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不肯回巢》 引子 我的文字第一次在这里出现 不知道它出现的姿势会是什么样子 或像是一只折断于空中的蓝色蝴蝶的翅膀 在我头顶的天空轻舞飞扬 或像是一张可笑的幼稚的脸庞叫人一笑而过如云烟 我只像是只无所谓的只会往自己方向飞翔的鸟儿 希望的只是这次人生有明了的方向与终结的地方 所以我只是循规蹈矩地叙述自己的心情 就像大海里无人岛上的海鸥 面对寂寞的海浪,深深的天空歌唱 歌唱一只写给世界里有人听见的歌 听见就好,别无奢望 连载这些文字,我会让它们流淌起来 因为它们像水,也像我的眼泪 幸福与忧伤,心事连绵悠长 我爱惜我的文字,它就像我的孩子,在我的视野里长大 我渐渐老去但不伤悲,因为看见希望在绝望中绽放了 纵然这一切都将消失,我也在这里做最后离去的影子 有一天 那些朋友告诉我,从今天起我们各自生活在不同是城市和村庄 那些朋友告诉我,从今天起我们看不到彼此的笑脸和感伤 那些朋友告诉我,从今天起我们都要知道彼此是幸福的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不同角落不孤独 然后时间告诉我,到今天 我已经看不见好多熟悉的影子和声音 他们都不见了 可是我还在这里守侯 带着愁绪和希望而来,也去向陌生的远方。 我还在所谓的象牙塔里写着这些文字 经常仰望头顶的天空,知道与世隔绝的状态 如玻璃缸里的鱼儿失去了大海 无法表白 所以我只能仰望,用心来作飞翔的翅膀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与这个世界分离 只与这些文字和音乐关联 还有记忆,那些已经轰然倒塌的过往,它们蔓延在脑海挥之不去 我却只能隐藏在自己的岛屿里 回想那些远去的时光,它们是多么的耀眼灿烂而残碎片片 我要写下它们 让虚无和真实一起闪烁 第一章 谣望如歌 冬天来了我一直在想着从前 那些冰冷了的温暧我还带在身边 一个人看海一个人唱歌 一个人写字一个人走失 天空冷了你还在寻找里听雪 那片片白色的花香好像你的凋谢 一个人走过一个人相约 一个人别离一个人忘记 我是这样寂寞爱上的孩子 你是那样爱上寂寞的天使 我听见短短的名字写着长长的心事 寒子坐在宿舍里电脑前,在博客上打下这些字,他不知道这算一首诗还是一首歌,或者只是一段心情。博客的页面背景是一片荒草蔓延的草地,一串脚印的尽头是一个背着吉他的孩子,吉他红色,孩子白色,仰望天空,天空蔚蓝,寂寥。 发亮的暗红字迹从日志的左上角排到左下角,右上角空白,右下角空白。寒子的叙述喜欢从左上角开始,文字彳亍下来,于左下角停步。不占据右边,右边空着,空出荒草的位置,一首歌的位置,还有一个孩子的仰望。 他停下健盘,点一只烟,窗户打开着,有一片海,外面在飘雪,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很大。他并不喜欢抽烟在从前,来到这座北方海滨的a城之后才迷恋上它,正如还没来到a城迷恋a城一样。 从前那些来这座城市的理由很多,现在他只清楚地记得,当时高考填报a城a大的诱惑,仅因这里一片海,一片可以无边无际的海。对海的钟情,像现在对烟的钟情一样,手指嘴角微醺淡黄,难以抹杀。 宿舍两台电脑,三个人,四张床,因有一个未来报到,所以那张床一年了都一直空着,上面堆满了行李,脸盆,水瓶,香皂之类,墙角一把红木吉它,安静地靠着。地下没有扫,烟头一堆,废纸,鞋,狼籍凌乱。 现在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女友才把岚风叫了出去,遥歌在图书馆泡书。寒子已经三天没有走出宿舍楼,饭菜都是遥歌帮忙从食堂带回,或者泡点方便面就度完一个日子。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封闭的生活,远离阳光,接近黑暗。 窗外海面漫天飞雪,海风平静,雪花坠入海中,无声,融化。寒子用鼠标点开一首周杰伦的,起身靠着窗棂看外面的风景。海上帆船都靠了岸,岸上开始积雪,簇簇凋落的声音沉入海底,视野里无人,只有海和雪代表这个冬天的寂静,冷清。寒子持久地看着雪与海,一只烟熄灭,一首歌结束,他还在眺望着,眺望着。 他喜欢这样长长的眺望,在漫无边际的海水中,目光穿越过去,再过去。窗外的海岸一直安静着,这样寒子就会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关于童年,关于少年,关于一些早已经消失在时光里的记忆,一些名字,一些脸庞。 记起。也是这样下雪的那天,那个童年,云贵高原乌朦山里的村庄,大雪纷飞。村庄穷困,小学只办到二年级,从三年级开始寒子就得从早上背起饭盒跋山涉水地去几公里外的镇里读书,还有那雪,一群孩子。每天日落后又从镇里赶回,在天黑下来了才返回村庄。从三年级一直走到六年级,这个过程成了寒子童年的全部。这三年寒子一直带着那雪穿越河流、翻过高山。 直到那个冬天,五年级,那雪在下雪回家的路上走失了,就像一朵云一样突然散失不见。 那天寒子放学后一直在山口等她,到了天快黑了的时候那雪也没回来,当寒子赶回到家时那雪还没回来,那雪忽然消失不见了。 夜里全村庄的人点着火把满山遍野去找那雪,夜间的雪越下越大,才踩上去的脚印不久就被雪覆盖没有踪迹,火把在雪花中燃烧得咝咝作响,潮湿了就熄灭,少数的电筒像微弱放光的萤火虫在雪地里移动,呼唤,一直到天亮,那雪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后来人们猜测说,那雪可能掉到大河里冲走了,可能被拐卖人口的山盗拐走了,可能掉下山谷被野兽吃掉,可能被大雪埋藏了。但人们顺着河流山谷一直找下去也没有见尸体,大雪化尽了也没有影子,上报镇里县里的派出所和公安局也没有音讯。 那雪就这样地在寒子童年结束的那天消失了,那天他在冰天雪地里呼喊和哭泣,从来没有什么让他如此恐慌和伤心。那雪的消失仿佛从他童年的身体上抽掉一根血淋淋的筋骨,令所有童年的快乐轰然倒塌,瘫痪。 最后他所能留住的是寻找那雪那天在山路上找到一块熟悉的鹅卵石,那是她在河岸捡到的一块漂亮的石子,像一个鸡蛋,透明,里面嵌着一颗黄色的如上弦月的石花纹。她说第二天要把这石子送给寒子,却在第二天丢失了自己。 从那以后不久,寒子上了中学,他离开了村庄,搬到县城的舅舅家住,在县城里上学,生活。 他融进了别的人群,许多新的名字新的人闯入,又走出。那雪的影子渐渐从寒子的脑海里移除,让城市的灯火、高楼、人潮来占据,让另一个她他他们来占据。 如果不是a城的雪,不是放在窗台上的那颗鹅卵石折射着一片雪光,它像投影机一样把胶片的故事投在屏幕上,寒子也许又想不起那些久远的过去。 他又用鼠标点开一首,点燃另一支烟,依然眺望窗外的雪,雪继续飘飞,海岸已经变成一条白色的绸缎,像围巾围在海的肩膀,温暖着整个冬天。寒子顺着歌声又回到了一些关于那雪朦胧的记忆片段里,如雪中的大海一样朦胧。 正在记忆慢慢上升浮出海面的时候,窗外寂静的海岸走出一个影子,打断了他的回忆。 影子红色,红色风衣,长发,从窗户的右边侵入视野,仿佛是从电视屏幕的右边走出。她又来了,一个寒子不知道名字不知道脸庞不知道从哪里走来的影子,这个冬天的每一个周末的傍晚,她都会来这个海岸,侧身走进海岸,然后背对宿舍遥望大海,很长时间地站成一个姿势遥望,长发落上雪花,闪烁一些又像花一样融化熄灭。右边沙滩雪上有一串脚印,在她影子伫立的地方停步,背影静默,如一朵开在雪中的红色花。 寒子走上阳台,架起画板,开始勾勒,一片海,满天雪花、一个红色的遥望大海的背影。 前几次他只画了大海上的夕阳和那个红色的背影,今天有雪,红色的影子在白色海岸上显得格外明亮和忧伤。他这次更细心地描绘线条,上色,增减。当寒子画完后,影子就从海岸上走了,雪落了她满身的白。 她侧身消失在窗户的左边,好像消失于电视屏幕的左边,雪上脚印延伸直到不见。时间过去,影子过去,海岸又寂静起来,天色慢慢灰暗,雪光反射而让空中微微发亮,a大的宿舍开始有灯光发亮,城市入夜。 他搬回画架,把画好的画摆在桌上端详了许久,又把它夹进画本中,放入书架上。窗外雪不停,他坐回电脑前,打开博客首页,文字多了一些。在刚刚写好的那些字下面有一些留言,依然是那个叫的香雪痕的网友给他写着: 蔓草,你的词太寂寞了,正如这个冬天的雪,一来到世上人们都逃离。 蔓草回复:这个冬天的雪不寂寞,还有人在眺望它的凋零。 香雪痕:那个眺望雪的人一样和雪寂寞。 蔓草:你不也是一样寂寞吗? 香雪痕:我喜欢寂寞,因为冬天的繁华从来都不够这座城市里的人挥霍。 蔓草:我宁愿陷入繁华,所有的寂寞都被别人抢夺了。 香雪痕:繁华也是寂寞,寂寞也是繁华,谁都不能逃避的宿命,你在口是心非。 寒子停止回复,呆在博客的字痕里,一时不知道写些什么,为香雪痕突然读破自己的心情而有些措手不及。 在a城他何尝不是如此?远离人群,与繁华格格不入,朋友只有遥歌和岚风,但他们并不真正的了解彼此的内心,或者除了他们作为室友的身份不可不强行地侵入对方的生活然后做成朋友。他们的性格差别巨大,岚风桀熬不驯,大大咧咧,风度翩翩,女友更新速度快。遥歌是名副其实的书呆子,似乎有钱钟书横扫清华图书馆的趋势,眼镜厚度如瓶底,目光远大,目标为留学哈佛。寒子踽踽独行,漠然处世,因高考专业调剂入法学,而本意为中文,所以从不看专业课,逃课众多,挂科重重。没有女友,大部分时间上网,写字,画画。 因此,也可以说,遥歌和岚风是寒子生活的一部分,心灵距离却千山万水,但上天还是把他们放在了一起,所以彼此不得不相互入侵对方,从生活,从心灵,从各种角度,虽然侵略艰难,但时间会证明,他们有一天终可以闯入对方的土地,去看不同地域的风景,不同心灵的故事。 时间又走了十分钟,他随手点开香雪痕的博客,背景是一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两边野兰花漫无边际,铁轨上有踩上单轨穿白色裙子的女孩,正横着手摇晃地往尽头走去,音乐是钢琴名曲,右边的日志上写着一些诗句: 在这个世界上 我就像一个包裹 一副行李 被人背着 被填在一张淡蓝的包裹单上 可当初寄包裹的人 却没有写明我到达的地方 却没有写上: 上帝亲收 蔓草是寒子的网名,他的目光定格在这个诗句里,有一丝游离的触动,他敲上一行字: 你喜欢李小洛的诗? 香雪痕回复:偶然与她的感觉相撞,所以记下了。 蔓草: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漂泊感? 香雪痕:因为本来就是漂泊的人,你呢? 蔓草:我,一直停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这算不算是漂泊呢? 香雪痕:算,至少心在漂,身体我不知道。 寒子迟疑一会儿,没回复,他感觉到这个网友的直接强压,像突然从山顶滚落的石头,在他有来得及看运动的行迹就被肯定了状态,动弹不得。 但他也真的发现了自己的漂泊,一种来自内心里没有人体会的漂泊,在a城a大的空间中,像一个气球被捆在木桩上,在天空飘荡,进退两难。 寒子又打回文字:为什么你如此肯定我的漂泊? 香雪痕:因为你的文字在漂泊,我看见。 蔓草:是因为你对漂泊太敏感了吧? 香雪痕:你我一样,太过于感伤这个世界的感伤。 蔓草:是世界的伤感太强悍,俘虏了本来快乐就弱小的我们。 香雪痕:其实在这个冬季你可以拥有徐志摩那样雪花的快乐。 蔓草:我没有他那种浪漫的天赋,可以把冷酷改成微笑的阳光,我只看到李金发的哀伤冻结了这个季节。你不也一样吗,也可以 结着丁香一样的愁怨打伞路过长长的雨巷。 香雪痕:这座城市高楼林立,只能坐着公交去穿梭它的灯火灿烂。 …… 寒子和香雪痕的聊天都叙述着不明不白的语句,彼此没有条理,没有刻意寻求的话题。他们从对方博客上的那些语言出发,散发感想,抛出自由,不在乎旁人的看待。从诗句里寻找对方的生活,从猜测中想象对方的状态,一块冰或是一滴水,凝固、滑落。 香雪痕的博客里从来都不上传照片,她说她喜欢躲在黑暗中微笑或哭泣,表情留给自己。寒子只传上一张背影照,遥望荒草蔓延,他说他喜欢背对生活,背对这座现代化的a市,还有a大美好的校园风景。 从那些密麻的留言中,香雪痕开始探寻寒子的过去,她说,你能说说你的故事吗? 寒子的手指突然停止敲击,久久地静止如一个石雕,失去肉感,疆埂。他的目光盯着香雪痕的博客,仿佛那条铁轨上的女孩飞奔起来,向尽头跑去,白色的裙子在风里飘扬,方向通往那块尘封的记忆。 香雪痕又打出一段字:不想说也没关系,毕竟回忆是重新撕开伤疤来看带血的筋骨,每个人都得有足够忍痛的勇气。 他的手指滑过键盘,有嗒嗒跳动的声响,音乐的声音,却无意。蔓草回复:明天再讲好吗?我得有时间来整理凌乱的记忆,再写上博客给你看吧,如果你是真的认真去听我的从前。 香雪痕:好的,我一定等你的故事,也认真。 蔓草:你呢?你的过去我可以听吗? 香雪痕:可以,但它带着血,你怕吗? 蔓草:不会,血的颜色很美。 香雪痕:伤口却是痛的。 蔓草:愈合了便只叫痕迹,看看而已,触摸使人心慌意乱。 香雪痕:既然如此,我们彼此交换,怎么样? 蔓草:好的,天黑了,我得开始泡面了,要不然身体支持不了脑子的使唤。 香雪痕:那再见,我也得回到虚无的现实,看黑夜灯火阑珊。 蔓草:再见。 寒子和香雪痕侵入了彼此的记忆,不再只限于对方博客上的短篇日志旋转叙述,而是要寻找对方博客上的长篇记忆,勘探对方的生活。 她说,她已经宁愿不去相信现实而投奔于虚无幻觉的网终,虚无与梦幻有时比现实更真实,更让人值得信任,安全。他觉得,人一旦在现实中选择了一条错路,那么在路上就难以寻找到一个可以解剖自己灵魂的人,就如他进了法学糸一样的错,面对严谨无隙可乘的法学教授和盲目寻觅逻辑的学生,那些寒子所想的归宿、心灵、文字在他们面前就得判为死刑,无处还生。 也许正是如此,他们才会在千万博客擦肩而过中停下脚步来观看对方的风景,发现了彼此相似的荒凉才又继续游览下去,并且还要游览下去。 此刻夜幕降临,宿舍的灯都亮起,窗外的大海不再飘雪,海岸依然如一条白布围在海的身边,白布上没有人经过,那串看海的女孩留下的脚印还在,脚印像白布上缝补的两串针线,从海岸的左边缝到海岸的右边,似乎不让海水泛滥出来,淹没洁白的冰雪和繁华的a城。 寒子不再看窗外的夜色,离开电脑,开始撕开方便面,倒入开水,准备晚餐。寒子的晚餐简单习惯了,不是没钱,而是懒得跑食堂。 正当他要吃面时,遥歌推门进屋,从图书馆回来了,身子头发落少量雪花,背上背个书包,手中提一盒盖饭。遥歌一进屋就把盒饭扔到桌前说,少吃点方便面了,头发会掉光的。寒子把盒饭移到面前笑说,你怎么不来早点,我就不用泡面啦。 遥歌边抖掉外衣上的雪花边说,你又不吃晚点?还怪我带饭迟了?你一天泡网泡昏了头啦,今天学生会又点名了,明天再不去上课,可能这学期又得挂上几科了。 寒子摊开盒饭混合方便面一起吃起来,对遥歌说的话似乎毫不在意,说,让他们点吧,我又不想学这个专业。 那你为什么要考进来? 因为当初填报志愿的时候被调剂的,我报的是中文。 算了,网虫!法学是我们学院最有前途的专业,而且和外国的许多名校有教学互动,将来可以出国深造,中国现在缺少国际法律方面的人才,以后我们这个专业的前景还是很好的。中文有什么用,在现代化的今天谁还在听你之乎者也,毕业除了考研要不就回去当个教师或者失业,除非你是第二个郭沫若沈从文郁达夫徐志摩老舍矛盾巴金张爱玲…… 他还没等遥歌说完就把吞到喉咙里的一块牛肉给吐回饭盒,他从来没见过遥歌如此唠叨,平时只见他是书呆子,忍不住笑起来: 书呆子,你还真不错,满脑子留学,深造,理想,有前途,有前途,图书馆是个好地方,能炼出你这样有理想有文化有纪律的社会主义人才真的够好了。 遥歌似乎听出寒子的话里有针刺的感觉,连着说:你这个网虫,别以为网上什么都可以学到,可别让里面的乌七八糟乌烟瘴气毁了你的眼睛和美好的前程,网上混乱局面还得靠你这种法学人才来健全法律,推动网络的健康发展呢! 寒子惊异于遥歌今天幽默的话语,放下筷子说:今天吃错了什么药,话这么多,以前一直都默默无闻的,或许有什么钻进你的脑子,刺激了你? 遥歌爬上床,靠在枕头上随手翻开一本书,叹气说,算了,不跟你争了,你上你的破网去吧,我看我的破书,我们的观点不一样,心无灵犀,我只是在图书馆时想了想人生这个问题,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觉得尼悉说的人生乃是一面镜子,在镜子里认识自己,我要称之为头等大事,也只是我们追求的目的!像在说梦话一般,如果人不先把自己的生活模样打扮好,那么你说当他照在人生的镜子里时会好看吗,恐怕连自己又不认识了吧!我觉得人当先面对现实来整理自己,然后才有人生这个镜子出现,再返回去照照自己,又继续完美自己的人生。 寒子知道遥歌又在自己的思维中迷惑了,但他的思考却让他觉得佩服,伸出大拇指笑说,有进步,有进步,我以为你只看武侠呢,还看起诗歌来啦。人生本来就是很玄的东西,越想越不明白,每个人都要有独立的生活状态,才不会迷失,尼悉也会迷失,要不他在14岁时还批判他11岁时写的自传做什么,他也发现了他从前的迷失。 遥歌把书扔到一边,仰头看看天花板,慢悠悠说到:那你说我们这种状态是一种什么状态?你独立上网、逃课、绘画、写字,我独立泡书,金庸、古龙、魔幻、侦探,还有岚风,独立泡妞、花天洒地又是什么状态? 他感到话语的严肃:我觉得我们都很难理解彼此的追求,你从你的泡书中得到收获,我从我的写字绘画和逃课中得到收获,岚风从他的泡妞中得到收获。我们也失去一些东西,不管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角度不同它的价值就不同。也许在你眼中我的写字一文不值,正如你的所谓出国理想对我来说也一文不值,岚风的泡妞也同样如此。 遥歌又捡起书,晃动头说:再说下去我想晕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太复杂了,像哲学一样,还是看我的书了,你赶快吃饭吧,要不它和雪一样都冻结了。 寒子骂了一句滚蛋转身又坐到书桌前吃饭,打开连接电脑的音响,一首快节奏的英文歌响起,寝室长时间的安静被打破,空气摇动起来。遥歌已经习惯了寒子的动作,一心埋进书里毫不动摇地看他的去。他是一个书呆子,但偶然会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经常把思维和寒子混乱在一起,走不出来之后又放弃掉,逃之夭夭。 逃之夭夭又什么都烟消云散,所以遥歌是快乐的,不受思索的捆绑,自由地行走在安静的土地上。他不像寒子的执着,陷入困境之后倔强挣扎,时而陷入泥潭不能自拔,或久久地忧伤和快乐。 岚风回到宿舍的时候是猛地推开门,然后冲到寝室中央,扔掉外衣,转个180度身放声大笑,拳头撑向日光灯管,大呼:我搞定了,外语学院的美女!!!终于大功造成! 说完扑向电脑前的寒子说:寒子,今天我搞到外院的一个美女,绝了,别玩这破电脑啦,今晚我给你和遥歌开个ktv,去唱他个天塌地陷再回来!寒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显示器说,美女你又不止换了一个,有什么好奇怪的。 岚风突然用一只指头把电脑按熄灭了,把寒子从椅子上托出来:别玩了,一天就面对着个死机器,不会去外面找个女人,这大学就这样混了还有什么意义!快,我带你们去兜两圈!寒子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推了出来,他也知道岚风从来都这样,也就不反抗,心里默认拒绝不了。遥歌当然也是被从床上拉下来的,书已经被岚风锁进柜子,只好骂骂咧咧地跟随老大出发。 岚风出生名门,家族兴旺发达,老爸腰缠万贯,自然在大学可以挥金如土,招蜂引蝶,人也长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对于他风行校园更虎上添翼。 至于他选择寒子和遥歌为生活最亲密朋友的原因不得而知,也许是命中注定,走在一起,就像共同漂浮在一条河流里的垃圾一样,不论你是发臭的西瓜皮,还是留有遗香的哈密瓜,漂流的方向总是一致的,只是漂流的距离不同,谁也算不出谁先在哪个河段腐烂和沉没。 岚风新任女友叫苏丹,果然美不胜收,不过在寒子的眼里她和前几任女友并无多大差别,漂亮但并不美丽,从眼中流露的眼神依旧媚俗,无神,掺杂着斑驳陆离的色彩,远离自然。在岚风眼中,她是花容月貌、妩媚妖娆、闭月羞花。 寒子看见她,如果她是一朵牡丹,她也只能是长在刺林中散发着迷惑飞舞绿色苍蝇的臭味那一种。他并没有告诉岚风的这种想法,因为他正沉没于其中,神魂颠倒,也就像寒子突然沉没于网络和写字那样颠狂,此刻任何人想要把他们像棕树一样连根拔起,那便是妄想、图劳。 人在某些地方沉没了自己,只能靠自己游上岸,谁的解救都显得荒唐可笑,无济于事。寒子的沉没依然如此。 ktv包箱里灯光昏暗,闪烁微弱彩光,屏幕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岚风和苏丹靠在一起握着麦克风唱情歌,寒子和遥歌被三个苏丹带来的女伴灌酒,玩剪刀石头布。他酒量不小,所以应付她们毫不费劲,况且人家喜欢敬酒,也不能丢岚风面子,来者不拒,时常奉迎岚风所坚守的男人本色。遥歌喝酒历史短暂,经验不足,三瓶雪花就把他放倒在沙发一角,无论岚风再怎么嘶叫也死一般地躺如横尸。 三个女孩围攻寒子,个个尝尽人间百态,阅尽风月,说话如青楼歌女般媚态十足,饮酒豪迈,字句挑逗力强。他从觥畴交错中抽出时间点烟,溜进侧所透气,自感侧所空气新鲜,呆不多长时间因岚风呐喊只好返回包箱,与所谓风情万种的女子们饮酒、傻笑、歌唱、互相卖弄洒脱。 迪高开始,他被拉进屏幕前与女共舞,肆无忌惮地扭动,跳跃,借醉意与昏暗毫无保留地与女子们眉来眼去,牵手以至身体相互碰撞时聚时离。他在舞动中感觉热血沸腾,筋骨有断裂之势,头脑晃动,脚下地动山摇。 他在乱舞中大声裂笑,其实是偷偷地把笑容掩饰欲哭不能。他一定要给岚风撑下这次狂欢,让他的新任女友苏丹看到他们是多么的阳光无限,充满活力、桀熬不驯,波涛澎湃。她们是喜欢这样的男人,他们像一支航空母舰,她们也宁愿做舰上一只爬在尾巴上的蚂蚁,感受漂洋过海的美好,她们还诗意般地认为这叫轻舞飞扬。 最后是寒子扛着遥歌回宿舍的,他站在雪地中央,右肩挂着昏睡的遥歌,目送岚风把一堆女孩送到女生宿舍,雪地留着一串笑声和乱七八糟远去的黑色脚印。 看着远去的影子,寒子的心灵升起莫名的忧伤,不知道是关于这场似是而非虚无缥缈的狂欢,是关于那些记忆中影子在闪闪烁烁,还是关于站在这座城市里的空中漂浮如不能坠地的羽毛,被海风吹来又吹去。 或者一切都不关于又关于一切。 第二章 记忆的方向 那天是法学课,寒子坐在后排的位置无心去听讲,趴在桌上睡了三十分钟,醒来时老师还在不停地讲,死气沉沉的教室只有那教授的声音,像夏天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围着正在午休的他翁翁地旋转,没完没了。 他无聊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书________。没精打彩地乱翻,一时觉得时间成了无比痛苦的煎熬,无意中翻见一句诗: 再用不了多久 我会完全失明 玫瑰会成为玫瑰 天空会成为天空 再不是别的东西! 那时我是尘土 又一次回归到尘埃之中 寒子目光停在字行间,凝固,好像看到了什么,来自精神深处的一种灾难的威胁,是时光突然间催醒一个思索的沉睡,但他又不知道这种威胁为什么会给予他此刻心灵的恐慌,就像马上失去了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东西一样,这东西又不清楚它是什么。 心间上涌一种要表达的冲动,表达让人知道他想要些什么,这表达不关系未来,又回到了过去,过去的那些东西存放太久了,他要把它们掏出来铺在阳光底下凉晒。 而关于阳光让寒子想起的只有博客,博客如一片宽阔的草原,那里可以自由翻滚,跳跃,哭泣,狂欢、微笑,更重要的是还有香雪痕,一个互相交换心灵的女孩,或者叫虚幻存于网络的天使。 下课后他就匆忙地回到宿舍,行走的的时候像奔跑,路过综合楼,穿过排球场,银杏树下拥抱的情人,他通通没有去观望,观望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世界。 他的世界在另一个地方,没人理解,因为那地方虚无、渺小、繁乱,容不下一个正常思维的人。 他打开电脑上的博客,香雪痕不在线,有一个留言,在他博客荒草蔓延的左边:蔓草,这几天你很少上网了,你开始写你的故事了吗?如果太烦乱,就简单一点,那样会美好一些,不要太匆忙,沉溺于记忆会容易伤到心情深处。 他回复:如果故事烦乱又怎么能让它简单呢?简单又怎么能让它烦乱呢?我只是认真的叙述从前,烦乱与简单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它像一条河,会顺着大地的脉搏流淌,自然到它要到的地方。 他开始写自己的从前,他的名字依然叫蔓草,因为他认为这样香雪痕才能保全所有对蔓草网名的熟悉、亲切,不被拉成一种陌生。 窗外不再下雪,海依旧宁静,寒子走回他的记忆归途,慢慢的叙述,他不想省略,因为害怕某些细致的珍贵被遗失: 黔西深山有一带村落,从黄果树依山傍水地向西延伸,直到与茫茫乌蒙山脉相连接。从西流来的河流围绕这些村落转过许多山后汇入黄果树,滔滔不绝地往犀牛潭里倾泻,白水如绵。 这一带没有铁路和公路经过,只有山村里村村通连的石子路和泥巴路相互联接在一起。世代的人们都靠着肩膀挑进挑出,挑来外面的世界,挑出这里的生活。 蔓草出生于这一带一个叫蒙里的村子,村子山水环绕,碧色的稻田在山沟山洼里铺展,一块块田野,一落落小小的梯田,层层叠叠。村边河流有一个瀑布,不像黄果树瀑布那么庞大,难以触及。它只是在涨水的季节里显得汹涌狂澜,其他季节里都温柔顺美。孩子们每天都在瀑布下的云龙潭里嬉戏,迎着泻落的白水呐喊,欢呼。 河流自古形成一种习俗,自然地分成几段,每一段有合适的人群洗澡。年轻少年喜欢在瀑布下争游,妇女姑娘喜欢在浅潭僻静的河段游泳。 每天夕阳染红西山落去,放牛的阿爷把牛群从山里往村子赶,大伯大叔扛着锄头从田野里哼着歌回家,一群男孩姑娘嬉笑打闹地在河边行走,歌唱,妇女把晒在河边的衣服抱回家,稀疏的狗叫声不时地往夕阳里传去。 一大清早,蔓草背着满满的一箩筐青草正赶着回家,镰刀斜斜地插在箩筐一角,青草被一根草绳紧紧地勒住,沉甸甸。他已经很久没有割到这么多的草了,平时都是割到半箩,并把草松散地放进箩筐里,悄悄地躲在太阳爬出村边的山麓前回家。 蔓草走到村口停下来歇息,箩筐靠上田埂,跳下村口的小水沟里洗掉脚上的泥巴及身上的露水和断残粘连的青草。他站在水沟里往山边露出的朝霞看过去,放牛的阿爷正赶着牛群往山里走,吆喝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回荡。 每天早晨割草回到村口他总是看到阿爷赶牛经过,他最喜欢听阿爷吆喝牛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山路里悠扬,站在水沟里笑着看阿爷和牛群爬上山坡消失于晨曦中。 那些早起来村口水井挑水的妇女叮叮当当地挑着铁皮水桶一挑两挑地来回。田野里开始有大伯摔起鞭子犁田,哇伯哇俚地喊着牛向右向左。 往身后的山路看时他看到一群孩子也一样摇晃着身影背着箩筐回家,哼着小调一路从山顶往山脚下来,他往山里喊去:哎,潮声,快点!我到村口了! 然后山里传来:蔓草,你等等我哩,等等我!中午咱们一起去大河洗澡,跳瀑布去!潮声的身影忽闪忽灭地在长满树木的路上走来,山路坎坷。 这清晨的风一阵阵拂过,水田里的稻子一浪一浪地飘扬。蔓草坐在水田的小溪边等着潮声,扯断一叶稻子,挟在中指和食指之间,把撕开稻叶的一边往下迅捷一拉,叶子如箭往晨光里飞去,格外美丽,如清澈风里的笑容。 潮声是蔓草最要好的伙伴,他们一起在村里的小学上二年级,整天混在一起满村子到处玩,跳瀑布、钓鱼、捉螃蟹、建泥桥、漂流、上山追野兔、捅鸟窝等等。 这天中午阳光明媚,大河里洗澡的人很多,瀑布下面的云龙潭成了孩子们的天堂,蒙里村的孩子个个是游泳好手,一群一群在玩“追淌淌”,又光着身子笑笑闹闹从小瀑布岩石上纵身跃进水中,浪花溅起如水莲。 “追淌淌”的孩子在水中穿来穿去,像一群鱼儿,也像空中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蔓草和潮声在孩子堆里格外引人注目,一起从瀑布上跃进水中,在空中翻转360度后一头砸入潭里,然后往水底下钻,浮出水面两个人手中捏着一把水潭底沙石,在一群孩子的欢呼声中骄傲地笑。 他们洗完澡又跑去下游河滩上捡鹅卵石,河滩沉积的沙石一片一片,可以找到不同形状和色彩的石子。他们喜欢捡到一堆抱回家里,放在门口的石梯下数,又挑出好看的装进口袋,哗啦啦地跑到学校坝子上找别的孩子赌。赌的方式多样,一般都划剪刀石头布,或者虚虚拳,打石子等。 赌鹅卵石的时候也分级别,有大小丑美之分,漂亮的可以以一当十,不漂亮的就多赔几颗。蒙里村的孩子赌鹅卵石成风,到处有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 在蔓草和潮声正在河滩捡鹅卵石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哭泣,蔓草抬头看到不远处的河滩上一个小女孩正被两个男孩推倒在地,从手中夺走一样东西。蔓草看到她是一向沉默寡言的那雪,和自己读一个班,那雪家离他家只有一小块稻田的距离。他立刻反映出什么事情发生,扔下手中的石子冲了上去,潮声有意识地追上。 到了那雪面前问清楚后追上那两个男孩,没说上几句四个人就扭打在一起。蔓草那时个子还比较小,被另一个比他大的男孩压住,但潮声力气大,把另一个摔倒后跳过来帮他把那男孩扭翻,从手中夺回鹅卵石,然后那两个男孩边骂边跑掉了。 夺到鹅卵石之后他们才知道那两个男孩为什么会抢那雪,那雪捡到的鹅卵石漂亮得让人惊异,它像一个鸡蛋,透明,里面嵌着一颗黄色的如上弦月的石花纹,这是谁都没有捡到过的。还给那雪的时候蔓草和潮声都有些念念不舍,但他们也不忍心人家哭泣,所以就还给她了。 蔓草对那雪说:那雪,别怕,以后他们再敢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和潮声一定帮你。 那雪抱着那块鹅卵石眼里含着未干的泪水看着他们,恩地说了一声就走了,走了很远才回头看看她们。那雪扎着小辫子,大眼睛,一个人从河滩往家走去。他们看她走远了,相互看了一下,满身脏泥,是刚才打架的时候翻滚到沙滩湿处粘上的,相互又一笑,跑进河里,打起水仗来。 那雪家的瓦房离蔓草家只隔着他叔叔家,平日里那雪不喜欢和邻里的孩子玩,一个人整天在院子里玩,浇野兰花,帮她的阿妈做小家务,或者在樱树下荡秋千,去田野里采芹菜,阿妈上山做农活时就带上她,然后她一个人去挖野兰花。 其实那雪以前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自从上学之后就不喜欢和别的孩子玩耍,一个人上学一个人跑回家。上学之前阿妈还说那雪调皮,爱笑,阿妈说,自从上一年级那年她姐姐丢失后那雪就变得不爱说话了,也不喜欢读书。 那雪是姐姐带大的,姐姐大她两岁,从她会走路开始姐姐就一直带她在身边,经常带她去河边捡鹅卵石、去山上挖野兰花、夜晚捉萤火虫、坐在院子里听爷爷讲故事。 姐姐不见的那天她一直记得,姐姐说让那雪在村口等她,她去很远的地方挖更漂亮的野兰花,那儿要翻过许多山,叫她在家等着。 那天那雪守在村口等到了傍晚姐姐都没有回来,天黑了告诉阿爸阿妈后,叫上全村的人上山找,一直到了天亮都没有找到,那雪和阿妈抱着哭了很多天,她不知道姐姐是怎样不见了,那时候一直传说山里有盗匪,有野兽。 但那雪还是每天去坐在村口,一边玩鹅卵石,一边等姐姐,她相信姐姐会回来的,带上漂亮的野兰花,可姐姐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从蔓草帮她在河滩上夺回鹅卵石以后,蔓草在放学的路上遇见那雪的时候她不再是跑着回家了,而是背着小书包一边走一边玩着那块鹅卵石。蔓草有一次跑上去对那雪说:那雪,你能借我你的鹅卵石玩玩吗?那雪迟疑地用大眼睛看着蔓草,但还是从小书包里摸了出来递给他,蔓草高兴地捧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玩,鹅卵石太漂亮了。 那雪说,你真的不会欺负我吗? 蔓草一边把鹅卵石从左手抛到右手,又从脚下绕着圈子做漂亮动作,一边说,不会,不会,真的,要不你叫我哥哥,下次谁敢欺负你,我打死他!那雪说,真的吗?不许骗我!那雪伸出小指头和蔓草扣上,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雪第一次相信了蔓草,那天蔓草还带她到他家的后院看他储藏的一堆鹅卵石,五彩缤纷,他们还把石子在地上摆成了图案,一朵野兰花的样子,那雪开心地笑了,天真而可爱。 那雪从前以为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欢和她玩,这次蔓草帮助了她,而且愿意做她的哥哥,这是那雪没有想到过的,所以那雪又开始变得爱笑了很多。那雪把蔓草带到她家的院落里,院落种着一些花草,她说有些是她自己从山里挖回家的,她认识野兰花,白色地开在荒野里,很美。 那些红杜鹃她也喜欢,满山遍野地绽放,她说像她姐姐的笑容,带着扉红的云彩。 马尾草毛绒绒地长在墙角,家里的小花猫盯着停在草尖上蜻蜒纵身扑去,一场空后又喵喵地叫着爬上墙头。蔓草蹑手嗫脚躬着身往又停在花瓣上的蝴蝶移动,屏住呼息一秒间的突袭挟住了蝴蝶的翅膀,那雪在身后欢乐跳跃拍手。他把蝴蝶给那雪,她仔细地观察着它美丽的翅膀,如出嫁姑娘的盛装。 她把蝴蝶压进书里做成标本,他告诉她以后他会给她捉很多很多漂亮的蝴蝶。 以后每天清晨都是那雪早起站在蔓草家门口大声嘁醒蔓草,两个人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学校本来离家只有三五分钟的路程,那雪却经常提前半个小时站在蔓草家门口,她知道从他起床到走出家门需要二十分钟。 每次都是阿妈听到那雪叫唤蔓草后从床上把他拉出被子,说一个大男孩还不如人家那雪呢。他从睡意里糊糊地往门口的那雪回应一句就自己去洗脸。 那雪站在门口等蔓草,天微微亮的时候她总有些害怕,看着黑压压的远处山林里想起一些老人说起的故事而害怕。 等到跳水的妇女在村里来回,阿爷喊放牛的声音从村角传来,晨风把鸟儿的叫声带上村庄的每一个屋顶,又把吱吱纠纠的欢声带上微露彩云的天空,空气清新得呼吸起来有清凉透心的味道,那雪才慢慢把心平静。那雪带上这些恐惧去等待蔓草,但她一直都坚持着。 她只是相信等他走出家门了就可以像大哥哥一样交给那雪一个快乐的日子。 蒙里村的学校很简陋,一间小小的平房分成两间教室,学校只办到三年级。一年级有单独的一个教室,二年级和三年级合在一个教室里,两个年级先后地轮流上课,把一天平均的课分割起来,学生混在一起听讲。 只有两个老师,姓王姓张,一男一女,四十几岁,初中毕业。由于学校小,这里没有校长的称呼,大家都只亲切地叫老师,没有成形的学校制度,除了上课时间工整以外,别的规则都自由松散。 平房是村子聚集钱财建起的,有钱的出线,没钱的出力,或者去山里砍自家的几棵树木送来。每一间教室前后两扇窗户,没有玻璃,用走廊有花纹样的四块水泥板合拼而成,坚固但冬天的风可以随意进出。墙里墙外一样没有粉刷,凹凸不平的石头错落显露。 会木匠的蔓草的阿爸找来一棵树打成两块木板,竖固结实,染上漆就叫黑板。蔓草已经不记得这学校什么时候建立起的,从他出生的那一年它就在这里存在着,只是后来阿爸告诉他关于这里的一些事。阿爸说村里从来都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那些孩子读完小学只有几个能去镇上念中学,但都因为没钱或成绩跟不上回家种田。 阿爸说他以前也是几个能上镇里读书的孩子,而且成绩优异,只是爷爷没钱,阿爸就回家学了石匠和木匠,免强地生活下来。蔓草总是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们说起,问他们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上大学。 阿爸说为了不要每天早饭只能吃稀饭,为了不要世世代代都种庄稼,为了让村里能过上好日子。然而他总是说,他只想吃阿妈煮的早饭,只想听那些田野上飞起来的呦喝犁牛的声音,只想每天坐在村口的河流边听瀑布倾泻的轰隆声,看山头的那夕阳慢慢西下。阿爸就只摇头,说蔓草肯定将来也只能回来种田了。 记得有一次蔓草给正在犁田的阿爸送饭,阿爸把牛赶到田边的一块空地,拴在一块石头上,走上田埂吃饭。一大碗稀饭和一块裹着些许辣椒的霉豆腐,阿爸大口大口津津有味地吃着。蔓草坐在田埂上看阿爸吃饭,笑着说阿爸满身泥浆真像头牛,阿爸说,你以后可一定别像阿爸那样一辈子在泥土里滚爬。 蔓草却说他要像阿爸那样有力,赶着牛在田地里哇伯哇俚地走,种好大片大片的稻田。阿爸说这样没有出息,要叫他走出这山沟里,外面有汽车、火车、人群和美丽的城市。 他看过碧绿的大片稻田,目光越过巍峨群山,他说他没有看过汽车、火车、人群和城市,他也不想看,他不想离开阿爸阿妈,还有一群快乐的孩子。 阿爸只能叹息,说蔓草没有远大的理想,鼠目寸光。那时阳光舒展铺过田野,山风又吹了起来,田野里人们越来越多。钓鱼的老人和小孩为了赶上清早的鱼儿,河边坐上了零散草帽和鱼杆。 养鸭的大伯嘎嘎嘎地把鸭群赶进河里,鸭群蹬着黄色的大脚扑打翅膀争游而去。对岸踏着石桥背着小书包过河上学的孩子一路往河扔飘石,溅起圈圈涟漪再笑着往村里的学校跑去。 清晨的风在身后追赶,追赶着。蔓草看着,也跟着从田埂上飞跑进村里,阿爸嘱咐小心摔跤的喊声在身后的稻浪中淹没去了。这些风景中,阿爸没有发现,蔓草飞跑的动作像一个诗人笔下的精灵,他深爱着村庄的土地,阳光,树木,他还没有走出山沟寻觅繁华的欲望,他依旧纯真,美好。 那雪告诉蔓草她很喜欢起早来闻清晨的味道,她说那空气中的雾水可以看到它们晶莹明亮地飘浮,吸进鼻子里又凉又甜。然后他带着那雪满路上一边仰着鼻子吸气一边往前跑,欢笑。那雪和蔓草来到学校的清晨里,用半块铁板做的铃铛在王老师的铁锤手中敲得叮当响亮,教室窗外的田野里又有大伯犁牛的声音传去,隐隐约约地混合在一群小孩子的晨读里。 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小麻雀追逐着在瓦房上空飞翔,偶尔往坝子上铺晒的冬天剩下未干的稻谷飞落偷吃,又被靠在墙角下雕衣裳花纹的老大娘唬了飞去。 早读下课的十五分钟,离家近的孩子都会跑回家吃稀饭,蔓草和那雪一样回去吃完饭又跑回来上课。没有课间操,一群孩子在学校前面的一块泥巴空地上玩耍,他和潮声跪在墙角和一群孩子玩背纸板游戏,他俩的手灵巧,每次都羸得满满一书包,最后俩人平均分配。 蔓草把一堆纸板在地上来往紧压和拍打,用几根手指靠在上面比较纸板的厚度,然后整齐地排在手心,往空中轻轻一抛,并用手背全部接下,再一抛,又用手心到手腕全部抓完。 这一背一抓的动作他们叫“秉塔”和“招干”,而这需要有经验的高手才能完成的动作。蔓草招干的样子漂亮,干净利落,一时间成了背纸板的风云人物。女孩子拉着皮筋一边唱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歌谣,一边快乐地轻敏跳着。那雪的歌声清脆美丽:黄果树,黄果花,黄果开在水边崖;你的家,我的家,我们一起建设它…… 蒙里村的学校很小很破,那里的孩子却很美好,从来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贫穷,在泥土中成长在一无所有和拥有所有中微笑。快乐与悲伤都来得那样自然和真实。这些时候孩子的心情就像天空一直明朗着,阴霾的那块天空移到另一个世界。<未完待继>…… 寒子写到这里停了下来,剩下的以后再慢慢写上去,他舒了一口气,烟支抽掉了半盒,往后靠着凳子仰了仰身子,然后把它们都贴上博客,页面上的字体唷黄色,像掉下的梧桐叶子。 在别的网友眼中这是一则待续的似乎虚假的故事,只有香雪痕知道这是蔓草要告诉她的往事,寒子会慢慢写完,带着一颗认真的心。 在回忆的时候他有些时间和地点总是不能清澈地呈现出来,就像水中被搅混的花朵,隐隐约约。他总是在打字的时候突然被回忆间断,燃尽一根烟,很久打不出一个字,转头看窗外变幻的海水。 觉得,通向往事的道路早已经被湮没,如今又何必去探寻往事的残痕?那时他久久地坐着,放一只轻声的歌,要离去时又被记忆突然唤醒,然后自己从长满荒草的路径又寻找回去,继续敲击键盘,跳舞的声音。 香雪痕上线时看到寒子的文字,她说:蔓草,你所在乌蒙山的那个村庄很美。 蔓草:其实那是以前我没有发现过的,来到这座城市后从灯火辉煌中醒来,看到梦里的那个月色宁静的村庄真美,但只能叫做死去的回忆了。 香雪痕:至少你还能有那些多彩的回忆,有时候许多死去了的东西比它活着时美丽。有的人回忆里只有一种颜色,苍白或者暗黑。 蔓草:那你的回忆是什么颜色的呢? 香雪痕:不知道,当我回忆的时候只看到它犹如上世纪的黑白胶片在投影机里唰唰地翻转,白幕上的人影模糊断残地在演着什么,好像喜剧又似乎惨白的悲剧。 蔓草:你喜欢把回忆都藏在哪里?脑海还是身体? 香雪痕:我不想把它们都藏于脑海和身体,它们生长着刺,会刺伤我的。我喜欢把它们搬到电脑里,那样就可以和它们分离,可以毫无顾忌虚假快乐地去生活在现实里。 蔓草:你相信我吗?相信网络。 香雪痕:在网络上我可以相信你的一切,但在现实中我不一定相信你。网络是虚无,虚无的东西值得相信,它隔着一堵墙,现实太赤裸,容易受伤。你不也一样吗? 蔓草:也许,我一直把自己关在一个虚无中,很少走出来过。所以在这网络里我们可以没有忧虑地交换心灵、往事。现实都是那样喜欢戴上面具演绎着生活,抑或不是生活,扭曲了的生活。是什么让你对现实如此绝望? 香雪痕:是现实让我对它绝望,也是我让我对它绝望,在我所有出生以来的希望灭绝以后。 蔓草:为什么可以说一个人一出生希望就灭绝了?那大夸张了吧?我觉得那是希望才刚刚开始,在发芽。 香雪痕:呵呵,你是一个明媚的孩子,你出生在阳光灿烂的早晨,而有的人却出生在漆黑的午夜。 蔓草:你的忧伤不带一点积极多彩的颜色,有的人再痛再疼也会微笑着说,黑夜是多么宁静黑色的美,它在一步一步地迈向黎明。 香雪痕:你太不够真实,你在欺骗你黑色的眼晴,你根本不敢去忍受黑暗,而是自私地抛弃黑暗去投奔光明。 蔓草:黑暗是邪恶的,光明是正义的。 香雪痕:你永远不会体会黑暗的孤单,在大家都睡去的时候它一个人在无声的剧痛中生下光明,它是一个母亲。 蔓草:我想那只是一场离奇的思考,我们很多时候走不出循规蹈矩。 香雪痕:在这世界里,我们的思考是自由的,行为是束缚着的。所以没有谁能够征服谁的思想,只能控制行为。你我的空间毫无瓜葛,能有一些心灵的交流已莫大欣慰。 蔓草:谢谢你的坦白,我们可以互相阅读没有羁绊,我会认真读你的真实,也相信你,纵然我们的分歧大于相似。 香雪痕:谢谢,很高兴我们成为网友,最好的网友。还是你看看我的博客吧,从我爬行而来的轨迹中或许你会看到我的真实。 蔓草:好吧,我会认真去读的,再见。 香雪痕:再见。 寒子和香雪痕的对话没有固定的边界,他们可以从一只蚂蚁的生活说起,也可以从一个哲人思考的世界说起。 到最后,其实他们都也许忘记了前一秒说出的话,从而投入了自己并非和思考相关的生活状态。 生活总是和自己想的和说的不相一致,有的人思想悲伤生活却在狂笑,有的人思想活跃生活却愁眉不展。 寒子和香雪痕却把对方当作一部聊天机,看似冰冷但彼此最是真诚,在网络上他们都抛给对方最真实的思想,因为这样坦白的真实在现实中他们都还没有找到。 第三章 痕迹 寒子和香雪痕聊完天,天又渐渐灰暗下来,时间一晃又到傍晚,他继续点着烟,烟灰缸里残留的烟头飘出微弱的烟雾,好像是正要死去的灵魂轻轻地呼吸,又悄无声息地飘走。 电脑上的音乐停止,没有再换下一曲,屏幕开始安静,寝室的空气像凝结在一个透明长方体里,暖气在散发温度,寒子没有温暖的感觉,也许是忘记了,和习惯的原因。香雪痕的日志被点开,血红的字体铺开半个屏幕,如海上红色的赤潮,漂浮着: 那年夏天,雪痕背着书包跨进了市一中的大门,和那些少年一样,长着青春的脸,涌进了花季。那些少年都笑容满面,雪痕没有,她找不到理由,从童年到花季,她的笑容开得很少,少如南方亚热带冬季的雪。 她不知道自己进入了花季,这样美丽的季节没有人告诉她,她也没有看到花季向她走来的身影,带上笑容和阳光。 雪痕第一天站在市一中高大铁门旁边,她没有像别的少年那样激动欢呼地跑进校园,她呆呆地看着比小学、初中大很多倍的校园,目光淡漠,这跨越的折叠式成长的青春敞开的大门雪痕只悄然地走了进去,和她以往的动作一样,毫无声响。 她不清楚为什么上了高中依然提不起她的快乐,新鲜的生活照常覆盖不了她漠然处世的面孔,她不去想未来,底头走在青春的角落里。 昨天晚上爸爸又和妈妈吵架了,打碎了一堆玻璃杯子、碗筷、还有电风扇。雪痕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看漫画,她没有为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声和爸爸摔碎东西声而惊惶,她静静地看完漫画又悄悄地关上台灯钻进被子里睡觉。 她不再像几岁时听到爸妈的争吵而吓哭了泪,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他们的战争,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看惯了死亡和流血,一点也不觉害怕。 爸妈就像沧桑的历史,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晚上打得头破血流,几天后又坐在一屋子里吃饭,过不久又开战,循环往复,春夏秋冬。她眼看着他们彼此在对方皱纹的缝隙里填上不同的伤疤,一起折磨老去。她无能为力,最初还可怜这两个男女,后来就只做面无表情观望者了,习惯了一切残酷与挣扎。 去市一中报名的那天是受伤的妈妈带着她去交费的,一大把钱连同录取通知书递进窗口,换来一张印有红印章的纸,找到班主任,进了班级。 妈妈在临走的时候在众目睽睽的校门口大声地给雪痕说,记住!上了高中要好好学习!别让我和你那死老爸丢了脸!她看着被打伤了腿的妈妈一切一切地挤上了公交车,一点也没有痛苦的姿势坚强地向人群里钻,突然有一种心疼和恨的情感。 心疼这个女人受伤的姿态,痛恨这个女人的坚强,居然可以忍受着一个男人十几年来的折磨,除了疼痛时挣扎哭喊几声,伤口开始愈合以后就什么也安然无恙,生活依旧运行,像两个满身缝补的轮胎,相互支撑着一辆载着风雨的车走在人生黄昏中。 雪痕的爸爸在政府工作,妈妈在公司上班,这从客观条件来说足够可以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她也可以毫无忧虑的拥有着城市里独生子女的幸福。但她一样都没有感觉到她所生活的这个家是一个美好的家。 这是一个时常充满战争的家,她无法理解父母的生活方式,用厮杀来刺激平淡无奇的两个生命。她像一只动物被父母爱着,什么也不缺少,但她觉得他们的爱是那么僵硬,强制压迫她服从他们所有的爰。 她的一切都由他们安排,衣食住行谨然有序,从出生到童年到高中就像一辆列车,被他们关闭所有门窗外的风景顺着铁轨运行下去,自己闭上眼都可以知道她所必然抵达的地方。 雪痕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他们给她买蓝色的裙子,她喜欢看漫画他们给她买世界名著,她喜欢听流行音乐他们给她买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她喜欢看黄昏他们带她看日出,她喜欢放学走路回家他们把她装进车子。在别人的眼中这是无可挑剔的幸福,在雪痕心里这是无法走掉的牢狱。 在这特别的家庭中成长着的雪痕,从爰笑到不爰笑,从幼儿园有一群朋友到高中只剩一个朋友,小楠。 小楠家和雪痕家在同一个家属区,都住在两栋楼的顶层,隔开一片天空的两栋楼的阳台可以对望,每天早晨小楠就在对面的阳台上喊雪痕一起上学,她是唯一守在她的友谊里的朋友,从幼儿园牵着手一起进入市一中,进入同一个班级坐同一张桌子。 她爱笑,雪痕冷漠,两个性格背道而驰的人成为最好的朋友让人难以理解。小楠的笑对所有人,雪痕的笑只对小楠,她一直认为就算抛开全世界的人也只有小楠最珍贵,她是她十六岁以前的全部美好的记忆。 她们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整天聊着只有她们才懂的话题,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小楠是一个爱跳舞唱歌的女孩,钢琴弹得很好,从小学开始就在学校的舞台上出尽风头,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爸妈引以为豪,无尽疼爱。她的幸福是雪痕遥不可及的星光,它闪耀在小楠的周围,雪痕的身边一直黑暗,静寂。 雪痕不会唱好听的歌,她却喜欢听小楠唱不同的歌曲,弹优美的世界名曲、弹轻盈的流行音乐。她喜欢看漫画,一个人在某个角落呆呆地阅读,那时她会忘记身边所有,一心投入书本的细节中,咀嚼每一个有生命的片段。雪痕从不看有关喜剧的书,只看悲伤的文字,但她不哭,乘满一身郁结然后带着笑容和小楠一路走在校园和家的交替路程里。 她忘记书里的故事很快,看完书第二天醒来再也不记起,又继续去阅读下一个悲剧,带着不觉痛苦的眼神,只是看而已,没有太多知觉,也许这样的年纪本就应该没有痈的知觉才好。 雪痕总坐在教室窗边看书,那时候满世界流行几米的漫画作品,深情而简单明快的画面透着悲伤的童话气息,雪痕说她看到在现代繁忙的城市中总有人拉着旅行箱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相遇而不能相交,有些人就像一颗蓝色的石头被别人安排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在没人注意到的目光中消失于世界。 这些莫名的感觉她告诉小楠,小楠还是笑笑说她又陷入思维短路了。雪痕对漫画的感知远离真实,有时候她总把人想象成一颗石子沉默于大地,或者如一片叶子坠落于风中,一根衰草,一朵白花,一只翅膀。 所有与现实关糸微弱的事物都喜欢撞进她脑子里,混淆视野里的生活。她那样做就会使一些虚幻的美好和冷漠与她平凡的生活交融,减轻耳边爸妈的战争声,减轻没有小楠在身边时无限扩大的孤独,减轻她在花季里成长不稳定的随时都可以倒塌的悬空感。其实,她是寂寞的,除了小楠这个爱笑的朋友以外。 小楠对雪痕的好她时常记得,上小学的那些时候,两个人爱穿同样的裙摆在校园里行走,梳同样的发型,别一样颜色的蝴蝶结,背一样的书包。那时别人总是说她们是姐妹俩,不管在学校或是家属区里。 她们找来砖头垫在墙脚,爬上去偷墙上的丁香花,被墙里一条大狗吓住,花盆掉碎到墙里,雪痕摔了进去,汪汪乱叫的大狗扑向雪痕,雪痕吓哭了,小楠不顾一切地从墙上跳进去,扭伤脚之前把雪痕往外推,但小楠的左脚却被冲上来的大狗咬上一口,白色的袜子被撕碎,血染红了一大块。 幸好大狗冲来的时候又被拴在脖子上的铁链弹了回去,小楠和雪痕挣着往后逃,老大妈提着扫帚从家里冲了出来,也被这惊险的场面吓了一跳,赶紧把大狗震住,一边用棍子抽大狗一边骂。 雪痕没有受伤,小楠最后被大人背去医院了。小楠脚上的伤口并不太大,破了一层皮,被打了许多次针,休息了几天扭伤的脚才恢复过来。小楠其实也被疼哭了,雪痕坐在身边陪她的时候,小楠泪停后又对她笑起来,还为被狗吓时的狼狈样咯咯地笑着,像是一场惊险有趣的游戏。 雪痕看到小楠的样子心里难受,她有些后悔被大狗咬伤的不是她,后悔摔在大狗面前时哭喊。小楠把这一切的发生都看得很正常,她并没有想到她跳下时救了雪痕,而雪痕深刻地知道是小楠救了她一命。 她感动但她没有表达些什么,她只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她们之间是多么重要沉甸的感情,她把小楠深深地埋在心脏的某个地方,暗暗地对她承若,小楠是她多么沉重的朋友,她可以为她付出所有,包括生命。她没有意识她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但她本来就是一个执拗的女孩,竖决地做着一切想做的事。 上了市一中,她们依然形影不离。只不过走在一起时有了一些细节的变化,雪痕还留着文静的学生头,喜欢穿淡色的衣服,平静地看着生活。小楠留着长发,随时随处带着飘逸的感觉,穿明亮颜色的衣服,红黄蓝绿满身围绕,到处可见她美丽的笑容。雪痕平淡无奇,没有人注意,小楠光彩照人,人人喜欢。 这样的差别并没有改变她们和从前一样的好,她们依然走在一起,成为一处与众不同的明朗和暗淡的风景。 她们高一的教室在一楼,窗外有一个荷花池,课间时许多学生会围在池边,三五成群地谈天说地,雪痕和小楠也经常去池边坐坐,看水中的鱼游来游去,荷叶大片大片地浮在水面,偶尔开朵荷花,立在水中央,一枝独秀。 周围长满不同的树木,有樱树,梧桐,成排地围着。雪痕最喜欢在这里和小楠谈心,那时候她觉得是最轻松的时间,不去想生活学习的烦恼,心情晴朗也可以微笑。 她们说着各自进入高中的一些感想,雪痕一直都觉得她对未来没有理想,除了爸妈说的考一个大学以外就什么也没有,她没有给自己的将来一个规划,只能按着他们为自己选好的轨迹去走,没有看到这条轨迹有任何可以转向的岔道,她一直都在一个轨道上往一个方向向前迈步。 小楠说她要上最好的艺术大学,将来做耀眼的音乐家,这是小楠自己拥有的想法,没有人干涉,对她的理想家人给予无限的自由,她行走在宽广的海洋上,她可以从任何方向驶往任何一个港口。 记得高一进校军训的时候是九月,南方的秋天来得没有一点知觉,因为南方的九月叶子还没开始凋零,树木繁衍大片叶子还在大地上蔓延,碧绿如天。 她们穿着军装躺在操场的草地上看高高的秋天,小楠开始微笑握住雪痕的手,说两个人要好好地读完高中,不要留下遗憾,要把青春打扮得灿烂缤纷。雪痕没有回答,她只是从小楠的手的温暖中感觉,和小楠一起走过这段路程,就不会有什么遗憾,整个世界都会像头顶的秋天那样高远蔚蓝。 小楠把未来预知的美好都握在了手心,雪痕没有去想未来,从来都没有想过,她只静静地看着现在,像一只空瓶顺着河流飘向远方,暗流险滩也从未在乎,她知道她拥有一瓶空气,可以支撑她不沉入河底,这空气她也不知能比作什么,反正随波逐流的生活从小就习以为常。 军训的日子是艰苦的,也有快乐。烈日和风雨中的训练使每个人疲惫不堪,许多女孩寻找各种理由请假休息,雪痕没有,她和小楠每次练习都会坚持到最后。 休息时全班都会围着教官坐在草地上唱军歌,小楠歌唱得好,总是能把全场掀得热火朝天,所以她在班上一时出了名,许多男孩一直朝她吹口哨,大伙一起为她鼓撑。雪痕默默地坐在那里,为小楠拍撑,没有声响地看大家表演。 她的心偶尔也为热闹的场面而沸腾,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平静如水地观望着,她的激情如湖面投去一块石子荡漾的波浪,只有一瞬间的时间。她对男孩的观望就像观望一群绚灿的烟花在夜空爆破,噼噼啪啪地闪亮又熄灭,没有动人的感觉,没有如挂在天空中发着永恒柔美冷丽的恒星那么动人。 所以军训中那些呐喊尖叫狂暴的班里的男孩在她眼中只作飘然而过的嬉笑,除了一起踏着整齐步伐唱嘹亮军哥突然心灵和大伙扣在一起,雪痕都觉得她是行走在他们心灵边缘的人。 没有男孩子会主动过来和雪痕说话,也许他们都看到她并不耀眼,也许是她眼光里有种难以靠近的冷漠。她不觉得这样会是一种绝望的孤单,她不像小楠那样喜欢有很多人围绕,她喜欢有一个大大的自己的空间,安静得像天堂,除了能容下小楠的笑容,一切都可以空空如也。 当大家在操场上淌着泪水围着教官留影送别的那天,雪痕一个人坐在空旷的球场台阶上看大伙在操场下和教官转来转去,她没有泪水,只和大家照了一张集体相就离开。 她站在另一个地方看一群人挥手洒泪,她脱下军服坐下,一直看教官的车从操场门消失而去,这段路程有一点潸情,她的心还一样平静,波澜不兴,她只记得教官的姓名,只记得他的口号,他的严厉和微笑,歌声,仅此而已。她没有像她们去留他的地址,留他的号码,这一切既然要离别,雪痕说总会让它走得一干二净。 所以雪痕的记忆总是有许多空白,留下最多的印记只有小楠,因为她还在她身边,因为她和她的时光很久远,已经在彼此记忆中关闭所有门窗,无法丢失。 军训区间雪痕只认识一个男同学,也曾偶然淡漠地注视着他,毕竟他走入了她的眼睛,潮湿的身影。 那天对歌的时候他站在草地中间唱一首歌,他没有像别的男孩子声嘶力竭狂欢乱跳,他轻轻地叙述一首歌的情感,眉目之间有一点点暗藏的忧伤,没人看见,大伙只顾着拍撑,雪痕却注意着他唱的歌,他与众不同的深情: 身边有一群影子 陪我去远方 路上一直荒草蔓延 上帝把流浪捆在我的肩膀 说要为他送到宁静的港湾 我先与往事别离 再和青春挥手 我在路途上死去的那天 有一群影子告诉我 我离那个港湾的路程 还有一片草原的黎明 一座高山的黄昏 和一个村庄的月夜 那么远 那男孩唱完也就静静地走下来坐着,在雪痕的左边,他把帽沿往下压低了一些,低头看草地。又有人上场唱歌,撑声又起,雪痕转头看了看男孩,男孩扯一根草含进嘴边,一直没有抬头,雪痕看到他脸庞轮廓明媚,眼睛在帽沿下隐藏,像一句隐约的宋词难以猜测的意蕴。 雪痕也只晃过一眼,又再没转头,男孩也没看见她的回转,各自继续自己的姿势,沉默。 直到第二天早晨,教官又让大伙站军姿,雪痕站到四十分钟的时候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像棵树一样倒了下去,之后的事情她就不清楚了,她在昏迷中感到有个人在托着她跑,耳边有小楠模糊的声音。 醒来时自己已经到了医务室,躺在长椅上,小楠和男孩站在身边,她才知道是他把自己送来的。雪痕对男孩说声谢谢,男孩说没关系转身又往操场走出去,剩下小楠留下来陪她。 男孩和她也就是说了第一句话,简简单单,彼此也只记得面孔。她也并没有惊奇男孩这样的举动,一切都只是偶然而已。 军训结束后就归于正式的学习生活,雪痕的军训平淡地这样结束,她的眼睛里呈现了多彩,她自己在多彩中单调。不奇怪,她本身就喜欢单色,生活没有奇迹,白纸上也只画一种颜色,她说。 如果说有了奇迹,那么它也只是微乎其微的闪光,正如她听到那男孩唱的那首歌,就是她军训的全部奇迹了。雪痕喜欢把那些微小的东西当作全部,因为她说它们发光的时候像萤火虫,是整个黑夜的感动。 上了高中的学生很有激情,每个人都怀着大学梦而来,对未来的憧憬无比美好,才刚刚过了中考这个坎心情也轻松许多,面对新环境新面孔都觉兴奋。雪痕不觉得她的生活变了多少,从小到大她并不是那种特别好学和特别贪玩的孩子,每一次考试都很自然地过了,没有突出的成绩也不会差到让人担忧。 她的学习生活不像一根紧绷的线,也不会松到似乎就要瘫痪的地步。她顺着一条注定了的轨迹走下去,安静地,时而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想一想一些微小的事,闭上眼,从来不去看前方,也不必去看。 教室里雪痕和小楠的位置依然是同一张桌子,雪痕靠窗,平时下课她很少走出教室,所以小楠让她坐里面。小楠一下课就和所有人打成一片,说说笑笑,在教室里到处有她走动的身影。雪痕大部分时间坐在那里看各种书籍,漫画,塞着两只cd耳塞听着流行的音乐,低头时头发时常垂下挡住半边的脸,沉浸在自己安排的世界里,与周围形成一种隔阂。 她只是偶尔和周围的同学说一些话,这使他们都认为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内向女孩,其实并不然,雪痕只是偏于对自身心灵的沉默,很少坦露内心给别人看,她认为太多的人都与她不同,难以抵达心灵深处。她对世界抱有一种无所谓的自然感,一切的发生她都不会觉得惊奇,她的目光静默地看生活,每个人都走自己的一条路,姿态不同速度不同坎坷不同终点不同。 坐在雪痕身后的那个男孩就是在军训时唱歌的那个男孩,他时常会和雪痕说一些话,因为雪痕能和他聊一点关于音乐和文字的话题,虽然甚少,但算还有点共同的语言。 男孩的笑容明媚,不像那天他站在草地上唱那首歌忧伤,谁也看不出来。每个人的表情是一种天气,只是谁的晴天多点还是雨天多点。男孩说他叫凌月,说他喜欢音乐,喜欢有生命的文字。雪痕看他微笑的样子很真实,她说她也一样,然后又停了许久才又找到下一句话的出口。 她说,你军训的时候唱那首歌很不错。 他微微惊诧地笑,你怎么还记得,别提了,唱得那么狼狈。 她又说,看来你很谦虚,那歌词也挺好的。 他有点惊异,说那其实是他自己胡乱写的,弦律不成体统。雪痕笑了笑,她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她从未听过那首歌,这种陌生而独特的感觉她早猜到是他自己的创作,从他的文字和对音乐的感悟里透露着一种忧郁艺术的气质,她也看到了。 凌月不是那种特别活跃的男孩,也不沉默,他的笑容是微小的,不惊天动地,暗藏着难以触摸到的深处气质。他总也无拘无束,也不喜欢任何压抑自身的东西,不喜欢被封锁。 他是一个爱唱歌像爱自己生命的男孩,他随处都可以唱,在下课的时间坐在雪痕后面的位置,在放学的路上,在操场,在走廊,在任何地方。凌月唱歌的时候很投入,仿佛身边的人都不存在一般,全世界就是他的舞台。 他告诉雪痕,从小学自己就开始对吉它着迷,他把两个月的零用钱积累下来买了第一把吉它,没日没夜地一直玩到初三,有一天被他爸给扔到垃圾堆,逼着他拼命去应付中考。如今上了高中也只是幸运地过了录取线,不过这也使他感到了满足,爸爸也一时放松了凌月,所以他可以偷偷地弹吉它。他还没有对怎样考取大学而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他说只想做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抛开所有束缚,像一只鸟一样去飞翔。 对诗歌的接触也是偶然,他说他在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在另一座城市小巷的地摊上读到海子的诗,看到海子对幸福的歌唱,所以他想寻找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世界,像他那样,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第二天清晨,凌月便决定回家了。 回到家爸妈并没有责备凌月,他们都被他的行为吓倒了,而是更加地对凌月的关心。凌月对爸妈说,他不想做一个叛逆的坏孩子,只想做一点他在这个年纪想做的事。这种思维在爸妈的眼睛里看不见特别清澈的理解的目光,但他们多了一些从前对凌月没的笑容,多了一些宽容和空间。 说到这些的时候凌月露出一点点自信的微笑,仿佛他像战胜了什么强大的阻碍一般。雪痕没有说话,她只是笑了笑又转头看窗外了。她想,自己还没有凌月那种用叛逆来攫取自身自由的勇气,也许她已经习惯了这循规蹈矩的轨迹生活,况且她也找不到一种可以叛逆逃离的理由,她此刻就想像一只寒号鸟一样,得过且过,生活不风起云涌,有一丝温暖维持也是好的。 而且,雪痕看到凌月并不是那样就已经找到了他所要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世界,从他的歌词中她看到凌月还在行走的路上迷茫着,他唱,我离那个港湾的路程,还有一片草原的黎明,一座高山的黄昏,和一个村庄的月夜,那么远。 凌月也告诉她,当他站在高中这块土地上拼命高唱的时候,身边一直到觉得空荡荡的,仿佛是一个了无人烟的荒山。没有人听懂,他们都拼命去寻找象牙塔那边蕴藏着某种腐烂的梦幻去了,他们全都迷路了,没有自己明澈的方向。 雪痕冷静地对凌月说,你现在不也一样迷了路吗?你的歌唱和叛逆又拥有了你要的春暖花开的世界吗? 凌月说,我也不知道,我的所为只为现在心里想的世界了,我对考大学没有兴趣,但我又不知道我的未来,所以我只能在路上呐喊彷徨了,也许真的迷路了,但我还要竖持走下去,我想也许我能抵达我要到的地方。 雪痕没再说话,因为她也说不明白自己,大学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她只是在通往大学的路上行走而已,她要的也一样不多,没有强烈欲望,只是一点漫画一点音乐一点空间就足够。她随便看了看爬在桌子上看着窗外流云的凌月,他还留有浅浅的笑,笑并不像他的心情,它只是挂在脸上而已,与心情无关。 他左手手指还在有节奏地敲击桌子,右手在草稿纸上写下几句海子的诗: 荒凉大地承受着荒凉天空的雷霆 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 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今天 圣书下卷肮脏而快乐 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 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未完待继>…… 寒子读完香雪痕的文字,a大的灯火通亮了,已经八点,遥歌和岚风没有回来,寝室忽感寂静,走廊有人哼着歌走过,回音翁翁几秒又不见。烟抽空了一包,烟壳半开着空荡荡,仿佛一张定型的嘴无话可说地张着。寒子回到电脑前,在香雪痕的博客文字下打下一些字: 我是蔓草,看完你的文字,你的叙述总是往心灵里穿梭,套断了许多血管,在暗涌着血,表面有一种风平浪静的忧伤,希望下次看到你的一点微笑,一点点也好,暂缓一下你哀伤的呼吸。 寒子不知道该给香雪痕留下什么语言,他说他希望下次会看到她的文字里出现一些美好笑容,可那是不可能的他懂得。不过寒子只当作一种希望,希望可以使长久在黑暗中言语的人听到外面的阳光低语,他也希望看到阳光洒落于香雪痕正在行走的路上,她就可以不那样行走得疼痛。 不久,在博客上,寒子收到了香雪痕的回复,她说:在我还没有把暗淡写完之前,微笑是我的奢望。 第四章 大海的心事 周末,晴朗,大雪融化以后。 a城的冬天不像是真正意义上北方的冬天,它不会拥有长时间的冰天雪地,不会像北京从密集的楼房中仰望冬日的天空整个季节的云层都是灰色的面孔。a城的雪只作这座滨城冬季的点缀,偶尔下几次,表明它还算北国一禺,冬天洁白。 天空蔚蓝,高远,这是别的城市难有的上天的恩赐,a城的幸运在于冬季的天透明如一颗蓝色的宝石,安静地照在a城的上空。寒子喜欢这里的冬天大于它的夏天,他说夏天燥热,难以跨越烦躁的疆域,冬天宁静,可以投入心灵的港湾。 寒子挎一个背包,一架相机去看a城冬天的海。平时他也经常来a大的海边散步,看各种季节的潮涨潮落。从宿舍的窗户每天都看到海的变化,对海的感觉没有新鲜感,就像小时候看惯南方的河流一样。 想起第一次他来到a城看海时没脱衣服像个疯子就奔了进去,有些可笑。如今看海的心情变得平静,再也掀不起少年时波澜壮阔的心怀,这是寻找和成长改变一个人对事物思索及感觉的结果。 然而寒子对冬天的海情有独钟,冬天的海寂寞如一颗需要看望的心,他想。 十分钟的时间便绕过几条街就到达海边,这是下午。天是蓝色的,阳光从南边的海面斜射下来,在透明的空气中,分明看到束束光线,被海水反射到天空,海面白茫茫一片,有刀刃冰冷的光泽,闪亮如夜空遥远的星云。 几艘船泊飘在白水中,天与海交接处映出彩虹的光,泛成女子脸庞微红的模样。海风冷飕飕地从海平线吹来,掀飞寒子的头发,耳边风声是它冰冷的吻。他身子忽地颤抖,不是害怕被这冬海冻结,久违的冰冷突然破门而入沉寂已久的心灵,惊醒。 走下沙滩坐下。沙滩有一段是鹅卵石铺成,大约有一公里长的海岸,另一段是柔软的可以堆成雕堡的黄色海沙,所有以往游人留下的脚印被冬天的海潮扶平,不留痕迹。贝壳散落于海滩无人去捡,有一些明亮地在浅水中闪着迷漫的光,宛然白雪散坠大海,一处一处地躺着。 海边有被海水浸蚀的岩石,海潮退去后可以看到石头上星星点点地粘贴着白色贝壳,贝壳陷入石里和岩石溶合,如千万年的化石在岩石上雕刻一般,也像是黑色的海岩盛开着星点的白花,花瓣像白荷,也如雪莲。寒子站在岩石上用相机拍下自己的影子,影子里开着白色贝壳。 时常他只一个人行走,所以相机只能照自己的影子,和一些光影,文字一般的时光。他喜欢这种感觉,一个人走也许会像别人说的那样就不容易丢失。在这繁杂的世界里。 寒子一直认为贝壳是纯洁的不渗入复杂色彩的事物,有人间最本身自然的美好。他收藏过一些漂亮的贝壳,带回西部贵州乌蒙山的家乡,送给一些朋友,有一些留在家的木箱子里,等到或许有一天那雪回家可以送给她。 他相信那雪总有一天会回来,因为她在许多年前曾经对他说她会和他在乌蒙山的每一个月夜看月亮到永远。虽然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她告诉他永远的年龄有月亮的年龄那么远。如今月亮还没有死去,所以那雪的回来是可以期待的希望。 抚摸着一只贝壳长久地坐在沙滩上,看着平静的海面回想一些关于久远的记忆,就像抚摸他手中贝壳上的纹理,一条一条凹凸不平的线条从手心传入心底。海面泛着光茫一片,风小,浪花微弱如沉睡婴儿的呼吸,轻轻滑上沙滩又退去。 海水清澈得看到鹅卵沙石上游走的鱼蟹,绿色海藻在水中飘荡,像新娘梳妆的长发。寒子想起小时候那雪曾经告诉他关于大海的想象,那时从小学的课本中读到关于海的描述,她说海是世界上最大的河流,比天还要大,里面住着小龙女,还有会飞的美人鱼,有数也数不尽的漂亮的贝壳。 那是从未走出乌蒙山中的那雪的想象,看海也曾是她童年的一个愿望,但她知道那是多么遥远,对一个在山里盛开又谢落的女孩来说。 小时候他曾向那雪说等他长大后会带她去看海,捡许多的贝壳回去埋在乌蒙山上,然后等到很多年后长出满山的贝壳,就不用跑那么远来到海边而在山里都能捡到了。那雪不知道寒子说的是假话,贝壳根本在土壤中不能生长,但她相信他,开心地拉着寒子说到时候把贝壳埋在山的哪一个位置才好。 其实那时寒子也不晓得海是什么模样,看海的愿望只浮现于脑子中瞬息就如肥皂泡美丽地消失掉。现在忽然想到,从隐藏在古老的屋檐下的童年许许多多梦想里找到,如今已经犹如长满苔藓的老屋,没人去打扫,梦想都走了,只剩空空一屋。 往大海扔石子,落水的声音清晰可见。一只海鸥在海面上飞,来回剩风,滑翔,又往下府冲贴着海浪。另一只海鸥停在海面上飘浮,姿势孤单,偶然叫唤几声,谁也听不懂。 他用相机拍下它们飞翔和漂浮的姿势,背景只有海洋或天空,因为他知道海鸥不需要岸,也不需要城市的高楼大厦来作辉煌的背景,它最多只要一个可以休憩片刻的小岛,然后又继续不停飞翔。海鸥的声音是海的一片片凄美的歌声,唱的都是漂泊的曲子。 对于漂泊的感觉,寒子的身体还没有经历很多的行走,因为他幸运在a城a大有固定的停靠的处所,暂时安顿肉体。而灵魂,它仍在漂泊,还没有靠岸,从很久很久就开始。 寒子从海岸的一头开始走向另一头,顺着海水与沙滩的潮湿边缘走过去,鹅卵沙石踩得沙沙作响,鞋子粘上海水,湿了半。低头看海浪,手中的相机在不停地寻找光影,拍下搁浅的海鱼,摇摆于水中的碧绿海藻,闪烁跳动的海光,海上西边斜落的夕阳,风中的云朵。 空寂的长长的海岸,静止的海水,无人来捡的贝壳,白色的固定立在沙滩上空荡荡的一排排伞。这是冬季的海洋,它的痕迹寒子一片一片地记下,宛如海洋凋零的青春,寂寞得如此美丽。 香雪痕在博客里说她也喜欢冬天的大海,她以前生活的城市在潮湿的南方,离海遥远,那里的雨水多,空气中时常飘着湿润的植物气味。她第一次看海是在南方的一个海边城市。 高三没有毕业的那个寒假一个人坐上火车一路向南。她骗爸妈说是去不远的一个朋友家玩。她坐上火车并不晓得要往哪个方向去寻求什么,随便买一张车票,去一个陌生的地点,暂时停留,给自己另一种呼吸的空气。 她从黑夜的火车站坐二十几个小时的列车抵达湛江。她不是离家出走,也不是逃避即将来临的高考,她说她先避开那段烦杂错乱的青春,找一个宁静的地方,像一只疲惫的飞鸟停靠,休息片刻。 她不了解湛江的模样,在抵达这座城市之前它只是一个地点,她那时候想到的只是离开,离开后就不管终点在哪个方向。一下火车就坐上计程车去观望城市,在观海长廊边停下,第一次看到大海,开心地背着背包在海边走了一个小时才去找旅馆住下。 旅馆靠海,房间在五楼,拉开窗帘可以看蓝色海洋。香雪痕把手机关掉,一个人置身于陌生的城市中,与所有联系隔绝。她一直都把孤独当作一种无比美好的享受,一个人去贪婪,去耗尽,如吸一支香烟,隐藏着毒也要拥有。 香雪痕早晨起来都会去观海长廊散步,看海水涨潮,船只出港,汽笛鸣叫,和来往的人群擦肩而过。她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的马路旁栽满椰子树,观海长廊的草坪上也有,一直排到尽头,像一把一把绿伞开满这个城市。 坐在草坪看海潮撞击堤岸,开起白色浪花,然后哗啦啦退去。人流在身后穿梭,天空飞机划着长长尾巴,她长久地坐在那里,观望着。下午坐车去一座小岛看更宽阔的海洋,望不到岸茫茫的海洋。 小岛的沙滩上人很多,因为湛江的冬天不冷,海风也带一些暖意。沙滩上有人洗澡,有人追逐,有人唱露天的卡拉ok,有人玩排球,有人聚会,有人烧烤。她躺在长椅上听海的声音,看无边无际的蓝色弥漫而来,听随身带来的cd音乐。 一个人喝甜凉的椰果汁,吃辣味的烧烤,堆沙雕,在沙里写长短不一的诗句,最终被浪花带走,不留痕迹。傍晚坐车回旅馆经过美丽的夜色,下车去肯德基吃汉堡,然后到观海长廊吹夜晚的海风,看对岸城市灯火灿烂。坐在椰子树下,孤独地仰望上空的星光,忘记有关于来湛江之前的一切事物。使自己身轻如燕,使思考与世界无关,掠夺所有的自由。 她一个人在湛江呆了一个星期,花完身上所有的钱,然后回家。她是静寂的一个灵魂,静寂地降落繁华的世界,又静寂地走,身后的影子拉得好长,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把孤单照亮。她对所有事物的爱与恨从不风起云涌,把一切容进冷静的目光之中,藏隐,自生自灭。 在火车上的日记中她写着,这是与世隔绝的时光,停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世界突然风平浪静,所有对未来的挣扎对梦想的坚持都先停止,听着身边世界静宁一片,让仓皇的灵魂安顿,飘浮的心灵靠岸。 这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归途,在青春的迷路上,像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奔跑,一路不停,一路不停地往没有风雨的终点。 寒子傍晚从海边回到宿舍a城已经亮起灯火,北方的冬季天黑得早,五点钟城市就夜色璀璨。流动的车灯在交错的大街里穿行,是a城的脉搏,每一颗灯是一粒血细胞,支持着夜的生命。 夜晚温度下降到零下几度,海风凛冽地吹,街头行人很少。岚风在疯狂地打魔兽,遥歌躺在床上看书。书桌旁照常放着遥歌给寒子带的盖饭,热腾腾地散发着香味。 去哪儿才回来?电话也打不通,泡马子去了?遥歌放下书说。 手机在充电,没带在身上,你看到我什么时候有马子了?寒子扔下背包。 马子学校到处都是,谁叫你不去泡,别毕业时才急着找过期品,遥歌又说。 宁缺勿烂!你懂吗?今天盖饭是什么?我饿了。 装纯洁,去你的。还不是你那最爰,土豆炒牛肉吗?敢快胀去吧。 岚风盯着电脑一边操纵魔兽战斗,一边对寒子说,寒兄,快来过把瘾,精彩得,我可以打一家疯狂的不费一点劲儿! 寒子伸过头去,岚风的英雄带着队伍在狂轰滥炸不死族的基地,够拽!等一下我们较量较量,我先吃饭。 好的。 怎么今晚不去陪苏丹了? 玩女人也要劳逸结合嘛,你不怕像西门庆那样精尽人亡吗?还是玩魔兽死的比较壮烈,哈哈哈。 我吐,看样子是不是又分了?躲起来玩游戏,不是你的传统啊。 没有分,只是把她摔了,苏丹太溅了,这个女人!哈哈哈。 你真不够专一,你才叫溅呢!看人家遥歌,从上大一那一天起就立志泡美国妹“哈佛”,看人家多执着。 哈佛算啥?当年我爹打算让我泡“北大”,我都没有去,为啥?因为和尚的“东东”____“白大”,况且那儿窈窕孰女甚少甚少,还是我们a大美女供大于求,是适合我们风流人物生存的好地方。 遥歌猛地从床上立起,对岚风大声说,你别在那儿荡秋千,牛b晃荡了,老公鸡都被你吹出蛋来了。 我说你才是老母牛爬烟囱,牛b轰轰,要是你能走进哈佛的大门半步,我岚风给你买飞机票,请你吃大餐! 好的,记住你的话,两年后见分晓! 行!我泡我的妞,你进你的哈佛,咱们人生自得其乐!哈哈哈 寒子在旁听得不亦乐乎,岚风的笑声是真实的,对兄弟的每一句牛b都可以说到做到,他一直都是这样。对女人则一直保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就像小时候玩的玩具一样,开始爱不释手,最后就喜新厌旧。 这种漂亮的洒脱态度给他搏得一个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头衔,在醉生梦死的繁华中寻找自以为是的生活。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坚持主义者,对自己的人生方向永远都执着。 正如有的人喜欢战争,它能给人类带来肉体和精神痛苦之后的震撼和惊醒。正如有的人喜爱和平,像自然界的生物在稳定的规律下安静地自生自灭。岚风的坚持是一种残酷的美,在慢慢撕裂游荡的爱情,完美一种漂亮的游戏。 吃完盖饭寒子开始和岚风打魔兽,他只会用人族,本身也对游戏兴趣不浓,在时间实在找不到用处或者陪岚风玩的时候才随便玩玩。岚风会用所有人族以外的族,还会使用一点孙子兵法,声东击西,以退为进是拿手,兜着圈子各个击破对方,势力弱时边打边退,引到基地门口,再用箭塔助阵,伏兵反功,等对方死伤多数,又紧追不舍,借机歼灭,得意洋洋。 寒子水平不足,时而背水一战,倾巢出洞也总是被岚风击得溃不成军,偶然蠃得一两个回合还是借电脑另一家帮忙,或者在对方轻敌时突破战线,已足矣。 寒子失去了游戏的天份,就像失去一件随身物品那样正常,是成长的路上丢失许多西中无关紧要的一种。从小到大失去太多东西有一些已经忘记,已经记不清那些物品的样子,游戏的天份在某个成长的路上也荡然无存,他成为不懂社会游戏规则的孩子,不至于苦难如鲁迅先生到处碰鼻,但他也爬不出高高的横在通向人生归宿上的墙壁。 丢失的太多东西去了无痕,那雪的身影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清晰可见,熟悉得就像他的双手,每一根手指的伤疤,手心的纹路和温度都近在咫尺,这是最珍贵的记忆。 岚风曾经喝酒醉的时候告诉寒子,他为爱情而活,不,是为女人而活。岚风问他怎么不找女朋友,浪费大学的时光。寒子知道此时和他的思维格格不入,他便说他靠记忆而生存,他还在寻找和等待,相信死去的记忆还会重生,从古远的风中微笑着走回来。 岚风大叫他傻子,是这个现实星球最蠢的傻子。他说他出生的年代、地点、时辰错了,是世界边缘可笑的人。 十一点宿舍熄灯,岚风跳上床在被子里和天南地北的女孩聊电话,遥歌把应急灯点亮继续为哈佛的梦想而奋斗。寒子打开笔记本电脑陷入黑夜的网络。 寒子是夜晚的幽灵,经常到两三点才入睡。行走在网络的路上,做各种的事情。喜爱的电影很多,血腥恐怖片,反映人性诸如的片子,动画片等。 他写博客,逛冷僻的诗歌网站,发不知所云的帖子,看关于乡村的素描,关于美的画,还有美好的出名或不出名的文学。网络接触的东西很多,但不深刻,所以痕迹甚少,飘然地擦肩而过。打开qq不常聊天,只有一个网友,香雪痕,她是一个明亮的痕迹。 打开photoshop,传入冬天大海的照片,进行色彩,羽化,剪裁,文字,效果等制作。寒子喜欢修饰拍过的照片,重新以一个角度寻找它们另一种现实难有的缥缈的艺术形式。 他修饰的手法不浓妆艳抹,轻描淡写地增减光度,剪切范围而已,原本的真实依然是最本质的美。最是点缀的是文字,写在照片的角落,各种大小不一的文字,表达莫各奇妙的感觉。 这些文字有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零碎如玻璃碎片,轮廓尖利冰凉,也如柔和的小屋里的灯火温暖。 寒子在一些冬天大海的照片上键入文字。 一张海天一线白光茫茫飘浮几叶船只的照片。它的右上角: 那些冬季的飘泊在冷风的海上 不等待一个春天 就这样思考时光的重量。 一张海岩上盛开白色贝壳的照片。它的下角: 我的绽放不在土壤 在海洋坚强的脊梁 书写面朝大海的歌一张沙滩上只有一个在行走的影子的照片。它的左下角: 我的影子从身上分离 坠于眼中的海洋 浮沉。沉默地。 一张海上泛着彩虹光芒那只海鸥在飞的照片。它的上方: 我一直朝有光的海飞翔 我不像无足鸟没有双脚 但我从未降落过 一张海藻在海水中碧绿地柔摆的照片。它的右下角: 我知道有鱼在我的身体里躲藏 我会温柔地 容纳一次顽皮的入侵 一张只有蓝天,空无一物的照片。它的中间: 我在等你的翅膀经过我的天空 不要再超出万年的时间 擦身而过也是我的永远。 一张空寂长长无人的海岸的照片。它的下方: 全世界只有我来读你的寂寞 他们都观望繁华去了 我还坐在这里守着 关于你冬季的传说 凌晨两点,遥歌和岚风都发出了睡觉的酣声,窗外的海滨路偶尔有车子呼啸而过,拉开窗帘可以看到海上几点渔火微弱地亮着。夜幕挂着镰刀一样的冷月,发着寒光。 寒子手下的键盘嗒嗒地敲击,像在弹断了电的电子琴,夜的声音。香雪痕不在线,博客里也未更新,看完一集,他转到一个文学网站,浏览最近泛滥的快餐文学,乏味之后在qq空间里发上一篇日志,直至三点才上床入睡。 入梦之前脑袋一直清醒地不能睡着,睁大眼睛看黑夜中被寒冷月光照亮的寝室。凌乱不堪的桌椅,几天不扫的垃圾,睡姿各异的岚风和遥歌,都安安静静地,像时光在此停止一般。 不知不觉想到从前,往事总是侵袭夜里失眠的人,像一个游荡在大街的幽灵,跳入失眠的窗,啃食夜晚才上浮的心事。 寒子是乌蒙山中蒙里村第一个考进大学的孩子。在上大学的那一年,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把他送出村口,这是村里那一年最大的喜事,传遍山里。阿爸阿妈站在省城火车站抹着眼泪高兴地看着他上了北去的列车。 童年最好的朋友潮声从村口陪着他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到镇上,一路上有说有笑,当他从镇里上客车往省城去的刹那间,潮声却忍不住哭了,像童年那时候天真无邪地哭,咬着薄薄的嘴唇,站在车窗外,穿粗糙的牛仔裤,衣领磨破的白衬衫,那是他第一次穿得最好的衣服了,他说。 潮声没有留下许多话,他只说,寒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什么时候从广东回来,咱们再到河里钓鱼,抓螃蟹,上山放牛烧包谷,还有等那雪也回来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寒子忍着泪水微笑说,好的,一言为定,等那雪回家我们三个一起去。 说完他就转身跑上车,剩风而去。因为寒子的泪水已掉了,他不愿让自己的脆弱在阳光明媚的八月爆晒,他们都已长大。 他上了大学,潮声又背着背包去广东打工,像乌蒙山中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带上一身纯朴和憨厚往繁华的都市寻觅生活。他依然用天真去抵抗那些城市繁茂的绚丽潮流,在河流上飘荡,在岁月中寻找。 他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媚俗,学会了一切世俗悲哀的聪明,在a城的灯火辉煌中骄傲地以一种高知识分子来思考简单的生活,以一种自以为是的冷漠来看现代文明的进程。我似乎已是不知羞耻的动物了,他想。但他终究已不和潮声同一个世界,他们各自的角色分化开来,演绎不同的宿命。 寒子习惯于在深夜里回忆,他说在a城这么久,夜就像一个港湾,收留每一个白昼流浪的灵魂。城市也只有夜,才是最安静的时间,平静像冬季的海洋。 躺在睡梦中,又梦到那雪和他坐在故乡的小桥上看月亮,他们还是那么的小,那雪看着星空说: 寒子哥,你说月亮是从哪儿升起来的啊? 是从那边的山丫口升起来的。 那它住在什么地方呢? 当然是在山上那个最大的洞里面哩,爷爷说那叫月亮洞,那是很高很高的,高到云里去了。 有人能爬到那里看月亮吗? 没有,村里人都没有谁能上得去,山里有神仙保护着,没有人敢上去。 为什么神仙要保护月亮呢? 因为月亮每天都要给夜间敢夜路的人照路哩。你看,山路这么弯,不小心就会摔下山谷的。 哦,可是月亮不是每天晚上都来的,它做什么去了? 月亮也要睡觉休息啊,它就像阿爸阿妈一样去田里干活,也不能天天都做,那样很累哦,冬天就在家腌白菜,补衣服,做甜酒。 那赶夜路的人怎么办呢? 自己准备火把,灯笼啊。 那我们明天去捡向日葵杆,晒干后天黑我们就可以当火把了,还要做好多的灯笼,好吗? 好的。 …… 寒子梦醒来时天已亮,冬日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岚风和遥歌还在熟睡,走廊已有学生起走动,校园正常的生活又继续着。他的眼角有湿润的冰凉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液体偷偷浸了出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么美好的梦了,是感动还是感伤稍纵即逝的幻美?睁开眼一切又回到现实,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如此宁静的清晨,恍若隔世的错觉。 早晨上法律课的时候他如往常一样趴着睡觉,似乎宽容和司空见惯的老师也对他视如不见,因为他已被教授们研究定型为无可救药的不知悔改的学生,对待如此的学生他们通常用一种轻松自在民主的态度___任其获得自由,放任自流,自生自灭。 他趴在桌子那里像死一般,其实没有死,他用死样的姿势与囚禁思想的笼子反抗,疲倦地躺在一群强大的思想控制塔下。 下午寒子一个人跑到中文系听近现代文学,晚上又去上了关于西方哲学的选修课。听听而已,那里有别样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找些什么,疯狂地与潮流逆流而行,他也许想闻到一些关于灵魂,关于记忆,关于归宿的清新的空气。 周围的人们满面阳光,而他低头一路寻找,他不想丢失自己,还有更珍贵的东西在远方,只是有些如对父母,对恩师,对朋友,对关爰,对期望还未抛弃的愧疚还在支持着他服从现在所有卑微的专制,他要的是真正自己的东西,像大自然最本质的美丽。 有人说,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他看到,他是真的和世界有了一大段距离,格格不入,万水千山。 第五章 停流在此方 寒子除了在寝室玩电脑,中文糸的每一个课程他都会尽量的去旁听。所以也熟悉中文糸的许多人,老师也认识他。认识觞影的时候是在上中文课上。那天他赶去旁听,因为去晚了,教室坐满了人。正好后排还留有一个空位,然后他坐了下去。 看了看周围,旁边坐着一个女孩,穿白色冬衣,长发,目光暗淡而冷落,忧郁的唇。淡漠地看着黑板上的老师,笔于手心半挂着,空白的笔记没留一字,慵懒的样子。 他拿出笔记本放在桌子上,转头向她微微一笑,表示打招呼。那女孩看了看他又转过头去,面无表情,似乎看不到他。本来友好的微笑却换来了冷漠的回绝,寒子心里觉得自己碰到了钉子,一时也为自己自作多情的招呼感到后悔。他转头,决心也不向她说话,打开笔记本,一边听讲一边抄写。 他没有教材,只能像听望天书一样艰难地记一些笔记,废劲地看黑板上老师的细小文字。过了一阵子,女孩突然把书推到面前漠然地说:教材。寒子侧身看她,惊诧。他说,谢谢你。 女孩又看他一眼,没说话。寒子翻开教材看,对照老师的讲课,抄了一些文字。心想,怎么这女孩这样奇怪,冷冰冰的又不说话,却把教材借给我看。他看她,女孩坐着,不动笔,手撑着头,长发遮了脸,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下课后女孩醒来,寒子还书给她,说谢谢然后走了。 第二天他去旁听中文课又看到女孩坐在那里,女孩又把书借他,她自己只仰头听着不写。寒子好奇地说,为什么你不抄笔记?女孩又看了看他,许久后说,不想。他说,为什么? 女孩似乎有些不耐烦,仿佛是谁惹了她似的,目光冷冷地,说,你问这有意义吗?他心一凉,没再说话,又撞了一次钉子。本来对女孩心存感激,此刻又回到反感。 冷,依然是女孩的本相,莫名其妙!寒子想,然后他把书还给了她,说,谢谢,不用了。女孩也不看他,不说话,一会儿又继续爬着睡去。 第三天寒子又来旁听,女孩却主动对寒子说,对不起,昨天说的话。 寒子心又一惊,说,没什么。 女孩说,为什么你经常来旁听中文? 因为喜欢。 你还有喜欢的东西? 什么意思? 女孩说,我是说还有喜欢的东西很好。 寒子奇怪,难道你没有? 不知道,从前好像有。 哦,你怎么这么奇怪? 你觉得吗? 刚开始确实有点冷,不过你似乎并不是太让人太了解的那种。女孩浅浅一笑,又恢复成了漠然,似乎隐藏某种无法触及的郁结。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抄笔记吗?寒子本来也不想再和她说话,很懒散地说,很正常,不喜欢,你不是这样说的吗? 女孩停了话,看寒子一会儿,然后把右手伸到寒子桌子下的胸前,然后说,帮我把袖口挽上去。寒子摸不着头脑说,什么意思?女孩说,挽开就知道了。他看着女孩的手,过了一阵才轻轻地挽开她的袖口,被吓了一跳。 他看到她的手腕裹着一层白布,大片被血浸红,但血迹已干。寒子一时未反映过来,又说,你怎么受这么大的伤?女孩微微一笑,自己割的。 寒子终于想到了什么,忽感一种恐惧,说,你自杀?女孩安然地把手收回,平静地说,害怕吗?他看着女孩,女孩在笑,笑得有些痛苦,然后爬到桌子上,铃声也响起。 女孩告诉他,她叫觞影,一个人住在校外,前几天割腕自杀未遂,被房东发现。寒子问她的原因,她只说,原因不重要,每个人活与死都有不同理由。不过她说以后她应该不会再去自杀,她已经试过几次自杀都没有死掉,左手也划破过几次,吃过安眠药,一样没有成功。 她说,死神好像还一直再抛弃我,它会让我痛苦地挣扎到某一天,才能让我死去。 她又说死亡的边缘很美好,血流干人昏厥后,身体如上升到一个无比美丽的空间,眼睛有闪烁的漂亮星星,耳朵一片沉寂,世界突然明亮又迅速黑暗。 你是因为创痛的人生而想自杀的吗?寒子说。 不是,我想,死的理由有时候很简单,像活着时一样。我,只是想在死后也许会拥有我活着时所得不到的东西,她说。 你想要的是什么? 不知道,还在寻找,也许在死的里面。 你迷路了。 我一直都在迷路。 你可以选择别的光明的路去走。 我从来没有选择,也没有看到过阳光的路。 你太不坚强了。 我没有了解为什么只能有坚强的人才能活得好,薄如蚕翼的人都要破碎。 觞影的眼睛,如明朗天空渐暗一般,第一次对别人这样说,其实在她貌似冰山冷酷刚毅的外表下面,有一片软弱深深的无边水域,像她隐匿的心灵,不曾被人看到。寒子看到,这片水域无比广阔,跨越不去,站在岸边,找不出对她的慰籍,看她独自冷冻,无言无语。她背着包,又往校外的住宿走去。 过后几天的中文课,寒子依旧去旁听。但已经看不到觞影来上课,问了人说她请假了。有人拿一本教材给他,里面夹一张纸条,她说,寒子,这本教材你先用,我请假几天,认识你很高兴。 寒子一阵感激,又有一点不知来自何方对她的担忧感。别人都说,觞影总是一个人生活和学习,上完课就往校外的住处走,不合群,冷漠,不喜欢与人说话,许多人不喜欢她。 他其实并不必要对觞影的出现与消失有所在乎,她是如此冷酷的人,可她的不在又似乎带给他一点点的惊惶。惊惶一种不详的悲剧发生。 因为从她忧郁的身影上寒子不能把握她是否还会那样去做傻事,尽管她也说她应该不会去进行下一次自杀。他无法理解自己对一个人的消失会有那样的恐惧想法,她描述死亡风轻云淡,她的死也会与他无关,可他还是心挂着,如挂念着一个无关的影子。 他从书里那张纸条上看到她留的电话号码,并发短息过去,他说,为什么请假了? 觞影回短信说,这些天很累,想休息几天。 寒子:你身边有人照顾吗? 觞影:从来就没有。 寒子:为什么不住学校? 觞影:我妈很有钱,租一套房给我,我是个孤独的人,冷漠,一个人生活。 寒子:你不会再做傻事吧? 觞影:呵呵,谢谢你。从未有人在乎我的死活,你是第一个。 寒子:我只是不想看到悲剧发生。 觞影:这世界的悲剧有很多,你能阻止得了吗?况且我的死对我来说是喜剧,你管得了吗? 寒子有点气恼:我不能管,但你别如此贱踏你的生命,你的命是你父母给的,想死了无挂牵,也得尊重他们。 觞影:哈哈哈,我的命?他们早就不在乎了,它就如同被风从花园带到荒野的种子,自生自灭。 寒子此刻感受到她的笑声有些痛苦,为何她看待自己的生命如此悲凉?是什么带来她青春这样的沉痛?是过往吗?是灾难?是迷茫?是抛弃?他不知道。 他给她回信息,他说,我只希望你能再看到哪怕一丝丝的阳光,虽然你的天空一直都在黑暗。 许久,她发来信息说:谢谢你的在乎,你放心,我不会再试着去自杀的。你要看见,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处荒芜的沙漠,我们都在拼命往前赶,也希望看到彼岸。 他关掉手机,轻轻吸了口气,望向蓝色天空,深不可测的天空。心想,他又何尝不是那样,在自己荒芜的沙漠中一路寻找彼岸的路途?在a城的沙漠中,在坚守什么?在追寻什么?此刻都如风,吹过那片海,轻得仿佛失去了重量,失去方向。 又回到寝室的电脑前,寒子打开博客,有香雪痕的留言,她说:蔓草,最近都没有见你上网了,也没有更新你的故事,你在忙着学习还是生活? 寒子键入回复:对不起,这些日子忙了一点,来不及回忆,而我想要的那些回忆再细致一点,我害怕它们不够清晰,我想慢慢的写,好吗? 他点燃烟,站到阳台看大海。久久回想关于那雪的记忆,然后回到电脑前,开始写那些过去的事情: 蔓草和那雪在一起的时光,那些都是美好的,没有愁怅,没有烦扰,像童话里的孩子,只管去任何田野任何星空轻舞飞扬。 那天,夜晚吃过汤原,那雪去坝子上和一群女孩子跳舞,蔓草和潮声也跟着去看。月亮明朗,高高挂在坝子那棵老槐树上,那些岁月村子还没有电,一到夜色来临村子男女老少都喜欢坐到坝子来聊天,有的去河边玩,有些在家点着油灯雕衣裳。 村子里的女孩喜欢穿着自己家飘亮图案花纹的衣裙去参加坝上的舞蹈,在月光下十几个女孩一边唱着纯朴的民歌一边翩翩起舞,没有音乐伴奏,节奏强的地方围着的人们合着一起给她们打拍,啪、啪、啪啪的掌声跟随每一个优美的动作响起。 那些有经验的老人会坐在树下给女孩们指点动作,哪里跳得漂亮,哪里跳得不匀整。 在月光朦胧的夜晚,槐树上会挂满一盏盏用纸做的花灯,从远处看似乎银河下一群姑娘在轻舞飞扬。蔓草站在旁边给那雪鼓掌,潮声爬上槐树往天空吹哨子,一群小孩子学着姑娘们的动作左一摆又一晃的把大伙逗乐着。 那雪跳舞的时候不像那些大姑娘穿上了漂亮的衣裙,阿妈说那雪还小,等长大了再给她做。所以每次跳完舞后她就退到槐树下坐下托着腮看着那些漂亮大姑娘的穿起漂亮的衣裙在大伙的赞美中起舞,她想快快地长大,能和那些姑娘一样美丽地轻飞,飘扬。 她想穿着那彩色花纹图的衣裙,戴上有花朵的头冠,在大伙的赞声中舞动,像一只彩云,飘扬到天边。 蔓草提起花灯坐到那雪身边,照了照她的脸说,那雪,坐到这里做什么哩?怎么不跳舞了? 那雪不看他,盯着在土地上姑娘们快乐地歌舞,呆呆地不说话。 那雪,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蔓草又伸近花灯在那雪眼前晃动,她却仰头看着头上槐树闪动的花灯,愁怅说,蔓草哥,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长大做什么?长大了又没有谁和你去河里捉鱼,去摘野兰花了。 不,长大了阿妈就可以给我做一套美丽的衣裙,可以像她们那样跳舞了。 嗯,到也是,蔓草把花灯举高又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跳得好看,到时穿起衣裙会更好看。 那雪笑,脸上忧愁又散去,真的吗? 真的,蔓草说着。 那雪又跑上去跟着姑娘们跳起来,潮声滑下树也过来揍上大伙打节拍,遥远的月亮从云里探出了头,散下一簸箕月光,如果仔细地听,空中有金色哗啦啦坠落,村庄的夜又在歌舞里温柔退去,夜静谧了。 夜色中的村庄安静去后,跳完舞大伙都回家了,那雪攀上木窗看起月亮,院子的墙角蟋蟀开始叫唤,阿妈点燃油灯继续在隔屋里缝补哂稻子的帐子,为今年的秋收做准备。 她把头靠出木窗聆听夜虫低唱,还有窗外远去稻田里的蜻蛙,她总觉得那是一支美丽的歌,断裂几秒又突然大片地唱起,嘎嘎地往深夜里穿越,一直抵达月亮下沉的群山后面。 阿妈又知道那雪攀上木窗,担心她从窗上摔下来,从隔屋里喊,那雪,还不快睡,明天早上起不来去摘猪莱不打你屁股哩。 那雪说,人家就只听一下,月亮下了就睡嘛。 早点把窗户关好,要不盗贼从山里来把你偷走了,阿妈又吓唬起来。 盗贼才不偷我呢,要偷他只偷牛哩,那雪撅嘴说到。 偷了牛谁来犁田,你去哪吃饭啊。 那他就偷猪去了,那雪想着如果盗贼把猪偷走了,那她就不用每天去野地里摘猪菜了,可是又想到如果猪被偷走了那她也就没有钱来上学了,过年阿妈也没钱买好吃的回家。 她想着想着看见山脚下有人点火在田边走来走去,阿妈说那些人就是来偷牛的人了,月亮也暗沉下去,夜虫渐渐停止了歌唱。那雪心里有些害怕着,退回木窗,钻进被子里睡去,入了梦。 阿妈的油灯一直在亮着,午夜时分才灭熄。 在梦里那雪被一阵呼喊声惊醒,那些声音带着急促的恐慌,是阿爸,他跑在夜里的村路上呼喊,阿伯阿爷们,有盗贼,我家牛被偷了,大家起来追强盗啊……阿爸的喊声来回地打破黑夜。 那雪一听见阿爸的喊声心里害怕得想哭,阿妈叫她别起来就跑到院子里喊醒旁边的邻居。村子里各家各户的门在一时间里打开,跑出大堆的年轻人和壮年人,拿着手电和连在木棒上的砍刀,没有武器的手里握上几块石头,大群人顺着山路上牛踩上的脚印往前追去。 这夜开始慌乱起来,但在村子里这样追盗贼的事经常发生。在那雪的记忆里已经有好几次如此被夜里的恐慌惊醒,那样的从寂静里突然的袭击习惯了,可是这次却更加胆怯害怕,从来没有听见阿爸那求救的喊声撞击她心壁痛楚起素来,那些往山路上匆忙中追赶和呼喊又撕碎了村庄的夜,直抵她底处惊跳的心灵。 山路上人们不久就带着柴火和武器翻过了山头,村子空了,也安静起来,只是每家的窗里都又亮起了油灯,似乎都在等待那些追赶的人们回家,但谁也不知道他们要追到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她和阿妈都在油灯下惊惶地等到了天亮,天微亮时那雪家门口就挤满了人,有些人安慰地和那雪的阿妈说着,有些站在被工具敲破的牛圈门前指指点点。那雪搬出凳子给乡亲们坐,男人都追赶盗贼去了,剩下的老人小孩妇女在村里等着。 过了许久,大家往山丫口上望去,一群人熙熙攮攘地从往村里来,赶着一头疲惫的牛,牛的屁股被钉子锥了许多洞,淌着血。一群人里满身泥巴和野草,带着笑声,在清晨的阳光里格外粗犷欢乐。 那雪的阿爸从家里抬出一大坛土洒,一碗一碗地倒下,她又一碗一碗地端到乡亲面前,蔓草和潮声都跑来帮助端酒,一时那雪家的院子又热闹起来。 一群年轻人一边饮酒一边描述他们在追赶途中如何勇猛,如何和盗贼飞沙走石,如何把他们逼到走投无路而弃牛狂逃。小孩子在旁听得兴奋,潮声跳到院里摆个杀敌姿势大声说,我长大了也要追盗贼! 蔓草向他丢出一个玉米棒,打得潮声哇哇大叫,大家笑了起来。有胡须的老人端着酒杯说,是啊,再过几年赶盗贼的就是你们这些孩子了,不过好好读书才能真正的赶走盗贼。 孩子们听不懂老人说的话。蔓草拉着那雪跑去院子旁的稻草堆里捉迷藏去了。 那雪说,蔓草哥,以后你会不会追赶盗贼啊。 会,阿爷说读书就能追跑他们的。 为什么读书就能追赶盗贼呢? 阿爷说读书的人多了就没有盗贼了。 那为什么读书的人多了就没有盗贼了呢? 蔓草想了想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说,是啊,为什么读书了就可以把盗贼赶跑呢? 那雪和蔓草看着天空,怅茫地想着。 在蒙里村,有一个传闻说,那雪的姐姐并不是自己走丢的,而是被盗贼从山里抢走的。 很多人都这样认为,因为那雪的姐姐丢失的那些日子村里的人家经常被盗东西。有的人家牛被偷走了,猪也偷走了,狗三天两头被毒死,之后那雪的姐姐就不见了。 这些都是村里人的猜测,那雪虽然听说,但是她一直都相信姐姐有一天会回来的,等她长大了就去外面找她,然后回来再去山上掏野兰花,种在院子里,开很多很多的花朵。 那雪想姐姐的时候就给蔓草说,蔓草哥,我的姐姐不会不回来的,是吗? 蔓草看到那雪又难过了,只好说,不会的,她一定会回来的。其实他知道,从前蒙里村丢失的每一个人从来都没有回家过。 那雪又说,蔓草哥,等长大了我要去把姐姐找回来,你会陪我吗? 蔓草看了看群山,笑说,会的,一定会陪你去找姐姐回来。 从那雪家的牛被偷了以后,那雪就很少在黑夜里爬在窗口看月亮了,她不敢在夜色中往山林处眺望,那些黑深深的树林中仿佛有双眼睛会盯着她,那些田野里的火把也似乎往村子移动。 只是几夜以后村子都没有发生什么,安安静静,狗吠声也是偶尔从梦里传来。她还是喜欢听外面的夜虫歌唱,不敢攀上木窗,悄悄地从窗缝里窥视着,月光下的田野依然宁静美好。 有一天,那雪在上课的时候把夜晚看到和梦到的说给蔓草听,像老人说一段久远的故事那些认真,却又时停时断的又回忆不起。 上课时,那雪用手挡住头侧着脸说,蔓草哥,你看见过月亮上有人吗? 没有啊,月亮那么高,谁能爬上去啊,只听爷爷讲过有,可是我没有看到。 昨晚我就看见了,阿妈说她的名字叫嫦娥,她正坐在一棵桂树下呢,还有一只在捣药的兔子。 你吹牛,阿妈骗你的咧,爷爷说坐在桂树下是一个“学仙有过”被罚到月宫里砍桂树的吴刚,桂树和他闹别扭,创口随砍随合,再也砍它不倒。 真的吗,那嫦娥为什么会在天上那么多年,月亮又那么小,她不无聊吗? 我也不知道啊,爷爷只告诉我一句诗,他说能读懂它就知道了。他说,嫦娥应悔偷良约,碧海青天夜夜心。 那雪说,哦,我不懂,我只看到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像要飞,又好像不知道飞去哪里,她会飞来凡间吗。 可是她不能飞回凡间了,爷爷说因为嫦娥一个人私自偷吃了灵药,飞到月宫就变成了一只癞蛤蟆了,没有翅膀了。 你胡说,嫦娥那么美,她不会变成癞蛤蟆的,不许你说了,你再说我不理你了。 那雪撅嘴往蔓草做出生气的样子,被王老师看见后拍下桌子的教鞭惊醒,你们两个在说什么,起来! 蔓草站起来说,老师,刚才我们在说嫦娥。 那雪也站起来,蔓草骗人的,他说嫦娥变成癞蛤蟆了。 王老师说,蔓草,你看到嫦娥了吗?蔓草说,没有。 那你呢?那雪? 那雪说,昨晚我看到的,她很漂亮。 王老师摆了摆教鞭说,不论你们看到看不到嫦娥,不能在课堂上说话,你们最好今晚一起去看完月亮自己说去。来,背一遍给我听听!才能坐下! 蔓草把身边的那雪拉了拉衣角,两个人一起揍上句子终于吞吞吐吐背完。 王老师又说,蔓草,你说这首诗写的是什么? 他说,写的是一个人睡不着,起来看月亮。 王老师又问那雪,那雪,你说呢? 那雪突然想起每晚她都在木窗上看月亮,她说,是写一个人晚上睡不着爬起来看月亮的时候,听见外面的田野蜻蛙嘎嘎叫起,还有蟋蟀吱吱地叫。想起了故乡。 王老师笑了,说,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睡不着呢?诗里哪里来的蜻蛙和蟋蟀了? 那雪说,我听见蜻蛙和蟋蟀的,那个看月亮的人怕盗贼来所以睡不着了。 同学们哈哈大笑,有些人大声说那雪吹牛的,有些也说他们也听见了蜻蛙和蟋蟀的叫声,还看见盗贼夜晚进村了。 王老师被一群孩子逗乐了说,好了好了,你们可知道李白的家不是住在我们村子哩,他家那里没有盗贼。 潮声立刻举手问说,为什么他家没有盗贼呢? 有人爬在桌子上说,因为他们家里没有养牛,傻瓜。 潮声不服气说,那他们家用什么来犁田啊? 蔓草跟着说,当然用人了,他们家那里个个会武功,力气大。 吹牛,吹牛,吹死牛! 王老师又笑了,走上黑板写下那首诗,叫大家别吵,然后教大家读了几遍,一句一句地解释给孩子们听,又讲李白家乡的月亮就像咱们村的月亮那么圆,说喜欢看月亮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写诗,说喜欢听爷爷讲故事的孩子将来会思念家乡,说李白小时候怎样爱学习,怎样的努力。 孩子门睁大眼睛听着,若有所思也茫茫然然,仿佛飘上了云朵无法上去也坠不下来。那雪心想,以后每天晚上都要去看月亮,要拉着爷爷去老槐树下讲故事给她听。她看了看蔓草,刚才关于嫦娥的争吵又烟消云散,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地说,蔓草哥,今晚我们去看月亮好吗? 蔓草点了点头,又听王老师讲李白仗剑赋诗走天涯去了。 <未完待继>…… 寒子这次写完这些文字的时候已是午夜,遥歌白天学习累了也就爬到床上睡着了,岚风说是和系里的游戏激战份子去网吧包夜打魔兽。黑暗中,只剩他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在两点一线的生活中,他也习惯了黑夜,习惯于午夜以后键盘孤独的声音,电脑屏幕上会说话的文字,会洗涤灵魂的文字。 香雪痕突然又上线了,这不是偶然,而是他们都意料到的,彼此的习惯,于夜色中寻找灵魂的流浪人。 香雪痕先打上一排字:蔓草,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蔓草:不会,冬天的温度还在零下,无法蒸发。 香雪痕:我知道你今晚会来。 蔓草:怎么知道的? 香雪痕:你相信两个人相遇相识之前会有预感吗? 蔓草:不相信,至少我在网上遇到你之前没有感受到一点点的征兆,就像在街上看到一个人那样平常。 香雪痕:但昨晚我梦到你了,真的。 蔓草:那你说我长什么样子呢? 香雪痕:梦里的你是高大有宽阔胸膛无尽力量的男子。你站在一片山花烂漫的山顶,我的手放在你手心,然后我们奔跑,奔跑向无边无际的更加灿烂的大地。 蔓草:你错了,我是瘦小手上有青色突兀血脉瞳孔忧伤的男孩。我只喜欢站在荒草蔓延的土地,然后奔跑向更加荒凉的土地。 香雪痕:呵呵,我知道我梦错了,只是想试试梦会不会是真实的,结果错了。我想你不是那梦里能带我远走高飞的盖世英雄,只不过梦里的你真的很明澈,如刚刚结合在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我想这样的你才能够有幸陪伴你故事中那么美丽的女孩___那雪。 蔓草:我如今已变得不在明澉,正在a城的灯火中渐渐暗淡了自我,你呢? 香雪痕:我一直都是混浊的带有烟尘一样气味铁轨一样锈色废墟一样残缺的女孩。生存于不变伤痕的这个世界。 蔓草:我们有机会见面吗? 香雪痕:没有,因为我不会见你。 蔓草:为什么? 香雪痕:因为我们不可能走到同一个世界里。你是阳光,会灼伤我的黑夜。 蔓草:也许我是阳光,但已经只存在于乌云的背面,我的大地依然阴雨绵绵。你像黑夜,但也需要灯火照明。不过,我们确实不必要相见,在网络的幻境有时比现实更美,更真诚。 香雪痕:我想我们是相同形状的行星,不能相遇就坠入大气层,划出流星的线条,彼此看得到瞬间的美就足够。 蔓草:也许。 …… 凌晨两点,寒子与香雪痕才说早安,关上电脑,睡去。a大所有宿舍灯火已灭,穿梭的街道上街灯微黄地亮着,像一个夜的思考。一个夜的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