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守》 序 康定元年,东京汴梁。 仁宗赵祯已在位数年,家无内忧,国无外患,仁宗盛治可谓实至名归。沿袭已久的坊市制度被打破之后,京都汴梁的发展空前繁荣。彼时的汴梁人口就达一百多万,乃当之无愧的世界之都。东京城内酒楼饭店、商号店铺节次鳞比,满城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调弦弄管于茶坊酒肆,宝马香车驰骋于御路天街。城里牙道,榆柳成荫,御道近岸,桃李梨杏。春可观隋堤烟柳,夏可闻金池夜雨,秋可赏州桥明月,冬可览梁园雪霁。人间仙境,不过如此。在内城东部的赵十万街,坐落着一个远近闻名的布帛铺,名曰绫记,世人常称之绫记布坊。 绫记布坊临街设有三间商店,中间一间开大门,左右两间开窗,屋檐设雨搭,单坡硬山顶,商铺两端还种了几株树木。左边那间称为绚锦堂,各色绫罗绸缎齐整的置于高高低低的货架之上,每匹布料下方都挂有标着布匹名称、产地的小牌。货架之前设有长案,供客人将布匹展开,细细浏览。右侧的是羽衣厅,陈列着不少成衣,各挂在一人高的木架上,以便挑选。罗裙、长褂、汉袍、胡服,男女老幼,各色服饰,应有尽有。但是让布坊声名远播的,却是主堂南墙上挂的八幅挂画。每幅画宽约八寸,长有两尺,分上下两排,静静的挂在墙上,看人来人往,阅世事无常。谁人进了布店,都免不了凑上前去,细细观赏一遍,啧啧称赞一番。那画像远看同一般的仕女图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人物都没有画五官,唯有近看,才能发现个中门道。区别就在于画中人的服饰。无论是长衫还是短襦,每一条、每一件从构思到剪裁,从纹饰到色彩都是精妙无双。坊间甚至传言,其中一幅乃是当朝长公主出嫁的嫁妆之一,不过即是流言,真伪自然难辨。 这八套华服的作者,便是这布店的掌柜,此人姓绫名影,字云翳,有着京城第一名裁的美誉,不过这绫影不善言辞,也很少出现在铺子里。若想会他还得先在管家那里送上拜帖登记,等个数日,方能得见。所以东京城里不论是王公贵族的公主,还是富商巨贾家娘子,都盼着能有一套出自绫影之手的长袍罗裙。但是绫先生再怎么天纵英才,也就只有一个脑袋一双手,一套华服的工期短也要数月,长可至半年,因此自他成名到现在,也不过就做了这八套而已。 1 老友寿宴 汴梁,卢家香铺。 卢家世代经商,到了卢植这一代已是东京城的富商之一。宋朝以来,来自本土和各藩地流入的香料数量已十分充足,卢植嗅得这个商机,在内城东侧开了一个香料铺子。开始的时候铺子生意一般,慢慢地,不知什么时候斜对面空闲已久的空店突然挂上了绫记的牌子,随之开始做起了贩布制衣的生意。随着对面的生意越做越好,带的自己的香铺也是人烟兴旺。卢植自是欣喜,还带着长子慕辰特意去拜会布店的东家。不过可惜那东家乐在遍访名山大川,只留了一个少言寡语的同姓掌柜经营铺子。卢植见那掌柜与自家儿子年纪相仿,本想让慕辰多去和人家结识结识,但是一来二去的却发现自己和绫影更是聊得来,就干脆结了这么一个忘年交。 阳春三月,谷雨时节。卢家张灯结彩,宅门大开,原来是卢老爷子五十大寿,正准备大宴亲朋。本来到了这知天命的岁数,卢植没想着大办寿宴,人年纪大了,比起吵吵闹闹,更偏爱清净多些。不过今年相较以往有点不一样,自己那打小因为身子弱,送到南山剑派学武的小儿子马上就要回来了,赶上如此这般双喜临门,卢家自是要欢欢喜喜的庆祝一番。绫影作为卢植的忘年交,加上又是多日的邻居了,早早就收到了请帖,让他午前过去,好有时间能和老爷子聊聊天品品茶。不过既然是拜寿当然不能空着手去,布店掌柜特意制了一块拂手香作为贺礼。但是碍于自己对这些香香粉粉实在没什么建树,绫影只好托妹妹不儿帮忙制香,香饼做成以后,自己则用长针在饼面儿上细细雕了一串芦花,算作一点心意。 是日,巳正刚过,绫影便拿着请帖,携着贺礼来到了卢家门前。卢家不愧是京城大贾,院子也盖的气派。门童领了绫影的帖,快步跑去通报主人。一盏茶的工夫,绫影才见到听了家丁通报,出来迎客的卢家长子卢慕辰。卢慕辰年纪较绫影稍长,早已婚配,膝下一双儿女甚得卢植欢喜。老爷子年纪大了,家中的事情大半也都交给长子处理,自己养养花逗逗鸟,商场浮沉了大半辈子也算可以清闲清闲。 卢大公子老远就瞥到门口一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他自知家中老父视这布坊的掌柜如同挚友,自己却对这个不谙世故的人喜欢不起来。比如今天,明明是参加寿宴,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一袭白衣,着实让主人心中不快。只是不快归不快,慕辰觉得绫影这人性情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之他虽然是个名贯京城的裁缝,身上却全无半点商贾之气,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反正也是父亲的客人,自己应付不来也无伤大雅。卢慕辰走上前去,与绫影两人相行见礼又客套两句之后,就把他引向了父亲所在的书房。 绫影到之前,卢植已经在书房待了好一会儿了。他一封一封的清点着小儿子最近寄回来的家书,又想着过不了多时便可相见,心中甚是欣喜。听到下人通报说绫先生已经到了,老爷子赶忙把信封落好放回原处,整整衣冠,等着这位好朋友进来。眨眼功夫,两人已到门口,慕辰敲敲门征得父亲同意后,便把绫影请了进去。 “得知卢公今日寿辰,收了请帖,特来道贺。”绫影跟着卢慕辰进了屋,看见老爷子满面春风,便知这老友今天是心情大好,于是客套一句,然后深深一揖,以示敬意。卢植果然哈哈一笑,一边道谢,一边将他扶起。卢植知道绫影平日素来只着白衣,今日见他特意加了件玉色外袍,明白小友虽性格倔强,极有原则,却也不愿在自己寿辰添什么不爽,不由心中微暖,刚要开口与绫影说话,却被儿子打断了。“父亲,”卢慕辰走上前去施了一礼道:“今日父亲大寿,宾客们已经陆续到了,孩儿先去接待下,就不打扰父亲与先生了。”话一说完,也没等他爹说什么,卢大公子就匆匆退下了。 卢植看儿子如此待客,自觉有些怠慢之嫌,忙拉着绫影倚窗而坐,歉意的说到:“云翳呀,我这年纪大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交给了辰儿,他有点忙不过来,疏忽之处还请你不要见怪哈。”绫影自然笑笑,摆摆手表示卢公子家务繁忙,自己也不是生人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说罢遍将备好的装着寿礼的锦盒递给卢老爷子:“好友五十大寿,绫影小小一个布店没什么家产,备薄礼一份,望合您心意。”卢植见这木雕的锦盒做工也是巧妙,还透着点植物的香味,心中了了个大概。他伸手接过锦盒慢慢打开,一阵乌木香气飘然而出,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仔细看去,墨色的香饼上点缀着一簇娟秀的芦花,心想果不其然是这么个东西,然后看了眼绫影,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云翳啊,你也太不厚道了。这一看就是小不儿的手艺,你也就戳了朵花儿上去吧?再说,你这借花献佛也就罢了。我可是特意写了帖子,请了你们兄妹两人,怎么你自己跑来赴宴,把小不儿藏哪去啦?这可不合适吧?” 绫影似乎早就料到卢植会这么说,摆出一副心事被看透了但是并不恼的样子,无奈的笑道:“不瞒卢公,云翳对这日月之精,草木之华确实领悟不了。制香之事,还是得靠小妹。不过不儿我可藏不住,她是去压货的路上,遇到了官道修葺,所以赶不及今日回京了。不然先不说寿宴,就冲着平日里您这那些花饼枣糕,我也拦不住她啊。”听闻此言,卢植笑的更开心了。他收好锦盒,然后拍拍绫影的手,表示那些好吃的都给不儿留着,等她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来拿,要啥有啥绝不含糊。 说起绫记布坊,虽然有个京城第一名裁坐镇,但是真真正正里里外外把铺子打理起来的,却是个小娘子,布坊的大小姐绫不否。行里的人,见到她都敬称一句不儿姑娘。不儿比哥哥小上七八岁,是个性格开朗,能说会道的小娘子,加上有一身不知师从何处的好功夫,在商道混了好些年,便得了个朱裙飞雀的称号。绫记布店的生意,无论是采购、压货,还是雇人、管账基本都是不儿一手包揽。故而绫影虽然挂个掌柜的名衔,但是实际上铺子的掌门人却是不儿大小姐。 不儿出门的时候,总是偏爱穿着朱红胡服,发间只挽一支银簪,腰上配一柄两尺来长,通体透白的短剑防身。不儿为人处世既明行商之道,又懂江湖规矩,所以不出一年时间,便把布坊的商路铺的四平八稳。不过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就算是生意已经走上了正轨,不需要她特别费心,但是不儿还是喜欢浪荡江湖的日子。所以她有事没事的就带上护卫白鹭和丫鬟朱鹮去跟跟车,压压货,会各路英雄,览大好河山。每年的春季,正是去南方采购新绸的好时节,蛰伏了一个冬天没出门的大小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舒活筋骨抖擞精神的好机会,欢欢喜喜的出去玩去了。虽然临行之前,绫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赶在谷雨之前回来,才不误了给拿不儿当亲闺女看的卢老爷祝寿。结果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赶上了官家修路,生生把不儿的行程耽误了十几天,最终还是没能赶上。 卢老爷子收好了绫影拿来的拂手香,又让下人给两人添了新茶,呷了一口,顿觉唇齿生香,这清明过后的茶,确是好茶。绫影当然不会驳了卢植的兴致,与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聊起茶道,聊聊地产说说采择,谈谈鉴辨论论品名。卢植与他聊得畅快,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虽然已经相识数年,老爷子始终觉得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小几岁的年轻人就像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你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对上一二,搞不好,还有些特别独到的见解。尤其是在缝衣贴布这件事儿上,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天才。作为好朋友,卢植是亲眼见过那藏在布坊墙上挂画中的实物的,别出心裁的设计配上巧夺天工的技艺,绫影针下制出的长袍也好,罗裙也罢,都是那么的美轮美奂。绣上去的花似乎马上就要绽放,点缀花间的蝴蝶又好像下一刻便要飞走。如此这般的美物,连自己一个老头子都被吸引的挪不开目光,更毋庸说那些年纪轻轻,正值年华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了。 两人促膝长谈,从茶道说到书法,又从书法拐到琴音。讲到这里,卢植突然神神秘秘的站起来,拍了拍绫影的肩:“云翳啊,说到琴,我这最近有个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啊。”绫影看卢植的神色,心里便明晰了这老朋友在想什么。几年前不儿过生日的时候,绫影请了几位挚友去布店小聚,其中当然就有卢植。生日宴上不儿和哥哥打了个赌,赌家里的小丫头朱鹮一口气能不能干五碗黄酒。绫影在铺子里除了闷在屋里埋头干活就是吃饭睡觉,对身边这些人身怀什么绝技根本就不知道。那么结果嘛,自然是哥哥输了。愿赌就得服输,输了就得听话,所以当不儿提出让他重弹一曲清平小调的时候,绫影再怎么不愿意也是没辙。他试着推脱了几次但是也没有效果,只好吩咐管家青鸳把藏在阁楼里落了不知道多少层土的古琴搬了出来。其实呢,不儿是有点借酒装疯的,但是也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傻哥哥就真的这么上了套儿。不过想到能再听到绫影的琴音,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不儿也就假装啥也不知道,美滋滋的坐在那等着哥哥像小时候一样抚琴给她听。卢植那时已与绫影相识有两三年了,但是全然不知此人还深谙丝竹之道,连忙坐直了身子伸长了耳朵细细听来。 这一听可让卢植大吃一惊,想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活了四十多载,又是商海浮沉,什么样的馆子没下过,什么样的曲子没听过。只是绫影指下这一曲清平调,明明应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花倾国两相欢的艳丽之曲,却生生弹出了爱恨两难肝肠寸断的离愁别怨。听的卢植一把年纪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要不是绫影用的这张古琴年久失修,音色有些不准,搞不好自己还真就泪洒当场了。 一曲终了,酒席间鸦雀无声。在坐的所有人都仿佛一起失了神儿,绫影收了手,抬头望去,只见听众们一个个都呆呆的看着他。年纪最小的鹮儿已是红了眼圈,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就连年长自己二十多岁卢老爷都以袖掩口不肯吱声。见此场景,绫影颇为无奈,心想本来我说不弹,你们非不听,要起哄,现在可好,尴尬了吧。但是转念一想觉得这一大桌子人就这么愣着也是难受,还是给青鸳一个眼神让他暖暖场子的好。结果绫影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平日行事异常稳重的好兄弟竟然失态到泪流满面哽咽不已。绫影只好干眨巴几下眼睛,心里也是无奈到了极致。最后还是好在不儿反应快,连着说了一大堆类似“你这家伙故意把欢乐的清平调弹成这样是拆我台子吧”,“好好的气氛都被你吓跑了”这样打趣的话,才勉强化解了大家面面相觑尴尬的场面。不过此事之后,绫影又命青鸳把那破落的古琴收好,任凭卢植说破了嘴皮子,也是不肯再拿出来了。 所以时至今日,又是宴会之际,绫影见卢植又无缘提起琴音,便知道这老朋友又开始打上了劝他抚琴的打算。老爷子是真的很想再听一次绫影的琴声,不过他也知道这位小朋友也是倔的可以,所以卢植只好假装不去想绫影的心事,接着笑眯眯的说道:“你看我这不是年纪大了,喜欢清静嘛。前些日子辰儿遍访各地,求了一张名琴。相传是古桐所制,通身髹以黑漆,雅致之气盎然。你有没有兴趣见上一见呀?”若是按照绫影往日的性子,定是会随便符合一下,便把话题绕开。不过他仔细想想,日子早似白驹过隙,往事也已尘封,卢老爷这些年待自己如子如友,自上次不儿生日之后,老是明里暗里的求他一曲,如今赶上老友寿诞,又重提此事,干脆应下算了,也算是了却老爷子一个心愿。他微微侧目扫了一眼外面天色,看还尚早,便换上一个不怎么明媚的笑容,向卢植答道:“既是万里挑一的名家之作,云翳一个好乐之人,又怎么会毫无兴致呢。还请您莫要私藏,与我共鉴可好?”卢植见绫影这么一说,可是大喜过望,心想不枉费自己花了这么多工夫,绫大公子可算是松口了,赶忙命下人将名琴恭恭敬敬的抬进来让他们两人“共鉴”。卢家的下人也甚是知趣,不仅抬来琴,还顺便支上了琴架将琴放好,又在架侧设了圆凳,一切摆设齐全之后,才弓身退下。绫影看着卢植这一副求曲之心昭然若揭的架势,也是有点哭笑不得。他缓步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下琴身,后端坐于琴前,张开十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琴弦。黑琴似乎能感应到奏者的心事,随着他看似心不在焉的弹弄,发出温和柔美的音色。“真是一把好琴。”绫影心想,自己上次碰到这么好的琴,恐怕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想到早逝的双亲,他有些神伤,只得深吸一口气,压压情绪,复而抬头望向卢植,干脆的问道:“给老朋友祝寿,选个什么曲子好呢?” 老实说,卢植自己都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本来计划先把这古桐琴搬出来馋馋绫影,等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求曲,却没想到今天的绫大掌柜好像特别通情达理,想都没想便赶紧说道:“阳春白雪!”“阳春白雪?”绫影听到这曲名先是一愣,后旋念一想,这阳春白雪本就是表现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轻快之曲,陪着谷雨时节也算是合这时令。而且老爷子恐怕也是吃了上次清平小调的记性,怕自己一不留神又把喜曲弹成了悲歌,所以了然一笑:“古有伯牙的高山流水,今日云翳便为好友抚这一曲阳春白雪是了。” 说罢他抬手轻轻置于黑琴之上,简单的调音之后,这首传承千年的名曲便如涓涓流水一般从绫影的指下倾泻而出。弹至阳春之处,仿佛世间万物,吐故纳新,湖边嫩草,道旁柳芽,青青绿绿,春风拂过,一阵清香。奏到白雪之时,又似万籁俱寂,轻浮于寒江上,慢舞于竹林间,翠柏山头立,红梅傲雪出。曲音婉转,琴色悠扬。绫影弹的尽兴,卢植也听的入了神,全然没觉得午正已到,院内的宾客早就纷纷入座,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寿星老入席呢。 书房内爷儿俩聊的高兴,外院里的卢慕辰忙的快成了陀螺。他一面应付着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一一还礼寒暄,一面还得照顾自家老母妻儿,听着各种差遣,自己恨不得变成那李哪吒,长出三头六臂才够用。那卢老爷呢,自打一大清早钻进了书房就不见了人影儿,后来绫影进去之后更是关了房门谁也不再见。这眼看着宾客都已经坐齐了,马上就要上菜了,左等右等,催了一百八十次,主角就是不出现,气的卢家大公子直跳脚。就连一直坐在主桌逗着孙子玩的卢夫人也有点坐不住了,准备起身亲自去书房把老爷喊出来。就在这个时候,看门的门童满脸堆笑,一路小跑儿到了大堂,边跑边喊道:“老夫人!大公子!二公子他回来啦!” 2 卢家清晓 门童的嗓门儿挺大,一声二公子回来了,引得大堂之中一片喧哗。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谈论这自小离家,学成方归,只闻其名,少有露面的卢二公子。老夫人听得这一声自然乐开了花,要知道母子连心,儿子回来了,怎么能不高兴,连忙让丫头扶着,一边念叨着“晓儿回来啦,晓儿回来啦!”一边匆匆忙忙的离开大堂往前厅走去。卢慕辰自小便与弟弟分开,感情不是很深,不过弟弟这到家的时辰挑的可是太好了,正好转移了宾客们的话题,让自己得空去把爹爹从书房请出来。想到这里,他便要往书房走去。可是刚走两步,慕辰转念又一想,觉得要是自己就这么突兀的进去搅了老爷谈天说地的雅兴似乎也不是很好,还不如把这个好机会让给弟弟。父亲思儿心切,必然不会怪弟弟。琢磨到这里,茅塞顿开的卢大公子赶紧吩咐管家安抚好众宾客,让他们稍安勿躁,自己则快步追着母亲,也向前厅走去。 跪在前厅中央给卢夫人行礼的,便是卢家的二公子卢清晓。“娘亲,孩儿与师父告了假,特意赶回来给父亲祝寿,没误了时辰吧?”卢清晓给母亲磕完头,有些心急的问到。卢夫人看到当年身体羸弱到差点夭折的宝贝儿子,如今也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激动的老泪纵横,一边拭泪一边说道:“好孩子,好孩子,快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说罢,老夫人抬手拉起卢清晓,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一会摸摸脸,一会拍拍肩,欣喜的频频点头,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卢慕辰后脚赶到,看到这母子相逢的温馨场面本来不想上去打扰,但是无奈宅子后面的大堂里头上百号客人都在那等着呢,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朝着弟弟拱手道:“二弟,几年不见,又长大不少呐。”说完又转向母亲提醒着:“娘亲,清晓这次回来要住上好一阵子呢,来日方长,咱们一家人回头慢慢聊。当务之急还是得赶在吉时之前把宴席开了,今天来的都是贵客,可不能怠慢了啊。”听到大儿子这么说,老夫人才回过神儿来,说到是啊是啊,得赶紧把老爷请出来,不能错过了良辰。卢清晓听这话音,想来寿宴还没开始,自己紧赶慢赶总算没耽误大事,不觉松了口气。 卢慕辰看着弟弟风尘仆仆的,从南山大老远的赶回来,身上还带着斗笠佩剑,本该先让他去简单洗漱一下换件衣服,再去大堂赴宴,只是时间太过紧张,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只好上前一步,拉过卢清晓说道:“清晓啊,爹爹在书房与客人闲谈,好像还不知道你回来了。这寿宴马上就要开始,麻烦你去给爹爹请个安,顺便提醒他老人家宴会已经准备好了,赶紧先出来见见亲朋吧。”卢清晓听哥哥这么一说反倒觉得有些奇怪,想来爹爹原来是最注重礼节的,怎么在自己大寿之日,把一干贺寿之人晒在旁边不管,自己却跑去和什么人闲谈呢?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干脆应下哥哥的要求,由下人带着往书房走去。卢家是个大宅,从会客的前厅到卢植书房所在的别院,还是要走上一阵的。卢清晓毕竟是个学武之人,脚力还是很快,仆人跟着他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别院。只是刚一踏进院门,他便听到琴色铮铮,甚是悦耳,仔细辨来,竟是一曲阳春白雪。 卢二公子自小体弱多病,卢夫人曾带他去算命,结果庙里的和尚说他非得习武强身,否则活不过幼学。听闻此言,卢夫人吓得大病一场,后来卢植求了多方好友,终于联系上了南山剑派的掌门丘岳。彼时的南山一剑,已傲立江湖百余载,修天下道,正侠义身,名扬九州。那时的丘岳正值不惑之年,徒弟已有六位,本来不想再收新人,可是碍不过卢家夫妇苦苦哀求,最终还是收了这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当个关门弟子。说也奇怪,自从卢清晓离了京城这个纷纷扰扰之地,到了钟灵毓秀的南山之后,身子骨还真是好多了。他自小性子直率,悟性不错,又没什么烦忧之事,所以武功也精进的很快,十七八岁的时候就靠着一柄父亲送的青锋剑在派里小有威名。如今几年过去,作为南山七剑之一的旋剑卢清晓,也算在江湖上初露锋芒。 不过南山掌门丘岳,却对这几个弟子一个都不满意,主要原因就一个,他自己是个乐痴,痴迷的痴。这几个傻孩子也是乐痴,痴呆的痴。丘岳作为一派掌门,除了喝酒耍剑唯有抚琴这一个爱好,还特别喜欢自己作曲,有事没事的来两首,然后拉着一帮弟子给品评品评。不过这世上有的事儿吧,是可以练的,比如剑法。无论谁人,聪明与否,勤加苦练,总是能有点收获。但是还有些事儿,是练不出来的,听琴评曲就是其中一件。不懂就是不懂,没天赋就是没天赋,你打死他,他也分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丘岳很郁闷。然而郁闷归郁闷,消遣还是要有的,所以他还是经常弹曲子,还非要找个听众。卢清晓呢,因为年纪最小,性格又单纯,总是被几个师兄丢去陪师父练琴。所以这十几年的耳濡目染,虽然没让他学会抚琴谱乐,但是大大小小各路名曲,还是听得一溜够的。 现正从父亲书房里传出的这首阳春白雪,卢清晓已经不知道听师父弹过多少遍了,连曲子的典故,自己恨不得都能倒背如流。只是今日这一曲,却与师父指下的琴声不同,少了几分清冽之意,多了几丝和暖之情。抚琴之人,多半就是刚才大哥说的客人吧,卢清晓心想。若真如此,也难怪向来最讲礼数的父亲,竟能聊的忘了时间。他驻足书房门外候了一会儿,等到屋子里曲消音散,才伸手叩门,朗声道:“父亲,是我,清晓。大哥说吉时就快到了,让我来请父亲移步大堂赴宴。” 书房里被琴声渲染的氛围,随着这咚咚的敲门之声戛然而止,卢植本来有些不快,可一听这说话之人是多年不见的小儿子,还是喜上眉梢,开口应道:“原来是晓儿回来啦,先进来吧。”抚琴的人稳了七弦,收手回袖,薄唇之间不经意的,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屋外的卢清晓闻言,轻轻推开屋门,只见书房正中架了一只黑琴,琴旁坐着一人,背向自己。想罢刚才的美妙音乐便是出自此人之手。父亲卢植倚窗而坐,示意他向这个坐着的人打招呼。卢清晓再看此人,见他身着月色裥衫,宽袖上绣有白色祥云暗纹,腰间四指宽的银色束带上坠有香囊和一块缺口的玉佩。他仅用白玉小冠,束了一半的头发,剩下的披在肩上,平添几分儒雅之气。卢清晓乍一看去,见这人虽一副书生打扮,但是头发却是斑白,以为与父亲年岁相仿。他刚要曲身行礼,却见那人慢慢站起,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接之时,无论是绫影,还是卢清晓都没想到,这一眼,便是万年。 卢清晓见绫影转过身来,吓了一跳,因为此人看上去,不过也就是跟自己大哥相仿的岁数,却不知为何年纪轻轻,就已雪染双鬓。那人细长的眸子默含流光,唇角隐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清晓不知自己当如何称呼他,只觉让他看的,呼吸都快了半拍,便直直愣在了原地。绫影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绕过琴凳,走到他面前先施礼道:“在下绫影,久闻卢公子旋剑之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人中翘楚。”卢植看见儿子傻不愣登的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绫影,赶紧走过去打圆场。他拍了一下卢清晓的头,笑着责怪道:“你这孩子练武练傻啦?还不给绫先生还礼,愣在这干嘛?”经父亲这么一提醒,卢清晓赶紧拱手一揖,说到清晓见过先生,自己礼数不周,还请先生莫要见怪。绫影微微一笑算是答复,没再多言,只是转过头提醒卢植午正就快到了,下人也来催了好多次,寿星老不能老躲在书房聊天,差不多该出去主持宴会了。卢植心里自然明白,只是回头看了眼躺在架子上的黑琴,心里琢磨着这次就这么把绫影放走,一年半载的估计是再没机会听他弹奏了,不觉有些怅然,不过老这么倚老卖老的缠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只好随口应道时间差不多了,便由着清晓扶着自己离开书房向大堂走去。 卢家父子在前面走,绫影在后面跟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卢清晓,听着清晓腰上的佩剑随着他的步伐发出金属互相碰撞的细微响声。略微低头,便见到他袍子的下摆和靴子上还有不少泥土。绫影微微一笑,心说这卢家的大少爷还确实挺会使唤人的,自家胞弟千里迢迢,马不停蹄的从南山赶回来,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支过来办差。不过这南山旋剑,单纯直率,稚子心性,纵使回到了自己家,恐怕早晚叫人耍的团团转,还不如远在南山过得痛快。 卢家正堂之上,内院之中,洋洋洒洒摆了二十几桌,每桌大概能坐个十余人。不过好在卢家家大业大,二百号人围在院子里吃吃喝喝,再加上一干丫鬟仆人端菜备酒穿梭其间,倒也不觉拥挤。卢植毕竟是年过半百的酒场老手,加上年纪大了又有夫人在侧,亲朋好友来敬酒也不敢闹的太过。一顿寿宴,老爷子吃的谈笑风生,左右逢源。不过可是苦了卢清晓了。他自小过惯了剑派里面的悠闲日子,这种端庄隆重的场面实在是应付不来。可是自己又偏偏选在家里客人最多的这一天回来,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哥哥一圈一圈的转,好不容易拜过了各路宗亲,还得去敬那远近高朋,饭菜没吃几口,黄汤倒是灌了一肚子,真是苦不堪言。几圈下来,卢慕辰见弟弟一脸的菜色,心里也有点过不去,便让他去湖畔凉亭那里休息休息透透风。听到哥哥这么一提议,卢清晓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差点连轻功都用上了,瞬间逃离了那可怕的酒席家宴。 今年的谷雨赶上了倒春寒,往年早就该开了白梨红桃紫辛夷,此时就像是约好了一般,紧紧缩在花骨朵里面不肯出来见人。卢家的玉兰是京城里种的最好的,每年春暖花开之际,绫影都会跑来仔细观摩,有时还取几支回去,用作设计衣服图饰的范本。此刻,他坐在凉亭之中,呆呆的看着岸边光秃秃的玉兰枝条,知道今天大概是白跑一趟了,看上去还得再过半个月,才能见点姹紫嫣红,心里头有些惆怅。正在出神的时候,绫影听到耳边又传来了那熟悉的咣当咣当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果然是一直拖着佩剑根本没时间放下的卢清晓,逃命似的往自己这跑过来。绫影看他那脸色,就知宴会上的盛况,跟自己料想的差不多,觉得反正卢老爷子深知自己不爱应酬的性子,于是早早跑来这里躲清静果然是明智的。卢清晓好歹是有底子的人,酒量还是不错,被对不上号的亲戚和根本不认识的朋友们灌了一圈虽然不太舒服,倒也不至于醉倒。只是看到绫影坐在凉亭里冲自己点头微笑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怎么,公子不在大堂里陪老爷宴请宾客,跑到这凉亭里来了?”绫影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初次见面的年轻剑客,笑眯眯的问道。卢清晓早已经烦的不得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了,看见绫影面前有杯茶,问也不问,抄起来一口灌下去,然后坐在他对面大吐苦水:“哎呀,绫先生就别取笑我了。我本想赶在父亲大寿之前回来,没想到遇到了官道修路,拖延了时间。后来紧赶慢赶虽然没误了时辰,不过好像选了一个最差的时机。那两百多号人,我认识的不超过十个,一一行礼就不说了吧,认不出来还得罚酒。简直了!”说完愁眉苦脸的往石桌上一趴,动也不动。绫影笑着点点头,暗道便知是这么一回事。他挪到了亭中摆着的石凳旁,坐在卢清晓对面,歪着头看着他打趣道:“所谓人情宴嘛,不过如此。你识得也好,不识也罢,不论是过去有过交情,还是未来会用得上的人,哪个不得干上一杯呢?只不过世事无常,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一觉醒来,昨日挚友,早已形同陌路了。”说完绫影抬手倒了一杯新茶,递到卢清晓手边,又道:“公子你从进门到现在,过了一个多时辰了,你那佩剑一直挂在腰间,不觉得累么?” 卢清晓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后往腰间一摸,才发现真如绫影所言,自己午时不到进的家门,后脚跟恨不得就没着过地,就这么大咧咧的挂着剑吃了不知道几圈酒,不觉心中有些不快。他一把扯下青锋剑横在石桌之上,长叹一声,又趴了下去。绫影坐在对面,盯着卢清晓的脑瓜顶看了两眼,知他赶路疲惫也不叨扰,只是一边喝茶,一边望向微微春风拂过的小湖水面,吹起那阵阵涟漪。不时两只灰雀追逐着掠水面而过,惊起塘里的锦鲤四散游开。卢清晓趴着那里,觉得身心舒畅,耳边除了风声再无杂音,身旁除了绫影也没他人。这个凉亭,包括他自己,都好像在这一瞬间被世界所遗忘一般,自在逍遥。 不知过了多久,卢清晓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好像回到了南山。梦中乐声袅袅,抚琴的人却看不清样貌,但是似乎不是师父,只觉白袖翻飞有淡香阵阵,金弦吟咏有余音袅袅。曲子亦是婉转悠扬,暖人心脾,听起来,说不出的舒服。半梦半醒间,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突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发现湖面上金光闪闪,有些耀目,不觉间竟然已是入幕时分。卢清晓环顾四周,只寻得一个家仆立在凉亭之外轻轻唤着二公子,却早就不见那白衣的身影。他刚要起身,发觉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月色长袍,定睛一看似乎是绫影白天穿的那件外衣。亭子外的仆人看见卢清晓醒了,连忙说道:“二公子,已经酉时了,您要是累了,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吧。”卢清晓抬手按住肩头的衣衫,免得落了地,然后问道:“坐在这里的绫先生呢?”“回公子的话,绫先生陪您坐了一个下午,半个时辰前才离开。然后特意吩咐小的,要是天色暗了您还不醒来,就叫您一下,免得夜色上来受了寒气。”卢清晓微微颔首,稍作思忖,然后吩咐道:“我的屋在哪?前面带路吧。”说完他褪下身上披着的衣服小心抱在怀里,拿起桌上的青锋剑,跟着仆人穿过小湖,绕到后院回房休息去了,路上边走边盘算着,明日得向爹爹讨下绫先生的住处,好把衣服给人家还回去。 3 布店先生 绫记布坊每天巳时开门营业。但是管家青鸳却是早早就要起来,除了安排好自家掌柜一天的行程,还得清点布匹数量,勘察成衣进度,然后把下人们叫到一起,总结一下前日的问题,再说说今天要注意的事情,算是个简短的晨训。这每日例行的公事做完之后,就差不多快该到了开门的时辰,忙忙碌碌的一天,就随着这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拉开了序幕。不过最近这些日子,青鸳多了个快烦死他的新活儿,招纳。 卢家二公子因为赶路疲惫,又多饮了些酒,在老爹爹寿宴那晚不到戌时就去睡下,一觉就到了大天亮。早上起来,他给父母兄嫂请过早安,又用完早饭以后,便向卢植问了绫记布坊的位置,说是要去还人家东西。卢植交代完方向,本来想派个下人随着卢清晓同去,但是却被儿子拒绝了,说是自己这么多年一个人行动惯了,不喜欢有人跟着。卢植见儿子坚持,也没多言,只是吩咐见到先生要多注意言辞,切莫说些无理妄言。卢清晓一一应下,拎了包裹,挂好佩剑,就出门了。 从卢家出发,步行到香料铺子不过一刻多点的工夫,绫记布坊与卢家的香铺本就面对面临街而立,所以卢清晓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这个古色古香的布店。初春时节,气温渐渐回暖,来布店买布制衣的人还真不少。只是细细看去,还是女客居多。各家娘子携着丫鬟,三五成群的在店里左挑右选,轻语慢言,还不时的透过正店的后门,隔着影壁往院子里偷偷眺望,也不知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找人的。绫影为了图省事,把家安在了铺子的后面。绫家是个二进三合小院,与铺子用一道影壁相隔。青鸳对这种场面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吩咐店里伙计无论娘子们有什么要求,照做就是,好茶好水的伺候着,只要不往后院里走,其他的一概不用管。 铺子里人来人往,青鸳却坐在柜台后面,捏着一摞纸,皱着眉,撇着嘴,一张一张的仔细翻看。正是心烦意燥之际,一个黄衫丫鬟快步走了过来,敲敲台面小声的说到:“鸳哥,鸳哥,那吴家的娘子,今天又来啦。这次不送字画,改拿了新茶。说是非要送到掌柜手上不可。”青鸳蹙眉道:“我不是已经交代过了嘛,甭管是送的古玩字画,还是金山银山,一概不要。你怎么又来问我?”黄衫的丫头知道青鸳的脾气极好,所以一再推说自己搞不定这事儿,还得请他出马。青鸳拗她不过,只好把手上的纸折好放入怀中,然后随着那丫头向绚锦堂走去。 卢清晓踏入布店的时候,柜台里一个人没有。他四处看看,也只是见到不少客人和伙计丫头。基本上都是客人吩咐要看什么衣服料子,伙计拿着撑杆把东西取下,丫头在旁边给客人耐心讲解。铺子里三间正堂都挺大,靠墙设了不少桌椅供人坐下休息。卢清晓觉得自己怎么也得找个管事儿的问问绫影在不在,就径直走到柜台前等人过来。等着的时候,他发现柜台后面的墙上挂了几张挂画,还挺精美,不过自己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也就没细看。他目光扫过旁边,又见柜台上平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牌子,拿起一看是个招纳的告示。告示的内容却特别奇怪,明明是个布店,既不招女工,也不聘绣娘,竟是要找个教书的先生。卢清晓回想起昨日初见那绫掌柜,行事做派是跟常人有点不一样,再看看手里的牌子,对这个人的好奇之心更是增了几分。正在琢磨心事儿的时候,他余光扫到一个身形、步态都和绫影很像的人,从旁厅向柜台走过来。这人低着头,好像在沉思什么。卢清晓心里莫名的一阵高兴,迎上前去正准备打招呼,一个绫字还没说完,却发现这人不是绫影。 青鸳猛一抬头看见前面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个大人吃了一惊,连忙后退了两步,才不至于撞上人家。他极快的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人,见他左手提着包裹,腰上挂着长剑,心里大概有数了,连忙拱手一拜,说到:“想必阁下就是卢公子,掌柜有吩咐公子这几天可能会来。青鸳刚才有琐事扰了心神,差点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卢清晓刚发现这人不是绫影的时候本来有点失望,不过听得对方这般客气又有点不习惯,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认错了人。那个,绫先生昨天到我家给爹爹祝寿,落了东西。不知先生是否在店中?我好将这衣物还将与他。” 青鸳见卢公子嘴上说要还东西,但是丝毫没有把包裹递过来的意思,知道这八成又是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不过人家一个公子特意来送衣服,自家掌柜也没有躲着不见的道理。只是也不晓得绫影是不是故意的,他昨天从卢家回来,今天一大清早就骑马出城去了,临走前特意嘱咐青鸳,如果有剑客来还衣服,多半就是卢家二公子,不用太热情也别怠慢,留下东西把人打发回去就是了。“哎呀,卢公子,真是不巧。我家掌柜遇到个急事儿,今天一大早就出城去了。估计过几天才能回来。您看要么您把东西留下,由青鸳代为转交如何?”听闻青鸳这么说,卢清晓心里颇为不快,想着自己专程跑来却扑了个空,觉得有点别扭。不过好在他这人心大,一会儿就多云转晴了。卢清晓把包裹递给青鸳之后,却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他走回柜台前,拿起刚才看的告示,向着青鸳问道:“这告示上说,布店要招个教书先生,可有此事?”青鸳见卢公子提起这事儿,差点没忍住,把一肚子委屈都倒人家身上,不过好在他这些年的管家也不是白干的,只好咬咬牙,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绫记布坊虽然因为绫影一双生花妙手而声名远播,但是行商立业之本,还是要靠一般的贩布和制衣。随着绫家掌柜的名号越传越响,慕名前来的客人也是与日俱增。不管不儿或是青鸳把这大小商事运筹帷幄的再好,活计还是得靠大量的女工和绣娘们一针一线的完成。这店大了,人多了,事儿就多了。一般情况下,一个女工干到三十来岁的时候,既有手艺又有经验,是最好的时候。但是总有人,因为成亲之后没有人在家照顾孩子,辞去了布店的工作,回家相夫教子。就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绫影想了个辙,就是自己开个小书院。由布店出资,请个先生,把那些孩子们都扔进去念书识字,这样既能免了工人们的后顾之忧,又能让这些不富裕的孩子学点文化,也算是一举两得。随之,布店的小书院就这么落成了。最开始,绫影不知从哪找了个年近花甲的老夫子,隔三差五的来给孩子们教教书。几年过去之后,老人家的身体慢慢不太好,在上个月月初的时候干脆辞去了差事,回家颐养天年去了。店里的孩子们一下没了管束,整天无所事事,追跑打闹,搞的工人们干活儿的心气儿一下子就低了很多。绫影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让青鸳拟了一份招纳告示,说请个先生来教书。告示贴出去已经两月有余,来询问的人也不少。可是青鸳略一筛查就发现,多半都是冲着绫影那手艺来的,想借着机会偷得一二,反倒没几个是想来当先生的。一边家里掌柜催得紧,一边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把青鸳愁得够呛。特别是开春之后,天气暖和了,出来走动的人愈发多了,不靠谱的谋事之人就更多了。万般无奈之下,青鸳之好先把告示收起来,重新查看那些已经收上来的应聘者的自荐书文,想着就算是矬子里拔将军,也先安上一个,好让自己能消停一段时间。 待得青鸳把个中原委简单与自己一说,卢清晓觉得这个绫影更是有趣了。“所以能教书的先生,到现在也没找到?”青鸳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清晓歪着脑袋,小心打探道:“不知绫先生何时回来?”青鸳老实答道:“掌柜临行之前说是此去办事,大概要十来天吧。如若公子有事找他,不如您留一个方便的时间,等掌柜回来之后,青鸳派人去通知您可好?”卢清晓不置可否,仿佛暗自思忖着什么事儿,并没有留意青鸳说了什么。他琢磨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双手一拍,笑着跟青鸳说:“大管家,我想到一个好主意!能解你燃眉之急。”青鸳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只听卢清晓继续说道:“教书的先生,你慢慢找。找到之前,我来铺子里帮你。不过我不教孩子们读书认字,教他们点功夫。你看如何?”看着卢清晓笑的得意洋洋的样子,青鸳有点不知所措。首先他得承认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倒是真能让他暂时摆脱现在的困境。只是他们家掌柜的,向来是最忌讳把外人引到店里的。就算是已经相交数年的卢老爷,也不过就曾在大小姐某年的生日宴上进来过那么一次。眼前这个仅仅初次得见的卢二公子,上来就说要到铺子里做个童子军教头,这么大的事儿,又赶上掌柜和大小姐都不在家,他可拿不了主意。 但是人家毕竟是卢植的儿子,一口回绝了也不好,青鸳想了想,干脆实话实说:“公子有此美意,青鸳理应遵从。只是我毕竟只是个下人,这么大的事儿,还是得由掌柜定夺才行。还请公子给我一点时间,我给掌柜飞鸽传书询问一下,您意下如何?”卢清晓虽然心思直爽,但是也不傻,听闻青鸳没说要等绫影回来再问,而是选了更快的飞鸽传书,他自然明白布店管家这一关,自己就算是过了。眼下只看绫影如何答复了。想到这里,卢清晓只觉心中豁然开朗,大方的表示自己也不着急,就得掌柜回来再说吧,说完又和青鸳闲扯了几句,就开开心心的回家去了。也不知道青鸳是真心想赶紧把这事儿了了,还是单纯觉得卢清晓是个奇葩,他真的给绫影飞了封信,连上前因后果,洋洋洒洒写了几十字,询问书院变武馆的事儿。没过两天,回信就来了,青鸳急急忙忙取来打开一看,上面就写了四个字:但凭君意。见此情景,青鸳嘴巴一撅,暗自说到:“好啊,你个不靠谱的甩手掌柜。我看着办就我看着办。”说罢,把信一扔,吩咐手下看着店,自己拿着拜帖亲自跑去卢家请卢清晓去了。 4 四合沉香 卢清晓自南山回到京城已近半月。他原本计划给父亲贺完寿就早些回去,可是家中老母却是百般不舍,不肯放他走,非要天天都见到他才行。清晓自知从小上山学艺,没能承欢父母膝下有违孝道,所以既然母亲不愿他走,他便踏踏实实的留在家中。只不过他过惯了剑派里的自在日子,虽然物质上是凄苦了些,但是总有一帮师兄弟相伴左右,大家一起习武,一起练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的生活单调但是快乐。如今自己坐在这富丽堂皇的卢家大院里,虽然身边都是至亲之人,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哥卢慕辰基本上完全接手了卢家的生意,每天闻鸡而起,入幕方歇,除了吃晚饭的时候闲聊几句,根本没时间理他。父母年纪也大了,除开每天请安之外,自己跟他们也没有太多话可说。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大嫂和母亲坐在院中品茶谈天,看着两个孩子在身旁追来逐去,嬉笑打闹,卢清晓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个多余的人,根本融不进这个家里。偌大的京城,也没什么朋友,所以他收到青鸳的拜帖,说请自己去布店帮忙的时候,确是喜不自胜,第二天就走马上任去了。 绫记布坊的孩童们,大概有那么十几个,因为平日里老先生教导有方,也没什么顽劣之辈。卢清晓自己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没出几日,就跟小徒弟们打成一片,经常把书院里搞的鸡飞狗跳。不过反正也没人管,青鸳也就这么由着他去。这天,卢清晓不知从哪里搜罗了一堆鱼线鱼钩,他正坐在书院的空地上,教孩子们做鱼竿,准备人手一竿之后,去汴河里钓鱼。一帮孩子都坐在地上,把他围在中间,一个个聚精会神的看着他怎么绕线怎么上钩,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卢清晓自己做完了示范,又给徒弟们仔细讲了要点之后,刚准备把树枝和鱼线发给大家,就听见砰的一声,院门被人推开,抬头一望,一个红色的身影大踏步的走了进来。 卢清晓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只觉身边的孩子们作鸟兽状四散而逃,争先恐后的跑去学堂里,手忙脚乱的翻出三字经、弟子规然后装模作样的认真研读起来。卢公子心里正纳闷儿呢,来者却先开了口:“好个玩忽职守的教书先生,你不带他们读书认字,也不教他们拳脚功夫。拿着一堆破鱼竿儿,是传的哪门子学问?”这说话之人是个桃面杏眼的妙龄少女,十六七岁的光景,一头乌黑长发束于脑后,只挽一支银簪。她身穿朱红的窄袖胡服,腰间别一把透白短剑。正是绫记布坊的大小姐,绫不否。不儿缓步走到卢清晓身前,脚尖儿一勾,把地上的鱼竿挑到手中把玩。她比卢清晓矮了一头还多,气势却是凌人,扬着下巴瞪着眼前这家伙,似乎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躲到屋子里的孩子们,都拿书挡着脸,偷偷往这边看,想知道自己的新师父,要怎么对付那凶起来堪比罗刹的不儿姐姐。 其实在卢清晓上任之前,青鸳跟他仔细交代过绫记布坊的规矩。说是规矩,也就只有两条,一是不要进流竹轩,那是绫影的书房。二是不要惹不儿姑娘,大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得过且过。凭心而论,卢清晓活到现在,正正八经有过对话的女人,一只手估计都数的过来。所以面对不儿这嚣张的气焰和挑衅的神色,他磕磕巴巴的不知如何开口。不儿盯他半晌,见他支支吾吾,左右为难的样子,突然忍俊不禁地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然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我听阿鸳说书院里来了个帮忙的童子军教头,还跟这帮顽劣小儿们混的风生水起,以为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呢!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让我给唬住啦?哈哈哈哈!”俗话说女子之心就如那狐狸脸,说变就变,今日得见,真是名不虚传。卢清晓吞了口口水,擦擦虚汗,微微退后一步,然后拱手道:“额,想必阁下便是不儿姑娘。额,清晓见过不儿姑娘。听青鸳说姑娘因为官道修葺,耽搁了回京的时日,没想到…”“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是没想到我一个小娘子,毫不避讳,初次见面就来找你茬儿?”不儿这古灵精怪的说话方式,卢清晓实在应付不来,只好一再重复:“不敢…不敢…”后面却是怎么也接不下去了。 好在不儿也只是觉得一个江湖剑客,跑来当孩子王甚是有趣,只想逗逗他,并不是真的恼了。所以见卢清晓被自己唬得有点找不着北,便收了机灵,双手抱拳,微微一拜,朱唇轻挑,正色道:“绫家不儿,见过卢公子。听闻公子,不辞辛苦,不要酬劳,来书院里帮忙,甚是感激。不儿先代这帮顽童,谢过公子啦。”卢清晓好像还没从刚才的场面转过来,只是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儿见他不接话也不在乎,转身往书堂走去,到了门口,却没进去,只是对着里面的童子们朗声道:“卢公子可是江湖正道,南山剑派的嫡传弟子。他愿意来教你们功夫,真是你们的好福气。一个个都给我好好学着点,两月之后,我来考试。凡是过不了十招的,罚。都听清楚没有?”这不儿姐姐在孩子们看来,就如西山王母,神通广大,哪有敢不听话的,异口同声的答道:“听清楚啦!”不儿满意的点点头,给卢清晓留了句回见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剩下一帮孩子,跑回院子里,围住卢清晓,一边吵着让师父教他们剑法,一边以异常钦慕的眼光盯着这位“江湖大侠”。卢清晓觉得,自己的清闲日子,算是到头儿了。 就在卢清晓被不儿戏弄的叫苦连连的时候,卢家大公子卢慕辰的正被卢植骂的狗血淋头。他颤巍巍的跪在卢植的书房里,承受着盛怒之下的咆哮,衣服的后襟,都被冷汗浸湿了。卢家世代为商,卢植自从十八岁接管家中生意到今天,已在商场征战了三十余载,中间遇到过的大大小小的波折艰险自是不胜枚举。倘若有人一一记录成册,恐怕也算是一部鸿篇巨著了。只是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生气过,以往的问题,伤得多是利,再怎么严重,只要是花钱,还是可以摆平。唯有这次,伤的是卢家香铺的名。商人虽然重利不假,但是做到生意做到卢家这么大,卢植自然明白名声是多么重要。更何况九层之台始于垒土,卢家改做香铺生意是从卢植这一代才开始,每一个客人,每一份赞誉,都是他亲手积累起来的。香铺的名誉就如他本人,是他的命,绝不容得一点诋毁。他把铺子交给长子打理也有几年时间了,期间基本就是维稳。卢植觉得年轻人嘛,需要慢慢历练,所以也没太着急。没想到今天上午,卢家多年的老客人,朝里工部的尚书大人遣了贴身的管家前来拜访。 管家经门童引路到了别院书房,拜过卢植之后,也不多言语,只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他把帕子轻轻打开,里面包裹了两块两寸见方的香饼,饼面上印有一个篆写的卢字,一看便是购自卢家香铺。其中一块略微小些,看上去是已经用过了。那两块是达官贵人最爱的名香之一,四合香。此香的方子异常金贵,是取沉、檀各一两,脑、麝各一钱,如法烧制而得。其中单是沉香一味,便有沉香一片值万金的说法,因此这四合香平常人家是用不起的。卢植见管家神神秘秘的拿出这么个东西给自己看,有点不明所以,就问管家如是为哪般。管家撇撇嘴,压低了声音道:“卢老爷,我家老爷跟您也算是老交情了。我们宅里用的香,也大都是从您的铺子里购的,当然,也包括这两块。我家老爷说,这香,有问题。恐是次品。”这次品二字从管家口中一出,仿若一把尖刀穿过卢植的耳朵直刺心头。卢植一把抓住管家的手,盯着管家的双眼咬牙问道:“老管家,烦你把话说清楚。这次品是什么个意思?”管家拍拍卢植的手背,示意他先别着急,徐徐开口到:“昨日宅里来了贵客,尚书大人吩咐小的焚上这四合香迎客。可没想到,这香刚点上,老爷就觉得不对。您这的四合香,应是先开素馨,再闻沉檀,但是这一块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卢植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赶忙起身把书房里的香炉拿到长桌之上,取了香炭置入炉中点燃成灰,后盖上云母小片,又取了帕子里较小的那块四合香摆在云母片上。稍顷,一股翩然之气便从香炉中缓缓飘出。但是那味道,却不是自己熟悉的卢家四合香应有的雅致之味,却是一股子熏人的怪味。 卢植心想,这下坏了,出大事了。他撤了香炉,望向管家,刚想开口,却听管家说到:“卢老爷您先别心急,我家老爷知您心性。这以次充好,损人利己的不诚之事,您是万万不会做的。所以老爷才命我将这有问题的货品速速与您拿来。还望您早日查清此事,千万别毁了卢家的名声才是。”卢植听出管家话外之音,明白此事虽大,但尚还可控,连忙千恩万谢,表示自己一定早日查明原委,并亲自去尚书那里拜谢大恩。管家点点头,说自己手上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就离开了。送走老管家之后,卢植瘫坐在椅子上,沉思了好久,才平复了心神。然后黑着一张脸,让下人把大公子叫到书房里来。卢慕辰跟着小僮一路小跑到了书房,看见一向慈眉善目的爹爹脸阴的能拧出水来,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然后脑子里面转的飞快,想赶在爹爹开口前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卢植敲了敲桌面,让儿子看看桌上的香饼。卢慕辰站起来,弓着身子走到桌前,拿起两块香饼里里外外瞧了半天,又拿到鼻尖嗅了嗅,没察出什么异样,只得小心翼翼的问道:“爹爹,这是咱们铺子里的四合香吧。有什么问题吗?”“有什么问题?”卢植一掌拍在桌案上,腾的站起来,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自己家卖出去的货让人查出是次品,退了回来。你还问我有什么问题?你这个少东家是怎么当的?要把我气死不成?”说完老爷子一口气喘不上来,憋得满脸通红。卢慕辰手足无措,赶紧蹿到父亲背后给他拍背顺气。“爹爹,爹爹您别着急,身体要紧!”他扶着老爷子坐下,赶忙又说道:“香有问题,我去查,我马上就去查。您先消消气,消消气。” 卢老爷喘了许久,喝了两口水,脸色才慢慢缓了下来。他瞥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问道:“你去查?你是得去查。你给老父说说,你要怎么查?”这一问可真把卢慕辰给问住了。是啊,怎么查?这假的四合香自己也见到了,从色泽到质地再到香味,跟真品毫无二致,想必如若不是焚起来,完全发现不了。虽然这四合香是贵重之物,每一块何时入库,经谁人之手,卖到了谁家都记录在案,但是他总不能挨家挨户的去把卖出去的货要回来,然后一一点了,以辨真伪吧?倘若真这么做了,那卢家的招牌,也就彻底完了。卢慕辰的心事,卢植自然清楚,他看着儿子眉头紧锁,额上渗出虚汗,便知道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卢植长叹一口气,目光在书房里随意的一扫,停在了摆在墙边的梨木百宝阁上。阁架上放的都是老爷子平日里收集的古玩瓷器,既有青釉贯耳瓶,又有牡丹折纹盘,不过他此时看的,却是一个不起眼的木雕小盒,就是绫影前些日子送来的那个,放着拂手香的锦盒。卢植扶着桌子站起来,踱步到架子前面拿起那个小盒,回头问卢慕辰:“辰儿,我问你。这假的四合香,你从外观,可看得出与真品有何分别?”卢慕辰一脸惭愧,咬着牙摇了摇头。卢植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倒也没怪他,低头打开了锦盒,传来一阵乌木的清香。“虽然你分不出来,但是这世上,想必还是有人能分出来的。” 次日,卯时刚过,卢清晓只听得屋门外咚咚咚咚一阵响声,紧接着就是大哥焦急的喊着:“清晓!开门!为兄有事找你!”卢清晓心道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个骨碌翻身下床便把哥哥迎了进来,开口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大哥你怎么如此慌张?”卢慕辰阔步跨进屋里,一把拉过弟弟,急道:“你前些天,可是一直混在那个布店啊?”卢二公子撇撇嘴,心想什么叫混啊,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但是还是点点头,然后听大哥又道:“我昨天派人去请那绫掌柜,但是店里人说他不在,可是真的?”清晓点点头,说:“是吧。布店管家说他出门办事,但是不知道哪天回来。若是布店的人说还没回来,那就是没回来咯。大哥你找绫先生有事儿?”卢慕辰摆摆手,说:“不是,我不找他。我找他妹妹。但是他不在,我又不好直接去见人家小娘子。”听大哥这么一说,卢清晓反倒笑了:“大哥要找不儿姑娘?我陪你去便是了。”卢慕辰一听大喜过望,没想到自己这个整天游手好闲的弟弟,还真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虽然卢清晓随着又表示,只是陪着去问问,但是人家姑娘肯不肯见还得另说,卢大公子觉得自己已经看见明日曙光了,两人相约半个时辰之后,一起出发。 5 真伪难辨 卢家兄弟一前一后走到绫记布坊的时候,铺子还没开张。卢清晓敲了敲门,把青鸳引了出来,简单介绍之后,便把大哥要见不儿姑娘的事儿说了。但是等青鸳问到为何事求见的时候,卢慕辰却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实话。一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一个少东家,辨不出自己货品的真伪,还来求别人实在丢人,不过还一层原因是他总觉得这个布店从里到外都奇奇怪怪的,不可轻信。卢慕辰不肯说,青鸳自然就不会放他进去,看在卢清晓的面子上,好言好语的劝了几个来回,无奈卢大公子就是不开口说实话。青鸳也没什么办法,就这么僵持着。卢清晓见大哥一副有求于人还兜兜绕绕的样子觉得甚是烦躁,他长臂一伸便以极快的手法把在哥哥怀中藏了一路的小包顺了出来,想也不想就交到青鸳手上,然后说道:“大管家,我家爹爹不知从哪弄来了两块假香,想劳烦不儿姑娘给辨别辨别。”卢慕辰刚要抗议,青鸳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拿着东西转身回店里通报去了。卢慕辰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弟弟喝到:“清晓!你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交给外人!”卢清晓一个白眼翻过去回他说:“哥,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难道还需要小弟教你不成?”卢慕辰被弟弟一句话噎死,又不好当街发作,只得狠狠一甩袖子,不再看他。不一会儿的功夫,青鸳面带微笑走了出来,说大小姐请他们先去偏厅候着,自己即刻便来。 绫家的小院里,一东一西有两间大房。东侧是绫影的书房流竹轩,除了他自己和管家青鸳别人都不得进去。西边是个用来会客的偏厅,卢家兄弟正在这偏厅里,等着不儿。没过多久,不儿姑娘就带着丫鬟朱鹮出现了。不儿今天换了一身暗红色的对襟复襦长裙,云鬓两侧缀上了几朵赤红的虞美人,衬得一张巴掌小脸更显娇媚。她面上敷了薄粉,眉心点了金贴,踩着纤纤细步,走到两位公子面前轻轻一福,算是打了招呼。卢慕辰自小长在这东京繁华之地,深闺秀娥,朱阁青鬓那是见多了,也没觉得眼前这个小娘子有什么特别。卢清晓想着昨天那个横眉冷目的娇蛮少女,再看看眼前这个精妙无双的大家闺秀,愣是没反应过来这是同一个人,只得干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莫名。卢慕辰看见弟弟那直勾勾盯着人家姑娘的样子,以为他是看上人家了,假装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不要失礼。不儿懒得与他们多做寒暄,绕过二人身边,径直坐在了长桌旁,然后从朱鹮手中接过那锦帕裹着的香料,小心打开。 卢慕辰见不儿也不废话,直入正题,觉得正和自己心意,便迈步上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不儿解释一下,只是隐过了此香是客人退回的这一环。那锦帕之中,包裹了三块香料,多出的那一块,是卢植自己的四合香,他特意翻出来,让儿子带去,好方便不儿比对。不儿把三块香料捏在指尖,翻来覆去的细细查看,然后差了朱鹮去给两位公子看茶,顺便把自己制香的工具盒拿来。朱鹮取来的那木制小盒里,除了香箸香勺以外,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刀。不儿拿起小刀,小心翼翼的把三块四合香各切下一角,然后仔细查看断面。卢慕辰和卢清晓都凑在桌子旁边,聚精会神的看着不儿的每一个动作,这一刀下去,不仅不儿,这兄弟俩也看出眉目来了。那块真品的四合香,断面齐整,色泽黝黑,表里如一。剩下俩假的呢,外面虽然看不出来,里头却掺杂了好多杂质,从断面可以看到些许灰白小点。想必制香之时,有人偷工减料,取了什么廉价之物掺杂其中。不过这人也是做得极其小心,只替换了四合香内部的香料,所以从外面是一点看不出来。 真假既已分出,这辨香的差事算是大功告成。不儿收好了工具,抬头冲着卢慕辰说:“卢公子,你也看到了。这真品假物,只消一刀下去,便可明晰。似乎并不需要你们二位一大清早的跑来找我帮忙啊?”言外之意就是,真的假的你们一刀砍下去不就知道了嘛,跑来找我干啥。卢慕辰擦擦额上冷汗,尴尬的说道:“额,不儿姑娘说的极是。但是卢某是想问姑娘,有什么法子,能不动刀,不焚香,就能看出谁真谁假吗?”不儿听完这话,吃吃一笑,手托香腮,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着卢慕辰反问道:“卢大公子的意思是,除了你们拿来的这两块。你家里还有一堆分不清是真是假的四合香?沉香一两值千金,这四合香的贵重不儿是明白的。所以总不能为了找出假的,把真的也都一并砍烂了?”听到这熟悉的挑衅的口气,卢清晓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好似出事儿的不是他们家一样。卢慕辰可没他这闲心,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一脸尴尬的苦笑着回答:“不儿姑娘冰雪聪明。确实是这么个情况。还请姑娘看在老父亲的面子上,给想想办法。”不儿见卢慕辰把卢植搬出来了,也就不好再揶揄他,眼珠子滴溜一转说到:“光靠观其外形,嗅之香气,即可辨出真伪。我是没这个本事。不过呢,我去给你们问问哥哥,他说不定有什么办法。” 听到哥哥二字,这两公子眼睛一亮,同时问道:“绫先生回来了?”不儿见卢家兄弟异口同声问出同一句话,语气却大不一样,觉得甚是好笑。卢慕辰是恼,恼这人明明在京城,却叫下人推说不在,欺骗自己。卢清晓是喜,喜自己没有枉费心机,总算有缘再见先生。不儿自然懒得去猜他们的心事,只是随口答道:“嗯,昨天晚上到的。城门都关了,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总之你们二位在这稍等片刻,我去唤他过来。”言毕,不儿收好了工具盒让朱鹮撤走,就起身离去。两人看着不儿缓走开,各怀心事。卢清晓莫名的觉得有点紧张,印象里绫影那个一袭白衣低眉浅笑的模样,像是烙在了脑袋里一般挥之不去,虽说自己不明缘由的,就是一直盼着能再见绫影,如今真要见到了,却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他摩挲着桌上的茶杯,拿起来又放下去,放下去又拿起来,一怀乱绪,自己也不了然。卢慕辰站在一旁,盯着书桌上的几块残香,双臂抱怀,眉头紧锁。他无暇顾及自家兄弟的小心思,只盼着这一向行事做派都有违常理的绫掌柜真能想出什么办法,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半盏茶的功夫,两人便听廊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卢清晓撂下茶杯,蹿到门口向外张望,果见绫影带着不儿快步走来。他目光向上一扫,却见绫影也正淡淡的看着自己,不觉心头一热。绫影唇角微微一勾,算是跟清晓先打了个招呼。然后绫掌柜大步迈入偏厅,向着卢慕辰施了一礼道:“卢公子多日不见,可是别来无恙啊。”卢慕辰赶忙抱拳答道:“还好还好。绫掌柜,慕辰今日冒昧来访,是有一事相求,此事干系重大,关乎我卢家在商场的名誉。还请绫掌柜一定要帮帮我啊!”说完一揖到底,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绫影伸手将他扶起,随后说道:“大概的情况,不儿方才已是与我说了。只是不知卢公子既然想求绫某相助,又何故不把话说全呢?你如何得知,你所瞒下之事,不会是解题的关键呢?”卢慕辰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他虽然早就听爹爹说过,绫影这人极善洞人心事。但是用到自己身上,还是觉得一阵恶心,对此人的厌恶又添了几分。不过谁让自己有求人家呢,卢大公子只好擦擦冷汗,重新缕了一下思路,将假香是怎么被工部尚书发现的,尚书大人如何差了管家来报信,管家又与卢植说了什么,卢植又是怎么吩咐的自己,一五一十的向绫影和盘托出。其中有些细节,卢清晓是不清楚的,他听哥哥这么详详细细的娓娓道来,才明白为什么两块假的四合香,能把卢慕辰急成如此这般。 绫影听完卢大公子的陈述微微颔首并没有说话,只是踱步到书桌旁,随手拿了一只挂在笔架上的毛笔在指尖把玩。不儿知道这是哥哥陷入沉思的习惯性动作,便对着卢家两兄弟做了一个莫要扰他的手势。卢家兄弟看着绫影双目微翕,面沉如水,大气都不敢出。屋子里只能听到那只毛笔在绫影指尖转动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摩擦声。一刻钟的功夫,绫影的脑子里所有的线索和掣肘纵横交错,几十条解决办法左右穿梭。想法一个个冒出来,又被自己一个个否定掉,最后,他双眉微蹙,把那毛笔往手心里一攥,似乎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绫影回身把毛笔挂回原处,然后转过头来对卢慕辰说:“公子去回卢公吧,你只需将所有有关四合香的账目给我,余下诸事无须多问。快则一至两月,慢也不过百天。老爷子便可高枕无忧了。”听完这话,卢家兄弟两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虽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看绫影也不像信口开河的样子。绫掌柜看这俩人呆呆的样子觉得有趣,想逗逗他们,便挪了几步坐到了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然后胳膊一甩,借力把宽宽的衣袖平摊在桌案之上。绫影所穿的中衣比外袍的袖子略微长出两寸,所以他这么一摆,使得两层衣袖都露了出来。随即他抬起头,看着卢慕辰问道:“敢问卢公子,绫某这两只袖子的白色,可有什么不同?” 卢慕辰长眉一挑,心说你逗我玩啊。你自己都说了是白色,若是他色还能分个深浅,白色能有什么区别?于是不太情愿的答道:“慕辰眼拙,看不出什么不同。”绫影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那你们兄弟二人所着之外袍,可有不同?”卢慕辰不明白绫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有些烦躁,随口便说:“我这衣服是褐色,清晓那是蓝的。我又不瞎,还能看不出来?先生你有话还请直言!”绫影也不恼,只是捏起自己的袖子,装模作样的说道:“在我看来,这两只白袖的不同,就如同公子眼中蓝褐之别一般大。此内袖乃新绸所制,白色的蚕丝,经纬相交,织出来绸子没有经过后续工序的处理,有些泛黄。这外袍却是由双层花罗裁出,上有叶状浮纹,尽显湛蓝之色。”说罢他移开袖子,拾起桌上香料晃了晃,又道:“这四合之香也是同理。既有我等非得将其焚之、断之才能看出差别的俗子,自然就有不必观其形,只需闻之味即可辨得雌雄的高人。” 不儿听得绫影此言一出,心下一惊,她飞快的向哥哥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目光。绫影大方的冲妹妹点点头,说到:“去吧,给他写封信,让他来给我帮个小忙。”“你真要他来?”不儿眉间一皱,有点不情不愿。绫影摆摆手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不必多虑,照我说的去做便是。”不儿还是略微踌躇了一会,但也不见绫影有改变主意的迹象,只得听哥哥的话,转身离开,写信去了。不儿走后,绫影亲自动手,把三块四合香包回帕子里,交还到卢慕辰手中,表示后面的事儿交给自己了,卢大公子可以安心回去交差。卢慕辰虽然一头雾水,但是觉得既然绫影这么说了,自己回去原话向爹爹转告就是,所以收好了锦帕,重重谢过绫影之后,准备拉着弟弟离开。没想到卢清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道:“大哥,清晓与先生还有些关于书院的事情要商量。请大哥先回吧,也好早点把消息告诉父亲,免得他老人家着急。”卢慕辰看了弟弟一眼,没再多言,便转身离去了。 卢慕辰走了之后,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卢清晓站在门口探头向外看,确定哥哥离开之后,才回身面向绫影皱着眉说道:“先生若是想留下那几块香料,与大哥明说就是,何必做这些小动作?若是哥哥回到家中,发现东西让你掉了包,那多不好。”绫影冲着他咧嘴一乐,答道:“反正你不是知道么。倘若卢慕辰问起,你告诉他东西在我这就是啦。”卢清晓想说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嘛?绫掌柜似乎听见他的心声,从袖中取出自己偷偷藏起的三块四合香,一边把玩一边说:“你大哥那人生性多疑,对我又从来都是百般防备,他看我不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两块假香,就是你们卢家现在最大的把柄,我得说尽多少好话,才能让他同意把这证物留下?人生苦短,又何必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谓之人,无用之事上。”清晓觉得他这几句话真是不能苟同,于是劝道:“有误会应该说开,先生你这么干,那心结岂不是越结越深?”他后面一句本想说我哥哥岂不是越来越讨厌你,但是自己发现用词不当,生生转了说法。绫影淡淡一笑,道:“既是无谓之人,那他讨不讨厌我,又与我何干?”说完他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就此打住,然后顺手找了张白纸,把那三块香包了起来,重新放进自己的袖中。卢清晓自然不希望自己一不小心也成了先生口中的无谓之人,只得乖乖的闭了嘴。 “对了,”绫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提了手边的茶壶走到卢清晓身边给他添了些茶,然后对他说:“我听青鸳说,这些天多亏了卢公子,才帮我治住了那些顽皮的小童。你也不要工钱,那我如何谢你才好呢?”卢清晓看向绫影,又从他细长的眉眼间,看到那抹柔柔的笑意。清晓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他赶忙拿起手边的茶水想喝一口掩饰一下心绪,不料却被烫了舌头。“哎呦,好烫…”卢清晓赶忙把杯子放回去,吸了两口凉气,然后接着道:“谢什么?不用谢,不用谢…我原来在山上就这样,同一大帮师兄弟成天打打闹闹的。如今这帮小徒弟就跟我当年一样,跟他们在一起很开心的!只要先生不赶我走就好啦。”绫先生看了看他,似乎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于是拍拍卢清晓的肩膀,沉吟道:“念京城之近,乃这世上最繁华之所。上至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人口过百万,富华甲天下。却无一能与公子交心之人…想南山之远,必是明月照在苍松之间,清泉流于卵石之上。上有师徒之敬,下有同门之情,才能让公子如此不能忘怀吧…?”卢清晓吃了一惊,他呆呆的看着绫影,心说自己与他算上今天不过见过两面,这暗藏心底的隐秘思绪,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他怎地一语中的?这绫掌柜莫是有读心之术不成?却只听绫影继续说道:“我这布坊虽然不是什么宝地,只是若公子愿意,随时都可以来坐坐。云翳不是江湖之人,却也知南山七剑颇负盛名。不知就请卢公子,闲暇之余,与我聊聊可好?” 卢清晓听闻此言,心中顿升拨云见日之感,刚才那些疑窦猜疑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拍大腿,满心欢喜的答道:“好啊!好啊!先生若是有空,我现在就给你说吧?”他见绫影微微颔首,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补充道:“只不过七剑就算了…我就是一滥竽充数的…还是给先生讲讲六位师兄师姐的事儿吧!”说罢他两腿一盘,俏皮的坐在椅子上,从七剑之首重剑怀风开始,眉飞色舞的讲起来。两人聊到精彩之处,清晓干脆跳到院子里,青锋长剑御风出鞘。银刃跌宕,敛春日浮光,青衫漫转,惹芬芳散落。他边说边武,神采飞扬。绫影则面带微笑,倚在门旁,静静的看着卢清晓打散了心中的阴翳,欢快的上蹿下跳。南山剑法灵动飘逸,清晓全部心思都在青锋剑上,全没注意身边白衣人,眼中稍纵即逝的一抹亮光。 绫影凝神望着,南山旋剑飞上蹿下的活泼身影和一直挂在脸上的欢快笑颜,心底无端的生出些羡慕之情。他见清晓说的开怀,便时不时的符合两句,免得冷场。两人聊得尽兴,等到回过神来,发现日头已经西下,铺子都准备打烊了。卢清晓终于折腾累了。他收回青锋剑,两步蹿回屋里,一边喝茶,一边休息。绫影坐到他旁边,摆出一副颇为钦佩的神色,向卢清晓抛去几个小问题。比如这几个剑客排名如何啊,平日里除了习武还有什么其他爱好之类的。绫影问的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儿,清晓也就捡着自己知道的一一作答。两人还没说完,却见不儿姑娘跑了过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不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男装,嘟着嘴冲绫影嚷到:“我说你们俩有完没完?我不是早给你说过,晚上我可是特意定了白矾楼的!再不走就来不及啦!”绫影闻言抬头看看天色,发觉确实是不早了。要知道自家小妹别的毛病没有,唯有这个嘴馋,自己是全无应对之法,但是想想总不能就这么把卢清晓丢下,于是侧头问道:“不知卢公子晚上…”绫影话说了一半就被不儿给截住了:“哎呀我说你就别问了,卢公子也跟我们一起去便是!吃饭嘛,人多了才有意思。好啦,就这么定了。我先过去点菜,你们赶紧跟上来啊!”不儿说完这后半句,人已经跑的不见了踪影。绫影和卢清晓两个大男人都拿她没辙,只得相视一笑,前后脚跟了过去。 夕阳的余晖洒满京城,卢清晓看着和自己并肩而行,谈笑风生的绫先生,再想到那行事风风火火,毫不见外的不儿姑娘,头一次觉得,这东京城,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6 识香高手 日升日落,斗转星移,自卢家兄弟携四合香来布店拜访,已过了一月又多,芒种时节。到了这芒种芒种,样样都种的节气,农户们可是忙的不可开交。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却好似全然不知那民间疾苦,仍是白日里斗茶谈香,幕夜间饮酒赏月,一副太平之景。因为没了宵禁,东京汴梁可谓一座实至名归的不夜城。新月初上,万家灯火,文人墨客,市井平民,三五成群,或是罗城茶馆听说书,或是鼓楼脚下尝美食,大街上,巷子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卢慕辰作为卢家的少东家,本来也应过着这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的好日子。只是想那布店掌柜,自打派人从他这里取走有关四合香林林总总的账目,又拿走了所有库存的四合香之后,就再没了音信,自己虽曾去拜访过几次,想问问进度,却连连吃了闭门羹,心里是又急又恼。但是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所以他除了干等,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卢清晓的烦心比哥哥却是有增无减,他虽得了绫影的诺,可随时出入铺子,但是绫掌柜本人,却是没再见过几面。即便是在铺子里遇到了,绫影也是一副神色匆匆,只与他打个招呼,就闪身进了流竹轩,不再出来。不过卢清晓还是隔三差五的跑去书院,踏踏实实的教孩子们功夫,看着小徒弟们的身法日益精湛,也是一件乐事。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一个黑影,在各深宅大院的屋檐上,弓腰猫背,疾步前行。此人轻功甚好,脚速极快,飞身于房梁之上,穿梭于屋院之间竟不留一丝声响。他目前所站之处,正是京城名士陈敬所住的宅院。见他各间屋子串了一圈,最后闪身进了一间堆砌杂物的小屋。进屋之后,这人反手关上房门,然后取下遮面的黑布,鼻翼皱动,细细甄别屋中气味。眨眼功夫,他探身到了一个立在墙边满是抽屉的阁架之前,随即又嗅了一嗅,小心翼翼的拉开了其中一个抽屉,然后取出了一个方盒。他打开方盒,一股浓香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熏晕了。这人赶忙把拉上面巾,然后把盒子里的一块四方形的香料取出来,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袋子里装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四合香。他把两块香料互相替换之后,便把原来盒中的香装到小袋里,收入怀中。随即又把香盒,抽屉置回原位。这一套工序行云流水般完成之后,他便飞身离了陈敬的家,向下一个目标赶去。此人就这样在京城各富贵人家的房屋院落之中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每一家都是同样的工序,先找到放香料的地方,拿出来闻闻是真是假,真的就留下不管,假的换成真的,然后再去下一家。他仗着一副好身手,一个晚上跑遍了小半个内城。闻到金鸡报晓之刻,他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没了行踪。 卢清晓想着自己的徒儿们跟不儿大小姐的两月之约就快到了,于是变得特别上心,几乎每天都去书院报道,盯着孩子们勤加练习。卢慕辰见弟弟这么积极的见天往布店跑,还总是欣然自乐,又想想当初带他初见绫家小娘子的样子,思忖着莫不成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看上人家姑娘了?便暗下决定,等这四合香的事儿了了,就去跟母亲说说。卢师父前几日特意让家中下人采购了一批木剑,给徒儿们发了人手一柄,然后挑些简单基础的招式一点点教。孩子们觉得有趣,倒也学的挺认真。卢清晓一边教孩子们练剑,一边心里却做着另一番打算。想想过些日子便是六月节,正是游湖赏荷的好日子,他嘀咕着要不要邀上绫影,不儿和青鸳他们出去走走呢?这帮人一天到晚憋在这个铺子里也不觉得闷。尤其是不儿姑娘,怎么看都是一个闲不住的性子,清晓觉得自己若是相邀她多半会答应的。既然有了八成把握,干脆一会回铺子里,问问他们好了。卢清晓想到此处,心里一乐,只盼着孩子们赶紧学完今天的招式,好让自己早点回布店。 华灯初上之时,卢清晓才回到布坊。他向青鸳打探了一下,结果被告知绫大掌柜今天似乎特别忙,自打一大清早进了书房就没出来。“卢公子,你找掌柜有什么事儿?若是不急,不如明天再问他?或是留个口信,晚些时候等掌柜出来了,青鸳帮你传个话?”青鸳一边安排着下人们关了店门,细细打扫,一边向卢清晓建议到。卢清晓挠挠头,说虽然不是什么急事,但是还是想今天问问,要么就在院子里等他好了。青鸳见他坚持,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他引到偏厅,备了些茶水糕点,就忙自己的事儿去了。清晓教了一下午的剑法确实有点饿了,他随手取了一块槐花糕,一面啃着,一面赏着院子里夕阳西下,红霞漫天的景致。突然,耳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声响。卢清晓探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后院翻墙而进,脚不沾地,几个起落就蹿到了中院,然后毫不迟疑的往绫影的书房走去。“什么人!?”卢清晓心说不好,便大喝一声,同时飞身而起,一个跟头翻到了那人面前,挡在了他与书房中间。那来客似乎也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个人来,略微一惊,往后退了半步。 清晓蹙眉盯他片刻,只见这人高有六尺,身段颀长,一身墨蓝短打是个武人装扮。他左手提个小包,腰间挂着一根软铁鞭,面容俊俏,长眉似柳,双眸藏星,左眼下一颗泪痣更添娇媚。一时之间,观这面容,竟让人辨不出男女。那人生的俊俏,说起话来却是毫不客气。他被人挡了路,横眉怒道:“你是何人?凭什么挡我去路?”卢清晓见来者本就是翻墙入院,叫人撞见了,气焰还这般嚣张,心中更是不快,喝道:“这话该我问你吧?哪里来的小贼,敢到铺子里撒野?”来人听到小贼二字,神色一凛,怒火中烧,抬腿便踢他心口。卢清晓也不含糊,弯起左臂略微一档,右手化拳为掌向对方胸口击去。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打了起来。那蓝衣的武者因为左手提了东西,只得单手过招,所以十几个回合下来就渐渐落了下风。他加快了身形本想找个空从卢清晓旁边钻过去,却没想到对面这家伙早就看出了自己的用意,而且动作比自己还快。清晓抬手一拦,喝道:“你先给我报上名来,否则哪也别想去!”那人重重一哼,道:“小爷我爱去哪便去哪,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要我的名号?”两人边吵边打,来客见自己确实不吃香,身子一沉,右手探到腰间,抽出鞭子对着卢清晓刚要下手,却听耳边一声厉喝:“星若!不得无礼!” 星若的动作应声而停,卢清晓趁他这么一顿,闪身退出了铁鞭的攻击范围,然后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绫影提着长袍下摆,步履匆忙的赶了过来。他先跨步上前,把星若拽到自己身后,然后对着卢清晓一揖,问道:“卢公子,这是怎么了?”卢清晓见绫影把来无理的来者护了起来,心里有些别扭,踌躇道:“额,清晓见这位…这位少侠从后院翻进来,也不打招呼,怕是有什么不妥。所以拦下来问问,不想话还没出口,他就动起手来。”“你敢骂我是小贼,我当然要揍你!”星若隔着绫影,冲着卢清晓嚷嚷道。卢清晓也不示弱,反问道:“你不是小贼,你干嘛大门不走,要翻后墙?”星若还要争辩却被绫影一声喝住:“闭嘴!去屋里等我。”星若见绫影真是急了,眉头紧蹙,目光如剑,只好哼了一声,狠狠的剐了眼卢清晓,就闪身进了流竹轩,然后重重的关上门。绫影见总算把这位小祖宗哄走了,叹了口气,连忙对卢清晓说:“这是小弟星若,性子蛮横,行事一向没什么规矩,是绫影管教不周。没伤着公子吧?” 卢清晓撇撇嘴,心说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弟弟?他侧目见那人进了所谓“旁人不可擅入的流竹轩”,心里隐隐的泛起些苦味。不过他更不想引得绫影不快,所以道:“没有没有,拆个两招而已…既然是先生家人,那这必是一场误会,是清晓鲁莽了…”绫影有些尴尬的笑笑,问道:“公子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可是有事情?”“本来是有点事情…”卢清晓有点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腮,接着说:“这不是马上就要到六月节了嘛,原先是想邀大家去游湖赏荷,所以来问问先生意见。只不过没想到先生这来了客人,那就改日再说,改日再说吧…”说完,他落寞的低下了头。绫影见他默默绞着手指又失望又委屈的样子,觉得于心不忍,爽快的说道:“既然公子有这美意。那六月初六,我叫青鸳与不儿与公子同去吧。”清晓忙抬起头看他,焦急的问道:“那先生你呢?”绫影见他这么问,反而有点诧异,答道:“我当然跟你们一起去啊?不然你们忍心自己出去玩,把我一人扔下干活不成?”卢清晓见绫影答应了,随即喜笑颜开。他与先生约好了时间,又再三确认之后,便与绫影告了别。然后揣着一肚子好心情,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 绫影解决完了这边,又赶紧回书房去看星若,心想这小祖宗可别一气之下把自己的流竹轩拆了。他闪身进去刚关上门,只听耳边一声炸响,星若一个箭步冲上来,把绫影按在门上。他把铁鞭横在绫影的脖颈之上,在他耳畔咬着后牙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的说:“你敢再在外人面前训我,信不信我把他剁成肉泥!”“信信信,我的小祖宗…”说罢绫影夺过星若手里的鞭子往地上一扔,觉得刚才那一声震的自己脑浆子疼。星若冷冷一哼,嘀咕道:“不过蠢剑一柄,也至于你这般护着…!”绫影垂下眼帘,低声道:“用好了…便不是一柄…”他摆了摆手,有些倦怠的踱到书桌前,瘫坐在椅子上,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懒洋洋的说:“好啦好啦…蓝堂主,你就不能少给我添点事儿么。” 蓝星若看他这般疲惫的样子,心中不舍,有火也发不出来,只得跟了过去,把桌上的包裹打开。布包里头,是三十来个小袋,有的瘪,有的鼓,每个袋子上,都写了一个人名。蓝星若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对折成三角,遮住口鼻,系在脑后。然后随便挑了一个有东西的袋子,把装在里面物件倒出来,那袋里装的,正是卢家的四合香。“那名册上有的,都在这了。真的我一一验过没有问题,假的也换成了真的。绫大掌柜,你可以放心啦。”蓝星若,便是绫影让不儿写信去请的辨香高手,只因此人有个绝世无双的鼻子,他对香味特别的敏感。但凡嗅过一次,就能记住。所以让他靠着极好的嗅觉,来帮卢植找到假香,再凭着一身轻功以真换假,就是绫影想出的最快最省事的解决方案。只不过,若是还能有第二种办法,绫影必不会把星若找来。想要降住他这桀骜不驯,如脱缰野马的性子,绫影总得多花好多功夫。 绫影知道这么多香料放一起,常人不觉有异,但是星若因为鼻子太好用了,估计被熏得够呛。所以简单查验之后就把那些袋子层层包好,准备找个时间去见见卢植,让他不必再担忧了。他把那些假香收好之后,对着星若欣然一笑道:“还是我们星若厉害,辛苦啦。那第二件事儿呢?可也查了?”星若扯下面巾塞回怀里,然后绕到绫影身后,把手搭在他的双肩上,一边揉捏,一边说:“查了。”“结果呢?”“不告诉你。”绫影听了一愣,回过头看他,有点不明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星若狡黠的一笑,俯身下去,顺势环住绫影的脖子,咬着绫影的耳朵轻轻的说道:“我要是告诉你了,你是不是又要赶我回川蜀?我一天不告诉你,你就一天不能催我走。这么划算的买卖,我干嘛不干呢?”绫影被他弄的有点痒,侧头躲开,然后把手搭在星若的手背上,说:“到底是我赶你走,还是你那司马大哥,急着嚷着让你早点回去给他出主意啊?”“我千里迢迢的来帮你,你就这么待我啊?”星若不情不愿的嘟囔了一句,旋即一个转身,坐到绫影的腿上,撅着嘴,瞪着他。 绫影笑着看着星若调皮的神色,伸手撩开他脸上的乱发,随即把他的头轻轻往下一压,薄唇微张,迎上去给了星若狠狠的一吻。绫影柔软的双唇带着他特有的香气,在星若的鼻尖消散开来。他用舌头顶开星若的嘴,然后在他口中灵巧的探来探去。那一瞬间,星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对绫影日夜的思念化作一腔柔情,倾泻而出。他紧紧搂住绫影,全神贯注的回应着。绫影捏着星若的下巴,时而轻咬他的舌尖,时而吸吮他的樱唇,顷刻工夫便吻的星若娇喘连连。 星若觉得有些许憋气,轻轻推开绫影,调整下呼吸。书房里烛光闪动,人影绰绰。借着暖暖的微光,星若温柔的摩挲着这朝思暮想的面庞,从眉峰到眼眸,从鼻尖到薄唇,这张他魂牵梦绕的脸容,永远都那么美,永远都那么迷人,仿佛看一辈子也看不够。他眉目含情,眼波流转,目光轻移,停留在了绫影那雪白的双鬓上。那两缕银白色的头发,在青丝的映衬下异常刺目,好像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主人,过去的事,只要发生了,无论你如何努力也无法彻底抹去。星若伸手抚摸着绫影斑白的鬓角,不觉一阵心殇。他双眉微蹙,有点哽咽的嘟囔道:“你这两撮白毛,真是让人心烦…”绫影看出星若心中怅然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他微微一笑,长袖一甩,灭了桌上的灯,宠溺的柔声道:“你不喜欢,不看就是了。”说罢把星若拦腰抱起,扔到了内里的卧榻之上,然后顺手放下帷幔。床幔轻摇,听得星若一声娇嗔。正是只见窗外银月如钩,不闻屋内春光旖旎。 7 第二件事 星若也是苦日子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平日里尽是浅眠,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醒。不过这一夜多半是因为有绫影在边上陪着,睡得倒是异常踏实,天已大亮也不愿起来,像只猫儿一般蜷缩在被窝里。绫影见他赖在床上不肯动,也不扰他,只是径自洗漱整理完毕,披上外衣,轻掩屋门,吃早饭去了。 绫记布坊虽然有不少丫鬟杂役女工绣娘,但是大都只是来铺子做工的工人,过了辰时才来店里,而且即便来了,也只会在店铺大堂和中院里面走动。所以早上后院里相当的清净。绫家后院虽然不大,但是草木花卉却种的甚多,所以大半年的时间里院子里总是五彩斑斓,花香阵阵。绫影习惯每天早上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整理整理花枝,然后看看有没有特别的景致。他有个随身带着的小本儿,里面详细描绘了他中意的各种植物,包括外貌、色彩、习性等等。观察这些植物,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小爱好之一。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正是丁香最美的时节,微风拂过,带着阵阵清香,沁人心脾。绫影在院里驻足观赏了片刻,回到屋里的时候,看到朱鹮已经把早饭备好,正准备叫他们去用餐。 “怎么,不儿还没起?“绫影坐在圆桌旁,在考虑是等会不儿,还是自己先吃。朱鹮赶紧给自家主人盛了碗煎点汤茶,然后欢快的答道:“起啦。估计正在挑衣服的事儿上花心思呐。咱家大小姐,哪天不得浪费个个把时辰在这事儿上呀。”边说朱鹮边把粥递给绫影,接着又道:“您先吃吧,大小姐估计一会儿就过来了。对了,要不要让鸳哥去喊星若公子呀?”绫影接过碗筷,笑道:“不必啦。那是个饿死鬼转世,赖不了多久。”朱鹮闻言轻轻一笑,冲绫影微微一福,就退了下去。果不其然,绫影一碗汤茶还没有喝完,店里这俩活宝就蹦蹦跳跳的跑过来了。星若看见一大桌子丰盛的早餐飘香四溢,顿时食指大动,刚要甩开膀子开吃,却被绫影一把按住。“慢着。你先把这几天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我说清楚,才能吃饭。”说完他干脆缴了星若的碗筷,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星若满脸无辜的瞪着绫影,不过对方表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绝无商量。他只好遵从肚子的意愿,把在外城查出的线索,老实交代了。 星若一个月前接到的信中,是让他来京办两件事情。一是按照卢家香铺的账目中所记载的四合香的买家名录,挨家挨户的查出所购买的香料之真伪。二是顺着假香这条线,查出货物的源头,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做着损人利己偷天换日的勾当。绫影觉得第一件事并不难,凭借星若得天独厚的灵敏嗅觉和还不错的轻功,只消半月便可完成。第二件事儿却不易,只因卢家的四合香并不是自家调制,而是购得成品之后,在香饼上压以篆卢印,随即便予以出售。成品均来自专门贩售香脂的各路商队。商队们携着通关文牒进入东京城之后,均在外城屯集。外城也设有很多据点,供商客们交换情报,采购物品,查验货物。卢家的账目上,虽写明了每一块四合香是何时入库,却没有标明所购于哪只商队。而且这些商队本身也是鱼龙混杂,除了胡人、大食国人以外,也有不少宋人自己的势力。他们常在边关港口安营扎寨,或直接包下进口的货物进行二次分销,或出租刀手保镖,给商队们保驾护航。而彼时的汴梁,西距玉门关,东至泉州港,中间不知道隔了多少码头驿站,更毋庸提形形色色各路山头小寨。所以要想仅凭着香味查出假货的出处,谈何容易。 不过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星若做完绫影交代的第一件事儿之后,就去外城跑了几圈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他碰上了。那天傍晚,星若跑了一天觉得腹中饥饿,就随便在路边找了个面馆吃面。就在他等着面做好的时候,小馆里来了一个小商队。看上去约么十来个人,虽都带着斗笠,又是一水儿的粗布麻衣,星若却从他们身上传出淡淡香气辨得,这是一帮女扮男装的姑娘。为首的那个,也是黑纱遮面,看不清相貌,但是观其做派,能看出是个管事儿的,身上还有点功夫。而且她进屋之时,刚好路过星若身边,星若从她身上,清楚的闻到跟假四合香一模一样的味道。星若本想,这真是老天助我,琢磨着一会吃完面,先找个地方猫起来,然后尾随这队人马,多半就能查到这假香的来历。结果没想到,这夜幕时分,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他对京城的路又不熟,七拐八拐的愣是给跟丢了。所以纵他心下懊恼,却也暂无良策,只好打道回府,从长计议。 不儿托着腮听星若叽里咕噜的讲了这么一大长篇,最后的结果却是硬生生把人跟丢了,觉得甚是丢人,便揶揄他道:“我说蓝大堂主啊,你不是号称脚上功夫在你们天虹门数一数二的嘛?怎么几个小娘子都跟不上啊。”星若懒得跟她打嘴仗,伸手抢过被绫影收走的碗筷,呼噜呼噜的大吃起来。几个香喷喷的肉包下肚之后,他往怀里一摸,掏出一个三寸来长的小木牌,往桌上一扔。“我怕会跟丢,提前从她们身上顺了这么个东西。”绫影和不儿把木牌翻过来一看,发现上面什么都没写,却刻了三朵梅花。绫影见此牌子心下一沉,低声念到:“恋沙关,落梅寨?”说罢他转头看向不儿。不儿在商道上走的多,人脉也不错,但是面对哥哥询问的目光,只得略略摇头道:“落梅寨地处西北大漠,与我们通常压货的路线相距甚远。我也只是在茶铺小馆,人们谈笑间听说过这么个地方。相传寨主是一风华绝代的美娘子,人称落梅夫人。不闻其夫婿,只知膝下有一女,似乎唤作曼楠。”不儿左思右想,好像也就回忆起了这些。“星若,你还能记得之前去过的那个面馆在哪吗?这一队女子,恐是不愿太过招摇,才用斗笠蒙面。既然如此,所住之处,便不会距那小店太远。”绫影边问,边转头向星若看去,只见他嘴巴里面塞满了食物,鼓着腮帮子,睁圆了眼睛看着自己,似乎无暇回答问题。绫影觉得他那样子既可爱又可笑,于是伸手擦了擦他嘴角的汤汁,说道:“你慢点吃。这都是你的。”“你这一副沉鱼落雁的好皮囊,全让这恐怖的吃相给毁了好吗?”不儿一脸嫌弃的附和道。 星若白了不儿一眼,把嘴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又喝了两口汤才说:“陈记面馆。就在龙津桥南边,一眼就能看见。”绫影暗自盘算了一番,既然已经知道假香来自落梅寨,没道理不往下查,其他的事儿倒是暂时可以先放放。不过倘若是让星若去接触那一队人马,他的相貌太过出众,很容易让人记住,性子也过于浮躁,不是个好人选。青鸳虽然稳重,但是又木讷了些,不擅随机应变,再加上铺子里一大堆事要他打理,确也腾不出手。梅曼楠,梅曼楠,一个和母亲相依为命,久居于大漠黄沙之中的孤寂少女,什么人最能破其防备,探其心事呢?念到此处,答案已跃然而出。绫影看向妹妹,笑着说道:“好不儿,辛苦你跑一趟吧?”不儿鼓起小嘴,向哥哥道:“我?为什么不让星若接着去呢?那人不是他跟丢的嘛。”星若赶紧摆摆手说:“不去不去。我自打发现那一帮都是女人,我就不想跟了。我最怕女人了…”不儿听他想出这么个借口觉得也是蹊跷,拿起筷子敲了下他的头,问道:“那我也是女人。我怎么没见你怕我啊?”星若想都没想张口就答:“你哪里像个女人!”说完发现不儿伸手就要揍他,连忙一个箭步蹿到绫影身后躲着,委屈的大喊:“云翳,云翳,你赶紧管管她!”绫影拿这俩活宝一点办法没有,之好把俩人各往椅子上一按,不耐烦的说:“好啦好啦,都别闹了。我去书房收拾些东西,不儿你吃完来找我。”说罢三步并两步,一溜烟儿跑了。 星若见绫影走了,反倒身子一晃挪到了不儿身边,随即被不儿狠狠拧了一把,带着哭音嚷嚷道:“哎呦,好疼好疼。大小姐你就不能轻点吗…话说我,我想问你点事儿。”不儿心想,你有什么事儿可问我的,便好奇的看着他。星若挠挠头,措了措辞,问道:“昨天那个,什么卢公子。是干嘛的?”不儿想了想,道:“卢公子?你说卢清晓吗?那是青鸳请来的教书先生。”星若说姑奶奶你可别逗了,一个教书先生功夫怎么那么好,差点跟我打个平手。不儿又琢磨一番,补充了些她所知道的卢清晓的身世。无非就是卢家香铺的二公子,是在南山剑派长大的,因为出剑快,身法好,得了个南山旋剑的名号。“奥,”星若点头道:“原来是丘岳麾下的南山七剑…不过我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在铺子里啊?”不儿有点不耐烦的说:“卢老爷是哥哥的朋友你不是知道么?所以青鸳找不到人,就请他儿子来给孩子们教教功夫咯。”言毕,不儿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歪过头仔细的看了下星若的神情,突然明白了这少年心事,讥笑道:“我说蓝大堂主啊,你这不是吃了什么飞醋了吧?”星若小脸一红,连忙否认到:“没有!你别乱说!我就是觉得他怪怪的…” 不儿看他这反应,更是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于是咯咯笑道:“哎呀,这全天下也就是你,跟瞎了眼一样,把我那蠢哥哥当块宝。我说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没人跟你抢。”“云翳哪里蠢啦?”听不儿这么一说,星若虽然心里美滋滋,但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不儿冷冷一哼,道:“怎么不蠢?平日里要么就猫在他那书房里,埋头绣花,不言不语。难得跟你说几句话,十句里有八句都是,之乎者也,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你听不懂,那是因为你的境界不够。”星若辩解道。“哦,”不儿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说:“那么请问境界高的蓝堂主,能听懂几句啊?”星若早就知道不儿伶牙俐齿,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明白再这么纠缠下去,也还是说不过她。索性干脆推说让不儿赶紧去找绫影,别耽误了大事儿,自己则溜之大吉。不儿见自己仍然占据着铺子里嘴仗之王的宝座,骄傲的一笑,乐呵呵的跑去书房,找哥哥去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不儿略做乔装,换了一身粗布短衣,形色匆匆的向外城赶去。 流竹轩作为绫掌柜的书房,是绫家院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屋子里除了一张便于小憩卧榻和一组用于书写作画的书桌外,剩下大部分的空间,都被铺天盖地的布料,五彩缤纷的丝线和高高矮矮各式阁架填满。为了方便找寻和节约空间,每一种布料,都裁出一段三寸见宽,两尺来长的布条。即便如此,单是用来张挂这些布条的架子,沿着南墙,由低到高,从里到外就码了三层。布料大体以颜色区分,每种颜色再按照材质、品级依次排列。每个布条的末端,都标记了一串编号,以便在库房中查找。通常情况下,正对着房门的一小片空地,会架上一个木制的人形衣架,上面挂着绫影手头上的活计。不过最近这段时间,绫掌柜似乎再忙别的事情,那个木架子就那么一直空着。星若很讨厌那个木架子,因为他每次进来,都会被吓一跳。不过这次他溜进流竹轩,发现那个架子被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铺了一地的小竹筒。粗略计算一下,有那么三四十个。有一小半似乎是打开过了,更多的上面还贴着红色的小封条。绫大掌柜就像个练地摊的小贩一般,坐在地上,盘着腿,一个筒子一个筒子的打开,细细查看里面的纸条。那纸条是油纸所制,不怕水,但是极易燃。绫影看完一个,就扔到旁边的小炭火盆里,眨眼功夫,一张小纸就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星若见绫影聚精会神的研究这些小筒,便回手拴上门,然后小心翼翼的溜到绫影身边,也跟着他两腿一盘,坐在地上。屋子里很静,静到让人忘了时间的流逝。星若就那么呆呆的看着绫影,见他拿过一个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阅毕,烧尽,再取下一个,这种熟悉的感觉,仿佛把他带回了十年前,回到了那个绫影只属于他的时候。在那欲望凝结的魔窟里,绫影就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活着的动力,是他唯一的希望。在他们逃出生天的那一刹那,星若心里既饱含希望又充满绝望。他重新获得了自由,但在那同时,也永远失去了那个只属于他的绫影。绫影看完最后一个竹筒之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星若凑过去给他捏了捏僵硬的脖子和肩膀,然后轻轻的问道:“怎么,还是没有头绪?”绫影落寞的摇了摇头,然后向后一靠,躺在了星若怀里。他面色沉寂,两眼无神,低声沉吟道:“十几年前,究竟是谁,杀我父,弑我母。我全家上下一十七口,就活下了我们三个。归云山庄一夜之间,覆于焦土…”说到最后,已是喉头哽咽,再不能言。星若看他这心力交瘁的样子,心疼的红了眼圈。他把绫影紧紧搂在怀里,呢喃道:“我们不查了好不好?你都查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抓得住的线索…”星若又看到绫影双鬓上的白发,愈发心痛,“他们都明白,你已经尽力了。而且他们若真是泉下有知,必不希望你这么作践自己。人的心力都是有限的,我真怕你再这么追查下去,能不能有结果先不说,你自己都熬不住了…”绫影没有答话,只是挪了挪身子,把脸埋在了星若颈间。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一天查不出幕后之人,他就一天不会倒下去,为了自己,更为了不儿,他一定能找到真凶。 8 侠女曼楠 彼时的汴梁新城南区,北起朱雀门,南至南熏门,中间一条蔡河蜿蜒而过。河岸两侧,各色铺席,居民住宅,层层叠叠,节次鳞比。朱雀门前的龙津桥恰好把这玉带截成两段。桥南不远的地方,却如星若所说,有个不算大的临街面馆。还没到午饭的时候,馆子里客人不多,两个伙计手里的活儿却没停,一个擦拭桌椅,一个整理碗筷,好像生怕被掌柜看见他们在偷懒一般。不多时,只见一个青灰身影,穿过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朝面馆走去。伙计看到来了客人,赶忙停下手中的杂事,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殷勤的问道:“这位客官,您想吃点什么?”来者正是不儿。不儿打断了伙计正准备报菜名的打算,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不声不响的塞入伙计手里,然后甜甜一笑道:“不吃什么。但是找你打听点事儿。” 伙计收了钱,赶紧点头哈腰的等着客官差遣。不儿将星若所描述的那一队人马,大概转述了一下,询问伙计可有什么印象。伙计琢磨了一下便答道:“您说一队女扮男装的商队,头上戴着遮面斗笠,腰上还有兵器?见过,确实见过。她们点的面全一样,所以印象挺深的。”“她们来过几次?”“两次。不过第二次,人好像少了点。”不儿接着追问到:“她们茶余饭后,可有说些什么?”伙计摇了摇头,表示这些人来了就吃,吃完就走,一句闲话也没有。不儿又问到此去往西,这方圆十里都有什么客栈酒家?伙计表示那可就多了,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余家。不儿心下有些犯难,虽说二十来家客栈一个一个找进去也不是不行,但是耗时终究太久,回头地方还没找到,人家商队倒先离开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伙计,你再想想,还有记得些什么事儿?多小的事儿都行。”伙计挠挠头,突然灵光一闪,答道:“哦对了。花。她们第二次来的时候,有个人手里拿了枝花。一尺来长,上面有几朵钟型的红花。”不儿心下一乐,谢过伙计,转身离了面馆,向西边寻去。 一丛千朵压栏杆,剪碎红绡却作团,风袅舞腰香不尽,露销妆脸泪新干。若伙计所言不假,那花多半是五六月份红遍枝头的石榴花。不儿打小就钟爱红色,整天泡在绫影身边,对这东京城内的红花也是如数家珍。城西的戴楼门前,确有一片石榴园,自己原先还曾去过。不儿提气疾行,没走多一会儿,便遥见前方路旁一片红云,随即左右观望,真见一不太起眼的小客栈,就坐落在那花园东侧。走近一看,见那客栈门前挂一横匾,上书久住花檐四字,不儿沉下心来,把哥哥早上的嘱托细细推演一遍,随即抬腿进了邸店。邸店共有两层,一层是个饭堂,里面没什么人。不儿环顾四周,见屋子里的椅子,都返扣在桌案之上,想必还没开门。二层的客房似乎也不多,不儿粗略数了一下,大概也就七八间的样子。如果按照星若所说,这来自落梅寨的商队一行十来个人,恐怕就把这小店包了。不儿在厅里转悠了一会儿,才见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从后厨里慌慌忙忙的跑过来。“哎呀,小的眼拙,没见有贵客来访,真是不好意思。请您莫怪,莫怪。”不儿摆摆手问道:“你这店店门虽开着,怎么里面这付光景?可是歇业了?”老板娘在围裙上擦擦了手上的水,赶忙解释道:“诶,不瞒客官。我家店小,就我和官人两人支撑。他这些日子染了风寒,掌不了勺,所以这一楼的生计暂时停了。不过您要是要住店的话,二楼还有间客房,可惜不是上房,要么,小的带您上去看看?” “老板娘先别忙,我不住店。我来找人。敢问你这店里,可是住了一行商客?”老板娘听见寻人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机警,连忙表示自己这客栈虽是小买卖,但是行里的规矩还是遵从的。客人的来历从不问,别人问起也没得答。不儿冷冷一笑表示理解,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反手摘下一张长凳摆好,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说到:“邸店的规矩我是懂的。老板娘不说我也不强求,我就在这等会。自会有人下来。”说罢她不再理睬老板娘,只是微微仰首,在二楼的几间客房的房门上扫了数了来回。听刚才老板娘所言,这邸店既只剩一间空房,必然剩的是南房。两间北房虽是上房,但却临街吵闹,一般主事儿的人反而不会住。东侧离旁边的店铺太近,不安全,只有西侧,楼下一片榴花地,既清净,景色又好。若是那落梅寨的少寨主也在这一行人当中,必会择西房来住。念及此处,不儿略微动了动椅子,调整了一下角度,好让自己能看见西侧客房屋门。她这么一动,那老板娘的脸色,又铁了三分,仿佛是帮不儿验证了一下思路。那时的邸店多是木制,隔音不是很好,不儿说话的时候,又略微提高了音调,所以二楼的客人早就听见有外人来访。不一会儿,便见西上的房门从里面推开,走出一轻纱遮面的玄衣剑客。那人虽是男装,一开口却是女声,她朗声问道:“不知阁下所寻何人?在下没准能帮上一二。”说完她快步下来,走到不儿面前。 老板娘见有人下来了,就借口说去给两位倒茶,便隐了身影。不儿站起身子,对来者拱手一拜:“在下卢鸳,是卢家香铺的下人,专司采买香品之事。我家东家听闻阁下手中,有上品的四合香。便差小人来询询价,以免被人抢了先机。”那蒙面的女子暗自诧异,想着自己这一队人马,刚到京城不过两三日,货物刚刚清点完毕,集市还没去过。卢家香铺虽说确实有名,但是这东家是哪路的神仙,怎么就知道自己这次带了四合香呢。况且这四合檀香甚是珍贵,这一路上都是自己亲自保管,就连自己的手下都不是全然知晓。再说了,就算卢家知道自己带了四合香待价而沽,只需同往常一样,在集市谈价购货就好。为什么要找到自己下榻的客栈呢?莫非真是如眼前这人所说,觉得这批货是上品,怕被别的人先抢了去?“这位小哥,我与你卢家也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了。你想买四合香,我与你留着便是。你只需在明日开市之后,于集市上寻我招牌即可。不必特意跑到这里来。”“招牌?什么招牌?”不儿歪着头问道。对方见他装傻充愣,有些不快的说到:“你知我手上的货,还能找到我住的地方。却不知道我是谁?”说罢她摘下头上的斗笠往桌上一扔,露出一张清秀面庞,道:“恋沙关,落梅寨,梅曼楠。”“原来是梅少寨主,失敬失敬。”不儿装模作样的表达了一下歉意,接着说到:“敢问少寨主。贵寨的四合香,除了我卢家,可还有别的买主?”“自然应是价高者得。但是我梅曼楠也不是重利轻义之人,既然今日与你家商定了。定不会售与他人。只消你拿了银票,与我钱货两清便是了。”说完,梅曼楠接过老板娘端上来的茶水,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不儿拿了老板娘的茶却没动,只是放在一边,然后又对梅曼楠说:“少寨主深明大义,小的感激。只是我还有一事想问,请问贵寨的四合香,是自行研制的,还是从胡人手中购的?”“自然是自己制的。那方子也是我梅家的秘传。不然,不懂得其中工艺,又怎么能卖个好价钱呢?”不儿听她这么说,心里长出一口气,心想幸亏你没告诉我是从胡人那里买的。不然假香的源头,可就真不好查了。搞不好,以自家哥哥那个执拗的性子,还真可能把他们发配到边疆之外去。梅曼楠趁着不儿走神儿这一会功夫,仔细打量一下对面这个小哥,发觉也是个男装的姑娘,心下顿升疑窦。观其面相,也与之前自己见过的卢家下人不太一样。可是自己思忖再三,也没明白会有什么人有什么必要乔装打扮,来订货。不儿却对对方是不是看穿自己毫不在意,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帕。帕子里,包的还是那假香。她随即把那帕子递给梅曼楠:“少寨主,我家东家有事相求与您。想让您看看,这里面的东西,是不是落梅寨所制。”梅曼楠接过帕子打开,然后拿出里面的香块仔细查看,闻了又闻,点了点头说:“正是。” 闻罢此言,不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剑然后朝着那香块劈头砍下,那四合假香随即一分为二。她动作太快,又亮了兵器,梅曼楠呼吸之间本能的往后一跃,压低了身形,手中长剑出鞘。客栈的二楼也不知何时冒出了一队手持短弩的护卫,她们手中的弩箭都直指不儿的头顶,仿佛她再有异动,就射成刺猬。不儿扫了眼楼上的情景,唇角一勾,把匕首扔在桌上然后委屈的说到:“哎呀,误会误会。我就是想把这香块切开,好让少寨主看看里面的情况。” 梅曼楠戒心已起,自然不会轻易消去。她用剑尖轻挑了一下桌上碎成两半儿的四合香,接到手里一看,心下一惊。自家所制的四合香,里外均是乌黑,这一块,外面虽然看不出,但是里面却有大量灰白小块,竟是块有问题的次品。“姑娘你这块香是哪里来的?”不儿见梅曼楠换了称呼,知道自己这假身份也用到头了,大方的答道:“卢家香铺。香铺里除了这个以外,还有十来块有问题的四合香。”梅曼楠收回长剑,饶有兴趣的看着不儿问道:“所以姑娘此来找我。订货是假,实则是要查问我为何卖给你们假香?”她看不儿点点头,又说:“你这小娘子胆子也是忒大,你就这么单枪匹马的兴师问罪与我。不怕我恼羞成怒给你个有来无回?”不儿见她这么说,反倒坐回了长凳上,然后不紧不慢的把香块包好,收回怀里,嘴上慢条斯理的说:“落梅寨走的这条制香贩香的路少说也有十几年了。我虽是个小女子,却也知道商场如战场,光靠些偷鸡摸狗的小聪明,是站不住脚跟的。既然如此,我料定不论是落梅夫人,还是少寨主你,都不是利欲熏心的奸邪之辈。我既然敢拿着假香来与你对峙,自有能全身而退的办法。我还在准备办完了这件差事,领完赏钱,去状元楼好好吃一顿呢!”听到这里,梅曼楠朝着手下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退下,然后又坐回了不儿对面,问道:“姑娘所言不虚。我落梅寨得以在盘踞恋沙关多年不倒,确实重名轻利。只是你刚才所说,卢家铺子里还有十几块假香?都是从我落梅寨出来的吗?”不儿摇摇头答道:“是假香我能确定,但是是不是出自贵寨却不敢妄言。不知道少寨主方不方便帮我分辨一下?” 梅曼楠略微颔首,心想自己秘制的四合香竟然出了问题,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恐怕还得及早报于母亲知晓。若是能借卢家之手,查出其中端倪,自己也好有个交代。随即与不儿说到:“既然这假香确实来自我寨,那么查清个中缘由,曼楠责无旁贷。还请姑娘择个合适的时间地点,我们一起查一查。”“既然如此,我们宜早不宜迟。不如就约明日申时,我把那假香悉数取来,劳少寨主一辨。我感少寨主深明大义,愿请您一顿佳肴,以示感激。不如就定在状元楼吧。”梅曼楠有点不好意思的问了一句:“额,请问姑娘,这状元楼在哪啊?”不儿做了一个很夸张的表情,反问道:“少寨主您来过京城几次了?”“嗯?十几次了吧。”“十几次了您不知道状元楼在哪?”梅曼楠苦笑着摇摇头。“朱雀门往东,汴河以南,离相国寺不远,就在曹婆婆肉饼边上。额,曹婆婆肉饼你总知道吧?”不料梅曼楠仍是摇摇头。“那玉楼包子和清风楼呢?也不知道?”梅曼楠一脸无奈的看着她。不儿这才明白,这世上真的是有与美食无缘之人。不儿挠挠头,说到:“诶,没关系没关系。等我们把事儿办完,我找个时间带你在京城转转。这东京城好玩的地方,十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是人间仙境一般之所在。你们来过这么多次还哪都不认识,真是白瞎了这大好的年华。”梅曼楠长在大漠,身边又都是自己的护卫丫鬟,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小姑娘,不由得觉得有趣。两人最终约定,明日申时,状元楼上,四合檀香,一辨真伪。 不儿走了之后,梅曼楠被一群手下的姑娘团团围住,询长问短。这位与她们相处多年的少寨主这才发现,不是身边这帮女子不爱说话,是因为自己平日里太过压抑,她们才不愿多言。其中一人突然拉着梅曼楠问道:“少寨主,既然那来人的身份是假的,那姓名多半也是假的。所以她到底什么来历啊?”梅曼楠一愣,暗道与人说了这么久的话,还约了明日再见,却连此人姓甚名谁都不得而知,心下有些措然。 9 状元楼宴 不儿离了花檐邸店没走几步,就被一个突然蹿出的白色身影死死拉住,然后拽到路边。那少年十五六岁的光景,比不儿还高上一些,顶着一头乱发,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不儿,似乎很是生气的样子。不儿伸手给他抓了抓头发,然后笑眯眯的说到:“怎么了小白鹭?生气啦?”白鹭躲开不儿的手,然后狠狠一跺脚,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他一会指指不儿,一会指指邸店的方向,然后又打了几个抹脖子的手势。不儿看他那着急的样子,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怕刚才邸店里面埋伏的那一队弓弩手真的出手伤了自己。“好啦好啦,”不儿拉着白鹭的手,仰起头望着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这不都是哥哥意料之中的事儿嘛。你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他咯。再说了,她们真敢动手,我不是还有小白鹭保护我嘛。”说完,她也没有再给白鹭比划的机会,拉着他往内城走去,琢磨着先去曹婆婆那买俩肉饼,再回家把今日之事,给哥哥汇报一番。 两人吃饱喝足回到布店的时候,已到了日跌之时。绫影带了青鸳去卢家拜访卢植,顺便把最近查到的事儿,跟卢慕辰也交代一下,留了星若一个人看家。星若坐在院子里,死死盯着那一株丁香花,眼睛眨都不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儿见星若看上去心事重重,便凑过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星若把手中捏着的纸条递给不儿。纸条上写着:堂中有事,见信速回。八个字写的张牙舞爪,正是天虹门赤峡堂堂主,司马贤的字迹。“你这身上,一股子肉饼味。看来差事办的不错?”不儿点点头,把纸条还给他答道:“咱家绫大掌柜快赶上那诸葛孔明了,算得一分不假。那梅家姑娘,心中还真有侠义之道,我与她约了明天去状元楼吃顿饭,然后看看那卢家的四合假香,是不是都出自她手。若真如此,不知哥哥,会不会让我去落梅寨走一趟呢。”“那天高水远,大漠孤烟之地,云翳才不会舍得你去呢。”星若捏捏手中的纸条,凝眉又道:“不过眼下看来,我也去不了。大哥飞鸽传书过来,我最迟明天也得动身了。”俩人一合计,觉得既然是给卢家帮忙,帮到这个份上也差不多仁至义尽了,明日的状元楼之约,纯当走个过场,后面的事情,就让落梅寨自己头疼去好了。 绫影和青鸳在卢家待了大半个下午,两人拜过卢老爷,又跟卢慕辰把最近查到的事情,悉数解释之后,本来准备早点回去。结果一出卢植的书房,就看见卢清晓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似乎在等他们。绫影看见他才想起来几日之前说的游湖赏荷之事,心想这些日子光是忙着查四合香的事儿和对付星若,已经用尽了十八般武艺,所以把清晓的出游之约早就不知忘到哪里去了。绫影偷偷拽了一下青鸳的衣袖,示意他一会不要多言。卢清晓见他们二人走了出来,上去一步躬身行礼道:“见过先生,听闻先生雷厉风行,假香的事儿已经查完了?”绫影回礼道:“托公子的福,确实大有进展。不过近日,都没见公子来书院教孩子们练剑。是不是他们太过顽劣,惹了公子不快?”自从上次卢清晓和星若莫名其妙的打了一架之后,也不知是跟谁赌气,他就没再去过布店。见绫影问起,他只得讪讪道:“倒是与孩子们无关。只是令弟,清晓有些应付不来。”青鸳觉得奇怪,嘀咕了一声“什么令弟?”被绫影狠狠一瞪,赶紧收了声。卢清晓假装没看到这主仆二人的怪异神色,接着问道:“上次与先生约了六月初去金明池赏荷,如今已是初四,不知先生可有变化?”绫影连忙答说没有没有,只是最近忙于调查四合香的事儿,有点分神。如今源头既已查明,赏荷之约自无更改,还按照上次所定之计划,辰时在布店碰头,然后一同出城。说完又和清晓寒暄了几句,就带着青鸳回布店去了。路上青鸳还是遭了掌柜的数落:“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机灵点。我不是让你别说话了嘛。没事学学人家白鹭,管好嘴巴。”青鸳一边点头认错,一边心里委屈,那白鹭是天生不会说话好吗,自己怎么学得来… 东京城虽然没有宵禁,但是绫影他们晚上也很少出去。到了人定之时,大都洗洗睡下了。星若坐在绫影的床上,抱着被子哭丧着脸,不情不愿的把司马贤的来信递给绫影看,随后又说了白天和不儿合计之事。绫影换了衣服,坐在床边,把星若搂进怀里,一面摸着他的头,一面安慰到:“你们天虹门那么大的帮派,又没有门主。剩下一个整日求仙问道的水色堂秋瑞,一个年近古稀的白潋堂冯越泽,都干不了什么事儿。你好歹也挂了个蓝涧堂主的名号,给司马贤帮帮忙,也是分内之事嘛。”他说的这些道理星若当然明白,只是觉得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这么一别又不知何时再会,心里甚是不舍,这尚未离别,已忆相逢的少年心事,终化作一行清泪,点点滴滴,洒落在绫影的衣襟上。绫影灭了屋里的灯,吻了吻星若的额头,与他相拥而眠。只是星若睡着以后,他还是睁着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父母仇,犹未雪,心中恨,何时灭。当年的归云山庄,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在一夜之间,惨遭血洗。这十几年来,每个不眠之夜,绫影都在想这件事。想得自己三十岁不到,就已两鬓斑白。但是始终,没有线索。绫影叹了口气,低头见星若睡得酣甜,脸上浮起一抹苦笑,刚准备休息,却听得屋檐下无故传来一声猫叫。仔细一听,却是三长两短,是来自墨黎谷的暗号。 绫影腾的翻身而起,把星若也惊了起来。他拿过外衣正要推门而出,却听恰好传来一阵叩门之声。绫影赶紧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是白鹭。白鹭把手中的三个竹筒恭敬的交给自家主人,然后做了个只有绫影看的懂的手势,就闪身不见了。星若见绫影神色严峻,知道是有大事,也跟着下了床,点了灯,然后坐在一旁,盯着绫影。这次的竹筒,与往常不太一样,漆成了墨黑之色。绫影依次打开两个个竹筒,细细看过里面的内容之后,双拳紧握,竟是兴奋的有些颤抖。“谷主信上说了什么?”星若有点焦急的问他。“线索,关于当年杀手的线索。玄叔说,西边的探子来报,有人在茶馆里,议论当年江湖名门的灭门惨案。”“可有提到归云山庄?”星若又问。绫影却摇摇头:“没有。不过这些年来江湖上虽然打打杀杀恩恩怨怨不曾停过。但是被灭门的事儿却不多。既然玄叔连夜派人送了墨竹过来,说明此事还是有端倪的,我得亲自去一趟。” 星若知道归云山庄就是绫影心口的刺,所以自己必然是拦不住他,也没有理由拦他,却还是不无担心的问道:“但是只说西边,这范围也太大了吧?”绫影旋即打开了最后一个竹筒,绫影和星若看到,都是一惊,油纸上只写了三个字:恋沙关。“看来这无端生出的四合假香,也不是空穴来风之事。确有什么人,在大漠之中的恋沙之关,搅弄风云。”绫影随手烧了三张纸条,又向星若问道:“你睡前说,不儿约了梅曼楠明日去状元楼喝茶辨香?”星若点点头:“她还说怕你把她派到落梅寨去呢。”绫影苦苦一笑:“本来没这个打算。不过如今看来,不仅是不儿,连我自己也得出趟远门了。”星若明白绫影此次边关之旅是志在必行,只是此去恋沙关要几千里地,快马加鞭也要近两个月才能到,更别提沿途凶险,自己又不能同行,看着绫影这憔悴样子,实在放心不下。他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开口,急红了脸。绫影在屋中踱步,小心盘算了一会儿工夫,他抬眼见星若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已猜到这孩子的心思。他走到床边坐下,揉揉星若的头,安慰道:“我此去都是官道,又有白鹭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办完了司马堂主的事儿,便来找我嘛。好啦,夜深了,先睡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星若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乖乖的点点头钻进被窝,说了好多让绫影注意安全的话,然后紧紧拉着他的手,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绫影把所有人都叫到一起吃早饭。然后他把昨晚的事,和随后的西行计划,宣布了一下。绫掌柜一番言辞之后,饭桌上欢闹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星若,不儿,青鸳,白鹭和朱鹮五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心事。半晌功夫,青鸳面无表情的说了句,但凭掌柜吩咐,就拽着白鹭和朱鹮走开了。绫影所吩咐的计划,是把青鸳留下看家,朱鹮陪着不儿,跟着落梅寨的商队在前,自己带着白鹭跟在后面,先去长安,再至泾川,取道丝绸之路,一路西行至恋沙关。商队压着货物,行动起来会慢些,但是毕竟是马队,所以估计不出仨月,也就到了。归云山庄出事的时候,不儿还不太记事,所以她对报仇的执念,远没有绫影那么深。但她深知长兄如父,既然绫影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自己听着便是。只是她对能说动梅曼楠带着自己一起去落梅寨,有点没有信心,踌躇着问道:“算上一会的饭局,不儿也只跟那梅姑娘见过两次。哥哥怎么知道,人家会愿意带着我去寨子里呢?”绫影歪头问她道:“你上次去见梅姑娘,可是按照我吩咐的说法,跟人家说的?”不儿点点头:“差不多吧。前面是按照你吩咐讲的,后面我就依着自己的性子来了…”绫影微微一笑,说:“那就行了。她们商队还得在京城呆上几天才会走。你赴完今天的宴,多去找那梅姑娘走动走动就是了。对了,你觉得那梅姑娘人怎么样?”“反应挺快,气度也有,就是人好像有点闷。”绫影见不儿并不讨厌梅曼楠,也就放下了心让她去准备准备,别误了时辰。 不儿走了之后,绫影捏了捏星若呆呆的脸,打趣道:“一句话都不说,你这想什么心事呐?”星若美眸一转,瞪着绫影说:“担心。什么都担心。要么我去给大哥写封信,然后还是陪你去吧!”绫影说大可不必,自己跟着商队走,又是官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回头在恋沙关碰头就是了。星若知道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重重叹了口气,一脸不情愿的回屋收拾东西去了。半个时辰之后,蓝大堂主打点好了行装,跟绫影,不儿还有青鸳他们一一拜别之后,骑着自己的千里快马,长鞭一扬,头也不敢回的绝尘而去。绫影远远望着星若那倔强的背影,心里也是有些怅然。 日铺时分,状元楼上,两个妙龄女子临窗而坐。一个桃面杏眼,穿绛色胡服,一个容貌清秀,着黛色长袍。两人点了三四个小菜,温了一壶芙蓉好酒,对饮相欢。不儿本就能言善辩,借着酒劲儿,把自己这些年沉浮商场,游历江湖的英勇事迹添油加醋的对着梅曼楠一阵大讲。听得这才刚刚接手寨中活计的梅少寨主一愣一愣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怎么能经历过这么多大风大浪还从不翻船呢?不儿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全凭着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自家哥哥,和眼线遍天下的墨黎仙谷才能玩的这么风生水起。不儿见梅曼楠看自己的眼神,从质疑到好奇,又从好奇里透出点敬畏,觉得自己吹的差不多了,该收手了。两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儿才拿出一个三层提盒,将里面的东西小心取出,交与梅少寨主。梅曼楠一一仔细分辨了这十几块四合香,虽然自己都不信,还是不得不承认全是出自自家之手。两人又随即用不儿带着的香刀,把这十几块香料都挨个切开,果不其然,每块里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杂质。有的多有点少,也不知是不是造假之人有意为之。就在梅曼楠一头雾水冷汗直冒的时候,不儿却有点开始佩服起了星若。因为有两块香的杂质特别少,也就是说,他们和真品只有特别细微的区别。这蓝星若的鼻子,真是比狗的鼻子还好用,这么点的区别,竟然也能闻得出来,不儿暗自惊叹到。梅曼楠从怀中取出了这次贴身带着的四块四合香,她半信半疑的问不儿:“请问卢姑娘,难不成我手上这四块,也是假的?” 不儿心想这下坏了,自己可没有星若那本事,这哪里看的出真假。但是面子之事大于天,自己刚才差点把牛皮都吹破了,这怎么能推说不知道呢。她想既然星若曾说过梅曼楠身上有假香的气味,干脆再压他一回,于是把心一横,答道:“多半是假的。少寨主若是不信,切来看看便是。”听她这么一说,梅曼楠也不含糊,手起刀落咣咣几下,就把那身价不菲的四块香料劈成两半。不儿伸长脖子望去,发现每块里面都有杂质,吞了吞口水,心中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心说下次见到星若,要给他加个鸡腿儿才是。梅曼楠可就没有她这么轻松了,两条长眉,拧在一起,愤懑的低声念到:“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在我梅家的四合香里面做手脚,这不是成心坏我招牌。”“少寨主先别急。我这还有几条消息。据我们东家所查,第一块有问题的四合香,是从去年二月开始的。不知去年二月前后,寨子里可有什么变动?”经不儿这么一提醒,梅曼楠仔细回忆开来。她的母亲,落梅寨的寨主落梅夫人,患有头疼病,一旦身子劳累,思绪不宁便会发作。发作起来简直天昏地暗,像有无数重拳在挤压头骨一般,痛不欲生。为了帮母亲缓解病情,梅曼楠四处寻医问药,各种奇药偏方也找回来不少,但是均没什么成效。最后只得劝说母亲好生休息,自己早早接手了寨子里的生意。而去年年初,正是落梅夫人脑疾犯的厉害,自己一边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一边努力维持寨子的日常运转,忙的分身乏术的时候。想必寨子里就是那个时候,混入了什么歹人,趁自己不留神,做起了这偷天换日的勾当。 梅曼楠给自己斟了杯酒然后一饮而尽,随即咬着牙说到:“正如姑娘所言。去年年初,我寨子里确实因为人手不足,招进了好些人。这造假之人,恐怕就是那个时候混进来的。诶,母亲若是知道我治下不严,搞出了这种荒唐之事,定是又要忧心。大夫明明嘱咐过我,不要让母亲过于烦忧的。”梅曼楠又急又恼,又要倒酒,却被不儿拦了下来。这落梅夫人患有脑疾的事儿,墨黎谷早就打探了出来,所以不儿是知道的。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她还是装作没听到一般,按着梅曼楠的手劝道:“少寨主,这酒可不是这么喝的。万事皆愁,一醉方休不该是你的气量。现如今既然这时间也对上了,大致怀疑的人选你也心中有数,还愁什么呢。以少寨主的手腕,只消回去查探一番,便可知晓。”梅曼楠见不儿有心宽慰自己,有些感动,不由得吐露了心声:“姑娘有所不知。我愁的不是这几块假的四合香。而是我娘亲。娘亲她身体不好,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她,把寨子交给我打理,这刚一年,就出了事儿,我可怎么向她交代啊。”“我想落梅夫人一代女侠,必然能体会少寨主之心,你也不用太过自责了。”说罢,不儿又让店小二添了两碗百合甜汤,接着跟梅曼楠说:“吃点甜的心情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万事终有解决之道。你就放心吧。”梅曼楠长叹了一口气,朝着不儿挤出一个笑脸。不儿反倒被她这个怪样子逗乐了,两人面对着面哈哈大笑一番之后,似乎所有的烦心事都被赶跑了。两个姑娘拜别之际,不儿突然想起了哥哥的嘱咐,说自己想多学学制香的事儿,问梅曼楠能不能抽空给她讲讲。梅少寨主对眼前这个小丫头本身也是喜欢的紧,自然一口应下,让她来客栈找自己就是了。就在不儿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喊道:“喂!你总该告诉我,你真名叫什么了吧?”不儿听完咯咯一笑,爽快的答道:“不否。绫不否。”说完就摆了摆手,蹦蹦跳跳的跑开了。留梅曼楠一个人停在原地,琢磨着这有趣的名字。 10 云翳西行 六月初六转眼就到了。卢清晓早早的爬起来,异常认真的梳洗打扮一番之后,早饭也没吃两口,就拜别父母兄嫂,乐颠颠的往绫记布坊跑去。卢夫人看着儿子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又恢复成了那个活泼开朗的模样,也是觉得宽了心。她随口跟自家老爷说道:“这绫记布坊还真是个宝地啊,不仅掌柜的和老爷你聊得来,这晓儿也三天两头儿的往那跑。”卢植哈哈一笑,说自己那小友博闻且广识,儿子多接触接触也没什么坏事。卢慕辰却在旁边叨叨说:“我瞧绫掌柜再怎么学富五车,也不抵不否姑娘红颜一笑吧。”他这话说完,饭桌上一下炸开了锅。不光是卢老爷和夫人,连坐在自己身旁忙着给小儿子喂饭的发妻乐姗都忍不住侧过头来好奇的看着自家官人。卢夫人赶紧问道:“怎么?你说晓儿看上那绫姑娘啦?”卢植却连连摆手说:“不会不会。小不儿那古灵精怪的性格,清晓那么老实,哪里镇得住啊。”“镇不镇得住不知道,但是听说今天约了人家娘子去金明湖赏花。”卢慕辰巴拉两口饭补充道。卢植听到这里,又大笑起来:“好啊。没想到平日里看他不吭不响的,手上动作还挺快。好好好,回头找个好日子,为父啊,亲自去绫家提亲。”卢夫人见老爷眉开眼笑,也没多说什么,心下却不以为然。她见过绫影几次,始终觉得此人虽然看上去风度翩翩,但是总感觉藏了一肚子心事,让人捉摸不透。再说这结姻之事还得门当户对,自家老爷与绫影相识多年,从没听他说过自己祖籍何处,高堂可在,有无亲族。所以这人的身世,也是飘忽不定。看来,不是一桩好姻缘啊。 卢清晓走到布店的时候,距相约的辰时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见布店大门紧闭,走上去听听,里面也没有动静,觉得可能绫影提前吩咐过了,休店一天,于是绕到后门。后门倒是开着,清晓嘿嘿一乐,推门而入,朝中院走去。铺子不开张的时候,家里除了绫影和青鸳他们,就只有两个下人。一个是负责掌勺的蔡婶儿,一个是干些粗苯之活的小僮。是以卢清晓沿着院中小路一路前行,半个人影都没看到。走着走着,突然听得前面不远有吵架之声,卢清晓疾行几步走到院中一探,看见绫影和青鸳一对主仆,一坐一立,一个双眉紧蹙,面青如铁,一个怒目圆睁,气喘吁吁。那气氛看上去甚是慎人,搞的卢清晓一时不知是该上去劝架,还是后退几步明哲保身。就在清晓进退两难犹豫不定之际,绫影略一抬头看到一个身影躲在几株梨树后面,不耐烦的喊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卢清晓从没见绫影发过这么大的火,赶忙闪身出来,带着一脸的尴尬。绫掌柜好像没想到来者是他,赶紧压下火气,僵硬的说道:“原来是卢公子。你进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卢清晓自知理亏,连忙赔了几个不是,走到绫影身边。他侧头看了看青鸳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两个…没事吧?”“没事。卢公子既已来了,想必辰时快到了。青鸳你收拾一下,叫上不儿准备出发吧。”绫影显然不想当着卢清晓再争执什么,给青鸳扔了个台阶,说罢就准备起身离开。却不料青鸳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依旧瞪着绫影冷冷的说:“掌柜你不答应青鸳所求,哪也别去!”绫影怒从心起,心想你这孩子如此这般不知好歹不分轻重,怎么能当着卢清晓的面还跟自己争。此时若是旁边有个水井,绫影估计得一脚把青鸳踹下去清醒清醒。 青鸳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的很。他知道卢清晓这个时候出现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他若不能当着卢公子的面让绫影改变主意,自己所求之事就再无可能有回旋余地。念及此处,他双拳紧握急道:“掌柜你此番出行,要么带上我,要么你也别去!你就带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再说了,你一定会半路上把白鹭派去保护大小姐的!”“什么那么远的地方?你们要去哪?”卢清晓听的一头雾水,他看了绫影半天,绫影却并无告诉他的意思。他只得又转向青鸳。青鸳顿时感到从自家掌柜那射来两道锋利的目光,自己都不晓得哪来的勇气,他毫不胆怯的瞪回去,一个字一个字咬牙说道:“恋-沙-关,落-梅-寨。”绫影深吸一口冷气,心下顿时明白了,青鸳今天是要拿卢清晓将自己的军。“落梅寨?那不是贩制假香的地方么?你去那里干什么?”卢清晓也有点急了,拉着绫影追问。绫影话锋一转,换了个气定神闲的口气说:“不儿答应落梅寨的少寨主,助她查出暗地里造假之人。我与她同去,一方面护她周全,顺道也看看大漠风光。青鸳因为被我留下看家,正在闹别扭呢。” 青鸳跟绫影从小一起长大,对他这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的伎俩再熟悉不过,才不会上套儿,所以依旧沉着脸答道:“掌柜你说的轻巧。此去恋沙关几千余里,路上不知多少艰难险阻。大小姐跟着商队自有落梅寨保护。你呢?你莫再拿白鹭唬我。你我心里都清楚,出不了这东京城,你就得把白鹭派给大小姐当暗卫!”绫影真是拿自己这个杠头的发小儿没辙了,认准死理,软硬不吃,顿时觉得脑浆子一阵抽痛。他一边揉着额角的太阳穴,一边琢磨怎么才能把这个榆木疙瘩说通。“我又不是没有自己出去过,这铺子最初的路,不都我趟平的?你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听绫影这么说,青鸳的拳头握得更紧了,连眼眶都红了起来,他压抑着颤抖的声音说道:“现在的你,跟那个时候能比么!?我就问你,你能在大小姐手下走过十招吗!”最后这一句,是青鸳强忍着满心悲愤咆哮而出的。说完之后他憋得满面通红,泪水再也忍不住,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绫影被他气得急怒攻心,一掌狠狠的拍在了旁边的桐木小桌上。桐木本是软木,绫影这一掌也是用了十成力。卢清晓只听一声骤响,却见那桌子晃都没晃,心下便知青鸳所说不假。他虽然不知道绫影所言之真伪,但是就凭这一掌看来,这人确实毫无功夫。卢清晓看得清楚,绫影自己又会不自知。他只觉胸中气息紊乱,喉头有股腥甜之味,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自己仿佛喘不上气。卢清晓见状吓了一跳,赶紧蹿过去扶住绫影,给他拍拍背,然后抬头看着青鸳喝道:“青鸳!你怎么这么跟你家先生说话!”却见青鸳满脸痛苦之情,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鲜血直流。青鸳心里明白,自己不下猛药,绫影不会睬他,但是真把这猛药下了,自己又于心何忍。那可是与自己生死相交,患难与共的小主人,不到这万不得已的时刻,自己怎么忍心用他最在意的事情伤他。但是不这么做,青鸳确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能让绫影不涉险境了。卢清晓看他们俩这僵持不下的样子,知道再不想个主意,他们早晚把对方气死,干脆一跺脚,急道:“不就是去趟恋沙关嘛!也至于吵成这样!你要让青鸳看家,青鸳怕没人护你。我跟你去不就完了!我卢清晓好歹也在南山学了十几年剑法,虽然没在江湖上混出什么名头吧,但是对付几个山野毛贼还是绰绰有余。这不就行了嘛!”“你去干什么?”绫影一边捂着胸口,一边皱着眉瞪他。“我怎么不能去?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卢家四合香的事儿!我最该去了好吗?” 绫影刚想说什么,却见青鸳扑通一下跪在了卢清晓面前,把卢清晓也吓了一跳,赶忙说到:“诶?青鸳?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这千山万水,青鸳求卢公子护我家主子周全。”说罢连磕了三个响头。“知道了知道了!青大管家你就别折我的寿了。我跟你保证,把你家先生,毫发无损的给你带回来!少跟头发我都任你处置行不行?你快起来吧。”青鸳却没动,直勾勾的盯着绫影,等他的答复。绫影知道自己这一仗算是没打过,长叹口气,冲着青鸳无奈的点点头:“就依你。让卢公子陪我去,行了吧?”见自家主人答应了,青鸳才觉得如释重负,一直拧着的眉头,也终于平复了。他站起身来,用袖子擦擦嘴唇上血,说:“我这就去收拾收拾,然后叫上大小姐他们,别耽误了卢公子赏荷。”说完向两人行了一礼,快步离去了。卢清晓心说都闹成这样了谁还有心思去赏花,然后赶紧回身查看绫影的情况。清晓见他眉头微皱,面色苍白,额角还有些虚汗,不由得很是担心,忙问道:“先生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屋里歇息?”绫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颗药丸往嘴里一送,摇摇头说:“不碍的。就是有点憋气。诶,我早晚被他们气死。卢公子,你真要跟我去?这一来一回加上在那里逗留的时间,少说也得五六个月。”卢清晓表示我大丈夫一言九鼎,都答应了青鸳怎么能食言,别说五六个月,就是五六年我也得跟着去啊。绫影听他这么一说反而笑了:“五六年?我真把你拐走五六年,你爹爹不得来跟我拼命啊?”卢清晓面上一红,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又问绫影要不要歇息一日,赏花之事改日再说。绫影却说无碍,只与他在小院里坐了一会儿。两人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朱鹮就跑来通报说出城的车马已经备好了,请他们二位准备启程。 金明池坐落在东京城城西的新郑门外,水面上波光粼粼,甚是开阔。初夏的荷花,开得并不繁盛,不过胜在游人不多,只有几只小船,游弋于湖面之上,观这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的精致之景。白鹭和朱鹮两个孩子平日里不是跟着不儿压货赶路,就是在铺子里帮着打理生意,没什么机会出来游玩,更别说乘船游湖了。所以两人一前一后跳上船,就跑到船头坐下四处观望,然后一人说一人比划,也是聊得有来有回,笑声不断。白鹭一双清澈大眼,仿能濯尽天下愁事。朱鹮一张樱桃小口,似是笑尽世态沧桑。旁人看去,只觉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卢清晓拉着不儿跑到船尾一面和艄公聊天,一面偷偷观察船舱里的情况。不儿以袖掩口,悄悄跟清晓说:“诶,卢公子。早上起来院子里吵成那样,也就你敢过去劝架。不儿佩服呀。”说完眨巴着大眼睛,狡黠的看着他。卢清晓撇嘴道:“姑娘别说笑了,我那不是正好撞在刀口上了嘛…不过你们家青鸳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没想到脾气上来,倔成这般模样…”“阿鸳啊…”不儿望着船舱里那个两个身影,若有所思的说:“他跟哥哥虽然名为主仆,但是却跟亲兄弟一样。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一个人,是哥哥完全应付不来的,那就非他莫属啦。话说…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俩,身形,步态都有点像?”卢清晓赶紧点点头,承认他第一次来布店的时候,就把青鸳看成绫影了。不儿抿嘴一乐,但没再往下多说什么。 船舱里的气氛有点尴尬。绫影有些疲惫的倚着舱壁,双目微翕似乎在想心事。青鸳知道卢公子把他推进船舱是为了让他借着机会跟掌柜诉诉衷肠,早点消除芥蒂。只是他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绞着手指尴尬的坐在那里。忽听船头传来朱鹮欢快的喊声:“快看!有白鹭!”青鸳揭开布帘随着朱鹮的手指的方向看去,确看见几只白色大鸟在莲叶间追逐嬉戏。那大鸟身颈洁白,翅膀尖部确是漆黑,似乎不是白鹭。青鸳刚想纠正她,却见绫影正看着自己,摆了摆手:“没事少说话。鹮儿高兴就好,你管他那是什么鸟。”说罢他伸手把青鸳拽到自己身边,揉揉他的头,接着说:“我知你心急,但是也得分清场合。好在卢清晓不是个多事之人,不然你这一通乱喊,自己是痛快了,我的费多少口舌去给你把话说圆了。”青鸳眨巴眨巴眼睛,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诶呀,我没怪你啊。我这条命都是你换回来的,我什么时候怪过你。只是以后有什么事儿私下说,记住了?”青鸳重重的点点头,又补了一句:“换命的事儿。不许提。”绫影了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自己又靠回了墙上,继续休息。青鸳从包裹里抽出一条毯子给绫影仔细搭好,然后走到船尾,冲着卢清晓拱手一拜,以示感谢。清晓和不儿见这一对儿难兄难弟冰释前嫌,自是高兴,便开始讨论游湖回去去哪吃饭的问题。清风拂过,带来阵阵荷花香,扁舟微摆,激起连连水波漾。 悠闲自在了几天之后,不儿开始着手处理落梅寨的事情了。自上次跟梅曼楠状元酒楼一别,自己一直没去找她,主要是碍于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人家,带自己去寨子里探访。虽然哥哥说直说便好,自己却觉得不免突兀。但是一直这么闷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干脆去碰碰运气吧,想到这里,不儿整理好衣服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之后,又向花檐邸店走去。到了邸店的时候,正赶上梅曼楠准备去采购一些京城里的货物,好带回边关。梅少寨主清点完手中的单子,看见不儿在邸店门口探头探脑的,觉得还挺高兴。她还真的挺喜欢这个小丫头,怕她不再来找自己呢。不儿见梅曼楠冲自己招招手,赶忙欢快的跑到她身边坐下,好奇的问道:“怎么这多单子啊?少寨主准备去置办货物?”梅曼楠点点头,然后把单子递给不儿说:“绫姑娘对京城比我熟悉的多,正好给看看货单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儿接过单子大概看了看,表示大部分都没啥问题,就是有几个不太对。随后拿起了桌上的笔,在她觉得有问题的条目旁边加了不少注释。四五张单子都改完之后,又从头到尾细细查看了一便,才交还给梅曼楠,顺便解释道:“我稍微改了下采购的顺序和路线,能少绕点弯路。另外,这单子上这么多药材,可是为落梅夫人调理身子用的?”“正是。家母头疾缠身,已有数年。我已倾尽所能为母亲求医问药,各路大夫也看过不少,但是仍不见好转。绫姑娘可有什么良策?”不儿心想,我从师父那学来的那点歧黄之术,只够给哥哥熬点顺气的药丸,你这疑难杂症我可治不了,只得无奈的摇摇头。梅曼楠也没多言,只是吩咐手下人拿着不儿改好的单子去购货,自己却留了下来。等到手下们都出发了之后,她拉过不儿小声说道:“绫姑娘,曼楠有个不情之请。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又见姑娘身怀闻味辨香的绝技,想请姑娘随我去寨子里,助我查清那窝藏的造假之人。” 不儿一闻,心下大喜,但又不想答应的太过痛快,便答道:“落梅山寨距此千里之遥,不儿还得先问过家里的意见才行。不知少寨主准备何日启程?”“这两日采办完货物,大概后天出发,绫姑娘可是方便?”不儿略微点头沉吟道:“嗯…不儿也想同少寨主同去,共赏大漠风光。只是这千山万水,怕是哥哥不同意…梅少寨主可愿陪我去铺子里,拜会一下哥哥?”状元楼宴之时,两人聊了不少事,梅曼楠也算是东京常客,对那妙手裁缝的传闻也听了不少,如今得知不儿便是绫记布坊的大小姐,说不想去布店看看,一睹绫影真容也非如此。现既然不儿提出邀她去家中坐坐,梅曼楠也觉得既然要把不儿借走,总要和人家大哥打个招呼,便答应下来,和不儿相约次日去布店拜访。 翌日不到隅中,梅曼楠便带了个随从来到绫记布坊门前。门外熙熙攘攘,游人如织,铺子里宾客也不少,两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一青衣男子从堂里快步走出,到了梅曼楠面前,他拱手一拜,微笑道:“梅少寨主大驾光临,怎奈今日铺子里客人实在是多,失了远迎,失敬失敬。还请两位随我来吧。”梅曼楠也不是讲虚礼的人,跟着青鸳穿过店铺往绫家院子走。虽然这一共也没有几步道,但是梅曼楠总觉得铺子里那些前来买布挑衣的娘子们,向自己投来不少凌厉的视线,搞的她觉得怪怪的。梅曼楠刚进了院子,就看见不儿笑盈盈的冲她奔过来。一身绯色交领长衫,衣摆随着她的步子轻舞慢摇,到似红蝶翩跹而至。小不儿笑靥如花,熟络的拉起梅曼楠的手欢快的说道:“我光顾着跟哥哥说话,求他同意我随你恋沙关,倒忘了出去迎你啦!真是该罚。我就快说动他啦,你可别拆我台啊。”说完她做了个鬼脸,拉着梅曼楠往明枫堂走去。 绫家的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梅曼楠跟着不儿一面走,一面四处欣赏。虽然落梅寨里也有一丛玫瑰花圃,但是终是单调了些,不如不儿家这方寸小院里,芙花兰草,错落有致。小院另一头,便是绫家的会客正堂。两人迈入堂中,绫掌柜正在悉心摆弄两只插在黑瓷长颈瓶里的紫玉芍药。那花一看便知是今晨初采,还带着露水,开的明艳动人。不儿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哥哥,我把梅少寨主请过来啦。”绫影闻言回望,果见一女子站在不儿身旁,穿一黛色长袍,面容清秀,他微笑道:“久闻落梅夫人一代英豪,今梅少寨主光临寒舍,也是蓬荜生辉。少主快快请坐吧。”梅曼楠与绫影客套两句,就依言坐下,心中觉得,这兄妹二人差别还真是大。绫影坐定之后,整了下衣摆,旋即说道:“绫某与卢公颇有些交情,所以他家的香料出了点问题,我便帮他查了查。现如今查出假香出自贵寨,还愿梅少寨主能早日摆平此事,方不辱了落梅寨的名声。” 梅曼楠点点头,心怀歉意的说:“绫先生说的是。寨子里出了小人作祟,我自当尽快查明,早日清理门户。只是不瞒先生,家母身有旧疾,不便操劳,我又尚未接管寨务,怕是独木难支。但我知绫姑娘心思缜密,机警敏锐,又怀辨香绝技,想请绫姑娘与我同去恋沙关,还望先生答应。”绫影没说话,只是看向不儿。不儿蹦到哥哥身边,摇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好哥哥,你就让我去吧。我还没见过大漠什么样子呢!再说梅少主定会护我周全的哈。”不儿赶紧给梅曼楠飞了个眼神。曼楠会意,补充道:“正是正是,这从东京城到恋沙关的路,我已经走过几十趟了,定会保绫姑娘安全,这方面还请先生放心。绫姑娘也可以带上护卫同行呀。” 绫影复又望回梅曼楠,他双眸深邃,看的梅曼楠不敢与他对视,只得干咳两声,别过了视线。绫影收回目光,说道:“少寨主不愿梅夫人过于操劳,此番孝心绫影当能体会。但我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此去踏边关千重,我实在放心不下。倘若我随你们同去,少寨主意下如何?”梅曼楠愣了愣,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绫影,如果说不儿可能还有些身手,可这个绫先生怎么看都是个文弱书生,倒像是更需要人护卫才是。况且家母有令,落梅寨素来是不进男人的,她真把绫影带去,又不能进寨,可怎么办呢。绫影见梅曼楠没答话,接着说:“少寨主不必如此烦忧,我只是跟着你们罢了。不进寨子,也不见夫人,只待你们把事情查完,我将小妹带回来就是。”梅曼楠没想到绫掌柜这么善解人意,觉得自己反倒小气了,赶忙答道:“是曼楠顾虑不周,先生若愿同行,依您之言便是。二位愿随我踏这千山万水,助我查出寨中作恶小人,曼楠感激不尽,先代母亲,谢过二位。”梅少主起身走到绫影面前,恭敬一拜。绫影轻轻的把她扶起来,表示不必客气,只是山高路远还请她多多照顾不儿,说完淡淡看她一眼。梅曼楠眼见一丝流光闪过绫影眉眼,在那薄唇边绽开一朵浅笑。那笑容惊起少女满怀柔丝,曼楠只觉胸中小鹿乱撞,赶忙退后几步,低下了头。不儿瞄了哥哥一眼,跳到梅曼楠身边,欢快的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后天一早,在邸店碰面,一起出城可好啊?”梅曼楠赶紧点头,借口说要带不儿去采买些出行之路上必备的行李物件,就别了绫影。两个小姑娘在城里逛到了傍晚,才依依不舍的道了别。绫家兄妹的西行之路,就在两日之后,踏上征程。 1 丝路之旅 落梅商队走的这条回山寨的路是选的丝路中线,既东起汴梁,再去长安,从泾州转往平凉、会宁、兰州至武威,最后就到了恋沙关,全程大概四千来里路。恋沙关是玉门关东南方向的一个小镇,并不是真正的边关,只是因为与玉门关离的近,大家叫习惯了也就这样了。恋沙关附近,有不少边寨村落,可以说这个镇子就是为了给这些寨子村落提供服务而逐渐形成的。而其中的落梅寨,自然是规模最大,名气最旺的一支。落梅夫人作为一寨之主,在恋沙关的方圆几百里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方一霸主。乃至当地民间皆传城中百姓顶青天,大漠游民披玄衫,不问当今谁作帝,只道恋沙有梅仙。梅曼楠作为落梅夫人唯一的独生女,在这么个环境下长大,自然是衣食无忧,只是童年过得孤寂,也没什么玩伴。所以当她碰到不儿这么一个古灵精怪,又胆识过人的同龄少女才特别珍惜,希望能成为挚友。说实话,她原来还挺担心不儿会觉得此去山寨,长路漫漫,险象环生不一定会答应自己的邀约。却没想到这小姑娘能说出愿与自己共览大漠风光的豪言,绫影虽说是在后面跟着,可是自从出了东京城就不见了踪影。这绫姑娘呢,除了一个贴身的丫头,也不带别的侍卫,真不知她是艺高人胆大呢,还是不知江湖险恶,总之从秉性,到气度都甚合自己的脾气。 不儿作为绫记布坊实际的掌门人,去采买压货也是家常便饭,其中去的最多的,便是川蜀益州。益州到汴梁也是两千多里路,加上蜀地多山,道路难行,所以一趟出行耗费个四五个月也是常事。不儿不到十岁的时候,便拜在墨黎谷学艺,起初主要是为了防身,所以比起手上的刀剑功夫,还是轻功学的更多些,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不儿身子轻,力气小,只学了两路剑法。一套主攻名为虹影,一套主守叫做群萤。寥寥几句剑闪如虹光,来去无影踪,群花漫天舞,萤火穿心中就是剑诀了。他们离谷之时,谷主送了她一柄素白短剑,和一支暗藏玄机的保命银簪,让她时时戴在头上,不可摘下。不儿挎着小马,哼着小曲,在一队弩手的护卫下和梅曼楠并肩而行。她早就习惯了长途奔波,也并未觉得太累,便一边赏景,一边和梅少寨主天南地北的聊着,也是乐得逍遥。只不过两人聊了大半天之后,梅曼楠终于忍不住了,跟不儿抱怨道:“绫姑娘,你我既是朋友,你就别再叫我少寨主了,听着实在是别扭。还是称我曼楠吧。”“曼楠,曼楠,”不儿琢磨了琢磨,然后仿着绫影的模样,摇头晃脑的说到:“傲雪寒梅多烂漫,细沙不惹红楠枝。真是好名字啊。”梅曼楠心下一笑,没想到这绫姑娘除了能说会道,还满腹经纶,觉得更是有趣。 这一队人马脚程还是挺快,不到十天就走到了长安。她们稍作休息之后,没有在长安城久待,次日便再度启程。中间不儿抽了个空,把一直跟在身边的白鹭唤了进来,打探了一下绫影那边的情况。得知卢清晓陪着绫影一直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也就放了心,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又精神抖擞的出发了。她们一路西行,走的都是官道,倒也还算太平,眼看着快到泾川了,姐妹俩一合计,干脆赶赶路吧,这样早点到镇子里,大家也能好好休息一下。结果没想到,就离泾川镇还不到一百里的时候,真冒出来个拦路的。老远就看到一排木刺路障,上面还裹了些铁蒺藜。十来个持着钢刀的汉子,一水儿的粗布短打。为首的那个紫面方脸,提着双刀,左手戴了只黑手套,大咧咧的站在路中央,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梅曼楠和不儿交换了一下眼色,她压低声音,轻轻对不儿说:“紫面双刀孙浩源,是这附近白林寨的二把手。平日里我们给他交的银子也不少,怎么还来惹事。”不儿觉得孙浩源这名字甚是耳熟,眼珠子滴溜一转,不等梅曼楠反应,一个飞身就跳到了大路中间,一副轻蔑的样子道:“原来是孙大侠。真是人如其名啊。”不儿这一招险棋吓得梅曼楠一身冷汗,赶紧挥手示意手下们备好十字弩,以防对方下什么狠手。 那紫面的汉子见眼下突然飞来这么一个小娘子也是一诧,嘴上当然不能示弱:“敢问阁下是哪路高人?既然知我孙某名号,便应知道我只要钱,不要命。速速让你家主子交上路钱,我自会放你们过去。”不儿却不理他,自顾自的接着说道:“你跑到这来拦路设障,也不知你家白寨主知不知晓。你上次不知好歹的劫了几家农户凑的看病救命钱,被白杨砍下的手指头也不知长回来没有。怎么这才几天啊,老毛病又犯啦?”孙浩源听见对方提起这事儿大吃一惊。原来几月之前,他因为赌输了钱,又不敢跟寨主说,干脆找了几个兄弟在路边猫着想劫上一票,正好赶上几个倒霉的村民路过,他们把村民揍了一顿,拿了钱就绝尘而去。却没想到后来被寨主白杨查出那是因为村里突发了瘟疫,一个村凑的请郎中的钱。白杨虽然是个土匪头子,心中却也有劫富济贫的侠盗心肠,知道孙浩源闹了这么一出,一气之下剁了他的小指,以示惩戒。但是奇就奇在这事儿除了白寨主和孙浩源自己,没几个人知道,如今被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抖出来,恼羞成怒,一下就动了杀心,随即喝道:“好一个信口开河的小娘子!看我取你小命!”说罢提刀便砍,却被不儿轻巧的躲过。 不儿退了两步,手上顺势摸出了一柄白色短剑,护在身前。她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嘴上却没停:“喂喂喂!你可知道我们这一行是干嘛的?我家主人知道此地受了蝗灾,又招了瘟疫。朝廷虽拨了赈灾的银两,但是没有药材还是治不了病啊。我们可是千里迢迢从京师运来了救命的草药。怎么你还要抢去不行?你就不怕再传到白寨主那里,取了你的双手?”孙浩源听她这么一说,将信将疑的停下了动作,回头给后面的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快跑几步跟上来,只听孙浩源问道这小娘子什么来头,怎么小小年纪知道这么多事儿?别说孙浩源了,连梅家的少主也是觉得蹊跷,干脆竖直了耳朵听着。后面的汉子盯着不儿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了她手上那柄短剑之上。十来岁的光景,朱红的胡服,透白的短剑,脚下生风,身轻如燕,汉子突然恍然大悟道:“女侠可是墨黎仙谷的朱裙飞雀黎不否?”不儿唇角一勾,笑道:“哟?没想到我这么有名啊?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还有人识得我这月白剑。” 那汉子又附在孙浩源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就退了回去。孙浩源低着头琢磨了一下,一张紫脸涨得又黑又红更是难看,最后朝着这个比自己小上一轮的丫头拱手道:“算孙某有眼无珠,冲撞了黎姑娘。还望姑娘莫怪,莫要…”话到后面,面子实在拉不下来,停在了一半。不儿嘻嘻一笑,收剑回鞘然后很大度的说到:“既然孙大侠没劫我们,那这事儿你们白寨主自然不会知道。至少,不会从我这知道,你大可放心。大侠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去寨上喝茶了。”话音未落,不儿一个飞身回到了梅曼楠身边,冲她眨了眨眼。孙浩源心想着谁要请你喝茶,还是赶紧把这瘟神送走,免得再生事端。所以让手下匆匆撤了路障,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看梅家的商队走远了,才松了口气。心想今天真是倒霉,怎么偏偏碰上了手眼通天的墨黎仙人的掌上明珠,长叹一口气,就带着手下悻悻回去了。 梅曼楠她们一路小跑,回头看看白林寨的人确实消失不见了,才放下心来,减慢了速度。梅家少主看着不儿不可思议的问道:“刚才你说的那些事儿都是真的?你都知道?”不儿提起水囊喝了几口,才回答她说:“我只知道那孙浩源抢错过灾民的救命钱被白杨骂过。其他的都是猜的。”“猜的?猜的你也说的那么理直气壮?你不要命啦?”梅曼楠真是被不儿搞的没了脾气。不儿却很轻松的说:“哎,不会有事的。那孙浩源的功夫就那么回事儿,他后面那个汉子一直盯着我手上的剑,恐怕早就认出我了。他又不傻,才不会为了几个铜板,惹上墨黎谷呢。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保护我呢嘛。”说罢不儿往曼楠肩上重重一拍,一副我看好你的样子。梅曼楠又道:“早日在东京城时,你不是说你姓绫吗?”不儿毫不在意的挥挥手说:“在哥哥身边我姓绫,出门就姓黎啦。有什么所谓,我就是我啦。”梅曼楠久居大漠,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墨黎仙谷是个什么地方,只是看对手有那么点闻风丧胆的架势,觉得可能是中原一个有名的门派吧。梅家商队过了白林寨的路障还没走上十里地,又看见前面拦路站了几个人影,走进一看,见是几个悍匪随便堆了点柴木当做路障,七八个人,拿着刀枪棍棒什么的都有,衣服也不齐整。为首的一个提了一把铁黑的大环刀,倒是还有点气势。他们喝停了曼楠的商队,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留钱不留命,留命不留钱的废话。梅少主对着这番人上下打量了一会,大概猜到这多半是附近的饥民,被蝗灾瘟疫夺了生计,便开始做上这拦路抢劫的营生。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先拉过不儿问道:“这一伙儿人,你不会也有办法吧?”不儿干脆的摇摇头说:“没辙。乖乖交钱吧。”梅曼楠心说总算有你绫大小姐搞不定的事儿了,便差手下与了些碎银过去,交涉一番。对方收了钱财也没问难他们,痛快的把他们放走了。 连着遇了两拨劫匪,耽误了不少时辰,梅曼楠吩咐手下加快进程,争取在天黑前赶到泾州,她可不想在这窃贼环饲之下露宿郊外。一队人马紧赶慢赶,总算在入幕时分进了城,找到一个小客栈,可以歇歇脚,安顿一下。梅曼楠知道大家都旅途疲惫,嘱咐手下做好轮班值岗的计划后,就让他们都去休息了。自己也早早回了客房。不儿和丫头朱鹮分到一间屋,两人简单洗漱之后,不儿便让朱鹮把白鹭叫进来,问问哥哥那边的情况。稍顷,白鹭一个闪身进来,接过朱鹮递给他的饼一边啃着,一边比划。“大小姐,小鹭说,掌柜他们比咱们先到了,就在旁边的脚店歇息,让您不必担心。”白鹭在不儿身边也待了几年了,他那些手势不儿也大体能看懂。不儿从包裹中取出地图查阅了一下,发现大概还有一半的路觉得有些疲惫,便让白鹭先回去休息,自己也就睡下了。白鹭又从窗口钻出,几个起落回到了绫影他们下榻的脚店。他溜进绫影的客房,发现绫掌柜已经睡了,卢清晓却抱着双臂,盘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守着绫影。屋里的气氛,有点诡异。白鹭冲卢清晓打了个招呼,意思是我已经回来啦,卢公子您去休息吧。卢清晓会了意,轻轻侧身离去,走之前,还偷偷往床上扫了一眼,好似不情不愿。白鹭觉得卢公子这些日子的神情越来越古怪,却也懒得多想,在大床上挤了个地方蜷起身子,浅浅睡去。 卢清晓一个习武之人天天闻鸡而起,天色一亮他便爬了起来。清晓盘腿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他想着绫影本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些日子疲于赶路风餐露宿,面色也不甚好看。眼下好不容易到个县城,应去给他寻点吃的改善改善。清晓主意一定,便翻身下地,梳洗一番离了客房。他去镇子里转了一圈,还挺有收获,拎了一堆吃食回了脚店,准备给绫影送去。可还没上楼,就见绫影闪身出来,对着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在一楼的饭桌旁坐下,卢清晓把买来的早饭布在桌上,递给绫影一双碗筷,然后自己一边啃包子一边问:“怎么?白鹭还在睡?”绫影点头道:“嗯。他这半个多月两头奔波,累的够呛,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不儿他们多半也会在这小镇休整一番,我们明天再出发。”卢清晓抻了抻筋骨,表示此去恋沙关还真挺远的,自己这些日子忙着赶路,觉得剑法都生疏了,等到回山上以后,定是要挨师父骂。绫影把包子塞进嘴里然后嘟囔道:“想练剑还不容易,我陪你去城外找个空地比划比划呗。” 这一句话生把卢清晓噎在了原地,好像怎么答都不对。他想着我要是答应吧,青鸳又曾亲口说过绫影在不儿手下都过不了十招,可要是不答应吧,岂不是看不起人家?清晓觉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一时之间只得愣在那里,干瞪着绫影,左右为难。绫影看他那傻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推了一把卢清晓,笑道:“你看你那样子,我跟你开玩笑的。你要是手痒,一会白鹭起来跟他过过招便是。我就是个舞针弄线的裁缝,我拿什么跟你比划啊?”卢清晓顿时气结,他一拍桌子,很不高兴的说:“绫先生,这一点都不好笑好吗!”绫影伸手给自己倒了碗水,慢慢喝着,接着说道:“临行之前,青鸳跟你说了那一堆,我这不是猜你觉得奇怪嘛。你真跟我过过手,不就明白了么…”卢清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他一把按住绫影的腕子,正色道:“绫云翳你给我听好!我不好奇你过去的事儿,更不想跟你过什么招。我就想你每天开开心心的,能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明白吗?”清晓义正严辞的吵吵一番转念又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他见绫影很不自然的看着自己,搞的他也是别扭,赶紧找补两句道:“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就是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别瞎捉摸了!”绫影没想到自己竟然小人之心了一回,摸了摸鼻子掩饰了一下面上的尴尬,但是心里却觉得挺暖和的。他不动声色的把腕子从卢清晓手里抽出来,笑笑说:“知道啦。这外面天色不错,就请卢公子,陪我出去随心所欲的转转可好?” 绫影和卢清晓跑去镇子里闲逛,把小白鹭一个人丢在了邸店里呼呼大睡。等白鹭被饥饿的胃袋吵醒发现早已日上三竿。他吓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的从床上翻下来,却看见房内的小桌上,摆了一盘肉包子。盘子下面还压了个纸条,上书:吃完再睡四个字。小护卫傻傻一乐,知道主人心疼自己,便狼吞虎咽的吃完包子,又倒回床上休息去了。泾川县是个民风淳朴的镇子,镇子南边有个小有名气的石窟寺。卢清晓陪着绫影进去游览了一番,又顺路补寄了些口粮。再回脚店之时已是夕阳西下,小白鹭整整休息了一天,正满面春风的等着他们。三人有滋有味的吃过晚饭,白鹭便跑去不儿那里打听后面的路线。等他把消息带回来,绫影略作安排之后夜已深了。绫影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卢清晓白天说的那几句话,觉得自己虽不能如清晓所愿,过那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能偶尔畅想一下也还是不错的。 2 落梅山寨 落梅寨的马队过了泾川,路经平凉、会宁,过兰州到凉州,总共又走了一个来月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终点恋沙镇。恋沙镇虽然以沙为名却因占了一渠小湖而气候宜人。是以各路村寨不约而同的相聚于此,日积月累的,便自然形成了一个围湖而建的贸易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恋沙镇虽然是个不足千户的小镇,但是因为服务于方圆百里的村村寨寨,再加上往来商队频繁,也是个喧喧闹闹,商铺林立的热闹之所。在恋沙镇的东南角,坐落着一个异常气派的大寨,便是玄衫梅仙的居所,落梅寨。落梅寨名为山寨,实则不偷不抢,是个经商之所。寨子落成的头些年,主要靠倒买倒卖各种原料为生。后来不知道寨主落梅夫人从哪里得到了一些秘传的制香方子,便开始做起了制香贩香的买卖,起初生意不是太好。但是随着香料的来源越来越广,用香之事也从官宦人家扩大到了文人雅士,又渐渐走入了百姓人家。用法上也多变了起来,从熏燃、悬佩到涂傅,甚至用来计时。几块上好的原料若是运用得当,赚来的银两,至少能保自己寨子一干人等几个月吃穿不愁。除了落梅寨的生意以外,落梅夫人还时不时的为恋沙镇的建设出资出力,或是借些银钱与镇民让他们兴建客栈酒家,或是派些能手帮周边的村落找些商路。到后来,连各家村寨之间起了争执,都会拿到落梅夫人那里评理。大概就从那时起,这不问当今谁作帝,只道恋沙有梅仙的谚语,才流传开来。 这落梅山寨哪哪都好,唯有一点让这方圆百里,心怀抱负想去帮夫人打下一片天地的恋沙人介怀的是,寨子里只留女子。或者说,能在寨子里落梅夫人手下掌点小权,做点大事的,全是女人。男人们就算被招进去,也是做些粗苯的活计,而且只能打些短工,常常几个月做下来,连寨主的衣角都没见过。大漠黄沙之中,人丁本就不旺,女子更是不多,是以见过落梅夫人真容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人总对自己未知的事物又敬畏又好奇,所以久而久之便传出了,这落梅夫人风华绝代,乃仙女下凡,来到这恋沙镇拯救这里的苍生这般甚是离奇的说法。而落梅夫人本人,除了要料理寨中日常事物,经营商队,调和各方关系,还得悉心照顾自己的独生女,自然没有闲心去管什么坊间传闻。只是偶然听手下的侍女说起,也不过一笑了之。近些年来,不知是被这日夜的大漠黑风给吹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自己的头疼病犯得厉害。虽然女儿曼楠甚为孝顺,天南海北的给自己不知寻了多少良药偏方,但始终不见成效。落梅夫人只得命人把自己日常起居之处都增建了两层窗户,以求把那黑沙黄风都挡在外面。时不时再点上些清新的香片,缓解一下病情。后来实在头疼的厉害了,干脆把商队的活计全权交给了曼楠,自己少了一大摊事儿,压力也小了不少,身子也觉得舒爽了些,闲来之时或是养养花草,或是拨拨琴弦。花是好花,可惜镇子气候一般,长势终究差些。琴是好琴,却怜自己技艺不佳,悟不出其中奥义。如今爱女这次出发去东京压货,已是四月有余,眼见着就该回来了,落梅夫人的心情也是好了些。 时至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之际,落梅寨一副欢喜气氛,少寨主带着商队凯旋而归,梅寨主也是早早起来梳妆打扮一番,坐在山寨正堂烟沙堂上,等着女儿前来见礼。没过多一会,就见女儿携着斗笠提着剑,很是精神的抬步走了进来,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面上的神情却较出发前更加稳重了几分。梅曼楠快行几步走到母亲座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然后笑吟吟的说道:“见过母亲,母亲的气色可比我出发之时好多了!真是太好了。”落梅夫人把女儿拉到身边满是怜爱的赞许道:“你这每次回来神色,气度都精进不少,为娘甚是宽心啊。快坐下,给我说说这一路上都碰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梅曼楠腼腆一笑,答道:“母亲请先容我把带回来的朋友向母亲引荐一下,路上的趣事我们慢慢再说。”“哦?我家闺女交到好朋友了?快请进来让娘看看。”梅少主得了令,赶紧跑出去把不儿和朱鹮领了进来。落梅夫人见女儿拉进来的这个小姑娘,跟曼楠年纪相仿,长得也伶俐可爱,心下甚是欢喜。不儿走到落梅夫人面前深深一拜,干脆的说道:“黎不否,见过落梅夫人。”梅寨主略微颔首道:“我家楠儿真是好福气。竟能寻得墨黎仙谷的大小姐做朋友。”“夫人谬赞啦。夫人不也是恋沙梅仙嘛。”不儿眨眨眼睛说到。落梅夫人见这小姑娘伶牙俐齿的,不由得朗声大笑道:“我那是民间谣传的假仙姑,不似你们谷主是手眼通天的真仙人啊?哈哈哈哈。”谈笑一阵之后,落梅夫人拉过自家闺女说道:“今天正是中秋佳节,晚上邀上黎姑娘,我们娘仨好好吃一顿,共赏明月,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你把商队的事情安排好,就带着人家在寨子里逛逛,莫要怠慢了客人。为娘有些累了,你们年轻人慢慢玩吧。”说完便与不儿打了招呼,缓步离去了。 梅曼楠依照母亲的嘱咐,安排完商队和清点完带回来的货物之后,就去叫上不儿,在寨子里游览。落梅寨依山而建,地势较高,由一个主寨和五个附寨组成。五个附寨插着五色旗,占五个方位,把主寨包在中央。寨子之外,有高墙围挡,各寨之间,用甬道相连。其间还有不少暗门地道,错综复杂。这些暗道梅曼楠自己都不敢乱走,搞不好就会被困在里面。落梅主寨很大,房屋大大小小有三四十间,除了刚才不儿去过的会客正堂烟沙堂之外,还另有两间会客厅。落梅寨是个等级森严的帝国,寨主落梅夫人自有有生杀予夺之权,她麾下除了少主曼楠以外,还有五位副手,各司账目,生产,监察,人事,寨物之事,分工周密,泾渭分明。这五位精明能干的娘子,如同那梅花的五片花瓣一般,托起整个落梅寨。不儿随着梅曼楠几个寨子转了一圈,又回到落梅主寨,她对这里等级森严的制度和井井有条的秩序称赞不已。不儿在手心里把几个附寨各司之事和所在方位略一描画,笑着对梅曼楠说:“落梅夫人不亏是一代女侠,这五行相生相克之道,用的真是炉火纯青,妙哉妙哉啊。”“你也可以啊。我就带你随便走了这么一圈,你竟然能看出母亲的用意。当年母亲拿这个考我的时候,我可是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呢。”梅曼楠虽然猜到不儿能看出这落梅山寨是五寨扣五行,但是真被她这么一语道破,心下还是觉得有些惊奇,“好不儿,你倒是与我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儿也不卖关子,一边数着手指,一边计算到:“木金火水土,仁义礼智信。木主仁,性直情和,用来制作香料最为合适。金主义,性刚情烈,安排做管理账目才不易被利益所诱。火主礼,性急情恭,专司监察之职,必能明察秋毫。水主智,性聪情善,用作管人之事,方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土主信,性重情厚,平时做些杂事,若有人来犯,便可聚零为整组成不错的防御力量。”不儿数完了五个寨子,佩服的点了点头接着说:“当然啦。我这是看见了落梅夫人这么安排,才恍然大悟的。但是在建寨之出,就能做下如此安排的落梅夫人,才真是女中豪杰呀。难怪这儿的百姓,都敬称她仙姑呢。”梅曼楠听好朋友这么称赞自己的母亲,当然觉得骄傲,可是不时又觉得自己跟母亲比起来简直毫无建树,又有点惭愧,只得讪讪的说:“母亲固然厉害,但是曼楠若是能有母亲万分之一的聪慧,也就不会劳烦你大老远的跑一趟,帮我抓贼了。”“曼楠你也别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只不过还没找到罢了。再说了,托了这四合香的福,我才能认识你不是吗?”说完不儿拉着垂头丧气的梅少主跑到了寨子的花园。只见成片的玫瑰开得正艳,争红斗绿甚是好看。“你看,”不儿指着万千红花中,几朵黄花说道:“世人皆说玫瑰似火,我却觉得这黄玫瑰更加清丽呀。”然后她轻轻摘下一朵,削去花茎上的尖刺,别在了梅曼楠的发间,拉着她左右看看笑眯眯的说:“不是很配你吗?”梅曼楠皱着鼻子点点不儿的额头笑道:“你总是有理。”但却没把头上的花摘下来,拉着不儿,继续溜达去了。 姐妹俩把落梅寨里里外外大概逛了一下,就耗费了大半天的时间。俩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大圈转的名义上是带客人参观,实际上是让不儿熟悉一下寨子大概的运营机制,好早日找到制假的贼人。所以这一大圈转完,梅曼楠把不儿带进了自己的闺房。说是闺房,也不过就是她睡觉的地方,平日里她也不在这待着。只是这屋子安静,便于说话。不儿坐下之后,梅曼楠给她倒了杯水,然后问道:“怎么样,可是能看出有什么蹊跷?”不儿喝了口水便将心中所想,与她细细计算开来。白金寨管账,黄土寨管杂,似乎与造假的事儿关系远些。赤火寨管察,黑水寨管人,虽不是毫无关系,但是还是专管制香的青木寨嫌疑最大。青木寨的副寨主杨灵,是这五个副寨主里面最后加入的,年纪也轻,不过三十来岁。因为天生一双制香妙手,才被梅寨主特别提拔上来。但是梅曼楠知道,此人本来就是恋沙镇人,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要是她真在梅家寨的香里下手脚,先不说查出之后落梅夫人会如何处置她,就是那些供夫人于仙姑的村民们,也不会轻饶了她。所以曼楠觉得,可能性不大。两人算计了半天,不觉得夜色已经上来了,也有丫鬟轻轻叩门请他们去吃饭。不儿听见晚宴两字双眼直冒光,曼楠已经熟知她这个吃货心性,也不笑她,便与她一前一后,去花园小亭,赏月赴宴。 玫瑰园中,四角亭下,落梅夫人披着厚重的披肩和两个晚辈共赴家宴。桌子上以牛羊肉为多,大都是恋沙当地的美食。不儿他们辛辛苦苦跋山涉水的赶了两个月的路,总算可以好酒好肉的吃上一顿。她也不对主人多做客气,美滋滋的大快朵颐。宴桌上觥筹交错,三人共饮成欢。酒过三巡之后,落梅夫人淡淡的说:“楠儿。你把黎姑娘大老远的请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览这大漠风光吧。我见你把带去京城的四合香,又原封不动拿了回来。怎么,可是有什么问题?”梅曼楠本来也没想瞒母亲,见落梅夫人提起,便认认真真,一五一十的把四合假香的事儿,一一禀告。说到最后,她从怀中拿出了那块被切开的假香,让母亲过目。落梅夫人接过女儿递上来的香块,左右看看,转向不儿问道:“黎姑娘可有什么高见?”不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回答道:“回夫人,不儿觉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正如曼楠所说,是最近混入寨中,底细不明的新人所为。要么暗藏多年的老手,因为突然有了什么契机,突然开始行动了。”落梅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假香在指尖把玩了一阵,然后喃喃道:“这四合香,贵在用料,要说味道,我却不怎么喜欢。你们去查查吧,不管新人还是老手,早点给我揪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我眼皮底下故弄玄虚。”梅曼楠听母亲音色变得生冷,担心道:“母亲,是楠儿失职。楠儿接管商队本想替母亲解忧,却没想到更添烦恼。母亲切莫焦心,我有不儿姑娘帮忙,一定会尽早查出祸源的。” 落梅夫人知道她这傻闺女是担心自己的头疼病,怜爱的拍着她的手背缓缓道:“这人生在世不称意是常理儿,有人胡作非为,找出来就是。为娘只望你经此一砺,能再沉稳些。”说完,梅寨主抬头看了看月色,让侍女撤了空盘,换上一些小点,接着说:“好啦。今儿可是中秋佳节,你们看这皓月当空的夜色多美啊。美酒在杯,若是再佐有良曲,便是仙境了。”不儿停下筷子,抬头望望夜空明月,道:“可惜哥哥那无双琴技,我是半分也没学来…不然我也能为夫人抚幽兰一曲,以敬美景。”落梅夫人心下有些诧异,旋即问道:“怎么?黎姑娘知道幽兰操?”不儿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引起梅夫人这么大的兴趣,赶紧解释道:“不儿只听哥哥弹过一部分。哥哥说,那是我娘亲家祖传的古谱,但是后来家中生了变故,这些东西都遗失了。他也没能记下全谱。”不儿其实只想解释一下自己并不会弹奏幽兰操这事儿,没想到话音未落,梅夫人站了起来,她紧紧盯着不儿,眼眸中闪着清亮的光,焦急的问道:“你说幽兰操是你娘亲家祖传?我能否问问你母亲名讳?”“林…林玥雯…”不儿被梅夫人盯的有点紧张,小声答道。落梅夫人觉得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略微摇了摇头,又问:“你外祖父呢?”不儿愣在那想了半晌,才缓缓答道:“我没有见过外祖父,只是记得哥哥好像说过,他叫林昕。” 听闻此名,落梅夫人大喜过望,一掌拍在桌子上,把不儿和梅曼楠都吓了一跳。梅曼楠怕母亲情绪太激动,赶紧站起来扶住她。梅夫人甚是高兴,绕到不儿身边,拉过她的手,笑道:“你竟然是拂音手林宵明的孙女!我年少时随父亲游历中原,曾有幸听你外祖父本人弹奏过那幽兰操,真是余音绕梁,别说三日,简直此生难忘。”落梅夫人自己说的兴奋,仿佛又听到了那摄人心魂的曲调,但她见不儿面上的神情,却甚是落寞,便知少女口中的变故二字,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往事。落梅夫人看出不儿心中苦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便打趣道:“黎姑娘,楠儿把你大老远的拉来这边关小镇,耽误了你与家人共度佳节。这事儿你可得记下,回头找她算账。”梅曼楠觉得母亲所言不虚,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向不儿道歉。 没想到不儿却站起来走出凉亭,在花圃旁停了下来。她抬头望着天上有些耀眼的圆月,沉思了许久,缓缓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是我过得一个真正的团圆节。”梅曼楠与母亲对望一眼,两人都有点不明白不儿的意思。只听她接着说:“其实不只是外祖父,我对生身父母也没什么印象。我在墨黎谷长大。对我来说,严父之情,慈母之爱就跟人之初性本善一样,只是那些落了土的书籍里面空泛苍白的文字罢了。所以我对什么中秋月圆日,阖家团聚时这种东西,没什么概念。我也没少因为各种原因导致中秋不回家挨哥哥骂。但是他骂归骂,到了下一年,我还是不记得。归根结底,是我脑子里根本没有这根弦,心里也没这个节。”说到这里,不儿好像突然想通了一样,转向凉亭中的母女二人笑着说:“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中秋节应该是这样的!应该一家人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赏赏月,谈谈天。哎呀,我好像应该找个机会,去跟哥哥道个歉…” 梅曼楠一直觉得,自己成长的路上没有父亲相伴,纵使她的母亲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她的人生还是不完整,却没想到眼前这个一身正气光芒万丈的姑娘,竟然连自己是的双亲模样都不记得,不觉眼圈有点红。梅寨主见不儿这么说,猜到这小姑娘多半是家中出事之后,被墨黎仙人带回去抚养成人。她一直念到哥哥,哥哥,想必拂音圣手也还算后继有人。不过想到眼前这孩子生的如此乖巧可爱,身世又这般凄苦,为人父母者,心肠都是软的,梅寨主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她缓步走到不儿面前,脱下自己暖暖的披风,披在了不儿身上,然后柔声说道:“记住了,以后的每个中秋节,都和哥哥好好过。”不儿看着落梅夫人温柔的目光,重重的点了点头。 3 恋沙客栈 绫影和卢清晓尾随着梅家商队,也赶在八月十五之前,到了恋沙镇。他们在镇上溜达了一圈,觉得估计要在这里待上些时日,还是找个好点的住所,所以最后选在了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恋沙客栈住下。恋沙客栈既然能以恋沙为名,自然是这里最好的邸店,只是这地方毕竟穷乡僻壤,所以比起大城里面客店,设施还是简陋了些。而且八九月份正是天气逐渐凉爽的好时节,来往的商队也很多,绫影他们废了不少口舌,才要到了两间房。两人这些天连着赶了好些路晚上也没怎么休息好,都有些疲惫,所以订好房间之后就各自去休息了。绫影心里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没有看上去那么结实,所以推门进屋之后想都没想就直接往床上一倒。才发现这屋子虽然破了些,床还挺大,于是干脆趟成个大字型,缓解一下全身酸痛。他刚想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只见有个人砰的一下撞门进来,把绫掌柜吓了一跳。绫影连忙坐起来一看,来者竟是满面惊恐的卢清晓。“清、清晓?你怎么了?” 卢清晓一把拉起绫影,他面色很是难看,似乎五官都僵在了原地不会动,费了好些功夫才扯开嘴角,颤巍巍的飘出一句:“屋里…屋里有蛇!”那样子到真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般,两道长眉死死拧在一起。绫影本就没剩什么力气,知是这么个小事,便有点不耐烦的说:“有蛇你把它砍了不就完了么?”只见卢清晓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不行…我、我怕它咬我…”绫影有点哭笑不得,心说你好歹也是个剑客,怎么怕蛇怕成这样。他也没法子,只好努力的把自己的胳膊腿都重新接回来,拉着卢清晓晃晃悠悠的走向另一间客房。进屋之后他果然看到一条小细蛇藏在桌子底下。绫影反手抽出卢清晓的佩剑,一剑刺去,把那小蛇扎了个对穿,然后又把尸身扔出去。他回身想把剑还给卢清晓,却见他盯着剑尖上残留的蛇血不敢伸手接。绫影彻底没辙了,找了块破布把那青锋剑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擦了好几遍,然后不由分说的插回卢清晓腰上的剑鞘里,问道:“这下好了吧卢公子?”卢清晓松了口气,连连道谢,然后听绫影又说:“这种小蛇一般都不咬人的。若是再来,你就砍了就是。”说完这句话绫影就后悔了,因为他发现卢清晓听到“再来”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像个炸了毛的猫一样,死死的拉住他的胳膊哀声道:“我、我要跟你在一个屋待着!”绫影本来就因为整日骑马赶路弄得腰酸背痛,再让他这么一拽,胳膊差点脱了臼,赶紧求饶道:“好好好,我陪着你,我陪着你。你先松手…” 所以等白鹭确认完不儿她们已经顺利安全的进了落梅寨,回来给绫影报信的时候,刚一进屋,就又看到了那个诡异的场景。绫影在床上直挺挺躺着,不过没睡着。卢清晓盘腿坐在边上的椅子上,守着绫影。屋子里安静的,掉跟针都能听见。绫影自己也觉得这屋里的气氛怪异的不得了,看见白鹭进来,有一种得救的感觉,他赶紧爬起来问道:“怎么样,不儿那边情况如何?”白鹭比划了一阵,大意是说那边一切顺利。就是那落梅寨寨大墙高,前后又设有岗哨,自己不太敢靠的太近,还是等晚上再跟他们联系。绫影本就是做了暗访的打算,所以同意了白鹭的建议。此事商定之后,后面就变得比较尴尬了。白鹭一般都会和自家主人住一屋,以便于护卫他。但是卢清晓因为怕极了蛇,怎么也不肯自己一个人住一个屋。但是如果他跟白鹭一起住,绫影这没人陪着他们俩又不放心。最后实在没辙,小白鹭一个人美滋滋的抱着被褥去住另一间房,留下绫影和卢清晓两人面面相觑。 不过说是面面相觑,也不尽然。绫大掌柜没有那么好的身底,两个来月的奔波让他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所以简单洗漱之后,就往床上一倒,就算请来如来佛祖,也未必能再把他叫起来。不过绫影还是很知趣的,只占了床的一侧,给卢清晓空出了半张床的位置。但是卢公子却好像不领情,径自盘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死死盯着那床板,似乎要盯个洞出来。这么多天的相伴而行,让绫影这个人在卢清晓的心中更加鲜活了。他觉得这个绫先生,既不是卢植口中那个笑看世间千层事,弹罢人心万缕愁的风流才子,也不似大哥说的那初见知人短,再见察人心的阴诡之辈,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裁缝而已。只是这个裁缝,读的书多了些,阅的人多了些,经的事多了些。他也会哭会笑,生气的时候也不理人,做错事的时候也会小心翼翼的来道歉,饿的时候狼吞虎咽,困的时候蒙头大睡。是个挺可爱的家伙嘛。清晓想到这,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他活动活动酸痛的脖颈,轻手轻脚的从椅子上下来,坐到了床边上。他望着绫影熟睡的侧脸出了会神儿,然后发现绫影手边有个小本,便偷偷的拿过来翻看。 小本里面记录着很多花草植物,每一种都描画的很仔细。有常见的莲花、牡丹、芙蓉、翠竹,也有不少的卢清晓不认识的花草。他翻着翻着,发现有一页画的是虞美人。这红的妖娆的美丽花朵,借着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传遍大江南北。卢清晓一个剑客对这种国家不幸诗家幸的亡国之君没有什么好感,正准备翻过这页,才发现左下角标注了一个小小的不字。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记得第一次见到不儿女装的时候,缀在青丝云鬓上的就是虞美人,才明白这似乎是不儿喜欢的花。后面一页是重瓣山茶,标了个鹮字,清晓心想,这热热闹闹的花,确实跟朱鹮挺像。接下来是白鹭的水仙和青鸳的君子兰,清晓觉得,也是合适呢。再往后翻的时候,卢公子就有些不太开心了,那纸上勾勾点点乃是一簇丁香,旁边注了个镌秀的星字。约是取那丁香繁茂,犹若星河之意。他放下小本,侧头看看身边熟睡的绫影,突然好想把这人拽起来问问,你那个叫星若的弟弟,到底什么来头?他目光不小心扫过绫影鬓角的白发,心中又腾升几丝不解。他蹙着眉头,暗自嘀咕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你个制衣贩布之人,日思夜想,愁白了少年头呢?沉默了一会,卢清晓感到困意袭来,把小本放回去之前,发现后面好像还有一页。他轻轻翻过一看,是一支玉兰,但是没有写字。卢清晓盯着那页仔仔细细找了一圈,确实没有字,一个字都没有。他只好有点落寞的垂下眼睑,把小本给绫影放回去,熄了灯,轻轻躺下,听着绫影均匀的呼吸声,渐渐的进入了梦乡。那一夜他做了个梦,梦见玉兰花下,梦见绫影修长的脖颈和身上淡淡的清香。总之,是一个他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别人的梦。 其实在恋沙镇这种人来车往,川流不息的贸易小镇开个客栈,是个挺不错的买卖。雇几个小二拾掇拾掇房间,打扫打扫卫生,客栈掌柜坐那数钱就行了。倘若有心,再请个有些手艺的掌勺大厨,窖藏点好酒,就顺带着把脚店的生意也做了。这般算来,比在那繁华喧闹的东京城里经营个布店,不知道要轻松上多少倍。远远瞄着那跟客栈掌柜打听消息的绫影,卢清晓这么暗自盘算着。那人一觉醒来虽然看上去舒缓不少,面上也有了笑容,但是他眉心隐隐的忧思仍然拢在清晓心头。客栈的掌柜姓刘,自家娘子在落梅寨里做点小工,这恋沙镇好些人家,皆是如此。绫影随便编了个由头,说他们听闻最近会有一批品质上乘的茶饼香料入关,便老远从蜀地赶来,想能分一杯羹,特向掌柜问询哪里更方便打听消息。恋沙客栈虽说每天要接待几十个客人,天南海北的消息皆汇聚于此。但是客栈毕竟有客栈的规矩,不听,不问,不传。所以刘掌柜,就把绫影支去了茶馆,还不能是别的茶馆,非得是那小湖畔的听风楼。听风茶馆是个两层小楼,楼下喝茶,楼上听曲。楼下的茶一文钱一碗,喝一天都没人管你,楼上的茶,十文钱一壶,却只能坐上一个时辰。绫影满腹心事,对什么吹拉弹唱自然毫无兴致,就丢给茶馆小二两文钱拉着卢清晓找个了角落坐下,沉下心来仔细观察着过往行人。 正如刘掌柜所言,来这听风楼喝茶歇脚的,大都是过往的商队,有胡人,有宋人,也有黑白袍的大食国人。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陆陆续续的来了七八波了。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人围成一桌说说笑笑侃侃而谈,也少不了些好交际的,喜欢四处走动结识新人,毕竟出门靠朋友。有人走到绫影这边与他攀谈,俩人天南海北的胡侃一通,不多时来人便觉得这来自蜀地卢姓商人是个淳朴的好汉子。只有旁边的卢清晓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绫掌柜什么时候开始说上蜀腔了?两人说着说着,旁边又凑过来几个,原来竟是蜀地的“老乡”。这几个人叽里呱啦的聊起来,让卢清晓觉得,自己仿佛瞬间到了关外一般,明明都是宋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个字都听不懂。正在卢清晓抓耳挠腮满腹狐疑的时候,茶馆的小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端了个托盘,盘子里面一碟一碟菱花小饼,每个切成了四块。小二手脚麻利的挨个桌上都放了一盘,嘴里也说着吉利话:“各位客官,正逢中秋吉日,我家掌柜知各位路途辛苦,特送些小点,就算是与大家共贺佳节。”卢清晓盯着那小二看了一会,觉得此人虽然没有武艺,脚底下的功夫倒是一流。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几十张桌子,就都摆上了点心。聊天的人见来了吃食,也就归了座,那菱花小饼酥皮甜馅儿还挺可口,绫影和卢清晓都开始琢磨要不要打包两块给不儿拿去尝尝。清晓趁那几个人还没回来,拿胳膊肘捅了捅绫影小声问道:“你们刚才叽里咕噜的说了堆什么?”绫影低声答道:“没什么有用的。不过他们说今天晚上附近的酒肆有斗酒。说是酒铺坐庄,一轮一轮的比,输下来的挨罚,最终胜者可在镇上白吃十天。”说完绫影起身离座去了柜台,跟掌柜又买了三块小饼用油纸细细包好,准备带回客栈。 他这么一岔乎,倒是没让卢清晓问出方言的事,反倒琢磨起斗酒了。等绫影回来,清晓便说:“咱们在这坐了这么半天,除了灌了一肚子水,好像也没什么有用的。这茶楼人虽多,但都是商客,倒不如去那酒肆看看?”他接过绫影手中的点心,作势要打开,被绫影重重拍了下手。卢清晓嘻嘻一笑接着道:“商人要赶路,多半不会大喝。再说停留也不过一两天时间,要那些奖励也没用。所以倒是镇子里的人更会去吧?”绫影也是这么个意思,就点了点头,然后顺势抽了一支桌上竹筒里筷子,在指尖把弄起来。今天一早,他趁卢清晓没起的时候,就吩咐白鹭去联系墨黎谷的线人,估计到了晚上应该能有点消息传回来。茶楼,茶楼这坐着的几支商队,也有贩香的,刚才言语之间他略作探试,落梅寨的货依旧有口皆碑,没有任何关于假货的风声,所以看来他们还有些时间。酒肆,酒肆正如清晓所说,会去斗酒的多半都是本地人,那墨竹筒里的消息,说的是不是跟本地人有关呢?酒这种东西,对绫影来说浅尝辄止还可以,多了肯定是不行的。他也不知道卢清晓的酒量,就算知道也没什么理由让清晓去跟人家拼酒,所以还是先去看看然后静观其变吧。想到这里,绫影停下手中的动作,把那筷子往筒里一掷,转头对卢清晓说:“走吧,先回客栈把点心放下,然后去打听打听酒肆的情况。” 比起客栈茶楼,恋沙镇的酒馆倒不是很多。一是因为这里偏僻,地方官府乏于在这开设酒楼,二是正如卢清晓猜测的,恋沙镇的繁荣主要靠的是过往的商队,商队又不会喝太多酒,所以都是些脚店兼着卖点酒。有中秋斗酒这个习俗的是个本地人开的老店,名曰不醉堂。掌柜姓余,铺子的生意到他这已经是第三代了。余姓在恋沙镇是个大姓,这中秋斗酒的原来也只是自家人欢度佳节的一种形式。久而久之,来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就变成了小镇里每年中秋的一个活动,为了让更多的人来凑热闹,时间也往后推了一天,改在了八月十六。这申时还不到,不醉小店堂里堂外都摆上了桌椅。正中间有一能坐二十来人的长条大案,便是斗酒的斗场。这斗酒的规则,绫影也问了,甚是简单,就是从一至百,逢七便过。凡是说出七和七的倍数的,都要挨罚。几圈下来,最后清醒的那个,就是胜者。 绫影和卢清晓天还没黑就到了不醉堂,店小二得知他们没有参与比赛的打算,便把他们安排在堂内靠窗的一桌。绫影随便点了些酒菜,小二一一记下,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暮色渐渐上来,堂里人也越来越多。在长案两侧入座的人也不少。待到酉正斗酒开始之时,屋子里已经挤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了。今年参与比赛的一共二十六人,在长案两侧一字坐开,每人面前一只酒碗。长案上则摆了十余个三十斤的酒坛子。稍顷,余掌柜满面红光的从内室走出来了。这掌柜年纪不大,三十来岁的光景,先是跟各路高朋拱手客道一番,再又简单重复了一下斗酒的规则,便站到了长案一头,从身后拿出一面小锣。锣声清脆一响,这一年一度的不醉堂中秋斗酒便开始了。这数数的比赛前几轮没什么意思,非得等喝到五六分了,才会出错。但是既然有比赛,就有押宝的,就在绫影他们身边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赌上了。绫掌柜自是不受这些纷扰影响,慢条斯理的吃着桌上的饭菜,沉着个脸,神情很是严肃。卢清晓不知道绫影脑子里在想什么,偷偷瞄他几眼,便不再扰他,犹自伸长了脖子观察那边的斗酒的情况。他扫了几圈发现一个面熟的身影,回手拉了拉绫影的袖子,凑到他耳边问道:“你看那个白面的,是不是上午的茶馆小二?”绫影循着他目光看去,发现确是那人。 4 酒肆斗酒 那店小二瘦瘦小小的,头上戴个粗布小巾,也不知是不是常年在铺子里闷着不劳作的缘故,倒是没被这烈日狂风给吹黑了,一副细皮嫩肉的样子,跟那一群壮汉挤在一起不怎么显眼。卢清晓是习武之人,对别人的身形步伐比较在意,他上午喝茶的时候就发现这个茶楼小二的脚上功夫好的出奇,所以留了几分心思。长案上此时已经转了十来圈了,大家都多多少少喝了些,那二十几个参与斗酒的人,面色却是各不相同,有的红有点白,还有的一如常态,甚是有趣。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咣当一声,一个方脸的汉子醉倒在了长案上。待看客们哄笑一番之后,余掌柜派了几个杂役把那醉汉搀走,扶到外面过过风,休息休息。比赛依旧如火如荼的进行。卢清晓一直盯着那个小二,发现这人还挺聪明,斗到现在,也就喝了四五碗,倒像是个能赢的主儿。随着酒越喝越多,余掌柜的小锣也越敲越密,半个时辰之后,又倒下去几个。长案上斗酒斗的精彩,看客们的小赌局也开的热闹,每醉倒一个人,都是一片欢呼一片骂,还真有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架势。卢清晓本来想去参与一下,押注那个茶楼小二。他偷偷瞄了眼绫影,见绫先生铁着张脸不知道那心里面又跟谁过不去呢,就不敢吱声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桌上就剩六个人了。赛程愈见紧张,不醉堂里反倒安静了下来。 余掌柜见场面已经白热化了,敲了三下锣暂停了比赛。他说要加一条新的规则——出错的人,可以有两个选择:要么给大家讲个自己经历过的恐怖的事儿,要么连喝两碗。恋沙镇这个地方虽在商道上,但是毕竟偏僻,各种妖魔鬼怪的民间故事也少不了。所以这一场斗酒就变成了试胆大会。围观的看客们见掌柜加了规则,得知这下不仅能看热闹,还能听故事,自然高兴的很。只是案桌上的六个人却是喜忧参半。留下的这几个人,要么是酒量真好,要么是脑子够快。脑子快的当然喜欢这新规则,只消得编几个故事,便可躲过两碗酒。只不过他们没料到,自己已经喝得七八分醉意了,哪还有什么头脑去编故事,能把话说利索了都算能耐,所以真到数错数要挨罚的时候,大家还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喝酒。这罚的酒从一碗变两碗后,很快又有三人倒下。剩下的那三个,一个身强力壮,是镇子上的屠户。一个弱不禁风的茶楼小二,还一个附近客栈的账房先生。等到屠户醉倒了以后,茶楼的小二也出了错。可能是小二知道自己再喝下去就真扛不住了,便死撑着精神,大着舌头给讲了个故事。 按说这人天天在茶楼里面听百家言,是有不少故事可讲的,他却说他在一月黑风高夜,送货送到了一家坟冢。似乎怕是别人听了不信,他还努力的加了不少细节。“我那时候在个茶叶铺做活儿。铺子有个老主顾,据说是个四进的大宅的老爷。那家一家老小丫鬟家丁,住着好几十口人。那老爷喜欢喝茶,常差人来我们店里买茶叶,赶上没货的时候就现付了定金,隔日来取。有一日,那家中下人来买雅安露芽正赶上缺货。便留了现钱,我家掌柜让他明日来取。可是到了第二天,他一直没来。掌柜想讨好一下这个老主顾,便让我给人家送去。他家住在镇子东北的小山上,我一路走,一路觉得邪性。这路上不仅没人没车没马,连鸟叫都听不到。等我按照掌柜的条子寻到地方的时候,发现老大的一个庄子,却是空空如也。我壮着胆儿推门进去一看,所有的物件家什,连那桌上茶杯里的水都在,就是没有半个人影。我心里害怕,再加上天也要黑了,便把茶叶留下,然后走出了那空屋。出了门我又寻思着,应该把茶叶带回去,万一是掌柜给错了方位呢。等我再回头一看,好么!那硕大的庄子,竟化作了一片焦土,里面还竖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坟冢,吓得我一口气跑回了镇子。”小二讲完这个故事,不醉堂的客人们都倒吸了口凉气,然后议论纷纷起来,都觉得这经历还真是恐怖。余掌柜敲了两下锣,示意比赛继续进行。最后账房先生因为没有小二的口才,醉倒在了最后的两碗酒上。大家欢呼雀跃的,把茶楼小二扔了起来,也算是庆祝这一年一度的斗酒,顺利结束。卢清晓看到这个场景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还不如趁着刚才下一注,没准还能挣点酒钱。 斗酒结束了,不醉堂里的客人们也都三三两两的散了。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初秋的傍晚,凉意习习,卢清晓跟着绫影离了不醉堂溜溜达达的往恋沙客栈走。这一下从吵得能炸了脑浆子的热闹环境,转到宁静安逸的青石小路,清晓觉得还真有点不习惯。他活动活动筋骨,晃悠晃悠脖子,然后扭过头去对着绫影,想跟他说些什么。清晓稍做嘀咕,小心道:“云…云翳…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啊?”绫影低着头没吭声,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幸亏看不清楚,不然就凭绫影现在这副阴的要吃人的模样,卢清晓非得拦着他刨根问底问个一清二楚不行。像,实在是太像了。刚才茶楼小二信口雌黄的那一堆,虽然什么一间大宅顷刻间化为坟冢肯定是胡诌的,但是那方位,那细节,就连雅安露芽这味茶,都与当年归云山庄的情况别无二致。但是对不上,年纪对不上。那茶楼小二看上去也就刚到及冠之年,就算他保养的再好,那归云山庄出事已经是近二十年前了,他总不能返老还童吧。既然不可能是亲身经历,那多半是听人说的。茶楼来来往往的客人这么多,到底是听谁说的呢?绫影觉得好不容易抓到的线头,仿佛又要断,脑袋里嗡嗡作响,烦的厉害。但是转念又想到,白鹭一早就去联系墨黎谷的线人了,没准到了客栈能有什么消息传回来,还是等等再看。况且绫影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这般焦躁的心态,万一让卢清晓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问起来,他一时也编不出什么好借口。所以还是先沉住气静下心,免得让身边的人瞧出什么端倪。 绫影平复了一下心事,琢磨琢磨,缓缓开口回答道:“有啊。人舍情义,便行鬼事。这世间千万丑恶污秽之事,不都是化作鬼的人干出来的么。”卢清晓正揣着自己的小心思,专心踢着脚底下的石头子,听绫影冷不防的冒出这么一句反倒吓了个激灵。他一脸疑惑的看向绫影道:“我觉得你今天自打进了这个不醉堂就奇奇怪怪的…该不会让什么东西附了身了吧?”绫影一把拉过卢清晓在他耳边轻言轻语的说道:“卢公子,人家是你昨天砍死的那小青蛇…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何故杀我…?”说完他伸出手指在卢清晓脖子上轻轻划着,还咧开嘴发出嘶嘶的声音。卢清晓被他吓得魂都快出来了,他一把推开绫影,没命似的往客栈飞奔而去。留绫影一个人在后面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的差点喘不过气儿。小白鹭坐在恋沙客栈等着这俩人回来。他看卢清晓一个人跑回来却把自己主人丢在后头很是不满。好在没过一会绫影就捂着笑疼的肚子颤悠悠的出现了。绫影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顺了顺气,然后揉着笑的酸痛的腮帮子问道:“我说清晓啊,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蛇啊?”卢清晓闪身躲到白鹭后面异常认真的回答说:“我不告诉你!我要是你告诉你了,你非得整死我不行。”“卢公子啊,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我明明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能整死你才对啊?”绫影眨巴着眼睛,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卢清晓后背一阵寒颤,才明白不儿那一身噎人的本事是师承何处,简直就是有其兄必有其妹。他连连求饶,然后就夹着尾巴躲去客房睡觉了。 支走了卢清晓之后,绫影给白鹭使了个眼色,带着他进了另一间客房,询问白天的进展。白鹭从怀里掏出一黄一黑两个竹筒递给绫影。这墨黎谷的竹筒颜色越深代表消息越重要。这重要既可能是内容紧要,也可能是可信度高,就得通过内容来判断了。黄竹筒里写的是三天后戌时来见,黑竹筒里写了三个字:听风楼。绫影略加思索了一下,就把纸条烧了,把竹筒还给了白鹭,然后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什么。白鹭点头答应之后,绫影就把他留下,回了自己的屋。进门之前,他又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觉得没问题了,才推门进去。他进屋之后,看到卢清晓已经躺下休息了。那青锋长剑照例让他压在枕头下面。清晓听见绫影进来,眼皮动了动但是没理他,仿佛还在赌气。绫影见他噘着嘴装睡的样子确实可笑,便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人总有点怕的东西吧!”卢清晓睁开眼睛,狠狠的剐了他一眼。绫影自知理亏,赔了两句不是,脱了外衣躺在了清晓旁边,然后敲了敲他的胳膊说:“好啦,我知道错了。别生气啦?”“你保证以后不提这事儿,也不许告诉不儿姑娘。”卢清晓真怕这兄妹二人合起伙来整他,那他真是有多少命都不够使。绫影一一应下,说明天一早还得继续出去打探情报,便早早睡了。 半夜里,卢清晓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随便伸手往边上摸了摸。这一摸可不要紧,他发现旁边竟然是空的。清晓惊出一身冷汗,顿时睡意全无。他翻身下床掌上灯,才发现不仅人,旁边椅子上的衣服也不见了。他一把抓起青锋剑,闪身出了屋子跑到另一间客房,先轻轻叩了叩门,见里面没动静,打开一看,也是空空如也,不见了小白鹭的身影。卢公子这下不高兴了,悻悻的回到房间,琢磨起来。这绫影跟白鹭都不见了,估计是撇下自己去查什么东西去了,清晓暗自嘀咕道。但是他们千里迢迢来这恋沙镇不是为了查卢家香的事儿吗?那既然如此,有什么理由扔下自己这个卢家人呢?再说这恋沙镇总共也没多大,白天里走访走访不就行了,干嘛非得半夜三更的出去?清晓想不明白这些,心中一股烦躁。他在屋中踱了几步,暗自叹了口气道:诶,甭管他去查什么,好在还知道带上白鹭,至少不用为他安危操心。既然他们有意避开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还是踏实睡觉,明早再说吧。想到这,卢清晓觉得确无他法,便灭了灯,复又躺回床上。但是他心里头又是不安又是焦急,翻来覆去的,根本睡不着。 此时,绫影带着白鹭,正猫身在听风楼的墙根下,竖直了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似乎是茶楼掌柜和小二在说话。先听得一阵呕吐声,茶楼掌柜的话就传了出来:“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要命。你就真不怕把自己喝出个好歹来。”掌柜说完,给小伙计喂水拍背,在亲自照料他。那小伙计吐完之后,酒也醒了不少,只是说话还是乌里乌涂的听不清晰。绫影他们仔仔细细听了一会,才大概明白,那小二好像有个相好的娘子叫杏儿,中秋之后那小娘子要过生辰。小伙计没什么积蓄,就想趁着这次斗酒赢下一顿饭,好带自己的心上人吃顿好饭,倾诉心声。接着又听那掌柜说:“不就是个女人。何苦这么拼命。”那小二苦笑道:“掌柜的有美娇娘陪伴左右,自然不能懂我的凄苦。”“你这兔崽子,休得胡说。哪有什么美娇娘!”听那语气,好像很是不满。眨眼又听他补充道:“你这个一喝多了就口没遮拦的毛病,早晚得把自己害死。”之后又听得窸窸窣窣几声响,屋子里便没了声音。多半是那主仆二人各自歇息了。绫影跟白鹭又蹲在那听了一会儿,见确实没动静了,才悄悄离开。绫影没有内力施展不了轻功,若不是因为白鹭口不能言没法转达这么复杂的对话,他本不会来冒险跑这一趟,不过好在还是有点收获。这掌柜身边的美娇娘,便是下一个值得一查的人。 两人怕被卢清晓发现,不敢耽搁,暗夜疾行赶回了客栈。绫影轻轻的推开一条门缝,然后蹑手蹑脚的溜进屋。卢清晓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见有动静,偷偷扫了一眼,见是绫影回来了,终于放了心。绫影悄悄关上门,迈着大步跨到床边,小心翼翼的躺了回去。他在脑袋里把今天事儿从头到尾走马观花过了一遍,虽然收获不多,但是聊胜于无。安静下来以后,绫影觉得有些疲惫,他瞄了眼缩在旁边稳稳睡着的人,心里却不由得升起丝暖意。就好像等自己翻过这些迷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后,有个人在路的尽头,提着盏灯等着他一般。那温暖的灯光,仿佛涤净一切的清泉,能洗去满身的污垢,柔柔的映在自己心间。想到这里绫影又坐了起来,慢慢伸手过去,捏住清晓的衣袖,在指尖轻轻摩擦。卢清晓突然转了个身,看见绫影呆呆的坐在那,便睡眼惺忪的问他:“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坐这儿发什么呆?”绫影看他那迷迷糊糊的样子觉得可爱,不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说:“没什么。刚做了个噩梦,醒来发现你在身边,觉得挺好…睡吧,明天早起还一堆事儿呢。”说完绫影淡淡一笑,拉上被子躺好,转过身,踏实睡去。只剩下可怜的卢清晓,刚攒的那点睡意,被他这一句觉得挺好,惊的一丝都不剩。 5 青木杨灵 不儿在落梅寨待了两天之后,就把寨子里大概的情况摸的差不多了。她先是管梅曼楠要了从去年年初以来,新进之人的名册。两人仔仔细细翻查一遍,还真的选出几个人来。梅曼楠和不儿合计了一下之后,就把副寨主谈欣叫了过来。谈欣是赤火寨的头,专司各寨监察之事,跟着落梅夫人也有十几个年头了。现如今这寨子里出了舞弊造假之人,她当然有察而不实的失职之嫌,所以比起嫌疑最大的青木寨的杨灵,梅曼楠先把她叫了来。谈欣跟着前去传话的丫头一路来到了这会客的偏厅,她发现等着她的除了自家少主,还多了个面生的小娘子。谈欣向两人一一行礼之后,有些踌躇的问道:“不知少主找我来,有何吩咐?”梅曼楠也不与她兜圈子,拿出一张写着六个人名的纸条递给她,客气的说到:“谈姐,这有六个人,劳烦你给我说说,都是什么来历。”谈欣接过纸扫了一眼,心下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这管人是沈惠的事儿,怎么问到自己头上了。但既然少主问了,她还是仔细回忆了一下,一边琢磨一边答道:“这几个人,都是去年才进寨子的新人。应该是分在了杨灵的手下。这里面除了孙沛玲和李复,其他四人年纪都不过二八,还是小姑娘,算是家里送来打打杂混口饭的。”梅曼楠略一思忖又问道:“可有参与制四合香的人?”谈欣觉得更是奇怪了,这人是既然是杨灵的,那平日里做什么事,自然也是由杨副寨主安排,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啊,只得含含糊糊的回答道:“少主,属下只知道,她们都是杨灵的人。但是具体谁干什么,还真是不太清楚。但是四合香,是贵重之物,我寻思着,杨灵是不会让几个小姑娘上手的,所以还是孙李的可能性大些吧。” 梅曼楠听完这话面色一冷,长眉一横,语气凛冽的问道:“谈副寨主,你既司监察之职,又然四合香是贵重之物。何以四合香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一问三不知?”谈欣闻言恛惶无措,她知梅曼楠性子敦厚,对她们几个副寨主也很是尊敬,素来都以姐姐相称,但是毕竟虎父无犬子,恋沙梅仙的女儿,这少主的气势还是有的。她连忙跪拜在曼楠面前,惶恐的说到:“请少主息怒!若真如少主所言,四合香出了事儿,便是谈欣失职,还请少主严惩!”说完就见梅曼楠丢了个小布包过来,她捡起来打开一看,正是一块一分为二的四合沉香。 谈欣虽然不懂制香之术,但是对这镇寨之宝还是略知一二的。她见那香块里面灰灰白白的杂质甚多,便知少主所言不虚,这四合香还真是让人动了手脚。梅曼楠给她点时间思考,然后俯身下去把谈欣扶了起来,缓缓开口道:“严惩你做什么。当务之急是赶紧查出来这假香是出自谁手,目的为何,制香、监察的流程出了什么问题。还有,既然假的在这,那真的去哪了?”不儿见曼楠这打一棒子给俩糖的伎俩玩得还真有模有样,抿嘴一笑,旋即补充道:“我看假的也应该不只这些。这落梅寨地道暗门这么多,藏些东西还是很容易的。就得劳烦谈副寨主多跑动跑动了。”她这么一开口,谈欣才突然想到,这少主怎么当着外人,谈论起了自家生意的上的事儿,有些奇怪的看着不儿。“谈姐不必多疑,绫姑娘是自己人。你先把你手上所有跟四合香有关的事儿,都报上来。”谈欣见少主吩咐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她站在那足足思考了一刻钟,便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和盘托出。 四合香本不是落梅寨独有,是一种在当时还算比较流行的名贵合香。所谓合香,就是将多种原料以特定的比例,调制而成。四合香之所以名贵,因为它用料讲究,是以沉香、檀香各一两,龙脑、麝香各一钱,合在一起而成。梅家因为地处入关要道,能以相对合理的价格,购得品质更好的原料,再加上他们家的四合香制成之后,还会因四季不同取些时令花卉对四合香再度熏蒸,所以香气更胜,颇得各路买家喜爱。落梅寨里负责制香的是青木寨,领头副寨主杨灵,是恋沙镇人。她官人是镇上的木场东家,带着两个儿子住在镇子里。杨灵平日也都是回家,只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留宿寨中。她们几个副寨主每隔五天会到主寨跟落梅夫人汇报一下近况,平时都是各自为政,见面机会也不多。谈欣因为主理监察之职,倒是经常明里暗里的各处走动。青木寨因为制香的任务繁重,人手最多。人多事情就多,谈欣去的也频繁一些,所以她跟杨灵还是有点交情,有事没事的就看看他们制香。四合香的制作流程并不复杂。从炮制香药开始,再是按照香方称重配伍,然后研磨粉碎,放置一段时间后,就加入流水和一些榆木粉,放入模具中就可压制成型。这短短几步,完成起来却是大费周章。单说炮制香药,不同的原料就得用不同的方法。沉香要熏蒸,檀香要炒制,再加上焖制,配伍的时间,从开始动手,到窖藏入库,一批香做下来,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杨灵专门分了六个人用来做四合香,之前梅曼楠查出来的李复便是其中之一。关于四合香,谈欣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她准备下一步先去把那六人的名单要来,再看看她们各自负责什么。从这假香里的杂质看,管研磨粉碎和压制香块的人,动手的机会多些。 梅曼楠想想也基本就是这么个思路,就让谈欣去速查,两个时辰之后来报,但是要小心着点,不能打草惊蛇。若是让杨灵发现提前毁灭了证据,后面的事儿就不好办了。谈欣得了令赶忙离去,临走之前,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不儿一眼。不儿老被人这么提防着,心里自然不太舒服,她扯了扯曼楠的袖子,娇滴滴的说到:“梅少主呀,你们这位谈副寨主,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呀?”梅曼楠被她这声调搞的直起鸡皮疙瘩,皱着眉回到:“怪腔怪调的…刚才她说的那些事,你觉得怎么样?”不儿两手一摊,表示那人啰七八嗦说了一堆,全是避重就轻,有用的一件也没有。梅家寨出产的香,少说也有一二十种,其中单单只有这四合香是由专人负责调制的。所以四合香一旦出事,这几个制香的人,马上就会被怀疑,所以做手脚很容易,但是做了手脚还不被人查出来,就难了。不儿学着绫影的样子,托着腮琢磨了半天,还是想不通。她很困惑的朝着曼楠问道:“说到底,造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若是为名,四合香是落梅寨的镇寨之宝,出了问题确实能损其名誉。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落梅寨倒了,这寨子里的人也没什么好处。若是为利,最近市面上,也没传出说哪里有品质更好,价格更优的四合香出售,所以似乎也不对。那这不为名不为利,假设这事儿真是杨灵做的,她又图什么呢?不儿的这些疑虑跟梅曼楠差不多。这梅少主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觉得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拉起不儿就往外走,一边说道:“管她图什么。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制香的流程嘛,咱先去看看再说。” 青木寨附在主寨的东北方,寨口插青底白梅小旗,因为常年从事制香,寨子里从里到外都飘着淡淡的香气。不儿跟着梅曼楠一路走,一路闻着这沁人的香气,觉得身心舒畅,不一会又想到,幸亏星若没跟着来,不然就他那狗鼻子,非得给熏死不行,想到这里,不觉莞尔一笑。青木寨就依常规的制香流程,分出十间大屋,还有四个地窖,用于窖藏成香。曼楠和不儿巳时到的青木寨,寨子里的人正是忙的时候。东侧两间屋子里,正蒸着早上现摘的玫瑰,寨子里的女使杂役各个忙的满头大汗。梅曼楠不常在寨中走动,不过观其衣冠神色,下人们也能猜出这是自家少主,所以迎面碰上,也都驻足行礼。曼楠觉得人多麻烦,就随便找了个丫头,让她去把杨灵叫来。自己则带着不儿去会客厅等她。稍顷的功夫,杨灵就出现了。不儿见她一身粗布麻衣却丝毫不损清秀容貌,骨骼修长,手指细腻,觉得在这偏远小镇也算是个美娘子了。杨灵的性子要比谈欣更温婉些,她在围裙上又来回擦了擦手上的水,才对着梅曼楠拱手拜道:“杨灵见过少主。”曼楠回礼之后问道:“杨姐姐辛苦了,这位是曼楠的好友绫姑娘。绫姑娘想学学制香的事儿,我想带她四处看看,可有不便?”杨灵淡淡一笑,轻快的答道:“这有什么不便。姑娘随便看,只是我这青木寨货物废料繁多,乱七八糟的,让绫姑娘见笑了。”不儿与她客套两句,梅曼楠便随便找个由头把她支走了。两人按照制香的流程,从正南开始一间屋一间屋的查看起来。 南边第一间屋堆放的都是制香的原料,一箱一箱高高低低的罗列着井然有序。梅曼楠一边给不儿讲解每种香料都有什么习性,一边细细留意有什么可疑之物。两人翻看一圈觉得没什么不寻常的,就去了下一间屋子。后面西边的两间屋子是联通的,都是炮制香药的地方,所以还没进去,就感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两人见屋里的人有的忙熏蒸,有的忙炒制也不好打扰,就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待着仔细观察。大屋的西北一隅是熏蒸沉香的地方,一个高挑的娘子取了一块沉香,将其悬挂于水瓮之上,下面水被煮开,进行熏蒸。不多时,只见蒸出的水气不再四散,而是在沉香上方盘旋。那娘子便把香块取下,放在一旁晾置,然后转身去取下一块。不儿见她手法娴熟利索,知道是个老手,就给曼楠使了个眼色。梅少主会了意,便带着她过去跟那女子打了个招呼。那人见自家少主来问话,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计,跪在一旁听着差遣。这人姓冯名元,是杨灵手下那专门合制四合香的六人之一。不儿向她讨教了四合香详细的制作过程和所需注意之事。冯元唯唯诺诺的把整个流程讲解了一遍,与之前谈欣说的没什么出入。两人没听出什么疑点,谢过冯元又向下一间房走去。西北的一间大屋是用来配伍和研磨香料的。光线好的半间房设了不少长案桌凳,女使们两人一桌正使用各种工具把香料磨成粉。有的用碾子碾,有的要用臼和杵来捣碎。不儿本来想着,在研磨这一步最易动手,但是实地探勘,却发现不是如此。不知是不是杨灵有意安排的,这两人一组的研磨小队,除了效率高,倒还能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而且香料研磨完毕之后,就按照香方,放入相应的器皿,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杂役来取走搬到北边的出香屋,入模出香。 不儿和曼楠正好赶上有杂役来取刚刚研磨完毕的四合香,两人便跟着杂役,去了北房。混合好的香粉到了这出香屋离成品就差最后一步了,就是按照固定的比例加入榆木粉再以流水调配。调配好的原料使用不同的磨具压制成型,香块就做好了。压制好的香块,分门别类工工整整的码放在屋子正中的四个一人多高的香架上,等着杂役再来把它们送入地窖窖藏。不儿随着曼楠小心翼翼的由出香屋的后门下了地窖。地窖里也放置了同样的香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种规制的小盒,那盒子里面想必就是成品的香块了。不儿按照架子上贴的名目细细找寻了一番,在最里面的地方发现了四合香的架子。她随便拿了一盒打开一看,一块两寸见方的精致小香上,印着一朵精巧的梅花。她征得梅曼楠的同意后,取出藏在袖中的香刀,轻轻把那香切开一个小口。地窖里光线昏暗,两人瞪大眼睛仔细看了半天,最终发现这是一块好香。两人撇撇嘴,把香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这地窖里随时都会有人下来,她们没法在这讨论什么。梅曼楠估摸着谈欣也差不多该回去找她回禀所查了,便决定带着不儿先回主寨。不儿在地窖里又转了两圈,发现这地窖的四角均有几个麻布袋。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石灰。梅曼楠给她解释道:“地窖里面湿潮,这石灰是用来吸水气的。咱们先回去吧。”不儿想了想,拿手帕包了一点石灰,便跟着曼楠回了主寨。 两人回到偏厅没多久,谈欣就来了,怀里揣着查回来的一摞纸。她把纸交给曼楠,然后逐一解释道:“少主,这经手四合香制作的六个人,属下查回来了。从炮制开始,是冯元,三十有六,是庆阳人。来寨子里已有六年,从第二年起就专司炮制之事。这人心思细腻但是胆子很小,没出过什么差错。跟她搭档的是她的同乡徐子望,两人吃住均在寨里,私交也不错。管配伍的名叫张淼,四十岁,恋沙镇人,跟入模的方若佳是妯娌,是方若佳介绍进来做工的,入寨四年。负责研磨的两人,一个叫李复,就是之前跟您提过的那个,三十二岁,兰州人,嫁到了这里,为了贴补家用,来寨子里做活。另一个叫宋唯,临潭人士,与她同岁,三年前来到寨子里,是个热心肠,人缘不错。”梅曼楠皱着眉听她讲完,觉得还是说了跟没说一样,有点不快的看着她。谈欣自然知道少主所烦何事,赶紧补充道:“属下将少主白日那块假香细细查验过了,混进去的东西。应该是石灰。”听到这不儿眼睛一亮,问道:“可是地窖里吸水气的石灰?”谈欣点点头答道:“咱们寨子里除了黄土寨的悦夕那里,确实只有青木的地窖里有石灰了。绫姑娘的推测,多半不假。”但是说到这梅曼楠反倒不明白了,她又问道:“地窖里走动的人少,确实可以下手。但是香块到了地窖,基本已经成型了,怎么往里加东西呢?”谈欣琢磨了一会,不太确定的说:“少主,据属下所知,这四合香刚制好的时候还是比较软的。兴许有人能算准入窖的时辰,然后把那真香挖出一些,添些杂质进去?”不儿听到这里拍着椅子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其他两人齐刷刷向她看去。那谈欣的面色不甚好看。 6 迷雾重重 “谈副堂主,我问你,四合香是因为原料之中有一味沉香,而沉香一片值万金,才贵重对吧?”不儿有些挑衅的看着她。谈欣虽然不满,但是碍于梅曼楠的面子,还是点了点头。不儿接着说:“按照我们刚才所得,这沉香在制香的第一步就已经被磨成了粉,又与其他很多香料木粉掺和在了一块,早就分不清你我。这种时候,你挖出真的,填进去假的,有什么意义呢?难不成,再把那挖出来香块重新调配聚零为整?这无论从工艺上,还是从实施上都不太可能吧。”“那敢问黎姑娘的意思是?”谈欣觉得不儿虽然态度嚣张,但是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很恭敬的问道。不儿看了她和梅曼楠一眼,很笃定的说到:“假的就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我之前不是问过谈副帮主关于地道的事儿么,请问你查的如何了?”谈欣有点惭愧的回禀说:“少主给的时间有限,这落梅寨的地道又太过复杂,我暂时还没查清。还请少主再多给些时间。”这落梅寨的地道,梅曼楠心中是有数的,确实错综复杂。落梅夫人年轻之时曾游历四方,学过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在建寨的时候,就把这些都用上了。这些地道中最主要的几条,是暗自联通各寨和主寨的。其余还有一些布了机关,做防御之用。但是若要说能不能在暗道里面熏制假香,梅曼楠自己也说不好。毕竟那暗道是她母亲所建,其中的到底有多少弯弯绕绕还是只有落梅夫人最为明了。曼楠回头对不儿说到:“不儿,这暗道的事,我估计谈姐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明白。不如还是让我去问问母亲吧。”不儿来寨子是查案的,又不是为难人的,她听曼楠这么一说当然也就答应了。曼楠想了想吩咐谈欣说:“谈姐。这四合香的事儿,我是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这几天你辛苦辛苦,多往杨灵那跑跑。有什么蛛丝马迹,速来告我。明白了吗?”谈欣说这本就是因她失察导致的,自当奋尽全力,尽早助少主查出个中干系。说完便以继续探访为由,告了退。 谈欣走了以后,梅曼楠就去找母亲打听地道的事儿。这机关暗道本就是人家的秘密,不儿自然不便跟着,折腾了一上午又累又饿,她回房找吃的去了。进屋的时候,正好看见朱鹮给她留的点心和汤饼,便美美的坐下,吃了起来。吃完之后,不儿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就见朱鹮闪身进了屋。朱鹮跟不儿打了个招呼,把桌子略微收拾一番之后,也坐到了床边。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递给不儿,然后小声说道:“查的差不多了,这个落梅寨就是个蛛网。以主寨为核心,四散开来。这地下的暗道,应有五五十二五条,联通寨中各个方位。”那小本中记的,就是朱鹮画的一个简易的地形图。“这暗道的入口,也不难找,都在地砖下面。除了可从风声辨别之外,那正对入口的墙根处标记了一朵铜钱大小的梅花。但是如何开启,我还没找到。”不儿把画着地图的那张纸撕下藏入怀中,轻声说道:“我跟着曼楠,在青木寨转了一圈。那藏香的地窖里,就有这梅花的印记。看来青木寨的地道口,就在那地窖里。今天晚上我溜过去看看。”朱鹮有点担心,拉着不儿说:“不妥啊。谁知道那地道里有什么。你这么溜进去太危险了,还是叫上白鹭陪你才好。”不儿觉得朱鹮说的也有道理,自己那点功夫就是胜在跑得快,可是地道那地方,必然狭小,若真有什么危险,未必跑的出来,还是得带个能打的才行。不过话说回来,这落梅寨寨大墙高,又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藏着高手,小白鹭想进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看来还是先等梅曼楠回来,从长计议。 梅少寨主这边,却不太顺利。她火急火燎的去找母亲询问地道的事儿,却被母亲贴身的丫鬟挡在了门外,说是夫人前夜有些受风没睡好,正在休息,不让打扰。曼楠是个大孝女,得知母亲身体有恙,自然不敢贸然进去,在门外徘徊了一会觉得这么干等也不是办法,于是留了话之后,就回了房。梅曼楠走到房间门口,却发现杨灵在等她,看那样子似乎是等了好一会儿了。她把杨灵请进了屋,屏退了下人之后,满腹狐疑的问道:“杨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杨灵神色凛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跪拜在曼楠面前说:“少主,杨灵觉得谈副帮主近日行事鬼鬼祟祟,想请您多加防范。”梅曼楠心想这可是奇了,她去查你还没查出个所以然,你倒是先来告上她了。于是她冷冷的问道:“杨姐姐,你可知道,诽谤他人在寨子里可是重罪?你说谈欣有问题?我倒是想听听是哪里有问题。”杨灵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少主,杨灵虽然跟在夫人身边只有短短三年,但深感夫人知遇之恩,绝不会做扰乱寨子的事。我觉得谈副寨主,和白金寨的金副寨主以及黄土堂的袁副寨主,行事有些蹊跷。” 她这话一出口,把梅曼楠吓了一跳。好么,落梅寨一共就五个副寨主,你这一口告上三位?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杨灵看见少主一副质疑的神情,却也不着急,缓缓解释到:“不知少主是否还记得,前年年底寨子里丢了些东西?”梅曼楠点点头说:“记得。是悦夕姐年终盘点的时候,发现黄土寨少了好些细木条。好像还有些陶土什么的。”杨灵继续说道:“那件事闹得挺大,惊动了梅寨主。还命金副寨主她们连夜查账,算出究竟丢了什么。她们熬了几个通宵,最后查出丢了三十几根细木,和五十斤陶土。但是这些东西是谁人偷得,怎么出的寨却始终没查出来。后来赶上了过年,寨主身体又不舒服,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杨灵说的这些事,梅曼楠都有印象,但是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这么大的落梅寨丢点东西,也不算特别稀奇,再说丢的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会不了了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但是,”杨灵话锋一转,又说道:“据我所知,当时丢的不只这些。还有一百斤石灰,也不知去向。”“一百斤石灰?”梅曼楠惊叹道。那杨灵似乎感觉不到少主情绪的起伏,依旧不紧不慢的说到:“这寨子里,除了我那的地窖需要常备些石灰防潮,其他地方也用不上这些东西。所以采购回来,一般都是放在堆在黄土寨,我们需要的时候自己去取。结果我派去搬去搬灰的杂役回禀说之前一直存在库房里的石灰都不见了。之前派去采购的人也没了踪影。后来虽然出了走贼的事儿,那失物名单里却没有石灰。我觉得此事蹊跷,特意分头去问过几位副寨主,得到的结论都差不多,就是本来就没有那些石灰。” 梅曼楠着急的问道:“那会不会是你的杂役记错了呢?”杨灵没回答,但是反问道:“那采购的人,为何凭空消失了呢?”“少人了你去问沈惠啊。”杨灵摇摇头说:“问过了。她说不知道。还说就是些石灰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让我不要多事。”听到这,梅曼楠也不明白了:“依你的意思,三个副寨主,串通一气偷了寨子里三十根木条和几百斤土?这不是天方夜谭嘛?少了个人,沈惠还说她不知道?那搞不好,沈惠也跟她们是一道的了?好么,这木条里是镶了金子不成?”杨灵对梅曼楠这揶揄的口气也没反应,自顾自的答道:“木条,陶土,石灰,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是放在一起,我总觉得能做点什么。但是杨灵愚笨,想不明白,就一直没敢跟寨主说。如今这几天,谈副寨主总有事儿没事的来我这边走动,打听询问四合香制香的流程。她平日里从不关心这些的,我觉得蹊跷,便想将我所知之事悉数向少主禀明,以防有什么不慎。”梅曼楠听到这里,反倒沉下心来。她们上午刚查出假的四合香里不知怎么掺进去了石灰,这下午杨灵就跑来告状。她所说之事听着好像有点逻辑实际上又不合道理,是不是捕风捉影也未可知。梅曼楠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跟军师不儿商量一下,再定是非。她伸手扶起一直跪着的杨灵和缓的说道:“杨姐姐,你说的这些事儿得让我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多加留意谈欣她们的动静。我明日再与你详谈可好?”杨灵没做答复,却直直的反问道:“敢问少主,今日上午和少主同来青木寨的黎姑娘,可信吗?”梅曼楠点头说:“自然可信,姐姐何有此问?”“既然可信,杨灵觉得我们是当局者迷,倒不如请少主于那黎姑娘商议一番,没准就能找出答案了。”梅曼楠哈哈一笑说自己正有此意,还请杨灵先回去歇着静候佳音。杨灵没再多言,深深一拜,转身离去了。 梅曼楠送走了杨灵,就去见了不儿,把刚才杨灵一副话简单转述了一下,又加了些自己的见解。不儿靠在椅背上觉得是越听越糊涂了。她发现她们现在虽然好像知道很多事,但是却哪个都想不通。这制假之人,既不为名也不为利,这堂堂副寨主,会互相勾结就为了偷取些木条石灰,让这两人着实一头雾水。两人讨论来讨论去,觉得这些事儿实在没道理,感到一阵疲惫,都趴在了桌上。不儿玩着自己的头发,噘着嘴问道:“你不是去向夫人打听地道的事儿了么。怎么样了?”曼楠无奈的摇了摇头说:“母亲身体不舒服,一直在休息。估计得明天了…”姐妹俩觉得这么面面相觑也不是个事,干脆出去走走换换脑子,没准能想出点什么。便叫上朱鹮,一行三人去恋沙镇溜达去了。三人在镇子里玩的尽兴,吃过晚饭才回来。跟曼楠互道晚安之后,不儿就带着朱鹮回了房。朱鹮伺候大小姐洗漱更衣之后,整理好床褥,让不儿早些休息。不儿把朱鹮拉到身边附耳问道:“跟白鹭接上头了吗?”朱鹮点了点头,说趁晚饭的时候,她溜出酒楼跟白鹭交换了一下情报。绫影那边一切正常,但也吩咐了白鹭不要轻易进寨,以防被查。不儿躺在床上,拍了拍贴身藏着的暗道图纸,计上心来。 第二天一早,梅曼楠就派人把不儿叫去吃早饭。饭还没吃完,就看见谈欣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曼楠见她一脸凝重的神情,屏退了左右,让她坐在饭桌上慢慢说。谈欣却没坐下,只是朝着少主和不儿都行了礼之后严肃的说道:“禀少主,属下连夜彻查,终于查到了,是方若佳做的。”梅曼楠眉毛一挑,说道:“哦?谈姐果然雷霆手段,既然查到了,就快给我们解解惑吧?”谈欣站直了身子,把昨夜查到的事细细说来。她昨天回到赤火寨细细整理回顾了沾手四合香制作的这几个人的关系之后发现,方若佳和张淼这对妯娌的夫婿,是程姓兄弟。此二人皆在恋沙镇的李氏木场里面做工。她复而去查那木场,竟发现是杨灵的婆家所持,杨灵的夫婿李正道是李氏木场的少东家。那木场所经营的木材种类不多,榆木却是其中一项。顺着榆木这条线,谈欣再去查就发现他们一直想错了方向。他们一直觉得,沉香木名贵,所以既然是造假必定要换沉香。但是实际上,造假之人看上的却是用作粘合剂的榆木粉。落梅寨的榆木,有一部分是从李氏木场购得,这在白金寨的账目上是有记载的。所以谈欣判断,方若佳多半是与自家官人串通,一边买进,一边换出从中牟取利益。不儿听完觉得仍有疑点,便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假香只有内部有瑕,从外面一点看不出来呢?”谈欣答道:“多半是怕被人察觉,分层入模导致的吧。具体的手法,绫姑娘问问方若佳便知。”不儿又问道:“若是想通过这手段,那为什么非要选在四合香上?”曼楠拍了拍不儿的手,说:“一来是因为这方若佳是专门负责四合香的,二来恐怕是因为四合香里檀香的味道重,不易辨出。”谈欣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少主的猜测,后又问道:“请问少主,既已查实,是不是要把犯人拿下?”“先押起来。另外,既然这事与她夫家有关,恐怕张淼和杨灵也脱不了干系,你把那两人分开关好,然后把杨灵立刻带来见我。” 谈欣前脚走,不儿和曼楠就赶紧合计起来。她们觉得谈欣这话听上去丝丝入扣,逻辑自洽有点道理,但是总觉得少点什么。这落梅寨给的工钱虽说不高,但是每天也有一百文钱,这在物件比较低的恋沙镇已经足够糊口了。倘若精打细算些,还有结余。那榆木粉用作粘合剂的用量虽大,但是摊到四合香里,其实也没多少,犯不着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丢了饭碗,而且若是真的牵连到了李氏木场,那这跟头可就栽大了。不一会的功夫,谈欣带着杨灵出现了。杨灵还是那一副低眉顺眼面无表情的样子。梅少主给谈欣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去审问那两个下人,把杨灵留给自己。谈副寨主会了意,向少主和不儿行了个礼,就匆匆退下了。杨灵走到梅少主面前扑通一跪磕了个头,然后说道:“杨灵治下不严,请少主责罚。”“看来谈欣说的都是真的?”不儿问道。杨灵低着头回答说:“我官人确是李氏木场的东家,那程姓兄弟也的确在场子里做工。我为防女工盗取原料,只在研磨这一道工序上设了两人一组互相监察。却没想到他们会在榆木粉上动手脚。是我监管不力,甘愿受罚。”不儿又问:“那请问杨副寨主,这榆木粉价值如何?”杨灵略微算了算然后老实答道:“虽比不上沉香楠木那般金贵,也算是值钱之物。如果量大,价值也是不菲。”这时,赤火寨的两名红襟女使来报,说她们在方若佳的床铺下搜到了不少石灰。榆木粉也找到了,但是是在杨灵的房内找到的。 听到这里,杨灵那清秀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她先是震惊的瞪了眼来者,然后看了看梅曼楠阴晴不定的面容,最后还是默默垂下头。梅曼楠吩咐二人让谈欣把方若佳押来,让这主仆二人当面对质。稍顷,不儿便在这落梅寨里,看了一出心腹老仆,为主牟利,一朝被查,二人翻脸,主言仆栽赃陷害,仆告主弃车保帅,杨副寨主气的怒发冲冠,方氏女仆哭的冤声连连的年度好戏。梅曼楠见这二人说来喊去也撕扯不清,觉得头痛不已,干脆一声令下把她们全部羁押,待自己整理一下,向母亲禀告之后,再做定夺。 7 真假合香 青木寨少了副寨主,一下子炸了锅,各种流言飞起。梅曼楠带着谈欣和袁悦夕亲自过去,先停了青木寨的全部工事,再把全寨上下几十号人都押在院中,不许交谈不许走动,听候发落。安顿好了青木众人之后,她留下袁悦夕盯着,自己带着谈欣赶往母亲落梅夫人的居所。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自己一个少主能控制的了,还是得请寨主出马才行。落梅夫人虽然这两天因为身体不舒服一直在房里休息没露面,但是寨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儿她自是了若指掌。如今一枚小小的四合香,竟能扯出这么多弯弯绕绕她估摸着曼楠多半是处理不了了。于是早早吩咐丫鬟替自己梳妆更衣,然后靠在书房的软塌上,等着女儿来见。梅曼楠携着谈欣拜见过落梅夫人之后,便把自己所知的全部案情详详细细的跟母亲又复述了一遍。大概就是青木杨灵串通自己的手下方若佳,以石灰换榆木的方式,盗取寨中的榆木粉,然后运送至夫家的木场,从中牟利。事情败露之后,两人互相攀咬指摘,现都关进了地牢。梅寨主半靠在软塌上,闭着双目听女儿讲完这原委。她揉了揉额角,过了许久才缓缓问道:“这些事,都是谈欣查出来的?”谈欣赶紧应了一声是。落梅夫人唇角一勾,淡淡的说道:“给你一天的时间,再去查。给我查出来她们用了多少石灰,换了多少木粉,换出去的木粉都去哪了。还有,除了四合香,其他的香品有没有问题。账目上的事,去找玉珍核对。让悦夕把寨子也给我封了,禁止一切出入。去办吧。”谈欣领了命,朝着主子深深一拜,就去干活了。 落梅夫人这才睁开眼睛,把女儿拉到身边。她伸手在曼楠眉心按了按,笑着说道:“别老皱着眉头,会起皱纹的。你昨天怎么想起来问地道的事儿?”梅曼楠见母亲还有心思打趣自己,觉得有些放心,回答道:“不儿怀疑她们在暗道里面制假香。但是曼楠对这地下的情况不太熟悉,所以才来问母亲。”“真是个聪明的丫头。不过我这落梅寨的地道也没那么复杂,恐怕昨天一天的功夫,她身边那个小丫鬟就查的差不多了。”落梅夫人说的若无其事,梅曼楠听得却花容失色:“小丫鬟?母亲是说朱鹮吗?”“原来是叫朱鹮,名字也是有趣。黎姑娘是墨黎仙谷的少谷主,她身边的人当然不会是普通人。那小丫头对奇门遁甲机关暗道之术应该甚是了解,除此以外,似乎还会点别的什么。不过没关系,落梅寨有暗道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易进难出罢了。对了,我听说你把青木寨的工事停了,人都晒在院子里呐?”梅曼楠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然后解释道:“曼楠不知应该如何处理,只得出此下策,还望母亲指教。”落梅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说到:“这么处理就挺好。谈欣说的那些事,你怎么看?”“表面上好像挺合理,但是关键的地方全都没有。而且,”梅曼楠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母亲说到:“我跟不儿昨天去青木地窖看过了。那里面的四合香,应该的真的!所以搞不好真如不儿所说,他们把假香,藏在暗道里了?但是寨子里,除了五位副寨主,应该没有人能进暗道,难道真是杨灵干的?” 梅曼楠带着谈欣去找落梅夫人之后,不儿就径自回了屋。她对着那张地图端详了一会,朱鹮就推门进来了。“不好了大小姐,他们把寨子所有的入口都封了,不让出入。巡逻的人手也加了一倍,我怕白鹭是进不来了。”“别的情况如何?”不儿问道。“好像梅寨主下了令,让他们再细查木粉的事儿。其他的暂时不知。”朱鹮回答说。不儿心想这梅寨主号称梅仙怎么这般糊涂,那个什么木粉一看就是障眼的说辞,有何好查。不儿觉得在这等着曼楠也不知她何时回来,况且自己一个外人人家也未必愿意把暗道之事告知,还不如亲自去探探虚实。想到这里,她便和朱鹮一起稍作乔装打扮,带好武器和工具,依着那地图,向蛛网暗道探去。此时,不仅落梅寨通往外面的各出入口已经封锁,连各寨之前连通的甬道也有人把守,不得轻易通过。不儿他们俩在主寨西北角的一间小屋里,发现了应是通往青木寨的暗道入口。两人对着那铜钱大的梅花印记敲打了一阵,不知触动了什么开关,地上果然有一块青石板收起,露出一个暗阶。两人托着盏烛灯轻轻下去,踩到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头顶的暗门就关上了。她们摸着黑大概走了一里多地便觉有凉风拂面,伴着风还有阵阵香味飘来。不儿估计离青木寨的地窖应该不远了。又走了一会就看到一个石梯,石梯的旁边插了一只青底白梅小旗。两人围着石梯拍打一番,却不见有什么动静。朱鹮灵机一动按住那小旗轻轻一转,果然听到一阵机关运作之声,随后头顶的石门就打开了。不儿探身出去一看,确实就是那青木寨存香的地窖。她们轻手轻脚的在地窖里转了转,不儿发现昨天她打开的那袋石灰,好像被人碰倒过,有些石灰粉撒了出来。导致地面上多了很多脚印。她借着烛灯的光亮寻着脚印多的地方走去,最后停在了那放着四合香的架子前。 不儿按照记忆找到她们昨天切过的那块香,打开瓷盒一看,昨天切开的小口不见了。不儿赶紧又取出香刀在香上一划,发现里面有很多杂质。被换了!这是不儿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反应。她又随便拿了两块别的四合香一一划开查验,果然都变成了假香。不儿心想这可奇怪了。这事儿要是杨灵做的,她见自己行迹败露,应该是把假的换成真的好混淆视听,这怎么会反其道而行之呢?正在不儿不解之余,忽听外面有声响。两人赶紧手忙脚乱的躲回了地道里。她们藏在地道的石阶后面屏息凝神的听着上面的动静。似乎是来了一群杂役搬了什么东西走。不儿琢磨了一下,估计是落梅夫人差人来把窖藏的四合香作为取证之物搬走了。朱鹮拉了拉不儿的袖子,觉得两人出来好一会儿了,要赶紧回去,不然叫人发现了可不好。两人一前一后往主寨走去。不儿跟在朱鹮的后面一边琢磨刚才的事儿一边小心前行。走着走着觉得脚下一滑像要摔倒,她本能的往旁边的墙上一扶,却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墙壁竟然转动起来,不儿被顺势带进了旁边一条暗道。朱鹮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好眼睁睁看着那活墙又极快的恢复了原样,任凭自己怎么拍打,也不肯再动分毫。这下可把小丫头吓坏了,她又不敢大声喊,只得一面使劲拍着墙,一面压着声音问道:“大小姐?大小姐?能听见吗?”朱鹮喊了一会没得到任何回音,便决定赶紧去找梅曼楠来救人。 不儿被莫名其妙的带进了旁边一条路,起初吓了一跳,随即又冷静下来。她取出身上的火折子照了照四周的情况,发现脚边有一面青梅小旗。她试着按刚才朱鹮的手法转动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不儿见回不去了,就干脆往前走,走了约么半盏茶的功夫,发觉左手边有个石门。她把火折子换到左手,右手抽出了月白剑,小心翼翼的推开了石门。这些暗道都修的狭窄,仅容一人通行。而石门后面却是个相对开阔的房间,墙上还有火把。不儿取下一只火把点燃发现这石室里堆了不少麻布袋。中间还摆了两个简陋的木架子。仔细勘察便知,那麻布袋里的正是石灰粉。看上去还真有一百来斤,搞不好就是之前杨灵说的丢的那百斤石灰。再看那俩木架,上面放着很多做工粗糙的陶罐。不儿随手取下一个打开一看,好么,里面竟然是一块两寸见方的黑色香块。她取出香块凑近了一闻,果然是四合香。她从两个架子上各取了几块香放到地上,自己坐在一旁仔细研究,发现这些香还不太一样。右手架子上的香块上面都印有梅花印,跟她们昨天在地窖看到的是一样的。而左手架子上的,却什么都没有印,就是光秃秃的一块香料。这种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不儿挥动手中的短剑手起刀落,就把面前的香块们都斩成了两半。那有梅印的全是真的,光秃秃的都是假的。 不儿这回彻底蒙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该答应那个卢慕辰去查什么破香!想到卢慕辰,不儿突然灵光一闪。对啊!卢家香!那卢家香的香面上是盖着篆卢印的。所以卢家买的四合香上是没有花的。那也就是说,这只有卢家的四合香是假的,其余的全是真的?但是也不对,自己刚才在地窖里面看的那块,上面既有梅花印,又是假的。想到这里,绫大小姐长叹一口气,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机灵的脑袋瓜好像不太够用。不儿垂头丧气的站起来,把那些陶罐都放回架子上,然后把自己砍烂的香块挑了几个装进了袖子。“我还是别管了,就带着这堆破烂和一肚子问题去找我那运筹千里之外的好哥哥。现在还是想想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不儿一面嘀咕着,一面整理好行装,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提着短剑,离开了石室。她先循着原路回去,在那活墙旁边仔仔细细的摸了一圈,除了摸得一手灰,什么也没发现。又研究了一下那个旗子,左拧右拧,拔下来插回去,还是没反应。不儿觉得,恐怕这个门是要从对面开才行。而且自己折腾这么半天,朱鹮都没找过来,多半是也没打开然后找人帮忙去了。 既是暗道,应该还有一头才对,倒不如去那边碰碰运气。不儿拿起火把重新出发,走了好一段路,走到了暗道的另一头。这回地上插了个红底白梅旗,应该是表示从这里出去是通往赤火寨的。不儿拧了拧那旗子,没想到面前真的开了个门。她探头观望一番,就蹿了出去。她刚一出去,身后那墙又莫名其妙的自己合上了。不儿怂了怂肩,发觉这条路跟第一条从主寨通往青木寨的路有点像,搞不好就是连通主寨和赤火寨的。但是问题是到底是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呢,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漆黑一片。她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壮着胆子开始走。不儿这次走的特别小心,生怕自己又一不留神触动了什么机关,现在没有朱鹮在身边她也辨不清方位,再拐到哪去可就不好办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特别照顾她,不儿走着走着只觉得脚下黄土一松,旋即陷下了一个深坑。好在她轻功还是不错,赶紧猛的一蹿落在了旁边的地上。不儿咽了口口水,慢慢爬到那坑口往下一看,坑底果然插了几只长矛,矛尖冲上,闪着幽光。这下不儿不敢乱动了,她可不想自己一条小命就这么断送在这里。只好蜷缩在墙角,盼着朱鹮赶紧来救。 梅曼楠跟母亲讨论了一会之后,察觉出母亲的神色有些疲惫,想先扶母亲回屋歇息片刻。正在这个时候,院中传来一片喧哗之声。曼楠觉得奇怪,起身出去一探,却见是不儿身边的丫鬟朱鹮不顾身边侍女的阻拦,非要闯进来。她见朱鹮神色慌张,眼角含泪,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喝退了侍女,把朱鹮拉到身边。朱鹮扑通一下跪拜在梅曼楠面前声泪俱下的说道:“梅少寨主!请您救救我家娘子!”梅曼楠一听果不其然是出事了,她刚要详问却听屋内传出了母亲的声音:“楠儿,把她带进来说话。”朱鹮跟着梅曼楠行至落梅夫人的屋中,忧心忡忡的跪在那里。落梅夫人活动活动脖颈,神色漠然的望着这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淡淡的说道:“不知我这落梅寨的暗道,可入的了你墨黎仙谷的眼啊?” 梅曼楠听出母亲这是多少动了气,心下立马不安起来。不儿不听自己的话,擅自去探暗道本是不该,但是她现在更担心好友的安危。曼楠生怕母亲动起气来不让自己去救不儿,神色慌张的看着落梅夫人。朱鹮虽然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却也是墨黎谷千挑万选出来陪着少谷主走江湖的,所以气魄还是有些。她定了定神,从容的答道:“落梅夫人以五行建五寨,以五德治四方,从胆识到气魄均让我家谷主钦佩不已。谷主常说这当代女侠,他只佩服夫人您一人,只可惜天南海北难以得见,不能切磋相谈不免可惜。如今我家少主,查案心切,误闯了贵寨的蛛网密道,被困其中,还请夫人念在她与梅少主姐妹情深的份上,网开一面,救她与水火。夫人大恩,墨黎谷上下定谨记在心,没齿难忘。”说完朱鹮俯下身去铛铛铛磕了三个响头,眉间青紫一片。 落梅夫人见这小丫头明明心急如焚眼角含泪,说起话来倒是有张有弛,很有分寸,生了几分惜才之意,旋即微笑着答道:“我这落梅寨苦心经营了好几十年。你一个小丫头才来了两天就看出是形似蛛网,眼力还真不错。我闭关修养不过两年,手底下的人就按捺不住。这几个副寨主都是随我多年的老人,行起事说起话还不如墨黎谷的一个丫鬟有条理。看来先不论别的,单说这治下育人的本事,我还真得向墨黎仙人多学学才是。”说完落梅夫人起身下榻,走去寝室内搜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羊皮小卷。她把小卷轻轻展开,上面绘制的竟是落梅寨的详图。梅寨主把那羊皮卷交给女儿,说道:“傻孩子,干嘛这么紧张。你娘亲我又不是铁石心肠,那黎姑娘一副机灵模样我也很喜欢,怎么会不救她呢。拿好这张地图,带上这个丫头去寻她吧。路上小心点,暗道里机关还是不少的。”曼楠和朱鹮见落梅夫人这么说,赶忙千恩万谢,然后拿好地图,飞也似的赶去救人了。落梅夫人看着女儿这般样子,不禁神色有些黯然,她默默的想着如果自己当年也像女儿一般,有这么一位可以推心置腹的挚友,恐怕也就不会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子,独守空窗十余年了。不过倒正是因为当年的绝情,才成就了如今的恋沙梅仙。 不儿守着一个快要熄灭的火把,蜷缩在阴暗的地道里,觉得又饿又渴。绫大小姐自从记事以来,就在墨黎谷过着众星捧月呼风唤雨的日子,从没有如此孤寂无助过。等她真的开始害怕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哥哥。想到哥哥她又觉得愧疚了起来,总觉得这些年,哥哥任劳任怨的照顾她给她遮风挡雨。自己却一直由着性子胡来,做了不少惹绫影担心的事儿。“等我出去了,想去给哥哥道歉…”不儿一边百无聊赖的摇晃着火把,一边嘀咕到。这个时候,从通道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儿心下一惊,灭了火把,把月白剑横在胸前,扶低身子谨慎的听着周围的动静。她仔细一听却发现,那是曼楠的声音。梅曼楠拉着朱鹮一边找,一边喊着不儿的名字。终于在通往赤火寨的暗道里,发现了她。曼楠看见不儿除了身上有些土以外,没受什么伤,总算放心下来,然后劈头盖脸的把她骂了一顿。不儿连连认错之后,却没急着出去。她借着羊皮地图把梅曼楠和朱鹮引到了之前发现的石屋。三人仔细勘察了一番,交换完意见才从地道里钻了出去。 不儿出了地道,先跟着梅曼楠去落梅夫人那里认错。然后两人又把在石室里发现情况,给梅寨主讲述了一番。落梅夫人听完之后,表示此事还真是越发蹊跷了。但她既然已经吩咐了谈欣去查木粉的事儿,干脆等她明天回报之后看看有什么进展。梅曼楠怕母亲太过劳神,连忙应下,然后让母亲去歇息片刻,自己则带着不儿退了出来。不儿跟着曼楠路过玫瑰园的时候停了下来,她走到花圃旁蹲下,问曼楠说:“曼楠,我能不能折支花?”“喜欢就折吧。不过你折花做什么?”梅曼楠好奇的说。不儿轻轻折了支半开不开的玫瑰,把要去镇上找哥哥的打算跟曼楠说了。梅曼楠听完咯咯一笑到:“我还一直好奇,这绫先生说要随我们同来,出了东京城就没了踪迹。原来他还真在后面一直跟着。”不儿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梅曼楠本来想着要跟她同去,但是却被不儿拒绝了,说她要跟哥哥说说心事。曼楠想到前些天中秋小宴上的情形,就只把不儿和朱鹮送到寨口,嘱咐她们要注意安全,早些回来。不儿她们俩上了马,一骑绝尘向恋沙客栈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