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堡烽火小英雄》 目录 引子…………………………………………………………………………1 1、坟场夜斗 恶人告状………………………………………………… 2 2、失田丧母 仗义执言………………………………………………… 8 3、智救干部 喜会亲人………………………………………………… 15 4、老僧遇害 小虎闯关 …………………………………………………24 5、勇取敌弹 敬聆师诲………………………………………………… 34 6、飞虎探情 打马救妇…………………………………………………44 7、再闯虎穴 怒灭洋马………………………………………………… 52 8、建言示爱 敲钟报警………………………………………………… 62 9、河中恶战 淫贼亡命…………………………………………………72 10、洗澡夺枪 设伏中计……………………………………………… 82 11、三进据点 两番串联………………………………………………93 12、弹打闫王 水遁小飞……………………………………………105 13、巧换人质 义除汉奸……………………………………………… 120 14、孤胆诓敌 群英烧船……………………………………………… 135 15、密探就擒 排长献策……………………………………………… 150 16、比武参军 受旗接班……………………………………………… 167 17、纵火脱身 宣声许愿……………………………………………… 184 18、藕孔藏秘 雪地撒单………………………………………………201 19、少年传谣 小英建功………………………………………………218 20、一弹解围 三夜闯滩………………………………………………234 21、驱牛救人 诱敌除患………………………………………………248 22、夜拔据点 路查军长………………………………………………264 23、宏亮入城 千岁还乡………………………………………………279 24、哑巴复仇 银海喋血………………………………………………298 尾声…………………………………………………………………315 引子 敌寇疯狂日,人民受难时;虎狼争咆哮,魔鬼竞奔驰。 芦荡焚烈火,英雄举义旗;少年犹壮志,喋血化新诗。 这首诗说的是抗日战争初期的1939年冬,日本侵略军所属华东派遣军的铁蹄,践踏着苏中运河线上的城市、集镇与乡村。此后,它们又在助纣为虐的汪精卫投降卖国部队——苏中老百姓称之为“二黄”的协同下,不断入侵运河两岸农村,使已经饱受国民党韩德勤部队掠夺欺凌,深受地主恶霸、土匪侵害、压榨的穷苦大众,又遭受着新的灾难。 然而,此时此刻,全国的抗日烽火早已熊熊燃烧起来。苏中广大爱国群众在中共地方党组织领导下,在新四军支持下,很快奋起投入抗日救亡保家卫国的斗争,就连乡村里的少年儿童也组织起来,机智勇敢地打击敌人。他们当中产生了一个个英勇顽强、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悲壮感人的英雄传奇。下面讲述的就是发生在苏中宝应县东荡地区,柳堡二妹子的家乡——水荡芦乡柳堡村的少年儿童,同成年人一道抗日和参加解放战争的故事。 一 坟场夜斗 恶人告状 在苏中运河段的东岸,有个小县城叫做宝应。从地理环境上来说,这宝应倒确是一块宝地,大运河纵贯南北,西有湖,东有荡,民勤物阜,真是鱼米之乡。县城之西就是白马湖,南连高宝湖,西通洪泽湖。要是没有洪水泛滥,人为祸害,丰富的水产品也能足以维持人们的生存。当年,从县城向东10公里,放眼东望,大大小小的水荡星罗棋布。再向东20多公里,便是两个大湖荡,北边一个叫射阳湖,南边一个叫广洋湖,两湖通连,绵延30公里。就在广洋湖的西岸畔,有个村庄叫柳堡,散散落落住着六、七十户人家。故事的主人公就住在这里。 这一天约摸四更天的时候,鸡叫过头遍了,村庄还在夜幕下星光里静静地沉睡。村子东北角,有一户人家的窗户里,忽然亮起淡红色的灯光来。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叫孟如山,多年来以杀猪为生,带着全家勉强度日。近来兵荒马乱,生意更不景气,两三天才能卖掉一口猪两爿肉。过一天就要冬至了,估计有点生意,所以他决定今天去王通河镇上买口猪宰杀,于是便早早的起来。他的妻子孟陈氏已在灶屋内忙碌。只见她拿瓢在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入铁锅,便进入灶后,抓了一把芦苇草,擦着火柴烧起锅来。灶火映着她清瘦的脸庞,火光一闪一闪地在她脸上变幻着红黑明暗的颜色。 卧房内,孟如山面床穿着衣服。只见他肩宽背厚,立如铁塔,一看就知道孔武有力。的确,他是四乡八村闻名的大力士,一只手能掀翻100公斤重的大肥猪。他穿好衣服,往腰上系了一根宽布带,又从床头枕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露出七、八块白晃晃的银元,几十个黄灿灿的铜板。这是他全部的本钱了。他拿出六块银元,又抓了一把铜钱,用布包了几下,揣到怀里,把余下的钱包好,放回原处。屋外传来自家黄狗的吠叫,他愣了一下,看看旁边一张小床上睡得正香的儿子小虎和女儿小英,一口吹熄了煤油灯,轻轻关上房门,走了出来。 大黄狗从黑暗处窜过来,扑到主人腿上,又哼又抓。孟如山没有感到什么异常,用脚拨开它,走进了灶屋。 这时,山墙外有个黑影从小窗户下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夜色中。 孟陈氏一边盛粥,一边问丈夫:“钱带好了?” “带好了。”如山说着拿起筷子,坐到桌边,搛了一片冒着热气的烂藕,一口咬去半边,大嚼起来。 孟陈氏把稀饭放到他面前,在旁边坐下,拿起一只煮熟的鸡蛋,在桌上敲了几下,剥着壳,一面叮嘱说:“路上留神!” 如山喝了一口粥,被烫了一下,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说:“谁敢想我的心思?除非他不要命了。蛋别剥了,留给小虎吃吧。”他瞧见黄狗正盯着他,便夹了一片藕,扔到地上。黄狗忙扑上去,在半空中一口咬住,叭叽叭叽地吃起来。 “锅里还有呢。”妻子回了一句,把剥好的白生生的鸡蛋放到如山的粥碗里。 不一会,如山吃完,接过妻子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就从门后拿出一根木扁担,把系在扁担头上的箩络又紧了紧,说声“我走了”,就大步跨出门外。黄狗紧紧跟在他脚后。 孟陈氏打开院门,让到一边。外面勉强能看见灰白的土路。她望着丈夫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地关上院门。 孟如山大踏步走着,黄狗“呼”地一声冲到了前面。 对这条路,如山熟悉得就象了解自己的掌纹。有段日子,他几乎每天要跑一趟来去,总是摸黑上镇,太阳初升时挑着猪肉,或者赶着一头猪回来。鲜肉一路卖不完,就再到村头设的案子上,卖给附近几个村的人家。过去生意好的时候,也曾一天卖掉过一头猪。可惜这种好景象已经几年没有遇过了。上个月,在镇上就听人说,县城来了日本鬼子,有一天窜到城郊,烧了500多间民房,杀了几十个人,还强奸妇女,老百姓家值钱的东西,也被鬼子抢了个一干二净,连猪牛羊鸡鸭鹅都跟着遭殃。这班狗强盗简直不是人!也不晓得那一天会祸害到这一滩。眼下鬼子、二黄没到,一帮恶霸土匪、散兵游勇已经趁乱起讧,为非作歹,稍微有点钱,就被敲榨勒索,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又听镇上伙计悄悄议论,南边泰兴一带有新四军,专门打鬼子,打地头蛇,专一替穷人做主、出气,要是我们这一滩也有新四军不是就好了吗?如山一边东想西想,一边不停地走着,很快走出了村子,跨上一道坝头。这里夏天可以行船,到春秋季水浅,一道用芦滩土块垒成的坝头就露出水面,可以过人。如山踩着松软的坝土,跳跃着走了过去。向北直去,是一条大路,路东是一片昔日的玉米地,玉米早已收完了,只剩下稀稀落落枯黄的秸杆。路西是一大片乱坟地,杂乱的坟包象笨拙的厨师做的一大笼馒头似的,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挨挨挤挤地排列着。每到夏天的夜晚,就常常能看见飘飘悠悠的“鬼火”,一点一点地在坟地上空游荡。又常有野狗刨开新堆的坟头,撕扯穷人家夭折的伢子尸体。所以,晚上一般人是不敢打这里经过的。孟如山是不怕的,他从来不信鬼神,再说做生意又不得不走夜路,走惯了也没什么,从没碰上鬼怪,只有黄鼠狼、野兔之类小动物,间或从脚边窜过。那些土匪、坏蛋知道他没有多少钱,犯不着冒险同这个大力士较量,所以,他多年走夜路,还没碰到过意外。但是,偏偏今天意外却降临到他的头上。本村和邻村的几个暗匪最近手头紧了,生财之道太窄,顾不了许多,就打起了他的主意。为首的那个是柳堡北边郑渡村的朱老五,因为无恶不作,众人恨之入骨,背后都叫他五闫王。他拉了郑渡西北上的小尹庄那个外号花皮蛇的侯栋,和柳堡村的黄二炳,外号黑狗飞,黄二炳堂弟黄四,诨名黑蝎子。四个同伙密商,说孟如山好几天没上街,这一趟要是去办货,肯定身上要揣不少袁大头(银元),咱们截他一票,快活几天。先说跟他“借”,他要是识相,我们就不用动手,他要是扭嘴,我们就霸王硬上弓,收拾他一顿,再拿了钱走路。都说他力气大,也没真正跟他较量过,就不信四个人还撂不倒他一个?自古好汉不打双嘛!四个家伙商定,当晚准备了刀、棍家伙。到四更天,派了黑狗飞去探听动静。刚才在孟家山墙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就是他了。当时,他踮起了脚,手扒窗沿,探上头去,舔破了窗纸,朝屋内窥视,见到如山在枕头下拿银元,也没看清多少,就急急忙忙向五闫王报信,同他们一起到乱坟地埋伏下来,只等猎物出现。 孟如山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越来越近,走在乱坟和玉米地中间十分坦然,还在边走边想心思。小虎12岁了,念过二年私塾,识得几个字,比我强些,再过几年,就能替替手。但他不能再跟老子我一样,一辈子杀猪过活,得做些体面的事情。开个店?没本钱,替人家做账房先生,比种田强些。学个木匠、瓦匠、也能糊嘴。小英嘛,是女伢子,迟早是人家人,倒不要焦多少心思。 大黄狗忽然停住了,扭头朝着乱坟地汪汪地大叫。 如山停住脚,警惕地注视着前面,同时拿下肩头扁担,握在手中。只见坟地里突然站起两个黑影,头脸都蒙着白纱布,手上一条白光在星光下晃眼。两个黑影跳到路上,拉开架势,一左一右站定。 大黄狗又猛然扑到如山身后狂吠。 如山侧身一看,从玉米地里钻出两个人,也是白纱蒙面,手上都提着棍棒,在他身后的来路站住,一下子形成了前后夹攻之势。如山快速解下箩络,扔到地上,一双手紧握扁担,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老孟,别害怕!”是如山听来感觉有点熟悉的声音:“这些日子,弟兄们手头紧了,没法子,跟你借几文花花。” “我一个穷杀猪的,小本生意,本来油水不大,再说已经有好几天不跑街了,我一家几口子靠这个 过日子,那滩有余钱借把你们?恕难从命!”如山声音不怒而含威,口吻不容商量。 “也不要你多,识相点,就把你身上的丢下来,你走人。” “我的本钱都在身上,本来不多。” “总不能叫我们几个白等你一趟吧?你不会不晓得我们是做什么事的人吧?” “哼,我孟如山不是被吓大的,明白一句话,要钱有一点,就怕手上的扁担不答应!” “那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上!”几个家伙转为进攻的架势,一步步逼了过来。 如山两眼一扫,双手将扁担向路面一点,一个踮步,跳到了一个坟堆上,心中盘算,必须先打倒一个,煞煞他们的凶气。 四个家伙饿狼一般扑了过来。 大黄狗狂叫着,扑向拿棍的黑蝎子。这家伙只好转身持棍打狗。 另一个持棍的是花皮蛇,他从右边逼到坟堆前。 五闫王持刀从左边攻来,黑狗飞在他侧后跟进,他以为这样安全些,有别人在前面挡着孟如山的三斧头。 孟如山瞅准时机,猛然大喝一声“来了”,向花皮蛇虚晃了一招,花皮蛇一惊,忙向后一个退步,如山却飞快地抡动扁担,旋转身子,同时大鹏展翅一般跃下坟堆,向朱闫王横劈过去。朱老五慌忙挫身后仰,让过凌厉的一击,躲在后面的黑狗飞却猝不及防,肩胛骨上挨个正着,一个狗吃屎栽倒在地,忍不住惨叫了一声。如山向前一步,又跳到大路上,冲出了合围,背靠玉米地拉开架势,第一个回合就打倒一个,他觉得轻松一些。 大黄狗一边乱吠,一边和黑蝎子周旋。黑蝎子一棍打去,它就迅速跑开,黑蝎子才转身要来攻主人,它又从背后扑来,使黑蝎子无法分身,这可帮了主人的大忙,减少了一个进攻的敌人。 五闫王伸手拉起黑狗飞,见他右臂下垂,已不能使刀,吃了一惊,心往下一沉,但贼心不死,朝花皮蛇一挥手,说声:“一起上!”就举刀向孟如山扑来。如山正想着第二回合怎样主动进攻,化解险境,五闫王已举刀狠狠劈来。他急忙用扁担一架,刀锋砍着扁担,深深地凿了进去,双方都抽不回自己的武器,就牵拉推搡起来。花皮蛇趁机一棍,向如山头顶劈下。如山听见风声,头一偏,右肩挨了一下,浑身一震,疼得两眼冒火,扁担几乎脱手。他怒吼一声,双手使劲一扭,只听“咔嚓”一声,五闫王刀锋被绞坏了。如山抽动了扁担,快如疾风地一个左转身,将扁担横扫过去,旋了180度的圈子,正打在花皮蛇的左肋下,只听一声闷响,接着是花皮蛇一声怪叫。只见他倒进了玉米丛里,就势连滚带爬,钻进深处不见了。 五闫王见势不妙,也一头钻进了玉米地。 黑狗飞已伏到一个坟堆后面的乱草里,不见了踪影。 黑蝎子一见,吓得魂飞魄散,三两步冲进了玉米地,埋伏起来,只有黄狗对着玉米地乱吠。 孟如山看看四周,啐了一口,找到箩络,扎到腰间,双手握着扁担大声问:“你们究竟是哪个?报上名来,我不追究,大家算和!”见半天没有回音,迟疑了一会,就大步向前走去。黄狗又示威似地汪了几声,跟着主人走了。直到听不见孟如山脚步声,五闫王才战战兢兢地从玉米丛里走出来,招唤三个同伙。花皮蛇哼哼着走过来,说:“我这边的肋骨肯定被打断了。” 黑狗飞左手提着刀,也呻吟着说:“我右肩挨了一扁担,手臂麻木,疼得钻心,刀也拿不住。”黑蝎子苦着脸说:“我被那狗畜牲缠住,直接分不开身。”五闫王摸着刀片,沮丧地说:“刀口被撅掉了一大块!嗐,我们这回吃了个辣酸汤,看来跟他硬斗不行。” 黑蝎子不服气地问:“难道吃他这个瘪就这么算了?” 五闫王恶狠狠地说:“一不做,二不休,再去收拾他老婆伢子去!” 黑狗飞咧着嘴说:“这样虽然不费大力气,但迟早被他晓得是我们这些人做的,我家跟他一个庄子住着,也逃不出他的手心,还是另想办法治他。” 五闫王急切地催问:“快说说,有什么好章程?” 黑狗飞想了一想说:“找我舅舅去,只要他一出面,十个孟如山也摆平了。”他说的舅舅是他一个远房堂舅,家在柳堡南边十公里的郭桥镇,是国民党的乡长,大名蒋国枝,外号九千岁,在东荡这一带是首屈一指的地主恶霸,神通广大,平民百姓闻名色变。当下,几个同伙一听黑狗飞的点子,都很赞成,趁天未大亮,就各自鬼鬼祟崇回到了村里。 花皮蛇等天亮后,找医生一查,果然断了两根肋骨,只好躲在家吃药养伤,隔了两个多月才出来见人,对人只说是害伤寒病。 黑狗飞回家找了一张膏药贴了肩胛,睡了一觉,就忍痛找九千岁去了。 孟如山打败了四个坏蛋,继续往王通河走,边走边猜测着几个蒙面人是谁,听声音,那个说话的象是朱老五,其他人却猜不出。他穿过了郑渡村,继续向北,再拐向西,走三华里,进入小尹庄,由于路上耽误了功夫,到小尹庄东方已经泛白,看得见路边枯草上的白霜。出了小尹庄,向西一条直路,约五华里就是王通河镇了。王通河是这一带方圆几十里以内最大的镇子,有300多户人家,水路行船,陆路走马,四通八达,大小店铺也有几十家。向东15华里就是广洋湖;穿过广洋湖 40华里水路,到兴化县名镇沙沟;向南20华里是南乡名镇郭桥;向西30华里是苏中运河线上的名镇范水;向北20华里是以九龙口水系闻名的陶林镇。这几个镇连同王通河,后来陆续都被日本鬼子和二黄侵占,构筑了据点、炮楼。王通河居于四镇之中心,可见地位重要。 孟如山到了王通河,直奔河边的猪行,买了一口猪。本来他可以在行里杀了,在镇上卖两个钟头,剩下的再挑回去,经过小尹庄、郑渡一路卖着,卖不完的,回到村里再卖。周围几个村的人家,家中有生日、满月、婚丧、喜庆事务,都会多少打点肉去。但今天,行里伙计告诉他,听说鬼子已到范水了,在行里烧水的老头还没来。如山也惦记着家里,心神不宁,想早点回家,就用箩络扣了猪脖子,牵着到税务所去报税。所长告诉他,国军抗日要大批军费,韩德勤主席下令提高收税标准,于是硬收了孟如山整一个银元,开给一个白纸税条。孟如山知道跟这班东西无理可讲,只好揣了税条,牵着猪往回赶。黄狗在猪屁股后面帮着撵,肥猪怕黄狗咬它,撒开四蹄跑得很欢。 再说黑狗飞屁颠屁颠地跑到郭桥乡公所,见到蒋国枝,叫了声“老舅”。蒋国枝刚刚起床,正躺在藤椅上抽大烟,一见黑狗飞便说:“二炳呀,你来得正好,这几天我正要到你们庄上去一趟。你一大早跑来一定有什么事?坐下谈。” 黑狗飞坐到九千岁对面,把昨晚想好的话说了一通,说孟如山仗着力大,私下收猪宰杀,偷税漏税,平时又不服保长、甲长管理,政府收费十项九不完,还口出狂言说,莫说你们这些保甲长虾兵蟹将,就是蒋乡长、刘县长亲自来,老子也不买他的账。这一通添油加醋的胡言乱语,果然把九千岁激怒了,他“啪”地放下烟锅,恨声道:“四镇八乡,还没人敢跟我蒋国枝叫板,他一个杀猪的算什么东西?上次为郑寡妇两亩水田,我就想动他的手了。”他说的是今年春天,他到柳堡去,想强买郑寡妇家村西边两亩地的事。原来,他在四乡有田上千亩,仅柳堡一村就有近百亩,其中一块水田有30亩,土肥水足,有上好的收成,美中不足的是,中间夹着郑寡妇的二亩地,使他这片地分成两块。他想占了这个二亩地,让他的田连成一片。不料,谈了几回,郑寡妇都宁死不卖,这就成了他九千岁的一块心病,一来田地不成方,二来权威受到影响,他就越发地日思夜想要夺过来。春天,那一次,他正逼着郑寡妇签约,孟如山聚集了十几个乡亲,跟他评理阻拦,说买卖要双方情愿,不能依官仗势强夺。他一时理亏,只好带着人撤了回来,却从此对孟如山怀恨在心。这下又听了黑狗飞一番挑拨,焉能不火上浇油?他当即与黑狗飞密议一条一箭双雕的毒计,准备先以抗费之名抓起孟如山,再逼郑寡妇卖田。商量停当,就留黑狗飞吃早饭,一面叫人通知乡丁和管家备好武器、契约,蒋国枝自家也拿出一枝手枪,把枪和子弹亲自擦了一遍。约摸九点钟光景,就骑上骡子,带上夏管家、黑狗飞和四个持枪的乡丁,气势汹汹地向柳堡窜来。 二 失田丧母 仗义执言 孟如山牵着猪,匆匆地赶到家中。女儿小英正在羊圈边拿干草喂两只山羊,见耶耶牵了一口猪回来,笑嘻嘻地追上来叫:“耶耶,你买猪了?”说着一下子就骑到了猪身上,一手揪着猪耳朵,一手抓过耶耶手上的麻绳,嘴里“驾、驾”地吆喝着。大猪满院乱转,把几只母鸡吓得咕咕地叫着飞跑开去。如山见状,不禁咧开大嘴笑起来,戗了扁担,顺手掇了条凳子,坐了下来,问:“哥哥呢?” “哥哥放鸭去了。” 孟陈氏闻声从屋内出来,见到如山,又望望小英,笑骂道:“疯丫头,莫跌下来,磕破脑子!” 如山:“你烧杀猪水吧。街上乱哄哄的,都说鬼子要来了,猪行里的人也没心肠做事。”他本想告诉她夜里发生的斗争,想想怕吓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住了。 妻子忧虑地说:“果然要来了?我们这滩怎么办?” 如山坦然答道:“有什么怎么办?到什么山砍什么柴,到什么日子慢慢挨。鬼子总不能不准杀猪吧?” 孟陈氏:“这猪在家杀,又不知要卖几天,才能卖掉呢!”说着,进灶屋烧水去了。不一会,烟囱里升起了烟柱,被西北风一吹,向东南乱散开去,从院子里看上去,半边天都是烟雾。 如山在厢房内拿出大桶和杀猪刀,把大桶放在天井内,用大拇指试试刀锋,见刀锋不利,就拿来磨刀砖,舀了一大碗水,放在长凳上,操了一把水淋到刀砖上,呼吃呼吃地磨了起来。 院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怪声:“孟大哥在家吗?”随着话音,黑狗飞的老婆黄马氏一脚跨进了院门。这女人专门逞着丈夫黄二炳干坏事,村里人背后都叫她蚂蟥,因为她长年害着红眼病,人们又叫她烂红眼。如山盯着她看了一眼,这女人慌忙避开他的目光,拿烂红眼把院子里扫了一遍,皮笑肉不笑地说:“哟,猪还没杀呢,我家来客了,想打几斤肉的,过一会再来吧。”自言自语地说着,就忙忙地转身去了。 “呸!”孟如山用力吐了口唾沫,继续磨刀。 “笃、笃、笃!”东边围墙的小门忽然被人敲响。 如山一愣,脱口大声问:“哪个来了?怎么不走大门?小英,去开门。” 小英正拿了个小圆桶过来,预备给耶耶等猪血,听见吩咐,忙放下桶去开门。 敲门的是本村贫苦渔民张良俊,和孟如山十分交好,上次为郑寡妇的二亩田,也曾参加同九千岁的斗争。他顺手带上门,又叫小英去把院门关了,这时喘着气,额上还有细小的汗珠,一见如山劈头就说:“你还不快走!” “什么事?” “蒋国枝带了四五个人,还拿着枪来抓你了。” “你怎么晓得的?” “刚才四条腿特地偷偷地送信给我,说他跟着九千岁一块堆来的,起先还不晓得做什么,刚才在黑狗飞家,亲耳听见九千岁说了,才晓得。”他说的四条腿,是他的一个熟人,姓马,是跟九千岁来的一个乡丁,郑福来保长被黑狗飞叫去见九千岁谈话,他趁机出来报了信。 孟如山怒道:“他凭什么抓人?我犯了那条王法?” “啊呀,兄弟,如今这年头,跟这班人能讲什么王法道理?他说你犯法你就是犯法。” 孟如山心里明白了八九,无非是春天为郑寡妇的事得罪了他,也许还有夜里发生的事,黑狗飞可能是一伙的,他是九千岁的堂外甥,他们显然是要报仇来了。 孟陈氏听见他们的对话,急忙从灶间出来,对如山说:“如山,大爷说得对,你还是赶紧躲一躲吧。” 如山想起刚才走出去的黑狗飞老婆,怒气冲冲地说:“怪不得刚才蚂蟥来,嘴说要打肉,实骨子是来做探子,看我在不在家呢。” 张良俊:“就是呀,我见她在前边,才从后门过来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快走吧。” 妻子也催他:“不行,你先到沙沟小虎他大舅家躲几天再说。”说罢转身进了屋。 远处传来一阵狗叫。 张良俊紧催:“怕是他们来了,快走吧,从后门。” 小英“哇”地一声哭起来,拉着父亲不放手,被张良俊哄着拉开。 如山拿了一块旧布,包起杀猪刀,揣到怀中。 孟陈氏从屋内赶出来,递给他一个钱包:“你把这些钱带上,防着要用。” 如山推辞。张良俊说:“带上吧,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如山才接了钱,也揣到怀内,又交待妻子:“你快把猪子藏起来,让这些畜牲看见,十有八九要被拖了去。” 良俊忙说:“这事交给我办,你放心。” 如山感激地一拍良俊的肩膀,望望妻子、女儿,转身就走,打开小偏门跑了出去。 大黄狗跟在后面追。孟陈氏吆喝:“来喜,回来!” 张良俊对孟陈氏说:“我先替你把猪赶到我家藏起来,回头再想章程处理。小英啊,莫哭了,你耶耶本事大呢,不会有事的。”说着赶着猪从后门匆匆走了。 孟陈氏定了一下神,关好后门和院门,一边安慰着闺女,一边把几件旧衣裳丢进准备杀猪的大桶,舀来热水,刚坐下来要洗,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院门被敲得山响。孟陈氏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拉开门栓,把两扇门开得大大的。黑狗飞一见,便退到一旁。孟陈氏见到九千岁,冷冷地说道:“哟,是蒋乡长,你老贵步,稀罕到寒舍来走走。” 九千岁“嘿嘿”冷笑两声,边进门边说:“听说你家男子汉本事大得很呢,我特地来拜访他!他人呢?” 孟陈氏针锋相对:“你抬举他了,他一个杀猪的,除了抓猪杀猪,蛮猪蛮杀,还能有什么本事?” 九千岁听出这娘们话里带刺,又不好发作,气呼呼地走到院子中间。黑狗飞、夏管家、几个拿枪的乡丁和保长郑福来站了一地。郑福来打着哈哈说:“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 大黄狗冲着这群人叫着,小英抱着狗,也怒视着他们。 九千岁将院子扫视一圈,恼火渐生,冲着孟陈氏喝道:“叫你男将出来!”这一带的人称呼已婚男子为“男将”,已婚女子为“女将”。 孟陈氏故作惊讶道:“阿呀,不巧了,不晓得你来找他,他一早出去了,要晓得你大驾来,他就在家恭候咧。” 黑狗飞忙道:“刚才有人看见他在家的,现在到哪滩去了?快把他找回来呀!” 孟陈氏:“他说上郭桥去打把刀,你来时,在路上就没撞见他?” 九千岁明知这女人是在戏弄他, 气得七窍生烟,挥手大喝一声:“给我搜。” 几个乡丁说声“是”,端着枪冲进屋去了,只听嚯里通隆一阵乱响,不一会几个家伙出来报告:“屋内没人。” 九千岁铁青着脸,发狠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一十,除非他死不回家来,他早上买回来的猪呢?” 孟陈氏干净利落地回答:“没买到。” 黑狗飞振振有词地说:“你骗哪个?我家里的刚才来,亲眼看见他磨刀,你家这个小闺娘还骑在猪身上玩的。”他指指小英。 九千岁又朝乡丁一挥手。 几个人忙进灶屋、厢房搜查了一通,猪毛也没找出一根。 九千岁大发雷霆,噼哩啪啦训了孟陈氏一通话,说孟如山抗拒政府,欠税欠费,责令他回来赶紧去乡政府认罪补缴,不然的话,就叫他去尝尝宝应大牢牢饭的滋味。临走又指使乡丁强行牵走了两只羊,说充抵一些欠费。 这帮家伙一走,孟陈氏就关上院门,一下子坐到凳子上默默流泪。小英见状,叫着娘哭起来。大黄狗蹲在旁边,一声不吭地望着她们,好象也十分难过。 九千岁带着一帮人直奔郑寡妇家而来。 郑寡妇才30出头。男人在世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去年春天在王通河镇上做杂工,碰上几个韩德勤的伤兵,在黄桥被新四军打败了逃回来,抓住他,勒令他帮助挑抢来的东西去曹甸镇,一路有40多华里,不是容易事,他就推辞了几句。这几个伤兵穷凶极恶地暴打他一顿,打得他遍体鳞伤,被好心人抬着送回来,当晚就咽了气。她守了寡,和一个11岁的哑巴儿子相依为命。儿子本来聪明灵俐,不幸在五岁那年害了一场病,因为没钱请医抓药,自家弄些草药给他吃,侥幸保住了小命,却从此不能说话。郑寡妇因丈夫惨死,过于悲伤,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一直多病多痛,又无力就医,只能一天天挨着,与哑巴儿苦度日月。幸亏儿子十分懂事,虽然口不能言,耳朵却能听见,跟人打手势交流,加上哇哇啦啦的说一阵,别人也能明白个七八分意思。小哑巴大名叫高开元,但村里知道的不多,习惯了都叫他小哑巴。这天,他正在自家门前修补菜园栏子,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芦苇插补着破损的地方。郑寡妇坐在门前地上编织蒲包。记得做姑娘的时候,她一天打过 40只,现在一天顶多只能打20来只了。每隔三四天,她就把打好的蒲包背到到王通河去卖,得了钱再买些日用品,余下的积聚起来,除了买蒲草,逢年过节就要买些布料,为儿子做件把新衣裳,让他走出去有点模样;也打一点肉,让儿子打打牙祭。日子虽说艰辛,总算还能挨着过下去。她还种着二亩地,但有时候还要买点粮食,因为一年打下的稻麦,交过税费,剩下的不够填饱母子俩的肚皮。尽管如此,这二亩田还是两口子的命根子,没了田就更难生存。所以,郑寡妇宁死也不肯把田卖给九千岁。然而,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多病多痛的寡妇和一个弱小的哑巴儿子,怎么能斗得过九千岁这样的魔王呢?她母子俩是必定要遭殃了,看哪,九千岁带着一群爪牙来了,还牵着两只羊。 郑寡妇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顿时心往下一沉。九千岁是冲着她来的,能有好事吗? 小哑巴也听见来人了,转头看这几个凶神,瞪眼怒视着他们。 九千岁走近郑寡妇,装出一副藏不住阴险的笑脸,说:“郑嫂子呀,忙什么呢?我们再谈谈。” 郑寡妇坐着不动,冷冷地说:“要是谈田的事,请乡长免开尊口。” 九千岁:“好说,好说,进屋谈,进屋谈。”也不等一个“请”字,就径自闯了进去。 郑寡妇无法,只得起身跟进屋。 小哑巴一见,急忙跑进来,靠着娘站着,仿佛要保护娘不受侵犯。 夏管家和四个乡丁也牵着羊挤入屋内。小屋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九千岁示意郑保长在门外站着,让黑狗飞关上门,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以不容置疑的强硬口吻说:“田的事情,今天就跟你把契约签了,我也不亏待你,免得让人说我欺负你们孤儿寡母,我给你二十块大洋的价,外加这两只羊。这二十块大洋,我给你开个条子,充抵三年的税费。”说着让夏管家拿契约和条子。 郑寡妇急得红了脸,颤声说:“蒋乡长呀,我不是说过,给多少钱我的田都不卖,我跟哑巴儿子指望它度命呢!” 夏管家为主人帮腔:“嫂子呀,大太爷已经格外开恩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郑寡妇:“要田就是要命,要我的命在这滩。” 九千岁瞪大了眼:“真不卖?” 郑寡妇:“不卖!” 九千岁朝管家一努嘴,夏管家把契约铺在桌上,又打开了印泥盒子。 两个乡丁上前,一人抓住郑寡妇一只胳膊,朝桌前硬拉。 小哑巴哇哇叫着,拉扯这两个家伙,黑狗飞和另两个乡丁夹住他,不让他动弹,可怜小哑巴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急得满面通红,哇哇大叫。 郑寡妇拼命扭动着身子大哭着、叫唤着:“天哪,白日打抢啦,没有王法啦,乡长要逼死人啦,来人啊,救救我们……”忽然头一歪,瞪着眼不出声了,也不再挣扎,人象瘫痪似的往地上坠。 两个乡丁吃了一惊,停住手,望着九千岁。九千岁凶相毕露,往桌上一歪嘴。一个乡丁忙拉住郑寡妇的右手,按到桌上。夏管家急忙把印泥盒子凑上去,一手抓起她的食指在印泥上按了两下,又拉着她的手指,在两张契约上分别捺下了血红的指纹,然后折起一张,放进了包里。 一个乡丁打开门,九千岁冷笑着扬长而出。 狗腿子们扔下郑寡妇和小哑巴,跟着九千岁拔腿就跑,由黑狗飞领着,到他家吃酒去了。郑福来愣愣地站了一小会,也赶紧跟了过去。 小哑巴扑在娘身上,哇哇地叫着,见娘两眼翻着,口吐白沫,两手冰冷,急得大喊,眼泪不断线地流下来。他虽然说不出一句话,心里却很明白,他没有了耶耶,不能再没有娘,可是这班强盗竟然如此野蛮,把娘活活地逼死了。他满腔悲愤,无法表达,人象疯了一样,一会儿扑到娘身上,哭着揉搓推拉一会,企图唤醒她,一会儿又跑到门口,拍胸跺脚,含糊不清地大声叫着。忽然,他拿起娘捶蒲的榔头,直向黑狗飞家奔来。他要用榔头与仇人拼个死活。刚跑了几步,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了他。 张良俊半蹲着身子,搂着小哑巴,亲切地说:“好伢子,听大爷的话,回去。” 小哑巴一时无法冷静,死命挣扎着,又踢又咬。 张良俊把手臂伸过去,说:“咬了你觉得好过些,你就咬吧。” 小哑巴扔了榔头,抱住张良俊咧嘴大哭,满脸泪水,一手痛苦地捶胸,一手朝家里指着。 良俊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拉着小开元进了他家。 左邻右舍闻声陆续来了十几个男女老少,见郑寡妇已死,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张良俊的儿子小飞赶了来,一见这情景,也“哇”地一声哭起来,跟小哑巴紧紧抱在一起。 看着桌上的契约和郑寡妇沾了印泥的手指,众乡亲就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义愤填膺,七嘴八舌,有说去找九千岁算账的,有要抬人到黑狗飞家的,有建议上县里告状的,见张良俊不言语,大伙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张良俊看着众乡亲说:“如今,日本鬼子已经占了县城,成立了维持会,汉奸蔡五伦做了会长,上县里去找谁告?小官庄、陶林、射阳、王营,也已被鬼子二黄占了,维持会、保安队,换汤不换药,当会长的、队长的,都是些原来的乡长、保长多。我们北边王通河,南边郭桥,鬼子早晚要来。你们看着,九千岁这伙人是属猴的,七十二变,鬼子的会长,十有八九还是他当。枪把子在他们手里,印把子也在他们手里,他们官官相护,我们老百姓跟他们硬斗是斗不过的。但这口气也不能不出。依我,大家伙齐了心,带着小开元,让他穿上孝服,上黑狗飞门上找他去。事情是他蒋国枝惹起来的,至少也得办个善后,就是与你无关,人家孤儿寡母遭了灾难,你当乡长的也要怃恤怃恤,何况人是你逼死的?我估摸他毕竟理亏,还不敢再怎么样胡来。” 众人听了这席话,都觉得有理,一致赞成,当即给小哑巴弄来些白布,剪裁制作起来。又卸下一副门板,把郑寡妇停放妥当。不一会,孝服就做好了,给小哑巴穿上,大家簇拥着他,一起涌到黑狗飞家来。一路又跟了不少人,到了黄家门口已聚拢了七、八十个。 九千岁已经接到人的报告,自思众怒难犯,带了人正要溜走,刚出了门,就被众乡亲团团围住。 张良俊挺身而出,义正辞正地斥责九千岁:“蒋国枝,你身为乡长,理当为民做主,今天竟做出这种事来,天理国法何在?良心何在?我们大伙商量过了,这件事,你必须有个收场交待!” 众人齐声呼应,声势逼人。 九千岁气恼万分,恨不得一枪毙了张良俊,但自知理亏,一时不知所措。黑狗飞忙上前解围,指着张良俊说:“张良俊,你掺和什么,不得对乡长无理。” 张良俊怒视着黑狗飞:“我掺和什么?我倒要问问你究竟瞎掺和什么?你要真想出头,就把郑寡妇抬到你家来谈话!” 众人又齐声呼喊,斥责黑狗飞:“黄二炳,你是庄上人,猪爪子朝外弯!”“你多事,就筑住你谈话!” 黑狗飞一看这阵势,吓得张口结舌,他没料到平时老实温顺,见了他就退让的一群泥腿子乡亲,这一下子怎么都象吃了枪药似的,声腔带火? 郑福来见势不妙,连忙替蒋国枝解围,和气地说:“大伙莫着急,蒋乡长也是宽厚仁义的人,这事好商量,好解决。”接着他提议蒋国枝把买田的二十块大洋拿出来,付现金给小哑巴,不要去抵充税费了,好让小哑巴办娘的后事。他愿意出面和众乡亲一道,帮助把后事办风光些,日后小哑巴的生活,他也和众乡邻一起想办法照顾照顾。 九千岁一时无奈,只好顺坡下驴,答应了郑保长的建议。张良俊想,眼下也只能这样了,和大伙嘀咕了一阵,便表态认可。九千岁当场跟黑狗飞和郑保长借了二十大洋,交给了张良俊。后来,他竟没有还这笔钱,两个人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事情一完,九千岁立刻骑上骡子,带着手下人急急忙忙离开了柳堡村。从此,他就惦记着张良俊,要报这一箭之仇。 三 智救干部 喜会亲人 小哑巴失去了亲娘,众乡亲都十分同情,在张良俊的动员下,纷纷送米送草,拿菜拿蛋,帮助办理丧事。第三天出丧,小哑巴已哭不出声音,只见他嘶哑地张嘴干叫,一边用哭丧棒击打地面。有三个和尚在一旁念经,都是本村南头紫竹林的。老和尚六十多岁,叫悟真,那两个是他的徒弟,一个二十多岁,叫宏明,另一个才十岁,叫宏亮,还不会念经,只跟着敲敲磬。老和尚悟真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安葬已毕,他见村里几个小友都拥着小开元哭泣,叹息了两声,对众人说: “我佛慈悲,这伢子可怜,这么点大,一个人怎么过日子?老僧想带他上庵去住,不知诸位尊亲、高邻赞成不赞成?”小哑巴只有一个远房舅舅,也正愁着这件事,一听悟真的话,当即表示同意和感谢。众乡亲也说,老法师有这个慈悲心,是小哑巴的造化了,还有什么不赞成的呢?于是张良俊拉起还趴在坟头哭泣的小开元,跟他说明。小哑巴跟小和尚宏亮本来就交好,一听这话,悲喜交集,立刻跪倒,向老和尚磕了三个头。宏亮拉起他,就往村里跑,说跟你回家收拾东西,中晌就到庵上去吃饭。从此以后,小哑巴就在紫竹林安下身来。 现在要补说一下孟如山儿子孟虎了。在如山上镇买猪到回家、出走的时间内,小虎都在外放鸭。吃过早饭以后,他就提了鸭锹,赶着一群二十多只鸭子,来到离他家只有两箭之地的湖荡边。鸭子们一见湖水,都兴奋得呀呀叫,搧动翅膀,扑入水中,淘起食来。隔水可见东边的芦滩上,没有割尽的芦柴,残存着星星点点白色的芦花,芦花上方,是一抹鲜艳的朝霞。太阳光喷火一般射上半空,远处的芦花被染成了金色。小虎知道,自己脚下的湖荡人们都叫东荡,太阳下面金色的芦花,属于广洋湖。听耶耶说,这湖荡大呢,穿心过有二十多华里,中间有大小无数芦滩,无数汊河、水洼,向东南去连着沙沟,向东北去,通着射阳湖,南北连绵有六七十华里。荡里还有几个小庄子,常有土匪绑票藏到那滩去。小虎常常了望着芦荡深处遐想。听过世的奶奶说过,荡里还有水怪、龙女,会把船上的人拖下水去,带进洞窟、水晶宫……那里面真是神秘莫测呀。但他亲眼所见的是,荡里有仿佛取之不尽的鱼虾、蟹、鳖、乌龟。冬天,大人们带罱子下荡,一罱子下去,夹了几下,提起来往船舱里倒出一堆烂泥,细一拔拉,水草污泥里就有鱼虾乱跳,有时还有老鳖、乌龟,象没睡醒似的,望着人发楞。夏天,这里一片荷藕,那滩一片菱角鸡头,把一些荡面盖得满满的。记得夏天带着妹妹,坐在杀猪桶内,划到荡边去,采摘莲盘和野菱角。采到野菱角一口咬开,嚼着嫩嫩的菱米,开始有点涩,再嚼几次就觉得甜津津的,满嘴清香。可惜现在只有一片两片枯黄破损的荷叶,一枝两枝折断的荷杆,零零落落地萎在水面上。这恰是鸭们的天堂。因为下面有很多螺丝、小蛤、虾子,这些都是它们的美味,要不了两个时辰,它们就能吃得连脖子都鼓起来。这时,他只要长唤几声“砸砸油——”,它们就会听话地游到岸边,高兴地叫嚷着,拍拍翅膀,爬上岸来,跟着他回家了。 太阳不知不觉地升高了,阳光照在他方中带圆的小脸上,更显得黑里透红,两眼闪亮。他身后有一排柳树,这时已落光了叶子,水桶粗的树干布满裂纹,柔软细长的枝条在风中摇曳。每当看见这些柳树、柳枝,他就想到私塾里那个许先生教过他们的古诗:“昔我去兮,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 “杨柳依依”“ 雨雪霏霏”好玩。夏天,每棵柳树都垂下许多缀满碧绿油亮的叶子的枝条,人靠在脸上、身上,十分惬意,但要防止“洋辣子”。那毛虫看上去色彩鲜艳好看,绿皮肤,红黄斑纹,但它可不好惹,满身刚毛,人的皮肤一碰上它就象被火烧一样,不一会就会鼓起一个小红包,要痛痒好几天。 想起许先生,他可真是个好人,从没见他打过学生。听耶耶说过,他小时候也上过一年私塾,先生是个老头子,成天戒尺不离手,动不动就打学生手心,耶耶就是在一次被打以后,再也不肯去上学的。爹爹(祖父),竟没犟过他。这位许先生岁数不大,学问好象不少,而且总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有时对调皮捣蛋的学生训斥起来也很严厉,小伙伴也很害怕,但他从来没有弹过学生一个指头。他还常给大伙讲故事,记得讲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林则徐抗英”、“邓世昌抗日”等等。啊,那时候,小伙伴们听得多么带劲,受到多大鼓舞啊!那真是美妙、幸福的时光。可惜,这么好的人,他最崇拜的人,不晓得为什么事,今年春天一去无消息。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和张小飞、李兵、周银海几个人去塾里,听宏亮说许老师走了,还淌了“猫尿”呢,现在一想起来,心里还空落落的,想念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他崇拜的第二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了。他知道,耶耶虽然识字不多,但是力大无比,又正直慷慨,有些像梁山好汉,敢打不平,连九千岁这样的人,还怕他几分。我长大了就要做许先生和耶耶这样的人,最好有他们两个人的本事,又有力气,又有文化,又是好人。想到这里,他兴奋起来,在荡边走了几步,挖了一小鸭锹土,用力抛了出去,泥巴在鸭群外面的荡面上落下,溅起一片水花,靠近的几只鸭子吓得叫起来,赶紧往岸边游。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哥——哥——”的叫声。小虎回身一看,只见妹妹小英踉踉跄跄地向他奔来,忙迎上去。小英张开双臂抱住哥,就呜呜地哭起来。小虎忙问怎么了。小英哭哭啼啼地告诉他,九千岁要抓走耶耶,耶耶跑了!小虎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家跑,边跑边说:“你先看住鸭子。” 孟陈氏一见小虎就又流下泪来,说:“小虎啊,你耶耶躲风去了……”小虎脑子里乱极了,耶耶跑了,羊被抢走了,娘和妹妹都在伤心,他怎么办?他现在是家里的小男子汉哪!他镇定了一会,问娘:耶耶到那滩去了?我找他去。孟陈氏吃了一惊,忙阻拦说:“ 小虎啊,你妹妹还小,家里一大滩事,就你这么个小男子汉了,你还要撂下来不管吗?你耶耶躲几天还会回来。”小虎听了,觉得娘的话重如千斤,一下子压在他的肩上,他觉得自己是该象个男子汉了,虽然他还不能象耶耶一样,把杀猪买卖的事承担起来,其他事情他是应该担当的。他轻轻搂住娘的肩膀安慰说:“娘莫哭,有我,不怕!” 第二天,他到小哑巴家帮助做些丧葬上的事情。第三天,同乡亲们一道将哑巴娘送了葬。下午,又跟几个小伙伴一道,把哑巴送到庵上,安下身来。告别了小哑巴和宏亮,他就和妹妹到后河边去放二遍鸭。 下午四点钟光景,他和小英赶着鸭子往回走,走在离家不远的路上,猛听耳畔响起“呯、呯!”两声,象很响的鞭炮爆炸声,震得耳膜发痛。他惊异之中,忙叫小英赶了鸭子先走,他掉头四顾,又转身跑回路口张望。只见一个男子汉飞快地从乱坟地那边奔跑过来,后面隐隐隐约约看见几个穿黄衣服拿着木棍一样的东西—— 哟,那是枪,跟乡丁拿的差不多!他忙贴到一间屋子的拐角探头观察。那汉子越来越近,小虎突然认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常常想念的许先生,顿时吃了一惊。他迅速作出判断,许先生是好人,追他的人肯定不是好人,差不多跟抓我耶耶的人一样,我要帮许先生一把。想到这里,他一步跨到路中间,连连向许先生招手。 许先生也认出了小虎,一阵风似地冲到小虎面前,边跑边说:“小虎,鬼子追来了,有没有地方让我躲一躲?” 小虎来不及多想,拉着许先生的手说:“有、有!”就拖着许先生,向左边一拐,一口气跑到他家东边偏门口,边敲门,边低声叫着:“娘,娘,快开门!” 孟陈氏正在院内帮小英赶鸭进栏,听见小虎叫门,连忙把小门打开,一见许先生在小虎身后出现,也吃了一惊,正要问话,小虎已拉着许先生进门,随手关了门,说:“鬼子追来了,我家地窖好不好让许先生躲起来?” 孟陈氏焦急道:“那个地窖,本来是防土匪藏人的,可这会里头堆满了稻子,哪来得及腾呢?怎么办?藏到床肚行不行?” 许先生立刻答:“不行,鬼子可精呢。”他急速地四顾,又问:“小虎耶耶呢?” 小虎见问,猛地一拍头顶,说:“有了,娘,你快拿一套耶耶衣服来。现在他就是我耶耶。” 小虎娘明白了,连忙进屋拿衣服。 小虎见妹妹在一旁发愣,就指着许先生对妹妹说:“鬼子来问,就说他是耶耶,懂不懂?” 小英使劲点头:“我懂。” 小虎眼珠一转,拿来一只小团桶,一个碗,一把菜刀,放在院子天井内,又快步走进鸭栏,抓出一只鸭来,对妹妹说:“快烧水去!” 小英应喏一声,进灶屋去了。 孟陈氏拿出一套旧衣裳,给许先生换了,又把换下的衣裳拿进屋去藏起来。 小虎把鸭递给他,叫他坐下来宰杀。 这时,屋后已听见鬼子的叫喊,邻居王奶奶在答腔,说没见人来。 小虎刚定定神,就听院门被打得一片乱响,心一下子拧了起来。这毕竟是头一回跟鬼子面对面呀!他望望许先生,许先生神色自若,用目光示意他去开门。小虎稳一稳情绪,顺手拿起一把扫帚,就去开门。 四个鬼子端着枪扑了进来,四双贼眼扫视了一下院子,一个瘦鬼子一挥手,叽咕了一句,两个鬼子钻进屋去搜索,一个鬼子先进灶屋去查看,出来又到厢房检查。 瘦鬼子围着许先生转了几步,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端枪指着他用生硬的汉话喝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许先生明知鬼子在问他,从事什么职业,却装着害怕的样子,缩了一下身子,扬了手上已经抹了脖子,还在挣扎的鸭子,故意说:“我的杀鸭的干活。” 瘦鬼子又喝道:“你的新四军,游击队!” 许先生摇摇头,装着不懂。 小虎壮着胆子上前说:“他是我耶耶,种田人。” 孟陈氏进了灶屋,端来一大瓢热水,倒进团桶,说:“他耶耶,快烫了趁热挦毛。”她见黄狗在朝鬼子吠叫,怕它惹事,赶着狗进了灶房。 小英从灶屋走出来,一见鬼子凶恶的样子,就站在灶屋门前望着。 瘦鬼子跑过去,一把抓住小英的肩头,恶狠狠地叫道:“小女孩,他是你的,什么人?说谎,死拉死拉的!” 小英挺害怕的样子,挣脱鬼子的手,扑到许先生身上,叫着:“耶耶,我怕,耶耶,我怕!” 搜屋子的两个鬼子也灰头鼠脑的走出来,说没查到人。 瘦鬼子还用狐疑的目光盯着许先生看,忽又一把推开小英,喝令许先生站起来,接着伸出一只手在他身上摸索。 小虎心想,这鬼子可鬼精狡猾呢,万一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怎么得了?他见一个鬼子盯着桶内鸭子馋涎欲滴的样子,灵机一动,忽然拿着扫帚走到鸭栏边,把鸭子搅得乱叫。鬼子闻声都离开许先生,走了过来,看他搞什么名堂。小虎一把抓住两只大鸭子,笑咪咪地向鬼子示意:这两只鸭子送给你们了! 瘦鬼子盯着小虎看了一会,忽然大笑起来,朝鸭栏一指,又竖起两个指头。 小虎在肚里骂了一句狗东西,贪着呢,只好把鸭递给一个鬼子,又抓了两只出来,送给他们。 瘦鬼子显得很高兴,拍拍小虎肩膀,竖起大拇指,笑着用生硬的汉语说:“小孩,你的,大大的好!以后,见到新四军,游击队,到王通河,向皇军报告,好处大大的!懂吗?” 小虎装着高兴的样子,笑着点点头。 一个鬼子要了一段草绳,扎了鸭子。瘦鬼子手一挥,带着三个家伙,在鸭子的惊叫声里走了出去。 后来,四个鬼子又搜查了几家,折腾了一阵,哪里还能搜到许先生呢?看看天色不早,结果又抢了李兵家一口猪,还叫李兵父亲李启富和堂叔李启贵抬着,回王通河去了。 小虎探听到鬼子走了,就回家报告。许先生十分高兴,说不是你们一家机智应对,今天我就要被鬼子抓住了。他还告诉小虎和孟陈氏,今天在小尹庄有事,看见一群鬼子和二黄突然到庄上抢东西,还强奸妇女,他为了救一个姑娘,打伤了一个鬼子,被这四个鬼子紧追不放,一直逃到这边来,要不是碰见小虎,真是危险哪!在小虎一家的热情邀请下,他当晚就跟小虎通铺歇息。小虎问这问那,许先生能说的都说了,但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是春天被发展为中共秘密党员的,不久,就被组织上调去高邮工作,当时情况紧急就没有跟孩子们告别。鬼子来了以后,他受命来东荡地区开辟“抗日同情区”和开展“反伪化”工作,并要迅速点燃抗日武装斗争的烈火。他详细询问了最近村子里发生的情况。小虎把九千岁来抓父亲,父亲逃走他乡,九千岁逼死了郑寡妇,张良俊带着众乡亲跟他斗争的情形,细细的告诉了一遍。许先生听得十分入神,不时插一两句,问问细节。当他听到小哑巴哭娘一节时,也流下了同情的泪水。他满腔义愤地说:“小虎啊,小哑巴和他的娘,其实跟你耶耶一样,都是穷苦人,都受九千岁、黑狗飞这样的地主、恶霸、狗腿子欺压。现在又加上个日本鬼子和二黄。咱们穷人要翻身,要解放,过上平安、富足、幸福的日子,只有依靠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 小虎听了,浑身是劲,握着小拳头,忽闪着大眼睛说:“我长大了也当新四军去!” 许先生笑了,说:“你跟你娘、妹妹,今天已经做了新四军的工作了。” 小虎惊喜地问:“你就是新四军?” 许先生摆摆手:“我不是。但我也等于跟新四军做事。这些话,你不能告诉别人。”见小虎懂事地点头,就又说:“你能不能团结几个贫穷、实心眼、又机灵的小伙伴,帮我暗中观察黑狗飞、郑福来这些人的动静?黑狗飞一回来,你们就赶紧向我报告。” 小虎忙答应说:“这个容易,明天我就找几个人谈。哎,许先生,你不走了?” 许先生答道:“我要复课教书,你去不去?” 小虎高兴地叫起来:“我去。”忽然又焦虑地说:“我妹妹还小,鸭子没人放怎么办?” 许先生安慰他:“不要紧,你早上、下午都可以放过鸭再去。” 小虎笑了:“那好咧,多晚开学?明个我就跟娘说。” 许先生:“明天我去找郑保长,谈妥了,后天就复课。好,现在的任务是:睡觉!” 等小虎钻进了被窝,许先生一口吹熄了油灯。屋内一团漆黑。 小虎兴奋得睡不着,听着许先生的鼾声想心思。过了好久,终于进入梦乡,却梦见自己当了新四军战士,端着一枝枪,追赶一个鬼子,鬼子拼命逃跑,他一急,就开了枪,呯,鬼子裁倒了…… 第二天,许先生找到郑保长,解释说,上次老父亲得了急病,赶回去看望,那知道老人家病情危重,他只好在家陪着,请医抓药伺候,现在好转了,才得以赶过来,准备复课。郑福来也没细问,只说,你再不来,伢子们的学业就全荒废了,来了就好,这就派人通知各家学生去。他又带着许先生到紫竹林,跟悟真老和尚打招呼,还在他庙里的西厢房上课,好在以前的桌凳都现成。伙食仍然由学生一家一天,轮流负担,放假就在庙里代伙。许先生还跟郑保长提出,为了让大多数孩子都能入学,富裕学生家庭,每月付100个铜板,穷人家随意或不收,以添置些教具。学校不叫私塾了,改称柳堡小学,外村有要入学的,如数照收。课本除了旧的,还要自编些新的掺合使用。郑保长也是念过几年私塾的,知道许先生有学问,以往教的也很好,便都答应了。这样,许先生就自编了一套以爱国为主要内容的语文教材,把岳飞、戚继光、邓世昌等民族英雄的事迹编进去;又以讲故事,鼓动学生的爱国热情;又利用轮流到学生家吃饭的机会,了解各家各户情况,见机而作做些宣传发动工作。许先生白天讲课,晚上有时一个人出去活动,到半夜时分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 孟虎接受了许先生的第一个任务,第二天就找了好朋友张小飞、李兵和周银海几个人,告诉他们要复课的消息,又问他们愿不愿意做些监视坏人的工作。几个人一听要复课,都开心得咧嘴大笑,又听说要监视坏人,觉得很新鲜,就问小虎:“是许先生叫的?许先生叫我们做,我们没话说,一定做好。” 这时,小海提出一个问题:“郑保长,他也是坏人吗?”原来,郑福来是他的姨父。他本是江南丹阳人,春天,家中房子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毁,父亲也被炸死,小海娘为保护他,腿被炸伤,生活难以为继,又怕鬼子再丢炸弹,小海不安全,她就带着他投奔到这里来了。小海觉得,这个姨父虽然也帮国民党做事,跟在九千岁后面献献殷情,但对他和娘还是照顾的,也没见他做过什么大的恶事,所以就提出这个问题。小虎一时不好回答,在心里想:“小海人是实在的,可我事先没想到他是郑保长的侄子,不合适做监视工作,现在再把他退出去,他又没面子了!嗐,我这个人太粗心,许先生交给的第一件事,就没办顺。”他情急之中,想出几句话,就说:“你姨父常跟九千岁、朱闫王、黑狗飞这些人来往,看住他,就能晓得九千岁他们的动静了。许先生也没说你姨父是坏人,他复课什么的,还不是找他?”小海听了,点点头。小虎又嘱咐几个小伙伴,有什么消息,只能告诉他,或者直接找许先生,其他人,就是家里人,天王老子,一个字都不能告诉。几个小伙伴都说:这个我们懂。 小学如期开课了。小虎和几个小伙伴又都入了学,以前他们就是许先生的学生,这次是继续而已。新来的有小兵的弟弟小侠,小和尚宏亮,郑保长的大儿子郑启荣,还有一些邻村的孩子。小哑巴也跟老和尚请求,坐到课堂去听讲,学认字,写字。学校纪律也不很严格,家里有事可以迟来,早走。课间,许老师还教大家打打拳,锻炼身体。因此,同学们都觉得很自由,快活。暂时还没有感觉到战争的严酷。 然而,孩子们还是能不断地听到坏消息。这些坏消息,都是王通河镇上一个卖糖兼收破铜烂铁的王驮子传来的。孩子们不知道,这王驮背其实是许先生的一个联络员。他大名叫王喜,才三十来岁,人长得精瘦,过去为镇上的粮行老板打长工,老挑重担,把腰压弯了,背压驮了,被老板一脚踢开,只好做了这个走百家穿千户的小生意。他每天挑了一对竹筐,竹筐上放着一块方木板,木板上放一块自家做的麦芽糖大饼一块,到四乡八村走动。许先生结识了他,觉得他可靠,便让他探听各方面消息。这王喜为人诙谐幽默,常常逗得孩子们发笑。每走进一个村庄,都会敲着小锣,随口编叫一些顺口溜吸引孩子,如:“找个坏里锅,吃到鸡上窝咧!”堂、堂、堂!敲几下,又叫:“找个坏烫罐,斩得一大串!”堂、堂、堂!“来个坏犁铧,吃个大肚瓜!”堂、堂、堂!不一会儿,就会围上一圈孩童,有的提着废旧铜铁家伙,递给他,他就拿起铁片刀,压着糖饼边上,另一只手举起小锤一敲,斩下一个长条糖块来。那孩子接过去就有滋有味地吮起来。没东西换糖吃的,也来围着看热闹,一边干咽唾液,一边听他吆喝。过去,柳堡村他总得半个月才能来一趟,自从许先生来后,他三天两朝就要跑一腿。他一到,连老和尚和徒弟宏明都会来听他谈讲外面的消息。许先生干脆放课,让学生们做作业,或者一块堆听新鲜。最后,他一个人送王喜,常常送到村口才回头。学生们回家,会把从王喜嘴里听来的新闻,讲给大人听,所以,外面发生的事,不出村的人也能很快知道。这不,现在全村人都晓得,王通河前天来了一批鬼子,已住进东岳庙不走了,还要在河西筑炮楼。鬼子的头子叫崖藤,孩子们都叫做“牙疼”,还有六匹洋马,一条大洋狗。还有一批二黄,驻在王家大院。王通河要成立维持会了,听说会长的人选是财主王柱宗。北边陶林、南边郭桥,也都被鬼子、二黄占领了。听说九千岁已答应做郭桥镇维持会会长,还要成立保安队,九千岁自任队长,想拉黑狗飞去做队副。这些消息一传开,村里人心惶惶。到处是鬼子、二黄的天下了,地主恶霸做汗奸,还当权,老百姓日子怎么会好过?没几天,黑狗飞果然被九千岁叫去。第二天下午,李兵报告许先生,说黑狗飞穿了一身灰黑的服装回来了,还背着一枝长枪,上午找了黑蝎子黄四和他堂叔李启财,听李启财小儿子说,黑狗飞是要他耶耶去当保安队队员呢,但他耶耶没肯。后来,许先生还探听到,黑狗飞本来也想叫五闫王去的,五闫王不愿屈居于黑狗飞之下,竟主动跑到王通河,投靠了王柱宗,当上了王的队副。五闫王还想把花皮蛇侯栋拉去做同伙,但侯栋肋骨被孟如山打断了,还没治好,只好在家养伤,两个月之后,才跑去入了伙。东荡地区一时群魔乱舞,乌烟瘴气。 然而,光明与黑暗的较量不会停息。就在这年腊月底的一个寒夜,新四军一支小分队悄悄开进了柳堡,驻进了紫竹林。 这天,孟虎正在睡梦中,忽被大黄狗一阵叫声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披了件衣服,操起放在床边的剁骨刀,走近窗户,从一个小破洞里向外观望。屋外有淡淡的月光,黄狗正对着东边的院墙叫着。忽见一个人从东边院墙头爬了上来。一翻身跳进了院子。大黄狗扑了上去,耸起前半身,两爪搭在那人身上,兴奋地哼着,欢快地摇着尾巴。那人面露笑容,用手摸摸黄狗的头,轻轻推开了它。 小虎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的天,是耶耶回来了!他急忙打开房门,叫着:“娘,娘,快起来。”他扔下剁骨刀,开了堂屋门,冲了出来,叫声“耶耶”,就扑到如山怀里。 东屋里亮起了灯光,孟陈氏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孟如山拉着小虎进屋来,见小虎光着两条腿,叫他快去穿裤子。小英睡着没醒。他看了妻子一眼,笑着俯下身子,在闺女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孟陈氏拉了他一下,小声说:“到小虎房内去,让她睡。”端起油灯,就往西房来。 小虎穿好衣服,仔细打量父亲,见他斜背着一枝短枪,惊喜地问:“耶耶,你当上新四军了?” 孟如山笑着点点头。小虎掏出枪,兴奋起玩弄起来。孟如山便指着枪的部件告诉他,这个是什么,那个叫什么,这叫保险,不能随便打开,打开了容易走火。 孟陈氏笑嗔道:“看你,一到家就教伢子这个,他又不当兵,教他干什么,快说说,你怎么当上新四军的?”说着拉丈夫在床沿上坐下。 孟如山就把自己出逃后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下,他说:“我跑到沙沟,找到你大哥,他跟我讲,现今他暗地在替共产党做事,眼下你有家不能回,回去定会遭殃,不如到高邮找新四军去。我一听正中下怀,一心想去,就是担心人家不收。大哥说他那边有熟人,就写了封信,让我到高邮找一个区干部,由这个人介绍,才进了部队。嘿嘿,在高邮南头已跟小鬼子和二黄干了两仗,我亲手用大刀砍死了一个鬼子,缴了一枝三八大盖。现在我已经当班长了。” 小虎高兴得跳起来了,拍着手说:“耶耶真是英雄!” 孟陈氏笑着瞪了小虎一眼:“你高兴什么?鬼子又不是你砍的。”又转脸问如山:“你饿不饿?我去烧些东西把你吃吃。” 四 老僧遇害 小虎闯关 新四军小分队在柳堡村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筹集些军粮,下午开了个群众大会,分队指导员宣讲了共产党的抗日政策,动员大家用各种方式投入抗战,又接收了一个青年入伍,当晚就火速转移了。因为有情报说,王通河和郭桥的鬼子已探听到新四军小分队在此活动的消息,准备两面夹击,剿灭这股抗日力量。小分队人少,不能跟敌人硬拼,决定转移到广洋湖深处。 孟如山临走又摸黑回家几分钟,丢下一些钱,让妻子和孩子们放心,部队不会走得太远,随时都会打回来。妻子告诉他,上次张良俊帮助把猪卖了,钱已送过来,家里的事不要挂在心上。如山说,以后家里有什么事,还找张良俊。我已跟他见过面了,说罢匆匆道别。 原来,小分队领导根据孟如山的介绍,与张良俊见了面,又跟许耀先联系上,跟他们进行了密商,给了他们两枝短枪,要他们组织地下抗日游击队,配合新四军搜集情报,策反伪军和伪基层政权成员,打击铁杆汉奸和坐地探子,使柳堡成为我方一个抗日堡垒。小分队临走前,公开找郑保长借用三条船,六个船工,向东荡开去。第二天黎明时分,六个船工把空船划了回来,告诉郑保长,新四军在湖心的团庄下了船,打发了他们船钱和工资就让他们回来了,还要他们递话给他:“不管什么人问,都说新四军不会走远,随时都会打回来。” 郑保长听了几个船工的话,心就拧了起来,他想:新四军是我接待的,又是我找船找人送走的,日本鬼子和二黄来,非找我算账不可,我还是避避风去。他身上揣了一些钱,向老婆说:“有人问,就说我上临泽走亲戚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又嘱咐孩子们莫惹事,这几天好好猴在家里,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郑福来本想往北边仁里去,对家里人谎称去南边临泽是怕有人找。他才走到北村口,就见河北乱坟地那头来了一支队伍,还打着膏药旗,显然是日本鬼子,领头的好象是五闫王朱老五,队伍里还有一个骑马的家伙。他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向南跑,一口气跑出了村子,过了紫竹林,赶到前河,才走到桥上,一抬头看见远处也过来一支队伍,正是九千岁、黑狗飞打头,他再想躲避已来不及了,就心一横硬着头皮往前走。 “老郑,一大早往哪滩跑?”黑狗飞老远就叫起来。 “我到二姑奶奶家去一趟,办件私事。” 说话间九千岁的骡子到了跟前,他伸手一拉郑保长:“皇军来了,你这个当保长的不接待,走什么亲戚?赶快回头。” 鬼子头目叫毛岗,见了郑保长,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 旁边的夏翻译便问九千岁:“蒋会长,毛岗队长问你,他是什么人?” 九千岁向毛岗哈哈腰,说:“他是这个村的保长,叫郑福来,要去走亲戚,我叫他别去了,接待皇军要紧。” 毛岗听了夏翻译的转译,跳下马,“哗啦”一声抽出军刀,跑近了,猛地挥刀,向郑保长脖子劈来,正当郑保长吓得魂飞魄散,旁边的人也惊得目瞪口呆之时,那刀却在郑保长肩上搁住了,只听毛岗又叽咕了几句。 夏翻译说:“太君问你,新四军有多少人,还在不在村里,不在去了哪里?不说实话,就砍你的头。” 郑保长被这个下马威吓得六神无主,哆嗦着对夏翻译说:“我说,我说,你请太君先把刀拿开吧,我胆小害怕。” 夏翻译向毛岗一说,毛岗哈哈大笑,抽回军刀,恶狠狠地说:“你的,快讲。” 郑保长定了定神,说:“新四军就住在那头庙里的,不让人进去,多少人我也没看见,临走跟我要了三条船,一条船能坐二三十个人,我估摸着有八、九十个人。他们还丢下话,说不会走远,随时会打回来。” 夏翻译把这些话译给毛岗听。 毛岗愣了一下,大叫了几声,对夏翻译说了几句,又朝郑保长挥挥手。 夏翻译对郑保长说:“太君说了,只要你好好配合,有情况及时报告,保长还给你当。太君还问你王通河的皇军来了没有?他要进村去,让你召集全村人,听他训话。” 郑保长想了一下,说:“那边皇军来没来,我没看见,我这就进村召集人去。” 九千岁跳下骡子,拍拍郑保长肩膀,奸笑两声说:“老郑,靠上了皇军这棵大树,少不了你吃香喝辣。新四军就那么几枝破枪,是靠不住的。” 郑福来点点头,强笑说:“我晓得,我晓得。”他在前带路引着敌人入了村,到了紫竹林,让队伍停在庙后,他跑回家拿出一面铜锣,一边走一边敲一边叫着:“全村男女老少到庙后头麦田去开会咧,日本皇军要训话!”他挨家挨户地招呼着。 许先生今天没有开课,听说敌人要来,已提前叫孩子们藏好课本,防止敌人搜查。他和张良俊藏好了武器,准备看看敌人情形,这时听见郑保长召集人,便也来到庙后麦地里。 崖藤少佐带领的人马进了村,正在布置封锁四周路口,听见锣声,就带人围了过来,让朱闫王问郑福来是怎么回事。当他得知毛岗进了村,下令召集全村人训话时,便生了气。他想的是他比毛岗官儿大些,照规矩应当等他来作决定,想不到这毛岗居然擅自就行动起来,眼下,他只有化被动为主动,于是带人就往紫竹林赶来。 这紫竹林位于村庄东南角,东边两箭之地就是广洋湖。坐船从湖荡上看它,一片青葱的芦苇上方,淡淡的青烟里,耸立着黄墙乌瓦,飞角高甍,恍如仙阁琼搂。庙前有棵五百龄银杏,枝繁叶茂,巍然矗立,被四乡人视若神明。庙后有一大片紫竹林,据说从唐朝始建其庙时就载培了,至今生生不息。不知是因紫竹而建庙,还是有了庙再移来了紫竹,反正这紫竹林与寺庙已经浑然一体。紫竹林里的竹子名副其实,竿竿紫红可爱,连才冒出的新笋也是红的,只是表面沾着一层浅浅的白粉,好像娇羞的女孩儿化了淡妆。月夜的紫竹林,竿竿紫竹在微风中摇曳婆娑,满地竹影斑驳,曼妙如诗。雪中的紫竹林,紫红的竹竿,青翠的竹叶衬托着枝头和地上洁白的积雪,越发秀美如画。相传韦应物、范仲淹都曾乘舟经过这里,写过称颂的佳作,可惜没有留下记载。更可惜的是,兵慌马乱的年代,这里就像藏在深闺无人识的佳人,除了四时八节四乡人来烧烧香,礼礼佛,还有谁有闲情逸志赏玩它的景色呢? 这时,乡亲们扶老携幼,陆续来到庙后麦田里站成一大片。张良俊也在人群里,跟许先生交换了一下目光。 鬼子和二黄端着枪把群众包围起来,崖藤见了毛岗就责问了两句,毛岗只好点头“哈依”两声,听由崖藤训话。崖藤跳到一个石磙子上,让王翻译在旁翻译,他鼓吹了一通中日亲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造福中国人民的一大通鬼话,最后,他说柳堡村以后归属王通河辖区,要在村里选一个跟皇军一心的保长,下一步要给全村良民发良民证,有新四军家属或抗日分子,良民们检举出来,大大有赏。 毛岗当即就显出了不高兴的神色,心想,这柳堡村原来属于郭桥管辖,他崖藤怎么一句话就归了王通河?又不便公开为此争执,就指着郑保长说,这个人原来是保长,看上去不错,可以继续当。崖藤翻了毛岗一眼,盯着郑福来看了一阵,招手叫他到跟前,问了一通话,王翻译告诉郑福来,崖藤少佐问你,这次来的新四军是那部分的,有多少人?多少枪?住在哪里?村里谁家有人参军了,谁是抗日分子?要你如实报告。 郑保长急出了一身汗,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刚才我已向毛岗队长报告过了,新四军究竟多少人?多少枪?我也没看见。他们坐了三条船,估计有上百人,就住在前头这个庵上。”说着朝紫竹林一指,又说:“他没看见庄上有人参军。” 崖藤听了王翻译的转译,两眼翻了起来,大声说了一句话。 王翻译告诉郑保长:“太君问你,村里没有一个抗日分子吗?” 郑保长拍着胸口说:“我敢担保没有!” 崖藤朝几个鬼子兵叫了几声,几个鬼子立刻端着枪,扑进庙去。他转脸又问郑保长,庙里和尚为什么没来集中,人群里有没有外村人。 郑保长回答:“老和尚是良民,新四军要住宿,他不敢推辞,外村人嘛……”他一边拿眼扫视人群,一边想:这里只有一个许先生是外村人,黑狗飞、五闫王都晓得,我不说不行。于是指指站在人群中的许先生说:“这位姓许的先生是高邮人,好人,是我们请来教书的。” 崖藤听了,就招手要许先生走到前边来。 许耀先看见上次追他的瘦鬼子也在旁边,心里一惊,怕瘦鬼子认出他来,但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去了,便泰然自若地走到人群前面,背对着瘦鬼子,面朝崖藤站着。 崖藤象猎狗一样盯着许先生看了一阵,突然发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许先生:“我是郑保长他们请来办学堂的,不信你问问他们。”他指指崖藤后面的朱老五和蒋国枝旁边的黑狗飞。 五闫王和黑狗飞并不知道许先生的真实身份,以往跟他也没有什么过节,便都说,认得这个人,确实是教书先生、良民。 瘦鬼子已发觉许先生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因为上次许先生是化过妆的,象个中年庄稼汉,今天是个洋文人模样,变化太大了,他无法确认出来。就在这时,九千岁在人群中见到了张良俊,忽然向夏翻译说:“你告诉毛岗太君,那个人叫张良俊,会聚众闹事,是不良分子,有抗日嫌疑。” 毛岗听后,便叫张良俊出来,喝问他,是不是抗日分子,又叫两个鬼子抓住他搜身。 张小飞和他娘急了,就往前挤,人群骚动起来,鬼子和二黄大声呵斥,举枪威胁。 许先生一见,忙向郑保长使眼色。 郑保长会意,跟王翻译耳语了几句。 王翻译低声告诉崖藤,那个毛岗旁边的蒋国枝会长,上次来霸占寡妇的田地,逼死了寡妇,张良俊跟寡妇有亲,带人跟他争执过,现在这蒋会长是公报私仇。 崖藤听了,大为生气,朝九千岁吆喝了几声,说他干扰正事,又阻止毛岗继续查问,这才解了张良俊的围。这时,正好几个鬼子把老和尚悟真和两个徒弟宏明、宏亮连同小哑巴都押来了,崖藤便注意打量起老和尚来。只见老和尚神态安详,不卑不亢,双手合十,端端正正站立在那里,全然没把气势汹汹的鬼子和二黄放在眼里。崖藤顿时来了怒火,又想到新四军就是住在他庙里的,非得狠狠敲敲他不可。于是,他跳下石磙子,气势逼人地走到悟真面前,瞪着他看了一阵,就通过翻译审问起来。 “新四军是你收留的?” 悟真:“庙门大开,人人能来,人家要住宿,出家人只好与人方便。你们日本人要来住,我也欢迎。” 崖藤一上来就碰了个软钉子,更为窝火,怒道:“新四军有多少人,有什么武器?” 悟真:“出家人不关心军事,既没数过他们的人数,更没点过他们的武器。” 崖藤吼叫:“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悟真依然冷静地回答:“出家人不问军事,他们的行踪也不会告诉出家人。” 崖藤“刷”地抽出刀来。 宏明、宏亮一起上前保护师父,小哑巴也跑过来拥着老和尚。几个鬼子一齐用刺刀逼过来。 崖藤一把抓过宏亮,红着眼问:“小和尚,出家人不打妄语,你的说说,新四军有多少人?带了多少枪?有没有大炮?”他边说边比划着。 宏亮眨眨眼,装着害怕的样子,做着手势答道:“他们一到庙里,就把我们师徒几个,连他——”他指着小哑巴:“都关起来,不让出来活动,那个晓得他们的事情哪?” 悟真推开宏明,拉过宏亮,挡到他们面前,对崖藤道:“长官,新四军来都是老僧一人接待,其他人一概不知。” 那个追赶过许先生的瘦鬼子忽然向崖藤说:“上次有个袭击我们的人,跑到这个村里就不见了,八成也是这个老和尚藏起来了。”崖藤象野兽一样怒吼了一声,凶残地挥刀向悟真劈去。悟真本能地伸手一挡,左手当即耷拉下来。他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只用右手一把握住左手喷血的伤口,微闭双目,屹立不动。 张良俊和乡亲们又惊又怒,顿时往前涌动。 宏明忙扑上前,要替师父包扎。 崖藤朝几个鬼子一挥手,下令对悟真动手。几个鬼子端着枪扑向了悟真。 许耀先怒火万丈,但他清楚,这帮野兽对于多杀几个中国人是不当一回事的,眼下绝不能跟鬼子硬斗,以免增加不必要的牺牲,于是他一把拉过宏明,紧紧搂着他。 郑保长在一旁吓坏了,伸手拉住宏亮和小哑巴,不让他们上前。 几个鬼子的刺刀一起扎向了老和尚,老和尚腰、腹、大腿同时被刺中了。鬼子们拔出刺刀,老和尚血透僧袍,仍然咬着牙一声不吭,冷冷地怒视着崖藤,摇晃着身子,向后倒在麦地上。油绿的麦苗被鲜血染成了紫竹一样的颜色。 王翻译说:“太君说了,今后谁敢收留新四军,谁敢跟新四军来往,就是这样的下场!” 黑狗飞朝毛岗叽咕了几句,毛岗就向崖藤说:“供船给新四军和划船的人,也要一个个找出来,死拉死拉的!”崖藤望望郑保长。王翻译把话译给郑听,郑福来听了大吃一惊,情急之中,向王翻译说:“好翻译,你是王通河人,人都要讲点情理呀,那新四军带着枪跟我要船要人,我能不代他们找船找人吗?要是这样,我这个保长往后也法当呀,给皇军办了事,新四军也会来要我的小命呢。”又低声对王翻译说:“黑狗飞跟村里人有仇,也是跟我过不去呀!” 王翻译把这些话都翻给崖藤听,又帮着说了几句好话。崖藤“唔”了一声,跟毛岗叽咕几句,就对郑福来说:“这次暂不追究你和船工责任,下次新四军一到,赶紧向皇军报告。现在让村民各自回家,拿好东西来慰劳皇军。” 黑狗飞怨气没得到发泄,就和九千岁挑唆毛岗,说崖藤也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我们等老百姓拿了东西送来,又是拿剩下的二水,不如放手让我们弟兄直接到老百姓家拿去。毛岗听了觉得有道理,也不理崖藤了,一声令下,他手下的鬼子和伪军一窝峰地涌进村去,顿时打门破户,翻箱倒柜,有的鬼子趁机侮辱妇女。崖藤手下的人见了,也不等下令,都跟着抢劫起来,崖藤也听之任之。 柳堡村遭到空前的洗劫。李兵家一头牛被抢去,连郑保长家一头牛也没保得住,村里的猪、羊几乎都被抢光,鸡、鸭、鹅幸存无几,连衣服、被子也被二黄一卷而空。村里只有黑狗飞、黑蝎子两家没有什么损失,因为在门口挂了日本旗子,他们又自已守在门口,鬼子和伪军才没进去,黑蝎子又是一个光棍,家里也没多少东西。 就在这群强盗大肆抢劫时,许先生和张良俊带人把奄奄一息的老和尚抬入庙中。 老和尚咽气前,望着宏明,挣扎着伸出四个指头,吐出最后两个字:“参军!” 宏明点点头,伏在师父身边大哭。 宏亮和哑巴也跟着痛哭不已。 安葬了师父以后,宏明告别了许先生、张良俊,又交待了师弟和小哑巴一番,就毅然离开了紫竹林。几个月后,有人悄悄告诉村里人,他已参加了新四军。后来据他所在部队通报,宏明改名成英,在部队英勇作战,屡立战功,1949年不幸在渡江战役中牺牲。 对柳堡人来说,那是一段最难熬的日子。由于衣被粮食都被鬼子伪军抢走,多数穷困人家只好用稻草当被,又冒着严寒下荡,淘残藕、茨菰度命。乡亲们对鬼子和二黄恨之入骨。许耀先和张良俊顺势开展工作,在中共宝应县支部指导下,拉起了一支十多人的地下游击队,但只有两枝枪,其他人都用大刀、梭镖。他们毫不气馁,通过一次伏击,夺得王通河保安队3枝长枪,一批弹药。一下子鼓舞了士气。许先生又让郑保长出面,弄来一批棉花、布匹和粮食,解决了村里人的燃眉之急。 敌人发现了游击队的活动,戒备严密起来,对交通封锁更紧,时或到各村突袭,同时布下暗探,要他们一有情况随时密报,企图一举扑灭这股抗日力量。游击队不得不暂时分散隐蔽起来,武器都藏到了紫竹林里。 一天,正是初春春寒料峭的天气,一个排的伪军突然开进了柳堡,他们一到就封锁了水陆交通,扣留了船只,盘查行人。村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天,小虎正在家用蒲草编织当棉鞋穿的毛窝子,宏亮突然推门进来,朝他望望,又向外指指。小虎顿时明白,这是有话让他出去谈,便立刻放下活计,对在一旁玩耍的妹妹说:“告诉娘,我到庙里玩一会去。”拉着宏亮就出了门。大黄狗“呼”地一声,跟着窜了出去。小英跑到门口望望,见小虎已经去远了。在路上,宏亮告诉小虎,这两天,许先生坐立不安,饭也少吃,一定是遇到难事了。小虎说让我去问问。哑巴守在庙门口,见了小虎就向后指,见黄狗跟在后面,一把抱住它,跟它玩耍起来。 小虎来到后殿,推开虚掩的门。许先生从佛像后面走出来,见了小虎有点意外,就问:“你有事吗?” 小虎说来看看你。老许微笑着拉拉他的手,关好了殿门,带他走到佛像后边的海岛观音下边,叫他在蒲草拜垫上坐下,说:“这几天有没有跟小飞、小兵他们一块玩哪?” 小虎望着许先生回答:“昨个还和小飞去打鸟的呢!他一把弹弓厉害着呢,十几步远,指那打那,小半天打了十几只麻雀!” 许耀先笑了笑,说:“哦,神弹手嘛,你会打吗?” “会,就是眼线没他准,嘿嘿!”小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补充一句:“他力气没我大。” 许耀先开心地笑起来,又问:“想你耶耶吗?” “想,做梦都想。” “敢不敢像他那样,同敌人斗争?” “有什么不敢的?上次鬼子要抓你,我不是糊弄过他们?听宏亮说,这几天你老愁眉苦脸的,是不是有难事了?” 许耀先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实话告诉你,是遇到了困难。王喜好多天不来了,估计不是来不了,就是出了意外。昨天,我派人去仁里送东西,他虽出了村,但在小尹庄看见鬼子的哨卡盘查很严,连荡口河上都封锁起来了,送不出去,为防万一,他只好又回来了。看来,大人要把东西送出去,危险性很大。”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小虎不假思索地说:“送什么我去,我是伢子,敌人不注意。” 许先生盯着小虎看了看说:“不行,有危险。” “不就是跑个腿吗?你是怕我干不了吧?” “嗬,你倒将起我的军来了!”他又严肃地说:“要送的是一份情报,对我们很重要,绝对不能落在敌人手里,而且这一路去,要经过三道哨卡。” “就是三十道卡我也不怕,就让我去吧!”小虎态度很坚定。 “好!”许先生终于下了决心,高兴地按了一下小虎的肩膀,从棉衣里掏出一张叠成小方胜的纸片来,又问:“你打算怎么藏它?” 小虎想了想,指着脚上穿的毛窝子说:“我把它塞在夹缝内。” 许先生把毛窝子看了又看,点点头说:“敌人问你到哪滩去?” “上大姑家,她家就在仁里。” “去干什么?” “就说借粮去,家里少吃的。” “唔,很好,见了敌人莫慌,随机应变。”许先生又把接头地点、暗语、注意事项,过细交待了一番,并让小虎复述了一遍,感觉没有什么遗漏了,才把情报递给小虎,看着他把情报仔细藏好,便说:“你明天早饭后去,下午赶回来就来见我。为了你和全家安全,这事你那个也不能告诉,懂吗?” “我晓得。” “你娘我会跟她说个理由,以免她担心。”许耀先拉着小虎站起来,紧紧握了一下小虎的手。 小虎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家里,对娘说:“我明天想去大姑家玩去。” 孟陈氏望望他,问:“刚才去那滩的?” “宏亮喊我到庙里跟他们玩咧。” “是吗?没见旁人?” “没有。” “不象。” “娘,你不相信我?” 孟陈氏:“你人小鬼大,去归去,路上留神,不要毛毛躁躁的。” 小虎笑着抱着娘肩膀缠着着说:“你怎么老不相信人,我不是小伢子了。” 小英闻说闹着说:“哥哥到哪滩?带我一个。” 五 再闯虎穴 怒灭洋马 这件事得先从小海娘说起。 自从失去了在丹阳老家的平静日子,小海娘带着小海寄人篱下,住着郑保长家帮助建的两间草屋。小海替郑保长家放牛,做做杂活。郑保长还算讲亲戚情分,定期贴补点粮食、副食品,资助母子俩度日。但光靠这点贴补是不够的,小海娘学会了编织蒲包,每天在家编二、三十只,过几天就拖着一条残腿,背着四、五十只蒲包,上一趟王通河镇,卖掉蒲包,买些米、粮,或油、盐、酱、醋、火柴、牙粉之类用品。换季时,也为小海买些布料,做件把衣裳。她自已总穿着打了许多补丁的衣裤,有点好吃的,总是省给儿子吃。母子俩就这样紧紧巴巴地过着日子。她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盼望着等儿子平安长大,娶亲生子,成家立业,续上周家香火,过上安定自足的日子就够了。富裕、发达、出人头地,她是不敢奢望的。然而,就这样低微的希望,也是十分的渺茫。鬼子来后,征收税费,她这没田没地生活困难的外来户,也要按人头纳税缴费,虽然郑保长利用手中权力,帮助她减免了一些,但总得缴一部分。她卖蒲包所得,有一大半被鬼子收去,这样一来,她想积蓄一点财力,将来为小海娶亲的想法,就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三十六、七岁的人已愁得头上早早生出了丝丝白发。 这天,她象往常一样,起了大早,吃了些青菜和面粉糊糊,给小海留一碗,又给他烤了几个芋头,就招呼小海起床。她背上一大捆蒲包,上了路。小海舍不得娘,几次要陪她一块进镇。她说:“你代姨父家好好放牛,做事去,这事娘做得了。”小海只好由着娘。 她一路上歇了好几回,好不容易一瘸一拐地挨到镇里,坐在街边歇了一阵,又背起货,往收蒲包的杂货行里走去。就在这时,鬼子遛马回据点,冲着她身后来了。有人对着她大喊:“洋马来了,快让呀!”她已经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心里想着要快些让开,只是腿脚不便,又背着感觉越来越重的东西,力不从心,就让慢了一点,鬼子已赶着洋马冲了过来,一下子把她撞到路边,头磕在茂源杂货店的台阶下边,人顿时昏厥过去,小半天没有动静。那个作孽的鬼子早已哈哈笑着,赶着马跑远了。 茂源杂货店的掌柜姓刘,是个好心人,买过小海娘的蒲包,知道她是个苦命的寡妇,十分同情她,刚才叫快让开的就是他,可惜发现迟了,来不及援手,眼睁睁看着人被撞倒,惊呼一声“阿呀!”见鬼子去远,忙走出店门,招呼一个邻居大娘过来,一起把小海娘身上的蒲包卸了下来,见她头上还在淌血,便进屋抓了一把香灰,压在伤口上止了血,又拿来一张柳条椅子,放在街边屋檐下,同大娘一起把小海娘抬上去躺下。大娘又用食指按掐她的人中穴。过了一会,她终于吁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望望两个人,低声说:“难为大哥,大姐!” 大娘问她挺得住吗?小海娘两手撑住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却叫了声“啊哟” ,脸上显出十分痛苦的表情,有气无力地说:“腰象断了似的,不能动,这怎么得了啊!”说着哭起来。 这时,围过来不少邻居,伙计,都七嘴八舌骂鬼子,安慰小海娘,又各出主意,有说得找先生来看看的,有说还是想法子回家的,有说先找个地方歇半天再说的。 刘掌柜想了一会,说:“我看靠实点,我帮你去把蒲包卖了,雇两个人把你抬家去,再请先生治治,在这滩总不是事。” 众人都说,这样好。小海娘感激地说:“好大哥,难为难为,就请你做主。” 大娘冲来半碗糖水给小海娘喝。刘掌柜就背了蒲包去杂货行里代卖了,顺便找来两个搬运工,谈妥价钱,把小海娘送回家来。 小海一见娘被抬回来,大吃一惊,得知娘是被鬼子大洋马撞的,抓着娘的手边哭边骂:“狗强盗,不得好死,总有一天,我要报仇!” 很多乡亲闻讯都来看望,有的又回家拿些米、蛋、糖之类物品,给小海娘补养身体。 小虎、小飞、李兵、李侠几个人都赶来探看,一个个对鬼子恨得咬牙切齿,都说要想个什么章程,治一治鬼子,最好是能除掉这些洋马,煞煞鬼子的威风。出了门,小虎又跑到紫竹林,找许老师。宏亮告诉他,许老师又有好几天不见面了。听小虎说了小海娘的事,小和尚也十分气愤,小哑巴气得哇哇叫。但几个都是干着气,想不出什么出气的好办法。小虎见不到许老师,有些失落,闷着头回家。此后一连几天,他都在琢磨着出气的事。有一天,他把小飞约到荡边无人处,仔细询问据点、马棚的情形。小飞盯着小虎苦恼地说:“我晓得你的心思,这几天,我也在伤脑筋,怎么下手,让那些老甲鱼吃个大闷苦,可我就是笨,还没想到好办法。” 小虎笑了:“你还笨,机灵的跟孙猴子似的。” 小飞拍了他一掌,笑着回击道:“你个假叫化子,才像猴子呢,眼珠一转一个坏注意。” 小虎:“我们要真象猴子多好啊,连蹦带跳,跳到马棚里去,弄些什么药,叫洋马通通完蛋!” 小飞:“象齐天大圣才好呢,七十二变,变个小麻雀飞到据点,轻轻巧巧,把事就办了;鬼子来了,手一指,定,用定身法把他们定在那滩,嘿嘿,呆着去吧!” 小虎:“还费那个事,把金箍棒变得高高大大,山一样滚过去,把炮楼都压成平地,莫说马了!” 两个人胡吹了一通,又转上正题,小虎脸色又阴下来,忧愁地说:“有什么东能吃死马,又能让马自动吃下肚呢?” “哎!”小飞忽然两眼放光:“过去,庄上黑狗飞的妹妹,被他耶耶逼的嫁给五闫王,他妹妹不肯,不是说吃了几根针寻死的吗?” 小虎拍手叫道:“对呀,把针裹在草里喂马,不声不响,就要了它的命。小针又不象毒药难弄。” “可是,有什么章程把针送进据点送到马槽去呢?” “对,先不先,人要混进据点,还要进了马棚,才能办事。事完了,还要能蹓出来,不能把我们的命搭上。才听你说,除了鬼子和送草的,外人连马棚都进不去?” “是啊,生人就是混进去也出不来呀!” 小虎想了一阵,一拍大腿:“就在送草的身上着眼!” 小飞不以为然:“送草的哪敢?被鬼子发现,一家子都送命。” 小虎搂过小飞肩膀,对着他耳朵小声叽咕了一阵。 小飞听着听着,眉开眼笑地点点头:“这样能行。”凝神思忖了一阵,也搂过小虎,耳语了一会。 小虎笑道:“我说你是个猴子吧,鬼精!” 小飞得意地笑着,忽然又问:“出来呢?” 小虎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说道:“大白天是不能了,只有等到天黑,找个僻静地方,从圆沟游出去。”说罢,掉脸望着小飞:“你敢不敢?” 小飞有些生气了,认真说:“小看人,你敢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敢到那滩,我就敢到那滩,上刀山也不怕。” “好,这回也只我们两个,不带旁人,也莫跟人说。”小虎说着伸出手来。 小飞笑着亮出手掌,两个人用力相拍,一齐说道:“一言为定。” 小飞右手食指与拇指一合,做个圆圈,说:“我准备这个。” 小虎竖了一根小指:“那我准备这个,明个见。” 小飞耶耶张良俊跟许耀先走了,家里只有娘在。小飞兴致勃勃地回到家中,就跟娘说,要点干面做面球子。 小飞娘问:“你又玩什么花样精?” 小飞说打鸟用。 娘怀疑地看看他,问:“打鸟还要面球子?” 小飞编道:“听人说,鸟喜欢吃这个,我拿它做引子,它一来吃,我就拿弹弓打。” “通庄就你鬼花样多,你自个儿弄去,莫糟踏了粮食。”小飞高兴地应诺一声,就拿个小盆,到家里藏面粉的瓦罐里倒了些面粉,舀了点水,拿双筷子,边兑水边搅和,一看水多面稀,又抱过瓦罐,倒些面粉再搅和,看看差不多了,就揸开两手,按压揉搓起来。不一会,已是浑身燥热,满面渗汗,便脱去了一件衣服。一会儿,又觉得脸上发痒,伸手搔一下;头上痒了,又抓一下;左抓右搔,弄得头脸白花花的。好不容易把面粉搓成一个面陀陀,又挤搓成长棍,摘开做成一个个小球球。想想不妥,用手比划一个缝衣针的长度,又把面球搓成长圆形,数一数,16个。六匹马,按照许老师教的口诀,每匹马两个,二六一十二,多四个,干脆再做两个,每匹马三个,三六刚好一十八。他象个小疯子似的,一会儿琢磨,一会儿又笑起来。想定注意,又倒了一点面粉,补做了两个,然后到灶后点燃了一把芦柴放进灶膛,再用火剪小心翼翼地夹着面球,放到火上烘烤,两眼瞪得大大的盯着看,不一刻儿就被烟熏得直流泪,又咳嗽了几声,腾出左手,抹了一把泪,弄得脸上又是黑灰,又是白粉,成了个三花脸。烤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拿出来瞧瞧,焦黄焦黄的冒着香气,不禁咧开嘴开心地笑起来,就粗心大意地用手去捏,不防才离火的东西火烫,他的手被烫了一下,慌忙吹了几口气,活活一副猴相。他想,刚才捏着,怎么不松软,不象馒头那样发宣?可能里头没熟?就又烤了一会,退出来一看,还是没发大,只是皮子已由黄变黑,他这才想起,馒头是发酵的,这是个死面,烤焦了也是宣不起来的,于是骂自已一声笨蛋,又夹起一个生面球,重新开始。当烤到第五个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淋,腰酸背痛,火剪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两个膀子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有两次面球掉进了火堆里,慌忙找出来,已经焦黑了。他气得扔下火剪,出门吹吹风,伸伸胳膊,踢踢腿。 小飞娘在门前蚕豆地边移栽着南瓜秧子,见他出来就问:“弄好了?” 小飞没好气地回答:“没呢,没想到,这东西这么难弄!” 娘笑了,说:“只有饭好吃,哪件事是好做的?俗话说,事非经过不知难。” 小飞望望娘弯腰曲背的身影,突然领悟到,娘,耶耶,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家里家外忙忙碌碌,多么不容易。他走到娘身边,蹲下去,搂住她,轻声说:“娘,你要是萎了,就歇一会。” 小飞娘觉得意外,很有感触,说:“乖乖,你懂事了!”掉脸看看儿子,忽然哈哈大笑,手指着小飞的脸,笑得说不上话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小飞莫明其妙,问:“娘,你笑什么?” 小飞娘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一抹他的脸说:“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去。” 小飞忙往屋内跑。 小飞娘心疼地补了一句:“没好歇一会再弄!” 小飞进了房,拿起镜子一照,自已也忍俊不禁,忙拿来毛巾,对着镜子左擦右擦。 小虎回家后,就问他娘,一包小针有多少根,要多少钱。孟陈氏觉得奇怪,问他要针做什么,小虎只好编谎,说做鱼钩,组织一帮小友钓鱼去。 小虎娘有点生气,说:“他们各人自已不会做吗?非要你买针代做?” 小虎抓耳挠腮地陪笑说:“他们叫我做钓鱼队队长,队长嘛,应该那个那个。” 孟陈氏揶揄道:“你这个队长是哪一级的官?郑福来做保长,能落不少好处,你还要贴钱办事?” 小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马上捡知了壳,卖到钱,就还给你。我晓得,耶耶不在家,家里难呢,我要为家里苦钱才对。” 孟陈氏见小虎提到他耶耶,心里一阵难过,深情地望着小虎说:“乖儿子,有你这句话,娘就知足了。你还没成人,哪能真叫你挑担子?娘就担心你在外头闯纰漏,你还小,没什么能耐,又是个麻大胆,我就怕你做些大闹天宫的事情,惹祸招灾。我只要你跟小英平平安安,你耶耶打跑了鬼子、二黄,平安回家,过安生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虎被娘的话感染了,激动地说:“娘,你放心,我今后不敢再莽撞了,许老师说,只要中国人团结一心,一定能打败鬼子、二黄,耶耶迟早会打回来的。” 孟陈氏点点头,沉思着说:“这个许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前几天,黑狗飞婆娘烂红眼跟我拉家常,变着法地打听,说有人看见你家小虎常朝庵上跑,八成是找许先生吧?又说许先生神出鬼没的,好象有什么事瞒人。又问我,小虎家来,谈没谈起过他。” 小虎紧张地问:“你怎么回话的?” 孟陈氏故意道:“我说哪,许先生跟小虎他们说,我们老百姓要拿刀拿枪,打鬼子,打汉奸!” 小虎一惊:“你真这么说了?” 孟陈氏望着小虎噗嗤一笑:“逗你玩呢,看你慌的?你娘傻呀,就能那样跟她说?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晓得?嘴一张就晓得她要喷什么粪,黄大仙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八成是个坐地探子,许先生要真是共产党、游击队,千万要防着她些。我见你老往庵上跑,就怕被扯到一块堆去。” 小虎一本正经地说:“没有的事,我小呢,想到一块堆,人家也不要。” “这样就好。”她说着,进房拿出几个铜板,塞到小虎手上:“买针做你的鱼钩,当你的队长去吧,我的小菩萨!” 小虎调皮地说了一句:“我是小菩萨,娘就是观音菩萨!”接过钱就跑了出来。 黄昏时分,小虎和小飞悄悄碰了头。小虎说,我拿到钱了,到经过小尹庄那家小店时再买。小飞也告诉说,面球一共做了18个。两个人商定,明天早饭后去,到北河坝头会齐。他们以为准备工作已经十分停当,信心十足地回家睡觉了。 小虎睡在床上,还是不踏实,想着明天的行动,想着想着,忽然叫了声:“不好!”翻身坐在床上,拍了一下脑袋,自言自语地说:“嘴上无毛,做事不牢!还真被娘说着了。”“嗐”了一声,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睡不着。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到小飞,拉他到山墙根,见四周无人,一把抓住他焦急地说:“今天去不成!” 小飞惊问:“为什么?” 小虎两眼瞪得圆圆的问:“今天有没有送马草的车呀?我们在哪滩等车,想什么办法上车呀?这些问题都没有解决啊?” 小飞叫声“啊呀”,一拍屁股:“事先咱怎么没想到啊?” 小虎:“没有送草的车,咱就白忙乎了,唉,怪我,还是莽撞。”他朝四周一看,把小飞一拉:“走,到那边去。”就领着他跑到他家前头一丛杞柳后面,隐着身子,坐下来,悄悄说:“咱要先打听清了,这几天是那个庄子送草去,从那条路走,多晚上路,多晚经过那一段路,我们还要选好地段,事先得跑一趟才行。” 小飞佩服地说:“还是你想得细,到底是团长。” 小虎用肘拐他一下,嗔道:“还挖苦人呢!” 两个人没心思多开玩笑,接着商量了新的方案,作了分工,由小飞打听这几天送草车子来路、时间;小虎把王通河东、西、北三条大路做个探查,每天晚上再碰次头,交流情况。说定了后,两个人就分头行动了。 小虎和小飞又奔波了两天,才把准备工作真正做实了,终于再次确定了出征的日子。 这天上午,两个人一吃过早饭,就到北河坝头碰面,向王通河进发。在小尹庄的小店,小虎买了一包缝衣针,就和小飞来到村西。这里离大歪柳树200米左右,有户人家,过了这户人家,路就拐了个弯。这户人家山墙头堆着一堆芦柴。这会儿,这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门锁着,这是小虎前两天摸准了的。两个人移动两捆芦柴,靠柴堆竖立起来,然后躲到柴堆里边,拿出面球和缝衣针,往每个面球里插了三根针,重新包好,由小飞揣到怀里。接下来,就是暗暗地观望着东边路口,等着拉草的车子出现。 时间过得真慢哪!偏偏是阴天,不见太阳,怪闷热的,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都出了些小汗。有人来去,他们就躲藏起来,人一走,就探头张望。就这样在焦急的等待中,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到了约摸十点钟光景,终于看见一个老汉赶着一头骡子,拉着堆得高高的一车稻草,在路口出现了。老汉牵着骡,车行得很慢。小虎忙跑到屋角,看着车子的距离。小飞站在竖着的柴捆跟前,看着小虎。又等了一会,已听见车子沉重的轧道声了,只见小虎把手一招,小飞忙将一捆柴草用力推倒,横卧在路上,又将另一捆也推倒了,就跑到柴堆东首,跟小虎一起掩在草后,露出小半边脸观察。 老汉赶车一拐弯,就见路上横着两捆柴草,皱起眉头,叽叽咕咕地说:“这家子做事多毛糙,把个柴倒在路上,瞎耽误人工夫!”看看到了柴草跟前,才吆喝一声:“吁—”把车停住,就弯腰去搬柴。他那里晓得,就在他搬草的当口,小虎一拉小飞,轻手轻脚地走到车屁股后,见路上无人,两个人一耸身,抓住草捆,就爬了上车顶,迅速卧倒下来,在老汉搬第二捆柴走时,两个人已麻利地解开了一捆稻草,把全身遮盖了一层,互相搂抱着,对视着无声地咧嘴一笑。老汉“驾”了一声,车子又行动了。两个人在车顶上不敢动弹,不敢说话,随车颠簸着,只听见车轱辘吱吱呀呀,骡蹄子踢踢笃笃,还有老汉的脚步声和不时的吆喝声。 过了许久,忽听前头有人叫了声:“郑老头,你又来了!” 小虎与小飞对视了一眼,用眼色在互相提醒,这是到哨卡了。车子没停,径直过了卡子,忽觉平稳起来,那是上了砖头铺的街面了。两个人手紧握了一下,是在互相壮胆打气呢! 突然,车头向上翘起来,又颠了几下,两个人向后一滑,急忙扒住前面的草捆,轻轻向前移动一下,对脸一看,脸上都有了汗珠。又过了一刻儿,小飞估计快到据点了,贴着小虎耳朵细声说:“刚才是过桥,快到了!”小虎点点头,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也贴着他的耳朵说:“莫怕,见机行事!”小飞点点头。这时,听见郑老汉叫了一声:“老总!”对方回答:“你来了,郑老头,车上有没有夹带?”车子上吊桥了,车轮压出了空空的声音。又听郑老汉笑着问话:“有啊,藏在草里头呢。”小飞朝小虎瞪大了眼睛。却又听对方哈哈一笑,“借你个胆子也不敢!”郑老汉的声音:“那倒是。”小飞伸了伸舌头。 车子拐了几个弯,听见一个鬼子问话:“你的,送草?”郑老汉忙答:“是我,太君,开门哪。”就听“咔嚓咔嚓”的开锁声,接着又是“吱”的一声,鬼子打开栅门了。草车停了下来。小虎透过草缝,只看见鬼子的猪耳朵帽,绕着车转了一圈,又到门外去了。他慢慢地抬起头,看郑老汉的动静,却见他向院角上走去,院墙旁戗着一把草叉,看样子他是要去拿它。他一推小飞,就轻轻地掀开覆在身上的稻草,从车屁股后面滑到地上,用手接着他,然后贴着车旁的小草堆往东跑,来到草堆东首,把小飞拉到身后,向西观察,又抬头向上看。这一看就吃了一大惊,正看见院墙外,南边炮楼顶上,有人影晃动,连忙拉着小飞,掩到草堆头底下的死角里,紧贴住草堆根蹲下来,示意他莫开口。忽听洋马打了个很响的响鼻,两个人一惊,不敢动弹,侧耳听了一会,没有动静,只有郑老汉叉草的“嚓嚓沙沙”声。时间好象凝固了一般,一车草左叉右叉,好象总也叉不完,两个人耐着性子,干脆坐了下来。才坐下一会儿,却听见草叉刮车的声音,又是一阵脚步声由近而远,不一会又由远而近,接着是郑老汉“驾”的一声吆喝,空车隆隆地响着,伴着骡蹄声出了院子。“太君,锁门吧。”是郑老汉在招呼。“吱” 、“咣当”、“咔嗒”,是鬼子在关门、上锁。 小虎和小飞不约而同对视着松了一口气。一想到头顶炮楼上有敌人,小虎又焦虑起来,跟小飞耳语:“不能乱动,一到空地上去,就会被炮楼上的家伙看见。” 小飞也对小虎耳语:“老在这滩呆着也不是事啊?” 小虎:“是的呀,万一鬼子进来喂马,就会发现我们,我们得先藏起来。” 小飞:“要不,先钻到草里去。” 小虎想了想,指指面前的围墙问:“好象外边不几步就是圆沟了吧?” 小飞肯定地点点头。 小虎又说:“我前天来看路。从河东边走过,过了圆沟是一大块蚕豆地,过蚕豆地就有人家。我们马上到草堆顶上去。” 小飞:“那不是更被那些狗甲鱼看见了?” 小虎:“我们从北边背后上去,头上用草顶起来,看住敌人,等炮楼上的人转过那边去,就往上爬,在顶上钻到草里,这样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们就从草堆顶上抱住一捆草,直接跳到围墙外头,游过圆沟,冲过蚕豆地,敌人想追也来不及了。” 小飞笑了笑,说:“好主意。” 小虎:“你先莫动,让我先看看。”他躬起身,紧贴草堆,转到北侧,马棚洋马赫然在目,相距只有两丈远,跑七八步就能够到马槽。不行,不能太冒险。他又回到小飞身边,做了个手势,两个人合力拔下一捆稻草,轻手轻脚地做成一个大草帽,顶到头上,踮起脚,走到草堆北侧,就手脚并用,慢慢地往上爬。快到顶时,小虎一按小飞,让他停下,自已慢慢抬头,透过草缝,向炮楼上观望,见没有人影,便把小飞一拉。两个人灵猴一般窜上了草堆顶。小虎一眼瞅见南面围墙外,露出半截猪耳朵帽和亮闪闪的刺刀,连忙一按小飞伏下身子,轻轻扒开一个大缝,像黄鳝回洞一般,缩下了身子。站岗的鬼子似乎听见一些响动,向外走了几步,转身掉头向草堆上扫视了一番,没看出什么异常,又转过身去,走动起来。这家伙万没想到,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藏着两个虎胆小英雄。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鬼子的说话声,栅门又开了,一个鬼子果然来喂马。小虎、小飞看得清清楚楚,那鬼子去开了料房,一会儿出来,一手夹着一只柳笆斗,一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走到马槽跟前。马槽共有三个,两匹马合用一个,那鬼子放下笆斗,提起麻袋,往每个槽里倒了些铡好的草料,放下空麻袋,他又端起笆斗,往槽里倒细料。六匹马早已按捺不住,抢着吃起来,“呼哧呼哧”的声音响遍马棚内外。 喂马的鬼子走了,栅门再次被锁上。 小飞动了动身子,嘴贴小虎耳朵说:“脚都麻了。” 小虎想了一想,仰头看看炮楼上,贴近他说:“要不,你转过去,面朝马棚,我看住外边,轻点。” 小飞轻轻地抬起身子,转了个向,又缩了下来伏好。刚过了一会儿,他又凑近小虎:“弹弓带来了。” 小虎一捏他膀子:“莫瞎动!” “我这个位置,正好够打到马槽。” 小虎瞅他一眼,又仰头朝炮楼望了一眼,慢慢地转过头,看看马棚下的情形。六匹马吃得正欢,马头下,三个大马槽成“一”字形排列,竖对着这边,稍有点斜角。小虎疑惑地问:“能行吗?” 小飞:“我这边斜对住,能行,这畜牲吃的声音这么大,弹起来小鬼子听不见。我就怕这些畜牲吃饱了,等天黑我们再下去,送给它它不吃。” 小虎:“你想的有些道理,这会儿它们正饿。这样,我看住站岗的和炮楼上,一有动静,我就捣捣你。”说着从草肚里伸过手去,摸到小飞肋下,用手点了两下。 小飞被触痒了,差点笑起来,连忙咬住嘴唇,点点头。 小虎透过草缝,又望望站岗的鬼子,只见猪耳朵帽在西头走动,看看炮楼上,不见敌人的身影,便凑近小飞耳语:“你轻 六 建言示爱 敲钟报警 雨停了,天上没有月亮,只见少许星星,在一闪一闪的眨眼。大地笼罩在夜幕下。柳堡村里一片安静,只见一星半点灯光,在黑暗中闪烁,仿佛天上掉落的几颗星星。 小虎家,孟陈氏在灯下补着衣裳。小英跟黄狗皮闹,一会儿又拿来梳子,给它梳毛。孟陈氏瞅了她一眼说道:“丫头皮的,把梳子弄脏了。” 小英不高兴地把梳子丢到桌上,抱怨了一句:“哥哥也是,这么晚还不家来!”见娘没什么反应,就凑近去,盯着她的脸问:“哥哥究竟上哪滩了?” “不晓得。” “你也不问问去?” “问哪个?” “哎,我下半天见到小飞娘,她问我,小飞跟小虎做什么去,说要一天,你不会去问她?” 小英娘停住手,想了一下,放下针线衣裳,说:“你看门,我去问。”才站起身来,黄狗“呼”地一声跑了出去,叫了几声,就听有人敲院门。 小英高兴地说:“哥哥来家了,我去开门。”说着跑了出去。她叫着“哥哥”打开院门,一看是个妇女站在门外,再细一看,却是小飞娘。 “小英,你哥哥也没家来?”小飞娘开口先问。 “没呢,大娘。” 孟陈氏迎到门口,打招呼:“是大娘来了。” 小飞娘边进门边说:“我这半天心神不定,刚才他耶耶回来了,怪我太惯伢子,成天不归家。我过来望望,早晨,他说跟小虎一块堆去打鸟,我才让他去的,那晓得他这么晚还不归家?中饭也不晓得吃没吃,把人魂都焦没了!小虎就没说上哪滩去?”她走到堂屋门口,拿根芦柴,把高跟木屐的泥剔了剔。下过雨,村里的路象糯米粉一样粘脚。 小虎娘把她让进屋内,抱歉地说:“你看看,我家这个麻大胆,我跟他担心受怕罢咧,又把你家小飞也拉了去,让大娘大爷也跟住焦心思,唉,一天到晚,不晓得他忙的什么东西!连累你们操心了,来,坐一会。” 小飞娘坐下来,看看小英,摸摸她的小辫子,羡慕地说:“幸亏你还有小英打打闹闹,不然一个人多冷清啊!”又压低声音问:“她耶耶最近有信没有?” 孟陈氏抱怨地说:“有倒好咧!” “唉!”小飞娘叹口气:“这世道,把人逼的,连个安稳日子也过不了。” 孟陈氏:“还不都是鬼子二黄土匪害死人!” “就是的,韩德勤也不是好东西,不抗日,还跟新四军瞎捣乱!” 孟陈氏望望她,点点头。 小飞娘觉得自己刚才的话题有些敏感,便转口说:“晚饭还没吃?” “没呢,等小菩萨呢!” “口粮还有吗?不够说声,他耶耶叫我问问。” “还有些陈稻,幸亏藏在地窑里,没被鬼子抢去。他大爷这些天都在家吗?” “他呀,在家。” 小虎娘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也不点破,只是望望她,低声说:“黄二炳当汉奸,他婆娘也不是好东西,多防着点。” 小飞娘听了这话,大为感激,拉着孟陈氏的手,急切地说:“大妹妹呀,不瞒你说,我为他担惊受怕,劝也劝不住!” 小虎娘抓紧她的手:“男子汉顶天立地,应该做他们该做的事,不能像我们奶奶们经,一天到晚猴在家里。” 小飞娘点头:“你说的在理。” 小英插嘴问:“娘,男子汉该做什么事?小飞耶耶做什么了?” 小飞娘搂过小英,笑道:“小丫头也问这个?我们也不晓得他们做什么。你肚子饿了吧?”她转脸说:“先盛把她吃吧,吃了让她先睡去,我陪你等就是了。” 小英一鼓嘴:“我不,我要等哥哥。” “莫犟,听话,我帮你盛去。” 孟陈氏就起来说:“还是我去吧,锅屋内黑,你摸不惯地方。”她去灶屋,盛了一碗藕片粥,还在冒热气,放到桌上,又掀开桌上的竹盖篮,端过吃剩的半碗臭卤,让小英就粥。 小英早就饿了,扒在桌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再说小虎和小飞两个人,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听见敌人饭堂里吵闹着在吃晚饭,只好还等着。他们饿得肚子咕咕直响,可恨的是,饭堂里的饭菜香气味还一阵一阵地飘过来诱人。两个人小声嘀咕,说着馋话。敌人吃过晚饭,都回了营房。伙夫们洗刷了一阵,收拾停当,熄了灯,各自歇息了。马棚院外一下子安静下来。一个鬼子提着马灯来,又喂了一遍马料,就出去了,院门仍被锁上。院内,只听见洋马仍在呼哧呼哧地吃料。炮楼上,有两个敌人晃了一下,就转过去了。只有探照灯的光柱,不时地转过来,从他们头顶上空划过,刺破了黑沉沉的夜空。灯柱一熄,四周仍旧是浓浓的夜色。 小虎碰碰小飞:“是时候了,起!” 小飞:“哟,两条腿都麻木了!” “我也是,先活动活动。” “好的。” 两个人慢慢站起来,活动了一会腿关节,就滑下草堆,摸到院墙边,扒了几捆草垫在墙脚下。小虎踩上草,爬上了墙头,又伸手拉上小飞,先把他放到墙外,自己双手扒住墙顶的泥草,放下身子去。谁知那泥草粘的不牢,小虎连人带一片泥草滑落下去,小飞一把没接住,“咕咚”一声,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幸亏地下潮湿松软,响声不大。两个人惊出一声冷汗,定了定神,摸摸身上,并无伤痛,便脱去衣裤,卷成一卷,胡乱用草扎了一扎,一只手举着,小心翼翼地从沟畔下了水,慢慢向对岸游去。圆沟只有两丈多宽,但水深有丈把,好在两个人自幼玩水,泳技十分了得,曾经在荡边从岸边游到对过芦滩,大约100米,游过十几个来回,这条沟那在话下,一会儿,就轻轻松松游到了对岸,但上岸却遇到了麻烦。敌人把外岸削得很陡,加之刚下过雨,湿滑难攀。他们把衣服先抛到岸上。小飞人瘦身轻,手脚矫健,手扒脚蹬,先就上了岸。小虎攀了两次,到半腰又滑了下去。小飞见了轻声叫唤:“小虎哥,手扒脚蹬!”小虎沉住气,运足力气,手脚协调起来,一把一把地抠住泥土,脚也用力插入土中,交替动作,终于爬到了岸上,两人顾不上喘息,提起衣服,光着身子,就往豆地里跑去。他们从镇后的田间小道穿过,又游了一道河,绕过哨卡,才出了镇。两个人一下子瘫在路边。小虎小声惊叹:“乖乖,浑身没劲了!”小飞:“就是,肚子现在倒不晓得饿了!”两个人歇了一小会,穿好衣服,就互相搀扶着向回赶路。 小英已经上床睡觉了,两位母亲还在灯下焦急地等待。约摸十一点多钟,黄狗突然跑到门口,叫了起来。 孟陈氏急忙跑过来,一面大声问:“是小虎来了吗?” “是我!”门外传来小虎疲惫无力的声音。 小飞娘也赶过来。 孟陈氏慌忙打开院门,问:“小飞呢?” “他家去了。” 小飞娘不及问话,说声:“我走了。”就往家赶。 “你们到哪滩的?就疯到这么晚才回来?”孟陈氏抱怨着,拉着小虎的手进到屋内,照着灯一看,小虎脸上黑一块黄一块,身上衣服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到处沾满泥巴,活象从烂泥里钻出来的。她吓了一跳:“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究竟到哪滩去的?” 小虎人也象一堆泥,简直要瘫下来,无力地答道:“到小尹庄找朋友钓鱼、打鸟玩咧。”这是他和小飞约好的口径,至于今天的惊险、成功、饥饿、疲劳和一路无数次的跌跤,那是不能说的。 孟陈氏也不再多问,忙着打水,让小虎洗澡、换衣服、吃饭、休息,她晓得反正也问不出什么话来,干脆不问了。 小飞娘一进院门,就看见小飞泥猴子一般跪在堂屋地上,张良俊正高声训斥:“下次还敢不敢呢,啊?” “不敢咧。”小飞低声回答,才说完,就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小飞娘急痛交加,扔掉木屐,赤着脚冲进屋,不顾一切地抱起儿子,连声呼唤,“小飞,小飞,乖乖,你怎么啦?”她一面流泪,一边责备丈夫:“你也是,伢子这个样子了,你还责罚他,就不能省两句,明个再说?” 张良俊一见小飞晕过去,也有点慌张,只不肯显露出来,瓮声回答:“他这是饿的!” 小飞被娘一阵拍打揉搓后,慢慢睁开了眼睛,见娘哭了,所有的自豪、委屈、辛苦、感动……全部涌到了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叫了声“娘”,就搂着娘抽泣起来。 张良俊“嗐”了一声,起身去冲了半碗糖水,递到妻子手上,说:“罢了,先让他喝口,马上吃饭,洗澡!” 小飞娘把小飞偎在怀里,接了糖水喂他,小飞一口气就把糖水喝光了。 小飞娘让小飞坐着歇会,她去打了一桶热水,放进东房,叫小飞洗澡、换衣,又叫张良俊到锅屋去盛饭。她站在房门外唠叨:“小飞呀,我跟你耶耶也是望你成人,你前头两个哥哥都没留住,一个妹妹,养到三岁跑掉了,我们就你这么个宝贝独苗,你白日黑夜的在外头疯,我们能不焦心思吗?往后,千万莫再跟小虎他们出去胡来。” 张良俊端了饭进屋来,接话道:“属猴的性格,能老老实实地呆在笼子内?也十几岁了,要晓得些深浅,不能去的地方,不要去:不能做的事,莫称雄!” 小飞娘盯着丈夫小声嗔道:“你还说伢子呢,自个儿也是时常一走一夜,一走一夜的,把我们母子俩放到哪滩去了?伢子就是跟你学坏的。” 张良俊低声道:“你呀,我那是有正事,他跟我比?” 小飞娘听不见屋内水响,再听听,一点动静也没有,叫了两声,也不答应,慌忙推开门一看,小飞已躺在澡桶内睡着了。 两天后,鬼子的马夫发现洋马都缺少精神,不肯吃草料,还烦躁不安地蹦跳,互相碰撞,慌忙向崖藤报告。崖藤亲自到马棚里察看了一番,也是外行一个,看不出什么异常,弄不懂马究竟得了什么病,可六匹马非同小可,是重要军事装备,对他这个队伍行军打仗、侦察等等,都有大作用。他急忙派人到宝应县城鬼子的司令部,请鬼子兽医来诊治。兽医次日赶来,看马不屙不吐,无伤无肿,只见肚子胀大,有些发热,躁动不安,诊断为肠梗阻,开了些消炎吐泻药物,临走说如果无效,他也无计可施了。谁知马夫喂了药,有的马吐了一些粘液,有的马毫无反应,又蹦达挣扎了两天,六匹马陆续倒地死了。崖藤这回不是“牙疼”,是实在心疼了,上回黑杀队被砍掉几个人,他都没有这样揪心过,而这事,上级肯定会严厉批评他。他想来想去,觉得这里面定有蹊跷,决心查个明白。他先是狠狠打了马夫一顿,又把几个站过岗的士兵审问了一番,然后在现场仔细搜索,还放出洋狗探查,结果,很快发现了两个孩子的脚印,和围墙顶上掉的泥草,一直查到豆地里,脚印才消失。由于前一天又下过一场雷雨,洋狗也嗅不出什么气味来。十分意外的是,在已经扫出去,倒在沟边的垃圾里,居然发现了一个面球,掰开一看,里面赫然穿着三根小针。不用说,这就是小飞打落在地的第一颗“毒弹”。崖藤终于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关键,是有人混入马院,用这种面球果喂给马吃了。他下令选两匹死马进行解剖。剖开马肚子一看,果然两个马的胃、肠里都扎着好几根类似的针,导致草料阻塞。崖藤勃然大怒!他想:难道仅仅是两个孩子潜入马棚作的崇?他忽然想到了陈福全和他的小外甥张小飞,但马上又否认了,陈福全在印象中没有一点可疑迹象,那个十一二岁瘦小的孩子,哪有这个豹子胆?话说回来,就算是两个孩子吧,也一定是游击队、抗日分子在背后策划、指使。也可能有内线。那么陈福全也是嫌疑之一。他想:目前毫无根据,对他暂时不宜惊动,以后注意观察,首要是狠狠打击一下游击队和其他抗日分子。于是他迅即制订了对周围逐村进行突袭扫荡,搜捕的计划,他要让中国人知道,大日本皇军是不好惹的,惹恼了皇军,必得付出血腥的代价。 然而,敌人的行动还是被王喜打听到了,一个二黄偷了些破烂军用品卖给他,并让他别告诉人。王喜悄悄问他:“老总,这次怎么卖这么多废铜烂铁的?”这家伙神秘地说:“我们几个要到小馆子去弄几杯,快活一回。回来还不知道有没有我呢!”王喜故意惊讶道:“好好的上哪滩去?怎么说这个不吉利的话?”这家伙见没有外人,就把要下村扫荡的事说了,并再三叮嘱,莫跟别人提。这家伙一走,王喜立即来找许耀先。 许耀先和张良俊等干部正在庵上召开秘密会议,研究夏季反扫荡工作。王喜找到他们,报告了情况。许耀先略一考虑,就对王喜说:“你赶紧去通知东线、北线的几个村,南线几个村我找人通知。要动员各村坚壁清野,做好充分准备,力争提前发现敌人,提前转移和躲藏,力求人不被敌人抓住,重要物资不被敌人抢去。”王喜临走,还谈了敌人六匹洋马被人害死的情况。他走后,许耀先叫宏亮去把小虎找来。 小虎一听许老师找他,忙放下手上的活计,跟宏亮往紫竹林赶。走到半路,他忽见旁边一户人家屋角有个人影一闪,转头一看,人已不见了。他便叫宏亮在前边先走,他装着小便,向旁边跨了一步,转身隐在菜园栏边。刚站住装着解裤带,就见烂红眼手上拿着一只鞋底,鬼头鬼脑地伸出头来张望,一见小虎朝她看着,感到意外,就“喵喵”地唤起猫来。小虎想:“这蚂蟥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想了一下,就转弯向郑保长家方向走去,见烂红眼没有跟来,才绕个弯子,来到了紫竹林。 许耀先见小虎到来,就跟他通报了敌情,要求儿童团加强放暗哨工作。小虎告诉说:“烂红眼好像在跟踪、暗中观察我们。”许耀先想了想说:“你们今后要小心,好在黑狗飞在郭桥,这次还没听说有郭桥的敌人配合,也没发现她跟王通河的敌人有勾结的行为。如果一旦发现她真是敌人的电话杆子,我们就拔掉她。” 当晚,许耀先找郑保长谈话,明确告诉他,自己是游击队负责人,两次袭击黑杀队,都是他组织的,你这个保长,必须支持游击队工作,但表面上还是敌人的保长,照旧应付伪政府的各项差事。并告诉他,要注意防范黑狗飞的老婆。眼下,需连夜通知全村乡亲做好应付敌人突袭的准备,白天仍然以牛角号和敲钟,夜晚以敲锣为号。郑福来早就猜到许耀先不是寻常之辈,今天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心里也踏实下来,既然游击队信任他,他就要好好配合。自己一家都在这里,跟游击队对抗,被游击队惩处,日本人、二黄、保安队谁也救不了他。于是,他连连答应,等老许一出脚,就赶紧通知去了。 许耀先又连夜带着新发展的本村青年游击队员,张良俊的堂侄张二牛,到荡边船坞,查了一下准备转移用的船只。 张良俊到郑渡、小尹庄等村子跑了一趟,落实了几个村的防突袭准备工作,到后半夜,又摸回紫竹林与许耀先见了面。 许耀先就跟他谈起敌人洋马被谋杀的事情,当说到崖藤找到一个面球,里面有三根针,解剖马肚子,也找到缝衣针的情形时,张良俊就想起,前几天听妻子说过,小飞忙了半天,做了些面果子,说是打鸟,那天和小虎出去一天,那么晚才回家,也没见打一只鸟回来,当时就怀疑他有什么鬼名堂,难道这件事是这两个小子干的?于是,他就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许耀先疑惑道:“不会吧?我跟他们交待过,不得到我同意,不能有大的行动,你回去问问他?”才说过这话,又自己否定了,说还是我来问吧,你这个人,对伢子动不动就来粗的,不会做思想工作。张良俊笑道:“就是,我是个大老粗,那能跟你这个文武双全的人比呀!” “嗬,还给我戴高帽子!明天我来找他们谈。果真是他们做的,那可了不得!”老许说罢,就让张良俊和他一起在庙里休息。 第二天,许耀先把小虎、小飞招到庵上。两个人以为又有什么任务,高高兴兴来到后殿。许耀先和蔼地让他们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怎么不告诉我?” 小虎和小飞对视了一下,满脸疑惑,不开腔。 许耀先大声说:“六匹洋马,六匹洋马啊,我的小同志哥,轻轻巧巧地被你们报销了,是大功一件哪!” 小飞一下子跳起来,欣喜地问:“洋马都死了?” 小虎想捺他已来不及,只是憨笑。 小飞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许老师,你怎么晓得是我们做的?” 许耀先哈哈大笑,说:“你看看,你敢说不是你们做的?崖藤已找到一个面球果子了,里面还有三根针。”说着,盯着小虎。 小虎“嚯”地站起来:“事先,我们来找过你,你不在家了,所以……” “所以,就不等我批准了。”老师笑着拍拍两个人的肩膀,让他们坐下。“你们先说说经过吧。反正做了,又是一件好事!” 小虎就把鬼子骑着洋马,为非作歹,小海娘被撞伤等前因,和他们行动的经过详细汇报了一番。 许耀先十分专注地听完了小虎的叙述,心情十分激动,多么正直、多么勇敢、又多么机智的孩子啊!没有谁指挥他们,他们主动出击了,吃了那样的苦,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奖赏,他们甘愿做这无名英雄!他两眼湿润了,搭着两个人的肩,深情地说:“你们吃苦了,谢谢你们。”他几乎不忍心再说批评的话,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说,便尽量放松语气,注视着两个小英雄告诫说:“但你们要记住,这件事只能一次,今后不准这样干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小虎:“我们灭了洋马,惹得敌人又扫荡了!” “不是!我只是不准你们太冒险了,一旦被敌人发现,你们就要掉脑袋。你们的脑袋可比六匹洋马贵得多了呀!你们将来是应当干大事业的。万一你们出了事,我怎么向你们父母交待?怎么向组织交待?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小虎和小飞异口同声地回答:“懂了。” 许耀先打心眼里喜欢他们,毕竟是孩子,能要求他们想那么周密吗?我们大人还难免冲动呢,于是他又谆谆善诱地问:“今后,凡采取有计划的行动,先要怎么样?” “请你批准!”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就对了!”许耀先又亲切地拍拍他们的肩膀:“这事注意保密!” 小虎和小飞心情十分畅快,他们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就在这天上午,崖藤指挥着队伍,袭击了仁里,由于村里事先作了充分准备,敌人扑了个空,不但没抓到人,连东西也没抢到。狡猾的崖藤改变了策略,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偷袭了离王通河较近的小尹庄,由于一个保安队员的亲戚尹成桂的告密,村里的一个游击队员暴露了身份,被崖藤抓去,拷打了一番,得不到口供,竟残忍地将他当活靶子刺死了。第三天早晨,敌人又袭击了郑渡,开枪打死了一名没来得跑走的老汉,抢去了一些没藏好的物资。 这天上午,约摸九点多钟,小和尚宏亮在庙门口放暗哨。小哑巴爬上了庙前的银杏树,向南边眺望。银杏树浓密的枝叶将他裹住,在十几米外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形。他透过枝叶,看见庙前麦地上,已经泛黄的小麦随风起伏,无数灰黄的麦芒雾一般罩在麦穗上,随着波动,变幻着颜色。麦地中间有一条大路,蜿蜒伸向前方,与远处闪着银色波光的前河交汇。一道木桥,把河两岸的大路连接成一体,向更远处延伸,直到细成一条线。小哑巴虽不能说话,心里明白,他的仇人九千岁就在这条细线的尽头,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呢!这个坏蛋,不知那一天还会从这条线过来,象毒蛇一样过来。我要是有枪,就守在这棵树上等他,等他走近了,瞄准他脑瓜子“叭”地一枪,叫他脑袋开花。他想象着,仿佛手中真有了一枝枪,而九千岁正独自从大路那头走过来,他举起枪对准他一扣板机,“叭”,九千岁倒下了!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个从未见过的东西游进了他的视线,接着耳朵里听见“嗡嗡”的声音。一个长长的,白壳子有方眼的家伙,象条大白鱼似的,在南河从东向西游动,前头还顶着一杆旗帜,旗帜随着船的行进在飘动。他仔细一看,是一面膏药旗!他大吃一惊,慌忙哇哇地叫了两声,双手连连拍掌,向宏亮发了信号。 宏亮听见急促的掌声,抬头一看,见小哑巴向他叫着,指着南边,便急忙跳了起来,奔进前殿,来到大钟跟前,拼尽吃奶的力气,推动吊棍,一下一下地撞击大钟。雄浑悠扬的钟声向四面八方传播着,仿佛在用苍凉、镇定、关爱、急切的语言向村民们呐喊:“鬼——子——来——啦——!” 村民们听到警钟长鸣,纷纷扶老携幼,拖猪牵羊,向村北跑,没想到跟朱闫王带领的黑杀队和伪军迎头大撞。原来,根据在仁里扑空的教训,崖藤变得更狡猾了,加之认为柳堡很可能是游击队活动基地,便对柳堡实行了两面夹击。派两个化了妆的便衣,从北村口进来,控制放暗哨的人,鬼子开着汽轮从东荡边水路过来,从南边包抄。五闫王的两个便衣,走到乱坟地,看见儿童团员郑刚带着牛角哨在放牛,李兵在一旁割草,就借口问路,出其不意制服了两个孩子,夺了牛角哨,使他们无法报警,同时向后面的队伍发了信号。五闫王就带着人冲了过来。跑在前头的乡亲见了,慌忙后退,一面呐喊:北边有敌人!后面的人群听了,就慌忙往东边奔跑。 许耀先正带着宏亮、小哑巴向村中疾走,见了转头向东的群众,得知村北也来了敌人,连忙拉着两个孩子也向东边跑,赶到船坞,见张良俊已经到了,便一起上了船,一边组织群众上船,一边让船工准备打棹。跑在后面的张二牛一边跑,一边喊:“快开船,后面的人都被敌人截住了,五闫王带人追来了。”他一跳上船,就听见几声枪响,许耀先只好下令开船,把十几条船和一部分群众,带进了芦荡深处。 五闫王追到荡边,见船已去远,骂着放了两枪,只好回头进村。 没有来得及跑掉的村民,全部被赶到庙前来。 崖藤听到钟声,知道不对劲,急令鬼子上岸,气势汹汹扑了过来,见庙门大开,空无一人,知道是钟声报警,搜索了一阵,也没找到什么东西,就出来与伪军和保安队会合,把没跑掉的村民都围起来,又派人挨家挨户,打门破户,翻箱倒柜地搜查。 郑福来老婆带着小孩跑了,自己犹豫不决,慢慢地跟在后面,被五闫王看见,一起拉到庙前来。 崖藤一见到郑保长,就大发雷霆,责问:“刚才谁的敲钟?老乡为什么要跑?” 郑保长装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说:“太君,我也不晓得是哪个敲钟的,只听说是土匪进村,大伙就慌慌忙忙地跑起来,要知道是太君来,就用不着跑了,敢不迎接太君进村吗?” 王翻译把他们的话翻给崖藤听了,崖藤气得骂了句:“八格牙鲁”,瞪着眼问他:“你的村里,游击队的有?” 郑保长定了定神,回道:“太君,我们村里,游击队的没有?” 崖藤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郑福来胆战心惊,两眼金花乱射:“八格牙鲁,你的从来没向皇军报告一次情况,良心坏坏的!” “太君,我们这滩确实没有发现游击队活动啊!”郑保长哭丧着脸,点头哈腰地说,心里却在喑骂:“狗东西,我今天说漏了嘴,明天脑袋就能搬家!” 五闫王一双贼眼在人丛中转来扫去,将 七 河中恶战 淫贼亡命 敌人把李启富父子和郑刚捉去,连同从其它村庄抓来的群众,都关到据点的马棚里,然后放出话来,凡经审问,确实不是游击队家属的,作抗日嫌疑分子处罚,一个大人用十担稻谷,小孩五担稻谷赎回,实骨子是借机敲榨。五闫王为什么抓住李启富呢?这里有个缘故。有一年春天,五闫王向李启富借粮100斤,李启富知道他无赖,有借无还,可又不敢得罪他,只好借了50斤给他。五闫王怀恨在心,借此机会报复一下,又知道他家在全村算是富裕户,有些油水。小兵娘一听这消息,打算把藏在地窖里的粮食扒出来送去。许耀先和张良俊商量,却想通过抓几个黑杀队家属的办法,来要挟敌人放人。小兵娘害怕事情不成,反误了丈夫和儿子性命,当晚就请求郑保长出面交涉。第二天,找了几个人,借船装了稻子,一直送到据点。郑保长动脚前,郑刚父母流泪求他设法,把小刚也保出来。小刚父亲与郑保长是远房堂弟兄,郑保长却不过情面,只好答应下来,让他家凑了点稻子和钱带了去。 郑保长到了据点,拉了王翻译找崖藤求情,说李家父子确实是老实人,不是什么游击队,也不敢做抗日的事情。又说郑刚是我的堂侄儿,我敢担保,这孩子当天真是放牛的,牛角号也是平时吹了玩的东西,那天也没吹一声,请太君看在我郑某也为皇军做了不少事情的薄面上,放了他。王翻译也帮助说了几句好话。崖藤见粮食已到,假惺惺地说:“既然你郑保长担保,我的同情,我是最喜欢小孩的。但你必须记住,村里发现了游击队,不来报告,死拉死拉的!”郑保长连连答应,终于把三个人赎了回来。 经过了又一场洗劫,柳堡村暂时安静下来。 过了几天,许耀先组织了一次行动,把小尹庄敌人坐地密探尹成桂惩办了,在他的尸体上放了一张“东荡游击队”的通告。崖藤得知后,又带人到小尹庄搜索了一次,什么线索也没查到,只好收兵回营。这次,游击队虽然只杀了一个汉奸敌探,影响却非常大,周围几个村烂红眼一类人物,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暂时有所收敛。 天越来越热了。荡里、田间,荷藕、茨菰都长出了大叶。芦滩上紫红的芦尖转眼窜了尺把高,大麦已经熟了,小麦也已发黄。乡亲们已经准备收割成熟的庄稼了。 这天早晨,许耀先接到王喜一个通知,就悄悄出了紫竹林,找了张二牛打棹,坐船向荡东去参加一个秘密会议。临出门,他让宏亮转告小虎他们,原打算今天上午开儿童团会议的,就说他走亲戚去了,改日吧。 宏亮无事,就坐到庙门口,来一个人就打个招呼。 张小飞打摆子,在家休息,没来。李兵被父亲带着下荡捞水草去了。李侠来后,听说不开会,就拉了小哑巴,在附近树上找知了壳。孟虎和妹妹把鸭子赶到后河,来迟了些,听宏亮说许老师走亲戚去了,就知道他一定又有什么行动瞒着他们,也不便多问,于是坐在庙门槛上,跟宏亮闲聊。 周银海走了过来。近来他非常辛苦,自从娘的腰被洋马撞伤,一直没好利落,干活大不如以前,他得替手,卖蒲包的事也是他去了。每天早晨、下午,还要放两晌牛。刚才是放过牛才赶来的,脚上还沾着泥土和青草叶子。 小虎拉小海坐到门槛上,见他好像又瘦了些,就关切的问:“你娘腰好些了吗?” 小海望着远处发黄的小麦,心神不定的回答:“还这样。” “全是狗日的鬼子作的孽!”小虎一提起这事还生气。 小海望望小虎,说:“也不晓得哪个做的好事,把洋马弄死了,替我们出了气。” 小虎避开这个话题说:“不提这事了。你没请先生,想些办法替你娘治病?” 小海默然无语地低下头去。 宏亮插上来说:“我听师父说过,螃蟹壳子、蛤壳子烤脆了,研成粉,冲茶喝,能治跌打损伤筋骨疼。” 小虎忙问:“真的?” 宏亮:“出家人不打妄语嘛。” 小虎把两个人一拉“呼”地站起来,说:“走,现在闲着,到前河挖蟹摸蛤去。”又对宏亮说:“有锹、铲子、刀带两件。”三个人正要走,小侠和哑巴满头是汗,抓着一把知了壳过来,问他们上哪滩去,得知情由,小侠把知了壳塞给了哑巴,就跟着走。哑巴叫着也要去。宏亮说:“这回我去,你看门,下回你去,我看门。”他这才点点头,在庙前捉小虫,逗蚂蚁,玩耍起来。事后,他懊悔了好多天,因为失去了一次惊险而光荣的战斗经历。 话说小虎带了三个小伙伴直奔前河。前河两岸畔斜坡上,长满了青草和小芦苇,浅水处,长着一丛一丛的高草,还有剑一般直立的菖蒲,星星点点的野生的荷叶,深水处有一片一片的野菱,间或可以看见叶子又大又圆象小锅盖一般的芡实。河水缓缓流淌着,水草在轻轻摇曳,浮在水面上的小鱼一群群游来游去。在一丛高草旁边,一群黑豆似的乌鱼小苗,在慢慢地移动,在它们下面,隐隐可见一条大乌鱼在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蓝天白云倒映在河中,和青翠的植物相映成趣,宛如优美的水彩画。就在这幅图画里,也有你死我活的争斗。河畔草丛中,一条花皮蛇悄悄地接近了一只蹲着的青蛙,头猛然向前一射,一张口咬住了青蛙的大腿,又迅速用灵活的身体,把猎物缠绕起来。青蛙徒劳地挣扎着,“咕、咕、咕”,发出了绝望的呼救声,声音越来越微弱了,眼看就要成为花皮蛇的一顿美餐。就在这危急时刻,一群小救星来了。 四个小伙伴来到河边。周银海首先听见了熟悉的青蛙求救声。放牛时,他经常会碰到这一情景,每当这时候,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赶蛇救蛙。他对伙伴们说:“蛇盘田鸡了,快救!” 小虎和小侠、宏亮偏过脸侧耳一听,果然听见有“咕咕”的声音从草丛中传来。小虎放鸭也常见这情景,说不错,一定盘了好一会了,赶紧找找。 小侠冲到前边,两眼骨碌碌直转,最先发现了现场,用手一指:“在那滩!”他从小就听娘说,蛇是坏东西,毒蛇咬人一口能要人命,他还听耶耶说,他以前被毒蛇咬过,连忙找了些半边莲,嚼烂了,敷到伤口上,再捣些半边莲汁喝下去,才保住了性命。所以,他也是铁杆反蛇派,就是无毒蛇,也认为跟毒蛇是一家子,平素看见了都要追着打,别说它欺负青蛙了,而青蛙是可爱又可怜的小东西。 小和尚宏亮跟他们一样,是坚决站在青蛙一边的,他认为蛇应当吃草,吃泥土,不应该吞吃青蛙。这会儿,几个人一致行动,挖土坷垃,纷纷掷到蛇身上。小侠要用刀去砍蛇,宏亮阻止说:“不要杀生,它有罪孽,让闫王去罚它。”说话间,蛇被打痛受惊,松开了青蛙,“嗤溜”一声,穿过草丛逃走了。青蛙没精打彩地呆了一会,慢慢挣扎着爬向河面。四个人弯下腰,关切地目送着它,直到见它藏到一片小荷叶下面,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开始干事。小虎当先脱了裤衩和汗衫背心,光着屁股,拿了小锹,顺着水岸相连处,寻找螃蟹洞挖掘。小海和小侠也都脱光了衣服,精光着身子,跳下水去摸蛤蚌。宏亮不会水,便提了篓子,在河畔捡拾他们扔上来的成果。 干了一会,小侠歇口气,抬头望望小虎,见他正在伸手掏洞,便暗笑着,抠了一把污泥,悄悄往小虎背上一抹。小虎刚好掏出一只蟹来,就抓着蟹爪,用蟹张着的螯来夹小侠,小侠一见,慌张地惊叫着,往河心游去。小海也手痒起来,抓了团烂泥对着宏亮一扔,笑着说:“快接着,一个大蛤。”宏亮慌忙用双手来接,却抓了两手稀泥,反手就向小海扔去。四个人快活地闹着,笑着,一时间,战争的残酷和日子的艰辛,仿佛都离他们十分遥远了,这里只有少年的天真、顽皮和欢乐。 宏亮脸上、身上都沾了不少泥水,觉得在岸上吃亏,斗不过小海,就退了几步,想到路上挖些硬土块,砸他几下,让他也吃点苦头。他拿了镰刀,走到路上,正低头挖土,就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救命啊!”他吃了一惊,抬起头,睁大眼睛,循声细瞧,远远地瞧见南头路上有个人,再一看是个少女,正慌慌张张地向这边奔跑,再仔细一瞧,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个戴猪耳朵帽、穿黄狗皮的家伙在追赶,阿呀,是鬼子!他立刻弯下腰,紧张地低声叫唤:“小虎,小虎!”一边用手指指前方。 小虎听见宏亮紧张的叫声,抬头一见他的神态,顿时明白:有异常紧急的情况出现了,急忙爬上岸来,手搭凉棚向宏亮指的方向了望,待他看清楚怎么回事以后,心就嘭嘭地跳起来。他弯下腰,略一思索,就对河下两个正望着他发愣的伙伴急促地叫道:“快,躲起来——那滩,就那滩高草里。”转脸又朝麦地一指,对宏亮道:“你快拱到麦棵里。”宏亮扔下镰刀,连忙朝麦田跑。小虎奔下河畔,一把抱起几个人的衣裳,拎起竹篓,捡了镰刀,一头钻进了麦棵里。 小海、小侠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凭直觉也晓得有了十分紧急的情况,而听小虎的不会错,他们各自往就近的高草丛钻进去,藏了起来。 小虎身在麦棵,心却无法平静。“救命啊,救命啊!”姑娘的呼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他扒开麦杆,探出头来,朝桥上望着,心里急浪翻滚:毒蛇要盘田鸡了,怎么办?他的目光落在木桥的板缝上在思忖。这木桥是三搭头,有两道桥桩。桥桩是用两根木柱,立在河中,架成梯形,上端横着一块木头,木头上搭着桥面。桥面只有两块木板拼连,总共只有二尺来宽,板是不规则的,拼得不严紧,中间有二三寸宽不等的缝隙。小虎对着这缝隙看着看着,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他立刻光着身子,握着镰刀,箭一般冲出麦棵,窜入河中,向对岸游去,边游边喊:“我不叫,你们千万莫出来,听到没有?”高草丛里传来小海、小侠的应诺声。他游到对岸,上了河畔,在草丛里奔跑几步,来到桥头下面,仰起头,透过长板缝向上看,是一条长长的蓝天白云,阳光斜射下来,有点晃眼。他眨了几下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双手举起镰刀,从缝隙向上伸了伸,试着拉了一下,又缩回来。这时,已听见脚步声了,他的心跳得更快,双手紧握镰刀,等待着关键时刻到来。 这当口,有必要先交待几句突发情况的来由。原来,驻在郭桥的鬼子一直耀武扬威惯了,自驻扎到这里,还从没受过新四军和游击队的打击,故而贼胆越来越大,经常三三两两下乡打人,抢东西,侮辱妇女。今天,有四个鬼子又窜到郭桥东边的夏集为非作歹。吃过鬼子不少苦头的乡亲们早有防范,见了鬼子的影子,就躲藏起来。四个鬼子在夏集没找到年轻妇女,十分气恼,就一路流窜到了柳堡北边的杨港。在路上,遇见了这个从外村来走亲戚的才十六七岁的少女。冲在前头的鬼子高兴得忘乎所以,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向姑娘猛扑过去,还向其他鬼子叫喊打招呼:“我的发现,你们的别来!”那三个鬼子哈哈大笑,果然到村里找人去了。姑娘见一个凶神恶煞似的日本鬼子扑来,吓得慌了神,见四周无处可躲,只好顺着大路转身就跑。鬼子一边大叫:“花姑娘的站住,我的友好!”一边在后面紧追不放。姑娘岂肯受辱,一面拼命奔跑,一面大呼“救命”,跑了一阵,见鬼子还在追赶,心想,把包袱丢给这畜牲算了,人可以趁机逃走,于是把包袱扔到路上,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跑。谁知这鬼子对包袱不屑一顾,只顾撵人。本来,他是能追上姑娘的,但他背着一枝三八大盖步枪,又重又碍身。他既不敢把枪丢了,又舍不得放弃就要到手的猎物,就一直追了过来。累得呼呼喘气,浑身臭汗,还是脚不停步,边追边叫:“花姑娘,我的友好,你的别怕!”追了一阵,见始终追不上姑娘,恼怒起来,威吓道:“你的站住,再不站住,我的开枪!”他端起枪,哗啦哗啦地拉了几下枪栓。姑娘却不顾威胁,一步也不停地继续跑着。这时刻,她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似乎快要耗尽了力气,两腿象坠了石块似的沉重,速度愈来愈慢了,眼看鬼子只有二三十步远了。她想,就是死,也不能落到这个畜牧手里,已经看见紫竹林的白果树了,过了河,加把劲,跑进村去,找到地方就躲起来,躲不了就找个东西跟他拼了。 这鬼子见姑娘快跑不动了,来了一阵狂劲,拼力加快脚步追了上来,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前面有个死亡的陷井正张着大口等他。他见姑娘跨上木桥,咚咚地跑了过去,也狗熊一般喘着粗气,不知高低地踏上了木桥,那知才跨出第三步,冷不防从桥板的缝隙下猛然伸出一把镰刀,将他的右脚脖子一勾,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斜着身子,往前一栽,连人带枪翻入河中。 姑娘听到身后“嘭”地一声水响,下意识地掉头一看,见鬼子没了,河上溅起了高高的水花,以为是鬼子赶急了,自己失足从桥上跌下河去,不由得心头掠过一阵惊喜,暗骂:狗畜牧,现报了,淹死你才好。她不敢停留观望,趁机赶快往前跑,到村里躲藏起来。后来,她直等到下午,太阳偏西,确信鬼子不是淹死,就是回头走了,才返回家去。再说这个活该倒霉的鬼子,一头栽在河里,呛了两口水,手一松,枪也落到水里,帽子也掉了,漂在水面上,人落汤鸡似的,扑腾了几下,离开河心,脚踩到了河底,伸出头来,吐了一口水,用手抹了一把脸,大张嘴喘息,一边转着脖子张望,一眼瞅见了桥下草丛中小虎半边脸,顿时明白了一切,不禁哇哇大叫起来:“小游击队,死啦死啦的!” 小虎情知不妙,躲是不行了,不如趁鬼子没上岸,先下手吧!他胸中忽腾起一股豪气,大喝一声:“快来呀,打狗日的!”同时从草丛里直起身来,举起镰刀,猛虎下山一般扑了下去。随着水花四溅,人已到了鬼子身边。鬼子下意识地将头一偏,镰刀落下来,他被砍下一只耳朵,顿时鲜血直流,疼得哇哇大叫。他气恼万分,一伸手抓住了刀柄。两个人就在水中争夺厮打起来。 小海和小侠躲在高草丛中,从缝隙里张望,见鬼子掉下河,深怕被鬼子发现,有些紧张,忽见小虎喊着举刀扑向鬼子,顿时忘记了害怕,立即从草丛里跃出,游了过来。小海率先游到鬼子身后,一跃而起,一把搂住鬼子的脖子,狠狠勒着。小侠见状,一个猛子钻到水下,双手抱住鬼子一条腿,想把他拖翻。 宏亮在麦棵里也看见了鬼子落水,正在暗暗高兴,却见小虎他们先后和鬼子搏斗起来,先是大吃一惊,心口象被小拳头擂着,咚咚乱跳,由于既紧张又害怕,一时手足无措,呆了一小会,就慌忙拖着小锹,冲出麦棵,挖起几块土坷垃,准备瞅准机会,砸鬼子几下,却见鬼子和三个小伙伴缠成一堆,无法下手,急得在岸上乱转,只顾做起了拉拉队,乱喊乱叫:“打,打死他,打死这害人精!” 小虎的右胳膊被鬼子死死勒住,勒得生疼,左手抓住鬼子握刀柄的手,拼命扯夺,无奈没有鬼子力气大,眼看刀就要被鬼子夺去,情急之下,他一低头,对准鬼子左小臂就是一口。鬼子被咬痛了,张大嘴“哑哑”大叫,但脖子被小海勒住,叫不成声音,他又急又怒,象疯狗一样发作起来,挥起右手,一拳打在小虎鼻梁上。小虎眼前一黑,鼻子冲出一股血腥气味,一阵剧痛扯着脑门,他两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镰刀沉入水中,鬼子连忙腾出手来,解脖子的围,狠狠抓住小海的手臂,往外扒拉。 小侠拉不动鬼子的腿,冒出水面大口喘气。 鬼子毕竟是经过训练的军人,晓得些搏击技巧,他右手拉松了小海的膀子,有了点喘息时机,头脑也完全清醒了,就用左肘向后一击,打中小海的肋部,小海疼痛难忍,浑身一松劲,鬼子趁机一把推开了小海的右臂,脚一蹬,就往岸边游去。 宏亮在岸上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情景,急得要哭,直着喉咙叫着,连声音都变了腔调:“小虎,快呀,鬼子要跑了,快拉住他,淹死他!”一边乱扔着土块,有两块正砸在鬼子头上。 小虎这时正半浮半沉地漂在水面上,又呛了两口水,头有些昏昏沉沉,但听见了宏亮焦急万分的喊声,一下子清醒起来,心头闪过一串念头,绝不能放蛇归洞,对,淹死他!他一蹬腿,冒出水面,手一抹脸,见小海呲牙咧嘴,小侠正在发楞,忙叫道:“好兄弟,快,淹死狗日的!”他一个鲤鱼翻身,就扑向了鬼子,鬼子泳技一般,又穿着衣服,胡乱扑腾游不快,才游出两三米远,但离岸也只差两三步了,小虎却赶了上来,大吸一口气,扑到鬼子身上,跟他一起沉入水中。 小海忍住痛,深吸了一口气,一头钻入水下,游过来,摸着鬼子的一只手臂,往下拉。 小侠屏了气也栽到水底下,双手逮住了鬼子的一只脚脖子,向水下深处拖去。 鬼子虽然力气大,但在水下施展不开,哪经得三个水下小蛟龙死缠住不放?连呛了几口水,手脚乱挣。四个人一会儿冒出水面,一会儿又沉入水下,搅得河水翻波,气泡乱冒。鬼子的脖子又被小虎勒住了,便狠命抠掐小虎的手臂,小虎岂肯松开半分。鬼子左手一使劲,小海就被拉到身边,稍一泄气,又被小海拉过去,小海始终不放手,鬼子也无法腾出左手打人。这鬼子喘不上气,意识到再这样下去,非葬身在河里不可,就困兽犹斗,垂死挣扎,右手不再抠扒小虎的手臂了,握起拳头,朝后乱打,有几下子砸到了小虎头上,虽有河水阻隔,减弱了击打的力量,小虎还是被打得头皮象要裂开一样疼痛。他咬住牙关,心里想着,这回打死我也不松手,放了你这毒蛇!鬼子又缩回右腿,拉过小侠,左脚猛蹬了一下,小侠的耳朵,手皮都被擦破了,但就是死抓住鬼子的脚脖子不放。 鬼子又呛了几口水,无力地乱挣了一阵,又轻轻抽搐几下,不动了。 三个人冒出水面,抹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气。血,顺着小虎的鼻孔往下流。 宏亮望着他们,又望望鬼子,惊叫了一声:“这害人精还动哩!” 三个人忙又围上去,合力把半浮半沉的鬼子按到水下,淹了一会,见鬼子确实断了气,才松开手,爬到岸边,光着湿漉漉的身子瘫坐着喘息。 小虎鼻子还在淌血,手臂也被掐破了。小海咧着嘴,捂住左肋。小侠左耳轮裂了个口子,冒出血珠,左手面也有一片青紫。 宏亮走过来,摸着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 三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身子软得没有一丁点力气,心头百感交集:惊喜、兴奋、激动、紧张,一个鬼子居然被他们亲手干掉了,多么意外的事情啊!小侠忽然“呜”地一声哭起来,小海和小虎受到感染,也流下了泪水。 宏亮也抹着泪说:“吓死我了,刚才我在埃上,看见鬼子要逃,心都要跳出来了!” 小虎嘴一咧,嘿嘿地笑了起来,小海,小侠也跟着破啼为笑。 宏亮有些羞愧地说:“只恨我不会游水……” 小虎忙安慰他:“你莫这样说,亏你一喊,触醒了我,你也有功呢。” 小海仰头望望太阳,失惊道:“阿呀,不早了。”又指指河中浮着的鬼子尸体说:“快些把他藏起来吧,来人看见就不好了!” 小虎说对,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又下了水,把鬼子尸体拖到岸边,拉了上来,抬到麦棵深处,说等天黑后再带东西来,找地方挖坑埋掉。枪暂时就丢在河里,等许老师回来,报告他看他怎么说,对其他人谁也不提。大人问伤口怎么弄出来的,就说是爬树不小心跌的、擦的、撞的。三个人洗净身上的污泥、血迹,穿好衣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和宏亮慢慢地回到村里来。 小海提着半篓蛤蚌,几只螃蟹,一步步挨到家里。娘早已烧好午饭等他,已等得心急,见了就问:“你拎的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晚才散会?”小海放下东西,忍住痛说:“今天没开会,宏亮说他师父说的,蟹壳子粉冲茶喝,能治筋骨伤,小虎小侠他们帮我一起去摸了。”他说话间右肋震得发疼,怕娘担心,硬忍着装出轻松的样子,揭开篓盖给娘瞧。 小海娘看了,感激地说:“这几个伢子心倒好,明个烧了螃蟹蛤肉,请他们一块来吃。”说罢,忙着盛饭,舀汤。 小海笑了,应诺着,一屁股坐到桌前吃饭,两只手还有些微微颤抖,幸亏娘没发现。 小兵正来紫竹林找小侠,在半路上碰见,看看他,疑惑地问:“你的样子怎么怪怪的?”小侠笑着说:“玩的太快活了,就是萎人。” “玩什么的?” “爬树,捉知了。” “不长进!”哥哥批评他一句。 进了门,小侠就被父亲训了几句,他憨笑着不着声,只顾狼吞虎咽地扒饭吃。他实在是累极了,也饿极了。 孟虎和宏亮又进庙一趟,见许老师还没回来,就拖着重如千斤的双腿,一步步往家挪。小英正站在路口张望,一见他的身影,就连声叫着“哥哥”,奔了过来。小虎打起精神,笑着拉住妹妹的手,努力象往常一样,一蹦一跳地走着,但显然很吃力,很不自然。妹妹却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没到家门口就欢快地叫起来:“娘,哥哥回来了!”来喜窜了过来,前爪搭到小虎身上,亲热地望着小虎,使劲地摇着尾巴。 在饭桌上,孟陈氏一边吃饭,一边仔细察看小虎神色,忽然放下碗筷,伸出一个指头在小虎鼻孔下面摸了一下,皱起眉头:“鼻子淌过血了?哟,膀子皮也破了!” 小虎知道瞒不住,就编话说:“爬树被树枝一碰,淌了几滴血,碰了油皮,不碍事。” 孟陈氏点点头:“噢,许先生真好,连爬树的本事也教你们。” 兄妹俩一起发笑,连饭都喷出来。 小虎娘也笑了笑,立刻又忍住,责备小虎:“这么大了,还跟小伢子一样皮皮闹闹的!”说着搛了一大块菜捺到小虎碗里。 天黑时,许耀先回到了紫竹林。宏亮忙把白天发生的大事告诉了他。许耀先听了十分激动,在屋内来回踱步,忽然停住,对宏亮说,你带着开元,去叫小虎来见我,顺路到小飞家,请他耶耶和张二牛悄悄带两把大锹来,就说我请他们有事,莫惊动旁人。宏亮应诺一声,忙叫了小哑巴去了。 许耀先找出一盏马灯,检查了一番,点亮了,把灯头捻到最小。 小虎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他休息了半天,又恢复了体力。 老许笑咪咪地望着站在面前的小英雄,伸出大手对着他的肩膀一拍:“我的团长,厉害呀,厉害呀!” 小虎不好意思地笑笑:“过后想想,还真有些害怕呢!” 老许伸手在他鼻子上轻轻摸了摸,慈爱地问:“还疼吗?” “早就好了!”小虎硬气地回答,其实,刚才许老师一摸,他还挺疼的。 “怎么奖赏你呢?”许耀先自言自语地说着,踱着步,一会儿,停住脚,从衣袋里掏出那枝他从不离身的自来水笔,说:“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奖励你,只有这枝我喜欢的钢笔,送给你学文化。下次,我再托人到县里给你带一瓶蓝墨水来。” 小虎喜出望外,一时却不敢伸手去接,这珍贵的奖品,他羡慕已久了,村里多少人连见还没见过呢!他扭怩着说:“这哪行?老师用什么?” “你拿着,我再想办法。” 小虎双手接过来,如获至宝,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地揣进衣兜,笑得合不拢嘴说:“难为老师!” “小虎啊,快莫这么说,真的,我还要感谢你呢,你们的精神教育了我!”他望着小虎的上方,以十分坚定的口吻铿锵有力地说: 11、三进据点 一番串联 小飞上路时,太阳已经从湖滩的芦苇尖上升起,荡面上腾起淡淡的雾岚。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叫着,从湖畔掠过,落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上,迎着阳光梳理羽毛。不一会,又飞来一只,同它并排站在枝头,一唱一和地啁啾。小飞口袋里揣着一把弹弓,但这会儿他无心打鸟,只朝它们望了望,向它们摆摆手,微微一笑,就只顾赶路。 他走到据点的吊桥跟前,那个站岗的络腮胡子一眼认出了他,老远就劈头吆喝:“小子,你又来了?上回你来过没几天,皇军的洋马就死了,是不是你害的呀?”小飞心中一惊,忙镇定了一下情绪,故作惊讶地说:“什么?皇军的洋马死了?你莫吓我,我们伢子,那有这个本事啊?再说,我跟皇军的洋马无仇无冤的,怎么会害它呢?就是想害,也进不了马房呀!” 络腮胡子哈哈一笑,说:“你这张小嘴倒蛮会说话的。没事,老朝这地方跑什么?” 小飞顿时苦下脸来,带着哭腔说:“哪个没事要朝这滩跑呢?我娘得了急病,家里没人,我来找舅舅。” “又是家里人生病?你家怎么老有人生病?” 小飞很委屈地说:“上回是舅母请我来的,这回是我娘病了。那个情愿家里人生病哪?” “看你可怜兮兮的,进去吧。”他摆摆手。 小飞说声“难为”,就大步过桥,进了据点,所幸没碰上鬼子哆嗦。 厨房内,几个伙夫忙着清洗锅碗瓢盏。 陈福全拿着两只竹筐,一个扁担,正要出门。小飞迎着叫“舅舅!”陈福全惊讶地问:“小飞,这一大早,你又跑来做什么?” 小飞咧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带着哭腔说:“舅舅,你快去看看我娘吧,她半夜得了急病!” 陈福全一愣,放下东西问:“是什么病?病得什么样子?” 小飞:“我也不晓得是什么病,就是喊心口疼,一声接一声的,人在床上打滚!” 陈福全望望小飞,又望望几个伙夫,说:“这么严重,你耶耶呢?” 小飞很生气似的说:“还提他呢,在外头做生意,成月数不来家。他要在家,我倒不来麻烦你了。” “怎么不去找他?” “他没说在那滩,上哪滩找去?” “请先生看了吗?” “我都慌的没主意了。娘说,除了舅舅,我家也没旁的至亲,你快请你舅舅去,我就来了。舅舅,你请个假,快些跟我走吧!” 烧锅的老伙夫在旁插话说:“大师傅,你妹妹既是急病,家里又没人,外甥特地来请你,你就快些跟崖藤少佐请个假去一趟吧,买菜的事,让小戴代你去。” 陈福全沉吟了一阵,说:“小飞呀,你先家去照顾你娘,我打发了中饭,就赶过去,好不好?”小飞两眼一挤,“刷”地流下两行泪水,哭着说:“舅舅,我娘疼的要死要活,迟了就怕来不及了,你赶紧跟我走吧。要不,我给你磕头。”说着,就要下跪,被陈福全一把拉住。 几个伙夫也一起帮小飞说话。小戴上前拿了陈福全的扁担竹筐说:“你别不放心,把买菜的钱给我,买什么,你说声,保证误不了事。” 陈福全这才掏出钱来,递给小戴,带着小飞来找崖藤。 因为打了胜仗,又收了不少粮食,崖藤这几天心情挺好。这会儿,他正面带笑容、颠头晃脑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谋划着运粮进城一事;又想等天气稍凉些,再申请一次大清剿,趁东荡武工队元气大伤,未及恢复,将他们消灭在广洋湖里,那么,整个东荡地区就天下太平喽!想到妙处,他得意地奸笑起来。这时,小鬼子石井报告大厨求见,他点点头。 陈福全见到崖藤,说了来意。小飞装着害怕,缩在陈福全身后。 崖藤站起来,走近小飞说:“你的,我认识。”又用手做了个拉弹弓的姿势,问:“带了吗?” 小飞点点头。 崖藤装出和悦的样子,很有兴致地笑着伸手:“给我看看,可以吗?” 小飞掏出弹弓,递给崖藤,不知他玩什么花样,心不觉快跳了几下。 崖藤把弹弓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说:“你的,新做的?” 小飞脑子里“嗡”地一响,原来的弹弓就是灭洋马那天丢掉了,也不知掉在那里,估计不是草堆里,就是河里,或者跌跟头掉在路上了。“牙疼”这老甲鱼好厉害,居然一下子就看出来,这把弹弓不是他见过的那把了。那把弹弓该不会是他拾去了吧?不会,绝对不会,他要拾去了,早就该追查我啦。小飞愣了一下,点头回答说:“那把坏掉了。” 崖藤并没在意,向他又伸了伸手:“子弹的有?” 小飞忙掏出一粒石子给他,心还在紧张地跳。 崖藤装好石子,瞄准挂在墙上的军刀,发了一弹。石子打到墙壁上,“笃”地一声,反弹回来,差点打着自已的脸,他慌忙一让,躲了过去。 小飞正暗笑“牙疼”这老甲鱼无能,他已转身把弹弓还给小飞,又指着军刀,做了个要他打一下的手势。小飞镇定下来,不慌不忙地取出两粒石子,退到门口,将弹弓横了过来,瞄了一瞄,右手一拉一撒,只听“嘣嘣”两声,两粒石子全击中了刀鞘,弹落在地。 崖藤一愣,忽然又奸笑起来:“嘿嘿,厉害厉害,你的柳堡人?” 小飞点点头。 “你的娘病了?” 小飞又点点头。 “你的父亲陪着她?” “他不在家。” “他在哪里?什么的干活?” “在外地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说跟人家一块堆贩土货,究竟做什么,我也不懂。” “你的村里,武工队的有?” “我们伢子家,不晓得这些事。” “武工队,你的没有见过?” “见过。头一回,听说茅缸太君和蒋会长,带人到柳堡去,遇到游击队,我在家里玩,听见枪响,没敢出来,人没见着。还有一回,才10来天,我们几个伢子在河里洗澡,旁边有10个老总也洗澡,一个游击队装成要饭的,呼啦一下子冲过来,把老总们丢在埃上的枪全夺了,还逼着我们几个伢子给他背枪呢!”小飞边说边做手势,显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居然把毛岗说成茅缸。 崖藤却没注意到这个,他皱起眉头,问:“这个游击队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小飞摇摇头:“我不认得,是个过路的。” 崖藤脸色阴沉下来,一把抓住小飞,眼露凶光:“你的撒谎,你的小游击队的干活!” 小飞好象被吓坏了,往后退缩着说:“我真认不得他,我赌咒。” 崖藤没听懂赌咒的意思,朝陈福全看。 陈福全忙说:“他是说,他发誓,真认不得那个人。少佐太君,他还是个小孩子,哪敢跟您说谎啊?” 崖藤松了手,奸笑着拍拍他的肩,和气地说:“你的别怕,下次见到武工队,赶快的向我报告,向你舅舅报告,大大的有赏。” 小飞使劲点头说:“我晓得。”肚子里却痛骂:你个老甲鱼,见鬼去吧! 陈福全便说:“太君,我就去了!” 崖藤挥挥手,转身去继续想他的计划。 陈福全和小飞都松了一口气,赶紧上了路。在镇上一个熟人家里,陈福全借换了一身便衣,和小飞一路快走,直奔柳堡而来。 在路上,值前后无人,陈福全与小飞并肩,边走边低声说:“伢子呀,你本事不小啊!” 小飞诧异道:“舅舅,这话我听不懂呗!” “你蛮会演戏的。” “演什么戏?我没有啊!” “嘿嘿,我听人说,你耶耶是游击队,你那个先生八成也是个游击队,我就深怕你娘的病也是假的!” 小飞大吃一惊,慌忙说:“不是不是,我娘真的有急病。舅舅,你怎么不相信我?” “那你到了据点,脸上怎么没有多少汗?要是你娘真得了急病,你心里肯定着急,这一路十头八里跑下来,能不浑身的汗吗?” 小飞卡了壳,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福全拍拍他的背说:“你不要害怕,我还能把苦你吃吗?你耶耶要真是游击队,被崖藤晓得,或是被九千岁、黑狗飞、五闫王那班人晓得,你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舅舅,你这些话是从哪滩来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街上有个卖菜的,跟我交好,我常买他的菜,他是听人家说的。见我虽然在鬼子手下办事,还没作什么恶,又跟你家有亲,才让我小心。我常想来跟你娘打听打听,要真有那回事,就劝劝你耶耶,莫做这种把头塞在裤腰带上的悬事。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跟日本人做对,弄不好满门抄斩,说不定连我也要下汤锅。” “我们中国人就甘心做亡国奴?” “这话是那个许先生教你的吧?谁甘心做亡国奴呢,是没办法,打不过人家啊!” “许老师说,老百姓团结一心,今天打,明天打,持久战,打到底,就一定能打败鬼子二皇!” “那是哪一天?没得底呀!好汉不吃眼前亏。” 小飞气得真想骂这个堂舅“汉奸”,但一想到今天的任务,只好憋住气,不再说话。陈福全也在想自已的心思。舅甥俩闷着头赶路,一直来到柳堡。 小飞娘躺在床上,头上包个手绢装病,见了陈福全就呻吟起来,招呼说:“五舅来了。” 陈福全忙上前询问病情。 小飞娘叫小飞拿凳子让他坐,倒茶给他吃,见张罗停当,就对小飞使个眼色。 小飞走到门外望风。 小飞娘和陈福全扯着话,用力咳了一声。 许、张二人从西房推门而出,穿过堂屋走进来,随手关上了房门。 陈福全感到意外,问张良俊:“原来你在家!这位是?” “实不瞒你,他就是我们东荡武工队指导员许耀先,我现今是队长。”许耀先笑着伸出手来:“陈大厨师,请你真不容易啊!” 陈福全尴尬地伸手与老许握了一下,有些紧张地说:“许先生大名久仰,幸会幸会。我也不瞒你们,上回小飞去就有些疑惑,这次见他哭的那样,就有几分信了,没想到还是上了这个伢子的当!” 许、张二人相视一笑。 小飞娘也笑了,下了地说:“你莫怪我跟你外甥,都是他们设下的圈套。我去弄中饭,你们谈吧。”她走出房,带好门,来到屋外,低声问小飞:“在庄上有没有碰见人?” 小飞:“除了放哨的小侠,没有旁人。” 小飞娘这才放了心,又叮嘱说:“你好好看着,有人来就照你耶耶说的,发个暗号。” 小飞:“我晓得,你忙去吧。”他忽然又拉住娘,神神秘秘地说:“娘,这回你也参加我们的活动了!” “你们?”小飞娘冷笑:“你那天也算他们的人了?人小心倒大呢!” 小飞自豪地说:“我早就参加了,你今个才头一回。” 小飞娘轻轻打了小飞一巴掌,进了灶屋。 陈福全听了要他做内线的设想后,就坦率地说,他本不想替鬼子办事,是被二皇抓去的,如今混碗饭吃吃而已。眼下鬼子实力强,加上二皇,连韩德勤的国军也不敢跟他们交锋,凭新四军能斗得过鬼子?更别说几个武工队了。我不是甘做汉奸的人,只想保全身家性命,保住一个饭碗罢了。 许指导员根据毛主席《论持久战》的观点,向他分析了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形势,全国抗战大局,日本侵略者的弱点,中国人民以持久战必定打败鬼子的根据。陈福全听着心里亮堂起来,频频点头。老许又向他讲述了鬼子种种罪恶,大到南京大屠杀,中到扬州万福桥惨案,宝应东郊的杀人放火案,乃至残杀紫竹林悟真老和尚和游击队员、抗属。又讲了中国军民抗日的英勇事迹,还特别把小飞参加的几次行动向他作了介绍。最后,许指导员十分动情地说:“老陈哪,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能不热爱自已的国家;作为一个东荡人,你也不能不热爱自已的家乡;作为个人,不能不得长远的眼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就是只顾自已也得为将来考虑一条后路啊!” 陈福全又义愤,又激动,又惭愧,他握着许耀先的手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虽然是个火头军,也多少懂得些道理,我愿意力所能及,帮你们做事。” 张良俊笑着照他的肩膀就是一拳:“这就对头咧!” 双方又商谈了具体事项,确定在近期内,暂由小飞装着卖菜的,每天到王通河去接头。如有情报,就通过买他的菜,夹在钱里给他,或口头告诉;平安无事,就说一句:“今天你的菜不大好”。许耀先提出,当前重点要注意鬼子处置粮食的动态,以及下一步军事行动计划。 谈妥后,双方如释重负,高兴地共进了午餐。饭后,由小飞送陈福全到村口,让他返回据点。 小飞回头时,心情愉快,一走三跳,后背忽然被人用柳条轻轻一抽,掉头一看是小虎。 小虎拉过小飞,到僻静处问他:“上午,你到王通河去了?” “嗯。” “许指导员叫你去的。” “嗯。哎,团长,不该问的不问呀!” 小虎笑着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家伙,有好事只顾一个人独干,忘了你哥!” 小飞笑着一拍小虎的肚皮:“那能呢,哥以前不是带我的吗?” “记得就好。” 小飞想了想,说:“最近我娘身体不太好,耶耶又常不在家,家里作难,往后,我天天早晨要上街卖菜,苦些零用钱。团里要是有事,我下半天来。” 小虎盯着他看了看,终于忍不住好奇,小声问:“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任务?” 小飞连连否认:“没有,没有。不信你问许指导员。”他想到许指导员和他耶耶都再三叮嘱他,这事不能让第4个人晓得,包括她娘。 小虎拍了一下自已的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嘿,看我的记性,不该问的不问。哥提醒你一句,一个人上街小心点,莫惹事。” 小飞“嗯”了一声,拉了拉小虎的手,和他并肩往回走。走到村中小桥头,瞅见烂红眼带着二兰从叉路上过来。小虎朝二兰看,见二兰也正看他,就咧开嘴笑了笑。二兰赶紧扭过头去。小虎心里不自在,和小飞各自回了家。 烂红眼脸上冷冰冰的,不理睬小虎小飞,只管带了二兰往前走。她这是去王通河,要做三件事:一是有人带信说,丈夫这几天打摆子,蛮严重的,让去看看;二是九千岁从宝应出院回来了,当去拜望、慰问;三是,这些时在村里看见、听到一些迹象,要告诉丈夫,包括二兰被欺负的事,她没问出个所以,让他再问问,究竟为那桩。 烂红眼打扮得油光水滑,脸上搽得粉抖抖的,脑后梳个小鬏,鬏上插了枝红绒花,头发油滑得能跌断苍蝇腿,穿了一身大半新衣裳,提着个方形竹篮,带着二兰,一走一扭地向镇里来。据点吊桥头有两个二皇站岗。见来了这么个活宝,就涎皮赖脸的拦住,用本地方言打趣她。 一个说:“好俏整的娘子,自家送到这滩来了?” 烂红眼陪笑道:“老总辛苦了!” 另一个说:“你来找哪个相好的?” “看老总说的,我有正事。” 一个笑道:“嘻嘻嘻,你这样子,还能有什么正事?” “我来找黄二炳副队长。” “噢,原来是找他的,大白天的就来了?” “莫说笑话,真有正事。”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婆娘。” “嗷,婆娘?一个床上睡觉的人!可是我们认不得你,这滩是军事重地,生人进去,都要全身检查。” (抱歉,小说将以柳堡二妹子的弟妹们,在沃、手机阅读,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