盆,何丽真腿都快软了。李常嘉也难维持风度翩翩的形象,坐在教室里大口喝水。 两人对视,看见对方狼狈模样,也大致估计了一下自己灰头土脸的形象,扑哧一声一起笑了出来。 还来不及买窗帘,阳光从窗外照进,能看见细小的灰尘在空中轻轻地飘荡,李常嘉握着杯子的手慢慢紧了紧,看着何丽真,说:“何老师,你——” 何丽真抬眼看他,“嗯?怎么?” 第二十七章 “没,没什么。”李常嘉说到一半停下了,摇了摇头,垂眉看手里的杯子。 何丽真说:“不早了,我要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常嘉马上抬头,说:“好,我送你。” 何丽真回到家,自己开火做饭。看着淡淡的火焰,何丽真在心里算了算。 一周了。 从上次聚餐,到现在,已经有一周了。 吴岳明和万昆都没有再来学校,何丽真旁敲侧击地问过胡飞,胡飞说如果再联系不了他,这次学校可能要开除他们两个了。 开除…… 何丽真从小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念书十几年从来没有逃过一次课,挂过一次科,所以开除这个词一直离她很遥远。 学校开除万昆,他以后怎么办,他会做什么? 何丽真的人生轨道从来都是笔直笔直的,可能跑得比别人慢点,但是方向从未出过错。她没有想过,如果偏离了方向,接下来会如何。 何丽真有些迷茫,她转过头,看着旁边的那个单人沙发,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冒着白气。何丽真看得久了,仿佛那上面真的坐了一个人,吊儿郎当地敞着胳膊,岔开腿,歪着脑袋看着她笑。 何丽真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她拿出一袋挂面,下到锅里,等待的时候,她思索了一阵子。外面夕阳漫天,正是开火做饭的时候,院子里难得清静,没有大妈大婶聊天的声音。只有偶尔两个小孩子,在外面打打闹闹。 何丽真终于下定决心,她关了火,从包里拿出手机,给万昆打了一个电话。 手机一声一声地响着,何丽真本来平稳的一颗心莫名跟着紧张起来。 在她以为电话即将断了的时候,对面终于接了电话。 万昆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情绪。 “喂?” 何丽真走到桌边,“万昆?” “嗯。” 何丽真从电话里听见了风声,区别于万昆的呼吸,风吹得又快又劲。 “有事么?”何丽真许久不说话,万昆开口了。 何丽真回过神,说:“你在哪呢?” 问完这句话,何丽真才恍然想起,最后的一次见面。撕破了脸皮,捅漏了窗纸,好像她再也没有立场询问什么。 万昆似乎也是这 么认为的,他淡淡地说:“我在哪,跟你有什么关系?” 何丽真低下头,没有说话,她脑海茫茫一片,偶尔思索着是不是要挂断电话——在他开始鄙弃羞辱她之前挂断电话。 可万昆又开口了。 “你在乎我在什么地方么?”说完,他不等何丽真回答,接着说,“你不在乎。”电话里的风声越来越大,几乎掩盖了他的话语,“没人在乎……” “万昆……”何丽真握紧手机,说:“你回来学校吧,我会帮你跟胡老师说情,你要是再不回来这次真的要——” “滚。” 何丽真一怔,“什么?” “我让你滚。”万昆声音冷淡,“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废话,你算老几。”他似乎点了一根烟,又说:“还帮我说情,勾搭完学生勾搭老师,用不用我帮你说情啊。” 何丽真觉得脸上红热,闷得太阳穴发胀,差点喘不上气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先来趟学校,如果真的要请假,跟胡老师——” 万昆冷笑一声,“不知道?对,你是不知道。” 何丽真的话被他打断,她听他那自以为是的笑,声音带着一点颤抖,“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何丽真捏得手机发烫,声音很小。 “万昆,你把话讲出口之前有没有想过我是你的老师,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从不为别人着想,从不懂得尊重别人,满眼满心都是自己的得失。我承认,我对你是有过期待,那是我看走眼了。” 何丽真说到最后,眼眶酸胀,她不想在万昆面前失态,深吸一口气,说:“万昆,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你不好好待人,别人也不会好好对你,你稀里糊涂的生活,生活早晚会要你付出代价,我自问对你问心无愧,你自己想想说的那些话到底有没有底气吧。” 说完,何丽真不听他的回复,挂断电话。 何丽真放下手机就坐到凳子上,看着浴缸里的金鱼发呆。 她在心里用她能说出口的所有恶毒词语来骂万昆,骂着骂着,却忽然想起了他们在采石场见面的那一次。 不知道为何,现在再回忆那时,何丽真只想到了风,就像今天吹在手机里的那样,冷冷的风。吹着他发丝领口,衬得他的面孔,就如同山下的碎石一样坚硬。 何丽真终于没有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 她 又那么一点点的后悔,后悔当初没有考虑得再周全一些。 强极必辱,至刚易折。 那个少年有那么明确的自我,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在伤害到来之前,他已经开始维护尊严,拒绝一切。 万昆放下手机,很快电话又来了。万昆飞快地把手机拿起来,发现来电的是他的父亲。 “喂?喂喂——?”万林右耳朵早年被人扇过,年纪不大已经有点背了,可打电话又偏偏习惯右边。 万昆说:“我听见了,什么事?” 万林说:“万昆?我是你爸!” 万昆压着耐性,“我知道,有什么事?” 万林总算听清楚了,他说:“那个,万昆,你这个月还能不能拿点钱。” 万昆眯起眼睛,“我这个月已经给你拿了两千了,你还要?” “不是的,你姥姥昨天给家里打了电话,说病犯了,缺药,她还想做个手术,我这个月的钱都给她买药了。” 万昆静了一下,说:“姥姥病了?” “是啊。”万林说,“要不我能这么催你要钱么,你姥都八十岁了,你说咱爷俩也不能不管她是不是,毕竟你妈死的——” “你别提我妈!”万昆大声打断他。 万林轻叹一口气,“好好好,不提不提。” 万昆咬牙说:“这个月我最多再给你一千,我还要还别人钱。” 万林想起之前的事,说:“还那个老师啊。” 万昆嗯了一声。 万林的语气有点琢磨,说:“那个……老师催你了?” 万昆没说话,万林又说:“老师没催你看能不能先缓缓,我看那老师人挺好,怎么也不能逼着你还是不,要不你跟她说说家里情况,咱们——” “你还有事么。”万昆低声说,“没事我挂了,明天我给你打钱。” 万林听他这个语气,也有点生气了,“你跟我就一点话都没有?” 万昆说:“没有。” “你,”万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行,就当白养你了,你个白眼狼,我和你妈就当白养你了!” 万昆冷笑一声,“你还有脸提我妈。” 万林气道:“你什么意思,啊?你啥意思?对,错都是我,行不行?他妈家里这样错的都是我!反正你妈死了,剩下这些错都是我 担着对不对——?” 万昆再也不想听这些重复过几万遍的对话,他挂断电话,放下手机。 他脑子里又静又乱,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算着手头的钱,冷漠地思索着下一件事要做什么,他回想起那几个老女人笑眯眯地把大把的钱塞进他的内裤里,觉得初秋已经冷得惊人。 他又想起刚刚何丽真的话—— 【我承认,我对你是有过期待,那是我看走眼了。】 万昆狠狠地摔下手机。 盛怒之下他的力气更加惊人,手机落到水泥地上,屏幕碎裂,后盖电池全都飞了出去。 吴岳明从饭店出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吓得差点退回去。缓过神来走向万昆—— “我去,你这是咋了?” 万昆没有说话,仿佛地上的手机和吴岳明都不存在似的。 吴岳明转眼又嘻嘻地笑出来,说:“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买一个就好了。”他冲万昆的背影说,“反正你现在发达了。” 今天万昆请客,他算沾了光,吃吃喝喝红光满面。吴岳明点了根烟,晃着身子说:“不过真的,你到底揽了什么活啊,一次就能赚一万五。”他羡慕地站到万昆身边,说:“给我也介绍介绍呗,我去问王凯他啥都——”吴岳明说到一半,看到万昆的神情,后半句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也不敢再开玩笑了。 万昆眼眶幽深泛黑,嘴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条。 “怎么了?”吴岳明觉得刚刚自己的样子,感觉有点尴尬,他小心地跟万昆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啊?” 万昆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了句:“你们吃吧,钱我已经结完了,我先走了。” “哎哎!”吴岳明看着万昆的背影消失在街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他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屏幕已经碎成蜘蛛网了,“好家伙,这是使了多大劲啊。” 把电池和后盖拼上,吴岳明想看看里面摔坏了没有,按下开机键。 结果这手机还真禁折腾,硬是亮起来,开了机。 “质量过关啊。”吴岳明也是喝多了,对手机说话,“你也算命大,从他手里活下来。”一边说,他一边把手机放兜里,等回去给万昆,就在他放下手机前一秒,忽然看到什么,又把手机拿起来了。 开机画面已经结束,吴岳明看着屏幕上的照片,觉得有点奇怪。 因为碎 得太厉害了,所以画面很模糊,勉强能看到一张桌子,铺着格子的桌布,上面好像摆着一个鱼缸,里面有只肥硕的金鱼。 透过鱼缸,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看样子是在做饭。 可惜屏幕碎得太厉害了,加上天色黑暗,吴岳明见看不清楚,也不再细究,把手机揣进兜里。 万昆走在马路上,秋天早晚温差大,白天穿的少的行人缩着脖子,搂紧衣服往家赶。万昆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 红灯过了,绿灯也过了,他还是没有动。双手插着兜,黑色的外套衬着他高大的身材难得显得有些单薄。 “咋还不走呢?” 万昆转过头,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环卫三轮车,车上坐着一个老大爷,穿着亮橘色的背心,正在休息,巴巴地抽烟。 “大晚上的,在这发啥呆。” 万昆低下头,又抬起来,刚要说什么,那老大爷已经被旁边的一伙买菜大妈吸引了注意,不再看他。 十字路龙车水马龙,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走眼就走眼吧,结束就结束吧,有什么大不了。反正都没有开始,甚至谈不上回到从前。 万昆拉上衣服,领子立起来,下巴埋进领口里,低着头走进夜色。 第二十八章 何丽真盯着手里的备课笔记,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那字在眼前都是飘起来的,翻转倒覆,飘飘忽忽。她的全部心神都在身后胡飞和刘颖的谈话上。 谈话已经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对于胡飞来说倒还好,但是对于刘颖这个平时不太爱多讲话的人来说,却是不容易。 “到现在还联系不上?”刘颖问。 “嗯。”胡飞面色严肃,手里的茶杯敲在桌面上,“之前他还接电话,现在连电话也不接了。” 刘颖奇怪地说:“你带他也有几年了吧,他家里人从来没有来过?” “曾经来过一次,两年前了快,他父亲来的。”胡飞说,“那时候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提了提他的学习情况,后来就再也没来过。” 刘颖说:“蒋主任那边,说怎么处理。” 胡飞停顿了一下,说:“这次恐怕真的要开除了。” 何丽真不自觉地握紧笔。 “不能再做做工作?”刘颖说,“毕竟也是学生,他已经这样了,学校再开除他,那他上社会上还有好了?” 胡飞手指头使劲地戳桌子,“不是我不做工作啊,你看看他现在的态度,这谁能做工作?他原本虽然不服管,但好歹愿意听学校的话,现在倒好。刘老师你不知道我最后见他那天,那家伙混的啊,我都不能提他是我学生,我脸都臊得慌。” 彭倩一直在逛网站,听到这,也转过头跟胡飞说:“胡老师,就算真要开除他,怎么也得通知一下家长吧。” 胡飞眉头紧蹙,好像在思索什么。 何丽真都不知道自己手心出了汗。 “翻一下档案吧。”彭倩忽然说,“可能能找到家里联系方式,而且他今年20岁了,照他在外面这个野法,估计身份证什么的早就办了,查查应该能查到。” “行!”胡飞说,“就这么办,我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要是再不把握,那我也没办法了。” 胡飞说着,准备出去,何丽真反射性地站起来,跟了过去。 “胡老师!” 何丽真在走廊里把胡飞拦住了,胡飞说:“怎么了?” “那个……”何丽真犹豫着说,“万昆,万昆是不是一定会被开除啊。” 胡飞看着何丽真,最后叹了口气说:“开除不开除不是我们说的算的,学校已经就他们俩的问题开过很多次会了,机会 也给过好多次,结果呢,你看看他现在,一点悔改的意愿都没有,我看他家里对他也基本放弃了,父母都不露面,我们瞎上什么心,这种学生早就该走了,在学校也是害群之马。” 何丽真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可是面对气愤的胡飞,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在胡飞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叫住他。 “胡老师,是不是叫他家长来,就还能再商量一下。” 胡飞顿住脚步,转头看她。 “他家长要是愿意来,哪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说完,人就离开了。 何丽真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 在学校第一天开会讨论开除万昆和吴岳明的时候,何丽真终究没有忍住,给万昆打了电话,想再劝劝他,可那时他的电话就接不通了,往后她又试过几次,依旧无法打通。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何丽真低头,是李常嘉的短信,约她晚上一起吃饭,感谢她之前帮忙打理教室。 何丽真现在没有心思吃饭,刚要拒绝,李常嘉又发来一条。 【我们学校也正在考虑开除了一个学生。】 何丽真一顿,回复他。 【为什么。】 【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晚上出来吃饭我跟你讲。】 何丽真犹豫了一下,最后回复了一个字——【好】。 放下手机,何丽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转头跟刘颖说:“刘老师,我今天下午有事,正好也没有课了,我想请半天假,等蒋主任回来你帮我跟他说一声。” 刘颖有点惊异,何丽真工作很认真,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还很少见她大白天的请假。 “行,等老蒋回来我跟他说,你要去哪啊?” 何丽真收拾包,匆匆地说:“家里有些事情,我先走了。” 何丽真一路小跑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有点旧,却折得平平整整的纸给司机看。 司机瞪着眼睛,“这么远?” “去么。” 难得的大活,司机连忙点头,“去去。” 疯了,当何丽真顶着风沙,站在邬望乡的土路口的时候,心想,她可能真的疯了。 她走过玉米地,来到万昆家门口,发现万昆家的院子锁着。她扒着门往里面看,屋门紧闭,院子里安安静静,连笼子里的鸡都懒得动弹。何 丽真拍拍铁门,向院子喊话:“有人吗——?” 鸡动了动,扭过脖子接着睡觉。 万昆家没什么动静,何丽真这嗓子倒是惊动了旁边的一户人家,狗汪汪地叫,何丽真吓了一跳。 隔壁很快出来一个人,让狗安静了之后,过来看情况。 出来的是个女人,四十多岁,好像刚刚睡醒,狐疑地打量何丽真:“你谁啊?” 何丽真连忙打招呼,“你好。” 女人说:“你找谁啊?” 何丽真说:“我是万昆的老师,我想问一下,他们家现在没有人么?” “老师?”女人上下看了看何丽真,说:“那小子应该不在家。” 何丽真说:“那他父亲呢?” “老万?”女人在提到万昆父亲的时候,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好像一脸嫌弃地说:“他这个点怎么可能在家。” 何丽真说:“那他在哪,怎么能联系到他,学校那边有急事要找他。” 女人一摆手,说:“现在找不到的,要不你等会,估计他输光了就回来了,反正每天也差不多就这个时候。” 输光? 何丽真敏感地说:“他去干吗了?” 女人已经说够了,开始往回走,边走边说:“赌呗,当年老婆让他给逼死了,估计这回孩子也差不多了。” 何丽真看着她的背影走进院子。她站在院子门口,沉默地等待。 乡下的空气跟城里也不太一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料和泥土味道,风吹着玉米地的杆穗刷刷地响,漫无边际一样。 何丽真觉得有点冷,她在考虑要不要离开,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过来。 “呀,这不是老师么?” 何丽真转过头,看见小道上走过来一个人,拎着两个布兜子,嘴里叼着一根烟卷,穿着一身破旧衣服,正是万昆的父亲万林。 何丽真站得腿都发麻了,看见万林,迎过去说:“万昆爸爸,你回来了。” 万林背着手走过来,按照万昆的年纪,万林岁数应该不大,最多四十几,可他满脸褶皱,皮肤粗糙,头发也花白了大片,整个人看着就像五六十岁了一样。 万林见到何丽真很热情,“老师啊,您是——”何丽真觉得他明显忘记了她的名字,她重新说了一遍,“我叫何丽真,是万昆的语文老师。” “啊啊,何老师,你今天来是……”万林的语气有点犹豫,何丽真觉得他的眼神很奇怪,她想了一下,觉得万林是认为她今天是为了那三千块钱来的。 不知道为何,何丽真觉得空气中饲料的臭味更重了。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一声。”何丽真说,“你联系一下万昆,让他去学校吧,还有,也请你去学校一趟,他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有点严重了。” 万林松了一口气。 何丽真睫毛轻轻颤了颤,到底没有把眉头皱起来。 万林眼神在旁边乱看,从石头子到垃圾袋,就是不与何丽真目光相对。 “最近家里有点忙啊。”万林说,“有点走不开啊。” 何丽真说:“有什么事比你儿子还重要?” 万林巴巴嘴,说:“不是,何老师,那天你也看到了,咱家这情况确实有困难,不是我不去,我这走一天就少挣一天钱,到时候讨债的来了,咋办。”他说着,看了何丽真一眼,“你帮我们也就帮个两三次,也不能一直帮啊对不?” 何丽真看着他,想起那天万昆拼命也不想让他接触自己,甚至一句话都让说,她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何丽真握紧包,说:“你要再不去学校,他就要被开除了。” 万林长叹一口气,似乎真的有点伤感了。 “这孩子命苦,他妈死的早,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打工了,我辛辛苦苦地带他,也想让他过好日子。老师,我看得出来你对他好,你要有心就帮帮他呗。”万林看着何丽真,说:“他为了还你那三千块钱,从上次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家过,他在外面辛苦啊,我真是不忍心。” 何丽真低下头,半晌,对万林说:“那三千块钱,你告诉他不用还了,下周务必要来学校一次。” “好好!”万林有点激动地说:“老师,你真的是帮了我家大忙了,我一定告诉他去学校,一定!” 何丽真又说了几句,见万林咬定了不亲自去学校,何丽真也没有办法,嘱咐他已经让万昆回来,然后就离开了。 何丽真走后,万林回屋打了个电话。 “喂?喂——?我是你爸——!” “你老师刚刚来了,好消息啊,你猜怎么了,她不用你还钱了!” “……你冲我喊什么。” “你个狗崽 子,老子在这边帮你,你还骂我!你不是说今天回来么,是不是已经回市区了?你抽空去趟学校,谢谢一下老师,咱得有礼——万昆你再骂一句!?” 万林粗糙的嗓音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幕里格外的响亮,骂一句喊一句,院子外的狗不停地叫。 第二十九章 何丽真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她觉得浑身散了架子一样无力。她下了车,在路边的小卖店里买了一瓶水,拧了半天才拧开,正喝着的时候,手机震了。 何丽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李常嘉的电话。 她才想起来,本来晚上八点和李常嘉有约的。何丽真匆忙接起电话。 “喂?” “何老师?怎么还没有到啊,堵车了?” “啊……”何丽真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下午有事出去了一趟,现在刚回来,太忙了就忘记了,真对不住。” 李常嘉说:“没事,你去哪了。” “也没去哪。” 李常嘉说:“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何丽真说,“今天太对不起了,要不我们改天再约吧。” 李常嘉静了一下,说:“你吃晚饭了么?” 何丽真说:“吃了。” 电话里的男人笑了一声,说:“撒谎,肯定没吃。” 何丽真被他一下子揪出来,脸上有点热。 “我去学校门口接你,反正也要吃晚饭的。” 何丽真没法拒绝,只能说好。 八点四十多的时候,何丽真坐公交回到学校,累得在车上险些睡着。她下车后就看见学校门口站着个人。 李常嘉穿着米色的外套,西服长裤,站在校门口牌子旁边,他侧着头,看向校园里面,好像看得很认真。他站着的位置刚好挡住了何丽真的视线,何丽真不知道他在看谁。 李常嘉咳嗽了几声,何丽真回过神,小步跑过去,“李老师。” 李常嘉马上抬头,“你回来了。” 何丽真说:“对不起,我今天真的忘记了。” 李常嘉笑笑,说:“没事啊,这不是来了。”他抚了抚眼镜框,说:“想吃什么,饿了吧。” 何丽真于心有愧,声音都变低了,“什么都行,你定吧。” 李常嘉说:“那就就近,这附近你想吃什么。” 天气有点凉了,何丽真抿了抿嘴,说:“麻辣烫。” “……”李常嘉愣了一下,然后笑出来,“麻辣烫?何老师是给我省钱么?” 何丽真有点窘迫,“你定吧还是。” “没事,就 麻辣烫,正好天气冷,你领路吧,这片你比我熟。” 何丽真带着李常嘉往外面走,临走时,李常嘉回了个头,漆黑的校园里,刚刚那个站着抽烟的男孩已经不在了。 何丽真带李常嘉来到最近的一家麻辣烫店,因为入秋了,气温起伏的厉害,外面的桌凳已经撤掉,全换到屋里。店面挺大,里面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人。何丽真和李常嘉点好了单,在偏角靠近后厨的地方坐下。 “下午去哪了,怎么看起来这么累。”李常嘉说。 “学校里面的事情。” 李常嘉看着她搓手,问:“冷么?” 何丽真说:“没事,不冷。” 李常嘉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喝点酒。” 何丽真连忙摇头,“不要了,我的酒量你也见到了。”她看着李常嘉,说:“你不是开车来的么?” “没。”李常嘉说:“我走过来的,就当锻炼身体了。” 何丽真说:“那你想喝就喝一点吧。” 李常嘉点了一瓶啤酒,说是全当助兴了。麻辣烫很快端上来,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李常嘉又叫了几个小菜,何丽真也有点饿了,埋头吃东西。 偶然抬头,李常嘉正看着她,何丽真说:“怎么了,你怎么不吃?” 李常嘉说:“我吃不了太烫的东西,凉一点再吃。” 何丽真筷子一顿,不由说:“对不起。” “你怎么总道歉啊。”李常嘉脱掉外套,里面是一件干干净净的淡蓝色衬衫,他挽起袖口,说:“你脾气这么软,在学校不会被欺负么。” 何丽真挑起一根粉丝,说:“谁欺负我。” 李常嘉说:“学生呗。” 何丽真看他一眼,李常嘉说:“那天在酒店门口的学生叫什么?” 何丽真说:“万昆。” 李常嘉点点头,说:“胡老师跟我说了,这次要开除他了吧。” 何丽真一想起这件事,脑袋就疼,“可能吧。” 李常嘉无所谓地说:“我们学校要开除的那个也是因为旷课太多了,家里也不管。其实这种学生你们学校应该有挺多吧。” 确实挺多,何丽真握着筷子,还有点碍着面子不想说。 “看开就好了,你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学生,不习惯正常。”李常嘉吹了吹麻辣烫,又说:“ 那个万昆我之前也略有耳闻,胡老师跟他操心完全是自找没趣。” 何丽真抬起眼,说:“怎么就自找没趣了?” 李常嘉倒了半杯酒,说:“这种注定管不好的,还管什么。”他喝一口酒,细数道:“能管的,就两种,要么家里想管,要么自己上进,你看他哪个沾边了。而且他这么容易惹事,放学校里也是个祸害,到时候真有个万一,指不定你们当老师的要摊上什么事。” 何丽真头微微低着,麻辣烫的热气熏在她的脸上,疲惫的身躯热得昏昏欲坠。 她朦胧之间点了点头,说:“没错……他的确是个畜生。” 这回换李常嘉愣了,“真没想到何老师还会骂人。” 何丽真的脸被热气熏得红彤彤的,她摇头,李常嘉马上说:“没事,这种学生换我我也骂。” 后厨的服务员端着碗往前面走,路过挡板处停了一下,看着那个靠在上面的年轻人,说:“你点菜了么?” 那人身材很高,看着麻木冷漠,靠在挡板上好像在发呆,手里拿着一根烟,要点不点。服务员觉得他可能是个务工人员,又问了句:“前面有座啊,你在这干啥?” 听了服务员的问话,那人也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店里事情忙,服务员也懒得理他,端着碗就去了。 万昆静静地依靠在隔板上,从嘈杂的店铺里分辨那个离他最近的声音。他兜里鼓鼓的,那里有三千块钱。 他脸上是带着冷笑的,不自觉地舔着自己的牙,他本可以直接出去,把钱甩给那个女人,或许旁边的那个男的会站起来反抗,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踹死他,然后把桌上那碗滚烫的麻辣烫倒到他们身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他偏偏没有。 他站在这里等,站在这里听,一定要把所有背地的恶毒都尝尽一样。 他把烟点着,叼在嘴里,吹一口气,好像整个世界都站在对立面。 李常嘉附和着何丽真说,可何丽真还是觉得闷,她抬起头,居然伸手把那瓶啤酒拿了过来,倒了半杯,一口喝尽。 李常嘉瞪大眼睛,“何老师?” 何丽真被酒劲冲得眼眶泛红,眼底胀痛,周围声音纷乱,何丽真看着面前的汤碗,忽然想起那个院子,青黑寂静的院子,里面带着陈腐酸臭的味道,好像一万年都不会变,还有门外的那片玉米地,风吹出沙沙的声响,临着的一块 大石上,那个沉默不语的少年。 他会犯浑地把班主任气出病,他也会欺负一个新来的女老师在家里强吻她。他在学校从来不好好听课,还会威胁不听他话的同学。 他也会坐在沙发上跟她耍赖皮,会打肿脸充胖子请客吃饭,会忍着满背的伤一声不吭,即便穷得吃不上饭,他也绝对不会赖账。 他拎着一根破木棍,就敢站在所有人面前。 何丽真捏着筷子,看着筷子尖上渐渐冷了的青菜。 他那么可笑,那么可叹,又那么可悲。 这个世界如此平凡,缺乏变幻,又少有奇迹。抛开所有,她就只能坐在这里,看着那个男孩走到漆黑深处,终有一天,那个小卖店门口的画面,会淡得无法追念。她也会忘记最初那一眼,胸口炽热的感觉。 “你也带他们班吧,也给胡飞提提意见吧。”李常嘉的麻辣烫凉了一点,开始吃,“你对那学生有啥看法?” 何丽真说:“我不知道。” 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无法说清。 这很奇怪,因为何丽真觉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可是就像面对着胡飞一样,她对李常嘉也说不出口,她怀疑这些话她甚至无法对自己说清楚。 “也对,”李常嘉开玩笑地说,“估计他一共也没上几次课。” 何丽真看着旁边一桌,有个男人在啃鸡脖子,他有个巨大的啤酒肚,大口大口地咀嚼。 “你知道么。”何丽真忽然说。 李常嘉埋头吃东西,嗯了一声,“知道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声音轻轻的,带着她那股独特的执着又老土的意味,对他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但如果这是一场赌博的话……” 李常嘉觉得这话题有点奇怪,他抬起头,“赌什么?” 何丽真说:“赌我们嘴里的那个畜生的未来。” 李常嘉想想,说:“应该是会退学吧。” 静了片刻,何丽真缓缓地说:“我压他,将成大器。” 李常嘉的筷子停在半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成大器?你要压什么,可要输没了啊。” 何丽真说:“我压我的全部。” 小店里人声嘈杂,热腾腾的烟雾熏得寒气散尽,店里充斥着麻辣和调味料的味道,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淡淡的红晕。 你问 我为何笃定,我不知道。 你问我为何坚持,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相信自己,相信当初能触动我的那份勇气和无奈,是真实的。 服务员端着碗回来,路过隔板的时候看了一眼,人走了,地上还扔着一截没有抽完的烟。服务员埋怨了一句,上去一脚,踩灭了。 万昆从店里出来,大步地走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跑过校门口的街道,穿过人流,跑到无人的小径,他还是没有停。 直到跑得脱了力,他在一座天桥上,扯开领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天桥之下车水马龙,天桥上面,只有两个乞讨的老人。他们好奇地看着万昆,在想他是不是要跳下去。 万昆扶着石栏,冲着车流大声吼叫。叫声嘶哑,没有内容,只是单纯的宣泄。 乞丐吓了一跳,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这个神经病。 万昆跑够了,喊够了,眼泪才想起来流下。他捂着脸,背靠天桥蹲了下来。 旁边的一个乞丐目光浑浊,看着他,拿着饭盒的手还冲他晃晃,里面的零钱叮叮地响。 万昆抬起头,双眼赤红地看着乞丐,鼻涕还挂在脸上。乞丐一边晃碗一边说:“大吉大利啊,大吉大利啊。” 万昆说:“我也穷。” 乞丐还晃着碗,那动作说不出是熟练还是机械。 万昆从兜里翻出两个硬币,扔进去,硬币在碗里滚了两圈,最后颤颤巍巍地停下。万昆看着乞丐,眼眶还红着,半晌,他声音沙哑地说: “但我命比你好。” 说完,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万昆和乞丐并排坐着,靠在冰凉的石栏上,仰起头。 寂寞天幕,灯影霓阑。 人总会长大,是你命里该着,碰见一个人,让你接下来的路,或许变得不一样。 第三十章 万昆辞掉了工作。 他辞职得太快,以至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王凯听到他说不干了的时候,一点都没当真,忙着手里的事,说:“先干活好吧。” “我真的不做了。”万昆把一个口袋放到办公桌上,桌子跟之前一样,堆着万年不变的a4纸,污迹斑斑。 口袋里装着一摞衣服,也没洗也没叠,团成一团塞进去。王凯抬头看他一眼,面色不善地说:“先干活行不,没看这边忙着?” 万昆放下袋子,手插回衣兜,说:“东西放这,这个月的工资不用给,我走了。” 他转身开门,王凯这才叫住他,“回来!” 万昆转头,王凯说:“干啥这是?” 万昆说:“不做了。” “不做了?”王凯像是听到什么搞笑的话题一样,“干啥不做了。” “就是不做了。” 王凯说:“找到新地方了?” 万昆说:“没有。” 王凯听他说没有,冷笑一声,风凉地说:“哎呦,是不是干了一次尝到甜头了啊。”他抱着手臂,一手指着万昆,说:“是谁说要包你了怎么的?我告诉你,你要信这个就是个傻逼,到时候让人一脚踹了不知道上哪哭去。” 万昆看着王凯,说:“没人包我,我也没有找下家,我就是辞职了。” “别跟我放屁!”王凯显然不信,“这人就这样,白眼狼一个,妈的有了好处就忘了娘,要不是你来这,那这些活哪有你的份儿?” 万昆不想再说,转身要走。 “我告诉你你要走就别想再回来!”王凯说。 万昆手顿了一下,说:“不会再回来。” “我操你个——”王凯从桌子上捡起一个瓶子,朝万昆砸过去,万昆本能地歪过头,瓶子砸在门上,弹回来,磕在万昆眼角。 万昆闭了一下眼睛,随后就听见身后的动静,王凯拉着他的后脖领往后拽,万昆扬开胳膊,跟王凯面对面站着。 王凯比万昆矮半头,但他体格很壮,今年三十几岁,是锈季的资深员工。王凯眯着眼睛看着万昆,说:“说不干就不干,你他妈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万昆说:“那你要怎样?” “怎样?”王凯说,“要走可以,把一万块钱留下。” 万昆看着 王凯的眼睛,忽然笑了一声。 “没有。” “没有就他妈给我在这老实干活。” 万昆说:“你手底下是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么?” “什么?” “我说,”万昆歪着头看着王凯,“你这店缺我没法干了?” “操你妈的,给脸不要脸!” 王凯一拳挥上去,万昆不躲不闪,被他打了个正着,王凯混社会的,下手还能轻了?万昆脸颊瞬间就红肿了。 他不躲,王凯心里也诧异了一下,这么一个诧异,就没有挥第二拳。 屋里静悄悄的。 其实也不是静,一个夜店,虽然是里面的屋子,但也静不到哪里去。 万昆看着他,说:“王哥,当初这活是我们拜托你才拿到的,我很感谢你。” 王凯冷哼一声。 “但我真的不能做下去了。” 王凯点了一根烟,斜眼看着他,万昆看着虚无的一处,眼眶不知是被打的,还是因为想起什么事情,有点淡淡的红。 万昆抬起头,看着王凯,“这事是我不地道,你生气应该,但钱我不会给你,你要觉得心里堵得慌,就揍我一顿,我绝对不还手。” 王凯吐出一口烟,在白蒙蒙的烟雾里看着这个男孩。 他不怕,王凯知道,他是真的不怕,就算自己现在出去把全店的保安都叫来,他也不会怕。王凯气到极致,居然乐出来。 “妈了个逼,你小子跟小小年纪,跟天借的胆子?” 万昆没说话,背着个破布包,站在那任他骂。 “我知道你家情况。”王凯转过身,坐到桌子边上,伸手把烟灰缸拿过来,弹了弹烟,“吴岳明跟我提过。” 万昆还是没说话。 王凯拿烟指着他,说:“今天换第二个人说要走,我一句废话都不带有,知道为啥我偏揍你不?” 万昆摇头。 “因为我他妈看走眼。”王凯又骂了一句,脚踩在旁边的沙发座上,“当初吴岳明他小舅来找我,我本来不想要你们,但知道你的情况后我改了注意。”王凯抽着烟,烟有点熏眼睛,“你爹妈都好赌,早年欠了三十几万,债主逼得急的时候他们卖血卖肉什么没干?我还知道你妈卖了几次就染上病死了。” 王凯一边说,一边看着万昆的 反应。话说到这个份上,万昆都没有表现出什么。 王凯在心里哼笑一声。 很多人说万昆脾气暴,其实他们只看了个表面,真正了解他,就会知道他有多能忍。不过也对,王凯心想,短短二十年,再苦的日子也过了,再毒的话也听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难得的是他能一边忍着,一边抬起头来。 王凯放下烟,他很矛盾,他现在是真的想留下他,他觉得万昆是个能干事的人。 “你妈死了三年了。”王凯说,“你都没有扔了那地方自己出去闯,每个月打工帮你爹还钱。我觉得你像个男人。” 万昆看着王凯,王凯又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做这个抬不起头,那你就错了。那句话怎么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告诉你,这家店老板以前也是干你这个出来的,现在怎么了,照样娶老婆生孩子,道上也有号,谁敢说闲话,钱大把大把的花。你要是钻这个牛角尖,那可就没意思了。” “如果只是我,做也就做了。”万昆忽然开口。 王凯说:“什么意思?” 万昆神色淡淡,低着声音,说:“我妈死的时候,跟我说要我照顾好我爸。我也想走,但是现在不行。我跟他说,等我把钱还完,就跟他没关系了。” 王凯说:“要钱你还不干?” 万昆语气不变,接着说:“以前我穷怕了,做梦都想混出来,觉得只要有钱让我做什么都行,不瞒你说,有一阵我都想抢银行了。” “然后呢?” “没枪,就算了。” 王凯嗤笑一声,接着抽烟。 “但现在不行了。” 王凯一愣,总觉得这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他转过头看万昆,万昆低着头,看着地面。 “我总觉得,要再这么干下去,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王凯缓缓地说:“不然,你觉得你现在还有啥?” 万昆静了一下,好像在回忆什么,然后自嘲地笑了一声,抬起头,“好像也啥都没有。” 这支烟抽得格外快,王凯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万昆问他:“你还打不打,不打我要走了。” 王凯看他,“你赶死啊这么急。” 万昆说:“我要回杨城,晚了没车了。” 王凯认真地说:“我最后问你一遍,真不干了?我告诉你你要 反悔我不可能再要你。” “不干了。” 王凯点点头,“滚吧。” 万昆辞职的消息第二天吴岳明才得知,急得他直接旷了一天班跑回来,他回来的时候万昆正在收拾屋子。 吴岳明推门而入,“你干啥啊?” 万昆没回头,“什么干啥。” “说不干就不干了?” “嗯。” “操!你犯什么病啊。” 万昆懒得回答,坐在床上任他发疯。 “到底怎么回事!?”吴岳明也怒了,口气变差,“你他妈说走就走,我小舅面子往哪放?” 万昆说:“帮我说句对不起。” “少来这套。”吴岳明说,“你到底因为啥。” 万昆说:“不想做了。” 吴岳明说:“不行。” 万昆抬眼看他,吴岳明说:“你他妈上个月一屁股烂事,房租都是我垫的,这么挣钱的工作你就这么辞了,到时候又没钱,上街抢啊?” “房租我明天还你。” “你到底因为什么?!” 万昆一下子站起来,站在吴岳明面前,“老子不想干了,哪那么多为什么?” “你找什么新工作了?” “没找。” “操。”吴岳明也气极了,“那行,你就这么折腾,欠我的钱赶紧还!这个月房租你别想让我垫!” “不用你垫。”万昆说,“我明天就搬走。” 这回吴岳明是真的愣了,他这时才反应过来看周围,万昆行李少,就几件衣服,一床被褥,连个行李箱都没有,打包了一个大袋子,放在床边。 “你要去哪住?” 万昆抽了根烟,说:“我联系了一个地方,你不用管。” 房子都退了,那就真的是下定决心了。吴岳明有点懵,他不知道万昆怎么突然之间就这样了,“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他妈刚挣了一万多块钱,你就辞职,神经病吧你。” 万昆赶人,“还有事没,我还没收拾完呢。” 吴岳明指着万昆,说:“万昆你就他妈一混蛋,我倒要看看你还不上钱的时候上哪求人去,以后有你后悔的!” 吴岳明摔门走掉。 万昆轻掐着腰,左右环顾了一 下,最后叹了口气。 其实吴岳明说的都对,他刚给姥姥家打了四千块钱,加上换吴岳明的,现在浑身上下剩下不到五千块钱。 哦,不对,还有三千块钱是欠何丽真的。 这还真是弹尽粮绝进退唯谷。 回想起何丽真,万昆不自觉地咬了咬嘴里的烟头,软软的口感滚动在牙齿之间,他看着地上摆着的两个包裹,忽然觉得自己这情况有点搞笑,叼着烟乐了乐,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冲外吹了一口气,结果外面风大,又把烟吹了他一脸。 万昆双肘支在窗台上,咯咯地笑出来,觉得这风吹得都比从前轻快。 第三十一章 辉运地产项目是杨城无数建筑工地里不太起眼的一个。 杨城勉强算得上是一个新兴城市,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正处在开发白热化的阶段,几乎每天都有新工程启动,乌烟瘴气,到处都是施工的声音。 辉运地产项目从去年年底开始投入建设,目前正是缺人的时候,工地门口靠着一块大牌子,上面明确地写出——招工,包吃包住,免费培训,正规化管理,绝不拖欠工资。 至于是不是正规化管理,万昆不知道,但他选了这么个地方,就是看中了它包吃包住的那一项,而且这个工地离他的学校,只有两站地的路程。 他被领到工地里面的一间临时办公室,带他的那个人就走了,临走前让他先等一等。万昆在屋里扫视一圈,不愧是工地办公室,满地都是沙子,角落里放着一盆已经干透了的花。过了挺长时间都没有人过来,万昆百无聊赖地晃到屋外,正好一个工人路过,万昆叫住他,“哎!” 工人扭头看他,万昆说:“你们负责人在哪?” 工人说:“你是谁?干啥的?” 万昆说:“我来找工作的。” 工人穿着工地统一的服装,深灰色的,背上还印着“辉运地产”几个字,他打量万昆,然后转头朝一个方向望了望,走了几步,跟同伴大声喊:“老刘——!张工呢?” 那个叫老刘的人离了二十几米远回话:“在里面!怎么了?” “这有个找工作的!” “等一下,我去叫人!” 万昆对工人说:“大哥谢了。” 工人转头看他,闲聊说:“小伙子多大?” 万昆本能地想要编瞎话,但是又一想,这种地方可能跟锈季不太一样,到时候身份证一查怎么都露馅,就实话实说:“二十。” 工人点点头,又问:“本地人?” “嗯。” “哎呦。”工人感慨说,“本地人咋来工地打工。” 万昆说:“你们都不是本地人么?” “很少。”工人说:“基本都是外地来的。” 万昆说:“大哥怎么称呼。” 工人看他,说:“我叫孙滨。” “孙大哥。” 万昆会说话,孙滨看起来对这个大小伙子印象也不错,正好管事的还没来,就跟他闲扯了几句。 “想找啥工作?” “不太清楚。” “不清楚就来了?” “缺钱,没地方住。” “本地人怎么没地方住,家呢?” 万昆说:“没有家。” 孙滨笑了,这小子实在,他跟万昆说:“以前也没干过吧。” “没。” “那估计会让你打个小工。”孙滨说,“正好有几个师傅手下都缺人。” “要培训么?” “跟着师傅干就是培训了。”孙滨拍拍万昆肩膀,说:“放心,工地上的活都不难学,大师傅都是有经验的,会让你慢慢来的。”他手搭在万昆肩膀上,又捏了两下。 “好家伙。”孙滨感慨地一挑眉,“结实啊。” 万昆歪着脖子一乐,“还行吧。” “孙师傅!” 万昆和孙滨同时看过去,一个人跑过来,中年男子,个头不高,微胖,还带着个眼镜。他跑过来,满头是汗。 “孙师傅,哎呦,可累死我了。” 孙滨跟来人说:“张工,这小伙新来的。” 那这个就是工地负责人了,万昆冲他点头,“你好。” “你好。” 张工有个非常符合工作性质的名字,叫张建设,万昆知道的时候差点没乐出声来,孙滨跟张建设简单交涉了一下,然后就走了,张建设把万昆领到办公室。 “小伙子能不能吃苦啊。”张建设开玩笑地问。 万昆说:“能。” “想干哪方面的活。” “都行。” 张建设坐在办公椅上看万昆,“体格不错啊。” 万昆没说话,张建设双肘搭在桌子上,说:“这个,我先跟你说明一下,现在工地里比较缺的是基层人才,你身体素质比较好,要是肯吃苦的话,活多得是。” 万昆说:“我看外面写着管吃管住。” “对。”张建设说:“就是管吃住的。” “工资呢?” “工资的话,要看你做什么了。”张建设说,“我们这的规定是这样的,培训期是不能发工资的。” 万昆一皱眉,说:“有没有直接能做的。” 张建设笑了笑,说:“这么急啊。” 万昆:“嗯。” “那行吧。”张建设说,“有很快能上手的,而且我觉得你身体好,应该不成问题。我先找人带你熟悉一下,你先干两天,看看行不行。” “先干?” “对。”张建设说,“因为你是彻底的新人,我也不能马上让你正式工作,咱们这虽然没有实习期,但也得考察一下。不过你放心——”张建设马上又说,“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干白工,你要行,肯定留,而且我们都是正规开发商,会跟你签劳动合同,也会交保险,你别的不要多想,好好干就是了。” 张建设找来一个工友带万昆去住处,住处在工地后方,是一间长板房,万昆进去后,里面一串上下铺。住着一对工人的地方能干净到哪去,一开门那股霉臭味就散出来,地上的行李包裹堆得到处都是。 工友把万昆带到一个床位,说:“就这吧,离窗户近的都被挑走了。” 万昆不太在意这些,把兜子放床上,工友看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太满意,又说:“其实离窗户远更好,别看夏天省事,凉快,等到冬天就有受的了,现在已经秋天了,你看这屋里温度。”工友说,“睡里面能暖和点。 “嗯。”万昆转头看他,这个工友个子矮,年纪好像也不大,他问:“你也在这住?” “对啊。”工友给万昆指了一处,说:“我就睡那。” “你多大?” “十八。” 万昆一瞪眼,“十八?” “对啊。”工友闪烁其词,万昆一乐,说:“假的吧。” 工友被拆穿,也不辩解了,“嗯,刚过十七。” 俩人一边聊一边往工地走,这个在万昆眼里白斩鸡一样的未成年有个不太适合自己的名字,叫杨刚,老家在南方一个小县城,来这边打工已经快一年了。 “那你十六岁就干了?” “是啊。” 万昆说:“工地让招未成年?” “切。”杨刚说,“谁管啊,能干活就行了。” 万昆说:“外面不是写着正规化管理么。” “那你也信?”杨刚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都是蒙你们这些新人的,哎其实也不算蒙,这行就这样,你干久了就知道了。” 万昆跟杨刚交流得很顺畅,两人勉强算是同龄,万昆觉得杨刚有点像他学校里那些同学,只不过他成熟得 要早很多。 “你在这都干啥?”万昆问。 杨刚说:“跟你差不多。” 万昆想起刚刚杨建设说的一个词,“基层人才?” 杨刚咯咯地乐,“对,基层人才。” 杨建设嘴里的那个“基层人才”,其实就是工地小工,搬水泥,卸沙子,总之哪个累上哪个。 万昆第一天干,连工作服都没有,就穿着自己的衣服一袋一袋卸水泥。 工地里的工人并不都像杨刚这样健谈,大多都是干活干得话都不会说了,杨刚开始的时候也跟万昆聊一聊,但后来话也渐渐少了,万昆看得出,他那是累的。 工地上背水泥的小工每天七点上班,晚上八点下班,一天工作时间十一小时左右,工资按天算,一天大概九十多块钱。 因为定时定量,所以也不用自己费力多搬,多搬也没钱,万昆一次一次地把十几袋水泥从工地扛到楼上,然后下来在一边空地里坐着歇着。 他搬完的时候,杨刚才搬了一半,抽完了一根烟了,杨刚也没运完一趟,万昆站起来,拍拍屁股。 “别去啊。” 万昆转过头,看见一个工人坐在离他不远地地方,也在抽烟。他看起来就明显成熟很多,三十左右,看万昆看他,也不在意,说:“自己运自己的,你伸手,以后让你帮忙的就多了。” 万昆打量他,他对这人有点印象,他是第一个搬完的,比他还快。 都说女人看女人,就是在权衡敌我实力,其实男人也一样,而且有时候男人更神奇。女人大多是看脸,男人则是上下都看。 万昆淡淡地扫了一眼,从眉毛到脖子,到他那张国字脸,再到粗壮的胳膊。 不得不承认,到底是比自己多活十年。 万昆走过去,说:“你好啊。” 男人点点头,“你好,你新来的?” “嗯,第一天。” “别管别人的闲事,自己做完就行了。” “怎么称呼?” “陈路。” 万昆叫了声:“陈哥。” 陈路斜眼看他,万昆说:“你干多久了。” “我也是临时工,刚来的。”陈路对万昆说,“你怎么会来工地?” 万昆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问,陈路说:“你这么年轻,模样也 不错,脑子感觉也够用,应该有其他活能干啊。” “我着急,而且缺个住处。” 陈路点点头。 坐着无事,万昆掏出手机看,没一会杨刚也搬完了,在空地上蒙圈了似的转了几圈,到处望,万昆冲他吼一声,“哎——!” 杨刚找到万昆,小步跑过来,他看到陈路,冲他点点头,陈路淡淡地回应,万昆觉得这俩人平日应该没什么交流。 杨刚坐到万昆身边,浑身是汗。他看着万昆手机,说:“在工地要把东西看好,有很多人偷东西的。” “哦。”万昆低头看了看,手机看着有点新,因为屏幕刚刚换了一个。 杨刚看着手机屏幕,说:“这是啥,金鱼?这哪儿啊,你家?” 万昆刚刚搬完水泥,手里都是灰,粗糙的拇指轻轻地抹了抹屏幕,许久,就在杨刚和陈路的注意力都落到别处时,万昆才淡淡地嗯了一声,说: “对……我家。” 第三十二章 何丽真觉得自己被坑了,她深切地怀疑万林到底有没有把她的话告诉万昆,或者有没有说全,是不是只说明不用还钱,没提醒他要来学校。 从星期一开始,何丽真就在等万昆,结果一周快过去一半了,万昆也没有来过。 学校又开了一次会,虽说是开会,其实就四五个人,包括胡飞刘颖和教务处的两个男老师,还有蒋主任,何丽真并没有被邀请参加,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内容,五个人里,蒋主任和教务处的两个男老师是力主开除的,刘颖不建议直接开除,女老师到底容易心软,刘颖一直跟蒋主任说再给一次机会。 让何丽真有点意外的是,似乎胡飞也在会议上给万昆说了几句好话,当然了,综合起来还是骂他的话居多,但是意外就意外在那零星的几句求情上。 彭倩对此的解释是——带的时间太长了。 “你别看平时孩子熊,你恨不得咬死他,真到要扔了的时候,也会有点舍不得的。” 但是不管谁说什么好话,如果事情这么僵持下去,那最后的结果肯定也只有开除这一种。 何丽真批阅手中试卷,偶尔愣神,钢笔干了,就轻轻甩几下,在旁边空白的草纸上划几道。 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何丽真看着草纸上红色的墨水印记,心想。 几天后,事情出现了奇怪的转折。 万昆出现了。 但不是出现在学校。 那日天气有点闷,何丽真在学校加了一会班,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照常地换上便服,洗衣做饭,因为洗手台就在窗户正下方,她洗盘子的时候偶尔抬头看向窗外,天色灰暗,她几次抬头后,终于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何丽真家门口是一个小树丛,上面挂着晾衣绳,何丽真自己衣服少,晾衣绳就被隔壁张婶常年占用,现在晾衣绳上挂着他们家的床单,因为风大,床单被吹得来回翻滚。 快要下雨了。 树丛边上似乎模模糊糊地有个白色的影子,何丽真开始时觉得是猫,并没有在意。可等她洗完盘子,又洗完了碗以后,那白色影子一动都没动,这要是猫那就是死猫了。 何丽真终于觉得有问题。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何丽真把门打开,被风迷得闭了一下眼睛。 风掩盖住她的脚步声,何丽真悄悄地走过去,发现那白色是衣服 角。在树丛转角的地方,露出来的衣服角。 何丽真记得那里是一长串的石台,大概半米高,用来围住树丛,从这个衣服的角度,这个人应该是躺在上面的。 何丽真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当时已经九点半了,因为是老院子,也没有灯,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为了躲避接下来的风雨。何丽真硬着头皮缓缓走过去。 距离三步远的时候,白色衣服忽然动了一下。 何丽真的脑海里瞬间浮现的就是以前看的僵尸片,吓得她捏紧双手,嗷地一嗓子。 扑通一声,重物落地。 何丽真搂着胳膊往后退,然后就听见一声闷闷的—— “……我操。” 出声了就好说了,而且这么接地气的词应该不是僵尸会说出来的,何丽真紧张的情绪稍稍缓和,等她冷静下来后,就发觉刚刚那一声怎么那么熟悉。 何丽真想到一个可能,慢慢走过去。 先步入视线的是一个宽厚的后背,那人捂着自己的屁股,好像是从石头上翻下去了。 何丽真说:“万昆。” 万昆手一停,转过头就是一句:“你他妈想吓死我!” 何丽真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万昆吼完一句,醒过来,头也低下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何丽真就站在夜色里看着他,万昆看上去有点奇怪。虽然他没什么钱,但是毕竟年纪轻,加上性格比较张扬,平日也爱打扮,今天却穿得像街头要饭的一样,一件白色八分袖穿得都变色了,上面都是灰尘印记,露出来的小臂和手上也脏得很。 而且……何丽真心想,才几天没有见到,万昆好像瘦了一点。 沉默漫无边际,比风还劲。 万昆有点后悔了,刚刚没头没脑地就骂了一句。 主要是他刚才还没回过神。他今天在工地干完活,不知道为啥忽然就想起何丽真,一开始想就收不住了,就文艺一把,来做块望妻石,但明显风格不对路,他在门口待了一会就觉得累了,干了一天体力活,万昆实在没忍住,就趴在路边睡着了。 是何丽真那嗓子给他弄醒的,尾巴骨差点摔折。 雨点落下来,万昆看起来更狼狈了。 何丽真并没有开口让万昆进屋避雨,万昆意识到 ,心里酸得要命,可他又不想表现出什么,转过身,说:“我走了,你回屋吧。” “你是来还钱的?”何丽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 万昆咬了咬牙。 都说女人狠起来像刀,说的真对。还不是一般的刀,都是分几次插下来,慢慢的,扎在一个位置,一次比一次疼。 “钱不用还了。”何丽真说,“你爸爸有没有通知你,要到学校来。” 万昆都没敢回头看,低声说:“钱我下次给你,学校我抽空会去一次的。” 他的衬衫在风里鼓了起来,里面什么都没穿,现在已经秋天了。 何丽真说:“进屋吧,雨下大了。” 万昆忽然转过头,何丽真已经回去了。 万昆慢慢蹭着,进到何丽真屋子里,他觉得很暖。其实屋里也没空调,也没暖气,任何取暖设施都没有,可万昆就是觉得很暖和。 小厅里开着灯,灯光下万昆的样子好像更加落魄,脸上也脏兮兮的。何丽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什么了,弄成这样?” 万昆没回答,牙齿在嘴里却不老实,紧张般地咬咬这,咬咬那。 何丽真又说了一遍,“钱不用你还了,但是你要去学校一次,见胡老师。不管你是要休学还是要退学,都得跟胡老师好好谈一谈。” 万昆点头,“我知道了。” “你不能再气胡老师了。” “不会的。” “好好跟他说清状况。” “嗯。” “……” 万昆忽然化身三好学生,何丽真万分不适应。她思索了片刻,说:“你……你是不是缺钱了?” 万昆马上说:“没有。” 他看着地面,觉得这个头不管怎样都抬不起来。 何丽真也静了,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休息一下吧,雨应该很快就停了。” 万昆觉得自己该走,以他从前的性质,他不会接受一丝一毫来自女人的难堪,可这次他留下来了。 何丽真坐在桌子前面看书,万昆坐在沙发上看她。 何丽真不是不知道他在看着她,可她并没有表示什么,从前的那些训斥话和玩笑话,此时都说不出口了。 万昆坐在沙发上,他不时地低头看一眼手机,每次都 告诉自己再过十分钟就走,再过十分钟就走,可一下子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还是不想动。 就这么抻下去,等何丽真再回头的时候,万昆已经睡着了。 他躺在沙发里面,还有微微的鼾声。 万昆太累了。他在工地正式留了下来,除了搬水泥以外,他还跟张滨学做扎钢筋,两份工一起打,一天下来,饶是万昆铁打的也受不了了。 何丽真看着万昆,他身上的泥沙和污渍,看着都很不正常,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疲惫。 何丽真几次想叫醒他,最后都没有开口,从屋里拿了张毯子,盖在万昆身上。 万昆醒来的时候已经五点半,天都蒙蒙亮。何丽真也几乎一夜没睡,趴在桌子上,万昆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她回头,万昆就拎着那条毯子站在他身后。 何丽真脖子很痛,声音有点沙哑,说:“你醒了?” 万昆比何丽真清醒一些,他把毯子放到沙发上,就要推门离开。 “万昆。” 门打开,外面的空气因为昨夜的一场雨分外清新,凉凉的气息让何丽真精神了一些。 万昆背对着她,何丽真说:“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去。” 何丽真说:“今天。” 万昆慢慢转过身,说:“今天不行,能改一天么。” 他还是不肯看何丽真的眼睛,何丽真也转过头,收拾了一下桌面,说:“其实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愿意上心就上心,不愿意没人逼你。” “你是不是在怨我。”万昆低哑地问。 何丽真手一顿,万昆又说:“我知道你在生气,为什么还管我。”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透,就那么一丝阳光,把漆黑的夜慢慢晕染成青色的天,外面的树在晨露中散发着一股冷冷的香味,跟风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吹得万昆一身汗都散尽了。 “你还是愿意管我的对不对?” 何丽真终于回话了,她转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年。 “万昆,你不要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围着你转的。” 万昆在心里淡淡地笑了一声,整个世界?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会是围着他转的。万昆深吸一口气,觉得汗散尽了,身子就冷起来了。 “走吧。”何丽真站起来,抱着书进屋 。 万昆胸口起起伏伏,最后却也没敢再摔门。 门关上后,何丽真从屋里出来,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万昆双手插着兜,在门口跟晨练回来的张婶错身而过。 万昆满脑子都是何丽真,对这老太太压根没注意,张婶却在万昆走过去后马上回头看,等万昆走出院子了她还在跟出去一段。 回来的时候就一路瞄着何丽真的窗户。 何丽真叹了口气,拉上窗帘,转身将那张毛毯叠好,收回柜子里。 第三十三章 人作为群居动物一直保有一个特点,就是拉帮结伙,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一多了,总能形成一个小社会。 万昆干了没几天就体会到了。 他最先是从饭里领悟的。 他干活的这个工地标榜包吃包住,其中吃饭这一项很有说道。 中午和晚上的伙食工地承包给一家盒饭餐馆,每天中午一人一份盒饭,工地干活累,消耗大,盒饭给的量也算足。 但只有米饭足,菜很少。 而且这盒饭老板最绝的地方在哪呢,他并不止于每天带百十来份盒饭来工地,他还带着各种各样的配菜,以肉居多,不过这个不白给,得花钱买。 于是每天工地的工人捧着盒饭吃,对面就是老板的小车,摆开一排加餐,那香味就不用提了,带来的菜基本每天都能卖光。 光是这样也没什么,最多能说明卖饭的人比较会做生意,但有一天,杨刚跟万昆说,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其实那些菜本来就是我们的。” 那天天色已晚,万昆趴床上准备睡觉,杨刚过来聊天,跟万昆说:“现在还非让我们买,真他妈的。” 万昆说:“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给咱们做饭的那家,是吴工的人,咱们的饭他们动过手脚的。” 杨刚嘴里的这个吴工,叫吴立权,跟张建设一样,是工地的包工头。在这样一块工地里,还有两个像他们这种的小工头,杨刚跟万昆说,农民工大多都是结伴的,由一个小工头带着,到处找活,一般外人是插不进去的,如果不是工地实在缺人,可能连临时工都不好进来。 “承包饭的跟吴工他们是一起的,别人不知道,我是偷听到的,他们把本来的肉菜减少,然后拿出去单卖,但他们自己的就没变。要不你哪天吃饭去他们那边看看,量跟咱们都不一样的。” 万昆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你瘦猴似的,喂不饱么。” 杨刚愤愤地说:“本来就是我们的,那谁还能嫌肉多啊?” 万昆拿起手机看了看,说:“这都几点了,赶紧睡觉去。” 杨刚本来打算把万昆拉到统一战线上,结果万昆不理会,只得心怀不满地离开。 但这个事没有就这么结束,因为非常不凑巧的,第二天万昆的盒饭领错了。他打开的时候就觉得今天饭菜比较良心,菜量明显多了不少,杨刚坐在 他身边,奇怪地说:“你今天饭菜这么多呢?” 等万昆吃到一半的时候,来了两个人。 工地没有统一食堂,万昆平时喜欢坐在外面的板车旁边吃饭,吃着吃着,就觉得面前暗下来了。 杨刚本来在他旁边说话,一抬头,看见那俩工人,瞬间就安静了。 万昆放下筷子,抬眼说:“干啥?” “干啥?”这两人乡音很重,前面一个一手插在兜里,看着万昆说:“吃的挺香呗?” 万昆说:“什么意思?” 都是一个工地上的,万昆对这两个人不算太陌生,但也仅仅只是脸熟的程度。 “找我有事么。” 那人指着万昆的盒饭,“你领错了知道不。” 万昆说:“写名了?”说着,他还把盒饭拿起来来回看了看,“没有啊。” 一边的杨刚头抵着,尽量缩成鸵鸟,吃饭都是静音的。 “装傻是不。” 万昆停顿片刻,说:“真拿错就对不起了。” 后面的那个人走出来,看着万昆,说:“平时你好像也一次饭都没买过吧。” 万昆没说话。 “都不加餐能吃饱么?” 万昆说:“我吃的不多。” “你这体格吃的不多?” 万昆嗯了一声,那人又说:“平时也去加个餐,买点吃的,别总吃这点东西。” 万昆拿着筷子,笑笑,说:“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够吃了呢。” 万昆随口一说,旁边的杨刚觉得肠子都打结了,饭都咽不下去。两个民工口才不行,对这若有若无的冷嘲热讽还不出口,打头的那个一紧鼻子,抬手,把万昆的盒饭一下子掀了起来。 工地盒饭质量一般,用的米都是碎米,粘性差,这么一扬,沙子一样地洒在万昆的脸上。还有没吃完的菜,酱汁,通通扬在万昆的衣服上。 万昆睁开眼,手上一松,饭盒落在地上,他抬起头,那两个工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怎么地,看你妈看?” 万昆安静地坐了一会,然后把地上的饭盒捡起来,两个工人看出他认怂,微微紧绷的神经也松了,吸了一口痰,吐到一边,结伴走了。 万昆拿着筷子把地上的菜叶子捡到盒里,拿起来扔到垃圾堆,又走到一边的水池子 ,把上衣脱了洗。 他把沾上酱料的几处搓了几下,然后甩一甩,重新穿上。 “咋不还手?” 万昆回过头,看见身后不远处蹲着个人,陈路捧着盒饭正在吃,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万昆。 万昆抖抖衣服,觉得肚皮凉凉的,他走到陈路身边,蹲下,斜眼看他,“有烟没?” “没。” “抠。” 万昆从自己裤兜里掏出烟,点着。 陈路又问他:“怎么不揍他?” 万昆吐了一口烟,“想看热闹?” 陈路说:“跟我有啥关系。” 万昆说:“我是来干活的,不是来打架的。” “怂逼。” 万昆一抖烟,“随你怎么说。” 他抽了两口,心里一个想法冒出来,跟陈路说:“你是不是也被他们搞过?” 陈路没回答。 万昆哼笑一声,“怪不得啊,想让我帮你出气啊。” 陈路啐了一口,“滚蛋。” 万昆说:“现在不行。” 陈路筷子一顿,“什么不行。” 万昆抽了口烟,说:“我刚来,你也没比我早几天,他们这伙从工程开始就在了,对这比我们熟悉太多了。” “那又咋的。” 万昆看着他,淡淡地说:“谁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人,真要撕开了——”他拿烟的手在工地的方向转了一个小圈,“想在这弄个什么事故,对他们来说太简单了。” 陈路盯着他,万昆把烟含回嘴里,说:“等等吧,不是时候。” 陈路没说话,万昆看他一眼,发现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看啥?” “你真二十岁?” 万昆咯咯一乐,胳膊肘垫在膝盖上,灰白的烟雾从鼻腔中散出来。 他笑得含糊,笑得懒散。 低俗,世故。 有些斤斤计较的私心,也有些义无反顾的决然。 你一听,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要做的话。”陈路放下盒饭,声音低沉地说:“算我一个。” 万昆没说话,陈路看了他一会,重新低头扒饭。 “明天我有事。”万昆忽 然说,“孙师傅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但是……” “放心。”陈路吃得头都没抬,说:“你的活我帮你做。” “谢了。” 陈路还没回答,那边杨刚已经离得老远喊他。 “万昆!” 万昆看着他,“休息时间不是还没结束吗!?” “不是!”杨刚抻着脖子,一手指着外面大门的方向,喊道:“有人找你!” 万昆眉头一皱,有人找?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 “谁找我。” “不知道,就说找万昆,正好我听见了。” 万昆和杨刚一同往外面走,万昆远远地就看出了吴岳明。 吴岳明也看到他了。 万昆过去,“你怎么来这了?” 吴岳明还真把在锈季工作的那套衣服穿出来了,三件套,本来衣服质量就一般,穿在工地这种地方,看起来更加不伦不类。吴岳明拧着眉打量万昆,最后好像忍不住了一样,一脸晦气地转过头,骂了一句:“操!” 万昆给杨刚使了个眼神,杨刚看懂了,先回去,可他也好奇,走几步就回个头看。 杨刚走后,万昆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王凯告诉我的。”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吴岳明歪着头看着万昆,“怎么,你也觉得这地方丢人是不。” 万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找我有事么。” 吴岳明瞪着眼珠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之前垫付的钱还没还完呢。” 万昆说:“我昨天打你卡里了。” “……” “还有事么,没事我先走了。”万昆说着,转过身想离开。 “哎!” 吴岳明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结束,看万昆要走,想也没想就叫住他。 万昆转过头,吴岳明说:“你他妈还要啊在这干?” 万昆说:“你看不出来?” 吴岳明转头环顾四周,“万昆你他妈是不是傻逼啊,放着轻松钱多的活不干,来这遭罪?” 吴岳明心里有气,只从万昆走了之后,他在锈季也不顺。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他总觉得王凯对他不满意,大事小事地找他茬。吴岳明知道,王凯虽然没 有明说,但是他的意思就是想让他把万昆给劝回来。 “你到底回不回来干。” 万昆乐了出来,“回来干?干什么?” “你说干啥!” 万昆皱着眉头,说:“别磨蹭了行不,娘们一样。” 吴岳明气得直瞪眼,“万昆!” “我说了,不会再回去,这地方我待得很好。” “那你他妈别影响别人啊!” “我影响谁了。” 吴岳明大吼一声:“我!” 万昆顿了三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专心做事,没人会找你麻烦的。你不用来找我,我不可能回去了。”说完,他不等吴岳明再说什么,直接回去。 “好,好……”吴岳明怒火中烧,自言自语起来,“对,这地方好。” 他气得手直哆嗦,从兜里掏出手机,也不知道是瞄准什么地方,啪啪啪地照相,“傻逼,我让你觉得这地方好。” 万昆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第三十四章 午休过后,六班的班级群炸开了锅,吴岳明在自己空间里上传了一套图片,文件夹命名为“傻逼”,公开点击。 何丽真是下午第一节课,走在走廊里稍稍觉得有点困意,刚打了个哈欠就听见班级里面有吵闹的声音,她走进去,看见教室后面为了一群人,好似在吵些什么,连她进来了都没有注意到。 “你他妈乱说什么!” 何丽真看过去,李莹站在过道里,瞪着眼睛,正跟对面的周晓丹吵架。周晓丹坐在最后一排,左手边就是吴岳明和万昆,平日里没少受他们脾气,今天刚好刷手机的时候刷出那几张照片,像中彩了似的开心。 “我瞎说?”周晓丹把手机拿到李莹面前,“你自己看啊,看你昆哥干啥呢,切,哎呦可真行,还富二代呢,笑死我了,农民工二代还差不多。” “你少逼逼!”李莹看都不看,一巴掌把周晓丹的手打开,周晓丹手机险些没握住掉地上,紧着拿好之后又开始损李莹。 “你急啥,打你脸了是不,上赶着跟个啥似的,你去找他合伙下乡吧,男耕女织,正好搭配。” 李莹气得脸上通红,“那照片瞎拍的!” “瞎拍?亏你说的出来啊,你认不出来他?妈的你以前写情书不是说化了灰都能认出来么。” 周围几个男生在笑,李莹咬牙切齿地大叫一声,抬腿就踹周晓丹。 “周晓丹我操你祖宗——!” 李莹平时在学校也不老实,典型小太妹,虽然是个女生,但胆子肥得没边,自己以往窘事被爆出来,情急之下对着周晓丹的裆口就踢过去,她穿着硬底凉鞋,这一脚下去,周晓丹半条命差点没踹没。 他嚎叫一声,捂着下面就蹲下了。 周围看热闹的哈哈大笑,不知道是笑李莹,还是周晓丹,或者是这件事本身。 手机里的照片其实大家都看见了,万昆那么扎眼的人物,真心容易辨认,班里的人心思各异,有惊讶的,也有鄙夷的,但最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十几岁的小孩,就是爱热闹,还爱看人落水,尤其是班里的男生,以前不管真心假意,都一直被万昆压着,因为万昆除了身体条件以外,还有一点比较惹人注意——就是神秘,就像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魔鬼一样。 现在就好比忽然刮来一阵风,面具被吹下来了,大伙忽然发现魔鬼其实长了一张赵本山的脸,于是恐惧和敬畏都变得可 笑了。 李莹依旧怒火中烧,自己也觉得有点丢人,但还是抹不开面子。她上学也化妆,眼圈红棕,头发编得繁琐复杂,用涂满指油的手指着弯下腰的周晓丹,恶狠狠地说:“轮到你说话了?你他妈再废话一句信不信老娘今天找人阉了你!” 说到这,两边似乎都要动真格的了,何丽真从人堆里挤过去,一边说:“别闹了,你们别闹,回座位上去,上课了!” 有人出来圆场,学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何丽真来到周晓丹面前,说:“你没事吧,用不用去医务室?” 周晓丹脸上通红,不知道是疼的还是丢人丢的,他摇摇头,“不去。”何丽真说了声好,回到讲台上。 这一节课她上的有点心不在焉,当然了,底下的学生更加心不在焉,几乎何丽真每次回头都能看见一堆人闷着头在玩手机。 下课铃响起,何丽真还没来得及说下课,学生们又瞬间涌在一起,何丽真干巴地抿抿嘴,然后走下讲台,来到第一排靠窗的位置。 吴威正在整理笔记。 何丽真在他桌子上轻轻敲了一下,吴威抬起头,“啊,何老师。” 何丽真低声说:“你跟我来一趟。” “好的好的。” 小胖墩跟在何丽真身后,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何丽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停下脚步,吴威说:“何老师怎么了?” 何丽真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一时哑然。 “呃,刚刚,教室里……” “啊。”吴威领悟地说,“他们刚刚闹了一场。” 何丽真说:“为什么闹?” “因为万昆。” 旁边走过几个学生,何丽真停顿了一会,又问:“万昆怎么了。” “就是吴岳明给万昆照了几张照片。”吴威说,“然后他们就闹起来了。” 这两句话前后明显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何丽真慢慢引导他,“照了什么照片?” 吴威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实在差得令人发指,考试考不明白,说话也费劲。在何丽真的细致追问下,吴威讲了将近十分钟,终于在下节课上课前把事情说清楚了。 “对了,我也带手机了,你要看照片不?”吴威从兜里把手机拿出来,刷了一会,拿给何丽真看。 宽旷的工地上,有几个干活的工人,离得最近的那个人弯着腰, 好像正要扛起地上的一袋水泥。 何丽真恍然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万昆躺在自己屋外的石阶上睡着的样子。 他还穿着那身衣服。 漫天的灰尘几乎透过手机屏幕,弥漫在走廊之中。 何丽真轻轻地捂住自己的嘴,怔然地看着那个人影。 “老师?何老师?” 何丽真回过神,看见吴威呆呆地看着她,“我的手机……已经上课了。” “啊,不好意思。”何丽真赶忙把手机还给吴威,“你快点回去。” “好。” 吴威走后,何丽真就在原地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知道彭倩过来给她拍醒。 “干啥呢这是,石化了啊。” 何丽真被彭倩带回办公室,屋里正好就剩她们两个,彭倩在转移上转了一圈,手里的圆珠笔晃来晃去,说:“听说没。” 何丽真点点头。 “你知道我要说啥你就点头。” 何丽真说:“万昆。” “哎呀你还真知道。”彭倩掏出手机,说:“他已经来学校了。” 何丽真震惊地抬头,“什么?” “在跟胡老师谈话呢。” 何丽真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什么时候?” 彭倩停下转移,说:“刚刚啊,在校门口碰见的,现在应该在校长办公室吧。” 何丽真放下书就要走,彭倩连忙叫住她,“你干啥啊你。” “我想去看看。” “疯了啊你,蒋主任也在那,一堆老领导训学生,你个语文老师凑什么热闹。” 何丽真愣愣地站在当场,彭倩又转了起来,说:“生怕别人不知道怎么。” 何丽真手指一颤,缓缓看向彭倩,“不知道什么。” 彭倩转过来,说:“不知道你关心学生呗。我知道你一直不想万昆被开除,其实说实话,我也不想,但是开不开除不是我们说的算的,你这么冒冒失失,到时候搞不好反效果了。” 何丽真低下头,过了一会才说:“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决定。” “不知道。”彭倩实话实说,“不过感觉希望不大了。” “他不应该被开除,他跟从前——” “嗯?”彭倩说,“跟从前怎么?” 何丽真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没怎么。” 万昆和校领导的谈话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然后他回了一次班级,进屋前班级还乱成一团,等他进去后屋里就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瞬间就安静了。 万昆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全班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万昆拍拍衣服,看向最近的周晓丹,低声问:“看什么?” 不管照片如何,万昆本人的威慑力还是不小的,周晓丹没有说什么,但是目光却上下打量着万昆。 不服气总归还有。 你万昆挡着着遮着那,最后遮羞布拿开,还不是跟其他人一样。 以往安静是气质,现在就是装逼。 周晓丹若无其事地冷哼一声,低头玩笔。 万昆双手插在兜里,转过头,淡淡地看向窗外,兜里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攥在一起。 晚上放学,何丽真拎着包离开。 她拐到往常必经的那条小巷里,站在一棵大榕树下就不再走了。 她不知道能不能行。 今天下午,她给万昆发了一条短信。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何丽真在树下等了四十多分钟,等得腿都泛麻了。 巷口一晃而过一个人影,只出现了那么两秒钟,快得说是幻觉都可以。可何丽真却敏感地喊出来:“万昆!” 过了几秒钟,一个人低着头走出来。万昆单肩背着一个书包,但是明显是为了今天来学校做样子的,书包瘪瘪的,什么都没有。 他低着头,头发挡在脸前。站在夜色中,他似乎又瘦了一些,可仔细看,又觉得他壮了,只不过依旧弯着腰,站都站不直。 万昆不说话,何丽真犹豫了一下,说:“你跟胡老师谈过了?” 万昆低声嗯了一下。 “结果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万昆说:“蒋正宇说看我表现。” “……”何丽真说,“蒋主任说给你机会?” 万昆随口说:“可能吧。” 沉默又蔓延开来。 以前跟他相处,万昆很爱说话,感觉像是有扯不完的话题,今天却安静成这样。 他跟何丽真距离有点远,何丽真说:“你 去工地打工了。” 万昆终于有了点反应,声音低哑地说:“照片你也看到了?” “嗯。” 万昆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你是不是也觉得丢人。” “你自己觉得丢人么。” 万昆捏着书包带,转身就要走。 何丽真跑了几步,拉住他,万昆避开她的手,“你别管我!” 何丽真没有松手,“万昆。” “我让你别管我,老子丢人是我自己的事。” “我什么时候说你丢人了!” 旁边一个老大爷走过去,一脸“伤风败俗”的表情看着他们,何丽真拉着万昆回到巷子里。 她知道万昆力气比她大很多,所以惊讶于他们拉拉扯扯之间,还真的把万昆拉了回来。 这种半推半就简直就像是情侣闹别扭一样。 何丽真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脸红了。 两人站到榕树下,何丽真说:“我没有觉得你丢人,万昆,你肯换工作,我……”何丽真声音越来越小,“我很高兴。”她想起那一晚,“你上次,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万昆不回答,他侧着头,安静地听她说话。 何丽真看着他,觉得他经历了好多,可这些经历恐怕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只能从每次见到他时感受到的他身上的气息,猜测他吃的那些苦,做的那些决定。 他的坚持,不会说,也不会放弃。 他守着那一点点的尊严,怕你笑,又怕你看轻。 何丽真觉得自己的眼眶热了起来。 沉默太久,何丽真轻轻地说:“你怎么不说点什么。” 万昆终于慢慢转过身,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何丽真的头顶。 何丽真忽然觉得他的身体靠近了,她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笑,而后就是耳边低低的嗓音。 “那你怎么还不松手。” 何丽真过电一样松开手,可手却被万昆一把抓住了。 很热。 万昆低声缓道:“你说拉就拉,说松就松,怎么不问问我。” 第三十五章 攥着手腕的大手粗糙又有力。 何丽真觉得,可能是万昆久不如此,忽然来一下,她难免会觉得紧张。 “你先松手。”何丽真话一出口,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声音又轻又软,怎么听也不像是训话。 连何丽真听着都觉得有问题了,更别说万昆,那短短一句话就像是情人间的俏皮话一样,万昆听得忍不住挑起嘴角,手掌捏了捏。 何丽真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万昆攥着,还像擀面皮似地来回搓了搓,她脸上像烧起来了一样。 万昆一边捏一边掂量,“你好瘦啊。” 何丽真说:“你快松手,这像什么!” 万昆说:“你说像啥就像啥。” “万昆!” 万昆切了一声,松开手,何丽真捂着自己的手腕,说:“你下次能不能别胡闹。” 万昆低着头,没说话。 晚上有些凉,他还穿着一身薄薄的八分袖,头发丝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何丽真说:“你冷不冷。” 万昆双手插着兜,转头看她,“我要说冷,你带我回家么。” 巷子里静静的,榕树在夜色下罩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月光都投不下来。巷子口偶尔开过一两辆车,灯光从左到右,一闪而逝。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万昆的身体逆着光,形成一个高大又沉默的剪影。 何丽真转过头,低声说:“来吧。” 万昆不自觉地握紧自己的书包带,跟在何丽真身后。 这段路走得很快,何丽真心想,只要把他刚刚的话慢慢地回忆一遍,就已经到头了。 何丽真带万昆回到自己的家,进屋后,何丽真放下包,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出来的时候看见万昆还是刚刚那副样子,站在小厅中央,一手拉着背包带,一手插着兜,好像动都没动过。 何丽真说:“你站着干什么?” 万昆好似回过神,哦了一声,走到沙发旁,坐下。 这机械化地一套动作,怎么看都像是木头人一样。何丽真觉得有点奇怪,她靠在洗手台上,说:“你怎么了?” 万昆摇头,“没怎么。” “饿么。” 沉默。 何丽真直起身,来到冰箱旁,“想吃什么?” 万昆低着头,看着光洁的地面, 说:“我还能点么。” “想吃什么?” 万昆又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说:“鸡蛋饼……” 何丽真拿东西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说了声好,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 所以说…… 何丽真一边把鸡蛋打到碗里,一边思索着身后少年人的目光。 人和人之间,总有些事情无法共享。 有些记忆只属于你,有些记忆只属于我。 做好了鸡蛋饼,万昆端着盘子狂吃。何丽真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觉得这并不能说明她的厨艺水平,这只能说明他现在的饥饿程度。 何丽真说:“工地吃不饱饭么。” “咳!咳咳……” 话题有点尖锐,又有点突然,万昆一个不注意,噎了一口,把大半嘴的东西都咳了出去。他连忙站起来,把盘子放到一边,说:“我帮你收拾。” “坐着吧。”何丽真说,“你接着吃。” 万昆犹豫地站在当场,何丽真拿来笤帚,看他还站着,说:“坐下啊,干嘛呢。” “哦。” 万昆端着盘子,又坐了回去。 何丽真一边扫地一边说:“工地吃不饱么。” 万昆拿筷子戳盘子里的一块胡萝卜丁,说:“能吃饱。” 何丽真说:“有食堂?” “没有。”万昆说:“工地包饭,盒饭。” 何丽真说:“都给什么饭?” “三个菜,两素一肉。” “好吃么?” 万昆把胡萝卜都戳烂了,随口说:“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填肚子。” “跟胡老师他们怎么谈的。” “我认错了。”万昆很快地抬头看了何丽真一眼,又把目光垂下。“最后说看我表现。” “你要来上学么。” “最近不行。”万昆说,“我跟胡飞说了,我姥姥病了,很严重,我至少要把手术钱挣来。” 何丽真说:“他同意了?” “他说让我叫家长来。” 何丽真想起万昆的父亲,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会来么?” “会。”万昆靠在沙发上玩胡萝卜,全不在意地说:“我有办法让他来。” “酒吧的工作……” 万昆的筷子停下了,两秒后,又开始接着戳,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说:“辞了。” 何丽真点点头,弯下腰接着扫地,扫好之后把垃圾倒在废篓里,又把笤帚放回原处,擦洗手台。 万昆又化身三岁小孩,跟胡萝卜玩的不亦乐乎。 安静足足五六分钟后,何丽真背对着万昆,整理厨台,一边说:“要不要我给你做饭带着。” 筷子落盘,铁筷子,敲得瓷盘叮叮铃铃响,万昆抬起头,盯着何丽真背影。 “你说什么?” 何丽真手里干活不停,淡淡地说:“我问你要不要带饭去工地。” 万昆傻了一样,“怎么带?” 何丽真放下抹布,转过头看他,说:“你的工地在哪。” 万昆说:“辉运地产。” 何丽真觉得这个名有点耳熟,想了想,万昆马上补充说:“在杨山路后面,离学校就两站。” “……”何丽真静静地看着他,万昆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头低下,不与她对视。 “那你想要我做饭给你带么?” 万昆把盘子放到一边,静了片刻,才低声说:“你说呢。” “那我现在把你明天的饭菜做出来。” 何丽真转头够放在角落里的大米,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刚一愣神,人就被抱住了。 “万昆。” “等会随你泼,我就抱一分钟。” “……” 如果不熟悉,真的很难相信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孩子。他抱着她,站在厨台前,一双粗壮的手臂,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了。 周围似乎都染上了他的热度,他的气息。 何丽真脸红的速度堪比下开水锅的大虾,她说:“万昆,你别这样。” “你还怪我对不对。”万昆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他每说一句话,都带着何丽真的后背一起轻轻地颤动,透过皮肤、背脊,那种颤动传入更深,敲在心脏上一般。 “我知道你怪我。”万昆说着,头低下,鼻唇顺着后脑的弧线,贴合得格外密切,他一张嘴,何丽真就觉得头皮跟他接触的地方一阵发麻,像是电磁的理疗仪一样,从神经中枢开始,传导到各处。 “我知道,我说错了话。”万昆低声说,“我知道… …” 何丽真动都不敢动一下。 “你怪我是应该的。”万昆终于松开了手,他站在何丽真身后,说:“我会一点一点地还你。”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我不会让你输的。” 何丽真根本听不懂万昆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她转过头,看见万昆低头看她,何丽真说:“还有,你不用想着还我什么,路是你自己选的,也是你自己走的。你觉得对得起自己就行了。至于那些话……”何丽真抿抿嘴,说:“你也不用太上心,我没有很难过。” 万昆听完,扯着嘴角苦笑一声。 “嗯,你不难过。” 何丽真看着他。 万昆抬起头,“是不是大人都这样。” “什么?” “看着好像受了很大委屈,其实也只是看起来而已,我说那些狠话,你只是一听一过。”万昆说着说着,声音却好像带了些微的颤抖。 “可你说的那些,我听了难受得快要死了一样。” 何丽真的心被揉烂了。 “万昆……” 人与人相处终归是不平等,总有人会多耍些赖皮,也总有人甘心受着。 万昆这辈子没对第二个人这么示弱过,对他而言,所有的苦他都能压缩成一个小盒,拍拍手,揣进腰包带着。 可面对何丽真,万昆总是忍不住,把委屈放大一万遍,非要何丽真为他难受为他担忧才罢休。 没道理,没办法。 谁让老天站在我这边,把你对我那没有底线的好,通通给我看。 “对不起……”何丽真双手握在一起,“我没想到,不是,我是说那些话不是我想……” 万昆说:“想什么。” 何丽真慢慢静下来,说:“万昆,说出那些话,我很抱歉。” 万昆轻轻哼了一声。 何丽真转过身,接着刚刚没有干完的活,淘米做饭。 “你知道么。”万昆靠在一边的洗手台上,看着干活的何丽真。 何丽真随口说:“知道什么。” “你生起气来好吓人。” “对学生而言,老师生气都吓人。”何丽真笑了笑,说:“吓到你了?” “嗯。” 何丽真有些意外,趁着倒水的功夫扭头看他一眼,又说:“你还能被吓到?” 万昆不理会她的玩笑,说:“我一直以为,你气得已经不想管我了。” 何丽真说:“我要真不管你了你会怎么样。” 万昆说:“还你。” “还什么。” “什么都还。”万昆说,“把钱还了,债还了,错还了,一天不够还一个月,一个月不够还一年,一年不够就还一辈子。” 何丽真觉得掌心的米似乎都变得沉重了,她低声说:“什么一辈子,你二十岁的年纪,谈什么一辈子。” 万昆个头高,靠在台子上,头一偏就搭在上方的橱柜上了。他静静地说:“如果这辈子还不完,就攒下辈子接着还。” 何丽真关上水龙头,问:“如果还完了呢。” 万昆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迷茫,他的语气像打商量似的对何丽真说:“如果还完了,那剩下的日子,你就对我好一点,行不行。” 何丽真放下锅碗,水龙头还一滴一滴地落着水。她静默了一会,才低声说:“万昆,你不欠我什么,就算欠,那点东西也眨个眼睛就还清了。”何丽真把水龙头又拧紧了一些,转过头,刚好跟万昆的目光撞上。 她轻轻地对他说: “到时天大地大,你是自由的。” 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目光都那么清澈,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像亮着光一样,说不清是谁映着谁。 第三十六章 那晚因为要重新做饭,万昆在何丽真家待了好久。他坐在沙发上,一会功夫换了八个姿势,偶尔侧过头,看见在厨台前有条不紊地忙活着的何丽真。 真他妈值,万昆心想,跟这比起来,那点苦吃得算得了什么。 何丽真回过头,看见万昆横着躺在沙发里,一条长腿抬起来,搭在沙发最上面,然后头枕在沙发扶手上,躺着玩手机。 “……”何丽真说,“你就不能好好坐着。” 万昆不躺得正爽,不想动,磨磨蹭蹭地说:“做好了?” “排骨还要再炖一会。” 何丽真忙过一阵后,也闲下来,就坐在书桌前,跟万昆闲聊。 “跟我说说你工地里的事情吧。” 万昆一顿,低声说:“没什么好说的。” 何丽真垂眉,缓缓地说:“你不愿意让我问是么。” 万昆抬眼,何丽真身上的围裙还没有解开,淡黄色的,虽然是围裙,可以上面一点污渍都没有,比他身上这件强多了。 因为刚刚煮饭,她的脸上还带着点淡淡的红晕。何丽真本来长得就娇小,现在这一低头,从万昆这里看过去,居然有了一些低眉顺目的意味在里面,万昆一个打滚从沙发上坐起来,嘀咕似地说了一句: “不带这样的,犯规啊。” 排骨汤咕嘟咕嘟地响,何丽真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你说什么?” 万昆说:“你想知道什么。” 何丽真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你随便讲一讲。” 万昆还真的给她讲起来了。 他告诉她工地里都是怎么分工的,都有些什么活,工人都是哪里来的,平时有什么娱乐。只是决口不提那些糟心的,被人欺负的事情。 “在那有朋友么。” “朋友?”万昆晃着脖子,脑海中浮现那几个较为熟悉的面孔,说:“也算有吧。” “工地的老板怎么样,对你们好么。” “我没见过老板,带我们的是包工头,听说老板很有钱,是做房地产生意的。” 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其实细究一下没什么干货,都是些随口聊聊的话题,可一个小时里他们停都没有停一下。 万昆嘴巴溜,就算何丽真没有话讲,他也能不停地说。 最后饭菜 做好,何丽真用饭盒装起来包给他,说:“中午吃完,你直接装在袋子里就行,你晚上是在工地住么。” 万昆说:“你想让我在这住也行。” 何丽真深吸一口气,“你别蹬鼻子上脸。” “好好好。”万昆不敢太胡闹,说:“是住在工地,那包吃包住。” “我再准备一套饭盒,明天晚上给你换过去,我到了会给你发短信。” 万昆看着她,说:“真要给我做饭?” 何丽真说:“不需要?” “你不嫌麻烦?” “我要是觉得麻烦了就不做了,有几天你就吃几天吧。” 万昆:“……” 何丽真说:“很晚了,你快点走吧。” 万昆抱着装好盒饭的袋子离开。时间已至深夜,街道上的行人很少,路灯昏暗,照在积了满地灰的人行道上。万昆走得不快不慢,头微微低着,看着地面,脸上还带着点傻笑。可笑着笑着,却又觉得自己很想哭。 何丽真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菜回来。万昆不挑食,但是偏好肉,蔬菜很少吃,水果也基本不碰,何丽真秉承着科学营养的配菜理念,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兜子。往回走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晚上做些什么。家门口有公交车,坐两站,再下去走一段路就能到万昆工作的地方,路程不是很远,但是米饭和肉菜感觉应该先做好…… 就在她自己瞎寻思,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听到人聊天的声音。何丽真一抬眼,看见张婶和院子里其他几个阿姨正在说些什么。 张婶背对着她,穿着一身晨练的运动服,正在跟李阿姨比比划划地说些什么。 何丽真隐约听到几句。 “……哎呦,你都不知道,好几次了啊。” “……还有凌晨呢,那个时间,简直不得了的哟。” 何丽真觉得晨风凉凉的。李阿姨眼睛尖,一下子看见她,咽了一声,张婶后脑勺长眼睛似的瞬间领悟,马上开始聊家里有蟑螂的话题。 何丽真从她们身边走过去,目光相对,几位阿姨一点不自然都没有,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何丽真冲她们轻轻点点头,拎着菜回屋。 几位阿姨看着她的背影,看她进屋后,李阿姨拉了张婶一下,“哎呀你看着点再说啊,人可能都听到了。” 张婶瞪着眼睛,“我冲着你呢,我 后背又没张眼睛,怎么看见她回来。” 何丽真回到屋子,看了下时间,离上班还有半个多小时,她把菜洗好,肉腌上,然后去卧室换了件衣服,准备上班。 万昆从早上起床开始,就惦记着那盒饭。但早饭时间给的短,他觉得吃了有点白瞎,所以硬生生地忍着,想留到中午吃。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现在中午吃饭万昆也算是拉上伙了。他一个彻头彻尾的新人,加上一个不太受其他工友待见的陈路,还有一个蔫包子杨刚。 万昆领了饭回来,杨刚坐在他身边,把盒饭打开,抱怨一句:“这他妈一天比一天少啊,能吃饱么。” 陈路闷头吃饭,没理他。 等万昆从袋子里拿出饭盒的时候,杨刚筷子差点没掉地上。 “这是啥?” 万昆简洁地回答,“饭。” “饭!?你哪来的饭。”杨刚说。 这回连陈路都抬起头了。 万昆没说话,一脸欠揍的得瑟表情,慢条斯理地把饭盒拿出来,然后打开。 “操啊。”杨刚看见里面,忍不住骂了一句。 陈路没说话,不过也抻着脖子往这看。 何丽真准备的午饭很丰盛,白米饭、排骨、油菜,在饭盒下面还放了两个橘子。 “谁给你带的啊。”杨刚说,“还是你买的?” 万昆按着他的脑袋,给他推到一边,“自己吃你自己的。” 陈路说:“你女人做的?” 万昆懒懒一笑,“对啊,羡慕不?” 杨刚和陈路难得行为一致,白了万昆一眼,各吃各的。 其实今天万昆吃的并不是很多,他最近两天的情绪一直很高涨,高涨得只喝白开水都能精力饱满。 何丽真带给他很多新的体验。 说实话,在此之前,万昆一直不怎么在意女人。因为他不缺女人,他也不相信女人,在他看来,女人都是一样的,就算有的好看点,有的难看点,扒了皮,本质也都是相同的。 软弱,附属,叽叽喳喳,就像李莹一样。 可何丽真不同,具体哪里不同,现在的万昆还不能说清。 他只是知道,这个女人,是不一样的。 吃完饭,万昆收拾好饭盒,陈路叫住他,万昆先跟他道了谢。 “昨天你帮忙,谢了。” “没事。”陈路说,“我是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 陈路说:“昨天你不在的时候张工来说的,你知道辉运一期不。” “一期?知道啊,不就在马路对面,我还去里面的小超市买过烟呢。” 辉运一期是去前建设好的,一个没有花的花园小区,万昆说:“怎么了。” “前不久房子不是开始销售了么,好像卖的还不错。” “然后呢。” “里面有安纱窗的活,他问咱们谁有兴趣做。” “安纱窗?” “嗯。”陈路看着万昆,以为他看不上,说:“你别小瞧了,这种活都是一家一片地方,有地盘的,辉运一期是新小区,里面活多的做不完。” “那这边怎么办。” “张工的意思是想找工人直接做,算是另外一份工,这边的工资记着,那边每做一个给提成。” 万昆说:“这么便宜的事干嘛不做,安纱窗总比搬水泥轻松吧。” “对吧。”陈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跟他说呗,要几个人?” “两个就够,我想找你去。” “行。” “但是……”陈路转了个折,说:“吴立权他们也有人想去。你还记得王力不,就是他想要去。” “怎么不记得。”万昆冷笑一声,当初扬了他一身饭的人,打死他也记得。 万昆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说:“这事谁负责。” “张工。”陈路说,“我们之前就认识,所以我觉得这活应该还是我们的。” 万昆手虚虚地掐着腰,说:“小心点。” “嗯?” 万昆说:“王力那伙人里傻逼偏多,都是脑子容易犯冲的,到时候阴你一下,伤筋动骨,活就轮到他们做了。” 陈路说:“那怎么办。” 万昆踢了踢脚边的石头子,陈路就安静地等着。万昆抬起头,跟陈路四目相对,两人忽然都咧嘴笑了。 风好像都吹得都阴森了。 万昆笑骂一句:“你他妈的自己有主意了还拐我,费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就得了。” 陈路说:“我不顺眼他们很久了。” “我倒没有很久。”万昆抬手,松松肩膀,说:“为什么找我。” 陈路静了一会,盯着万昆的眼睛,说:“我也不知道为啥,就是感觉。” “感觉?” “嗯,感觉找你能做成事。” 万昆松肩的手顿都没有顿一下,说:“成不成我不知道,试试看呗。” 第三十七章 万昆这个人,简单起来很简单,复杂起来又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认识他的人都不能用一个词来概括他,有人说他是好人,有人说他是混蛋,有人骂他,有人爱他,也有人怕他。 他平时看着懒洋洋的,总像吃不饱饭一样,可在某些特定时候,他又鬼一样的精明。 陈路找到万昆一起干,就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 当然了,他一个初中文化的农民工,分析不出那么多条条道道,他只是有一种感觉,万昆这个人跟一般好勇斗狠的工人不一样。 万昆当然也能狠,但他不会乱狠,陈路很快就体会到了这点。 在决定要拿下辉运一期的活之后,当天下午,万昆总共跟陈路说了六个方案,过程千奇百怪,结局高度统一,条条大路通罗马,阴死王力才算完。 “操,你……”陈路听到最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怎么这么损啊。” 正好万昆和陈路都搬完自己那份,俩人蹲在一边抽烟,万昆说:“你想要光明正大地跟他刚一刚也行,我都无所谓。” 陈路说:“他们人多,我们这就……”万昆看他一眼,觉得他可能下意识地想说三个人,然后想起杨刚那个小身板,最后还是说:“我们就俩人,怎么弄。要是失手的话被捅出去,搞不好工作也没了。” “那就用最简单的。”万昆说,“晚上跟着,路上下手。” 陈路说:“这个行,不用记那么多东西。” “但我可提醒你啊。”万昆说,“要做这个手脚就得利索点,别被人抓住现行,到时候会有麻烦的。” 陈路眉头紧蹙地抽了一口烟,说:“放心。”一谈起这样的话题,陈路似乎也激动起来,脖筋爆出,呼吸也变快了,他把烟按在地上,说:“什么时候做?” 万昆说:“都行。” “那今天?” “今天?”万昆顿了一下,脑袋里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不行不行。”他说,“今天不行,晚上我有事。” “啥事?” “有人来找我。” 陈路说:“那就明天。” “好。” 何丽真今天一到学校,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好像全校同学的心情都莫名其妙地躁动了。她甚至在二年级的一个班级门口发现了挂着的气球。 何丽真来到 办公室,问彭倩:“今天怎么了,怎么有人买气球?” 彭倩一脸诧异地看着何丽真,说:“再有两天就是运动会啊,你不知道?一个星期前学生就开始惦记着了。” “……”何丽真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深刻反省了一下最近脱力群众的行为,一边说:“我有点印象,运动会开两天吧。” “嗯。”彭倩感慨了一声,“也算是这届最后一次运动会了。” “我们也要参加吧。” “对。”彭倩说,“不过学校也不做强制要求,反正马上就放十一长假了嘛,也有老师想要多几天假期,直接就请了假走了。” 运动会两天和十一是连在一起的,怪不得学生过年一样的兴奋。 胡飞气喘吁吁地回屋,坐在座位上捧起茶杯一顿豪饮,彭倩看笑话似的跟何丽真说:“看见没,我们胡老师也要锻炼身体了。胡老师,到时候教师接力我们可等着看你表现啊,可别给高三年级丢人了。” 胡飞难得运动,咧着嘴笑,说:“放心放心,保证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对了,何老师想报名什么项目?” “我?”何丽真犹豫地说,“我就不用了吧。” “每个任课老师都要参加的。”胡飞说。彭倩在一边帮腔,“对啊,我就参加了跳高。” 何丽真觉得简直难以相信,彭倩天天穿着高跟鞋,居然会报名跳高。 “你会跳高?” “瞧不起人不是?”彭倩一扭腰,一条腿伸出来,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对何丽真说:“看见没,全是能量。” 何丽真:“……” 胡飞喝完水,靠在背椅上,说:“我说何老师,你可千万别小看彭老师,人家彭倩当初还参加过市里的体育比赛呢,当时还拿了三级跳的亚军。” “哦?”何丽真看向彭倩,彭倩一扬下巴,“想不到吧。” 何丽真笑笑,“嗯,真的想不到。” “何老师打算报什么项目?”胡飞把桌上的一张表拿起来,细细核对,“啊……何老师你这稍稍有点晚了啊。”何丽真往他的方向走了走,说:“还有什么没被报上的么,我填个空就行了。” “有。”胡飞看看她,“铅球。” “……” 彭倩哈哈大笑,“好好好,就报这个了。” 胡飞有点尴尬地看着何丽真,说 :“何老师你看……” 何丽真点点头,“行,那就这个吧。” 胡飞说了声得嘞,就把何丽真的名字填在表上,何丽真站的近,看到那张表下面就是班级的报名表,何丽真心里一动,问胡飞说:“胡老师,你们班的学生都报名了么?” 胡飞还在写字,闷头嗯了一声,“差不多了。” 彭倩又擦嘴进来,“哎呦,跟你说,别看五班六班学习成绩不怎么地,但体育水平独领风骚啊。” “真的?” “那当然,不信你问胡老师,高三六班次次运动会都是第一名,是不是啊胡老师。” 胡飞有点飘飘然,嘴里还很谦虚,“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彭倩说:“主要当时有万昆和吴岳明他们。” 听到万昆的名字,何丽真和胡飞都顿了一下,胡飞说:“别提那混小子。” 何丽真没有说话,听着胡飞和彭倩你一句我一句地扯皮。原来别人在她面前提起万昆,会让她有如此异样的感觉。明明脸色神态都没有变化,可是心里却砰砰跳,就像心底的某个角落多了一个小瓶子,把外面通通挡住,只有自己偶尔打开,嗅到那份沉寂的芬芳。 何丽真晚上下班回家,手脚麻利地把饭菜做好,装在白天在超市新买好的饭盒里,包着出门。 那边工地里,万昆手机一天没离身,隔几分钟就看一眼,翻一翻。万昆手机已经用了快两年了,已经老化的比较严重,虽然上次坚强地撑住了万昆的怒火,但到底还是老机子,电池寿命也快到头了,太阳刚刚落山,手机就黑屏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万昆的万能充还被人给顺走了。 “我操他个妈的。”万昆看着空空的插排,“这点便宜也占,万能充也偷?”万昆咬牙切齿地说:“别让我找到你,我他妈把你插万能充上。” 万昆把杨刚拎过来,“有没有充电器?” 杨刚愁眉苦脸,“我的跟你不是一个型号的啊。”他看着一脸怒火的万昆,忍不住絮絮叨叨,“你看我说啥来着,让你好好看着吧,你平时就不听我的,就那么随随便便插在插排上,现在被人给顺走了吧,你看这一屋人有谁把自己的东西就这样放——”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万昆急的不行,那边杨刚还在不停说话,万昆脑子翁翁直响,忍无可忍时,他猛地一转头,瞪着杨刚。 “我说你唐僧转世 是不是?没完啊。” 杨刚乖乖闭嘴。 万昆找遍整个屋子,终于从一个工友那借来一个充电器,插上电源,他迫不及待地把手机打开,还好,还没有发来消息。 就在他放下手机的下一秒,短信就到了,万昆神速打开,然后对着那几行字看了个没完没了。 “我说……”杨刚在一边说,“喂。” 万昆转过头,不耐烦地说:“干啥?” 杨刚一脸坏笑,小声说:“谁啊,这么注意,你女朋友?” 万三岁被“女朋友”三字电晕了。 “我也有女朋友。”杨刚也笑笑,说:“她在我老家呢。” 万昆说:“怎么不带来。” “你以为是行李啊,说装包带来就带来,她在老家那边也打了一份工。”杨刚说着,有点伤感,“咱俩一年就过年的时候能见一次。” “那她肯定已经出墙了。”万昆一边玩手机,啪啪啪地回短信,一边说。 杨刚一怒,“谁说的!” 万昆回完短信,神清气爽,靠在上下铺的楼梯上,老神在在地对杨刚说:“你还小,不懂女人,我看你一天到晚也不联系她一次,谁在家给你守活寡,你要不信就给你家乡的兄弟打个电话,让他晚上抓奸去,一抓一个准。” 杨刚脸红脖子粗,“谁说的,晓冰不是那种人。” 万昆抠抠耳朵,“保不住哦。” 杨刚急的直跳脚,万昆一边天涯一边挠肚皮,完全看热闹一样。杨刚说:“你看这些看得很准么。” 万昆说:“准啊。” 杨刚切了一声,说:“那你选的女朋友就这么好,肯定不会出墙?” 万昆满心地炫耀,“当然不会。 杨刚也说不过万昆,脸憋得通红,“你就这么清楚?” “我当然清楚。”万昆把充了一个电的手机拔下来,揣进兜里,一转头,把杨刚顶在床柱子上,半弯着腰,在他脸前说:“老子的女人就是好,怎么着?”说完,他嘿嘿一笑,抬起一根手指头在杨刚脸上轻轻一划,迈步走人。 “我操。”杨刚被个大老爷们调戏了,浑身都烫起来,站在后面恼羞成怒地叫:“万昆你真他妈恶心你。” 万昆踩着杨刚的叫骂声大踏步向前走,天色已暗,不过等下晚上还有夜班,中间这一个半小时的休息 ,总算是让他等到了人。 远远的,万昆就看见何丽真。何丽真穿着一身薄大衣,单肩挎着包,头发扎在脑后。她手里拎着一个兜子,站在工地门口,正在看施工安全须知。 她看得很认真,表情有些严肃。 万昆恍惚地觉得,做了老师以后,何丽真的气质似乎慢慢地变化了。她现在的表情,像极了她在上课时的样子。 万昆一步一步走过去,心里舒畅极了,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他挣的比以前少,工作比以前苦,被很多人笑,可他心里舒畅极了。 前路茫茫,可他总觉得有了期待。 他很想冲着所有人喊一句—— 老子的女人就是好,怎么着? 第三十八章 万昆走向何丽真,叫了声:“老师。” 何丽真回过头,先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说:“这是你们的工作服么,我看别人也在穿。” 万昆走过去,“是啊。”他冲何丽真笑笑,说:“他们穿没我穿帅吧。” 何丽真:“……” “不开玩笑了。”何丽真说着,把手里的布兜递给万昆,“这是饭,我换了一个比较好的保温饭盒,到明天也不会有问题的。” 万昆满心欢喜地接过来,说:“你做什么了?” 何丽真说:“煎了一条鱼,还有几个配菜。”说到这,她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万昆的口味,她对他说:“你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么。” “你。” 何丽真耳根瞬间红透,脸上严肃的表情即将维持不住,她压低声音说:“万昆,你别闹。” “我没闹。” 何丽真头低低的,“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她头一低,万昆就看见干干净净的头顶,头发一丝一丝,黑黑亮亮。万昆低声说:“我就随便一说,你别不好意思。” 何丽真淡淡地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看着万昆,说:“我问的是你有没有特别爱吃的东西,我给你做。” 万昆掐着腰,唔了一会,然后说:“就吃鸡蛋饼吧,又快又好吃,量还多。” 何丽真有点担心,“光吃鸡蛋饼营养能跟上么。” “放心啦。”万昆一边安慰何丽真,一边晃晃脖子转转肩膀,放松一下。“我不用长身体,我已经长好了。” 何丽真有点好笑,二十岁就说自己长好了,她问:“什么长好了。” 万昆一顿,而后一脸深意地看着何丽真,邪笑,缓缓地说:“什么都长好了呢。” “……” 何丽真有点怀念之前他觉得她生气的时候,那时候他多可爱,跟她说话都是战战兢兢的,一句话想三遍,完全把她当成一个老师来尊敬。 别看万昆现在耍流氓,其实他心里是有谱的,他一直盯着何丽真的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放过,他随时做好道歉和赖皮的准备。 好在何丽真的容忍度堪称一流,万昆摸清底线,正打算再来一轮看看她的红脸蛋的时候,何丽真忽然说:“你知道过两天学校有运动会么。” 万昆一努嘴,似乎思索了片刻, “已经到这时候了?”他想了一会,说,“也对了,马上十一了。” 何丽真又想起一个问题,说:“十一你们放假么?” 万昆没有回答,反问她:“你放么?” “放啊,老师是跟着学生一起放假的。十一法定假日,高三也会放假,你们这里呢。” “可能能放个三四天,不过要是上班的话,十一会多给钱的。” 何丽真说:“其实劳逸结合最好了,你也不用这么赶着做事,这边的活应该都不轻松,要是身体累垮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说完,何丽真看着万昆嘴角一咧,表情似乎又有些邪门,她马上说:“你好好说话。” 万昆那些个调调瞬间被捏了回去。 “好好好,我好好说话。十一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 “那运动会呢。” “运动会?”万昆有点感慨地说,“我前两年都参加了。” “我听说了。彭老师说你的成绩不错。你跑得很快么?” 其实万昆本来是完全没有打算考虑这个什么运动会的,现在各种事忙的他要死要活,但是听到何丽真这么一问,他又有点忍不住想去显摆一下。 “我跑得快不快,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万昆说。 何丽真一讶异,“你要去?” 万昆冲她笑笑,说:“去呗,你不是鼓励学生积极参与集体活动么。” 何丽真心里有些高兴,不管如何,万昆肯接近校园,她都是开心的。“那你想报什么项目,我去跟胡老师打声招呼,让他先帮你报上名。” “不用。”万昆说,“我会联系他的。” 又聊了一会,万昆明显能够感受到何丽真的情绪比一开始高涨很多,万昆想起一件事,问何丽真说:“是不是教师也要参加运动会,你报什么项目了。” 一提这个,何丽真就觉得脸上有点无光,她说:“我之前分心得厉害,报名报得太晚了,就剩下一个铅球了,胡老师就给我报上了。”说到这,她紧急补充一下,说:“反正老师的项目也是为了应景,都是比着玩的,重在参与。”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眼,刚好看到万昆的目光留在她的视线里,他的表情似乎有些认真。 “……之前分心得厉害。”万昆低低地说,“是因为我么。” 何丽真说:“你觉得呢 。” 万昆低下头,静默片刻,然后蓦然一笑,说:“那我补偿给你,我教你扔铅球。” “什么时候?” “明天下班怎么样。”在女人面前,万昆毫不犹豫地甩掉朋友,把之前跟陈路的计划一巴掌扇到旁边,“就在这,你晚一会来,我下班了跟你去外面练。” 何丽真说:“可我没有铅球。” “放心,我来弄。” 他们站在工地门口闲聊,施工现场的起重机和挖掘机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带起来无数灰尘,何丽真忍不住拿手捂住嘴,万昆见状,说:“你先回去吧,我也要开工了。” 何丽真透过迷眼的沙子看着工地里面,觉得万昆实在太苦,可她又帮不了他什么忙。 风吹的急了,沙子刮在何丽真的脸上,都有些刺疼了。 一只大手挡在何丽真的脸颊旁,万昆说:“回去吧,等会变天了。” 何丽真点点头,“那你注意休息,我先走了。”她拿过万昆手里空掉的饭盒,转身离开。 万昆也转头就走,何丽真走到一半回过头,看见万昆走向工地深处,别说回头,大踏步向前走,脚步顿都没有顿一下。 何丽真转身接着走,嘴角不由得挂上一丝笑。 流氓,无赖,利落,干脆。 他变回了从前。不过,也似乎有那么些微的不同了。 回去后万昆找到陈路把情况说了一下,陈路鼻孔都放大了。 “又不行,今天就不行,明天还不行,那后天呢,后天是不是又不行?” “后天还真不行。”万昆说,“后天我要参加运动会。” “……”陈路盯着他,“那大后天我要参加春游,行不行?” “我没跟你开玩笑。”万昆说,“大后天也是运动会。不过你放心,不会耽误事的,我想好了……”他一边说,一边靠近陈路,低声说,“我们明天早上做。” 陈路蹙眉,“早上?” “嗯,你没发现么,他除了晚上愿意出去喝点小酒的习惯以外,凌晨的时候也经常起夜。” 陈路一脸诡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万昆说:“他就跟我离了两个床位,他几乎天天都会起夜,时间也很固定。” 陈路说:“几点?” “四点半。” 陈路有点怀疑,“真的假的。” 万昆说:“爱信不信。” “那我们怎么办,在厕所下手?”陈路觉得有点不妥,说:“都在工地里,万一被看见了,或者他叫唤了怎么办?” 万昆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在陈路下颌的部位点了一下,陈路缩紧下巴,“干啥啊你。” “这个地方。”万昆看向陈路,说:“你熟悉么?” 陈路没懂,“啥意思。” 万昆点着一根烟,嘿嘿一笑,说:“看来是不怎么熟了,明早老子教你一招,好好学着。” 万昆的神情太恣意,太轻松,以至于陈路都忘记追究他那个长幼调转的称呼。 不过,很快他就觉得,他也确实没有必要纠缠这些,因为万昆当着他的面,秀了一把什么叫迅速解决战斗。 因为早上要做事,陈路激动得一宿没睡觉,他趴在被窝里跟万昆发短信联系,一直在问他王力的情况。结果万昆可倒好,留了一句他四点再起来,就睡着了,留陈路一个人兴奋到不行。看着黑漆漆的木板,闻着周围工友的脚臭味,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等下要做的事情。 四点的时候,陈路眼底充血,太阳穴肿胀,牙关紧咬。 万昆在朦朦胧胧之中睁开眼,又打了个哈欠。 四点二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王力从床上坐起来,穿好拖鞋,准备出门上厕所。 陈路从床上下来,都没穿鞋,穿了双袜子,迅速跟过来,万昆也走出板房。 四点多,天还没有亮,外面冷飕飕的。王力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陈路紧拉着大步走的万昆,压低声音,“你注意点,别让人看见了!” 万昆摆摆手,甩开陈路,陈路就这么看着他走到王力身后,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陈路被万昆的动作吓了一跳,怕出状况,牟足了劲要冲过来。 王力睡得迷迷糊糊,完全没有想到有人会拍他肩膀,他回过头,还没看清人是谁,已经被一拳打在下颚上。 王力脑子一糊,瞬间就倒了。 这整个过程还不够三秒钟,陈路都还没来得及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万昆已经在他颈部又补了一下,王力就跟个死人一样躺在地上。 陈路过来,天气明明寒冷,他却一身的汗。 “完了?” 万昆用脚把王力翻过来,脸朝上,他点了一根烟,陈路连忙说:“别点烟啊,被人看见咋办。” 万昆的声音里还带着一股没有睡醒的低哑,“怕就别做,做就别怕。” 陈路无话可说。 万昆手里夹着烟,站在王力身旁,说:“打断一条腿吧。” 陈路看着万昆,万昆却没有看着他,在夜色中,他一直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王力,陈路听见他的低语。 “你可以再扬我的饭试试……” 陈路没应声,万昆忽然转过头,“动手啊。” 陈路一愣,“我?” “当然是你。”万昆走过来,夜幕遮盖住表面,这样的情形让陈路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万昆才是他们当中更加成熟的那一个,他对陈路说:“想合伙做事,除了你信我以外,也得让我信你才行。” 陈路几乎毫不犹豫地过去,万昆蹲下身,捂住王力的眼睛和口鼻,陈路眦目,一脚踩在王力的胫骨上,王力昏迷之中浑身一抖,尿流了出来。 万昆一边抽烟一边跟陈路往回走,半路上,他跟陈路说:“在人身上,最有效而且不致命的击打部位就是下颚,在拳击比赛里这里被称为击倒开关,铜头铁臂瓷下巴,听过没。” 陈路一片茫然,“没听过。” “击打这个部位会让人瞬间眩晕,就像你拉屎的时候使完力气然后突然之间站起来是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万昆无谓地一笑,“让人揍过呗。” 陈路说:“经验多了就知道了是吧。” 万昆看他一眼,“经验多?不,我只被别人这么打倒过一次。”他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低声说:“我不会被人得手两次。”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轻轻地笑出来,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也不一定……”他抬头,还是有点没有睡醒,看着灰沉沉的天,长舒一口气。 “好想快点到晚上。” 第三十九章 王力是自己醒过来,疼得嚎叫,才被发现的。 五点不到,救护车来了,王力被抬走。陈路一早上都在闷头抽烟,他一夜亢奋,到了早上,脸上的表情看着都有些狰狞了。 万昆路过他身边,弯下腰在他旁边说:“你这样子,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你做的?” 陈路掐灭烟头,上外面洗脸。几个工友打了早饭回来,在屋里聊开了。 “你们谁知道情况,怎么救护车还来了?” “对啊,王力怎么了?” “好像说是腿折了。” “腿折了?他大半夜的尿个尿也能把腿尿折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万昆靠在床上,跟他们闲聊,“可能是碰见鬼了。” 一个工友听见,忍不住嘿了一声,“是亏心事做多了吧。” 这几个人都不是吴立权带来的人,他们跟张滨比较熟,对吴立权他们那伙人明面不说,暗地里也相互看不顺眼。 “真他妈活该。”一个人说,“就不知道伤成什么样,赶紧打包行李回老家吧。” 万昆站了一会,出去了。 王力的消息中午才传了回来,胫骨骨折,少说四个月才能好。陈路过来,跟万昆说:“我听说人被吓着了,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 万昆说:“别管他,干活。” 下午的时候有人过来问情况,可凌晨四点啊,一群累成狗的工人睡得正熟,谁知道情况啊。大家你不知我不知,问情况的人就走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这肯定是有人给王力给黑了。 在这种县级市的工地里,什么事情都能发生,王力平时为人张扬,又能装,喜欢欺负新人,这大家都看在眼里。王力仗着自己是老工头带来的,进项目早,经验多,就一直压着其他地区的人,除了他们本帮的,其余工友对他都烦的很。 几个工头开了个小会,讨论了一下。因为最近辉运正在评市里的文明工程,过几天还有总公司的人要下来视察,工地斗殴这种事是万万不能发生的,就算发生了,也得当没发生。 工地给王力包了医药费,又买了车票,送他回老家养伤,也算仁至义尽。于是傍晚时分这件事已经被定性成为“起夜尿尿不小心摔断了腿”。 晚上有人来帮王力收拾行李,居然从他床底下的袋子里翻出两把砍刀来,陈路把这事说 给万昆听,万昆哼笑一声,没评价。 “操,幸亏他妈先下手了。”陈路恶狠狠地说,“我怎么没顺道把他裆也踩一脚呢。” 万昆斜眼看他一眼,说:“这就有点过了啊,命出事命根子也不能出事。”一边说,还一边隔着牛仔裤拍拍自己那个位置。 陈路耻笑一声,没理会他。 万昆走了个狗屎运,之前想的几种后续方案通通作废,一下班,衣服一脱,换上了件新的。 陈路打完饭,来到万昆身边,他一天一宿没休息,人已经很疲惫了,可脸上的兴奋劲还在。 “刚刚张工找我谈了,一期的活我俩干!明天我们去采购一下用具,熟悉一下业务,对了,还得跟他们物业打声招呼。” 万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中间一句上。 “明天采购?” “嗯,张工说的,给了点钱,明天咱俩上劳务市场看看,那旁边全是卖这个的。” 万昆点头,拍拍陈路肩膀,“陈哥,都靠你了。” 陈路一愣,“啥?” “我的运动会啊。”万昆说,“本来还想着要装病的,现在正好。” 陈路想起来,皱眉说:“你真要去那什么运动会?” “嗯。”万昆拿出手机,把屏幕当镜子使,扒拉扒拉头发。 陈路看着他,“你干啥呢?” 万昆放下手机,说:“我晚上有事,你忘了?” “你就不累?”陈路左右看看,然后凑过来,低声说:“我现在太阳穴直突突,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也累啊。”万昆的语气里确实带着一点疲惫,“但没辙啊。” “怎么了。” 万昆把手机屏幕打开,晃了晃,上面刚好来了一条短信。万昆状似无奈地说:“你看,女人嘛,就是粘人。” 陈路眯起眼睛看,“白裤…..” 万昆瞬间合上手机,“你吃你的饭。” 陈路直起腰坐回去,“那我不管你了,我是要早点睡了,再不该他妈猝死了。” 万昆收到何丽真的短信,紧着扒了两口饭,然后回板房把饭兜拿出来,今天饭兜格外的沉,因为里面多了一颗铅球。 这铅球是他趁着中午休息时间跑去最近的一家体育器材店租来的。 本来店里是只卖 不租的,但这颗铅球也被用了好多次,是店老板自己玩的,卖也卖不了,万昆说了几句好话,告诉他自己是体育学院的,想练习一下,就三十块钱一晚上租来了。 何丽真还是站在工地门口的地方,万昆过去,她冲他笑笑,说:“下班了?” “嗯。” 何丽真看着看着微微皱起眉头,“你黑眼圈怎么这么重,没有睡好么?是不是睡眠时间不够,加班了么?” “没啊。”万昆说着,把手里的布兜拎起来一些,“我借来铅球了,走,我找地方陪你练。” 何丽真有点担心,“你要是累了就别练了,反正我那也是——” “哎呀走了走了。”万昆先迈开步子,顺手把何丽真的手攥住。何丽真被他拉着,走在工地旁的人行道上。 何丽真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想抽出手,可万昆大手攥得紧,她挣不开,后来她发现她手只要一用力,万昆的拇指就会轻轻一动,就好像安抚她一样。 何丽真也不动了,由他牵着。 何丽真是一直闷头走,根本没抬头看,她但凡看万昆一眼,就能看出他这镇定都是装出来的,那牙咬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道线了。 万昆心里都紧张成傻逼了。 何丽真这么一放松,他心跳也慢慢变平稳了。 他眼睛看着路,脑子却全在手上。 何丽真走着走着,发现万昆忽然站住脚步,她以为到了,结果万昆转了个弯,拉着她往回走。何丽真有点奇怪,抬头看他。 “没到?” 万昆一脸淡定,“还没。” 何丽真定睛看了他一会,忽然说:“是走过了吧。” 万昆依旧一脸淡定,“刚吃完饭,走走路运动一下。” “……” 何丽真转过头看着路,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万昆一哆嗦,偷偷看她一眼,何丽真知道他在看她,却也没有转头,她看着眼前的路,笑着说:“嗯,多运动一下也好。” 万昆忽然就放松了,他的手也不再用力。 他的手送到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拿开,可何丽真依旧被他牵着。 有了些微缝隙的两只手里,吹过一丝风,何丽真才察觉,自己的手背凉凉的,那是沾了万昆手心的汗。 她觉得那清风如此温柔。 于是两只手,从攥 着,变成拉着,一路来到离工地两条街外的一片空地上。 何丽真没有来过这里,问万昆:“这是哪?” “这里以前是公园。”万昆终于松开了手,把布兜放到一边,说:“后来有开发商买了这片地,说要建个商场,结果建了一年多老板被抓起来了,地就闲置了。” 这里只有一盏路灯,天色暗下来,路灯把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何丽真转头四处看了看,这里环境还很好,有树有草,空气难得有些清新。 “这里没别人的。”万昆放下东西,看到何丽真四顾周围,说道。 何丽真一愣,想起之前在采石场的事情,说:“我没看人,我在看风景。” 万昆笑了一下,说:“这破地方有什么风景。”他从布兜里拿出铅球,像玩棒球似地单手抓着,一上一下活动手腕。 何丽真震惊地看着,“你那铅球是假的么。” 万昆说:“真的假的等会你就知道了,我陪你跑一圈步,先热身,现在天气冷,别在拉伤了。” 何丽真说:“刚刚不就是走来的。” “那够什么。”万昆把外套一脱,里面是件灰色短袖,紧贴着身体,他伸直手臂,拉伸几下,说:“东西放在这就行,围着这里跑。” 何丽真说:“你不冷么?” “不啊。” 万昆带着何丽真跑了几圈,跑得两个人都很难受。 何丽真体质一般,跑步本来就不在行,几圈下来累得直喘粗气。万昆也难受,因为何丽真的步子实在太小了,跑四五步还不如万昆一步远,可他又觉得不好在她身边走,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蹭。 到最后一圈,万昆都觉得自己是蹦着完成的。 何丽真跑完,坐在石头上休息,万昆说:“我去给你买瓶水。” 何丽真说:“我……我……”她本能地想说,还是我去吧,可是喘得话都说不全,万昆没等她说完,人就走了。 何丽真看着他的背影,走出暗淡的小树林,进入照耀着橘色街灯的人行道上,他左右看了看,找到一家小卖店。 一分钟之后万昆空着手跑回来,有些喘息,“我忘了问你喝什么,你喜欢什么?” 何丽真说:“矿泉水就行。” “好。”说完,又跑回去了。 何丽真看着他的身影, 嘴角不知觉地带着笑。 他如此挺拔,就像是一棵树。 又过了一分钟,万昆抱着四五瓶水跑回来,递给何丽真。 何丽真接过,发现万昆早已经拧好了瓶盖,在给她之后,万昆就把剩下的水拿到石头边放好,又闷头找放在布兜里的铅球。 当初的那份矛盾从他身上消失了,她能感觉到。虽然困住他的链条还在,可他的双翅已经可以载着这份沉重一起飞翔。她不知道万昆为何会有这样的改变,但她衷心地为他高兴。 现在,他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 何丽真仰头喝水。 他如此挺拔,就像是一棵树。 她尽心尽力地帮助他,爱护他,却不求他能够属于她。她心底最大的希望,是渴望有一天,能看到这棵树伸展枝桠,甚至开出鲜花。 第四十章 万昆把铅球递给何丽真,说:“你先试一下。” “好。” 何丽真接过铅球,回忆着以往在电视上看到的运动员的动作,侧着身,胳膊肘一弯,把铅球扔了出去。 铅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最后落在离她一米多远的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下。 万昆:“……” 何丽真不知道扔铅球的平均水平是多远,感觉自己扔的还可以,转头对万昆说:“还行么?” 万昆说:“还行。” 何丽真笑了一下,跑过去把铅球捡起来,想要再试一次,万昆说:“给我。” 万昆从何丽真手里拿到铅球,掂了两下,也侧过身,手一向前,看着轻轻松松,铅球一下子就飞了出去。 何丽真:“……”原来万昆也懂得鼓励教育。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力气很大啊。” “力气大是一方面,用力方法是另一方面。”万昆把铅球捡回来,何丽真挽起袖子,说:“我再扔一次试试。” “不是扔,是推。”万昆纠正说,“铅球不是扔出去的,你力气再大也扔不了多远,是推出去的,像这样。”他一边说,一边示范给何丽真看,“看见我的手没,拇指和小指托在铅球两侧,手腕要这样掀开,球落在食指和中指上。” 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何丽真走进了些,站在万昆身边,盯着他的手瞧,万昆又说:“掌心最好是悬空的。” “我试试。” “给你。”万昆把球给何丽真,何丽真按照万昆说的,把球拿好,“这样?” “差不多吧。”万昆看着,忍不住说了声,“你手怎么这么小啊。” 何丽真转过头,说:“还行的,不小了。” “哟,还叫板。”万昆一伸胳膊,瞬间抓住何丽真手腕,何丽真一慌,铅球就没握住,万昆另一只手在铅球落下的时候接住,然后扔到地上,拉过何丽真的手,放在自己手上。 “你看,是不是很小。” 在微弱路灯的照射下,何丽真的手放在万昆的大手上,真的小得像个小孩子。万昆本来想逗何丽真玩,顺便占占便宜,结果一低头,看见何丽真的手白白细细,指尖干净,修剪整齐,握在自己粗糙的手掌里的触感又是那么的嫩滑,还带着点薄薄的汗,就像摸着一块湿润的水豆腐一样。 万昆心猿意马,忍不住 又摸了几下。 何丽真被他摸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连忙抽出手,万昆也没阻止,只不过在何丽真的手抽出之后万昆的手还在原处,表情也没变,就像是在回味一样。 何丽真觉得自己嗓子眼又被堵上了。 半晌,万昆转过头,声音有点低哑地说:“来,我继续教你。” 何丽真走过去,万昆迎上一步,何丽真瞪他一眼,万昆干巴巴地又缩回去了。 “你别胡闹了听见没。” “行行行。”万昆嘴里说行,身子却斜到一边,说:“我有点没劲了。” “……”何丽真说,“累了?”她想起他在工地已经干了一天活了,现在晚上还出来陪她练铅球,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在那坐一会吧。”何丽真说,“我自己练一下就行了。” 万昆说:“不坐。” “那你要干嘛?” 万昆冲何丽真扯了扯嘴角,说:“你过来抱我一下。” 何丽真又红了脸,低声说:“别闹。” 万昆没做声,何丽真抬眼,看见万昆低着头玩手指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很失望”的气息。 何丽真明知道他在耍赖,在装相,还是忍不住走过去。 “行,我抱你一下,你别再胡闹。”她一边说,一边探出手,打算抱他一下,谁知万昆动作更快,微微一弯腰,双臂一插,一提,何丽真瞬间离地。 她被吓了一跳,大叫出声。 “万昆你干什么!” 万昆笑得开怀,抱着何丽真原地转了两圈,何丽真本能地收紧手臂,胳膊揽着万昆微微后仰的脖颈。他刚刚理过发,后脖上的短发让她的小臂有些痒,有有些刺疼。 “万昆你放我下来!” 万昆转了两圈,浑身舒爽地把何丽真放下来,她瞪着眼睛看着他,他脸上还带着耍无赖地笑容,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低落和失望。 “你——”何丽真气急,憋出一句,“你怎么成天犯浑!” 万昆的笑忽然一顿,“你生气了?” 何丽真看着万昆,目光难得精明,她想分辨一下他是真的停顿,还是像刚刚一样,设一个陷阱给她跳,然后再将她一军。 只要短短的一瞬,她就看出,万昆是真的担心她在生气。 看出了这个,何 丽真提起来的火又灭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个万昆,现在就像个神经病一样,跟他相处先要练就好心脏,要不谁受得了。 “我没生气。”何丽真说。 万昆蓦然一咧嘴,伸展身体,打着哈欠去捡铅球。 对,对,就是这样。何丽真看着他吊儿郎当地背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一旦没事,马上原形毕露,多一分钟不带装的。 万昆捡回铅球,放到何丽真手里。 “刚才我说的你都记住了么。” “嗯。” “真记住了?” 何丽真斜眼看他一眼,说:“铅球是推不是扔,拇指和小指托在铅球两侧,手腕掀开,球落在食指和中指上。” 万昆眨眨眼,“真的记住啦。” 何丽真转过眼说:“你一共也没说多少。”说完,她声音渐低,不知对着他还是自言自语,“心思都花在别的上面。” 没声音,何丽真转过头,刚好与万昆的目光对上。 他就像是等着她一样,眼中带着笑。 何丽真心里一颤,又垂下眼帘。 “拿着球,站好,等下出手的时候右脚蹬地。” 万昆语气平缓,讲解的细致,何丽真不说话,当好学生,听得无比认真,按照他说的一步一步来,万昆走到她身后,说:“把身体重心移向右前方,落在右腿上……” 何丽真一直注意着万昆的指导,忽然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站在她身后,就像一个巨人一样。 何丽真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万昆慢慢低下头,在黑夜里,人的感官是如此的敏感,他只要碰到她一根发丝,何丽真就能感受得清清楚楚,他停在她的耳边,何丽真听到他的口息,就像儿时跟小朋友玩的纸杯电话的游戏,一点点的声音,听在耳朵里,震在心口上。 “然后把重心转移到左脚,右腿跟上,转髋……” 随着他低沉的声音,一双大手,轻轻地放在何丽真的胯骨上,何丽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轻轻地抖。 万昆似乎注意到了,他抬起一只手,把何丽真的手掌连带着铅球,一起托住。他喷吐的气息从耳边开始,顺着脖颈的弧线,一直向下。 何丽真感觉不到现在究竟是冷,还是热,她只能感受到浑身的酥麻 。 留在她胯上的那只手,慢慢向前绕,盖在她的小腹上。 何丽真嘴唇发颤地说:“然后呢,可以推球了么。” “然后?”万昆的鼻尖轻轻碰在她的耳垂上。 寂寞中等待,黑暗中祈祷。 “然后,我想吻你……” 他将她转过来,何丽真不敢抬头看他,万昆声音低哑,说:“你要不喜欢,现在就说。” 月色无比温柔,可惜照不透层层的灰尘天空,只有角落里一盏老旧的路灯,发出微弱的白光。 那冷冷的白,看得久了,又与月色相差几分? 万昆的等待结束了。 “不说,就是喜欢了……”他话语未尽,一个“了”字就落在两人的唇间。 他的鼻梁很硬,可嘴唇很软。他的脸颊很硬,可嘴唇很软。 他的灵魂很硬,可他的嘴唇很软。 他的吻并不清新,但也没有丝毫的霸道,他只是在吻她,充满了意味。他咬起她的嘴唇,舔舐她的嘴角,不停地用蹭触她的脸颊,上上下下,纠缠不休,何丽真觉得自己的脸被蹭得几乎有些涩涩的疼痛,可这疼痛在清晰感受之前,又被另外一股带着热气的呼吸盖过。 最后他们都没了力气,万昆紧紧抱着何丽真,他的脸贴在何丽真的脸旁。他们似乎融在了一起。 何丽真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得,说不得,做不得。 “你告诉我……”万昆的气息依旧有点不匀,他在何丽真耳边说话,语气是那么的平稳,就像是拉着自己的爱人回忆从前。 “你是不是第一眼,就看上老子了。” 何丽真闭上眼睛,她也想低头,可她的额头顶在万昆的胸口上,万昆察觉到她的动静,没有松开,也没有抱得更紧。 “我看到了。”万昆声音低哑,静静地说:“最后你回头看我,我看到了。” 何丽真低着头,一语不发,身体却在轻轻地颤抖。 万昆听不到回答,声音更加沙哑,他似乎一定想要追问出结果,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证据。他觉得自己想要一个答案,想让她也感受到,她曾给予他的那份宿命感。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回头了。” 何丽真听着他哽咽的声音,眼底一热,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颊。 “对。”何丽真流着泪,万昆的眼眶也是红的,可他忍着没有哭。何丽真抽出手,轻轻覆在他的脸颊上,“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在想,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做这些。” 万昆嘴唇轻颤,“我已经不做了,以后都不做了……”他拿拇指轻抹何丽真的脸庞,说:“你哭什么,不开心么,我今天很开心。” 何丽真说:“后来我见到你,你做错事,我很气,可我看到你受的那些苦,我心里好难受。”她轻轻地摸着万昆的脸,万昆为了干活方便,剃了个板寸头,脸颊轮廓更加明显,刀削似的。 他瘦了好多。 何丽真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一遍一遍地重复地低语。 “我看你受的那些苦,我心里很难受。” 万昆看不得她哭,好像能把整个人都哭碎了一样,他把她紧紧抱住,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怕苦,只要你给我一点念想,我就不怕苦。”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你等我。” 万昆这辈子见到过很多女人哭,可只有这一个人能让他动容。 他想,他应该会牢牢记住这一天。 记住那饱含着所有包容与勇气的,述说着一切坚强与爱的,女人的眼泪。 第四十一章 这样过了好一会,他们才松开彼此。 何丽真低着头看地面,脸上还挂着眼泪,脑子里止不住地想,说是练铅球,结果练到哪里去了。 万昆拉着何丽真的手,低声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何丽真看他,说:“你明天……” “我会去的。”万昆说,“我跟胡飞说了。” 何丽真说:“你要参加运动会?报名什么项目了?” 万昆说:“报了一百二百和四乘一,我年年都跑这几个。”说完,他拽拽地扯着嘴角,又补充说:“年年都是第一。” 少年得瑟起来很是臭屁,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弯了嘴角。 “那你加油了,别到时候阴沟翻船,白吹牛了。” 万昆无赖一笑,说:“你怎么给我加油。” 何丽真说:“你要怎么加油。” 万昆指指脸,说:“亲我一口。” 何丽真说:“不是已经……”想起刚刚那热烈的画面,何丽真还是忍不住脸红,说也说不出口。万昆觉得何丽真的脸皮就跟豆腐皮似的,薄薄的,一戳就破。他今天心满意足,也不再逗她,说:“算了,不难为你,你给我带饭就好。” 何丽真看他,说:“你想吃什么?” 万昆说:“鸡蛋饼吧。” 何丽真笑了出来,“怎么又是鸡蛋饼。” “给不给做?” 何丽真挑眉,说:“要是不做呢?” 万昆松松肩膀,说:“随你现在怎么说。”他到旁边把外套拿过来,说:“反正明天你肯定会带着的。” “……”何丽真有点愤慨,“你是觉得我脾气好,容易欺负是吧。” 万昆嘿嘿两声,在包里掏着什么,何丽真又说:“你要懂得尊敬师长,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的老师,其他的身份都要排在这个后面,你——这是什么?”何丽真话说一半,目光被万昆伸过来的手吸引,那是一个信封,何丽真笑了,说:“哦,你也难得做回文明人是不是,还写东西给我?” 万昆听了神色一愣,然后乐出来,“想啥呢你,钱。” “什么钱?”何丽真还没反应过来,万昆把信封放到她手里,说:“欠你的,三千块钱。” 何丽真脸上轻松的神态消失了,她抿着嘴不说话,把信封推回去,可万昆双手已经插在衣 兜里,何丽真要放也没出放。 “拿回去。” 万昆淡淡地说:“本来就是欠你的。” 何丽真说:“我已经跟你爸爸说过了。”她抬头看他,“跟你也说过了,这钱不用换了。” 万昆说:“当嫁妆么?” 何丽真手一哆嗦,脸上险些破功,万昆凑过来,在她身边低声说:“别这么急。” “我说——!”何丽真急得快要跳脚。“我在跟你说正事,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万昆直起腰,脸上神态轻松,他看着何丽真的脸,就像是欣赏一样,一边态度无所谓地说话:“正经就是欠债还钱,没什么好说的。钱还给你,你要是不想要,就捐给贫困山区的儿童吧。” 何丽真定定地看着他,“贫困山区的儿童,除了山区,其他的你都能占上,我就勉强捐给你了。” 万昆被她噎得爽快,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贱,一边乐呵呵地说:“那就留着买菜好了,就当是我在你那存的。” 何丽真叹了口气,说:“万昆,我平时没有开销,不急着用钱,既然我们……总之,这钱你先拿着,你原来的工作不做了,刚刚来这里,也赚不了多少,如果下个月人家找你催债怎么办。” 万昆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债务上,他说:“既然我们怎么?” 何丽真说:“你认真一点。” “……”万昆收敛神色,双手掐着腰,看向一边,复又转过头,说:“你别担心,下个月的钱我还有,而且……”万昆声音低了低,说,“欠你比欠他们更让我难受。” 何丽真没有说话,万昆抬起头,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似地说:“好了,我送你回去,明天记得起早给我做饭,我八点多就会到学校。” 何丽真无法,只能把信封装进自己的包里,说:“你几点到学校,工地那边不去能行么?” “放心,都说好了。”万昆把东西整理了一下,然后一甩,把布兜挂在肩膀上,说:“走,我送你回去。你明天几点到?” 何丽真说:“我几点都可以。” 万昆和何丽真往外面走,万昆拉住何丽真的手,已经自然无比。 “那就早一点,六点半,怎么样?” 何丽真惊讶地说:“那么早?” “你想睡懒觉?” “不……你能起得来么。” 万昆笑笑,“当然。” “去那么早干嘛?” 万昆侧低着头,看了何丽真一眼,说:“跟你说说话,九点多集合了就得去看台上坐着,好无聊的。” 何丽真点点头,“行,那就六点半。” 何丽真最终没有让万昆送她回家,“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自己回去就行,这一路上都有路灯,不会有事情的。” 万昆说了句明天见,就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何丽真偶尔转过头,后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回想起很多小说和电视剧里,分开的男主角会悄悄跟着女主角,保护她的安全,送她回家,现在看看,简直是玩笑。 何丽真笑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家走。 这个人,说不好是冷漠还是热情,要留的时候百般地耍赖,再腻的情话也讲得出口,要走的时候干干脆脆,转过身,一次都不曾回头。 第二天一大早,陈路和万昆一起起床,拜万昆所赐,陈路今天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事,选材搬运都要自己来,时间很赶,五点半就起床。他去外面洗漱的时候,万昆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陈路看见,说:“你这是校服?” “嗯。” 陈路说:“你还真是学生?” 万昆没看他,“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啊。”他洗完脸,跟陈路对了一遍要买的物品,又核了一下预算。 “张工给你多少钱?” 陈路皱眉说:“八百多,肯定不够。” 万昆想了想,说:“给这些已经不错了,你先买,记账,到时候回来我们俩平摊。” “行。” 何丽真也是起了个大早,天还蒙蒙亮就爬起来烙饼,然后把做好的鸡蛋饼放到保温饭盒里带着。 何丽真出门时是六点钟,她给万昆发了条短信,问他起了没有,很快万昆就打电话过来。 “我都到了啊,你出来了么。” “你这么早?”何丽真说,“我很快就到,你在教室等我就行。” 何丽真加快脚步,到最后一路小跑,十分钟不到就赶到了学校。校门口,万昆手插着兜,靠在门卫亭的墙壁上。 听见声音,万昆抬起头,何丽真刚好到他面前。 “不是让你去教室里等吗,站在外面干什么。” 万昆笑着说:“这样不是显得有诚意么。” “……”何丽真不可见地一撇嘴,说:“早饭吃了没?” “当然没吃。”万昆痞痞地说:“走吧,咱们进教室吃。” 六点多,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何丽真和万昆步入教学楼,走到二楼的时候,何丽真有点犹豫,说:“要不,我们找间别的教室,直接在教室里——” “行。”万昆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就去咱俩的定情之所。” 何丽真差点一脚踩空,“什么定情之所。” “那个储物间啊。”万昆拉住何丽真的手,何丽真反射性地往回缩,万昆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又没人,怕什么。” 何丽真把手抽出来,压低声音,“在学校你老实一点!” 万昆直起身,“好好好,听你的还不行么。” 他们来到办公室对面拐角处的那个小储物间里,推开门,里面依稀是上一次离开的样子,何丽真把门关好,把带来的饭盒放到桌子上。 她抬起眼,万昆坐到了桌角,长腿踩在地面上乱晃。不等何丽真把东西拿出来,万昆自己动手,把饭盒捧过来,打开之后欣赏了一会,然后拿起筷子开吃。 何丽真就在旁边看着。 他今天难得穿了一整套的校服,秋季校服是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穿在他身上,干净利落得就像秋日的清风。 “我觉得……”万昆一边吃鸡蛋饼,头也没有抬起来,就这么出了声。 何丽真一挑眉,“嗯?” 万昆语气平淡地说:“我长得还不错?” “……” 万昆一脸平静,从鸡蛋饼里抽空抬了个头,跟何丽真四目相对,何丽真心里一动,莫名地移开目光。 刚移开她就后悔了,这不是认怂了么。 果然,万昆轻轻笑了两声,什么都没说,接着大口地把鸡蛋饼吃完。 外面的天渐渐大亮了,操场上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慢慢的,外面的走廊里也偶尔有人经过。学生们都很兴奋,你吵一句,我吵一句,嘻嘻哈哈,成群结队。 “快要集合了吧。”何丽真说,“你也下去吧。” 万昆吃饱喝足,慵懒地舒展身体,骨头嘎嘣嘎嘣地响。他一抬胳膊,把外面的阳光都遮住了好多。 何丽真说:“还有,如果你见到 胡老师,一定——” “我知道。”万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你放心好了。”他走到门口,开玩笑似地说:“我都跟他打交道多少年了。” “……” 万昆拧开门,想起什么,转头对何丽真说:“今天手机要保持畅通,我会给你发短信的。” 何丽真低低地嗯了一声。 万昆说:“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何丽真抿了抿嘴,“没有。” “真没有?好好想想。”万昆歪着脖子看着她,何丽真觉得自己脸上又有些热,她在自己变得更窘迫之前投降了。 “你……你加油。” 万昆冲她轻轻地笑,“中午等我一起吃饭。” 他关门离开,白色的衣角翻飞,干爽又轻盈。 何丽真回到桌边,把刚刚万昆吃过的饭盒一层一层收拾好,装在布兜里,等她整理完,觉得自己的脸依旧是热的。 第四十二章 运动会正式开始是九点半,提前一个小时的时候,操场上已经堆满了人,看台上每个班都做了装扮,高三六班门口系了一串气球。 教室队伍集合是在九点中,班主任要跟着自己的班级,科任老师会集合在一起,坐在评奖台旁边的一个空地上,那临时搭建了一个篷,下面摆着三排凳子。 何丽真收拾好东西,去校门口等彭倩。早上何丽真来的太早,门口还空得很,等九点钟的时候校门口已经占满了小商贩,何丽真就站在一个打氢气球的商贩旁边,一边看着一边等。 彭倩九点五分才到,穿了一身运动服,何丽真看着她,说:“难得啊。” 彭倩跑得直喘,说:“什、什么难得。” “难得穿了运动鞋。” “哈哈。”彭倩和何丽真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走到操场。那边广播员正在试麦,声没出来,电流吱吱啦啦地响。 场地上已经有方阵队伍开始准备了。 何丽真和彭倩把包放到座位上,然后就去了教室队伍,等下开场教师队伍要走第一个。 其实杨城大多高中运动会都没有走队列这一项,但是二中的领导班子比较古朴,以校长和蒋主任为例,天天强调纪律,运动会必须要走方阵,还要评比。 班级方阵是三十人的,剩下的学生坐在原处,教师队伍都是科任老师,没有班主任。彭倩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往看台上望,说:“哟,我看见胡老师了。”彭倩大笑,“胡老师穿的那叫啥,跟蚂蚱似的。” 何丽真也看过去,胡飞一阵绿黄的运动衫,的确很扎眼。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何丽真从裤兜里拿出手机,一条未读短信,来自万昆。 【看啥呢?】 何丽真心里一动,再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万昆。万昆没有参加学生方阵,他站在看台最上面,靠在墙上,围墙高度正好把够他两条胳膊搭在上面,他还穿着校服,站得轻松。远远的,他头轻轻歪着,看向这边,何丽真几乎能感受到他脸上痞痞的笑。 “怎么了?” 何丽真忽然回过神,彭倩正有点奇怪地看着她,何丽真连忙说:“没什么。” “那发啥呆?” “就……” 电流麦刺耳一响,主持人终于开始说话了。 “各个班级方阵注意,各个班级方阵注意!现在请迅速到指定位 置集合,运动会开幕式马上开始了。” “切。”彭倩听得嗤笑一声,“还开幕式,真是个规模宏大的开幕式。” 何丽真没出声,彭倩说:“走吧,赶紧开始,我还得热身呢。” 队伍集合好,校领导例行讲话。 “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停顿。 大家淅淅沥沥地鼓掌。 “金秋送爽,万谷飘香!在这丰收的季节里,我们杨城二中全体师生,满怀喜悦的心情,以精神饱满的姿态,欢聚一堂,隆重庆祝秋季运动会!我建议,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对这次运动会的召开,表示最真挚的祝贺——!” 大家接着鼓掌。 校长的开场词说了足足五分钟才结束,音乐响起,方阵队伍有气无力地往前走。 很快,方阵也走完,大家解散在操场上,回到自己的班级,准备第一个项目。 何丽真难得有点紧张。 当然了,她自己的铅球要下午才比,她紧张是因为第一项是一百米预赛,万昆要出场。 彭倩的跳高也同时进行,刚从队列里下来,彭倩就脱了外套到一边场地热身,还叫着何丽真一起来,给她加油。 何丽真跟着她过去,顺便往看台上望。看台上人头攒动,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何丽真又把手机拿出来,上面也没有未读短信。 “来啊丽真!”稍微一晃神,彭倩已经出去老远,她朝着何丽真招手,“快点过来!” “哦!”何丽真收起手机,朝彭倩跑过去。 这时,广播里播报:“请参加一百米项目的运动员,到检录处检录——请参加一百米项目的运动员,到检录处检录——” 何丽真的脑子被各种声音充斥着,脚步追随着彭倩的身影,来到操场正中央。 教师不用检录,也没有牌号,一共就那么几个人,比个赛完全是凑热闹,增进感情。跳高的场地在操场正中央,彭倩到了之后先围着栏杆绕了几圈,何丽真陪着她。 “第一我是拿定了。”彭倩看好场子,小声对何丽真说:“高二那几个老师完全不是对手。” “好好好,你加油。” 彭倩兴致勃勃地准备比赛,何丽真转过头,在不远处,一百米的赛道上已经站了八个人了。 第一组是高一年级的。 彭倩在心里算了一下,万昆应该是在第五组。 运动员准备就绪,开发令枪的老师站到凳子上。何丽真认出来那是闫锐平。 “各就各位——预备——” “碰!” 随着发令枪响,最先震撼何丽真的不是跑出去的运动员,而是身后看台上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高中生最好疯最好闹,呜呜啦啦地喊,也分不出喊得是什么。 十几秒钟,第一组跑完了。 跑完的人聚到一起,打打闹闹。 年轻人一开心,似乎天都跟着爽朗起来。何丽真笑了笑,到一边的塑胶地上坐着。 彭倩里外看不上那几个高二学年的老师,第一跳就来了个下马威,倒不是说她跳得有多高,而是她使用的方法。 彭倩用的是背越式跳高。 高中运动会女子跳高项目的场地上,你经常会看到这样一个场景——助跑,助跑,停,抬腿,卡住。 连大跳都很少的情况下,彭倩这一背越真真地震慑当场众人,连旁边记录成绩的体育老师都夸起来了。 “专业啊!” 何丽真看得也很惊讶,彭倩走过来,何丽真啪啪地鼓掌。 彭倩脸上淡定,等那些的目光都移开的时候,马上拉着何丽真坐下,“怎么样,牛不牛!” “你是不是学过啊,这么专业。” “我以前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没跟你说过?” “没。” 彭倩笑着说:“反正你就等着我拿第一吧。” 何丽真笑着说好。 忽然,她像是有什么预感一样,停住了话语。彭倩没有注意,还在一个一个地点评接下来的老师。 何丽真慢慢转过头。操场上人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她的目光就那么穿过人群,缝隙之中看见了万昆。 秋天的风格外清爽,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当初那一眼,她走进教室,从很多人之间,看到了他,那天窗外也吹着风。 何丽真嘴角轻弯,她依稀记得当初他额头前被吹散的发丝,他现在剪了头发,一头干净利索的短发,风都吹不动了。 他们的目光对上,万昆低下头,何丽真下意识地拿出自己的手机。 果然,下一秒,短信就到了。 【看着。】 这两个字似乎有种潜在的意义在里面,何丽真看着它们,看得几乎不认识起来。等清风吹过,她闻到塑胶跑道的味道,她轻轻抬起头,看着少年矫健的身影,奔跑的姿势。 看着。 看着。 何丽真告诉自己不要想很多,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思绪翻飞,她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好似这两个字说的,不止是这一场赛跑。 万昆领先是将近十米远,轻轻松松地跑过终点线,他停下脚步,转过头,一个飞吻。 到底是少年心性,隔着何丽真,看台上的学生也被感染了,高声喊叫,似乎想把天都叫破了。 “哈哈。”彭倩刚好看到这一幕,笑着说,“行啊小子,要么不来,一来就玩嗨了。朝谁飞吻呢这是。” 他嚣张,他恣意。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自由。 何丽真没有笑出声来,她在心里默默地笑。她觉得很自豪,那是一种掩盖不住的自豪。她不知道那个骄傲的少年是不是属于她,但他是她心底的秘密,这一点,没人可以否认。 手机响起,这回是电话。 何丽真接起,“喂?” “我在楼上等你。” 彭倩叫何丽真:“我要跳下一轮啦!快过来。” 何丽真从地上站起来,说:“我先离开一下,等下就回来。” “去哪啊?” “回教室拿点东西。” “好好,快去快回。” 何丽真只带着一个手机,拎着一瓶水,走到外面。出了操场,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何丽真走进教学楼,更是寂静得踩一步都能听见回音。 她上到三楼,转到拐角,推开储物间的门。 万昆背对着她,站在窗口,手掐着腰,正在看外面的比赛。听见声音,他回过头,冲何丽真笑笑,说:“来了?我想跟你一起看,坐下陪我。” 何丽真关好门走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万昆已经在窗口摆好两张桌子,见她过来,他让开一点让她进去。 何丽真和万昆并排坐在桌子上,从窗户往外看。 一百米预赛已经跑完了,下面是四百米。何丽真看着跑道上的运动员,说:“一直在这坐着行么,你不是还有二百米的比赛。” 万昆嗯了一声,说:“没事,四百跑完了才是二百,到时候再下去。”他 说着,转过头看着何丽真,说:“你不想跟我一起看?” 何丽真侧目,万昆刚刚运动完,身上还带着一股没有散尽的热劲,人在阳光里,轮廓似乎都模糊了。 万昆看着何丽真,看得几乎有些痴了,他低声说:“……我很想跟你一起看。” 他说着话,眼睛一直看着何丽真的唇,身子慢慢俯下。 他们的吻逆着阳光,穿过喧闹的人潮,随风而去。 她从他的吻里,感受了那么多。 何丽真恍惚之中,似乎确定了某些答案。 刚刚她想,她不知道这个少年是不是真的属于她,现在,她觉得自己知道了。 第四十三章 何丽真觉得自己的脸并不像前几次那么烫,不过也不凉,浑身上下就像一个温水壶一样,一边被万昆加热着,一边被太阳光晒着。 万昆吻过她,鼻尖还在她鼻梁上蹭了一下,觉得触感不差,又蹭了几下。何丽真忍着痒没有低头。 万昆轻声笑。 何丽真终于觉得脸开始烫了。 “你怎么总这样……”她小声说。 万昆说:“总怎么样?” 何丽真侧过头,看外面的操场,说:“你是不是交过很多女朋友。” 万昆一顿,说:“嗯?” 何丽真说:“感觉你对女人游刃有余。” 万昆笑笑,说:“就是说,你觉得自己是我的女朋友了?” 何丽真又被将了一军,张口结舌,这问题明明应该是他回答不出才对。 万昆的笑容渐渐隐去了,他说:“我是交过女朋友,不过都是开玩笑的。” 何丽真转过头看着他,说:“那你对我认真的?” 万昆看着她的眼睛,又好似透过她的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朦朦胧胧地说:“不是认真……” 何丽真说:“对我也是开玩笑的?” 万昆的语气依旧喃喃,“不只是认真……”他说着,目光终于在何丽真的眼睛上定焦,“你可能不知道自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何丽真说:“意味着什么?” 她一直逼问,万昆终于败下阵,但他的败阵跟何丽真不同,他不会脸红,不会窘迫,他败阵的表现就是跟何丽真扯皮,撒娇,怎么耍赖怎么来。 “别问了嘛。”万昆扯着一边嘴角,眼神无辜。 何丽真被他吓到了,“你干什么?” 万昆长手一揽,把何丽真拉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离得越近,何丽真越能感受到他的强壮,她觉得揽着她肩膀的那只手,向她传达的不只是力量而已。 万昆不想回答问题,目光看着操场上的跑道,女子四百米项目开始,几个女生跑过半圈就已经告饶,一步一步地往前蹭。何丽真本来看着他的侧脸,后来见他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了之后,也笑了一声,转过头看外面。 他肩膀很宽,胳膊上肌肉发达,何丽真枕着感觉刚刚好,加上外面的阳光一照,她就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就在她眼皮慢慢往下耷的时候 ,手机响了。 何丽真以为是彭倩在催她,从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身子慢慢直起来。 万昆斜眼看着她。 何丽真接电话。 “李老师?” “……” “哦,对,是吗,我也听说了,好像全市的高中不少都是这几天开运动会的。” “……” “真的?现在?” “……” “啊,我是在的,那……” “……” “好吧,我先告诉胡老师一声。” “……” “嗯,你到了给我电话。” 放下手机,转头,何丽真看见一张不开心的脸。 万昆依旧斜眼看着她,不冷不热地说:“谁啊。” 何丽真说:“隔壁育英的老师,你不认识。” “李老师?” 何丽真惊讶抬头,“你怎么知道?” 万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叫李常嘉是吧。” “嗯。”何丽真说,“你也没见过他吧。” “怎么没见过。” “在哪见过?” 万昆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就那天。” “哪天?” “……”万昆好像不想回想,何丽真看着他,半晌,恍然大悟地说:“啊,那天。” 万昆转头,看见何丽真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就像在逗他一样。 万昆气得深吸一口气,憋住,三秒钟后才说:“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 何丽真扳回一城,笑了笑,把手机放回兜里。 万昆语气嫌弃地说:“他要过来?” “嗯,等会过来。”何丽真说,“育英今天也开运动会。” “他自己不比赛?” “他身体不太好,应该比不了吧。” 万昆哼唧一声,“病秧子啊。” 何丽真转过头看着他,说:“跟你比,大多人都是病秧子。” 万昆无赖一笑,又把何丽真揽过来,低侧着头,对她说:“老子这才叫男人,以后你就知道好处了。” 何丽真甩开他,“别闹。” 万昆双手拄在身后,看她低头发短信,说:“不去见他呗。” “怎么不见,人家很快就过来了。” “找个理由避开。” “什么理由?” “就说你要比赛,没空。” “他就是来看我比赛的。” “你——” 万昆被她噎得差点翻白眼,粗声道:“你就气我!” 何丽真咯咯地笑出声,万昆瞪着眼睛,看得又有些呆了。 何丽真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万昆的脸,又拿下来。 万昆有点低落地看着她,小声说:“我烦他。” “八竿子打不着,你烦人家干什么。” 万昆叹了口气,收回手,拿到身前,弓着腰坐着,“你就装。” 何丽真轻声说:“你别想太多,我跟他没什么关系的。” 万昆转过头,“那你穿裙子给他看?” 何丽真说:“我为什么穿裙子你不知道?” “……” 万昆泄气地蜷起腿,“好,反正都是我的错。” 半大孩子谈恋爱,过山车一样,一上一下,一会高兴一会难过。何丽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被他揉得七上八下,软到了极致。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何丽真抬手,摸了摸万昆的头发,他剪了短发,毛毛刺刺的稍稍有些扎手,她不知道之前他头发长的时候,摸起来是什么样的手感。 “没有意义。”何丽真轻声说,“别去想过去,没意义。” 万昆沉默了一会,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何丽真。 何丽真:“嗯?” 万三岁:“还是烦他。” 何丽真:“……” 何丽真终于忍不出,噗嗤一声笑出来,万昆哼一声,从桌子上下来。何丽真说:“快到时间了,下个就是二百米,你快下去。” 万昆说:“赶我啊?” 何丽真:“正经点,好好跑。” “跑第一有啥奖励没。” “你要什么奖励。” 万昆斜眼盯着她,何丽真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发慌,“看什么?” 万昆移开目光,耸耸肩,“算了,我要是跑第一,晚上就让我去你家。” 何丽真心里砰砰直跳, 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来,来我家?来我家干什么?” 万昆奇怪地看着她,“吃饭啊。” “哦哦。”何丽真抿抿嘴,“好的,你想吃什么,我晚——”她说到一半,闭嘴了。 什么话都不用多说,男女之间有些事,一个眼神就懂了,何况万昆这邪笑如此明显。 何丽真被他笑得浑身发紧,往前走了几步,要出去,万昆拉住她的手腕,侧着头懒笑着说:“怎么了啊,吃饭嘛。还是——”万昆微微低头,“你想作别的?” 何丽真甩开他的手。 “万昆,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学校,咱们……咱们别太过了。” 万昆没那么容易被她甩开,微微一扯,何丽真就被拉到怀里,万昆抱着她,或者说是圈着她,低下头,在她脑袋顶上亲了一口。 “万昆!” 万昆松开手,何丽真挣扎着出来,他人已经走到门口了。万昆临出去时看了何丽真一眼,笑了笑。何丽真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头发乱成一团,还瞪着眼睛,狮子狗一样。 万昆走后五分钟,何丽真才出去。 李常嘉已经到了。 何丽真接到他的电话,直接下楼去校门口接他。 李常嘉也穿了一身运动服应景,看见何丽真,挥了挥手,“何老师!” 何丽真过去,打招呼说:“你来得很快啊。” “就几步路而已,当然快了。”李常嘉跟着何丽真,一路往操场走,“听说你有比赛?” “对,你怎么知道的?” “胡老师跟我说的。”李常嘉看了何丽真一眼。 何丽真苦笑着说:“比的是铅球,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扔多远。”说完,她马上回想起铅球是推,不是仍,可是觉得面对李常嘉,又没什么改口的必要。 “重在参与重在参与。”李常嘉好脾气地说,“反正也是玩,开心就好。” 带着李常嘉来到操场上,二百米已经检录完毕,运动员分好组,被领到百米赛道起始处。 何丽真远远看着,李常嘉也跟着看过来,“这是几百米的比赛啊。” “二百的。” “有你们班的学生么?” “有,每个班都有。”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看台上走。胡飞也知道李常嘉要来,远远看见就开始招 手。运动会进行到现在,也管不了什么纪律了,看台上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看比赛的,聊天的,吃东西的学生到处都是。 六班的位置上,人跑了大半,都剩下书包和零食,胡飞给他们俩个人腾出地方,坐着聊天。 胡飞和李常嘉聊天无非是说补习班的事情,李常嘉抽空跟何丽真说:“对了,十一之后就要上课了,做好准备没。” 何丽真说:“嗯,补习的内容我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李常嘉笑着说:“何老师就是认真。” 何丽真有点不好意思,“也没……” 下面一枪响起,加油声四起,何丽真转过头,从那一组运动员里,一眼就看到了万昆。 “哟,那小伙子跑得快啊。”李常嘉也看到了,惊讶地说。 胡飞也站起来,眉头紧蹙地看着赛道。“跑得是挺快……” 等万昆跑过终点线,离看台总算近了一点,李常嘉认出他,余光扫了一眼胡飞,有点尴尬地说:“啊,这不是那个万昆么。” 胡飞嗯了一声。 李常嘉说:“可惜不怎么往好处使劲。” 万昆忽然转过头,他穿着单薄的运动背心,上面贴着一张号码,面对着六班看台的方向,一边在操场上倒退着走,一边张开手臂。 他的手臂如此的修长。 风一吹,阳光照下,那动作像是在炫耀,又像是一个拥抱。 何丽真没有听胡飞和李常嘉在说什么,她心里想着的,是万昆白天消耗这么多体力,她晚上要给他做些什么吃的。 第四十四章 何丽真的铅球比赛惨不忍睹。 虽然她把万昆告诉她的所有技术要领都在比赛之前好好回顾了一番,但是扔出去的铅球依旧只有三四米远。 李常嘉一直在她旁边给她加油,加到最后,何丽真都有点脸红了,宁可没人看到她比了这一场。 不过好在,万昆并没有看到这一场比赛。 何丽真一开始在赛场上找万昆的身影,没有发现,她那时是跟着李常嘉一起下来的,她以为万昆看见他们在一起,不太想出来。 可是到比赛开始,何丽真还是没有看到万昆,这就有些奇怪了。 扔完第一轮的时候,她给万昆发了一条短信,问他躲哪去了,万昆过了一阵才回复。 【我有事出去一下,晚上我直接去你家。】 何丽真顿了顿,回复了一个好。 万昆回工地了。 比完二百米的项目,他今天就没有事做了,四乘一和一百二百决赛都在明天。万昆到底有些挂心工地那边,给陈路打了个电话,陈路说东西都买好了,万昆想了想,决定下午过去看一下。 安纱窗需要的东西并不多,不过张工说工地这边不给他们提供纱窗原材,只有工具可以用,陈路从建材市场上了一批纱窗,堆在板房里。 万昆回去的时候,陈路好像正在和两个工友争论什么。 “你不能光想着自己啊,你这样别人怎么过去。” “就放一下啊。” “挡路啊,没看地方小么。” “那你说放哪,这么多东西。” “我管你放哪呢,反正你别放我床边上。” 万昆走过去,问陈路,“怎么了?” 陈路满脸不耐,示意了一下地上的东西,说:“他们说碍事,那难道把东西堆外面?” 万昆转头看看,认出跟陈路吵架的两个是王力的老乡,也就瞬间懂了。 现在不是休息时间,这俩人过来也是明显找茬,板房里现在就他们四个人。万昆走过去,站到那两个人面前。 “给个方便呗。” “这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你这碍事啊,对不对?”一个人说,另外一个人跟着附和,“对啊,大伙辛辛苦苦干了一天了,回来还被你这玩意绊脚,闹不闹心。” 陈路拧着眉头,“那你说放哪!” 那人瞪着眼睛,“我哪知道啊,东西是你们的,放哪也是你们决定,反正咱们也都是一个地方工作的,你们不能太影响别人了。” 陈路盯着那人,说:“我影响谁了?” 那人也不耐烦了,“反正你就别在这放着!” “你——” 陈路眼看要发火,万昆抬手拦住他,“哎,别。” 陈路跟他对视一眼,转过头去。万昆又往前走了一步,他脸上神色淡淡,眼珠子左看看又看看,最后落在那人的脸上,说: “别没事找事啊。” “你啥意思?我们没事找事?” “要不呢?” “你他妈再说一遍?” 万昆看着他的眼睛,不缓不慢,一字一句,轻轻地说:“傻逼。” “我操——”那俩人瞬间就着了。 本来这个捡便宜的活被他们拿去已经让人眼红,加上陈路跟这帮人关系也不好,找麻烦都不需要理由的,但他们知道陈路这个人不太好惹,可耐不住心里过不去,总是想让他也吃吃亏。那俩人也是工地的老工人了,出自项目里最大的一个同乡组,平日在他们没想到万昆这个刚来工地的小子居然敢这么嚣张。 打头一个推了万昆一下,下巴对着他,“你挺行呗?” 陈路又要上来,万昆拉住他手腕,不动声色地用了一下力,陈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他知道万昆肯定是有打算,也压下了火。 万昆冷笑着看着他们,“反正比你们两个死妈货强。” 这回陈路也惊了,他印象里的万昆,不好口头上的争强,从来都是直接阴了,这次居然骂起人来。 那俩工人脸都蹦出血管了,上来就是一脚,万昆不躲不闪,被他踹了一脚,后面那人紧接着一拳跟上,万昆被他们撂倒在地上。 “我操你个妈逼——,你再说一句——” 陈路完全惊呆了,万昆现在就是被人按在地上打,他惊到足足三秒钟才反应过来,从旁边拿了一个马扎举起来就要砸。 在他砸下来的前一刻,他的目光跟地上的万昆对上了,万昆顾着捂住身上要害,并没有跟他说什么,可就是那么一个目光,硬生生让陈路住了手。 他感觉万昆似乎让他做些别的事。 电光火石间领悟,陈路跑出板房,却没有叫人,而且掏出手机报了警。 等警车来了的时候,几个包工头都被惊动了。张工一路跟着跑到板房,就看见万昆躺在地上,旁边站着两个茫然失措的人。 张工气得脖子都粗了,“你们干什么呢——!” 警察进来,“让一下,怎么回事?” 四个人,加上张工和一个工地的人事专员,跟着警察走了。 在车上,警察一直问万昆还行不行,要不要先去医院,万昆说没事。 到了警察局,事情就简单了,万昆和陈路自然说了实话,那两个工人感觉事情有点闹大了,硬是不承认。 “我们根本没动他!” 警察一拍桌子,“没动他他伤哪来了?自己揍自己啊!?” 工人见没辙,就说了实话,把万昆骂他们的话重复了一遍。 “放谁谁能忍啊警察同志!” “骂你几句你就动手,那多说一会你是不是就要杀人了啊?” 录笔录进行了两个小时,之后警察打量了一下万昆,说:“公了私了啊?” 一直没说话的张工这时候开口了,“私了私了。” 万昆低声说:“我都行。” “那你们商量一下吧。” 警察走了,几个人在屋里,张工站起来,跟他们说:“你们行啊,啊?一会看不到就闹到警察局来了。我告诉你们几个,你们最好就给我花点钱私下解决了,今儿这事你们要是让警察立案了,那你们也就别想干了。” 一提赔钱,两边都安静了,那俩工人对万昆说:“你这也不是什么大伤,别不要脸地讹人啊。” 万昆看他一眼,说:“想公平,那就走法律程序吧。” “你——”工人看了张工一眼,张工瞪着万昆,“你别胡闹!”旁边的人事专员也站出来,说:“我跟你们说,现在辉运正在评市里优秀工程,老板马上就要来了,绝对不能因小失大,你要这么不给脸的话,那你们几个一起收拾东西滚蛋。” 陈路有点忍不住了,可看了看万昆,咬着牙,又硬生生地把话憋回去。 万昆说:“我们是无所谓。”他从兜里拿出手机,按了几个键,一段录音播出来,正好是刚刚打架的录音,从他们吵架开始。 听着听着,大伙都听出问题了。 里面没有万昆的声音,偶尔插了几句陈路的声音,都是让他们行个方便 。 万昆当时没说话么?当然说了,只不过他的声音很轻,盖在了吼叫声中。 “哎呦我操,你——”那俩工人气得抖起来了,“你小子——他妈真阴,你真阴!” 万昆没说话,把手机合上。 一点退路都没了,那两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持了半分钟,最后只能骂一句,“操,行行行,私了,你要多少。” 陈路暗自松了口气。 万昆左手一直捂着右臂,头靠在墙上,说:“我不要你多,一万。” 另外几个人又惊讶了。 一万块钱,在斗殴私了的单子上,真的算是白菜价了。两个工人虽然不乐意,但是这个价也是比较容易接受的,点头应下。 万昆捂着胳膊站起来,说:“钱你打我户头上,张工知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路过张工的时候,停了一下,诚心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张建设懵了一样目送万昆和陈路离开,剩下的人事说:“心眼真他妈多啊。” 张建设转过头,看墙角两个认栽的工人。工地不大,派系斗争得却厉害,他打心眼里烦吴立权的人,见自己人让他们吃瘪,心里也有点得意。 “看见没,你们我也不说啥了,干活偷懒,吃的比谁都多,那就老实点呗?哎,偏不!每次惹事的都是你们,这次好了,踩硬夹子了吧。” 陈路跟着万昆出来。 “你怎么不多要点?” 万昆在外面站了一会,已经傍晚了。他声音有点低,“要多了给的慢,拖来拖去明年也拿不到,这个价马上就能给。” 陈路看他一眼,说:“先别说别的,我带你去医院吧。” 万昆没拒绝,陈路打了一辆车,到附近的医院一查,身上几处软组织挫伤,右肘骨裂。 “妈的!”陈路忍不住骂了一声,“你真他妈要少了,这看病看完,估计你就剩六千多了,基本是白挨一顿揍。” 万昆打了药,胳膊被固定住,人看着有些疲惫,坐在医院的凳子上,闭着眼睛养身。 “我要钱……”万昆缓缓说,“这个月的,下个月的,六千多已经够了。” 陈路觉得万昆已经有点迷糊了,“说啥呢你。” 万昆没出声。 “不过……”陈路顿了一会,说,“你也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 万昆站起来,“走吧。” “等会不是要挂瓶水么,这就走?” 万昆已经往外走了,有点烦躁地留下一句,“我想抽烟!” 从医院出去,万昆在院门口的广场上抽了根烟,陈路依旧陪着他。 “不过,你咋这么损呢,你还会录音,我以前就没见过这招。” “没见过就学着。” 陈路开玩笑,“你心眼这么多晚上睡得着觉么,不透风?” 万昆转过头,“滚蛋。” “说真的,要是他们不给钱,你打算怎么办?” 万昆弹了一下烟,风把烟灰吹得又飞了起来。 “在伤上动手脚,送他们坐一年。” “……” 陈路沉默了一会,万昆也没有说话,一支烟都快抽完,夜已经很冷了。 “万昆……”陈路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很能忍,有时候又觉得你心眼小的不行。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就是个半大孩子,嘴里说的天花乱坠,却不做什么,可现在,我又觉得,你的心是真的毒。” 万昆转过头,他旁边有一个大灯牌,上面是医院的名字,还有一个红色的十字,他身后就是马路,路边是橙黄的街灯,这是条主干道,路上车水马龙。 “在我这,人只分两种。”万昆拿烟的手点了点自己,“我这边的,”又点了点马路对面,“那边的。” “我这的,我对得起。对面的,我管他死活。”他说着,忽然抬眼,看着陈路,说:“你信命么?” 命运对于一个民工来说有点过于飘渺,陈路想了想,说:“不信吧。” “我信。”万昆的声音很平淡,可是陈路听着,总觉得那字字都是带着重量的。“我以前也有浑身力气,可我不使,因为我不知道为了什么。” 陈路说:“你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 这是一段有点摸不着头绪的对话,利落简洁,一句废话都没有。听起来好似词不达意,文不对题,可是陈路总是觉得,好像关于万昆的所有问题,都有了答案。 第四十五章 四点左右的时候运动会第一天的项目就差不多了,李常嘉想跟何丽真一起吃个晚饭,何丽真推脱有事,就先离开了。 何丽真穿着一身运动服,从学校里出来,直接去了超市,买了一堆东西,先放回家,又跑到菜市场再买一堆,等回来的时候脚都软掉了。今天本来已经很疲惫,但是何丽真觉得很有精神,回到家,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傍晚,换衣服,洗菜做饭。 她炖了一锅骨头汤,一直怕来不及,赶着时间做,可八点半了,她最繁杂的菜都做完了的时候,万昆还是没有回来。 何丽真闲下来,围着围裙坐到一边,拿出手机,上面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万昆回了工地,心想着他或许有什么事情在忙,就把手机又放下了。 等到九点,何丽真终于忍不住了,刚要拨出号码,门口就响起声音。 万昆还没敲门,还没说话,可何丽真似有预感一样,放下手机走过去开门。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门一开,一股干冷的风吹进来,何丽真一开始没注意,等把万昆迎进来才发现他那一身伤,一个下午的功夫,人像上了一次战场似的,下巴和脖子的地方青了好几块,还有右臂,胳膊肘打着石膏,被一条带子挂在胸口。 何丽真傻了。 “你……”她几乎忘了怎么说话,“你怎么……”万昆脸上青了好几块,他看着有些疲惫,但脸色还挺放松,甚至冲何丽真笑了笑,说:“我都没照镜子,没破相吧。” 何丽真才想起来要说话。 “你怎么回事啊?” 万昆用左手把门关上,说:“什么怎么回事。” 何丽真瞪着他,“你这、你这身上!?” 万昆关好门,转过头,看着何丽真,她围着淡黄色的围裙,就像之前一样。 万昆轻笑一声,说:“怎么了这是,瞪个眼睛,炸毛了?”他抬起左手,摸了摸何丽真的头,“做好饭了?” 何丽真后退一步,皱着眉头看着万昆,“你别岔开话题,你怎么了?才一个下午,你到哪去了?你跟人打架了?” 万昆站在小厅中央,声音有点沙哑地说:“我好饿啊……” 何丽真一口气上来又下去,脸都急红了,“你——” 奈何万昆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字字句句都是赖皮,“饿了嘛……” 何丽真急火变气火, 从厨台上拿了一副碗筷,当地一声按到桌子上,“吃吃吃!吃死你好了。” 万昆跨坐在凳子上,仰着头接着赖,“给我勺子,我左手不会用筷子。”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啊。” “万昆。” 万昆手里抱着个碗,侧头看她,说:“碰到点事情,你别担心,已经解决了。” 何丽真严肃地看着他,“你跟人打架了。” 万昆动了动自己包起来的胳膊,说:“是被打了。” “你说清楚。” 万昆说:“就是工地里有人找我朋友麻烦,我帮着说了几句,人家不愿意了,就动手了。” 何丽真有点不明白,“怎么就说几句就动手了,工地里没有管事的么,没有负责人么,允许你们打架斗殴?”何丽真看到他的胳膊,眼眶都红了,说不清是气的还是难过的。“这不是随随便便打的吧,这下了多重的手。” 万昆说:“也没多重。” 其实今晚万昆回来的时候就想好了,他有心想让何丽真心疼他一下,多占点便宜,可当他看见这一桌子菜,看见她还没摘掉的围裙,还有同样有些疲惫的脸颊,那些玩笑他又开不出来了。 “我真的没事。”万昆说,“胳膊是意外。” 何丽真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边解开围裙一边说:“不行,我要联系你们的负责人,我要问清楚,我不相信你说的。” 万昆拉住何丽真的手腕,察觉她的手腕在轻微地颤抖,万昆说:“真的没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你处理好了?你会处理事情么?”何丽真几乎要跟他吵起来,“你所谓的处理事情是不是就是动手解决?哪一次不是这样,在家里打,在学校打,现在到了工地你还打。”她说着,用手点了点万昆的肩膀,“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劲没处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大,你仗着自己身体好就不把自己当人看是不是?” 万昆安安静静地听着何丽真的话,何丽真喊完,屋里静悄悄的,万昆转头看她。 “说完了?” 何丽真好久没有这样大声吵过,喊完之后也有一种不现实感,看着万昆,说不出话。 万昆把碗筷放到她面前一份,“说完了就过来吃饭。”他左手好像不太灵活,一根筷子滚到桌子上,他按住,捏起来。“你今天多累啊。”万昆不紧不慢 地说,“骂人都没力气,吃好饭,随便给你骂。” “我不是在骂你。” “好,那吃完饭随便给你说。” 何丽真还站在旁边,万昆坐在凳子上看她,挑了挑眉,“来啊。” 何丽真觉得自己现在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来到桌边,坐下,万昆说:“这就对嘛,下午比赛成绩怎么样?” 何丽真放下筷子,脸色发沉,“你在逗小孩么?” “我怎么说啥都是错。”万昆拿勺子舀汤,里面有骨头棒,万昆似乎是想捞出来,但是一只手不太灵活,他侧过眼,看着依旧在生气的何丽真,说:“帮个忙呗,我好想吃它。” 何丽真用筷子帮他把骨头捡出去,万昆放在碗里,淋了一点酱油,一点形象都没有地开始啃。 何丽真就坐在一边,没有话,没有动作,甚至连一个表情都没有。 万昆吃着吃着,慢慢停了下来。 两人都沉默着,屋里像是点了静音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万昆放下勺子,声音有点低哑。 “对不起。” “我不听你对不起。”何丽真说,“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就我刚刚说的。” “你撒谎。”何丽真看着万昆的眼睛,说,“就算没撒谎,你也没有说全。” “你这么了解我。”万昆脸上藏不住的疲惫,但是这时还是提了提嘴角。 “你要说是了解,那就算是了解吧。” “你既然了解我,”万昆抬眼,看着何丽真,“就该知道我会不会说。” “你——” 他说的对,她了解他。 何丽真垂下头,万昆感觉到她放弃,松口气,低下头接着啃。 “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何丽真也认了,她拿起筷子,落在一盘菜上,可饿了一下午没有吃饭,现在却没什么胃口。 “但是动手永远不会真正解决问题,你现在觉得自己身体好,感觉打架不会输,可不管你再怎么厉害,人的身体都是很脆弱的,真的失手,不管伤人还是被伤,到时候就晚了。” “我知道。”万昆转过头,对何丽真说:“你说的我知道。” 何丽真看着他,万昆的脸在头顶灯光照耀下,显得有几分凝重,何丽真看着他的嘴 角,裂开一个口子,还有一道浅浅的血印,或许是他随手擦掉的。 万昆拉住何丽真握着筷子的手,说:“这次真的是意外,我不会动手的。” 何丽真挑眉。 “除非别人惹到我头上来。” 何丽真低下头,把筷子放下,说:“我很怕你走上歪路。” “走过了。” 何丽真看过去,万昆单肘支在桌子上,歪着头,脸上带着笑,“又走回来了。” 他的笑容堆满了情意,何丽真通通都知道。她还知道他依旧在撒谎,他依旧有很多事情在瞒着她,不管她拿任何事情威胁他,逼问他,他都不会说。 何丽真觉得自己本应该生气,可她瞧他这个样子,偏偏笑了出来。 “万昆,你真的能把人气死。” 万昆咧嘴笑了,他拉着她的手,一用力,把何丽真拉过去,探头,在她脖子上狠狠亲了一口。 “我气人你还这么喜欢我。” 何丽真忍不住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谁知道万昆反应神速,两脚一叉,把何丽真的脚夹在里面,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你……”何丽真憋着一口气,“你真不要脸。” 万昆脚上用了点力气,上身一点都看不出来,优哉游哉地说:“你还没见过我更不要脸的时候。” 何丽真不跟他闹了,正色问他:“你去过医院了没?” 万昆晃晃自己右胳膊,“难道我自己包的啊。” “严重么?” “不严重,稍稍裂了一点。” “那……”何丽真有一大堆想要说的,可关心则乱,到了关头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 万昆狼吞虎咽地吃完饭,说:“我去洗把脸。”他在医院吃了点药,现在有点犯困,想去精神一下,何丽真看出来,说:“洗吧,洗完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了。” 万昆差点左脚绊右脚,直接倒地上,他转过头,“你说啥!?” “你别乱想!”何丽真皱着眉头,都不知道自己脸上也是红的,“你这样子怎么去工地睡,再出事呢,今天太晚了,你现在这凑合一晚,明天再商量怎么办。” 天上掉馅饼了,万昆晕晕乎乎地就进厕所了。 今天所有的恶战拼杀,所有的心情起落,到现在,全都化为一股白烟,在他脑袋里面转啊转啊,最后 凝成一条小小的白裤衩。 万昆在洗手台前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觉得虽然青了几块,但是灯一关,应该没什么影响。他还把自己牛仔裤解开,往里面看了看。 不错,他穿的一条灰色的裤衩,跟她很般配。 万昆心猿意马,什么伤痛都忘了,一分钟都不想耽误,单手脱掉上衣,舒展了一下筋骨,大踏步地走出去。 然后就看到何丽真在客厅里铺沙发。 他瞬间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在干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看见赤膊的万昆,心里一紧张,又转过去接着铺。 “没干什么,放张被子,晚上睡。” 预感成真,万昆还不甘心,想再努力一下,可怜巴巴地说:“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睡沙发。” 何丽真说:“不是你睡,我睡。你去屋里休息。” 万昆干站了一会,长叹一口气,“别,你去屋里。” “不,你——” “要不我就走了。” 何丽真被万昆赶回屋,他又顺手关上了门。何丽真看了一会,转头去洗漱。 万昆听着里面的洗澡声,躺在沙发里,长腿搭在厨台上。 开玩笑,门又没锁,老子有腿,漫漫长夜,机会简直不要太多。 万昆脸上挂着笑,差点没哼出曲子来。 第四十六章 何丽真洗完澡,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说:“你这胳膊能沾水么,累了一天要不要也洗个澡。” 万昆思索了一下,要是平时他累成这样,绝对不会再去洗澡了,但今天情况特殊。 万昆看着何丽真开冰箱,拿酸奶。她的衣服是简单的居家服,跟围裙一样,也是淡黄色的,刚刚洗完澡,何丽真的皮肤显得更白了。万昆心理作用作祟,觉得以前看着普普通通的眉眼,在冰箱灯的照射下,居然透着几分妩媚来。 “我也洗一下好了。”万昆说。 何丽真关上冰箱门,“胳膊能行么,我帮你找保鲜膜包一下,你洗的时候尽量别碰到水。” “不用那么麻烦。”万昆走进屋里,“不会沾到的。” 何丽真还是有些不放心,在他身后嘱咐,“小心点别碰水!” 万昆走进洗手间,屋里还留着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他左右看看,镜子上的水雾还没散尽,他伸手过去抹了一把,看见自己的眼睛。 好软。 真是太软了。 万昆心想,这个人,这间房间,还有这整个屋子,都太软了,超出他的认知,软得让他觉得自己就是坨泥,完全使不出劲。 他光脚站在淋浴器下面,脚底上沾了一根长头发,有点痒。他右侧身子冲在外面,把淋浴打开,先蹭了几下头发,又抹了抹脸。 何丽真在外面收拾厨房,万昆很快洗完了澡出来,何丽真转过头,看见他胳膊上的绷带湿了。 “你怎么还是弄湿了。” “里面没事。” “你怎么知道里面没事?”何丽真进屋,拿了一个吹风机过来,“你坐沙发上,自己吹一吹。” “你给我吹。” 何丽真插好电源,一转头,万昆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他还是打着赤膊,在日光灯下面晒肚皮。 何丽真看了一会,把吹风机扔过去,万昆虽然没料到,但好在身手敏捷,颠了几下接住了。他仰着脖子看着何丽真,“扔啥啊。” 何丽真没理他,转过去接着干活。万昆吃了个哑巴亏,撇撇嘴,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吹胳膊。 等何丽真收拾好,万昆也吹完了。 “早点休息吧。”何丽真说,“你今天折腾成这样,应该也累了。” 万昆把吹风机放到一边,“嗯。” “那……”何丽真忽然觉得现在这个状况,说什么都难免尴尬,她低下头,随口说了句:“那晚安了。” “晚安。” 何丽真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万昆坐在沙发上,身上是何丽真给他留的一床被子。 轻轻的一声啪,屋里灯熄灭了。 忽然间的黑暗,忽然间的安静,万昆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跟着变浅了。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快十一点了。 手机还剩两格电,万昆闲的无聊,把手机调成静音,找了个小游戏玩。 电很快用没了。 万昆一直玩到手机提示关机,他最后看了一眼时间,刚刚过去一个小时。 他屏住呼吸,屋里静悄悄的。 现在手里没有分神的,万昆觉得自己的心思飞的更没边了。那些个活色生香的画面,在脑子里像过了油一样,炸得乱响。 抓心挠肝了十分钟,他终于忍不住了。 万昆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怕弄出声,鞋都没穿,猫着腰,跟一夜行动物似的,悄悄摸到房门口。 他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把耳朵凑到门上。 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万昆的手就在门把上,要按不按,要拿开也不拿开。 怂成一只狗。 他一咬牙,在心里大骂了自己几句,然后按下门把,轻轻地推开门。 他一边推一边夸赞,这门的质量真不错,一点声都没有。 屋里一团黑,但万昆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硬生生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看到了床的轮廓,当然了,还有床上的人。 鼓起来的,小小的一条,她似乎侧着身,中间稍高,两边顺下去,像一道小波浪似的。 万昆心砰砰直跳,到了这个关卡,激动已经超越了紧张,他顺着门边溜进去,摸到何丽真的床脚。 他的手搭在何丽真的床边上,觉得布料凉凉的,光摸一下就让人无限遐想。 这要睡上去得什么感觉。 万昆为自己的想法笑裂了嘴角。 灯亮了。 万昆那份傻笑的表情还没收住。 何丽真没说话,她拧着上身,一只手还在床头柜上的台灯开关 上。 万昆就觉得头上一桶凉水浇下来,连牙都麻了。 何丽真看起来并不像是从睡梦中醒来,而且一直就没睡着。她为什么不睡?这个问题在万昆头脑中迅速过了一下,然后他觉得牙更麻了。 “你干什么?”何丽真淡淡地说。 万昆觉得何丽真开口后,气氛好像没有那么紧张了。他张了张嘴,何丽真耐心等待。 “我梦游。”万昆撒谎无数,这个谎撒完难得后背有点烫。 何丽真静了一下,说:“你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啊。” 万昆没回话,眼珠子转到下面,一会看看床,一会看看地。 “那你梦游完了,能回去了么。” 万昆还是没说话,也没看何丽真,含糊地嗯了一声,手却一直扒在床边。何丽真的目光也落在他的那只手上,说:“怎么还放在这。” 万昆说:“粘上了。” “……” 万昆终于抬起头,脸上那不要脸的笑又回来了,他一这么正视何丽真,何丽真反而成了移开目光的那个。 “快回去。”何丽真轻声说。 “不。” 万昆慢慢站起来,就像拔地而起的高山,把那点台灯的光全都挡住了。 他欺身,何丽真无处可逃。 他的鼻息吐到何丽真的脖子上,何丽真忍不住往后缩。别说,还真让她缩回去了。这样放在之前,她是绝对不可能躲开的,可现在万昆心有点虚,加上一只手受到限制,何丽真从后面挪出来,想要下床。 这万昆就不能让她跑了,他跪在床上,不管什么姿势,左手伸出去,赶在最后一下把何丽真的手拉住,拽了回来。 何丽真被拉倒在床上。 “万昆!”何丽真也不敢大声喊,她不知道这屋子的隔音效果怎么样,隔壁的张婶有失眠的毛病,每天都是后半夜才能睡着。 万昆不管不顾,把何丽真压在身下。 “你别乱动,我胳膊还折着呢。” 这回何丽真没吃他的苦肉计,她甚至还在他的石膏手上用了一下力。 “折了好,你怎么不两只手一起折呢。” 万昆笑了,他一乐,热气喷出,何丽真刚讲完话,还没闭上嘴,那股热流就直接进到她的嘴里,烧得她脸通红。 “行 啊,胳膊给你,你想打断我一声都不带吭的。”万昆一边说,一边低头亲何丽真的脖子,“哪都给你……” 何丽真穿着睡衣,手臂脖颈露出,她能感受到万昆胳膊上的汗水,当她想象到他的身体上都覆盖着这样的一层薄汗,就这么贴在她的身上时,何丽真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思考了。 万昆左胳膊肘撑在何丽真的耳边,不停地亲吻她的脖颈,何丽真用力推他,万昆稍稍抬起来一些,声音低哑。 “……赶我?” 何丽真说话带着颤音,“不是不行……但你,你别这么吓人……” 万昆低头,贴在她的脸上,“把灯关了。” 黑暗重新笼罩。 何丽真感觉到万昆的手把她的睡衣撩了起来。 黑暗让所有的感官都敏感了,何丽真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出汗,稍稍有一点粘,一下一下,和她贴近,又分开,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肚皮上的体毛,轻轻地刮在她的小腹上。他在她耳边不停地亲吻,用力地呼吸,好像要把所有的味道都记住。 他的长腿直接踩到了床底的横板上,他肿胀了起来。 何丽真的身体在颤抖。 万昆伸出一根手指,拨开她额前的长发,几乎嘴贴着嘴地说:“你怎么这么害怕?” 何丽真紧张地出不了声。 万昆似乎笑了,“怎么搞得像第一次一样。” 何丽真别过头去,脸红成螃蟹。 万昆的笑渐渐淡了,他慢慢靠近何丽真。 “真的是第一次?” 何丽真没说话。 万昆的大手托着何丽真的脸,让她慢慢地转过来,正对着他。 他低声问:“老师,你是处女?” 何丽真终于忍不了了,她憋着一张红脸,一巴掌呼在万昆的大脑袋上,“不行吗!” 万昆久久没动,何丽真以为自己给他扇傻了,又碰了碰他。 “万昆?” 万昆忽然塌了,他趴在何丽真的身上,脑袋低下,埋在何丽真的胸口里。他鼻梁高,顶得何丽真很痒。 “万昆你干什么?”她的手放在他的头上,晃了晃。 她感觉到万昆下面软了一截,自己也有点迷惑了。 “喂,万昆?” 万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翻身到 一边,侧身抱住何丽真,说:“睡吧。” 何丽真这回是真的迷茫了。 “为——”为什么不做了?这话她有点说不出口。 万昆明白她的意思,闭着眼睛,好像真的想要睡觉了一样,说:“还不是时候。” “什么叫不是时候?” 万昆在何丽真后脖子上亲了一口,说:“你金贵呗。” “万昆你把话说清楚,处......”何丽真在心里建设了一会,才低声说,“处女怎么了?你不愿——” “没怎么,不是你的事。”万昆打断她的话,他抱住何丽真,紧紧的,“是老子自己欠火候。”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在黑暗中看着何丽真的脸,半开玩笑似地顶了顶胯,“还是你就这么着急?” 何丽真把被盖到脑袋顶上,“谁管你……” 万昆抱着她,又躺下了。 过了一会,何丽真想起来,“你的手没事吧,你这样刚好压着,我们换一下位置吧。” “行啊。”万昆说着,腿一伸,胳膊一揽,把何丽真铲到自己怀里,然后翻了个圈,何丽真就这么从万昆身上悠了过去。 “你——”何丽真躺稳,拍了万昆胳膊一下,“你就不能好好的。” “能啊。”这回万昆作臂在下,他伸出去,何丽真下意识地抬起头,万昆伸直胳膊,何丽真又躺了下来。 他的胳膊健壮有力,还带着热气,等何丽真躺下后,万昆弯过小臂,让她和他贴得更紧了。 何丽真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安稳了。 万昆在她头顶说:“家里有个男人就是不一样,对吧。” 这个问题何丽真根本想都没有想,她转了转头,躺得更稳一些,说:“睡你的。” 第四十七章 何丽真被万昆从后面抱着,好久都没有睡觉。 他们的夜很静。 何丽真跟他低语着闲聊。 “你这个样子,明天就不能参加运动会了吧。” 万昆声音也很低,“哪个样子?” 何丽真在他怀里转了半圈,万昆的手抬起来一些,大手攥着何丽真的手,何丽真仰头躺着,摸着万昆的手,上面都是硬茧。 “就这样啊,胳膊都折了,还怎么跑步。” 万昆闭着眼睛,手给她玩,不在意地说:“折了就折了,老子照样跑,你信不信?” “你不折腾能死是么。” 万昆在黑暗里笑了一声,转头亲了何丽真一口,“死不了,但你不开心我能死。” 何丽真被他哄得软软的,“乱说……” “没。”万昆说,“说要给你参加运动会,我就得跑第一给你。” “你别较那些没用的真,明天早上去找胡老师,跟他说你的情况,告诉他不能参加接下来的比赛了。” 万昆一听要找胡飞,立马就没情绪了。“找他干啥。” “记住我说的了么,好好跟胡老师说。如果他……”何丽真想了想,说:“如果他问你怎么弄的,你就实话实说。” 万昆说:“说我被打了啊?”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那还不如让我死了。” 这么静的夜,再小的声音也能被听到。 “万昆?” “行行行。”万昆满不乐意地说,“我跟他说实话。” 何丽真知道他有九成在哄她,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感觉到旁边人稍稍有点不满,何丽真无意间道:“明天你请完假,我跟你一起出去玩。” 万昆一下子就精神了,“玩?咱俩?” “嗯。” “去哪?” 何丽真顿了顿,“还没想,随便走走。”她侧过头,看着万昆,笑了笑,“你想去哪?” 万昆说:“都行。” “明天不用去工地是么?” “嗯。”万昆动了动自己打着石膏的胳膊,说:“工头给了几天假,正好算在十一里面了。” 何丽真说:“那就好好补一补,让伤好的快一点。明天你跟胡老师说好,咱们下午出去散散步。” “好。” 他们两个人中,是万昆先睡着的。 在睡着之前,他们一直在聊天,乱聊,没主题,没内涵,什么都没,什么都聊。 聊到后来,何丽真发现万昆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糊,但是还是硬坚持着,每句话都回应她。她尝试着啊了一声,万昆说:“让他起来……” 何丽真为他这语无伦次的话无声地笑了。安静了片刻,万昆不到一分钟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何丽真在黑夜中看着他的轮廓,想要摸一摸,最终还是怕吵醒他,没有抬起手。 何丽真也很快睡过去。 她睡了四个小时就睁开眼睛了。外面天蒙蒙亮,还不到七点。 何丽真揉了揉眼睛,旁边万昆打着轻微的鼾声,嘴巴微微张开,睡得正香。 何丽真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踮着脚拿起衣服,去洗手间。 等她收拾妥当出来的时候,万昆也醒了,只不过还是迷迷糊糊,眼睛也睁不开,靠在床头上。 何丽真走过去,说:“你可以再睡一会。” 万昆整个人慢三拍地从旁边的裤子里拿出手机看了看。 “快七点了啊……”他一张嘴,声音哑得不行。何丽真听得皱眉,到厨房去,边走边说:“我给你弄点喝的。 万昆闭着眼睛躺了几分钟,眼看要睡回笼觉了,何丽真进来,说:“起吧,这回时间差不多了。” 万昆颤了一下,醒过来,掀开被子。他下面就穿了一条三角裤衩,一双粗壮的大长腿险些要踩到床根,灰色裤衩大小算合适,中间鼓囊囊的一团,格外引人注意。 何丽真看见,手里的碗差点没有拿住。 “你……你先穿上衣服啊。” 夜晚朦胧,五感去了四个,就剩下触感最为动人,心心念念全是它。现在太阳升起,迷乱的情绪一过,何丽真对着这一副色香活图就有点受不了了。 “快穿衣服。” 万昆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从床上下来,光脚踩在地上,他打了个哈欠,浑身都跟着舒展了一遍,何丽真知道他这个人越说越来劲,索性不管他,回厨房接着做东西。 万昆扭了扭,发现何丽真根本没在看,兴致缺缺地去了洗手间。 等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何丽真发现他只穿了裤子,一条有点旧了的牛仔裤,卡在窄劲的腰身上。 何丽真把一个壶 里的水倒到水杯里,拿给万昆,说:“能不能把衣服穿全了。” 万昆接过杯子,说:“不穿,穿了你看啥啊。” 何丽真深吸一口气,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我咋幼稚了。” “你说你怎么幼稚。” 万昆支吾了几声,转移话题,说:“这啥水啊,黑黢黢的,想毒死我啊。” 何丽真转身接着收拾厨台,说:“红豆薏米水,对嗓子很好的。” 万昆闻了闻,何丽真回头刚好看见,“你属狗的啊,还闻。” 万昆冲她无赖地笑笑,仰头,一口喝没。 “不错啊。”万昆喝完还吧嗒吧嗒嘴,“还有甜味。” “加冰糖了。” 万昆无限感慨地说:“女人就是讲究哈。” 何丽真把东西收拾好,换上外套,说:“该走了,你要是想这么光着膀子去见胡飞,那就来吧。” 万昆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打趣说:“我就光着膀子见你。” 何丽真忍不住想说几句,可又觉得后果肯定又是被他加以十倍地损回来,就省下了。万昆穿好衣服出来,何丽真看见他挂着的胳膊,说:“胳膊好点没,还疼么。” 两人走到房门口,何丽真开了门,万昆先出去,何丽真跟在后面锁门,万昆说:“没感觉,打着石膏呢。” 何丽真笑了笑,一转头,刚好看见旁边的张婶在外面的水池里洗菜。 目光撞上,张婶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何丽真笑容一僵,拔钥匙都慢了半拍。万昆并没有注意到,还跟她开玩笑,说:“就算不打石膏,你那么枕了我一夜,我也没感觉了啊。” 张婶移开目光,何丽真把钥匙放到包里,对万昆说:“咱们走吧。” “嗯。” 一路上万昆都在跟何丽真聊等下去哪,感觉何丽真稍稍有些心不在焉,就问了一句:“怎么了?” “嗯?” 万昆说:“没睡醒啊,是不是昨晚睡的不够啊。” “哦,不是。”何丽真说,“我睡的本来就不多。”她看着万昆,说:“你想去哪?你想去哪就去哪。” 万昆笑着说:“你这两天这么累,听你的。” “行啊。”何丽真不在意地说,“那就去罗溪公园了,还没去过。” “可以。” 运动会进行到第二天,大家都有点疲软。胡飞得知万昆不能参加决赛,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你干啥去了!就一个晚上的功夫,你这手怎么弄的!?” 万昆把昨晚答应何丽真的话忘到后脑勺去,让人揍了的话打死也说不出口。“出车祸了。” “什么?!” “我昨晚出车祸了。” “……” 胡飞当然是不信的,但是万昆这个样子,他再不信也没什么用了。万昆说:“对不起,跑不了了。” 胡飞说:“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你爸也打电话来了,我可告诉你你别再惹事了啊。” “知道。” 胡飞盯着万昆的脸看了一会,然后才回到班级位置上。 万昆在他身后喊了声:“那我下午请假了啊。” 胡飞也没应他,万昆就当他听到了,一边拿手机给何丽真发短信一边往外面走。 何丽真本来就没进校园,在校门口站了一会,万昆就出来了,他给她使了个媚眼,意思是校园门口人太多,让她先走,何丽真领悟,转身往外走,万昆跟在她后面。 走了一会,何丽真的手机震了一下,她看过去,万昆发来一条—— 【走这么慢,我要睡着了啊。】 何丽真加快步伐,来到公交车站,等了一会公交车到了,两人一前一后上车,车上没座位,何丽真扶着车座,万昆走到她身后,若有若无地贴着她。 罗溪公园以前是半个游乐场,不过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改革了,全免费制,一个大门隔着,外面写着“罗溪公园”四个字。今天是工作日的上午,公园里都是老头老太太,要不就是带小孩的妈妈。 何丽真走进树林里,就感觉后面脚步近了,她没来得及出声,万昆已经从后面单手抱住了她。 “你干什么……” “抱你呗。” 他们旁边是一大丛灌木,再里面是一团月季花丛,虽然是深秋,但开花照旧,粉黄色的花朵,被雨露稍稍打湿了一些,但娇柔依然。 这里空气很好,外面就是一片草地,阳光照着,草地里有不少带孩子玩的家长。何丽真说:“去那边,给你晒晒太阳。” “晒太阳干啥。” “补补骨头。” 万昆单手揽着何丽真,往阳光下面走。罗溪公园里面有一个人工池子,里面养了不少鲤鱼,何丽真和万昆走到小桥上,两边有低矮的石凳,他们在那坐了下来。 万昆在凳子上昏昏欲睡,何丽真说:“你小心翻下去喂鱼了。” “我要下去也是吃鱼,什么喂鱼。” 何丽真说:“渴不渴?” 万昆坐起来,“你渴了?想喝啥,我去给你买。” “你歇着吧。”何丽真把他按回去,“我去买,矿泉水行么。” 万昆拉着她的手,又揉又搓,“你说啥都行。” 何丽真往外走,她想到门口有一家小卖店,应该有卖水的。何丽真买了两瓶矿泉水,重新往公园里走。 她隔着一条水池,看见万昆长剌剌地躺在石头凳上,没受伤的手盖在脸上,好像是在休息。 平常累成那个样子,只要一有空,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有休息,养精蓄锐。 除非是陪在她身边。 何丽真想起昨晚,万昆困成什么一样,还坚持着跟她说话,好像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她心里又甜又软。 “何老师?” 何丽真的脚步停下,捏着矿泉水瓶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她转过头,看见李常嘉穿着一身便服,旁边是一个带着眼睛的中年男子,两人好像正在散步。 “还真的是你啊。”李常嘉走过来,“来,刘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何丽真,是六中的语文老师,何老师,这位是刘华涛,是我的同事。” 何丽真两手都拿着水,有些不知所措。 “你、你好。” “你好,何老师。”刘华涛走过来,跟何丽真打招呼,说,“我经常听李常嘉念叨你啊。” “你别胡说。”李常嘉赶紧辟谣,说:“别听他乱讲啊何老师。” “对了。”李常嘉才想起来,说:“今天不是运动会么,你怎么在这啊。” 何丽真看着他,说:“那你怎么在这啊。” “我们运动会比你们早一天,昨天结束了,今天是假期啊,我和刘老师在这散散步。” “哦。” “何老师一个人啊。” 何丽真张了张嘴,旁边的小孩子跑过去,嘻嘻哈哈地吵闹着。 她的目 光随着小孩子一路过去,余光就看见了万昆的身影,他坐起来,刚刚似乎进入了片刻的睡眠,现在有点迷迷糊糊,找不到何丽真,就左右来回看,何丽真站的地方不易被看到,他没有找到,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等着。 何丽真低下头,小声说:“我也是来散散步的。” 第四十八章 “这样啊。” 何丽真不敢看李常嘉的双眼,旁边的刘华涛说:“既然何老师也是一个人,不如咱们一起走走吧。” 李常嘉这时才想起来介绍,说:“对了何老师,刘老师是我们补习班的——这个,算是副校长吧,也是合伙人之一,之前吃饭的时候他有事,没去成。” “哦……哦,好的。” 李常嘉和刘华涛带着何丽真一路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走一边闲聊。 “补习班等节后就要上课了,这一晃太快了。”刘华涛说。 “可不是么。”李常嘉也感慨地说,“刚开始咱们筹备的时候,还是年初呢,这一晃,大半年都过去了。” 何丽真跟着他们一路走,觉得自己的耳朵都是蒙着的,嗡嗡地响。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上的碎石头。等李常嘉带着她走上小桥的时候,她才重新抬头。 万昆还在那里,从小桥的入口,刚好能看见他的侧影,万昆打了个哈欠,一转头刚好看见了他们。 她能看出,万昆的哈欠明显停顿住了。 刘华涛并不认识万昆,可李常嘉认识,而这时,他也明显看到了他。不过有些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带着何丽真从万昆面前走过去,该说什么说什么,就像万昆不存在一样。 何丽真觉得周围都是静的,她与万昆错身而过,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等她走过小桥,走出小树林,来到公园中心的一个小花坛前面的时候,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一直被李常嘉拉着。 何丽真没用多少力气,就把手从李常嘉那里抽出来了。 李常嘉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何丽真拿开手,他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 “啊……”李常嘉搓了搓手指头,说:“何老师今天还回去运动会么?” 何丽真说:“不去了,等下——”她抬头,很快地看了李常嘉一眼,又垂下目光,小声说,“等下我就回家了。” “那,那你回家有什么事情么?”李常嘉问。 何丽真抬头看他,李常嘉忙说,“不是,我是说,你要是没事的话,正好刘老师也有空,咱们要不一起吃个饭,聊一聊,反正明天也是十一假期,大家提前庆祝一下放假,怎么样?” 李常嘉的提议于情于理都不错,可何丽真半点心思都没有。 “不用了,”她说,“我等下还有事, 你们吃吧。” “这样啊。”李常嘉的提议被何丽真一口回绝,也有点挂不住了。旁边看着的刘华涛忽然说:“何老师一会回家什么事啊?” 何丽真转眼看他,“嗯?” “要是不忙的话就吃顿便饭嘛,我也很想认识一下何老师,这李常嘉天天念叨你,我一直很想见你的。” 李常嘉低了低头,眼镜脚松了,这么一低眼镜险些掉下来,他连忙扶住,又抬起头,说:“何老师别听他瞎说,他就喜欢编排我。” “我怎么编排你啦?你自己说,在办公室有没有提过?”刘华涛对李常嘉点点手指头,说:“你自己说了都记不住,还是记住了不想提啊?” 李常嘉偷偷看了何丽真一眼,发现她并没有注意,就拉了刘华涛一下,小小地张着嘴,压着口型,“别太过了——” 刘华涛损他一眼,没再说。 不管是他们之间的双簧,还是后来的小动作,何丽真都没有看到。 她也没有想万昆。 她觉得自己脑袋现在就是糊的,什么都能想,却也什么都想不出来。 何丽真说什么都不去,李常嘉也没有办法,最后说:“那我再联系你。” 何丽真点头,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行……可以。” 李常嘉和刘华涛走了,何丽真就站在花坛下面,一动不动。 “还站着干啥啊……” 何丽真猛然回头,万昆从树林里出来,来到她身边,“傻了啊?” 何丽真心里怦怦直跳,万昆走过来,伸出左手,要把她手里的水抽走。何丽真才想起自己买了水,两瓶矿泉水被她握得都湿了。 “我一只手,拧不开。” 何丽真把水又拿回来,拧开,递回去。万昆拿到了水,也没有喝,他看着何丽真,说:“怎么了,怕成这样?” 何丽真与他的目光对上,说:“没。” 万昆笑了笑,说:“那,回家?” 何丽真说:“再呆一会吧。” “你没心思就别呆了。” “……”何丽真没有回话。 “不是没看见么,路过的时候我连头都没抬,就当不认识你们来着,而且我认识他他也不一定认识我啊。”万昆说,“那天就一个照面,他记得我是谁啊。” 何丽真自己拧开另外一瓶水,仰头喝了几口,放下,说:“走吧,接着逛。” “接着逛?” “白来啊。”何丽真看着他,“才几分钟就走,接着逛。” “那要是——” “来啊。”何丽真先迈开步,走了几步,回头说:“你不想逛了?” 万昆说:“我听你的。” 两人重新走在公园的小径上,可心情却与刚刚截然不同。 万昆说了几句话,见何丽真并不想回应,就安静地走着。而那边何丽真的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 何丽真侧过头,看见万昆半低着头看着地面走路,他下巴端正,因为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下巴上微微有些胡渣,右侧的淤青特别明显。 何丽真站住脚步,万昆很快意识到,也停了下来。 他挑眉看着何丽真,“怎么了?” 何丽真说:“还疼么?” “哪?”万昆顺着何丽真的目光,明白了她的意思,“下巴啊,没事,不疼,昨天就不疼。” “刚刚……”何丽真顿了顿,她回想起方才从万昆身边经过时,自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算什么。作为语文老师,她首先想到的一个词就是做贼心虚。 可她不是贼。 何丽真看着万昆,心里想着,她不是贼。 但她依旧不敢跟李常嘉说实话。 这种矛盾感,让何丽真心里难受得快要吐了。 万昆还在等她的话。 “刚刚怎么……” 何丽真摇摇头,“没什么。” 万昆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回去吧,不逛了,太阳也晒够了,回家。” 何丽真扭开他的手,“万昆……” 万昆不说话,低着头看着她。何丽真抬眼与他对视,一秒不到又转过头。她厌恶这种感觉,好像真的在做贼。 万昆重新拉住她的手,这次他用了力,何丽真挣不开,他拉着她,转头就往外走。 “松手。” 万昆不听。 “你松手。” 万昆还是不松。 何丽真大声说:“万昆我让你松手!” 万昆就那么站住了,他没有松手,但也不再用力,背对着她,她无法想象他的神情。 旁边的小孩还在奔跑,还在嬉笑,阳光依旧温暖,照在人工花坛上,让本来有点蔫的花朵看起来稍稍精神了一些。 何丽真低声说:“我先去买菜,你回家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 “回家等我。” “何丽真。”万昆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你别这样。” 他低下头,在她脸边,好似在安慰她一样,“他们什么都没看到,那个李常嘉可能都不认识我了,我以前就见过他一次,他那么多学生,怎么可能对我有印象。他刚才走过去,真的一眼都没有看我,我也没看他。 ” 不,他看出来了。 何丽真在心里说,李常嘉,还有他旁边的那个刘老师,他们都看出来了。 可这话,她只能在自己心里说。 何丽真看着万昆低落的表情,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 万昆咬了咬牙,往旁边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盯着些什么。 “你跟我道歉干什么,你哪错了,你没错。”万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话也没什么语调,“我也没错,咱俩都没错。” 沉默了半分钟,何丽真抽回手,静静地说:“先回家吧。” 他们坐车回家,下车后,万昆若有若无地跟她拉开了一段距离,何丽真偶尔回头,看见他沉默的身影,头微微低着,看着地面。 回到院子,几个邻居正在一起聊天,他们并没有谈论她,可何丽真依旧觉得自己脸上在烧,路过他们的时候,何丽真发现张婶并不在他们当中,这让她多多少少松了口气,可就在她松气的同时,她发现邻居们的目光,似乎跟张婶差不多了。 她低着头,从旁边走过去。 万昆就在离她十米外的地方,跟着她一路走进院子。 进屋后,何丽真让万昆洗手,自己在厨厅做饭。饭桌上,万昆一语不发,吃饭似乎都比平时慢了。何丽真放下筷子,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说:“干嘛呢?” 万昆低声说:“要不,我先不找你了。” “嗯?” 万昆抬头,看着何丽真,说:“我说要不我先——” “万昆。” 他抬眼,何丽真的目光温温柔柔的。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万昆瞬间瞪大 眼睛,“谁胆子小!?” 何丽真笑了,说:“对哦,你胆子又不小,那怕什么。” “我不是怕你——” “他们没看出来啊。”何丽真抬抬眉毛,说:“刚才跟我讨论了一下补习班的事情,路过你的时候也没有认出你,放心好了,没关系的。” 万昆见她这样说,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就说,他记性不可能那么好。” “知道就好好吃饭。”何丽真夹了一块排骨给他,“把你胳膊好好补一补,成天吊着多揪心。” 万昆露出笑容来,他仔细观察何丽真的脸色,何丽真一边在心里笑一边任他看。 他平日心中鬼精,面对何丽真的时候,骨子里却干爽得要命,黑亮的眼神,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好像是想看进她的骨头里去。 他想确定她真的没事,为此,他连续观察了她好几天。 万昆吃过饭就回工地了,十一的生意好,活多,他不想耽搁,尽管何丽真想让他多养养伤,他依旧坚持。 好在安纱窗的工作难度并不大,他和陈路两人完全能搞定。他每天中午和晚上会回来这里,跟何丽真一起吃饭。 他连续观察了她三天,最后彻底放下心来。 万昆还是太天真了。 他以为他把何丽真拿得结结实实,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照料之下,他觉得她那么胆小,脸皮那么薄,如果真的有什么变故,征兆一定万分明显。 他不知道,女人生来蒙着一面纱。 何丽真脸上淡笑着,一个表情,一种神态,轻轻松松让他什么都看不出——只要她想。 第四十九章 在公园撞见的第三天,十一假期期间,何丽真接到了李常嘉的电话,约她一起吃饭。 “还有刘老师,上次见面有好多话没说完,这次正好是放假,何老师没什么事情吧。” 何丽真的假期,除了给万昆买菜做饭,还真的一点别的事情都没有,偶尔空闲了看看书,也不大看得进去。 何丽真应下了。 李常嘉约的地点算是个老地方,武鸣广场。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上午,何丽真并没有告诉万昆。 本来李常嘉是想开车来接何丽真的,可何丽真并没有同意,她告诉他自己家门口坐车很方便,不用麻烦来接了。 十点多,何丽真来到武鸣广场,就在那个波浪的雕塑下面等着。 李常嘉和刘华涛吃到了十分钟,赶来的时候李常嘉额头上还急出一点汗。 “哎呦何老师久等了吧,我们停车来着。”李常嘉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又戴上,说:“节假日,这边停车位实在太难找了,我们俩找了好几家商场才发现空的。” 何丽真摇摇头,说:“我也没等多久。” 李常嘉和刘华涛都穿了一身便装,刘华涛没怎么说话,何丽真余光觉得他总是盯着自己看,这个人让她有点不舒服。 “那咱们先进去吧。”李常嘉四下张望了一下,似乎在选地方,“何老师吃早饭了么?” 吃了。 何丽真本想开口,可刘华涛先一步说:“我们没吃呢,正好饿着,咱们找个地方先吃饭,现在也快十一点了,就当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他看着何丽真,说:“怎么样啊何老师?” 何丽真单肩背着一个小包,她往上提了提,说:“可以,听你们的吧。” 李常嘉一拍手,“那敢情好了。”他指了指刘华涛,说:“就你最有办法,那你说,咱们吃什么?” “吃海鲜吧。”刘华涛颇有兴致地说,“前面有家新开的自助餐厅,就去那吧。” 李常嘉看向何丽真,“何老师呢?” 何丽真看着旁边来往的行人,“我都可以。” “那就那家自助餐了。”李常嘉笑着说,“我请客我请客。” “当然你请客啊。”刘华涛应和。 他们来到自助餐厅,虽然还没到正午,但是店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了。李常嘉三人来到靠窗的座位入 座,光线充足,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李常嘉后一步过来,说:“我已经买好了,直接去拿吃的就行。” 何丽真坐在里面,出去不太方便,就说:“你们先拿吧,东西放在这,我看着,等下我再去。” 刘华涛冲李常嘉努努下巴,“你先去吧。” “那行。” 李常嘉拿着盘子去取吃的,何丽真和刘华涛在原位等着。何丽真觉得这种场面似乎应该找些客套话来说,但她想来想去,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老师不好请啊。”刘华涛忽然开口。 何丽真抬眼,刘华涛脸上带着笑,他似乎一直都是这种笑眯眯的样子。刘华涛相貌普通,或许是因为虚胖的原因,他的皮肤看起来泛着一股不太健康的白。 何丽真跟他对视两秒,说:“没吧……” “哎——”刘华涛一挑眉,“怎么没呢,李常嘉可是跟我说过好几次,想约你你都没答应。”他说着,往前探了探身子,点了点桌面,小声说:“不应该啊。” 何丽真很少厌恶什么人,但是这个刘华涛,真的让她从头到尾不舒服。 “哪里不应该?”何丽真说,“有什么不应该。” 刘华涛眼神飘忽,看看这,看看那,可那点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何丽真的身上,他松垮地靠在背后,说:“李常嘉之前跟我说啊,说在教研会上碰见个女老师,哎呦,文文静静的,像只小猫一样。” 何丽真没说话,刘华涛停顿片刻,盯着她,又凑过来。 “这玩意就跟一张被似的,面子里子可能不搭,也能理解。”他压低声音,像是跟何丽真分享一个秘密似的,说:“幸亏咱们那天碰见了,是不是?” 啪地一声,何丽真的心跟着一跳,刘华涛拍着手坐直,一脸揭开谜底的神色。 “这不就约出来了么。”刘华涛说到兴起,还颤了两下脚,“所以说,何老师也是聪明人。” 何丽真脸色发青,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华涛听着,摆了摆手,“得,没意思啊。” 就在这时,李常嘉回来了,手里端着两个盘子,一个里面夹了意大利面和几块电信,另一盘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小吃。 “你们去吧。”李常嘉说,“样式还不少。” “毕竟新开的嘛。”刘华涛拿着盘子,站起来。“走吧 ,何老师。” 何丽真看着自己面前的一个小小的菜单夹,说:“你先去,我马上来。” 刘华涛没再说什么,拿着盘子先离开。 “何老师也快去吧,这我看着就行。” 何丽真半点胃口都没有,可李常嘉就坐在她对面,自己盘子的东西也没吃,一脸热切地看着她,何丽真没办法,只能放下包,拿起盘子去取菜。 她尽量找离刘华涛远一点的地方夹菜,都不知道自己装了些什么东西,这夹一点,那夹一点,磨磨蹭蹭十几分钟才回去。 刘华涛已经吃得热火朝天了,盘子前面对了好几个螃蟹壳。 “你就拿了这一点。”李常嘉看着她的盘子,何丽真这时才看到自己拿了什么。一块小蛋糕,一点肉末茄子,还有零星的几口其他的菜。 刘华涛抬起头,“哎呦何老师,你这么吃不赔死了。你夹了快二十分钟了,就弄这么点东西回来。” 刘华涛说着,转头,李常嘉注意到,跟他对视上。刘华涛说:“你看我干啥啊,给人家夹点东西去啊。” 李常嘉看着刘华涛,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微乎其微,几乎看不出来,可何丽真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中,注意到了。 那是一种你知我知,饱含深意的笑。 何丽真低下头,李常嘉转眼,说:“我帮你拿一点。” 何丽真小声说:“不用了……”可她话还没说完,李常嘉已经拿着何丽真的盘子离开。 “何老师。” 现在座位里又只剩下何丽真和刘华涛,何丽真连抬起头的想法都没有了。 “何老师觉得李常嘉怎么样?” 何丽真低着声,说:“什么怎么样……” “就觉得他人啊。” 何丽真没回答。 “我跟你说,他人真的还挺不错的。”刘华涛一边说,就像忘记他们之前那段对话似的,“他家里条件你也不是没看见吧。” 何丽真一直安安静静,刘华涛自说自话,“有机会就好好接触一下,就算没那想法,多认识个朋友也好呀。” 她不喜欢他的语气。 “何老师,这几天也在忙?”刘华涛意有所指地看着何丽真,一边吃了口鱿鱼,说:“一直忙着散步啊?” 还没吃东西,何丽真已经觉得有些反胃了。 刘华涛往餐厅里面望了望,看见李常嘉还在那边夹东西,又转过头悄悄跟何丽真说:“何老师啊,告诉你个惊喜,等会李常嘉会送你礼物啊。” 何丽真低声说:“不用了。” 刘华涛好像没听到似的,接着说:“我先告诉你,是一条裙子。” 何丽真抬眼看他,刘华涛说:“挺漂亮的。” 何丽真的手在桌子下面攥了起来,压在自己的腿上。 刘华涛偷偷地跟何丽真说:“我告诉你啊,李常嘉特别喜欢女人穿裙子,当初吃饭的那天,你是不是穿了一条蓝裙子,他就很喜欢。”他那叉子点了点盘子,说:“所以女人最好还是打扮打扮,多穿穿裙子,多好。” “我的裙子……”何丽真缓缓地说,“不是给他穿的。” 声音虽小,可刘华涛依旧听到了,“那给谁穿的,不会是张敬吧。他可都五十多了啊。” 何丽真手脚发抖,咬着牙。 刘华涛似乎看出何丽真的情绪,笑着说:“别啊,我开玩笑的,何老师别当真。” 李常嘉回来了,一手一个盘子,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餐桌上,李常嘉和刘华涛你一句我一句,一会聊聊学校,一会聊聊补习班,虽然何丽真的话少的可怜,可还算是没有冷过场。 何丽真觉得这顿饭简直就是一场煎熬,她手里拿着叉子,扎在面条上,连续扎了好几下,面条都断了,她还没放到嘴里。 吃完饭,刘华涛提议去唱歌,何丽真觉得自己宁可去死。 她连番推辞,最后刘华涛脸色都难看了,不是调地吭了一声,到一边去买东西。何丽真对李常嘉说:“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有事,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有什么事啊?” 何丽真说:“家里的事情。” “家里?” 李常嘉脸上也没笑,眉头轻轻拧着,看着旁边的马路没说话。 “那我先走了。”何丽真转身,李常嘉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何丽真反射性地甩开他,李常嘉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还微微有些发愣。 愣过一秒,他收回手,站直身体,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装袋。 “这个给你。” 何丽真想起刚刚刘华涛的话,连问都省下了。 “不用了。” “拿着吧,我特地给你选的。”李常嘉伸手,把何丽真的包拎了过来,直接塞在带子中间夹着。 “真的不用了,谢谢你,我不需——” “行了行了,就这样了。”李常嘉打断何丽真的话,“下次我再联系你。”他说完,又补充一句,“你有空也联系一下我,什么时候都行。” 李常嘉和刘华涛离开,何丽真慢慢走到那个蓝色的雕塑前,缓缓坐下。 她羞耻,难受,可闭上眼睛,又怎么都不能睡,只有一层接一层的恶心感涌上来。 手机震动,何丽真拿出来,上面是一条短信,来自万昆。 【我干完活了,等下去找你。】 何丽真看着短短的一句话,轻轻地笑了。 万昆紧接着发来第二条短信—— 【想老子没?】 何丽真看着那四个字,几乎看到快要不认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一开口,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出来。 “想了……” 第五十章 何丽真觉得自己不能白来一次商业街,跟万昆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会,她去了一家大型超市,逛了半个多小时。 这是杨城最大的一家综合超市,东西非常全。何丽真平时不太喜欢逛街,就算来了商场超市,也是直奔要买的东西去,基本没有闲着走的时候。 今天她难得的在商场里上上下下,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最后,她在一家营养品专柜停下脚步。 这是一家外国品牌的营养品专卖店,何丽真曾在电视上看过这个牌子的广告,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专柜在卖。 专柜装修得很干净,玻璃台上一尘不染,下面的灯光照在营养品精致的包装盒上,离远看着好像艺术品似的。 何丽真走进店内,一个女售货员反应迅速,立刻迎了过来,笑容满面。 “小姐您好,请问需要些什么?” 何丽真左看右看,说:“我……我就随便看一看。” “好的小姐。”售货员并没有离开,跟在何丽真身旁,看她看到哪盒商品,就在一旁介绍。何丽真本来真的只是随便逛一逛,但是售货员太过热情,商品介绍得万分详细,听得她也有点心动了。 售货员一眼就看出她的意思,连忙问道:“小姐,不知您是想给什么人买呢?” 何丽真看她一眼,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售货员一双大眼睛看着她,眨了眨以示鼓励。何丽真犹豫了一下,终于说:“给……给我——” “给您男朋友吧。”售货员可能是嫌她说话太费劲,直接点明。何丽真扭过头,不看她,售货员说:“您男朋友多大啊,喜欢运动么?” 何丽真小声说:“年纪不大,挺喜欢运动的。” “那就这个吧。”售货员给何丽真拿来一个圆罐,“这个是我们新推出的蛋白质粉,对男士很好的,尤其是年轻男士。请问您男朋友身材偏胖还是偏瘦?” 何丽真回想了一下,稍稍一动脑子,那个光着膀子,穿着低腰牛仔裤晃晃荡荡的人就出现在脑海中,她紧着眨了几下眼,好像能把那影像挤出去一样。 “偏……”何丽真抿了抿嘴,“偏壮一点……” “壮啊,那就是这个了。”售货员换了一个,拿给何丽真,“这是正氮乳清蛋白粉,蛋白质含量超过80%,您让您男朋友在运动后,或者两餐之间使用一到两勺,连续用一个月,效果就很明显了。” “这个主要是补充蛋白质?” “都有啊。”售货员情绪高涨,把产品说得天花乱坠,“增肌减脂,增强力量和耐力,调节脂肪,补充营养,还可以迅速恢复体力。” “骨折了吃这个会好的快一点么?”何丽真对什么增肌减脂一点兴趣都没有。 “当然啊!”售货员觉得自己总算是摸清了何丽真的脉门,“定时定量,搭配三餐,骨折好得飞快!” “……”何丽真倒不是特别相信她说的‘好的飞快’,但是她心里也觉得这个对万昆养伤可能有点帮助。 她看了一眼价签—— 一罐五磅,868元。 何丽真看了三秒钟,然后转头对售货员说,“就这个了,帮我拿一罐。” “好的好的。”售货员生意做成,一脸红光地去开单子。 可能是售货员看何丽真比较老实,又不讨价还价,心情一好,还赠送了她一小盒维c。何丽真谢过她,拎着袋子离开。 从商场出来的时候,何丽真觉得心情好多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理解那些一生气一伤心就去商场败家的女人们了。 回家的时候,万昆已经到了,家里没人,他也没打电话催,就蹲在门口。一条胳膊还挂在胸口,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截树枝,正在逗一只猫。 那是只野猫,何丽真经常见到它。猫的地盘意识很强,一片只有一个老大,这只大花猫就是这个院子的头头。这是一只杂色的猫,体型很大,身上有很多处伤痕,那都是它在跟其他的猫打架时候留下的。 万昆拿着树枝,猫就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也不过去,也不离开。万昆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那猫的脑袋就跟着一上一下。 万昆最后扯着嘴角乐了一下,说:“你傻的吧……” 何丽真站在旁边看了一会,然后走过去。万昆看见她,马上扔了树枝站起来,“回来了?” “嗯。” “去哪了?” 何丽真拿出钥匙开门,一边开一边说:“随便走走。” 万昆贴着何丽真进了屋子,门一关,他就低头亲她。 何丽真皱着眉头,也没有躲,任他亲个够,说:“你身上是什么味?” 万昆直起身,自己闻了闻,“哦,可能是漆料的味道,很呛么?” “还 行。”何丽真拍拍他胳膊,“去洗手,我做饭了。” 万昆来的时候是下午,这顿饭说不好是中午的还是晚上的,何丽真在餐桌上把刚刚买的东西给他。 “这个给你。” 万昆正一心一意地跟手里的筷子作斗争,闻言抬头,“啥啊?” “给你补充营养的。” “补充营养?”万昆放下筷子,从袋子里把东西拿出来。“这是啥?蛋白质粉?” “嗯。”何丽真夹了一口青菜,放到嘴里,“刚刚在商场买的,给你补一补,胳膊好的快一点。” 万昆拿着罐子转圈看了一遍,除了一张标签,其他的地方都是英文,万昆看也看不懂,放到桌上,说:“专门给我去买的?” 何丽真筷子顿了顿,随后自然地说:“对啊。” “多少钱啊。” “你管多少钱干嘛。”何丽真拿筷子点了点他的碗,“快点吃饭。” 万昆跟小孩一样,吃个饭的功夫,那罐蛋白质粉让他拿起放下七八次。 “你总看什么?”何丽真吃的快,率先放下筷子。 万昆说:“看你送我的东西。” 何丽真有点好笑,“就一罐营养品,给你吃的,不是看的。” 万昆说:“行行,我肯定吃的一点沫都不剩。” 何丽真吃完饭,也没有早下桌,她看万昆终于不再纠缠那罐蛋白质,开口问他:“你工作还顺利么?” “顺利。” 何丽真说:“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万昆从饭碗里抬头看她一眼,“当然没有,能有什么麻烦。” 万昆说的是实话,可能是他之前太背,老天爷都有点看不过去,最近的工作顺利得都让他有点不适应了。 就跟陈路说的一样,这种安纱窗的活,虽然不大,但是区域性很明显。整个辉运一期,自从万昆他们去了之后,从没遇见过同行,偶尔有几个去踩点的,看到已经有人跟物业谈好了,也就走了。 安纱窗不是什么难活,虽然万昆绑着一条胳膊,但干起来也是绰绰有余。 辉运一期建成不久,房子销售的还不错,活多。现在正是装修的高峰期,成天都有运水泥的,搞室内装潢的,每天从早上七点开始,叮叮咣咣开始凿墙,一直凿到晚上九点才算停。 在小区刚进大门 的地方,有一处喷泉,虽然不见喷过,但是毕竟还是小区中心,张工托人跟物业打好了招呼,万昆和陈路就在喷泉这里,支了个摊,摆了几种不同规格和材料的纱窗,陈路本想着坐在那等人来找,万昆没同意,先让陈路在原位等着,他去小区里转了一圈。 当时他那一圈转了足足两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让陈路拿了个小本,从手机里调出来刚刚记下的所有单元门的密码,让陈路抄回去。 “你从哪弄来的。” “找人问。” 把密码都抄完,万昆说他们两个轮班,一个守着摊位,一个去楼里挨家挨户地敲门问。 后来万昆发现这样不行,因为陈路这个人——不太会拉生意。 “我说,你别总皱着个眉头行不行。”万昆说,“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啊,生怕别人见了你不绕道走是不是?” “你怎么说话呢。”陈路也郁闷,他长得凶也不是他的错,“我跟他们都是好说好商量的,我又没跟他们发火。” “你还想发火?”万昆本来抽着烟,结果烟也不抽了,往地上一摔,踩一脚,“得了,以后你就看着这,有人来问你就记下来,我去敲门拉生意。” 陈路也不爱去,万昆提议正合他意,“行,你去。” “我告诉你,别就记个楼牌号,你把业主的名字,家里电话都记下来。”万昆叮嘱。 “行了行了,知道了,这么多事。” 陈路虽然嘴里抱怨,但是干起活来还是很卖力的。 陈路觉得,男人和男人之间,其实很简单。不像女人,攀比、羡慕、嫉妒,那些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他认为男人之间只需要一个字——服。 他服万昆,他想跟着万昆干,就是这么简单。 而他跟着万昆,也真是事半功倍。不到三天的功夫,万昆几乎把一个楼的活都谈下来了,而且他谈的基本都是最贵的隐形纱窗,一米120,他都不知道万昆到底是怎么说成的,问他,他就臭屁地笑,也不告诉他。 “说了你也学不会,这些都是虚的,好好干活就行了。” 他们一般上午做一家,下午做两家,时间还算紧凑。万昆胳膊不方便,陈路揽下大多数的活,他干活的时候,万昆会抽空跟业主聊聊,开始只是纱窗,后来天南海北,啥都说,一户纱窗安下来,业主名字也记下了,手机也留下了,还有想让他们帮忙清洗排油烟机的。 这里面的活油水不少,万昆和陈路,甚至张工,几个人都心照不宣。现在刚刚开始做,万昆让陈路收着点,到时候做开了,他打算把别的活也兼一兼,到时候赚得更快。 “哎呦。”陈路感慨,“这可比工地里轻松多了,挣得还多,以后就做这个了。” 万昆坐在小板凳上,长腿搭在喷泉边缘的台阶上,那时天已经黑了,万昆仰头,看见天上几颗星星。 陈路说:“怎么样?” 万昆随口说:“什么怎么样。” “咱们做这个,这活不错吧。” 万昆转头,淡淡地看着他,“做一阵看看吧。” “嗯?” 万昆重新抬起头,看着天空,“我不会一直做这个。” 陈路没有听清楚,“什么?” 万昆却没有再说话,天空看久了,会让人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万昆打了个哈欠,在有些冰冷的寒风中,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一章 假期的最后一天,万昆难得给自己松快了一天,赖在何丽真家里。 他先睡了个懒觉,何丽真照常起床,昨晚早饭吃完早饭,万昆还在床上不起来。何丽真问他:“你今天不上班了?” “不去啊……”不用工作的一天,万昆连说话都是黏的,大喇喇地躺在床上,感觉能跟被子过一天。 何丽真知道他干活辛苦,好不容易放假一天,她也没有管他,任他睡。万昆在床上赖了一会,回笼觉睡了好几个,大中午了才慢慢悠悠地醒过来。 何丽真把卧室门打开,外面的阳光照进去,她来到床边,拍拍被子,“已经中午了。” 万昆抬手挡住阳光,何丽真过去把被子收了,“起来了,吃饭。” 万昆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说:“明天上班了吧。” “嗯。” 万昆说:“在想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嗯?” 万昆看着她的眼睛说:“我问你在想什么。” 何丽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愣了神,“没什么。”她把杯子叠好,放到床头,万昆顺势靠上去,何丽真忍不住损他一句,“你跟大爷似的呢。” 万昆懒懒一笑,骨头里都透着一股骚劲,“对啊,老子就是大爷。”他说着,忽然抬起手,拉着何丽真过来,在她嘴上亲了一口。 “给爷亲一个。” “你别闹。”何丽真很快起来,“再不出来就别想吃饭了。” 万昆终于从床上爬起来,进洗手间洗脸,在洗手台上发现了一支新牙刷,深蓝色的,他非常觉地把牙刷拆开,就着何丽真的杯子用了。 吃过饭,已经两点多,何丽真在这短短的一天里,洗衣做饭,把房间全部打扫了一遍,万昆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看到几乎对眼了。 “怎么这么快呢……”万昆坐在沙发里,看着干完活的何丽真。 “什么快?”何丽真问。 “时间。”万昆懒了一天,声音稍稍有点低沉,“感觉好快啊……” 何丽真说:“你什么都不做,还觉得时间快?” 万昆站起来,何丽真的目光一路跟着他黑亮的眼睛。 时间确实很快,天凉了,夜近了。何丽真被万昆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想去把屋里的灯打开,刚一转身,万昆就拉住了她,何丽真知道他又要粘她一 会,就站着没动。 万昆单手抱着她,抱得久了,下巴就垫在她的脑袋上,何丽真有点好笑地说:“你在干什么?” 万昆低哑地说:“撒娇啊。” 何丽真说:“就这么撒娇?” 万昆嗯了一声。 何丽真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万昆说:“我怎么没出息了。” “行。”何丽真也不多跟他废话,“你要觉得这样好我就给你垫一会好了。” 万昆得意地说:“乖嘛……” “你别来劲啊。”何丽真仰头,万昆抬起下巴,两人就这么看对眼了,何丽真说:“成天蹬鼻子上脸。” “哪有。”万昆一本正经地说:“我很容易满足的。” 何丽真说:“没看出来。” “真的。”万昆看着何丽真的眼睛,她长着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双眼皮,水润润的。她胆子小,很少瞪人,看人的时候偶尔还会躲开目光,天知道他就是爱看她轻飘飘的眼神,就像羽毛一样,清风一吹,都不知道要飘到哪里。 何丽真也喜欢万昆的眼睛,她从前就觉得,他的眼睛像一团黑色的火焰,不是那么正义,也不是那么阳光,却也充满了力量。 万昆原本是想在开几句玩笑话,逗着何丽真玩,可当他们对视了那两秒后,万昆忽然改口了,他说了自己的真心话。 “这比我想的要好……”他说。 何丽真没有听懂,“什么比你想的要好?” “这个……”万昆依旧没有指明是什么,含糊其辞,可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何丽真,目光坦白又直接,好像要把他们整个经历和生活都看进去。 “真的。”万昆喃喃地说:“这比我以前想过的,都好太多了。” 何丽真忽然就懂了他在说些什么,她在他怀里转过身,摸了摸他硬硬的头发,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就满足了?” 万昆贴在她脸边,说:“要看什么事,有些事我要去做,得到多少我也不会满足,但是对你……”万昆的声音又低又沉,“现在有的,已经够了。” 何丽真什么都没有说,她抬起手臂,环抱住面前的男人。 你觉得好就行了。 假期结束,何丽真回到学校上班,她心底有些忧虑,但是好在第一天下来,什么异常都没有。刘颖照旧备课, 胡飞照旧泡茶,彭倩照旧网购。 何丽真一直在找机会想跟胡飞谈一谈。 她想把李常嘉的那个补习班推掉,可是想了一天也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补习班开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何丽真也越来越着急。 终于在一天下午,何丽真把胡飞叫了出去,说了这件事。 “什么?不参加了?”胡飞被何丽真突如其来的决定吓到了,“怎么了?怎么不参加了?” 何丽真说:“真是不好意思胡老师,我……我家里有些事情要忙,不能去了,你能不能帮我跟李老师说一声。” “这还有两天了啊。”胡飞算了算日子,“就是这个周末,你这说不参加就不参加,让李老师上哪去临时找人去?” “不是还有其他的语文老师么。” “别的老师有别的老师的排班啊。”胡飞说,“何老师你可不能这样啊,这出尔反尔也得给人个心理基础吧,这么突然就不去了,让我很难跟李老师解释啊。” 何丽真低着头,说:“我真的去不了了……” 胡飞没有说话,何丽真等了一会,抬起头,看见胡飞正在打电话。 “哎,哎对,是我,那个是这样的,何丽真啊,就是何老师,现在有点事情要跟你说一下。” 何丽真忽然紧张起来,她没有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却反射性地觉得,那就是李常嘉。 “喏。”胡飞说了几句,把手机递给何丽真,说:“你有什么理由自己跟李常嘉说吧。” 何丽真不想接电话,可胡飞的手举着,一副你不接电话我就不放下的意思,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拿过了手机。 “喂……” “何老师啊,我是李常嘉啊,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我……”何丽真看了胡飞一眼,然后转开目光,说:“我想告诉你一声,你的那个补习班,我可能去不了了。” “去不了?为什么?” “……”何丽真说:“家里有事。” “什么事?” 何丽真说:“就是有些事,不太方便,我就不去了。”何丽真停了停,又说,“对不起……” 李常嘉在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然后说:“你这么突然要走,我临时安排不了人,这样吧,你这周六先来一次,等先上过这一节 课,到时候我们再说。” “可是——” “就这样了。”李常嘉说,“让胡老师接下电话吧。” 何丽真依旧想要推辞,可李常嘉明显不对待的态度,让她有话也说不出口。 手机还给胡飞,那边两人在说着什么,何丽真已经不在意了,出于礼貌,她在原地等着胡飞打完了电话。 “那就这样吧。”胡飞把手机揣回衣兜里,“到时候你跟他好好谈谈。”胡飞微微弯腰,小声对何丽真说,“到时候你要是真对薪水不满意的话,可以跟他提,哎,一切都好说嘛。” 何丽真脑中很乱,随意地点了点头。 周五晚上,万昆过来家里吃饭,何丽真告诉他明天她要去补习班。 “那我就不能过来了?” “可能时间来不及。” “也行。”万昆说,“刚好我那边也有点事情。” 何丽真本来在想自己的事情,听到万昆这么说,就多问了一句,“有什么事情?” 万昆经过一周多的训练,单手吃饭已经十分熟练,他一边扒饭一边说:“也没啥,就是碰到几个来抢生意的。” 何丽真听到他说“抢”,就条件反射地觉得不放心。 “那怎么办?是哪里的人,你们认识么,他们是来公平竞争的么?” 万昆听得放下筷子,“怎么又突然这么多问题……” 何丽真说:“你胳膊还没好利索,有事跟你们领导商量好,别又出问题了。” 万昆让她安心,“放心好了,没问题的。有几个外地人,不知道那片我们包了,昨天白天来了一次,已经走了。”说着,他想起刚才何丽真说的“公平竞争”,觉得有意思透了,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了?” “没事。” “那你们工地……” 万昆一脸淡定,“也没事啊。” 何丽真点点头,她满脑子明天见了李常嘉要怎么跟他解释,也没多想万昆的事情。万昆没有听到她以往的唠唠叨叨,觉得有点奇怪,看着她,说:“你上班怎么样?” 何丽真:“什么怎么样。” “那两个男的找过你么。” 何丽真明白他的意思,说:“没有,我这什么事都没有,你专心上班就好了。” 事实上,万昆 这边碰到的事情还真有一点麻烦。 那伙人来了有三天了,第一天只是踩踩点,第二天就把摊子摆上了,陈路没惯他们毛病,过去“沟通”了一下,好不容易走了,结果今天又来了,狗皮膏药一样。 万昆一边吃饭一边想,既然何丽真周末有事,那就这两天解决问题好了。 第五十二章 周六清早。 何丽真醒得很早,简单地吃过饭,她把书本装在包里,就出发了。 很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她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想着。 在周五晚上再次确认补习班地点的时候,何丽真才想起,这个补习班和万昆打工的地方,只隔了几站的距离。 今天阴天,七点多了,太阳还没出来,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整个天都是灰色的。 风很大,也很冷。何丽真下车的时候被风吹得闭上了眼,似乎已经到了该围围巾的季节了。 补习班同时开课的有三个半,早上八点半上课,一个班上语文,两个班上英语。 何丽真提前半个小时来到补习班门口,她的包有些沉,里面有上课的书、笔记本——还有一条没有碰过的裙子。 何丽真在补习班门口站了好一会,一直到后面有学生来,才回过神。 几名家长带着学生过来,在门口看了看,问何丽真:“你好,这里是补课班吧,我们……” “是的。”何丽真点点头,侧开身,让他们进去。 门打开,何丽真看见里面已经布置得像模像样了,一个人背对着大门,站在走廊里,正跟一群家长说着话。 是李常嘉。 何丽真在看见他的第一时间移开了目光。 李常嘉听到门口的动静,看过来,几个家长认出他,连忙领着孩子笑着跟他打招呼,“李老师啊……” 李常嘉迎过去,“来了?” “是啊。” 李常嘉看了看手表,说:“来的好早啊,八点半才上课呢。” 家长客气地说:“这不是第一天么,我们住的有点远,怕迟到。” “好好。”李常嘉笑着拍了拍一个学生的肩膀,说:“你们先进去吧,课表在外面的板子上写着,家长可以在大厅里歇一会,那边有饮水机,渴了就喝点水。” 李常嘉目送这几位家长把孩子送进教室,然后好似才注意到门口的何丽真。 “哟,何老师啊。”他走过来,何丽真嘴唇紧闭。李常嘉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没穿那条裙子?” 何丽真似乎没听懂,“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李常嘉回头看了看,一楼正厅里挂着钟表,“快到时间了,你先去班 级里面看一看,准备一下吧。” 何丽真还有些话想说,可时间真的有些来不及了,站在她这个位置,能看见教室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学生准备的都差不多了。 “好,我先去上课,等下……”何丽真抬头看了李常嘉一眼,“等下你有空么,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李常嘉欣然应允,“好啊,中午出去吃饭,我跟其他的老师都说好了,一起去,有什么事到时候咱们再说。” 何丽真想说她就不去了,可还没开口,李常嘉已经被另外一个家长叫走了。 何丽真脑子乱成一团,拎着包进教室,开始上课。 因为是补习,课上的十分直接,做题改题讲题,简单又粗暴。 上课的时候,外面的天更阴沉了,上了半个多小时,屋里实在太暗,何丽真把灯打开。 学生做题时,何丽真看向窗外,天边的黑云慢慢地涌动,就像里面有只巨大的怪物一样。 风更劲了,吹在窗户上嗡嗡地响。窗户旁边坐着的一个男同学手紧压着试卷,怕被风吹跑,何丽真看见,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她在关好的窗户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浅浅的,灰蒙蒙的。她愣神了一会,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她的脸孔很严肃,严肃得几乎有一点冷漠,这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小学老师,一个严格的、不近人情的女人。 何丽真愣神之后,心情微微有些慌张,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放松,不要乱想,不要紧张。 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很快结束。何丽真在结束的时候象征性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收拾东西去找李常嘉,结果李常嘉没碰到,却在门口见到了刘华涛。 刘华涛好像正在跟另外一个老师研究些什么,见到何丽真客气地打招呼。 “何老师,上完课了?” 何丽真点头,“嗯。” “等下去吃饭,你知道吧。” 何丽真说:“我就不去了,等下我跟李老师说。” “不去?”刘华涛眼睛睁大,让旁边的老师等一下,转头又对何丽真说,“哎呦,怎么不去呢?家里有事?” 何丽真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想去。” “……” 旁边还站着一个老师,等着和刘华涛说话,他不知道其中内情,听了何丽真的话,还微微一愣 ,余光扫了刘华涛一眼。 刘华涛背对着那个老师,看着何丽真,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了片刻的僵硬,但是他很快回过神,说:“何老师身体不舒服?” 后面的那个老师也在看着,何丽真停顿两秒钟,还是不想太过伤人面子,她点点头,低声说:“嗯,是有点不舒服……” “原来是这样。”刘华涛说,“那你再等一等吧,李常嘉刚刚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你在这先坐一会。” 说完,刘华涛带着另外一个老师走进里面的办公室。 何丽真就在外面坐着,短暂的课间休息后,所有的学生又回到教室里。何丽真独自一人坐在凳子上,她看着墙上的钟,十一点。 秒针规整而机械地一下一下转动,何丽真听着那摆动的声音,险些睡着了。 李常嘉二十分钟之后回来了,何丽真看见他就站了起来,“李老师……” 李常嘉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风,他关上门,对何丽真说了一句:“你跟我来,进屋说。”然后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办公室。 何丽真跟着他过去,李常嘉进屋后开了灯,把门关上。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隐约可以听到隔壁教室里上英语课的声音。 何丽真先开口:“李老师,等下我有事情,那个聚餐我就不参加了,不好意思。” 李常嘉说:“大伙都去,你也去一下,咱们一起吃个饭。” “不用了。”何丽真说,“我真的有事。”她说着,把包拿到前面,“对了,还有这个——”她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李常嘉一眼就认出那是不久前送给她的裙子,看她的样子,别说试穿,恐怕连袋子都没有开过。 李常嘉的抿起嘴,没有说话。 何丽真举着袋子,李常嘉没收,她就不放下。最后李常嘉泄了气似的,眉头紧皱,长叹一声。 “我说何老师,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何丽真依旧拿着裙子,说:“什么干什么。”她瞄了一眼裙子,又跟他说:“这个我不太适合,而且,我也没理由收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 “不适合?”李常嘉差点乐出来,“你连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吧。” 何丽真根本不在意裙子是什么颜色的,她把袋子放到离李常嘉最近的一张桌子上,“还给你,以后……”何丽真斟酌着说,“以后,不要送我东西了。” 两人均沉默。 何丽真又说:“以后的课……我也不来上了,你另外找一个语文老师吧,临时这样,真的不好意思。” 李常嘉还是没有说话。 何丽真再次道歉,最后便提起包,打算离开。她走到门口,听见李常嘉在她身后说:“老师的不收,收学生的对吧。” 何丽真站住脚,胸口压着一块石头一样。 李常嘉看着何丽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李常嘉银色的眼镜框泛着冷光,何丽真说:“什么意思……” 李常嘉忽然笑了一声,“我什么意思?何老师,你这样就不好了吧。” 何丽真说不出话,李常嘉的语气又弱了一些,“何老师,我知道你一个女老师自己来这么远的地方,偶尔肯定会觉得不好过,可是,有些事情你也得看清楚啊。” 何丽真手攥着背包带,“什么事情,我什么事情看不清楚。” 李常嘉的表情就像是在教育自己的学生,“何老师,你要看明白啊,我这是在帮你。” 何丽真强迫自己镇定有点,再镇定一点。 “谢谢……”她低促地说,“不过我不需要你帮我。”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 “你让我明白什么?” “你说让你明白什么?”李常嘉的语气简直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何老师啊,你不能犯糊涂啊。” 何丽真说,“我没犯糊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什么啊你,你太天真了!”李常嘉顿了顿,可能是怕墙壁隔音效果不好,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得叫人吐沫星子淹死!那学生我早就说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到时候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赖一赖就完了,你怎么办啊!何老师,我是在帮你啊。” 何丽真因为激动,嘴唇都颤抖了,“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什么叫他不是好东西?谁给你说他不是好东西,你凭什么——” “何丽真!”李常嘉的目光终于严厉起来了,“你身为人民教师,跟一个高中生搞在一起,要不是他不是东西,那还有什么理由?”他紧紧盯着何丽真眼睛,终于看到了退缩,李常嘉在她身边,低声说,“弄出这样的事,要不是你被拉下水——”他的目光一直追随了何丽真的眼睛,他第一次知道,白天开灯,居然也能将人照得如此脆弱 ,好像要消失了一样。 李常嘉缓缓地接着说: “那就是你原形毕露了……当然,咱们都知道,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何丽真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蓝领工人,母亲是个小学老师,她从小就听话懂事,没有让家里操一点心,本本分分地上学,读书,工作,家里一直对她很放心。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她的话,那就是规矩。 她小心翼翼地生活,很少给别人添麻烦,不管在再艰难的情形下,她都提醒自己,要给别人留三分情面。 因为这样的小心,他人待她就算不是温柔热情,也很少冷言相对。所以,当她听到那个一直以来都是面善示人,甚至称得上是温文儒雅的李常嘉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丽真此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天旋地转。 到了这个时候,之前做的所有心理准备都不管用了,何丽真体会不到愤怒,也无法感受羞愧,她只是大脑一片空白,偶尔闪过一些她与万昆相处的画面,还有李常嘉反反复复的声音。 李常嘉看着何丽真苍白的脸,她的面容在这样的阴雨天气里,显得那么的冰冷,又那么的脆弱。 看不到闪电,只听到几声闷雷,而后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迸溅到窗户上,把屋里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李常嘉的心跟着雷一起鼓动。 他很想就这么走过去,抱住何丽真,安慰何丽真。他觉得她就像是淋在狂风暴雨中的一株小草,单薄得让雨都舍不得浇打。 他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教研会上见到她的场景,那时所有的老师里,她最认真,穿着统一的制服,小巧玲珑,她向他提问题,他耐心回答,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温顺。 李常嘉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吸气,呼气。 “丽真……” 何丽真浑身一麻,人未抬头,先往后退了一步。 李常嘉压低声音,尽量地安抚她说:“你别怕,这件事没人知道。”他顿了顿,说,“刘老师是我朋友,什么都不会说的。你现在只要认清错误,马上回头,这个事我们全当不知道。你也别不干了,咱们这个补课班虽然还没签什么协议,但是你也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相信何老师是个负责任的人。” 何丽真眼底涨疼,她看着旁边的一张书桌角,好像发了呆。李常嘉以为她没有听清楚,打算再补充几句,何丽真忽然开口: “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看着他,“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常嘉沉下一口气,说:“那天我们在公园的时候看见了。你——”他说到这,像是觉得下面的内容不是很能上台面似的,目光移到角落里,说:“你倒在他怀里,还有,你看他的表情。” 何丽真缓缓地说:“什么表情。” 李常嘉咬牙,深吸了一口气,话还没说,却先咳嗽起来。 他捂着自己嘴,狠狠地咳嗽了几下,说:“总之!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是个好老师,不能白瞎在这种学生身上。” “哪种学生?” “你——” 李常嘉忽然想起什么,似是恍然地点了点头,说:“怪不得啊……” 何丽真抬眼,李常嘉眼睛里透着精光,说:“当初,我们吃饭的那天,那个学生原来是在等你。” 何丽真的头一点一点抬起,“你说什么,什么等我。” 李常嘉审视着何丽真,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而且,他对那个学生的印象尤其深刻,不到两秒钟,那天晚上的情景,就全部浮现在他的头脑中。 “原来啊……”李常嘉彻悟,“你们那个时候就已经——” 他又咳起来。 这回不是急,而是气,是恼怒。他咳到最后,满脸通红,眼睛显得极为突出,瞪着何丽真,手指指着她。 “亏我,我那时候还觉得你……” “你说的是哪天?” “……”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李常嘉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好像自己被人当猴子耍了一场,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连给何丽真回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一共没有吃过几次饭,你说的——”何丽真一边说话,一边回想,她脑子纷乱,可一旦思索起来,人也冷静了些,最后,到底是明白了他说的吃饭的晚上,是哪一天。 “那天他在……” “何丽真!” 隔壁的声音小了,不过这两人没有注意到。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刘华涛在外面小声说:“李常嘉?” 这回,李常嘉和何丽真都注意到了。 何丽真把包拿起来,转身开门,刘华涛就在门口站着,门乍然开 启,他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何丽真看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错身而过。 刘华涛看着何丽真离开的背影,转身进屋,把门关好。 “怎么回事?” 李常嘉没有好脸色,“什么怎么回事?” 刘华涛说:“谈不明白?刚刚最后一声声音太大了,我在外面都听到了,你也注意点。” 李常嘉沉沉地点头,把刚刚发生的都给他讲了一遍,刘华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个女的,不知好歹啊。” “真的是好赖不分。”李常嘉愤愤地说。 “那怎么办?” “……” 外面的雨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何丽真撑着伞,走在雨里,头依旧昏沉沉的。 回到家,她给自己冲了一杯姜水,喝过就睡下了。 可天气骤然降温,加上这一系列的刺激,一碗淡淡的姜水完全起不了作用,何丽真还是病了。 周一,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头重脚轻,可她也没有打算请假,拖着身子,想着撑一撑就过去了。 天气预报预测最近一周都是阴雨天气,何丽真从家里出来,看着灰蒙蒙的天,只觉得更压抑。 到了学校,何丽真上完第一节课,回到办公室,终于撑不住,想要躺在桌子上休息一会。 门敲响,三声,结结实实的声音。 屋里的人都看向门口,蒋主任做事风风火火,讲求效率,来叫个人也只露半个身子,胸腔一震,字正腔圆地说了句:“何丽真,你过来一下。” 说完就走,留下一屋子迷茫的人。 何丽真站起来,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发凉,她从办公室出去,小心地攥了攥手,发现手心上是薄薄的一层汗。 蒋主任把何丽真叫到了四楼的教工会议室,这是这所中学最大的一间教室,可以容纳全校的教师一起开会。所以当这屋子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那种空旷感就越发的明显了。 蒋主任先进来,在会议桌旁站定,转过头,说:“把门关上。” 何丽真将门关好,来到蒋主任面前。 “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么?” 说一点波动没有那是假的,何丽真心口有些疼,胃也不舒服,她缓和的当口,蒋主任忽然大声说:“说话!” 何丽真被他喊得一抖,抬头,“……知道。 ” 蒋主任五十出头的年纪,依旧耳聪目明,也无需带眼睛,一双严厉的眼睛透着古板,“你说是什么事?” 在蒋主任这里,僵持永远不会超过五秒钟,何丽真觉得她只停顿了那一瞬,蒋主任就把一张纸放到桌子上,准确地说——是摔在桌子上。 “有人举报你,跟自己的学生搞到一起,是不是真的?” 何丽真无话可说。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是。” “何老师啊,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人民教师?”蒋主任手指狠狠地点在桌子上的那张纸上,“这种丑事都能做出来?身为人民教师该有的责任感呢?尤其你是身为女老师,有没有一点责任感?这种事还——”他把纸抓起来,“还让别人来举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检点!要不是别人报上来,校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何丽真低下头,小声说:“……主任,对不起。” 蒋主任脸板得像个石膏像一样,“这不是对不对得起的问题,出了这样的问题,尤其还是别人来举报的,你们两个校方肯定会严肃处理,我先跟你打个招呼。” 何丽真静了片刻,开口说:“主任,学校给我任何处分我都接受,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是我——主动找的他。” 蒋主任是这所学校出了名的古板,本来对这样的事情就已经气愤难耐,听到何丽真的话,更觉得她无可救药,忍不住贬损起来。 “你主动找他?你怎么不找些别人?是不是觉得万昆是留级常客,能在这多陪你几年?我说当初王导怎么会推荐成绩这么好的研究生来这边,原来在这等着我呢,真是看不出来啊何老师?”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万分标准,何丽真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说,她只能把每一句话都听到耳里。 “丢人丢到校外去了,我都替你臊得慌!”蒋主任越说越愤慨,“这如果是大学,性质可能还没有这么恶劣,可这是高中!这所学校里有一多半的学生都是未成年人!你这种行为严重违纪,如果让别的学生知道了,大家会怎么想!?以后谁尊敬老师,谁认真上课!还有家长——如果家长知道了,我们学校还有名誉可言么?女老师跟高中生好上了,我呸!我真丢不起这个人——!” 何丽真难受到了极致,反而静了,在静默的脑海中,她试着以另外一种角度,看待这件事。然后她发现,蒋主任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 这所学校里,不是所有学生都是二十岁,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过万昆的那些故事,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那份对生活的成熟与接受。 就像蒋主任说的,这所学校里,有一多半的学生,还未成年。 “主任,这些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忘乎所以,鬼迷心窍了。”何丽真终于鼓起勇气,看向蒋主任,“我会辞职的,我只想求您一件事。” “不行!”何丽真还没说,蒋主任就发话了,“我知道你要给万昆求情,我告诉你,他这个人,本来也是学校的拖瓶,没有上进心,不懂感恩!每天在社会上厮混,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本来学校也在考虑开除他了,现在有了这样的事,绝对不可能留了!”他说着,目光落在何丽真的眼睛上,补充了一句,“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对不对。” “主任,从头到尾都是我……勾引他,他只是个学生,他现在已经开始学好了,能不能再——” “行了!” 何丽真是病糊涂了,完全不知道她现在越是给万昆求情,蒋主任的心里就越是反感。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蒋主任摔门离去,何丽真忽然觉得胃里涌上来一股恶心感,她急忙跑到厕所,哇哇地吐了出来。 可她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饭,吐不了多少,就开始反酸水。 现在整栋楼都在上课,一切都是静的,何丽真烧得头晕眼花,吐完了,靠在墙上,心里却莫名其妙地轻松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 诸事挑开。 但何丽真又不可能马上离开学校,虽然她和蒋主任都心知肚明,这份工作是干不下去了,但这所学校的资源实在是有限,当初调来个何丽真都费了半天功夫。而且,毕竟她带的是毕业班,又不能临时从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老师,就算真的拉来一个老师,班级的剧情情况,还有课程的衔接等等问题,都还需要一点时间。 蒋主任私下跟何丽真交代,让她先上课,一周之后,再正式离职。何丽真当天请了假,回到家里,给自己量了体温,三十九度,高烧。 她没心思去医院,做了一锅粥,喝完就睡下了。 一觉睡到傍晚,起来的时候依旧昏昏沉沉,她把手机拿出来,上面四个未接来电,都是万昆。 病中脑子乱,她反应迟缓,没等她想清楚为什么手机不是静音她依旧没有听到电话的时候,万昆又打来了。 何丽真清了清嗓子,试着啊了几声,感觉没什么异常,这才接了电话。 “喂?” 万昆沉默三秒。 “你病了?” “……” 何丽真坐直身体,总算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字都能听出来?” 万昆看起来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怎么弄的?” “没事,就是前几天着凉了。” “着凉?” “嗯。” 辉运一期里,万昆十分钟之前才把那伙来捣乱的弄走,气血正盛,现在深秋的天气,他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半袖衬衫,站在小区中央的喷泉广场上吹冷风。 万昆听着何丽真厚重的鼻音,眉头紧皱,“怎么就着凉了。” “着凉还要怎么弄?就是穿得少了,没事的,我吃了药了,明后天就好了。” 万昆心烦得很,今天晚上那伙人恐怕还要过来,他有心想去找何丽真,看看她情况,也走不开。 “那……” “你干你的活,我休息一下,明天还要上班。”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上班?”风吹的急,万昆的嗓门也变大了,“那狗主任也不说给你放个假?” “万昆。”何丽真严肃地说,“好好说话。” 万昆说:“我去买药,等会给你送去。” “不用,药我都有,就是个小感冒,请什么假,你好好干活,我挂 了。” “照顾好自己啊。” 何丽真觉得很好笑,她也真的笑出来了,“万昆,我比你大,你个毛孩子让我照顾身体?你先低头看看你自己吧。” 万昆低头瞅了瞅,不错,身强体壮,精气无限。他歪着脖子,看着小区入口处,走进来几个人,离得远,一时看不清楚,万昆缓缓地说:“你才比我大几岁。” “大一岁也是大,何况我比你大六岁。” “你长的嫩,不显岁数。” “……你能不能——” 就在这时,陈路从后面跑过来,眼睛盯着对面那几个人,大吼一声:“万昆——!” 人走近了,也看清了。 刚刚解决的人,二十分钟不到,出去叫了几个又回来了。 “不想好了这是……”万昆小声说,何丽真听见了陈路的吼声,她敏感地握紧手机,“万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 “什么事都没有,他想我了,就叫我一声。” 陈路一路跑过来,跟万昆错身而过的时候,扔过来一根半截的钢管,万昆右胳膊还吊着,电话夹在肩膀上,左手在空中一捞,把钢管接下。 何丽真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问他,“怎么了?他怎么那么大声地喊你。” “屁事没有。”人离十米远,万昆晃了晃膀子,“按时吃药。”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何丽真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心里一团乱麻,一连做了四五个深呼吸,才算是稳定下来。她把电话又拿起来,想给工地里打个电话问问,可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人,再给万昆打,他也肯定不会接。 “算了……”想了一圈,何丽真把手机扔到床上,转头看见外面小厅里的桌子上,那缸金鱼的水已经好久没有换了,她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边走边说:“各瞒各的吧……” 第二天,何丽真拖病上课,一进办公室就被彭倩拉了出去。 “怎么回事。” “没事的……” 彭倩掐了她胳膊一下,“快说怎么回事!” 何丽真把彭倩的手拿开,“真的没事。” 她转身回办公室,后面彭倩,“哎!” 下午,何丽真上完课,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有一笔没一笔地在纸上乱写乱画,最后发现自己画了一个长方形。何丽真充分发挥发散性思维,从这 个小长方形里,想到了一个词——东窗事发。 其实这样说也不对,东窗事发指的是阴谋败露,她能有什么阴谋,撑死了一点小小的情爱,被人知晓,知晓也就知晓了。 何丽真不知不觉又在纸上画了个圆。 哦,破罐子破摔。 她空闲下来,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要如何同家里解释,如何同事说清,还有商洁,感觉会再损她一遍,还有万昆……鬼一样精明。 何丽真在病中,思索事情没一会,头更晕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晚,几个老师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彭倩找何丽真一起走,何丽真知道她还想着要问她蒋主任的事情,她不想骗她,又不太想说明情况,推脱还有些工作没弄完,等下再走。 等办公室的人走光,何丽真才把收拾好的包拿起来。刚一拿起,电话就震了起来。 何丽真把手机拿出来,看见上面的来电显示人,着实地愣住了。 吴威? 何丽真回想了一下,吴威前天就请了病假,已经有两天没来学校了,怎么会给她打电话。 何丽真停下脚步,就在办公室接了。 “喂?吴威?” “何老师——!” 吴威大叫了一声,何丽真吓得手机差点掉了,惊吓过后听到手机里有呼呼的风声,何丽真问他:“你在外面?” “嗯。” 何丽真敏感地听出吴威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她慢慢放下包,说:“吴威,你哭了?” 吴威一听这话,瞬间就憋不住了,哇哇地大哭起来,何丽真赶忙说:“你先别哭,到底怎么了。” 吴威有些语无伦次,“何老师,你快来啊……” “什么快来?” “老师——万昆他……” 何丽真一听到万昆,就像被打了一针似的,“你说什么?万昆怎么了,你跟他在一起?” 吴威哭得更厉害了,何丽真忽然想起来,当初她给吴威手机号的原因。 “……吴威,你跟老师说,万昆欺负你了?” 不对啊,他不在学校啊,何丽真一边问,一边否认。 “老师,你快来,他在医院……” 何丽真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不是着急,而是昨天她跟万昆的那通 电话里,陈路的一声大吼。 “你在哪?他为什么在医院,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他——”那画面一闪而逝,之后何丽真的心就开始砰砰地跳,没头没尾地说了半天。 吴威的抽泣声不停,何丽真整理一下思绪,说:“不是,我是说,你们在哪家医院。” 吴威上气不接下气,“在三院……” 何丽真缓缓地呼吸,一字一句地告诉吴威,“你听着,在那等我,或者再给你家里打电话,具体情况我到了再说,如果万昆——”何丽真强压着镇定,可自己说到万昆名字的一刹,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如果万昆受伤,需要用钱,你有就先垫上,我到了就还你。” “老师——”吴威哇哇地哭,什么情况也没有说,何丽真难得地大声说:“你别哭了!我马上就来。” 何丽真放下电话,拿着包就往外面跑。人急了,就什么病都忘了,外套都落在办公室,一件单衣冲到马路上拦车。 “师傅,第三人民医院。” 司机忍不住回头,想瞧瞧这个急着投胎的女人什么模样,何丽真坐在后面,身子探前,扶着前座座椅,“师傅麻烦你快一点!我赶时间——” 司机不紧不慢地说:“好好好,走了。” 车子开动起来,何丽真还保持着一个姿势,直到车子加速,一辆一辆超过旁边的出租车时,她才缓过神,慢慢靠坐回来。 三院离学校不算很远,车开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何丽真付了钱,一边往医院跑,一边给吴威打电话。 “你们在哪?” “急、急诊楼。” 急诊楼……何丽真转了个方向,跑到急诊楼,终于在一楼的一间病房里找到了他们。 屋里一共三个人,两个站着的,一个躺着的。 吴威还在哇哇地哭,旁边陈路烦不胜烦,大叫一声:“你他妈要哭滚外面哭!” 吴威小面瓜一样,被他一凶,哭得更厉害了。 陈路抬手就要揍他。 “哎——!”何丽真进门时刚好看到这一幕,跑过去推开陈路,把吴威拉到自己身后。 “你干什么!” 何丽真不认识陈路,但陈路是认识何丽真的——万昆的手机一天看无数遍,屏幕八百年不变,就是那么一个人,看多了谁都记住了。 他在短暂的时间里,上下 打量了何丽真一遍。 她很瘦,气色看起来并不是很好,有些憔悴,穿得也不多,一路跑过来,脸上冰冰白白的,就鼻尖和眼角透着点红,身上直冒寒气。 何丽真拉着吴威的手腕,跟陈路面对面对峙着,陈路穿着一身工作装,脏兮兮的,他看了几眼,就把下巴朝病床方向抬了抬。 何丽真转过头,只看一眼,就什么都忘了。 万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鞋子都没脱,头上缠着纱布,还渗着一点血迹。 忍。 何丽真告诉自己,忍,要忍住,旁边还有人,那个面目凶恶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人,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要知道吴威怎么在这,得询问事情经过,得问万昆伤情,还要想他到底有没有惹麻烦,所以,她要忍住,不能在这里哭。 可是没有用。 想忍就忍,想流就流,那也就不叫眼泪了。 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一直觉得,爱情这个东西,要排在自我后面,这个前后并不是重要程度,而是因果关系。 “我”与“他”,永远是单向推进的。换句话说,你能做杨昭,你就能碰见陈铭生。你能做何丽真,你就能碰见万昆。 就是这么简单。 (当然也有不需要因果关系的故事,那被我归为玄幻文,不参与讨论。) 每次开始写这篇文之前,我都要跟自己说二十遍——软下来。 因为很想写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觉得我写这篇文的意义就在于跟自己过不去——那是不可能的。 这篇文的意义在于女人两个字,当然可能因为我笔力有限,本性也兜不住,所以看不太出来。 看不出来就看不出来吧,我写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等着看万昆衣锦还乡,如何铺张洒钱让何丽真风光大嫁的孩子们,可以关文了,我明确地告诉你们,没那内容,这本最多给你们个he,钱船炮这类,估计下本里会多一点。 以上。 第五十四章 万昆气息匀顺,闭着眼睛,神态平和。要不是脑袋上面缠着的一圈圈纱布,就真的像是在睡懒觉一样。 何丽真弯腰,轻轻地碰了碰万昆的脸,他跟陈路一样,脸上也有些灰尘,何丽真帮他擦掉。 “你……”陈路看她情绪慢慢稳定了,开口道,“你是他……他女朋友?” 何丽真转过头,还没回答,身后的吴威就说:“是老师!” 何丽真看了吴威一眼,对陈路说:“对。” 吴威瞪大眼睛。 何丽真说:“这是怎么回事?” 陈路眉头紧蹙,“他应该不太想跟你说。”他瞥了一眼吴威,吴威又往何丽真身后躲,陈路凝眉,“谁知道这小子的老师是你。” “你认识我?” 陈路从怀里掏出根烟,“算认识吧。” 何丽真对他依旧抵触,绷着脸说:“这里是医院,病房里不能抽烟。” 陈路一愣,看了看手里的烟,又看了看何丽真,点头,把烟又插回烟盒里。 何丽真说:“你是他同事么?” 陈路说:“嗯,工地一起干活的。” 问清身份,何丽真总算放心了一点,“他怎么了?” 陈路长叹一口气,小声嘀咕说:“最近事真他妈的烦。” 何丽真转头问吴威,“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吴威看起来像一只惊魂未定的肥麻雀,他下意识地想要回答何丽真,被陈路打断了。 “他知道个屁。” 吴威很怕陈路,躲着他的眼神,陈路看他也来气,恶狠狠地盯着他,“要他妈不是你,能这样么!” 何丽真咬着牙,“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操。”陈路骂了一句,转头不看吴威。 何丽真说:“你先告诉我他伤势严重么?” “不严重。” 何丽真说:“那他怎么——” “睡着了!”陈路沉声说,“不是晕过去,他昨天晚上就没休息,现在是睡着了。” 何丽真总算放下心,又问:“你们不是在工地干活么,怎么会出这种事,他是怎么伤的。” 陈路看着何丽真,长张了嘴,又闭上。“他……他应该不想跟你说吧。” “我人都在这了,他还有什么瞒的。” 陈路想了一下,最后决定,“也行吧,你跟我来。”他带着何丽真到走廊上,何丽真临出屋时对吴威说:“你在这等老师。” 医院很安静,瓷砖地面,长长的一条走廊里,只有几个人。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从一楼窗户看出去,正好是停车的大院。 陈路在窗前站定,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吵吵嚷嚷。 “跟我们没关系!” “你就——” “对对,找他!” 声音越来越近,何丽真转过头,看见那边走过来几个人,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拉扯过来几个人。 来的一共四个人,何丽真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 人真的很容易分成三六九等,打头直奔过来的两个,跟陈路万昆打扮差不多,出于何丽真的心理因素,觉得气质逊了几层,估计一样是工地的工人,后面一个跟他们争辩着什么的,三十几岁的年纪,明显跟那两人不是一路人,穿着西服,可却不像大老板,眉眼里依旧透着些市侩气。 最后面那个……是一个胖子。 年纪不大,最多二十五六,其貌不扬,穿得一身休闲装,离前面距离不远不近,慢悠悠地往前踱步。 这个应该才是正主。 他们明显是来找陈路的,陈路也反应过来,拉着何丽真胳膊,往后一拽,自己上前面去。 “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那两个民工模样的人抓住陈路就不松手了,陈路甩开,他们依旧不依不饶。 “不是我们刮的!他们弄的,你要找找他们!” 陈路比那两人壮了一圈,站他们面前,“滚你妈的。” “我们一直站在另一边!你别想耍赖啊!” “哎哎哎。”穿着西装的男士站出来,“停一下,停一下。”他虽然在跟这些人说话,可满脸的不情愿,“我说你们能不能注意点,这是医院,喊什么喊啊。” 那两人不说话了,这种僵持,口才不够,那谁先开口谁吃亏。 西装男手掐着腰,一副训话的样子,“你们快点决定,我们这还有事呢,别想着赖账,我们这前后脚看到的,能不能利索点,要不一起摊了。” “不是我们刮的!” 陈路气得都快乐出来了,他冲那个西装男说:“你们过来的时候可看见了,我们可是空 手,他们拿家伙,你看看你车上的印子,那是人能挠出来的么?” 是不是人挠的不知道,但西装男明显觉得陈路的态度有点装,他凉凉地睨他一眼,也没说话。 何丽真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小声对陈路说:“你们刮到别人的车了?” 陈路没理她,接着跟西装男说:“是我们的我不会赖,不是你也别想讹。” 西装男忍不住啐了一口,“讹?我们讹你?”他一边说,夸张地扫视了陈路一遍,多余不用说,眼神表明一切。 男人都要脸面,就算是再低层的也一样,陈路被他那一眼看的浑身是火。 “你瞪什么啊?”西装男个头不矮,可惜白斩鸡的身段,吓人不行,损人有一套,“你有瞪人的功夫赶紧赔钱行不行。” 那俩人现在跟着凑热闹了,“赔赔赔!赶紧赔钱!” 陈路本来就不太会说话,现在一个人对着三张嘴,更是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他声音大了起来,“谁赔钱!你让谁赔钱!?你们刮的让我们赔?” 走廊尽头的护士终于忍不了了,冲这边喊了声:“医院呢,小点声行不行!” 静了三秒。 忽然一声笑,何丽真看向后面,那个站得有点远的胖子手插着兜,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真是没见过钱啊……” 胖子声音都偏细,这个也不例外,何丽真听见他说话,感觉有点油腻腻的,他慢慢走过来,说:“等一会警察来了,你们自己商量好,我车的型号保险都跟你们透露过了,想赖是不可能的。” 说完,他冲那个西装男示意了一下,“我先出去透透气,这太憋了,你在这看着。” 何丽真觉得自己听了个一知半解,到后来,追着问陈路,才问出事情经过。 这几个就是之前一直找万昆和陈路麻烦的那伙人,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可奈何陈路和万昆两人太凶,一直僵持着,到后来已经完全不是为了抢活,而是专门想出口气。 今天傍晚时候,他们又来找茬,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但是他们动手期间,多了个外人——就是吴威。 原来吴威就住在辉运一期里,两个月前才搬的家,这几天他生病请假在家,今天是因为嘴馋,想吃点零食,出去买的时候就碰见了万昆一伙人。 碰见了倒还好,绕开就行了,可吴威直肠子,他认识万昆,他看见万昆 缠着一条胳膊还打架,就想报警,两边都不想叫来警察,那伙人也是打红了眼,抡着棍子就照吴威过去了,万昆是为了拉开吴威,才挨了一下。 混乱之中,谁也没注意刮碰到旁边的一辆高级跑车上。结果车主回来了,就闹出现在这个事。 “如果不能认定的话,那一起赔么。”何丽真问陈路。 陈路脸色难看,“你知道他那车要赔多少钱么?” “多少?是很好的车么?” “没记住叫啥,威什么。” “威?”何丽真对车不了解,想来想去,“荣威?” “记不住了……” 何丽真和陈路说话,旁边的西装男貌似听到了,噗嗤一声乐出来,好笑地说:“荣威?还捷达呢,那是威龙。” 陈路也不懂威龙是什么车,但他听着西装男那瞧不起人的语气就恼火,可又不能拿人家怎么样。何丽真也听出来了,稍稍有点窘迫,问他说:“那,刮得严重么。” “严重么?你问他们严重么,那不是刮,那是榔头砸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这么大一个坑!你说严重不严重。我告诉你们,这车中国修不了,得送回法国修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警察来了,也傻了。 这车电视上都没见过,谁想到这么个县级市,居然有人在开。本来刮车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跟这个价位联系到一起,不大也变大了。 对方所有材料提供齐全,连法国的货物进口证明书都有,八点多警察到,九点律师就来了,几个工人哪见过这种阵仗,两个人蹲在医院墙根处,任谁叫都不出声。 陈路倒还站着,可脸色也很难看。 何丽真想跟对方律师谈一谈时,后面吴威的声音传来。 “老……老师。” 何丽真转头,“怎么了?” “万昆醒了。” 陈路跟何丽真说:“你先去看看他,我在这等着。” “那你——” “去吧。” 何丽真也很想见万昆,回到病房,万昆半睁着眼睛,一直看着门口,见到何丽真的身影,他咧嘴笑了笑,面容依旧是掩不住地疲惫。 “来了?” 何丽真走过去,陪在万昆身边。她摸了摸他的下巴,都有胡渣了。 何丽真把头 靠过去,抵着万昆的额头,万昆微微蹭动,气息在两人之间轻轻地流转,有消毒酒精的气味,也有血的腥锈味,但更多的,还是属于他们两人自己的,交融的味道。 万昆高硬的鼻梁蹭着何丽真,低声说:“你怎么穿这么少……不是感冒了么。” “没事的……”何丽真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就穿着一件单衣,医院不算冷,但一件衣服也绝不暖和,万昆伸出左手,拉住她的手。 “……凉的。”他刚醒来,声音沙哑,反应也慢。 何丽真看着他,觉得两人都是一般的狼狈。 外面还有分毫不让的工人、咄咄逼人的律师、看热闹的警察。 何丽真轻轻地摸着万昆的脸,或许因为伤病,他的目光有些微微的迷乱,可看着她时,她又觉得他什么都懂。 那种目光就好像在说,没事,没事的,一切我来撑。 何丽真亲了亲他的眼睛,万昆忍住,没有闭上眼。何丽真亲着亲着,就笑了出来。 不是那么苦的苦笑。 “你说……”何丽真语气轻松,看着万昆,小声说,“咱们俩怎么这么惨啊……” 万昆低哑地说:“……后悔么。” 何丽真没有回答,她低头,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半晌,慢慢说:“万昆,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 她停下,万昆按捺住心口的难受,语气不变地说:“说吧,你说什么我都认了……” 何丽真的目光落在万昆一双粗糙的手掌上,停了很久,才轻轻地说:“……还是快乐更多。” 她抬起头,看进万昆黑亮的眼睛里,“你觉得呢。” 万昆没有回答,他慢慢起身,用没断的那只手,把何丽真抱在怀里。 何丽真想起,他没让。 他总不能让一个女人,看见他哭。 第五十五章 “你先走。” 万昆从床上起来,何丽真扶着他,“行不行啊,再躺一会吧。” “没事。”万昆坐起来,把鞋穿好,跟何丽真说:“你先走,我晚点再找你。” “万昆。” 万昆耍着赖似地低语,“先走嘛。” 他或许知道外面的事情,何丽真想,他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场面,她也知道。 可是…… “万昆,我在这等着。” “不用,真的没事。” 何丽真说:“我现在还是你名义上的老师,你忘了?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走。等下我跟对方律师谈一谈,如果不是我们弄的,就说清楚。” 万昆没说话。 何丽真沉默片刻,小心地问他:“真是……我们刮的?” “不是。”万昆说,“当时情况很乱,谁都没注意到。” “他们说是被榔头砸的,你们,你们当时手里拿东西了么?” 万昆不知回想起什么,忍不住笑了笑,说:“也记不住了,都打成那个样子了,谁能注意这些。” 何丽真有点急,“拿没拿东西也不记得了?” 万昆说:“不记得了。” “那……” “行了。”万昆摸了摸何丽真的脖颈,说:“我去跟他们谈,你先回去。” “我——” “先回去。” 万昆直直地看进何丽真的眼睛,没有再多说什么。何丽真被他看得心中一跳。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这样的。 有这么深的一双眼睛,这么稳的一颗心。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何丽真觉得万昆就像一只没有驯化好的狼崽子,张牙舞爪,充满攻击性,如今,他收敛声息,藏于暗处,可本质,还是一匹狼。 她对他也从训斥教育,慢慢变成了听话。 相信他,听他的话。 万昆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把何丽真包在里面,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说:“你穿太少了,把我外套穿着,回家,我会去找你的。” 何丽真说:“如果你需要帮助,就——” “我知道。” 万昆转身拿来床上的外套,披在何丽真的身上,然后没再说一句话,走出屋外。 万 昆的外套很厚实,硬硬的夹克,穿在身上很大,也很重。何丽真穿好衣服,拿起包,离开病房。 走廊里,一群人还在激烈地争论着责任方的问题,何丽真缓缓从旁边走过去,与万昆错身而过,万昆跟陈路说话,没有转头。 何丽真低着头往外走,碰见走廊里的吴威,小声说:“你跟老师走。” 吴威脸色惨白,好像是紧张的,听见何丽真的话,连忙点头,“好……好!” “他留下。” 何丽真转过头,看见万昆站在五步以外的位置,看着这边说话。 他语气平淡,似乎公事公办的模样,何丽真微微有些愣神,万昆没有看她,而是对吴威说:“过来。” 吴威害怕得往后退了几步,万昆又说了一遍,“过来。” 走廊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医院里独有的冰冷和压抑,让吴威更怕了,他紧紧地攥着何丽真的衣服,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老师……老师。” 何丽真不忍心,对万昆说:“叫他留下,什么事啊……他只是路过而已,他现在还——” “吴威。” 万昆依旧没有看何丽真,他的目光落在吴威的眼睛里,深深的。 他说:“过来。” 离得人群最远的人不是何丽真和吴威,而是那个胖子车主,他还是双手插着兜,之前貌似百无聊赖,现在看见这一幕,似乎来了点兴趣,歪着头看。 吴威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被万昆那么一看,真的就走过去了。 “吴威?”何丽真还拉住了他,“你干嘛?” 吴威跟何丽真说:“老师我先、先过去一下吧。” 何丽真松开手,看着吴威走到万昆身边,几个人又开始争论起来,万昆至始至终没看何丽真一眼,何丽真明白他的意思,转身离开。 医院走廊的闹剧还在上演,两个警察,最关心的不是怎么认定责任,而是他们都想去看看这辆价值不菲的车到底什么样的,几个工人相互推责,陈路争得嗓子都哑了。万昆站在一边听着,偶尔搭两句话。 说了一会,万昆跟陈路说:“我去上个厕所。” 陈路吵得脸红脖子粗,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一摆手,万昆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吴威好像也要上厕所,跟在他身后。 医院人不多,厕所里只有他 们两个,万昆单手解开裤子,开闸放水,吴威大气不敢出,离得老远等着,直到万昆尿完了,他才过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万昆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手。 吴威回过头,万昆甩了甩手上的水,说:“小区里的摄像头是冲着车后面的,离得很远,车头的位置看不到。” 他甩完了手,转过头,吴威紧张得呼吸都变调了。万昆走过来,低头对他说:“你放心,当时那俩人打得急了,没注意到你。当时我们手里没有家伙,他们有,所以他们比我们心虚。” 吴威颤抖着说:“那……那要是……” 万昆说:“你为什么砸过来。” 吴威低头,万昆又说:“是为了帮我,对不对,因为我之前帮你挡了一下,所以你也想帮我。” 吴威不敢抬头,挤得嗓子眼都冒着哭腔,“对不起……我惹麻烦了。” “没事,有人问你,你就说太乱,没看见。”万昆手没干透,在身上随意擦了擦,低声说,“真要死,也要拉着那帮畜生一起死。” 吴威没听清,“什么?” 万昆看他,“你怎么会有何老师电话。” 话题跳转得有点快,吴威的笨脑壳反应了一会,说:“是她给我的。” 万昆说:“为什么给你?” “她说,如果有一天,万……”吴威偷偷瞄了一眼万昆,“你要是欺负我,我可以给她打电话。” 万昆啼笑皆非,“我欺负你了?” 吴威连忙摇头,“不是,没欺负。” “那你给她打电话干嘛。” “我……”吴威也解释不清,“我忘了当时怎么想的……” “你喜欢何老师么。” 吴威怔住,缓缓说:“喜欢。”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对我很好。” 万昆轻笑一声,转身要走,吴威在他身后,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何老师男朋友么?” 万昆停下脚步,转过头,说:“不是。” 吴威说:“可刚刚她——” “我是她男人。” 万昆离开,剩下吴威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厕所门。 回到走廊,警察终于开始烦躁了。 那边西装男早就不耐烦了,“能不能快点 ?以为赖着就不用赔了是吧。” 万昆走过去,跟警察说:“真的不是我们弄的,小区应该有监控,你们回去调出来,谁拿着东西一眼就看到了。” 这世上大多事,拼的就是个心理,万昆这么坦坦荡荡地让警察调监控,摇摆不定的风向一下子就有了偏斜。 那俩民工冷汗都出来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西装男好似了悟了,“对啊,对啊对啊!有录像啊,我们车——” “老刘。” 西装男顿声,转头。一直站在后面的胖子出来了,他跟西装男递了个眼神,西装男就不再说话了。 他走到前面,虽然个头矮,长得又胖,但说实话,人有钱没钱,不是从脸上看的,这胖子出来一站,就让所有人闭嘴,等着他开口。 胖子看了看警察,说:“那咱们去调录像?” 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旁边的律师说道:“警察同志,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和权力,要求——” “行行行,去物业调录像。”警察被那律师磨了半个多小时,耳皮子都快出茧子了,一门心思离开医院。 临走时,万昆回了个头,看见那个胖子在跟律师嘱咐着什么。 回到辉运,录像跟万昆预料的一样,离得远,很糊。摄像头质量还差,要不是穿的衣服颜色不同,根本看不出什么。 这么糊的录像里,唯一有价值的,就是离得很远跑过来的民工,手里有一根钢管。 “你!”一个民工指着旁边的同伴,“你拿的管子!” “不是我,你啊!灰衣服,是你!” 前一秒的同伴,这一秒就差厮打起来了,谁都知道,这账摊谁身上就算完蛋了,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别吵!”警察大吼一声,“喊什么!?” 已经快十点了,这么挣也挣不出什么结果,警察跟胖子车主说:“要不先回警局,把事情记录一下。” “行啊。”胖子车主点了根烟,跟律师说:“你跟他们去一趟。” 他说完,转头一刹,跟万昆四目相对,万昆移开目光。 这时,物业办公室里冲进来个女人,进屋后扫了一眼,直奔吴威就过来了。 “哎呀威威你买个吃的怎么买成这样了啊。”来人是个中年妇女,看样是吴威的母亲,接了吴威的电话匆 匆赶来。她似乎认识万昆,看见他,瘪嘴跟吴威说:“都跟你说了,离这样孩子远点,你怎么就不听!”她面容严厉,还扇了吴威胳膊一下。 “妈……” “别说了!跟妈回家!” 她一路风尘仆仆,除了万昆那一眼,谁都没看,拉着吴威就要走,警察看见,“哎——”,吴威母亲转头,对警察说:“警察同志,这跟我们家威威没关系啊,他打电话都跟我说了,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他是被牵扯的!警察同志,他是高三考生,一点点时间也很珍贵的,要是心理受到影响,到时候——” 警察烦的不行,“考生?这跟考不考生有什么关系,现在事情还没解决,你儿子也牵扯在里面,怎么我们这么多人都没说要走,他就得走?” “不是。”警察语气强硬,吴威妈妈赶紧说,“不是这个意思,警察同志,他现在生病呢,一下午没回家,我都要急死了,真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就在这等着!” 吴威妈妈一脸赌气,忍不住又掐了吴威一下,拧头看见万昆,嘀咕着说:“都让你离他远点,班里那么多学生,跟这种搅和一起,不出事就怪了。” 声音不大不小,全屋人刚好都能听见。 陈路现在就是个炮仗,谁点都着,他指着吴威妈妈,“你他妈说什么呢?” “哎!”吴威妈妈瞪大眼睛,“干什么!?”她瞪着看向警察同志,“他这么骂人你们不管?” 警察警告示地对陈路说:“老实点!什么时候了。” “让他走吧。” 胖子车主站在旁边抽烟,忽然开口。 “反正也没他什么事。”他弹了弹烟,眼睛却是看向万昆,“是不是?” 天大地大,有钱最大,警察相互看了一眼,说:“那你先走吧。” 吴威妈妈谢过警察,临走又跟万昆说:“你离我儿子远点!” “妈——!”吴威恨不得地上裂个缝钻进去,他扭头看万昆,万昆冲他抬抬下巴,简洁地说:“走。” 吴威走了,胖子车主似乎耐性也耗光了,后脚也跟着离开。 剩下的人被警察带回警局,简单记了一下笔录,晚上十一点多才放人。 “告诉你们,别想着跑,这不是小事,听见没。” 万昆看了那两个民工一眼,跟陈路说:“我先走了 。” “没事了吧你说。” “应该不会再找我们了。”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陈路难得呼出一口长气,对万昆说:“明早六点半啊。” “什么?” “你忘了?明天有人来工地检查,一年就来一次,上面很重视的,你可别迟到了。” “哦,你不说真的忘了。”万昆往外面走,后面陈路还叮嘱,“别忘了穿工作服!” “知道了——” 万昆回想起刚刚那个车主看他的那一眼,总觉得他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他没说,万昆也就没再细想。 毕竟天大的事情,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要跳楼还是要上吊,都是那两个人的事情了。 万昆当时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他在何丽真家吃完早饭,来到工地,打着哈欠跟一堆工友列队欢迎领导。 当他看见一个油腻的胖子在一堆项目头头的簇拥下缓步而来的时候,他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了。 第五十六章 万昆认出那胖子,陈路也认出了。 他在万昆旁边小声说:“这不是昨天那个。” 万昆拧着眉头,说:“小点声,最好别让他——” 他刚想说最好别让他看见,说到一半,老天开玩笑,那胖子瞬间转了个头,还正好看向万昆这边。 万昆连低个头的时间都没有,刚好跟他四目相对,看了个正着。 不过也只打了一个照面,胖子很快转过目光,跟旁边的项目经理讨论着什么。 陈路小声说:“刚刚…...他是不是看到咱们了?” 万昆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回答,连点个头的兴致都没了。 今天小休半天假,中午几个经理陪胖子出去吃午饭,工人们围在一起闲聊。 万昆得知,这个胖子是兴工总裁的大公子,孙孟辉。 兴工全称是中国兴江工业集团公司,具体干什么的,没人知道,就连包工头也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杨城的辉运地产,只是兴工集团一个小小的项目,集团内部一年最多来视察一次,去年来了个高级工程师,今年来了个高级公子哥。 午休过后,工人上岗,陈路过来叫万昆回辉运一期开工,刚出了门,就被喊回来了。 张工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大冷天跑得额头全是汗,头发一缕一缕凝在一起。万昆老远看他冲自己这边过来,就觉得不好,果然,张工一边跑一边喊:“万昆——!你留下来一下——!” 万昆觉得心里有些乱,他摸不清那个孙孟辉的道道,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昨天的情景,觉得没出什么差错。 可他还是不放心,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直觉一样,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张工跑过来,对万昆说:“你先等一下。”他的目光又绕过万昆,看向陈路,说:“你们今天放个假,不用上班了。” 陈路说:“怎么了呢?”他看了万昆一眼,说:“张工,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张建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对万昆说:“你跟我来一下。” “万——” 万昆转头,对陈路说:“难得休息一天,你回去睡个懒觉吧,我先过去,等下找你。” “……好吧,那你——”陈路脑子虽然不算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他一把把万昆拉过来,低声说:“是不是昨天那个事?” 万昆说 :“不知道,去了再说,你先走。” 张建设在旁边说:“嘀嘀咕咕什么呢,赶紧过来啊,人家等着呢!” 万昆最后拍拍陈路肩膀,“没事。” 往办公室去的路上,张建设有意无意地打听,“万昆啊,你跟上面派来的领导,以前见过面?” 万昆敷衍地说:“哪有,怎么可能见过。” 张建设说:“没见过他怎么要见你。” 万昆问他:“他怎么跟你说的。” “早上的时候就问过你叫什么,中午吃完饭,让你过去一趟。”张建设显然是不相信万昆说的话,“你要是认识,就跟我说,咱们又不是外人。” 万昆忍不住苦笑一声,“昨天见过一次。” “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万昆无心说,张建设就问不出来,两人没一会就来到经理办公室,张建设也不再问了,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问了句谁啊,回答:“啊,是万昆来了。” 过了几秒,有人说了句:“进来吧。” 万昆没来过经理办公室,比起外面那个,这里要像模像样得多,至少地上没有那么多灰,墙角摆放的花也没枯成花干,甚至还有两个大型的木质书架,玻璃窗里摆着一排排的书籍,就是不知道是一直这样,还是为了应付检查做样子的。 办公室里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很结实,后面一张黑色真皮老板椅,十分气派。 万昆和张建设进屋后,屋里一共六个人,可那老板椅却是空的,。 因为孙孟辉坐在沙发上。 他坐沙发,谁敢做老板椅,其他的几个项目经理都站在一边,做工程的一般嘴都笨,尤其是这种小地方的工人,情商均不高,来的这位看起来又明显是个人精,拙劣的客套有不如没有,于是一个个都规规矩矩,什么废话都没有,有条不紊地向他汇报项目进程。 张建设带着万昆进来,汇报的人停下,看了看孙孟辉,孙孟辉抽着烟,一句话没说。 于是那人又接着汇报。 万昆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看着旁边窗台上的一个花盆发呆。 一到深秋,这座城市就像是被蒙上一块灰布一样,总是阴天,大部分时候只是单单的阴天,像是老天爷在憋火,等憋得够了,就下一场大雨,出出气。 汇报内容机械冗长 ,材料厚厚的一叠,孙孟辉一边听,偶尔随手翻看手里的材料。后来,大家慢慢放开了一些,有的也找空位坐了下来,点一根烟,围在一起细致地商讨研究。 大概四十多分钟后,孙孟辉把最后一根烟掐灭,整理了一下手里的材料,放到小茶几上。 告一段落。 “先这样吧。”孙孟辉把烟屁股碾在烟灰缸里,又说,“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了吧,辛苦大家了。” 语气不错,众人分析领导觉得很满意,于是心情都放松了,纷纷表示不辛苦,应该做的。 其他人陆续离开,屋里只剩下孙孟辉和万昆。 别说,这两个基本不怎么搭边的人,还是有一点点共同性的。 至始至终,两人都没动过地方。 万昆一直站在门口的位置,孙孟辉也充分发挥一个胖子的特长,屁股灌铅,一动没动。 等人都走光了,孙孟辉总算是有动静了,他拄着膝盖站起来,沙发上留下一个大坑,十几秒都没弹回来。 “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么?”孙孟辉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 万昆说:“不知道。” “不知道?”孙孟辉抬头看他,因为胖,显得他个头更矮了一点,万昆人高马大,他还真得抬头看。 “我最烦装傻的人。”孙孟辉说。 万昆没说话。 孙孟辉又说:“更烦自以为是的人。” 万昆看着他,说:“什么意思。” “我给你次机会。”孙孟辉走回茶几边上,弹了弹烟。 万昆低头看了看地面,就算是经理办公室,也是跟着工地项目一起搭建的,地就是普通的水泥地,能看出来为了应对检查,已经扫过好几次了,可是毕竟基础在那,地上的烟灰,油渍,已经陈年累月,怎么擦都擦不掉。 可孙孟辉每一次弹烟灰,都会回到茶几边。 万昆忽然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无力,这是从前都没有过的。 面前这个胖子比他大不了多少,可他知道,他们之间,差得很多。 很多很多。 “我给你一次机会。”孙孟辉说话简洁明了,“把昨晚的事情说清楚。” 万昆说:“你让我说什么。” 孙孟辉看着万昆,说:“还装。” 万昆不知道他 是在套自己的话,还是他真的知道什么,他在脑海中分别思索了一下两种情况的结果,思索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应对。 可他现在脑子很乱,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件事用以前的那种思考方式并不管用,可他根本来不及想到其他的方法。 他安静,孙孟辉也不说话。 沉默就是对峙,孙孟辉信心满满,万昆总会先开口。 最后,万昆什么都不想了,放空一切的时候,他脑海中是一副画面。 昨晚,在三院的厕所,他问吴威,喜不喜欢何老师。 万昆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面色如常地说:“能说的我已经说了。” 孙孟辉盯着他的脸,最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万昆说:“警察也问过了,录像你们也看过了,你觉得不满意么。” 孙孟辉没说自己满不满意,而是道:“昨晚张律师回来,跟我说那工人打死都不肯承认,最后都要撞死在警局了。”孙孟辉皱了皱眉头,感慨似地说:“你说说,这叫什么,搞得像我在害人一样。我就跟律师说,算了,别逼他了。” 万昆说:“这跟他认不认有什么——” “因为咱们都知道,这不是他做的。” 这个人很懂得说话的技巧,懂得说话的语气,懂得如何掌控一场谈话。 万昆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觉得与其这样,不如沉默。 孙孟辉点点头,“不说话,是个好办法。” 他一根烟抽完,不再拿下一根。 “你知不知道,我的车上,有二十四小时全方位车载摄像头。” 万昆所有的思绪都停了。 孙孟辉说:“我说过,我烦装傻的人,更烦自以为是的人。”他来到万昆面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你为什么帮那个人,因为他是来帮你的?因为你们是同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仗义。” 孙孟辉一连问话,万昆觉得像是被掐住喉咙,别说反驳,张嘴都困难。 没办法,人家骂也好,嘲笑也好,你无话可说。 孙孟辉伸出手,手指头也是胖的,从指尖到指根,萝卜似的。可他说的话却不像萝卜那么可爱。 “我给你机会了,你不说,那你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万昆低沉地说:“我做什么准备。” “赔钱。” 万昆静默三秒。 “不是我弄的。” 那萝卜指头晃了晃,“谁弄的,我说的才算。” 万昆神色阴霾,孙孟辉一点都没有被他吓到,说:“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对钱斤斤计较,没错。”他看着万昆,说,“其实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能花两千万买车,那两百万修车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你、对你们不是。”他上下打量了万昆一下,又说,“如果照你这么打工来说,大概要还个三四十年吧。” 在灰色的天空下,整个建筑工地就像只巨大的钢铁怪物,碾压,吞噬。 万昆也觉得这天气,有些冷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万昆压住情绪,尽量平缓地问他。 孙孟辉说:“你知道么,我很厌恶穷人。” 万昆抿着嘴,薄薄得像是一片刀锋。 “这些话我从前都不会说出来,不过今天我真的忍不住了,机会这么恰到好处,我就跟你谈谈。”孙孟辉语气轻松,走到沙发边上,缓缓坐下。 “一句话形容你们——挣权益的时候打着穷的旗号,推责任的时候也打着穷的旗号,没事耍点小聪明,占了便宜就跑,以为谁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人家懒得追究而已。”他说着,还乐了乐,开玩笑似地补充:“你别看我胖,我不懒的。” 可除了他自己,屋里第二个人绝对笑不出来。 孙孟辉指着万昆,“没那么容易算了。不过我警告你——老实一点,别想些歪招” 万昆跟他对视了一会,两人都那么的安静,忽然,万昆好像听见了什么,他转头看向窗外。 孙孟辉一挑眉,目光轻移,也看向外面。 可外面什么都没有。 灰色的天空,漫天的尘土,远处的重机器声。万昆的视线好似穿过万千尘埃,到了很远的地方。 孙孟辉问:“你在看什么?” 万昆没有回答。 孙孟辉忽然又问了一遍:“跟我说清楚昨晚的事情。” 万昆转过头,看着他,说:“能说的,我昨晚已经说过了。” 孙孟辉冷笑一声,“你知道么,今天早上,我让律师去找了你那个同学,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 万昆不说话。 “他承认了。 ”孙孟辉身体微微前倾,说,“他母亲跪下来认错,律师转达了我的意思,他母亲告诉我,如果需要她儿子来指认你,他一定会做的。” 孙孟辉觉得,万昆自从将目光从外面移回屋里,似乎有什么就变了。他问他:“你不问我,你那同学是怎么回答的?” 万昆依旧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孙孟辉笑了,“还装。” 万昆终于开口。 “他是他,我是我。” “你说了这么多,也该我说几句了。”万昆转过身,面对着孙孟辉,说,“你说两千万和两百万,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也可以告诉你,某种程度上讲,这两个数字对我也没什么区别。” 孙孟辉呵呵地笑了两声,万昆又说:“咱们差太多,你想弄死我,我没什么办法。” “有。”孙孟辉纠正他,“认错,真正的认错。” 万昆看着他,静默了一会,然后说:“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不管他妈妈做了什么,吴威不会卖我。” 孙孟辉不笑了。 万昆深吸一口气,余光忽然扫到窗台上的那盆花。 因为在室内,所以花还顽强地开着,但也离枯萎不远了。那是一朵小黄花,茎干弯曲,颜色很嫩,安安静静地摆在一旁,好像一个娇弱的人,低着头听他们说话,无力地等待着结果。 “如果,”孙孟辉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猜错了,如果他卖了你,你要怎么办。” “那是我看走眼,没怎么办。” “你爸爸要跟你断绝关系你知道么?” “……”万昆咬住牙,“还有什么。” “嗯?” “还有什么事,一口气说完。” 孙孟辉笑了,“没了,就这些。昨晚律师联系到他,他听到钱数,直接就说跟你没关系了。说你已经成年了,跟家里没关了。我说……”孙孟辉歪着脖子看着他,评价了一句:“你也真他妈的惨。” 万昆低着头,看着地面。孙孟辉坐回沙发里,点了根烟,万昆对他说:“给我一根行么。” 孙孟辉抬抬下巴,万昆抽出一根,点着。 孙孟辉说:“走吧,过不了多久,你应该能收到一封我这边寄出的信。” 万昆吸了一口烟,放下, 眼睛依旧看着地面。 “我道歉,能不能放我一马。” 孙孟辉说:“看我心情了。” 万昆离开辉运工地。他早上的时候跟何丽真吃了早饭,因为比较忙,他们没怎么亲热,只在临走的时候,万昆亲了她一下。 如今,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 第五十七章 万昆接到何丽真的电话,问他晚上过不过去她家吃饭,万昆说行。何丽真让他顺便买些菜带回去。 虽然何丽真一直在跟他谈晚饭的事情,但是话里话外,万昆听得出,她很担心他。 从前他偶尔会觉得何丽真太小心翼翼,今天他却无比感谢这份小心。因为凭他现在这样的心情,如果她开口问,他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会说些什么。 整整一下午,万昆都坐在路边抽烟,街道上车水马龙,万昆看得眼睛生疼,才闭上休息一会。 太阳落山,万昆买好菜,带着一身寒气回到何丽真家。 “进来吧。”何丽真让万昆进屋,接下他手里的塑料袋,看了看。“都买什么了?” 万昆张口想回答,却忘了自己到底买什么了,何丽真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买这么多肉,你吃得完么。” 万昆说:“不还有你么。” “我能吃多少。”何丽真把袋子拿到水池旁,开始整理。 万昆站在他身边,看着她。 一直看着她。 这一晚,屋里异常的安静。从前他们闲聊,总是万昆做引导的那个,嬉笑,调戏,每每都是何丽真配合他。 今天万昆很沉默。 何丽真做好饭,两人坐到餐桌旁,何丽真又去倒了一杯水,拿给万昆。 饭桌上只有筷子碰触盘子的声音。 何丽真更吃不下饭了。 “万昆……” “吃饭。” 何丽真捧着碗,低头不语。 万昆看她一眼,终于也放下筷子。 “老师……” 何丽真转过视线,她的发丝依旧漆黑细长,目光依旧那么的轻柔,万昆低声说:“我可能要离开一阵。” 微乎其微,可万昆依旧看到何丽真的眼睑轻轻地颤了一下。 “为什么……”她低声问。 万昆声音依旧低沉,“有点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 万昆没有回答。 何丽真抬头,万昆发现,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何丽真的眼眶似乎红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说什么。” 何丽真忽然狠狠地扔了筷子,一下子站起来。 “出了什么事,说清楚。” 万昆神色淡淡,“没什么事。” “万昆!” “我说没什么事。” “没事你为什么要走?” “……” “回答不出来了?” 万昆的确回答不出,事实上,走不走,他自己也不知道,二十年的坎坷路途,让他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对砸在头上的灾祸做出反应。 一定要做出反应,虽然万昆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对还是错。 万昆看着何丽真,说:“难得从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何丽真青着脸,万昆又说:“当老师练出来了,比之前第一次见面,强太多了。” “你不能再这样了。”何丽真忍到极致,声音都紧绷了,“万昆。” 万昆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排骨。 何丽真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说:“你想走,可以走。” 万昆接着吃。 “我们结束吧。” 万昆的筷子停下了。 他转过头,很慢,很慢。像是没有听清一样,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 何丽真眼角的红,离得这么远,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声音大了。 “我说,你要走就走,我们结束了。” 万昆蓦然一笑。 “你做梦。”他说,“何丽真,你做梦。” 窗外漆黑一片,屋里虽然亮着灯,可却好像比外面更加寒冷。万昆对何丽真说:“你想都别想。” 何丽真说:“想都别想?你以为你是谁?” 万昆扔了筷子,筷子在桌面上滚了两圈,掉到地上,何丽真垂眸看了一眼,再抬头时,万昆已经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面前,何丽真不想后退,可他像个巨人一样,低头看着她。 “我是谁?”万昆说,“你不知道我是谁?” 何丽真终于后退了一步,万昆看出她害怕,微微收敛气焰,“咱们别这样行么,有机会我会跟你说的。”他说完,顿了顿,又说,“不过,分开的事,你不要再想。” 何丽真说:“现在就有机会,你说吧。” 万昆看向一边,何丽真说:“是不是昨天的事情,你早上说跟对方律师都已经谈好了,是不是在骗我。” 万昆真的说不出口。 自己自作聪明,被人抓住把柄,还有可能再赔进去个天文数字。 他说不出口,其他人或许算了,但对何丽真,他说不出口。 他放下一切,拼死拼活,为了就是争一口气给何丽真看,可现在呢…… “说话啊!”何丽真大声道。 万昆咬紧牙关,一边想如何应对,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被这些压垮。 何丽真等了许久,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她终于放弃了。 “好……”何丽真点头,“好好,你不说。” 何丽真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出去。” 万昆没动。 何丽真:“我让你出去!” 万昆看着她的眼睛,她怒火中烧,可比起这个,她神情中的脆弱更加让他难耐。万昆走过去,却不是冲着门,他两步走到何丽真身边,掐着她的下巴吻下去。 何丽真推他,踹他,都不管用。 他的力气比以前更大了。 万昆左臂一弯,卡在何丽真的腰上,给她抱起来往屋里走。 “放我下来——!万昆——!” 万昆踢开卧室门,给何丽真扔到床上,何丽真马上要爬起来,万昆给她按住,一腿跨过她的身子,转了个弯,小腿横在她的胸口,用力不大,但巧,何丽真怎么都起不来。 “万昆!” 万昆对喊叫声充耳未闻,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左手拆开右臂的绷带,自己撕掉了石膏板。 何丽真看见,惊得说不出话。 本来板子至少要固定两个月,现在一个月不到就拆开,胳膊肘甚至还有点肿。胳膊打着弯,万昆一点一点地伸直。 何丽真看得都忘记了挣扎。 “你……你胳膊——” 万昆伤在胳膊肘,固定了大半个月,一下子拆开根本伸不直,可他没管,目光一直盯着何丽真,咬着牙,胳膊就那么一点一点地直了。 到最后,他两腮咬得如同硬石,额头青筋暴露。 伸直之后,万昆就覆了下来。 他亲吻何丽真的眼睛,亲她的脖颈,一只大手在她胸口轻轻摩挲。 屋外狂风四起,好像又要下雨了。 何丽真 浑身没了力气,也不喊了,也不推了。她头脑中浮现的,是屋外的情景。从呼啸的风声中,分辨出摇晃的枯树,地上的落叶,和半空中的浮尘。 万昆本是临时起性,可到了这时,却也停不下来了。 他扯下她的裤子,她很瘦,他一只大手能清清楚楚地摸到她的胯骨,到腹部中间,一道小小的弧度。 他低头,舔了舔。 何丽真或许觉得有些痒,缩起膝盖。 万昆向上,爬到她脸旁,紧贴着,低哑地问她:“总是我欠你的……你再让我一次,行不行。” 何丽真喃喃地说:“欠我,还叫我让你,你不讲理。” 万昆解开自己的裤子,顶在何丽真的下面,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反正都要还一辈子的……” 雨,真的下起来了。 偌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外面的空调箱上,万昆揽着身下娇巧的身躯,竭尽一切地占有,再占有。 他太高大,何丽真的鼻梁贴着他的肩窝,她闻到浓浓的药味,那是他刚刚粗暴地拆掉的石膏板,混着他的体味,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摸到他的背肌肉的起伏,就像是独立的生命,强劲而有韵律。 她胆子小,也容易害羞,她一直暗自咬着牙,就算再猛烈的碰撞,也绝不发出一丝声响。 他却不同。 他做的时候,爱出汗,也爱出声。 他好像完全不懂得矜持,不懂得害臊。 做到兴致所及,他会出声,不高不低,像是安抚,更像是卖力。 他的牛仔裤只脱掉一半,卡在膝盖处,每一次上下,都带动皮带上的金属扣叮当当地响。 往后,再回想第一次的时候,何丽真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触感,不是味道,而是声音。 这一夜,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声音的。 一切声音都是他带动的。 都是他。 结束之后,万昆抱着何丽真。他出了一身薄薄的汗,何丽真从后面,把被子拉起,盖在他的背上。 她抱着他,他身上的味道并不是很好闻,可她还是抱着他,一秒钟都不想松手。 他们在那个雨夜里,拥抱了很久很久。 一句话都没有说。 到最后,何丽真觉得,或许万昆已经睡着了,可她微 微侧头,却看见他正在看她。 何丽真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万昆……” “嗯。” “你说,咱们有未来么。” 黑夜之中,万昆目光涌动,他静默了好久,忽然把何丽真抱住了。 “有。”他语气无比坚定,“有未来,一定有未来。” “如果真的要走,你什么时候走。” 万昆低声说:“如果真要走的话,很快。” “这周五……” “嗯?” 何丽真在万昆怀里,说:“这周五,你来上学好不好。” 万昆低头看她,“为什么?” 何丽真说:“来听我的课。” 万昆笑了笑,“好。”他又问她:“周五,你是哪堂课?” 何丽真闭着眼睛,轻声说:“……最后一堂课。” 又过了很久,万昆问何丽真:“你睡着了么?” 何丽真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他们像一对在荒凉之地躲避风雨的旅人,相互问话,取暖。 “为什么不睡?” “你不是也没睡。” “我哄你睡吧。” “怎么哄。” 万昆想了一会,说:“我唱歌给你听。” 何丽真从他怀里抬起头,“唱歌?” 万昆低头,说:“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记得。”何丽真说,“你跟我说,你唱歌很好听。” “是啊。” 何丽真说:“唱吧。” 万昆说:“你想听什么。” 何丽真说:“你想唱什么,我就听什么。” 万昆思索了一会,歌声就响起来了。 【你眼中怎么还有一团火 叫我不知道该如何 我试着想从你眼中逃脱 可心中还想把你挽留】 这本来是一首摇滚歌曲,该是激昂,该是怒吼,可万昆低沉的声音,唱着这首歌,就好像它真的是一首温柔的情歌。 【我知道你怎么想 想拥有希望 我已不是原来的我 我真的没有你想象 的好 想让你和我不一样 给你一轮太阳去幻想 你却拒绝地对我说 现在的你多少也有一点变化】 何丽真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他一字一句,平平缓缓,似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我还有一句话 要对你讲 我所有的过错 你都忘了吧】 直到他唱到最后一句,何丽真终于听出他声调的变化。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出来。 她抚摸他的脸颊,低声说:“你没吹牛,你唱得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万昆抱住她,久久没有松手。 第58章 周四一天,万昆不见人影。 不过他并没有跑,他还在工地,在辉运一期干活。陈路早上的时候问万昆,之前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差错,万昆告诉他没有。 可是下午的时候,他们两人得了空,坐在外面抽烟,万昆跟陈路说,可能自己明天会离开。 陈路直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万昆。 “你还说没事!?” 万昆左手拿着烟,右胳膊小心地搭在一旁。他胳膊本来没有好利索,自己在何丽真那拆了石膏,结果第二天早上胳膊肘就肿了,何丽真让他去医院,他嘴里答应,出门就忘了。 “到底怎么回事?”陈路急着问。 万昆说:“没什么。” 陈路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万昆,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是拿你当朋友的。” 万昆看着他,说:“哥,我是拿你兄弟的。” 陈路动容,又吸了一口烟,看了看远处的垃圾堆,那里正有个捡破烂的老头,埋着头挑垃圾。现在辉运一期装修的人家特别多,垃圾桶那每天都堆满了装修的边角料。 陈路看了一会,转过头。 “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说。” 万昆说:“没有能用得着你的地方。” 平日陈路很喜欢万昆那种沉稳劲,可今天看着他这样却是异常地烦躁。 “哥。”万昆蹲在石阶旁,弹了弹烟灰。 陈路转头看他。 万昆把烟放到嘴里,说:“就算没有这个事,我也会走的。” “什么意思?” “这次只不过提前了一点。” “不是……”陈路还是不懂,“之前、你之前,你不是说——” 万昆好似听不到他说话一样,脸色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他的目光落在中央的那块喷泉池上,淡淡地说:“遇到这个事,只不过是提早一点而已。” “怎么?”陈路蹲下,“那伙人往你身上赖了?” 万昆静了一会,陈路忍不住说:“你倒是说话啊!” 万昆站起身,把烟吐了,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身体,对陈路说:“没赖,就是想通了。” “你想通什么?” “想通我不能留在这。” “为什 么?” “太舒服了。” 陈路又糊涂了,“舒服怎么了?舒服不好?” 万昆也不知是回答陈路的话,还是自己在自言自语,他低声说:“这舒服都是假的。是我太窝囊,太贪,自欺欺人。留在她身边,永远不可能真正开始。” “你到底在说什么?” “哥。”万昆转头,看着陈路,说了短短四个字。 “我要走了。” 陈路说不出话了。 惊愕还在,疑问还在,全都在。 可他说不出话了。 万昆似乎就有这样一种特质,他不轻易做决定,做了,也不会再轻易更改。 陈路知道,问也没用。 白问。 “什么时候啊……” 万昆回想起何丽真的话,说:“明天是周五了。” “对啊。”陈路说,“你不会明天就走吧。” 万昆说:“嗯,明晚吧。” “去哪?” “不知道。” 陈路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 万昆说:“走哪算哪吧,可能会再往南走点,那边机会多。” “不是,我说,你连去哪都没定就出去打工?” 万昆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那家里呢?已经跟家里说好了?” 万昆想起那个家,那个爹,自己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现在巴不得我早点走,永远别回来。” “……” 天色渐暗,万昆穿了外套准备走,陈路说:“回家?” “不,今天我住工地。” 陈路和万昆搭伴往辉运二期的工地走,路上,两人都沉默。陈路还是没有从万昆要走的事情中缓过神来,万昆是诸事压身,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万昆。” 快到工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万昆。陈路和万昆同时停住,回头看。 何丽真就站在后面不远处。 陈路下意识地看了万昆一眼,发现后者目不斜视,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女人身上,自己识趣地拎着东西先走了。 何丽真走过来时,万昆还没动,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离开已是 注定,能多看一眼都是赚的。 何丽真也没有多说什么,拉着他的手,说:“吃个饭吧。” 万昆说:“你想吃什么?” 何丽真像模像样地想了一会,说:“学校旁边的麻辣烫吧。” 万昆一脸复杂地看着她,“吃什么?” “麻辣烫啊。” “……” 何丽真笑了笑,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 “傻了你啊。” 何丽真个子矮,弹万昆的脑门得踮起脚来,她声音软软的,动作轻快,好像是想给他提醒,又不忍心用力,斟酌着松开细细的手指,钉在万昆坚硬的脑壳上。 万昆就觉得自己头盖骨轻轻地一声响。 心本来坚硬如石,这时却碎开了。 何丽真拉着万昆的手,往那家麻辣烫店走。 天气一冷,店里的人就多了起来,万昆和何丽真挤在角落里,点好了菜,坐着等。 何丽真看着万昆,说:“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万昆回过神,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何丽真笑了笑,也不催他。 麻辣烫端上来,热腾腾的。 何丽真掰开方便筷子,挑了挑里面的面条,跟万昆说了句:“吃饭了。” 旁边的客人在高声聊天,显得他们这桌更加安静。 万昆拿起筷子,低头吃。 麻辣烫的热气熏在万昆的脸上,让他觉得很热,热得太阳穴发胀。 他抬起头,看见何丽真的脸也红扑扑的。 这场面似曾相识。 万昆怔怔地想着,如果一切有起点的话,应该就是这里了。 不! 念头刚刚冒出,他就否认了。 不是这里。 要比这更早。 “万昆……” 他们两人中间,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热气,何丽真的神情稍稍有些朦胧,但温柔依稀可见。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么。” 万昆看她看入迷了,哑声说:“……记得。” 何丽真笑着说:“你都不问是哪句,就记得。” “不管哪句,我都记得……” “是么。”何 丽真依旧笑着,“那你一定记得,当初我告诉你,等你还完欠我的,天大地大,你哪里都能去。” 万昆终于动了,他抬头,看着何丽真。 “哪都能去,换句话说,就是没地方可去。” 何丽真垂下眉角,不再笑了。 万昆说:“你还在生气么。” 何丽真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气的。”万昆伸直胳膊,拉住何丽真的手,何丽真想往回缩,可万昆没让。 他的手很大,很硬。 也很暖。 何丽真死死地低着头。 “我舍不得……”她不敢看万昆,连声音都像只小猫一样,万昆看不到她的脸,却也知道她哭了。 何丽真不想在外面丢人,拼命地忍着,忍到手都抖了。 “我舍不得你走……” 事先想好的那些鼓励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何丽真酝酿了一天,最后临门一脚,还是败了。她很想把手里这碗麻辣烫扬在他的身上,骂他一句畜生。 一句混蛋。 心墙一崩,何丽真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脸上更红了,像一朵绽放在晚秋的花,结局不用预料。 万昆握着何丽真的手,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有哄她,甚至没有安慰她。 看着这样的何丽真,他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居然是安心 接连的事情,让他几乎开始厌恶自己,可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女人,居然还待他如此。 在他身无长物,几乎潦倒至死的时候,这个女人,居然还肯这样哭泣。 他安心了。 何丽真忽感万昆手用力,拉着她过去。 他们身体前倾,万昆像是说一个秘密一样,对她说: “何丽真……你知道么。” 他的声音蛊惑又执著,目光带着一股近乎癫狂的意味。 他轻轻咧嘴,笑得狠,笑得邪。 “有生之年,你再爱不上别的男人了。” 一句话,盖棺定论。 何丽真忘记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们在麻辣烫店门外分开,两人各回各的地方。 她只记得,那晚她失眠了。 一整夜,她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睡不着觉。 午夜,万籁俱寂。 何丽真回想从前,从最近的开始回想,一点点往回推。 她脑海中浮现了好多好多场景。 那条小巷、操场、学校外的烧烤店。 商场、客厅、吹着冷风的玉米地。 还有那个夜晚,她站在车边的那次回眸。 【有生之年,你再爱不上别的男人了。】 何丽真捂住自己的脸,在黑夜中,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呼吸。 清早,何丽真头沉沉的,拎包上班。 走廊里,何丽真跟蒋主任不期而遇。蒋主任刚要开口,何丽真就说:“我知道了,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今天上完课,我就走了。” 蒋主任皱着眉点点头,又说:“学生那边,你就不要透露了。” 蒋主任要走,何丽真停了一下,多问了一句:“主任,学校已经跟他的家里联系过了么。” “还没。”蒋主任说,“下周吧。” 何丽真轻轻地说:“那就好……” 总要安安心心地走。 何丽真上午到底没有坚持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觉把午饭都睡过去,睁开眼,已经两点。 她慌忙地爬起来,跑到厕所。 镜子里的女人有些憔悴,右边脸上还有深深的红印。 何丽真洗了一把脸,回到办公室,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袋子,又回到厕所。 现在正在上课,厕所没有人。何丽真关好门,开始换衣服。 从厕所出来,她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 一条蓝蓝的连衣裙。 在这个季节,穿连衣裙,有些冷了。 可无所谓了。 回到办公室,屋里只有胡飞一个人,他看见何丽真,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何老师……你、你这是——” 何丽真冲他笑了笑。 下课铃响了,何丽真抱着书本,往外面走去。 走廊里的学生跑来跑去,何丽真抱着书,往六班走。 墙壁上半截绿色的漆,下面满是脚印和球印,一切好像回到最初。 何丽真问自己,你的心情呢。 她走进教室,屋里吵吵闹 闹,学生玩成一团,没人注意到她。 何丽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最后一排。 同样在几个男生的缝隙中,同样是一抹白色的衬衫。 今天放晴了。 他身旁的窗户半开着,阳光照在他的白衬衫上,亮极了。 风吹过旧窗帘,帘尾扫在万昆下颌上,他动都没动一下。 你说这不是轮回,不是命,她都不信。 总算有人看到了她。 大家对一向朴实的语文老师居然穿了一条连衣裙上课,纷纷表示惊讶,不过关注也就十分钟,十分钟后,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一切如常。 离下课还有两分钟,还有一点内容没有讲完,何丽真忽然放下书,不再讲题。 “我教你们多久了?”她问。 低下的学生都在等着下课,忽然听见她问话,有几个人从睡梦中抬起头。 “你们对我印象怎么样啊?” 还是没有人回答。 “很……很好!” 全班目光集中在吴威的身上,吴威看着何丽真,两个字说得眼眶都红了。 一有人说话,气氛稍稍暖了,后排有个男生开玩笑似地说:“老师你很好啊,就是太好欺负了。” 他一说,全班都乐了。 何丽真也乐了,“我好欺负啊?” “是啊。”大家应和。 “还有——”另外一个男生说,“老师你稍稍有点土啊。” 大伙又乐了。 何丽真笑着说:“你看我今天穿的这个呢,这件也土么?” 那男生巴巴嘴,说:“这件是很好看啦,老师你身材很好啊,多穿点流行的,这件也快过时了。” 何丽真说:“只要是衣服,都会过时的。”她淡淡地笑着,看着那个男生,又把目光转向其他同学。 “不过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下课铃响了。 学生躁动起来。 何丽真说:“最后一堂课,我压堂也说不过去,玩去吧,祝你们开心。” 学生呼啦啦地散去。 很快,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 何丽真,万昆,还有吴威。 何丽真看着吴威,“ 下课了,怎么不出去玩?” 吴威摇摇头,眼眶似乎还是红的,“老师,你刚刚想说什么。” “嗯?” “什么不会过时。” 何丽真说:“很多啊,诚实,善良,勇敢,这些都不会过时。” 吴威站起来,路过何丽真身边,何丽真拍拍他的肩膀,说:“吴威,勤奋也永远不会过时,以后要过得快乐一点。” 吴威好像预料到什么,忽然抱住何丽真,哭了起来。 何丽真拍他的头,“好了好了,干什么这是。你——” “我知道。”吴威揉眼睛,“我先走。” 吴威离开教室,还特地关上了门。 何丽真转过头,万昆靠在椅背上,双手插兜,长腿相叠,静静地看着她。 何丽真说:“不管走多远,不管到哪去,我希望将来让你立足于世的,是这些永远不会过时的东西。” 万昆依旧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听着。 “到那时……” 何丽真也看着万昆,看他简洁利索的短发,宽阔的背脊,厚实的胸膛,还有敞开领口的白色衬衫。 万昆低沉地开口:“到时怎样……” 何丽真轻轻地说:“到时,你所有的过错,我都会忘了的。” 风吹起,长长的风。 万昆忽然站起身,从脚下拎起一个包,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那阵风还没结束。 吹着空座位旁的窗帘,像翻飞的翅膀。 所以,这就是完整了。 何丽真回到讲台,收拾好书本。 暂时完整了。 万昆从学校出来,李莹看见,叫他。 万昆没听到一样,大步流星地接着走。 “万昆!我叫你你没——”李莹冲过来,拉住万昆的胳膊,手下肌肉似铁,万昆侧过头,淡淡地问:“有事?” 李莹松手了。 她看着万昆,觉得脸还是那张脸,可人,却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没事我走了。” 万昆走出学校,站在马路边上,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他在不在。”万昆开门见山。 这个手机 号是孙孟辉手下律师的,那天在警局,刘律师作为孙孟辉的代表,跟他们交涉。 刘律师似乎没碰见过这么直白的,说:“你要找孙总?” “让他接电话。” “……”刘律师说,“孙总在开会,如果你——” “你们决定完了么。” 刘律师在电话那边忍不住想骂人了,但毕竟涵养还在,深吸一口气,说:“请问万先生要什么决定,我们已——” “我今晚要走。”万昆从怀里掏出烟盒,咬出一根烟,点着。 对面没动静了。 万昆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说:“不过我不是跑,你们有什么决定,早点跟我说。” 刘律师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索。 “有一句话你帮我转告他。”万昆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低声说:“你们最好期待一次能整死我,如果不能……”万昆停了停,他的语气完全不像威胁,可字字句句,都钻人心。“将来,老子一定整死你们。” 刘律师总算放下手头的活,认认真真地回复一句:“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转达。” 放下电话,万昆站了许久。 他想回头看看,再看一眼她在的地方。 可他最终忍住了。 刘律师轻轻敲门,进入会议室。 屋里烟雾缭绕,会开了三个多小时了,热火朝天,孙孟辉带头抽烟。 刘律师走到孙孟辉身边,俯身说了几句话。 下面的工程师和项目经理们都静了。 孙孟辉低声回了他几句,刘律师点头要走。 “哎。”孙孟辉好像想起什么,又叫住他,“叫小王多订一张机票,再给我江叔打个电话,就说我要带个人回去,他那边的培训名额空一个给我。” “好的。” 孙孟辉转过身,冲下面说:“继续。” 会议室重新喧闹起来。 何丽真穿着蓝色的连衣裙,站在走廊的窗户旁,看着那道背影,在马路边站了很久很久。 “这男人很帅。” 何丽真转头,彭倩站在她身边,冲她笑着眨眨眼,“是吧。” 何丽真轻轻点头,“是。” “你爱他么?”彭倩问。 “爱。” 彭倩说:“爱多久?” 何丽真低声说:“你都说是爱了,还问我多久。” 彭倩静默了。 “真好……”她抿了抿嘴,自己也笑了,跟何丽真一起看向窗外,低喃,“这真好……” 未来惶惶,谁也不能预料。 不过,能不能预料已经无所谓了。 何丽真想,万昆说她有生之年再不能爱上别人。是不是真的,何丽真不知道。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辈子,她不可能再对第二个人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