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火君王》 1.第1章 渔村 周围都是水,辨别不出方向,没有太阳,没有月亮,见不到一点光亮。 郑晟拼命的游,他双臂酸胀,两条腿快蹬不动了。周围仿佛是无边无际的大海,看不见希望。 “不能死,我不能死!” 四肢机械的划动,水漫过鼻子,身体就要沉下去了,筋疲力尽的手脚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郑晟发出一声困兽犹斗般的吼叫,他以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声音。 果然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他以为自己能救那个落水的女孩,没想到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哇,喔!”一个冻的发青的身体突然爆出痉挛般的抽动。 “醒了,爹,他醒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入郑晟耳中。头顶上有呜呜的风声,脚步声由远而近。 郑晟使出仅余的气力睁开眼睛:“没死吗?”他常在江里冬泳,没那么容易丢掉性命。“这是哪里?”他张大嘴巴。 这是一间破旧的茅草房,粘土和稻草混合堆砌成的墙壁,寒风在脑后的窗户中钻进来,呜呜作响。 三张面孔出现在视线中。 一个清秀的小女孩站在眼前,脸上红扑扑,那是寒风留下的痕迹;眉毛很淡,像一层茸毛;细细的发丝,头发用青色的布带挽在脑后;灰白色的上衣,那布料也太……粗糙了。 小女孩身后站了两个男人,一个高颧骨,脸上像涂了一层黄蜡,一双眼睛嵌在眼眶深处,看上去有些吓人。 另一个年轻点,圆脸,眼睛一眨一眨的,嘴巴微张开,好奇的看着郑晟。 关键是……,这都是什么狗屁服饰?两个男人都挽了在古装片里常看见的发髻!长满了补丁的衣服,矮小破旧的草屋,……这不是自己熟悉的时代!这是什么地方?郑晟胸口起伏,急不可待的想问清楚。 小女孩趴过来,一双灵动的眼睛骨碌碌转:“爹,他还说不出话。” 深眼窝的汉子细细观察郑晟后,“冻成这样不死,算是捡回来一条命,月儿,把热鱼汤端来喂他一碗。”他的声音很生硬,像两块钢板摩擦是尖锐声。 说了两句话,两个男人就从郑晟眼前消失了,话音伴着北风传进来。 “张二叔,真是邪门了,这么冷的天打渔还能遇见人落水,看这小和尚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咱这边的人。”是那个圆脸的年轻人在说话。 张二叔生硬的声音:“二狗子,这附近只有一座寺庙,小和尚也许是慈化禅寺里的人。” “也是,但后天就是月圆夜,我们明尊弟子一年最重要的聚会,这个人来历不明啊。” 过了片刻,张二叔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光明使明夜会来。” 二狗子惊喜:“真的吗?” “月圆夜……,我们都是明尊的弟子啊……”张二叔拖长的声调像是在叹息。 郑晟正集中注意力偷听,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张开嘴,鱼汤来了。” 小女孩左手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右手举着一个灰呼呼的勺子。 郑晟张开嘴唇,女孩把勺子放在他嘴边倾斜,一股股浓浓的热汤顺着他咽喉流入胸腹。热量在胸口中聚集,再流向冰冷僵硬的四肢,他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活力。 刚才那两个男人的对话让他一头雾水。郑晟黑漆漆的眼珠不停的转动,想从小女孩身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女孩每次伸勺子过来,会笑一笑,眼角弯弯如隽秀的新月。她很小心的剔除鱼刺,连肉带汤全送入郑晟嘴中。 一碗鱼汤喝完,郑晟身体里的热气越来越足,问:“你叫月儿?这是什么地方?”终于能说出话了。 女孩收起碗:“我叫张月儿,这里是张家湾。” “张家湾在什么地方?” 张月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张家湾是袁州。”她瞪大眼睛张开手臂比划,“袁州!”袁州好大啊,那么大的袁州就像是在她的怀抱里。比划完后,她嫣然一笑,拿着瓷碗和勺子转身就走。 “袁州?”郑晟从小在宜春长大,宜春有个袁州区。对了,刚才张二叔提到慈化禅寺,宜春有个慈化禅寺,是个千年古刹。 “如果我还在宜春,那现在是哪一年?”郑晟后悔刚才问错了话。他现在要后悔的事情太多太多。想到从前,他迷迷糊糊中睡过去,醒来时他发现漏风的窗户被堵住了,但光线也被挡死了,屋子里很阴暗。 屋子里幽静,突然,门口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你是谁?从哪里来的?怎么落水的?”张二叔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看郑晟的眼神像是在审视犯人。 “我?”郑晟茫然,他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是……,哪一年?” 张二叔没有回答他,目光如匕首般锐利,仿佛想看出郑晟话中的真伪。 “你光着身子,难道遇到歹人,被丢下江了?” 郑晟脑中灵光一闪,痛苦的抱着脑袋:“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么冷的天,我晚一刻在芦苇从中看见你,你就没救了。”张二叔没有继续逼问他,转身走了。 晚饭有了干粮,一个灰黄色的疙瘩团子,郑晟手指还在僵硬中,张月儿一点点掰开疙瘩团子放进他嘴里。 大清早,张二叔过来在床头丢了两件破旧的棉衣,上面打满了补丁,地上放了一双草鞋,……草鞋! 张月儿托着腮帮子蹲在门口看郑晟吃饭。 “这是哪一年?” 张月儿抿着嘴笑,但不说话,可能她也不知道。 午后,屋里没有人,郑晟偷偷穿好衣服,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下床来到茅屋门口,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阳光灿烂,远处长江水泛起鱼鳞般的浪花,像撒上去无数金子。 站在他原来的卧室里,透过窗户看江面也是这般景象。不远处应该有长江大桥,江边都是新开发的小区,那么现在是时间不对,还是地点不对?郑晟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围是矮小的茅草屋,不远处有四个小木船,上面覆盖了一层薄雪。“这是个渔村。”他正在四处观望,拐角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明晚就是月圆夜了,雪天路滑,往慈化禅寺去的人还没回来,这小和尚怎么办?” 是二狗子的声音,郑晟连忙缩回脑袋躲入屋中,趴在土墙上偷听。 张二叔的语气很坚决:“他不能留在这里,明尊弟子一年未聚了,各地的爪牙还在盯着。” 二狗子发出呵呵的笑声,“也就是二叔好心,换个别人看见他冻死也就冻死了,救活了还是个麻烦,这年头哪里不死人!” 片刻之后,张二叔硬邦邦的声音传过来:“光明佛智慧慈悲,我岂能见死不救。再说,他很可能是慈化禅寺的和尚,一心老师父对我们有恩。” “他们当我是和尚?”郑晟摸了摸才剃的光头。两人踩在雪地的脚步声朝这边来了,他蹑手蹑脚脱下棉衣回到肮脏的被窝中,脑子里一团浆糊,“明尊?光明佛,难道是邪教?” 两人果然走进茅草屋,郑晟转过脑袋很诚恳的说:“谢谢两位救我。” 张二叔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脸朝门外的茫茫雪原,神色冷淡,“能吃饭就表示你快好了,你身子骨底子不错,明天早上走吧,不用你谢。” 二狗子站在张二叔身边仔细打量郑晟。 “我……,”郑晟不知道离开这自己能去哪,“这是哪一年?”这是他第二次提这个问题。 张二叔好奇的转过脸:“至正四年。” “至正四年是哪一年?”郑晟蒙了,他想了想,又问:“现在哪一朝?” 这次,张二叔和二狗子都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个白痴,二狗子抢答:“大元朝。” “我草!”郑晟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元朝!岂不是蒙古人的天下,据说汉人是深受压迫的第四等人。 他搜刮脑子里的历史知识,硬着头皮问:“你们听说过朱元璋吗?”早知道这辈子会穿越就该多学点历史。 两个人同时摇头。二狗子嘟嚷道:“你这和尚疯言乱语,来历好生蹊跷,近日江面并无客船经过,方圆十里有谁我不认得,你赤条条的落水,真是怪异。” 郑晟回想刚才偷听见这两个人的谈话。冰天雪地,被赶离这个渔村,他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我不记得了,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他抱着脑袋,五官纠结在一起,看上去非常痛苦。伪装对他来说太艰难,他自己都觉得装的太拙劣。 张二叔和二狗子都抿着嘴,但他们的表情出卖了他们的想法。 “你们不信?”郑晟紧咬嘴唇,苦笑道:“我真的不记得了。”孤独的存在于一个陌生的世界,他必须要学会冷静和谨慎。 张二叔脸色阴下来,这个男人有一种让人畏惧的气质,就像饿狼现出獠牙。 郑晟的直觉告诉他,张二叔不高兴了,“我是大夫,会治病,也能打渔……” 张二叔突然厉声道:“住口!”他拉着二狗子走出去。 张月儿再没有出现,暮色时分,一个妇人送饭过来,两个硬邦邦的窝头和一碗稀粥。妇人的眉眼清秀,五官轮廓与张月儿很相似。她没有说话。郑晟能感觉到她在偷偷观察自己。 窝头的口感不好,嚼在嘴里的感觉像豆渣,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的,郑晟几口吃完饭,意犹未尽。 天黑时,有人在外面拉上小茅屋的门环,他被锁住了。在黑暗中正好利于思考,郑晟睁着眼睛搜集所有的信息:“这是元朝,这里的人信奉光明佛,自称明尊弟子。” 莫不是明教?他脑中灵光一闪,元末弥勒教、明教和白莲教发动红巾军起义,最后赶走了鞑子,建立了大明朝。 第二天,郑晟觉得自己的身体基本恢复了。他的父亲部队出身,很喜欢锻炼体能,因此他从小没少受折磨。无论是长跑、游泳,散打也练的不错。小时候受的苦,现在都成了财富。 金色的阳光再次洒满雪地时,昨晚送饭的妇人打开门环推门进来,放下稀粥和窝头就走了。半上午光景,张二叔和二狗子来到茅屋中。郑晟躲在被窝里,他怕被人赶走,索性装虚弱。 两个人见郑晟还在发抖,没多说什么。 出了院子,二狗子疑虑重重,道:“这和尚出现的太蹊跷了。” 张二叔板着脸回答:“要不是怕他是慈化禅寺和尚,我就把他给赶出去了。你放心,他不是奸细,没有这么不要命的奸细。” 2.第2章 逃命 天又黑了。 郑晟躺在棉褥上,这茅屋如同牢房,他一天都在忐忑中度过。 “哐当!”木门被人用力推开,张二叔和二狗子走进来,他们都身穿一身白衣,像是殡葬用的孝服。 张二叔指向门外:“起来,走!” “去哪?” “走!” 对话很无趣,郑晟不好再装,三下五除二套好棉衣,挺起胸像赶赴刑场的烈士走出茅屋的门。 圆圆的月亮俯览大地,月面的阴影清晰可见,他觉得自己过于紧张了,摸了摸发冷的头皮,回头笑道:“月色不错。” 后面跟着的两人显然不解风情,二狗子闪过他,张金刚指着二狗子的背影道:“跟他走。” 这是一个篱笆扎成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四间茅草屋,郑晟住的那间茅屋最靠里,也最破。二狗子在前带路,三人出了院子往江边方向走。走了一段路,郑晟看见一大片开阔地,四周点了十几个火把,那里站了许多人,都身穿白色的衣服,戴着皂色帽子。 郑晟正在好奇,张二叔闷声警告:“不要看。” 三人一路走出渔村,再往前两里多路就是江边。岸边停泊了一排船,多数是光秃秃的小船,只有两艘船带篷。 雪很厚,郑晟的脚底冰凉。三人走到最大的篷船前,张二叔指着船舱闷声道:“进去。” 月圆之夜,这里的气氛诡秘,郑晟双手握在胸前,犹豫片刻后跳上船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是他自己愿意留下来的。 二狗子跟着他上船,张二叔转身回村里去了。 船舱点了油灯,密封的很好,张月儿坐在船舱的角落。二狗子端了个木凳放在郑晟旁边,问:“你身体好了啊?”语气很是不善。 “你们是明教吗?”郑晟想问他知不知道张无忌,想着自己就笑了。 听见他的话,二狗子像受了惊吓,警惕的盯着郑晟,问:“你怎么知道的,你真不是慈化禅寺的和尚?” 真是明教!郑晟收起笑容,不敢乱说说话,“慈化禅寺?什么地方。” 张月儿很好奇的在一旁等着大眼睛。 过了许久,突然,从村子的方向传来微弱的唱诵声,远远的听不清楚。二狗子收敛笑容,双手合十,面色虔诚朝村子方向跪下。 这是明教聚会的仪式,村子里正是明教的教众在聚会。郑晟瞬间明白了,二狗子是被派来看守他的。 唱诵声持续了很久,中间夹杂着跪拜,二狗子后面有几句唱诵经文听的清楚: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 梵唱声夹在北风中传过来,庄严肃穆,让人心生崇敬。 仪式持续了很久,张月儿在一旁眨巴大眼睛,郑晟看豆大的灯火发呆。 突然,一阵沉闷的声音传来,隐隐像遥远天际的闷雷。 闷雷声飞速逼近,唱诵声被打乱了,二狗子睁开眼睛,过去掀开船舱的布帘往外看。 “官兵来了!” 一声惊恐的嘶喊声击碎了一切。那声音中的恐惧,让郑晟不由自主的捏紧拳头,他快步窜到二狗子身边朝外看。 不知道有多少骑兵举着火把飞驰而来,最近的离村子只有三四百步远了。 二狗子嘴巴张的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骑兵不进村子,竟然朝江边来了。 铁蹄撞击冰雪,相距几百步,奔驰而来的骑兵像一柄迎面砸向郑晟的铁锤。这是郑晟第一次见识冷兵器时代的骑兵,他本能预感到巨大的危险笼罩过来,拉了拉二狗子,喊:“逃啊!” 二狗子没动弹。 许多穿白衣服的人从村子里逃出来,冲向渔船停泊的方向。但是,他们逃跑的路线被突袭而至的骑兵截住了。 郑晟亲眼看见一个穿皮袄的骑兵挥舞弯刀砍在一个白衣人的肩膀上,惨叫声让他浑身一哆嗦。 一排骑兵举着火把拦在渔船前的雪地中。 羽箭! 今晚有许多第一次,他第一次见弓箭杀人,羽箭射入身体发出如菜刀剁肉的声音,几百人疯狂的惨叫也无法掩盖那让人恐惧到骨髓的“扑”声。 “扑!” “扑!” “扑!” “杀人了!”郑晟狠狠的咬住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一股腥味流入喉咙,他一把把二狗子拉入船舱,吹灭豆大的油灯。 船舱中漆黑一片,雪地里的惨叫声传进来,都是最熟悉的人,二狗子终于说话了,声音在战栗:“蒙古人!官兵!” 外面有人威严的喝叫:“此等妖人逆党烧香聚会,格杀勿论。” 郑晟不敢再掀开帘子看。他想到船舱里不安全,江北只有两艘船有篷,如果官兵杀光了村里人再来搜船,他们就死定了。 船竖着停泊在岸边,他小心掀开朝江面帘子,对面是漆黑的江面。 “只有跳江才能逃走了!”他摸到船边,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个喂自己喝鱼汤的小女孩。 杀戮就在身边,不远处有人跳上了渔船,但官兵射杀了他。 “妈的,为了救人才掉到这鬼地方,明教已经造反了吗?”郑晟脑子里天人交战,但脚下没有半点犹豫,转身返回船舱。他在黑暗中摸到了瑟瑟发抖张月儿。 他压低声音喊了一句:“二狗子,跳水逃啊!”抱着张月儿钻出船舱。 马蹄声就在几十步外,郑晟一只手臂夹住月儿,顺着船沿小心滑入冰冷的江水中。张月儿很瘦,双手紧紧抱着郑晟的胸口,咬住嘴唇不出声。 骑兵靠近了,火把的亮光在水面闪耀。 郑晟把月儿抱在怀里,水淹到他的脖子。 游不走了!要是泅水他必须要放弃怀中的小女孩。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他上下牙齿控制不住的打颤撞击,他揪住棉衣的领子咬在嘴里。 月儿抖动的比他还厉害。 郑晟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不要说话。”摸到她的衣袖让她塞进嘴里咬住。 两个人的脑袋躲在船头的阴影中。头顶上圆圆的月亮照在江面,“嘭嘭嘭”,郑晟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强有力的跳动。 这就是大元朝吗?要活下去,好像很不容易啊。 ………… ………… 至正四年,袁州。 袁州路地处长江中段,在大元庞大的疆土中处于毫不起眼的角落。但这几年江西行省的总管和达鲁花赤(官名)对这个地方很留意。因为,三年前这里发生过明教教众暴乱,杀了几十个蒙古人。 这几年,南方各行省常有汉人聚众造反,但江西行省只有袁州这一例。所以官府接到密报有明教教徒聚会后,非常重视,派出的这支骑兵人数不多,是袁州路官兵中精锐, 身穿白衣的明教教徒飞蛾扑火般冲向江边,只要逃到渔船上,他们就有机会逃命。渔民们自幼生长在江边,在水里就像蒙古人在马背上一样自在。 但是,官兵的刀和箭组成了一片杀戮之网,无人可以逃脱。 官兵手举火把一路杀进村子里,有几间草屋被点着了,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边江水。 岸边的雪地中,四五个人在骑兵后指点说话。 一个身穿皮袄的蒙古人咧开嘴,用鞭稍指向正在不断倒在血泊里的明教教徒,道:“难怪伯颜丞相奏请杀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南人信妖言、附逆党,杀光又如何?” 他身边一个大鼻子的武将附和:“大人说的是,没想到三年之后袁州还有这么多明教妖人。”看他的长相,应该是个汉人。 蒙古人不领情,冷笑一声道:“杜恭,你不要想骗我,明教哪那么容易断绝?妖人不作乱,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接到密报时我也不信,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还敢烧香聚会。” 杜恭谄笑奉承:“有什么能瞒得了满都拉图大人的眼睛?袁州虽然还有明教余孽,但这几年弥勒盛行,世人皆拜弥勒佛,受明教蛊惑的人少多了。” “弥勒教?”蒙古人满都拉图哼了一声,“都是彭莹玉那个和尚的徒子徒孙吗?”如今圣上和大臣都信佛,不禁弥勒教,他不敢多说,但在他看来,弥勒教迟早也是朝廷大患。无论什么教派,汉人只要一抱团,早晚会祸害大元。 “大人,”一个年轻的武将策马过来禀告:“村子里都搜过了,妖人全在烧香聚会,正好一网打尽。” 满都拉图满意的点点头,道:“杀光他们,准备撤兵。” 那年轻的武将怔了怔,没有动。 大鼻子的杜恭喝道:“张世策,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杀光他们吗?”年轻的武将心中微颤,壮着胆子进谏:“大人,除了贼首,只剩下妇孺了。” “杀光他们!”满都拉图平静的重复,他忽然又变了个主意,“把贼首带过来,听说明教妖人都不怕死,我想亲眼见识见识。” 张世策默默的拨转马头,他们这种的汉人军户绝对不能违抗蒙古将领的命令。 “杀光他们,”他抽出弯刀,“屠村。” 3.第3章 杀戮 喊杀声渐渐平息了。 “好冷啊!”郑晟忍不住在心里骂。他可以在冰冷的江水中冬泳一两个小时,但冬泳和穿棉衣泡在冷水中是两回事。 火把在头顶附近晃动,不远处有几个官兵在说话。他集中精神抵御寒冷,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村子的方向女人的尖叫和官兵含糊不清的大笑。 “走!”两个官兵推搡押送一个汉子走过来,“大人,这就是妖人的头目张金刚。” 这次郑晟听清楚了,他心中一惊,怀里的女孩也抖的厉害。“张二叔啊。”他在双臂上加了点力气拥住张月儿,摸着船头的木壁朝岸边看。 船头突然动了动,他才想起来二狗子还躲在船舱里。 五六十步外,几十个骑兵围成一个圈,火把把岸边照的如白昼般明亮。张二叔被围在当中,他右臂被鲜血染红,脸上也有一处深深刀痕,被隔开的肉向外翻着。那是他的救命恩人。 一个官兵狠狠的踹了一脚:“跪下!” 张金刚吐了一口血痰,骂道:“明尊弟子,只跪日月,顶礼光明佛,不会跪一个狗鞑子。” 满都图拉玩弄手中的皮鞭,笑眯眯对杜恭说:“果然是个硬骨头。” 村子里的老弱妇孺正在被往江边赶,他用辫梢指向村里的方向,道:“这村都是你最亲最近的人,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说了,我可以让你挑十个人出来留下性命。” “哈哈哈,跟我玩这套把戏?”张金刚仰天大笑,“最亲最近的人啊,他们早就死了。明尊弟子都亲如兄弟,他们……都死了。” 他声音中的悲伤令人心悸,像是狼王见到狼群覆灭。 “大胆。”杜恭催马上前,狠狠的甩了一鞭子。张金刚一个踉跄摔倒,爬起来时脸上多了一掉血痕。 “不要打!”满都拉图举起手。他策马从张金刚身边穿过,刀光一闪,一条臂膀掉在雪地上,鲜血喷出去一米多远。 张金刚一声虎吼,残躯斜斜的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村民中有个女人一声尖叫。 郑晟缩回脑袋,一只手按在张月儿的嘴上,这场面残忍的令人发指,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个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无能为力。 满都拉图喝叫:“把那个女人带过来。” 三个官兵冲进人群拽出尖叫的女人,正是给郑晟送过饭的妇人。 战马的铁蹄踏在张金刚的脸前,满都拉图弯下腰,道:“这就是你最亲的人吧,她会为你的疼痛尖叫,不知你会不会同样为她心疼。” “说吧,袁州还有那些明教窝点?” 妇人在奔走中摔倒,嘴里“啊啊”的叫,原来她是个哑巴。一个官兵抱住她了,粗糙的手撕开了女人的衣服,郑晟看见光亮洁白的上半身。 “禽兽!”郑晟忘记了寒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腾出一条手臂环住张月儿的脸,挡住她的眼睛和耳朵。 战马环绕的阴影里传来张金刚的唱诵声:“明王出世,光明净土,生又何欢,死有何惧。你们这些鞑子,越折磨我们说明你们越恐惧,终有一天你们会被我们汉人踩在脚下。” 他伸出仅有的一支胳膊猛的抱住面前战马的一条腿。战马受惊,双蹄腾空而起,差点把满都拉图扔下来。 “明王出世,光明净土,生又何欢,死有何惧……” 张金刚在半空中吼叫,铁蹄再踏下来正中他的胸口。不,是他把胸口主动送到铁蹄下的。 远处的老弱妇孺跟随他唱诵:“明王出世,光明净土……” 梵唱声微弱而坚定,满都拉图挥舞手臂发狂般喊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郑晟抹了一把脸,他胸口出现了炙热的一点,随后整个胸膛都像在被火烧。身边是一场屠杀,他后脑勺靠在船壁上闭上眼睛,“上帝,佛祖,……”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所有的神佛都默念了一遍。 “这疯狂的世界!”他也是汉人啊。 木船突然晃了晃。“呜呜呜”,妇人嘶哑的声音像在头顶。 郑晟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他隐隐猜到那几个官兵将要干什么。 木船晃动的更加剧烈,有人登上船了,官兵喊着不熟练的汉话,女人而耳边尖叫。 突然,呜呜声戛然而止,传来一个官兵的怒喝:“张世策,你在干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就在这艘船上,那是二狗子的声音。 官兵的怒喝变成惊叫:“原来这里还有活口。” 几个沉重的脚步踩上船,木船像是快要被翻过来。 郑晟抱着月儿在水中潜的更深一点。很奇妙的感觉,他不害怕。如果是注定逃避不了的命运,又何必要去畏惧。 官兵踹开船舱的布帘,里面是空的。他们骂骂咧咧下了船,木船恢复了安宁。 刚才惊叫的那个官兵愤懑的斥骂:“张世策,你射箭的准头有这么差劲吗?”他的汉话不很流利,是个色目人。 张世策沉稳的收起弓箭,道:“太远了,怕妖人伤了你,不得不如此。” “你这准头,不怕射中我吗?”色目人很不甘心。张世策先一箭射死了那个女人,再射死了躲在船舱里的汉人。他知道张世策是故意的,但没有办法,达鲁花赤大人很欣赏这个汉将。 有人过来禀告:“大人,村里没有活口了。” 满都拉图下令:“再搜一遍,没有活口就撤,等天亮了让巡检过来收尸。” 蹄声和呼喝声在嘈杂中离去。 江边的人渐渐走了。 等江面重新陷入幽暗,郑晟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他抱着张月儿小心爬上岸,小姑娘脸色煞白,嘴唇不停的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官兵的火把在一里路外的村子里游荡,他抱着张月儿跳上船。 船头有两具尸体,长得像张月儿的妇人光着身子死在船头前的雪地上,咽喉插着一支长箭。二狗子死在船上,一支箭插在他胸口,脖子上还有一道刀口。 郑晟把月儿放在船舱里,哆哆嗦嗦脱下身上湿乎乎的棉衣,又钻出来扒下二狗子身上的上棉衣、棉裤和鞋子套在身上。 二狗子的上衣染满了血,他也顾不上了,再不换衣服他就要冻死了。 妇人的上衣丢在不远处的雪地里,他跑过去捡回来。返回船边时,他看见了妇人光溜溜的大腿,棉裤套在膝盖上。 郑晟一咬牙,过去脱下妇人的棉裤,拿着两件棉衣回到船舱。 张月儿只剩下颤抖的劲头,在小女孩惊恐的眼神中,他脱下她湿透的棉衣,然后把可能是她母亲的棉衣套在瘦弱冰冷的身体上。 “这狗鈤的大元朝!”郑晟一拳砸在船板上,他胸口有团火在烧。他不管明教是什么,张二叔救了他的命,还有那么多的老人和小孩…… 他想起父亲,那个男人从小就告诉他,男子汉不要哭哭啼啼,要坚强,要对自己狠一点。 “他一定猜到了我这辈子会有多惨。” **** 达鲁花赤:元朝的官名,蒙古语:掌印者,不同级别有不同级别的达鲁花赤,只能由蒙古人当,权力高于汉官。 4.第4章 遭遇 船舱里原来有油灯,郑晟伸手乱摸。 郑晟先摸到了灯,又在油灯旁边摸到了一块石头和一个弯弯的铁块。 石头和铁块在碰撞在黑暗中闪出一串火花,郑晟打了七八下,觉得这样根本无法点燃油灯。他又摸了几下,终于找打了一团棉絮状的灯绒。 花了好大的功夫,他终于引燃了灯绒,蓝色的火焰点燃油灯。豆大的火苗照亮了船舱,他看见张月儿嘴唇发紫,身体像筛糠般抖动。 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月儿的身体偏弱。根据郑晟半专业的知识来判断,如果小女孩的身子不能尽快暖起来,可能会很不妙。 他扒开船仓的帘子往外看,村子里安静黑暗,官兵的火把走很远了,马蹄声也听不见了。回到船舱,他把火石、火镰和灯绒放入棉裤的口袋,又把油灯吹灭拿在手中。 “不要怕。”他努力让声音温柔,弯腰抱起张月儿,钻出船舱。 女孩的身体轻飘飘的,郑晟不经意间低头,看见她一直睁着眼睛看自己。 路上布满了死尸,都身穿白衣,鲜红的血迹尤为显眼。这座村子里全是明教徒,他突然想到张月儿为什么没参加村子里的仪式,也没穿白色的衣服。 清冷的月光下,他抱着小女孩在数百具鲜血淋漓的尸首中行走,草鞋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 张月儿像只小猫蜷缩在郑晟的怀里,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她想喊,但喊不出来,恐惧和悲伤占据了她的身体。此刻,小和尚的怀抱是她唯一的依靠。 官兵点燃了许多草房,好在屋顶厚实的积雪没让整个村子被烧毁。郑晟回到熟悉的篱笆院,他把女孩放在自己睡过的床上,打火石点燃油灯。 回头见张月儿还瞪大眼睛盯着他,郑晟笑了笑,说:“不要怕,我去去就来!” 从厨房里搬来一堆木柴和一捆茅草,郑晟在床边点燃篝火,把沾血的棉衣扔进火里烧掉,换上才翻出来的棉衣。 屋子里明亮温暖,他挑拨柴火,脑筋高速运转,留在这个村子里很危险,但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个快冻僵的小女孩,一个不认识道路的少年,在这冰天雪地里能去哪? 熊熊火焰渐渐变成通红的炭火,郑晟的身体热了,张月儿的脸也恢复了点血色。屋子里热烘烘的,他伸手试了试月儿的额头,感觉她没有发烧,稍松了口气。 一股倦意袭上头,他刚才精神紧张,又消耗了大量体力,坐在火堆边没一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火焰消灭了,屋子里暗下来。脑袋顺着拖腮帮子的掌心往下一坠,郑晟从朦胧中惊醒。他揉揉眼睛,出门找了根木棍靠在床头,爬上床横在张月儿的脚头就这么就睡着了。 他睡的很沉,张月儿听见脚头呼呼鼾声,悄悄把腿蜷起来。心里压着事情没办法睡踏实,郑晟醒来时,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炭火还有余烬,红彤彤的,没有表,郑晟不知道现在几点。听官兵说,天亮后会有巡检来这个村里收尸,那他们就要走了。 “月儿,月儿,”郑晟拍打着被子:“你还有什么亲戚吗?这里不能留,我们要走了。” 月儿张开嘴咽喉鼓动,脸上惊恐之色越来越浓,她在用全身的力气嘶喊,但一点声音也发布出来。 “月儿,月儿,”郑晟发觉不对劲,他记得以前在哪本杂志上看过某人受了惊吓造成语言障碍。 女孩脸色涨红,眼角流出两行泪珠,郑晟手足无措:“月儿,不要着急。” 他出门在几座茅屋里翻箱倒柜,找出来几件破旧的衣服和布带,厨房里还有五六个昨天吃的窝头,一并包起来带上。 回到床边,他伸手抹去女孩脸上的泪水,扶她趴在自己后背上,再用布带和衣服胡乱把她困在身上,拿起床头的粗木棍子。 “月儿不要急,我背你走,你给我指路,有亲戚家就去找亲戚,没有亲戚你就指我找个有人的地方。” 他用木棍捅开门走出篱笆院子,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来。这么安静的夜,脚踩在厚厚的雪上,再怎么小心都无法掩饰脚步声。 外面有脚步声! “来的是什么人?” 他缩回院子,“官兵都走了,难道是巡检?巡检也是官府的人。” 郑晟把棍子握的更紧了,他回屋解开布带,把月儿放下,小声说:“你先等着。”提着木棍还没等走到院子门口,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汉子扑进来。 他忘了,自己刚才也踩在雪地上。 郑晟戒心已经提到极点,条件反射迎头一棍子打下去。 那汉子闪不开了,大吼一声用胳膊挡住。 郑晟一棍得手,不该那汉人反应的机会,“哐哐哐”当头乱打。 刚才那一棍倾尽郑晟全身之力,汉子疼的龇牙咧嘴直叫唤。好在冬天棉衣厚,要不以郑晟的气力,这条胳膊多半是折了。 夜里的屠杀冲垮了郑晟的头脑中的防线。这个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心中压着一股凶气,又很害怕,恨不得一棍子把那汉子打个脑浆迸裂。 那汉子抱头鼠窜,脚下还算灵活,闪避间后背又中了几棍。他好几次想说话,都被呼啸的棍头堵回去。 郑晟的眼都红了,他只有一个念头,揍翻眼前这个人才是安全的。 篱笆院子里太小,躲闪两步便无路可逃,汉子被打的哇哇叫,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郑晟正待扑上去,院子门口又闪出一个人影。 “还有人!”郑晟心叫不好,刚想转身,还没等他看清楚来人,一把冰冷的刀刃架上他的脖子。 刀刃透着寒气,这是一柄锋利的刀。 郑晟直着脖子不敢动。 “放下棍子!”一个很平静的声音传过来。 郑晟斜着眼,他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头发披在肩膀上,圆圆的脸,松松垮垮的站着,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镇定让郑晟愤怒又无奈。 “他练过武!”郑晟生出警觉。先不说这个人动作之快,他伸刀架上自己脖子,威胁住自己脖颈要害,但没有一点力量施加到自己身上,手握住锋利的刀轻松的像拿着一根烧火棍。 年轻人加重声音重复:“放下棍子!” 郑晟直着脖子没有动,手紧紧握住棍子。 “哇!”身后传来女孩的叫声,“不要伤他,二哥,不要杀小和尚。”是张月儿的声音。 被揍的汉子几个大步窜过去:“月儿,月儿,你还活着!” 张月儿焦急下终于冲破障碍喊出声音。哇哇乱叫了一阵后,哭的无比凄惨。 白衣年轻人松开刀,看也不看,顺手插入腰间的刀鞘,那刀和刀鞘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果然练过武!”郑晟双手一松,棍子掉落地。 白衣年轻人淡淡的说:“倔强的小和尚。” 汉子哄着张月儿不哭了,在那边喊:“光明使,这是我堂妹。” 原来他就是光明使!郑晟好奇的跟着走过去。白衣年轻人弯腰摸了摸月儿的头,温柔的问:“昨晚发生了什么?” 郑晟很不舒服,月儿还在悲伤中,光明使就迫不及待的逼问。他冷冷的接话道:“昨晚张家湾明教教众集会,被官兵偷袭,我抱着月儿藏在江水里逃了一命。” 白衣年轻人转过身,道:“我叫张宽仁。”又指着身材高大的汉子说:“他是这个村里出去的,叫张金宝。” 郑晟明白他的意思,道:“我叫郑晟。” “不知和尚现居那座宝刹?” 张宽仁在盘问自己,“我不知道?”郑晟摇头,“张二叔前日把我从江边救回来的,当时我快冻死了,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张宽仁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他怎么想。张月儿在一旁着急为郑晟辩护:“和尚是好人,和尚救了我。” “我们要走了,”张宽仁突然深深叹口气,“天亮后,官府的人就要来了。”那叹息中藏不住的悲伤,让郑晟对他的印象稍稍改观。 张月儿跟在张金宝身边,四个人走出篱笆院子,张宽仁双手合十,闭目对满村的尸体低声念诵:“明王出世,天下光明,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礼毕后,他睁开眼睛说:“走吧!” 郑晟提着木棍跟住他。 快到村口时,张宽仁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郑晟:“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郑晟有点恼火,张宽仁说这话是不想带他走了,他无处可去,又不想低头求人。 张月儿揪住张金宝的衣袖求道:“二哥,带他走吧,他什么都不记得,没地方去呢。” 张金宝恶狠狠的瞪了郑晟一眼,浑身被揍的疼痛还没消散。张月儿不停的低声哀求,他最受不了这个,无奈之下舔舔嘴唇正准备要说话。 张宽仁突然抬头看漆黑的天空,低声道:“天下之大,有何处能容下我们这种人呢。” “一个说不出来历的人,要跟着我走,到时候可不要后悔。” 5.第5章 天花 郑晟一脸无奈,张宽仁在怀疑他。 明教教徒突然被官兵屠杀,自己置身其中,又说不出来历。仅凭张月儿一个小女孩的话,自己跟他走,说不定是惹祸上身。他把木棍插在雪里,“你可以怀疑我,但我确实不是官府的人。” “谁知道呢?”张宽仁轻笑,神态颇为不屑。突然,他眉头一皱,低声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他脚步轻捷窜向村口,动作快的像一只狸猫。郑晟提着木棍,张金宝把月儿藏在一座茅屋后,快步追赶两人。 村口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只有两个人。张宽仁站在村口的道路中间,白衣习习。 郑晟跟在张宽仁身后,等来人走近,他见这两人身形都不矮,在一米八左右。走在前面的是个中年和尚,后面的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张舍!”那和尚声如洪钟,朝张宽仁合掌施礼。 张宽仁还礼:“彭师父!” 他们是熟人。 “村里……?”和尚指向张家湾方向,话说到一半把话打住。 张宽仁默默摇头。 “阿弥陀佛!”和尚念了一句佛号,说:“贫僧昨日得到消息,急着赶来报信已经晚了,来的路上贫僧见到返回袁州城的官兵。” 张宽仁低头说:“多谢彭师父牵挂。” 和尚说话间走近,郑晟看清楚他的相貌。和尚鼻梁高挺,双目炯炯有神,合掌的双手很大,很是惹人注意,身上穿着百衲衣。他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郑晟,目光很慈和,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膀大腰圆的汉子从和尚身后露出脸来,胡须浓密,右眼眉上有一道细长的刀疤,长相凶恶。 张宽仁又拱手打招呼:“况堂主!” 汉子拱手还礼,并不说话。 “彭师父认识这个人吗?”张宽仁闪过身,突然把郑晟让出来。 郑晟有些手足无措。他第一次见这个和尚,心里很警惕,但潜意识里就是生不出敌意。 和尚看着郑晟,先是摇头,再双掌合十道:“贫僧彭莹玉,不是小师傅是哪座宝刹的?” 郑晟以木棍杵地,道:“我不是和尚。”这几人都在怀疑他的来历,让他有苦说不出。谁说剃了光头就是和尚?他很谨慎啊,他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不再多说一句话。 跟在后面的张金宝见来人不是官兵,回村里把张月儿叫出来。 彭莹玉朝郑晟诵了一句佛号,也不再追问。 张宽仁把村里的情况简单向彭莹玉说了一遍,终于显出痛苦之色,道:“我们把张堂主的尸体在江边埋了,教内兄弟的尸首没办法收拾。” “自从三年前那件事之后,袁州府的明尊弟子遭官府打压,处境艰难。昨晚再遭毒手,袁州府的明尊弟子算是彻底被官府斩尽杀绝了。我要不是在路上耽误,估计也死在这里了。” “阿弥陀佛,”彭莹玉脸上也现出悲恸之色,“鞑子何曾把我南人当人,我们是第四等人啊。”他平平淡淡的说话,但让人感觉到他身体里藏着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 “明尊弟子的尸骨,请张舍放心。贫僧与县里李巡检曾有几面之缘,他多半会从附近的村落里召集百姓收尸埋葬,这里有许多弥勒教的弟子,贫僧会安排人好生照料。” 张宽仁连忙双手合十道谢:“多谢彭师傅。” 彭莹玉往张家湾里看了看,又说:“近日袁州多处痘疫流行,好几个庄子要请贫僧去施水念咒。张舍回翠竹坪太远,张家湾枉死的人这两天应该就会下葬。不如去周家堡候几天,贫僧让况天给我大徒弟周子旺捎句话,等一切安排妥当你才回去。” 张宽仁稍作思考,答应道:“那就多谢彭师父了!”以彭莹玉的名声不会来骗他,明尊弟子如兄弟,不让教众抛尸野外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说话的功夫,东边的天空透出一丝亮光。 彭莹玉转身吩咐身边的汉子:“你把张舍送到周家堡,再来吴庄找我。” 那汉子就是况天,点头答应:“好,师父路上小心。” “你嘱咐你师兄一定要把明尊弟子的事办好,我弥勒教和明教就像是一家人啊。” “师父放心。” 两拨人就此告别,彭莹玉独自一人往西南方向走了,况天领着四个人走向东南方向,郑晟提着木棍跟在队伍的最后。 况天挺胸走在最前面,步伐很大。他们这一行人很奇怪,路上没有人说话。 过了几座山,阳光洒满雪地,张月儿气喘吁吁。郑晟见小女孩走的很辛苦,忍不住说:“月儿歇下,我来背你” 几个人停下来,张金宝横了他一眼,说:“不用你!”他弯腰让女孩趴在她背上,月儿怯生生看了郑晟一眼,趴上张金宝的后背。 途中过了好几个村落,傍晚时分,一行人来到一座大庄子前。庄子依山而落,四周围了一圈土墙,两扇破旧的大木门敞开着。 况天领几人走进庄子。村里的道路扫的干干净净,几个小孩在道边的稻草堆上翻滚欢叫。几个村民迎出来,况天在与他们说话。 郑晟向四周张望,十几步外有一个小孩独自的蹲在一颗枣树下。 孩子们看见有陌生人进村了,都凑过来看热闹,那小孩也好奇的转过脸。 郑晟看清楚他的脸,心像突然被提到嗓子眼,禁不住低呼:“天花!” 那小孩的脸上长满了痘疤,多数已经瘪下去了,还有几个饱满反光。他再定睛细看辨认,确实是天花,快要痊愈了。 “……痘疫,天花!”郑晟回想起彭和尚清晨说过的话,“原来天花正在袁州流行! 他上过两年医学院,了解天花的可怕。天花在后世被称为十大传染病之一。人只要得过一次天花并且痊愈,便能终生免疫。但三四成的人撑不到痊愈,历史上患天花死的人数以亿记。 郑晟幼时打过天花疫苗,也知道种牛痘可以预防天花。 但天花在这个年代是无法遏制的瘟疫,莫说牛痘,就是种人痘也到清朝才真正的流传开。彭和尚念经画符都是在骗人。 郑晟心中狂喜:“有谋生计的机会了。”他抱着那根粗重的打狗棍,心中翻江倒海,脸上却是很平静。 张金宝和月儿走在前面,他脑子里想事情,慢慢落下一截。张月儿不停回头,担心郑晟落下了,又不敢出声叫他。 “他不是和尚,那该叫他什么?叫郑舍,好像又有点生分。”小女孩心里想着不知所云的东西。 况天对这里很熟悉,与村里人亲热的交谈。前面传来欢声笑语,郑晟缓过神,紧赶几步追上去。 往村里走了三四百步远,里面迎出来七八个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脸庞消瘦,下巴一缕稀疏的黒髯,头上戴着褐色的布帽,身穿淡青色棉袍。他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脸色微青,一个眉毛浓密。 那中年汉子脚步匆匆,走到近前张望一阵,问:“师弟,师父没来吗?” 况天施礼道:“见过周师兄,师父去吴庄了。”他让出身后的张宽仁,介绍道:“这是张舍,师父请师兄好生招待。张家湾昨晚遭官兵偷袭,死了许多明尊弟子,师父让师兄帮忙与李巡检商议,把那些尸首好生埋葬。” 他回头又瞥了一眼张宽仁,介绍道:“这是我师兄周子旺。” “怎么会这样?”周子旺满脸惊色,“难怪今早有人来禀告,说昨夜在官道上见到了许多袁州的官兵。” 张宽仁上前作揖施礼:“拜托周师兄了。”他的姿态很是谦逊。 况天性子急,打断两人说话,朝周子旺说:“师父让我把人送到立刻去吴庄找他,那边的痘疫传的厉害。我这就要走,张舍就交给师兄了。” “是吗?”周子旺多了重心思,眉头微微弓起来,说:“我堡中最近也有三个小孩起了痘,两个死了,一个撑过来了。” 郑晟听到清清楚楚,恨不得立刻挺身而出。 况天很上心,脸色凝重嘱咐道:“听说吴庄那边有大人也染上天花,再有人染天花要隔绝开,一旦爆发可就麻烦了。”他说着就做出要走的架势。 周子旺见他确实着急,不再强留,拱手送别:“一路小心。” 况天抬起下巴,冷哼:“在袁州还有人敢惹我吗?”转身往庄外方向走去。 周子旺一直把他送到庄子大门口。 ****** “舍”:元朝的称呼,比“大官人”稍逊。 6.第6章 到手 一行人走了个折返再回到庄子里。 周子旺一路与张宽仁说话,郑晟的光头混在人群中不伦不类。 两人说起张家湾的不幸,才认识的两人,一路说回来变得很是亲热,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听说了张家湾的惨状,周子旺愤愤不平,说:“明尊弟子蒙难,我们弥勒教众也很伤心,鞑子惨无人道,把南人当做牛马牲畜。弥勒佛降世,就是要把鞑子赶回草原去。” 张宽仁这次没有附和他。 十几年来,彭莹玉在殚精竭虑的传教,袁州的弥勒教越来越昌盛,到现在已近乎无村不拜弥勒佛。弥勒教众一向崇尚光明净土,宣扬弥勒佛下世,从不与官府相斗。但今年以来,弥勒教的说法越来越激进,竟然模仿明教“明王出世”的说法编了个“弥勒下世。” 周子旺见张宽仁闷闷不乐,宽慰道:“张舍放心,这冰天雪地的,李巡检没那么快来,我这就吩咐人盯着,他收尸要从张家湾附近的几个庄子征丁,那边都有我教信徒,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他话语中自信满满,在这一片应该颇有势力。 张宽仁再次拱手:“多谢周师兄。” 往庄子里走两三百步,正前方是一片土墙黑瓦的大宅子,层层叠叠不知有多少屋子,一看便是富裕之家。 快到门口时,张宽仁突然凑在周子旺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周子旺点点头,在大门口叫住一个老头嘱咐了几句。 郑晟一直在想着天花的事情,心思有点分神,全然没注意到两人的动作。 张金宝和月儿随张宽仁走进宅子。那老头在门口突然伸手拦住郑晟,道:“小和尚,你跟我来。”他一身灰色棉服整整齐齐,两边嘴角流了八字胡,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郑晟。 郑晟微微一愣,他很烦自己的身份,提起棍子凶巴巴的说:“我不是和尚。” 他神态凶狠,老头反倒是怕了,指向不远处的一座矮小的茅房,说:“老爷让我给你安排住处。” 郑晟眼睁睁看一群人的背影在门楼里消失,张月儿还在回头张望。 他心里明白了,张宽仁还是不想带他走。 不过无所谓了,现在看来明教太危险,还是跟弥勒教混安全点。他要留在周家堡找机会施展治天花的本事,再谋求大计。现在看来,弥勒教还能与县里的巡检交上朋友,说不定能给他找个身份。 在这个时代能治天花,能名闻天下也未可知,况且袁州的天花正传播的厉害。 天花不好治,只要种上天花疫苗,就不会再染上痘疫了。最好的天花的疫苗是牛痘,找到染了牛痘的牛才能培育疫苗。而牛痘常见于奶牛,因为要经常挤奶,牛乳最容易感染牛痘。 老头在前引路,微弓的后背在郑晟眼前晃。郑晟见左右无人,问:“庄子里牛马多吗?有奶牛吗?” 老头没好气的回头瞪了他一眼,说:“只有耕牛,没有奶牛。” “哪里有奶牛?” 老头忍不住了,回头骂道:“你是鞑子吗?南人连饭都吃不饱,养奶牛做什么。” 郑晟暗自吐了吐舌头,老头脾气挺暴,自己刚才得罪他了。 两人走到草屋前,老头伸手推开门,说:“这屋是专门招待客人用的。”他又指着后面一座更矮小的屋子,说:“那里是茅房,没事不要乱跑。” 郑晟往屋里瞅了瞅,里面还算干净,靠墙有两排板床,睡十几个人没问题。 周子旺专门准备这样的屋子,说明会经常接待许多客人。 联想明教昨夜的集会,郑晟不觉得奇怪。这种神秘的教派肯定会常会烧香聚会,弥勒教的隐秘工作可能做得更好,还没引起官府的警觉。 老头道:“我姓秦,你有事可以叫我。”说完便转身走了。 郑晟提着棍子进屋靠在床板上。“如果找不到牛痘,就只能种人痘了,但种人痘没有牛痘安全。”他翻出脑子里所有有关天花的知识。 但种人痘有风险,谁会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和尚”,他一旦失手很可能小命难保。 他正在胡思乱想,一个青衣汉子推门进来,手里四个大饼子,招呼道:“这些你先吃着,不够再找我要。” 一天一夜精神紧张,看见食物郑晟才感觉饿的难受,接过饼子忙不迭放进嘴里。一口气吃完四个饼子,他有点口渴,出门见无人搭理自己,顺手从屋顶上抓了几把雪吞进肚子。 再回屋里躺在床上,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外面天色昏暗,张宽仁、张金宝和张月儿再没有出现。张宽仁本就不想带他走,郑晟估计自己是被遗弃了。 “必须要找个人问问这里的情况。”他爬起来推开门站在草屋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从屋前的道路经过,没有人注意他。 他正在想着怎么朝人开口,大门口方向传来秦老头的声音:“过来。” 郑晟转脸,看见秦老头领着一个小孩走过来。就是他中午见到的那个得天花的小孩! 秦老头也看见他了,冷冷的瞟了他一眼,领小孩走进侧面的一间稍大的草房,说:“明天再不许出去了。” “爷爷,他们都不跟我玩。” “你痘疮没好,谁让你溜出去的,等痘都消了才能出来玩。” 小孩噘嘴道:“我在屋里闷的很。” 秦老头恐吓道:“再出去,小心狼把你叼走。”他虽在吓唬小孩,但口气很宠溺。他把小孩送进不远处的一座草房,特意过来朝郑晟警告:“呆在屋子里,没事不要乱走。” “我又不是囚犯。”郑晟见他是个老人,自己又是被人家收留,不好发作,转身回屋了。 见到那个小孩,他突然有了主意。 次日大清早,郑晟在屋里听见外面有周子旺和张宽仁说话的声音。他匆匆开门朝外看,一群人正在朝庄外走,没人来招呼他。 青衣汉子按饭点送饼子和稀粥过来。从早晨到中午,他躲在屋里偷看外面的动静。半下午,他见周围无人,悄悄开门溜向昨天秦老头领小孩进去的那个茅屋。 “笃笃笃!”他轻轻的敲门。 屋里传来小孩奔跑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小孩开门见是个陌生人,愣了愣,往后退了一步。 “阿弥陀佛,”郑晟双手合十先念了句佛号,他就像是个装和善的狼外婆:“小弟弟,你几岁了?叫什么名?” 小男孩大概有五六岁,看着郑晟,也不害怕。 郑晟蹲下来仔细观察他脸上的痘疤,多数痘疤已经消下去了,只有额头和耳后有七八个还光溜溜的痘,里面应该还残留有脓。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光溜溜的石子,道:“哥哥来教你玩游戏。” 他先扔出去一个石子,再用拇指弹出一个石子撞上第一个石子,“就这样,你会玩吗?”他伸出手指,掌心有一颗光溜溜的石子。 小孩犹豫了一会,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拿起他掌心石子,开始模仿他的动作。 一会儿功夫,两个人玩的不亦说乎。 远处传来村民的说话声,不能再耽误了。郑晟回身掩上门,蹲在小孩的背后,神情专注,轻声道:“别动,让哥哥看看你的痘。” 他用指尖轻轻揭起光溜溜痘疮上的皮屑,轻轻弹在早准备好的布包中。 小孩仰着脖子,觉得被挠的痒痒的,又很舒服,一动也不动。 一会功夫,青色的布包中覆盖了一层白屑,郑晟小心把布包收起来放入怀中。 找不到牛痘,这些就是种人痘的引子,这里面有天花病毒,也有小孩自身产生的病毒抗体。他还记得书中写过,快要痊愈、饱满光滑的痘痂最合适用来水法种痘。 把痘痂包好收入怀中,郑晟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东西到手,他兴奋的声音都禁不住在颤抖。 小孩很开心,好久没人陪他玩了,咧嘴道:“我叫秦十一。” “哥哥要走了,你自己玩吧。”郑晟起身正要出去,木门从外面被拉开了。 秦老头咆哮着冲进来:“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扯着郑晟的胳膊把他猛地往后一扯,挡在秦十一身前,像老母鸡张开翅膀护住最宝贝的小鸡仔。 他就像头豹子,郑晟怕碰着他,站在门口举起双手道:“我……,我只是过来陪他玩玩。” “出去!”秦老头指向门外,“这里是周家堡,不是张家湾。”他神色那么愤怒,恨不得拿棒槌狠狠敲在郑晟脑袋上。 “好,我就走。”郑晟走出去没多远,里面传来秦老头的骂声:“谁让你开门的,不知道老爷要把你送走吗?” 秦十一哇哇的哭出来。 “东西到手了!”郑晟顾不上这爷孙两。没有牛痘,先拿到人痘做保证,剩下的就是等候合适的时机显本事。 7.第7章 奴仆 秦老头在保护秦十一,但方式太粗暴了。 “有人要把秦十一送出去,应该是周子旺担心天花在庄子里传播。” 郑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怎样的心理。 天花蔓延开会很危险,染上轻度天花有三四成的死亡率,要是染上烈性天花,九成的人都会没命。无论是种牛痘,还是种人痘,都只能预防天花,不能有效治疗。但天花不传播开,他手里的痘痂就无用武之地。 天黑前周子旺带着一帮人回来了,但没见到张宽仁三人。张家湾那么多尸体一天也埋不完吧,也许还要祭祀,郑晟不知道张宽仁等人还回不回来。 一夜无事。 大清早,天还没亮,郑晟正躺在被窝里,木门被敲得“嘭嘭”作响。 “起来了!”是秦老头的叫声,凶巴巴的。 郑晟穿好衣服拉开门栓,秦老头一手叉腰瞪着他,嘴里骂骂咧咧:“原以为你是客人,原来只是个奴仆。老爷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周家的奴仆了。” 郑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秦老头骂道:“别发呆了?管你是不是和尚,都给我干活去。” 郑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秦老头看他懵懵懂懂的模样,道:“老爷说张舍把你留在周家堡当奴仆,我们庄子里不养没用的人。” 郑晟心中咯噔一跳:“张舍走了吗?” 秦老头干笑一声,说:“张舍说你不是明尊弟子,只是恰巧碰见的流民,求老爷收留你,还站着不动干什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向大门口招招手,两个青衣汉子走过来,撸袖子虎视眈眈。 郑晟还没来及做出反应,秦老头指着他鼻子骂道:“不干活,今天就没饭吃。”可能是昨天的气还没消。 “我不是奴仆。” “是不是奴仆不是你说了算。” 秦老头一挥手,两个汉子撸起衣袖跃跃欲试。郑晟无奈的摇头,在这里打架纯属自找苦吃。他紧了紧棉衣,问:“你让我干什么活?嗯,还有……”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明一下,“我对秦十一没有恶意。” 秦老头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朝右手的青衣汉子努嘴:“带他去挑粪,这两天吃了十几张饼,别白费了。” 那汉子答应着,朝郑晟招手:“过来。” 天还没亮,两人在宅子里转了几个弯,闻到前面臭气熏天。 汉子捂住鼻子指着前面一座木棚,道:“粪瓢和桶都在里面,太阳出来前把茅坑里的粪便都挑到庄子外去,干完活才有饭吃。” 真是臭气熏天!郑晟走到木棚里面差点没吐出去。 两个木桶、一挑扁担,还有一个木粪瓢,这些就是全部的工具。 “靠,竟然要挑粪!”郑晟摸了摸怀里的痘痂布包,他要等候时机。 先用长瓢把粪水从茅坑里舀进木桶,鼻子慢慢适应了臭味,再把扁担插在两个木桶的挂子下面,郑晟弯腰挑着两粪桶晃晃悠悠走出茅棚。 青衣汉子在道前等他,见他出来喝叫道:“跟我走,小心点。” 郑晟力气不小,但还是第一次挑担子。两个木桶摇摇晃晃,连里面的稀溜溜的粪水也跟着荡。他见势不好,一手一个把住桶柄,但为时已晚,一大片粪水从桶口飞出来。 青衣汉子眼疾手快,闪身避开,骂道:“废物,连挑粪也不会。” 大清早起来一直被骂,郑晟强忍怒火,阴着脸晃着两个粪桶往外走。暂且忍耐几日,等他显出本事,小小的周家堡只怕装不下他这尊大佛。 青衣汉子一路把他引到庄外,走上狭窄的田埂,指着不远处田里的一个大坑说:“倒那里面就行了。”交代完后,他嘴里嘟嘟囔囔先走了。 把粪水倒干净,郑晟去喘吁吁挑两个空桶回到大宅子,秦老头正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张口就骂:“这么慢,你是想等天亮熏死老爷吗,早上挑不完就别吃饭了。” 郑晟心头火起,横了秦老头一眼。秦老头见他这般模样,更加火冒三丈:“看什么看,你要么别留在周家,要么就手脚麻利点。” 秦老头大概是管家,郑晟在心里估摸,脚下不停往后院的茅棚去了。来回走了六趟,天渐渐亮了,茅坑里还剩下一小半粪水。 他再晃着粪桶回来,秦老头在门口拦住说:“别挑了,老爷要起来了,再挑院子里没法呆人了。”他指着墙角说:“那有锹,把村里洒下的粪便都铲走,弄干净。” 郑晟默默的听吩咐,刚挑担子的肩膀火辣辣的疼,估计是磨破皮了。等他把洒在路上的粪便都清理干净,天已经大亮。熟悉的人一个也见不着,他回屋里歇口气。 等了好久,肚子“咕咕”叫,郑晟才想起来秦老头没叫他吃早饭。他推门出去,见早上给自己指路的青衣汉子站在大门口。 “哎,早饭吃过了吗?秦……,那个姓秦的老头在哪?” 汉子斜了他一眼,道:“那是秦管家,早饭早吃过了。” 果然是管家!郑晟怒了:“吃过了?我还没吃呢?” 话语刚落,后面传来秦老头阴恻恻的声音:“活没干完,哪有饭吃?不知道外面一块饼能救一条人命吗?” 郑晟转过身,拱手道:“秦管家,我昨天真是对秦十一没有恶意,就是想陪他玩玩。”他觉得秦老头的敌意太突然,多半是怪他昨天不该去找秦十一。 “玩?你好闲啊,所以给你找点事做。”秦老头冷笑,转头对青衣汉子说:“带他去劈柴。” 郑晟咬牙忍住,问:“好,劈完柴,能吃上饭不?” 秦管家拍拍屁股走了。 木柴堆的比人还高,挑粪劈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郑晟默念了几句古文,甩开膀子开始干活。 这么大的柴堆一天也劈不完,中午时青衣汉子过来叫他,一个饼子,一碗稀粥就是他的午饭。 郑晟卖力气干了一上午的活,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这点饭哪够吃。把最后一点饼吞进肚子,郑晟秦管家,问:“还有不?没吃饱。” 秦管家瞥了他一眼,冷哼道:“要不是看你干的卖力,中饭也没得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挑粪、劈柴,打扫屋子,每天干不完的活。早饭一碗粥,中午一张饼子一碗粥,晚饭一碗粥,伙食大减。 三天后,郑晟渐渐耐不住了。正午,他正撸着衣袖喝稀粥时,看见张宽仁三人从庄子外面回来了。 张宽仁也看见他,但没说什么,月儿在偷看他,怯生生不敢过来说话。 看张宽仁的模样,郑晟知道秦管家没有骗他,“看来还要在庄子里混几天。”喝完碗里最后一滴粥,他悄悄溜回屋子。 找个什么机会把种痘法拿出来呢?直接说,估计没人会相信他。在张家湾的遭遇,让郑晟在这里充满了戒心。 下午被指派去搬石头,还有另外四个骨瘦如柴的奴仆。一个青衣汉子当监工在旁边盯着。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郑晟估计自己很快要变得跟那几个人差不多了。 天黑时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住处,刚躺上床,有人推开木门走进来。 秦管家指手划脚道:“小和尚,这里不能让你住了。”他身后站着两个汉子。 郑晟连忙爬起来,问:“怎么了?” “这里是客人住的地方,不是奴仆住的地方。”秦管家在屋里环视一周,说:“拿上你的东西,跟我走。” 郑晟没什么东西,他摸着棉衣里面口袋的痘疮痂还在,顺手拿起大木棍跟着走出去。 秦管家朝身边的汉子吩咐道:“带他去柴房。” 汉子领着郑晟往东边围墙边走。功夫不大,郑晟提着木棍气冲冲回来,朝秦管家喊:“那地方能住人吗?连床被子都没有。” 秦管家讥笑道:“你以为,劈柴的人不住柴房住哪?” 郑晟忍不住了,指着自己刚搬出的地方道:“这里也是空的。” “那是教中兄弟的住处,不是奴仆能住的地方。” 郑晟提着木棍上前一步,怒道:“你这是故意刁难。” 他气势汹汹,秦管家被他被他吓的往后一缩,马上觉得很是丢脸,双手叉腰道:“想干什么?在我们周家堡还敢闹事。老爷答应张舍留你是给张舍情面。像你这样来历不明的流民袁州不知道有多少,城边哪天没有饿死冻死的尸体?” “原来袁州来历不明的流民并不稀奇?”郑晟把这句话听得清楚,“早知道该随便编个来历。”但随口编来历,又怎么能保住不被人揭穿。 门口两个青衣汉子听见动静,赶过来一左一右护在秦老头身边。 秦老汉见帮手过来了,有了底气,骂的更凶了:“你不是和尚剃光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爷答应留你,你不好生听话干活,老汉我也能把你赶出来。” 他声音叫的很大,正在此时,一个人从内宅里走出来。他看清楚来人,骂声立刻止住了,尴尬的笑了笑。 来人一身白衣,靠在门栏上,像在看热闹,正是张宽仁。 “张舍。”秦管家朝他招呼。张宽仁拍拍手,竟然转身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当夜,郑晟在柴房的稻草堆里睡了一宿。得罪了秦管家,在周家堡的日子不好过啊。他摸了摸怀里的痘痂,只有庄子里天花病发作,他才可能有出头之日。手腕粗的木棍放在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他听见屋顶凌冽的北方声像野兽在吞咽。 隐隐中,他对天花竟然多出一份期待,为了生存,人很容易变得无耻吧。” 8.第8章 一搏 天色阴沉沉,一股风卷过,如一柄细小的刀子割在脸上。 青衣汉子拉住怒气冲冲的郑晟:“你要干什么?” “秦管家,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郑晟闯进门口的厢房,手里端着一碗稀粥,里面看不见一个米粒。 秦管家歇着眼走过来,嘴角往边一瞥,道:“怎么了,大家不都是这样么?你以为自己是谁?。” 郑晟指向门外:“有谁比我干活多?就是他们,这一碗粥也不够。” “你是新人啊,又不是周家堡的人。你要不愿留这里,自己走,我绝不拦你。”秦管家转过身去,丢下一句话:“不要小看这碗稀粥,有的是人想当周家的奴仆,就为这个。” 郑晟恨不得把这碗粥倒在老头的脸上,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虐待。再这样下去,他只怕活不到天花爆发的时候。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怎么了,听说有人惹事,秦老汉管不住人吗?” 秦管家谄媚的朝外弯腰:“大少爷,没事。” 一个青脸的年轻人走进来,一身紧身劲装。郑晟见过他,第一天进庄时,他就站在周子旺身后。 “假和尚,怎么?想翻天啊?” 郑晟不知道他的身份,解释说:“连干了好几天重活,只喝这点粥会饿死人的。” 青脸年轻人突然一脚踢过来,郑晟猝不及防,被他脚尖正好踢中碗底。一碗稀粥脱手而出,一大半倒在郑晟的胸口。 郑晟躲避已晚,瓷碗在空中翻转坠落掉地,摔成一堆碎片。 大少爷满嘴的口臭气快要喷在郑晟脸上:“你把自己当老爷了!” “你!”郑晟捏紧拳头正要扑上去。 大少爷往后撤一步,双臂往外一张,摆了个架势:“反了,还想跟老子动手。” 郑晟顿了顿,他看见那两个青衣汉子从门口冲进来,适时止住脚步,这一拳打下去的后果,他现在还承担不起。 “这种反骨,留他干什么?”大少爷指着秦管家的鼻子骂:“还不赶走!” 秦管家过来弯腰道:“大少爷,是老爷说留下的。” 大少爷狠狠的瞪了郑晟一眼:“明尊弟子随便捡了个废物就往我周家堡扔吗,饿他一天,看见还敢不敢这么倔。” 大少爷没有让人揍郑晟,但郑晟知道自己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张宽仁的面子在周家堡不那么好用。 秦管家果然听话,郑晟的中饭和晚饭都没有了。他在柴房躺了一下午没去干活,想着自己的处境。 轻轻的摩挲身边的木棍,手皮和树皮一样粗糙了,他心一横:“妈的,不能忍了,实在不行,老子就出去当强盗,迟早是要造反的。” 次日清晨,郑晟在柴房里睡觉到*点钟,上午干活懒懒散散,中午喝粥,七八个奴仆都在明显疏远郑晟,安排活时也是郑晟的最重。秦管家随便找个茬就开骂,傻子也能看出点风向。 两碗稀粥顶不住一天体力活的消耗,到了晚上,他饿的难受,想爬起来找吃的。 突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喧闹声。 “快点,快点!”脚步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郑晟溜出柴房,见门楼前乱哄哄的,青脸的大少爷带两个随从正提着灯笼往外走,神色匆匆。他发现不远处草房的门口躲着一个人,秦管家披着棉衣也在偷看。 周子旺跟出来喊叫:“才平快请郎中,才德一定把师父找回来。” 那个眉毛粗重的年轻人停下脚步答应道:“好。” 周子旺拍着大腿着急道:“师父行踪不定,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郑晟摸摸憋下去肚子,看这灯火通明的状况没希望偷东西吃了,只能又溜回柴房躺下,睡觉是最节省体力的方式。 天渐渐亮了,外面的喧闹声一夜不停,连带整个周家堡都早早的被吵醒了。 郑晟一夜没睡着,在稻草堆里翻个身,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秦管家的哀求声:“大少爷,不关十一的事。” 一个凶狠的声音传来:“不是他的事是谁的事?昨晚庄里有三人爆出痘疮!” “天花爆发了!”郑晟触电般爬起来推开门,看见大少爷领着四个随从堵在秦管家草屋的门前。 “老爷说了,所有染痘的人都要送走,十一也是。” “大少爷,十一他好了啊。” “好什么,秦老汉,你不要脑子迷糊了,小公子染上痘疮,十有*是你孙子传上的。” 听见大少爷说出这话,秦管家急了:“大少爷,可不能乱说,这是要了十一的命啊。” “走开!”大少爷伸手把秦管家拉到一边。 郑晟听的明白,周家堡又有人得天花了,三个人!现在怎么办? 一个汉子走进秦管家的屋子,像老鹰捉小鸡般提着秦十一走出来。 机会就在眼前,郑晟心一横,大踏步走过去:“秦十一的痘疮确实好了,不怪他的。” 大少爷听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来说话,等他看清楚是郑晟,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吗?” 郑晟挺起胸膛道:“我会治痘疮!”成败在此一举。 “你会治痘疮?”大少爷上下打量他几眼,冷笑道:“再胡言乱语,我这就把你赶出去。” 郑晟半点不退缩:“我幼时得异人传授,学会种痘方法,能预防痘疮,病情不要拖的太重,也能治痘疮。” 这世道有明教也有弥勒教,他给自己随便拉个神佛当挡箭牌。 郑晟声音洪亮,理直气壮,唬的几人一愣一愣的。 秦十一可怜兮兮的看着郑晟,睡眼惺忪,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大祸临头。郑晟指着他说:“秦十一的痘疮已经好了,周家公子的痘疮未必是他传染的。痘疮在袁州已经流行开,没得过痘的人都有可能染上。” 秦管家心中惶急羞愧。 染痘的人一旦送出去隔离,就等于是被遗弃了。但现在事关他唯一的孙子,这个小和尚却给了他一线希望, 他口中喃喃附和道:“是,好了,十一都好了。” 大少爷不理睬他,伸出拳头骂道:“假和尚,别在这里装模作样,还异人传授,你怎么不说弥勒佛祖传授?今天老爷心情不好,你别把自己做死了。” 他扭头吩咐随从:“把秦十一带走,外面还有两个,动作快点。” 郑晟往前半步拉住去路,说:“我听说周家公子染痘了,病情不能拖,我真的能治,你可别把他耽误了。” 不下猛药是没机会了,他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天花才起时,种水痘还有功效,一旦全面发起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秦管家趁机把秦十一护在身后,嗫嚅道:“小和尚也许真的会治。”他一向对大少爷惟命是从,没想到他关键时候翻脸不认人。他这几天故意刁难郑晟,现在这小和尚却成了他最后的希望。 “我不是和尚。”郑晟不忘了纠正他。 大少爷鼻孔里喷出粗气,这个假和尚三番两次惹事,要不是张宽仁还在庄里,他怕惹义父不高兴,早就命人狠狠揍一顿了。 “你们几个把他给我捆起来。” 四个随从包成一个半圈,围住郑晟。 郑晟提木棍护在身前往后退了一步,朝秦管家喊:“你还在这愣在干什么,我真会治痘疮,要不你以为我在找死呢。” 大少爷看向秦老头,冷冷的说:“你可别犯糊涂。” 秦管家摸了摸秦十一的头,不知从哪里多出来一股勇气:“可是,那是小公子啊,怎么也该让老爷知道。” 大少爷气极反笑:“你信一个假和尚!” “我真的会治啊!”郑晟恨不得把心给掏出来。 秦管家咬牙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禀告老爷。”闪身往宅子里跑去。 大少爷没想到他真敢不听自己的话,骂道:“秦老头,你不想在庄里呆下去了吗?” “可那是小公子呢。”秦老头的声音渐渐远去。 小公子,小公子!大少爷大怒,指着郑晟喝道:“好,我看义父会不会信你们,给我打!” 还要打?郑晟想要往后躲,四个随从拦住他去路,大少爷飞起一脚踢向他的面门。 郑晟迎头一木棍打下去,大少爷动作迅捷,闪身避开。四个随从像一团乱麻从四周包上来,抱胳膊的抱胳膊,抱腿的抱腿。 郑晟几天都没吃饱饭,哪里还有多少力气,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少爷一脚踩在他脸上,骂道:“明尊弟子都是怂人,甘愿把脑袋伸出去给鞑子砍,带来个假和尚会治痘疮,把我们周家堡的都当傻子吗?” 郑晟嘴边就是泥土,只好紧紧闭上嘴巴,心中大骂:“草,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你踩老子的,老子迟早要踩回去。” 9.第9章 信任 天已经亮了。 张宽仁静静的看着窗外绽放的腊梅花。 腊梅香气浓郁,但花骨朵却是朴实无华。唯有这样花,才能在寒冷的冬季绽放吧。忍受酷寒、耐守寂寞,冰冷的冬雪只是它的陪衬。 今天是张家湾教众死难的头七,过完今天,他就要离开了。 突然,外院传来怒气冲冲的声音:“他说他会治痘疮,明尊弟子装神弄鬼,都欺负到我周家堡门上来了。” 张宽仁听的清楚,满脸无奈,自言自语:“还是免不了要出面啊。”那是周子旺的大弟子兼义子周才平的声音。 他推开房门,张金宝已候在外面。他耸耸肩摊开手:“被点着名字骂上了,不出面不行啊。” 张金宝低着头:“都是月儿招惹的事情,那小和尚来历不明,带到周家堡来惹出这么多麻烦。” 张宽仁走在前面,慢条斯理的说:“他是月儿的救命恩人,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我们明尊弟子与弥勒宗教众不一样,不能随便让外人入教。” 明教招收新教众考核很严,不像弥勒教只要百姓愿拜弥勒教就算入教。也因此,明教发展很慢,但内部非常团结,常说明尊弟子亲如兄弟姐妹。 张金宝见他没有责怪之意,暗自松了口气,小声说:“月儿很担心小和尚。”他被月儿哀求的没办法,答应她在光明使面前给郑晟再说几句好话。 院子里传来打斗声,张宽仁微张开嘴,但什么话也没说,加快步伐朝外走。 “张舍来了,让张舍亲口说,这个假和尚是不是明尊弟子。” 张宽仁的身影一现出来,立刻听见周才平的声音。 周子旺喝道:“才平,不得无礼。” 张宽仁看清楚院子里的场面。 十几个青衣汉子分立左右,秦管家猫着腰候在周子旺身前。正对面,郑晟被五花大绑,脸上浮肿,能看见明显的掌痕,怒目相视,两只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周子平冷笑站在郑晟身前。 郑晟吐了一口血痰,骂道:“日,老子什么时候说是明尊弟子?”今天真是被打惨了,他现在算明白了,这大少爷在借着他向明教撒气。 周子平不理睬他,朝周子旺道:“义父,他要是会治痘疮,还会到周家堡来当奴仆?秦管家不想孙子被送走,才故意装糊涂相信他的鬼话。” 秦管家不想露头,但被点了名字躲不过去,小声嘀咕:“小公子染痘,我只是想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啊。”刚才为了孙子热血上头,他现在也没了底气。 郑晟毕竟是张宽仁带过来的人,周子旺看向张宽仁。 “他不是明尊弟子,我已经向堂主说过。他是我教内兄弟救的流民,”张宽仁朝周子旺拱拱手,“他会不会治痘疮,我并不清楚,……” 他转过脸,看见了郑晟期盼的目光正紧盯着他,眼神中散发出来强烈的渴望和自信,让他有片刻的犹豫。 “我会的!”郑晟大声喊,漆黑的眼睛中像有烈火在燃烧。人生,总有这样的需要别人信任的时刻。 真是个倔强的少年,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撒谎,张宽仁突然觉得应该给这个少年一次机会。 “这天下奇人数不尽数,小公子危在旦夕,既然他说他会,何不让他一试。” 周子旺脸上阴霾密布,听张宽仁此言,想了一想,微微额首道:“张舍此言有理。” 郑晟使劲挣了一下,喊道:“我的本事,你们闻所未闻!” 张宽仁这番话说出来容易,但无论他怎么撇清与郑晟的关系,人是他带到周家堡来的。染上天花的人未必会死亡,如果周家公子活下来了,当然皆大欢喜,如果周家公子死了,难保周子旺不会记恨他。 周子旺吩咐:“解开他的绳子。” 周才平一脸忿怒,很不服气,道:“义父……” 周子旺脸往下一沉,“解开!” 郑晟道此刻才算是猜明白了周家堡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 周才平是周子旺的义子,所以被称做大少爷。患病的周家公子听上去应该是周子旺的亲儿子。义子怎么也比不上亲儿子的性命重要啊,他瞅着周子平冷笑:“大少爷,你这是不想救小公子啊。” “你……!”周才平唯恨自己刚才打轻了。 一个青衣汉子上来解开绳子,郑晟活动有些发麻的胳膊,清清嗓子道:“我要菊花、升麻、葛根、沙参、麦冬、蜂蜜、细盐、人乳和烈酒。” 这是他正儿八经第一次治病,又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心中其实非常紧张。他随口叫出这些药材,是多出来一个心眼。经历了这么多,他防范心理越来越足,用来续命的秘方不能轻易的泄露出去。 “嗯,还要一个干净的房间熬药,”他环视四周,“让秦十一来帮我。” 周子旺心里本没报多大希望,但见郑晟弄的如此神秘,倒是增添了几分相信。医家秘术,通常不示于人。治痘疮的法子,天下闻所未闻,莫说千金,就是万金也买不到。 他摆手吩咐道:“秦管家,照小师傅的吩咐做。” 郑晟又道:“天花传播很快,庄子里凡是染上痘疮的人要隔绝开,让‘熟人’照料,等我的药。其他人不能靠近,照料病人的‘熟人’也不能随意走动。” ‘熟人’是指得过天花的人,已能免疫。对付天花要以预防为主,治疗效果不明显,郑晟心里对自己的法子没多大把握,现在唯有放手一搏。 周才平忍不住讥讽:“还不是要把患病的人送走。” 现在郑晟已经无心关注这位大少爷。人生中有许多机会不容错过。 秦管家安排人去买郑晟要的东西,周家堡有两个郎中,不知道能否备齐药材,要是缺药还要安排人去县城里买。 郑晟先朝张宽仁拱手表示谢意,再朝周子旺施礼道:“老爷带我去看看小公子吧。” 走进里院,郑晟才意识到周家有多大,他到过的地方连入门都不算。穿过门楼和两排厢房,里面分左右两个空旷平坦的场地,摆放了些石墩和石锁,像是练武场。 周子旺边走边说:“我前日去张家湾,回来时听说犬子突然发热,已经预料到不好,昨夜痘疮终于发出来了。” 郑晟神色严肃,嘴里答应着:“嗯,那正是前兆。” 再往里是一排石头房子,又绕了几圈,周子旺指着一间紧闭的厢房道:“犬子叫周顺,就在里面。” 他推开门领郑晟进去。屋里燃着火盆,很暖和。两个妇人坐在床前,脸上有些疤痕,那是天花留下的痕迹,这两个人都是“熟人”。 周子旺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进,郑晟才醒悟过来,周子旺脸上光滑,应该没得过天花。 他走到床边,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窝在被子里,用疲惫的眼神看着进来的陌生人。 这就是小公子了,郑晟细看他脸上布满了红色的丘疹,确实是天花疮才发出来的模样。 “我是大夫,不要怕。”郑晟小心的拨动小孩的头,见他两边耳后也都是红疹。 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举动让在门口观望周子旺的信心又多了一分。他脸上光滑,一看就是没得过痘疮,敢如此亲密接触染痘者,肯定有所倚仗。郑晟打过疫苗,当然不怕 周顺额头很热,郑晟起身回到门口,朝周子旺说:“丘疹刚发出来,要尽快用药,这座屋里不要进人了,老爷也不要再来。” 周子旺神色紧张,问:“能治吗?” 郑晟点头,回答的很干脆:“能治。”既然上了赌局,不如把砝码再加大点。只要不是烈性天花病毒,即使不治疗也有六成的痊愈率。 “赌成了名声就出来了,赌不成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就逃出去,总要想办法活下去。” 这十几天惊险的经历已经悄然改变了郑晟,让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抱有警觉心。 他怀着复杂的心思回到秦管家专门腾出来的房间。熬药的砂锅、磨药的石钵等等一应俱全,两个赤脚郎中过来听吩咐,想看看能治疗痘疮的神医长的何等模样。 郑晟把他们全赶出去,让秦十一先烧火煮菊花汤,再把那几味药乱抓一把放入另一个砂锅加水熬。 屋子里幽暗安静,柴火燃烧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他把怀里的痘痂掏出来放在石钵中研磨成粉末状,再把乳汁倒进去调均匀,这就是种人痘的“水苗”。 静静的等了半个多时辰,阳光透过窗户在屋里投下几道亮斑。 郑晟长吸一口气,对秦十一道:“好了,别烧了。” 烧开的菊花汤已经放温和,那一砂锅乱七八糟的药快熬干了。郑晟提着调好的“水苗”和菊花汤走出门。 秦管家和两个郎中一脸期盼候在门外,周子旺和张宽仁在不远处说话,看郑晟出门也都朝这边看过来。周才平站在练武场中朝他冷笑。 秦管家勾着腰问:“小师傅,药熬好了吗?”全然不见昨日的傲慢的模样。 “我肚子饿了,秦管家能给饭吃吗?” 秦管家想起前两天的虐待,老脸一红,露出黑乎乎的牙齿,笑道:“有的,马上就来。”他偷看周围的几个人,突然压低声音道:“郑郎中,您大人大量,别跟老汉我计较,我以前没长眼,郎中要还记恨,就抽老汉几巴掌消消气。” 他真放得下脸。他已经得罪了大少爷,但眼光犀利。如果郑晟真有奇妙的医术,很快会成为周家堡的大红人。 弥勒教传教,主要用三个方法,一是劝富户赈灾,二是行医治病,三是占卜预言。郑晟要真能治天花,只要肯入教,地位比周子平只高不低。 郑晟不明就里,看秦管家说的这么可怜,气消了大半,说:“嗯,我现在去给小公子上药,回头吃饭。” 秦管家一拍脑袋:“好,好,这就去办。” 郑晟转圈来到温暖的厢房中,小男孩还在高烧。他用竹丝夹住棉花蘸上“水苗”小心放入周顺的鼻孔里,上好药后,吩咐那两个仆妇:“小公子口渴的时候喂他菊花汤。” “是。” 上药就是这么简单,让天花病毒的抗体在周顺的身体里繁殖。 剩下的就要看这小男孩自己的造化了,包括他的命运。 10.第10章 救苦救难 给周顺上好药出来,太阳正在半空。金黄色的阳光洒下,像是给冰冷的大地铺上了一层温熨的博纱。 郑晟走出内院,周子旺和一个妇人站在不远处的门前,正指点自己说些什么。那妇人脸上填满了焦急和悲伤,应该是周顺的母亲。 每个母亲对孩子都有一般的心意,想起过去的日子,他心里默默的叹息。走到熬药房门前时,他心中惆怅和怀念已经被扫的干干净净。在未解决生存的危机之前,怀念和伤感对他太奢侈。除非认命,但听天由命这不是郑晟人生的准则。 先尽人事,而后知天命。他现在做的,正是在尽人事。 “小师傅。”一个讨好的声音打断了郑晟的思绪。他偏过头,见秦管家在七八步外。 他指着身边的厢房,脸上堆上讨好的笑容:“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知道了。” 秦管家又弯腰提醒:道“十一还在熬药的房子里。”这样的管家就像块滚刀肉,变脸比吐口痰还简单。但现在有这样的人是好事,至少不会暗中给郑晟使绊子。 他回到熬药屋,秦十一正在空旷的屋子中间玩石子,就是那天自己教会他的游戏。 “吃饭了!”郑晟牵着秦十一的手走进厢房。 屋子正中摆放了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摆放了一盘米糕、一盘饼子、两碟咸菜、两碗粥和两个鸡蛋。 “如果不够吃,小师傅只管吩咐。” “好的,你出去吧!” 秦管家关切的看了看孙子,不甘心的退出屋子,为避嫌疑,他没敢与秦十一说话。 所有人都在好奇郑晟用什么方子治天花,有人将信将疑,多数人完全不信。 郑晟与秦十一面对面坐下,两人只吃饭,不说话。他狼吞虎咽,吃的飞快。给周顺上药只是第一步,为了保住性命,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吃了两个饼子和两块米糕,他把碗一推,“两个鸡蛋归你了,吃完早饭回熬药的屋子不要出来,不敢谁问你什么话,你都说不知道。” 他说话不容拒绝,秦十一在板凳上不安的扭动身子。 吃完饭后,郑晟回屋拿上“水苗”匆匆赶往外院,庄子里还有另外两个染天花的孩子。那两个孩子被安顿一个漏风的牛棚里,他上好药后,急着回来要找周子旺。 周子旺和周才平正在西边的练武场中低声说些什么,周才平手臂招摆情绪激动,周子旺则是阴沉着脸。 郑晟把“水苗”送回屋子,走过去大声喊道:“老爷。” 周子旺转过脸来。 “我有件事要向老爷说。”郑晟随意的拱拱手,道:“对付痘疮,治病倒在其次,我这个法子最厉害之处在于预防。痘疮一旦发出来,能治好也少不了要在鬼门关走一遭。世人都知道,天花这病,只要得过一次,终生不会再染。我手里这个“水苗”用起来有异曲同工之妙,上了此药的人终生不会再染天花。” 周子旺阴沉着脸道:“小师父,你可别是骗我,周家堡方圆百里敢骗我的人可不多。” 郑晟眉头往起一扬,道:“没有本事,我怎敢揽下这份活,等我给老爷展示此法的精妙,老爷自然消除疑虑。” 周子旺神色稍霁,问:“你还需要什么?” “老爷在庄里找十个没染痘的娃来,等我上过药,过七八日老爷看看便知。” “好,”周子旺朝五六步外的周才平招手,吩咐道:“你什么需要让才平办就是,你要是真有这份本事,就算我周家堡不识高人,我周子旺向你赔罪。” 周才平走过来,不看郑晟。 周子旺又道:“才平,叫四个人护住小师傅的安全。”说完这句话,他背着双手往内宅去了。 在这周家堡中还需人保护吗?郑晟心头透亮。周子旺这是派人来监视自己,怕自己溜走。现在看来,弥勒教只怕都没那么简单。见过那夜官兵的手段,他明白这世道中杀几个人算不得什么事,尤其他这种来历不明的人 等周子旺去远了,周才平走近一步,突然凑在郑晟的耳边小声说:“小和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骗人。明尊弟子胆子真大,敢到周家堡来行骗,等你露出马脚,我一定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我本来就很后悔,”郑晟话里的意思周才平不明白,谁愿意从二十一世纪回到元末。他今早被周才平又踩又打,对这位大少爷没什么好感,“现在请大少爷给我找十个七八岁没染过天花的孩子来。” “好,你自求别再落到我手里!”周才平脸色赤红,重哼一声朝外院走去。 郑晟回到熬药屋中从秦十一耳后又揭了些痘痂,再研磨成粉用乳汁调成“水苗”。他把药刚调好,门口传来秦管家的声音:“小师傅,娃都给你找过来了,正在在前院呢。” 周才平的动作真快。“来了。”郑晟拿着调好水苗出门,来到前院,他见秦管家找来了四个男孩和五个女孩。他转看一圈,指向自己曾住过的客房道:“让他们进屋都躺好。” 孩子们在周家大院都怯生生的,不敢乱走动,也不管乱看,一个个乖乖的听秦管家的话。这让郑晟少了许多麻烦,他让孩子一排躺下,用细棉花蘸上“水苗”依次塞入他们的鼻孔中。 上药,换药,郑晟怕“水苗”药性不够,让孩子们在屋里躺了近两个小时,才取下棉花团,他们离去。 水苗中有天花病毒,也有秦十一自身产生的病毒抗体。快则五六日,慢则十日,病毒和抗体会同时在孩子们体内发作,到时候如果表现出轻微的天花症状并痊愈,就算种痘成功了。 郑晟嘱咐秦管家:“让孩子们父母留意,一旦有什么异常,立刻带过来找我。” “好的。”秦管家答应着,送孩子们走了。郑晟这一天弄得一本正经,他失去的信心又回来了。 一直忙到天黑,郑晟才空闲下来。秦管家领他去新住处,就在他熬药的屋子隔壁,邻近两片练武场,离安顿张宽仁的房子不远。 屋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 秦管家指着干净的被褥道:“大少爷特地安排小师傅住这里,十一睡小床。”回头见门外无人,他凑在郑晟耳边悄悄透露:“外面有守卫。” 郑晟轻轻点点头,现在看来他要秦十一当帮手意外的收获。秦管家突然对他变得如此热切,也许是为了孙子。 次日,周家堡又有两个小孩染上痘疮,被安顿到牛棚中,堡内人心惶惶。 半下午,秦管家又来唠叨,庄里许多人去山神庙里去给天花娘娘烧纸钱。 郑晟哂笑,周家堡的人越恐惧,他成功后的名声越响亮,他已经等不及了。 天黑时,周顺脸上的丘疹爆出来的,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痘疮。 郑晟小心翼翼在他的痘疮表面涂上蜂蜜,这玩意是很好用的消炎药品。 周顺高烧的厉害,整个人滚烫,浑身的汗水像是才蒸过桑拿。郑晟担心他出意外,让两个仆妇准备凉水毛巾给他物理降温。 折腾到大半夜,郑晟才回到住处睡下。次日清晨,秦管家急匆匆来透露:“小师父,那边三个娃也发热了。” “知道了,”郑晟翻了个白眼,吩咐道:“你今日炖上一锅肉汤,给他们五人一人一小碗。” 周顺的高烧断断续续,郑晟一天没歇。 半下午,周家堡陆陆续续来了些陌生人。 天黑前,郑晟正在屋子里熬药,周才平突然推门进来。屋子里乱糟糟的,周才平哼哼着说:“把事情先办好,今晚不要出门。” “嗯。”郑晟也没好脸对他。 天黑后,外面静悄悄的,郑晟和秦十一躲在屋子里。突然,外面响起许多脚步声,隔着窗户见练武场中光影晃动,但没有人说话。 脚步声忙忙碌碌,郑晟想起周才平的话,好奇心起,忍不住爬起来悄悄拉开房门。 他房门口守着两个汉子,看见他露头也没在意,目光又看向练武场方向。 院子四周围墙下放了一圈火把,练武场中光线昏暗,一百多个汉子整整齐齐站立,每个人双手高举一炷香过眉头,朝西方而立。 周子旺身披一件宽大的黄色袍子站在最前面,手举三柱香火朝西跪下,口中吟诵:“弥勒佛下世,救苦救难,祛病消灾。” 一百多个汉子紧跟着跪下。 院子中只有周子旺一个人的声音:“弥勒佛下世,救苦救难,祛病消灾……” 一阵寒风吹来,郑晟打了个寒颤,把门轻轻掩上钻回被窝。弥勒教也有秘密聚会,但弥勒教的口号可比明教简单直白多了。 11.第11章 死人 外面的烧香聚会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郑晟辛苦了一天,迷迷糊糊睡着了。 “弥勒佛如果救苦救难,就让我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吧。”这是他最后的一个念头。 第二天,周顺的病情愈发严重,郑晟多半时间陪在这位小公子身边。 虽然其他四个小孩病情也在加重,但世人都免不了倾向性,郑晟知道周家大院的这个孩子才真正关系到他的命运。 葛根水代替了菊花水,这些中药的功效都是在消炎。 秦管家有意无意拉开与郑晟的距离,随着几个孩子病情的加重,他对郑晟抱有不多的信心又慢慢消散。 入夜后,周顺再次高烧,两只眼睛中布满了血丝,嘴唇上也烧出了裂痕。 郑晟把两个仆妇出去,独自一人在床边照料。 小孩的眼睛一会闭上,一会睁开。郑晟坐在床边低声祈祷:“诸天神佛,一定要保佑这个孩子能撑过来。”他预感到,如果他没能救活周顺,就算最后那十个孩子显示了他“种痘”之术有效,周子旺也未必会放过他。 下半夜,他把两个仆妇叫回来,小心嘱咐了几句回屋睡下。这几天精神高度紧张,不比前些日子干体力活轻松,只是伙食上改善了许多。 次日半上午,郑晟醒来匆匆用完早膳后立刻赶往后院。周子旺在厢房前的回廊中等着他,脸色很不好看。 郑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强作笑颜道:“老爷来看小公子啊?”他嘱咐过周子旺不要进这间屋子,以防被传染上天花,但父子连心,周子旺到底没忍住过来看一眼。 周子旺站在回廊当中,脸色阴霾,沉声道:“嗯……,顺儿很不好!” “只要撑过这一关就好了。” “能撑过去吗?” 郑晟强笑:“老爷放心,三五日后,小公子的痘必退。”三五日后,周顺的痘不退就死了,到时候一定会见个结果。 “好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小师父一定要尽力啊。”周子旺闪身让开道路。 郑晟从他身边经过,他能感觉到周子旺在背后盯着他,像一条蓄势待发的眼镜蛇。 “弥勒教和明教没有一个是善茬,难怪官府要剿杀他们。”郑晟推门走进屋子,周顺的情况稍有好转,刚刚喝了半碗肉汤下肚。他忧心忡忡,如果流行的是烈性天花,周顺就很危险了,他担心自己的运气。 院内院外忙活,一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手里握着五条人命还连带着自己的命,他心里实在无法轻松。 秦十一每天无事,在熬药房中自己玩石子。他脸上痘痂渐渐消退。秦管家偷偷过来嘱咐过孙子,让他呆在熬药房中别出去。那夜村里三个孩子同时爆出天花,而在那之前,正好秦十一溜出去一次,他担心小公子要是遭遇了不测,老爷会迁怒于秦十一。 浑浑噩噩又过了一夜,大清早秦管家偷偷过来透露:“听说外面有一个孩子昨夜烧的厉害。” “啊,”郑晟惊讶的放下碗,“为什么不来叫我?” “老爷昨日嘱咐让小师父专心照料小公子,外面的人只能听天由命了。” 郑晟微微发呆,然后一口喝完碗里的稀粥。就是来叫他又有何用?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吃完早饭,他刚走出门,迎面气势汹汹走来三个人,周才平在最前面。 “站住,你要去哪里?”周才平脸色不善。 “我要去看看小公子。” 周才平举手往后一招呼:“来人,把这个骗子给我拿下。” 两个青衣汉子如狼似虎扑上来,周才平也握紧拳头朝郑晟走来。 “怎么回事?你想干什么?”郑晟稍微挣脱了几下,举手放弃了抵抗。周才平明显是针对他来的,他不屑于与这种人动手。何况,他现在激烈反抗只会让自己多吃点苦头。 “怎么回事?”周才平冷笑一声,“我今日就要揭开你这个骗子的真面目,你不知道吧,昨夜周五六死了。” 周五六是四个患天花的小孩中病情最严重的那个。 郑晟怔了怔,苦笑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周才平道:“没办法?你怎么敢说你会治,明尊弟子就这样骗人吗?” 郑晟醒悟过来,低声问道:“原来你是针对明尊弟子。” 周才平狞笑道:“你还不是太愚蠢,不过,我不是专门对付明尊弟子,是我非常讨厌现在的明尊弟子。” 他的右手像铁钳一样按在郑晟的肩头,道:“我知道你不是明尊弟子。” “真正的明尊弟子已经死了,他们的血染红了袁州的城门,”他表情扭曲,咬牙切齿,“三年前的清明,我曾有幸随师祖去烧过纸钱,那里满山的映山红,如鲜血般红艳。” 郑晟冷冷的看着他,这个人情绪激动,说的东西他完全不懂。 周才平骂完后松开手,恨恨的说:“现在的明尊弟子,不过是苟延残缓之徒罢了。” 突然,拐角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你说的不错。”张宽仁从屋里走出来,一身白布衣服。 郑晟这才想起来原来张宽仁还在周家堡。他这几天都忙昏天暗地,无心留意身边的事情。他记得第一天秦管家说,张宽仁等人给张家湾死难教众祭祀完头七就要走了。 张宽仁走到周才平身边,“难得你还记得我明尊弟子的鲜血,但你师父没告诉你,这件事不能乱说吗?” “那些人的血不仅仅属于你们,何况,你们现在也没有继承他们的资格。”周才平甚至没有看张宽仁一眼,吩咐两个随从:“走,把这个骗子押到练武场去,我去请义父前来裁决。” 郑晟的目光与张宽仁交错而过。 练武场中空旷无人,两个青衣汉子押送郑晟走到一座石磙边。 周才平指着不远处的张宽仁,阴笑道:“小和尚,你猜张舍还会不会为你辩护?如果他不出面,你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郑晟瞥了他一眼,昂头不说话。周顺生死就在这两日,张宽仁为自己辩护要承担不少风险吧,也许还牵涉明教和弥勒教之间复杂的关系。 头顶的阳光很温暖,他突然有一种拔腿逃跑的冲动。他不要死在周家堡,哪怕出去当强盗。但他还没失去希望,盖子没揭晓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几点。 不一会功夫,仆从把周子旺请出来。周才平快步上前禀告:“义父,人已经抓在了!” “小和尚,”他迈方步走过来,神色威严:“周五六死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郑晟不看他,看着周子旺道:“药医不死人,佛渡有缘人。” 周才平跳出来骂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敢说自己会治痘疮?治未必能活,不治未必会死。你花了那么多手段,怎么证明你不是骗子。” 郑晟辩护:“我早说过,我的本事主要是用来预防,种了“水苗”之后,不会再染痘疮。” “既然如此,你敢试吗?” “怎么试?” “找一个你种过“水苗”的娃过来,让他和染痘的娃在一起,过几天一看便知。” 郑晟倒吸一口冷气,周才平真是阴狠。如果他不相信自己的手段,这样做无异于谋害一条人命。 这正是他想做的,但不是现在。他朝周子旺拱手道:“老爷,现在不能试,但过两三日药效出来了,可按大少爷的说法一试,。” “拖、骗,你除了会这两招还有什么伎俩。”周才平伸手指着郑晟的鼻子喝骂:“本来染上痘疮也未必会死,你这几日变着法子折腾小公子,给他脸上涂满了蜂蜜,一个好好的人也会被你折腾去半口气。” 这是杀人的嘴巴,郑晟闻言大怒,拍着胸口朝周子平大迈动一步,怒吼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周才平却不怕他,回骂道:“你敢来周家堡行骗,还想活着出去吗?我现在想知道张舍是真不清楚你的底细,还是故意为之。” 他终于把战火引到张宽仁头上。 不远处,张宽仁走过来,脚步不急不慢,没有半点被人攻击的愤怒和焦躁。 周才平冷笑,“张舍来了,张舍把那两个人送走独自留下来,难道就是为了看这场好戏吗?” 张宽仁先看向郑晟,他像是看见一头愤怒又委屈的雄狮。 “周堂主,我虽然是第一次来贵庄,但早就听说过周堂主的名望。堂主是彭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一直仰慕的人。所以我绝没有也不会欺骗堂主。” 他声音温和,仿佛有让人不得不信的魔力,再回身再指向郑晟:“这个人,我虽然与他不熟,但听说了他这几日的手段,觉得堂主还是应该再给他几天时间。” “为何?”周子旺声音很生硬。 “因为慈化禅寺一心大师的俗家弟子余人,医术精湛,我曾见他给人治痘疮,也用过抹蜜法。” 周子旺很吃惊:“余人会治痘疮?我怎么不知道?” 张宽仁摇头道:“他治的那人最终还是死了。” 周才平忍不住插言:“既然如此,怎能说此法能治痘疮?” 张宽仁道:“至少说明此法不是空穴来风,胡乱折腾。” 周才平还要再说,周子旺突然朝他厉声呵斥:“住口!”他盯着郑晟问:“说,你还要几天?” 郑晟咬咬牙,道:“四天,四天要是没见效,任由老爷处置。” “好,我就再给你四天。”周子旺转身朝张宽仁回礼道:“让张舍见笑了,还请张舍在我庄中多留几日,等个结果,莫要传出去我周子旺欺负人。” “也好!” 12.第12章 底气 郑晟自由了,他匆忙赶往阴暗的厢房中陪伴自己的最重要的病人,周顺的命与他的命连在一起。 张宽仁目送他的背影在廊道中消失,晃悠回到自己的住处。回到屋中后,他心中出现前所未有的焦躁。 他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和尚没有撒谎。这是一种直觉。那个小和尚的行为举止,还有……他的眼神,让张宽仁觉得那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他掩上门,盘膝坐下,数息安定心神。 “可很多时候,直觉害死人。” 周才平对明教的敌意很重,周子旺也开始对他不满,刚才最后那句嘱咐别有用意。 呼吸渐渐变得细微,他两个眼皮慢慢垂下,如老僧入定,近日发生的一切像一张张图片在脑海中闪过。 张家湾在月圆夜被官兵屠戮,这场聚会只有明尊弟子才知晓。那里是个渔村,选择那里作为月圆夜的集会地点,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有水路可以撤离。但是,官兵出现的时机和现场的尸体表明他们提前知道了张家湾的底细。 所有的明尊弟子都在按预定的计划往江边逃,他们全被杀死了。 明教很可能出现了内奸,但现在唯一的见证人就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和尚。 他本来怀疑小和尚是弥勒教的人,现在看来又不像。 “明尊弟子的血啊,不会白白流淌。” ******* 周顺还在死亡线上挣扎。 村里又有两人染上痘疮,令人恐怖的是染病的有个成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十个种过“水苗”的孩子被召集到周家外院。 无论郑晟出现在哪里,都无法避免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村里的人窃窃私语,流传这个小和尚是得神仙秘授治痘疮之法,周子旺无心追究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 四天,一切在四天后见分晓。 冷风凌冽,郑晟半敞开棉衣的前襟,风风火火往返于周家和装满天花病人的牛棚之间。他感觉不到寒冷。 “水苗”还剩下不少,如果他试验“种痘”成功,那些东西很快能派上用场。如果他失败了,此法将永远被埋藏在这个小村中,直到它本来该出现的年代才会重现于世。 他担心不是“种痘”之法流失,而是自己的性命。周顺偶尔闭上眼睛的刹那,他坐在床边的甚至担心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小师父,小师父!”外面传来秦管家的惶急的声音。 周顺睫毛颤动了一下,无力的睁眼。 郑晟摸了摸他粗黑的头发,安慰道:“很快就好了,两天,两天后你就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这几天,在周顺病情最严重的时刻,一直是他陪在这小孩的身边,给他上药降烧,给他温言安慰。他能察觉到小孩的信心全都寄在自己身上。 推开房门,郑晟差点被迎面跑来的秦管家撞上。他顺手带上房门,不满的问:“怎么了,这么慌张。” “又有人染痘了,是……,”秦管家咽了一口吐沫,“……是你上过药的娃。” “老爷和大少爷都去了,刚刚起的疹子。” “是吗?”郑晟心中大喜,“药效出来了,快去看看。” 他二人来到前院时,周家大院重量级人物都在。还有两个刚刚到的人——况天和周子旺的二弟子周才德。 周子平看见郑晟,一个箭步窜过来,伸手揪住他的肩膀,怒喝道:“小和尚,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上过你药的娃也染痘了。” 郑晟奋力睁开他的手掌,走到近前细看。一群人远远的看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脸上红白相间,正是天花初发时的丘疹的模样。 郑晟前后看了好一会,拍手欢呼:“好了,种痘成功了!” 周才平远远的骂道:“好了?好了为何还会染痘,这分明是染痘了。”昨日有个成人染痘,他心里畏惧的很,不敢靠近。 “老爷,张舍,”郑晟分别向两个能决定他命运的人拱手行礼,“这个孩子脸上虽然起了丘疹,但没有发热,正是我施药成功的表现,等她明日脸上丘疹退去,终生再不会染痘疮。” 他拱手动作有力,言语神态自信满满,种了这么多种子终于见到一颗发芽的了。 周子旺和张宽仁都在将信将疑。况天和周子德刚刚回到周家堡,还弄不清楚什么情况,不好乱说话。 周才平不依不饶追问:“如果明日她的丘疹没消发出来了,该当如何?” 郑晟摊开双手,道:“如果不成,我任凭老爷处置。” 周才平又问张宽仁:“张舍怎么说?” 张宽仁悄然改变称呼,道:“既然郑郎中这么自信,这么多天都等了,不差这一天了。”他记得郑晟曾说过他不是和尚。 周子旺微微点头,“那就等明天见分晓。”他指向十几步外的小女孩:“把这些人都送出去,周家可不是医馆。”语气很是不善。 秦管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弯腰道:“马上就办。” 现场清冷下来,况天这才得功夫与周子旺说话:“近日来袁州各地都有痘疫发作,没想到周家堡也未能逃过去,我接到子德的消息立刻赶过来,师父过三四日就到。” “是啊,”周子旺忧心忡忡,“我村中前后已有九个人染痘,死了三个。” 况天神情严峻,忍了片刻,道:“袁州北边的李庄已死了七八十人。” 周子旺闻言愈加焦躁:“此病当真无药可治?” 况天很坚决的摇了摇头:“无药可救。” “也不知道顺儿能不能撑过这一关,这个小和尚看上去不像是在骗人啊。”周子旺拉住况天的衣袖,道:“且往里面说话。” 况天朝张宽仁点头打了个招呼,师兄弟二人往内院去了。 郑晟回到药房中让秦十一再胡乱熬些草药,兴奋的拿起装“水苗”的瓶子摇晃,估算这里的药水能给多少人种痘。 他正在兴奋,门外有人招呼。 “郑郎中,有空出来说话吗?” 是张宽仁的声音,郑晟放下药水瓶,推门走出去,张宽仁正站在门口。 张宽仁虽然想抛下郑晟,但好几次在关键时刻帮他说过话。郑晟学着秦管家的称呼问:“张舍,找我有何事?” 张宽仁先拱手道喜:“恭喜郑郎中试药成功。” 郑晟笑笑,道:“还需待明日才能见分晓。“ “可我从郑郎中的脸上分明看见药已经成了。” 郑晟才觉察到自己狂喜之下确实有点得意忘形了。 张宽仁见他尴尬,微道:“防治天花之术,我闻所未闻。郑郎中既然能把医药之法记得这么清楚,不知是否方便透露你为何落水,被我明尊弟子所救。” 他是来询问郑晟的来历。郑晟警觉心立刻回来,摇头道:“我确实不记得了。” 张宽仁没有在继续逼问,在胸前抱拳道:“那真是可惜的很,他日郑郎中要是想起来别忘了告诉我,这关系到我两百多明尊弟子的性命呢。” 说完这些话,他不等郑晟答复,摇摇晃晃的走了。 郑晟正在兴头上,没细想他的话,转身回了屋子。 这一天最难熬,周顺在生死线上挣扎了那么久,也到了该有结果的时候。 次日清早,又一桩喜事到来。 周顺的高烧终于退了,郑晟亲自动手,用凉开水擦去他脸上的蜂蜜,换上新蜜。周子旺不敢亲自来看儿子,但郑晟迫不及待的让秦管家把好消息禀告他。他急需周子旺的信任, 半上午光景,秦管家在村里把十个上过药的孩子找来。周子旺、况天和张宽仁等人都来看。 小女孩脸上的丘疹退下,只留有淡淡的红斑,另一个小女孩脸上也有起丘疹的迹象。 郑晟拉着那小女孩走到周子旺身前,道:“她脸上丘疹退了,等同于得过一次天花,这辈子不会再染此病了。” 周子旺往后退了一步,伸手示意郑晟不要走近。 况天不怕,走近细看,点头道:“脸上的丘疹确实退了。” 周才平闻言浑身难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凑过头来。他万万不信还有这种法妙法,看了半天突然叫道:“你怎么能证明她再不会得痘疮了。” 郑晟见他处处为难自己,不客气的问:“大少爷要我怎么证明?”他故意拖长声调,瞬间引燃了周才平的怒火,除了义父,周家堡还没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 “空口无凭,不是每个人都会染痘疮,你该自己想出证明的法子才是。” 郑晟刚刚确认周顺已经渡过危险期,他相信周子旺不会对救活自己儿子的郎中无礼。周才平毫无缘由的不断刁难,就是泥人也生出几分火气。 “大少爷从开始就不相信我,打过我,踩过我,迫不及待的要整死我,还好老爷相信我……” 随着郑晟的话越来越多,周才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现在就能找出法子来证明她不会得天花了,你以后能放过我吗。我才是郎中,你再多话纯是添麻烦。” 郑晟话音落时,周才平的脸已黑成猪肝色。 13.第13章 告成 “大胆,”周才平几个大步冲到郑晟面前,伸出拳头,不顾那个脸上丘疹尚未消干净的小女孩可能会把天花传染给他。 他五指成钩直封郑晟的领口,郑晟才闪身避过,周才平钵大的拳头又到了面门前。在诸多长辈面前被一个外来人如此羞辱,他气晕了头了,下手狠辣,恨不得一拳把这个秃驴揍扁。 郑晟没料到周才平的动作这么快,再想躲闪已经来不及,唯有伸出胳膊格挡。他随父亲练了几年散打,哪有光挨打不还手的道理,与此同时,右脚飞踢过去。 “扑”的一声闷响,拳头与胳膊硬碰硬,仓促间郑晟只觉得右臂酸麻,周才平的力气可不小,上面他可是吃了点小亏。 但他腾空而起的右脚正好踢中周才平的膝盖。 “啊,”周才平惨叫一声,身体往左踉踉跄跄,一屁股摔在地上。 这下可是全场皆惊,这几人都是练家子,郑晟这一脚力量这么大,一看便知有几年功夫。 周才平羞愧交加,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尖叫一声爬起来扑向郑晟。 如果正面交手,郑晟不可能这么简单击败他,他只当郑晟是个郎中,暗中吃了个大亏,又在两位长辈面前丢脸。这个场子不找回来,他在周家堡颜面扫地。 他背后传来一声厉喝:“才平不得无礼。”那是周子旺的声音。 郑晟垂下双臂,嘴角泛出冷笑。果然如他所料,周子旺不会袖手旁观。 无论他方子是能预防天花,还是治好天花,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这个妙方的价值。即使不是天花流行时,会这种医术的郎中也有傲气的资格,何况现在天花在袁州愈演愈烈,周子旺自己整日还在提心吊胆。 “才平退下!”周子旺平日看起来和善,真板起脸来,自有一股威严让人不敢违抗。 周才平羞红着脸,咬牙切齿悻悻退到一边。郑晟与他的梁子是结定了,有些麻烦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你初来我庄中时真人不露相,我等多有得罪,还请海涵。”周子旺指向那个小女孩,问:“她如何不会再染痘疮,还请郑郎中展示,让我等开开眼界。” 他说话很是客气,没有为外人训斥大弟子,同时不忘了抓住重点,让郑晟把全套本事拿出来。只凭郑晟空口无凭,他是不信的。 郑晟挺直胸脯,也不客气,道:“天花易传染,平常人与天花病人接触往往难逃厄运。但她已经服过我的药,即使我取下天花病人的脓疮涂在她身上,她也不会有事。” 周才平按捺不住插言:“如果她染病了呢?” 有人捧哏,郑晟乐的展示自己的本事,昂着头说:“若是如此,我郑晟的脑袋就交给老爷了。” 他牵住小女孩的手,道:“我要在她胳膊上划一个小口子,再把染病的脓疮放在口子上,很快就会见分晓,请各位给我做个证人。” 况天与周子旺交换了个颜色,轻轻点了点头。 周子旺刚要说话。 “好,”张宽仁突然拍着手掌走出来,“自古痘疮杀人无数,若是郑郎中真有方子可治,功德无量,在下就来做个人证。” 他说这番话很是突兀。周子旺想起来前日自己专门请张宽仁留下来就是为了当人证,回应道:“有张舍做人证再好不过。” 村子里现有六个天花病人。 况天染过天花,无所畏惧,陪同郑晟来到破旧的牛棚中,盯着他用铁钩在病情最重的那个人身上取下一点浓水。 郑晟神情专注,用纸盒罩住铁钩,这点脓水可以要千万人的命了。 两人赶回周家大院,况天扯住那小女孩来到郑晟面前,从腰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动作粗鲁,小女孩吓的直撇嘴,见况天凶恶的模样,又不敢哭出来。 郑晟看不过去,弯腰蹲在小女孩面前,不悦道:“小心点,不要吓到她了。” 况天眉心微动,见四周一圈人都在瞪大眼睛关注着他们,强忍住没有发作。他拉直小女孩的右臂,闪亮的刀尖在郑晟眼前一晃,女孩的胳膊上出现一道小口子,鲜红的血涌出来。 小女孩终于忍不住小声抽泣。 郑晟拿出小铁钩,手指微微颤抖,把浓汁染在伤口上。这就是*试验,如果他的疫苗无效,这个小女孩立马会命在旦夕。 铁钩收归盒子,如同毒蛇缩回了舌信。 郑晟心中紧张,心神不宁中他忽然想到,周子旺可以不经过这孩子的父母,直接决定让她做这种危险的试验,在这周家堡中岂不是有生死予夺大权。 况天松开小姑娘的手,手臂抱在胸口冷眼细看。 郑晟向不远处的秦管家招手吩咐道:“生一堆火。”秦管家看向周子旺,周子旺微微点头。 秦管家在院子的角落生了一个火堆,火苗在干柴间吞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郑晟过去连纸盒和铁钩一起扔烈火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女孩并无异状发生。众人等的很是无聊,周子旺命秦管家在门楼前的太阳底下摆一张桌子,请况天和张宽仁一同过来喝茶。半个时辰后,小女孩的胳膊上泛出红色的丘疹。郑晟目不转睛的盯着。 午饭时间到了,无人着急去吃饭。又过了半个时辰,小女孩胳膊上的丘疹不再蔓延,开始慢慢变淡。 郑晟取棉花擦干净女孩胳膊上干涸的血液,又用一块干净的布片给她包扎好,朝在几十步外喝茶的三个人道:“好了,一两日后,她身上的丘疹会全部消失,几位要是不信,可以再另找人试一试。” 三人起身过来,细细看小女孩的胳膊,丘疹确实已经正在消退。整个验证过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没有半点可质疑的地方。 张宽仁先拱手:“郑郎中果然医术高超,在下信了。”他笑的很轻松,接着说:“不瞒诸位,在下也是‘生人’,这几天在庄子里提心吊胆,郑郎中有此药术,能否给我一试,药资多少,在下会照付。” 他首先表态,把话说的如此彻底,周子旺和况天就算还想挑毛病也不好开口。何况,他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周子旺眼也两眼发亮,心中跃跃欲试,他也是个“生人”。 况天脸上的横肉挤到中间一处,眼中发亮道:“世间果然有此奇术。” 三位见证人都已经表态。 小女孩的丘疹尚未完全消退,这三人中况天最清楚天花的威力,知道郑晟的法子确实生效了。 躲在一旁的周才平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不想见郑晟得意的模样,正要溜走。 郑晟见到他的背影,故意闪身朝他喊道:“大少爷,诸位老爷都在,你要是还有什么疑虑尽管说出来,我一并给你解答清楚。” 眼睛周才平下不了台,张宽仁耸耸肩岔开话题,道:“郑郎中何时为我上药?” 郑晟回过神来,他弓起眉头想了一想,决定实话实说,道:“当初那异人传授我此法的时候说的明白,事无完美,用了此药有个风险,我说清楚,请张舍自己抉择是否要用药。” “什么风险?” 周子旺和况天也竖起耳朵。 “用此药并非都能成功,每百人中会有一人失效,失效的人会被天花反噬,生死难料。” 周子旺和张宽仁同时倒吸一口冷气。郑晟刚开始用药时可没说明白。如此看来,那十个娃都是担着生命危险被这位郑郎中用药的。 那时候,郑晟朝不保夕,怎敢先说风险。 张宽仁忽然笑出声来,“郑郎中可是试验我等胆量吗?我愿意一试。” 郑晟脸色凝重,摇头道:“我说的字字属实。” 张宽仁低头沉思片刻,抬头道:“生死有命,百中有一,即使遭天花反噬有郑郎中在也未必会死,比每天提心吊胆强多了,在下愿试。” 郑晟略感惊讶。 周子旺倒是踌躇了。 况天插言道:“百人中有一人失败,值得试了。在这世上不得过天花,算不得活命,即使痘疫不像今年这样流行,也难保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周子旺咬了咬嘴唇,还难以下定决心。 郑晟不知道周子旺心中正在天人交战,拱手道:“我不幸坠江,得张二叔救命,没等报上救命之恩,便眼睁睁看着张二叔被官兵杀死了。再到周家堡,得周老爷收留活命。大恩不言谢,现在能为张舍和周老爷做点事,心里很高兴。” “我熬制好的药水,可以为一百多人上药了,周老爷给堡中的百姓说清楚,愿意用药的,我就上门去上药,真不幸出了事情,也不要找我的麻烦。” 况天搡了搡周子旺劝道:“师兄,你没见过其他村子的惨状,还是先让村里的娃上药吧。” 周子旺这才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院子里的人散去,周子旺、况天和张宽仁去内院用饭,秦管家识时务的为郑晟多加了一个肉菜,“郑舍,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凡人啊!” 他对郑晟的称呼又升级了。 14.第14章 争夺 郑晟医治天花成功,身份非同往昔。秦管家知道自己得罪了大少爷,索性抱紧这个大腿。 吃完饭已是半下午光景,郑晟再去看周顺,小孩的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已经可以朝他笑着说话。 当日无事。次日清晨,秦管家前来禀告,那小女孩脸上的丘疹全消了,光滑若平常人。周子旺等人心中再无疑虑。 用完早饭,张宽仁第一个来找郑晟种痘。就在他住的那间屋子里,郑晟手中拿着药瓶,让张宽仁在床铺上平躺下。 他轻轻震荡手中的瓷瓶,脸上挂着恶作剧般的笑容,问:“张舍,你真的不怕?”这位可是明教的光明使,要是不幸死了,又是一场大麻烦。 “怕啊!”张宽仁脸上的笑容,怎么也看不出有害怕的意思。 “不要说话了!”郑晟用竹丝轻轻把蘸满“水苗”的棉球推入他的鼻孔。 张宽仁憋着气,突然问:“郑郎中,周家的大少爷周才平看你不顺眼,你还要留在周家堡吗?” “嗯,”郑晟怔了怔,他没想这么多。医生最不喜欢不听话的病人,他皱眉训斥道:“别说话,躺两个时辰,别让药水流进嘴里。” 上好药后,郑晟把白色的瓷瓶放在破旧的桌子上,坐在张宽仁身边。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孔,细想他刚才的话,郑晟忽然心头涌上一阵黯然。 “天下之大,何处才是我的归宿?”在张家湾的那个夜晚,张宽仁发过这样的感慨,如今他感同身受。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少,不知自己的归宿将在何处。 “如果没地方去,可以去找我。”张宽仁显然是那种最不让医生省心的病人,“不过,你要先成为明尊弟子。” 郑晟食指的粗茧轻轻摩挲光滑的白瓷药瓶,“要成为明尊弟子啊?” “不错,”张宽仁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是一种信仰。生又何欢,死有何惧……”郑晟头垂的很低,他看不清楚郑晟的表情,“其实,它不像你想象中那么艰难,无论信仰什么,我们总归需要一个信仰。” 郑晟的头慢慢抬起来,生硬的回答:“不要说话,好生躺着,祈祷你的信仰让你不要成为一百个人中的一个。” 他大踏步离开屋子,木门伴随着“砰”的一声响关死。 空旷无人的屋子里,张宽仁露出狐狸般的笑容。 “种痘之术”无论对明教还是对弥勒教都是奇货可居的本事,官府知道了袁州有此药方也会上报朝廷表功,可这个少年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郑晟出门转身时被吓了一跳,门口的窗户底下站着一个人:“秦管家?” 秦管家脸上堆着熟悉的笑容:“郑郎中,老爷让我来请你,好消息呢,又有两个娃发出了丘疹。” “是吗,”郑晟迫不及待想过去看看,“走!” 最灰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欣赏自己的成果是一种享受,他脚步轻松,屋脊残雪反射的阳光也变得明媚。 秦管家在前边走边问:“老爷还问郑郎中什么时候给村里的娃上药。” “现在,现在就可以,你们把风险都告诉他们了?” 秦管家满不在乎的答道:“说了,谁碰上了谁倒霉呗。” 郑晟皱了皱眉头,但没再反驳,道:“现在就去,你等着,我回屋再去拿一瓶药。” “好。” 周家大院上空笼罩的阴霾被驱散了。周子旺还没决定自己是否让郑晟种痘,但有郑晟在庄子里,他认为即使染了天花也不会致命。 郑晟提着药瓶、棉丝和用开水煮过的竹签出门,秦管家陪着他挨家挨户先给村里的孩子种痘。 不收钱的医生,防治使人寝食难安的天花,没有人会拒绝。村中老少一半的感激给了郑晟,一半的感激给了周家。郑晟只管种痘,很少说话。 秦管家一路吹胡子瞪眼瞎吹牛:“袁州各地痘疫横行,死了许多人。周老爷专门请来的神医给村民防治,这都是老爷的恩情,弥勒佛慈悲。” 村民们多合手回礼:“弥勒佛慈悲。” 半圈走下来,郑晟才知道,周家堡有三四百户人家,全是弥勒教的信徒。 阳光被山脊挡住,黑暗和寒冷再次降临。两人回到周家院子,半下午只给村里一班的孩子上好药,明日再忙半天就完工了。 秦管家刚回院子火急火燎给郑晟安排晚饭。秦十一这几天没事了,仍然一直陪在郑晟身边。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一个青衣汉子过来给郑晟的房间和熬药屋点上油灯。 门敞开着,郑晟躺在床上,想着张宽仁说过的话。 他确实该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了。他会“种痘”,但这个年代流行的是中医,但他的中医水平只能用渣来形容,行医是行不通的。 门外,秦管家走到门口,探脑袋往里面看了看,见郑晟没留意他,蹑手蹑脚的走进来。 见郑晟半天没发现自己,“咳!”秦管家不得不咳嗽一声引起他的注意。 “秦管家,”郑晟坐起来,“有何事?” “老爷让我来问问药还够不够,不够明日安排人到县城去买。” 郑晟挠挠头,他要的那些药材只是障眼法,但眼下决不能暴露出来,道:“嗯,再买一些吧,也不用太多,照着之前的分量各来一份就够了。” “好嘞!”秦管家一拍手,他瞄了瞄在一边自己玩耍的秦十一,试探着问:“十一还听话吗?要不要换个人来听郎中吩咐。” 郑晟摇头:“不用,十一挺好。” “那就好,那就好,”秦管家絮叨着出门,到了门口轻轻把门带上,口中唠叨:“天冷啊,门要关上。” 他站在门口偷笑一声,才迈步离去。 每个人都有私心,在秦管家看来,郑晟是个没有来历的人,也许他不愿说,也许他真的不记得过去,但他的医术高超,闻所未闻。行医总会需要一个帮手,如果秦十一能跟在这位郑郎中身边,未来神医的名号和本事跑都跑不了。比他在周家名义上是管家,实际形同奴仆,岂不是要强百倍。 北风穿过弄堂,白日消融的雪又重新冻的坚硬。 秦管家紧了紧脖颈处的衣领,想起上午偷听见郑晟与张宽仁的那番对话,嘴里含糊不清的嘀咕道:“一定要把郑郎中留下来,明尊弟子真不像话,没用的人就留在我们周家堡,成神医了就要骗走。” 郑郎中要是走了,秦十一也就不可能实现他的神医梦了。 夜深。 周家内院侧面朝南的一座书房中还亮着灯火。秦管家弯腰面朝屋里,灯火在墙上投射出两个身影。 周子旺右手托在下巴上许久了,“你是亲耳听见的?” “亲耳听见的!” “听你这么说,郑郎中拒绝了他。” 秦管家谄笑道:“先前郑郎中没显出本事时,张宽仁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开,当时是老爷收留了他。现在张宽仁反悔晚了,郑郎中也不是傻子,知道谁对他好。” “嗯,”周子旺揪着自己稀疏的胡须,沉思了许久道:“这些话不要传出去,也不要因此怠慢张宽仁和郑郎中。” “是。” 秦管家告退。推出房门时,一股北风呼啸而过,压的他睁不开眼睛,他手忙脚乱没来得急关上房门,屋里的油灯被吹灭了。 秦管家一阵心慌,喊道:“老爷。” 黑暗中传来周子旺的声音:“没事,你走吧。” 秦管家带上房门,头顶的天空像一块黑色的幕布,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 要变天了。 15.第15章 有人来请 两天之后,先前种痘的十个孩子已全部发过丘疹。 周顺烧退了,每顿能吃一大碗饭加一碗肉汤。 郑晟密切关注张宽仁没有成为那不幸的百中之一,这让他丢下最后一份担心。 他不讨厌那个穿白衣的青年,虽然他曾想抛下自己。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在那种形势下,他不相信自己也正常。再说,自己能留在周家堡大展身手,少不了张宽仁的照料。 好消息中也有坏消息,只是微不足道的人引不起重视。 那个不幸染上天花妇人死了,高烧一直不退,在深夜中停止了呼吸。她死的时候,郑晟站在她的床边,但他无能为力。 村子里没人关心她的死,她丈夫担心被传染上天花不敢前来收尸。最后还是郑晟找来两个人用破旧的棉絮把她的尸体卷起来。 郑晟向周子旺提议把妇人的尸体火化,同时烧掉的妇人病后用过的被子、衣服和碗筷等各种物品。每一个染天花而死的人都会在村子里造成一阵恐慌,周子旺现在对他言听计从。 堆积半人高的木柴堆熊熊燃烧,烈火吞没了架在上面的尸体。 晚饭时,郑晟再去看望周顺。每次郑晟过来都会支走两个妇人,温暖的厢房中只留下两个人。 周顺正在吃饭,他坐在床上“咕咕”喝完肉汤,把空碗递给郑晟。 郑晟顺手接过来放在一边,笑道:“你真是能吃。” 周顺抬起脸,痘疮在小孩柔嫩的皮肤上留下无数狰狞的痕迹。现在痘疮都很饱满。一个月后,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脓疮才会彻底瘪下去,但那些疤痕会伴随周顺终生。 周顺精神很好,咂吧咂吧嘴,问:“郑郎中,我的病快好了吗?” “好了,只要你每天都能吃这么多,很快就好了。” 周顺笑了,笑容牵扯到脸上的脓疮会有点疼,但与前几天的痛苦和恐惧相比,不值一提。 “不要笑。” 郑晟走到床边弯腰,仔细观察那密密麻麻饱满脓包。他每天不忘了来这里,不是陪这个孩子,而是为了等着这些脓包长出他需要的痘痂。 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药材!他的“水苗”已经不多了,但村里有四个正在痊愈的天花病人。 周顺伸长脖子,一动不动。 郑晟轻轻摸着那些脓疮,像是摸着他的宝贝:“好了,很快就好了!” 今天风特别大,天阴沉沉的,没见到太阳。 郑晟从厢房中出来时,外面一片黑暗,“沙沙”的声音充斥了整个世界,像是有无数只饥饿的蚕在疯狂的啃着桑叶。 细小的雪粒北方卷到他的脸上,“下雪了。” 仆妇听见关门的声音,推门从隔壁的屋子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纸灯笼。刚开门时,那纸灯笼差点被风挂的飘起,她连忙伸手按住,道:“郑郎中,要走了么,提着灯笼,雪天路滑别摔倒了。” “谢谢,”郑晟把手背放在嘴边吹了一口热气,伸手接过灯笼杆,另一只按住灯笼,吩咐道:“小公子应该没事了,晚上注意不要让他着凉,有什么情况立刻来叫我。” 他现在就是扯着虎皮的神医,两个仆妇态度恭敬,答应道:“是,郑郎中。” “这天真冷啊!”郑晟压着灯笼往住处走去。 地面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粒,内院还有四五间房子还亮着灯火。路面有点滑,他走的很小心。来到住处门口,他一只手压住灯笼,想腾出另一只手推门。 “郑郎中。”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 郑晟吓了一跳,才发现一身白衣的张宽仁正站在他对面,白衣隐在白雪中。 “你装鬼吗,吓死我了。” 张宽仁缩着肩头,哆嗦道:“真冷,进屋说话吧。” 郑晟推开房门,两人带着一股冷冽的旋风走进屋子。他提着灯笼照了照秦十一,小男孩已经睡着了。他没好气的看着张宽仁,道:“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这么冷的天,你不怕冻死啊?” 张宽仁在门口轻跺几脚踩下积雪,道:“我上茅房正好看见你从里院出来,我就要走了,过来想问你一句话,你是想留在周家堡,还是跟我一起走?” “我……”郑晟犹豫不决,他还没想好,至少他现在还不能离开周家堡。这里有他需要的“水苗”,而且弥勒教更需要他种痘的本事。 “你是个没来历的人,要想行医也要先弄个身份。”张宽仁不再追问郑晟的秘密。这年头,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谁都有自己的苦衷。 郑晟问:“你能帮我吗?” 张宽仁脸上挂着浅笑:“我和周堂主都可以帮你,但官府要有心追查,都瞒不过去。” 郑晟不解:“官府追查我做什么?” 张宽仁直盯着郑晟的眼睛:“一个神医不可能没有来历,没有师承。” 这是郑晟最烦恼的地方,他拉开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仿佛要用这样的动作掩饰心中的焦虑。好半天后,“我是从水里钻出来的。”他自嘲的笑了笑。 “你……”张宽仁最终还是把话说出来了,“我建议你不要留在周家堡,”他郑重其事的说话,这不是他的习惯。 “为何?” 想起才来周家堡的经历,想到半夜在柴房里饿的睡不着觉,郑晟忍不住出言讥讽:“要把我留在周家堡的是张舍,现在劝我走的也是张舍,人的心还真是难看透。” 北方呼啸刮过屋顶,飞雪无声的落在茅草上。 “人的心本就看不透,但我的心思不妨告诉你。”张宽仁的语气愈加沉重,“如之前的你那样的流民太多,我救不过来;有现在的你这样医术的人太少,我不想看见你枉死。” “明尊告诫我们,教内弟子不分贵贱皆是兄弟,但人的命怎么可能都是一样的呢?”张宽仁苦笑,他是明尊的光明使,却怀疑明尊的教义。 他的坦诚稍稍减轻了郑晟的怒气,但他危言耸听反而让郑晟更加不相信。郑晟就像一支竖直了刺的刺猬,充满了警觉,他不喜欢被人安排:“留在周家堡就是枉死,这句话张舍敢去告诉周子旺吗?” 张宽仁无奈的摇摇头,道:“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深夜打搅你了,告辞。”他双手在胸口略一抱拳,转身朝木门走去。 郑晟也没有出言挽留。木门打开,北风迎面扑来,随后,白衣身影被闭合的木门挡在门外。他静静的坐了许久,才起身去闭死门闩,吹灭了灯笼。 他成了香饽饽,弥勒教和明教怎么会放过一个有本事的人呢?不过无论走向哪边,都是未知的前途。 16.第16章 怀璧 清晨,积雪压门。 昨夜的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院子里的雪有一尺多厚。秦管家正在指挥十几个奴仆清理积雪,竹丝刮在冰冻的雪上“刷刷”作响。 下雪天,休闲日。快到中午光景,外面响起重重的敲门声。 郑晟开门,一个眉如厚墨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正是周子旺的二弟子周才德。他神情很恭敬,行了个大礼,道:“郑郎中,老爷请你过去赴宴。” “二少爷,这可不敢当。”郑晟伸手扶住。周才德的力气不小,两条臂膀混圆。 “走吧。”周才德在前引路,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后院。周顺住处的对面有个圆拱门,两人走进去,北侧有一间宽敞的大厅。进了圆门郑晟就闻到香味,大厅正中摆放了一张大桌子,已经摆满了酒菜。 屋中香味浓郁,郑晟食指大动,桌子上鸡鱼肉一应俱全,正冒着热气。自来这个世界,他就没见过这么多肉菜,他以前可是无肉不欢。 周才德见厅中无人,略有惊讶,道:“郑郎中稍等一会。”他记得来之前义父和义母都在这里,说是今日专门宴请郑郎中,感谢他救治小公子,怎么转身就不见了。 郑晟点点头,看着周才德出去。这一等,好半天没人过来,他渐渐不耐烦,到门口张望。 院子里静悄悄的,腊梅花树的绿枝在白雪覆盖下像娇媚的女人般诱人。 “怎么回事,请客吃饭,见不到主人。”郑晟忍不住往周围几个屋子里看,连看了两个屋没有人。这院子里的房间布置的很是精致,应该是周子旺的居住处。 他正趴在窗户上,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你在干什么?” 郑晟扭过头,真是冤家何处不聚头,周才平正从圆拱门中走进来。 周才平急匆匆冲上来,大喝:“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有何图谋。”伸手就要封郑晟的衣领。 郑晟双拳挡在胸前,脚下纹丝不动,笑道:“大少爷,好霸气,这里我就来不得吗?” 周才平被义父召过来,并不清楚具体内情。他见内宅静悄悄的,只有郑晟一人鬼鬼祟祟,心生疑虑,问:“这是义父的内宅,你莫不是来偷东西?” “我的样子很像小偷吗?”郑晟绕过腊梅花,拉开两人的距离,道:“你怎么分不清好歹,见我就咬。” 这不就是在骂人是疯狗吗?旧恨未去,新仇又来。周才平是弥勒教中的后起之秀,周子旺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如何能受得了在一个小郎中面前处处吃瘪。 他见郑晟沉稳,知道自己八成猜错了,又咽不下这口气,恶狠狠的骂道:“狗郎中,别以为你治好天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小爷迟早有一日会让你后悔。” 话音未落,圆拱门外进来四个人,把这句话听到清清楚楚。走在最前面的周子旺大怒,虎着脸喝叫:“才平,不得无礼。” “周老爷。”郑晟抱拳。周子旺身后是个中年妇人,再往后是况天和周才德。 周子旺今日宴请郑晟,一是为了感谢郑晟为周家堡消除了痘疫,再是为了拉拢郑晟。张宽仁一直赖在周家堡不走,其用心不言而喻。 郑晟“种痘”的本事,无论在明教或者是弥勒教,都是大才,只要稍加宣扬,加以神佛之说,便能吸引无数教众。没想到一进门,他听见大弟子骂出这番狠毒的话来。 这两人之前就有矛盾,但周子旺并没当回事。那时候,周才平欺压郑晟,他不当回事。但现在形势已经明朗,周才平还不依不饶,周子旺非常不高兴,这不是把人往外推吗? “郑郎中是我请过来的,不用怀疑。”周子旺见两人还在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对峙,心中一动,道:“才平,郑郎中,你们一个是我的义子,一个我的贵客。若能听我一句话,不打不相识,把从前的恩怨都放下,从今往后还要携手共事,成为我的好帮手。” 他伸出白皙的手向前一指,吩咐:“才平,你以前打过郑郎中,给他赔个礼,从今日起,旧事不要再提。” 周才平惊诧,义父竟然让他朝这个假和尚低头。义父刚才的话两人以后还要共事,那是表明他们准备把郑郎中引入弥勒教了,他默默的咬牙。 周子旺见他不动,脸上转阴,厉声呵斥:“才平!” “是,义父,”周才平不敢违抗,转身面朝郑晟作揖道:“郑郎中,从前是我莽撞,请郑郎中不要计较。”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郑晟也不看他,“好说,只要大公子日后不找我的麻烦,我便是烧高香了。”他径直朝周子旺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入席。经历了刚才这场风波,答谢宴的气氛有点冷。周子旺和夫人说了些感谢的话,周夫人先行告退。 况天不停的喝酒,暗中窥视郑晟的行为举止。周才平和周才德都很拘谨,尤其是周才平,肚子里装满了闷气,半个时辰没吃几口菜。 等周夫人出门走远,周子旺含笑端起一杯酒:“郑郎中,你当真不记得过去了?” 郑晟嘴里咬着鸡腿,含糊答道:“不记得了!” “当初张舍让我收留你,我不知道你是大才,多有得罪。现在当然不会把你当奴仆了,但不知你下一步有何打算?还愿意留在我周家堡吗?” 郑晟努力撕咬下鸡腿上最后一块肉,用油腻腻的手摸了下嘴巴,道:“我当然要留在周家堡,老爷对我有恩,我岂能不知。” “好,好,”周子旺连说两个好字,喜笑颜开,“如此我弥勒教中又添奇才,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他转脸朝况天轻轻点头,况天也挤出笑意。 郑晟又夹起一块排骨,问:“我想留在周家堡行医,一定要加入弥勒教吗?” 明教或者弥勒教,他现在都不很了解。明教的张二叔对他有恩,张宽仁给他的观感很不错,但明教神秘且遥远,他现在在弥勒教的地盘。 周子旺点头:“当然,加入弥勒教,我们才算是真正一家人。” 况天迫不及待的接话:“眼下袁州各地天花流行,无论富户还是贱民都惶惶然活在恐惧中。郑郎中加入弥勒教后,拿出治“天花”药方来,就是我教中的功臣,师父多半会升你为堂主。”他端起酒樽,仿佛看见弥勒教又多出千万教众。 郑晟恍然大悟,这几个人是要用他的治天花的法子去装神弄鬼,宣扬弥勒教。袁州各村恐惧天花,弥勒教只要把他的“水苗”改头换面当做“符水”在各地散播,想不火都难。 原来这是鸿门宴!想起那夜在大院子中见见到烧香聚会的场景,郑晟生出一股厌恶。“呵呵,”他吞下排骨肉,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浊酒,卷起右手的袖子道:“要我的药方,有点强人所难吧?” 周子旺不说话。况天道:“郑郎中,加入弥勒教,都是一家人,便不分你我。你是个没身份来历的人,出了周家堡寸步难行。你拿出药方,我们在官府给你加个身份,日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袁州城行医了。” 郑晟心中暗骂:“拿出药方?我还行个屁医。”他当然不会坦白自己只会这一招。这场面,如果不做点让步,双方都会下不了台,他干笑一声,道:“这方子的价值你我都清楚,我可以熬药以低廉的价格给卖给你们。但我只听说过送鱼为礼,没听说送渔网的。” 席中欢乐戛然而止,郑晟的话就像一盘冷水浇在炙热的炭火上。他自己犹如不知,还在不停的吃喝。 周才平嘴角瞥出一丝冷笑,郑晟的愚蠢让他心中光明重现。义父和师叔果然老谋深算,郑晟本事再高,在周家堡是个外人。交出药方,他还有什么价值?不交出药方……,可眼下这场景,不交出药方可能吗?他这位师叔行事是出了名的霸道。 果然,况天的眼中凶光毕露:“郑郎中不信任我们?” 周子旺突然打断他的话,说:“此药店方珍贵,我也知道。郑郎中若是不舍,可以开个价,我家中还是能拿出了几百贯钱的。只是,此方对我们确实太过重要,请郑郎中一定要割爱。”他说着话,拱起双手,神态很是诚恳。 “几百贯钱?”连周才德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嗯,”郑晟放下筷子,他的确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但这仅限于平常。“种痘”这种关系到他命运前途的事,无论软硬,一概不好使。“水苗”廉价易得,一旦流传出去,他只怕又要去挑粪了。 他的答复很不客气,像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周老爷何必为难我,我熬药供给几位,难道还不行?为何一定要把人逼到死路,断人生路。” 周子旺低下头,出人意料的没有发作。 没等他再开口,况天冷笑着问:“郑郎中不是想随张宽仁走吧?那可是想把你卖到我周家堡的人。” “好了,今天是我夫妇感谢郑郎中的日子,这些事情先不要再提。”周子旺提起酒壶给自己面前的酒樽满上,“我们说的这些事,郑郎中好好想想,人在世上活着需要朋友,郑郎中若是信得过我,就把我当做朋友。” 五个人同时举杯,郑晟一饮而尽。 ——————求票票! 17.第17章 佛心 出院时,郑晟喝的微醺,脸色微红。周子旺和况天等人跟在后面。 走过练武场,郑晟摇摇晃晃,周才德紧跟在他身边。抬头时,郑晟突然看见一个人,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正站在对面的长廊下。 “张宽仁!”郑晟心中微动,跌跌撞撞的冲过去:“张舍,哈哈,今日老爷请我吃饭,有酒也有肉。” 周才德伸手拉过去,没想到郑晟冲劲很大,他竟然没拉住。郑晟一把抱住张宽仁的肩膀,瞬间急速低声问:“能带我走吗?” “晚了。”张宽仁嘴唇微动,他扶住郑晟,周才德已经跟上来。他把郑晟推过去,淡淡的说:“扶住郑郎中,他喝多了。” 周才德扶郑晟回到歇息处,把他放在床上,掩上房门走了出去。明教被官府抓捕,弥勒教也是强盗。郑晟最想一醉不醒。 周子旺和况天并肩站在练武场的门口,把刚才那一幕全看在眼中。 “他在装醉,”况天冷笑,“他是个精明人,师兄,你还没拿定主意吗?” 周子旺抿着嘴唇,默默往后面走去,况天紧紧跟着他。 两人穿过一道狭窄的弄堂,走入一片连绵的木楼区。狡兔三窟,这里才是周家最隐秘的地方,有后门直通院外。 几座破旧的木楼环绕着一个木质稍新的木楼,木楼的门和窗户都关的严严实实。 两人在滴水的屋檐下走过,来到那座新楼前。底层堂屋的大门敞开,周子旺径直坐上右侧的木椅。堂屋的角落生了一个炭火炉,上面摆放了一个砂壶正在冒蒸汽。 答谢宴之前,他们就是在这里发生了争执,才晚到那么久。 周子旺给自己泡好一杯茶,况天双手抱胸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注视对面屋脊的厚雪。师兄弟两人都在冷冰冰的,谁也不愿意打破这沉默。 可总需有人打破这僵局。言辞非况天所长,也非他所愿,有多说十句话的功夫,他宁愿去多做一件事。但这里是周家堡,在他看来,周子旺固执到迂腐:“师兄,做大事者岂能被小仁小义束缚住手脚。郑晟这个人来历说不清楚,但他的方子对我们太有用了。” 周子旺把茶杯放下,神情肃穆:“师弟,你我都是弥勒佛弟子。我自幼见不得蒙古鞑子把我们南人当牛马牲畜,随心所欲杀戮女干淫。十年前受师父感召投入弥勒门下,若是如你说的那么做,我还配当弥勒弟子吗?” “弥勒降世,天下净土!”况天双手合十,虔诚的低声吟诵,他朝头顶明朗的天空一拜,言辞激烈:“既然如此,光明磊落、能入净土的事交给师兄,肮脏龌龊、下地狱的事就交给师弟我吧。”在他们这些人心中,净土就是天堂。 周子旺不安的用右掌轻轻的拍打桌子,耐心消失殆尽,焦躁道:“除非师父同意,否则我绝不会让你做出这等事。” “师兄,”况天低头双手合十朝周子旺逼近。低着头时,无人看见他眉角的疤痕在轻轻跳动,这是他盛怒将要爆发的特征。 “真是机缘巧合,在这紧要关头,出了这么一件奇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人不知从何处来,是不是弥勒佛祖特意把他赐给我们。如果能拿到这个方子,追随我们的人能多上一倍。我不会伤了他,我只要他那个方子。” 况天的语气不容反驳,周子旺冷冷的看着他不说话。 堂屋中的空气像是被冰冷的天气冻结了。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争执,他们都不喜欢对方的行事方式,但从未有过正面冲突,因为他们还有个师父。 周子旺用同样坚决的口气答复:“郑郎中,他救了顺儿,救了我庄中许多人,恕我不能让师弟如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再单纯为了郑晟的命运争执,弥勒教的两位香主各有各的目的。 外面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周才平和周才德两兄弟出现在门口。屋内硝烟未烬,他们都闻到了义父与师父之间的火药味。 周才平道:“郑郎中是铁了心要走了,他刚才与张宽仁不知暗中说了什么。这种人不能为我所用,也决不能让明教的人带走。今日的明教已经不是往日的明教。”他在周家堡中分管许多事情,说话颇有分量。 “义父,我们不会真伤了他,只要问出药方,天下之大,他要去哪里便去哪里。”他了解义父,知道用什么方法来说动义父。 况天点头赞许:“才平的主意很有见地。” 周子旺仍然皱着眉头不说话。周才平知道,义父不说话就表明他不同意。 “义父,大事就在眼前,明教的态度已经明了,现在的明尊弟子畏惧鞑子如虎,再没有当年的血性。如果让张宽仁把郑郎中带走了,把此方献给朝廷也未可知。”周才平双手在胸口抱拳,突然单膝跪地道:“儿子曾经得罪过郑郎中,但儿子进言不为私心。”他恨不得把自己心窝子掏出来,就为见到义父点头。 所有人都在反对自己,周子旺不安的换了个坐姿,胳膊肘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杯盖。 灰色的杯盖在桌面上转了个圈掉下地,圆杯盖歪歪斜斜滚动,倒在周才平的膝盖前。 周子旺盯着那杯盖,与况天的争执只是表象,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个怎么也滚不稳、注定会倒下的杯盖。大事将近,他寝食难安,可准备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那一刻吗?他相信师父,但不是身边的况天。 他岔开话题,问:“袁庄、上李院、下李院那几个地方怎么样?” 周才平跪在地上老老实实的回答:“信弥勒佛的人越来越多,上李院的李进才大官人愿意供奉十石谷子,说好元宵节后前来拜见义父。” 况天冷声道:“师父传教多年,袁州无人不知弥勒下世,天下净土。” “天下净土?供奉了十石谷子就奢望进净土吗?”周子旺无声的笑了笑,他不知是在嘲笑那些信徒的愚蠢,还是在嘲笑自己。他也信奉弥勒佛,但他追随师父不只是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信徒越来越多是好事,不过张家湾明尊弟子惨死是个警告,各村烧香聚会不要招摇,以免的引起官府的注意。” 周才平立刻答应:“儿子对各村的堂主一个个都嘱咐过了。” “大事一旦发动,一定会血流成河吧,”周子旺起身弯腰捡起周才平身前的杯盖,“生在这个时代,是我们南人的不幸,郑郎中也是南人,当为南人出一份力。” 周才平大喜:“义父,你同意了?” “不要伤了他,问出药方让他走吧,袁州非善地。” “遵命。” 18.第18章 囚禁 郑晟睁开眼睛。 周才德正站在他床前紧盯着他:“你醒了。”郑晟早就醒了,该来的终究回来,他不可能永远装睡。 周才德很木讷的说:“醒了,就起来跟我走吧。” 两人走出房门,周才平正带着三个汉子守在门外。郑晟心知不好,骂道:“你们要做什么?” 周才德坚硬的右手扶住他的肩膀,道:“不要反抗,免得伤了你。” 五个人夹着郑晟往内院走,穿过狭窄阴暗的弄堂,来到后院那片木楼区。转过一个屋角,脚下的雪很厚,这里的雪没有被打扫过,雪面干净,没有人走过的痕迹。 太阳西去,屋檐下刚才还滴滴答答的雪水渐渐被冻成冰溜子。 郑晟被带到一座破旧的木楼前。 木楼大门正中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锁,周才德上前从腰间拿出一柄钥匙捣腾几下打开锁,推开褐色的门板。这里很久没有进人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里的事情通常归周才平管,大哥比他能干,但他知道这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周才德宽厚的身躯堵住阴暗的门洞,转过身面朝郑晟道:“郑郎中,这里是周家堡的刑堂,我不希望你走进去。那个药方,你若能坦白相告,之后无论想去哪里,义父都不会阻拦。” “休想!”郑晟如狮子般的怒吼。 “你是个聪明人”周子旺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我们那药方,周家堡的人会记得你的恩情。” “恩情?”郑晟心里一阵阵发冷,“还存在吗?”他来到这世界一个月,遇见过许多人,善良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很惨。 张宽仁的话是对的,如果他仅仅是个只有蛮力的流民,没人会在乎他的生死。所以,那个药方,是他宝贝,也是他的护身符。 “你不明白那个药方的珍贵,”一个雄浑的声音传过来,况天不知何时跟过来,“把药方告诉我们,我们会给你一大笔钱,你可以随意找个地方过日子。” “师叔。”周才德抱拳行礼。 这是个贼窝!郑晟暗自嘲笑自己,他拿一件珍贵的宝物来到贼窝,还想以此为生计倚仗,真是不知死活。 张家湾的惨况和张宽仁的坦白,还没能彻底敲醒他。这是个野蛮的丛林世界,他熟悉的规则在这里行不通。他咬住嘴唇:“别做梦了。”交出那个方子,他便毫无价值。 况天身形微动,郑晟只觉得一阵风扑面而来。一记拳头在他眼前越来越大,很快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他大喊一声,伸出双手抵挡,但什么也没抓住。 他心知不好,右腿凌空提起。况天单掌变拳,竟然狠狠的朝他的脚砸下来。“砰!”拳脚交接,两人浑身都是一震,均对对手的实力感到惊讶。 况天没想到一个照面没拿下郑晟,大喝一声:“去死吧!”两只手掌如蒲扇般扇向他的双耳。 郑晟往后急退,空气中况天的拳风还没消散,郑晟觉得左肩一股大力涌来,他一个侧身摔在雪地上。左臂钻心般疼痛。 况天冷冷的说:“还敢反抗,绑紧,带进来。” 那两掌是虚招,况天两个照面击倒郑晟,犹觉得丢了脸面。一个是江湖郎中,一个是久负盛名的江洋大盗,这些年死在他手下的不少于几十人。没经历过生死搏杀,又怎么会领悟真正的武技。 郑晟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两个青衣汉子扑上来,死死的按住他。况天走进屋子扔了一捆身绳子出来。周才平过来帮忙,两个汉子用绳子把郑晟困得死死的。一个汉子还顺手捏了一个雪团堵进他嘴里。 冰冷的雪擦在郑晟的脸上,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这不是宜春街头的混混打架,这些人会杀了他。他没有再叫,在这里咆哮毫无用处,只有女人才会徒劳的用语言来回击。 两个汉子把郑晟推搡进刑堂。屋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三四条木凳,两条木凳上染上一大片褐色,那是鲜血渗入木头里留下的痕迹。也许真实存在,也许是幻觉,郑晟觉得自己闻到了血腥味。 况天指向屋顶吩咐:“把他吊上去。”青衣汉子把绳子的一头扔过横椽。周才平走过来阴阳怪气的说:“郑郎中,你就说了吧,免得吃皮肉之苦。” 绳子穿过椽子从另一边坠下,况天挥舞手臂喝叫:“吊上去。” 绳子就像一张渔网死死勒在郑晟的身体上,随着椽木上摩擦发出钻耳的声音,他看见自己的双脚逐渐离地,四肢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他被吊离地约有一米高后,汉子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柱子上。 周才平想伸手揪住郑晟的头发,但头发太短,连抓两次都没成功。他索性托住郑晟的下巴,阴阴的笑道:“郑郎中,这个屋子里进来过许多人,没几个能活着出去,要是最后落得个残废,还不得不说出药方,多可惜?” “你好好想清楚,折磨人的法子我有的是,”他拍拍手,道:“走,先回去,你们两个在门口守紧了。” 况天脚下略迟疑,依他的想法现在就要上刑逼问,但这里是周家堡,还轮不到他来做主。 五个人走出门,周才德上好门板。屋子里陷入黑暗,一点点光亮透过门板的裂缝穿进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汉子捆绑的手法让郑晟的体重都悬挂在两条手臂上。片刻之后,他两条胳膊就麻了,像是有无数蚂蚁在骨肉深处钻动。 说出药方会死,不说药方还有一线生机。郑晟发了狠心,既然你们这样对我,我何必让你们得偿心愿?不知张宽仁有没有办法救他。 两个青衣汉子守在门外,况天、周才平和周才德三人走出后院。 突然,周才平的脚步停下来:“义父。”。 周子旺站在狭窄的弄堂门口堵住了道路,手中拿着一条鞭子。 周才平神色有点慌张:“义父,郑郎中很倔,我把他捆起来了,想关他一个晚上。”况天闪身出来,缓声道:“师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周子旺没有理睬况天,直盯着周才平问:“他真坚决不说?” 周才平表情煞是委屈:“我们都好言相劝,他把我们臭骂了一顿。”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周才平怕周才德说出实情,急忙回答:“我们没把他怎么样,只是把他绑起来,让他好好想一想。”义父不希望他对郑晟动刑,他这个二弟是个实诚人,有什么说什么。 周子旺往就刑堂方向走了两步。周才平大恐,担心露馅,刚想开口说话拉扯住义父。周子旺脚步又停了下来,呆站着原地片刻,转身退回,他始终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郑晟。 “问出药方便可,不要过分折磨他。” 周才平暗中松了一口气:“是,义父。” “告诉郑郎中,说出药方后,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弥勒教不会为难他,他日他回到我周家堡还是我周子旺的客人。” “是。” 周子旺的脚步渐渐消失在阴暗的弄堂中。况天和周才平心中大石落地,周才德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义父不让我们给郑郎中上刑。” “是不要过分折磨他!”周才平不耐烦的重复,“吊打算过分吗?” 况天沉声道:“才平说的有理,郑郎中一看就是那种不容易顺从的人,不用刑不可能拿到药方。” “这方子是弥勒佛赐给教众的重礼,”他伸出捏紧的拳头,“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掌握在自己人的手里,师兄一片仁义之心,奈何有人不领情。为了驱走鞑子,为南人找到净土,这些年来我做的恶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桩。” 周才德看着这位师叔,心中升出一片敬意。 19.第19章 愚蠢的人啊 两条胳膊渐渐失去知觉,就像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 门缝中的光亮不在了,整个世界完全陷入了黑暗,郑晟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没什么区别。 不是过了多少时候,他仿佛被遗忘了。 就这样被吊到明天早晨,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郑晟脑子晕沉沉的,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周子旺不会让他就这样死去。 他很后悔,经过张家湾的那一夜,他就该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世道。每一次痛苦,都应该记入骨髓,可惜,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使用这些教训。 官兵杀戮明教教众,与明教并存的弥勒教又怎么可能是善于之辈。郑晟扭动四肢,身躯在半空中摇晃,什么都靠不着。他想起况天,那个击倒自己的弥勒教香主,他身上有一种危险的味道。 忽然,木门上传来响声,那是铁锁碰到门板的声音。 木门大开,郑晟抬起头,明亮的光线刺激的他睁不开眼睛,他看见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郑郎中,怎么样?吊起来的滋味不好受吧?”周才平往后摆手,吩咐随从:“把郑郎中放下来。” 两个汉子解开柱子上的绳索,郑晟像一滩泥瘫软在地面。他四肢麻痹,只能用眼神来表示心中的愤懑。 “不要这样看着我,如果我今晚忘了,明天你这两条胳膊可能就废了。”周才平手指摸在郑晟的脸上,“这才是开始,你还没改变主意吗?” 就是死郑晟也不会让这样的人如意,他哼哼道:“别做梦了!” 周才平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没想到郑郎中还挺硬气,过了明天,看你还是不是这么有精神。” “来人,把郑郎中绑好,别把他一夜吊死了。” 他带进来的两个汉子都是轻车熟路,一人一只胳膊揪起软泥似的郑晟拖进侧面的房间。 郑晟这才发现弥勒教的刑堂还另有天地。厢房靠后面窗户的位置树立了一个十字形的树桩,两个汉子动作麻利,趁他四肢瘫软把他捆的结结实实,这姿势和教堂中悬挂的耶稣受难的油画差不多。他挺直脖子,不想在周才平面前露出软弱。 周才平伸手拍拍他的脸,阴笑道:“你忘记了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你这细皮嫩肉的,倒像是哪座名刹里的喇嘛。你要真是忘了,就忘得干净一点吧,现在想起来也晚了。” 他退后一步,喝叫:“扒了他的衣服。” 两青衣汉子上前剥去郑晟的上身的棉衣,寒风拂过,光溜溜的皮肤一阵阵收缩。 周才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皮鞭,冷着脸道:“最后一遍问你,说不说?” 郑晟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皮鞭带出“呜”的风声,抽在郑晟的胸口。因寒冷而收缩的皮肤猛然一颤,郑晟的胸口从肩头到肋下出现一道斜向下鲜红的伤痕。他忍不住哼出声来。 周才平收起鞭子,下令:“堵住他的嘴。”两个汉子上前强行掰开郑晟的嘴巴,塞进来一股带有霉味的棉絮。 刑堂中的火把亮到半夜,周才平带着疲惫的神情退出里院。 义父不许他用刑,不用刑怎么可能能从人嘴里掏出东西。两个青衣汉子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他的霉头。周才平狠狠的吐出一口痰,骂道:“这个狗和尚,嘴还挺硬。”他连夜过来上刑,就是急于生米做成熟饭,等他把药方拿到,义父难道会为一个外人怪罪他么? 但是,现在麻烦来了,他用尽了所有的手段也没能让郑晟张口。 天亮了。 郑晟耷拉着脑袋,睡睡醒醒。他无法分辨出自己是昏迷了,还是在睡梦中。 突然,刑堂的大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周才德慌慌张张冲进来,见到郑晟被捆在这里,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他问守门的汉子:“怎么把郑郎中放到这里来了。” 守卫嗫嚅着回答:“昨夜大少爷来过。” 周才德怔住了,他走到郑晟面前,一把拉开挡在他胸口的破棉衣。冻的发青的胸口和后背上全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他……,他怎么能这样!”周才德掩上棉衣,站在原地呆了一会,怒气冲冲出门而去。 郑晟听得清楚,本已如死灰的心突然生出一点希望。周子旺难道是偷偷摸摸来拷问他? 周才德冲出里院,穿过弄堂,正要直奔周子旺的别院。“站住。”前面传来一声喝叫,周才平挡在路前,他两只眼睛微肿,“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禀告义父,大哥,你怎么能私自去拷打郑郎中。”周才德悔恨交加。大哥竟然不听义父的命令,是不是昏了头了。 周才平挤出一点和善的笑意:“二弟,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周家堡啊,那个郑郎中死倔,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怎么能老实?” 周才德推开他的手臂,坚定的说:“我要禀告义父,只要义父同意,你杀了他也不管。” 周才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声的让开道路。 在周家堡乃至方圆百里,他义父周子旺才是弥勒信徒心中的神主,不是靠强权,是靠施恩。周子旺家财万贯,为救济教众散去过半。周才平自幼在义父身边做事,他不怕义父责罚他,就怕义父见到郑晟的惨状改变了主意。 眼看周才德走进别院,周才平心脏扑腾腾乱跳。突然,一个厚实的手掌按在他的肩头,周才平吃了一惊,转身看见了况天盛气凌人的目光。 “你做的对,但是,还不够狠。不要害怕,你义父那里有我,现在,去把你昨夜没做好的事情做完。” “师叔。”周才平不安的扭动身子,甩开况天的手掌。 “去吧,做大事难免会死人,瞻前顾后还不如一辈子做个富家翁,”况天的话语仿佛有一种魔力,让周子平畏惧的心重新变得坚硬。 “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义父,时间也许会很长,也许很短,出来时,希望能见到我们都想要的东西,那么你的过错就不能称之为过错了,反而那是功劳。况天跟着周才德的方向而去。周才平不再犹豫,快步穿过弄堂。 才渡过痘疫的周家堡安静,只有了了炊烟在显示这里的人气。暴雪阻断了道路,没有急事的人都窝在家里。偶尔有村民从周家的后院墙下经过,听见里面有隐隐约约的惨叫声,没人能想到,那惨叫声是前两天的神医喊出来的。 周才平在刑堂中呆了一整天,两顿饭没顾得上吃,完全豁出去了。半下午光景,况天终于忍不住了,走进阴暗的弄堂。 今天的周年大院没人敢大声说话,周子旺一天没有走出他的别院。 天快要黑了,周家堡的守丁慢慢关上破旧的木门。恍惚间,他看见正前方的雪地里有一个人走过来。 “堡子里出去的人都回来,这么冷的天,会有谁走夜道?”守卫擦擦眼睛,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没错,那确实是一个人,呼啸的北风吹得他破旧的百衲衣紧紧的贴在身上。 那人一把掀开罩在头上的帽子,露出光溜溜的脑袋。“彭祖师?……彭祖师?”顷刻间,带着怀疑的喃喃自语变成狂喜的呼喊。 家丁一溜小跑奔向周家大院:“彭祖师来了。” 周子旺迎出来,彭莹玉已经到了周家大院门口。他秃头上冒着热气,脸色微微发青,但精神很好,一路对村民合掌还礼:“阿弥陀佛。” 周子旺惊喜交加:“师父,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 “要不是遇见暴雪,我前日就该到了。”两人边走边走进周家大院,周家的家丁拦住了闻讯赶过来敬奉的村民。 彭莹玉神色凝重,着急问道:“听说你堡了爆发了天花,现在病情如何?” 周子旺神色纠结,吞吞吐吐道:“好了,有人治好了天花。” “什么?”彭莹玉眉头一跳,一把拉住周子旺的手,“天花无药可治,谁有这等医术,我怎么没听说过。” …… …… 刑堂中亮着灯。 况天靠在门栏上,眉头弯成了一个充满煞气的川字。 如果鞭打和折磨再不起作用,他也许不得不采用更加激烈的手段了。周子旺的警告像一把枷锁套在他手上。但他不相信,即使他杀了郑晟,周子旺会真与他翻脸。 弄堂的方向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况天心中一惊,难道周子旺忍不住过来了。 “沙沙沙,三个人的脚步声,除了周子旺和周才德还有谁?”况天目不转睛盯着正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首先显露出来。 像是被突然刺破了的皮球,他的傲气和煞气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师父,您……,您来了。” 彭莹玉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漠:“你的愚蠢太让我失望了。” “师父。”况天忍不住战栗,如一只温顺的绵羊跪在冰冷的雪地中。 “一个能经受你一天一夜折磨不服软的人,是值得我们去尊敬的。来,让我去看看本该是我座上宾的朋友。”彭莹玉迈进门槛,“你们的愚蠢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我是不是都在白费心血。” 他的话音比呼啸的北风更让人寒冷。 ————谢谢老朋友的打赏,考拉拜上,各种票票,新书很需要! 20.第20章 论造反(上) “阿弥陀佛。” 一片巨大的阴影掩进来,几乎笼罩了整个屋子。周才平转身,彭莹玉高大的身影和破旧的袈裟挡住了他的视线。 “师父,……,师祖!”周才平满面惊色,他反应极快,“扑通”跪下,叩头道:“拜见师祖。” 彭莹玉的视线中没有他,径直走到木桩前,低声又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郑施主,真是一件悲伤的事。”他伸出宽阔的手掌抚在郑晟的光头顶,“施主救人性命功德无量,又过了这道劫难,往后福运无边。” 郑晟艰难的睁开眼睛,彭莹玉的手心很温暖,仿佛能减轻了他些许痛楚。 “和尚,”他咧开嘴角,“我死不了了吗?” “施主鸿运当头,又怎么会死呢。”彭莹玉闪身退到一边。周子旺施了个眼色,两个青衣汉子连忙上前解开绑在郑晟身上的绳索。 周才平仰脸看彭莹玉和义父的神色,情知不妙,又迅速低下头。在师祖面前,没有他说话的位置。 两个青衣汉子架起郑晟的肩膀走出刑堂,彭莹玉从头到尾没看一眼跪在地上周才平。里院安静的只有脚步声,郑晟迷迷糊糊中想,彭莹玉看起来那么和善的人,板起脸来竟然威势十足。这也许就是弥勒笑脸、金刚忿怒皆是慈悲相。 “义父,”等彭莹玉出门了,周才平壮着胆子小声招呼,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周子旺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群人走到门口,况天仍然跪在雪地里。 “咳,”周子旺像是在嗓子里发痒。他试探性的说:“师父,郑郎中的事,是我和师弟考虑不周,师父息怒,我们一定向郑郎中好好赔礼。” “罢了,”彭莹玉在况天面前停下脚步,宽敞的袈裟带出一阵冷风,“你起来吧。” 况天叩了个头,站起来。 彭莹玉恨铁不成钢,道:“你我要做的是遮天换日的大事,可你至今不改盗寇习性。用友者霸,用徒者亡。你见利眼红,不惜拔刀相向,真是让我失望啊。” 况天紧咬嘴唇,不敢说半个不字。 “师父教训的是,”周子旺想到周才平还在屋里跪着,道:“这件事是我糊涂了,没能阻止师弟和才平。” “你心慈耳根子软,不是一天的毛病了。”彭莹玉默默的叹了一声,“你那个义子,年纪轻轻,骄气快要漫过头顶了。不经磨砺无以成大才,今夜就让他跪在这里,好好想想自己的过错。” 周子旺不敢忤逆,答应道:“遵命。” 一行人走出里院。 两个青衣汉子把郑晟架进一个温暖的屋子,扒下染满血污的棉衣,再把他平放在床上。片刻之后,进来两个仆妇,小心翼翼给郑晟擦干净的身子,又给裂开的大伤口上摸了一层黑乎乎的药膏,用干净的纱布包好。 掌灯时分,周家大院忙忙碌碌,婢女低着头端着才烧好的肉汤走向内院。 张宽仁推开房门走出来,站在走廊上观望,这两天他一直没有露面。 彭莹玉正皱着眉头在与周子旺说话,远远的看见他,眉头舒展开,走过去远远的合掌招呼:“阿弥陀佛,张舍,原来你还在周家堡。” 张宽仁连忙回礼:“彭师父来了,我当外面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闹。” “惊扰张舍了,”彭莹玉面沉如水,“周家堡来了贵人,我很欣喜。嗯……,元宵节后,我会去翠竹坪拜见老爷子。” “家祖一定会很高兴。”张宽仁浅浅的笑,淡眉如远山。 从他出现在人前,无论面对何种局面,从没有过半点慌乱拘谨。彭莹玉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他,忍不住赞叹:“难怪你年纪轻轻就当上光明使,张家的千里驹,果然不同凡人。” “彭师父谬赞了。” 两刻钟之后,周家的热闹平息下去,周家堡恢复寒冬雪夜山村该有的状态。 郑晟喝完热气腾腾的肉汤,很快睡了下去。不管周子旺玩什么把戏,他下定决心就是不开口。 次日天明,辰时左右,两个仆妇过来给他喂了两碗鸡汤,这是从来没有的好待遇。 他吃完早饭睡了一觉,半上午光景,木门被推从外面开,彭莹玉慈眉善目走进来:“小施主,感觉如何?” “还好,我这条命就在这里,要杀要剐随便,别玩这套把戏。” “小施主没有伤到筋骨,歇息半个月后还是一条好汉。”彭莹玉不气不恼,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朝门外拍拍手。 周子旺和况天跟着走进来。周子旺在彭莹玉身后站立。况天站在床前,突然朝郑晟拱手作揖,瓮声瓮气道:“郑郎中,我况天利欲熏心,为求治天花的秘方,坏了郑郎中,请郑郎中责罚。” “我责罚?”郑晟一只手撑起半边身子,冷笑道:“我能怎么责罚?” 况天把心一横,道:“要打要骂随你,你要是觉得现在不便,等你养好了身子再来鞭打我,我况天说话算数。” 郑晟情绪一激动,胸口几个正在结痂的伤口裂开。他疼的一龇牙,哼了一声,又平躺下去。 彭莹玉一挥手,况天退到一边。他再轻轻拍手,周才平和周才德兄弟俩走进来。 “郑郎中,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在江湖行走,去掉恩怨还是朋友。”彭莹玉像是主持公道的侠士,“周才平,跪下。” 周才德站到况天身边,周才平双膝一弯,面朝彭莹玉跪下。 “事情的经过我都清楚,你是周家堡的大少爷,掌管了教中许多事务。如果你见到贫贱困苦人家无慈悲心,遇见不顺眼的人便有恶毒意,有何面目称弥勒弟子?和那些动辄杀人的鞑子有什么两样?”彭莹玉语气愈来愈严厉,“你自幼是孤儿,你义父收养你。你今日对郑郎中恩将仇报,又学会了欺上瞒下,又怎知他日不会把此心移到别人头上。” 周才平大恐,脑袋“砰砰”撞在地面:“师祖,小人知错了。” “自己掌嘴二十。” “是,”周才平哪敢再多言,甩着大巴掌狠狠的抽在自己嘴巴上。彭莹玉刚才那番话,差点把他三魂七魄都吓飞了。 “啪,啪,啪……”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周才平半点不敢手软。巴掌抽在周才平的脸上,也打在周子旺和况天的心里。 郑晟静观屋中的场景,真是一场好戏。彭莹玉这几下,让他暗自佩服。虽然他警觉心未丢,见周才平这般惨状,心中舒坦了许多。 二十巴掌打完,周才平的嘴巴已肿的像个血馒头。彭莹玉沉着脸一挥手,周子旺等人依贯出门。 屋中只留下两个人,彭莹玉柔声问:“郑施主,如此处置,你可满意?” 郑晟不屑道:“满意又如何,不满意又如何,大师父管束下属,与我有什么关系。” 彭莹玉闻言心中一动,他这么做,当然不仅仅是在为了给郑晟出气。 弥勒教教众三教九流,不用手段怎能把那些人捏成一团。他收了两大弟子,以周子旺示恩,以况天示威,统辖了数万教徒。这些人各有各的缺陷,他不时要使用手段敲打。他今日重罚周子平,也有这个目的。如况天这样资格老的骨干不好过分责罚,只能警告,以免冷了人心。 这些手段是他十几年自己琢磨出来的,没想到被郑晟一语道破。 “我虽然是在责罚属下,也是在还郑郎中一个公道啊,”彭莹玉侧过身子,“我听说郑郎中不记得自己的来历。郑郎中年纪轻轻,先是张家湾劫难中逃生,还救出一个小女孩,随后在周家堡中大显身手,真是让人看不透啊。”他脸上似笑非笑,仿佛看看穿了郑晟的心思。 彭莹玉不知道郑晟最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自己的命运被他紧握在手中,好像自己光着腚暴露在他面前。 郑晟的眼睛中闪烁过狡黠,一本正经的说:“是啊,天下的事又有谁能看的透呢?就像彭师父,整个袁州都是你的教徒,却衣衫褴褛;口称弥勒佛慈悲,却豢养亡命之徒。” 彭莹玉呆了呆,脸上笑意更浓。他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很久没有遇见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郑郎中,我不是要追问你的来历,但你至少要给我一个信任你的理由。我彭和尚要做的事,你真的没看透吗?二十年前,我便在佛前许下心愿,愿尽毕生之力驱走鞑虏,恢复汉家江山,百死而不悔。” 彭和尚笑盈盈的,这番气壮山河的话在他嘴里平平淡淡的说出来,却比拍着胸脯喝着烈酒大嗓门吼出来更震慑人心。 郑晟心中一颤,想好反唇相讥的话到了嘴边,又吞回肚子。 “造反啊……。” “造反啊,”彭莹玉感叹,千言万语浓缩在这三个字中,“你是南人,又亲眼见了张家湾的残杀。如果你没有撒谎,死在那片江岸的明尊弟子中有你的恩人,造反那么可怕吗?” “不可怕,但你为何要告诉我?” 彭莹玉道:“二十年来,我就是这样找了无数好汉,我这一双眼睛很少看错人。” 郑晟在床上侧过身子,兴奋的忘记了疼痛,他喜欢这样直接的人。 21.第21章 论造反(下) “大师父对我如此坦白,是算定我郑晟没有来历,没办法到官府去告举吗?”郑晟右手撑起脑袋。如果彭莹玉早一步来到周家堡,他也许就把医治天花的药方交出来了。这个和尚,有一种让人心甘情愿相信他的本能。他不留痕迹的改变了称呼。 彭莹玉心细如发,岂能听不明白,郑晟的改变不枉费他一番口舌。 “可是,造反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郑晟话锋一转,他回忆自己学过的历史,书里描述过无数次农民起义,“有几个问题,我心中有疑惑,想请教大师父。” “如今天下大乱了吗?有几处轰轰烈烈的义军?大师父起兵后,有几处有人响应?朝廷调集大军前来围剿,大师父如何应付?如果义军战败了,大师父有何打算?” 彭莹玉的微微发黄的眉毛迅速聚成一团。 郑晟的问题还没有说完:“大师父现有兵甲多少?粮草多少?举事能有多少教徒相随?大师父能应对多少敌人,又有多少朋友?还有,大师父不会以为,靠那些目不识丁只会朝拜弥勒佛的愚夫,就可以推翻蒙古人的帝国吧?” 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酸的苦的甜的辣的,就像一桶浆糊稀里哗啦扣在彭莹玉的脑袋上。 睿智如彭莹玉,一时也如当头棒打。这些问题中许多他想过,许多他从未想过,还有许多他没想透。他低下头沉寂了好半天,抬头问:“你是读书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算是读书人吧。”郑晟一股脑抛出十几个问题,就像是历史书后面的问答题,其实他自己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没走出袁州府。 他理顺思路,话越说越顺。说到造反,经过二十一世纪中国历史书教导的郑晟,在理论上的许多观点对彭莹玉犹如拨云见天。从陈胜吴广,到黄巢起义,最后理智停在元末的红巾军时代……。郑晟突然发现,他学过的历史像是一本造反教科书。 “郑舍是大才,和尚我失礼了。”彭莹玉盯着郑晟的眼睛,忽然朝他打了个稽首,“郑舍有何良策教我?” 郑晟揉了揉眼睛掩饰自己的不安,道:“大师父在佛前立下鸿愿要驱走鞑虏,让我想起佛祖舍身喂虎。不过,现在的时机真的合适吗?”他含糊其辞,不说具体的策略。 彭莹玉又低着头想了片刻,静静的说:“时机未到。” 郑晟松了口气,随即放下脑袋平躺。 “郑舍,你可愿帮我?”彭莹玉满怀渴望的盯着隆起的棉被,就像发现一件稀世珍宝。他交了几十近百个朋友,最缺的是这样的人物。有大才的读书人没几个会信弥勒佛,更没人能为他的造反大计出谋划策。 只凭郑晟提出的那些问题,他就无法抑制自己求贤似渴的意愿。从前秦的农民起义说起,天哪,他学的是屠龙术吗?况且,郑晟能孤身从官兵屠杀的张家湾中脱身,一身神鬼莫测的医术,被况天拷打一天能坚守住秘密,他从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帮手。 “我帮你?”郑晟指尖朝向自己的胸口,这也许是唯一能脱身的办法,“大师父要我怎么帮你?” 彭莹玉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个‘大’字去掉了。” “……师父,你要我拜你做师父?”郑晟摸着光头,“我真的不是和尚啊。” “我的徒弟不需要是和尚,至今,我只收了两个弟子,周子旺和况天,如果你愿意,可成为我第三个弟子,”彭莹玉顿了顿,“我只要驱走鞑子,不会与你们争权,也就是说,我会保证你成为弥勒教中第三号人物。” 这个诱惑来的是不是太快!但想到弥勒教冒然造反可能带来的悲惨命运,郑晟很快高兴不起来。他双手挡在脸上,眼前漆黑一片。无论走那条道路,都是一样的状况。如果注定要造反,这算是个不错的机会。 “……好,但我不想留在周家堡,还有,我需要一个身份。” 彭莹玉点头道:“这些都不算什么。” “师父。”郑晟喊得很大声。一个称呼让他变成弥勒教中第三号人物,再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了,嗯,郑晟看见彭莹玉的光头,是第四号人物。最重要的一点,彭莹玉很对他的脾气,也当得起这个称呼。 彭莹玉面露慈笑,“从此刻起,你就是我弥勒教第三个香主了。” “你的身份是个问题,你治痘的名声一旦传播出去,必然会引起官府的注意,随意伪造身份很容易被查到破绽。”他两只大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他在官府中的有朋友,因此对官府做事的流程的很清楚,凡是蒙古人重视的事,汉人官吏们总能弄的清清楚楚。郑晟十七八岁的模样,无论在哪个村伪造身份,一旦出名了便隐藏不住。 屋子中静悄悄的,郑晟扶着耳门看灰蒙蒙的屋顶,无视彭莹玉的烦恼,他这一声“师父”也不是白叫的。 “有了,”彭莹玉眼神一亮,“只怕你还要真去当和尚。” “不不不,”郑晟的脑袋在枕头上乱摆,“我不当和尚。” 彭莹玉笑道:“不是真让你当和尚,你先去寺庙里弄个身份,再找机会还俗便是。慈化禅寺里曾有过流民剃度为僧,那些人都是遭了灾家破人亡,官府也没办法细查。慈化禅寺的主持一心师父是我的师叔,精通医术,你去那里正合适。” “慈化禅寺?”郑晟不止一次听说这个寺庙,没想到它和自己真有缘分。 “不错,慈化禅寺,”彭莹玉微微额首,“我幼时曾在慈化禅寺出家,在二十岁时被逐出寺。” “你被……?”郑晟很快明白过来,“避祸之策?”彭莹玉立志要造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慈化禅寺是千年古刹,为防止有一日受牵连,当然要早早与他撇清关系。他想到《水浒传》中写宋江是有名的孝子,因在官门当差,为预防有一日惹祸连累家人,早早找老父亲告他忤逆,在官府断绝了父子关系,不过是用来遮人耳目。 彭莹玉很满意他的反应,收了他做徒弟,看待的眼光自然不同。 郑晟愁眉苦脸:“真的能还俗?” “当然,”彭莹玉许久没笑的这么开心了,“你种痘之名传出去后,便能离开慈化禅寺了。我被逐出寺,你当然在那里也呆不长久。还有,我不要你医治天花的秘术,你把调制的药水和用药的法子告诉我便可。” 两人现在在一条船上了,郑晟无法怀疑彭莹玉的诚意。他已做好交出药方的打算,没想到彭莹玉会先拒绝他。 “师父,药方……” 彭莹玉摆摆手:“此方功德无量,我是走在刀尖上的人,不知何时就丢了性命,要之无用。你若舍得,就传给寺里的师父吧,慈化禅寺的师父都是真正的慈悲之人。” 这是真正的无私之人吗?郑晟所有的要说的话都被堵在胸口,能以追随彭莹玉这样的人开头,也许是他幸事。 午饭时间过去,彭莹玉仍然呆在房间里,里面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周子旺和况天都想不明白,师父有什么能与郑晟说到一块去。但是,他们都不敢进去打扰,谁知道师父见到他们,会不会从和颜悦色变成暴风骤雨。 半下午光景,彭莹玉才走出屋子,仆妇送上热了好几遍的饭菜。 彭莹玉常年在外走动,四海为家,山珍海味不觉得美味,清水窝头也不觉得难吃。郑晟可就不客气了,恢复他无肉不欢的本性。想到不久要去寺庙里过一段清水日子,他摸着鼓鼓的肚子,又吃了根鸡腿。 彭莹玉到来周家堡,犹如一根定海神针,压下了所有的惊涛骇浪。 一日后,张宽仁放下心,同时觉得再没希望带郑晟离开,前来告辞。离春节时日不多,大雪之后天气晴朗,冻结实的地面正合适赶路。 用完早膳后,他前去拜见周子旺。 周家大院安静祥和,彭莹玉和两个弟子来会客厅中送行。 张宽仁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危难之中见情义,明尊弟子蒙难,幸亏的两位前辈帮忙,才没有暴尸野外,沦为野狗口中食。大恩不言谢,无论何时,发生何事,翠竹坪的大门始终为两位敞开着。” 彭莹玉合掌还礼:“理当如此。” 张宽仁弯着腰,神情严肃,道:“我很尊重彭师父,明尊弟子和弥勒教众也素有渊源,但很多事情勉强不得。我明尊弟子的血干了没几年,请彭师父引以为鉴,一定要慎重行事。” 他以外人的身份说这番话,算是逾越了,站在彭莹玉身后的况天眉头皱起眉头。 “阿弥陀佛,多谢张舍忠告,”彭莹玉神色如常,道:“虽说世人行事都勉强不得,但你我两教若不能求同存异,实在可惜。” 张宽仁笑笑,不再反驳彭莹玉的话。他故意环顾左右,问:“郑郎中不在吗?” 况天压不住怒意,插言道:“郑郎中不会随张舍走了。” “况师兄,我不是要带郑郎中走,”张宽仁笑了笑,“郑郎中随我来到周家堡,我又受了他种痘的大恩,只是想临行时告个别。” 彭莹玉摆摆手,道:“郑郎中身体有恙,正在卧床,郑舍请随我来。” 他走在前面带路,周子旺、况天和张宽仁跟在他身后,走进郑晟养伤的屋子。 “郑郎中,”张宽仁走到床边,细细查看郑晟的脸色,忽然一把握住郑晟的胳膊,问:“你怎么突然病倒了?” “张舍,”郑晟撑起身子,“你要走了吗?” 张宽仁迅速放下他的胳膊,道:“看来你病情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彭莹玉走到床头,合掌微笑道:“正好有一桩事,好让张舍知晓,昨日我与郑郎中商议,收了他当我第三个弟子。” “什么?”满屋俱惊。 22.第22章 客归 “师父!”最震惊的人不是张宽仁,而是周子旺和况天。 他们明白弥勒教的香主到底意味着什么。在袁州,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蒙古人掌管官府,另一个……就是近年来风声渐起的弥勒教。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弥勒教不过是些村夫愚妇烧香拜佛,求无病无灾,求风调雨顺,求升官发财……,但这屋里的几个人都知道弥勒教的势力已经发展到何种程度。 眼下这个局面,彭莹玉振臂一呼,愿意追随他提着脑袋造反的汉子足有万人。 周子旺是当年在彭莹玉还落魄时,双手奉上万贯家财,方才得了个大弟子的名号。况天纠集了近千亡命之徒,杀人越货抢劫钱财,追杀叛徒,躲在阴影中为弥勒教的壮大立下汗马功劳,被彭莹玉收为二弟子。 可郑晟有什么功劳?医治天花是大本事,除非…… 周子旺和况天都以为师父是为了利用天花急速扩张弥勒教的势力,才收了第三个弟子。 “郑晟,已经是我第三个弟子。”彭莹玉淡淡的眉毛弯下来,“但我现在不想让外人知道。今日明尊光明使张舍恰逢其会,‘晟’者光明炽盛,郑晟又是张舍带过来的,也许与明王有缘,望张舍日后能与小徒多多亲近。” 张宽仁脸上的惊色早已一闪而过,扶住郑晟的肩头,道:“郑兄弟拜在彭师父门下,是福气,也是缘分,恭喜贤弟。”他不再称呼郑晟为郑郎中,彭莹玉的弟子,在弥勒教中与他在明教中地位相当,理当兄弟相称。 “张舍,”郑晟脑袋晕晕的,他才发现这里面还有许多事情自己不清楚。首先,彭莹玉弟子的地位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其次,彭莹玉收他当徒弟,也许还有别的目的。 他扬起眉头道:“张兄对我很照料,张二叔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有月儿,没有你们,我早就死了。等我病好了,会去拜访张兄。月儿很可怜,希望张兄能好好照顾他。”他咧开嘴,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标准的笑容。 “郑兄弟放心,”张宽仁站起来朝周围一圈拱手,道:“见到郑兄弟没事,我也就放心了。雪天路不好走,在下就此告辞。” 彭莹玉、周子旺和况天送他出门,一直到周家大院门口。 郑晟独自留在屋里,脑袋靠着枕头,右腿架在左腿拱起的膝盖上,猜想:“莫非我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微掩的木门被推开,彭莹玉、周子旺、况天、周才平和周才德走进来。 郑晟撑着坐起来,有点措手不及:“你们……,你们都来了?” 彭莹玉站在屋子中间,声如洪钟,道:“我刚才的话没说清楚,把你们五个人都叫过来是要正式宣告。从今日起,郑晟就是我三弟子,弥勒教的第三位香主。他是你们的师弟,也是才平和才德的师叔。我弥勒教中规矩大家都清楚,叛教者死,以下忤上者罚。” 周子旺和况天已经用了半个时辰来消化这件事,周才平和周才德兄弟俩都呆若木鸡,周才平伸手捂住高肿的嘴巴。 郑晟抓住时机,分别拱手行礼称呼:“大师兄,二师兄!”写《西游记》的吴承恩还没出生,两位师兄听不出来他话中的笑点。 周子旺和况天分别点头回礼。 周才平和周才德相互使了个眼色,两人并肩走到床前,行礼齐声道:“拜见师叔。” 周才平的嘴巴肿的老高,说话含糊不清。他心里隐藏的仇恨背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冲洗的干干净净。要不是这屋里人太多,他恨不得屈膝跪下去。师叔这一身的伤,可都是拜他所赐,这以后还怎么相处。 “好了,”彭莹玉拍拍手,道:“我对郑晟另有安排,现在不能让外人知道他是我弥勒教弟子。今日这屋里只有你们五个人,如果消息一旦走漏了,别怪我到时候不念师徒情分。” 五个人参差不起的回答:“是。” “郑晟就在这屋里养伤,对外就说郑郎中感了风寒,等他的伤好了,我会把他送走。”彭莹玉瞄了周才平一眼,接着说:“大雪封路,我就在周家堡过除夕。春节之后我再去行医,所以郑晟这些日子还要多熬些药。”他有意无意这一瞥,把周才平吓丢了半条魂。 郑晟答道:“没问题,还是让秦十一来帮我。” 周子旺道:“师弟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现在是一家人了,从前种种还希望师弟不要介意。” 郑晟哈哈的干笑,“我像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周才平捂着嘴,不敢不笑,可笑起来真是疼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师祖到底看中这个小和尚什么,竟然收了他当徒弟,一跃成为弥勒教三大香主之一。虽然还是个光棍香主,但师祖的话,能白说吗? 剩下的日子,郑晟终于找打了点感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个小厮在打杂,这似乎才是穿越者该有的生活,再来个使唤丫头就完美了。 一个*平米的屋子三分之一的地方摆放了药材。郑晟每天喂秦十一喝几口蜂蜜。秦十一刚开始不敢喝,几日之后便有点食髓知味,小孩子的天性总是一样。 熬药的柴火整日不熄,权当在烧火取暖。郑晟庆幸自己事先备下了一些痘痂,他小心翼翼用用乳汁调好水苗,放在白瓷瓶中备用。 身体稍微好些,他穿上崭新的棉衣走出房门。不是他不想继续躺着,是他必须要找那几个痊愈的孩子,从他们将要好的脓疮上刮些痘痂下来。如果彭莹玉要大规模种痘,他只怕不得不暴露自己的秘密。 还好,由于他之前不辞辛苦的照料,周顺等几个孩子都很听他的话,一个个乖乖听召唤来到他的住处,提供他急需的痘痂。用“人痘”只是权宜之计,如果找到“牛痘”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周家的仆从不知道郑氏已经是彭祖师的弟子,但像秦管家那样有眼力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大少爷和二少爷对郑郎中恭敬的模样。 七八天后,郑晟的身体基本恢复,鞭痕的伤口上长满了结痂。这些天,他一共调制了十二瓷瓶“水苗”,怀里还藏着一小包痘痂。 村子里的雪融完了,后山的峰顶还是白茫茫的。周家大院喜气洋洋,都在忙着快要庆贺快要到来的除夕。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富人有富人的乐法。 郑晟每天都在找机会了解这个世界,可秦管家和村民们又能了解多少天下事。他不敢太仔细的询问彭莹玉,怕露出了马脚。 “不了解各地的情况,就无法判断起兵时机,也许我要找机会到城里,去认识更多的人。”他以为一切要等到年后。 一个阴霾天的傍晚,彭莹玉突然命随从来召见。 郑晟走到里院,看见木楼前两个人的装扮微微一愣。 23.第23章 色目人 彭莹玉那件百衲衣像是几十年没换过了,灰灰的看不见脏。况天一身黑衣,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中,一双眸子在夜色中闪烁。 彭莹玉朝他招手:“郑晟,你身体恢复了吗?” “好了,”为了证明自己,郑晟拍了拍胸脯。他迫不及待的要走出下一步,在周家堡过得虽然舒坦,其实是别人豢养的鸟雀。 他现在肚子里没货,整天过得提心吊胆。彭莹玉收他当徒弟,意不在“水苗”,人家甚至不在乎药方。这些人都是骗人的祖宗,如果他不尽快拿出点本事,谁知道好运会在什么时候终止。 彭莹玉看不出郑晟心里七零八落想的什么,指着况天道:“你随师兄去做一件事,然后就去慈化禅寺吧,我们的时间很紧,耽误不得。” “是,”郑晟朝况天拱手,问:“有什么紧要的事?” 彭莹玉没有直接回答他,道:“去了便知道,你把行礼都带上,办完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会去寺里打个招呼,自会有人接待你。” “这么急?”郑晟诧异。不会在周家堡过春节了,他摸了摸一寸长的头发,很快又要变剃成光头,“我没什么东西,随时可以出行。” 况天伸了个懒腰:“那现在就走吧。” 两个人在月色下从里院的小门走出去,穿过一片稀疏的枫树林来到周家堡后门。 天黑后,雪地硬邦邦的。这道门归周家掌管,平日不用,是周子旺为自己留下的退路,准备造反的人不得不事事小心。 况天的步伐很快,两人走出庄子,他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条黑乎乎的东西递过来,“拿着。” “什么东西?”郑晟伸手接过来,入手很沉。那是一柄刀,半尺宽的木质刀鞘,黑布缠好的刀柄,约有七八斤重。 况天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用的动吗?” 郑晟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如果单手用,这刀对他来说有点沉了。他不喜欢况天明摆着在等看他的笑话,闷闷的说:“还行。” “不要嘴硬,要是明天杀不死人,耽误了事,别在师父面前告我的状。”况天话里话外好像很畏惧彭莹玉。 郑晟呆了呆:“杀人?”他干的是造反的事业,杀人是早晚的事。 提到杀人,郑晟立刻想到张家湾的屠杀,那是老天爷给他降临到这个时代的洗礼。他呲着牙齿问:“杀蒙古人吗?” 他的反应出乎况天意料。况天有丰富的杀人经验,以他的眼光来判断,郑晟应该没杀过了人:“你杀过人?” 郑晟抽出刀,道:“嗯,这重要吗?凡事都有第一次。”黝黑色的刀背,闪亮的刀刃,一丝丝淡淡的血腥气流出来,他忍不住迅速把刀插回去。 况天的大笑声与夹在北风里:“连刀都不敢看的人,也会杀人吗?这是我的刀,曾饮过蒙古人的血,就当送给师弟你当礼物了。”杀过真正的蒙古人是他们这种人的骄傲,可以用来夸赞很久。 “饮过蒙古人的血啊,”郑晟咋咋嘴巴,很淡定的说:“多谢师兄了。” 况天没等到崇拜的眼神很不爽,可郑晟哪里知道在袁州杀一个蒙古人有多难,引发的后果有严重。 两人赶了一夜的路,一直沿着山脚边的小道。郑晟稳稳的跟住况天的脚步,况天外表还是一副瞧不上的他的模样,心里慢慢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天明时分,两人来到一座山谷前,况天停下脚步,手指放在嘴唇边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嘘!” 尖锐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两人静静的等了约有一刻钟。 郑晟把长刀抱在怀里,背上的汗水慢慢晾干了。他忍受不了自己像个操线木偶被人带着跑了一夜,还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我们在等谁?” 况天答非所问:“你要去杀一个人,一个富商的儿子。” “他是色目人,他的家族在袁州算是数三数四的富商,与达鲁花赤大人也有交情。”况天眼睛盯着山谷的方向,自顾自的说话,“我们得到消息,他从南昌回袁州过年,今日下午从下乡经过。” 郑晟明悟:“这算什么?投名状吗?” “应该算是吧。” “每一个投入弥勒教的教众都要有投名状吗?” “当然不是,”况天哂笑,“如果这样,袁州还能有蒙古人吗?你是特殊的一个,你来历不明,又担任香主这样高的职位,不拿出一份投名状,无法让教内兄弟们安心。” 郑晟抱紧长刀:“是你不放心吧。” “嘿嘿,”况天没有否认。 一切如理所当然,郑晟不再有意外。正如他所说,造反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他将要抛下所有的幻想,在这乱世中,当不了豺狼,就沦为羔羊。他要保护好自己,以后可能还要保护更多的人。 一刻钟后,山谷中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雀声,那是人的口哨。四个人影从谷口方向走出来,他们都披着白色的衣服,如果不是有意细看,很难在雪地里发现他们的行踪。 离他们半里地时,四个人奔跑过来:“香主。” 况天冷漠的问:“辛苦了,情况怎么样?” 四个人浑身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领头的人道:“皮达只带了两个护卫,昨夜在下乡借宿,下乡的李员外给他们找了七八个女人,今天他不会太早出发。” 况天的露出阴阴的狠意,道:“袁州已经沉默太久了,张家湾的明尊弟子被屠,明教看来还要继续当缩头乌龟,那就让我们来替他报仇吧。” 四个白衣人和郑晟都沉默着。为首的白衣人从怀里拿出两件白色的披风递过来,况天和郑晟分别披在身上。 “走吧。” 六个人继续沿着官道行走,太阳出来后,走不了多远郑晟的身上开始发热。中午时分,他们钻进一片松树林,蹲在湿乎乎的雪地中。况天指向东边空荡荡的大道,道:“等会我们会杀了那两个护卫,皮达就交给你了。” 郑晟知道他的在对自己说话,嗯了一声。 况天瞪大眼睛,神情专注,像一头蛰伏在丛林里的豹子:“动作要快,这条路常常有人经过,如果被官府追查到是我们做的,麻烦就大了。” 静静的等候不知多久,太阳又往西走了一截,大道上空落落,一个人也没有。捕猎的豹子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发牢骚道:“玩女人连家也不回了吗。” 一个白衣人道:“李员外恨不得跪下来添皮达的屁股,难道他今天真不走了?” 况天比他更有耐心,猫着腰道:“再等等。” 突然,隔着一座山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在空旷的雪原中清脆悦耳。 况天打了个手势:“有人来了。”四个白衣人从背上取下弓,抽出箭。郑晟第一次近距离看古代的弓箭,弓和箭都是原木色,被磨的光溜溜,乌黑的箭头像野兽的獠牙。 况天冷着脸警告他:“别看别人,抽出你的刀,记住,穿灰色裘衣的年轻人是你的目标。” 世间无巧合,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就是为这个时代而生。郑晟没有理会况天,缓慢抽出长刀,“……仓……”的声音让他全身的肌肉紧绷。 东边宽阔的大道上出现了一辆马车,两个骑士护在马车左右。 情况有变化,一个白衣人脸色微变,道:“怎么有马车?” 况天右手深过头顶,打出预备攻击的手势:“就是有战车,今日他也逃不过一死。” 半下午时分,火热的太阳把积雪的道路变得泥泞。马车走的不快,两个骑士都配备了弯刀和弓箭,叽咕哗啦说着郑晟听不懂的话。 来人越来越近,况天举过头顶的手猛然挥下。 “呜……”长箭在郑晟的耳边带出一阵风声。 况天推了郑晟一把,喝道:“杀啊。”两个人跳出松林。这柄刀对郑晟有太沉,他扔下刀鞘,双手握住刀柄,冲向在道路正中惊慌失措的骑士。 四只长箭有两只射中了目标,一支箭射在南侧骑士的胸口。马车北侧的骑士很警觉,听见弓弦声响后立刻在马上俯身。他逃过了一命,但左肩上正插着一支长箭。 中箭的骑士大呼:“有刺客!”向车厢里的人发出警告。他很有经验,见弓箭是从一边射过来,催马躲在马车的北侧,右手抽出弯刀。 车厢里传来一声厉喝:“快走!” 驾车的马夫扬起鞭子,长喊:“驾!” 郑晟两手举刀不知要往何处砍。便见况天腾空跃起,右手像变魔法一样多出一柄三尺长的刀,就在驾车的战马刚抬起前蹄时,长刀横扫中战马的膝盖。 负痛的马匹长嘶一身倒下去,车夫从车辕上滚下来。 况天一击得手,抽身急退,朝郑晟喊:“车厢里。” 郑晟想起事先况天给他布置的任务,转过去一脚踹开车厢的后门。一柄弯刀从布帘中刺出来,差点砍中了他的右腿。 长刀有长刀的好处,郑晟大喝为自己壮胆,双手举刀往布帘中砍过去。 女人的惨叫声传出来,“啊……” “不对,”郑晟心中一慌,急忙抽刀出来,鲜血喷上布帘,他长刀的弯刃上有红色的液体在流动。 还没等他回过神,一片白色的影子从车厢中飞出,朝他迎头扑过来。 24.第24章 另一个自己 郑晟几乎来不及做出反应,横刀迎向那白影,身体极速闪到一边。 白影在半空中发出凄厉的惨叫,坠落在他的脚边。那是一个女人,头发蓬松罩在脸上,看不清楚面貌。她上半身没穿衣服,从肩膀到胸口正中有一道刀口,横着两条手臂是另一道刀口。鲜血在乳白色的身体上流淌,像火山口喷出来的岩浆。 郑晟那两刀,都砍在这个年轻的女人身上。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一个灰色的人影紧随着女人冲出车厢。他不管郑晟,飞速奔向马车南边的那匹战马。 长箭如“嗡嗡”的马蜂再次飞出松林,车夫趴在车辕上一动不动,后背上插了两只箭。左臂受伤骑士正在与况天搏斗,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况天好几次突击都被利用战马的步伐挡住,看来是个好手。能出来被人雇佣当护卫,手里自然有两把刷子。 被射中胸口的护卫躺在雪地中,挣扎了一会没了动静,战马在尸体边不安的仰脖嘶鸣。“灰色的裘衣!”郑晟瞬间想起事前况天的布置,朝那个灰色的人影追过去。 四个白衣人从松树林立走出来,两个人拉着弓,两个人提着刀。 “杀了他。”郑晟双手握刀砍向灰色裘衣人的后背,这个人的头发粗黑,打着卷子。 灰色的身影脚下飞快,往前急冲避开郑晟的刀锋,眼看到了那匹战马旁边。 正主要逃,白衣人们把况天今日伏击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一个白衣人大喝:“去死吧!”紧扣的手指松开,乌黑色箭头迎面射出去。 灰色的身影俯身在雪地中狼狈的打了个滚,避开羽箭。 郑晟收刀正准备第二波攻势,一支箭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吓得他一缩脖子。要是被自己人射死,这运气也是背到极点了吧。 在他惊魂未定时,四个白衣人上前把那个灰色的人影围住,有个人过去把战马牵出来。 “你们是明教的余孽,”那人眼看逃不开了,反而镇定下来,右手持刀摆好架势。明教教众不怕死,三年前刺杀达鲁花赤大人失败后,在袁州一直受打压。那些狂徒出动时,习惯于身披白衣。 一个白衣人挽弓对准他的胸口,闷声道:“皮达,别想逃了!” 皮达扔下刀,举起双手道:“我与你们明教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如果你们是为了钱,请往袁州去送信,我父亲一定会舍得花很多钱来赎我。” 郑晟提刀走过去,后方传来一声惨叫。他转头看见况天正从弯腰站起来,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 大局已定,六个人包围了一个人,况天手中的首级正在滴血。他把首级仍在皮达脚下,鲜红的手朝郑晟一挥,道:“他是你的。” 皮达的脸如原野中的雪一样白,他的两只眼睛是蓝色的,像一对蓝宝石。他猛的跪下去,灰色的身躯微微颤抖,祈求道:“我只是个商人,与你们明教无冤无仇,也没欺压过你们南人。不要杀我,我可以给你们许多钱。” “原来这就是色目人,”郑晟举起刀,况天在看着他。 “啊……”他如野兽般扑上去,刀锋劈向皮达的后背。这个世道,他没有选择,也无需选择。 皮达的后背弓起来,就势向前一扑抱住郑晟的腿。他跪在地上求饶,也做足了防备。 两个人撞在一起,况天和四个白衣人稳如泰山,袖手旁观。郑晟差点被巨大的冲击力撞摔翻,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他双手持刀柄在空中转了一道弧线,斜斜的砍进皮达的后背。 锋利的刀刃穿过灰色的裘衣,触碰到肌肉和骨骼,一条稍稍坚硬的阻碍迎刃而断,那是皮达的脊椎骨。 “……啊!” 刀锋横拉回来,一颗头颅落地,郑晟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有杀人天赋。 况天淡淡的赞了一句:“干得不错。” 白衣人们从后背取下布袋,收拾现场的痕迹。有人在雪地里堆积着什么。郑晟盯着脚下的尸体发呆,杀人吗,没什么了不起。 况天走到马车后,倒在车后的女人还没有死,乳白色的身体已经被冻成铁青色,惊恐的看着过来的人。 况天没有留意她。马车的后门倒在一边,他一把扯下被鲜血染花的车帘。车厢的角落蜷缩着两个女孩,约有*岁光景。她们都没穿上衣,瘦瘦弱弱的,坦露的上半身是女孩刚刚发育青涩的轮廓。 况天右腿往下一蹬,跳上马车。刀锋在夕阳黄色的光辉中一闪,毫无滞涩的插入一个女孩的胸口,接着,是另一个。 稚嫩的惨叫声惊醒了郑晟,他匆匆跳过去。 “……你,禽兽!” 况天不知道郑晟在骂他,道:“几十年来,蒙古人和色目人一向把我们南人当禽兽。” “为什么要杀她们?” 况天听话风,觉得不对,一边在乱糟糟的车厢里乱翻,一边朝他讥笑道:“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们在做什么?” “我以为我们在干什么?”郑晟低下头。他看见脚下,那个受伤的女人惊恐的模样。 我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呜,”他右手紧握的刀飞起来,割断女人的咽喉。 况天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第一次朝他竖起大拇指,道:“做的不错,看来师父没看错你。” 郑晟没有理会他,默默的俯身把女人瞪着的眼睛抹闭上。 痛苦分两种,一种能让人变得更强,另一种……毫无价值。这个女人的伤势已经没救了,与其让她徒增折磨,不如迅速结束这一切。他的心愈发冰冷,这一刻,他觉得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被激发出来了。 “这是个没有怜悯的时代,如果我受这样的伤,希望到时候会有人能帮我。” 四个白衣人忙忙碌碌,郑晟独自回到松林边捡回自己的刀鞘。回来时,他看见白衣人在大路正中用雪团堆成一个火焰形状:“这是什么?” 况天背着一个布袋子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与你没有关系。”他看见郑晟棉衣上染了许多鲜血,朝一个与郑晟身材差不多的白衣人吩咐:“赵三,你跟他换下衣服,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他随手扔下布袋,里面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收获不小,你们把这些都带回山寨。” 赵三解开白布外套,边脱棉衣边问:“大哥,你不走。” 况天脸色一沉:“怎么这么多嘴。” 四个白衣人噤若寒蝉。 郑晟上下打量自己,现在这个模样肯定去不了寺庙。他扔下刀,解开棉衣的扣子,风钻进来,但一点也不冷。 两个人换好棉衣,六个人窜进道边的松林。 白雪覆盖的山峦像一头庞大的怪兽,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的人渺小如蚂蚁。太阳落山前,天阴下来,灰色的云挡住了天空。 “好吧,就到这里吧,”况天停下脚步,“你们四个人在这里歇着,等天黑封冻再走,这样就不会再被人追踪到行迹了。”他抬头看天,搓了搓冰冷的手掌道:“如果今晚有雪,就再完美不过了,……可惜了那几匹马。” “郑晟,你跟着我走,把刀留下吧。” 郑晟把刀递给一个白衣人,那不是他的刀,也不是他顺手的刀。 一队人兵分两路,况天领着郑晟朝东边行进。天黑后,北风越来越大,这时候即使大声呼喊,也不会有人听见。 两个人行走的速度极快,中途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歇了两刻钟,啃了几口干粮。 郑晟累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又经历了一场搏斗,他身上的伤尚未好彻底,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了。 “还有多远?” “要走两天。” 郑晟哑然:“这么远?” “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带这么多干粮。” 况天对郑晟的态度好了点。杀了皮达后,按照师父的吩咐,郑晟正式成为弥勒教的香主了。而且,今日郑晟的表现让他很满意,要造反就要拿出造反的派头出来,像周子旺那样婆婆妈妈的人在弥勒教中能压他一头,他虽然不敢质疑师父,但心里很不服气。 师兄弟两人没必要横眉冷对,郑晟脸上阴阴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再继续赶路时,两个人慢慢聊上了。他想起今日白衣人在大道中摆出雪堆的形状,问:“那个形如火焰的雪堆是什么意思?” 况天警惕的回答:“没什么意思。” “明教崇光明,师兄是要嫁祸给明教吗?” 况天大踏步赶路,好半天才说:“明教被官府禁已有三年,我这么做,是给张家湾的三百多死众报仇。” 郑晟不错过任何一个打听消息的机会,问:“明教不愿意加入举事吗?”通过这些天各人的话语反应,他隐隐猜到了这一点。 “有血性的人都死了,现在的明尊弟子,呵呵,只在乎他们家里的庄园和店铺吧。” 果然如此! 郑晟想起张宽仁,道:“也许不是这样,我看张舍不像是胆小畏死的人。” “哈哈,他们只会说等,鞑子是等就能等覆灭的吗?” 郑晟心中一嘀咕,他对彭莹玉说的也是“等”,不知况天是否知道。 25.第25章 寺里的人 下半夜,碎碎的雪花从幽暗的天空中飘下来。 两个人只顾低着头赶路,郑晟有意无意刺激况天:“这雪一下,你的心思白费了。” 况天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不说话,郑晟就无法得到任何信息。 临近除夕的大雪天,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况天说的很准确,两人整整走了两天才到达南泉山下。 郑晟已是脸色苍白,筋疲力尽。 两人站在山脚下,况天指着大雪覆盖的上山小道,说:“顺着这条路往上走,一个时辰后就到慈化禅寺,我就不上去了。“ 郑晟手掌罩在眉头往山上看,眼里是一片冰雪的世界。山顶上灰蒙蒙的,连寺庙的影子也见不着。 “你这就走了?” “这是师父的交代。” 郑晟双手抱拳:“好吧,多谢况师兄一路照顾。”现在的他,不会再为自己要孤身面对新的环境而忐忑。 况天回礼,转身离去。 郑晟站在原地,呆看了一会他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踏上山道。况天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这种人眼里不存在规矩,只看见利益。彭莹玉能降服这样的人,果然非同一般。他自己不也是默默的被彭莹玉感化了吗? 覆盖山道的白雪干干净净,没有脚印,说明从下雪后慈化禅寺的和尚没有下过山。 郑晟一如既往的保持着警觉。彭莹玉任命他为弥勒教的第三个香主,在他手下没有亲信时,一切都是水中月。 山道崎岖,好在一路没有险峻的地形。山道两侧见得最多的是松树,厚雪的覆盖下的松针翠绿欲滴。 半个时辰后,他抬头,终于看见前方半山腰间孤零零的立着一座寺庙。等他走到庙门前看清楚状况,微微有点失望,一座被许多人挂在嘴边的寺庙竟然如此破旧。 庙门的金刚护法的石像威武,“慈化禅寺”四个大字尚能看出鎏金的痕迹,但已基本呈现灰色。庙门左侧的木柱裂了好几道缝隙,歪歪斜斜,仿佛一阵风吹过来,这座庙门就要塌下来。 庙门大开,走上台阶见庙里的石阶清扫的干干净净,郑晟跺干净粘在鞋底的干雪。庙里冷冷清清,正对面有一个石头雕刻的香炉,拐过一个直角,迎面一条路通向大雄宝殿。 “有人吗?”声音在庙宇中回荡。 “有人的,”右侧的僧房里传来答应声,一个年轻的男人拉开灰色的木门走出来。他看见郑晟,怔了怔,问:“师父有何贵干?” 郑晟摸了摸已差不多是板寸的头发,合掌道:“我不是和尚。”呸呸呸,不是和尚合什么手,他匆忙又把手放下,道:“是彭师父叫我过来的。” 那年轻人长的文文静静,透着一股书卷气,热情的招呼:“哦,快进屋来坐,我这就去找师父。”他把郑晟引进门,自己往大雄宝殿后面转去。 郑晟坐在椅子上,环视屋中。除了他屁股下面的椅子,这屋里还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角落里有一个泥土垒砌的灶台,被烟灰熏的漆黑,灶台上架着一个大瓦罐,旁边还放了几个小瓦罐。 桌子上摆了几本破旧的书,他好奇的走过去,最上面的书皮用黄褐色的纸糊住,有三个端正的楷书“伤寒论”。 “这位小兄弟学医,岂不是同道中人?”郑晟还不知道别人的年龄,自诩为大哥。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觉得自己年长。他这一个月里经历的东教训,超过人生中前十八年的所有。 他继续往下翻,下面一本是《金匮要略》,最后一本是《神农本草略》,都封包的整整齐齐。 外面传来脚步声,郑晟回到椅子上坐下。那个年轻人推门进来,朝他招手道:“师父叫你过去。” 郑晟起身跟在那年轻人身后出门。走到大雄宝殿门口,年轻人转头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叫余人,是一心师父的俗家弟子。” “我叫郑晟。”后面就没有了。 余人领着郑晟来到一间禅房前,推门走进去。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和尚盘膝坐在蒲团上。 “师父,郑晟带到。” 郑晟不敢再合掌,站出来拱手行礼:“郑晟拜见一心大师。”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眼皮很快又垂下,轻声轻语:“既来之,则安之。余人,带他去剃度。”没有多余的话,彭莹玉果然都安排好了。 余人合掌问道:“阿弥陀佛,师父,他剃度后寄名在哪位师父的名下?叫什么法号?” 老和尚眼皮再次抬起,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郑晟,灰暗的眼睛渐渐明亮。片刻之后,他双手合在胸前道:“‘晟’者光明炽盛,你是风云际会的人物,不会在我寺中久留,就还叫本名。余人,把他寄名在石山名下,算是我的徒孙。” “是,师父。” 郑晟脑子里嗡嗡响:“那我岂不是要叫这年轻人师叔?” 一心和尚不管他心里想什么,挥手道:“去吧。” 两人走出禅房,余人轻轻的把门带上,道:“你跟着我来,先去剃发,不要担心,庙里的师父都是很好的人。” 一个时辰后,郑晟的头发剃的干干净净,他也弄清楚了慈化禅寺的状况。现在这寺里只有二十八个和尚,如今大雪封山,香火彻底断绝。 郑晟的住处在余人的隔壁,这让他很高心。据他观察,寺里留下的和尚都是有清静修为的人,持戒甚严,言谈举止无一不是宝相丛生。要是让他和那些大师父住在一起,非把他逼疯了不成。 庙里的生活很清闲,有两个火工和尚专门负责做饭扫地,郑晟每天按时吃饭,吃完饭把碗筷一推,便无所事事。他剃了发、拜了师父,也没人来管他,烧香、礼佛、诵经……等等一律与他无缘。他来这庙里就是为了给自己镀一层身份。 在这里,郑晟只有一个朋友,那个名义上是他师叔的余人,不过他从来不称呼余人为“师叔”,而是直呼其名,余人也以为理所当然,从未提出过反对意见。 两个人年纪相仿,闲的时候又多,两三日后话越来越多。郑晟渐渐从余人口中得知慈化禅寺的遭遇。 十年前,寺庙里还不是这个模样,鼎盛时期,慈化禅寺有近两百个和尚,现在许多人已经各奔东西。当今皇帝崇佛,各处寺庙香火旺盛,没有像慈化禅寺这么破败的。 这一切的罪恶魁首要落到弥勒教头上。近年来,袁州弥勒教发展迅速,在各村建立香堂,贫贱富贵者都以烧香聚会拜弥勒佛为荣。村里设立了香堂,来庙里的人就少了,原来的香火钱都被弥勒教的教众收走。 闹了半天是彭莹玉反手打压了慈化禅寺。郑晟道:“佛经中说弥勒佛是未来佛,弥勒教拜弥勒佛,彭祖师与慈化禅寺师出同门,也有一盛一衰,看来世间无处不存“争”啊。” 余人急忙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道:“在寺里千万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寺里许多大师父说彭祖师是外道,蛊惑众生,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郑晟哂然一笑,问:“你相信吗?” “我?”余人呆了呆,他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白皙的脸渐渐红了,说:“我只是俗家弟子,一心师父年纪大了,下山不便,因此收我做徒弟,传我医术,让我替他行医,佛法上的事情,我不是很懂。” 郑晟还是难得看见男人脸红,忍不住哈哈大笑。书读多了的人,都是这个模样,他从前也有这样的同学。 “什么是外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便是佛弟子。” 余人想了想,道:“我也认为如此。彭祖师虽然医治了许多人,但他常用符水欺骗信徒,也许因为这些,师父们才称他为外道。” “彭祖师是害的人多,还是救的人多?” “彭祖师救了很多人啊,所以村民们不再上寺里来了,”余人低下头,小声说:“但是,他用符水,也害死过人。” “救了十人,害死一人,算是罪过吗?” 余人的脸又红了,好半天才说:“算是吧。” “好了,那就眼睁睁看着十个人死去,一个人半死不活,什么也不做,这就是正道,是吗?”郑晟说话很冲,态度有点凶。余人往后缩了缩,不敢再与他争辩,虽然他听出来郑晟是在指桑骂槐的说庙里的师父。 这是个有点懦弱的年轻人,郑晟暗笑,自己与他有什么好争的。在这个世界里经历一个半月,不知不觉中,他的气势越来越盛,心里认准的事情容不得被人质疑。 他突然来了好奇之心,问:“你的医术怎么样?”他对中医一窍不通,如果没有经历那些事情,如果他没有杀人,如果这是个太平盛世,他也许能在这个时代静心研究医学。但现在,他的心是热的,但血已经冷了。 “我只学了师父的皮毛。”余人伸出白皙的手指,指向墙角的瓦罐,道:“我用的药都是别人挖回来的。” “那不是问题,你会开方子吗?” 余人斟酌片刻,说:“如果不是疑难杂症,我可以试试。” 26.第26章 兔子肉 慈化禅寺中日子清闲到无聊,郑晟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个目的——入僧籍。 “彭莹玉把慈化禅寺快折腾没了,但和寺里的主持还暗中有联系,世上的事真难以想象。” 他趴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俯览山下的世界。眼下他就像一个牵线木偶,被彭莹玉操纵在手里。雪后的天空,蔚蓝干净,山下是沉寂的原野,再往前又是连绵的群山。 “无论彭莹玉有什么图谋,他连那个药方也看不上,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郑晟正在胡思乱想,眼角无意识的往四周瞥。忽然,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猫下腰,小心翼翼的瞄过去:“兔子!”他差点没蹦起来,右手顺手捡起一开圆溜溜的石头,窜过去。 脚步重重的踏在厚雪上,一只灰色的兔子从枯黄的草里惊恐的跳出来,往郑晟相反的方向逃窜。也许是白花花的雪晃的它头晕,也是它被冻伤了,兔子脚步跌跌撞撞,一看就跑不远。 郑晟心花怒放,飞速冲过去,松树林里的碎石乱滚。“哪里跑?”兔子晕头转向,在灌木丛里绕着弯。郑晟想抓住它也没那么容易,在松林里兜了两个圈,直到砸出第五块石头,正中那兔子的后腿。 “好了,”郑晟按住它肥溜溜的后腿提起来,真肥啊!吃了五六天素食,他肚子里正缺油水,这兔子简直是送上门来的美食。 寺里和尚虽然平日一个个虽然慈眉善目,但郑晟不敢把这只兔子带回庙里。他把兔子埋离庙门一百多步的雪堆里,若无其事的返回寺里。他在这里很自由,和善的大师父们没人主动找他说话。 走进余人的屋子,“哎,哎,”郑晟敲打桌子,眉飞色舞。 余人放下手中书,转过头来,满脸迷惑的问:“你昨日对我提及的细菌之说很是新颖,但并非无迹可寻,释迦摩尼佛祖便说过,人体就是个大虫巢,但是肉眼见不到的东西,如何能实证?” 郑晟昨日与余人谈起医术,随口讲述了一些后世的常识。这个年代,检测手段靠望闻问切,他那点皮毛的医术英雄无用武之地。但余人听的很仔细,这一上午都在琢磨。 郑晟现在哪有心思与他讨论医术,压低声音道:“今日是春节,对不?” “对啊。” “你去伙房里帮我找个火种来,嗯……,还要点干松针和木柴。” 余人吓了一跳,问:“你要做什么?” 郑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问:“你是俗家弟子,要受戒吗?” “要受戒的吧,”余人有点犹豫,“但是,我以后是要娶妻生子的。” “那就是不守戒了,”郑晟拉住他的胳膊,恨不得把他推到伙房去,“动作快点,你跟那两个和尚熟悉,就说要引火取暖……别忘了,还要盐巴。”余人几乎是懵懵懂懂的被赶出屋子。 拿火种很方便,但寺外冰天雪地,找不到干柴烤肉。郑晟几乎是逼着余人偷回来七八根干柴和一把盐巴。师父们都在绕佛、诵经、清修,两个火工和尚几乎不离开温暖的伙房。他堂而皇之的抱着木柴和火种出了庙门。 在雪堆里刨出冻的生硬的兔子,郑晟溜到后山的松林中找了个背风处。他找了块尖锐的石头扒开兔子皮毛,把兔子绑在一根松木棍上,再引燃干枯的松针生火。松树林还能找到一些半湿的松针,火苗儿越来越旺,调皮的舔着红红的兔子肉。他眯着眼睛,不时往兔子身上撒点黑呼呼的盐巴。 人总是要给自己找点乐子,造反的那种事想多了遥远且没有意思。肥油发出滋滋的响声,香味很快飘散开来。郑晟甚至担心庙里的和尚闻到香味会找出来,依他的经验,很久没沾油荤的人对肉香味会格外敏感。还好,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他的兔子一面烤的焦黄,一面烤的微糊,没有人过来打扰他。 再过一会就要关庙门了,郑晟拿了一捆松枝包住烤熟的兔子,匆匆返回。庙门空荡荡的,他逃一般窜入余人的屋子。 余人见他回来,松了口气,道:“你去哪了?晚饭时间到了,我正在找你。” 郑晟掩上房门,走到里面,把松枝里的滚烫的烤兔子放进余人用来熬药的瓦罐里,神采飞扬道:“看我带来了什么!” 余人看清楚后忍不住惊呼:“兔子!”随即捂上嘴巴。 “嘘,”郑晟打了个禁音的手势,“晚饭少吃点,今天是春节,我们哥俩加个餐。” 余人脸色苍白,指着瓦罐道:“你怎么敢把兔子肉带进寺里来。” 郑晟伸出油腻腻的手打下他的手指,不耐烦的道:“没事,等吃干净我再把骨头扔出去,没人知道。” “可是,可是……”余人不安的挠头。慈化禅寺里剩下的师父多是苦修之人,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两小子公然在寺庙里吃肉食,一定会把他们赶出去。 郑晟拉着他出门,道:“可是什么,现在去食堂点个卯,晚一会兔子就冷了。” 两个人匆匆忙忙赶到食堂,师父们都已肃然入座。庙里的规矩很多,讲究食不语。两人各喝了一碗稀溜溜的粥,装模作样的缓步退出来。 回到屋子,郑晟把兔子从瓦罐里拿出来,还带有点余温。他撕开一条腿递给余人道:“吃吧,香着呢。” 余人的手伸出来,又畏缩着停在半空里。“拿着吧,”郑晟把兔子腿硬塞进手里,自己撕下另一条腿放到嘴边。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他咂吧嘴巴,道:“嗯,不错,盐少了点。”两个月前,这种没入味的兔子肉,他大概是不屑一顾的。 余人从迟缓到适应,最后也紧跟着郑晟的动作啃起来。真是香啊,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半个时辰后,一只四五斤重的兔子被两人啃的干干净净。 油灯如豆,余人的脸上红扑扑的。在郑晟没来之前,他虽然没有剃度,但心里认为自己迟早有一日会当和尚。他没有田产,没有房屋,留在这个寺庙里,他至少不会饿死。今夜,就在刚才,吃完这只兔子,嘴角还残留着兔油,他忽然觉得不会了。人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他还没有尝试过。 “好吃吗?” “嗯。” 郑晟哈哈大笑:“至正四年的春节,我们哥俩总算是没寒碜。” 余人朝窗户外面看了几眼,担心郑晟的笑声被人听见,但他又不敢劝阻郑晟。 无聊的日子过的很快,不知不觉中过去三四天。山道上的积雪消融后,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信徒上山烧香,也有不少人专门来找余人看病。郑晟每天在山上跑圈活动身子,练习曾学过的几个散打套路。有个师父专门下山去官府给他办度牒,他听余人说,一心师父给他办得是转籍。 郑晟突然想到一桩事,如果彭莹玉要留他造反,为何需要户籍这种东西,以弥勒教现在的势力,在乡下藏一个人易如反掌。等造反的大旗打出来,有户籍有什么用,蒙古人还不是见一个杀一个。 元宵节过后,上山看病的村民越来越多,余人渐渐忙不过来,寺里一个叫法云的中年和尚出来帮忙。他们看病不收钱,如果是南泉山上常见的草药,还会赠送药汤。有些痊愈的村民上山还愿会给寺里的和尚供养些粮食。如果没有,也没人去责怪。 村民们都是各式各样奇怪的病,许多是郑晟闻所未闻。有的人肚子鼓的像个皮球,看上去很像是血吸虫病。他在慢慢熟悉这个年代,这年头卫生条件恶劣,最常见的病是传染病。如肺结核、血吸虫病、天花、等等,他知道开什么药去治,但哪里去找那些在二十一世纪平常可见的药。 有些病明显需要开刀手术治疗,郑晟学医两年,手里的刀杀过人,但还没动过手术。他想起年前杀死的那个女人,杀一个比救一个人要简单的多。 庙前井边的柳树早早的发嫩芽,寺庙里的人多了,郑晟就躲到后山去锻炼身体。经历了年前的伏杀,他迫不及待的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这两个月的磨难已经足够了,下一次未必会有另一个彭莹玉来救他。 至正五年,元月二十三日,午后。 郑晟如往常一样躲在后山,正提着一块石头练习力量。 隔着一片松树林,山下有人在叫他:“郑晟,郑晟。”那是余人的声音。他躲在这个地方,只告诉过余人。 “余人,我在这里。” 郑晟穿上棉衣走过去,庙里从没有人管他。他猜余人这么急着来找他,一定是他的度牒办下来。 “郑晟,”余人跑的气喘吁吁,看见郑晟的身影从松林里露出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喊道:“藏在这么远的地方,有人来找你。” 郑晟脚下加快:“谁会来找我?” 27.第27章 求救 郑晟的步子很快,心中直犯嘀咕:“度牒还没到吗,彭莹玉就等不及了?” 下山的坡度很陡,许多地方留有残雪,草面上很滑。 余人被他远远的甩在后面,好几次想张口叫他,都忍住了。相处二十几天,他这个“师叔”变得就像是郑晟的兄弟。 郑晟一路奔到庙门,才发现余人不知被落到哪里去了。他没有等余人,迈大步走进去。院子里有四个等候看病的村民。他正在四处张望,一个魁梧的身影从余人的屋子里冲出来。 周才德望眼欲穿,站在门口举着手打招呼:“师……郑晟。”话到嘴边,想起师祖的吩咐,他壮着胆子对郑晟直呼其名。 郑晟走过去刚要开口询问。周才德退回屋子里,朝他打了个隐秘的手势。郑晟跟着进了屋子。 周才德把木门掩上,突然朝他“扑通“跪下,神色焦急道:“师叔,去救救师父吧。” 郑晟被他吓了一跳,他伸手拉住周才德胸口的衣服,几乎用蛮力把他提起来,道:“不要朝我乱跪,先把事情说清楚。” 周才德十根手指不安的搓动,用低沉的声音说:“四天前,周家堡突然来了一队官兵,声称要找能治天花病的大夫。师叔不在周家堡,师父告诉他们说会治天花的郎中已经走了,是慈化禅寺的和尚,那些官兵不信,把师父绑起来带走了。” “什么?”郑晟心中起伏,低声问:“莫不是你们的事情暴露了?” 周才德连忙摇头,道:“师祖从来不让师父做冒险的事,周家堡没有任何可被人抓到把柄的地方。” “彭祖师知道吗?” “师祖正月初十离开了周家堡,带走了所有防治天花的药水,听说他老人家去翠竹坪了,我们已找了况师叔给他送信,况师叔让我来请您。” “真是麻烦,”郑晟抱住脑袋,“找我有什么用?” 周才德嗫嚅着说:“况师叔说官府要找能治天花的郎中,只要师叔你到了袁州城,他们自然会把师父放出来。” 郑晟的脸色阴下来,他低着头在屋里走了几步,突然问:“我是你的师叔,你不要骗我。弥勒教是不是准备近日举事?”他说话中透着一股狠劲,好像周才德不诚实回答,他就不管这件事了。 周才德低下头,道:“教中的事情多半是师父是师叔管,与外村堂主联络是大哥出面,我多半时间呆在周家堡,不知道师祖是怎么想的。” “好,”郑晟指向门外,“你走吧。” 周才德心中咯噔一下,这位小师叔果然非好相与的人,难道他还记着周家堡的仇吗?焦虑在瞬间压倒了一切,他拉住郑晟的胳臂又要下跪:“师叔,是这样的……” 郑晟一把拖住他,冷冷的说:“不要跪,你就是在这里跪一整天,也不能让我去袁州府送死。”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余人的脑袋伸进来,看见屋里两个人,用衣袖擦了擦汗,道:“你们都在这里,亏的我到处找你们。”他指着周才德说:“他是你朋友吗?他给寺里捐了二十贯钱,师父让你好好招待他。” 我靠!郑晟脑袋上直冒星星,难怪余人会丢下求医的病人,爬三四里山路去找他。 周才德挤出笑容,道:“我是来求医的。” 余人长大嘴巴:“他是大夫?难怪啊……” 事情正说到紧急处,周才德现在很想把这个突如其来的年轻人赶出来。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不该多嘴。 郑晟拉住周才德的胳膊,道:“你来我的屋,别妨碍余人给人看病。” 两人走向房门,余人自然让开道路,脸上保持着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喃喃道:“原来他真是郎中,怪不得有很多奇思妙想。能让人找到慈化禅寺来请,应该名声很响亮了,我怎么没听师父提起过。” 郑晟扯着周才德,几乎是把他拽进自己的住处,“砰”的关上门。 “我告诉你,师祖的话,我听,但况师兄的话,我可以不听。我为什么要去袁州,谁知道那是不是官府的陷阱?” “师叔……” 郑晟的话冷冰冰的,“跪是没有用的,汉人跪了蒙古人几十年,换来了什么?”他要弄清楚弥勒教的状况,这是个送上门来的机会。 周才德一咬牙,为了救师父,他只能屈服。他知道的事情,这位小师叔迟早也会知道。 “不错,我教原本计划联络明教在正月起兵反鞑子,但袁州的明教不愿造反,彭祖师突然年前突然推迟了计划。” 郑晟这才明白,他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如果弥勒教造反了,他无论在张家湾,还是在周家堡几乎都难逃一死。他在张家湾见识过,官兵可不管你是不是教徒。在许多蒙古人看来,把汉人杀光是最简单的方法。 “你确定消息没有走漏?” “没有,”周才德声音并不那么坚定,“各村的堂主都不知道,了解整个计划的不超过十个人。” 郑晟默默的想了想,道:“我不能去袁州府。” 周才德急了,问:“为什么?官府要是知道此事,袁州早就血流成河了。鞑子杀我们南人,根本不需要证据啊。” “彭祖师说过,我暂时不能暴露弥勒教香主的身份。你师父才被抓,我急匆匆赶到袁州府,岂不是让鞑子一眼就看出来我们有关系。”郑晟安安稳稳的坐下,“如果鞑子真是要我去救治天花,一定会有人来这里找我。因为,天下只有我还会防治天花。” “嗯,”他抬起头,“还有彭祖师,他带走了我熬制的药水。” 周才德听得很合理,但架不住心牵义父,问:“如果师父在大牢里发生了意外,怎么办?” 郑晟冷静的让周才德心里发悸:“鞑子只抓走了你师父一人,说不出是什么意图,你应该去袁州府活动,而不是来慈化禅寺找我。” “我大哥去了。” “带钱了吗?”郑晟话问出口,旋即一笑,道:“你来寺里都知道以钱开路,我是多此一问了。 他笑的很轻松,周才德生出一股怒意。 郑晟可不顾及他的感受,道:“别不高兴,我要说感谢弥勒佛祖,幸亏你们没轻举妄动。官兵直扑周家堡,轻而易举拿下你师父。这样的防备,举事不过是自寻死路。“ “不是的,”周才德愤怒了,“是师父不让我们抵抗。再说,教众分散在各村,兵器还在况师叔那里,师叔你才入教,知道的东西太少。”他像是被踩中了尾巴跳起来。 郑晟无视他愤怒,淡淡的说:“见一叶可知秋,信不信由你。” “师叔,你不愿救我师父也就罢了,还说这些丧气的话,我看……”周才德脸色涨红,后面的话说不下去。 郑晟哂然一笑,道:“以你看,师祖是看错了我,对吧?” 周才德闷着头不说话,腮帮子鼓鼓的。 郑晟脸色变得严肃,道:“你现在就回周家堡去,你师父被官府带走,你大哥去府城活动,周家堡无人坐镇。你师父身份敏感,消息一旦传播开,弥勒教的信徒马上就乱了。你回去就说师父被人请去治天花,不是被官府抓捕走的,先把局势稳定下来。” 周才德的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还在纠结道:“可是……” “没有可是,”郑晟几乎是朝他吼叫,“如果,弥勒教的信徒和教众惹出事情来,你师父就死定了。” 周才德恍然大悟。 郑晟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只手搭在周才德的肩膀,道:“你说的对,官府不知道你们的计划,否则他们要抓的就不是你师父,而是我师父了。” 天下人都知道,彭莹玉才是袁州弥勒教的祖师爷。 周才德忙不迭的点头:“好,好。” “还有,让况天尽快找到彭祖师,只有师祖才能镇住这混乱的局面。” 周才德恭敬的行礼,道:“是。”他是来请人的,反而被人说服劝回去。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突然对这个小师叔言听计从。但他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很有道理,让人无法拒绝。 郑晟摆手:“去吧,在彭祖师回来之前,不要来找我。” 看着周才德出门,隔壁正在帮忙的法云和尚热情的招呼:“周施主,主持请你去喝杯茶呢。” “不了,等下次再来吧。”周才德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奔向庙门。 郑晟来到门口,神色严峻。 法云和尚这两天都在这门口,与郑晟混个面熟,道:“郑晟,周施主说是你的朋友,你也不留他。” 郑晟说出的话好像带有禅机:“他来找我救人,到了这里才发现,回去才能救那个人。”袁州的弥勒教如果乱了,他躲在这慈化禅寺中,不知能否置身事外。 ……各位看官,求票啦…… 28.第28章 锋芒 大雄宝殿里的长明灯火一动不动,夜晚的慈化禅寺有点阴森。佛像宝相庄严,但有人的地方才会有人气。 宝殿北侧的僧房里,郑晟裹着被褥一会右卧,一会朝上,半个时辰没睡着。这是他来慈化禅寺第一个不眠之夜。 彭莹玉到底在干什么,他拿了自己的“水苗”,不去各地种痘,反而在玩消失。如果周子旺死在袁州府,弥勒教的麻烦就大了。到时候,要么他仓促的鼓动成千上万的弥勒教众仓促举事,要么弥勒教会元气大伤,又要重新塑造一个世俗中神一样的人物。周子旺和况天对彭莹玉是一体两面,缺一不可。 “笃笃笃!”有人在敲门。 不用猜,郑晟知道来的是谁,寺里会来敲他门的人只有一个。 他不情愿的起身拉开房门,果不其然,余人正站在门口。他打了个哈欠,不耐烦的说:“这么晚了,你不睡觉,来我这干什么?” “你是郎中,”余人的声音有点激动,“师父说你医术高超,有一个能防治天花的方子。” 北方刮过松树林,呜呜的声音让人觉得刺骨的冷。 郑晟把他放进屋子:“你去见过师父了?”一转身钻进被窝。 余人局促的站在床前道:“嗯,师父说你可能就要走了,但有一样东西别忘了留下来。” “什么东西?”郑晟忽然想到彭莹玉在周家堡对他说过的话,原来彭莹玉是要他把防治天花的方子告诉慈化禅寺,这算是交换吗?“我为什么要把那个方子告诉你?” 余人愣住了,郑晟粗声粗气,眉头挑起来,他有点发怵。 这些天,当郑晟粗黑的眉发挑起来时,他心里小小的坚持就自然退缩了。从春节的那只兔子开始,一个月来,他心甘情愿的被逼着吃过烤鸟,烤山鼠,烤蛇……。现在,他面对师父说话,都不敢长大嘴巴呼气。 “余人,”郑晟拍着床板,示意余人坐下,问:“你愿意一辈子呆在这寺庙吗?你不是说过,想要娶妻生子吗?”他摸着下巴浓密的胡须,两个月没剃胡子了,好在这里没有镜子,他能毫无压力的自欺欺人下去。 “来之前,我确实这么想,也愿意把防治天花的法子交出来,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余人坐下,心中忽然有点感伤,道:“是啊,……可我除了在寺庙里,还能去哪呢?我跟随师父十年了,他要是愿意给我剃度,我早就是和尚了。” “现在有个机会,你跟我一起下山。” “你要走了?”余人先是惊讶,随后笑笑,道:“我早知道,你不会在寺里长留。师父们不管你,你来这里,只是为一张度牒。” 想到庙里以后又只剩下自己一个年轻人,他心里有点空。许多年,他已习惯了孤独的存在于这座寺庙里。有时候,他很不理解,师父为什么不给他剃度,要是当了和尚,他就不会是一个人。 “你既然不当和尚,就跟我一起走吧。” “可你也是和尚啊?” 郑晟摸了摸光头,笑道:“我会还俗的。” 袁州的弥勒教信徒就是一堆干柴,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点燃。彭莹玉、周子旺和况天都能点燃这把火。现在彭莹玉的主意未定。但凡造反这种事,常常有意外,譬如周子旺被官府抓走,很容易成为一条导火索。如果弥勒教现在举事,无疑是必败之局。所以郑,晟决定先观望,彭莹玉没把话说明白,他正好可以借着机会装糊涂。 他现在有了选择权,不会再莽撞的站在注定会失败的一方,然后被逼得去亡命天涯,或者丢掉性命。如果,他能把余人带在身边,以他种痘的本事,加上余人的医术,也许可以去袁州城开个医馆。 弥勒教的死活和混乱,跟他没有关系。 余人低着头,脸色纠结,他想不到身边的这个和尚正在算计他。 郑晟笑的很灿烂:“很快有人来找我,官府的人。你若是有心,可以跟我去袁州开个医馆。这一个月,你对我很照顾,我可是把你当兄弟,才想着带你走的哦。”他的笑容充满着诱骗的味道。 余人沉默着,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从前,他除了没有剃发,过的跟和尚一样。现在,他不但破戒吃肉了,而且每次都对郑晟拿回来的东西很期待。从前,他习惯孤独的,现在他有了朋友。 “我要去问问师父。” 郑晟笑的像个狐狸,“嗯,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吧。” “好的,你也早点安歇吧。”余人起身出门。木门“砰”的一声关闭上,他才想起来,师父让他过来问的事情还没有结果。 相邻屋子的两个年轻人在夜里都很难入睡,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一岁。 次日清晨,郑晟与往常一样,用完早膳后直奔山顶。正午之前,他赶回寺里去吃午饭,远远的看见了庙门边站了两个人,身穿皂色的衣服,身上佩戴的金属物件在阳光下闪着光。走到近处,他看出来那两个汉子是官府中人。 来的这么快! 右边的汉子伸手拦住满头大汗的郑晟,问:“你是什么人?今日庙里不接外客。” “我是寺里的和尚,刚在山顶采药回来。”他也不顾自己手里空空,身上也空空。 那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放开道路。郑晟进庙门见院子里停着七八匹马,几个官兵正聚团在小声闲聊。 拐过直角的弯,眼前香烟寥寥,大雄宝殿前站了一堆人。寺里的和尚都出来了,一心师父正在走廊中与一个绸缎面袄子的中年人说话。他远远的见到郑晟,立刻向他招手道:“郑晟,你过来。” 郑晟走过去,一心师父慈眉善目的指着他,对身边中年人道:“贫僧腿脚不好,已经有三年没有下山了,这次还是让他随王管家去。” 王管家转过脸,好奇的打量郑晟,狐疑道:“这么年轻,他能行吗?要是坏了我们家少爷,你这寺里的人可就大祸临头了。” “他是贫僧的徒孙,有几分本事贫僧清楚。”一心师父朝王管家打了个稽首,沉稳的说:“年前周家堡痘疫发作,也是他去的。” 郑晟虽不知究竟,但大体猜出来了情况。他年前在周家堡种痘成功,经过一个月的消息传播,被官府知道了。第一波来请他的是先去周家堡没找到人,现在找到慈化禅寺来了。 一心师父转首朝他道:“这位是本路达鲁花赤大人的王管家。” 他连忙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见过王管家。” 王管家轻轻摇着头,还是不敢相信。 一心和尚眼皮垂下,温声道:“你年前在周家堡治好染天花的病人,达鲁花赤大人听说后很关注,专门让王管家来召见你。本来,该我亲自去走一趟,可惜我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便,由你代本寺去袁州府为大人解忧,为朝廷效力。” “阿弥陀佛,徒孙听吩咐。”郑晟瞪大眼睛。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心老师父说起假话来眼睛也不眨。 老和尚转身,对身后一个中年师父说:“石山,陪王管家喝茶,我有几句话要嘱咐郑晟。” “是,师父。” 一心和尚对王管家微笑点头辞别,朝郑晟招招手,往大雄宝殿后的禅房缓步走去。郑晟闪过人群跟过去。两人转过大雄宝殿,走进他第一次见一心师父的禅房。老和尚走到里面,面朝外盘膝坐下,郑晟掩上房门,垂手恭谨的站在他身前。 老和尚眉头弯下,像是在微笑:“你真是彭莹玉的徒弟?” “是。” “昨天你就知道官府会派人来慈化禅寺找你。” 郑晟诚实的回答:“嗯,但是我不确定他们会什么时候到。” “你为什么又不原留下那个药方?彭莹玉告诉贫僧,只要我们帮你办度牒,你会留下药方。”一心师父的话音平稳,脸上慈笑不退,“佛说普度众生,如果能救千万人性命,贫僧说此话是犯了贪戒、坏了修为,也心甘情愿。” 郑晟不管彭莹玉与慈化禅寺之间究竟如何。他行礼正色道:“事情变了,我的主意也变了,大师不要怪我。” “贫僧能怪你什么?”一心和尚脸上波澜不惊,“东西是你的,你自己想好便可。” “我要度牒,也会奉出药方,但要等去了袁州之后。行医需要帮手,我要向大师讨个人,药方会交到他。” 老和尚明白:“余人?” 郑晟点头。 老和尚的脸苦下来:“余人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但做不了你们要做的大事。” “大师不愿意,我一个人只怕去不了袁州。” 一心和尚抬起头,声音首次变得僵硬:“你在威胁我。” “其实,现在我有没有那张度牒无所谓,大师父既然不给余人剃度,迟早要让他下山,为何不在现在?” 年轻的郑晟锋芒毕露,相比之下,年轻的余人像温室里的花。老和尚无可奈何的摇头:“我说过不让他去吗?你们果然都是一群如狼似虎的人。” 29.第29章 云山雾罩 朝阳俯揽山林,鸟雀在竹林中欢叫,井口腾起氤氲的水汽。 禅房中。 余人的欢悦无法掩饰:“师父,我走了,我会经常回来。”在南泉山上住了十年,经历了慈化禅寺由盛转衰,他也要踏上离开的道路。 “去吧,不求名利,但求平安。这些年救治了那么多人,佛祖会保佑你的。”一心老师父眼皮低垂,乍一看像是睡着了。 郑晟合掌:“大师父,我会照顾好余人的。”他比余人年纪下,辈分也小。在人后余人可以不计较,但在师父面前被说的像个孩子,余人忍不住抿了抿嘴,想反驳找回点面子。 没想到一心老师父回答郑晟道:“余人就拜托你了。”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王管家昨日见了寺里破败的样子,没有在山上过夜,就宿在山下的石涧镇,等着郑晟等人下山。 郑晟拱手告辞:“走吧。” 两个年轻人走出禅房,悄然掩上木门。 一心和尚睁开眼睛,几十年的修为,他的心境早已如古井无波。 “弥勒降世,光明净土。新的时代要开启了吧,可惜我已来时无多,见不到那一天了。”他重新合上双眼,枯瘦的右手拿起木杵敲打在木鱼上,“笃笃笃”。 山道边的枯草刚刚抽出绿芽,两个年轻人矫健的身影在丛林中隐隐现现。 有个人作伴,郑晟走路的脚步愈发轻快,余人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他气喘吁吁的说:“郑晟,《伤寒论》中说……” 郑晟忙伸出手,道:“打住,你说的那些我完全不懂。” “不会吧,”余人站住了,“你没读过《伤寒论》,那可是……” 郑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我说你这个人烦不烦,你读过的书,我再读一遍岂不是浪费。” 余人紧赶几步跟上,这算是什么狗屁逻辑,但逻辑不通的人说话还这么理直气壮。他决定开个玩笑:“那你读过哪些医书?《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你不会只会治天花吧。” “哈哈哈。”郑晟的笑声惊起松林里的鸟雀。 下了山,往东走十几里就是石涧镇,那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集镇。正午时分,两人赶到石涧镇口。两个皂衣公人站在镇口观望,远远的看见的一个年轻的和尚过来,兴奋的连连招手。 “请问是慈化禅寺下来的神医吗?” 郑晟板着脸,道:“我叫郑晟。”他回头指着余人,又说:“他是我的帮手。” 左边的公人连连点头:“余人师父,我们认得。” “哦,”郑晟转头,没想到余人在这一片还小有名气。在慈化禅寺上免费诊了六七年病,方圆几十里认识余人的人还真不少。 袁州府达鲁花赤大人的管家,在这石涧镇里跟皇帝差不多。两个人被带进一座青砖黑瓦的宅子,王管家打着哈欠正在与主人喝茶说话。 “神医来了。”留着短髯的主人见郑晟等人进门,连忙起来招呼。 王管家坐在那里未动,下巴朝上,道:“一心还真让你们两个年轻人去袁州,胆子不小。” 短髯的主人疑惑的看着郑晟,道:“这位师父确实年轻,是近年才上山的吗?” 郑晟合掌道:“阿弥陀佛,我原在云霄山定云寺的,两年寺里失火,我前奉师父之命前来投奔一心大师父。” “原来如此,”主人不的点头,道:“一心师父是慈心佛子,几年未下山,竟然研出防天花的妙方,真乃天下百姓之幸。” 这荒僻的镇上没有东西值得留恋,王管家没功夫在闲扯下去,起身道:“既然来了就走吧,让老爷等的心焦,可是死罪。”他朝主人随意的一挥手,道:“张员外,借你一辆马车,多谢你招待,他日到了袁州,要记得告诉我。” 张员外连忙转过身行礼道:“一定,一定。” 一辆黑蓬马车停在院子里,驾车的两匹马很健壮。蒙古人当朝,大元各地都重视养马,南方也常见牛马牲畜群。 临上马车之前,郑晟抓住机会问王管家:“不知何人患上天花,让王管家这么辛苦的来到南泉山。” “没有人患天花,”王管家斜看他一眼,道:“达鲁花赤大人现有两位公子,小公子刚过七岁。小公子前面三个兄姐都是患天花过世的。去年冬天袁州痘疫流行,老爷很担心,小公子一个冬天都被关在屋子里。你既然会防治天花,为何不向官府献策。” 郑晟松了口气,种痘预防天花也罢,如果是让他治疗,又要在鬼门关走一趟。没办法,这世道到处是不讲理的主,心情不顺就杀人出气。 他一本正经的说:“师父的方子才配出来,需要验证,年前我在周家堡试药后,又改了几味配药。” 王管家吓了一跳,道:”你的方子到底好不好用?” “除非病入膏肓,否则药到病除。”这些日子,郑晟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有做传销的天赋。 十几个骑兵护卫在两辆马车左右,王管家上车前不自在的发闹骚:”贱民越来越不安分,出趟城也要这般兴师动众。” 郑晟和余人一辆马车,王管家自己一辆马车,沿着官道往南而去。 马蹄声得得作响,一路观赏山林、田野和江水各色风光,一行人天黑前到达袁州城外。 护卫骑兵在城门口出示令牌,马车进城后放慢速度,在青石板街道上绕行。小半个时辰后,他们进了一个院子,这里是袁州路最大的达鲁花赤赛罕的府邸。 王管家平日出了袁州城,各县县令都要奉为座上宾。这一趟差事没有油水,还很辛苦。他一下马车就打哈欠,颠颠簸簸睡了一路,都没睡踏实。 四个青衣小厮围上来,躬身弯腰打招呼。 王管家指着郑晟两人朝一个塌鼻子的小厮吩咐吩咐:“李三,带他们去歇息,明早再拜见老爷。” 李三答应道:“是。” “唉,出了城才知道还是袁州好,”王管家扶了扶歪下来的帽子,像一只摇摆的大鹅走向挂着通红灯笼的院子。到了大门口,他突然回头嘱咐:“这两位是老爷请过来的郎中,不可怠慢了。” “好嘞!”这句话很重要,李三对郑晟的热情立刻提高了八度,作揖道:“小师父,还没用膳吧?” 郑晟摸了摸孔瘪瘪的肚子,重重的点头。 “我这就去让厨子准备斋饭。” “不用斋饭,”话音未落,郑晟见四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他硬着头皮指着余人道:“他不是出家人。”看来在事情没有眉目之前,还是要谨慎点。 晚饭有三个素菜、一个荤菜,米饭管够。在李三的注视下,郑晟强忍着没动那只烧鸡。为了不引起同伴的愤怒,余人矜持的只吃了个鸡腿。 晚饭之后,李四给两人安排住处。 郑晟摸着红色绸缎面子的棉被,心里感慨:“这条件还赶不上后世,但已经相差不远。”达鲁花赤家的客人就能有这待遇,不知这主人要奢侈到何种地步。不管在什么时代,要过好日子,只有一个办法——往上爬。 昨天还谁在草垫床上,余人摸着松软的被子心里有点不踏实,问:“郑晟,你真的会防治天花啊?” “呵呵,你怀疑我?” 余人难得在郑晟面前男人了一把,苦着脸坚持自己的质疑:“没亲眼见过,不放心啊。去给袁州路的达鲁花赤的儿子治病,如果事情办砸了,我俩就要被剁了喂狗。” 郑晟坐在放了软垫的椅子,脱下硬邦邦的草鞋,不屑的问:“如果成功了呢?” “如果成功了,大概能得到不少的赏赐吧,”余人想到天花病的恐怖之处,喃喃道:“也许,还会被朝廷相中。” 这可不是好事,郑晟轻轻拍了下脑袋,道:“可千万不要。”如果被送往南昌或者是大都,他这屁股再想坐回红巾军那一边就难了。弥勒教都乱成一锅粥了,彭莹玉在哪里? 他环视屋中犹如梦幻的环境,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这就是彭莹玉给他的安排? 30.第30章 心火 深夜。 从望江街北边一条小胡同走进去,布帘子里传出来的低吼声会让人以为这里是一座斗兽场。 正月底,还算是寒冷的冬季,一个大汉赤落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像老树根盘在身上。他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双臂张开在拥挤的人群中划出一片独有的空间,嘴里吼吼道:“闪开,闪开,老子就不信了,今天的运气这么邪门。” 筒子在他手中翻滚,传出“噼里啪啦“清脆悦耳的声音。 “啪”一声响,筒子口扣在光溜溜的桌板上,大汉大喝一声:“豹子!” 他蓄足了气势,把筒子往上一提。还没等他看清楚点数,围观的赌友齐声发出泄气的“咦”,像是事先排练过的。 大汉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骂道:“妈的,我就不信了,再来一把。” 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小厮看完结果后,不动声色的穿过闹哄哄的赌场,走进南侧一个挂着布帘子的门,里面是一条阴暗的甬道。小厮穿过甬道,走进一个小巧精致的院子,甬道口有两个守卫,看清楚是他放开道路。 甬道正对着三排房间的木楼,一层堂屋半掩的门,他推门走进去恭谨的朝里面禀告:“堂主,杨奇今天输了三十贯了,怕他输急眼了会闹事。” 里面传出一个沉稳的声音:“嗯,杨奇是匹狠毒的狼,他活动了一年,这个冬天把钱花的剩不了多少了。如果把他逼急眼了,我们会少一个很好的客人。今天到此为止,让前面放他一马。” “是。”小厮回身出门。屋子里的人了解所有常来赌坊的客人来历,即使是那种烂赌的人,他也会留给别人一线机会。所有这座赌坊地方偏僻,却是袁州城生意最兴隆的赌坊。 他走到院子正中时,小院侧门突然被推来,一个带着帽子的人走进来,帽子挡住了半看不清楚容貌,不管那小厮直奔堂屋里去了。那扇门外是一条荒僻的胡同,经过一片矮土房通向大街。来这里的人三教九流,不该多嘴的时候别多嘴。小厮不敢停留,沿着甬道返回赌场。 堂屋里,刚才说话的是个长髯中年人,他见新进来那人,连忙起身拱手,急切的问:“李捕头,有结果了吗?” 李捕头掀下帽子,两腮瘪瘦,右侧眉毛只剩下一半,光靠长相就能震慑一批宵小之徒了。“到了,一个和尚,一个年轻人,夜暮时随王管家回来,到了赛罕的府上。” “你能与他说上话吗?那个和尚。“ 李捕头露出为难的神色:“王堂主,如果在知府大人府上,我可以拍胸脯打包票说能。但我是汉人,连赛罕府的门也进不去啊。” 长髯的中年人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钞,道:“多谢了,你看能不能想到办法,这个,李捕头拿回去买杯酒喝吧。“ 李捕头忙伸手拦住,口中连说:“使不得,我怎么能要堂主的钞呢。” 王堂主把纸钞硬塞进他怀里,道:“你我多年交情,本该亲自陪你喝一杯,只是最近太忙实在脱不开身。” 李捕头伸手接过来,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再有消息我马上过来报告堂主。” 眼看着李捕头出门,木门重新掩上。王堂主走上木楼,二层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屋子,里面坐着两个人,正是彭莹玉和况天。 他恭敬的合掌行礼:“彭祖师,况香主。” 况天急问:“王中坤,有消息了么?“ 长髯中年人道:“周香主被关在大牢里,周才平上下都使了钱,暂时没吃苦头,眼下还没有明朗的消息,也没说什么罪名。郑晟已经到赛罕府中了,今天傍晚时才到。” 这座赌坊是弥勒教在袁州城的据点,况天来这里已有三天了,彭莹玉是今日下午进的城。 况天烦躁的挠着头发,脑袋上像顶了个鸟窝,问:“师父,你说蒙古人为何要抓师兄?” 彭莹玉眉头紧锁,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道:“去年河南、湖广和广东均有三教弟子烧香聚众起义,虽很快被官兵镇压下去,只怕已经引起了鞑子的警觉。” 况天胳膊肘架在桌子上:“若是如此,大事就不能耽误了,我们准备了三年,为何要在事到临头打退堂鼓?” “现在举事,你师兄就死定了。” “如果鞑子有疑心,我们还能救师兄出来么?要不然劫狱?” 这么愚蠢的建议,彭莹玉不屑反驳。 王中坤插言道:“去年冬天发生了两件事,张家湾的明教残党聚会,阿鲁克的儿子皮达被杀。通过知府大人府上传出来的消息来看,确实有人担心我弥勒教会作乱。 他恨的咬牙切齿:“那个人就是袁州路达鲁花赤赛罕的儿子满都拉图,偷袭张家湾就是他亲自领的兵。” 彭莹玉摆手示意两人不要胡乱猜测:“如果官府知道我弥勒教要举事,就不会去抓周子旺,而是直接对我动手了。现在只能先看郑晟,等他给赛罕的儿子种好痘,再借机求情,看能不能把周子旺救出来。” 况天嘴巴一咂:“那个小和尚靠得住吗?” “真是没想到,他把余人也带出来了。”彭莹玉长叹一声,道:“我之所以没敢广播他的种痘之法,就是怕我弥勒教在袁州声威太深,引起官府忌惮。我本想在湖广、两淮之地先显神迹,再一同举事,没想到官府突然抓了周子旺。” 王中坤在袁州府掌管赌场,熟悉三教九流的人物,消息灵通,道:“赛罕生了大儿子满都拉图后,后面三个子女都死与天花。他的小儿子阿木尔是他最爱的小妾所生,自幼文弱,在府里被当成宝。周家堡有人能治天花的消息传出来时,袁州的天花正厉害,所以他立刻调集汉军去找人。” 这些隐秘的事情彭莹玉都知道,他追问道:“领兵的是谁?” 王中坤忍不住唾骂:“汉军千户杜恭,这个狗娘养的对汉人比蒙古人还狠。” “先想办法联络上郑晟,让他找机会为周子旺求情,我明日清早便出城,先去安抚弥勒教信众,过两日再回来。”彭莹玉盯着况天,严厉的说:“没有我的准许,不许有任何行动。你背的血案太多,不要在城内久留。” 况天乖乖的答应道:“遵命。” “阿弥陀佛,”彭莹玉合掌,“即使要举事,也要等你师兄被救出来,或者等他死去。”他声音沉缓,仿佛一字千钧。 “是!” 郑晟如彭莹玉所愿进了袁州府,虽然发生了周子旺被抓捕的意外,但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彭莹玉有一种让人信任的魔力,因为他从不让人发现他在撒谎:“你们一定要有耐心,我之所以推迟了举事,是因为我找到了更好机会。”那是一个庞大且歹毒的计划。 天花杀人,种痘救人。 袁州城内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得过天花的人不多,所以从去年开始,一直禁止天花病人进城。郑晟的本事早在周家堡就已经被证明过了,如果他在达鲁花赤府上种痘成功,将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名声。到时候,怕死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会请他去种痘。 如果他种下去的不是“水苗”,而是天花病毒呢?到时候一定会死很多人吧。 当然,还有个难题,郑晟会不会听话?但彭莹玉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个南人,厌恶蒙古人的南人。每当他提及张家湾惨案时,能看见郑晟眼中流露出来的悲伤和愤怒。 如果让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他就不能找到这么多誓死追随的人。 彭莹玉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在遥远的地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出现一点光明,像荒原之火迅速蔓延,直至天际。那是他心中的火,燃烧了二十年不但没有熄灭,反而越来越旺盛。 “明王降世,光明净土。”他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况天吃了一惊,师父怎么吟诵明教的箴言。 彭莹玉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明教、弥勒教和白莲教没有区别,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收起你敌视明教的心思吧,你已经走得太远,一切到此为止。” 况天道:“师父,我……” 彭莹玉打断他的话,道:“我去拜见过张老爷子了。他想躲避就由他去吧,当明王之火席卷大地时,谁也躲避不了。” 况天合掌:“是,师父,无论信仰什么,都无法脱身。” 31.第31章 麻烦的徒弟 夜里,郑晟在余人的羡慕中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睡得死沉。 但到了早晨,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钻出温暖的被窝。 日上三竿,两人正在讨论前来送早膳的两个侍女哪个更好看。 一个长着大眼睛圆脸,另一个是柳叶眉瓜子脸,两个小侍女对这个粗鲁的和尚和身上衣衫洗的发白的年轻人都冷冰冰的。她们平日侍候的人非富即贵,袁州路达鲁花赤家微不足道的尘埃,出门也是挺着胸脯走路,虽然两人的胸脯都不大。 谈及女人,年纪更小的郑晟彻底的摧毁了余人的自信。在这个时代,二十一岁男人的孩子该去打酱油了。可余人见过的女人屈指可数,更不用说郑晟夸夸而谈的那些让人脸红耳赤的见识。 郑晟肆无忌惮的问:“余人,娶这样的丫头可算满意?” 可怜的余人在郑晟的言语撩拨下,心扑腾腾跳的厉害。长着柳叶眉的侍女从他身边走过,卷起一阵香风,让他心头一阵眩晕。 “嘿,郑晟,不要乱说。” “哈哈,看不上丫头,难道你还想娶个小姐不成?” 郑晟笑的像是个色中饿鬼,他就是看不惯两个蒙古人家的侍女鼻孔朝天的模样,故意如此。两个侍女气的脸色通红,没少在心里诽谤这两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两人正说得开心,门外传来王管家的招呼声:“郑晟。” 郑晟瞬间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走出去。王管家晃着企鹅步穿过院子走过来,相隔十几步便朝他招手:“老爷召见。”他回头叫上余人,两人跟在王管家身后,往重重楼宇中走去。 王管家背朝两人,板着脸嘱咐:“见到老爷要几分本事说几分本事,把你防治天花的事情说清楚。” “好,没问题。” 郑晟自信满满。王管家心里有点不爽,习惯被别人畏惧的人,偶尔见到个刺头像是如哏在喉。 两人穿过不知几条楼廊,走到一座富丽堂皇的木楼前。如果没有人带路,郑晟估计他找不到回去的道路。这座府邸修建的像一座迷宫,沿途见到的小厮侍女无一身穿光滑亮丽的绸缎衣衫。 三人到在木楼前停下,王管家转头吩咐:“在这候着。”自己先走进堂屋。过了一会,他重新出现在门口招呼:“进来吧,老爷召见。” 郑晟扯了一把余人,昂首挺胸走进木楼。 木楼里弥漫着一股檀香味,正对面的中堂上供奉了一座佛像。不是最常见的如来佛像,也不是弥勒佛像。那佛像长了九颗牛头和八只健足,一脸忿怒,身后背景是红木雕刻的熊熊火焰,犹如身在炼狱。 郑晟双手合掌面对这金刚大威德像拜下,口中念念有词几句,然后才看屋中场景。 佛像下中堂前,端坐着一个肥胖的老者和一个卷发碧眼的年轻妇人。正前方右手侧还放着一张椅子,坐着一个魁梧的中年将军。看清楚那人,郑晟浑身的血像是突然僵住了,他正是领军屠杀张家湾的蒙古人满都拉图! 他低头垂目稳定心神,朝上首稽首道:“阿弥陀佛,贫僧拜见达鲁花赤老爷。”出家人可免除跪拜之礼。 赛罕饶有兴趣的打量郑晟,瓮声瓮气的问:“你信密宗?” 郑晟合掌道:“贫僧信奉大乘,佛祖化身无数,大乘诸佛和密宗诸佛相相不同,我等卑微之人不敢妄测。”他刚刚在慈化禅寺恶补了佛教常识,谈及佛法也能胡诌几句。 满都拉图突然问:“你供奉的是弥勒佛还是大光明佛?大乘佛法和密宗佛法有何差别?” 郑晟心中警醒,这个问题别有目的。他斟酌片刻,道:“据佛经记述,弥勒佛是未来世界佛,当于未来世救度众生。无论哪尊佛,都怀普渡众生的大慈悲。佛之言行,不是凡夫俗子可以臆测,凡有人妄想替佛祖言,皆是外道。” 他说了弥勒佛,没有再说光明佛。满都拉图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笑:“没想到小和尚不但精通医术,在佛法上也颇有见地。 那年轻的妇人信佛,但对这几人谈话的内容毫不关心,开口直提重点:“听说你能能防治天花,是吗?” “贫僧不敢这么说,只是找到一些对付天花的办法。”郑晟详细讲述种“水苗”的过程和后果,最后道:“因为此法冒犯了天花娘娘,百人中有一人会引发天花反噬,使宿主换上天花。嗯,有贫僧和余人在,患天花者也未必会死。这是他半个月想出来的托词,这个时代的人多相信鬼神之说,他找天花娘娘为“种痘”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垫背,更容易让人接受。 堂屋中人安静下来,赛罕关切的看向妇人:“其其格,还是有风险啊。” 郑晟抢答:“贫僧在周家堡种痘一百零三例,并无一人患天花。” 娇媚的妇人皱着眉头呵斥:“那岂不是说,下一个用你药的人更可能引起天花娘娘反噬?” 郑晟哑口无言,你永远猜不到一个女人的心思。余人站在他身后半天没上敢说话,他想说他是生人,也没患过天花。 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就看主人怎么权衡。郑晟说的口干舌燥,静静的等赛罕决策。 满都拉图起身行礼道:”爹,小娘,没什么好犹豫的。多年来,天花病在大江南北泛滥无忌,阿木尔出生后就活在这病的阴影里。今日有药方,是佛祖垂怜世人降下的福气。” 郑晟心中冷笑,你也说佛祖,我也说佛祖,偏偏没几人能持戒修行。佛祖要是眷顾你们这样滥杀的人,也是瞎了眼了。 男人比女人有决断。“满都拉图说的有理,”赛罕当即拍板,”先让小师父熬药,再找几个人来试药,要确保万无一失。” 妇人脸上还挂着担心,但不再出言阻止。 赛罕吩咐:“王才,事情就交给你了,小师父有什么需要都给他办好。” 王管家连忙答应:“老爷放心。” 随后的几天几乎是周家堡那些日子的重复,除了……,除了郑晟没有让余人熬药。余人不是小孩,而且精通医术,不是那么好蒙骗的。 余人也知道避讳,偷盗是佛家五戒之一,他从没有窥测别人秘密的心思。 ………… ………… 阴暗的牢房里,周子旺随手一摸,手掌下一只指甲大的蟑螂下疯狂的挣扎。 他右手攥紧抬起,感觉虫子渐渐乖乖躺在他掌心,展开手,蟑螂的尸体落下。 黑暗中有无数虫子鬼鬼祟祟的爬行,“沙沙”的像下雪的声音。蟑螂们好像知道这里有个大活人,都在躲着他。但等周子旺睡着了,它们又会肆无忌惮的在他脸上和身上爬行。 周子旺叹了口气,没想到死亡来的这么容易,他不认为自己还能活着出去。 他裹紧棉衣:“没什么好怕的,走上这条路不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吗?”地牢阴森潮湿,彻骨的冷。只是就这样死了,总有点不甘心。他希望自己能像四年死在袁州城门前的三百明尊弟子,虽然死了,洒下的鲜血犹在后来人继续前行。他每次走到袁州南门,总觉得城门上有暗褐色的斑迹。 牢头的喊声在地牢里回荡:“周子旺。”像是招魂的小鬼。 “周子旺。”接着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声音。 他像是丢失的孩子突然见到父母:“师父!” 彭莹玉平静的走到木牢前:“你是弥勒佛的弟子啊,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我知道,师父。” “你是修善积德的人,不会死在这不见光的地方。” “是,师父。”周子旺欢快的回应,再没有什么能折磨他,他低声吟诵:“弥勒降世,天下净土。” 彭莹玉道:“郑晟来袁州了,我们会找到办法。” 周子旺明白师父的意思。他要咬住,即使是死,有些错误绝不能承认。他轻松的点头:“师父,放心吧。” 彭莹玉转身离开,没有说告别的话,因为觉得不吉利。 弥勒教正在面临兴盛后最大的危机,周子旺要是死了,他手中就只剩下况天那几百亡命之徒了。 他交际广阔,但没有一个朋友能在赛罕面前说上话,弥勒教主和袁州达鲁花赤是两个世界的人,完全没有交集。但他和郑晟相处不过十天,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年轻人身上,真的没有错吗?况天是个很不安分的徒弟,带来了许多麻烦,现在他又找了另一个麻烦的徒弟。 ……继续求票票…… 32.第32章 非殉道者 十个试药的孩子,加上余人,一共十一个人。郑晟轻车熟路,他知道可能会出现意外,但不会为这件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意外不是畏惧便可以避免。无论谁死在他手中,那就是命。如果过几天阿木尔死了,那就是他的命。想要掌控别人的命,而不是像这样走在剃刀边缘,他唯有爬的更高。千百年来,这世界从未变过。 余人比他还沉稳,对郑晟的本事信心十足。还有,在慈化禅寺过了十年,他相信今日果来自昨日因。 三四天后,达鲁花赤大人府上的新客人引起整个袁州城的注意。最先关注他们的是城里的郎中,同行是冤家,两个其貌不扬的小子能治好天花,多数人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也有上心的人偷偷摸摸派人去周家堡打听消息。 十一个上了水苗的人被看得死死的,三天后,第一个意外者出现,一个男孩开始发高烧。 郑晟把那小孩封闭在屋里,不许外人进那个屋子,随后去找余人。他一回住处,立刻急切的问:“余人,你说我该开什么药?” 余人怀疑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郑晟理直气壮的重复:“你说我该开哪几味药?” “你问我?”余人指着自己的鼻子。 郑晟挠头道:“我知道的药材种类太少,能说出名字的不超过二十味吧。”他伸出手指数:“当归、葛根、菊花……” 余人惊呆了:“你不是在蒙我吧?” 郑晟数到十二味时,他停下来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在周家堡连蒙带骗,在达鲁花赤府上想把事情办得靠谱点,再说身边有个人才为何不用。 余人确实不记得郑晟什么时候骗过他,他涨红着脸说:“可是我从来没治好过天花啊。” 郑晟大手一挥,颇有气概,道:“没关系,我说病情的状况,你开方子,咱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你是个江湖骗子!”余人愤怒了,但他的愤怒遭到郑晟的无视。赛罕不会花心思去分辨他们两人谁是骗子,谁是好人。 听郑晟详细描述了天花发病后的状况后,余人颤颤巍巍的写了一个方子,一共是七种中药复配,主要功能是消炎加滋补。看郑晟拿到药方呆头呆脑的模样,他心中冰凉,据他这一个月对郑晟的了解,这不是假装的。 “种痘”遭反噬第一人的出现,让整个达鲁花赤的府邸陷入紧张中,王管家亲自带郑晟去抓药。见郑晟还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他稍稍心安。 两人绕过三四条街道来到一家药铺前,门头的匾上书“神农堂”三个字。神农尝百草,药铺起这个名字倒是应景。郑晟大摇大摆的走进去,王管家仿佛是他的随从。 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站在柜台后,两个客人进门,他眼睛直盯向郑晟的身后,慌慌张张走出来行礼道:“王管家,有什么吩咐让下人跑一趟就行了,怎敢劳你大驾。” 郑晟把药方拍在柜台上,道:“拿药。”掌柜不理他,还有伙计。 王管家手指点点郑晟,道:“李掌柜,把他的事情办了。” “哦,小师父你就是能防治天花的高人吧?”李掌柜走近眯着眼睛朝郑晟拱手,“近些日子老是听人说起小师父,耳朵都要起茧了。” 他拿起药方,细细看了看,小声道:“没有什么出奇的药啊。” 郑晟道:“掌柜照这药方抓就行,别问那么多。” “好嘞,”李掌柜示意伙计给两位客人上座,然后把药方交给抓药的伙计。王管家在一旁坐下,李掌柜忽然问郑晟:“小师父,你的药是在这里熬,还是带回去熬。” 郑晟正待回答,忽然见他朝自己挤眉弄眼。他心中一动,道:“嗯,你给我熬好,省得我麻烦。” 王管家一听急了,站起来道:“那要等多少时候?我可没功夫在这候着你。” 李掌柜殷勤的笑道:“一个时辰便好,王管家且到后院喝茶,难得遇见高人,我正好有些药方上的迷惑想请教小师父。” 王管家想了片刻,对郑晟道:“我没工夫陪你,回头让两个小厮过来等你,药熬好后你赶快回来,我看那小孩高烧的厉害。”他起身摆衣袖告辞,郑晟把他送到门口。 小伙计把抓好的药拿到药房去熬,李掌柜示意请郑晟到后院。两人穿过弄堂的后门,李掌柜突然用微弱的声音说:“明王降世,光明净土。” “明尊弟子。”郑晟心里一惊,脸上波澜不惊。 两人走进后院东边雅致的厢房,李掌柜掩上门拱手道:“在下明教李隆友,不是我想找小师父,是前几日有人传出信来,想见小师父不得,我只是帮忙。” “谁?” “小师父等一会便知。” 李隆友亲手沏上两杯茶,坐在一边陪郑晟东拉西扯。郑晟不知此人底细,也懒得花心思编谎话,多半时间在打哈哈。 约莫过了一刻钟,赛罕府上来了两个小厮,李隆友亲自去接待,顺手关上房门。 郑晟安静的喝茶等候,他大概猜到谁要找他。等了许久,木门被缓缓推开,没发出一点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郑晟放下茶杯,起身行礼:“师父。” 彭莹玉关上房门,叹道:“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我在赛罕府上不得自由,请师父莫要见怪。” 彭莹玉道:“我知道你的难处,种痘出现状况了吗?” “嗯,有一人可能不妙,”郑晟让出座位,道:“师兄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若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向赛罕求情。我现在寸功未立,没有说话的地方。” “我过来就是为了此事,”彭莹玉坐下,宽大手掌放在膝盖上,“你救好赛罕的小儿子阿木尔后,赛罕一定会赏你,到时候他再找机会为师兄求情。还有,赛罕未必会放你回慈化禅寺,你也要想办法留在袁州。” “留在袁州?”郑晟疑惑,这与他的计划不谋而合,但他多出个心思,问:“师父不是要举事吗?为何要让我留在袁州?” 彭莹玉道:“弥勒教举事后,首先要攻打袁州,你留在城内可里应外合。” 郑晟试探的问:“我虽然杀了皮达,但一个人在袁州城内也没办法掀起什么风雨吧。” “当然不是你一个人,等时机合适,我会让城内弥勒弟子见你。” 原来留了一手,郑晟再问:“李隆友是弥勒弟子吗?我怎么听他说起明王。” “不是,他确实是明尊弟子,”彭莹玉多说几句话嘱咐:“这几年官府追捕明尊弟子,袁州城的没几个人了。他的身份仅限于几人知晓,你千万莫要泄露出去。要不是我亲自来打过招呼,他也不会在你面前显示身份。” 郑晟点点头,彭莹玉在袁州果然是地下教主般的人物。 “你安心做你的事情,若有什么消息要联络我们,就送到这神农堂来。”彭莹玉最后不忘格外强调,“救你师兄的事,要抓紧了。他是赛罕的儿子满都拉图授意汉军千户杜恭抓的,你找机会探探口风。” 郑晟见彭莹玉要走了,心中一横,忽地做出紧张的模样,问:“师父准备什么时候起事?师兄被抓,是不是官府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彭莹玉站起来,低声道:“事情很紧急,等你师兄出狱后我便准备起兵。不做殊死一搏,迟早会被人瓮中捉鳖。” 郑晟大惊,劝道:“师父!” 彭莹玉摆手:“你莫要多言。” 郑晟无奈,行礼相送道:“师父小心,官府抓了师兄,难保不在注意师父。” “嗯,你也要小心。”彭莹玉拉开房门走出去。 屋子里又恢复安静,不远处的厢房有人吆五喝六的说话。 郑晟回到原位坐下,一口气喝了两杯茶。自到了慈化禅寺,他闲极无聊就一直在猜想彭莹玉为何收他当弟子,到现在彭莹玉还在遮遮掩掩。但他刚才的试探表明彭莹玉不在乎他。 他自嘲的自言自语:“我这个三徒弟,就是给那两位师兄当炮灰的。” 彭莹玉让他给周子旺求情,等于暴露了他和周子旺的关系。周子旺获救后,弥勒教一旦作乱,他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一定会首先被蒙古人拉出来祭旗。而且,彭莹玉还坚持让他留在袁州城,不知还有什么图谋。 “师父,我敬重你,但我不是可以随随便便为什么去死的人。没有我,汉人也能把鞑子赶出塞外。”他转动空空的茶杯,“我是要在这个乱世中变强大的人,不是为这个乱世殉葬的人。”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隆友走进来,眉眼里含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看见桌子上场景,惊呼道:“哎呀,你看我这脑子,招待不周,小师父把茶水都喝干了。” 当掌柜的人,八面玲珑,连忙拿热气腾腾的水壶给两只空杯子续满水。 李隆友有意无意的撩拨:“小师父,我们刚才说到哪了?药还有一会才好,小师父是哪里人,听起来像是我们袁州人吗,可口音又有不同。” 郑晟沉默着,他不想说话。 33.第33章 决于蒙古人 药医不死症,佛渡有缘人。 第一个因种痘而死的人出现,郑晟眼睁睁看棉被卷起冰冷的尸首。 王管家等一帮侍女和小厮躲得远远的,他们畏惧郑晟,如同畏惧那个患天花而死的孩子。郑晟摊开双手,一脸悲苦:“这是天花娘娘的惩罚。” 余人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从郑晟找他开药方起,颠覆他对郑晟的看法。如果治病救人会遭天谴,佛家还宣扬什么行善积德和救苦救难。 王管家也不理睬郑晟,隔着老远指使家人把死尸运出袁州城焚烧。为了确保城内安全,赛罕一直不容许城内有天花病人。 十一个人种痘,十个成功,一个染痘救治无效死亡。死亡的人提供了验证种痘成功的天花病毒,确定郑晟不是在撒谎。他给赛罕出了一道难题,要不要让小儿子阿木尔冒险。 他能防治天花,他也带来了天花。目光长远者把他们当救星,鼠目寸光的人把他们当瘟神。 围聚的人群散去,院子里安静冷清,郑晟搬出一张椅子坐在门口。余人走过来,皱着眉头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余人问:“你是怎么让那个人染上天花的。” 郑晟讶然,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他诡秘的笑:“这是我的谋生之本,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 防治天花之策帮他打开了融入这个时代的大门,现在他做出决策。自己的未来究竟在不在弥勒教?彭莹玉眼下举事是自取灭亡。 两天后。 王管家忍住恐惧来找郑晟。自他见过那个患天花死的孩子,再不敢站在郑晟一步之内。两个人穿过重重房屋来到郑晟首次拜见赛罕的会客屋。不用通报,两人径直走进堂屋,屋内有两个人,赛罕和那个娇媚的妇人其其格。郑晟最讨厌的满都拉图不在。 赛罕粗声粗气的招呼:“郑晟。” 郑晟施礼:“拜见大人。” “你准备给阿木尔上药吧。” “……好的,大人。” “不要担心,尽心去做,我们蒙古人信佛,相信人的命都是注定的。如果阿木尔真成了不幸那一个,我不会责罚你,因为你已经证明了你的本事。” 郑晟抬起头,他没想到赛罕会说出这番话。 赛罕肥胖的腮继续蠕动:“征服天花的人不该被责罚,无论成败,我都会给你赏赐。” 郑晟轻轻的松了口气:“多谢老爷。” 赛罕道:“王才,你退下吧,我会让其其格带他去看阿木尔。” 王管家行礼:“是。” 年轻的妇人起身朝郑晟招手:“小师父随我来。”她伸出的指甲被染成了暗青色。 郑晟看向赛罕,赛罕点头示意他跟去。两人走向北面的楼阁,其其格在前带路,脚步像是踩在柔软的棉花上。刀削般的肩膀、水蛇般扭动的腰和圆润的臀部在眼前晃动,香气一阵阵袭来。郑晟心里默默的念佛号,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其其格这样的尤物最能刺激他藏在最心底的*。 “小师父,”其其格领他走进一间宽敞的堂屋,“你且在这里等着。” 她转身进了南边的屋子,很快牵着一个小男孩出来,道:“这是我的儿子阿木尔,如果小师父能让他免除天花的侵扰,我会重赏你。” 小男孩皮肤白皙,头发带有点卷曲,看上去比患病中的周顺更柔弱。 郑晟比其其格高一个头,俯览时无意看见那一抹白的胸口。他收敛心神,朝小男孩合掌施礼:“阿木尔少爷。” 其其格双手合掌:“小师父,就拜托你了。” 阿木尔合掌回礼,但不说话。 其其格举手投足像一条摇曳的杨柳枝,风情万种道:“阿木尔自出生就活在天花的阴影里,也许只有小师父才能解开他的魔咒。” “贫僧会尽力。” 无论是袁州达鲁花赤家的少爷,还是周家堡穷困的汉民的儿子,“种痘”的过程是一样的。是天花病毒在宿主的身体里占据上风,还是抗体占上风,不由得郑晟决定。 随后的几日,他和余人开始精心照顾阿木尔。小男孩是他遇见最乖的病人,他的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像很久没有晒过阳光,眼睛长的像他娇媚的母亲。 三天的危险期过去,郑晟知道他成功了。随后的三天,阿木尔的脸上像那些种痘成功的人一样显出红疹再慢慢消退。 第六天,阿木尔皎白的皮肤恢复如常,余人大喜过望,郑晟还板着一副僵尸脸。 “嘿,”余人忍不住伸手在郑晟面前摇晃:“你不高兴吗?” “我在想我们该要什么赏赐。” 余人怔了怔,道:“那也不用这么严肃吧。”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郑晟迈出大门,“走吧,我们去找达鲁花赤大人,再难的选择也要选择。” 通报的随从离去,其其格昨天就基本确定儿子种痘成功,最先赶过来。 郑晟和余人行礼,刚介绍完情况,满都拉图大踏步走进这个封闭了六天的小院子。其其格把两人交给满都拉图,自己去看儿子。 迄今为止,郑晟最不喜欢面对满都拉图,他永远忘不了那场屠杀的见面礼礼。他和余人都沉默下来,场面突陷冷清。 满都拉图背着双手,用眼角的余光看两人,道:“你们做的不错,我爹离开前曾留过话,如果你们在阿木尔身上成功上药,要给重赏你们。” 原来赛罕不在家,郑晟合掌道:“多谢将军。” 满都拉图眼光闪烁:“你叫我什么?你叫我将军?”他大声的笑:“袁州路驻军的达鲁花赤,和你们汉人说的将军差不多吧。”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郑晟:“小和尚,冲你这句话,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郑晟合掌弯腰:“多谢大人,贫僧只有一个要求。” “讲。” “贫僧学得医术,在佛前发愿救治百姓。如今贫僧有薄技在身,想用于袁州百姓,下山之前已决定还俗行医。但求大人能赏赐钱财,并放我离开往袁州各地防治天花。” 满都拉图颇为意外:“还俗,除了钱财你没有别的要求了?” 郑晟仿佛把彭莹玉的嘱咐忘得干干净净,干脆的回答:“没有了!” 满都拉图向余人额首,问:“你也没有?” 余人点头:“我听他的。” “你要离开袁州城去救那些贱民,”满都拉图眉头微弓,目光犹疑不定,“为何不在袁州城内开医馆?” 郑晟苦笑摊手:“贫僧没有钱,而且城外的人更多。” 满都拉图突然用命令的口吻道:“你救治了阿木尔,袁州城内会有许多人要你防治天花,你不能离开。” 郑晟早已想好了借口:“我供奉佛祖十年有余,袁州百姓信佛者多。如今各地天花流行,城内太平。我不忍见佛信徒遭难。” 满都拉图的目光冷下来,问:“袁州都是弥勒教信徒,你不是说弥勒教是外道吗?” 郑晟合掌:“师入歧途,信众无过。弥勒教彭祖师是慈化禅寺的弃徒,但也是我的师祖。” 满都拉图面色冷峻,道:“看来你也不是真正的佛弟子。” “也许吧,我是想娶妻生子的,”郑晟一笑,回头指向余人道:“他也一样。” 满都拉图皱起眉头,瞬间做出决断:“我会赏赐你一笔钱,但你不能离开袁州,要在城内开医馆,这城里几万人‘种痘’够你忙一年的了。” 郑晟摇头道:“并非每个人都需要‘种痘’,也不是每个人都相信我‘种痘’。” 满都拉图突然暴躁起来:“小和尚,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吗?” “贱民的死活算得了什么,”他盛气凌人,“弥勒教的香主,我抓回来要杀便杀,也算是给彭莹玉一个警告。” 郑晟低声问:“周子旺吗?” “你认识他?” “我最先在周家堡种痘,当然认识周大官人,他是最先相信我能防治天花的人。” 满都拉图眼里含着嘲笑:“他被我关在大牢里,你想为他求情吗?” “求情?”郑晟迅速摇头,“大人既然把他抓到大牢,他必然是犯了过错。周大官人对我有知遇之恩,但人情不大能大过法理。”他叹息道:“百姓都信弥勒,慈化禅寺这几年渐渐无人问津呢。” 满都拉图满怀恶意的笑,道:“如果我杀了他,也许弥勒教就瓦解了,你看如何?” 郑晟合掌道:“阿弥陀佛,佛守五戒,首要不能杀生,贫僧不用手杀人,也不用嘴杀人。” 满都拉图对弥勒教的恶意,让他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是个冷酷的世界,他不会为了救周子旺把自己搭进去。 而且,这些日子他想到,如果周子旺被满都拉图杀了,弥勒教举事就会化为泡影。 彭莹玉必须要再扶持一个能站在明处的人来代替周子旺的位置。除了自己,郑晟实在想不出还有合适的人,他虽然没那么多钱,但他有能蛊惑众生的本事。 还有比周子旺的死对他更有利的事情吗?郑晟在心里默念:“一切由蒙古人决定。” 34.第34章 潘多拉之瓶 鞭炮噼里啪啦的响,灰色的烟雾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股硝烟味飘入郑晟的鼻子。 火药,就是这种东西最终毁灭了游牧民族的时代,他正在神游太虚,余人轻轻拉扯他的衣袖。 “郑晟,揭匾了。” 两个披红挂彩的汉子抬着一面长匾穿过烟雾走过来。郑晟上前一步,掀开盖在长匾上的红布绸,火红的绸子从他头顶飘过,落在身后的青石台阶上。 匾上写了三个字“明净堂”,端端正正,撇如长刀提如钩。 “恭喜,恭喜,没想到还能与郑郎中在一条街开店。”一张胖乎乎的脸挤到郑晟面前,李隆友的笑容很勉强。 郑晟拱手还礼:“李掌柜,日后多多照料。” 医铺开在神农堂附近不是他的主意,这些都是王管家听满都拉图的吩咐一手安排的。明净堂的店铺从前是一家米店,据说主人是欠了王管家钱,把店铺抵给他了,被改建成药铺。 郑晟不知道这座店铺到底值多少钱,他只知道王管家收了他很多钱。除了满都拉图的赏赐,他把其其格额外给他的钞也交出去,才勉强让这座明静堂开业。 李隆友哂笑着奉承:“郑郎中医术高超,一定会生意兴隆。” 除了他,没有人前为新店开业来捧场。满都拉图不会在一个汉人身上花太多的心思,王管家在郑晟面前恢复了管家该有的派头。 看热闹的人散去,李隆友强做笑颜的走了。无论他是什么人,有人来他门口抢钱总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偌大的店铺里只剩下两个人,余人苦笑着问:“我们这药铺会有生意吗?” 郑晟从店里搬出一张椅子出来,他坐上去翘起双脚,道:“这不是我们该担心的,没有生意,我们就搬出袁州。” 余人不识趣的说:“离开慈化禅寺时,你不就想在袁州城开医铺吗?” 郑晟白了他一眼:“别废话,给我泡杯茶。” 余人怔了怔,他悲哀的发现,这座医铺眼下只有两个人,显然他不是掌柜。 三天没有生意上门,袁州府的达官贵人好像对郑晟“种痘”成功带来的名声不买账。第四天,终于有人找上门来,是袁州城外牛头山脚下吴庄吴员外的家人,请郑郎中前去种痘。 郑晟狮子大开口,开出半贯钱一个人的价格。他剩下的“水苗”不多了,在找到牛痘之前,不能再大规模种痘。吴庄来的客人一口答应,余人在一边心中懊悔,怪郑晟开价太低了。他给穷人治病不要钱,但从富户身上能多刮一点算一点。 郑晟留下余人看门,试探着背药箱走出袁州城。两人顺利的出城,没有人来阻拦,看来满都拉图没功夫派人看着他,可能也没想倒郑晟会不听话。 出袁州二十里,牛头山不像牛头,像是一条长龙蜿蜒在袁州城的西边。 领路的家人一路说去年冬天天花疫情带来的恐慌:“吴庄死了二十多人,我家老爷年前日见满都拉图大人,才知道出了郑神医降服了天花。” 郑晟也一路嘴不闲,把袁州的事情问七七八八。 他在吴庄呆了四天,顺利给六个小孩种痘,收了三贯钱。这么高的价格肯定不能长久,但像吴员外那样的财主,也不把三贯钱看在眼里。 第五天,他谢绝了送的人,独自返回袁州城。出了吴庄不远,道边春色盎然,野草从中抽着不知名的小花。他正低着头走路,正前方的道路中闪出一个人。 “周才平。” 周才平冷哼了一声:“师叔好兴致,竟然做起了郎中。” “我本就是郎中,你在这做什么?” ”师祖等你好几天了。” 该来的终究会来,郑晟早通过神农堂传出消息,一直如石沉大海,没想到彭莹玉在城外见他。他闷声问:“为了你义父吗?” 周才平声音哽咽着说:“难得你还能记得义父,若不是你在周家堡种痘,怎么会带来这桩祸事。”他面容憔悴,头发乱糟糟的,看来这些天为周子旺****不少。 郑晟心中不爽,不客气的顶回去:“我当然记得,但师祖都没办法的事,你怎能怪在我头上。” 彭莹玉的声威压制下,周才平不敢与郑晟争吵,忍着怒气道:“你随我来。” 两人走进两里路外山湾中一座偏僻的小山村,村口有人在守望。 郑晟被带到村东的一间茅草顶屋子前,周才平守在门口。他弯腰走进去,看清楚屋里坐着的人,放下药箱行礼道:“师父,师兄。”彭莹玉和况天都坐在里面。 “你还知道师父和师兄?”况天一巴掌拍在小破木桌上,“还以为你攀上高枝,把我们都忘了呢。” 什么事都怪我,郑晟一股怒意上头,道:“师兄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以为我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达鲁花赤家行医吗?” “师父让你办的事情,你办好了吗?” “赛罕不在袁州,满都拉图是我儿子么,我让他放人他就放人。” 两个人针锋相对,一进门就爆出激烈的争吵。彭莹玉阴沉着脸,竟然没有任何表示。 况天的胆子壮起来,骂道:“郑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满都拉图说你根本没有没有替师兄求情,你在巴不得希望我弥勒教出事。” “你信满都拉图的话,不信我的话。”郑晟看不明白彭莹玉什么意思。既然你想看争吵,那就让你看个够,他阴阴的说:“二师兄,关于大师兄被抓,我这里也有几个传闻。” “讲出来。”彭莹玉终于开口。 师父说话,郑晟把语气放柔和,道:“去年皮达被杀,师兄在现场留下了明教的印记,官府查无所获,扑杀了下乡李员外一家偿命。但满都拉图认为那附近不可能有明尊弟子,那附近除了下乡,几乎村村都拜弥勒佛,他怀疑是我弥勒教借刀杀人。 屋中安静下来,彭莹玉默默的说:“可见弥勒教在袁州已经再无空间,官府已经在猜忌我们。” 况天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冷笑插言:“你还记得皮达啊,我还以为你忘了。无论你有多大的本事,只要我把皮达是你杀的消息透露出去,你立刻没命。你是南人啊,二十条南人的命也比不上一个色目人。”他笑的很凶狠。 除了师父,弥勒教中终于有一个敢朝他叫板的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竟然敢当着师父的面与他争吵,揭他的老底,他的手心有点痒痒了。 彭莹玉盯着郑晟,温和的问:“你为师兄求情了吗?” 郑晟仰头道:“没有。我为他求情是害死他。满都拉图主事,弥勒教表现出来的影响力越大,大师兄死的更快。” 彭莹玉蹙着眉头沉默好一会,模棱两可道:“也许。” 他接着说出一条重要的消息:“去年除夕,云霄山盗匪无意截杀了一批重要的客人,江西行省开春调集重兵前去围剿。云霄山邻近袁州路,赛罕被调过去了。眼下袁州空虚,只要能把你大师兄救出来,正是我弥勒教起兵的好时机。” 原来如此,郑晟低头不语。况天粗声粗气的说:“不能再等了,难道为了一人,大事就要被耽误不成。” “住口,”彭莹玉的眼神突然变得像刀子般犀利,骂道:“我看你是杀人把脑子杀糊涂了。” 况天不服气的咂吧嘴巴。 这两个徒弟,没有一个省心,彭莹玉突然生出强烈的无力感。周子旺不在,各村的信徒无法齐心协力,周才平和周才德都未必会同意举事。 “郑晟,我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师父请吩咐。” 彭莹玉从怀中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瓷瓶,凌厉的目光从况天身上转过来,“这两个瓶子里,一个是你熬制的药水,另一个是从天花病人身上取下的脓水。我试过了,这脓水涂到人身上,两天后便会引发天花。” “啊,”郑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彭莹玉话说的极慢,况天的眼神瞬间变得炙热起来。郑晟脑子中嗡嗡响,这是病毒武器吗? “我们中只有你有机会进入蒙古人和色目人的府邸,他们会让你种痘,而你只需把药水换做脓水……” 郑晟忍不住了:“师父,到时候就控制不住了。” 况天接话道:“对,就让它他控制不住。” 彭莹玉把两个瓷瓶放在桌子上,面现悲色道:“此法有违天和,但,做大事总难免牺牲。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郑晟按住两个摇晃的瓶子,急道:“控制不住后,袁州城会死很多人。” 况天按捺不住的兴奋,眼都快红了:“死便死吧,我只怕死人太少。”他想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师父就是师父。 “没用的,”郑晟的脑子非常清醒,“师父你即使占据了那样的袁州,又能怎么样呢?” “烈性天花一旦蔓延开,官兵会在围住袁州周边杀死所有的人,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彭莹玉眼中像是突然燃起一团火,道:“不会,你可以帮我们熬药,我们以天花为武器,攻下袁州后再攻南昌。” 郑晟放开瓷瓶,挥舞双臂:“然后呢,把染上天花的尸体扔到南昌去吗,天下人会把我们当魔鬼,没有人会追随我们。死的都是南人,朝廷会围困我们。我们没有粮食,没有外援,师父,你坠入魔障了。” 35.第35章 苦肉计 况天双拳攥的紧紧得,朝郑晟喷出热气:“可是,我们能击败蒙古人啊。”彭莹玉五官微纠,低头看桌上那两个瓷瓶沉默不语。 郑晟冷冷的看着他,石雕般的面孔表明了他的态度。 “我们的水苗只够给几百人用。师父,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制造瘟疫岂不是比蒙古人更残暴。袁州城里的蒙古人也不过只有几百,加上色目人也不超过千人,一旦控制不慎,死的都是汉人。” 况天不以为然,他平生最不喜欢这种假仁假义的论调。这么完美的计策他不会轻易放弃,紧跟着反驳:“那些是认贼作父的南人。” 无人发觉,彭莹玉宽大的手在僧袍的遮挡下轻轻颤抖,“天花未必会蔓延开,我们只要蒙古人感到畏惧。他们也许会放弃袁州。” 郑晟拔高声调道:“退一万步说,即使成功了,然后呢?云霄山的官兵会包围袁州,师父是不是还要散播天花?”他突然想到张宽仁,也许留在弥勒教是个错误,他们热血沸腾,他们的火最终会烧毁自己。 “我不会参与这个计划。如果你们现在举事,会毁了袁州的弥勒信徒,也毁了我们。” 彭莹玉用粗糙的手指夹住洁白的瓷瓶,盯着郑晟的眼睛问:“你害怕了?” 郑晟淡淡的回应:“我不做没有成功希望的事。” “果然,”彭莹玉眼中有悲伤,“这就是你与我区别,你的才干胜过我多矣,可是我当年在佛前许愿时,也没看见成功的希望啊。” 他轻轻的叹息,那是一种无人能理会的孤独。 郑晟心中一颤,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的振振有词是多么可笑。 彭莹玉眼睛中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幽幽的说:“也许,你这样的人最终才能平定天下吧,贫僧只是那个火引子啊。” 郑晟低下头,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境,但是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为这个时代奉献一切。 “这个给你,”彭莹玉伸出手掌,两个白瓷瓶在他掌心,“你本就不信弥勒,不算我教弟子,做与不做,随你自由。” 况天急吼:“师父!” 彭莹玉摆手道:“他还算我的弟子,我的弟子未必一定要是弥勒教徒。” 郑晟伸手接过两个瓷瓶,现在再劝说显得很多余。 “师父,我不会做,但是……” 彭莹玉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和你的说法一样,反对我举事,但我与他们仍然是朋友。” 郑晟暗暗在心里发狠,道:“我有个办法能让满都拉图放了大师兄。” 彭莹玉惊喜,问:“什么办法?” “满都拉图确实在怀疑弥勒教,但朝廷不禁弥勒教,赛罕的主意未定,他也没有办法。如果他知道释放了大师兄,弥勒教会作乱,他一定会愿意这么做。” 况天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从未见过这么愚蠢的人,这人偏偏是他的师弟,他像一头暴龙在咆哮:“你要出卖我们?” 门口的周才平听见里面动静,忍不住探了探脑袋。彭莹玉沉吟不语,如果他急于起兵,这也许是个办法——一柄双刃剑。 两个沉默的人让一个愤怒的人像个傻子。 彭莹玉问:“你去告密吗?” 郑晟苦笑:“除了我还有谁。” “不错,救出周子旺,让你得到赛罕的信任,这不是赔本的买卖。”彭莹玉轻松的笑,“如果我们攻下袁州,会饶你一命。如果我们失败了,你帮我们护住弥勒教的种子。” “我是南人啊!”郑晟感慨。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在这个时代是第四等人。 他苦涩的说:“这些日子,我本筹划了三条计划,想献给师父的。” “袁州毗邻云霄山脉,那里山高林密,一向盗匪不绝,弥勒教结交其为外援,既可以利用他们,又可以为失败找一条退路。还有,袁州有温汤镇的于家和上山坊的路家两处铁矿,若能动摇一家加入弥勒教,举事时不会再缺少兵甲武器。最后,袁州汉军是江西少有的精锐,若能在汉军中传播弥勒教,引汉军举事,岂不是比一帮没有上阵打过仗的百姓有把握的多。” 他献出的三条计策都不是一日之功,见到彭莹玉和况天这般着急,他知道他们等不及了。 况天讥笑着反驳:“哪那么容易,你以为我们没有去拉拢过云霄山的坐山虎吗,他只要抢掠钱财,根本不理睬我们。于家和路家都是富户,根本不许我们去传教,跟不用说与我们来往。” 郑晟失去了与他争论的*,低声说:“当然有难处,做什么事没有难处呢?” “好吧,”彭莹玉轻轻拍他的肩膀,“我意已决,你想办法把大师兄救出来。”他双手合掌,神色庄严肃穆,口中吟诵:“弥勒下世,天下净土。” 郑晟稽首还礼。 况天阴沉着脸,如果不是碍于彭莹玉在场,他肯定要把郑晟拿下逼迫。 茅草屋中安静下来,三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股风萧萧去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气息笼罩在这里,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过了许久,郑晟打破这寂静,道:“要让我在满都拉图身边说上话,还要麻烦师兄。”他一向是个行动主义,优柔寡断不是他的特质。 彭莹玉也收起心思,问:“要我们做什么?” “师兄把我扣押起来,让人去给余人报信,再让余人去找满都拉图。他逼这我在袁州城内开药铺,绝不会让我随随便便的死,更不会让我落到你们手里。” 况天还在想着散播天花的计划。彭莹玉不满的问:“况天,听见了吗?” 况天焦躁的挠挠头:“是,师父。” 这个村庄非久留之地,半个时辰后,彭莹玉、况天和周才平等人离去。况天留下两个青衣汉子看住郑晟,押送他往北边山间行走。 袁州丘陵林立,山峦起伏。三人沿着小路行走,郑晟一路想与那两个弥勒教徒说话,但那两人对他不理不睬。况天为了保险,没告诉属下这是在做伪。 三天之后,三人走到一座山腰里的草棚。草棚下有个阴暗的地窖,两个汉子毫不留情的把郑晟赶进去,用木栅栏封住地窖口。 郑晟被关了两天,受不了潮湿憋屈的环境,身上开始长疹子发痒。 两个汉子在上面吃吃喝喝,心情好的时候会扔一个饼子下来。 郑晟心中暗骂:“况天这王八蛋不是在借机报仇吧。”主意是他自己提出来,也怨不得别人。 在地窖里困了五天,郑晟渐渐不耐烦了,如果满都拉图不来救他,况天该送消息来把他放了,而不是在这里傻等。 清晨,他正靠在栅栏附近干燥的土地上眯眼休憩,突然感觉地面有轻微的震动。 “有人骑马。” 郑晟立刻睁开眼睛爬起来。官军的骑兵在张家湾那夜给他留下无法抹去的记忆。起来后什么也听不见,他再趴下以右耳贴地,奇怪,声音竟然没有了。 草棚地处半山腰,骑兵很可能从山下大道经过,他正在纳闷,两个汉子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嘴里嘀咕:“怎么有官兵来了。” 隔着木栅栏,郑晟看见一个汉子正凶横的盯着自己。 另一个汉子吼吼道:“王麻子,官兵把山包围了,快逃吧。” 盯着郑晟的汉子问:“这个人怎么办?” “香主说不能伤他。” “那他就落到官兵手里了。” “没办法了,我们快走吧。” 郑晟胆战心惊,忽然间那汉子朝他走过来,道:“与其让他被官兵带走,不如杀了他。” 后面那人惊呆了,吼道:“王麻子,你疯了,香主说不能伤他,你要杀他。” 王麻子意犹未决,提着刀说:“不知道这人是做什么的,香主从来没布置过这么没头没脑的任务。” “说不定是有用的人,你敢违抗香主的命令,不怕……”后面那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这句话很关键,王麻子掉头随那人转进草丛中。 郑晟后背冒了一层汗,心里把况天骂了个狗血喷头。等了一会,外面传来许多人喊叫:“在那里,那里有人在跑。”然后是惨叫声。 他听着乱石滚动的声音离自己不远,丹田运气,大喊:“救命啊!” “救命啊!”“救命啊!”…… 他喊了七八声,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三个身穿官兵衣服的人找到草棚,循着声音掀开地窖,拉开木栅栏。 郑晟狼狈的爬出来:“多谢各位救命。” 三个官兵围住他,一人用刀尖指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郑晟,就是给达鲁花赤大人家小公子治好天花的郎中。”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郑晟听那声音正是刚才躲在王麻子身后的汉子。 三个官兵押着郑晟下山,大道上停了三四十匹马,一个年轻的武将扶着马鞍站在那里,身形挺拔。郑晟被押送到他身边,不等兵丁开口,他眯着眼问道:“你是郑郎中?” 郑晟行礼到:“正是,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我不是将军,我是汉军千户张世策,奉满都拉图大人之命前来解救你。” 张世策,郑晟听说过这个名字,在张家湾的那个夜晚。 山顶上的追逐还在持续,一个兵丁快步跑下山,到近前禀告:“两个妖人,一个伏诛,一人逃走了。” 张世策面色沉静,道:“继续抓捕,不能让他跑了,最好能抓一个活的。” 36.第36章 大幕 郑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在地窖中关了六天,看见蓝蓝的天真舒服,还有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新鲜的。 他暗中打量这几个兵丁,看上去是汉人。张世策眯着眼睛远眺茅草起伏的山顶,自开始问完话后,便当他不存在,注意力全集中在山顶的追捕上。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进山搜捕的官兵收兵,一队队兵丁撤下来。 两个兵丁抬着一具尸首钻出松树林,“砰”的一声扔在张世策面前。 郑晟的眼皮连眨的止不住,低头掩饰自己的心慌。死尸的背后插着两只弓箭,后半边身上都染红了,他认得那张脸,是看守他的汉子,比王麻子温和的那一个。 一个武官拱手禀告:“千户大人,卑职等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另一个走了。” “算了,”张世策从亲兵手里接过战马的缰绳,“救回郑郎中,这一趟就算是完美了。”他转身见郑晟躲在一边低着头,关切的问:“郑郎中,你没受伤吧?” “哦,没有,”郑晟抬头站起来,“多谢千户大人。” 张世策双目炯炯有神,一双剑眉挑起,问:“郑郎中被这些人绑架有几日了,可知道这些人的来历。” 郑晟挠挠脑袋:“有五六天了吧,我从吴庄行医回袁州的途中被他们抓住,他们……”他故意吞吞吐吐,“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听他们说话可能和弥勒教有点关系。” 张世策笑道:“郑郎中放心,有达鲁花赤大人照料,在袁州没人敢欺负你。”他牵着马转了个圈,走到大道中间,问:“郑郎中会骑马吗?” “不会。” “奥,”张世策吩咐亲兵:“张建,到附近的村寨去雇一辆马车过来给郑郎中。”他翻身上马朝郑晟拱手:“郑郎中,我有事先行一步,留着孩儿们护送你回袁州。” 郑晟蔫巴巴的说:“多谢千户大人搭救之恩。”他实在是装扮不出来被救后喜悦的心情。 张世策只当他还没从被绑架的惊惶中恢复过来,也不在意,催马一溜烟的往南边的而去,顷刻间身影消失在山岭中。 郑晟回到袁州时,已是两日之后。 官兵们一路把押到达鲁花赤的府前,两个兵丁寸步不移的跟着他。在府前等候了约莫半个时辰,张世策从里面走出来,招呼到:“郑郎中,大人召见。” 两个兵丁这才把郑晟交出去,让他跟张世策一起进府。两人进了大门往右,这里的房子不像府后那么奢华,两排青砖黑瓦的厢房夹着一片练武场,正对面是一间殿堂。 郑晟跟在张世策径直走进殿堂,满都拉图正靠在东边的木椅子上。 满都拉图一见到郑晟,立刻厉声喝道:“郑郎中,谁让你出城的?” 张世策站到一边,郑晟上前行礼,辩解道:“办医铺把钱花光了,等了三天店里没有病人,所以吴庄有人来请我就去了。” 满都拉图冷笑一声,问:“这一趟跑的怎么样?” “我是个穷郎中,没想到有人会找我麻烦啊。” “你不是穷郎中了,”满都拉图肩膀前倾,仔细观察他的状况,“他们没把他怎么样吧?” “没有。” “没找到你之前,我就猜到是谁干的,皮达被杀,我就怀疑到弥勒教的头上。”满都拉图语意阴狠,得意张狂,“袁州的弥勒教已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了,可惜爹不让我抓彭莹玉。” 郑晟一脸迷惘道:“弥勒教也会绑架杀人吗?那我以后还能出城吗?” 满都拉图哈哈大笑:“不要怕,小郎中,这天下是我们蒙古人的天下,弥勒教妖言惑众,我岂能容忍它继续祸害袁州。” 郑晟故意做出不安的姿态,道:“可是……,弥勒教的信众都是佛弟子啊。” 张世策突然插言:“大人,郑郎中之言有礼,朝廷不禁弥勒教,如果我们逼迫过甚,惹出民乱,恐授人以柄。”他说话举手投足有一股军人气质,难怪被满都拉图欣赏。 “嗯,不错,”满都拉图笑的像只狐狸,“所以爹不愿杀周子旺,但我要让他们自己作乱。我刚刚放了他,过几日再把他抓起来,再放,再抓。我看他周家有多少钱财在衙门里使,我要让他天天恐惧,寝食不安。”他的声音透过鼓膜往脑子里钻,让人不寒而栗。 郑晟默默的低下头,“周子旺被放了吗?”这倒是给他少了许多麻烦,编好的话不用再说了。不怪彭莹玉要举事,满都拉图盯上了弥勒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满都拉图的声音像闷雷响在郑晟耳边:“郑郎中,近些日子,你不要出城了。” “是。” “等我扫平了弥勒教,慈化禅寺的香火就该要旺盛了,这也算是我给你的恩德吧。”满都拉图的干笑声像只鸭子。 郑晟还不得不站出来行礼:“在下替师父感谢大人。” 满都拉图挥手:“你还俗了,与慈化禅寺也就没关系了。”他突然诡秘的笑,问:“张世策,你家里可有不要的丫头,可赏赐一个给郑郎中,他还俗就是为了娶妻生子呢。” 张世策微微一怔,摇头道:“没有。” 这是什么屁话,郑晟恨不得一脚踩在满都拉图的嘴巴上。 满都拉图见张世策不解的他的意思,觉得无趣,道:“唉,你的心思全在于家大小姐身上,还能见到别的女人么?罢了,你们退下吧。” 张世策先行告退,郑晟紧跟在他身后。快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满都拉图在后面说:“郑晟,你的医铺的生意很快会火爆,防治天花啊,太医也没这个本事。” 两个人并肩走出达鲁花赤的府邸,步伐都很大,鞋底踩在青石板路上啪啪响。 张世策问:“郑郎会防治天花啊。” “算会吧,还不完美。”郑晟心不在焉。彭莹玉和满都拉图都做好了准备,但胜利者无疑是满都拉图,覆灭一个王朝没那么容易。 “有这个本事,郑郎中天下哪里都去得,难怪弥勒教的妖人要绑架你。” 张世策一直走到大门口,也等到郑晟再说话。 门口的汉兵护送张世策离开,郑晟独自返回明净堂。 “明”者明王,“净”者净土,他为医铺起名字时,已经选定了未来的道路,但不是现在。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没人在意他这个小和尚。临到药铺前,余人远远的看见他,冲过来喊:“郑晟,你回来了。”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他们两个孤独的人变得像真正的一家人。 “别吵吵,烦死了。” 郑晟的反应像是一盘冷水迎头浇过来。余人抿了抿嘴唇,没有退缩,而是继续拉着郑晟的胳膊看,好像像看他是不是还完整。 “你没事吧,彭祖师怎么会突然抓你?” 郑晟没头没脑的说:“谁知道呢,也许是我脑子坏了,也许是他脑子坏了。” 余人松开手,跟在他身后说:“咦,你不在家这几天,有好多人请你去种痘呢。” “是吗?”郑晟看见药铺门口放了一张椅子,像浑身脱力了一般瘫软下去。 袁州之火,即将燃烧,这将是开启乱世的大幕吧。三个多月了,他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朋友,喜欢的和不喜欢的都不重要了,包括鞭打过他的况天和周才平,希望他们能活下来。 37.第37章 儿戏皇帝 火把冒着浓烟,照亮了半边周家堡。无风,一团团火焰像是被定在空中,像一朵朵妖艳的火莲花。 光和影之间,人来人往,不时传来低沉的呼喊声。天黑之前,邻近十几个村子里的弥勒教堂主均赶到周家大院,没缺一个人,也没有人迟到。时隔一个多月,弥勒教在周家堡重启烧香聚会。 周家大院的练武场亮如白昼,青壮的汉子手持香火,全场肃穆。 忽然有一人低声吟诵:“弥勒下世,天下净土。”汉子们齐声相随:“弥勒下世,天下净土。” 吟诵声从微弱渐渐拔高,最后一百多人恨不得都吐出胸口所有的气——浊气、恨气、怒气……,“弥勒下世,天下净土。”响彻云霄。 周子旺手举三根香朝西跪拜:“弥勒佛祖,佑我南人,驱除鞑虏,世人平等,……”他脸上和身上还挂着伤痕,眼睛盯着无尽的黑暗。恭恭敬敬的跪下叩了九个头,他把香火插入香炉里,转过身大声问:“你们是谁?” 汉子们的回应声整齐雄壮:“弥勒弟子。” “鞑子残忍狠毒,弥勒下世救我南人,你们有没有胆量跟着我恢复汉家江山。” “有。”声音小了点。 “弥勒下世,我等都是应劫之人,鞑子恶行滔天,早已被上天抛弃。吾等作为弥勒信徒,杀一鞑子死后可为一地菩萨,杀十人死后便是十地菩萨,往生净土,在兜率天弥勒佛前修行。再不用受饥饿之苦,再不用忍受皮鞭抽打的痛楚,再不用受骨肉分离的悲伤……” 周子旺伸出右臂,仿佛在给各位信徒展示净土的美好。 周才平端着一个红色的木盘走到他身边,他伸手拿起木盘上的衣服,在空中一洒,宽大的衣袍展现在数百信徒面前。袍子是淡红色的,像是春天里早早绽放的桃花的颜色,又像是淡淡的血色。衣袍胸口处有一个龙飞凤舞黑色的“佛”字,在昏暗的火光下看上去像一支将要腾空而起的小怪兽。 周子旺抖动衣袍高喊:“弥勒佛祖前日给我托梦,赐我法力编制战袍,心诚者,穿上此战袍,可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信徒们的呼喊声嘶力竭,他双手张开举起袍子挡住自己的脸,“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周才平扔下木盘,眼睛红的像快要滴下血来,振臂加入疯狂的呼喊中。 练武场东侧的厢房里,彭莹玉坐在窗户边一动不动。 夜色藏住了他眼中的悲伤:“弥勒佛啊,原谅你这个虚假的弟子吧,只要能驱走鞑子,哪怕死后坠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能翻身,我也心甘情愿。”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手臂,唯有用盲从的力量,他才会有这么多的追随者。杀生、妄语、饮酒和偷盗,佛门五戒他犯过四条,也许早就不该算佛弟子了吧。 况天按刀站在他身后:“师父,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年前就准好了。” 烧开的水会冷却,胸中燃起的热情不流血是消退不下去的。 彭莹玉低声回应:“还好没有拖得太久,就这样开始吧,六天后攻打袁州。” “郑晟回到袁州了。” “他不参与此次举兵,我已经下令让王中坤率人在城内接应。” 况天不服气的撅了撅嘴巴,凭什么郑晟什么也不用做,他也是师父的三弟子。 深夜,周家堡像一锅煮开的水,男女老少在锅里随着水汽翻腾。呼喊声穿得很远,但传不到袁州城。 天明前,亢奋的堂主门散去,往各处传播消息。周才平也出发去联络信徒,多年来,他一直是周子旺最得力的助手。各村弥勒信徒四处散布流言,凡是敢向官兵告密者,全家老小一个不留。 一群又一群信徒集中向周家堡,三天里,四十多匹驮马拉着拖车从四面八方赶来周家堡,停在周家大院门口。 新到的信徒分堂主编制,周才德领人前去分发起事用的袍子,偌大的“佛”字处在胸口正中,像一张护身符。信徒拿到袍子都在兴高采烈的张罗比划,有些不合身的在找人交换。即使有几人怀疑这袍子的作用,但质疑声很快被一片口水淹没。 周才德领着一帮青衣汉子四处宣扬:“此乃弥勒教传下的密咒,凡是诚心信奉弥勒佛的人穿上这件神袍,他会在性命攸关时能发挥神力,刀枪不入。”没人敢真去拿刀试试,如果真的刺穿的袍子,也只能说明他不是诚心信奉弥勒佛。 周家大院门口增加了许多守卫,都已经换上带有“佛”字的衣袍,信徒个个神采飞扬,好像那件衣袍真能刀枪不入一般。 从大院子里走出来十几个人,为首的三人正是弥勒教举事的首脑人物。 况天领着彭莹玉和周子旺来到拖车堆放的圈子,介绍道:“这几年我攒下的钱都为了这个,为了不让官府察觉,有许多货物是从湖广买来的。”彭莹玉和周子旺连连点头。 守卫让开道路,这里是周家堡防备最严密的地方。况天跳上拖车搬下一个木箱子扔到地上,轰的一声响,腾起一阵轻灰。他跳回地面,向一边侍立的守卫招招手,那人拿起一柄斧头递上去。 况天接过斧头,退后一步,举起斧头在空中抡起了一个半圆劈在木箱子上。 “哗啦”一声,木箱的盖子碎裂,露出里面满满一箱子的黝黑色的枪头。 他扔下斧头,抱着双拳道:“铁器昂贵,官府查的又严,只能用枪头这种简单便利的武器了。” “很好。”彭莹玉点头,他确实很满意。 况天皱起眉头,一只脚踏上木箱,道:“要尽快把枪头发下去,准备合适的枪杆也要费一番功夫,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周子旺接话:“我在堡子里已经储存了四千多根枪杆,都是手臂粗晒干的杉树,虽然赶不上官兵用的白蜡杆,但也是一流的好木材。” “好,”彭莹玉露出喜色,道:“你们两个徒弟,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准备的如此妥当,何愁大事不成。” 到目前为止事情进展的很顺利,监视袁州城的斥候还没发现什么意外。他忘却心中积压的阴霾,提起精神道:“袁州兵丁被调走一批,驻防的精锐只有满都拉图麾下的五百汉军,我等集聚信徒近万人,是官兵的二十倍,我就不相信攻不下袁州。” 况天捡起一个枪头在手中掂量了几下,低头不知他想些什么。突然,他昂起头抱拳行礼道:“凡举事发兵,都要师出有名。徒弟我恭请师父称帝,宣告天下,号召各地南人起兵反鞑子。南人恨鞑子多年,就缺一个领头的,师父你的名望传遍湖广和两淮,到时候各地一定有无数壮士前来投奔。” 周子旺先是一怔,随后立刻双膝跪地,道:“请师父称帝,领我等举事。”他没想到况天会劝进师父称帝,但况天说出来了,他没有反对的道理,唯有用更大的诚意表示忠心。 他这突然一跪,周边的人都手足无措,眼睛瞅着彭莹玉都要下跪。 彭莹玉一把拉住正待下跪的况天,训斥道:“你们都起来,休要胡闹,我是出家人,怎么能当皇帝。” 周子旺和况天都站起来,周边的一帮守卫小心观察这三人的下一步反应。他们的眼睛像是要放出光来,反了鞑子自然不能再承认鞑子皇帝,从来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身边能出一个皇帝,让他们既好奇又期待。这就叫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彭莹玉连连摆手:“我早已说过,平生只想驱走鞑子,功名利禄与我都是浮云,”他看周子旺和况天的表情,苦笑道:“难道你们不相信师父的话?” “也罢,蛇无头不行,既然要师出有名,当然要选个头领,排个座次。周子旺多年心善积德,在袁州素有名声,供奉万贯家财于我教,就由你来当这个皇帝。况天领着一帮兄弟四处辛苦,又知行军打仗,你当平章政事。我是僧人,权且当个国师来辅佐你们。” 周子旺大惊,又要下跪,道:“师父,万万不可。” 况天牙齿咬得死死的不说话。 彭莹玉一把扶住周子旺道:“没什么万万不可,你以为这个皇帝好当么,坐上这个位置便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话虽然这么说,但当了皇帝,就等于有了弥勒教举事的绝对领导权。在这一刻,他们不会想到举事失败后如何,都在想着攻下袁州后该如何。 见周子旺没立刻答应自己,彭莹玉笑着问;“你怕了吗?”周子旺喃喃道:“怕什么,我原以为我这辈子再走不出那间牢房了,我出来,就是为了流干净我的血啊。” “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把枪头和木杆都发出去,天黑之前,我们拟个章程出来,散播天下。” 到此刻,况天才点头答应:“师父说的是。” 无论谁坐上皇帝的宝座,弥勒教中只有一个一言九鼎的人物。他带来了一千人,周子旺能鼓动六七信徒,无论怎么算,皇帝的轮不到他来做。 38.第38章 期待 至元五年。 袁州弥勒教举事,这是个被推迟了几个月的事情。但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东西你无法阻止。郑晟摸着脑袋上的头发茬子,他的头发慢慢长起来了,也许再过一年,他就可以像对面的余人那样挽起发髻。 到了那个时候,应该有许多人再也见不到了吧。 他靠在椅子上,含含糊糊的说:“余人,你不来喝一杯吗,说起来你也没当过和尚,这卤猪耳朵味道真不错。” 余人的声音从柜台后面传过来:“店里只有两个人,都像你这样喝的迷糊,谁来接待看病的人。”他真是把明净堂当做事业来做。 郑晟呼出一口酒气:“那有怎么样,我们有的是钱。”他怎么可能不还俗,酒色财气,没有一样能断绝。 这几天,有好几户蒙古人找他种痘,都是给家里的孩子种痘。都知道种痘是正确的事情,可论到自己头上,那些身居高位的人都不敢冒那百分之一意外的危险,他们把正确的事情放在无法提反对意见的孩子身上。 郑晟没想跟某个大人物拉关系,无论谁要种痘都要给医酬,一个人半贯钱,三个人一贯钱。一位色目人家的账房半天没算明白这笔账。有关医酬的决定权和最终解释权都在他嘴里,现在找他种痘的人家也不在乎那点钱。所以,他现在很有钱,每天都可以要几壶酒和一包猪耳朵。 余人的脑袋从柜台后面伸出来,平静的说出不同意见:“我们开的是医铺,不光是为了挣钱呢。要是只需种痘,你要我做什么?” “要死人了啊,好多好多人。”郑晟提起酒壶。这个年代的酒很淡,有股甜甜的味道,他喝了两壶也没觉得醉。头有点晕晕的,跑了好几趟茅房了。也许,他可以想办法提取点酒精出来,用作消毒,可是现在他没心情,没心情做任何事情。 “余人,你觉得我像个懦夫吗?” 余人的回答很好笑:“吓,你要是懦夫,我岂不是软柿子吗?” 郑晟哈哈的笑,心想你可不就是软柿子吗。十天过去了,袁州城没有任何动静,也许他们放弃了,有时候放弃意味着留下了希望。 “哐哐哐。”外面的街道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锣声。 锣响之后,有人扯着嗓子呼喊:“各街坊的听好,袁州妖僧彭莹玉纠结教众作乱,知府大人有令,各家各户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都来街心来集合,要征丁守城。” 郑晟手中的酒坛子掉下去,哗啦一声稀碎,酒花溅的到处都是。余人站在柜台后发呆,他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衙役的喊声转眼到了门口:“锣响三遍,不集合者,以通贼罪处置。” “哐哐哐!” “妖僧彭莹玉作乱,知府大人召集壮丁,十六岁以上,……”喊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两个人粗重的喘息,面面相觑。 好半天,余人绕开柜台走到郑晟面前,第一次现出愤怒的神色,怒喊道:“你知道的,对不对?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的。”郑晟站起来,拿起一片破布擦拭溅到身上的酒水。 余人伸出手,看架势想揪住郑晟,但到底没敢碰到他身上:“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你不是他的人吗?” 郑晟扔下破布,道:“你要想把我的头颅挂在袁州的城头,独霸这座店铺,就到门外把这句话喊大声一点。” 余人气的浑身发抖:“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郑晟朝走向大门方向,无奈的摇头道:“你觉得我能阻止他们吗?”从他上慈化禅寺,在余人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人,但一切都是幻觉, 余人跟上去:“你要去哪?” “你我都是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还有,我想上城头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群人。虽然猜到结果可能不好,但是还是很期待啊。” 一阵风吹来,郑晟胸口憋闷,脚步虚浮,嗓子眼里有股东西挡不住的往外涌。他一手扶住门框,嘴巴张开,“哇哇”几口,把刚刚喝进去的酒和吃进去的猪耳朵全吐出来。 余人快被他气疯了,扶住他的胳膊骂:“哎,你这个样子还想上城头。” “没什么,”郑晟推开他,“我没喝多,只是太紧张了,等了十天,终于还是来了。” 两个人走到街心,街坊邻居的男丁都走出来,他们看见李隆友,隔着十几步远,正在用闪烁的眼神瞄过来。 过了一会,衙役们提着锣走回来。知府征丁要不了这么多人,城头也无法容纳下城内所有的壮丁。他们会根据男丁的身份和体力挑选一些人出来,到知府衙门口集中。各家店铺的掌柜不用担心,他们与衙役的交情都不错。当然,以他们的体型和身材,衙役们多半也不敢挑他。 一个宽脸的衙役跟在这一片的里正身后,听里正的建议挑人。 郑晟满身酒气,但里正知道他这家医铺里来往的都是富贵人家,领着衙役从他和余人面前走过去,没有挑选两人的意思。 郑晟急躁的喊道:“为什么不选我。” 弥勒教作乱,上了城头协助守军守城是为了打仗,一不小心就可能丢了性命。被选中的人都在那愁眉苦脸,没想到还有人主动跳出来。 里正回过头,不耐烦的道:“看你满身酒气,上了城头别耽误了军情。” 郑晟拍着胸脯走出来:“我和弥勒教妖人有仇,一个月前还被他们绑架过,让我去吧。” 里正还没说话,宽脸的衙役不认识郑晟,见他主动请缨,心中大喜,随即答应道:“好,算你一个。” 余人见状也急着站出来道:“我也要去。” 郑晟回首一掌把他推回去,骂道:“你凑什么热闹,我两要是都死在城头,这间店铺怎么办?” 余人看不出郑晟是在发酒疯还是真生气了,回到拥挤的队伍中红着脸不敢再说话。 一盏茶的功夫,衙役从这条街道里挑选了六十三个的男丁,个个身材健硕,脚步灵活,让里正领着他们往衙门口集合。 郑晟没醉,但刚听到消息时他确实很紧张,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完,胸口舒畅了许多。等他随着拥挤的人群来到知府衙门,已经恢复了常态。他必须要上城头,如果有机会,也许他可以帮弥勒教义军一把,当然那几率很小。没机会,他也要看看弥勒教的义军到底是怎样一群人,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十几个身穿官军号服的汉子右手按在腰刀柄上在衙门口巡视,那凶恶的模样,仿佛只要看见有情况不对便会立刻拔刀砍过来。 衙役们把首批集中的两千男丁分出二十个队列,每个队列里选一个百夫长。郑晟以魁梧的身材荣幸的被挑中,立刻有了一百个下属。 百夫长再从本队中挑选出十个十夫长,衙役的本义是看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相互熟悉,能挑出服众的人选。郑晟才到那条街不足两个月,其中还有一个月在外,只能看长相和个头挑出来十个人。 人群闹哄哄的过了半个时辰,从衙门口走出来一群人。 两侧的衙役敲打大鼓。“嗡嗡嗡!”震的人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当中一个身穿绿色官袍的人站出来,用威严的目光横扫站在最前面的二十个百夫长,厉声道:“本州妖僧彭莹玉平日以妖术蛊惑人心,以弥勒教的名号聚众作乱,杀人劫货,鱼肉乡里。本官刚刚得到消息,七日前,彭莹玉聚集近万乱党,在周家堡公然对抗朝廷官兵,所到之处,凡是不从乱党者悉数斩杀,以人肉为食,俘女子昼夜****,惨无人道,天理难容。” 他轻咳一声,高涨的声调稍降,道:“弥勒教乱党愚昧狂妄,竟然奉彭莹玉弟子周子旺为‘周王’,况天为平章政事,妄想攻打袁州城。朝廷大军正集结在云霄山,十日之内,便可以赶来驰援。今袁州有难,本官召集尔等协助守城,为袁州安危,为保住自家老小不落入妖人之手,你们要不惜身死守住袁州城。平定乱党后,朝廷会重重有赏。” 在场的壮丁们先前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没有人太过惊讶。 那身穿绿袍子的官员一番大喊,说的嗓子发痒,又连着干咳了几声,急着回后堂去喝水。 等台上的人都走了,郑晟偏头问身后自己刚刚挑选出来的十夫长:“王兴运,这人是谁?” 后面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脸惊色道:“本州的王知府你也不认得。” “认得,认得,现在认得了。” 两千壮丁被分到四个城门,当天下午便在官兵的监督下往城头搬运滚木和石头,也有人在准备铁锅木柴。郑晟身为百夫长,不用什么时候都亲力亲为,指挥下属把守军交代的任务完成就好。 不知义军何时到城下,他早已下定决心不参与弥勒教举事,不知为何还是无法摆脱揪心。周子旺自称‘周王’,事情还没做,口气倒是不小。况天是平章政事,平章政事在元朝相当于宰相。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心中默念,不知是嘲讽,还是在夸赞。 急于称王,有时被看做是狂妄无知,有时是在表现勇气和决心,成王败寇而已。但不管怎么看,彭莹玉那几个人都像是前者。 “不管怎么样,还是有点期待啊,乱世总是要用鲜血来开启!” 39.第39章 狗肉 袁州府达鲁花赤的衙门。 赛罕远在云霄山,袁州留守汉军的军权控制在满都拉图手里。 一个中年黑胡须的的武将狼狈不堪,他的头盔不知丢到那里去了,正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满都拉图阴阴的训斥道:“杜恭,让你去抓周子旺,你惹出来这么一番事来,没抓到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损失了三十多骑兵。” “大人,是末将疏忽了,末将到了周家堡附近才发现不对劲,妖人况天已经率众阻住了末将的退路,末将是拼了命才杀回来的。” 杜恭回想那些身穿红衣不畏死的义军,忍不住还有些后怕。袁州的百姓平日见到官兵都似老鼠见了猫,今日他才知道老鼠发起疯来竟然那么危险。 他觉得有必要把军情说清楚点:“弥勒教的妖人……,他们都不要性命,是不是彭莹玉用什么妖术控制他们。末将砍死了许多人,但妖人们不知道害怕,他们抱住马腿,用身体挡住退路。”杜恭的声音越说越小。他剿杀盗贼多年,每一次都是顺顺利利,只有这次奉命去捉拿周子旺,在阴沟了翻了船,五十名骑兵只活着回来十二人。 满都拉图大怒:“大胆,你是故意要把乱民说强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吗?这天下还有不怕死的人?一群乱民,又不是久经沙场军队。” “来人,把杜恭拉下去,重责十杖。” 杜恭不敢求情,也不敢辩解,唯有叩头领罪。十杖打下去,他至少要在床上躺五六天。 满都拉图一向从严治军,说一不二。正当杜恭以为责罚无法避免时,张世策从左手边站出来,拱手道:“大人,杜恭不知周子旺作乱遭了埋伏,有不察之罪。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弥勒教妖人很快要来进犯袁州,末将求大人法外开恩,留杜大人将功补罪,等剿灭彭莹玉后,再做处罚。” 两边的汉将抓住时机,均站出来求情道:“求大人开恩。” 满都拉图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道:“杜恭,既然这么多人给你求情,我暂且把十杖记下,你立刻率斥候出城,探明弥勒教乱民的虚实。” 杜恭起身:“多谢大人。”他看了张世策一眼,心中很不是滋味。 袁州汉军有两个千户职,张家和杜家争着奉承蒙古人,关系一直不好。大元汉军是军户制,他这些年剿匪立功无数,才当上千户。张家的家主身体不好,早早告老还乡,也不知怎么说通了赛罕,让二十岁的儿子张世策接替了他的千户职位。虽然两人都是千户,但他倚仗在军中资格老,平日没少欺负张世策,可是满都拉图好像越来越喜欢张世策,让他心情郁闷。这年头,靠上了蒙古人,才算是真靠山。 张世策也告谢退到一边,没有看杜恭。 满都拉图传令:“袁州各村寨弥勒教众多,必然有许多人被彭莹玉蛊惑,如今袁州守军只有五百人,出击就要一击必中,否则袁州城就危险了。各位先收缩兵马进城,且等探明消息后再做打算。”他心中懊悔,早知道就不该放周子旺走了。他虽然想逼迫弥勒教作乱,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起兵,且声势如此浩大。 众将刚刚要散去,从门外进来一个武官,单膝跪地禀告道:“王知府已奉命集合了两千壮丁听令,防备弥勒教人攻城。” 满都拉图道:“很好,各位暂且回营,守好四门,等我将令。”十几个武官齐身离去,他坐在台后眉头紧锁,突然道:“张世策留下。” 张世策转身走回来,恭敬的侍立在一边。 等屋里人都走光了,满都拉图凶相毕露,恶狠狠的说:“果然如我所料,汉人聚团早晚是大元的祸患。放走周子旺不过十日,弥勒教竟然聚集近万人作乱,一看便是早有筹谋。” 张世策回应:“大人所言极是。” “近年来,袁州几乎无村不拜弥勒,尤其是这两年,不拜弥勒佛的村堡常常遇到祸事,愚民以为是弥勒佛降罪,其实都是弥勒教的人在捣鬼。”满都拉图越说越气恼,“若以我的性子,当屠尽袁州南人,方能斩草除根。” 张世策默默的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他也是南人啊。虽然他知道满都拉图说的南人中不包括他,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不舒服。 发泄完情绪后,满都拉图回到现实中,阴着脸道:“弥勒教既然早就准备作乱,为了攻打袁州城,一定在城内留有党羽,你领一百骑兵在城内巡逻,若遇见可疑南人,当街格杀。” “遵命。”张世策离开达鲁花赤的衙门。 来的时候,街道上还乱哄哄的,过了一个时辰,人像是突然消失了。 太阳在西边的半空中发着惨白的光,雾气像是给世界蒙上了一层纱。袁州邻近长江,春秋季起雾很常见,可清楚的世界突然间变成模糊,让张世策心中的不舒服又加重了那么一点点。他脚步轻快朝兵营走去,爹为了他这个千户职位花了不少心血,无论如何,他做事不能出纰漏——像杜恭那样的纰漏。 两刻钟后,戴盔披甲的骑兵出现在袁州街头,整个城市都安静了,没有人还敢闲着没事在大街上走动,同时也让城里的人都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城内的色目商人和蒙古官吏纷纷赶往赛罕的府邸,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元建国七十多年,南方虽然不时有乱民,但很少有能威胁到府城的时候。 南门外。 郑晟像个没事人,协助官府准备各种物资。壮丁们鬼鬼祟祟传着各种说法,也不知道那些消息从哪里出来的。中午刚有人说彭莹玉会妖术,一个多时辰后,王知府传令命他们准备狗血。 这事真够狗血的,短短半个时辰,城内的狗几乎被屠宰干净。郑晟的百人队杀了二十条狗,放完狗血后,他指使几个汉子扒下狗皮,准备晚上炖狗肉吃。 征集的壮丁有固定的驻地,晚上不能回家。官府提供管饱的大米饭,如果再配上狗肉就绝了。郑晟的淡定让他那个百人队成为最特别的一支队伍,没有人为将要到来战争紧张,王边看着炖狗肉的火,边哼起了小调。 郑晟靠在粗木材上,狗肉的香味飘进鼻子,他无声的笑笑:“我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还想着吃狗肉。”自从来到这个时代,遇见他的人好像一个个都很惨,现在没惨的也马上要惨。可是,他愁眉苦脸又能改变什么呢?只有蝼蚁之力,妄图改天换地吗? 虽然没有各种佐料,但狗肉的香味在南城墙脚下很是惹人注意,没有哪一队壮丁有郑晟这么大胆子。 王兴运夹了一块肉出来尝着软硬差不多了,突然从东边的街道传来一阵铁蹄声。汉子们看过去,只见一个长脸的汉子领着十几个骑兵转过来,那人指向郑晟驻地的方向,喊道:“大人,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在煮狗肉。” 王兴运手一哆嗦,肉块掉到地上。 张世策冷着脸催马过来,喝道:“这里谁管事?” 郑晟从粗木上爬起来,走过去行礼道:“大人,是我。” “郑郎中,你怎么来了?”张世策很意外,他用马鞭指向几个冒着蒸汽的铁锅道:“守城责任重大,你怎敢贪口腹之欲懈怠。” 郑晟辩解道:“城里汉子们从未上过战场,听说妖人作乱,个个惶恐不安。我等奉命备了狗血破妖术,把余下的狗肉炖给弟兄们吃了鼓舞士气。” 张世策把马鞭放下,脸上阴晴不定,现场安静的只能听见狗肉锅里的“咕咕”沸腾声。片刻之后,他指着铁锅道:“下不为例。” 郑晟拱手,低声道:“多谢大人。” 张世策转身欲走,突然又回头到:“嗯,给我备一锅送到南城兵营去。” 郑晟很意外,但很快笑道:“遵命。” 张世策催马带十几个骑兵离开,那长脸汉子站在原地呆住了,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等骑兵走远,王兴运指着他骂道:“杨高,你他妈真不是东西,你这是想害死我们吗?”同队的几个壮丁要上去揍他,郑晟立刻阻拦住。他不知道张世策为什么放过他,但他现在不想再惹出什么事端。 长脸汉子灰溜溜的走了,郑晟问王兴运:“杨高是什么人?” “他是济世斋的伙计,明摆着是在陷害你。” “济世斋,医铺吗?” “嗯,袁州城里最有名医铺了,城里色目人和蒙古人常常找他们的杨郎中看病。” 郑晟心中一阵膈应:“真是人心险恶,老子医铺开业不足两个月,就有人欺负到头上来。”他本无心在医术,可种痘之术一出,还是免不了被人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一夜过去,次日清晨,有官兵来给壮丁们每人分发一杆长枪。 忙了一上午,午后,郑晟在靠在粗木上心事重重,城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战鼓声:“妖人来,弥勒教妖人来了。”他打了个激灵跳出来。 骑马的官兵飞驰而至:“各队兵丁准备上城,听命令行事。“ 40.第40章 生死 “妖人来了!” 城头喊声此起彼伏,守军好像见到了什么青面獠牙、手撕活人的怪兽。经过官府的大肆宣扬后,城内的百姓对弥勒教义军充满了恐惧。 “让开,让开,别挤!”吃完昨晚的狗肉后,王兴运现在成了郑晟最忠实的护卫。身为临时百夫长的郑晟有幸在城头获得一个位置绝佳的位置。 寥寥的雾气中,从长江方向走来一群人,脚步缓慢而坚定,他们穿着淡红色的衣服,头顶上扎着灰白色的头巾。 他们在沉默中前进,手里举着长枪。 城头仍然是一片鸡飞狗跳,守军提着鞭子一顿乱打喝叫才安静下来。郑晟细细观察周围,都是他们这种临时被征召的男丁,真正的守军精锐不知去哪里了。 满都拉图是想拉一批替死鬼挡住弥勒教的锐气,再用精锐兵马找机会突袭。他隐隐猜到蒙古人的主意,彭莹玉挑了个不那么好对付的对手。 袁州城离长江不远,地处山水交接处,护城河里本来很宽且深。但数十年没遇见战争,又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四十岁以下的人都不记得上一场维修护城河是哪一年了。 眼下护城河里堆满了淤泥,一片片残败的荷叶蜷缩在冰冷的水面。 郑晟提着才发到手的长枪,身边的汉子们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那种含着恐惧的亢奋。在这种局势下,他想帮弥勒教一把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哒哒!” “哒哒哒!” 突然传来的铁蹄声刺穿了所有的喧闹。 南城门轰的一声大开,一队骑兵如风卷残云般冲出去,在万众瞩目的战场上,杀向弥勒教军出现的方向。 骑士灵巧的操控战马,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将军,右手举着一柄三四尺长的马刀,刀锋很厚,带有弯弯的弧线。 郑晟认得那个人,正是昨天晚上吃了他的狗肉的张世策。 三百骑兵冲向雾气中浑身通红像魔鬼般的妖人。 城头的近千名守军几乎窒息了。若如传闻中所说,弥勒教妖人会妖术,出击的官兵能挡得住吗?会不会出现黑云压城,狂风迷眼的异象。 一切都没有。 雾气中传来惨叫声,喊杀声。虽然不能清楚的看清楚战场的情形,但城头的守军都看出来三百骑兵如锐不可当的铁锥,把红色的妖人杀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他们先用弓箭射杀,等弥勒教妖人慌乱后,再持马刀冲上去,锋利的刀口砍在落荒而逃的义军的脖子上,像一群狼在驱赶羊群。 三百骑兵纵横驰骋,从东边杀到西边,再从西边杀到东边。 半个时辰后,义军中路渐渐稳住阵脚,左右两翼的义军包抄出来,这队骑兵方才退回来。 城头战鼓响,欢呼声比战鼓更响。 郑晟躲在女墙垛口的角落里,看见返回的骑兵几乎人人盔甲染血。远处义军有一百多骑兵追过来,却又不敢逼近,只在三四百步外装腔作势。 张世策策马进城,片刻之后,铁锈斑斑的城门轰的一声闭上。 郑晟知道彭莹玉已经败了九成。官军初战告捷,不在于斩杀多少义军,而是让城头才抽调的壮丁看清楚,弥勒教的妖人没什么了不起。 妖人们穿上了红色的袍子,在袍子的胸口书写上“佛”字,但仍然是一个鼻子两只耳朵,一刀砍下去也会身首异处。 铁蹄踏在青石铺展的街道上声音清脆悦耳,冲杀了近一个时辰的骑兵人马皆乏,但张世策没有急于回营去休整,而是在带着征袍染血的骑兵在城中巡视。 半个时辰后,他们才返回南城兵营,满都拉图和杜恭出营迎接。 张世策翻身下马行礼道:“末将奉命出击,斩杀妖人四百余人,本部兵马两人受伤,战死一人。” “好,好,”满都拉图喜笑颜开,“果然是出生的牛犊不怕虎。”他拉住张世策的肩膀道:“什么妖术,张千户在城内走一圈,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弥勒教妖人看看他们同伴的血。” 如果不是城内守军的力量太薄弱,满都拉图才不会这么做,他宁愿等城内的义军都跳出来,就此一网打尽。但弥勒教举事太突然,他临时无处抽调兵力,为防袁州有失,他决定先震慑住城内的教众,待击溃弥勒教义军,斩杀了彭莹玉和周子旺后,再慢慢清理城内乱党。 杜恭强作笑颜祝贺:“弥勒教妖人人数虽众,但几乎都是从未拿过刀枪的百姓,不足为虑。” 满都拉图颇为自得:“那是自然,整个江西行省,没哪一只汉军有我袁州的汉军精锐。” 一行人走进兵营。 城头。 郑晟扶着砖石看城外的义军收拾完同伴的尸体,在距南门三四里外立营。 隐隐有吟诵声传来:“弥勒下世,天下净土……”听义军呼喊的气势,没有受这一次被突袭的影响。 他不喜欢这个口号,无处不透着愚昧的味道。“靠拜弥勒佛举事,能成功吗?”他无法回避这个艰难的问题。以弥勒佛的名义号召,虽然可以欺骗许多愚夫愚妇,但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屑于加入其中。即使初起能弄出大气势,最终也难免烟消云散吧。 义军晚了一天到达袁州城下,他们准备了用以渡过护城河的小船和攻城的云梯。 周子旺身为周王,不用亲自上战场,真正指挥打仗的是况天和他的两个义子。今天被城内官兵突袭的正是周才平的队伍,幸好况天赶来的及时,才没让这支信心满满的义军才到袁州城下就被冲散。 各军立好营寨后,第一件事就是摆好弥勒佛的香案,周才德率一帮汉子簇拥周子旺前往各营安抚军心。有弥勒佛镇场面,军营中秩序井然,没有因小小的挫败引发慌乱。 彭莹玉、况天和周才平都躲在中军大帐里。 周才平坐在一边抱着脑袋,一个时辰前的打击让他情绪低落。 况天保持惯有的精悍形象,火急火燎的说:“师父,必须尽快进攻,我们至少要在云霄山的援军回来三天前攻下袁州城,才有机会稳住形势。” “不要叫我师父,”彭莹玉是最快适应新身份的人:“请周王回来再做决断。” 况天不自然的哼了一声,周子旺能拿出什么好主意来吗?那天夜里,他们三人商定,暂且不称帝。周子旺先以“周王”的名号散布檄文,等攻下袁州后挑选合适的时机称帝引领天下诸雄。但况天不会因为师兄称周王,就对他多几分尊重。 周才平颓败的模样,让他对周家堡一脉的鄙视心又添了一笔。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喧闹的脚步声,周才德掀开门帘,周子旺迈着方步走进来。 彭莹玉领头行礼:“拜见周王。” 周子旺一把扶住他,尴尬道:“师父折杀我了。” 彭莹玉坚持行完大礼,况天无奈紧跟在他后面行礼。彭莹玉道:“周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贫僧等拥你为周王,自然要拿出周王的威仪出来。” “啊……,这样啊,”周子旺扶着高耸的头冠坐上大帐中当中的宝座。从周家堡的员外一跃成为万众瞩目的周王,他一时难以适应。 “平章政事刚刚提出,要尽快攻打袁州城,贫僧也以为如此。我等处于强敌环伺下,攻城宜早不宜迟,贫僧以为今日休整,明日辰时全力攻城,周王以为如何?” 周子旺挥手道:“一切依国师所说。”在周家堡时,他觉得自己无所顾忌,但登上周王之位后,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国师和平章政事商量好就可以了,打仗的事情我不懂的。” 彭莹玉行礼:“遵命。” 众人见周子旺心神不宁,各自告退。只留下秦管家一人守在门口,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了。 周才平和周才德并肩走在最后,两人掌管了七千多信徒,是此次弥勒教举事的主力。 等彭莹玉和况天走远了,周才德突然问:“大哥,你说,我们这样欺骗教众,合适吗?” 周才平转头,见他的兄弟脸蜷的像苦瓜。他揪住周才德把他拉到一边,喝道:“你疯了吗?我们怎么欺骗教众了?” 周才德扬起脸,认真的说:“可是……,怎么可能会刀枪不入呢?” 周才平封住周才德的衣领骂道:“怎么不可能?做不到的人是供奉弥勒佛祖的心不诚。”他情绪激动,面孔扭曲,周才德看的有点害怕,不敢再争辩。 见周才德退缩了,周才平慢慢松开手,“这是祖师的主意,周王的说法,你要是敢胡言乱语,乱了军心,小心军法不留情。” 周才德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他不明白,为什么几天间所有的人都变了。 祖师变了,义父变了,大哥变了,弥勒教信徒都变了,所有人都疯狂了。他默默的在心里念:“弥勒下世,天下净土……” 41.第41章 炸开的夜 清晨,郑晟再次站在城墙边。 白蜡枪杆滑溜溜的,挥舞起来带出“呜呜”的风声。一夜静思,他已经做好亲手捅死弥勒教徒的准备。 除非对面是他认识的彭莹玉、况天,或者是周才平和周才德,否则他不会手软。 已经杀过人了,刀砍入脊椎、划过咽喉的感觉深深刻在骨子里,一生难忘。就像况天杀死那两个瘦弱女孩,习惯成自然。在这乱世里,强大的自己才是唯一的依靠,某些方面,他渐渐认同了况天。 城下传来沉闷的鼓声。 “嗡嗡嗡,”穿透了迷雾。 城头也响起鼓声回应,他听不出来这两者的区别,反正那声音的意思表示厮杀要来了。 王兴运脚边放着一桶狗血,虽然昨日官兵已经给城头的守军展示了弥勒教的妖人没什么了不起,也不会什么耸人听闻的妖术,但城头的壮丁们还是把狗血提在身边。 人类很难消除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成千上万的人穿过迷雾,出现在护城河边。有人抬着小舟放入河中,身穿红衣的义军划着小船穿过枯萎的荷叶从冲过来。 “嗡嗡嗡,”“嗡嗡嗡!” 男丁们握紧长枪,城下的义军使用与他相同的武器。 “杀啊,弥勒佛保佑,刀枪不入!”过河的义军呼喊着像飞蛾扑火一样冲向不那么坚硬,也不那么高的城墙。 云梯架上城墙,不得不说,彭莹玉准备的很细致,云梯的高度正合适,正好架在垛口下。 红色的袍子,白色的头巾,还有印在胸口脸盆大小的“佛”字。 义军的在癫狂的呼喊:“刀枪不入!” 郑晟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这算什么,胸口写一个“佛”字就可以刀枪不入吗?历史书中写过几百年后的义和团很兴这个,没想到在元朝也有。 不远处一队身披铁甲的官兵巡视过来,为首的正是满都拉图。 他咬牙挺枪刺进向一个正在顺着云梯往上爬的义军的肩膀:“彭莹玉,你就是这样领着弥勒教的人举事吗?你觉得这样便可以驱走鞑子吗?” 那个义军惨叫一声从城头坠下去,他抽回长枪,手掌大的枪尖半边血色。他突然不知该怎么办。加入这样的弥勒教吗?他做不到。 彭莹玉在骗信徒,可谎言总有被揭穿的一日,到那时,还有谁会相信他们。以血肉之躯,对抗尖锐的兵甲,勇则勇矣,但这种勇气不能长久。 满都拉图慢慢走过来,郑晟舞枪的气势旺盛,他一眼就注意了,拍拍他的肩膀招呼:“郑晟!” 郑晟装过头,驻枪而立:“大人。” “你怎么上城头了?” “我奉命协助守城。” “胡闹,谁让你来的,”满都拉图看上去很生气,“你以为打仗是很好玩吗?” 张世策从他身后站出来,道:“大人,郑郎中还不错,刚刚捅下去一个乱民。” “谁召你上城头的?”满都拉图余怒未消,“什么时候要让郎中上阵厮杀了。” 张世策听着口风不对,不敢再说话。 城下的义军像蚂蚁般争着往城头爬,满都拉图阴着脸下令:“郑郎中,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郑晟收起长枪,道:“遵命。” 他转身叫上本队的几个十夫长,指向王兴运道:“从现在起,你们听他的,我要回去了。打退乱民,活着回来,我请你们喝酒。”他这个百人队一多半是本街坊的人,这几天相处的不错,是个拉拢感情的机会。 有蒙古人站在身后,没人敢放肆,男丁们个个拘谨的站着不敢说话。 郑晟再回头看了一眼城外的义军,放下长枪,低下头:“大人,我回去了。”然后噔噔噔走下城墙,这场战争与他没有关系了。 满都拉图没有继续留意他,领着张世策等人继续往前巡视。义军首次攻城,他亲自上城头巡视鼓舞士气,遇见郑晟,只是这过程中的小插曲。 袁州城内全城戒严,街道上空空荡荡,郑晟晃晃悠悠回到医铺,余人正在柜台后整理才购置的药材。 “啊,你怎么回来了?” 郑晟不理他,拉过竹椅躺上去不说话。 余人绕出来,走到他身边陪着小心问:“这鼓声听得让人心慌,城头的情形怎么样?” 郑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我还以为你耳朵聋了呢,整天翻草药,也不嫌烦。” 余人呆呆的说:“不然怎么样,医铺在开门啊。” 这个人迟钝的没救了吗?郑晟忍不住一翻身坐起来,问:“我问你,你到底是希望官兵赢,还是弥勒教赢?” 余人想了想,认真的回答:“不管谁赢,一定会有许多人受伤,我刚刚去神农堂买了一些止血生肌的药物……” 郑晟两眼一翻,又躺下去。 余人喃喃的说:“我是个郎中啊,说希望谁赢又有什么用。”他心里发慌,上阵杀敌,流血拼命这种事应该离他很远。 城头的厮杀声直到天黑才消失,全城戒严,没地方去买猪耳朵,郑晟炒了一碟盐豆下酒。 见识了弥勒教的阵势后,他首次发现彭莹玉这般不靠谱。彭莹玉是个聪明人,周子旺和况天也不是傻子,这些都只是手段吧。可即使是手段,郑晟也难以接受。他已经能接受利用装神弄鬼的手段去传教,但肯定做不到对一帮身穿“佛”字衣袍的信徒鼓吹刀枪不入。 第二天,第三天,根据郑晟耳测,鼓声和喊杀声比第一天要弱一点。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弥勒教败局已定。 他知道弥勒教在城内有内应,但在城外义军不能制造足够的压力,埋伏在城内的人就找不到发动的时机。 第三日午夜,在郑晟熟睡的时候,千疮百孔的南城门打开,门外是累累死尸。 满都拉图全身笼罩在镔铁盔甲中,手里提着一张桦木长弓,杜恭和张世策紧随在他身后,五百骑兵队列整齐。 满都拉图轻蔑的笑:“五百只狼对阵一万头羊,结果会如何?” 杜恭奉承道:“大人出马,一定能击溃乱民。” 满都拉图张狂的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出击目的,道:“哈哈哈,本将军就是要在江西行省的援军到来之前击溃弥勒教乱民,不让军功旁落。” 张世策提起长刀,五百轻骑杀向黑暗中弥勒教乱民的营地。 临近兵营的前一刻,满都拉图发出低沉的吼叫:“我们不要俘虏!” 轻骑毫无滞涩的冲进破旧的帐篷,官兵举着火把一路点火,铁骑踏翻了供奉弥勒佛像的木龛。张世策等人熟练的射出弓箭,碾压过几波零星的阻挡。 几百个盗匪和几千个百姓组建成的义军经历了三天的攻城,早已筋疲力尽。城上的守军和城下的义军战斗力相当,但死的人越来越多,义军中怀疑“刀枪不入”的人越来越多。当心中最坚固的一堵墙倒塌了,彭莹玉无法抑制“恐慌”在义军中蔓延。 “官兵来偷袭了!” 况天踢开彭莹玉的帐篷,他看见师父手中正提着一柄厚背刀正准备出门。 “随我去迎敌。” “师父,挡不住了,他们朝周王的营寨杀去了。” 彭莹玉大惊,几步窜出帐篷,一溜火光朝中军营帐杀过去,沿途鬼哭狼嚎。 况天揪住头发:“蒙古人太狡猾,他原本是向南突袭,我与周才平调集兵马阻拦,没想到掉头从北边绕了个圈子,杀向中军去了。” 火把一路撒下火种,真正的火种,令人绝望的火种。 官军一路无人抵挡,真的无人抵挡,义军都在争先恐后的往黑暗里逃。逃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他们就安全了。至于天亮后会怎么样,没有人在乎。 两个人傻傻的站着,毫无办法的看着那座最大最新的帐篷被官兵包围。官兵掀开的帐篷,骑兵冲进去了。 周王营破,军心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况天双手无力的垂下:“师父,没救了。” 彭莹玉手中的厚刀哐当落地,他突然想起郑晟,想起张宽仁,想起许许多多劝他不要起兵的朋友。 “我真的错了吗?”他眼中迷惘,纷飞的火光在他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况天大声吼叫:“师父,走吧,袁州没有我们的落脚之地了。” “我们还会回来的,对不对?”彭莹玉捡起厚刀。他像一头悲伤的狮王,瞬间又找到了动力,用无比坚定的口气说:“我们还会回来的。坚持了二十年的事情,怎么能那么轻易的放弃。我是南人啊,直到倒下的那一刻,注定有未完成的宿命。” 况天只想劝彭莹玉快点离开,应和道:“对,我们还会回来的。”他当惯了盗寇,无非是恢复躲躲藏藏的生活。只是这次动静闹得这么大,朝廷一定会向全国散发海捕文书。 仓促组织起来的义军像一盘散沙,往里面扔进去一个大炮仗,瞬间被炸的烟尘四处纷飞。 至元五年,袁州僧彭莹玉鼓动弥勒教举事谋反。 时隔一个月被官兵击破,号称“周王”的周子旺被俘,妖首彭莹玉不知所踪。 ******周一求票票。 42.第42章 车裂 郑晟左手端着粗糙的灰色陶瓷杯子,右手拿着一个杨柳条在杯子中蘸点水放入嘴巴里,胡乱一阵捣腾。 这就是这个年代的刷牙,没有牙刷用杨柳条,没有牙膏用淡盐水,还好他没有抽烟袋的习惯,也很少喝茶,一对门牙还能保持洁白。 相比较他的糊弄,余人在一边刷的一丝不苟,几乎要把口腔中每一个能藏污纳垢的地方都清扫干净。 弥勒教义军被击溃已经过去三日了,袁州的余波还未平息。 官兵在城外大肆捕杀弥勒教徒。城里也不太平,昨天,这条街道靠东那家米店的东家就被如狼似虎的衙役给带走了。听说是有人告发他曾经在家偷偷摸摸拜弥勒佛。如果拜过弥勒教的人都要被当做弥勒教徒抓走,满都拉图只怕真要把袁州人杀绝了。 郑晟一直呆在明净堂,昨天还去给一个色目人的家的孩子种痘,这一切好像与他没有关系。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他想做点什么,也要等风波平息下来以后。 门外有人招呼:“哎,郑掌柜。” 郑晟把杨柳枝在嘴巴了迅速捣腾几下,倒干净瓷杯里的水后转过头。 “李掌柜。”门外站的是李隆友。 他们一个是明教的弟子,一个是弥勒教的弟子,现在都立在官府的刀锋下,彼此之间没那么忌讳了。 “李掌柜,进来坐。”郑晟走进屋子,放好瓷杯。他弯腰拿毛巾蘸上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这样能让他迅速清醒过来。 他很随意的拉家常:“怎么这么早过来,是要账的吗?”前几天,余人在神农堂赊了一些草药。 “不是,”李隆友朝外面的街道上瞟了几眼,压低声音道:“郑郎中,你知道吗?周子旺被官兵抓住了。” 郑晟手指动作一滞:“真的吗?” 李隆友目不转睛的盯着郑晟的眼睛:“听说满都拉图想从他嘴里掏出袁州弥勒教所有的堂主。” “哦,真是件悲伤的事情。”郑晟把毛巾扔进脸盆里。 李隆友摇头哀叹:“周子旺自称‘周王’,是弥勒教中的首脑人物,知晓许多秘密,不知道又要死所少人!” “是啊,”郑晟端起脸盆把水泼在门口的台阶上,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李隆友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周子旺知不知道你是弥勒教的人?如果他知道,你还是快逃吧。” 此时,余人也刷好牙齿走进来,热情的招呼李隆友:“李掌柜,这么早,吃过早饭了?” 李隆友僵硬的对他笑笑,朝门外走去,与郑晟擦肩而过时,用蚊呐般的声音道:“郑郎中,言尽如此,是光明使让我照料你,你若是想走,先去翠竹坪,光明使会想办法送你出袁州。” “张宽仁!”郑晟想起那个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的年轻人。明教拒绝了弥勒教的起兵邀请,只怕是早就预测到这种结局。 他笑了笑,道:“我不会走,我在袁州有家医铺呢。” 李隆友脸色纠结,匆匆离去。 余人好奇的追问:“他过来说了什么,我怎么觉得他在避开我。” 郑晟板着脸道:“他是来要账的。” 袁州弥勒教盛行,城内也有许多户人家信奉弥勒佛。眼下官府四处抓捕乱民,信徒们把偷偷摸摸把家里泥塑的佛像砸的稀烂,生怕把祸事引到自家头上。也有人悄悄把佛像藏在箱子底或者是密室中,有这样虔诚心的人是凤毛麟角。 街坊邻居们有数不尽的流言,郑晟沾了当两天百夫长的光,与这条街道许多男丁混了面熟。 他还记得在城头许下请客的诺言,但眼下这种局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他请客,也没人敢来赴宴,生怕被官府扣一个聚众集会的罪名。 王兴运是东街客栈的伙计,客栈是传播消息最快的地方之一。他当了一趟差事后,自诩与郑晟是铁哥们,这几天客人不多,常常抽空来找郑晟闲扯,告诉他各地的情形。 周子旺的老家周家堡几乎被夷平了。在官兵到来之前,堡子里的男人早已逃光了,留下的老弱妇孺被官兵杀的干干净净,蒙古人在周家堡周围树了一圈木桩,每根木桩上都挂上了首级。 彭莹玉、周子旺和况天几个举事首脑的下落,各种说法都有。甚至有流言说,他们被弥勒佛祖接到兜率宫去了,神佛之说最容易引起人的好奇心。 郑晟只是听,他估计李隆友说的是实情,周子旺被抓捕了。没有彭莹玉和况天的消息,那两个人应该逃了。 王兴运说的眉飞色舞,弥勒教的妖人在他的嘴里是大反派。 郑晟躺在椅子上捂着脸,想起秦管家、秦十一……还有周顺,那些与他朝夕相处过人。他救的了天花病灾,救不了兵灾。 不知为何,听说周子旺被抓,郑晟一点也不慌。没有理由,他有一种强大信心和直觉,周子旺不会供出任何人。注定要死的人,说再多也没用。 张宽仁说直觉有时候会害死人,但每个人都有相信直觉的时刻,只是不要让相信直觉变成习惯。 四天后,赛罕率一千守兵归来,袁州进入了新一轮对弥勒教徒的搜捕。 ****** 至正五年,二月十八日,雨水。 民间有说法,雨水之后,天气转暖,降雨渐多。 袁州的雨水早就开始了,滴滴答答从屋檐上落下来,让人听的心烦。 郑晟站在床前,他这一个月攒下了几十贯钱,可他不知道要这些钱去做什么。彭莹玉和况天算是他的朋友吧,但弥勒教覆灭后,他总觉得心里空空的。 余人举着一把油纸伞进门,除了种痘,其余的病都是他去看。他们这个药铺生意越来越好,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可能要雇几个新伙计。 “郑晟,”他轻轻的喊,他知道郑晟在烦什么。他虽然同情弥勒教,但没有造反的胆量,也没有造反的本事,反而不去想太多,“我今天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余人走到他身后,有些畏缩的说:“官府说三日后车裂周子旺。” “车裂?”郑晟不是很明白这个新名词。 “就是,”余人吞了一口吐沫,“就是把人的四肢和脑袋绑在绑在车上往外撤,最后把人拉的四分五裂。” 郑晟脱口而出:“不就是五马分尸吗?” “差不多吧,”余人神色暗淡,“官府会让城内的百姓去围观,说是震慑袁州的弥勒教徒,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后来我想即使我不说,你也会知道。”他声音很低,好像这一切是因为他的过错。 “是这样啊!”郑晟使劲揉脑袋上那一天天变长的乱发,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办法。 余人问:“你会去看吗?” “会的,我会去!” 三天的时间过的很快,老祖宗总结出来的历法很准确,雨水之后,雨水不断。 阴天,天亮的晚。 郑晟在黑暗的清晨起床,穿上黑色的新衣,这是他前天特别定做的。余人听见动静,也跟着爬起床。 蒙蒙细雨阻碍不了城内百姓观看车裂弥勒教妖首的热情。车裂之刑,他们一辈子没看过,以后可能也没机会去看。 衙役们早早封锁了街道,雨水后气温没那么快升上来。春寒透过薄薄的衣衫,郑晟站在人群前列,他的个头和魁梧的身材让他得到一个好位置,余人在他身边垫着脚。 不知站立多少时候,“哐哐哐”远处传来锣声。 三个衙役敲锣开路,敲一阵喊一阵:“弥勒教妖人作乱,以佛祖之名,行阴邪之法。周子旺乃弥勒教贼首之一,妄称周王,形同谋逆,以车裂之刑,以警世人。” 郑晟把头上黑色的帽子往下压了压,“车裂”——这血腥的刑法在提醒他,这是几百年前的年代。 街道上越来越挤,南边再次传来锣声,有人兴奋的喊:“来了,来了。” 全副盔甲的骑兵开路,五个光着膀子的汉子驱赶着五头牛跟在后面,五头牛的中间拉着一个人。 袁州城的主街道很宽阔,五头牛摇摇摆摆的走过来。那个人的四肢和脑袋被绳子扯着,系在牛脖子上。 他从北城走到南城,最后才到四牌楼的前的行刑地。 牛群最后停在郑晟面前,头发蓬松的罩在周子旺的脑袋上,郑晟看不清楚他的脸。 坐在高台上王知府扔下令箭:“行刑!” 周子旺突然睁开眼睛,乱发从他的脸上向两边滑落,他在向四周看,他漫无目的扫视。最后,他看见郑晟了,视线与郑晟的相接那一刻,很快转到另一边。 他在笑,郑晟确定他是在朝自己笑。 “南人们,我要死了,”周子旺嘶哑的呼喊,“我看着你们,我看见了你们。你们都是南人啊,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无论在净土还是在地狱都不是,只有在这该死的大元朝,我们是第四等人。” 监斩的官兵惊慌失措,他们没想到沉默了五六天的周子旺会突然呼喊。 王知府从座位上站起来,惊恐的下令:“行刑,行刑,……堵住他的嘴巴,堵住他的嘴巴。” 官兵们不知道是该先行刑还是先堵住周子旺的嘴巴。 郑晟低着头,他的眼睛渐渐模糊。 “我要走了,但我还会回来。我知道,你们在看着我,不要惊惶与怯弱,不要让它们终占据你的身体。” 郑晟知道,周子旺是在对自己说话。 “行刑,行刑!”王知府暴跳如雷。 五根绳子骤然绷紧,周子旺的声音消息了,郑晟闭上眼睛,一滴雨落在他崭新的鞋面上。 43.第43章 三贯钱 明净堂的大门虚掩,像是闭门营业了。 老主顾推开门进去,余人会热情的招呼,但见不到郑晟的人影。看周子旺被车裂归来后,郑晟像是受了莫大打击。 二月二十三日,车裂之刑三日后,巳时。 朦胧的小雨停歇了,淡黄色的太阳一会露出脸,一会被阴云挡住。 一个身穿绸缎夹袄的年轻公子带着两个小厮沿着街道大模大样的走来,三人东瞅西看找打明净堂的大门。一个小厮弯着腰把两扇大门都推开,谄媚的笑:“少爷,就是这里了。” “什么人,老爷非要我亲自来请,”年轻的公子嘟嘟嚷嚷,他走进门吆喝到:“掌柜在吗?” 余人陪着笑脸从柜台后绕出来:“客人尊姓大名,有何贵干?” 年轻的公子鼻孔朝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狐疑的问:“你不是掌柜吧?” 是不是掌柜一眼便能看出来,但余人不明白自己那地方看上去不像掌柜,他保持笑脸回应:“我不是,客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就差说一句,我们店里的掌柜是甩手掌柜,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了。 年轻的公子脸色阴下来,呵斥道:“让你们掌柜出来!架子这么大,你一个伙计有什么好说得。” “看病吗?本店掌柜除了种痘,平日不出诊。” “本公子就是要找他种痘。” 余人怔了怔,强笑道:“掌柜近日身体不适,不宜出诊,不如公子留下名号,等掌柜痊愈了,再登门拜访。” 年轻的公子大怒,指着柜台骂道:“不知道小爷是谁吗?敢这般轻慢,小爷登门来请,他今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余人为难道:“掌柜真是有恙。” “有恙?我看他是不是弥勒教的妖人,看妖首被车裂吓出来的病吧。” 周子旺被车裂是这几天袁州城内最流行的谈资,但没人愿意与周子旺联系起来。年轻的公子出言尖酸歹毒,依他的身份,袁州城哪家店里的掌柜不是笑脸相迎,偏偏在这个地方遭了冷遇,一出口便扣上让人胆战心惊的大帽子。 他的话碰到了郑晟的逆鳞,里屋传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不去,不去,哪里来的野狗惹老子清静。” 年轻公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人在骂他,气的脸色涨红:“反了,反了,敢骂我。”他挥手指向两个小厮:“来啊,你们两个把这店给我砸了。” 两个小厮很听话,卷着袖子直奔柜台后面的药材盒子,看上去做这种事轻车熟路。余人急了,张开双臂像保护小鸡的老母鸡拦住两人,朝里屋喊:“郑晟,你惹出事了,还不出来。” 一个健壮的身材从后门中现出身来,郑晟大喝一声:“谁敢乱动。”细看店里的情形,他刚才气恼之下骂了一句野狗,看这位年轻人衣着华丽,他不知道底细,没着急动手。 年轻公子伸出一个指尖对准他的鼻子,刻薄的说:“你就是郑晟吧,有了种痘的本事了不起啊,别忘了,你就是个狗郎中。” “不错,我就是个郎中,公子若是看不过眼,就别来找我。” 两人冷眼旁观后,说话的火药味不但没消散,反而更加剑拔弩张。 年轻公子何曾受过这种气,除了几个蒙古大户,他在这袁州城里横着走许多年了,骄横之气再也压不住,指挥两个小厮:“今天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给我把这店给砸了。” 郑晟随手抄起一张椅子,黑漆漆的眼珠散出危险的信息:“谁敢动手。” 他嗓门大,做出来的样子吓人,但说话明显没那个公子好使。两个小厮把余人推了个踉跄,窜进柜台里把摆放整齐的草药抽屉抽出来扔在地上。 “我靠,真砸。”郑晟一个大步冲到那公子身边,伸手抓他的胳膊,道:“让他们停下来,你砸了多少要赔多少。” 年轻公子挥臂想把郑晟推开:“赔?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两人手臂相交,交了一把手,郑晟的力气更大,把他推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口气再也咽不下去了,他挥舞手臂乱叫:“妈的,敢跟老子动手,给本少爷打。” 郑晟看余人缩在一边靠不上,他要是在不动手,店里就完了,抄起椅子直奔那两个蹦的正欢实的小厮而去。 这几天,周子旺临死是喊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他心情低沉,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眼看这来了个不长眼的找麻烦,不管是谁了,先打了再说。 椅子腿子空中翻了个个,重重的砸在小厮横挡的胳膊上,痛的那人一声惨叫。 两个小厮今日随少爷来请郎中,空着双手,被郑晟把椅子舞的像个风车似的赶出门外,年轻的公子只会乱蹦跶,三人近不了郑晟的身。他气急败坏站在街心骂:“好小子,敢跟爷动手,你给我等着。” “给老子滚远点。” 赶走三个不速之客,郑晟收起椅子回到店里歇下,才觉得心中的憋屈稍散。 医铺里恢复安宁,余人弯腰收拾散在地上的药材,“舒坦了吗?”他突然回头问。 “舒坦了!” “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知道。” 余人叹了口气,默默的捡东西,就郑晟这脾气,开什么店都要黄。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郑晟舀了一盆冷水,冰冷的毛巾扑在脸上,面部的毛孔在瞬间张开。周子旺没供出来任何人,袁州城里还有弥勒教的人,他要找到那些人:“就算是我被你说动了,就算是我被你感动了,让我替你走完未尽的路。” 他一次次以为自己看清了弥勒教,一次次陷入迷惑。那本就是一帮迷惘的人,他也许比他们更清醒。 街坊邻居都在朝明净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们等待的人没让他们等太久。 一盏茶的功夫,东边的街道上闹哄哄的来了一群人。 刚离开的那个年轻公子气势汹汹走在最前面,他身后跟着*个身穿褐色的衣服,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汉子,不像是一般的家人。 年轻公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明净堂喝骂:“这这破药铺给我围了!” 余人的药材还没捡完。 郑晟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根粗木棍。他环视一圈,冷冷的问:“想干什么,你们来这里惹事,不知道这家医铺的来历吗?” “来历,”年轻公子哈哈大笑:“在这袁州城里还敢跟我说来历。”他向随从们示意:“把那小子给我捆起来押回去。” 几个汉子跃跃欲试,郑晟提起棍头蓄势戒备。他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但想来来头再大也不会比达鲁花赤赛罕大。满都拉图舍不得他在城头战死,肯定不会让他被人打死。 一个汉子右腿往前迈一步,直扑过来。郑晟后背靠着门,狠狠一棍子朝他膝盖扫过去。 那汉子没想到他真敢动手,被呼啸的棍头砸中胫骨,一屁股摔倒,抱腿惨叫。 这群没用的东西,年轻公子气的脸色煞白,瞬间什么都顾不上了:“给我上,往死里打。” 七八个汉子围成一圈压过来,郑晟看形势不对,拿棍子封住门户,及时抛出杀手锏:“你敢,你知道这是谁的店铺吗?” 年轻公子吐沫横飞:“谁的药铺都给本少爷砸了。” “这是达鲁花赤大人的医铺啊。” 淡淡的声音像晴天霹雳轰在头顶,几个上冲的汉子及时止住了自己的步子,年轻公子的眉头皱起来。瞬间,他色厉内荏的笑道:“你胆子不小,敢冒充达鲁花赤的人。” 郑晟保持淡定的姿态,道:“是不是冒充,你问问街坊邻居,这药铺是不是王才开的。” 袁州城的人谁不知道赛罕家的管家王才,但没几个人敢直呼其名。 年轻公子不再那么镇定了,但在这么多人面前,他无法低头。双方僵持住了,郑晟就是不说软话让对方下台阶。 街道中从闹闹哄哄到沉寂安静只隔了瞬间,所有人都在等年轻公子做决定。 正在这时,从西边走来一个年轻的武官,身材挺拔,戴着皂色的头巾。他挤过人群,惊诧的问:“杜公子,郑郎中,你们这是怎么了?” 郑晟扭过头,这个人他认识,正是张世策。他心神大定,放下木棍拱手道:“张大人,我不认得这位公子,他无缘无故来砸我的医铺,这可如何是好?” “这位是杜千户家的大公子杜文山。”张世策看情形猜到了*分。杜文山是杜恭的大儿子,袁州城一霸,与小小的郎中说话,一言不合,免不了以拳头开路。 杜文山见两人熟识,脸色更不好看了,小声问:“张千户认得他。” 张世策想解围,故意说笑道:“袁州城内鼎鼎大名的郑郎中,当然认得。” 郑晟冷笑:“张大人做个证人,杜公子无缘无故把我这店给砸了,要是王管家问起来,你帮我把这事情说清楚。” 杜文山脑子里嗡嗡的乱成一团,他在袁州城内欺男霸女,但见到达鲁花赤府上的人要乖乖的绕着走。得张世策证实,小郎中底气十足,他这次十有*是踢在铁板上。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走上前,低声问:“郑郎中,赔多少钱?” 郑晟正待说话,余人从门缝中挤出来,伸出三个手指道:“三贯钱,三贯钱就够了。”郑晟恨不得把他脑袋塞回去,这么好的机会只要三贯钱。 杜文山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厮从衣袖中掏出几张钞出来,缩着脖子说:“这是五贯钱。” 余人伸手接过来。 杜文山赔了钱,对面是一个小郎中,又不是王管家本人。他不愿再低头说软话,青着脸带着十几个人离去。 44.第44章 温汤镇的女孩 郑晟捡起木棍进门,道:“要不是你来了,今天可能还真有麻烦。” 张世策跟在他身后进屋,余人收了钱继续去捡地上的药材。 明净堂没有小厮,郑晟不得不亲手烧水,给张世策泡上一杯茶。茶杯是粗糙的膈手的灰色陶瓷杯,茶叶是去年秋天的陈茶,张世策接到手里,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随手放在木凳上。 郑晟给自己也泡了一杯,他没注意张世策根本没用嘴唇碰他的杯子。他蘸了一口茶叶:“张大人,您是来找我吗?” “不错。” “张大人家里也有人要种痘?” “嗯,”张世策略一犹豫,道:“我家里也有的,但我还想请郑郎中去城外走一遭。”他虽是在邀请,但语气听上去不像是在与郑晟商议。 郑晟点头:“张大人救过我的命,随时招呼,我随时到。”他已经得罪了杜恭,不能再得罪袁州的另一个汉军千户。虽说赛罕一家在袁州路说一不二,但谁知道朝廷某一日会不会把他们调走。 张世策问:“不知郑郎中听说过温汤镇的于家没有?” “略有耳闻,但在下从未到过温汤镇。” “温汤镇去年痘疮发作,死了不少人,温汤镇于家与我张家是世交,我想请郑郎中给我张家几个孩童种痘后,往于家走一遭。” 说到袁州别处,郑晟可能不清楚。他先前想给彭莹玉献策,专门打听了袁州的铁矿情况,温汤镇于家是袁州两大铁矿主之一。他心中微动,眼下弥勒教被镇压的进入低潮,但弥勒教在袁州根深蒂固,很可能有死灰复燃的一天。现在谁也靠不上,唯有靠自己,这是个去于家探路的机会。 郑晟没有急于一口答应,而是故作为难道:“我很愿意帮大人的忙,但满都拉图大人未必会让我出城。” “这个你无需担心,包在我身上。” “那就好说!” 明净堂的医铺中布置的简陋,凳子和椅子都是王管家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劣等货,张世策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久留,起身道:“那就这么说好了,明日我命家人前来接你去张家种痘,待张家的事情办好,你便随我去温汤镇。” 郑晟拱手答应:“好!” 张世策告辞离去。 余人看着他的背影赞叹道:“这才是个好官,看杜家大少爷的模样,可想而知杜千户的霸道。” 郑晟瞪了他一眼,骂道:“好个屁,都是杀我南人的刽子手。”话音刚落,肚子里面咕咕声,已到了午时早饭还没吃,他忍不住骂道:“早晨起来就打了一架,真是晦气。” 余人站起来,用担忧的声调说:“我倒是宁愿看你打一架,也不愿再见你再躺下去。” “别跟我来这套,我去买壶酒和猪头肉,你要什么?” “多买点!” 郑晟重新找回了活力,阴天也无法阻止余人的心情变得欢快。 城里城外死了很多人,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彭莹玉与慈化禅寺关系很近,但余人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与造反这么危险的事情拉上关系。他之所以下山,是因为他这一辈只有过郑晟那么一个靠谱的朋友,偏偏这个朋友朝他发出了邀请,师父鬼使神差的竟然答应了。这三个条件缺一个,他现在多半还在慈化禅寺给人义诊。 所以,他很关心郑晟。 次日辰时,张家小厮来接郑晟。 种痘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进入袁州城后,郑晟逐渐学会把它伪装的神秘,譬如种痘之前要先挂出天花娘娘的图画拜一拜。那张天花娘娘的画像是在街上买来的,一团墨水摊在白纸上,和观音娘娘差不多,他让余人在右侧空白处注明天花娘娘,就算是大功告成。这般处置,也可为意外找到托词。 世人多信神佛,他是个孤独的无神论者,也不得不入乡随俗。 张家离明净堂隔着半座城,有十一个孩子要种痘,郑晟在张家住了两天。张世策不但请他给自己的外甥和侄女种痘,还让他给仆从的孩童种痘,他剩下的“水苗”已经不多了,再找不到牛痘或者是快要痊愈的天花病人,这套把戏在几个月后便要面临穷途末路的局面。 六天后,张家几个种痘的孩子均发痘完毕。这期间明净堂压了一个色目商人请他去种痘的邀请。 第七天,连着几日的雨水渐渐消停。 辰时。 郑晟吃完早饭,简单收拾好行李,对余人道:“我这次出城十天左右回来,若有什么人来惹事,你就去达鲁花赤府上求救。” 余人不以为然道:“你上次顶翻了杜家大少爷,谁还敢来惹事。” 这是个强者为尊的时代,没有本事的人被踩在脚下。不经意间展示了实力后,旁观者立刻知道了敬畏。郑晟赶走杜文山后,来明净堂看病的人都多起来。 早饭过去不久,张世策带了两个随从驾着马车来到明净堂接人。郑晟爬上马车,与张世策共坐在车厢里,两个随从在前驾马。 驮马踏着哒哒的蹄声出城,马车里布置的很简单,除了两个松软的垫子,没有其他奢华的陪侍,车厢壁上挂着一张弓。 张世策腰间陪着一柄皮鞘的弯刀。他比郑晟大三岁,没什么官威,随口闲聊:“我们要两天才能到温汤镇,那里有江西闻名的温泉,郑郎中可以去试一试。”两人一路说话,他言语中对温汤镇很熟悉。 郑晟谨慎的措辞,怕自己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路上两天,张世策越来越兴奋。郑晟敏锐的觉察到他的变化,他好像很期待到达温汤镇的那一刻。 “温汤镇的好像有铁矿,是吧?” “不错,温汤镇出产的铁不仅打制铁器供应百姓,也打制盔甲兵器。”张世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窗外,有点心不在焉。 “这样啊,温汤镇产的铁很多吗?” 张世策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口答道:“很多,都是于世伯家的。”郑晟见张世策的状态,隐约觉得他有什么秘密,唯有等到了温汤镇才知晓。 温汤镇处于一片大山包裹之中,进了山只有一条宽阔的道路直通大门。雨后的官道很泥泞,预计两天走完的路程,足足花了三天。 马车在温汤镇门口停下,两人下车。四面都是翠绿的山林,大门左右各修建了一座箭塔,镇门口有身穿灰白色衣服的村丁守着。 郑晟细看四周地势,从城门里走出来一拨人,为首的是个灰白胡须的老者。 张世策上前行礼:“世伯。”郑晟忙老老实实的背着自己的药箱跟在他身后。 老者笑的温和,声音有些沙哑,道:“贤侄,你送消息来说昨日到,怎么晚了一天,让我好一顿担心,前些日子弥勒教人作乱,路上不太平啊。” 张世策的视线往老者身后搜寻,没看见想见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他让出郑晟道:“我听说去年镇里天花流行,特意请来了个灵验的大夫。” 老者拉住他的肩膀:“到家里再说。” 前面六个人,郑晟跟在最后走进温汤镇的大门。这让他想起刚进周家堡时的情形。 一行人进镇子走了二三十步,突然从右侧的街道里风风火火走出一个少女。她上身穿着绿色丝绦的贴身袄子,下身明亮黄色的布裙,脚下踏着一双鹿皮靴,衬托出小腿的优美的弧线。她像一阵风般在人群中穿过,最后站在张世策面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咯咯笑道:“到了,爹昨晚念叨几十遍了。” 张世策像是被点中穴道,双手局促的握在一起,目光与碰上女孩笑盈盈的眼睛,很快又避开。 郑晟夹在人群中从侧面看清楚那女孩,柔白近乎透明的耳垂上挂着两个拇指大闪亮的耳坠,正在随她歪着的脑袋摇荡,闪的他有点花眼。 张世策喜欢这个女孩!郑晟看出来了,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 一个男人有两点特征怎么也藏不住,穷和喜欢一个人。张世策在故作镇定,但郑晟在初中就有过他现在的这种经历。 女孩转过脸来,她的眉头细而长,两只眼睛很亮,但隐藏着一种凌人的气息;鼻子有点大,粉红的唇很诱人,但不是男人喜欢樱桃小嘴。她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不算精致,但组合在一起,有一种妩媚中的亲切,但……,那眉眼中的神情仿佛在说——嗨,你们都要听我的。 嗯,就是这种感觉,这不是一只驯服的小豹子。 郑晟低下头偷偷的笑,张世策遇见麻烦了。 “那个就是你带来能防治天花的郎中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郑晟抬头,女孩正用葱白般的手指指着自己。 女孩眼中露出狐疑:“他……很年轻吧,能治天花?”郑晟闻言挺起胸膛,年轻怎么了,这世上只有我能对付天花,别无分号。但女孩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摆出来的所有气势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看起来怎么有点傻傻的。” 45.第45章 不治之症 郑晟上下打量自己,他穿了送周子旺车裂那天才穿得黑色衣衫。虽然不是那么光彩,但干净整齐。长期锻炼保持了良好身材,让他看上去比周围大多数人更精神。 这么说吧,只要他愿意挺直腰板,硬起脸,绝对是这群人中最惹人注意的人之一。他有意想低调一点,努力让自己猥琐的像个郎中,但怎么也和“傻傻的”挂不上边。 张世策稍微清醒了点,忙着介绍道:“郑郎中是达鲁花赤大人请到袁州城,给赛罕大人的小少爷也种过的痘。” 这句话比一切说郑晟“能”的语言都有用。 老者眼看这一群站在十字路口说了半天话,眉头轻轻一弓,道:“聪儿,别闹了,你张世兄赶了三天的路,也疲乏了,回去再说吧。” “好的,爹,”女孩忽然回头,朝郑晟狡黠的一笑,陪在老者右手边往镇子里走去, 自她出现,很自然的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郑晟夹在人群中,脑子里想着女孩最后对他那一笑,细长的眉舒展开,眼睛灵动,像是在表达歉意,让他生不出气来,……当然,他本来就没有生气。 温汤镇比从外面看的更大,房屋建造呈一座小舟的形状,散落在山脚下,镇子里的道路全是用方方正正的青石板铺的,干净平整。于家的宅子在在镇子的后部,再往后就是连绵的群山,铁矿就藏在山里。 路边的矮棚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铁匠在煅炼铁器。郑晟估计这座镇子是因铁矿而繁荣,有点像后世的资源型城市。 于家的大门近三米宽,暗红色的木门上方密布黄色的门钉,木门的脚下有滚轴和滑道,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豪强之家。难怪,以况天的傲气提及温汤镇的于家,语气也那么无奈。 进了大门,张世策完全把郑晟给遗忘了,他站在老者的左侧,目光游离在女孩的闪亮的耳坠和发髻上。 一行人走进中堂,老者吩咐仆从上座。郑晟坐在东边,张世策的下首。 老者张口刚要说话,突然低头剧烈的咳嗽,脸庞充血涨红,许久不停。 女孩焦急的起身走到他身边,老人摆左手让她离开,右手从衣袖中掏出一片白绢在嘴边抹过去,又迅速收回衣袖。他动作之快,让人想起武林高手藏在袖中暗器。 张世策欠身关切的问:“世伯?” “没事的。”老者的声音低沉。 女孩轻快的神情不见了,眉宇中仿佛压着重重阴云。 老者朝屋子里的人笑了笑:“没事的,老毛病,三四年了。” 郑晟心中一动,咳嗽三四年不好,那只能是肺结核。肺结核是传染病,即使在后世也不好治愈,在这个年代就是不治之症,他也没有办法。 “郑郎中,”老者在招呼他,“在下温汤镇于永春,张世侄请你过来,一路辛苦了。”他指着那女孩道:“这是我的女儿于凤聪,从小娇惯,说话有不合适的地方,莫要见怪。” 随后,他的视线飘向大门方向,道:“去年袁州各地天花流行,我这镇子里死了四十多人,郑郎中能妙手回春,防治天花,真是莫大的喜讯。” 在袁州,凡是能与达鲁花赤赛罕扯上关系的人,都不容小觑。郑晟衣着朴素,但看行为举止气度不凡,身边的张世策也无法把他盖下去。于永春比在门口时对他客气多了。 郑晟拱手道:“医者仁心,救治病难是我的份内之事。”他说话声音洪亮,配上怎么也掩不住的咄咄逼人的面孔,越看越不像郎中。 于凤聪明亮的眼睛忽的转过来,直视郑晟期待问:“郑郎中能治天花,想必医术高超,能看看我爹的病吗?” 这么多人面前说实情只怕是不妥,郑晟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永春摆手道:“聪儿,不要为难郑郎中,我这个病你还不知道吗?” 于凤聪急切道:“爹,天花从前也是不能治的,郑郎中也许有什么办法呢。” 郑晟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决定当缩头乌龟。他就算把肺结核额病理说的再清楚,但无药可救,不如不说。 张世策忍不住插言安抚道:“郑郎中医术高超,在袁州城内开了明净堂没几个月,来看病的人快踏破门槛了,等种痘闲时给世伯看看,也许有办法也未可知。” 郑晟听张世策这么捧他,只好轻轻点头。 简单寒暄几句后,于永春吩咐仆从为两人安排住处,给郑晟独僻一院,并安排两个小厮和两个侍女候命。 据说本事大的人常常有怪毛病,医者秘术又不显于人,于永春花了不小的心思。好在郑晟年轻,没有半点高人的架子。 自郑晟住进院子后,就也没见到张世策,用屁股也能猜到他干什么去了。不过以张家和于家的关系,张世策和于凤聪两人的年纪相仿,娶回家不就得了,还用得着这么单恋吗? 郑晟随身携带了种痘的“水苗”,悠闲的等着于家把需要种痘的人挑出来便可以了。依他收取的价格,种痘的人数不会太多。 一夜过去,次日他用完早膳后便回院子继续等。 *点钟光景,门外传来一个女声:“郑郎中!”于凤聪正从圆拱门中走进来。她今日穿了红白相间的裙装,走起路来像一支欢快的小鹿。 “半贯钱,太贵了!”她看见郑晟后,轻轻的蹙了蹙鼻子表示不满,随后脸上带笑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道:“加上我,一共十四个人种痘。” 半贯钱的价格确实很贵,足矣把镇上九成的人家排除在外。 郑晟不是不想降低价格,但他根本没机会试验用乳汁培育出来的“水苗”。他的名声在袁州传播开后,所有找他种痘的人都不能容忍失败。在找到新的人痘或者牛痘之前,他恨不得把价格提的更高。 “你也要种痘?”郑晟走到于凤聪身前一米。 女孩的睫毛很长,挡住了一点眼睛,乍一看雾气蒙蒙的,多看几眼便能发现她不是那种朦胧的女孩。 一个穿着鹿皮靴子到处跑的小姐,于家挑选人种痘的事也是她来告诉郑晟。只要稍微用点脑子就能猜到,于凤聪不是在大元朝随处可见的那种待字闺中,等着嫁出去的女孩。郑晟避开她的眼光,他必须要承认,张世策很有眼光。 于凤聪问:“我不能种痘吗?” 郑晟突然想开个玩笑,板着脸说:“种痘是有意外的,据我所知,给成人种痘遭遇意外的可能性比孩子大。” “真的吗?”于凤聪犹豫了。 “如果发生意外,我可以保证你不会死,但是……患过天花的人痊愈后的样子,你是知道的。” 郑晟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不是个习惯开玩笑的人。 “哦,能活下来吗,”于凤聪低头用右手轻轻敲脑门,说:“郑郎中,你不知道,去年冬天,我有多担心自己会染上天花……会死。镇子里染天花的人都被赶出去了,等他们死在荒野中,我再让人把他们的尸体焚烧成灰。” 她声音低沉,回想过去那些残忍的事。 这个年代,为了阻止天花蔓延,这是唯一的法子。 郑晟道:“你们做的很好。” 于凤聪抬起头,眼里的凌厉刺破了雾气:“我也这么觉得。” 她静静的说:“依郑郎中所说,我就不种痘了,等我染上天花,再找你来救我吧,也许能保住性命。” 郑晟第一次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好奇心。吸引他的不是于凤聪的眼神,而是她的决断和反应。 当然,她长的也不赖,该凸的地方凸,该鼓的地方鼓,皮靴和束身裙装让她的两条长腿很显眼,那双长长睫毛——如果她愿意温柔,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郑晟的视线在于凤聪身上游离,重新在心里评价这个女人。 “一切凭小姐吩咐。” “有一个人,绝对不能出意外,我弟弟于少泽。” “不可能,”郑晟笑了,“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也不是最后一个,人命无贵贱,我只是郎中,不是神佛。” 人命无贵贱!于凤聪目光骤然变冷,问:“你是明教弟子?” “大小姐太紧张了,佛说众生平等,何况是人,”郑晟很随意的耸耸肩膀,“并不是只有明教教众才会说人命无贵贱。” 高人果然都有奇怪的观点,于凤聪算是领教到了。她的语调降下来,紧绷的面部变柔和,换了个自己更关心的问题:“郑郎中能看出来我爹患了什么病吗?” “痨病。” 于凤聪眼里的雾气又回来了,问:“郑郎中能治吗,多少钱都行。” “不能。”两个字的答案,干脆而绝情。 于凤聪心中惘然,她本没报多大希望,但听这位神秘的郎中亲口说出来,还免不了有些失落。 她没有在失落中沉浸太久:“好吧,郑郎中准备什么时候种痘?” “明天吧,今天给准备种痘的孩子沐浴更衣,晚上随我祭祀天花娘娘。” 46.第46章 霸气的女人 人生而无贵贱……那是不可能的。 在大元朝,这简直等同于痴人说梦。 郑晟坐在宽大的窗户旁边,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少年。这些天,作为一个种痘的郎中,他的主顾几乎都是少年。 眼前这个算是很特别的一个,他叫于少泽,于凤聪的弟弟,也是于家唯一的儿子,眉眼间与于凤聪有三成相似。 于永春一共生了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到目前为止活下来一半。另外两个,一个死于天花,另一个死于痢疾。对这个年代的卫生条件,你不能要求的更多。郑晟把蘸满水苗的棉球塞进他的鼻孔:“嘿,小孩,有什么感觉马上告诉我。” “我不是小孩。”于少泽斜着眼睛看他,但不凶横。有于凤聪那样的姐姐,注定他的童年是在被欺压和照顾中渡过,所以他的骄横早就被他更骄横的姐姐打磨的干干净净,但他一点也不怯弱。 郑晟笑了笑:“好吧,小伙子。” 镇子里有十三个种痘的孩子,他要用多半的时间来照顾于少泽。其实主人们不知道,他坐不坐在这里,和发生意外的几率没有半点关系。两个人坐在空旷的屋子里,如果不说话会把人急死。郑晟想起来时的路上张世策的介绍,“听说温汤镇的温泉很有名。” “是啊,”少年来了兴致,“在后山有许多能涌出温汤的泉眼,我们修建了一些用于沐浴的地方。” “真是很向往啊。” 少年乐于向别人谈及自家的好处,“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冬天时,天空中白雪像鹅毛飘落,那时候泡温泉才叫带劲。温泉上是朦胧的水雾,雪花在雾气中融化,也有一点落在肩膀上,冰冰的。” 真美啊!于少泽躺着一动不动,描述着让郑晟垂涎三尺的画面。 “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去试试。” 于少泽很热情:“好啊,今年冬天,你来温泉镇,要在下雪之前来,要不出山的道路就被封住了。” 与一个慷慨的人很容易交流,郑晟借着机会打听些消息:“冬天,我只怕是没空了。这次我是因为欠张兄一个人情,才来温汤镇种痘。嗯,就是张世策。”他露出会意的笑容,“他对你们于家的事情很上心,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他对你姐姐好像……” 于少泽是个好病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但并不表示脑子不动,“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姐姐,哎!”少年人的叹气会让人觉得很奇怪,他觉得与郑晟还不够熟,后面话自然停下来。 “我还以为张家和于家是亲家。”郑晟这句话有点口无遮拦了,如果对面不是一个少年,他是不敢说的。 还好,于少泽没有激烈的反应,他眼睛盯着房顶,有些悲伤的说:“我姐姐以前订过亲,但那个人死了。如果不是爹得了病,姐姐也许会答应嫁给张世兄吧。姐姐嫁走了,家里就只有我和爹了。” 听到这种有些悲情的话,最好的反应时保持沉默。于凤聪不会嫁给张世策吗?郑晟沉默着,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何他心里像钻出一只蠢蠢欲动的小老鼠。 在温汤镇安稳的过了四天。 郑晟再没见到过张世策,觉得有点不正常,见到于少泽时,他忍不住问:“张世兄去哪了?” “他啊,今早回袁州去了。” “回袁州了?”郑晟不敢相信,张世策就这样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当自己不存在吗。 “他真的回袁州了?” “真的!”于少泽很肯定。 郑晟匆匆出门而去,他要找于永春或者于凤聪证实一下。他不是不能独自返回袁州城,但眼下四处兵荒马乱,官兵还在各村抓捕弥勒教残党。张世策把他领过来,不应该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何况种痘很快就结束了。 于家的仆人低头与郑晟迎面而过,自从他带着十几个孩子拜过那张天花娘娘的画像,再把十几个人种痘后严密看守在屋子里,于家的人看郑晟都带有惧意。去年冬天,天花给这座镇了带来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 一个仆从擦身而过,郑晟叫住他:“你知道老爷在哪里吗?大小姐在哪里?” 仆从指着五六十步外一片紫色琉璃瓦的屋脊道:“老爷在堂屋,大小姐刚过去了。” 郑晟转个弯走过去,那是一个宽敞的堂屋。从他站的圆拱门到堂屋大门空旷无人。他走过去,门是虚掩的,阳光在正堂的阴影里切割出一道斜斜的亮条,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 “爹,你找我。”这是于凤聪的声音。 于永春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嗓音含糊不清,“我让外面的人走了,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好好问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郑晟的脚步停在门缝正中,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堂屋,一面画着鹊跃枝头的屏风挡在正前方,说话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来。他没有再动,不进里面,也不急于退出来,夹在门缝中偷偷的听。 于永春的情绪有点激动,“张世策走了,他很失望,他是个很好的年青人,我不明白,你还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爹,你好好养身体,大夫说你的病需要静养。” “不用了,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于永春叹息,“也许是我年轻时做了那些错事的报应,让我临死见不到我的女人出嫁,见不到儿子成亲。” 于凤聪的声音很平静:“爹,你别胡思乱想。是你创下了于家的家业,如果不是爹,为争这座铁矿死的人会更多。” 临死之人,回想自己过去的风云际会的豪迈,看法已经完全变了。于永春苦笑:“可只要不是我动的手,死再多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就像弥勒教作乱,袁州都尸横遍野,我在温汤镇还不是好好的。你啊,真像我年轻的时候。” “瞧爹说的,女人像爹不是应该的吗?” 于永春重新找回初始的话题:“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张世策,傻子也能看出来他喜欢你。” 于凤聪的回答干净利落:“就算是他是江西的万户,我于凤聪也不可能嫁给他当妾。” “可是……” 在于永春的咳嗽声中,于凤聪抢了他的话:“爹爹想说可是我是订过亲的,认真的说,我现在是个望门寡是吗?可是我不在意啊,张世兄如果在意,也不会来温汤镇吧。” 于永春的咳好半天不停。 于凤聪的声音软下来:“爹,不要为我的事情担心。少泽还小,于家的事情离不开我,等少泽成家了,我把家业交代清楚,到时候会找到归宿的。”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于永春的悲伤像潮水般涌出来,“你是怕我死了啊,外人看我于家日进斗金,却不知我于家已在生死一线。亲兄弟的感情,也比不上钱财重要。” “少泽还有四年才能成家,但四年后你已经二十二岁了,女人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到时候找到张世策这般的男人吗?” 郑晟在门口听得入神,心道:“我靠,二十二岁,在后世三十二岁结婚也不算晚。” 于凤聪显然不像他爹那么悲观,“不要再提他,我不会嫁给他做妾,而且我告诉他,他要娶我便要答应我这辈子都不能纳妾。” “哦!”郑晟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个带咏叹调的赞叹,“霸气,在元朝也有这么霸气的女人。” “聪儿,你怎么了?”于永春也傻了。 “爹好好养病,我这辈子就是不嫁又能怎么样,我帮少泽守着于家,直到他能继承的家业。机缘来时,女儿自然会有归宿,嫁出去当个只能呆在闺房里的妇人,不是要把我闷死吗?”于凤聪的话从某个角度证明了她和她爹不在一条线上。 如果不是怕被这父女二人发现,郑晟恨不得击掌赞叹。张世策真他妈有眼光,可惜他搞不定这个女人。 于永春的想法显然跟他不一样,说话有气无力,“家业是男人的事情,你一个女人斗不过他们。这些年,我小心翼翼,不敢扩大粗铁产量。你二叔和三叔早就在等着我死,准备大干一场。” “我当然知道,他们做梦都想与云霄山的坐山虎交易。”于凤聪的声音平静的不带一点情绪,“我现在嫁给张世兄,于家很快就被他们操控了。四年后,温汤镇未必能容得下少泽。就算我是千户夫人又能怎样,袁州的事情是达鲁花赤说了算,而赛罕只认钱。” 等了许久,于永春没再说话,他咳嗽一阵,停一阵。 郑晟以为谈话要结束了,悄悄退出身子。忽然,于永春低沉的声音又传出来:“如果我不得这病,你不是就答应嫁给张世策了?”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做妾。”于凤聪非常坚定。 于永春的声音忽然变得软软的:“那件事,你恨我吗?” “不,我知道爹是为我好,如果我嫁给那样的人,会生不如死吧。” 今天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郑晟不敢再继续听下去。他退后十几步,在院子里故意嚷嚷道:“于老爷在吗?于大小姐在吗?” 等了片刻,于凤聪推开房门走出来。她脸上光彩动人,长长的睫毛张开露出明亮的眼睛,问:“郑郎中,有什么事吗?”从她身上完全看不出刚才说了那么多悲伤的事。 郑晟看着她的脸半天没说话。 于凤聪朝他的眼睛摆摆手:“郑郎中,你怎么了?” 47.第47章 第三个徒弟 “张世兄确实走了,你也知道,弥勒教作乱还没平息。他突然来了军情,匆匆忙忙的,没来及跟你打招呼,但让我转告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于凤聪热情的让郑晟毫无脾气,她偶尔撅起嘴唇不经意间显露少女的天真。 在后世,十八岁无疑是少女。但在这个年代,女人十六岁就会出嫁,等到二十二岁已是不折不扣的老女。 如果不是刚才偷听了父女两人的对话,郑晟完全不会怀疑她的说法。在这短短瞬间,编造出完美的理由,再神色如常的对自己说出来。他只好摸摸脑袋装模作样,“是这样啊。” 于凤聪仿佛猜出了他的担心,“郑郎中可是担心回袁州?四天后我正好要送一批货物去袁州,可与郑郎中同行。” “那再好不过,”郑晟视线从一排屋脊上穿过,最后落在温汤镇外的山峦间,突然问:“我见温汤镇里好像养了奶牛?” 这思维也太跳跃了,于凤聪把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郎中当做脾气有点古怪的高人来看,一丝不苟的回答:“养了一些,但不多。” 郑晟压制心中的渴望,问:“那你们这里的奶牛染过牛痘吗?”他指着自己的手背,详细解释:“就是想天花一样的痘疮,通常长在奶牛****部位,有时候会传染给人。” 于凤聪侧着脑袋想了想,一缕细发散下,“我可以去问问。” “多谢了,有消息的话立刻告诉我,”郑晟拱手告辞,“大小姐走的时候,可别再忘了把我留下。” “……很期待与你同行。”当然,这句话郑晟是在心里说的,“张世策不要怪我哦,是你自己搞不定。”他低头的视线落在于凤聪的皮靴上,小腿紧绷绷的弧线真的很美。 于少泽头三天没有发痘,通常表示不会再有意外了。张世策今天早上才离开,如果转告他,他今天多半会随她离开。但郑晟不后悔,甚至有些庆幸,他知道了温汤镇的于家的秘密。 于家将要面临着重大危机,而别人的危机就是自己的机会,可惜彭莹玉他们已经失败了。根据刚才的对话判断,于永春不死,于家就不会出事。他虽然已是病入膏肓,但肺结核是慢性病,能活个一两年也未可知。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这几天温汤镇有人前来求医,但除了种痘,郑晟不给任何人看病。他其实是不会,但在于家人看来,这是神医的怪毛病。 两天后,郑晟正式宣布十三个孩童种痘成功。于少泽跳下床,带着小主人招待客人的笑容问:“郑郎中,你想去泡温泉吗?” “在哪里?” 于少泽指向后山:“出镇子后门,翻过那座山就到了。” “那么远?” “我家在那里修了房子,山上有好几处温泉。” 郑晟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还是等下雪吧。”眼下,他不想在温汤镇太惹人注意。就要走了,希望临走前能得到于凤聪的大礼,不知她会不会把问牛痘的事情给忘了。 ………… ………… 穿过温汤镇后山的小路,再往里有一座更高的山,这座山叫温汤山。 继续往里……是更加巍峨险峻的山,大元江西行省除了南昌附近有一大片平原,其他方多半都是山。 温汤山脚下有一个直径三四十丈高椭圆形池子,池子上腾起了了热气,池子里的水是碧绿色,像晶莹的翡翠。两道溪流从枯木荒草掩盖的山涧中注入池子,再绕过温汤镇流入三四里外不知名的河流中。 沿着西边的溪流往山上去,穿过七八个人热气腾腾的泉眼,往上走五六里可见一片平坦地。那里修建了五六间石房,石屋东侧有三个大水池,水池边修了平整的石板。 荒林中隐蔽处有几个穿着灰色衣衫的汉子在警戒,他们的衣衫和身边的枯枝是一个颜色,很好的藏住身形。 一个粗重的声音从水池边传出来:“还要等多少时候?这回我可是带着大价钱来的,天下不止你们一家铁矿,老大等了你们一年,没那么好的耐心了。” 紧接着是一个阴阴的声音:“可那个老东西还没死,他天天咳血,可就是不死。“ 最后,是一个威严的声音:“老三,不要这样说话。” 温暖的水池边坐着三个人,三个赤条条的汉子,一丝不挂,他们的肩膀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 一个汉子张开大腿坐在温汤下光滑的青石板上,浓密的毛发从胸口蔓延到膝盖上方,“于老二,于老三,我这次来也是看过去的交情。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你们也知道,官兵调集了五千兵马本准备大干一场,袁州弥勒教一乱,所有人都灰溜溜的走了。” 他摸着自己胸口肌肉,眯着眼睛感受温润的水在肌肤表面流动,思维瞬间中断,“妈的,你们这温汤山,和弥勒教说的净土差不多。” 靠在他右手边的一个小眼睛的中年人神色淡漠,“最好的温汤在东山,我们这边的西山是别人挑剩下的。”他是于永春的三弟于永吉。 那汉子舒服的呼了口气,好奇的问:“西山?” “那是老大的地盘。” 一个头发有点花白的汉子阴着脸及时的阻止他:“老三,不要说这样的话。”他是于永春的二弟于永建。这是他第二次阻止兄弟,于永吉不服气的抿抿嘴唇。 于永建双手撑在石板,让自己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温汤是个好东西,但如果是自己家里的,随时想泡就能泡,它的诱惑力便会下降许多。就像女人,一向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官兵还在各地搜捕弥勒教的余党,你这次来的有点冒险。”他想把话题拉回去。 “哈哈,”那汉子笑的很豪爽,“我又不是弥勒教徒,他们找不到我头上。就像谁都知道你们温汤镇不许弥勒教传教,所以才落得安宁。” “情况不一样了,你们还不清楚!”他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云霄山那地方,你们也知道,不止我们老大一家,以前各村各寨的土围子还会跟我们争食。但今年不一样了,官兵急着退回来围剿弥勒教,我们老大抓住机会连胜两阵,收获颇丰。所以,云霄山的五大盗决定继续保持联盟关系,而我们老大将是永远的盟主。” 他舒服的发出呻吟,拿起白布毛巾在虬结的肌肉上擦拭,最后用一种劫后余生的口吻说:“说起来,我们该感谢弥勒教,如果彭莹玉不出手,也许我再没机会来找你。” 于永建冷静的总结:“官兵的围剿让你们建立了联盟,弥勒教举事让你们逃过劫难。” “聪明!”那汉子也跟着坐起来,“我们现在有的是钱,最缺的是兵器。” 谈生意的时候不能失去势,于永吉揭开对手的弱点:“蒙古人对铁器控制的很严,许多村子都是几户人家用一柄菜刀。” 汉子也不避讳:“所以,我才来冒险再次拜访你们。” 于永吉看着他二哥,于永建低头沉思了很久:“现在我没有办法,我虽然管矿里的事情,但大事还要老大拍板,生意都被我那个能干的大侄女控制。” 那汉子像一条鱼重新溜进温汤里,颓败的道:“真是令我失望啊,这些年,你们关闭了三座矿场,对伸手便能捡到的钱不屑一顾,于家之虎得了痨病后,就只知道在等死了吗?” 他在侮辱于永春,但于永建和于永吉都没有为大哥辩护,因为那也是他们心里的想法。 于永吉今天的火气格外的旺盛:“他想洗白,想规规矩矩的做生意,可赚来的钱只够喝西北风啊。” 于永建不愿再说废话,“我们是老朋友,但现在我真是毫无办法。”他透露了一个秘密,表明自己不是在撒谎:“如果是我当家,何必等到你来,弥勒教举事前况天曾不止一次找过我,但温汤镇打制的铁器和兵器只供给官府。” “等老大走了,我们才会有合作的机会。”于永吉的声音阴阴的。 那汉子从水里站起来,看着灰色的枯枝和绿色的嫩叶共存的丛林中,轻轻的摇头:“我们等不及了,老大要大干一场,把云霄山彻底变成我们领地。没有兵甲,一切都是空的,连那些村寨的土围子我们都攻不破。” 看来官兵围剿云霄山失败,给坐山虎注入了强大的信心。于永吉忍不住问:“难道你们不怕把官兵再次招惹去。” “就是因为怕,所以才等不及,”那汉子诡秘的笑:“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而且,老大说我们要强大到让云霄山的人无法再对我们说‘不’。” 他伸出手掌慢慢攥紧成一个拳头:“老大说那叫恐惧,让云霄山的山民恐惧的不敢抗拒,不敢再给官兵带路。” 他摊开手,手中空空如也:“铁甲和兵器是基石。” 低头沉思的于永建突然说:“弥勒教的人去投奔了你们。” 那汉子笑了:“于老二果然与传言中说的那么聪明。这只是开始,你们无法想象彭莹玉在袁州经营了多少。他和况天逃走了,但许多人留下来了,官府只能抓住流于表面的绵羊。” 于家兄弟明白他的意思,他称呼普通信徒为“绵羊”,逆来顺受的绵羊。 “我有一个消息,可以告诉你们。除了死掉的周子旺和逃走的况天,彭莹玉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徒弟,他留在袁州统领剩下的弥勒教,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一定要找到他。” 于家二老表情石化,确实是个劲爆的消息。 48.第48章 笛膜 隔着一堵墙,郑晟便能听出来于凤聪的步伐。 “噔噔噔。”有力的小腿摆动,带起精致的小皮靴。当你开始留意一个人,你会慢慢熟悉她的习惯,包括她走路的脚步点,像有独特节奏的腰鼓,与众不同。 郑晟坐在阳光下的椅子上,十三岁的少年站在他身边神情专注看他动作。 “嘿,你们在干什么?”一切如他所料,于凤聪的声音传过来。 如果在后世,于凤聪应该是个干练的女性,有成为女强人的特质。郑晟想着她身穿束腰橙色大衣,踩着一双齐膝的高跟皮靴风风火火走进摩天楼的玻璃大门。他慢慢把手中黄褐色的笛子举过头顶,眯着眼睛看刚贴上去的半透明芦苇膜。 于少泽指着那定格在半空中的笛子道:“郑郎中在教我贴笛膜。”郑晟仍在眯着眼,神情专注。 “郑郎中,你上次让我问牛痘的事,我问了养奶牛的家人。”随后,那清脆的步点声戛然而止。 郑晟几乎在瞬间放下笛子,转向那双像蒙了一层薄雾的眼睛:“怎么样?” 于凤聪伸手示意要看他手里的笛子,漫不经心的说:“确实有牛痘,但那种痘不要人命,人染上了不久就痊愈了。” 郑晟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惊喜,双手把笛子递给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上,急切的问:“现在有人染上了牛痘吗?或者有病牛吗?” “都好了,现在既没有病人也没有病牛。”于凤聪接过笛子,手指轻轻按在那层薄如蝉翼的膜上。 郑晟颓败的躺下,牛痘暂时没希望了,他的后背像突然失去了支撑。 于凤聪没留意他,她把笛孔贴近粉嫩的红唇边,十指横放按在笛孔上,芊芊玉指弓伸不一。轻柔的气息在圆孔中流动,顷刻间,清脆的笛声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 “完美,”她放下笛子简短的总结,“你是怎么做到的。” 郑晟脑子里全是牛痘,重新支起身体,摆出自己最严肃的面孔,“我有一件事要求大小姐。这次的种痘诊断我不收酬金,若下次温汤镇里有人或者是牛染上了牛痘,请大小姐送到袁州明净堂来找我,我会付来回的雇佣马车的钱。” “好的。”于凤聪的注意力全在那片薄薄的笛膜上,这支笛子是她送给弟弟的,她熟悉这笛子的声音。只换了一张膜,陈旧的笛子像是脱胎换骨,从垂朽的老人变成一个灵动的青年。 郑晟见她心不在焉,再次嘱咐一遍:“一定要记住啊。” 于凤聪转过头好奇的问:“你要染牛痘的病牛和病人干什么?” “试药,”郑晟的回答理直气壮,“现在防治天花的药方还不完美,我改了几味配药,但不能直接用人试药。” “没问题,”于凤聪晃动手中的笛子,“说起来,你们郎中也很辛苦。” “是啊。”能引起郑晟兴趣的东西不见了,他指着笛子有点意外,“你也喜欢这个?” 褐色的长笛重新回到红唇边,这是一个略带悲伤的曲子,中间有几处破音。尖锐的音调破坏了曲子的整体氛围,就像是女孩身上的棱角,她不是一个习惯悲伤的人。 郑晟眯着眼睛看八根白玉般的手指灵活的跳动,从他这个角度,一缕发丝正好挡住了于凤聪的脸。 一曲完毕,于凤聪把笛子交还给郑晟:“很久没有吹了,除了医术,没想到你的笛膜也贴的这么好,和之前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郑晟懒懒的说:“最好的笛膜是芦苇膜,你之前用的是竹膜太厚。贴膜最好用白芨粘液,大蒜的粘液也可以,但气味不好闻。还有,贴好膜后不能立刻拉膜,要等一会。膜不能太紧,否则会失去清脆的声音,也不能太松,不然会有嘶哑声。” 他轻轻抚摸着笛膜,把吹孔放在唇边,一缕幽香飘进鼻子。 “呜呜呜……”像秋风吹过白桦林。 “总之,贴膜是个耐心的活,和做很多事一样。”郑晟放下笛子,目光略带不屑的扫过听得目瞪口呆的姐弟两。他小时候被母亲逼着去考过笛子五级,后来迷于足球和散打,慢慢荒废了,但基本的常识还记得。 于少泽心中默叹:“高人。”郑郎中在他心中地位瞬间上升了一个档次。 “说那么多,郑郎中能否吹一曲,让我等开开耳界。”于凤聪噗呲一笑。 郑晟再次把笛子横放在唇边,他回想自己吹熟的几首曲子,《苏武牧羊》?《山丹丹花开红艳艳》?《马兰花开》?这些都是他考笛子等级时练的烂熟的曲子。 一切顺其自然无需思考,呜呜的笛声在院子里回荡。他吹的是《沧海一声笑》,电影《笑傲江湖》的主题曲,他最喜欢的曲子之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则,就像年轻力壮的公猴龇牙咧嘴向垂垂老矣的猴王发起挑战,于永春老了,表面安然的温汤于家也摆脱不了家族兄弟纷争的局面。 电影里李连杰扮演的令狐冲想带师兄弟们退出江湖,最后的结局是一襟如血的晚照,他孤独的逃往东洋,可东洋就没有江湖了吗?人活着这个世上,一切无从逃避,何况是乱世。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呜呜声拖着让人惆怅的声调停下来,郑晟寥寂的垂下手:“我知道谁会获胜啊,可那又怎么样,投身到现在还不知在哪里的朱元璋帐下吗?可我记得,他建立大明后几乎杀死了所有的功臣,我没有只栽树不乘凉的觉悟。” 于少泽右手托着腮帮子,十三岁的少年不理解这曲子真正的意思,有些东西理解起来需要阅历。 于凤聪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这首曲子很好听,我从未听过。” “很好听,我最喜欢的曲子,”郑晟把笛子交给于少泽,“和你一样,许多年没有吹过了,现在没有空闲时间了。” “我也一样。”于凤聪极少见的找到共鸣,自从父亲生病,她逐渐接管家族的生意和账目后,从前的吹笛听曲、女红郊游都不见了。 从喜欢的曲子可以看出一个人内心,她忽然觉得,她和这个奇怪的小郎中内心中有一些共同的地方。 “没有时间了,大小姐是明天去袁州吧?”郑晟没忘了最重要的事。他在温汤镇呆的时间太长了,原本计划十天,现在加路上的时间要近二十天,余人一定很着急了。 于凤聪朝郑晟微微点头,“明天辰时出发。”她转身朝院子外走去,货队还没准备好,她要去盯紧那几个管家,不能出一点差错。 “噔噔噔”的皮靴踩地声远去,独一无二的节奏。 郑晟用粗糙的手指敲敲凳子,对于少泽道:“刚才教你的,都记住了?” “记住了!”从小到大,于少泽无论学什么东西都很认真。 49.第49章 赌局 看着于凤聪骑在战马上英姿飒爽的身躯,郑晟再一次默默的下决心:“要尽快学会骑马!” 在这个没有飞机,没有火车,没有汽车……的年代,骑马是最快捷的交通方式。于家给他准备了一辆很舒坦的马车,坐在软软的垫子上,完全感受不到马车的颠簸。 马车前后共有二十多辆拖车,车轮在官道上留下深深的车辙。这些拖车里装的粗铁,要送往袁州城的官办兵仗局,由工匠们打制成盔甲和兵器。 温汤镇有几十个铁匠,自己也打制一些兵器。但在元朝,大多数匠户受匠籍限制,在官府严格的控制下劳作。 车队前后各有四十多个配备腰刀和弓箭的骑兵,这些都是温泉镇于家的子弟,于家在袁州是数得上号的豪强。 正午时,队伍进行短暂的休息,他们的食物和水都是自带的,送这一趟粗铁,算不上昂贵,但朝廷对铁器控制的非常严密,如果途中出了岔子,官府追究下来,于家会有大麻烦。 路上行走两天,郑晟没什么机会与于凤聪说话。 队伍离袁州城不远,于凤聪下马钻进跟在队列最后紧跟的一辆空马车。她只是随行压阵,真正与兵仗局交涉的事情自有管事出面。 队伍进了袁州城门没停,但马车停下了。一个戴着青色帽子的管事轻敲车厢:“郑郎中,到袁州城了。” 郑晟掀开门帘跳下马车,他左右张望没见到于凤聪。 管事咳嗽一声:“郑郎中,大小姐进了袁州城不见外客,让我向郑郎中告别。”他手里拿着一叠钞,“这是十贯钱,是大小姐让我付给郑郎中的酬金,她说会留意郑郎中的嘱咐。” 货队步伐不停,郑晟看着于凤聪乘坐的马车渐渐远去。他与她现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医术再高超,不过是个郎中。于凤聪即便不幸,也是个豪强家的主事的大小姐,何况这个女孩根本不认为自己不幸。 郑晟不是那种会触景生情扭扭捏捏的人,他接过纸钞:“替我谢过大小姐。” 庞大的车队短暂的堵住了城门,前前后后的行人让开大道,等车队过去,交通才恢复了顺畅。 一个胡须浓密的汉子紧跟在车队后入城,他躲在贴近城墙处看郑晟下了马车。 看着车队在街道的拐角处消失,郑晟把钱揣进衣衫的兜里,正准备离去。那汉子突然走过来,在后面轻拍他的肩膀,“郑郎中。” 郑晟转过身,汉子野性的目光让他生了几分戒心,“你是谁?” 汉子挤出一点笑容,问:“据说你能防治天花?” “不错。” “真的吗?”汉子脸上惊喜交加,“去年冬天的天花吓死人了,我家在严田坊,能请郑郎中去走一趟么,我们那里有许多人要防天花。”他火急火燎说完邀请,又不好意思的搓着手道:“还没问郑郎中防治天花的报酬。” 郑晟警觉的后退一步,“我不出诊。” 汉子惊讶:“郑郎中不是从温汤镇出诊回来吗?” “那是我欠人一个人情,如果有人想防治天花,请到明净堂来。”郑晟挥洒衣袖,扬长而去。从张家湾到袁州城,他用痛苦换到的经验开始致用,没有必要对每个人和善,神医不该有点脾气吗? 汉子站在原地咧着嘴笑,没有再招呼他,“很警觉的小郎中,从慈化禅寺下山,不知道和弥勒教有没有关系。不过依他的本事,如果是弥勒教的人,彭莹玉没有理由把他留在袁州城吧。” 南城门口人来人往,人流在汉子身边穿梭,他迈开大步朝城北的望江街而去。与两个月前比,城里没什么变化。 望江街不是主街道,街东头是袁州城的水产和肉食店铺的集中地,散发着一股腥味。袁州毗邻长江,水产丰富,每天会有很多新鲜的鱼儿送进城里。 汉子匆匆从叫卖“鲜鱼”小贩中穿过,拐进一个狭长的巷子。 离那扇挂着蓝色布帘子的门二三十步远,便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兴奋的嚷叫声。他嘴角抽出一丝冷笑,快步上前掀开门帘走进去。 有人畅快淋漓的大笑:“五点,哈哈,大你一点,气死你。” 门口的守卫认识熟人没有阻拦他,一个瘦脸的小厮见他进门,立刻弯腰笑脸迎上去:“杨舍,来了,今天想玩点什么?” 汉子是这里的熟客,指向一团最拥挤的人群:“照旧,拔毛。”他咧着嘴,“赌便要赌个痛快爽,玩拔毛最直接,不用动那么多脑子,输赢很快见真招。” “好,我天天在场子里转,还没见过有杨舍这般豪气的人,又要大饱眼福了。”小厮八面灵通,“让开,让开,来,给杨舍让条道路。”他一边招呼,一边伸手试图从密不透缝的人堆扒开一条道路。 上了赌场的人没几个不红眼的,一个赌兴高涨的汉子不满的转过头:“没有先来后到吗?凭什么给他让道。” 小厮尚未说话,后面的汉子冷哼道:“凭这个!”他像是变戏法似的,手中忽然多出来一沓子钞,足有二十贯钱。 回头的汉子看见是来人,立刻换上笑容,道:“原来是杨奇。”他竟然转身伸手帮小厮扒开人群,嚷嚷道:“来来来,借条道,杨奇来了,你们这些小主顾别挡了人家的财路。” 杨奇稳当当的从人群中穿过,坐在庄家对面,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刚才兴奋乱叫的赌客分在两边,变成了看热闹的拥趸。 能让这些近乎疯狂的赌客变安静,只能说明这场赌局够热闹,够分量。杨奇是这座赌坊的老主顾,每次赚了钱他都会来这里。他每次离开这里,都会留下让人津津乐道半个月的赌局,因为输赢的数目实在太大了。 他多次是输,偶尔也有赢的时候。 坐庄的荷官神色庄重:“杨舍,今天要先玩多大的?” 杨奇活动活动肩膀,“先来两贯钱开开胃吧。”他左手抓住骰筒在空中一顿一顿摇晃,六个骰子在狭小的空间中疾风骤雨般撞击。 “啪!”他有力的左手把骰筒压在黄桃木的桌面,“轮到你了。” 荷官只在空中轻摇几下,便按下骰筒。 “开彩了,财源滚滚!”杨奇张狂的大笑,“叫吧。” “一点,六点!”荷官沉稳的报出两个数字。 两个人同时揭开盖子,杨奇扫了一眼荷官的点数,自己移出一个一点和一个六点,手腕一抖用骰筒盖上剩下的四个骰子,笑的愈发嚣张,“哈哈,才两颗,荷官自己也丢了一颗,今天的耳朵有点不好使啊。” 拔毛的玩法便是赌客和庄家同时摇好骰子,然后由庄家叫两个点数,所有人把被叫中的骰子被移除后进入下一轮,直到有人的骰子被清空,就算输光出局。不过,眼下是杨奇和荷官对决,则是每人各叫一次点数,轮流循环。 第四轮,杨奇在眼前变化手指的手势,“两点,四点。”赌局讲究的气运,而运随势走,他夸张的肢体语言引起旁观者的喝彩声。他们许多人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在这赌场里的人自然分为两派,庄家一边,赌客一边。 两个人全神贯注的揭开盖子。 杨奇沉稳的一笑:“开门红,承让了。” 荷官保持一副僵尸脸,看不出喜与悲。 …… 一个时辰过去,围观“拔毛”赌局的赌客叫声越来越多,甚至了吸引了周边赌客的注意。 “二十贯!”杨奇把一叠钞砸在桐油漆过的光溜溜的桌面上,荷官的脸色微变。 袁州是个小地方,这个赌坊毫不起眼,因赌坊的主人交流广阔,有好客义气的名声,多年来生意一直很火爆。但在这个小赌场里一把豪赌二十贯钱,非常少见。 杨奇今天在这里已经输了六十多贯钱,周围喝彩助威的赌客叫的嗓子都哑了,反正输的不是他们的钱,赌场图的是个爽快。 一个青衣小厮拍着手走过来:“让一让,让一让。”他好不容易挤进拔毛的赌桌边,恭谨的说:“杨舍,你老玩了一个时辰了,要不先歇会儿,独乐了不如众乐乐,也让你这些兄弟们玩一把。” 杨奇顿了顿,衣袖一卷把刚扔到桌上的钞收回来,“也好,就听小哥的,歇一会换换手气。” 小厮弯腰让到一边,“杨舍果然是爽快人,我家老爷想请杨舍去喝杯茶。” “走。”杨奇径直朝东边那个挂着布帘的甬道走去。 围观的赌客见没有热闹可看了,一阵失望,很很快又回过神亲身加入赌局中。在旁边看的再精彩,也不如自己亲自上手刺激。 能走进这扇门的人都是赌坊的贵客,简而言之,就是在这里输过很多钱,也赢过许多钱,但归根结底还是输过很多钱的人。 杨奇是这里的熟客,他走的很快,把紧跟着的小厮丢在七八步外。 从前来这里,他只是为了图爽快,这一次他肆无忌惮的输钱,就是为了见后面那个人。 50.第50章 迷雾 院子里的桃花盛开,散发出淡淡的似乎带有些甜味的馨香,杨奇本能的从鼻孔里往外喷气,这么温情的氛围不适合接下来他要找王中坤谈的事情。 木楼上层的门和窗户紧闭,春光明媚,经历的漫长的阴雨季节后难道不应该让屋子里透透气吗?他不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从前没有留意过这里的环境,现在细细观察,这里到处都像是藏着秘密。 一个隐秘的赌坊,能从官府地毯式的搜索中幸存下来,弥勒教的能量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门口的守卫恭谨的行礼:“老爷请杨舍进屋说话。” 正对面的门大开着,杨奇已经看见了王中坤,那个胖乎乎脸庞的中年人正稳稳的坐在藤椅上。 “王大官人,”杨奇吊儿郎当走进门,“你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王中坤右掌摊开指向自己左手边的空座,笑容如外面院子里的阳光般温和,“杨舍才是神仙,我被困在这个院子里,像是被囚禁的鸟,和神仙靠不上边。” 年轻的侍女羞怯的低头进来奉上热气腾腾的茶杯,欠身退下。 “杨舍豪赌,最近发了大财啊,”王中坤向左边转了半个身位,以便能直面杨奇说话,“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在我这个赌场里玩个痛快就够了,好几年没人在这个小地方一个时辰丢下那么多钱了。” 杨奇轻轻揭开茶杯盖:“这可不像是一个开赌场的人该说的话。” “我这场子位置偏僻,还不是兄弟们常来捧场才能活下来。”王中坤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能给兄弟们添个乐子是我的荣幸,今天的杨舍输的钱,我只收一半,杨舍稍歇片刻,马上有人把钱送过来。” 杨奇的手停下来,杯盖悬在水汽中,冷冷的道:“王大官人这是瞧不起我了!” 事务反常便为妖,杨奇一向豪赌,但这次输钱的数量和速度,让王中坤嗅到了一点特别的味道。他早就知道了杨奇的来历,杨奇在外呼风唤雨,但从不敢在袁州城里放肆,这不是云霄山的深山老林。 这些年,赌场挣了不少钱,但赌场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挣钱。他拱起双手:“哪里,是在下高攀想结交杨舍这个朋友,若是有发财的路子,也别忘了兄弟。” “王大官人客气了,能在袁州城开赌场的人,怎么会没几把刷子,比我们这种干刀头舔血的人强多了。”杨奇凑过脑袋似笑非笑,”你这家赌场的后台是达鲁花赤赛罕家的王管家吧?” “在袁州城,这不是秘密,开个像样的店,总要找个靠山不是,何况是赌场。” 杨奇懒洋洋端起茶杯,“是啊,可惜王才这个蠢才,眼里只看见钱财。” 王中坤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像是被一块寒冰突然贴住胸口。 “你既然专门找上来,有什么事直说吧。” “我对王大官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啊,”杨奇故作姿态的作揖嘲笑,“袁州城头挂满了弥勒教教众的人头,各村寨都已被官兵抄得底朝天,王大官人安安稳稳的留在赌场,这是临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啊。”他的声调抑扬顿挫,开心的看着王中坤的脸色变得铁青。 “你知道了。”王中坤伸出圆圆的手掌轻拍了两下,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四个青衣汉子封住门口。 “你这是想干什么?你以为我会傻傻的羊入虎口吗?” 王中坤没心情开玩笑:“说出你的目的,我错了,我们成不了朋友。” 杨奇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走到王中坤面前,右手的食指放在他的鼻子前晃动:“不要威胁我,你的消息灵通,应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王中坤抬起头:“况天还是周才平?” “是谁不重要,难道王大官人不觉得应该心平气和的跟我说话吗?袁州死了许多人,但满都拉图还是一副杀人没杀够的样子,”杨奇一只手按在王中坤胖乎乎的肩膀上,“你凭什么敢威胁我。” 王中坤手背青筋一跳,像是被突然拉紧的皮筋。 杨奇轻轻的按住他:“不要发怒,大家都不是随随便便会被吓到的人。我要见那个人!” “谁?” “彭祖师的徒弟,藏在袁州的那个徒弟,老大让我来请他。” 王中坤松懈下来,忽然笑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在这家赌场,你只能见到我。” “你们有你们的追求,我们有我们的活法,但我们都是朝廷的敌人,”杨奇像是在认真的背书,“老大说,我们应该收留你们,让我请那个藏在暗处的香主。彭祖师靠不住了,官府会追捕他到天涯海角,我们愿意做你们的新靠山。” “没有那个人!”王中坤眼中闪着嘲弄。 杨奇按在王中坤肩膀的手瞬间像变成铁钳子,粗鲁的呵斥:“被再嘴硬了,我没工夫给你绕弯子。” 守在门外的四个青衣汉子闯进来,其中一个人抽出半截腰刀,“仓……” 杨奇连头也不回。 王中坤摆手示意属下不要乱动,“杨舍,我找不到一个不存在的人,或者,谁向你透露了我的身份,他也许清楚。” 两个人在强硬的僵持,四个汉子紧紧的包在外围。 杨奇松开手,四个汉子把他团团围住。 王中坤挥挥手:“放他走。” “杨舍,你可以把我们送上死路,但那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不是?彭祖师只有两个徒弟,世人皆知,你说的那个香主,我闻所未闻。” 杨奇伸手从紧密的包围圈中扒开一条通道,慢慢的朝敞开的大门走去。 四个汉子看向王中坤,王中坤轻轻的摇了一下头。 一只脚迈过门槛,杨奇停下脚步回头道:“我要钱,以前你交给彭祖师的那份从现在起交给我们吧,还有袁州官府有什么消息,你要立刻告诉我,我知道你在官府里有门路。” “成交。”王中坤的背后沁出一层汗水。弥勒教中,只有彭莹玉、况天、周子旺和周家两个义子知道他的身份,周子旺被车裂了,其他仨人下落不明,下落不明就表示成功脱逃,“不会是彭祖师,那是谁泄露我的身份?”况天从前与云霄山的盗匪有过一段交情。 “我会每个月扮作来赌钱拿东西,”杨奇的表情柔和下来,“王堂主,人要学会往前看,周子旺死了,彭祖师成了藏在螃蟹壳里的法海,袁州的弥勒教过去了。你们与其提心吊胆,不如跟着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岂不快哉。” “实话告诉你,弥勒教的残兵逃入云霄山,我们老大发慈心收留了他们,你们这些没逃走的人也跟着沾光了。” “也许吧,走的走,死的死,我们这些人活下来就像行尸走肉,”王中坤刚才还对杨奇虎视眈眈。针锋相对,此刻忽然丢掉精神,无力的靠在椅背上,“我会按你说的去做,云霄山的弥勒教徒,希望你们能善待他们。” “都是一家人了,不说两家话,”见王中坤丢掉心气,杨奇的心里莫名的舒坦,“王大官人,我再到前面去玩几把。” 杨奇的身影在消失的院子里的桃花从中,王中坤慢慢把身躯坐直,问:“郑郎中今天回袁州了吗?” 刚才拔刀的年轻人道:“正是。” “杨奇在南门口找郑郎中说过话?” “是。” 王中坤闭上眼睛,双手扶住额头。这两个月,他每天活的像是在走钢丝,好不容易等到官府风声稍松,又迎来了更加错综复杂的对手。 杨奇是知道了郑晟的身份来试探他,还是真不清楚实情? 举事之前,彭莹玉曾经向他透露过郑晟是他新收的第三个徒弟——弥勒教的新香主。那个时候,郑晟正在为救周子旺演苦肉计,但彭莹玉没说过让郑晟接管城里的弥勒教徒。 他心里默默的呼唤:“彭祖师啊,你让我相信一个不敢加入义军的年青人,我真的做不到。”可是他自己不也是忍到最后关头,也没敢在袁州城内举事接应。 面对注定了惨败的局面,除了心怀死志的殉道者,许多人选择了退缩,有些人是怕死,……还有些人为了生存下来做更多的事。 他吩咐身边的人:“你们继续让人盯紧明净堂,有关郑郎中的一切都记下来向我汇报。” “遵命,”青衣汉子好奇的问:“他是我们的人吗?”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王中坤的心情很恶劣。 还不是蠢蠢欲动的时候,官府通缉的条文公告天下,彭莹玉和况天等参加举事的头目几年内无法回到袁州了,眼下袁州的弥勒教只有一个香主,但那个香主好像在糊里糊涂的过日子。 能被彭莹玉看重收为弟子,除了种痘,应该还有许多过人之处吧。可是到目前为止,王中坤还没看出来,“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吗?还是我要找个机会与他谈一谈。” 真是迷雾般的局面,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坠下深渊。 51.第51章 赤刀 郑晟不知道他这些天的举动都落在有心人眼里。 和杜恭的儿子干了一架,跟张世策到温汤镇混了快二十天,其余时间在明净堂中吊儿郎当,看余人鞍前马后忙的不可开交。 ……这些就是弥勒教覆灭后他做的所有,委实乏善可陈,但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他不在家的日子,余人让李隆友帮忙雇了两个麻利的小厮,帮忙熬制中药,一个人没办法撑下一个医铺。其实郑晟在不在家没什么区别,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偶尔会给余人添点小乱子。 明净堂和神农堂在一条街,又都是医铺,无法避免直面竞争,但余人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明净堂不经营药材,他开出方子,药材则直接从神农堂拿,这样大家都有钱赚,皆大欢喜。 郑晟回来时,他心怀忐忑的前来汇报。因为这二十多天,就他自己一个人根本没办法维持医铺,不得不找李隆友帮忙。 没想到郑晟这个甩手掌柜根本没耐心,他絮絮叨叨的说到一半便被赶了出去。甩手掌柜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叫药铺上。 两家医铺合作后,李隆友可以打着结账的名头,光明正大的来明净堂做客。他和余人谈医铺的账目,与郑晟则藏在里屋谈见不得阳光的事情。 里屋的会客厅只有一个窗户,光线阴暗,郑晟早就有从土墙上砸一扇门出来的想法。 “我要见张宽仁。”他翘着二郎腿,后背的重量压在陈旧的藤椅上,有点教父里马龙白兰度的气场,可惜缺一根雪茄。 这是他回城深思熟虑十天后做出的决断。 寂静的里屋,椅背吱吱呀呀的响,毫无怜悯心的揭露他面临的困境。这把破椅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塌了,余人没时间去换,而他,只有在这把椅子真塌下来,才会考虑去找个替代者。 李隆友坐在对面呲着牙,他屁股下是一个木凳,没有靠背但很稳,“郑郎中是想逃离袁州吗?” “我现在还需逃离吗?即便是想离开袁州,也不需要找张宽仁帮忙吧。”郑晟的不耐烦显而易见。做惯了掌柜的人会变得啰嗦和小心,余人最近也有这个势头。 “嗯,最近风声淡了,郑郎中活动自由,但赛罕只怕不会让你走远。” “为什么?” “医治天花啊,”李隆友由衷的赞叹,“郑郎中过两三年很可能要去太医院了。” 他是明尊弟子,但也是个郎中,明白防治天花在这个年代绝对是可以震撼天下的医术进步。在大元朝,贫贱之子或者是贵胄之家,天花一视同仁,孩童不得一回天花,头顶始终挂着一柄利剑。在不治之症面前,才真正是人命无贵贱。 “等赛罕清剿完弥勒教的乱党,一定会上书为郑郎中上书朝廷,这是送上门的功劳,他怎么会放过你这个宝贝。”李隆友嘿嘿的笑,“也许,现在赛罕已经上过书了。” 背后的椅子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吱吱声,郑晟的脾气消失了,瞪大眼睛问:“你是自己猜的,还是得到那里的消息。” “猜的,但十有*,蒙古人喜欢收集最好的东西,不管是金银财宝,还是能为他们效劳的人。所有好东西都是他们的,郑郎中不见最好的工匠都被官府管起来了吗?” “那真是麻烦了,”郑晟更加纠结,“我要尽快见张宽仁,你快传个口信吧。” “……李掌柜。”外面传来余人的招呼声。 “我会马上办,”李隆友站起来,忽然笑着问:“还不知道,郑郎中在弥勒教中是什么身份。” 郑晟嘻嘻哈哈的回答:“我?无名小卒,只有外面那一个下属。” 李隆友出去了,安静的大堂中传来他和余人的争论声。造反是造反,过日子是过日子,郑晟看来完全是鸡毛蒜皮的账目,两个人算的非常认真。 见证他是彭莹玉弟子的那几个人都亡命天涯了,说出身份图遭人怀疑,可能还会给自己带来危险。郑晟摘下帽子,烦躁的揉着头发。三个月没剃发,头发差不多有三寸长,离能挽成发髻还差得远。 这个年代,消息传递之慢,让郑晟几乎要抓狂。李隆友说会尽快加紧办这件事,他等了十天没有任何反馈,逼得他不得不再次催促。 李隆友淡定的回答:“你这也太着急了,从袁州城往返翠竹坪要七八天时间,光明使也许有什么事情耽误几天。” 还有三天是清明节,这个是缅怀死人的季节。 无论坟墓里埋的那个人是怎么死的,有人记得在坟前点燃纷飞的纸钱,便表明那不是孤魂野鬼。这个清明节在袁州很特别,城内的纸钱卖的特别好,客商不得不去南昌城进货。 郑晟也在考虑,他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但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曾被挂在城头的那些首级做点什么。 美好的春天,城里城外都是姹紫嫣红的世界。 一辆牛车晃晃悠悠走进袁州城,车上斜坐着一个青年,穿着白白净净的衣衫,神色淡然。 拉车的老黄牛深得主人心,悠闲的迈着步子,走两步朝熙熙攘攘的街道看几眼。 郑晟如果知道张宽仁是坐着这辆破牛车慢慢腾腾来袁州城,一定会气得蹦起来。 驾车的小厮麻利的问路,驱赶着牛车到达明净堂前,张宽仁下车抬头看看端正楷书的明净堂三个字,走向敞开的大门,牛车丢下主人独自离去。 “客官,您是自己看病还是……?”余人在柜台后抬起头。 “郑晟在吗?”张宽仁的称呼表明他和郑晟的关系不一般。 “张舍,”余人惊喜。他上次见到张宽仁还是两年前,当时是张宽仁来慈化禅寺拜见一心师父,捐了五贯钱,让那个破旧的寺庙中所有人都记住了他。 “余人。” 余人笑着走出来,把张宽仁引向里屋的会客厅,好奇的问:“张舍什么时候认识的郑掌柜。” “掌柜?”张宽仁笑了,答非所问,“他现在是掌柜了。” “张舍先坐,他一会就回来。”余人忙忙叨叨,让仆从沏最好的茶叶。 “有人吗?”外面来了客人,有人在招呼,他朝张宽仁现出歉意的神情:“张舍,我还有事……” “你先忙。” 张宽仁独自坐在屋里。会客厅很简陋,窗台上木头裂开了几道缝隙。这四个月里袁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天知道这个小和尚是怎么活下来的。现在看来,他已经成功摆脱了弥勒教带来的威胁。 他换了两盏茶,外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像闯进来一头牛。 “张舍,你可来了。”郑晟手里提着一柄青色的皮鞘短刀,他闯进屋一屁股坐下,把刀鞘放在桌面。 张宽仁被那柄刀吸引住了:“你怎么出门带刀?” “不是,刚买的,”郑晟把皮鞘顺着桌面推过去,“十五贯钱,世道太乱,留着防身用。” 按照朝廷的律法,汉人不许持刀,但律法永远只为了管辖大多数人。就像南人在元朝是第四等人,也有汉人在朝堂上位高权重,草原上也有蒙古人衣不蔽体。 “十五贯!”淡定如张宽仁也有了兴趣,他拿起印着碎花纹的皮鞘,抽出一汪清水般的短刀。从刀柄到刀尖约有两尺长,刀刃一指宽,刃口透着凌冽的寒意,木质的刀柄上刻了两个篆体小字“赤刀”。 “好刀!”他由衷的赞叹,“《尚书》有记‘陈宝赤刀大训弘壁琬琰在西序。’虽是仿古名刀打制的,但淬火的很见功夫。” 郑晟很严肃的说,“我看重它的便利,毕竟我不可能扛着一柄大砍刀到处跑,配腰刀也会被人找麻烦。但我不想再随随便便的被人揪住,关进哪个矮小阴暗的茅屋里拷打,逼着我说什么秘密。”至于张宽仁说的《尚书》里记的什么,他一窍不通。 张宽仁把短刀插回皮鞘:“有了刀并不意味着安全。” “至少我多了一个选择。” “你着急找我干什么,”张宽仁环首看这间屋子,“看起来你在袁州过得还不错。” “不要说这样虚伪的话,”郑晟放低声音,“我想知道彭祖师和况天去哪了,我要联系他们。” “彭祖师在淮西和湖广名声都很响,我不确定他逃到哪里去了,你是嫌日子太安稳了吗?”张宽仁明显在说反话。 “也许吧,见不到弥勒教的人,我会觉得很孤独。”郑晟眯着眼看窗户,像是在回忆往事,“我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做起。” “等待!”张宽仁看着他,重重的点头,“要学会等待,彭祖师就是操之过急了。” “两个月前,我和你有相同的看法。”郑晟收回思绪,“彭祖师做错了许多事,但在这件事情上,现在我认为他是对的。” “蒙古人想割下你的脑袋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郑晟轻轻的摇头,像温顺的刺猬突然弓起后背,“我见你不是求你来劝我,我想知道弥勒教的那些人是否还活着,他们到底逃到哪里去了,现在我唯有对你能坦白一切。” 五个月前,他在张宽仁面前还像个稚嫩的学生,现在他们平等了。甚至,他说这些话时无意中给张宽仁带去了压力。 “你们都是这样疯狂的人啊,”张宽仁叹了口气,“难怪彭祖师会看重你。” 52.第52章 是狼还是狗 “彭祖师去淮西了,我不清楚况天的下落。弥勒教作乱影响很大,周边几个行省的官府都在严密追查弥勒教逆党,被抓的人都被斩首了,说起来我明尊弟子也曾遭受过同样的苦难。”张宽仁静静的看着窗户,窗户外是快要凋谢的桃花,惨白的粉色。 “参与举事的弥勒教徒只能往山里跑,往云霄山里跑。周才平也在那里,我听说他们和云霄山的坐山虎挂上了钩,不知道结果如何。” 他说完了他知道的所有。 “有办法联系彭祖师吗?”郑晟执着的问,他觉得弥勒教中只有彭莹玉才可能支持他。况天和周才平不会相信他这个假和尚。 其实按照翠竹坪那些老人的说法,眼下明教一定要远离弥勒教,以免惹祸上身。张宽仁还是答应郑晟:“如果你真的需要,我会去试试,但你不要小瞧了官府的能力,近三四年内,彭祖师没办法再回袁州了。” “周才平带了多少人藏在云霄山?” “陆陆续续逃进去的有两三千人吧,大多数是普通村民。” 郑晟心中稍稍舒服了点:“还好,有这么多人活下来,彭祖师不该去淮西,云霄山是个好地方。” “你以为进了云霄山就活下来了吗?”张宽仁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臆想,“坐山虎你知道吗?云霄山最强大的盗贼,去年借弥勒教作乱两次击败了官兵。” “是吗?那他的势力真的很强大,原本可以成为弥勒教的盟友……”郑晟仍然觉得他之前的那个构思很完美。 “别傻了,”张宽仁像兄长在教育满脑子幻想的小弟弟,“你以为与官府对立的就是朋友吗?我告诉坐山虎是什么样的人。”他板着脸,冷酷的说出下面的话:“他攻下一座村寨,会带走所有的女人,……他很喜欢强女干女人,然后在把女人的*割下来,……他喜欢砍掉男人的双腿,把他们留在深山里。” “与这样的人合作?你只能变成和他一样,他才有可能接纳你。” 郑晟听呆了:“是不是官府故意造谣?” “你觉得我会拿官府的谣言来骗你?你知道为什么彭祖师和况天没能与坐山虎合作吗?”张宽仁慢慢的揭开茶杯盖,轻轻的喝茶,“这个世界不是非白即黑,坐山虎可不信弥勒教,他只信他手里的鬼头刀,你以为周才平他们逃入云霄山会有什么好结果。” 茶杯上方腾出了了的水汽,隔在郑晟和郑晟中间,屋子里死一般沉寂。 “……看来只能等待了。” “做什么都是错的,”张宽仁食指在桌子的边缘弹了一下,“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来一趟翠竹坪,虽然爹不让我和弥勒教的人交往,但我把你当做朋友。”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郑晟没精神的说:“多谢张兄。” “每一年都会死很多人,许多教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然后在无人荒野中化为白骨。我的长辈说,明尊该给人带来希望,而不是死亡,我敬佩彭祖师,但我们不会追随他的脚步。”张宽仁双手在胸口做了一个火焰壮的手势,低下头吟诵:“生又何欢,死有何惧。” “我很喜欢你们这句诵词,”郑晟偏头看着张宽仁,“……还有你的手势。说真的,我不喜欢弥勒教中的许多东西,但偏偏你们在逃避的,是弥勒教最吸引我的。我当初留在周家堡没有跟你走,也许是命中注定。” “世间无巧合,一切皆注定。”张宽仁低低的说。 “我会借种痘之名去翠竹坪拜访张兄,……还有月儿,”郑晟想起他从冰冷的江水中救出的那个柔弱的小女孩,“她很惨了,请张兄好好照料他。” “她是我明尊死难兄弟的孩子,张兄放心好了。”张宽仁突然笑起来,“说起来,虽然还不知道郑郎中的来历,但能结识郑郎中这样的人,也是你我的缘分。” 他站起来指着茶杯,“你的茶不错,但还比不上翠竹坪的明前茶,期待你光临寒舍。我会命让人给你传递弥勒教的消息,结果可能会不好,联络彭祖师的事情要看机缘,现在官府也找不到他。” “多谢张兄。”郑晟看出张宽仁要走了。 张宽仁笑着拱手:“以后不要再让李隆友找我,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真的很危险啊。” 张宽仁走了,他没有去神农堂见李隆友。郑晟再次成了孤家寡人,他买好了刀,却找不到走出迷雾的路。 袁州城里的血腥气仿佛被连绵的春雨带走了,顺着春水流入滚滚东流的长江。在客栈做伙计的王兴运许多天没能给郑晟带来什么劲爆的消息。 明净堂的生意越来越好,余人整天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郑晟种痘的速度越来越慢。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夏天到了。 每天让郑晟最烦躁的是他的头发,他很想再去剃个光头。但来到这个时代,总要适应这里的环境不是。换个角度看,他准备造反,顶个惹人瞩目的大光头会很碍事。 温汤镇于家没有消息,郑晟不确定于凤聪是不是把他给忘了。张宽仁那边也如石沉大海,“水苗”越来越少,他不得不用乳汁稀释,希望天花抗体能在瓷瓶里繁殖复制。 月朗星稀,夏日的街道到很晚还不安静。 “郑掌柜,郑掌柜,”明净堂门口传来呼唤声,王兴运提着一瓶酒走进来。 客栈关门了,他才得空享受自己的时光。 郑晟从里屋走出来,借着微弱的光亮看见王兴运手里提着的酒瓶:“王兄弟,来陪我解闷,怎么还提酒,不知道我这里有好几坛子吗?” 郑晟经常请王兴运喝酒,两人海阔天空的闲扯。他是鼎鼎大名的医铺掌柜,王兴运只是个有点蛮力的伙计,但这不妨碍两人交往。因为郑晟把他当朋友,王兴运也觉得在这条街倍有面子。 郑晟手里不缺钱,哪有让人家伙计破费的。他接过王兴运手中的酒瓶:“你这瓶酒放着,先喝我的。” 王兴运右手递上酒瓶,左手把藏在身后的荷叶包提出来:“在店里切了点卤菜。” 两个人径直往里屋去了,正在扇风熬中药的余人瞥了他们一眼,没理睬他们。明净堂是一家奇特的医铺,掌柜不像掌柜,伙计不像伙计。相处的时间久了,余人也猜到点郑晟的想法,但他又有什么办法。想起两个月前城头悬挂的人头,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里屋两个人坐定。 “话说这几个月各地消停了,弥勒教的乱党清剿的差不多了吧?”郑晟每次都会问这句话。 “两个月没有弥勒教的消息了,但今日听人说武功山附近出现一伙盗贼,有点像弥勒教余孽。”王兴运骂骂咧咧,“还能不能让人好好过日子,彭莹玉那个老秃驴可是害死了许多人。” “武功山?在温汤镇的南边吗,听说山上有道观?” “山上有天师陵,很灵验的,有求必应,比菩萨灵验。” 两个人胡扯了一通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谁厉害,郑晟问:“弥勒教的人在武功山当盗匪,官府不管吗?” 王兴运摇头可惜:“谁知道呢,说起来武功山的人惨了,官兵不去他们大不了损点钱财,官兵去了没准连命都没了。” 郑晟说了句文绉绉的话:“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他最近闲极无聊,开始学看古文。无非是简体字和繁体字的差别,刚开始看的慢,看的久了,也就习惯了,但他一手毛笔字是没办法写给人看。 王兴运的消息来源于道听途说,郑晟问得细了,他说不明白。两人喝到十点多钟,他才醉醺醺的告辞,郑晟把他提过来的那瓶酒让他带回去。 郑晟对王兴运说的话也就是听听,并不把他真当回事。周子旺车裂后有四个月了,他的耐心强了许多。没办法,现实逼着他必须有耐心,难道拔“赤刀”扑向达鲁花赤的府邸吗?一直以来,郑晟想找到彭莹玉埋伏在袁州城内应,他们才是真正的同伴。 次日清晨,他去西城康员外家去种痘,到傍晚时分才回医铺。 余人悄然拿了一封信递过来:“有人给你的信。” “谁会给我写信?”郑晟接过来,信封上是空白的。他走到里屋撕开封口,信件很长,由端正的小楷书写,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他一字不漏的看完,知道是谁写的。 张宽仁终于传来消息了,没想到信件写的这么隐晦。知道他想干什么,没人敢与他扯上关系。如和尚不知道在哪,表示彭莹玉还没有下落。 “山里的狼群最近突然出来活动,也许是被老虎赶出来的。我遇见过一次,远远的看见一大群,分不出是来救你的狗,还是来吃人的狼。” 张宽仁在信里的内容前言不搭后语,郑晟明白他的意思。 云霄山的弥勒教众真的出来活动了。 “余人,”他大声的喊,“最近我要出一趟远门。” 余人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吃惊的问:“你要去做什么?千万别做傻事。” 郑晟皱着眉头在牙缝里缩了口气:“你小子乱说什么?” 余人脸色苍白:“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这些天在做什么?” 53.第53章 缘分 两条粗壮、气势汹汹的黑烟从高炉的顶端钻出来,像一对捕食的恶龙冲向树林浓密的群山。 于凤聪站在大樟树的树荫中向南边看,那里就是于家的财富之源。一阵风吹过,樟树叶在头顶欢快的拍手歌唱,十几个身穿劲装的汉子在她身后十几步外肃立。 她拍着弟弟的脑袋:“看见了吗?那就是你要学会掌管的地方。” 于少泽的个头与姐姐的差不多高了,但任由一丝不乱的发髻在阿姐的掌下被蹂躏,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他撇着嘴:“难道这辈子就摆脱不了做一个土财主。” 于凤聪怔了怔,红润的唇重重的吸了一丝凉气,“你这是在说爹吗?土财主,哼哼,你要是不想要,我也就不用这么辛苦。” 于少泽听姐姐语气不善,自动开启了噤声功能。 “今年的兵仗局要的粗铁比去年少两成,如果这样下去,你土财主也当不上了。”于凤聪哼哼着。 官府的订货量这些年一直在下降,好像朝廷不用再铸造兵器了。除了官府用铁,还有民用铁。民间对铁器的需求不亚于官用铁,但那一块一直是矿场经营的禁忌之地。 于少泽正是年轻最有梦想的时候,豪气万丈的说:“当不上就当不上,大丈夫岂能被家业所困。”他等了好半天没见姐姐说话,心虚的转头问:“真的连土财主都当不上了?” “呸,原以为你不是池中物,我也就不用活的这么辛苦。”于凤聪的巴掌又轻拍过来。 于少泽双手抱住脑袋,假意惨叫:“……啊。” “放心吧,爹想留给你的东西,我一定会为你保住,”于凤聪理了理耳边被风吹乱的发,“官府订购的粗铁是保证,于家迟早要与外人做生意。爹重病在身,一点有风险的事情也不愿做,我们就依着他。于家以后的路会和现在不同……” “要做也是我们做,不能由他们主导,”她拍着双手,有点雀跃的说:“听刚才你的口气,分明是我们于家的千里驹,不是?” 她说的是可能会导致于家兄弟阋墙,家族破裂的事,偏偏脸上是少女鬼马又不可一世的模样。于少泽年幼,想不到这其中隐藏着多少暗斗,他只知道在姐姐眼里没什么事搞不定。 “走,回去看看爹吧,开春后,他越来越不好了。”于凤聪忽然叹了口气。 一行人踏上返回温泉镇的路,于少泽很不安,“真的大夫能治爹的病吗?袁州没有,我们可以去南昌请,哪怕去大都请,花多少钱都愿意。” “没有啊。”长长的睫毛盖下来,挡住了小半只眼睛,于凤聪轻轻的叹气,“老头子很害怕,活的很辛苦,走了也是一种解脱。” 她听叔叔们说过爹年轻时做的事,当年不可一世的于家之虎,年老时竟然这般脆弱。 大元朝粗铁原本是官营,后来年年亏损,不得不改为官督民营。三十年前,于永春借着这个机会把温汤镇的铁矿拿到手。老头子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腥风血雨,常常在深夜里被惊醒大叫,面对匆匆赶来的女儿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于永春不是温汤镇本地人,当年借着官府的关系拿到铁矿的经营权,为温汤镇本地豪强若不容。本地族长不但带人封锁道路,不让车辆进出山,还威胁本地族人不得与于家合作。于永春带了二十多个兄弟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把当年温汤镇的两家六十多口人杀的干干净净,斩草除根,自此奠定了于家在温汤镇的地位。后来,袁州路官府前来追查,于永春花钱买了四个替死鬼顶罪,又在官府使钱,把此事不了了之。 于少泽不知道这些事,这座铁矿背后藏的血腥。“上次来的那个郑郎中,他连天花都能治好,就不能治好爹的病?”他的话里透着一股不服气。 “我问过他了,治不好的。” “哦,阿姐你忘了,”于少泽突然想起一件事,“郑郎中说镇子里若有牛痘发作,让你给他送过去。” 春夏之交,正是疫病易发的时候,前一段时间温汤镇有奶牛染上牛痘,在镇子里引起一阵恐慌。镇民们见到和天花类似的病,个个草木皆兵。 “是啊?”于凤聪用芊芊玉手敲打自己脑门,“全忘了。”她天天有忙不完的事,与张世策的关系还没定论,脑子里哪里还有空暇装下一个小郎中的话。 于少泽从腰间摘下一根翠绿的笛子出来炫耀:“他贴的笛膜真不错,……还有那首曲子,如果有机会我会找他教我。” “不如你去请郑郎中,不求他能治好爹,让他开几副方子好好调理一番也行,”于凤聪想了个主意来弥补自己的歉意,她答应别人的事很少有不兑现的,……当然只是很少,“上次我去袁州城,听说明净堂的两个大夫都有妙手回春之术,你去袁州顺便到张家拜访一下,你以后是于家的家主啊。” 于少泽坏坏的笑:“想让我见张世兄吧?” “别乱想,他是个不错的男人,如果缘分来的早一点,也许我真的会嫁给他。”于凤聪用凌厉的眼神打消了弟弟继续取笑的念头。张世策上次负气离开温汤镇后,不久给于永春写了一封书信,为自己的无礼表示了歉意,其中有一段话是写给她的,他还没有死心。 “张家和于家是几十年的交情,你未来要掌管于家,与张家的关系要保持下去。” “是的,阿姐。” 三天后,于少泽盘膝正襟危坐在灰蓬马车里,进入袁州城的大门。不在姐姐身边,他还真有几分当家主的气质。 温汤于家和张家关系融洽,这些年张家帮于家维系在官府中的地位出了不少力,于家往张家送了无数宝钞。于永春和张鼎尔既是义气朋友,又是家族联盟。十三岁的于少泽登门拜访,张鼎尔知道老朋友的身体已是病入膏肓,不然怎能轮到没成年的儿子出门。 于少泽不明白爹爹和姐姐的心思,这是于永春在求老朋友照顾旧人之子啊。 张世策热情的接待于少泽,带他把袁州城内几个繁华的地段玩了个遍。听曲看戏,校场比武,……,于少泽一样一样应接不暇。只有春楼,张世策不敢带他去溜达,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少年。而且,于在张世策脑子里,于凤聪就是个双手掐腰瞪圆眼睛的让他爱煞怕煞的狠婆娘,他怎能把于少泽带进销骨窟。 在袁州城玩耍了五天,完美了完成了联络情感的任务,于少泽找张世策说了他来袁州的第二个目的。 张世策皱起眉头:“你要请郑掌柜和余郎中同去温汤镇?” “是的,阿姐是这么想的,”于少泽见事情可能有为难之处,灵活的搬出大杀器,“袁州也就这两个好郎中了,也许能让爹多活两年也未必。” “我去说说看。”张世策有点头疼。他上次伤心之余把郑晟独自留在温汤镇,之后没再找他。现在他又去请人家,情理上有点尴尬,而且眼下明净堂在袁州城声名鹊起,于家把人家两个当家大夫都请走,难道让人家闭门歇业不成。 于少泽恭敬的弯腰作揖:“张世兄,拜托你了。” “你还是随我一起去吧。”张世策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实在是不好说话。 两个人叫了两个小厮随行,往明净堂而去, 明净堂的名声虽然是郑晟种痘创下的,但随后的发展完全是余人一个人个功劳。因为只有余人一个顶梁柱,所以明净堂有个规矩,只坐堂不出诊。当然,这个规矩只是对外说的,出不出诊要看来请的人是谁。 正午时分,太阳白花花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街坊邻居多半在吃午饭。 明净堂,阴暗的里屋。 郑晟正在打点行装,两尺长的刀子绑在腿上走路有点不便,不过好在这个年代袍子很宽松。 余人一边张罗,一边唠叨个没完:“带刀子做什么,绑腿上不如绑在背上,我帮你绑好,从后面看不出来。” “你不回来了吗?” 郑晟捂着而过耳朵,烦躁的说:“说过很多遍了,回来。我就是想去见周才平一面,问些事情。”他想问藏在袁州城的弥勒教教众到底是谁,彼此知道了也好做个伴,有事好谋划,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的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身边有个唠叨人,他也不知不觉的变得唠叨:“有人问起来,就说翠竹坪张宽仁请我去种痘了。” “好的。” …… “郑掌柜!”外面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余人吓得一哆嗦,赤刀嘡啷掉在地上。 “是张世策!”郑晟弯腰把赤刀捡起来,“看你吓得那个熊样,你先出去,我收拾收拾,马上就来,不能让他知道我要出城。” 余人慌乱的走出去:“原来是张大人啊,”他随即扭头朝里屋喊:“掌柜的,张大人来找你。” “老鼠胆子,让你拖一会也不会。”郑晟心里暗骂。他揭开米缸,把才打好的包袱扔进去,匆匆套好外套走出去。 54.第54章 翠竹坪 “于少爷什么时候来的袁州城?”郑晟偷看了一眼张世策,把后面准备问候于凤聪的话咽了下去。 余人皱着眉头严肃的解释:“痨病是治不好的,如果老爷子每天晚上都咳的不停,并且痰中有血,说明情况真是不太好了。痨病会传染,你们家里的人要小心,老爷子用过的餐具要用沸水清洗。”他一半是知识来自行医过程中见过的病例,另一半得益于郑晟平日漫不经心的指点。郑晟虽然从未开过药方,但在余人眼中,他毫无疑问的是神医。 郑晟及时打断他话:“痨病虽然不好治,但开几味合适的药静心休养,能压制病情发展,少受点苦。” 于少泽心里嘀咕:“上次你在温汤镇的时候怎么不说。” 郑晟一说话,基本上定下了基调。他在恍然无知的情况下成为袁州城最有名望的大夫。余人闭上嘴巴,以为他又有什么奇特的法子。 “于少爷过来是想请两位大夫同去温汤镇看看,找出个法子,诊金都好说。”张世策还是请这两位去现场看看。 郑晟还是一如既往的爽快:“没问题,张大人有吩咐,在下岂敢不从,张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让张世策心中的歉疚心更重了。 余人指着自己的鼻子,吞吞吐吐:“我们两个都去?” “都去!”郑晟轻推他的肩膀,让他闪到一边去。 于少泽想起来还有一件事,“郑郎中上次说了牛痘的事,阿姐后来给忘了,现在镇子里还有几头病牛。” “我靠,怎么不早说。”郑晟心情激动。他警觉的默默的深呼吸平复胸口,以免让这几人发现什么端倪。 张世策道:“既然事情说定了,两位不知何时能动身?” “看病宜早不宜迟,就明天吧。”郑晟已经等不及了。余人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看来又要麻烦李隆友。 虽然李隆友前次说的那么言之凿凿,但现实生活中郑晟很自由,达鲁花赤赛罕一家人既没有给明净堂什么照顾,也没有派人来监视他们。只有那一次,郑晟狐假虎威利用王才吓走了杜家的大公子。 明净堂生意蒸蒸日上,郑晟和余人又都是袁州本地人,也许满都拉图看来,他们没有离开袁州的理由。 次日清晨,守门的兵丁掀开马车的门帘看了一眼。两辆马车载着三个人安安稳稳的出了袁州城。 于少泽主动找郑晟坐在一辆马车里,他取出两根笛子,让郑晟教他吹《沧海一声笑》。这是一曲容易让人沉浸其中的曲子。 出袁州一日,一行人不得不在洲上村歇息一天。因为前途有一支兵马正在缓慢的行进,远远的打着“杜”字旗号。 于少泽不以为然的说:“汉军千户杜恭,去武功山清剿贼寇的。让他们先过去,免得惹了一身麻烦。” 余人这些日子两耳不闻城外事,好奇的追问:“武功山有盗贼吗?以前好像没有啊。” 于少泽道:“两个月前才出现的,听说是弥勒教的残党,要不然怎么会有官兵过去。”武功山山高林密,如果不是干系作乱的弥勒教,官兵不会主动去那里找麻烦。 一行人第三日清早出发,傍晚时分到达温汤镇。 于凤聪没有出现,于家的管家给两位郎中安顿了很好的住处,说定次日去给于永春看病。郑晟和余人住在一个院子里。 在清洗一身的疲乏后,余人按捺不住作为一个大夫的好奇心:“你有什么方法能延缓痨病的发作?” “这是你的事情啊。” 余人小心翼翼看郑晟的脸色,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是你答应下来的啊!” “我当时只想借这个机会出袁州城。” 余人差点没跳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我没办法啊,现在怎么办?” “嘘,不要那么大声,”郑晟一把揪住他,“痨病无药可救,你跟他开几味安神的药,让于老爷子能好生歇息就行了。” “你当人家傻啊!”作为一个郎中,余人的职业精神是无可挑剔的,“久病成医,药方的功效是可以看出来的。” “那你就开一个他们看不出来的,我先去睡觉了。” 郑晟拍拍屁股走了,余人气的脸色发白:“真像个惨无人道的暴君!”许多年后,他回忆起年轻时在温汤镇的这段经历,才发现,他早就看出了这个人的本质。 时隔三个月,郑晟再见到于永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次来时,于永春尚能出温汤镇接张世策,现在的于永春已是卧床不起。 余人专注的给于永春号脉诊断,于凤聪和于少泽姐弟俩紧张的恭立一旁。郑晟则坐在一边的圆桌边喝茶,他在这里就是个摆设。 半个时辰后,余人拿出昨晚想到半夜才写出来的药方,交给于凤聪,谨慎的说:“按照这个方子试一试,过两个月再看药效如何。” 于凤聪接过薄薄的纸片,扭头看向郑晟,她本能的选择相信熟识的人。再说,郑晟才是掌柜。 “相信他的,诊断这个病,他比我在行。”郑晟不是在谦虚。 于凤聪把药方小心的收好,神色有些低沉:“多谢二位专程而来。” “他才是来看病的,我是为牛痘来的。还有,……我顺道想去武功山的天师陵看看。”郑晟怕她又把自己的事情忘了。 于凤聪歉意的一笑:“事情太多,把你的嘱托给忘了,我昨日问了,还有两头牛的牛痘未消,过一会让家人带你过去。” 一行人出厢房默默走了老远,于凤聪今日一直神色不展,走路脚下像踩着浮云:“两位都是名医,我爹这病还能维持多久?” 余人看向郑晟,郑晟看着余人,两人王八对绿豆好半天。最后还是余人挺身而出:“如果安心静养,一年内不会有事,切忌心神不宁,盛怒恐惧。” 于凤聪默然无语,这两样正是于永春开春后病情恶化的主要原因。 “爹晚上睡不好觉。” “也许,你可以去求求佛祖。”郑晟说这话时觉得自己有点无厘头,但心病必须心病医,信奉神佛也是一种精神理疗。 “信弥勒佛吗?”于凤聪恢复了凌厉的本色,“郑郎中真会说笑啊。” 郑晟想起那天他和王兴运喝酒时,有关如来佛祖和太上老君谁更厉害的争论,“不信弥勒佛,可以信三清祖师啊,听说武功山的天师陵很准的。” 于凤聪眉头扬起来:“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余人在一边插不上话,他首次听说郑晟信奉道教三清,可他半年前不还是光头小和尚吗?他默默的腹诽:“这个家伙什么也不信,他只是想找人护送他去武功山。” 跟狡猾的人呆久了,老实人也会变聪明。 “这样啊,”于凤聪长长的睫毛垂下,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郑郎中要去武功山,我也随行去求一求。” 郑晟很替她着想:“武功山现在有盗贼,你一个女儿家别去冒险,我来到路上见到前去围剿的官兵,等那边太平了,你再去朝拜不迟。” 于凤聪嫣然一笑,“弥勒教的残兵败将怕什么,郑郎中以为我温汤镇于家是谁都欺负的么?” 把二人送回院子,于凤聪蹬着小皮靴风风火火的走了,细细的腰肢上挂的镶嵌着花纹的弯刀,随着她的步子一摆一摆。 余人看着她的背影摇头晃脑,“这个女人不简单。” 郑晟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想什么呢?” “哪有女人随身带刀的,分明是个南人,却像个蛮夷。”余人鄙夷的说。 郑晟忍不住大笑,余人对有钱人的观感一向不好。 午后,于家管家特意前来带郑晟去采集了四个小瓷瓶的牛痘脓液。牛痘不致命,有了这个东西,郑晟可以利用人体来制备牛痘疫苗,把种痘的意外的几率降低到百万分之一,从此种痘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两人在温汤镇歇息了一天。第三天,于凤聪套了两辆马车,带了三十多个弓马娴熟的家丁出发前往武功山。 一路上,茂密的山林像凶兽般趴伏在道边。郑晟看那山势,人这种动物根本无法在里面立足。 温汤镇往南是三十多里明月山,明月山再往里才是武功山。明月山脚下有一片繁荣的集镇——叫做翠竹坪。 随行的管家时给郑晟介绍:“明月山的山民凶悍抱团,盗贼都不敢来惹。” “那些都是明教弟子,当然不能惹乎。”郑晟找到翠竹坪的明教能逃过官府搜捕的原因了。这里离袁州城太远,抱团的山民藏住了所有的线索。 马车到达翠竹坪镇头,郑晟犹豫着自己怎么去找个机会见张宽仁,没想到于凤聪没有停歇,直接命令队伍过了翠竹坪。 翠竹坪比郑晟想象的大许多,沿街有许多经营山珍的店铺,还有好几座客栈和酒楼。这里是入山的必经之路,也是通往连绵群山的门户。 马车出翠竹坪二十里停下,郑晟憋了一肚子事跳下马车。于凤聪自从出行后再没露过面,他怒气冲冲的问管家:“为何不在翠竹坪歇息?” 管家一脸无奈:“我们和翠竹坪的山民有过仇怨。住在镇子里怕惹来麻烦。”他见郑晟面色不善,道:“于家与武功山好几家土围子有交情,一路上小姐都安排好了。” 55.第55章 冤家聚首 “翠竹坪这个地方是入山的咽喉之地,官兵入山在这里设立了粮草补给点,这些年翠竹坪的张家利用这里的集市疏通山货,在山民中很有威望,不弱于我们于家的势力。” 于凤聪淡淡的说,身后沾了两个健壮的仆妇。她今日穿了一件淡紫色的金色绣边的裙装,头上两只发髻傲立,金色的发钗在耳边闪亮,像一只华贵的凤凰。时刻不忘挂在腰上的弯刀,则像是她的獠牙,在提醒着旁观者这是个危险的人。 “一切凭大小姐吩咐。”郑晟无奈的坐在石头上,背后紧绷绷的赤刀让他不得不保持标枪直立的姿势。余人给他绑刀时,怕被人看出来,捆的很紧,一天下来肩膀上勒出了血痕。 “临山而居的人,常会面临外人意想不到的危险。而且,他们必须要靠狩猎才能维持生计,这里的人每年都会从我们于家购买一些兵器,包括翠竹坪的张家。”于凤聪不咸不淡的给郑晟介绍山里的情况。 郑晟摸了摸下巴:“你们于家太厉害了。”他的赞叹听起来那么别扭。 于凤聪噗嗤一笑,脸上仿佛万年寒冰突然解冻:“到了山里,你要听我的,不能乱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可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也救不了你。” 郑晟看的呆了呆,眼下他头疼的不是为美色所惑。如果他不联络张宽仁,怎么才能找到弥勒教的义军。早知道不该找于凤聪同行,弄得现在这么麻烦。 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叫做万龙山村,大约有三百多户人家,村寨一面临山,另外三面修建了两人高的土围子,有山民手持长枪守卫。 于凤聪大大方方进村,从里面出来个穿锦缎衣服的老者迎接,两人亲切的攀谈。郑晟这才知道,这个女人哪里是来拜天师陵,分明是在拜访客户。 于家做粗铁和兵器的生意,山民们是于家天然的主顾。如果严格执行朝廷那十户人家一柄菜刀的禁令,这里根本无法活人。且不说打猎需要弓箭刀叉,没有砍柴刀,山民唯有看无数丛林树木兴叹。朝廷控制的再严,总不能让人回到石器时代生活。 从寨门到门厅道路两边两排青壮,一个个表情严肃,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余人老老实实的跟在于家随从后面。郑晟走到极慢,故意落在最后,等于凤聪和那个老人进了客厅,他主动拉住一个手持木杆长枪肃立在门口的汉子问:“听说这里有弥勒教的人闹事?” 那汉子的扑克脸迅速像软化下来,挠挠耳朵道:“是啊。”瞬间,他完成了从严肃的守卫到好客的大叔之间的转变:“那些人藏在山林里,最近我们都不敢去打猎了。” “他们人多吗?”郑晟打着手势。 “听说不少呢,但到我们这里来的人不多,不过他们很蠢,没办法攻破我们的寨墙。”大叔憨厚着笑,给了弥勒教义军一个公正的评价。 “很蠢?”这个评价来自于一个和善好客的山民,郑晟心里一阵不舒服,因为他把弥勒教众看做自己人。 他们可以残忍狡猾,可以暂时与坐山虎那种人共舞,但眼下这种局面,没有比“蠢”更恶劣的评价了。 大叔举例说明自己不是胡乱说的:“他们缺吃的,所以要抢东西。我听说他们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冲向华云坊的土墙,被射死了好多人。” 郑晟脸上表情渐渐凝固了,伸手抓向大叔的肩膀:“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啊,”大叔显然不喜欢这种近距离接触,甩开他的胳膊,“怎么也有几十人吧,前天官兵刚刚过去,那些人挡不住的,估计要逃回罗霄山里去了。” 于家的管家从屋里走出来招呼:“郑掌柜,你在外面做什么?” 郑晟勉强的笑了笑,跟着管家走进万龙山村的会客厅。 万龙山村之后是许家里,然后是华云坊——那个弥勒教徒攻打不克的华云坊,郑晟到的时候,已经见不到尸首了,再往后是王家岭、茶棚里……,于凤聪跟在官兵后挨个村寨拜访。 郑晟每天都能从山民口中打听到许多消息,他已经无心欣赏那只华贵的凤凰了。正如张宽仁所料,都是不好的消息,“周才平啊周才平,你这是把身边人往死里带啊。” 四周是茫茫群山,他感觉到那些熟悉的人就在不远的处,伸手便能触及。他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丛林中,他仿佛见到他们彷徨失措的面孔。 入山的第五天,他们终于追到了官兵的脚步。 这是个叫笼上的村落,有三百来户人家,围墙修建的比外围的几个村落更高。在山里,土围子不但用来防盗贼,也用来防野兽。 大队官兵往山里去了,这里留下了六七十人驻守。于凤聪等人进村才发现了官兵,他们驻扎在东北角的高地上,正在吆五喝六。 笼上村的族长这些年在于家买过不少铁器,曾经去过温汤于家拜访,惊讶于见到于凤聪和于家管家突然来这里。 五十多岁的族长惊喜交加:“你们怎么敢这个时候进山啊?” “我们跟在官兵后面,有什么好怕的,”入山以后于凤聪换上了一身箭袖劲装,英姿飒爽,“听说弥勒教妖人在山里作乱,你们都是我于家的老主顾了,我是来给你们送礼来了。” 郑晟这次紧跟着她身后,听到清清楚楚。这个女人可不是拜什么天师陵而来,她是为了卖于家的兵器而来。她想借着弥勒教人作乱的机会,开辟一个巨大的市场。 族长会意,心中惊喜:“于老爷子终于想通了吗?要是你们早照顾,我们那里会被弥勒教的妖人扰的不甚其烦。” 于家的改变势在必行,只靠官府那点订货,于家铁矿今年只怕还要关闭一座炼炉。于凤聪和他两个叔叔的想法有相同之处,但生意跟谁做,由谁来做,结果完全不一样。 “爹爹常常跟我提起你,我们于家对山里的人一直是很支持的。”于凤聪笑的像朵花,领着管家跟在族长的身后进入会客厅。 于家的几个护卫也进去了,郑晟和余人留在门外。 郑晟看见不远处一颗大榕树下有块平整的石头,溜过去坐下。他这样跟着于凤聪漫无头绪在山里走,虽然安全有保证,但想见到弥勒教义军的希望渺茫,心里烦躁牢骚就出来了,“这小妮子,谈生意为什么要拉上我们。” “什么意思?”余人像个跟屁虫跟过来,他现在后悔死了从袁州城来到这深山野林里。 郑晟指着村里的房子,不耐烦的说:“这里的山民是于家的老主顾,这次受了弥勒教义军的侵扰,必然有许多人生出购买兵器增强村寨防御的想法。于家大小姐是来卖兵器的,哪里是陪我们上武功山的。” 余人早就心生退意,“要不,我们回去吧。” “你要是怕了自己回去。”郑晟心境极差,他往周边看,想找个村民来打听下情况。 “弥勒教义军?”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榕树后传过来。 榕树周边共有四块石板,那个人闭着眼睛趴在石板上纳凉,像是在睡觉,郑晟仓促间没留意他。两人打了个照面几乎同时惊呼。“是你!” 那人正是杜恭的儿子杜文山,两个冤家在这深山老林中再聚首。 “郑郎中,”杜文山阴笑着转过来,他举手向在东北角高地的官兵招呼:“小的们快过来,爷在这边抓了个奸细。” 几十个官兵一窝蜂冲下来,沿途鸡飞狗跳,把大榕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杜文山指着郑晟的鼻子:“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弥勒教义军!你称呼他们为义军!” “我没有啊,我说的是弥勒教贼子,杜少爷听错了吧?”郑晟一脸无辜。这种事查无实据,他和杜文山又有龌蹉在先,他要是承认就傻了。 杜文山大怒,揪住余人的肩膀喝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余人软成一滩泥,颤声道:“我没听清楚。” 寨子里自从进了官兵后,山民们这些天都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突然见这些人像是被捅了马蜂窝,屋里的族长等人匆匆忙忙赶出来。 老远看见这边的情况,于凤聪柳眉倒竖喊道:“杜文山,你在干什么?” “这个人是弥勒教的奸细!” “胡说!他怎么可能是弥勒教的人。” 原来他们认识,郑晟紧捏的拳头松下来。于家做的是官办生意,与汉军千户张家是世交,杜家也是汉军千户,有点交情并不奇怪。 族长领着四个人走过来,杜文山摆手示意官兵散开,阴阳怪气的说:“于大小姐,我说你兵荒马乱往山林跑干什么?我们杜家打先锋,你们来卖兵器,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把兵器卖给了弥勒教的人。”此次入山剿杀弥勒教残党是他爹杜恭领军,山道不好走,他到了笼上村不愿再辛苦翻山越岭,就留下来了,没想到遇见了这些人。 56.第56章 奉祖师之命 “杜大少爷说这番话可要有证据,要不就去达鲁花赤大人那面对面说个清楚。于家经营铁器可是朝廷准许的,难道你想让山里的人刀耕火种啊?”于凤聪笑靥如花,不过是冷笑。 袁州两家铁矿主,与汉军千户的关系一向很不错。杜文山开口便扣罪名,先坏了和气,于凤聪当然要针锋相对。于家大少爷纨绔子弟的名声袁州无人不知,即便杜恭在这里,也要卖给于家一份薄面。 杜文山没想那么多,他心中积压这旧仇,见到郑晟一下全被提上心头。 “于大小姐,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他摆手命令两个官兵拿下郑晟的胳膊,阴笑中含着报复的快意,“郑郎中,袁州城有点身份的人家都请你种过痘了,唯有我杜家还没找你,可是我杜家也没事啊。你骗我说明净堂是王管家开的,我只是不愿与你计较,你还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吗?” “你在说什么?” “前些日子,我和王管家喝过一顿酒,专门问了此事,你还想骗我……”杜文才有种当面揭穿人把戏的痛快,“我本想出征回去再找你麻烦,没想到在这深山里都能碰见你,真是老天爷都等不及啊。” “杜少爷,郑郎中是我带进来的,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等回袁州再斗好不好,在这里给我一个情面。”于凤聪的语气柔和下来,杜文才不是朝于家来的,她不好太过强势,归根结底,她是个生意人。 “大小姐,别怪我不给你面子,”杜文山摆出纨绔子弟的气势,“把这两人给我带走。” 官兵们气焰嚣张,只知道听杜少爷吩咐,哪里管你于家、张家,推推搡搡把余人揪住。 “大小姐,没事,”郑晟用力摔开胳膊,“杜少爷想找我的麻烦,呵呵,”他发出不屑的笑声,“大小姐替我送个口信给满都拉图大人,袁州城该种痘的都种了,有人容不下我,我只能去南昌了。” 于凤聪心中惊疑不定,她从未听说过郑晟与满都拉图之间有关系。 郑晟气焰嚣张,让杜文山气恼交加,心里又有些忐忑。扯出来的虎皮从王才变成了满都拉图,汉军最怕的就是蒙古人,连他爹杜恭也不敢得罪满都拉图。 他脸色微变,最后把心一横,“小子又想蒙我,带走,带走。”话风还是变软了点。 “别碰我,老子自己会走,”郑晟深手挡住前来拉他的官兵,扭头面对于凤聪,“烦劳大小姐了马上给满都拉图大人送个口信,我怕杜少爷一个心情不好,把我抛尸在这深山里。” 虎死不倒架,他越是表现的有底气,杜文山心里越打鼓。不要眼下这场面,硬着头皮也要上,官兵拥着郑晟和余人二人往东北角的驻地而去。 于凤聪老远的喊道:“我真去送信了啊!” “去吧,顺便找一趟张千户。”郑晟远远的回应。 官兵推推搡搡把郑晟和余人推到墙边的一个木棚里,从外面把门套上。木棚里很阴凉,郑晟靠在枯草上,捡了根嫩草放进嘴里不停的咀嚼。 “怎么办?”余人怯生生的问。 “睡觉。”郑晟闷声闷气。刚才那场面,杜文才恨的他牙痒痒,不扯一张虎皮出来,今天肯定要吃苦头,于凤聪是不会为他出头与官兵翻脸的。 余人自言自语:“在袁州城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武功山。” “闭嘴!”郑晟没那么烦,只想耳边清静点。 两天过去,木棚里暗无天日,杜文山没过来折磨他,也许没想好怎么对付这两个人 余人问:“于家大小姐走了吗?” “谁知道。”郑晟叼着一根草。 又是一个夜晚,夏夜平静如昔,笼上村周边很久没有弥勒教人的行踪了。蛐蛐在草丛中爬几步,叫几声。 村外阴暗的草丛中传来嗖嗖的脚步声,仿佛有无数条青蛇在游动。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打破夜空的宁静,“有贼啊!”那是外围的岗哨 郑晟从睡梦中惊醒,推推身边余人。他们这个木棚离土墙不远,听见外面无数人正踩着石头奔跑而来。 “弥勒教妖人来了!”笼上村里顷刻间沸腾起来,官兵、村丁和于家的护卫一股脑的冲出来。 弥勒教人这次变聪明了,他们靠近土墙时灭掉了火把,许多人扛着梯子冲上来。有脚步快的已经爬上来梯子。 村里的三百多个壮丁倾巢出动,墙头传来沉闷的厮杀声。官兵骑马在村内围着城墙巡逻,支援危急的地方。 东北角突然火光冲天,竟然被外面人翻着墙头冲进来,有人点燃了最近的草屋。于家的护卫骑兵和官兵风驰电掣般冲过去,砍杀手持长矛的偷袭者。 笼上村在官兵后方,这些天守备渐渐松懈了,被这场偷袭打得措手不及。偷袭者人数不多,进攻杂乱无章,村丁们稳住墙头,用猎弓狙杀偷袭者。 东北角的烈火下,身穿白色衣衫的义军并肩而立,脸上是视死如归肃穆:“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他们的对面,是焦躁不安的战马和穿过烈火的羽箭。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像扑向烈火的飞蛾。 近百名骑兵藏身在屋后阴暗的角落里,他们在简单的收割生命。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传来一声痛心的叹息:“果然是很愚蠢的人啊。” 激战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村子里的厮杀声平息了,火场边躺下四十多具尸体。村外的义军举着零星的火把退向茂密的山林中。一击不中,他们必须要在天明前退却。 头顶的天空像一片黑幕,村民们毫无睡意,族长挨家挨户清点伤亡。官兵和于家的护卫各自集中,有人在给受伤的同伴包扎。 “不好了,郑郎中被他们带走了。”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从阴影里冲出来,“郑郎中……,他被妖人抓走了。” 杜文山和于凤聪几乎同时冲过去。 余人腿一软坐在地上,身上汗如雨下:“郑郎中被妖人抓走了。” ………… ………… 郑晟手里提着赤刀,追随着前面人的脚步,他们穿越丛林,在深山中穿梭。 没有人留意他,义军没发现他们中混入了一个外人。这是一只混乱不堪的队伍,没有人清点人数,也没有人留下来断后,他们只在逃离——纯粹的逃离。 火把一个个灭了,有人高喊:“歇下,天亮后再走。” 黑暗中,有人在呜呜的哭咽,大多数人在沉默着,和黑暗融为一体。郑晟也摸索着坐下,等待天亮。 东方的天空出现一片惨白色,丛林中模糊的树影慢慢变清晰。 “嘿,你是谁?”一个人拍他的肩膀,没有恶意。 郑晟站起来,左手握紧赤刀的刀鞘:“我要见周才平。” “你是谁?”声音骤然变得严厉,四五杆长枪对准了他。 郑晟像头狮子般咆哮:“我要见周才平!我奉彭祖师的命令,来见周才平。” 丛林里的人爬起来,安静的只剩下“刷刷”的声音,他们听见了彭祖师的名字,仿佛在绝望的黑暗中见到一丝光明。 “你是谁?”对面那个中年汉子的声音变软了。 郑晟不说话,黑漆漆的眼珠仿佛被定住了,直瞪的那个汉子僵硬的表情软化,“骗人是没好下场的。” 三百多人踏着朝露出发,郑晟走在队伍的前部。他是彭祖师的弟子,像是被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有这个身份和自信。他没有急于了解弥勒教义军的状况,好消息要提前知道,坏消息不妨晚点到来。 正午,义军没有粮食了,他们用猎杀的兔子和老鼠煮野菜当食物。看上去很恶心,郑晟与他们一起进食。 为首的汉子忍不住问:“彭祖师,他现在在哪里?” “他会回来的!”答非所问。 傍晚时分,一行人走进了一个山谷。山谷的阴凉处搭建了一些简单的草棚,里面窝着许多人。看见返回同伴的模样,他们知道夜袭笼上村的计划又失败了。 死寂的山谷中一群死气沉沉的人,郑晟紧紧的握住赤刀,锋利的刀刃仿佛将要刺破皮鞘。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蹲在路边,他伸手摸了摸那蓬松的乱发。 迎面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与他遥遥相望,身穿灰白色粗布衣服, “郑晟。” “叫我师叔!” 周才平低下头,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 “来吧,让我好好谈谈。”郑晟闪过他,走进矮小的木棚。 他在木棚门口看见了两个熟人——秦管家和秦十一。老汉看见郑晟时眼中亮出一点光彩,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一个文静的小男孩躲在木棚里,脸上布满了天花留下的疤痕。郑晟轻声叫他的名字:“周顺。” “叫他世子,”周才平跟进来,“他是周王的儿子!” “周王?”郑晟大笑,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好吧,就算是周王吧,我亲眼看见他被车裂了。” “那你还好意思苟活于世!”周才平被激怒了,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好笑。 “别说废话,你们为什么要离开罗霄山,领着他们出来送死。” “大哥,”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急匆匆走过来,“……师叔!” 郑晟等周才德走到近前,沉稳的说:“我奉彭祖师之命前来接管你们。” 57.第57章 赤刀入胸 “师叔,真的么?”周才德惊喜,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像是在垂死之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要不,你以为我为什么来这里。” “彭祖师在那里?”周才平躲在一边。他像是才从阴暗地窖里爬出来,很久没见到阳光了,脸上颓废苍白,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去淮西了。” “你凭什么说彭祖师让你来接管我们。” 郑晟盯着周才平的眼睛,木棚中弥漫这样两股敌意,两个人相互抗拒。 “凭我的身份,行不行?” “不行,”周才平的回答干脆而直接,“祖师爷收你做徒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且,你让我们失望了。” 他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我们在爬向袁州的城墙时,你在哪里?你在城头用枪穿透了我的同伴!不要以为没有人知道,你……不配当彭祖师的弟子。”他咬着牙齿,仿佛所有的失败都是源自于一个人,眼前的这个人。 周才德转身命聚集在木棚门口的汉子们离去,有些事情不能让教众们知道。 “我刺翻了一个人,但我还是彭祖师的弟子。彭祖师欺骗了信徒,但他还是弥勒教的宗主,我们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再争斗下去会让死者不能瞑目。”郑晟低声说话,像是怕惊醒了坟墓里的鬼灵,他举起左手,“瞧,我买了一柄刀,来加入你们。” 周才平像是块无法融化的坚冰:“我们不需要你!” “你们需要我,”郑晟的胸口像是有一只猫爪子在挠,“看看你带的这些人,在这深山里像无头苍蝇乱窜,外面被土寨和官兵封锁住了,只有回去,回到罗霄山才有生路。” “哈哈,一个手染着义军鲜血的人来教我怎么打仗?”周才平癫狂的笑起来,“六个月前你不愿加入我们,现在来做什么,弥勒教完了,你来做什么?” 郑晟一巴掌抽过去,周才平伸出胳膊挡住了。 “你敢打我?” “我只想让你清醒点,带他们回罗霄山,你如果想死,不要把他们当做殉葬品。” “来人啊,”周才平朝外面大喊。 “不要,大哥,”周才德拦住,“你们好好商量,不要吵,怎么样也要想出个办法来。”他笨嘴拙舌,手足无措。外面闻声赶来的几个汉子,又被他驱走。 “我们好好谈谈吧。”郑晟退后一步,摸了摸周顺的小脑袋,八岁的孩童被大人们激烈的争吵吓住了。 “我们没救了……”周才平看着阴暗的山林默默的摇头,“我要追随义父走了,他在净土等着我们,我们本就该是周王的殉葬品啊。” 真是毛骨悚然的话,周才德惊恐的看着哥哥,这个人怎么突然变得那么陌生。 “这里有柄刀,很锋利,如果你想死,把他放在手腕上横着割下去,你的血很快会流尽,不那么痛苦的死去,”郑晟抽出赤刀,模糊的月色下刀刃泛着流动的银光,“你真的想死,请给外面那些人一条活路。” “活路?”周才平吃吃的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好,我们都是弥勒信徒啊,死后入净土,何必在这世上受第四等人的苦。” “大哥,你清醒点!”周才德扶住周才平。 “滚开,”周才平把他推了个踉跄,“我很清醒,我们都是弥勒弟子啊,净土是我们的归宿。”他喃喃自语,如同梦呓。 “弥勒弟子,呵呵,”郑晟握住赤刀的柄,发出讥讽的笑声,“刀枪不入的弥勒弟子吗?死的人还不够揭露真相吗?” “那是他们心不诚,”周才平脸上闪出一丝被揭穿的羞怒,“彭祖师的话不会错的,只要心诚,一定会刀枪不入。” 周才德说出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大哥,那是骗人的,义父要是可以刀枪不入,怎么会被官府车裂而死呢。”把一句真话藏在心里,眼睁睁看着身边人心甘情愿被谎言欺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胡说,”周才平狠狠一巴掌抽过去,结结实实打在周才德的脸上,“你怎么敢怀疑弥勒佛,要不是看你是我兄弟,我就把你吊死在这山谷里。” 周才德倒在地上捂着脸退到一边,眼中是带着绝望的悲伤。 “你疯了!”郑晟阴阴的带着一股狠意问:“你心诚吗?” “我,当然心诚!” “你可以刀枪不入吗?” “当然可以!” “你敢让我试试吗?”郑晟抬起手腕。 周才德惊呼:“师叔!” “你想杀我,”周才平突然笑起来,“你这种弥勒教的叛逆又怎么会懂得教义的精妙,我会把你吊死在这山谷里,让风吹干你的尸骨,来人……”他大声的喊。 “让我来看看真正心诚的信徒是怎样的刀枪不入,”郑晟慢慢的说话,手中的赤刀平平的刺过去,刀锋无可阻挡的穿过*,从周才平左后背透出来。 真是一柄锋利的刀啊! “如果用言语无法解决的事情,只能用行动,你想死,如你所愿,作为师叔,我乐意效劳。”郑晟左手扶住周才平的肩膀,把他缓缓的平放在地上。 周才平尽最大的力气睁开双眼,两只手伸向郑晟的肩膀。 “不要挣扎,再忍一忍,痛苦就过去了。”郑晟腾出两只手来,捂住周才平的口鼻。缺氧会让他很快陷入昏迷,再也感受不到*撕裂的痛苦。 “师叔,大哥!”周才德扑过来。 “别过来,”郑晟用眼神警告他,“他的心已经死了,让他追随你义父去净土吧。”他松开双手,拔出插入周才平心脏的赤刀,刀面赤红,血顺着刀面流动。 “哥哥。”周才德跪在地上,双手抱紧脑袋,呜呜的哭泣,无奈的哭泣。 木棚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不要哭了,”郑晟暴躁的吼叫,他卷起一把草擦干净赤刀上的鲜血,“如果你们想活下去,跟着我。” 他牵着周顺的手走出木棚,山谷里零星的火把照亮了两个人的脸。三十多个身穿破烂衣服的围着木棚外,手里举着笔直的长枪。 刚才的惨叫只在短短的一瞬间,郑晟很快捂住了周才平的嘴巴。但这些人跟在周才平身边很久了,他们知道堂主出事了。 “这是你们的世子,我是来救你们的人,”郑晟咬着嘴唇,脸庞坚毅如山谷边陡峭的岩石,“你们不会死在这里,我会带你们重返罗霄山,哪怕沉沦与恶鬼共舞,我们也要活下去。” 汉子们沉默不语,他们不知该怎么办,这些天在深山中流荡,他们已经失去了信心,死亡的痛楚也难以刺激他们麻木的心。 周才德走出来,站在离郑晟三四步之外。 “周才德,告诉他们,我是彭祖师的弟子,我是奉命来救你们的人。”郑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命令。 这是一群彷徨无助失落的人,他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哪怕是个暴君。 “他是我的师叔,彭祖师的弟子。”周才德像行尸走肉,连他自己都在奇怪,为何他要听一个杀死自己兄长的人。他本应该提起长枪刺向郑晟,为他的兄长报仇,但是他选择了服从。 周顺把瘦小的手从郑晟的手心挣脱出来,清脆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郑郎中是来救我们的人,他们要听他的命令。” 聪明的孩子!郑晟明白他之前在周家堡的功夫没白花。 秦管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挤出来,老泪纵横跪在郑晟面前:“郑郎中,救救我们吧,你要是再不来,我们都要死了。”秦十一在后面揪着他的衣角。 郑晟转向周才德:“你大哥已经自杀死了,活着的人要齐心才能找到活路。”他在“自杀”两个字上加重语气。 “是的,郑香主。”周才德很顺从。他不敢离郑晟太近,目光无法控制的被那柄刺入他大哥胸口的短刀吸引。 周才平统领了这支队伍很久,虽然昏招迭出,但威望和影响力短时间内无法消除,为了避免激发内部矛盾,只能给他冠以一个自杀的名头。 秦管家悲戚的哭诉:“把周堂主就葬在这山谷里吧,辛苦的走了这么久,他也累了。”他是支老狐狸,很懂得识别形势。 周顺和周才德两个人都表示了对郑晟的认同,围观的汉子们默然。周才平已经用无数毫无头绪的命令证明他的愚蠢。眼前这个人虽然陌生,他表露出来的气概,比整天藏在阴暗木棚里的周才平让围观的人更有信心。 “我们会在周堂主的墓前立下誓言,我们会驱走鞑虏,周王临死之前说,无论是净土还是地狱,我们都不是第四等人,那么在人间我们也不是。”郑晟举起他的赤刀,“明天,我会带你们去寻找食物,罗霄山里有我们的朋友。” 黑暗中,山谷的窝棚里传来压抑的嘀咕声。他们在商议,但他们只能选择服从,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这里没有棺木,周才德用白布把哥哥的尸体包裹住,放进汉子们才挖掘出来的深坑。 死寂的夜,绝望的夜,希望在绝望中重生。 58.第58章 新鲜的鱼肉 蚊虫围着火把飞旋,偶尔有一两只带着俯冲的风声滑翔而下,化为一点滴焦肉坠落在草地。 铁锹与烁石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锹土,一锹土掩盖住白色的裹尸布。周才平胸口的位置,有一片红,那是心脏所在,那一刀真狠,刺入之后无法挽救。 “这就是学过几年医的好处吧,”郑晟低着头默哀,他的心硬如坚石,容不下多余的悲伤,“至少,我知道怎样最有效的取一个人的性命。” 汉子们用湿土覆盖住尸体后,再往上垒上一堆碎石。郑晟见过周家堡后山的乱坟岗,就是这般模样。 这个夜晚,山谷中注定无眠。 周才平屈膝深深的跪下,额头埋在棱角分明的石堆上,“你们都走吧,我想再陪陪他。” “二少爷。”秦管家想劝他。 “这里没有二少爷,义父和大哥都走了,呵呵,还有什么二少爷?”周才德无声的笑。 郑晟走到周才德身后,摆手示意秦管家带着环绕的汉子们离去,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周才平的事情,我很抱歉,也很难过,但我别无选择。” 一切犹如注定,这支队伍里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从周才平不服从他,结局便已不可更改,不在今晚也会在今后的某个时候。 “我知道,也许你是对的,死对他也许是个解脱。”周才德不像郑晟想象的那么不愤慨。 “你可以恨我,但请你支持我,先让我们摆脱困境,再来解决我们之间的仇怨。这是个悲剧,但我们没有时间用来悲伤。”郑晟转身离去,带着他的决然,“我在那边等着你。”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脑子像冬天洗了一把冷水脸后那么清醒。 “秦管家!” “在。” “清点山谷里的人数,把老人、孩子和壮丁分开,我要知道我们还有多强的实力。” “是!”秦管家颠着脚步去了。周才平活着的时候,他是管家,郑晟接管了这支队伍,他还是管家。 活着的管家才是好管家,再跟着周才平,所有人都在无可阻挡的奔向死路。换了个当家人,郑晟怎么看,也比无时无刻不把死挂在嘴边的周才平更有希望。 火把噼里啪啦的响,遥远看不见的黑暗中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像老虎啸声,但不像传说中那么吓人。 想在这深山中生存下来可不容易,勇气和经验缺一不可。前面有一颗大枫树,树底下的草丛里有几块相对平整的石头。郑晟疲倦的坐下,把赤刀的刀鞘平放在膝盖上,“世子在哪里?请他过来。” 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汉子听吩咐往木棚方向去了,不一会把周顺带过来。 郑晟拉着小孩的手:“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他像当初照顾身染天花的周顺一般和善,但怀有的目的截然不同。 周顺顺从的坐过来,可怜的孩子,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突然变成孤家寡人。山谷里的人都怕郑晟,但他不怕。 一团火把从树林的阴影里传过来,秦管家在昏暗的光线中深一脚浅一脚。 “香主,我们还剩下一千零六十二人,能持枪上阵杀敌的七百四十三人,一百二十四个孩子,剩下的都是像老朽这样的无用之人和一些文弱之士。”他脸上带着苦笑,“两个月前我们还有两千人,四个月前逃进山里的教徒有近三千人。” 他熟知谷里的状况,很快报出了详细的人数。 “我早该来这里的,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后悔药,”郑晟很可惜,“周堂主,其实他做的不错,至少他留下来了。几千人的性命压在肩头,许多人在他那种情况下都有可能崩溃。” 阴暗的丛林里走出来一个人:“你是对的,大哥不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周才德背上负着一柄大砍刀,比赤刀长,也比赤刀重,“如果香主能带着我们活下去,做了什么事情都不过分。” “好,我们都是周家堡的熟人。”郑晟站起身来,他在等周才德,“既然决定放下分歧,那就让我们为一个目的努力——活下去。说吧,你们为什么要离开罗霄山脉,重新返回袁州。” 周才德一直陪在周才平身边,熟知弥勒教义军这段时间所有的经历:“我们是被彭山康赶出来的,” “彭山康?” “就是坐山虎,罗霄山区最强大、最残暴的盗贼。”周才德说起那个人的名字时,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罗霄山脉南至吉安路,西连长沙,山势连绵,其中以五股山贼啸聚山林,笔架山的彭山康、桐木岭的李燕子、黄洋界的刺槐、万山岭的王文才和五指峰的黄子希。去年官兵来围剿时,五家山寨结盟,奉坐山虎彭山康为盟主。我们进罗霄山,首先拜见的就是彭山康。” “我听说坐山虎答应收留了你们,为何你们又逃了出来?” 秦管家不甘寂寞:“坐山虎不许我们烧香拜弥勒佛,而且坐山虎不是要留下我们所有人,他只想挑选五百精壮的汉子留下来,其他人任其在山里自生自灭。” 周才德比秦管家知道的更详细,“彭山康的山寨有近两千人,兵强马壮,其他四家山寨加起来也只有三千人。他的野心不仅仅是想吃掉我们,还想借助我们完全控制罗霄山区。” “什么意思?” “他希望我们奉他做弥勒教的宗主,宣扬他是弥勒佛转世。”周才德轻轻的叹息,“罗霄山里有一些穷困的山民信奉弥勒教,如果不是他们救济,我们早就饿死深山老林中了,又怎么能把他们拖向坐山虎的魔爪。” “然后,你们就走了?” “嗯,坐山虎放我们走了,他知道我们出了罗霄山就是死路一条。” 郑晟想起张宽仁对自己说过的坐山虎的传闻,“他竟然会放你们走,我以为他会杀了你们。” 这不是个玩笑,周才德道:“他确实想过这么做,但他说他敬佩彭祖师,又和况师叔有过几次交情,所以才放了我们。” 原来彭莹玉的名气这么大,难怪满都拉图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郑晟低头思考了许久,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他替代了周才平,接管了权力,也被寄托了希望。 “付出和索取,这就是世间的规则,”郑晟吐掉嘴里嚼成一团的枯草,“简单而直接。”要做出决定,他需要更多的情报,“我们必须回去,但我们现在能付出什么,才能让坐山虎接纳我们。” 周才德和秦管家等几个人低头避开他期待的目光,有人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再次破灭,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 秦管家很老了,如果回到云霄山,他很担心自己的命运,而且他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孙子,“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的粮食只够维持四五天了。” “前面是狼,后路是虎,我们是一块带有腐烂气息的肉,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该怎么办?”寂静的山谷中只有郑晟一个人的声音,“最好的办法是扔一条更新鲜的鱼给他。” “山民太穷,满足不了坐山虎的胃口,我听说有钱人都住在土围子里,坐山虎也只能望墙兴叹,”郑晟刚刚从翠竹坪一路走过来,对山区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 “不错,罗霄山里存下来的村寨都有坚固的围墙,而且村丁知道盗贼残忍,守寨时个个拼命,盗贼没有敢强攻村寨的,他们承受不了那个损失。” “所以,我们才有送礼的机会。” 周才德摇头:“不行,各村寨戒心十足,我们是外人,没机会进入他们的村寨。” “我们有机会!”郑晟言之凿凿,“我们能找到接应的人,因为山里也有弥勒教徒啊。” “信徒们会为我们省下一点口粮,但不会跟着我们加入盗匪。”周才德语速急促,他对郑晟的信心不那么强了,或许,这本就是无路之局。 “是的,他们不会,但也许他们会想着救我们一两个人。” 秦管家脖子僵直向前伸,艰难的吞了口吐沫:“香主要欺骗他们?” “我们要活下去,不是么?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吧?我主意已定,明天清晨踏上归途。”郑晟没有再给这些人思考的机会,他们要是能想出办法,又怎会沦 59.第59章 有意思的人 茂林像一床厚厚的被子盖在头顶,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野草中留下斑驳,制造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郑晟带着把脑袋裹的紧紧的帽子,几乎只留眼睛和嘴巴在外,看上去像个带着阿拉伯头巾的女人。 昨天晚上,他做出一个决定,暂时不显露自己的身份,对外让周才德担任这支队伍的头领,而他隐身幕后。 离开笼上村时,他让余人告诉官兵和于凤聪自己是被弥勒教妖人抓走的,这样他还能保持过去的身份,也不会给余人带来麻烦。他甚至不坏恶意的想:“杜文山那个小子,会因为我的丢失倒霉也不一定。” 年轻的小伙子们被分成两部分,老人和孩子被夹在中间。每十个人为一组,相互留意不要有人中途被丢下。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但教众们精神焕发,希望比睡眠更能提升斗力。 一组二十个脚步轻便的小伙子被抽调当做斥候,在前探路,每隔半个时辰往回通报一次消息。 过了武功山往南便算进入了罗霄山区,队伍走的是当地山民踩出来的小路,沿途偶尔能见到一两个砍柴的樵夫。 山里的泉水多且甜,但很难找到食物,这支队伍来自袁州附近,多半是种田为生,会打猎的人没几个。在路上遇见可吃的野果,会有老人和小孩去摘下来背在身上。 周才德在罗霄山呆了半年,很了解这里的情况,“罗霄山五大盗贼结盟后,这里再容不得小毛贼了。” “五大盗贼联手,人数足有五千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土围子吗?”郑晟脑子里有许多疑问。 “去年官兵撤围时,坐山虎两次偷袭官兵留在后面的辎重队,缴获不少粮食。那时候,他的威望到了顶点,召集五大盗贼攻打茨坪,罗霄山里最大的土围子,结果盗贼损失了三百多人,悻悻而退。”周才德说话的口气有些不屑,“官兵进来围剿,盗贼确实能一条心,官兵走了,他们为争夺缴获的粮食能打起来,打下来土围子东西也都是坐山虎的,谁愿意出力?” 即使是落魄中的弥勒教义军,也有心气瞧不起落草为寇的盗贼,他们有不同的追求,他们不是自甘堕落的人。 “桐木岭的李燕子是本地人,因为父亲被人陷害,刺杀了本县的巡检才落草为寇。万山岭的王文才是个读书人,与李燕子以兄弟相称。这两人不侵扰本地的山民,也不像坐山虎那般好杀,不喜他无缘无故的杀人。” “五指峰的黄子希是从福建流窜过来的,行事小心翼翼,那拨人好像是一个家族的,对外人警惕心很重。” 五大山贼周才德说了四个,郑晟忍不住问:“还有一个,黄洋界的刺槐呢?” 周才德晃着脑袋苦笑:“这个人最神秘,有关她的传闻很多,但我觉得都不靠谱。她是个女人,她爹早先在黄洋界立寨,后来她继承了她爹的地位。” “女人?”郑晟摸着下巴,想起于凤聪。如果那个女人生在黄洋界,估计也是女贼首。 “听说坐山虎对她有意思,曾经去提亲,但刺槐把彩礼扔到了山脚下。” “带刺的槐啊,明显不好惹。”郑晟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爽朗,很有感染力,周才德也跟着笑。队伍中只要有了笑声,很快便多了生气,不再是死气沉沉,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在密林中走了七天后,前哨有人前来禀告:“前路有人来问话,彭寨主问我们为什么又回来了,说这罗霄山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郑晟和周才德早就做好了准备,两个人先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安顿队伍,带着二十个精壮的汉子往笔架山方向而去。 周才德的笑容不见了,越靠近笔架山,越是板着脸。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心情紧张,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顺着脸颊往下滚。 郑晟的赤刀紧紧绑在后背上,他心境轻松,安稳道:“不要害怕,越害怕越心慌,说话就乱了,对付坐山虎这种人,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关键时候我会帮你。”最无奈的情况无非是尊奉坐山虎为弥勒教转世,他做这种事没有任何压力,但估计教众们无法接受。 盗贼不是心善者,作为弱势的一方,他们除了拿出能表示足够诚意的礼物,别无他法。 “编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 走了大半天后,一行人到达笔架山脚下,远远的看见十几个小喽啰坐在山口下的道边。 为首的头目看见来人,躺在大石头上翘着脚,嬉皮笑脸的吆喝:“这不是周堂主吗,怎么又回来了。听说在武功山死了一半,现在知道来找我们寨主了?” 周才德上前恭敬的拱手,“烦劳小哥帮我禀告彭寨主,周才德拜见。” “寨主说了,他没功夫见一群死人。” “先前是事情,是我们错了,我们回来就是为了投效寨主。”周才德低声下气。 “寨主不要你们那群废物,”十几个小喽啰七嘴八舌嘻嘻哈哈的笑,“你们在山里到处死人,弄得几个土围子以为我们寨子里出了乱,还有人放炮仗庆贺。” 废物,我们也许真的像一群废物吧,周才德心像是被挤压了一般难受。他稍微变得强硬点:“你不去上山通报,难道不怕彭寨主怪罪吗?” “是寨主让我们拦住你们的哦,他老人家不想见你。” 周才德回头瞥了瞥郑晟,不知该怎么办了。 郑晟从他身后闪出来,“我们这次不是空手来的,我们给寨主带来了一份大礼,是诚心来投效的。” “哪里?”小喽啰的头目故意转首四顾,哈哈的笑,“我们山寨最缺女人,没见到哪里有女人啊?”他的声音尖酸,像女人的尖叫,“就你们这群人,连饭都吃不饱,还有送人的礼?” “你们有的我们没有,我们有的你们没有。寨主与弥勒佛有缘,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郑晟的淡定让小喽啰们很不痛快,你们不是来求人的吗?“哈哈哈,”小头目笑的差点岔气。坐山虎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怎么可能与弥勒教有缘,这些人真是什么谎话都能遍。 “要我上山禀告也可以,”小头目收起笑容,突然叉腿而立,“为你们这帮废物办事,也捞不到好处,不如图个乐吧,你从我胯下钻过去,我上山给你通报。” 郑晟脸色变了,周才德手中青筋凸起。 “哈,一群死人还要脸面吗?老子下山见了乞丐,扔块饼子,让他们钻就钻。” “好,我来钻,”郑晟突然陪着他们嘻嘻笑,“韩信能受胯下之辱,我钻了裤裆,你要记得给我禀告寨主啊!” “钻了就通报。”小喽啰们围成一圈,想来看热闹。还有人存着戏耍郑晟,等会踩他几脚的想法。 郑晟弯下腰慢慢朝叉腿的头目爬过去,周才德在后面伸手想拦住他,但最终什么也没做。 离小头目两步开外,郑晟趴下,地上的绿草有些扎手。他慢慢的往前爬,临到近前时,他忽然抬头看向那张笑的合不拢嘴的脸,“来了啊,准备好了吗?”随后的一刻,惨叫声惊起了林立的鸟,郑晟坚硬的顶门如木杵般撞在柔软的腹部。 围观的人轰然大叫,有人抽刀,有人取长枪,还没有人敢在笔架山脚下惹事。 郑晟左手抱住小头目的腰,右手抽出在后背鼓起来的刀柄,一汪水的赤刀架在小头目的脖子上,“不要动,这柄刀很锋利,正压在你的气管上,气管被割破,会死的很快。” “你,你……”小头目哭丧着脸,别着脖子。 “让他们散开,扔下兵器。” “你们……,散开,把刀放下。” 小喽啰们虽然散开了,但没人听吩咐丢下兵器。 “我只要见彭寨主,现在上山去通报吧,说山下有人来惹事,只为了见罗霄山的虎王一面。”郑晟用刀刃把俘虏压在草地,“一定要把我的原话带到啊。” 有人掉头往山上去了。 “有点意思的开始,”郑晟朝周才德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畏惧,“虎王不会与绵羊做朋友,能给虎王开路的,要么是狐狸,要么是豺狼,跪着求来的东西,都是不值钱的。” 周才德轻轻的点头,他才是这群人名义上的首领,不该在这里让郑晟压住了风头。 跟着这样的人,虽然不一定能走出阳光大道,但一定会做些很有意思的事情,遇见许多很有意思的人。 因为,没有意思的人也会变得有意思。 60.第60章 三个条件 “虎王?有点意思,弥勒教的那帮蠢货难道变聪明了,老幺,开山门,迎客!” “遵命!”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转身欲出门。 “那个没用的小子,扔到后山去吧。” 年轻人脚步顿了顿,觉得不太合适,“寨主,不知弥勒教人的来意,别罚了自己人让他们心里笑话。” “嗯,那就罚他去劳役吧。” “遵命!”年轻人快步往山下而去。 “开山门……”悠长的喊声从笔架山的丛林深处传出来,“开山门……” 这是笔架山迎接客人的礼仪,周才德记得他第一次随哥哥上山时,坐山虎也是这样迎接他们,但仅限于第一次。“军师,松开刀吧,坐山虎迎接我们上山了。”他是头领,郑晟是军师,这是那天夜里两人商量好对外的身份。 郑晟松开赤刀,小心翼翼的插入背后的刀鞘,他拔刀时如疾风,收刀时磨磨蹭蹭,最后还是周才德帮他找到刀鞘的入口。 山顶的喊声顺着风传下来,众人抬头远眺,半山腰亮出亮出一面旗帜,慢慢悠悠往山下而来。小喽啰们没想到寨主弄出这么大的阵势,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旗帜在树丛中隐隐现现,过了两刻多钟才到山门的位置。阳光刺眼,郑晟眯着眼睛看,旗帜是青色的底子,上面用金色的针线绣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这就是彭山康坐山虎绰号的由来。 “坐山虎在给我们下马威呢,无论等会遇见什么情况,你一定不能怂,就算是刀山火海你我也要舍命闯一把。” “我周才德不怕死。”周才德在心里下决心,后面半句话隐了下去。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他知道如果自己把这句话说完整,郑晟一定会不高兴,一定会很失望。很奇怪,三天前他做好了陪大哥一起死的准备,三天后他不敢说死,是因为怕另一个人失望。 跟随郑晟信心十足的回到笔架山,这是最后的希望了,他怎么能掉链子。 郑晟拍打周才德的后背,像个大人在宽慰小孩:“举事的教众都不怕死,但我们要死的有价值,放轻松点,坐山虎是个有野心的人,我们有我们的价值。” 精瘦的年轻人走在山门的位置停下来,远远的看着他们。郑晟看出来人的意思:“走吧,我们过去,在这等细枝末节方面,我们不介意让他们涨涨面子。” 周才德领头,一行二十多人往山门的位置坐过去,“弥勒教堂主周才德前来拜见笔架山的虎王。” “笔架山彭文彬奉命迎接贵客。”那个精瘦的年轻人神色很冷淡,“寨主有令,只许三人上山。” 周才德回头先指向郑晟,再挑了一个机灵的随从,“你们二人随我拜见虎王。” 守山门的十几个小喽啰跟上来,彭文彬转过脸,“包二同,自己去苦役营领罚。” 刚才被郑晟持刀威胁住的小头目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葱:“多谢寨主开恩。”笔架山山规严厉,这算是为刚才的事讨回点面子。 虎旗转向往山顶而去,彭文彬似乎对周才德等人很是不屑,一路上懒得多问话,甚至不愿回头看这三人。 上山的小路一半隐藏在丛林里,一半被坚固石头包裹,路上的陡峭的地方修建了简单的石阶,坐山虎在这里经营有些年头了。上笔架山山寨一共三道山门,第一道山门只是摆设,后面两道山门都因险而建。尤其是第三道山门,两侧是高达一丈多的峭壁,正门修建了垛口和箭塔,靠山的位置还修了藏兵洞。 进了第三道山门,往前三百多步,算是正式进入山寨,周才德来这里五六次了,轻车熟路,只有郑晟在东张西望。 一行人进了山寨,看见山寨里摆出来的阵势,彭文彬微感吃惊。从正门到聚义厅站立两排雄壮的汉子,各手持长刀,封住了青石板垒砌的台阶。 聚义厅门口传来喊叫声:“寨主有令,请周堂主钻刀林进寨。” 彭文彬眉头轻皱,闪到一边摆手示意:“周堂主请吧。” 前路长刀如林,锋利的刀口朝外,犹如野兽狰狞的利齿,长刀下是五尺高的拱桥,一个人弯腰正好能钻过去。周才德缓步走到刀从前,他的胸口贴近利刃,持刀的汉子毫无退缩的意思。 “闯或者钻?”如果是半个月前,周才德的选择可能完全不同,他伸手握住后背重刀的柄,“开!”重刀狠狠的击中在眼前两刀的交汇点。 “仓!” 镔铁相撞,犹如一首美妙的音乐。 “仓!” “仓!” …… 周才德像一头倔强的牛,一次次击向挡在前路的刀林。那个悲伤和希望同时产生的夜晚,郑晟对他说过,“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是来屈膝求收留的,如果我们自己瞧不起自己,又怎么能让坐山虎另眼相看。” “仓!”第十二刀,周才德的臂膀酸麻,这是他的路,没人能帮他。 聚义厅门口传来一声喊:“寨主有令,开路。” 夏日骄阳下,闪亮晃眼的刀林豁然打开,一条笔直的通道直指聚义厅大门。 周才德昂首挺胸走进去,半年来,他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痛快,“果然是很有意思的开头。” “弥勒教周才德拜见罗霄山的虎王。” “是你,不是你的哥哥,”空旷的厅堂中响起细细的声音,“虎王?不错的称呼,我很喜欢。你比你的哥哥要聪明一点。” 彭文彬跟着三个人进门,径直走到虎皮座椅前左手首位站定。 主座上传来询问:“你的哥哥为什么不来?” “他死了。”周才德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 “死了,怎么死的?” 周才德没有直接回答,他昂起头,“这个时代容不下软弱的人,只有虎王这样的强者才能与朝廷对抗,那是我的哥哥,可他是个软弱而迂腐的人。” 彭山康在虎皮椅上坐直身子:“现在你是弥勒教军的统领了?” “不错。” “后生可畏啊!”彭山康发出会意的叹息声,“那不是你的亲哥哥吧?” “是不是亲哥哥并不重要,如虎王这样的强者,会因为亲情舍弃权力和生存的希望吗?”周才德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动厅堂中所有人的鼓膜,“我尊敬我的兄长,但这是战争啊。” 这不是他想说的话,这是郑晟的话,只不过接着他的嘴说出来。 “有点意思,”彭山康突然笑起来,“不枉我为你开山门,说吧,你能给我带来什么” “两份重礼,只求寨主收留。第一,我们会协助寨主攻取下坪寨,成为笔架山最忠实的部众,另一个,我们可以为寨主购买足够的铁甲兵器。” 坐山虎的声调冷下来:“果然是重礼,但我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你知道的。” “寨主是弥勒佛转世的圣主,在下心里若不这么想,又怎么会屈膝在寨主面前,”周才德缓缓的跪下,“但弥勒教教义并非由我信口说,攻取下坪之日,便是我尊奉寨主之时。罗霄山将飘荡弥勒教的圣旗,寨主将是那个神佛之下的人。”他默默的在心中吟诵:“弥勒降世,天下净土。”的确,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彭山康离开虎皮大椅,走到周才德身前,他平抬双手,仿佛想用虚空中的引力把跪在自己身前人吸起来,“如果你哥哥有你一半聪明,又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 郑晟心中冷笑,如果不死那么多人,以弥勒教的两三千青壮汉子的实力,罗霄山中哪个盗贼敢收留。大名鼎鼎的坐山虎就站在他身前,身穿灰色的袍子,脸上带着阴狠的气息,这种人不是那种莽撞到会随便杀人的货色,他也许像传言中说的那么残忍,但绝不愚蠢。 两人相距五尺,彭山康没有留意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军师,他的注意力全在周才德身上:“起来吧,我不想听空话,你既然上门来了,一定有好办法。” 周才德站起来,“请寨主屏退左右。” “这里面都是我的亲信。” 周才德毫不退让,“后面我说的每句话都关系到许多弥勒教信徒的性命,如果泄漏出去一点点,我的计划就成功不了了。”从前他跟在哥哥身后走进这个聚义厅,相距坐山虎十几丈远,不敢抬头直视。现在,他可以与坐山虎平静的谈条件。如果他不怕死,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彭山康环视左右,他不想在这场谈判中丢失主动权,“不如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周才德带来的三个礼物,有远美好的远景,也有现实的诱惑,都是他想要的。如果能实现,三五年后,罗霄山将是他的地盘,容不得他不动心。 “听寨主吩咐。” “老幺,你跟着我来。” “军师,你随我过来。” 两位主事人各自招呼了一个下属。 彭山康领头带路,周才德紧随其后,郑晟和彭文彬几乎并肩跟在最后面。两个人相互打量,都从对方身上发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 61.第61章 像这样的蠢才太少了 至正五年,因近年各地汉人举事不断,朝廷召令天下,禁南人执兵器,带斗笠。 袁州城。 夏天是蒙古人最讨厌的季节,临江的城池湿热难耐,他们习惯了塞北的干爽的夏天,从入伏后,这里的每一天对他们都是煎熬。 弥勒教举事过去有些日子了,炎炎烈日仿佛驱散了这里所有有生命的东西。 正午时分,四边城门空荡荡的,守门的兵士抱着长枪靠在阴影里打瞌睡。前日达鲁花赤赛罕下令,把袁州境内所有乞丐流民全当做弥勒教残党抓起来,身强体壮的卖给矿山当劳力,体弱残疾的集中在袁州北长江边斩首。此令一下,袁州立刻变得清净无比。南人的性命在蒙古人眼里和牛马牲畜相差不大。 死气沉沉的街道,一个年轻的武官匆匆赶往达鲁花赤的府邸。 张世策闷着头走路,如果不是于凤聪送信过来,如果不是他把郑晟送到温汤镇,他绝不会掺合这趟浑水。 走进达鲁花赤府邸东门,一个身穿军服的色目人引他进入北院。进了圆拱门,他远远的看见满都拉图正坐在树荫下的凉亭中,神情专注的往水塘里扔什么东西。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参见大人。” “张千户,你来的很快啊。” 张世策心中一惊:“大人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的事情,我难道不应该知道吗?”满都拉图语气不善,他把手中的一把米粒扔进水里,“但你还不知道吧,郑晟对我有多重要。”他指向清澈的湖水,里面有几条锦鲤翻腾,露出花团锦簇的脊背,“郑晟就像我养在袁州的鲤鱼,是准备进献给朝廷的贡品。” 张世策心中一颤,单膝跪地:“末将知错了。” “谁都知道种痘是个稀罕事,你两次把他送到温汤镇,都没能保证他的安全,我看你是不是被那个女人弄糊涂了。”满都拉图厉声呵斥,他在袁州从来没遇见过这么不顺心的事。 “末将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去武功山。” “还不是那个女人,他是跟着那个女人进山的。”满都拉图重重拍打栏杆,“杜恭生了个好儿子,竟然把他绑起来让弥勒教的人劫走了。我爹刚刚向朝廷送信表功,袁州有神医可以防治天花啊。” “……是这样啊。”张世策艰难的吞了一口吐沫。麻烦比自己想象的更大了。 “你去武功山,把郑晟救回来,救不回来郑晟,就把杜文山带回来。”满都拉图话中带有狠意。 “遵命!”张世策心里发寒。蒙古人宠信他们,是把他们当做猎犬养,一旦真发了怒,刀立刻就架上了脖子。 “一群废物,彭莹玉和况天一个都没抓住!”满都拉图发泄心中的不满,过了好久急躁的情绪才平复下来,缓缓的说:“多年来于家往武功山山寨里卖兵器,我们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让我知道他们把兵甲卖给了坐山虎,莫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张世策低着头不敢说话,满都拉图这是让他给于家人带话。 池子里的锦鲤争食,欢快的摆动尾巴,泛起一片水花。 “去吧,我想你大概能被杜恭能干一点,他那个儿子,真会给人添麻烦啊。” “是!”张世策告退,出门时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于凤聪给他送信的同时也给满都拉图送了信,这是为了减少于家的罪责,但同时把他放在火炉上烤。那个女人真是靠不住啊。如此炎热的夏天,要披甲进山林追剿弥勒教残部援救郑晟,他给自己找来了大麻烦。 郑郎中被弥勒教人绑架的消息很快传遍的袁州城。郑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突然成为了袁州城的风云人物。不是因为他的种痘的本事,而是因为袁州达鲁花赤赛罕因为他的丢失大发雷霆。 夜晚是夏天最惬意的时间,没有刀子般阳光,藏在阴暗洞穴里动物全都钻了出来。 袁州城北有一座戏楼,主人是一个色目人,专门从南昌请来了戏班子,自入夏后几乎场场爆满。 戏楼的一楼是大堂,是散客的集中地,二楼是雅间,有钱人可以躲在屋子里听戏,不用在臭烘烘的人群中挤得大汗淋漓。二楼地势高,可以打开窗户透风凉快;也可以关上房门,驱走蚊虫,找一两个好友饮茶喝酒做乐。 每次曲子结束的空暇里,摇着蒲扇的闲人就开始闲聊各地的轶事,郑晟是近日被提到次数最多的名字。有人说他是弥勒教的余党,伺机逃走了,也有人说他本来被赛罕大人举荐,要进大都太医院的,可惜命丧弥勒教人之手。当戏台上曲子再唱起来时,场面立刻安静下来。这些人说话没有任何根据,几乎能提及所有的可能性。 今日曲子唱到一半,从外面进来一个汉子,长相凶恶,胸口的肌肉鼓鼓的。 门口的小厮拦住去路:“这位客官,实在抱歉,今日已经客满了,你明日再来吧。” “我是来找人的。” 小厮歉意的笑:“现在找人只怕不便,要是大声叫喊这些人就恼了,烦劳等曲子唱完。” “我是来找王东家的,地字三号房的王东家。” 小厮立刻换了一张笑脸:“原来是贵客的朋友,不知怎么称呼,我这就去问通报。” 来人回答的简单而干脆:“杨奇。” 小厮像一阵风轻踩着楼梯上二楼,来到左侧第三个雅间门口敲门,隔着门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即转身下来。 杨奇跟在小厮上楼,地字三号屋的门打开,一个劲装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引他进去。 王中坤朝门而坐,胖乎乎的身躯几乎挤满了椅子,屋里还有两个中年人,在低着头喝茶。 年轻人关上房门,杨奇左右打量屋子里,“王东家,想找到你不容易啊,这个月我还没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你是不是把我们的协定给忘了。” “你不还是找到了这里,”王中坤指着对面的空椅子,“坐吧,这屋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杨奇没有坐,坐下去会显得比别人低一个头,他是来要钱的,不是来寻亲访友,“我只问一句话,王掌柜还记得你的承诺吗。” “什么承诺?”王中坤坐直身子,胖乎乎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哦,王掌柜觉得我杨奇好欺负吗?”杨奇脸上浮出怒气,捏紧拳头走过去,“王中坤,袁州弥勒教的时代过去了,你的同党死光了,你还在这跟我摆谱,你不怕我今日走出这个房门,明天你那个赌场就不复存在了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像是糊涂的人啊,”杨奇看这屋里只有开门的年轻人看上去是个练家子,其余三人都体型臃肿,身穿员外服,恶从胆边生,伸手摸在王中坤的胖乎乎的脸上,“后天我会再去赌坊拜访,如果拿不到想要的东西,你就等着吧。” 坚硬的手指像触及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王中坤偏过脑袋,轻轻拨开他的手,“首先,我告诉你袁州的教徒没有死光,这两个就是我们的教众;还有,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杨奇勃然大怒,“你们这帮蠢才还真是难以用常理来衡量,被蒙古人像对一堆猪般屠杀,还不知道死活。”他格挡开王中坤的手,居高临下看着他,“你这老东西,不跟我们合作,等死吧。” 王中坤后背微弓,闭上眼睛,两只手缩进衣袖。 “山里的弥勒教人像蠢猪,袁州城的弥勒教人也像蠢猪,不知道彭莹玉怎么带出来你们这群人,”杨奇拍了拍藏在腰间的短刀,“我真想亲手杀了你,不过还是留给蒙古人吧。” “咳。”王中坤像是在嗓子眼发痒。 杨奇突然感觉脖子后面发凉,一件坚硬的东西顶过来。他没有慌张,很自然的摊开双手,“怎么,难道你还想在这里杀了我?”是门口的那个年轻人。杨奇不怕,但隐隐心悸,他一直在留意那个年轻人,但直到刀架上自己脖子,他没发现那个人是怎么贴近了自己的身子。 “不要惹怒我,”王中坤臃肿的身躯爆发出令人无法想象的力量,他屁股离开椅子,右手执一柄短刃对准了杨奇的咽喉,刀锋直刺入肉。血像一支小虫子从刀口钻出来,一路爬向胸口。 “我在这里杀过的人不少于五个,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你以为只会打劫客商的彭山康能吓到我。杨奇,我不是怕你的威胁,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对入山的弥勒教教徒好一点,现在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了,你还想要我的承诺。” 刀锋往肉里又去了一点,杨奇感觉到刀锋在肌肤里游动,像是在寻找巢穴的爬虫。 “我再往里一指,你会喊不出声音的死去,”王中坤收起刀,刀锋从肌肤上划过,在杨奇的脖子到胸口留下一条半尺长的口子。血渗出来,杨奇捂着脖子后退一步,片刻之前眼里的傲慢全然变成惊恐。 “走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如果你想去官府告发我,随便,不过那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王中坤胖胖的身躯再次占满椅子。 杨奇掏出一块破布掩上伤口,逃一般离去走向门口,年轻人帮他拉开房门。 外面的一曲刚刚结束,传来热闹的呼喊声。 右边的中年人舒展了一下腰肢,“很久没见你这么动怒了。” “他不该侮辱死去的人,如果那些家伙们是蠢才,我唯可惜这天下的蠢才太少了。” 62.第62章 谎言 “我们现在怎么办?”中年人像是平静的看完一场戏。这样的戏他不是第一次看,年轻时,他也动过手,但现在,这样的活应该交给年轻人去做了。 “你的火气太大了。”另一个中年人说,他伸出胳膊,不经意间露出套在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火气能不大吗?我盯了他半年,结果他被自己人带走了。谁知道那些傻小子们会不会杀了他。”王中坤说话像连珠炮,“彭祖师传信过来了,他现在不敢露面,更不用说返回袁州,我们只能靠自己。” 中年人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袁州城只剩下我们三个了,王兄当仁不让。” “我?”王中坤苦笑着摇头,“我们三个都不行,我们的目标太大,没办法离开袁州城。弥勒教能在袁州举事,靠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走在各村寨默默传教的人,靠的是彭祖师符水度人,我们永远只能作为助手。” 带镯子的中年人今天心思重重,很少说话,杨奇进门也没能勾起他的兴致。他突然幽幽的问:“王兄真信弥勒佛吗?” “你觉得呢?”王中坤胖胖手搭上桌沿,这双手拿了十年的算盘,还没忘记怎么去握刀柄,“我们都不甘于当第四等人,除了寄身于弥勒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我们这种人。” 带玉镯子的中年人眼中迷惘:“我在想,彭祖师那么做,是不是错了!”只有他们这种虚假的信徒坐在一起,才会直面彭莹玉的错误。埋伏在袁州城里的弥勒教众没有发动,是他们三个人共同的决定。 王中坤很坚决的说:“彭祖师没有错,总要有人开这第一刀。只是我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勇气。”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外面戏场散了,喧闹的声音远去。王中坤站起来,眼里像蒙了一层雾,“如果罗霄山的同伴死光了,我们便没有希望了,弥勒教的精华都在那里。” “所以你不得不冒险让杨奇传话给坐山虎,如果他还想得到你的东西,就必须收留周才平?”中年人不以为然。 “有这么点意思,但并非仅仅如此,这里是袁州,不是罗霄山,我在城里经营了十年,岂能容一个小毛贼那么嚣张。况且,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坐山虎。”王中坤迈着企鹅一样的步子走向房门,“走吧,外面快空了。” 带镯子的中年人起身跟在他身后,说出于王中坤的心声:“有时候,我怀疑我们是不是已经老了,或者是在袁州城里呆久了,丧失了锐气,若是十年前,我一定会拔刀冲进罗霄山,与他们共存亡。” “留在这里更有用。” “人都死了,有个屁用!” 午夜,夏风拂过街道,戏楼中渐渐空了。小厮们打着哈欠收拾东倒西歪的桌椅,才唱完曲子的戏子在后台歪歪斜斜。 深不知何处的街道里传来梆子声,整个城市似乎都进入了睡梦中,清醒的睡不着的人最难受。 王中坤蹒跚的走向赌场方向,在袁州城内除了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官府,他是最有势力的人之一。杨奇这样见不得阳光的人,去官府告他能有什么好结果。 “我畏首畏尾,难道真的是老了吗?”他摩挲这藏在小臂上的短刀。今日刺出短刀那一刻,他的动作依旧敏捷,但心真的失去了锐气吗? 如果没有,他为何缩在这袁州城内没有发动,为何不敢奔向罗霄山。 “郑晟那小子,他不会是自己主动奔向罗霄山的吧,如果真是这样,袁州的弥勒教也许还有希望。”王中坤想起去年彭莹玉私下里夸赞郑晟的话,一个年轻人能精通屠龙术,听上去像弥勒佛的传说那么虚幻。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 ………… 笔架山下。 “啊欠。”郑晟使劲揉了揉鼻子,“这是谁在念叨我呢。” 火炬在山风中“扑扑”作响,二十多人围在他周围,有年轻的汉子,也有瘦骨嶙峋的老人,他们是弥勒教中的骨干。 “从今天起,教众每七人为一组,不经准许,任何人不得离开这片山林。彭寨主供给我们一些粮食,解了燃眉之急,我们先在这里修土房安顿下来。” 周才德激昂的下达命令,总有人有意无意看向躲在阴影里的郑晟,大家都知道,那个很少露面的香主才是真正拿主意的人。 “杨老仙。” 那个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老人站出来,一缕山羊胡子,看上去仙风道骨,“小的在。” “你挑五个人带下山去活动,以占卜之名探听消息,打听最忠实的弥勒教信徒,最好是对我们的处境同情和惋惜的人,都记下来。” “只带五个人?” “只带五个人,从现在起,我们要学会当隐形人,不让山民和村寨里的人觉察到我们的存在,就像我们已经死在武功山了。”周才德偷看了一眼郑晟,他像是在背书。 “王郎中。” “在。” “你挑十个大夫下山行医,不要进入村寨,只给零散的山民行医,无论多重的病,只要能救,一定要施以援手,需要的药材只管找我们要,要在短时间内创下名声。记住,不能收山民们任何报酬,等他们对你们感恩戴德,愿意做任何事时,记住他们的住处和名字。” “是。” “你们不许进入村寨,但要多交往经常进下坪寨卖山货的人,知道吗?” “知道了。” 郑晟默默的看着周才德下令,弥勒教的精英不是手持长矛的青壮汉子,而是这些可以随意蛊惑人心的人。有了他们,弥勒教才会有源源不断输血。 下坪寨在茨坪寨的东北角,是茨坪的第二大村寨,也是罗霄山区的第二大山寨,有一千多户人家。攻取下坪是送给彭山康的大礼,也是断茨坪寨一臂。 “你们都走吧,周光留下来。” 火把照亮的场地很快只剩下了三个人,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坐在原地没动。 郑晟从阴影中走出来:“我一直很好奇,袁州城内谁才是我们的伙伴,现在我知道了。” “这个秘密原本只有五个人知道。”周才德心有隐忧,“但哥哥当初为了博得坐山虎的信任,把秘密告诉了他们。” “彭山康没有提及这件事,我们权当不知道。我们要在罗霄山中生存下来,不能只靠自己。”对未来的路,郑晟早有了完整的计划,王中坤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人。 “周光,”郑晟向那个中年人招手,“我们想让你回袁州,与城内的教众建立联系。” “香主尽管吩咐。”周光说话文绉绉,语速很慢。他是周才德推荐的人,郑晟不熟悉弥勒教众,只能相信周才德的判断。 “出了山会很危险,一旦被熟人辨认出来,很可能会落入官府的手里,还有可能连累城内的教众。” 周光淡淡的说:“嗯,我知道该怎么做。” 郑晟想起周才德的介绍,“你有传教十年了?” “遇见彭祖师之前,我传过明教,宣扬光明佛,后来反了明教戒律被驱逐出教,彭祖师找人把我要了过来。” “是吗?”郑晟没想到他还有这等经历,“你读过书?” “嗯,”周光有点迟疑,“没考中秀才。” “那你留下来,”郑晟想了一会,朝周才德摆手,“这个人我另有安排。” 周光苍白的脸上泛出一阵潮红:“香主可是怀疑我不能保守秘密吗?” “不是,”郑晟笑着摇头,“联系王中坤不急一时,只要先给他送一份信,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让你去办。” 周光显然不相信他,坐在一边闷头不语。 “你读过书,子不语怪力乱神,又传过明教,那你相信弥勒下世吗?”郑晟很随意的问话,“弥勒下世,天下净土。” “我不知道……”周光盯着一边摇曳的火把,“当年在我重病将死的时候,是明教众救了我,后来我偷东西,是彭祖师收留我。”他目光迷离,“净土,即使有,也离我很遥远吧。” “我不信,”郑晟扭头看周才德,“刀枪不入是可以看得见的谎言,净土将临也许是第二个。” 周光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周才德低头沉思,像一个被训斥的小孩,捡了一块小石头在地面无意识的乱画。 “至今队伍里还有许多人相信刀枪不入,他们因此不会恐惧,但也因此学不会怎么去打仗,这是彭祖师的错误,而净土……,是另一个!”郑晟说出来的话像刺出的长枪,揭开了两个人在心底遮遮掩掩的伤疤。 “不是,”周光抬起头,情绪控制不住的激动,“如果香主把这句话传出去,心就散了。” “我当然知道,”郑晟笑了,“但我们终究要面对现实。终有一日,我们会把坐山虎踩在脚下,拥有远比罗霄山大的地盘,我们要让天下人都跟着我们去朝拜弥勒,恭候净土临世吗?”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即使身处困境,从不会怀疑会见到一个光明的未来。 周才德彷徨起来,他不明白郑晟要做什么。他们这些人是因为共同朝奉弥勒佛而聚团,如果失去了唯一的精神寄托,那便真的看不见一点点光明。 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如果前路没有一盏明灯,大概会彻底绝望吧。 63.第63章 我的队伍 那个连脑袋都罩在白色衣衫中的人,很少与教众接触,传言中他是彭祖师的第三个弟子,奉命来解救败军的人。 知道郑晟身份的人不多说一言,任由普通教众猜测。在武功山山谷中的那个夜晚,不少人听见了周才平的惨叫,但隐约猜到真相的人都把那个秘密藏入心底。 真相只有一个!他们再次返回笔架山,坐山虎提供了四个月的粮食,这是周才平没有做到的事情。 笔架山的民夫挑着担子从山顶下来,已经来来回回挑了三天,彭文彬奉命带这一百山贼随行压阵,说是压阵,其实也是给弥勒教信众一个下马威。 看见那些敞开胸口提着大刀随处乱走的汉子,周才德和郑晟不得不亲自维护秩序,以免教众被人欺负。 瘦瘦的彭文彬与他族兄彭山康很相似,沉默寡言阴沉着脸,对周才德不露笑容,唯有对郑晟还能说上几句闲话。他的瘦不是瘦弱,干瘦的胳膊像是铁铸,由他背着刀的分量,可以看出他的力量相当强悍。 经过这几天接触,郑晟看出来彭文彬是坐山虎亲信中的亲信,相当于笔架山的大总管。 第三天傍晚,彭文彬押运挑夫把粮食送入弥勒教的营区,周才德领人在山坡脚下迎接。一百步外,郑晟正在与周光在木棚里正在争论着什么。他不理周才德,主动过去找郑晟:“明天不来了,四个月的粮食,先给一半。” “寨主当面答应的事情,不能反悔啊。”郑晟摆摆手示意周光先走,他把不快都写在脸上,没有因为寄人篱下显出卑微之态。 “寨主说了,后续的粮食不会少给你的。” 郑晟半开玩笑半认真:“寨主不是怕我们跑了吧。” “逃?”彭文彬冷笑,“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还债吧。” 有些东西可以伪装一时,但不能保持长久,彭文彬与弥勒教教众接触多,看出来这个军师比周才德说话做事有底气。周才德面对他时,虽然也颇有气场,但只要他表现出冷淡,周才德很快会不安。 他不愿意与唯唯诺诺的人多话,所以习惯与郑晟打交道。这几天在弥勒教营地的见闻,让他隐隐觉得郑晟在这支队伍中的身份不像仅仅是军师,不禁产生了好奇心和警觉心。弥勒教众在笔架山下的活动绝不能脱离山寨的控制,防止有一日养虎为患。 “好吧,好吧,”郑晟无奈的扬样手,“我马上去清点。” 彭文彬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郑晟指使七八个汉子去清点粮食,自己跟在后面压阵。“哎,让让,别在这碍事。”他光着膀子喝叫,赤刀绑在后背上。 赤刀太精致,比不上周才德和彭文彬的佩刀有气势。赤刀像是刺客的武器,那两人背的刀才像是战场的利器。但一个人的气场,不是由武器决定的。 晃晃荡荡的山贼偷看彭文彬的脸色后,让到一边。清点的速度很快,彭文彬不屑于在答应别人的事情上耍手脚。粮食分毫不差,郑晟拱手道谢:“多谢虎王,多谢小寨主,替我感谢虎王。” 周才德在一边旁观不插话,彭文彬的疑心越来越重,转身带着小喽啰们走了。 等坐山虎的人离开,信众们才敢表现出雀跃,相互喜笑颜开。周才德心里苦笑,这些粮食不是坐山虎免费提供,而是郑晟用攻破下坪寨的缴获预借的。能从虎口掏食,得益于那天他表现出来的勇气和郑晟侃侃而谈的细致分析。也正是因为郑晟那天面对坐山虎条理清楚的阐述计划,让彭文彬留意了他。 有了粮食,信众们立刻有了干劲。 随后的几天,周才德领着一帮老家伙绕着笔架山看风水,挑了一个向阳的东坡为基地。他把队伍分成三部分,年轻人开始砍伐树木,用泥浆和枯草筑造土基,准备筑造房子。老人们负责做饭,摘取野果,虽然有了粮食,但也要省着点吃。 有人在附近找到水源,连续挖了五口井,不用再去三四里外的山脚下去挑水。 东坡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秦管家协助周才德管理各项事情的进度。郑晟依旧是个甩手掌柜,他每天找来周光等十几个人在小木棚里商议着什么,偶尔还会传出争吵声。 夏天结束之前,山里的弥勒教义军消失了,笔架山下多出了一个村落的雏形。 这里是笔架山,没有山民敢来这附近窥测,他们藏住了自己。对许多人来说,这都是个好消息,官兵不用再爬山钻林了,杜恭杀几百个不幸撞倒刀口上的山民回去交差,就算是剿灭了弥勒教残部。 罗霄山像一张罗盘,有七八座山环绕茨坪这片平原,盗贼们偶尔出山活动,在山中的村落里收取粮食或者去远道打劫客商。官府不敢来山里征税,但山民们的日子比袁州城外的百姓好不了多少。 木棚里。 “你没得过天花,是吗?”郑晟摇晃瓷瓶里的牛痘和乳汁的混合物。 周光撸起衣袖,露出白白净净的胳膊,“没有。”每次见到郑晟,他都无法克制心中敬畏,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周才平是怎么死的人之一。 “这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郑晟拿起一柄锋利的小刀,刀光一闪,细细的胳膊上多出一个半寸长的口子。 “过几天,会很瘙痒,如果起了疹子再消失,你就不用再担心患天花了……”郑晟低头仔细的包扎,如果不造反,他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很好的大夫,“有你们这些人,才让我弥勒教与山里的盗匪不同。” 周光忽然觉得郑晟不那么可怕了,唠叨的人通常会比心软,但他不知道,这只是郑晟被余人传染的习惯,只有在给人种痘的时候才会显露。 “香主也是袁州人吗?听起来口音很像。” “是啊,”郑晟拍打他的胳膊,“好了。”他挑选了周光作为第一个种牛痘的人,如果成功,他便要推广出去。虽在深山,但不能忘了种痘之本,“这些天我已经说的很清楚,还有人不明白或者不服从吗?” 周光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很困惑,不知道这位香主究竟要干什么。如果他的计谋成功,这山里的人还算是弥勒教义军吗?他宁愿称呼那是计谋,他犹豫着问:“彭祖师会怎么说?” 郑晟眉头皱起来,“彭祖师太遥远了,我才是站在你面前的人。坐山虎答应借给我们四个月的粮食,四个月后,快要到冬天了,彭祖师不会给我们送来粮食。” 周光感觉到刚才还温和的人骤然间重新变回一堵坚硬的墙。 “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活下去啊。”郑晟叹着气,粗重的眉头蜷缩的像一滩浓墨。他表现出来的失望,让周光觉得说了错话。 彭莹玉在这支队伍中拥有无可比拟的威望,这是一柄双刃剑。郑晟利用彭莹玉弟子的身份顺利的接管了弥勒教残部,但要想消除彭莹玉遗留下来的影响等于在刀锋上行走。 周光虽然害怕,但这件事情上有所坚持,“可是,我还是担心啊。” “我也一样,但你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明教或者弥勒教,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周光的声音低低的,“是的。” “放心吧,我不会强行改变他们,我会让一场胜利让他们离不开我,但有些事情,我们要做在前头,看见土屋边的弥勒佛像了吗?那是我们首先要清除的东西。”郑晟的语气不容违抗。 落败的义军需要暴君,不需要裹不清的商议和妥协。他在心里默默的呼喊:“这是我的队伍,不再是彭祖师的了!” 64.第64章 擦肩而过 罗霄山像一座棋盘,武功山想一条鱼背。走出棋盘,就到了鱼背。 夏季的末尾,是山里的草木最旺盛的时候。一行人沿着山脊往北行走。郑晟身上的粗布白衣十几天没洗,原是灰白色,现在已快成了灰色,头上扎着头巾,只露出一张脸在外。 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人走在最前面,兴致很好,“这条出山的小路只有山里人才知道,山里很少来陌生的面孔,来这里的陌生人都是走投无路的人,要么是盗贼,要么是流民。” 他上身穿了几块破布缝补成的褂子,裤子的两个屁股位置各打了一个大补丁,脸上胡子拉碴,敞开的胸口被晒的红扑扑的,腿上青筋虬结,脚下踩着一双破旧的草鞋,健步如飞。 “就像我们,也是如此,”郑晟耸耸肩说起自己的处境,这没什么忌讳,“杨老汉,端是一副好身体,我们这后生快赶不上你呢。” “别说是你们,就是山民又有几个能赶得上我,我是货郎呢,常年担着货物在山里走。”杨老汉不谦虚,有人夸他,他心里乐滋滋的,“在山里走了一辈子,老了落了一身病,这次要不是王郎中,我只怕是爬不起床了,太感激你们了。” “我们进山后一直容你们照顾,治病是应该的,也是在佛前积德啊。”郑晟抬头远眺山势,“这里离翠竹坪还有多远,官兵都走了吗?” “走了,半个月前全走了,也不知是谁把这帮禽兽找过来的,可苦了杨山洼那边几个村子的山民,都被杀光取了人头带走了。”杨老汉破口大骂,“山里的豺狼也没他们狠毒。” “后天下午可以到翠竹坪,不过……”他说着说着,有点为难,“这多人靠近翠竹坪只怕有些麻烦,那边的山民很警惕,你们又都是生面孔,一进镇子肯定会被人留意上。” “就我自己,行吗?”郑晟问。 “只有一个人倒是没什么,我就说你是我新收的帮手,我这把年纪,前段时间又生病卧床,找一个年轻的帮手不会有人怀疑。” “那就这般安排,”郑晟扭头吩咐随行的护卫,“你们今天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我办完事会回来找你。” 领头的护卫是个壮实的中年人,神情为难:“可是,出了山不安全,军师自己一个人……?” “没事,我在翠竹坪有朋友,别的地方不好说,在那里绝不会有威危险。” 郑晟想起张宽仁,有点迫不及待了。那个人虽然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乎,但他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压抑胸口的热血。有些人的路是注定的,无论他怎么逃避,终有一天会踏上宿命之路。 “可是……”汉子还不敢应允。临行前周才德交代的清楚,即使他们都死光了,也不能让军师出事。 “不要啰嗦,你们听我号令行事。” 汉子们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杨老汉忙着提醒他们:“在山里过夜可要小心,这山里有豺狼,还有老虎,一定要备好火种和柴火,一旦遇见野兽,马上点火吓唬它们。”他有意颠了下扁担,“你们看我这扁担,前后都用铁皮包裹好,可以当长矛用,就是为了在山里防身。” 郑晟瞥了汉子们一眼:“听清楚没?” 杨老汉把自己这些年在山里的经验全抖出来:“今天晚上我们会在前面的山洞里,你们就在那里等着就好了。准备好木柴,夜里再让一人值哨,应该不会有事。” 护卫头目面色轻松,“知道了,我们十几个汉子,还怕豺狼。” 杨老汉说话带着轻微的喘息声,“狼很少单独行动,如果遇见了狼群,十几个人也不一定安全啊。”他走在最前面,看不见后面人不屑的神情。 太阳落山以后,杨老汉领着一行人找到一个山洞,里面铺着枯草,这里是走山路的山民过夜休息的地方。他从担子里抽出弯刀,在外面劈了几根竹子,在山洞门口设了简单的栅栏。 护卫们忙着找枯枝烧火做饭,太阳落山后,山里的夜晚黑的很快。走了一整天山路,大家都很累,早早歇息,三个汉子轮流在外守夜值哨。次日清晨,只有郑晟和杨老汉两人上路。 再往前走半天,路边能见到一些小村落。郑晟正式扮成杨老汉的帮手,途中帮着挑了几截道路的筐萝。那担子在老汉肩膀上颤颤悠悠,看似轻飘飘的,郑晟上肩膀走了不到一里山路便支撑不住。挑担子是要技巧的,他身上空有蛮力,腰僵硬的想块板砖。 杨老汉一路絮絮叨叨,“山里最值钱的东西是兽皮,然后是鸡茸菌,最不值钱的是烧炭和竹子,……”他信弥勒佛,弥勒教的郎中救了他的命之后,他一直以为这是弥勒佛显灵,对郑晟格外亲近。紧接着的夜晚,他带着郑晟找了一个小村落熟人家里借宿。 夜晚,两人住在一个破草屋里。郑晟想到明天要与张宽仁会面,心神不定,明教控制了从袁州入山的道路,对弥勒教摆脱困境非常重要。他虽然有把握说服张宽仁,但明教对举事造反很不积极,不知会不会影响张宽仁的决定。 “杨老汉,等到了翠竹坪你不用管我,我跟在你后面,有人问你才介绍我,如果我突然不见了,你也不要惊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用管我。” “嗯。” “卖完山货,你回昨天的那个山洞等我,我自己知道回来。” 杨老汉不放心:“你认识路吗?” “走过一遍的路我能记住。” 两个人迷迷糊糊的睡了,为了早点到翠竹坪,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便起来赶路。两人在路上有意加快速度,郑晟想在天黑前进入翠竹坪,见到张宽仁。 下午三点钟左右,山道上迎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两人远远的看见一堆楼台,那就是翠竹坪。 两人进了集镇,郑晟看太阳的位置估计现在是大约四点钟左右,他约了张宽仁在汇泉茶楼见面,在集镇的南街。 镇子里的人不多,周边人习惯于来赶早集,下午山民们已经踏上归途。杨老汉要等明早把山货卖完,再买上山民需要的铁器、盐巴等杂物返回。 两人正走着,突然对面来了一个老头,一把抓住杨老汉的筐萝,“老杨头,这些天你去哪了。” “啊,”杨老汉认识那人,忙放下担子:“生了场病,差点没过去。” 那人嗓门很大:“前段日子山里有弥勒教妖人作乱,我还以为你遭了不测。” 这两人站在街心说话,周边的行人看过来,郑晟怕被人认出来,低下头。正前方百步开外,汇泉茶楼的招牌格外显目。 杨老汉知道郑晟有急事,有心摆脱老朋友要走。没想到那人对他很关心,拉住挑子嘘寒问暖,嘴里说个不停。 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街道南边来了五六个骑兵,穿着汉军的官服。郑晟心中一惊,他早就探明官兵已经撤出山了,怎么还有官兵留在翠竹坪。 街道中行人像躲瘟神一般避开,骑兵在街心稍稍降速,但速度仍然很快。郑晟抬头的瞬间,骑兵已经到了眼前。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中领头的武将,立刻像触电般迅速低下头——那个人正是张世策。他弯腰背对街道,不敢露脸。 杨老汉和朋友在街心说话,也听见官兵来了。两人匆忙闪到一边,人走了,但杨老汉的挑子还留在街心。 “驾!”张世策灵巧的催马跳过筐萝。但紧跟他的亲兵没这么好的骑术,被突然出现的路障弄的措手不及,战马的前蹄正踢中一个筐萝,发出一声长嘶。竹筐萝被踢出一个大窟窿,里面满满的干蘑菇撒的满地都是。 官兵的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卷过来:“贱民,找死吗?”鞭子正抽在杨老汉的胳膊上。 张世策调转马头,喝道:“行了,别在这里耽误。” 杨老汉胳膊上火辣辣的疼,他丝毫不敢反抗,点头弯腰求饶:“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乱子越来越大,郑晟怕引起官兵注意,不敢再蹲在原地,背身往南边走。张世策扫了一眼满地的蘑菇,训斥亲兵道:“毛手毛脚的,怎么回事,走吧。” 亲兵收起鞭子凶狠的瞪了杨老汉一眼,催马往前践踏满地的蘑菇而过。周边人远远的围观,只有郑晟一个人背身往南快步离开。 张世策催马往前走了一段,刚才那个背影总在脑子晃。 这三个月,他一直在为寻找郑晟而努力,不息冒着酷暑翻山越岭,奈何弥勒教的人彻底失踪了。他甚至到过茨坪,但凭借他的手里那点人,不敢去笔架山寻个究竟。 只有一个人对当街的热闹无动于衷,“那个人的背影,怎么看上去那么像郑郎中。”他这些日子天天想郑晟,几乎把他的模样刻在脑子里。 “不会是他吧,如果他逃出来了,见了我没理由不到招呼。”张世策又往前走了一截。他突然策马转身,远远的看见那个灰白衣服的背影正加快脚步,走进街边的一条小巷子。 “嘿,那个人站住。”张世策大喊。 郑晟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街道中。 65.第65章 杀人者恶名 “抓住那个人!”张世策的疑心又加重了几分。 五六匹马在街心打转,张世策突然改变主意,亲兵们一时措手不及。一匹慌张的马踢翻了另一个筐萝,晒干的兽皮倒出来。杨老汉欲哭无泪,完整的兽皮价格高昂,在市面上很受欢迎,如果被马蹄践踏出一个窟窿,打两折也无人问津。 张世策恨不得把挡在路上的亲兵给踢飞:“闪开,闪开,往那条巷子里去了。” 行人分别往两边店铺里的走廊下躲。说时场面混乱,其实也不过是瞬间的事,六匹马往来时的道路疾驰,顺着张世策指的方向转向左手边的小巷子。 张世策催马到巷子口,见到刚才那个灰白色衣服的身影在拐角处一闪,又不见了。 “不对,平常百姓怎敢逃避官兵的追捕。”他双腿一夹马肚子,走进狭小的巷子。往前走了二十几步是郑晟的身影刚刚消失的拐弯,战马刚刚转过头,对面传来一声大喝:“小心。” 一个汉子推着板车迎面而来,板车上满满的全是布袋子。 “官爷小心!”那汉子把马车一横,挡住道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张世策再看前面,灰白色衣衫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闪开,”他抽出腰刀怒喝,“刚才那个人去哪了?” “什么人?”那汉子屁股着地,脸色恐惧的朝后面退,“官爷不要杀我。” 张世策心急如焚,“把板车挪开。” “杀人啦,杀人啦,”那汉子爬起来转身就跑,哪里管什么板车不板车。 几个骑兵跟上来,一个亲兵上前挪开板车,嘴里骂骂咧咧:“这帮贱民,大人就是对他们太仁慈了,若是像杜千户那样给他们点厉害尝尝,看谁还敢不听话。” 张世策阴着脸不说话,等板车被退到路边,他催马穿过巷子,眼前是零散分布的草房。 “杀人啦……!”汉子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官兵又杀人啦。” “贱民!”张世策咬着牙齿唾骂。十几天前,杜恭在山里杀了几百山民回去交差,让这里的人对官兵恨之入骨,避之不及。 他收起刀大声喊叫:“这里的里长是谁,里长在哪里?”回过头又吩咐跟来的亲兵,“封锁住这里的出口,不许任何人离开。” 这些人不熟悉翠竹坪的地形,根本无法封锁这里。但那个灰白色的身影消失不久,一定就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张世策愈想愈觉得可疑,刚才那个人要是郑晟,说明那个小郎中很可能是弥勒教的人。 他细想郑晟的来历,郑晟与弥勒教早就有交集,他首次种痘创下名声是在弥勒教的大本营周家堡。 “把这里的里长抓出来!” 如狼似虎的官兵踹开几户人家的大门,揪出藏在屋里的人。清静的街道很快沸沸扬扬,镇民们按照官兵的要求,哆哆嗦嗦站在自家的屋檐下。 里长很快被带出来,张世策下马和颜悦色吩咐:“我要找一个穿灰白色衣服的人,你把这一片的人都交出来。” 里长没有急于去办事,反而好奇的问:“你是……?” “本官是袁州路汉军千户张世策。”张世策的和善迅速消失了,一个小里长也敢来验证他的身份。 “好,小人马上去办。” 里长叫了两个汉子相随,拿着一面破锣边敲边吆喝:“袁州的张大人来追捕犯人,各家各户都出来让张大人翘翘。” 张世策还在镇定自若,身边的亲兵受不了了,这哪里是帮助找人,这等于在通知犯人逃跑。镇民们陆陆续续走出来,被官兵赶到一处。 张世策拿出一面铁牌吩咐亲兵:“你拿这令牌去张员外家拜访,把这里的事情说清楚。”翠竹坪的张家是本地最有势力的家族,张世策这一行本就是来找张家办事,在这里遇见了麻烦,最好还是找本地人帮忙解决。 “遵命。” 亲兵接过令牌往街心方向去,这边已经集中了四五百汉子,刚才乱叫的“杀人”汉子也被里长揪出来,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 张世策一眼便看见他,招手道:“你出来。” “大人,不要杀我!”汉子畏畏缩缩的走出来,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 “你刚才乱叫什么?” “我怕看见官兵啊,官兵杀了好多人,都是无辜的山民。”汉子在瑟瑟发抖,好似光着屁股站在冰天雪地里,惶恐不已。 张世策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他不齿于杜恭杀山民,但这种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并且得到满都拉图的认可,他就不能站在同僚的对立面,也不能容忍实情被拿到大庭广众上说。 一个亲兵明白上司的心意,挥舞马鞭狠狠的抽过去:“胡说八道,官兵杀的是弥勒教的妖人,什么无辜的山民,你妖言惑众鼓动人心,意欲何为!” 汉子拿手臂护住脸,哇哇大叫:“官爷饶命,被杀的人有不少常来镇子里卖货,小人认得,真不是弥勒教妖人。” “你认得他们,难不成你也是弥勒教妖人!”亲兵想不到他还敢顶嘴,仓郎抽出腰刀。 汉子突然伸手抓住鞭稍,手臂猛一用力,亲兵措手不及,鞭子在空中像一条垂死的毒蛇在空中绷紧,随即换了个主人。 “杀人了,官兵又要乱杀人了,各位街坊邻居,再不救我你们也难逃一死。”汉人拿着鞭子,扭头挤进人群。 亲兵大怒,不等张世策吩咐,舞刀紧追。他们虽是汉军,但平日听蒙古人的吩咐杀南人都习惯了。奇怪的是,这一次对面的百姓们没有畏惧的躲避开,反而排成密集的人墙挡住了他的道路。 张世策没阻止下属,敢夺官兵鞭子的人必须要受到惩戒。 “闪开!”亲兵舞刀恐吓镇民,面对这么多人,他当然不敢真的砍下去。 镇民们沉默着,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包围上来,不知是谁带头动手推了他一把,很快周边几个人拿住他的胳膊,腰刀哐当掉在地上。 张世策抽刀而立,“你们想造反不成!”余下的四个亲兵也抽出兵器摆出架势。 几个镇民把抓住的官兵推搡出来,刚才那汉子捡起地上腰刀扔出人群,刀尖刺破泥土斜斜的插在张世策身前五步开外。他跳出来,“我们不敢造反,但你们也别想把我们当做山民那般随意宰割。” 张世策动了怒:“我只是要抓捕一个穿白衣的汉子。” “这里都是熟悉的街邻,没有你要抓捕的弥勒教妖人。”汉子故意加重弥勒教妖人五个字,拖长音调讥讽官兵以这个罪名杀了几百无辜的山民。 夕阳的余晖照在镇子外面的山顶,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你是谁?”张世策很少如此动怒。 从那汉子身上看不出一点对官兵的敬畏,“我叫张金宝,在翠竹坪开了一家粮店,已经有七八年了。” “我看你即使不是弥勒教妖人,迟早也是反坯。”张世策一挥手,命亲兵上前抓捕,他不相信镇民真的敢与对抗官兵。 两个亲兵刚站出来,不知从何处飞出一个石块,砸中一个官兵的脑袋,他随手一摸,指缝间通红。 “反了,反了!”张世策终于抑制不住怒意。他看见对面那汉子在狡黠的笑,看见几百汉子愤怒的眼神,忽然改变了主意,顺手把刀插入刀鞘。 “你们等着!” 这是一句很无力的话,流传数百年,内涵不变。在二十一世纪,街头打架的混混仍然在用这句话企图为自己留下一点情面,而张世策此刻就是那样的心境,他觉得被羞辱了。 在翠竹坪做买卖的许多都是山民,杜恭杀良冒功犯下累累血债后,官兵在这里的威望跌倒了极点,可谓被恨之入骨。但凭什么让他张世策承受这种恶果。 五个人对三四百汉子,忿怒的人没有理智,他担心在这里阴沟里翻船。 张金宝弯腰作揖,“大人,你就放我们这些贱民一条生路吧。” “我记住你了。”张世策阴冷的威胁。 他刚想转身离开,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屋子里出来一个人,在拥挤的人群的掩护下往镇后走去,穿着灰白色的衣衫。“站住,把那个人给我抓起来。”他重新抽出刀,就要追过去。 密集的镇民无人让路,张金宝闪到一边,一手抓一个石头,冷笑着看他。 “让开!”张世策要动刀了,他不是没动手杀过无辜的百姓。 两百步外的一座木楼上。 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对坐在他对面的客人微笑,“戏看的差不多了,真要是惹怒了张世策,就不好收场了。” 客人饶有兴趣的从窗户缝里往下偷窥:“我看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要不是你被他发现,怎么会给我惹来这么多麻烦。我在这里不顾后果,又给老爷子惹来一堆麻烦。”白衣年轻人无奈的叹气,起身往楼下走去。 很快,巷子里有人快步奔来,一路高喊:“张千户息怒,张少爷来了。“ 66.第66章 图谋 张老员外家没有人在翠竹坪没有担任小吏,那是张家人不屑于往衙门走动,张家在翠竹坪犹如周子旺家在周家堡,是本地最有威望的大族。 张宽仁脚下像踩着风火轮,是为了做个样子给张世策看。盛怒之下的汉军千户会做出什么事情,实在难以预料,不过从探听的消息来看,张世策不像杜恭那般残暴。 “草民张宽仁拜见张大人。”张宽仁远远的朗声高呼。 沸腾的场面瞬间冷静下来,茫然愤怒的汉子们像是失落的汉子见到家长,自然往后退了一截,给张世策让开道路。 张世策没有回头,他抬起右臂用刀尖指着灰白色衣衫背影消失的方向,“那那个穿灰白色衣服的人给我抓过来。”两亲兵追过去,镇民们瞬间出现了片刻的慌乱。 身后再次传来张宽仁的声音:“草民张宽仁拜见张大人。” 张世策看见那个灰白色衣衫的背影被亲兵按住,才转过头来,“张舍,你来的真是时候,我差点以为翠竹坪不是大元的疆土。”话音带着冰冷的狠意。 “大人言重了,”张宽仁恍若不知,笑着走过来招呼里长,温和的训斥:“张大人有事,你们敢不听号令吗?” 两个亲兵把那个灰白色衣衫的人带过来,“大人,人犯带到。”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穿灰白色衣衫的人吸引住时,张金宝露出讥讽的笑容,悄然隐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借着人群和房屋的遮掩,往东边的山脚下逃去。 在几百人的围观下,两个亲兵按住穿灰白色衣衫汉子的肩膀,命他朝张世策跪下。 “抬起头来!”张世策恼怒的喝叫。不用汉子抬头,他已经看出来这个人不是郑晟。这个人和郑晟身高相仿,穿的正是刚才那件灰色的衣衫。 里长恭敬的站出来介绍:“这是豆腐坊的王老幺,不是他犯了什么过错?” 张世策羞怒交加,“本官之前叫你时,你跑什么?” “小人害怕啊,小人听说了官兵杀了许多无辜的山民,小人怕大人杀我。” 张世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股气压在胸口无处发泄。他真认错人了,但有今日的麻烦全怪杜恭。杜恭在深山里杀良冒功,无人能惩戒,让官兵的恶名四处流传。 “不好害怕,”张宽仁走出来,“这位是袁州汉军千户张大人,不是杀人如麻的杜大人,他是个好官、” “好官?”张世策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评价真是恰如其分。他只带了六个人进山,还有事要麻烦张家帮忙。如果他像杜恭那般率一千兵马进山,难保不会在此地杀几个人泄愤,“穷山恶水多刁民。” 一个亲兵醒悟过来,“张金宝,张金宝去哪里了?”他四处张望,不见刚才那个率众惹事的汉子。 张世策见那个人不是郑晟后,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里,训斥道:“张金宝率众作乱,不可不罚,其余人散去吧。” 张宽仁道:“还不感谢张大人不怪罪之恩。” “谢大人不怪罪之恩……”镇民们的喊叫声参差不起,有人作揖,有人拱手,场面乱哄哄的。 “李里长,张金宝去哪了,马上把他抓捕归案,送给张大人处置。” “遵命!” 张宽仁三下五除二把事情处理完,朝张世策再行礼:“千户大人,不知还有什么吩咐。” 天快黑了,山风摇动树叶哗哗作响,再在这里僵持无用。张世策看张宽仁几次说话镇民们齐声响应,无敢不从,暗自感慨张家在翠竹坪势力之大,“尽快把张金宝抓住!” “大人放心,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藏不了多久。”张宽仁躬身指路,“家父已经备好酒菜在家中恭候,大人何必与这些人动气。” 张世策把战马的缰绳交给亲兵,与张宽仁并肩往街心走去。 张宽仁乖巧的落后半步,压低声音道:“大人息怒,自杜千户在山里胡乱杀了一批人后,最近镇子里的风声不太平。我听说弥勒教的人以此事做文章,在山中传教,诽谤朝廷,翠竹坪的人也受到影响。” “这么说,弥勒教又死灰复燃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杜大人根本没有剿杀弥勒教人,谈何说起死灰复燃。”张宽仁温汤水般说话,但揭露的却是袁州官兵恶劣的事迹,“草民等人微言轻,不敢进袁州城向达鲁花赤大人告状,杜千户这般举措,不是在剿匪,而是逼着山民导向弥勒教人啊。” 张世策双手倒背在身后,阴着脸无言以对。 他与杜恭表面和睦,实际是死对头。蒙古人对汉人猜忌之心很重,有意让汉军两个千户争斗,他在满都拉图面前告杜恭一状,也不可能扳到他。就像三年前,他父亲身体不适提前辞官,杜恭俨然成为汉军中资历最老的人。但满都拉图有意提拔他,对他偏袒器重,使他年纪轻轻得以在汉军中能与杜恭分庭抗礼。 他想了许久,说了些场面话,“翠竹坪守在武功山的出山口,你们张家有为朝廷守土之责,有弥勒教的消息,一定要尽快禀告官府,另外,……”他口气变得严厉:“弥勒教人最擅蛊惑人心,切不可让镇民信奉弥勒教。” “如今天子崇佛,朝廷至今没有宣布禁弥勒教,官府对弥勒教束手无策,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张宽仁语气无奈,环绕指向周围黑压压的群山,“何况袁州,如今天下有几户人家不供奉几尊佛像,总不能把供奉弥勒佛的人就当都弥勒教徒吧。” “这等事,不是我们该考虑的。”张世策加快脚步。他提不出一条对策,他只是汉军千户,不是袁州的达鲁花赤。这些事该是朝廷的平章政事和皇帝该筹划的。 张家大宅早已红烛高照,身穿淡青色衣衫的侍女在门口站成两排迎接贵客。走进张家的大门,张世策才找到当官的感觉,翠竹坪的人还知道尊重他,早知道如此,他何必要亲自动手去抓人,直接交给张老员外就可以,给自己惹了一身骚。 “张大人,”一个须发皆白老人快步迎出来,“草民张嗣博办事不力,让张大人受惊了。”张宽仁陪站在他一边。 “没什么紧要事,认错一个人。” 老人正色道:“可不能这么说,大人的事没有小事,老朽都听说了,明天早晨之前,一定把张金宝交给大人,要杀要剐随大人的便。” 张世策回想起那个汉子的狡黠的笑,像是在嘲弄他的无知,没有半点对官兵的敬畏,恼怒道:“那个人确实要惩戒。” 张嗣博又换了一种口气:“大人有所不知,最近有人在镇子里散布谣言,传弥勒教教义,杜大人杀了几百人拍拍屁股走了,给我们留了许多麻烦啊。”他的说法与张宽仁如出一辙: 张宽仁不轻不重的附和:“杜恭太过分了,如果达鲁花赤大人让张千户领兵,山里又哪里会多出来这么多麻烦。” 这父子两人表面是在贬杜恭,实质是借机捧张世策、 “去,你别在这里了,”张嗣博对儿子挥挥手,笑脸收敛,冷声道:“明早之前,我要见到张金宝,抓不到人你今晚别睡觉。” “是,爹。”张宽仁低下头,不敢违抗,转身朝黑暗中的街道走去。 不一会功夫,张家大院觥筹交错,笑声不断。张世策的六个亲兵也被安排的妥当,这似乎才是百姓应该对官兵的态度。 黑呼呼的镇子里,张宽仁一个人行走,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关门了,偶尔从某个屋子里闪出一点灯火。山里的集镇无论多么繁荣,每到晚上都会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他推开汇泉茶楼的木门,里面有闪出两个青衣汉子,“少爷。” “你们去门外守着,不管是谁来,都要给我拦住。” “遵命!”两个汉子出了门。 张宽仁在黑暗中摸索着楼梯上楼,木楼梯“咚咚”的响。楼上传来火石打火的声音,一丁点大的火光照亮屋子。 郑晟坐在油灯后,凝视着火焰:“张兄,这里的幽静和孤独让我想起张家湾的船舱。” “你真是个神秘的人,”张宽仁在楼梯口的摆放的椅子上坐下,“你让我感觉,像是突然出现在张家湾的。” 郑晟笑了,“也许,你是对的。” “你来翠竹坪找我,是想我帮你们,但你刚到这里,立刻给我惹来了一堆麻烦。”张宽仁的语气听上去不像是在真的怪罪郑晟。 “如果你愿意来山里见我,这些麻烦是可以避免的。” “谁知道你会碰见张世策,”张宽仁苦笑:“老头子发怒了,张金宝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事情真的很严重,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就让他跟我走吧。” “你以为老头子不同意,你能走出翠竹坪?”张宽仁扶着椅背站起来,走到郑晟对面,“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们买兵器,从温汤镇买兵器。” “温汤镇私下里卖出来的兵器有限,而且我听说谁要是把他们卖出去的兵器转卖给盗贼,会成为山里村寨的公敌,从此无法从温汤镇买回一块镔铁。” “没那么夸张,形势已经变了。” “很麻烦的事情啊……”张宽仁叹息,“让盗贼拿到更多的兵器,意味着山里的村寨处境变得更危险。” 67.第67章 麻烦 “你觉得我会帮你?”张宽仁略带玩味的笑。 “你会帮我,”郑晟无比肯定,“你说过,天下之大,没有你的容身之地。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现在我走在你前头了。”他随手挑拨灯芯,“我要一批兵器,那是我送给坐山虎的礼物,能让我们在笔架山立足。” “你和坐山虎合作?” “我无所谓和什么样的人合作,哪怕是官府,我会与任何人合作,但我清醒的知道谁是我的敌人。” “谁?” “鞑子,不过现在是坐山虎!” 两个人同时笑了,罗霄山最可怕的老虎在养虎为患。 张世策收起笑容:“我能得到什么?”他是认真的,付出和索取,是这世上最基本的规则。 郑晟双手手腕在胸口相触,做出一个熊熊火焰的手势,“生又何欢,死有何惧,……,我们是相同的人。” “你要……” “彭祖师,我的师父,一直有三教合一的想法,明教和弥勒教存在的意义不是供奉神佛,而是创造一个汉人的国土,一个我们亲手创造的净土或者是光明之域。你们不愿意让步,我们来让步。弥勒教不存在了,我们不会再仅仅供奉弥勒教,我们也会向教众传授明教的仪式的经文。” 张宽仁看向窗口,外面的黑色的天空像一块幕布,“你做的这些,彭祖师会答应吗?”三教合一,不是彭莹玉第一个提出来的,早就人提出了这个想法,但牵涉到太多的利益。眼下,每一片传教之地,实际上被一个家族控制的。只有彭莹玉这般有威望的人,才能把袁州的弥勒教揉捏成一个整体。 郑晟主意已定:“彭祖师不在罗霄山,我们要生存就必须要改变。” “嗯,这是我可以向老头子提出来的筹码,他们那些老人很在乎这个,但是……”张宽仁露出狐狸般的笑容,“这不是给我的。” “我们这样的人还在乎现在拥有的东西吗?”郑晟放肆的大笑起来,“如果我们失败了,我就算给你承诺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成功了,我们将拥有的不是现在的眼界可以看清。” 张宽仁没有笑,他看着那漆黑的幕布,深不见底的幕布。他走出这一步,前途就如那片黑暗,所有的路都需要自己一步步摸索。他们将要面对最强大的敌人,然后把最好的朋友变成仇敌,这就是乱世之争——通往权与力的顶峰之路。会有无数亡灵陪伴在左右,他会用虚伪的善良欺骗信任他的人。 他伸出右手,“我答应你,“但是……” 郑晟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现在翠竹坪不是我说了算,我的父亲和叔叔还在,我不可能越过他们,因为我绝不会对他们动手……” “真是个感人的故事,”郑晟看着他的手,张宽仁的手不大,手心是橙黄色的老茧,看上去像是镀了一层金。他这么辛苦的练刀,不仅仅是为了防身吧,“我从未想过让你成为不忠不孝之人。” “我与你合作,所以许多事情要说在前头,我是明教的光明使,但翠竹坪是我爹说了算。” “那会影响我的计划吗?” “他可以困住我的人,但无法困住我的心。”张宽仁双手在胸口摆出一朵绽放的火焰,用低低的声音吟诵:“生又何欢,死有何惧。他们在年老的时候背叛了自己的心,但我还年轻。他们失落的教训让我刻骨铭心,使我不会重蹈覆辙。” 郑晟感觉到一股说不清楚的东西从头顶灌注到脚底,仿佛整个人的身体和心灵受到了一层清洗净化。一个人要真的准备好为什么东西牺牲性命,开始信仰什么,都会有这种感觉吧。 他们信仰的不是弥勒佛,也不是光明佛。他在心里默默的想:“我们都需要一个信仰,但信仰什么由我们自己定。” 张宽仁坐下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计划了。” “你直接联络于家的大小姐,以翠竹坪的名义向温汤于家购置一批兵器,她会卖给你,她正在迫不及待出售铁器。” 张宽仁愣住了,“这算什么计划?” “我们会付钱,坐山虎现在不缺钱,我们只是借你一个名头,让翠竹坪的张舍为我们交涉,让于家在官府面前蒙上一层皮。” “……然后风险都嫁接到我张家。”张宽仁无奈的摇头苦笑,“和你合作,我早就有了被坑的准备。” “杜恭残杀无辜,山民与弥勒教妖人勾结作乱,这是现成的购置武器的借口,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说服坐山虎派一百人过来骚扰。” “一百人?”张宽仁冷笑摇头,“他不敢吧,没有五六百人,没靠近翠竹坪就完蛋了。” 郑晟不知道明教的势力有多大,张宽仁这口气听上去在向自己示威,或者是显示实力。双方既然合作,彼此都有底牌,现在弥勒教好像处于弱势的一方。 “好吧,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我会去于家谈,事情成了我会命人传消息给你。到时候,你先交钱,我们再约好取货的方式,我拿不出许多钱垫货。”张宽仁简简单单的做出承诺,这件事他有办法解决。 “现在老爷子在还不知道你的事情,今天夜里他要招待贵客,命我抓捕逃走的张金宝。你现在就走吧,以后不要再亲自来翠竹坪了,我不敢保证老爷子知道你的事情后,会不会把你交给张世策。” “不能吧?”郑晟难以相信。明教已经堕落成这样了吗?可张宽仁的表现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走吧!”张宽仁催促。 郑晟屁股挪开木凳:“那张金宝不是很麻烦。” 张宽仁略一迟疑,“……我会想办法。” “张世策不是嗜杀之人,但今天的事情确实惹怒了他,如果张金宝真有麻烦,就让他跟我走吧。”郑晟语意诚恳。 “他是明尊弟子,必须要守明尊戒律,明尊弟子如兄弟姐妹,老爷子应该不会取他的性命。”张宽仁说话很少这么犹豫,说明他心里也没有把握,“你要隐藏身份,不让张世策对你起疑心,当时很紧急,只能让张金宝去冒险。” 郑晟轻轻的摇头,有点懊悔。事情弄到这一步,非他所能掌控。 “走吧,我现在送你出镇,你连夜往南边走。” 郑晟取出一块黑色的头巾罩在头上,吹灭灯火,整个人都隐身在黑暗中。张宽仁先下楼梯,他紧跟着走下去,两个汉子在门口警惕的观察左右。 “你们两个召集左旗的人连夜传话,让张金宝来见我。”张宽仁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往镇子南边走去。 两个汉子没多问,也没有多看,走向相反的方向。 深夜中,空旷的街道中心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郑晟全身笼罩在黑色的布袍中,紧跟在张宽仁身后,他的赤刀在背上紧紧的绑缚了一天,肩膀上的血液快要凝固了。 两个人走过最后一栋草房,对面是像巨大的群兽趴伏的山峦。张宽仁停下脚步:“其实,我很佩服你。第一次见你时,你没有现在的勇气。” “经历的事情多了,人总会成长。再说,你不知道我在张家湾怎么救的月儿,如果你了解了那夜的过程,绝不会怀疑我的勇气。”郑晟解开胸口紧缚的麻绳,把赤刀取在手中,“你不能让张金宝出事,那是月儿最后的亲人了。”每当他想起那个杀戮的夜晚,一个瘦弱冰冷的小女孩在他怀里战栗,眼神那惊恐无助,心里便多出一份怜惜,就像……哥哥在疼爱幼小的妹妹。 “我答应你,快走吧,山里有狼,快点找到接应你的人。”直到郑晟的背影被深不见底的黑暗隐没,张宽仁转身顺着清凉的晚风返回镇子里。他脚步不紧不慢,仿佛永远都如脚踩在浮云上那般从容。 “浩荡之风,始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英雄藏于草莽,……”他轻声念诵。 明月山周边几乎都是信奉光明佛的明尊弟子,教众相互视作兄弟姐妹。张家祖先前宋时避难从浙西迁徙来这里,世代在此传教,家族中人居于教内高位。翠竹坪的明教有组织的护卫约有三百人,常年练武操练,是明教常备的护卫。张宽仁身为光明左使,宗主的儿子,直接控制的左旗部下六十人,那些都是他的铁杆亲信。 翠竹坪的店铺几乎都是明尊弟子的产业,但自从四年前那场刺杀后,明月山的明尊弟子再没有集聚过。 张宽仁走到张家大宅门口,里面的欢乐声已经结束了,张世策没有放纵享乐。 离大门口五六十步的台阶前站了三个人,张金宝从阴影里走出来行礼:“左使。” “没事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来见我。”张宽仁从他面前走过,忽然又回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次可能会有一点麻烦。” ********推荐票,来吧,别忘了。 68.第68章 断指 “无论身处在什么年代,我们都需要一个信仰,只是信仰什么,由我们自己定。” 郑晟奔跑在幽暗的山路中,惨白色的月光照在两边的丛林里,仿佛有什么凶狠的野兽在暗中窥测。老虎或者豺狼,还是什么毒蛇爬虫,他不会被吓到。至于妖魔鬼怪,在他眼中更是虚无。 布鞋踩在草地上刷刷作响,夏风拂过尖锐的松针,再抚过他的脸。一个时辰后,他停下来,辨认道路慢慢行走,左手紧握的赤刀是他信心之源。 此次翠竹坪之行,虽然惊险,但收获丰厚。有些事不当面表达,无法让别人感受到自己的诚意。郑晟相信张宽仁,那个人从来都是镇定自若,不会许下没有把握的承诺。如果这么想,那么……张金宝可能真有麻烦了。因为到最后,他也没能保证张金宝没事。 脚下的道路从模糊变清晰,天渐渐亮了。不知不觉走了一夜的路,他找了个隐蔽处歇下来。张金宝要是被张世策带到袁州处死,他会对明教的除张宽仁之外的人彻底失望。 那个波涛汹涌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许多人被这个看上去强大的帝国吓住了。如此看来,彭莹玉才那个真正内心强大的人。 “我在袁州起步,不知道朱元璋现在在哪里?”郑晟忍不住好奇的想。当然,那已经不再重要。 翠竹坪。 辰时过半,张嗣博陪着张世策用完早膳,“放心好了,需找郑郎中的事情就交给老夫了,山里有许多老夫的熟人,我会传话让山民们留意。” 张世策点头,“多谢张员外是,此事就拜托你了,三个月内一定要有消息。只要打听到郑郎中的下落,其他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来办。”他不是来求张嗣博的,他是袁州的千户,是来传达命令的。 他离开武功山,去而复返,是被形势所逼。杜恭斩杀了四百多颗首级返回袁州,满都拉图没有细查他杀良冒功,直接下令把他的大儿子杜文山关进监狱。赛罕发话,关了杜恭的儿子不算完结,着令他必须找打郑晟。两位汉军千户,因为郑郎中的丢失必须携起手来。 走廊道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爹,张金宝带到。” “嗯,”张嗣博冷着脸哼了一声,“把他带过来,听张大人处置。” “是。” 张宽仁往院子里招手,两个汉子押着张金宝走进大厅,左边的汉子对着张金宝的腿弯踢了一脚,让他朝张嗣博跪下。 “张金宝,你知道自己的罪过吗?” “知道,昨日不该惹怒千户大人,不该与官兵动手,是小人脑子糊涂了。”张金宝今日很乖巧。 张嗣博偷看张世策的脸色,见他僵着脸不说话,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张金宝毕竟是自家人,他不愿说出狠话,“大人,你看该如处置?” 张世策冷冰冰的,“依大元律法,南人抗拒官兵追捕,当斩首。”他想杀个人,给张嗣博个警告,让他办事利索点。 张嗣博心中一颤,知道这位张千户是准备痛下杀手,他咬牙道:“既然如此,老朽把此人交给张大人,由张大人带回袁州处置。” 张世策低头冷冷的俯视张金宝,如看一只蝼蚁。他不是嗜杀的人,但凭眼前这人昨日对官兵的态度,早晚有一日会走上反叛之路,这样的人早点杀了,是为朝廷清除后患。 他刚要下令,让亲兵把此人绑缚带回袁州,一个人从厅堂门口站出来, “爹,张大人,张金宝确实犯下死罪,但他在这镇子里勤勤恳恳做事十年,从来没有犯下过错。如果不是杜千户胡乱杀人,镇民们也不会恐惧官兵。”张宽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早要是张千户领兵,又这么会惹得现在这般腥风血雨。”他瞥了一眼张金宝,“金宝,你好生求千户大人,留你一条小命。” 张世策尚未作出回应,张嗣博厉声呵斥:“退下,千户大人自有主意,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张金宝转过屁股,面朝张世策嘭嘭嘭连磕九个响头,额头血红一片,“大人,小民知错了,求饶小民一命。”他知道自己命悬一线,如果给张世策带走,十有*是要被斩杀。官兵杀南人百姓,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见张世策还稳坐在椅子上不松口,他惨笑一声,爬起来朝张宽仁道:“借少爷刀一用。” 张嗣博怒喝:“你想干什么?” 张宽仁抽出刀来,但没有递给张金宝。 明晃晃的腰刀在张金宝伸出来的手上一划而过,在厅堂中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一截手指掉在地上。 腰刀干净利落的归鞘,张宽仁神色自若的行礼,“千户大人,小人已经惩戒过他了,求大人开恩。” 张金宝左手紧紧捂住受伤的右手,疼的身躯摇晃,额头豆大的汗珠冒出来,强忍住不发出哼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不松口,等于是不给张家人脸面了,张世策仔细打量张宽仁,他记住这个人了。来翠竹坪之前,他在温汤镇打听张家的消息,听说张家少爷是千里驹。张宽仁平日行事温和,该决断时绝不手软,果然是个人物。 这一刀干净利落,张世策心里暗自衡量,一时难以评判。他是傲气的人,绝不会承认自己在战场上的本事不如别人。……那一刀,如果是比刺杀之术,他也许真不是对手。 “好吧,此事就此揭过。”众人都听出来张世策的不甘心。 “谢过千户大人开恩。”张宽仁推了张金宝一把。 厅堂正中,张嗣博布满皱纹的脸皮轻轻颤抖。张宽仁这两天的表现太反常了,反常到让他难以忍受,到底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张金宝朝张世策磕了一个头,脸色铁青告退。 “既然大人开恩,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张嗣博干笑两声,“孩儿们不懂事,大人莫要怪罪。” 张宽仁也告退而出。两个青衣汉子正在门外的角落给张金宝包扎伤口。他快步走过去,“大鹰,小鹰,伤势怎么样?” 张金宝惨笑,“多谢少爷救命。”他知道从此以后,翠竹坪里再没有他的位置,失去一根手指离开,他没有觉得太伤心。 “是我的错,”张宽仁很无奈,“不,是那个人错。你跟随我多年,没想到是这个结局。” “不过,也好,”他脸色突然变得庄严肃穆,“我以明尊光明使的身份宣告,驱逐你出明教,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明尊弟子。” 张金宝早有心理准备,嘴唇蠕动了几下,一个字也没说。 “你走吧,去武功山里找那个人。”张宽仁朝两个青衣汉子使了个眼色,“你们去给他准备个包裹。” “遵命!” “聚散皆随缘,当初你从张家湾来翠竹坪是缘,现在你从翠竹坪进山也是缘,今日我断你一指,但翠竹坪已经容不下你了。” 张金宝朝张宽仁深深作揖:“小人知道。”跟着两个汉子走出张家大院。 “我让你找的人,比我更值得你去追随,拥有彭祖师和他那样的勇气,才能敲碎我们南人身上的枷锁吧。”张宽仁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声音说。 厅堂中又传出欢声笑语。 两刻钟后。 张宽仁陪在张嗣博身边送张世策等人出门。亲兵牵来战马,六位汉军上马往东边的袁州城而去。六个骑兵从狭长的翠竹坪镇子中穿过,搅起一片浪花,山间的集镇很快又恢复了清晨的宁静。 张嗣博背着双手远眺,脸上的皱纹像是被石化了,直到再见不到骑兵的背影,“仁儿,你跟我来。” 父子两人穿过空旷的院子,走进最里面幽静的祭堂。张嗣博掀开面对正门的佛龛上的红布,显出一尊黑色六臂骑牛的佛像。 “跪下!” 张宽仁屈膝朝拜。 “把你这两天做的事情说清楚。” “弥勒教的人来找我,被张世策认出来了。” “是那个郑郎中吗?” “是!” 张嗣博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鞭子,带着呜呜的风声抽在张宽仁的后背,“我看今天该断一指的不是张金宝,而是你。” 张宽仁恭敬的磕头,右手抽出腰刀,带出滋滋的金属摩擦声,“儿子犯下戒律,自愿断去一指。” “你是想气死我吗?”张嗣博一鞭抽在他的手背上,胸口剧烈的起伏。他晚年得子,张宽仁文武双全,为人中之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他又怎么舍得断儿子一指。“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和弥勒教的人来往,你偏偏置若罔闻,你是在给张家招惹祸事啊。袁州流了那么多血,你看不见吗?” “爹,……”张宽仁想爬起来扶住父亲。 “跪下,不许起来。”张嗣博严厉呵斥,“左旗的人先交出来吧,明月山这一片,我说的话还算数。” “遵命。” “郑郎中,他真是弥勒教的人啊,”张嗣博突然感叹,“彭莹玉处心积虑,所谋深远,到现在还能在官府人中埋下钉子,真是枭雄般的人物。” “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败了。”他扔下鞭子,“仁儿,爹我看过几十年的世事,没什么比吃饱饭安安稳稳过日子更重要,我挣下这么大的家业,都是留给你的啊。” 他突然话锋一转,带着冷酷的狠意,“如果你要是走上邪路,莫要怪我手下无情。” “是,爹。”张宽仁像是一锅煮不开的温汤水,你发怒也好,劝诱也罢,他永远这个模样,“我驱除了张金宝。” “走了就算了吧。”老头子有点泄气,“你留在这里供奉光明佛,十日不准出院。” “是,爹。” 69.第69章 朝拜 山连着山,好在张金宝熟悉这里的路,手指钻心的疼,心中一片茫然。 很久之前,在张家湾被官兵屠杀之前,造反之火便不时出来灼烧他的心。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这句话像魔咒,紧紧的捏住了明尊弟子的心——那些真正的明尊弟子。 但想一想和真的去做,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张金宝!”三四个人从路边的松树林里露出头来。 张金宝惊喜交加,“郑郎中,你没有走?”这里离翠竹坪不到二十里,郑晟竟然没有回罗霄山。 郑晟几个大步冲过来,“我担心你啊,如果不是我,又怎么会给你惹来祸事。”他见到张金宝右手紧紧裹着纱布,隐隐有血渗出来。 “你的手怎么了?”他一把拿着张金宝的右胳膊。 “没事,断了一根手指,”张金宝强笑,“我原本是想断一只手的,少爷断了我一根手指封住了张世策的嘴。” 郑晟歉然,这是他的错。为某一日重回袁州城,他必须要打消张世策的疑心,翠竹坪里那场面是张宽仁为他特意布置的,最后是张金宝付出了代价。 “少爷让我跟着你,”张金宝举起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右手,“断了一指,我还可以用刀。” 郑晟拍拍他的肩膀,“能活着,什么都来的及,听张舍的口气,我真以为张世策会杀了你。” “差一点。”张金宝笑了。郑晟没有急匆匆逃向罗霄山,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他,这让他心里舒服了许多。他只是个小人物,即使在张宽仁面前,也只是个小人物,明尊弟子无声无息的死了那么多,翠竹坪的人像是不知道,他们只是在假装不知道。 “我会让张世策后悔的。”他摸了摸腰间的刀柄,这是张宽仁为他准备的,“走吧。” 走过武功山的鱼背,进入云霄山的丛林,这里是为流民军天造地设的隐身之所。官府的触角伸不进深山老林,蒙古人的骑兵进了山毫无优势可言。 一路悬崖峭壁,松涛竹林。在大元朝这里叫做罗霄山,在后世,郑晟知道这里有个更响亮的名字,从这里点燃的星星之火最终燃遍了整个中国,这里叫井冈山。 三个亲随留在山洞里等杨老汉,郑晟带着张金宝踏上归途。他急于回笔架山找坐山虎要钱,但也绝不因此丢下杨老汉的心,蝼蚁般的山民们将是他斗翻坐山虎的依靠。 张金宝的手指还在渗血,但精神很好,“我走遍了武功山,但从没踏入罗霄山。” “是因为那里有个坐山虎吗?” “是啊,谁会没事去找麻烦。” “我们已在笔架山脚下落脚了,罗霄山很快是我们的地盘,”郑晟狡猾的笑,像是藏身在丛林里蓄势待发的野兽,“在这之前,我们要先把那只老虎喂饱。” 老虎正端坐在山顶俯视群羊。 笔架山脚下。 弥勒教人终于山里找到了一个窝,山里许多山民当初也是如这般逃荒进山,然后在这里生根。 教众们都知道坐山虎支援了粮食,心里好像找到了一个依靠。虽然依靠的是恶名远扬的人,但为了活下去,没有人计较这些。 草屋零零散散的摆放在山坡上,为了防止野兽侵扰,房子外围扎了一圈竹篱笆。山里有的是竹子,罗霄山的竹海一眼看不见边际,风吹过时,竹叶像海浪一般起起伏伏。周才德领着一帮汉子砍伐了一批老竹子晒干,准备用来做兵器。 清晨,汉子们围成一团吃早饭,粥锅里热气腾腾。 忽然,从山坡后走出六个人,周光走在最前面,朗声宣布:“各家各户听好了,香主有令,不许私自拜弥勒佛,各位回去把设立的佛堂全拆了。” 吃早饭的汉子们都愣住了,他们盖好了草屋,第一件事便是在家里设立佛堂,祈求弥勒佛保佑。 “为啥不许拜弥勒佛?”有人站出来。 “不是不许拜弥勒佛,是不许你们私下里拜弥勒佛,堂主会在合适的时机领你们一起朝拜。” 有人七嘴八舌,“以前怎么没这个规矩。” “袁州反鞑子失败,彭祖师和香主很伤心。弥勒佛祖托梦给祖师爷,我等信徒虽然心诚,但信奉不得其法。佛祖有云,不立偶像,不说神迹,才是信奉弥勒佛的大道。天下人若都能如此信奉弥勒佛,佛祖会早日下世,解救世人。”周光传教十几年,对佛教各部经书了如指掌,很快如郑晟所愿,找出一套理论依据。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岂不是以后永远不能拜见弥勒佛像了?” 场面轰然大乱,信奉弥勒佛可以去死的人不能拜弥勒佛,让这些人如何能够接受。 “哐!”周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面锣,“安静,安静!” “不要吵,军师专门来罗霄山,正是为了传达彭祖师的心悟。彭祖师犯了大错,正在佛前忏悔。” 一个汉子站出来喊道:“胡说,彭祖师怎么可能会错,你怎么敢说彭祖师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祖师说心诚则可以刀枪不入,就是错了!”周光说话斩金截铁,他横眉倒竖,俨然是不动明王的忿怒相,“除了佛祖,天下谁都可能犯错误。” 传教十年,他知道怎么去威慑这些愚钝的汉子们。但是,凭借他的威望镇不住这些人。 有人跪在地上,嘴里神神叨叨的念念有词,不让他们跪拜弥勒佛,等于剥夺他们的一切。 “世子到。”东坡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 周才德右手按刀护送周顺缓步走来。 迷惘中的人像是突然见到了依靠,许多人往东坡涌过去。周顺和周才德的威望远高于周光,尤其是周顺,继承了周子旺周王的身份,被誉为弥勒佛前弟子转世。 “各位站好,不要吵闹。”周顺稚嫩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他满脸痘疮留下来的疤痕,但在虔诚的弥勒教教众眼里,如白莲花般圣洁。 彭莹玉把周子旺推上周王之位,为了迅速给他建立威望,神话了这个家族。 许多人在期盼周顺说一句话,只要他否定了周光,激进的人早就做好了冲出去吊死周光的打算。他们是仁慈的,他们也是残忍的,他们脆弱的心灵中有一处无人能触及的地方,谁侵犯了那里,谁就得死。 “心诚者,刀枪不入,”周顺张开双臂,“是彭祖师的错误。” 犹如一颗惊雷敲在笔架山顶,山坡上死一般沉寂。有人撕开衣衫,用黝黑的指甲在胸口掐了一把,仿佛在验证刀枪不入究竟是不是真的错误。 “不立偶像,不说神迹,是彭祖师的指示。” 先指出彭祖师的错误,再以彭祖师的名义推行新的规矩,看上去那么奇怪的事情正发生在笔架山的东坡。 许多人迷糊了,他们无所适从,而这正是郑晟希望看见的。打破旧的规矩,才能建立新的规矩。只有让他们思考,才能破除那些害死许多人的迷信。 “各人回家破除佛像,不听号令者,将不再是我弥勒弟子。”周顺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少年人没有被家破人亡的惨剧击倒,只会变得坚强,“非我弥勒弟子,将被逐出这里,……” 笔架山三十里外。 郑晟指向那波澜起伏的山寨,“那里是我们的新家,从今以后,也是你的。” 张金宝的断指已经不流血了,但微微肿起,有发炎的迹象,“住在那里,我也要拜弥勒佛吧。” “不,不用,但我们也不拜光明佛。”郑晟粗重的眉头挑起,“我们会找一个更合适朝拜的东西,它会想一盏明灯引领者我们,让我们不惧死亡,无谓恐惧。” 70.第70章 救人一命 笔架山很少来客人,因为坐山虎不需要朋友,也很少有人愿意做他的朋友,包括罗霄山那四位同盟者。 他们的结盟,就像是在寒冷的冬季相互拥抱取暖,温暖的春天到了,结盟的基石就像山顶的冰雪消融的无影无踪。郑晟入山两个月,还没有见过其他几家盗贼的人。 有人不喜欢坐山虎,有人畏惧坐山虎,但彭山康好像很享受这种感觉,那种被别人敬畏,远远的看见不敢抬头的感觉。那让他以为自己就像……皇帝,嗯,对,就是皇帝。周子旺能称周王,他为什么不能称皇帝。 不过,那要等到他完全控制罗霄山区之后,再用弥勒教的名义向山外扩张。 “弥勒下世,总要落到一个人头上,周子旺死了,彭莹玉遁了,我只能勉为其难了。”彭山康坐在披着虎皮的大椅上,面朝冉冉升起的朝阳,野心笼罩在视线触及处的壮丽山景上。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郑晟站在笔架山大寨的门前,看雾气缭绕的山峦出神:“山景很美。”他天黑从东坡出发,打着火把走了一截山路,在朝阳初起时到达笔架山山寨。 “是吗?”彭文彬停下脚步,“我以为只有酸儒才会被山景触动,我看见的是山如迷宫,寨如铁铸。” “是啊,端是一个好地方,”郑晟笑起来,“酸儒?我也算吧。” “你不算,从来没有酸儒敢上山见虎王。” “我是来送礼的啊。” 两个人并肩走进聚义厅,偌大的聚义厅中只有两个人,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 “虎王,弥勒教军师带到。”郑晟躬身行礼,彭文彬退到一边。 聚义厅总有片刻的安静,“你姓郑?”彭山康的嗓子沙哑,就像是很久没有上润滑油的轴承。听在耳里,让人感觉像脖子上被架了一柄锈迹斑斑的锯齿刀。 他知道怎么让人害怕,这是他最擅长的,仿佛一言不对,就会痛下杀手。 “是,我姓郑。”郑晟承认,坐山虎知道了他的身份。 “赛罕在到处找你,没想到你把袁州的达鲁花赤也骗了,”彭山康笑起来,“但你为何欺骗我?”他像在和善的微笑,又像是冰冷的嘲笑。 “因为我还想回袁州,我是传教者,不是义军的统领,我的愿望是让天下人都能感受弥勒佛祖的仁慈。” “你会离开?” “这是传教者必须要走的路。”郑晟郑重其事,恍如虔诚的教徒。弥勒教中有许多虔诚的教徒,但肯定不包括他。 彭山康处心积虑做出的威严和恐吓像是一拳头打在虚无上,对于这种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人,他所做的一切显得那么可笑。他不理解这些人,就像他不懂山下的人会为了弥勒佛去在袁州城下作死,这就是有信仰的人和没信仰的人的区别。 郑晟不想过多谈及自己身份,“虎王,在下为你带来了第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三百柄或者更多的长刀,当然,穷困如我们拿不出钱。” “是温汤于家的?” 郑晟用沉默表示默认。 “你是怎么做到的?”站在一边的汉子突然吼起来,“你是和于家的大小姐做交易吗?”他叫声很大,像是被夺走了心爱的宝贝。他在温汤于家经营了那么久,临看见希望时,被人摘了桃子。 “杨奇,大呼小叫什么,”彭山康斜着眼看过去,“掌嘴。” 杨奇怔住了,顺从的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噤若寒蝉,他知道寨主对他很不满意了。 “让你在温汤于家经营一年,花了钱财无数,给我的答复就是等,没有期限的等,你还有脸在这里大呼小叫。” 杨奇惊恐交加,走出来跪下,战栗着不敢说话,他愚蠢的把话锋引导自己头上。郑晟不怕坐山虎,但有人怕, “袁州城的事情办砸了,放你在外做事真是我的失策啊。”坐山虎幽幽的说。 杨奇惊恐交加,磕头如捣葱,“寨主饶命,……”坐山虎以这种口吻说话,多半是要杀人了。 郑晟正在看戏,彭山康突然点了他的名字,“郑军师,既然你们弥勒教已经归于我笔架山,袁州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他指向跪在脚下的杨奇,“这个人奉我的命令去袁州联络王中坤,不知做了什么事请,但被王中坤划了一刀,吓的逃回来了,真是丢脸。” “原来是这事,王中坤是我教在袁州城的头目,寨主需要打听消息什么的,就交给在下了。”郑晟自信的回应。 彭山康懒懒的下令,“这个人,荒废了老子两年时间,煮熟的鸭子也能让飞了,有了郑军师当帮手,留了无用,家法处置吧。” “寨主饶命!”杨奇趴在地上,凄惨的哀求。笔架山的家法是把人敲碎膝盖骨扔进后山,任由毒虫野兽撕咬吞噬。 彭文彬站出来:“寨主息怒,杨奇这两件事没办好,确是死罪,请寨主谅他这些年勤勤恳恳,绕他一命。”他扭头看郑晟,“郑军师事务杂多,联络袁州教众需要一个帮手,杨奇熟悉袁州情况,不知军师看是否能一用?” 彭山康坐在虎皮上阴着脸,看郑晟的反应。 郑晟微微一笑,静候片刻,等彭文彬表露出期待,才慢条斯理的说:“我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不需要帮手。” 彭文彬表情像是被突然降临的极寒之风封冻住了,郑晟没有按照套路出牌。 今天这场面是他出的主意,想借此机会把杨奇放在郑晟身边,监视弥勒教众的举动。在他看来,这个神秘的郎中的军师,不像是可以臣服在大哥膝下的人。 但是,郑晟怎么敢拒绝他! 那淡淡的笑容,嘴角边的嘲弄,郑晟怎么会心甘情愿在身边留下一颗钉子。果然是个不驯服的人。 彭山康不耐烦了,“留他无用,家法处置吧。”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的时间。虎王说出来的话,如泼出来的水,笔架山每隔半个月都会用家法处置一个人,他要用这种手段保持下属对自己的敬畏。 “寨主……” “凭他做的那些事,费了老子一年多功夫,家法处置不过分,”彭山康打断彭文彬的话,“你要是担心郑军师忙不过来,再从寨子里给他挑一个帮手。” 在彭山康看来,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笔架山的虎王要在下属身边安插一个眼线,要耍什么手段,直接下令即可。 杨奇顺着台阶往虎皮大椅方向爬去,“寨主,饶命……” 彭山康拿起靠在椅子边的鬼头刀,凌厉的眼神逼的杨奇不敢再往前一步,“来人啊,带走,带走,别让这个人碍我的眼。” 大堂门口进来四个汉子,伸手抓住瘫软成一滩肉泥的杨奇。彭山康摸着下巴,欣赏四个人拖走杨奇。他喜欢看见人在自己面前毫无反抗之心的模样。那感觉,就像他是笔架山中真正的虎王,其余人是匍匐在他脚下的走兽。 彭文彬没有再求情,他也怕坐山虎,怕被族兄怀疑。 郑晟静静的站着,直到四个汉子把杨奇拖出大门,他才站出来合掌,“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虎王真的要处死他吗?” “当然!” “那……”郑晟犹豫着说,“今天是因为我的缘故,虎王才要处死杨奇。在下斗胆给他求个情,愿意让他留在我身边帮忙,不知虎王能否开恩饶他一命。” 彭山康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想救他?” “我上山本是来送喜,要是因此杀了一个人,绝不是我的本意。”郑晟合掌,“说起来,我也是佛门弟子。” “你愿意把他留在身边?”彭山康的目光像犀利的刺,企图想看穿郑晟的心。他终于对郑晟产生了好奇,越是看不透一个人,越是容易勾起一个人的兴趣。 “虎王若不杀他,在下愿意。”郑晟狠声说话,像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我一向独来独往,带一个陌生人在身边,真的会不习惯呢。” 彭山康摆手,“老幺,把杨奇带回来。” “遵命!” 片刻之后,四个汉子把死狗般的杨奇重新拖回大堂,彭文彬默默跟在后面。 “杨奇,你活下来了,以后好生协助郑军师。”彭山康提着鬼头刀走下台阶,“我不管是和于家的什么人合作,我只要兵器上山。” “多谢寨主开恩。”杨奇的嘴唇微微颤抖,捡回来一条命。 郑晟闪身给坐山虎让开道路,等他走过去,忽然说:“等年前攻下下坪,便可以宣告虎王是弥勒佛下世了,在下有个请求。” “讲!”彭山康脚下不停。 “罗霄山还有几家义军,虎王是不是要招呼他们聚一聚,宣告谁才是罗霄山的主人。” 虎王比想象中清醒:“不着急,攻下下坪后,有些人会不请自到。” 71.第71章 锋利的刀 至正五年,秋。 南人们收完田里的谷子,辛辛苦苦的晒干,上缴官府,留下的粮食不足以让一家人活到下一次收成的季节。冬天之前,无数艘大船将经长江和运河水路把南方的民脂民膏运往大都,直至塞北,年年如此。 八十年来,千万汉人用他们的血汗供养不足他们二十分之一的蒙古人。 大元朝的海运和河运非常发达,因为北方的蒙古人需要从南方运来的物资。 夜色朦胧,三五十个汉子举着火把护送两辆马车走出温汤镇的大门。于凤聪胯下一匹白马,英姿飒爽,两边的护卫刀出鞘,弓上弦。今日天下乱相已生,护送一匹兵器远行比护送金银财宝安全不了多少。 出温汤镇三十里,稀疏的丛林中走出来一帮人,为首的是个白衣的年轻人,腰配一柄修长的刀。 “大小姐。” 于凤聪勒住马,“张舍。”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送到这里就行了。”张宽仁站在于凤聪的马前,感受到战马喷出粗热的气息。 “你们怎么走这么远来接货,”于凤聪眉头微微蹙起。 张宽仁身后整整齐齐站立了三五十个身穿黑衣的汉子,连脑袋也被黑色的布巾包扎住,只露出两只眼睛。唯有张宽仁自己,从上到下,没有做一点掩饰,白色的粗布衫,镇定自若的神态。 “我不需要于家送货上门。” 于凤聪明亮的眼睛警觉的闪烁:“五百柄刀,不是小数目,张家忽然买这么多刀做什么?” “弥勒教妖人在山里作乱,我们翠竹坪是山里最肥的镇子了。” “你们有那么多人佩刀吗?” 张宽仁不再回答,他向后一招手,一个青衣汉子抱着一个黑布包走出来,“这里是钱,我们山里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能拿刀的汉子。” 于凤聪立在马上,弯着眉头谨慎的审视张宽仁,“按照我们的规矩,我们温汤镇卖给你们的佩刀,只能由翠竹坪张家使用,不得外卖,否则,日后便不能再与我们于家做生意。” “我知道这个规矩,”张宽仁抱拳,“多谢大小姐照顾,这绝对不是我张家与于家的最后一笔生意。” 于凤聪微微抬起小巧的下巴,躲在她身后的管家这才上前接过布包,清点里面的钞。 张宽仁退后三四步,站在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身边,偏过头小声说了句什么话。于凤聪一直在紧紧的关注着他,目光自然看到那个汉子身上,她忽然觉得那黑色布衣的汉子身形有些眼熟。 从于家人马出现,郑晟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于凤聪身上。偷看于凤聪的绝不止他一个人,一群男人中的女人,犹如万绿从中一点红,想不惹人注目也难。 眼见于凤聪冷峻的眼神扫过来,他故意装着听张宽仁说话,避开与她对视。在山里过了一个夏天,再见到这个女人,非但没有感觉陌生,反而觉得更加熟悉。不知道于老爷子的痨病怎么样了,还有她与张世策的婚事有没有头绪。 “如果她嫁给张世策,我大概会觉得很可惜吧。”郑晟愣愣的想,“不过这么有性格的女人,只有嫁给我才能找到人生的乐趣啊。” 于凤聪的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打转。她想起来了,这个人那么像走失的郑郎中。 “钞一分不差。”老管家卷起布包。 于凤聪没有理睬他,举起马鞭指向郑晟,“张舍,这里的都是你们翠竹坪的人吗?” “是啊。” “为什么要带上头巾?” “因为我们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张宽仁呵呵的笑,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面具,“我也做了伪装的准备啊。”他把面具罩在脸上,那是一张金色的面孔,两只空洞的眼睛周边印了忍冬花藤,诡秘忿怒,犹如佛祖身边金刚护法的面孔。 “在蒙古人的统治下,我们都是一群见不得光的人啊。”张宽仁的声音像这秋天的风,带着一种萧索的味道。 于凤聪殷红的嘴唇动了动,真是危险的言论,但这不是她该去追究的,她打消了企图让那个男人摘下面巾的想法。即使那是郑晟,与她没有关系,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只会惹祸上身。 “兵器在马车上,你们过来取货吧。” 张宽仁带着面具轻轻点头,火把的亮光在面具上流动,像一条条游动的蛇。 他身后两排汉子整整齐齐的走上来,登上温汤镇护卫环伺下的马车,每两个人抬一个木箱回归本队。 “不清点一下货物吗?” “我们相信温汤于家。”张宽仁拱手,“这笔生意我们张家不希望让任何人知晓,我们从没有在今夜见面。” “温汤于家也有一样的想法。” 马车掉头,于家的护卫护送两辆空马车踏上归途,他们会在午夜之前返回温汤镇。这一趟货送的太轻松,不用走夜路,也不用提心吊胆。 郑晟摘下面巾,看着远去的火光出神。黑色的面罩很紧,戴的头上让人喘不过气来,他身后的两个汉子也摘下面罩,一个是张金宝,另一个是杨奇。 “东西交给你们了,”张宽仁摘下金色的面具,小心翼翼收在怀里,“我可以回去了。” “多谢张兄,”郑晟眼睛还在看向于家人远去的方向,咂吧嘴巴,“如果能让温汤于家入教,那该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 “放弃你的幻想吧,他们是豪强之家,不需要从弥勒佛身上找寄托,”张宽仁收回迈出的脚步。 “未必,按你的说法,似乎只有不如意的人才信教,可我听说蒙古人的皇帝和大臣们没有人不信奉神佛的。” “你以为皇帝便能如意吗?据我所知,当今圣上与丞相伯颜争权,直到三年前才利用脱脱贬了丞相,拿回了权力。” “是啊,连皇帝都不能如意,更何况袁州的凡人。”郑晟恶作剧般的诡笑,他成功把张宽仁引入陷阱。无欲则刚,不拜神佛,可天下谁没有*。 张宽仁懊恼的挠头,用调侃还击:“你若想借传教控制温汤于家,不如把于家的大小姐娶到手,有了那个母老虎,问题迎刃而解。” “我想啊,可惜没有机会。” “连那个母老虎般的女人你也愿意娶?” “那是你不识她的好,不知道张世策正围在于家大小姐屁股后面转吗?” 两个年轻人互相贫嘴,一个人在调侃,另一个是认真的。秋夜中,孤独的人找到了伙伴。至正五年里,经历了袁州弥勒教惨事,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不跟你废话了,你去当你的山大王,我回去做我的张少爷,如果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让金宝想办法联系我,他知道怎么能找到我。”张宽仁拱手告辞,带着两个随从走向漆黑的山道。他和郑晟一样,不怕毒虫野兽,也不怕妖魔鬼怪。他无所畏惧,所以勇往直前。 郑晟挥手,“我们也走吧。” 张金宝和杨奇各领一队人,五十多个汉子抬着木箱走进阴暗的丛林。他们将连夜做好伪装,扮作客商走隐蔽的小路返回罗霄山。 从温汤镇走山路到罗霄山要走半个月,路上可能发生任何事情。各村寨的人如果探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在沿途拦截。好在这件事一直在保密中,除了张宽仁和他的两个随从,谁也不知道罗霄山的盗贼从温汤镇于家买兵器。 杨奇和张金宝在这一片山区活动了十几年,两个人商议好路线,一路安排人探路断后,十二天后终于平平安安的返回罗霄山。 离笔架山尚有四十多里路,彭文彬率三百山贼下山接应。两队人马汇合,众人才算是松了口气,至此才算是真正安全了。 看见闭的严严实实的木箱,彭文彬迫不及待,“让我看看兵器。” 郑晟摆手示意杨奇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三十柄长刀,崭新的青漆松木铁箍刀鞘泛着油光。彭文彬忍不住拿起一柄拔刀出鞘,明亮的腰刀令人体内生寒。 “好刀!” “那是自然,比官兵用的刀还要锋利。” “有了这个,何愁大事不成。”彭文彬回刀入鞘,“有了你们帮忙,真期盼蒙古人再来山里。” “小寨主这么等不及吗?”郑晟嘿嘿笑,“蒙古人要是进山,可不是一点人。” “再多的人,我也会让他们有来无回。”彭文彬冷冷的打量郑晟,“弥勒教信众在袁州被杀了那么多,你不恨蒙古人吗?” “谈不上恨不恨吧,”郑晟想起彭莹玉,他名义山的师父,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淡淡的说:“我此生的心愿就是把蒙古人驱离中原,恢复汉人的江山。” “我和你不一样,我要杀尽天下的蒙古人。”彭文彬认真的看着郑晟,“很可笑,是不是?” “不,”郑晟认真的摇头,“如果我觉得你可笑,别人也会觉得我可笑。我们都在做看似不可能的事。” “回山吧,虎王等不及了,手中持刀,口诵佛号,这将是我们的罗霄山。” “不,这是我的罗霄山!”郑晟在心里默默的反驳。 72.第72章 思考者强大 东坡靠西边有一片隆起的高地,那里修建了村落中最宽敞的院子。 住的房子是身份的象征,这是秦管家专门为郑晟置办的,他的院子与周顺的院子大小相当。 半上午,院子里刀风呼呼,张金宝练习了半个时辰,收刀而立,哼哼唧唧,“五百柄刀,只给我们留下五十柄。”他断了一根手指,这些天日日苦练,已经可以像从前一般熟练的舞刀。 杨奇靠在院子门口弯曲的松树脚下,低头像是在数草丛中的蚂蚁。他衣领敞开,胸口一条蚯蚓般的伤疤露在外面,那是王中坤给他留下的印记。 自从那天他被郑晟领下山,好似变了一个人。从前咋咋呼呼嚣张的样子不见了,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缩着。 这一个月他受到的打击是够多的,死里逃生的人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摆脱那种惊恐带来的压力吧。他在温汤镇的筹划完了,他在袁州城布置的线索比不上王中坤,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做的所有都白费了,还差点被老大扔进山里喂狼。 “我本想留下一百柄,但有五十柄也不错。”郑晟的声音从草屋里传出来。他趴伏在桌子前,神情专注的摇晃着两个小瓷瓶,一个瓶子里装的是天使,另一个里面装的是魔鬼。 一个瓶子里是他培育的牛痘疫苗,他已给山里所有的弥勒教教众种过牛痘。另一个瓶子里是彭莹玉交给他的天花病毒,从死人身上取下的浓汁。好几次,他想把那瓶病毒投入喷着熊熊火焰的炉子,但最终他决定把它留下来。 但他不会放出天花,即使重新回到那个夜晚,他也不会换一个选择。 张金宝正在为弥勒教的现状发愁,“我们我七百汉子,可只有七八十柄刀,那些长枪根本杀不死人。” “竹枪都可以杀人,更何况长枪。”郑晟把瓷瓶藏进草屋角落的坛子走出去,“这几天好生操练青壮,很快他们就要再次踏上战场。” “冬天快来了啊。”他抬头,对面山上枫叶红似火。仅仅靠帮买五百柄刀,不能让彭山康送粮食养活一千人。 “杨奇。” “嗯,”杨奇抬起头,他以为郑晟和张金宝的谈话与他没有关系。 “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杨奇爬起来走进草屋。 “忘掉过去,现在你是我身边的人。”郑晟扔出一跳凳子出来。杨奇必须迅速接住,才不会被凳子砸中,当然,他没有让郑晟失望。 “我不是坐山虎,不会用杀戮下属树立威信,”郑晟想了想,“当然,前提是我的下属足够听话。”他呲着牙笑,白皙的牙齿像山里的狼一样森然。 “我知道,彭山康把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监视我,但我不在乎,对于一个随随便便会杀死你的人,我相信聪明人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杨奇放下木凳,但没有坐下去。郑晟太直接了,直接到让他无所适从。 “我不喜欢虚伪,虽然许多时候不得不虚伪,”郑晟像个老练的医生,用手术刀般犀利的言辞让这个和他一样高的男人无所适从。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还有几件事情要让你做,简而言之,我身边不留闲人,即使你想监视我,也要先帮我做好事情。” “彭文彬,笔架山的小寨主,为什么会那么憎恨蒙古人?” 杨奇沉默着,郑晟安静的等待他回答,仿佛在面对注定无法逃脱他魔爪的猎物。 郑晟救了杨奇,面对面的两个人都清楚,无论他按着怎样的心,笔架山上的那个清晨,如果郑晟不说话,杨奇毫无疑问会被敲碎膝盖骨扔进后山的峡谷里。 杨奇这些年借着在外打探消息,流连于酒店和赌场,花出去的钱可不少。坐山虎对做事不得力的人一向不手软,这就是笔架山的规矩,不养没用的人。 “坐山虎落草有十年了,彭文彬是四年前上山的,我听说他家中老小都被蒙古人杀光了,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孩子,他的妻子被蒙古人凌辱死的。”他用低低的声音说。 “什么原因?” “原因,”杨奇苦涩的笑,“蒙古人杀南人还需要原因吗?除了有钱有地的豪强,平常百姓除了逆来顺受,有什么办法。” “难怪!”郑晟皱着眉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过了好半天,他忽然惊醒,“嗯,你熟悉袁州,再去袁州城走一趟去找王中坤。” 杨奇缩了缩脖子,他那夜被王中坤吓到了。 “有我的密信,他不会对你无礼,反而会把你当做座上宾,但是你赌钱的毛病好改掉了,不然迟早会误了我的大事。” 杨奇点了点头。 “我们是圣教的弟子啊,等你回来,我会引你入教,圣教弟子亲如兄弟,我们是一家人啊。” 郑晟说的很真诚,可杨奇总觉得他掘了一个巨大的坑,等着自己来跳。 “香主,”外面传来张金宝的声音,“周堂主前来拜见。” 郑晟加快语速道:“你收拾一下行礼,今天就出发,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即使你心靠虎王,也先要把我的事情做好,弥勒教没有了,你的命运也不会更好。” “遵命。”杨奇走出草屋,见周才德恭敬的站在草屋门口。彭文彬估计的果然没错,弥勒教真正的头领不是周才德,而是这位军师。 郑晟在屋里换上干净的白色布衫,把赤刀配在腰间,再用布带把头发束紧。 可惜没有铜镜,没办法让他欣赏到自己的英姿。他从不在意装扮,许多时候显得很邋遢,男人没有过多的时间花在打扮上。但这几天不一样,他要学会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弥勒教人面前。 头发不够长,胡须剃不干净,他整了半天,无奈的松手,也许自己需要个侍女。他想起自己初次见到彭莹玉,那个和尚穿着破旧的衣衫,眼神犹如沉静的大海,让人一看便可以安心。 一个人的气质不是由装扮决定的,那是一种由内往外散发的气息,让人沉醉其中,让人热血沸腾。 郑晟松开发带,黑又粗的头发像个破鸟窝罩在头顶,“也许这样也不错。” 他伸手从包裹里拿出一张黄金色的面具,那是一张不动明王像。明王忿怒,意为喝醒执迷不悟的众生,吓退魔障。他那夜见到张宽仁的面具后,专门请他为自己打制的。 “‘不动者’,心坚固无可撼动,‘明者’光明,‘王者’驾驭一切,是为不动明王。” 郑晟哂笑一声,把面具重新收回包袱,“我要破除偶像,自已却想用‘不动明王’像驾驭教众,如果一开始就错了,只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他盯着鸟窝一般的乱发走出屋子,外面的两个人已经等不及了。 “拜见香主。”周才德躬身行礼。 “周光他们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还有些细则请香主前去定夺。” “好,明天是个好天气,是吧?” “山民们说,近日的天气都不错。” “真是等不及了啊。”郑晟抬脚走出屋子,“我们在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呢。”张金宝持刀威武的跟在他身后。 “教众们多久没有供奉弥勒佛了?” “二十多天了,有少数人在暗中供奉,我带人把佛像全部收缴了,”周才德隐隐有些担心,“只是如此处置,许多人心中不服。” “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因心无着落,方心有恐惧,到处寻找寄托,从明天起就不一样了,圣教的弟子都亲如兄弟姐妹啊。”郑晟手腕在胸口前合上,手指张开,犹如一朵盛开的火莲。 张金宝认得,那是明教崇光明佛用的手印。 “(圣)火将在罗霄山点燃,我们的强大不是因为长刀,而是因为思想。” 73.第73章 烈火 中秋节,月圆之夜。 弥勒教常在月末和月中烧香聚会,明教则多选择月圆夜祭拜明王。关于月圆之夜,古老的东方和西方都有无数神秘的传说,总而言之,这是个重要的日子,也是郑晟挑中的日子。 笔架山东坡村落点燃了一圈火把,松脂燃烧冒出浓黑的烟,飘散在更黑的夜。松针里噼里啪啦的跳动,像被烧爆的盐豆。几百汉子们肃穆的站立,肩靠着肩,他们瞪大眼睛,专注的听着其实他们并不十分明白的宣讲。 火把环绕的高台正中央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郑晟与周顺并肩而坐。两排赤(裸)半身健硕的汉子执刀站立,张金宝站在郑晟的右手,周才德站在周顺的左手,犹如两位护法金刚。 周光站在侧首,双手捧着一面白色的布匹,上有墨迹斑斑的字迹。借助微弱的光线,他专注的诵读那上面记载的文字: “不拜偶像,不假佛言,不说神迹,是以真圣教,违者为圣教之敌,众诛之。” “圣教弟子男视之为父子兄弟,女视之为母女姐妹,生者同心,不分贵贱。” “天地有阴阳,有白昼黑夜,有光明与黑暗。明王降世,天下光明,弥勒下世,天下净土,二者言为一体,当今之世,为黑暗蒙蔽光明。佛祖云,众生平等。凡世间存不平等之事,则为黑暗隐于光明中,是为圣教斗志不绝。” …… …… “圣教崇天地日月,崇光明(圣)火,”周光收起布条,最后几声犹如重槌击鼓,用中气十足的声音着重宣告:“从今往后,不拜偶像。” 他根据郑晟的要求,辛苦了一个多月,终于编制了粗略的圣教规程。他觉得已经很细致了,但郑晟认为那还是很粗糙。这些章程都是他东抄抄,西抄抄,再借鉴明教和佛教的一些戒律和仪式写成的,都能找到来处。 郑晟的目的在于破除迷信和偶像,同时还好保证宗教扩张性,要两者兼顾,唯一的办法就是保证宗教的整体性,让每一个入教的人像是找到了家园。 这天下有太多无有依靠的人,他们需要一个家,一个让他们觉得可以成为依靠的家。弥勒教或者是明教,叫什么并不重要。 广场上无人说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认同周光的话,甚至许多人没听明白周光说什么,但活在笔架山下,他们没有反对当中坐着的那两个人的勇气。 一个是周王的儿子,另一个是领着他们走出绝境的香主。弥勒佛很重要,每天早晨排队领的粥也很重要。笔架山上的盗匪像挂在头顶的利剑,谷深林密的罗霄山是一座迷宫,他们除了留在这个山里依靠这个团体,别无选择。 郑晟慢腾腾站起来走到台前,张开双臂恍如在拥抱自己的信众:“我们将要建立一个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天下,那就是你们心中的净土,光明终究会战胜黑暗。但首先,我们要敲碎捆在身上的第一重枷锁,人无贵贱,我们南人啊……不是第四等人。” 他像一头雄狮在咆哮,攥紧的拳头上青筋凸起。 秋风拂过山坡,汉子们粗重的喘息,火把烈烈作响。 他大踏步走到高台边缘,取下一根火把,松脂燃烧的浓烟熏过脸庞,把他有些狰狞的面孔照耀的通红。 “火是天下最纯洁的力量,它可以毁灭所有套在我们身上的枷锁,驱离黑暗,让普天之下重归光明之土。” 火潮涌动,像被不甘心被束缚住的小恶魔,随风在郑晟的头顶挣扎。“这就是我们新的图腾,”他伸直手臂,张金宝适时走过来接过火把。 郑晟手腕合拢,张开五指,在胸口张开一朵盛开的火焰手印: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 ………… 光明慈父,知义知情,启我澄心,苏我明性。怜我世间,魔尘坌染,除恶扬善,唯光明故。 …………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熊熊(圣)火,焚我残躯。十二常宝,普启诸明,妙音引路,无量净土。” 他低低的吟唱,犹如在唱这天下最美妙的曲子。低微的声音飘在秋风中,却含有能摧毁一切的决心。这是郑晟的意志,焚烧这个世界,或者焚烧自己,总归有一个胜者。眼前只有一条路,无法回头甚至左顾右盼的路,就像……他无法回到从前。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他像个圣者,当然,仅仅是像。他制造了一个幻境,如果让自己深陷其中,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周顺从石椅上站起来,缓步来到郑晟身边,用清脆的声音跟着吟诵,“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今夜之后,罗霄山至袁州将不再有弥勒教和明教的区别。他们是弥勒教,也是明教,或者是一个崭新的教派, 周光、周才德和张金宝来到郑晟和周顺的身后,和声吟诵,庄严肃穆的梵唱如无形的流水在山谷中流淌,惊喜了沉睡的鸟儿和躲在地洞里的鼹鼠。 寂静的山谷,吟唱声传到很远的地方。 笔架山山顶。 这里是一个突出的平台,在山顶很难找到一块平坦的地方。 彭文彬扶着石头遥看若隐若现的火光,他侧耳专注的倾听,但听不清楚梵唱的词句。中秋夜,笔架山顶刚刚举行了一场宴会。他早早的撤出大厅,他对酒没什么兴致,酒喝多了,会让人迷糊,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还有,驱使他来到这里的是好奇心,那些落魄的人怎么能这么欢乐,他们许多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吧。 一个沉重的脚步走过来,“这帮贱民大半夜在干什么,不好生睡觉,” 彭文彬转身,随即拱手行礼,“虎王。” 彭山康披着松松垮垮的的布衫,胸襟敞开,一手掐着腰,另一手随着走路的节奏摇摆。他眯着眼睛向山脚下看,“他们在做什么?” “弥勒教和明教常常会选择月圆之夜聚会,今天对他们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 彭山康右手搭上有些凉的石头,有点向往的说:“很快,对我们也是特别的日子。” “虎王,为什么要选择和弥勒教合作?” “不是与弥勒教合作,是收留了他们,”彭山康纠正族弟的错误,“你以为我甘心一辈子在这笔架山上当虎王啊,只能控制这一小小的一片山,不是虎王,是猴王。” 彭文彬没想到族兄如此清醒。他对郑晟的疑心越来越重,狮子带领的羊群让人无法放下警觉。 “可是,那些人很难驾驭,他们不会为一个人去死,他们是在为自己虚幻的未来拼命,……永远达不到的未来。” “你错了,”彭山康看着那一点点灯火轻轻的摇头,“他们先前为彭莹玉拼命,为周子旺拼命,为何不能为我彭山康拼命。那个虚幻的净土,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萝卜。周子旺是他们的周王,我可以成为他们的彭王。”他畅快的大笑,“即使失败了,也没什么,我能很轻松的收拾掉他们。” “他们是我们最廉价的雇兵,可以为我们打仗,也可以为我们控制山民,而我只是付出一点粮食,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彭文彬想得很多,“那个郑军师,不是可以小觑的人。他躲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做奸细,入山后还隐藏了从先身份。” “那不是正好,给我们一个能收拾他的办法。”彭山康把手指图塞进嘴里,抠着牙缝了的肉丝,“他们是夹缝中求生存的人,除了顺从,还能怎样。” “我不是只放贷不收钱的人,帮我们买几百柄刀子是个好买卖,但我这远远不够。”彭山康像头贪婪的狼盯着火光方向,“不用鞭子抽打,你永远想不到这些人还能做出什么事。周才德上山时给我承诺的取下下坪,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明天就去传达寨主的指令。” “嗯,我们攻取下坪,如果再攻下茨坪,罗霄山最繁华的集镇将属于我们,”彭山康拍打族弟的肩膀,“等我赚了钱,招兵买马扩大实力,就可以给你报仇了。” “报仇啊。”虎王的掌下,彭文彬的肩膀像是一块坚硬的铁。 “看见你不在大堂里喝酒,我知道你还忘不了过去的仇恨,可是人总要往前看不是?那聚义厅,至少一半人与鞑子有血海深仇,但只要我不看他们,他们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从没有人见过笔架山的虎王表现的如此和善。他在安慰他的族弟,常年用一张阴森的脸对着旁人,有时候会感到孤独。人活在世上,总是需要朋友的。 “我不是他们,我不想喝酒,是因为害怕忘记仇恨。寨主会反元,会为我报仇。对不对?”彭文彬强硬的回答,但最后的问话让他像个求助的孩子。 “当然,我们正走在路上!” 74.第74章 下坪 杨老汉拿一块破布擦去额头的汗水,“下坪就快到了。” 时值深秋,山里的天气早就不热了,但他挑着竹筐萝走二三十里山路,全身的衣衫被汗水浸湿。他已经知道郑晟是弥勒教的香主,作为弥勒教的信徒,再加上教内郎中的救命之恩,他对郑晟言听计从。 郑晟作为杨老汉的远房侄子,最近走过山里的许多地方,“杨叔常来下坪吗?”他身上的衣衫的虽破,但把身体挡的严严实实。他的皮肤没那么红和粗糙,露出肌肤来不像是个风餐露宿的山里货郎。 “我在山里走了一辈子货郎,山里什么地方我没去过,下坪和翠竹坪差不多,茨坪才叫真正的热闹。”杨老汉兴致勃勃给郑晟介绍,“茨坪比县城差不了多少。”他从未去过县城,凭想象觉得县城的不过是茨坪那个模样。 “过了下坪十几里路就是茨坪?” “差不多吧,”杨老汉略作思考,心有余悸道:“上次去翠竹坪可是吓死我了,下坪和翠竹坪不一样,这里离笔架山只有几十里山路,两个坪子里的乡民防范很严,你要是惹出事情来,可没地方跑。” “下坪信奉弥勒佛的人多吗?” “不少,”老汉呵呵笑着,“不过最近风声紧,许多人把佛像撤了。” 山里以乡党和宗族为中心统治,蒙古人不愿意把触角伸进这么深的山里。袁州弥勒教造反后,茨坪斩杀了十几个鼓噪的弥勒教众后,把这件事压下来。前行日子下山的教众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里的消息,郑晟只是在杨老汉这里再证实一遍。 “下坪和茨坪有杨姓和祝姓两个大姓,寨子里弓箭和兵器一应俱全,坐山虎多次下山抢掠,但下坪和茨坪相互依存,笔架山盗匪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嘴。”杨老汉压低声音道:“听说去年官兵进山围剿笔架山,是这两姓人在省城活动的结果,还有人说茨坪的人与李燕子他们的关系不清不楚。” “让我进去看看再说吧。”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郑晟冒险亲自来下坪,是因为这一战关系才真正关系弥勒教的命运。协助坐山虎攻取下坪,才等于正是宣告弥勒教势力在罗霄山的存在,同时为自己夺取一份生存空间。 靠别人施舍不是长久实际,需要什么要自己去争取。坐山虎现在把弥勒教信众看做鱼肉,他唯有把下坪扔出去,让饿虎去争着去吃更美味的食物。 出笔架山走了三天,地势变得平坦,群山环绕下有一片丘陵,矮山夹着肥沃的土地,这里是罗霄山里的珍珠,是山里最好的产粮之地。 下坪是依靠山坡建立的土围子,土墙高约一丈,四周修建了七八座箭塔,这里足有*百户人家。周边的山民喜欢来这里做生意,兜售山货,每逢三六九大集,这里热闹的像过年。 郑晟担着挑子跟在杨老汉土围子门口,两个守卫拦住去路,“哪里来的。” 杨老汉谄笑着站出来,“爷,我是小高庄的杨老汉,山里的货郎,认识你们的杨里长,这是我侄子,我年纪大了,想带着他走走山路,在这一行找点饭吃。” “你认识杨里长?怎么没见过你了。”守卫将信将疑,用长枪杆敲打竹筐,示意郑晟把挑子放下来。 一个汉子掀开竹筐的盖子,伸手在干货里一顿搅和。 “我以前常来,这段时间卧病不起,”杨老汉取出两包早就打包好的干笋,悄然递过去,“两位爷,山里没什么好东西,这两包笋干……” 持枪的汉子顺手接过去,“算你识相。” 忽然从土墙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这个人我认得,小高庄的老杨。” 郑晟抬头,土墙喊话的人脑袋已经缩回去了。 “好嘞,”检查的汉子嘴里答应着,还是认真检查了另一个筐萝,才放两人进土围子。 下坪的检查比翠竹坪要严格的多,这里离笔架山近,又没有信奉明教的山民做外围防护,没有翠竹坪的底气。 今日九月初六,是逢六的大集,下坪集市里人挤着人,许多店铺伙计来这里贩运山货。山货在这里价格低廉,运到县城要涨三倍的价格,贩运到省城要涨七八倍甚至十倍以上的价格。 杨老汉挑着担子刚走进集子,摊子还没摆下,一个身穿青色的中年汉子喝出一条道路走到他面前:“老杨头,你跟我过来下。”郑晟听出来是刚才城墙上那个人的声音。 杨老汉抬头,忙弯腰作揖:“杨里长。”他稍一犹豫,回头不放心的嘱咐郑晟,“侄儿,你看好货摊,我跟杨里长去去就来。” 杨里长打断他的话,“你们两个一起过来。” 郑晟心中咯噔一跳,不是刚刚进坪就遇见了麻烦。 “里长,我们都走了,这货摊没人看啊。”杨老汉苦着脸。 杨里长不耐烦的打断他,“在围子里,知道是我找的你,谁敢动你的货物。” “是,是。”杨老汉点头哈腰。 “这是你侄子,怎么以前从未见过。”杨里长上下用怪异的眼神打量郑晟。 “他从小到大都在山里,没见过世面,我老了,走不动山路了,想把这货摊让给他,才带他出来走走。” 杨里长点头,背身往外走,杨老汉与郑晟对视一眼,无奈的跟在他身后。 山里的货郎不是想当就能当的,要得到山民的信任,才能换取东西。山里不用钞,常以物换物,因此常有赊账欠款的事情,杨老汉一副担子诚信返货几十年,在山民中颇有名声。他一辈子没娶妻生子,把家业托给远方侄子也说得过去。 两人跟着他走进一个土屋。屋子门口有两个乡兵守卫,里面很宽敞,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柄腰刀和一张弓。 杨里长面朝大门坐下,双手按在膝盖上,“老杨头,你常年在山里走动,最近听说过什么消息没有?” “什么消息?”杨老汉不解。 杨里长脸色不悦,心道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山里最近没什么动静吗?” “大人问的是弥勒教乱党吧,”杨老汉恍然大悟,“半个月前在下乡那边被官兵剿光了,这两三个月没听说他们的消息。” “几千人在山里,死的一个不剩?”杨里长的目光转到郑晟身上,岔开话题:“你这个侄子器宇不凡,当一个货郎实在可惜了。” “山里穷,没办法,货郎算是不错的营生了。” 杨里长从郑晟身上收回目光,“我听说周才平先前带人进山投奔坐山虎,后来又带弥勒教众返回袁州,你在山里听过什么说法没有?” “听说是坐山虎要弥勒教供奉他是弥勒佛转世,周……他才领着弥勒教人离开了笔架山,”杨老汉义愤填膺的呸呸两声,“什么狗东西,也敢妄称弥勒佛转身。”他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下乡那边死了好多人啊,老鸦在山里叫的让人心里瘆的慌,这两个月我都不敢走那边的山路。” 三千弥勒教义军,死了近两千人在山里,多半的尸首要么被官兵斩取首级领功,要么被丢在山里成为野兽口中食,确实很惨。 “你信弥勒佛?”杨里长声音突然严厉。 杨老汉一哆嗦,他刚才骂这几句,无意中表现出对弥勒教的倾向性。 “不要害怕,”杨里长微笑着安慰,“我也是弥勒信众,山里信奉弥勒佛不是死罪,我们又不会去造反。” 郑晟闻言抬起头,见杨里长脸色似笑非笑,看不出他说的真假。 “好几千人,不可能在山里死光了,你若是听说哪里有弥勒教人的消息,马上回来转告我。” “是。” “都是弥勒弟子,如今朝廷抓捕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山里饿死、冻死。”杨里长幽幽的说。 郑晟低头看自己露出大脚趾头的草鞋,他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不会把这等话当做希望。 “你们走吧。” “好嘞,有消息我立刻来禀告你。”杨老汉点头哈腰领着郑晟走出屋子。 回到集镇,杨老汉不要高价,匆匆忙忙卖完货物。两人在镇子里的熟户家借宿一晚,第二天清晨领着郑晟走出下坪。出下坪二十里,两人这才算松了口气。 郑晟好奇的问:“杨里长信奉弥勒教吗?” “听说以前信过,”杨老汉提醒,“许多人是真信,许多人假信,他们这种人绝不会为了弥勒佛让下坪遭灾。” “也许,他们只是想借机再坑弥勒教一次,”郑晟神色淡然,“我已有办法夺下下坪,何必要相信他冒险。” 在镇子里,他见了三四个已被拉作内线的弥勒教山民。彭祖师在传教十年,在袁州举事不成,但留下来长满弥勒教种子的土壤。 郑晟觉得很可惜,如果彭莹玉不那么急于举事,甚至不要急于攻取袁州这样坚固的城市,弥勒教取代坐山虎在罗霄山中的地位轻而易举。 但如果这样,又怎么会有他的机会。 75.第75章 斗志昂扬 笔架山东坡后山宽敞的院子,是罗霄山弥勒教的中心。 这里已经空落落好几天了,院子中间摆放了一个石墩,形状很不规则,勉强可以当做一个石桌,周边一圈围放了六个平整的石墩。 周才德一个人坐在石桌子旁边喝茶,山泉清冽,不泡茶叶自有一股甘甜。他坐在这里喝了好几天茶了,不是他这么闲,而是他必须要在这里装门面。 这里真正掌事的人是郑晟,他想不出那么多主意,也没办法把弥勒教变成一个整体,这一点他甚至不如被杀大哥。 郑晟在村落里常常躲在屋子里,偶尔会神秘的失踪。除了被禁锢在这里的信众,罗霄山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这两个月来,罗霄山名声成长最快的是杨老仙,那个以铁口走四方的占卜者。 前两月被生存压迫,他无暇回忆过去,更没胆量思考未来。现在他有时间了,想的越多越心里越觉得索然无味。 亲近的人都死了,独自一个人活着,闲下来会觉得很空虚。现在他唯一能做的是守住周顺的位置,但看上去,那也不容易,那个人比他想象中更霸道。 “周堂主。”一个人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满头大汗。 周才德喊出称号来有点迟疑:“张堂主。” 张金宝中秋之后被提拔为堂主,与他各领三百五十个青壮,成为郑晟之下的统领。但张金宝是个新人,一入教内立刻成为堂主,领着一帮汉子天天操练,他心里有点不甘。虽然都是堂主,他的位序在张金宝之前,这不过是个安抚,他是这么想的。 “周堂主,香主说今年回来,天快黑了,别路上出了什么茬子,我去接接他?”张金宝用请示的语气。 周才德扶着石墩站起来:“嗯,去吧。” 太阳落山,幽暗重归山林,鸟兽归巢。 郑晟正踏着草鞋穿越笔架山的丛林,像一只归巢的倦鸟。 张金宝从高耸的大石头上跳下迎上去:“香主回来了。”相距二三十步远,他带着四个汉子迎上来行礼:“拜见香主。“ “回村吧,最近有什么事吗?” “杨半仙等香主三天了。” 郑晟一路走进院子,周才德已经不在了,他进屋解下紧绑在身上的赤刀:“带杨半仙来见我。” “遵命!” 张金宝出门没一会,带进来一个消瘦的老人。 “拜见香主。”老头声音有点尖,让人过耳难忘。 “香主根本想不到,弥勒佛在山民心中有多么重要。”他不等郑晟询问,随即眉飞色舞的陈述,“我说弥勒佛让他们从山崖上跳下去,死后可以进净土,他们也会相信。”他没有留意到,郑晟没有与他一起兴奋。这些话在中秋之夜后说,显得很刺耳。 郑晟走了一天山路,有点疲倦,打断他的话直提重点:“你说动了多少人?” “二三十个山里的汉子,如果香主需要,我可以找到更多,这些人都是可信的人,可以为弥勒教去死的人。”杨半仙颇为自得。 “袁州城下那一万多弥勒教众,他们也是可以为弥勒教去死的人,可他们真是死了。”郑晟没给他留情面,“我不需要太多的人,是需要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的人。” “能,有四个是山里的猎户,”杨老仙伸出麻杆似的胳膊,“他们很健壮,敢用铁叉对付饿狼。” 见郑晟脸色不悦,他连忙把胳膊又收了回去。 杨半仙这种能把假话说的天花乱坠的人一直是弥勒教传教的主力,他们入乡随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次接触将信将疑,两三次交往后,意志不坚定的人多半把他看做高人。说到传教,郑晟根本没办法与这种人比。 “很好,让所有人准备好贩卖的货物,九月十九日那天进下坪,等候我的命令。”郑晟简短的下达命令,“你在村子里好生歇几天吧。” “是,香主。” “周光草拟了最新的传教宗旨,你是教中的老人,有空的时候去多多指点。” 杨半仙讪笑:“不敢,不敢。”谁不知道传教的宗旨是郑晟的主意,他一肚子意见,但现在肯定不会说。 “不言神迹,不假佛言。”怎么传教?但他年纪大,心眼也多,遇见什么事都能忍得住。现在的年轻人以为传教和拿起刀砍人一样直接,不知道人各有所长。等碰上钉子,自然懂得改变。 “香主要是没有其他的仿佛,老汉我告退了。” “嗯。” 杨半仙走出象征着权威的院子。他不看好郑晟,这些年来,只有一个人能把传教和厮杀完美的合二为一——彭祖师彭莹玉。他六年前亲眼看见彭莹玉拿一根木棍打翻了六个敢拦路打劫的盗匪。 郑晟变弥勒教为明教,等于自立。等彭祖师回来,罗霄山中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先是杀了周才平,再不许教众拜弥勒佛,无论哪一件事都是死罪啊。”杨半仙眯着洞察一切的笑容。这些手段,彭祖师即使有心,也不敢饶恕吧,否则弥勒教还算是一个整体吗? 草屋中。 郑晟洗了一把脸,一个人静静的躺睡着了。 身边没有能用的人,他几乎是孤独的在开辟新局面,与残暴的虎王为伴,筹划偷袭罗霄山最难啃的骨头。他有时候会疲倦,但从不会丧失斗志。 “这是我的明教。”在睡梦中他翻了个身,流着口水,嘴里含糊不清的哼唧。相比弥勒教,他更喜欢明教这个称号,也许是先入为主,他知道蒙古人的元朝是被明朝取代,所以对“明”字有种特别的情感。 “一二三,我们不是空谈者,我们要一手举着铁刀,一手举着烈火杀出这罗霄山,点燃天下的战火,而我将是这乱世的君主。” 凌晨四点多,郑晟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真是个美妙的梦。他像是被注入了一根强心剂,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力量。 还有一个时辰天才亮,但他已经等不及了:“张金宝,张金宝。” 他叫了七八声,院子门口传来奔牛般的脚步声,“香主,我在呢。”张金宝睡眼惺忪。 “把周才德找过来,我们很快要行动了。”郑晟像个粗暴的君主,他是最勤奋的一个,但所有人都要跟上他的脚步。 “现在吗?”张金宝看看外面的天。 “现在,”郑晟捡起赤刀,“再给我找点吃的过来。”他昨晚回来就睡着了,随从们不敢叫醒他,到现在没有吃饭。 “遵命!” 一刻钟后,两个壮硕的汉子走进小院,张金宝手里捧着一叠热气腾腾狍子油烙的米饼。 “香主,来了。” “十天之后,我们要进下坪,郑晟接过香喷喷的饼子,边咬边盯着周才德:“周堂主,你要陪我走一趟龙潭虎穴。” “香主尽管吩咐。” 周才德精神不振,让郑晟觉的有必要多说两句。 “我的计划中本来没有你,但下坪里有个人给了我灵感,为了活下去,这山里所有人都要出力啊。”郑晟一口吞下手里最后一点饼子,“你进了下坪,要遇险不乱,也要冷酷无情,就像……你当初陪我去见虎王。” “嗯,也许比那还危险,你要磨利长刀,像真正的打仗那样,无论面对是谁,记住,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郑晟用咄咄逼人的眼光逼视,仿佛一个回答不慎,就会把他吞进肚子。 “我不是孬种!”周才得有点羞怒,第一次顶撞了郑晟。 “很好!拿出你的勇气,我们将无可阻挡。”他是一条真正的鞭子,鞭策所有人前行,“让我们在其他几家盗匪面前露露脸,看谁能成为我们的朋友。” 有斗志的人从不会恐惧未来,下坪是个美妙的舞台。 76.第76章 弥勒弟子 九月和十月,是群山变幻盛装的季节。 杨老汉在前甩手空走,郑晟挑着满满两筐萝的山货。他微弓着腰,弯曲的胳膊上虬结出一大块肌肉,铁皮包裹的尖锐的扁担头随脚步荡漾出一个个圈。经过两个月的锤炼,他挑一百来斤的担子走山路,不再算是困难事。 “杨叔,到了下坪先稳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听我的话。” “好的。”杨老汉转头指向扁担尖,“不要看我老了,五年前我用这根扁担在山里赶走了一头小牛犊大的饿狼。” “山里的汉子,都是好汉。” …… 两人说着,下坪的土围子就到了眼前,路上行人渐多,都是像他们这样挑着担子的货郎。每隔三天一次的大集,是下坪守备最严密的时候,城头的巡逻的兵丁比平常多了一倍。郑晟在门外看不见墙垛上的人,只见黑色的铁枪头来回转。 杨老汉出面交涉,他十几天才来过,守卫没有为难他,只是再次仔细检查了货物,顺手拿了一包山货便放开了道路。 九月十九,山里约定俗成的大集。三六九为大集,逢九集市里最热闹。 两个人在集子里摆开货物摊子,杨老汉把货物的价格叫的有点高,货物很久没有卖出去。杨老汉在张罗着招揽熟客,郑晟则像头牧羊犬护着自家的货物。他那个凶样,要是张口叫卖,非得吓走一半客人。一上午波澜不惊,杨老汉口风稍微放松点,也出了一批货物。 快到午时,门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许多人涌过去看热闹。 远远的听见有人啧啧惊奇赞叹:“好大的大虫。” “闪开,闪开,”四个精壮的猎户抬着一头老虎进了下坪,郑晟也挤过去看。那是一头雌虎,约有一米五长,额头和脖颈上插了五六只羽箭,虎皮上泛出血痕,有好几处刀伤。 围观的人顺着死虎转,集子里常有猎户来兜售野兽,但一年也未必能见到一头老虎。 杨里长带着两个汉子迎出来,笑着喝骂:“让开,让开,卖你们的货去,别把路挡住了。” 拥挤的人群中出现一条通道,为首的汉子朝他拱手行礼:“山里许久没有出过这等好货了,杨爷一向照顾山民,要是杨爷收了,我就不用进集子里兜售了。” 杨里长摆摆手,“毛大,真有几分本事啊,这么贵重的货物我可收不了,下坪地方下,你不如抬到茨坪去,免得折了价。” 毛大讪笑,“杨爷不知道,我两个月前在茨坪得罪了祝家的三少爷,怕把这好东西搬过去,有来无回啊。” 杨里长明显是心中犹豫了,摸着下巴摇头:“可惜啊,你这张虎皮不整,破损太多,不然倒是可以卖个好价格。”这就是议价的节奏。 周围人围的水泄不通,那几个汉子都健壮有力,手里提着刺虎用的铁叉,还有一人背被弓箭。郑晟在外围偷看了一会,慢慢转回集子。同伴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弥勒教入山第一仗,也算是交给坐山虎的入伙钱,就在眼前。 下坪防备严密,集市周围有三四十个汉子持枪看守,外围的土围子的墙垛后隐隐藏着弓箭手,他们这些人要是被发现了,便是死路一条。 那边嘈杂的人群被乡兵驱赶开,毛大苦着脸与杨里长在那里争执着什么,看来议价的过程不顺利。过了小半个时辰,毛大等四个汉子抬着死虎进了集子,他们明显不认识郑晟,在离他们三十多米的地方摆开死虎。 几个感兴趣的掌柜前来问价,但攀谈了几句后,各自摇着头走开,看来毛大要的价格确实有点离谱。 半下午光景,一大半的货郎卖完货物,挑着空筐萝离开下坪,集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杨老汉指使郑晟准备收摊子。 一个乡兵转到门口一个开阔的屋子里:“里长,那头老虎无人问津呢。” 里面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在下坪,我看中的东西,还有人敢跟我抢吗?下个月是老爷的生辰,这张虎皮虽然破了,但勉强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乡兵附和:“就是,若不是里长开恩,这东西他们就得烂在手里,送到茨坪只怕还卖不到老爷出的价格。” “让人盯着他们,人可以走,但虎一定要留下。”杨里长的声音变得阴狠。乡民压榨山民,是罗霄山里的法则,他们控制了集市,理当得到回报。这里不存在纯粹的善人,他们想活的更好,必须要从旁人手里夺取些什么。 天渐渐黑了,集子里留下不多的货郎各自找宿处,有熟人的找人家借宿,没熟人的坪子里有简陋的客栈。 下坪的大门关闭之前,对面的山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队二十多人的汉子,他们身穿灰色的布衫,头上用布巾包扎,在暮色中像突然从山林中钻出来的幽灵。这些人来到下坪的土门前,一个中年人进门交涉片刻,二十多个幽灵在夜幕的掩护下走进下坪。 随后,坚木打造的大门“轰”的一声关闭上,把里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这些人头上罩着布巾,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中,低着头看地面脚步匆匆。土墙上的弓箭手全神贯注,四五十个乡兵一路持刀护送,把二十多个灰衫人押入下坪南边的一座高墙内。 为首一人掀开头罩,往后一挥手,二十四个人肃穆的站立,仿佛在恭候珍贵的客人。 一个乡兵从大门口方向走过来,恭敬的说:“里长请你过去。”他指着里面一排屋子,“没想到你们会来这么多人,这里是你们今夜休息的地方。” 头领转身朝随从门低声嘱咐了几句,随乡兵走出高墙。 院子的高墙足有两米高,四周没有一颗可供攀援的树木,这里像是一座牢房,能困住幽灵的牢房。门口有四个汉子守卫,再远一点黑暗中不知藏着多少乡兵。下坪和茨坪常年处于罗霄山盗贼的环伺下,乡民们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操练,个个带有一股精悍之气。 头领转头看了一眼立刻闭死的大门,脸色稍显担忧,但没有说什么,跟着乡兵往一群密集的房屋中走去。 周才德走进一个狭小的院子,两个精壮的乡兵守在门口。对面的堂屋大门敞开,空无一人,屋檐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 “杨里长,周才德拜见。”他低声呼唤,走进空荡荡的堂屋。 “弥勒降世,天下净土。”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杨里长手中端着一盏油灯,亮光自下而上照在他脸上,把他上半部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你是周子旺的儿子。” “我是他义子。” “周才平呢?”杨里长对弥勒教内部很熟悉。 “他在山里。”周才德声音干涩。 “五年前,彭祖师来山里传教,我曾有缘拜见一面,山里的信弥勒教的人都是彭祖师播下的种子。”杨里长把油灯放在桌子上,“但我们都是弥勒佛的弟子啊,不是彭祖师的弟子。” “你也是弥勒弟子?”周才德迷惘着问话。郑晟可没告诉他这个消息。 “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杨里长指着空荡荡的桌子,“彭祖师在湖广、江西和淮西传教十年,但只有袁州人才把他当做佛祖的化身。” 周才德驳斥:“我们没有,彭祖师也从未说过他是佛祖转世。” “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话啊,”杨里长加重声音,“山里也有许多弥勒信徒,但没有人陪他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他在袁州举事,给笔架山的坐山虎解了围,让盗贼继续危害罗霄山。后来袁州事败,他从山里逃离袁州,山里的教众还护送他离开。”他心中有无数个矛和盾在交战,尖锐的矛尖刺在厚实的盾牌上“仓仓”响,铁器和铁器碰撞闪亮的火星,可他不知道该站在那一边。其实,他的选择已经证明了那一边对他更重。 “我是弥勒弟子啊,可我也是下坪的里长,这山里有许多与我一样的人。我们信奉弥勒佛,不仅仅是为求死后下净土,我们也不想把灾难带给身边的人。” 周才德深深的吸了口气。袁州弥勒教盛行时,有七八成的人都拜弥勒佛,周边的武功山和罗霄山也受到影响,暗中不知有多少弥勒弟子。弥勒教举事失败后,官府杀了数不尽的人,但暗中还是有许多人留了下来。 九成的弥勒信徒都在随波逐流的人,官府禁令一下,各家砸烂弥勒教,急于与弥勒教决裂,但不是没有诚心信奉弥勒佛的人。彭祖师传教十年,能孕育出遍地弥勒信徒的土壤,不是官府几个月可以刨干净的。 “山里许多人帮过我们,所以我们从未听过杨舍的大名,但接到货郎传信后,大哥毅然命我入坪来见你。”周才德低下头,“我们快过不下去了。” 78.第78章 晨火 “我可以帮助你们,但弥勒教义军从此不再存在,”杨里长翘着二郎腿,“我能安置三十个人,另外的人我会帮忙让山民收留,湖广有不少信奉弥勒佛的村寨,我可以把联络把你们送过去,多余的人可以去那里生存。” “就像彭祖师和况师叔那般背井离乡是吗?”周才德话中带着一丝怨恨和嘲弄,“袁州城下兵败后,他们走了,走的好快啊,如果不是哥哥,我们这些人早就死光了吧。”他像个因家中贫困被遗弃的孤儿,虽然理解父母的无奈,但也免不了对他们的怨恨。 那一丝怨恨,像山里清晨的雾气不知不觉的就冒出来,太阳很容易把它们驱散。但每当他想起被车裂的义父,想起死在郑晟刀下的哥哥,雾气便会无声无息的出现,像一个不死的幽灵。 治愈心中的伤痕需要时间,现在离弥勒教兵败的时间太短。 “他们走了,你们也要走,罗霄山不是能容下你们的地方。这里离袁州太近,而且在这里,你们为盗贼的党羽,要么成为他们的敌人。”杨里长狠声说话的口气像是在诅咒,“信奉弥勒佛的人,不可能成为坐山虎的党羽,你无法想象那些人多残忍。” 周才平就是这个,才宁愿寻死,也不愿成为盗贼的帮凶。 周才德想起周哥哥,又想起郑晟,他悲伤的笑,他这种人做的每件事都在别人的意料之中,就像……,就像一条狗。也许,只有那个冷酷的人才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杨里长,你知道狗与人的区别吗?” 杨里长怔了怔,“狗与人?” “狗的行为总是那么容易被预测,而人是千奇百怪的。”周才德坐直身子,“很感谢你的好意,我会详细禀告堂主。” “你们现在还有多少人,我需要准确的人数。”杨里长很严肃,看上去已在筹划未来。 周才德看着门廊下晕红的灯笼,半天没有回话。这是弥勒教义军的机密,而他们才刚刚见面。 “你不相信我?”杨里长笑了,“在袁州城,信弥勒佛是死罪,可在山里,没人会在乎这些。在这里,盗贼和乡民才是死敌。” “进山的时候,我们有三千人,现在不足三百。” 真是个残酷的事实,杨里长随口问:“你们三个月前抓了一个姓郑的郎中?” “他已经死了。” “哦,”杨里长拖长声调,没有继续追问,“我会供给你们一批粮食,你回去后可以挑三十个人留在下坪,我会择机安顿好你们,剩下的一半人留在山里,另一半人去湖广。” 他的口气很真诚,“我们都是弥勒弟子,如明教那般说亲如兄弟很虚伪,但我是真想帮你们,希望你们能活下去。” “你真的会像信奉弥勒佛的山民一样帮助我们?”周才德低头喃喃自语。郑晟会不会弄错了。 “毫无疑问。” 杨里长起身,“夜深了,明天清晨开寨门时,你们立刻离开,你不需要带这么多人来的。” “带二十四个人来,是为表达我们的诚意。”周才德跟着他站起来。杨里长给他安排的住处与下属不在一起,山里的人常常与凶残的虎豹为伍,从不会失去戒心。 夜深了。 今夜的下坪戒备森严,夜晚巡逻的乡兵多了一倍。每过一更,村寨中响起“嘣嘣”的木梆声,更夫似睡似醒走在熟悉的街道,手里的灯笼轻轻的随风荡来荡去。 这是个安详的村寨,乡民们过的很苦,但几个大户担心族人被盗匪诱惑,知道给族人留一条活路。在山里,有更低等的山民被他们压榨,有脑子的人懂得去平衡山里的关系。 一个稳定的环境是各方达成的平衡。如果其中有一方实在忍不住掀了桌子,就进入了惨烈的乱世,直到建成新的平衡。 但许多人不珍惜这种平衡,他们总想得到更多。就像坐山虎想攻破茨坪,而茨坪的大户想借助官兵绞杀坐山虎。他们的目的都在于消除威胁,想独揽从人数最多的山民那里获得的好处。 郑晟躺在草窝里,隔着窗户看外面黑洞洞的天空,该来的人都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的立脚点将放在山里命运最悲的第三方——山民们。 “真是很好的村寨啊,如果不是我实在无路可走,会不忍心把你们丢给残暴的虎王。”他幽幽的说,“乱世将至,这是个大赌局,善良的人免不了会被当做筹码啊。” 夜深了,同一片夜空下。 三十里外。 举着火把的盗贼吵吵闹闹的奔走,下山对他们如同是过年。不,应该是比过年来喜庆。下山意味着抢夺财富,女人和释放积攒许久的压抑。 常年呆在笔架山上,处于坐山虎的威势笼罩下,每天都在胆战心惊的怕触到霉头,小喽啰门无法做到不压抑。他们的残暴与坐山虎比起来,像是星火与日月争辉。 小头目急躁的催促:“快点,天亮之前,必须赶到下坪寨前。” 彭文彬穿了一身盔甲,这是去年冬天击败官兵的缴获。坐山虎号称曾两次击败官兵,斩杀的人数不足五十人,只有四个蒙古人,共缴获了八具盔甲。这样的胜利已足矣震慑罗霄山,因为他们是第一个主动攻击官兵的盗匪。 他跟在前锋队伍的最后一排,虽身穿铁甲,但紧紧的跟上飞奔的小喽啰们。他不用喊叫,他的速度就是队伍前进的速度,因为谁也不敢落在他身后。 启明星在东边的天空闪耀,仿佛在指引着方向。 一个小头目举火把逆着队伍飞奔而来,“报,小寨主,前队在路边的山神庙里抓了七八个借宿的山民,他们是昨天才从下坪卖完货物的货郎。” 彭文彬脚下大步流星赶路,同时下达命令:“带回下坪。” “遵命。” “把路上遇见的人都带回下坪,前队做好战斗准备,防止茨坪的乡兵出击。” “遵命。” 彭文彬阴着脸,他想起年初围攻茨坪不下,被守军骑兵突营的场景。 当时罗霄山联盟围攻茨坪,其他四家盗匪名义听坐山虎号令,其实各怀心思,在围寨的战斗中出工不出力。他们存心让笔架山失败,是担心坐山虎一家做大吞并了他们。 围攻六日后,盗贼们久攻不下,正心浮气躁时,从茨坪里杀出五十名骑兵突营,让笔架山折损了近百人,坏了联盟的士气,坐山虎不得不率众退回笔架山。让两次大胜建立的威望几乎被折损干净。 茨坪和笔架山,只会有一个存在,即使这次不成功。 彭文彬心想铁一般坚硬。他不会把那些弥勒教人的死活当回事。当盗贼,必须要有这个觉悟,他是坐山虎的族弟啊。 警戒的乡民点燃篝火,尖锐的口哨刺破黑夜。这里临近笔架山,乡民的心一直是绷紧的。 在路上,杀戮已经开始。 从火把看,这次来犯的盗贼人数不是一般的骚扰。乡民边逃走边发出警告。 下坪外围的村落在清晨将醒未醒之前被惊醒。年轻人来不及收拾细软,匆匆忙忙叫醒老人媳妇,抱着孩子逃向下坪方向。 最远的小草房被点燃了,盗贼们的血沸腾,这不是两军交战,不需要秩序,混乱即秩序。 郑晟躺在草席上,家破人亡的惨叫声隐隐穿过来了。 黑暗的天空出行一层薄纱般的光明。 天快亮了啊,他觉得自己残忍,这是一块新鲜的肉,用来替代一块*的肉。 猎人或者猎物,他心中没有波澜。 79.第79章 人物 得益于完备的烽火预警,天亮之前,下坪外围的村落九成的乡民退到村寨周围。 杨里长站在土围子最高处的瞭望台上,克制了出击的冲动。 放哨的乡兵比逃难的百姓早一个多时辰到达下坪寨门外,在黑洞洞的城门前舞起象征紧急事件的九段火把。坚固的寨门在时隔大半年后,再次在辰时之前打开。 岗哨的眼睛很尖,估算的人数很精准,“杨老爷,下山的盗贼足有三四百人,火把像是快把山点燃了。” 杨里长脸色沉重,他心里明白,三四百人下山,不是随随便便的骚扰,按照盗贼的活动规律,这些人很可能是先锋。 远远的看见逃难百姓的火把,恐慌的人在哭爹喊娘的哀嚎。乡民们遇见灾难时大抵如此,他们平日骂杨、祝两家盘剥厉害,遇见盗贼下山,心里明白谁是依靠。 “来人,立刻把消息禀告给茨坪,从西边过来的人,逃难的乡民中青壮留下,老弱送往茨坪。” “遵命。” 进入状态的乡兵是一支军队,杨里长有条不紊的下达命令。弓箭手进入箭塔严阵以待。集子里一共八百多壮丁人手一杆长枪,分三队待命。 下坪乡兵的人数有千人,茨坪周围平日参与操练的壮丁就超过五千人,他们的人数远大于盗贼。笔架山上号称有两千盗贼,刨除强征的奴役,真正上阵的只有一千人。 但两军对阵,人数不是致胜最主要的因素,这两边一方是职业强盗,另一边是种田为业的百姓。 “最近没有得到消息,难道是坐山虎单独出动?”杨里长心中有许多疑团。仅凭坐山虎一家的实力,无法撼动下坪和茨坪。茨坪与几家盗贼中某些人有来往,但强盗的话一向只能信三分,他心里拿不定主意。 太阳从东边露脸时,笔架山的山贼出现在下坪村寨外,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个时辰。山贼们一路烧杀抢掠很开心,彭文彬拿着鞭子驱赶也无能为力。这就是习性,从坐山虎一脉相承的习性。 吵吵闹闹中,山贼出现在乡民的视线中。相距三四里远,他们推着用抢来的门板搭建成的盾车向土围子方向逼近。没有虚头巴脑的招呼,彭文彬直接指挥先锋进入攻寨战。 盾车缓缓推进到土围子外圈,零星的羽箭如林中突然被惊起的飞鸟。乡兵中不乏有箭术高超者,但与职业杀人的盗贼比,还是相差一筹。 双方的命中率都很低,对射了小半个时辰,各有十几个人中箭。乡兵居高临下,但还是更吃亏一点。 一上午,雷声大雨点小。午后,西边的山林中,众星拱月般推出一面大旗,上绣一副猛虎下山图,彭山康乘坐一匹黄骠马,在三五十个骑兵的护送下,缓缓行进到下坪寨前。 城墙上的乡兵心里不约而同的咯噔一下,坐山虎的威名和凶名,让人不寒而栗。 杨里长心里越来越没底:“难道是秋收过去,山里的盗贼出来打秋风?”他忽然想到昨夜突然来到下坪的那二十四个弥勒教的人,“坐山虎不可惧,我千万不要是引狼入室,因为一点恻隐之心,给下坪召来祸事。”危急之时,他心中如明镜般清楚,平日的徘徊无影无踪。 信使奔走在下坪和茨坪之间,把最新的消息不断的传递给后方。下坪的地位相当于茨坪的前哨,这里立在湿气飘散的山田边缘,突破这里,便可以看见山里最肥沃的土地。 几匹瘦马飞奔进入下坪的东寨门,坐山虎亲自下山的消息迅速传播开。 气喘吁吁的信使奔城墙下,“报,祝老爷和其他几位老爷商议后传令命里长坚守下坪,待折损了盗贼锐气后,茨坪会出兵马出击。” 这是老成的应敌之策,才下山的盗贼锐气正旺,待几日在下坪寨前碰的头破血流,眼看一墙之隔的财富和女人无法没办法得手,一个个便开始心浮气躁。 “知道了,请转告祝老爷,有我杨俞臻一条命在,绝不让下坪遭贼子毒手。”杨里长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他几乎立刻传达命令,“来啊,把昨天留在集子里没走的乡民带过来。” “遵命。” 卑贱的山民是最先的炮灰,村寨里和外没有区别。大门外,彭文彬命山贼驱赶昨夜在路上抓捕的二十多个山民上阵。 村内的乡兵押送四十多个汉子爬上土围子的城墙,郑晟紧紧跟在杨老汉后面。四周乡兵挤挤攘攘,铁枪头碰撞发出“噌噌”的响声。 一个小头目甩着鞭子喝叫:“杨爷有令,盗贼来犯,寨子里每个人都有守土之责,看看外面的山贼怎么对你们的同伴。下坪寨破,你们谁也活不了。” “给他们每个人一杆长枪,就是死也要死在墙头,敢私自下墙的格杀勿论。”他凶狠的扫过山人。杨里长把这些人拉出来,也是担心他们中有盗贼的奸细。把他们摆在明处,死一个少一点麻烦。 “报,”郑晟接过长枪从人群中站出来,“我叔叔年纪大了,前段时候又生过病,不易上阵厮杀,我替叔叔杀贼,请老爷放过他。” 杨老汉不想退缩,但想起进寨子前郑晟的嘱咐,没敢反对他的意思。 “大胆,这是打仗,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小头目的挥舞鞭子恐吓,但没敢真的抽下去。 “留我一个在墙头,保证比两个人更有用。”郑晟懒懒的举起长枪,有点山里汉子的的野性。 小头目看杨老汉故意做出来的老态龙钟模样,看上去放在城墙头只会碍事,不会有什么作用,但是他做不了主。 他正在为难之际,不远处传来杨里长的声音:“放老头下去。” “多谢里长。”杨老汉在人群堆中挤了一块地方磕了响头,扭头用力在郑晟的胳膊上捏了一下,“侄儿小心。” “我知道。”郑晟面转向墙外,远远的与彭山康对视。他们彼此注视对方,一个人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另一个像是在死盯着仇敌。一个是真实的,另一个是虚伪的。 坐山虎亲自督战,山贼不顾性命架木梯攀援土墙。 郑晟猫着腰躲在墙垛子后,枪杆斜架在土墙上方,枪尖指向三四尺外的木梯。他比这里九成的乡民更冷静,算上在袁州城头杀的那个弥勒教义军,死在他手里的性命已有四条。 墙外和土墙上同时击鼓,耳边轰烈烈的鼓点声驱散了交战双方的恐惧。 郑晟借着墙垛子的空隙看见一件深褐色的衣衫,那是笔架山小头目的衣装。 长枪顺着土墙如毒蛇吐信刺出去,电光火石中,一条胳膊伸过来格挡,枪尖触及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入肉不及三四寸,迅速收回。枪尖重新回到土墙上,半尺大的枪尖前半截染上血迹,山贼伸出来的手落空,惨叫着坠落木梯。 郑晟躲在土墙后,每隔大约半刻钟刺出一枪。他指挥五个乡兵配合,完美的守住一架云梯。 他像是一架机器,又像是捕食的野兽,土墙别处都有了伤亡,唯有这里的六人组,守御的颇为轻松。五个乡兵初始没把他当回事,战斗持续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开始习惯听郑晟的指挥。 杨里长站在高处,对战场的形势一目了然。山民们在守墙战中表现抢眼,毛家四兄弟猎户箭法精妙,胜过下坪所有的乡兵弓箭手。还有便是郑晟,指挥五个乡兵守住了三个墙垛子。 “这样的人,应该留在下坪里为我所有。”杨里长的心胸没那么狭窄。他一向主张吸收山民中有本事的人进入集镇,但许多人反对他。 夜幕降临时,惨烈的战斗方才停息。 双方的损失都不小,乡民们从墙头抬下尸体,坪子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山贼们没那么脆弱,他们把几十具同伴的尸首垒在木柴上,环绕一周用火把点燃。突然有个汉子举着木盾冲到土墙下,癫狂的叫骂:“老子攻下下坪,鸡犬不留。”城墙上无人回应,乡民们像是被吓到了。 郑晟背靠墙垛坐下,没有杨里长的命令,他们不能下城墙。 墙外飘来肉香味,山贼们在烤肉吃。 “那个人在干什么,虎王,你知道他今天刺了我们多少人吗?”一个头发乱的像鸡窝的汉子咬了几口鸡腿,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憋屈骂出来。他是坐山虎的亲信,在山寨里见过郑晟。 彭山康面无表情的割肉,那是他们从田里抢回来的一头耕牛。山贼们不在乎耕牛的贵重,只要吃肉。 汉子心中不忿:“就算是为了取信下坪人,他也不敢下手如此狠毒,有一成人伤在他手里。”因为被郑晟刺伤的都是他的下属。 彭文彬淡然的说:“他刺死了两个人,伤了七个人。”他看的很清楚,“是个人物。”他瞥了一眼虎王。 “是个人物。”彭山康从嗓子里哼出一点声音。得到虎王的夸奖,对山里人是莫大荣耀。“所以,这次下坪有戏。”他残忍的笑,用刀尖挑起一块血淋淋的肉放进嘴里。 围在火堆边的人都噤若寒蝉,他们都想起了那个传闻——坐山虎的奇特癖好。 80.第80章 俘获 晚上*点钟光景,几个乡兵上城墙招呼山民,领着一群饥肠辘辘的汉子回到坪子里。 杨老汉提着两个木桶在等着他们,一个木桶里是米饭,另一个木桶里是蔬菜汤。 “来了,来了,饭准备好了,刚开始他们把你们给忘了,我刚刚见到杨里长说起你们,马上有人安排了伙食。”杨老汉摆开一排灰呼呼的碗,“白米饭管够。”他话里透着一份得意,白米饭管够,在山里是非常好的待遇。 有人急吼吼挤过来,粗愣愣的毛大带着三个兄弟规规矩矩的守在后面。 “你的箭法很准,”郑晟走过去主动打招呼,“难怪能射杀老虎。”毛大横了他一眼,没有与他交流的意愿。 四十几个人拥挤成一团,许多人不在乎菜汤,只要白米饭,排在后面的人还没吃上,前头盛饭的人已经吃完了,又端着空碗挤过去。 毛大焦躁了,上前掰开几个不识相的人,喝骂:“老子让你们先吃,你们还不知道好歹了,是不是要尝尝老子拳头的厉害。”四个膀大腰圆的兄弟发起威来,没人敢招惹,郑晟跟在后面得了个便宜,草草扒完一碗米饭。 众人吃过饭没一会,从东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乡兵,手里举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郑晟,毛大,里长要见你们。” 郑晟和毛大对视一眼,往乡兵那边走去。 乡兵调转方向引路,带二人走到一座气派的门楼前,“你们在这等着,我进去通报一下。”留郑晟与毛大候在门外。 门口只有两个人,郑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轻声说:“杨半仙,九十九。”这是接头的暗号。 毛大讶然:“是你?” “不要那么大声,”郑晟很无语,山里的莽汉子不知道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难怪那么容易被杨半仙绕进弥勒教。 “你是堂主?”毛大有点抑制不住的激动。 “你能不能装着不认识我,……不,你本来就不认识我。” “好,我知道,”毛大面朝宅子里,憋住脸上的表情,“我们该怎么办?” 郑晟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白布,悄然与毛大肩并肩站在一起塞过去,“找机会进箭塔,把这封信绑在箭杆上射出城外,然后等候我下一步命令。” “好的。” 他们站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刚才进入宅子的乡兵像是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杨里长不在家。 今日下坪酣战一天,杨里长要安排明日的应战计划,安抚死难乡民,是今夜下坪最忙的人。枯黄的树叶在夜风的吹拂下“刷刷”从头顶落下,他走进坪子西边防备森严的小院子。 左侧的厢房里亮着灯火,窗户上投射了一个汉子的身影。 “周堂主,在这里呆了一天,很闷吧。”他在门外说。 “还好,实在没想到,我刚进入寨子,就遇见这等事。”周才德拉开房门。 “真是不巧,”杨里长站在门外,“可惜我的许诺暂时不能兑现了。”他竖起了心中防备的刺,这两件事太巧合,而他对巧合一向很警惕。 “坐山虎凶残,你们还是小心防御,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上墙头为下坪流血,毕竟,里长是答应收留我们的人。” “不需要,但你们必须要留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出门。” “好的,”周才德随和的笑,“有些事情我没有提,但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答应投奔坐山虎,不会像今天这么落寞。” “我相信你们,但这关系到几千人的生死,”杨里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在我们山里的乡民眼里,坐山虎比蒙古人更残忍。” 周才德双手合十:“弥勒降世,天下净土。”传说中,净土以黄金铺地,有数不尽的美食,光明长存,听弥勒佛说经指引,受苦痛的人无不向往。 “告辞。”杨里长走出院子。 周才德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他的心像是被山雾笼罩。按照计划,还有一个白天,这里将变成炼狱。 可这么做真的对吗?他返回屋中关上门,忽然屈膝朝北方跪下,“要是必须与坐山虎合作,哥哥你为什么会死?我还是弥勒教的信徒吗?”在郑晟强行推行不拜弥勒佛的规矩后,他怀疑自己作为弥勒教信徒的身份。 不拜弥勒佛的人,还算是弥勒教的信徒吗。 坪子里巡逻的乡兵不断,杨里长走向回家的路。已是下半夜,他睡不了多久,很快又要迎来新的挑战。但他坚定的相信,坐山虎敲不开下坪的大门。 “你们还在这里?”他突然停下脚步,四个持刀的随从自觉退后。 郑晟和毛大正坐在他家门口的石阶上看星星。 “看,把你们忘了,”他摆手示意匆忙起身的两个人不要慌张,“我今天看了你们两人在战场的表现,特意召你们过来。” “其实没什么大事,如果你们能一直像今天一样,杀退坐山虎后,我可以给你们一个下坪的户籍,你们就可以不用再在山里过苦日子了。” 这是莫大的恩赐,有了下坪的身份,便能分到几亩良田,遇到灾年,几个大户还会施粥棚救济。除非是几十年不遇的大灾,否则不用再担心饿死。 杨里长没有期待两个人立刻对自己感恩戴德,他是个清醒的人,“毛大,你是个猎户,下坪没有老虎成为你的猎物,但你可以成为我们弓箭手的教头。” “郑晟,”他饶有趣味的摇头,“没想到杨老汉还有你这样有头脑的侄子,我毫不怀疑你会成为山里最好货郎,但我觉得那不是你想要的日子,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现在,他可以期待感激了。 毛大在愣着,郑晟弯腰作揖:“感激不尽,但我想把叔叔留在身边。” “有些难度,要看你在城墙上的表现了。”杨里长一只手搭在郑晟的肩膀,笑着说。随后,他领着四个随从走进家门。 大宅子门口,又只剩下两个人。 “我们怎么办?”毛大扭头问。 “他是个很好的人,下坪里没有让我讨厌,可是,他们是别人快要吞进嘴里的食物。”郑晟走向西寨门方向,“我们要抓紧时间去睡觉,为了今天晚上。”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在袁州城下也死了许多很好的人,恻隐和悲伤,一样没有价值。 山贼们仿佛在睡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重新投入战场,但是,一开始就是迅猛的节奏。他们驱赶奴役的百姓推着一辆连夜赶制的冲车冲击坚木大门。 郑晟守在城门正上方,指挥乡兵从缝隙中倒下煮沸的桐油。 毛家四兄弟和另外十二个弓箭手守在大门左右两侧的箭塔里,羽箭像长了眼睛射穿手无寸铁的肉盾。 从巳时到未时,郑晟没机会吃午饭,山贼和乡兵们都在轮番上阵,只有山民们长久的守在战场,而这本是与他们无关的战场。 郑晟不乏恶意的想,看来想拿到杨里长的许诺不容易。这些人懂得用各种手段来愚弄山民,但山民只是穷,只是不团结,不是愚蠢。毛大的胳膊已经酸胀的拉不动弓了,他在为夜幕降临留力。 酉时,山贼们又开始在寨子外面烤肉。两天的苦战还不足以让他们表现出焦躁,许多人在憧憬着攻破下坪的女人。 山民们吃完管够的米饭,重新回到西寨门外,郑晟成为他们新头领。山民无法与乡民为伍,无人敢质疑得到四个猎户兄弟拥护的头领。 天黑了,下坪里没人再像昨天那般哭泣,遇难乡兵的亲眷理解了无法逃避的灾难。 但,无人知道,这只是开始。没有人会认为山贼能攻破下坪,包括几万茨坪里的乡民。三千乡兵在坪子里整装待发,他们想等山贼再疲惫一点。郑晟在看着天上的星星估算时间。 杨宅。 杨里长晚饭吃到一半,两个乡兵一溜小跑闯进来。他听完禀告后,放下碗筷匆匆赶往让他一直无法放心的小院子。 “周堂主,你的下属们在闹事,他们竟然佩戴了兵刃。”他很不高兴,但还是克制了自己的脾气,也许是乡兵在今天的守墙战中表现太好的缘故。 周才德从屋里走出来,腰刀紧紧的束在身上,“他们两天没见我,可能是怕我出事吧。” “你现在去看看,让他们稍安勿躁。” “好的。” 两个人并肩走出院子门。 “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上阵。”周才德再次强调。如果杨里长多留意,也许会发现他的异常,他很少骗人,此刻,两只手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合适。 “不劳你们了。” 两个院子相距半里路,模糊的月色中,周才德看见了那堵高墙,里面传来嘈杂的吵闹。他加快脚步,甩开杨里长,冲到那扇门前,“不要吵。”场面几乎在瞬间安静,七八个灰色布衫的汉子跪下来。“我在这里没有事,”他指向杨里长,“这位将是我们的恩人。” 持长枪戒备的乡兵们让开道路,杨里长走进围圈。 周才德黑着脸闪身,“就在这个时候吧,虽然有点早,但我实在不忍心见无辜的乡民受难啊。” 他一只手拿住杨里长的胳膊,腰刀“仓啷”一声出鞘,七八个跪倒的汉子瞬间暴起,把杨里长包围住。 九个人拖着杨里长冲进院子,乡兵们的长枪刺在紧闭的大门上。 有人点燃了院子里左边的厢房,冲天的火光吸引了坪子里所有人的注意。 “起火了,起火了。”守在墙头的乡兵率先呼喊。 郑晟触电般蹦起来,“怎么这么早?”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 81.第81章 割喉 刀锋架在杨里长的脖子上,灰色衣衫的汉子们像一群忙碌的工蚁,用早准备好的粗木堵住大门。 有人隔着墙对外面大喊:“别再撞了,再撞,我们就杀了杨里长。” 外面的动作稍微缓了缓,紧接着是更猛烈的冲击。 “你这个奸贼,可恨我引狼入室,陷下坪于危机中。”杨里长侧着脑袋,躲避压向他脖子的刀锋。 周才德的手抖的厉害,完全不像平日的沉稳,刀刃随着他颤动的手在杨里长的脖子上留下好几条血痕。“我别无选择。”他在对自己的说话。 “放屁,你是弥勒佛的弟子,怎么能与禽兽为伍,我是你的教友,我是来救你们的人。”杨里长没有完全放弃希望,“放过我,我保证不伤害你们,真正的弥勒弟子,当有慈悲之心,不屈从于强权苦境,你是周王的义子啊。彭祖师绝不会同意你们与投靠坐山虎。” “晚了。”周才德惨笑。 “不晚。” “晚了,”周才德在杨里长耳边怒喝,像个发脾气叛逆期的少年,“不要再废话,下坪没救了!”他好不容易把心口脆弱的地方保护好,杨里长却在不断尝试的扒开他的伤痕。 他是如此任性,以至于让杨里长感觉到他的挣扎,“你走不出这个门的,杀了我,你们都要为我陪葬,没有我,下坪人也能应付那些残忍的人。” 周才德捏住杨里长的脸,“不要说话,我留给你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这样喋喋不休,会浪费我的好意。”“下坪没救了,”他郑重其事的说。 “你们在坪里还有同党?”杨里长脸色忽然大变,“那些山民……,山民!”他声嘶力竭的呼喊,像是被一根长枪刺穿了身体。乡民不会背叛下坪,那么唯一的错误在山民,那些用优异的战场表现欺骗他的山民。 卑贱的山民不值得信任,这是茨坪的老爷反对他招收能干的山民进入集子唯一的理由。在能力和忠诚之间,老爷们坚决以后者为规则。他一直以为老爷们已经老了,老到胆小如鼠,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但为时已晚。 “不要叫,”周才德捏住他的嘴巴,“本来,我该请你进这个院子,或者是与你喝一杯茶,告诉你一些秘密,等天再黑一点再动手。”他无力的笑,“现在还来得及,乡民们刚刚吃完晚饭,大家都发现了集子里出现了状况,你可以传令让坪子里的人撤走,也许能保住许多人的性命。” “你在说什么?”杨里长激愤交加,“弥勒教怎么会出你这样的人?” “我们都不是虔诚的弥勒信徒啊,也许因为如此,厄运才会降临。”周才德松开刀,他太紧张了,怕自己一不小心割断了杨里长的喉管,“我要是杀了你,下坪就完了。如果你认可我与你同为弥勒教教徒,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杨里长保依然想寻找周才德的破绽,“你放我出去,我带人撤离。” “我虽然没有做到心硬如铁,但我并不傻,”周才德指向“砰砰”响的木门,“你隔着门缝传令,让坪子里的人立刻从东门逃离,多说一个字,我立刻砍下你的脑袋。” “不可能,他们不会听我这么愚蠢的命令。” “真是悲伤的事,又要死许多人。”周才德的声音很低沉,他的悲伤不是伪装,“打开木门。” 即使他不下达这个命令,坚固的木门已在外面人坚持不懈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这个坚固的院子原本是用来困住押里面的人,没想到现在成了保护里面人坚固的壳。 灰衫汉子都是他忠诚的下属,四个人听命拉开顶住木门的木柱,十几个持枪的乡兵如找到宣泄口的洪水争相冲进来。 两帮人相距七八步对峙,三道锋利的刀刃架在杨里长的脖子上,宽阔的院子突然变得非常狭窄。 冲进院子的乡兵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架在杨里长脖子上的刀只要一滑,便立刻断绝他们所有的希望。 “我让你看见他们,你自己选择,如果乱说一个字,我陪你一起死在这里,会有无数人为我们陪葬。要不然,你最好想办法让他们相信你那个荒谬的命令。”周才德豁出去了。他仿佛是个殉道者,为自己的生存而战,也为自己的心而战,“虽然是虚假的,但我们还是弥勒教徒,就像你会想着救我们。” 杨里长咬住嘴唇,两柄短刀从左右两侧夹住他的咽喉,让他无处逃避。“你们不要乱动,”他喊出这句话觉得很丢脸,好像是自己怕死,“杨九,你听不听我的命令!” 一个壮硕的汉子跳出来:“里长放心,我们一定能救你出来。”他凶狠的逼视灰衫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听我的命令,”杨里长伸长脖子,“立刻护送下坪的老弱妇孺退向茨坪。” “怎么了?”杨九讶然,他以为里长被胁迫才下达了这个命令。 周才德手中的锋刃往下压了压,只要杨里长说出半个不对劲的字,他的腰刀会在瞬间割断喉管。 “走,立刻带他们走,下坪守不住了。”杨里长嘶吼,他颤抖的声音已经提示了可能要面对的危机。 “寨门……” 刀锋切断了咽喉,吼声中断,像是五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抚弄出一段高昂激烈的琵琶曲,突然,弦断了,…… “里长!” 手持长枪的汉子扑上来,灰衫汉子们退向里屋。堂屋的门狭小,有五个人留做断后,他们的身体很快被愤怒的汉子们捅了无数血窟窿。 杨里长一只手捂住咽喉,倒卧在地上,血顺着按住伤口的指缝流出来。杨九上前扶住他,已经没救了,他嘴巴张合,但痉挛着说不出话。痛苦的挣扎片刻,他松开手,蘸着鲜血在地上写了一个字,“撤!” “撤!”杨九松开手臂。他焦急的看向寨门方向,“一队人去东寨门,接管城门,一队人敲锣招呼老弱退出下坪,吹集合号,让下坪的汉子们聚集起来。”他的威望不及里长,但院子内外的人预感到巨大的危机,听他的吩咐往各个方向而去。 杨九抱着杨里长的尸体走向院子外,突然回头怨毒的看向里屋,“留下一队人攻破这个屋子,里面的人一个不留。” 下坪里响起急促的锣声,坪子外的黑暗中传来激荡的鼓声。 锣声对应鼓声,山里的狼群将要与牛群相遇。 彭文彬率仅有的三十几个骑兵狂奔向寨门,完全无视土墙顶上的弓箭手,他相信郑晟,那个人是个人物。 毛大和郑晟躲在木门右侧的箭塔里,东边和西边同时有一队火把扑过来。 “动手吧,”郑晟一脚踢开箭塔的木门,跳上土墙,长刀席卷向正趴在土墙上迷惑观望的乡兵。 毛家老四带着十几个乡民扑向脚下的寨门。毛大搭上弓箭,箭尖指向站在土墙头灯笼下发呆的守兵。 秋虫伤悲的鸣叫声中,模糊的灯火和月色下,这是完美的刺杀,不多的留守乡兵恍惚中成为狩猎的目标。他们倒下,在为秋虫和曲。 木门大开,山贼的骑兵离这里不足百步,毛家老四指挥山民贴着土墙迎击从里面杀过来的乡兵,把中间空旷的道路让给急冲而至的骑兵。 几百步外,举着火把的山贼像是萤火虫的浪潮。坚固的下坪终于被攻破了,从里面被人攻破。 郑晟退回箭塔,用粗木棍顶住破旧的木门,靠在石墙上粗重的喘气。他杀了两个人,把一个人踹到了墙下。 夜色很美,适合他今夜做的事。墙头的还有留守的乡兵在攻打山贼。他冲过去,那些人还不知道他已经不是自己人。他举起刀,愣愣的看着那些在拼命的人,又退回箭塔。他的战斗结束了,他无需为坐山虎冲锋陷阵。 乡兵和山贼围绕着寨门苦战,杨九领着两百多人挺在最前列,密林般的长枪挡住了急切的山贼。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郑晟拉住正在张弓搭箭的毛大,“不要再射了,陪我看看这夜景。” 坪子里的房屋一座接着一座被点燃,他们仿佛置身火海,许许多多的人正在朝东寨门方向逃离。 脚下的战斗看来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乡兵们原来这么能打,”郑晟喃喃自语,“对不起,”他慢慢把双手腕合在胸前,脸上露出如朝圣般虔诚的表情,张开的十指犹如跳动的火苗,“圣(火)昭昭,圣光耀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这是一块新鲜的肉,新鲜到吃进嘴里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生机在跳跃。乡兵们是在为掩护亲戚家人撤离,才不顾性命的抵挡山贼,他们的勇敢给山贼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但,失败的,终究要失败。 彭山康来了,骑在马上的身形如石雕般的挺直。 “不用你们喂饱他,只能用我们自己的肉,可是我还没修到佛祖以身饲虎的境界。” 82.第82章 土狗与狮子(上) 箭塔的石壁透着秋夜的凉,从后背的肌肤中透入身体,像一片来自海底的鱼群在身体里游动。郑晟右手的胳膊搭在毛大雄浑的肩膀上,漠然的看着冲天的火光。 “我们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毛大把牛角弓套在肩膀上,他不明白郑晟的意思。 “你信弥勒佛啊?” “信啊!弥勒降世,天下净土。”毛大脸上是带着淳朴的认真。刚才他还是山里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手,现在则像个质朴的汉子。 “可是,我们在杀人,在帮助坐山虎杀乡民。” 致命的一击,毛大的脑子不够想这些问题。他以诚心供奉弥勒佛,希望能从弥勒佛那里得到好处,大多数教众都是如此。 战斗快结束了,乡民的勇气是有期限的,几乎整个下坪都陷入大火中中,杨九身边只剩下了六七个人。寨门前的尸体堆积如山,多数是乡民,但今夜一战,山贼也损失惨重。 彭山康催马走进木门,土墙上站满了举着火把怪叫的山贼,他们控制周边所有的制高点,除了郑晟所在的箭塔。 山贼们知道两座箭塔中是自己人,所有没有过来打扰他们。 郑晟指向坐山虎的后背,“你能射中那个人吗?” 毛大眯着眼睛看了会,放下肩膀上的大弓,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 “不,”郑晟按住他的手,“我不是让你射他。” “只有把箭射出去,我才能知道自己能不能射中他。” “在志满意得的时候丢掉性命,犹如春天凋谢的樱花,”郑晟的视线紧紧跟随坐山虎,百步之外的小背影倒映在两只瞳孔中,“我是真想让你射出这一箭。” “好吧,这一箭,寄存在你这里,”他一脚踹开木门,“让我们去见那位莽撞的堂主,他做了一件愚蠢的事,但结果还不算太坏。” 山贼们先行灭火,他们很想先抢女人,但坐山虎的命令明白干脆。如果没有抢到让他满意的钱财和稻米,没人能享受到女人。他那个恶毒的癖好能把所有小喽啰们垂涎三尺的女人变成白骨。 郑晟等五人刚走下城墙,毛家老四带着十个人迎上来,他们是真正的一伙人。 “大哥。”老四很兴奋,他们完美的执行了郑晟的计划。 “跟着我,”郑晟没给他们继续打招呼的机会,手中的腰刀指向头顶的黑幕,“坪子里还有我们的同伴。” 为了防止山民与山贼彼此不识造成误会,彭文彬派了两个小头目给郑晟的小队。 坪子里炙热,烈焰掩盖的角落里传来妇孺的哀嚎。郑晟早就问清楚了弥勒教来人的被困院子的方向。十七个人奔走穿过集市,完全无视对正在借救火之余抢掠战利品的山贼。 一刻钟后,他们冲到被毁坏的木门前。从门口往院子里一路有许多尸首,郑晟跳进院子,堂屋门口十几具身穿灰色衣衫汉子的尸首触目惊心。院子里空落落的,弥勒教的人死的很惨,可以想象,乡兵在不得不撤离这里时,对这几具尸体发泄怨恨。 “周才德,”他有点担心了,大声呼喊:“……周才德。” 下坪里没有着火的房屋不多,但这片区域像是炼狱中的净土。郑晟冲进堂屋,里面有两具尸首。山民们跟着他冲进来,毛家老四持刀跟在他身后,全神戒备。 堂屋连着厢房,里面还有一个天井似的院子,这里比郑晟想象中大得多。 “周才德!” 侧首的一扇门轰然打开,周才德手持长刀,神情木然的走出来。他身上衣衫血迹斑斑,后面只剩下四个人,四个完好无损的人。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郑晟几乎想合掌祈祷,“只剩下四个人了?” 周才德疲惫的点头,带着一股倦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今夜,他做的所有都是错的,从一个错误走向另一个错误,对于一个不是很自信的年轻人,今夜的打击不少于袁州城下的兵败。那个时候,他多数作为旁观者,而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基于他自己的判断,……结果很糟。 “按照计划,我现在身边至少应该还有二十个人,”周才德苦笑。他很少推诿,所以做不到不吐露实情,“我在院子门口绑缚了杨里长,……” “嘿,”郑晟摆手,“不要说按照计划,这是战争,战争!”他指着周才德满是血污的衣衫,“重要的是你还活着,而我们取下了下坪,哦,不,不是我们,是坐山虎。” “这里很安静,”他再没有什么担心的了,“外面的人在享受战胜的收获,这与我们无关。在非洲大草原上,狮子吃完的美食,土狗才能享用。” 这是他在动物世界中看过的,周才德和山民们都听不明白“非洲”和“狮子”这些奇怪的词语。 “我们在这里歇着,等下坪里彻底安静了才走出去,明天会有客人要来,我们要登上罗霄山的舞台了。”郑晟心里的花一朵朵绽放开,“你要换一身衣服,你很勇敢,但这一身血衣不适合见外客。” “香主,我做错事了。”周才德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你知道自己错了,已经足够。”郑晟再次打断他,像个暴君,“不要告诉我太多,现在这个结局我很满意。我相信的人不多,不要改变了我对你的看法。” 周才德默然。 “走出这片院子,我怕自己会像你一样控制不住说自己错了。”郑晟很严肃的说话,如周才德刚才一样的口气。 周才德惊讶的抬起头,他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郑晟。 “不是猎人,就是猎物。”郑晟用刀子般的语言割去周才德心中的羁绊。 他扭头看见南边有一件厢房里有摆好的桌椅,示意周才德走过去,“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坐山虎赢了第一阵,同时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泥潭。下坪是个好地方,你说虎王是更愿意回到笔架山,还是留在这里?” 周才德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你说虎王不会放弃下坪?” “下坪离茨坪太近,拿下这里等于取下茨坪的门户,在分出胜负之前,这里将是长久的到战场。看彭山康怎么处置下坪,可以看出他的野心有多大。”郑晟露出了狐狸尾巴,“这里是战场,会持续不断的死人,还要十分小心的警惕。他如果愿意折磨自己,我们就回笔架山。” “香主,您想要下坪?”周才德跟上了他的思路,但那意味着无止境的战争。弥勒教义军与乡民之间的战争,山贼们乐见其成。 “我们是土狗,捕获的猎物会被强大的狮子夺走,但我们够勤劳,不怕流血,我们有强大的生育能力,有能力扩大队伍。” 郑晟眼中闪着自信的光芒,“下坪里的所有,我都不需要,我只要下坪。我们为虎王打仗,为他提供财富,但我们需要自己的地盘。” 83.第83章 土狗与狮子(下) 日上三竿,山贼们在尽情的享受他们的战利品。 彭文彬留下的两个小头目奉命看守大门,深宅中安静的像一片无人之地,十七个山民和六个弥勒教人在这里静静的等候。 一个劲装汉子脚步匆匆走进这片如监牢般高墙深院的大门,他站在院子里见不到人,高声呼喊:“禀告周堂主、郑军师,虎王有请。” 周才德迈着八字步从堂屋中走出来,郑晟紧跟在他身后。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已经足够让两人商议好对策。说的更透彻一点,郑晟把后面的计划清清楚楚的向周才德说明白,因为他表面的身份只是军师。 “我们是弥勒弟子,虽然协助虎王夺下了下坪,但不忍心见乡民遇难,我们会在这里等候虎王清理完下坪的尸首再去拜见。”周才德深深的施礼,像是一位家教良好的贵公子,“拜托好汉向虎王转告,我等教众正在诵经超度无辜死难的人,过两三个时辰才能去拜见。” 通报的信使张大嘴巴,他没想到周才德会拒绝虎王的召唤,还会才有如此装逼的手段拒绝。 “好的。”他只是个跑路通报的人。 眼见信使消失,两人返回正对着大门的堂屋。 院子里的血迹已经被冲洗干净,一堆白布包裹好死难的弥勒教人尸首堆在南边的枫树脚下。山民们躲在厢房里,四个幸存的弥勒教人在里院盘膝而坐,很像是在诵经。 “坐山虎会发怒吗?” “不会发怒,但会不舒服。但我们必须要放出信号,该来的人还没有来,还没到我们出场的时候。我们是土狗,但不是养在农家院子里,别人丢下一块骨头就会撒欢去追的土狗。”郑晟呲着牙齿,像是在准备撕咬猎物,“能捕猎的土狗,善于合作,利用团体的力量,我们不仅与狮子合作,也可以与豺狼合作。” “土狗?!”周才德轻轻的摇头,从昨天晚上起,他不喜欢郑晟的这个比喻。 山贼们驱赶俘虏收集尸体,运出寨子堆放在下坪东门外的山坡上。彭山康割掉了两个俘虏的耳朵,让他们去茨坪送信,二十具尸首一贯钱,让茨坪的人来收尸。毛老四在院子门口附近打听各种消息,回来禀告郑晟。他不像大哥那么勇武,但脑子灵活,被郑晟留在身边做事。 郑晟让毛老四继续去打听,特别留意有没有什么人进了下坪寨。他的预测被证明了,“看见没有,坐山虎果然不甘心只控制下坪。” “他要继续进攻茨坪?” “他让茨坪的人来领尸首,就是要打击茨坪乡兵的士气,制造恐慌气氛。”郑晟冷笑,“但他自己吃不下茨坪,唯一的办法还是召集罗霄山其他四家盗贼。” 周才德牢牢记住了郑晟的计划,“那些就是我们在等的人。” “死的人越多,我们的力量才会显得举足轻重。”郑晟淡然的说着残忍的话。他一手挑起了罗霄山的乱局,然后静静的躲在角落里看虎狼血腥的撕咬。 未时左右,两个人终于走出大门。下坪街道上尸首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渗入泥土的血迹需要一场大雨才能清洗干净。两个门卫在前引路,四人走向离高墙三四百步的宅子,那里原是杨里长的家。 这里是下坪的核心,沿途遇见的山贼威风凛凛,从内到外透着强悍的气息。 周才德走到门口,朝守卫抬起双手,“烦劳向虎王通报,周才德求见。” “虎王正在见客。” “哦,我们才为下坪死难的人超度完亡灵,过来的晚了,但是我们协助虎王攻下的下坪呢。”周才德很自然的对傲慢的守卫表现出理直气壮。 守卫犹豫了,“你们等一会。”弥勒教的人在他们眼里一向是乞丐般的人物,但顺利攻占下坪之战后,他们鄙视的心不在那么坚固。 小半个时辰过去,通报的守卫没有回来,里面没传出来任何一句话。 周才德心中不安,但见到郑晟怡然自得的模样,把想问的话又吞了下去。 “报,”一个小喽啰举着令旗一路狂奔而来,“黄洋界的使者到了东门外。”小喽啰从两人身边奔过,直冲入敞开的大门。 突然出现的小喽啰仿佛惊醒了死海般的大院子,刚才进门的守卫几乎紧接着出现,“虎王有令,召见两位。” 周才德昂首走进门,在守卫的引导下走向东边的大堂。郑晟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到门口时,守卫站出来拦住他,“虎王有令,只召见周堂主。” 郑晟停下脚步往里面张望,彭山康坐在正中的座椅上面朝外,两侧各做了一个客人,远远的看不清楚的容貌。 周才德没办法,只能自己走进去。 “拜见虎王。”他走到屋子中间拱手作揖。 彭山康阴阴的说:“此次攻占下坪,周堂主只身闯虎穴,立下大功,我心中有数,但周堂主的妇人之心,我很不喜欢。” “在下信奉弥勒,昨夜有许多无辜的人因我而死,我带进下坪的二十四个死士只活四人,不诵经忏悔无法安心。”周才德说的很悲伤,但他的话隐隐有顶撞了彭山康之意,不再有屈膝奴婢之态。 “我知道了,下坪的事情已经做完,你可以回笔架山了。”彭山康觉察到他的不恭顺,右手下意识摸向靠在椅子边的鬼头刀。 “虎王乃是弥勒佛下世传人,弥勒教愿为虎王效力,在下愿在虎王帐下效力,继续攻打茨坪。”周才德似乎又服软了。 这里有两个客人,彭山康说出的话不会更改,“你们做的已经够多,战场上的事不是你们擅长的,你们回笔架山吧。”他要表现出自己对弥勒教残部的绝对掌控,他心里本就是这么认为的。 周才德请战的意愿很强烈,“弥勒教的人不是没有上过战场。” “你们要是死在战场了,还有谁会知道我是弥勒下世的传人!”彭山康松开刀柄,放纵的大笑。 周才德沉默了。 “回去吧,让罗霄山的人都知道弥勒下世,我会攻下茨坪作为登上彭王的大礼,周王之后有彭王。” “遵命,”周才德行礼,吞吞吐吐的说:“我们在笔架山的粮食不多了,下坪的缴获能不能让我带点回去。” “当然,那是你们应得的。” 周才德行礼退出大堂,带着郑晟离开院子。 他们向彭文彬要了一辆板车装死难的弥勒教众尸首,带十七个山民和四个弥勒教众走出下坪的大门。 天快黑了,他们留在下坪东边寂静的村落过夜,准备明早再出发。彭文彬给他们准备了路上的干粮,答应过冬的粮食会迟几天送回笔架山。 十几座茅房空荡荡的,逃难的百姓走的很匆忙,许多人家里留下破旧的棉被和一些日用品。山民都捡出来背在身上,山里的人比乡民们贫困的多。 周才德心中没有底,“你说彭文彬真的会把缴获的粮食送给我们吗?”他算着日子,笔架山东坡的粮食快空了。 “会的,”郑晟胸有成竹,“他的残暴只是让外人畏惧他,他是罗霄山顶尖的聪明人,知道怎么去权衡利弊。” “可是,今天我们表现的不像是他的下属。” “我们本来就不是!”郑晟遥看东边群山的轮廓,“但如果他想担任真正的罗霄山山贼联盟的盟主,聚集众贼攻打茨坪,一定会分给我们粮食。” 这像是个摆放在明处的圈套,彭山康要证明联盟攻下茨坪后,他会与大家共享胜利的成果,否则,战局不过是去年的重演。 “现在,我最担心的是茨坪的乡兵不够强,希望哀兵必胜。” 84.第84章 漩涡 “我们要么屈从于现在的生活,作山里盗贼的奴仆,我们不会过得很好,但也不会太差,主人养了看门狗,但肯定不希望他们饿死。” 周顺、周才德、周光、张金宝等八个人端端正正的坐着,像是学生在聆听老师的教诲。他们从前要么只知道举刀杀向仇敌,要么只知道用各种手段把百姓变成弥勒教信众。现在郑晟要让他们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 “下坪之战是我们的第一场胜利,但这场胜利是我们的耻辱,我们不同于他们中任何一派。如果你们中有人羡慕山贼的日子,算是我看走了眼。人生而无贵贱,这才是我乃至你们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目标。” 郑晟重重的拍掌,用振聋发聩的嗓音呼喊,“罗霄山里没有我们的朋友,无论是五大山贼,还是茨坪和下坪的乡兵,他们都是我们现阶段的敌人,穷困的山民则是我们力量的源泉。” “对于那些辛辛苦苦劳累一年,仍然养活不一家人的贫困者来说,他们畏惧强权,山贼或者蒙古人。他们闭着眼睛生活,害怕受伤或者死亡,其实他们从未逃离过这些。” 郑晟的情绪爆发到最高点,他挥舞右臂,激情像起伏涌动的岩浆从火山口蓬勃而出,“他们这辈子或许都无法理解,奋斗起来的自己有多么强大。我们不是第四等人,山民们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贱民。如果活着没有梦想,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如果生活只是生存,我何必从袁州来到罗霄山。” “你们也一样!”郑晟在右胸前做出手势,“圣火昭昭,为光明战。” “我们以此手势为信号,在上衣领上绣上火焰作为标志,凡我教众无论身在何地,俱亲如兄弟,我们是一个真正的团队,每一个信奉圣教的山村都会有教士传教,但是你们要记住,我们不拜偶像,我们信任的是自己和身边的同伴。” 这八个人郑晟从一千弥勒教人中专门挑选出来的,他们虽然暂时愚钝,但没有人生而睿智。 东坡的教众被分为教务和军务两大派系。周光统管负责传教的郎中、读书人和占卜之士,周才德和张金宝分管军务。毛大等四兄弟将从山民中召集猎户,建立弥勒教军的第一队弓箭手。 弥勒教开始在罗霄山传教,也许,他们不应该再被称做弥勒教。 九月底,一队小喽啰驱赶牛车从新修建的山道来到东坡的村落。 车辙在草坪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那里面装满了从下坪夺取的粮食。彭山康没有分给他们钱钞和兵器,但给粮食很慷慨。 离村落三里路,从密林中跳出几个汉子拦住道路,“是虎王的人马吗?” 为首的小头目命牛车停下,“送粮食来的,周堂主在吗?”他四个月前曾送过粮食,弥勒教的人如丧家之犬,现在这里已经像一座完备的山寨。 “你们稍等片刻,我这就回去通报。” 守山路哨岗匆匆而回,过不了一会,秦管家领着两个汉子气喘吁吁的迎出来,“堂主不在,爷是送粮来的吗?” “郑军师在吗?” “都不在,奉虎王的命令去山里传教去了。” 小头目稍显不悦,送粮食来的人竟然没有个有身份的人接待,弥勒教人还真把自己当根葱。 “你是谁?” “我是管家,东坡的管家。”秦管家点头哈腰,他见过的世面多,知道怎么去应付这种人,“村子里的粮食快没了,堂主本想留下来等粮食,但又怕虎王责怪传教不力。” “郑军师怎么也这么急着走了?”小头目想起来之前小寨主的嘱咐,心里颇为不甘心。 对内是郑香主,对外是郑军师,郑晟不在东坡。 回到东坡的第三日,他披上灰色的布袍,领口绣了一朵红色的火焰,穿着破旧的草鞋走过铺满火红色枫叶的丛林。 秦管家眼巴巴的看着粮食,“走了,都走了。” “既然都不在,粮食就交给你,点清楚带回村子去吧。”小头目脑子里斗争了半天,放弃了借机敲诈一笔钱财的想法。秦管家把事事牵扯道虎王头上,让他有点缩手缩脚。 送粮食来队伍共有五十个山贼和一百个奴仆,两帮人就在大道上进行交接。秦管家领着留守的汉子们浩浩荡荡的搬运粮食进寨。 村落里留守的人不足一半。 茨坪的战争至少要持续整个冬天,坐山虎现在无暇顾及弥勒教,弥勒教奉命开始传教,不是为弥勒降世的传人,是为他们自己。 郑晟亲自率领教士走进充满戒心的小村落。山里最缺的是粮食和郎中,而弥勒教传教的主力有一半是郎中。他们免费为山民治病,用仅有的粮食救济挣扎在生死线的穷困的人。 火莲花的手势渐渐在罗霄山中传播开,只要山民用了这个手势,便被看做圣教的弟子,可以得到同为教众的照顾。山民们索取,也必须要奉献,当同为教众有难时,他们必须给予帮助。 山区穷困,但山里并非没有好东西,只是山货流通的渠道太少,无法避免被几个集子里的货商盘剥。抢掠是杀鸡取卵之法,郑晟命一边命教众勘察适合耕种的地形准备明年垦荒,一边加紧联络张宽仁和袁州城的王中坤,为山货谋取出路,为山民购置生活必须的铁器和盐巴。 茨坪周边的良田才是罗霄山最宝贵的财产,弥勒教在山里折腾的再多,也无法解决山民的贫困,但郑晟现在唯有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让山民们感受到他的真心。穷困的百姓们要求的并不多,谁对他们好,他们记得清楚。 山里的消息传播的很慢,一个月后,下坪被山贼攻破的消息经翠竹坪传向袁州。 没有在罗霄山里呆过的人不知道下坪的重要性。下坪是茨坪门户,丢失了下坪,意味着罗霄山里的局势变得异常严峻。如果山里的平衡被打破,江西行省也许不得不再次组织一次围剿。 不说耗费钱财,经历了去年在山里的征战,没有官兵愿意再来这里,他们不怕山贼,他们怕看不见头的群山。 (今天短一点,情人节,无心码字~~,祝各位情人节快乐!!!) 85.第85章 秋霜起 秋霜起。 一队八人的骑士队伍走向袁州的城门。张宽仁胯下的战马很瘦,与他翩翩公子的身份很是不搭。 守门的兵丁伸出长枪拦住一行人。朝廷刚刚下达命令,禁止南人聚众。这八个人来势汹汹,尤其是公子哥身后的两个汉子,看上去不像是良善之辈。守卫多了一层警惕。 “你们是哪里来的?” “明月山翠竹坪。” “户籍文书在哪里?” 张宽仁的亲随小鹰从怀中掏出厚厚的一沓纸片递过去,八个人的身份文书都放在他怀里保管。兵丁一一核对完毕,尤不放心问:“你们结伴入城,做什么营生。” “我们是来拜见汉军千户张世策的,”张宽仁不急不躁,耐心的向守门的兵丁解释,“两个月前,张千户有事情委托我翠竹坪办,现有重要军情向官府禀告。” 守门兵丁没等他说完,慌张的把文书交还给小鹰,“原来是有军务,何不早说。” 张宽仁谦和的还礼,领着众人走进袁州城。他们没有急于去见张世策,而是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他命大鹰带着六个亲随在客栈中不要外出,自己领着小鹰走入袁州的街道。袁州城西街东巷往里有一家小酒馆,客人不多,没有酒保,由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打理。从酿酒到卖酒,十几年来,只有他们两个人忙活。 未时,淡黄色的太阳挂在西边的半空。酒馆中客人稀少,张宽仁走到里面靠墙的角落的桌子坐下。 “掌柜,温一壶酒,再上两碟小菜。” “公子又进城了。”掌柜看见张宽仁乐呵呵的打招呼。他不知道张宽仁的来历,但来过几次这个酒馆的人,他都能记住。这座酒馆就像是王中坤的赌场,位置偏僻,靠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经营了十几年。 小鹰没有跟进来,守在巷子口的几家店铺里转悠。 张宽仁左手接过温呼呼的酒壶,右手夹起一块咸萝卜放进嘴里,“是啊,每次进城,我都会来你这里。” 一壶酒,两碟咸菜,他足足品味了一个时辰。掌柜早已见怪不怪,每次张宽仁来这个酒馆都是如此,见到有人能如此细腻的品尝自家的东西,他其实开心的很。 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客人,有人坐在张宽仁身边,喝上几杯酒很快就走了。 一个多时辰后,太阳渐渐西行,掌柜笑着提着一个酒壶过来,“这壶酒是我送给公子的,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喜欢我家的酒。”张宽仁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 太阳西下,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走进巷子的阴影中。掌柜看见来人,不等他吩咐,自觉把酒和咸菜放在靠边的桌子上。 张宽仁等那个胖子坐下,自己端着酒壶走过去,“王堂主,从未没想到你与我有相同的口味。”他蠕动嘴唇,说出只容两个人听见的声音。 “你使了什么花招,让郎中如此信任你,竟然把我的身份也告诉了你。”王中坤眼皮都不抬,自顾自的夹菜斟酒。 “这家的酒不错,从不掺水,他家的咸菜更是一绝。我在这里至少遇见过你三次,但从未想到你是同道。” “不,我们虽有一点共同爱好,但我们不是同道。”王中坤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张宽仁,“我们是亡命之徒,而你们是惜命之人。” 张宽仁坐在他同一张桌子边,“家父的管束很严,我进城的机会不多,这一次郎中特地让我来见你。” “你为什么会听郎中的?”王中坤自斟自饮,讥笑了一声,“难道小郎中会比祖师更让你折服。” 张宽仁没有急于回答他。他夹了一筷子咸菜放进嘴里,咀嚼了很久,仿佛在细细品尝其中的每一丝味道。此行肩负重任,郑晟请他来说服王中坤。 两个月前,杨奇奉命重返袁州城,以弥勒教香主亲随的身份再次拜见王中坤。但结果很不好,王中坤拒绝与郑晟合作。他不提供金钱,不提供情报,拒绝与罗霄山中的弥勒教残部建立联系。 张宽仁回忆与彭莹玉的几次相处,“祖师高高在上,他每次见到我说话都很随和,但我们知道他是不容忤逆的人物。他用温和的语气对我下达命令,忘了我们是独特的一派。” “而郎中,”他端着酒杯,目光投射在浑浊的酒里,“他不够成熟,是与我一样的年轻人。走在他的身边,我是被需要的。你知道,被需要不是一种虚幻的感觉,那是实实在在的地位。” “不要为自己的胆怯找借口。”王中坤哼了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脸上的肥肉僵硬着,浊酒一杯接着一杯倒入咽喉,犹如他藏在袖口中凌厉的短刀。 “有些人,只要与他相处十天,共做一件事,就知道他是值得追随的。还有些人,就算你看着他打下了半个天下,”张宽仁把酒杯缓慢的倾斜,酒水成细流流入胸口,恶毒的言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很温和,“也能知道他迟早会把那半个天下败掉。” 王中坤把酒杯重重的敲击在破旧的桌板上,猛然站起身来。这是在拿郑晟在侮辱彭莹玉。 张宽仁道:“酒是好酒,你的烈饮,我的细品,都能尝出这酒的美妙。不要发怒,我猜你的心的已经动了,只是手里抓住一大把筹码舍不得扔出去。” 王中坤是这酒馆最有身份的客人,从他来到这里,掌柜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掌柜惊惶的看过来,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但他看的出来他们起了争执。 “再来一壶酒,一碟咸菜。”王中坤顺势朝掌柜招手,重新坐下低吼道:“他要证明给我看,他当得起我的效忠。” “有一个秘密,郎中不敢让你知道,但我觉得告诉你不是坏事,”张宽仁站起来,两个人仿佛在用行动诠释此起彼伏的表面意思,他挪开凳子走向自己的座位,“周才平死了,被郎中杀死的。” 王中坤的手轻轻一抖,酒杯倒在桌面。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对周才平的残忍,是对活下来人的慈悲。而你们,用虚伪的慈悲来骗人,以至于忘记了慈悲真正的含义。” “他协助坐山虎攻破了下坪,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知道吗?” 张宽仁从衣袖中掏出一张钞放在桌面,拿起酒壶压住,“掌柜,酒费放在这里了,多余的不用找了。” 掌柜屁颠颠走过来,大声打招呼,“好的,公子慢走。” 张宽仁慢腾腾走向巷子口:“不要再等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罗霄山里的局势好精彩。”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王中坤一杯接着一杯饮酒,“真是精彩啊,杜恭要去茨坪,山里还会有新的变化吧。” 86.第86章 蛟龙入海 弥勒教秘党已有数百年历史,前朝明教党羽发动方腊起义,也有弥勒教信众参与其中。但让大多数弥勒教信众走上造反的道路,是从蒙古人占据中原残酷压榨南人开始。 南人苦不堪言,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偏偏蒙古皇族信奉佛教,弥勒教恰逢其会,成为南人聚会的由头。 天色黑前,王中坤返回赌场。把袁州弥勒教的希望放在一个年轻人身上?他不是那么容易能做出决定。他认识张宽仁,作为弥勒教留在袁州城的秘党头目,他熟悉袁州每个势力,听说过张家千里驹的名声。 两个年轻人私下里建立的联盟,会有怎样的前景?他摇头苦笑。彭莹玉费当初尽心思想把明教拖入弥勒教举事中,他失败的事被两个年轻人阴错阳差的撮合成。但是,今日的弥勒教已不复昨日之勇,张宽仁也不能代表翠竹坪张家。 赌场的生意每天都很兴隆,如果他愿意扩大赌场,他在袁州的名声早就不像今天这么低调。 过了七八日,午后,王中坤站在后院二楼楼阁的阳台上,隔着几排街道能听见外面集市里小贩的叫卖声,几十步外赌场中的热劲头好似快要掀开屋顶。 屋子里的茶具已经摆好,炉子里得到炭火通红,瓷壶上沾着水珠。他已人到中年,如果甘心过安稳日子,在袁州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以他在官府经营,不怕落魄的弥勒教信徒去揭发他。 由于他的身份,交往触的弥勒教信徒很少,现在罗霄山中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熟悉。彭祖师的第三个弟子郑晟,他也只是远远的看见过,“离开经营十年的事业,与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为伍,一着不慎便会全军覆没,真的很难做出决断。” 木楼楼梯中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动作幅度很轻,上楼的人小心的不惊扰到他。 “老爷,丁捕头来了。” “请他上楼。” 王中坤收回迷离的目光,缓步回到屋中,他提着瓷壶放在火红的炭炉上,端坐在右手的椅子中。 外面巷子里的通道幽长,等了约一刻钟,水壶上开始冒蒸汽,木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长久呆在公门的人不知道收敛低调,来人虽然只是小吏,在平头百姓眼里如狼似虎,他其实也是布衣百姓。 王中坤起身,走到楼梯口拱手作揖:“丁巡检。” “王员外,好久不见。”来人一张尖脸,嗓子如公鸭般沙哑。 “请了巡检好几次,直到今日才得空。”王中坤摆手让开道路,“我这里有从武功山里送来的秋茶,虽然没有春茶醇,但茶味够老到。” 丁巡检大模大样的坐下:“不是我不来,是我王员外托我的事没办好,平白得了员外的好处,来了只喝茶,有点说不过去啊。” 王中坤是达鲁花赤赛罕家的王管家的亲信,深得王管家喜爱,因同姓王,被认作本家兄弟。他们这些公门中走动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隐情,加上王中坤很会做人,平日的好处源源不断,小吏们乐意交这样的朋友。 “赌场生意不死不活很多年了,有哥哥们照料,要我操心的地方不多,我这些年手里攒下了一点小钱,像做点山货生意,又怕在武功山折了本。” 丁巡检连连摆手打断他的话,“要说,轮不到我对你说这话,但现在真不是进山做买卖的时机。” “罗霄山盗贼猖狂,两个月前攻破了下坪,进山做买卖是九死一生,当然,如果巡检大人有门路,当我没说过。” 王中坤哈哈一笑,“这你就不懂了,自古富贵险中求。从前,茨坪和翠竹坪牢牢把住了山货流通的集市,如果没出这么一档子事,哪里有我进山做买卖的机会。杜千户率军进茨坪,我好借东风啊。” 丁巡检脸色一红,才想起来自己跟王员外不是一个层面的人,怎敢班门弄斧给别人提建议,“让员外见笑了,我瞎说的话,员外不要放在心上。” “哪里,我这一出袁州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西街这一片归丁巡检管,许多事情要烦劳你多上心。”王中坤提着沸腾的水壶给两斟上茶,“我对山里的情况不甚熟悉,因听说翠竹坪的张家与官府关系匪浅,所以才托你打听明细。” “王员外过虑了,张千户确实曾去翠竹坪托张家寻找被弥勒教掳走的郑郎中,但翠竹坪张家在哪里能与王员外比。”丁巡检刚才说错了话,不敢再大放厥词,“我听说张千户在翠竹坪时,还曾与张家发生过不快。” “当真?” “前些日子,张家少爷进城禀告罗霄山盗贼作乱,但早前七八日,袁州官府就从茨坪得到了消息,张千户还狠狠的训斥了他,说他们办事不力。” 王中坤想象张宽仁那副淡定的模样被张世策骂了个狗血喷头,心中暗笑,好像张世策为自己找回来一段场子。他们都是主见性很强,不喜欢被旁人操纵的人,但无论承不承认,那顿酒之后,他才真正做出进山的决定。 丁巡检啧啧感慨,仿佛在惋惜别人的命运,“张少爷说郑郎中还活着,因为山里有人种痘,怕是盗贼强迫郑郎中交出了种痘的方子。” “如果方子泄漏出来,郑郎中就没那么重要了。” 丁巡检笑了,“公门中的事情,员外就不如我熟悉了。就算是现在张千户拿到了治天花的方子,他也要想办法找出郑郎中,除非满都拉图大人解除了这道命令。汉军千户在我们面前比天还高,在蒙古人那里不过是温顺的猫狗,谁敢讨价还价,揣测上官的心思。” 王中坤陪着笑了片刻,自言自语:“去年江西行省调集五千兵马入山,最终因弥勒教作乱铩羽而归,也不知杜恭这次带多少人马过去,后续还有没有后援?”他准备进山投钱做买卖,打听这类消息不足为奇。 丁巡检不明白他为何不找王管家问,而是从他们这等小人物身上打听消息。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如果王员外不需要他,他又从哪里赚取每个月的例钱。 “赛罕大人担心罗霄山的局势,但仓促之间无法调动大军。袁州去年刚发生过弥勒教乱,他不敢再接连向上报急。此次杜千户入山带五百汉军,如果控制不住茨坪,听王知府透出的口风,再向江西行省求救。” “我想也是,”王中坤会意的笑,“就怕朝廷不重视,官府怎会对付不了几个小蟊贼,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我早看出来王员外是大富大贵的人,出了袁州城后犹如蛟龙入海啊,区区蟊贼又怎能挡住员外的财路。” 两个人放声大笑,屋顶的灰尘都似快被震落下来。 87.第87章 出山 马车哒哒走出袁州城,王中坤很少出城。正前方的布帘子半开着,他的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的群山在天边勾勒出起伏的曲线,那里将是他新的战场。 这七八年来,小小的袁州城是困住他的囚笼,为了不让人起疑心,他不参与任何与弥勒教有可能产生交集的行动。 拱形的城门形成一大片阴影从头顶穿过,他扭头轻轻把车厢后面帘子中掀出一条细缝。袁州的城墙破旧斑驳,弥勒教义军正在折戟在这座城头,周子旺的首级在那里化作骷髅。 “我还没有老,没有忘记年轻人时立下的凌云志。” 王中坤闭上窗帘,重新把自己藏在阴暗的车厢里,绑在胳膊上的短匕硬邦邦的,仿佛在提醒他前途的危险。他的家人和年幼的儿子还留在城内,走出这道门,意味着告别了过去八年的稳定生活,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等了八年,造反之路从此刻开始!” 马车踏上前往翠竹坪的道路,杜恭率军刚刚出发前往茨坪,王管家已经事先打好了招呼,但王中坤在进驻风雨飘摇的茨坪前,想先往翠竹坪见见张宽仁。 罗霄山里闹的天翻地覆,但出了山显得比前几年更加清静。以往盗贼们常常出山打草谷,劫掠南北通行的客商。自从茨坪的战局扩大后,坐山虎从下坪获得了足够的补给招兵买马,没有精力再出山活动。 马车经过温汤镇,一路行走的很慢,先前已有部分随从和护卫前往翠竹坪办落脚点。 王中坤一路像是在秋游,沿途行商欣赏山中美景,五天后方才到达翠竹坪。 翠竹坪里的比三个月前热闹的多,下坪和茨坪正在爆发战争,来到翠竹坪的山里货郎比从前增加了一倍不止。 先期到了翠竹坪的随从收购了两家店铺,已按照他的要求装饰完毕。王中坤进了才收购的店铺歇息了不到一刻钟,传话前往张家拜见。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借助达鲁花赤府上王管家的名气做生意,打毕竟不是王管家本人。 满街都是挑着担子的货郎,山货主要有各色干蘑菇、兽皮和中草药,也有一些活物,那这种东西如果不能及时出手还要买饲料养活,除非事先有人说好要,货郎们一般不敢带活物出来。春秋两季,茶叶才是山里最主要的货物,现在不应季节。 几个随从在开路,王中坤穿过拥挤的街道。张家大宅在翠竹坪西边的高坡上,站在门口对整个集子一览无余。 王中坤命随从递上名帖,等了一会功夫,从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子,长的很敦实,下巴和脸上都被浓密的胡须覆盖。 “王舍,我在袁州早听说你的大名,在下张嗣山,家兄不知你今日来到不在家,实在抱歉。” 王中坤见前来迎接的人不是张宽仁,打着哈哈陪他走进去。 “我们翠竹坪一般是不让外人进来开店铺的,今年茨坪起战火,老爷子一下答应让外人进了两家店铺。温汤的于家,还有个便是王舍了。”张嗣山说话隐隐有埋怨之意,他是明月山明教的另一个光明使,在张宽仁被剥夺了部分权力后,协助族兄张嗣博管理翠竹坪。 王中坤笑呵呵,像从柔软的棉絮中刺出一根钉子,“呵呵,在翠竹坪做买卖,要经过张家准许吗,难道这里不是朝廷领地?” 张嗣山的脸色变了变,耐心的解释:“其实山里的人很苦,没多少钱赚。”他不担心外人来开店铺赚钱,明月山这一片百姓皆拜明尊,外人进来了,难保消息不会走漏出去。 眼下的明教犹如砧板上的刀鱼,官府愿不愿意切全看心思。弥勒教举事风波过去不久,山里的这场变乱有弥勒教人的影子藏在其后,明教犹如在刀锋上行走,一不小心便让自己深陷其中。 “能不能赚到钱是我的事情,我是给达鲁花赤大人家做事,我就不信别的货郎挣到钱,我挣不到钱。” 王中坤保持了飞扬跋扈的作风,如果不考虑彼此隐藏在幕后的身份,他看张嗣山就像是看山里的粗俗之徒,没必要客气,“除非……,除非你们有意刁难。” “不敢,王舍可不要血口喷人。”张嗣山心里愤懑,心道翠竹坪不是袁州城,等过上几个月老子有办法让你们滚回去。 王中坤大模大样的坐下,“张老太爷不在家,家里的事情你能做主吗?”他本是存着交好的目的来的,此刻突然改变了主意。 “王舍有什么吩咐?” “我听说你们翠竹坪里有弥勒教人藏身其中,我来一面是做生意,同时奉达鲁花赤大人之命打听山里的消息,你们张家是翠竹坪的大户,可不能掉以轻心。”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张嗣山不软不硬的顶回去:“王舍今日方到翠竹坪,哪里得到这样的消息,你胡说八道。” 王中坤把手中的茶碗重重的砸在桌子上,突然变脸,“岂有此理,张家让你这等粗人接客,当我是小商小贩么?”他起身拂袖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张嗣山。 等王中坤走远,张老太爷从里屋转出来,脸上的橘子皮般的皱纹团在一起。 “大哥。”张嗣山行礼。 张嗣博心中忧愁,“翠竹坪平静了数十年,自弥勒教乱后,过夏以来,官府在翠竹坪插手越来越深,不是好事。”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图?袁州城里的传出来的消息语焉不详,摸不清楚他的底细。不过狗仗人势倒是学的挺利索。” 张嗣博忍不住埋怨,“我让你见客,你也太莽撞了,像这种与官府有关系的人,哪里使我们能够得罪的起的。” “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张嗣山挠脑袋。他在山里说一不二,又很少与官府打交道,自认为已经很妥当了。 翠竹坪从前是张宽仁负责对外面人交往,张嗣山负责管理山里人。张宽仁读过书,熟知礼节,对外是张家的台面,因此有张家的千里驹之名。张老太爷惩戒儿子,事到临了要去袁州城向张世策通报消息,还不得不让儿子出面。 他们和下坪一样,对山里人可就没那么客气,轻则呵斥,重则鞭打。张嗣山平常都是扯着嗓子说话,今日已是格外和气。 老太爷无奈的摇头,“这些人自诩从城里出来,瞧不起我们山里人,上次让宽仁去袁州城也少不了被臭骂一顿。罢了,我还是让宽仁去走一趟,不管他有没有什么背景,至少不能一开始就闹翻。” 他若有所思,“其实这个王中坤说的有道理,这两个月弥勒教在山里传教厉害,难保那些商贩中没有弥勒教的眼线。你要抓紧时机,把周才平妄自修改的教义全部弄清楚,我听说了几次,怎么与我们明尊弟子的说法越来越像。” 88.第88章 传教 张宽仁走进盛隆号的大门,他在翠竹坪很受欢迎,由街道中商贩对他的反应便可看出来。 “你可真是厉害,在我家里一顿狂轰滥炸,让我提前解脱了思过三月的痛苦。” “你们明教讲究的太多,不敢对蒙古人怎么样,对自己人管束倒是严厉。” 王中坤引他走到后院。店铺新开,各色货物堆满了过道,里面的空间十分狭小,后院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王中坤的住处,另一个是会客间。会客间里有一半地方堆放了新收的布袋货物。 “你真像个做山货买卖的。” “那当然,我在王管家面前立下军令状,说这一行一定会赚钱。” “可是,你不觉得这几天收的货物太多了吗?” “我们做生意和一般的小商小贩不一样,这点货物不愁销路。” 两个人从狭小的通道中经过,王中坤领着他走进自己的住处。“如你所愿,我出来了,但还没有决定走到哪一步。我想见郎中一面,听听他的计划。”他拿出一杆旱烟袋放在桌子上轻敲了两下,“还有,你在郎中的计划中是什么地位,翠竹坪会何去何从?” “其实我也不知道,”张宽仁摊开双手,“这是你们弥勒教的事,你与郎中见面后自然清楚了。” “你把我骗出来,自己想脱身至外,”王中坤冷笑,“翠竹坪的老人还是想龟缩呢,这样下来,不会到某日弥勒教和明教不得不一战吧?” “你多虑了,”张宽仁感受到了这个中年人的凌厉,正如传闻中所说,一刀在杨奇的脸上割下伤疤,“你要弄清楚,是我与郎中合作,不是翠竹坪。有一件问题我要提前问你,否则你就没有见郎中的必要,如果让你选择,你是愿意为把一生奉献给弥勒净土,还是驱逐鞑虏?” “这两者有矛盾吗?” “郎中变了弥勒教的规矩。”张宽仁很慎重。至少,在他看来,如果如此大肆改变明教的规矩,即便是他的父亲也无法领导明月山的教众。他们创立了一套规矩,利用这套规矩来管理信徒,同时这套规矩也是套在他们头上的枷锁。 “他改变了哪些?”王中坤打火石引燃烟杆,青色的烟飘出来,屋子里很快弥漫着烟草的香味。 张宽仁道:“不拜偶像,妄论神迹者死。”这是最重要的一条,是郑晟改制弥勒教的地基。 王中坤巴拉巴拉的抽着烟,烟雾很快几乎要把他的整个人罩在其中。张宽仁静静的等他回复,他神色如常,其实心中莫名紧张。在罗霄山中义军未来的计划中,郑晟、他和王中坤缺一不可。 一颗茁壮的大树是从细小的树苗成长而成,罗霄山里有一颗好苗子,但需要许多人来维护。 “打仗并不只是两军对阵,挥刀互砍,血肉横飞,很多战争在发生前其实就已经决定了胜负,就像……袁州之战。”张宽仁加上一块筹码,凭直觉,他知道怎么去打动眼前这个人的心。弥勒教之败是一场灾难,所有的残部都在心中憋着一口气。郑晟利用生存危机杀死周才平统辖了山中残部,还要以此为契机吸收袁州志同道合的人。 王中坤放下烟袋,“还是那句话,我要见他一面。他不拜弥勒佛,我并不在意。但要知道袁州之外还有弥勒教,那些也是彭祖师的弟子。”这团麻越来越乱了。 “我会尽快与他联络。” 现在想见郑晟需要等待很长时间。山里的消息传递不便,弥勒教正在建立各村寨之间的联系网络,但两个月里能做的事情有限。 郑晟正穿着草鞋走在起膝高的茅草从中,毛大和毛四等领着六位山里的猎户担任他的护卫。 “那是一线天,”毛四指着压在头顶的一片峭壁,那上面还有一个村落,“山里人住的很散,没办法,这里没有茨坪那么肥沃的土地,一片山地只能养活几十号人。” 另一个人接话:“山里人的寿命不长,能活到五十岁的人凤毛麟角,毒虫野兽多,一旦患上疾病便只能听天由命了,有点本事的郎中根本忙不过来。” 郑晟一路聆听,走了两个月山路,他的脚上多了一层老茧。治病这是传教最有效的方式,他跟着余人耳濡目染学到的那点浅薄的医术在这里被奉为神医。 传教并不乏味,唯有深入到山里,与手上长满老茧的山民促膝长谈,他才能找到正确的道路。 “野鸡,野鸡。”一个猎户指着随风起伏的茅草。 郑晟什么也没看出来,经验丰富的猎户能在第一时间找到猎物的踪迹。他在张守四顾的时候,毛大早已摘下牛角弓,对着草丛中射出一箭。 箭矢飞入茅草,草丛里扑腾腾一阵乱滚。毛大跳过去,扒开深草找了一阵,捡起一只野鸡出来,“今天的午饭有着落了。”这一路靠着毛大的一张弓,他们没少吃野味。 郑晟啧啧赞叹:“毛大,你这箭法真是一绝,我要是有两百你这样的神箭手,还怕什么山贼和乡兵。” “山里有的是猎户,有我这箭术没有两百,但一百是绰绰有余。”毛大边说边顺着山沟找水源。 他们随身带了干粮,山里有的是柴火,找个地方把这支野鸡洗干净了烧熟,便可以吃中饭了。 “别别,”郑晟笑着拉住他,“把野鸡给毛四,你管打猎就行了,大家都闲着。” “没事。” 毛四伸手抢过野鸡,低头偷偷的笑。 “我怕你洗,一会吃出屎来。”郑晟笑骂,五个人跟着哄笑。毛大箭法虽好,但做事很粗,没有老四细致,前次洗了一只兔子,有人从肠子里吃出不干净的地方。 毛大涨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七个人在山里结伴行走了一个多月,相处的很融洽,郑晟对外表现的很严厉,但相处久了,没有半点架子,与大家同吃同住,偶尔还会开开玩笑,山民看他不想初始那么神秘。 郑晟笑的快抽筋,完事找了块石头坐下,“上了前面那座村子,我们要准备回去了,罗霄山的村落我不可能走的全,后面的都靠你们了。” 他在弥勒教没有根基,无法确保能消除彭莹玉在教众心中的影响力,所以刻意在山民中培养亲信。 (祝书友们羊年快乐!今年最后一章了,感谢书友一年的陪伴,感谢田野里的宁静红包,加更!) 89.第89章 传教(下) 笔架山东坡日渐繁荣,两个月来发展的像一个山里的小集市。 郑晟离村落三四里路,张金宝领二十个汉子出来迎接。他被割断一指,从张宽仁的亲随变成郑晟的亲信,但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进村落的两边有粗木搭建了瞭望台,山林中还埋伏者暗哨,这里越来越像个山寨。郑晟一路走来,十分满意。临行前,他把自己的一些设想和见识写成文字,交给周光督促张金宝和周才德执行,现在看来留守的青壮这两个月没少下功夫。 “货郎们都来了吗?” “来了,来了好几天。” “这些将是首批加入圣教的山民了,他们的地位特殊,不可怠慢。” 张金宝连连点头:“周光负责接待,每天都是白米饭伺候着,每天给货郎们讲述教义,那些人乐的合不拢嘴。” “货郎能听明白吗?” 张金宝扁扁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说了实话,怕是拆了周光的台。 郑晟心知肚明,“没指望这一次就能让他们成为虔诚的圣教信徒,但教导教义的要长期保持下去,年轻的孩子们要学会识字,这样才能成为我圣教未来的栋梁。” “香主说的是。” 村落里多了一百多人,但并不拥挤。村民和山民们刚刚学会保持秩序,这里按照郑晟的要求被操练的像个军营。 周光、周才德和周顺都候在村寨门口,远远地看见郑晟来,三人把双手合在左胸前做火焰状,“拜见香主。”圣教的礼仪开始初入人心,口诵弥勒变成圣火礼。 郑晟还礼,一行人走进村落。快到住处的院子门口前,他干脆的扭头吩咐周光:“我在村里呆不了几天,明日举行入教仪式。” “遵命!”这个读过几年书,由明教入弥勒教的儒生是弥勒教残部中地位提升最快的人。张金宝和周才德也必须对他另眼看待,因为他统管着传教的人。 在下坪之战没有爆发之前,郑晟便制定了吸引山里的货郎加入圣教的战略。货郎们是山民接触外面世界的触角,就像是大山呼吸的鼻孔。控制了货郎,就等于控制山里的生活命脉,山民的生活必需品几乎都来自那一担担晃悠悠的挑子。 次日,货郎的入教仪式由周光主持,他朗读了烂熟于胸的教义,让货郎们齐身对圣火三鞠躬行礼,朗读圣教三句誓言: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 光明慈父,知义知情,启我澄心,苏我明性。怜我世间,魔尘坌染,除恶扬善,唯光明故。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熊熊(圣)火,焚我残躯。十二常宝,普启诸明,妙音引路,无量净土。” 这些便是入教的礼仪,没有跪拜,也没有誓言,他们只是圣教的信徒,不是入册的教众。郑晟身穿灰色的布袍坐在角落里观看了全过程,他神秘的身份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 礼毕后,货郎们当日全部离开,他们将像种子一样散播在山中各处,接替郎中成为山里的第二波传教力量。 深夜,山风呼啸,冬天快来了。 幽暗的油灯下,郑晟正在用蹩脚的毛笔字书写前世的记忆。周光陪在他身边,像个书童。他已完全摒弃了自己从前残缺的世界观,成为郑晟最忠实的拥趸。原因——除了学识,还有实实在在的地位。 郑晟的字很丑,但下笔很快,其中夹杂着许多简体字。周光阅读他刚写好的文稿,凑空询问不明白的地方。随着阅读文稿的增多,郑晟在他心中的地位已不下于彭莹玉。 火光下,郑晟的侧脸红彤彤的,神情专注。周光在思考两位传教者的区别:“彭祖师和郑香主,他们都在想开创一个时代,只是彭祖师把希望寄托在弥勒佛身上,而郑香主只相信自己。” “好了,”郑晟放下笔,转了转酸胀的手腕,“今天我只写这么多,你拿去誊抄一份,再结合经文,把我的文字变成顺口的揭子,便于传播。” “遵命。”周光小心的把文稿收到一边,要等待上面的墨迹干了才能卷起来。 他回到桌前,说出藏在心里说很久的担心,“货郎们大字不识一个,我看他们未必能理解香主的苦心。” “他们不可能明白,你要长期考察,最好能从他们中挑选七八忠诚能干的人出来,编入教众。”郑晟转身拿起葫芦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清水,咕嘟嘟的咽下去,“现阶段无所谓理解,先囫囵吞枣把他们吸收进来,再让山民们感受到加入圣教的好处,便足够了。” 他竖起一个手指,“加入圣教的山民能从货郎那里得到廉价的货物。”他竖起第二个手指,“圣教的货郎在翠竹坪不受欺辱,能顺利进行交易。”他再竖起第三个手指,“如果王中坤他们还能赚到钱,那就完美了。” 圣教信徒控制了山货流通的所有环节,山民们很快能见到加入圣教实实在在的好处,这是以利诱民。不可能让信徒们都产生崇高的理想,就像多数弥勒教信徒也只是祈求佛祖保佑。 “莫说他们,就是你又能看明白多少我写的那些东西。”郑晟把瓢扔回水缸,心中感慨。他学过的历史和政治,是后世几百年精英对社会的思索,是无数鲜血融汇的经验,“村里是不是还有人对弥勒教念念不忘?” 周光心中咯噔一下,默默的低下头。 “不用说我都知道,有些人看见了粮食,便忘记当初饿着肚子在山里吃野菜的日子。”郑晟冷笑,“他们还真以为是佛祖送来的粮食。” 周光连忙澄清:“虽然有人在私下里议论,但没人敢立弥勒佛像。” “那就好,妄言刀枪不入死了多少人啊,”郑晟换了平缓的语气,“过了今年,我们就不用担心的那些陋习了。” 村落里虔诚的信徒对他妄改弥勒教仪式心中不满,但新加入的山民不一样,他们没有先入为主的对彭祖师的崇拜,或者说,他要成为山民心中的彭祖师。 “香主深谋远虑,不是村里的愚众能看清楚。” “他们不是愚众,我们也精明不了多少,但关键时候,神佛没有自己可靠。挨过这个冬天,我们不再是山里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了。形势要变,脑子里要跟上,对还敢不听号令的人,勿论旧情,一律逐出山寨。”郑晟冷酷的下令,他连周才平都杀了,惩戒几个不识时务的弥勒教信徒算什么。 周光低声说:“逐出山寨,他们就饿死了。” 郑晟警觉,“有人阻拦你吗?” “没有,但我知道有人曾经找过周堂主和……周顺,称他们才是弥勒教的头领,香主的来历不明,看所立规矩不是弥勒教信徒。” “周才德怎么说?” “周才德说自己无才,不敢领着众人送死,周顺只是个孩子,被某些人拉出来当招牌。” “愚蠢,”郑晟冷冷的吐出两个字,“先不要管他们,如果不是猎户们要在山里狩猎过生活,我这次能带两百个弓箭手回来。难道非要我在村子里杀个人头滚滚吗?”他想到王中坤,为了给袁州的弥勒教人留个好印象,他暂时必须要忍耐。 “我们迟早要上战场,茨坪打的很热闹,等他们打不下去的时候,该想到我们了。你转告周才德,在那之前如果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我只能自己动手。” 90.第90章 山贼们 下坪周边五彩旗帜飘扬,唯有坐山虎的旗帜飘在城墙头。狰狞的猛虎亮着前脚利爪,一双凶横的眼睛注视正前方,令人不寒而栗。 彭山康很喜欢这幅刺绣,他特地命族弟下山掳掠了两个手艺高超的刺绣师,只为了这幅刺绣。这是那两个刺绣师最后的作品,绣好这幅猛虎下山图后,他们便被敲碎了膝盖骨扔进笔架山后的峡谷。 罗霄山的五家山贼再次相聚,饿狼闻到食物的气息,没有谁能忍得住这种诱惑。两个月来战事发展不尽如意,但在坐山虎看来乡民不过是困兽犹斗,他还没露出致命的一爪。 “开寨门!”城头两面红旗交叉,彭文彬催马领二十骑出寨。 四大山贼来下坪也没当得起这样的迎接。三四里外,三十几个头扎红色布巾的汉子抬着四头野猪和一堆野物,四个汉子敲锣打鼓。张金宝领头,郑晟背着双手跟在最后。随从们身上的衣服破旧,五花八门,但衣领上都绣了一朵绽放的火焰。 离大道边三四百步,一个中年人和一个黑须老者站在一颗老槐树下,远远的目送彭文彬把来人迎如下坪寨。 “这些就是逃入山里的弥勒教残部吧?” “没有他们帮忙,坐山虎怎么会攻破下坪。” “下坪和茨坪相互依存,这两个月坐山虎采用骚扰之法,虽然没能强攻茨坪,但长久下去乡民在山里支撑不住的,山里的局势真是要变了。” 中年人手指灵活的玩弄两柄短刀,低头隐藏眼里的犀利,“坐山虎和茨坪,到底谁才是我们的好邻居?” “李燕子,你敢说这话,不怕传到虎王耳朵里。”老头吃吃的笑,“山里一直有流言,我们四家有人和茨坪的杨祝两家有来往,说的不是你吧?” “是我又怎么样,盗亦有道,如果虎王攻下茨坪,对我们这种人算不上好事啊。他要么对外扩张,引来朝廷大军围剿,要么会残忍的压榨乡民,我们除了臣服他,又能怎么样。”李燕子话里透着无奈。 “你真这么想,别下山加入围攻茨坪的队伍,”老头讥笑,“他要是虎,我们就是狗,见到一点好处就恨不得爬过来舔食的野狗。别以为你目光长远,在这罗霄山里,我们四家都只是求生存的野狗,哪里有挑选邻居的自由。” 头顶上几片树叶顺着晚秋的风飘下,脚下的草半青半黄。李燕子手指间灵巧的动作停下,食指和中指夹住两寸长的锋利的刀片,“如果能选择,哪怕日子再艰难,谁会落草为寇。” “谁说我们是狗?”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树后传出来,“自己是狗,狗眼看人低,看谁都像狗。”随后咯咯的娇笑。 两个人转头,“刺槐?” 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身穿淡红色的劲装,腰上挂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短刀,细柔的发丝紧紧的盘在头上,双手套着皮质的护指。 老头被她抢白骂了,毫不留情的还击:“你当然不用担心,坐山虎做大了,你可以当他的压寨夫人。” 妇人的脸阴下来,挺起高耸的胸脯,“黄子希,你胡言乱语,小心老娘割了你的卵子。兵就是兵,贼就是贼,坐山虎吃完肉会给我们留下一点汤,官兵来了,我们只有死路一条。茨坪人勾结官府围剿我们,难道不该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你这是迫不及待的当压寨夫人吧。”李燕子手指中夹着两柄飞刀,说完话后戒备的看着刺槐。黄子希说的没错,他们四家山贼就是四条野狗,会毫无理由团在一起撕咬的野狗。 刺槐没有发怒,反而苦笑一声,“你这么希望老娘嫁给坐山虎,黄洋界和笔架山要是成了一家,你李燕子还能保持独立吗?你以为谁不知道,每年杨家和祝家暗地里给你一点粮食。说到底,你这是在吸大家的血啊。” 李燕子的嘴比他手指间夹的飞刀还要犀利,“是个女人就不会想嫁给坐山虎那种男人,我可是听说了,坐山虎发话攻下茨坪要娶你当彭王夫人,到时候笔架山兵精粮足,你还敢把他的聘礼扔到山下吗?” “老娘会嫁给他,你们三个人会沦为他帐前的狗,这不是早就注定的结局吗?”刺槐尖锐的笑,“老娘连杀人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嫁个男人。”她摆动粉色的裙摆扭腰离去。 李燕子和黄子希面面相觑,直到那一抹粉色消失在枯黄的丛林中。 “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李燕子低低的叹息,“黄洋界无后,让女人出头。” “她、你,还有我和王文才,都是迫不得已落草的人,我从福建逃至罗霄山,不过是为了找一片可以落脚谋生的地方。”黄子希的手指搭上粗糙的树皮,“坐山虎从未忘记独霸罗霄山的心,他有资格自称虎王,而我们都是苟延残喘的野狗。如果不是弥勒教突然入山,我们不会这么快面临无选之局,但正如刺槐所说,这是注定了的。”他自诩已看透世情,要做走狗也分亲疏,他要抢先一步了。 李燕子默然无语,那个读过几年书的王文才说过,弥勒教残部不会心甘情愿为坐山虎卖命,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他叹了口气:“等着看吧,至少我们今年不愁过冬的粮食了。”谁会愿意给残忍的坐山虎当下属呢? 没办法的时候,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坐山虎夺取了下坪后实力大涨,招兵买马拉扯一些强悍的山民和盗贼入伙。四家山贼各怀鬼胎,但打仗不敢不出力,做狗的资格也是要争取的。否则等虎王攻下茨坪,秋后算账,不顺从的人只怕会沦为死狗。 郑晟协助坐山虎攻取下坪,成功的为自己谋取了一份当坐山虎走狗的资格。 下坪的村寨原居住了四五千乡民,如今驻扎了一千多兵马显得很宽敞。郑晟出面与彭文彬说了几句话之后,便隐身在魁梧的张金宝身后一路走进下坪,他扯下灰白色的布巾挡住脸庞。 走进山寨内堂,他掀开头巾,“小寨主,对不起了,我的身份还不到暴露的时候。” “我想不明白,难道你还想以郑郎中的身份重返袁州吗?山里的消息闭塞,但郎中常常抛头露面,难保不会走漏消息。” 郑晟诙谐的一笑,“袁州的满都拉图还在找我,我只是不想让他太伤心。” 彭文彬陪着大笑,“郑舍还真是仁慈啊。” “我希望有一天,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能以郑郎中的身份亲手斩下满都拉图的人头,也许还要等许多年,那个人不好对付。”郑晟口气很轻松,“虎王统领罗霄山后,下一步会攻打袁州吧,那里的守军与我弥勒教有血海深仇。” “杀蒙古人,郑军师走到哪里,我彭文彬都会誓死陪同。”彭文彬的话中带着一份狠意。他在山寨里特立独行,不喝酒不染女人,全心全意助族兄扩充势力,只是想为自己谋取报仇雪恨的机会。 “杀蒙古人之前,先要清除他们的走狗,我来这里不是只为了送几头野猪,我得到消息,袁州汉军千户杜恭率五百兵马要进山了。” 彭文彬脸上堆上一层阴霾,“官兵还是舍不下山里的事。”他话锋一转,“你们弥勒教人准备好上战场了吗?” “任何时候!只要虎王有令。”郑晟干脆的答复,“我们正在传教,三个月后,我们希望虎王能以弥勒传人的身份巡视罗霄山,如果那时已经攻下茨坪彰显虎王神威,那就完美了。” (从初五恢复两更,书友们再忍忍。) 91.第91章 为我所用 沿途是熟悉的宅子,正前方是那个死去下坪里长、弥勒教信徒的住处。大门口有八个劲装把守,郑晟随着彭文彬走进这个戒备森严的院子。 “虎王很繁忙,攻下下坪后,闻讯前来投奔虎王的人不计其数,听说郑军师来了,虎王可是放下来好几件事,等着听听军师近日传教的成果。”盗贼中的地位都是自己挣回来的,这里没有心慈手软的人,彭文彬对郑晟像是多日不见的老朋友,因为弥勒教在攻取下坪中立下的功劳。 “这里原是杨里长的住处吧?”郑晟扭头看四周。院子虽然宽敞,但布置的甚为简陋,窗户和回廊上的木头长年被风雨侵蚀斑斑点点,“他是个弥勒教信徒啊。”他话音中带有淡淡的忧伤。 周才德回到笔架山后,详细的禀告了他在下坪的经历。这几个月来,周才德一直没有忘却内心的谴责。 彭文彬停下来转头,“是吗?真是个悲剧。” “弥勒弟子,手足相残。天下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悲剧,蒙古人攻灭宋,南人沦为第四等人,我弥勒教义军在袁州城下尸横遍野,周王在我身前十步被车裂,”郑晟口中话语如连珠炮,“哪一件事不是悲剧?” 他忽然在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史书上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可他筹划的第一战便是把无辜者当做胜利的奠基石。如果这天下除了猎人就是猎物,那么无论什么朝代,天下百姓总是最后的猎物,食物链的最后一端。 可,那不是他想创立的新时代。 突然,翠绿的桂花树后闪出一个人:“你们在争论什么?” 郑晟和彭文彬同时行礼:“虎王。” 连彭文彬也没想到,坐山虎没有在大堂中等候,而是在半路上拦住了他们。 “桂花凋谢了,”彭山康指向翠绿的枝叶中枯萎残花,“昨天夜里,一个妇人在怀里告诉我,往年的这个时候,这座院子里飘着桂花酿的香味,她亲手做的桂花饼的味道很诱人。我刚刚想起来,特地过来看看。” 郑晟低头,院子里两颗桂花树差不多都有一人粗,树下的地面覆盖这一层桂花,如焦黄的烟丝,踩上去软绵绵的,香味已经散尽,“晚了,桂花都凋谢了。” “是啊,晚了,”彭山康的脸上显出残忍的笑容,“她不该用得不到的东西来诱惑我,所以我刚才传令把她杀了。” 郑晟仿佛受了惊吓,头垂的更低了。 “我不喜欢等候,也不喜欢被戏弄,所以谁要用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来诱惑我,那么只有一个结局。”彭山康很满意郑晟的反应,“还好,郑舍和周堂主没有骗我。”他环指四周,“下坪的寨子比笔架山住的舒服。” 郑晟躬身行礼:“愿为虎王效力,只望虎王登上彭王那日,莫忘了为周王复仇。” “很期待那一天。”彭山康仰视蔚蓝的天空。 “我正在山中传教,虎王攻下茨坪那日,便是登上彭王之时。” “攻打茨坪急不得,”彭山康转过身,以背朝郑晟和彭文彬,“明年开春,乡民在我兵锋所指下不敢出寨耕种山地,将不得不与我们决战。我听说你们在笔架山下操练青壮,到那个时候能出山为我助阵吗?” “愿为虎王效力。” 彭山康背着双手:“很感谢你的野味,没有多余的话说了。过完这个冬天,请率弥勒教军出山。” 这是逐客令。“遵命。”郑晟恭敬的倒退着走出院子。 到了门口,他朝等候在不远处的张金宝等人招手,匆匆走向下坪的大门。 院子里。 彭文彬恭敬的站在族兄的背后拱手,“郑军师前来是为了通报紧急军情,袁州汉军千户杜恭率军五百即将进驻茨坪。” “才五百人,又有何惧。”彭山康颇为不屑,“我最担心的是弥勒教的部众不老实。” “族兄是想调集弥勒教军上阵,消耗他们的实力吗?” “岂止是他们。”彭山康缓步走向大堂方向,“这山里需要一个真正的虎王。” 罗霄山一向是盗贼的集中地,附近几个行省的被朝廷通缉的案犯多数都朝这里逃。这里多年来大小势力纵横,山贼、山民和乡党的关系不清不楚。坐山虎多年来坐稳实力第一的把椅,但无论谁想称王统辖诸部,不但要防明面的敌人,还要防会在暗地里捅刀子的对手。 年初围攻茨坪之败后,坐山虎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外来者身上,期望弥勒教残部的加入能打破山里的平衡。 彭文彬小心的提醒:“小弟一直怀疑,我们不是弥勒教信徒,如何能让弥勒教人相信大哥是弥勒教传人,周堂主和郑军师也改变不了那些人的心吧?” “所以要死一批人,一批不顺从的人。”彭山康信奉另一套准则,强权即真理。 “如果连郑军师都不顺从呢?” “那就杀了他,”彭山康没有丝毫犹豫,他自信的说:“这么能干的人不会那么愚蠢到信奉什么虚无飘渺的东西,他已经杀死了下坪的里长——是个弥勒教信徒。” “那个人,就像藏在布袋中的利刃,隔着好几层遮挡也能感受到他的锋芒。如果他真心投靠我,可与你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李燕子那几个不过是一群野狗。” 彭文彬无话再说,虎王藏在下坪中,早已看穿了罗霄山中的一切。他亦步亦趋跟在彭山康身后走进大堂,两排护卫在左右手持刀剑严阵以待。那本是要给郑晟展示的笔架山的军威,可想到郑晟是敢率几十人进下坪做内应的人,坐山虎临时改变了主意。 虎王坐上当中的宝座,彭文彬站在他左下手,犹如虎王的影子,也像虎王的伥。 “你要严密监视笔架山弥勒教部众的动作。” “遵命。” “传令,命李燕子和黄子希后日出击,骚扰茨坪乡兵,打探官兵何时入寨子。” “遵命!” 郑晟逃一般离开下坪,出了下坪的寨门没做片刻停留,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带着血腥,但他迟早会返回这里,以下坪主人的身份。明年三月,山里的冰雪融化,他将要对虎王昂起不屈的头。圣教以维护山民的利益传教,坐山虎以盘剥山民生存,他们是注定的对手。 山道两边是四大山贼的营寨,他边走边把营寨和传闻所说的人物对上号。 “这里,谁会成为我的朋友?但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不过为了实现目标,就是杜恭也可为我所用。” 92.第92章 冰冷的雪 冬雪降临,郑晟在元朝渡过的第二个冬天。 山里冷的彻骨,毛大送给了他一张狼皮袄子,是用一张灰色的公狼皮和一张白色的雌狼皮缝制而成。 灰色和白色与雪色相近,在山里行走很难被发现,高超的猎人常用这两种颜色的皮毛缝制裘衣。 毛大嘟嘟嚷嚷,“这么冷的天,山里的老虎也不出来活动。” 冬天,山里最危险的动物是狼,尤其是阴暗冰冷的夜晚,饥饿的狼像孤魂野鬼在山里寻找食物。某些被寒流冻伤的飞鸟和野兔几乎必死无疑。 白雪反射的阳光格外刺眼,除了寒冷,天气无可挑剔。 郑晟一只手掐腰远眺,“走到太慢了,我们的客人会在武功山等级了。” “雪太厚了。”毛大艰难的从坚实的雪中拔出一只脚,“客人也未必能按时到。” “客人们不会迟到,他知道我们处境艰难。”郑晟一只手扶上额头。这么冷的天,王中坤着急见他,一定是很紧急的事情。 一个多月前,在张宽仁的安排下,他在武功山山腰的白鹤观与王中坤会面。这是一次简单聚会,王中坤走出袁州其实决心已下,没有给郑晟半点刁难。抛开有争议的地方,他们至少都是弥勒教的弟子,彭祖师的追随者。 毛大不安,他是带路的人,但运气太差遇见遇见这场大雪,“香主,我们已经走的是最近的道路,谁也没想到前天又降大雪。” 如果没有猎户带路,郑晟在雪天十有*会在山里迷路,他安抚道:“我不是在责备你。” 四个猎户在前,四个猎户在后,虽然沿途不会有危险,但山民谨慎的把郑晟当珍贵的宝贝一样护在中间。 只需三四个月,圣教在山里的传播像无可阻挡的浪潮。传教者像链条把山民们联成一个整体,每一个脆弱的心里都像是找到了慰藉。 郑晟犹如他初次见到彭祖师的模样,除了毛大坚持进献的狼皮袍子,他身穿和山民们一样破旧的衣衫,脚下是透风的草鞋,两只脚冻的通红。他忍受着痛苦,渐渐成为山民们崇敬的传教者。 太阳西下,阴冷的风覆盖群山,熟悉地形的猎户找到熟悉的洞穴,扒开洞口的积雪。 毛大搬出木柴和干枯的松针,打火点燃,九个人挤在温暖的火堆边,郑晟两边自然宽松一些。 “挤一挤,暖和。”郑晟搓着手,“靠近一点。”他的笑容犹如跳动的火花,消除了猎户们心里的隔阂。 许多年后,等他走出深山,遇见强大到几乎无法匹敌的对手。在他精疲力尽时,偶尔会想起山里的日子,虽然苦,可陪在他身边都是山里质朴的汉子。 郑晟从包裹中挑出冰冻的兔肉放在烈焰上方,“人生而无贵贱,无论对我,还是对官差,都能以平等心视之,这才是真正的圣教弟子。” 天黑后,北风呼啸的更加凌冽,汉子们轮流值守,余人围着火红的炭焰进入梦乡。 六天后,他们走进武功山。 白鹤观在山腰不起眼的角落,毛大用力敲打门上的铁环,过了好半天才有小道童出来开门。 “你们是?”小道童没想到大雪封山,观里竟然接二连三来客人。 郑晟掀开斗笠,露出半边脸,“我们是观主的旧相识,你往里通报姓周的客人来访。” “带他们进来。”中年长髯的观主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 “啊,进来吧。”小道童慌忙让开大门,“风真大啊。” 九个人依贯走进道观,让院子里显得有点拥挤。除了郑晟,猎户们个个佩刀背弓,看上去像山里的强人。 “天气寒冷,请进观喝杯热茶。”观主摆动拂尘,眼神自然落在郑晟身上。有些人即使落在一百个人中,身穿最平常的衣服,也无法遮挡住独特的气息。 “王大官人来了吗?”郑晟打了个稽首,“在下姓郑。”他在斗笠的阴影里露出半边脸,凑过头去低声说话。 “正在内院等候。” 道童引八个猎户去饮茶,郑晟跟着观主前往内院。两人走到一扇圆拱门前,观主停下脚步,“王大官人在里面,自从他住进了这个院子,不许外人进去。”他没有走进院子的打算。 郑晟迈开大步穿过圆拱门,掀开头上的斗笠。 十几步外的回廊上站着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汉子,脸上的肉堆在一起,快步迎上来:“香主过的真是艰难,竟然穿草鞋走雪路。“ “欲要律人,先要律己。”郑晟走上回廊,跺下粘在草鞋底的雪。 王中坤由衷的赞叹:“香主才是得彭祖师真传的弟子。” 郑晟冰冷的回应:“我与祖师相处不足一月,没福分得到他的真传。” 两个人走进温暖的房间,墙脚点燃了两个火红的炉子。王中坤心中惭愧,“教众和香主在山里受苦,我却过着这般舒坦的日子,真是死罪。” 郑晟把斗笠挂在墙上,脱下草鞋盘膝在火炉前的草垫上坐下,狠命的揉搓通红的脚,“我冒着大雪,走了六天的山路来到白鹤寺,可不是听你向我请罪的。” 王中坤恭敬的站在他身后,“我斗胆把香主请出来,是因为有一件事事关重大,必须要香主亲自拿主意。”他首次诚心以下属的身份拜见郑晟,刚才见到郑晟脚踩草鞋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拱门口,他竟然有一种拜伏在地的冲动。郑香主,让他想到了彭祖师。 “说吧。” “山里几家土围子向温汤于家购买了一批兵器。” “嗯。”郑晟等他继续说下去,但王中坤许久没有下文。 “就这些?”郑晟仰起头。 王中坤硬着头皮问:“山里的义军缺少兵器,这个要不要取?” “当然要,货物的数量、送货的时间、会派多少人送货,没有更详细的消息吗?” “没有,只有香主准许,我才会专门刺探温汤于家的消息。我预计送货时间在山里冰雪融化之后。”王中坤的眼中闪过兴奋,郑晟再次没有让他失望。 “这会是个非常重要行动。”郑晟使劲的揉搓着冰冻的脚。他忽然想到于凤聪,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人,“温汤镇的铁矿是我们长期目标,所以最好不要与于家正面开战。于家还是那位大小姐在当家吗?” “除了她还有谁,但她爹快不行了,两个堂叔早就做好争夺家产的准备。” “这才是你找我的原因吧!”郑晟回过头笑,“是她把我弄丢在山里,就让我给她添一点麻烦,公平合理。”他迅速抛下温情,在脑海里冷酷的筹备计划。 93.第93章 族人 寒冷的冬天,对很多老人都是一道坎。 温汤于家的老太爷眼看迈不过去这道坎了,他已经两个月卧床不起,常常彻夜不停的咳嗽,吐出带血的痰。 踩着厚实的雪,于凤聪再次来到袁州城。张世策陪同她走向熟悉的街巷。 明净堂前的街道上清扫的干干净净,郑晟不在了,余人一个人维持这座药铺。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余人会想起郑晟,但如果郑晟真的死在山里,他会在另一种道路中走完自己的人生。 明净堂雇佣了四个勤快的小伙计。他们辰时便起床打扫房屋,随后按照余人的吩咐熬制今日的有人要来取的药汤。 一个年轻威武的将军和一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女人走入街道,惹人注目。原本在街心追逐打闹的孩子悄然躲在一边,幼小的孩童也知道躲避官府的人。 于凤聪脸色沉重,皮靴踏上台阶,白皙的手拍上木门:“余郎中在吗?” ”谁啊?……哦,客观稍等片刻。”站在门口的小伙计不认识来人,但很识相,匆忙回到后堂通报。 余人慢腾腾的走出来,见到门前立这的一对年轻人,连忙躬身行礼:“张千户,于大小姐。”他的声音有点僵硬,仿佛还在记恨郑晟在山里被绑架。 于凤聪还礼:“余郎中,家父病重,奴家恳请你再去看看。”她很少也这般低姿态朝旁人说话。无论她有多高的心气,心胸有多豁达,当面临生老病死,终会深刻体会到那种沉重的无力。 余人呆站着想了想,没有请二人进屋喝茶。过了片刻,他再弯腰鞠躬:“恕在下无能为力。” “余郎中还在记恨我吗?”于凤聪显得很虚弱。那个强大执拗的女人不见了,让旁观的张世策隐隐有点心疼。 “医者仁心,我是从寺院里学的医术,怎么会因为记恨不去医治病人,是我真的无能为力啊。”余人的脸上挂着无奈。 张世策上前一步,“郎中没有见到病人,怎么能这么草率的做决定呢。”他像一头向母猴子献媚的公猴,语气咄咄逼人,带着一股官差对百姓的威压。 余人畏缩的向后退了一步,苦笑道:“我已经见过于老太爷了,我不是郑郎中那种天纵奇才,真的治不好痨病。” “算了,不要为难余郎中。”于凤聪扯了一下张世策的袖子。她找过了五六个大夫,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复。再次找余人也只是为了碰碰运气,毕竟他和郑晟是为数不多把痨病的状况说的清楚,并敢开药方的郎中。 她与张世策对视,神态略显尴尬,“我亲自来袁州,不仅仅是为了请郑郎中,我爹坚持要见你。” “是吗?”张世策惊喜,“怎么不早说。” “可那是我爹的主意啊。”于凤聪甜如蜜的消息中放了一味苦药。 张世策怔了怔,很快把这句话甩到一边。不管怎么样,他离自己的目标很近了。于老太爷阳寿将尽,临死之前要见他,其用意不言而喻。 “你去了我家,要顺着我爹说话,就算是临终前哄他安心吧。”于凤聪神态颓唐,“但我这辈子怎么也不会嫁给人做妾。张世兄,算我求你,我会记得你的恩情。” 两个人站在明净堂的门口谈论家事。 于凤聪忧伤的把一盘冷水浇在张世策的头上,把心里刚刚窜上云端的男人无情的拍下地狱。 “如果,我答应娶你当正妻,你愿意嫁给我吗?”张世策的脸色略显狰狞。他玩这个游戏已经很多年了,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耐心。 长久以来,他认为张家为温汤于家在袁州汉军中的世交,于凤聪迟早会投入他的怀抱。虽然不是正妻,他会像对待正妻一样对待她,而且于凤聪也曾与别人有过婚约。 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会嫁给他。 “你已妻室,何必在我这样不幸的人浪费时光。”于凤聪模棱两可的回答。如果她还想嫁人,这辈子不会找到比张世策更合适的人来吧,她挤出一丝笑容,“我回去了,张世兄要是有空,这几天来温汤镇吧,就当来泡一趟温汤。” 余人呆呆的目送两人离去。看见这些熟悉的人,他更加挂念郑晟。 雪天路滑,马车通行不便,于凤聪唯有骑马返回温汤镇。这几年,随着父亲病重,弟弟年幼,她越来越多的走到台前,但非常谨慎的不露面。 一个女人在男人的世界中闯荡,难保不会被心怀邪心又有权有势的看中,给自己招惹来摆脱不了的麻烦。 四天后,十几个于家子弟护送着大小姐回到温汤镇。 寒冷的冬季,对别处是痛苦的煎熬,但是温汤镇最诱人的时刻。镇子门口停着各式各样的马车。自入冬以来,常有远近闻名而来的客人,即使不全是有权势的人,但至少出自富裕之家。 于凤聪在温汤镇实际主事,但她身为女人,接待客人的事情只能交给两位叔叔。她现在也无心接待客人,回到镇子里立刻赶往父亲的住处。 于老太爷的住处屋内比春天还要温暖,但这阻止不了老人的面孔日渐枯槁。 隔着一道回廊,老人便听出女儿的脚步声,他睁开浑浊的眼睛。 皮靴声进入门槛,老人忍住胸口的痒,”你回来了?” ”回来了。”于凤聪趴在床边。 ”张世兄什么时候会到?” ”明后天吧,他要向满都拉图大人告假。” 老人剧烈的咳嗽,”你知道我找他来是为了什么,你答应了。” ”为了于家,我能怎么办,但一个妾撑不起少泽的地位,还不如让我留在于家。”于凤聪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没有将要出嫁的喜悦,也没有嵯叹自己命运多舛。 老太爷粗重的喘息,许久没有说话。 ”昨天你二叔带了一个客人来见我,姓杨。” ”他们怎么会来惊扰父亲?”于凤聪忽然怒不可遏。这是要撕开面皮了吗? ”不,”老太爷咳嗽的脸色通红,于凤聪招手命侍女端来一杯热水,”不是你想的那样,温汤的铁矿不是我一人的。” ”你是个好强的人,但你要记住,于家是一个整体,如果你们相视成仇,你就算嫁给皇帝,也是无根之木。”老头子说出一生体会出来的经验。 当年温汤镇夜黑杀人夜,两个兄弟是跟随他最紧的人。 94.第94章 不是要毁了你们 “是什么让曾经心甘同生死的兄弟反目成仇,是什么让我最亲近的人不能和睦,”老太爷的喘息越来越重,“我就要死了,但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辛苦经营一生的铁矿毁了于家,我会把这当做那些死在我手里人的诅咒。” “但是,我的女儿,我一辈子没让我的对手如意过。你真是像我,不愿意用一副嚼子把自己套起来,可是你要知道,再神峻的马只有上了战场才能表现出与众不同。” 老太爷语焉含糊不清,伸出枯瘦的手抚摸在于凤聪柔顺的头发上,“我的女儿,可惜没人发现你的美貌,无人欣赏你的才干,可惜……,你为什么不是男儿身。” 于凤聪趴在床边,像一只温顺的猫,俨然已泪流满面。在这个虚弱的男人面前,她的脆弱显露无余。她也不愿意伪装的那么强大啊,想躺在心爱的男人怀里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就像她八岁的时候,躺在眼前这个人的膝盖上翻滚着嬉笑。 “张世策是个很好的男人,至少他懂得我女儿的好。”老太爷笑了,仿佛已经了却了心愿。 除了是妾,一切都很完美。但缺陷的那一点才是最重要地位。 于凤聪早有心里准备,她能在翠竹坪开开设山货店铺,正是得益于张世策的帮忙,同时担负着额外的重任,为张世策打听山里的消息。 但就算认命,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所以才有袁州城里那番话。这才是能执掌于家的于凤聪。 温汤镇东山,热气腾腾的水雾中笼罩着三个赤条条的身影。 时隔一年,三个人出现在相同的地方。 于家兄弟看见了与杨奇的从脸庞到胸口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这让他看上去更加狰狞,但杨奇的言谈举止要比去年稳重的多。人只有在挫折中才会成长,被人狠狠的扇了一巴掌,又差点被扔下峡谷,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谁。 “我是带着诚意来的,否则不会透漏这么隐秘的消息,”杨奇抓起一把水,任由微黄的温汤从指缝中流过,“我们是想与于家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否则完全可以借这次机会毁掉于家。”这次他进入温汤镇,一次也没提到虎王。 他自己也不清楚在为谁卖命。在郑军师与虎王决裂前,不用做这个艰难的选择题。 于家两兄弟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时候明显该能做主的老二说话,”多谢杨舍,不知虎王要怎么合作?”带着深深的戒心。 “我们不希望于家大小姐继续主事,她把我们当对手,而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你们都知道我这些年在温汤镇花的功夫。” 杨奇从未用如此纠结的手段处理一件事。作为盗贼,他长期以自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为荣,直到他被王中坤刺了一刀。他才发现自己从前弱爆了。 从前,他模仿虎王。现在,他周边都是被另一种行事风格,那些人都有着不逊色于虎王的勇气。 “我们会取下这份兵器,而且我们会付一半的钱。” 老三先憋不住,”你的意思是,我们不阻止这件事?” “我们需要兵器。”杨奇露出贪婪的神情,“我们愿与温汤于家合作,但别把我们当做善男信女。”说这些话时,他像个真正的强人。 “我们会尽量少杀人,最后让你们出面领人,让你们借此机会走向前台。” “不行,”于老二出言坚决的反对,”我可以与你们做生意,但不能拿温汤于家人的性命当赌注。” 杨奇冷笑着,“老二,别跟我玩这套,你可以去告知你侄女,使温汤于家逃离这件事,但从今之后,交情一笔勾销。” “我不是来跟你们谈条件的,我是来送礼的。”他****身躯爬上岸边,”我们也不想毁掉温汤于家啊。” 于老三急切的看着二哥。 杨奇在冰冷的空气中拿毛巾擦干净身子,一件件的穿衣服。临行之前,郑晟就是这么说的,“我们不是为了毁掉于家,我们最终目的是为了收服于家。” “你们拿什么保证不会伤于家人。”于老二不敢说,袁州谁人不知道坐山虎的恶名。 杨奇套上棉袄,”我来告诉你们,就是诚意。” “于老太爷快不行了,看到于家偌大的家业操纵在一个女人手里,我真为你们不值,想当年于家进驻温汤,两位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吧。” 于家两兄弟从温暖的温汤中爬出来,阴沉着脸听杨奇拿他们的往事调侃。 王中坤敢用短刃在杨奇脸上连着胸口留下一道印记,但于家二兄弟对这种悍匪只能容忍。 “大哥在世时,我们不会与侄女翻脸。”于老二仿佛想证明自己并非不顾香火之情。 想到昨日见到病榻上于老太爷的模样,杨奇暗地里笑了笑,于家之虎快死了,两兄弟带自己去拜见于老太爷别有用心。 再英雄的人物也抗不过时间,他忽然想到坐山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罗霄山的虎王正如日中天,要等到虎王衰败,要到什么时候。 “这么大的生意,那个能干侄女瞒不过你们,就像上一次卖兵器给翠竹坪,最后一刻你们肯定能知晓。为防出意外,你们留意镇里的动静,有消息早点告诉我。据我所知,她已经收了人家的定金。” 杨奇整理衣襟往山下走,于老二使了个眼色,让兄弟跟上去。 “原来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吃里扒外,给你通报消息。”于老二站在半山腰,侧耳听着镇子里打制兵器传出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但即便他看穿了一切,还是要往杨奇挖好的坑里跳。 就像开棺材店的盼死人,开药铺的盼生病,做他们这一行的最大的好消息便是战争。 于凤聪的运气好到极点,现在,战争来了。 如果他那个能干的大侄女开辟出新的武器销路,再嫁给汉军千户张世策为外援,于家再没他们兄弟什么事。 这怎么能忍!所以,明知是个火坑也要往下跳。 95.第95章 山里的变化 杨奇经走在安宁的翠竹坪街道,这条道路他走过千万次,每次他都是孤身一人从这里返回山里。暴雪后的集市没有往日那么热闹,山里的货郎拉着驮着货物的牲口,在干净的雪地中留下一排脚印。 斜前方一家店铺门口最热闹,远远的看见五个黄色的大字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王记山货铺”,这就是王中坤新开的店铺,名字很有山里的乡土气息。 穿着青色棉袄的伙计举着一张牌子走出来,“别急,别急,我们东家的慷慨大方,你们不是没见识过,只要是好的山货,价格上绝对不会亏待你们。” “排好队,排好队!”他用木牌拍打着急不可耐伸长脖子往里面看的货郎。 杨奇在熟悉的酒馆坐下,要了一碗面条,加上一盘子卤好的野猪肉。他是袁州有名的大盗,无论在袁州城还是在旁的什么地方,绝不会亏待了自己。 每当他没钱的时候,会消失一段时间,但厉害之处是从未在官府留下过案底。 伙计先端上野猪肉,再温了一壶酒送过来,“杨舍,好久没来了。”翠竹坪的人不怕强人,没人敢在坪子里闹事,这里的防备比袁州城差不了多少。 杨奇用筷子指向斜前方,“为何只有王记一家生意兴隆,其他几家店铺像是快关门歇业了?” “杨舍有所不知,这个王记山货铺好像是什么大人物开的,一进入翠竹坪立刻把平常山货的价格提高了三成,若有好的山货更是不计成本。现在货郎们有了好东西都是先往王记送,王记不要了才卖给别的家。” 雪后天气寒冷,今日没什么客人,伙计给杨奇把酒斟上,他身边说话。 “别家店铺忍得了吗?” “忍不了啊,前日有七八家店铺东家告到张老太爷那里去了。”小伙计端上热汤面,忧心重重的说,“也不知怎么了,山里的货郎都学精明了,他们能从王记换盐巴,再从于家铁铺换取铁器。好多山货咬定一口价,宁愿不卖也不降价。各位掌柜和东家都说是张老太爷让外人进翠竹坪坏了规矩,再这样下去,店铺都经营不下去了。” “以往货郎们来一次翠竹坪不容易,都眼巴巴的盼着卖完山货换好山里需要的东西,各家货铺可以串通压价,现在货郎们好像相互之间有了勾结,生意不好做了。”小伙计摇头晃脑转到热气腾腾的面汤锅那边,那里比通风的客堂暖和。 杨奇急飕飕吃完热汤面,再在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品烧酒、吃牛肉。、 山里正在起变化,从虎王攻取下坪,到山里的货郎串通一气,弥勒教残部短短半年已经在罗霄山里打下了烙印。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弥勒教虽然惨败,但曾经辉煌不是一盘冷水可以浇灭的。教徒王中坤能动用官府的背景,在翠竹坪开这么大的店铺,虎王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也许还很遥远,他忍不住想揣摩明白,如果有一天虎王和弥勒教军翻脸,他要站在哪一边。 冰雪覆盖连绵的群山,山里的动物藏在巢穴里。 除了猎人,山民们多数窝在家里。冬季非常适合狩猎,猎户们结队在山里搜寻野兽。 圣教的浪潮不惧寒流在山里流淌,这个冬天对郑晟来说太宝贵。 下坪和茨坪之间的战争仿佛也被冻住了。第一场雪来临后,坐山虎命四大山贼各自返回山寨歇息,等候开春的召唤。 猛虎旗帜在下坪的城墙上耷拉脑袋,方圆十里不见人影。雪天路滑,兵马在野外驻扎太痛苦,茨坪的乡兵探听清楚了消息,但没有在寒冬开拓攻势的打算。 山贼们走了随时可以回来,杜恭到达茨坪后,了解以茨坪的实力想对抗群贼收复下坪几乎不可能。他把希望寄托在山贼内讧,所以这个冬天对茨坪的杨祝两位家主也很重要。他们趁四大山贼各回山寨,忙着派出使者,妄图从不可能中找出一线生机。 夕阳落山,万籁俱寂。 每隔一刻钟,下坪的寨门会打开闪出一条缝,五六个山贼牵着猎狗外出巡逻。站在下坪的城墙头可看清楚周边的一起,但彭文彬仍然小心翼翼。他读过书,知道李塑雪夜袭蔡州的典故。 他站在城墙头往茨坪方向看了一会,默默的返回镇子里。 笔架山七成的兵力在下坪,坐山虎自攻取下坪后再没有离开这里,仿佛在显露自己不取茨坪不回山的决心。 进入杨家大院,一直到内堂的通道对彭文彬畅通无阻。坐山虎给了他这个族弟前所未有的信任。内堂由虎王亲卫把守,共有两百人,轮流来值守,只听虎王一人命令。 “彭文彬觐见虎王。” 亲卫入门通报,每天的这个时辰,他都会来到这里。坐山虎深居简出,自从入了冬季,每天常常拥抱妇人为乐。 他呼了几口冷气,又跺下鞋底的积雪,亲卫已经回来了,“虎王穿小寨主进去。” 进门口是熟悉的回廊,落草之前,彭文彬走过许多村落,下坪没有奢华的地方。也许因为杨里长是弥勒教徒,崇尚简朴,杨家大院占地不小,但家居摆设很简单。 堂屋门大开,彭山康正趴在方桌上,手执狼毫写着什么。 彭文彬抬脚迈进门槛,如往日一样通报:“拜见虎王,今日茨坪并无异状。” “哼哼,”彭山康推了推桌子上已写好的几份墨宝,“这是几份请帖,明日命人送给那四个人。” “遵命!” “今年的缴获丰厚哈,我想邀请老朋友下山共度除夕,”彭山康落下最后重重的一笔,提笔偏头欣赏自己的墨宝,仿佛要从如螃蟹爬出的笔迹中找出一点王霸之气,“开春后即是大战,我和杜恭都在等着冰雪消融,那四条狗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啊。” 彭文彬暗地里松了口气,族兄心里果然明白的很。他一直认为族兄对那四家山贼太严厉了。山里的都是南人,而他只盼望能早日向蒙古人宣泄仇恨。 “杨祝两家想拖我的后腿,可官就是官,贼就是贼,官兵了进驻茨坪,他花再多的粮食和钱钞都是白费。”彭山康得意的笑,“他们最多想出工不出力,难道还有谁敢在我背后捅刀子。可以让他们捞点好处,但话要说明白。” “大哥英明。” “弥勒教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还在传教,最近山民中渐渐传颂圣教之名,但好像并无人提及族兄是弥勒传人。”彭文彬迟疑着回答。笔架山原人数充实,但如今分驻两地,还要确保两地都不能出问题,实在拿不出多少人手往山里打探消息。 “不急,等我攻下茨坪,山里谁敢不从。”彭山康把笔扔上桌子,“他们一个个心怀异心,但又相互怀疑,都将是我的马前卒。” “虎王威武,”彭文彬躬身。 笔架山虽然漏洞不少,但虎王早有准备,对手形不成气候,族兄一统罗霄山的趋势不可逆转。 96.第96章 等着见你 圣教弟子没有除夕夜。 郑晟窝在干枯的草堆上,破旧的草鞋丢在一边。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他浑身生出微醺的无力感。这里是一个叫做杨山洼的小村落,说是村落,其实只有十几户人家,离他毅然逃出于凤聪掌控的村不远。 “香主,你还在这里。”张金宝走路像头奔跑的犀牛,他刚去村里转了一圈,没想到平日忙碌的香主竟然晒了一上午太阳。 郑晟伸了个懒腰,“闲下来的时候真是舒服。” “四大山贼都出发了,明天都可以赶到下坪。” 明天便是除夕夜,郑晟很是不解,笑着调侃,“虎王还真是不给我们面子,邀请了四大山贼聚会,竟然吝啬的不给我送来一张请帖。” 张金宝呸了一声,“什么虎王,猫王还差不多。”他们这些亲信都知道圣教与坐山虎翻脸在即。 “别这么说,坐山虎毕竟在我们危难的时候拉了我们一把,如果没有他施舍的四个月粮食,我们早就化作山里草木的肥料了。”郑晟脸上挂着讥笑。他心中当然不会这么想,这个时代容不得仁慈者生存。他感谢坐山虎,但如果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把赤刀插入虎王的胸口,恰如他杀死周才平。 “如果有了兵器,你属下那些人能上阵拼命吗?” 张金宝挠挠头,“我按照香主的吩咐让他们练习队列,听命令行事,但毕竟没有亲自上阵试过。” “马上有让你们练习的机会,”郑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正月初九,温汤于家送兵器进山,于家大小姐心急,不等过了元宵节就送货。” 为了劫持送武器的队伍,他费尽心机,山里的猎户正在整戈待发。为了不引起附近村寨的注意,他的属下正零散的分布在方圆几十里的村落和山洞里,只等他一声令下,两三天内,六百兵丁便可以到达目的地。 郑晟跳上一块高耸的石头,“看见没,那里的地形像个葫芦口,外面宽里面狭窄,你带两百人挡住往前的道路,周才德带三百人堵住后路。如果这次能得手,以后再不用拿着木杆打仗。” “有了兵器,我们比四大山贼更强大,只弱于虎王了。” “不,没有兵器,我们也比四大山贼强大。”郑晟深邃的目光注视他走了十几天山路挑选好的战场,“我们是立志匡救天下的人,怎么是那些山贼能比的。彭山康有点想法,可他空守宝山,终究也只是个山贼。” “正是,”张金宝眼中闪着兴奋,“香主是要解救天下南人。” “不是南人,是天下人。”郑晟纠正他小小的错误,“生又何欢,死有何惧,除恶扬善,唯光明故。”他来到七百年前,花了一年时间终于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什么弥勒教,圣教,他一个也不信,但糊里糊涂成了彭莹玉的弟子,与明教关系匪浅,难道他要坚持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一套,可儒家的能人都站在朝廷那一边呢。他改制弥勒教,朝拜象征意义的烈火,总比把性命寄托在神佛身上要好。 最多不隔两天,会有温汤镇于家的消息送入深山。进出山里的货郎从王记山货铺拿到密信,送到周光下属的传教信徒手里,再辗转送给郑晟。读着密信的内容,他仿佛能看见于凤聪在忙着什么。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有了于家兄弟做内线,温汤镇已向山里遮遮掩掩的敞开怀抱。 “也许我在这个时代见过的女人太少,如果要娶妻,没有比大小姐更合适的人了吧。”郑晟把密信叠的工工整整收集起来。他还记得站在于家堂屋的门缝里听见于凤聪与于老太爷的那番话。回头细细想想,并无特别之处,但为何在那顷刻间拨动了他的心弦。那骑在战马上飒爽英姿,鹿皮靴包裹的紧致的小腿,与她白天鹅般傲气的脖子简直完美搭配,难怪会把张世策迷的神魂颠倒。 征服这样的女人,才有成就感啊。二十岁,正是花儿绽放的年龄,来当我的压寨夫人,岂不是比当张世策的妾更有挑战。郑晟冒出头顶天空中云彩般的心思,自己都不知道要飘往何处。 在这期待伏击的短暂时间里,他偶尔会像个会幻想的年轻人。脚下的草鞋和冰冻的双脚是现实,脑子里虚无飘渺的念头是幻想,他同时被感性和理性的思想包裹。 除夕日,波澜不惊。 正月初三,……,正月初七,从山外传来的消息固定成一天一次。为了成功截获这一批武器,王中坤在翠竹坪低调的过了春节,不惜为自己召来被怀疑的隐患。 除夕之后,天气晴朗,山道上雪融化了,露出灰色的草坪,适合马拖货车行走。 正月初十清晨,郑晟披着破旧肮脏的灰布衫,脚上套着穿了一个冬天的草鞋,早早来到山顶的巨石上西边的山下眺望。昨天夜里,他的彻夜无眠,心跳的厉害,谁也不知道,那个精明的女人会不会改变主意,或者于家兄弟会不会良心发现透露这里的消息。 巳时,山下过道上,一个身影一路狂奔而来。每天都是如此,但在郑晟看来,今天的信使走的更急。他等不及了,朝在不远处守候的张金宝吩咐:“信使来了。” “属下就去迎接。”张金宝看出香主的焦躁。 一刻钟后,封口信送到郑晟手中,王中坤亲笔书写,端正的小楷非常漂亮,在袁州很难找出有人能写出这么有力的书法。信里是确切的消息,于家的货队走出温汤镇,随行的护卫有一百多人。依据王中坤在书信中所说,温汤镇于家此次可谓是精锐尽出。 郑晟如释重负,“传令,让周才德带人连夜行军赶来这里,山里的猎户们也都集中吧。”那个女人到底年轻,没看透利益面前无父子兄弟的世情。 传令的信使在山里飞奔,操练了半年的弥勒教义军和毛大招募的猎户昼夜向北行进。 “女人,终于来了,等着见你啊。” 98.第98章 有强人 马车的辙在草地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于家的护卫分成两部分,一半人举着旗帜在前开路,另一半人挺胸凹肚殿后。 经营铁矿的温汤于家比抢劫为生的坐山虎要富裕,笔架山只有五六十骑兵,温汤镇的此番担任护卫的骑士有八十人。 车队穿过细长的翠竹坪街道,于凤聪骑在高头大马上,用黑色的面纱遮挡住脸,格外增添一份冷艳。 父亲病重无救,随时可能西去,但这阻挡不了她亲自出行完成这次交易的决心。感谢去年坐山虎突袭下坪,她得以把家族积压了两年的兵器销售干净。山里的土围子被惊吓到了,不惜代价从温汤镇购买兵器用以自卫。 车队没有在温汤镇停留的打算,举着旗帜呼喝,街道中商贩和行人乖巧的让开道路。店铺里的伙计和客人纷纷来到门口看热闹,于家骑兵器宇轩昂,看上去比官府的骑兵还要威武。有心人在暗中估摸,究竟是于家的骑兵强大些,还是翠竹坪的护卫更厉害。 白白胖胖的王中坤眯着小眼睛站在门口,视线落在高挑的于凤聪身上,看不出喜与悲。不仅他如此,这街道上有半数人目光转到于凤聪那里就挪不开。 女人的美不仅在柔顺,刚健的女人美更能激发男人的征服欲,可惜于凤聪斜挂在肩膀上的那张雕花桦木短弓,让绝大多数俗人连与她对视的勇气的都没有。 王记山货铺的掌柜转到王中坤身后,“东家,听说了吗,于家的大小姐箭法如神,百发百中。” “是吗?”王中坤吧唧嘴巴,好似吃了没加盐巴的菜。 “是啊,”掌柜言之凿凿,“于家的小姐,张家的少爷,是袁州有名厉害角色呢,于家两个叔叔被这个侄女压制的不行,家务事根本插不上手。” 果然集镇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消息传播的最快,于家老爷子病重,家人争夺家业控制权已闹得快让整个袁州知晓。 “可惜,她是个女人,”王中坤两只白白胖胖的手交叉在小腹的前,眼中隐藏着锋芒,“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终究是要嫁人的,难道于家的家业将来要随她落到外人之手吗?” 这一行人鲜衣怒马,威武雄壮,在他眼里无异于死人。如果郑晟连送到嘴边的鸭子吃不下,也就不值得他去追随。 “是啊,是啊,听说汉军张千户去年去于家提亲了,难道温汤于家要归张家所有?”掌柜附和着东家的话,目不转睛的盯着于凤聪胯下白马。他对盛气凌人的女人没有兴趣,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马。 “听说过壮士一怒吗?那是要拔刀杀人的。于家占着铁矿宝地,除非于家兄弟死,张世策又有什么办法能插手于家的生意。”王中坤脸庞的肥肉咧开,露出阴冷的笑,“一块肥肉总是能引起许多猎狗争夺。” 弥勒教既然出手,志在必得。 郑香主在给他书信里说,即便让于凤聪死,也不能让她嫁给张世策。他喜欢这种做事的风格,让他有如鱼得水的感觉。不像彭祖师,总是仁慈的对待各地南人豪强,诸不知那些豪强是蒙古人豢养的走狗啊。 “吓。”掌柜被东家的神情吓到了。眼看车队快要过去,他默默的返回店铺。 两个时辰前,于家才派人向翠竹坪张家通报消息。张嗣博命张嗣山带一队人暗中维持秩序,并无人出面来送。 于家此举明显是不信任翠竹坪张家,张嗣博没必要蹭着热脸过来找不快。再加上张世策几次来到翠竹坪,说话做事以官势压人,翠竹坪的人连带着对传闻中将要嫁给张世策的于凤聪观感不佳。 车队毫无滞涩的通过翠竹坪,往前便是莽莽群山。 于家货队出行有自己的规矩,如果不是路途遥远,他们从沿途经过的河流和山泉中取水饮,只吃自带的干粮。 过翠竹坪二十里,车队停下来歇息,于凤聪下马,四个比她还要高一头的强悍仆妇过来服侍。 此次于家卖兵器进山可谓是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除了当事人,许多于家人都是临出发前一天才知晓,于凤聪很满意。根据张世策年前透露,山里的盗贼都集中在下坪与杜恭对峙,这一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掀开面纱塞了几片干牛肉进嘴咀嚼片刻,忽然吩咐:“把李重八,徐二愣那几人叫过来。” “是。” 仆妇往不远处的护卫统领传递命令。 不一会功夫,两个健壮的护卫两者四个面色黝黑的山民走过来。他们是土围子的信使,负责来回传递消息。 于凤聪重新放下面纱,“山里的规矩,过了翠竹坪就算是进了山了,你们现在回去通报消息,让各村寨出人前来接应。” 四个山民齐刷刷在她面前跪下,“遵命。” “各村多出来点人,我只把货物送到华云坊,再往山里面的村寨要自己来取。” “是。” 四个山民答应着起身先行离去。大队人马歇息了一刻钟继续往山里进发。道路渐渐狭窄,有些地方只容一车通过。经验丰富的斥候前行七八里探路,马蹄声惊起两边丛林里的鸟儿扑腾腾乱飞。 夜晚时分,货队进入万龙山村,这是进山的一个歇息点。于凤聪见过族长,去年她亲自来山里走一趟,打通了许多关系。 伙计们按照账册把万龙山村购买的枪头和弯刀卸下来交货。万龙山离翠竹坪不远,往山里还有好几座土围子挡着,不那么恐慌,只是象征性的买了一些兵器,货量不大。 伙计和山民在清点货物,于凤聪接机向族长打听,“山里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一听到这话,老族长的眉头立刻蜷曲起来,“大冬天的能有什么变化,现在就等着茨坪的结果了。” “放心吧,朝廷已派官兵进入茨坪,坐山虎那帮人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族长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你这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坐山虎的厉害。 “弥勒教的人有下落吗?”于凤聪问到关心的问题。每次想到被弥勒教人掳走的郑晟,她心里都硌得慌。且不说郑晟失踪给张世策带来的麻烦,那个郎中给于家人孩童种痘,还给父亲开了药方,也算是对于家有恩的。 “有人说,山里有郎中借治病传教,但我们万龙山村周边没发现什么陌生人物。” 于凤聪默然无语。也许郑郎中被盗贼挟裹,也许已经死了,她在翠竹坪里开店铺帮着打听,山里的货郎没人听说他的下落。 一夜过去,货队次日辰时出发。 午时过去,道路时而宽敞,时而狭窄,马儿弓着背用力拖车翻过山坡。 离笼上村越来越近了,于凤聪脑子里总是想起郑晟,她不是在惋惜郑晟的命运,而是愈想愈觉得那个郎中消失的蹊跷。 柔弱的余人能逃出来,郑郎中孔武有力,怎么会在村子里被弥勒教的妖人带走,那些人难道是抬着他翻过梯子? 时隔半年再次回到山里,笼上村那夜激战的场景在她脑子竟然越来越清晰,官兵和山民明显占据优势,而且妖人根本就没攻打到关押郑晟和余人的那座木棚。 太阳正在头顶,她越想脑子越昏沉,密集的树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 “嘘!” 就像一根针狠狠的扎在她的头皮。 “有强人!” 99.第99章 还认得我 战马的感觉非常敏锐,骑士的紧绷的肌肉像是会传染。它们爆发出低沉的嘶鸣,摇晃着长着漂亮鬃毛的尾巴。 “怎么回事?”于凤聪大声呵斥。 前列护卫统领副手催马回来,“大小姐,前路有强人拦路。” 于凤聪克制心中的惊惶,环首看四周。车队正处在一片开阔地,正前方是一道狭窄的山谷。感谢老天爷,山贼没有等货队进入山谷攻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形势不容她多想,两边茂密的杉树林里口哨一声紧似一声,前后左右呼应,此起彼伏。她隐隐听见山贼的大脚板在布满砾石的地上健步如飞。 前队尚未摸清楚情况,后队护卫中又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嘈杂的呼喊声:“不好了,不好了,山贼把退路堵住了。” 隔着三四百步远,几十个山民拖着枝叶茂盛树木把回去的道路堵的结结实实。有几个护卫想去驱赶,被跟在山民后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射回来。 于凤聪正待下令,东边的山林中爆出一声土炮,巨大的响声在群山中回荡。东坡茂密的丛林中竖起一面旗帜,上绣一片烈焰,绽放三片火云,好似要腾空而起。 旗下一个嗓门洪亮的汉子大声呼喊:“于家的人听好,你们已经中了埋伏,乖乖束手就擒,否则便让你们埋骨此地。” 炮声一响,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于凤聪没打过仗,没有对阵经验,恍惚间没有立刻做出突围的决断。堵在后路的弥勒教军不管这些,奔走如飞把大石头和滚木顺着山坡往下滚,片刻间后面的道路已成了一片乱石滩,无处下脚。 猎户们摘下身上的野草从地面爬起来,两侧丛林中像变魔法一般多出近百个拉着弓的射手。他们手中弓的形状不一,有的只是用弯木绷上筋弦,但能射入野兽光滑皮毛的箭头一定能钻入人的*。 周才德站在大石头,遥遥的拱手:“在下圣教堂主周才德,于大小姐,得罪了。” 后队护卫统领乘着混乱催马挤过来,“大小姐,杀出去,要快。” 见于家护卫有异动,周才德身边大嗓门的汉子又喊:“各位不要妄想逃走,否则莫怪刀箭无眼。” “突围,突围。”于凤聪银牙紧要。她浑身冰冷,原本踌躇满志的计划,竟然是别人的陷阱,“丢下兵器,突围。” 山贼在此埋伏,显然是蓄谋已久,她已经不奢望能带回兵器。丢失了这些武器,她在温汤于家的威望会跌倒谷底,想到躺在病榻上老父亲,她不知该怎么去面对。 货队所处的山道很宽敞,前队四十多个骑兵调转方向。马拖的货车阻塞在大路正中,骑兵不得不像躲避礁石的航船,忍耐着焦躁操纵战马穿行。 周才德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面红色的旗帜,右臂竖直举起骤然用力,犹如一柄不可阻挡的战刀劈下。 扎着兽皮裙子的山民从密林中走出来,警惕的看着骑手们,他们一时间还难以把人看做野兽。 然而,一切只要开始,后面便是顺理成章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高近一丈的断崖上跳下,往前急速腾跃,在同伴们的欢呼助威声中,他两腿分开站定,拉开半人高的牛角弓,长箭带着尖锐的空气割裂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乌黑的箭头钻进一个护卫的胸口,发出如射入皮革中沉闷的声音。就在于凤聪的身边,后队护卫统领捂着左胸,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坠落马下。 “救他,救他!”于凤聪指挥亲随救人。她在马上抬起头,眼睁睁看着毛大大摇大摆的退回本阵。于家从未有人能把弓箭射这么远,还这么准。 猎户们从嗓子眼里发出古怪的尖叫,像在驱使猎犬追捕猎物。各式各样的长箭飞舞在半空中,它们中有些只是用尖锐的骨头做尖头。 真是令人恐惧的声音!山里有各种古怪的传说,猎户们的尖叫恰如传说中鬼怪的叫嚣。 前方传来腰鼓声,张金宝领着他的队伍从阴冷的峡谷中走出来,义军随腰鼓的节奏迈着整齐的步伐。他们举着细木杆长枪,能把隔着三丈捅进对手的身体。张金宝举着腰刀站在队伍的右侧,像个领兵出征的将军。 周才德重新竖起红旗,嘈杂的场面好半天的才安静下来。猎户们不愿意停下叫声。包围圈中骑兵脸上的神情他们似曾相识,山里凶残的狼坠入陷阱后,和那些人的表现很相似。 “放下你们的兵器,投降吧。”只有场面安静下来,周才德才能确保于凤聪能听清楚他的声音,“于大小姐,我们不是山贼,我们是圣教义军,不会残杀无辜。” 刚才那片刻混乱中,于家又有两人被猎户射伤。护卫们同样用弓箭还击,可他们此次出行多数人带的是骑弓,射程比猎户的步弓差了不少,好在猎户中有毛大那般好射术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山贼们停止了进攻,于家的护卫们纷纷跳下马,把于凤聪护在中间,这时候再骑在高头大马上就是活靶子。 于凤聪掀开黑色的面纱,脸色苍白如远处山峰上的雪。她怎们能相信周才德的话。 “大小姐,我们护着你突围。”族人拉住她战马的缰绳,可是护卫是都是有家有小的人,死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我把兵器留给你们,为何要斩尽杀绝。”女人对着周才德回应,“杀死我们,你们也要死一样多的人来陪葬。”她不是在恐吓,于家的骑兵有这个实力。 忽然,从东坡下走下来一个人,脑袋藏在帽子里,身上穿着肮脏的灰色布衫,赤红的脚上套着暗青色的草鞋。 “我给你送来一个人,他会告诉你,我们需要什么。”说完这句话,周才德转身跳下石头消失了。 猎户们在两边山坡上虎视眈眈,后面的山贼们把出山的通道越堵越死。 于凤聪没有妄动,她忽然想到先行入山的信使,如果附近的土围子得到消息,也许回出兵来救援。 她目不转睛盯着那个人走过来,护卫在十步外挡住他。 郑晟慢慢的掀开头上的布巾。 “郑郎中。” “好久不见,大小姐还认得我。”郑晟浅浅的笑。刚过去的寒冬在他的脸上留下一层红扑扑的粗皮,和猴子屁股差不多,所以他的笑容显得很滑稽。 变化太大了,时隔半年,如果不是在这山里,换做袁州城的某处,于凤聪也许不能一眼认出他。“你是弥勒教人?”她跳下马,右手按上腰间的刀柄。 “如果我不是郎中,即便想当圣教弟子,他们会嫌我浪费粮食。” 100.第100章 女人的思维 “你被他们挟裹了?” 郑晟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其实他们是一群可怜的人。” “可怜?”于凤聪眉心一跳,“现在是这群可怜的人把我包围起来,他们不但要取走我们的兵器,还要威胁我们的性命。” “不,他们不要杀人。”郑晟摇头,“请大小姐屏退左右。”他抬起双肩,示意自己没有携带兵器。 “大小姐!”护卫怒吼阻止,在他们看来,从山贼从中走出来没什么好人。 于凤聪冷冷的打量郑晟,这不是她记忆中的郑郎中。郑晟镇定自若的让她感觉很陌生,他不像郎中,从衣着装扮到行为举止已和山贼们融为一体。 “你们退后。” 于凤聪站在郑晟对面,挺起高耸的胸脯,即使身处绝境,她也不会示弱。 两边的护卫退后,让开直径约为十步远空荡荡的圆圈。郑晟凑过脑袋,贴近于凤聪的耳边,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他们不是想取你的性命,他们是想与你交朋友。” 淡淡的香飘进他的鼻子,有点像茉莉花的味道。于凤聪的耳垂白糯,挂着三叶草的坠子,在阳光下反射光芒。 “交朋友?” “看见那个峡谷了吗?”郑晟指向西边,张金宝正率两百义军步卒在那边列阵。“如果他们真想伏击,你们现在八成的人都该该是死尸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不易觉察中带出藐视的气息,仿佛那是他制定的计划,其实正是如此,“他们想与于家交朋友,想长期从于家获取兵器。” 于凤聪终于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银牙咬紧:“不可能,那会毁了于家。” “如果你不答应,于家已经毁了。”郑晟上半身前探,“你不要急于下决定,先听我的把周才德的条件说完。” “说。” “这批兵器弥勒教人全拿走,但他们会付钱,支付一半的钱。你们就此投降,他们不会伤害你们性命,三四天之内,会有合适的人把你们领走。” “谁?” 于凤聪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话语,她隐然觉得自己陷入一场大阴谋中。那感觉就想四周被无形的网环绕,而她是网中徒劳挣扎的飞虫。 郑晟面无表情,“你的两个叔叔。” “原来是他们,是他们!”于凤聪惊叫。难怪弥勒教人对货队的行踪了如指掌,于家竟然有人与山贼勾结,真是想不到啊。 四周的护卫不自然的围上来,郑晟一直在他们的视线中,没有对大小姐做出任何威胁的举动,但大小姐的惊叫就是警讯。 于凤聪捂住嘴,很快镇定下来,环指四周,“你们都退后。”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郑晟代表弥勒教告诉她这个秘密,究竟要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郑晟等着女人冷静,他满意于凤聪的表现,这个女人没这么容易被击垮。 “你的两个叔叔带走于家护卫,周才德准备把购买武器的钱一半付给你,一半付给你的叔叔……” “从此以后,于家归我和我叔叔共同当家。”于凤聪抢下他的话,“他们能自由的从于家购置兵甲。”她什么都明白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杀了我,让我的两个叔叔当家,岂不是更简便?” 郑晟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没有回答于凤聪的疑问。如果说了原因,等于暴露他的身份。 于凤聪死了,于家兄弟独自当家,未必会敢与卖兵器给弥勒教义军。如果让官府知道,这是家破人亡的死罪。于凤聪在,由于她与张世策的关系,于家与官兵的兵器渠道永远掌握在她手里,于家兄弟只能另开商路。 “你说的很好,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你拿什么保证护卫放下兵器不会被屠杀,”于凤聪像一座冰山,“你代表他们来谈判,在弥勒教中的地位应该不低吧?”她一向自诩能干,没想到筹划最大的一笔生意竟然被人玩弄在鼓掌之上。 “我只是个郎中。” 郑晟向转身向后山打了个手势,“你随我过来,我带你见个人,你就相信了。” 他转身朝东坡方向走去,于凤聪毫不犹豫的跟在后面。刚才还层层设防,一番话后,她毫无防备的走入山贼的弓箭射程之内。护卫们焦躁不安,但听她的号令不敢跟过去。 郑晟高大的身影挡在前面,于凤聪不用直面凶恶的猎户,稍稍减缓她的恐惧。 “如果他们想杀你,刚才第一箭就不会射中那个护卫。”郑晟头也不回的走,他一点点的摧毁于凤聪的心防。 对面山坡顶上跳下来一个人迎面而来,那个人带着与郑晟一样的头罩,走到于凤聪对面三步远掀开头巾的一角。 “是你?”于凤聪确信郑晟的话无疑。杨奇多次进出温汤镇,她对两个叔叔交往的客人一直很留意。原来两个叔叔真和弥勒教人有勾结。 杨奇嗓子沙哑:“你要知道,其实郎中刚才说的不是他们最想见到的局面,他们是……真的想杀了你。”自始至终,他不敢看郑晟,生怕露出马脚。 “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我的命?” “因为我们的敌人是蒙古人,”杨奇双手合拢在胸前做出火莲花的手势,低头吟唱:“生又何欢,死有何惧,除恶扬善,唯光明故,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 “他真的是你们的郎中?”于凤聪指向郑晟。 “堂主以为让熟人来与大小姐说话,更能让大小姐相信。”杨奇朝两人各一拱手,自行返回山坡,他出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于凤聪站在原地发呆,世界这么残酷,她只是养在池子里的鲶鱼,虽然好动,但与那些观赏用的锦鲤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郑晟开始担心这位大小姐别倔的性子做傻事,那可就破坏他的全盘计划,“大小姐,相信我的话没错的,弥勒教人在山里死了成百上千,你以为在这里拼掉百条人算什么,于家的护卫死在这里,温汤镇就不知道要沦为何人所有了。” “是啊,先想办法活下来,你回去与周堂主商议,我们可以交出战马,但能否留下兵器?” 郑晟忍了忍,“好吧。”做生意有讨价还价,留不留兵器对大局影响不大。 两人说了半天,已过去了半个时辰。山道两边的义军全然显露出来,丛林中竖起七八面火焰旗帜。 “看看四周,弥勒教人投靠了坐山虎,已经恢复了元气,以后没事少往山里来。”郑晟的警告落在于凤聪的耳朵里如同关心。当初,他这位郑郎中也是因为无谓进山,被弥勒教的人挟裹而去。 “你放心,我脱困后,会想办法救你出去,如果于家与周堂主有了生意往来,问他要一个人应该不难吧。” 郑晟深深的佩服女人的思维,自己还没来的及脱困,竟然想着救别人。 101.第101章 有情无意 郑晟顺着大石头上垂下来的绳子爬上去,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林后。他猜到于凤聪想拖延时间的想法,可笔架山坐山虎的旗号打出来,哪家土围子敢带人出来救援。 说到底,他在狐假虎威。可是,谁愿意夹着尾巴做人,就像他命周才德杀死下坪的杨里长。 换个时间,换个地方,他也想与同为弥勒教弟子的人把盏言欢。但世界很残酷,他没有一颗博爱的心,他的爱只能给站在自己一边的人。 半个时辰后,他再次返回到于家的营地。 “周堂主答应了你的条件,但你们人数太多,必须进入山里分两处关押。” “郑郎中,”于凤聪鼓着脸,神色严峻的盯着他,“我下面说的话可能有些伤人,但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你孤身一人无家小,可以从贼,我这里的一百多人都有父母儿女,如果弥勒教人暗藏歹意,你是医者仁心,可不能骗我们。” “我只是个传话的人,”郑晟挠挠脑袋,“但据我在弥勒教营中呆了半年所看的情形,他们还算是言而有信。不如这样,你跟在你们身边,如果弥勒教人背信弃义,你们就先杀了我,算是我给你们一个交代吧。” “我杀你做什么?”于凤聪脸部肌肉松弛,做了个想笑的表情,“别看我冷着脸,这辈子还没杀过人。”她紧接下来话把郑晟准备好的温情话语堵了回去,“但是,我不怕杀人。” 毛四带着二十个山贼走进于家营地,护卫们听大小姐的命令交出战马的缰绳。前后道路都被堵住,战马无法通行,他们即便突围也要先靠一双腿迈过乱石地,战马在山里无用武之地。 张金宝带人先驱赶走装满兵器的货车,义军在峡谷口撬开货车内的木箱盖子,每人依次领取一柄腰刀。山民们抬着余下的木箱在丛林中奔走如飞,很快随脚步声消失的无隐无踪。 猎户弓箭手站在两边山坡上监视,一个多时辰后,整整四货车的兵器被搬的干干净净。 周才德没有再露面,张金宝指挥把于家护卫分成两队,分别由前后两队义军押走。事已至此,人为砧板,己为鱼肉,于凤聪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认赌服输,郑晟陪在她这一队护卫的外围。 办完各种事情,太阳快要落山了。 山里的夜晚很冷,温度下降的很快,阴冷的气息和深不见头的密林让山里的恐怖传说不像是空穴来风。 护卫们哆哆嗦嗦,他们身上佩戴了兵器,但大多数人已没有执兵器的勇气。于凤聪把身上裘衣裹的紧紧的,昂着头跟在领路的义军后面。 一直走到天黑,还没到达宿营地。义军点燃火把,喊着号子在山路中穿行。他们对这里习以为常,不怕寒冷,也不怕黑暗,因为香主正在身边看着他们。 这位不怎么讨人喜欢的香主,领着他们抢到了粮食,换到了棉衣,现在又夺取了兵器,而且他还是彭祖师的徒弟,即便是冰人也该被融化了。 火把微弱的亮光照不清楚道路,于家护卫脚下磕磕绊绊,行进速度慢了下来。看着弥勒教人斗志昂扬,于凤聪的心境竟然安定。她从前听官府说弥勒教妖人残忍好杀,但现在看身边的这些人,怎么看不像是残暴的盗匪。 “难道是这个原因,郑郎中才与他们为伍吗?”她扭头看郑晟,见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火把,胡子拉碴的脸庞坚毅无比。女人的心很敏感,白天郑晟来找她谈判时,她隐隐觉察到郑郎中对她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好意,但现在,她只能感觉他已经和身边的弥勒教人融为一体。 “郎中不是信奉了弥勒教吧?”她有种说不出的郁闷。蒙古人和张世策在山外为找郑晟费尽功夫,没想到他竟在山里被弥勒教蛊惑入教。 亥时过半,队伍终于走到营地。 这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村落,只有十几座草房,罗霄山里像这样的小山村数不胜数。一下来了好几百人,村里非常拥挤,今夜多数人必须要露天宿营,还好天无雨雪。 一个义军头目把于凤聪带到一间狭小的土屋前,“大小姐,这里是你的住处。” 于凤聪弯腰进去看了一眼,里面空间很小,但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小头目跟着她走进去,“堂主特别吩咐,这里给大小姐收拾出来的,夜里可以让你的下属守在外面。” 郑晟靠在门口的土墙上,大声道:“他们真是很可怜的人,也是很可爱的人,不是你想象中的盗匪,相处久了,你会重新认识他们。” 于凤聪在屋里没有回应,在她心里郑郎中已经与差不多和弥勒教人划上等号,竟然说什么相处久了,难道她要在被在这里囚禁很久。 说完这句话,郑晟就走了。他不是见到女人就买迈不动步子的人,也没有强行夺于凤聪为压寨夫人的打算。此刻在他眼中,于家的兵器比于家的女人诱人。 他离开过了片刻,十几个汉子簇拥着周才德过来,“于大小姐,山里简陋,在下周才德,此番得罪了。”他只是来打个招呼。 “原来是周王的义子,”于凤聪在屋里回应,“我现在是俘虏,堂主莫要惺惺作态。” “不是俘虏,是客人,郎中已经把我的话都带到了,从今往后,于家人就是圣教的朋友。” 屋里再没有声音传出来,周才德等了片刻,渐渐失去耐心,“天色已晚,大小姐先歇息吧,等会我会让人送饭过来,大小姐把这里当做自己家。” 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于凤聪靠在软绵绵的床上,右手紧握刀柄,那该有多么强大的心,她还做不到。现在看来,弥勒教人确实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 “二叔,三叔,你们真下得去手啊,”她想起父亲在病榻上的嘱托,“现在不是我不放他们一马,是他们不顾家族之情陷我于死地啊。” 入山之前,谁会知道弥勒教义军军纪严明,如果这次出手的是笔架山的坐山虎呢?有人是宁愿于家灭亡,也不想让她这个女人继续掌权。 102.第102章 红巾军 比预计的四天要长。 七天后于家的护卫走出深山,于凤聪看见进山领人的二叔,竟然生气不起来。 “二叔。” “侄女。” 两人之间本就生分,在深山里见面,亲情更像被隔了一座大山。亲戚的情分只剩下了一层皮,那层皮要被剥了,于家三房就必须要决出个死活。他们想给自己,也给对方留一份余地,这层皮还必须要维持。 “弥勒教人没有为难你吧?”于荣章有点心虚。 “没有,二叔,我们走吧。”于凤聪如在家中对待二叔一般恭敬,还故作俏皮的撅起嘴巴。她没想破这层皮,于荣章也不想。 “好的,大哥在家很着急。” 该死,你为什么要提起父亲,于凤聪眼圈红了。她没有豁达到不怪罪叔叔,故作镇定只是因为想早点离开这里。弥勒教人对她再和善,这里终究是个贼窝。 丛林中中走出一群人,周才德包裹着红色的头巾,分外显眼。郑晟、张金宝和毛四跟在他身后。 “送行的人来了,”于荣章转过身拱手,“周堂主且留尊步。” “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你们放心,只要保持合作,我们绝不会给于家带来一点麻烦。对官府那边,你们可以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我们头上,”周才德自嘲的笑了笑,“反正已是死罪,我们不怕再加罪状。” “多谢堂主成全,饶恕我于家青壮性命。”于荣章故作畅快的笑。虽然早有勾结,但他在这深山里,面对弥勒教反贼,无法做到镇定自若。 周才德摆摆手,话中带有一丝悲呛,“走吧,满天下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我们在尽力寻找朋友。” 于荣章腆着脸奉承,“我们是你们的朋友。”他借助此次救回族中青壮树立威望,又从周才德手中分到一批钱钞,回去后理所当然可以借机插手家族的生意。 两边人都没有攀谈的*。 郑晟躲在人群的角落里,见于凤聪急惶惶的想离去,没心思听人说话。他们都急于脱身,现在没有谁还记得他这位郑郎中。 “走吧,走吧,”他看着毛大高举的红旗,“我的目标,是要把这红旗插遍天下。” 于家护卫从两边在七日前被伏击的地点集中,退向翠竹坪方向。来的时候鲜衣怒马,回去时狼狈不堪。周才德还了五十匹马给于家,山里的地形不合适骑兵作战,一匹马要吃五六个人的食料,弥勒教人现在养不起马。 送走于家人,郑晟立刻传令,命弥勒教军和猎户军在东山集合。 七百装备良好兵器的青壮,还有一百个射术精良的弓箭手。弥勒教军在罗霄山中已是仅次于坐山虎,超越了四大山贼。当然,这只是账面实力,他们没打胜过一场硬仗,也没有抢掠过百姓。 弥勒义军早有编制,每五人为一小伍,有伍正,十人设有什长,五十人为一队。平日操练、驻扎乃至执行命令多以队行动,所以队正为重中之重的卒长。 山里没有平坦的地形,周才德和张金宝各带一队士卒错开在郑晟面前列阵。猎户们则如林中的麻雀东一片,西一片,摸着才拿到手的弓箭,找熟悉的朋友叽叽喳喳。 毛大一点也不在意,毛四看郑晟的表情,知道不妥,但他威望不足,那些人可不听他的。 “毛大,毛四。”郑晟相距十几步向他们招手。 “他们很喜欢分到手的弓箭,”他指向几个喜笑的在脸上绽放出深沟般皱纹的猎户,“那是伏击于家人得到的报战利品。我现在要把自愿者永久编成圣教的弓箭手,由毛大担任统领。” “毛四在山里募集三百青壮信徒,忙时为农,闲时操练,圣教只提供口粮。” 毛大和毛四对视一眼,他们在下坪手上就染上了鲜血,早就下了投身圣教的决心。郑晟今日开口,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正式的身份。 两人朝郑晟跪下,毛大道:“多谢香主收留。” “不是我收留你们,是你们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不要以为拿到了刀剑和弓箭,就算是一场胜利,这只是让你们去拼命的利器。”郑晟的话像刀子般锋利,剖开血淋淋的真相,“我们圣教弟子,生而为除世间不平之事。” 他不用虚伪的语言诱骗山民,而是用激动人心的话语鼓舞汉子们骨子里的鲜血。 “愿天下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生而不当为奴,勿平等,吾宁死。”他一手拉住一个人的肩膀,“我连弥勒佛像都不要你们朝拜,岂会让你们跪我。”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南人不是第四等人,这大概就是我们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了。” 毛大和毛四齐身站起来,模仿着尝试做出火莲花的手势,吟诵圣教的口号,“圣(火)昭昭,圣光耀耀,生又何欢,死有何惧。” 郑晟一摆手,“现在去召集你们的朋友和亲信,我们要去抢夺粮食和钱财了。” 理想很美好,脚下踩的土地很肮脏。为了维持长久的关系,他们刚刚支付了一大笔钱给于家,不抢夺几家土围子,圣教没有粮食和钱财用于山里传教。 义军休整了三天,把弓箭手简单编队。八百人借助劫掠兵器的余威,走向去年弥勒教军围而不克的华云村土围子。周才德清楚的记得,大哥周才平率一千教众攻打了三天,丢下两百多具尸首溃败而去。那时的弥勒教人坚信刀枪不入,悍不畏死。 这一次人数还不如上次,为何他信心满满,仿佛跟着郑香主,就没可能打败仗。接连不断的胜利让人盲从,这就是领导者的魅力。他们都选择性的遗忘了罗霄山是虎王的天下,山贼大部正在与官兵在茨坪对峙。 郑晟没有如部下般昏头,他怎么可能敢忘却坐山虎的存在,那是长在他背上的尖刺,悬在头顶的利剑,“通知周光,让在山里传教的教众留意,如果坐山虎派人来找我,立刻来告知我。” 张金宝听令:“遵命!”圣教的教众正努力在山里搭建联系网。 “你们在茨坪拼命,山里的这些穷地方就交给我来打理。”郑晟踌躇满志。不知坐山虎知道了武功山发生的事情,会有什么感想。 虎王现在被茨坪拖的脱不开身,即便心中有愤怒,也必须要隐忍下去吧。时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可以慢慢等圣教壮大,等天下糜烂,各地烽火起。 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无可避免的要到来,罗霄山中已先打出来红巾军的旗号。 103.第103章 生死测(上) 弥勒教的义军在华云村外五里外的险要处驻扎,不进不退。周才德和张金宝隔一天拉着部下出去转一圈,在华云村前显示一下义军存在。 郑晟像个幽灵又消失在忙忙群山中。 毛四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每次闲下来时,喜欢把才分到手的长刀拿出来摆弄。银白色的刀面能倒映出淡淡的身影,锋利的刃口透着刺骨的寒意,这是于家护卫头目的佩刀。他近水楼台先得月,长期跟在郑晟身边,先得了赏赐最好的东西。 “嘿,老四,别整天看刀,要想出人头地,你得学会读书写字。”郑晟掀开头上的布巾。冬天带着头巾可以挡风,可春天到了,他要让自己这张脸多见见阳光。 毛四指着自己的鼻子,“读书写字?我?” “你以后将是独领一军的头领,不识字怎么看我的命令,要时刻记住,我们不是盗贼,我们是要夺取天下的人。”郑晟大言不惭,紧板的面孔在表明他不是信口雌黄,“你们四兄弟,就算你性子沉稳有耐性,想留在我身边也不容易。” “香主有任何命令,小人莫敢不从,但读书写字……”毛四弯曲粗糙的手指,“我尽力而为。”他想不到那么远,造反难道不就是提刀打仗杀人,山外会读书写字的儒生多的是,考不中举人有的比山民过的还惨。 “不识字,朗朗乾坤,犹如黑夜。”郑晟遥看西边群山的在天边的线条,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最难以接受的事情之一。山里基本上找不到识字的人,即使在袁州的乡下,会读书写字的人也是凤毛麟角。没有会读书写字的人,他理想中的帝国就没有根基。 “入山的教众许多人都读过书、不识字的人看不明白圣教的教义,怎么成为圣教弟子?笔架山下的年轻人都在学读书,你现在跟着我东奔西走没有空暇,将来独自带队伍,要找个读书人留在身边教习。” “好的。”毛四听说是以后的事,不那么焦躁了。 年轻的郑晟面对毛四像个循循善诱的老者,一路在山里传教,一路挑选自愿留在他身边的少年。他只要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那些孔武有力的大叔都交给了毛四。他们每到达一个村落,像山民们一般砍柴劳作,圣教弟子亲如兄弟,绝不仗势欺人。 半个多月后,队伍已扩大到六十多人,队伍里熟练的猎户一路教习孩子们怎么去捕猎,怎么去使用弓箭和枪叉。 太阳刚刚起山。 “军师,军师,香主送信来了。”送信的山民气喘吁吁。他腿上的青筋凸起,顶门一层薄汗,像他这样走惯山路的汉子,一天可以走郑晟三天的路途。 郑晟接过密信,山里人不识字,这封信甚至没有封口的必要。周才德的字比他的字好看的多:“华云村暗中派人来谈判,愿意送十石粮食,换取我们退兵。” “好,虽然不多,但算是开了好头,我们开始自食其力了,”他命随行的小厮取了一点水磨墨,不用毛笔,用小手指在蘸了一点墨,写下“准许”两个字。想了想,他又补上一行字,“再往下一个村落,以后收取的粮食你们可自行决定,不必再请示我,事后告知我便可。” 信使接过书信立即告辞返回。 郑晟拿出树枝写写画画,伏击于家商队的事情过去了快一个月,下坪的坐山虎也该得到消息了吧。路边的已有不知名的野花开出来,茨坪的战斗不知开始了没有。他的脑子像一根上紧发条的钟,十分清楚到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事。 “毛四,毛四。” “在!” 毛四正在教孩子们用木刀练习劈砍,听见郑晟的喊声立刻跑过来。 “你带四十个粗壮的汉子回本营。” “香主,你不回去吗?”毛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我还要传教,你拿了我的手令去见周才德,把留下的礼物送往下坪。” “是那些兵器吗?” “还有战马,”郑晟想了想,“留下五匹马,剩下的都送给虎王。” “遵命。” “毛四,”郑晟的表情如临大敌,“虎王收了礼物,但一定会不高兴。你是山里人,而且为虎王攻打下坪出过力。但他未必会不杀你。” 毛四仰起脸,脑子很清醒,坐山虎的恶名山里谁不知晓,杀一个人还要忌惮吗? “如果他杀了你,我会给你报仇。”郑晟此刻的冷酷,显得前几日的温情好似都是伪装。 “我不怕死。” “死有何惧?”郑晟哂然一笑,“天下谁人不怕死。我和周堂主都不去,是在确保你的安全,但同时也暴露了我们对虎王的不臣之心。虎王正在面对他生平最重要的一战,我实话告诉你,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抉择。” 如果坐山虎足够疯狂,他会杀了毛四,像群贼展示他的罗霄山中说一不二的地位,并立刻召集他和周才德去觐见。假若坐山虎的疯狂一半是伪装出来的,像毒蛇长着色彩斑斓的颜色只是为了恐吓对手,那么他不敢动毛四半点毫毛。 说的透彻一些,毛四就是那块试金石,他此行是以命测试坐山虎的底限。 毛四懵懵懂懂的,他是四兄弟中最聪明的人,隐隐猜到什么,但不是很清楚。他做出火焰的手势,躬身道:“我,毛四,绝不会丢香主的脸。” “不,不是丢脸的事……”郑晟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自从进山杀死周才平控制弥勒教残部后,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冷血了。 这个年代,朝廷的官吏被称做牧民官,是把百姓当做放牧的牲畜。而他,也渐渐习惯于把身边的人送往风口浪尖,为了他梦想中的国度,或者说是野心。 郑晟舔着嘴唇,话说了一半,无力的摇摇头,他的心境完全表露在肢体语言中,“……如果能不死,可以丢脸。” “为了建立香主宣扬的国度,怎么可能不死人,”毛四羞涩的笑,“山里人的性命没有香主想象的那么金贵。”他挺起胸脯,像是准备冲锋陷阵的勇士。 山里的盗贼让部下去冒险,绝不会这么纠结。 他追随郑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下坪时还是个虔诚的弥勒教信徒,半年来,他亲眼看着郑香主在最贫苦的地方传教,赤脚草鞋在山里冰冷的雪地行走。圣教有这样的香主,才有辛苦传教的教众。他是聆听香主传教次数最多的人,香主口中描述的国度比净土更诱人,因为那国度不是神佛赐予的,而是每个人亲手创立的,而他们正走在路上。 “我很幸运,能成为香主的弟子。” 104.第104章 生死测(中) 从小,毛四就羡慕大哥能拉村子里最硬的弓,射中一百步外的兔子。他是个坚强并且有恒心的人,立志要成为大哥那样的猎人。 今年他二十四岁了,他终于明白成为好猎手也要天赋,而他已经被刻苦的练习证明了不是好猎手的坯子。 他把最新宝贝的刀绑在背上,告辞去几个村落里召集信得过的汉子。 无论做什么行当,要想成为最顶尖的人,都需要天赋。四兄弟中他的脑子最好使,他现在有了新的目标:“我要成为香主那样的人。” 无论是郑香主传教时的辛苦,还是他不经意中表现出对凶残虎王的藐视,都表明那是一个比大哥更强大的男人。他比自己年轻,虽然他不要别人对他下跪,可山里的人迟早都会拜伏在他的脚下。 离开武功山八天了,汉子们挑着装满铁制兵器的挑子,有人牵着膘肥体壮的战马。山民说可以把兵器挑子放在马背上,毛四拒绝了,他虽然不会骑马,也能看出来这些马和翠竹坪里常见的拖货的驮马很不一样。 “四爷,后天到下坪,听说那里正在打仗呢。” 毛四听出那人话中忧心,“怕什么,我们是给虎王送礼的。” “是啊,丁癞头你就是胆小,不记得昨天那伙山贼听说这些是送给虎王的礼物多恭敬吗?”周边的几个汉子七嘴八舌。 昨天他们遇见了在外围巡逻的山贼,不知是那家山寨的,见了这几十匹战马神骏,想据为己有。但听说是送给虎王的礼物后,不但不敢再动手,还连连致歉。 有胆子大的人在憧憬:“虎王再恶,不会为难送礼的人,没准会给我们赏赐呢?” 郑晟对毛四说明了此行的风险,毛四可不敢告诉这些人。如果坐山虎杀了他,以虎王的秉性,断然不会饶恕这些人的性命,嗯,也许会留个人去给香主送信。 度过最后煎熬的两天,离下坪二十里,一队打着笔架山旗号的小喽啰迎过来,为首的小头目到了近前东张西望,“周堂主在哪里?郑军师呢?” 毛四拱手:“周堂主和郑军师都没来,在下毛四,入圣教不久,现任小堂主。” “你,毛四?”听上去就像是个山民的称呼。山里读书人少,生了娃不知道起名,常常以数字代之。小头目一龇牙,“小寨主昨日听人说弥勒教的人前来送礼,还以为是郑军师亲自到了。” “军师正在传教,说改日再来拜见虎王。” 小头目看了看队伍中油光发亮的马,还有把山民压弯腰的挑子,突然好奇起来,“听说你们在武功山伏击了温汤于家的货队?” “嗯,打了一仗,这些是缴获。” 小头目由衷的夸赞道:“这么好的马,虎王见到一定会很高心。”想接的人没有来,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护送货队踏上归途。 进了下坪的门,看清站在几十步外的彭文彬和他身边几个明显是山贼寨主差不多的人物,毛四本能的感觉麻烦来了。 那些人不是来迎接他的,是在等郑军师出现。期待越大,失望才会越大。他快步上前,恭谨行礼:“参见寨主,在下毛四,奉命送来在武功山的缴获。” “郑军师没有来?”彭文彬很惊讶。 “军师正忙于传教,说过几个月会来拜见虎王。” 彭文彬的身后,一个汉子、一个文士和一个身穿皮毛裙子的女人相互打量,又默默的移开目光。 “这里有三十匹战马,还有一百五十柄长刀,是堂主送来孝敬虎王的。” 彭文彬皱着眉头,“春暖花开,他不知道茨坪要开战了吗?” “这个,”毛四挠头,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 “觐见虎王吧,希望你好运。” 坐山虎今日为了迎接弥勒教前来进贡的队伍,特意摆了架势。彭文彬冷着脸在前带路,不知道族兄被折损了脸面,会怎样的勃然大怒。虎王不高兴,必要杀人,这些送礼的人俨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山民卸下担子,毛四命一个汉子捧着一柄刀,另一个汉子牵出最神骏的马,跟在自己后面。 四大山贼中的黄子希今日奉命巡逻,其他三人明显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跟在最后。弥勒教趁坐山虎在茨坪开战之际,私自动手劫掠于家货队,事先竟然没有向虎王禀告。进贡抢来的货物只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领队,有名望的人都藏在后面不露脸,这明显是要想摆脱坐山虎,另立门户的举动。 一行人走到聚义厅门口,彭文彬命众人先停下,自己独自进门先向族兄禀告。 彭山康正坐在虎皮大椅上摸着下巴,鬼头刀靠在身边,见大厅门口只有族弟一人进来,稍感惊讶。彭文彬阴着脸,脚下很急,让他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 “虎王,弥勒教人送来了三十匹马,一百五十柄刀。”彭文彬走在虎皮大椅前三步,“但周堂主和郑军师都没有来。” “都没有来?”彭山康摸上靠在右边的刀柄。每次遇见不顺心的事情,他都会习惯性的做出这个动作,这柄鬼头刀仿佛是他的力量之源。 “郑军师命来人带话,他过几个月回来拜见虎王。”彭文彬用低沉的声音讲述这个让他很担心的消息。 “几个月?”虎王的手指不停的摸在光滑的刀柄上,脸色先是暴躁,后是焦虑,最后腾的站起来。 彭文彬小声提醒:“虎王,他们几个都在门外。” “翅膀硬了吗?”空旷的聚义厅中回荡着虎王的咆哮。他拖着刀在原地转了个圈,“礼收下,人扣留住,传话让弥勒教义军立即来下坪汇合。” 还好,没有失去理智的下达杀人的命令。彭文彬松了口气,不得不又小心的提醒:“虎王,郑军师让来人送礼并带来口信,只怕不会再率众来下坪。” 他和郑晟打过许多次交道,比虎王更了解郑晟在想什么。他能够杀死同为弥勒教信徒的杨里长博取虎王的信任,做出这等事情后绝不会回头。 “弥勒教人大部已在去年冬天离开笔架山,但仍有少许部众留守。他们在表示只是不愿来下坪,并不是要脱离虎王。” “那有什么区别,”彭山康握紧拳头,“怎么敢违抗我的命令。” “不错,那只是郑晟做出的迷惑,我们决不能容忍罗霄山里出现不听虎王命令的势力。”彭文彬话忽然变了口风,“杀送礼来的人,只会显得我们不通人情。我们不杀人,但也不能放任弥勒教人脱离虎王,是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了。” 106.第106章 朋友?敌人? 义军在移动中操练,并未真的去攻打两人高的土围子。 时隔两个月,郑晟重新回到队伍里。义军的状态谈不上脱胎换骨,但和去年周才平带入罗霄山里的乌合之众已不可同日而语。 张金宝和周才德各自禀告部众的训练状况后,郑晟认真的听着。他不是军事奇才,只能凭借对后世的记忆写出一条操练规程,不外乎行伍、队列和令行禁止,真正的效果还要到实战中去检验。 部众的架势看上去很不错,但郑晟很清楚,如果他命这些人现在与笔架山的坐山虎正面对抗,一定会一战输掉所有的本钱。悍匪不需要整齐的队形,只凭杀人经验就可以击败他这支菜鸟之军。 毛大在旁边等待了好半天,终于等到旁人都说完了话,“香主,……我小弟去下坪被坐山虎扣押住了。”他兄弟四人血浓于水,旁人不会在乎他家里人的死活。 “我知道,我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么。”郑晟淡定的回应,“我们还是虎王的下属,他不会伤害我的人。” “那就拜托香主了。”毛大退到一边。郑晟的答复让他放了心。 这两个月来,按照郑晟的计划,八百义军在武功山边像一群乞丐,把这里所有的土围子都走了一遍。他们不像是来抢劫的贼人,倒像是来收租子的地主。 各家土围子多则给上十几石粟米,少则给五六石粮食,轻轻松松的把义军打法了。 周才德说出心中不解之处:“香主,我们忙活两个月,得到的这些粮食只够吃一个月,是不是太不划算了。” “我们是圣教义军,不是强盗。”郑晟无奈的再次强调,要改变这些人的观念,真不容易。 “我们是要和山民们血连着血,肉连着肉的队伍。罗霄山能养活十几万山民,难道养不活我们这八百人。如果你把我们当做像坐山虎的一样人,怎么能去击败他们。” 他表情严肃,话里透着一丝失望。 周才德和张金宝默然不语,像是犯下错误,让家长失望的孩子。 “明天,你们离开武功山,回到罗霄山里,各部分散开,以五十人为一队,配合传教的信徒行动,听周光的命令行事。” 张金宝觉得很突然,“不再操练了吗?”这些天,他操练队伍渐渐上瘾,几百人听他的号令行动,让他憧憬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不操练了,义军不能把自己凌驾山民之上的人,现在你们要用练习两个月的令行禁止,让他像山民们一样在山里面生活。” “圣教弟子亲如父母兄弟,不是空话,”郑晟取下腰上的赤刀,“胆敢欺凌山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人,定斩不饶。” “毛大。” “在。” “你属下的猎户分散行事,负责监督在山里传教的信徒。” “啊……,是。”毛大没想到香主给自己分配这个任务。虽然圣教说人无贵贱,可山里的人一直觉得自己比外面的南人低人一等。 人穷志短,山民们最穷困,靠着在外面换取必需品生活。多少年来,他们走出大山受四等南人盘剥。 “拿上我的刀,”郑晟敏锐的觉察到他的犹豫,手臂一扬,把赤刀连刀带鞘扔过去。 毛大眼疾手快,伸手接在手中。 “敢欺凌山民者,敢以妖言欺骗山民者,杀无赦。” 冰冷的话音,杀意凛然,郑晟这话是说给周才德和张金宝听得,也是说给站在身前的山民说的。 毛大感激的捧起赤刀,“圣(火)昭昭,香主是山里的圣人。”他记得郑晟不喜欢人对他下跪,这也是圣教的规矩。 郑晟点头致意,山民才是他的根基,弥勒教义军注定是过渡的队伍。战争不讲人情,他要时刻脑子清楚。 他收到坐山虎的亲笔信件,才从山里走出来。眼下,没有比传教更重要的事情了。他需要时间,但虎王来令,要求义军走进茨坪的战场,他知道那地方进去就出不来。 次日,八百多义军消失在莽莽群山中,罗霄山里十万人也藏得住,这八百人就像投进大海中石头,短时间不会再出现了。 郑晟与一干部下告辞,毛大从猎户中精挑细选出来六个猎户留在他身边做护卫。 部下走了,他还要留在这里。为了应付可能暴怒的坐山虎,他必须要做一些准备。 武功山的白鹤观夹在一个“v”字形状的山谷中,往上是武功山的金顶,往下是高高隆起的山坡,名字很有味道--叫绝坡。 白鹤观东边有一条藏在峡谷中的山涧,常年流水轰鸣,上被茂密的树木丛林覆盖。 这里是风水宝地,但如今朝廷上下崇佛,袁州弥勒教盛行,前朝闻名江西的白鹤观日渐破败。绝坡上原有三座小亭子,现已坍了一半,观里无钱修葺。 四个猎户守在绝坡下的必经之路监视周边,郑晟领着两个随从上山。入观朝拜三清祖师,为了显示尊重,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山下的河流里洗净了积攒了一共冬天的污垢。 头发长的已经挽上发髻,在清冽的山泉中清洗时,他看着倒映在水里的人影,觉得自己已成为一个元朝人。 一个彻头彻尾的元朝人,才能感受到身为第四等人的彻骨之痛。他对蒙古人的仇恨没那么深,这不是主观可以控制的。但没有仇恨,也许并不是坏事。 郑晟走进白鹤观的大门,春末夏初,正是出行的好时候。由于义军这两个月一直在山下闹腾,观里冷冷清清。 “你终于来了。”王中坤从回廊的柱子后面转出来,言语中带着埋怨。 他比去年更胖了,走出袁州城后日夜操劳,身上的赘肉竟然越来越多。他在白鹤观里等了三天了,在山里多呆一天,都有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 “为了以更好的状态见你。”郑晟笑着拱手。看见胖子让他感觉很好,在山里见到的都是瘦子,看久了心里都觉得膈应的。 小道童在院子里朝外鬼鬼祟祟的往外看,王中坤指向山下的绝坡,示意郑晟前往那里说话。 两人肩并肩,“干的漂亮,”王中坤嘟着嘴低声赞叹,“能见到弥勒教走出困境,我庆幸自己走出了袁州城。” “能与你并肩作战,相信彭祖师见到了一定很高兴。”郑晟有意拉近两人的关系。他在山里可以绝口不提彭祖师,但出了罗霄山,弥勒教教徒还是在尊奉彭祖师为偶像。 他很清楚王中坤的处境,“这次迫不得已,我们以后要少见面,在走出罗霄山之前,你可是我的秘密武器。” “但要过了这一关吧?”王中坤心中透亮。 “是啊,露出一点点锋芒,也要遭人嫉妒,罗霄山里的虎王是个精明的人,只有这么一点点机会,”郑晟竖起右手小拇指,他看着王中坤的眼睛点头,加重声音强调:“只有这么一点点。” 义军要么成为虎王手里的刀,如果要独立出来,只有眼前这一次机会,他必须要做出决断。 “你做好准备和虎王翻脸了吗?”王中坤露出担心的表情。 “没有。”郑晟的回答很干脆。 “你在赌,”王中坤长长的叹息,他长久经营赌场,见过各式各样的赌徒,“你在赌坐山虎不会放弃茨坪,掉头走进对付你。” 赌徒走进赌场,许多人带着如郑晟一样自信的笑容,大或者小,骰子已经掷下,剩下的只是等待结果。那些赌徒有的红着眼睛,但是心里都是忐忑的。 “不错,人一辈子难免要赌那么一两次。赌赢了,义军从此在罗霄山中有一席之地,赌输了,大不了与虎王斗一场,我们也未必会输。”郑晟自信满满。他相信,即使他以现在手中的这些实力,也足以与虎王一斗。 “伏击于家,我对你很有信心,因为那几乎是端上宴席的美味,但罗霄山的虎王……”王中坤深深的担忧。 郑晟像个暴君,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话,“义军无法与笔架山贼正面对决,但我们有山民,站在我们这边的人会越来越多,大不了与坐山虎耗上几年,我也绝不能容忍让义军死在茨坪。从我走进罗霄山,就已经准备在走这条路。” “而且,我还有一张底牌,”郑晟指着王中坤,“就是你。” “我,在山里,我有什么用?” “你是袁州达鲁花赤管家的亲信,翠竹坪的张家很给你面子,在茨坪也有机会说上话。最近山里战事不断,各家土围子才给我上供了一点鸡食,他们可不在乎什么弥勒教,坐山虎才是他们深深忌惮的敌人。” “如果坐山虎放弃下坪,我的战争就提前开始了,义军会在山里利用山民与虎王捉迷藏。你要利用自己在官府的影响力,让官兵加入这场战争,让那些土围子能帮我出一把力,哪怕是拒绝给坐山虎提供粮食。” “如果坐山虎不放弃下坪,你要替我给杨祝两家牵线。”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107.第107章 没底气 “你是朝廷要剿杀的弥勒教义军,而且你们刚刚在下坪摆了杨家一道。” “那又怎么样,现在坐山虎才是我的敌人。”郑晟手搭上被风雨腐蚀的满是窟窿的柱子,“我想茨坪杨祝两家为了驱走坐山虎,一定不会拒绝多一个朋友。” 他不仅仅是赌徒…… 王中坤吸了口气,脑子里有点乱。郑晟颠覆了他对一个人的认识,这个人在他面前突然脱掉了伪装,露出流氓的面目。这样的人不会屈居人下,义军长久在他控制下,迟早会沦为他的私兵。 “王堂主,我对你没什么隐瞒的。我从未想过与坐山虎为伍,他以凶残和恐惧为非作歹,周才平宁死不愿成为他的下属,我为了挽救败军做出一些权宜之计,但我也是圣教的弟子。” 王中坤说不出话来,“可是,你当初杀死了周才平。”他默默的念想。义军活了,但已不再是弥勒教的义军。 歪斜的亭子里树立一根粗大柱子,撑着亭子不倒,木住底部长出淡黄色的蘑菇,像营养不良孩子的脸。 郑晟弯腰拨弄小蘑菇,躬身等待王中坤的答复,他不是来商议的,他在下达命令。 “你的想法很好,但每一样都不容易办到,我尽力而为。”王中坤苦笑,“我只是管家的帮手,你不要把我的能量想的太大。如果你想利用土围子的人对付坐山虎,也许可以去找张宽仁,翠竹坪在山里的影响力比官府大。” 除了彭祖师,他从未对旁人如此言听计从过。郑香主利用大势,不知不觉中让他俯首称臣。 “是因为看见希望,我才会卖力做事吧!”王中坤仿佛看见了义军控制罗霄山的那一天。山里能藏下好几万兵马,为了早日见到那一天,他没有理由缺乏干劲。 郑晟知道张宽仁在翠竹坪没有话语权,但不便告诉王中坤:“我会给张宽仁写一封信。” “有一个好消息,”王中坤忽然笑了。直到刚才,他还在犹豫是否要透露这件事,“十几日前,彭祖师在淮西捎来口信,他正在淮西传教,又新收了三个弟子,各地南人穷苦,信奉弥勒教的人越来越多。” “是吗,祖师安好,是圣教幸事,”郑晟十分欣喜,“祖师还说了什么,准备什么时候回袁州?” 王中坤话里透着对彭祖师的崇敬之意,“祖师行踪不定,心意不可揣测,我已经把你和罗霄山部众的消息转告给他。” 郑晟伸出结实的小臂,“为了让祖师回来见到大好局面,我们要加紧时间做事了。”他的态度无可挑剔。王中坤竟然在敲打他,可他又怎么会让人挑出毛病,“解除了坐山虎威胁,袁州的弥勒教众便可以进罗霄山,我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让信徒们找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王中坤分不出来他在说真话还是假话。 他不会以为凭借这几句话就让郑晟改变主意,他只是要告诉他,弥勒教的势力不仅仅只有袁州这些。郑晟可以在罗霄山里尽情的折腾,但不要把自己变成彭祖师的敌人。 短暂的谈话后,郑晟告别王中坤,紧随义军之后返回罗霄山。现在主动权在虎王手里,他在等着虎王失去耐心。 王中坤最后那番话,让他颇为好笑。没有谁比他还清楚历史大势。红巾军起,三教合一,大江南北,遍地烽火。虽然不知道那场面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但他记得那是真实的历史。 “朱元璋才跟我争天下的人吧!”郑晟搜刮脑子中有关明太祖的记忆。 在乱世枭雄中笑到最后,创立大明三百年基业,把蒙古人驱赶到漠北。与这样的对手一战,即使输了,没什么好遗憾的,如果他连罗霄山里的盗贼都对付不了,不如找个庙里出家当和尚,或者是陪着余人开药铺。 “虎王,来吧,我在山里等着你。” ………… ………… 彭山康张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不知谁在惦记着我。”他在心里暗骂。 罗霄山里会在背后骂他的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如果骂能杀死人,山里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人会用平生会的最恶毒的语言来骂他。 他凶狠的盯着不安的族弟:“你让我放弃下坪,放弃快要到手的茨坪,去对付弥勒教那些乌合之众?” “笔架山与茨坪的战争旷日持久,错过了这次机会,还会有下一次,但弥勒教人是来与虎王争夺罗霄山里霸主之位的。” 彭山康嗤之以鼻,“他们?你是说一群半年前还跪在笔架山下祈求我分给他们一点粮食的人,要向我发起挑战了?”他愤怒于弥勒教军不听命令,但族弟说的过于耸人听闻了。 彭文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力量,“郑晟,那个军师是在幕后操纵弥勒教军的人,现在我怀疑他帮我们攻取下坪,是有意把我们拖进这个战场。” “你想得太多了。”彭山康右手在刀柄和椅边之间无意识的移动,表明他焦虑的心,“攻取了茨坪,我将拥有罗霄山里最肥沃的土地,到时候可以招兵买马,我要把所有进山的弥勒教人都屠杀干净。”他不是不恨郑晟,只是舍不得放弃眼前的肥肉。 “我费了那么大劲,把从下坪里抢到的粮食和财物与四条狗共享,结果因为另一条不听话的狗,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他几乎在咬紧牙齿说话。 彭文彬想不到能说服兄长的言语,但他有种预感,如果错过了这次,罗霄山里的虎王很可能要易主。“虎王,他们不是普通的盗贼,他们是弥勒教信徒,能源源不断的吸收山民。” “攻下茨坪,我有了粮食,也可以招募勇士。一群几万大军被七八百官兵击败的残部威胁不了我的地位。” 族兄决定已下,彭文彬放弃了继续劝阻。 “虎王,能否让我亲自去面见郑晟,说服他加入茨坪的战场。” “不行,”彭山断然拒绝,“这里有四条不老实的狗,战场离不开你。” “那就再催他一次,请虎王把笔架山东坡村落留守的弥勒教部众抓捕起来,威逼他来茨坪。” “真的好想杀人啊!”彭山康提起鬼头刀,生出一种嗜血的冲动。从前,他只要有一点不顺心就会杀人。这一次,他被气的胸口憋闷,竟然犹豫着不敢举起屠刀。 “杀五个送礼来的山民,把头颅给郑晟送过去。” “遵命!”彭文彬领命出门。 虎王没底气,不敢杀笔架山的弥勒教信徒,只敢在山民头上泄愤。 108.第108章 熟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罗霄山里乱象生。 一群衣衫破烂,背着包裹的山民出现在翠竹坪,他们沿街乞讨,一路走向袁州城附近富庶的村落。 张宽仁坐在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大开,斜对面是最近火的不得了的王记山货铺。 小鹰凑着脑袋过来,“少爷,最近好多流民呢,山里的人真恶心,好多人只围着兽皮,不穿裤子。”张金宝只是跑腿办事的,他们兄弟二人从小陪在少爷身边,是张宽仁真正的亲信。 “打仗,必然有流民。”张宽仁抬起衣袖,迎着夕阳的余晖静静的喝茶。 小鹰摸着脑袋,“山里盗贼势大,坐山虎攻打茨坪,弥勒教人进犯华云村,我们翠竹坪里最近人心浮动,都在担心盗贼出深山,我们也要遭殃。”他自信的嘲笑,“我说那些人都在瞎操心,这些年来,谁敢在我翠竹坪撒野。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宽仁起身,“我们终究要选一方坐下去的。” 他挥洒衣袖沿着木楼梯下楼,摇摇晃晃的走向张家大宅方向。自从他放走郑晟,欺骗张世策,父亲剥夺他在明教中的一切权力,只在偶尔需要与外人打交道时,他才走出翠竹坪。 张家大宅最近访客不断,昨日张世策代表满都拉图大人第三次拜访张家,正是为罗霄山里的局势而来。 门楼前有两个挺胸凹腹的守卫手持长枪守卫,凸显出张家的威严。张宽仁默默的在心里叹了口气,父亲真是老糊涂了,一个小山沟的地主,而且还是朝廷忌惮的明教头目,竟然敢弄得像将军府一般。 “少爷!”两个汉子挺直身板。 。他点头回礼,走进家门。 父亲正在和叔叔在堂屋中商量着什么,张宽仁站在门口往里面看。父亲和叔叔都看过来,他静静的站在门口,在两人的注视中岿立不动。 “仁儿,有事么?” “嗯,有事。” 张嗣博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我与你叔叔有事相商,你等会再来。” “我是教中光明左使,虽然这个位置是父亲恩赐的,但这么重要的事情,父亲应该让我知道。”张宽仁叹了口气,“你们今年清明没去青瓦山的墓地祭祀啊。” 张嗣博朝张嗣山摆摆手,示意堂弟先离开。张嗣山躬身拱手告辞,然后迎着张宽仁往门外走来。 两人擦肩而过,张嗣山见这父子两人情绪隐然对立,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侄儿,我和你爹不是要瞒着你。我们是怕你不同意,等事情办好,左旗下的兵丁马上回归你统领。” “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怎么会怀疑他对我有私心。”张宽仁走进门,走到父亲身前三步,突然屈膝跪下,“爹,今年青瓦山的映山红开满了整个山头,那风景好美。” 张嗣山不敢回头,加快步伐匆匆往大门外走去。这父子二人必有一场激烈的交锋。他眼下得宗主宠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太爷的话很生硬,“你去了,就等同于我去了。” “爹,你辛苦了一辈子,为何要走这一步?” “我与彭莹玉是朋友,他每次来翠竹坪,都会品尝我珍藏的茶,但我坚决没有参与弥勒教举事。”张嗣博有种淡淡的感伤,“我可以有喜怒厌恶,但绝不能让喜怒蒙蔽了我的双眼。张家从前宋来明月山传教,几十年来我们谨守着这一片土地,没有像弥勒教那样扩张。我们守在大山的边缘,长久在官府不留意的角落里生存。” “可是,爹要改变主意了。” 张嗣博对心爱的儿子很有耐心,年轻人总是一腔热血。知子莫若父,他这个儿子看上去比同龄人稳重,但其实内心对事物的看法坚定无比。否则他不会强行剥夺他的权力,不让他参与到这件事中。 “我没有改变主意,”他轻轻的摇头,“我要等着你成长起来,然后把张家完整的交到你手里。” “所以青瓦山的那些人,该忘记了。” “那些人,本就该被忘记的。” 张宽仁抬头,父亲的头发花白,一双眸子精光四射。他的心猛的抽了一下,“原来你真的这么想,是你让他们去死的。” “不,他们不听我的话,所以承担自己的选择的后果,就像袁州城下的弥勒教人,我只是没能去阻止他们。” “爹要是坚持去阻止,一定可以办到吧。” 老头子不再为自己辩护。他的儿子太聪明,有时让他很自豪,有时又很讨厌。他可以猜到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儿子也能利用蛛丝马迹轻而易举的揭穿他的谎言。 “什么‘生又何欢,死有何惧’,爹只要张家传承百年,就像王爵罔替,不听号令桀骜不驯的人挺胸拔剑,伏尸袁州城门前,果然不愧是明教的宗主啊。”张宽仁叩首,“儿子受教了。” 老头子平静的解释,“你不要挖苦我,等你再过十年,会做出如我一般的选择。我要是煞费苦心留下他们,等同于在自家的后院埋下一桶火药,而且被人怨恨。” “可是,爹,”张宽仁艰难的问出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题,“为什么要答应投靠朝廷,受张世策节制,为官府效力呢?” “因为罗霄山里的盗贼开始对翠竹坪有威胁,难道你没看见坪子里的难民吗?”老头子拔高音调,呵斥:“你很聪明,但要把你的聪明用到合适的地方。张千户点名让你在他部下效力,他还不知道张金宝投靠了弥勒教军,你留下了个大麻烦,知道吗?” “我觉无可能与弥勒教人交战。”这是张宽仁的原则,他拒绝出手帮郑晟,但没想到父亲会站在官府一边。 “宁愿看着翠竹坪被盗贼占据,信奉光明佛的乡民流离失所,也不出手吗?” “不会那样,弥勒教人不会进犯翠竹坪,而爹也不应该与彭祖师兵戎相见。”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谁想动明月山,谁就是我们张家的敌人,”老头子胡须颤动,“张千户为我们提供兵器,如果盗贼出山,官兵会与翠竹坪并肩作战,我为什么要拒绝。” “可是……”张宽仁默默地叩首,就算朝廷以功名利率相诱,他也绝不会当蒙古人的狗,但爹的想法显然不一样。有些人眼中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些人为心中大义,不惜身死。 “如今山里盗贼猖獗,各家土围子向官府报急,张千户奉命整顿武功山军务,防御盗贼骚扰。我意已决,翠竹坪将出兵三百听朝廷指挥,以我本意是让你叔叔去,但张世策点名要你。” “我身体不适,不能出坪子,望爹替我搪塞过去。” “也罢,”张嗣博狠狠的瞪了一眼儿子,“你就是要去,我也不放心。你与那个郑郎中不清不楚,谁知道你会不会惹来一堆麻烦。” “退下吧。” 张宽仁起身,默默退走。 父亲虽然疼他,但一向主意笃定。进门之前,他知道无法劝父亲改变主意,但身为光明使,他不能装聋卖哑,必须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没有如自己所愿走进云霄山帮助郑晟,因也是因为他这个爹。 茨坪的战争僵持不下,山里的苦难开始了。逃出深山的流民说,坐山虎开始肆意屠杀山民,抢掠粮食。张宽仁躲在坪子里毫无办法,每天道听途说各种传闻。王记杂货铺生意火爆,但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王中坤肥胖的身影。 烈日炎炎下,一队百人官兵顺着翠竹坪走向深山方向。官兵最后跟着三辆马车,外面有官府的标记。张世策刚刚进入翠竹坪,张宽仁可以接到父亲的消息,不得不听吩咐躺在床上装病。 一百兵丁驻扎在翠竹坪镇口,张世策命车夫驾车直奔张家大院。 张嗣博兄弟二人出大门迎接,恭候在马车前,等候张世策下车。 “张员外,可使不得,”张世策刚踏下马车,见到这等情形立刻还礼,“这些在下奉达鲁花赤大人之命,是要把武功山周边的乡兵组织起来,保护各村不收盗贼侵扰,许多事要倚仗张员外。” 张嗣博十分恭敬,“哪里,大人是官,小人是民,民听官吩咐,天经地义,大人有吩咐只管说。” 一行人走进宅子,张嗣博命家人端上放凉的绿豆汤,奉承道:“坐山虎在茨坪打不过杜千户,达鲁花赤大人又派张千户来武功山坐镇,盗贼一时猖獗,不足为忌。” 武功山贼情不严重,张世策挨个村寨走动查访,今日到了翠竹坪毫无焦虑之色,说:“我听说了,盗贼主力在茨坪,在武功山附近活动的是曾经弥勒教残部,只要各村见到烽火警报能出乡兵支援,可叫盗贼无机可乘。” “好计策,”张嗣博竖起大拇指,“只有熟悉山里的人才能想出这等好主意,张千户果然是大才。” 张世策笑声宏亮,“这主意不是我想出来的,说到向满都拉图大人献策的那人,是张员外的熟人。” “何人?” “王记山货铺的王东家。” 109.第109章 真的要开战 至正六年,朝廷下传旨天下,禁南人带斗笠。 大元朝表面光鲜亮丽,但从这条禁令可以看出,南人的反抗之火已让朝廷感觉到南方正在失去控制。 朝廷年初下令,郑晟直到深秋才得知消息。混在逃出山里流民中的教众和货郎们每隔一段时间,会给他带来各地的传闻。但自从张世策在翠竹坪组织防御后,他所处的环境闭塞了许多。 七个人走在黄色的枫叶林中,脚下的树叶“碎碎”作响。这半年,弥勒教义军在山里过惯了苦日子,他们慢慢换掉穿进山里的土布衣服,换上山里人常穿的兽皮。 一个腰上缠着灰色狼皮的猎户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片丛林,“香主,前面就是燕子沟,虎王的属下就是在那里大开杀戒的。” 郑晟睁大眼睛,山里的村落都藏在丛林覆盖下,远远的只能看见随风起伏的松涛,见不到一点村落的痕迹。 “燕子沟在山里算是大村落了,有四五十户人家,小喽啰们不但抢走了他们过冬的食物,还要带走女人,圣教弟子忍无可忍,加上积攒已久的怨气爆发,村民们把四个小喽啰杀了。” 郑晟道:“后来,笔架山的山贼出动,血洗了燕子沟。” 猎户点头,他摘下肩膀上的弓箭,猫着腰查看前面的形势,“是的,笔架山的山贼一出动,立刻有我们的人来燕子沟报信,沟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只是没想到坐山虎的部下如此凶残,他们在附近搜山,找到老弱妇孺躲藏的山洞,一把火烧死了四十多人。” 据山民的说法,燕子沟附近还有山贼在活动。坐山虎杀了四十多人仍然不解气,燕子沟是第一个敢反抗虎王的山民村落,他们不仅仅拒绝上缴粮食,还杀死了四个笔架山的部众。笔架山放出话来,虎王要屠尽燕子沟的人,敢收留燕子沟村民的村落同罪。 “香主,还要往前去吗?”猎户轻轻的嗅了嗅鼻子,“这里的草地有人走过的痕迹,我闻到了柴火的味道,燕子沟真的有人。” 郑晟停下脚步,往前方看了片刻,“我们不进去了,你去探探里面有多少人?” “是!” “毛三。” “在。” “你去传令,从你大哥部属中调集四十个弓箭手过来。” “遵命!” 郑晟找了个大石头后面的隐蔽处坐下歇息。余下的四个猎户在四周布防,监视四周的动静。香主从不会无的放矢,很可能要对坐山虎下手了,猎户们心中暗暗的在激动,山民苦坐山虎久矣,许多人信奉圣教抱团,不是为了对付蒙古人,而是为了对抗凶神恶煞般的山贼。 等了约一个时辰,前去探路的猎户退回来,“香主,燕子沟里确实有人,大概有二十多个山贼,打了几只兔子正在烧烤。” “血债要用血来还,对不对?”郑晟的眼睛弯弯,他捡起脚下一块带有尖锐棱角的石头,“我们圣教弟子不做河滩上圆溜溜的卵石,要做山里的尖石。” “香主说的是!” “你们往东边行走,通知附近村落里的教众,就说我让他们聚集。” “遵命。” 猎户们纷纷往东边山区行走,找到教众传达命令。 为免打草惊蛇,郑晟率部退出燕子沟附近,在早已选好的山洞中住下。他越来越适应山里的生活,像是在山里活了几十年的老山民。荆棘从不再让他束手无策,看不见尽头的盘桓弯曲山路走多了,他很少再对艰难的事失去耐心。 弥勒教义军在他的强逼下收起倨傲心,圣教的血和山民的血日趋融合在一起,像真正的一伙人。只缺一场大火,把两块铁彻底融化,从此不能分离。 ……一场充满仇恨的大火。 虎王从未放弃过对郑晟施加压力,现在他决定应战,在冬天到来之前。但他还没想好,是要与虎王生死决裂,还是只给虎王一记重击。虎王这半年损耗不小,但还是罗霄山里最强大的势力,他担心山里乱了,给官兵以可乘之机。 猎户在洞里的通风口点燃干枯的松针做饭,洞里青烟缭绕。 郑晟走到洞口远眺,翠竹坪方向山下竹林如海,罗霄山里的竹子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这半年,满都拉图重用两个汉军千户,杜恭在茨坪以极少的兵力挡住了虎王的攻势,张世策则把武功山翠竹坪经营的固若金汤。当初为了怕虎王放弃茨坪全力对付圣教,他作茧自缚,让王中坤给翠竹坪方向招来官兵。张世策串联各家土围子,创立了囚笼战术,山民很难从山外获取重要物资,他在温汤镇于家留下的暗线也失去了作用。 于家老爷子熬过了上一个冬天,没想到在春天染上风寒,数病共发,一命呜呼。走出的袁州城的张世策权力越来越大,在翠竹坪一带有生死予夺大权,前日山外传来消息,于凤聪已经答应嫁给张世策。等于老爷子一年忌日过去,她便要嫁到袁州。 郑晟脸上胡子拉碴,像个野人,深邃的眼神如深不见底的镜湖。嫁人就嫁人吧,偶尔会想起那个女人,但他只是个盗贼头目,不是只手遮天的神人。他在圣教中的地位正在朝圣人迈进,但绝不是神,这世上没有神,他绝不会允许圣教中存在神。 四天后,毛三领着一大群人从东边来到这片山林。 老远便看见一个长得像熊一般的汉子冲过来,毛大接到三弟传来的军令,竟然亲自带人前来听令,“香主。”他熟练的做出火莲花的手势。 郑晟以同样的手势还礼,“你怎么亲自来了?” 猎户组成的弓箭手队平日里在山里打猎,毛三悄悄把猜测香主准备要做的事情告诉了大哥,毛大怎么能忍得住让部下来。 “听说香主要对山贼动手,我早就把他们恨的牙痒痒了。” “你不能去,”郑晟板着脸,看上去有点不高兴,“你在山里名声很响,如果触怒坐山虎,可能会给老四带来麻烦。” 毛大的脸色僵下来,毛四还在被关押在下坪里关,他不惜曲解命令,迫不及待的来见郑晟,正是为了自己的弟弟。 当初送兵器进下坪的四十多个山民被处死了一半,坐山虎命人把首级送给了郑晟,但杀了一半的人没能逼迫郑晟就范。他把剩下的一半人关在下坪的监牢里,传出话来说郑晟什么时候去拜见他,他什么时候放了那些人。 事关生死存亡,恐吓有诱逼都没能起到作用,郑晟没去下坪,那些人还是在被关着,包括毛四。 “血债要用血来还,圣教要杀了燕子沟的山贼,但不是让你去。附近有好几百圣教信徒,对付二十个山贼不在话下,我调集弓箭手过来只是压阵。” “香主怕是走漏消息吗?”毛大很失望。香主看来不想让他上阵,他来这里是想为了救出弟弟而战。 “有这方面的原因。” 听清此话,毛大突然来了精神,“香主大可不必担心这个,我们带来的都是好手,绝不会让一人逃出燕子沟。”杀死所有的人,消息就不会泄漏出去了。 “不,不仅仅是这个,仇必须要自己来报,才能解除怨恨。燕子沟的青壮都活着,附近几个村落里的山民畏惧笔架山贼如虎,我想借助这次机会让他们明白,站直了腰板的自己有多强大。”郑晟慷慨激昂。 灌输了大半年的反抗精神,山民该学会反抗不平之事,生又何欢,死有何惧! “我要以山民的名义杀死山贼,借此告诉坐山虎山里的主人变了。山民自己才是山里的主人,笔架山那一千多盗贼只是毒瘤。” “真的要开战了吗?”毛大既兴奋,又暗自藏着深深的担忧。 110.第110章 火引子 东南西三面均被山壁环绕,只有北面一个出口,这座山谷的地势不错,但常年没有人。山里的人选择居住地主要之为了度过寒冬,这里对北的山谷口在冬雪来临时,就像一个灌风口。朔风把迎着谷口的树木吹的歪歪斜斜,表示这里不适合人居住。 山里的动物比人不笨,它们也许不会像人一样思考,但它们有传承千百年的本能,所以这座山谷里也没有大动物的巢穴。 山民们陆陆续续的走进山谷,先到来的人正在协助义军搭建木棚,好像要在这里搭建营地。冬天就快到了,年老的山民找到毛三劝告,“这里不合适人居住,刮北风时,这里比山坡上冷的多,每年最山顶的雪都融化了,这里的阴冷的沟里还能找到冰块。” 毛三和善的笑,“这是香主的命令,我们在这里设立营地,是为了保护燕子沟。” “圣教真的要给燕子沟死难的人报仇吗?” “如果不能,还说什么圣教弟子亲如兄弟姐妹!” 老头嘴唇抖动了几下,浑浊的眼角像飞进去擅自。他默默的走向自家的几位子侄的聚集地。圣教弟子与山民同劳同得,如今再为山民拔刀而起,他庆幸自己早早加入圣教。 山里村落分散,陆续三天,山谷里集中了附近村落三百多山民汉子。 三百个百姓对二十个手中有刀剑的山贼,如果没有圣教插手,其实胜负难料。坐山虎的属下无一不是血债累累的惯贼,在山外一个个都是杀人越货的好手,而山民们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野牛,虽然有力量,但注定是凶残的狮子的食物。 山民们都随身携带了干粮,护卫们忙于把三百山民按照居住村落分成四队,给他们准备武器。 第四天的夜里,周光随传教的郎中来到山谷,他正好离这里不远,听说香主召唤,匆匆赶来。他穿着与曾经郑晟一样的衣服,灰色的布衫搭配草鞋。在郑晟身体力行半年后,山里的传教者已经全部换成了这套装扮。 两个猎户在山谷外接到周光,把他引进山谷。这半年,郑晟常常借周光的口传达命令,传教者多有一技之长,深得山民尊敬,在圣教中的地位要高于义军。 周光先施圣火礼,迫不及待的问:“香主,真的要对坐山虎动手了?” “你来的正好,我派人去找你了,”郑晟拿起一沓满是墨迹的白布,“要对燕子沟山贼动手的不是我们圣教义军,而是信奉圣教的山民,你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他带着考究的语气问。 周光执掌传教大事,所作所为中规中矩,没有让他眼前一亮的举动,但也没有耽误他的传教计划。作为在弥勒教传教的弟子中有威望,同时又能灵活的接受他的思想,听他号令的人,郑晟的选择不多。 “香主是担心坐山虎暴怒,对义军攻击报复?”周光话音软弱。这种说法不妥,他跟在香主身边一年了,什么时候见过香主表现出对坐山虎的怯意。 郑晟淡笑不语,他让周光自己想。圣教要在他的控制之下,但不会什么事情都大包大揽。人需锻炼才会成长,山里的人不比山外的人愚钝,就像南人不比蒙古人差。所缺的是,展示自己的平台和锻炼的机会。 “香主,是准备要发动山民了?” “好,发动这个词用得好!”郑晟赞许。 “圣教弟子如兄弟姐妹,我们不能对燕子沟的屠杀视而不见,否则会失去在山民中的威望,变成他们眼中光说不练的假把式。但我们也不会挺身而出,用我们为数不多的兵力与坐山虎死拼。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等他们干反了燕子沟的山贼,他们身体里的力量会逐渐觉醒。” “如果燕子沟的事情传出去,会有越来越多的村落站出来反抗坐山虎,”周光想明白了。他想到山民们都醒转后的释放出来的力量,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惧意,那是山里谁最强大的力量,他们不是山里的末等人,他们是罗霄山的主人。 “你看见了!”郑晟夸赞他,“看见了我们的未来?” “我……” “这股力量是我们激发出来的,所以我们要确保它为我圣教所用,这是你未来要做的事情。” 周光这才明白香主绕了一个大圈子,是要告诉自己什么,“属下明白!” “圣教的火将在燕子沟点燃,也许会快,也许会慢,最迟不能超过明年,我要圣火燃遍罗霄山。”郑晟带着憧憬,话音坚定,不容反驳,“我们不着急,地基打造的牢靠,以后才会走得稳当。” 一年之内控制罗霄山,已经很快了,现在的义军还只能藏在暗处,没有能力加入那场可以决定罗霄山未来的战争。在不同人的眼中,未来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在郑晟看来,他已经留下了足够多的空余时间。 周光默默的回答,“是!” “你要记住,这天下谁也不是傻子,传教者要和山民们血脉同连,同时要让山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不仅仅用郎中治病,可以用顺口溜、唱戏等各种方式。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激发出山民的力量后,我们要牢牢的把握这股力量的方向,无路谁挡在我们的面前,”郑晟的右手用力一挥,干净利落,杀意凛然。 “无论义军内部,还是山民中对圣教有敌意的人,我们绝不手软,除了处斩的罪行,你有权做任何处罚。” “是!”周光站在郑晟面前低着头,感觉好似前面有一座山压迫而来,让他呼吸困难。他就是传教者,不会杀人,也不会下令杀人,他知道眼前这位郑香主杀死了周才平,他一直无法想象如何能把刀子捅进自己人的胸口。 “既然你来了,伏击燕子沟一战我就不出面了,明天你带着山民出发,要把他们的斗志激发出来,那二十个山贼不过是二十只蝼蚁。” “我去吗?”周光怀疑,他拿过兵器,但从来没打过仗。在袁州城下,他只是手执长枪混在几万人中滥竽充数。兵败罗霄山后,他常常想,是不是义军中像自己这种人多了,才会被击败官兵击败。 “你去,我让毛三帮你。” “好的,”周光定了定神。毛三是香主的亲随,有他陪在自己身边,不会出意外。 “这几天他们已经把山民组织好了,你只需让他们用对山贼的仇恨压制出对山贼的畏惧。”郑晟的话语一向不带温情,拨开毛皮,直指血淋淋的内在。 周光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郑晟居住的草棚。他连续赶了几天山路,进谷前很劳累,与香主一番话后,疲乏消失的无影无踪。压在心头的事情,让他今夜彻底睡不着。 山民们的仇恨根本不需激发,燕子沟活下来的五六十个汉子个个赤红着眼睛,等候义军的一声令下。第二清晨,山谷被稀薄的雾气笼罩,东边山脊上的太阳像个咸鸭蛋, 三百山民听候召唤来到木棚前。 周光早上就着山泉水吃了几口干粑粑,坐在棚子里酝酿了好半天。 毛三走进来拱手:“堂主,人都到齐了,一个三百一十二个汉子。” 周光摆动长衫走出去,所有山民的目光刺透迷雾,落到他身上。 他张开双臂,面对东边半空像长了一圈毛的太阳,“圣(火)昭昭,圣光耀耀,除恶扬善,唯光明故。我们都是圣教的弟子,当友爱亲如兄弟,谁在欺凌燕子沟的兄弟们,告诉我!”传教十年,他对鼓动人心这一手轻车熟路。 “是山贼!”山民的鼓足肺气大喊。 “是谁盘剥我们的粮食,让我们饿死在寒冬!” “是山贼!” “谁也不能欺压我们,因为我们是圣教弟子。血债要用血来还,该是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圣教永远站在你们的背后,圣教弟子,挺起你们铁的脊梁,我们永不会甘心被人践踏。” “出击,出击,出击!”周光连续三次挥舞手臂,脸上如金刚忿怒之相。 站在一边的毛三也禁不住心血沸腾。他也是山民,深知这些年山民被欺凌之苦。 郑晟躲在木棚里,毛大陪在他身边,一切如他所愿,仇恨压制住了恐惧,“看见了吗,山民们觉醒了,罗霄山里要换主人了。” “这些都是香主的恩赐,”毛大深深的行礼,“香主是真心为山民好。”他们这些常年陪在郑晟身边的人,深刻感受到郑晟对山民没有鄙夷之心。他是真的对弥勒教教众和山民如一体。 对于带有二十一世纪平等思想的郑晟,做这一切理所当然。第四等人欺辱第五等人?他还有什么理由领着南人去干翻压在头顶的色目人和蒙古人。 “不,我只是火引子,他们丢失的东西,必须要亲手才能夺回来。”郑晟紧握从毛大那里收回的赤刀,“我们也一样,南人在山外与山民的处境一般无二,不掀反压在头顶的大山,我们都直不起来脊梁。” (昨晚传到草稿箱,没上传,才发现,不好意思啊,这段时间有事,从今天开始恢复两更!) 111.第111章 知错就改 月亮挂在西边的山头,头顶上的星星闪着冰冷的光线。秋夜,山里的空气微寒,夜里睡觉时要盖上毯子了。 燕子沟里的篝火早就熄灭了,余碳表面覆盖了一层白灰,还能看到里面的红彤彤的炭火。山里最不缺柴火,但盗贼们不会砍柴,他们直接把燕子沟的房子拆下,用来做饭取暖。王二才迷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嚷,他们在燕子沟驻扎了二十多天了,山民们不知所踪,虎王很生气,不许他们回笔架山。 虎王有令,只杀了燕子沟的老弱妇孺是不够的。沟里的山民胆敢杀死笔架山的人,这是对虎王权威的挑战,如不加以惩戒,此风一旦在罗霄山里蔓延开,后果将不堪设想。上次他带四十颗首级回下坪禀告时,虎王就是这么说的,他领着二十多个部下又回到了这里。 他迷迷糊糊走到墙角下,解开裤裆,攒了半个夜晚的尿一泄如注。 撒完尿,系好裤子,他的脑袋稍微清醒了点,想了想转身往村口方向走去。值守的小喽啰们经常偷懒,如果在平日,他不会上心,在罗霄山里,坐山虎就像是皇帝。他们是皇帝下属的御林军。王二才觉得这个比喻不错,山里早就传开了,虎王像当彭王,以后多半会当皇帝。 前天附近村里的一个暗探偷偷摸摸的来禀告,村里的山民不安分,在弥勒教弟子的鼓动下聚集起来,不知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他提高了村子里的警戒。 “谁?” 村口方向传来一声厉喝。 “我!”王二才很满意,小的们很听话,警戒心很强。 “王头,”哨卫换了神态,讪笑着说,“过来查岗啊?我们都在小心这呢。” “是要小心啊,燕子沟的人已经动手杀人了,咱们回来报复下手又那么狠,活下来的汉子们都藏在山里咬牙切齿呢。”王二才拍拍腰上的刀,“他们是没这个啊,要是有了这个,早就过找我拼命了。” “他们敢吗?”哨卫不屑,“我们可不是那些没用的弥勒教人,我们是能够杀败官兵的盗贼。” “如果你一家人被人杀了,你敢不敢去报仇?”王二才没了睡意,坐在被露水打湿的石头上,“不是每个人都敢来报仇,但一定有人敢来。所以虎王说要斩草除根,是对的。”他暗自感慨,虎王做事一向很绝情,因此从来没有留下过隐患。罗霄山里,成为虎王敌人的人都死绝了。如果不是下坪的战争拖住了笔架山的人马,燕子沟早就被挂满了头颅。 左右无人,哨卫问出自己很关心的问题:“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急了么?”王二才看看天,离黎明不远了。他们这些日子在这里除了打野味改善伙食,就是睡觉,日子比在下坪里过的好多了。但远离本营,许多人心里不踏实,盗贼们其实很缺乏安全感,只有抱团聚集在一起,才能相互慰藉,“谁知道,等到天下雪吧,附近的山民明显在帮忙隐藏燕子沟的余党,我们这二十五个人做不了什么事,虎王不派人手过来支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他暴露了一点自己狡猾的心思。山民要是真的动了反抗的心,他们这一群人进入深山会有危险。他从前在湖广当了七八年的盗寇,后来被官兵剿了寨子,慕名来到笔架山投靠了坐山虎,这二十多人一大半是他带来亲信。 “虎王在不撤兵,搞不好笔架山就折在茨坪了。”他伸出毛茸茸的小腿,伸手使劲的挠了几下,山里的秋蚊子很毒辣,他摸到腿上多出一个大包,应该是刚才撒尿的时候被咬的。 “王头,我们该怎么办?” 王二才拍拍刀,“虎王在,我们就听虎王的,虎王不在,我们再想办法。”他前半辈子老实务农,起早贪黑填不饱肚子,十年前,一怒之下拿起家里的木棍当起了强人,日子过得越来越畅快。杀人抢钱财,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早就看透了,无所谓跟着谁混,只要捡着最粗的那根大腿抱住。 哨卫学着他的动作,也摸上腰里的刀,有刀在手,他们心里不会慌。 王二才使劲的挠着,秋蚊子很毒,腿上越挠越痒痒。 忽然,他手上的动作停下了,“有人!” “有人!”哨卫也听见了。 黎明前寂静的夜里,几百人的脚步声像是无数只在啃着荒草的蝗虫。脚步声还远,王二才跳起来,拔出腰刀喝叫:“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山民们来了。” 哨卫拔腿往村里跑,边跑边喊:“有敌情,有敌情。”躲在屋子里的山贼们从睡梦中惊醒,急匆匆穿好裤子,找到压在枕头底下的刀冲出房门。 山民们来了。 王二才提着腰刀站在村口,来的敌人十倍与己,但不过是一伙乌合之众。令他忧心的是,山民们真的开始聚集起来对抗坐山虎。如果没有弥勒教人的鼓动,那些人不可能从一圈绵羊变成敢来夜袭的山狼。 部众们从村里冲出来,围在他身后,二十个柄明亮的刀子晃来晃去。 王二才向后挥挥手,冷静的下令,“先往村里退,等山民们进了村,我们再杀出重围,撤向笔架山方向。”二十五个盗贼都在血与火里爬滚过几回,听号令返回村里,藏在第二排房屋后面。 燕子沟的村民打头,两队一百五十人村民手持木棍和削尖的竹子冲进村口,藏在队伍里的护卫高声下令:“不要乱跑,贼人就藏在暗处,挨个搜寻房屋。” 可是愤怒的人群怎么能止得住,燕子沟的汉子们像愤怒的公牛重向村子深处,密集的队伍变得松散而混乱。 “就在这时候了,”王二才喝叫:“杀出去。”他嘴里喊着,自己却等部下冲出去后才跟上去,听说山民里的猎户箭法很准,他多存了一个心眼。 刀刃砍在简陋的武器上,燕子沟的汉子们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很快像一片松软的肉被切开。 盗贼们红了眼,长刀劈砍在山民的肩膀和胳膊上,血花四溅。他们要迅速冲出去,一旦被几百人缠住,他们就死定了。 疼痛和痛苦的惨叫许多人心慌,山民松散的队列被冲开。有两个不怕死的山民竟然舍命抱住山贼,不顾身上严重的伤势,竟然用牙齿咬在山贼脸上。同伴们冲上去,用木棍狠狠的敲击山贼的脑袋。 王二才胆寒,山民们疯了,“杀出去,快点!” 盗贼们冲过燕子沟山民的纠缠,跟在后面的山民跟他们没有彻骨的仇恨,远远的拿竹尖乱捅。毛三下了数道命令,无法阻止山民们向两边散开。周光躲在毛三身后,手里提着一杆长枪不知该做什么,临行前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盗贼为了活命,搏命冲击。毛三指挥山民分层次阻击,虽然戳翻了三四个人,但阻止不了山民们被气势汹汹的盗贼吓到。 毛三用力把手中的长枪投掷出去,戳中一个山贼的大腿,山贼们看似就要重出包围圈,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急。 黑暗中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支长箭,冲在最前头身高体壮的山贼长刀举在半空中,突然一个跟头摔倒在地,长箭正插在他的脖颈上。长箭像藏在黑暗中毒蛇,每当山贼的态势起来时,便会出来吞噬表现最抢眼的那个人的性命。 山民们胆子重新壮起来,藏在暗中的弓箭手缩了回去,在暗中注视他们拿命相搏,不再出手。 周光看的清清楚楚,山民在不停的倒下,他们没有锋利的兵器,用两个山民的命才能杀死一个盗贼。他冲到毛三身边,“我们暗中有埋伏?” “不错!” “为什么不让弓箭手出击,可以不用死那么多山民。” 毛三粗暴的回答:“他们不归我管。” 是香主的意思!周光忽然感受到秋夜的寒意,香主为了激发山民和笔架山盗贼的矛盾,不惜用鲜血来祭奠。 两条命换一条命,盗贼们渐渐被十倍的山民淹没。王二才看身前只剩下三五个自己人,突然扔下腰刀,扑通跪在地上:“爷爷们饶命,我只是个小喽啰,杀燕子沟的人是坐山虎,我知道错了。” 112.第112章 求和 山贼们投降了,这是一个巧妙的陷阱,首先被恐惧击垮的是他们。 刚才还活生生的同伴的愤怒的山民砍的血肉模糊,燕子沟的汉子手中没有刀,用尖锐的石头切割下死山贼的头颅。他们哭喊着要去祭奠死去的家人,仇恨在此刻得到升华。此夜之后,山里出现了第一波山民与笔架山的盗贼有我无敌,有敌无我。 余下的五个山贼学着王二才,扔掉刀趴伏在地上。 四周的山民疯狂的呼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王二才磕头如捣葱,额头血肉模糊,“爷爷们饶命。”他一边用狡黠的目光打量四周,这次真是倒霉了,反抗必死无疑,求饶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坐山虎,全是坐山虎,我们是被逼的,笔架山早就有人不服坐山虎的残暴,你们饶了我,我加入你们,弥勒教才是罗霄山里的王,我……,我从小就信弥勒教。”短短片刻,他说了许多话,虽然语无伦次,但表达的意思很清晰。他要投降,哪怕他知道这样做事后会激怒虎王,但只要能保住性命,他现在做什么都愿意。 山民们围成圈,用竹枪顶住趴在地上的六个人,等候毛三和周光过来处置。 “他们已经投降了,”周光犹豫了,“留下他们,香主要对付笔架山,留下他们也许能打探出笔架山的虚实。” 毛三摇头,战斗已经停止,此刻周光才是这群人的头领。他是来协助周光打仗的,不能越过周光下达命令,但可以提建议,“不妥,你看看周围的汉子,他们的怒火需要鲜血来平息。” “杀俘吗?”周光心中不忍。他没有山民的切骨仇恨,香主曾经说过,圣教弟子当以仁心对天下人,他认为那是对的。 “杀了他们,”山民们还在疯狂的呼喊,“杀了他们!” 王二才额头的汗水和血水交融在一起,再不做出点行动,他就要没命了。相距二三十步远,他看见一群人包围中,周光和毛三在小声嘀咕着。那两个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他突然顶着竹枪扑上去,爬向周光脚下,“爷爷,饶了我,叫我做什么都行,坐山虎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是弥勒弟子啊,我信弥勒佛。” “杀了他们。”毛三小声催促。山民们都在看着它们,圣教的威望凌压着众人。圣教帮他们报了仇,所以听圣教的命令,在这里,周光就是圣教的象征。 王二才真的恐惧了,“弥勒佛仁慈,不杀无辜的人,小人从前有错,以后知道该,堂主请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想起曾经当农民的日子,那时候他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每年能多收一斗谷子就是最开心的事情。那时他别说杀人,连杀只鸡都觉得残忍。 十年了,他从人变成了鬼,死在他刀下的足有十几人,有朝廷的官兵,也有无辜的百姓。在笔架山盗贼窝里混了几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此刻面临生死危机,他体会到当初对着他的刀求饶者的心境。 “我真的错了!” 山民的喊声平息下来,他们看出周光在犹豫。许多人以为这六个人死有余辜,但他们会听从圣教的命令。没有圣教聚拢人心,他们没机会报仇,没有圣教做后盾,他们应付不了坐山虎的报复。 “如果不杀了他们,会让山民对圣教很失望。”毛三再劝。他是山民,知道从山民的身份考虑问题。 周光猛然扔下手中长枪,咬牙低呼:“杀了他们!” “喔……!”山民们举起手中的木棍狂叫,这是今夜胜仗的喜悦的顶点,用仇人的鲜血祭奠他们的重生。 圣教做出来使他们畅快淋漓的决定,圣教果然与他们站在一起。 周光呆呆的看这山民们把六个山贼从地上揪起来,拖向燕子沟后山埋葬妇孺尸首的地方。山民的报复一定会很残忍,他想到香主对自己描述过,周王被官兵车裂的情形。 香主在私下里对他说过,蒙古人是禽兽,圣教以仁爱对天下人,迟早有一日会得天下汉人的信任。弥勒佛仁慈,圣教也讲仁慈,他入过明教,入过弥勒教,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信仰过什么。现在他是圣教的香主,决不能让属下变成茹毛饮血的野人,哪怕他们是如野人一般的山民。 “圣教弟子,亲如兄弟,”他在胸口做一个圣火礼,“我绝不会让自己的亲人被仇恨操控。” “来人。” 两个护卫过来行礼,“堂主有何吩咐?” “把那六个山贼押往燕子沟死难百姓的墓前斩首,不要再折磨他们了。” “遵命!” 护卫听命而去,郑晟有过交代,他们要听周光的命令行事。毛三站在一边,听见了周光的话,不以为然的撇撇嘴。 辰时,迎着朝阳,六个燕子沟的汉子举刀劈下,六颗人头滚落。燕子沟大仇的报,山民们冷静下来,想到可能面临坐山虎的报复,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周光身上。 “我们回去吧,燕子沟的这地方不能留人了。”周光朝护卫们下令,“香主有吩咐,命各村的山民回归各村,等笔架山有动静,我们再召唤他们。” 护卫向山民们下达解散的命令,但山民们没有一个人敢离开。 周光等人走在前头返回山谷,几百人在后紧紧的跟着他们。 “回去吧,等候我的召令,‘周光摆手,“不要怕坐山虎的报复,圣教不会离开你们,圣教很快要发动山里所有的村落,你们不再孤独。” 郑晟在山谷中等周光归来,毛大带三十个弓箭手早一步返回山谷,禀告了燕子沟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刻意赞许周光,这本就是一场稳操胜券的伏击,否则他不会放心让周光领军。 山民的头目和周光的传教者各站一边,把郑晟围在中间,等待他下一步吩咐。圣教和笔架山的战争开始了,虎王的报复一定迅猛激烈,他们都准备好与虎王大战一场。 周光藏着一肚子的事,见郑晟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不知该不该问。他不是小孩子,香主不是仁慈的老师,行军打仗更不是过家家。他尽量想按照香主的话做事,不知是否能合香主的心意。他关心的是传教,山民头目们关心的是打仗。但哪怕战争迫在眉睫,他仍然认为传教比打仗重要。 郑晟一开口便让所有人很惊讶:“战或者和,这不由我们决定!” 杀了二十五个小喽啰,还有与虎王求和的机会么? 郑晟拔出赤刀在地上划出一个小圈,“这里是下坪,如果坐山虎决定放弃攻占茨坪,我们可能要迎来狂风暴雨,或许不得不做好退往湖广的准备。圣教的力量在山中很分散,没有一个固定的据点,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坐山虎想报复,但很难找对地方,但圣教也因此无法与虎王对抗。” 毛大急吼吼的表决心,“我们不怕猫王!”他攒下浑身的力气,急于在战场上显神威。 郑晟摇头,“不,虎王麾下都是惯匪,我们虽不怕他,但死拼之下两败俱伤,也许会让渔翁得利。张世策在翠竹坪,杜恭在茨坪,如果官兵借机入山,我们的处境会很危险。” 他不急不慢的用刀尖在圆圈中画出一个叉,“我们不得不与虎王为敌,但真正不容于我们的敌人是官兵,笔架山里的几大山贼的事都好商量。” 毛大和毛三的脸色都变了,他们雄心勃勃抱着解救山民的愿望杀进燕子沟。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虎王承认我们在山里地位,与他平等的地位。虎王喜欢杀人,但不像传闻中那么吓人。再说,我不能让你们的兄弟死在下坪。” 毛大和毛三默然。 113.第113章 直接有效 每一个敢来到下坪的圣教弟子都是英雄,他是挺着脖子伸向坐山虎的刀锋下。 燕子沟的夜袭,像一个大巴掌狠狠的抽打在坐山虎的脸上,让他彻底清醒了。弥勒教不但不听他的号令,这是要在背后捅刀子的打算。 使者站的挺直,双手呈上信件,“参见虎王,圣教弟堂主谢罪文书送上。” 彭山康摆手命亲随取上来,看也不看,丢到一边。在使者不安的心境中,他摆手命亲随送他下去歇息。虎王好杀,并不是纯粹的好杀,他的好杀和残忍是让旁人敬畏。连续给郑晟送去二十多个人头,扣留了二十多个下属,没能威胁到那个人,彭山康不再重复用愚蠢的手段。 最近与茨坪的战斗打得很苦,茨坪周边的田地今年耕种的不到一半,乡民们的收成熬不到明年的春荒,但是,他们在战场表现的越来越成熟。经过半年的磨炼,乡兵们的凶狠现在不亚于盗贼。 大厅中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人,彭山康习惯保持与属下来维护自己的威严。他轻轻的拆开书信,灰黄色的纸片中字迹潦草。通过这几次与弥勒教人的通信,他知道这是周才德亲笔书写的。郑军师的字极差,像个没读过书的人鬼画符。 信里的内容一如既往的谦卑,但还有一个意外的消息。 “来人,把小寨主叫过来!” 大厅门口传来守卫的回应:“遵命!” 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回荡,彭山康习惯性的摸向鬼头刀。现在他相信族弟的分析了,下坪就是个泥沼,弥勒教挑起自己与茨坪的战争,是驱虎吞狼之计。虎王离开了山,进入下坪,罗霄山里一片空白,正好让弥勒教大展宏图。 他胸中的焦躁一阵阵往上涌,燕子沟的小喽啰遭偷袭,他再要对弥勒教动手,就不能敲边鼓了。恐吓对那些人没用,虎王的凶名已失去了威慑力。 彭文彬很快赶过来。时隔半年,下坪死气沉沉,山贼们再没有年初攻克这里的兴奋。虎王躲在暗处,他站在明处,牢牢的控制住下坪,压制住心有怨气的山贼。 “虎王,听说弥勒教派使者来了?”他走到彭山康身前十步停下来。 “是的,”彭山康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雕花屋顶,“不要再叫我虎王,我上了弥勒教的当,现在是虎落平阳。”他一向以阳刚面示人,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偶尔露出虚弱之态。他伸手抓过桌上的书信扔下去,“你好生看看,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花招,竟然答应要带人来下坪参战。年初我们请都请不来,在燕子沟伏击了我的人后,他们竟然变老实了。” 彭文彬捡起书信,仔细看完,重新叠好放进信封,“寨主,您一直让我关注弥勒教军,我要说弥勒教人已是今非昔比。寨主要报这一箭之仇,需先隐忍,再出手。” 彭山康无法容忍最亲信的人这般说话,他触电般暴跳如雷,“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奈何不了他们呢?老子闯荡罗霄山十几年,周才德和郑晟两个乳臭小儿,老子要断下他们的头颅做尿壶。” “寨主一心一意,当然可以剿杀弥勒教人,但茨坪怎么办?” “怎么办,大不了老子不要了。” 彭文彬正等族兄这句话,“寨主如能放开胸襟,仍然是罗霄山里的虎王。恕小弟直言,四家山寨打仗出工不出力,要好处是就像饿极了的狼狗,全靠我们笔架山一家之力,无望攻克茨坪。” “不打茨坪,放弃下坪撤回笔架山?”彭山康委实难断。他费了大半年的功夫,不但把在下坪里的缴获花的干净,还到贴上往日的积蓄,笔架山死难山贼两百多人,最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让他如何能忍受。 茨坪和下坪相距二十里,乡民无法安然在山贼的威胁下耕种田地。他要想腾出手来彻底压制后院,就必须放弃已经到手的下坪。 “不,”彭文彬摇头,“今日的弥勒教已不是去年的丧家之犬,我们即便回山,要击败他们也并非易事。” “你的意思,是答应他们来下坪?”彭山康没那么多的耐性。他才不相信弥勒教军来下坪是为了协助他攻打茨坪,不知道那些人又在想玩什么花招。 多少年来,笔架山中从未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这口气一日不出,就像胸口插着一根刺。 “让他们来!”彭文彬眯着眼睛,回想这几个月有关弥勒教的密报,“寨主要对付他们,至少要让他们出现在寨主面前。他们在山里东一窝,西一窝,又有山民为内应,茂密的山林里会有无数陷阱。我猜不透郑晟为什么要来下坪,但在这里,他能耍的花招有限。” 他已确定弥勒教中是郑晟在主事,还探明周才平在武功山正是被郑晟所杀。这是个不好应付的对手,要不是站在笔架山的立场,彭文彬其实很佩服郑晟。自他掌控了弥勒教军,便让义军如鱼得水,利用山民的力量重新恢复活力。 “不管他们想玩什么花招,寨主可以等他来下坪后,调集四条狗协助,直接把他们给灭了。” 彭山康吃了一惊,看着族弟。彭文彬坦然的与他对视,长久在虎王身边耳濡目染,想出这么绝情的计策不足为奇。 “原来你们一个都不比我心软,”彭山康暗自感慨,“好,”他提起鬼头刀插在自己膝盖前的木板上,“他们一到下坪,我们立刻动手!” “立刻动手!”彭文彬答应的干脆,“我们不能养虎为患。只要杀了郑晟和周才德,弥勒教人马上变成一盘散沙。” 深秋,北边山坡上的竹林从翠绿色变成灰绿色。 下坪和茨坪之间每日小股战斗不断,山贼正在与山民抢夺不多的粮食。他们不会亲手去收割,而是盯着去争抢乡民们收割的粮食。官兵的骑兵多,好几次以乡民为诱饵袭击山贼。双方在斗智斗勇,其实都在挠痒痒。双方都在避开正面决战,他们谁也输不起。 彭文彬回到下坪城头,四周荒芜的田地里长满了杂草。这场战争没有一个赢家,乡民们损失惨重,笔架山山寨骑虎难下。四条狗接着战争捞好处,其实收获不比往年大,还死了不少人。 而如果没有弥勒教人的鼓动,这场战争本不该发生。协助笔架山夺取下坪,好一个连环计。 “郑军师,真是大才,可惜我们是对手。”他心里暗自惋惜。这么有本事的人如果能够真心投效虎王,未来能在对付蒙古人的战争中大显身手吧。他不愿猜测郑晟重返下坪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想与他耍心眼,直接杀了他,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114.第114章 防备之心 秋越来越深。 郑晟穿上了羊皮袄子,手里提着一根长鞭,一眼看上去,与山里放羊的山民没什么两样。 一千义军从罗霄山里各处集中,有周才德这样的弥勒教宿将,也有张金宝这种新加入弥勒教的外人,更多的是粗犷的山民。 燕子沟活下来的汉子都来了,附近村落的山民听说了义军召集部众的消息,早就急的找正在各村传教的教众问消息。 周才德和张金宝像左右护法金刚,站在郑晟旁边。他们各执掌一队义军,彼此不想在郑晟面前被对方压倒,最终的结果是他们联手把郑晟压倒。见到穿着破旧衣衫的郑香主,他们看着自身打扮都有点不要意思。 “如果我愿意,可以聚集三五千人!”郑晟用鞭稍指向山民聚集成队。看着弥勒教在自己努力下变强大,他像是见到自己的儿子。 他还没有儿子,但不缺少那种护犊子的感觉,这是我的圣教,谁也无法从我手里抢走。 周才德忧心忡忡,“香主真的要去下坪?” “有的人注定要面对,”郑晟缩了缩脖子,“冬天快到了,这个冬天许多人会很难熬。” “坐山虎不是善于之辈,香主要小心。”周才德言尽于此。他不是心甘情愿跪伏在郑晟脚下,对圣教抛弃朝拜弥勒佛的传统藏怨在心,但现在的圣教或者说弥勒教离不开郑晟。 “虎王啊,我们把他推上高位,还需我们把他拉下来。”郑晟笑着说。 “我会带张金宝去下坪,如果我回不来,圣教就交给你了,”他神色如常的看着周才德,他顿了顿,踢飞脚下的石子,“如果我回不来,你带人去湖广吧,还有,尽快派人联络彭祖师。” 他像是在交代遗言,不,他的确是在交代遗言。 周才德有点懵,“香主,怎么会这样?” “人都会死啊,圣教想壮大,又怎么会不死人,周王死在袁州,”郑晟瞳孔聚焦在远处的山顶,回想起一年多前发生在自己身前十步的那一幕,他龇着牙齿,“我只希望,不要死的那么惨。” 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沉默着,看不出来,香主原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周光和你关系不错,他会成为你的帮手。” 周才德呆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张金宝不满的撇撇嘴。这个时候明显要表忠心,说自己永远会效忠香主,但周才德做不出来。 郑晟不经意的笑笑,走向热闹的军营。 弥勒教的老信徒没办法把他当做周子旺和彭莹玉般的人物,他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每一步都是自己拼出来的。只可惜,大厦是建立在别人的地基上。 秋收结束后,圣教义军一千人走向下坪的战场。他们用红色的布包扎头顶,高举绣着红色火焰的黄色旗帜。 这一年,被后世认为红巾军首次展现在世人面前,也被认为南人勃发推翻蒙古人残暴统治的起点。但在郑晟心里,起点该是一年前的袁州起义。胜者为王败者寇,因为各种原因,失败了的周王被后人有意的遗忘了。 推翻一个王朝非一人之力,那场波澜壮阔、遍地红巾军的大幕完全拉开还有几年。郑晟正在罗霄山里挣扎,彭莹玉游走在四处收精悍之士为弟子,组建“彭党”。韩山童和刘福通在淮西传教,张士诚在贩卖私盐,方玉珍在浙东已经做好造反的准备。 而这个时代的天选之人朱元璋,还是一个流浪乞讨的和尚。一块璞玉会被厚厚的灰尘遮挡住晶莹的光泽,但只要轻轻的擦拭,它便会显露出本来的面目。 郑晟换了一双布鞋,身上还是破旧灰色布衫,粗长的腰刀随着他走路的步伐摇晃,赤刀像一条小蛇被紧紧绑在背上,从外看不出来。毛三等八个从猎户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汉子护在他的两侧。 离下坪十里,前方传来热闹的敲锣打鼓声,一面猛虎下山旗帜率先在山坡上露出脸来,迎风招展。彭文彬率人来迎接,首次把虎王的旗帜拔离下坪的墙头,以示虎王对弥勒教义军的重视。 一个蔫巴巴的文士和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紧跟在彭文彬身后,是四大山贼中的王文才和黄子希。 从山顶上看去,远处扎着红色头巾的义军像一团团移动的火。他们没有上战场检验,但很容易能看出与一般山贼的不同。 义军前队遇见前来迎接的山贼后,在路边驻扎,义军每五人为一小团,十人为一大队。他们中有许多人以竹篙为武器,另一些人随身携带着称手的木棍,只有小头目或者强壮的汉子才能分到兵刃,但斗志昂扬。 郑晟看很亲切的朝彭文彬迎过去,热情洋溢的笑容像是见到了分别许久的老朋友,“参见小寨主,终于能和小寨主并肩站在对付官兵的战场。” “虎王正在下坪等着你们,有了你们的这股援军,茨坪指日可下。”彭文彬同样客气的回应。只看表面,没人想到他们暗中把彼此当做必除之而后快的对手。 “我年初出了下坪,没想到过了大半年才回来,这半年发生了许多事,虎王也许对我们有些误会。”郑晟坦然的提到敏感的话题,“我们在山里传教,但许多事情不受控制,今天我来到下坪,正是表示我们圣教绝不会忘记虎王的恩情。” 彭文彬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两条狗一定在仔细的观察他们的举动。 “我们是一家人啊。”两个人大笑着扶着彼此的肩膀,“让茨坪的走狗尝尝我们义军的厉害。” 走向权力巅峰的道路上布满了尸体和伪善,郑晟默默在心中想。 彭文彬在下坪北边划出一片营地,容弥勒教义军驻扎。那里是许久没有人居住的房子,进去的时候隐隐有一股鬼气。 红能辟邪,义军不怕鬼。 张金宝亲自巡营指挥部下分割营地,布置岗哨,分派斥候。猎户们带出打猎常用的猎犬,毛大奉命肩负起外围巡逻的重责。 郑晟陪着彭文彬、王文才和黄子希在驻地走动,“我这些部下从袁州逃进罗霄山里,一直没打过激烈的战斗。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我要让他们先看你们和茨坪打一场硬仗,才该安排他们上战场。” “好说,虎王不会强人所难,今夜虎王在下坪里设宴,请郑军师进坪一晤。” 郑晟看了彭文彬对一眼,忽然笑了,便往前走边说:“按理说前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这次来到下坪,理应当面向虎王请罪。但我来这里是为虎王效力的,不是来喝酒的,无功不受禄,攻下茨坪我才有胆量领这顿酒宴啊。” 彭文彬盯着郑晟的肩膀,脸立刻拉下来,“这么说,是我请不动郑军师了!” “非也,我初来乍到,军营中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不打一场胜仗,没脸见虎王。” 一张挑不出来毛病的笑脸,拒绝就是表示在防备。 四大山贼在下坪外呆了大半年,从未同时进下坪赴宴。山贼们聚在一起,很难说清楚他们的关系。他们是盟友,也是对手,除非心悦诚服的投降,没人会把性命毫无防备的交到别人的刀锋下。 尤其,那个人是凶名远扬的坐山虎。 就算他们的实力超过茨坪,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打胜仗。 115.第115章 酸儒 来了新援,只是表面光鲜,那是一颗充满着酸腐味道的果子,彭山康不想去品尝。 “我无法忍受,无法再忍受一天!”屋里传来虎王的咆哮,瓷碗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来人,来人,我现在就要去干掉他们。” 彭文彬站在门外,在老练的盗贼眼里,虎王一点也不吓人。会叫的狗不咬人,虎王的残暴只会吓到那些懵懂无知的人。就像他杀了二十个山民,送了二十颗首级给郑晟,那位郑军师还是和和气气的率部来到下坪城下,就像以前的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 那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恐惧的人,他和和气气的笑,但好像随时可能给你一刀。听说他杀死周才平就是这么做的,前一刻还在友好的交谈,然后突然他用一柄窄窄的刀子刺进周才平的胸口,就在他的弟弟面前。 而令人无法想象的是,事后他竟然还能收服周才德,彭文彬打听到许多郑军师的消息,了解的越多,越觉得那个人神奇。 “来人!”屋里传来闷哼声,被打的人无论有多残,绝不能发出叫声,否则就死定了。 彭文彬走到房门外,不说话。虎王会自己冷静下来,否则他不会坐上笔架山大当家的位置上。 “狗东西,不但不去攻打茨坪,还要问我要粮食补给,他郑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彭文彬一个字也不说,这就是当盟主和老大的代价。四条狗听坐山虎的号令来到下坪,这半年虎王就要肩负起几千山贼的吃喝拉撒。没能如期攻占茨坪,笔架山筹划的大计其实已经破产。弥勒教义军此刻来到这里,不但无法帮上忙,反而成为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虎王没有钱财粮食了。 今年由于许多山里村落不听话,笔架山没能从山民手中受到预期的粮食,加上茨坪又处于战火中。笔架山要为自己丢下足够过冬的补给,就没有多余的东西赏赐给盟友。在失去足够的补给后,对茨坪的攻势其实已经结束了,难以决断的地方只是要不要放弃已经到手的下坪。 摔碎两个瓷碗,把侍女踢翻在地爬不起来,彭山康才发泄完胸中的戾气。两个守卫过来拖走重伤的侍女,他们已经习以为常,虎王隔两天不发一顿脾气,就不是虎王正常的性格。 “准备好了吗?”这句话是对门外问的,彭山康早就看见了族弟站在那里。 彭文彬躬身,“准备好了。” “杀了他,消灭下坪城外的弥勒教军,撤回笔架山,一切回到原点,”彭山康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只是我花几年攒下的钱财全没了,真是年年打雁,今年被雁啄了眼睛,彭和尚也不敢来犯我的虎须,一个败军之将,小小的郎中,竟然把我算计了。” “寨主英明,茨坪的乡兵不会威胁我们的生存,但弥勒教不一样,他们是要取代虎王在罗霄山里的地位。” “一切在明天夜晚结束,我们返回笔架山,把下坪还给乡民。”彭山康摸着红木雕花椅子,笔架山上没有这么精致的家具。进入下坪后,一个小小的村寨已经让他感觉到笔架山的简陋,他一直期盼着攻破茨坪那日,杨祝两家富庶的生活让人羡慕。 周王死了,他彭王的梦想也要破灭了。他清醒了,弥勒教人不会在他面前屈膝。 “请虎王等我的好消息。” “他不进下坪,就以为我对付不了他,”彭山康冷笑,“记住,把他的头颅给我带回来。” “遵命!” 彭文彬退出杨家大院,轻轻的松了口气。虎王信任的人不多,没把他当外人,所以肆无忌惮的在他面前表现出暴戾,但他实在不喜欢看到那些场面。可怜的女人被打的重伤或者杀死,因为说不清楚的缘由,或者只是因为虎王刻意的嗜好。 笔架山败了,不是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他杀蒙古人的愿望,他抬头看看天,风吹着灰色的云挡住扁平的月亮,阴影在屋顶移动。他们只是盗贼,像老鼠藏在阴暗的洞里,也许永远没机会实现他的愿望。如果下一场战斗,他可能被杀死,希望那是一场对蒙古人的战斗。 郑晟来到下坪十日,只是偶尔带几百人去茨坪附近转一转,没打一场仗,开始命人进下坪找虎王要粮食,要求虎王释放在监牢里被关了大半年的毛四等人。 让彭文彬警惕并决定提前动手的是,郑晟不进下坪,竟然和那四条狗走得很近,并多次进入刺槐的营地。山里人谁不知道,那是虎王看中的女人。四条狗就算是合起来也不敢对抗虎王,但有弥勒教人加入,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 郑晟并不尊重虎王,耽误不能改变什么,迟早要走到那一天。他一个人走上下坪的城头,茨坪方向静静的没有一点动静。每天夜晚,他都会站在这里往茨坪方向看好一会,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他知道乡民们一定很难熬。 战争,也许是这天下最恐怖的怪兽,它要来时无法阻挡。 郑晟躺在厚厚的草席上,对这窗外的月亮打了个哈欠。来下坪十天了,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眉目。每天都紧绷着弦,尤其是夜晚,片刻不敢放松,远不如睡在山洞里舒坦。明天要去王文才的营中做客,四家山贼各有想法,他们没有虎王的架子,相处起来很融洽。 一个时辰后,他们都盖上厚实的棉被进入梦乡。深秋和初冬没有明显的界限,当北风带着号角从山林上空掠过时,标志着寒冬就要到了。 今夜的风很大,毛大带着猎户躲在土墙后面,风刮透稀薄的衣衫,但他牵着猎狗聚精会神的听着风里的动静。直到天色放明,义军中的许多人才安心,猎户们回到营地补觉,张金宝率领步卒接替了他们的岗哨。 今天郑晟没有出门,继续派出使者前往下坪里讨要军粮和部下。有些举动是做给人看的,他拒绝进入下坪,便知道坐山虎不会提供给他一粒粮食。至于毛四,那个深得他喜爱的山民,他现在不确定能不能救他回来。虎王发起疯来,杀人不需要理由,凭自己现在这般令人讨厌的模样,他有足够的理由杀死自己的亲信。 王文才今日做东,这个喜欢穿文士服的头目在山贼中显得不伦不类。他肚子里有点墨水,能与郑晟说到一块去。 打了一年的仗,山贼们的物资匮乏,小喽啰许久没尝过荤菜。今日王文才不知从哪里弄过来三只羊,在营中宰杀处理干净,给下坪里送了一只,命小喽啰点柴火把剩下的两只羊炖上,膻味很快四处飘散,勾引的许多人暗地里吞口水。 郑晟天还没黑就带着十个随从前往王文才的营地,要在山里对抗虎王,他必须要广交朋友。走进四家山贼的营地与进入下坪一样有危险,他临行前给周才德的嘱咐不是矫情作态。 这天下做什么事都有风险,何况他要做的事造反大计。 王文才远远地看见他,迎出来文绉绉的拱手:“兄台来早了,羊肉尚未烂矣。” “肉没烂,先稳稳香味也是好的。” “我还准备了一些酒,可惜客人未到,不能给兄台先品尝。” 酒在山里是个稀罕物,郑晟心中暗骂,不给品尝就别告诉我。 “兄台里面请。”王文才行为举止像个酸儒,但腰上挂着的一幅弯钩,表明此人不像看上去那么和善。 116.第116章 不胜酒力 “羊肉是个好东西,可以壮阳。”寨门口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李燕子晃晃悠悠的走进来,挂着贼兮兮的笑容。他是王文才营中的常客,进来时可以打招呼。 “壮阳?”郑晟苦着脸,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年多没碰过女人。要山里的女人只能用强,盗贼们没少干这种事,郑晟还不至于堕落到这种地步。传教中会的得到一种特别的快感,不同于从女人身上获得的,但丝毫不逊色, 王文才故作神秘,“等着吧,今夜还有尊贵的客人。” 还有别的客人?郑晟像是没听见这句话,走向敞开大门的堂屋。 客人陆陆续续的到了,黄子希穿着裘衣,打扮的像个有钱的客商。让郑晟意外的是刺槐竟然也来了,男人之间的吃饭喝酒少不了说些荤段子,女人出席会带来不便,但看刺槐的熟络的模样,应该不在乎这些。 “燕子,你的羊肉味道出来了,有酒吗?”她一招手,两个随从各提出一个酒坛。“这是前年留下来的,今天老娘不是来吃白食的。” 她年纪不是很大,脸上光溜溜的没见到皱纹,说话老生老气。在盗贼里摸爬滚打,露怯只会沦为别人的玩物,这里的人在虎王面前都是狗,但相互之间都把彼此看做豺狼。 “郑军师,王秀才,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可别嫌我这个老婆子说话粗啊。”刺槐笑颜如花,命随从把酒坛子放到一边。 郑晟奉承,“哪里是老婆子,你是罗霄山的一朵花啊。”根据他前世得到的经验,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喜欢被人夸赞。 刺槐是虎王看中的女人,三家盗贼头目每天看这个女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心里犯痒痒,但绝不敢出言调戏。郑晟不一样,来到下坪后,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这条忌讳。 盗贼中有笔架山的眼线,有人心甘情愿的当狗。四家山贼相互提防,最终什么动静瞒不过下坪,所以虎王的地位才能稳如泰山。正是郑晟的一举一动走漏出去,才让彭文彬决定动手。 相由心生,一个明面上都不知道敬畏虎王的人,心里绝不会对虎王有多少尊崇。 四方桌子,王文才和李燕子共坐一方,其余三人一人一方。 王文才命小喽啰提出酒坛来。刺槐看见了,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瞪,挥手不屑道:“原来你有酒,先喝我的,你那些酒糟怎么能与我的美酒比。” 女人在男人堆里就是有这点便利,无论说出什么话来,都不会被人记恨。王文才笑着让随从把酒坛放在一边,先把刺槐带过来的酒送上桌子。 “入冬吃羊肉,大补啊。”黄子希在桌子上“得得”筷子,笑呵呵的夹向肉块。 侍从依次给五人满上酒,王文才以主人的身份先说几句开场白:“今天这顿全羊宴,是为了招待郑军师才闹出来的。罗霄山里的当家的在下坪都聚齐了,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此前久闻郑军师的大名,这几日一见,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见如故。” 郑晟举起酒杯,“不敢,不敢,我们都跟着虎王混一口饭吃。圣教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我们是来罗霄山避难的,多亏的各位当家的不嫌弃。” 花花轿子人抬人,后续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各自说起茨坪的乡兵和袁州城的蒙古人,大声的骂娘。 刺槐不骂人,端着酒杯短短片刻就和郑晟碰了三下。 敢在酒桌上端酒杯的女人就不是一般人,没过多久,郑晟便招架不住,主动求饶:“各位哥哥们可饶了我吧,我酒力有限,别想着把帮我喝晕了。” 黄子希举起酒杯,半笑不笑:“郑军师,英雄好汉不在酒桌上打怵,喝倒了才是虎王帐下的好汉。” 郑氏满脸通红,双手缩在袖笼里,坚决不端杯子,不软不硬的顶回去,“无论喝不喝酒,这里谁不是好汉?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酒量称好汉!” 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刺槐忽然主动站出来给他解围,娇滴滴的媚笑:“黄老头,别欺负人,想喝酒么,来,跟我喝一盅。” “你,算了吧!”黄子希自顾自的放下酒樽。 “怎么,瞧不起我这妇道人家。” “没有眼力的人会最早丢到性命,你不知道这样会害死我吗?” 刺槐神色不变,咯咯的娇笑声如银珠落盘,“听上去,我比蛇蝎还恶毒。” 火药味出来了,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谁也不知道此刻在娇笑的女人下一步会不会翻脸。王文才不得不打圆场,“今天在我这里没有规矩,喝酒,吃肉,悉听尊便。” “怎么可能没有规矩。”黄子希皮笑肉不笑,“不管在哪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黄老头,你是来找事的是不是,”刺槐的脸色以阴沉下来,“不想喝酒,现在就给老娘滚,老娘就不要你把喝下去的酒吐出来了。” 黄子希冷笑着,“刺槐,这里是下坪啊。你不要跟我吆五喝六,如果不是虎王,你以为这里谁会给你面子。” “老娘不要你给我面子,你想当坐山虎的狗,别把我们都拉扯进去。” “别说的那么难听,虎王是罗霄山的虎王,这名号是郑军师先叫出来的,对不对啊?”黄子希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热闹的场面冷清下令,王文才和李燕子并肩而坐,不劝架也不插嘴,仿佛在等着什么。 郑晟渐渐觉得不对劲,黄子希诡秘的笑容看上去怎么那么像阴谋得逞。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至少有十个人走进来。郑晟侧过身看向门外,他见一到个人,他的老熟人。 十个护卫守在门口,彭文彬径直走进来,“你们喝酒,怎么能少了我呢。” “原来是小寨主到了,坐到我身边来吧。”郑晟招手,起身滚开座位。 “不了,你是客人,可别挤到你了,我就坐在黄寨主那边。”彭文彬走到黄子希身边,挪开长凳子坐下,他一进来就表明了立场。 “吃肉啊,这么好的羊肉,放冷了就不好吃了。”他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筷子夹起一块油腻的羊肉放进嘴。郑晟这才发现,桌子上多放了一双筷子,他们早在等着彭文彬。 五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彭文彬身上,他嚼完羊肉吞下肚子,张筷招呼众人,仿佛是这里的主人。 郑晟的酒全醒了,门口站立的十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虎视眈眈,这里不再是宴请客人的厅堂,已经变成了囚禁他的监牢。 王文才的随从站在一边不敢动,彭文彬自己给自己斟酒,端起酒杯:“虎王听说了王寨主请客,他不能亲自到,所以让我代他向各位贺喜。这一年,虽然没能攻下茨坪,但辛苦诸位了。” “不过,没想到啊,虎王已经十日未尝到肉味,没想到王寨主这里还很富裕。三只羊还知道送一只羊给下坪。”彭文彬说话不冷不淡的,郑晟低着头,不知道他是冲谁来的,“郑军师,你说对不对啊?” 郑晟抬起头,彭文彬对他遥遥举杯,“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虎王的老朋友,只有郑军师,还从未与虎王喝过酒。”他把酒杯扶到嘴唇边,“我来之前,虎王特意嘱咐,这里的羊肉吃完了,下坪寨还有羊肉,虎王摆好了酒宴,等郑军师共饮。” “呵呵,我不胜酒力,只怕……只怕是无法再喝第二顿了。”郑晟用两根手指夹着杯子,眼睛看向大门方向。 117.第117章 人看不起狗 “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吧,”郑晟放下杯子,微醺着站起来,“很久没吃到这么香嫩的羊肉了,酒适量便可,要是非要喝躺下才算是英雄,我做不了这样的好汉。” 彭文彬坐如木桩,四个山贼头眼睁睁看着郑晟走向大门口。彭文彬带来的十个汉子忽然移动步伐,如一堵肉墙挡住大门,封死出门的道路。 王文才站起来,干笑着打圆场:“郑军师,小寨主才过来,你就是不喝酒,留下说几句话。” 郑晟与迎面的汉子对视片刻,无奈的走回来,“原来这是鸿门宴,枉我把你们当兄弟。” 黄子希哈哈一笑,“我们奉虎王为盟主,都是为虎王做事,虎王邀请你去喝杯酒也不行吗,闹得要拂袖而去。” “我们奉虎王为盟主,是因为虎王是罗霄山里好汉,与喝酒有什么关系,我带一千人来下坪帮虎王打仗,不是来喝酒。”郑晟坐回原位,手臂压在桌子上撑起上半身,“小寨主,今天一定要带我回下坪了?” “这是虎王的命令。” 郑晟手指依次指向身边的四人,“虎王如此对我,不怕寒了这几位兄弟们的心吗?” “虎王只是想请你喝酒,没有别的意思。” “可惜我不愿去。”郑晟右手一抖打翻一只碗,“今天各位都在这里,各寨子的兄弟们是虎王的旧相识。我虽然是个外人,但为虎王攻取下坪出过力气。你们说句公道话,我要是不愿去,是不是可以不去。” 没有人回应他,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似乎都在想着如何置身事外。 “郑军师,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逼的我用强就没意思了。” “哈哈,终于撕破脸了,”郑晟猛然站起来,略带悲伤的说:“原来罗霄山里终究是容不下我们的存在。” 进门之前,四位寨主都解下了兵器,他的随从留在门外,这是王有才设计的陷阱,他已插翅难飞。他转向王有才,“我不想防备你们,但我军中的兄弟都知道我不胜酒力,再过一会,如果没见到我回去,只怕要有人会来这里找麻烦了。” 王有才避开他的目光,彭文彬进来屋后,这里不再是他主持大局。 彭文彬尚未说话,黄子希先憋不住了,“别想吓唬我们,这里没一个人是被吓大的,弥勒教的人虽然不少,在下坪还轮不到你们来撒野。” “那就等着下坪寨外血流成河,火光冲天吧,我的属下虽然不那么会打仗,但他们都不怕死。”郑晟双手手腕合在胸前,犹如一绽放的莲花,“圣(火)昭昭,圣光耀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他脸的表情如殉道者般肃穆,令人崇敬,又让人畏惧。 狗总是喜欢在主人眼前摇尾巴,尤其是在有几个同伴争宠的情况下,它们迫不及待想博得主人的喜爱。黄子希离开座位,“你是弥勒教,还是明教?”福建也有明教流传,他见多识广,看出郑晟吟诵的词句与明教的箴言有几分相似。 “无论是弥勒教,还是明教,不过是一个称谓,我们是要驱走蒙古人、恢复汉人江山的好汉,不是只会在酒桌上逞能的好汉。”郑晟不放过每一次刺痛他的机会。 “你……,”黄子希指着郑晟的鼻子。 这个时候该彭文彬说话了,但彭文彬看着酒杯在发呆,竟然一言不发。 黄子希担心:“小寨主,不要被他吓到,弥勒教军不过是一千人,我们四家在下坪寨外不止一千人,还怕一群没打过仗的山民不成?” 彭文彬怎么会被郑晟吓到,只是郑晟说的义正言辞,让他想自己悲伤的往事。他这辈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以后有机会去杀蒙古人。 “各位兄弟,自我弥勒教进入罗霄山以来,一直尊崇虎王,今日虎王请我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再多说什么。唇亡齿寒,虎王今日容不下我们,日后也未必能容得下你。我死在下坪,圣教与笔架山的战争开始。弥勒教虽然去年在袁州失败,但大江南北教众不计其数,彭祖师不日将返回袁州,我郑晟不怪你们,只怪自己没跟对人。”郑晟语带威胁。 他离开座位走到厅堂正中,朝彭文彬一拱手,“小寨主,走吧,虎王给我留下的即使是断头酒,今天我也认了。” 他再朝黄子希哼哧一笑,“黄寨主,你可以回去调集部众了,我的兵马再过半个时辰会动手。” 彭文彬镇定的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圣教弟子不怕死,即使下坪的教众死完了,罗霄山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山民,袁州和湖广有我们无数的教众。”郑晟的声音铿锵有力,如一个临死不惧的勇士。 有人心生崇敬,有人看不下去了。王文才站出来,“郑军师,先坐下,今天在我这里一切都好商量,不要坏了盟约,那我请这顿酒就成了罪人。” “王秀才,还有什么好说的?”黄子希反驳。虽然在王文才的寨子里,但这个时候哪有王文才做主的份。 “黄老头,闭嘴,”刺槐起身,一支精致的皮靴踩在自己刚刚坐的凳子上,“我不管你们闹什么,黄洋界的人绝不参与罗霄山内讧,小寨主带走郑军师,我立刻领黄洋界的人回山寨,反正这仗也打不下去了,现在不对付乡兵,自己人倒先闹起来了。” “刺槐,你不要以为虎王……”黄子希话音未落,刺槐突然抄起酒杯往他脸上砸过去,“你个老不死的别有事没事在我面前提虎王。” 女人的心敏感脆弱,黄子希以为刺槐倚仗虎王对她的感情嚣张,没想到刺槐最讨厌旁人在自己面前提及坐山虎。走进这座屋子后,她已经忍了好几次了,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了。 “够了!”彭文彬咆哮。虎王和刺槐什么关系也没有,他不相信族兄会喜欢上一个女人。他在下坪已经亲眼目睹了坐山虎杀死不止十个女人,都是貌美如花的女人。 堂屋中乱哄哄的场面平息下来,郑晟双手抱在胸前,黄子希用衣袖擦去洒在脸上残酒。王文才和李燕子都站起来,这个时候没有人还能坐得住。 “虎王真的只是请你去喝酒。”彭文彬起身,准备出门,“让你的部下稍安勿躁。” 谁信?郑晟哂然一笑,“我可以不去吗?” “不可以。” 郑晟换了个问法,“我明天早晨可以活着走出下坪吗?” “郑军师怎么说这样的话?” “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小寨主答应前往我营中,直到明天我出下坪寨,我愿意去和虎王喝一杯。” 彭文彬轻轻摇了摇头。所有的一切都摆到明处了,他们相互防备,已经成了不死不休的仇人。既然这样,这个人就更不能留了,“郑军师,对不住了!” 郑晟朝王文才拱手,“谢谢你的羊肉!”又朝刺槐笑了笑,“多谢你帮我说了几句话,如果你真的不想加入这场战争,马上带人离开下坪吧。”他坦然自若,完全不像是将要被送进虎王血盆大口的猎物。 “小寨主,”一直沉默的李燕子忽然说话了,“我们不想掺和弥勒教与笔架山的战争。” 彭文彬心中咯噔一下,黄子希诧异的看向王文才。这两个人一向秤不离砣,立场一致,李燕子这么说,王文才一定会有相同的想法。 果然如此,王文才张开双臂,“各位先坐下,你们喝了刺槐的酒,我那里还有两坛子酒没动,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议吗?” “没什么好商议的。”彭文彬冷冷的答复,“如果你们都想走,今夜就都走吧,我只要把郑军师带回去,这是虎王的命令。”这几条狗,都喜欢吃食不干活,笔架山的部众在下坪里寨,他们被郑晟吓到了,不愿意与弥勒教信众厮杀,故意惺惺作态。 但人不会把狗放在眼里,从来不会! 118.第118章 吟诵 虎王不怕狗,没了弥勒教,即便他们心里不服气,迟早还是会听老老实实听虎王的号令,加入下一场战争。 彭文彬无比确信这一点。 只有弥勒教才有抗击笔架山的潜力,所以郑军师的道路就走到这里吧。 “小寨主,为了杀死我,你愿意付出的代价真不小啊。”郑晟嘿嘿的笑,带着惋惜,“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原以为我们能并肩作战,没想到终究没能走到同一条路上。” 你不是没想到,你早就在准备了,再在这里惺惺作态有什么意思。彭文彬沉默着,他从前就是话很少的人,在全家被蒙古人屠杀后,他的话更少。每天发号施令,向虎王禀告军情,很多时候就是他一天说的全部的话语。 郑晟低下头不知想了什么,忽然苦笑着作揖:“我得罪了虎王,但绝无对抗笔架山之心,小寨主能否在虎王面前给我说几句话,圣教与笔架山为敌,只会便宜了蒙古人,而我们,都是以驱走鞑虏为毕生宏愿的南人。” 他突然求饶,听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走进下坪,只有虎王才能决定你的命运。”彭文彬没有欺骗郑晟,走进下坪,这位弥勒教的军师就死定了。是他的献的计策,更是虎王的意思。 虎王会把郑晟的头颅挂在下坪的城头示众,宣告罗霄山里没人能违抗他的命令,就像老虎撒泡尿来标志自己的领地。 有人急于表现,跳出来喊:“你死定了!”黄子希的胡子随着他夸张的肢体动作抖动,“弥勒教鼓动山民对抗笔架山征收粮食,偷袭虎王的属下。你以为你是谁,真是弥勒佛下凡,拯救世人吗?” “你就是一条狗,走图无路时被虎王收留的狗,但没有狗的忠诚,倒是像山里的狼一般恶毒。” “没有拯救世人的决心,又怎么能够对抗占据天下的蒙古人。”郑晟这句话是对彭文彬说的。 “……还有,黄寨主,你可以嘲笑我们愚蠢,但不要把我们看做是你的同类,狗不会宁愿站着死在袁州城下,也绝不向蒙古人摇尾巴。” 郑晟站在那里口若悬河,原本预备往门外走的步伐停下来。 “走吧,”彭文彬率先走向大门,“说的再多也没有用,你不必与这种人逞口舌之利。” 黄子希脸色通红,没想到小寨主会这么不留情的奚落他。在四家山贼中,他是跟虎王最紧的人。但越是屈膝奉承,越是不被人瞧在眼里。 郑晟站在原地没动,有点焦虑的看向门外。 “他在耽误时间,”黄子希忽然尖叫起来,“他在等同伙过来,小寨主,赶快带他走,我这就去调集部众抵挡要作乱的弥勒教众。” 彭文彬回过头,“走吧,莫要让我用强,弄得血溅当场。” “你见过老老实实伸出脖子给别人砍的好汉吗?”郑晟右手伸进棉衣后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柄两尺长的刀,薄的刀刃泛着冷冽的光,让人觉得皮肤凉飕飕的。 “你带刀了,你竟然带刀来赴宴。”黄子希大叫。 “我宁愿让部下死在下坪城外为我殉葬,自己当然也不会苟活,”郑晟提刀走向彭文彬,“圣教弟子,不是会被死亡吓到的人,虎王想我跪在他脚下受死,只怕要失望了。” 彭文彬缓慢拔出腰刀,他的刀比郑晟的长许多。在场这几位寨主都见识过他在战场的雄姿,威猛无比,没人认为郑晟是他的对手。 郑晟往后退了半步,忽然转了个弯,挥拳击向黄子希。四个人的注意力都在他和彭文彬身上,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变方向。 黄子希正在聚精会神,警觉的往右侧闪,从刺槐身前闪过避开这突来的袭击。 郑晟已经动手,门口的守卫太远了,彭文彬一个箭步窜上来,刀尖刺向郑晟的后背。他一旦出手绝不留情,这一刀若是刺中,郑晟不会当场死,但肯定也救不活。 郑晟不顾身后安危,一门心思追黄子希,赤刀直刺向黄子希的肩膀。 两人挪腾间,屋里的几个凳子被踢倒。王文才、李燕子和刺槐闪身贴墙而立,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十个护卫都冲进来,屋里很快拥挤的没有了转身的地方。 赤刀紧追黄子希,最近时他甚至感觉到刀锋上的寒气,在今夜之前,他没发现自己这老胳膊老腿还能跳跃的这么快。 忽然,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黄子希一个踉跄,赤刀稳稳的架在他的脖子上。郑晟麻利的一个转身,一手提着黄子希的衣领,让他面朝彭文彬迎面而来的刀尖,赤刀的刀锋往里一送,一缕鲜血想像蚯蚓顺着刀锋流出来。 “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你以为这样可以就逃离吗?”彭文彬黑着脸,手臂伸直,腰刀蓄势待发。 “没有,但人死总是喜欢找个垫背的的,黄泉路上没人作伴,会很孤独的。”郑晟语气,他转头朝刺槐点头笑了笑。墙壁上挂的油灯幽暗,窜动的人在屋里留下许多阴影,电光火石间,只有当事人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黄子希老是在刺槐面前打转,刚才那个女人鬼使神差的伸出精致的皮靴,把他绊了个踉跄,才让郑晟顺利得手。郑晟感谢,但并没有说破。 “放了他。” “不要说无聊的话,要么上来杀了我,我让黄寨主陪着走一程。” 郑晟好像一点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心,他揪着黄子希的脖子,”看见没有,就算再卖力,虎王也不在乎你的命。” 郑晟临死不忘挑拨离间,几位寨主都在看着彭文彬。 彭文彬撕下温情:“无论你用什么招数,今夜必死无疑。” “那你是不在乎黄寨主的生死了,真是可惜,”郑晟低声吟诵,“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他像是会召唤的魔法师。 屋子外面传来整齐低沉的声音回应:“圣火昭昭,圣光曜矅,除恶扬善,唯光明故。” 弥勒教军把这里包围了,他们怎么会悄无声息的进入王文才的营地? 彭文彬转向同样满面惊恐的三人。 119.第119章 回去 “小寨主,我想如果我们还是有成为朋友的机会,”郑晟轻轻一推,黄子希像一滩烂泥倒在彭文彬的脚下。 他直面有些狰狞的彭文彬,“我们都是南人,我们都是注定要与蒙古人为敌的南人,为何一定要在云霄山里杀个你死我活。” 他指向屋子里如临大敌的护卫们,“在这座屋子里,你占据优势。只要你下定决心,我不怀疑你能杀了我。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笔架山的小寨主是虎王的族弟,可你也有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看透了彭文彬的内心。杨奇向他泄漏了笔架山上的许多秘闻,其中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彭文彬的过去。 “在笔架山中蹉跎岁月,我们在相互拎不清的厮杀中慢慢变老,直到我们失去进取心,厌倦了厮杀,随便给自己找一块埋身之地。”郑晟把赤刀扔在地上,像一头真正的虎王般咆哮,“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也不是你的,如果不杀几个蒙古人,你甘心就这样死去吗?” “不。”彭文彬失声怒吼,但急速的恢复清醒。 他举刀的手沉稳,锐利的目光在这座屋子里所有人的身上打转,“原来,你们已经背叛了虎王。”他的话是对王文才说的。 靠墙阴暗的角落里,李燕子的手腕后藏着两柄飞刀,他的飞刀百发百中,名声在外。 一切都落在彭文彬的眼里,除了黄子希,几家寨主早在蓄势待发。他无力的低下头,黄子希脸上可怜兮兮,恨不得抱住的大腿求保护。 郑晟张开双臂,把自己的胸膛袒露在彭文彬的刀前,心中无惧,“杀了我,毁了云霄山,还是与我结盟去杀蒙古人,你好好想想,我等着你的决断。” 屋子外面的圣教义军齐声吟诵,“……,……”声音整齐有序,这不是普通的山贼,这是一支有秩序的队伍。他们从袁州城下退守罗霄山,周王死了,周才平死了,他们没有堕落。 这样的义军怎么可能为杀人魔王坐山虎效力?彭文彬长久以来的担心一步步被验证。 他盯着郑晟,一切都是诱惑,这个人很会蛊惑人心。他差一点就心动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有些人天生就会骗人,他们会把自己带入表演中,撒谎的那一刻,他们以为说的是真实。 “我只是虎王的小寨主,你们几个怎么想?”彭文彬的语气不再僵硬和盛气凌人,狗们动了异心,有了新的选择,一切要重新计较。 心中的羞辱如虎王亲受,彭文彬服软了。在这座屋子里,虎王众叛亲离,唯一的亲信瘫软在地。他相信此刻动手也杀不了郑晟。 笔架山和弥勒教的实力差距不大,四家山贼的选择将决定罗霄山里未来的局势。王文才放任弥勒教军进入营地,已经表明了倾向。 彭文彬没抱有多大希望,但虎王仍然是罗霄山里最强大的势力,谁也不能假装看不见,他要听听这些人的打算。 郑晟向王文才、李燕子和刺槐分别点头示意,倒在地下的黄子希被遗忘了,到了谈判的时候了。 “我们不要战争,”王文才率先开口,带着浓厚的山里口音,“我们都是被外面的世界遗弃的人,无论是虎王,还是弥勒教,我不想与任何一方为敌。” 李燕子紧随其后,“我们想建立一个新的联盟,包括虎王和圣教,也包括我们,我们会是一个整体。与茨坪之间的战争也该结束,与乡兵斗了半年,我们两败俱伤。各家山寨收成少了许多,乡民们则更惨。” 很久之前,山里就有传闻,李燕子和茨坪的杨祝两家私下里有来往。他在为盗贼和乡民讲和。 刺槐娇笑,“你们男人谈事情,没有我插嘴的地方,我只希望不要有人再用色眯眯的眼光看我,也不要对我黄洋界指手画脚。” 她在针对何人,说得很清楚,一个女人在盗贼堆里厮混不容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虎王长久以来的独断终于引发了恶果。。 彭文彬慢慢的把腰刀收入鞘,神态软化下来,苦笑道:“我只是笔架山的小寨主,不是虎王,这些话你们应该对虎王说。” “虎王不会听我们的话,他会砍下我的脑袋,挂在下坪的旗帜下。”王文才不愧为了解虎王的人,他说的正是坐山虎准备对郑晟用的手段。 “郑军师,你怎么想?”彭文彬的视线又回到郑晟身上。毫无疑问,这个人才是今晚这场闹剧的操纵者,他被耍了,虎王被欺骗了,“难道我们现在不是联盟?” “是,”郑晟几乎就是把王文才和李燕子的说法重复了一遍,“但是,我们要一个圣教、笔架山和四位当家平等的联盟。我们会与茨坪讲和,结束这场战争,他们种田,我们收一点租子。” 现在彭文彬确认郑晟与这几位当家之间早有勾结,也许只有黄子希被蒙在鼓里。 什么狗屁新联盟,他绝不相信这个说法,这世道实力代表一切。但在几条狗背叛后,现在笔架山处于弱势的一方。弥勒教努力了一年,要把坐山虎从虎王的位置上踢下来了。 他苦笑不止,“你把我大哥推上虎王,又把他从虎王的位置上拉下来。” 一切都是局,从郑晟走上笔架山,所有的圈套都已经设计好了。坐山虎一步步被他拉进陷阱,下坪死难的乡民是弥勒教重新崛起的祭品。你可以说这种人是乱世枭雄,但你非要说他会信仰什么,彭文彬没那么幼稚。这屋里的没人会那么幼稚。 “虎王还是罗霄山里的虎王,虎王仍然坐联盟的第一把交椅。”郑晟厚着脸皮,“但以后,我们要共同做决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秤分金银。” 这就是政治,虚伪的像真实,真实的是虚伪。虎王需要这个台阶,维护他对笔架山的控制力。至于和平会维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郑晟不在乎。他需要这个联盟,即使是虚假的。 彭文彬无法想象,王文才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被郑晟说服。圣教像是会繁殖的怪物,只要给他们时间,迟早会吞噬罗霄山里的一切。过去的一年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我说不呢?” “杀了我,开始罗霄山里的战争;或者回到下坪,我们会在明天清晨离开这里,自己建立联盟。”郑晟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黄子希。彭文彬不会动手了,但如果他走了,黄子希是最惨的人。 “我不是虎王。”彭文彬不能做决断。 王文才道:“虎王很信任小寨主,我们今夜请小寨主来,就是想要你把我们的话带给虎王。结束这场战争,恢复到从前的日子。” 在下坪耗了大半年后,没有人愿意再在这里坚持下去。没有好处,只有看不见希望的战争,这才是他们集合起来反对虎王真正的原因。 彭文彬很想喊出来,“虎王本来就是要结束这场战争啊!”在杀了郑晟之后,虎王就准备撤兵了。不过他们要开始另一场战争,对弥勒教的战争。现在说出来没有意义了,他们不会相信自己的话。 虎王暴戾,让人恐惧的不敢违抗,但同时也埋下了反抗的心。 彭文彬迷惘,“死了这么多人,还能回去吗?” 郑晟坚定的回答,“能!” 战争令人恐惧,山里的人刚刚尝过它带来的痛苦。没有人愿意继续得不到好处的战争,茨坪的乡民们一直在这么想。 120.第120章 鹿死谁手 什么狗屁联盟,这屋子里的人注定要兵戎相对。彭文彬冷眼旁观几位当家的,他们只不过是想借助弥勒教的力量来对抗虎王,再利用的虎王的力量对抗弥勒教,好在夹缝中求生存。 所谓的计谋,就是让对手看见你下一步的举动,然后躲在暗处等着对手踏入早已设好的陷阱。厉害的计谋是让对手看见你的第二步、第三步,最后还是等对手跌入陷阱。 郑晟不怕彭文彬猜,他绝对猜不到自己设立的陷阱。他走近彭文彬,凑过脑袋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茨坪的人出了一个很高的价格,收买我们中的某个人,我相信你知道是谁。虎王如果再不撤兵,就要成为笔架山中孤家寡人了。” “我们本来是要撤兵的。”彭文彬后悔莫及,只慢了一步。 “在杀了我之后吧?”郑晟退后一步,笑的像个狐狸,“小寨主既然不能做主,不如回去请示虎王。”他低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黄子希,“我们不会伤害这人,如果虎王点头,联盟中有他的位置。” 再留在这里没有作用,是战是和要虎王来决断。彭文彬抱拳拱手,“郑军师,在下认赌服输,今天的事情得罪了。”他向门外走去,十个护卫紧随其后。 弥勒教义军整齐站立在院子里,毛大领着二十弓箭手躲在暗处,他的牛角弓拉开了一半,箭头一直指向走出大门的彭文彬。“站住。”十个义军举长枪封住道路。 郑晟的身影在门口显现,挥手下令:“放小寨主离开。” 张金宝和毛大见香主安然无恙,心里紧绷的弦松懈下来。义军让开当中的一条道路,他们挺着胸脯,用凶狠的目光逼视彭文彬等人离开。 眼看彭文彬走出大门,郑晟打了个手势,命义军退出院子。屋子里只剩下几位寨主,他们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 李燕子手中的飞刀像两条蛇溜进袖子里,朝王文才大叫,“你要做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给我先打个招呼。” 王文才挂着忠厚老实的神情,“我相信你会与我站在一边。”他和李燕子一向亲如兄弟,但四家山寨中有坐山虎的眼线,这种隐秘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没有提前泄露消息。彭文彬今夜来赴宴,弥勒教义军包围这间屋子,只有请客的主人才知晓。 李燕子张开嘴巴,见郑晟回到屋子里,他狠狠的瞪了一眼王文才,把话吞了回去。 “王寨主,今天的事情多亏你了,如果不是你帮忙,也许我已经被押回下坪寨处死。”郑晟看出这两人之间有点火药味,抱拳告谢,“你选择了圣教,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王文才回礼:“军师的信任让在下感激,现在要等虎王的抉择。” “虎王不会那么莽撞,小寨主是个聪明人,但我们与他之间能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刺槐安静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不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女人思考的不合时宜。郑晟走过去笑着打招呼:“多谢你绊了那一脚,要不我就要倒在彭文彬的刀下了。” “咯咯咯,”刺槐娇笑着站起来,伸出葱白般的手指点向郑晟,“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人。我绊他可不是为了帮你,谁让他嘴那么欠,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的提坐山虎。”她忽然朝黄子希身上吐了一口吐沫,“你祈祷我别成了坐山虎的压寨夫人,否则我一定会劝他灭了你的寨子。” 她咯咯笑着往门外走去。 郑晟在背后高声呼喊,“寨主留步。” “你是要把我留下来吗?”刺槐笑声不停,忽然回头欺身贴向郑晟,“我不愿嫁给坐山虎,但像小哥这样年轻英俊有位的人,我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一股浓郁的香气袭入郑晟的鼻子,女人软绵绵的身体几乎靠上郑晟的胸膛。刺槐故意娇滴滴的问:“如果我不愿意,军师是不是要让门外的属下把我强行留下来?” 郑晟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刺槐故意如此,但他拿这个女人没办法,“寨主误会了,我想问寨主是不是今夜就要离开。” “你还真是懂姐姐的心思,他日到黄洋界姐姐会好好招待你。”刺槐往外一转,拉开与郑晟的距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走出大门。 “寨主,”郑晟大声喊:“只要你还留在罗霄山里,就不能置身事外,虎王和圣教你总要选一边的。” “你们打吧,打个头破血流,尸横遍野,关我什么事,你们谁赢了,我就当谁的压寨夫人。”刺槐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 郑晟无奈的摇头,几家山寨寨主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王文才扶起来两个凳子,看着满屋狼藉的肉汤和酒坛,放弃了清理屋子的想法,“郑军师,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就在这里吧。”郑晟扶起一个凳子坐上去,他弓起眉头想了想,“离我们上次见面有一个多月了吧。” “三十七天。”王文才记得很清楚。他朝门口的守卫下令:“来人,把黄寨主请下去休息。” 四个守卫进来,黄子希从地上跳起来,杀猪般尖叫:“王寨主,不要杀我。” “谁要杀你,”王文才摆手,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黄寨主喝醉了,赶快把他抬下去就休息。” “遵命!”四个汉子老鹰抓小鸡一般,架住黄子希的两边臂膀,把他拉扯向门外。 屋子里安静下来,王文才和郑晟对立而坐,李燕子冷冷的站在一边。两个人相互对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王文才指着郑晟扭头向李燕子道:“今年四月,我就和郑军师成为了朋友。” 李燕子吃了一惊,四月份盗贼和茨坪之间的战争正激烈,弥勒教军拒绝来下坪参战,刚刚暴露出与虎王的矛盾。 “是我主动找上郑军师的,好在郑军师很信任我。”王文才现在才向好友提及自己暗中的谋划,“我知道你与茨坪的杨祝两家在暗中联络,我们都不希望坐山虎一家独大。” 李燕子见这两人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恼火又急躁,忍不住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坐山虎要是真发疯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121.第121章 粮食 天明。 下坪寨门打开,笔架山的山贼从西门和北门兵分两路退出下坪寨。 坐山虎坐在一匹白色的大马上,这匹马是郑晟从于家货队中抢夺得到送到下坪的。他把郑晟视作眼中钉,但并不厌恶郑晟送来的礼物。 郑晟和王文才并肩站在松树林覆盖的山坡上偷窥。 “坐山虎退兵了,”王文才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依他的脾气怎么会向我们低头。” 猛虎下山的大旗被高举在半空中飘荡,仿佛是为了证明虎王的雄风依旧。笔架山确实还是罗霄山最强大的势力,如果他们不急于与弥勒教开战,虎王的威名还能维持很久。 郑晟手里揪着一把草,撕成一段段的扔在地上,“他不是不愿向我们低头,他是不愿平等的看我们。” 郑晟理解虎王的心思。无论是何人,长久的高高在上往下俯视周边,习惯了被奉承后,绝不能容忍曾经跪舔自己大脚趾头的人,突然变得与自己平起平坐。 虎王撤兵了,他要躲回巢穴中道等候机会,这不是愚蠢的决定。 放弃烫手山芋般的下坪,让这些心怀二志的人去与茨坪的乡兵交战,等待报复的机会。彼此换位置,郑晟多半也会做出与彭山康一样的选择。 “你们要进入下坪吗?”王文才求证般的询问。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敢确信郑晟真的会那么做。这是一个多么明显的陷阱。 “不是‘你们’,是我们!”郑晟扔下手中草,碎草屑如一堆飞雪般飘落在地,“王寨主,我们将是罗霄山里最坚固的盟友。” “不,不,”王文才急着打断他的话,“我没有资格成为圣教的盟友,如我昨天说的那样,我只希望能成为圣教的一员。” 郑晟不置可否,几百山贼全部入教的时机未到,会坏了他布局的平衡。他岔开话题,伸出右臂指向正对着山口的下坪寨:“坐山虎放弃的下坪,将是我们的立足之地。” 笔架山的旗帜尚未走完,弥勒教的火焰大旗已经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弥勒教义军出发前往下坪寨,一千义军排成四个纵列行进。为了防止茨坪的乡兵趁机进军,王文才命部众随弥勒教同时行动,虚张声势。 郑晟没有亲自去领军,他杀过人,但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自己的主业是传教,而不是打仗。 他穿着的像个山民,长的比山里的许多汉子强壮,但站在前线打仗很容易丢掉性命。经历了周家堡和袁州,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绝不会无谓的冒险。 茨坪的乡兵出动了,在距离下坪五六里的地方停止了前进,眼睁睁看着弥勒教义军在下坪的城头竖起烈火大旗。一年以来,坐山虎几乎在用鞭子抽打着各家山贼们进攻茨坪,他们出于对虎王的敬畏,失去了收复下坪最好的机会。从此以后,下坪再也没有回到乡民的控制下。 下坪四边城墙上都竖起了烈火大旗,郑晟心态轻松,“虎王还是小看了我们,否则他可以亲眼目睹一场我们与乡兵的战争。” “你是说……”王文才迟疑着,“你是说虎王提前告诉茨坪,他要撤兵了?” “他是怕吓到我们吧?”郑晟哈哈大笑,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他实现了自己率部来到下坪的目的,等后面的戏演完,罗霄山里的有些人一定会变得疯狂。 “他才不是怕吓到我们,”王文才终于得到一次表现的机会,“你以为茨坪的人会相信他的话,他可是罗霄山里残忍的虎王。” 郑晟点头,觉得有理。无论什么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弥勒教义军拥有了下坪,这是个比笔架山要优越的多的据点。 “走吧,我们进下坪。”郑晟往山下走去。 王文才紧跟两步,乖巧的如郑晟的随从。他是四家山贼中最有远见的头目,早几年的书没有白读。年初以来,他和彭文彬一样密切的关注弥勒教在山里的动作,当他发现圣教在罗霄山中兴起不可阻挡,立刻做出联络郑晟,准备率部投靠圣教的决定。 罗霄山里的分裂的局面很快会结束,无论是坐山虎还是圣教,都不能容忍他们这些不听话的山寨存在。他不会在没有人性的虎王属下做事,而且他也认为圣教的前程要远好过坐山虎。 但现在有个麻烦,李燕子拒绝与他同行。他最好的兄弟不看好弥勒教会在乡兵和笔架山的夹击下能生存下来。 “军师,李燕子他,……” “现在不要考虑太多,圣教强盛且宽容,只有交往了才知道我们的好处。我知道李燕子和杨祝两家有来往,但乡兵们不过是在利用他……”郑晟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放心吧,他会加入我们的,下坪的大门向山里所有的人打开。” 天黑之前,弥勒教义军和王文才、黄子希的部下进驻下坪。黄子希的部下是被逼的,那天夜里黄子希去王文才的营寨中喝酒就再也没回去过,只通过手令传达命令。 刺槐任性的率部众返回黄洋界,李燕子固执的领着部下留在下坪外的营地。他拒绝了郑晟的邀请,如果不是王文才强烈要求他留几天看看动静,他也要率部返回山寨。 弥勒教对乡兵,许多人在等待看新的战争。张金宝和毛大连夜安排布置防御,猎户组成的弓箭手各自在城墙上寻找安身之所。 郑晟抽空看望了被囚禁的黄子希,老头一见到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饶,弄得他不得不提提前逃离。 子时过去,各部守御位置划分结束。王文才和张金宝商议,拟定了一份守城计划呈给郑晟。 郑晟草草的看了一遍,便放在一边,那模样要么是对守寨毫不上心,要么是对守寨毫不担心。 王文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提醒道:“茨坪短时间内未必敢来攻打下坪寨,但坐山虎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粮食,我们只剩下十天的口粮了。如果没有新的粮食到来,七八天后,我们就必须要撤离下坪。” “七八天,”郑晟想了片刻,“应该是够了。” 122.第122章 没见着 彭山康撤兵了,带走了下坪寨的全部。 走出下坪寨,他不再是罗霄山里的虎王。笔架山越来越近,东坡弥勒教的村落空无一人,他对着陡峭的山峰暗地里发誓,在下坪失去的一切一定要亲手夺回来。 前天晚上,做出决定之后,彭文彬曾努力的劝他:“为什么不毁掉下坪?” 下坪是罗霄山里难得的好地方,那里有整齐的房屋,坚固的城墙,……。笔架山的树叶灰黄,北风吹拂过松林发出的声音如鬼哭狼嚎。走回笔架山山寨,坐山虎愈来愈觉得下坪好。他把那么好的下坪留给弥勒教军,至少能牵制他们一半的人马。山贼们垂头丧气的返回草棚,清扫覆盖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狗窝。放弃下坪,意味着他们打了败仗,过去一年的辛苦全白费了。 没有丰富的缴获,没有粮食养活部下,看似强势的笔架山完全可能在一夜间崩溃。郑晟挑选了虎王最虚弱的时候动手,彭山康必须要谨慎面对。他没办法对几条狗低头,又不能下决心破釜沉舟发动火并,退兵是唯一的选择。 “兵书上说,存人失地,人地两失,失地存人,人地两活。我放弃下坪后,笔架山的部众完全活了。” 彭山康说了很几句很有水平的话,忽然让自己兴奋起来。虎王不是走进罗霄山就是虎王,也是一步步用鬼头刀杀出来的。他什么大风大浪没闯过,怎么会在这山沟了翻了船 ,“老幺。” “在。”彭文彬受宠若惊,族兄从来没这么亲切的称呼过自己。 “你进山几年了?” 彭文彬偏着脑袋想了想,“五年?六年了。” “还记得我刚刚上山落草为寇时,村里的人都不齿我的行径,现在彭家村除了我们兄弟两没几个活人了吧?” 残忍的虎王也会回忆往事吗?彭文彬点点头,“年年遭灾,卖儿卖女,蒙古人欺负的很,小吏欺负的更狠,前年我曾让人去打听了,比不上从前一半的人口了。” “所以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不是我们干翻他们,就是他们把我践踏在脚下,罗霄山里也是见一样。”坐山虎暴露出本来的面目,“我们是兄弟,你会向我效忠,哪怕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是吗?” “是的。”彭文彬单膝跪下,“寨主不该问这句话。”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要你领兵出战。”彭山康靠在椅子上摸着下巴,“下坪没有粮食,弥勒教人不久就会发现在那里呆不下去,我给你笔架山一半的人马,不要再让他们安然返回山里。” “遵命。” ………… ………… 笔架山撤兵了! 两天后,茨坪寨终于确认了这个消息。乡兵们处于一片欢腾中,坐山虎走了,其他的几个山贼不足为惧。茨坪杨家族长杨乐圣火急火燎去找杜恭。春天以来,杜恭像茨坪寨子的太上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乡民对官兵的感情很复杂,一边感谢他们帮忙守住了盗贼的攻击,一边憎恶他们在寨子里欺男霸女,贪得无厌。 千户卫所前的兵丁认识这个穿着锦缎棉袍的老员外,但完全不顾及他是茨坪最有头有脸的人中之一的情面。 一杆铁枪伸出来拦住道路,“老员外,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啊?” “大事,大事,”杨乐圣扶了扶跑歪了的帽子,“烦劳军爷给通报下,小人想求见千户大人。” 铁枪横在他面前不动,身后跟着的管家识眼色,从衣袖中掏出两张钞递过去。 守卫这才收起长枪,笑着说:“老员外来到真是不凑巧,千户大人去王东家那里喝茶去了。” 杨乐圣抬头看看天,辰时过去没多久,他本想堵个早,没想到杜恭这么早就出门了。他压不住心中的激动,“笔架山的坐山虎撤兵了,下坪只剩下了几家小蟊贼。” 守卫看在两张钞的份上多说了两句;“你说的这些千户大人早就知道了,山贼狡诈,未能证实的情况下,谁敢冒险出击。” 杨乐圣拍拍脑门,自己真是兴奋的糊涂了,官兵怎么可能比自己晚知道这个消息。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千户大人回来时,请转告老朽前来拜见过。这个消息要早辨别真伪才好。” 他转身往回走去,步伐比来的时候慢了许多,管家小心的跟在后面。 远远的看见红漆大门时,他忽然回头问:“你说官兵会不会想赖在这里不走了。” “不会吧。”管家底气不足。 “他们在这里是爷爷,回到袁州城立刻变成蒙古人的奴仆,我要是他们就不愿离开这里。”杨乐圣佝着腰。这半年的劫难让脸上原本光滑的皮肤多出了许多褶子。前半年日日担心害怕,后半年殚精竭虑伺候官兵,他一辈子没这么操劳过。 “不会的,”管家多想了想,说话的底气稍微足了点,“他们也是有家小的人,谁愿意常年在外守城打仗,不知什么时候就丢掉性命。”他想到刚才守卫说到王东家,又道:“那个王东家,听说是达鲁花赤大人的门人,在茨坪里开了好几家店铺,难道不是想等着打退山贼捞好处吗? 杨乐圣只是摇头,“连个守门的兵丁也在狗仗人势,他们这半年捞了多少钱,茨坪终究是要靠我们自己。” 今年能收复下坪,乡民的日子还能坚持下去,如果挨到明年,不知有多少人要背井离乡去逃荒。茨坪没了人,官兵搜刮不到钱,还有谁会舍命守寨子。他下定决心,等会一定要再次登门拜访,请杜千户起兵,联合官兵和乡兵收复下坪寨。 “你去打听下,杜千户什么时候离开王东家的宅子。” 管家欠腰:“好的。” 杨乐圣自言自语:“这个王东家,倚仗官兵帮忙在我茨坪平白无故占了好几座旺铺,我见杜恭对他客客气气,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如果他能帮我们说句话催促杜千户出兵就好了。” “可惜与他没有交情。”他摇着头一副颓败的模样走进家门。奴仆们都习惯了他这份模样,一个个避的远远的,生怕惹来祸事。 半个时辰后,半上午光景,管家回来禀告:“我去打探了,听说是王东家刚刚从袁州回来,带来几坛子好酒,请杜千户等几位军中将领过去尝尝。” 这么说,今天是没希望了。杨乐圣心里暗骂,茨坪都这样了,这帮官兵还有心情吃肉喝酒,有谁把乡民的死活放在心上。 123.第123章 不留活路 王中坤招手,仆从们排成整齐的一列上菜。 茨坪这一年都处在战乱中,店铺没有生意,他很少来这里,但每次来茨坪,都不是空着手。 “又来唠叨王东家了。”杜恭笑着端起杯子嗅了嗅,“很久没喝到这么有味的酒了。” “大人打仗辛苦,我们这种人跟着大人的进山,以后才能有钱。”王中坤脸上的肥肉抖动了一下,凑过脑袋压低声音透露,“我才从袁州回来,听说满都拉图大人准备把杜公子放出来了。” 杜恭黑着脸,“别提那个不孝之子,坏了我的酒兴。” “听张世策说郑晟被弥勒教俘获后,已经从贼,贵公子是受了无妄之灾啊。”王中坤同情的叹了一口气。他无意中抬起手,白胖的手腕上露出一段翠绿的玉镯子。自他出袁州后,穿着打扮、行为举止愈来愈像袁州城里的那些色目商人。 杜恭盯着澄清的酒水,恨恨的说:“那个郑郎中,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亏得张世策与他走的那么近,把祸事引到我儿子头上。” “是啊,是啊,听说张千户要娶于家的小姐了呢,他也真做的出来,把现在的夫人休了。” 杜恭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过是贪图于家的财产罢了。”汉军两个千户历来不和睦,他无需在王中坤面前掩饰对张世策的厌恶。 王中坤每次来茨坪,都能带来各地最新的消息,还有在达鲁花赤府中的见闻。杜恭答应来与他喝酒,并不是贪恋杯中之物。像王中坤这样能在达鲁花赤府里走动的人,袁州没有汉人官吏不愿意结交的。 “呵呵,”王中坤干笑了一声。座下几个武将见杜恭脸色不虞,大气也不敢出。 各色菜肴摆满了桌子,四个随从提着酒壶站在后列伺候。王中坤经商没见赚多少钱,但富商的架子摆的很到位。做什么事情都有圈子,他这次回袁州城,在袁州最贵的青楼摆下宴席,与城里最富裕的色目商人请过来,一举借了四百贯钱。 “上次我吃过茨坪的饭菜,深感各位军爷在茨坪里辛苦了。这次我来茨坪,特意带来厨子。”王中坤端起酒樽,“无论以后在茨坪,还是在袁州,买卖上事情还要各位军爷多多照顾。” 杜恭也把酒樽握在手里,“王东家这么说话就见外了。” “来,喝酒,我们做买卖的人,就是喜欢交朋友。”王中坤大笑。 杜恭一饮而尽,透露道:“你的铺子很快就能赚钱了,我们离收复下坪只差一步。” 随从们抓住时机倒酒,王中坤露出惊喜的神色,“真的么?” “真的,山贼出了内讧,坐山虎撤兵了,现在下坪被弥勒教残党占据了。我前天就得到消息,还将信将疑,昨日斥候已经探明下坪寨外的贼兵走了一半。” “那收复下坪指日可待啊,”王中坤再次端起酒杯,“恭喜千户大人军功到手,这可是实打实的大胜,比张千户在翠竹坪弄那些虚头巴脑的联合土围子强多了。” 他咂吧咂吧嘴,“自张千户到了翠竹坪,我的店铺再没开过门。从山里出来的都是乞讨的穷鬼,官兵连抓了几个货郎,其他的人都不敢出来了。”他像个笑面虎,这屋里的人都听出来他的怨气。 听说王中坤对张世策不满,杜恭兴奋起来,酒一杯接着一杯灌下肚子。从袁州专门请过来的厨子手艺高超,在茨坪驻扎大半年的各位将官很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 “千户大人,不知收复了下坪后,官兵是不是就准备撤回袁州?”王中坤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山里的盗贼除不尽啊。” “不会,”喝了点酒的缘故,杜恭脸色酡红,“王东家看不见吗?眼下我们不愿进罗霄山。达鲁花赤大人制定了从茨坪和翠竹坪两个方向抑制山贼的计划,我和张世策各管一边。” “那好啊,以后在山里的生意有千户大人照料,不瞒你说,我看中了一片铜矿,但杨老头不愿意让出来。” 杜恭皱起眉头,他知道那片铜矿,是茨坪最大的收入来源。常在达鲁花赤府里出入的人果然很贪婪,巴不得每样自己看中的东西都有人送上门来。他觉得自己要把有些话要说明白:“王东家,恕我直言,总要给人家留一条活路吧。” 王中坤抬头看看门外的屋檐下的光影,估算时间。他脸上的肥肉慢慢僵硬,“话不能这么说,大人会给山贼留条活路吗?” 话很刺耳,杜恭稍感惊诧,他抬头看看王中坤,想辨认他是否已经喝多了。 “山贼不一样,无论是坐山虎还是弥勒教残部,都是死有余辜之人,岂能给他们留活路。”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王中坤端着酒壶站起来,表情严肃无比,审视着酒宴上的七个人。 “不知道你们都死在这里,官兵还有没有勇气与山贼一战。” “你?”杜恭心中一惊,强笑道:“王东家喝多了,可不要乱说话,容易惹祸上身。” 他想站起来,没想到屁股一离开椅子,立刻感到天旋地转。今天没喝多少酒,以他的酒量绝不止如此。 他扶着椅背坐下,满脸惊悚,“你在酒里下了药?” “弥勒教小堂主王中坤拜见千户大人。”王中坤把酒壶扔在地上。陶瓷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酒花四溅,王中坤的裤腿上一片潮湿。从门外走廊中走进来七个汉子,个个手持牛耳尖刀。 “原来你弥勒教妖人?”几个武将纷纷起身想抽刀,但很快坐下的坐下,倒下的倒下。 杜恭大喝:“你是弥勒教人,处心积虑埋伏在达鲁花赤府上这么久,为什么要在这里暴露面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暴露,也很快有人要泄漏我的身份。”王中坤走到杜恭面前,“千户大人,对不住了,如你所说,我从不给对手留活路。” 他藏在衣袖中的短刃如毒蛇般跳出来,割开杜恭的咽喉。血洒在椅子上,杜恭低吼着倒在地上。 王中坤很满意这一刀,“我虽然胖了许多,但杀人的手法没慢。” 六位军中将领亲眼目睹千户大人被杀死。他们手脚酸软无力,不但保护不了上官,马上要恐惧自己是否要面对同样的命运。 124.第124章 请客 军中领兵的将领有十人,今日请客,王中坤特意说明准备了好大的宴席,犒劳辛苦的军中朋友,请杜恭多带几个人。能走进这件屋子的六人都是杜恭的亲信,除了临时值哨的将领,他把看得上眼的人都带了过来。 王中坤提着血淋淋的尖刀,似笑非笑的绕着六个人走了一圈。他像是在挑选猎物,每一个人与他目光交接,便立刻像摸到火红的烙铁般低下头去。 “我信弥勒佛,平日很少杀人,每杀一人,便增添一份自身的罪孽。”他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块白布擦干净刀刃上的鲜血,“千户大人还有一口气,谁上去补一刀,我便绕了他的性命。” 杜恭翻着白眼,身体隔一段时间抽搐一下,已然离死不远。 “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王中坤的声音中充满着诱惑,“活命的机会啊。” 什么样的上官带什么样的武将,杜恭心狠手辣,杀南人百姓比蒙古人还残暴三分,他的部下中不会少了敢动手的人,王中坤静静的等着。 片刻之后,坐在最东边的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用沙哑的声音:“杀了大人,我们也没有活路。” “有啊,”王中坤猛然回头,“杀了杜大人,你就是我们的人了。” 他哈哈的笑,整个屋子里只有他的笑声,听在六个带死的部将耳朵里说不尽的阴森。 “当官兵有什么好,动辄被上官打骂,见到蒙古人腰板永远是弯着的,上山落草为寇,大口喝酒,快意恩仇,不比当官兵强上百倍。” 大胡子挣扎着撑起身体,脸色纠结的看着同伴和倒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杜恭。 “王进忠,割下杜千户的头颅,我马上给你解药。”王中坤像个魔鬼,一步步把心智不坚的人诱骗进深渊。 大胡子身躯一抖,原来这位王东家知道自己名字。 王中坤两只肥手握在一起,“不要奇怪,我能叫出你们每个人的名字,还知道你们家住何处,家中有几口人。出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查清楚你们的底细。” 这句话像是蕴含着什么邪恶的力量,在王进忠的背后推了一把。他猛然推开椅子,摇晃着身躯走向杜恭。他手上无力,无法与人搏斗,但砍掉一个躺在地上快要死去人的头颅没什么难度。 一个脸色白皙的年轻人开口大骂:“王进忠,谁忘了把你从行伍中提拔上来,狼心狗肺的东西。” 王中坤冷笑,“果然兔儿爷最讲情义,杜恭死了,李庆儿当然不会在苟活人世,别着急,等一会才轮到你。” 朝廷军中将领有龙阳之好的人不少,这个长相白皙的年轻人正是杜恭的相好。李庆儿没想到这件隐秘也被他知晓,也不知是怕了还是羞臊,张开的嘴巴喊不出一句声音。 在十几个人的围观下,王进忠亲手砍下上官的脑袋,他提着首级,脸上似哭似笑。 王中坤言出必践,摆手吩咐:“好了,给王大人解药。”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先取走王进忠手中的腰刀,再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药粉,用温水溶解在杯中,灌入他嘴里。 “半个时辰之后,你可以恢复正常。现在你站起来,出门让在门口等候的兵丁去杨家和祝家各走一趟,就说杜千户今日兴致高,请杨员外和祝员外过来商议攻打下坪的事情。” 王进忠扶着椅子支撑起身躯,脸上惊悚长久难以退去。原来这件事还没算完,这位王东家是要借机把杨家和祝家一网打尽吗? “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吗?”他舔了舔嘴唇,目光不敢看五位还躺在地上的同僚。 一个武官转首看见杜恭的头颅瞪着两只眼睛,忽然大喊:“饶了我吧,他不去我去,我一定能把杨老员外和祝员外请过来。” “闭嘴,”王进忠狰狞的骂道,“谁说老子不去。”他松开椅子要往外走。但服用解药时间太短,药效尚未起效果,他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王中坤努了努嘴巴,“王永重,扶着他。” 刚才喂药的那个年轻人一手搀住他的胳膊,往大门外走去。 王中坤从席位上抽出一把椅子出来坐下,吩咐:“来人,把千户大人的尸首收走,等一会有客人会到。” 每个武官身后站一个执刀的随从,空闲的人收拾屋子。两个人抬着一张门板过来,把杜恭的尸首挪上去从后门消失,有人拿了一堆白布过来擦拭地上的血迹。 一人拿来一个木盒,里面垫着石灰,他把杜恭的头颅放进去,跟着木板走出去。 一切有条不紊,都安排好了。 王中坤肥胖的身躯挤满了椅子,脸上表情凝重。杀了杜恭,只完成计划中的一小步,他身边能用的只有十五个人。茨坪是龙潭虎穴,一着不慎,他便有可能丧命此地。 厅堂的大门虚掩着,隔着两道院子,十几个杜恭带来的亲兵围着两张桌子正在大快朵颐。王记杂货铺的大门空荡荡的,乡民们见到停在门口的五六匹战马远远的避开。 王永重搀扶着王进忠穿过两个院子。也许是心理作用,王进忠的脚下渐渐有了些力量,但还离不开王永重的手,像是喝了个半醉。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正在吃肉的汉子们都转过头来。王进忠靠在王永重的身上,喊道:“张力,张权,大人有吩咐,你们两人立刻去杨家和祝家,把两位员外请过来,商议攻打下坪的事情。” 一个亲兵手里还拿着肘子站起来,“在这里么?” “嗯。” 亲兵把肘子扔下,油腻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有点怀疑的看着他。他是杜恭的亲兵,而且看王进忠的模样,觉得他有点不靠谱。 王永重笑了笑,道:“就在这里,千户大人兴致正浓,让王百户出来传令。” 他说话很慢,如读书人般的和气,完全不像是随便杀人的狠角色。 亲兵犹豫了一会,到底不敢要求去见千户大人求证。如果弄错了,不但得罪了王进忠,弄不好还要被杜恭责罚一通。 想来王进忠是大人的亲信,不敢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125.第125章 我们没有恶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走进茨坪的大门,王中坤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最差的局面是与杜恭等六位官军部将同归于尽,但那离他的目标还很远,远到很可能不能给下坪寨里的郑晟一点帮助。 “郑香主在山里做的足够好,现在要看我的了。”他的心和脸上一样是紧绷着的。弥勒教和虎王决裂后,他的身份保不住多久,这是他在敌营中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两刻钟左右,外面传来脚步声,亲随的脚步轻的像只猫,但王中坤注意力很集中,风拂过地面的声音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东家,亲兵把祝员外请来了。” 王中坤轻轻点头,转过头:“王大人,还是要麻烦你啊。” 王进忠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手脚有了力气,起身走路不再需要搀扶,明白他的意思,“我这就去把他们接进来。” 王中坤点头,示意王永重紧跟着他。 亲兵张力领着祝员外走进院子门,远远的看见厅堂们的虚掩着。王进忠迎面走过去打招呼,“祝员外到了,千户大人等你许多时候了。” 他脚步沉稳,好似从刚才酒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张力凑着脑袋往厅堂里看,王进忠摆手,“好了,没你的事情了,出去吃饭吧。” “哪还有饭吃。”张力嘟嚷。 院子里太静了,静到他感到有点诡异。厅堂中不该是觥筹交错吗?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跟在后面的王永重见他站在那里不动,突然道:“大人没能尽兴啊,我让人给你们送几坛子酒去。” “好吧。”张力转头出出院子,走了几步又回头望里面看了看。王永重一直在留意着他,直到他的背影穿过木门消失不见才松了口气。 “祝员外,请吧。”王进忠摆手,他已经适应了弥勒教帮手的新身份。 厅堂像是个深不见底的洞,祝员外走进去没有激起一点声音。 一盏茶的功夫,亲兵张权把杨老员外也请过来了。依旧是王进忠出去接人。这次张力和张权两个亲兵同时跟进来。王进忠接过杨老员外正要往厅堂里面走,张力突然问:“大人,千户大人在里面喝酒吗?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是杜恭的亲随,虽然没有百户军职高,但对王进忠说话没什么估计。 王进忠急中生智,“不喝了,正在后面谈事情,没见两位员外都过来了吗?” 张力沉着脸,突然拱手道:“刚才军中来了消息,不知现在能否禀告大人。” “什么消息?大人正在商讨军务。” 张力与张权对视了一眼,心里疑心越来越重,“请王大人转告,小人求见千户大人。” 难道被发现了什么吗?王进忠额头和后背冒出一层细汗,“好,你在这等着。” 三个人在前走,张力和张权很不听话,紧紧贴在祝员外身后往厅堂的大门走去,看架势不见到千户大人不罢休。 风吹过院子里的桦树叶发出欢快的声音,像一群人零星的拍掌。王进忠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刚才杀杜恭时当机立断,但这里是弥勒教人掌控局面,由不得他来做主。如果这两人发现杜恭被杀了,弥勒教人一个也逃不了,他的命运只会比这些人更惨。 生死之间,他只能选择一边,已经选择了一边。。 王永重走在最前面,脚步比往常要重,快走到门口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大门被推开,从屋里出来四个随从。王进忠正对着那些人,只看四人的表情,他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 王永重旋风般转身扑向张力,左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右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柄尖刀,从他的肋下捅进去。出来的四个中三个亲随冲向张权,另一个亲随前往协助王永重。 王进忠呆了片刻,一只手搭在祝员外的肩膀,喝道:“不要喊叫,要不然我杀了你。” 官兵佩刀不离身,但他们的刀太长,适合在战场使用,却不是王中坤带来的这些精通刺杀之术的江湖人士的对手。 张力的刀刚刚拔出来,还没来得急发出吼叫,王永重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短刀刺入左肋做出一个旋转的动作,。张力后背不停的鼓动,做垂死挣扎。他一直保持警惕,但对手的动作太快了。 王永重手臂上筋肉凸起,死死的按住他的脑袋,直到帮手过来把一根峨眉刺插入他的脖子,张力挣扎的身躯像一条死蛇坠落在地。 另一边传来一声惨叫,像一根锥子刺破了这个惬意的秋日的正午。 “暴露了!”王永重面露焦躁之色。张权的刀拔出鞘,利用长兵刃护住身体。一个亲随拼着被张权砍中一刀,把短刀插入了张权左边的胸口,刚才那声惨叫是他临死时发出最后的声音,给院子外面的同伴报了信。 屋子里冲出七八人,个个手持尖刀。他往外用力的一挥手,“动手,把外面的官兵全杀了。” 义军腾跃着跳出去,王中坤最后才挺着肚子走出来。他很无奈的朝正在发呆王进忠摊开双手,“看见没,事情总是不能如人所愿。” “我们逃不出去了!”怕死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都是怕死。王进忠恐惧的抖起来,没有没听清王中坤在说什么。 王中坤一点也不慌张,“怎么可能逃不出去,我们手里有茨坪的两个员外,还有六个军中百户,嗯,还有杜恭的头颅和尸体,怎么可能逃不出去。” 即便死在茨坪,也没什么。周王被车裂在袁州城头时,他也在现场。那一天,袁州的街道上人山人海,他看见郑晟孤独的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从那一刻,他不再怀疑这个从未打过交道的香主,没有勇气的人没有胆量面对那血淋淋的场面。后来,事实证明了他是对的。 “王进忠,你没有退路,跟着我们杀出去,你这种人跟着我才有前途。”他想在念叨咒语。 外院的传来惨叫声,王进忠蒙了,他还有退路吗?没有!他走几步捡起张力丢在地上的腰刀,往外院冲去。 王中坤指向厅堂里,朝呆若木鸡的祝老员外道:“老员外,里面请。”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祝员外终于缓过神。 “忘了报家门了,”王中坤拱手:“弥勒教小堂主王中坤见过老员外,我们只杀官兵,对乡民没有恶意。” 126.第126章 鸡飞狗跳 说什么没有恶意,都是废话。 杨员外走进厅堂的大门,见到同样呆若木鸡的祝员外,还有六个靠在椅子上官军武将。 厅堂的里外各站着一个人,两个人足矣控制整个屋子。两个几十年的老朋友相互对视了一眼,杨员外轻咳一声,朝王中坤的背影道:“小堂主,你们在这里杀人,是逃不出的。” 外面院子里厮杀正激烈,兵刃碰撞和惨叫声隔着两道院子听得清清楚楚。王中坤侧耳听了一会,回到屋子里,“两位员外,我请你们来,不是要杀你们。要不然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你们最好祈求我们能逃出去,否则,临死之前,这屋里的人都要给我们陪葬。” “你要怎么样?” “你们知道圣教已经驱走了坐山虎,占据了下坪。圣教的香主想见你们,特意让我来请两位员外。”王中坤拉开椅子坐下,“我只是请客的人,你们如果能乖乖的听话,一切没什么可怕。” “请客?”杨员外哼哼,像干活干累了的老牛。 王中坤像一尊弥勒佛面朝大门而坐,堵住了出门的道路。藏在衣袖中的刀不知不觉的溜出来,被他握在手里。这屋里能打仗的人站不直,站直的人不堪一击,三个人足够控制局面。 外院的厮杀已经持续了一刻多种,该结束了。 如在往日,山货铺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早就被人发现。但今天门口停着官兵的战马,原本要从这里经过的宁愿绕道而行,即使有人远远的听见这里的传出的声音,多半也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 “堂主!” 王中坤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王永重满身是血冲进来,“都解决了,一个没走。” 屋子里许多人的心沉下去,外院有杜恭带来的十二个亲兵,只这么片刻全被杀死,这群弥勒教妖人的战斗力也太强悍了。 “伤亡如何?” “两个不行了,还有三个受了轻伤,简单包扎后可以自己走动。”王永重低头看了看自身,脱去血迹斑斑的的长衫扔到一边,露出里面紧绷绷的肌肉。他简单禀告经过:“有四个傻货贪杯喝了酒,我们杀出去先用弩箭放倒了三个。” 亲随们陆陆续续回来,后面有四个人手里抱着手弩。屋内武将见到这种东西暗自吃惊,手弩制造麻烦,杀伤力大,只有军中才会有这种武器,没想到这些人如此神通,连手弩都能弄到手。 “好了,”王中坤拍拍手,朝在最后面进来的王进忠下令:“王大人,还是要麻烦你,出去给我找两辆马车来,这里有七八个俘虏,想把他们带出去不容易。”他死死的盯着这个背叛的官兵,“不要想玩花招,这里的人只要能活一个,你的命就保不住。你要是敢去报信,为了杀你,也许我会让这七个人都活下来。” 许多时候,往前活着往后走了一步,便是一条崭新的路,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你们出不去的,”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李庆儿靠在墙上,挂着恍如报复成功的笑,“没有杜大人的命令,没人敢放你们出去。你杀了大人,注定要死在茨坪。” “一个死人怎能威胁活着的人?”王中坤对他不屑一顾。他走到祝员外面前,短刀的锋刃轻轻擦过他的脸,“两位员外,你们有办法让我们出去,对吧?” 祝员外想往后退,被一个有力的臂膀顶住了腰。他侧首杨员外,两个人一般无助。他们在茨坪里地位崇高。但这些人可不管你家里有多少良田,多少奴仆,多少妻妾。一刀进去,此生的富贵便化作黄粱一梦。 王中坤没有继续为难他们,每一点时间对弥勒教人都很珍贵。 消息没有传出去,茨坪的镇子里还没有乱。但这些人一旦走出这座宅子,就什么也隐藏不住。王进忠动作麻利,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领着四个亲随出门找马车。 王永重指挥部下把屋子里的官兵绑缚好,每个人嘴里都用棉布堵上,再用布条死死的勒住。临到李庆儿的时候,动作格外用力,这种情况下,谁的嘴巴硬,肯定要多吃点苦头。 两位员外惊恐的看着屋里人的行动,从走进这个屋子,他们没说几句话。这时候弄不清楚情况,说什么都是错的,一不小心触怒这些强人可能会小命难保。。 “堂主,你们是要钱吗?要多少钱放了我们。”杨员外觉得自己终于想到了重点。 “我们不要钱,只是我们的香主想与二位交朋友。”王中坤的尖刀已经收起来了,“不过,先要麻烦二位把我们送出茨坪。” 没过多久,外院穿来一声招呼:“马车来了。” 王永重一招手,七个亲随一人押送一个官兵起身。 “但凡有不听话,或者是有异动的人,当即处决,如果让人逃了,你们就自绝在此吧。”王中坤冷酷的下达命令。他走在队伍中间,余下的亲随押着两位员外紧跟着他。王永重断后,最后是装着杜恭尸体的布袋和盒子。 两辆马车停在门口,两个亲随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弥勒教人用尖刀架在官军的咽喉,逼着他们上车。官兵身上的药劲未消,上车很吃力,最后是几个亲随连拉带拽把一伙人像猪猡般扔进去。 王中坤领着两位员外上了第一辆马车,王永重押送五个官兵俘虏上了第二辆马车。其余的亲随上了挺在门口的战马。这边刚刚处理完毕,马车才往前迈动几步,正对面的街道上闹哄哄走出来一队乡兵,举着长枪拦住通往寨门的大路。 “终于来了!”王中坤像是等了许久,猛然腰刀砍破挡在前面的篷布,一只手揪住杨员外的衣领站起来:“命他们让开,不管你心里想什么,如果你还想活着,就一定要先我们送出去。”另一个汉子揪着祝员外。 两位员外从未在族人面前如此狼狈过,乡兵的统领都是他们的子侄辈,乡兵领的是他们发下粮饷。 马车离长枪越来越近,王中坤握刀的手越来越紧。正在此时,从侧翼的街道冲过来三个身穿官兵衣装的人,王进忠大叫,“让开,让开,杜大人被他们抓住了。” 两位员外含糊不清的喊着什么,乡兵的队列被三个骑兵冲乱,各自闪进临街的屋子。 王中坤看见王进忠身后的兵卒正是他带出去的弥勒教亲随,“这个虽然生性薄凉,心狠手辣,脑子不笨。”细细想来,做事阴毒的有几个是脑子笨的人。 “让开,让开,别让贼人伤了千户大人。” 三个官兵在前开路,五个弥勒教骑兵护送两辆马车走向茨坪寨西门。 前面的马车上两个人一手提刀一手揪住杨祝两位员外,后面的马车上五花大绑的李庆儿被推在车夫身边。 整个茨坪像炸了锅,人流疯狂的往这边涌动,街道上鸡飞狗跳。 127.第127章 罪名 “开门,开门,千户大人被他们抓住了!”王进忠飞马直奔西门。他满头大汗,了解实情的人知道他是害怕,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他是救主心切。 官兵在西门外集合,守门的百户伸手拦在他马前,“王百户,怎么了?” “那个,那个王东家是弥勒教妖人,今天请千户大人赴宴,没想到设下陷阱,把大人等六个百户都抓住了。” “你不也去了吗?” “……是啊,我今天闹肚子没喝酒,喝到一半时,大人命我去请杨祝两位员外过去,再后来,就出事了。” 王中坤远远的看着王进忠在与官兵交涉,他没什么可担心的。杀了杜恭是为了避免麻烦,这世上许多人不怕死,像杜恭那般性格的人不会在他刀下屈服。在众目睽睽之下割掉杜恭脑袋的人还有退路吗? 守卫将信将疑,“大人真在马车里?” “里面打起来,我就乘乱跑出来,我没见到大人,但我看见了李庆儿,他不正被绑在后面那辆马车上?” 守门百户犹豫了片刻,决然道:“不能放他们出去,大人落入贼窝,哪里还能活下来。” “可是,……,可是妖人心狠手辣,杀了大人十几个亲兵,我怕让大人被他们伤了。” 马车很快到了寨门前,后面街道上旗帜飘扬,官兵们包围上来。 “打开城门!”王永重手中腰刀往下一坠,随手接住割下的耳朵扔过来,“现在割的是李庆儿的耳朵,等一会便是杜大人的了。” “开门,开门吧,”王进忠急的在马上直跳,“李庆儿可是大人的心头肉,这伙人杀人不眨眼,要是伤了大人,你我百死莫赎。” 马车在距离官兵五步之外停下来,双方彼此能看清楚对方脸上的表情。 王中坤把手里的人交给亲随,站在车夫身后大吼:“放我们出茨坪,不然我们会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光。我们一旦安全了,立刻放人。” 王进忠答道:“凭什么相信你?” “我们人数少,你们可以让骑兵跟着。” 王进忠扭头看看同伴,军中的百户被俘虏了一大半,还有三个百户各守一门,没有军令不得离开。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基本便可以确定对策了。 犹豫这片刻,王永重割掉李庆儿的另一只耳朵,“再不开门,就杀人了!” 数百乡兵和官兵团团的围住马车,城墙上的弓箭手拉开了弓弦。王进忠见同僚迟迟没有回应,忽然想如果羽箭齐发,把这些弥勒教妖人和俘虏们全部射死在这里,他也许还能留在官兵中。 他随即默默的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疯狂的想法,那没有一点可能,没人敢把箭射向杜恭,他已没有了退路。 杜大人死在自己手里,如果自己背叛,这些弥勒教妖人毫无疑问会拉着自己陪葬。今日之前,他做梦也没想过会和弥勒教人走到一起。世事无常,人生难测。人活着不都是为了自己吗? “张百户,你去召集骑兵营,我看这伙人只想逃命,用一百骑兵跟着他们出城,到时候救出千户大人,放他们走便是。” 守门的百户咬牙,“你去召集骑兵,我在这里等着。” 对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圆溜溜的东西迎面砸过来,张千户躲闪不及,那腰刀挡住拨到一边。 原来王永重勒住李庆儿,竟然命令亲随砍下了另一个百户的首级扔出来。 “杀人了!”官兵和乡兵中一阵骚动。 “一群亡命之徒!”张百户咬紧牙关,被砍死的那个是他的熟人。 王永重两只眼睛赤红,“老子进了茨坪就没想着活着出去,隔一刻钟,老子杀一个人,最后是杜恭,还有两位员外,能有这些人陪葬,死得也值了。”从他身上再找不到一个时辰前的文静和儒雅,面临随时可能会死的局面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镇定。 王中坤坐回车厢,压制的节奏有点快,年轻人还是压不住情绪,没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但他不能要求的更多,属下们已足够得力,连背叛的王进忠都出人意料的能干。 骑兵出现在后面的街道,王进忠指向后面的大旗:“骑兵来了,开门吧,如果事后千户大人怪罪下来,我来承担。” “大人,开门啊。”首先被吓到是祝员外,锋利的刀锋在脖子上晃来晃去,一颗稀烂的头颅就落在七八步外的土地上。他不想死,那么只能让官兵开门。 杨员外紧接着叫起来:“开门啊。” 王进忠大吼:“开门啊,你想害死更多的人吗?” “开门!” 木门伴随着滞涩的声音敞开,王进忠迫不及待的催马,领着两个用头盔挡住容颜的骑兵走向门外宽敞的道路。 “王百户,你要去哪里?” “我走在马车前面,监视他们的去向。” 张百户点点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想不起来具体什么地方。马车穿过寨门,他忽然想起来,催马紧追上去喝道:“杜千户在哪里,让我见千户大人一面,否则我立刻杀了你们。” 开了寨门算不了什么,官兵有这个能力,只需五十骑兵,便可以把这些亡命之徒一扫而尽。 “在车里,有一柄锋利的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你不相信,尽管上来试一试。” 刚才那个杀人的亲随扯出另一个百户,像是在车厢里提出一件货物。王永重大喊:“我们还有许多人,要不要我再扔一颗脑袋给你。” 马车出茨坪大门走向下坪方向,道路两边是灰色稻田。茨坪是山坳里的平原,是罗霄山最适合耕种的土地。 官兵的骑兵紧紧相随,铁蹄踏出阵阵烟尘。 出茨坪五里,张百户指挥骑兵围住马车,“别走了,就在这里,放出千户大人,我让你们离开。” 王中坤站起来:“可是我的性命还掌握在你手里,让我如何能相信你。” “不放人,决不能走。” 王进忠三骑在西边一里路外盘桓,没有靠近过来。张百户不得不与跟过来的两个百户商议,他们已查明王记山货铺里共有十四具尸首,全是千户大人的亲兵,唯独没见到千户大人的下落。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毫无疑问,千户大人无论死活都在眼前这辆马车里。 两方人在旷野中僵持了许久,各不让步。王中坤过不了一会便焦急的往西边看,直到一面绣着烈火的旗帜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王进忠策马飞驰而来:“弥勒教军来了。” 那是一团烈火,带着燎原之势,令人望而不敢掠其锋芒。 “我们是弥勒教人,不是坐山虎,我们来茨坪是因为香主想见客人。”王中坤跳下马车,“我们既然冒死进入茨坪,决不可能在这里把活的杜千户还给你们。” 王进忠走到近处,王中坤突然伸手拦住他,“你可以见证,杜千户到底在不在里面。” 王进忠勒住战马,往车厢里凑了凑脑袋。杜恭当然在里面,只不过是一具死尸。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伙人要在茨坪杀死杜恭,只有杜恭死,才能找到这么卖命的他啊。他相信自己不站出来,一定会有旁人。除了那个李庆儿,车厢里的会有好几个人想替换他的位置。只是他站出来太快了,快到他曾有点后悔,因此没给任何人留下机会。 “我是来自达鲁花赤大人府上来的客人,你们回去如实禀告,没人会怪罪你们。至于杜千户的命运,你们只能选择相信我。” 烈火战旗卷过冬天的荒野,衣衫褴褛的义军跑得像山里的野鹿一般欢快。 王进忠轻轻叹了气:“放他们走吧,如果他想杀大人,早就杀了。”他没把同僚当傻子,但军中等级森严,即使他们疑虑重重,谁也无法承担逼死上官的罪名。现在已不是能不能救出千户大人,而是谁将为此事承担罪责。逼死同僚,陷害上官,许多张嘴巴在等着开口。 “王百户真这么想吗?” “嗯,就当是我做出的决定吧。” 128.第128章 想不到的人 官兵后退三百步,整齐的马队展示着大元朝廷兵马的威严。他们是不被待见的汉军,但仍然有皮毛光滑的战马,光亮的盔甲,第一排的骑手拔出长刀做好冲锋准备,第二列的骑手们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弥勒教军的速度慢下来,张金宝吼叫着招呼部下摆列成队,他们用山里的树木制备近三丈长的枪,看上去可以阻挡官兵骑兵的冲锋。 即使是坐山虎麾下那些从血里火里爬出几个来回的汉子,也不敢直面官兵骑兵的冲锋。义军无知者无畏,摆出貌似可以克制骑兵的枪阵。他们的机会很好,今天官兵没有冲杀的*。 郑晟没有骑马,他不会骑马,身穿灰旧的衣服,站在烈火旗的后面。不认识他的人,看不出他才是这支兵马的首领。 王中坤带着诡秘的笑容拱手:“王百户,我们走了。” 王进忠答应的很麻利:“走吧。” 张百户想催马上前,被王进忠揪住战马的缰绳:“你要害死杜大人吗?” “可是……” “可是什么?我只要大人活着。”什么最可怕?是你不知道最信任的战友竟然是敌人。王中坤听见身后的叫声,带着复杂的心情驱赶马车走向义军的行列。 他看见了衣衫褴褛的义军,扎着兽皮的猎户弓箭手。他看见烈火旗帜,看见人从中不起眼的郑晟正在朝他微笑。 两队人马慢慢靠近,他忘了身后还有王进忠,突然快要掉出眼泪出来。 “教友们,我来了。”他像是个离散了许久回到家中的孩子。在袁州锦衣玉食的过了七八年,奉承着让自己感到恶心的人,他终于回到自己人的队伍。 “归队!”嗓门宏亮的号令兵吼叫,义军让开一条通道,在马车通过后又重新合拢。 两辆马车在几百官兵的视线中消失,永远的消失。官兵尾随一路,像是一群护卫,终于把对手安全护送归队。 马车走向下坪方向,山凹里,义军与官兵对峙,谁也不愿意先撤退。官兵是不甘心,义军则像是在斗着一口气。 白色粗布底子,赤红的烈火旗。 王进忠指向对面,“看清楚那面旗帜没?” 张百户颓败的点头:“就很有气势。” “我们还能守住下坪吗?” 几位百户默然不语,军中少了这么多将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稳定下来。 王进忠暗地里纠结很久,决定暂时先回茨坪,知道他背叛的人都在对面,“我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早点把这里的事情向达鲁花赤大人禀告。” 今天回茨坪,改天他有无数的机会前往对面。在两军对阵前背叛官兵加入盗贼太过耸人听闻,会让他日后成为官兵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只是那一刻为了活命冲动了,但不是愚蠢。 “撤!” 官兵调转马头,郑晟一只手扶着额头有点发呆的看他们远去。五里外,茨坪寨建立在一高坡上,经过多年的修筑,那像一头浑身没有破绽的巨人。 张金宝转头看了好几次,最后忍不住出声提醒:“香主,他们走了。” “走了。”郑晟心不在焉的点头,他指向远方,“看见了吗,这是坐山虎两次攻而不克的山寨。” “嗯。”张金宝没想到香主根本没有留意离去的官兵。 “有了这座山寨,我们就拥有了罗霄山。”郑晟放下双手转身,“走吧。” 义军回到下坪,俘虏们已经全被从马车上丢下来。义军好奇的打量俘虏,还有胖的鹤立鸡群的王中坤。 “你比上次更胖了!”郑晟拱手见礼,“不过我猜你很快就能瘦下来。” 王中坤两只手放在小腹上掂了掂,笑着回礼:“那真是好事。” “走,我带你看看下坪,这里将是我们长久的据点。” 两个人并肩走向下坪深处,王中坤不动声色的落后半步。 义军分六个营地驻扎,进出行走有度,给王中坤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义军打招呼的手势。他们迎面见到郑晟只是双手合腕在胸前,微微一鞠躬。 “如果你想留在这里,有许多事情需要适应。”郑晟和善的笑,但语气很强硬。没一个进山的弥勒教信徒都会遇到问题,这里不拜弥勒佛,不烧香聚会,不说求入净土。 用一句话来形容郑晟花了半年时间给山民们灌注的思想:“求人不如求己。” “我能在袁州城里适应了八年,在下坪还有什么不能适应。” 两个人花了半个时辰绕着下坪的城墙走了一圈,郑晟指向在城墙上走动的猎户弓箭手,“这里很牢固,我能召到足够的山民守卫这里,无论坐山虎还是茨坪的乡兵,都无法奈何我们,但是……,我们需要粮食。” “所以你让我绑来两位员外?” 半年期,郑晟就与王中坤透露过这个想法:“拥有下坪后,我们不要再树立敌人,把他们绑回来,是为了与他们交朋友。” “两位员外都是聪明人,他们会懂得取舍。” 这两位也都是聪明人,他们在短暂的相处中相互赏识。王中坤不会轻易的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现在还说不上追随,除了彭祖师,郑晟是他第二个愿意同行的人。 只凭王中坤成功从茨坪寨中带回来五位官兵百户和杨祝两家的家主,郑晟便无法不对他另眼相看。义军缺少人才,尤其是想王中坤这样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他们回到寨门正面的空场地,这里从前每逢三六九是寨子里的热闹的集市。俘虏们已被分开带走,这里空落落的。在郑晟的计划中,恢复下坪从前的热闹全靠被抓来的两位员外。 两位员外没受一点委屈,被安置在靠近议事厅的厢房里。五个官军武将没那么好运,他们服用了解药,被关押进牢房。 两人走近厢房,杨员外和祝员外正在屋里小声窃窃私语,见到有人来了,立刻闭上嘴巴,紧张的朝门站直。 王中坤进门,“两位员外,我的身份你们都知道了,这位你们一定听说过,但绝没想到他是谁。” 129.第129章 南人都是朋友 “在下郑晟。”郑晟轻轻的拱手,平静的注视二人。 “郑晟?”两位员外先是沉默,运转脑子极速思考,随后几乎异口同声的叫出来:“郑晟!郑郎中。” 他们当然知道这个人,去年张世策来茨坪交代过让他们寻访此人。今年杜恭率军进驻茨坪,他们打听了许多官兵主将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秘闻就是杜千户的公子因为导致郑郎中被弥勒教人掳走吧,被关入牢房。 年初,于家的车队在山里被劫走,他们听说过那位郑郎中已经从贼,但他们没想到这位郑郎中不仅仅从贼,而且还是弥勒教军的香主。 郑晟和王中坤等着两人从震惊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 “你们永远想不到我们有多少自己人,像我,像王东家,还有一直陪在杜恭身边的王百户。”郑晟拖出一条长凳子坐在两人的对面。 王进忠不是弥勒教人,但这两人不会深入追究他是不是在胡说。 “我知道,你们不是圣教的敌人。”郑晟坐下,朝二人轻轻点头。 王中坤走到郑晟身后站立,听闻此言补充道:“彭祖师是从罗霄山离开袁州的,山里有许多信奉弥勒佛的人,以前茨坪和下坪也有,你们没有紧随官府屠杀他们。” 祝员外尴尬的回应:“他们信奉弥勒佛,但他们也是我们的族人。”族规是维持下坪和茨坪的基础,四周群贼环绕,他们怎么敢对自己人大开杀戒。 郑晟翘起二郎腿,“我之所以还能与你们面对面坐着和气的说话,正是这个原因。否则,早用你们首级去祭祀死难的教众了。” 两人一唱一和,话里话外表明对两位员外并无恶意。两位员外可以放心了,他们不是被当做仇敌绑缚过来的。 “可是,”杨员外犹豫了片刻,几乎是挣扎着说:“你们杀了下坪的里长,是你们协助坐山虎攻破了下坪。”杨里长是他的侄子,族中很能干的年轻人。他没那么好骗,弥勒教不进山,山民们怎么会丢下下坪,那是茨坪痛苦的源头。 “不是我们!” 郑晟回答的非常干脆,双目如炬盯着二人,“那是坐山虎放出来的谣言,他们想挑拨圣教与乡民的关系,让圣教成为他攻打茨坪的帮手,可是我们没有上当。” 两位员外同时抬头:“不是你们?”他们都很诧异,逃难回茨坪的乡民们是这么说的,坐山虎的部众也是这么说的,难道还是虚假的? “不是我们!”郑晟很肯定的点头,“今天天色不早了,两位一路上受了惊吓,早些歇息吧,我会安排人过来照料你们,等你们明日恢复好了,我带你在下坪各处走走,让你见识我们义军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群人。” 他站起来,朝身后的王中坤招手。两人走到门口,郑晟忽然又回头嘱咐:“不要胡思乱想,我们是真的把你们当客人看待。” 天已经黑了,下坪的城墙头和几处空旷的场地点燃了熊熊火炬。 山风不小,火苗跳跃,仿佛想脱离松木的束缚。 义军都在营地里歇息,偶尔有巡逻队从空旷处走过。 两个人走向一座庭院,这里原是坐山虎的住处,再以前是杨里长的庭院。 王中坤紧跟着郑晟迈进门槛,想起他在山外听说的那些传闻,“教内兄弟真的没有在攻破下坪一战中做内应?”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郑晟没有回头,“你想知道什么?” “随便问问,我……想知道事实。” “没有事实,”郑晟大踏步走向火把通明的庭院,“这是乱世中的争斗,不是格物求知,我们只需知道现状,不需要知道真相。”他的声调突然拔高,带有一点教训的语气。 今日从两人见面起,郑晟一直和和气气。夜晚回到自家的院子,他突然变得凌厉,王中坤一时无法反驳,仓促间被他的气势压制住。 郑晟意味深长的说:“事实将是明天我们去找他们商议的结果。” “香主是对的。” 王中坤生出一种痛快淋漓的快感。他根本不想反驳,郑晟的话如醍醐灌顶,把他脑子里思考了许久的朦胧想法说了出来。 两个人相视而笑。 “快点熟悉圣教的规矩吧,我真的很需要帮手。” “我也等不及了。” 留给圣教的时间不多。前天王文才说服了李燕子提供帮助,张金宝又强行占有了黄子希营中的粮食,他们最多也只能再维持七八天。 第二天上午,按照郑晟的吩咐,王中坤写下一封书信,交给死士送往茨坪,正式向茨坪提出用粮食换取人质。 这会影响郑晟最看重的圣教声誉,但在生存压力前,他不得不做出妥协。 商议好这件事,午后,郑晟与王中坤来到关押两位员外的厢房门口。 义军给他们准备下坪里最好的棉被,食物有下坪不多的肉汤。但这一切与他们在茨坪里的日子没法比。 从清晨睁开眼睛,两人都在眼巴巴朝外看,真见到郑晟和王中坤过来,又面现恐惧之色。昨天夜里,祝员外把杨员外好一顿埋怨,身陷贼窝还要嘴硬。 郑晟坦然的打招呼:“两位昨晚睡的还好吧,我知道你们在这里不安心,只要事情商议好了,我们立刻送你们回茨坪。” 随从搬来四张椅子,又沏上四杯茶,这是下坪最尊贵的待客之道。 “我请两位过来,是为了结束这场战争。世人皆知,我们圣教只憎恨蒙古人,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 这句话极具蛊惑力,只要不是蒙古人的走狗,南人很容易因此与圣教生出亲近心,但首先要被影响他们的利益。 两位员外默不作声,他们不知道郑晟到底打了什么主意。茨坪,现在能从他们手里得到的只有茨坪了。虽然很警觉,但他们更担心的是自己的性命。 “结束战争,让山民和乡民和平共处,我们会帮助你们守住下坪,挡住坐山虎的骚扰,你们像以前一样过日子,我们靠协助山民贩卖山货为生。”郑晟微笑着说出自己想法。 “我们不是坐山虎,你们也不是蒙古人,圣教与茨坪的乡民从来不是敌人。就像当初,在蒙古人的压力下,你们没有对圣教弟子下毒手。至于下坪的坐山虎攻破,杨员外,我可以肯定的答复你,没有我们圣教的事情,如果茨坪里有什么传闻,你一定要帮我们澄清。” 郑晟朝杨员外点头,仿佛他说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王中坤补充道:“来的时候,我见到官道两边的荒芜了一年的土地,再打下去,乡民的日子也快过不下去了。我奉命去茨坪是专门为了请你们过来商议此事,至于杜恭那些走狗,不过是顺手收拾掉的。” 几百装备精良的官兵,在他说来恍若无物。 130.第130章 会盟之前(上) 所有的妥协,都需要让对方觉得有利可图。郑晟现在能拿出来的筹码有限,无论是他还是王中坤都无法让两位员外相信。 祝员外开口便是最关心的问题,“你们什么时候放我们出走。” “随时,只要两位员外答应结束这场战争。” “可是,这个我们说了不算。” “杜恭死了,官兵损失了一大半将官,除非蒙古人亲自来茨坪,否则他们很快便会撤走,所以你们说了算。” 杨员外和祝员外交换了个眼神,又没了声音。 “我知道仓促间让你们相信我不容易,我这里有一位是你们的老熟人。这三四年你们给了李燕子不少好处,他是个讲义气的人,也给你们透露了不少消息,等一会我让他陪你们出门,除了不要走出下坪寨门,你们可以在这里随意走动。” 祝员外突然问:“李当家也已经归附圣教了?” “难道你以为他们会归附坐山虎吗?”郑晟爽朗的笑,“像那般以杀人为乐、禽兽不如的人,有谁会成为他朋友。不仅是李当家,王当家和黄当家,还有黄洋界那位带刺的女当家,如今与我圣教都是一体。” 罗霄山的变化非外人可以想象,前几日这几家山贼再坐山虎挥舞皮鞭的催促下攻打茨坪,转眼间他们又和圣教同流,而且听上去弥勒教和坐山虎闹翻了。 两人惊疑不定,郑晟也不多话,道:“等会李燕子到了,你们详细询问便清楚了。” 两人走出厢房的大门,外面的阳光正灿烂,照在身上增添了一层暖意。郑晟穿着薄布衫,王中坤身穿绸缎面棉衣,看上去有点不协调。不远处的张金宝抿了抿嘴,王中坤这套打扮在山里实在太刺眼了。 “冬天快来了啊,山里的冬天比袁州城里冷的多。”郑晟偏头也留意到这点,他想起去年穿了一个冬天的草鞋。也许以后再也不用过那样的日子,可那段经历足矣让他铭记终生。 “香主不要挂念我,我是来山里效力的,不是来山里的享乐的。” “当然是,你给我帮了个大忙,让我的计划更有把握,那个王进忠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信心从郑晟的眼睛中流露。如果连坐山虎那种人他都无法击败,又怎么去迎战天下枭雄。“等着看好戏吧,这场戏收场,你的闲时便结束了。”他朝张金宝招了招手,问:“李燕子还没来吗?” “没有,上午进了王当家的兵营,再没有出来过。” “怎么还不来见我,这么简单的事情想不明白吗,还不如黄子希,”郑晟朝王中坤苦笑着发了发牢骚。 讲义气的人脑子往往一根筋,他们恪守着自己认可的道义,即使失去性命也不足惜。李燕子没到这种程度,但他不是一个纯粹的盗贼。罗霄山里,只有坐山虎是纯粹的盗贼。来下坪之前,郑晟曾经与王文才有过书信沟通。他当时没有透露自己的杀手锏,但已经意识到绑架杨祝两位员外是撬开李燕子心门的一道钥匙。 下坪的东北角有一段不那么整洁的兵营,这里的义军与众不同,他们走路没有整齐的队列,见面也不打火焰手势。 午饭过去一个时辰,两个人并肩走出来,前面的是个身穿文士服的中年人,紧跟在后的是个健硕的汉子。 “王兄,我知道你志不同于庸碌之辈,但选择弥勒教这种愚弄村夫村妇派系,真的没有错吗?” “在下坪住上几天,你就不会有这种疑问了。自与圣教兵马接触后,你何曾见过他们朝拜弥勒,以前被当做笑话‘刀枪不入’的传闻早就没有了。” 王文才突然住口,快步走向宽阔的街道中。张金宝正领着郑晟和王中走过来。 “拜见香主。”他不熟练的做出火焰状的手势。 郑晟回礼。 李燕子跟上来,见到自己交往十几年的好友这般谦卑恭顺,心里一阵不舒服,“郑香主。” “多谢李当家的粮食。”郑晟先拱手道谢,“我们知道李当家在茨坪中有朋友,昨天把两位员外请过来后,随即想到让你过来陪陪他们。” 王文才已经向好友详细讲述了郑晟的意图,但李燕子仍然将信将疑,非要得到郑晟的亲口承认:“你真的要放了他们?” “请他们来,是为了与他们成为朋友,我们圣教只以蒙古人为敌人!” 李燕子忽然冷笑着问:“坐山虎呢?” 王文才色变,刚才出门时说的好好的,没想到李燕子一见到郑晟又开始挑刺。 郑晟坦然回答:“如果他不主动挑衅,圣教不与笔架山为敌人。我说过,要建立一个罗霄山里的新联盟,想必王当家已经告诉了你,黄当家已经答应加入,黄洋界的刺槐明后天会来到下坪。坐山虎暂时不甘心与我们平起平坐,所以只差你一个人了。” 李燕子哼了一声,脸上还是僵硬的,但嘴巴算是闭上了。如果真如王文才所说,圣教占据下坪为据点,依托山民与茨坪的乡民化干戈为玉帛,他除了加入圣教好像也没别的选择了。大家在弥勒教和坐山虎之间都做出了选择,罗霄山里哪里还容许第三方势力的存在。与坐山虎相比,这位郑香主至少能容忍旁人和和气气的说话。 “我们都是南人!”郑晟坚定不移的推行团结南人抗击蒙古人的路线。这种手段是一柄双刃剑,他们会过早的引起朝廷的注意,但也可以让他尽快找到许多有同样想法的朋友。 李燕子扳着脸,“那又怎么样?”他忽然想起来,“你刚才说,刺槐明后天要来下坪?” “是的,她来加入我们的会盟。” 李燕子喃喃自语:“她怎么会来?”盗贼中的女头目一向独立专行,怎么被弥勒教的人说动了。 “她坚持了这么多年,拒绝嫁给坐山虎为压寨夫人,当然会选择我们这一边。”郑晟话语未落。王文才和王中坤同时笑出声来,消除李燕子不断质问带来的尴尬。 郑晟陪着笑,没显出半点焦躁,沉稳的面对不甘心屈服的李燕子。这种人现在有多烦人,以后就会有执着。 什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全是谎言,盗贼最基本的要求是活下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占据下坪的圣教能与茨坪议和成功能带来的粮食和财富。李燕子与茨坪的人勾结,不就是为了被施舍粮食吗? 131.第131章 会盟之前(中) 毛三走进茨坪的大门,他的弟弟一年前为郑香主送信给坐山虎失踪,不知是死是活。今日他又面临几乎同样的险境。香主说过,留在他身边的人会更危险,但山民的信徒均前往香主身边为荣,毛三也是这么想的。 长久跟着香主身边,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的追随郑晟。坐山虎等一干盗贼在他们山民眼里,给香主提鞋都不配。 他想起坐山虎逃回笔架山的次日,香主特地找来他们三兄弟,说确信毛四还活着,要会想办法把毛四救出来。 但事后老大私下里说,已经做好了老幺回不来的打算,那是杀人如麻的坐山虎啊。香主在大胜之余不忘老幺,他们还能去怪罪什么。 城墙就在眼前,兵刃挪动偶尔会反射出刺眼的光。”也许老四回去了,我回不去了。”毛三自嘲的笑笑,收回思绪。 他摸了摸怀里的书信,中气十足对着城墙上箭头喊:“开门,我是圣教信使。” 城头的箭头缩回去,一个尖锐的声音回应:“来做什么?” “来商议赎人的事。” 过了一会,寨门打开,两个身穿官兵衣装的汉子领着两个劲装的年轻人走出来。 “你来做什么?” “昨日小堂主从茨坪寨里带回去七个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圣教不随便取人性命,如果你们付粮食便能救回他们。” 这些都是王中坤教他的原话,文绉绉的,在毛三看来不够直接爽快。山里不是没人干绑架的勾当,一句话:”拿钱来换人。”偶尔会让人捎点零碎回去。 他一路想过来,觉得是因为圣教自己底气不足才这么客气,义军没有粮食了。 两个年轻人不顾官兵百户挡住视线,挤过来问:“多少钱粮放人?” 毛三用山民特有的桀骜不驯的眼光扫了扫四人,”就在这里说事么?” 为首的高鼻梁官兵突然下令:”绑起来!” ”王大人!”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惊呼。 毛三深深的看了那武官一眼,把他脸上的特征与王中坤的描述对了对,没错,就是他了,王进忠。 ”一个小小的信使也敢这么嚣张,”王进忠不忿。 张百户劝道:”王兄先忍忍,听他说说条件。” 毛三大模大样的走进茨坪宅,他以前来过这里,但没敢走进街道两边那些热闹的店铺。山民门挣点钱不容易,主要用来买盐、铁器等必需用品。店里的酒比不上山里酿的果子酒好喝,还贵的不得了。 两边路人看他的眼光里都带着仇恨,他有点不安。想到香主说过,表现的强硬才能确保活命,他挺起胸脯。香主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一行人走进一座宽阔的寨子,里面有毛三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精致的家具,整个院子里似乎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没有谈判,毛三不擅言辞,郑晟不会让他来讨价还价。 王中坤把所有的条件和价码都在书信里写好了,他只要得到一个答复,”行”或者”不行”。 白布在四人手中传过,看见上面价码的人都默不做声。 一个年轻人纠结着道:”这个价格我们根本付不起。” 七个人,每个人都明码标价。茨坪要把他们全买回来,明年就不会打仗了,乡民会自行逃难。 毛三若无其事的说:”我们的粮食不能用来养他们,香主说你们不换,他们就只能饿着。” 王进忠恶狠狠的盯过来:”别想威胁我们。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坐山虎带走了粮食,你们在下坪里呆不了多久。”他心神不安,怕被旁人看出自己与弥勒教人有勾结,从见到毛三便格外强硬。 ”呆不下去就回山里,香主说走之前会把俘虏的尸首留给你们。” 张百户烦躁摆手,示意王进忠不要再吵,”我们只要换回千户大人,如何?” 毛三指向白布:”价格都在那上面,多少粮食换多少人。” 两个年轻人面现惊色,官兵这是只顾自己吗? 张百户不留情面的转头拱手:”还要烦劳两位少爷筹集粮食。” ”可是,怎么能只救大人一人。” 几人意见不一,立刻吵起来,两个年轻人都面露不忿之色。王进忠见场面有点乱,招呼守卫过来指着毛三下令:”把他带下去。” 守卫走到身后,毛三起身欲走,临行前忽然颇有深意的问:”你是王进忠王百户?” 王进忠心往上一提,”怎么了?” ”在来的时候听过你的名字。”毛三留下一句话,随守卫走向厅外。出门七八步便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不把杜大人救回来,官兵很快会撤离,到时候茨坪的一切都是山贼的。” 两个年轻人底气不足,但仍然在坚持。他们养着官兵一年。自家家主也被掳走,现在要用保命的粮食来救官兵的主将。茨坪的形势没有一点好转,无异于饮鸩止渴。 毛三被带到一个阴暗的小房子里,外面有官兵看守。等了许久,外面的光线暗下来。难道那些人争论把他给忘了?他坐一会,站一会,再透过门缝往外看。 光线朦胧时,外面终于传来脚步声,毛三立刻正对着门坐下。 外面有人说话:”你们先撤下。”随后是几个杂乱的脚步声远去,应该是守卫。 毛三知道到了关键时候,咽了一口吐沫。 一只手推开门,王进忠满是阴霾的脸露出来。 ”王百户。” ”你知道我一点会来找你?” 毛三故作轻松:”小堂主说,我在茨坪有自己人照料呢。” ”谁与你是自己人!”王进忠焦躁的低吼:”我帮了你们那么多,放过我不行吗?”冷静思考一夜,想到日后要从官兵沦为山贼,他的心被恐惧占据。 毛三无视他的愤慨,把自己背了许多遍的话说出来。他说的不紧不慢,生怕遗忘了什么细节。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话没说完便抑制不住兴奋起来。 王进忠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说完,无力吐出两个字:”不行!” 毛三道:”香主说,你帮过我们,我们也不想让你因此遭难,那五个人被关在牢房里,我们随时可以释放他们。 ”你们以为吃定我了。”王进忠颓然。 ”香主说此间事了,立刻派人去袁州接你的家人,圣教中给你留下了位置。” 王进忠揪住头发:”可是你们让我做的事情……” 不是同僚死,就是自己死。他向来不会把别人的命当做比自己的重。 但是,想到自己将要与在袁州城外被当做猪猡般屠杀的妖人为伍,他觉得自己的下半生都是灰暗的。 132.第132章 会盟之前(下) 天蒙蒙亮,下坪早早的从夜的气息中走出来。郑晟换了一身紧身的衣服,赤刀如从前一样绑在背上,腰间挂着一柄三尺长的腰刀。 他不认为自己会冲到前线亲自举刀砍人,但必须要做出这身装扮。 王中坤站在一边看他整理衣装,他杀过许多人,但还从未上过战场。想到过千人挤在一片地方砍杀,他的心不由得战栗,不是恐惧,而是觉得很震撼。 外面传来亲兵的呵斥声,从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张金宝站在门外大声禀告:“香主,部众都吃过早饭,列队完毕。” “好,我马上到。” 王中坤最后一次恳求:”香主,让我也去吧。” ”等你瘦二十斤下来,”郑晟笑起来,但他很快收起笑容,正色道:“你已经把自己的事情做完了,打仗与你无关,更何况,这里还有几个人要你陪。” 王中坤见郑晟主意已定,不再坚持,提醒道:“王进忠其人薄凉毒辣,不可不防。“ 郑晟点头,迈步走向大门。 今日,他没再穿草鞋。 下坪南寨大门正对的空地上黑压压的站立了人群。义军兵甲不足,无法给每人都配上腰刀。衣衫褴褛的汉子举着超长木杆长枪站在正中间,每两个长枪手夹一个刀手。 步卒两侧是弓箭手,他们手中的弓箭五花八门,有自己制备的硬弓,也有从于家护卫手里夺来的骑弓。 义军的后面是一支队形杂乱的队伍,王文才被一群壮硕的汉子护在当中。他们是唯一参战的盗贼。 郑晟虽然还没有首肯让王文才的部众全部加入圣教,但这是迟早的事。如果他筹划的会盟实现,王文才在会盟中的地位无疑会超脱几位同伴,这是提前下注得来的好处。 毛大和张金宝并肩站在队伍的最前列,齐声道:“参见香主。” 天已经亮了,郑晟站在义军对面沉默着,凌厉的眼神从义军头顶扫过。 他在等着什么,兵士们点燃周边的火把,两个人抬着一尊佛像走上来,放在他的背后,那是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亲兵过来呈上三炷香,郑晟接过来举过眉头,他走向佛像边的火把,点燃三炷香。 广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尤其是那些老弥勒教信徒,沉寂已久的心忽然又活络起来。 郑晟静静的举香齐眉,朝弥勒佛三行礼,然后把香火插入佛像前的香炉里。 不拜偶像,不假佛言,是圣教的戒律。众人都在等着他开口,不知香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前,你们朝拜佛祖,我也朝拜,我们都知道佛祖是仁慈的,他会感觉到我们虔诚,会赐给我们平等,让我们不再遭受苦难。” 郑晟走到一边,从亲兵手里拿过一柄铁锤。在几百人的注视下,在熊熊火炬的照耀中,铁锤横扫而过,佛龛轰然倒下,佛像沦为碎片。 许多人的心猛的抽了一下,最后是铁锤坠地的声音。 “不要以为佛祖会帮助我们,兄弟姐妹也无济于事,你不抗争便会永远被人踩在脚下。如果我们坠入山谷,只会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往上爬的人,渴望他们能拉我们一把;或者我们埋怨自己生不逢时,在逆来顺受中怪佛祖没能赐予好运;但你们却忘了面对逆境勇往直前。” “我们是勇士啊,”郑晟举起右手,仿佛在做一个标示,他用激情澎湃的声音吼叫,斗志昂扬:“周王死在袁州,我就在站在他身边,他对我说,我们会回来的,于是我来到罗霄山。” “我们是勇士啊,所求的是扑倒在战场,所以请拔出利刃,举起长枪,调整好角度,…,今天无论面对什么,在心里默数三二一,干翻他们!” 他拖长声调,用力的挥舞右臂。场地沸腾了,火把点燃了沸油。 “干翻他们!”山民们吐着脏话,还是这句话对他们的胃口。 暗处的王文才看向城头上,心里默念:“燕子,现在你还有怀疑么?” 圣教,从未把自己当成过山贼。 城墙头,王中坤陪在李燕子、黄子希和刺槐身边。四个人旁观这场面,也在见证这场面。郑晟砸佛像那一刻,王中坤的心也禁不住咯噔一跳,随后,他的心像那些粗鲁的汉子一样被点燃。因为,他与郑晟有一样的心,所以才走进了深山。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熊熊烈火,焚我残躯,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怒哀愁,皆归尘土,……” 义军悲壮的吟诵,整齐的走出下坪寨。他们在寨外再次组队,向朝阳起的方向进军。 太阳挂在山头,义军走过高低不平的土垄,远处山坡上的茨坪寨像个小黑点。 官兵的三百骑兵出寨,后面紧跟着驱赶牛车的乡民,最后跟着一百步卒。 王进忠在马上耷拉着脑袋,他在走向一条不归路。从他割下杜恭的脑袋,就已经走上了不归路。 张百户如他一样无精打采:“救出千户大人,就要撤兵了吧。杜大人回来,不知道能不能逃过死罪。” 王进忠知道杜恭永远回不来了。杜恭死了,他们这些人便要承担战败的罪责,所以他们才不惜代价要把千户大人就出来。在这个问题上,五个仅存的百户意见完全一致。他们逼迫乡民交出粮食,不惜一切代价要救出杜恭。 有人忧心忡忡:“不知道弥勒教妖人会不会玩花招吗?” 王进忠接话:“应该不会,他们也很缺粮。” 出寨六里路,斥候发现了对面山岗上有绣着火焰的旗帜。拖粮食的牛车停下了,王进忠抖动缰绳,骑兵听令向山岗上冲刺。 虽然着了弥勒教人的道,但官兵中几乎没有人认为弥勒教军能威胁到他们。袁州之战太顺利了,即使是凶名远扬的坐山虎在官兵骑兵的冲锋下也只能退避三舍。 义军朝山岗下行进,他们在心里呼喊:”干翻他们。”那迎面而来的马队就是对手。 相距半里路,官兵队列中一骑飞驰而出,举着大元的旗帜。两队再近一点,官兵队列觉得不对劲,义军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来人止步,奉命来用粮食换……”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射穿了传令兵的咽喉,受惊的战马长嘶一声,摇着尾巴返回本队。 官兵惊呆了,义军中竖起一根长杆,顶着一颗人头,下挂一面白色的布幡,”杜恭首级在此。” “杜恭已死,速速投降。” 除了王进忠,几百人连士卒到百户都惊呆了。 他们都知道千户大人被绑架走了,但他们都以为杜恭还活着。 “怎么办?” 王进忠抽出腰刀,慨然下令:“夺下首级!”这一刻,他像是能为千户大人去死的人。 “那不一定是真的!”张百户想阻拦,但慢了一步,王进忠的马已经冲出去了。王进忠听见了他的话,回头吼:“妖人已经动手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都要夺下来。” 张百户目送飚出去几十位的骑兵,再回头看看不远处围成一团粮队。杜恭已经死了,王进忠是对的,打一个胜仗,他们回去也算有个交代。 “冲!” 两片杉树林中,骑兵攻向义军。王进忠成功的带动了整个队伍,其实他很害怕,害怕义军一触即溃。 133.第133章 会盟(上) 王进忠巧妙的调拨战马,从冲锋的队列中脱离出来。没人觉得奇怪,他是百户,没有必要与小卒们同时冲锋。 这是一个缓坡,两边是密集的杉树林,义军从上而下,密集的像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的野牛群。 官兵迎着长枪冲过去,王进忠用一只手挡在头顶的阳光往上看,冲出的骑兵都是他的部下和亲信。“要死就死吧!”他在心里发狠,这些人中有人跟着他七八年。但没有用,现实就是现实,如果那些人知道他杀了杜恭,将要投靠弥勒教军,一定会首先冲出来割掉他的人头。他做了错事,注定要脱离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 “冲过去,夺回千户大人的首级,赏二十贯钱。”他挥舞双臂催促后面骑兵跟上来,官兵不断从他身边进过,他成功的激发了大队人马。 张百户催马过来,“这里的地形不适合骑兵作战。” “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有什么好怕的。” 几位百户都在关注战场,王进忠说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 官兵先锋距离弥勒教军已不足百步,他们娴熟的操纵战马,在义军的队列前打转。最前列的骑士摘下后背的弓箭,但还没等瞄准合适的目标,头顶上一片羽箭如雨而下。 义军中的猎户弓箭手利用地形优势率先攻击,他们中有许多人未上过战场,正在按照平日训练时的吩咐把骑在马上的官兵看做丛林里的野兽。毛大曾经说过:“如果你能在茂密的丛林里,电光火石间射中凶猛的野兽,那么你就能在战场上射中敌人的咽喉,你要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才能控制自己的手。” 此番随义军来到下坪的弓箭手都是山里最出色的猎户,他们中几乎每个人都有狩猎过野兽的经历 两片杉树林间的山坡像一座巨大的狩猎场,毛大在亲身示范打仗与狩猎没什么区别。 他抬起粗壮的胳膊,缓慢拉开巨大的牛角弓,弓弦吱吱呀呀响,仿佛一个人在咬牙切齿,箭头摇摆了几下找到了目标。他右手松开,弓弦刮着空气带出“呜呜”的风声,像是鞭子抽打在神骏的战马上,铁箭呼啸而出,射中八十步外一个官兵的胸膛。毛大参加过下坪之战,战场对他来说不再是陌生之地。 羽箭倾泻在马队的头上,官兵迎着箭雨前进,同时在马上拉弓还击。 杜恭的首级被层层山贼包围,要想夺回千户大人的首级,就必须要冲破义军密集的阵型。但义军手里的长枪太长了,前列的骑兵尚未靠近,便觉得那些在半空中晃动的枪尖总是指着自己的胸口。他们没有冲刺肉搏的打算,而是准备用羽箭还击。根据他们以往的经验,几轮箭雨过后义军一定会回轰然溃败。七八年来,他们与山贼打过仗,也与造反的义军打过仗,从来没有人能在正面挡住官兵骑兵的攻击。 张金宝有节奏的催促:“前进,前进。” 义军走向羽箭纷飞的战场,前方十几步外有受伤坠马的官兵在惊恐的惨叫往坡下爬,有些人控制不住脚步加速脱离阵型,“冲过去。” “冲上去,冲上去!” 官兵后列,王进忠正在下达着同样的命令。 他催马在后队骑兵中穿梭,“夺下千户首级者,赏二十贯钱。”观战的两位百户都没有阻止他,目送部众冲向坡顶。在他们眼里,这些弥勒教军人数虽众,但不堪一击。袁州城下的战例,还有这半年来笔架山盗贼面对官兵骑兵的反应,让他们觉得此战不会有什么意外。更何况,千户大人的首级就在眼前,谁敢承担不救上官尸骨的罪名? 上坡的骑兵越来越拥挤,前列的骑兵没有空间再控制战马躲避猎户的羽箭,他们无法后对,面对离自己不足一丈的枪尖,不得不收起弓箭,拔出腰间的长刀。 肉搏给战场带来期待已久的血腥味,兵刃碰撞声,嘶吼声,锤击身,义军把积攒了一个上午的勇气,全部倾注进这片战场。两队兵马成功的粘合在一起,不分胜负不休。 郑晟拔出了腰刀,“勇士,不惧死在战场!”但他没有冲到前线的打算。 他们占据地利和人和,怎么可能打不赢这场战争。这是义军的初战,圣教义军如初起的朝阳,将以罗霄山为起点,走向那个群雄并起的乱世。 两军相接不足一刻,正在僵持不下时,茂密的丛林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犹如几百头野猪从两侧经过。 张百户胯下战马受惊的转了个圈,爆出一声嘶鸣,“有埋伏!” 战场边缘的官兵同时往两侧丛林中看,密集的杉树林里钻出来同样包着红色布巾的山贼,个个手持利刃或者粗木棒。十几个健壮的汉子把王文才护在正中,七嘴八舌的叫嚣着:“杀过去,杜恭已死,官兵必败。” 一千五百义军几乎完成了对两百骑兵的包围。木棒敲打在战马的前腿上,竟然也能把骑士震下马来。 张百户打了个寒颤,“王百户,不行了,妖人有埋伏,挡不住了。” 王进忠像是打了鸡血,“给我挡住,后退者斩!”他不是只随便叫叫,而是真的拔刀在手威胁惶惶然想逃走的骑兵。 杜恭的首级被两面火焰旗帜夹在当中,在正前方的半空中摇晃,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往昔的部下。官兵几波进攻未能击溃义军,信心已不再那么足了,再被两侧的山贼夹击,很快兵无斗志。如果他们能及时撤下来,脱离战场,这只是一场溃败,他们丢下送来换人的粮食,但还有一战之机。 但,郑晟怎么能容忍这种情况出现。 ……,王进忠怎么敢让这种局面出现?那天夜里,毛三说的明白,协助义军尽可能多的消灭官兵,他将立下大功劳。 “顶住!” 张百户过来拉住他战马的缰绳,“王百户,这是个圈套,先撤吧,等撤出包围圈,再想办法。” 王进忠犹豫了片刻,手中的刀抬起来,但最终没有砍下去,他催马逼迫张百户松手,“你要走就走,我要抢回千户大人的首级。” 他堵在骑兵溃败道路当中,挥刀砍向一个溃兵的脖子,“后退者斩!” 张百户远远的看着他,喃喃自语:“疯了,他疯了!” 羽箭在头顶飞下,乱军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王进忠愤怒的大叫,同时小心的观察前后,如果不幸死在战场就衰到家了。 战场彻底混乱了,义军呼啸而下,张金宝无法约束部众,所有人都看出来官兵挡不住了,冲动的山纷急于追赶,纷纷脱离队形。 如果官兵有一得力主将,先撤下山坡,等到有一个缓冲后再对混乱的义军迎头痛击,战场的形势很可能会逆转。 但杜恭的首级挂在竹竿顶部,官兵中再没有有这般威望的人。 郑晟站在半山坡,慢慢把长刀归鞘,“我们胜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是他这一年的心血。他留意到溃兵中的王进忠,王中坤给他送了一份大礼,但无论有没有那个人,他都会取下这场的战斗的胜利。 因为,他有一群悍不畏死的部众。 134.第134章 会盟(中) 草坡比一层尸体覆盖,有人的,也有马的。 战斗结束了,山民们驱赶装满粮食的牛车返往回走,他们摘下头上红巾绑在竹竿上挥舞,兴高采烈的尖叫。没有人去阻止他们,最严苛的头目此刻也乐于见到部下的放纵。 首战大胜,就像一个穷困的赌徒走上赌场,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押下去,紧张的看庄家摇着手里的骰子,盖子揭开那一刻,他扑腾腾乱跳的心平复下来。 赢了!他没有输掉最后的本钱,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也许他能够赢下整个赌场。这是个疯狂的梦想,但命运给他留下了希望。 张金宝和毛大在战场中清点伤亡和缴获。 王文才抢了一匹马,兴冲冲的朝山坡上郑晟的位置奔来。 郑晟双拳抱在胸前,远远的看见他,没想到看起来很文弱的王文才会骑马,倒是他自己早就把练习骑术当做目标,到现在没有一点进展。这一年,他在深山老林里不断的迁徙,那里的山路只适合草鞋行走,很多地方无法让战马经过。 王文才身体轻盈的翻身下马,手腕合在胸前:“参见香主。” “我们胜了。”郑晟还礼,笑着回复。 战争不需要多,他只靠这一战便可以奠定在罗霄山里的地位。在战场上获取一场胜利不容易,下一步便是要充分利用这场胜利。 郑晟记得从前玩过一款游戏,有位哲人评价迦太基的战神汉尼拔,说他会在战场上获得胜利,却不知道怎么去运用这些胜利。他确信自己打仗肯定比不上一代军神,所以要在别的方面多下点功夫。 “我们胜了,”王文才躬身,“在下祈求受圣教的羽翼庇护。” 郑晟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笑声不止,“怎么还说这种话,如果不同意接受你,我怎么会让你参加这场战争。” 王文才大喜:“多谢香主。”在此之前,他已经很有把握,但到底不如听郑晟亲口说出来有把稳。 五十多个俘虏从不远处的平原走过来,王进忠夹在俘虏当中,毛三指挥一队义军在后押送。 当义军完成对最后的官兵包围时,王进忠扔掉了手中的兵器,选择了投降。那时,张百户等人早就逃到一里路外。被包围的官兵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后来都陪着他这位官职最高的武将投降了。毛三好似不认识他,他也没有在几十个部众面前暴露真正的身份。 郑晟朝身边的护卫小语的几句,那个传令兵飞奔向毛三,手举三角形令旗传令:“毛队正,香主有令,命你押送俘虏返回下坪。” 毛三合腕还礼:“遵命!” 俘虏们走上山坡,王进忠的视线在山坡上拥挤的人群中搜寻。三面绣着火焰的旗帜插在坡顶的泥土里,旗帜随山风烈烈作响。他没找到熟悉的王中坤,只是发现郑晟朝他这边看了几眼。 那个年轻人就是弥勒教的香主?王进忠几乎一眼便认出来,这个人就是达鲁花赤大人年初花大力气在搜寻的郑郎中。他随杜恭进山前,曾经在军中见过郑晟的画像,眼前这人身高不差,眉眼间极其相似,应该就是郑郎中! 达鲁花赤大人苦心需找的郎中是弥勒教人,达鲁花赤大人府上的红人是弥勒教人,这仗输的一点也不冤枉。弥勒教人的势力如此强大!他忽然对自己的未来多了一份信心。 俘虏们被押送走了,牛车拉着运粮车紧随其后。张金宝和毛大清点人数完毕,快步来郑晟面前,大声禀告:“启禀香主,战场打扫完毕,共斩杀官兵一百三十二人,俘虏五十四人,缴获战马九十三匹,腰刀两百三十五柄。” “嗯,本队伤亡多少?” “战死六十人,轻伤百人。” 站在一边的王文才陪笑恭贺:“大获全胜,此战之后,官兵引以为傲的骑兵不复存在。” 经此大败,官兵的骑兵折损过半,剩下的人是惊弓之鸟,应该是没有出寨迎战的勇气了。郑晟凝视茨坪方向:“是啊,他们没有胆子再跟我们打仗了。但义军也没有实力攻下那座坚固的山寨,至少,现在没有。” “那座山寨迟早是香主的囊中之物。”王文才并非在奉承。他是真觉得茨坪里没人是郑晟的对手。 “你想多了。”郑晟收回目光。 他不需要彻底打败官兵,只要把官兵送出罗霄山。这一年,乡民死了许多人,如果不遇见灾年,茨坪的土地足矣养活乡民自己和他麾下兵马。 “撤兵!” 有人拔起插在泥土深处的烈火旗。 今日清晨,义军喊着慷慨悲壮的口号走出下坪;傍晚时,一千多人威武雄壮的返回下坪寨。 王中坤陪着三位当家在城寨头观望,偷眼见三位当家僵硬着脸不发一言。义军仍在喊口号,他们完全不懂得什么叫收敛,留给三位当家抉择的时间不多了。 寨子里没有足够的牢房关押俘虏,张金宝不得不临时命部众用木桩钉出一片木栅栏,把俘虏当牲畜般赶紧去。他不认识王进忠,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走在路上时,王进忠心里还很有底气,觉得毛三不认他是另有安排。但被押送至下坪,无差别的与俘虏们被关押至一处,等到天黑了许久仍然没有人来找他,他心里渐渐有些着急,又不敢大喊,在部下面前显露出自己真实的身份。 天黑了,今夜无人早入眠,整个下坪都处于一片亢奋中。他们打了胜仗,击败不可一世的官兵,抢到了足矣维持两个多月的粮食。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臭名昭著的坐山虎坐镇下坪一年,对官兵也无此大胜。 如果说之前有许多人在担心义军被困下坪,那么他们现在几乎都认为圣教将在香主的统领下无可抵挡。 四面城墙上亮着通明的松脂火把,漆黑的浓烟瞟向同样漆黑的天空。 战死的部众被用白色的土布卷起来,整齐的摆放在空旷的场地中,圣教义军手持长枪环绕守灵。按照山里的习俗,这些尸首将在三日后下葬。 亥时过去,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过来,郑晟穿着常见的灰色布衫,脚步显得很沉重。 守灵的队正没想到这时候郑晟会来,连忙上来行火焰礼:“拜见香主。” 郑晟缓慢的点点头,指向排列整齐的尸体,“我们胜了,他们却死了。我们在庆祝,他们却永远无法吃到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粮食。”他声音低沉,语气沉重,令人肃然起敬。 小头目呆了呆:“他们是圣教的勇士。” “不错,他们是圣教的勇士,今夜我与你们一起为死去的勇士守灵。”郑晟从头目手里拿过长枪,走进巡逻的守灵士卒中。 子时,下坪的街道中传来梆子声,这是宿营的命令,从此刻起,兵士禁止出营,禁止喧闹。平日,亥时便下达这道命令,今日特意延迟了一个时辰。 今夜,有许多人想见郑香主,但他们一个也未能遂愿。他们都得到了同样的答复:“香主去给战死的部众守灵去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天明再来。” 东北角的一座民房中,王文才盘膝而坐:“我抢了两匹好马,从香主那里要回来了,留给你一匹。” 李燕子惴惴不安,完全不在意王文才的礼物,问:“你说他是什么意思,为何今夜不见我们。” “放心吧,香主既然请你们过来观战,一定会接受你们,但几位当家在会盟中的地位可能会有所差别。” “你真的死心塌地为弥勒教卖命了?” 王文才摘下头上的文士帽,笑着道:“我是圣人弟子,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信弥勒教。” “那你……” “看见香主今夜在做什么了吗?在我看来那虽然是伪善,但能做出来就不容易。他知道怎么去团聚人心,所以比坐山虎更有资格当罗霄山之王。” 135.第135章 会盟(下) 下坪的天终于亮了。 早起的士卒烧火做饭,今日无战事,早餐只有粥。圣教弟子过惯了苦日子,山民们每年都少不了有食不果腹的时候,入山的弥勒教众也有断炊的日子。 穷人习惯于一个钱掰成两半花,圣教还没到奢侈的时候。 东方天发白时,郑晟返回住处,草草的洗了一把脸,毛三端上温热的稀粥来。 他接在手里喝了一口,“传令,让各位当家,堂主辰时在议事厅集合。” 毛三小心观察他的脸色:“香主,要不要先睡一会。” “睡?”郑晟夹起一筷子咸菜,“我平生最厌恶睡觉,那就像……”他喝了一口粥,想出一个恰当的比喻:“就像死亡!无论是多么有权势的人,也必须乖乖的躺下。”他朝毛三笑了笑。 毛三匆忙低下头,仿佛在香主脸上看见了青面獠牙的面具。香主就是这样,有时候令人心生崇敬,有时候让人畏惧。 “去吧。” “遵命。” 郑晟细细的咀嚼腌萝卜干,这是义军中山民特地为他准备的。在山里,盐是非常紧缺的物资,咸菜比肉还要珍贵。 离辰时还有一会,他有一段时间,但不能用来睡觉。 在这有限的空暇里,几道简单的命令传达出去,其中就包括把王进忠提出俘虏兵营。王中坤昨天没有来提醒,让王进忠在俘虏营中委屈了一晚上。 郑晟昨天把他给忘了,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人如果连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了,那么他注定是圣教的过客。 太阳驱散晚秋的雾气,辰时。 毛三统领的侍卫守在议事厅外,他们拥有义军中最好的装备,也是义军中最勇猛的士卒。 张金宝、王中坤、王文才、李燕子、刺槐和黄子希一个个都提前赶到。 议事厅很宽敞,六个人站在里面显得很空旷,他们互相打量,各怀心思,但没一个人说话。这屋子里的人不是敌人,但他们很快可能变成对手。 义军大胜官军骑兵后,四家山贼加入圣教提倡的会盟已经没有异议,剩下的便是在会盟给自己争取地位和利益。郑晟才是能做主的那个人,在得知他的意图之前,说什么话都有可能给自己招来麻烦。 厅里安静的有些诡异,门外传来脚步声。 郑晟很准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因为他自己也等不及了。毛三陪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郑晟一个人走进议事厅。 对面是坐山虎曾经的宝座,椅子上唯缺少当初的虎皮。杨里长在下坪时,这里没有那张椅子。那是坐山虎占领下坪后,特地命乡民在这里砌了一座高台摆上去的。 无人的时候,郑晟曾经坐上去过。坐在那张椅子上,面正对大门,可以俯览整个大厅,仿佛这厅里的人都是自己的脚下。 他径直往前走,直到台阶前的位置停下来转过身,没有继续往上走。坐上那个位置,会让人感觉到威胁,而他现在还没这个实力。 “有劳各位久等了!”他的声音很轻。 张金宝、王中坤和王文才合腕:“拜见香主。” 李燕子、刺槐和黄子希拱手见礼,但都没有说话,这就是内外有别。 “圣教入山已近两年,各位当家,包括笔架山的坐山虎都有照顾,在下感激不尽。如今朝廷对罗霄山里防范日益严密,袁州军意图从翠竹坪和茨坪两个方向困住山民。我、各位当家、还有笔架山的虎王,以及罗霄山里的每一个山民都要齐心协力,才能打破朝廷的封锁,为我们觅得生机……” 郑晟的话很长,他举了很多例子,说了许多朝廷图谋,在这山里都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些是他揣测的,有些确实摆在眼前。他很有耐心,如他在穷困的山里给山民传教。 有人细心听了,有人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他们在等着最关键的部分,郑香主对会盟究竟有怎样的主意。 “如我从前所说,我们的会盟将包括罗霄山里的每一个人,如果坐山虎愿意,下坪里有他的位置。这里归联盟里的所有人,我们将恢复这里旧日的集镇,让山民们在这里进行交易,圣教将建立商号,尝试着用经商换取一些钱粮。” “我们联合与茨坪的乡民达成停战协议,他们每年向我们进贡三千石粮食,但我们不再侵扰他们。还有,我们联手势力会大大增强,可以出山远征打粮,何必要在这山里穷斗。” 屋子里静悄悄的,女人娇笑声响起来,“会盟后,我们是要听香主的命令行事吗?” 刺槐毫无顾忌,先揭开了第一层虚伪的面纱。一直以来,她就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女人。 “我为何命令你们?”郑晟扳着脸反问,“只是有些共同的规矩我们会盟后要遵守。茨坪的乡民答应每年进贡给我们三千石粮食,任何人再不能侵扰他们,否则便被视为我们共同的敌人。” “如果没有官兵进山,联盟后的我们其实和从前没有两样,唯一需要我们商议的是出山打谷。这也很简单,不想加入的人便分不到战利品。” 郑晟声音洪亮,把女人后续的娇笑声压了下去,他不是来求这些人加入会盟的。他是继大胜余威给这些人分一杯残羹冷炙的。 “如果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呢?”刺槐咯咯的笑,像个刚下蛋的母鸡。 真是个难缠的女人,郑晟脸色严肃:“那你可以走了。” “香主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哄女人,女人一向口是心非的。”刺槐忽然换了口气,“在场的都是英雄好汉,只有我一个弱女子,担心的事情多,所以多问几句。不知……那商号的利润和三千石粮食怎么分啊。” “三千石粮食,人人有份。如果坐山虎加入会盟,圣教和笔架山各拿两成半,你们四家分剩下的五成,各位看如何?至于商号的利润,”郑晟嘴角咧开,“那是圣教的商号,将由圣教的王堂主经营,如果你们愿意加入圣教,如分粮食的比例分红。否则,我们也不是圣人。” 王文才站出来朝昔日的三位同伴拱手:“各位当家,在下已经加入圣教。” 三个人都动起了心思。 黄子希在担心虎王会不会发动与圣教的战争,他现在承诺加入圣教会不会在将来引火烧身,否则他没什么好犹豫的。 李燕子对分粮食没有意见,从前他为茨坪暗中通消息,也拿不到这么多粮食,但他不想给自己找一个主人。 刺槐的想法与李燕子差不多,白送的粮食为何不要? “我加入会盟,但不加入圣教。”李燕子第一个做出决定。有些人生来就固执,王文才劝了一夜,仍然没能彻底改变他的主意。 黄子希小心的看郑晟的脸色,“我……,也一样。”他想等坐山虎的消息确定后,再做决断。也许,这里说的什么都不算数,很快会迎来新的战争。 刺槐想了很长时间,忽然道:“我加入会盟,也加入圣教。” 真是想不到的决定,她身边的两个人很意外,连郑晟也没想到。 “我是个不怎么聪明的女人,”刺槐葱白般的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但我知道我们四个人中,王当家最聪明,黄当家最蠢。我要站在聪明人的一边。” 136.第136章 饮血 每个人都想站在聪明人的一边,许多时候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有选择机会时也未必能选对方向。 刺槐吃吃的笑,细细的眉头弯如上弦月。她翻白眼瞅了瞅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人。那表情,仿佛这两人掉进了粪坑,她正站在一边看笑话。 郑晟宽慰陷入矛盾中的李燕子和黄子希:“圣教会每一个人敞开胸怀,如果你们哪一天想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当然,现在加入和以后加入肯定会有差别。但他们做出了选择,那么就要承担这个选择的后果,郑晟不会再给他们后悔的机会。人生之路,决定于别人,也决定于自己。 议事厅中的会谈结束的很快。他们甚至没有坐下,站着就把事情谈完了。 没有威逼利诱,走进议事厅之前,三位当家其实已经考虑清楚了,在这里只是说出决定。 李燕子和黄子希先行走出大厅,余下的几人尚有其他事情商议。他们选择不加入圣教,那里面的事情便与他们无关。 李燕子挺直腰杆,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后悔。他是个硬汉,喜欢自由,不愿听什么人的号令行事,无论是坐山虎还是郑晟。 黄子希低着头跟在身后,他没那么好面子,所有的纠结都挂在脸上。在王文才营中喝羊汤的那夜之后,他一直被囚禁的圣教军中,按照郑晟的吩咐用笔墨给部下传达命令。他的部众从福建迁徙来,都是有血缘的族人,很听他的话。 黄子希是坐山虎的人,郑晟可以杀了他,兼并他的部众,但圣教没有这么做,反而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而他对坐山虎的畏惧深入骨髓,竟然辜负了郑晟的好意。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下议事厅门前的台阶。 黄子希抬头,看见不远处城墙上站立着守卫,手持长枪巡逻的兵士从议事厅前的街道走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仍然是瓮中之鳖。坐山虎远在笔架山,救不了他的命,好像也不在乎他的命运,如果圣教和笔架山真的打起来,郑香主也许会拿他的首级祭旗吧。 两人各怀心思,站在议事厅门口不知要去哪里。 毛三从回廊中走过来,恭敬的躬身拱手:“两位当家,香主有吩咐,午后将举行会盟的仪式,两位先随我来歇息片刻。” 李燕子没有提出异议,随毛三朝南边的一排民房走去,黄子希紧跟上去 民房前有几个汉子正在磨刀霍霍,空旷处摆放了一匹受伤的灰白的马。看模样这是在准备歃血为盟。义军决定长期驻扎在下坪,战马成了宝贵的资源,只能杀一头昨日从战场俘获的伤马。 走了两个人,议事厅里气息仿佛温暖了点,这里面都是自己人了, 郑晟不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模样。王中坤和张金宝窃窃私语说了什么。王文才看着刺槐,心里暗自为李燕子感到可惜。 “咳,”郑晟轻咳一声,“我先要欢迎三个人。” “王堂主是弥勒教的先辈,舍弃了袁州舒适的日子进入深山。王当家……,哦,从今往后要叫王堂主了,与我们并肩作战,击败官兵。没有你们,就没有圣教现在的大好局面。” “刺……”郑晟忽然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个女人,总不能一直叫她外号,可他还不知道她的姓名。 刺槐妩媚的笑:“就叫我刺槐好了。” “好,刺槐当家决定加入圣教,是看好我圣教的前途,愿意与我们共事,从今日起也将是我圣教的堂主。但有一点我必须要说清楚,圣教的规矩很多,入教后便要遵守。一日入教,终身入教,叛教者死,所以我现在给你们一次后悔的机会。”他今日一直很严肃,是有严肃的道理。 王文才合腕:“在下不后悔。” 刺槐也收起笑意:“奴家也不后悔。” “既然如此,此事就确定下来了。你们近日把寨中人马全部调集至下坪,将有教士传授教义,宣讲规矩。” 王文才的部众就在这寨子里,不用再做什么。刺槐犹豫了片刻,问:“所有人都要来吗?” “都要来,你留一点人在寨子里也不安全。” 郑晟话中有深意,笔架山是否加入会盟尚未可知。如果坐山虎决定与圣教为敌,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难免不会对黄洋界留守的山贼下手。 “如香主所愿。”刺槐伸出两只白皙的手,皓腕如玉合在饱满的胸前,娇笑着问:“你们打招呼是这个手势,我做的对吗?” 这个女人精明又难缠,郑晟不想与她表现的过于亲密,道:“等教士教习你,你便会了。” 刺槐诡秘的笑,退后一步不再说话。 一举接受了这么多人进入圣教,所有结构都面临着变化,但许多变动都要等候时机,这些人算不上是郑晟的追随者。 “我为圣教香主,香主以下设立堂主。堂主之间,地位平等,没有隶属。周才德堂主没来下坪,这里有你们四位堂主,寨子里尚有毛大为堂主,共六位堂主。除王堂主将另有重用外,你们仍然各自统领原有的部众。” 郑晟的话给刺槐吃了颗定心丸,看来她的决定是正确的,圣教现在要拉拢更多的人,只会给加入者更多的好处。 弥勒教在罗霄山里兴起后,独立的小山寨将不复存在。人多资源少,为了生存下去,这屋里的人犹如在寒冷的冬季抱团取暖。他们先要在内部决出一个王者,再走向出山掠夺的道路。 在场的人心如明镜,无论郑晟怎么相于坐山虎搞好关系,那一战都无法避免,唯一的悬念只是只是时间。 “我一向不喜欢用太长的时间来议事,今天来之前,我想大家心里早就有了主意。”郑晟两只手背在身后,“以后的每一次议事,我希望都像今天这般直接。”他穿着长衫,严峻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刻板教书先生,面对的这几个人是他的学生。 “今日午后,歃血为盟,刺槐传来把部众调集过来,明天我会派人去笔架山邀请虎王。” “遵命!”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交集在一起。 守卫推开议事厅的大门,温暖的眼光照射进来,屋子里随即亮堂起来。 郑晟等四位堂主都出了门,自己才往外走。一切都很顺利,他在战场上获取的胜利带来了远多于缴获的价值。圣教终于有了地盘、部众和盟友,他有了走上赌局的本钱。 昨日的亢奋已过,下坪已经恢复前日的平静。来这里之前不知命运如何,郑晟命传教士都藏在罗霄山里,那是他准备失败后留下的火种。已经有山民们奉命向周才德传达消息,但在与坐山虎达成协议前,他不敢下令让那六百人集合穿过危险的丛林来下坪。 昨夜没有睡觉,从议事厅走出后,他回到住处歇息了一会。醒来时,正好是午饭时间。早晚是稀粥,中午是干饭,这是圣教义军维持了一年的习惯。 毛三端上米饭和咸菜。圣教的香主能陪着士卒为战死的部众守夜,在伙食上也没弄特殊待遇。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欲要律人,先要律己。”他现在还远没到能享乐的时候。 今日的午饭提前了一会,吃完饭时太阳正好走到头顶。时辰没办法测算的非常准确,他们把此时当做午时三刻。 毛三率十个侍卫护送郑晟来到议事厅门口的广场。 场地早就布置好了,绣着烈火的旗帜把广场围成一个圈,正中是一张两米长一米宽的案台,上面有木盆摆放了猪牛羊三牲的头。厨子上午便奉命准备好了。 五位堂主和两个当家聚在回廊下寒暄,见到郑晟到了,排成两列走下来。 郑晟遥遥拱手,一群人在香案前站立。 瘸腿的灰马被拴在一边的木桩上,****上身的屠夫擦亮了尖刀,地上摆放了八只碗和一个大木盆。 郑晟抬头看看天,举起右手示意仪式开始。 “咚~咚~咚!”四周敲了三遍鼓,鼓声在山峦见回荡,许久不灭。 鼓声中,七八个壮汉死死的按住伤马,屠夫把尖刀插入灰马的脖颈上动脉,喷出的鲜血很快注满八个碗。早就准备好的八个汉子各端起一碗血走向广场中的郑晟等人。 郑晟接过碗,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依他的心意,不用弄这么复杂的仪式,但这套仪式不仅仅是为了约束会盟的人,更主要的目的是做给别人看的。 王中坤举碗过头顶,上前一步高呼:“苍天有眼,今日罗霄山中诸豪杰在下坪会盟,从今日起,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有违背誓言,挑起内部争斗者、勾结官府外人者,众诛之。” 郑晟举碗过头,“吾等今日立誓,人生而平等,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此生为驱走鞑虏,恢复汉人江山社稷,虽百死而无悔。” 正午的太阳下,开阔的场地中只有风吹过大旗的声音。两人一立足于罗霄山,一个为天下人立宏愿,许愿的声音宏亮,几十步外楼阁中人听的清清楚楚。 八人众志成城齐声高呼:“虽百死而无悔。”无论他们心里如何想,在这种场合下都喊出了同样的口号。 八个人咽喉鼓动,把红彤彤的马血一饮而尽,刺槐女流之辈也没有露出怯意。 不远的楼阁中藏着两个人,把整个场面全部收入眼中。两个老者相视苦笑,山里的盗贼抱团了,他们除了屈服还能怎么办? ~~~~上架了~~~考拉求订阅,推荐!新书新开始,喜欢的书友多多支持,这本书一定会好看。 137.第137章 山门与首级 会盟之后次日,王文才和张金宝率八百义军出寨,护送两位员外返回茨坪。 来时失魂落魄,回去时风风光光。来去都乘坐马车,但来的时候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回去时有数百兵丁在马车两侧护送。 如郑晟所说,茨坪送来的粮食可以换回两位当家人。他们要答应与下坪的圣教联盟军停战,每年进贡三千石粮食,圣教联盟军将保证茨坪乡民的安全。 这不是很苛刻的条件,相当于茨坪的几万山民每年多养活两三千人。失去了下坪,乡民失去了保护田地的屏障。答应这个协议后,他们可以更加安心的耕种田地,不用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便往寨子里跑。 茨坪城墙头插着官兵的旗帜,但没有一个官兵敢出门。义军在茨坪外列阵,长呼短叫了半个时辰,把两位员外送到离寨门一箭之地,又退兵一里,寨子里才出来乡兵把两人接回去。不知道官兵知道他们筹集用来换杜恭的粮食被劫持后,换回来的是两位员外会有怎样的心情。 王文才和张金宝在相距茨坪三里地的一片高地上设下营地,布置防线驻扎了三天后才返回下坪。 五六天后,开始有乡兵走出茨坪寨往西查探动静。他们与巡逻的义军相遇,背着弓箭的山兵朝他们打了招呼,继续走自己的道路。虽然郑晟郑重其事的向两位员外许过诺言,但长达一年的战争带来的隔阂和警惕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 好在接下来是个漫长的冬天。 刺槐的部众陆陆续续赶到下坪。李燕子和黄子希本想早些率部返回山寨,但听说郑晟已经派出信使前往笔架山,两人商议后决定留下来,看看坐山虎的决定后再做打算。 各家山贼来去自便,郑晟绝不勉强。但不加入圣教的山贼军只能驻扎在下坪之外,李燕子和黄子希各留十几个信使在寨内保持联络。秋冬之际,下坪有秋的宁静,也有冬的孤傲。 商旅断绝,山里的消息传播的极慢,但圣教义军大胜官兵的消息还是很快传播出去。郑晟等不及让消息自然扩散,大胜后的没一天都很宝贵。 秋霜陷在枯草心里,风吹在脸上像粗糙的手摸过。 毛三背着包袱坐在石头上,六个汉子坐在周边的草地上。 就要到笔架山的地盘了,他前次进茨坪色厉内荏,生怕被官兵抓住枭首示众,此番奉命来笔架山面见凶名远扬的坐山虎竟然心如止水。 在路上想了好几个夜晚,他终于明白是什么给自己的心境带来这么大的变化。香主一日既往给信徒的自信,圣教的威望越来越高,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是打了胜仗!经历过与官兵马队正面冲杀的人,胆子怎么可能如从前一样小。不仅是他,圣教的每个人都在发生着变化。 “有人来了!”趴在树顶了望的山民发出警告。 几个山兵匆忙把干粮扔进口袋,摘下弓箭躲进道边的灌木丛里。树叶黄了、落了,丛林不如夏天那么茂密,他们必须要躲进稍深一点的地方才能完全藏住行迹。 毛三像一只狸猫般灵巧的爬上道边一颗枫树,远远的看见五个巡逻兵从东边树林的拐角处转过来。 “是笔架山的巡逻兵!” 毛三站在树丫上,一只手扶着树,一只手握着弓箭。巡逻的士卒很快走到树下,他清楚自己的目的,他是来议和的,不是来打仗的。他朝对面的树打了个手势。 片刻之后,丛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六个山兵从巡逻兵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拉满弓箭对准猎物,如他们在山里捕猎没什么两样。 毛三顺着树丫溜下来,巡逻兵们才发现他们的头顶还有个人。他上前按住小头目紧握腰刀的手:“不要害怕,我是圣教的使者,从下坪来,奉命拜见虎王。” 拉满的弓箭显然比刀快,得知不是被伏击了,巡逻兵们松了口气。 小头目借坡下驴,插刀归鞘,“下坪?” “是!” “你们刚刚打败了官兵,听说斩杀了四百多人。” 哪有那么多人?毛三心里很得意,但故作矜持的点点头,“没有那么多!但我们打败的是骑兵。” “对,对,是骑兵!”小头目明显兴奋起来。山里的盗贼是一家,坐山虎尚未明确说对圣教开战,在最下层的山贼眼里山贼与官兵是天敌。 毛三不耐烦的打断他:“烦劳你回去通报下,我奉香主之命前来与虎王商谈会盟事宜。” 小头目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大变,唯唯诺诺答应:“好的,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回山区通报。” 巡逻兵往来时的道路退去,毛三等几个猎户继续坐在路边吃干粮。 眼前的树林随北风起起伏伏,看久了很枯燥。约半个时辰后,东边的丛林中来了一队兵马,足有五六十人。 毛三站在大道正中,想了想突然对随从下令:“你们不要随我上山了,马上在附近的山里藏起来,等着我回来。” 六个部下都很意外,但立刻听令钻入丛林,这就是圣教义军训练了一年的成果。 山贼蜂拥而上,把毛三包围在正中。刚才的巡逻兵头目跟在最后,一个身份明显更高的头目上前拱手:“在下笔架山耿铁柱,奉虎王之命前来迎接使者。” 毛三回礼,简练的回答:“在下毛三,走吧。” 耿铁柱瞅向四周的丛林,只有风吹过树叶哗哗的响声,“就你一个人?” “不错。” 耿铁柱露出会意的笑容,没再多说什么。 这里距笔架山山寨七八里路,一行人踏上归途。毛三一路与耿铁柱闲聊,说着山里的有趣的传闻,但一点也没提下坪的变化。两人像是有默契,耿铁柱不问,毛三不主动提。 走了半个多时辰后,笔架山完全展现在毛三面前。半里路外是笔架山的山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毛三跟在耿铁柱身后,他留意到山门前树立着两排木桩,上面好像挂着什么东西。 走到再近一点,他看清楚了,那上面悬挂的是人头。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那是什么?” “那是……”耿铁柱止住话语,“你上山问虎王便知晓。” 一种血浓于水的冲动在毛三的血液里流淌,他声音颤抖着问:“那些是谁?” “你知道的,虎王不高兴,就会杀人。”耿铁柱话语里带着安抚。 他不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更不知道被斩首的那些人与眼前的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毛三冲向那些不知树立了多久的木桩,心快要跳出来了。 耿铁柱想拦住他,但看他激动的模样没敢伸手。 毛三一个个的辨认,首级已经开始腐烂,走到近处闻到一股臭味。在十几个木桩中,他几乎一眼便看见了四弟的脑袋。 “四弟!”他慢慢的跪下去,悲伤的呼喊。大哥早预料到了一切,四弟真的被坐山虎杀了。 耿铁柱等跟在他身后的山贼都惊呆了,没有人敢上来打扰他。 两行泪无声在毛三的脸上流淌,他兄弟四人感情一向非常好,当初是四弟劝大家加入圣教,没想到圣教刚刚有起色,他却被坐山虎斩首。 “是坐山虎杀了他!”他像头受伤的豹子低吼,不再称呼虎王。 这句话不需要确认。 “他们被杀有几天了?” “六天。”耿铁柱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就快要爆发了。 “六天!” 六天前毛三正在高高的山岗上大战官兵,四弟被坐山虎在笔架山下斩首。 他摸了摸怀里的书信,他知道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临行之前,香主告诉他,坐山虎看见这封信后一定会放了他的兄弟,所以特地让他来送信。 可惜已经晚了,那么还要议和吗?他很想把信撕了返回下坪。但是,是和是战,轮不到他来做主。 毛三扭头看向耿铁柱,用祈求的口气问:“能把这颗首级摘下来吗?” 坐山虎正是有一颗又一颗这样的首级维持住在笔架山的威严,耿铁柱不敢擅自做主,“这个,要虎王准许才行。” 毛三做出了决定:“好吧,带我上山面见虎王。” 他不敢不送出这封信,但他一定要把这场议和搅黄。圣教说除恶扬善,不惜以死。罗霄山里没有比坐山虎更恶的人了。香主知道毛四被杀,也一定会支持他的想法。 “开山门!”笔架山顶传来悠长的喊叫声。 笔架山的规矩,只有迎接贵重的客人才会三道山门齐开,郑晟初次上山,得到的便是这种礼遇。以毛三一个小小信使的身份,显然无法让坐山虎下达开山门的命令。笔架山开山门的礼遇名义是对信使,实际上是对信使背后的山贼联盟。 毛三没觉得有什么,耿铁柱等人都惊呆了。 出发之前,虎王对圣教来使表现出很不屑,甚至差点命他把来使绑回来,是听了小寨主的劝阻才改变了主意。怎么事情变化的这么快,一个时辰后,竟然开三道山门迎客。 138.第138章 冷血 彭文彬站在第三道山门口,往下看是松涛竹海。 是他说服了族兄,开三道山门迎客。弥勒教击败官兵后,名声和声望不可与往日同语。笔架山失去了四个盟友,不可能再轻而易举的击败郑晟,甚至有可能被弥勒教击败。 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得到虎王点头应允,那便是虎王的心意。 最近笔架山事事不顺,去几个山村收粮食的巡逻兵能全身而退的已是幸事。山民们在传教的弥勒教教士的鼓动下敢拿着木棍和竹竿抱团对抗笔架山的刀箭,屠杀只会激起更多的反抗。 弥勒教可以动员几万人在袁州城下挑战官兵,轻车熟路的在罗霄山中聚集山民对抗坐山虎。笔架山的部众几乎打了一年的仗,这个冬天没有人再想动刀兵。 耿铁柱是彭文彬看重的人,是少数几个没有被虎王的血腥蒙蔽的头目。这样的人在山寨中不好找。让他去见使者,是为了带去一点善意。 第一道山门的位置传来悠长的喊声,“客到。” “客到……” 毛三穿过第二道山门,抬头正好彭文彬与彭文彬对视。他们彼此相识,毛三对笔架山的小寨主印象很深,但彭文彬只是觉得这位信使的面孔很面熟。 他见过毛三,可能只是目光从郑晟身边闪过的一瞬间,掠过了这张脸。但他觉得这张面孔熟悉,是另外的原因——他忽然想起来六天前在山下被斩首的那个弥勒教的头目和这位使者非常相似。 毛三掩饰不住眼中的悲伤,山里的汉子很难学会伪装。彭文彬预感到事情可能有麻烦。 六天前,他还埋伏在从下坪返回山里的路上准备伏击郑晟,弥勒教军尚未击败官兵。坐山虎下令把从下坪带回来的俘虏全部斩首。等他回来时,已经晚了。 “在下彭文彬,使者是郑香主身边的人?” “我是山民,叫毛三,一直在香主身边当侍卫。”毛三面无表情,“坐山虎在山下斩首的那个人,是我的小弟。” 他的直率让彭文彬无言以对,合掌低声说:“那是一场悲剧。” “真是悲剧!”毛三恨恨的说,声音像铁锤敲打在岩石上。 “在下奉命给坐山虎送信,请小寨主引路。”他的嗓音僵硬,仿佛巴不得坐山虎下令把他驱走。当然,他不希望被在笔架山斩首,他要留着性命为小弟报仇。 彭文彬摆手指向聚义厅方向:“虎王正在等着你。” 笔架山希望能与弥勒教结盟,因为这符合罗霄山里所有人的利益,不是笔架山怕了圣教。人已经杀了,彭文彬不会替虎王表达歉意,这是笔架山的尊严。笔架山是罗霄山里的盗贼象征,不是王文才和李燕子那等小势力。 聚义厅前的走廊很长,毛三在路上把书信从怀里掏出来,故意在手里揉成皱巴巴的。 壮硕的汉子捧着鬼头刀站在聚义厅门口,他目不斜视走进大厅,甚至没有抬头看坐山虎的嘴脸,直接按吩咐把窝成一团的书信交给侍卫。 侍卫不敢把这样的书信呈给坐山虎,站在座前小心的把书信揉平,才送上去。 令毛三失望了,虎王没有撕掉那封信,也没有大发雷霆,甚至没有跟他说一句话,拿着书信便离开了。 彭文彬走出来:“信使且下去歇息,虎王有了决定会告诉你。” 毛三在心里苦笑,他是送信的,不是写信的。他只是个小人物,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坐山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圣教有香主,他心里的烈火熊熊燃烧。他相信香主一定会为四弟报仇。一年前,圣教中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香主是多么器重四弟,如果他不被坐山虎杀了,毛家应该可以出两个香主了吧。 彭文彬安顿好毛三,奉命前往虎王的住处。坐山虎回到卧室后,小心的把郑晟的书信按平整,正在慢慢的看。他进屋后,静静的躬身站在一边。 坐山虎看完书信,目光移向窗外:“他真的击败了官兵,斩杀了杜恭。”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真的,但非战之功,是借助了弥勒教在袁州的势力。” 无论用什么手段,胜利就是胜利。坐山虎心中难平:“他与四条狗结盟,并且得到了茨坪的进贡。” “是的,狗永远改不了****。” “他蛊惑山民与我作对,而我不可能杀死罗霄山里所有的人。” “是的。”彭文彬找不到辩解的言语。 “所以我今年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替他做了嫁衣,我笔架山消耗了三年来积蓄,死难了三四百部众,只是给弥勒教铺开了路?”虎王终于咆哮起来。从来没有人敢耍他,或者说,敢耍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能与他结盟。” 彭文彬不说话了,笔架山的事情都是虎王做主,既然虎王已经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不必再说出来。 彭山康明显是失去了自信,“我问你,你如实告诉我,如果我现在兵发下坪,能打败弥勒教妖人吗?”他清楚的知道答案,所以才会问出来。 彭文彬的回答很巧妙:“看王、李等四家山贼站在哪一边,狗虽然无耻,但有时候很重要。” 下坪的会盟已经举行过了,这个问题没有疑问。也许黄子希会站在笔架山的一边,考虑到茨坪将要上供的粮食,彭文彬也不敢确定。 “你退下吧,我要好好想想,”彭山康摆手,“让那个信使先回去,我有了主意会派人去下坪。” “遵命!”彭文彬退出房门前犹豫了片刻,道:“山下被斩杀的那十几个人原都是郑晟的部下,如果寨主不再与弥勒教为敌,不妨让人把尸骨收起来埋葬。” 他没有提及信使与被斩首的头目可能有关系,弥勒教势力的急速扩张让虎王心烦,但虎王绝不会为杀了一个小头目上心。 “你去办吧。” 次日,毛三独自一个人踏上归途。 彭文彬命耿铁柱把毛四的头颅从木桩上摘下了,装进一个木盒子让他带回去。其余人的头颅就埋在离笔架山不远处的一座向阳的山坡上,算是做出和解的举措。那十几人的尸体都已被扔进笔架山后山的山谷,早就被野兽吞食。 毛三抱着盒子走出笔架山的控制范围,遇见了一直在等他的六个部下,返回下坪。 七个人在山里日夜兼程就,都是走惯了山路的汉子,一来一回费了八天。走进下坪的寨门时,疲倦和憔悴都写在他们的脸上。 李燕子和黄子希还在等着笔架山的消息,毛三抱着木盒子没有找大哥,一头扎进郑晟的住处。 “香主,我四弟……,”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把圣教的所有规矩全忘了,抱着木盒子双膝触地,“香主,可要为我四弟报仇啊。” 他拉开木盒的盖子,毛四腐烂了一半的头颅展现出来。 郑晟正在执笔写着什么,听说毛三回来立刻召见他急于问坐山虎的决定。没想到毛三一进门语无伦次,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狼毫在白布上留下了一个大墨水疙瘩,他低头看见那面目全非的首级,吃了一惊,扔下毛笔站起来:“不要着急,告诉我怎么回事?” “坐山虎把……把我四弟给杀了。” 郑晟脸上瞬间罩上一层寒霜,“那他是拒绝加入会盟,要与我圣教为敌了?” 毛三在这么大的事情上不敢撒谎:“他没这么说。” “他是怎么说的?”郑晟弯腰看那首级,依稀还可以看出一点毛四的模样。他记得这个年轻人,是山里难得一见能干的小伙子。如果知道是这个结局,他绝不会派毛四往下坪送礼。 “他说做出决定会派人来下坪告之。”毛三低头凝视四弟的面容,咬紧牙根道:“坐山虎作恶多端,山民无不恨之入骨,小人求香主下令,剿灭笔架山群贼。” 毛三伤心过度,郑晟沉默了片刻,道:“你先下去把毛四安葬,你们四兄弟都是我圣教的功臣啊。” “香主答应为我四弟报仇了?” 郑晟怔了怔,答应道:“杀我圣教弟子,此仇必报。” 毛三爬起来,抱着木盒子恭敬的躬身行礼,这才走出门去。 郑晟重新回答书桌前,写文稿的思路已经荡然无存。他来的大元朝已快两年,对几百年后记忆越来越模糊。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在过奈何桥前忘了喝孟婆汤,前十几年如上一辈的事。 他怕随着时间的延长,自己会忘记许多有价值的东西,这半年一有时间便写书稿,用文字抄写记忆。 坐山虎没有顺从的答应结盟,没有让他感到意外。毕竟是前一任盟主,需要时间来借坡下驴。但坐山虎把毛四等一干圣教弟子斩首,给他带来了大麻烦。 攻打笔架山? 别开玩笑了,他如果这般疯狂,四家山贼很可能会立刻抛弃他。 山民正在成为圣教的核心力量,毛家三兄弟都是圣教山民军中的骨干。刚才,他已经感受到毛三那颗躁动的心。 沉思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血有多冷。 139.第139章 立威于内 夜幕时分,一个胖乎乎的人影急匆匆走向郑晟的住处。 作为一个没有多少部下的堂主,王中坤的权力是最小,也是最大。圣教正在筹建商号,与商号孪生的还有密探系统,得郑晟授权,王中坤这几日一直在挑选合适的人选。 做这些行当需要脑子,不但要懂伪装,必要时还要敢于心狠手辣。在郑晟看来,除了自己,只有王中坤适合负责这些事。山里不乏聪明人,但缺少历练,担不起这么大的担子。 守卫往里通报,王中坤在等候的片刻,不安的用脚尖搓着石子。 “王堂主,香主有请。” 王中坤来不及向亲卫致意,快步走向亮着油灯的厢房。 郑晟正在写着什么,最近半个月,他每天都熬到深夜,记录的书稿堆满了半边屋子。这屋子里有杨里长留下来的书籍,他偶尔甚至会读一读佛经。书稿中有些是未来的哲人思想,有些是他自己想法。圣教的未来如一团迷雾,他需要有更明确的道路。 身边的人可以依靠他,但不能替他做决定。他的帝国,必然要建立在他的思想上。 “你来了,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郑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 王中坤不安的问:“香主,你要去攻打笔架山么?” 郑晟眉头微皱,放下毛笔,“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今日午后,寨子里都传开了,坐山虎杀了几十个圣教弟子,香主要为教众报仇,率部攻打笔架山,王文才到我这里来打听消息,让我来劝劝香主。笔架山地势险峻,眼下我们还没有这个实力。” 郑晟的声音骤然变冷,“谁在传播这个消息?” “这里有许多人与坐山虎有血海深仇。山民们都在说,许多人磨刀赫赫,都等不及了。他们刚打了胜仗,信心十足。” 郑晟很快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幸亏你来告诉我。”他朝门外高喊:“来人,来人!” “在!”桂花树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个人。王中坤进来时没发现那里还藏着守卫。 “毛三去哪了?” “他今日下午给死去的兄弟安葬,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传令,让毛家三兄弟来见我。” 郑晟收起毛笔,拉扯着写满字的白布放到床后。在返回门口的路上,他忽然摘下了挂在墙上赤刀。 王中坤担心的看着他:“香主,要不要把张金宝叫过来。” “不用!”郑晟拔出赤刀,刀刃锋利如旧。 “毛家兄弟在山民中威望颇高,他们兄弟情深,并非心存歹意。” 郑晟坐下,左手拿着刀鞘,右手握紧刀柄:“无论有什么理由,他们都不能用这种手段来胁迫我。” 王中坤刚刚放松的心忽的又提了起来。 郑晟道:“未来山民将是圣教的主力,但圣教不能被他们掌控。一群没有读过书的人,会把圣教引到什么地方去?”他的话带着决不可能妥协的诀别,同时有那么一点点不屑。 王中坤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不像彭祖师,陪在这样的人身边,会经历许多很刺激的事,但也要学会小心翼翼。 郑晟坐着,王中坤站着,两人在静静的等候。 下坪寨子不大,一盏茶的功夫,大门口方向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个守卫举着火把,引着毛家三兄弟走进来。毛大走在最前面,步子迈的很大。 郑晟低喝:“圣(火)昭昭。” 三人在郑晟面前一排站立,合腕行圣火礼,“参见香主。”他们都留意到站在一边的王中坤。由两人严肃的表情,知道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不等三人细想,“哐当”一声,郑晟把赤刀和刀鞘扔在脚下,“王堂主刚刚来禀告,寨中有传言,圣教将攻打笔架山,是否属实?” 毛大长大嘴巴:“是有人这么说。” “谁传的谣言?” 毛大的嘴巴闭上,低下头。不是他,但他不能说是谁。毛二做出与他一样的动作。 毛三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站出来道:“香主上午说过会给四弟报仇,我伤心时胡言乱语,说过圣教一定会灭了笔架山,斩杀坐山虎,可能是被人误解了。” 郑晟怒喝:“你是我身边的人,怎敢因私仇妄言战与和。” 毛三脸色苍白:“在下知罪了!” “圣教要为死难的山民报仇,不仅仅是给毛四报仇。圣教要让反抗蒙古人的暴政,让天下人生而平等,不仅仅是为罗霄山的山民而战。” 郑晟坐在那里,用居高临下的口吻狠狠的斥责部下。 其实真实的话语应该是这样的:“什么人生而平等,全他妈都是谎言。那只是在他郑晟之下,人生而平等。他不要南人做蒙古人的第四等人,是因为他自己是南人,所以舍得一身剐,也要把蒙古人拉下马。” 毛家三兄弟比他强壮,上过战场,比他的杀人经验丰富,但被他骂的噤若寒蝉,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念你初犯,断去一指。”郑晟的声音冰冷,在警告不要有人来求情。 毛三盯着郑晟脚下的赤刀,嘴唇微微颤抖:“多谢香主开恩。” 他上前两步,捡起赤刀。 郑晟就在他身前一尺,毫无防备。只要他把赤刀狠狠的捅下去,便可以杀死这个要惩罚他的圣教香主。但他不敢低头看郑晟的眼睛,视线胡乱转动,无意识的落在香主破旧的草鞋和布衫的衣角上。 “这是圣教的香主啊。”他后退一步,赤刀快如闪电在左手小指头上做了一个环绕的动作,一截指头落在地上。 毛三把赤刀插回刀鞘,忍住剧痛,双手捧刀:“请香主收回赤刀。” 自始至终,毛大和毛二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圣教会为毛四报仇,但你见过笔架山之险,我是圣教的香主,不能以千万人的性命为代价,只为你毛家兄弟出一口恶气。”郑晟接过刀,“你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望你日后遇事三思而行,不再莽撞惹出乱子。” “属下知错了。”毛三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你排行老三,我给你取个名字,日后就叫毛三思吧。” “多谢香主赐名。” 郑晟摆手:“下去找郎中包扎。” 毛三思转身走出院子,着急去找郎中止血。 “你们两位身为兄长,亲眼看着弟弟犯错,不加劝阻,也不来向我禀告,是想害死他么?”郑晟轻轻叹了口气。 “毛四是我最看重的人,他死了,我也很伤心。今天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如果你们相信我,便忍者耐心等着捧起坐山虎头颅的那一刻。” 毛家兄弟齐声道:“属下知错了!” “退下吧,晚上照顾好毛三思。” 这场面像是在表演,也像是在上课。恩威并施,该惩戒时不手软,该收拢人心时,放得下面子。 王中坤暗中感慨,如彭祖师所说,郑香主果然是学过屠龙术的人。祖师要有这等手段,弥勒教怎会在袁州失败。 141.第141章 不会害我 至正六年,冬天。 薄薄的一层碎雪覆盖了竹海,远处天边山的轮廓如一条条白色的鱼肚。 寒冷的冬,滴水成冰,几百年前没有后世全球气候变暖的现象。下雪后,王中坤几乎就缩在屋子里,只有天气晴朗才会出来露个脸。他那一身肥肉也没能起到御寒效果。 郑晟在这里已经忍受了两个寒冬,上一个冬天,他赤着脚走了罗霄山里许多地方。他不怕冷,在平日常穿的布衫外面套上了一件皮毛大衣,这便是他全部的过冬衣服。 站在下坪的城墙头,他忽然想起温汤镇,去年的冬天,温汤镇的少爷于少泽曾经说过,请他这个冬天去泡温泉。可惜,没有机会了。 在大雪纷飞的季节,把身体浸入温暖的山泉水里,想一想,很令人向往。 郑晟在墙头抓了一把雪揉成团,他想起了于凤聪,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吸引他的女孩。这个冬天结束,她就要嫁给张世策了吧。 这半年,他在罗霄山里紧张的连气都喘不过来,那个女孩在脑子中的印象越来越淡。现在他只记得一个女人,不是他对她有意思,而是刺槐自从搬来下坪寨子后,便经常抓住时机在他眼前出现。 山里的女人少,每一个都很惹人注目,更何况是这么妩媚的女人,可惜郑晟对这种的女人不感兴趣。 “香主!”城墙下传来毛三思的叫声。他被责令断去一指,但仍然留郑晟在身边。 “周堂主求见。” 郑晟懒洋洋的回头,站在墙头晒太阳很暖和,让他不愿回到阴冷的房间,“让他先等着。” 毛三思走了,郑晟又在墙头靠了许久,才不情不愿的返回议事厅。 这是冬天,寨子里没什么急事。寒冷的气候中,山里的毒蛇都钻进了洞穴里冬眠,人的身子骨就像是生了锈,不愿意动弹。 下雪之前,官兵撤出茨坪寨返回袁州。当他们发现乡民开始大胆的走出寨子与弥勒教人相处无扰,便彻底失去了驻扎在茨坪的勇气。郑晟斩杀了杜恭,放回了两位东家,成功的在乡民和官兵之间制造了裂痕。 半个月前,彭文彬亲自来下坪寨与郑晟密谈了半天,随后两人宣布笔架山与圣教结盟,共同抗击蒙古人。两人都没有宣布结盟的细则,但是让许多人定下心来,至少短期内圣教不会与笔架山发生战争。 有许多山民义军心里不舒服,尤其是那些全家被笔架山山贼杀光的人,但是郑晟的权威无人敢忤逆。毛四只剩下一颗头颅回来,毛家三兄弟连气都不敢吭,还有谁人敢对香主指手画脚。 这是最寒冷的季节,也是下坪最好的时候。 七天前,周才德率三百义军护送弥勒教老弱来到下坪,终于有了个落脚点。周光正在根据郑晟的要求在编写传教的规矩和准则。 郑晟最不喜欢与周光讨论细则,他向来只说自己想做什么,周光为他的理论找各种理由和根据。可惜周光只是个半吊子的读书人,肚子里的货有限的很,两人商议的结果往往是漏洞越来越大。 寨子里道路中积雪被清扫的干干净净,教士们正在给才加入圣教的山贼讲述教义。 一个老者远远的朝郑晟弯腰:“香主。” 郑晟认得他,那正是周子旺家的秦管家。 秦管家扭扭捏捏:“小人有事情要找香主说。” “说吧。” 秦管家看看左右,“此处非说话之地。” 郑晟暗自好笑,下坪里什么地方对他不是一样,“我还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秦管家向两边扫了几眼,凑过脑袋在郑晟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很快退到一边,谨慎的瞅着郑晟的脸色。 郑晟眉头跳了一下:“这是你的主意?” “我是这么想的,少爷也没说反对。” 他说的少爷,是指周子旺的儿子周顺。周才德护送弥勒教老弱来到下坪后,周顺从未在大庭广众下露个面。 这里是山民和盗贼的天下,经过郑晟一年多的刻意打压,很久没有人再提到弥勒教中事了。上一次见到弥勒佛像,是郑晟在数千部众前面,亲手用铁锤把佛像砸成碎片,随后义军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官军骑兵。 周顺很久没在众人面露面了,圣教扩张了八个堂主后,周才德的身份也不再那么显赫。 郑晟沉思片刻:“嗯,容我再想想。” 秦管家见郑晟没有反对,心花怒放,“香主,这是对圣教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我知道了。”郑晟心事重重走向议事厅方向。他忽然一点心情也没有了,枉费周光等了他那么久。 这绝对不是秦管家的主意,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出谋划策,能想出这个主意,说明弥勒教中还是有高人。 郑晟站在议事厅的回廊上,看这与他一样穿灰色布衫的传教士在下坪中走来走去。 圣教的核心不是山民,更不是盗贼,是这些能用两片唇舌传教的人。而在这些人心中,彭祖师的地位不可撼动。就连周光现在已经认识到彭莹玉做错了许多事情,但决口不提彭祖师的半点不是。 “也许,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让我们找到一个融合的理由。” 秦管家辞别郑晟后,颤颤巍巍的走向下坪的西南角。入山以来,条件艰苦,连着担惊受怕,他的身体虚弱了许多。 一群少年正从屋檐上掏雪揉成雪扔来扔去,他们才从荒寂的深山来到热闹的下坪,过了好几日仍然按捺不住兴奋。 除了他们,驻扎在下坪的部众都有主官。少年们不知道香主斩断亲信一根手指立威,所以无视各部众谨小慎微,尽情的享受年轻人的时光。 一个满脸麻子的粗壮少年见到秦管家过来,立刻脱离小伙伴们,上来扶住他的胳膊:“爷爷。” “十一,不是说过不许在下坪里喧闹吗?”秦管家很不高兴。 当初在郑晟面前乖巧的像只小猫似的秦十一长高了不少,在山里这两年他的骨骼明显增大了一圈。 见爷爷不高兴,秦十一挥手示意小伙伴们散去,他在这些玩伴中很有威望。 “少爷在屋吗?” “在,刚才周堂主来了。” “他也来了!”秦管家加快脚步,秦十一扶住他的胳膊不敢松手。 西南角是下坪里最不好的地方,这里的房屋破旧,原本就是下坪最贫困的乡民住处。弥勒教老弱来到下坪时,好地方都被人占据了。 但这不是理由,受重视的人总能找到好地方。 周顺在笔架山东坡的村落时,名义与郑晟的地位并列,但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一年多后,弥勒教变成了圣教,义军击溃了官兵,而周顺仍然是个少年。 秦管家走进矮小阴暗的草房,屋里比屋外还要寒冷。周顺端正的坐在木凳上,周才德靠门而战,他把周顺当做周王的公子,神态一如既往的恭敬。 远远的等着秦管家走到门口,他等不及的问:“秦管家回来了?郑香主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 “没有同意吗?”周才德有点失望。 “没说同意,也没反对,我想他大概要好好考虑下。” 秦管家挣开孙子有力的手,示意秦十一走开,他们要谈非常隐秘的事情,即使是他孙子也不能偷听。周顺面无表情,木然的面对在揪心自己命运的两个人。 周才德搓着手,“如果郑香主不同意,我们就很麻烦了。” 秦管家摇头,“我觉得你想多了,我虽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我从来不认为郑香主会把我们怎么样!”他对郑晟有种特别的感情,那是在周家堡防治天花建立起来的信任。即使郑晟亲手杀了周才平,把弥勒教改的面目全非,但他一直认为郑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能活下去。 哥哥死在他面前,郑香主亲手所为。在过去的许多日子,他常常诧异自己当时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哥哥被人杀死。周才德闭上眼睛:“希望我的担心是错误的”。 或许,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许多不同寻常的选择。那个时候,弥勒教军都已经绝望了,仿佛在坐等死亡降临。 周顺忽然开口:“郑香主不会为难我们。” 周才德心中有芥蒂:“可是他不该让世子住这种地方。” “不要再叫我世子,爹已经死很久了,爹不是周王,我也不是世子。”周顺的模样像是在扔掉一个包袱,“下坪寨是那些人拼着性命攻打下来的,我们来到这里坐享其成,不应该再奢求好地方。” 周才德倔强的反对:“周王是彭祖师推崇出来的,郑香主不能否定周王的地位。”他能够坚守的东西不多了。 “我记得郑香主说过,爹受车裂之刑死的时候,他就站在爹的身前。”周顺看着外面阳光灿烂。他也是个少年人,也想与秦十一一起去丢雪球,可是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他说……他走进山里来,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回到袁州为爹报仇。我还小,愿意跟在香主身后为爹报仇。” 周顺永远忘不了,两年前自己患天花高烧不退、生命垂危的那几天。郑晟比母亲还温柔,用蜜涂满他的脸,陪着他渡过好几个不眠之夜。 那样的人,怎么会害他。 ……感谢田野里的宁静飘红打赏,老书友了,考拉会再接再厉,保证书的质量。 142.第142章 屈从(上) 秦十一跪在雪地上,两只手紧握一柄半尺长的长枪头在石头上用力磨动。 义军中军械紧张,少年们平日只能用木棍打闹操练。但秦十一有个好爷爷,两年前在周家堡留下的香火之情还是很有作用,弥勒教的老弱来到下坪后,秦管家成了唯一能在郑晟面前说上话的人。这三百多老弱的补给都是现在都是秦管家负责,所以他才有机会找到郑晟说到那么重要的事情。 粗铁在光滑得到石头表面摩擦发出滞涩的声音,秦十一两眼滴溜溜的圆盯着,尖锐的枪头在他的手中慢慢展现出来。这是爷爷昨天带给他的礼物,送到他的手里时枪头上满了锈,像是被人从藏在许多年没人动的角落里掏出来。 这样的一柄枪头,他拿在手里如获至宝。听说了义军在茨坪大胜官兵后,他每天晚上做梦都是在上战场。磨利枪头,再装好枪杆,他将是义军少年人中第一个拥有自己武器的人。 秦十一迫不及待。刚才的玩伴不知去哪里疯了,他被爷爷赶出来便在道口磨枪。 “十一!”有人在叫他,有点熟悉的声音,但他想不起来是谁,“长这么高了。” 秦十一抬头,手中的枪头差点掉在雪地里,“香主。”他拘谨的站着。郑晟在他心中早就不是往日的郎中,那是圣教的首领,少年们每每提起来都充满了崇拜之心。 “你在磨枪?”郑晟看见了他手里锋利的枪尖,“你被编入军中了吗?” “没有,”秦十一连忙摇头,“周堂主说我还小。” “嗯,是还小。”郑晟说话间走到秦十一身前。少年人稚气未脱,但眉宇间英气逼人,他脸上有痘疮留下的疤痕,但完全不影响他的形象。郑晟抬脚往里走,忽然回过头来问:“周顺在吗?” “在!” 从前,郑晟提及周顺会尊称一声“小世子”,但秦十一完全没有察觉到郑晟称呼的变化。或许在他看来,香主直呼周顺其名才是对的。 “领我去见他。” 秦十一把枪尖别在腰里:“好的。” 两人往里走,毛三思领着四个汉子跟在三丈开外,每当郑晟在前的身影被土房挡住,他们便会加快脚步,不让香主的背影脱离视线。 过了两排房屋,迎面传来孩子们的欢叫声,他们在雪地里追逐尖叫,有人看见了秦十一,往这边跑过来。走在最前面的孩子发现秦十一恭谨的走路,身后跟着一个脸色威严的年轻人。 他们都认郑晟,欢叫声很快消失,孩子们都安静的的站在道边。郑晟从他们身前经过,没有表现出孩子们莽撞的不满,也没有特意表示和善。 郑晟看着前面的屋檐,脑子里全在想着秦管家刚才找他说的话。弥勒教败军是圣教的前身,败军中的许多人是周子旺忠实的信徒。他可以冷落周顺,但为除后患,这个结必须要解开。 袁州尚有许多隐藏身份的弥勒教信徒。彭祖师在袁州之外的湖广、淮西都点燃弥勒教之火。那些人迟早要与他碰面,彭莹玉终有一日会重返袁州。逃避不是办法,他终要直面弥勒教,就像要直面蒙古人的大军。 他心思重重,完全没留意左右道边的人。“拜我为师傅?”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周顺能拜自己为师,能为他彻底收编弥勒教势力提供不小的助力,他也不用担心体后周才德见到彭祖师后的立场。 秦十一揉了揉鼻子,回头提醒:“香主,少爷就在前面,周堂主和爷爷都在那里。” “都在?”郑晟停下来,眉头一皱:“你先去通报一声。” “是。”秦十一一溜小跑的走了。 毛三思等五人跟上来。郑晟扭头看见他们,吩咐道:“你们就候在这里,不要跟我过去了。” 毛三思拱手:“遵命!”香主的命令不可违抗。 每次郑晟出门,他们五个人都紧紧相随。下坪寨里都是圣教的人,但几家山贼投靠不久,王中坤特意强调郑晟要注意安全。他能在茨坪中把杜恭杀死,俘虏了六个千户出来,谁知道山贼中有没有官兵的耳目。 秦十一跑到草屋门前一个急刹停下脚步,差点在湿滑的雪地中滑倒,“少爷,爷爷,香主来了。” 屋子里传来木凳倒地的声音,秦管家推开虚掩的房门:“你说什么?” “香主来了,”秦十一指向屋后方向,“香主就在那里候着,让我先来通报。” 周才德从秦管家身边挤出来,脸色红的像猪肝。他是领军的堂主,私自来见周顺是非常忌讳的事情。虽然寨内寨外的人都知道他与周顺关系亲密,但被香主抓个现行真是糟糕。周才德不担心自己,只怕郑晟因此对世子更加忌惮,让周顺以后的日子更难过。 事已至此,没办法了。秦管家蠕动嘴唇,“香主来了,我们去迎接。”郑晟这么快来这里,他估计十有*是对那件事有主意了。 他走在前面,周才德放慢脚步跟在蹒跚的老人身后正要走,屋里传来一个叫声:“等等我。” 周才德回头:“世子也要去?” 现在名义上周顺与郑晟的地位相当,当初在笔架山东坡的村落里商定的弥勒教双头领的格局尚未被明确打破。“要去的,如果香主收我做徒弟,我理当去迎师父。”周顺的脸色很白,但说话间情绪稳定,从心里认为理当如此。 “那……,走吧。”周才德犹豫片刻,没有反对。 那个人出了这个主意后,一开始他非常不认同,但后来的周光、秦管家都表示了认可,他不久也想通了。弥勒教人离不开圣教蒸蒸日上的势头,又不想见到昔日的教内兄弟因为被郑晟忌惮而被闲置,所以必须要缓和周顺与郑晟之间的矛盾。总有一方需要认输,只有周顺,虽然周顺还不明确这里面的道理。 郑晟独自站在过道当中,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人敢来靠近。他是教众尊崇的香主,但也是教众畏惧的头领。弥勒教的老人很少有人没听说周才平死在郑晟手里的传闻。 三个人加快脚步走过来,合腕行香火礼:“香主!” 郑晟还礼:“圣火昭昭。” “请香主进屋说话。” 郑晟走在最前头,一行人走向周顺的住处。 西南角是下坪寨内唯一没有把屋前的积雪清理干净的地方。弥勒教老弱来到下坪后,没有明确的统领,秦管家只管补给,周顺从不发号施令,让这片破旧的房屋更显得脏乱。 郑晟站在屋前,看了看矮小的茅草房,觉得自己对周顺确实苛刻了点。难怪有人急于给秦管家暗自出主意,也许有人在担心自己容不下周顺吧。 “这里的屋子太破,秦管家等会去找张金宝,让给少爷安排个好的住处。” 秦管家大喜:“好的。”听郑晟的口气,那件事有戏。他抓住机会问:“香主,少爷年幼,一心想为老爷报仇。他在山里听说了香主的厉害,玩弄坐山虎于股掌之间,击败凶恶的官兵,想拜香主为师。” 周顺抬起来脸,期盼的眼神看向郑晟。他年幼尚不知野心为何物,只知道郑晟曾经救过他的命,又被父亲临死寄语感召才来到山里,所以是真心愿意拜郑晟为师, ‘拜我为师,未尝不可。”郑晟脸上不带一点笑意,“但我从来没受过徒弟,也没什么东西能教习徒弟。” 周顺听了前半段,本以为郑晟已经答应,没想被后面半截话婉拒。 秦管家心中也吃了一惊,偷眼看郑晟严肃的表情,不知他真实意图如何,不敢乱言。场面冷清下来,周才德等了片刻,咬牙拱手:“香主,少爷年幼,您的本事随便传授一点给他,已足以为他的师父了。” “人常说,没有本事的人常常好为人师,我当不了小少爷的师父,但可以为少爷找个有本事的师父。” 机会绝对不能错过,周才德紧张的要命,郑晟的口气听上去很耸人,“如果香主都不适合为少爷的师父,天下还有何人敢担当这个位置。” “我没有教习徒弟的心思,也没那个时间。”郑晟拒绝的非常坚决。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是,周师兄待我如兄长,我们都是立下宏愿要驱走鞑虏的人。弥勒教的就是圣教,圣教的就是弥勒教的。如果顺少爷要留在我身边为父报仇,可以换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周边的几个人都在迷惑不解。 郑晟不容他们思考太长时间,摆手道:“顺少爷不妨好好想想。我还有事,想明白了,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转身要走,忽然伸手拍拍正在发怔的秦十一的脑袋,“你喜欢舞刀弄枪,就到我身边来吧,明天去我那里。” 郑晟走了,三个人想了半天没人说话。 秦管家最先忍不住:“香主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满意师徒身份,”周才德脸色由红转白,低沉的吼叫:“他太过分了,那绝对不行。” 周顺恍然不解:“二哥,你想明白了?” 周才德的脸色非常难看:“我想我大概明白了香主的意思,那绝对不行。去问问那个人,看他怎么说?” 143.第143章 屈从(中) 山里的冬天非常冷清,寒冷的像没有一点生气。 自从茨坪的官兵在大雪封山之前撤回袁州后,下坪的义军便开始扬眉吐气起来。巡逻兵偶尔会牵着猎狗在茨坪寨子外面留下一排深深的足迹,但在郑晟的严令下,无人敢侵扰茨坪的乡民。 真正的考验在开春之后,茨坪的田地荒废了一年,杨祝两位员外即使想与义军搞好关系,也没粮食送过来。冰雪融化后,义军将不得不出山打草谷,抢掠一些粮食渡过最艰难的春荒时段。 王中坤低着头从屋檐下穿过。这几天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整个下坪都似乎被封冻住了,只有他一人最繁忙。兵马出动之前,情报要先打探清楚。尤其是出山打草谷,一旦出师不利被地方的乡兵拖延住,等大队官兵到了,便有可能惹来大麻烦。 郑晟给了他无与伦比的权力,让他可以从下坪中任何一支队伍中挑选下属,包括王文才和刺槐两家山贼中人。他所做的便是尽快打探清楚罗霄山周边,哪里有可以下手的肥羊。 今日香主一大早郑晟便命侍卫传令让他过来,王中坤心思重重。他两只手藏在袖子里,这个冬天,他没伸手写多少字,仍然阻拦不了两只白胖的手中长满了冻疮, 守卫像个门神站前面,他稍稍一欠身:“王中坤奉命前来见香主。” 里屋传来郑晟洪亮的声音:“王堂主来了,进来吧。” 院子里阳光明媚,屋子里比外面更寒冷。郑晟面对房门而坐,竟然什么也没做,就在等着王中坤。“王堂主,坐吧。”他指着一边的木凳。 王中坤的屁股尚未碰到凳子,郑晟说了一句令他措手不及的话:“你是从弥勒教中出来的人,进山半年,应该知道我改制弥勒教的苦衷。” “我,是认同香主的。”他很快做出肯定的答复。 “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认同,但你知道,入山的弥勒教教众并非都如你这么想。”郑晟的模样比屋子外面的冰雪更冷峻,好像遇见一件了不得的难题。“王堂主,你是有眼光的人,我们现在看上去风光无二,其实根基很不牢固。如王文才和刺槐之辈,都是见风使舵的人,如果我们内部不和,下坪的基业就像建立在河滩上的房子,一场小雨便可让它崩塌。” 王中坤低头不敢看郑晟的眼睛,香主给他展示了一张残酷的图画,最后必然是要露出一柄匕首。他早有觉悟,跟在这样的人的身边,必须要学会小心翼翼。 郑晟露出很不满的表情:“周王的世子,周顺,许多别有用心的人把希望放在那个小孩身上,希望他能够来对抗我。” 王中坤大惊:“没有,绝对没有人想反对香主。” “是的,现在没有,我相信现在没有谁会愚蠢的来反对我。”郑晟死死的盯着王中坤,仿佛要从他冻的有点发紫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但只要我一失败,事情就不一样了。可是,谁能保证自己战无不胜?”他透露了一条消息:“昨日有人来向我进言,请我收周顺为徒弟。” “这个好想法,”王中坤如恍然大悟,“如此香主与周少爷尊卑有序,弥勒教众便不能再三心二意。” “是啊,我也认为这个好主意。”郑晟用右手的指关节轻轻的敲打桌面,“我差点就答应了。” “……香主有什么顾虑吗?”王中坤面现不解之色。 郑晟面色不变,呼吸均匀:“既然要尊卑有序,不如更直接一点,师父和徒弟算不了是什么,我要收周顺为义子,你看怎么样?” 就像是一块冰从王中坤的嘴里塞进去,顺着他的咽喉一直滑入胃里,他微微张开嘴巴,胸口起伏,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香主要……要收周顺为义子?”他说话吞吞吐吐,他看郑晟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香主比周顺年长十岁多一点,而且,义子的身份……就像一柄枷锁套在周顺身上,他将永远只能位于郑晟之下。 “不合适吗?”郑晟笑起来,“我还没有娶妻,便收了个干儿子,会惹人笑话吗?” “也许会有人觉得不合适。”王中坤没有退缩。师父和义父完全不同,代表了两个完全不同程度的礼仪尊卑。 “你觉得呢?” “我……,”王中坤挺起颇具规模的胸,“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王堂主,你很坦率,但,”郑晟稍作停顿,“我无从选择。”他盛气凌人的气息掩饰不住的表露出来,“在罗霄山里,我们没有坚固的朋友。我们胜了一仗,许多人觉得我们可以停下来歇一歇。有了茨坪的粮食,养活几千人不是问题,却忘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也许会觉得我厚颜无耻,但像我这种人不能只要脸,我今天不要这张脸,很可能是救活以后许多人的命。” 他锋芒毕露,刺破了在他面前遮遮掩掩的伪装。 对有些人郑晟学会了用伪善,但另外一席人,花言巧语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喜欢直接,也会因为直接而震撼:“弥勒教的人是我的好帮手,但如果他们想处于高位,便必须要学会顺从,否则我宁愿用山民。谁也不希望为培养一群随时可能远离自己的人啊。” “师徒和父子?”王中坤苦笑,“完全不同。”他们都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郑晟说的如此直白。郑晟为什么找我来说此事?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追随彭祖师七八年,彭祖师的控制欲达不到郑晟的一半。他甚至有点怕了,这是个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人,“香主有何吩咐。” “我找你来,首先是想让你赞同我,我不是在借机欺辱师兄的儿子。我疼爱他,就像我两年前为他治天花。再者,我希望你能说服一些执拗的人,我向来不愿意向自己人动刀子。” 这是决心已定,顺者生存,逆者忘吗?王中坤忽然有点眩晕,长胖后他的身体变得不好,尤其是在心情激荡的时候,常常容易头晕。 如果周王的世子顺从的这个地步,那些心有不甘的弥勒教徒也不得不顺从了。 144.第144章 屈从(下) 什么周王、彭王,像极了一群小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游戏。郑晟不知彭莹玉初始的意图是让周子旺称帝,只是时间上没来得及——官军没让他们攻破袁州。 这是一场与强大帝国的战争,容不下一点错误和怜悯。他目送王中坤像只帝企鹅的背影离开,“周王的事情到我们这里,就算是结束吧,师兄在天之灵会认同我的所作所为。” 当然,他的举措不需要谁的认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彭祖师迟早会回来的,况天也会回来,他接手了一支垂死的弥勒教军,他们都是彭祖师的徒子徒孙。但罗霄山的基业与那些人无关,他们可以并肩作战,但郑晟绝不能容忍谁来破坏自己的事业,彭祖师也不行。 这个冬天是圣教入山来感觉最好的时候,许多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成了罗霄山的主人。但郑晟明白,他们里那个目标还远。但有件事是真实的,他在下坪的威望无与伦比,胜利之后,谁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两天后,下坪寨中人都知道了,周子旺的儿子周顺将拜郑香主为义父。 郑晟没有花心思去推动此事,把自己的意图告诉王中坤后,便在坐等消息。有人执拗,便有人识时务。弥勒教中有冥顽不化的人,他没有耐心等跟不上的人。正如他所说,造反之路,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每逢乱世,群雄并起,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最终只有一个王者,凡是只想割据一隅的都没有好下场。 至正六年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下坪寨内杀猪宰羊,举行郑晟收义子的仪式。 山贼们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他们只要看见寨子里又杀猪了,知道又快有肉吃了。迄今为止,寨子里都是如此,杀猪宰羊,人人有份。 弥勒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心有不甘。 辰时,下坪寨议事厅。 周顺换了一身崭新的布衣,他今年九岁,但经历的事情是许多人好几辈子都不会遇见。也许不是因为天气寒冷,他的脸长久保持着苍白,身体远比不上小伙伴秦十一强壮。周才德像个贴身侍卫紧紧的跟在他身后,充当他坚实的后盾。 王中坤从回廊上走下来,行圣火礼:“周堂主,各位堂主都到了,里面请。” 周才德看了看周顺,脚下没有动,“我就跟在少爷后面。” 王中坤知道他对此事十分不满,但周才德就是周才德,不是那种会站出来振臂一呼的人,否则他不会与亲手杀死他哥哥的人并肩作战。王中坤能看透的事情,那位精明的郑郎中当然也明白,“少爷到了,大礼就要开始,堂主都要入议事厅观礼。” 周顺扭过头:“二哥,你进去吧。” “少爷。”周才德从心底为周顺委屈。 周顺嘴角弯弯,笑着说:“能拜香主为义父,陪在香主身边战斗,是许多人的期盼的事情啊。” 周才德在心里呼喊:“可以你不是一般人,你是周王的儿子。” “进去吧,”周顺推了推他,完全没有周王世子的觉悟。正如郑晟所料,那个周王世子不过是看不惯他改弥勒教规矩的人强加在周顺身上的。 外面阳光明亮,议事厅里点燃了八根火把。周才德跟着王中坤走入议事厅,诸位香主分左右坐定,贴墙站立了十几个壮硕的持刀的侍卫。郑晟坐在高台的座椅上,俯览整个议事厅。 周顺从门口走进来,站在通往主座的道路,八岁的少年有点局促。在周家堡时,他躲藏在父亲的羽翼下;周家堡被屠杀后,他一直藏在阴影里,现在他有了一个舞台。 王中坤站在台阶下,向两侧堂主合腕,朗声道:“圣教举事,周王惨死,香主在袁州亲眼目睹蒙古人残害周王,毅然走进罗霄山,立誓为死难教众报仇,驱走鞑虏。今周王之子周顺受香主感召,拜香主为义父。” 厅内无人说话,郑晟站起来,慢慢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周顺对面一丈开外。 王中坤急呼:“请公子行跪拜礼。” 周顺屈膝跪下,以头叩地,用很低微的声音道:“义父。”他有点不习惯,刚开始叫另一个人为父亲都会如此。时间久了,便习以为常。 郑晟伸手把他扶起来,脸上的笑容如当初在床边照顾患病的孩童一般和善,“我们都是以圣教为家的人。” “义父。”周顺笑起来。大厅中有人看见他的笑容很不舒服。 郑晟抬起双臂:“我们都是以圣教为家的人,圣教弟子亲如父母兄弟,师兄在天之灵把周顺交给我,我此生必定会继承师兄的遗愿驱走鞑虏。若违此言,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他大声发出毒誓,让旁观的几位堂主胆战心惊。 “圣教的第一要务是驱走鞑虏,恢复汉人江山,凡志同道合者,都是我们的朋友。” 郑晟牵着周顺一步步走上台阶。他此举有点无耻,但为了顺利完成对袁州弥勒教整合,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周王的儿子拜他为义父,即使彭祖师归来,他也有了在袁州弥勒教内与其对抗的威望。王中坤了解郑晟心思,他选择了站在郑晟这一边,表明袁州的弥勒教残余势力将渐渐融入圣教。 只有胜利才能让人归心,郑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他在罗霄山里煎熬了一年多,忍受了与最穷困的山民一样的痛苦,这些是他应得的。 几位堂主各怀心思,在他们眼里郑晟是个可亲的人,但有时候也会露出狰狞的面目,但无论怎么看,都比坐山虎强多了。 次日,周顺搬出下坪西南角破旧的房子。郑晟住的院子很大,有些屋子是空的,秦管家和秦十一陪着他一起搬进去,与郑晟朝夕相处。 除夕之前,下坪的少年人被组建成圣教少年军,共任命了周顺、秦十一等八位头领。八位读过一些书的教众被专门任命为他们的老师,教导他们识字写字。 除夕日,从茨坪里走出一支队伍,给下坪寨子送来了七八车的粮食和两头肥猪,表明下坪和茨坪之间真正归于和平。 145.第145章 各家皆有烦心事 冬天过的很快。 已经有山民奉命走出下坪寨,前往不为人知的目的。王中坤在罗霄山外有根基,正在联系过去的伙伴。他们目前归根结底尚是一群盗贼,必须要靠劫掠来过日子。但郑晟的要求很苛刻,他要把出山打草谷的目标选为各地劣绅恶霸。 山顶上积雪皑皑,山脚下草坪的底部已经开始发绿芽。 很快要道乡民们垦荒的时候了,下坪以西有一片土地,乡民们不敢去那里。郑晟已经吩咐让秦管家指派一些山民准备在那里垦荒。 两家山贼移出下坪寨驻扎,按照郑晟的要求与弥勒教义军一起操练。下坪的集市有了些山民的货郎,但要恢复往日的繁荣还要有些时日。袁州城没有明确的消息传出来,王中坤背叛后,赛罕对汉人防范比从前严密了许多,很难再打听到朝廷的动向。 下坪寨门口的人从响起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香主。” 郑晟刚刚练习骑马回来,身上衣衫被湿透了,两条腿走路有点瘸,腿根部火辣辣的疼。 刺槐嘴唇微翘,摆出一个很诱人的表情:“香主腿脚好像有点不便啊。” “才练骑马,滋味不好受。”郑晟咧着嘴。 刺槐不动神色的走在他身边,毛三思等侍卫牵着战马自动落下一截。一股香风钻入鼻子,她凑在郑晟耳边低声道:“香主,你收了义子,还没娶夫人,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 郑晟回头笑骂:“难道你想嫁给我做压寨夫人么?”山贼的关系不是越尊重越好,有时候一点放肆会让彼此更熟络。 “我,老了,”刺槐忽然落寞的笑了笑,但很快提起精神,“我有一个堂妹,长的像山里的映山红一样俊俏,香主要不要见见。你平日杂事繁忙,需要有个人照顾起居。” “你还是给他找个靠谱点的夫婿吧。”郑晟走在前面,没留意到刺槐的神色,大声的笑。他忽然想起于凤聪。冬天过去后,于老太爷过世便满一年了,她就要嫁给张世策了吧。 刺槐听郑晟婉拒,脚步停下来,神色复杂的看郑晟领着侍卫走远。 ………… ………… 冬天之前,茨坪的败仗彻底破坏了袁州军遏制罗霄山势力的计划。 茨坪的败军仓皇退回袁州后,满都拉图恨不得把杜恭大卸八块。蒙古人对汉人一向残忍,主人发怒了不介意杀一条狗泄愤,但他没有这个机会,杜恭已经死了。几位败军百户添油加醋,把战败的责任推到杜恭和王中坤身上,同时说茨坪的乡民与盗贼眉来眼去,罗霄山里已经****一家。 降雪后,入山的道路不好走。听了几位百户的禀告后,赛罕不敢随意派人入茨坪查探。他只在汉军中审问出情况基本属实后,随即下令把王管家在袁州街头斩首,消除王中坤背叛带来的火气。 两路兵马入山,杜恭失败了,但张世策在翠竹坪经营的有模有样。赛罕与满都拉图商定,为了防止弥勒教军死灰复燃冲出罗霄山,张世策不能撤回袁州。里外都是汉人,如果能遏制义军出山作乱,死再多的人他们也不在乎。 杜恭身死,在袁州军中引发了不小的轰动。罗霄山的盗贼成为远近闻名难对付的角色。 张世策刚回到袁州过完春节,再次奉命满都拉图的命令前往武功山。他此行没有明确的任务,蒙古人只是命令他经营武功山防线,阻止盗贼从东北方向出山。去年回城前,他在各家村寨都嘱咐过,如果盗贼出山,不得有片刻耽误,立刻命人来袁州通报他。离开武功山这两个月,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看上去山贼们也都缩在老巢里过冬。 官兵一路日夜兼程,路过温汤镇时,张世策领十个兵丁、带着几个礼盒往里走一趟。 依山而建的寨墙正在重新进行修葺,新搬来的大石头正摆在道路边。看来去年冬天山贼肆虐影响了许多人,温汤镇离罗霄山口有好几座村寨拦路,于家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城墙上的守卫很有眼力,急急忙忙打开寨门,“张千户来了!”他们都知道自家小姐与这位年轻有为的汉军千户好事将近。 张世策下马走进镇子,道边的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在武功山这半年,经营土寨防线,为温汤于家带来不少生意。去年下坪被攻破后,各村的员外都感受到坐山虎的刀锋快要架上脖子,不得不咬牙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一点购置兵器。 于荣玉听通报后前来接待,二哥于荣章瞧这位千户大人不顺眼,他只能勉为其难。去年他们兄弟二人救回侄女后,在镇子里话语权增大了许多。后来大哥去世,于凤聪答应嫁给张世策,他们二人才不敢对大哥一脉太过无礼。 “草民见过千户大人。” 张世策忙伸手扶住:“三叔多礼了,张于两家是世交,不说这些虚礼。” 商家言利,张世策为于家带来了大量生意,于荣玉这半年手头宽裕,对张世策不像二哥那么反感。 “小姐在家吗?” “在家。” 张世策招手命亲随端上一个盒子:“一点薄礼,请叔叔收着,不成敬意。”于老太爷过世后,于凤聪的两位叔叔便是名义上的长辈。虽然这两人做不了侄女的主,但张世策的礼节必须要到。 于荣玉接过来,笑的嘴都合不上:“贤侄多礼,再过一个月便是迎亲的日子,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 “嗯,”张世策想了想提醒道:“去年罗霄山里的盗贼猖獗,叔叔在镇子里也有多家小心。” “有贤侄守在翠竹坪,温汤镇怎会有事。”于荣玉客套的回应。他并非胡诌,山贼要是威胁到温汤镇这么深的地方,袁州只怕已是遍地烽火。 “万事小心为妙!”两人一路说着,走进于家大宅。于凤聪穿了一件刺绣的绿色袄子站在堂屋前迎客,她不同于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孩,从不避讳见外客,即使面对未来的夫婿,也不会感到半点尴尬。 按照规矩,婚前的两个人不能孤男寡女相处,于荣章不出面,于荣玉作为主人接待了张世策,留几人在镇子里用了午膳。 午后闲聊了半个时辰,外面还有兵丁等着,张世策告辞离去。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看一眼于凤聪,就要把仰慕已久的女人娶回去,多年心愿得偿,这几个月来他心里一直被淡淡的喜悦填满。 临行前,一行人走在大门口时,后院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曲子里一丝看破世情的洒脱味道。 张世策这才想起来自己从进门就没见到于少泽,“这是小弟在吹笛吗?这首曲子的曲调很有味道。” “是他,年轻人就是爱玩。”于凤聪安静的答复。 张世策急于回到武功山了解山里的军情,没有再细聊下去。 于凤聪与于荣玉送他到镇门口返回,在于家大宅门口分道扬镳。两人在人前亲近如家人,人后早就形同陌路。 去年货队被盗贼劫持之后,于凤聪在镇子里话语权大失,虽然知道是两个叔叔在背后捣鬼,但苦于没有证据,不敢吐露半个字。回到宅子,她穿过堂屋的大门,直入后院。 于少泽腰里挂着短刀,正吹着曲曲折折的调子,是那首郑晟教他的【沧海一声笑】。 “你是知道张千户来了,故意不出去的吗?”于凤聪双手掐腰,像头雌豹子,这首曲子听的让她心烦。现在只有在疼爱的幼弟面前,她才会如此显露本性。 于少泽放下笛子,苦着脸说:“姐姐,你知道我不喜欢他。” “他就要成为你姐夫了,你怎么还说这种话。” 于少泽很认真的说:“就是因为他要成为我姐夫,我才不喜欢他,我知道姐姐并不愿意嫁给张千户啊。”他与张世策打过许多次交道,从前并没有讨厌他。 “谁说我不愿意嫁给他,你们以前不都说过,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夫婿了吗?” “可是,姐姐自从答应嫁给他后,很少再像从前笑的那么开心。” “是吗?”于凤聪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从未这么觉得,难道自己是这么藏不住心思的人。 于少泽抬起脸,一脸陈恳:“姐姐是为了我才嫁给他,可是,姐姐,我真的不稀罕温汤于家这份家产,当年爹不也是独自外出闯荡,在温汤立下于家的根吗?” 于凤聪在心里苦笑,父亲是父亲,那是一个如猛虎般勇猛又心狠的男人,你除了比爹多读几本书,哪里有能比得上爹的本事。说起来,我才是更像爹的人,为了家族的生存,能狠得下来心。 她伸手摸了摸于少泽的脑袋:“你在胡思乱想什么,爹生前就让我嫁给张世策啊。” “姐姐真的愿意嫁人的?”于少泽有些迷惑,问出来的问题明显不是自己要表达的意思。 “当然要嫁人,”于凤聪如湖水般的大眼一瞪,“难道你希望我孤独终生吗?” “不是,不是,”于少泽忙不迭的否定。他忽然叹了口气,觉得家里的这些事真够烦的。 146.第146章 好事将近 “你不要再吹那首曲子。”于凤聪故作怒意瞪着弟弟。她把迄今为止所有的失败都归结在那个郎中身上,还好,他给父亲开出的最后一幅药方不是假的,否则,她此生与弥勒教人不同戴天。 她回想起去年在山里见到的郑晟和从前有很大的不同。虽然他自称是弥勒教堂主推出来谈判,但女人的直觉告诉他,郑郎中很享受为弥勒教人的身份,那些山贼们看他的眼光也很不同。 一个医术高超的郎中如果加入弥勒教,应该能谋取一个不低的身份吧。 于少泽委屈的撇撇嘴,“这是很好听的曲子啊,”忽然又好奇的问:“郑郎中真的加入弥勒教了?” “嗯。” 于少泽挠挠脑袋,“他被妖人绑进深山,也许是不得不从吧。” “谁知道呢,你怎么还给他辩护,”于凤聪重重的拍击在弟弟的肩膀,“反正记住我的话,不要再吹那首曲子,一切与反贼能扯上关系的东西,我们都要远离,这也是爹的意思。” “知道了,”于少泽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嫩绿的丛林中,忽然握拳低呼:“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啊。”他像是一只藏在丛林中的鸟雀,生怕猎人听见鸣叫。 出了罗霄山,弥勒教是过街老鼠。山贼暴乱后,官府重新拾起对弥勒教信徒的残酷镇压。袁州各村寨,凡是见到还有拜弥勒佛的,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 但弥勒教的口号阻挡不住的传播,不再是曾经的“弥勒降世,天下净土”,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 女人对这种事不太敏感,于凤聪没有觉察到弟弟的变化。 她前往父亲的灵牌前上了一炷香,默默的想着父亲临终前的嘱咐,说不出自己对两位叔叔是什么心思。 希望他们和弥勒教继续保持来往,让自己抓住把柄?还是希望那两人别那么愚蠢,给于家引来灭顶之灾?一切都不在她的控制下。父亲告诉她,要善待于家人,可她能不能替叔叔们抉择。 于家族人很清楚世道人情,她决定嫁给张世策后,镇子里已经在起变化,那些曾经唾骂她折损了于家钱财的人渐渐又回到她身边来。她迄今没有出手,只是不想激化矛盾。 一个月过的很快,罗霄山的盗贼像是还没有被早春的阳光融化开,迟迟没有动静。 张世策到了翠竹坪,很快打听清楚笔架山的坐山虎与弥勒教名义上虽然结盟,但实际彼此视之为仇敌。他立刻把消息禀告袁州,让赛罕和满都拉图两人松了口气。 但茨坪的失控难以挽回,山贼在通往茨坪的道路上埋伏,两次偷袭了企图进入茨坪查明去年战事的官兵,让满都拉图还没想好下一步举措。 乡兵任由山贼穿过茨坪的防御,已经说明了一切,继官兵去年冬天抛弃了乡民后,他们的立场已经发生变化。 张世策只负责东北线武功山一代的防御,茨坪的局面与他无关。没有战争对他是个再好不过消息,因为不会影响他的娶亲大事。 好日子一天天近,满都拉图知道此事,特许张世策七天假期,回袁州置办喜事并商讨对山贼的策略,以决定是否向江西行省求援。 年初以后,温汤镇成为袁州最繁荣的地方之一。每天都能有来回拉货物的马车进进出出。这几天格外热闹,迎亲的彩礼早七天便送来温汤镇,张世策特地派人去南昌找技艺精湛的师父为于凤聪订制了一套霞披凤冠。 午后,十几个脚夫挑着担子走进新修的大门。于荣玉赶过来好一顿忙活安顿好货物,才忙里偷闲回到家中。一进门仆从便向他禀告,他匆忙来到堂屋见到里面坐着一个人,“二哥。” 来人脸色不悦:“你还认得我这个二哥。” “二哥,你说的是什么话?” 于荣章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嘲讽:“大侄女嫁人,你忙的很欢实啊!” 于荣玉有点委屈:“去年从山里回来后,镇子里的事情一直都是我们管。二哥你不出面,我再不闻不问,不是正好让她借机把手插进来么?” “你管的再多,以后还不都是别人的。” “那怎么办,我们又阻止不了那件婚事。”于荣玉很既无奈。这一年来,于家的铁器畅销,原本停下来的几座炼炉重新点火,他们两房分到了不少的好处。而这些都是张世策带来的利益。民斗不过官,于凤聪与张世策的亲事定下来后,他心里一直怕怕的,担心侄女撕破脸与他们两位叔叔斗起来。 于荣章脸色盖着一层阴霾:“弥勒教的人一直没来联络么?”这是明知故问。 “没有。”于荣玉惊讶的抬起头。 “他们应该知道于家的亲事!” “整个袁州都穿的沸沸扬扬,如果他们有心,应该早就知道了。”于荣玉担心的看向兄长,“二哥,弥勒教的名声可不怎么好,现在还要与弥勒教来往吗?” 于荣章不屑的嗤笑,“弥勒教的名声什么时候好过。我只知道他们在山里的势力越来越大,如果想继续向外扩张,会需要更多的兵器,袁州还有比温汤于家更大的兵器商么?” “可是现在的兵器卖的很好,为何还要与妖人交往,”于荣玉右手捂住嘴,“二哥,你不怕被侄女抓住把柄。” “我当然怕,不怕我早就去联络弥勒教人。”于荣章站起来,重重的甩了一下衣袖,黑着脸大步往外走去。话不投机半句多,三弟懵懵懂懂多说无益,他精神恍惚,在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跤。 世间最令人愤怒的事情不过如此,他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但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手指头。跟着大哥辛辛苦苦的打天下,最终的基业都是兄长家的,最后还要被两个晚辈压在头上。 于荣章一个踉跄,站直身子恼羞成怒的骂:“周子旺的徒子徒孙也不成气候,送上门来的买卖也做不成。” 于荣玉被二哥的暴躁弄得莫名其妙,从前是他比二哥莽撞,常常被教导训斥,没想到二哥也会这般失去理智。他的要求很低,能分到三成收入在手便能满足。但于荣章一开始就想在大哥死后掌管于家的基业,这是梦想彻底绝望后的疯狂。 事情是一样的,但因为人心底的*不同,导致的后果完全不一样。 除了于家,还有张家,有多少人在关注这场婚事。与弥勒教人的口头结盟是靠不住的,还是张世策实实在在的地位管用。武功山周边的土寨子几乎都送来了彩礼,一份是给张世策的,一份是给温汤于家的。 给张世策是为了保平安,给于家送礼是为了拍张世策的马屁,同时为了早一点拿到兵器。山贼穷极凶恶,从现在的势头来看,这场战争无法避免,就等官兵什么时候下决心再次进山围剿。 二月底,张世策留下精锐的骑兵布防,并制定了山贼出山后的各种详细对策,率二十个亲信返回袁州。 他此行是娶妻,同时也是为了向赛罕和满都拉图父子当面陈述军情。杜恭死后,他已经当仁不让成为袁州汉军的统领。虽不知道未来满都拉图会怎么安排,但他的地位已随着倒下的杜恭的死提高了许多。 袁州谣言穿的风雨欲来,张世策在武功山经营了一年,谈不上对山贼轻视,骨子里还是不以为然。他详细了解过杜恭被杀和官兵在茨坪战败的全过程,那非战之罪。只能说弥勒教妖人太阴险,经历了袁州之败后,竟然还在达鲁花赤大人身边留下眼线。 一路上,马蹄声哒哒,张世策很少说话,细想回袁州后向达鲁花赤大人进言剿杀罗霄山盗贼的计划。 目前对官兵最有利的局面是罗霄山里的盗贼不和,弥勒教作为外来者,势力扩张后难免与罗霄山里原来的霸主坐山虎产生矛盾。这也许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他去年随官兵进过山,相信赛罕和江西行省的大人们与他的看法一致,如果不是逼不得已,绝不能再盲目的派几千兵马进深山老林。 从武功山回袁州必经温汤镇,亲兵们到了镇外自然放慢行进速度。张世策驻马在道边,往冒着青烟的山里看了片刻。那是温汤于家炼铁的炉子冒出的烟。 说起来他该感谢弥勒教人一次,如果去年他们没在山里劫持了于家的货队,那个不懂得驯服的小豹子不会嫁给他的吧,至少不会这么快答应。 虽然知道于凤聪出于什么目的才答应嫁给自己,但张世策仍然很开心。为了让于凤聪感觉到她的选择是没有错,所以给于家带来了许多生意。 他抖动战马的缰绳:“走吧。”催马往东边的大道而去。亲兵们连忙紧跟在后。 武功山以东的区域太平无事,无论坐山虎还是弥勒教,目前都没有能力把势力扩展出山林之外。 张世策一路快马加鞭,四天从翠竹坪返回袁州。没有汉军千户会像他这么拼命行军,满都拉图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唯有勤于军事相报。 147.第147章 没有错过(上) 年轻的同伴们隐藏在山林中,这是一支四十人的队伍,他们在茂密的丛林中穿梭了八天,终于到达了这个地方。 “我们注定要一鸣惊人!” 郑晟手里拿着干粮,他身边都是精明能干的义军,能不惜舍命战死的义军。六个人年轻人围在周边听他的教诲。毛三思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瞭望山外开阔的田野。他目光游离,竖起的耳朵不错过郑晟任何一句话。 年轻人的眼中隐藏着狂热的光芒,香主说的必然正确。圣教没有空暇停下来,只会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毛大在一边耐心的撕开干肉,接过话头:“香主,这些事其实交给我们办就行了,你不该以身试险。” 是的,郑晟制定了计划,他本不该来。身为圣教的香主,目前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让他以自己的性命冒险。不知是什么原因,鬼使神差的让他做出了一个不那么理性的决定。 也许是那天刺槐在寨门口说的话触动了他心灵中软弱处,他要亲眼看看那个女人是如何出嫁的。 “我不会有危险,我是来看看你们向汉军展现我圣教的力量。”郑晟从毛大手中接过撕开的野猪肉,放进嘴里咀嚼,“一切都在明天,记住,如果不能掳走那个女人,就杀了她。” 走了八天路,理性在他的大脑中已经战胜了感性。这些天,他受够了,决不能让自己的心被一个女人控制。 成为圣教的香主后,他变的越来越冷血,因为冷血才能更好的做事。而且,对某些人的冷血是对另一些的仁慈。他身边的勇士比某个女人更值得珍惜。 “一切都在明天。” 了望的毛三思的视线一刻不错过两里路外的山道,明天张家前往温汤于家迎亲的队伍会从那里返回袁州。 王中坤一路上布置的很精巧,他们跟随向导出罗霄山来到这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郑晟很早就知道弥勒教在袁州的乡野有许多隐藏的势力,收周顺为义子后,他终于让那些人为己所用。 夜无法逆转的来到。 老练的猎手在山洞口布置了防毒蛇的陷阱。天气变暖和后,山里休眠了一个冬天的毒蛇开始的复活。他们不能点燃火把,必须要像对待最狡猾的敌人那样对付山里的毒虫野兽。 山洞狭小,只能挤下十几个人,其他人早就在周边寻找到合适的宿处。有几个人竟然在树上过夜,山里的猎户有各种奇术应对这种困境。 郑晟的后背靠上松软的泥土,一只手拿着赤刀,一只手握紧腰刀,很快进入梦乡。他不愿意上战场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但也不会畏惧亲自上阵杀人。 次日,东方尚未露白,义军们便早早的爬起来整理装饰。 他们把箭壶紧紧的绑在身上,箭头上涂上了打猎用的毒药,一旦射中猎物很快便能让其陷入麻痹中。 根据密探送来的消息,前来迎亲的有五十位官兵马队,于家还会有人前来送行。张世策动用官兵并不是为了防范什么,纯粹是为了给于凤聪涨脸面。 加上抬彩礼的民夫,这是一支接近两百人的庞大迎亲队伍,从温汤镇要走三天才能到达袁州。郑晟等人埋伏在他们第二天的路途中。 郑晟不会射箭,他的武器是两柄刀。一柄狭窄锋利的赤刀,还有一柄重且长的腰刀。入山以来,他没有亲自领军冲杀过,但从没放松过练习武艺,所以对自己很有信心。 毛大一个个检查部下的装备,像个宽厚的兄长,这些人都是他带进义军的。 义军慢条斯理的吃干粮,等候东方发白。今日是阴天,见不到太阳,头顶上阴沉沉的。毛三思领着四个部下爬到山顶上去了望,其他人趴伏在丛林里观察选中的战场。 没有人发出声音,大道上偶尔会有行人经过。 半上午光景,山顶方向传来如布谷鸟的鸣叫声,那是毛三思发出的信号。 毛大打了个手势,义军像兔子从隐蔽处奔出,起伏腾跃冲向两里外的道路。 这是一个上坡道,猎户们藏身坡顶的密林里,有人爬上树顶,用两只腿固定身体,尝试这找到拉弓瞄准道路当中的角度。 郑晟没那么好的爬树技巧,只能藏身在一颗粗树后面。他在山里历练了一年多,也只是在爬山穿林的速度上能接近这些最厉害的猎户。 两刻钟后,迎面大道上传来哒哒的蹄声,那是开路的官兵。 按照事前的布置,五十位汉军骑兵是重点打击对象。两侧的丛林中安静的像什么也没有。十几个骑兵从道路中穿过,什么也没发生。 又过了片刻,一大堆马队挤在道路中走过来,所有人都穿着崭新的锦服。张世策胸口带着一朵红花,被团团围在中间。 郑晟弓着腰,他看见目标,毛大一定也看见了。 他要杀死张世策,就像杀死杜恭一样。他的心没有空装下私人恩怨,只是所有蒙古人的走狗都是圣教的敌人。张世策死,武功山的村寨联盟将不复存在。 十几步外,毛大站在手臂粗的树枝上,两条手臂的肌肉绷紧拉开牛角弓。弓弦弹出呜呜的风声,长箭如流星赶月一般穿向张世策胸口的大红花。 在一个人迎亲队伍上杀死他,还真是够残忍,但是与这些汉军对待南人方式比,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半空中亮光一闪,张世策欢笑中无意识的抬起头,忽然大吼一声,侧身滚下马。长箭追着他的身影飞出,射中他身后的亲兵。 树林中弓弦声如冬天寒冷的朔风,残酷无情。埋伏在丛林中弓箭手箭无虚发,无论是人还是战马,一个也不错过。 “有埋伏!”张世策是在部下拥挤的战马群中穿过。他伸手摸向腰间,今日是他大喜之日,身上什么兵器都没有。 一个亲兵高呼:“箭上有毒。” 张世策低头正好看一个刚刚被射落战马的兵士,只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身体不停的抽搐,嘴边流出白沫。 “撤,撤!” 官兵的战马拥挤在道路中,他们想全部转过身很不容易。 毛大早就算计好了,他们每个人只要能射出三支箭,基本可以确保歼灭迎亲队伍中的五十位官兵。 片刻之间,他已经射出了四支箭,还是被近十个骑兵逃走了,他眼睛一直紧盯着新郎,但从他第一箭失手,张世策就再也没给他机会。 眼看身披红花的新郎越走越远,他懊恼的跳下树枝,“追!” “慢!”站在大石头顶部的郑晟出言阻止,“有人来了。” 刚刚过去的十个骑兵听见后面的动静,急忙赶回来救援。落在他们眼中的是一堆尸体,战马屈膝跪在道边,被射中的官兵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 箭头上涂抹的烈性麻醉药原是湖广苗人常用的,山里有几个猎户学到此法,加入义军中便献了出来,使弓箭手如虎添翼。 “先杀了他们,再去对付迎亲队伍。” 148.第148章 没有错过(下) 埋伏的优势来自于突然性。 十几个官兵在道路东边盘桓战马不敢靠近几十步外的墓场。他们呼喊,但没有回应,死尸不能说话。战马垂着脑袋,毒液在血管中流淌,它们体躯庞大,但抵挡不住毒药的威力。猎手们在箭头上摸上足够的药剂,足矣在一刻钟之内麻痹一头老虎。 树林中传出各式各样的口哨声,那是猎户们在交换信息。山里人的交流无需用语言,他们有时候会配合打猎,尖锐的口哨比呼喊声更便捷。 毛大第一个跳出丛林,他站在道路当中,迎着几十步外的战马拉满弓弦。 长箭飞出,一人落马。 一个人与十个骑兵对峙,如果官兵有足够的勇气,只要催马扑过来,相距这么短的距离,绝对可以把毛大斩杀马下。 但十个人眼睁睁的看着毛大摘下第二支箭,随之一哄而散。 郑晟紧跟着走出丛林:“去迎亲队伍,他们走了正好,我们的时间不多。” 毛大收起硬弓:“我猜,他们很可能会回来。” 郑晟略作沉吟,“让毛三思带三个人在这里继续埋伏,不求杀死他们,只要能吓住他们不敢追击。”他可以直接下达命令,但还是先征求毛大的意见。山里的猎户能根据情况能作出比他更合适的决定。 毛大点头:“如此最好。” “三思留下,其余人随我追击。”郑晟举起腰刀,率先冲向来西边的官道。 隐藏在密林里的猎户冲出来,像灵巧的猿猴在官道两边穿梭。他们走惯了山里崎岖不平的山地,在这种道路上比马儿走的还要快。 冲出密林夹住的山道,外面豁然开朗,盘在山脚下的小道中挤满了人。逃回去的官兵撞翻了担着彩礼的挑夫,有两匹马中了箭,紧跑了几步后倒在人群中。 张世策气喘吁吁,从亲兵手里抢过腰刀和弓箭,一把拉掉胸口的大红花,脸色狰狞,“是弥勒教人,山里的猎户都是弥勒教人的下属。”根据他在翠竹坪得到的消息,山里情况正是如此。 挑夫们乱哄哄的扔下担子,很快把道路堵死。他们的视线都落在气急败坏的新郎官身上,有强人拦路抢劫,可这位新郎官可是袁州的汉军千户。 一个亲兵脸上惊恐的像是活见了鬼,艰难的吞下一口口水,“大人,……,我们损失了一多半的人。” 伏击者太高效了,袁州汉军中最精锐的射手也比不上他们,也许只有探马赤军或者蒙古军中才有如此精妙箭术者。 “必须要挡住他们!”张世策手中刀泛着寒光。他还有退路吗?后面是他的新娘子,他费尽心机要娶回去的新娘子。山贼能从罗霄山里悄无声息的到达此地伏击,显然是蓄谋已久。这是羞辱,如果他连夫人都保不住,还怎么联盟各家土围子对抗官兵。 “叮当!”一声清脆的响声,铁箭撞在刀刃上,把他从混乱的状态中惊醒。 毛大懊悔的吐了一口吐沫,今天真是邪门了。在这么远的距离,他一向百发百中,今日竟然两次失手。 套着兽皮,背着箭囊的强人们显露在众人眼前,郑晟持刀领着二十多个扑向拥挤的人群,后面是拉弓射箭的弓箭手。 迎面都是无辜的百姓挑夫,郑晟在脑子里对自己大喊:“这是战争!”他的手早就沾上无辜者的鲜血。随况天取投名状时,他亲手杀过一个无辜的女人,今日他也许会第二次无可避免会伤及无辜。以后,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直到他习以为常。 “强人来了!”挑夫们几乎一哄而散。所有人都扔下肩膀上东西,钻向看不见尽头的密林。 屁股朝向强人,他们便不再那么惊恐,可以加快脚步逃窜。他们不敢看那血腥的场面,就像把脑袋埋进土里的鸵鸟。 张世策急的大吼:“不要走,打退强人,我会重重的赏赐你们。” 羽箭倾盖过来,胆敢拉弓还击的亲兵不断躺下,猎户抹在弓箭上的毒药太吓人。只要被射中,便脸色乌青倒在地上,不多的官兵们见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渐渐顾不上最亲近的上官。 张世策举着刀,左手举着一个竹筐挡在胸口前,带着哭腔喝叫:“不要跑。”他今日带出来都是信任的亲兵,不是部下不勇敢,实在是对手太凶残。战场错了,他相信如果正面对决,自己绝对可以把这些山贼杀戮干净。 一个亲兵冒死拉住他的胳膊:“大人,撤吧,带着夫人逃吧,把救兵找来这些人一个也逃不了。” 一语如醍醐灌顶,张世策从狂躁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不能在这里与山贼拼命,杜恭已经死了,汉军千户的尊严没那么重要。如果于凤聪被强人掳走了,那才是悲剧。 郑晟做好了杀人的准备,但没轮到他亲自动手。猎户们跑的比他快,渐渐把他甩在后面,逃命的挑夫跑的更快。生命遭到威胁的局势下,那些人充分发挥出本能,不要命的滚向密林,毫不害怕摔断胳膊腿。 “花轿,那个花轿!”他指向三四百步外的花轿大吼,怕猎户们追杀的痛快,忘记了正事。 他的喊声如此之大,以至于让仓皇逃命的张世策停下步伐看过来,“原来是你!”两个人目光相对,张世策眼中射出刻骨的仇恨。至此,他确信无疑,郑郎中是弥勒教中人,从头到尾都他都在欺骗自己。 郑晟的目光没有在他的身上留意多久,张世策是他的目标,需要杀死的目标;于凤聪也是他的目标,如果不能掳走也要杀死的目标。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如愿,但两个目标至少要实现一个。 毒蛇般的长箭紧追张世策,让他无法停留片刻。一头猛兽在死死的盯着他,毫不放松。乱军中,毛大眼中只有他一人,两次失手让他格外恼怒。 “大人!”亲笔狠狠的撞击张世策的肩膀,长箭带着风声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只要被擦破一点皮,他就没命了。 山贼如虎入羊群扑入挑夫中,他们粗鲁的踢翻挡在道中的筐萝,红色的锦缎撒的满地都是。长刀砍中挑夫的后背,这一刻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山贼,郑晟也无能为力,谁拦住道路,他们就杀谁。 轿夫们逃走了,一双红绣鞋踏出轿门,于凤聪摘下头上的霞披凤冠,想卷起拖在身后的长裙摆。今日的衣服真是太碍事了,别说奔跑,走起来都费事。 “姐姐,姐姐。”一个少年从后面窜出来,伸手拔出腰间的短刀割开裙摆,“是弥勒教人,是罗霄山里的义军。”绸缎条洒在道边。 “什么义军,就是山贼!”于凤聪柳眉倒竖,“把刀给我。” 于少泽呆了呆,把手中的刀递过去。 于凤聪接过短刀,再看看四处逃窜的官兵,呜呜在空中穿梭的羽箭。她低头看看手里的短刀,做出了明智的选择:“走,快逃。” 于少泽遥遥看着郑晟,他认出来了,那就是教他吹笛子的郎中,他真是弥勒教的头目啊。 山贼杀入队列,不顾身边胡乱逃窜的挑夫,直扑向挂满红花的轿子。张世策好几次想过来帮忙,但毛大今日是死死盯上他了,精准的长箭如跗骨之蛆,逼迫的只能远离送亲队伍。 两个人都无比愤慨,毛大为迟迟不能狙杀张世策感到羞辱,张世策则被毛*迫的恨不得用脑袋撞地。他看见了于凤聪在奔跑,但裙子明显阻碍了她的动作,她远没有平时如小鹿般灵巧,只能眼睁睁看着粗鲁的盗贼不断的逼近。于少泽跑的飞快,但不断扭头看向郑晟的方向,他在好奇喊出“南人不是第四等人”口号的义军到底是怎样一群人,可是此刻看起来他们与平常的盗贼并无什么不同。 混战中谁也无法掌控局面,郑晟一直在盯着于凤聪纤细的背影,他担心别被一支长箭把那个女人穿背而过。见到这个女人后,他才发现,自己并不希望杀死这个女人。 幸好他事先下达了最好能俘虏新娘子的命令,猎户们见抓捕在望,便不再用箭头瞄准那鲜红的嫁衣。 “啊,”一声惨叫。 战场中到处是惨叫,但于凤聪只留意一个人的声音。她突然停下脚步,脸色苍白的转身,于少泽趴在地上,肩膀上插着一只短箭。还好不是毛大手里的那样硬弓,否则于少泽胳膊上的骨头一定折了。 一个猎户揪住于少泽的衣领,短刀架上他的脖子,他看出来这个少年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不要杀他。”于凤聪尖叫的转身冲回来,头发散落。 猎户们把他们姐弟包围住,于凤聪两百步外站立不动的郑晟高喊:“郑晟,我知道是你,不要杀我弟弟,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 郑晟举起右手,追杀停止了,挑夫们四散而逃,只有毛大还在锲而不舍的追杀张世策。 被弓箭压制的于家护卫抬起头来,但这里已经没有能让他们发挥的战场。 149.第149章 赔了夫人 山贼的身影把女人和少年淹没,张世策拔刀砍地:“郑晟,我与你不共戴天。” 可惜,所有的愤怒都来源于无能为力。 郑晟下达了命令,毛大不再追击。二十个弓箭手严阵以待,另有四个受伤的人在包扎伤口。余下的人把于凤聪姐弟两团团包围住,等着郑晟过来。 于凤聪眼中只有一个人,她低头看着弟弟的脸色由白转青,跪下来双手扶起弟弟的肩膀,披头散发的尖叫:“你杀了他,你们杀了他。”她刚刚失去父亲,现在又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一双灰旧的布鞋落在他面前,郑晟低声吩咐:“放下他。” “他要死了,”于凤聪的双臂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他就要死了。” 于少泽的嘴唇乌青,身体抽搐,嘴角流淌出白的的泡沫。 郑晟低头看着于少泽被鲜血染红的胳膊,“放下他,要不然他真有可能会因为失血而死。” 于凤聪抬起头,新娘子脸上做了精致的装扮,在原本英气逼人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妩媚。 这才像个女人,郑晟的呼吸不自觉的加重了几下,好在身边无人发现他的异常。 “你们能救活他?” “你忘了我是什么人。”郑晟努努嘴。一个猎户上来弯腰撕开于少泽伤口附近的衣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点黑色的药水涂抹在伤口上。他是袁州鼎鼎有名的神医,“大小姐,放心吧,我不会要了你弟弟的命。” 于凤聪心思稍定,又恢复了雌豹子的本色,眼神如刀子般剜向郑晟:“郑郎中,……,我一直这么叫你。我思前想后,于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何三番两次对我动手。去年在山里伏击了我的货队,今天在我嫁人的日子打劫,你真是我命中的魔星么?” “也许真是,”郑晟忽然笑了,“但你是我命中的福星。”他不再看脚下两人,抬头向毛大那边招呼:“撤!” 此地非费久留之地,两个猎户从两边架住于少泽的胳膊,要把他往山林里带。于凤聪跟着站起来:“郑晟,你到底要怎么样。” “跟我走吧。”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放了我弟弟。” “我想要千户大人的夫人啊!”郑晟转过身去,声调变冷。即使是面对喜欢的女人,他也绝不会充当烂好人。这里是袁州腹地,多呆片刻危险会加一分。 于凤聪咬住嘴唇,站在原地不动。脑子里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喊:“这些人是盗贼,穷极凶恶的盗贼,跟着这些人进山,会有什么下场她难以想象。” 郑晟回头看向张世策的方向。几个官兵和十几个于家的护卫站在四五百步开外,在弓箭的威慑下,无人靠近的勇气。他朝于凤聪笑了笑,“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嫁错了人。圣教弟子与蒙古人的走狗注定是敌人。跟我进山,我不会伤害你,但也别想着我会这样放了你。” 猎户们不再耽误,架起于少泽往西边的山道中走去,他们要尽快回到罗霄山里去。回去的道路需要穿过好几座土寨子据守的山路,来到时候可以掩人耳目,在这里弄出这么大动静后,回去时别想太平了。 于凤聪无可奈何的跟上去,身陷狼窝,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她走了几步,弯腰用力撕开碍事的裙摆。“兹”的一声响,她站直后可以尽可能的迈开大步走路。 郑晟看着她的动作,忍住笑意,真是随便一个动作都能吸引人的女人。 毛大留下来断后,直到扭头见同伴们完全消失在莽莽群山中,他才不屑的朝张世策的方向打了个响指,领着部下呼啸而去。 茂密的丛林是山民的主场,猎户们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中穿梭,就像是鱼儿在大海中游动。但是回去的路上多了两个累赘,速度降低了许多。于少泽直到夜幕时分才清醒过来,让于凤聪松了口气。 张世策现在一定在疯狂的召集各家土寨子的乡兵围追堵截,为了早日回到罗霄山里,他们夜晚没有宿营。 老练的向导在漆黑的山林里行走,根本不需要火把照明,他们凭直觉寻找道路,脚下从来不会枯枝乱石绊倒。郑晟可以勉强跟上脚步,于凤聪就惨不忍睹了。她的绣花布鞋在山路中掉了好几次,最后不得不从身上撕下一段绸缎把鞋子死死的绑在脚上。 粗鲁的猎户在她眼里肮脏无比,郑晟也好不了多少,为了不让那些人抓住她的胳膊,她默默的咬牙跟住队伍。黑夜的丛林中只听见一群人的喘息声,郑晟跟在于凤聪的身后,感觉到这个女人在咬着牙关坚持。 天放明后,队伍停下来进食休息。 于少泽的身体已从麻痹中恢复过来,但胳膊上的箭伤还很严重。郑晟给他换了包扎的布条,伤口仍然向外渗血。于少泽一点也不慌,只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这些人。郑晟给他包扎伤口时,他张开嘴唇想问什么,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一个会给俘虏换药的盗贼头目不会做太过于伤天害理的事情,少年人有与他姐姐一样敏锐的心思。传闻中的杀人魔王坐山虎绝不会给他包扎伤口,他更可能做的是挥刀割下他的头颅。 毛三思负责给猎户们分配食物,于凤聪姐弟两得到同样的干粮和肉块。辛苦了一夜的斥候和向导得不到休息,他们要出去探路。三十几个人藏在阴暗的密林里咬着坚硬的干粮。 郑晟坐在离于凤聪不远的地方,部下都躲的远远的。 走了一夜的路,于凤聪身心俱疲,眼里的血丝比身上的嫁衣还要红,“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要兵器,我们可以卖给你,抓住我们没什么好处。” “只是想带你们去山里看看,顺便让张世策急着率兵进山。”郑晟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别忘了,你们温汤于家有人跟我们有盟约。” “什么盟约,那种事情你也会相信?”于凤聪嗤之以鼻,“你要对付张世策,却对我一个小女子动手。弥勒教越来越不成气候了,赶不上彭祖师在的时候光明磊落。” “不要激我,那没用,”郑晟暗自好笑,“我从来没把自己当做英雄,也没有当英雄的念想。不过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你的两个叔叔不可靠,如果再加上你呢?” “你什么意思?” 郑晟笑的很无耻:“我缺一个压寨夫人,如果你嫁给我,能不能让我圣教与温汤于家的关系更加可靠点?” 于凤聪脸色涨红:“你不要脸。” “是啊,我是够不要脸,但是大小姐,嫁给我你绝对不会后悔。”郑晟浅浅的笑。 在这潜逃的空暇中,他向喜欢的女人说出自己的心思。来到大元朝之前,他就是这个性格,想要什么,自己比便要去争取,天上不会掉馅饼。谋事有人,成事在天。不是什么都敢去争取的人,又怎敢走上造反这条道路。 “我是认真的,大小姐,第一次走进温汤镇,我就被你吸引。我知道你是哪种人。你绝不是那种心甘情愿躲在后宅生儿育女,与姬妾争风吃醋的女人。” 郑晟盯着于凤聪的眼睛,他的目光是如此真诚,让于凤聪有片刻的慌乱。 “如果你想养一堆孩子,等着人老珠黄时与年轻的女人争取男人的宠爱,……如果你想要那种美满,你可以当我说了个笑话。过一段时间,我会放你们姐弟两离开,如果张世策活着,你可以回到他身边,如果死了,我只能说很抱歉。但是,如果你像体验冒险的人生,没有比眼前这个男人更合适你,做我的压寨夫人,我可以确保你一辈子都不会觉得无聊。” 说完后,他自己都笑起来,真是一段拙劣的表白,但足以让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了些。 他双手合腕在胸前,用虔诚声调陈述:“人生而不为奴,我们南人绝不是第四等人。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把蒙古人从皇帝的宝座山踹下去,这样的人生又怎么会无聊。” 于凤聪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这样的人生,当然比升官发财有意思的多。她眼中绽放出一瞬间的神彩,但很快暗淡下去:“你随时可能死去。” “每个人都一样,死亡或许很远,或许就在下一步,但那改变不了什么。” 不远处传来鸟鸣声,那表示有人来了。郑晟恢复冷漠的模样,朝于凤聪打了个手势:“别发出声音,我不会为难你们,我虽然无耻,还不到会强迫让你嫁给我的程度。” 山贼们没有来为难女人,只是有四个人把于少泽保护起来,或者说是挟持住。所有人都看出于凤聪很担心她的弟弟,只把关注的重点放在少年身上。 山脚下的道路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听上去有十几个人在慌慌张张的奔跑。 郑晟都在一片草丛中往外偷看,那些人手里提着长枪,应该是巡逻的乡兵。张世策的动作真够快的,山里的盗贼该出动了吧。 谁说圣教与坐山虎一定是对手,当有利可图时,两只自私的老虎偶尔也可以联手。 150.第150章 女人 一个人从幸福的巅峰突然痛苦的深渊,会做出什么?尤其是一个手握兵权的汉军千户。 所以,这时候别再劝什么冷静和理性,所有知道了新娘子被劫持的人老老实实听张世策的命令。 信使飞马奔向各家土围子,传达的都是死命令。如果让盗贼从那条山路逃走了,千户大人一定要杀的人头滚滚。 武功山周边的土围子星罗密布,有实力派出乡兵巡逻的只有三四十家。正是春耕季节,各村寨的青壮都放下了手里的活,手持长枪走在山岭间。所有入山的道路都被封死,一只飞鸟也逃不过守卫的眼睛。 郑晟站在半山腰看着巡逻的乡兵消失在拐角处,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为了让张世策更疯狂点,他必须要再加一点小小的刺激。任何对敌人的怜悯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翠竹坪。 松林下的映山红开了,如血般鲜艳。 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年轻人领着四五个随从走向层层叠叠的山岭。张宽仁很久没在人前出现了,张家的千里驹是这一年来是翠竹坪最没存在感的人。 大鹰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上面覆盖了一层白布。竹篮子里装了肉、鸡和鱼三种祭祀用品和一个褐色的酒坛。 再往后是一个纤弱的少女,头发扎在脑后,眉眼极淡,如雾气朦胧中的远山。她的也穿着白色的衣衫,腰里扎着一根白色的布带,一身孝服尽显俏丽。 翻过一个长满荒草的山坡,张宽仁回头:“月儿,走到累么?” “不累。”少女很温顺,声音很轻柔。 张宽仁抬头看远方,眉宇间藏着无尽的心思,“五年了,每年我都会来,这条路很不好走,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了。” 张月儿捋了捋耳边的乱发,“少爷,我能走的动。” “当年你被送到张家湾时,我不到你现在的年龄。那一年,翠竹坪死了许多人,我现在一张面孔也记不起来,”张宽仁收起发呆的神情,寥寂的笑了笑,“但是每次站在坟墓前,我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在说着往事,记不清楚的往事。 六年前,是明尊弟子先在袁州掀起反抗蒙古人的浪潮,可惜教内桀骜不驯的人也在那一场风波中死的干干净净。现在,翠竹坪中都是爹爹的奴仆。那些人根本不明白,明尊弟子真正的精神是什么,是“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张宽仁轻轻吐出胸口浊气,好在翠竹坪还有他。 张月儿的声音如远山中布谷鸟的叫声般悦耳:“我记不清爹娘的模样了。”她眉头轻轻的蹙起表示失望。六年前,她还小。父母死后,她被送往张家湾,成为明教堂主张金刚的养女。 张嗣博借助明教分裂整顿教众,不听号令,坚决要与朝廷为敌的人要么被杀死,要么被驱逐,连那些人的孩童还没有放过。 那场风波之后,翠竹坪不再定期举行朝拜光明佛的仪式。也许再过上十几年,这里的人只知道豪强张家,再也记不起来他们明教教主的身份。张宽仁甚至怀疑那正是父亲的目的。近年来,各地多有教众作乱的传闻,明教不容于朝廷,难免会惹祸上身。 “走吧。”张宽仁继续往墨绿的松树笼罩的深山中走去。父亲是要抹去明教的痕迹么,可是他也没办法如意。 一路上经过了七八座十几户人家的小山坡,他们走了两天,走进两片山湾。山湾当中夹着一片开阔地,两边的山坡上开满了映山红。山湾的尽头是一块馒头般的山坡,表面凹凸不平,长者嫩绿的青草。 张宽仁径直走到馒头般的土包前停下脚步,大鹰放下竹筐,取出肉、鸡、鱼三牲,小鹰取出背了一路的纸钱。 “月儿,磕个头吧,你的父母都葬在这里,他们是被蒙古人杀死的。”张宽仁不能说出埋在这里明尊弟子精准的人数。那时,他还小,父亲认为给这些人收尸已算是讲教内情分。 当时下葬的很匆忙,官兵盯得很紧。他们不敢把死难教众葬在翠竹坪附近,花了不少钱财贿赂小吏,总算是找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地方,能让死难者入土为安。 张月儿屈膝跪在松软的草地上,默默的叩了九个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记不起爹娘的模样,也记不起埋在仇恨。她恨蒙古人,但不是因为爹娘,义父和义母同在张家湾被杀死,那是她心里清晰的恨。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张宽仁从小鹰手里接过纸钱在空中挥洒,铜钱大的纸钱随风翻滚上坡顶。 张月儿跪着直起腰,看灵动跳跃的淡黄色的纸钱,神色有点发呆。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张宽仁打着火石,黄色的火苗从纸堆上升腾起来。 “起来吧。” 他跪在张月儿下跪的地方,干恭恭敬敬的跪下叩了三个头,起身站在一边。大鹰和小鹰等几个随从依次叩头,他们都是张宽仁最信任的人。 “走了四天路,只为了来这里一拜,总有一天我来不了这里,大鹰、小鹰,到那时候,你们要替我来祭拜。” “是,少爷。” 埋在这里的人与张宽仁素昧平生,六年前他还没资历参与那场争斗,但他每年都会来这里。他是替父亲来的,在心底深处,他无法认为这些人的死与父亲没有关系。 他年纪轻轻被父亲推上明尊光明使之位,可前任的光明使就埋在眼前这片草皮下。他不稀罕这个劳什子光明使,但也不会莽撞的追随彭祖师造反,他活在不甘心中,却又无法踏出那一步,这是藏在他淡然外表下的纠结,无人知晓。 祭拜只需片刻,一行人踏上归途。他们路上借宿在小村落里,张宽仁的名号在这里通行无阻。 离清明还有些时日,今年的祭拜提前了一个多月。 张宽仁做出这个决定是逼不得已。从去年秋天起,官兵便在翠竹坪中长期驻扎下来,并接管了部分乡兵。他一直以来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为张世策效力,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他对朝廷不合作的态度。张世策一直在盯着他。 近日张世策回城大婚,他抽空把祭拜的事情给办了。等张世策回来,他便又变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张家少爷。 明尊死难弟子埋葬之地在这一片不算是秘密,因为父亲明令禁止教众前去祭拜,再加上与死难者有关联的人留下来极少,那里才变得如此冷清。如果他的行踪被张世策发现,也许会给张家带来麻烦。不喜父亲的作为是一回事,但他终究是张家人。 离翠竹坪尚有七八里路,张宽仁便发现形势异常。 官兵督促翠竹坪的乡兵守在各个路口,检查每一个经过的陌生人。他这一年深居简出,许多官兵不认得他,好在乡兵都知道他的身份,一路畅通回到坪子里。 几个人刚进大门,侍从前来通告:“少爷,老爷叫你一回来就去找他。” 张宽仁示意大鹰和小鹰两人先去歇息,径直往后院书房而去。 房门虚掩,他站在门口轻咳一声:“爹,我回来了。 “进来。” 张宽仁刚推开房门,里面传出劈头盖脸一声骂:“你去哪了?” “我去……,”张宽仁略作停顿,“我带月儿去看她的父母了。” “你疯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过去了!”老头子挥舞拳头,怒不可遏。他一直是疼爱儿子的,但耐心有时像一张薄纸,一捅便破。 张宽仁不像与父亲争吵:“是的,过去了。” “你去哪里了?”老头子冷笑,仿佛看穿了张宽仁的心思。 “我……” 老头子脸色很紧张,“不许骗我,郑晟劫持了千户大人的迎亲队伍,与你有没有关系。”这是决不能犯的错误。 “什么?”张宽仁震惊。 老头子松了口气,儿子的反应让他心中悬起的大石落地。 “郑晟劫持了送亲队伍?”张宽仁无法想象,这究竟得有多大的胆量。 “新娘子被盗贼带走了,官兵被射杀了三十多人,千户大人快疯了,正在调集各家乡兵围追堵截,绝不能让郑晟把于家小姐带回山里,否则他也没脸在武功山呆下去了。” “啊,”只片刻功夫,张宽仁恢复了从前淡然的模样,“新娘子被劫持走了,带不带进山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句大实话,新娘子被劫持走了好几天,还能如从前一样娶回家么? 老头子盯着他道:“这给你没关系,你要记住对我的承诺,绝不与弥勒教人有来往,要知道,他们触怒了一头发疯的野兽,这是官兵的奇耻大辱,一定要死人。” “是啊,要死人,”张宽仁垂下头:“不是已经死人了么。” “闭嘴,”老头子恶狠狠的训斥,“你回到你的院子里,在这件事没有结果之前,不许出门。” “嗯。” “嗯,你不该带张月儿去那里,”老头子不停的摇头,“月儿的年纪大了,该给她找个夫婿了,女人有了男人就不会胡思乱想。” 151.第151章 最可怕的对手 张宽仁没有在意父亲最后说的话。 两件事都无法改变,现在翠竹坪里不是他说话算数,所以他只能呆在家里;还有,月儿确实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在元朝,女孩很少有过十四岁还没许配人家,十二岁左右嫁人是常见的事。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老爷子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大鹰和小鹰可以及时向他传达坪子里的消息。 事情一步步滑向老爷子预料的方向。次日,有消息传来,在武功山以东巡逻的乡兵发现了山贼的踪迹,他们被山贼袭击,死了五六个人。那些善于在山里狩猎的猎户不是那么好抓捕的,他们是长着獠牙的野兽,随时可能扑上去咬尾随者一口。 张世策不顾年后山里发生的变化,强行派亲兵前往茨坪,企图联合杨祝两家拦截出山的山贼。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外围的追兵虽然能抓住山贼的踪迹,但在深山老林里对猎户们束手无策。但茨坪加入后就不一样了,茨坪封住下坪寨出山的道路,如果杨祝两家愿意帮忙,他们很有可能截住郑晟。 张世策已经不再抱有救回于凤聪的希望,但他的没过门的夫人绝不能被山贼掳走,哪怕只能夺回来一具尸首,他也必须要用尽全力。这是大元朝廷官兵的脸面。 武功山的乡兵聚集后从西北方向南方移动,张世策深知茨坪寨在山贼的威胁下,未必敢帮他,唯有调动大股兵马逼近茨坪,给茨坪寨被欺辱的乡民一点信心。至于有多大可能性,对于一个身负夺妻之恨的人,不要跟他说理智。 春雨连绵季,张嗣山奉命率茨坪寨四百兵丁加入行军队伍,向茨坪方向进军。 张宽仁坐在书桌前,后背靠在椅子上,一卷书卷盖在脸上,他视线的余光从缝隙中看向窗户外。 雾气在蕉叶上缓慢的凝结成水珠,滴落而下。天气很潮湿,到采摘春茶的时节了。往年此时,翠竹坪里到处是贩卖春茶的商贩。今年……?战争开始了。可是每年张家一大半的收入来自山货。 外面已天翻地覆,他哪里还有心情看书。郑晟此次行动之前竟然没有向他透露一点消息,让他惴惴不安。 郑晟劫持了于凤聪做什么?原因显而易见。听说一向冷静的张世策已经连续两个夜晚没有睡觉,夺其所爱方能乱其心志。他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猜茨坪寨那里十有*是个陷阱。去年杜恭就是在那里被诱骗折戟丢掉了性命,今年郑晟用更狠辣的招数让另一个汉军千户失去了理智。 这是郑晟惯用的计策,否则他怎会费尽心机,以身涉险。难道他想抢于凤聪为压寨夫人?张宽仁无声的笑。脸部肌肉的松动让书卷失去平衡,斜滑向他的胸口。 他听说过温汤于家的大小姐,有好事者曾经把他与于家小姐相提并论。于凤聪长相俊美,英气勃勃,但是他不喜欢强势的女人,所以,他认为郑晟也不会在乎这种女人。 “少爷,少爷。”小鹰走到走廊下,正在清除木屐下的淤泥,不敢弄脏了书房的地面。但是看他的模样,分明是有很紧急的事情。 “怎么了?” “张月儿,”小鹰气喘吁吁,“月儿要见你,怎么也拦不住。” 张宽仁拿起书放上桌面,想起父亲前日对自己说过的话,“有什么事?带她进来。” 小鹰停止了扒鞋底的泥巴,转身朝外走去。片刻之后,他领着一个少女走进来。张月儿身穿粗布麻衣,两只手紧攥在身前,低垂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月儿带着哭腔:“少爷,求求你,替我向老爷求求情,我不要嫁人。” “嫁人,”张宽仁走出来,“老太爷把你许配给谁了?” 张月儿来翠竹坪后一直在张家为奴仆,做一些女工杂活。张金宝在时很照顾她,张金宝走后,张宽仁曾对管家提及过张月儿,但他的身份不可能对一个下人太关注。 小鹰嘴快:“张泰然!” 张宽仁知道这个人,是张家护卫中的小头目,也算是后起之秀,老爷子不算亏待月儿。 “怎么,你不愿意吗?” “我不愿意!”张月儿的眼神怯生生的,但声音非常坚定。 张宽仁看女孩的模样,感觉异常棘手,“你是有什么想好的人么,可以告诉我,我去找老爷说。” 月儿的脸上泛出两片红晕:“没有。” 小鹰笑着插嘴:“女人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张月儿咬的嘴唇出血,颤声道:“不,我不要嫁人。” “女人都要嫁人的,老爷给你挑了个不错的夫婿。”张宽仁有点无奈。他不是张金宝,不与月儿沾亲带故,他带回月儿,把她在张家安顿好,便算是已经费了心思。眼下罗霄山的局势非常紧张,张家的乡兵正在走向陷阱,他没有空暇去猜一个女孩的心思。 张月儿滴下两颗泪珠,斩金截铁:“我不要嫁人!” 张宽仁见女孩强行鼓起勇气的模样,想起埋在山里草坡下的尸骨,心中忽的一软,“你既然不想,我跟老爷说一下,先不着急嫁人,你先回去吧。” “少爷真的帮我说么?”月儿将信将疑。 小鹰插嘴:“少爷这么会骗你。” 张月儿屈身福了一福,“多谢少爷。”扭腰款步出门而去。 眼见张月儿走远,张宽仁无奈的摇摇头,很快又把心思收回到罗霄山的局势上。如果茨坪是陷阱,各村寨乡兵冒失进军极可能会损失惨重。这次张世策莽撞的调集兵马,有无数破绽。 首先敌我不明,茨坪寨现在究竟站在哪一边尚不清楚。在张宽仁看来,茨坪寨站在弥勒教的一边比站在官兵这边可能性更大。 再者,敌我实力强弱分明。几千官兵进山剿杀不了山贼,他绝不会以为几十个山寨凑成一两千人马能对付得了凶残的盗贼。 最后,兵书上常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次张世策调兵很急,各家土围子的乡兵自行带了一些粮食,但肯定撑不过十天。如果听张世策的命令贸然进军茨坪寨,得不到补给,到时候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还有,眼下正是春荒季节,张世策调走大批青壮,各家族长只是不敢在气头上反对他,哪里有人心甘情愿陪着他疯。 说到底,被抢走的是别人的媳妇,旁观者不心疼,张宽仁也一样。他甚至乐意见到张世策吃瘪。 想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他决定去找父亲把事情说明白。如果能让翠竹坪的兵马撤回来,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无法心安理得的看着家族中的精锐坠入陷阱。以他对郑晟的了解,弥勒教人绝不会因为对面是翠竹坪的人留情。 辰时,吃完早饭后,张宽仁走向父亲的书房。他们父子二人纵有再多的矛盾,但终究还是父子。 张嗣博正靠在躺椅上眯着眼睛哼小曲,两个丫头分左右而站,轻柔的捏着他的肩膀。见儿子进来,他摆手命侍女退下,脸色阴下来问:“又有何事?” 张宽仁把自己的担心叙述了一遍,他做事素来精细,张嗣博认真的听着,不断点头。如果不是儿子暗中勾结弥勒教人,他怎么会把儿子闲置在家中。 “你言之有理,张千户此番确实是失去了理智,但……”他口气颇是为难,“要想调集张家兵马回来,除非与张千户撕破脸。翠竹坪的兵一撤,其他家的土围子一定跟风,我们与张千户这个仇就结定了,岂不是让我们去年的功夫全费了。” 张宽仁难以理解,“张世策战败了,是跟杜恭一个下场,还怕跟他结仇么?” “可是我们回来了,他手里没兵不敢去茨坪,就不会败了。” 张宽仁沉思片刻:“山里的局势谁也弄不清楚,还有一个理由撤兵,就说有大股山贼从东北方向出山威胁翠竹坪。” “大股山贼?”老头子一拍大腿,“对啊,这边还有个坐山虎,罗霄山里这么一曲大戏,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翠竹坪有点危险。” “但坐山虎与弥勒教矛盾重重,就差撕破脸了,”张宽仁心中忽然冰冷一片。如此此番弥勒教和坐山虎联手,罗霄山周边的土围子和官兵几乎就是送入虎口的羊。两家联手击败张世策后,武功山还有谁敢对山贼无礼,翠竹坪只怕也不得不低头。 “难怪郑晟没有事先向我透露消息,原来他是连翠竹坪也算计进去了。”张宽仁像吃了一颗老鼠屎般难受,他帮了郑晟那么多,没想到郑晟最终算计到翠竹坪头上。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翠竹坪和茨坪是罗霄山最便捷的两个出口,郑晟征服了茨坪,必然要对翠竹坪施加压力,甚至兵戎相见。 张嗣博对郑晟不熟悉,没儿子想的深。 张宽仁不敢再耽误片刻,进言道:“爹,马上要把把坪子里和明月山周边的青壮集合起来,另派人入山查探坐山虎的动静。” 朋友变成对手,才是最可怕的事。 152.第152章 杀我恩人者死 老头子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从儿子的脸上一掠而过,最后穿过敞开的房门,落在远处雾蒙蒙的群山轮廓上。 张家大宅子翠竹坪的西坡,视野极佳。天气好时能看清楚对面山上的山茶花,春日湿气重,今天一股股水汽在山表翻滚,好似里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他用瘦骨嶙峋的右手在怀里掏出一块铁牌,递给张宽仁,“这件事,你去办吧。” 张宽仁躬身伸手接过来。铁牌不知道存在多少年了,表面磨的很是光滑,中心刻着一朵火焰。 “拿着这面牌子,你可以调动坪子里所有的乡兵,”老头子躺下去,面朝屋顶方向,仿佛卸下一副重担,停顿了片刻加上半截话:“事情办完后,在还给我。” “好的,爹。”张世策凝视着铁牌。他知道这个东西,但这是他首次摸到它。 老头子的余光看见了他的神态:“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它,我死后它就是你的了,你爷爷把它传给我,我迟早会把它留给你。” 张宽仁笑了笑,他对这片铁牌没有兴趣。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明教每月聚众祭祀两次,教内兄弟浑然一体,这片铁牌可以号令教众。以后会怎么样?如果明教继续如此下去,等这铁牌传到他手上时,不过是一片废铁。 “去吧。”老头子闭上眼睛。 等儿子从面前走过,他忽然睁开双眼盯着儿子的背影,那绝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眼神。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要多给他几次历练的机会。但在他成熟之前,必须要有人掌舵。 张宽仁踏着木屐出门,背影老头子视线中消失,“哒哒”声逐渐远去。老头子正待闭目休息,木屐声在门外又返回来。 张宽仁再次出现在门口,手中的铁牌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回来做什么?” “还有一件事,刚才我忘记说了。”张宽仁神态很随意,“我听说爹给张月儿许了人家,昨日月儿来找我,说她不愿意嫁人。” 张嗣博的脸色阴下来,呵斥:“不愿嫁人?哪有女人长大不嫁人的,这个家里我说话还算数。” “我看月儿的情绪很不好,不如先把这件事放下,过段时间再给她挑个合适的夫婿。” “月儿,月儿,叫的好亲热,”老头子话里带着一丝调侃,“难道你看上她了,想纳她为妾?” 张宽仁连连摆手:“爹想多了,我绝没有此意。” 老头子不耐烦的把手一挥:“既然如此不用再说了,现在张家还是我做主。你要做的大事如此紧急,怎么还有心思放在下人的儿女私情上。” “爹……” 老头子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厌烦之色。 张宽仁知道爹这个模样,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多说无益。眼下正要应对罗霄山山贼,最近也办不了喜事,他想先让翠竹坪过了这道关,回过头来再慢慢劝父亲,“那,爹,我先走了。” 张宽仁动作极快。 半个时辰之后,张家护院的家丁飞奔向明月山的各家小村落,召集壮丁来坪子里聚集。下坪寨东西两门同时关闭,不许陌生人进入,坪子里各家店铺纷纷闭门歇业。十几个轻装汉子走山路往罗霄山方向查探,监视盗贼的行动。 三天后,翠竹坪里已经聚集里一千六百多壮丁,其中六百多人是农闲时常常操练的明教精锐。 时值春耕季节,张宽仁不可能把明月山附近所有的青壮都召集来。他的策略是先做好基本防御,一旦发现山贼的动静,再召集更多的人。翠竹坪往罗霄山里还有好几座土围子为前哨,盗贼出山后,他有足够的缓冲时间。 太阳每天如常升起又落下。连着好几天都雾气重重,斥候在深山里游走,没发现一点异常。 三日后,张宽仁等不及了,虽然没有见到坐山虎的人马,他依然命家丁快马加鞭去把叔叔那队人马召回来。 因为,毫无疑问,茨坪一定是陷阱。张世策的夺妻之恨,不能用乡兵的血来洗。 信使飞匆匆离去,随身带了一封张宽仁写给张世策的亲笔信。 他站在寨子门口直到家丁的背影在雾气中消失,站了许久没有动。大鹰和小鹰候在他身后十几步,不敢惊动少爷。 张宽仁在心里苦笑,“我到底站在哪一边?”他在帮助官兵对付郑晟。 他视蒙古人为仇敌,可他不是彭莹玉、周子旺、况天、王中坤、郑晟……,还可以举出无数个名字。他不是弥勒教中那种可以舍弃一切造反的人。 “如果天下的南人都像我一样,只怕世世代代都要为蒙古人的奴仆吧。”他残酷的用诘问剖开自己的内心。这一年来他很闲,思索过无数个夜晚。最终,他确信自己无法做到捧起整个家族扔进造反的漩涡。 他很理性,比郑晟更理性,可是,只有理性绝不可能逆转这个时代。 茂密的丛林里。 郑晟用赤刀割下一块扁平的四四方方的干肉,刀尖插在肉上往前递过去。 于凤聪伸出葱白般的手指摘下肉块接。在家里,她绝不会吃这么肮脏的肉。外面一层黑乎乎的,好像长毛了。她闭上眼睛,把肉块放进嘴里,用力的咀嚼,仿佛那是什么珍奇美味。 “这是最后一块肉,”郑晟盯着自己手里剩下的一小块肉,带着一点留恋,“虽然我们还想再陪张千户转几天,但到了必须揭开谜底的时候了,因为我们的干粮快空了。” 于凤聪闭着眼睛咬肉,仿佛没听见郑晟的话。她不想死,所以必须吃东西,但她绝不会因此接受郑晟的好意。 毫不容易咽下坚硬的肉块,于凤聪翻了个白眼,“他不会上你的当。” 这些日子,雾气很好的隐藏了猎户们的行踪。他们有时候不得不故意显露身影,或者偷袭巡逻的乡兵,一步步把大队人马诱骗向茨坪。于凤聪跟着他们走了四五天,早就看出来郑晟的阴谋。 “如果张世策在乎你,他会没有理智,一定会指挥兵马跟过来,然后我们就……”郑晟伸出手掌忽然做了一个往下盖的动作,嘿嘿的笑了两声,“如果他没跟来,说明丢失了你,没有让他抛下一切。” 他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女人往往希望见到第一个局面。” 于凤聪冷对郑晟的挖苦,“你这种不知礼义廉耻的男人懂什么?” “礼义廉耻?”郑晟摇头,“历史的车轮往前滚,一路碾压着凡人的血,我们就是那扑向车轮以身殉道的人,世间谁有资格嘲笑我们没有礼义廉耻。” 他声音洪亮,带着睥睨天下的威严:“你说的礼义廉耻是小道,我行的是舍生取义的大道。死不足惜,何况是小道。” 不远边,低头玩弄青草的于少泽听的清清楚楚,忍不住抬头看过来,眼中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光彩。 于凤聪的声调软下来:“你们藏在这罗霄山里老老实实当山贼,也许有一线生机,但如果走出山林,把局面的不可收拾,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她比谁看的都清楚。 弥勒教连败两路袁州汉军,主动出山袭击张世策,所谋不小。但当把篓子捅破,当袁州路遮不住,江西行省也遮不住的时候,朝廷起大军来讨伐,郑晟这几千人还能挡得住吗?天下还没乱,出头的椽子先烂。 “多谢你的提醒,”郑晟胡子拉碴的脸咧开,淡淡的说:“只会趋吉避凶,怎能改天换地。” “疯狂的人!”于凤聪绝了再劝郑晟的念头。 她被郑晟所掳,但四天相处下来,竟然慢慢消除了对这些人的敌意,不由得暗自生出警觉,“这不正常,我应该恨他们入骨,这些人果然精通蛊惑人心。” 可是,郑晟虽然粗鲁霸道,怎么看都不像坏人。 “唧……唧唧!”乳白色的雾气传出一长两短的口哨声。 站在于少泽身后汉子取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出相同节奏的口哨声呼应。 片刻之后,毛三思带着两个人从树林里钻出来,身上紧裹的皮毛被雾气打的湿漉漉的,表面凝出一层水珠。他带着粗重的喘息:“香主,下坪送来消息,坐山虎出动了。” “好!”郑晟大喜,“彭山康果然没让我失望。” “还有,”毛三思把后面半截话吐出来:“张世策率一千五百乡兵走向进入茨坪的山道,按照目前的速度,后天午后进入伏击圈。” 于凤聪和于少泽同时抬头看向这边,那些人是为了救他们的命走进陷阱。 郑晟转向于凤聪摊开双手:“没有办法,我们与那些乡兵没有冤仇,要怪,就怪世事无常。” 他抬头看天,眼中带着狠意:“杀死一个汉军千户,击败另一个,如果一切顺利,该打满都拉图亲自上场了。” 张家湾的那一夜,一幕一幕在他眼前闪过,无比清晰,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这个世道的残酷。杀死他恩人的人,都要死。 153.第153章 噩梦醒时 看着郑晟的神情,于凤聪心中发寒,同时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个不懂得伪装的人。” 是的,在她眼里,郑晟确实不会伪装,因为郑晟从未想过骗她。 他说他想娶她,她能感觉到那个粗鲁的人对自己的不同。山贼头子仔细的为一女人割肉,本身就有一种特别的意思。 但于凤聪绝不会因此忘记——那是个山贼,而她出自袁州的豪富之家。 郑晟走了,留下四个猎户看守姐弟两。其实他们不用看管,在这雾气蒙蒙的深山里,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逃走比留下死亡的可能性更大。附近的山民早就走空了,他们不认识路,在这里转上七八天也未必能找到出山的道路。 姐弟两不敢说话,只能用眼神来交流。郑晟的药很好用,于少泽胳膊上的箭伤不流血了。但他这几年一直躁动不安,于凤聪看在眼里很是担心。 过了没多久,毛大踏着粗重的脚步走过来,粗声粗气的下令:“一刻钟之后出发。” 于凤聪早就适应了,这几天他们一直在山里毫无目的的迁徙。 “去哪?” 于少泽从来没有多嘴过。 “去看一场好戏!”毛大往另一边丛林中转过去,那里驻扎着另一半猎户。 于凤聪压低声音警告弟弟:“不要乱问。” 于少泽点头,但看神态明显是没把姐姐的嘱咐放在心里。 一刻钟后,三十二人的队伍往西南方向走去。这种天气,除了老练的向导,谁也不知道前途为何地。 与此同时,罗霄山里的盗贼几乎倾巢出动。 下坪的义军向东南方向行军,堂而皇之的越过茨坪寨的外围。笔架山的盗贼往东北进军,道路的尽头是翠竹坪寨。 郑晟言之有信,开春以来下坪的山贼从来没有欺辱过乡民。但突然见到这么多义军出动,连续两天没有乡民敢出茨坪寨耕种。 按照郑晟视线安排,刺槐的人马和圣教少年军留守下坪。山贼出动,老巢是根本。罗霄山里敌我难辨,刺槐得知郑晟不留下心腹守寨,而是把所有身家都托付给她,心里也微微起了变化。 三家山贼共出动一千两百人,圣教义军出动一千人,大军越过茨坪后,走向出山的道路。这是郑晟目前能用上的所有力量。 三天后,他们封锁了出山的道路,在东华山埋伏,同时迎来了出山已经超过半个月的香主。 这是几家山贼联盟后首次出征,不是打草谷,也没有明确的好处,但王文才、李燕子和黄子希谁也没表示出不愿意。 事情的来由他们都清楚,山贼们都把这次来袭的对手当做软柿子。如果是训练有素的官兵,他们也许会犯怵,但面对乡兵,他们心里有优势。 猎户在山里是最好的斥候,藏砸在林里紧密关注了乡兵的动向。 他们每天带着嘲笑的心思看着一千多乡兵乱哄哄的往山里走,连基本的行军队列都没有。 夜晚。 不远处的山顶上有十几双眼睛盯着几里路外山坡山闪烁的火把。 从立营选地来看,张世策是行军打仗的好手。一堆乌合之众在他安排下,在险要之地立下营寨,周边暗哨林立。好几次斥候想贴近兵营,都被乡兵发现,引发了几场黑暗中的追逐战。 中军大帐,一个中年汉子硬着头皮对张世策冰冷的目光。 “大人,我要撤兵了。” “你听你兄长的话,不听我的命令,不怕我现在就下令斩了你。” “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因为翠竹坪有危险。” 离大婚之日时隔七天,张世策面容憔悴。他阴森的笑,“你们都在背后嘲笑过我吧?” “没有,绝对没有。” “我知道,你们都不想进山攻打弥勒教人,不敢忤逆我,只是怕我一怒之下斩下了哪颗人头。”张世策扬起手指的书信,“所以,你们一个也不如张宽仁,他还是敢向我开口的。” 张嗣山低着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撤兵吧,明天就撤兵!”张世策把书信伸向豆大的油灯,火焰腾起,慢慢把纸片化作一卷灰烬。说出这句话,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 张嗣山惊喜:“大人同意了?” “我就当她已经死了,”张世策抽出腰刀,油灯的火焰把刀面涂成淡黄色,他手腕抖动,刀锋风驰电掣而下,断下案桌的一角,“此生不杀郑晟,誓不为人。” 他先做了一个美梦,紧接着做了一场噩梦,现在终于醒过来了,发现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帐中气息诡异,张嗣山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留:“那属下告退了。” “走吧。” 私自调集乡兵进山,已经犯了满都拉图的军令。张世策独自坐在帐中,尚不知撤兵后等着自己的是何等命运。 张宽仁在书信里分析的没错,结合这几日山贼的举动,郑晟正在一步步把他诱向深山。其实他不是一点没发现,只是被执念占据了头脑。 帐篷顶上传来淅淅沥沥的响声,这几天一直有雨相,在他做出决定这一刻,雨水终于降落下来,难道是天意。 他屈膝跪下下,把腰刀的尖插入泥土里,默默的留下两行泪:“于凤聪,我就当你死了,这辈子别再让我见到你。” 于凤聪死了,是最好的结果。 官兵在深夜中冒雨巡逻,责令乡民不得喧哗,不得私自议论撤兵,他们都是张世策从袁州城带出来的亲信。 深夜中,各家乡兵的头目被从睡梦中叫醒,召集进中军大帐,张世策下达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命令:“天明之后,撤军。” 茨坪人的立场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派人出来迎接,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夜之间,张世策像是变了一个人,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前方是陷阱,山贼很可能藏在暗处偷窥我们,我们要小心翼翼,做出继续前进的姿态,突然快速掉头,从来时的道路撤回,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各家乡兵头目不以为然,但还是很乖巧的听千户大人的命令。能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明日辰时,先做出向北进军的姿态,听我号令后立刻后队变前队撤退,”张世策的目光在七八个头目中转了一圈:“张嗣山,你率部断后。” 154.第154章 身不由己的厮杀 山民们早早从睡梦中醒来,三五成群,老练的头目提着鞭子四处巡视,不许人随意走动喧哗,以免暴露踪迹。 郑晟已经回到队伍中了,于凤聪姐弟两被交给交给张金宝的关押。他现在要集中注意力对付将要到来的张世策,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准的推算,按照前官兵几日的行进速度,将在正午之后走入战场。 雾天,每天只有天明和天暗,肉眼无法分辨出太阳的位置。郑晟面前的石头上放了一个沙漏,碎沙流淌如一条细线。 深山中斥候来回奔走不停,每隔半个时辰会有人回来传递消息。张金宝和周才德联袂管理军务,他们都不是郑晟心中合适的领军人选,唯一让他满意的也许只有稳重和听话。 细沙渐渐覆盖了陶瓷碗的底部,随着时间的流淌在不停的堆高。 斥候踏着草鞋在山里飞奔,外人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避开荆棘和树桩。 他们外面的衣服被雾气打湿,贴身的衣服被汗水浸透,扶着门框喘粗气,“堂主,堂主,官兵逃走了。” 张金宝和周才德都身穿劲装,等待出兵的那一刻,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镇住了,“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今日清晨,官兵刚开始正常,做出进山的态势,但随即变换行进方向,往山外退去,飞一般逃走。” 张金宝与周才德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赶快去禀告香主。” 郑晟在无聊的守着沙漏,等待的时间就是如此煎熬,哪怕是在等候胜利。他已经想好了,击败张世策后,对官兵不能留情,但对被胁迫来乡兵要网开一面。他的对手是蒙古人,还有蒙古人的走狗,乡民是可以争取的朋友,就像茨坪寨的乡民。他们可以成为朋友。 “香主,”两个堂主莽撞的想冲过来,被毛三思带护卫挡在左侧的两棵大树间。 “香主,官兵逃走了。”张金宝胆子大,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令人震惊的消息,没等郑晟的吩咐,毛三思自动让开道路。两人走到郑晟面前,刚才回来的斥候跟在两人身后。 “官兵逃走了?”郑晟脸色瞬间变得很不好看。斥候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只是在不停的点头。 “那就去追,张世策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黄泉河,总要留下点什么。”郑晟狠狠的用拳头锤击在平滑的石头上,“所有人都出动,去追。” 张金宝和周才德逃一般离去,香主发怒时很吓人。 “去追,所有人都出动,一定要截下来点什么。” 山兵涌出密林,冲向出山的道路,他们行军的队列比进山的官兵更乱。你不能对没有打过仗的人要求太多,他们骨子里充满的野性,完全不知道纪律为何物。 郑晟收起沙漏,他忽然发现随着自己地位变高变得易怒。人都有心情不顺的时候,他是凡人,不是圣人。 毛三思牵着战马候在路口,等着香主出来。 山兵从上午追击到夜晚,没看见官兵的旗帜。脚下快的斥候不停的送回消息,乡兵丢下辎重,一门心思想逃回最近的山寨。 第一个夜晚,双方彻夜不停的奔跑。次日午后,首先有人撑不住了,张金宝等人终于见到了官兵的踪迹。对面的山岗上竖着两面旗帜,都是“张”字。 前军的李燕子率部停下来,等大军聚齐再商议进攻。张金宝到山岗前,一眼便能看出来,那是翠竹坪的人马。他是翠竹坪出来的人,知道香主与张宽仁关系密切,先命兵马做出攻击的准备,自己亲自快马加鞭回头面见郑晟禀告情况。 他骑术精良,催马在狭窄的山道中飞奔,一个时辰后见到象征帅位的烈火大旗。 护卫领他到郑晟的马前,张金宝下马拱手,神情略带为难,“香主,官兵已撤,前路拦住去路的是翠竹坪的人马。” “确定么?” “确定无疑,我在翠竹坪里过了十几年,与那里的人都很熟悉。翠竹坪乡兵出山,不是少爷领兵,就是光明使张嗣山领军,为官兵断后的那人正是张嗣山。” “你特意回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么?”郑晟脸色不善,“难道我说的不够清楚,一定要让张世策留下来点什么,莫说是张嗣山,就是张宽仁亲自率军拦住我的道路,也照攻不误。” 张金宝反应过来,“啊,……,末将明白了。” “张金宝,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圣教的香主,与明教再无半点关系。”郑晟的话中警告的意味很浓。 “末将明白。” 一来一回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张金宝回到山岗下时,天色渐黑。他没再浪费片刻时间,立刻召集诸位头领传达香主的命令:“攻岗。”李燕子和黄子希攻左右两路,他亲自上阵突击中路。他要用实际行动向香主证明他与翠竹坪已再无瓜葛。无论他是怎么来到这里,如郑晟所说,他现在只是圣教的香主。 左右两翼的山贼以粗木打制的盾牌为屏障试探性攻击。张金宝赤膊,一上阵便指挥部下猛攻,毛大领弓箭手为其后援。 张金宝头上扎了一片红巾,****的胳膊肌肉虬结,身为主官亲临两军短兵交接出,一上阵便引起了守军的注意:“是他,那是张金宝。” 张嗣山也认得他,知道他曾经是张宽仁的亲信。“妈的,那小子果然与弥勒教有来往。”他默默的在心里骂了一句,忽然燃起了一点希望,不知弥勒教人是否因为这个手下留情。 “啊!”一声惨叫。一支羽箭射中了站在大石高处的旗手,长箭穿胸而过,击碎了他的幻想。 毛大举着牛角弓,耀武扬威,“杀啊!” 亲兵簇拥提着长刀的张金宝冲上来。这里是战场,容不下一点幻想。张嗣山看着在两边山林中不断延伸的烈火战旗,心中泛出一丝绝望:“张世策,你这个狗娘养的,少爷好心劝你退兵,你竟然留下我翠竹坪的人做肉盾。 双方先用羽箭对射,但中路义军非常勇猛,不顾性命冲上去。 张金宝如野兽般嘶吼,长刀砍向对手的胸膛。汗水顺着脸颊流下,迷糊了他的双眼,他用力挥刀,舍命突击。对面的人,似曾相识。也许,他们曾经来过他在翠竹坪的店里买东西。 在这个已经来到的乱世中,如他这样的小人物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选择站在不同的战旗下,为各自主人的*冲杀。 躺在血泊中的人含糊不清的呼喊,“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旧的明教与新的圣教,他们相似,却彼此残杀。 一个多时辰后,北方的山道中出现一面战旗,也绣着烈火,但这里所有的旗帜都要大。 郑晟催马走在大旗之后,冷静的凝视两里路外的战场。山岗上,张宽仁的族人不但倒在血泊中。他心如坚石,翠竹坪注定是圣教之敌,这与张宽仁无关。自他了解了明教的那段过去,便知道此战无法避免。还有那个张家的千里驹,他早就看透了最亲密的朋友,不敢舍弃一切走进山里的人,都不是坚定的造反者。 阴天,天黑的很快,圣教军举着火把完成了两翼包抄,断后的守军大势已去。 郑晟静静的注视战场,过了许久后终于下令:“传令,投降者免死。” 毛三思举着令旗狂奔而出,一路高呼:“香主有令,投降免死。” 呼喊声惊醒了一些人,张嗣山挥刀格开张金宝,跳出圈子,退后一步。他亲眼目睹张金宝杀死了三个族人,心中的愤怒无可复加,亲自冲杀上前只为取张金宝的性命,但未能如愿。 眼见族人从山岗各险要处溃退,从两翼包抄的对手快要封锁住退路,他把心一横,转身跳入茫茫黑暗中:“撤兵,撤兵。”他边逃走,边使劲吹出撤退的口哨声。他们在这里挡住了弥勒教军半天,算是能给张世策一个交代,但回去后,不知该怎么向族兄和张宽仁交代。 眼见山岗上渐渐被火把占据,郑晟冷静的下达了第二个命令:“留黄子希和张金宝军打扫战场,看守俘虏,其余兵马今夜不做停留,继续追击张世策。”仅仅翠竹坪的人,无法填满他的胃口。部众一个夜晚没有歇息了,但张世策的人同样如此。这是一场彼此比谁更能煎熬的追逐战。 火把冲天,张金宝浑身几乎脱力,看部下不断从黑暗中押出来俘虏,真的能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毛三思领着两个侍从举着令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香主有令,命张堂主现在去见他。” 张金宝把手中沾满血的长刀扔在地上,心里忽然没来由生出一丝歉疚,是对张宽仁的。 毛三思见他似乎没听清楚,大声吼道:“张堂主,香主召见。” “遵命!” 两刻钟后,张金宝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郑晟的身前。天空阴沉沉的,郑晟正坐在草地上,抬头看那一片黑幕,“你今日没有坠圣教堂主的名声,我听说抓了一百多个俘虏,依你见该如何处置?” 155.第155章 以寨换传教 一百三十具尸体,三百名俘虏。 中间出了一点差错,虽然没能如愿杀死张世策,但郑晟对这个结果完全满意。 各家头目和两位堂主率部打扫完战场后,前来郑晟面前复命。张金宝听命一个个甄别俘虏,乡兵的站一边,官兵站一边。张世策带过来的官兵不多,只有是几个人被俘虏,等待他们是最悲惨的命运。 此次虽然大获全胜,但所得的缴获不多,入山的乡兵没带多少粮食,他们使用的兵器与义军一般简陋。 虽然如此,但胜利总是令人愉悦。就像有些传教者在背地里说,圣教在郑香主的领导下不会失败,香主不许人朝拜弥勒佛,不许旁人假说佛言,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弥勒教转世。 寻常百姓们总是喜欢把现实与玄妙的世界联想在一起,郑晟没办法完全禁绝他们脑子里的念头。 圣教尚未到讲尊卑的时候,各家头目三言两语依次上来禀告战果,大树底下其乐融融。 郑晟朝周才德下令:“从俘虏嘴中拷问出他们来自哪个土围子,送信过去让各家拿钱过来赎人。” 张金宝站出来:“翠竹坪的俘虏最多。” “不管是哪个坪子,都要付钱粮领人。十日之后,如果钱粮不到,就永远不要送来了。”郑晟开玩笑,“翠竹坪人多,可以给他们打个折扣。” 义军在山里要活下去,唯有从附近的土寨中得到粮食。无论采用什么手段,互利合作也好,坑蒙拐骗也罢,只要能得到粮食,郑晟不择手段。这是圣教眼下面临的困境,他没有道德洁癖,也没有作恶的嗜好,一切为了生存。 张金宝道:“是。”他因为自己的身份,不敢随便多说一句话。 但是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郑晟看着他吩咐:“你与翠竹坪的人熟络,这件事交给你,与王中坤堂主商量着办,还有,替我传一句话给张宽仁,不要来找我徇私情。” “遵命!” 义军踏上归途,他们没有直接缴获钱财,但按照郑晟的安排,这一仗绝不是白打。 于凤聪和于少泽在众军的簇拥下前行,一路没人敢来为难他们,相反被照顾的很好。张金宝按照香主的吩咐行事。不知道郑晟留着这两个人有何用,他不敢胡乱猜测香主的心思。 烈火大旗惹人注目,郑晟骑马行走在旗前。姐弟一路落后大旗三四十步,抬头正好可以看见郑晟的背影。张世策战败了,他们还要继续在贼窝里呆下去,什么时候能回去全看前面那个人的心思。也许,永远也回不去了。 一天后,大军行走过茨坪寨。昨日郑晟特地命人去传令,不许关闭寨门。茨坪四面大门起开,但见不到一个人影,恍如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空城计。四野无人,乡民们都挤在寨子里,不敢出家门。 郑晟在寨前忽然勒住马,抬头远眺寨头静悄悄的城墙,“早就听说茨坪寨是山里难得的繁荣之地,谁愿意陪我进去喝杯茶。” 几个头目和堂主面面相觑,不知他这又是来那一曲。片刻之后,王文才拱手道:“茨坪虽好,但香主不能以身涉险。”他是真正为郑晟考虑的人。 郑晟也不隐瞒,哈哈一笑,“如果是几天前,我不敢进这个寨子,但今日……杨祝两位员外见到我来,还敢不把藏在家里的美酒端出来迎客吗?” 王文才坚持:“圣教携大胜之余威,料茨坪寨里人不该无礼,但香主无冒险的必要。” “你错了,”郑晟摆手,“非常有必要。” 他回过头看被俘虏的于凤聪姐弟两,指过去:“把他们两个带上,往茨坪寨子里走一趟。李燕子和王文才随我同行。” “遵命!” 号令既出,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军继续绕过寨子继续前行行。毛三思领八个侍卫护送三位头目出大队,往空荡荡的茨坪寨门走去。 郑晟请于凤聪并肩走在前面,一本正经的向身后两人介绍:“这位是温汤于家的大小姐,于家是我们的盟友,日后我们义军的铁甲兵器还要多倚仗她。” 王文才和李燕子不知其意,唯有拱手见礼。 于凤聪还穿着嫁衣,锦缎被刀割开了好几道口子,头上的霞披凤冠早就丢了,但挺直胸脯走路,站在人前并显得狼狈,冷漠的说:“少在这里假惺惺。” “绝不是作假,”郑晟浅笑,“我与你两位叔叔的确有盟约,你是知道的。我没想撕毁盟约,他们也别想。” “至于你,”他做了个歉意的表情,“如果不是你要嫁给张世策,我绝不会为难你。我说过我的心思,但你可以看出来,我绝不是会为一个女人不顾一切的人。” 王文才和李燕子听了这句话都暗自吃了一惊,听口风好像是香主看上了这个女人。毛三思等侍卫早就见怪不怪,一路上香主对这个女人的姿态,哪里像是对俘虏。 于凤聪冷笑:“谁管你怎么想。” “既来之则安之,你放心,我绝不会为难你,好不容易进一趟罗霄山,不见识这里的风土人情太可惜,我只是要请你喝杯茶。”郑晟抬手:“大小姐请。” 他们弃马步行。 藏在城头的守军见到一行十几个人往寨子里而来,不敢擅自做主,匆忙命人一路小跑回去复命。 毛三思担心城头会放冷箭,自己率侍卫先行走向敞开的南门。他们刚走进门洞,迎面宽阔的街道中出现了一群人,杨祝两位员外一路小跑的迎上来。 毛三思高喊:“香主要进寨子。” 不等杨祝两位员外迎接,郑晟等人已经走了进来。毛三思等人握紧腰刀,警惕的关注周围,唯有郑晟神色如常,一个个给两位员外介绍来人。 两位头目是茨坪寨的熟人,说到于凤聪时,两位员外均有片刻的呆滞。十几天来,罗霄山周边快被闹的天翻地覆,他们岂能不知道于凤聪的身份。 侍卫们被郑晟强行留在街道口,一行人往里寨子里走。走到街心处,郑晟说出来意:“有劳两位员外给我挑一个雅致的茶楼。今年商路断绝,才上市春茶没销出去,我只是来请于家大小姐来尝个鲜。” 这一路走来,两侧城墙上、木楼上,无数人隐藏在窗户底下往外看,他的形象被无数人看在眼里。 一个身穿粗布白衣的年轻公子与两位员外谈笑风生,一个身穿撕裂嫁衣的女人眉头紧锁陪在身边。再往后是一个少年、一个文士和一个汉子。这一行人中,唯有李燕子看上去像盗贼。 “新茶?有的,有的!”两位员外忙不迭的答应,不知道郑晟到底是何用意。 郑晟环首四顾,指着路边的一家茶楼:“就这家吧,两位来与我同饮。” 七八个人走进茶楼,上了二层雅间。杨员外跟在后面吩咐茶楼伙计上最好的茶叶。 片刻之后,热气腾腾的茶水端上来,郑晟一口未饮,道:“两位员外,实不相瞒,我此次来茨坪寨惊扰你们,是有事相求。” 两个人同时欠身:“何事?” “你我两家虽然罢兵,但彼此之间隔阂难消,前日我大军出下坪寨,乡间耕种的百姓躲避不敢出。我今日来的目的是想让圣教与茨坪彻底化干戈为玉帛,我们愿意把下坪寨归还给你们。” 两位员外心中咯噔一跳,对视一眼,不敢答应。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我圣教兵马撤出下坪,在下坪南的村落驻扎,只留老弱和家人在寨内。除非有人兴兵来犯,否则我圣教兵马绝不踏进两座寨子。” “归还下坪,我只要一个条件,”郑晟在半空中伸出右手食指,“两位员外许我在茨坪寨内传教。” 水汽从茶杯口腾起,没人喝水,也没人说话。 茨坪寨能拒绝吗?这件事还有商议的余地吗? “两位员外放心,我们不是弥勒教,不拜弥勒,不烧香聚会,我们所做的……,”郑晟弯起眼睛笑,“以后你们会知晓。” 杨员外委婉的说:“我茨坪寨子里的人粗俗,不知道信奉圣教。” “信与不信,百姓可随意,我们绝不强迫。” 屋内的空气紧张的快要令人窒息,两位员外额头冒出一层汗珠。圣教势大,两次击败官兵,汉军千户张世策未过门的夫人被掳来就在眼前,他们这种活在别人刀口下的人能怎么样? 于凤聪忽然伸出芊芊玉手端起茶杯,细细地品尝了一口。春茶淡,入口香甜,随后苦涩,流入胃后会慢慢在舌根处返甘甜。 不过是一场戏,她是这舞台上的道具。 初见郑晟时,觉得他青涩,继而豪爽。现在看来,当初他是主动投向绝境中的弥勒教军,那是勇往直前的豪迈。伏击她迎亲队伍的大胆,借机激怒张世策设伏的阴险,此刻,借势压人的无耻。 这种人,可能会很快灭亡,但绝不会敢于平庸。他说的对,陪在这种人身边,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她在心里微叹,可惜,现在不是乱世。 156.第156章 双雄会 罗霄山的春季战争告一段落,坐山虎率部从东北方向出山,连续攻破两座土围子,突袭到翠竹坪前。见坪子里早有防备,明月山周边的山民早就逃避一空,他不得不下达了退兵的命令。 他出山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捡到便宜,绝不会以笔架山的哀兵再去碰撞翠竹坪这块硬骨头。 茨坪。 郑晟下令把从俘虏中的官兵挑选出来,在茨坪寨外斩首,首级插在木桩上树立在入山的道路两边。这是他对朝廷屠杀弥勒教人的回应,也是给山外土寨的警告。 大军返回下坪,带回了几百乡兵俘虏,也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香主要用下坪换传教权。” 茨坪的乡民将信将疑,圣教人难以理解。但郑晟习惯在一场大胜后推行新策略,无人敢提出反对。胜利能让人产生盲从的错觉,有好处,也有坏处,郑晟目前很需要这种威严。 下坪是个寨子,在郑晟的计划中将成为山货集散地,让乡民回来是为了让这里更繁荣。 山里最缺读过书的人,茨坪寨中有资源。山里的人不羁且富有野性,习惯圣教精神中宣扬的反抗不平,但郑晟知道无法倚靠一群不识字的人争霸天下。 回到寨子里的郑晟是另一只状态,每天把自己锁在院子里,只有堂主以上才有请示面见的机会。 有些人心怀忐忑,但走进寨子才发现根本没人在意他们。于凤聪随郑晟走进下坪后一直处于半自由状态,说是半自由,意思只要不出寨子,她可以走动,见识圣教弟子的生活。 但自她第一天走出门后,很少在外走动。她受不了寨子里人看她的眼光,好奇中带着一点敬畏。寨子很小,风言风语传播的很快,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多嘴,现在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香主看中的女人。 出门时她走在前面,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指着她的脊梁骨说着什么。她见过一个女贼首,风情万种,但看向她的眼神中暗藏敌意。 姐弟俩被安排住在一个屋子里,于少泽每天都出去走动。从前,弥勒教在少年人眼里神秘愚昧,虽有后来改变口号的感召,他到了这里,一定要亲眼见识。所幸,寨子里的一切没有让他失望,他甚至觉得这里与温汤镇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郑晟带他们进下坪,就是让他们见识真正的圣教不是官府宣扬的那般杀戮成成性。 近几日,下坪寨里的事情非常多。王中坤正在与张金宝合作,协同处置山外土寨用钱粮换俘虏。郑晟不管细则,一切交给王中坤处置,他相信一个商号的东家比他更合适与那些人讨价还价。 七天之后,两位堂主什么也没做成,事情又重归郑晟的案头。 各家土围子的价码都已经谈好了,但目前遇见一个困局。张宽仁命人带来口信,一定要见郑晟一面,才会按照价格付钱粮。 翠竹坪的俘虏最多,张家不动,其他几家山寨再着急,也不敢擅自达成交易。张世策退兵后,袁州军达鲁花赤满都拉图只是派人过来抚慰了这位汉军千户,并没有追究他的战败之罪,让各家土寨不敢做这种诋毁上官脸面的事情。翠竹坪不一样,翠竹坪是大寨,此次张嗣山奉命断后,已经给足了张世策的面子。张世策也要为张家着想,如果他禁止翠竹坪赎回族人,从此之后再也无人为他卖命。 如果要等张世策会晤后再实行赎回俘虏的计划,便会超过事先限定的十天时间。郑晟不知道是张宽仁故意如此,还是真的因为时间来不及。他细想了片刻后,决定给张宽仁一份情面,答应了他的要求。 十天后,按照双方的约定,两人在茨坪出山的路边小村相聚。 郑晟带了一百人马。 张宽仁带来了五十名骑兵,大鹰、小鹰随行,张嗣山战败后,他终于得以执掌旧部的机会。 两人时隔大半年再次见面,相互做足了防备,彼此感慨世事无常,心中都暗自唏嘘。 村子里的百姓因为战乱早就逃空了,两队人马先后进入村子里搜索,确定里面没有埋伏后,张宽仁和郑晟才独自走进村子。 郑晟还是一年不变的灰白色破旧的布衫,张宽仁是十年不变的白色长袍。只不过一个人身上肮脏,另一个人身上很干净。 两人在村中心相遇的那一刻,郑晟笑了,张宽仁却没能笑出来。 “张舍,没想到我们会有成为对手的这一天,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了吗?”郑晟后背紧绷,像一只觅食的猫。他知道张宽仁武艺高超,也许远胜过他。他答应来这里是一场冒险,但他如果拒绝了这次机会,也许会永远失去这个朋友。 “我没忘记,但死的都是我的族人。” “我很抱歉,关于这件事,我觉得你要好好找老爷子谈谈,而不是我。” 张宽仁平静的重复:“死的都是我的家人。” “那是一柄刀,被张家人握在手里,至于砍向谁,是老爷子做出的决定,你总不能让我直着脖子不反抗吧。”郑晟收敛笑容。 在占据优势的局面下,他不是个喜欢讲理的人。许多时候,世间的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因为说话的人有不同的标准。 “你知道他们是翠竹坪的人时,至少应该网开一面。” “如果我那么做,就不是我郑晟了。” “不说这些了,”张宽仁叹了口气,“我会付你要的钱粮,你会放回翠竹坪的俘虏,一切不会改变。我来这里是想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郑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做什么?你问我要做什么。当然是把蒙古人从皇帝的宝座上踹下去!” “那你就不该惹来这么大的仇恨,你这么急着把天捅破有什么好处,难道没有在山里蛰伏几年的耐性吗?”张宽仁露出失望的表情,“你很像彭祖师,如烈火般燃烧,但很快会化为灰烬。” “那是你的策略,不是我。你们在翠竹坪蛰伏直到天荒地老,你们这些人,被所谓的审时度势控制了脑子,而我就是要燃烧。” 157.第157章 重逢 “告诉你一个不能再坏的消息,你们的行动让满都拉图坐立不安,他要来了。”张宽仁脸上如古井无波,“你们杀了太多的人,袁州军不敢再隐瞒江西行省,虽然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有大军来围剿,但官府已经有了动作。”他流利的话语突然停下,抬头看向远处起伏的群山的曲线,许久后才说:“我的父亲被官府委任为汉军副千户,朝廷将逐步给翠竹坪兵器钱粮支援,用我们的手来阻挡你们。” 郑晟呆了呆,舔了舔嘴唇,他没有想到满都拉图会这么做,但没有脱离他的预测,无非还是以汉人制汉人那一套。满都拉图没亲自上阵,还是让他有点失望。击败一支蒙古人或者是探马赤军带来的快感,不是打败汉人能比拟的。 “这么说,以后我们就是对手了?” 张宽仁没有避讳:“你应该知道,这是老爷子期盼很久的机会,就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 郑晟不知该说些什么,翠竹坪的人一直是他争取的对象,作为信奉明尊的弟子,应该很容易对圣教产生好感。但现在满都拉图先下手了,官府有资源,而他只有蛊惑人心的思想。老人经历过太多的东西,他们更在乎实际。老人的血是冷的,他们看破世情,没有冲动的勇气。 “你站在我们这一边,是不是?” 张宽仁轻轻摇头,这位圣教的香主怎么不明白,如果能上山,何必要等到今日。他身上有太多的羁绊,说到底,他还是世俗中的人。“我不知道,在翠竹坪和你们之间会选择哪一边。一边是理想,一边是现实。”他双腕合在胸前,“圣火昭昭,世道无常。圣教在罗霄山里刚刚有起色,但尚有笔架山在一侧虎视眈眈,几家山贼心怀各异,你好自为之。” “我坚持要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吧。” 张宽仁沉默着没有否认。 郑晟合腕回礼:“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说明张宽仁已经心系圣教,他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如飞蛾扑火般投入圣教,以亡灵催动乱世的到来。 “我要走了,”张宽仁起身往村外走去,“不要让我在战场见到你,那会让我的心撕裂。” 郑晟看着他的背影道:“如你所愿。” 这句话不知道算不算承诺,他也不想与曾经的好友兵戎相见。 四日后,圣教红巾军与张宽仁完成俘虏交接,他们换到了足够维持半年的粮食,归化了所有的俘虏,除了两个人于凤聪和于少泽姐弟两。张宽仁曾经开出一个高昂的价格来赎人,但被郑晟拒绝。张世策没有给他特别的嘱托,张宽仁决定不掺和这趟浑水。 五月,袁州在给江西行省的公文中如此叙述:“罗霄山中盗贼起,以红布裹头,称红巾贼,崇拜阴魔,侵扰四民,百姓不堪其苦,……”赛罕没敢重提弥勒教,那会让上官想起他过去没擦干净的屁股。不知袁州行省的反应如何,即便是派大军前来围剿,也许好几个月时间来准备。如果上奏朝廷,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就更长了。 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圣教军声名鹊起,外人再说起罗霄山中的盗贼时,从前只知道坐山虎,现在多半都在提红巾贼。 张世策洗净了所有的罪责,满都拉图不但没有惩罚他,反而把袁州汉军全部交到他手里。看他被弥勒教人如此羞辱,反而让满都拉图对他信任有加。 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圣教红巾军不会有什么麻烦,但山里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郑晟亲自主导与杨祝两族商谈归还寨子和传教事宜,圣教聘请了三十多个读书人来教授军中的少年军读书识字。 胖胖的王中坤是下坪寨最繁忙的人,郑晟手里只有这么一个得力的助手,许多事情委以重任。不断有山外的弥勒教信徒进山,见识了圣教的繁荣后,有些人留下了,有些人重新返回。他正在利用过去的弥勒教根基在袁州建立密探网,而且,他想与彭祖师建立联系。弥勒教是一群鱼,袁州是最大的一条。郑晟说过,他们不能把眼光仅放在袁州,甚至江西行省。 闲杂人等进山,郑晟偶尔会去接见,但并不在意。半个月后,王中坤精心准备护送了两拨人进山,惹得他亲自去迎接。山里每天都有新来的人,义军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但能当得起香主和王中坤亲自去迎接的人日后的地位一定非同小可。 一个是汉军百户王进忠的家人,杜恭死后,他以俘虏的身份藏在下坪寨,直到风声过去,王中坤把他两位夫人和三个孩子全部接出来,他终于可以得见天日。王进忠涕泪交加,恨不得抱住郑晟的大腿表示感谢,其实他投靠义军后,早做好了家人活不了的准备,但此刻必须要伪装出情义深厚的模样。郑晟对他颇为优待,当即任命他为张金宝的副手。 另一个人,郑晟没见到他时,一路上嘴巴都在合不拢的笑,惹的侍卫门诧异。他们从未见过香主对谁如此和善,对那个俘虏来的女人,也未曾如此。 余人面色苍白,如惊弓之鸟,身上衣服破旧肮脏,与四处流浪乞讨的乞丐没什么区别,保护他的四个汉子看山去像是在挟持人质。从过茨坪寨起,一路上的人都向余人投向好奇的目光,那让他感觉像一只光着屁股的猴子。 郑晟早早候在茨坪寨后侧,急切的想见到过去的搭档。他来到这个时代交的朋友不多,以他现在的身份,以后很难再想交往可以坦露心迹的朋友。张宽仁原本算一个,现在不好说了。只有余人,他们永远不会有冲突。一个有点怯弱怕死的郎中,能与他有什么冲突? “余人,余人。”郑晟哈哈笑着扑过去。 瞬间,余人身上所有的惊恐都不见了,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口中喃喃道:“郑晟,你可是担心死我了。” “余人,余人,我真怕张世策要杀你泄愤。”郑晟的手掌拍在余人的肩膀,差点没让他半边身子塌下。 “我听说了你抢了张世策的迎亲队伍后,哪里还敢在城里呆,找了个机会就溜出来,”余人有些扭捏,指着身后的几个汉子,“后来被这几位给抓住,我还以为遇见了强人。” 郑晟伸出手指头点向余人,哈哈大笑,“你一定没少带行礼。” 站在后面的两个汉子各提着一个大包袱站出来,躬身行礼道:“余东家刚开始不愿意跟我们走,所以用了点强,请香主赎罪。” 郑晟看那两个包袱的体积,就知道余人一定把明净堂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打包带出来,“你这是逃命还是搬家。”他搂住余人的肩膀,“到了这里,就到家了,你在这里继续开你的明净堂。” 余人像是忽然回过劲来:“你真是弥勒教的人,原来一直骗我。” 郑晟不搭理他,“走,在这里你能见到许多朋友。” 一行人说说笑笑返回下坪,王中坤早就认识余人,但余人不认识他。他是掌控过赌场的人,深知与人打交道的三味,走到下坪时,余人已经把他当做无话不说的朋友。 余人医术高超,比弥勒教那些传教的江湖术士不知要好多少,郑晟当即安排让他重开医铺,并给他安排了一堆弟子。义军需要人才,所以要打破常规,不能再如世俗中那样一个师父只受几个徒弟,一切以学堂为根基。 下坪中有余人的熟人,寨子三天后,他见到了四处游荡的于少泽。少年正站在道边看义军少年军在操练,下巴稀疏的胡须长长了,满脸污垢。 他匆匆前往需找郑晟。 郑晟有事,但已经吩咐火侍卫,只有余人要见他不受任何约束。 “香主,”余人入乡随俗,已经把称呼从东家改为香主。在他心里这没什么区别,他在郑晟面前永远像个伙计。 “我刚才见到于家少爷,”余人面露恻隐之色,“于家对我们两一直不错,要是留着他们没用,就把他们放了吧。” “你来给他们求情?” 余人赫然,“他们已经很可怜了,按你说的,他们也是南人啊。”他心里甚至也很同情张世策。他不在意郑晟宣扬的驱除鞑虏,他记得张千户曾经帮过他,于家也曾帮过他,每个帮过他的人他都记在心里。 “没想到你会为他们求情?”郑晟摇着头笑,“我本来就要放他们走。” “啊,那最好不过。”余人见郑晟没有责怪他,暗中松了口气。 “一个多月了,是该让他们离开的时候了。”郑晟五指松开。他要那个女人,更要于家的兵器,放手是为了更紧的抓住。 一个月来,于凤聪和于少泽是彻底的旁观者,得他的吩咐,圣教中的一切都不对两人隐瞒。他们见识了红巾军香主和堂主与教众吃同样的食物,也见识了三个义军因为殴打了茨坪寨的乡民被押送到茨坪寨前斩首示众。 姐弟两的所见所闻似乎都在讲述:“这不是一支盗匪。”可于凤聪在心里想,这与她有什么关系,难道郑晟因为这些期盼她能心甘情愿嫁给他么。 158.第158章 年轻人的想法 于凤聪与于少泽被带进入郑晟居住的院子,那是下坪最宽敞的院子,所以说圣教红巾军中并非不存在身份尊卑。 眼下,这个院子里住了四个人,除了郑晟外,郑晟的义子周顺、秦管家和秦十一祖孙两。秦管家的地位水涨船高,精神头恢复了许多,又能生龙活虎的管账目了。看来是权力能让人年轻。 张金宝在前领路,从门口到内院戒备森严。近日已经有一批胆大的乡民进入下坪寨,加入王中坤组建的商号,以参股的方式加入经营。以后来寨子的人会更多,少不了会有官府的探藏在其中,近日毛三思与几位堂主商议,升级了这里的防备。 进进出出的人神色匆匆,偶尔有人往于凤聪脸上看起的看一眼,山里很少能见到这么美貌的女人。 今天一出门于凤聪就有预感,决定她命运的时刻马上到了,她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一个女人内心再强大,又怎么可能真的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像她听过几个侍卫在背后议论过:“香主什么都好,就是太仁慈,想要一个女人哪有那么麻烦,直接娶回家生了娃,就算是贞洁烈女,以后还不是服服帖帖。” 山里缺女人,这是的常见的事情,有人在出嫁的途中被人抢走,跟着强人生娃过完一生。于凤聪以前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的女人,被掳进山这一个月,她认清了自己的脆弱。但是,她绝不会像那些逆来顺受的女人一样,绝不。想到这里,她摸了摸藏在胳膊上的匕首。 于凤聪是带着这样一种气势走进客厅,进门后立刻呆住了。 屋子正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包袱,郑晟正在与王中坤说着什么,语速很快。一个文弱的年轻人站在一边,有点不好意思朝她打招呼,嘴唇张合吐出了含糊不清的称呼,估计除了他自己没人听清楚。 她认识那个人,余人!给她父亲开过药的余人,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你们来了,”郑晟拱手:“这一个多月来得罪大小姐了。” 于凤聪闭上眼睛不说话,不愿见那份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嘴脸,等待着宣判自己命运的那一刻。 “你们在山里呆的很久了,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已经安排妥当,今日就送你们出山回去,”郑晟指着两个包袱,“山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点礼物,不成敬意。” 于凤聪惊诧的张开一双丹凤眼:“你要放我们走?” “难道你想久留这里,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大小姐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吗?”郑晟笑的有点无耻,话里带有歧义。 “呸。”于凤聪暗啐一声,所有的担心烟消云散。 “我放你们走,”郑晟不再开玩笑,“但别忘了于家与我们的盟约依旧有效,我要兵器盔甲,当然,我会付钱。” 于凤聪明白了,这是放他们走的条件。 “我只需要大小姐一个承诺,至于怎么取货,怎么交易,不用于家费心,我只要你一个承诺。” 于凤聪松开袖子里的短刃,进门前准备好的气势已经不复存在。这个男人轻而易举瓦解了她的防线,心里全被能回家的喜悦占据,“我的承诺没什么用。” “这个……,我只要你能承诺,日后反悔我也认了。“ “我答应!”于凤聪回答的很干脆。为了脱离贼窝,一句承诺算什么。 郑晟抱拳,同样很干脆的下令:“好,王堂主准备了马车送你们出山,一路顺风。” 噩梦般的一个月就这么结束了。于凤聪不怀疑郑晟的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心里已经默认郑晟是个言出必践的人。“走吧,”她装过身,顺手拉了拉身后弟弟的衣袖。令她没想到的是,于少泽竟然没有动。 “走吧。” 于少泽脚下像生了根。 “走吧!”她觉得有点不正常。 于少泽抿了抿嘴,用微弱而坚定的声音问:“我……,可以留下吗?” 屋中人都很吃惊。 真是意外的惊喜,郑晟无法掩饰自己的笑容,“你要留下?” 于少泽两只手合腕在胸前:“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啊。” 弥勒教虽起于贫贱之中,但从来没少过富贵者的身影,如周子旺、王中坤曾经都是富家子弟。于少泽是个少年,少年人血气方刚,有动九天之志,但没见过道路上肮脏和血腥,他们是最不甘于屈服的人。 郑晟合腕在胸口,平等的还烈火礼,“南人不是第四等人。”这句话像是有魔力,屋子里的空气立刻变得肃穆起来。 躲在墙角的余人忽然觉得眼前这些人变得陌生。 “小弟,你怎么了?”于凤聪紧紧拽住弟弟的胳膊,“别痴魔了,快随我回去。” “我早就说过,不在乎于家的那份温汤于家的那份家财,”于少泽认真的看着姐姐,“这些天我想很许多,我要留下来。” “不行!”于凤聪斩金截铁的拒绝,“你中魔了吗?” 郑晟朗声道:“圣教红巾军以驱除鞑虏为宗旨,向天下所有英雄敞开大门。” “阿姐,你回去吧,”于少泽推开于凤聪的手,“我想明白了,有些事情年轻时候做了,才会一辈子不后悔。” “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一辈子,”于凤聪一巴掌打在弟弟的脸上,愤怒和恐惧占据了她的心,“你被妖言蛊惑人心,却从未见过世间丑恶。” 她在污蔑圣教红巾军的口号,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在看着郑晟,但郑晟毫无反应。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样一句话,胸中有血勇之人听了被激出豪情壮志;胸中有沟壑之人,能看见催动时局变化的内在。在郑晟看来,于凤聪的话不算是侮辱,就像一块铜板的两面,只看见一面都是不对的。现在天下还没有大乱的迹象,许多人无法迈出那一步。连张宽仁都不行,何况于凤聪。 他重复于少泽的话:“有些事情做了,一辈子才会不后悔。” “你走不走?”于凤聪看着弟弟被扇红的脸,有点后悔,但情况已容不得她考虑太多。 “阿姐,你让我做一次主吧。”于少泽语气很坚定。他有个强势的阿姐,这十几年都在姐姐的压制下过来的,阿姐为他考虑了一切,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以后你的事我再不管,但今天你必须要跟我回去。”于凤聪露出惨笑,忽然从衣袖中掏出原本以为用不上的匕首,尖锐的锋刃架上自己羊脂玉般脖子,“你不跟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于少泽慌了:“阿姐,你……” “走不走?”于凤聪口气中没有半点可以商议的余地。 “我……,走,我走,好吧,阿姐你把刀放下。” 郑晟不阻止,其他人都在陪着看戏。于少泽急着恳求姐姐,改变了口风。 王中坤朝郑晟使了个眼色,这是个好机会,于凤聪姐弟情深,如果能留下于少泽,她日后绝不敢再反悔卖给义军铁器。但见郑晟若无其事的模样,知道他不愿意火上浇油。他现在怀疑,郑晟真的看中了这个女人。以这个女人性格,如果真成了郑晟的夫人,对圣教义军要么大利,要么大祸。 “你跟着我走,”于凤聪匕首刃不离脖子,转头问郑晟:“香主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郑晟朝王中坤点头,“送两位离开。”在几人出门之后,他意味深长的高喊:“圣教红巾军对所有愿反抗鞑子暴政的人敞开大门。” 于凤聪恨的牙直痒痒,拉扯着于少泽爬上马车。 王中坤把两个包袱扔上去,吩咐部下驾马。他眼看着马车出寨子,还在暗中觉得可惜。 郑晟跟出来,站在他身边目送马车离去,“你是不是觉得可惜。” “有点,于凤聪不会割脖子,她只是在吓唬于少泽。”姜还是老的辣,老练的王中坤一眼便看出端倪,那个女人才不会选择这么没价值的死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句,“少年人的想法会变的,他此刻愿意为造反送命,过几个月也许会老老实实的娶妻生子当富家员外。” “是的,他有可能会忘记今天说的话。”郑晟在沉思。 他们都经历过这种彷徨,守住彷徨的人,才能成为圣教红巾军的骨干。在周家堡时,他与张宽仁的想法一致,不赞同现在造反,直到周子旺在他面前被车裂,那最后一声嘱托,像是在他身上下了魔咒。 人的想法都会变,张世策的想法不知变了没有。不知道于凤聪在贼窝里呆了一个多月,他还愿不愿意把她娶回家。想来是不愿意了,这期间除了张宽仁试探性的问了问,再没有前来找他谈赎回于凤聪姐弟两的事,有人在刻意遗忘他们。 这个女人现在回去带给张世策的只有耻辱吧。世间的爱情,真是很脆弱。郑晟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但,如果张世策真的不在乎,他不是亏大了? 强娶于凤聪,或者放她走。世间的事,怎么做才能不后悔呢。 159.第159章 归来 马车出茨坪寨十几里,道路变得狭窄,车夫停下车:“大小姐,就送你到这里了。” 于凤聪收起匕首,拉着弟弟跳下车。 车夫提醒:“别忘了拿包袱,里面有干粮、钞和兵器。”他从座椅后面抽出一面镶着黄边的三角旗帜,递给于少泽:“前面有我们的暗哨,香主在前面的村落都安排好,一路有人接待,三天后便可以出山。” 于少泽伸手接过来,于凤聪拱手道谢,牵着弟弟的衣袖逃一般离去。 罗霄山是个贼窝,这里有能迷惑人心的魔鬼,见到弟弟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她觉得头顶上天空都灰暗起来。 四天后,姐弟两人走进出山后的第一个村镇。这里有官兵驻防,七八个汉子见到姐弟两个陌生人立刻围上来,一个八字胡的头目用猥琐的眼神不停在于凤聪身上打量:“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从山里逃出来的。”于凤聪厌恶那个人的目光,想避开几人,郑晟留给他们的钞足矣雇佣一辆马车。 小头目邪淫的笑:“小娘皮,山里可没有好人。” 于凤聪冷笑:“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不认识老娘是谁么?” “你是谁,我听说山里有个女贼首叫刺槐,……” 于少泽扶住包袱里的短刀,官兵的污言秽语让他难以忍受。 于凤聪身心俱疲,没有惩戒这些冒犯者的劲头:“我是温汤于家的小姐,你可以去通报张世策了。”山里人不讲道理,山外的世道不比山里干净。 小头目变了颜色:“你真是?” 忽然,东边传来一阵打闹声,三四个官兵正在围打两个挑担子的山民,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叫骂:“贱民,一看就长了一张盗贼的脸。” 那两个山民被打的在地上爬不起来,官兵仍然不肯罢休。忽然有个山民从地上跳起来:“鞑子的走狗,就知道欺负自家人,老子和你拼了。”他抱住正前方官兵的腰,往右侧的墙上冲去。 于凤聪扭过头,见有人拔出了长刀,随后是惨叫声起,血花四溅。 小头目往那边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很快回过神来:“你真是张夫人?”镇子里每天都会发生同样的事,官兵找茬占有经过此地山民的财产,如果有人胆敢反抗,就地格杀。官兵门不留在袁州,来守卫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捞点油水怎么对得起自己。 这里毫无法纪可言,官兵可以随便杀人。于凤聪知道不能露出一点怯意,板着脸道:“你禀告千户大人,我要雇一辆马车回温汤镇。” “你真的是……?” 于凤聪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凌厉的目光逼的小头目闭上嘴巴。 半个时辰后,姐弟两坐上马车踏上归途,八个官兵骑兵随行护送。 小头目一路隔着车厢解释:“眼下正是春荒,袁州周边有许多没了生计着落的流民,达鲁花赤大人特意下令,不许流民进罗霄山,凡是敢靠近山里,格杀勿论。” 小头目之所以派人护送,是因为一路上可能会碰见乞讨的流民,那些以树叶和观音土为食的百姓可不知道对千户夫人尊重,他们饿极了连人都敢吃。而且,把这两人送到温汤镇,顺便可以确定这两人的身份,别年年抓贼,今日被贼带进沟里了。 马车车厢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窗户,可以看见车外景色。 到袁州城南三十里村一带,道边三三两两聚集了满脸菜色的百姓。有汉军骑兵沿着大道巡逻弹压,禁止难民继续西行,鞭打杀人是常事。山里比袁州别处更穷,往年流民从不逃向这个方向,今年红巾军连打了两个胜仗,少数流民把希望寄托在红巾军身上,转向往这边来了。但满都拉图最怕难民和弥勒教军合流,用血腥手段阻止难民进山。 姐弟两都不说话,他们多办时间在镇子里衣食不愁,哪里能见到这幅景象。 于少泽一路少语,见到这幅景象后,用很低微的声音说:“他们都是南人。” 他们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百姓,每年从江南解送往大都乃至塞北的粮食和财富的大船在长江中络绎不绝。蒙古人是在把南人当做牲畜养,能干活的就留着,不能干活且要闹事就杀掉。今年朝廷传旨天下,南人被北人殴打不得还手,激发了更多人的怒火。 于凤聪没有再训斥弟弟,她没有心思。 ………… ………… 于凤聪回来的消息成为袁州有些身份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温汤于家每日照旧炼铁打制兵器,袁州准许翠竹坪张家操练乡兵后,兵器供不应求。于凤聪回温汤镇十天,张世策没有露面,她明白了那位独揽汉军大权千户大人的想法。 处于他的地位,娶妻生子绝不是自己点头同意便可以的,他们的姻亲源自于张世策的执着,也源自于温汤于家的地位。在贼窝逗留了一个多月后,他们的地位不再对等。她可以想象张家人对她的嫌弃,张世策顶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于少泽从进镇子里后,立刻被锁在后院,日夜留人看守。于凤聪在镇子里有这个权力。她此次丢尽脸面归来,两位叔叔一反常态,没有趁势死逼她,让她不至于过于烦恼。 于凤聪没有失望和痛苦,反而有种解脱之感。从礼法上说她是张世策的夫人,被遗弃的夫人。 一切都是郑晟的阴谋,她无比确信这一点,那个男人放开了她,却用一张无形的蛛网把她缠绕。可是,她就是无法在心里痛恨那个男人。他狡诈阴险,他也豪迈坦荡,于凤聪忽然觉得有句话评价郑晟最为合适:“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陪在这样的男人身边,确实这辈子都不会无聊。 从罗霄山出来,听了圣教一个月宣讲的教义,她部分认同了郑晟的观点,乱世真的不远了。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这个漩涡中,袁州各村寨概不能免,她知道官府改编翠竹坪团练的计划。她与官府打过多年的交到,知道满都拉图用了这个策略,表明朝廷很可能暂时不会起大兵来围剿郑晟,最终还是江西行省自己解决。 红巾军藏在深山里,不攻下一两座州府,引不起朝堂上争权夺利诸公的注意。江西行省不会主动把屁股露出来给人看,目前首选一定还是藏着掖着。 160.第160章 钱粮之争 至正七年。 冬天刚过,王中坤把搜集到的各地消息呈上郑晟的案头。浙江海寇方玉珍起兵,点燃了反元的第二把火。 去年击败张世策后,这一年来,郑晟像是听进去张宽仁和于凤聪的忠告,没有命红巾军向山外扩张。 翠竹坪被经营的固若金汤,但张家必须要保持与山民的关系。翠竹坪之所以能成为集镇,不是里面驻扎了多少人马,而是因为那是偌大的罗霄山与外沟通的渠道之一。 官府给了张嗣博一个身份,但别想着满都拉图会拨多少钱粮出来。在大元朝,只有蒙古人向汉民收钱的份,从没有官府恩泽山民的先例。山里的货郎还会来翠竹坪走货,乡兵们知道他们中有红巾军的探子,但只能听之任之。 三月初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又到春茶抽嫩芽的时候。每月逢一是义军会盟议事之日,初一最为重要,没有意外,几家山贼的头目都会来,除了笔架山, 七八个精悍的汉子走进下坪的寨门,他们头上包裹着鲜艳的红巾,腰间束着青色的布带,集镇里的人看过来都向这些人投以羡慕的眼光。 他们不是普通的义军,是被从山民、教徒和盗贼中特别挑选出来的武士。义军*有专门的武士五百人,外哨三百人,中枢一百人。郑晟是名义上的总统领,毛大为副统领、毛三思、王文才的侄子王瑾、刺槐的弟弟黄崇久分别担任百夫长。除了武士外,其余义军训练和劳作并举。 毛三思领中枢一百武士留守下坪寨。 毛大等三百武士则往返于山里与山外之间。这一年来,红巾军一半的收入来自他们。他们利用各地弥勒教徒传递的情报,偷袭袁州乃至湖广为富不仁的豪强。或绑架、或直接偷袭防守薄弱的村落,他们个个是山里顶尖的杀人好手,许多人武艺高强,装备精良。兼有红巾军偶尔会出大队人马接应行事,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能加入红巾军的武士团,武艺高强不是最重要的。 在这一点上,王中坤与郑晟的看法完全一致,首先看忠诚。他们定下了规矩,但又同时回避了一个问题,谁也无法保证王瑾和黄崇久的忠诚。但让他们加入武士,并成为百夫长,就是为了他们的忠诚。 武士们在热闹的集镇边停下脚步,毛大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扔给随从:“你们找个地方喝茶等我。” 随从顺手接过来,招呼同伴往集镇边缘的一个露天的茶铺走去。 山里缺粮,郑晟下令严禁酿酒,也不许购酒,茨坪里只有一座酒楼,下坪里一座也没有。山里最不缺茶,集镇边少不了简易的茶铺。 毛大走进议事厅的大门。近年的战功让他成为义军中最有威严的堂主。他三兄弟都在义军中肩负重任,毛三思是香主的贴身护卫,他们都是郑晟的死忠。 正前方高台上的座椅是空的,郑晟尚未到,两侧的座椅上都已经坐满了,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他的目光一扫而过,落到右侧第二个人时滞了滞,心里一阵不舒服。怎么他也来了? 他迈开大步走到左侧唯一的空椅前坐下,王中坤在他正对面。毛大微闭上眼睛,他不想见到王中坤身边的那个人。 门口传来密集的脚步,所有人都站起来,四个护卫按刀护着郑晟径直走向正前方,另有四个护卫点燃了挂在大厅四周的八盏油灯。 郑晟走到主座前转身,在胸前合腕:“圣火昭昭。” 厅堂中响起雄浑的回应声:“唯光明故。” “坐下吧,”郑晟伸出双手往下按了按,“今天有位特别的客人,时隔一年,彭寨主终于派人来参加我们的例会。” 彭文彬站出来,朝两边人拱手,但见到的全是冷漠的目光。山里用拱手礼的人很少,多半用合腕礼。 郑晟朝门口方向吩咐:“今日月初,照例吧。” 彭文彬退回去,刚才,他留意到至少有两个人对他表现的非常不友好,一个在他的对面,另一个站在郑晟的身边。寨主杀了他们的弟弟。 王中坤率先站出来:“上月从茨坪流出早茶两千八百斤,翠竹坪一千三百斤,下坪一千斤,其余山货……” 都是枯燥的数字,也许只有王文才和刺槐能听明白。现在义军在山里办学堂,不仅教习文字,还教习算术,可山里的孩子笨,没几个人能学会这些东西。 毛大是第二个:“上月劫持了袁州东吴庄吴员外的小儿子,杀了五个护卫,人交给王堂主了,……” 这些事郑晟都了然如胸,此番说出来是给四家山贼的头目听的,他们是会盟的一份子。 冗长的禀告过程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有人听的很认真,有人左耳进右耳出。 郑晟垂目,等所有人都说完,笑脸看向彭文彬:“小寨主突然来下坪,我猜一定有事情。” “我是奉虎王之命来的,”彭文彬站出来加重虎王两字的声音,他留意到郑晟哂然一笑。彭山康曾经是虎王,现在不是了。 “香主会盟诸位当家,虎王也是其中一份子。红巾军如今红红火火,这几个月还记得往笔架山上送钱粮,但就像打发叫花子。虎王在罗霄山里也算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可是从会盟中分到的钱粮比黄当家还少,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他是来要钱粮的。 翠竹坪固若金汤,下坪和茨坪落入红巾军之手,笔架山被困死了。 毛大冷冷的盯着他:“黄当家麾下有人随我出山干过活的,你们什么也不做,凭什么想拿的更多。” 郑晟摆摆摆手,朝彭文彬和善道:“好吧,看在小寨主的面子上,我答应从下个月起,给你们增加一成,行不?” 小寨主的面子什么时候比虎王的名号好使了?彭文彬心里发毛,“太少,香主莫要忘了,当初弥勒教残兵进入山里时,是谁供应了他们半年的粮食养活了他们。” 这个问题不合适郑晟直接回答,王中坤不失时机的插言道:“我知道彭寨主也曾率部出山打过草谷,可是吃了独食。” 提及这一茬,彭文彬愈发都觉得羞愧。如今袁州对罗霄山里的盗贼严防死守。红巾军武士神出鬼没,利用庞大的密探传递消息,从未用过强攻土围子抢掠。 笔架山的人气势汹汹的出山打草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两次引发了朝廷的官兵前来围攻,虽然有所斩获,但见红巾军的生意红红火火,获取钱粮那么容易,很不甘心。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当初我们进山的时候,彭寨主帮过我么,如今笔架山有难处,我们当然不会绝情寡义。”郑晟挥手示意所有人闭嘴,“从下个月起我给你们增加三成。但钱粮不会突然增多,给虎王多了,给其他几位当家自然就少了。各位怎么看?” “三成?”几位堂主都不说话。 彭文彬并不清楚圣教的收入究竟有多少,但从郑晟答应的如此豪爽来看,这点钱粮不过是毛毛雨。 山里的货郎都是圣教弟子,这是郑晟刚开始在山里传教时做出的战略,现在的威力开始显现。圣教正是凭这个垄断了山里对外的生意。 毛大站出来:“我反对。”他觉得郑晟是真的在求他的意见。 王文才轻飘飘的声音紧随而出:“劳者多得,我也反对。” 彭文彬没等郑晟开口,开出自己的价码:“三成不够多,虎王的意思是加倍。” “如果我们不答应呢?” “那……”彭文彬拖长声调。他也不知道族兄会做出何等反应,虎王是他来试探还是来警告? 161.第161章 山无二虎 圣教欣欣向荣,红巾军在袁州乃至江西行省闯下赫赫声威。 彭文彬走了,他此行是来敲山震虎。四家山贼都加入了会盟,茨坪和翠竹坪两条路被封死,笔架山已经成了困在山里的孤寨。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要么从郑晟嘴里抢下一块肥肉,要么战争,彭山康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是,郑晟尚未做好。 他有意示弱,是因为彭文彬来的这么不是时候,让他无法不产生怀疑, 从去年冬天开始,郑晟正在进行圣教红巾军的重组和整编。 红巾军共有五个百人护教武士团,三十个百人队,十五个少年百人队,围绕百夫长的人选,各派进行了明争暗斗。 这不是重点,最令诸位始料未及的是,郑晟提出圣教弟子要清楚自己为何而战,设立教宗,明确指出教宗统领全军。 要求所有的百人队除了配百夫长一人外,尚须有教士官一人,教导诸众,与百夫长地位相当。百人队以上,均设立两级主官,教士官与主官平级。 郑晟不参与争百夫长之位,但所有的教士都出自他与周光的门下。 教士官就是明明白白的监军。传教士在山里威望极高,在山民和原弥勒教中推行毫无问题,但王文才和刺槐对此都有所抵制。此策一旦推广,他们二人不久之后便会被架空。他们面临了新的选择,彻底融入圣教。 圣教弟子郑晟答应给王文才在未来的教宗中留一个位置,但谁也不愿意放弃手里实实在在的兵权,毕竟不是每个人的目光都有那么长远。郑晟这套改制的想法来自后世,红巾军中圣教的背景给予他机会。 如今红巾军内部整编已经完毕,但教士官进驻两大山贼系统进展的并不顺利,两位当家态度不明朗,下面的人壮着胆子阳奉阴违,视教士官为无物。 笔架山和下坪寨很近,下坪又是个开放集镇,义军中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坐山虎。也许,早就有人找过王文才和刺槐了。 三月四日后,阴天,正午。 郑晟提着毛笔,眉头紧锁在粗糙的黄纸上留下了一个墨疙瘩。 王中坤站在对面,“香主猜的很准,最近确实有笔架山的人去找了两位当家,其中内容并不清楚。”他接到郑晟吩咐后,很快探明了消息。能在两大山贼营中安插眼线,他这个堂主的地位不是白来的。 “如果我与笔架山开战,你觉得他们怎么做?”郑晟想把王中坤的想法与自己的判断对照一下。 “王堂主和刺槐会站在圣教一边,如果战事顺利,他们会很卖力。李燕子和黄子希,”王中坤迟疑了片刻,“他们不是圣教弟子,带他们不如不带。” 在战场上,不能确定的敌人比明面的对手更危险。 郑晟抬腕狼毫走动,他的字越写越好,赶不上秀才的水准,但已经可以拿出去见人,“笔架山易守难攻,如果战事不顺利呢?” 王中坤直言不讳:“如果战事可能不顺利,那就不要打。” “可是我始终要解决那只大猫,就像他想解决我一样。” 王中坤手里掌握了最多的情报,熟知笔架山的内幕:“每多等一个月,笔架山都会变得更加虚弱。” 郑晟扔下笔,轻轻点头,“你说的对,但我担心一件事……” 王中坤知道郑晟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认为那基本不可能。 按照计划,从四月份起,红巾军给笔架山的钱粮增加了三成,给会盟四家山贼的钱粮自然会少了些许。 人人眼里都容不下砂子。 三月十一日,议事在吵吵闹闹中结束。 最后郑晟命两位当家和圣教四位领兵的堂主各自表态,是选择与笔架山开战,还是给他们增加钱粮。两位不领兵的堂主王中坤和周光是旁观者。 结果很奇妙,三比三,双方平手。 李燕子、黄子希和刺槐不想开战,或者说他们不想加入红巾军与笔架山之间的战争。这是在郑晟面前的表态,刺槐真像是浑身长了刺,加入了圣教也不知收敛。 最终还是要郑晟来做决定,但他什么也没说。 圣教正在山里各村寨蓬勃发展,按照他为周光制定的计划,每一个村落都将有一个教士官。这些人要来下坪进行培训圣教的教义,再返回村里发动山民。 “我们要一个人人有地种,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住的汉人的国度,我们所有痛苦的根源来自于骑在我们头上的鞑子和他们的走狗。” ………… 周光有一个很接地气的传教队伍,诸如此类的口号在山里脍炙人口。 连茨坪被请来的教书读书人也有好几个选择加入了圣教,在这里,他们得到了尊重,不是被人呼来喝去与娼妓与乞丐地位相当的贱民。 红巾军正在疯狂的成长,时间拖的越久,笔架山的胜算会越小。他们也许不久之后便能吃掉茨坪。 郑晟想了很多,最终轻描淡写的说:“四月份给笔架山增加钱粮,但你们要知道,这点东西喂不饱饿虎。”这句话不久便能传入彭山康的耳朵里。 议事结束,几位堂主和当家出门正要出寨时,毛三思突然匆匆从议事厅里走出来传话:“香主有令,请圣教堂主留下。” 李燕子和黄子希对视一眼,那意思是他们二人可以走了。这感觉很不好,他们在这座寨子里像是外人,在笔架山那边也得不到好处。 李燕子横了黄子希一眼,“我们走吧。” “我……”黄子希忽然迟疑了,瞬间仿佛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想禀告香主。” “有什么事?” 黄子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想通了,要加入圣教。”他合腕在胸口,“我也是南人啊。” 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李燕子鄙夷的瞥了他一眼,抬脚径直往寨外走去。 王文才在后高呼:“燕子。” 李燕子头也不回,他是要脸面的人,不会像狗一样,随便谁扔根骨头,比吠叫的跟过去。黄子希不一样,做坐山虎的狗或者是郑晟的狗,只是一个选择的问题。 王文才看着李燕子的背影神色复杂,他这个朋友是个好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要面子。 五个人紧跟毛三思之后返回议事厅,郑晟坐在主座上像是没动过,看见黄子希进来也没说话。 “香主,我要加入圣教,”黄子希站在大厅合腕,“我要请圣教教士教导部众,我要来听香主和周堂主的教诲。” 习惯于屈从的人一旦在脑子里转过了弯,绝对转变的比任何人都彻底。 “刚才出门后,我想通了,我先前是糊涂了,红巾军是为汉人而战的,坐山虎为贪婪残忍,对南人比蒙古人还凶残,我们要与笔架山开战,杀死坐山虎。” 162.第162章 炙热 “我知道,彭山康找过你们,还有,你们不愿意让教士参与管束你们的部下,但是一切不可逆转。罗霄山里最终会只有一个权威,不是我,也不是你们,更不是坐山虎。”郑晟摆手示意让黄子希退回去,慨声宣告:“是圣教的教宗。 “红巾军是刀,教宗就是执刀的手,我们在四月会给笔架山更多的钱粮,也许五月就与笔架山开战。今天这屋里有七个人,你们谁想去通报消息,尽管去,但请记住你们加入圣教时的誓言,叛教者死。” 郑晟藏起了温情,不要以为他要求着这些人加入圣教。他的威严就是圣教的尊严。迄今为止,圣教对山里的每个人都温情脉脉,让人忘记了遵从和畏惧。 “黄堂主能够识时务,我很高兴。圣教对每一个有驱逐鞑虏之心的人敞开大门,但也会把任何一个叛教之人踢出去。” 黄子希恭谨的弯腰,喃喃道:“多谢香主。” “你马上把部众召集到下坪以西驻扎,我会派出百夫长教习他们操练阵型,你自己先入下坪随周堂主熟悉教义,下坪周边每天都有聚会,教士宣讲教义。” 黄子希心花怒放:“遵命。”红巾军蒸蒸日上,坐山虎大势已去,他早就想加入圣教了,一直在等候机会。今天郑晟遇见难处,其他几家堂主如此不顺从,他仔细想想,当机立断把自己卖出去,现在看来价格还不错。 郑晟话语不停:“明天教士将进驻各部,各部百人队将听调令分别驻守黄洋界等地。王堂主和刺槐今天留在这里就不要走了,好好想想。红巾军不是盗贼,不是我郑晟的私兵,更不是你们的,我们是为天下汉人而战的队伍。如果有一日,我背叛了圣教的宏源,请把我吊死在下坪的寨门口。” 这就是圣教香主的威严,郑晟妥协过,但当他强硬时,无人敢冒犯他的威严。 议事厅中鸦雀无声,郑晟强行推行整编三家盗贼的意志不可改变。红巾军中将以教宗为权威,这能最大限度的集聚力量,也可以避免在未来战事不利时,有些人临阵倒戈。 寂静被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打破,刺槐娇笑着,“香主这是生气了,圣教之王,胸腹中该能撑船。”她以女人的身份,常常以戏谑的话语与郑晟交谈。郑晟虽然谈不上反感,但也说不上喜欢。 “我不是圣教之王,”郑晟的声音低沉,“彭祖师才是。” 议事厅中的人都暗自吃惊,郑晟师承彭祖师世人皆知,但他清除弥勒教的影响,圣教是以弥勒教为根基,实际与弥勒教大为不同。 只有王中坤才明白郑晟的意思。 圣教红巾军在罗霄山蛰伏发展,彭祖师在外也没闲着。彭莹玉逃离袁州后,先在淮西避难,随后云游四方,收精明能干之土为弟子,组建“彭党”,如星星之火般在各地播下了无数反叛的种子。严格意义上,郑晟也属于“彭党”的一支。 圣教在周才德和王中坤的协助下,重组了袁州的弥勒教各地分舵,自然而然与彭莹玉建立了联系。去年两场胜利,让红巾军的名声在民间流传,彭祖师听说了郑晟在罗霄山组织义军残部生存下来,十分欣喜,命人传话回来准备重回袁州。 尊彭祖师还是冷落彭祖师?郑晟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他的举事的时间太短,弥勒教在圣教中根基深厚,与彭祖师产生隔阂只会撕裂圣教。他的决断也让王中坤和周才德都很满意,暗自松了口气。 “哦,”刺槐反应极快,娇笑不止:“彭祖师是王,香主至少也是个宰相的身份,不该生我这种小女子的气。” “我的想法一直很简单,不想在这世道中欺负别人,但也不想被人欺负,坐山虎先前想欺负我,所以我选择加入了圣教,望香主能庇护我。先前想到与坐山虎开战要死许多人,我心中便不忍。落草为寇的人就已经很惨了,难道大家就不能好好在这山里相处,非要杀个死去活来。” “不能,”郑晟断然否决,“我走进罗霄山,组建红巾军,不是为了好好相处,是为了重返袁州,驱走汉土鞑虏。” 刺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原来香主真是这么想的啊。” 郑晟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在上面的一支长箭,双手握在胸前,道:“若非此心,当如此箭。”他双臂猛一用力,长箭咔的一声两端。山里的盗贼,又有谁真的愿意为虚无飘渺的驱逐鞑虏的理想去死呢。他心中暗自失望,连王文才也未必能靠得住。 刺槐忽然收敛了泼辣,有点幽幽的说。:“我是个女人,不想那么复杂,也不说什么大话。香主往哪里冲杀,我一定紧跟在后。” 郑晟抬头,见刺槐的一双亮闪闪的美目毫不避讳与他对视。他第一次把眼前这个女匪首当做一个女人看。二十多岁的女人像个熟透的苹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诱惑的气息。刺槐挺着高耸的胸脯,如一朵娇艳的玫瑰花,她一向胆子大,拒绝自己讨厌的,争取自己喜欢的。 郑晟是个年轻人,繁忙的事务占据他大多数的时间,但他也是个有*的男人。“这个女人难道看上我了?”他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但心底的火慢慢旺起来。 圣教的香主身边没有女人,王中坤多次劝郑晟找几个侍女照顾起居,但均被拒绝。来元朝三年了,他知道找来的侍女意味着什么。而且,他的身份特殊,山里的女人他看不上眼,茨坪寨里的女人又不放心。 郑晟把视线回避开,“你只是在追随我,不是追随圣教的理想。”他竟然在与部下的对视中退缩了。 “是啊,”刺槐的目光如火般炙热,“我是个女人,驱除鞑虏的诱惑力对我没那么大,我追随的只有香主。” “那你就留在下坪,我不会让你的族人被人欺负。” 郑晟起身往台阶下走去,从刺槐的身前走过,他闻到一股幽香,如槐树花上淡雅的香味。他脚下没做丝毫停留,往门外走去,一直走上下坪寨的城墙,登高远眺。 山中雾气蒙蒙。平定了罗霄山内,他才能放心的对外开战。 心中刚刚腾起对女人的*,很快被征服天下的*所代替。也许,只有面对于凤聪,他的心才会跳的厉害,才会在心里泛着向往的想。一年前,他没有强留下那个女人,是因为他绝不想用暴力破坏那种感觉,那种值得回味的感觉。 三月下旬。 王文才和刺槐军被按照百人队拆开驻扎,周光挑选出最能干的教士进驻各部兵马,标志红巾军的融合进入最后阶段。 四月初,红巾军为笔架山提交了一大笔钱粮,但显然那么一点东西满足不了坐山虎的贪欲。笔架山易守难攻,坐山虎在山寨中囤积了大量粮食,郑晟想动手,也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春雨连绵,义军开垦荒地,乡民播下种子。 时隔一年,在山外据守袁州汉军已经习惯了罗霄山的平和,只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去年的仇恨。这一年里,张世策卖力的训练乡兵联军,从未放弃打探一军在山里的动向。过了这么久,他仍然没去接于凤聪,但心里的怒气已经消了。隔了这么久,有一件事终于让他放心了,至少于凤聪没有怀孕,没有让他丢更大的脸。 绵绵细雨下几天,停几天。空中的太阳偶尔从云从的缝隙中露出惨淡的脸来。 一个带着斗笠的汉子匆匆从武功山方向走向下坪。 朝廷禁南人戴斗笠,但罗霄山里不归皇帝管。一路上经历了十几道关口盘查,那汉人袖中藏着一面铁牌,每做展示便得以被放过,竟然是王中坤麾下金子号密探。 到下坪寨外十几里,那人被巡逻的兵丁留住,一同返回寨内。 王中坤接见他后,短谈不及一刻钟,立刻前往拜见郑晟。郑晟今日出门刚刚回到家中,毛三思把他引进去。 王中坤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香主,张宽仁传信来了。” “张宽仁?” 张宽仁执掌翠竹坪半数兵马,一年来多次击败出山侵扰的坐山虎,属张世策眼前的红人。他们注定目前无法齐心协力,郑晟好久没想过张宽仁了,没想到他还敢与自己有来往。 “他想做什么?” “他在信封上请香主亲启。”王中坤把书信呈上。有些人的消息被郑晟列为圣教最关注的事情,这份名单中包括彭莹玉、张宽仁、张世策、满都拉图,……,还有于凤聪。 郑晟接过来,张宽仁的字飘逸隽秀,胜过他百倍。他撕开封口,拿着书信看完后,一言不发。 王中坤眼巴巴的等着他答复,翠竹坪的一点小事,都会可能引发罗霄山剧变。等了半天见郑晟没有说话,他忍不住问:“张宽仁有什么想法。” “没有,只是一点私事。” “私事?”王中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163.第163章 暂忍 有些人心里只能记住某些事,郑晟收起书信,方才想起当年自己从冷彻心扉江水中救出的那个小女孩。 离开翠竹坪时,郑晟曾经嘱托张宽仁好好的照顾月儿,那是救命恩人的女儿。但在山里两年,他从来没想起过。 “王堂主,我要从翠竹坪接个人回来。” “香主尽管吩咐。” “一个小女孩,张世策会派人把她送出来,你派人把他接来下坪,绝对不能出岔子。” “遵命。”王中坤躬身。在此之前,只有接王进忠的家人和余人时,郑晟下过这样的命令。 郑晟想了想,又道:“她受了伤,可能不便走山路,你派几个汉子弄个担架,把她抬回来。”在他的记忆里,月儿还停留在被他抱在怀里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像是突然找到一个亲人,心中雀跃起来,月儿就像是他的亲人。 如果不是张宽仁,他现在该痛恨张老太爷了吧。不过也怪他自己,张金宝入山都已两年,他把月儿一个弱女子孤家寡人丢在翠竹坪,那里面都是圣教的敌人。 “属下马上就去办。”王中坤看见郑晟脸上荡漾出笑容,他从未见过香主露出过如此温情的神态。 山里最能干的密探和武士听命令前往武功山方向行进,张金宝听说了消息后,匆匆赶回,请命亲自去接月儿回来,郑晟准许。 这是红巾军从山外接人摆出的最强大的阵势了。寨子里的人都没有听说过存在一个与香主关系如此亲密的女人,好事者开始在心里猜想,难怪郑晟一直不娶妻子。 七日后,武功山。 张金宝带来了三十人经历了长途跋涉,一半人藏在密不见阳光的树林里。他们在这里等候了一天,再往前是乡兵的势力范围。半年前,义军的巡逻兵与乡兵没少再这里战斗,后来还是郑晟下令让义军不再来这里巡逻,才止住这里的厮杀。 午后的阳光透亮,山里像是被洗了一遍,与前几日的雾气笼罩形成鲜明的对比。 从东边山道上走了一群人十几个人,前后各六七个人护住当中的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落在最后的是一个白衣年轻人,脚下走的很快,但举止从容。 张金宝朝身边的亲兵打了个手势,从山坡上跳下来,拱手恭敬行礼,朗声喊道:“少爷,别来无恙。” 来人停下脚步,白衣年轻人走到前面来:“金宝,是你来了。” 张金宝的注意力立刻放在担架上:“月儿她怎么样了?她的伤严重么?”他像连珠炮般连续发问,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他快步上前趴在担架边,见到月儿那张苍白的脸,如山里百合花,见不到一点血色,“月儿,月儿。”他的心提到嗓子眼,月儿是他大哥的义女,是他从前头领的亲生女。 月儿张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激动,很快又把眼睛闭上。 “她虚弱的很,但已无性命之忧。”张宽仁一脸歉意,“我没能保护好月儿,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是我的过错。” 张金宝没看过那封信,不知道具体经过,心里愤怒,但不好对张宽仁发怒,只能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嘶吼:“是谁,是谁伤了她。” “是她自己,我爹给她许配了人家,没想到她誓死不从,对着脖子割了一刀,如果不是她体弱力小,神仙也救不活了。” 张金宝焦躁的抓着自己的头发,“老爷要给她许配什么样的人物,月儿宁死也不嫁。”如果不是搁着张宽仁的面子,他就要破口大骂了。 “一个年轻人,张世策的部将,看上了月儿,算是个年轻才俊了。” “年轻才俊?”张金宝的脸色变了:“官兵中也有敢称得上才俊的男人,袁州的好汉都在罗霄山里。” 张宽仁无奈的笑了笑。那个人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么,张金宝这这样老实人跟他两年,变得如此唇尖舌利。 “翠竹坪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我把月儿交给你,替我向郑香主表示歉意。”他摆手示意侍卫把担架放下,就要带人往回返。 张金宝心中不悦,再也控制不住,冷言冷语:“少爷,这就是给香主一个交代了么。”他曾经是张宽仁的下人,但圣教弟子不是任何人的下人,不是蒙古人的,也不是汉人的。这就是郑晟教会信徒的思想,人生而平等。 站在路边的小鹰忍不住出言反驳:“月儿宁死不嫁,得罪了老爷,也得罪了张世策。月儿说她这辈子只会嫁给一个人,就是郑香主。你知道张世策有多恨郑香主,他听说了月儿与郑香主关系密切会想出多么恶毒的方式来对她?少爷冒险把月儿偷出来送到这里,回到坪子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张宽仁摆摆手,示意小鹰住嘴,“是我没完成郑香主的嘱托在先。”他看着怒气冲冲的张金宝,有些萧索的说:“金宝,郑香主是英雄,跟着他比在我身边强多了。” 张宽仁对郑晟和他都有过恩情,张金宝不能真的骂出来,一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 “回去吧,张世策正在密谋攻打下坪,也许我们会有在战场相见的一天,到时候不会留情。”张宽仁拱手后转身,大踏步离去。小鹰领着侍从快步跟上去。 等张宽仁等人在拐角处消失,张金宝摆手示意亲兵抬起月儿的担架,踏上归途。 在路上,他一直在回味张宽仁的最后一句话。他曾跟在张宽仁身边,知道他从来不说废话。张世策在密谋攻打下坪,怎么可能?官兵哪里有胆子进山。但张宽仁不会骗他,他们是敌人,但更像朋友。 月儿雪白的脖子被包扎的严严实实,担架上有煨好的稀粥,只能吃流食。张金宝命随行的两个山里的妇人过来照料,带着三十人日夜不停翻山越岭。两天后,他们遇见了在半路上接应的余人。有了医术高超的郎中,余人拆下包扎的白布后确认伤不致命,才让他心中大石落了地。 回去抬了一副担架,但日夜兼程比来时还要快。一来一回过了半个月,一行人终于把月儿带回了下坪。余人一路给月儿上药,她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好多了,但仍不敢大声说话。 郑晟亲自来下坪寨门口相迎。 见到胡子拉碴的郑晟时,躺在担架上的月儿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她很不幸,亲手父母和养父母都死于非命,两次成为孤儿。她又是幸运的,有这么多人能照顾她。 郑晟比三年前苍老的多,但在月儿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在冰冷的江水中拥她入怀的男人。那个夜晚,张家湾满地尸首,她被郑晟抱着回到村里,觉得全世界除了那个怀抱,她什么也没有了。 “月儿,月儿。”郑晟咧开嘴,像个掰了玉米棒子的大熊。 余人轻轻推他:“别叫,别叫,她身体虚弱着呢。” 月儿想笑,牵扯着脖子的伤口有点疼。 “不要笑,也不要哭,”余人急的直摆手,“快把人抬进去,她需要静养休息。” 郑晟问:“她的伤没事吧。” “还需静养几个月才能恢复。” 郑晟让开道路,看着余人护送月儿的担架进入院子,忽然举起双手高喊:“月儿,来到这里你就安全了,谁也别想欺负你。”重见月儿,他仿佛见到了亲人,血肉相连的感觉。来到这个世界的张开眼睛,他看见的就是这个小女孩。“以前的事情就算了,从今日起,谁敢欺负你,我就砍下他的头。” 他不知道月儿在自杀拒亲时说过的那句话,即便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就是把月儿当妹妹,亲妹妹。 ………… ………… 翠竹坪。 张宽仁孤独的站在大堂正中,前方正中的椅子上坐着满脸笼罩着阴霾的张世策,右手边是他父亲张嗣山。两边威武耸立了盔甲明丽的士兵,他们是朝廷汉军中人。 “你真是让我失望啊,”张嗣山深深叹气,右手轻轻撸过花白的胡须,“大人,犬子不识大体,违反军纪,请大人处置。” 张世策阴着脸,许久没说话,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张宽仁,你知道犯下何罪吗?” “私通弥勒教,死罪。”张宽仁低下头,声音很清晰。 “张家的少爷,以为我不敢处死你么。” “小人只是在兑现对朋友的承诺,大人要处死我,小人伏罪。” “朋友?伏罪?”张世策冷笑,“关入大牢。”张宽仁预料的没错,他现在确实不敢处死他,但更不敢再用他。 他宁可用一个没有本事忠诚的部下,也绝不会再用这种人。满都拉图在翠竹坪里下了大本钱,张家少爷的做出这等事情后,他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落。两个兵丁走上来,把张宽仁押下去,张老太爷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仿佛理当如此。 张世策打量四周,忽然觉得这屋里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但是,他不着急,他很清楚满都拉图的计划,等罗霄山里的弥勒教被剿灭后,这里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南人张狂,忘记了自己只是四等人。 第164章 赌约 又一批难民进入罗霄山,秦管家愁眉苦脸,官兵在山外禁难民入山与红巾军合流,其实红巾军也在担心难民蜂拥进山。山里的粮食有限,养不活许多人。 去年袁州的收成不好,今年春荒季节逃难的百姓多。即便是风调雨顺的年头,各家多收了个三五斗,又能如何,长江边哪天见不到因饥寒交迫活不下去投水而死的人。 从前百姓临死,有胆子用头撞地的不少,敢拿刀拼命的人凤毛菱角。但随着红巾军在罗霄山里兴起,袁州的官兵明显察觉到南人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喊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的口号,杀向富户豪强,然后提着仇家的首级消失的无隐无踪。 守在山口位置的岗哨去年每隔十天送一批来投效的人进山,春荒季节改成三天,这还是在官兵堵截了大多数难民的情况下。 四月,周光专门组建了四个戏班子,编排五台戏,全部取自逃难进山的难民的亲身经历,揭露蒙古鞑子以及各地豪强的残暴。近些日子,郑晟无所事事。王中坤说的对,时间拖得越久,对圣教越有利,连杨祝两家子弟也在连续不断的加入圣教军。 笔架山就像一柄插在背后的刀,让郑晟不敢轻举妄动。究竟还要等多久?其实,他没那么好耐心,更喜欢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痛快,许多时候的妥协是因为不得不如此。 每天,他都会去月儿的房间看看,女孩已经能正常说话吃饭,但脸色依旧苍白,像在阴暗的空间了放久了花朵。余人给她调了滋补的药方,细心照料。 张金宝向郑晟详细禀告了月儿的来历,他才知道原来张金刚也不是月儿的亲生父亲。真是个命运悲苦的女孩,郑晟心里的怜惜更重,但张金宝没敢说月儿在拒绝成亲时说过的话。许多事情要看缘分,郑晟已经说过要把张月儿当亲妹妹看待,他再说那等话出来。只会让大家见面都很尴尬。 每隔十日议事,王文才和刺槐都被扣押在下坪里,无奈接受部众被红巾军整编的现实。王文才已决定加入教宗,刺槐在周光身边呆了两天后,立刻被繁杂的事务吓到了,断了加入教宗的念头。 女匪首听说郑晟从山外解救了一个妹妹回来后,没事就往月儿的房中跑。女人最懂女人的心思,她每天见郑晟来前后月儿的神态变化,很快猜透她心底的秘密。但再看看郑晟的表现,她就放心了。真是个粗心的男人,她就想看看圣教的香主最后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夫人。 罗霄山的村落被逐步编入圣教的网络,传教的信徒已经走出袁州,乃至广东等地。但经历了接回月儿的短暂的喜悦后,郑晟很快又陷入苦闷中。 等待绝不是他的作风,如果他愿意等待,就不会在天下烽火起之前加入义军。 雨季之后,常见晴天。 下坪东寨门外三里外。 郑晟刚刚从茨坪回来,低着头走路,脚下很快,脑子里在想着刚才与杨员外之间的对话。圣教兴起后,茨坪的族规渐渐被破坏,前日有桀骜不驯之徒站在杨府大门外破口大骂,说杨员外扎占据了许多土地和铜矿,不顾族人死活,与山外的蒙古人的走狗一般无二。 他所推行了圣教教义的精髓为“遇不平事,当拔刀相对。”蒙古人把南人当第四等人,所以南人要提着脑袋造反。朝廷征收南人太多的赋税,所以南人要举刀相抗。豪强利用族规欺辱族人,不服者当然也要反抗。圣教的规矩与茨坪的族规出现矛盾时,该怎么办?可笑的是杨员外竟然想请他去解决,他的走的这条路哪里还有掉头的余地。是借此把茨坪的这股火引燃,还是暂时维持现状,他还没拿定主意。 毛三思等八个侍卫紧随在后,眼观四路,小心戒备左右。 道路今年刚刚翻新过。道两边的义军和山民都认识郑晟,许多人默默的停下手中事情,朝郑晟行圣火礼。右侧三四百步远是一个缓坡,上面聚集了三百多难民,秦管家正在指使部众分发粮食。 郑晟的眼中只有脚下一直延伸至下坪寨门的道路,完全没有留意左右。这里的乡民和义军都是圣教的信徒,他不可能有危险。 “站住,站住。”忽然想起一声呵斥,秦管家指手画脚,就差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行动不便,追不上去。 一个头发黝黑,乱蓬蓬的在头上打成结的少年如山林间的羚羊从缓坡顶冲下去,直奔向郑晟。 分发干粮的义军呼喊:“拦住他,拦住他。” 可事发突然,少年已经跳过了他们的包围圈。看着郑晟浑然不觉,少年离香主越来越近,秦管家的心提到嗓子眼,那别是官府藏在难民中的刺客。 前方的呼喊声急促,郑晟被从思绪中惊醒。他刚抬起头来,便见毛三思一马当先领着三个侍卫越过自己,冲向迎面来的少年,剩下的四个侍卫护在他身边小心戒备。 只见那少年身段甚为灵活,避开毛三思两次攻击,后面的侍卫已经拔出刀来。 那少年见郑晟看过来,不再躲闪,“扑通”跪倒在地,“拜见香主。” 毛三思等人上去,把那少年死死的按在地上。 郑晟走过去摆手下令;“放他起来。”他看着那少年道:“你称呼我为香主,应该是圣教的信徒,当知圣教说世间众生皆平等,不要跪我。” 那少抬起脸,挣脱着站起来,脸上轮廓分明,嘴角弯着一道倔强的曲线,“我在山外听说,圣教要建立一个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世道,是真的吗?” “这是圣教的宗旨。” “我叫彭怀玉,从小爹娘就死了,这三四年来一直跟着爷爷后面讨饭,”少年拉开两条裤腿,露出狰狞的疤痕,“这些疤是讨饭时被人放狗咬坏的。” 郑晟静静的等着他往下说。 “初始听到有人如此宣扬,我是不信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世界,”彭怀玉脸上挂着沧桑的苦笑,“也许佛说的净土才能如此。”经历的苦难多,人会变得更成熟。下坪里聚集的都是经历过无数苦难的人。“来到这里见到香主,我信了!”少年上下打量郑晟身上的破衣衫,比他身上的衣服干净,但那七八个补丁让郑晟看上去像是丐帮的帮主。 “可是,香主怎么能够看心向圣教的南人死去无动于衷呢,”彭怀玉忽然歇斯底里的呼喊,“我虽然进山来了,但我爷爷被官兵挡在山外。那里还有许多人,他们被官兵驱走饿死在山外,还有人被蒙古人驱赶到长江边当做弥勒教同党斩首,香主怎么能不救他们。” “住嘴,”毛三思摆手命两个侍卫按住少年,“香主自有主意,你想救爷爷,也不必找这么多借口。” 彭怀玉岿然不动,仰脖道:“只有你这种心胸狭窄的人才会以为我是为自己。” “小兔崽子嘴巴还很硬。”毛三思大怒,没等郑晟发话,一巴掌拍过去。擅自冲出难民聚集地,拦香主道路,打这几下算是轻的。 “不要打他。”郑晟阻住了毛三思的动作,但也没护着彭怀玉,很平静的说:“你别用激将法,你想救爷爷,逃进山里的每个人都想救回自己的亲人,但红巾军救不了那么多人。” “能。”彭怀玉大吼。 郑晟笑笑,没搭理他,闪过他往下坪方向走去。出兵打仗哪里像随口说句话那么简单。 毛三思打了个手势,让两个侍卫按住那少年别放开,自己紧跟着郑晟。 “香主,圣教要解救天下人,就不能藏在着深山里做缩头乌龟,山外的南人都在眼巴巴的等着红巾军,如果那些心向圣教的人都死了,谁还会相信你们。”彭怀玉奋力想挣脱胳膊,疯狂的大喊:“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你们喊出来这个口号,就不能怕死。” 郑晟的身形滞了滞,停下脚步,转身下令:“把他给我带过来。” 两个侍卫把彭怀玉拖到郑晟面前,少年像头愤怒的豹子,瞪着两只眼睛。 “你想救回爷爷,”郑晟指向难民方向,“那里有人想救出亲人,既然你不怕死,我给你粮食和兵器,让你打先锋出罗霄山杀几个官兵回来,你敢么?” “有什么不敢。” “松开他,”郑晟朝站在不远处观望的秦管家招手,“秦管家,你给他二十杆长枪和五柄刀,三天后让他带人出山。” 秦管家一路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道:“遵命!” “出了山,杀几个官兵回来,让我看看你是怎么不怕死的,一个人解救不了天下人,如果人都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要死,我要追随香主,创建那个耕者有其田的世道。”少年躬身朝郑晟行圣火礼,“请香主等着我的胜仗。” 郑晟轻松的笑:“我与你做个赌约,如果你能杀十个官兵,我就出兵袁州,记住,是真正的官兵,如果你敢杀百姓充数,就不要回来了。” 第165章 赌注 少年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想,因为他们还没有变老,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头脑和精神。 就像张宽仁,屈从现实和忠于理想之间徘徊,如果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上十几年,等他有了儿子,有了孙子,只会无人的夜晚回味自己年轻时的热血。也许,只有彭莹玉例外,那个人就像是为造反而生的。唯有对彭祖师,郑晟心中只有崇敬。尊重一个人与能力无关,就算是知道彭祖师死在乱世,他组建的“彭党”最后烟消云散,但这丝毫改变不了郑晟对他的尊重。那是一个誓死去驱除鞑虏,虽百死而无一悔的人。 郑晟无比确定这一点,所以他不给张宽仁这样的机会,造反者说什么道德,造反就是最高的道德,他会毫无顾忌的下手。就像尚未成书的水浒传,一大半好汉都是被设计骗上梁山的。 彭怀玉眼神中的火能灼烧整个世界,郑晟看的出来,他需要这样的人,这样有想法的人。 “给你七天时间,你自己从同伴中挑人,但不能强迫,七天后我会让人送你出山。” “是,我能做到的。”彭怀玉死死的捏紧拳头。 郑晟头也不回的离去,但如果仔细观察,能看见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再过两个月,就是他二十岁的生日,他看彭怀玉像少年,其实他自己也是个年轻人。所以他才没有去找个地方自安安稳稳的当郎中,所以他没有等天命之子朱元璋的出现。 年轻人如果没有梦想,没有热血,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哪怕是幼稚,也比早早的进入世故强百倍。 毛三思回头狠狠的瞪了少年一眼,招呼侍卫跟随郑晟离去。 “这就是圣教的香主啊,”直到那些人都消失了,彭怀玉才缓过神来,“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成为圣教的香主。”他使劲攥紧拳头,朝山坡的同伴高喊:“你们看见了吗,听见了吗,香主答应救我们的亲人了,拿出点样子出来,让香主看见我们值得圣教出兵。” 人先自救,而后人救之。 草坡上传来零零散散的欢呼,难民们在义军的包围中不敢过度庆祝,但可以看出来彭怀玉在这支队伍中影响力不小。 彭怀玉朝秦管家拱手:“老爷子,香主都答应了,望你能早点把兵器送过来。” 还好没有惹出祸事,秦管家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老爷子。” 他生气归生气,但做事不敢耽误,天黑之前,长枪和腰刀被送到草坡脚下。武器在下坪寨是紧俏物资,义军中的少年队许多人还只在用木质的棍棒操练,郑晟答应给难民这么多武器,秦管家暗自心疼。 彭怀玉从难民中挑选出三十个人,都是半大的小伙子,与蒙古人和官兵有血海深仇,分发了兵器后,以五人为一队,熟悉武器的使用方法。 七天时间很快过去,郑晟再也没有出现过。这几天只够难民们学会用刀枪砍刺,队列配合就别想了。 郑晟没有忘记这件事。第八日清晨,张金宝带着一队红巾军来到难民营,押送彭怀玉等人出山。从下坪出山的大道要走五天,一路设有无数义军岗哨,没有张金宝出面,这些人别想走出罗霄山。 五天后,彭怀玉等人到达一片小山坡。往南边是一片丘陵,路上长满了荒草见不到人,但再见不到高山峻岭。 张金宝命部下把随身携带的布袋子扔出来:“我就送你们到这里,按照香主的吩咐,这是七天的口粮,取下十个官兵的首级后,你们可以回山,否则,我们最好不要相见了。” 彭怀玉认识张金宝,行礼道:“多谢张堂主。” 红巾军走了,留下了三十多个难民,或许用盗匪来形容更贴切,手里有了兵器的难民就不算是难民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彭怀玉身上,这个少年才是他们的主心骨。 “把袋子先拆开,每人随身携带三天的口粮。二狗子,你认识这里的道路,先带我我们绕出这片丘陵,官兵在这里戒备森严,我们在这里动手是找死。只有潜出山,在官兵毫无防备的地方,我们才有机会。” 一个瘦的皮包骨的少年从人群堆中走出来,许多人都很奇怪彭怀玉怎么会挑选这么个瘦弱的人出来。原来这个叫二狗子的少年子多年以来,一直在罗霄山周边要饭,熟悉附近的小路。 “附近的土围子经常会派人出来巡逻,我们必须要小心点。” 二狗子走向一条被灌木丛掩盖的小路。两年前,这里不像现在这么荒芜。 路线是彭怀玉和二狗子商量好的,三天时间足够他们钻出官兵对罗霄山的第一重封锁。彭怀玉不知道爷爷现在在哪里,无论如何,他必须要请出红巾军出山,才有机会救出爷爷。 三十人在山谷和山腰见穿梭,常常在夜晚赶路。好在是初夏,气候暖和,树林茂密,他们在丛林中穿过一座座土围子的封锁。 三日后,黎明,朝阳起,走了一夜的难民们东倒西歪。彭怀玉叫醒诸人,指着不远处一座土寨:“好了,就到这里了,那里是官兵放置粮草的地方,我们要分头行动,先装作逃难的百姓,把官兵诱骗出来再动手。”他指着山下的良田:“先要弄乱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过来干农活,我们抢些的食物,马上逃走。” 难民们分成三队,五个人沿着灌木丛向山下行进。他们都有兵器,官兵和乡兵听说了消息后,一定会出来搜捕。彭怀玉有心理准备,他们要杀官兵,真正的官兵,必须先把鸟儿惊动起来。 二十五人忐忑不安的等了一个时辰,灌木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五个人返回来,一个粗壮的汉子浑身是血,一见到彭怀玉便高喊:“我杀人了。” 彭怀玉腾的站起来:“不是让你抢了东西就回来么?” 那汉子面显委屈:“他发现了我们,边跑边喊,我只能杀了他。我把他的头割回来了。”他扔出一个圆圆的东西在草地上。 一个乡民的首级!那也是南人,无辜的南人。彭怀玉无语,郑晟说过,他不能拿百姓的首级充当官兵的首级,他也绝不会这么做。 “你……”他张开口,又说不出责备的话语。一个无辜的性命没了,但蒙古人每天都在杀无辜的南人,“算了,把首级埋了。但下不为例,除了乡兵和官兵,我们决不能杀无辜百姓。” 没有人答应他,杀不了十个官兵,他们可能再也回不到山里。现在他们就是盗匪,盗匪怎能做到不杀百姓。 彭怀玉看透了同伴的想法,略带稚气的脸坚硬起来:“再敢杀无辜者,我不会绕过他。” 难民们在山林中迁徙,东抢一把,西抢一把。几天后,他们能觉察到山道上巡逻的乡兵渐渐增多,偶尔能见到号服鲜丽的官兵。 八天后,他们只杀了一个官兵,但损失了三个同伴,都是受伤后无法行走,被自己人忍痛杀死的。 官兵很少冲在前线,附近的土围子乡兵昼夜出动,四周已是天罗地网。难民们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时候,他们听彭怀玉的号令跟着二狗子在山林间迁徙,抢一次换一个地方。他们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有郑晟和二狗子清楚,他们离罗霄山越来越远。 第九天,上天垂怜,让他们伏击一个从山口方向突然出现的送信骑兵。割下官兵首级后,二十多人把战马宰杀饱餐一顿。 第十天,二狗子带五个人去探路,其余人藏在半山腰的草丛里。有人已经失去了信心:“这样下去,我们根本杀不了十个官兵,粮食快没有了,四周的山路都被封死,我们死定了,不如与官兵狠狠的打一场。” 彭怀玉靠在石头上仰望头顶火红的太阳一言不发,他也觉得没有希望了,但绝不会放弃。像他这样的穷人,很难得到上天的眷顾,一生中拥有的机会寥寥无几,所以一个机会都不能轻易放弃。 有人响应:“香主让我们杀十个官兵,是在故意耍我们,不如舍去性命与官兵干一场。” 彭怀玉道:“等粮食没有时,我会带着你们与官兵拼命。” 正在此时,站在树顶瞭望的同伴忽然低呼:“有官兵,官兵的信使。” 昨日吃下去带血的马肉余味未消,几个手脚麻利的难民立刻爬上树头,彭怀玉也攀上去。离山脚三四里地,两个信使正在催马缓缓而行。“来不及劫下他们了!”彭怀玉暗自惋惜。如果把这两个人杀了,也许还有希望。 一个同伴低声嘀咕:“最近的官兵的信使怎么喜欢独自行动。” 彭怀玉站在树枝上眺望了一会,厉声吩咐:“各位最近都给我看紧点,再有人从这里过去,绝不放过。” 他刚刚滑下树,东边的灌木丛晃动,二狗子带人回来了,一见彭怀玉的面便低呼:“东边七八里外,官兵押着一大群乞讨的流民沿着山脚在走,足有七八百人。” 彭怀玉一下提起来精神:“多少官兵?” “太远,看不清楚。” 第166章 再见 二十几人远远的跟着难民,他们很小心,一直不敢靠近。 押送的官兵有三十多人,五个骑兵。由于流民都是拖家带口,行走的速度极慢。跟着流民们走了三天,彭怀玉在他们走过的路上见到了新埋的土包,挖开后里面埋葬着瘦骨嶙峋的尸体。 由此可见,流民们的食物不足,他们宁愿饿死也不敢反抗,不知道要往哪里。袁州早有传言,蒙古人常把逃荒的流民押送到江边斩首,然后把尸骨扔进长江。这样就不会被南人发现,以激起更大的反抗浪潮。 彭怀玉说不上信还是不信,他对没有亲眼看见过的事情常抱有怀疑的态度。如果流言是真的,那么这些人的目的地一定是江边。 天又黑了。 二狗子把众人召集过来,围着彭怀玉身边坐成一圈。 一个粗壮的汉子走到彭怀玉身边:“小玉,这样跟着也不是事,这几天跟着这些人没去打劫,只剩下一天的口粮了。” “就在今晚,我要救他们出来,然后回罗霄山。”彭怀玉已做出决定。 有人低声质疑:“回去吗?” “回去,我想香主一定不会怪罪我们。”彭怀玉没有更多的言语:“你们不是想与官兵面对面打一场么?那就跟着我来吧。” 见到这群流民的那一天,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的赌约其实什么都不算。他想创建人人有田耕,有屋住的世道,就不能在乎个人的尊严和荣辱。 郑香主答应与他打赌时,说的最后的一句话是“如果人都死了,那么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他一直没有留意。直到三天前,见到被押送的流民,他忽然想明白,原来郑香主是在教他。如果他死了,就算杀了十个官兵,他想创建的世道将永远与他无关。 他不怕死,但不能死在这种毫无意义的赌约中。彭怀玉用布条缠紧自己的胳膊和腿,迈步走向五六里外的黑暗,“伏击官兵,带着所有流民进入罗霄山。” “杀光官兵!” 二十七个人走向深不见头的黑暗。 流民们在道边横躺竖卧。官兵在离他们半里地的高坡上搭建了帐篷,他们如在放羊。南人就像是羊群,当每一个逃走的人都被抓回来杀掉后,没有人再想着逃走。 夜里留有五个官兵轮岗值守,官兵们很放心。流民中敢于反抗的人是第一批被杀掉的,想逃走的是第二批被斩首的,剩下的都是漫无目的羊,随他们驱赶向什么地方。 子时过去,黑暗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女人的抽搐,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又是哪个人想起死去的亲人,一个官兵站在山坡顶部,眉头微皱,自言自语的骂:“死不绝的贱民,大半夜不让人睡觉。”南人是第四等人,他们都是南人,自以为当了官兵,就与蒙古人站在一边了。诸不知在蒙古人眼里,他们还是南人。 帐篷里响起一个粗鲁的声音:“去看看,是谁这么不懂事。”话音虽轻,但暗含令人不寒而栗的味道。 “是。” “多带几个人去,小心点。” 帐篷里恢复了安静,一路上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剩下的流民都被驯服了。四个值哨的官兵骂骂咧咧往哭泣的方向走去。 女人哭声忽然停了,含糊不清的念诵着什么。她嗓子沙哑,吐字不清,像是一句句短诗。 “……,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黑暗中,彭怀玉心里跟着女人默念,他熟悉圣教的每一句箴言。他从小流浪要饭,见惯了人间的悲苦,所以知道圣教宣扬的那个人人有地耕种,人人有房住的世道死多么诱人。 “怜我世人,魔尘忿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他轻轻的拔出刀,刀背与刀鞘摩擦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抽丝般的声音。 “杀了他!”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二十个多个难民或者说是盗匪,各自手持长枪和腰刀从黑暗中扑出来。彭怀玉手起刀落,刀锋嵌入半边脖子里,一个个粘稠的液体喷在他手上。 “啊……!”负痛的惨叫声传出去老远。 不远处的山坡顶上传来嘈杂的叫声,官兵们被惊醒了。 “把这四个首级割下来,”彭怀玉冷静的下令:“不要急于攻上,随我一起念诵。圣(火)昭昭,圣(火)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 刚开始是一个人,十个人,而后是上百人。有人不会念诵,听几遍也就学会了。流民们无论老弱,都从地上爬起来。这些箴言如有魔力。 彭怀玉厉声呼喊:“我们是圣教红巾军,奉香主之命出山来救你们了,南人一条心,驱除鞑虏。”黑暗中人潮涌动。“跟着我,杀上草坡!”顺从的羊群化作一条奔流。 手里有武器的盗贼冲在最前面,彭怀玉现在可以放心的厮杀。有了这么多帮手,他不用再担心被官兵击败导致功亏一篑。 七八个官兵守在上坡的路口,短暂的交锋,留下两具尸体后,剩下的人仓皇逃向黑暗中。官兵有骑兵,流民靠不住。彭怀玉一开始就知道凭借自己这些人,没办法把他们一网打尽。 启明星在东边的天空中亮晶晶。 流民们在模糊的黑暗中乱成一团。 彭怀玉大声喊:“各位不要惊慌,你们被官兵驱赶到长江边是死,不如跟着我进罗霄山,投靠圣教红巾军。” 有人七嘴八舌的呼应:“我们本来就是想逃进山的,半路上被官兵截住了。” 嘈杂声中,一个苍老的声音落在彭怀玉的耳朵里格外清晰:“玉儿,是你吗?” 他像是触电般打了个激灵,“爷爷。” 他清楚的记得与爷爷分别的那一日,当时是几百个流民从小路进山。他正在山腰挖野菜,突然来了一队官兵胡乱砍杀,流民四散而逃。一半人逃走了,另一半人被官兵押走。这过去应该有一个多月了,没想到爷爷还活着。 “玉儿!”人群中一个虚弱的快说不出话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 彭怀玉扑过去,“爷爷,你还活着。” 有人点燃了火把,他看见了一个坐在地上的老人正在挣扎着爬起来。一个月前,这具身体还有活力,现在已是油尽灯枯。 一双枯瘦的手握住一双有力的手:“见到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彭怀玉泣不成声:“爷爷,你这一个月去哪了?” “我们被驱赶到山里去采矿,死了许多人,十几天前,听说山里的红巾军杀出来,劫了好几座矿场,官兵又把我们押了出来。” 第167章 即诀别 “红巾军出山了?”彭怀玉惊喜,“什么时候出山的?” “不知道,只是人家都这么说,应该不假。” 彭怀玉抬头看向罗霄山方向,黑暗如深不见底的漩涡,藏住了所有。 “红巾军在哪?”现在没人能回答他,“二狗子,你带几个人往东北方向查看,如果遇见圣教红巾军,把他们引过来,就说这里有人来要救命。” “红巾军出山了,圣教与我们同在。” 在一片欢呼声中,二狗子带着五个人连夜走向来时的道路。如果没有红巾军,那条路一定布满了围追堵截的乡兵。如今的袁州没有一条路好走。 “我们要离开这里,”彭怀玉放开爷爷的手,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是一支队伍的头领,不仅仅是爷爷的孙子。 从这几天一路尾随过来的观察,这里四周都是豺狼,不是乡兵就是官兵。天明以后,敌人也许就要出现。 彭怀玉记得往东十几里处有一片乱石岗叫牛角岭,易守难攻,有许多石头可用作防御。他举起右手呼叫:“跟着我们,去找圣教红巾军,跟着我!” 流民连夜往北迁徙,无论彭怀玉多么着急,他们就是走不快。太多的人身体虚弱,就像他的爷爷。流民们来的时候没有丢下自己的亲人,回去的时候也不会这么做。 “年轻人扶住老人,我们去找红巾军!”彭怀玉想了想,把最后一句话吞进了肚子。 天明后,官兵就要来了。 他改成了另一句话:“圣教红巾军在前面,走到牛角岭,我们就安全了。” 天亮了,吸入的空气把湿气带进胸口,让整个人都无比清醒。彭怀玉站在队伍的最后往回看。没有出现大队官兵,但他发现了立在晨雾中的斥候。 官兵的骑兵一直在尾随着他们,不远也不近,想必是救兵还没有到。 他没有久看,匆忙回到队伍中整理队形:“再走快一点,年轻人分开走在头尾,保护老弱妇孺。” 跟着他出山的盗匪们俨然成了老手,其实他们不过比这些人早一个多月拿到兵器。 路边有一片竹林,有人提窜过去,用腰刀削断数百根竹子分发到每个人手里,有的被用来做兵器,有的被用来当拐杖。 彭怀玉看看身边这些人,他拿什么能去挡住官兵。 午后,前往高坡上瞭望的斥候急匆匆冲回来:“小玉,来人了,有好两百多人,没有打旗帜,估计是乡兵。” 有一支乡兵出现,就会有第二支。彭怀玉没有再去查看,他没有时间:“走快点,再快一点。”这这一路没什么可以据守的地形,如果天黑前没能到达他想好的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流民们根本走不快,彭怀玉亲手搀扶爷爷,他绝不会放弃老弱妇孺。 如果,他现在这么做了,他的理想就是幻想。生或者死,现实或者理想,他把这当做是郑晟让他出山的磨砺。 他可以在这里为护送流民战死,但不会为赌约战死,这就是他的理想。 一个时辰后,断后的流民已经能看见乡兵的队列,如果他们加速追击,天黑前一定能与流民交战。 乡兵们加快了速度,但没有径直冲杀过来。 两队人马保持在两三里路的距离,离牛角岭还有五六里路就,彭怀玉浑身的肌肉紧绷,他骗不了爷爷。 “你在害怕,根本没有红巾军在接应我们。”老头子转动浑浊的眼球,一语道破了秘密,“放开我,带着年轻人先走吧。” “爷爷,别说话。” “我老了,快死了,能见你一面,看着你好好的,再没什么遗憾。” 彭怀玉粗暴起来,“爷爷,你别说话,官兵追上来,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他不知道怎么去温柔,从小没人教会他。流浪的孩子没有感受温柔的权力 老头子闭上嘴巴。他了解孙子,彭怀玉拿定的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直到天黑,乡兵们没有攻击,流民们顺利的在午夜到达牛角岭。 就算彭怀玉还想继续走,流民也做不到,他们必须要休整。有人拿出仅存的粮食,在丛林中找出枯枝点燃。 夜风中,半个时辰后。 “爷爷,我能救你回去。”彭怀玉搂住爷爷的肩膀,“我不但要救你,还要救这里所有的人。” 老头子只是笑。 “我已经加入圣教了,我会跟着香主,彻底摧毁这悲催的世道。”对彭怀玉来说,从下到大,这个时代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然而,难得可贵的是,有人身处黑暗中久了,会把自己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染黑,而有些人会因此更加向往光明。 下属们在分派岗哨,上牛角岭只有两条路,一条在岭前,另一条在岭后,他们很好防守,但也因此很难脱逃。 少年站在高岗上,他决心守护这里的每一个人。当一个人有能力(或者是权力)时,那感觉很奇特。当他第一次听说圣教宣扬的理想国,就像在一片灰暗的人生中突然见到一颗启明星,所以他才在下坪外冒犯郑晟。 吃不饱饭,只有睡觉。好在是春夏之交,可以从土里挖掘出草根,这些人才活到现在。 彭怀玉在下半夜小寐片刻,很快起来观看局势。 昨夜,岭后又来了一支乡兵,他们被彻底困住了。在岭上巡视一圈后,他放弃了率部突围的想法。 乡兵在山下埋锅做饭,升起了了炊烟,隔着好几里路,流民们仿佛也能闻到香味。辰时左右,一队二十多人的骑兵来到岭下观望,官兵终于来了。 “岭上的百姓听着,不要被弥勒教妖人蛊惑。我知道,你们是被欺骗的,把贼人绑下来,达鲁花赤大人会饶你们不死。” 老头子扶着石头站起来:“是这座山太险了,他们才会这么叫。” 彭怀玉略感吃惊的回头看爷爷,原来他什么都明白,“被押送到长江边是死,守在这里也是死。” 老头子看了一会,又坐下去,这两种对他没什么两样。 山上人手里攥紧石头往下看,他们像满山的石头一般保持沉默。 等了两刻钟,观望的官兵自觉地没意思,拔刀指天怒喝:“攻山,杀光这些贱民。” 身穿号服的官兵在乡兵之后列阵,他他们如密集的蚁群向山顶爬来。 无需等彭怀玉下命令,流民们自觉举起石头砸下去。走在最前面的乡兵有备而来,手里举着巨大的木盾。石头砸在盾牌上“蓬蓬”作响,乡兵们看见了坡顶上的对手只有毛竹做武器,像打了鸡血般往上冲。 眼见乡兵很快扑上来,彭怀玉拔出刀跳过去:“把大石头推过来,滚下去。” 老头子翻身站起来,看着孙子的背影发了会呆,蹒跚着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过,走向孙子的背后。流民中像他这么老的人都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们举不动石头,站在外面只会碍事。 一旦进入战斗,彭怀玉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闲心再关注身后。 战斗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天,坡顶上有用不尽的石头,山下没有不怕死的乡兵。彭怀玉嗓子都喊哑了,终于撑到天黑。 把剩下不多的粮食分了分,流民们各自躺下,没有心情说话。见识了毛竹对腰刀在战场的表现,他们的信心跌倒了谷底。 一个共同出山的盗匪找到彭怀玉:“小玉,这里守不住了,粮食不多,山上缺水,我们不能陪着这些人一起死。” 彭怀玉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我出山是为了请红巾军出山来救他们,你觉得我现在会放弃他们逃走吗?” “可是,红巾军到底有没有出山,谁也不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亲眼看到。” “你想逃命是吗?”彭怀玉站起来,像斗牛一般把额头顶过去,“想走,留下兵器,你自己下山。” 现在下山,不就是死吗?那人往后退了几步,讪讪道:“我们跟着你出山,都听你的。” “听我的就是守住这里,直到圣教红巾军救兵到来。” 不远处的一片巨石的阴影里,老头子看着黑黝黝的天空,把这些话都听的清清楚楚。 次日辰时,战斗准时开始。 官兵提着皮鞭和长刀督同伴冲杀,乡兵与官兵混在一起往山顶攻杀。 午后,流民不断退缩,已经快到山顶。彭怀玉狠狠的挥刀砍进一个穿号服官兵的脖子。他的刀口起圈,砍入三分之一的位置停下来。如果计算人数,他这趟出山杀的官兵应该已经超过十个了。 突然,有人叫起来:“杀了那个少年,他是贼首。” 身边的同伴都跑光了,没等彭怀玉反应,七八个乡兵和官兵围上来。山顶杀下来一群人接应,他跳出圈子顺着一块大石头往上爬。 两三个不怕死的乡兵把兵器咬在嘴里,紧跟着追上来。一个人抓住了他的脚,彭怀玉正在奋力摆脱时,头顶上坠下一块石头,擦着他身子砸中了身后的乡兵。 他抬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脑袋,“爷爷!” 每天战斗开始,老头子的眼睛一刻没离开过他的身影。 “不要怕,往上爬,”老头子哆哆嗦嗦推出第二块石头,朝死不松手的乡兵推下去,正中那人的额头。 乡兵头破血流,畏惧的松开手,彭怀玉趁机往上爬了一步。后面两个人又跟上来,一个人手里拿着长枪,一只手扶住石头,一只手拿枪尖往彭怀玉后背上捅。 老头子在身边摸了半天,石头像是长在地上,他一块也抠不出来。两天来,活动的石头都快被扔光了,“不要看后面,到我这里来。”他爬到石头顶部站起来。 彭怀玉把追兵甩开了一截,但那枪尖已经顶住了他的后背。他转不了身子,感觉铁枪尖已经刺破了肌肤。 忽然,一片阴云从头顶笼罩而下。 “爷爷!” 抵在背后的枪尖消失了,脚下传来两声惨叫。 老头子临死之前,最后在想:“孩子,你可以为这些人战死,而我是这些人中唯一能为你死的人。” 第168章 加入我们吧 有些人可以为什么而死,根本不需要思考。 彭怀玉扭头看见脚下被摔成烂泥的两具尸体,他的牙齿嵌入嘴唇里,只呼喊了一声,没有哭泣。一个不懂得温柔的人也很难变的软弱,在这方面,他比郑晟走的更远。因为,他经历的苦难远远多于郑晟。 援军下来了,在峭壁上三三两两的露出头来,追击的乡兵明显是被吓到了,像受惊的兔子逃回去。 衣衫褴褛的流民站在壁顶,那个跳下去的老头是他们的榜样,那些人仿佛随时可能乘风而下。 彭怀玉回过头,十根手指紧紧的扣住石头缝里,往峭壁的顶端爬过去。爷爷死了,他出罗霄山所以的意义都成了空。他忘记了哭泣,十几年来的经历告诉他,这世道就是这么无情。落到别人身上,也会落在自己身上。 官兵目送少年攀上峭壁,就在山下斩杀了所有的俘虏,受伤和落在后面被俘虏“退兵,退兵!” 石头山上没有任何补给,督战的官兵虽然可惜没能抓住贼首,但他们见到那惨烈的一幕后,也担心流民困兽犹斗,造成太大的伤亡。 石头山上只有石头,还有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曲曲折折的松树。 彭怀玉呆呆的看向山崖方向,它们是数十年来被风刮过来的松子发苗成长而成。许多年来,它们艰难的长出乱石,在虚空中绽放。他这辈子受的苦难,可比这些松树经受的磨砺,那么他最终也将成长向天空。 天又黑了,流民们士气低落。明天会接着战斗,谁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下一个夜晚。 几个盗匪骨干集中在一起,小声商量着什么,他们想突围,但没有人敢来找彭怀玉说。“小玉。”一个几乎与彭怀玉的爷爷一般老的人畏缩着走过来,“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对吗?” 彭怀玉想了想:“大概会吧。” “不要难过,不是死在这里,就是死在那里,早死是一种解脱。”老头像是在宽慰他,也像是在宽慰自己。 “会有人怪我吧。”彭怀玉扭头看向乱石岗。那些人被他带到这里,最后却要死在这里有人来说这种话,说明有人在怪他。 他想守护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但最终连自己的爷爷也没能护住。难怪圣教的郑香主眼睁睁看着山外的流民被官兵追杀,也不派兵出山救援。这就是他想教会我的吗?原来这世界比我想象的更残酷。 “回去好好歇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明天,……还要打仗。” 老头子离开了,彭怀玉靠在冰冷的石头上,闭上了眼睛,他的精神和身体一样疲惫。 这一觉睡的很沉,再醒过来时东边的天空泛出了鱼肚白。他觉得肚子饿,扶着石头爬起来。有人在远处窥视他,见他起身后立刻送来了掺着野菜的干饼子。 就算有人怨恨他,但现在他们在同一条船上,官兵昨天在山下的屠杀让流民们丢掉了幻想。 彭怀玉嘴里衔着饼子挥舞双臂在山上,嘴里嚼着饼子四处吆喝:“起来,起来,列队,把大石头推到两个路口。” 昨天的事情过去了,没什么可以值得去伤悲,也许,他今天就要去陪爷爷。 山顶恢复了生机,无论是感激他的还是怨恨他的流民,见到这个少年站起来,像是找到主心骨。 太阳露出半边脸时,乡兵和官兵在山下列队,看来没有缓和的准备。彭怀玉有点纳闷,流民被困在山上死路一条,官兵为何要如此不惜伤亡强攻。 当听见山下传来号角声,他抛离所有的疑虑,长刀指向天空:“守住,我们死或者他们死。” 压阵的官兵同样下达命令:“攻山,攻山。”如果不是流民缺少兵器,如果不是流民缺少粮食,只怕攻山的乡兵早就放弃了。 彭怀玉退下来,找了块平坦的石头,摘下长刀轻轻靠上去磨。刀口有三个地方起了小卷,昨天晚上没来得及磨。他磨的很仔细,一点也不着急,他要在在战斗最惨烈的时候走上战场。 巨石顺着山壁往下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天上的闷雷。 昨天夜里,官兵调集来了弓箭手,压制的流民无法显身守御。流民们用血肉之躯挡在长枪短刀前,有人像昨天的那老头一样扑下山抱着官兵滚下去。 半上午,彭怀玉提刀走上战场,没准备再走下去。 羽箭纷飞,他一出现在战场,立刻成为官兵弓箭手的目标。经过这几天的战斗,他很荣幸成为官兵企图射杀的贼首。 七八支羽箭从不同的方向射来,他迅速跳下,躲向一块大石背后。忽然,脚边传来一个声音:“小玉,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 彭怀玉低头看,正是那天夜里俩找过他想突围的部下。 “是吧。”彭怀玉短促的低头回答,随后迅速跳出去:“年轻人往这边来。”这里是上山最便捷的道路,有两个胆大的乡兵已经摸上来了。战场上没有回味与伤感的时间。 乡兵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持续不断仰攻,一路上留下无数插满羽箭的尸首。一个时辰后,彭怀玉右臂中了一箭,用不灵便的左手持刀战斗。 流民们不断退向山顶,那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埋骨之地。他们站得高,所以看得远。 彭怀玉浑身好几个伤口火辣辣的疼,忽然听到有人振奋的高喊叫:“红巾军!” “红巾军!”山顶数百人齐声呼叫。 彭怀玉顾不得眼前的对手,朝同伴指向的方向看。三四里外,稀疏的树林掩盖的山道中,三面旗帜正在飞速移动。 那是红色的旗帜,正中绣了一朵欲要腾空而起的火焰。 “红巾军来了!圣教红巾军来救我们了。”流民迅速驱离了等死的悲伤,像是被打了鸡血般扑向乡兵。 山下传来撤退的号角,官兵还想约束乡兵,但已无能为力。 “追击。”彭怀玉从一块又一块巨石上腾跃而下。对手不敢回头,钝刀在后毫不留情的砍向他们的肩膀。 留在山顶的流民看的清楚,赤红的旗帜如点燃荒原的烈火,不断从不远处密不透风的密林中钻出来。 他们不敢想象,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隐藏着这么多的红巾军。那些人像山里的野人,喊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号冲锋,在陡峭的山壁见如履平地。 半个时辰不到,裹着红巾的义军追上乡兵,他们如赤色的潮水奔流不息,慢慢淹没企图逃跑的敌人。 彭怀玉砍死了三个官兵后,忽然停下来,发疯似的跑向昨天爷爷摔死的山崖。流民们见他往回跑,纷纷惊诧的让开道路。 山崖东侧有一个大坑,昨日被斩首的流民的尸首都被扔在那里。 “爷爷,爷爷。”他不顾那些尸体散发的异味跳下去,抱着一句血肉模糊的尸骨走上来。 天黑之前,赤潮淹没了乡兵和官兵,只有极少数人逃走了。 流民众各自埋葬自家死难的亲属,山下很快多了一堆新坟。 彭怀玉刚把爷爷埋好,一个脚步飞快的义军冲上山来:“香主有令,召见彭怀玉。”流民自动让开道路,把他引导向彭怀玉方向。 “香主召见!” 彭怀玉站起来:“走吧。”这一刻,他的背影显得孤独而冷漠。出山一个月,他不再是少年。 红巾军在山脚下点燃了篝火,绝大部分人就地驻扎,还有一队人连夜点燃火把往东北方向去了,那是袁州城方向。 有人过来引下流民,分给他们做梦都在想的大米。 彭怀玉被带到一座平缓的高坡上,一路上不断有牵着战马的义军下来。高坡的中间有三四顶帐篷,四周有持刀侍卫值守。 一个汉子站在门口,他认识那个人,那个曾经抽过他巴掌的毛三思。 “请跟我来。”毛三思向他招手,不再如上次在下坪寨前那般凶恶。郑晟已准备招此人入教,圣教弟子皆如兄弟姐妹,他自然改变了态度。 彭怀玉挺着胸脯走过去,稍一拱手,紧随毛三思之后走向最中间的那座帐篷。 两人站在帐篷外,毛三思回头:“稍等一会,香主正在里面议事。” 彭怀玉微微点头,两人等了约两刻钟,帐篷门被从里面掀开,一个身穿紧身锦袍的女人先走出来,再往后是一个老者、一个文士和一个汉子。 几人见毛三思站在门外,各自点头致意,顺带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彭怀玉。 等级几个人走出去十几步远,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 毛三思指向摇晃的帐篷门,示意彭怀玉进去,郑晟是在招呼他进去。 彭怀玉径直掀开门帘,帐篷里点了四盏油灯,照的分外明亮。郑晟坐在椅子上,后背后仰在看着他。一个粗壮的少年站在右手边,好奇的看着他。 “彭怀玉,我很难过,你爷爷死了,”郑晟站起来,“你斩杀了不止十个官兵,我率圣教红巾军出山,我们相互履行了彼此的承诺。但是……,你爷爷死了。” 世间的事,不是你努力了,别人肯帮你了,就会有个好结果。彭怀玉紧咬住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加入我们吧。”郑晟伸出右手。他看见,少年已经长大了。 第169章 探马赤军 这是意料之中的邀请。 彭怀玉合腕:“愿为圣教弟子。” “是你点醒了我,才有红巾军的出山。”郑晟双目如炬,“从此刻起,你就是红巾军中人。袁州多处有想入山的流民被堵截,红巾军出山就是要去解救他们。”他的声音包含热情。 “愿听香主号令。” “明日你从流民中挑选部众,自行往袁州方向进军,召集各地流民入山。” 彭怀玉抬头。 “我会命红巾军在后配合你,”郑晟淡淡一笑,“我确定,再没有一家乡兵敢阻拦你。” “遵命。” 春夏之交,春荒的末端,红巾军从南边出罗霄山,破土寨十余座,挟裹流民万人,纵横山区无人能挡。 一个多月后,天气越来越炎热,郑晟身穿单衣。这年代没有温室效应,冬天很冷,夏日也没见凉爽,似乎比几百年后还热。 红巾军兵分四路,时聚时散,连破土寨,官兵不能禁。张世策率七八百汉军不敢入山迫近,只敢遥相对峙,让义军不敢冒进。 各部的每隔一天把遇军情送来本营,义军虽然看似纷乱,但几家主力盗贼从不距离太远,做好相互接应的准备。 出山以来,红巾军战果斐然,但郑晟脸上却见不到兴奋之色。 站在高处,视野极佳,只见四野绿油油的一片,稻田的谷子正在茁壮成长。时值农闲,这场战争应该不会导致一场饥荒。 秦十一快步走过来,站在郑晟身后七八步,低声禀告:“彭怀玉率流民军突入至袁州城外四十里遇探马赤军,被击退后逃回虎跳口。” “那小子有点本事,去的那么快,把探马赤军也惹来了,”郑晟回过头,“该到收网的时候,探马赤军出动,说明已经惊动了江西行省。”他略作沉吟,问:“还有几家没有上交粮食?” “七家,都是寨子极其坚固的土围子。” “传令,命各部带流民撤回山区,不得在大道与探马赤军交战,命王文才和周才德不惜伤亡,三日内各破一寨,寨破后把豪强族长一家全部斩首。” “遵命。” 郑晟下完命令,见秦十一还没走,忽然问:“十一,你想去上阵杀敌吗?” 秦十一犹豫片刻,最后如实说出想法:“想。” “你把事情交代好,即可去找彭怀玉,你们两个人小心关注探马赤军的动向。” 元朝兵马分为三部分,蒙古人是最精锐的兵马,其次是探马赤军,多是以色目人组成,代代相传为军户,最后才是汉军。探马赤军出自常年游牧的部落,自幼习骑射,战力强悍,非汉军能比。如果不是出现大规模无法抑制的叛乱,江西行省不会出动探马赤军前来镇压。 义军与张世策汉军正面交战,败多胜少,探马赤军凶狠且多是骑兵,以目前流民军的实力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但郑晟毫不畏惧,因为山民才是罗霄山之王。 三天后,各部红巾军开始收缩,先锋藏入邻近深山的丘陵区。老弱流民开始向罗霄山里转移,往返本营的信使不绝。 半上午光景,一辆骡子拉车来到本营外。车刚停稳,王中坤便急匆匆从车上跳下来。他入山大半年,从前圆鼓鼓的肚子以及你瘪下去一半,但整个人显得非常精神,一张脸如刀刻般冷峻。 展示令牌后,他一路畅通无阻,径直走向对面的土坡顶。 郑晟正在大树底下纳凉,见到王中坤后,立刻指向不远处帐篷,示意他进去说话。 毛三思守在门口,帐篷中只有两个人。 王中坤行礼恭贺:“恭喜香主此番出山大获全胜。” “你我之间别说虚话,”郑晟持续着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的模样,烦躁的摆摆手,“那件事打探的怎么样?” “张宽仁被关进了大牢,我没办法联系他,他的两个亲信大鹰和小鹰说不出个所以然。”王中坤的撅起嘴角,“笔架山上防范严密,我在里面安顿的几个眼线都接触不到坐山虎。” “那就是什么消息也没有了。”郑晟不安的用手指轻轻敲打桌子,“如果不能拔掉背后的钉子,此番出山之战功过难说。” 王中坤脸色僵硬,作为掌管密探的堂主,郑晟这番话是在责怪他。但他去年冬天才着手此事,虽然得各地弥勒教信徒协助的便利,但不可能面面俱到。翠竹坪和笔架山都没有弥勒教的信徒,他很难在里面布钉子。 探马赤军来了,江西各地兵马均在调动,义军已到了不得不撤军的时机。红巾军出山立威,解救了数万流民,劫掠了一批钱粮,但想到惹来了朝廷的大军围剿,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 郑晟沉吟片刻,抬头见王中坤脸色沉重,连忙摆手道:“我不是在怪你,坐山虎这半年沉默的不正常,就是没有张宽仁的警告,我也要会怀疑他。但没有确切的消息,我无法做出决断。” “我也在这么想。” “如今朝廷把红巾军看做眼中钉肉中刺,袁州达鲁花赤赛罕无法做出交代,一定会不惜代价,掀开所有的底牌对付我们。如果……”郑晟左手揉了揉脑袋上乱蓬蓬的头发,“如果他们有勾结,一定会动手。” 王中坤迟疑着问:“朝廷大军来了,他到底是贼,如果他想明白了呢?” 想明白了?郑晟怔了怔,“他想不想明白已经不再重要,不存在他对红巾军很重要。” 真是莫大的讽刺。王中坤轻轻吁了口气。他早该想到的,以香主的行事方式,彭山康有没有与官府勾结真的不重要。 郑晟把话说的更明白:“就算他幡然悔悟,愿意与我共抗官兵,我也要他死。” “属下明白了。” “密切关注笔架山的动静,如果他想动手,一定会攻打一个地方。” 王中坤急匆匆来这里就是为了此事:“可是,下坪的防守薄弱,李燕子等一干盗贼的部众很不可靠。” “当然,否则坐山虎怎么敢动手,还有,”郑晟轻轻摇头,“你根本不了解李燕子那个人。” 第170章 军医队 七月。 圣教红巾军出山作战已有两个月,自探马赤军出现后,义军收缩了防线,但没有急于撤回深山。无数附近州府的弥勒教众和食不果腹的流民翻山越岭从无数条小路往山里赶。凡是想造反,找不到门径的人就像在深夜中见到一颗引路的明星。 义军主力分郑晟本营、周才德、张金宝、王文才和黄子希四个部分。郑晟本营兵马最精锐,包括毛大和毛三思五百护教武士和刺槐的部众。 一群男人中女人很自然会受到优待,每次郑晟下达军令时,目光瞄见刺槐,便改变了前时思考的想法。他脑子里有一种固然的观念,战争是男人的事情,请女人走开。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如果女人不幸在战场上被俘虏,可以想象命运会有多么悲惨。刺槐安然的受这种优待,从不主动请命,呆在本营最安全,能陪在郑晟身边,她不想让自己的手染上太多的血腥。 义军四大主力盘踞在深山边缘的丘陵地带,小股兵马不断出山骚扰,劫持商旅,杀人越货。只有一种人是他们的朋友,一无所有的流民,因为从他们手中实在是捞不到什么东西。王中坤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周围的局势,郑晟知道外围盗贼军纪不好,有些盗匪故意打着红巾军的名义烧杀抢掠,但他无能为力,他利用圣教真正能控制的只有四大主力。 其实四大主力也未必能对郑晟言听计从,红巾军中掺杂着弥勒教、盗匪和山民三大派系,目前只有山民是他坚定的拥趸。但依靠山民可以开启乱世,绝无能力结束乱世,他从进山开始就意识到了。 半个多月来,探马赤军驻扎在袁州城郊,对罗霄山周边的百姓死活熟视无睹,看来他们对是否进山攻打红巾军也很慎重,目前真正与红巾军对峙的官兵还是张世策的汉军。 烈日炎炎,一辆牛车带着吱吱呀呀的声音走进本营的大门。 每天有无数人进出本营,守门的士卒从没见过牛车。牛车走到慢,甚至赶不上腿脚灵便的山民,除了老态龙钟的老者或者是文弱的女人,山里人从来不用牛车赶路。牛是用来耕田。 入营十几步,牵着牛行走的汉子停下来:“余郎中,到了。” 牛车的门帘被从里面掀开,余人脚步轻松跳下来,下车后双手揉搓肩膀,仿佛因为长途奔波导致疲惫。 做了几个动作后,他伸手在掀开门帘:“月儿,到了。” 一个身穿淡青色薄衫的女孩从门帘中伸出脑袋,略带怯意的眼神投向四周环,然后踮着脚下了牛车,在下车的过程中很自然的避开余人的搀扶。 “这就是红巾军的兵营啊!”余人略有尴尬,但很快兴奋的月儿介绍。 “郑大哥在这里么?” “在的,在的,”余人皱起眉头,“他军务繁忙,估计是没工夫来接我们了,但也总该把我们安顿下来。” 月儿淡淡的眉头舒展开,她脖子上裹着一圈洁白的纱布,伤口尚未长好,但已不妨碍吃饭说话,“先等一会吧。” 两人呆站片刻,从营区里来了一列七八人,相距十几部远,刺槐便发出招牌似的娇笑声:“月儿,余郎中,来到这么快。” 月儿伸出脑袋,欣然的叫道:“姐姐。”在下坪养病期间,她与刺槐朝夕相处,已成了她最好的朋友。红巾军中少女人,那时候,郑晟除了安排刺槐照顾月儿,没别的选择。两个女人在那期间成了好朋友。 “月儿,你的伤好了没有?我就说香主真是折腾你们,不让你在下坪养伤,着急巴巴的让你来这里伺候他,你说男人怎么都这么心狠。”刺槐心里想什么,都敢说出来,好不避讳。 月儿的脸上泛出一层红晕,着急跺脚道:“姐姐可别这么说。” 刺槐上前牵住月儿的手,上下打量她,“路上还顺利吧,香主正在忙,让我来接你们过去。”月儿这种的与世无争的性子,让她无法不喜。许多时候,她很难想象,这样性子平和的女人怎敢做出拿刀自刎那般暴烈的举动。 自从刺槐出现,没有对余人说一句话,余人也没办法在两个女人之间插上话。 直到两个女人的私人感情交流结束,刺槐方才想起来这边还有个人,扭头行合腕道:“哦,余郎中,香主要急事召你过去。” 余人看了看月儿:“就我自己么?” “就你自己。”刺槐朝身后的亲兵招手:“你带余郎中去南坡。”南坡是郑晟的驻地。 余人不放心的看了看月儿,见她正在与刺槐说话,完全没留意他,无奈的跟那亲兵离去。他不喜欢刺槐,准确的说,他与义军中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绝不会被什么狂热的“南人不是第四等人”鼓动。 他只是个纯粹的郎中,如他七八年中行医生涯中所做的,见到一个个病人在自己手里康复,那才是最让他感到满足的事情。 “月儿,跟我走吧。”刺槐牵着女孩的手。 “不去见香主么?来的时候,王堂主说香主召我出山是因为他身边缺个人照顾。” 刺槐的手臂僵了僵,“兵营里比狗窝还乱,只有我们那一块地方有女人居住,等着香主想起来会召你。” “好吧。”月儿不再坚,来到这里,一切听郑晟安排便是。 在下坪里,睁开眼睛见到郑晟的第一眼,三年前那个勇敢的少年已经变成了络腮胡子的义军首领,她飘浮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那一刻,她相信自己不会死了。那个在张家湾船舱中脱光自己的衣服给自己换上干棉服的少年,抱着自己在月下从族人的尸体中穿过,从那一刻起,郑晟成为她这辈子唯一的依靠。 两个女人从军营边缘穿过,来到刺槐的营地。只有她这里有女人驻扎,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女人。 在营门口,刺槐忽然回头认真看月儿素净的脸庞,淡眉如远山,轻轻叹了口气,道:“月儿,你长的真好看。” 月儿低下头:“没姐姐好看。” “我?”刺槐自嘲的笑了笑:“我已经老了。” ………… ………… 余人跟随亲兵来到南坡,山坡上插着十几面烈火大旗,在夏风中飘荡。 守门的兵士往里通报,过了没多久,毛三思走出来:“余郎中,香主召你进去。” 这里四周都是威武雄壮的汉子,眉眼间散出一股肃杀的气息,让余人有点不适应。他谨慎的跟在毛三思之后,保持两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红巾军与官兵一样令他紧张。 两人走过那间最大的帐篷,来到靠西边一个小帐篷前,脚步声刚停下,里面传来一个粗嗓门的声音:“余人,你终于来了,进来吧。”那是郑晟的声音。 余人又像是回到明净堂。里面那人是掌柜,他是伙计。 毛三思抬手向余人示意,香主召见谁,就只有那一人能入内,他没有进门的资格。 余人上前,掀开门帘走进去。 屋里闷热,郑晟正光着膀子站在一面桌子前,桌子上摆放了许多条干净的白布。桌子的东首放了一个木盆,里面是清澈的水,正在冒着热气。他很吃惊:“你在做什么?” “这几天与张世策交战,军中士卒受伤不少,许多人伤口感染而死。许多伤口如果能够得到及时救治,能减少许多伤亡。我想了个主意,皇宫内院有太医,军中该有军医队,这件事只有你能办。” 余人更吃惊:“军医队?没那么多郎中,而且没几个郎中敢上战场。”他脑子里嗡嗡响,想到战场的血腥,一阵眩晕上头。 “不要郎中,军医队不需要精通医术,只需能处理伤口,用绷带包扎伤口,用冷却的沸水加盐清洗伤口,会用锋利的刀子割掉腐肉,会用针线缝制伤口,会这四条就够了。”郑晟伸出四根手指,一条条放下,算给余人听。 “不行,不行……”余人不停的摇头,见郑晟脸色渐渐不善,声音慢慢变小,最后转变话题,指着桌子上的东西问:“你这几天就在试这个?” “我哪有功夫,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剔骨尖刀、绷带、沸水和盐都在这里,你还要什么草药给我开个清单,我可以找些伤兵让你练手,另外,我已挑选了五十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你必须要尽快把他们培养成能上战场的军医。” “练手?” 郑晟正色道:“你行医多年,觉得医术如何能长进?无他,多医多练,见得病例多了,再下药方时心里就有了底气。再者,医者救人,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我义军士卒白白伤亡不成?” 余人脸色苍白,“可是,我不敢上战场。”他平日可是连鸡都不敢杀,也从来没试过用剔骨尖刀割腐肉,更别说用针线缝制伤口。 “胆小鬼,我传授你的医术,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秘术。”郑晟拍了拍余人的脑袋。他所知道的在几百年后都是常识,但放在愚昧的元末,每一个主意都会带来惊天的变化。 东家下定主意,伙计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去办。余人想到那神奇的治痘之术,忽然觉得郑晟身上谜团越来越多。 他难道真是弥勒转世,还是天选之人? (周末还欠账了,书友们等着吧!) 第171章 以身为饵 张月儿从未见过如此杂乱的帐篷,被褥和文稿放在一起,扔在地上的布衫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在下坪,郑晟的屋子便是如此。他的东西放的杂乱,每个首次进入他房间的人都会多多少少会有点失望,那个在许多人眼里非常神秘的房间不过如此。香主亦是凡人。 她仔细把文稿整理收集到一处,还好她认识一些字,虽然读不懂郑晟的文稿,但知道把同样的文稿归类,再把毯子和床铺整理好,最后把屋子里所有散发着汗臭味的衣服收集到竹筐里。 这个帐篷比下坪里的房屋还要机密,桌面上折叠了一张地图,上面详细标注了罗霄山周边的地形地势,各家土围子的实力和官兵不断挪动的位置上有郑晟亲手做出标记。在她之前,没有人能走进这个帐篷,郑晟不需要任何人伺候。 “郑大哥身边真是需要一个人伺候了。”月儿有点羞涩。在见过下坪房间的混乱后,每个呆在郑晟身边的人都这么想过。 郑晟需要人照顾,第一个便想到她,让她心里有种甜丝丝的感觉。她收拾了好一阵,提着一竹筐的脏衣服走出门。守在门口的兵士见到她吃力的模样,连忙伸手过来帮她。真是积攒了许久的衣服脏衣服。 夜晚,郑晟回帐篷,住处已焕然一新。 从张月儿和余人来到本营的第三天,这样的事情成了惯例。郑晟每天早晨出门去军帐处理公务,月儿过来给他收拾帐篷,顺便把昨天拿走清洗干净的衣服送回来。正午之前,她会收拾好帐篷离去。 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逗留在同一座帐篷里,却才从未有过交集。 义军人众急剧扩张,加上外围的兵马已过万人,但郑晟却找不到一个完全信任留在身边的人。山民、弥勒教众或者盗匪,每个人都有立场,而他需要一个坚定站在他这一边的人,没有人比月儿更合适。 七月底,早稻抽穗。 官探马赤军一直在袁州城郊监视义军,偶尔会出来巡逻,但很快又返回营地,仿佛义军不出山,他们就这样听之任之。 十五日,义军四部堂听令在本营汇集,听郑晟传达新制定的作战计划。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七八人挤在狭小的帐篷里汗流浃背。刺槐没有来,从前哪怕这里有人光着膀子,她也不会错过这等场面。但这次郑晟派人去邀请时,她竟然拒绝了。女人学会了回避,从前她为了生存,每一点利益都去争取,现在不必了,她无需再咄咄逼人。 帐篷里,王中坤穿戴的最整齐,但已能明显看出来,他身上的肥肉比去年少多了。作为掌管密探的堂主,他首先说讲述军情:“各位堂主,根据我们打听的消息,江西行省调集近万人马,预计将在秋天前来围剿罗霄山。目前袁州官兵按兵不动,是在等大军到来,再进山攻击。”他的密探还布置不到南昌,这是弥勒教徒听彭祖师的命令特意给他送来的消息。在彭莹玉眼里,罗霄山绝对是彭党的一支,而且是最强大的一支。 “来多少人,我们都不怕!”毛大粗声粗气。他打仗打出了心得,说他是红巾军第一猛将也不过分。 “不是怕或者不怕,”郑晟横了他一眼,“而是他们想等,我不愿意让他等,歇息了一个月后,我听说军中有人身子骨开始发痒痒了。”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但笑声之后,帐篷中又回归安静。 “我们只要再次出山,目标盘石镇,这是最热的天,我们比官兵弱,所以就要比比看谁更能吃苦。”郑晟摊开地图,手掌按在里袁州五六十里的一个集镇上,“我们斩杀了四个土寨的豪强族长后,各家土围子虽然不愿意公开屈服,但我兵马在土寨外晃一圈,多少能拿到一些粮食。但十几天前,我听说盘石镇大肆斩杀信奉弥勒教的信徒,出兵协助官兵攻破流民。他们以为寨子加修的坚固,就可以为所欲为,想用我南人的血来给他铺垫讨好鞑子的道路。” 盘石镇啊!帐篷中没有人回应。盘石镇在袁州东南角,离袁州城远,离罗霄山区四五十里。义军多是步卒,探马赤军都是骑兵,如果战事不顺利,很容易被内外夹击。 “我们真正的目的,是逼迫袁州官兵不得不尽早来攻击我们,或者找机会吃掉张世策的汉军。” 郑晟想起那个同样年轻的汉军千户,没来由生出一股厌恶感。张世策没什么对不住他的,反倒是他在一遍遍的折磨那位汉军千户。令自己讨厌的对手一定是让自己很为难的对手,张世策就是这样的人。袁州汉军在他的指挥下依托地方乡兵,死死的遏制住了义军向北方扩张的脚步,让郑晟无法把势力推进到武功山北一带。郑晟不得不承认,他遇见一个难缠的对手。 “这一次,我要亲自领军。” 王中坤和王文才几乎同时开口阻止:“香主不可!” 郑晟摆手,露出狡猾的笑,“如果不摆出美味的饵,怎能诱骗的大鱼上钩。弱者行险,我们要在江西行省的大军到来之前想办法击败袁州的官兵,如此可确保我红巾军一年无忧。” 王中坤和王文才是这帐篷里脑子最好使的人,他们明白郑晟的意思。眼下,罗霄山不仅仅是红巾军的罗霄山,山里还藏着一头虎王,几个月来悄无声息,不知在想什么。那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朝廷大军到来后,眼下不做声不出头的的笔架山将成为战局的胜负手。彭山康想继续暧昧,但为红巾军的安危不能寄托在一个主意不定的人手里。 这不是江湖义气,这是生与死的抉择。击破袁州官兵,郑晟便可以公然率大军回山与彭山康摊牌了。他依靠此次出山作战,急剧扩张实力,虽然招来了强大的敌人,但借此拥有了可以独霸罗霄山的势力。 “但是,香主……” “你们几个,如果我遇险了,你们谁不会来救我?”郑晟扳着脸,如闲聊般轻声问。 帐篷中几位堂主的心剧烈的跳动,有人像是被刺破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最后,手中不领兵的王中坤先开口圆场:“香主说笑了。” 郑晟忽然张狂的大笑,“说笑?当然是说笑,如果我被困盘石镇,你们都能够舍命来救我,我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在这个帐篷里商议对策,然后用性命去执行,烈火红旗才能插遍天下。如果我们三心二意,那就到此为止。”他的笑声想锤子敲打在诸位堂主的心口,仿佛在提醒他们,“你们最好乖乖的听话,我不是那么好蒙骗的。” 圣教的香主从来不刻意以仁慈的面目现人。 郑晟想起彭山康那个嗜血的虎王称号。其实刚开始他也未必喜欢那些残害人的手段,但想当好一个盗匪头目不容易,许多时候让人畏惧好做事。久而久之,他变懒了,只喜欢用这种方式。 “本营兵马将在这几日就出发,各位按照我的指令向袁州附近进军,沿途收缴粮食。如果官兵把我包围在盘石镇了,你们不要急于来救我,官兵一定针对你们在沿途设计好了陷阱,你们要集中兵力,”他的视线从几位堂主脸上扫过,“听王文才和张金宝的号令。” “你们要记住,不要着急、也不要慌张,更不要兴奋,你们要装作恍然无措,让官兵不惜代价来攻打我的盘石镇,然后突然!”郑晟狠狠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把屋里几个精神紧张的堂主吓了一跳。 “干翻他们,干翻那些疲惫的探马赤军,然后袁州就是我们的天下了。”郑晟合腕低头:“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香主的命令不可违抗。 王文才问:“香主,如果到时候你被围困在盘石镇,传不出来命令,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围攻官兵?”他是被指定统领义军的头领之一,不敢藏住疑虑。 郑晟沉吟了许久,回答:“半个月,在我被围困在盘石镇后半个月,你们进攻。”这是个很机械的回答,一个聪明的将军会审时度势做出决断。但眼下红巾军几位堂主中,没有一个有独当一面能力,不同的立场会让他们在面对香主遇险的情况下做出不同的反应。 王文才故意有此一问,是想用郑晟的话为自己的决断做挡箭牌。 “遵命!”他合腕退到一边。 张金宝站出来:“香主,让我陪在你身边吧。” “不用了,及时来救我比陪在我身边更难。” 帐篷的门被掀开,夏风驱散了里面的汗臭味。几个堂主依次走出去,最后是王中坤和郑晟。站在坡顶,可以看见四边田田野里稻穗泛黄,长江以南一年两熟,很快到收早稻播种晚稻的季节。 郑晟指向远方:“大好江山,却落入鞑子之手。” 王中坤在他身后回答:“我们会拿回来的。” “那是自然!”郑晟开怀大笑,没有人比他更有信心。没有他,还有朱元璋,汉人就像轮回,有*也有低谷,终有夺回过去荣耀之时。 第172章 破寨 护教武士五百人是红巾军中最精锐的兵马,自开战以后,被牢牢的掌控在本营,没有参加一场像样的战斗。 他们拥有红巾军最好的兵甲,最忠诚强悍的士卒。这群精锐在夜幕降临之际离开本营,沿着树木笼罩的山脉潜向盘石镇。 红巾军一个多月没有出山,路上行人稀少,眼见就要到收获稻子季节,许多逃难的百姓重新返回乡里,准备冒着性命危险收割谷子。要么收不回来粮食饿死,要么在盗贼的刀锋下收割庄稼,他们没得选择。 武士们用破旧的包袱包裹住兵器盔甲,乔装打扮城逃难的流民。秦十一和彭怀玉领着一帮真正的流民在前面给他们探路,人群多是少年人,即便被发现也不会引起怀疑。 凡是有流民出现的地方,乡民会尽量避开,谁也不知道那些缺衣少食的人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所以这群不知从哪里逃出来的流民成了沿着山脉行进的武士们屏障。 五天后,他们到达预定地点,毛大爬到树顶可以看见六七里外的盘石镇。听说那里的土墙跟下坪寨的城墙差不多高。在罗霄山外的土围子修这么高的土围子,不得不说那里的人很有远见。 流民们藏在不远处的的山脚下,彭怀玉和秦十一轮流带人去附近的村子里偷吃的。为了装的更像,他们出山没带口粮。两个义军少年队中最勇猛的头领被迫当起了小偷,彼此都很无奈。 乡兵很快做出反应,一天后,毛大藏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后看见两个小子在山脚下被乡兵追的像兔子一般乱跑。直到这伙小子藏身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乡兵再悻悻而退。 连玩了两天猫捉老鼠的游戏,乡兵不胜其烦,眼见这伙流民就是无根之木,终于调集一百多人前来围追堵截。 入山追击不过四五里,毛大亲自带人堵住了乡兵的退路,黄崇久和王瑾率众从山顶往下俯攻,兵不血刃吃掉了驻扎在盘石镇外围的乡兵。出山的道路被封死,最终只有七八个逃向山中不知哪里,其余一小半人被射杀,另一半人成了俘虏。 毛大迅速审问俘虏。 他坐在大石头上,让部下押着乡兵头目从自己眼前走过。 凡是神色镇定乡兵被放在一边,走路腿脚颤抖莫名的恐惧被押送往另一边。 乡兵的头目姓莫,出身盘石镇大户人家,身上的佩刀煞是好看,被带到毛大面前一言不发。王瑾上前一步,道:“明人不说暗话,近日来,盘石镇对我红巾军无礼之极,我们要进镇子与你的族老好好谈谈。” 那人不做软弱之态:“一群盗贼,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只恨中了你们的圈套。” 毛大轻轻额首,两个汉子凶神恶煞般冲过来,把他押到一边,就在几十个俘虏前面按跪倒在地,干净利落的一刀断去头颅。 这样的人不会轻易的屈服去做毛大想让他去做的事,毛大没有时间陪他玩,所以绝不手软。 黄崇久指着那具无头尸体恐吓俘虏们:“我知道你们都是有家有家有小的人,如果盘石镇不针对流民下毒手,我们不会来找你们的麻烦,现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靠我们,要么像他一样。” 造反不是花前月下,扭扭捏捏的犹豫。被俘虏的乡兵们实在无法在这短短片刻间完成从乡兵到盗匪的角色转换,但形式容不得给他们时间思考。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众走出山林,前往盘石镇方向。 他们中有人用山里的长草扎成圈子罩在头上遮挡阳光,同时也遮住了脸庞。队伍约有一百多人,前后各三十多人押送这七十多衣衫褴褛的流民。队伍堂而皇之沿着大道往盘石镇方向走动,路上有人遇见熟识的老乡还很热情的上前打个招呼。 为首的是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叫刘五,曾经是镇子里的破落户,平日只知道赌钱****,欠了一屁股赌债。后来镇子里组建乡兵,有粮吃还有钱来,他使了点手段混了进来。听说乡兵在外有人借着杀流民的机会抢劫商旅,挣了一笔钱,他也做起了美梦。眼下袁州乱起,各派势力浑水摸鱼,杀了人往红巾军身上一推,谁也找不到证据。没想到刚出镇子不久,没遇见肥羊,先遇见了硬茬。 紧跟在他后面是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用半边草圈挡住脸,警惕的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闪开,闪开,看爷爷一出手,立刻把骚扰你们的流民给抓了起来。”刘五带着炫耀的口气在前夸张,仿佛是在给人表演。这样的人是结结实实的小人,但红巾军行事以来,不得不用这样的小人。 如背叛杜恭的亲笔王进忠,郑晟不但留下他,还下大力气救出他的家人,给他一个不低的地位。 护教武士精挑细选出来的忠诚之士,黄崇久打心眼里鄙视刘五,但眼下只有这种贪生怕死之徒能为红巾军所用。真正的豪杰义士、名族才子谁瞧得起这帮造反的流民,就连盗匪中的李燕子心气颇高,瞧不起圣教的前身弥勒教愚昧无知,至今没有加入红巾军,被郑晟留着驻守下坪。 十几个乡兵耷拉着脑袋跟在刘五之后,仿佛被这炎热的天气抽走了所有的气力,见不到一点打了胜仗的喜悦。 一伙人来到盘石镇外一里,路上行人渐多,这伙人的队形越走越紧凑,前面人挤压着后面人。盘石镇大门就在正前方,行人退到道边给他们让开道路。黄崇久捅了捅刘五,他立刻想打了鸡血般兴奋的夸耀功劳。 两个身穿乡兵号服的汉子从镇子方向走过来,一人大声吆喝:“刘五,做什么呢?莫里长呢?” 刘五上前一步,黄崇久不动声色的跟上去。 “啊,我们今日进山抓捕一伙流民盗贼,这里是七十多个俘虏,还有些往山里逃,莫里长去追击,让我先把俘虏押回来。” 那头目一眼扫过垂头丧气的流民众人,用嫌弃的语气问:“把这些贱民押回来做什么?”听那口气,怎么不直接在山里杀掉。 “哦,我也不清楚,是莫里长的命令。”刘五偏着脑袋,“我听说东山矿最近买了一批流民,我看这里都是年轻人居多,里长是不是想把他们卖到矿里去?” 来人露出迷惑之色:“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是啊,十个人能卖一贯钱呢,不过矿里不要老弱。”刘五感觉到身后黄崇久带来的压力,急忙用探寻的语气问:“要不,你回去问问莫老爷,这些人先押送到哪里去。” 那人头摆的像个拨浪鼓,“不管押送到哪里,这些人决不能进镇子。”那人抬头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好奇的问:“李五六,你们几个怎么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不等后面人回话,刘五抢答:“也不看看这天,好热啊。” 突然,道路后面传来一声呼喊:“刘五在撒谎,他们是红巾贼乔装的。”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 刘五尚未反应过来,黄崇久虎吼一声,抽刀看向迎面那乡兵的头颅。几乎在同时,藏在后队的毛大大喝:“攻寨。” 后队中有人往流民人群中扔进去几个包袱,那些死气沉沉的流民瞬间变成下山的猛虎,各自从包袱中取出腰刀杀向盘石镇方向。黄崇久瞬间砍翻两人,领着二十几个乔装成乡兵的武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向盘石镇。 毛大顾不上去找刚才是谁喊出那一嗓子,听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很可能是逃往山里的乡兵找路回来了。他紧赶慢赶着审问,想打个时间差,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 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是红巾军中最强的武士,如果他们攻不下盘石镇,那么红巾军中就没人能攻下这座集镇。 秦十一和彭怀玉这两个小子从流民人群中窜出来,像赛跑似各持一柄刀很快冲在最前面。后续援军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才会赶到,在此之前他们必须要攻破寨门,否则便前功尽弃。 镇前的百姓惊慌失措的往回逃,二十几个红巾军像驱赶羊群一样把他们赶往狭窄的大门。 城墙头很快做出反应,有人敲起惶急的锣声。守在门口的乡兵想关寨门,但他们反应过来时,拥挤的人群已经占据了狭窄的通道。秦十一和彭怀玉夹在混乱的乡民中,不顾身边手中没有兵器的百姓,几乎同时冲到门口,举刀砍翻守门的乡兵。 黄崇久等人及时跟上来支援,那个刘五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没人还顾得上他。义军精锐及时的占领了盘石镇北门。彭怀玉见黄崇久跟上来,急道:“杀到镇子里去,现在乡兵还没成形,正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黄崇久扭头,见毛大等人还没跟上来,不敢冒进。 彭怀玉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人少,等乡兵聚集,很难守住这里,现在镇子里混乱不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不是护教武士,指挥不了跟上来的精锐。 毛大还在后面,迎面的街道中已能见到乡兵的身影。 黄崇久尚未做出决断,彭怀玉大吼一声:“跟我杀进去。” 秦十一紧随其后,两个年轻人举刀冲向零散的乡兵。 黄崇久看着两人的背影,一咬牙下令:“杀进去。” 第173章 那些都是骗人的 “杀进去!” 两个少年冲在最前面,彭怀玉经历了流民军守山战的磨砺。混乱的盘石镇街道对他不是陷阱,而是比蜜糖更甜的诱惑。战场就是这样,当你勇往直前,绝境也可能有转机。当你心存侥幸,畏首畏尾,大号的局势瞬间可能化作乌有。这就是彭怀玉对战争的感悟。 秦十一如他的跟班,他长满痘疮的麻子脸因为紧张和兴奋变得扭曲,看上去极其吓人。 等毛大领人赶到北门,留给他只是一群如无头苍蝇的义军的背影。 说好的守住北门等待支援,怎么忽然变了。毛大看看身边蠢蠢欲动的部下,把溜到嘴边骂黄崇久的话吞下去,举起弯曲的牛角弓劈下:“杀进去。”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事先的计划极有可能变成一纸空文,优秀的将领能根据形势作出准确的判断。毛大做出来准确的判断。 一百人挥刀杀向拥挤的街道,不知是谁点燃了火把,镇子正中的一座酒楼火光冲天。 敌众我寡,深入虎穴,义军杀红了眼,许多人觉着火把一路照着屋檐点过去。他们杀向修建精致的庭院,遇见挡路的人不为青红皂白就是一刀。不问他们是不是无辜的,更不问他们究竟有没有罪。那些死在镇子外面的流民也是无辜的,他们饿死在路边,被蒙古人斩杀后抛进长江里,他们都是无辜的。 所以,没有无辜,只有命运。 只有少数人能保持冷静,彭怀玉是其中之一。两个小子在混乱中抓捕了两个乡民,问出盘石莫家的住处,大声招呼黄崇久领着武士们杀过去。 乡兵在镇子里好几个地方集中,等他们看见自己家的方向燃起了大火,很快一哄而散。大头目找不到小头目,小头目约束不了部众。慌乱的百姓挤满了街道,义军此刻就是盗匪,在镇子里畅通无阻,乡兵则必须要费尽唇舌才能让同乡让开道路。 直到镇子当中那座许多年来象征着威严的财富的大宅子火光冲天,终于成了压倒乡兵们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半个时辰后,王瑾率领三百护教武士的援军赶到北门,像是来维护镇子里的秩序。 精锐的山民弓箭手引弓射下守在城墙头负隅顽抗的乡兵,王瑾找不到毛大,只能自己擅自传令:“镇内百姓抱头跪在路边者免死,否则格杀勿论。” 刚开始经历了一点麻烦,乡民们不信任红巾军,直到义军射杀还在胡乱奔跑的百姓,终于有人学乖,跪地趴在路边。 义军一路畅通杀向镇子中间战斗正激烈的地方,击溃了那座快要燃烧成废墟的大宅子周围的乡兵。彭怀玉从火团中钻出来,头发被烧掉了一半,跟在他身后的秦十一好不了多少。两个小子显得狼狈不堪,但一脸兴奋,大声招呼同伴。 五百精锐护教武士顺利进寨,表示这场战争已经失去了去悬念。这里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卒,不是那些只能欺压流民的乡兵可比。 王瑾好不容易找到毛大,他正站在屋顶不停张弓搭箭射杀逃窜的乡兵。 “堂主,都投降了,可以张榜安民了。” “张榜安民!”毛大从屋顶跳下来,意犹未尽,“没想到盘石镇如此不堪一击。” 在镇子里另一边的黄崇久则心有余悸,幸亏他们动作快,如果让乡兵把寨门关上,少不了是一场苦战。虽然他们准备了破寨门的武器,但绝不可能在这么低的伤亡下攻破盘石镇。 义军分占领四门,收缴乡兵的兵器,现在他们是猛虎,乡兵如待宰的羔羊。 两个时辰后,毛大命人急速给郑晟送信,同时把镇子里只要与莫家沾亲带故的成年男子全部斩首,以稳定局势。义军连夜搜集各家各户的粮食,只给每户人家留下三天的口粮,其余都集中看管。 毛大打仗勇猛,但管理民务一窍不通,幸好护教武士中还有黄崇久和王瑾这样读过些书的人。他们分别被叔叔和姐姐送入护教武士队伍中担任头目,原本就是两家山寨中的佼佼者。 天黑前,镇子里终于安宁下来。 秦十一从怀里掏出一面烈火旗帜,找了一个旗杆穿上。彭怀玉坐在一边看他的举动,他们两个人管不了护教武士,也没人来管他们,倒是清闲下来。 彭怀玉问:“你早就准备好了?” 秦十一点头,他舞动穿好的大旗,兴奋看向彭怀玉:“走,陪我把它插上墙头。” 彭怀玉起身,跟在他身后走上黑暗中盘石镇的城墙,“这是你第一次上战场?” 秦十一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不是,我在袁州城外见过战场,但那时候我们打了败仗。” “今天我看你那么紧张,还是跟着我冲进去了。”彭怀玉回想那生死攸关的一刻,对走在前面的少年很感激。那一刻,秦十一等于把自己的命与他的命放到了一起。秦十一是香主身边的人,在圣教中地位极高,如果他不跟过来,估计黄崇久不会率众来支援他。 “我是是圣教的勇士啊!”秦十一用不解的语气回答:“圣教弟子亲如兄弟,难道我该抛下你吗?”他把旗帜插在北门正上方,抬头看天空中清晰的繁星,道:“不知什么时候能把这面旗插在袁州的城头。” 彭怀玉往四周远眺,东边遥远的地方有灯火在移动,那应该是逃难的百姓。他们受盘石镇豪强的欺压,但也依靠盘石镇生活。今日盘石镇陷落,他们唯有逃难躲避兵灾。一日之间,他们变成了与他们鄙视过的流民一样的命运。 秦十一没等到他的回应,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家少爷是周王的儿子,也是香主的义子。那年,我们在袁州城外战败,周王在袁州城被车裂处死,临死之前,他大声呼喊,‘我们会回来的’。” “所以你想杀回袁州?” “对啊,香主想,少爷也想,我当然也想。” “为什么他们想,你就会想。” 彭怀玉问出了一个秦十一从来没有思考过,同时觉得无法回答的问题。 “要我说,我会问什么时候能把这面旗帜插在大都的城头。”彭怀玉仰着头,让夏日清凉的风吹拂那那被火焰烤成一团的乱发。 “大都啊?”秦十一想了想,那好遥远,好像比头顶的星空还要遥远,他无法想象。这么难想的事情香主会想,少爷会想,而他只需学会打仗,听香主和少爷的命令。 两个年轻人扶住墙头,享受着夏夜的惬意和胜利后的喜悦,想着不同的心思。 他们同样勇猛善战,但他们是不同的人,终将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彭怀玉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灯火,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但愿我有生之年,能见到天下南人不受饥寒之苦,不受兵灾之乱,人人有田耕种,有衣穿,有屋住。”这是他的理想。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那些本该可以避免。 四日后,盘石镇被攻破的消息传遍袁州。 各地豪强如惊弓之鸟,文书如雪片般飞向袁州城。探马赤军不得不逼近山区,扩大巡逻范围,安抚民心。 七日后,红巾军头领郑晟率军赶往盘石镇,同时派人向各家土寨发英雄帖,邀请义士共同举事造反、驱除鞑虏。 从山区出发前来盘石镇的义军有千人,一路浩浩荡荡,恍如朝廷官员巡视。 郑晟坐在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里,余人坐在对面。后面还有一辆几乎同样的马车,刺槐和月儿坐在里面。这两辆马车是张金宝一个月前攻破一家土寨缴获的,送到本营上交给郑晟后一直闲置,这是首次被拉出来派上用场。 郑晟一路都靠在竹席子上看书,竹席子下有棉垫,坐在上面软绵绵的感受不到颠簸。快到盘石镇时,他合上书本感慨:“有钱人真是知道享受。” 余人一路兴致不高,极少说话。他厌恶一切让他忙碌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要死许多人,如疫病……,还有战争,无精打采的回应:“我不想去盘石镇。” “不是让你去玩的,这里将会有许多伤众。” “造反,能让这世道变得更好吗?”余人想不明白。他憎恶蒙古人欺压南人,但郑晟做的这些事情,受难的还是南人,而且比以前更多。 “不会,”郑晟露出让余人很不高兴的笑容,那感觉就像是他问出了一个非常弱智的问题,“造反不会让世道变好,是因为世道不好,才会有人造反。” 像顺口溜一样拗口,但余人能听明白。如果百姓能活下去,有谁会去造反呢?他很认真的说:“你说的那个世道很好,我只在书中见到过。”这些天,他看过一些圣教的教义。 郑晟一脸不屑,“那些都是骗人的,你在哪本书里看见过?那也是骗人的。但是……”在余人激动地快要发作之前,他慢慢的转换语气,很认真的说:“我会尽力去做。” 余人涨红的脸色褪下去,他刚才愤怒的无可复加,但还是没有在郑晟面前发作的勇气。 (四更,四更,还债了!) 第174章 骗人未必不讨喜 诚实是一种美德,但如果你走向朝堂和战场,那么注定要抛弃这种品质。 郑晟很少撒谎,但如果有必要,他撒起慌来没有半点思想压力。兵者,诡道也,而朝堂之争,是比战场更加尔虞我诈。这不是老实人可以参与的人生。 红巾军香主的马车走进盘石镇的大门。镶嵌着华丽金属片的车厢反射火一般的阳光,让人不敢直视。乡民们透过门缝往外偷看,听着哒哒的马蹄声穿过最宽阔的那条街道。 最华丽的宅子已经变成一堆废墟,王瑾专门挑选了一个靠近南边寨门小巧精致的庭院留给郑晟。里面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他听说过香主不喜欢外人伺候,在周边布置了护教武士守卫,没有安排仆从。 郑晟一下马车,立刻要召集几位堂主议事。 刺槐陪在月儿进入宅子,但这里没有她的住处。毛三思等侍卫往宅子里搬运一些行李。 盘石镇的议事大厅也被火烧过,这几天王瑾找来工匠勉强把这里修葺了一遍,但还是可以看见许多大火熏黑的痕迹。 毛大详细禀告战事的过程,王瑾和黄崇久进行补充。他们没有隐瞒,坦白说出当日是因为彭怀玉擅自出击,才鬼使神差轻松拿下盘石镇。 郑晟摸着下巴,在整个过程中只是静静的听,直到部下把镇子里发生的一切都禀告清楚,没有人说话了,他才开口:“不管怎么说,结果很好,我们拿下了盘石镇,抢到了足够多的粮食。” 毛大回应:“正是。” “十一,你暂时留在我身边;彭怀玉,你出镇子联络各地的流民,其余人加固镇子的防备。” 这道命令让几人感到意外,连彭怀玉自己都认为他应该得到奖赏,而不是被发配出寨,做什么联络流民的事情。但是郑晟没给几人发出疑问的机会,接着说:“王瑾,明日张贴布告,红巾军义军不犯百姓,盘石镇的乡民是自由的,他们可以选择离开,但如果留在这镇子里的店铺必须要开门营业。” “遵命。” “就这样吧,我们夺下盘石镇,然后守卫这里。”下达完命令后,郑晟走了。他没有着急回住处,而是招手让秦十一跟着,走向冷冷清清的街道。 他们两人是老朋友,秦十一也有一点畏惧郑晟,但比其他人强多了。来回经过的都是红巾军将士,见不到一个乡民。秦十一看着郑晟的背影,有心想给彭怀玉说几句话好话,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彭怀玉打了好几仗了,但还没在红巾军中取得一个正式的身份。 他们在镇子里巡视了一圈,又在城墙上走一遍,最后在秦十一昨天夜里查下的烈火旗帜下停下脚步。 郑晟摸着粗木杆,问:“听说这面旗帜是你专门带过来的?” “嗯。” 郑晟若有所思,“圣教红巾军日渐强盛,许多人不明白这面旗帜的意义。我们心里必须要明白,哪些是自己人,哪些只是同路人,哪些只是被迫加入我们。” 秦十一不明白,自己人和同路人该怎么区分,他也不敢问。 次日,在红巾军的强令下,盘石镇恢复了人气。各家各户不得不打开紧闭的大门,乡民们强作欢颜,隐藏自己的恐惧。 辰时,彭怀玉领二十个亲随出寨,秦十一前来送行。他把得到的一些赏赐全部带过来,装了一个小包袱,在寨门*给彭怀玉:“彭大哥,外面兵荒马乱,到处是官兵和乡兵,这些钞和铜钱我暂时用不上,你拿着在路上用。” 彭怀玉连忙推辞:“十一,不用,我们这种人那里需要用钱。” “可别这么说,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当盗匪的。”秦十一硬把包袱塞到彭怀玉手里。 彭怀玉接过来,入手甚沉,看包袱鼓鼓囊囊的模样,大概知道秦十一把所有的家当都放在这里面了。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着实很感动。许多年来,除了爷爷,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交代好包袱,秦十一凑过脑袋,在彭怀玉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尽管去做,我会在香主面前表述你的功劳,早日让你回来。”这就是陪在香主身边人的便利,义军诸位堂主不敢轻视秦十一的原因。 “多谢。” 彭怀玉说了两个字,提着包袱领着部众,头也不回的走向西边的莽莽群山。 镇子里处于一种虚假的热闹中,午后,终于有一批将信将疑的乡民选择了逃离。根据郑晟的安排,红巾军给他们每人分发了七天的粮食,并准许他们带走自家的财物。盘石镇莫家的钱财和粮仓已足够红巾军使用,从这些乡民身上搜刮不了多少东西,还会落下一个坏名声,郑晟不做这样的蠢事。 傍晚时分,又有一批乡兵离开。 次日清晨,经过一夜长思,一大堆乡民大早早聚集在四边寨门前。辰时,王瑾和黄崇久下令开门放人。这群人走后,镇子里终于变得冷清下来。 半下午时分,郑晟一个人走上街道。两边一大半的店铺都关门了,能开店铺的都算是有点钱的人,要么在乱军中被杀死了,要么选择冒险离开。 他独自行走,毛三思跟在几十步外。 至少,现在红巾军在许多人眼里是地地道道的红巾贼。他在为南人的地位拼命,在大多数南人眼里,他是吓人的恶魔,比罗霄山里的彭山康名声好不了多少。这就是时候未到。朝廷可以不断的失败,而他如履薄冰,只要失败一次,很可能会万劫不复,谁知道周子旺的命运会不会降临到他头上。 前面有一家店铺开着门,郑晟走进去,原来是一家卖珠花、布巾的杂货店。店主是一个老头,正趴在柜台上往外瞄,见到郑晟立刻站起来。 “客人要买东西么?” 郑晟一身粗糙的布衣,有了月儿照料后,比从前干净了许多,但看上去不像是义军头目。老头丝毫不敢大意,恭谨的伺候。 柜台右边摆放了四五种颜色的布条,左边是五彩布扎成的花和几个带着锈迹的金属制珠花,黯淡无光。 没有什么好东西,郑晟走到布花前,心不在焉的看,“你怎么没走?” 老头站在他身侧,小心斟酌词语:“我老了,腿脚不便,走不了远门。” 这个理由骗不了郑晟。“可有比你更老的人都走了。” “我年轻时候曾经逃过荒。出寨子的人带了七天粮食,不等七天,他们会从人变成禽兽。我老了,争不过他们,留在这里也许命会好一点。”老头很诚实。 郑晟笑了,这是一个聪明人,“你恨红巾军吗?” “不!”老头瞬间做出反应,眼神里藏着警惕。 郑晟没想到会吓到他。他正准备离去,门口进来一个人。 “香主!”一声娇嗔,刺槐故意做出很夸张的表情,“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能来吗?”郑晟见刺槐身穿劲装,腰上佩刀,看架势应该是刚从城墙头巡逻回来。 眼下盘石镇驻守兵马三成是护教武士,三成是从流民中新召的士卒,还有三成是刺槐的部下。出山以来。本营一直没有征战,刺槐清闲到现在,上战场很可能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她蹬着皮靴走近:“你来买花啊?”她眼睛看向柜台上的布花,却用余光瞟向郑晟。“香主看来这么久,能帮我挑一朵吗?”她不是第一次在郑晟面前开这种玩笑,但这一次声音很小,似乎有一点羞怯。 屋子里光线很暗,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头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香主!他听到刺槐的叫声了,这个年轻人就是传闻中集神医与妖人与一身的郑晟吗? 话说出口后,刺槐心不在焉,按照以往的经验,郑晟应该果断的拒绝,摆出一副臭脸孔离去。这就像演戏,剧本已经写好了。 也许是屋子里的光线太暧昧了,也许是刺槐这次没有如从前表现的那么大胆。也许,……,只是命运之神的玩笑,郑晟已经转向大门方向的身体慢慢转回来。他在七八朵摆成一排的布花上扫了一眼,随手拿起一个布花,“这朵,你带这朵花最适合。” 然后,他伸手在怀里摸出一块铜钱,按在柜台上,“店主,这朵布花我买了,不要找钱。” 布花落到刺槐的手里,两只手轻轻相碰,旋即分开。郑晟转身,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去,这才是他行事风格。 刺槐拿着花,许久没动,也没说话。老头躲在一边,偷看刺槐的佩刀,也不敢出言惊醒这局面。 他那样的男人,怎么会知道那朵花适合我?刺槐低头偷笑,手里那朵布花像是一张笑脸,在与她对笑。她知道郑晟在骗人,可女人怎么会在乎那些话是真的,那些话是假的。她只知道自己很开心,二十三年来,第一次这么开心。 那朵布花俗不可耐,被夹在刺槐的指缝中,郑晟甚至没看出它究竟有哪几种颜色。 第175章 毒箭 七月二十三日,稻田里的谷子熟了。 盘石镇周围黄灿灿的一片。 袁州汉军八百人、江西行省探马赤军一千人、蒙古精骑五百人和各路乡兵三千多人突临盘石镇,把这里包围的水泄不通。 一切如郑晟所料,这是摆在台面上的机会。盘石镇离突出在山外,远离罗霄山区,红巾军要是来救援,就必须要面对面与探马赤军面对面战一场。郑晟把自己当做鱼饵,要想诱骗对手上钩,就必须是个实实在在的饵。 盘石镇内有义军一千五百人,五百护教武士精锐、五百刺槐部众盗贼和五百才被吸收进红巾军的流民。 镇内还有三四百没有离去的乡民,多数是老弱,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也没有拖后腿的危机。镇子里有足够多的粮食,可以一直维持到寒冷的冬天。这就是对阵双方的情况。 镇子四门紧闭,城墙头上准备好了各种防御器械。义军群策群力,流民们把从评书中听说的守城方法用作实践。王瑾领着一群流民把镇子里的粪池里的污秽物全部掏出来,用木桶装好,准备等官兵攻城时煮沸浇下去。 结果没等到满都拉图下令攻城,镇子里的人自己先受不了了,臭气熏的许多人夜不能眠,惹得郑晟把王瑾训斥了一遍。 官兵没有先进行探路或者谈判的打算,包围盘石镇第二日便开始发兵攻寨。 红巾军的口号是驱逐鞑虏,并号召南人以不当第四等人的口号举事,这触犯了蒙古人统治的根基,双方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先出动当炮灰的毫无例外的是汉人,张世策充当首日攻寨的指挥者。蒙古人最精贵,满都拉图带来了五百蒙古骑兵,但没有上战场的准备。要说他们敢出兵来围困近日来如日中天的红巾军,真正的底气来自一千探马赤军。 张世策指挥乡兵以分散的队列逼近土寨,直面义军的石块和羽箭时,满都拉图和探马赤军千夫长畏兀儿一边观战一边闲聊。 汉人乡兵人数众多,但在义军的羽箭的覆盖下,一触即溃,莫说攻寨,磨蹭了一个上午,连云梯都没架上城墙头。这些乡兵和汉军都是袁州本地兵马,见到畏兀儿藏不住的不屑,满都拉图觉得面子挂不住了,正午休战时把张世策叫过来狠狠的训斥了一顿。 张世策心中委屈:“红巾贼有山里的猎户做弓箭手,箭术精准,乡兵初临战阵,不知道如何防御,如果不能压制城墙头的守军,他们没用攻寨的勇气。” 坐在一边的畏兀儿插言:“这个无妨,我麾下兵马都是神射手,午后再攻寨时,我让人去支援你。” “大人来支援,午后我一定让孩儿们打出威风,但末将还有一策,用了保证能攻破盘石镇,斩首妖人郑晟。”提到郑晟的名字,张世策恨的牙根直痒痒。深仇莫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郑晟虽然没有夺走他的妻子,但也差不了多少。于凤聪虽然从山里出来了,但他父母死活不让他再把她接进门。两人的关系只差一纸休书,而他一直心有不甘。如果郑晟死了,他也许能说服父母解开这个心结。 满都拉图道:“说!” “我看盘石镇很是坚固,如果强攻拿下,只怕会多有上伤亡,要是能调集一批投石车或者是回回炮来砸毁城墙,红巾贼将不战自溃,到时候两位大人再率骑兵追杀,可保一鼓荡平贼众。” 满都拉图和畏兀儿对视了一眼。投石车和回回炮是当年蒙古人南征时常用的武器,如今中原安定多年,即使有小股盗贼作乱,也常常藏身于深山老林中。这两种攻城利器被锁入武库,许久没用用过了。江西行省在南昌设有火炮营,但按照行省的计划,大军要等到九月份来袁州征战,而且出征的兵马中没有炮营。因为,三年前官兵曾经来过云霄山,知道这里是什么模样。让民夫抬着几百斤的铁炮陪这里的盗匪在山里捉迷藏,那要多愚蠢的人才能提出这条建议。 畏兀儿问:“你说的是好办法,但哪里能弄来投石车和回回炮。” 张世策既然提出了策略,当然不会让这两人空欢喜一场:“袁州没有回回炮,但我知道汉军武库中有三架投石车,已经被放了许多年。” 满都拉图用埋怨的口气斥责:“怎么不早说。” 畏兀儿哈哈大笑:“现在说来也不晚,立刻派人去袁州取,七八天后便可以到这里。” 满都拉图大喜,“好!但这几天攻打盘石镇的战事不能放松,先压制住妖人,等投石车来砸破城墙猛攻,一举击破潘氏,斩杀郑晟。”他的郑晟的厌恶比张世策差不了多少。身居高位的人往往最介意的就是自己器重的人背叛。他对郑晟不薄,还曾想把他送进太医院,没想到是引贼入室。 正午时分,太阳如火炉般烤着地面。 义军藏在城墙后的阴影里,官兵躲在树底下不愿出来。半下午时分,各部兵马才不起不愿的举着木盾走向城墙。 接到城墙守军传来探马赤军出动的消息后,郑晟亲自上墙头督战。 上午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乡兵走在前面,一群高鼻梁蓝眼珠的色目人提着弓箭跟在后面。 毛大藏在垛口后面,盯着乡兵走到一箭地之内。 乡兵们在上午留下斑斑血迹的位置犹豫了一会,见没有羽箭飞来,试探性的往前推进。等他们往前走了二三十步,毛大一声大喝,城头鼓声如雷,几十个弓箭手几乎同时张弓搭箭射出去。墙外的乡兵如惊弓之鸟,往回跑的比兔子还快。 张世策脸色赤红,满都拉图大怒,亲自催马上前,抽刀砍死了两个溃兵,大喝:“擅自后退者斩!” 乡兵不是汉军,这些人都是张世策威逼利诱从罗霄山周边的土围子里拉过来的,他不好下辣手。眼见满都拉图发怒,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抽出长刀下令:“后退者斩。” 城头的义军张狂放肆的大笑,如巴掌狠狠的抽在满都拉图的脸上,贱民如此放肆,他对着张世策所在的方向挥舞弯刀:“张千户,攻寨,攻寨。” 毛大笑声未止,一根沉重的铁箭射中土墙,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从垛口往下看,一群色目人正搭着弓箭对准墙头。“好大的臂力!”他暗自吃惊。他的箭术和臂力在义军中首屈一指,而刚才射出那一箭的人臂力不下于他。 “躲好!探马赤军弓箭手来了。” 他话音未落,一堆铁箭如马蜂般飞上头顶,划出一个抛物线的轨迹,从斜上方向墙头坠落。 义军收起轻视之心,双方你来我往,各自用弓箭攻击。色目人有盔甲护身,但仰射居于劣势。 郑晟看了一会,见探马赤军没有上城头攻打的意思,便下城返回住处。只靠那些没打过仗的乡兵,官兵奈何不了盘石镇。连汉军都没上阵,这只是大餐之前的一点点心。 刺槐也没有上阵,她的部众全在这镇子里,但她是个女人,不是靠亲临一线冲杀统领部下。 天黑后,官兵退兵,没有连夜攻打。 郑晟召集队正以上将领在议事厅前的空地上聚会,只有一句话:“红巾军中没有贪生怕死的人,我们会守住这个镇子,全部战死或者是等到援兵到来,香主会与你们同在。” 各部众退去,香主严峻的神态驱散了今日守城战的轻松。 次日,张世策指挥汉军亲自上阵,城头变得忙碌起来。 流民们点燃了木柴煮沸了恶臭的粪水,用木盆端上墙头顺着云梯倒下去。镇子里恶臭熏天,但现在已无人在意。郑晟领着毛三思等一干侍卫在四门巡视。 镇子东北角有一片开阔的民房,通风很好。从半上午起,里面不断传来惨叫声,活生生想一个屠宰场。 余人手里拿着一柄锋利的刀子,刺入一个汉子右臂上的肌肉,划开一道口子。他右手拿出箭杆稍稍活动,把一根一尺多长的铁箭拔出来。 “看!”他举着铁箭给那汉子看。铁箭的头部有一根倒刺,如果直接拔,会带出一大块肉出来。这样的铁箭铸造不易,一根价值不菲,只有朝廷精锐才配备,满都拉图这次下了大本钱。 汉子忍住疼痛,愤愤不平的骂:“鞑子果然歹毒!” 这里是战场,别说谁比谁更歹毒。余人忍住血腥给人治病,但从不发表感慨。“别动!”他用箭杆敲打汉子的伤口,用勺子取了一些黄色的药粉敷在伤口,那是他自己配制的止血药。 每一个被探马赤军射中的人都要来这里拔箭,还有倒粪水时不小心烫伤自己的士卒来求医。伤兵营看上去比城头还要忙碌,余人带来了二十个徒弟,只有伤势严重或者职位较高的人才亲自动手。 下午,忍受不了探马赤军倒钩箭带来的伤害,毛大向郑晟请示,把用山里毒药熬制过的羽箭拉上城墙头。 这种羽箭很珍贵,原本是准备用来对付蒙古人的。 第176章 墙要倒了 第四日,也许一切比想象的要糟糕。 毛大的坐姿像个大木桩子,余人站在他身后,小心的割开他后背的衣服。 郑晟靠在门口的土墙上,摸着下巴看余人在做手术。不得不说,余人很有医学天赋,自己只是那么简单的描述了构想,这个胆小的年轻人就像把自己的想法应用在现实中。 他慢慢在这个时代打下自己的烙印,余人的医术,死而复生的弥勒教,一切才刚刚开始。 锋利的刀子划过结实的肌肉,这柄锋利的尖刀先在烈火上烧烤过,再用沸水煮过的干布擦干净,绝不会引发伤口感染。余人注意力集中,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真是倒霉!”毛大心有不甘,他在转身时被城墙下的流箭射中。 今日战事异常激烈,身穿铁甲的色目人亲自爬上云梯攻打,有好几个地方吃紧。他指挥护教武士打退在城墙头露出脑袋的官兵,转过身肩胛骨被射中了一箭。 听说毛大受伤,郑晟亲自赶过来探望。 箭头入体两寸,不会伤及性命,但这几天毛大别想着张弓搭箭了。 余人给伤口上好药,还要把近两寸长的伤口缝好。郑晟再呆在这里没有用处:“毛大,你好好养伤吧,让黄崇久和王瑾替你指挥。” “香主,我还可以上阵!” “我知道,先养两天,有你杀鞑子的时候。” 走出伤兵营,郑晟长长的吁了口气,镇子里的气氛太紧张了。探马赤军的战斗力给义军带来很大压力,色目人身材比南人魁梧,又有盔甲之利,义军在城头打得很辛苦。 但也只有这样才能消耗官兵的锐气和体力。他不怕官兵攻打的紧,就怕官兵磨洋工,想长期困住他们。红巾军像官兵一样,不得不派没有战场经验的流民上阵厮杀,那些人死掉一半,剩下的就成了经验老道的老兵。这就是战场的淘汰法则。 城头战鼓擂,他走向杀声最激烈的南门。 城墙下搬运物资的兵丁川流不息,他看见了正在调配兵马的刺槐。一个女人在男人群中发号施令,一点也不显得突兀。这里的人都是她的部下和亲戚朋友,他们跟着她在山里当盗贼,又跟着她加入了圣教,虽然有父亲的威望做铺垫,但一个女人能在乱世中让这么多人言听计从,很不简单。 郑晟远远的看了一会,见刺槐应付自如,往东门方向转去。 郑晟一出现,刺槐就看见了。战事紧急,她没有机会上前搭话,只能默默在心里想,不知郑晟有没有发现她头上戴着的那朵布花。 她胆子很大,可以与各家寨主开各种男人之间的玩笑。她胆子又很小,不敢告诉香主,她为他睡不好觉。人与人之间,许多东西说不清楚。她怕有些话说出来,会让郑晟瞧不起。平日闲暇无事的时候,她很喜欢找月儿,听月儿说郑晟。郑晟把月儿当妹妹,但至少把她当妹妹,自己在他眼里只是还有些利用价值的贼首吧。 又有色目人攻上城头,她急忙调集几个身高力壮的族人扛着斧头前去支援。 第五日。 夜晚也不得安宁。 白日探马赤军出战,天黑后汉军和乡兵接替了他们脚步。满都拉图不指望这些人能攻破盘石镇,只是保持对红巾军的压力。因为,很快投石车就要到了。 郑晟每天在数着时辰过日子,半个月……,他与王文才约好的是坚守半个月。红巾军很疲惫,相信镇子外面的官兵也不好过。但是,他很疑惑,官兵如此不惜代价的攻打盘石镇,一定特别的原因。彼此伤亡都不小,但那些官老爷才不愿意拿自己的宝贵的命换第四等贱民的命。 第六日。 盘石镇依旧昼夜战事不停。郑晟在夜里必须用棉花堵住耳朵方能入睡,清晨见到月儿时,见她两只眼睛通红,明显是晚上没睡好。 女孩经历了两次生死线的徘徊,这是她第一次感受战场的气息。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呼气,随时可能突破阻挡的栅栏冲进来,把她撕的粉碎。有郑晟护在身边,但是那危险的气息是如此浓烈,以至于她总觉得郑大哥未必能保护得了她。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如果郑大哥无法保护她,她就决定在这里结束自己的性命。 第七日。 清晨,议事厅门口的广场上摆放了六十九颗色目人的首级,这是他们仅仅在城头取得的战果,死在城墙之外的官兵无法统计。毛大右臂活动不便,郑晟不许他上墙头,他便想出这种招数来鼓舞士气。 城外,畏兀儿不屑让乡兵来磨洋工,探马赤军在朝阳的沐浴中继续担任攻城先锋。在这场战争中,郑晟见识了大元朝廷最强大的兵马之一,那些色目人身高体壮,能吃苦,不怕死,如果不是守城战,目前的红巾军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些人祖辈就是强盗,投靠了蒙古人后,世世代代充当蒙古人的强盗打手,他们天天磨砺的就是做强盗的本事。 下午,三架投石车被用白布蒙的结结实实,运进离官军大营六七里的平地上。 畏兀儿让副将指挥作战,与满都拉图和张世策同去观看投石车的操练。 张世策亲自指挥乡兵撬来磨盘大的石头,滚入投石车的投石口,兵士驱赶耕牛拉动转轴,等铰链绷得看似快要断裂时,兵士挥刀斩断绳索,巨大的石块“嗡”的一声飞上天空,划出一道令人恐惧的抛物线,砸在两里路外的山坡上。 畏兀儿和满都拉图催马奔过去,那快石头几乎完全陷入泥里,正下方的一块巨石被砸出一堆碎屑。 满都拉图放声大笑:“看见了吗,我们攻破了盘石镇。” 畏兀儿露出同样满意的笑容:“是今天夜里攻打,还是明天?” 满都拉图想了想,“我觉得还是夜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更合适。” “大人所见极是。” 张世策见到两位大人都带着满意的笑容回来,心中大石落地。这么大的抛石,这么大的冲击力,盘石镇的土墙一定会在抛石机下颤抖。他这么用心用力,就是为了见到郑晟在自己刀下颤抖的那一日。他自诩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但无法容忍郑晟做的一切。 太阳落山,田野里的虫子用尽所有的气力在鸣叫。 战斗了整整一天的探马赤军返回营寨中歇息,城头的义军也需要换岗。乡兵没有如期前来攻打,张世策指挥部众在周边到处找石头,他准备的很充分,是投石机到来之前就从附近的土围子里找来了十几个石匠,把大石头凿成小石头,再用牛车拖回兵营。 天黑了。 官兵还是没有出现,连续经历了三天夜战的义军有点不适应这种安静。 郑晟吃完晚饭,在城墙头巡视一圈后返回住处。他计算日子,还有七天,汉军已无战意,但探马赤军的还很强悍,蒙古骑兵还没有出动。他希望王文才不要那么教条,要像彭怀玉那小子一样,在缝隙中找到可以进击的机会。 坐在桌子前,郑晟想起那个被驱走的少年。安然渡过这一关后,他会重用彭怀玉,从率领流民坚守九龙岗到攻打盘石镇,义军中太缺少这样的将领了。但是,他不能在彭怀玉觉得自己一定会被重用时,给他一个位置。在圣教红巾军中,没有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每一个被重用的人都要学会感激。彭怀玉如果这么一点委屈都受不了,就不值得被重用。 “砰!” “砰!” “砰!” 三声巨响,大地震动。 郑晟跳起来,踹开房门冲出去东张西望,“地震了?” 东门方向像是炸了锅,义军举着火把朝四周散开。 “怎么了?” 毛三思听见动静,推开院子门进来,事起突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砰!” “砰!” “砰!” 又是三声巨响,这次是在镇子外面,好像是城墙上。郑晟脑中灵光一现:“铁炮!官兵用了铁炮。”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遭,如果官兵有铁炮,他还能再坚守盘石镇七天吗? “走,过去看看!” 侍卫护送郑晟往镇东走去,半路上被王瑾拦住,“香主,你不能过去,官兵拉来了投石机,那边很危险。” “投石机!” 说话间,一块巨石带着呼啸风声砸上远处一座民宅的屋顶,屋顶上现出一个大窟窿,屋顶的碎瓦哗啦啦往下掉。 王瑾道:“投石机准头不好,谁也不知道石头会落在哪里,东门的守军都撤下来了。”看他的模样,是被吓得不浅。 郑晟大怒:“都撤下来,官兵就此攻来怎么办?” “官兵用投石机,自己也不敢过来吧?”王瑾见郑晟发怒了,说话明显底气不足。 “等他们爬上城头你就知道后悔了,怕什么,听动静不过是三架投石机,立刻派人到城墙上守望。”郑晟抬脚要往东门走,忽然又停下:“把火药和马车都推过来。做好城墙被投石车砸倒的准备。” 第177章 生死夜 郑晟不是没想过发展热武器,但在现在这种连义军的刀枪都配不起的经济水平下,妄自提出发展热武器只是空中楼阁。 官兵有回回炮、有投石机,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对坚城发动攻击。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红巾军将必须以罗霄山作为根据地。 巨大石块在空中飞舞了整个夜晚,这一夜郑晟没有入眠。幸好官兵的投石机不多,只能对镇东发动攻击。 原本驻守镇东的义军全部迁徙到议事厅周边,只留少数人趴在摇摇欲坠的土墙头,观察官兵何时发动进攻。 队正以上的将领每个人都是神色严肃,幸好香主与让他们同在,让他们不至于被恐惧压倒。 磨盘大的石头在寨子里翻滚,凡是不幸被磕碰上的,也不要送去伤兵营了,那威猛的种碾压造成的伤害余人无能为力。 “我们能守住这里!” 郑晟挂上了腰刀,锋利的赤刀绑在紧绷绷的后背。城墙被砸开的那一刻,将是守军要面对最严峻的考验。 “轰!” “轰!” …… 当内心适应了那种节奏,刚开始被惊倒的巨大恐惧自然消退。 一个义军士卒从镇东方向方向返回,在郑晟面前合腕,声音中带有惶恐:“启禀香主,木门被砸裂开了,有两块城墙快要倒塌。” “黄崇久!” “在!” “你带人搬运泥土块把东门堵住,在城墙后面打下木桩。” “遵命!” 这是要命的活,黄崇久没有片刻犹豫。 义军拆卸房子,把砸进镇子里的石块搬到门口,在官兵进攻之前,在裂开的木门后铸造了一面坚固的石墙。汉子们冒着被砸成肉泥的风险,用从屋顶拆卸下来的大梁顶住快要倒塌的城墙。 但这一切只能暂时维持,当巨石旋风般从头顶坠下,被砸中的大梁瞬间化作木屑。 郑晟首次见识投石机的威力,那呜呜怪叫的石头像是对他的嘲笑:“你来自几百年后,但是不要轻视我!” 三台投石机砸了整整一夜。天亮后,趴在城墙上义军瞭望的义军见到探马赤军在三四里外的丘陵前列阵。 东面的城墙早已千疮百孔,那些在砸倒下的城墙基础上堆起来的土堆看上去脆弱不堪,官兵从外可以不用云梯直接冲上墙头。 “官兵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赤色旗帜在墙头摇晃。 王瑾指挥一百义军呼呼冲向墙头方向,弓箭手分为两队,一队引弓站在城墙半箭之地,另一半冲上已快变成土坡的墙头。 汉军居左,探马赤军居右,不甘落后的扑向从外看已经不能称之为墙的防御体。 张世策紧跟在汉军之后,做好了杀入寨子的准备。他要在第一时间抓住郑晟,经历了这么残暴的打击,红巾贼应该没有抵挡的勇气了。 从城墙头飞落的羽箭给出了回应。 双方围绕一个拱形的缓坡展开争夺,在城头短兵相接,。义军用血肉之躯对抗探马赤军的铁甲利刃。 厮杀的士卒如同肉盾,站在城墙后的弓箭手则瞄准突破上城墙的官兵引箭。只要坡顶上的士卒不退,官兵就无法进入寨子。 血浸入脚下新翻出来的泥土,直到很深的地方,尸体上覆盖了尸体,交战双方难以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议事厅前的广场上,数百红巾军列队,随时准备投入那个如绞肉机般的战场。 不是是谁首先吟诵:“……生又何欢,死有何惧,喜怒哀乐,皆归尘土,……”声音由小而大,逐渐蔓延到整个镇子。 郑晟坐在议事厅里,他其实不喜欢圣教编造的这些箴言俗语,那充满着殉道的精神,如一曲悲壮的挽歌,他从未考虑过自己会死在这里。 但是,他很紧张,数时间的频率从一个时辰变成一刻钟。 正午之前,黄崇久率部提下王瑾,替换在拼杀的快要虚弱的武士。 烈日如火。 铁甲让探马赤军如同被笼罩在蒸笼里,流淌的汗水一点点带走他们的体力。红巾贼没有崩溃,那堆积如山的尸首就是证据。 半下午时分,黄崇久右腿被刺中了一枪,受伤而退。右臂挥舞不便的毛大不得不亲自上头抵挡官兵。 探马赤军杀红了眼,这是他们许多年来遇见最顽强的反贼。当红巾军士卒在箴言的感召下无惧生死,官兵只有用铁锤狠狠的砸下去,彻底从*上消灭他们 寨外,满都拉图今日经历了三种心情。他的神色从洋洋得意,到慎重相对,最后竟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一丝惧意。蒙古人会惧怕汉人?他深以自己的反应为耻。 但是,他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支红巾军不能被尽快消灭,迟早会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畏兀儿,一定用攻破寨子,把里面所有的人都杀光!” “我会这么做的!” 投石机的肆掠下,红巾军守住了第一天,但也付出惨重的代价,伤亡近两百人。 夕阳中,官兵撤了下去,三架投石机又开始吱吱呀呀的投射。 几位堂主和队正聚集议事厅中,死寂一片,无人说话。 “我要守住这里,”郑晟用一句话表述了自己的决定,“直到救兵到来。” 不一定会等七天,从现在算每一天救兵都有可能赶到。 外面的巨石翻滚,投石机带来的压力让镇子里的红巾军不能放松。巨大的精神压力持续维持下去迟早会让人崩溃的。 诸将退去,毛大独自留下来,他有话不能让外人听见:“香主,我们突围吧。” “不!” “可是,圣教不能没有香主。” 郑晟笑了,“这世上不会少不了任何一个人,没有我,南人也不会长久的做第四等人,汉人迟早会君临天下。”他说的是实话,但在毛大听来就是谦虚。 毛大是红巾军元老,在军中地位颇高,敢在郑晟面前多说几句话:“香主,趁我还活着,让我们护送你杀出去。” “不!”郑晟怒喝,“当你觉得坚持不住了,就告诉自己再咬咬牙。今天我们死了许多人,但你看见官兵在城墙头留下了多少尸首吗?我们可以战斗直到盘石镇里只剩下一个红巾军,但官兵做不到。” “我不要突围,我要击败他们!”他怒气冲冲走向大门,一脚踹开虚掩的木门,消失在昏暗的火把中。 郑晟的怒气不是对毛大发,他在责备自己,不该给王文才留下那么一道死板的命令:“张金宝,王文才,还有王中坤,你们都是聋子瞎子么!” 只要有石头坠落的声音,表明官兵暂时不会来攻城。郑晟不相信探马赤军敢顶着坠落的大石头冲锋,而且,他在城墙上留了瞭望兵。 屋子里点着灯,月儿站在走廊下,用担心的神情看着郑晟。 “月儿,你在这里,害怕吗?”他脸部表情放轻松。 月儿点点头,她不对郑晟撒谎。 “回去好好歇着吧,有我在,不用怕!”郑晟拍拍手。他会保护好这个女孩,就像是对自己的亲妹妹。见她身负重伤进入下坪,他连张宽仁都恨上了,后来听说张宽仁因为此事被张世策关入大牢,他才咽下这口气。 “郑大哥,能给我一把刀吗?”月儿低着头,生怕郑晟因为她这个不合理的要求训斥她。 “你要刀做什么?” “如果官兵……”月儿及时的住口,她要说的话那么晦气。 “想什么呢,”郑晟又好气又好笑,“只要有我活着,就不会让你再用刀刺自己。走吧,走吧,回去好好睡个觉。” 月儿不敢坚持,躬身后往门外走去。 郑晟回到屋子,在床上躺下,很快又爬起来。他心里压着一股火,亢奋或者说恼怒,无法入眠。看今天的战事,他担心自己守不到王文才率大军前来救援那一日。 呆坐了好一会,他仍然无法让自己镇定下来,忽然院子里传来毛三思的声音:“香主,刺槐堂主求见。” “刺槐,这么晚了,她还来做什么?”郑晟想了想,“让她进来。” 刺槐走进房门,她摘下了郑晟送她的布花。 屋子里很整洁,这是月儿的功劳。 “香主,刚才毛大、王瑾和我在议事厅门口商量了一会,香主要坚守盘石镇,等援军到来。但是,官兵拉来投石机后,我们都觉得很难再坚守五天。” 背着郑晟私下议论军务是大忌,刺槐坦坦荡荡的站着,等着郑晟暴风骤雨的呵斥。圣教的香主应该这么做,否则他就不是一个合格圣教香主。 郑晟没有,他双手托着腮帮子,一动不动无语的盯着刺槐。他压制住了所有的愤怒。 “你是女人啊,他们真会挑选人。”他哂然一笑,“你们怎么都这么胆小。” “我只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应该派个人杀出去,召集大军来此地决战。” “外面都是骑兵,谁能杀出去!” “我!”刺槐干脆的回答,“这镇子里应该没有人骑术比我好了。” 山里少战马,义军中勇猛的山民可以自由穿梭在丛林中,但他们都不会骑马。刺槐得益于有个当贼首的爹,养了几匹马,骑术从小一点点磨练的精熟。 第178章 丰满的女人 年轻的香主此刻看上去脆弱的像个孩子,在刺槐眼里,郑晟是如此的疲惫。 非具有坚不可摧的意志的人无法成就造反这样改天换地的行动,从这个角度想,郑晟和彭莹玉是一脉相承的,他不愧为彭祖师的徒弟和周子旺的师弟。 “你是个女人,圣教红巾军不会让一个女人去冲锋,你的骑术再好,不会好过蒙古人和探马赤军。” 郑晟伸出双腿,放肆的靠在椅子上,从他的这个角度,视线自然落在刺槐饱满的胸脯上。因为气恼部下私下聚会,他没有及时移开目光。 “我是女人,”刺槐的腰微微往回勾,郑晟的目光炙热,她有点不适应,“我也是红巾军的堂主,在镇子里我做不了什么,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这是个熟透了的女人,从性格到身体都充满着热情。郑晟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做出了反应,在巨大的压力下,他刻意压制的*在升腾。 “刺槐,你退下吧。”郑晟坐起来,胳膊肘压在膝盖上,撑着下巴,“漂亮的女人不该上战场,是我错了,不该把你带到盘石镇。” 他起身走到刺槐面前,带着粗重的呼吸,“战争会摧毁一切美好的东西,一切!” 刺槐伸出有点粗糙的手,轻轻摸上郑晟的脸庞,在这一刻,她找到了勇气,“香主,像你这样的人,会有许多人追随你,愿意为你战死。这是造反啊,男人死光了,女人又到哪里去躲藏。” 指尖划过郑晟的脸,近在咫尺的身体散发出沁人的香气。她轻轻的抚摸着这个男人,就像她许多次在梦里做的一样。 冰冷的指尖如星星之火,点燃了火药桶。 郑晟一把抓住皓白的手腕,两只眼睛如要喷出光来。 “你……” “我……”刺槐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禁不住慌张的低下头。 “男人拼杀在战场,女人在后方照顾孩子,……”郑晟右手一用力,把刺槐饱满的身体拉进怀里。在这一刻,他忘记了一切,他只想要个女人。 他抱着刺槐,在喘息声中解开女人的衣服,宽大的手游动在女人光滑的后背上,逐渐往下滑动,最后托住丰满的臀。他是来自未来具有几百年经验和见识的男人,无论在哪方面都很有经验。 夏日的薄衣衫一件件落地,刺槐抱住郑晟宽阔的背,两眼紧闭。郑晟此刻对她做出的一切源自于*,男人都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刻,但她不想拒绝。 这是一具丰满而结实的身体,如一朵花团锦簇的牡丹,郑晟的手在女人身体上游动,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的喘息声。 “抱紧我!”郑晟低声在女人身边呓语。 直到女人发出呻吟,他松开双手,推开女人,转到女人的后方如一道铁箍把女人圈在环抱里。他想一头雄狮,把母狮按在桌子上,一切顺理成章。 女人咬住嘴唇忍住尖叫,在一次次冲击下发出闷哼声。在夏日闷热的小屋中,两具身体一前一后,许久没有平息。 女人啊!郑晟扳着女人肩膀,快感随着剧烈的动作在下体集聚,随后如一条毒蛇顺着他的脊椎传入大脑。 半个多时辰后,这场暴风骤雨才告停息。 郑晟紧紧的抱住女人的身体,许久才放开,这让刺槐很心安。她不是个脆弱的女人,但每个女人在欢好之后都需要男人的安抚。 许久之后,她像一条蛇在男人怀里转过身,伸出两条胳膊抱住男人的脸。她喜欢这个男人,喜欢这个男人睥睨蒙古朝廷的心气,喜欢这个南人对待山民的仁慈,喜欢这个南人狡猾如狐,喜欢这个男人勇猛如虎。 这是个如果不随随便便死去,就注定会翱翔于天际的人中之龙。如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不能要求的太多,能陪在这个男人身边,再为这个男人做点什么,别无所求。 “我……”郑晟两只手还在不老实,“你太诱人,难怪坐山虎想娶你当压寨夫人。” “呸,”刺槐啐了一口,推开男人,捡起地上的衣服,挡住自己白里透红的身体,“香主,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脑子僵硬的人身上,必须要去求援。” 女人的思维转换的真够快,郑晟****站在屋子中间,“这件事我自有主意,再说,我绝不会让我的女人去冒险。” “我的女人……,”刺槐听请清楚了,心中泛出喜悦。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突围了。” “不行!”郑晟的语气中没有商量的余地。 “时机没到,圣教的精锐都在这里,张金宝和王文才等部众人数虽多,说到底还只是一群流民,如果不把探马赤军的意志消磨的干干净净,我们打不败他们。” “可是……” “夜已深,我就不留你了。” 刺槐无奈的摇头,这个男人的脾气和与他的意志一般坚定。 走出院子时,她觉察到毛三思等侍卫投过来怪异的目光。她挺胸收腹昂着头回到自己的住处。 屋子里,郑晟躺上床,很快进入梦乡。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计划,哪怕身处险境,他心如铁石。这世上每个人都可能死去,他要逼出盘石镇红巾军将士所有的潜能。 次日,攻防战继续。 午后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刻,郑晟亲自拔刀上阵,替换精疲力竭的毛大指挥战斗。 几百步外,刺槐揪心的看着那冲杀在城墙头的身影,仿佛一根冷箭,一把长刀随时可能夺走郑晟的性命。 在探马赤军休整的时候,汉军和乡兵被当做替死鬼填上来,这是一场可以用惨烈来形容的战斗。红巾军将士在悲壮中兑现圣教的口号:“喜怒哀乐,皆归尘土。” 激战了一个多时辰后,王瑾上阵替换了郑晟。 毛大引弓搭箭,后背包扎好的伤口早已裂开,血水染红了衣衫。 郑晟从刺槐面前经过,完全没留意女人关切的目光。他已筋疲力尽,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句话:“当你觉得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敌人很可能也是如此。”官兵对红巾军没有压倒性的优势,看满都拉图变着法子,一会让探马赤军上阵,一会乡兵来当炮灰,就知道他们现在也在束手无策。 这镇子里也许只有他一人有信心,还想着反攻击败官兵。许多教众已做好了陪着香主战死的打算。圣教的思想本身就充满殉道者的精神。 天黑后,刺槐再次来到郑晟的住处。 “我很累。”郑晟一只脚架在桌子上。他战斗了一下午,又在四门巡视了一圈,刚刚才吃过饭。 “我知道,”刺槐站在门口,“我不是想来打扰你。” 郑晟道:“等打败鞑子,回到下坪,我会认真的考虑怎么办。” 刺槐嫣然一笑:“我不是来要你娶我的,我从前嫁过人,知道嫁人的滋味。” 刺槐走了。 郑晟躺下,他会给刺槐一个交代,但要在打败官兵之后。 深夜,刺槐牵着战马来到南门前,这里由她的部众驻守。 黄崇久拄着拐杖跟在她身后,“阿姐,你要走,我不拦你,路上小心。” “连你也不相信我是去找救兵。” 黄崇久竟无言以对。 “香主就是块石头,油盐不进,你问问这寨子里所有的人,还能守几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刺槐飞身上马,身后是七八个身上矫健的骑兵。她在马上回头,扬起手中的一样东西向黄崇久展示:“瞧瞧这是什么?” 黄崇久看清楚她手里拿的东西,吃了一惊。 “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南门打开,八匹快马飞驰出寨,奔向茫茫黑暗中。片刻之后,寨子外传来刺耳的口哨声。 郑晟正睡的沉,院子外面传来吵闹声。 他的睡眠一向很好,如果不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毛三思不敢来打搅他。 “香主,香主!”毛三思在门外喊来四五声,郑晟才醒过来。 他拉开房门,见毛大和王瑾都在,“怎么了?” “刺槐,刺槐走了!” “走了?”郑晟不相信,“不可能。” “真的,刚刚南门出去了七八个骑兵,我们去追问,黄崇久说刺槐奉大人之命前去求援,我们不相信。” “真的走了,”郑晟脸色一沉,回屋穿戴好衣服。临出门时,他发现自己一直不离手的赤刀不见了。 回想昨夜刺槐过来不寻常的那一幕,郑晟忽然明白了,刺槐真的走了,去找救兵了。 他利用圣教组织和自己的威严统领红巾军,但还远不能做好令行禁止。刺槐是担心自己才走去找救兵,郑晟难以形容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是他的女人,但也是他的部下。 他拉开门:“是我让她走的,我不想惊动部众,扰乱军心。” 毛大挠挠脑袋,香主刚才明明说‘不可能’,怎么突然又改变说法。“原来是这样。”现在轮到门外的人尴尬了。 “没事了,回去好好休息,天快亮了。”郑晟走出门,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好去城墙上巡视一圈。 第179章 当断则断 “有人逃窜了!” 黑暗中传出别扭的汉话,在中原的色目人都会说一些汉话,但很少有人说的流利。 蒙古人的军营中火把闪动,一队骑兵疾驰而出,往叫声最激烈的方向冲过去。 夏日炎热,满都拉图等人在帐篷里纳凉,一直没睡着。 听见外面的喊声,他披着一件薄衫走出营帐,眺望远处人喊马嘶。片刻之后,他露出阴险的笑容自言自语:“张世策这小子果然机灵,猜到红巾贼守不住了,这几日一定会派人去找救兵,幸好在路上设有埋伏。” 突围的红巾贼是骑兵,畏兀儿命一队探马赤军紧追下去,其他人鼓噪一会各自回营地歇息。天快亮了,马上要迎来下一场血战。 等郑晟走到南门城墙顶时,城外已经恢复了宁静,见不到刺槐等突围部众的身影。城外的官兵中,就像被扔进去一块石头的湖面,很快一切恢复原貌。 “希望她能顺利突围出去!”他在心里祈祷,却不知在向哪一位神仙求救。 黎明前的黑暗中,刺槐疯狂的打马狂奔。 身后不断传来护卫中箭落马,但他没有回头。四个护卫舍命挡住追兵后,再也没有回来。 两刻钟后,前路一片死寂,她成功的突出官兵的埋伏。 身后三四里处一条火龙游动而来,官兵显然不想就这样放她走。 “堂主,往西,往这边走。”护卫用急促的语调指路,催马走在前面。 刺槐一拨马,沿着山脚下的大路狂奔。往西走三四里路,脚下的道路变得崎岖不平。 突然,耳边传来“呜”的一段细微的声音。 “有埋伏!”刺槐惊叫一声,俯身在马背上。走在最前面的护卫身体在战马上晃了晃,像一块木桩坠落马下。 那是弓弦在空气中颤动的声音,在安静的黎明听的格外清晰。 “呜……” 刺槐胯下的战马长嘶一声,奋力抬起前蹄,她知道心爱的白马被射中了。 护卫撕心裂肺的呼喊:“冲过去,不好回头!” 埋伏在黑暗中的官兵箭法很好,几乎没有一箭落空的。只在短短的瞬间,两个护卫被射落马下,刺槐和另一个护卫的战马也被射伤了。 他们冲过弯道,五个骑兵的身影从阴暗的树林转出来,催马紧追不舍,那是五个探马赤军。 山道狭窄弯曲,七匹马在都走不快。天渐渐亮了,两队人首尾相随,相距不过五六百步。 受伤的战马在流血,刺槐吗紧张的无法思考,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抽打心爱的战马。 天亮了,探马赤军看清楚前面是个女人,愈发兴奋的发出怪叫。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等到达一箭之内时,他们在战马上拉开弓弦,目标先瞄准落在后面的护卫。 身后弓弦响声如蜜蜂在耳边振翅,过了好一会,刺槐想起回过头看,已只剩下她一个人。 前面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她害怕了,她终究只是个女人。那些凶残色目人与禽兽无二,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嘿,抓住那个女人!” 追兵越拉越近了,突然,一直长箭如流星赶月般奔向刺槐的后,狠狠的插入她的肩胛骨。 几个探马赤军之间发生了争吵,“巴哈,你在干什么,你要射死她吗?” 刺槐感觉身体里钻心的疼痛,箭杆穿透了她的身体。 在几个探马赤军的争执中,她疯狂的鞭打战马。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他唯有在自己的意识模糊之前,疯狂的逃亡。 “郑香主,我也是可以为你去死的人,但不是为了圣教。”这是女人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 下坪。 王中坤靠在马拖车的边缘,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太阳太晒了,这座马车没有顶棚,他的脸庞被晒的通红,活像庙里的关公像。 外面的局势不能再坏了,但根据郑晟的命令,红巾军还不能发兵去盘石镇。什么坚守半个月,只是稳定军心的幌子,真正的原因在这里,王中坤很清楚自己身上的胆子有多重。 道边的田地里只剩下了庄稼茬子,这几天茨坪的乡民火烧眉毛般收回粮食,然后立闭四面寨门,绝不随随便便出来走动。 马车到达茨坪寨外,乡兵在墙头仔细辨认了许久,看清楚王中坤的模样,才小心的把木门张开一条缝。 他刚进门,一个白须老者走上来,急切的问:“王堂主,盘石镇的战事怎么样?” “杨员外,放心吧,圣教战无不胜。”王中坤随口道,愚钝的人也能听出来他在随口敷衍。 杨员外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指望从这个最狡猾的堂主嘴里探出实话。 “好累啊,”王中坤伸了个懒腰,“我要好好睡一觉。”他爬下马车,走向拥挤的街道。 如今的茨坪已不再是杨祝两家族长统治的寨子,这里有六七成的人信奉圣教。圣教弟子只听圣教的传达的命令。杨祝两家之所以还能维持相对高的地位,只是因为将郑晟的仁慈。 王中坤轻轻松松的在前面走,杨员外快步跟在身后:“可是,笔架山的盗贼都下山了,扬言要血洗下坪。” “血洗下坪?不可能,不要听到风就是雨,他们是圣教的盟友。”王中坤似笑非笑。他是个成熟稳重守信的商号东家,说话很有分量,“如果坐山虎背叛圣教,香主一定会回来把砍掉他的脑袋!” 王中坤最后一句话让杨员外胆战心惊,原来,笔架山盗贼真有可能对下坪动手。 茨坪镇里人很多,七八天前,留守下坪的圣教老弱全部奉命迁徙进这座更坚固的宅子,一度让这里人心惶惶。王中坤来这里后,很快在周顺等圣教弟子的配合下接管了这座寨子。 当你赶紧事情有可能变得糟糕,它几乎一定会变得更糟糕。杨员外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 七月底。 笔架山盗贼下山,彭文彬率一千盗贼杀向下坪寨,与留守的李燕子激战三日。 王中坤坐镇茨坪,布置防御,并收集受伤的部众。几日间,圣教风雨飘摇,红巾军几乎陷入死地。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笔架山沉默了这么久,就在等着红巾军与官兵开战的这天,从背后断捅郑晟一刀。 茨坪的城墙上摆满了各式守城的器械,乡兵们曾经挡过坐山虎,那时候坐山虎要远比现在强大。有茨坪寨在这里,笔架山盗贼即便攻取了下坪,也出不了山。 王中坤以圣教特使的名义,与杨员外共同掌管茨坪的守备。面对笔架山盗贼,两个人立场完全一致。 第四天,噩耗传来,下坪寨被彭文彬攻破,李燕子率残兵败将两百多人退到茨坪。 笔架山盗贼本就是山里最凶残强悍的盗贼,憋了大半年,终于找到圣教头上撒撒野的机会,一个个都杀红了眼。李燕子部众损失惨重,身上有三处刀伤,进入茨坪神情沮丧。 见到王中坤后,他没有说对不住圣教,没守住下坪。他认为自己已经尽力,敌强己寡,能做到这一步算是对郑晟情至意尽。 王中坤宽言安抚他,也没多说什么。 又过了一天,笔架山盗贼出现在茨坪寨外。那些人骑着战马在茨坪寨子下叫骂。下坪寨子里没留下多少东西,他们辛苦的攻下那里,没得到多少缴获,所以愤愤不平。 各种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听说坐山虎彭山康亲自来下坪,准备与官兵联手给红巾军致命一击。茨坪寨里人不信奉圣教的乡民人心浮动,官兵在他们看来与天差不多。 时至此日,红巾军在一头和一尾都陷入苦战中。香主郑晟被官兵包围困在盘石镇,老巢下坪寨被突然翻脸的笔架山盗贼攻破,而圣教强大的兵马仍然藏在山林里,恍若无事。 张金宝、王文才和周才德在等着王中坤的消息。每个人都背负着巨大的压力,但最难受的那个人一定是王中坤,回到茨坪后,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郑晟几乎把圣教红巾军生死存亡的大决策交到他手里,士为知己者死,他绝不能因为自己的恐惧做出错误的判断。 攻破下坪寨第三日,密探送来消息,坐山虎下山进驻下坪。彭文彬作为虎王座前的一条猛犬,率先锋兵马驻扎在与茨坪遥遥相对的树林中。 乡兵没有必要出寨惹盗贼。这么热的天气,盗贼在茨坪寨子外骂了几天,嗓子冒烟,城墙上的人毫无反应,他们觉得没有意思,不再做这种白费力气的傻事。 正午的太阳白花花的,懒散的盗匪躲在树荫底下睡懒觉。坐山虎两次在对面那座寨子前折戟,盗匪们对攻打茨坪不怎么热情。 彭文彬躺在草地上,后背靠着光滑的树桩。坐山虎一直没有命令他攻打茨坪,想必虎王也没信心攻下这座坚固的山寨。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弱汉子从东山小路朝这盗匪的驻地走来,两刻钟后被小头目带到彭文彬身前。 “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那汉子躬身行礼:“我们等候小寨主很久,当断则断,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第180章 合流 这就是乱世,不要再提道义和仁慈,懦弱的人在盗贼窝里很快学会跟着同伴去杀人越货。如果没有坚强的心智,绵羊在豺狼窝里呆久了会吃肉。 杨奇带着敬畏把坐山虎的首级双手呈向彭文彬,现在他是笔架山之王。权力的更替常常伴随着血腥,无论是深山老林中的盗匪窝,还是金碧辉煌的朝堂,极少有能幸免。 彭文彬毫不客气的接过来,揪住族兄的头发,如提着一颗圆球。 “小寨主,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杨奇带着讪笑。他虽然加入了红巾军,但出身与笔架山,对彭文彬乃至死去的坐山虎,都有一种敬畏之心。 彭文彬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搂住杨奇的肩膀,“我们?一直都是,罗霄山里的战争结束了,现在让我们拿起兵器,一致去对付官兵。“此刻,他们两人亲热的像兄弟。可是,谁再敢随随便便把人当做兄弟,彭文彬藏在身后的右手正提着他真正兄弟的首级。 两个人并肩走出狭窄的巷子,最后在郑晟曾经无数次聚集红巾军将士训话的场地正中停下来,下坪留守的士卒都被驱赶在此地。彭文彬提起右手,“坐山虎已死,他的首级在这里,你们中想为他报仇的尽管过来,愿意继续跟着我的,收拾行装和兵器随我出门。” 下坪的四边寨门都被他的亲信好红巾军控制住,这个时候,除非想死,谁会出头? 留守下坪的盗匪都算是坐山虎的亲信,但在明亮刀锋的威胁下,他们沉默的选择了屈从。但是,不是每个人选择投降就能保住性命。坐山虎身边的侍卫没有一个能走出这个寨子。 半个时辰后,五百多士卒出下坪,浩浩荡荡走向茨坪方向,留下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山寨。 彭文彬骑在战马上,被亲信和红巾军簇拥在当中,如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军。 下半夜,气候很凉爽,他身上的汗水早就干透了,留下的是惬意和踌躇满志。现在没什么能束缚他了,如果他活下来唯一的目的就是为死去的妻儿报仇,杀尽蒙古人,为何一定要借族兄的手。当坐山虎暗中通过张世策牵线联络满都拉图,就注定了今夜这场背叛。 三个月前,郑晟通过王中坤暗中联络彭文彬,向他展示了坐山虎与蒙古人勾结的证据,并提出愿意与他合作,斩杀坐山虎,承诺助他成为笔架山之主·,在罗霄山里可以独立在圣教红巾军之外存在。 坐山虎为人谨慎,在部众中安插无数眼线,一旦听说了什么不利于他事情,可以随时向他报告。当时,彭文彬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一直模棱两可的拖着,直到彭文彬派他领兵下山攻打下坪,他给了王中坤一个答复。他需要红巾军让他顺利攻取下坪,诱骗坐山虎下山,再利用攻打茨坪的机会调虎离山,掌握笔架山所有的兵马,这样他才有机会动手。 一切,如他所愿,红巾军展示了极大的诚意。 昨天,彭文彬本准备坐山虎亲自来茨坪指挥偷袭,他与王中坤联手设立了陷阱,没想到坐山虎不愿亲临战场。但这样也挽救不了他的性命,他们选择了联手奔袭下坪。 茨坪寨方向仍然是火光冲天。 五百兵马直接返回中军营地,传令兵一路奔跑呼喊:“收兵,收兵!” 接到命令后,在茨坪四门闲等了两个时辰的盗匪纷纷撤下来。 天很快就要亮了,许多人熄灭了火把,骂骂咧咧的等着吃早饭。折腾了一夜,许多人张开大嘴打着哈欠。只有少数脑子灵光的人觉察彭文彬带回来这么多人,隐隐猜到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但谁也猜不到坐山虎的首级正被他提在手里。 传令兵从东边奔走到西边,气喘吁吁,“小寨主有令,各队头领来中军议事。” 是为了商量如何去攻打茨坪吗?盗贼忙碌了一夜,见茨坪寨毫发无损,里面的内乱似乎也已经被平定了,都心无战意。各部头领简单收拾安顿好下属,做好去中军营寨劝谏小寨主的打算。彭文彬不是坐山虎,许多时候能听得进去下属的意见。 中军营寨设立在离茨坪寨子三里多路的一片草坪中,要近两刻钟左右才能走到,彭文彬的每一步设计都是为今夜的叛乱。 寨子里才从喧闹中安静下来,从下坪出来的兵马占满了中军营帐,杨奇带着红巾军看守投降的坐山虎亲信,并收缴了他们的兵器。 十几个头目陆陆续续进入营帐后,立刻觉察到形势不对,但已经没有逃离的机会。凶狠的士卒冲上来,他们几乎是被押送进入中军大帐。 彭文彬冷脸坐在正中的座椅上,右手边放了一个案台,上面摆放了一颗血淋淋的首级。 胆小者瞥了一眼,立刻低下头,他们太熟悉那张面孔了。虎王死了!他们都猜到发生了什么。火并在盗贼窝里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但他们没人想到小寨主杀死了虎王。 “坐山虎已死,各位是什么样的人,我平日都看在眼里。“彭文彬面无表情,“杨八,李大锤,王吉……”他一连点了五个人的名字,“我不敢留你们在身边,又不想放你们走,所以,让你们下去陪虎王,不至于让他一个人在下面孤单,虎王走了没多久,你们脚步快一点,能赶上他。来人,拖出去斩首!“ ”小寨主……“ 帐篷中一阵吵闹,那些人的哀求的话尚未说全,就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拖出门外。 十几步外传来钝刀剁肉的声音,几声惨叫到了一半戛然而止。片刻之后,五颗新鲜的首级被捧入门内。在这种贼窝里,仁慈没有任何价值。彭文彬从虎王那里学会,要想让部下顺从,必须要让部下对自己有敬畏之心。现在,他没有时间整顿内部,最快的方式是杀人,杀掉他觉得忠于坐山虎的头领。 “你们都曾经跟着我打过仗,不同于他们,我是把你们当兄弟看待……”彭文彬咳嗽了一声。又是兄弟,乱世中兄弟是如此廉价。 他话音未落,九个识趣的头目齐刷刷跪下:”从今往后,小寨主就是笔架山的王,我们愿尊崇小寨主为新的虎王。“每个人都唯恐自己比旁人跪的慢了、 “我不当虎王,从今往后笔架山没有虎王,我们是盗贼,红巾军是我们的朋友,官兵我们的敌人。” 头领们七嘴八舌:“小寨主英明,我们当了盗贼这么多年,当然是盗贼。“ 天亮了。 茨坪四门外的熊熊火焰熄灭下去。 日上三竿时,盗贼们听令在茨坪寨外列队,彭文彬策马巡视,坐山虎和他的五个亲信头领的首级被插在木桩上,展示在群盗面前。就像命运的轮回,他们曾经对无辜者做过的事,最终落到自己头上。 这是笔架山的自己的事,半夜出寨的红巾军返回茨坪。杨奇连口水都没来及喝,立刻被王中坤召去,向他禀告昨夜的经过。 王中坤在城墙上见到寨子外的形势,已猜到彭文彬已经得手,苦等煎熬了六天的功夫没有白费。他已经做出决定,如果两天后这边的事情还没有结果,他不会再等下去,还好彭文彬没让他是失望。这是香主的计划,他担心的要死,但必须要咬着牙坚持。郑晟相信彭文彬一定会反水,再加上对自己极有信心,所以定下了半个月期限这种掩人耳目的说法。 彭文彬在下坪寨杀了四十多人,在茨坪寨外杀了五个头领,盗贼中并未发生大的火并。坐山虎的首级是杨奇亲手割下来的,说到这件事,他忍不住的兴奋。坐山虎仇人满天下,最后却死在他的手里,这是一件日后能拿得出手夸耀的功劳。 欣喜之余,王中坤感慨道:“彭文彬要想彻底控制笔架山的人,只杀这么点人是不够的。”虎王的威名传遍整个袁州,笔架山盗贼中有许多凶残之徒是奔着虎王的名气前来投奔的,彭文彬能不能镇住他们,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杨奇禀告:”下坪寨空了,彭文彬说请求立刻率部去盘石镇,救援香主。”彭文彬早就知道郑晟被包围了,官兵突袭之前,给笔架山送来消息,让虎王出兵抄红巾军的后路。他不是坐山虎,如果让红巾军被官兵击败,他的心思就白费了。 “算他懂事,本该如此。”王中坤摸着日益变尖的下巴,“我们要马上出兵·,香主这些日子在盘石镇一定很难熬。” 盘石镇周边方圆七八里都被官兵控制了,他的探子藏在高山顶上偷窥盘石镇的战况。投石机的轰鸣了一夜,探子们很快听见了,昨天夜里他接到飞鸽传来的密信,差点没把心肝惊的跳出来。 但彭文彬的计划已经布置下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他必须要咬牙在坚持半天。 “给张金宝和王文才传令,可以出击了,不,立刻出击。“ 红巾军与笔架山合流后,一定会让官兵大吃一惊。 第181章 虎王之首 下坪寨门大开,像是在等着迎接什么珍贵的客人。 彭文彬催马急匆匆返回寨子,在郑晟率兵返回罗霄山之前,坐山虎是这里的王。当然,从现在的情况看,郑晟有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进寨门后,他把战马的缰绳交给亲兵,大步流星走向那座最精致的院子。进入下坪后,坐山虎选择了从前居住过的宅子,仿佛在暗自向郑晟示威。几年来,从被郑晟欺骗,到被郑晟强逼着与红巾军结盟,他一直把这些当做耻辱。 “虎王,小寨主回来,求见。” 其实彭山康很喜欢虎王这个称呼,这个称号能充分体现他的霸气。笔架山上有人称呼他为寨主,有人叫他虎王,他都听之任之。 “他回来了?让他进来。” 一盏茶的功夫,彭文彬被带进卧室。这里周边都是虎王的亲信侍卫守御,那些人只听坐山虎的命令。彭山康很信任他,但作为笔架山的头领,对唯一有可能威胁到虎王的地位的人存在一份戒心,这是一种本能。 “寨主!” “你着急忙慌回来,有什么大事吗?” “有,”彭文彬垂下双手,“一个好消息,茨坪的杨员外派人出来找上我,说是愿意与笔架山合作,放我们入寨,杀尽茨坪的红巾军。” “哦,”彭山康颇为意外,半晌没反应过来。 “小弟以为,现在许多人看红巾军这条船快要翻了,急着下船。”彭文彬接着说:“杨员外还有个条件,希望咱们能在达鲁花赤前给他美言几句,饶恕他过往的罪过。” “这个老东西,鼻子比狗还尖,他怎么知道我们投靠了官朝廷?”彭山康的哈哈大笑。满都拉图承诺,等剿灭红巾军后,答应给他一个汉军千户之位。杜恭死后,袁州的汉军中保留了这个空缺。 彭文彬脸色微变。他低着头,很好的掩饰过去,“寨主,以小弟之见,茨坪我们可取可不取,杨员外虽然这么说,但疑点甚多。我们已经拿到了下坪,等郑晟战死后,红巾贼派系林立,必然崩溃,到时候我们再去收拾残局就好了。” “取,当然要取!”坐山虎断然否东了他的说法,“红巾贼把下坪搜刮的干干净净,孩儿们辛苦攻打了三天,一点好处也没得到。”他眼中放出贪婪的光芒,“我两次攻打茨坪未果,据说杨祝两家积攒数十年的财富都藏在那里,我们现在不取,不知日后会便宜何人。” “可是,杨员外放我们进寨,我们还要对杨祝两家下手吗?”彭文彬用疑惑的语气问。 “我们现在还是盗贼啊,到时候……”坐山虎做了一个凶狠的往下劈砍的手势,“谁知道是他放我们进的寨,他们与红巾贼勾结证据确凿,死不足惜。” 彭文彬轻吁了口气,他太了解族兄了,这叫欲擒故纵。 “茨坪寨中用红巾贼众数千人,我们要是真准备偷袭,最好是晚上动手。杨员外很着急,在下坪寨里统领红巾贼的堂主是王中坤,把他看的很紧。” “那就尽快!”坐山虎兴奋的搓着手。他快等不及了,下坪是一座空寨,而茨坪里有无数财富和女人。 “那我现在就去准备!” 坐山虎点头:“好,我马上下令让孩儿们出寨!”他本想亲自参与夜袭,但最后想想还是算了。有彭文彬这样得力的兄弟,给他减少了许多麻烦。 仿佛每过一天,局势都有可能发生变化。 王中坤掰着手指算日子,今日是郑晟在盘石镇被困第五天。香主说他能守半个月,但他心中一直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十天!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期限,最迟十天,他一定要传达消息让义军主力前去驰援。 笔架山的盗贼又来寨子外转悠,茨坪在这些盗贼面前固若金汤。 今日很异常,天黑之前,盗贼们再四边寨门外各自驻守了一队兵马,彻底截住了红巾军外出的通道。 盗贼欺人太甚,如果是白天,王中坤有可能会派出兵马冲杀一阵。但西边的太阳已快要落山了,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他把几个请战的队正轰了下去。 今夜下坪四门加强了警戒,值守的兵马加了一倍。 亥时过去一会,一队士卒在黑暗中摸出南门,带兵的正是曾在笔架山差点被坐山虎扔下山崖喂狼的杨奇。这一队约有一百五十人,平静的穿过天黑前盗贼出现的地方。 子时,下坪寨内忽然起火,冲天的火光让方圆七八里路的人看的清楚。 候在四门外的盗贼鼓噪而动,喊杀声在深山里回荡。但乡兵再城墙头严阵以待,扔下点燃的火把堵住四门,让盗贼不敢靠近。 彭文彬整顿盔甲,身边都是追随他多年的部下。这些人看似都对他忠心耿耿,不知道那位是彭山康的眼线,他确信族兄一定在他身边安插了人。 “偷袭已被下坪里的人发现,各部兵马在四门外不许冒进,也不许后撤。我回下坪向虎王禀告,请示是否强攻?” 彭文彬率二十个骑兵旋风般离去,返回下坪请示为何要亲自去,有人感觉情况不对,但不敢出言质疑。 距离火光冲天的战场三里多路,一队人马从营寨中走出来,紧跟在彭文彬身后。这队士卒足有四百多人,一半是彭文彬留守营地的亲信,另一半的首领与在笔架山的熟人杨奇。举事之前,彭文彬特地请外人来看住自己的营地大门,一方面增强实力,同时防止有人私下逃跑去通报消息。 笔架山七成的盗贼在茨坪外,一成留守山寨,一成据守下坪,还有一成将成为今晚的变数。 两刻钟左右,骑兵到达下坪寨前,彭文彬催马上前叫开寨门,简单交涉后,守军打开寨门。 他催马进寨,在门口稍停了片刻,等后面兵士跟上来。 兵士们一窝蜂般重进寨子,有守军头目大喝:“小寨主,这些是什么人?” 彭文彬脸色骤然变冷,狠狠一鞭子抽打过去:“狗东西,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吗?” 周边几个心中有疑虑的人噤若寒蝉,他们听出来了彭文彬声音中的杀意。 “彭山康无道,平日残害同伴,欺辱百姓,身为汉人,却想投靠鞑子当走狗。今日我要替天行道,要斩杀此等猪狗不如之徒。愿意追随我的,拔刀跟在我后面,不愿意的躲到一边,还想给他卖命的,别怪我手下无情。”彭文彬指向坐山虎的住处,催马领路:“把那里包围起来。” 寨子里一半的士卒在睡觉,另一半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彭文彬要杀坐山虎,带回来的兵马是留守部众的三四倍,他们就算有心护主,谁也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院子外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杨奇率众杀入下坪最精致的庭院。这里像是被诅咒过,杨里长被周才德在这里杀死,现在轮到另一个人遭受背叛。 笔架山的部众留在院子外,彭文彬跟着红巾军走进大门。里面的战斗很快结束,院子里中间摆放了八具尸体,都是坐山虎的亲信。 他继续往里走,见杨奇正领着几十人半包围了一道回廊。包围圈中,他的族兄手里提着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鬼头刀,脸色苍白。 “彭文彬,”坐山虎看见他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笔架山的头目迟早是你的。” “大哥,对不起了,”彭文彬在人群中挤过去,“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可你根本不在乎我。” “要想翻盘,我就必须要与朝廷合作,”坐山虎歇斯底里的吼叫,“难道你想当一辈子盗贼?就算你想杀鞑子,当了官兵后一样可以造反。”他一直对自己的得力部下防范很严,但今天夜里所有的部众都被派出去了。而他为了算计自己,竟然引外人进寨。 “当了官兵,谁还会跟着我造反!”彭文彬悲伤的笑,“大哥,我跟着你这么多年,只有一个目的。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你宁可投靠外人,不相信自家人,我真是瞎了眼。”坐山虎看眼前这架势,忽然扔下鬼头刀,服软道:“当初你落魄时,是我收留了你。看在你我是兄弟的份上,你绕我一条性命,我从此离开笔架山,离开罗霄山。” 彭文彬沉默了片刻,“好吧,你我毕竟是兄弟。” 坐山虎刚刚露出一点喜色,只听见彭文彬接着说:“你自断双手,我放你离开。” “你!”因为愤怒和恐惧,坐山虎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我们是兄弟。” “这些年我跟着大哥学会了许多东西,知道大哥在笔架山威望很高,只能如此。” 坐山虎弯腰捡起鬼头刀,踌躇良久,还是没法狠心下手。他对别人动刀,斩首断肢,干净利落,真到自己身上,才感觉到那种恐惧。 彭文彬盯着失魂落魄的坐山虎,忽然转身出门而去。 “彭文彬!彭文彬!”坐山虎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呼喊,但他的兄弟没有回头。 等他走出院子,杨奇对部下打了个手势,几十人各持兵器蜂拥而上。 片刻之后,杨奇亲手提着一颗首级出门,彭文彬正在门外等着他。 第182章 红巾军出山 “醒了,醒了!” 刺槐睁开眼睛,看见几张面孔挡住头顶上的的天空。她轻轻的喘息,胸口刺痛,特别的刺痛,让她不敢再用力呼吸。 “我中箭了!” 刺槐的伸出苍白的右手,在胸口方向摸,很快摸到了一根长箭杆。哦,想起来了,她被探马赤军追击,被射中了好几箭。 她疼痛难忍,催马进入了森林。 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她再闭上眼睛。 “刺槐,刺槐堂主。”一个声音响在她耳边,嗓门很大,“我叫彭怀玉,奉香主的命令召集流民。” 彭怀玉盯着刺槐的胸口,女人的胸襟破了一个大洞,露出雪白的肌肤。他不是看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胸口被一根长箭穿透,猩红的血冒出,染红了整个上半身。盘石镇战争爆发后,他带着几百个流民来到附近的山里埋伏,藏了七天,直到今日见到探马赤军追捕刺槐,他们从山林中冲出来,吓走了五个追兵,救下中箭流血昏迷的刺槐。 “堂主!”彭怀玉非常担心女人的眼睛闭上再也无法醒过来。 刺槐睁开眼睛,强笑,右手在腰里摸索半天,拿出一个用灰色布条缠好包出来的长条形物件。 “香主的命令,求援。” 彭怀玉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打开,原来是赤刀,他曾见过郑晟手持此刀在军中巡逻。 “堂主,……”他还想再问,见刺槐已经闭上眼睛,疲倦的无法说话。 “求援……”刺槐如释重负。 一日后,彭怀玉手持赤刀在奔走的山路中见到了红巾军的战旗。 他把赤刀交给了奉命打先锋的张金宝,讲述了刺槐的突围求援的经历。 张金宝仔细辨认了赤刀后,一边命部将手持赤刀急速前往后军禀告跟在后面的王文才,一边率兵马飞速向盘石镇进发。 彭怀玉率一部分流民手持木棍紧随张金宝之后,得知盘石镇尚未被攻陷后,红巾军将士做出破釜沉舟的态势,发誓拼死救出郑香主。刺槐身负重伤,不能奔波,被留在深山里,等候决战的结果。 张金宝部众有五百人,跟随在他身边多年,比不上郑晟身边的护教武士勇猛,但也是红巾军中最有战斗力的部众。 当日,彭怀玉在前引路,红巾军先锋军与官兵的巡逻兵在通往盘石镇的道路中遭遇,发生小规模冲突后,官兵急速撤退。 根据事先王中坤、张金宝和王文才商议的计划,张金宝应该在山区边缘休整片刻,牵制官兵攻打盘石镇,等待后续大军到来后,再对盘石镇外的官兵发动猛攻。 但见到赤刀,张金宝什么也顾不上了,直接率五百部众杀向盘石镇外的军营。 红巾军出山的消息很快传到军营。 斥候一个紧似一个,回营通报消息,攻打盘石镇的行动果然停了下来。 满都拉图召集畏兀儿和张世策前来中军大帐商议。他心中复杂,围攻盘石镇前七日,官兵好了伏击山里红巾军的准备,红巾贼没有出现,现在眼看盘石镇将破,取郑晟首级之事就在眼前,没想到山里的红巾贼出来了。 张世策先到。等了好大功夫畏兀儿才出现,一身铠甲,满脸的不乐意,一进门便急躁道:“盘石镇守军死伤惨重,末将旦夕便可破城,怎么突然停下来,盗贼们一有空暇布置城墙和陷阱,再进攻又是一堆麻烦。” 色目人在大元话语权很高,再加上他这支探马赤军属江西行省统辖,与袁州军达鲁花赤满都拉图无隶属关系,所以说话很不客气。 满都拉图脸色严峻,招手赐座。他坐在正中的座位,畏兀儿坐在右手边,唯有汉军千户张世策没有座位。四等南人可不是随随便便说的,在朝廷为官的汉人早已习惯如此。 “你有所不知,山里的红巾军出来了。” “那有何惧,大人还有五百蒙古精骑没有出动,红巾贼不过是土鸡瓦狗之徒,大人与汉军去截击出山的红巾贼,末将继续攻打盘石镇,保证三天之内奉上郑晟的首级。” 畏兀儿话里恨的牙根直痒痒,这几日眼见汉军和乡兵靠不住,探马赤军独自承担了攻打盘石镇的重任。这下可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红巾军护教武士在镇子里死一个少一个,张金宝和郑晟隐隐觉得不妙,但探马赤军也从来没遭受这么大的损失。畏兀儿在众军士面前发誓,一定要把红巾贼妖人的香主抓住,施以车裂之刑,为死难的将士出气。 满都拉图略一犹豫,道:“镇子里的红巾贼如一群死鳖,不足为患,红巾贼先锋此番来势汹汹,后续一定有大股兵马,不如我等先集中兵力击溃援军,再掉头攻打盘石镇,如此袁州大局可定。” 畏兀儿急了,“大人,我麾下士卒不惜代价这两日才取得点战果,再歇息几日,等镇子里的红巾军缓过气来,又是一场苦战。”他心中很不高兴。这是袁州地界的民乱,袁州蒙古精骑到现在还没上过战场,汉军在战场表现也不尽如意。满都拉图这是哪里有苦差就把他往哪里填。 满都拉图脸色变了变,畏兀儿在张世策面前直接拒绝他的建议,让他很没面子,“先击破援军,盘石镇守军失去信心没了指望,到那时,也许能不费吹灰之力擒获郑晟。” “可是,如果盘石镇守军趁我们接应援军从背后夹击我们,怎么办?”畏兀儿毫不客气的反驳,他是军中宿将,满都拉图是蒙古人,但毕竟年轻,他言语中很直率,“以大人五百精骑和汉军、乡兵一千多人难道挡不住那伙乌合之众吗?” 畏兀儿是这几日打出火气来了,说话肆无忌惮。满都拉图心中大怒,但口中不好服软,眼睛瞟向张世策,希望他站出来能帮自己说几句话。 蒙古人是大爷,色目人是二爷,张世策不想夹在两人之中,但形势如此,却容不得他退避。 无论如何,他要站在顶头上司的一边,无奈挺身而出,提醒道:“红巾贼出山是自寻死路,不足为虑。大人莫非忘了,罗霄山里还有我们的朋友么。末将十几日前,已经把贼首郑晟被我们围困的消息送到笔架山。” “对啊!”满都拉图一拍大腿,“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他授意张世策给坐山虎许下了许多诺言,但那些都是骗人的,所以一直没放在心上。 第183章 一等人军 眼力很好的亲兵招手挡住太阳,往远处看,“堂主,前面来的是蒙古人。” 蒙古人的旗帜与探马赤军和汉军的不一样,他们使用淡黄色的旗帜,上绣有飞虎、飞豹,光彩鲜丽,宛如笼子里养的金丝鸟一般艳丽。 “蒙古人啊?”张金宝倒吸了一口冷气,“传令,前队停止前进,列阵迎敌。” 红巾军起事以来,与袁州汉军打过无数次仗,但迄今为止,还从没有与蒙古人交过手。蒙古人是一等人,南人是四等人,在平常百姓眼里,好比蒙古人打仗第一等厉害,汉军最差劲。 气势汹汹的红巾军步伐慢下来,开始收缩阵型。 前面的红巾军刚一停止前进,紧随在后的流民军很快感觉到,彭怀玉把手里用厚木打制的盾牌扔给亲随,提着一柄腰刀便朝拥挤的前队冲过去。 “张堂主,张堂主,为什么要停下来。”他从紧张的红巾军士卒中挤出来。 张金宝不知道他为何而来,着急忙慌的下令:“前面有蒙古人出来,我正在整顿兵马迎敌,你先且退回去,等我传令再带人前来接应。” “堂主,等不得啊,”彭怀玉凑过脑袋,右手的刀鞘指向四五里外缓缓行进的蒙古人,“如今香主被官兵围困在盘石镇,我军为救援香主而来,将士个个视死如归,堂主怎能在两军将要接战时打退堂鼓,这不是掉自己威风,长蒙古人士气吗。” 一席话把张金宝说的满脸通红,见到赤刀那一刻,他恨不得插翅飞到盘石镇,见到蒙古人时,他又觉得自己莽撞了。 “那是蒙古人!” “蒙古人又怎么样,这里不是草原,道路两边都是田地,他们的骑兵无法展开阵型。”彭怀玉合腕,正色道:“如果我们冲锋击不败眼前的蒙古人,那么列队肯定也守不住。“ 他年纪轻轻,眼下还不算是红巾军将领,面对张金宝毫无惧意,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张金宝脸色瞬间数变,阴沉着脸看两三百蒙古骑兵耀武扬威的靠近,仿佛因为红巾军见到他们退后,露出几分得意的姿态。 彭怀玉出人意料的请战:“大人,在下愿领本部众为先锋出击。”他的部众是流民,从未进行过正儿八经的操练,手里的兵器参差不起,竟然请命打先锋,这让同样耿直的张金宝情何以堪。看看身边亲兵,半数以上的人用殷切的目光看着他。圣教平日教导南人变成今日这般贫困潦倒,全是因为蒙古人及其走狗欺压。他们恨蒙古人,渴望在战场击败蒙古人救回香主。 “出击,出击!” 红巾军如脱缰野马突然扑向两三里外的蒙古骑兵。 “列队,放箭……”蒙古百夫长慢条斯理的传达命令。 红巾军没有盔甲护身,从空中落下的每一根羽箭似乎都能导致伤亡。 “放箭,放箭!”蒙古百夫长声音有些慌乱。红巾贼被羽箭覆盖,但没有如预料中那样丢下一堆尸体撤走,而是以更勇猛的态势扑过来。 “放箭……” 彭怀玉是脚步最快的士卒之一,一刻钟之后。他看见正前方一个蒙古骑兵提起战马的缰绳,正要往前冲刺。 身后的红巾军紧推着他前进,他眼睁睁看着战马腾空而起,撞翻了身边的两个红巾军。然后,他弯下腰,狠狠一刀砍在战马的前腿上。在上的蒙古人尚未完全落地,他左手的一柄尖刺从下往上挥舞,把那个蒙古人穿了个透心凉。 “打败他们,救出香主!”红巾军士气高扬。他们平日受香主的教诲,受香主的恩赐,决不能让香主落在官兵手里。 个头不高的彭怀玉是整个战场表现最惹人注意的士卒之一,他如庖丁解牛般穿插在蒙古人骑兵中,一大队老练的红巾军紧紧跟在他身后,半个时辰不到,他率先突入蒙古人的队列。 红巾军人数多,这里没有容战马冲刺的地形,他们需要仰着头与蒙古人交战。 “砍马腿!”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出来,但彭怀玉绝对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小时候,他跟随爷爷在四处流浪,听过大胆的说书先生讲岳飞的故事,哪里面就有一段,岳爷爷命部众斩马腿击败了金国不可一世的铁浮屠。每当遇见骑着马的对手,他就会很自然的想到这个故事。 红巾军不再一味的仰着脖子打仗,他们偶尔低下头,手中的兵器毫不留情的砸向身边挪腾的蹄子。 “干翻他们!”蒙古人的弯刀在他的头顶划过,羽箭不断从身边穿梭而过,彭怀玉没有半点畏惧。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发现蒙古人远没有想象中吓人。 不仅是他,张金宝等一干红巾军将士也发现了。装备精良的蒙古人看上去很唬人,在红巾军舍命凶狠的冲杀下,他们就像窑子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被甩了几耳光后,几乎忘记了怎么去反抗。 蒙古人的箭法远没有他们祖辈那么精准,手里的弯刀很锋利,但忘了学会如何去杀人。他们是第一等人,太久没有上战场了,在南方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有汉军和探马赤军帮他们解决一切。 两座丘陵之间的通道中,红巾军逼迫的排成长列的蒙古人不断撤退,路上留下二十多具官兵的尸首。后队的红巾军迫不及待冲向半山腰,在茂密的树林中奔跑,企图把队形变成“u”字形状,把两山夹住的蒙古人吃下去。 好在蒙古人还记得骑马,当恐慌蔓延到后军,一切很快被解决。后队的兵马调转方向,不再堵住撤兵的道路,一百多蒙古骑兵落荒而逃。 “追击!” 红巾军用两只脚板追击四只蹄子,直到看见打着张世策旗号的官兵前来接应,才收兵后撤。 张金宝和彭怀玉收拾缴获,命将士上道边的一个矮小的丘陵驻防。 蒙古人此番被击败,虽说有托大之意,但在战场表现远配不上从前成吉思汗的子孙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 战场上没能缴获到一匹完整的战马,义军在山顶布置简单的防御工事,并宰杀战马,连血带肉吃下去,填饱肚子。 (又被派在外地出差,等到五月份会少很多,有时间我都会加更的) 第184章 相会 无论畏兀儿怎么想,事实上山里红巾军出来救援,给官兵攻打盘石镇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他麾下英勇的探马赤军无法再心无旁鹫的攻打摇摇欲坠的镇子,前日看似有气无力的红巾贼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勇气。 张金宝军出现的第三日,王文才、周才德率数千红巾军和流民混杂的队伍出现在官兵斥候的眼线中。 中军急召各部将领议事,畏兀儿和张世策早早赶到。 满都拉图坐在当中的椅子上,神态略显萎靡。两天过去了,蒙古人在战场拙劣的表现,让他面对畏兀儿和张世策有点恼羞成怒的感觉。 蒙古人被红巾贼击败,虽然是小败,但在官军中引起轩然大波。少不了有色目人和汉人在暗中议论,满都拉图心中有数。 眼下面临的抉择是是撤是留,满都拉图想听听几位下属的意见。红巾贼蜂拥而至,盘石镇外的官兵已无优势可言,但苦战半个月,将士死伤无数,如果就这样铩羽而归,可以想象红巾贼将气焰熏天,官府将彻底失去对罗霄山周边的控制。 斥候才发现的红巾贼大队人马正在昼夜兼程赶来,满都拉图命副将讲述军情,等着畏兀儿和张世策的建议。就是要撤兵,话也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畏兀儿沉思片刻,道:“如今红巾贼从两路来,我等只有先集中兵力击破一路。”他完全没有撤退的意思。 “以千户之见,当先攻破哪路兵马?” 畏兀儿虽然看上去长相粗鲁,但考虑的甚为精细:“这几日投石机轰破了几座城墙,但盘石镇贼军每夜冒死填补空缺。我细看战事,红巾贼中精锐都在此镇中,虽死伤惨重,但为护贼首,个个心存死志,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反倒是来驰援的红巾贼多有流民,几乎是一群乌合之众,当先击破外军,到时候盘石镇不攻自破。”他心里还是怕了,镇子里补给充足,谁也不愿意与一群不怕死的疯子打仗。 畏兀儿话中无意,但满都拉图听见了很不高兴。蒙古精骑就是被驰援的红巾贼击败的,他贬低来军,就是在变相嘲笑蒙古人。 “千户大人对攻下盘石镇没有信心了吗?” 畏兀儿神色不变,道:“兵分两路,两路俱弱,我军中骑兵远胜过红巾贼,更利于野战。” 议论至此,没人在敢提撤军的说法。 张世策沉默的站在一边,作为汉军将领,他说的话没什么分量。知道满都拉图的视线挪过来,他明白自己无可逃避时,硬着头皮说:“畏兀儿大人对战局分析很有见地,红巾贼倾巢而出,明显是困兽犹斗。我军尚有一优势不明,笔架山的坐山虎虽然未必能靠得住,但如果能在这时候能从红巾贼后追击,将能形成围攻之势。” “山贼狼子野心,阴险狡诈,不足为信。”满都拉图不会信任南人,而且还是个曾经与官府为敌的南人,就在张世策后悔得自己说错了话时,他话锋一转,“……但是这些人自私愚蠢,能为我用一次,再慢慢剿灭他们,相比红巾贼,坐山虎就像一只不听话的恶狗。” 坐山虎给大元朝廷带来的威胁不小,三年前击败了江西行省派来剿杀的五千官兵,但在满都拉图看来,如今红巾贼带来的威胁要远远超过坐山虎。 前者一群只知道杀人越货、抢掠钱财的盗匪,而后者是要动摇大元天下根基的人。听说过红巾贼的口号吗,“南人不是第四等人!” 满都拉图还记得自己听说了这句口号后的第一个夜晚,彻夜难眠,再看看袁州四周,几乎每个人都可能变成对手。 “我们要击败红巾贼,就像当初击败弥勒教一样。” 张世策行礼:“正是。”那是他辉煌的一战。 “如畏兀儿所说,我们先击败胆敢来冒犯盘口镇的贼人,再斩杀妖人郑晟。” “斩杀郑晟!”连畏兀儿都恨上了那个从未见过的妖首。也许是畏惧,能把绵羊般顺从的南人变成凶狠的野兽,想一想就让人畏惧。他分开大胡子,露出狡猾的面孔:“我们可以设立一个陷阱,如果盘口镇的贼军敢出来,我的骑兵会毫不留情的把他们践踏为肉泥。” 张世策偷看满都拉图的脸色,站出来拱手赞赏:“大人好计策!” “我骑兵在野战中行动便利,可留在一支兵马看住盘石镇,贼首敢出,则击杀贼首;贼首不敢出,则随时可以加入攻打贼人援军。”畏兀儿哈哈笑起来,他为自己想出来的妙计得意。 满都拉图点头称道。 夏收季,袁州各地如火如荼。百姓加紧把谷子收回自家的粮仓中,插下秋苗。 今年有刀兵之乱,粮食涨价不可避免。贫者在偷偷的想如果活不下去了,要不要去加入红巾军,富户想如何度过这道难关。只有那些在各地称雄一方的豪强才有实力和胆识想着如何在这场乱局中谋求一些好处,但这样的豪强在袁州屈指可数。 红巾军近五千人号称万人出罗霄山,浩浩荡荡的杀向盘石镇,其中一半是这几个月新招的年轻流民。 王中坤、王文才、张金宝和周才德联合指挥各路兵马,郑晟命王文才和张金宝领军,但让手无军权的王中坤统筹指挥各路兵马,表现出他对诸位头领不能完全信任。 义军中成分复杂,没有谁可以完全交上一片心。就像坐山虎,谁能想到他的堂弟会勾结外人背叛他。这就是盗匪的法则,有太多的背叛和欺诈。做这些人的统领,必须要使自己成为他们最优的选择。 出战蒙古骑兵获胜,让张金宝志得意满,在义军中说话极有分量。他没忘记是谁促成了这场大胜,大军到达后,诸位头领聚会议事,他把彭怀玉带在身边。 彭怀玉年纪轻轻,还不是圣教中人,按道理不该出现在议事厅。但几位堂主都没有提出异议。 各位堂主刚坐下,他就迫不及待的抛出私下里与彭怀玉商量的想法。 “官兵在盘石镇下磨叽了十几天,没什么精气神了,蒙古人不过尔尔,我们大军当一鼓作气,全面出击,击败官兵,救出香主。” 第185章 胶着 义军短暂休整一天后,全线向盘石镇外进军。 张世策率汉军和乡兵迎头截击,与张金宝和周才德交上手。 有满都拉图战败在前,张世策小心翼翼。汉军纪律严明,行事谨慎,与义军稍作接战,便往后撤军,比前日交手的蒙古人难对付的多,义军很难再取得大的战果,反倒像是在诱敌深入。 张金宝挟大胜之余威,率部猛攻猛打,一日间突进到离官兵大营三四里路的蒙山。 两军各自调动人马,做出决战的态势,探马赤军停止攻击盘石镇。 盘石镇四面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夏虫在深草丛中欢快的嘶鸣。还有几具遗漏的尸体摆放在道边,看着装打扮应该是汉人。 郑晟登上墙头,已经能见到远处援军的旗帜和营帐。“援军来了,”他背着双手,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沉稳威严的气息,“援军来了!”人的能力是可以不断成长的,经历过这么生死一线,他与才进罗霄山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而那时的他已足以让许多人畏惧。 毛大和王瑾暗自欣喜,但不敢表露出来,在郑晟身边呆的越久,越能感受到他的威势。镇内义军损失惨重。最后那几天,破败的城墙每天看上去都摇摇欲坠,但最终都坚持守住了。 “看见没有,”郑晟指向远方,”张金宝和王文才发动攻势时,就是我们杀出镇子的时刻,你们立刻整顿士卒,把还能冲杀的部众组合在一起,等着给他们致命一击。” “遵命!” 夏虫嘶鸣,仿佛在为最后一站奏凯歌,还不知道胜利的一方究竟是谁。 随后的一日,双方斥候频繁出动,小规模战斗从白天延续到黑夜。敌对双发都感受到了大战将临的气息。 义军没有让官兵等候太久。 第三日清晨,张金宝率本部兵马及彭怀玉的流民军如下山猛虎扑向官兵中乡兵的兵营。 自劝谏张金宝冒险攻破蒙古骑兵后,彭怀玉一跃成为他的亲信,在军中地位提高了许多。他虽然崇尚勇战,但并非莽撞的人,义军率先出击,选择官兵中最薄弱的乡兵作为攻击目标。乡兵人数很多,都来自罗霄山周边各家村寨,在盘石镇打了半个月的苦战,处处被蒙古人当做垫脚石,损失惨重。 先锋军下山没多久,赤色的烈火旗帜几乎遮住了半个山头,红巾军各部几乎紧随张金宝之后下蒙山营地,为其掠阵。 高台上官兵的瞭望兵日夜不敢放松,红巾军刚有动静,官兵营内立刻响起宏亮的号角声。但官兵兵马在营内据守,没有一人出营迎敌。 这场面很是凶险,谁也不知道传闻中很厉害的探马赤军会在什么时机、什么时机冲杀出来。张金宝任由侧翼大开,只顾率部冲锋。如果官兵敢出击,自有人会过来护住他。如彭怀玉所说,红巾军眼下士气正旺,正求与官兵决战。 “杀进去!”彭怀玉举刀呼喊,他是决策者也是执行者。 五十多个死士护在他左右,他们是第一波冲锋的勇士。对面的营寨中射出了稀疏的羽箭,被羽箭射翻了七八个人后,他们成功的逼近木栅栏。 他摘下腰里的斧头狠狠的砍在潮湿的粗木上,鼻孔里发出有节奏的重哼声。 斧头深深陷入粗木,迅速被拔出来,再狠狠的斜劈下去,木屑乱飞,击打在他的脸上。他浑然不觉,想在红巾军取得更高的地位,就必须要用战场的表现来争取。郑香主没有留下他,但现在有个赏识他的堂主。 第一根粗木上被劈砍出一个深深的楔形口子,彭怀玉收起斧头招呼部下:”撞过去,撞断!” 稀疏的箭雨中,红巾军劈开乡兵的栅栏,杀入乡兵的营地。 干燥的土地突然传来沉闷的雷声,一队骑兵冲出东边营地的大门,杀向张金宝军的后队。那是两百探马赤军,企图截断义军先锋的退路,包围吃掉张金宝部。 蒙山上战旗招摆,周才德部蜂拥而下,手里各持有木杆长枪和短刀。前日,张金宝向同僚传授了对付官兵骑兵的方法,但那种场面可遇而不可求。只有骑兵被困的无法流动时,义军无惧生死,才能搏得一胜。 从山顶扑下保护张金宝军后路的义军足有千人,五倍于冲锋的探马赤军,但在官兵凌厉的冲锋下,差点被一击而溃。 探马赤军如刀劈而入,举着简陋武器的义军如一堆朽木,在一个冲锋下差点被拦腰截断。周才德被断在后半截,眼见部众抵挡不住,大急:”赤旗不倒,死战不退。“ 义军尽一切方法杀伤官兵,长枪捅不到骑在马上的官兵,便把枪头狠狠的刺向战马。不幸落马的官兵就像一只身体庞大受伤的甲虫,奋力挣扎几下后,很快被蜂拥而上蚂蚁搬的义军淹没。 探马赤军经验老道,两百骑兵短暂聚集后,丢下受伤的同伴,沿着原路杀回。只需这样来回几个冲锋,前来阻击的红巾军无可避免的会溃败。 ”嘭嘭嘭!“鼓声响彻战场。 周才德立在烈火赤旗下,右侧一汉子****上身,双臂抡圆,巨大的响声随着鼓面的震动向外扩散。刚刚被杀的找不到北的红巾军立刻向鼓声响处聚集,听本部队正的命令列阵。 突到外围的探马赤军观看战场形势,擒贼先擒王,他们的第二波冲锋径直向周才德方向杀来。 官兵的长刀厚且宽,每从高处劈砍而下,面对格挡的兵器如摧枯拉朽,无可抵挡。红巾军以血肉之躯延缓官兵突击的速度,有人逼近官兵,冒死跳跃而起,抱住战马的官兵翻滚下来。 骑兵离周才德越来越近,他手里举着长刀,纹丝不动,身后就是烈火赤旗,如果中军大旗退,义军面对如此凶恶的对手,军心立散。他辛辛苦苦训练的部众在眼前不断被摧毁,那些人中有许多是四年前从袁州城下追随他逃进罗霄山的,终究逃不过战死沙场的命运。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阵后传来欢呼声。 黄子希部如一波浪潮从山顶席卷而下。至此,义军没有什么阵型队列,几乎用人海羁绊出冲杀的探马赤军。他们呼喊着悲壮的口号,所求的似乎就是战死在沙场。 东营大门再开,畏兀儿派出第二支骑兵。 战场已成了一锅粥,探马赤军在五六倍于己义军的包围中,奋力挣扎,甩脱身上的枷锁。最庞大的战场就在官兵的营地门口,在这片战场中,他们被困住失去机动力,或者他们挣脱不断加在身上的枷锁。 另一个方向,张金宝和彭怀玉不顾身后的厮杀,突入乡兵的营地,他们交出了后路,无可选择的对同伴赋予信任。 红巾军如切菜砍瓜,彭怀玉与张金宝并列为两头。彭怀玉联砍翻了两个人,见到了对面乡兵畏缩的眼神。义军一边砍杀,一边呼喊:“我们只杀蒙古人,你们不知官兵,不拿军饷。为何要为蒙古人卖命。“ 短暂的交锋后,心无战意的乡兵轰然逃窜。 红巾军正杀的顺手时,左手边来了传出一阵鼓噪声,一面大大的”张“字旗缓缓而来。 “张世策!”彭怀玉和张金宝几乎同时高呼。这个讨厌的汉军千户似乎无处不在,他们要想击败官兵,就必须要打败这个人。 ………… ………… 战争从清晨延续至午后,郑晟立在城墙上,神色愈来愈凝重。 毛大和王瑾等人挑选出二百五十个勇士,躲在西城门外的阴凉处,等候命令。 盘石镇外周边一片死寂,官兵的投石机今日早停止了轰击。一座矮山挡住了半边战场,他竖起耳朵,眯着眼睛,用心感受战场的局势。蒙古骑兵出动了,张金宝与张世策在官兵的大营中杀的难解难分。 ”要出击吗?“他一次又一次询问自己,但迟迟下不了决心。 两块战场都处于胶着中,当见到王文才的旗帜时,他知道红巾军已用尽全力,但官兵还没有。他觉得那沉寂的草地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畏兀儿还没有亲自上战场。 出击或者继续等待,他的决定瞬间可以改变战局。 太阳西移,但这场战斗已经进展到不分胜负不能罢休之局。红巾军只凭一股气,要不然早就溃败了,谁也不敢下达撤兵的命令。圣教口号中那种悲壮的精神在此刻被升华,深入每一个将士的骨髓,他们喊着口号以死在战场为最后的归宿。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喜怒哀乐,皆归尘土。“ 官兵亦不敢退,只要稍现萎靡之态,眼前这些泥腿子的气焰立刻涨起来。如果让红巾军与盘石镇合二为一,在满都拉图看来,这场战争就失败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时间进入炎热的午后,红巾军慢慢扭转了战场的劣势。 郑晟和畏兀儿都在煎熬。 郑晟迟迟不动,畏兀儿的骑兵就想找不到靶子的利箭。 申时过半,一个蒙古骑兵气喘吁吁冲入探马赤军的大营,”达鲁花赤大人有令,命将军迅速出击,务必在天黑前击败红巾贼。“ (好了,恢复一天两更新,这段时间对不住各位书友了,在外实在没时间。” 第186章 生擒 天黑是个变数,交战双方都不愿意等到夜幕降临。 经历了初始的不适应,红巾军已经扭转了战场的不利形势,他们投入了所有的力量,希望尽快击溃官兵。 但满都拉图手中还握有一直精锐之师。畏兀儿给郑晟布置了一个陷阱,但猎物迟迟没有上钩,这支骑兵成为了官兵留在最后的杀手锏。 蒙古传令兵走后,畏兀儿调动骑兵在大营门前列阵,做出准备出击的准备。他这支探马赤军隶属江西行省,满都拉图虽然是蒙古人,但并无权限来指挥他。但满都拉图传达的命令,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探马赤军没有立刻出营,畏兀儿驻马往战场方向瞭望片刻。五六百步外,蒙古骑兵分两部轮流上阵,被义军从山顶拖下来的巨大的树枝阻拦住。义军用石块对抗蒙古骑兵的弓箭,虽然不能致命,但弥补了他们军缺乏远程攻击武器的缺陷。红巾军中最好的弓箭手都在盘石镇内,这十几天来让官兵吃尽了苦头。 再往西边的战场,红巾军明显更加勇猛,与早先出击的探马赤军纠缠在一起,一会交战,一会又分开。 他远远的看见满都拉图的战旗返回营地,催马赶过去。 刚刚骑在战马上经历了两个时辰折返跑回来的蒙古人气喘吁吁。满都拉图一见到畏兀儿过来,急道:“不要管郑晟了,如此下去,我们在这里损失惨重,而且没有取胜的希望。如果我们在这里不幸落败,袁州将面临一场劫难。”他是真的着急了。他父子二人在袁州经营多年,如果被红巾军击败,不但多年心血化作乌有,朝廷的责难将不可避免。 畏兀儿亦是如此,他奉命来袁州剿贼,如果战败,也逃不了责罚。 他下马拱手回礼:“大人放心,末将见红巾贼也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我精锐骑兵出击,必能扭转战场局势,攻破贼军。”这倒不是虚言大话,红巾军鏖战一整天,确实已经疲乏。 “如此最好,速速出击!”满都拉图往盘石镇方向看了一眼,“我留下一百蒙古精骑监视郑晟,其余兵马全力攻破红巾贼。” “遵命!”畏兀儿转身上马回营。 探马赤军中最精锐的四百骑兵正在整戈待发。 他为郑晟留下了最锋利的宝刀,只能先劈入红巾贼的阵营中。 两个黄色胡子的大汉看他的手势举起旗帜。畏兀儿一抖缰绳,下令:“出击!” 探马赤军依贯出了营地的大门,前列的汉子拔出宽刀,中间的汉子挽起硬弓,排成一个矩形队列。畏兀儿没有把红巾贼当做能匹敌他的对手,否则他该用楔形阵型,而不是用这种用来掩杀败军的矩形队列。 黑色旗帜被举过头顶,探马赤军挥舞长刀杀向战场东侧黄子希的队列。 色目人骑兵用出积攒了一整天的气力。 一堆乱石迎面飞来,砸在头盔上叮叮当当的乱响。他们挥刀砍向挡在正前方的长枪木杆,很快突破了黄子希组建的侧翼阵地。一个卷发的汉子瞪着蓝色的眼珠,催马直奔“黄”字大旗,黄子希见官将来势凶猛,竟然不敢迎敌,慌张逃向乱军中。 红巾军的队形很快乱了,王文才见局势不妙,连忙下来擂鼓召集败军。这是义军的独创的战法,每当有部众被击溃时,便有人擂鼓聚集败军,很快组织第二道防线。 败军听见了鼓声,畏兀儿也听见了鼓声,他观战了一天,清楚红巾军的动向,挥刀指向王文才的方向:“那里。”他神态骄狂,仿佛是这战场的主宰。在野战中,这些苦战了一整天的红巾贼无力挡住他精锐骑兵的冲锋。 这支探马赤军在红巾军中连续冲杀了两个来回,所到之处,血流成河,王文才和黄子希疲于应付,短短两刻钟,义军队形已有散乱之势。周才德不得不调集兵马前来驰援。 太阳西下,焦躁的天气也随之离去,阴影笼罩住整个战场。 天地间忽然来了一阵南风,吹拂了旗帜哗啦啦作响。 痛苦的惨叫中,绝望的怒吼中,兵器相交的碰撞声中,……,“砰!”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压倒了战场所有的声响。 郑晟站在盘石镇的城墙头,迎着南风挥舞烈火大旗。 毛大和王瑾打开西城门,领着镇子里最后能战的两百五十个护教武士走向战场。 蒙山之后,突然竖起近三四面旗帜,上面书写了大大的“彭”字。 战场似乎有片刻的停滞,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看周边的变化,才恍然醒悟过来再次扑向对手。 “彭!坐山虎来了!”张世策往北看了一眼,再看战场上红巾贼淡定的模样,心中大惊。如此看来,笔架山坐山虎军早就投靠了红巾军。他在翠竹坪经营多年,很清楚笔架山的实力。如果坐山虎与红巾贼联手,今天这场战争已是必败无疑。 他看向满都拉图方向,似乎达鲁花赤大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畏兀儿的旗帜正在向红巾贼冲锋,恍然不知官兵已陷入险境。 蒙古人和色目人一向不把南人盗贼当回事,几年前官兵进入罗霄山剿贼失败,江西行省把原因归咎在弥勒教忽然起兵为乱袁州。他们完全没意识到笔架山的盗贼与红巾贼合流后出现在这片战场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如果官兵在盘石镇被红巾贼击败了,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袁州可能落入贼人之手,张世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脑中天人交战,苦苦挣扎,直到举着“彭”字旗帜的盗贼已经到达战场,咬牙下令:“撤兵,撤兵!” 信使飞驰向满都拉图,他一边派人告知满都拉图,一边指挥部众撤向东南方向。 汉军最先做出反应,蒙古人几乎紧随其后逃离战场。只有畏兀儿率探马赤军在义军中冲杀,企图以点带面,一举击溃眼前已生惧意的红巾贼。 等部将发现形势不对,给他提醒蒙古人的旗帜正在远去,战场的局势已经变了。畏兀儿急躁的破口大骂,没想到蒙古人竟然脱逃了。这里是袁州境,他率军来此地协助袁州军剿贼,却在战场被袁州军丢弃。 汉军脱离战场的最为坚决,张金宝和彭怀玉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截住了几十个留在后面的蒙古人。 盘石镇西门方向,满都拉图留下一百个截击郑晟的蒙古骑兵与毛大等人对射了几支羽箭后,仓皇追上达鲁花赤大人的脚步。 红巾军来不及收缩包围圈,蒙古人马快,多数人已经离开了战场。陪在满都拉图身边探马赤军没接到畏兀儿的命令,彷徨无措的留在战场,杀向被无数盗贼缠绕住的畏兀儿,企图救出主将。 郑晟立在高处看的清楚,急令传令兵快速出城,传令命张金宝和毛大放过蒙古人,全力围困犹然不知已身陷死地的探马赤军。十几天来,这支兵马让他吃足了苦头飞,相比之下,汉军和蒙古人要好对付的多。 南风阵阵,说不出的凉爽。 郑晟解开胸口的衣襟,这场与袁州官兵决战,他胜了。如果笔架山不反水,局面尚是两可之数,彭文彬杀了彭山康,他等于拿到了一手好牌,已是必胜无疑。他该要考虑胜利之后的事情了。 四面八方、漫山遍野都是扎着红色头巾的山贼。红巾军士卒像是被打了兴奋剂,或者更像是一种宣泄,他们跳上战马,把比他们高一个头的色目人从战马上扯下来,用石头砸断官兵的脖子。 一个又一个色目人倒下,他们装备精良悍勇死战,每一个色目人死都会至少拉上一个红巾军士卒陪伴,但这完全阻挡不了红巾军的杀心。 蒙山脚下血流成河。外围的一队探马赤军见畏兀儿被死死困住,多次突围均被红巾军挡住,先逃走了。 天色渐晚,直到王瑾催马带来郑晟的命令:“探马赤军投降者免死。”围在畏兀儿身边的士卒纷纷丢下兵器。 接到命令的红巾军纷纷停下追杀,只有彭文彬浑如不觉,继续砍杀束手待擒的探马赤军,惹得一伙丢下兵器的探马赤军又重新捡起兵器。 周才德见状催马走过去喝叫:“彭寨主,香主有令,不杀降卒。” 彭文彬抬起头:“他们是蒙古人!” 周才德不清楚彭文彬的心结,解释道:“他们是色目人,探马赤军,不是蒙古人。” 彭文彬迟疑片刻,扔下手中兵器:“原来是这样啊。”他斜着眼睛看了看一群士卒护卫在当中的畏兀儿,伸手指过去:“那还有一个没投降的。” 周才德催马到畏兀儿面前:“降者免死,蒙古人遗弃了你们,你这个当主将的想死在这里吗?”四周的红巾军士卒手持兵器逼近了一步,做出欲进攻的态势。 畏兀儿仰天长叹一声,把长刀扔下,他踌躇满志来到袁州,没想到沦为盗贼的阶下囚,“我要见郑晟香主。” (劳动节快乐,感谢田野里的宁静飘红打赏!) 第187章 焚庄 这是一场值得去大肆庆祝的胜利。哪怕是军中将领都喝的酩酊大醉也不过分。 朦胧夜色中,探马赤军交出战马和兵器,脱下引以为豪的盔甲。贱民们,那些他们过去杀之会嫌弃脏了刀的贱民们俘虏他们,把他们狠狠的踩在脚下。 “嘿,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跳到俘虏们面前,带着骄傲的口气说。他身上满是血污,手中拿着折断的枪杆。 有人回应:“人生而平等,我们不是第四等人!” 畏兀儿被用绳子绑缚的像一个粽子,耷拉着脑袋,对四周的喊声充耳不闻。他决定投降,但那个瘦脸的贼首好似对他深恶痛绝,命部下把他紧紧的绑起来。谁都知道,当他交出战马和兵器,已经无路可逃,所以这是一种羞辱。 小伙子走过去,伸脚踢在畏兀儿的屁股上:“色目人,走!” 郑晟命令传来,令彭文彬军和张金宝军连夜追击逃跑的官兵,其余兵马进入盘石镇。彭文彬把畏兀儿交给周才德,领笔架山盗贼朝袁州城方向杀去。 盘石镇的四面墙头密布火把,把这座废墟中城镇照的通亮,守军拿出足够多的火把,用来迎接打了胜仗的同伴。郑晟站在墙头,张开双臂迎接各路兵马进镇。红巾军与官兵激战一天,损失不小。见到墙头安然无恙的郑晟,爆发出轰鸣般的欢呼声。作为圣教弟子,这一刻,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王。 王瑾指挥部众把仓库里的粮食搬出来,埋锅做饭。 直到所有的兵马全部入镇,郑晟才走下墙头。惊险而又畅快淋漓的胜利,他喜欢胜利,而且永不会永不会厌倦。但是,他在墙头特别留意了,一直没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刺槐不在这里!想起那个疯狂的夜晚,他隐隐有些不安。勿论曾经有过什么,那夜之后,刺槐是他的女人了,他不希望发生什么意外。 毛大和王瑾划分营地,各位堂主安顿好本部兵马后,匆匆赶往议事厅。 郑晟早早在这里等候。今日没有升帐点兵的威严,他坐在正中的主座上,随意的与先到达的堂主们闲聊。 王中坤先到,他不用安顿部众,平日最繁忙的人今日落得清闲。作为暗探和斥候统领,他掌管的事情往往要做在前头,在众人品尝胜利的这一刻,已是他为下一场胜利做准备的时候。 毛大和王文才随后到来。 黄子希和周才德最后进入议事厅,走到门口时听见里面欢声笑语一片,他们二人的脚步变得轻松了许多。黄子希今日在战场表现不佳,畏兀儿率骑兵突袭的时候,他曾仓皇逃离,好在打了胜仗,没人来追究他。只要王文才等人不告状,郑香主未必能知道。 “你们都到了,”郑晟理了理嗓子,忽然问:“没有人见到刺槐吗?” 身为密探统领,王中坤站出来,“刺槐堂主突围求援,被探马赤军追杀,身负重伤,路途中被彭怀玉所救,留在三十里外的李家庄。”消息传出来时,战事紧急,他没有亲自去看一眼。 “身负重伤?”郑晟眉头紧锁,“不会危及生命吧?” 王中坤不了解实情,不敢接话,听郑晟的口气,好似对刺槐很关心。 郑晟等了片刻,接着问:“谁知道她的情况?” 几位堂主相互打量几眼,王文才站出来道:“刺槐堂主被彭怀玉所救,由张堂主安顿在李家庄,由于战事紧急,我们都没来得及去看她。” 还是没有确定的答复。张金宝和彭怀玉都去追击官兵去了。郑晟略一沉吟,“来人,传令,让王瑾驾马车带余人前去李家庄救治刺槐。” 毛大拱手:“遵命!” 郑晟见毛大口中答应,脚下没有立刻动弹,挥手道:“现在就去。” 今日红巾军大胜官兵,盘石镇内明亮的火把持续到午夜才告平息。郑晟巡视军营,从追随周家兄弟最早进入罗霄山的弥勒教旧部,到加入圣教的山民,从茨坪寨的乡民,到这几个月流离失所的流民。胜利可以掩盖许多东西,今夜之后,他们将成为一伙人,都是圣教的红巾军的一部分。 午夜之后,郑晟派出两路信使紧随彭文彬和张金宝军的方向,探听动静,自己才迈着疲倦又兴奋的身躯返回住处。 镇子里吵吵闹闹的,他的住处依旧保持了宁静。走到圆拱门门口时,他看见一个身穿白衫的女孩坐在冰冷的石墩上,一只手拿着蒲扇驱赶夏夜的蚊虫。 “月儿,你在这里。”他向后挥挥手,示意毛三思可以回去了。月儿一直等在这里,不知等了多少时候。 “郑大哥,我们打败了官兵!”月儿站起来,神情略有些激动。 “嗯,没事了,你怎么坐在这里,好多蚊子啊。” 郑晟的表情略带夸张,但没能提高月儿的兴致。 “刺槐姐姐,她没回来吗?”她的声音如蚊呐般细小。月儿侍候郑晟的起居,那一夜的事情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她。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忽然觉得一直与自己如亲姐妹的刺槐突然变生疏了许多,直到刺槐偷偷在半夜杀出盘石镇去求救兵。那之后,她突然醒悟过来,刺槐是可以驰骋沙场的巾帼,能为郑大哥做许多事,而她能留在郑大哥身边做侍女便是福气,怎能还有非分之想。 一个多时辰前,王瑾奉命驾马车护送余人连夜出盘石镇,余人多说了几句话,她知道刺槐受伤了,仅余下的一点埋怨顷刻间烟消云散。她在这里等候许久了,就是想问个究竟。 “她,出了点事情,我已经让余人去救治了,”郑晟强笑,“余人是神医,不会有什么事情。”话音未落,他伸手捂在嘴巴,打了个哈欠。 他很累了,盘石镇里的每个人都很累。自官兵拉来投石机轰击,镇子里没有一个人睡的好觉。 “哦,”月儿的眼皮垂下,有许多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刺槐再回来,应该能成为香主的夫人了吧,那么郑大哥就有人照顾了,自己还能留在他身边么。 “睡觉了,睡觉了,我倦了。”郑晟拍着手大声嚷嚷,“月儿,你什么都不用想,天塌下来有我顶着,除非我死了,绝不会让你再担惊受怕。”他看出女孩心事重重,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抚。他把月儿看做妹妹,对她只有疼爱。所以,他想,也许该给她挑一个适合的夫婿。 “郑大哥,那我回去了。” 月儿迎面走来,在郑晟身边擦家而过。男人好多天没有洗澡了,身上散发着酸臭的气味,张嘴哈欠连天。 女孩的裙摆在月色下如水银般流动,款款走出去。 在信徒前的郑晟,精力充沛,言辞激烈、器宇轩昂;在部下面前的郑晟威势逼人,说一不二;月儿看见的郑晟,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也会倦怠,也会无奈,也会愁眉苦脸,也有温情如春。她心里软软的,款步走出院子,“郑大哥真的喜欢刺槐姐姐,我应该高兴才是。” ………… ………… 许多人睡了,骑着快马的传令兵正疾驰在夏夜的凉风中。 官兵战败,袁州震动。通往袁州城的大道两边有十几座庄园,许多地主豪强打点细软,紧随蒙古人踏上了逃难的道路。 张金宝军追击的最快,没能追到蒙古人,劫下了几十个乡兵还有一波逃难的富户。 彭文彬连夜攻破两座土围子,把里面的男女老少屠戮一空,抢夺钱财无数。深夜火光冲天,盗贼们点燃了房屋,把两座庄园化为灰烬,方圆十几里看的清清楚楚。 张金宝发现了后面的动静,眼看官兵跑的没影了,下令停止追击。 腾空的火焰就像是圣教旗帜上刺绣的烈火,他阴霾着脸看向不远处,不发一言。 “堂主,堂主!”彭怀玉气喘吁吁的赶过来。他追击的最快,接到命令后好半天才找到这里,“那是在做什么,他们在烧杀抢掠。”他额头青筋迸出。 张金宝默默的回应:“是的。” “香主说过,我们不是盗贼。” “我们不是盗贼,但他们现在还不是红巾军。” 彭怀玉怒气冲冲,“堂主,我们要去阻止他们,圣教红巾军是打着驱逐蒙古人的口号杀出罗霄山的,他们像盗贼一样行事,会坏了红巾军的名声。”他没得郑晟的准许加入圣教,但已完全把自己看做圣教中人。 “我们阻止不了他们,他们是笔架山的人,”张金宝转过身,“曾经何时,香主也要对他们退避三舍。” 彭怀玉嘴唇微动,心有不甘,但见张金宝找个平坦的地方坐下,以后背对火光冲天处,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人,从流民变成红巾军的小卒,但终究还是太弱小,能做的事情很有限。 疲倦的义军歪歪斜斜的倒在道路正中,无视猖狂的蚊虫,打起如雷般的呼噜。 第188章 很重要 快马疾驰进入盘石镇,从昨夜信使一直不断。 红巾军士卒们尚未从昨日大胜的喜悦中恢复过来,说话嗓门比平日高几度,走路的步伐都带风。 一个夜晚,红巾军大胜袁州官兵的消息迅速传播出去,各地的弥勒教部众趁机举事,王中坤要处理的事情源源不断的传来。当务之急,郑晟需要制定一个明确地策略,是挟大胜的余威进军袁州,还是另作打算,他好指示潜伏在各地的信徒做下一步举措。 信使催马到议事厅前,翻身下马,健步如飞走向厅门,合腕行礼:“毛队正,有紧急事情要见香主。” 守在门外正是郑晟的侍卫统领毛三思,他上下打量来人,觉得有些面熟,问:“你是昨夜护送余郎中出镇的武士?” “小人王大锤,正是昨夜陪同王队正护送余郎中前去救治刺槐堂主的护教武士什长。” 毛三思轻轻摇了摇头:“香主很忙,你有信件交给我转呈吧。” 王大锤怔了怔,摇头道:“没有信件,只有王队正和余郎中的口信,嘱咐要尽快禀告香主。” 毛三思用怀疑的目光瞅着他,“那不行,香主正在议事,非紧急的事情,我不敢去打扰。” 一刻钟之前,一道十万紧急的密报送到郑晟的案头。昨夜,彭文彬率笔架山盗贼在袁州城南大开杀戒,抢掠钱财,侮辱妇女。张金宝不能禁,急速命人给盘石镇送信。郑晟接到密报后大怒,正在召集诸位香主议事。 圣教红巾军与官兵交战近一个月来,损失不小,精锐护教武士战死近一半。相比之下,彭文彬借圣教之手斩杀了彭山康,接管了笔架山势力,没有经历火并,只在昨夜傍晚时分打了一仗。笔 架山部众本就是悍匪,能打仗,骄奢成性,坐山虎长久保持残忍的形象,目的就是为了震慑这帮部下。现在这群残暴之徒出了山,能制衡他们的官兵被击败后不敢露头,可不是尽着性子撒欢。 议事厅中正在发生激烈的争论。 彭文彬火并坐山虎反水一事,是郑晟做出的决断,王中坤一手操办。他与彭文彬接触次数不少,熟知笔架山盗贼的性子,道:“彭文彬接管了坐山虎的部众,不给他们谋求点好处,没人会为他拼命。以我看来,彭文彬不是嗜杀之人,与他的叔叔不一样,他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圣教教众系统的人看法完全不同。周光闻言立刻反驳:“话虽如此,但笔架山如此做派与我圣教红巾军的宗旨南辕北辙。我圣教红巾军以驱逐鞑虏,为汉人立国,为贫贱者谋利,如果任由其如此,会败坏我红巾军的名号。” “周堂主言之有理!”王文才几乎立刻点头称是。周才德随即表示赞同。让王中坤变成了孤家寡人。 毛大只顾打仗,很少参与这种争论,黄子希两边都不想得罪,这两人谁都不表态。 王中坤看不惯这几人冠冕堂皇的说法,心中不喜,冷哼一声,问:“以周堂主之见,红巾军不能容忍彭文彬做出这等事,那该如何,难道要起兵与他交战吗?笔架山的人不像我们红巾军将士,那些人多数是杀人不眨眼的惯犯,没有钱财,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抛弃彭文彬,如果袁州官府能赦免他们,他们会为官府效力也未可知。” 周光只是摇头,“很久之前,香主就说过,我们圣教红巾军不是盗贼,如果与此等人为伍,红巾军不过是第二个笔架山。” “好了。”郑晟听他说话没轻没重,有点不高兴,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彭文彬现在还不算加入红巾军,只算是我们的盟友,但他现在在袁州城郊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被算到红巾军头上。王中坤说的对,红巾军现在不能与彭文彬翻脸,但周光说的也没错,红巾军决不能沦为禽兽不如的盗贼。” “传令……”他竖起右手,正待下令,紧闭的议事厅大门发出细细的吱呀声。 毛三思侧着身子走进来,垫着脚尖快步走过来,凑在郑晟耳边小语了几句。 郑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右手在半空中像是僵硬了。 毛三思直起腰,郑晟几乎紧随他的动作“噌”的站起来,往前紧迈了两步,匆匆忙忙下令:“毛大,传令命彭文彬和张金宝均撤军归来,不得再往袁州城进军。” 然后,他大步流星走向张开一条缝的大木门,边走边说:“我有一件急事要去办,今日议事到此结束。” 他拉开大门,大声招呼:备马!”侍卫牵来战马,郑晟翻身上马。毛三思没想到郑晟听说这个消息后,反应如今强烈,手忙脚乱招呼随行的护卫。片刻之后,五十个侍卫护送郑晟疾驰出盘石镇西门,往山峦起伏的小道奔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议事厅里的的诸位堂主面面相觑,香主从未做过这么没头没脑的事情,只有王中坤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 王大锤才到达盘石镇,没空暇休整,立刻踏上归途,在前引路。 郑晟不停的催促战马,鞭子甩在空中啪啪响。烈日爬向头顶,热浪一阵阵袭来,很快人和马就像浸在蒸笼中。他们一路没做休整,侍卫们都随身携带了干粮,但没有进食的空暇。看香主焦急的神态,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半下午光景,王大锤下马,走向一座藏在山夹缝中的小山村,向郑晟示意:“就在那里了。” 十几个侍卫留在外面看马,一行人往里面走了十几步,道口方向过来两个人。王瑾远远的行礼,声音很低沉:“拜见香主。” 郑晟大步走到他面前,只说了两个字:“带路。” 李家庄藏在两山相夹的山谷中,没有大路相通。外围茂密的丛林是天然的屏障,初到此地的人根本无法找到这座村子,这正是彭怀玉把这里当做流民的本营的原因。 一行人走出丛林,穿过峡谷狭窄的入口,见到一片泥土与树木混搭的房子。 余人正坐在一颗老槐树下,看着匆匆而来的郑晟,愁眉苦脸。 郑晟越过王瑾快步走过去,急吼吼的问:“余人,刺槐怎么样了?” 余人的胳膊被他的右手的拉住,好似被一道铁箍套上。刺槐是红巾军的堂主,但郑晟的反应是不是太强烈了点。 “她怎么样?” “她在那里,”余人艰难的转过胳膊,指向身后的一座土房,“她伤势过重,我无能为力。”看郑晟的神态,再愚钝的人,也能猜出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余人不知道郑晟什么时候与刺槐勾搭上的,他一直以为郑晟这样的强势的人不会喜欢上一个女人,现在看来,红巾军的香主亦是凡人,“她快不行了,让我传话给你说要见你。” 郑晟没听见余人后续还说了些什么,脚下如有千斤重,走向对面那座阴暗的土房。 门口有两个护教武士守卫,各自合腕见礼,郑晟如若不见,径直走进去。 入门左侧是一张床,两个妇人在床前伺候,见到郑晟后悄然退到一边。 “刺槐!” 床上的女人睁开眼睛,朝郑晟做了一个自以为最美丽的笑容,“你真的来了。” “刺槐,”郑晟走到床前弯下腰,“你怎么样了。”这是他来到这个年代,第一个有肌肤之亲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为他而死的,说的残忍一点,她的死没有必要。但这个不重要,这是一个愿意为他死的女人。 这几天来,郑晟一直没想好是否要娶这个女人,现在不用再为这件事烦恼了。 “我不行了,很想陪在香主身边久一点,可能是我的福气只能走到这一步。我只是试一试,香主能来看我,我很开心。”刺槐伸出手掌搭在郑晟的手背上,“香主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有的时候也像个孩子。”她的手冰冷,没多少温度。 一点也不好笑。一个人要死的时候,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她胸口的衣服半掩,右边靠肩膀的位置有一个撕裂开的大伤口。 郑晟小心的掀开衣角,随着刺槐的呼吸,伤口不断往外渗出血水。天气太热了,伤口周边已有感染的症状,在这个时代,这是无法救治的伤势。 两个人近在咫尺,刺槐看着郑晟眼睛,有点絮叨的说:“十四岁那年,爹把我嫁人了,十五岁的时候,我的丈夫被乡兵杀死了。十年后,我有了另一个男人,可是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的。” “你怎么这么傻啊!”千言万语在郑晟嘴里汇集成一句话。 “能找来援军,把香主救出来,我不后悔。”刺槐闭上眼睛。见到郑晟的兴奋消耗了她不少的精力,再说话已经感到疲倦。这几天,她感到就像有一个魔爪不断抽走她身体里的活力,但她很想再见郑晟一面,一直在苦撑。 那夜男人得到她的身体,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但郑晟能来看她,这对她很重要,让她死而无憾。 第189章 复杂的关系 看着刺槐苍白的脸,郑晟无言以对。 他说不上多爱这个女人,但她就要死了,他仍然很痛心。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感可能是这世上最难弄明白的东西之一。 如果没有那个夜晚,他与刺槐不过是泛泛之交。每天都有红巾军将士战死沙场,刺槐是堂主,也不过是职位高一点的红巾军将士。如果纯粹从利益角度考虑,这些投入圣教的盗贼头目都死干净了才好,只要那样,圣教才能完全控制红巾军。郑晟内心深处的想法,令人不寒而栗。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这个女人已经成为他最亲近的人之一,只因为一个夜晚。 他握住刺槐冰冷的手,感觉到生命一点点离她而去。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刺槐的模样,女山贼头目时而笑颜如花,时而故作娇弱。他佩服这种能在男人堆里混出名堂的女人,但他并不喜欢这种风尘女子。那时候,他心中早有了喜欢的人。其实想想,于凤聪与刺槐有些相似之处。 “余人,余人!”他扭头朝门外呼喊。 “不要再叫余郎中,他救不好我的,”刺槐微微睁开眼睛,“让我安静一会,就你和我……” “可是,这样你会死的……” “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 也许是错觉,刺槐的笑起来,面孔落在郑晟眼里有点扭曲。 他的眼眶忽然湿润了,来到这个时代后,他的心被磨砺的如铁石一般坚硬,在这里第一次流眼泪。 天色渐渐黑下来,深山中小村落死一般安寂,因为这里就要死人了。郑晟一直呆呆的坐在床边,直到天黑,守护者一具充满活力的身体慢慢变的僵硬。 天黑了,天又亮了。 黎明之前,李家庄里响起挨哀歌。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喜怒哀乐,皆归尘土……” 朝阳中,王瑾领部众在入村口正对的空旷场地上堆起一堆木柴。郑晟亲手抱着刺槐已经僵硬了两个时辰的身体走出土屋,放在木柴堆的顶部。王大锤点燃火把,所有人都看出来香主脸上的哀思。 余人蹲在无人留意的角落抱着头,脸色苍白。他治过许多伤兵,也见过许多死人。与久经沙场的老兵不同,见过的死人越多,他就越怕死,胆子变得如藏在巢穴中的老鼠。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他无法想象圣教弟子无惧生死的信仰,所以他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被圣教的教义迷惑。 如果一定要信仰什么,他宁愿选择弥勒教。 “余人……”郑晟在叫他。 “香主。”余人不情愿的站起来。 “她死了,”郑晟放下女人的身体,退到一边,“你的医术再精良一点,也许可以救治她的性命。” 余人走过来,双手合十,“医者的能力总是有限的,也许只有神佛才能救治要死的人。” “不,不要说神佛,你知道圣教的规矩,妄自假托佛言者犯死罪。”郑晟用冰冷的语气回复余人,忽然又回到那个冷酷无情的圣教香主的身份。 他伸出右手:“把火把给我。”王大锤把火把递过来。 余人畏缩到一边,为自己说错了话感到懊悔。他不信圣教,不知道圣教中有哪些规矩。经历了盘石镇的守御战,他发现战争太可怕,他这辈子只想当个好郎中。 王瑾指挥兵士们在柴堆四周盖上一层焦黄色松针,再倒一桶桐油覆盖上去。郑晟把火把扔在松针上。 烈火腾空而起,火舌吞吐,很快覆盖住整个柴堆。红巾军士卒围着火堆吟唱,郑晟与将士们一起吟诵他亲自编造的箴言。火焰挡住了女人的身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日上三竿,柴堆化为一堆灰烬。 等候的时间里,王瑾带人在李家庄后山向阳处挖了一个深坑。红巾军士卒从庄子里找了一个坛子出来,把骨灰收进去灰,再把坛子埋进挖好的坑里。 正午时分,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郑晟站在山坡上,感觉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但又像卸下了一桩心思。按照汉人的习俗,尸骨入土一年之后才能立碑。一年后,如果没有意外,他会再来这里。但现在,他要走上新的征途。 午时之后,一天中最热的时辰,他离开李家庄,领五十侍卫纵马疾驰回盘石镇方向。王瑾和余人被丢在后面,余人不会骑马,郑晟不可能陪他磨磨唧唧的乘坐马车。 战争还没结束,他在这里耽误了宝贵的一天。人不可能总那么理性,但也不能被感性完全操纵。缺少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成为开辟新世道的领导者。 铁骑如风,头一天正午之前离开,次日傍晚时分回到盘石镇。 几位堂主奉命来到议事厅,接着商议昨日没来的及做出决定的事务。几人见郑晟的脸色很不好,到达议事厅后,没人开口说话。 但有些事情躲不过去,王中坤最先站出来合腕行礼:“启禀香主,昨日传令兵往袁州方向召回彭文彬部和张金宝部,但这两人都没有回来。” 郑晟微微一愣:“为何?” 王中坤硬着头皮说:“张金宝派人送来消息,他本是准备返回盘石镇的,但笔架山的人拒不听香主的命令,彭文彬纵容部下又攻破了一座庄子,烧杀抢掠。他怕率部返回后,那些人彻底失去掣肘,为祸袁州。” “他留在那里有什么用么,”郑晟冷哼了一声,“彭文彬怎么说?” 王中坤的声音变小了点,“他没有回复。” “没有回复?”郑晟觉得自己胸膛快要爆炸了,刺槐之死在他心中激起的愤怒再也无法克制。坐山虎死后,罗霄山里没有人可以不听自己的命令,没有人!彭文彬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管束不了部众? “各部点兵,王文才本部兵马留守盘石镇,其余部众即可往东北方向进军。”东北方向正是袁州城所在,彭文彬和张金宝部都在那个方向。 “香主,”王中坤见郑晟略显狰狞的表情,拱手要劝阻。 郑晟猛一挥手,“够了,我们帮彭文彬杀死了坐山虎,他帮我打败了官兵,两不相欠。如果他还想留在罗霄山,就必须要遵从我红巾军的规矩,没有商议的余地。” “毛大,点上护教武士,随我先去见见笔架山的小寨主。” 毛大躬身答应:“遵命!” 王中坤变得有点紧张,王文才、周光和周才德等一干人均暗中兴奋。他们在如何面对笔架山众的看法上很不一致。 王文才站出来:“香主,笔架山贼蛮横无礼,香主先行不安全,不如等大军同行。” 郑晟起身,“我还没把这等盗贼放在心上。” 他回到盘石镇没歇息上半个时辰,再次率五十骑兵出东门,往东北方向的大道疾驰而去。 傍晚时分,盘石镇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红巾军各部迅速从阴凉的屋子里走出来列阵,依次出盘石镇寨门往东北方向行军,紧随郑晟的脚步而去。那边是袁州城的方向,士卒们兴奋难抑,以为在盘石镇休整两天后,香主将领着他们去攻打袁州。在盘石镇外击败蒙古人、探马赤军和汉军联合的朝廷兵马,让红巾军士卒的信心提振到极点。 五十匹快马飞奔在空旷的道路,附近的百姓都逃光了,道边的几个小村落空无一人。 出盘石镇十几里路,夕阳把山峦和田野染成一片血色,路边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吁!”郑晟拉住战马,五十个骑兵随之停下脚步。他扭头看身后的烟尘,下令:“在这里歇息片刻,吃点东西。”这两天他心里堵得慌,今日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此刻终于感到肚中饥饿,想来陪着自己一路奔走的士卒也是如此。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没有劲头去打仗。他心情不好,不能让部众陪着自己挨饿。 毛三思听到清楚,朝身后的兵士们小声嘀咕了几句,传达命令。 士卒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下马,把战马牵到小溪边饮水,各自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就着溪水开始进食。 溪水清澈,郑晟在上游用双手捧着喝了几口水后,坐在溪边的石头上。 毛三思走过来,给他奉上干肉脯和煎饼。 干粮很硬,吃起来很费劲,他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浮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红巾军看似大获全胜,但其中也藏了不少隐患,其中与笔架山盗贼的关系便是最难处理的事情之一,稍有不慎,便可能丢失艰难取得的战果。袁州城是一块诱人的馅饼,官兵战败后如惊弓之鸟,相信彭文彬也动了心。 他想起周子旺车裂前的呼喊,“如你所说,我们会回来的。” 今日天色已晚,如果率部连夜往东北,见到彭文彬后该做出如何举措?摸不清那个人的心思,做任何事都是冒险。他视蒙古人为生死仇敌,但究竟想不想投入红巾军? 郑晟从后背取下赤刀,小心把干肉脯切成肉丁,思考着这让人头疼的难题。 第190章 替你执军法 人不可能做到完全理智,不让公事影响到私事,也不让私事影响到公事。 刺槐的死让郑晟的心情变得极差,加上彭文彬这一档子事情,盘石镇大捷带来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 一行人在溪水边休憩,斥候往前方查探,回来禀告不远处有一个没人的小村落。半个时辰后,他领着侍卫们过去,准备歇息一晚再前行。 村子里除了土屋什么都没有,逃难的百姓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东西。笨重不好搬运的物件多半找个隐蔽处挖坑埋起来,等兵灾过去,重返家乡时可以挖出来使用。 面对空空如也的村子,郑晟更加坚定了整顿笔架山盗贼军纪的念头。他甚至可以与彭文彬翻脸,也不能让红巾军有盗贼般的盟友。当什么时候,袁州乃至天下的百姓听说红巾军打了胜仗不再逃离,而是挑着酒浆,担着烧饼前来迎接,那么离他驱逐鞑虏夺取天下的日子就不远了。 毛大在村外安顿好岗哨,一行人在村里过夜,劳累了一整天的人很快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 紧随其后的大军斥候跟上来,郑晟传了几道命令回去,率侍卫骑兵继续前行。大军多步卒,走到慢,他迫不及待要见彭文彬。 铁蹄踏在坚硬的土地上哒哒的响,义军早先走过的地方,如遭了蝗虫灾差不多,空荡荡的。 正午之后,在前面探路的毛三思发现了倒在路边稻田里已经发臭的尸体,看装饰应该是逃难的百姓,不知是死在何人之手。 饥荒可怕,兵灾更可怕。近年来蒙古人压迫南人越来越严厉,但百姓不到最后一步不会走上造反的道路。他们如逃荒一样逃难躲避兵灾,而不是等候红巾军到来,所以天下大乱还需等待时日。 昨夜先往张金宝军的信使回来了,郑晟得知彭文彬已经率部往袁州城方向去了,张金宝正在尾随他。 事情越来越诡异了,难道彭文彬想攻打袁州城。郑晟一刻不想耽误,传令命张金宝原地驻扎不动等候自己的命令,领五十骑飞奔向袁州城方向。 一路无人,直到半下午光景,骑兵在路上没遇见一个百姓。 就这两天的见闻来看,整个袁州似乎被红巾军在盘石镇的大捷吓空了。无论红巾军的口号喊的多么响亮,在地主豪强眼中都是盗贼一党。百姓多半还是相信本村本寨有名望的人说的话。 郑晟从未有过的为红巾军的前途担忧,他要让更多的人认可红巾军,相比之下,攻打袁州城变得不那么重要。 骑兵顺着大道飞奔,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彭文彬军前进的方向。他们没有斥候引路,离开了王中坤的帮助,也没有弥勒教信徒传递消息。傍晚时分,他们实际上离袁州城比笔架山的人更近。 探路的毛三思好不容易抓捕了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仔细询问了一番,打听到彭文彬军的驻扎地。 骑兵转换方向往南行进,出于谨慎考虑,郑晟命人通知张金宝部向彭文彬部靠拢。 走了约半个时辰,忽然前面传来几声惨叫,夹杂着叫骂和狞笑声。毛三思吃了一惊,抬手示意跟在后面的部众放慢脚步。 他催马拐过一个山湾,见十几个盗贼站在大道当中,拦住了一辆马车。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七八具尸体,一个敞开胸襟,胸口长满黑毛的汉子左手提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右手的弯刀就要砍下去。 毛三思等七八个骑兵从山道中转出来,让那汉子手上的动作稍微缓了缓。 “什么人?”他放下举起的弯刀,用警惕的眼神打量来人,但并不害怕。 毛三思往身后打了个手势,一个骑兵举起手中的绣着烈火的三角旗帜挥舞了一下。 “哦,”那汉子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原来是红巾军,自己人,我们是笔架山的。” 说话的功夫,郑晟领着毛大等人跟上来。 盗贼们见到突然来了这么多红巾军骑兵,想到昨天与另一部红巾军发生的冲突,退缩城一团,做出戒备的姿态。 郑晟催马上前,俯身厉声问:“彭文彬在哪里?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地上的尸首便是明证,血迹尚未干涸,这些人想必是在这里登到肥羊了。 盗贼们不认识郑晟,但猜到眼前这个人身份不低。罗霄山里很少有骑兵,这个人被五十个魁梧的骑兵簇拥在当中,至少也是个堂主。 为首的头目扔下手中的少年,手中的弯刀并不归鞘,拱手道:“小寨主在军营里,我等是斥候,你是何人?” “斥候,杀人抢掠的斥候么?”郑晟冷哼了一声,“带我去见彭文彬。” 那盗贼头目脚下未动,昂着脖子略带傲慢的问:“你是何人?” 他的无礼挑动了郑晟心中的刺,“彭文彬就是这么管束部下的吗?不知遵从管束,滥杀无辜百姓,按照我红巾军的规矩当就地斩首,明年的今日就是你们的忌日。” “哈哈哈,”那汉子张狂的大笑了,“红巾军?红巾军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没有我们笔架山帮忙,红巾军早就被官兵打败了,你们的郑香主多半要沦为满都拉图的俘虏。” 紧跟着郑晟身后的毛大闻言大怒,摘下挂在肩膀上大弓,搭上羽箭。 郑晟怒极反笑,笔架山盗贼中有这种想法,难怪他们不听自己的号令。真是不亲自来到这里,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不知名的斥候敢对着红巾军的面喊出这种话,说明笔架山盗贼中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去见彭文彬了。他要给这些张狂的盗贼一点厉害尝尝,如果他们不愿意顺从,就用刀子逼着他们顺。, “好,好,”郑晟连说两个好字,猛一抖战马的缰绳,“你不是问我是谁吗,为了让你死个明白,我便告诉你,在下就是那个差点沦为官兵阶下囚的郑晟。” 盗贼头目闻言现出吃惊之色。 郑晟催马闪到一边,喝叫:“此等盗贼滥杀无辜百姓,按照红巾军军纪,就地格杀。” 他话音未落,毛大手中的弓弦一松,一支羽箭如流星赶月般飞向那头目的敞开的胸膛,把那汉子射了个透心凉。 这里离笔架山的兵营只有五六里路,盗贼们想不到红巾军竟然敢在他们的大营门口杀人。但郑晟已经下达了命令,后悔已经晚了。 “啊!”头目一声惨叫,栽倒在地。其余的盗贼见势不妙,各自拔刀。 郑晟身后的侍卫们挥刀催马扑过去,毛大从箭壶中抽出第二根箭。 兵刃撞击声叮叮当当作响,香主下达了格杀令,侍卫们手下不留情,刀刀直指要害。毛大指挥弓箭手在后抽冷子射箭,十几个盗贼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反抗,纷纷倒在血泊中。 郑晟站在外围喝叫:“留下一个活口,给彭文彬捎个口信,再有部众滥杀百姓,他管不住,我便代他执行军纪。” 幸亏他叫的及时,毛三思眼疾手快,催马冲出去抓了一个俘虏回来。 一盏茶的功夫,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十几个汉子便身首异处。毛三思把那唯一的俘虏仍在地上,跳下马上前毫不手软,割掉了他两只耳朵,再让返回兵营报信。 山湾中恢复了宁静,又是一堆尸体堵在道路当中,煞是恶心。 刚才差点被盗贼杀死的少年从草丛中爬出来,刚才一片混乱,没人留意他什么时候躲了起来。 侍卫们手中的弯刀尚未入鞘,他畏缩着在距离郑晟三四十步远的地方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好汉为我报仇,多谢好汉救我性命。” 毛三思看也不看他,催马返回郑晟身边道:“香主,这里离盗贼兵营不远,不知彭文彬那狼崽子会怎么做,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郑晟点头,“传令让张金宝立营防御,我们离开这里。” 杀人立威后,现在他把难题抛给彭文彬了,是战是和,由彭文彬抉择。 侍卫们滴溜溜的催马调转方向,郑晟看见那少年了,但什么也没说,率部众离去。这世道每天都要死无数人,有太多的人需要怜悯,但他清楚自己的能力只能守护身边的人。 那少年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直到眼前的骑兵走远,他把家人的尸体从一堆尸骨中扒出来,推进道边的山沟里,站在原地茫然失措了许久,然后往骑兵消失的方向走去。 郑晟等人催马狂奔,十几里后放慢步伐。眼看天色将晚,估计红巾军大军明后日便能过来,他不想走远。现在,他的态度已经明确了,等彭文彬做决断。 他朝毛三思下令:“今夜就在这周边歇息,传令让张金宝明日率部来与我汇合。” “遵命。” 今日已经向张金宝派出了好几拨信使,香主孤身深入,估计他今夜睡不好觉。 侍卫中老练的猎户在道边南边的山坡上选了一个宿营的地方。 夜里,毛大安排了七八拨岗哨,小心关注北方,防止彭文彬派盗贼前来偷袭。 第191章 削弱 笔架山盗贼大胜官兵联军,俘虏探马赤军千户,袁州城告急。 接下来的剧本该是红巾军围攻袁州城,为三年前死难的弥勒教信徒报仇。毕竟,弥勒教是红巾军的前身不是秘密。三年前,在袁州城的大街上,弥勒教香主,号称周王的周子旺被车裂而死,而熟知内情的人都知道,周王被车裂时,现在的圣教红巾军统领郑晟就站在周王身前十步。 除了郑晟,红巾军中还有周王的两个儿子,一个义子,一个亲儿子,双方可谓仇深似海。 事情如满都拉图想象的一样,大胜后红巾军在盘石镇休整了一日后,开始向袁州城进发,一路烧杀抢掠。城外稍有些家当的百姓都躲进城内,米价飞涨。 张世策奉命招募年轻力壮的汉子布置城防,并大肆宣扬红巾军妖人不但随意杀人,而且吃人肉,喝人血,杀活人祭祀神佛。 除了弥勒教信徒,他这套把戏还真骗到了不少村夫愚妇。城内的南人、色目人和蒙古人在惊惶中站在同一战线。 但接下来局势的发展出乎满都拉图的预料,红巾军在袁州城东四十里驻扎,不进也不退,迟迟没来袁州城外。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向南昌告急的信使早就离开了,但赛罕和满都拉图对行省是否能及时派来救兵没有信心。袁州蒙古骑兵和探马赤军均被盗贼击败,畏兀儿被俘,这样的军情实在是有点骇人听闻。按照江西行省的达鲁花赤的行事风格,不弄清楚情况,不会轻易的派出兵马。 红巾军迟迟不到,袁州城的人比等到红巾军来了还着急。是死是活给个准信,现在这样寝食难安的等着才真是折磨人。 五六天后,密探传来消息,让满都拉图欣喜若狂。盗贼内讧了,红巾军与笔架山的盗贼不但不能一条心,还要闹的兵戎相见。 ………… ………… 四十里外。 四千红巾军从南北两个方向把笔架山的盗贼堵在中间。三天了,烧杀抢掠的盗贼被格杀了五十多人,纷纷逃回兵营不敢在随意出来。曾经的敌人变成了盟友,但短短几日后又有再变成对手的可能。 郑晟坐在树荫底下,不远处一个少年牵着他的战马走在清澈见底溪流边放牧。那正是他三天前斩杀笔架山盗贼救下的那少年。当时,他急于离开,把那少年丢下了。次日,他率部下山时,见到这少年饿晕了倒在大道当中。他命毛三思救活了他。再见就是缘分,那少年父母均是商户,能写会算,说话条理清楚,知分寸,郑晟便把他留了下来。 从东边的山道中走过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王中坤早就不胖了,走路风风火火,健步如飞。 一群人绕过一个大弯,来到郑晟面前。王中坤行合腕礼:“香主,红巾军与笔架山万万不可反目成仇,属下以性命担保,彭文彬愿意加入红巾军。” 郑晟神情不冷不热的:“你也会用性命为旁人担保。” “香主天纵奇才,属下一心只为壮大圣教红巾军,我们费了那么多功夫,不就是想把笔架山纳入红巾军之内吗。”这是王中坤一手操办的事情,就像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在成功之前要夭折,让他如何不能心痛。 “我愿意接纳笔架山,但只要能遵从红巾军规矩的人。” 王中坤点头,“香主也知道彭文彬的为人,只要让他看见复仇的希望,什么规矩他都能遵守。” “但那只是他自己……”郑晟似乎很难被说服。 王中坤一咬牙,“属下愿意进笔架山军营,为香主说服彭文彬。那些不顺从的人,彭文彬自己也很头疼,只是苦于找不到解决的方法。香主如此强逼他,如果他低头,笔架山部众十有*要树倒猢狲散了。” 郑晟并没有真的想与笔架山众兵戎相见,两路兵马强逼只是做个姿态。许多年来,笔架山盗贼在坐山虎的统领下在罗霄山里作威作福,他们还是以老眼光看红巾军。就像那些死去的人当着他的面说的那样,笔架山部众还以为自己是红巾军的恩人。 “我很想与彭文彬见面谈谈,但眼下这个局面,估计他不好直接来见我,你走一趟也好。”郑晟点头应允,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向不远处光芒闪耀的溪水,“如果他有地方需要我们帮忙,尽管答应他。” “属下知道了。” 王中坤低声答应着,告退离去。 有些话不用明说,有些人注定要死,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为彭文彬解决麻烦,也是在削弱笔架山的实力。 跟在他身后的周光和王文才等人这次不再提反对意见,他们不情愿把笔架山部众纳入红巾军,但更不情愿与笔架山部众打仗。说到底,除了笔架山部众军纪恶劣外,笔架山的实力强大,是他们不愿意接受进入红巾军的重要原因。只为女人和钱财而战的人很难接受圣教的思想。 从前,他们就被笔架山的人欺负,好不容易加入红巾军,等到坐山虎死了,如果彭文彬领着那些人加入红巾军,位置肯定还是在他们之上。 王中坤从郑晟这里请到命令后,回营寨稍作休整,命亲随找了一辆崭新的马车,出兵营往北方的大道而去。 往前十几里便是笔架山部众的兵营,这些天彭文彬一直没露面,兵营中每天都像是炸开了锅。盗贼们分为两派,一部分暗地里说彭文彬软弱,对红巾军杀本部士卒没有任何表示,一部分人认为眼下笔架山实力比红巾军弱,应该先朝红巾军低头。 这种局面不可能长久的维持下去,只要彭文彬做出向红巾军服软的姿态,这支兵马就不复存在了。他可以替代族兄统领这些人,但必须要能为他们谋求利益,笔架山没人会遵守不知所谓的红巾军的规矩。 王中坤的马车到达兵营外,马车上树立着圣教的烈火大旗。盗贼们拔刀在空中挥舞,跳到木桩顶上叫嚣,向红巾军的使者示威。 他盘腿坐在坚硬的木板上,微闭双目,对周边的声音充耳不闻。在营寨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队士卒从嘈杂吵闹的盗贼中穿过,把马车护送进营地。 彭文彬的营帐在一个山坡上,远远的看上去像个蒙古包,没有大道相通。 马车行驶到山脚下停下,王中坤跳下马车,随护送他的士卒走上山。 红巾军与笔架山的战争持续有几年了,尤其是这次笔架山部众出兵救了红巾军,反而被红巾军逼迫到如此地步,周围的盗贼都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 一条在草坪上新踩出来的小路通往正前方灰白色的帐篷,门口没有守卫,彭文彬没出来迎接他。 王中坤毫不在意,像是在自己家一般,掀开门帘走进去。 帐篷里只有一个人,彭文彬正对着门口坐着,见王中坤进门,他倨傲的没站起来迎客,“你说过,郑香主会接受我们加入红巾军,为何是现在这种局面,这是狡兔死后藏良弓吗?” “不是,”王中坤自己把帐篷角落里的木凳端出来,放在彭文彬对面坐下,“我奉命前来,就是为商议此事,香主希望接受笔架山的部众,但必须要经过圣教的整编。” 彭文彬不屑的回答:“你以为笔架山的人是听话的山民么,进门前,你听见他们的疯狂的叫声了吗,他们是惯匪,是一群真正的强盗。莫说是我,就是我族兄在世,杀到这个地方来,也阻止不了他们去抢掠钱财。香主杀了我五十多人,让我无法再让他们听话。” 他是笔架山的小寨主,最了解这寨子中人。他杀死族兄的亲信控制了部众,但同时也被这些人控制了。从前,他族兄坐山虎就是这样做的,带着部众出山烧杀抢掠,满足这些人的*,他们才会服从。即便如此,坐山虎还要以各种残忍的手段维护自己的权威。 “既然如此,他们就成不了红巾军的帮手。”王中坤说话很直率,“我也无能为力。” 彭文彬右手默默扶在刀柄上,他现在有两个选择,成为坐山虎第二,或者…… 王中坤直率的说出了他的内心的想法,“小寨主要是杀蒙古人,这与圣教的意图不谋而合,红巾军要把鞑子驱出中原,恢复汉人的江山。这寨子里虽然都是汉人,但有些人成不了小寨主的帮手,只会坏小寨主的事。” 彭文彬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盗贼中的欺诈不逊色与朝堂,甚至比朝堂更血腥。他杀死族兄的计策,就是来源于眼前这个人。 “香主让我带一句话给小寨主,你是愿意被这些人所控,还是要控制这些人。”王中坤行合腕礼,重复郑晟说过的话,“香主愿意帮助小寨主实现自己的愿望。” 亲自削弱到手的实力,真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彭文彬皱眉陷入沉思,这些天他烦透了。 第192章 斩首 大帐中吵吵闹闹一片,有人恨不得把嗓门喊破,有人躲在阴影里不发一言。 “我决定加入红巾军,守圣教红巾军的规矩,愿意继续跟着我的留在这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果在场的诸位觉得红巾军的规矩太憋屈,我也不勉强。” 彭文彬一只手习惯性的按着刀柄,那是坐山虎从前常用的姿态。他的威望不足以压制眼前的这些悍匪头目,大帐周边埋伏了他的亲信,只要有人敢玩猫腻,他有把握立刻把这些人斩杀在自己的帐篷里。 王中坤对他说,杀得人太少了。 他接替了坐山虎的位置,但当日事情紧急,他杀的人太少了,只斩杀了几个族兄安插的亲信,根本没机会对部众进行大整顿。 在这群盗贼中说以德服人是个笑话,最终还是要走到他族兄的道路上,以利诱人,以杀震慑。 一个虬须汉子跳出来:“红巾军的那套规矩我们守不了。我们头一天晚上躺下,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弄那么多规矩来束缚自己做什么。” “因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那汉子有怀疑的目光打量彭文彬:“笔架山本为一体,小寨主杀了坐山虎,因为坐山虎对我们一向苛刻,大家愿意为小寨主效力。但小寨主要投靠红巾军,小人只好斗胆说一句,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只是,小寨主今日说的话真的算数吗,能放我们离开。” “在下在笔架山混迹了七八年,什么时候信口雌黄过。” 那汉子把心一横,“那就好,小人不愿意加入红巾军,小寨主要是另起炉灶,小人必当追随,如今,小人只好说一句抱歉,小人会带着几个兄弟离开。” 彭文彬脸色冷峻,如笼罩了一层寒霜,“他的话想必代表你们中许多人的心思,要走的今日就走,过来今日,所有留下来的人都要听我的命令,不得再私自出去杀戮百姓抢劫钱财,不得侮辱妇女,守红巾军的规矩。” 吵闹的大帐慢慢安静下来,不是每个人都相信他的话,更多的人躲在一边冷眼旁观。 站出来说话的那汉子把心一横,朝彭文彬一拱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等候片刻,又有几人跟着他离去,绝大多数的人仍然留在这帐篷里。 又过了片刻,彭文彬见没有人再离开了,抬起右手道:“各位都是我的老朋友,知道我平生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杀尽这天下的蒙古人。我决定投靠红巾军,不是我愿意领着你们居于人下,是因为只有红巾军才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各位回营吧,今夜子时之前,军营的大门朝各位敞开,各位要走要留早做决断。我与红巾军有协议,明日之前,郑香主会放各位离开。” 帐中人各自散去,彭文彬起身回到自己的住处,命亲信部众紧密关注营中人的反应。 陆陆续续的有人打着包裹离去,那里面装满了他们这几日抢掠到的钱财。 胆大的人先行离去,胆小的人偷偷跟在后面。南北两个方向的红巾军都已撤离,放开了离去的通道,看上去彭文彬不像是在撒谎。 天黑了,有人不相信彭文彬的话,乘着黑夜的掩护逃离。 彭文彬一整天都留在帐篷里,亲信不断向他禀告营中的动态。子时之前,山坡上的营寨很安静,他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毫无困意。共有近两百人选择离开,比他想象的要多一点。亲信进入营帐禀告:“营门已经关闭。” 彭文彬对着如斗的灯火放下茶杯,缓缓说:“知道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遵命!” 亲兵退去,他起身掀开帐篷的门走出去,外面凉风习习,营寨中的灯火星星点点。明日留在这里所有的部众都将扎上红色的头巾,他会成为红巾军中的堂主。根据王中坤谈的条件,圣教可以来他的部下中传教,但不能给他委派教宗的人。 他愿意加入红巾军,但仍然保留了相对独立的地位,条件是必须约束部众,遵守红巾军的军纪。 是的,有些人走了,那些人在红巾军的威胁依然选择背弃他,即便是死了一点也不值得惋惜。彭文彬表情冷酷,在这个世道,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立场的自由。不遵从的他号令的人,地狱才是他们的归宿。 天空中繁星点点,他仰望星空,觉得心旷神怡。 ………… ………… 在这个早晨,南北两个方向的红巾军各后撤二十里路,让开封锁了三天的道路。王中坤昨日返回大营,一个人向香主禀告了什么,随后各部众便接受到了这道命令。 毛大、张金宝部众在离笔架山营地二三十里的各处路口设下暗哨,凡是行迹不明的人均被扣押下来,胆敢反抗的就地格杀。 一连两天,他们抓捕了选择离开的盗贼一百四十二人,杀死敢反抗的盗贼三十八人。 郑晟在安心的等候各地传来的消息。 为笔架山盗贼派发的红巾军头巾昨日已经送过去了。王中坤返回来时,兴致很高,绘声绘色的讲述盗贼们带上红色的头巾的模样。 一切都在按照预定的计划发展,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忘记了什么叫仁慈,他与彭文彬合作各取所需。 第三日,张金宝和毛大返回大营复命。逃离的盗贼们多是凶悍之徒,他们这两天领着部众埋伏抓捕的很辛苦。有些谨慎的人带了不少干粮,躲在茂密的丛林中不出来,幸亏护教武士中有精明的猎户,能从一点点蛛丝马迹找到那些人藏身之处。 王中坤从彭文彬营中返回后,一直候在大营等候确切的消息。 张金宝和毛大简单禀告抓捕的经过,与王中坤从彭文彬那里得到逃离的人数核对上,仍然有十五人下落不明。 附近的山区都搜过了,但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郑晟不在意这些细节,笑着说:“这样可以了,下网打鱼也有从网眼了逃脱的。” 香主已经认可,张金宝和毛大同时复命。 两人的话音刚落,郑晟略显无奈的摇头,继续吩咐:“既然人都抓住了,按照彭文彬的要求,把他们全部斩首,首级挂在木桩上,插在往北的大道两侧。” 王中坤面无表情听郑晟传达命令,这也是他与彭文彬谈妥的条件。彭文彬借红巾军的手为他铲除异己,红巾军要杀一批人严肃军纪,同时向袁州百姓示好,挽回一点民心。 张金宝和毛大都大吃一惊。 “把这些人全部斩首?”张金宝嘴巴微张。早知道如此,他何必费劲抓捕他们,直接射杀岂不是方便了事。但是,这些人真的该死吗? “全部杀死,”郑晟再次重复,“斩首示众后,命弥勒教信徒在袁州各地散播消息,红巾军已经处死了乘乱惹事的盗贼。我们是南人的朋友,为南人而战的红巾军,不是作乱的盗贼。看看这些人携带的钱财,每个人都死不足惜。” “遵命!”两位堂主合腕答复。在乱世中杀人,迟早会习以为常,这才仅仅是开始。 两位堂主离开后,郑晟吩咐王中坤:“你可以回去答复彭文彬了,我们现在不去攻打袁州,很快重返罗霄山。” 王中坤点头,香主已经制定了完备的计划。他虽然想重返袁州,但不得不说,香主的目光比这里所有的人都长远。 罗霄山周围有几十座土围子,在官兵被击败后,那里一小半的地主豪强选择了逃离。但更多家大业大的人咬牙积攒粮食,加固城墙,准备与来犯的盗贼们决一死战。 相比较攻打袁州,清除那些土围子带来的好处更实际。郑晟不准备一座一座的攻打下去,红巾军的实力还容不得如此去挥霍。 红巾军的嫡系执行力很强,郑晟正午时传达了命令。天黑之前,张金宝和毛大已经把抓捕的俘虏全部斩首,尸体埋在河边松软的泥土里。 士卒们连夜砍伐笔直的杉树,除去枝桠,再剥去树皮,用红漆在上书写:“某人杀无辜百姓两人,斩首示众。” “某人杀百姓一人,侮辱妇女,斩首示众。”……等等。 夜里,毛三思奉命前去查复。士卒们举着火把照明领着他一路看过去,仿佛置身与阴曹地府。 明天,那些已经扎上头巾的笔架山盗贼将从此地经过,亲眼看见背叛彭文彬人的下场。 看着挂在木桩上的那些首级,毛三思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毛四的首级被笔架山下就是被这么悬挂着直至腐烂。 如今坐山虎已经死了,笔架山的盗贼们也落得这般下场。他从前信奉弥勒教,教义中说因果报应,他觉得就在眼前验证了。但现在的圣教禁止说神佛,也不许谈报应。 香主说,南人穷困是因为被蒙古人压榨,南人没有田地,没有与蒙古人乃至色目人平起平坐的权力,所以要亲手去夺回丢失的一切,这些与弥勒教都没有关系。 第193章 兵临翠竹坪 红巾军重返罗霄山,留下了一片狼藉的袁州。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满都拉图,袁州城内的守军得到消息后,许多人在暗地庆祝。 那些人是祸水,不来袁州城,便会为祸前其他地方,但现在每个人都只顾得上自己。 斥候探明红巾军部的去向后,张世策立刻想起这半年来与他合作亲密的那些突围子。翠竹坪要倒霉了!他虽有心,但无能为力。唯有等到朝廷大军到来,再为那些人报仇便是。 郑晟率红巾军主力先行一日,彭文彬率部走在最后。穿过那片挂着头颅的树林时,笔架山残部一千多人没有一个敢说话的。按照郑晟的命令,他们将返回笔架山,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休整三四日后向翠竹坪方向进军。 张世策想到了翠竹坪,郑晟也记得翠竹坪。 记性好的人不会忘记,张世策第一次率部进犯罗霄山,统领的乡兵中人数最多的部众便是出自翠竹坪。 红巾军包围了茨坪出山口外所有的集镇,号称要求各家豪强进贡粮食,并准许圣教在土围子和集镇中传道教义,否则便攻破集镇,斩杀个镇子的族长。王文才和周光率部挨个土围子喊话。 这七八日,红巾军打败袁州官兵的消息已经传到很远的地方,拥挤的流民毫无阻挡的进入罗霄山。王文才和周才德等人把每五百人划分为一营,分派山林驻扎,抽调年轻力壮的人编制成队,找山民来教导他们如何在山里生活。 人多了,红巾军迫切需要粮食,这些都是很让人头疼的难题。 这些繁杂的事情自有人前去处理,郑晟早已不在这里。 眼下红巾军在袁州境内畅行无阻,他可以前往任何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 毛大率两百护教武士,张金宝率五百部众,一路护送。郑晟首先来到翠竹坪外。 坪子里的守军比他的实力不弱多少,但不会有人敢出来迎战。守军站在城墙头远远的看见红巾军的烈火大旗,坪子里慌乱一片,鸡飞狗跳。 七百兵马在翠竹坪外东门驻扎,一个大嗓门的兵士站在门口呼喊:“翠竹坪的老小们听着,。圣教红巾军香主郑晟在此,请翠竹坪张嗣博出来说话。” 城头静悄悄的,没人出来答复。 过了片刻,那士卒有跑出来喊道:“圣教与明教出于同源,翠竹坪也曾出过敢杀鞑子的好汉,香主让问怎么如今连个敢出来说话的人也没有。” 这次喊话很管用,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从城头吊下来一个大竹筐,里面站着一个人,很是狼狈。 竹筐落地,那人一身白衣,脸上带着苦笑跳出来,走向对面虎视眈眈的红巾军士卒。 张金宝看见来人远远的避开,毛大上前拦住,问:“你是张嗣博吗?”罗霄山里谁不知道翠竹坪的张老太爷年纪已长,毛大故意有此一问,实际上羞辱来人。 张宽仁不急不怒,拱手见礼:“张嗣博是家父,在下张宽仁。” 毛大见他彬彬有礼的模样,感觉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好再逼迫过甚。 张宽仁弯着腰:“烦恼毛堂主为我通报,家父腿脚不便,让我来替他见郑香主。” 毛大让开道路:“请跟我来。” 两人沿着小路走向三百步外的几座草房,沿途遇见好几拨站姿齐整的岗哨。见一叶可知秋,张宽仁暗自感慨,红巾军的气势已不可与往日同语。虽然红巾军兵临城下,他非但没有惊惶,反而很是欣喜。他没有看错人,郑晟果然领着弥勒教残部在罗霄山里杀出了一条血路。 离草房十几步远,郑晟从屋里迎出来,脸带笑意,朝张宽仁拱手见礼:“许久不见,终于把你逼出来了。” 许久不见,他们二人仍然是熟络的不得了的老朋友。他们彼此了解,并不因为立场不同,产生隔阂。 “拜见香主!”张宽仁脸上苦笑不退,“你让人这样喊,我家老爷子怎么受得了。他不怕你攻打寨子,就怕你胡言乱语。” “什么叫胡言乱语,”郑晟毫不客气的驳斥,“在我看来,那些死去的人才是真正的明教信徒,现在坪子里这里苟活的人有什么脸面瞧不起他们。”他说的是八年前举事死难的明教信徒,月儿和张金宝向他和盘托出明教所有的*,再加上他的猜测,已经把那场明教内部风波和张嗣博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说到底,这世上还是自私的人多,敢于舍生取义的人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子,郑晟问:“是加入我们的时机了吗?” “不是,”张宽仁拒绝的很直接,“你们不过打败了几千人的官兵,我听说朝廷很快要派一万大军前来围剿罗霄山,各部兵马已在南昌聚集。”他被张世策关在大牢里,也能知道上千里外朝廷兵马的调动情况。 郑晟会意的一笑,“你要明白,等果子成熟了,再想伸手出来摘的可就不是你一个人了。” “果子还是涩的,出寨子前,家父让我带一句话,香主可以率红巾军攻破翠竹坪,但休想让明月山和翠竹坪的明教信徒与罗霄山的圣教信徒合二为一。” 郑晟的笑容僵了僵,“我不想听你爹怎么说,我要听你说,以红巾军现在的实力,并非无法攻破翠竹坪。” “香主,”张宽仁认真恭谨的行礼:“放过我们吧。”他是认真的,他前天才被父亲从大牢里放出来,就是为了应对今日这场与圣教红巾军的交涉。张嗣博很清楚他对郑晟有恩。 郑晟冷冷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弯腰的老朋友,他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好像吃定了自己。 “张舍,”他用了个很生分的称呼,“你救过我的命,助我进入罗霄山,把受重伤的月儿送到我身边,你的随从张金宝是我的得力部将,但这些……通通都没有用。我这个人很实际,眼里只见到对红巾军有利的事情。我要在罗霄山立威,没有比翠竹坪更合适的寨子了。” 第194章 战略 张宽仁坐下来,目光避过郑晟的眼睛。 屋子只有两个木墩子,不知从哪里搬过来的。周围的百姓都逃入坪子里去了,屋里被搬的家徒四壁。红巾军来的太快了,但百姓还是及时带走家里的所有财物。他明锐的觉察到,这也许是郑晟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红巾军尚未得到南人的信任。 “你的消息比我灵通,知道朝廷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郑晟板着脸,目光咄咄逼人。 以张宽仁对郑晟的了解,这个人为了红巾军什么事请都做的出来。他们是朋友,可比起红巾军的生死存亡,朋友算什么,即便是生死之交为了大义也会反目成仇。他冷静的说:“明月山的明教与圣教合二为一,我们做不到。那之后我们算是什么,你要我爹成为红巾军的堂主吗?他不会,他宁死也不会这么做。”说完之后,他轻轻的摇头。 郑晟讽刺:“真是赤胆忠心啊。”他言辞犀利的时候让人又敬畏有害怕。 “不是赤胆忠心,”张宽仁反驳,“是你们还不够强大。”张嗣博是绝不会把所有的家当都扔进目前看上去毫无成功希望的圣教红巾军里。老头子不在乎谁掌管天下,他只要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三个月前,我比现在要弱小的多,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一万多青壮,山里还有好几万随时可以为我所用的山民,……” 张宽仁沉默不语,任由郑晟陈述。就算整个袁州都是红巾军的又能怎样,朝廷拥有江南和江北,塞北和西域。南人被欺压了七八十年,根本没有人有撼动如此强大帝国的信心,有的只是如坐山虎那样躲在深山老林里作威作福的盗贼。 郑晟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更何况,他与张宽仁之前就算是脸红脖子粗的相互破口大骂,也不会因此结仇。“我可以不要明月山的明教信徒与我圣教合流,但翠竹坪必须要向我低头,向红巾军进贡粮食,准许我圣教弟子自由进入翠竹坪,敞开东西贯通的道路。” 张宽仁想了想,“我可以回去试试。”他觉得老爷子不会答应,但他可以回去好好劝劝。 到底是志同道合的朋友,郑晟很欣慰,“无论什么时候,你愿意加入红巾军,我都会张开双手迎接你。我知道你有家族,顾虑很多,但不要耽误的太久。一个人肩负几万人的生死,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悬崖边上,我也会觉得很累,希望能有个帮手。” 如果毛三思等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会目瞪口呆,内心强大到让所有圣教弟子仰视的香主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张宽仁的心弦被轻轻的拨动了一下,差点就开口答应了,但终究还是差点。他不在乎父亲在乎的东西,但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会加入红巾军的。” “是的,所有的南人都应该加入红巾军。” 郑晟已经在向张宽仁透露了自己的计划。 红巾军的首要敌人是欺压南人几十年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大江南北的汉人都是红巾军的盟友,这是他现阶段为圣教红巾军制定的战略。他率部返回罗霄山后,不是要依次一座座的攻破环绕在山林周围的土围子,而是要用刀逼着他们与红巾军做朋友。 哪怕是虚伪的朋友的,也比彼此杀个你死我活好千百倍。仇恨一旦结下,就很难再去化解。下坪和茨坪的乡民曾经是弥勒教的对手,现在已经成为圣教红巾军的人。真正的地主豪强家族只是寥寥数人,只要各家土围子的族规被圣教的规矩替代,罗霄山早晚会变成红巾军的天下。 他计划杀死劣迹斑斑和最顽固的豪强为百姓出口气,争取模棱两可的地主成为红巾军的盟友。 但首先他要有第一个朋友,翠竹坪当仁不让。 张宽仁瞬间明白了,但他也很清楚老头子的固执。 郑晟摊开了底牌:“因为你我是朋友,所以我选择了翠竹坪,要么成为我红巾军的朋友;哪怕只是做做样子,要不我攻破翠竹坪,把老太爷曾经做过的事情昭示于众。” 张宽仁苦笑,这个朋友交的还真是窝心,好事想不到他,难题全扔到他头上,“我爹做过的什么事,值得你去昭示于众。” 郑晟狡猾的笑,“老太爷勾结官府,陷害明教弟子,其中月儿的父母,张家湾的教众都是老太爷出卖的。” 张宽仁骤然色变,“你血口喷人。” “是啊,生死都顾不上时,血口喷人几句又能怎么样。我说过,为红巾军强大,我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莫说编造几句假话。” 郑晟就是这样,他虚伪,他也坦荡,分在什么人面前。张宽仁看着眼前这个人活脱脱像个无赖,哪里是外界盛传的铮铮铁骨的好汉。 “我回去会尽力说服老爷子,有消息会立刻通知你。” “嗯,”郑晟点头,“还有一件事,我要提前告诉你,我要娶于凤聪。” “什么?”张宽仁万万没有想到,他今日真是被这个人惊到了。 “于家在袁州也是一方豪强,说起盘根错节的关系比你家的翠竹坪更多,温汤镇里有许多会打制铁骑的工匠,这些都是我需要的。”郑晟几乎没对张宽仁隐瞒什么东西。 张宽仁急道:“但是,你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于家不是为恶之人。各家族长会想你抢了一个女人,你的部将会不会抢他们的女儿,这不是取和之道。” 郑晟没好气的呸了一声,“谁说我要抢女人,我郑晟还不至于堕落到这种地步,听清楚一点,我要娶于凤聪,明媒正娶,不是像土匪一样把她抢到寨子里当压寨夫人。”虽然在世人眼里,红巾军就是一伙土匪,但郑晟从未把自己当做盗匪过。在罗霄山里,每个人都会面临当盗匪的诱惑。莫说笔架山的人这么想,红巾军中许多人也在这么想,都在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丢掉性命了,为何自己给自己弄出一堆枷锁套在脑袋上。因为郑晟的坚持和严酷,红巾军放可以成军。 张宽仁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于凤聪只怕宁死也不会嫁给红巾军的头目,而且她现在的身份还是张世策的夫人,婚姻的不幸正是拜郑晟所赐,除非她是……疯了。 “你不相信?”郑晟笑的很诡秘,“你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包括张世策。她会嫁给我,大喜那日,我会向罗霄山周边所有的寨子散请帖。” “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张宽仁不知道郑晟为什么这么有底气。这个人已经创造了奇迹,也许这是另外一个。郑晟如果真的能娶到于凤聪,对于改变红巾军现在的名声确实大有裨益。温汤镇的铁器曾经卖进去过罗霄山里的每一座寨子,温汤于家正在没落,但结下的关系尚未完全断。这是一个真正的豪强之家,就像当初加入弥勒教的周子旺,有改变一方局面的潜质。 今日郑晟的言语再次刷新了张宽仁对他的看法,“你真是为了红巾军的强大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你真以为我是为了红巾军牺牲色相么?我喜欢那个女人,”话说到这里,郑晟忽然想到了刺槐,心中微微揪,半天没说话。他在刺槐的坟前许过诺言,明年的这个时候会回到那里为她立碑。死的人是过去,活的人是现在。正如张宽仁所说,朝廷的大军就要来了,他没有时间,在这个年代,缅怀一个人也显得很奢侈。 “我喜欢那个女人,”郑晟把话题延续下去,“所以我娶她。”第一次前往温汤镇,他站在门缝中听见于凤聪与于老太爷的一番话,那时他就选定这个女人。 张宽仁在这件事情无法理解郑晟:“可他是张世策的娘子。” “我不在乎,”郑晟再次露了他流氓的嘴脸,“可能张世策会在乎,他以前帮过我,但不是我的朋友。”朋友妻不可欺,绿林中要讲规矩,所以他坚决不能承认张世策是他的朋友。 一个时辰后,张宽仁离开那座屋子回到城墙下,坐进竹筐里被才墙头的人吊回去。他们谈了很多,他也给了郑晟不少建议,现阶段他留在翠竹坪其实比加入红巾军给郑晟的帮助更大。 次日,七百红巾军撤退十几里路驻扎,暂时停止了对翠竹坪的骚扰。但更不好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进翠竹坪,红巾军大军正分批赶来这里。彭文彬率笔架山部众从西边进入明月山山区驻扎,等候下一步命令。 四周都是土寨,郑晟不把那些人放在心上,毛大每天如头上悬着一柄利剑,与张金宝小心谨慎做防备。 他们打出来红巾军的旗号,每天都有附近的百姓投奔过来,得益于弥勒教信徒的传播,红巾军的口号已经广为流传。 两天后,两个汉子带着一个少年来到红巾军的营地。 接到毛三思的禀告后,郑晟亲自走出帐篷前来迎接,侍卫们对这个少年并不陌生。 第195章 提亲 “于少爷,你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 于少泽躬身:“见到郑香主。”他一身青衫,腰上配着一柄短剑,脚下是光亮的皮靴,看上去英气勃勃。人生最好的时候便是此刻了,相比之下,胡子拉碴的郑晟像是一个邋遢的大叔。 “听说了郑大哥在盘石镇打败袁州官兵,我兴奋的好几天晚上没睡着,可惜姐姐看的紧,我五天前才逃出来。”于少泽很快露出马脚。 郑晟嘿嘿的笑,“现在袁州各处兵荒马乱的,少爷还是呆在家里好。” “不,”于少泽正色整理衣襟,“我这次偷偷离家,就是来投奔红巾军的。”他单膝跪下,双手在胸前合腕,“人生而平等,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只要香主才能喊出这样的话,我离家就是来追随香主,加入红巾军。” 郑晟早就知道于少泽前来目的。从弥勒教密探把于家少爷离家出走的消息送到他的案头,他便开始打起这个少年的主意。 “你姐姐会担心你的。” 于少泽的表情明显纠结了一下,姐姐有时候很严厉,有时候很温和,是他这辈子最牵挂的人。但少年很快坚定的回答:“好男人志在四方,等红巾军驱走鞑子,姐姐自然会明白我。”从识字时起,他看了许多书,里面有许多汉人英雄抵抗异族的故事,有南人是怎么沦为第四等人的经历。他常常夜半心潮澎拜起来擦刀,直到听说了红巾军宣扬的那句口号,他像是离散了多年的孩子忽然找到父母。 再后来,他在姐姐的送亲路上被红巾军俘虏,带进外面诸多说法的下坪寨。红巾军在面前脱去神秘的面纱,反而让他觉得更加亲切。如果不是姐姐以死相逼,他一年前应该就留在红巾军了。 郑晟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你先留在这里,我们最近准备逼翠竹坪投降,你留在我军中先看看,等想好了再做决定。” 少年着急了,“我想好了。” 郑晟笑而不语,挥手示意毛三思带他进入军营安顿下来。 红巾军绝大多数来自穷困的山民和一无所有的流民,但并非全部如此。就像弥勒教中有周子旺这般地主豪强,茨坪的杨祝两家已在不情愿中慢慢融入红巾军。这一年来,随着圣教红巾军南人崛起的口号不断传播,投奔罗霄山来的江湖中人越来越多,不乏出身富户或者商贾。 但如于少泽这般身份的人尚没有,也就是于老太爷去世了,没人管他这根独苗。于凤聪虽然看似对他严厉,实际是还是宠溺的多,才让他有胆量和自由离家出走,前来投靠红巾军。 两天后,第一拨红巾军到达翠竹坪的东门,郑晟把军中事交给领军的周才德,自己领着侍卫离开营地前往温汤镇。 他人在翠竹坪外,最要紧办的事情就快要有结果了。 ………… ………… 温汤镇。 这里的百姓与袁州城其他的土寨一样,人心惶惶。 张世策命官府的衙役散播了不少谣言,如红巾军士卒青面獠牙,吃人肉等等,流传很广,目的就是让短时间内南人百姓对红巾军敬而远之。 温汤镇地势险要,坚固程度比翠竹坪差的不多,守镇的乡兵武器精良,但想到行省的探马赤军都被红巾军击败了,这里的人就没有了底气。 底下的人每天睡不好觉,于家两兄弟和于凤聪很是安稳,他们都相信郑晟不会对温汤镇动手。于家兄弟自认为还是红巾军的盟友,于凤聪则是靠着女人感觉在判断。他们安稳的日子没有延续多长时间,直到于少泽突然消失。 于凤聪焦虑之下几乎把温汤镇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弟弟的枕头底下找到了留给自己的书信。他去投靠红巾军了!她默默的书信收入袖子里,不让两位叔叔知道。 红巾军就驻扎在几十里外的翠竹坪外,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看阵势可能要对翠竹坪动手。她想去把弟弟找回来,又怕因此触怒郑晟,给于少泽带来麻烦。 正在她左右为难时,温汤镇来了一伙客人,但不是来找她的。 她曾经在下坪逗留了一个多月,郑晟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因此她熟悉红巾军中许多堂主的面孔。王中坤的那张肥脸自进入罗霄山后就不断缩水,而且经过了一个夏天的奔波,晒的像戏台上的包公一般黑。但于凤聪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他。 真是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于凤聪着急去想打听于少泽的消息,但王中坤是来拜见他两位叔叔的。 官兵龟缩在袁州城内,现在温汤镇各家土寨子没有敢得罪红巾军的,更别说本身一直与红巾军不清不楚的于家兄弟。 王中坤与于家兄弟是初次见面,为了方便说话,带来了他们的老朋友杨奇。 于凤聪领着亲信来到二叔家大门外时,王中坤等人已经进门了,她忍住了闯进去的冲动。反正她认为王中坤此番来温汤镇,一定与于少泽失踪有关系。 院子与外面隔着一张木门和一座阁楼,里面热热闹闹,于家兄弟正在与王中坤和杨奇相谈甚欢。 亲兵护卫们抬进来四个箱子,王中坤命人当着于家兄弟的面打开,里面装满了光彩亮丽的绫罗绸缎和各色器皿首饰。 从来只有百姓给盗贼送礼,没有盗贼反过来孝敬肥羊。于家兄弟不知所措,以眼神示意杨奇,想让他透漏这位堂主突然来温汤镇究竟为何事。 “两位是我红巾军的老朋友,这些年给了我们不少帮助。”王中坤先恭维了几句,喝了一会茶,指着敞开的箱子问:“温汤镇富庶,这里面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在两位面前献丑了,但我这次来,是有一件大喜事求两位长辈成全。” 于家兄弟以为耳朵出了毛病,王中坤竟然称呼他们为长辈。 王中坤满脸喜色,“我是奉香主之命来温汤镇提亲的,这些是聘礼。”他紧接着强调了一句:“为香主提亲。” 于家老二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但两个女儿都已经嫁人了。只有于家老三还有一个女人待字闺中,想到此处,他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第196章 本钱 两兄弟都不说话了,于家老三是个直性子,就待要开口婉拒,被二哥用眼神阻止。 王中坤犹如看不见两兄弟的表现,皱起眉头接着说:“这件事说起来有点为难,但香主好不容易有了看上的女人,我们这种做下属一定要尽力做到,所以两位一定不能推辞啊。”他眯着两只眼睛笑,眼睛挤的快要找不到了,好一副和气的面孔。 但见到平日行事嚣张杨奇站在一边不敢落座,神情举止服服帖帖的,于家兄弟便知道这个人不是那么好惹。 王中坤道:“如果对礼金不满意,我们红巾军虽然不宽裕,还可以再置办些东西。” 这哪里是礼金的事情,这分明是逼着于家造反。于家的小姐嫁给红巾军的香主,等朝廷大军来围剿罗霄山时,他兄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温汤镇只怕要换一个主人。 于家老二干咳一声,道:“侄女姿色平平,只怕难入郑香主的眼。” “这个你不用担心,是香主看上于家的姑娘。” 于老三实在是忍不住了,带着一丝怒气道:“可惜小女尚幼,现在嫁人不免惹人笑话。” “你在说什么呢?”王中坤愕然,“香主看上的不是你的女儿,你还没有那个福气当香主的岳丈。” 两兄弟同时怔住了,于家只有这一个还没嫁人的姑娘,那么郑香主看上的是何人。 王中坤根本没想着兜圈子,但没想到这两人竟然想歪了,还敢当然拒绝,发起怒来:“于家大小姐!香主要迎娶的是于家大小姐于凤聪。” “什么?”两兄弟同时惊呼。这是疯了,难怪有人说圣教红巾军都是疯子,于凤聪已经嫁人了,怎么还能再嫁一次。他们两兄弟可没有给这位大侄女做主的能力。这是强抢民女啊,哪里是来提亲的。 朝廷的大军迟早会来,那意味着张世策会带兵杀回来。红巾军这是要抢走于凤聪,羞辱张世策吗? “香主说,只要能办成这件事,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而且不会拿温汤镇一粒粟米。”王中坤还在继续表达诚意。 于老二苦笑:“可是我那个大侄女已经嫁人了。” “那次嫁人不算数,张世策如果真心对于家大小姐,早就把她带走了,岂会让她一直逗留在娘家。” 于家兄弟无语,于凤聪嫁人后没有入夫家门,一直居住在温汤镇,确实不合礼法。但这桩婚姻算不算数,不是由王中坤说了算,也不是由红巾军的香主说了算。 王中坤不理会他们怎么想,红巾军是造反的人,造反的人就是要打破现实存在的各种规矩。临行前,郑晟仔细嘱托,把这件事看的比逼迫翠竹坪还重要。 郑晟在红巾军诸位堂主中精挑细选,最终让他这个见过世面最多,最得力的堂主亲自来操办,那便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王中坤在袁州城掌舵赌场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处理过许多棘手的事情。此行来温汤镇,他没想着顺顺利利的把事情办好,因为香主的想法确实有点骇人听闻。 礼先送到,接下来就是要图穷匕首见。郑晟虽然说要让于凤聪自愿,但他已经做好迫不得已用强的准备。盗贼山寨里的压寨夫人哪个不是抢回来的。 他认识到郑晟娶了于凤聪带来的好处。红巾军不是盗贼,迟早要学会与袁州的地主豪强打交道。那些都是南人,现在虽然是朝廷的帮手,但局势一变也可以成为红巾军的朋友。迎娶于凤聪带来的利益,实在是太大,红巾军可以接着这道关系与山里几十座土围子搭上线。那些人就在强大的红巾军眼皮底下,根本不想与红巾军为敌,红巾军也不想把他们逼上死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双方只是欠缺一个沟通的渠道以及会打交道人。现在的于家几乎完美的符合这些条件。 因为看见了实实在在的利益,所以郑晟找他细谈后,他非但没有拒绝和劝阻,而是立刻放下手头所有事情立刻来到温汤镇。他也明白郑晟强调一定要让于凤聪自愿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利用于家的关系。 屋子里安静的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于家兄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面。不能拒绝,也不敢答应。 王中坤再道:“于老太爷已经走了,你们是大小姐仅有的两位长辈,你们可以先找大小姐商量一番,把香主的意思带到,我在这里等着你们的答复。”他只带着二十个几个人进入温汤镇,坐在这里就像是于家的主人,一副吩咐的口气,很是唬人。 于老二干笑了一声:“堂主,不瞒你说,我这个侄女很倔,从小就不听我们这两位叔叔的话……” 王中坤挥手打断他,“先去试试,我们马上是一家人了。”通过前几天的调查,他早得知于家姐弟相依为命,于凤聪对她这个弟弟极为疼爱,所以才如此大胆。于凤聪是个聪明人,如果她担心于少泽的话,就会强忍着听他把话说完。。 两兄弟对视了一眼,各自默默的点了点头,只能把烫手山芋扔到大侄女的手中。 于老二吩咐管家给王中坤和杨奇等人安排住处。可惜时值炎热的盛夏,没有带他们感受温汤镇最有特色的温泉的机会。 两人把红巾军使团的人安顿好,调集亲信家丁在周边做好防备。谁也不知道那个脾气傲慢的大侄女听到这般羞辱的消息,会做出如何激烈的反应,一定要早早做好准备。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两兄弟一同出门,走向于凤聪的住处。 王中坤在阴凉的大宅子里等着,一直到天黑也没见到两兄弟回来。杨奇陪着十几个侍卫守在门外,从前他每次来这里都是座上宾,这次沦为随从,很是丢面子。他脸上的刀疤郑氏拜王中坤所赐,对坐在屋子里堂主很是敬畏。 整个下午,王中坤在不停喝茶,上了四五趟茅房。 掌灯时分,两兄弟终于回来,来不及吃饭,径直来到王中坤的住处。 管家给王中坤安排了晚饭,他吃完后,桌椅和碗碟刚刚才撤下去。于家的饭菜比红巾军中强多了,他吃的满嘴油光,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相当年,他在袁州时每顿是无肉不欢,进入罗霄山后,连郑晟都常常吃干饼子配野菜,他的日子一下从天上掉到地下,好不容易借着这次办事的机会大快朵颐。 兄弟二人恭敬的行礼后落座,于老二先开口:“堂主,侄女听了香主的要求后,先是很生气,经过我们兄弟好一番劝,说张世策薄情寡义,冷漠无情,她没有入夫家门,不算是嫁出去。” 王中坤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他,一点也不嫌啰嗦,其实他也很紧张。强迫是最无奈的手段,于凤聪是香主第一个要娶的女人,如果他今日用强,难免会被她记恨在心。 “后来,她似乎默认了,但她没有答应嫁给香主,只是不再生气,我们就回来了。” “似乎默认?你们一个下午就做了这些事?”王中坤很是无语。 “还有……,”于老三插嘴:“侄女让我们问堂主知不知道于家少爷的下落。”于少泽失踪好几天了,外面兵荒马乱的,镇子一直不敢派人出去找。 王中坤淡定的回答:“哦,知道,于家少爷于少泽已经加入红巾军了,现为香主的侍卫。” “天哪!”于老二惊呼,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加入红巾军了,他离家出走是为了加入红巾军。” “怎么,红巾军配不上于家的少爷么?”王中坤露出不悦之色。 两兄弟连忙摆手,“不是,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于少泽加入红巾军的消息如果传播开,一定会在镇子里引起轩然大波。现在,他们明白今年下午于凤聪那么愤怒,然而不敢过来对红巾军的使者无礼。他们原以为那是他们在镇子里的威望,现在看来只是那个以行事果断著称的侄女投鼠忌器。 “我早说过,我们很快是一家人了,你们偏偏不信。”王中坤很满意两人的反应,“你们吃完饭后可以去转告大小姐,或者等到明天早晨也不着急。” 于老三问:“那于少爷还会回来吗?” “温汤镇是他的家,他加入了红巾军,当然还会回来。”王中坤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两兄弟忽然在同时有了同一种想法:于凤聪嫁给郑晟,于少泽永远别回来。等朝廷大军来到袁州,温汤镇便是他们的了。这种想法只能永远藏在心里,绝对不能说出来。 坐在一般的王中坤洞若观火,藏住鄙夷之心,吩咐道:“等明天你们带我去见大小姐,我会当面与她说这件事。” “好的,天色已晚,堂主白日奔波辛苦,早点歇息吧。” 于家两兄弟走后,王中坤整个晚上在凉席上辗转反侧,想这明日见到于凤聪后该如何开口。这是他为数不多不擅长做的事情。 第197章 娶你 一百骑兵到达温汤镇的石墙外,王中坤恭敬的候在道路边。 郑晟熟悉这里的道路,他来过温汤镇两次,这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即便调集数千兵马也很难攻破这座寨子。在他看来,温汤镇比翠竹坪更坚固。罗霄山周边这样的土围子有几十个,如果都用刀剑解决,不用等到朝廷的大军到来,红巾军自己就先崩溃了。 “造反的首要问题是要弄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前,一位伟人说过的话。他把汉人从与现在相似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并留下了令人警醒的思想和书籍。 还好,以前因为兴趣,他喜欢看些政治和历史类的书籍。 骑兵齐刷刷的下马,他们是红巾军中最精锐的武士,以护在香主身边为荣。 “香主,”王中坤走过来合腕行礼,“你真的要进入温汤镇。” 这是于凤聪向他提出来的条件,如果郑晟真的想娶她,请来温汤镇当面来说。郑晟是红巾军的图腾,当下决不可有失的人物,温汤镇是于家的天下。王中坤派人向郑晟禀告了于凤聪的要求,但又纠结的站在镇子外面想劝阻郑晟不要进入眼前的这座镇子。 理智的考虑,他不认为郑晟进入温汤会有什么危险,但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他也不想让香主涉险。 “当然,男人不能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认怂。”郑晟抹了一把脸,说笑。 他今日特地换了一身衣服,仍然是灰白色的长衫,只是干净了一些。赤刀绑在背上,腰刀挂在腰间,他身上所有的兵器都是饰品,因为他有最忠诚的侍卫。 “我来过这里,很可惜没有泡过这里的温汤,”郑晟把战马的缰绳交给毛三思,“走吧,进去吧。” 温汤镇的寨门大开,城墙头明显加强了防御,乡兵们手持长枪来回巡逻,闪亮的枪尖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这光芒。 于家兄弟候在大门边,朝不断走近的郑晟拱手行礼拜见。郑晟来的目的不是他们,简单行礼后,一行人簇拥着红巾军的香主走进温汤镇。街道两边原本叮叮当当的铁匠铺静悄悄的,今日整个温汤镇都处于歇业的状态中。 毛大等二十个人候在寨门外,另四五十人守住寨门,毛三思领着十个人紧随在郑晟身后。郑晟一直往前走,不需要人引路,他知道于家大宅的位置。 于家兄弟很清楚郑晟是为何而来的,他们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大侄女怎么就有这么大的魅力。先是让张世策休了原配来娶她,现在又让恶名远扬的红巾军香主不惜冒险前来求亲,都快成为古人所说的红颜祸水了。但在他们看来,于凤聪长的还算俊俏,但称不上绝色。 拐过两条道路,于家大宅子立在道路的正前方,这里不是于家兄弟的住处。于老太爷死后,这里的自然被于凤聪和于少泽继承,宅子里的守卫都是于凤聪的亲信。 一行人并肩走在郑晟身后,宽阔的道路此刻显得很拥挤。当他们快要走近时,紧密的红漆大门拖着滞涩的声音艰难的打开,一个身穿绿色衣衫,梳着两个小辫子的丫鬟走出来,用清脆的声音说:“请郑香主一人入内。” 王中坤在身后轻轻拉了拉郑晟的胳膊。 郑晟回头笑笑,向身后的诸位挥手道:“没什么,你们先退下吧,我与大小姐是故交。” 连于家兄弟都面显担忧之色,他们最清楚自家的侄女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郑晟神态轻松,完全不觉得于家大宅子里会有什么危险。他在这里为于家的孩童们种过痘,教过于少泽吹沧海一声笑,为于家老太爷开过药。那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也是他要娶她的一个原因。 里面走出啦两个佩刀的乡兵,协助丫鬟完全拉开木门,分别站在门口左右两边,活脱脱像两个门神。 郑晟独自一个人往前走,从两个乡兵之间穿过,走进于家大宅。丫鬟不知道带路,竟然跟在他身后。 “大小姐在哪里?” 丫鬟的声音很轻柔:“在老爷的书房。” 眼前房屋的布局像是被刻在郑晟的脑子里,他清楚的记得于老太爷书房的位置,抬脚往那个方向走去。 小丫鬟跟着他又走了一截,然后停下脚步,目送郑晟走进一座雅致的院子。红巾军的香主如此熟悉于家大宅的布局,她暗自感到十分惊奇。 郑晟迈过门槛,见到正前方的走廊中站着一个俏生生的身影,手中不合时宜的拿着一张短弓。 “你站在那里,我可以一箭射中你。”于凤聪话里明显带着怒气。在大元朝,无论那个女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忍不住生气。如果不是他们曾经认识,郑晟的求亲看上去更像是在侮辱于家。 郑晟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毫无威胁;“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他继续往前走,在于凤聪身前一丈停下来。见到这张面孔,他的心不受控制的变得柔软。一年多前,他放于凤聪出下坪时,已经有了她被张世策接回家的心里准备。现在看来,他宁愿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 硬的不行来软的,于凤聪放下手里的短弓,无奈的服软哀求;“我已经嫁人了,香主不要再提那件事。还有,小女人是个苦命人,家父去世的早,夫君又不要我了,恳请香主能手下留情,放回愚弟于少泽。” “啐,怎么能不提,我是来娶你的!”郑晟的声音很大。这座宅子目眼下是空的,没人听见他的宣告。 “我来之前曾经向于少泽说过带他回家,但他拒绝了,决心加入红巾军。你要相信你弟弟的判断,圣教红巾军比你想象的更诱人。” “还有你,我很久之前说过,于凤聪,我来向你求亲,是认真的。如果你只要这辈子安宁幸福,那你就拒绝吧,我相信张世策会有接你回去的一天,我不会勉强你,为难温汤镇。我要娶你,不会让你给我生一堆孩子,然后再数着日子无聊的看孩子长大,做无用的女红。我要带着你驱逐鞑虏,建立一个大大的汉人帝国,从南海之滨走到北漠的边缘,那样的日子辛苦,但永远不会无聊。“ 第198章 答应 从没有人用这种方式求过亲,这是几百年前,不是那个崇尚个性的后世。 于凤聪手中的弓箭垂下,心扑腾腾跳的厉害,那样的日子听上去真的很诱人。圣教的人果然都会蛊惑人心,他是圣教的香主,就像是能看穿自己的心思。 从小,他们姐弟两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性子。于老太爷一辈子不算是好人,剩下一对儿女如他一样有着桀骜不驯、不守常规的性格。于少泽敢于离家出走,加入红巾军。于凤聪不愿待字闺中做一个遵从妇德的女子。 “我嫁过人了……”她差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为何一定要拒绝。 郑晟噗嗤一笑:“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会在在乎这个吗?你只需给我一个答复,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我现在就带人离开,并永不会来骚扰温汤镇。” 机会就在眼前,错过了这辈子都不会有。她这辈子不就是想嫁个这样的男人吗?于凤聪挺起胸脯:“好,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答应嫁给你。” “说。” “你这辈子不能再娶别的女人。”无论嫁给哪个男人,于凤聪都提出这个条件。 “我答应你。”郑晟回答的非常干脆,他来自一夫一妻制的年代,这个条件可以接受。 于凤聪露出笑容:“男人轻易开口答应的事情通常都不可信。”她举起手中的弓箭,嘴角翘起一道弧线:“看见这个了吗,如果你有一日违背了诺言,我会在你身上留下个印号。” 郑晟也笑了,他早看穿这个女人,就像一头无法驯服的野马,她的野心露在眼睛里藏不住。 “我会让王中坤提亲,广发请帖,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把你迎娶进下坪。” “我会派人联系罗霄山周边的各家土围子,劝说他们与红巾军坐下来谈一谈,还有温汤镇的现在所有的武器将是我的嫁妆。”于凤聪很快进入新角色,如鱼儿进了水般自由。她不是会相夫教子的女人,所以在别的方面比女人的敏锐感要强的多。 郑晟也许真的是喜欢她,但如此大动干戈,做出这般排场,绝不是只为了她这样的女人。 “好,那我先走了,”郑晟懒洋洋的摊开双手,“王中坤会留在这里操办,我会吩咐他听你的命令飞,你的两位叔叔,……,”他略一犹豫:“嗯,这是你的家事,我就不多说了。” 于凤聪嫁给他,温汤镇就不存在了,温汤于家将随红巾军进入罗霄山,以躲避朝廷官兵的抓捕。但于凤聪的两个叔叔未必会答应,镇子里的其他人倒是无所谓,但那些技巧熟练的盔甲兵器工匠都是红巾军急需的人,于凤聪要想办法把他们带在身边。 不过这些事情不能勉强,否则弄的他不是在娶媳妇,而是借着娶亲掳掠百姓。 郑晟拱手转身出门而去,沿着来时的道路一个人走出去。 院子里又只剩下一个人,于凤聪坐在台阶上,看着郁郁葱葱的花园发呆,她刚才都答应了什么,她是被那男人蛊惑了心志吗?她已经嫁过人了,要违背礼法心甘情愿的跟随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吗?她一只手捂在胸口,“我怎么可以这么厚颜无耻。”想到郑晟,那人男人脸上的胡须像山上的松针一般硬,脾气性格恰如他脸上的胡须。 他说他想驱走鞑虏,建立一个大大的汉人的帝国。她答应嫁给他,是因为这个吧,弟弟偷偷摸摸去追随他,也是因为这个吧。 第一次见到郑晟,他是以小郎中的身份,但身上那份从容和自信让人无法忽视。破旧的衣衫挡不住他的锋芒,贫贱的身份阻挡不了他的志气。 再见郑晟,他欺骗自己带他进入罗霄山,从此走向造反之路,弥勒教残部在他的指引下死而复生。 她想了许久,最后伸手摘下在身边绽放的花朵,“张世策,对不起了,我弟弟是南人,我也是。一个生来就喜欢冒险的人不是适合你的妻子。” 包括她在内,许多人心里不愿承认,“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这句口号都曾打动过他们。 ………… ………… 郑晟走了,他在温汤镇一共没逗留上一个时辰。于家兄弟准备好丰盛的饭菜,没能招待上珍贵的客人。 王中坤在镇子外面与郑晟密谈了一刻钟后返回来,喜气洋洋的返回来。 于家兄弟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郑香主施了什么手段,能让于凤聪改变主意。但后续的事情要推进下去,离不开他们这两位长辈。郑晟虽然无视礼法,但他与于凤聪的婚事是要做给许多人看的。 于家兄弟当即以长辈的身份宣称于凤聪没有进入张家的家门,不算是张世策的夫人。而且她在送亲的路上被红巾军掳走后一年,张世策再也没来过温汤镇接她回去,仿佛证明了他们的说法。 所谓的说法只是说给说给旁人听的,少不了有人在背后耻笑唾骂于凤聪。但眼下红巾军在袁州气焰嚣张,张世策躲在袁州城内不敢出头,其他人谁敢得罪红巾军的香主。 王中坤在各地又置办了一批货物,煞有介事在温汤镇准备婚事。 与此同时,罗霄山里的红巾军如滚雪球般的扩大。红巾军在袁州当真是肆无忌惮,四处征战,每隔几天便有土寨被攻破的消息传来。王文才率部北上,攻破了和长江边的两座庄园,抢掠钱财粮食,斩杀了当地豪强。按照圣教的规矩,红巾军不得随意杀戮,信徒们张贴布告,宣布被斩首豪情的罪行。 满都拉图现在只想护住袁州城,至于城外会变成什么样,他已经顾不上了。 晚稻播种下去没多久,炎炎夏日还有一个多月结束。由弥勒教从南昌得来的消息,朝廷大军可能会比之前预计的早一点出发,前来罗霄山,郑晟知道红巾军的好日子不多了,这几日膨胀的势力只是虚胖。 翠竹坪正在被红巾军包围着,温汤镇的喜事尚在准备,这两者并非独立,而是相辅相成。要在朝廷的大军到来之前理顺罗霄山周边的关系,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199章 说客 婚事越来越近,请帖都已经发出去了。 毛大昨日张弓射箭,把给张宽仁的请帖射入翠竹坪内。郑晟在信件里亲笔书写,不派人参加他和于凤聪婚礼的土围子,将被视作红巾军的敌人。 这封信是给张嗣博看的,郑晟不是在开玩笑。翠竹坪只有屈服,否则他会不惜代价攻破这座寨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宣称红巾军是罗霄山的主人。现在他不怕死人,各地的流民通往罗霄山的道路被打通,他现在唯担心自己怎么在山里养活这些人。 温汤镇里各家各户的窗户上张贴了不少大红的喜字,小姐要嫁给红巾贼头目了。如论于凤聪看上去怎么喜色满面,镇子里不少人都在认为她逼不得已,一方是朝廷的汉军千户,另一个是山里的盗贼,心肠好的人免不了在背后哀叹于凤聪命苦。 家丁们把库存的兵器拖出来,放在马车上摆放整齐,等着当做嫁妆送给红巾军。 这几日温汤镇来了不少外人,许多人喜欢讲故事,描述蒙古人在各地为非作歹的恶事,宣扬红巾军的理想。往日一向安静的温汤镇忽然变得乱糟糟的,令许多人不习惯。 昨日,于少泽回来了,头上扎着一块红布巾,正式宣告自己已经加入了红巾军,让于家的仆从无所适从。于凤聪见到弟弟非常高兴,现在两人站在同一边,责备的话什么都不用说了。 于少泽自知道郑晟要娶姐姐后,就高兴的不得了,张世策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日,镇子里的铸造武器的工匠很快都收到姐弟两人传达的消息,于家的工匠都要随他们进入罗霄山。这下镇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这些工匠有许多在温汤镇干了十几年的活,在温汤镇有老有小的,很少有人愿意追随他们进入深山与盗贼为伍,但又不敢拒绝。 半夜光景,上弦月挂在半空中,像是被天狗咬掉了一口。 三个人借着月光走在白天热闹的街道。四周静悄悄的,但今夜镇子里一定有许多人睡不着觉。 于老三眼神不好使,但不敢让随从打灯笼。他白天有一半时间都与二哥在一起,但那个王中坤像个幽灵,一直陪在他兄弟身边,让他们兄弟说几句隐秘话的机会都没有。 今天镇子里都传疯了,于凤聪和于少泽公然宣布,镇子里所有人愿意跟着他们的,可以就此加入红巾军。于家的奴仆和工匠如果跟他们走,将不再是奴仆,成为红巾军的自由人。那些奴仆和工匠与于家都是签订了卖身契的,完全没有自主的身份。 于家兄弟很不是滋味,原本于凤聪嫁出去,于少泽加入红巾军,是很让人高兴的事情,他们兄弟可以借此机会掌管于家了。但现在那姐弟两不但带走工匠,还要带走部分乡兵,让他们很不满意了。 仆从走在门口轻轻的敲击三下门环,过了片刻,里面有人拉开门栓把门拉开一条缝。 “是我,三爷。“ “噢,三爷请进。”里面的小厮把门缝拉的大一点。 于老三走进门,迎面的一排房屋只有最东边的一间亮着灯火。那小厮指向那里向他示意;“老爷在那里,一直在等着三爷来,刚才都打瞌睡了。”这两天真累啊,不仅仅是人累,更多的是心累。于凤聪姐弟两明显是想急着这次机会把于家都搬空,他们借着红巾军的势力,让兄弟二人敢怒不敢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于凤聪每一步举措后都有红巾军的影子。温汤镇有三大宝,温泉、铁矿和打制兵器的工匠。前两样都无法搬走,只有最后一项是红巾军梦寐以求的。 于老三走到门口推开房门走进去,二哥靠在凉床上果然睡着了,两个小丫鬟站在旁边摇晃这蒲扇在驱赶蚊虫。 “二哥!”他低声呼喊。 于老二朦胧中睁开眼睛,睡眼惺忪的看见兄弟,双手撑起身体,摆手示意两个丫鬟出去,回过神来马上让她们把蒲扇留下来。这种天气,没有蒲扇,不大一会身上就会比蚊虫咬上一堆包。 “你这么这么晚才来。” “太早了怕被那贱妇的人发现。”于老二私下里言语间不给于凤聪留情面。 于老二比看的比较透彻:“晚来也一样,肯定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两,就像我们总是派人在暗中盯着她。“ “那贱妇明显是与红巾军早有勾结,没准一年前被红巾军掳走,就和郑香主勾搭成奸了,这次过来提亲不过是障人耳目,难怪张世策一年不过来接她。”老三牢骚满腹,话语里藏着不少恶毒的言语。 于老二顷刻间睡意全消,骂道:“休要胡说,被传出去,你我二人是死定了。” “他们这是想搬空温汤镇啊,那你我兄弟怎么办?要跟他们一起走吗?”于老三一直没有想明白,他一向以二哥马首是瞻。 于老二“啪啪”拍打了几下蒲扇,道:“当然不能跟他们走,别看红巾军现在蹦的欢实,等朝廷的官兵到了,一切都是虚妄。但是我担心如果我们留下来,官兵会不会放过我们。张世策虽然一年没有来见于凤聪,但是于凤聪被人拐跑了,我们兄弟二人可是出过力的,天知道他会发多大的脾气。” “唯一的办法是现在与张世策联系上,表述我们的无奈,如果我们能与于凤聪撇清关系,也许还有保命的机会。” 于老三觉得二哥有点骇人听闻了,“如果留在温汤保不住性命,还不如加入红巾军。” “加入红巾军更是死路一条。”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他们兄弟想见个面说话都鬼鬼祟祟的,莫说要派人去联络张世策。 两人商量到半夜,决定先在镇子里暗地里劝说工匠们留下。于老二没对兄弟说,他已经派人前往袁州城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要送走于凤聪,还要让温汤镇保持原样。 于家姐弟在镇子里很有威望,听说有不少乡兵和侍卫表示愿意追随他们进入罗霄山。 第200章 抓捕 温汤于家加入红巾军,是今日袁州发生最大的事情,比红巾军又攻破几座寨子重要的多。这说明郑晟力推的宣传攻势略见成效。 各家土围子都来了回信。豪强们不敢与红巾军打交道,但与于家的信使很好沟通,多数人均借着这次机会缓和与红巾军关系,以免让自己的项上人头成为红巾军立威的祭品。只有翠竹坪里仍然没有反馈,在红巾军大军的包围沉浸在压抑的气氛中。 贫困的百姓和山民是造反的基石,但红巾军需要更多有影响力的豪强加进来。郑晟责令红巾军在下坪修建学堂,强令十二岁以下的孩童学会读书写字,他要培养出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才太遥远了。他需要人才,至少是会读书写字的人才,而这些人多半出自豪强之家。 闹哄哄的过了好几天,于家姐弟加入红巾军对温汤镇里的影响一直平息不下来。加入红巾军,或者留在温汤镇,说出来很简单,但每个人都在小心谨慎的看着旁人的眼色,揣测于家姐弟和驻扎在温汤镇红巾军的头目的心思。 加入红巾军,意味着从此走向造反的道路,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但不加入红巾军,他们能活着送大小姐出嫁吗?无论于凤聪怎么保证,王中坤如何宣传红巾军的政策,都无法打消那些人的顾虑。 两三天后,镇子里出现了新的流言,有乡民四处宣扬说罗霄山环境险恶,缺衣少粮,加入红巾军后要过苦日子,很可能会死在那里。 消息刚出来,王中坤便知晓了,立刻召集部众在镇子里宣告:“红巾军会照顾好入山的工匠,香主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工匠们饿着。”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完全可以用强迫手段把镇子里的工匠抓进山里。现在是战争,容不得半点仁慈。当年蒙古大军横扫天下时,就携带许多俘虏的工匠帮他们打造攻城器械,刀锋之下,工匠们没有选择的权力。 但是,这是郑晟的吩咐。他宁愿相信也许因为这些工匠是于家的人,香主才格外仁慈。 以王中坤对郑晟的了解,香主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香主一向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才在罗霄山里立下根基,并创下了如今红巾军的基业。一个婆婆妈妈的香主是不值得他去追随的。 流言不会平白无故的出来,红巾军的传教士一边打消工匠和乡兵们的顾虑,一边打听留言的来处,最后线索落到于家兄弟身上,引起王中坤格外的警惕。 他掌管了袁州所有隐秘的弥勒教组织,袁州各地发生的事情很少有瞒过他的耳目。连朝廷官兵在南昌的调动情况,也是由彭祖师的弟子先传给他,再送到郑晟手里。 教众和信使每天送来大量信息,有些事情到他这里为止,另一些事情要迅速转告郑晟。王中坤在红巾军的地位处于郑晟之下,但与那些领兵的堂主不同,他拥有相对独立的势力。红巾军所有的情报和密探都归他管,因为他掌控了郑晟无法触及到的弥勒教密党,并且与彭祖师有直接的联系。 离郑晟大喜的日子尚有七天,温汤镇里的工匠纷纷做出选择,约有一半人选择跟于凤聪走,一半人硬着头皮选择留下来。这没达到郑晟的要求,王中坤必须要想办法。香主给他的交代是要让镇子里九成的工匠自愿跟着于凤聪加入红巾军,并且说如果用强迫手段,便显不出他的本事来。 八月初,这几天天气极好,每天都是阳光明媚,上天似乎也在为圣教香主的婚事作美。 婚事确定后,于凤聪很少在镇子里露面了,作为一个真的要出嫁的女人,她的心里还有有点紧张。一年多前,她坐在张世策的花轿里也是这般感受,本来已经做好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过一辈子的打算,但丛林中杀出的扎着红头巾的义军改变了她的命运。是义军,她不再称呼红巾军为盗贼,谁会认为自己的弟弟和夫君是盗贼。 七八天前,郑晟让人给她送来了书。不是金银首饰,是书,里面记载了红巾军的教义,她躲在闺房中认真的阅读。 “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一个侍女脚步匆匆跑进院子,一边跑,一边呼喊。 “怎么了?”于凤聪放下书卷,“慌张什么?“她最不喜欢见人慌乱,弄的她也心神不宁的。 “就在刚才,红巾军王堂主带人冲进两位叔父家,把二老爷和三老爷都抓起来了。” 于凤聪很惊讶,这些日子王中坤在温汤镇与她两位叔叔交往密切,不管心里到底怎么想,至少表面和气一团,怎么突然翻脸了。 “两位老爷家里的兵丁猝不及防,现在都已经聚集起来,吵吵闹闹嚷嚷着要把两位老爷救出来,赶走镇子里的红巾军。” “怎么会这样?”于凤聪回身摘下挂在墙上的弯刀,“带我过去,这个王中坤做事怎么这么莽撞。”她第一次出嫁出了乱子,难道第二次出嫁又会不顺利。 温汤镇里的红巾军兵丁和教众不足百人,如果爆发了冲突,很可能导致难以收拾的结果。消息一旦传播出去,便坐实她不是心甘情愿嫁给郑晟的猜测。事实是怎样的不重要,让别人相信事情是怎么样的才重要。 镇子里中心的街道上乱哄哄一片,许多手持兵器的乡兵把那里围的水泄不通,有人在愤怒的叫喊着什么,但很快又被另一个声音压下去。 王中坤双手攥紧直面手持长枪的乡兵。他身后四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分别押送于家兄弟,锋利的刀口架在两人的脖子上。 “各位听好了,我红巾军不会无缘无故的抓人,这两人让亲信偷偷摸摸去袁州城向蒙古人通报消息,勾结官兵想来偷袭大小姐出嫁的车队,被我圣教打听的清楚。我这个人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于家两位老爷如此对我红巾军,我也就不客气了,现在要把这两人押送到兵营中审讯,交由军法处置。”他的嗓门特别洪亮,喊出来的声音隔着好几道街道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红巾军大军就在几十里外,于家大小姐马上就是我们香主夫人,你们现在拦我,我可以因为你们不知情不怪罪,再用兵器威胁我红巾军将士的人,将被视作我红巾军的敌人,不要傻乎乎的送掉了性命。” 他迈着方步往前走,手持长枪的乡兵不断往后退。于家兄弟被刀锋所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中坤像头愤怒的狮子,“温汤镇的人都是我红巾军的盟友,他们向官府出卖红巾军,出卖大小姐,就是出卖了你们。” 红巾军兵士们抽出长刀,刀锋反射了道道亮光,逼迫的乡兵们不不断退缩。 “这两个人,他们背叛了温汤镇,背叛了于家,背叛了南人,你们要保护这种人吗?” 作为曾经为弥勒教传教的骨干,王中坤的愤怒极具有感染力,当然这一切都是伪装的。 于老二见形势不对,最亲近的下属也已经向他们投来怀疑的目光,想为自己辩白几句,但咽喉刚刚蠕动几下,立刻感受到了架在脖子上刀锋的锐利。 前途已经无人敢挡住道路,王中坤放慢脚下速度,让涌出来的温汤镇乡兵都看清楚于家兄弟的丑态,同时等着另一个重要的人物出现。他不可能就这样把于家兄弟带走。 “大小姐来了,大小姐来了!”外围传来一声呼喊。乡兵们转过身,目光投向外围。 于凤聪火急火燎的从东边的街道中转出来,与王中坤正面相遇。 “王堂主,你在做什么?” “大小姐,这两个人偷偷向袁州派信使勾结官兵,想在香主大婚那日派人偷袭迎亲的队伍,被我们的密探知晓,信使已经被拿下。” 于凤聪目光投向他身后可怜兮兮的两位叔父,眉头微弓,问:“怎么会这样,你们会不会弄错了。” “大小姐还不知道我过去的身份吧,”王中坤言语中软中带硬,“我曾在达鲁花赤府上做事,至今蒙古人的家里还有我弥勒教的密探,袁州城没有事情能瞒得过我的耳目。我抓住了从城里回来通报消息的信使,正是温汤镇里的泼皮于二宝,他已经招供了。” 他言之凿凿,由不得于凤聪不怀疑,两位叔父真的在与官府勾结? “于二宝何在?” “在我的屋里,有我红巾军将士看守,大小姐要是不信,可以与我们同去审问,如果是我冤枉了两位老爷,我王中坤愿意当着镇子里所有人的面,向两位老爷下跪认错。” “没有!”于老二冒着被割破喉咙的风险大喊,“我没有做。” “二老爷莫要急躁,等见了于二宝当面对质,还有张世策写给你的亲笔信,我是不会弄错的。” 于老三不知实情不敢说话,于老二脸色苍白,忽然不敢叫了。 第201章 刀下留人 乡兵们垂首收下兵器,各位主事的人都到了,于家兄弟亲信见老爷的性命掌握在旁人手里,没人敢硬来抢人。 于凤聪拦在街道正中,两条柳叶眉微微弯着,顷刻间很难做出决断。 “她在为难!”王中坤摆手命身后的部下收起兵器,不让于家兄弟再那么狼狈。于家的两位老爷与于凤聪姐弟不和在整个袁州都不是秘密,于老太爷去世这些年来,双方的势力此消彼长,但谁也没能完全控制这座盛产铁器和武器的镇子。 每次当于凤聪快要被压制时,她总能即使找到新的盟友,让两位叔叔不敢对她过分逼迫。 现在,于凤聪有了彻底斗倒两位叔叔的机会。她什么都不用做,任由王中坤把于家兄弟押送至下坪,这镇子里的人只能听她的了。 王中坤在等着这位大小姐做出决断。这些日子他忍够了,一件快刀斩乱麻能解决的事情被拖了这么久,还要整天对着许多人笑脸相迎。他的好脾气只对值得自己尊重的人,比如彭祖师,比如郑晟。 街道两边的人目光都投在大小姐的身上,两位叔父的命运此刻由她来决定。其实从她答应嫁给郑晟那一刻,便已经掌控了这座镇子。在这短暂的空白期,红巾军是袁州的主人。当然,两个月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等的时间有点久,于凤聪终于开口:“我要先见见于二宝。” 王中坤皮笑肉不笑,“好,请大小姐随我过来,也好让两位老爷心服口服。” 大多数乡兵散去,各自归家,仍然有不少人跟在红巾军之后,想看个究竟。于凤聪调集亲信维持镇子里的秩序,以防有人作乱。她回头时见红巾军士卒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揪着两位叔父,突然对王中坤道:“我两位叔叔在镇子里德高望重,先不要过分折损他们的脸面。” “在我们红巾军中,私通官府是要被斩下头颅示众的。”王中坤微笑着顶回去,但仍然吩咐兵丁放开于家兄弟,让他们自己行走。 于凤聪道:“此事对温汤镇非常重要,我要请一些人共同参加盘问,请王堂主见谅。” 王中坤道:“我们红巾军一向以理服人,证据确凿,大小姐要安乡民的心,尽可能多请些人过来。”嘴上虽然答应的轻松,但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僵尸脸。 红巾军的驻地在镇子的西北角落。这里原是乡民的住处,王中坤以操办婚事为理由要留在这里,于家兄弟与于凤聪商议,把这里的乡民迁走,这一片二十多座屋子交给红巾军为军营,以免义军与乡民混住引发骚乱。 进入营区的道路设有路障,这里俨然是一块温汤镇里的独立之地。 王中坤命兵丁把路障拉开,把于家兄弟押送至军营前的一片晒谷场上。一个队正用长枪在晒谷场板实的土地上划出一大片空地,吩咐兵丁维持秩序,让围观的乡民站在圈子外。 天空中飘着几片白云,空气中的湿气如一层层薄纱过滤掉毒辣的阳光。兵丁端来两张椅子放在晒谷场当中,王中坤伸手示意,请于凤聪先坐,自己随后与于凤聪并列坐定。 不大一会功夫,四个兵丁从兵营方向押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个人行走脚步自如,身上没有绳索绑缚,脸上也没见到伤痕。 有认识的人发出低呼:“于二宝。” 等那人被押送到众人眼前,脸上神色迷离,眼神闪烁,垂着脑袋不敢看台上于凤聪和王中坤的脸。 “这个人是镇子里的于二宝,请大小姐亲人辨别无误。” 于凤聪认得此人,正是二叔的亲信于二宝,周围的人指指点点,他的身份确认无疑。她扭头看向二叔:“二叔,是他没错吧?” 于家兄弟都不说话,半下午的阳光很烈,晒谷场的人脸上都被晒的红扑扑的,只有于老二脸上惨白。 王中坤道:“好了,于二宝,你把二老爷让你做的事情当着各位乡亲的面如实说出来,红巾军最恨叛徒,只有立功才能保住你的性命了。” “是,是这样的,”于二宝偷偷看看于凤聪和王中坤,又斜着眼睛看向二老爷,把心一横,“十天前,二老爷命我去袁州给张世策送一封信,小人当时很害怕,不知道信里什么内容。小人偷偷摸摸溜出镇子,到了袁州城外,被巡逻的官兵抓住,小人如实说了,被带到城内见了张世策。” 他抬头看看脸色冷若冰霜的于凤聪,强调道:“是张世策,他曾经来过镇子里,小人是见过的。” 从郑晟确定了与于凤聪的婚事,这个人的名字此刻是忌讳。王中坤呵斥:“不要废话,接着往下说。” “是,是,……,小人在城内歇息了一天,张世策让小人带一封信回来,还夸小人办事得力,等官兵打败红巾军后,会重重的赏赐小人。他说于家老爷身在乱党,心系朝廷,是朝廷的大功臣,他还说大小姐……” “不要乱说。”王中坤及时打断他的话。这个泼皮倒是很听话,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为了讨好自己,话说的太多了,不知道那些不该说。 “嗯,张世策说他知道日子了,会率蒙古骑兵出袁州城,请二老爷早做好准备。” “够了,”王中坤打断他的话,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握在手里,封页上端正的几个小楷:“于家叔父亲启。” 于凤聪斜着眼睛看见了那书信上的字体,确实是张世策的笔迹。如今她的身份尴尬,所有可能与张世策有关系的事情都应该回避。但这件事如果她不出面,以王中坤的手段,她这两位叔叔多半是要小命归西了。 这就是红巾军,造反不是过家家,昨天还对你笑脸相迎的人,转过身就想置你于死地。 于老三张开嘴,许久没说话了,嗓子有点沙哑,“二哥,是这样吗?人是你派出去的?” 坐在台上的王中坤听见了他说话,会意的一笑。开始了,有人为了活下去,亲兄弟也不顾了。 于老二没有理会兄弟,抬起脸转向于凤聪道:“我联络了张世策,但没有想联络官兵偷袭送亲的队伍。我只是想,你们走了,官兵迟早会回来的,你嫁给了郑香主,可我们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不想离开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王中坤打断他:“你找了不该找的人,惹了不能惹的人。勾结鞑子,密谋偷袭香主,破坏大小姐与香主的联姻,按照圣教的规矩,该枭首示众。” 他没把话说死,因为这里是温汤镇,主意要于凤聪来拿。但他把所有的证据摆出来,剩下的事情便是顺水推舟了。 “王堂主,”于凤聪葱白般的手指蜷缩着握在椅柄上,“能不能先把他们关押起来,我要好好想想。” 王中坤神色僵硬:“一切凭大小姐吩咐。” 红巾军兵丁把于家兄弟押向兵营方向,温汤镇的乡民各自散去。傍晚之前,红巾军将士接管温汤镇的南门,禁止镇子里的人随便外出。 夜晚,凉风习习。 王中坤走在竹椅上,右手边的桌子上摆放了一个西瓜。于凤聪没答应让他把于家兄弟送往下坪,事情的发展已经出乎了他的预料。 亲兵在门口禀告“堂主,于二宝带到!” 王中坤微微点头,亲兵从外面押进来一个人。 于二宝刚走进门,立刻扑通跪地,磕头道;“大人,我都按照你的吩咐说了,你答应绕过我的。” 能被于老二选出来往袁州送信的亲信必然是亡命之徒,在王中坤面前软弱的像一滩泥,眼神里全是恐惧,也不知道王中坤用了什么手段。 “很好,”王中坤从衣袖中掏出那封信,“你今天表现的不错,大小姐也没过分追究,为了以防万一,你不能留在温汤镇了,我会派人押送你到下坪,等我回去的时候会给你在红巾军中安排一个位置。” “多谢堂主大人。” “我的部下已经控制了南门,你现在就走吧。” 于二宝疑惑道:“天黑了,今晚就走?” 王中坤点头,摆手示意亲兵把他押下去。 书信从他的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他起身走到案桌边,把书信悬在豆大的灯火上方,就这样停了片刻,然后又收回衣袖里。这封信来自张世策没错,但里面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于老二确实没有想私通官兵来偷袭送亲的队伍。 但那又怎么样,私通张世策就已经是死罪。 有些话是他编的,有些事情是事实,但于凤聪相信了他两个叔叔想勾结官兵来偷袭送亲的队伍,仍然不下狠手,让他很不高兴。 门口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亲兵返回来,站在门口合腕道:“人送出去了,路上以及安排好了。” 王中坤嗯了一声。 于二宝到不了下坪,眼下袁州兵荒马乱,死个人算不了什么。于凤聪既然已经相信两个叔叔背叛了她,又碍于情面不好找自己要张世策的亲笔信看,那就让她永远相信下去吧。 第202章 血缘之情 温汤镇里一点点风波在袁州都无法隐藏,随着离郑晟定下的婚事越来越近,无数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这里。 次日,镇子的南门被红巾军接管,每个出入镇子里的人都需要得到于凤聪和王中坤两个人的准许。这里的喜气被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的气氛。 正午之前,红巾军兵营前来了一群人。于凤聪一身戎装,身后紧跟着二十多个魁梧的乡兵。 脱下裙装,换上专门定做的征袍更符合她的气场,站在兵营门口像个将要出征的巾帼将军。但是,她虽然平日里喜欢练习短弓,但对领兵打仗没有兴趣。女人天性厌恶血腥肮脏之地,她们喜欢英雄,但不喜欢制造英雄的战场。 王中坤领着亲信迎出来,“大小姐来了。” 于凤聪直接说出来意:“温汤镇不能这样下去,否则喜事就不像是喜事了,我要见两位叔父一面,与他们好好谈谈。” 王中坤问:“大小姐不准备把他们押送往下坪吗?”他期待很久了。 “我的两位叔叔尚未加入圣教红巾军,他们做的不对,但用红巾军的军纪来惩罚他们也不对。香主说过入山全凭自愿,不得勉强,二叔不愿入山情有可原。我想与他们见一面后,再决定如何处罚他们。” 于凤聪语速很快,说出昨夜思考了一夜的主意。王中坤太急切了,完全没考虑这件事对她和郑晟婚事的影响。 她答应嫁给郑晟,她也懂郑晟为何谦卑的来求亲,而不是像掳掠压寨夫人一般强行把她带到下坪。他们联姻的决定了红巾军的未来,红巾军要与一部分豪强结盟,不是信奉弥勒教的豪强。 而仅仅从王中坤的昨日的表现来看,要么是他办事不力,要么他不是完全站在郑晟的一边。如果她的叔父被当做红巾军的叛徒抓起来,罗霄山周围的土围子会怎么想。 王中坤略一犹豫,侧身站在路边,道:“大小姐请。” 于家兄弟被关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得益于昨日于凤聪的嘱咐,他们在这里没有受虐待。红巾军士卒没来拷打他们,这几顿的饭菜也不错。 王中坤把于凤聪等一行人带到门口,指向兵丁看守的大门,道:“两位老爷就在里面。” 于凤聪道:“让你的兵丁走开,我要进去问他们几句话。” 她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这里是红巾军的兵营,但这里更在温汤镇内,于家才是这座镇子里真正的主人。 王中坤怔了怔,招手命守门的兵丁离开。乡兵迅速占据了守兵的位置,一群人站在外围,四个人推开房门,让开走进去的道路。 于凤聪朝王中坤点头致意,然后走进屋子。 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时,于家兄弟便站起来。老三靠在被糊的死死的窗户前偷听外面的动静,兵丁推开大门时,把他吓了一跳。 于凤聪径直走进来,乡兵在外面把门拉上,狭小密闭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家三个人。 “见过二叔、三叔。” 于凤聪彬彬有礼的姿态,令两兄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还以为要被押送往下坪,当做红巾军的叛徒审判,如果侄女顾念香火之情,也许不会对他们家里人下手。至于他们自身已经不苛求能活下去。 于凤聪站在门口,背后便是紧闭的木门,她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保持着与两位叔叔的距离。“我要嫁给郑香主了,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们要是决定留下来,侄女不会勉强你们。自我爹死后,我们这些年斗斗和和,无非是为了铁矿产出的兵器,从未危急生死。” “是啊!”老三接上一句话,听上去侄女不是来取他们性命的。 “我爹去世之前,曾躺在床上嘱咐过我,说无论以后我们之间怎么不和,让我决不能坏了你们的性命。”说到此处,于凤聪轻笑了一声。自己只是个女流之辈,不知为何爹爹这么有信心,认为两位叔叔一定斗不过自己,“不知爹爹有没有对你们说过同样的话。“ 于老二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为自己辩白:“我派人联系张世策,但绝对没有准备与他勾结来偷袭你出嫁的车队。也许他想这么做,但我不会答应,我只是想为自己留下一条生路。红巾军在造反,镇子里许多人不想造反,但你走之后……” 他知道自己做了哪些,但不知道张世策是如何回复的,所以没有底气说自己无罪。 于凤聪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他要说的她都能想到。 “我决定嫁给郑晟,其实你们就不能留下来。于家人在罗霄山各家土寨子里牵线,就算你想置身事外,蒙古人未必会饶过你们。如今的局势,是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不反就先死在红巾军手里,反还有一线生机。我们都是于家的人啊,蒙古人杀南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如果他们进攻罗霄山里的红巾军不顺利,一定会杀戮周边的南人泄愤,于家将首当其冲。” “二叔,三叔,无论在那一边,我们都是于家的人。如今红巾军气候已成,这几年各地南人造反不断,我们要走的未必是绝路,于家的人在外面劝旁人与红巾军为友,罗霄山里各寨子都响应,我们于家自己人却想不明白,这是侄女的过错。” 她语气甚是诚恳,让两位叔叔又是惊诧,又是汗颜。 “我与郑香主的婚事还有五天,现在我可以保证,无论你们加不加入红巾军,我都不会伤害你们,等我们的喜事过后,我会把温汤镇交给你们。如果你们坚持要留下来,日后再遇见什么危险,侄女可能就救不了你们了。” 于凤聪转身拉开房门,不等两位叔叔回话便走出去。 王中坤站在几十步外,见到于凤聪出门连忙迎上来。 隔着十几步远,于凤聪向他招手,道:“王堂主,我要把我两位叔父带走。” “啊,要带去哪里?” “带回家,他们是我的长辈,在我出嫁那日还要招待客人。”于凤聪做了个歉意的表情,“人人都有脑子糊涂的时候,他们做出来的这些事,我会亲自向香主解释,求香主饶恕他们。” 王中坤忍住怒气,“但是谁能保证他们出来不会出乱子。” “温汤镇里的事情我可以保证,红巾军有香主这么能干的堂主,我相信如果官兵胆敢出袁州城,一定会惨败而归。” 第203章 水路伏击 中秋节之前,郑晟的婚事如期进行。 与此同时,弥勒教信使送来消息,朝廷兵马将从水路出发,从长江逆流而上,进军袁州。红巾军击破袁州官兵后,彭莹玉把罗霄山的义军当做彭党中最有前途的势力来培养。在彭祖师的号令下,各地弥勒教信徒发动了无数小规模动乱,并调集所有的密探资源为红巾军效力。 离开袁州后,彭莹玉改变了思路,在各地广收弟子,并在弟子的名字中都加了一个“普”字,视为辈分,如曾经的况天被更名为项普天。彭党的势力渐渐浮出水面。 按照这个规矩,郑晟的名字应该被该做郑普晟,但彭莹玉没有告知让郑晟改名,旁人更没人敢提及此事。对地位不同的人,不能执行同样的规矩,如今没人敢让郑晟改名。 彭莹玉一直想重回袁州,过去他是被官府通缉的要犯,满都拉图把袁州境内的弥勒教组织破坏的很厉害,他没有回来的机会。现在,他正忙于与组织各地彭党举事响应红巾军,并在淮西与淮西的红巾军头目韩山童和刘福通等人商议发动江北弥勒教起义,没有回来的时间。 郑晟大婚是彭党中第一等大事,人的地位是因是来变化的,近年来罗霄山红巾军风生水起,连续击败官兵,成为第一支崭露头角的义军,让彭党在各地弥勒教团体中威望大增。彭莹玉人虽然没到,礼物却是不缺。 红巾军在翠竹坪外的营地遮天蔽日,连绵几十里不见尽头,沿着官道两边一直连到温汤镇。义军声势浩大,以至于没人会认为袁州的官兵敢出城来偷袭,重现当年郑晟抢亲的壮举。 这几日各家土围子的客人陆续赶到,各寨主事的人没有亲自到场,来的多半是机灵能干的管家,送来贺礼,同时想趁机看看红巾军真正的势力。每当有客人赶到,周才德负责招待,领着他们在营中走一遭,最后在中军大帐拜见郑晟。 所有的一切在翠竹坪眼皮底下发生,然而这座坚固的山寨依然城门紧闭。 红巾军征集附近的百姓在离翠竹坪城墙一箭之地的地方堆砌土山,在为强行攻打这座寨子做准备。郑晟不是在开玩笑,他与张宽仁是朋友,他不会因此对翠竹坪网开一面,没有什么东西比红巾军的生存更重要。 再过两日便是大婚之日,该来的客人都来了。今日一清早,中军大营又来了一拨客人,王中坤陪着来人一路走过来,郑晟亲自来大营门口迎接。 他还是数年不变的灰白色不布衫,这几日在月儿的帮助下把头发和胡须理了理,看上去清爽许多。 迎面来的是一个中年汉子,脸上皮肤黝黑,比戏台上包公好不了多少,一双粗重的眉毛,头发挽在脑后,眼中凶光毕露。 王中坤快走两步上前,先朝郑晟介绍道:“这位便是祖师新收的弟子项普略,特地奉彭祖师之命前来恭贺香主大喜。”然后又转过头朝项普略道:“香主亲自来迎接你了。” 项普略上下打量郑晟,眼神犹如饿狼在审视猎物,而后拱手不情不愿的说:“见过师兄。”郑晟太年轻了,让他不怎么情愿喊师兄。 但按照彭党的规矩,先入门者为师兄,郑晟为彭莹玉在周子旺和况天收的第三个弟子,如今排在彭党的弟子的第二位。其实以照郑晟如今的实力,就是况天在此,也不敢以师兄的身份倨傲。 “在下郑晟,师弟初次来袁州,一路辛苦了。”郑晟没有过分谦卑,简朴的着装让他看上去自有一种谦谦君子的气度。 项普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兵营:“师父常在诸位师兄弟面前说起师兄的壮举,义军在袁州打败了不可一世的蒙古人和探马赤军,师兄就是靠着我一路看过来的流民打败了官兵吗?” “不错。” 项普略略一摇头,显然是有点不相信,他与官兵交过手,清楚五百探马赤军可以毫不费力的击败十倍于己的流民。只凭这些人,这位年轻的师兄打败不了官兵。 王中坤察言观色,看出他的想法,道:“我们俘虏了一百多探马赤军,其中有千户军畏兀儿,正在营区里。” 郑晟没有在外人面前用言语证明自己的想法,不在意的笑笑,道:“师弟远来是客,进门再说话吧,师父在千里之外,还挂念徒弟的婚事,真是让我这个做徒弟的惭愧啊。” 项普略一路随他走进兵营,见到满营赤色旗帜如天上的云彩随风飘荡,旗帜当中绣制了腾空而起的火焰。他在路上见了无数这样的旗帜,忍不住问道:“师兄为何要以赤旗烈火为号,营中为何没见到弥勒佛像。” 王中坤闻言脸色变了变。 郑晟在罗霄山中改制弥勒教,如今的圣教红巾军与弥勒教虽然都算是义军,但理念已是南辕北辙。他与彭莹玉长久保持联系,但从来没敢详细禀告郑晟对弥勒教的改制细则。 项普略等彭祖师新收的弟子还是以“弥勒下世,天下净土”为箴言,他从淮西来到袁州,一句圣教的口号都没听过,否则会更吃惊。圣教红巾军与弥勒教信徒之间的隔阂,处置不当可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这是一直压在王中坤心口的担心,弥勒教和红巾军都像是他的孩子,一个是大儿子,一个是小儿子,他非常害怕有一日彼此会反目成仇。 在这里没有他说法的份,只听郑晟随口道:“祖师当日在袁州时曾有嘱托,弥勒教、明教和白莲教都以反鞑子为宗旨,三教弟子当齐心协力,共抗官兵。明月山一带是明教的巢穴,罗霄山里信奉明教的弟子也不少,前些年为了壮大实力,我汲取一些明教的教义。” 项普略点点头,勉强算是接受了郑晟的解释。他在淮西来听彭祖师说过两浙和福建一带明教弟子活动,尚不知江西也有明教弟子。在长江以北,民间结社多拜弥勒佛,几乎不见光明佛。 对了!他追问道:“为何营中不见弥勒教佛像,或者光明佛像。” 这一次,郑晟很不客气的说:“红巾军打仗只靠不怕死,不拍累,不以刀枪不入的妖言惑众。” 这句话相当于在批评彭祖师当年的举措,没想到项普略不但没生气,反而不断点头赞许:“师兄所言极是,那等手段虽然能欺骗无知百姓一时,上了战场,却没什么卵用。” 两人说话间走进中军大帐,从外看义军欣欣向荣,郑晟的中军大帐内十分简朴,没有华丽的刀剑做装饰,也没用虎皮存托威严,让项普略对郑晟的好感大增。 项普略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包,只有巴掌大小。他的双手像是拿着千斤重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把布包放在案桌上。掀开布包的外层,里面还是布包,再掀开一层,还是布包,他连着翻开五层布,露出里面掌心般大小的一块翠绿色的玉,晶莹剔透,没有一点杂质。 “师兄,这是师父让我带来送给师兄的贺礼,”他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那块玉,“师父说,这块玉他带了三十三年,有灵气。是当年他剃度时,祖师爷传给他的。他这辈子无缘当佛弟子,觉得愧对祖师爷,现在把这块玉交给师兄。” 郑晟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好笑,“搞什么,难道彭祖师是想让我替他当佛弟子么?”但见项普略郑重的模样,他不敢随意玩笑。 项普略双手呈上绸布包裹的玉石。圆形的玉石正面刻着一个“静”字,反面是一朵祥云。郑晟伸手接过来,那玉上像是带着一个人的体温,他握紧玉,感觉就像抓住一个活物精灵。 “师父把最心爱的东西交给你了!”项普略话里透着羡慕的口气,然后粗声粗气的说:“可惜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路从淮西过来不太平,没敢带什么货物,让师兄见笑了。” “师弟能来,就是最珍贵的礼物,”郑晟小心把玉石收入怀里。他目光扫向项普略黝黑粗壮的小腿,腿肚子上青筋缠绕,忽然问:“师弟会水?” 项普略傲然道:“不错,我自由在淮河边长大,在水里与在地上一样自在。” “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要像师弟讨要一件礼物,”郑晟脸上露出神秘之色,“本来不想烦劳师弟,但你恰逢其会,这么大的场面错过了甚是可惜。”他话里说的不清不楚,王中坤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应该早就明白他在说什么。 “什么礼物,只要我能拿出来的,师兄尽管开口。”项普略满脸凶光,实际是因为他长相就是如此。接触这片刻功夫,郑晟已经看出来这位师弟是个性子豪爽的人。 “你听说了吗?朝廷的大军要从水路从南昌来袁州。” “知道。” “如果官兵从陆上来,我唯有退避三舍,但天堂有路他们不走,地狱无门偏要一个个急着往里面挤,我听说蒙古人很少有会水的,探马赤军十个中有九个是旱鸭子。我红巾军大军聚集在翠竹坪障人耳目,正在准备一支水军在江中伏击官兵。”郑晟用食指有节奏的敲打桌子,一副胸有成竹轻松的模样。 第204章 不惧 明日便是大婚之日,安顿好项普略,帐篷里的郑晟有些心神不宁。 错过了今日,他不得不对翠竹坪大开杀戒,用强力手段促使明教弟子与圣教融合,不知到时候会不会要与张宽仁反目成仇。人活着这个世界上,总是有立场的,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就像他与弥勒教,早晚会反目成仇,有些理念上的差距从开始就决定了双方的裂痕不能弥补。 余人在兵营教习培训郎中,这几日不断往中军大帐跑,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为郑晟的大婚高兴,或许只有这样简单的人才能让他不用防备。 一个年轻的少年端坐在偏帐,姿势端正,手里悬着一根毛笔,记下某座寨子里的何人送来什么礼物。他叫丁才,正是是郑晟从笔架山盗贼刀下救出的那个少年。他出身商贾之家,自幼精通计算账目,被郑晟委托记账,因此与各家土寨的使者混个脸熟。 太阳从东边走向西边,今日与昨日没什么不同。 郑晟靠在大帐中的靠椅上,把所有的客人交给部下,煎熬般等着天黑。他不想用鲜血为自己的婚礼为贺礼,但天下的事情未必能随他所愿。 午后,偏帐门口清净了许久,丁才看天色将晚,估计不会再有客人来了,拿着账册起身来到中军大帐禀告:“香主,共有四十八家山寨送来贺礼,小人都记录在这册子里。” 郑晟挥挥手,“再等等!” “是,”丁才躬身退了出去,他抬头看看西边,天空中的火烧云绚丽灿烂。 他不知道香主还要等谁。他全家被盗贼所杀,然后另一波盗贼为他报仇,救了他的命。不错,在丁才看来,红巾军也是盗贼。但如今他已经离不开红巾军,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表示自己是个有用之人,才能确保在战乱时不会被抛弃。 火烧云的色彩像一片正在炽热燃烧的炭火,随着时间的推移颜色慢慢暗淡。 兵营中四处走动的兵丁回去吃晚饭了,红巾军优先供应军中粮草,有幸被从流民中挑选出来的变成士卒的可以保证吃饱肚子。余下那些驻扎在外围的流民晚饭只能喝点稀饭。 丁才有点困意,但强忍着不打哈欠。 忽然,西边传来一阵喧闹声。信使策马飞奔到中军大营门口,翻身下马,手持三角令旗一路小跑过来,大声呼喊:“翠竹坪开门了。” 丁才精神一振,红巾军几万人包围了翠竹坪,就是要逼迫里面的人投降。翠竹坪开门投降了,就不用打仗了。他全家死在乱军中,因此对战争有种本能的恐惧。 毛三思在中军大营门口拦住信使,吩咐道:“香主知道了。” 传令兵迅速离营而去,郑晟刚刚传达命令,让张金宝和彭怀玉监视翠竹坪的动静,不许进攻,只是做好防备。 红巾军大营中兴奋了一阵,随后因为郑晟的淡定很快冷却下去。 丁才坐着看信使和传令兵来来回回在眼前穿梭,直到天色变黑,营中点起火把时,一个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在下翠竹坪张宽仁,前来恭贺香主大喜,这是礼单。” 丁才接过来,礼单是用红纸制作而成,四边角都绘有金色的牡丹花,甚是精致。他打开礼单,里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端正的小楷,“金条四根,银元宝八碇,上好湖丝八匹……” 这是他见过的最重的礼单了,他出自富商之家,从未见过有人送出这么重的贺礼。 “小公子,礼物在这些担子里。”张宽仁让出挡在身后的挑夫。 正说话的功夫,有人在身边催促:“张少爷,香主有请。” 张宽仁朝丁才微笑着点头,转身离去。 有些人一见面便能给人深刻的好印象,丁才第一次见到张宽仁,觉得这人真是难得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相比之下郑晟像是个屠夫。 大帐中传出欢快的笑声,丁才看着送了亲兵端着好几盘子肉进去。 他清点完礼物,收拾桌子返回偏帐歇息。在红巾军中混迹了几个月,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日子,家里的人都死光了,他除了留在这里没有去处。 ………… ………… 帐中觥筹交错,桌面上摆放了八个碟子,有五个是荤菜。 郑晟、张宽仁和项普略谈兴正浓,朋友和对手之间的变化真是很玄妙。 军中禁止饮酒,为了庆祝明日香主大婚,红巾军准备些酒水,只有珍贵的客人才有机会喝上。 有这三人在座上,王中坤和毛大只能算是陪酒的,但能坐上这张桌子就意味着荣耀。一个是弥勒教与圣教的纽带,另一个代表红巾军中势力最强大的山民,每一个能与郑晟坐在一张桌子上饮酒的人都是有原因的。 “张舍,就差一天,我的赤刀已经磨锋利了。”郑晟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没人怀疑他说的是真话,“其实我也很怕与你面对面厮杀,那样就和明月山的民尊弟子结下死仇了。” 张宽仁回应:“还是把你的刀砍在蒙古人身上吧。”明教崇尚素食,不饮酒,他没有完全守戒律,偶尔喝酒,肉吃的很少。 虽然两人差点变成仇敌,郑晟真的很信任张宽仁,连最隐秘的军情都敢在这里泄漏:“我已决定对从南昌出发的官兵动手,项师弟是师父派来帮助我的,我要在长江中凿沉来犯的官兵船只,让蒙古人和色目人掉进江水中喂鱼。” 毛大的作用就是陪酒,郑晟和张宽仁对酒水都是浅尝辄止,他主要在陪项普略喝,对这几人的谈话充耳不闻。 王中坤听见郑晟的言语,神色变了变。只两日功夫,郑晟已经把偷袭官兵这么隐秘的军情透露给两人知晓。项普略是彭祖师的弟子,应该不会引发什么幺蛾子,但张宽仁到底是敌是友,实在难以判定。 任何一个不肯即刻举刀造反的人,都没有资格成为红巾军的朋友,弥勒教众中许多人都在这么想。 张宽仁用酒杯轻轻沾了沾嘴唇,思虑片刻,问:“香主一定要派兵吗?” “当然,难道张舍认为我不能打败官兵。” “不是,”张宽仁眼睛凝视半杯残酒,“我毫不怀疑香主能重创南昌的官兵,眼下红巾军打得胜仗足够大,闹出来的动静足以震动江西。再打这一场胜仗,在下以为这对红巾军得不偿失。” 项普略听得清楚,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这算是什么话,还有嫌打胜仗多的吗?”他长的本来就凶,酒过三巡后满脸通红,发怒后活像地狱里的恶鬼。 他发怒的很突然,郑晟手指轻轻点点桌面,“有话好好说,别拍翻了桌子。” 张宽仁端起半杯残酒,朝项普略道:“在下只是说出自己看法,项兄息怒。” 项普略却不吃他这一套,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来袁州这几天,我算是弄清楚你们明尊弟子是什么货色,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弟被鞑子斩杀,不但不敢站出来报仇也罢,竟然自甘堕落做鞑子的走狗,三番两次派兵助官兵进攻我弥勒教义军。我红巾军大胜袁州官兵,你们死守翠竹坪不开门,这是把我们当做仇敌看吗,也就是遇见我师兄这般好脾气的,依老子的性子,早就踏平翠竹坪了。” 张宽仁尴尬的端着酒杯,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是翠竹坪的少爷,很好有人这么不给他情面。 “骂的好,骂的解气,”郑晟忽然抚掌大笑,让张宽仁再也无法处之泰然。 “张舍,我佩服你的本事,但南人如果都像你这么惜身,只怕还要给蒙古人做几百年的第四等人。你担心我打败了袁州官兵,回来江西行省的官兵;打败江西行省的官兵,回来朝廷的大军;可我就是要领着红巾军一个个的打败他们。” 郑晟像烈火,而张宽仁就像海水。 “郑舍,我敬你一杯酒。” 郑晟瞥了他一眼,“这杯是项师弟不愿喝的酒,敬我也不满上。”这句半开玩笑的话缓和了帐篷里的气氛,他没有生气,更不会因为几句话把张宽仁逼为自己的敌人,在造反之前,他也曾这样劝过彭莹玉。 红巾军兴起比历史上要早了几年,但各地的民变如雨后春笋一般,再也阻挡不住。如果让天下的局势崩坏的再快一点,只有两个办法。 天降灾难,激起民变,或者天下兵灾起,透支大元朝廷的国力。 按照历史的发展,等下去也许会有个好结果,但那不是郑晟的性子,也不是彭党的风格。从彭莹玉开始,彭党都是那种恨不得一脚把蒙古人从皇帝的宝座上踹下去而不惜粉身碎骨的人,他们都是一类人,所以曲曲折折的终于汇聚成一股力量。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郑晟清楚的记得在他那个历史时空里明太祖皇帝朱元璋创下大明帝国基业的九字方针。但他是他,朱元璋是朱元璋,他不会急于称王,但也不会让别的义军与鞑子拼命,自己躲在背后看着。 第205章 婚礼上 披着彩色绸缎的轿子走出温汤镇的大门,于老三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后护送。 这场注定要闹得轰轰烈烈的婚事,被看做是红巾军从盗贼走向义军的第一步。 郑晟从来没把红巾军当做盗贼,近乎苛刻的军纪和四处巡视的圣教执法团让心里长了草的士卒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红巾军不是盗贼,不是由郑晟说了算。只有普天下的百姓把红巾军当做王师归来,这才算数。 违反军纪的兵丁被砍下来的脑袋就立在兵营门口,乱世当用重典,红巾军严苛的军纪不仅仅是给部众杀鸡骇猴,也是在做给所有参加婚礼的各寨的使者看的。 圣教教徒每天都不忘了给兵丁灌输“凡信奉圣教的弟子都是兄弟姐妹”的念头,而如今的袁州还有自称不信奉圣教的人吗?哦,有,那些人全部被困在袁州城内。 八个壮实的汉子抬着花轿,这么大的轿子往日只有官老爷才能做。造反就是打破现行的朝廷规矩,于凤聪第一眼见到迎亲的轿子,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那个男人好似处处都在显示自己的不凡。 唢呐手一路鼓着腮帮子吹,一路上迎亲鼓声阵阵,这架势快要比上皇帝纳妃了。 于凤聪带着凤披霞冠,脸色被印衬的通红。 她终于要把自己嫁出去了,是自己心仪的男人。要说她有多爱郑晟,那可未必,更多是郑晟的理想打动了她,而不是那个人。像她这样的女人,很难纯粹的爱上一个男人。 送亲队伍清晨天色未亮从温汤镇出发,直到天色将黒才走到翠竹坪外的红巾军中军大营。四十九家山寨的使者分列大营门口迎接。张宽仁站在最前面,面带矜持的喜色,双手作揖放在胸前。 王中坤成了操办婚礼的大管家,把送亲的队伍迎进大营。 今日,中军大营中安顿了八十座宴席,军中做不到让客人大口喝酒,但足足屠宰了四十头肥猪,让被邀请来的客人和义军头目好好解一顿馋。 号子手吹吹打打,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响起把所有人耳朵里都震的嗡嗡响的锣鼓声。红巾军士卒都在为香主的大婚喜悦,他们不清楚这次联姻背后藏着的原因,他们只是简单的高兴,郑晟在红巾军中的威望无与伦比。 闹哄哄的场面中,换了一身新衣服的于少泽举着酒杯频频找各家土寨的使者共饮。那些人与出身山民和流民的义军头目尿不到一个壶里,于少泽的身份与他们相当,正好可以打成一片。 毛大则在负责招呼(监视)各部头目,陪着他们吃肉喝酒,不让他们因为太幸福惹出乱子。 张宽仁坐在各寨使者坐席居中的位置,冷漠的表情就像一层罩子把自己与周边的人隔开。 偶尔有土寨的人来敬酒,他只是端起杯子轻轻沾沾嘴唇,倒是为本桌子的人剩下了不少美酒。 场面很热闹,但几乎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克制,因为这里没几个人是心甘情愿参加这场婚礼。 半个时辰后,秦十一领着亲兵燃放了烟火助兴。腾空而起的火花和巨大声响的爆裂声把婚礼的气氛存托到*。 郑晟身穿一件大红袍,在于凤聪的陪同下出来给挨个桌子敬酒,他不能记住这里的每个人,但在场的每个人都记住了他,以及他美艳的妻子。 这样不合世俗的礼法,但合郑晟心中的礼法。在部将眼里,香主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有深意,在各寨来使眼里,郑晟是不可忤逆之人。 西北一个小帐篷的门口,一个女孩坐在地上,双手托住腮帮子,看着在席间移动的新郎官和新娘入神。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用担心的眼神往下看。 “她很美,比我见过所有的女人都美。”月儿喃喃的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一个人的缺陷是什么,很容易在另一个人具备这样优点时自惭形秽。自信的女人最美,于凤聪的自信是长在骨子里的,她挽着郑晟的胳膊,在一群各怀心机的男人中应付自语。 “她比刺槐姐姐还美,难怪郑大哥忘不了她。”月儿意兴阑珊。 余人想安慰月儿,想了好几句话都觉得有点冒犯,最后撅着嘴说:“于大小姐很能干,美是说不上的,郑香主要娶她,也许只是想找个帮手。” 月儿微微摇了摇头:“你会因为想找个帮手行医要娶她吗?” 这句话像是一根粗木塞进余人的咽喉里,首先他要找个女帮手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在月儿自刎生命垂危的那段时间,他一直陪在找个纤弱的女孩身边,所以知道她此刻心里的不快乐。 月儿忽然咯咯的笑了两声,“余人大哥,你看看我都怎么了,郑大哥大婚,我应该高兴才是啊。” “是啊,应该高兴的。”余人附和。 他们两个人站在无人留意的角落,目送郑晟和于凤聪一个个桌子敬酒,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脸上就是看不出有多少高兴。 进入罗霄山后,余人就没有开怀笑过,他教习了几十个弟子,拯救了数百个红巾军士卒的性命,但远没有在家慈化禅寺是救助灾民那般快乐。 战争才刚刚开始,他性子懦弱,无力的预感到残暴乱世的来临。在盘石镇救活的那些人很快又会走上战场,估计没几个能活到乱世结束,他就是在努力又有什么用。 建立一个汉人的帝国,很令人向往,但如果在过程中要死数十万乃至百万千万的人,余不知道怎么去取舍。 “弥勒佛慈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祈求十方诸佛庇佑南人,我们经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余人自幼在慈化禅寺长大,耳须目染十几年,内心深处是虔诚的佛教弟子。 深夜,酒宴进入尾声。 红巾军的士卒意犹未尽,各寨的使者已捂着嘴偷偷摸摸打哈欠。 郑晟和于凤聪最后才来到张宽仁的桌前。没有多余的话语,一杯薄酒代表了彼此的心意。他们都理解对方。 郑晟喝完杯中酒,道:“张舍,翠竹坪能对我们敞开大门,对我对你都是幸事,明日我会命张金宝率部进入翠竹坪,希望不要让我为难。” 张宽仁看着艳丽的于凤聪,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懦夫,“一切听香主吩咐。”他连个女人都不如。 “张舍啊张舍,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郑晟把酒杯投掷在地,长长的叹了口气。翠竹坪与红巾军面和心不合,是红巾军建立罗霄山防区的最大的弱点,如果他的心再狠一点,应该血洗张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忍让。 第206章 造反的人 婚礼之后,各家土寨使者返回,表面上对红巾军敞开大门。 袁州非富庶之地,郑晟的仁慈也仅限于罗霄山周边。张金宝与王文才各自率领部众向附近的县城去抢掠钱粮物资。红巾军不抢穷人,从穷人身上也抢不到多少东西。凡是红巾军走到的地方,各村寨地主豪强要么乖乖的上缴钱粮保平安,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悲惨的命运。 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向南昌,大元江西行省达鲁花赤古麻吉自借到袁州赛罕送来的告急文书后,愤怒的无可复加。 这些日子天气非常炎热,江西行省的官兵聚集在南昌,想过些日子再出兵,没想到事情崩坏的这一步。古麻吉原本想把这件事当做前次弥勒教在袁州作乱一般处理,只要官兵能迅速镇压乱党,朝廷便没有心思追究。如今天下民乱四起,如果各地的民乱急报都送往宰相乃至皇帝的案头,他们估计睡不好觉。 各地民变可大可小,大小的标准便是看当地的官府能不能迅速镇压下去。如赛罕和满都拉图在袁州杀戮的弥勒教信徒足有数万人,但只要平息了叛乱,没给江西行省和朝廷惹来麻烦,就算他在这里杀几十万人,也不会有人来寻他们的过错。 在当朝蒙古人眼里,南人不算是人,杀的再多也不算过错。 过几日便是中秋,前日下了一场下雨,炎热的天气稍作好转。 两个圆饼脸的蒙古人和两个卷发碧眼的色目人走进江西行省达鲁花赤的府邸。江西行省达鲁花赤的府邸可比袁州赛罕家的府邸气派多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足有一人高,门口的侍卫膀粗腰圆,全部是蒙古人。 四个人在门口简单说了几句话,最后由一个右脸上长了大痣的蒙古人和一个色目人走在前面,余下两个身份稍低的人跟在后面。 四人进门后被守卫拦住道路,安排在会客房歇息。等了好一会后,府邸里面出来一个身披盔甲的武士,行礼道:“脱里不花将军,达鲁花赤大人召见。” 右脸长痣的蒙古人起身回礼,他的身份比这个武士高的多,但神情没有半分倨傲。 其他三人跟着站起来,那武士又拱手道:“达鲁花赤大人说只召见脱里不花大人一人。” 那个蒙古人倒是没什么,两个色目人禁不住露出失望之色。 脱里不花回头安抚为首的色目人道:“哈不利,大人找我们来无非为了出兵之事,如今水师战船都已经准备好了,粮草也装入了船舱,出兵就在这几日。” 哈不利点点头,话虽这么说,但能否见到达鲁花赤大人,标志着在军中的地位。蒙古人打仗喜欢用勇猛的色目人探马赤军,但真正信任的还是每蒙古人自己。他想起自己曾经的部将畏兀儿,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猛将,怎么就被造反的乱民打败俘虏了。 武士在前引路,领着脱里不花穿过两座精致的院子。 江西行省达鲁花赤的府邸从外面看像一座威严的军营,但走到里面的中心位置,才发现这里布置的像江南的园林。 不时有个头不高,身穿彩衣的侍女在回廊中穿过。江西官场上的人都知道,古麻吉喜欢南女,尤其是那种身材较小精致的南女。江西各地的官吏、定居在南昌的色目人富商每搜寻民间娇小的绝色女子送入古麻吉的府上。他看的顺眼的女人便留下来侍寝,看不上便留作侍女。 脱里不花还知道古麻吉送侍女给部将的习惯,当部下立功了,或者是觉得某个侍妾腻了,便把女人赏赐给部将。他一路目不斜视,古麻吉很器重他,命他为领兵征伐袁州乱民的统帅,他可不想兵马未行,先捡了个女人回家。 一座假山挡住视线,前面有交谈的声音传出来。 武士领着脱里不花若过去,正前方是一个偌大的池塘,一条曲折石桥通向池塘正中,那里修建了一个凉亭,正处于水面上方。 脚下的池塘水清澈见底,能见到几条红色的鲤鱼游荡在荷叶的阴凉下。 凉亭中坐着三个人,一个梳着满头小辫子的蒙古人和两个娇小的女人。 见到脱里不花从假山边显出身来,那蒙古人肥硕的屁股转了个位置,从石椅上站起来,圆圆的肚子往前凸起。就他这模样,视线往下绝对看不见脚尖,“脱里不花,你来到很快。” “大人召唤,末将岂敢耽误。”脱里不花在凉亭外下跪行礼。 “确实不能耽误了,”古麻吉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这几日天气炎热稍缓,我看日子也差不多了,再往后应该不会再有酷热,红巾贼在袁州周边四处侵扰,如果再不平定民乱,我这个达鲁花赤只怕是坐不稳当。” “大人言重了,一群妖人乱党,怎能惹的大人不安,真是死罪。” “哼哼,”古麻吉哼哼了一声,从袍子的口袋掏出一张纸片递给候在身边的女子,道:“念。” 那女子接在手中,张口开始念:“……天下汉人南人同出一源,怎能甘心为茹毛啖血的野人为奴,头可断,不可生为第四等人,……”那女人声音啥时好听,如林中黄莺的叫声一般悦耳。一篇气势如虹,能激荡的人热血沸腾的檄文从她嘴里念出来,倒像是一首词牌曲子。 脱里不花越听脸色越是凝重。 檄文很长,读到一大半的位置,古麻吉喝道:“停。” 那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低着头不敢看这两人。 “金玲,你是南人啊?” 那女子听古麻吉问她,小声道:“是。” “你读过诗书,通晓曲律,你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如何?” 金玲停了片刻,方才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此文大逆不道,粗鄙不堪,听了会污耳朵,读了会脏嘴巴。”她虽然深得古麻吉宠爱,但深知回答这个问题稍有不慎,便可能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你不是南人吗?你怎么会对这篇檄文毫无感觉。”古麻吉的声音阴森,听在耳朵里就像一条蛇从肌肤上溜过,“你听说过郑晟这个名字吗?” “郑晟?没有听说过!”金玲摇头:“这些话语是蛊惑人心的手段,奴婢跟在大人身边,能得大人的赏识,又怎么会被妖人所惑。”她拜佛祖,信奉弥勒佛,听说过彭祖师的名声,确实不知道郑晟。 金玲只想把自己撇干净,但没想到自己触及到了主人敏感的神经。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古麻吉指着金玲朝脱里不花大叫:“她是个女人,在我身边享尽荣华富贵,吃最美味的饭菜,穿皮毛绸缎,当然不会为妖人迷惑,但那些贱民呢?那些吃不饱饭的贱民听说了这篇檄文后会怎么做?” 脱里不花躬身拱手:“末将之前以为罗霄山只是一群贱民造反,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我大元的心腹之患。” 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的金玲惊呆了,没想到蒙古人给了那群罗霄山里的乱党这么高的评价。 古麻吉坐下:“你终于明白了,几天前我在唾骂赛罕和畏兀儿怎么能被一群乱党打败,后来有人给我送来了这张纸,然后我就全明白了。他们不是弥勒教,他们是……南人中的亡命之徒。” 清风习习,吹起水面的涟漪,碧绿的荷叶在水面摇荡,其中隐藏着几个娇艳的荷花骨朵,呆在这座水面上的亭子里感受不到一点暑意。 古麻吉示意脱里不花站到自己身边来:“脱里不花,我把南昌一半的兵马交给你,你务必要把那群乱党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是的,红巾贼打败了袁州的精骑,打败了探马赤军,他们的势力成长的飞快。妖人四处传播妖言,袁州的南人已经被这种污秽的想法迷惑,那里的人……就像染了天花,无论走到何处都能传染上一大片南人,所以,”古麻吉用力一挥手,“像我的祖先们一样,杀光所有可能对我们有威胁的人。” 脱里不花明白了,拱手道:“遵命!”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古麻吉话里透着一丝丝恐惧。只有一丝丝,天之骄子蒙古人怎么会恐惧第四等贱民,那一丝丝也不该有。 近年来,长江以南的民变太多了,就像一个个细小的泉眼,一旦汇集成一条大河,将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那些乱民举事后要么为了活下去四处抢掠钱财粮食,要么躲进山里当盗贼,从未引发朝廷的重视。 从未有人如郑晟这样发出令人正聋发聩的喊声:“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我们要驱除鞑虏,建立一个汉人的帝国。” 无论满都拉图还是古麻吉,蒙古人中目光长远的人看到这篇檄文后,本能的觉察到了红巾军对蒙古人统治的威胁。 郑晟的名号随着他的檄文在各地流传,与此同时,彭党不遗余力的让教众宣传他的名号,同时宣告他是彭祖师的弟子。在红巾军尚未取得足够强大到实力时,郑晟的名号开始在天下流传。 第207章 面逢 水师战船驶出南昌码头,脱里不花带着哈麻利的嘱咐出发。达鲁花赤大人的意思很明确,他不但要击败红巾军,还要对袁州的南人斩草除根。 水路比陆路要便捷许多,可以携带搬运更多的物资,同时也可为士卒减免在烈日下奔波之苦。脱里不花不指望袁州官府提供粮草补给,不得不携带足够的物资。如果战争延续到罗霄山里,也许会很长很长。 龙形战船有五六个人那么高,最大的那艘有一百多步长,大元的旗帜插在船头。两侧靠船舷的位置堆放了两排战鼓,被紧紧绑缚在船边上,有的地方安放了几门小铁炮。。 蒙古人、色目人和汉军士卒分别乘坐不同的战船。蒙古人乘坐的战船很宽松,船舱透气,夏风在南北方向的窗户中穿来穿去,让船舱里不至于太闷热。 装汉军的木船里就像下饺子,人挤着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兵丁在船舱里恶毒的咒骂,多数人唾骂的对象是罗霄山里的红巾军乱党。其实有些人更想骂前面船只上的蒙古人,但看看前后左右,百夫长巡视的身影过一会从头顶上的窟窿边穿过,他们就不敢在多说什么。 官兵们不是厌恶打仗,按照以往的经验,剿杀乱党时,他们甚至可以得到一点好处。但罗霄山除外,这里有人参加过四年前围剿罗霄山坐山虎的那场半途而废的战争,那里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山林就像无法摆脱的蛛网,呆的越久越让人越觉得难以呼吸。 有人甚至在心里满怀恶意的想:“如果是南昌发生民乱该多好。”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抢掠这座富庶的城市。 水师木船逆长江流水而上,长长的连绵好几里路。 长江两侧有许多小渔村,此刻都没有了动静。江面空空荡荡的,见不到一艘出来捕鱼的小船。 几年前,弥勒教在长江两侧的村落里传播很广。这里临近江水,常年流行各种疫病,再加上出门捕鱼常遇见风浪危险,渔民们感受到生命无常,多祭拜神佛,以求庇护。彭莹玉医术高超,常在这一代治病救人,教习渔民念弥勒佛佛号,让弥勒教在这里发展的风风火火。 弥勒教在袁州举事,就有不少义军是长江边渔村的渔民。但后来满都拉图在袁州大开杀戒,民间百姓为不惹祸上身,把家里供奉的佛像都藏起来。 一路太安静了,但这没什么特别,在快要发生战争的地方,一贯如此。 水师往前行走一个时辰,身后的南昌城看不见了,江边一片片的芦苇草,随风起伏像接受检阅的兵马。 脱里不花坐在最大的那艘战船上,看着两岸缓慢移动的地平线陷入沉思。他毫不怀疑自己能迅速打败红巾军。但打败不同于剿灭,红巾贼依托罗霄山,那里不利于官兵骑兵作战,蒙古人和探马赤军在那里就像陷入泥沼的勇士,空有浑身的力气用不到合适的地方。 要想彻底剿灭红巾军,只有两个办法。一便如古麻吉所说,把袁州和罗霄山周边杀个血流成河,人没有了,依托在南人上的红巾贼当然也就不复存在了。另一个方法便是怀柔,南人不是一条心,红巾贼说到底就是盗贼,罗霄山周边各家土寨现在必然还是宁愿相信官府和朝廷,如果能把各家土寨拉过来,在罗霄山周边建立囚笼,红巾贼退入深山后,不久便会消亡。 脱里不花认同古麻吉对红巾贼头领郑晟的判断,那个人可能会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但他不认为屠杀能解决问题。那里是罗霄山,不是平原,各村寨之间相距好几座甚至好几十座山,官兵屠杀百姓的消息一定传出去,乡民们就全跑了。之后,官兵有可能要面对更多的敌人。 战船行走不快,很平稳,今日有微风,水面泛出银色的浪花。按照这个速度,大军将在三天后到达袁州地界。 路上已有安排,因为战船行走的时间并不长,脱里不花禁止夜里兵士下船。头一日波澜不惊,次日走了一上午,午后太阳暴烈的时候,脱里不花正沉浸在微风中半醒半睡。 侍卫蹑手蹑脚从下舱中走上来,向站在脱里不花身后的亲随打了个手势。得到准许后,他躬身朝眯着眼睛的脱里不花道:“大人,前方有小船出现。” 脱里不花睁开眼睛:“驱走便是。” 侍卫答应:“是。” 他正待要离去,脱里不花忽然追问:“多少小船?” “二三十艘吧。” “这么多?”脱里不花坐起来,“待我过去看看。” 红巾贼来了!他彻底醒了。渔民见到官兵会绕着走,一两艘小船也就罢了,突然来了二三十艘小渔船,那一定是红巾军的人。这里离袁州还有一段距离,早就听说袁州境内除了袁州城全被红巾贼控制了,现在看来应该不假。 脱里不花走向船头,正前方茫茫一条银带不见通向何处,在遥远的地方有十几个黑点正在顺流而下,迎着官兵的大船而来。 亲随站在他身后,知道他眼神不是很好,道:“是有二十多艘,都是小船。” 小渔船没有帆,虽是顺流而下,但走的并不快。脱里不花努力眯着眼睛,任他怎么努力,小船就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个小黑点。 “传令,派两艘大船过去,用弓箭和火铳驱走那些小船。”他不用看了,凭感觉能判断出来者一定是红巾贼。 帅旗的桅杆上号旗摇晃,两艘大船脱离队列加快速度往前走去。朝廷水师的战船一艘有几十艘小渔船大,其上装有几门火炮,轰击一堆小渔船毫无问题。 水师整体的队形还是在往西行走,脱里不花站在船舱上远眺。这段水路两岸边非常荒芜,一片片郁郁葱葱的石头山阻碍了视线。岸边长满了芦苇,灰色的芦穗起伏不定,像一个个在活动的人。 他的心紧绷起来,这里的空气中荡漾着一股萧杀之气,“红巾贼派几十艘小渔船过来做什么?” 大约两刻钟之后,前方水师战船上传来巨大的炮声,实心铁球轰入水中激起巨大的浪花。距离很近了,脱里不花看的清楚,小船上的汉子们赤条条,发了一声喊后,跳入水中不见了。 空荡荡的小船顺着江水流下来,在官兵的大船边经过,上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bangbangbang”岸边的芦苇丛里传来了清脆的梆子声。 密集的芦苇丛被人从里面劈开,成群结队的小渔船往外涌动,都是一般大小的渔船,坐上四五个人上面就没有了空地方。 “有埋伏!”脱里不花大吃一惊。 数百条小渔船像灵巧的鱼儿向江面游动,不等他下命令,外围战船上的守兵自然开炮。 蹲在小船头上的人用锅盖形状的木质盾牌挡在上方,坐在船中的人用力划动双桨,许多人嘴里衔着短刀和凿子跳入水中,游向大船方向。 出征之前,亲随曾经专门在兵书上研究水战,急着喊道:“他们想凿船,贼人像凿船。” 脱里不花冷静的下令:“传令,命水师兵丁下水,护住大船,船舱里的弓箭手据守两侧船舷,射杀靠近的贼人。”红巾贼敢在长江水道中截击偷袭,出乎他的意料,看来贼人已成一定气候。但偷袭的贼人不超过两千人,又都是小渔船,不足为惧。 凿船一直是水战中常见的战法,但也是最冒险的战法。只要水师兵丁护住战船周边,再用大船上的矢铳射杀敢靠近的贼人,时间一久,水性再好的人也无法长久的呆在水里,必然会葬身鱼腹。 命令传达出去没多久,脚下的战船突然剧烈的一晃,脱里不花匆忙双手扶住船舷,密切注视战场的局势。 光溜溜的贼人一会从水面露出来,一会潜入水底,在平静的江面流出无数条线路,飞速逼近官兵的水师战船。 战船停在江心不再前进,过了好半天,脱里不花没看见水师官兵下水。他忍不住让传令兵再次挥舞旗帜催促,并命亲随下船舱看看本船的为何没有人下水。 亲随一去不回,江面上白花花的鱼少了,入水的盗贼们都已经逼近到外围战船附近。小渔船也已经逼近了水师战船,两边船舷的火炮已经无法轰击到小船,船头上官兵只能用弓箭射向小渔船上的贼人。 木盾上插满了羽箭,每艘小船上最多只剩下了两个人,其他人都在水里。 脱里不花额头上的汗水冒出来,双手死死抓紧船舷木,吼道:“下水,下水!” 水师官兵再不下水,战船就危险了。这些战船里全是人,哪怕只有一艘战船被凿沉,损失也很惨重。 正在他暴跳如雷的时候,亲随健步如飞从下舱跑回来,惶急的说:“水师官兵都不愿下船,刚才小人逼着一群人跳下去,很快就被盗贼捅死了,他们……他们许多人根本不会在水里打仗。” “什么?那他们是怎么混进水师的?”脱里不花忽然想起来,蒙古人和色母人中很少有会水者,水师官兵几乎全部是南人。 第208章 船沉 上船舱里全是人,蒙古人手持弯刀冲出来。他们从船头跑到船尾,再从船尾跑到船头,找不到敌人在哪里。 敌人就在他们脚下,那些被他们看做是贱民的南人渔民在被染的微红色的水面下自由的游动。凿子插进被浸泡的滑溜溜的船木,擅水的渔民们在水面露头长吸一口气,在猛的扎下去,用锤子击打凿子的后座。 大船来回摇晃,激起大浪花,爷有些人钻入水里就再也没出现。 “嘣嘣嘣!”岸边芦苇丛里的梆子声不绝。 一面赤色的旗帜在树立在草丛中,无数扎着红色头巾的士卒显出身影来。赤旗下摆放了一面大鼓,郑晟一身白衣,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双手各持一个鼓槌。 “击鼓……” “嘭嘭嘭!”战鼓的节奏中穿插着士卒们助威的呐喊声。 水面最大的那艘战船上,亲随指着岸边惊恐的大喊:“红巾贼,红巾贼!”他们是高贵的蒙古人,此刻被一群贱民吓坏了。 脱里不花狠狠的一脚踹过去,“红巾贼,有什么可怕的,不要大呼小叫,赶快催水师兵丁下水,不听命令者格杀勿论。”几十年来,自前宋被蒙古人灭国,南方的汉人被贬为第四等南人,这些贱民的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反抗。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对朝廷的官兵发起进攻,几十年没有出现的事情现在发生了。 脚下的大船突然剧烈的晃了晃,脱里不花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站在他身后的亲兵发出一阵惊呼,有人滑到在船板上,跪到船舷边。 他死死的抓住船舷,觉得脑袋有点眩晕,“真是倒霉透顶,为什么要选择水路行军。”他咆哮着大骂,然而这改变不了什么。蒙古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坐在飞驰的战马上如履平地,但是水师战船是他们最大的缺陷。 想到如果有一艘战船被击沉,至少要损失一千士卒,脱里不花就无法克制恼怒。红巾贼太大胆了,他们不但敢公然号召天下的南人和汉人造反,他们还敢对朝廷的精锐官兵发起攻击。他太轻视这些人了,一支能把赛罕和满都拉图逼在袁州城不敢出门的盗贼,绝不可以随随便便的看待。他曾经见过赛罕家的那个小子,满都拉图是个精干的蒙古人,比西行省九成的蒙古官宦家的子弟都要强。 亲兵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忽然又大喊起来:“大人,大人,那船快要沉了!” 脱里不花顺着那兵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艘战船在正前方宽阔的江面慢悠悠的打着转,船舱上站满了兵丁,都在举着手疯狂的喊叫。那船上全是色目人,银色的江面在他们眼里如同地狱。 “船舱进水了,救命,救命!” 绝望的呐喊声压倒红巾军单调的鼓声飘荡在战场,船舷边挤满了人,有人被挤着掉下江水中,像一个个沉重的石头,“扑通,扑通”掉下去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就消失了。 那是刚开始派出去迎击从西边江水中过来小渔船的战船,另一艘船正在往回逃。但脱里不花看的清楚,在逃的战船船舱边水面有近百水贼隐隐现现。水贼们如跗骨之蛆还在不断的凿船,这样下去很快要成为第二支下沉的战船。 “传令,让哈不利的船只去接他们,他那艘船没装满人,还有,水师的人在做什么?”脱里不花吐沫横飞,不断下达命令。本船的船舱底部传来喊杀声,恐惧的蒙古人正在用弯刀逼迫水师的兵丁跳下水。 大元已经很久没有进行战争,南昌的水师多年没有用武之地。水师兵丁几乎全是南人,蒙古人平日完全不把他们当回事,动辄打骂克扣军饷,水师兵丁平日养家糊口都困难,一年训练不了几次。今天能把船开出来就不错了,危难之际要想让他们跳下江水与红巾军拼命,那是强人所难。 蒙古人在底舱砍杀了几十个人,水师的兵丁受不过,有人跳下水,不知是要逃命还是真的想与红巾军的水鬼战斗。 一个光头汉子手里提着短刀,忽然喊道:“反了他娘的,反正都是死,反了他娘的,投靠红巾军!” 他嘴里大叫着,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肩膀把一个正在挥舞鞭子抽打水师兵丁的蒙古人撞下水。南人兵丁抬起怯弱的眼神,几十年来蒙古人在他们心中建立起的威严不是这片刻可以消除的。 “反了,反了!”光头汉子身边的几个人同时鼓噪。他们在船舱中奔走,但并不主动去攻击蒙古人。 船舱里挤满了人,他们所到之处,水师兵丁避之不及。暴怒的蒙古人紧追过来,战船摇摇晃晃,他们跑几步便东倒西歪,又被水师兵丁拦住道路,盛怒之下开始胡乱砍杀,“你们这群贱民,抓住****,要不把你们全杀了。” 光头汉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灵巧的跳跃上一张桌子:“弥勒降世,天下净土,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你们几个把舱里的人全叫出来,这艘船是我们的,是我们献给香主的礼物。” 多数水师兵丁惊恐交加,原来这些人是弥勒教的人。 底舱的动静惊动了整个船只,越来越多的蒙古人从木梯子上歪歪斜斜的挤下来,船舱中血流成河。那光头叫了好几声,见身边的同伴仍然像绵羊一般,面对蒙古人的刀剑不敢抵抗,渐渐失去耐心,“你们这帮孬种,横竖都是个死,与其被蒙古人杀死,不如死在老子手里。” “兄弟,杀了船舱里的水手,让这艘船成为死船。” 站在他身后的癞俐头汉子见形势不妙,提醒道:“大哥,蒙古人都来了,想控制这艘船只怕是不行了,还是烧船吧。” 光头汉子略一犹豫:“烧船?”他有点舍不得。他知道这艘船上装了多少物资。 癞俐头汉子劝道:“大哥,烧了这艘船也算是给祖师爷的大礼,大哥忘了谁在这艘船上吗?” 蒙古人扶着船舱壁走逼近,几个弓箭手下了木梯后努力想控制身躯的平衡,张弓搭箭。 近百个水师同伴在犹豫中被蒙古人不断砍杀,光头汉子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没有如预料的那样成为他的帮手,预示着他夺取战船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烧船,烧船!” 身后的同伴点燃一个浸满油的布团,船舱中很快弥漫起烟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里,只听见有人在喊:“把火药拿过来,火药,我藏在了最后面那个柱子边上的木板下面。” 白茫茫的烟雾中闪出几道亮光,光头汉子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出来:“快走,咳,咳,跳进水里去,这里不能呆人了。” 水师兵丁们现在不想跳也要跳了,船舱完全被发出刺激性气味的烟雾占据,让人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吸几口气便头昏脑涨的。 “下水,下水!”光头汉子站在船舱边朝水里大喊:“我是弥勒教弟子,我是丁普胜香主的属下,奉命协助红巾军行事,不要打我。”喊完之后,便扑通一声钻入水里。 离开水师队列的两艘战船在距离本队五六百步远的地方倾斜着往东行驶,妄图本队的战船能过来接他们。 装有色目人和蒙古人的战船上还有空间,哈不利本想驱使战船把被凿破的战船上的同伴接下来,当右侧更大的呼喊声传入他的耳朵,他扭头看见脱里不花的战船腾起浓烟,立刻改变了主意。脱里不花要是死了,或者被红巾军俘虏,这支企图围剿红巾军的大军在首战中便告失败。 浓烟从挂着帅旗战船的底部慢慢向上弥漫,几个弥勒教人初始点燃的火不算大,如果船上的官兵不怕死重进底舱,他们尚有机会控制这艘战船。 但当亲兵护送着脱里不花跳上小船离开大船,船上所有人都绝望了。 哈不利指挥战船靠近燃烧的主舰,这艘船上的水师兵丁比较听话,放出几个小舢板出去,想把脱里不花接应过来。他紧紧捏住拳头,全神贯注的盯着那艘在波浪中起伏的小船,脱里不花被几个汉子护在中间,面如土色。 几艘官兵的小船逐渐靠近,哈不利打定主意,把脱里不花接过来就立刻撤兵。哪怕是就此灰头土脸的回到南昌,再从陆路出发往罗霄山。 红巾军的水贼不多,只要让水师的兵丁护住脱里不花乘坐的小船,他就安全了。就在两边的小船相距四五十步远的时候,一个光亮的脑袋在脱里不花乘坐的小船右边露出来,那人嘴里衔着一口短刀,五官纠结在一起。 几个官兵同时呼喊,各自手持兵器扎过去。那光头汉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水面能清楚的看见他游动的踪迹,并没有走远。几个官兵朝他大呼小叫,手持兵器恐吓,就在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右侧时,小船左侧船舷边冲出一个黝黑的身躯,那汉子双手搭上船舷用力的一晃,船上的人东倒西歪。 他连着晃了几下,小船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官兵头昏脑涨,手中的兵器不知扔到那里去了。 那黑汉子如来自地府的黑无常,猛然一声怒喝:“翻也!”小船如他手中的玩物,轰然在江面上掉了个,倒扣在水面上。 大船上的哈不利看的目瞪口呆。 第209章 民心 战船一艘接着一艘被凿破,一船蒙古人,两船色目人和两船汉军几乎在同一时间落水,刚落水的兵丁嚷嚷叫几声后,便被平静的江面淹没。 这里的江水足够宽阔,足以容纳下更多点的冤魂。 项普略拖着死猪一般的脱里不花,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他推上小船。然后他自己也爬上去,躺在船尾,仰望天空不停的喘气。这满江水里的人,也只有脱里不花值得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对于其他落入水里的蒙古人和色目人,他不屑的去多捅一刀,江水自会埋葬他们。 官兵溃不成军,没有人再顾得上开炮,也没有人再射箭。 芦苇丛中冲出更多的小船,渔民们荡漾着双桨,追向在江水中走的极慢的战船。 脱里不花消失在水面之后,哈不利又等了片刻,终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水师兵丁如惊弓之鸟扯满战船上的帆,顺着江水往东逃去。 今日是南方,风力不强,战船走的不快。他们不顾队列,没有人愿意留下来断后,争先恐后的逃离战场。 几乎每艘船上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在拿刀恐吓汉军水师,这次不是逼迫他们下水战斗,而是逼着他们快一点逃离。泛出金色涟漪的江面在他们眼里如地狱之口,踩着波浪前进的水贼则是索命之鬼。 郑晟的水性很好,但在整个战事中,他一直留在岸上,没有下水。 水贼们驾驭小船又追上了两艘大船,亢奋的渔民跳上战船与船上的官兵白刃交战。最后出击的水军准备的很充分,他们把一个个点燃的火球扔进船舱,企图烧毁战船。 夕阳西下,江面的浪花像是有无数条小金鱼在跳动,煞是好看。十四艘水师战船仓皇逃向南昌方向。在这片水域中,一共沉下了六艘战船,还有两艘歪歪斜斜的战船在下沉之前被红巾军水师拉回岸边。 项普略撑小船到岸边。脱里不花被灌了一肚子水,到现在还没翻过劲头,被抬到郑晟面前。 岸边响起守兵的锣声,江面上的张金宝打出旗号,命各部兵马收兵。 芦苇丛中的红巾军人头攒动,如一片赤霞。各部弥勒教部众纷纷前来拜见郑晟。按照弥勒教彭党的规矩,郑晟是仅次于彭莹玉和况普天的第三号人物,但彭党组织非常松散,就像郑晟不可能听况普天的命令,彭祖师的各位弟子都有自己独立的势力。 郑晟对来人很和气,项普略把脱里不花交给郑晟后,亲自引荐一个光头汉子来拜见:“师兄,这是师弟丁普胜的族弟丁永寿,在官兵水师效力,你决定伏击官兵后,彭祖师吩咐各香堂全力配合,丁师弟便让永寿暗中做准备。” 郑晟道:“这次能伏击官兵,大获全胜,全靠丁师弟协助。” 丁普胜原是淮西附近巢湖的水寇,前年皈依弥勒教,拜彭莹玉为师。今年罗霄山红巾军兴起后,彭莹玉命各地彭党举事响应罗霄山,丁普胜率部分部众来长江沿线活动,与本地的弥勒教信徒互通消息,劫持过往的船只,以骚扰官兵。他自己因为陪着彭莹玉,没能赶上这一战,但今日出击的红巾军水师中除了本地的渔民外,有不少是他的部众。丁永寿单膝跪地磕头,弥勒教义军中下属对上官如同父母,与圣教红巾军中规矩不同。 郑晟伸手把他扶起来,夸赞道:“好一条汉子,能擒获脱里不花,你是首功。” 丁永寿谦虚了几句,还是免不了有点懊悔道:“那船里装了无数粮食和兵器,要是能拖上岸就好了,沉到江底真是可惜了。” 郑晟与项普略对视大笑,能打赢这一仗他们已心满意足。这一胜仗是两人合作的结果,也是彭党弟子之间合作的开始。 郑晟喜欢项普略的坦诚和直率,他当日提出说法后,项普略立刻利用自己与丁普胜的关系全力协助,方才成功伏击官兵。项普略则钦佩郑晟的胆识,他这位年轻的师兄眼里完全没有对曾经纵横天下的蒙古人的恐惧。 彭祖师不止一次在他们面前夸赞过郑晟,能成为彭祖师弟子的人都不是一般人,相互不服气的大有人在。项普略奉命来袁州,一是为了替师父来恭贺郑晟,同时也想亲眼见识见识这位被彭莹玉准备树立为彭党核心的师兄究竟是何等人。 红巾军乘天黑之前加紧收拾战场,今日这一战没多少俘虏,倒不是红巾军士卒好杀,是他们实在没有*把沉入手里的官兵再捞上来。 渔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毁坏的战船上的物资卸下来,彭怀玉领着在岸边叫喊助威了两个时辰没能上阵的旱鸭子负责搬运。岸边忙忙碌碌,亥时之后,大军披星戴月返回罗霄山。 红巾军打赢这一仗,彻底颠覆了袁州境内地主豪强对他们的看法。 局势不一样了,人心也发生变化。深陷在包围圈中袁州城摇摇欲坠,周才德、张金宝、王文才等几位重要的红巾军堂主都向郑晟请战,要围困攻破袁州,但均被否定,郑晟力排众议,拒绝占领袁州。 周子旺在临死之前向他发出召唤,但看上去他不想那么快心愿得遂。 郑晟返回翠竹坪外次日,多家土寨主动送来犒军的物资,有几家靠山里的土寨派人秘密商议投降彻底投入红巾军事宜。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等有一日被逼的家破人亡,不如想下坪和茨坪的杨祝两家学,趁着现在地位超然,尚能与郑香主商议一下投降的价码。当然,大多数人是不愿意加入红巾军的,朝廷在他们眼里仍然如天一般高大。 随后的几日,红巾军士卒把脱里不花等一干俘虏架上重枷,放在推车里在挨个村寨中游行示众,随行的圣教教士宣讲他的恶性,鼓动各寨的乡民投掷杂物唾骂。 短短数月,罗霄山周边各村寨的乡民几乎换了模样,在圣教的宣讲中,他们知道了南人为什么这么辛苦还这么贫困。富庶江南产出的粮食、绸缎和瓷器被一艘艘大船运往塞北,蒙古人只要南人做他们的牛马畜生。 圣教宣称要建立一个“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汉人的国度,所有加入圣教的人要用自己力量为天下的汉人谋求这一切。 逆来顺受的佃户们看向主人家的眼光开始不同,因为他们没有田地,而他们做梦都想用拥有自己的田地。 第210章 提拔 于凤聪穿着灰黄色的粗布衣服,手里拿着抹布轻轻的擦拭去桌子上的灰尘,她很快适应了新的身份。从新婚第二天起,她换下了光彩夺目的绸缎衣服,穿上与郑晟匹配的灰色调的布袍。 她嫁给郑晟不是为了享受,如果只是为了过上富贵的生活,她早就嫁给张世策了,何必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么糟糕,几乎沦为整个袁州人的笑柄。她是有*的女人,不仅仅对男人,还有对这个世界。 “小姐,小姐。”门外传来丫鬟轻松的脚步声,“老爷回来了,红巾军打了胜仗,红巾军打败了蒙古人。” 于凤聪放下手中的抹布,手指放在嘴边,“嘘,小环,别这么叫,你忘了我的身份了吗,我已经嫁人了。” “哦,”丫鬟捂住嘴巴,“夫人。”叫完之后偷偷的笑。叫了十几年的小姐变成夫人,一时间尚且改不过来。 “老爷回来了吗?” “会来了,扎着红头巾的兵丁都回来了,好多人。” 于凤聪放下手里的抹布,往窗户外看了一会,“老爷今天会回来吗?” 新婚之后的第三天,郑晟率军离开罗霄山,前往长江沿线战场。真的嫁给红巾军头目和远观截然不同,她已经嫁人了,开始要学会为人担心。哪怕红巾军前程似锦,但上了战场,什么都可能发生。 男人扛着长枪和木盾离开了家园,女人在家苦苦守候。男人死在战场,或者平安归来,女人默默的承担所有的结果。这就是嫁为人妻的感受。 丫鬟忍不住多嘴:“老爷回罗霄山好几天了,怎么就没空回家看看。” 于凤聪回头瞪了她一眼,“不要多言,这里可不是温汤镇,别说错了话惹来麻烦。” 大小姐在镇子里什么时候这么小心过,丫鬟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言乱语,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小姐为什么要嫁给盗贼头目,多半是不得已而为之。 丫鬟在心里暗自唾骂了几声张世策,小姐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被耽误了。她不敢骂郑晟,偷偷的也不敢,那位已经是老爷,按照当地的习俗,她以后要嫁给郑晟为侍妾的,作为下人,冒犯老爷是死罪,偷偷的也不行。 院子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那是有人故意放重步伐。只有一个人来这里不用敲门,于凤聪大声问:“小弟,是你来了吗?” “是我啊,姐姐。”这就是豪强大户人家的子弟与山野匹夫的不同。于凤聪姐弟关系非常亲密,但姐姐出嫁了,弟弟立刻知道守规矩,不能再随意进出姐姐家的宅子。 “姐姐,”于少泽走进屋子,表情很兴奋,“我要去领兵了。” “领兵?”于凤聪吃了一惊,“你去领什么兵?” “香主刚刚传达了命令,让我组建一支兵马,以于家的护卫为根基,从今日投靠红巾军的流民和乡民中挑选士卒。” 于凤聪这才细细打量弟弟。只见弟弟今日穿了一身劲装,腰上别了一柄华丽的腰刀,脚下蹬着一双光鲜亮丽的皮靴,头发一丝不乱,一双剑眉像是被休整过。 她脸色一板,“你年纪轻轻,去领什么兵马,你打过仗吗?你上阵杀过人吗?” 于少泽长久被姐姐压制,冷不丁被这么一唬,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嗫嚅恳求道:“是姐夫刚刚下达了命令,这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姐姐千万莫让姐夫改变主意。” “你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死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跟着你的无数下属。”于凤聪有点担心的打量弟弟。她嫁给了郑晟,于家追随了红巾军,注定了于少泽早为要走上战场,只是她没想到时间来的这么快。 “我知道,我见过红巾军抓的俘虏,有色目人,也有蒙古人,那些人很凶恶,也很可怜,”于少泽自信满满,“我相信在战场上遇见这些人不会害怕,我敢拿刀与他们对砍。” “你才多大?”于凤聪伸手想摸摸弟弟的脑袋,但到了半途中缩了回去。弟弟已经长大了啊,个头与她差不多高。 “我不小了,红巾军中有好多与我差不多大的士卒,他们能上战场我也能。” 于凤聪摇了摇脑袋,“你与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弟弟,香主的亲戚。”她忽然明白,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郑晟才会这么快让于少泽去领兵。 红巾军近期发展的速度太快了,错过了这次机会,于少泽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上位。于家眼下与郑晟休戚与共,郑晟急切的让于少泽领兵,只怕是刻意栽培。 于少泽刚进门的兴奋劲头完全没有了,他来这里是想提前让姐姐知道好消息,没想姐姐不但不为他高兴,反而有阻止他的意图。 于凤聪的话停下来,上下审视弟弟,“你真的要去领兵?你要穿成这样去领兵?” “啊?”于少泽不解。 于凤聪紧接着用严厉的语气训斥:“你见过红巾军士卒都穿成什么模样,也见过香主穿成什么模样,华丽的衣服和兵器只能拉开你与红巾军士卒之间的距离,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你根本无法统御部众” 于少泽上下打量自身,羞愧的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他摘下腰间的腰刀,投掷在地,恭恭敬敬的朝姐姐鞠躬,“姐姐教诲的是,小弟知错了。” “我们是义军,不是奢靡的朝廷官兵。”于凤聪露出满意的表情,她这个弟弟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绝不会因为要面子强词夺理不认错,“我于家族人和护卫一分为二,一半归你,一半归你二叔和三叔。他们准备怎么做是他们的事情,既然于家选择踏入了这个战场,你不要在战场丢了爹爹的脸,也不要丢了我和香主的脸。” 于少泽醒悟过来:“小弟知道了。”姐姐忽然改变了口风,他顾不上追究原因。听了这一番话,今日没白来这里一趟,他一直很尊敬姐姐,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在他准备告辞离开时,于凤聪忽然有点好奇的问:“香主让你领兵,给了你什么职位?” “堂主!”于少泽回答的很干脆。 于凤聪心中过了一阵,她知道在红巾军中,香主以下就是堂主。于少泽加入红巾军以来,寸功未立,就是因为是自己的弟弟便被任命为堂主,郑晟是不是太急了点。 于少泽见姐姐沉思不语,紧接着再透露道:“香主这次提拔了一大批人,我只是其中之一。” 第211章 七军 “香主,为什么不攻打袁州?” 郑晟抬起头,看着入山一年从胖子变成健硕汉子的王中坤。红巾军中敢当面质疑他的不多,今日也不知王中坤哪来的勇气。 他冷眼盯了这位自己最得力的帮手一会,解释道:“我们要袁州无用,攻打袁州要损失很多精干的士卒,拿到袁州后只会沦为朝廷的靶子。眼下,我们的根基在罗霄山。” “可是许多人想为弥勒教死难的教众报仇,周堂主,还要无数人……,他们都是被满都拉图那个屠夫杀死的,我们要报仇,周王的儿子也要报仇。”王中坤是认真的,看他的脸上的表情应该如此。 郑晟停了片刻,忽然慢腾腾的问:“彭祖师要回来吧?什么时候?” 话题被活生生的割裂开,王中坤有些尴尬,郑晟看透了他的心思。彭祖师要回来了,在红巾军击败江西行省的大军后,彭祖师重返袁州的阻碍已经被完全消除。红巾军的胜利不是郑晟一个人的功劳,即使是盘石镇大捷也不是,更勿论在长江中的水战。 在郑晟的努力下,目前圣教中几乎已经彻底消除了弥勒教的痕迹,但随着彭祖师的归来,一切又要变了。连王中坤的心都活络了,勿论其他人。 彭祖师要回来了,郑晟深深吸了口气,这是他早晚要面对的局面。彭莹玉一手创立了弥勒教,并引导弥勒教变得欣欣向荣,他不得不承认,红巾军是建立在弥勒教的基础上。如今这局面,红巾军离不开弥勒教的支持,彭党也离不开红巾军这面大旗。 现在的时机不算好也不算坏。他尚未在红巾军中建立无可置疑的权威,但有两场胜利作为底子,谁也不能忽视他的声音,彭祖师也不行。红巾军只能有一个领导团体,他要见彭祖师好好谈谈。军中的事情真是复杂。很多人是造反路上的朋友,但也是争斗权力的对手。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他浑身舒缓靠在椅子上,“我很久没见师父了,很想念他,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冒危险,都是为了把蒙古人从南人的头顶上踢下来。” “是啊,有彭祖师和郑香主这样的人是南人之幸。”王中坤像是被揭穿偷了糖果的小孩,这是他的过错。 他掌管圣教核心的一部分,关键是掌管了红巾军与弥勒教沟通的渠道。彭祖师回到罗霄山后,红巾军的权力结构必然会发生新的变化。而且据他得到的消息,彭祖师重返袁州要做一件大事,就是把郑晟捧为“彭党”的核心。就像当初的周子旺,彭党需要一个王,而彭莹玉从开始就表现出对这个位置没有兴趣。但是,他一直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郑晟。 “不要把我与彭祖师相提并论,我不配,”郑晟及时打断王中坤的话。 他一字一顿的重复自己的决定:“你们有人想攻下袁州为弥勒教死难的百姓报仇,有些人想攻取袁州作为迎接彭祖师的大礼,但现在我是罗霄山红巾军的香主,我说……绝不会攻打袁州城。” 王中坤顶门冒出汗水。 “彭祖师是我的师父,罗霄山是我们共同创下的基业。我不要袁州,城我们的人不能随随便便的去死。”郑晟没有暴跳如雷,他不能像对待毛三思那样对待王中坤。 意思很明确了,王中坤一个字也不必再说。他走进这间屋子的房门,把想法都说出来,已经消耗了所有的勇气。 但这不是终点,接下来郑晟说的话才彻底令他崩溃,“从今天起,我要清楚彭祖师的行踪,红巾军的势力足够大了,我要命人负责保护师父的安全。”这个理由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 “……是。” “由你、毛大和王文才同时负责此事,确保彭祖师安全到达罗霄山。” “遵命!” 今日来这里这一趟大折本,不但没有达到自己的意图,反而引起了郑晟的警觉,王中坤心中五味杂成。不过这样也好,让他试出郑晟对彭祖师不是一心一意。他迷惑了,作为弥勒教的弟子,他不知道在未来的纷争中要何去何从。 在王中坤偷偷来找郑晟次日,红巾军召集所有重要的将领,由周光宣布新的军事结构调整。 毛大组建山民军,拥有红巾军中士卒最多的部众。 彭文彬率笔架山部众被划分为红巾军中第二支部众。 王文才统领原来罗霄山里的三大盗贼军,黄子希为他的副手,在下坪被彭文彬攻打损失惨重的李燕子沦为附庸,这就是不加入红巾军的结局。在这里不论正义,全看投靠的及不及时。 周才德统领一部分兵马,这部分主要是曾经弥勒教的残部。 张金宝组建第三部分兵马,彭怀玉为副手。 护教武士团中的黄崇久和王瑾率部成立第四部兵马,也许是对刺槐的歉意,罗霄山原来四大盗贼中唯有刺槐的那一支被独立出来,刺槐的弟弟黄崇久被任命为香主,王文才的弟弟王瑾为副手。 于少泽领着于家弟子和刚刚投入红巾军的土寨部众组建第六部分兵马, 毛三思统领重新组建的护教武士团,秦十一为他的副手。 这七部众堂主的地位由高到低,以安抚老部众的心,使他们觉得这几年的仗不是白打的。 周光和王中坤共同负责教务,地位在各部领军堂主之上。王中坤有点不高兴,但像他这样有城府的人不会把心里的想法显露出来。教务算什么?圣教的教义与明教极为相似,但又不伦不类,在乱世中,什么都没有兵权重要。王中坤身边有一些人,他想把亲信按插入军中,但郑晟一点机会都没给他。 周顺为香主副使,地位处于郑晟一人之下,其余人之上。在这个时候把周顺推到台前,不得不说郑晟很在意彭祖师的看法。周顺是周子旺的儿子,是那只被打败的红巾军的首领的儿子,郑晟擅自收他为义子,是很过分的行为,这个举动的达到了效果,但同时也让郑晟的野心变的世人皆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郑晟特意在为彭祖师的到来变动红巾军的结构。 有几个人心里有了准备,弥勒教“彭党”与红巾军合流,情况或许没有彭祖师想象的好。 第212章 祖师归来 一叶小舟从江北悠悠哉飘向江南,船舱里有三个人,一个中年大和尚,一个壮实的汉子,还有一个身穿青色布衫的年轻人。 船夫有节奏的咬着木桨,小船儿在水里走的飞快,却一点也不摇晃。那船夫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子,背部像一个大虾似得弓着,腰间一根粗长的东西顶出来,一看便是什么凶器。 江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让船上的人甚至难以感受到江水在流动。 彭莹玉盘膝而坐,双目低垂,任世间变化,他的心坚定如一。 “天气真好!”况天低声赞叹,哦,不,他现在叫况普天了。但不变的是他身为彭祖师大弟子的身份。“彭党”的势力越来越大,他的地位也随之越来越高。 彭莹玉一路不发声,况天的话语,木桨激起的水声,如空气在他耳边流过,充耳不闻。 木船如箭,短短一个时辰丛江北到达江南。江南岸边的树木草丛郁郁葱葱,鸟雀飞起又落下,蝴蝶翩翩起舞。船夫起身站在船头用竹篙轻轻在岸边一点,小舟轻飘飘的靠岸。 彭莹玉睁开眼睛,慢腾腾站起来,“到了。” 况普天大声回应:“到了,我们终于又回到了袁州。” “袁州啊……,”彭莹玉欲言又止,提起一杆粗木棍在木板上轻轻的一撑,跳上岸边。他前半辈子都或在这里,这里是他的家乡,但这里没有好的回忆。 况普天和那个青衫的年轻人紧跟着登岸。 彭莹玉回头,朝船夫合掌行礼,“多谢施主一路护送。” 船夫连忙还礼:“祖师爷太多礼了,陈友谅能护送祖师爷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彭莹玉保持恭敬的姿势:“我彭莹玉在江北浪迹四五年,能逃过官府的抓捕,都是得各位施主的厚爱,贫僧无以为报,只盼能早一日驱走鞑子。” 陈友谅摘下帽子,跪在船头磕了三个响头,“等江北教众起兵的一日,原为祖师爷牵马。” 他算是弥勒教的外围弟子头目,此次奉命护送彭祖师返回袁州。为了不引起官府的注意,不能带太多的人,这一个月来一路上都是他独自安排,顺利完成使命。因袁州战乱,江北各地官府对陌生人盘查的十分严格,他一路巧计百出,做事心狠手辣,给彭莹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彭莹玉说话的功夫,况普天快步冲上岸堤。 岸堤后面走出一批人来,为首的正是他的旧相识周才德,“见过师叔。” 况普天一个箭步冲上去,“才德。” 两个人都很激动,但情绪很快又低落下去,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被车裂的周子旺是他们无法避开的人物。 岸边的小船向江面飘去,陈友谅走了,彭莹玉往岸堤上走来。 周才德几乎是扑上来,全身匍匐在地,悲戚道:“祖师爷!”只在这瞬间,他立刻把圣教强调了好几年的规矩忘记的干干净净。在圣教内,郑晟不许部众随便下跪,圣教弟子只许跪天地。 “起来吧,”彭莹玉弯腰伸手把他扶起来,“可怜的孩子,还好你们还能活下来,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们。” 况普天站在岸堤边往四周眺望了一圈,走过来问:“才德,就你自己来了?郑晟在哪?” 周才德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道:“香主在罗霄山,命我前来接应师叔和祖师爷。” 况普天明显不高兴起来:“郑晟打了几个胜仗不会就居功自傲了吧,连师父回袁州都不来接应。” 彭莹玉脸上古井无波,没有顺着况普天的话责备郑晟,但也没为郑晟辩解。 周才德为郑晟辩解道:“近日红巾军正在挨个清理袁州的村落,审问各地欺压南人的地主和土匪,每个被判死罪的人都需要郑香主亲自批准,他走不开,所以让我来迎接祖师爷。” 彭莹玉依旧没多说话,他似乎有许多不解的心思。 况普天似乎要一次性把所有不满的事情都问出来:“哎,听说郑晟收了周顺为义子? “啊,是啊。”周才德看了看彭祖师的脸色,见他没有阻止,解释道:“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圣教红巾军一盘散沙,山民与教众隔阂很深,郑香主依靠山民,但又要稳定军心,所以收了小少爷为义子。” 况普天讽刺道:“呵呵,他也好意思!这是让大师兄在净土也不安宁啊。” 越来越不像话了,彭莹玉开口呵斥:“不要多说了,当年我们在明月山明尊弟子的护送下草草离开袁州,你师弟能在罗霄山创下今日的局面,做什么都不过分。” 况普天不服气的舔了舔嘴唇,不敢与师父顶嘴。当年他的部众是弥勒教举事的主力,师父对他从不曾这般重视。 来这里之前,彭莹玉已经给诸位弟子明里暗里透露过一点想法,南派系的弥勒教必须要有个核心。郑晟局面已成,如果一切顺利,他考虑是否要拥护郑晟为帝,或者先如周子旺一样,先称王。弟子们没有人反对,他们只听过郑晟的名头,又见师父如此推崇,心里先默认着,等到起兵那一刻再做打算。 但况普天不愿意,当年周子旺是“周王”,他是二师弟所以无话可说。如今他比郑晟年长,又是师兄,义军首领的位置不得不交给师弟,觉得很是丢面子。 周才德在前带路,一行人步行走向罗霄山方向。觉察到彭莹玉不愿意听人说郑晟的不好后,况普天变消停了。 周才德一路讲述红巾军这些年的经过,多半是艰苦的日子,在夹缝中求生存,彭莹玉和况普天听的无话可说。话说的多了,不经意的便透露了不少不该说的内容。 走到半下午光景,彭莹玉眉头微微锁住,问:“这么说,你们现在都不拜弥勒佛了,红巾军所有的人都不拜?” 周才德点头:“啊……,是的,郑香主不允许!” “阿弥陀佛,”彭莹玉高诵佛号,“弥勒降世,天下净土。”这是他传教的核心,如果被否定了,那就不是弥勒教了。 第213章 重逢 袁州的局面可能不想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彭莹玉平静而愉悦的心情遭受了第一次打击,但这改变不了太多,他相信郑晟。他底气的根源在于,他自己从来没想从造反大业中赚取什么。皇帝或者是王爷,他什么都不要,他在佛前许下的愿望是把蒙古人从汉人的土地上赶出去。 郑晟渴望什么,那就全部给他,他愿意躲在徒弟的阴影里当一个助手——只要能把蒙古人赶出去。 往东走二十几里山路,道边的村落里插着一面大旗,上面绣有烈火图案。 这一群人都是第一次看见红巾军的旗帜,彭莹玉盯着旗帜看了一会,默不作声。况普天则不屑的哼了一声,他故意让彭莹玉听见。 村落之间有红巾军的巡逻兵走动,袁州不像这几人来之前想象的那么混乱。红巾军对违反军纪的行为处罚的非常严厉,除非是红巾军圣教判定的盗贼和恶霸,平常兵士不得损害任何百姓的利益。 所以的权力掌控在圣教手里!这就是红巾军的规矩。 一路上经过不少豪强地主的庄园,所有寨子的大门都是敞开的,平常百姓进进出出,好似没收到影响。 红巾军闹得满城风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一个月来红巾军与各寨互不相扰,但是这仅限于袁州。郑晟不想把老巢边的关系弄得水火不容。张金宝和于少泽正率部在邻近的州府抢掠粮食和物资。 彭莹玉饶有兴趣的观察一路的人和事,他熟悉这里的草木和人。 离罗霄山四十里地,对面的道路中锣鼓喧嚣,无数赤色的旗帜夹在道路两边,迎面来了一队骑兵。郑晟骑在高头大马上,王中坤、周顺、王文才和彭文彬紧随其后,红巾军几乎精锐尽出。 两群人相距四五里路,郑晟下马步行迎着彭莹玉走过去。 这段距离很长,足够他好好想想心里的决定。当他终于走到彭祖师面前,没有下跪,但也没有行烈火礼,而是如世俗中人一般,拱起双手作揖鞠躬:“拜见师父!” 圣教的规矩便是如此,只在祭祀时跪拜天与地。 彭莹玉合掌,平静的回应:“许久不见,你比从前憔悴多了。” “是吗?”郑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彭莹玉湖忽然也大笑起来,“郑晟,你刚刚大婚,怎么如我老和尚一般不修边幅。” 他们都是为了造反,踢蒙古人的屁股,即便存在方法的差异,但一切都好商议,没必要相互提防的像仇人。他们是师徒,郑晟真心把彭莹玉当做师父,彭莹玉也真心欣赏这个徒弟。 身后的精兵强将一个个跟上来,郑晟依次为彭莹玉介绍。有些人他听说过,但更多的是陌生人。罗霄山里变化很大,比如况普天熟悉的坐山虎已经死了,彭莹玉还曾经与刺槐的父亲有过一面之交,那人也早已不在人世。 一群人以最尊贵的礼仪拜见彭祖师,但不包括下跪,郑晟为他们做出了榜样。 最后,彭莹玉让出跟在况普天身后的青色布衫的年轻人,介绍道:“这位是淮西弥勒教的堂主关铎,奉命随我来罗霄山看看红巾军的威势。” 他怕郑晟不明白他的意思,进一步解释道:“淮西弥勒教教众韩山童是我的老朋友,这半年对我很是照顾,天下的弥勒教为一家,都信奉弥勒下世天下净土,韩教主恨蒙古人久矣,也想效仿我湖广弥勒教造反。” 郑晟闻言大喜,他听说过韩山童的名字,也是推翻元朝的义军的一个首领。一花独放不是春,只靠罗霄山一支力量挡不住朝廷的全力进攻。浙江的方元珍已经于去年举事,他今年闹翻袁州击败江西行省征剿的大军后算是第二支举事的义军,江北的弥勒教再举事,方才可以让大元朝廷应接不暇,疲于应付。 关铎上前见礼,文绉绉的说:“见过郑香主,在江北,这半年来香主的大名如雷贯耳。”他一副文士模样,拱手露出的手臂却孔武有力,一看便是练家子。 郑晟细细打量了他,回礼道:“关小弟,天下汉人是一家,你们若是再能捅蒙古人一刀,大事成功的希望又打了一点。” 不管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大家都在兴高采烈,连况普天这样对郑晟羡慕和嫉妒的人也在笑容满面。这里面要算周顺最无压力的欣喜,想起父亲,彭祖师和况师叔也是他的亲人。 寒暄了近两刻钟,郑晟止住话语,正式邀请彭祖师进山。 彭莹玉不骑马,郑晟一路陪着师父说话。 红巾军的各头领分别招呼况普天和关铎,解答他们的许多好奇的疑问。关铎尚且保持矜持,况普天几乎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五年前,他也曾统领过许多盗贼,那时候罗霄山里也有他的一席之地,所以他对郑晟取得今日的地位很不满意。尤其是……,师父的想法。 郑晟一路顺便详细讲述袁州乃至罗霄山周边的形势,但没有着急说出自己的计划和打算。 说到翠竹坪时,彭莹玉明显有了兴趣,感慨道:“张嗣山和张嗣博那两兄弟脑子糊涂了,还不如山里的茨坪杨祝两家。如今这局面,战乱不是南人想避开便能避开的,把蒙古人逼急了,南人都是一样,我们与他们没什么区别。” 郑晟道:“罗霄山周边没有中立者,他们要么加入我们,要么当蒙古人的马前卒……,其实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要不是看在他们是明尊弟子的份上,还有张宽仁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拿翠竹坪杀鸡骇猴。” 彭莹玉点头:“嗯,张宽仁那小子算不错,比他老子脑子清楚,日后张家的兴旺都靠他了。” 从清晨走到正午,师徒两人似乎有抖不完的话匣子。才见面时,两人都沉浸刚取得的胜利喜悦中,忘记了彼此间存在的隔阂。 彭莹玉守过午不食戒律,况普天熟知师父的习性,在太阳到正空之前给郑晟提醒。一行人坐下来休息喝点清水,吃点干粮。关铎对一直找着他说话的王中坤没兴趣,好几次想与郑晟搭话,但郑晟照顾彭莹玉不得半点清闲。 和谐的场面维持到彭莹玉突然问出一句话:“郑晟,如今红巾军席卷袁州各处,你为何不攻下袁州城?” 第214章 世间法 距离迎接彭莹玉进入罗霄山已有三天,下坪和茨坪这两座寨子处于无与伦比的兴奋中。 在郑晟进入罗霄山之前,这两座寨子里就有过不少弥勒教信徒。当初下坪的杨里长就信奉弥勒教,在内战中不幸死在郑晟手里。红巾军兴起这几年,弥勒教渐渐被人淡忘了,直到彭莹玉的到来,唤醒了许多人脑海里沉寂的思想。 弥勒降世天下净土,还是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许多人的脑子乱了。 外面天色黑下来,山里的夜晚死一般寂静,无论夏夜还是冬夜,只有呼呼的风声不知疲倦的标示自己的存在。 郑晟躺在竹席上,百无聊赖的摇着蒲扇。天气不是很热了,再过上半个月凉席便排不上用场。 “睡不着?”女人的声音。 郑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黑暗中别人看不见,道:“嗯。” 于凤聪一支柔软的手臂搭过来,放在郑晟的胸口,“因为彭祖师?” “……嗯。” 郑晟放下蒲扇,健壮的胳膊压在女人的手臂上,两个人轻轻拥抱。 “彭祖师进罗霄山三天了,长久想跳出来的人都在跃跃欲试。弥勒佛的塑像出来的这么多,这么快,我想当初他们根本就没有砸毁它们。”郑晟苦笑一声,“师父是在考验我的忍耐力吗?我知道他的威望很高,也未曾想过与他作对,但是他是不是也要好好想想,这里是我的地盘,是我打下的基业。” “你急躁了!”于凤聪趴过来。 两人成婚已有一个多月,但一直以来聚少离多,于凤聪从来没有问过郑晟军中事。今夜她觉察到夫君的紧张。 “我急躁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进郑晟的鼻子,他伸出双臂如铁箍一般圈住女人,暂时抛离了脑子里的想法,“我是急躁了,我不能与师父翻脸,也不能任由山里的情况如此下去,他会彻底毁掉我的圣教。” 女人的胸脯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发出一声娇吟。 新婚之夜解下于凤聪的嫁衣之前,郑晟没想到女人修长的身材下隐藏了这么丰富的内容。他感受着于凤聪压在胸口的柔软,禁不住轻轻的摇晃女人的身体在自己的胸口研磨。 两人都是精力充沛的年龄,*悄然升起来。 于凤聪的声音略带一丝颤抖,“不用急,师父与你的想法一样,你是彭党中最有实力的一支,他绝不会与你决裂。” “你说他在试探我,”郑晟的双手顺着于凤聪的后背滑动,从两个肉多的地方移动到另外两个肉多地方,他的动作从很轻柔慢慢加入力量,滑腻的快感从宽阔的手掌滑向大脑。 但他无法专心。 在捧着女人诱人的身体时还抛不开彭祖师,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郑晟无声的叹了口气,这就是彭祖师给他带来的压力。弥勒教和圣教本来就是两回事,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一个是彭祖师的基业,一个是他的。 他想起师父初来罗霄山的那日,因为争论是否要攻打袁州,他与彭祖师在那么多部下面前都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也许是那天的缘故,彭莹玉进入罗霄山后,有意无意开始联络弥勒教旧部。 但是,郑晟仍然有把握控制好山里的一切,只是他不能与师父闹僵。 弥勒教的势力很大,彭莹玉的人脉很广,他们最终要干翻蒙古人,其他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你在想什么?你很少如此顾虑重重?放松一点,你是罗霄山里的王,不管是蒙古人还是彭祖师,他们都阻碍不了你。”于凤聪隐晦的暗示,安慰他。 “我是罗霄山里的王?不,我现在不想当王。” “不,”于凤聪否决了他的说法,“你是,以后还会是整个汉人的王,你忘了在温汤镇对我说过的话么?” 女人很敏感,觉察到枕边人的心神不定。她的右手在男人身上滑动,“彭祖师会向你低头的!”柔软的手一路往下,最后钻进一个狭窄的缝隙中,握住一个早已按捺不住的东西,轻轻的揉搓。 这是她的王,她自愿嫁给了这个男人。她愿意辅佐这个男人,为他付出一切。 “啊,……”郑晟终于什么都不愿想了。 “袁州算不了什么,人和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你是对的,红巾军在你的统领下方能生存下去和不断的战胜官兵。我知道的事,红巾军里有眼光的人的都知道。师父是被证明失败的人,虽然我很尊敬他,但他……” 于凤聪纤细的手指向下滑动,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她挣脱郑晟的拥抱,整个身躯往下滑动,最后趴在郑晟的膝盖上,张开嘴唇含住手掌握住的东西。 黑暗中,郑晟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汹涌的快感持续不断的冲击他的脑海,如月圆之夜的潮汐,拥有永不会枯竭的力量。他感觉到了,他就是这个世界的王。 他伸手扶住女人的头发,轻轻的爱抚。真是一个尤物,他爱这个女人,她的身体和她的头脑,以及她的一切。他无比庆幸自己能从张世策手里把她抢回来。这天下有许多宝贵的东西,权力、钱财和女人,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学会争取。 “娘子,明天,我要去找彭祖师说明白,听我的或者离开罗霄山,他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于凤聪在上下贝齿之间轻轻加了一点力量,以惩罚郑晟在这个时候还忘不了军中事情。 夜很深了,香主屋的里很久没有平息。 男人的喘息之后是女人的娇吟,让天空中的月亮羞愧的把脸藏在几朵云彩之后。 下坪,在离香主府邸六七百步的地方,一座宽敞的民房中还亮着灯光。 彭莹玉坐在灯火下,神情专注的阅读一叠两尺多高的手稿。这些都是郑晟这一年多来与周光共同写的圣教教义。他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字,里面有许多是他听所未曾听过的说法。 然而,那未必正确。 佛说,有佛法可替代世间一切法。 第215章 砸庙 半上午光景,一直衣衫褴褛的队伍走在入山的小路,兵士个个兴高采烈。队伍的最后是行走在盘山道路上一眼看不见头的骡马大车。蒙古人取得天下后,不管江南多山林,在整个大元庞大的国土上推行养牲畜,所以在江西很常见各种牲畜。 这些东西都是出山的红巾军抢掠来的,郑晟刚刚在罗霄山里选了五个地方作为储备粮食的地方。在这短短的半年,他计划在那里挖洞建立粮仓,竟可能多的储备粮食,为朝廷的兵马再次到来做好准备。 张金宝和于少泽负责在邻近的州府“筹粮”,所谓的筹粮其实就是抢夺,听话的乖乖的奉上粮食,不听话的人往往要家破人亡。不但如此,红巾军没抢夺了一个村寨,杀死负隅顽抗的豪强后,还要四处散布被杀之人的罪名。他们把抢到的粮食分三成给各村寨最贫贱的百姓,宣扬红巾军的名声。剩下的七成全部运回罗霄山里。 彭怀玉是张金宝的副将,这半个月在山里山来回奔波了三四趟,随着红巾军行走的线路越来越远,他返回罗霄山的次数逐渐减少。这是他半个月来第一次返回山里。 秋意渐浓,道路两边的丛林越来越黄。每次回到罗霄山,彭怀玉都感到很舒服,他是真正把红巾军当做家的人。 爷爷死后,他就没有家了,圣教红巾军就是他的家。 满载而归的队伍在罗霄山里最受欢迎,往次他们在返回的道路上能遇见许多用崇敬和羡慕的目光看他们的乡民。在山里,加入红巾军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圣教会提供足够的口粮,而且家里的老小不用再担心饿死。 一路入山以来,彭怀玉明显感觉到与前次的不同。路上的行人少了,偶尔遇见几个乡民好像是正在忙着什么事情,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 好在一路接应的号令兵没有异常,彭怀玉不是多嘴的人,郑晟没有传达命令过来,他绝不随意打听。 队伍走了好几天的山道,快到茨坪时,他终于发现了异常,空气中弥漫了一股香味,就像是……庙里佛前的香火! 茨坪的寨子立在地平线上,这里没有茂盛的丛林,光秃秃的田里之剩下一点点庄稼茬子。 正前方不远处聚集一大群人,那里新修建了一座矮小的房子,乡民门正在争论着什么。 往日乡民门见到义军回山早就乐翻天了,但此刻他们注意力好像都在那座新房子上,对走过来的义军不闻不问。 彭怀玉催胯下战马走过去,队伍照常往前行走,拦在道路边的乡民被赶走。 里那里几十步远,他听见几个乡民正在小声争论这什么。 再近一点,他看清楚了,这座新修建的房子从外观看如一座庙宇,就是简陋了点。屋子里香烟环绕,正中的位置供奉了一尊佛像,看笑的弯弯的眼神和大肚皮就知道是弥勒佛像。 彭怀玉停下战马,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修的弥勒佛庙?” 一个年纪稍大点的乡民壮着胆子回答:“大人,是我们一起筹钱修建的!”红巾军对侵扰乡民的士卒惩罚非常严厉,这个乡民不是很怕彭怀玉。 “为什么要修弥勒佛庙?” “嗯,好多地方都在修啊,弥勒佛下世,救我南人,供奉弥勒佛可以消病除灾。”老乡民见彭怀玉问的详细,兴致高起来,很想多说几句。看模样,恨不得让彭怀玉下马进入庙里拜一拜。 彭怀玉催马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回头,问:“你是弥勒教信徒?那你不信奉圣教了?” 他只是这么随口一问,罗霄山里忽然开始修建弥勒佛庙,他心里觉得有点奇怪,但这件事不归他管。 “圣教?圣教都是骗人的!”老乡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现在,彭祖师回来了!” 彭祖师在真正的弥勒教信徒眼里跟天差不多大,这是彭怀玉无法理解的。 “你说什么?彭祖师是谁?” 老乡民没有留意彭怀玉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可怕,自顾自的说:“原来你不知道啊,彭祖师就是郑香主的师父啊。”他带着骄傲的笑容:“郑香主的师父!” 彭怀玉指着他下令:“把他给我抓起来!” 左右的亲兵停下脚步,稍微有点愣神,他们最近被圣教的执法团弄怕了,不敢轻易对老乡民动手。 彭怀玉紧接着重复:“抓起来!” 兵丁上前各自抓老乡民一条胳膊,把他按在地面上。他们要么不动手,一旦动手了,手底下可不软。 彭怀玉环视左右,冷声问:“你们都是弥勒教的信徒吗?” 没有人再敢回答他。 彭怀玉想了想,这里发生的事情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把他们所有人都抓起来,押回下坪,还有……”他回头伸出手指指向那座外面墙壁上黄泥尚未干涸的庙宇,“拆了它,香主说过,我们叫做圣教红巾军,你们可以信奉弥勒佛,但你们贬低圣教,罪无可赦。” 扎着红头巾的兵丁们什么也不管,反正是彭怀玉的命令。十几个人上前,叮叮当当顷刻间把一座新庙砸的稀巴烂。 被按在地上的老乡民见状忍不住了,大喊道:“堂主,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我们辛辛苦苦攒钱修建的,你砸了庙是对菩萨不敬,要得报应的。” 彭怀玉自幼在各地流浪讨饭,过最困苦的日子,那里相信什么报应之说,闻言大怒,喝道:“大胆,敢诋毁圣教,给我掌嘴!” 一个按住他的兵丁松出手来,噼里啪啦的打下去,不一会功夫,那老乡民嘴巴被抽打的鲜血直流,说不出话来。 “都带回下坪,我要面见香主,把这些人以叛教罪处置!” 刚才还不以为然的乡民门大惊失色,他们与红巾军相处了好几年,都听说过圣教红巾军中有几个要被处死的罪名,叛教便是其中之一。 大军继续返回下坪的道路,往前两里多路,又有一座弥勒佛庙,几个信徒正在烧香拜佛。 彭怀玉敏锐的觉察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弥勒教在罗霄山里复辟,将把圣教放于何地?难道他们以后就不能称为圣教红巾军了,而是被叫做弥勒教红巾军。 “一群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的人能做出什么大事?”彭怀玉加入红巾军,是被郑晟宣扬天下大同的理想吸引。 以香主的行事风格绝不会容许罗霄山里发生这么糟糕的事情,他决然下令:“来人,把这些庙宇都给我砸了,一路上遇见多少砸多少!” 他下了狠心,要么香主不知道,要么是香主被人欺骗了。彭祖师回来了,可是他不认识什么彭祖师。还有那个王中坤,他掌管密探,但是个弥勒教的信徒。按照圣教的规矩,他没有做错,这些庙宇不应该在下坪和茨坪存在。 返程的兵丁一路哐哐当当,砸的烟尘飞舞,不到一个时辰,把茨坪周边新修的供奉弥勒佛六座庙宇砸的干干净净。 属下都在为彭怀玉捏了一把汗,他们没有接到这个命令,按照圣教的规矩,他们这种行径往清里说叫做扰民,往重里说叫欺压百姓。 但彭怀玉丝毫不惧,他坚定的站在郑香主的一边,所做的没有一点过错。 大军行进的速度降低下来,彭怀玉似乎不着急返回下坪,他不在山里这段时间,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一个时辰后,一队兵士迎面而来,来人不多。 “彭怀玉,你在做什么,找死么?”周才德看见满地的废墟,暴跳如雷。 彭怀玉比他级别低,合腕行礼道:“见过周堂主。” 他年纪轻,入教晚,又不像于少泽那样与郑晟有亲戚关系,周才德很不客气的训斥:“你疯了吗,砸毁了乡民的东西,看你怎么向香主和祖师交代。” 彭怀玉闻言暗中松了口气,盗贼窝里有发生任何事情的可能,他们都知道坐山虎是怎么死的。只要郑晟没事,他就放心了。 他不软不硬的顶回去:“周堂主,你是圣教弟子不应该不清楚圣教的规矩,传教文书上明明白白的写了“不拜偶像,不假佛言”,山里的风气坏了,你们在这里也不管管。” “你……”周才德气结,忽然无言以对,“那你也不应该砸毁乡民的庙!” “等见了香主,我自有说法。” 张金宝在红巾军中与周才德地位相近,彭怀玉一个年轻的副将也敢如此顶撞他,几乎把他快要气疯了。但他不知道,彭怀玉是因为他的质疑才改变了态度。 圣教和弥勒教的教义完全背道而驰,彭怀玉信奉圣教,相信自己的努力,这是前半辈子十几年乞讨生活留下来的教诲。周才德不应该一上来就质问他,因为那些弥勒佛的庙不应该存在于这里。他暴露了心里的想法。 周才德心中一动,声音软了一点:“好,我要带你去见香主!” “走,在我们从圣教红巾军更名为弥勒教红巾军之前,我做的一定是对的。” 第216章 摊牌 周才德勃然大怒:“你这是想把圣教和弥勒教割裂开吗?我告诉你,香主从前是弥勒教弟子,他在罗霄山里改弥勒教为圣教,归根结底算是弥勒教的分支。” “分支?”彭怀玉冷眼看他,“周堂主倒是说说,圣教与弥勒教倒是有哪些相似的地方,反正我彭怀玉只知道圣教,不知道弥勒教。” “放屁,放屁,你不知道彭祖师来罗霄山了吗?”周才德就快忍不住要拔刀了。他可以在郑晟杀死他大哥时沉默,他可以为了维护周顺的地位为郑晟卖命,但他无法容忍一个无名小辈对自己不屑一顾。 彭怀玉如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一定也不知道委婉,“彭祖师来了,他是客人,但罗霄山里的红巾军只听郑香主的。” 两人身后的亲兵被头领的愤怒感染,彼此怒目相视,就差一道命令了。 彭怀玉比周才德要冷静,提醒道:“我们不要再在这里吵闹了,如果动了刀子,无论我们之间谁有理,都免不了责罚。” “走,回下坪!”周才德怒气冲冲走在前面。 凯旋而归的大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违法了红巾军的军纪,又与地位更高的堂主吵翻了,真是不明白彭怀玉脑子里在想什么。 大军离下坪十几里路,迎面的大路上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一人高举绣着烈火的三角形令旗,离着老远便高呼:“彭副堂主听令,大军往下坪东的军营驻扎,香主唤你一人进寨复命。” 这是一道再正常不过的命令,往次彭怀玉返回山里也是如此。 但今日情况异常,彭怀玉没有急于接令,而是朝传令兵合腕行礼道:“烦劳这位小哥,算是我斗胆了,我有句话要带给香主,我这些部众在外征战幸苦,一直想见香主一面,可否请香主在城楼上视察本部兵马?” 传令兵惊诧,从来没有人这般回复过香主。 走在前面的周才德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回头怒骂:“彭怀玉,你想叛教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彭怀玉没有强硬,合腕行礼道:“得罪了,圣教中我只服从香主一人。” 传令兵觉察到形势不对,在马上合腕回礼,催马匆匆返回下坪方向。 ………… ………… 山里混乱了七八天后,终于有点风雨欲来的气息。 下坪东边角落的一片民宅周围有一群红巾军武士团守卫。 这里原是弥勒教弟子的居住地,彭莹玉来到下坪会一直居住在这里。这一片的房屋最破旧,整个寨子的污水从这里流过,一直灌注进入寨子外的良田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 地方不在好坏,关键看什么人住。彭莹玉住在污水沟边,会更受人崇拜。信徒们传诵彭祖师的简朴,品格高尚。 附近的教众全部被赶出去了,这十几座破旧的房屋里此刻只有两个人。 彭和尚手持长木棍坐在堂屋正中,他走南闯北靠的就是手里这根打狗棍。无论是遇见豺狼恶兽,还是抓捕他的朝廷官兵,他就只靠这根木棍。 “师父!”郑晟行礼。 “你终于不用那个别扭的手势!”彭和尚见郑晟没有合腕礼,神态轻松的答应,“我等你好几天了,你到今日才来,定力超过了我的预想。” 郑晟很无奈,他认为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只是师父考究他的手段。“师父,这些太山里发生许多事情,我想有许多人为您的到来高兴,但许多事情已经超出我的忍耐,我们不能在这样下去,我们不能让信奉圣教的人和信奉弥勒教的人成为仇敌。” “圣教?还是明教?”彭莹玉做出思考状,“五年前,我就在想用什么办法让明教、弥勒教和白莲教三教合一。三教的最终的目的都是驱走蒙古人,但却各自为战,甚至彼此厮杀,这是汉人的损失,所以不存在圣教。” 他的口气是如此坚定,让郑晟很不舒服,这就是师父思考了好几天结果了。 “三教合一,我也曾想过,但是圣教与弥勒教完全不一样,或者说圣教根本就不一个教派,师父听说过不供奉偶像的教派吗?” 彭莹玉认真的点点头:“听说过,拜火教便是,你创立的圣教与拜火教很相似。” “也许吧,但我最终会毁掉这个圣教。”郑晟的答复随意而绝情,“但不是现在。” 彭莹玉眼中失望一闪而过,有点悲伤的说:“难怪我这些年失败了,连我的土地都不愿意放弃到手的权力。” “不是,不是这样的……” 彭莹玉摆摆手,示意郑晟不必再多说,他们师徒之间不必说虚伪的话相互欺骗。他们都是聪明人,可以如在周家堡和袁州城一样坦诚相见,“我知道罗霄山的红巾军都是你的心血,我一直和欣慰有你这个有本事的徒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山里的弥勒教弟子都是你救的。”他又叹了口气,“周子旺和况普天都不如你,这几年我在湖广和淮西又收了几个弟子,或许有大将之才,但都不懂屠龙之术。” 他一直以为郑晟给他讲述的后世政治历史知识是屠龙术,从这个角度理解似乎也没错。 郑晟低头静静的听着,如彭莹玉这样的人为他的师父不算是辱没了他。他才来到这个年代时,只是个落魄的懦夫。而彭祖师已经是这个百折不挠的彭祖师。 “周子旺死了,弥勒教要推举一个新的王,或者是皇帝,随你定,我这次回罗霄山不是与你争夺什么,我是要为湖广的弥勒教弟子找一个领头者。”彭莹玉慢腾腾的说出这番话,然后等着郑晟欢呼雀跃的模样。 但是,他失望了。 “是这样啊……”郑晟心中一动,但也就动了一下,拒绝的很干脆,“徒弟只怕不能胜任。” 彭莹玉有点怒了:“你不能胜任就没有人了,为天下南人计,你不能拒绝,不要只看着罗霄山里的一亩三分地。” 这样说下去很快要的那个难堪的话题,是否该攻打袁州!郑晟不需要别人为自己做决定,哪怕这个人是彭祖师。 “我坐不了这个位置!”郑晟本想与师父谈谈条件,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他要放弃初见雏形的圣教,接受自己很难认同的弥勒教。 彭莹玉不解:“你不应该害怕,等干了蒙古人,你就是皇帝,我只是个僧人,什么也不要。打败了蒙古人,如果我还活着,会在慈化禅寺渡过余生。”他来到这世界,活下来唯一的追求就是把蒙古人从南人头顶踢下去。 “我不是害怕,”郑晟在师父面前坐下来,“师父,你不知道,周师兄死的时候,我就在他面前。他对我说,让我不要害怕,他说我们迟早会重返袁州,我都记得。”他的声音慢慢小下去,脑海中在回忆过去,“我就站在他对面,亲眼看牛车上的绳子绷紧,五头牛朝不同的方向,师兄呼喊着口号被拉成五段,血水飞溅,我的裤子上被溅了十几滴。至今没清洗。” “然后,我就来了罗霄山,杀死了已经歇斯底里的周才平,救活了弥勒教残部。我要说的是……我什么也不怕。我杀了周才平,坐山虎因我而死,我抢了张世策的女人,还有杀死满都拉图,师父觉得我会害怕?谁也不能拦住我的路!” 彭莹玉不知郑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第一次听说郑晟杀死了周才平非常吃惊。 郑晟道:“圣教是圣教,弥勒教是弥勒教,我是师父的弟子,但我们走不同的路。” “你这是要赶我走了?”饶是彭莹玉修心养性许多年,此刻无法遏制心里的怒意。他最能干的徒弟太让他失望了! 郑晟非常绝情:“师父可以留在罗霄山到任何时候,但我要禁弥勒教,我圣教弟子不拜偶像。” 彭莹玉非常不悦:“你别忘了,长江之战是怎么赢的,你想独自面对朝廷的大军吗?” 郑晟道:“徒弟愿意与弥勒教结盟,一座凭师父做主。”走进这片脏乱的地方之前,郑晟就做好了争吵乃至关系破裂的准备。彭莹玉不会放弃弥勒教,恰如他不会放弃圣教。他恭敬的凝视着师父,表示他的说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是一时冲动。 但是,彭莹玉没有心理准备。他来送礼,没想被人一口拒绝,“你要赶走罗霄山里所有的弥勒教信徒吗?” 郑晟严肃的回应:“在师父来之前,罗霄山里已经没有弥勒教信徒。”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外面传来急速的脚步声。在此之前,郑晟已经有过吩咐,没有急事不要来干扰他。毛三思这是怎么了? 有人在门外禀告:“启禀香主,彭怀玉回来了!” 郑晟隔着木门不耐烦的回应,“不是已经下过命令了,兵丁们返回兵营歇息,让他去我府上等我。” 毛三思不听出来香主悦,硬着头皮道:“传令兵带来口信,彭怀玉说请香主检阅队伍。” 第217章 站边 “这是怎么回事?”郑晟惊讶的回头,“他脑子糊涂了吗?” “是这样的,……”毛三思偷偷看了一眼彭莹玉,欲言又止,有些话在这里不合适说。 “说!”郑晟非常干脆,在师父面前没什么可以隐藏的。 毛三思一咬牙:“彭怀玉在回来的路上把乡民近日才修建的弥勒佛堂都给砸了,还抓了许多人,周才德带人过阻拦。两人一同返回下坪,彭怀玉便拒绝独自进入寨子。” 彭莹玉再也无法保持安然的模样,郑晟的脸上也变了颜色。 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他们都低估了两教相争引发的矛盾。 “师父,”郑晟向彭莹玉行礼,“有人不懂事,我去教训教训他。” 没等彭莹玉答复,他快步往大门外走去。毛三思紧紧跟在其后,守御在外的护教武士团随之撤离。 屋子里,彭莹玉坐在椅字上稳稳的没动,许久之后合掌低诵:“阿弥陀佛!”事情比他和郑晟想象的要糟糕的多,现在他唯一的疑问是这个局面是郑晟操纵的,还是郑晟与他一样措手不及。 看郑晟的表现似乎不是作伪,但在造反的道路上走了十几年,彭莹玉早就学会了不通过人的表现来判断事情的内在。一个优秀的义军统领不但要思维敏锐,更重要的是要学会虚伪,而郑晟眼下是弥勒教中看上去最有潜质的香主。 护教武士团在前开路,沿途的百姓和兵丁纷纷闪到一边,毛三思举起象征香主身份的旗帜。 郑晟一路迈大步,怒气冲冲奔向南门,毛三思等人需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他的脚步。 “疯了,疯了!”看上去他已经怒不可遏。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彭莹玉在逼他,彭怀玉也在逼他。两个姓彭的都是眼里融不进入沙子,做事不计后果的人。但彭莹玉是他的师父,有这个资格,彭怀玉算什么! 武士团一阵风冲出大门,郑晟直奔向对面站立整齐的士卒。这些都是辛辛苦苦在外为山里夺取粮食的人,他不能责怪他们,以冷了将士们的心。 两个下属并肩站在对面,他怒喝道:“周才德,彭怀玉!” 不等他继续发飙,彭怀玉忽然迈开几个大步上前,合腕行礼:“香主,见到香主解开了属下心里的一点困惑,属下冒犯了香主,请香主惩戒!”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郑晟恨不得一脚踹过去。彭怀玉倒是快刀斩乱麻,为他做出了决断,但同时让他失去了与彭莹玉之间的回旋余地。 彭莹玉低着头,声音非常坚定:“在下是圣教弟子,听香主的教诲,为南人而战。” 周才德看郑晟的脸色不敢上前说话,香主看上去已经被气的冲昏头脑了。他很乐意见到事情朝着预想的方向进展下去,不敬弥勒教的人一定要受到惩罚。 “来人,把彭怀玉押回下坪,其余人会兵营休整。” 毛三思领着两个人上前,他走到彭怀玉身边,低声道:“彭堂主,得罪了!” 一句话暴露了他心中的想法。罗霄山里的偏向圣教的人早就看弥勒教余党死灰复燃不顺眼了,只不过是因为郑晟没开口,他们在强自忍耐。彭怀玉这一顿砸,为他们出了口气。 彭怀玉乖乖的伸出双手,交由武士绑缚的结结实实,在无数部下面前被押送往下坪方向。在做出那些事之前,他就想到了这个结局,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且,他冒这个险得大于失。 郑晟跟在武士团之后走了,他没有多说话,甚至没有理睬呆呆的站在一边的周才德,让这位心里偏向弥勒教的香主心里略有些不安。 各部队正领着本部士卒返回兵营,红巾军在圣教的控制下无人敢质疑郑晟的命令。 周才德站在原地,直到武士团的人都走远了,好生想了想,也跟着进入下坪,走向彭莹玉居住的地方。 今日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下坪和茨坪两座寨子里的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前两日聚众烧香的人一个个都躲在家里,不敢再把藏在家里的佛像搬出来。 几位堂主的亲信纷纷出来走动,打听香主到底要作何打算。郑晟先是率武士团驱赶走弥勒教的信徒,亲自与彭祖师不知谈论了些什么。如果说这个举动显示了香主要对弥勒教近期的复辟表示强硬,那么,彭怀玉在返回下坪的途中忽然砸毁了六座庙宇后被香主关入大牢让整个事情突然变得复杂了。 弥勒教还是圣教?必须要有个结果。有人不在乎,但更多的人在暗中揣测。 彭怀玉被关入大牢后,郑晟没有急于处置他,整个事情似乎暂时被搁置下来。随后,彭莹玉忽然也闭门谢客,不再见自己的徒子徒孙。 次日,下坪和茨坪里一切表面如常,郑晟呆在府邸里没有出来说话。几位香主依次接到命令进入香主的府邸,但他们彼此都不知道郑晟与其他人谈了什么。 半下午光景,终于轮到了王中坤。 在他之前已经进来了五个人,除了领兵在外的张金宝和于少泽,他是堂主中最后一个来到这里的。排在他之后之剩下有一个人——明确站在弥勒教一边的周才德。 香主的府邸在护教武士团的严密保护下,盘石镇之战后,护教武士团被拆分开,这里的兵士几乎完全来自于对郑晟最忠诚的山民。 王中坤走进院子,大庭广众之下见不到几个侍卫,但他知道一旦发生意外,精锐武士会立刻从想不到的地方冲出来。下坪是一座集镇,山外的客商和山里的货郎在这座镇子里来去自如。郑晟没有把下坪当做禁地,所以加强了自己住处的防备。 毛三思带他走过外院,在内宅外停下脚步。余下的路要王中坤一个人走。 内宅的院子中间有一棵老槐树,枝叶茂密的老槐树底下坐了四个女人。王中坤冒然见到,觉得有点唐突,想起来香主已经大婚,日后不能再如从前一般随便的进入香主的住处。 “王堂主来了!”正对着他的女人站起来,有很自然的表现出女主人的身份,“香主在屋子里等你。” “见过夫人。”王中坤犹豫片刻,以世俗的方式行了拱手礼。 没想到于凤聪放下手里的东西,合腕还礼:“堂主多礼了!”她忽然招招手,命两个丫鬟牵起来一面巨大的赤色旗帜,当中绣了一朵绽放的火焰,问:“堂主看看,我给红巾军绣的旗帜怎么样。”她指向那镶着黄边的火炬,露出点不满意的神色,“我自幼没学过女红,是这几日丫鬟们才教会我的。” 王中坤听说过这个女人的名声,不敢怠慢,仔细的看了一番,“夫人的针脚还不算平整,但整个火焰的气势已经出来了,端是一面好旗帜。” 于凤聪笑着回应:“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是个女人,能为红巾军做的也只有这些,帮助香主驱走鞑子还是要靠你们。” “夫人客气了,属下不敢。” 王中坤见四周没有一个男人,不敢久留,合腕告辞后,逃一般走向郑晟的书房。还好,他对这座院子很熟悉。 四个女人留在老槐树底下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于凤聪拉着绸缎面料的旗帜看着书房方向笑。郑晟这几个属下堂主,只有这个王中坤算是个有主意的人,如果把目光再放开阔一点,砸庙的彭怀玉也算是个角色。 书房的门是虚掩的,王中坤隔着门禀告:“启禀香主,王中坤到。” “进来。” 王中坤推开房门,里面的情况让他稍感惊讶。郑晟不是如自己预料的那般愁眉苦脸,脸上表情轻松,甚至带有一丝欢快。 “见过香主。” “好了,不必多礼,”郑晟随意一摆手,“我一个个的请你们过来,是想问问你们对弥勒教和圣教的关系有何见解。”他向来很直接,说话做事都是这个风格。把如此直率的问题抛给王中坤,等于让他做出抉择。“彭怀玉这个莽撞的小子,平白无故砸了乡民的庙,让我很为难。” 王中坤不敢抬头,听郑晟的口气不会严厉处罚彭怀玉了。他忽然想起刚才在院子里见到的那面红色旗帜,那是红巾军的战旗——圣教红巾军。“香主,我出身弥勒教,曾为彭祖师效力,”他突然卡住了,后面要说的话很难开口。 郑晟经静静的等着。 王中坤道:“香主,我们是圣教红巾军,不是弥勒教红巾军,我无法想象罗霄山里各部众供奉起弥勒佛的样子。” 郑晟笑着点头:“你能这么想,让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我们曾经都是弥勒教信徒,但罗霄山里的红巾军是圣教的儿子。” “对,许多事情已经过去了!”王中坤忽然露出凶狠的模样,“香主可以借此机会引蛇出洞,把红巾军中的弥勒教信徒赶出去。” 郑晟想不到王中坤竟然翻脸无情,献出如此绝情的计策,忙说:“不,不,那没有必要,这世上有许多东西经不起试探,我怕会乱了红巾军。” 第218章 你还是走吧 “不,我想你们有点误会了我的意思,”郑晟挠了挠蓬松的头发,“我不是要与弥勒教为敌,你和我毕竟曾经都是弥勒教的弟子,而且除非被人欺负到头上,我不会与其他的义军为敌。” “哦,”王中坤似乎才明白香主的想法,“但是,军心已经乱了……”、 他想不明白郑晟怎么与彭祖师闹翻了,根据之前的消息,郑晟应该成为弥勒教义军新的王,就像当年的周子旺。是彭祖师改变了主意了,还是郑晟想要的更多?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想起刚才那面赤色旗帜,他明白香主已经做出了抉择。弥勒教的义军是不会用烈火为旗帜上的标志。 “彭祖师好不容易来罗霄山里走了一趟,同行的还有江北弥勒教的关铎,说是来跟着我们学怎么造反,”郑晟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胡子茬硬邦邦的,有点扎手,“这些日子我对他们毫无隐瞒,该看到的他们都已经看到了。” 话里有话,王中坤迅速会意:“属下明白,彭祖师他们应该走了,罗霄山里不再是弥勒教的地盘,” “不,”郑晟立刻否定,“我郑晟仍然是彭祖师的弟子,只是我们红巾军不信奉弥勒教,等彭祖师有一日再次举兵就会明白,他迟早也要抛弃弥勒教。”这是后话了。 王中坤心花怒放,圣教和弥勒教各自为战对他是最好的局面。因为双方还有保持一定的联系,他的双重身份依然有用武之地,“香主明鉴,刚才我是太着急了,一时混乱说错了话。” 从谈话一开始,郑晟几乎就没能看见王中坤的了脸。他一直低着头,似乎生怕被郑晟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郑晟盯着王中坤浓密的头发,那头发又粗又黑,听说长着这样头发人意志坚定,主见很强,王中坤这么容易就做出了改变,“你能清醒的站在圣教这一边,说明你的脑子没糊涂,”你是读过书的人,当明白如果一开始的路错了,越走越远,最后越来越难回头,靠拜弥勒佛干翻不了蒙古人,我们归根结底要自己。” “属下明白。”王中坤完全顺从了。 郑晟做出决断:“那就这样吧,我知道关铎是外人,有许多事情彭祖师不想让他知道,你是站在我们之间关系的人,你替我去见彭祖师,让罗霄山里的混乱到此结束,我还是他的弟子,如果他需要支持,我可以提供兵马士卒,但这里的红巾军与弥勒教不再有关系。” 王中坤合腕,第一次抬头对视郑晟的眼睛,“遵命!” 就在他转身准备出门时,郑晟忽然道:“我听说你身边有几个人很能干,一直想上战场,昨日毛大来禀告,说他下属几乎全是山民,会识字书写的人少,你选几个送往毛大属下效力去吧。” 王中坤闻言身躯一动,随即转身再次合腕行礼:“多谢香主。” 这是他在红巾军整编前一直在谋求的事情,当时被郑晟无情的拒绝,今日终于得偿心愿。但是他已经没有当初的心境,心里只剩下对郑晟的敬畏。郑晟在重用他,得到把亲信插进军队的机会后,他将完全与圣教红巾军捆绑在一起。 走出书房的门,王中坤轻轻的木门掩上。院子里,老槐树下的四个女人还在叽叽喳喳。他想起一个月前来这里见到的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柔柔顺顺的,从不大声说话,面对他们这些堂主时如同谦卑的侍女,不会像这位新女主人很随意的一个举动就能给他带来压力。 张月儿已经搬出了这个院子,作为掌管密探的堂主,他知晓那个女孩对香主的心意,但那注定是个悲剧。想嫁给香主的女人不少,与香主有过一夜之欢的刺槐,已经不再不在世间。 “王堂主,走了?”于凤聪用手捋了捋耳边的乱发,光彩动人。无论在哪里,她都不容易被人忽视。 “见过夫人,属下见过香主了,香主有了吩咐,属下就此告退。” “哦……”于凤聪拖长声调,坐在椅子上没动。 王中坤匆匆离开香主的府邸。香主娶了于凤聪这样一个出生豪强的女人,一定会给圣教红巾带来不小变化,只是现在还没显示出来。 走出香主的府邸,他站在的街道的十字路口停了片刻,打消了回家的想法,直奔彭莹玉的住处。 那片矮小的房子周围与昨天相比平白无故多了一群巡逻的兵丁,看旗号应该是毛大的下属。结合刚才郑晟对他说的话,王中坤禁不住冒出一层冷汗。香主早就拿定了主意,可笑他们这些人还在妄自猜测香主的心思。弄不好,这次有人要有血光之灾。 他这个脸在下坪内无人不识,巡逻的兵丁各自向他见礼。他点头答应着一路走向那片矮小的土房区。 住在这里的弥勒教的信徒已经回来了,只是彭莹玉忽然闭关,让许多人在这节骨眼上措手不及,六神无主。 王中坤刚跨过臭水沟,见到了正前方聚集了一群人,正是周才德的亲兵。 他快步走过去,周才德刚接到外面人的禀告,愁眉苦脸的迎过来。 “周才德,你怎么还敢在这里!”他一开口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你是自寻死路吗?” 周才德不解:“怎么了?怎么了?彭祖师从昨天起一直在闭关,况师叔一大早让人传话让我过来,还是见不到他,真是急死人了。” 这个人真是迟钝啊,王中坤差点不想理他。追溯源头看,周才德是弥勒教的部众,与他有渊源。他很铁不成钢的骂道:“见不到彭祖师,你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去,香主可能正派人在找你呢。” “啊,是吗?”周才德一大早就来了这里,尚不知道今日上午郑晟已经把所有的堂主都召见了一遍。 王中坤点拨他道:“我奉命前来见彭祖师,你还是早点回家等候吩咐,不要在随便出来走动,让有心人会错意思。” 话已经不能说的更明白了,周才德如梦初醒,方才明白香主未必会站在弥勒教的一边。想起两教如果不能合一,他心中惊恐交加,合腕回礼领着一帮亲兵离去。 “像这样愚钝的人怎么能在义军中生存下来。”王中坤目送一行人离去,无声的摇头。周才德相比较其他的堂主与他的关系更密切。他们都是从袁州入山的,又都曾是弥勒教的信徒,本来可以相互扶持,但有如他这么愚蠢的盟友很可能会把他拉下水吧。 况普天不在,周才德的部众走后,这里变清静了许多,他径直走向彭莹玉的住处。 那座土屋周围跪着好几圈人,信徒门围着彭祖师闭关的屋子,有人手里高举这香火,有人不停的叩头嘴里念念有词。居住在这附近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亲近彭祖师的机会。 忽然见到这个场面,王中坤非常的不适应。他已经忘了自己上次聚众烧香是什么时候,现在看来香主的决定是对的。红巾军不能再与弥勒教纠缠在一起。 “哎,哎,让开道路。” 被他踢中的信徒不满的转过头,见到他的脸连忙爬起来。 王中坤从密集的人群找中穿过,来到草屋的木门前,轻轻的摇动门环。 他敲击了三下,压低声音道:“祖师爷,在下王中坤,奉命郑香主的命令前来拜见。” 里面没有回应,他也不离开,但也不再继续敲打木门催促,就站在门口安静的等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屋子里出彭祖师的声音,“王堂主,你还在吗?” “属下一直在等候祖师爷的召唤。” 彭莹玉的声音中气十足:“也罢,鸟儿的翅膀硬了,郑晟不亲自来见我了,那就是你吧,你推门进来,门没有栓。” 王中坤单掌推开木门,彭莹玉正盘膝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双目炯炯有神的看向门外。 “祖师。”王中坤把门掩上,屋子里陷入一片阴暗中。两个人都无法看清楚彼此脸上的轮廓。 “郑晟不来了,你来了,我已经知晓他的想法,没想到我彭莹玉一生致力三教融合,到自己的徒弟头上遭到反对,难道我弥勒教就如此不受他待见吗?”彭和尚动了怒气,他在屋子里闭关静心一天,怎么想也无法释怀。他是来推举郑晟的,结果现在闹得弥勒佛的庙宇在罗霄山里被砸,南派弥勒教丢尽颜面。 “祖师爷,香主说,他永远是祖师的弟子,祖师爷要钱要粮,只要红巾军有的,一定尽力提供。”王中坤转述郑晟的意思。 一切无法挽回,彭莹玉长叹一声,“他这是要赶我走么?”也是,他不走,这罗霄山里就无法安宁,但如果他走了,罗霄山里的一切将与他再没有关系,“王中坤,你曾经是我身边的人,你怎么看我弥勒教。” 王中坤合掌:“香主如此做是迫不得已,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驱走蒙古人。香主说,各地弥勒教信徒如果要举事,红巾军可以出钱出人。至于三教融合,以及弥勒教与圣教融合,等以后我们的实力强了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么说,你站在郑晟的一边了?” 王中坤两片嘴唇紧抿,好半天会咬牙道:“我是红巾军的堂主,也是弥勒教的堂主,听我一言,祖师爷,你还是走吧,这样还能保留巨旧日的情分。” 第219章 混乱 世间的事情不如意者十之*,彭莹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罗霄山之行竟然要以这样的结局告终。但是,什么也打击不了他,他在造反的道路上走了几十年,比这更深的坎不知道遇见过多少次。 袁州举事失败了,他逃到淮西,随后的几年在更广阔的地方播下造反的种子。他就是为推翻蒙古人的帝国而生的,直到呼吸停止那一刻,他不会停歇片刻。 “这是郑晟的原话?我彭和尚一不夺他的权力,二不贬低他的威严,他为何要逼我走,当年坐山虎还在罗霄山时,我上笔架山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现在轮到我的徒弟为罗霄山的王时,这里反而没了我的立足之地。”要说他不失望不伤心,那是假的。郑晟身上寄托了他的期望,天下造反的南人此起彼伏,但从没有人取得过红巾军这样的战果。 王中坤直言不讳:“祖师,你的威望太高了,你在罗霄山,郑香主除非是永远缩着脑子不说话,否则部众们自然分成两派。” “有这样吗?”彭莹玉想起砸庙事件,那个与他一个姓的部将把郑晟逼到死角。 要么丢掉自己最忠诚的部下,要么与自己的师父决裂。那天郑晟站在他面前一去不返,他就有了不详的预感。他拒绝见弥勒教的信徒就是不想再给他们带来灾难。义军部众之间争夺权力的争斗不必朝堂上的暗战平和。 他抬头逼视王中坤:“我什么时候走?” “祖师爷答应了,我马上回复香主。”王中坤松了口气,一切顺利。 “你回去吧,替我转告郑晟,希望他不用忘了当初的誓言,我们是在为了驱走鞑子而战。”彭莹玉握紧拳头,如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热血沸腾。他是不成熟的,也是非理性的,所以才坚持到今天。 “遵命!”王中坤背向门口退去。 本质上,王中坤与郑晟是同一类人。当初弥勒教义军攻打袁州,他隐藏在袁州城内,义军攻打城池杀的尸横遍野,他没有机会坚决不发动,为岳州的弥勒教势力留下了一批种子,现在这些种子都成为了他的部下。 王中坤退出那片矮小的房屋区时,还能见到巡逻的兵丁。 红巾军内部暗流涌动,下坪寨子里见不到一点异常。这里出不了什么乱子,下坪,茨坪乃至整个罗霄山都被郑晟牢牢的掌控在手里,这也是他觉察到郑晟的意图后毫不犹豫改变想法的原因。他要紧紧的跟在郑香主身边,因为罗霄山里的红巾军不仅仅是郑晟的成功,也是他的成果。 他脚步轻松走向那座最华丽的房子,迫不及待的要把彭莹玉的决定禀告香主。彭祖师主动退让,皆大欢喜。如果彭祖师坚决不离开罗霄山,双方谁也不愿意真的撕破脸,还是一桩大麻烦。 来到香主的府邸前,他是这里的大熟人,让守门的兵丁往里面通报。 片刻之后,毛三思走出来,笑容满面的打招呼;“王堂主,今日事情很多,你需等一会,周公子在见香主。” 周公子指的是周顺,他被郑晟认为义子后,郑晟身边的人就各样称呼他。 “啊,周公子来了么?”王中坤不着急。为了应对彭祖师,郑晟也是煞费苦心,今天估计是把所有的堂主都见了个遍了。 毛三思领着他进门,王中坤在义军中的地位很高,不会让他在门外等候。两个人边走边说话,王中坤随口问:“周堂主也来过了吗?”潜意识里,他对周才德很是担心,如果郑晟一定要拿人出来开刀,周才德最危险了。 毛三思想了想,“啊,周堂主没有来过。” “哦。”王中坤心中咯噔一下。 “你走之后,香主没见过外客。”毛三思不动声色的透露一点小消息,他们之间也有些小合作。 两个人在外院的会客室里坐定闲聊,侍从端上来两杯茶水。 秋茶汁水浓厚,王中坤刚刚喝上两三口,从里面匆匆出来一个人。那人直接走进会客厅,先朝王中坤点头致意,再面朝毛三思道:“堂主,香主命王堂主进去。” 这人个子不高,脸上有点婴儿肥,一双小眼睛往外透着机灵。他便是郑晟在盘石镇大战后收到身边的死难商人之子丁才。他自幼跟随父亲做生意,熟知账目,识字会写,没多久便从牧马童变成郑晟的书童。毛三思跟在郑晟身边好几年了,但不识字是他无法弥补的缺陷。再后来,丁才竟然凭借他的机灵和沉稳把毛三思挤出内院。 “嗯,”毛三思朝王中坤点点头,“那王堂主随丁才进去吧。”郑晟身边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位置,这些天他对丁才挤了他在内宅的位置不满,但谁叫他不识字。 香主府邸的细微变化逃不了王中坤的眼睛,丁才如今虽然只是书童,但能留在郑晟身边的人注定不会默默无名。他滴水不漏的向两人见礼,跟着丁才走进内院。 内院里老槐树依旧,于凤聪和三个侍女已经不在。 不远处的书房木门紧闭,院子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丁才走到门口低声禀告:“香主,王堂主到。” 屋里传出声音:“进来。” 丁才拉开房门,用眼神示意王中坤进去,他要留在门外。 王中坤一进门,看见里面的情形大吃一惊。周顺正面朝郑晟跪在地上。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快要凝固了,郑晟手里握着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赤刀。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直犯嘀咕,但不敢问。 “王中坤,你来到正好,我本来正要派人去找你,”郑晟把赤刀放在桌子声上,阴沉着脸道:“周顺刚刚来我这里禀告,说况普天找到他,要聚集罗霄山里的弥勒教信徒拥戴他为周王,彭祖师为国师,我为平章,多亏他还知道为我留个位置。”言语中有藏不住的厌恶和恨意。 王中坤大惊,饶他心思再沉稳也禁不住脸色大变,“这,……这是真的吗?” “我想周顺不会平白无故来骗我,你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还想问你呢!” 也难怪郑晟生气,他前几日对彭祖师的忍让没能得到弥勒教众的尊重,反而变本加厉,竟然筹划针对他的阴谋。 “我不知道啊。”王中坤一脸茫然,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 “你不知道,那就马上去给我弄明白。我给师父一个情面,有淮西弥勒教的关铎在寨子里。我暂时不抓况普天,天黑之前,你给我一个准信。” “遵命!”王中坤行礼,逃一般退出书房。 房门再次闭死,郑晟额首道:“起来吧。” 周顺这才敢站起来。 “除了况普天,周才德真的不知道此事。” “不知道,”周顺回答的斩金截铁。 “嗯,我想你可能也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郑晟摩挲赤刀刀鞘上的皮革,也许他必须要杀人了。彭莹玉重返罗霄山竟然带来这么多的麻烦,让他始料未及。只是,无论杀谁,只要他在彭祖师面前对弥勒教的弟子动了刀,双方的裂痕将无法弥补。这也是他没有立刻下令抓捕况普天的原因。 周顺急了,“二哥他真的不知道。”他全家老小只剩下周才德一人了。 “你说是秦十一劝你来我这里禀告,我想问你,如果秦十一不劝你来我这里,而是劝你与况普天合作,你怎么办?” 郑晟此刻的眼神和语气让周顺觉得无比可怕,这个人不再是他曾经守护在他床边的郑郎中,他是领人畏惧的红巾军的头领,自己的义父。 周顺诚惶诚恐:“我,当时我很害怕,我会好好想想,然后还会来这里,因为我根本不想当周王啊。” “周王啊,”郑晟一声叹息,“你还小,不明白这个称谓的意思,等你长大了,也许会做出不同的抉择。” “我不会!”周顺呼喊着为自己辩白,他急的快要掉下眼泪来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明白这些尊崇的名号的背后隐藏的血腥。 “嗯,也许吧,”郑晟看着焦急的年轻人,“现在你回去,我马上会下令封闭下坪寨,你呆在家里不要出门,无论谁来找你,都不要出来。” “遵命,义父。”周顺离去。 “义父?”郑晟回味着这个陌生的称呼。换做他在周顺的位置一定会觉得屈辱吧,还好这个少年不是跟他一个性格的人,“丁才,丁才。” 丁才快步走进来。 “让毛三思进来。” “是。” 片刻之后,院子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毛三思的脚步尚未站稳,便听见郑晟的命令:“传令,把彭怀玉从大牢里放出来,让他率本部兵马入寨,下坪和茨坪两寨同时戒严。” 毛三思尚且不知道发生何事,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木门再次关闭,郑晟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摩挲这手里的赤刀。 这就是造反之路,一路有虚伪、背叛、残忍和亡兵陪伴。看来坐山虎也不是完全错了,他要让人对自己敬畏,这样才好做事。只是手段不能太激烈,坏了自己的名声。 第220章 徒弟忍不住啊 事情的变化让彭莹玉觉得匪夷所思。 “就是这样了,”王中坤把在郑晟那里的听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述出来,见到彭祖师震惊的表情,暗自送了口气。只有不是彭祖师的主意就好办,“我已经让人去找况香主,郑香主说了,暂时不抓捕他。” “是周顺去告的密?”彭莹玉站起来,在屋子来回走了两圈,颓然道:“还好,那个小子没糊涂。” 他伸出右手食指点向门外,吩咐:“你立刻去找况普天,把他带到我这里来。”随即又有点担心的问:“你说,我要见郑晟一面吗?” 王中坤现在是联系在郑晟和彭莹玉之间的人。他无法改变郑晟的主意,但他有能力改变彭祖师的决定。 这就是现实!彭莹玉是弥勒教的祖师爷,然而并没有多大的用处。谁起兵,谁掌控了义军的军权,谁就有生死予夺的大权。 郑晟可以立刻捕杀况普天,彭莹玉没有力量,也没有理由去阻止。还好,从目前看来,郑晟还没准备这么做。 他想了想:“嗯,属下觉得应该不用,如果郑香主要见祖师爷,他会亲自来这里拜见。” 彭莹玉默默的点头,他现在连见郑晟的权力都没有了。 王中坤行礼:“属下告退。”这次,他用的是圣教的合腕礼。 彭祖师的虚弱此刻在他面前显露无余,他可以想象,日后南派弥勒教“彭党”各支举事后,没有人真的听从彭祖师的号令。大家在反鞑子,但大家也都是在为自己。如此看来,他决定死死的追随郑晟无比明智。 从彭祖师这里走出去时,下坪里已经鸡飞狗跳。举着长枪的兵丁在街道两边行走,他们表情肃穆,令人不敢亲近。 彭怀玉从大牢里放出来后,来不及换一声衣服,立刻往寨子外的兵营,调集本部兵马前往茨坪和下坪两地。 手持三角令旗的骑兵在罗霄山里这唯一的膏腴之地里纵横奔走,让老实巴交的乡民们陷入恐慌。 戒严只是表面现象,香主传令让彭怀玉执行这道命令,等于在明确的宣告:“弥勒教在罗霄山里所有的动作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吧!”王中坤在心里感慨。况普天有多么狂妄和愚蠢才会在下坪里干这样的事情。 一个声音在左前方传来:“嘿,嘿,王堂主,你不知道况普天的人在哪里吗?” “彭堂主!” 彭莹玉上身穿了一件干净利索的布衫,下面还是他被关在牢里的号服,脸上的表情僵硬的如庙宇里的塑像。 “我正在找他。”王中坤合腕。 彭莹玉厉声道:“我去四门都查过了,他没有出下坪,寨子就这么大,他没地方可躲。” 王中坤提醒:“彭堂主,香主并没有下达抓捕他的命令。” “是啊。”彭莹玉冷峻的神态稍微舒缓了点。他不知道郑晟是在王中坤面前下达的这条命令。 “所以,彭堂主,就算你的部下见到了况普天,也不要轻举妄动,你知道这个时候谁也不能犯错误。” 王中坤的话让彭怀玉很不舒服,他不爽的抿了抿嘴唇,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说法。 王中坤是对的,他砸毁弥勒教信徒新修的庙宇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其实也是在揣测香主的心思。他赌对了一次,但不能继续莽撞,经常上赌场的人早晚会输个干净。 下坪本寨子的乡民各自回家。外来的货郎和客商被红巾军驱赶到一处,惊惶不安。 两刻钟后,红巾军士卒在余人家的柴房里找到了况普天。 彭怀玉命人把他揪出来,但听从王中坤的劝告,没有殴打他。 不一会功夫,王中坤赶到,红巾军士卒听彭怀玉的命令各自退去,只留下况普天和余人两人呆呆的站在草庐门口。 事件越来越出奇,王中坤不知道余人怎么与况普天混到了一起。他朝况普天合腕道:“况香主,下坪寨子里发生了点事情,香主刚刚下令戒严,彭祖师命我来找你回去。” “你们是要杀我吗?”况普天紧紧握住手里弯刀,身躯轻微的抖动。 王中坤笑笑:“香主想多了,香主又没做坏事,为何要杀你。” 况普天大笑:“成王败寇,郑晟在罗霄山里刚打开点局面,就要对旧日的师兄下手,这样的红巾军是长久不了的,天下的英雄好汉都看在眼里。” 这般做作落在王中坤眼里是很没人品的举动,好汉做事好汉当。周顺那少年的心机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欺骗香主。他提醒道:“况堂主,是彭祖师要见你,不是香主要见你。” 况普天冷笑:“不管是谁要见我,都藏不住郑晟的狼子野心。”王中坤身后的十几个侍卫各持兵刃城严阵以待,容不得他不作出最坏的打算。他倒不是怕死,只是习惯于在临死之前说几句狠话。 “况香主,走吧!”王中坤催促。 身在下坪寨插翅难飞,况普天无奈往前迈步,脑子里想着见到彭祖师时该怎么说。他的命已经完全掌控在郑晟的手里。 侍卫们跟在况普天之后离开,严密押送。 王中坤看了看犹在发呆的余人,什么也没说,准备离去。 “王堂主,”余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喊叫,他的声音微弱,怯生生的问,“郑香主,他是要清除弥勒教信徒吗?他准备向彭祖师下手吗?” 王中坤回头,“谁说的,是不是况普天在胡说八道,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掺合进来。” “可是,……,王堂主说香主要杀尽罗霄山里的弥勒教人。”余人像是迷惘的小孩,不知道要相信谁话。 “他在骗人,”王中坤压不住心中的怒气,“是他自己想为乱罗霄山。”他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圣教里的人都知道,余人是香主的兄弟,是很单纯的人。他教导了数百随军郎中,救活了无数伤兵的性命,圣教各堂主都欠他的人情。 况普天编造谎言欺骗余人,触及了他的底线。他第一次在心里生出香主应该杀了况普天的念头。 王中坤走了,留下独自一人困惑的余人。他不知道谁说的实话,下坪寨里熟人的一张张面孔在他脑海里慢慢从清晰变得模糊。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两个人不会骗他,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入山这大半年的经历告诉他,造反就是杀人,杀鞑子,杀官兵,杀所有不听话的人。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郑晟杀弥勒教的人,按照佛家的说法,那是要受报应的。 “不行,我要去见郑晟,不能让他杀彭祖师,杀况香主。” ………… ………… 况普天走向彭祖师的住处,见随行的侍卫没有为难他,惊恐的心慢慢镇定下来。他不知道是周顺出卖了他还是周才德,周子旺这两个儿子都太没胆量了。 如今这局面,他有两个办法,一是死不认账,还有就是把师父拖下水。 他一路思前想后,快到那片破旧的草屋时下定了决心——死不认账。他把师父拖下水,郑晟未必会杀师父,他一定难逃一死,到时候连给他求情的人也没有。 侍卫们听从王中坤的命令,把况普天送到彭祖师的草庐前立刻退了回来。彭怀玉的部下和密探系统的侍卫把这里包围的水泄不通,况普天在这里无路可逃。 围着彭祖师草庐跪拜的信徒已经被驱赶走了,被彭莹玉的部众押送看守起来。 天色微暗,草庐四周无人。 况普天推开木门,彭莹玉手持木杖冷眼看着他,看上去等了很久了。 “师父。”因为紧张,况普天的嗓子有点沙哑。 “跪下。” 况普天“扑通”双膝跪地,把想好的话说出来:“徒弟冤枉啊,是郑晟见师父威望太高,怕你老人家夺取了他的权,故意让部下诬陷我,借此清除弥勒教人。” 彭莹玉狠狠一木杖敲打在他头上,“况普天,你从前是个盗贼,自跟在我身边后旧习气难改,十年里一共骗过我十二次,唯有这一次最不能容忍。” 况普天大惊,他骗过师父,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次,没想到师父都记在心里。 彭莹玉的木杖雨点般敲打下来,片刻功夫,况普天已是头破血流。 “你骗我,但你也在坚决的反鞑子,所以我能忍你,不揭穿你,但你这次是想干什么,你要毁掉我弥勒教的基业吗?” 十几杖后,老和尚停下手中动作,胸口起伏,轻轻的喘气。 况普天这才得到说话的机会,他狠狠的说:“师父,既然你这么说,徒儿也就不撒谎了。罗霄山里的红巾军不是弥勒教的基业。郑晟手中染了多少弥勒教人的血!他在袁州城头杀过我们的人,周才平死在他手里,下坪的弥勒教信徒也死在他手里,他禁止朝拜弥勒佛,不许宣扬弥勒下世,他是弥勒教的叛徒。” 彭莹玉半天没有反驳,他无法反驳,况普天说的都是事实。 “再说,我不是要杀了郑晟,我是要让师兄的儿子重登上周王之位,他为平章。师父,你忘了吗,师兄是怎么死的!”况普天反手指袁州方向,“他被鞑子在袁州车裂,他为南人战死,他的儿子却被人逼迫认作义子,师父,徒儿忍不住啊!” 彭莹玉以杖杵地,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第221章 呼吸不息,造反不止 “可这里是下坪,我们在罗霄山里,你不可能成功的,”彭莹玉的口气舒缓了一点,随即又暴跳如雷,“你这个愚蠢的笨蛋,你在自寻死路。” “是的,”况普天比师父冷静的多,他在动手之前就想明白了,“可是,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做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吗。我们在造反,我在袁州失败,在淮西被官兵驱赶的到处逃跑,可是我们还是要冒险,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在罗霄山里冒险。” “你——还真不愧为我的徒弟!”彭莹玉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父,”况普天不停的叩头,“我从来就不是个老实人,一个老实人也没办法跟着你奔波造反。我骗过你,许多时候是怕你责罚。这次我本来还想骗你,但既然说到这里,我就不隐瞒了。罗霄山是个好地方,郑晟是个有本事的人,我想雀占鸠巢,但我那两个师侄太不争气,被他吓傻了。事已至此,你把我交给郑晟吧,以平息他的怒火,如何日后师父再在别的地方起兵,还能向他求援。” “你啊……”彭莹玉一声长叹。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徒弟杀死另一个徒弟,两人都是他造反路上的好帮手。“你就留在我这里,我这就去见郑晟,向他求情,我弥勒教人也是帮过他的,长江水战那场胜利足以换取你的性命。” “师父!”况普天流下眼泪来。他是个无耻之人,但也是重情义的人,分对什么人。 彭莹玉主动去见郑晟,是自贬身份,丢尽颜面,而且郑晟还未必会给他情面。因为他犯下的是江湖中最大的忌讳。但他没有阻止师父,因为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彭莹玉走出草庐,四周被点着火把的义军包围。 彭怀玉和王中坤都在那里,几十双眼睛同时落在他的身上。他合掌在胸前:“阿弥陀佛,几位堂主,况普天就在这里,他哪里也不会去,贫僧要见郑香主一面,在我走后,求各位不要讲为难他。” “祖师爷,你要去香主啊?”王中坤迎上来。 “能否请王堂主带路?”彭莹玉说话非常客气,不再以弥勒教祖师的身份自居。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明白,罗霄山里的红巾军现在不是他的部众,以后更不可能是他的部众。眼前的这些人,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身份,都已经不再是弥勒教信徒。 王中坤回头朝彭怀玉使了个眼色,还礼道:“请祖师爷随我来。” 彭怀玉明白他的意思,他不会私自去找况普天的麻烦,做人要知道分寸。 十几个兵丁举着火把一路照亮道路,王中坤低声吩咐亲信先去香主的府邸通信,自己陪着彭莹玉慢腾腾的走向那里。 一行人来到香主府邸的门口,大门紧闭,没见到郑晟出来迎接,倒是见到一个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余人?”王中坤走到近处,侍卫把火把拿近让他看清楚,“余人!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余人抬起头,先是苦笑一声,随即见到跟在他身边的彭莹玉,手忙脚乱的行礼:“见过彭祖师。” “你不要叫我彭祖师,”彭莹玉慈善的合掌,“你是一心师父的徒弟,应该是我的师侄。”他们同出自慈化禅寺。因彭莹玉下定决心要造反,为了避免惹祸上门,慈化禅寺故意宣称把他驱逐出门墙。但是,他与慈化禅寺一直在暗中有来往。 “哦,……师叔,”余人窘迫的合掌,“我知道你与郑香主之间发生了点误会,我来劝香主放过弥勒教人,他把我赶出来了,说如果在这里跪倒明天早晨日出,他就听我的劝。” “胡闹!”彭莹玉变了脸色,“他要怎样,我弥勒教的人就会束手待擒吗?你不用跪了!”余人的举动让他感动,也让他觉得羞辱。郑晟是故意让他看这一幕的,“你起来,跟我进去!” 余人本来心情挺好,郑晟让他跪一晚就跪一晚,这没什么难的,他从未想过郑晟在骗他。从两人在慈化禅寺结识以来,他一直在被郑晟欺负,但郑晟还从来没有欺骗过他。见到彭莹玉愤怒,他担心他进去与郑晟见面后吵起来,急忙劝道:“师叔,不碍事的,我从前在寺庙里礼佛的时候,经常跪一整晚,你不用管我,进去见到郑晟不要急躁。他是个顺毛驴,今天他确实很生气,但只要好好说话,他也不是不讲理。” 彭莹玉见他啰嗦的来劝起自己来,又好气又好笑。他伸手拉扯余人,但余人就像一滩烂泥在地上挣扎,怎么也不愿起来。 王中坤在旁边看不过去了,道:“彭祖师,余人要跪就让他跪在这里吧,他与香主关系很好,不妨事的。” 彭莹玉费力气折腾了半天,眼看自己拿这小子死皮赖脸,自己没有办法,无奈的松手。 一群人站在大门前折腾这一会,十几个侍卫举着一溜火从院子里走出来,分别站立在门槛两边,把门口这方圆之地照的通明。郑晟和于凤聪并肩从里面走出来,他站在台阶上行礼:“拜见师父。” 彭莹玉转过头,“不敢当!”他指向余人,“不知香主能否给我一个情面,让他不要跪在这里了。” “嗯……”郑晟思考片刻,“师父,在罗霄山犯了错误都要受到惩罚,我让他在这里跪一夜,可以免除他受军纪的处罚。” 隔了一天,师徒两人生分了许多。彭莹玉不再把郑晟当做弟子,郑晟也不再把彭莹玉当做师父。 这是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有王中坤知道余人犯了什么错误。他私自藏匿况普天,罚跪一晚很轻了,如同儿戏。每一个细节都隐藏了许多信息,王中坤立刻重新评价余人在郑晟心里的地位。 郑晟示意彭莹玉向院子里抬手:“师父来下坪半个月,从未到过徒弟家,让徒弟一直没机会尽孝道,师父里面请。” 彭莹玉再次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余人,抬腿走向这座戒备森严的院子。 这场师徒之间的密谈持续到很晚,东方的天空现出启明星时,彭莹玉才在侍卫的护送下走出来。走出大门时,余人还跪在那里,精神很好,看上去没有一点困意。 彭莹玉看了他一眼,没有像来的时候那样尝试拉他起来。侍卫手里的火把散发出浓密的黑烟,他头也不回的往自己居住的草庐走去。 除了这师徒两人,没人知道他们在这个夜晚谈论了什么。许多年后,郑晟已经老了,当他的记忆力慢慢衰退的时候,彭祖师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人。他永远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在一个矮小幽暗的书房里,他与彭莹玉的争论从平和到激烈,最后双方都撸起袖子,恨不得互殴一通。 然后,他们各自带着对彼此的无奈分道扬镳。 在后面如火如荼的红巾军起义浪潮中,他们师徒各自奋战在一方。他们明争暗斗,他们也互利合作。但是,直到彭莹玉战死沙场,圣教红巾军与后来的弥勒教红巾军没有发生一次战争。 朝阳升起之前,彭莹玉身披破旧袈裟,杵着随身携带了好几年的木棍,领着况普天回到这里。 再过一会太阳起山,余人就可以起来了,他跪了一夜,稍微觉得有点疲倦,没有其他不适,也没有在心里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彭莹玉指向余人,吩咐况普天:“你骗了他,他在这里跪了一夜为你求情,现在郑香主答应放过你,但你欠郑香主一个人情,也欠他一个人情。” 况普天上前在侧面朝余人跪下,“余人兄弟,一切都是我胡编的,是我想陷害香主,我罪无可赦,香主仁慈绕我一条性命,让我去战场杀鞑子,请余人兄弟不要再怪我。” 余人连忙转变方向,与况普天面对面跪着,迷惑道:“你说什么呢。”他想不明白这一幕幕诡异的事件里藏着多么可怕的阴谋。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罗霄山里就要血流成河。 彭莹玉走过来,“余人,你是个好孩子,郑香主对你如亲兄弟,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郑香主。”他话里意味深长。余人在慈化禅寺里过了十几年,生性仁慈,造反之路对这样的人是一种折磨。 “好的,师叔,”余人忙不迭又转了个方向。东边的天空一片橙红色,太阳就要露脸了。他牢牢记住昨日郑晟说过的话,跪到太阳起山就放过弥勒教人。就差一刻了,他不会在最后的时刻放弃,虽然他已经隐隐觉得跪在这里其实改变不了什么。 郑晟让他跪在这里,是想通过他的嘴告诉彭莹玉,虽然发生了许多不快,红巾军不会与弥勒教为敌。 “师叔,你要走了啊?”余人很快发现了异常。况普天背后背着一个大包袱。 彭莹玉道:“是的,我们要走了,鞑子还坐在大都的龙庭上,我们南人还是第四等人,我呼吸不息,造反不止。” 第222章 新征 至正九年,晚秋。 弥勒教彭祖师来罗霄山一个月后,携弟子况普天和淮西弥勒教堂主关铎离去,郑晟送两百勇士相随,兼有钱粮无数。 十几辆骡马拉车走在出山的道路上,郑晟和周顺一路骑马相随。 彭莹玉盘腿坐在最后一辆车上,面朝罗霄山方向。他抬着头,目光没有落在最有出息的弟子身上,也没落在他最喜欢的弟子的儿子身上。满目萧索的罗霄山的秋景让他提不起精神。他感觉到自己老了,来罗霄山里走一趟后,他忽然发现自己老了。再与年轻人玩勾心斗角的游戏,让他感觉疲倦。 如果郑晟听他的,罗霄山里的红巾军此刻应该攻破了袁州城,立国号,称帝,天下英雄从四面八方涌来,先占江南,再与淮西弥勒教联盟,何愁大事不成。 可是…… 郑晟这个胆小鬼!他轻蔑的瞟了郑晟一眼。他这个徒弟就是胆小,与他在一起的王中坤一样胆小,四年前在袁州起兵的那场败仗就让他认清了这两人的面目。他们都是在那场战争中不敢动手的人。 骡马大车走出山区,在往北的道路蜿蜒在高低起伏的丘陵中,但前途再见不到高大的山脉。 郑晟勒住战马,拱手道:“师父,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徒弟就送到这里了,往北的道路一直到长江边都是我红巾军的控制范围,我已经下令命部众一路护送,到了江北后有项普略接应。” 彭莹玉很冷淡,“你回去吧。” “师父,”郑晟欲言又止,“我们虽然有许多分歧,但我们为南人夺取天下的心是一样的。我要取袁州易如反掌,但袁州不过是个小城,我拿下那里除了是想为师兄报仇,毫无用处。” 有些他已经说了无数遍,他攻下一座城池就要分兵驻守。天下大势尚未沸腾到顶点,红巾军的能战的士卒不到两万人,且缺少衣甲,这里的每一个士卒都是他的宝贝。 彭莹玉合掌,“阿弥陀佛,郑晟,你说错了,我们不是一样的,我是为南人夺取天下,但你不是,你是为你自己夺天下。” 郑晟的话戛然而止,师父从没有如此直接的揭穿一个人。 “师父……” “你不要觉得羞愧,为自己夺天下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也是南人,驱走鞑子后,这天下终究还是需要一个皇帝。”彭莹玉面色平静,心里如脸上一样平静,“如果我不是和尚,也会想当皇帝啊。” 郑晟下马,恭恭敬敬的朝彭莹玉的马车叩了个头。他的额头轻轻的碰着地面的土,直到听不见马车的轮轴声才抬起头,前方已经看不见车队的踪迹。 想不想当皇帝与是不是和尚有什么关系,在这个年代结束大元统治的皇帝就曾经是个小和尚——他的名字叫朱元璋。一个人想不想当皇帝,完全取决与他的心。可是,南人中正是有彭莹玉这样的人,才不会永远为蒙古人的奴隶。他们死了,他们不是或到最后的胜利者,但他们是汉人历史中永不应该被遗忘的英雄。 周顺等一干部将站在郑晟身后,跟着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很是尴尬。 郑晟站起来,接过毛三思牵过来的战马的缰绳,吩咐:“走吧,我们回山。” ………… ………… 这个秋天和冬天,罗霄山里穷困的山民和乡民过的很舒畅。 红巾军四处出击,在湖广各地流动出击,所到之处,官兵紧闭城门不敢出击。凡是老老实实送上钱粮的寨子在红巾军的刀剑下化作灰烬。豪强地主的家人被冠以鞑子走狗的罪名斩首示众,女人被贩卖为奴婢。 江西和湖广震动。 冬至之后,罗霄山里飘起了鹅毛大雪。 红巾军的敌人不仅仅是蒙古人,还有恶劣的天气。各部兵马依次归山,除了巡逻的兵丁和奉命在四处打听消息的斥候,红巾军各部兵马都缩回了山里。 这几个月里,红巾军做的最主要的事情不是攻城略地,而是……传教。红巾军所到之地,总有圣教的传教士相随,他们诉说蒙古人的残忍与恶毒,他们宣扬圣教的理想。圣教将把土地从蒙古人和他们的走狗手里夺过来,然后分给天下所有无立锥之地的南人。 下坪四面寨门大开,红巾军士卒正在清扫积雪。 在圣教传教士的教育和执法队的压制下,红巾军的军纪出奇的好。圣教弟子亲如兄弟姐妹,红巾军士卒牢牢记住了这个不断被强调的教义。当然,他们对没有加入红巾军的人就没那么仁慈。这一点,被他们攻破寨子的乡兵和地主家深有体会。 一个年轻的将军牵着战马走进被清扫的干干净净的下坪街道,他身上披着灰白色披风,与四面屋顶和墙头的雪色相近。 他的身上的衣服虽然简朴,但一尘不染,修长的手指被收拾的很干净,一对剑眉,脸庞消瘦,与其他红巾军堂主的气质大伟不同。 他没有随从,径直牵着战马走向寨子里最大的那片宅子。 刚到门口,一个侍卫看见他,立刻迎上来,“于堂主!”这个年轻人便是红巾军里的后起之秀,于凤聪的弟弟于少泽。 他交出战马的缰绳,吩咐:“我骑着它一路从华云峰到这里没歇息,你多给他喂点草料。” “好嘞!”侍卫牵着战马走了。 于少泽穿过外院走进内院,能在这片宅子里如此自由的人不多。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叠快到鼻子的书稿正从东边的厢房里走出来,听见他的脚步声看过来:“于堂主!” 于少泽见他手里捧着书稿一顿摇晃,差点要掉下来,忙叫到:“丁才,小心。” 丁才手忙脚乱稳住身形。 于少泽过来帮忙扶住,问:“香主今日不在家?” “香主昨日去黄洋界巡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哦,”于少泽不在意看了一眼他捧在手里的文稿的封面,“我来早了点,夫人在家吗?” “嗯,夫人在呢。” “在的。” 内宅分为两片,以一堵墙和一个圆拱门分开,南边是郑晟和于凤聪的住处,北边是郑晟处理事务的书房。从外院进来先要经过北边的小院才能进入郑晟的住处。 于少泽帮忙把丁才送到书房的门口,转身往南边的小院子走去。 正在门口堆砌雪人的丫鬟看见他,欢跳着往里屋想于凤聪禀告。对于她们这些在温汤镇过惯了自由自在日子的人,陪小姐嫁到下坪的日子只能用无聊来形容。这里的人粗鄙不堪,在郑晟和于凤聪面前说话也免不了脏话连篇。 “夫人,夫人,舅爷来了。” 于少泽站在圆拱门外等候,直到听见里面传来姐姐欣喜的招呼声,“少泽,你怎么来了!” 于凤聪从屋里走出来,她穿了一件绿色的袄子,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中看上去很单薄。她的脸蛋比出嫁之前消瘦了点,两边的眉梢高高扬起,但精神很好。 “姐姐,前日接到军令,香主召我来下坪,我今日清晨出发,一路积雪很厚不好走,我到现在才到的。”于少泽走进去,站在台阶下扬起脸看着姐姐。他比入山之前也瘦了点,但明显老练了许多。身上本来就不多的富家公子气息已经被洗净,整个人如一柄出窍的刀。 “香主召见你了?连我也没说。”于凤聪一边闲聊,一边让于少泽进入客厅。 三个月前,郑晟在没有丝毫历练的基础上,让于少泽领兵出征,让她心里一直挂念。 还好,于少泽经过头一个月的不适应后,在秦十一率兵协助下攻破了吉安县的孙家寨。随后,于少泽像是被醍醐灌顶,一发而不可收拾,率部从吉安杀入广东,一路聚集流民攻破了八座寨子,掳掠无数钱粮,在江西下了第一场雪后,奉命撤兵。 姐弟两隔着一张桌子坐定,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各自讲述这几个月的见闻。 于凤聪夸赞:“不错,这三个月你没给我丢脸,虽然掳获的财物没有张金宝多,但给红巾军带来的名声远超过了他。”但是,红巾军中还是有一人稳稳的压于少泽一头,彭怀玉砸庙之后,在红巾军的影响力骤然提升,已经与能与几个老资格的堂主分庭抗礼。 人都是需要历练的。于少泽得以把他在兵书上学会的本事用到实处,同时也见识到真正的战争。当初他迟迟攻不下孙家寨,不是他没有办法,而是他不愿用火攻之法。后来秦十一的到来让他感觉到压力,如果再拿不出点手段,他的第一次领兵就要到此为止了。秦十一名义上是来帮他,但也可能是来替换他的。当烈火在北方的席卷下吞噬了整个孙家寨,那些负隅顽抗的乡兵和寨子里几乎一半的百姓变成死尸,他明白了战争的唯一的准则——不顾一切的击倒对手。 于凤聪也一样,了解彭祖师来罗霄山引发的弥勒教和圣教的那场暗斗后,温汤镇于家的那些事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于少泽浮现出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成熟,没在意姐姐的夸赞,忧心忡忡的说:“明年,朝廷的大军就该来了。” 第223章 宗主 几段正儿八经的话之后,两人进入闲聊状态中。这几个月,于少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历练,看着几乎是被困在下坪寨子的姐姐,禁不住有点同情:“姐姐,你在这山里呆着不感到无聊吗?” “无聊,嫁到贼窝里,我怎么可能感到无聊,”于凤聪捂着嘴偷笑,“别打了几个月的仗就有点瞧不起人,红巾军里的能人多,现在你姐夫要平衡弥勒教人和山民的地位,所以才格外提拔你,以后的地位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我啊,现在是你的助力,以后会成为你的阻碍也未可知。” 郑晟不在家,姐弟两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这般犯忌讳的言语一旦传播出去,又是一场风波。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 于少泽不敢再多问,他这个姐姐一向坦率,这么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好了,军务上的事情让香主给你说,我要是说多了,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你记住,只有在外好好的打仗,不停的打胜仗,我就可以担保你在红巾军的地位。”于凤聪要光滑的手指轻轻弹了弹桌子,“昨日笔架山送来了半只野鹿,被埋在雪地里冻了起来,你今日到了,正好可以饱饱口福。” 夜幕时分,郑晟方才在护教武士的护送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 于少泽已经走了。天黑后,即使是姐弟,两人也要避忌讳。 于凤聪把弟弟过来的事情向郑晟说了,问:“你又要调遣他去哪里么?” “嗯,我不打袁州是因为取下袁州对我毫无用处,但是红巾军不可能一直留在深山里,开春后,我计划调遣两只兵马出山。”郑晟靠在椅子上,微闭双目,“我的确考虑过让少泽领兵,但现在想想他还是太年轻了,让彭怀玉出山更合适。” 于凤聪不动神色的走到郑晟身后,轻轻的给他揉捏肩膀,“可是,我听说彭怀玉比少泽大不了多少啊。” “嗯,是大不了多少,但一个从小流浪讨饭为生的人与一个出生在豪强之家的人完全不同。”郑晟脑子晕晕沉沉的,“我倦了。除夕之前,你找个机会派人往附近的各家山寨走一遭,除了翠竹坪。” 红巾军与各家土寨的关系是靠温汤于家的人保持来往,各家土寨的豪强畏惧红巾军,勉强相信于家人的话,以任由圣教弟子在庄子里传教为条件城来确保自家的安全。 但是,为什么要除了翠竹坪…… 大雪封山。 山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再进山。不仅仅是于少泽,这几日红巾军各部堂主、副堂主,圣教的传教士,纷纷踏着厚雪来到下坪和茨坪。下坪一座寨子安顿不了这么多人,一部分新加入红巾军的头领被安顿在茨坪。如今连茨坪的杨家老爷和祝家老爷都已经加入了圣教。在罗霄山里,加不加入圣教的地位完全不同。 来的人越来越多,于少泽开始觉察到了自己的孤独。 红巾军堂主各自找同伴。曾经是弥勒教的人为一团,张金宝和彭怀玉常常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山民的头目们找个地方聚在一起骂娘;曾经的盗贼们摒弃了隔阂,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只有于少泽,虽然打了胜仗,但在这里与诸位统领格格不入。 今年是红巾军大丰收的一年,头领们聚集后总有吹不完的牛皮。香主突然召集大家来,按照香主的行事风格,一定是有新的安排。对于各部堂主来说,老老实实的听着是最聪明的做法。整个罗霄山红巾军两万多人,能在香主面前说上话的用手指头可以算过来。 冬至日后又过了十天。 于少泽在下坪已经逗留了十天,他不可能每天都去找姐姐,每天成为这座寨子里最孤独的人。这段时间忽然让他生出自己不像是红巾军堂主的想法。 第十一日,郑晟召集诸位副堂主以上统领在下坪的议事厅中聚会。 红巾军中多了许多新人,但这座大厅里的全部是熟识的旧人。至少是副堂主以上才算是红巾军中有分量的人物。 毛三思领着侍卫负责接待安排,诸位堂主依次进入大堂,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定。圣教以天地、日月和烈火为图腾,白昼日,四周的侍卫点燃火把。 当中的主座上是空的,座椅旁边站在一个年轻人,在座的诸位都认得,正是一直跟在香主身边的丁才。 毛三思手握刀柄在大堂中巡视一圈,大喝:“肃静!” 原本乱哄哄的大堂中立刻寂静,有几位消息不灵通的堂主觉察到此次的聚会议事的部不寻常。 大堂中安静了近两刻钟,外面传来嗓门洪亮的声音:“香主到!” 八个握刀的侍卫引路,郑晟走进大堂,他现在的模样活生生如一个盗贼的头目,离一个有品格的义军头领还差得远。盗贼不懂得时时刻刻保持谦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永远是他们梦想中的生活,而山民们,他压根不明白礼仪为何物。 从门口走向中央座位的路上,郑晟想起王中坤对他说过的话:“国之大事,祀与戎。”祀,是祭祀,也指礼仪。戎,是战争。 郑晟认同王中坤说的很有道理,但他宁愿身处如今的混沌中,也绝不会授权让王中坤教习大家什么是规矩。他需要倚仗王中坤的地方太多太多,所以时时刻刻保持一颗对他的警惕之心。根据他与彭祖师的协议,各地的弥勒教信徒还在源源不断的为红巾军提供消息,而这条线路被王中坤牢牢的把控在手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等郑晟坐稳,毛三思站在台阶下一挥手,诸位堂主同时合腕躬身:“拜见香主。” “天气很冷,雪下得很大,我把大家召集来这里,在下坪买酒肉应该比罗霄山里其他地方要方便点。”郑晟开了一句玩笑,挥手让大家各回原状,他现在除了没有吃人肉的恶癖,不随意打骂杀戮士卒,其他地方像极了坐山虎,这已经山里盗贼对一个人的尊敬的极限。“鞑子正在调集兵马,据王堂主打听的消息,明年来攻打我们驻守在武昌的鞑子武顺王宽撤不花,这次来罗霄山的可能有十万大军。” “但这个不是我眼里最重要的事情,有你们,有罗霄山在这里,就算来的鞑子再多一倍,我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大堂里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声,郑晟总是有办法激起部下的情绪。无论是红巾军士卒,还是山里的圣教信徒,听完他的训诫后个个像打了鸡血般兴奋。 “你们都知道,我们圣教源自弥勒教,我曾经是彭祖师的弟子,但我们与弥勒教截然不同,我们依靠的是天下汉人,而不是漫天神佛。我们叫圣教,不是因我我们崇拜圣人,而是我们……所有的圣教弟子,乃至这天下每个人都可以变成圣人。佛祖说,诸生平等,人人皆有佛性。圣教说,人生而平等,我们汉人不是第四等人,蒙古人和色目人不高于我们,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圣人的品性。” 这屋子里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听懂的人也未必认同他的话。战争不仅仅是攻城略地,而是人心的得失,在天下大势未混乱时盲目扩张是自寻死路。这是郑晟与彭莹玉对义军下一步战略理解最大的分歧,也是他们最终分道扬镳的主要原因。 郑晟要一点点击穿大元的统治。彭祖师的弟子遍布江西和湖广,他不是不想接收南派弥勒教的势力,但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接受了弥勒教势力后,红巾军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也无法以自己的想法改组红巾军。 彭莹玉走后,他便开始着手对圣教的改制,直到今日公布于众。 蒙古人崇佛,如今天下各地寺庙香火旺盛,南人北人不分富贵贫贱都以礼佛为荣。 郑晟在周光的建议下,把圣教的思想与佛祖说的平等联系起来,便于宣扬以让天下百姓接受和认同。说到本质,这些都是愚民之术,但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流传千年的儒家孔孟思想何尝没有愚民之意。 天下的百姓就像羊,混沌的走向牧羊人驱赶的方向。牧羊人不是羊,他们要做的是让大多数羊相信前面有水草。 “我们是圣教弟子,当时刻以圣人为楷模,我们学习圣人的思想和精神,但我们不朝他们下跪,因为我们是平等的。”郑晟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超前了,但即使错了他也要去尝试。犯这样的错误不会致命,他是彭祖师弟子,当然要有点与众不同的东西。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弥勒教的香主,普天下只有这一处圣教,圣教受教宗领导,而我就是第一任宗主。” 郑晟俯视整个大堂,屋子里安静的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也能听清楚。 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这屋子里绝大多数人都有了思想准备。经历了乡民修建弥勒庙的事件后,消除弥勒教在圣教红巾军的影响已是当务之急。 郑晟一直被称做香主,这从法统说是不合理的。他如果还是香主,理所当然要听彭祖师的号令。所以他要是宗主,这是一个弥勒教里没有的称谓。 第224章 郑家的女人 “教宗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手握刀剑的人将为圣教开辟疆土,让更多的人接受圣教的恩泽,我们不说神佛,因为我们不信神佛,但在场的诸位,你们都是被上天选中的人,你们在我圣教初现于世的时候开始追随我,你们将得到回报。” 暂时设立在下坪的教宗将成为圣教的中心。 这个冬天之后,罗霄山里的义军将被称做圣教红巾军,以于其他扎着红色头巾的义军区别开。 一个魁梧的士卒托着一个圆盘从大门口的方向走上来,圆盘上用红布覆盖。他走到台阶下,左手稳稳的托着圆盘,右手猛的扯下红布,一刻梨子大小的印信露出来。 郑晟指着那颗黄橙橙的铜印道:“这颗是我身为大宗主的印信,七部兵营将军也将有自己的印信。” 教宗以下将设立四部,称部堂,周光管祭祀与礼仪,王文才管民务与刑狱,王中坤管密探、谍报与军务,周顺管钱粮开支。王文才入中枢后,空出来的地位被黄崇久占据,黄崇久的堂主位置归了彭怀玉。 毛大与彭文彬分别为左右将军,地位与四部堂相当。其余将军在部堂之下。 弥勒教旧部不但没有受贬低,反而在四部堂中占据三个位置,让彭怀玉等人稍感惊讶。 郑晟如此处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圣教脱胎于弥勒教,只是他用一次又一次胜利压制了弥勒教本体的不断失败,让罗霄山里的部众没有因彭莹玉的离开而离心离德。如今圣教中四处奔走宣传教义的骨干几乎全是来自弥勒教,他即便有这个想法也不敢愚蠢的发动清教运动。 王中坤还在不断从弥勒教信徒那里得到各种消息,彭莹玉也没有公然宣称他背叛就,他们是貌合神离的盟友。 这实际是个划分利益的会议,山民、弥勒教和盗贼各自有各自的好处,唯一失落的可能是新投入红巾军的豪强之家,但他们团团围在于凤聪的身边,又有于少泽领兵在外刚刚大展神威,未来的前进是可以期待的。 理想是需要的,利益也是需要的,对于一个新兴的团体,这两条腿缺一不可。 今日在这里宣布的一切不是郑晟独自一人闭门造车的结果,他与王文才、王中坤和周光自彭祖师走后就开始商讨筹划,形成这样一份决议。 这三人几乎囊括了红巾军的各部实力,多数人在来下坪之前心里都有了个底,……除了于少泽。毛家兄弟代表的山民是郑晟的根本,郑晟不会亏待他们。而于少泽,他的资历太浅,正如于凤聪所说,只要他能打胜仗,该来的一切如水到渠成。因为,相比出生弥勒教的人,郑晟会更相信自家人。 但是于少泽还是有点不舒服,在一群泥腿子里,他像个局外人。他为南人而战,他渴望在战场为心中的帝王建功立业,但他是个需要朋友的年轻人。 “离除夕还有些日子,感谢这个寒冷的冬天,让我们时间筹划未来,你们会一直留在这里,知道你们清楚该听谁的命令,从谁的手里领取粮食。”郑晟像一位威武的君王,他现在是罗霄山里的王了,他实现了自己的第一目标。 下一个目标…… 下下一个目标?他永远不会停下的脚步。 今天的事情显然不是到此为止,看看郑晟抬起的双臂,他还有更劲爆的内容:“我们在罗霄山里,这里会是升级永远的家,但没出息的人才会一直窝在家里不敢出门,我们不是坐山虎,我们会在这里等候鞑子的到来,但不会在只在这里傻傻的等他们。” 大堂爆发出一阵笑声,连彭文彬也笑了。坐山虎已经死了,过去的事情就遗忘吧。笔架山是红巾军中最独特的势力,那里几乎保持了原有的兵马,而且没有圣教的教士进驻。他很得意,郑晟对他格外优待。 “当下我们要做两件事,一是传教,一刻不停的传教,向南和向北!第二件事,是出兵征战……” 说到征战,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罗霄山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征战才意味着钱财。 郑晟右手指向天空:“罗霄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西边的湖广和南方的广东都是鞑子统治的薄弱地区,南人受压迫苦不堪言,湖广多山,广东临海,各有所长。北方有长江之险,淮西弥勒教不久便会起兵,我们如果选择向北,可以与他们联手御敌。这三个各位新上任的部堂和各部领军将军都给我拟一份章程上来。” 说完这番话后,他看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毛大:“不会写字的可以让人代笔。” 郑晟放下双手,表示自己说完话了。 议事厅里的气氛立刻宽松下来,熟识的人交头接耳交换意见。 一刻钟后,各位新上任的部堂与诸位领军统领走出议事堂。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还要留在这座寨子里博弈,为自己和部将谋取更多的利益。 于少泽一个人落在最后,仔细想着今日郑晟说的话。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红巾军为了应付朝廷大军的围剿,在一两年之内还将以罗霄山为中心。但郑晟想派出一支或者两只兵马出征开辟新的战场。西?南?还是北?于少泽不知道郑晟为什么独排除了东边,江浙行省才是大元朝最富庶的地方。 湖广地形山林多,民风剽悍,适合义军作战;广东富庶,且通海路,各有所长。至于北方,于少泽不是认为与江北的弥勒教联盟没有前景,但在这种形势下,谁还提出与弥勒教义军合作的建议,那该有多愚蠢。 “于兄!”一个人站在路边喊他的名字。 “彭……堂主,将军!” 于少泽略有些迟疑,他认识这个人,近些日子在罗霄山里风光无二。但他不喜欢这个人,不是他抢了自己风头,而是回过头来想想,彭怀玉很可能扮演了一场献媚的闹剧,向郑晟献媚。 “于将军,有空与我喝一杯吗?”彭怀玉笑的很坦诚。 “嗯,”于少泽歉意的笑,“我不喝酒,”话刚一出口,他觉得这样拒绝一个人的邀请太没有貌,又解释道:“我从来没喝过酒。” 他腼腆的像个女孩子,与彭怀玉听说的那个杀人如麻,转战千里的领军统帅相去甚远。 彭怀玉拍着手掌:“哦,那真是可惜,听说于兄第一次领军出战,就敢一路杀到广州路,一直很向往。” 他的手一伸出来立刻吸引了于少泽的目光。那双手的手心和手背都布满了老茧,寒冷在好几处地方留下了冻疮。他的食指上有无数道细小的裂缝,指甲缝里藏着黑呼呼的脏东西。 相比之下,于少泽下意识的低下头,他的手洁白光滑。“不是我的功劳,是鞑子不得心。”他不再说话,神情很淡漠。 谈话无法持续下去了,彭怀玉一点没在意于少泽的无礼,呵呵笑道:“那就下次吧,下次我请你喝茶。”他老练的合腕行礼而退。自幼为乞丐,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现在这种本能成为了他的本事。 于少泽没有回到自己创住处,鬼使神差的走向宗主的府邸。路上,他的心情有点糟。只有在打仗时他才能在红巾军凸显自己的存在。 郑晟不在家。 下坪里新修建了一排房子作为教宗府,那是四个部堂的衙门的所在,郑晟立刻议事堂后立刻去了那里,因为那也将是他的衙门。 这里以后将只作为住处。这座府邸很大,里面有许多空的屋子和院子,听说郑晟准备让周顺和余人回来住,当然还有张月儿。他们可以在这里一直住到成亲。 他慢腾腾的走进院子,让侍卫通报给丫鬟,再由丫鬟禀告姐姐。 母亲在他能记事的时候就不在了,父亲患病多年,他这一辈子都在姐姐的管束下。本来以为离家投靠红巾军后会摆脱了姐姐,没想到……。当被一个人管的成为习惯时,有时候则变成了依靠。 片刻之后,他站在圆拱门门口。 “姐姐。” 于凤聪还是穿着那件绿色的棉袄,脸上绽放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小弟,北院外的腊梅花昨日开了,我正想去看看,你就过来了。”她永远是这般精力充沛。 “姐姐。”于少泽也笑了。 于凤聪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训斥道:“你怎么老是往我这里跑,难道急着让我给你订一门亲事吗?” “阿姐,你可千万别……” 于凤聪打断他苍白的辩白:“现在没有好人家,山里都是土鸡瓦狗似的人物,几个能干的人家没有合适的姑娘,这件事不用你操心。” 她像是个*的家长,只向一个人臣服。 于少泽像一个随从跟在她身后。 于凤聪丝毫不心软的训斥:“不要闷闷不乐,红巾军就是这样,这里几乎都是吃不饱饭的穷人,如果不是没饭吃,谁会与官方拼命。一切是为了生存,没有那么多理想。而你,这是你选的路,于家把所有的老底都压上来了,你要像个男人领着于家走下去。现在于家要靠你了,我现在是郑家的女人。” 第225章 两路 看完一份份才呈上的文书,郑晟恨不得一脚踢翻身前的桌子。 “竟然还有人建议北上。” 有些人的像是永远学不会长记性。他们是很好的战士,但不知道为何而战。“周顺,周才德,……”郑晟一个个念出他们的名字。看来,他们都明白了自己的苦衷,而不体会不到自己的仁慈。 “好吧,算了!”他扔下文书,人们似乎更容易看见自己的屁股坐在那边,而不是怎么做对红巾军整体有利。 弥勒教的信徒更愿意与弥勒教的人走在一起。如果他预料的没错,有一****郑晟失败了,红巾军部众里最容易抛弃他的就是这些弥勒教人。无关于忠诚,因为他们有更好的地方去。 在诸多文书中,只有一份让他满意,出自于少泽之手。整篇是工整的柳体小楷,内容的条理和逻辑清晰顺畅。出身豪强之家的年轻才俊与从草莽中走出来的人有太多的差别,但这并不意味谁更强。 寒冷冬天的夜晚,如今的郑晟不用再如前几年那样赤脚走在雪地里,但他仍然保持着简朴的穿着。 四部堂成立后一个月,罗霄山里的关系慢慢理顺,郑晟也从繁杂的事务中解脱出来。唯有开春后红巾军是否要开辟新的战场,谁来领兵,攻略何地一直悬而未决。 不是所有人都支持出兵的主张,王中坤就一直在劝郑晟不要操之过急。因为,据他所知,因为去年红巾军在长江水路中重创江西行省的官兵,朝廷下了大决心一定要剿杀罗霄山里的盗匪,此次派来征伐的大军号称二十万,实际有十万人,其中有不少是来自北方的精锐。 淮西的弥勒教已经做好打算,在朝廷大军过江征战圣教红巾军后择机举事。淮西的弥勒教首领韩山童和刘福通听了关铎回去的汇报后,对圣教红巾军的实力很有信心。此外,彭莹玉也正在联络各地彭党做好举事的准备,预计将与淮西红巾军同步举事。 这些都是彭莹玉特意让王中坤通报给郑晟的消息,离开罗霄山里心里很不愉快,但回到江北鞑子的统治区,彭莹玉无比的坚定的把郑晟当做弥勒教的盟友。 鞑子大军一动,必然侵扰沿途的百姓,为了运输量粮草物资,朝廷会征沿途的壮丁。如果官兵在罗霄山里战事不利,将是江北弥勒教举事的大好时机。 王中坤描述那场面时,两只眼睛都似在冒光:“宗主,我们在罗霄山里消磨了官兵的锐气,江北弥勒教举事恰巧截断长江水路,鞑子大军失去粮道补给,不战自溃,到时候香主是想取湖广还是取广东,岂不是易如反掌。” 郑晟听王中坤说完,冷静的回答:“我不介意给江北的弥勒教举事做牵制,但是我绝不会把圣教红巾军的生存和兴旺寄托在他们身上。我们制定的是圣教红巾军的战略,与江北弥勒教无关。” 今年冬天的罗霄山与从前的每一年都不同。 除夕日,山民家家户户以挂红布为荣。 圣教在王文才、王中坤和丁才同力合作下,推出刻有“圣教通宝”铜钱,并禁止再在罗霄山里使用朝廷的宝钞。山里铜矿出产的铜不多,全靠两次大战的俘虏都在铜矿里劳作。“圣教通宝”眼下只是象征意义,展现了教宗府的新气象。 山民在集镇里的货物流通八成使用物物交换的模式,钱钞流通的地方极少,多半是集中在圣教的商号与外界的生意过程中。教宗府明确指示各商号在对外的交易中不得在积攒宝钞。 春节日,教宗府推出新的法令。凡是家中有人加入红巾军者,将可以在山里获得两亩山地,并在各家商号中购买家中必须货物时,以八折的价格优惠。家中有人患病者,圣教将免费提供治疗。战死的红巾军士卒家中可选一人顶替加入红巾军,如家中无青壮,可选幼童加入圣教的商号作为学徒。 这是把今年罗霄山里的气氛推进到顶点的策略,各种红巾军士卒无不高呼宗主圣明。说来说去,还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最有效。 元宵节过去第五天,冰雪尚未消融。 教宗府召集四部堂与七位将军再次齐聚下坪寨。 郑晟宣布思考了一个月的决定:“以于少泽为正,王瑾和黄崇久为副,领红巾军三千往南出征,择机攻略广州路;彭怀玉为正,秦十一和毛三为副,领红巾军三千,择机攻略长沙。” 罗霄山里的红巾军满打满算两万人出头,此番派出六千人,再想应对朝廷十万大军的围困非常艰难。四位部堂和几位领军头领一直以为郑晟即便要派兵出征也只会选择一路兵马。现场立刻陷入一片嗡嗡声中。 彭怀玉不待旁人提出反对意见,立刻站出来领命,“末将领命!”声音铿锵有力。 人从中的于少泽像是大梦初醒一般,耽误了片刻才站出来。他确实写了攻略广州路的计划,但资历太浅,这是姐姐亲口告诉他的。他没想过姐夫会让他领兵出征。 两个几乎一样年轻的将领站在郑晟面前,从他们的身上看不到一点稚气。除了年轻,他们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坚决终于郑晟的人。 说心里话,郑晟对彭怀玉的信心更强。这小子身经百战,已在血里火里滚了几个来回。他经历过大喜大悲,知道当机立断,组织过流民举事。在郑晟看来,红巾军中没有将领比他更强。湖广就在罗霄山的西边,山脉连绵,有弥勒教的传播的基础,是扩大红巾军势力的首选之地。他给彭怀玉选了两个副手威望都不高,但同样可以保证忠诚。 对于少泽,郑晟没指望他真的能攻下广州路,给他配备的两个副将原都是圣教武士团的能干的统领。这支兵马南下最主要目的是牵制官兵,往南的吉安和赣州也多山区,适合红巾军流动作战。 朝廷正在筹划困死红巾军,但红巾军不会被动的应付。 郑晟重重的咳嗽一声,清除了整场的嘈杂声,“我让你们出征,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与山里的盗贼强点,但能离攻打一座城池的实力尚远,所以我要问你们,你们要去怎么做?” “流民!”彭怀玉干脆的说出两个字。他从流民群中走出来,深刻了解流民的状况和那些贱民中蕴含的力量。“我会率领红巾军在山林中走动,打探有流民的地方,像滚雪球一般聚集力量,攻破防御薄弱的寨子,把粮食分给吃不饱的南人,杀死与鞑子关系密切的豪强。” 他说的很好,但这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圣教无时无刻不在对教育红巾军的将领,天下最最穷困的汉人是红巾军的基础。 “说得好,”郑晟不满的看了看于少泽。他这位小舅子看上去像个呆头鹅,到底行不行,别上次打得几次漂亮仗都是碰运气来的。“你们要记住,你们是圣教的剑,出征是为圣教获取更多的子民和土地,我们的战场不在一座座城池,而是在一座座村落里。” “末将明白!”依旧是彭怀玉的回答。 “嗯,”于少泽落在后面终于答应了一声。他的窘态落在在场所有人的眼里。 王中坤偷偷的露出轻蔑的笑。此次红巾军出征没有弥勒教旧部,郑晟的用心十分明确,但他无法理解宗主会派两个最年轻的统领领兵。尤其是这个于少泽,八成是他姐姐在宗主耳边吹枕边风换来的机会。 “宗主,”他终于站了出来,红巾军不是郑晟一家的,这里面也有他的心血,“两路兵马出罗霄山,山里就没有足够的人保护圣教的教众了。属下以为,出征广州路这支兵马操之过急。” “他们全部留在山里,面对朝廷的十万大军,我们也没有足够的兵马保护教众。”郑晟笑眯眯的驳回,“他们在罗霄山外,一旦官兵围困的紧,随时可以回来救援。” “可是,于将军他太年幼了。” 郑晟从案台上拿出一份文案,“我本来也以为他年幼,不敢委以重任,但看了这个后,我改变了主意。”他把文案扔给王中坤,他的这群部下里能看明白这文案里内容的也只有王中坤和王文才两人。 王中坤接过来,顺手打开,一目十行看完,不动声色的说:“有些人纸上谈兵行,实际领兵不是那么回事。” 于少泽的脸红了,突然道:“我三个月前上战场没丢红巾军的脸,倒是王堂主你从来没实际领兵打过仗吧。” 第226章 烧杀 早春日。 巨大的木船几乎遮盖了整个长江的江面。由于去年在袁州水域吃了个大亏,此番官兵过江之前把江水两岸的彻底盘查,连芦苇丛里的飞鸟和野鸭被驱赶一空。袁州路长江沿线所有的渔村都被摧毁,大船和小船全部被征收。渔民四散而逃,有不少人加入了“彭党”弟子丁普胜在巢湖设立的水寇山寨。 去年的大败让江西行省的官兵失去了进罗霄山围剿红巾军的勇气,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大都。丞相脱脱听说红巾军举事的战绩和口号后大惊,当即在冬天调集兵马南下,以驻守武昌多年的威顺王宽撤不花为统帅,征讨罗霄山的红巾军。 当第一拨兵马越过宽阔的江面,蒙古人的铁蹄踏在袁州的土地时,在袁州城内担心受怕半年的满都拉图和张世策终于松了口气。 红巾军在袁州的城郊消失了,据说最近吉安路和湖广行省出现了红巾军活动。满都拉图认为罗霄山里的红巾军可能是听说了朝廷大军前来征讨,分两路逃窜了。 朝廷大军到达袁州路后便一路杀往袁州城。领兵的将领的想法很简单,红巾贼的潮水退了,这些南人没有被红巾贼掳走家财甚至杀死,说明他们很可能与红巾贼是一伙的。 第一天,蒙古人就斩杀了一千多颗头颅。他们把女人抢入兵营,男人的尸体抛进道边的水田里。 见到城外飘扬的“元”字大旗的第二日,张世策率一百骑兵出城,旋风般奔向温汤镇。他早就得到了消息,但不亲眼见到不愿相信。当荒凉的温汤镇显露在他面前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 他他名义上的夫人于凤聪被红巾贼掳走了。然而他并不愿意承认那个流言——于凤聪是心甘情愿嫁给郑晟的,并且几乎带走了于家所以的工匠。整个镇子一个人也没有,建立在半山腰的温泉在冒着了了的蒸汽。他下马在镇子里走了一圈,发现这里有几天前人活动的踪迹,看来最后的乡民们离开没多久。 回去的路上,他见到了乡野见腾起的烟火,蒙古人正在屠杀没有离开的南人。官兵杀光男人,抢走女人,带走财富,烧毁房子,仿佛这里不是大元的疆土。 “这群强盗!”张世策在心里偷偷的骂。如果官兵这样干,根本没办法剿灭红巾贼。蒙古人取了天下,但永远甩不掉祖先留下来的刻在骨子里的强盗行径。 他不敢去阻止,如果触怒了那些人蒙古人,他们会像杀死那些手无寸铁的南人一样杀死汉军。 一百骑兵快马加鞭返回袁州,张世策来不及回家,径直奔向达鲁花赤的府邸。 赛罕和满都拉图正在准备迎接威顺王的到来,府里张灯结彩,工匠们正在粉刷一片稍微显旧的房屋。满都拉图听说张世策回来后,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召见。他没有在粉饰太平的府邸里见张世策,命他前往府衙会面。 袁州的斥候已经放出去了,很快会有更准确的消息回来。过江的朝廷大军在袁州郊区烧杀抢掠无人敢阻拦,但他们不熟悉罗霄山的道路,必须等袁州的官兵配合。 张世策从达鲁花赤府邸又折转到府衙,满都拉图已经在那里。“大人,”他刚见到满都拉图焦急万分,“必须要拦住城外的官兵。” 满都拉图对一切心知肚明,“你着急见我就是为这事?我没办法阻拦他们,而且,那些没有被红巾贼放过的南人,难道没有通贼的嫌疑?”在蒙古人看来,南人有通贼的嫌疑已是死罪。 “大人,你是知道罗霄山的,如果没有附近的乡民和山民配合,莫说十万大军,就是二十万大军投进去也是杯水车薪。官兵这样做是在把所有的土寨全都逼到红巾贼一方去。大人,我听说红巾贼把罗霄山附近的山寨都拜访了一遍,贼人不但没有抢掠他们的钱财,还与各家寨主称兄道弟,图谋深远啊。”张世策急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罗霄山,他在那里呆了近两年。 那里的山像迷宫,高大的山岭是天然的屏障,然而他看见的只是外面的一层皮。 山里寨子不是都心甘情愿归附了红巾军,有几个想为自己留条后路的寨子源源不断的向官府泄漏红巾军的消息。“是啊,听说为红巾贼四处奔走,挨个寨子联盟的正是原温汤于家的大小姐于凤聪。”满都拉图用讽刺的语气感慨:“红巾贼蛊惑人心,多少愚蠢的南人为其所惑!” 张世策胸口刚刚平息的怒火又燃烧起来,巨大的耻辱感几乎把他淹没。他现在最讨厌听见那个女人的名字。 满都拉图看出他的局促不安,不屑的摇头,“算了,于凤聪根本不算是你的女人。在我们蒙古人看来,被敌人抢走的东西一定要再抢回来,敌人加给我们的耻辱一定要加倍奉还。郑晟不过是跳梁小丑,根本算不上我蒙古人的敌人。他在盘石镇侥幸赢了我,然后又侥幸在长江水路偷袭了行省的官兵,此次朝廷派威顺王率大军来,他的死期就要到了。” “他是我的敌人!”张世策坚定的说。夺妻之恨,是世间大仇。男人就是这样,他可以把于凤聪放在温汤镇一年不理会,但不妨碍他把那个女人看做是自己的私有物。 “是啊,所以我已经向威顺王推荐了你,让你有亲手复仇的机会。几万躲在山里的红巾贼算的了什么,难道还能动了我大元的江山。” 满都拉图比张世策轻松的多。人所处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样。朝廷下旨从江北调集大军南下那一刻,在满都拉图看来,郑晟和罗霄山里的红巾军已经死定了。官兵杀几个南人算不了什么,当年蒙古人一路屠杀,还不是打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我要领兵出征!”张世策迫不及待。 这支突然崛起的红巾军在短时间内震惊了天下,他们只有两三万人,但他们打的胜仗给了想造反的南人前所未有的信心。但是,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认为他们能动摇蒙古人统治的根基。 天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对他们有信心,如彭祖师,如淮西的弥勒教头领韩山童和刘福通。他们不是相信郑晟的本事,他们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大元朝到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第227章 五大山口 至正十年,因黄河泛滥,两淮盐场废弛,盐盗和水寇多如牛毛,大元朝廷入不敷出。为出征的大军筹集粮草和军饷,朝廷再发日益贬值的宝钞,引发通货膨胀,大江南北物价飞涨。罗霄山里未雨绸缪,早就不要宝钞了,各家商号是损失很小。 钱的问题是很致命的问题,如果没了钱,天下什么事都解决不了。元丞相脱脱筹划换钞之法,准备以母钱替代子钱,同时也发行铜钱,看看能不能解决物价飞涨。 朝廷的压力立刻传递到不断赶来罗霄山的大军身上。数万大军在外,每日吃喝拉撒,军饷赏赐,花费无数。为了支持大军,朝廷在山东和河南两地征集民夫,这引发了更多的盗贼,把中原大地的民怨推到快要爆发的边缘。 这是罗霄山最值得期待的时候,朝廷的目光落在这里,淮西弥勒教的目光落在这里,江浙行省更多别有用心的绿林好汉也把目光投射在这里。如果朝廷的十万大军在这里失败,许多人就不要再蛰伏了。 官兵刚刚渡江,圣教的传教士立刻发动山里的山民和乡民中的青壮聚集,下坪和茨坪的老弱妇孺被迁徙到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红巾军各部以茨坪为中心,坚决五大进山的入口,御敌于在群山之外。 蒙蒙雨季,罗霄山里的气候如同小孩儿的脸,捉摸不透。 山里的映山红开始打出花骨朵儿,张世策奉命率两千色目人的军队进入翠竹坪。 去年红巾军在袁州兴起,杀的江西行省达鲁花赤不敢出南昌。赛罕和满都拉图这对父子在袁州城里惶惶然不可终日过了小半年,原本以为急报送到大都,今年随着朝廷大军的到来,他们要受到责罚。 但长江里的那场水战让朝廷改变了对红巾军的看法,威顺王带来丞相脱脱亲笔书写的公文。朝廷没有责罚赛罕父子,只是传令让他们听威顺王宽撤不花的命令,协助朝廷大军围攻红巾军。 威顺王到达袁州后详细了解了去年那场战争的全过程,满都拉图当然不会说他们在盘石镇抛弃了探马赤军临阵脱逃。他故意夸大了红巾军的人数和凶狠,这与长江里的那场水战的结果很吻合。从南昌来的武将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罗霄山里险恶的地势。 结果便是赛罕推荐的张世策得到重用,奉命先期进山,联络各村寨的豪强,为大军进山做好准备。 满都拉图把袁州所以的汉军都交给了张世策,并准许他在袁州征募青壮操练新军。剿灭罗霄山里的红巾军后,朝廷不会把蒙古人和色目人组成的大军留在袁州,考虑到藏在民间的弥勒教隐患,赛罕父子不得不考虑日后袁州的防备。 阴云在离头顶不远的天空翻腾,不远处的山峰上半截藏在灰白色的水雾里。 翠竹坪里死一般沉寂。一条东西方向宽阔的山道横贯穿过镇子,道路两边是密集的草屋。这是张世策第一站,他很清楚这座山寨在罗霄山里的影响力。 草屋和店铺的门都是紧闭的,听说了蒙古人在袁州城附近大开杀戒的传闻后,镇子里不少百姓逃入附近的明月山去了。明月山是明教的发源地,翠竹坪的许多人在明月山有亲戚,或者本就是明月山的来翠竹坪里开的店。但张嗣博和张嗣山兄弟没有离开,张宽仁也没有离开。 铁蹄踏在青石板平铺的街道上,雨水把石头清洗的光溜溜的。 清脆的蹄声如镔铁碰撞,听上去震慑人心。正前方的街道中跪着一群人拦住官兵的道路,他们趴伏在石板上,任由衣衫被地面的积水浸湿。 “罪人张嗣山、张嗣博叩见张大人!” 骑兵距离那些人百步停下,色目人千户看了看身边的张世策,根据威顺王的命令,他要听身边这位汉军千户的命令。 张世策下马,独自一人往前走去。他站在张家兄弟身前,结结实实的接受了跪拜,然后微笑着上前扶住跪在最前面的白发老头。 “张员外,听说你活下来,我就放心了。红巾贼嚣张一时,但他们的好日子结束了。”他哈哈大笑,声音爽朗,前几日的心里积压的郁闷和愤怒一点也不露。 “千户大人,贼人强大,几乎用刀剑架在草民的脖子上,草民不得不虚与委蛇,幸亏大人明察秋毫,在王爷和达鲁花赤面前为草民求情。”张嗣山几乎泣不成声。 “我在翠竹坪呆了一年多,张员外什么样的人还是很清楚的。” 张世策扶住张嗣山的胳膊,生怕这个垂垂老矣的家伙站不稳。他太了解这个老头子了,他一门心思的想在官府中谋求个地位。他既然有这个想法,现在就要这么一个机会。他 张世策的目光投向跪在后面的几个人,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年轻人的跪在最后。似乎是因为感到羞耻,一直没有抬头。“张宽仁,听说当初翠竹坪开寨门投靠红巾军,是你去与郑晟进行交涉的?” 张宽仁低着头,他在想自己对父亲做出的妥协是不是太多了点。 张嗣山连忙为儿子辩解:“千户大人,是小儿去的,但是我求他去的,当时的情形……,哎!”他深深的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投降,或者死,在官兵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他们做了什么都可是理解。“我们罗霄山周边最后一个向红巾贼屈服的。” 张宽仁跪着一句话也不说。 张世策挽着张嗣山的胳膊,笑道:“老员外,一切我都知道,王爷和达鲁花赤大人也知道,所以这次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如果能得到翠竹坪的帮助,等于罗霄山里一半的道路向官兵敞开了。为了利用这些山里人,他说服了满都拉图必须要给他们点看得见的好处,“不要跪在这里了,走,去府上我要与老员外好好谈谈。” 他回头打了个手势,色目人千户随即摆手命骑兵退出镇子。 只有十来个亲兵跟随在张世策身边,一行人走向张家大宅院。张宽仁落在所以人之后,如果不是父亲恳求他过来,他宁愿此刻躲在屋子里睡觉。 亲兵和随从留在会客厅外,自有张家的管家的仆从招待他们。张世策与张嗣山兄弟、张宽仁入会客厅坐定,侍女尚未来得急端上茶水。张世策迫不及待的透露:“王爷说为了堵对付藏在山里的红巾贼,特别准许我在袁州募集青壮为团练,我向达鲁花赤大人恳求,请张员外协助我。” “让我募集团练?” “不错,袁州官府将提供军饷,待剿灭红巾贼后,达鲁花赤大人说将在王爷面前为员外谋求个军中职位。” 见父亲掩饰不住的喜色,一直默不作声的张宽仁忍不住提醒父亲:“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也跟着朝廷的大军入山围剿红巾贼吗?” “不是让你们跟着,是让你们领着!”张世策很大声的回答,“罗霄山周边只有翠竹坪得到这样的优待。” 张嗣山没留意儿子的警示,“我们可以从任何一个寨子募集青壮?” “当然,如果有人不听话,你可以夷平他们的寨子。”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张嗣山一直在等候的良机。朝廷派来了七八万大军,为什么还要募集汉军。他不知道原因,也没必要追究。因为他完全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控制罗霄山里附近的山寨。 七天后,张世策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走了十一家土寨。所以的土寨都在诉说他们被红巾贼欺压之苦,表示愿意协助朝廷大军剿杀红巾贼。各家均答应派乡兵去翠竹坪镇子听张嗣山调遣,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敢说真镇子里跑走了许多年轻人投靠红巾军去了。 十几天后,翠竹坪作为进入罗霄山的北方山路的入口,被朝廷大军征集储备临时物资。张嗣山、张嗣博和张宽仁统领的两千团练乡兵得以准许留在镇子里,其余百姓和山民被驱赶出家园。 熟悉山里的探子在密集的丛林里往深山里钻,源源不断的送出红巾军在五大山口布防的消息,五大山口里面的情况他们就不知道了。张世策驻扎在翠竹坪,每日向威顺王宽撤不花禀告最新的消息。 雨季的尾声里,朝廷的粮草到位。从北方南下的各部士卒烦死了南方潮湿的气候。经过张世策辛苦的努力,宽撤不花认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罗霄山里红巾军的虚实,下令大军入山进攻,准备先收复茨坪和下坪两块山里的宝地。 正当朝廷的大军正在围困罗霄山时,从湖广和赣州路分别传来红巾军流窜鼓动流民造反杀官的消息。两地均是山区,几千人·流动的红巾军如大海里的鱼,即使派大军围住堵截短时间内也未必有结果。 威顺王决定把注意力放在罗霄山里,先攻茨坪。大军通往茨坪有五条山道,均有红巾军设寨守御。宽撤不花决定兵分五路,同时出兵攻打五大山口。 第228章 黄洋界(上) 神色匆匆的信使和传令兵在下坪寨进进出出,圣教的把发动山民的能力应用到极限。在那些免费治病的传教士重复了几十遍乃至上百遍后,哪怕是与世无争的山民,也已经相信他们过了一辈子苦日子是因为蒙古人。 这当然没错,只是郑晟没告诉他们,即便汉人统治这个天下,山民的日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但正如郑晟宣扬的那样,他们现在拥有了一个改变自己的命运乃至子孙后代命运的机会。虽然要死许多人,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这样的机会。造反是个风险极大收益也极大的事业,多数人都是逼不得已走上了这条路。 几位领军的将军分别在五个山口严阵以待,下坪里只剩下四位部堂和圣教的宗主,他们才是红巾军真正的核心。 外面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好。各家山寨里有心向官府的豪强,也有誓死效忠圣教红巾军的南人。许多人在脚踩两只船,他们跪伏在鞑子的皮靴前,同时又与红巾军藕断丝连,这就是乱世的生存之道。 王中坤是最清楚官兵实力的部堂,所有的情报都要通过他的手送到郑晟的案头。 半上午光景,五大山口送来地急报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下坪。送信的山民走了一夜的山路,他们都是山里老练的山民,通过黑暗中模糊的山的轮廓便可以判断出正确的道路。 王中坤拿着一沓子密报走向郑晟的屋子。宗主与四部堂在一个屋檐下处理事务,让他们不敢有一丝懈怠。 郑晟的房间前站立了有两个侍卫。搬到这里之后,毛三思等护教武士不再只保护郑晟的安危,整个四部堂都在护教武士的保护中。这些天,丁才一直在协助王文才处理军中粮草分配,郑晟的屋子里只有他自己。 守卫隔着虚掩的木门往里面通报,里面传来郑晟焦急的催促声:“快快进来!” 王中坤推开门,再反手将门虚掩上,双手呈上五份急报,“启禀宗主,鞑子开始进攻了,来者几乎全是蒙古人和探马赤军,五个山口几乎都遇见了强敌。” 郑晟接过文书。从去年开始,他在军中强行推行公文处理事务,所以的军报、各部的操练计划、各部领取的粮草物资、各部的人数以及在战争中的抓的俘虏和缴获必须要有记录。 如毛大等目不识丁的将军都在身边要了几个会书写的随从,这让红巾军各部对读过书的人需求大增,各部软硬兼施都招募了一些读书人。 五个山口送来的公文描述的都很清楚,包括来犯的官兵人数多少,是什么人,兵器装备如何,均有详细点描述。这足以让郑晟对官兵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 郑晟看完公文后迟迟没有表态,站在一边的往王中坤没有压住焦躁的情绪,道:“宗主,官兵势大,势在必得,五大山口地势虽然险峻,但如在黄洋界等地驻守的兵马太少。宗主既然打定主意要以深山峻岭疲惫官兵,大多数人也都已经撤进深山了,为什么还有守着空荡荡的茨坪。”进入茨坪的五大山口以黄洋界的地势最险峻,但那里只驻扎了五百士卒。 郑晟道:“我们不会与鞑子硬碰硬,但必须要让他们吃点苦头。守御茨坪无关战局,但红巾军不能丢了士气,我们要让山里的人对红巾军有信心,就要让他们以为茨坪是我们让给鞑子的,而不是鞑子从我们手里夺走的。” 王中坤有坚定的反鞑子的心,利用弥勒教资源把密探系统布置的如天网一般,但说到战争,郑晟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下坪和茨坪易守难攻,是相对于盗贼来说。官兵有铁炮、有投石机,罗霄山里所有的土寨在官兵面前都是不堪一击。在鞑子的大军刚刚渡过长江到达袁州时,郑晟就做出了放弃下坪寨和茨坪寨的计划。 但,决不能直接的放弃。 去年的两场胜仗让红巾军士卒听说了朝廷派大军前来围剿时没有慌张,山民和乡民愿意是圣教共命运。信心比什么都重要。一切都是欺骗,打仗不但要学会欺骗对手,也要学会欺骗自己人。郑晟忽然想起从前听说的一个望梅止渴的典故,如此看来他与曹操有一些相似之处。 “属下明白了,”王中坤对黄洋界还是不放心,“但黄洋界的守将是李燕子。” “李燕子怎么了?”郑晟反问。 李燕子没什么。 从去年开始,王中坤自己在红巾军中草拟了一份要格外加强监视的人物名单,李燕子名列榜首。 两年前,李燕子是罗霄山里仅次于坐山虎的盗贼。自从四大盗贼与郑晟结盟之后,势力都随着红巾军扩张不断增大,唯有李燕子失势了。他对是否加入圣教犹豫不决,因此一直没有受到郑晟的青睐。 去年坐山虎围攻下坪,李燕子一大半部众的都战死在下坪的城墙头。王中坤当时奉命负责与彭文彬暗中联络火并坐山虎。当时为了迷惑坐山虎,不引起怀疑,他没有想死守下坪的李燕子透露消息,让他在与彭文彬厮杀中损失惨重。 事后彭文彬反正,与红巾军配合杀死了坐山虎,笔架山的盗贼成为了红巾军的一部分,李燕子的仇没地方报了。而且,他在这件红巾军做的最漂亮的战例中被彻头彻尾的欺骗了,事后郑晟也没给他补偿,让他成为王文才的部下。 再后来,王瑾和黄崇久等后起之秀慢慢登上堂主之位,李燕子似乎被渐渐遗忘了。 他失去了原有的实力和地位,在红巾军中泯然众人。在王中坤看来,这种人容易背叛,因为他会有怨恨,会不甘心。 “你发现了什么?”郑晟非常严肃。 “我……没发现什么!” “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怀疑一个人,他是王文才推荐的,”郑晟警告王中坤,“王文才与李燕子是兄弟,他想给李燕子一个机会。”此一时彼一时,他也想给李燕子一个机会。一个人能经受委屈,才能担得起荣耀,他没觉得亏欠李燕子,但也不排斥再任用他。 “属下知道了。”王中坤明显听进去郑晟的告诫。 郑晟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郑晟是宗主,不能无证据怀疑属下,以免凉了人心。而他在负责密探,是宗主手里的鹰犬,要把所有的祸患消除在无形中。 郑晟道:“除非有人明确已经背叛,我不会改变现有的部署,这些是昨天书写的公文,现在战争应该已经开始了。” 第229章 黄洋界(下) 黄洋界。 从山脚往上看去,茂密的丛林,就像冬天的被子,厚厚的盖着群山上。站在山外,没人能看见那丛林下面隐藏着什么。 蒙古人在山下停下了步伐。他们必须要放弃几乎骑了一辈子的战马,踩着皮靴走进眼前这神秘的丛林。 官兵盔甲坚固,刀剑锐利,但他们在这里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们不习惯爬山。 春雨浸过的土草地湿漉漉的,皮靴踩上去有些湿滑,远不如山民们的草鞋在上面健步如飞。 不止一个蒙古人在心里咒骂:“这群该死的贱民。”色目人的想法比他们也好不到那里去。 在密集的丛林的半山腰有一颗突出的岩石,岩石的顶部差个一杆旗帜,赤旗!如烈火般燃烧的赤旗。传闻中这面旗帜所到之处,南人贱民无人不从。 密林里传来窃窃私语,“嘿,蒙古人来了。”穿着草鞋的山民奔向那巨石之后,“李副将,官兵来了。” 李燕子敏捷地跳上巨石的顶部,她一只手扶着旗杆往山下看。官兵的战马齐刷刷的排成几列,兵丁们正在整理衣装,“他们要攻上来了!” 李燕子跳下石头,吹了个尖锐的口哨,“来了来了!” 丛林中看不见人影,只听见齐刷刷的脚步声。 “准备好你们的弓箭,不要让雨水淋湿了弓弦,给箭头上抹上毒药,他们势必野兽还凶残的敌人。”你燕子一边叫喊着,一边摸着插在腰上的飞刀。 他的刀锋上也涂抹了毒药,这些可不是用来麻痹敌人。毒药的配方是山里最有经验的猎户和愚人一起研制出来的,只要刀锋刺破肌肤,毒药便会顺着血液流向心脏。一刻钟,只需要一刻钟,被刺中的敌人便会失去战斗能力,是死是活,平天由命。 红巾军没有固定的阵型,他们如在伏击凶猛的野兽,一个个寻找隐蔽的地方。巨石的缝隙里,遮挡住头顶阳光的密织里,随处都是他们的藏身之所。 风吹过枝叶哗啦啦的作响,在这些响声的掩护下,有人拉开了弓弦。得到温汤镇的武器工匠帮助后,他们不再使用粗制滥作的弓箭。 进山的道路藏在茂密的草丛中,官兵们必须小心地辨认。他们离黄洋界的山口还有一段距离,但踏进丛林就等于走进了战场。 “嗖!” 一只羽箭从头顶的密林中飞出来,正射中一个蒙古人的胳膊。 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个倒霉的蒙古人身边七八个同伴几乎同时抬起手里的弓箭,他们用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在密枝中搜寻。 头顶上只有嫩绿的叶子随风哗啦啦地摇晃,穿着绿色布衫的猎户紧紧的趴在树干上。他穿的衣服颜色设计的非常巧妙,与茂密的枝叶融为一体,当然,这也是出自南无所不能的宗主之手。 就在官兵们搜寻的空隙里,那个受伤的蒙古人叫声越来越凄惨,他的脸越来越红,眼睛狠命的往外张开,嘿色的眼球就快要凸出来,白眼球里的血丝不停的扩张,直到完全被红色淹没。 “嘿,箭上有毒,”一个趴在他身上的官兵大叫提醒同伴,“箭上有毒!” 但一切已经太晚,再到刚刚中箭的一刻,没人帮他拔下箭,挽掉伤口周围的肉,意味着他的命在此刻结束。 因为担心毒药的毒性不强,在今天的第一战里,弓箭手们使用的是在毒药里浸泡了一个晚上的箭头。 “嗖!”是第二支箭。 很可惜没有射中对手,羽箭从一个蒙古人的耳边擦过,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 “小心!小心!” 在官兵手忙脚乱的时候,第一个弓箭手从一个树干腾跃到另一个树干上,如山里的猿猴一样灵便。 “在那里,在那里!”有人引弓射箭,径直穿过树枝坠落在岩石上。 “嗖!” 第三支箭,来自另一个方向,射中了一个官兵的帽子 “退出去,这里有埋伏!”第一波进山的官兵抬着一具尸体退出了丛林。阴暗的丛林太恐怖了,他们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战场。 官兵的慌乱着持续了片刻,一会儿工夫,一群穿铁甲带铁盔的蒙古人重新返回。他们把刀剑插在腰里,手里提着弓箭,走进丛林后眼睛立刻朝上看。 真正的山林追逐战现在才算开始,蒙古人有盔甲,有射程更远的弓箭,山民们更适应这样的地形。 李燕子不想让部下在山林中与蒙古人决斗,他们这是在纠缠,一刻不停的纠缠。山民们不在乎失守一片丛林,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把弓箭射入蒙古人的身体。 丛林中没有明显的道路,山路狭窄,官兵几乎排成一条长蛇队形,负重的盔甲让他们气喘吁吁。随着他们进入丛林的人数越来越多,伏击的猎手们消失了。 穿过山脚下的丛林,通往黄洋界的道路终于呈现在官兵面前。道路如同一条弯弯曲曲的蚯蚓钻在险峻的山岭间,最后消失在茫茫的白雾中。 刚取得一点战果的蒙古人几乎要疯了,那道路看上去就令人绝望。红巾军在哪里?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提着皮鞭子的军官不停的催促:“攻上去,这里就是黄洋界,越过这里就是下坪和茨坪。” 在官兵看来,攻到下坪和茨坪就意味着这场战争结束了。所以前途虽然艰险,他们至少有个盼头。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们可能在罗霄山里失败。 十万人啊!刨除护送粮草的辅兵,也有七八万精锐。 穿着厚实的铠甲走如此险峻的山路,简直是一种折磨。经过简短的商议,有一半的官兵脱掉了盔甲,穿甲和身穿布袍子的官兵混杂在一起进军。根据前面的战斗经验,蒙古人把精锐的弓箭手放在先锋的位置上。 官兵踏上山道,他们东张西望,密不透风的丛林中传出摄人魂魄的口哨声。 忽然,“呜”的一声响,一根木杆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头顶上冲下来,木杆的前端呈尖锐状,包裹着一层铁质的套子,像极了战场上常见的长枪。 山民们称呼那为“标枪”,是宗主下令特别配备军中。力气大的壮士可以手握标枪感投掷,枪尖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三层铠甲。后来有经验的猎户把标枪安置在竹子做成的弹射装置上,可以是单个也可以制成一排,这种装置实际上是山里简易的投石车,弹射出的标枪可以穿过十层以上的铠甲。 标枪带着巨大的惯性穿透了走在最前面的重甲武士的胸口,然后去势不减,带翻了后面三四个人。 蒙古人怒了,从早晨到现在,他们死了四五十人,饱受折磨,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摸着。 落在最后身穿千户官服的军官对明显受到惊吓的兵丁们咆哮:“冲上去,不要在这里耽误,攻破黄洋界杀到下坪。” 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喝骂:“不过是一群贱民,再有畏缩不前者,斩!” 黄洋界就在前面,能在山里穿梭骚扰的弓箭手都是红巾军的精锐。当官兵拿出勇气来,他们的推进速度快了许多,夕阳落山之前,黄洋界的山寨伫立在官兵面前。 李燕子站在山顶上向下俯视,身边是一排排垒砌好的滚木雷石。 官兵在山下安营扎寨,今天应该不会再来攻打。派出去骚扰的精锐猎手要到夜里才能返回黄洋界山寨,能赶得上明日清晨的大战。 今天夜晚……,李燕子挠了挠头,他的视力很好,看清楚山下的官兵防备非常严密,在营寨周围都设立了岗哨。身处这样的险境,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主将都会做好防备偷袭的准备。 还要偷袭吗?他想起郑晟的在议事厅中说的作战准则:“官兵武器精良,不可力敌,敌进我则退之,敌人驻我多扰之,敌疲我则攻之。” “那个人是个天才!”李燕子从心底里认同,但是他的兄弟都死在下坪了。现在,他仍然不认同圣教,本来这并不妨碍他为红巾军拼命,可是他被骗了。 蒙古人是敌人,可红巾军算是自己人吗?那场骗局之后,他迷惑了。 李燕子抛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郑晟没有把他看作心腹,但王文才还是把他当做兄弟。 “你们几个,在这里给我看紧点,鞑子一旦有什么异动,立刻来禀告我。”他厉声呵斥部下,然后朝寨子里走去。 必须精心准备才能安排一场成功的偷袭,不求取得多大的战果,至少也让鞑子今晚睡不好觉。 李燕子步伐坚定,他原来一半的部下被王文才留在下坪,寨子里精锐的士卒来自于护教武士团。无论怎么样,他都要想办法给鞑子多制造一点麻烦。 天渐渐黑下来,清晨就出发的猎手们沿着常人无法行走的山路回到黄洋界山寨。 蒙古人在山下点燃了篝火,四周高大巍峨的群山像一座座鬼影笼罩。他们想用烈火惊吓野兽,他们想用烈火照亮阴暗的丛林。 夜深了,红巾军在山顶上也点燃了烈火,他们在烈火前宣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喜怒哀乐,皆归尘土……。” 第230章 残忍对狠毒 三月五日,这几日春雨连绵,从下坪到茨坪的道路一片泥泞,拖着大车牛马蹄子的深坑里快拔不起来。 一队队的士卒往山里走,他们离开了这个居住了两三年的地方,有些人甚至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来自茨坪的乡民。在红巾军里已经看不出乡民和山民的区别。 老弱妇孺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郑晟和四部堂的留在最后。路上这些士卒都是从五大山口撤回来的,黄子希等人已经先走了,最后回来的是李燕子的兵马。 士卒们斗志昂扬,头发被细雨打的湿漉漉的。留守的圣教武士打开寨门,放他们进入下坪。 李燕子走在最前面,他走的很快,脚步匆匆,眼睛只盯着身前的一片道路。从遇见鞑子时起,黄洋界就在不停的打胜仗,但此刻从他脸上就看不到多少欣喜。 “李副将!”一个人站在议事厅门口叫住他。 “王……,王部堂。” 王文才比他看起来要开心,“你在黄洋界打的不错,斩杀了三百多个蒙古人,五大山口就算你打的最好,宗主昨天夸了你。” “是吗?”李燕子忽然裂开嘴笑了,“我的飞刀不会失去准头,而且还抹了毒药。” “我们要走了,”王文才神态轻松,“把下坪和茨坪留给鞑子,让他们到深山里来找我们。” 这是郑晟的决定,红巾军将全部撤入罗霄山。他们会缺衣少粮,艰难的度过一段岁月,但官兵同样如此。从山外运量进山,路途遥远,不说沿途的损耗,官兵在袁州根本无法找到足够的民夫。 对蒙古人或色目人为主的官兵来说,罗霄山就像一片汪洋大海,而红巾军就像海里的鱼。不是可口的黄花鱼,而是凶残的鲨鱼。他们彼此是猎物和猎手,寻找或者等候猎杀对方的机会。 王文才拍打双手,“你是最后一个回来的,护教武士团都已经收拾好了,宗主说等你回来我们就走。” “是啊,昨天晚上鞑子突然发起猛攻,我们本来是要走的,不得不又陪他们玩了一会儿,”李燕子的低下头,“我们死了二十一个人,我们前四天一共才死了三十五个个人。”他有些伤心。 “但我们杀了更多的鞑子!”王文才指向议事厅里面,“宗主在等着你。”他悄悄地放低声音,“宗主对你很满意,也许很快会升你为将军。” 李燕子知道王文才一直在为自己做很多事情,他很感激,但他不在乎。对于一个伤了心的人,再多的恩宠也无法弥补他心上的伤痕,因为死了的人无法复活。 毛三思站在议事厅门口,领着两个人走进去。所有的将军和部堂都已经走了,下坪里只剩下这几个人。 郑晟一身劲装,长刀挂在腰上,赤刀绑在后背,腿上宽松的裤脚被紧紧的束缚起来,头发紧紧的绷在后脑,像一个做好上阵准备的士兵,“李燕子,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杀鞑子杀上了瘾,忘记了我给你交代的军令。” 李燕子行礼:“宗主,我回来晚了,是因为昨天晚上打着突然发起袭击。” “我们要走了,你最后一个回来,所以有些事情要留给你办。” “请宗主吩咐。” “你这里有三百多个鞑子的尸体,其他几个山口也各有斩获,他们把尸体都带回来了。你把蒙古人色目人的头颅都割下来,钉在树桩上放在通往下下坪和茨坪的道路上。”郑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许多年了,蒙古人一直对我们南人做这个,现在轮到我们还给他们了。” 李燕子迟疑了一会儿:“遵命。” “还有,……,放两把火烧毁两座寨子,我们什么都不会留给他们。”郑晟的语气决然。 李燕子犹豫这问:“两个寨子都有烧毁?我们还会回来。” “是的,但他们走了我们才能回来。我们有人就有一切。”郑晟看着身边的几个人笑,“你们忘了吗?我们圣教一向只相信自己,我们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得到。” “遵命!”红巾军中没有人敢违抗郑晟的命令,李燕子默默地听着。 “路上不好走,你办好事情后去笔架山山脚下听令,你不要走的太快,最好让鞑子发现你的踪迹,如果他们有胆量追过来,哼哼。”郑晟没有把话说完,几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红巾军想伏击官兵,茂密的丛林里有无数个适合伏击的地点。 交代清楚之后,半下午时分,红巾军宗主府和四部堂同时撤离。 偌大的两座寨子只剩下五百个人不到,李燕子在指挥部下从死尸上割下首级。郑晟已经把木桩准备好了,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把一颗颗恶心的头颅钉在木桩上,然后再在大路上选择合适的地方插下去。 很残忍!李燕子认真的做,但心里很不屑这种做法。鞑子残忍心如野兽,可是南人没必要学习野兽的行径。郑晟越来越像坐山虎了,但他的部下完全不在乎。 士卒们一共收集到九百多颗首级,每一颗都被认真的钉死在木桩上。他们轻松的把树桩插入了潮湿的草地。天渐渐黑下来了,这片山里最富庶的地方此刻宛如地狱。 天空中飘下蒙蒙细雨,李燕子走进茨坪,里面空落落的,连夜猫的尖叫声也没有。 紧跟在进来兵丁们点燃的火把,让这里稍微有了点人气。他们都在看着主将的背影,等候最终的命令。 李燕子在茨坪里走了一圈,乡民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才在山里修建了这么一座寨子,就要在他手里化为灰烬了。 “点火!” 因为下雨的缘故,草屋顶上是湿的,为了确保烧毁所有的房子,兵丁们举着火把一座一座屋子的点火。整个寨子很快完全陷入一片火海中,他们将会回到下坪寨去过夜。 鞑子今天过了五大山口,最快今晚、最慢明天就会到达这里。先期出发的斥侯应该可以看见这里的火势,红巾军撤退的消息会迅速传播。 李燕子不知道官兵是否会来追击。郑晟没有给他留下斥侯,王中坤也不会向他通报消息,他必须布置好岗哨,晚上睁着一只眼睛睡觉。 下半夜光景,奉命守在路口的斥侯回来禀告:“鞑子来了。” 李燕子几乎一夜没合眼,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多少人?” “有好几百人吧,都是骑兵,路上太滑了,骑马比走路快不了多少。” 李燕子想了想,打消了攻击官兵的打算。他手下的兵马与来袭的官兵人数差不多,这里不是黄洋界,没有地势之利,而且他还有更重要事要做。“传令,让所有的人都起来,点火烧毁下品。” 才合眼的兵丁被从睡梦中叫醒,这几天他们太累了,白天要防备官兵的进攻,晚上要对官兵的营地进行骚扰。不过,等撤进山里他们有大把的时间睡觉。 有人生火,有人准备火把,一盏茶的功夫,下坪的上空升起熊熊烈焰。 在烈火烧得最旺盛的时候,来袭的官兵到茨坪寨门外。他们看见了不远处腾空的火焰,也看见了沿途无数同伴的头颅。他们愤怒,他们也畏惧。这山里的贱民太可怕了,一点也不像山外温顺的汉人。 点燃烈火后,李燕子没有着急离开,因为郑晟还给他下达了诱敌的任务,所以他想等一等。如果官兵有胆量过来,他可以射几支箭再撤走。天还是黑的,他相信蒙古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山里不敢过分追击。但他等了很久,直到天已经朦朦亮了,仍然没有见到蒙古人的身影。官兵被吓到了,他们人数太少,不敢孤军深入。 四周的影像清晰起来,熟悉的山,熟悉的田野。 李燕子不敢再等,下令:“撤兵!”他们在路上留下了许多痕迹,被烧毁的寨子和路上清晰可见的脚印预示着红巾军并没有走远。鞑子的大军很快就到了,如果他们要报仇一定会紧跟着追过来。 李燕子不知道红巾军主力埋伏在哪里,但一定不远。 今日还是阴天,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升起,官兵大军终于到达茨坪,烧毁的寨子里的灰烬还带着余温。 进山道路两边木桩上的头颅惨不忍睹,其实与他们平日杀南人没什么区别。 但是他们是第一等人,现在被第四等如不杀狗一样的杀掉。尖锐的木楔钉入蒙古人的天灵盖,再深深地楔入木桩里。那些头颅都是从死人身上割下来的,但似乎都带着亡者临死前的痛苦。 斥候飞一般往中军禀告:“大人,红巾贼似乎还没有走远,这今天雨水多,他们留下了许多足迹。” 领军的将军是威顺王的儿子佛家奴一路看过来,此刻正处于暴走的状态中:“追击,追击,这里死的每个人,我都要用十个南人的性命来换。” 因蒙古人多崇佛,宽撤不花给他的儿子起名叫做佛家奴,但却没有半点佛家的仁慈。 第231章 深山 踩着湿滑的草地,李燕子率部到达笔架山山脚下。 天已经大亮,笔架山的山顶上仍然飘荡着圣教的旗帜。红巾军没有从这里撤离,笔架山是罗霄山里最有声望的盗贼巢穴。这里地势险峻,蒙古人很难把铁炮和投石机搬到这么深的山里,即使搬过来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燕子和彭文彬不是很熟,如果细究,那是他的仇人之一。他的部下饥渴疲倦,急需补给。兵丁们找了一个平缓的草坡坐下,这里没有人在等候他们。 他正在犹豫是否要派人去上山通报,从笔架山山门方向过来一群人。 “是王文才。”他顾不得休息,亲自迎上去。 “王部堂。” “怎么样,有鞑子追过来吗?” “没有,鞑子胆子都快吓破了。”李燕子捋了捋女潮湿的头发。 “那真是太可惜了。”王文才皱着眉头。 李燕子有些不高兴地说:“鞑子没那么莽撞,他们连入山的道路都没搞清楚,怎么会来追击。” “鞑子没你想象的聪明!”王文才神态变得轻松起来。他挥手命跟在后面的部下抬上来一堆竹筐,“这里是为你们准备好的伙食,吃完这顿饭,你们从西边撤到山后好生休整一番,这几天把你们累坏了。”行动比千言万语都暖人心,他是封郑晟的命令来安抚士卒的。 李燕子连忙招呼部下前来肉食。 天空中飘荡的细雨又像是重雾。 在这种天气,只有极其愚蠢和莽撞的主将才会命令部下进入茂密的从里来追击山里的盗贼吧。李燕子一边啃着饼子,一边默默在心里惋惜,宗主的想法很好,奈何天公不作美。 王文才拿着一个饼子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吃饭。 “燕子,你想好没有,如你这样的地位,红巾军中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加入圣教了。”他腮帮子鼓鼓的蠕动,那饼子实在是太硬了。他们当盗贼头目的时候,绝不会吃这种劣质的食物,但现在红巾军上下一视同仁,连宗主和夫人一顿三餐都是这个,他们这些人哪里敢在享乐上做文章。“其实,是不是圣教弟子,没什么区别,这就是一层窗户纸,只是红巾军必须要听圣教的指挥。” “这是宗主的驭下之术吧?”李燕子冷笑一声,“宗主是个天才,也是个可怕的人。” “他是个天才!”王文才嘟嘟嚷嚷的表示赞同,他嘴里包裹了太多的食物,以至于说话不清楚,他喝了一口水,把干饼咽下去,“如果不是他的敌人,你感觉不到他的可怕。” “不,你错了,他善于伪装,欺骗罗霄山里的乡民、山民和盗贼,他不让人下跪,其实是要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都拜伏在他的脚下。而且,他很残忍,”李燕子喝了一口水,想起昨夜在通往茨坪的道路上插下的恶心的头颅,“有一天,你会发现的。” “你……,你一直都这么想?”王文才的表情非常严肃,在有事情上决不能犯错误。鞑子的大军进山了,各家土围子敌我难辨,红巾军里也未必不会出叛徒。 “我是这么想,但我还是会为他拼命,因为他是南人啊!”李燕子闷闷不乐。自从他的部下拼完命后从下坪寨撤出,忽然见到笔架山与红巾军议和后,他就一直是这份模样。 王文才站起身来:“宗主让我传令,你在黄洋界打得很艰苦,昨夜又忙了一宿,早点翻过笔架山去休整。无论鞑子来不来,都没有你的事了。”他的口气很生硬,一点也不像老朋友。有些人就像茅坑里的尸体,又臭又硬。他与李燕子认识十几年,从前他欣赏他的义气,现在他烦透了他的倔强。 他吩咐随自己来送饼子的亲兵:“快点收拾收拾,我们要走了。”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我要走了,你们动作快点,不要在这里耽误太久。” 李燕子看着他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终于,连你也开始离开我了。你要我向郑晟臣服,可从我的兄弟们死在下坪后,这条路就死了。”因为刻在骨子里的义气,他比旁人想象的要更执着。他的义气不是只给王文才一个人的,也是给他那些死去的部下的。他曾想过报仇,现在不知道该向谁动手。 王文才率一干部众消失在笔架山的树荫林中。大势滔滔,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大敌兵临城下,他没有闲暇过多的考虑朋友。也许,他要找个机会把李燕子踢出红巾军,对这种容易死心眼的人,留在从宗主身边不是一个好主意。 在笔架山脚下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李燕子率部往西边的小路绕过去。 那里有曾经弥勒教信徒才进入罗霄山修建的房屋,路边有荒废的篱笆,挖好的水井。他忽然意识到,罗霄山里的盗贼统一了,而他却成为了一个局外人。 ………… ………… 空气中漂浮的不知道算是雨水还是雾气。 半上午光景竟然比清晨时候能见度还要低,蒙古人的斥候仔细的搜寻地上的脚印。他们不断把最新的发现通报向中军,一切都在预示红巾贼就在前面。 一个百夫长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笔架山,向身边的上官询问:“大人,还要进军吗?” 真是见了鬼了,经历了前面的战斗,底下的士卒没人再把红巾贼当做软柿子。大军攻入传闻中红巾贼的老营--茨坪,但那是一座空寨,使他们连杀民报功的机会也没有。 千夫长挥了挥鞭子:“当然要进军,那就是传说中的笔架山,今天如果不神杀一批红巾贼,大人的怒气难消。” 山路蜿蜒在高大的山峰间。 他们一边前进,一边小心翼翼的关注左右的动静。佛家奴把兵马分为三个部分,一旦遇见红巾军的埋伏,可以彼此呼应。 很快,斥候有了新的发现:“大人,这里有一条岔路,红巾贼不全是往笔架山方向撤了。” 这山里有无数岔道,除非是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山民,外人如何能摸清楚这里的道路。官兵手里有张世策找人绘制的地形图,上面有有几条主道,标注了几个显眼的山峰,笔架山在最中心的位置。 千夫长回头看了看,他这支兵马走在最前面,担任探路的重任,“不要管其他,往笔架山进军,我们先到笔架山再做打算。”走了大半天的路不见人影,他心里有点发毛。回过头来想,和林的老家与这里比起来简直如同净土,没有这么潮湿的天气,也没有阴暗的地势。 那座山峰看上去很近,仿佛绕几个弯便能走到,可了从早晨走到傍晚,烟雾缭绕的山峰还是耸立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山民从茨坪寨走到笔架山也需要两天的时间,按照官兵现在的行进速度,大概需要三天,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在路上寻找合适的地形驻扎两个夜晚。 担任先锋的兵马肩负的担子最重,后续的军马只要跟着他们的脚步前进即可。 第一天,安然过去,红巾贼似乎真被官兵吓到了。 第二天,波澜不惊,蒙古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一个夜晚,发现如果晚上没有人骚扰睡的真舒坦。 第三天,蒙古人的先锋到达笔架山脚下。 天气好转,今日天空中的太阳早早驱散环绕在山腰的雾气。他们还无法看见完整的笔架山,但能清楚的看见树立在显眼处的旗帜。 正与许多人猜测的那样,红巾军可以放弃茨坪,但绝不会轻而易举第放弃笔架山。 百夫长指向山顶,懵懵懂懂问:“大人,我们要攻山吗?” “笨蛋!”千夫长劈头盖脸一鞭子抽下来,“攻什么山,先安营扎寨,扎紧篱笆。” 官兵攻下下坪和茨坪后没有寻到红巾军的主力,要往山里进军本来没有错,但由于佛家奴的恼怒,他们进军的速度太快了,许多事情还没做好准备。 第三日夜晚,笔架山下的官兵忙到很晚,他们砍伐了无数粗大的树木设立栅栏,千夫长的认真会让人以为他们才是防守的一方。 山上一直没有动静,红巾贼们对突然降临的敌人熟视无睹。 深夜,离天亮没多久了。 忙了一夜的千夫长在熟睡中亲兵叫醒:“大人,大人,不得了了。” 他睁开眼睛,没发觉周边有明显的动静,穿好布衫恼怒的冲出帐篷骂道:“怎么了,如此惊慌失措。” “大人,大人,你仔细听那边!”亲兵指向他们昨日过来的方向。 千夫长竖起耳朵,隐隐有喊杀声传来,他骤然色变:“是我们昨夜驻扎的地方。” 亲兵面带惊恐的点头。 “是红巾贼,他们伏击了跟在我们身后的中军。”千夫长抬头看看近在眼前的笔架山,局促不安。按照出兵之前的约定,他应该立刻起兵回头救援,可是…… 他伸出手掌在脸上狠命但挼搓了几下,“全军集合,做好出击的准备。” 第232章 厮杀 笔架山的半山腰里隐藏了数千士卒,他们头上也扎着红巾,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自己红巾军的身份。 两年了,笔架山没有进新人,进山寨最晚的盗贼也已经在这里呆够了两年。这两年罗霄山里的情况变化的太快,快的令人目不暇接。 山上的盗贼几乎熟悉笔架山的每一寸土地,也熟悉这里的气候和草木。在这晚春时刻,埋伏在嫩绿的草丛里不是好玩的事情,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毒虫野兽刚刚苏醒,急着补充食物繁衍后代。 盗贼们的眼睛都在盯着山下平静不久的营地,官兵刚刚安息下了。他们在等着那些人从才修好的龟壳里钻出来。 从上往下看,一目了然。蒙古人点燃了火把,在微弱的光线中列队。所有的动静都逃不开藏在山腰的盗贼的眼睛。 他们等了很久,官兵仍然没有如期待中那样走出营地。 山腰的南边有一处平台,用方正的青石板垒砌而成,石板间有细小的缝隙,这几日下的雨水在上面没有一点积余。 彭文彬双手背在身后,眼珠子一转不转的盯着山下的营地。鞑子已经集合完毕,很快就会出兵了吧。他准备传达命令的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随时可能蹦出来 但是蒙古人在兵营中聚集,迟迟没有出兵。 站得高看得远,听的也远,西边山谷里的厮杀声越来越大,正在向周边蔓延。这么大的动静,彭文彬不相信山下的蒙古人听不见。 可蒙古人偏偏就是没有动。 眼珠子瞪久了会很倦,许久之后,彭文彬几乎确定蒙古人不会做什么冒险的举动,他偏转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文士:“王部堂……” “嗯,”王文才答应着,他的目光也一直落在蒙古人的营地上,“不要着急,按照宗主的命令,你只要在笔架山看住他们就可以了,他们不动,你也不动。” 彭文彬不甘心的点点头,山下全是蒙古人啊,他视为仇敌的蒙古人。 南边亮起了火光,蒙古人的营地被点燃了。毛大、黄子希和毛三思都在那里,山民们正在利用熟悉的地形偷袭蒙古人。 “我们能胜吧?”彭文彬扭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疑问。这是自然流露出来的情感,不带一点伪装。 王文才微微一笑,“当然能。”在笔架山的人眼里,他们才是红巾军里最强大的队伍,没有他们及时赶到盘石镇外,圣教的香主早就被蒙古人俘虏押送到袁州城斩首了。他奉命来到笔架山,实际是亲自承担了教宗的任务。 彭文彬在红巾军一直别树一格,因为笔架山实力的在红巾军中实在是太强大了。笔架山人马不多,但队伍的实力不是靠堆砌人数可以弥补的,否则郑晟现在可以轻而易举把红巾军的人物扩张到五万人以上。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罗霄山里的每一场胜利都离不开笔架山的盗贼。所以,无论红巾军多么红火,笔架山的人看那些刚刚方向锄头拿起长枪的山民总是带着不屑。 郑晟此次伏击冒然进山的鞑子,没有动用笔架山的人做主攻,正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王文才明白,但彭文彬不清楚。 山上的盗贼与山西的官兵就这样等到天亮,蒙古人终于走出了营地。原来,他们是不敢在黑夜里行军驰援。 南边的厮杀声已经平息了,尚不知道是哪一方获胜,他们彼此都对自己的同伴很有信心。 蒙古人刚一出动,山腰的赤旗立刻树立起来,彭文彬一声令下,近千名趴伏了一个时辰的盗贼们立刻冲了出来。 蒙古人乱哄哄的喊叫:“红巾贼来了,山上有红巾贼!” 千夫长暗自庆幸,昨天夜里没有亲举妄动,他做了一个正确无比的决定。蒙古人反应非常迅速,立刻支起盾牌,拉开弓箭。 王文才尚未跟上来,彭文彬已经冷酷的挥下右手:“杀光他们,割下他们的头颅钉在笔架山下。”这是笔架山盗贼的保留项目,坐山虎已经不在了,但笔架山不能丢掉他们的传统。 盗贼们蜂拥而上,他们如野鹿一般在道路两边的树林里奔跑,喊出蒙古人听不懂的咒骂。 他们非常有经验,不是那些才放下锄头拿起长枪的可以比拟的,如果这些人能忠诚的为郑晟而战,圣教的香主睡到半夜会笑出声来。 盗贼们望着闪亮的箭头,在离蒙古人一箭之地外停下脚步。他们放肆的大笑唾骂,在言语上用尽可能恶毒的语言来侮辱这些大元朝的第一等人。 天下的语言虽然不同,但骂人的言语有许多想通之处。蒙古人中有一半人能连蒙带猜明白这些贱民们在叫什么,千夫长的脸都气绿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不是没胆子,他们的沉稳充分显示了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佛家奴考虑到入山的官兵可能会遭到红巾贼的袭击,派出来的先锋是军中最精锐的兵马。 两军一动一静,互相对峙。直到彭文彬来到阵前,没有一方敢莽撞的发起冲锋。 王文才跟上来,劝阻道:“彭将军,不要急于出击,等宗主解决了后面的蒙古人,这些人不过是瓮中之鳖。” 彭文彬心里如猫爪抓了般难受,考虑到强攻可能导致的伤亡,不得不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这么多蒙古人啊,他抽出弯刀咆哮:“你们这些蒙古人,这天下的蒙古人都得死!” 红巾军耗得起,蒙古人不敢在这陌生的深山里久留。他们只停顿了片刻,千夫长随即留下一百人断后,率领大队人马撤向昨夜传出惨叫声的方向。他不相信官兵会被红巾贼击败,但为了保险起见,在山里红巾军出动的形势下,入山的官兵要先集合自保。 蒙古人的中军和后队尚未完全脱离,彭文彬就迫不及待的下令:“出击!” 盗贼们一手举着木盾,一手紧握长刀冲上来,硬着头皮承受了三轮羽箭后,山里最凶恶的盗贼与官兵中最勇猛的蒙古武士短兵相接。 第233章 摧毁心理 “杀啊!”长枪刺破木盾。 在笔架山里,彭文彬一向以作战勇猛而闻名,否则他无法得到坐山虎的信任,他也无法在下坪给李燕子的部众以致命的打击。 但这么多年来,熟悉他的亲信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畅快淋漓的战斗。 “杀啊!”他偏头瞥了一眼破碎的盾牌,忽然狠狠的朝对面那个自以为得手的蒙古人脸上砸过去。木盾坚硬的边狠狠的撞在蒙古人的鼻子上,迸出血花。 蒙古人一个踉跄,在将要摔倒没有摔倒的时候,彭文彬已经一个箭步窜上去,长刀的刃轻松的插入蒙古人的胸膛。他在与蒙古人战斗!仇恨激起的热血让他几乎化作一个狂战士。背叛了一直照顾自己的族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断后的蒙古人不断的后退,盗贼们不顾性命的冲锋把他们的队形冲击的支离破碎。 百夫长六神无主的咒骂:“这群野蛮人,野蛮人!如果在草原,我会轻而易举的击败他们,把贱民的脑袋割下来喂狗。”中军还没有走远,他回头看了看正在远去的“大元”的旗帜,一咬牙:“求援!求援!” 全军覆没或者是宣告自己抵挡不住红巾贼,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但接下来的事情不想他预想的那样,着急离去的千夫长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急促的号角声,领着大队兵马风一般逃走。 一路上都是深不见头的雾气,密不透风的森林,这里就像是魔鬼的巢穴。官兵已经不再奢求击败红巾贼,他们只想早一点逃出去,然后再细细谋划怎么进山围剿这群盗贼。 “咔嚓”一声滞涩的响声,彭文彬抛下手里卷刃的长刀退到一边。在这片刻功夫,他斩杀了两个鞑子,击伤了两个人。 部下们的表现不比他差多少,断后的蒙古人被团团包围在狭窄的山道里,死路一条。蒙古人的大队人马决然离去,这些自知被抛弃的蒙古人爆发出困兽犹斗的勇猛,死死的挡住了西去的道路。 王文才走到阵前时,彭文彬刚刚退下来。他劝告道:“彭将军不要着急,他们离下坪寨子太远了,这些人没几个能逃回去。” “愚蠢的蒙古人,”彭文彬狠狠的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痰,刚才与鞑子硬碰硬激战的时,他不小心咬破了嘴唇,“他们怎么敢杀进山里来。” “他们愤怒啊,”王文才笑的像个狐狸,“他们是第一等人,当然不甘心被贱民当狗一样的杀掉。”郑晟在下坪和茨坪用的手段很凶残,也很无耻,但那九百颗几乎被剁成肉泥的首级成功的激怒了佛家奴,“此战之后,我猜他们会小心许多。 盗贼们如猫戏老鼠一般收割蒙古人的生命,官兵们感受到这群盗贼深深的敌意,知道投降绝对没有好下场,一个个拼杀到最后。 山路太狭窄了,盗贼费了近一个时辰把拦在路上的障碍清理干净。一共一百零一具尸首,断后的蒙古人一个没有逃脱。彭文彬没有给部下欣赏战果的时间,他留下五十人处理尸体,率领部众紧跟着鞑子的方向追下去。 在西边山路边的一处险要的山岭上,刚刚打了胜仗的红巾军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新的猎物跳入陷阱。 这里无路可逃,天黑之前,红巾军彻底击散了入山的三路官兵,茂密的丛林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猎杀厂。山民们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踏着草鞋在黑夜里追击穿皮靴的官兵。 一天后。 佛家奴在下坪得知入山的官兵被红巾军伏击的消息后,从愤怒迅速转变为恐惧,甚至不敢派兵马进山接应。 之后的两三天里,蒙古人不断的加固下坪和茨坪的防御,山外的探马赤军押送粮草跟进来,才让佛家奴松了口气。不断有败军的士卒从山里逃出来,入山的三千蒙古人,最终从深山里逃得性命不过两三百人。 深山。 三天后,郑晟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红巾军各部齐聚笔架山脚下。与下坪截然相反,这里一片欢乐景象。 圣教红巾军又打胜仗了!信徒和士卒们不管什么原因,他们只看结果。这场胜利再次证明了一个流言,圣教红巾军在宗主的领导下是不会失败的。至今仍然有人在偷偷摸摸的说:“宗主虽然反对弥勒教,但他自己就是弥勒下世,只是被世间的污秽遮挡住了天眼,不识自己的身份。” 郑晟在笔架山脚下设立大营,进出的兵马川流不息。 第四日清晨,中军大帐擂鼓集合诸将,请各部前来禀告战果。 各位将领见面都喜笑颜开,彼此合腕恭贺,说几句大话。 王中坤奉命主持军务。 毛大部斩杀了官兵九百多人,另有三百多俘虏,几乎占据了一半的战果。毛三思、黄子希等人各有斩获。最后才到彭文彬,他站出来合腕行礼:“笔架山本部斩杀鞑子六百五十二人,没有俘虏。” 王中坤挥笔记录下来,帐中无人觉得异常,就在此时,郑晟忽然开口问道:“怎么没有俘虏?” “笔架山不留鞑子俘虏。”彭文彬的答复非常硬气。 “嗯,鞑子不知要围困罗霄山到几时,我们抓一些俘虏可以用来换取粮食,”郑晟的心情很好,耐心也不错,“来到罗霄山的蒙古人都该死,但我们不能把他们全往死路上逼。我听说此次战斗你笔架山损失不小,古之名将在围困对手时尚且围三缺一,你行事手段过于激烈,容易激起鞑子的死战之心。” 他话里隐隐有责怪彭文彬之意。 王中坤手中的笔停顿了片刻,在灰色的军功薄上留下了一个墨疙瘩。 彭文彬果然没有顺从:“死战又如何,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你能杀光天下的蒙古人吗?”郑晟的笑容收敛去,“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击败官兵,杀戮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连续的胜利提高了他的威严,彭文彬虽然不以为然,但没敢在中军大帐里顶撞。 郑晟抬起脸,对帐中所有的人说:“割下他们的头颅很解气,但摧毁他们的心理更重要!” 第234章 女人心 盗贼们是混乱无序的力量,如果没有合适的引导,他们会摧毁这个混乱的世道,同时也摧毁自己。 郑晟在警告彭文彬,同时也在告诫其他人。但究竟有没有效果,他心里没有底气。如果劝诫管用,这世上根本不会有战争。 这里都是追随他的人,他不希望最后谁有不好的结果。 笔架山脚下的红巾军很快散去,如一群鱼儿分散在罗霄山里各处。他们取了个开门红,但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教宗府在罗霄山里的行军路线非常隐秘,除了担任护卫的毛三思,只有王中坤等寥寥几人知晓。 教宗府和四部堂的任务繁重,打仗只是他们要做的事情之一,山里隐藏了数以十万的百姓,这些人里大多数是老弱妇孺,行动不便,容易成为鞑子的报复目标,他们必须要选择合适的地方安顿好这些人,同时做好严密的防备。 几乎每一天,郑晟都在赶路,从一堆乡民团里走到另一队乡民团里,安抚教众。对他这样在山里摸爬滚打好几年的人来说,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在下着鹅毛大雪的冬天,他也曾赤脚在山里行走。 于凤聪与他同行,女人在咬着牙齿坚持,为了消除疲乏,她每天晚上都要用热水泡脚,好在中山里不缺少柴火。 天又黑了,今日安抚的是一群从茨坪撤出来的乡民。他们过惯了在寨子里的日子,进入深山不久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每日叫苦不堪。 圣教是神圣的,但日子是现实的,他们抛下了耕耘数十年的家园,来到这常常抬头不见天日的深山里,每天以野菜粟米汤为食,没有人有怨言才怪。 护教武士搭建了几座木棚为宗主的临时住处。随从门携带的东西极少,就像一支在深山里不停迁徙的军队,只有口粮和兵器。 郑晟进回到草棚时,于凤聪正在收拾,一块木板上摆放了两个黑呼呼的瓷碗,里面装满了粟米野菜汤。那瓷碗她刷了好多遍,可那黑色就像是长上去的,怎么也刷不干净。 “你吃完饭了?” “嗯,这是你的。” 郑晟拿起瓷碗,野菜汤已经不热了,他仰脖子稀溜溜一口喝下去。于凤聪又拿出两块用树叶包裹的饼子和肉块,“还有这些。” 这是红巾军里默认的规矩,女人喝稀的,男人因为随时可能打仗,时常有饼子和肉块。教宗并没有明确的下达命令,所以不是每个人都遵守。 “你吃了吧,我不饿。”郑晟躺在铺好的床上,伸了个懒腰。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在山里奔走的累不到他,就像鱼儿在水里游动,毫不费力气。 于凤聪把东西放在床头,“我也不饿。”饼子和干肉也比瓷碗的外面白不了多少,往昔在温汤镇,这种东西多半是被她用来喂狗了。 “你后悔吗?”郑晟坐起来,拿起一块饼子掰开放进嘴里,“没想到嫁给我会过这样的日子吧。” “嗯,”于凤聪笑了,她没有否认,豪强本来就很难想象贱民们每天是怎么活的,反之亦然,但她很快又说了实话,“但这样才让我看见希望啊,才让我觉得不是不是嫁给了盗贼。”无论多么聪明的女人在年轻时候都不能抛下对未来的幻想,于凤聪亦然。 郑晟苦笑:“希望?我们最多在这山里被围困一年时间,一年以后,如果官兵还不撤退,山里的人连一半也活不了。” 丢失了下坪和茨坪后,红巾军丢掉了最大的粮仓,这就是他们需要一开始就节省粮食的原因。 于凤聪收拾好东西,侍女在门口接过去,这苦日子让两个丫鬟面现菜色。但在这盗贼窝里,有诸多不满也只能压在心里。无论郑晟平日表现的再和善,改不了在她们眼里盗贼头目的身份。 侍卫听吩咐送来一桶热水。 郑晟又躺下,一边咀嚼饼子,一边在想事情。 于凤聪坐在床边解开袜子把洁白光滑的脚放进热水里,这是余人教她解除疲乏的方法。以前她家的温汤一年四季取之不尽,她从未发现天下还有如此舒坦的事情。 幽暗的灯火给这木棚涂上了一层暗黄色,于凤聪的脚轻轻搅动水花,她没让郑晟发现,她的双脚上被磨了十几个水泡。 如果不是于少泽私自投靠红巾军,她会那么果断的答应嫁给郑晟吗?这是个无法去臆测回答的问题。 现在她是弥勒教宗主夫人,不是千户的娘子,不是于家的大小姐,“宗主,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譬如安抚那些乡民……” 郑晟在床上转了个身,双手环住于凤聪的腰,安抚在软软的肉上,“如果你愿意,那是再好不过,这些琐碎小事把我烦透了。” 男人在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一件事情,于凤聪感觉到那双手的不老实,但现在她有事情要说,连忙把他按住,“再过一段时间,我要再去联络那些寨子,蒙古人对他们不会比红巾军仁慈,他们很快会发现我们的好。” “我们,”郑晟闻到了沁人的香气,由这句话可见于凤聪已经很好的融入了她的新身份,“那些山寨人数不多,但对我们很重要。” 当然很重要,红巾军不能只靠流民。 于凤聪松开手,“他们会追随你的。”在山里,没有比她更清楚那些寨主们在想什么。山里的大多数寨几乎都有着与张嗣山相同的想法。但只要张嗣山一个人攀上了张世策,成功的在蒙古人那里谋取了一席之地。 她知道宗主与张宽仁的关系很好,但出于为红巾军着想,她谨慎的透露了一个秘密:“我在袁州生长了二十年,听说了一个传闻——翠竹坪的张家与明教有些瓜葛。” “哈哈哈,”郑晟大笑,在于凤聪背后坐起来,双手深入女人的衣服下面。还有比他更清楚张家的秘密吗?“没用的,我们即使把消息散播出去,蒙古人也不会动张家一根毫毛。除非我们红巾军败了,狡兔尽而猎狗烹,到时候才会有人找他们算账。” 他的手法很灵巧,女人的呼吸慢慢粗重。 郑晟在女人的耳边轻轻的吹气:“蒙古人要想给我们制造麻烦,就必须要用张世策和翠竹坪那些熟悉罗霄山的人。但现在,我们一定要说这个吗?” 他含住女人的白玉般的耳垂,轻轻的用牙齿咬。女人的身体是最能让男人放松的地方。这具身体丰满而具有活力,该凸的地方凸起,该凹的地方有沟壑。 他把女人拉在进怀里,两只有力的胳膊如铁圈套在柔软的*,“嫁给我,你不会后悔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坏坏的笑,胡子扎在女人的凝脂般的脖子上,“外面有人,不要叫的那么大声。” 第235章 失落者 官兵如愿攻下下坪和茨坪,但接下来的战局把踌躇满志的佛家奴一巴掌拍醒。他们在深山里损失了近三千兵马,蒙古人的尸体被野兽撕咬的拉出来,丢在下坪寨周围。佛家奴相信那不可能是野兽干的事,红巾贼在向他示威,山里的贱民在用这种方式在嘲笑他。 侥幸从山里逃回来的士卒都吓破了胆子,彻底丢失了蒙古人的勇气。 伏击战过后第七日,两个被割掉耳朵的俘虏从山里逃回来,带来了红巾军宗主郑晟的善意:红巾军手里现在有八百多俘虏,几乎都是蒙古人,少数是色目人,红巾军没有处斩他们的*,但需要两百石粟米换一个人,但如果佛家奴舍不得掏这份粮食,那么红巾军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养活这些俘虏。 刚打了一场败仗,佛家奴没有底气,不敢擅自做决定,不得不命信使快马加鞭往袁州城送信,禀告父亲威顺王。 消息传到袁州,威顺王宽彻不花大发雷霆,朝廷大军来到袁州后不但没能压制红巾贼,要是一开始就与红巾贼谈判议和,这脸往哪里搁,如果消息传到大都,他的领军主帅的位置不知是否还能保留。 宝贝儿子佛家奴不在他眼前,但没逃得了他一顿臭骂:“这个愚蠢的东西,也不看看红巾贼是什么人,竟然还想着与贼人做交易,他们是要为南人出头,动摇我大元根基的反贼,你回去告诉佛家奴,莫说是八百蒙古人,就是他落到红巾贼手里,我也不会拿一粒粮食去换。” 信使噤若寒蝉,把宽彻不花的话带回茨坪。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佛家奴不得不找来部下商议下一步对策。 随后,朝廷的兵马不断进入深山,在向导的指引下控制各处路口,封锁红巾军在山里的行动的路线。 为了适应山里的战斗,蒙古人脱下了笨重的盔甲,随身只携带锋利的短刀和弓箭。他们不敢在鲁莽的孤军深入,以笔架山为前进的方向,没往山里进军十几里路便设立简易的堡垒。 罗霄山附近山寨里的乡民调动起来,官兵威逼利诱让他们进山充当斥候,探明红巾贼在山里的位置。佛家奴不怕面对面的厮杀,他最怕大军进入暗无天日的森林后,红巾贼就像藏在地底下的幽灵,不知什么时候就冒了出来。 官兵在山里像一张大网般铺展开。 山里的消息传播的很慢,半个月后,这场战斗的结果才在罗霄山周围的土寨间传播开。各家土围子一片哗然,他们知道红巾军不好对付,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红巾军如此厉害。在他们了解了战斗的细节时,大股官兵已经入山了,造就出一副彻底压制了红巾军的假象。 局势不明朗,唯有走一步看一步,刚下决心与红巾军为敌的豪强心里又活络了, 翠竹坪。 一队骑兵旋风般冲出刚刚修筑过的寨门。这里每天都有身披铠甲的骑兵进进出出,而且越来越频繁。 头盔挡住了张世策半边脸,让人无法看清楚他的真面目。这是他新换的头盔,有好事者说他是因为妻子被红巾军宗主郑晟夺走,自觉得没有面目见人,特意换的大头盔。他在巡营时,听见两个士卒在议论此事,下令把那两个狠狠的鞭打了一顿。 袁州达鲁花赤赛罕把他推荐给威顺王,但亲自领军大打仗的佛家奴对他这个败军之将不屑一顾,把他闲置在翠竹坪,仿佛被遗忘了。 福兮祸所系,祸兮福所倚,张世策不不入佛家奴的眼,对他可不是坏事。实际上,他也没闲着。 “驾,驾!”骑兵出寨门一路向东北方向疾驰。 在翠竹坪的东北方向,也就是袁州城的西北方向有一片平坦的草地,此刻那里集中了数以千计的汉子,他们的身上衣衫破旧,手里举着笔直的长枪,正在听上官的号令日夜操练:“收!一二,刺!” 这里四周要木栅栏围住,外人不得进入,张世策这一个月几乎都在忙这件事。骑兵径直冲入兵营,在新垒砌的观礼台上停下来,张世策下马摘下头盔,冷眼看着这些新兵在号令下整齐划一的动作。 随从默不作声的站在他身后。 片刻之后,他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回过头问:“张宽仁,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 张宽仁也身披盔甲,他最终没有犟过自己父亲,成为了张世策身边的部将。但他别想领兵,张世策把他留在身边,只作为一个随从。他常常感觉有人在暗中盯着他,几乎所有的举动都逃不了暗探的眼睛,“很好,他们现在还很稚嫩,但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纵横沙场的勇士。” “当然,”张世策忽然大笑起来,“达鲁花赤大人命我募集兵马,协助王爷进山围剿红巾贼,这里的人原都是流民,他们不为我所用,就会被红巾贼所用。”他笑的爽朗,让亲随们略感惊讶。 张宽仁想了想,问道:“等这些人操练成军,罗霄山里还有红巾贼吗?” “你真的这么想?”张世策转脸盯着张宽仁,“你以为佛家奴能清剿红巾贼?” 张宽仁不经意的回答:“七万大军,粮草充足,兵备精良,对付几万红巾贼,应该不在话下。” “你在骗我,或者在糊弄我,”张世策驳斥张宽仁的话,但没有生气,“如果你只有这么点本事,就不会被人称做张家的千里驹了。”他忽然咬紧牙关,“郑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佛家奴如果不大败而归,就算是烧高香了。”他口出狂言,这番话要是传出去,弄不好便会惹祸上身。身边的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除了张宽仁。 张宽仁不再答复,这是他到张世策身边后长久保持的状态。多言必有失。他又不想真的为朝廷效力,说那么多有什么用。 “你是明尊弟子!” 张宽仁浑身猛然一战栗。张世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子,“千户大人,这个玩笑可开不得!”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果然好胆识,”刚才那瞬间,张世策没错过他脸上的每一丝变化,“这不是玩笑,嗯……,你要是真的把它当玩笑也无妨。你没有离家,翠竹坪没有加入红巾贼,这就足够了,说明你们比温汤于家脑子清楚。”说到于家时,周边的几个人明显感觉到千户大人掩饰不住的恨意。 张世策指向操练的士卒:“达鲁花赤大人命我募集五千士卒,威顺王答应提供粮草补给,这些只是开始,张宽仁,如果你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会有你光宗耀祖、大展宏图的机会,也不枉费你爹一片苦心。” “末将正在为大人效力啊。”张宽仁顺溜的答话。 “你……,”张世策卡了卡,“许多人都在眼巴巴的顶着这个机会,只有你这种人不把这当回事,我欣赏你的本事,但是我身边绝不留三心二意之人。” “你窝在这深山里知道的太少了,不出两年,江西和中原的局势一定有大变化。此次朝廷虽然派来七万大军前来围剿罗霄山,但远在大都的人根本不知道南方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张世策不但没有心忧,反而露出踌躇满志的神情,“江西、湖广、淮西三地弥勒教盛行,袁州之变只是个导火索,我听说今年彭和尚曾来过罗霄山,但很快又不知所踪。如果我估计的没错,各地的弥勒教正在盯着罗霄山蠢蠢欲动。” 张宽仁低着头奉承:“天下大乱,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 “说的好!”张世策击掌,“佛家奴不知罗霄山的险恶,瞧不上袁州的兵马,他扎下的网有无数漏洞。罗霄山西连湖广南接赣州,郑晟早就派出两支兵马出去打前哨,红巾贼一旦在罗霄山里坚持不住,必然流窜,佛家奴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无论是湖广还是江西的广州路,守军都不堪一击,贱民与红巾贼一碰则如*。” 张宽仁问:“千户大人看的如此透彻,为何不禀告王爷。” “我是南人啊,”张世策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他只是个小小的汉军千户,满都拉图信任他,平日能多听他几句话,可威顺王怎么会把他放在眼里。当初答应的事情,很快忘记的干干净净,最终由他那个愚蠢的儿子指挥大军。他曾经对满都拉图说过这些话,被当做危言耸听训斥了一顿。满都拉图是蒙古人中少有的精明人,见到朝廷派来的大军后,也以为万事大吉。 “哦……”张宽仁仿佛恍然大悟,稍微拖长声调,“我也是南人啊,朝堂险恶,我无心卷入漩涡之中,只想在家安安稳稳的当个百姓。只有翠竹坪没事就好。” 张世策冷笑:“翠竹坪卡在罗霄山的山口,你想躲可未必能躲得了。局势糜烂到王爷收拾不了时,就会想到我们汉军了。”他手上本有一千汉军,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达鲁花赤去年在袁州城内被红巾贼吓坏了,让他把袁州军扩至六千人,那就不一样了。 第236章 密探 蒙古人再次进山了,佛家奴吸取了教训,一路稳扎稳打,几万人马几乎连成一条线,大军没到一地立刻修筑简单的营寨。 尤其是在夜晚,各部兵马小心戒备,必须要安插好宿营的周边的岗哨,遇到红巾贼偷袭时,首先要做好防备。 被安插进山的斥候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们没能找到红巾军主力所在地,但他们熟悉山里的地形和道路,能轻而易举辨别出哪里有人。 山民们免不了要烧火做饭,寥寥的炊烟最容易暴露驻地。而且,山民们不能只靠红巾军储备的粮食活着,山里土地贫瘠,但如果什么东西都不种上,不用蒙古人来动手,他们会在这个冬天全部饿死。 官兵紧跟在跟着招募的斥候后面,进了山后立刻就举起了屠刀,无论是遇见什么动物还是人,全部宰杀干净。现在还留在山里的山民无疑是红巾军的党羽,在佛家奴看来杀了他们一点不冤枉。 半个月里,连续两个山村被轻装深入的蒙古人偷袭,山里的形势重新紧张起来。蒙古人的目标是笔架山,彭文彬在那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为了弥补笔架山的损失,郑晟刚刚给他补充了五百山民士卒。当下这种局面,能打仗的理当得到赏赐,虽然彭文彬未必在乎这个。 这是一个藏在山谷里的小山村,与这山里其他无数得到村寨没什么不同。 清晨,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村后小山坡上走过。青草上挂着露珠,鸟儿立在不远处的枝头叽叽喳喳的叫,朝阳在东边的山顶显出脸来,因为湿气的缘故,看上去,就像是红巾军赤旗的颜色。 自从搬到这里,郑晟每天清晨都会早早爬起来出来走走,直到太阳起山才返回。清晨是思路最清晰的时候,一个人走走能很好的整理一下填满脑子的信息。 毛三思率三个侍卫跟在距离他两百步之外,官兵出现在这里的几率不大,但春天是山里野兽活动最频繁的季节。作为一个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他比郑晟更警惕。 村落里升起炊烟,于凤聪正在准备早饭,他新娶的夫人正在努力适应红巾军宗主夫人的身份。 山里的道路不好走,抬头可望的山峰有时候走上一整天也到不了。险恶的地势对交战双方是一样的,外面的战况往往要三四天之后才能传到这里。 走了大半个时辰,浑身出汗,他感觉身子骨都活动开了,开始往回走。有他不断的指点,余人的医术在持续不断的进步,已可以称得上是神医。但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太简陋,要想多活几年必须要加强锻炼,提升自身的体质为主。 早饭早已准备好了,在村口便能看见放在晒谷场上铁锅里热气腾腾的粥。随行的护教武士在这里用餐,教宗府的家眷们在屋子里。 郑晟回到院子,一身粗布衣服的于凤聪正在堂屋里,立刻让侍女摆放桌椅,准备开饭。内宅的一切井井有条,家务琐事对她来说不过是小试牛刀。 余人和月儿与宗主府同行,吃饭的时候也在一起,同在一张餐桌上的还有周顺和丁才。这里所有的人吃饭速度都很快,极少有人说话。 可能是错觉,郑晟觉得月儿最近没从前那么欢快。他在考虑该为月儿找个夫婿了,入乡随俗,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月儿早过了出嫁的年纪。 他左右看了一圈,月儿与余人正并肩走进来。他忽然想到,这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余人虽然胆小怕死,但脾气很好,也没什么恶习,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好好的待月儿。 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没有这个时代强配姻缘的习惯,想找个机会私下里问问月儿的想法。他来到这个时代,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那时候还很瘦弱的女孩,她的父亲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她就像是他的家人。 月儿没有如其他人一样坐下,而是帮着侍女盛饭。郑晟曾经阻止过她,但她当惯了侍女,不习惯被人服侍。 郑晟坐上主座后,侍女依次盛饭。 大家随即低着头吃饭,直到郑晟放下饭碗后,才会有人离座。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但规矩无处不在。 月儿吃饭很慢,女人比男人多细嚼慢咽。刚坐上一张桌子时,她见到周边的人都放下饭碗立刻紧赶慢赶的往肚子里吞咽。后来她发现,有个人比她更慢,于凤聪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放下碗筷。但候在一边的侍女们都知道,大小姐做什么事情都很干脆——包括吃饭。 两碗粥稀溜溜顺着喉咙下去,郑晟又吃了块饼子,放下碗筷后离座。他一走开,屋子的气息立刻轻松了点,至少周顺和丁才都松了口气。 再过一会,只有月儿和于凤聪在慢条斯理的嚼着咸菜,喝着稀粥。 这屋里的几个人,于凤聪不但管内宅,负责郑晟的起居,还经常往外派出使者,有几个于家的人专门听她的命令;周顺不是一直在郑晟身边,偶尔会奉命出山;丁才则长久的埋头在繁杂的账目和数字中,两只眼睛死死盯在红巾军的粮草消耗数量上;余人则每天都在熬药,他不管到什么地方,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草药味。 只有月儿忽然成了一个清闲人。郑晟大婚后,身边有了于凤聪,还有于凤聪的侍女,没有了她的地方。 周顺和丁才各自告退,又过了一会,于凤聪几乎紧接着月儿放下饭碗。 桌子上的碗筷自有侍女收拾,她站起来转到月儿身边,笑吟吟的说:“月儿妹妹,有空吗,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姐姐有话只管说。” 于凤聪挽住月儿的胳膊走向门外的偏房,“最近有人告诉我一些明尊弟子的事情,翠竹坪张家在明月山周围山民里威望很高,你曾在翠竹坪呆过一段时间,我有些事情不明白。” “翠竹坪啊,”月儿淡淡的眉头微蹙,如远山突然飘来一片阴云,那是她不愿记起的回忆,除了张宽仁,那里没人对他友善,“……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我得到消息,翠竹坪派了好几批人进山查探宗主的行踪,明尊弟子不应该与我圣教红巾军一伙吗?”于凤聪很亲昵的扶着月儿的肩膀,两个人像极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这句话牵起月儿更痛的回忆,如果她的父母尚健在,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投入红巾军,她也不会如此孤苦伶仃。 但于凤聪不知道这么里面隐藏的一段血腥的过去,郑晟没有告诉他月儿的身世,只是让她利用于家与各家山寨的关系组建一套密探系统,与王中坤的人并存。 第237章 张家 从月儿嘴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半个时辰后,于凤聪笑吟吟的挽着女孩的肩膀从房间里走出来。她送给女孩两条绸缎面料的裙子,那是她从温汤镇带出来的,成为宗主夫人后,她敏锐的不再穿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她把自己最喜欢的两条裙子都送人了,如果红巾军败了,她留着这些东西毫无用处,如果红巾军击败了官兵,作为宗主夫人,她还缺少两条裙子吗? “月儿,你要经常来我这里啊,陪我聊聊天,我在这山里没有熟人,有时候觉得很孤独。” “好的,夫人。”月儿一直低着头。于凤聪光芒四射,她在宗主夫人面前,就像一只寒酸的丑小鸭,抬不起头来。那两条裙子很漂亮,但她本来不想收的,但在于凤聪热情的感染下,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其实月儿长的很美,于凤聪如盛开的玫瑰,而她则像是空谷幽兰,浑身上下散发着纤弱的惹人怜惜之美。 于凤聪跟在郑晟身边好几个月了,很留意他对每个人的说话的口气。眼前的这个女孩是郑晟的逆鳞之一。。于凤聪毫不怀疑,如果有人动了月儿一根手指头,郑晟会砍下他的脑袋。 看见月儿怯生生的模样,于凤聪禁不住搂住她的肩膀,“月儿,你体弱,以后不要再操劳了,教宗府有的是能干活的人,若是把你累病了,宗主非要责备我不可。” 这样的女人,连她看上去都我见犹怜,也难怪郑晟会宠着她。她进山不久,知道郑晟身边曾经有过两个女人,一个女贼首刺槐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就在眼前。 “会吗?”月儿摇摇头。她下意识的问出“会吗”,意思是指郑晟不会因为她的生病而责备于凤聪。而于凤聪以为她在说自己不会因为操劳而生病,咯咯地笑:“傻妹子。” 傻妹子不用太操心,没有那个能力,也不在那个位置。 送走月儿后,于凤聪的笑容很快肖消失。她昨日得到这条非常重要的消息,但没能确定这条消息的真伪。 于家靠从前的人脉和红巾军的威望打探情报,几个从前负责贩运铁器的管事人常偷偷摸摸往土寨子里的熟人那里送信打听消息。很少有人会有反馈,但那些人也未必可靠,不能确保送到她手里的消息不是在诱骗红巾军。所以,她会亲自对每一条消息进行甄别,挑选出可能性高的密报放在郑晟的案头。 迄今为止,于家的密探还没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唯一的作用是在与几十家土寨保持联系,对此郑晟已经表示非常满意。你不能让一只还换毛的母鸡下蛋,郑晟让于家另起炉灶建立密探系统是出于长远考虑。王中坤没有表现出任何可能背叛他的迹象,但弥勒教一直是高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剑,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晚了。 直到昨天,于凤聪一直无聊的处理那些毫无价值的情报,因为圣教的宗主时间很宝贵,没工夫看鸡毛蒜皮大的小事,几乎所有的内容都不合适送到郑晟面前。但昨天她接到了一份加急的密报。送信的是于家的护卫,在山里不分昼夜的奔走了四天,来到于凤聪面前时累的眼眶发红脸发白,累的快要虚脱了。在这深山里不便骑马,送信基本靠两条大腿。 “不能再耽搁了!”于凤聪放弃了把一切弄明白再去向郑晟禀告的想法。 她走出院子,前往村落东北方向。 这山村里全是阴暗矮小的茅草房,他们居住的院子是这里最富裕的人家。临时设立的教宗府与下坪的牛棚差不多。教宗府会根据红巾军的战况在山里迁徙,于凤聪不知道会在这里住多久。 前面路口有头挺胸收腹的侍卫把守,教宗府戒备森严,宗主夫人也需要通报后方可进入。这里有无数事关红巾军生死的文书,譬如红巾军在山里设立的七个秘密储备粮食的密寨,各种兵马的伤亡情况等等。 侍卫向于凤聪行礼后立刻一路小跑去两百多步外的草房。 于凤聪站在原地,亲眼看着毛三思从草房里走出来过来迎接她。 “夫人。”毛三思恭谨行礼。宗主与夫人如胶如漆,他很意外,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因为公事。 “带我去见宗主。” 毛三思引着于凤聪来到草屋前停下脚步,于凤聪独自一个人走进去屋。 “你怎么来这里找我,”郑晟正皱着眉头坐在木凳上,右手那个一个纸卷轻轻有节奏的敲打自己的左膝盖。 “我昨日得到了一个消息,不知真伪,将才想想觉得还是早点送到你手里较好。”于凤聪从衣袖中掏出一张折叠的方方正正的布包,“罗家围子的罗员外送来的消息,张世策在明月山周围募集了三千山民成为官兵,为他们提供了精良的武器。翠竹坪张家自己又组建了两千乡兵,加上袁州汉军近万人准备从东北方向进入罗霄山。” “张世策连明尊弟子也敢相信!”郑晟从于凤聪手里接过布包。 在他尚未打开时,于凤聪严肃的说:“半个月前。翠竹坪张家在秘密筹建了八支精干的斥候已经进入了罗霄山。他们想探明宗主或者几位将军的驻地,然后引导大军进山偷袭。” “已经进山了?”郑晟一边打开布包一边问。 “根据罗员外说,那些人已经进山了。他们是明尊弟子里的骨干,其中大部分在明月山和武功山以狩猎为生,熟悉山里的情况,同时手段残忍。”于凤聪语速很快,说话时眉头挑起,以示她对这条消息格外关注。 “张世策募集汉军,我是知道的,”郑晟笑了笑,“不知鞑子怎么转性了,肯让汉军扩大势力,难道是因为我娶了你,对张世策格外信任吗?” 于凤聪红了脸,啐了一口:“宗主,你说什么呢?”她不喜欢郑晟拿这件事来开玩笑。 郑晟止住笑意:“不过话说回来,鞑子不适应山里的情况。现在看似弄得轰轰烈烈,最终必然惨淡收场,但翠竹坪张家要是决心帮助官兵,我们就必须要当心了。” “明尊弟子最终后沦为鞑子的走狗吗?”他脸上神色颇为无奈,“张世策肯给他们配上兵器,是豁出去了。” 于凤聪问:“张家少爷不是宗主的好友吗?”她想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他们都对这罗霄山了如指掌,所有清楚如果翠竹坪张家彻底倒向官兵会带来怎样的危机。张家秘密拥有的常备操练过的信徒有近两千人,明月山和武功山周边明尊弟子有好几万人,唯缺少兵器,现在张世策给他们配上了。 张家主动谋求为官兵效力与从前只是单纯的防备翠竹坪完全不同,张家整齐策略的改变意味着山里的明尊弟子将成为红巾军的敌人。 郑晟展开布包看完,随即还给于凤聪,道:“那有何用,彭祖师还是张家老爷子的朋友呢,当年弥勒教在袁州兵败,据说翠竹坪张家护送彭祖师远走湖广辗转到淮西。当朋友时是好朋友,一朝翻脸就是难缠的对手,都在自顾前程。” 他左右细想,三年前他摒弃弥勒教创立圣教,除了借鉴了后世的思想外,其中很大一部分内容来自于明教。他原本想着借机融合明尊弟子,引明教入圣教,既可以扩大实力,也可以与教内根深蒂固的弥勒教思想分庭抗礼,没想到落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要与明尊弟子兵戎相见。 于凤聪问:“宗主以为这条消息是真的了?” “以我对张家老爷子的了解,*不离十。”郑晟回想朝廷大军没有到达袁州前,张老太爷对自己恭敬有加,一转身立刻翻脸无情,果然是饱经世事的老狐狸。“幸亏你及时告诉我,你继续派人与罗员外保持联络打听翠竹坪的秘密,我马上传令让各部加强戒备,若在山里发现来历不明的人,立刻格杀勿论。” 第238章 期待 战争进入第四个月,天气越来越炎热,佛家奴围困笔架山已有一个多月,官兵从袁州调集来铁炮和投石车轰开了笔架山的山门。 “寨主,鞑子又来攻山了!”小喽啰一溜小跑冲向聚义厅,神色慌张。 彭文彬阴沉着脸听完禀告后立刻调兵遣将,鞑子的火炮猛烈,三道山门都已经被轰开,盗贼在山林里与鞑子展开肉搏。 五天前鞑子攻到笔架山山寨的边缘,佛家奴在山下撸起袖子瞪大眼睛,恨不得一口把笔架山上的红巾军给吞了。彭文彬亲自上阵,浴血厮杀了两个时辰才打退了鞑子。 双方在这场战斗中损失都不小,彭文彬连夜率部众设立新的防线,但在鞑子的攻城器械下不堪一击。 诸位小头目各自退下,偌大的议事厅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剽悍的山贼头目和一个喜欢穿文士服的圣教部堂。 王文才中间离开过一段时间,前日刚刚返回笔架山。 他现在要管的事情太多,郑晟不在山里各地走动,许多事情轮在他头上。随着官兵熟悉山里的环境,山民的生存空间被不断压缩。圣教要把山民组织起来,一旦发现鞑子的兵马,立刻进山躲藏。 “彭将军,你不要偏执了,这是宗主的命令。”王文才的声音抑扬顿挫的:“是命令,不是商议!” “这是我的笔架山。”彭文彬面色冷漠,“我不会向鞑子低头。” 王文才脸上肌肉抖动,原本是要发怒,话到嘴边不自觉的又柔和下来:“彭将军,你和我都是从坐山虎的时代走过来的人,不要再说这是你的笔架山,现在山里的一切都是圣教红巾军的。” 圣教的几个将军中有两个人他不敢得罪,一个是毛大,另一个就是彭文彬。但作为圣教的部堂,他必须要坚守底线。 “是圣教红巾军的。”彭文彬重复,他偶尔会桀骜不驯,但不是要脱离红巾军,但也谈不上把红巾军的身份当回事。 王文才见他脑子清楚点了,接着说:“各部在山里一直没有固定的营地,在山里不停的迁徙,骚扰孤军深入的鞑子,宗主认为笔架山给鞑子造成的损失已经足够了,我们当前要拉长战线,让鞑子在这深山里顾此失彼,而不是在某一个山寨与鞑子纠缠。” 这是郑晟的战略,七八万鞑子在这四处都是漏洞的罗霄山里是杯水车薪。 自首次伏击莽撞闯入罗霄山的官兵后,红巾军一直避免与鞑子决战。他们常常在半夜出现在鞑子的设立的据点外敲锣打鼓,或者是往里面射火箭。鞑子很疲乏了,但还没到夏日蚊虫猖獗的时候。 彭文彬嗤笑了一声,“可是我知道山里死了多少人。” “是的,因为某些山民的背叛,鞑子在山里搜捕了不少人,”王文才没有否认。官兵为了报复,把山民屠杀后割下脑袋钉在树桩上插在大路边,如当初红巾军在茨坪寨外做的一样,“但是,彭将军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山民的死活了,我们在为保护山民战斗,这十年死在笔架山部众手里的山民要要比官兵杀的多得多吧?” 彭文彬哼了一声,他只是在为自己不愿意立刻就笔架山找个借口。 “不要再找借口,三天之内必须撤离笔架山,宗主知道你们损失不小,准备给你们补充士卒。”王文才传达完命令后随即离开笔架山。彭文彬要是坚决不走,他也没有办法。 来笔架山次数多了,王文才愈发感觉到彭文彬对圣教红巾军缺少敬畏心,日后可能会成为红巾军的大麻烦。但现在红巾军有诸多麻烦,彭文彬的问题不是最紧迫的。 离开笔架山后,他又马不停蹄前往武功山方向。 最近一个月,郑晟秘密调集了三成的红巾军北上。 翠竹坪张家的斥候和刚刚配置了武器的乡兵从武功山方向进入罗霄山区,给北边山区制造了不小的麻烦。熟悉山里情况的斥候带来的威胁非常大,郑晟不得不把毛大属下精锐的猎手调集过去驱赶他们。 在山里行走了两天,他到达一片竹海连绵的山区。先行的亲随已经与藏在这里的守军搭上线。一队士卒从竹海深处走出来,把他引入离这里不远的老营。 张金宝驻守在此地肩负东北方向对翠竹坪的防御,在毛大的猎手被调集到这里之前,他已经多次向宗主发出求援的急报。 一行人走过好大一片平坦的竹林,眼前是一片尖石林立的山坡。张金宝正站在山坡脚下,见到王文才后合腕行礼:“王部堂!听说你这几日要来,我一直提心吊胆的。” “怎么,翠竹坪的人还是那么猖獗吗?”王文才立刻感受到这座红巾军猛将的紧张。他奉郑晟的命令来这里就是想了解这里的真实情况。张金宝一向以勇猛闻名,怎么会害怕了。 “好多了,好多了,”张金宝强笑,但笑容有点苦涩,“要不是宗主调集武士过来,我只怕要去亲自迎接你。” “翠竹坪张家欺人太甚!”王文才大怒。 两个人一路说话走上山坡,这里面的道路如同迷宫一般,也亏得张金宝能找到这样的地方。 张金宝叹了口气,道:“想当年我曾在张家效力十年,你说人怎么能转变的这么快。明尊弟子中有人为杀鞑子而死,张家人如今甘愿为鞑子当先锋,在山里做的事情甚至比鞑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前日我伏击了一伙斥候,其中一个俘虏是我的旧相识,见到我时,他也很惊诧,但是……我还是把他杀了。” 他话里带着悲伤,一听便知是那个人与他关系不一般。 王文才知道他一定劝降过,问:“他不愿留下来为我们效力吗?” “他一家老小都在明月山,怎么敢背叛,明尊弟子的规矩可比官兵厉害的多。”张金宝拍着挂在腰间的刀,“也就是我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才敢离开翠竹坪。” 他忘了当年离开时,翠竹坪里还有张月儿与他沾亲带故,是张宽仁放他走,他才得以离开的。 王文才提醒:“你是从翠竹坪走出来的人,宗主让你驻守这里,不是让你只打仗。我们和明尊弟子都是南人,红巾军之前没有对翠竹坪下毒手,翠竹坪也没必要把我们往死里逼。” “没有的,”张金宝看着远方群山的轮廓,“在这边领军的袁州汉军千户张世策。” 张世策!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宗主的仇恨。 “我让人给张嗣山和张嗣博送给信,但那两个老贼把信使杀了。” 王文才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在山里当盗贼的都有几分匪气,传达善意不是懦弱,他的脸色立刻冷若冰霜,质问:“你没向宗主禀报。” “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不知怎么的,张金宝没有了去年在盘石镇对蒙古人的锐气,“他把信使杀了,连首级和没拆封的书信送回来了。” “去******,”王文才的脸阴森的可怕。也许是读过书的缘故,他平日很少舞刀弄枪,有一个阴柔的气质,这样的人发起狠了来更令人感到恐惧,“必须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顺从就他们干服。” 张金宝没想到王文才也会爆粗口。 王文才怒气久久不能平息:“我要向宗主禀告,不能再对翠竹坪隐忍了,相比鞑子,翠竹坪张家更可恶。” 不仅更可恶,也更有威胁。 张金宝见王文才反应如此强烈,连忙解释,说明这里的详细情况:“王部堂,这里的情况没那么简单,翠竹坪的兵马不在山里驻扎,他们先让斥候打探山里的情况,然后在熟悉山路斥候的引领下突然进山偷袭。我以为他们……真正的目的牵制我们。”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还击,就必须要去翠竹坪攻打他们!” 张金宝不说话表示默认,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他没说。翠竹坪纠集官兵进山杀人,红巾军不好起兵进攻翠竹坪,但可以出兵去明月山报复。那附近都是明尊弟子。 可是,他从前也是明尊弟子啊。 这方法很解气,但圣教红巾军不是这样的盗匪。教宗府明确宣告天下,红巾军以驱逐鞑子恢复汉人江山为目标,要天下人人有田种。 王文才很快冷静下来,目前红巾军战略收缩,不可能去攻打翠竹坪,哪怕是偷袭也不可能,因为红巾军承受不了一次败仗,“那就这么算了?” 张金宝终于表现了一把豪气:“有我在这,不管是谁,都无法从东北进入罗霄山。” “好,等我红巾军强盛那一日,此刻受的屈辱都要找回来,为我红巾军而死的人,我们要记住为他们报仇。”王文才表情肃穆,合腕在胸前喃喃自语。 张金宝不敢闭上嘴不敢打搅他。 他正在想办法与张宽仁联系,如果说翠竹坪里还有一个人值得他抱有一点期待,只有那个看上去永不会慌乱的少爷。他听说张少爷被禁闭在翠竹坪里不得外出,这让他的期待大了几分。 第239章 会面(山) 张金宝对明教还是有感情的,他不信弥勒佛,也不信光明佛,唯有圣教的精神很对他的胃口,但是他在明教生活了几十年,翠竹坪有他许多朋友。 经历过这么多事,他发现信仰什么都有疑问,只有可靠的朋友是最真实。 王文才在武功山没呆几天,这里的战局堪堪可以维持,他着急回去禀告宗主做下一步打算。来武功山一趟后,他对山里的形势有了新的评估,他认为这些乡兵比鞑子更危险。 武功山山脉绵长,山里曾经有许多散乱的村落,自从战争爆发后,大多数人都跑了,没跑的也死了,山里彻底荒凉。 山顶上的几家道观这留下了看守的道童,观主等人都下山云游避祸了。 天越来越热,战争阻断了许多东西,但永远存在感冒险的生意人。张金宝找不到办法与张宽仁联络,不得不派人往翠竹坪冒险。 他挑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张二,跟随在经常出山的老货郎身边,前往明月山一带活动,打听张宽仁的消息。 大约半个月后,张二跟着货郎返回武功山,带来了令张金宝惊喜交加的消息。 张宽仁因为反对翠竹坪与官兵合作,被张世策解除职位,由他老子软禁在寨子里。大鹰和小鹰这对兄弟是张宽仁的亲兵,在明月山名声很响,张二与认识小鹰的乡民搭上线,打听到许多外人不知道的消息。 张宽仁在翠竹坪里活动自由,只是没有领兵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据说张宽仁对他老子非常不满,因为明尊弟子屠杀山民的事,与他爹大吵了几次。 张金宝又是高兴,又是无奈。 高兴的是张宽仁果然没让他失望,但现在看起来张宽仁也没有办法影响翠竹坪的策略。 他想了一个晚上,写了一封密信交给张二,让他再去一趟明月山,看能不能找机会把这封信带给张宽仁。 明尊弟子不是圣教的敌人,张家的所作所为令他感到羞辱和愤怒,但他仍然在尽力阻止这场战争。如果红巾军与明教的仇怨不能迅速解开,之后无论红巾军兴起还是覆灭,他们可能永无机会再化解。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现在明尊弟子与红巾军既有恩又有愁,但再继续厮杀下去,便只剩下仇恨了。 张金宝不知道张宽仁看到这封信会做如何反应,但他一直坚信那个年轻的少爷,一定有办法——只要他能下定决心。 张二跟着货郎走了,这一走又是半个月,回来的时候正是盛夏,头顶上的暴晒的太阳每天都好似要把碧绿的叶子烤出油来。 张二带来了小鹰的口信,张宽仁想与他见一面。 张金宝踌躇了,他仔细盘问张二,又让其他监视张二的密探核实,没发现什么破绽,监视张二的密探确实看见了他与小鹰有过交谈。他满心怀疑的问:“少爷想见我?他出不了翠竹坪,我进不了明月山,我们怎么见面。” 张二道:“小鹰说只要将军答应,张宽仁能想出来办法。” 自十几年前进入翠竹坪,张金宝一直听张宽仁的号令行事。他很相信张宽仁,也相信小鹰不会瞒着主人出来欺骗自己,“好,你回去转告小鹰,我答应见少爷,我在武功山等着他。” 张二说了几句自己道听途说的流言:“听小鹰说张宽仁有过进入罗霄山投奔红巾军的想法。” 他一口一个张宽仁,直呼其名,张金宝有点不高兴,道:“他是张家的少爷。” 张二会意,点头哈腰:“是的,是张舍。” 他很快又赶往明月山,这一走回来的倒是挺快,十几天后他风尘仆仆归来,禀告张金宝,说张宽仁准备与他在武功山相见。 武功山的地方大了,这里既不属于红巾军,也不在官兵的控制范围内。张宽仁如果能来武功山,这显示了很大的诚意。 张金宝随即命令张二负责联络员张宽仁见面事宜。 又过了七八天,张二命斥候送来消息,张宽仁你拜祭亡母为由,求得了一次前往明月山的机会。明月山紧连着的武功山,他将找个机会摆脱看守他的侍卫,前往武功山来见张金宝。 第240章 会面(下) 从袁州入罗霄山两条大路,官兵从南边攻入罗霄山的核心茨坪后步步紧逼,终于在七月再取得战果。 官兵攻下了笔架山。 佛家奴兴冲冲的派人往袁州送信,许多年来,笔架山几乎就是罗霄山里盗贼的象征,这次辉煌的战果让许多许多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围剿红巾军的战争快要结束了。 有人欣喜庆贺,有人冷眼旁观。 威顺王宽撤不花为了庆祝儿子攻取笔架山的胜利,在袁州城大摆筵席,到底还是自家的儿子亲,张世策被特意调回袁州参加了这场庆功宴。 如果说要有什么遗憾,就是斩杀的红巾贼首级少了点。传闻说佛家奴斩杀了红巾贼近万人,首先这个数字含有很大的水分,没人会去驳威顺王的面子前去核实;再者,官兵杀死的绝大部分都是袁州的百姓。 十几日来,翠竹坪方向的官兵消停了点。 笔架山的失守让张世策心里没了底,他好不容易手握重兵,如果红巾军这么不堪一击,朝廷镇压了叛乱后,下一个打击对象就将是现在风光无限的张家,而他难免不会被波及,因为他们都是南人。 年初两支红巾军的偏师分别进入广州路和湖广后,四处鼓动贱民闹事,在各自建立圣教的分堂,但迟迟没大动作,仿佛在等待什么。 官兵风头很盛,更没有调动袁州本地兵马帮忙的打算。回到翠竹坪后,张世策在犹豫是否要在这个时候显示一下存在感。回到袁州城时,满都拉图明里暗里敲打了他一番,对他这几个月在翠竹坪迟迟没有进展表示了不满。新汉军的士卒被募集才几个月,蒙古人就要立竿见影要战果。 他希望红巾军强悍一点,让蒙古人需要汉军。在此之前,他需要取得一点战功稳固自己现在的地位。 幸好,眼前就有一个机会。佛家奴号称斩杀红巾贼万人,但没有杀死一个堂主级别的贼人头目,也没有一个有分量的俘虏。 ………… ………… 烈日如火,蓝色的天空不见一点云彩。 袁州的战事如火如荼,袁州城内的老爷们没有留意今年自入夏以来基本上就没下过雨。不仅是袁州,今年长江南北的气候都很异常。立春左右,湖广和江西下了一阵大雨,那段日子罗霄山里水雾缭绕,稍高一点的山峰都被云层笼罩。老天爷好似把一年的雨水都倾泻一空,自立夏以来,再没见到一颗雨点。 田里的早稻已经泛黄,影响不大,但如果再不下雨,今年的晚稻就播不下去了。 各地村落纷纷组织祭祀神灵求雨,各种佛像、道家的神仙,乃至龙王河伯、雷公电母各色神仙粉墨登场。如果真能求下雨来,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的功劳。 武功山上几个很有名气的道观,在佛家盛行的大元朝能扬起声名很不简单。往年如果遇见这种情况,道观里会香火不断,前进朝拜三清祖师的百姓络绎不绝。 白云观是武功山上数二数三的道观,今日灰色大门紧闭,几个雀儿在台阶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聊着什么。忽然,有一支雀儿张开尾巴,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拉出一道黑白相间的屎来。 人类的战争对它们没有影响,干旱也不会让它们找不到虫子吃。 忽然,从东边的茂密的杉树林里钻出来七八个长相凶恶的汉子,他们神色警惕,躲在杉树林的边缘小心窥视,直到见到台阶上的雀儿才放松的走过来。 一行人大摇大摆的走过来,雀儿扑通着翅膀一哄而散。 一个汉子走上台阶,看着满地的雀屎皱了皱眉头,伸出蒲扇大的重重的拍打在门上。 “嘭嘭嘭!” 几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刺耳。等了片刻,里面一直没有反应,那汉子的焦躁难耐,又重重的怕打了几下,同时大声喝叫:“里面有人吗?” 过了一会,里面响起拉门栓的声音,随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小道童睡眼惺忪的探出脑袋,见到门外这几个人不像是良人,激灵打了个冷战,从似睡似醒的状态中缓过来:“各位好汉有何贵干。” 敲门的汉子不耐烦的把大门推开,“我们要在这里就借宿几日。” “各位师父,本观观主不在,不接外客。”小道童胆怯的闪的一边,嘴里在拒绝,瘦弱的身子骨不敢上来阻拦。 人群后一个中年汉子走出来,神态沉稳,合腕在胸口做了一个火焰般的手势,“小师父不要惊慌,我们不是歹人,我们随身带有粮食,不会吃你们的口粮,还会供养三清祖师。” 小道童见他的手势,惊道:“你们是圣教红巾军!” 张金宝点头:“正是!”他转过头斥责刚才敲门的汉子:“李二狗,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做事不要这么粗鲁。” 小道童阻拦不住,几个红巾军侍卫径直往观里去了,他们片刻之后搜遍了白云观里的每一寸角落。这里只有两个留守的道童,许多屋子里的家具覆盖了一层灰,很久没有人活动了。 侍卫来张金宝面前禀告:“他们还没来。” 张金宝点点头,“少爷可能没那么容易脱身,我们先等等。” 几个侍卫收拾出几间屋子出来,李二狗领着四个人往观外去了,在上山的路口设立暗哨,其他几人就住在观内。张金宝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包粟米,几个果子和几块点心放在三清祖师的塑像前,恭敬的施礼。圣教要求信徒不拜偶像,他只是施礼,没有下跪。 两个道童躲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几个汉子把道观当做自己家,后来发现这些人确实没有恶意,又想起有关红巾军善待山民的传闻,惊恐之心慢慢消退。 军中士卒打仗打久了,说话做事都有一股戾气。张金宝把几个脾气暴躁的侍卫安排到观外,自己吃了点东西,随即安歇下来。 他与张宽仁约定在这里会面。虽然不知道张宽仁为什么一定要见自己,但他还是来了。 他希望能让明尊弟子与红巾军化化干戈为玉帛,哪怕有一线机会,也不会放弃。 明天是约定的日子,为了安全他带来了一百多侍卫,分布在白云观周边的山林里。 第241章 射伤 翠竹坪的乡兵稳稳的驻扎在明月山附近,乡兵有段时间没来山里活动了。 身为红巾军担任东北方向防御的主将,张宽仁在冒险来白云观前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他无法拒绝张宽仁的召唤,就像他永远无法抹去身为明尊弟子的经历。当年,张家湾只有他一人离开小渔村来到翠竹坪,因为年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比村里的任何一人对光明佛更虔诚。 夜晚的白云观比兵营里安静的多。他安安稳稳的睡了个觉,想着明天见到张宽仁时该说些什么。 侍卫们闲聊中得知观里粮食紧缺,次日清晨,向张金宝请示分了一点粮食留在白云观。 整个上午,藏在丛林里的侍卫瞪大眼睛,上山的小路上一个人也没见到。 正午,一天中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头顶的太阳晒的人脑子晕乎乎的,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很快会感觉人快被晒虚脱了。 岗哨盯的山下藏在丛林里的小路两眼冒金星,正在迷糊中,视野中突然出现什么东西在移动。 “来了,来人了!”他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眼花,立刻转身飞一般奔向身后不远处的白云观:“有人来了。” 有斥候继续在山崖顶上盯着,从山下来的这一群人渐渐走近,慢慢全部显露在他们眼中。来的人可不少,足有三四十人,他们大摇大摆的沿着山路往上走,没有隐藏行迹的意思。 接到禀告后,张金宝亲自走出白云观来看。他来到山崖边时,来人还很遥远,从山顶看下去一个个如蚂蚁般大小。 远远的看去,绿树从中有一队身穿灰白色衣衫的队伍在走动。张金宝看了一眼,就不再怀疑。张宽仁喜欢穿白色衣服,所以他的亲随也多穿白色衣衫。他迫不及待的往山下走去,准备把来人迎接上来。 张宽仁以前是他的统领,他进入罗霄山也是因为听了张宽仁的建议,实在是不好坐在白云观里等他们上来。 大多数侍从正埋伏在树林里,如果没发生意外,他们不用现身。张金宝招呼李二狗领着十个人跟着自己。 两队人迎面行走,山下来人很快也发现了张金宝一行,他们稍稍停了一会,好像有人说了什么,很快继续前行。 “张舍?少爷?”张金宝欣喜,脑子里却在想一会怎么称呼。 他不再是张宽仁的部下了,而且红巾军统领的身份让他不合适再自谦,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一会称呼张宽仁为“张舍。”人生而平等,圣教弟子亲如兄弟姐妹。他知道郑晟绝不会再允许他以下人的身份与张宽仁说话。 半个时辰不到,两队人相距不到一里路了,对面一个汉子先跑出来,隔着老远呼喊:“上面是金宝兄吗?” “是啊,”张金宝亲自回应,离翠竹坪三年了,但只凭声音他便可以听出对面呼喊的人是谁。 他不由自主的加快步伐,看见对面四五十人把一个白色衣衫的年轻人护送在中间,“少爷,张金宝在此恭候你多时了。”原本想好的“张舍”,到了嘴边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少爷。” 张金宝暗自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大踏步上前。 白衫年轻人脚步不紧不慢,一直微微低着头,不让张金宝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身高、体型和走路姿态像极了张宽仁。 就在两队人相距二三十步时,张金宝发现了不对。对面的人都在向自己冲过来,脸色紧绷,一点也不像来迎接自己,那个张宽仁仍然没有与他打招呼,渐渐被扑上来的随从丢在后面。 “不好!”他心中大喊,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身后传来李二狗的声音:“将军,小心!” 迎面快步行走的灰衫人已经变成了奔跑,有人抽出了腰刀,有人手里忽然多了一柄乌黑色的单手弩。 “快走!”他急刹步子调转方向,“刚往山顶跑两步,便觉得大腿根部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他被弩箭射中了! 张金宝瘸着腿跑了两步,被赶上来的李二狗等侍卫护在中间。只听见刚才与他打招呼的熟人大喝:“活捉张金宝,不要让他跑了,也不要杀了他,这是少爷的吩咐。” 少爷的吩咐!张金宝心中苦笑。宗主与张宽仁亲密无间,没有动策反他的心思,自己真是脑子进了水了。 弩箭“呜呜”的飞来,李二狗等侍卫手里没有盾牌,一会便有四个人受伤。 张金宝一看形势不妙,留在白云观的侍卫距离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走了两步,大腿上传来的疼痛差点让他摔倒。逃不了了,他靠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右手举起腰刀:“李二狗,快走,把这里的情况迅速禀告宗主。” “将军,我不走。” “走!”张金宝一刀砍在岩石上,刀口蹦出好几个缺口。 灰衫人行动迅速,个个是好手。有人在前持腰刀厮杀,有人在后举起单手弩狙击,配合娴熟。张金宝知道这些人,他们是明尊弟子里的护法,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平日不劳作,只练武操练。 ……月儿的父亲曾经就是护法的统领,因刺杀袁州达鲁花赤而死。他死后,张嗣山趁机鼓动人心,少数激进的护法为报仇中被鞑子斩杀,剩下来的基本都是听话的人。 很快,李二狗身边只剩下了两个人,局势没有了挽回的余地。听到厮杀声从山顶山林里钻出来的红巾军全力往山下奔跑,但一切已晚。 乌黑的弩箭指向张金宝的胸口,如果不是刚才那个人嘱咐要留活口,他身上不知要被射出多少个血窟窿了。 “快走!”张金宝把手中的腰刀掷出去,两尺长的腰刀在空中翻滚,正砍在一个举着弓弩的灰衫人的胳膊上。只听一声惨叫,弓弩坠地,腰刀还插在那灰衫人的身上。 几个灰衫人大怒,两个人冲向张金宝,另有七八支弩箭射向李二狗等人。 李二狗看了一眼张金宝,一咬牙扭头就往山上跑。他跑的非常及时,往前刚刚垮了两步,身后的两个同伴已经被砍翻在张金宝身边。 第242章 牢房 两个汉子上来拉住张金宝的胳膊,一个包着头巾的汉子走过来,瞥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张金宝,“金宝,许久没见了。” “张晋才,没想到你在骗我。”张金宝扶着受伤右腿,他手中的刀刚刚投掷出去,现在毫无反抗之力。 那汉子不屑的转过脸,“骗你?哼,你背叛明教能活到今天已是运气,躲在深山里居然敢造反,乱臣贼子还想要我对你客气吗?”好一副攀上大树的嘴脸。 张金宝也不屑再叙旧情了,如果张宽仁都与投靠了朝廷,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山顶上的侍卫正在飞奔过来,这里离双方的营地都很遥远。张晋才一摆手吩咐:“马上把他带走,我留在这里断后,千户大人吩咐一定要抓活的。” 迄今为止,官兵与红巾军打了好几年的仗,但其实对红巾军内部了解很少。他们甚至不知道红巾军到底有多少兵马,郑晟派往广州路和湖广的偏师目的是什么,还有红巾军与弥勒教究竟是什么关系。张世策几乎可以确认弥勒教一定在暗中准备举事,他需要更准确的情报。 此次张金宝主动联系张宽仁,让他的得到机会,特地吩咐要把张金宝活抓回去,想审出一些内幕。 两个汉子几乎是拖着张金宝走,到了那个白衫的年轻人身前时,张金宝抬起头:“你不是少爷!”他看清楚的那个人的脸,验证了他刚才的猜疑,果然不是张宽仁。 “哈哈哈,”身后传来张晋才张狂的大笑,“当然不是,少爷是什么身份,怎么会亲自来罗霄山里冒险。” “你们骗我,也骗了少爷!”张金宝胸口如有一团火在燃烧。 “别妄想了,”张晋才冷酷的打断他的话,“你是明教的叛徒,是少爷命令我们来把你抓回去。” “放屁,当初……,当初是少爷放我出来的。” “是啊,”张晋才讥笑:“当初少爷眷念旧情放了你,但你不走正道,偏偏要与造反的盗贼混迹,少爷的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了。”他才是这伙人的首领。 一半的灰衫人留在原地布防,另一半人拖着张金宝飞快的往山下跑去。张金宝的倒看向山顶方向,屁股以下在坚石和荆棘草中摩擦,不一会功夫两条腿便已鲜血淋漓。他脑袋天旋地转,完全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在想自己被俘可能会导致的结果。 他是罗霄山东北方向守军的主将,他被官兵俘虏后,至少需要五六天才会传到教宗府。山里三千红巾军群龙无首,如果官兵趁机进攻,后果将不堪设想。世上没有后悔药吃,现在他有时间好好回忆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发现其中无数破绽。张宽仁怎么会想见他,见他又有何用。 太阳落在山峰后,山林被阴影笼罩,灰衫人继续赶路。天色几乎完全黑下来时,他们到达一个山谷。 一个灰衫打了个口哨,如山里雀儿的叫声,过不了一会,山谷里传来几乎相同声调的回应。他们站在山谷口等着,不一会功夫,山谷里亮起火光,一大队人从里面走出来,足有近百人。张金宝被扔在一边的草地上,闭着眼睛,眼不看嘴不言。 两队人交谈了几句话,一半人继续留在原地等待张晋才回来,另一半人架着张金宝继续连夜赶路。 三五十人举着火把在黑暗笼罩的深山里赶路。一个多时辰后,张金宝被拖的几乎要虚脱了。但他很清楚,这些痛苦与他将要受的折磨比是小巫见大巫。大错已铸,山里红巾军的是死是活他此刻已经毫无办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的闭上自己的嘴。 下半夜,这伙人停下来歇息了片刻,吃了点东西,很快又继续赶路。 次日午后,他们到达明月山外围。后面没有传来红巾军追击的消息,他们才放心找了个村落饱餐一顿。有个灰衫人给张金宝拿了点食物,但他拒绝了。 傍晚时分,张晋才领着另一半人赶上来。他听说张金宝不吃饭也没多说什么,一天饿不死人,明天回到翠竹坪把人交出去,就算完成了这趟差事。 过了一夜后,灰衫人给张金宝准备了一副担架。明月山离翠竹坪不远,他躺在担架上,一路看熟悉的势地形。 傍晚时分,他躺着进入了离别三年的翠竹坪。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房屋,但没有了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人。他没有多看几眼的机会,立刻被扔进阴森的大牢。这里原是明尊弟子处置叛徒的地方,现在被张世策征用。 官兵没有给他歇息的时间,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外面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八个官兵举着火把走进狭窄的牢房。 当中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一对三角眼上下打量张金宝,就像毒蛇寻觅到了猎物。 “你就是张金宝,我要问一些事情,你最好如实回答,可以少受些苦头。”他向门外招手,“来人,把刑具拿进来。” “你是红巾贼的堂主?红巾贼共有几个堂主?” “弥勒教的彭莹玉今年来罗霄山与郑晟密谋什么?” “弥勒教准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举事?” ………… 这些问题莫说张金宝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可能说出来。 那瘦老头问了好几句话,没得到一点反馈。他也不着急,冷笑道:“是个硬骨头,在我手里就没有人敢不说老实话。” 整个夜晚,狭小的牢房里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一直没有停。天亮后,一群疲惫的官兵离开了牢房,那瘦老头脸色很不好看。 翠竹坪的守军一半是官兵一半是乡兵。乡兵几乎都是明尊弟子,彼此乡里乡亲的,藏不住什么秘密。张金宝被抓捕的消息很快流传开。他原来也是明尊弟子,后来在红巾贼里当上了堂主,在翠竹坪里小有名气。这次被俘肯定是活不了了,不知道最终是哪种死法。 在翠竹坪西南方向山坡上有一片草房,大清早,两个长得非常相似的年轻人顺着台阶匆匆往上跑。 两个人脚步轻捷,身影很快隐没在草房间,张宽仁自与父亲大吵了一次后就被软禁在这里。只有小鹰和大鹰兄弟能自由进出此地告诉他外界的一些消息。 第243章 心机 屋子一张床,床上铺着场凉席。 靠窗户边放了一张书桌,上有文房四宝,一叠薄书。墙壁上挂着一柄腰刀和一张看上去很陈旧的弓。 张宽仁端正的坐在木凳上,目光聚集在握在手里的书卷上。 “少爷,少爷!” 小鹰隔着木门喊叫,声音惶急。他哥两是孪生兄弟,但不得不说老天爷的安排没有巧合,大鹰比他早一刻出娘肚子,做事说话比他沉稳的多。 “进来。” “少爷,”小鹰推开木门,咽了一口吐沫,“不好了,张金宝被官兵抓住了。” “怎么回事?”张宽仁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过身来,眉头微蹙,“不要急,慢慢道来。” “是这样的,”小鹰满头大汗,“前一段日子,张金宝派人在明月山活动,找上我说要与少爷联络……” “我不是告诉你拒绝他吗?” “嗯,我传达到了。可是我早晨听说他在武功山里被张晋才抓住带回来了,听护法里的人说,张晋才是用了少爷的名头把张金宝诱骗出来抓捕住的。” 大鹰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能站在身后听小鹰把杂无头绪的禀告。 好在张宽仁知道个大概,脑子灵活,很快把事情的经过猜个*不离十。他的神色郑重起来,“张金宝现在在那里?” 小鹰道:“在地牢!昨天千户大人身边的李牢头审了他一夜,不知道是死是活。”早晨天没亮有人偷偷来告诉他这件事,他看时候太早,没急于来禀告张宽仁,而是先找了他大哥把事情打听清楚才来到这里。 “李牢头。”张宽仁细想有点印象,那个老头阴森森的,就像藏在阴暗处的毒蛇。 官兵在翠竹坪里很难藏住秘密,大鹰道:“据说千户大人想从张金宝这里得到红巾军的情报,还有弥勒教举事的情况,张金宝昨天晚上没少受罪,但什么也没说。” “他是条汉子。”张宽仁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往山坡下看,随即又回来坐下,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右手食指轻轻的敲击,“张晋才怎么这么大胆子,敢用我的名头骗人。” 神态和动作表示他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愤怒中,他很少这样,大鹰和小鹰服侍少爷七八年,无论遇见什么事情,少爷永远都镇定自若。哪怕与老爷吵架,他也只是平静的讲完自己的想法。他,张宽仁绝对不会为官兵效力去屠杀山民百姓。 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静,张宽仁起身稍稍整齐衣衫,“走,我要回家一趟。” 大鹰拉开房门。少爷这是要去见老爷。 小鹰跟在张宽仁身后。 三人走出屋子,来到下山坡的台阶前,张宽仁步子停下来,他抬头看看环绕在镇子四周郁郁葱葱的群山,再低头看看走在镇子里街道上的兵马,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屋子里。 回家毫无用处,父亲已经投下了所有的本钱。无非又是一场争吵,他想往常无数次一样低头。 不久的将来,张家将与明教的历史彻底断绝开,父亲为他,为张家的子子孙孙做了所有他认为自己该做到的一切。什么明尊弟子,所有那些现在在为张家拼命的人,是张家想彻底摆脱的人。明尊弟子这个身份就像一个铁箍,死死把张家捆死在这深山里,也让张家人常常夜不能寐,担心官兵不知什么时候就杀进来。 只要弥勒教一举事,翠竹坪张家马上就不存在了,只有袁州汉军千户张世策的部将张嗣山、张宽仁…… 张世策想到了,张嗣山想到了,张宽仁当然不会想不到。朝廷迟迟不能扑灭罗霄山里的红巾军,等于激发了各地弥勒教信徒的举事决心,老天爷才知道长江两岸有多少弥勒教信徒。只有袁州城里的蒙古人还沉浸在能剿灭红巾军的美梦中。 张宽仁回屋走到窗户前,忽然回头道:“你们下去吧,找人问问张金宝的情况,我要一个人静静。” “是,少爷!”大鹰和小鹰同时拱手退下。 木门张开又合上,挡住了外面灿烂的阳光。 张宽仁心乱如麻,他一直站在父亲与郑晟之间,努力维持这两者的平衡。父亲是现实,郑晟是他的理想。“如果张金宝死了,郑晟绝不会放过张家,我与他一定要在战场相见了吧。”他拿起毛笔,在灰白色的纸上胡乱的书写。 狼毫龙飞凤舞,狂草中杀气凛然。 他们都猜到弥勒教一定会很快举事,但也都认为所有的反抗之火最终都会被蒙古人扑灭。张宽仁也这么想,愚昧的弥勒教成不了事,蒙古人太强大了。 “郑晟,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这么想。”他投掷下毛笔。 成功抓住张金宝是个大功劳,但张世策不会就这样把他送往袁州。蒙古人未必明白张金宝的价值,如果把他就这么一刀砍了就太可惜了。 张家大宅。 会客厅中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张嗣山与张金宝正隔着桌子坐着,面前的茶杯冒着热气。 张嗣山脸上的皱纹堆积的像橘子皮,“张金宝原是我翠竹坪的人,三年前冒犯了大人被断去一指,被我逐走投靠了盗贼。他恨我,审讯时难免会胡言乱语。” 张世策会意一笑:“呵呵,老员外放心,如果不是老员外帮忙,我怎么能够抓住那个反贼。他如果敢血口喷人,李牢头自会让他吃点苦头。” 张嗣山赔笑:“大人明察秋毫。” 张世策道:“听说这贼子以前是少爷的随从,我抓了他,不知少爷会不会不高兴。” 张嗣山在心中暗骂,老子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还不忘了敲打我。他熟练的操纵脸上的表情,做出惶恐的模样:“绝对不会,犬子自幼被我宠坏了,性子执拗,但大是大非一定能分清楚。” “这样就好,剿杀红巾军,我还是要依靠你们张家啊。”张世策笑着安抚。 张嗣山暗中松了口气。张家现在必须依靠张世策,因为他是唯一能在蒙古人那里说上话,又愿意利用张家的人。等弥勒教人举事,湖广和江西各地乱了,他要想办法把这个人除掉。虽然张世策从未有过任何暗示,但张嗣山怀疑他知道自己是明尊弟子的底细。 大乱方有大功,张家到时候协助朝廷剿灭弥勒教叛乱,封官赏赐自不在话下。 第244章 劫狱 天又黑了,翠竹坪沉浸在一片安静中。两边山坡上屋子里几乎看不见灯火。 两边山坡上是一片竹海,在夏风的抚摸下发出低沉的沙沙响声。天气很热,往年的这个时候,会有许多人端着饭碗站在门口吃晚饭,说起家里的琐事。关系很好的汉子们偶尔会准备一小瓶酒和一碟花生米,浅浅的蘸着品尝,互相吹牛说起自己这些年收到的好货,嘲笑山民的愚蠢。 官兵赶走了这里的居民后,这些都没有了。亥时过后,每隔两刻钟便会有一队举着火把的巡逻兵在空旷的街道上走过,如果有人脑子不清楚这时候走出来闲逛,被抓住后至少会被狠狠的抽一顿鞭子。 一个年轻人脚步从南边山坡的石阶上走下来,脚步沉稳。他身穿灰色的布衫,挂在腰上的弯刀随着脚步有节奏的晃动。 一队巡逻兵迎面而来,年轻人不闪不避,对着火把方向走去。 “什么人!” “我,张大鹰,”年轻人抬起右手,他手心捏着一块令牌,“有急事,奉命去见老爷。” 小头目走近笑着打招呼,“哦,是鹰哥儿,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大鹰板着脸:“有什么事不是你该问的。” 在电光火石间,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小头目退到一边恭谨行礼:“鹰哥儿教训的是。” 两伙人擦肩而过,巡逻兵继续往东边行走,大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群草屋间。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往前两百步,再往东拐角走进一条狭长的巷子,走到头是一排矮小的土屋,这里就是翠竹坪地牢的入口。 大鹰在翠竹坪生长了十年,来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走到巷子入口处,墙角的阴影里藏着几个人,见到他后立刻跳出来:“大鹰兄,来了。” 大鹰右手握住腰刀:“走吧,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点。” 一行共八个人猫着腰脚步轻捷,如翻越墙头的狸猫往地牢方向冲去。 “什么人!”黑暗中传来厉喝。 “张大鹰,奉少爷之命,前来保护贼人张金宝。” 守门的兵丁言辞坚定的拒绝:“少爷?老爷有吩咐,除了他和千户大人准许,任何不能进入这里。” “嗯,少爷已经去向老爷讨要令牌,我们刚刚得到消息,镇子里有张金宝的同党意欲劫狱,我们奉命前来加强防备。” “劫狱?”守卫抬头看看四周,在这防备的鸟儿都难飞出去的镇子里劫狱,听上去怎么那么不可信。他认识大鹰,明尊弟子常在翠竹坪里走动,这镇子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大鹰。 他放松精神,打了个哈欠笑问:“是大鹰啊,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大鹰脚步迅捷欺身走近,在那个狱卒哈欠还没打完时,右手的弯刀狠狠的捅进他的胸口,他一直受捂住狱卒的嘴巴,在他耳边喃喃的说:“是我啊。” 一切在瞬间发生。 大鹰加快脚步的同时,紧跟在他身后的汉子们扑向另一个靠在墙上还处于懵懂状态中的狱卒。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们都是熟识的人,昨天见面还会客气的打个招呼,今夜便不得不生死相搏。这世上的人都一样,命运从来就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汉子们把两具尸体拖放在墙角的阴影里藏起来,大鹰领头走进阴暗潮湿的通道。往前走了十几步,从里面跳出来一个身影,朝他打了个手势:“里面的人已经解决了。” 大鹰没有丝毫犹豫,低喝道:“走!” 他们以前都是明尊左翼护法,归光明左使张宽仁统领。有些人年岁渐长或者因为其他原因不再在军中效力,被调离了护法分派到镇子里其他地方,牢房绝对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明尊护法共三部,张嗣山直接统领中军,张宽仁和张嗣博各统领左右两翼。张嗣山年岁已高,虽然知道兵权非常重要,但直接掌管兵马已是力不从心。他本意是渐渐过度,提拔能干的族中子弟,把中军和左翼渐渐全交给儿子,但事与愿违,张宽仁的不听话让他伤透了脑筋。 三年前,张宽仁被解除兵权后,张嗣博精力充沛,在军中的信影响力越来越大。在这种事情上,父子之间犹要留个心眼,莫说是兄弟。张嗣山不得不又让儿子出来断断续续的领军,实际上一直掌控着左翼的护法。 张宽仁待人宽厚,威望颇高,这几年左翼护法部众无论被安排做什么,都自认为是张宽仁的部下。想想张金宝都当上红巾军大将了,张宽仁一纸书信来,立刻甘愿冒险进入武功山,便可以看出他的魅力。 通道约有七八丈长,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息。那人走路有点瘸,领着大鹰走到通道口。昏暗的月光下,那人显出脸来,原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地面躺着三具尸体,大鹰看见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安爷子,让你冒险了。” “不碍事,我是用蛇毒。”老头干笑了一声,“鹰哥儿说的什么话,没有少爷,我早就不知在哪里饿死了。我要救金宝,因为我是真正的明尊弟子啊。” “啊……”屋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张金宝的嗓子已经哑了,喊出来的声音就像是两块木头在摩擦。 “金宝是条汉子,这两天一个字也没说,”老头指向里屋,“里面有八个官兵,你们要小心点。” 心情激荡下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大,里面传来喝叫:“安老头,你在跟谁说话。” 老头吃了一惊。没等他答复,大鹰往前走了一步,把染着鲜血的弯刀藏在胳膊后面,“在下张大鹰,奉命老爷命前来询问审的怎么样了。” “老爷?”官兵哼哼了一声,“这贼子是个硬骨头,到现在什么也没说。”他们在这些人在翠竹坪才是真正的老爷。 大鹰笑呵呵的走近:“是吗?老爷有点急了,你们行不行,不行让我们来,要说折磨人的手段,你们这些袁州城的人可比不上我们这些山里人。” 在官兵愕然中,刀光一闪,大鹰狠狠的说:“我们喜欢直接!” 他迅速把刀子从官兵的腹部拔出来闪身,身后的汉子们举起单手弩,弩箭雨点射过去,撞击在砖石墙上叮叮当当作响。 深夜里响起惨叫声,三轮弩箭后,通向牢房的道路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人。 大鹰上前一脚踹开虚掩的木门,一阵刀风迎面而来。他抬起弯刀架住砍过来的兵刃,两个汉子从他身边溜过杀进去。 屋子传出短暂而急促的兵器碰撞声,最后以几声惨叫结束。大鹰走进去,一个侍卫正在包扎受伤的胳膊。安老头端着一盏油灯跟进来,急促道:“刚才的喊叫声太大,外面的人听见了。” 大鹰没有搭理他,屋里的汉子闪在两边,把对面的人让在大鹰面前。 张金宝被赤身*绑在一个木架子上,干瘪的李牢头手里拿个一柄尖刀正架在他脖子上:“你们来劫狱是为了救他,放过我,不然我一刀杀了他。” 大鹰阴沉着脸犹豫片刻,“好,我答应放了你,现在把张金宝交给我。” 李牢头跳起来:“不要想骗我,我出去才放了他。”脸上面皮扯动如同恶鬼。他手脚麻利用尖刀剔开绑在张金宝身上的绳子,一只手插在张金宝的腋下,尖刀放在张金宝的咽喉处。锋利的刀尖横在咽喉的肌肤上,往下一按便会取走张金宝的性命。 “不要杀他!”大鹰厉喝,他不敢轻举妄动领着八个下属分散开,眼睁睁看着李牢头拖着张金宝走进院子。 街道上传来嘈杂声,他们被发现了。李牢头力气不大,动作缓慢,但把刀尖死死的压在张金宝的咽喉。 时间无声的流动,一分一秒。“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李牢头东张西望,满面惊惶,生怕这些人扑上来。他力气不足,张金宝在他怀里像一头沉重的熊。 正在此时,“怎么回事?耽误了这么久!”门口的通道里传来一个沉稳声音。大鹰松了口气,急忙禀告道:“少爷,这老东西挟持了张堂主。” 张宽仁的身影显现出来,他皱着眉头环视一圈,朝李牢头道:“放过张堂主,我答应饶了你。” 李牢头看出来了,在场的人都在担心自己手里握着的犯人,他们不惜劫狱救这个人。傻子才会相信亡命之徒的许诺,他狞笑道:“我出去了,自然会立刻放了他。” “我等不及了,”张宽仁轻轻摇了摇头,吩咐:“大鹰,把张堂主救下来,如果李牢头杀了他,就把李牢头的脑袋割下来带走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去消失在通道中。 外面街道中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 大鹰不再踌躇,握着弯刀走上前,在李牢头惊愕的表情中拿下他手里的尖刀。从头到尾,他没敢动弹。 两个汉子把张金宝抬出来,飞奔向往外的通道。 大鹰掉头欲走,想想后又返回来,一只手把李牢头按在地上,挥刀狠狠的砍下去,一只手与胳膊完全分离。 “少爷答应放过你,但是你的冒犯必须要受到惩罚。” 第245章 自己选的路 大鹰走出狭窄的通道,外面乱哄哄一片,远处有无数举着火把的兵丁在奔走。 这是一座快要被叫醒的镇子,一旦醒了,他们就完了。张宽仁不在了,张金宝也不在门口。一个胳膊上系着红巾的士卒在七八步外看见他,急匆匆的招手喊道:“大鹰,在这里,左使已经走了。” 落在最后的八个人飞奔向南门方向,张宽仁已经在那边做好了准备,来自左翼护卫在那里担任今晚的守卫。 镇子两边的草房一座座的亮起灯火,乡兵们很快会冲下来。 他们在街道两边的屋子打开门之前一路狂奔,追上前面停下来的火把。 五十三个胳膊上绑着红巾的左翼护卫齐刷刷站在南门前,迎面是一队乡兵。那是正好赶上的巡逻兵丁,张宽仁一身白衣如雪,“张丁,让开道路,我不想对自家人下狠手。” 巡逻兵小头目提着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苦笑道:“左使,今日我要是放你走了,老爷一定会杀了我。” “今天我已破戒杀了教众子弟,你要是执意顽固不化,我就不客气。”张宽仁右手快如闪电,从腰间拔出长刀斜斜的砍过去。在张丁愕然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刀锋从他肩膀自上而下划过。 鲜血顺着刀口流出来,张宽仁飞起一脚把张丁踢翻到一边,喝道:“受了我一刀,你可以给老爷一个交代了。” 嘈杂的喊叫声越来越近:“封住南门,别让张宽仁跑了。” 踢翻小头目后,张宽仁如舌绽春雷大喝一声,“让开道路,否则格杀勿论。” 张丁躺在地上不知是不想说话还是说不出话来,乡兵们畏惧的让开道路。张宽仁率先冲向南门,小鹰指挥四个汉子抬着被绑在门板上的张金宝紧随其后。 大鹰赶上来时,正好赶上道路通畅。一个灰衫人冲到他身边呼喊:“左使有令,让你断后。” 从东边过来的火把速度越来越快,好像有骑兵。 南门的城墙头上一片死寂,一个守兵也没有,张宽仁冲到紧闭的木门前,八个早候在那里的护卫拉开大门。 门大开,外面一片黑暗。 前方不知通向那里的道路,出了这个门,将是不同的人生了。张宽仁忽然停下来,招手吩咐部下:“你们先走。” 小鹰领着抬着木板的汉子冲出去。 张宽仁站在木门边,不经意的转头看见两侧的城墙边堆放着七零八落的尸体。 十年来,这是明尊弟子首次同室操戈。他没有父亲利用蒙古人来清除异己那么高明的手段,只好让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 杀戮无辜教众在明教内被视作自动叛教,所有他此刻已不算是明尊弟子。看着身边的这些人,他们也一样。公理自在人心,明月山的信徒还在听父亲的调遣,但明教早已死了,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死了。许多年前,那些性如烈火的汉子们被抛弃给蒙古人的时,明教其实就已经走向了末路。 父亲错了,明尊弟子视生死为无物,怎么会主动投靠鞑子! 人群如潮水般从他身边流过,大鹰领着二十个断后的汉子跟上来。 后方铁蹄急促的击打青石板街道,不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 “少爷,你快走吧!” “我走了,”张宽仁朝他打了个手势,“不要恋战,明尊弟子不会对我斩尽杀绝,阻击了官兵后,来武功山找我。” “遵命!” 张宽仁在恋恋不舍中冲向黑暗中的道路,在黑暗中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身子也越来越轻松。他终于走向了自己向往的地方,因为过去的犹豫,现在要付出更大代价,但如果再不走出去,这辈子可能将永远与理想无缘。如果最后是在与红巾军的战斗中阵亡,他会死不瞑目。 左翼护卫共有三百人,此次跟随张宽仁叛逃的共有七十二人,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他之前的预判。 他是光明左使,对部下仁厚,但这些远远不够,不足以让护卫们背叛明教。护卫们的家人都在明月山,有着安安稳稳的生活,叛出明教意味着从此要过风雨飘零、朝不保夕的日子。 只有巨大的失望,或者是令人无法割舍的诱惑才能让他们义无反顾冲出翠竹坪。罗霄山里野草丛生,没有诱惑,那么只能是失望了。张宽仁现在知道有多少人对父亲失望了。 黑暗中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形,但这难不倒护卫们,他们早就计算好了线路。昨天已有同伴前往明月山联络同伴,如果一切顺利,他们的家人也已经进入武功山了。 张宽仁做好了失败的打算,写了一封信让人带给郑晟,求红巾军善待进入山里的明尊弟子的家眷。如果失败,他未必会有事,但追随他的护卫一个活不了。 从天黑奔走到天明,平坦的大道变成了崎岖小路,身后不见追兵的踪迹。 骑兵无法在这种道路上驰骋,到了这里就算已经摆脱了官兵。 张宽仁追上小鹰等人,一行人没有做片刻停歇,往武功山里一路狂奔。明月山附近有乡兵,但只有山里发出红巾军来偷袭的警告,他们才会聚集。至于那些藏在山里的斥候,张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进入明月山地域后,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一路翻山越岭抄近路走人迹罕至的小路。 张金宝赤条条的被绑在木板上,羞愧难当,但他一条腿被射伤,另一条腿被李牢头打断了,只能咬着牙被抬着前行。烈日炎炎,直到正午时分,他们停下来吃东西时,张宽仁才吩咐部下脱下一件袍子盖在张金宝身上。 “少爷。”张金宝捡回来一条命,面对张宽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只手按住衣服,因为感动嗓子有些哽咽,以为张宽仁是因为他叛出明教。 许多事容易造成误解,而当事人无法做出辩白。张宽仁只是笑笑:“没事了,现在我不得不去罗霄山了。” “宗主一定会高兴疯了!”张金宝忘记了浑身的疼痛。得到这个结局,他受的所有折磨都是值得的。 “他会高兴吧。”张宽仁没表现出有多强的信心。无论他与郑晟之前的关系有多好,此刻投入红巾军只算是个新人。 路是他自己选的,红巾军有红巾军的规矩,就像明教有明教的规矩一样。 第246章 宗主至 举着红色旗帜的兵丁在群山之间蜿蜒行走,郑晟伸手招在眼睛上方遮挡阳光往东北方向远眺,郁郁葱葱的山连着碧蓝如洗的天。 他脸上浮着一层阴霾,亲兵和下属走到附近都怯生生的,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话。 王中坤落后他身后七八步,他早就不是入山时的大白胖子模样,脸皮晒的比郑晟还黑。 张金宝弄出了一个大消息! 于凤聪、王中坤和王文才这些郑晟的左膀右臂都没逃得了一顿臭骂。于凤聪与王中坤是因为执掌密探系统,没能探明张金宝私下里与翠竹坪联络被骂。而王文才,他刚刚从张金宝的兵营里回来,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张金宝是统兵者,但每一支兵马中都有教宗的分支。张金宝私下里与张宽仁联络是为将者的大忌,他需要得到郑晟的准许才能做那一切。 郑晟拿起抹布擦拭脸上的汗水,问:“还有多远?” 毛三思立刻回答:“还有五十里山路,按照目前的行进速度,后天到达罗霄山与武功山交接地。” 郑晟低下头,他刚才仰着脖子不是在看风景,也不是在看离武功山还有多远,他在看……没有的东西。东北方向山与天的交界处如水洗了一般干净,那里没有烽火浓烟,表明翠竹坪的乡兵没有趁抓捕张金宝的机会向山里进攻。 “再走快点,今晚不宿营!”郑晟把毛巾扔给侍立在一旁的亲兵,“没见到兵营平安无事,我睡不着。”这大概是一种强迫症,他本能的讨厌悬而未决的危机。 王中坤跟在后面没有像个哑巴,一言不发。他猜到宗主烦心所在,张金宝死了,意味着圣教意欲兼并明月山的明尊弟子的战略失败。三教合一很美好,彭莹玉完成不了这个理想,郑晟也不行。 “王中坤!” 郑晟在叫他的名字,他到底没有逃开,“在!” 郑晟脸色稍微缓了缓,“彭祖师那边有准信吗?” 王中坤又重复了一遍陈述过十几次的消息:“很快了,湖广和山西的弟子已经做好了准备,现在就等淮西弥勒教的韩教主定日子。” “秋收季,烈火起。”郑晟回头,如星般的双目注视王中坤。命令已经送出罗霄山,于少泽和彭怀玉将在一个多月后向广州路和湖广进攻。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弥勒教身上,红巾军有自己的战略,彭祖师离开罗霄山那一刻,注定了他们要各走各的路。淮西弥勒教,他不熟,只认识一个关铎, “杨和同以前是不是在你身边呆过?”郑晟忽然问。 “嗯,是的。”王中坤意外郑晟忽然提起这个人。 “毛大说他打仗不错,脑子灵活敢拼命,他识字吗?” “他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在我身边帮我管赌场,可以处理平常的文书。” “哦,”郑晟轻微的赞叹了一声以示满意,“张金宝被俘,防御翠竹坪方向的兵马没了主将,我已经下令把他调过来。” 王中坤心中先是一喜,再是一惊,谨慎的回答:“杨和同做事胆大心细,确实是个人才。”郑晟为什么突然给他一个甜枣吃?他最近很小心,弥勒教的背景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短暂才歇息后,队伍沿着茅草丛生的道路继续前行。 太阳落下山,月亮在山里洒下暗淡的光。红巾军士卒点燃火把,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柴火了。 夜晚赶路比白日凉爽,郑晟恨不得插翅飞到武功山,这是官兵的绝好机会,不知道张世策为何放弃了。 艰难的行走一天两夜后,护教武士团的先锋到达武功山边缘。为了稳定东北方向的局势,郑晟此次带来了护卫教宗府的一千五百精锐。即使张世策挟翠竹坪乡兵倾巢而出,他也有一战之力。 郑晟到达那片竹海时正值凌晨,启明星亮闪闪的挂在东边的天空。 士卒们身上的布衫被露水打透,斥候往山里指路:“穿过这片竹林就到了兵营了。” 进入竹林路边亮着一片火把,约有四五十人站在路边焦虑的往西南方向看。为首一人手里杵着一根竹棍撑住身体,心中忐忑不安。 一队明亮的火光朝这边走来,在黎明前的黑夜里煞是刺眼,这群人到达百步开外,传来毛三思洪亮的声音:“宗主到……。” 张金宝把竹棍往路边草丛里一推,忍住双腿的疼痛:“罪将张金宝拜见宗主。”如果不是张宽仁指点,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此刻,他非常讨厌圣教不许下跪的规矩。 威严的武士目不斜视从他身前走过,火光最明亮的部分来到他的面前,郑晟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拍在他肩上:“听说你一条腿折了,另一条腿被弩箭射穿。” “末将擅自出山,死罪。”张金宝不敢抬头。他跟在郑晟身边久了,知道如果宗主见了自己立刻破口大骂,说明还能原谅自己。现在郑晟冰冷的口气令他心中冰凉。 “怎么是死罪,翠竹坪龙潭虎穴都趟过来了,还为我请回来张舍,应该受赏才是。”郑晟不再理他,朝站在张金宝身后的一人点头微笑:“张舍,你终于来了,我等你两年了。” 张宽仁上前躬身合腕:“张宽仁拜见宗主。” “得你一人,胜过千军万马,走,随我上山,我要与你促膝长谈。”郑晟哈哈大笑,把张宽仁从张金宝身后拉出来,临走之前回头下令:“张金宝,你伤势不轻,回李家沟老营养伤去吧。” “是!”张金宝垂头丧气,他被解除了兵权。 游龙般红巾军火把照亮了武功山一角,藏在暗处的乡兵斥候目睹了这一切,立刻把山里的变化送往翠竹坪。 局势的变化令许多人始料未及,张宽仁叛离翠竹坪后,在明尊弟子间引起了巨大的影响。这几年来,罗霄山里的圣教宣扬许多与明教相同的口号,让他们觉得很亲切。除了不拜光明佛,圣教与明教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本来就有许多弟子不愿投靠官府。如今,连教主的独子都选择了离开,现在的张家还是明尊弟子吗?许多人在心里这么想。 第247章 第245明月山 红巾军向明月山方向移动,他们打着赤色烈火旗帜,高声吟诵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喜怒哀乐,皆归尘土……”的口号。 赤色头巾与赤色的战旗交相辉映,如炙热的铁流,无可抵挡。 对面那座山上有乡兵驻扎,那里全是明尊弟子,此刻却被压制的鸦雀无声。一方坚定的明确自己为何而战,另一方不知道自己在为卖命,双方士气不可同日而语。 山脚下,五六十个身穿灰白色布衫的汉子沿着无人觉察的小路行走往北边行走。他们太熟悉这里了,走了一条只有本地经验丰富的猎人才知道小路。 小鹰一脸迷惘:“少爷,我们真的要去攻打翠竹坪吗?”他们刚刚从那里逃出来,虽然在突围的时候杀了教中弟子,但那与回头攻打翠竹坪是两回事。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明尊弟子不愿同室操戈。 张宽仁很平静的回答:“是啊,郑晟不是张世策,他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他与郑晟几乎长谈了两个夜晚。郑晟还是那个郑晟,他认真的听自己的策略,到了下达命令时才不会对他心慈手软。 “可是,”小鹰撅起嘴,“我们拼死救出了张金宝,他不该再来为难少爷。”明月山的人都知道张宽仁是个孝子,郑晟逼迫儿子去攻打老子,确实是在为难张宽仁。 “为难我?他没有。”张宽仁摇摇头,“这才是圣教的宗主啊。” 郑晟到达武功山第三日,四千红巾军出山逼近明月山,张嗣博率明军弟子组建的乡兵迎击。 张宽仁奉命潜入明月山周边联络旧部。 明月山周边很大,红巾军出山没有在这里引起恐慌逃离。明教的信徒不认为之前一直被压制的红巾军能击败张嗣博,而且,潜意识里他们没有把红巾军当做生死仇敌。 张宽仁领着自己从翠竹坪带出来的五十六个左翼护法走进了一个不显眼的村落。这里离明月山的中心有二三十里路,偶尔会有巡逻兵经过,他们在山边等了很久,直到见巡逻的乡兵离开这里才走进来。 从翠竹坪突围是个悲剧,张宽仁是在为自己,也是在为张家做出那么激烈的事情。不到逼不得已,张宽仁不会主动与明尊弟子杀个尸横遍野。 大鹰率领一干护法留在村口处,张宽仁带着小鹰走进去。 他们刚从山林里走出来,立刻被村里站在高处的村民发现。 二十多个汉子端着长枪迎着冲出来,“贼人来了,贼人来了。”明尊弟子就是这样,见到有盗贼进村,首先想到的不是逃走,而是拿起兵器把贼人赶走。 走在最前面的汉子气势汹汹,手里的长枪挺直,见只有两个人进村脚步放慢下来,等走到近处惊呼道:“左使!” “张翰,我已经不是左使了,”张宽仁张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我现在是红巾军。”张翰原是左翼的人,是他寻找的第一个目标。 “左使,山里都传疯了,你怎么能背叛明尊。”张翰把长枪柄杵在地上,瓮声瓮气的问:“红巾军里有明尊弟子吗?” 张宽仁道:“没有,但如果你自认为是明尊弟子,红巾军就不是敌人。今日的明教已不是十年前的明教,当年我还年幼,眼睁睁看着教内好汉如飞蛾扑火般死在蒙古人手里,今天官兵竟然驻扎在翠竹坪了。” 汉子们站在张宽仁对面,没有一人出言反驳。 许久之后,张翰扔下长枪:“左使,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明尊弟子怎么能为官府卖命,我叔叔可是死在鞑子手里。”木枪杆摔在地上扑腾作响,“左使,你说怎么办,我跟着你。” 张宽仁很清楚自己在明月山的影响力,他是教主的儿子,即使不能让明尊弟子都投靠到自己的麾下,但已足以让心里不那么坚定的人对翠竹坪信心动摇。教众心一乱,乡兵不战自败。他吩咐道:“你把我的话传遍明月山,就说我明尊弟子不为鞑子卖命。” 张翰拱手答应:“好的,一定会有许多人追随左使。” “好的,希望能不让这场仗打起来。”张宽仁燃起了希望。 两天前的夜晚,郑晟刚到达武功山时,把他拉到住处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明月山。在明尊弟子早有防备的形势下,张宽仁不认为郑晟会偷袭成功,但他也相信明月山的乡兵不是红巾军的对手。从士卒走路的姿态便可以看出,此次跟随郑晟来到武功山的兵马是红巾军的精锐,不是乡兵能抵挡的,到时候明月山一定血流成河。 父亲力主投靠官府是为了张家,他想让明尊弟子加入红巾军也是为张家。他们对未来的看法不一样。 张翰把身后的二十多个汉子招过来,让他们一一拜见张宽仁。能亲近张宽仁、在左使心中留下印象的都是明尊弟子中的佼佼者。他曾经是左翼的护法,在这个村子里颇有威望。 张宽仁从衣袖拿出一份名单,道:“这里有二十一个人,你把我的话一一转到,愿意追随的可以来后山来找我。” 张翰转变的很快,拿到名单找了两个同伴便往村外去了。 张宽仁叛离明教是左翼护法的噩梦,张嗣山担心他们留在翠竹坪成为儿子的内应,把所有左翼余下的人都驱赶出镇子来到明月山。这些人刚刚回家,正好赶上红巾军出山,恰逢其会成为张宽仁的帮手。 说服过去的部下张翰后,张宽仁没有在村里久留,而是迅速返回山里,在近处监视这个村子。 在山里过完一个夜晚,次日半上午光景,明月山山脚下传来呼喊厮杀声,红巾军与明尊弟子发生了小规模冲突。 战争一触即发,张宽仁终于焦躁了。郑晟答应给他三天的时间,三天后,如果明月山的人不投降,红巾军就要先打明月山,再攻翠竹坪。三天太短,他担心自己来不及。 第248章 研志与进攻 武功山里的四千红巾军士卒无一不精神抖擞,宗主在亲自在指挥他们战斗。自盘石镇一战后,郑晟再没出现在战场。 那些曾经与他共生死过的士卒无一把把盘石镇之战当做荣耀。之后军中的变化也证明了他们的想法不是虚幻的,在盘石镇大放光彩的彭怀玉现在是红巾军里后起之秀的将军,其他脱颖而出的黄崇久和王瑾也都得到了重用。 所以,在宗主面前战斗给他们格外增添了一份斗志。 半上午光景,背着三角旗的信使飞奔向高耸的山丘,进入中军大帐后禀告:“启禀宗主,约有五百乡兵下山往明月山方向去了。” 郑晟点头示意自己听清楚了。 他刚刚才高处回来,红巾军与明教的乡兵隔着一段七八路的丘陵对峙,视力好的人能看清楚对面乡兵的旗帜,但乡兵的身影都被半人高的茅草遮挡。“如果有个望远镜就好了。”他记得望远镜的原理是一个凸透镜和一个凹透镜成像,他可以找个工匠试验下。 “再探!” 信使飞奔离去,在罗霄山里,人的两条腿比战马好使。 王中坤站在郑晟一边,打仗本不****的事,但这次与明教的战斗并不仅仅在战场上。对他来说,无处不是战场。 他以前的亲随杨和同刚刚到达武功山,接替张金宝部担任三千兵马的统领,正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指挥战斗。 那些清晨下山骚扰乡兵的零星红巾军正是杨和同派出去的,说是要测试乡兵的反应,郑晟准许了他的计策。宗主亲自坐镇,以示对他同的支持,现在看来他上位领军将军已成定局。 有人倒霉就有人占便宜,郑晟这个小小的改变让王中坤忽然觉得自己在红巾军中的未来未必如自己之前想象的那般灰暗。 一个时辰后。 信使再次来到中军:“报,一队乡兵偷偷返回明月山方向,人数不明。” 这时今天乡兵第三次向明月山方向调兵,帐篷中的几个人都猜到是什么原因。张宽仁在背后的动作开始起效果了。 “再探!”郑晟神色严肃,自从来到武功山后,他极少以笑脸对人。偶尔绽放一个笑脸,也是让人感觉有些畏惧。张宽仁与他彻夜长谈时,不止一次有这般种感觉。 这就是进入战斗状态的郑晟,如蓄势待发的捕猎野兽。王中坤参与了郑晟与张宽仁协商的全过程,他们不会幼稚的认为只有官兵是宗主的对手。 军帐中有点压抑,他想舒缓一下气氛,笑道:“张宽仁是明教左使,在明月山果然有影响力,如此下去,也许不用我们出兵他们就乱了。” “别把他想的太能干,”郑晟忽然转身在帐后的一堆书籍里翻找什么,背朝着王中坤,“其实他有那个本事,但他心太软,没有一颗坚定的心。” 那是一堆混乱的书籍,有他常看的书,有他胡乱写的手稿,也有王中坤和于凤聪送给他的急报。他似乎天生不知道什么是井井有条,许多东西都是乱七八糟的,“你看看这个。”郑晟蜷着眉头站起来,手里拿着两张薄薄的纸转过身来。 纸上是端正的小楷,但字很丑,不是精通文墨的人写出来的。 “看看这个。”郑晟伸出手。 王中坤走过来躬身双手接住,他看了一眼,见到首页左侧的一列大字:“明月山明教弟子研志。” 郑晟大声道:“袁州明教以明月山为根基,翠竹坪为中心,约有信徒五万多人,青壮近万人,左翼护法只有三百人,此次有七十三人选择跟随张宽仁背叛明教,那说明什么?” 他坐下来放肆的伸直双腿,伸出两个手指,“其一,张宽仁统领的左翼在明教内没那么的大影响力;其二,明尊弟子早就对张家愚蠢的行径不满了。” “张宽仁是个好人,但如果你是他的部下,你会放弃安稳的日子,跟着一个好人去拼命吗?”郑晟看着王中坤震惊的脸大笑,摇摆两个指头,“你不会!感谢光明佛,如果张宽仁的部下不是明尊弟子,能有一只手的人跟着他就不错了。” 王中坤急速的翻看手里的研志,郑晟的话如锥子强行钻进他的耳朵。这是谁写的研志?这么丑陋的字,然而是如此精华的内容,“明月山共有八千五百六十户,皆自称为明尊弟子,其中有田者二千二百户……” 看完这份研志,袁州明教在他面前被扒的干干净净。这份研志非常重要,但他此刻根本不关心这里面的内容,关键是……这是谁提供给宗主的。如果宗主身边有这样的人,他王中坤还有什么用? 郑晟仍然在自顾自的说话:“所以我喜欢明尊弟子,他们就是为圣教而生的,不应该再拜什么光明佛。现在有人要把他们领进沟里,而我来接收他们了。” “宗主英明!”王中坤紧紧的攥住手中的两页纸。他要加把劲了,只靠弥勒教的老本,也许不久就会跟不上宗主的脚步。 “我早就想对翠竹坪动手,张宽仁叛逃是天赐良机,”郑晟言语粗重,声音中充满决心和力量,“这次我亲自来武功山,本来是为了稳定形势,但现在我要彻底解决翠竹坪。” 王中坤附和:“确实是个好机会。” 郑晟指向他手里的两页纸:“年初的时候,我说起明月山的情况,当时这里在我脑子里如一团迷雾,”他指向自己的脑子,“夫人随即命于家人花了点心思编写了这份研志,我觉得很好。” 这是今天的重点吧,王中坤点头:“很好,让属下感到羞愧,属下远不如夫人。” “报!”外面再次传来信使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交谈。 “进来!” “乡兵再次调遣三百士卒返回明月山方向。”信使喘着粗气。 “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只是在虚张声势,不敢出击,”郑晟蹭的站起来,“传令,各部兵马做好准备,一个时辰后进攻,杀向明月山。” 王中坤心中咯噔一下,宗主不是答应张宽仁三天之内不进攻吗?今日才是第二天。有些人的话 “他们没什么斗志了!”郑晟拍着手掌,“三思,准备好兵器马匹。” 这就是圣教的宗主,只有他给别人立规矩,别想着他会守规矩。 第249章 还报 有些人表面看上去不会言而无信,但永远不要去质疑他的决定。 一波一波的红巾军冲出长着半人高茅草的山,毛三思牵着战马跟在郑晟身后。一个年轻的统领冲在最前方,他看起来像个精致的读书人,与前任统领张金宝的粗犷完全不同,但他们同样勇猛。 赤旗汹涌冲向对面那座山,红巾军士卒吼着无惧生死的口号,而领双方感到尴尬的是他们呼喊的口号竟然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既然如此,他们在为谁而战,又为何要以命相搏?无疑,思想混乱的一方的信心会首先动摇。 郑晟跟在中军的后端,没有亲自上阵冲杀一番的打算。如非逼不得已,他没有亲自提刀砍入的*。 “杀啊!你们这群鞑子的走狗,杀了我们多少圣教弟子!”红巾军士卒的愤怒不是假装出来的。这半年来,明尊弟子在有意无意中沦为张世策的帮手,不时派出一队斥候进山。往昔与他们往来甚多的山民似乎在一夜间变成仇敌,也许是蒙古人的影响,他们手段残忍与山里的豺狼差不多。 杨和同在亲兵的护卫下冲杀了一阵后便退下来,指挥红巾军从两翼包抄,做出要包围乡兵的态势。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郑晟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点。 交战双方的兵刃均以长枪和短刀为主,毛三思带来的护教武士团有一些弓箭手,而明教乡兵的弓箭手大多数此刻都在翠竹坪。 战斗没有想象中那么胶着,穿着草鞋的红巾军动力十足,比穿着布鞋和皮靴的乡兵跑的更快。 “你们教主的儿子张宽仁已经投靠了我们红巾军,蒙古人把我们南人当做牛马牲畜,而你们竟然还要为他们卖命!鞑子才是你们的仇敌啊!” 各式各样的口号飘荡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你们跟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不该在这山里手足相残。”有些人呼喊着委婉的口号,但手底下一点不含糊。这也算是得了圣教宗主厚脸皮的真传了。 他们从山脚往山顶仰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赤旗是无法阻拦的浪潮,一点一点的侵袭明尊弟子的驻守的战场——这里是通向明月山的门户。 郑晟走到山脚下时,最大的那面赤旗已经插在半山腰,如他所料,乡兵根本没有拼死抵挡的意志。 一路都是尸首,但没有头上扎着红巾的人。 急救队就地给负轻伤的士卒包扎伤口。这是红巾军中特有的兵种,他们随身携带了简单的止血药,会用干肠制备的线和针缝伤口。遇见战死的红巾军尸体,急救队兼任收尸。 “他们损失不小,”王中坤感慨,“这些人本该可以为圣教所用。” 郑晟淡淡的说、回应:“打仗不能怕死人,只有狠狠的打击了明尊弟子,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的投入红巾军,因为失败的人没有资格奢望优待。”红巾军里面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弥勒教是个麻烦,笔架山是第二个麻烦,这些麻烦都是一开始就注定的,郑晟想偷巧利用别人的力量快速扩充实力,只能生咽这些恶果。 现在他渴望吸纳明教的势力,但绝不容许明尊弟子再在圣教红巾军里独成一派。张宽仁叛离翠竹坪让他手里有足够的底牌,有了好牌就要及时的打出去。 王中坤可以想象张宽仁听说了红巾军开始进攻时的惊愕,问:“不知张宽仁在明月山招揽了多少人?” 郑晟道:“多少人都没有用,没见到这里的乡兵不断撤回明月山吗?三天他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许诺,所以我提前一天发兵也没什么。” 王中坤无言以对,宗主读过许多书,懂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不明白的道理,与弥勒教里说的弥勒下世非常吻合。他偶尔也胡思乱想过,也许宗主真就是弥勒佛降世。弥勒教里说,佛祖下世是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的。但他无法想象弥勒佛转世的会如此地狠辣和无耻。 傍晚时分,明教乡兵全线溃散,红巾军打开了进入明月山的大门。 郑晟登上山顶后,随即下令:“各部兵马不做休整,立刻攻入明月山。大军杀入明月山后,不得进入各村落烧杀,只封锁明月山通往翠竹坪的道路,若有在明月山擅自扰民者,斩!” 杨和同领命而去。明月山是明教的老巢,郑晟有点不放心,命毛三思率教宗府护卫相随。 王中坤随中军同行,郑晟一路慢腾腾的,似乎故意要晚点到达明月山。明教乡兵在前线溃败,后方又有张宽仁拆台,明月山十有*要失守,王中坤现在已经知道郑晟在给张宽仁挖坑,不再愚蠢的胡乱进言。 红巾军的仁慈只给不抵抗的山民,对于那些负隅顽抗,聚集整个村子的青壮抵抗的乡兵,杨和同和毛三思都没有手下留情。 天刚刚黑下来,明月山方向火光冲天。 “那里在还有人抵抗啊,”郑晟指向东北方向,“其实我真的不想杀太多的人,可凡事有因必有果,这两个月他们屠杀山民的血债必须要有人来还。”战斗已经分出胜负,他的精神不再紧绷绷的。 王中坤问:“听说明尊弟子都性子暴烈,宗主不担心与他们的仇越结越深吗?” “因为有个人在替我们吸仇恨啊。”郑晟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前面的护卫忽然一阵骚动,一个亲兵过来禀告:“宗主,有个人自称是张宽仁的亲兵张大鹰求见。” “终于来了,”郑晟招手,“让他过来。” 片刻之后,亲兵领着大鹰走过来,他一见郑晟,两只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宗主,你为何要食言,抢先发兵攻打翠竹坪。” “是张宽仁让你来见我的吧,”郑晟丝毫没有气恼,用教训的口气说:“这是战争啊,机会稍纵即逝,你会因为要信守一个诺言宁愿输掉一场战争吗?”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大鹰一时想不通是坚守诺言重要,还是打胜仗重要。他语塞了片刻,急道:“红巾军正在明月山杀人啊。” “我们比他们这两个月在山里做的仁慈多了。” 第250章 灭亲 明尊弟子性情刚烈,多有宁死不屈服者。 当红巾军杀进明月山时,溃兵忽然又找到了勇气,零零散散的回头的抵挡,然后……被碾成肉泥。 郑晟交代的很清楚,但战场上容不下仁慈。没有抵抗的村落逃过了一劫,而那些胆敢冒犯红巾军的人被一个个揪出来,押在路边砍掉了脑袋。 在郑晟看来,圣教红巾军吸纳明月山明尊弟子,不是与明教合作,而是要把明教吞进肚子里,一点一点消化掉。红巾军已经过了随随便便妥协的阶段,张宽仁投进来的时间太晚了。 “……就是这样了,少爷,郑宗主说,命我们赶快举旗以红巾军的身份平息抵抗。”大鹰的话说完了。往返耽误了不少时间,回来时的路上他见识了许多惨不忍睹的情景。 “信守诺言和打胜仗究竟哪个更重要?”张宽仁的手微微的颤抖,他把手背到身后,掩饰自己的不安。自诩为英雄好汉的人会有同样的疑虑,郑晟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完全取决于你怎么想,张宽仁知道郑晟怎么想。 信守诺言只是私德,而打胜仗事关大义。一个人的品德当然没有无数士卒的性命重要。 大鹰犹在愤愤不平,“郑宗主太过分了。”他们不是圣教弟子,没有在山里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不会把郑晟看的比天还要高。 他像个被激怒的孩子,张宽仁没有赞同,也没有呵斥,他忽然明白了郑晟为何要这样对他。这就是原因! 杀出翠竹坪,冲进罗霄山,他还是张宽仁,郑晟还是郑晟,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 他从翠竹坪明教左使张宽仁变成了红巾军的将领张宽仁,上面的那个人从父亲变成了郑晟。就是这样了,他还是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张宽仁咬着牙传达命令:“举旗,传令命各村的人不要出来走动,招降明尊弟子,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走改天之路容不下仁慈。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出郑晟做过的那些事,甚至比不上自己的父亲,所以只能站在现在的这个位置上。 张翰等左旗的教众在头上扎上红巾领命而去。 明明是父亲和郑晟做出的决策,却要武功山的山民和明月山的明尊弟子来承担家破人亡的后果。 张宽仁骤然拔刀,如今他要想救活更多的明尊弟子,唯有放下身段,彻底的拜伏在郑晟面前,“走,领红巾军入山。” 大鹰和小鹰有片刻的呆滞,一时难以适应少爷的变化。 世道变了,通者生,僵者死,所以人也要变。 天明之后,郑晟进入明月山。战火已经平息,桀骜不驯的明尊弟子多被弃尸在路边。他们本该死在不同的战场,但命运就是这么难以预测。 在红巾军的刀和张宽仁的脸合作下,明月山被纳入了圣教的势力范围。 教士们在执刀武士的护送下走进村落,在开阔的晒谷场上设立祭坛,祭祀天地日月,拜熊熊燃烧的烈火。 除了不拜光明佛,圣教的礼仪与明教差别不大,郑晟当初正是借鉴了明教的许多东西草创了圣教的规矩。张嗣山多年想去明教化,明尊弟子已经许多年没有聚众拜光明佛了,这给圣教传教减少了不少麻烦。 宗主的旗帜在明月山巡游,所到之处皆是欢呼声,昨日的战斗再次在红巾军士卒心里证明——宗主战无不胜。 旗帜过来了,红巾军的士卒衣衫褴褛,可看上去比乡兵威武。他们张扬的脸上凸显的自信,那里还有一点四等人的卑微。 小鹰看张宽仁的姿态,学着少爷把腰完的像个大虾米。他暗自庆幸的想,还好圣教不许人下跪。他不愿意向在明月山杀戮的人下跪。 张宽仁合腕:“末将张宽仁拜见宗主!” “张舍,你我之间,何必弄的这么生分。”郑晟轻轻拉住他的胳膊,旋即松开,“没有你的帮助,红巾军不可能这么顺利攻下明月山,下一个就是翠竹坪了,你离开那里失去的,我都会为你找回来。” “多谢……”这两个字张宽仁是说不出来的,从父亲那里为自己找回来么? 郑晟不需要他回答,哈哈大笑,“我对明月山一直小心翼翼,这里就像一块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滚烫的肉,终于把这块肉吃进嘴里了。” 他招手让张宽仁跟在自己身后,“张舍,你曾也是明尊弟子,还有一件事我要与你商议。明月山的明尊弟子很悲哀,许多事情被蒙在鼓里,现在我要告诉他们真相。” “什么真相?”张宽仁迟疑的问,话刚出口,他立刻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苍白。 郑晟嗓门洪亮,“月儿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十年前明教护法刺杀袁州达鲁花赤损失惨重,背后藏着让亲者痛仇者痛的龌龊,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应该再瞒着明尊弟子。” 他们都是知道真相的人,这是本是郑晟对付翠竹坪的杀手锏之一。 一张好牌也要看在什么时候打出来。郑晟把这张牌在手里握的这么久,任由翠竹坪乡兵在山里肆掠,一直没有打出来,就是让这张牌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这不是一张能翻盘的牌,但这是一张能翠竹坪给张家致命一击的底牌。明尊弟子亲如兄弟姐妹,张家出卖了教众,还有什么脸面统领明尊弟子? “这个……”张宽仁此刻才深深的体会到什么叫做掉进贼窝里。 郑晟道:“我已经让人去请月儿了,相信明尊弟子中还有人记得月儿爹那样的英雄。” 如此说来就没有回旋得余地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残酷,刚刚下决心背叛了衰老的父亲,心里一直在担心如狼似虎的张世策会不会做出过激的举措,然而这不是终点,张宽仁想到马上被逼的要直面与父亲的厮杀,往父亲最深的伤口撒一把盐,不由得黯然。 “宗主,那是张家……”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如果一定要做,就让我亲自去吧。” 郑晟似笑非笑,“我把月儿就交给你?” 张宽仁点头:“宗主放心吧,我知道有哪些人对月儿的爹娘念念不忘,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去月儿爹娘的坟头去上一炷香,有时候会碰见熟识的人,都是些老家伙,早就不在护法的队伍中效力了,但他们在明尊弟子中很有影响力。” 郑晟忽然回头搂住张宽仁肩膀:“好吧,我们亲如兄弟。” 第251章 大秘密 一队骑兵沿着狭窄的街道往动行走,战马上的士卒挺胸凹肚,马鞍山挂着宽长的刀。他们身披盔甲,一双眼睛凶狠的瞪着前方。 这身精锐的装备是红巾军和乡兵梦寐以求的,蒙古骑兵也无法都披上这么明亮的铠甲。他们都是汉人,是张世策在各路兵马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担任他的随身亲兵。 骑兵带着无法抵挡的威严走过空冷的街道,他们两个月前来到这里,却在红巾军出山前离去,令人费解。 “张大人,张大人!”左边的山坡上传来一个人的呼喊声,一个中年人带着三四个随从哼哧哼哧的跑下来,“请留步。” 张世策听见身后的喊声,拉住战马的缰绳,转过头。 “大人,”张嗣博一路小跑。天气闷热,空气的湿气黏糊糊的,吸进胸口仿佛要堵住喉咙口里。他的额头冒出一层汗珠,后背的衣衫已被湿透。这种天气,坐在家里不动弹身上都冒汗,他跑了三四里的山路,感受自己就像跳进了一口大油缸里,“你这就走了。” 张世策冷着脸,“事情不是都给你们交代好了,你们只管坚守翠竹坪,我已经派人向威顺王求援,援兵马上就到。” “属下知道,”张嗣博仰着脸,眼里含着期待,“……,大人,你可要早点回来啊。” 张世策扬了扬鞭子:“我已经打探清楚了,此次来进犯翠竹坪的红巾贼只有三四千人,比不上这里的守兵多,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嗣博在心里暗骂:“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离开?” 明月山失守的消息昨日传到翠竹坪,原本计划统筹汉军和乡兵前往明月山迎战红巾军的张世策立刻改变主意,他要率本部汉军和新募集的士卒离开翠竹坪,令张嗣山和张嗣博兄弟领翠竹坪的乡兵坚守。 张嗣山兄弟苦苦哀求,然而起不了作用,张世策去意已定。他一面命信使飞马向袁州城求援,一面命汉军士卒火速离开翠竹坪,这是最后的骑兵。 几个人都心知肚明,张世策急于离开不是担心官兵和乡兵守不住翠竹坪。张宽仁的叛逃在张家和官兵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们的联盟根基本就很脆弱,乡兵有明教的背景,而且张家只有张宽仁这一个儿子。 张世策面对一头白发的张嗣山,无法相信他会抛弃唯一的儿子,彻底投靠官兵。张嗣山在他面前赌咒发誓,恨不得把心刨出来给他看,然而他绝不会把几千官兵的性命压在一个老妖人的良心上。新兵操练不足半年,如果他预料的没错,弥勒教起兵越来越近了,那些人都将是他在未来的战乱中大展宏图的本钱。 明教和弥勒教没什么本质区别,彭莹玉与妖人,所以张嗣山也是妖人。他对张嗣山说:“守住翠竹坪,给红巾贼一点苦头尝尝,是表达你们忠心最好的方式。” 张世策低头俯视张嗣博,知道他这么急匆匆的追过来一定有事找自己。昨天在张嗣山那里,他就看出来这位张家的得力干将憋着一肚子的话。 “我担心张宽仁,”张嗣博两只手不安的攥成拳头,“他会在明月山骗乡兵来攻打翠竹坪。他是张家的少爷,这些年有许多人愿意追随他。” “张家的千里驹,”张世策轻笑了一声,“山里的人都这么叫他,如果他真是彻底投靠了红巾贼,当然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他太了解这里了。” “是的,”张嗣博狠下心来说:“大哥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担心他关键时候下不了狠心。” “那你就要帮他下决心!”张世策恶狠狠的说,“五六天后援兵就会到达翠竹坪。”他催动战马,紧随骑兵走出翠竹坪。 官兵远去,张世策没有与翠竹坪守兵共同对抗红巾贼的打算,担心乡兵和红巾贼合击官兵的忧虑在他心里压过了一切。 张嗣博跟在骑兵后面,把张世策送走后,立刻下令关闭寨门。 乡兵们从两边的山坡上撬出巨大的石头,喊着号子抬向城墙头。张嗣博在东边城墙和西边城墙各自巡视了一遍后,返回张家大宅。 张嗣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后宅的小院子里,自张宽仁叛离后,他忽然开始拜祭光明佛。张嗣博走进大院,从亲随口中得知兄长暂时不见外人,悻悻而退。 明尊弟子从来没这么混乱过,张嗣山仍然有无可皮的威望,但事情正在起变化。 张嗣博退出张家大院,他虽然有些大胆邪恶的想法,但在翠竹坪里一点也不敢显露出来。他昨夜一晚没有入睡,就在想这些事情,下定决心在今早张世策离开之前说了刚才那番话。 如果兄长面对独子心软了,做出愚蠢的决定,他可不想陪着那个老头子去送死。 他刚走出大门,迎面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跑来,差点撞上。 “张先林,跑什么?”他闪过身子骂道。 那人停下步子:“右使。” 张嗣博看他手里拿着一张纸,问:“那是什么?” 张先林犹豫片刻,想到张嗣博迟早会知道这件事,双手把那张纸呈上来,“这是从明月山流传来的布告,是小人的一个朋友冒死揭下来的。” “什么布告?”张嗣博展开纸。 张先林义愤填膺:“少爷一定是疯了,与红巾贼勾结在一起,编造谎言诬陷老爷,我以前真是瞎了眼睛,竟然仰慕这等狼心狗肺之徒。” 张嗣博看完布告,脸色大变,转身返回宅子里。张先林不知其故,紧随其后。 张嗣博回头吩咐:“这件事交给我就行了,我要亲自向教主禀告。”张世策率官兵走后,他立刻恢复了往昔的称呼。 他大步流星穿过前院,在厅堂前被守卫拦住去路,“教主闭关前有过吩咐,除非是红巾贼杀到,他今日不见外客。” 张嗣博呵斥:“我是外人吗,速速给我通报,我有急事要禀告教主。” 守卫怔了怔,在张家大宅,只有张宽仁可是说自己不是外人吧。 张嗣博焦躁不安的用皮靴轻轻踢了台阶一脚,“快去,教主怪罪下来有我担着。”布告在他手里窝成一团,他万万没想到张宽仁会把教内这件大秘密给捅出来,如此他父子二人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还是年轻人心狠。”他嗟叹了一声。只是他不知道,张宽仁也是被逼无奈。 第252章 兵与理 张嗣山终于坐不住了。 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次日清晨,张家的亲兵,也是明教的护法,开始一个个带着凶恶的眼神在镇子里巡视。 巡逻的兵丁正走过来,几个窃窃私语的乡兵立刻停下谈话,有人抬头看天,有人低头看地。巡逻的兵丁才走过去,他们立刻恢复烦恼的表情议论:“这是这样吗,教主会把护法出卖给蒙古人?” 另一个接话,用肯定的语气说:“八成是真的,要不然教主怎么会让蒙古人进镇子。” “真是想不到啊,”有个稍微年长的乡兵感慨,“我当年见识过左使护法张金牛,好一条汉子,他刺杀鞑子不成被抓住斩首,当时死了好多人,没想到这里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后来少爷是接替了他的位置担任了左使。” “这么说来少爷是大义灭亲才叛逃加入红巾贼的吗?”一个癞俐头的汉子话语刚落,不远处有走过来两个巡逻兵,正好听见这句话,提着鞭子就冲过来。两条鞭子劈头盖脸的打过来,那癞俐头汉子不敢逃走,抱着头发出惨叫声。 “叫你乱说话,叫你乱说话!”两个巡逻兵一边打,一边骂。 张嗣山采用所有能用的方式阻止流言的传播,甚至不惜露出暴戾的嘴脸,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做过的那些事不可阻挡的成为乡兵谈资。这几乎是致命的一击,这几个月来他的所作所为就像是那些秘密的佐证。 明月山失守三天后,红巾军的赤旗出现在翠竹坪镇外。 在外打探军情的张先林飞一般返回张家大宅,禀告:“老爷,红巾贼来了,少爷亲自领兵打先锋。” 红巾军没有立刻进攻,他们在南门外安营扎寨,远处的士卒正在忙着。半上午光景,翠竹坪南门城墙头的乡兵正在瞭望。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朝他们走来。 他们都认识那个人,张宽仁如往常一样安静,没有因为叛离翠竹坪而愧疚,也没有因为揭发父亲的秘密而愤慨。 他牵着一匹马,马拉着一个简陋的拖车,拖车上站着一个女孩,如他一样身穿的白衣——那是一身孝服。 月儿紧紧的咬着嘴唇,她不习惯站在这么多人面前,有点紧张。今天在这里,她只是道具,她本不想来这里,但郑晟和张宽仁都是她信任的人。 “我是张宽仁,”张宽仁站在里城墙一箭之地外。城墙上的兵丁都在看着这两个人,不用介绍,他们当然认识他。 张宽仁清了清嗓子,重复:“我是张宽仁,你们都认得我,你们中也有人认识她。”他回头指着月儿,“她的父亲是去前任明教左使张金牛。”他平静的叙述,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她的父亲、叔叔、伯伯都是因杀鞑子而死的,全家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们明尊弟子,什么时候要沦落成为鞑子的走狗!”他忽然有一点点激动,“我们不敢为兄弟姐妹报仇,却与仇人为伍!” 月儿听着张宽仁的咆哮,忽然想起那片松林掩盖的孤坟,心里一酸,忽然掉下眼泪来。 她孤零零的站在马车上,卷起袖子擦拭眼泪。 郑大哥已经成亲了,夫人是个很厉害的人,而她还是孤独的。那天在张家湾的江水里,她被郑晟抱在怀里,听着义父和义母被鞑子杀死的惨叫。后来,郑晟把她抱上船,脱光了她的衣服给她烤火。那一年她还小,飕飕发抖的时候感觉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所以在他面前赤身*也不感到羞涩。 可是郑大哥成亲了,没人在乎她的心思。如果父母还在人世,一定不会让她如此无奈。 “你们扪心自问,是要当鞑子的走狗,还是挺起胸膛当一次真正的明尊弟子!”热血涌上张宽仁的胸口。他希望父亲能听见自己的话,但据他对父亲的了解,此刻他一定躲在自家的后院里。 “嗖!”一支羽箭从城头飞下,落在张宽仁身前五六步开外。 张嗣博出现在城头,喊道:“明尊弟子的叛徒,不孝子,怎敢来这里胡言乱语,待我一箭取了你的狗命。” “叔叔,看看你左右,”张宽仁面无惧色,“他们都是真正的明尊弟子,你们能骗他们一时,等他们醒过来时,你们在翠竹坪里能睡得着觉吗?我每年清明都会去先左使的坟头去看看,那里的映山红很忙。我每次都会想,能与他们那样的人成为朋友,该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可惜他们都死了。” “明尊弟子中的好男儿都死了吗?”张宽仁指向墙头,“当然没有,我去祭拜的时候遇见的人,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城头一片斐然,张嗣博不由自主的往身边左右看了看。 “打开城门吧,让我们进来。”张宽仁静静地站在翠竹坪南门外,仿佛在等着那扇陈旧的木门打开。 月儿揉着哭的发红的眼睛,如雨打梨花。女孩的悲戚声比刀子还锋利,割在有些人心上。 张宽仁太了解翠竹坪了,深知明尊弟子的秉性,不要一兵一卒让翠竹坪陷入不安和猜疑中。 他安静的站在南门外等着,城头守军严正以待。他离城墙那么近,但没有一个人赶冲出镇子来驱逐他。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红巾军与明月山乡兵组成的联军连续不断的赶上来。 如果说先前张宽仁带着月儿来到南门外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么现在大军压境就完全是以势压人了。 城头的乡兵万万没想到明月山竟然有这么多人加入了红巾军。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有些站在城墙上的人睁大眼睛甚至可以城外找到自己的邻居。 张宽仁喊出最后一句话:“明尊弟子亲如兄弟姐妹,不能相互残杀,我是明尊弟子,所以才离开了翠竹坪。” 大鹰指挥亲兵擂起战鼓,立刻将掩盖住一切声音。 张宽仁部下左翼护法率乡兵扛起云梯冲向两人高的城墙,毛三思指挥红巾军精锐弓箭手紧随跟上。 红巾军步卒排着整齐的步伐,冲向云梯。 第253章 第252开门 红巾军士卒抽出弯刀,什么明尊弟子不杀明尊弟子,在这乱世里,没几个人能够坚守住心中的道德。 杨和同躲在人群后眼珠子都不转,紧密盯着战场,见冲在最前面的士卒已经爬上云梯,他冷静的下令:“擂鼓,冲锋!” 城外的鼓点骤然加速,行走中的红巾军士卒像是被狠狠的抽了一鞭子的牲口,冲向云梯方向。 那里面有山民,也有明月山的乡民,城头的张嗣博想不到张宽仁用了什么手段让两天前犹在拼命厮杀的的红巾军和明尊弟子并肩作战。 红巾军精锐冲锋,明月山的乡兵负责呼喊:“明尊弟子放下兵器,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不当蒙古人的走狗!” 张宽仁站在战场外,右手牵着战马的缰绳,身后站在马车上的月儿流着泪水放声哭泣。 一匹黑色的战马疾驰而来,把沿途正在行进的红巾军士卒冲到一边。小队正恼火的转过头,待看清楚来人立刻把脑袋低下,大气也不敢出。 郑晟纵马狂奔,把护卫骑兵远远的抛在身后,他手里没有拿刀,而是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 黑色的战马在马车前骤然停下,郑晟好不客气的朝张宽仁大吼:“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他跳下马,走到马车边举起宽大的布袍挡在月儿面前,温柔的说:“不要哭了,月儿,我会为你报仇的,赛罕、满都拉图和张世策,他们都得死。”他拉住月儿的胳膊走下马车,然后把她抱上自己的健壮的黑马,朝急匆匆赶过来的毛三思道:“把我的马牵回去,离战场越远越好。” 毛三思从郑晟手里接过缰绳,大声回应:“遵命。” 这里是战场,人世间最污秽的地方,让女人离开。 月儿的人生已经够惨了,自她往自己脖子上割了一刀来到罗霄山后,郑晟就有过一个想法,只要他还活着,绝不会让月儿再受一点委屈。他是这个孤苦伶仃女孩的兄长,他不相信张宽仁,这世道没有一个人值得他信任,月儿正是在翠竹坪里差点死掉。 “宗主。”张宽仁还没意识到郑晟为何对自己那么粗暴。 “攻寨,攻寨!”郑晟打断他话指向城头,“杀起来了,今天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一旦让你的父亲和叔父缓过劲来,我们别想再拿下翠竹坪。” 张宽仁回头,城墙头传来兵器碰撞“叮叮当当”声音,红巾军与守兵战在一处。 “他们还是抵抗了,你的叔父在督战,就算有人有异心也不敢动。”郑晟微微眯着的眼睛里隐藏着杀机,“时间拖的越长对我们越不利,看来我要亲自去冲锋。” “宗主,”张宽仁一咬牙,“宗主一身牵系圣教红巾军数万人的性命,怎能在翠竹坪以身犯险,我早请过令,翠竹坪张家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郑晟用怀疑的口气问:“你能下得了手吗?”这是他正在等的话。 “属下这就去,”张宽仁忽然单膝跪下,“宗主,属下只有一个请求,破翠竹坪后请绕了张家人。” “你才加入圣教不久,不知道圣教不兴这个,”郑晟弯腰伸手拿住他的胳膊,“翠竹坪是张家的翠竹坪,这里所有的人都由你来处置。” “多谢宗主!” 张宽仁知道圣教不行跪礼,下跪是因为这件事对他非常重要。 他顺势起身,转身从在一边侍立的小鹰手里接过腰刀,右臂轻轻一抚,锋利的刀锋如一汪清水般在显露在空气中。他飞奔向云梯方向,身形如轻捷的燕子,“走,随我攻破翠竹坪。” 这是张宽仁投入红巾军后的第一战,也是最痛苦的一战。都说男人要实现自己的理想要舍弃许多东西,……譬如亲情,而他正在这么做。 混乱的战场中,红巾军士卒让开一条道路,让他一路冲上最中间的云梯,“明教左使张宽仁在此,谁敢抵抗!”锋利的腰刀在他手里如一条灵巧的毒蛇,斩断两个壮着胆子过来迎击他的乡兵手中的兵器。 “张嗣博把蒙古人请进翠竹坪,逼迫我们同室操戈,是明教的叛徒,你们为何听他的命令!”张宽仁飞起一脚把一个乡兵踢到城墙下,他右手持刀气势汹汹的往前行走,对面的乡兵纷纷退后。“张嗣博,你有种过来与我单挑,指挥教内兄弟拼命算什么好汉!”他看上去愤怒的无法遏制。 惨烈的战场忽然安静下来,里面和外面的人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我是教主的儿子,我本可以老老实实等几年,可以顺理成章的成为你们的新教主,但现在你们中有人要投靠蒙古鞑子,教内兄弟该人人见尔诛之。” “这些话对你爹去说吧!”张嗣博跳到一块墙垛上,拉开手里的弓箭,箭尖直指张宽仁,“孩儿们,给我射杀了这个叛徒!” 他两根手指松开弓弦,长箭带着一缕亮光飞向张宽仁的面门。 张宽仁看的清楚,他本可以闪过身子避开,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大喝一声,电光火石间挥腰刀从侧面劈上箭杆。一声怪异地响声后,长箭飞向半空中。 郑晟在城下忍不住赞叹:“好身手。”他才来到这个世界就见识了张宽仁的本事。罗霄山里几万红巾军,若论武艺,真未必有人能胜得过张宽仁。 明教和弥勒教秘密传教,行事诡秘,教内常有行走江湖的侠士,自幼习武。弥勒教里应该也有精通武艺的高手,但那些人只听彭祖师的号令。 张宽仁故意大显本事,震摄住城头脑子里一片迷糊的明尊乡兵。 双方正在对峙,城墙下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我们南人不当第四等人,明尊弟子打开寨门,迎红巾军进寨。” 今日乡兵先听了张宽仁领着张月儿前来说起教内的丑陋秘闻,再见张宽仁亲自登城大显神威,早就无心恋战。当觉得拼命厮杀没有意义的时候,没人会傻乎乎的拼命。 张嗣博也听见了城下的喊声,大惊失色,急着从城墙上跳下去。 然而,为时已晚,一个中年汉子领着十几个人一路毫无阻挡的打开下坪寨的南门,外面的红巾军士卒一拥而入。 第254章 交代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翠竹坪在盗贼肆掠的罗霄山里安然独处一方,令强如坐山虎也不敢来进犯,靠的是打仗不怕死的明尊弟子。 翠竹坪乡兵的勇猛不是靠金钱和粮食来维持的,贫瘠的罗霄山里没有一家寨子有足够的金钱豢养近千名专门的护卫。张家靠的光明佛的恩泽,明尊弟子的信仰。 而当张嗣山认识到明教的危险和局限性,想把明尊弟子的身份一脚踢开时,他也丢掉了给他带来现有一切的本钱。 明尊弟子的心乱了,当他们认为守护的张家不再能代表他们的立场,他们手执兵器退到街道两边。红巾军进入镇子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当见到留守在翠竹坪的老乡都已经投入了红巾军的怀抱,他们的心就已经不再坚固。 张嗣博冲到距离南门二三十步远时,见到木门轰然大开。 他脚下没做任何停留,转身领着一干亲信冲向张家大宅方向。战局的变化令他始料未及,红巾军进寨,明尊底子聚集抵抗,张宽仁反水,他做梦也没想到,翠竹坪会在短短一个时辰失守,难怪张世策不敢留在这里。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他,张宽仁是个有名的孝子,张嗣博不相信他会对父亲动手。 郑晟传令,命张大鹰率来自明月山的乡兵驻扎在镇子外,杨和同领红巾军进入翠竹坪纳降。他说话算数,领大军驻守在翠竹坪外。 张宽仁必须要进入翠竹坪,郑晟没有给他趁手的兵马,但命杨和同完全听他的命令行事。 小鹰和五十二个立刻翠竹坪不久的左翼护卫护送在张宽仁左右,引导镇子里茫然失措的乡兵各自回营地休整。剩下的红巾军与张家的事情了。 张宽仁一路走向自家大门,张家大宅大门紧闭,张嗣博半刻钟之前闯进去,立刻命人把大门堵上。 小鹰上前要去敲门,张宽仁伸手止住他的动作,自己亲自走上去,伸出手掌轻轻的在门板上拍了三下。 “笃笃笃!” 他等了许久,里面没传出来任何声音。 “笃笃笃!”他又敲了三下。张家的人好似都睡着了。 张宽仁再等了片刻,下令:“小鹰,撞门!” 小鹰带着两个汉子从不远的地方抬来一根粗木,他喊着号子,“一二三!”两个汉子荡起粗木狠狠的撞在木门上,两边的土墙都一顿晃悠,墙缝了飞出一股灰尘。 “一二三……一二三!” 粗木猛撞了三下,木门朝里面轰然倒下。 张宽仁走到门口,见院子里站着二十几个人。“你们都在这里,为何不开门。”他说话就像闲聊,没有因为领兵打入翠竹坪而不同。 他看见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走过去行礼:“父亲!” “好威风啊,”张嗣山冷笑,“现在你是翠竹坪的主人了,你要怎去来对付我,拉下去砍了脑袋吗?” “父亲,明教过去了,”张宽仁恭谨的站立,“明教迟早会不存在的,要不随你投入朝廷而消亡,要么随我加入红巾军,完成彭祖师三教合一的伟业。” “你还记得三教合一,”张嗣山哈哈大笑,悲伤的笑,“你早就有了叛离明教的想法。” “不是我背叛的明教,是父亲你。”张宽仁回头打了个手势,“小鹰,找杨统领率兵围住这座宅子,不许任何人进出。” 他转身欲走,张嗣博忽然大叫:“宽仁,你要怎么对我们,我们可都是你的家人啊。” “我会向宗主大人求情,如果你们愿意加入红巾军的话!”张宽仁离开了张家大宅。 郑晟说可任由他处置翠竹坪的事宜,但他没那么愚蠢,红巾军里任何没有得到郑晟准许的决定都是无效的。 张宽仁出寨子时,正好遇见一队乡兵出去。翠竹坪里明尊弟子够多,眼下局势还没吃稳定下来,郑晟刚刚命杨和同押两千明尊弟子出镇子。这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想——郑晟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 他匆匆赶往镇子外面的红巾军兵营,为了防止官兵突然来突袭,攻破翠竹坪后,红巾军的防御立刻转向通往东方袁州城的山路。 兵营里随处可见忙碌地乡兵,他们正在把翠竹坪了里的粮食往山里搬运。张世策原计划把翠竹坪当做官兵入山围剿红巾军的一个落脚点,在这里储备了不少第粮食,全部落入红巾军的钵中。 每一份运走的粮食有去处,丁才正在记账。 张宽仁与丁才不熟悉,好在护教武士知晓轻重缓急,立刻前去禀告郑晟。 片刻之后,武士站在大帐门口,招手示意啊进去。 郑晟难得清闲,正在看杨和同刚刚送来在翠竹坪里所有缴获的清单。除了张家大宅子没动,翠竹坪各地几乎被炒了个底朝天。所以,张宽仁认为郑晟先前说过翠竹坪里一切都归他管是空话半点没错。 “宽仁,你回来了,家里的事情都处置好了,什么时候进山?” 张宽仁怔了怔,“进山?” 郑晟道:“翠竹坪明教的背景已经暴露,老爷子还想留在这里等张世策吗?” “不是,”张宽仁低头,“我这次过来就是替家父向宗主认罪的。” “没有罪,你我如兄弟,我是个孤儿,你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父亲,别说那么多了,老爷子年岁已高,经不起折腾,你快点找杨和同和王中坤,联络安排他走吧。”郑晟难得的和善。 “遵命!”张宽仁大喜。 他正要出言告辞,郑晟忽然道:“老爷子早点走,但张嗣博要留下。” 张宽仁心中咯噔一下:“宗主有何吩咐?” “我说过要为月儿报仇,他爹娘的那场悲剧,明教内部也有责任,张嗣博难逃干系。” “宗主……”张宽仁不知道该怎么说。月儿的父母首先是舍生取义,视生死于无物,知道必死还去刺杀达鲁花赤。要说责任,他父亲张嗣山的责任要比张嗣博的责任大得多。 “宽仁,有些话我就直说了,明尊弟子都在等着,我们以教中有叛徒投靠鞑子为由轰开了翠竹坪,必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第255章 当众斩首 大帐外响起红巾军士卒洪亮的口号声,他们整齐的喊着圣教的箴言,用振奋人心的声音喊出悲壮的口号。那听起来不再让人感到悲伤,只会让人的胸口的血沸腾,愿意为那个“人人有衣穿,人人有田耕”的太平盛世战斗。 屋子里的两个人沉默着,张宽仁抬起头,直视郑晟的眼睛,他心力憔悴,“宗主,那不是真的,不是我的叔叔害死了月儿的父母。” “也许吧。”郑晟摸着自己的下巴,完全没在意他说了什么。 张宽仁还抱有一丝幻想;“我们明尊弟子守戒律,其中有一条是不打诳语。” “嗯,那很好,”郑晟笑了,“我会把这条规矩引入圣教。” 他是一定要张嗣博死!张宽仁不得不把话题引入危险的境地,“宗主,你答应过我,翠竹坪里的人任由我处置。” “是的,我的意思是张家和明尊弟子归你统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张世策会回到这里,重返翠竹坪的可不会再是几千汉军,可能是上万的蒙古人,我们必须要尽快稳定明尊弟子的心,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投入红巾军,离开翠竹坪。你的叔叔,他死了对你我对明尊弟子都好!” 张宽仁明白郑晟话里的意思,张嗣博死后,再没人能撼动他在明教中的地位。对所有人都好,所以张嗣博就一定要去死吗?可他投奔红巾军不是为了私利,情急之下他一句话脱口而出:“这不是真相!” “是的,”郑晟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眼神中带着戒备和警告,“张舍,我把你当做兄弟一般,你也是少有的聪明人,不该说出这么幼稚的话。当年我在周家堡还是什么都不懂的青年时,你不是这样说的,不要当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就变得愚蠢。这世上没有真相,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和我今天在这屋子里决定的事情就是明尊弟子心中的真相。” 他如窥视猎物的狮子盯着张宽仁,散发出不可违抗的威严。 “……属下明白了。” “我们是为天下的南人举旗,难免会做违心的事情,但为了赤旗插遍天下的那一日,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莫说这种违背良心的私德。” 郑晟的话令张宽仁心中冰凉,他不知道郑晟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个样子。 有一点他非常清楚,宗主绝对不再是他的兄弟了,以后会离兄弟这个身份越来越远。 “张嗣博死后,老爷子也可以安度晚年了。”郑晟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大帐的布帘,指着从翠竹坪里押送出来的明尊弟子乡兵,“看看他们,你以为只靠你的欺骗和动之以情他们就会放弃抵抗,甚至打开翠竹坪的大门引红巾军杀进去吗?张家早就背叛了明尊,今日果来自昨日因。还好张家有你。” 张宽仁缓步走到郑晟的身边,看见远处性如烈火的明尊弟子此刻温顺如绵羊。 两个人呆呆的看了一会,半天没说话,郑晟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翠竹坪张家今日之败,是我圣教红巾军的教训,你和我都应该铭记。你休要以为我在玩弄权术,天下人不是那么好骗的。对我们这种人,道德只是细枝末节,如果有一日,我背叛了红巾军,下场会比张嗣博更惨。” 张宽仁不明白,郑晟怎么在说他背叛红巾军。 郑晟摆摆手:“去吧,我只杀张嗣博一人,他的妻子可以活命,已经比这天才的大多数人仁慈许多。”张宽仁没听明白他的话,这个是世界没几个人能明白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到目前为止,红巾军还只是一群暴民,他们拿起兵器和锄头比拿起笔和纸轻松的多。但随着于家和张家进入红巾军,并迅速占据高位拿到领兵权和话语权,红巾军的性质开始有了变化。 圣教是个怪胎,在兼并了明月山的明教后,圣教的命运走到了十字路口。他有两个选择:淡化圣教吸收各地豪强进入红巾军,或者继续加强圣教,建立那个他自己也怀疑的“人人有衣穿,人人有田种”的世道。 明尊弟子一波一波的从大帐前穿过,他们兴高采烈,扔掉了翠竹坪张家的旗帜,欣然接受了红巾军但烈火大旗。张家先背叛了他们,他们在回击。 朝廷兵马没有自己想象的强大,主帅一如既往的愚蠢,郑晟预感到罗霄山里的红巾军快要到收获的季节了。哪怕是皇帝,一个人的控制力也极为有限,他此刻选择与什么样的人打天下,以后就会与什么样的人治天下。 红巾军在翠竹坪外驻扎了一夜,次日清晨,大鹰和小鹰押着五花大绑的张嗣博走上翠竹坪城墙头。 镇子的南门和北门都大开着,数千明尊弟子被红巾军押送过来,围着城墙站立。他们仰着脖子,看着那个往日令他们崇敬的右使,隐隐约约猜到什么。 三遍鼓后,张宽仁缓步走上城墙头。他举起右手,全场雅雀无声。 一个瘦弱的汉子站在他身边,开口大声呼喊,声如洪钟,“张嗣博,他是明尊的叛徒!” “……十年前,他勾结鞑子,泄漏前左使刺杀达鲁花赤的消息,让我明尊弟子死难近百人。之后,他一直与鞑子暗通消息,欺骗教主,引鞑子兵马来翠竹坪,阴谋陷害左使,罪无可赦,今日在此斩首示众。” 那汉子貌不出奇,音量惊人,宣贯张嗣博罪名的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让在场的几千明尊底子就听的清清楚楚。 张嗣博低着头,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忽然低声说:“你们会得到报应的。” 听他说话,小鹰心中一惊,低声呵斥:“住口,不许说话。” 张嗣博偏头向张宽仁,低声道:“我什么也不说,张宽仁,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主意,你想不出这么歹毒的计策。我只求你一件事,你答应放过我全家人,千万要算数,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张宽仁眺望远方,不敢与叔叔对视,默默的点了点头。 官兵此番征剿罗霄山里红巾军失败,标志铺天盖地的乱世将降临。今天的这场戏,让他提前闻到了乱世的味道。 第256章 喝酒 张世策返回翠竹坪时,这里已是空无一人。 战马踏着铁蹄走进冷清的街道,他不知道该失望还是该庆幸。他在明尊弟子中留有眼线,因此知道这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红巾军不是靠实力攻破了这里,如果他留下来,翠竹坪也许不会陷落。但战争中没有如果,也许他冒险了,结局比现在还惨。 斥候从北门方向疾驰而来,来到他的面前翻身下马:“报,红巾贼在明月山列阵布防。” “嗯,”张世策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翠竹坪的陷落是个大麻烦,不仅是对官兵,对他个人亦是如此。 翠竹坪张家是明教首领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赛罕和满都拉图一定会责怪他为什么在罗霄山周边混迹了好几年没能发现这个秘密。这半年来,他为了张家的乡兵提供了不少兵器,这些都会是他的罪名。还有,佛家奴可以打败仗,他有个好爹撑腰,而他不行,一个汉军将领没有资格打败仗。 他独自往前走,在无人看见的街道双手抱住脑袋,“都是郑晟,一切厄运都来自郑晟,抢走了我的女人,把我逼到死地。” 他从张家大宅转了一圈,除了插在南门城墙头的那面赤色的旗帜,红巾军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一半的汉军兵马到达翠竹坪,张世策走出镇子下令:“传令,召集所有的兵马来翠竹坪。” 他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满都拉图召他回袁州,事情就很不好办了。也许只是训斥,也有可能是被解职,甚至会是追究他勾结明教的罪名,蒙古人对汉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奇怪。 张世策进山的时候认真的看了田里的谷子,再过一个月就到了秋收的季节。如果弥勒教准备举事,没有理由继续等下去。红巾军吸收了明尊弟子后,俨然已有脱出官兵的封锁腾空之势,各地密党举事的机会已经完全成熟。 他登上南门城墙头,亲手取下插在泥土里的赤旗,拒绝满都拉图的召唤意味这把自己逼入死路,他还有最后的选择。 汉军进入翠竹坪后,立刻奉命加固两边的城墙。明天后续的兵马会带来足够的粮食,张世策决定驻守这里,向满都拉图和佛家奴禀告正在追击红巾贼,在各地密党举事之前,坚决不回袁州。 ………… ………… 驻守明月山的红巾军没有多少人,而且多数是明尊弟子的老弱。 探明前来攻打翠竹坪的官兵只有汉军,蒙古人和探马赤军都留在南线战场没有动后,郑晟对东北方向放了一百个心。 明尊弟子的精锐和原留守武功山的红巾军士卒同时被调遣往南线笔架山一带,过惯了紧巴巴的日子,他现在只觉得手里的兵力前所未有的宽裕。 七八日后,红巾军各路将军奉命赶来教宗府。 毛大、彭文彬等人见面时都瘦了一圈,但精神焕发。这半年里,红巾军持续不断的对官兵在山里设立的营地进行骚扰,八成的战事都发生在晚上,所以官兵和义军都难得睡个安稳觉。 明尊弟子红巾军驻扎的离老营最近,张宽仁最先来到这里,首次与各位头领见面,如当初的于少泽一样,也有诸般不适应。 毛大无论在哪里都是大嗓门,彭文彬则是阴阴的,让人难以接近。只有出身弥勒教的周才德能与他交流。但在郑晟面前,所有人都表现的恭敬有加。 护教武士前日在山里打了一头野猪,圈养着等到今天才杀了。秦管家指挥几个汉子点燃柴火炖了一整天,才把粗糙的野猪肉炖烂。 白天,各自统领聚集在教宗府禀告最近的战果和官兵的调动情况。王中坤带来了弥勒教密党送来的消息,江南和江北的弥勒教信徒相约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日举事。算一算没多少日子了,郑晟召集诸位统领过来,就是准备筹划一场大的战事,一扫这半年被压制的憋屈。 夜晚月色下,郑晟与诸位头领一起喝酒吃肉。山里粮食短缺,教宗府也不敢用粟米酿酒,他们喝的是山民用果子发酵制造的酸酒。 圣教里没有等级观念,彭文彬有时候带头与郑晟开几句玩笑,让各位统领很放松。唯一让大家觉得难以忍受的就是山里的秋蚊子,一口叮下去就是个大包,侍卫点了十几把艾草火把烟熏也没起什么作用。 这样的场面很快拉近了张宽仁与几位头领之间的距离,酸酒口感很差,散发着酸腐的气息,他初时无法入口,喝到最后也就麻木了。 郑晟酒量很好,带耐不住所有人都来了敬他。他来者不拒,喝的月过头顶时,已是酩酊大醉。 张宽仁也迷糊了,再次端起瓷碗歪歪斜斜走到郑晟面前,“宗主,我们认识多年,我张宽仁一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唯有宗主这样的人物,为天下南人不惜身,虽然有我不认同的地方,但值得我追随一生。” “其实,没有我们南人也能驱走鞑子,”郑晟端起酒碗,一小半的酒水洒在地上。他打了个酒嗝,“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仅仅是要驱走将鞑子,汉人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人物,有……” 他努力去思索一个人的名字,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想说有某个人就够了,那个人驱走了鞑子,创立了大明王朝。 他喝醉了,竟然忘记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 不过不要紧了,他可以把自己最想的要表达的意思说出来,“我不但要驱走鞑子,我希望天下汉人人人有衣穿,人人有田耕,面对强权有敢于反抗的心。” “好!”张宽仁大声呼喊,仰脖喝完碗里的酒。他 郑晟跟着他的动作之后,也把撒了一半的酒喝下去。这些天,他一直在想,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他依靠豪强打下来的帝国,只是他与豪强共有,与这天下的百姓没有关系。 这条路比他想象要难,现在追随在他身边的人会一个个跟不上他的脚步。他会在史书上留下暴戾的声明,可作为一个未来人,他怎么会在乎这些。 第257章 偷袭(上) 一队色目人杵着木棍行走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他们一直低着头走路,很少抬头远眺。坑坑洼洼的路在脚底下延续,在这密集的丛林里抬头也看不见多远。 “穆尔西,你身上还有水吗?”一个大胡子的兵丁扭头看身后脚步轻灵的小伙子。 穆尔西晃动身上的皮囊,“有的。”他笑起来的有点羞涩。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为百夫长背水是他的荣幸。 他摘下背上的水囊交给大胡子,“还有一半呢。” “你个小崽子,倒是一点也不偷懒,”大胡子骂骂咧咧的解开皮囊的封口,仰着脖子往咽喉里倒。一股甘泉流进胸口,他舒服的打了个嗝,“妈的,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连水也要随身背,这仗没法打了。” 罗霄山里有许多清泉,一个月前他们在山里行军不用随身背水。直到一队兵丁喝了山泉水后全部中毒而死,官兵不得不更加小心。山民里有用毒的厉害角色,从箭尖上涂膜的毒液到在山泉里下毒。他们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语在咒骂,怪不得余人经常打喷嚏。 大胡子喝好后把皮囊还给小伙子,闲聊着问:“穆尔西,你是怎么加入探马赤军的?”这个小伙子让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如果他活下来,也有这么大了。 穆尔西挠头,“我爹爹在赌场把家里所有的田地和钱财都输光了,不加入探马赤军,我就只能去当乞丐。” “哈哈哈,”大胡子放肆的大笑,“原来我们是一样的。我就是输光了家当才不得不来剿匪,本想在南人这里得些钱财,没得到这次的盗贼这么难缠,弄不好把这条小命交代在这深山里。” 穆尔西讪笑着,他腰上挂着刀,但还从来没杀死过一个敌人。 大胡子看着车密不透风的森林,忽然叹气道:“这次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能活着走出这罗霄山。” 无论是蒙古人还是色目人,在这深山里的忍耐都达到了极限。他们在丛林中搜寻蛛丝马迹,跟踪偷袭一两个山民聚集的村落,杀死几十个山民;或者坠入红巾贼设计的陷阱,损失二三十个兵丁后仓皇逃离。 这就是半年来罗霄山里不断重复的故事。 穆尔西把皮囊重新绑在身上,“我也想回去呢,我娘还在大都等着我。” 大胡子嘿嘿笑,“原来你是大都人,倒是小觑你了。” 大都是天下的中心,但穆尔西没觉得大都有什么了不起。大都也有穷人,他是色目人,但这没什么用。他在大都见到许多一贫如洗的蒙古人。他们有不少是从草原逃过来的,听说那里的牧场糟了灾,牲畜都死了。蒙古人逃到大都来,然后这里不是天堂,许多人饿死在街头。 来到江西后后,穆尔西了解到南人很惨,但这里的人都不知道天下也有很惨的蒙古人和色目人。 “百夫长,”前面一个兵丁大叫,“这里有一具尸体。” 大胡子脸色迅速变得严肃,大步往兵丁呼喊的方向跑去。 路边的草丛中有一具尸体,死者的头发淡黄色,弯弯曲曲的。他弯下腰,看见死者胸口有一条一尺长的刀口,这是致命伤。他伸手摸过去,死者的心窝子还有一点余温,“这是谁,你们认得吗?” 他几乎熟悉探马赤军里的每一个将领,但这个人身穿士卒的号服。 几个围过来的兵丁都在摇头。 大胡子警惕的往四周看,鼻子如猎狗般深深吸了几下,仿佛想嗅出什么特别的味道。这里是个山坳,透过树叶的稀疏处看见往前有个高地,往四周能的很远。他吩咐几个下属:“停止前进,你们几个再往前面搜寻! 罗霄山像个迷宫,红巾贼一直在利用丛林。 穆尔西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他立刻变得手足无措。他在想如果红巾贼突然杀出来,他是抽出刀子厮杀,还是背着水囊逃走。打仗对于一个车没杀过人的人来说,太可怕了。 探路的兵丁没让大胡子等候太久,片刻之后他们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大人,前面……前面有好多尸体。” 大胡子心中一惊,跟着兵丁走过去。 在山坳的尽头有一条土沟,沟的两侧仆倒近百具尸体,……那些都是色目人。他的视线在死尸上延伸,但谨慎的没有钻出去。 这场伏击过去没多久! 忽然,对面的山坡顶上传来说话声。声音很小,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到顶点,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也逃不开他的耳朵。 “山贼出动了!”他匆忙缩回密林。 被伏击的队伍是走在他前面的探马赤军,他们奉命从下坪前往笔架山。但是,这里为什么有红巾贼,而且是这么多的红巾贼!根据前期战斗的情况预判,要伏击一直百人的探马赤军队伍,并且没让人逃脱,甚至没有引起惨叫,这里至少有五百人。 好奇心让大胡子留下来,他俯身在灌木丛里,敏锐的眼神想从对面的山岭找出什么秘密。 “大人,大人,”一个兵丁轻轻捅他。 他回头见兵丁脸色苍白指向山脚下。 赤旗在葱郁的树林里若隐若现,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离他们五六里的山路上行军。 大胡子长大嘴巴:“这么多人,他们是怎么穿过笔架山的?” 官兵占据笔架山山寨后在上面设立了据点,留有三千兵马据守,以控制方圆周围几十里的山里。那里是官兵在罗霄山里设立的第二个本营,第一个在茨坪和下坪。 看山下红巾军的旗号足有几千人,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笔架山通往下坪的道路上,一定有大图谋。 亲兵声音打颤:“大人,我们撤吧。”相互纠缠了大半年后,官兵早已经失去了对红巾军的轻视之心。 “撤!”大胡子刚刚挪动屁股,在他身后的密林里传来如鸟儿鸣叫的口哨声。“不好,我们被发现了!”大胡子扭头就跑,官兵对那口哨声太熟悉了,那是红巾贼中最难缠的武士团的斥候。 “逃,往下坪方向跑!”大胡子低呼。 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兵,他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在这里多停留一刻,他的部下全军覆没的可能性就越大。 靠在大树干上的穆尔西听见了百夫长的喊叫,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扔下背上的水囊,往来时的道路跑去。 第258章 偷袭(下) 山里的口哨声越来越急,毛三思在用尖锐的声调表示,绝不能让一个官兵逃走。 宗主对笔架山周边的近万官兵布下天罗地网,不惜把所以的护教武士都派出来,就是为了截断下坪与笔架山之间的联系。或许是官兵太大意,或许是官兵已无战意,都在等着下令撤出罗霄山的那一刻。 这一个月来,斥候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笔架山上官兵的口粮竟然是没隔六七天从下坪里运来一次。 佛家奴有无数个理由这么做,山路艰难不好走,袁州官府征集的民夫不足,官兵可能随时放弃笔架山…… 但不幸的是,红巾军发现了这个漏洞。 如果能阻断下坪和笔架山之间的联系,至少可以耽误两三天。之后红巾军再坚守住从下坪通往笔架山的道路四五天,驻守在笔架山周边的官兵粮食消耗干净后,就等着被瓮中捉鳖了。 色目人在山道上全力逃走,百夫长没有下令接战,他们扔掉了身上所有负重,包括弯刀。 树木往后急退,大胡子跑起来像头牛,眼睁睁看着部下一个个超越自己。他太笨了,打仗是个好手,但跑几步两条腿僵硬的像两根木头桩子。 一支利箭从身后飞出来,射中了他身前一个兵丁的后背。那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大胡子脚下禁不住一慢。他忽然停下脚步,朝后方追兵跪下:“好汉饶命,我阿布拉欣投降了。” 丰富的战场经验再次起了关键的作用,根据他的判断,他这一百个部下没几个能逃出红巾贼的追杀。山民们赤着脚在荆棘从里奔走就像蒙古人在草原上赛马。 一个头扎红巾的汉子冲过来,手中的弓背狠狠的砸在他的脑袋上。他趴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汉子没理睬他继续往前追击。 半个时辰后,他的部下一个个被押送回来。 当看见跟在队伍最后穆尔西的身影,大胡子颓然的叹了口气。连这个一有风吹草动就跑的像个兔子似的小伙子都没逃掉,他的部下应该非死即被俘。 毛大站在山坡上看俘虏被押回来。 毛三思从山脚走上来,在他身边小声埋怨,“大哥,你太不小心了,如果让他们跑了,我们至少要提前一天遭遇官兵的围攻。” “没想到后面的人来的这么快。”毛大抱着双拳。他今日伏击了两个百人队了,下坪寨很少一天之内派出这么多送粮食的队伍。他确实大意了。 毛三思提醒:“他们不是押送粮食的,我们没有从他们那里搜到一粒粟米。” “那他们来做什么?难道佛家奴还有往笔架山调兵?”毛大稍感惊诧。 “把他们叫过来问一问便知道了,”毛三思对着护教武士招手下令,“把那个大胡子押过来。” 阿布拉欣听见了他的声音,在心中暗骂。他在逃走前就脱掉了百夫长的官服,不知是谁把他给出卖了。两个红巾军士卒揪着他的肩膀,把他拖到毛三思面前。他双膝跪地,连磕了几个头求饶,“好汉饶命,我从来没杀过一个汉人。” 这个色目人与众不同,往日见到被俘的官兵总会习惯性色厉内荏的故作强硬,今日这个大胡子长相虽然凶恶,但一点骨气也没有。 毛三思用鄙视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你们不是押送粮食和兵器,往笔架山做什么,是佛家奴想要往笔架山调兵吗?” “不是,”阿布拉欣竹筒倒豆子,知道什么说什么,“我们奉命去笔架山换回蒙古人。山里太苦了,入山以来所有人脚底都磨了泡,晚上也睡不好觉,蒙古人在闹事要撤兵,佛家奴只能把我们色目人调集到笔架山把蒙古人替换回下坪。” 毛三思与毛大交换了一个眼神,嘲笑道:“你们色目人还真是苦命啊。” “是啊,我们根本不想来罗霄山。蒙古人欺压我们就像欺压南人一样,”大胡子抬头看毛三思的眼色,“好汉是想困死笔架山的守军吗,那里有一大半是色目人,他们不想为蒙古人拼命啊,到时候小人可以为好汉去劝降。” 毛大冷哼了一声,“带走。”他不喜欢油嘴滑舌话多的人,红巾军里没有色目人和蒙古人,在他看来也绝不会吸收蒙古人和色目人。他扭头看三弟,迟疑着说:“我们携带的粮食不多,藏式暂时又不回去,这些人留着没用,不如杀了。” 大胡子听到清楚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今日决定投降这是蠢到家了。” 正在他心惊胆战时,毛三思出言阻止:“大哥,宗主禁止杀俘,你我是宗主身边的人,做事更要小心。”郑晟给他的名字后面加了个“思”字后,他确实长进了许多。 毛大点了点头。 一队队红巾军士卒从山脚下钻入丛林,山里有许多条外人不清楚的小路。他们自幼生长在罗霄山里,轻而易举的避开了官兵的耳目钻到笔架山后,这座山坳是他们选定的战场。这里地势不算特别险要,但道路狭窄,再多的兵力在这里也无法铺展开。毛大带来了两千兵士卒,再加上毛三思的三百的护教武士,他们坚信能把官兵困到山穷水尽。 大胡子和一干部下被捆在一起押送进入一道山沟里,四周是遮住天空的大树,山沟里阴森森的,一个红巾军头目警告:“如果发现有一人逃跑,我米会杀两个人作为惩罚。” 一个时辰后,山坳里恢复了静悄悄的状态,明天还会有官兵从这里经过前往笔架山,他们会继续张好网,直到最大的那条鱼冲过来。 六十里山路外,赤旗飘荡如红色的云彩。 郑晟亲自领军,彭文彬、王文才、杨和同和张宽仁集聚红巾军和新加入明尊弟子两万人向笔架山方向进军。战场是最好的老师,经过大半年的磨炼,原本老实巴交的山民一个个蜕变成的悍卒。 彭文彬部为先锋,笔架山是他的老巢,这是他主动向郑晟请令求来的机会。 第259章 劝降 下坪与笔架山的信使中断了两天,在这个传达信息基本靠走的地形里,无论是下坪的佛家奴还是笔架山的官兵反应都没那么快。 调集兵马出征不是张张口就可以办的事,沿途的路线规划,粮草补给,还有调动大军进山的目的。就算是佛家奴是威顺王的儿子,也不敢任性到带几位兵马在深山里转一圈回来的蠢事。他有父亲的恩泽,但仍然需要本事来维护在军中的地位。 下坪和笔架山仿佛变成罗霄山里的两座孤岛。 第三天,两个地方的驻军都坐不住了,笔架山派出一千士卒返回下坪,企图找到运粮队消失之谜。佛家奴也派出三千兵马押送一批粮食出发。 笔架山的官兵刚刚一出动,斥候立刻前来禀告:“红巾贼来了。” 红巾贼经常出现,但往往与官兵一触即退,找机会偷袭,从来没有与官兵面对面打过硬仗。笔架山上的守军初始没在意,直到斥候的禀告越来越急,笔架山周边东边、西边和北边同时出现红巾贼的动静,他们结合这几日运粮队的失踪,终于感觉有些不对劲。 一个时辰后,噩耗终于传来,斥候才笔架山山门方向气喘吁吁的冲向议事堂,“红巾贼来攻打我们了,他们杀上了东山。” 留守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千夫长爬到笔架山上最陡峭的山崖上观望。 十几里外,赤旗中沿着狭窄的山路飞速移动,扎着红色头巾的山贼如河里密集的鱼在涌动。 红巾贼进攻了,红巾贼竟然一改常态向官兵发起了进攻!各自将领默默的看着,最后还是一个色目人先说话:“先等等看看,莫不是红巾贼又在耍花样折腾我们。” 不怪他这么想,半年来红巾军没少做这种事情,他们曾经在毛大指挥下发起过比这声势浩大的多的攻势,山里的留守的官兵着急忙慌的向下坪求援,佛家奴调集一万兵马进山,忙活了七八天才发现汹涌的红巾贼又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但这次不一样。 运粮队三天没到,笔架山上的粮食只够维持五六天,不是没人想到这点,但无论是蒙古人还是色目人都不敢因此下决心放弃笔架山。 郑晟、张宽仁和王中坤站在北边的石头山顶上,彭文彬部正在七八里外的发起攻势。 官兵选择扎营的地方很讲究,左右军势密林,只有中间一条是相对平坦的缓坡。东坡的顶部是光秃秃第石头,四边滑不溜揪,怕只有灵巧的猿猴才能爬上去。 盗贼们打仗没有太多的规矩,他们从土坡的左右两边发动进攻,利用密集的树林作掩护,手持明晃晃的利刃杀向色目人的营帐。色目人用弓箭阻截,盗贼们甚至不屑用对盾牌,他们躲在树干后面,看着羽箭从身边穿过,钉在身边的树干上。 “进攻!”彭文彬催促部下进攻。他这里混迹了七八年,笔架山周边哪个地方他不熟悉。东坡是笔架山北边的门户,这里地势险峻不下于笔架山,易守难攻。但这里有个致命的弱点,他需要部下加强对官兵的压力,让他们无暇分心。 在无人留意的角落,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山民揪着两只灵巧的猴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同时伸手比划。好一顿功夫后,他们把两段绳索放在猴子的手上,指向山顶方向。两只猴子拉着绳子顺着石头的缝隙爬出去。 罗霄山是山民的地盘,这里有无数外人想不到的奇事。这山里有一处险峻陡峭的山崖常年被雾气笼罩,天地造化,那山崖上生有一片茶树,长出来的茶叶清香迷人。山民没办法爬上去,便训练了几只猴子爬上山崖在坚固的树上系好绳子,他们再顺着绳子爬上去。 只有久住在山里的人才会知道这个传说不是假的,毛大出面,为彭文彬找到了这两个采茶人来帮忙。 半个时辰后,两个灵巧的士卒沿着晃晃悠悠的绳子爬向山顶。他们将确保绳子没有没有危险,引导下面的同伴爬上来。 在彭文彬的催促下,盗贼们被激发出凶性,冒着箭雨冲锋。在这犄角旮旯的地形,除非是箭术高超的神射手,很难能顺利每箭都能顺利射中对手。他们一路利用树干和石头作掩护,弯着腰腾跃向前方的兵营。 有人被羽箭射中,躺在地上大声的呻吟,随军冲锋的医卫队过来给他拔掉插在身体里的长箭,在伤口洒上一种淡黄色的药粉,在用已经提前用开水煮过的白布包扎好。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一点不受前方厮杀的影响。 余人是没这么大的胆量的。他培育教导了几百个军中医卫队,熬制出效果极佳的消炎和止血的药粉,但自己坚决没胆子上战场。他的弟子中有人热衷于利用尸体来研究医术,遭到他无情的训斥,最后还是在郑晟的干涉下方才罢休。 盗贼们一*的发起冲锋,打退一次又来一次,好似永无止境,但也无法攻破色目人修建的坚固的营寨。彭文彬本来就紧跟在冲锋的盗贼后面,看见驻守东坡的官兵是色目人立刻没了兴趣,脚步放慢下来。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山顶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就在整个战场还明白怎么回事时,巨大的石头顺着山坡滚下来。有的石头如磨盘大小,有点只有碗口大,一路砸在同样坚硬的山石上蹦蹦跳跳的,声势吓人。 几个石头砸进官兵的营地,其实一个人也没砸中。但精神一直紧绷的色目人就此崩溃,他们一窝蜂般的冲出营地,飞奔向后山,逃向笔架山方向。 “追击,追击!”好不容易等到机会的彭文彬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指向色目人逃走的方向。战场进入红巾军喜欢的模式,他们穿着草鞋,像灵巧的兔子一样在荆棘丛生的山里追击穿着皮靴奔走的官兵。 官兵崩溃的太快,山顶的红巾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继续往山下推石头。 石头零零散散的往山下滚,正好挡在红巾军追击的路线上,彭文彬看了一会,气的暴跳如雷,咬着牙齿骂道:“这群蠢货!” 在笔架山守军尚未来得急做出反应时,红巾军首战告捷,攻下笔架山南边的门户东坡,可以直逼笔架山的山门。 整个战斗持续的时间不长,郑晟和张宽仁等人看完了全过程。 “首战告捷,得来全不费功夫。”郑晟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一个“v”字手势。张宽仁等人不明白这个手势的意思。但他们在同时都感觉如果宗主不板着脸,其实还是很可爱的。 郑晟弯起胳膊,笑着说:“现在轮到我们向官兵展示肌肉的时候了,你们不要像个吝啬鬼,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出来。” “遵命,宗主!”张宽仁同样笑着还礼,“我们是要把官兵吓的不敢下山吗?”短短半个月,翠竹坪里发生的所有不快都被遗忘了。张宽仁不想为无法改变的事情纠结,叔叔死了,而他注定要在郑晟麾下效力。 郑晟举起拳头,有句话叫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圣教一切的敌人都是纸老虎。你率明尊底子就到笔架山山脚下去转一圈,看看鞑子的胆子比我们想的小得多。” 张宽仁领命离去。大鹰和小鹰疾奔去传令,三千明尊弟子高举红巾军的赤旗从山后绕出来,他们真的是要去笔架山山门外走一趟,恐吓山顶上的官兵。 攻破东坡后,红巾军其实已经暴露了战略意向。他们此番征战气势如虹,显然不是过来做做样子就走的。郑晟故意展示实力的目的是为了迷惑吓唬官兵,希望能耽误他们晚一刻突围。 王文才调动山贼为班底的红巾军紧跟在张宽仁之后,把山腰蠢蠢欲动的官兵又给吓了回去。 郑晟没有去前线,他把赤刀赐予张宽仁,委托张宽仁全权指挥围攻笔架山。 他喜欢艰难一点的挑战,对这种几乎必胜的战争没亲力亲为的兴趣。张宽仁在前期的围攻明月山和翠竹坪第战斗中表现很好。他率明尊弟子刚刚投入红巾军,急需战功奠定地位。而郑晟对自己信任的有能力的部下一向不吝啬。 这三四天里,毛大在南边的山里伏击了六支官兵的百人队,有蒙古人也有色目人。昨日刚刚挑选了几十个可能会对战局管用的人送过来,正放在王文才设立的牢房里。郑晟不去笔架山山脚去观战,而是带着王中坤来到牢房。 毛大送来的全部都是色目人,蒙古人在山里变成红巾军的俘虏后下场极惨。圣教一直宣扬蒙古人的欺压是汉人苦难的根源,所以就算郑晟心中有怜悯,圣教的宗旨已经决定了蒙古俘虏的下场。 红巾军将领中有两个煞气很重的人物。彭文彬不会放过一个蒙古人。而毛大只是喜欢杀俘。他无所谓俘虏的身份,但由于圣教的缘故,会优先杀蒙古人。 郑晟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俘虏营,里面一个大胡子立刻扑到门口,跪地大喊:“宗主,我是色目人,被蒙古人欺压的色目人。我们色目人恨死蒙古人了,笔架山上的探马赤军没人想拼命,我可以去劝他们归降。” 几十个人俘虏只有他一个人大喊大叫,并一口叫出郑晟的身份。郑晟饶有兴趣的走过来,隔着木栅栏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叫阿布拉欣,在河南随军。”阿布拉欣前日亲眼见毛大无缘无故杀死了八个蒙古人,吓的魂飞魄散。在俘虏营里随时可能送命,谁知道这个宗主有没有恶癖。他胡思乱想是不是毛大一个人杀俘不过瘾,特地把他们送来给宗主开开杀戒。 连续思考了两天,阿布拉欣认识到只有有用的人才能保住性命,所以一见到郑晟立刻跳了出来。他壮着胆子喊出来后,心中忐忑,手心捏着一把汗等郑晟的反应。 郑晟要怀疑的眼神打量他:“你能劝降色目人?” 大胡子阿布拉欣恨不得赌咒发誓,“山上许多将领是我的朋友,他们没有一个愿意为蒙古人送命的。我知道山上没多少粮食,佛家奴被宗主骗了,笔架山上的官兵逃不走了,他们如果不投降,九成的人会在山里送命。” “色目人投降?”郑晟冷笑一声,“我可养不起色目人。罗霄山里不是没有色目人,正在山里挖矿。” 阿布拉欣急了,“去挖坑也比送命强,一定有人愿意投降。” “你想我放你出去?”郑晟笑了笑,“我怎么能相信你到了笔架山后,一去不复返。” “我……,我,”阿布拉欣急的东张西望,忽然看见躲在角落里的穆尔西。他走过去拉住穆尔西的胳膊走过来,“他叫穆尔西,是我大哥的儿子。” 郑晟的威严下,穆尔西脸色苍白,浑身抑制不住的战栗, 郑晟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两人,问:“你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回来了,我就杀了你的侄子,是吗?” “……不是,”阿布拉欣脸上红了一阵,“……” “好,我放你走,”郑晟忽然说,“如果你能带五百个人投降,我不但不杀你还会给你重赏,如果你不回来了,我就杀了你的侄子。” 阿布拉欣本以为没有希望了,正在想着怎么收场,忽然听见郑晟改变了口气,欣喜若狂,叩头道:“五百人,我一定能做到。” 郑晟不理睬他,吩咐守卫打开牢房的木门,命人立刻把他送出兵营去笔架山。 几个俘虏知道平日百夫长喜欢这个小伙子,没想到他们是亲戚。穆尔西目瞪口呆,目送阿布拉欣被带走,整个过程中一句话没说。 解决这桩事情后,郑晟忽然对俘虏们没了兴趣,随即带王中坤离开俘虏营。 两人走了没多远,王中坤小声提醒道:“那个色目人很有可能在撒谎。” “他一定在撒谎,”郑晟哈哈大笑,“那年轻人明显不是他的侄子。” 王中坤惊呼:“那宗主还放了他?” “没几个人敢在我面前睁眼说瞎话,他还是个俘虏。这种人有胆子,什么话都敢说,没准能干成什么。就算他跑了,我也不过是损失一个俘虏而已。” 第260章 乱前 八月初,近万官兵被围困在笔架山,多次突围未果。佛家奴从下坪调集兵马前来救援,但被毛大阻截在半路险峻的山路。 苦战五日后,笔架山上粮尽,官兵溃散,红巾军在密林里追击,像割山寨飞禽走兽的首级一样割下色目人和蒙古人的脑袋。 红巾军为这场胜利付出不小的代价,毛大和毛三思部下损失了近千人。 笔架山上没有官兵了,彭文彬率部杀回收复了空荡荡的营寨。 郑晟骑着大黑马来到山门外,这里的死尸已经被收拾干净。这几日秋老虎厉害,仿佛是回到了夏天。为了防止在山里引发疫病,军中医卫队早早督促士卒把尸体埋下土里。 王文才和张宽仁指挥部众追击蒙古人去了,彭文彬部这几日连打了几场硬仗,损耗极大,所有留在笔架山休整。 彭文彬得到禀告,早早来到山门处等着郑晟,他脸上挂着笑意,“宗主,蒙古人真是恶心,山寨上脏乱着呢。”他以为郑晟是要上山。 “不要收拾了,”郑晟伸手指向山顶,笑出声音来,“你还想留在这里?” 彭文彬不明白郑晟的意思。笔架山是他的老巢。因为这座山在罗霄山里特殊的地位,他方才得以在红巾军中相对独立。 “我们要出山了!”郑晟跳下马扳着手指头算,“今天是八月十日,再过五天各地弥勒教底子就举事,我们出山的日子也就到了。” 彭文彬知道早晚要出山,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惊问:“我们要在中秋日杀出罗霄山了吗?” 郑晟道:“不一定是哪天,让你的部下立刻下山,我们会一路追击到下坪,如果佛家奴有胆子留下来,我便取了他的首级。” 他牵着马从山门前经过,圣教武士护送在左右,一大队人向南边走去,那是下坪的方向。 彭文彬站在原地稍微有些发怔。他回头看看如利剑刺向天空的笔架山,再扭头看看郑晟。他在这里过了八年的盗贼生活,终于要到离开的时候了吗。八年前,他进山的时候是个有仇无法报的后生,八年后他是心狠手辣的盗贼头目。 时间是这世上最好的稀释剂,再深的仇恨过了八年也慢慢变得淡薄。他已经及记不起死去的娘子和儿子的模样,之所以保持对蒙古人的仇恨是因为习惯。 杀死所有的蒙古人!心里有个声音让他这么做。 “举旗,举旗,传令让山上的士卒下山,那些营寨不收拾了!”彭文彬脑中急转,紧接着下令:“放把火,把山上的营寨全部给烧了。” 亲兵脚下没敢没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彭文彬喝骂:“烧了笔架山上的营寨,我们要出山了,走了就不再回来。” “遵命!” 半个时辰后,笔架山上升起浓密的黑烟。 这座延续了几十年的盗贼营寨终于走到了尽头。坐山虎不是笔架山盗贼的创始人,山里有说法,自蒙古人取得天下的那一年起,笔架山上就有了盗贼。几十年来,每一任寨主都会加强山寨的防备,给山上增添几座屋子,慢慢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如果不是郑晟重组了逃进山里的弥勒教残部,把山里几乎所有的山民都纳入圣教,笔架山是罗霄山里盗贼无可争议的中心。 彭文彬是唯一占据了笔架山,听从别人号令的笔架山寨主。 高耸的山峰上浓烟如一根黑柱直入云霄,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 郑晟正抖动战马的缰绳缓慢的走在狭窄的山道,身后的亲兵不经意间回头看见了烟雾,惊呼提醒:“宗主,笔架山上起火了。” 郑晟在马上回头看了一会,忽然笑了。 连彭文彬都有这等决心,他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没有了粮食的官兵在人迹罕至的山里像无头的苍蝇一般乱撞。圣教的号令下,山里的每个山民都成了士卒,老人和少年拿出捕猎的本事,给到处乱窜的官兵设下里无数的陷阱。 红巾军的宗旨很明确,甚至连郑晟也无法改变。蒙古人必须死,色目人可以投降,山里有好几个矿场缺少劳力。 教宗府一路往南行走,最队伍最后后是十几个挑着担子第兵丁,那里全是郑晟的东西。他们走的很慢,三天后追上了前面的张宽仁部红巾军。 至此山里的追击战已经完全结束,张宽仁部兵马押送了不少俘虏。 教宗府的队伍正在行走间,郑晟骑在大黑马上分为显眼。他们追上了一队俘虏,忽然,俘虏群里有七八个人大喊大叫,一个大胡子挣脱押送兵丁的看守,朝教宗府的队伍方向冲过来。 “宗主,宗主。”大胡子边跑边喊。 两个明尊弟子追上来,一个人在后面狠狠一枪杆子砸在他的肩膀上。大胡子身形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两个明尊弟子如临大敌,把他死死的按在地上。 这些色目人组成的探马赤军常在战场上表现的极其凶残,他们可不会因为大胡子叫几声宗主就放松警惕。 郑晟回头看见,主动跳下马走过来打招呼,“是你,阿布拉欣!” 大胡子奋力抬起头,“宗主,你还记得我。”他耸动肩膀,“你们两个还不把我放开。” 两个明尊弟子可不听他的,都在看着郑晟,直到见郑晟点了头才松开手。 “我来投降了,宗主,”阿布拉欣不敢站起来,跪在地上说:“我带了七百多个色目人投降了。” 郑晟冷笑着问:“为什么不在笔架山投降,你是跑不掉的才投降的吧。”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但阿布拉欣坚决不承认,“不是的,我是想在笔架山投降的,但被逃跑的官兵裹住了,……” “好了,”郑晟打断他的话,“你的侄子穆尔西就留在我的武士团里。以前的不算,我现在放你出山,你回袁州想办法留在威顺王身边打听消息,合适的时候我会让人去找你。” 阿布拉欣惊喜交加,“宗主,你要放我走?” 正说话的功夫,张宽仁得到禀告赶过来。郑晟没功夫与阿布拉欣啰嗦,喝道:“对,放你走,到了下坪莫要忘了告诉佛家奴,我圣教红巾军正在出山的路上,他要有种就留在下坪等着我。”说完话后,他放声大笑,丢下几人往张宽仁过来的方向走去。 阿布拉欣身后的两个明尊弟子对视了一眼,一个人看住阿布拉欣,一个人往管事的大鹰那里走去。他们亲耳听见郑晟下达了命令,但不能就这么把这个色目人给放了。 阿布拉欣放回去是要当密探,还要有所布置。 这边郑晟与张宽仁到一处后立刻收敛笑容。两人小声嘀咕着什么,都在慎重中压制着兴奋。根据王中坤传来的消息,此次弥勒教举事规模浩大。而江北河南和淮西的官兵都被吸引在罗霄山里,他们都预感到这天下的局势如同*,很快就要如野火般燃烧起来。 张宽仁说:“淮西弥勒教举事后,威顺王一定会急于调集兵马回去。淮西扼守在富庶江南通往大都的要道上,朝廷可以容忍江西和湖广乱,但决不能容忍淮西和江南乱。” “是啊,”郑晟眼中绽放着热枕的光芒,“所以我要先取下广州路和湖广,其他的地方就交给他们。” 眼下红巾军与弥勒教是盟友,一旦举事之后,圣教红巾军与弥勒教军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 ………… ………… 从张世策抓捕张金宝之后,就像推到了一块多米诺骨牌,短短十几天里罗霄山的局势发生了眼花缭乱的变化。 原以为胜利的失败了,原以为立功的被贬官冷藏。本来就在山里被折磨的日夜不得安宁的蒙古大军遭遇了一场大败,军中再无战意。 就在红巾军挟大胜的余威向下坪方向进军,做出与官兵决一死战的态势时,张世策躲在仿佛被人遗忘的翠竹坪,日复一日的加固翠竹坪的城墙。 其实做这些事情没有意义,如果红巾贼能回头进攻翠竹坪,一定是在已经彻底击败佛家奴部官兵之后。真到了那个时候,张世策知道,就算把这里的城墙垒砌的比袁州城还高也毫无用处,但他就是不想让部下闲下来。 午后,十几个骑士风风火火从翠竹坪前的山道疾驰而来。 翠竹坪大门紧闭,为首的骑士到了门外举起手中半个巴掌大的令牌,喝叫:“我是袁州府巴布,开门。” 他身穿蒙古人的官服,长着一张蒙古人的大饼子脸,身后的几个随从也是蒙古人。汉人在军中如同蒙古人炮灰和奴隶,守门的官兵不敢耽误,一边下来打开寨门,一面让人一溜小跑去禀告张世策。 骑兵进入镇子里后,巴布扭头四顾,看见正在搬石头滚木的兵丁。他微微露出不屑的神情,吩咐:“张世策在哪里,带我过去见他。” 守门的百夫长在前引路,为了让千户大人做好准备,他故意放慢脚步。 巴布跟了一百多步,心中焦躁,甩起马鞭子狠狠抽过去,“走快点!” 百夫长敢怒不敢言,领着十几个蒙古人到达张家大宅门口。 张世策已经迎出来了,满脸笑容,朝巴布拱手:“许久不见,什么风把巴布大人吹过来了。” “恶风!”巴布没有好脸色,翻身下马,“你为何率部驻扎在翠竹坪不向明月山进军,让贼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张世策陪着笑脸道:“明教弟子投靠红巾军后,贼人在明月山和武功山的实力已经强过汉军,仓促进军只怕不利。” “你们汉人都是这般胆小吗?”巴布厉声训斥。他是百夫长,张世策也是百夫长,但蒙古人百夫长与汉人百夫长的地位完全不同。 张世策解释:“不是胆小,巴布大人才来这里有许多事情不清楚。” 巴布厌恶的皱了皱鼻子,“是啊,我不清楚,我不清楚原来千户大人一直与明教妖人为伍。” 张世策忍气吞声,“大人教训的是,这些日子是我眼瞎了,待剿杀了红巾军,我会回袁州向达鲁花赤大人请罪。” “要剿灭红巾军就必须要进攻,干等是等不到那一天的,王爷世子在山里征战辛苦,常常寝食难安,汉军怎能在这里坐上壁观。”巴布扬起手中比鞭子,“我奉命来翠竹坪就是为了指挥汉军进攻明月山。” 张世策脸色铁青,犹豫了片刻,道:“末将知道了,末将这就去清点兵马。” 巴布掏出令牌,“这是满都拉图大人的令牌,命我指挥汉军,你马上召集军中将领,我要训话。”他把令牌的正面对准张世策纹丝不动。 张世策仔细辨认,巴布手里拿的确实是达鲁花赤的调兵令牌。军令如山,他不敢耽误,抱拳道:“遵命!” 巴布进入张家大宅等候。 张家的议事厅很大,可以容纳二三十个人,足够用来军中议事。这里环境简陋与袁州城不可同日而语,他对张家的布置没半点兴趣,进屋后立刻坐上高台的主座上等着。 两刻钟不到,外面院子陆陆续续进来些人,都是原汉军的百夫长。等张世策回来后,领着那些人在院子排成两列走进来。 等所有人都站好了了,巴布坐在椅子上举起令牌:“我奉达鲁花赤大人之命接管汉军。” 大厅中雅雀无声,张世策心中咯噔一下。 巴布停顿了片刻,冷声道:“满都拉图大人说张世策不识明教妖人,酿成翠竹坪大败,念其往日苦劳,不追究其战败之罪。接到此令后,即刻返回袁州城。” 张世策脑袋“嗡”的一下。他原本以为巴布过来只是像当个太上皇,没想到是要当皇帝。他站出来,“大人……” 巴布可不容他说话,右手一摆,四个蒙古人从台阶下走出来。 他们走到张世策身后,几乎就要拿住张世策的肩膀。 “你们要做什么?”张世策既惊且怒。 高台上的巴布回答:“送千户大人回袁州。” 第261章 等候 “巴布,你要做什么?”张世策强忍住心中的震惊。 蒙古人从来不会亲自指挥汉军,汉人与蒙古人的习俗差异很大,蒙古人多半又瞧不起汉人,直接统领汉军的结果便是军中逆反的事情不绝。汉军要么被管的没有战斗力,要么常有人聚集士卒闹事。 巴布见大局已定,张世策已经成了瓮中之鳖,阴笑着说:“张千户,达鲁花赤大人召你回袁州。” 张世策深吸一口气,忍气吞声道:“这里的汉军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巴布大人想离开我指挥汉军,只怕会不那么顺手。” “大胆,汉军不是你张世策的汉军,是朝廷的汉军,难道你张世策想把汉军据为己有吗,难道我巴布离开了你就指挥不动这支兵马?”巴布勃然大怒伸手指向议事厅中诸位百夫长,“张千户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现在我问你们,谁敢不听我的号令,不听达鲁花赤大人的号令!” 在进翠竹坪时,守门的汉军不等张世策准许便给他开了门,让他底气十足。这是蒙古人的一贯策略,汉军必须要严格听各地达鲁花赤的调令,一旦有行为不敬者,很快会杀的人头滚滚。 听见巴布这番话,张世策明白了,满都拉图终于要对他下手。 是怀疑他的忠诚还是认为他办事不力?他不知道。但这两个原因对他没什么区别,无论如何,他不能丢下翠竹坪的这支兵马。在毁掉与于凤聪的婚事后,这是他唯一的本钱了。 弥勒教就要举事了,而佛家奴多半不是红巾贼的对手,蒙古人有需要他的时候。 他一只手握住刀柄:“巴布大人,你要让我回袁州,有满都拉图大人的手令吗?” 巴布嗤之以鼻:“有达鲁花赤大人的令牌,这还不够吗?” 张世策不经意间偏头看向两列的百夫长。 蒙古人太自信了,自信到极点就是自负。他们以为汉军不敢不听达鲁花赤的号令,他们以为汉军永远只是蒙古人的奴隶,诸不知这只是交易。蒙古人给汉军粮饷,汉军帮蒙古人打仗。圣教红巾军都已经喊出人生而平等的口号了,蒙古人还在这么愚蠢的不知道收敛。 电光火石间,几个百夫长轻轻的点了点头,张世策笑了,拱手道:“巴布大人,我不能回袁州,你根本就不熟悉罗霄山,没办法在这里打仗。” 他语气生硬,很不客气。巴布讶然,怒喝:“你敢违抗达鲁花赤大人的命令。” 张世策不再理睬他,掉头往大厅外走去,他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你们来了,正好看看罗霄山里的盗贼的猖獗,袁州暂时无战事,我留在翠竹坪更有用。” “大胆,反了!”巴布猛然一拍大腿,“左右,给我把张世策拿下。” “苍啷”一片拔刀的声音,张世策几乎与他身边的四个蒙古人同时拔出腰刀。两侧站立的二十多个百夫长都不由自主的握住刀柄。 张世策与四个蒙古人对峙了片刻,忽然又把刀插入鞘内,哂笑道:“我跟你们较劲什么。”他转头向混乱的不知所措的百夫长下令:“巴布大人原来是客,你们替我好好招待他们,不要让他们走出这个屋子。” 七八个百夫长立刻抽出腰刀站出来,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慢慢也都拔出刀来,但脸上茫然失措,不知道局势怎么演变成这个样子。 随后,张世策大摇大摆的走出议事厅,而巴布握住刀柄在座椅站起来,脸色铁青不敢发一言。 汉军将领一时还摆脱不了对蒙古人的敬畏,如果巴布的胆子再大一点,敢于舍命一搏,翠竹坪里的这场闹剧还不知道会以什么结局收场。但张世策身上散发出强大的自信让蒙古人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失去了唯一翻盘的机会。 汉军吹起了集结的牛角号,各部兵马匆忙登上城墙头,在狭窄的街道中列阵,如临大敌。 二十五个进入翠竹坪的蒙古人被收缴了战马、解除了兵器,关押在牢房里。那就是曾经关押张金宝的大牢,张世策对这里的防御很不放心,命亲信在四周增加布置了多重防御。人不能两次掉入同一个坑里。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他又召集军中将领安抚人心,命东西两门加强防御,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翠竹坪。 做出这等事,等诸位下属都走了,张世策一个人安静下来时,两只手的手心全是汗水。他从来不一心忠于蒙古人,这是个世道要变了。谁也不甘心这么默默无闻的过一生。其实,虽然他与郑晟有夺妻之恨,但他对郑晟有羡慕也有嫉妒——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四日后,佛家奴在笔架山大败的消息传来,让张世策稍微心安了点,估计朝廷大军离溃败之日不远了。 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无疑这场大胜掀起了红巾贼反攻的号角。这半年来,红巾军还有两支偏师分别在赣州和湖广的山区已经掀起了无数民变,那两个地方就是快要爆发的火山。 汉军继续在翠竹坪按兵不动,红巾贼把蒙古人视作头等仇敌,暂时无暇顾忌这里。 信使每天往返在翠竹坪与各家土寨之间,带来外面的消息,以及各地乡民对官兵态度的变化。在笔架山大捷后,多家土围子对汉军信使变得冷淡了许多,有些人直接闭上寨门给信使吃闭门羹。春江水暖鸭先知,山里的人最能感受到红巾贼的实力,不但没有因为朝廷大军围剿失败,反而有压制后快速膨胀的态势。山民经过这半年的锤炼,已经成长为老练的士卒。 一点一点的消息汇集到一处,慢慢便形成了一副图画。 张世策每天都兴奋或者是紧张的无法入睡。 满都拉图派来二十几个蒙古人后再没有了消息。从翠竹坪到袁州一来一回要五六天时间,他捅了个大篓子,但只要有更大的篓子尽快出现,才能掩盖他的无礼。 他的家族还在袁州,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认真考虑过投入盗贼,因为朝廷看起来庞大到不可战胜。 第262章 举事 茨坪。 红巾军离开前烧毁这里几乎所有的房子,佛家奴住不了简陋的营寨,这几个月招来工匠在这里重新写修建了简单的行宫。当然,他不可能重修整个山寨,只是在镇子中间修了一个供他自己住的地方。 墙皮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屋檐上的雕栏图谋的油漆还没干。墙上挂着紫色的袍子,预示着主人的高贵。 虽然在这里只会居住短短的半年,但佛家奴的想法很任性。哪怕是只能享受一个月,他也绝不将就。 笔架山守军全军覆没把进山的官兵吓坏了,驻扎在深山据点的官兵没得到军令匆匆从山里撤回来,把他们努力经营半年的地方还给了红巾贼。佛家奴没有大发雷霆,因为红巾贼的攻势也把他镇住了。 数万官兵攻不破几千山民坚守的不怎么牢固山岗,这么算下来,这山里几乎无处不是地势险要的关隘。 这几日有零零散散的败军从山里逃回来,百人中不足一人。 阿布拉欣跪在台阶下,他身上衣衫撕开了一半,半裸的身上一条条血痕,那是山里荆棘林留下的痕迹。 “大人,好多红巾贼,好多!”他瞪大眼睛看着脚下的台阶,表情惊恐。 佛家奴表情也不轻松:“有多少?” “好多……,”阿布拉欣犹豫了片刻,“好几万人。”他又想了想,“也许有十几万人。” “十几万人!”佛家奴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一只手提着我们色目人的脑袋,一只手握着钢刀在山林里奔跑,太吓人了。” 阿布拉欣两边嘴角的胡子一翘一翘的,露出一丝狡黠的表情。他不是因为郑晟的嘱咐才骗佛家奴的,更不是因为担心穆尔西的命运,因为他认为这山里确实呆不下去了。官兵必须要尽快退出罗霄山,这是他的判断,他不想死在这里。 能审时度势,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和决策也是本事,阿布拉欣靠着这一招在战场上逃过许多此致命的危险,但没有一次胜过被红巾贼俘虏的危险。 走出茨坪时,阿布拉欣在门口见到了几十个逃出来的幸运的笔架山同伴。因为在郑晟那里的遭遇,他每个人都像是红巾贼放出来的密探。郑晟说完那句话就把他放了出来,似乎没有任何约束。他想不出来如果自己不听话,红巾贼能用什么手段来报复自己,但他心里总是隐隐有点不安。 佛家奴召见了三个从山里逃出来的色目人,百夫长是里面军职最高的人了。阿布拉欣说话最清楚,所以更可信。三天后,追击来的红巾军在外围与驻守路口的官兵开始交锋。 如阿布拉欣描述的一模一样,穿着草鞋的山民们如灵巧的野兽在密集的丛林里穿梭,猎杀落单的官兵斥候。他们不分昼夜的进攻偷袭,侵扰官兵的驻地。 官兵不断撤退,短短两日便丢掉了八个营寨。 佛家奴惊怒交加,亲自率亲兵前去下坪寨北督战。蒙古人鲜衣怒马,身披光芒璀璨的盔甲,背着吹毛断发的宝刀。佛家奴相信他身边的这些勇士一个人可以打败十个山民。 他们过下坪往北走了七八里路,到了官兵直面红巾军的营寨。 红巾军正在山里呐喊中鼓噪,见到对面来了一队蒙古人后声音喊得更大了。他们喊着山里的土话,如土狗的吠叫。四周的山林中,远的和近的,山腰间和山顶上,处处是红巾军的旗帜。 官兵只敢躲在石头垒砌的城墙后,有惊恐的眼神密切的注视山里的变化。 佛家奴第一次离红巾军这么近,他被震住了,指向三面山林里的赤旗问:“那里都是红巾贼?” 紧随在他身边的阿布拉欣道:“应该是的。” “他们真要十几万人?” 说谎是阿布拉欣的天赋,面对郑晟和面对佛家奴他一样可以应付自如:“山里的人全都是乱党,不会比十几万人少了。” 佛家奴率亲兵在红巾军阵前转了一圈后,不敢久留,立刻匆匆逃离茨坪。回到寨子后,他立刻疾书一封手信,招来信使送往袁州。他有与阿布拉欣同样的想法了,不想再在这山里呆下去了。 信使把书信放在胸口的贴身处正准备出发,佛家奴命人把阿布拉欣叫来,吩咐:“你是笔架山战败后逃出来的人,随信使去岳州把山里的情况如实向王爷说清楚。红巾贼势大,军马从年初征战到现在,士卒疲乏,当撤回来好生休整一番再择机进山。” 这些话他在书信里已经写的很清楚,让阿布拉欣跟着再走一趟是想让父亲明白山里局势的险恶。阿布拉欣这几天跟在他身边,思路清晰,说话明白,正好又亲身经历了笔架山打败,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阿布拉欣惊喜,单膝跪地:“遵命,我一定把山里的情况给王爷说明白。”他终于可以逃离险恶的罗霄山了。 同行的信使共三个人,都是军中最好的骑手,阿布拉欣的骑术差一点,拉慢了行进的速度。佛家奴交代的很紧急,他们昼夜兼程,三天两夜后到达岳州城外。 还没等进入袁州城,阿布拉欣敏锐的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许多骑着快马的信使在城里进进出出,信使们一个个脸色凝重,神色匆匆,仿佛发生了什么了不得大事。 他们在城门*割了佛家奴给他们的公文,进入袁州城。城里的情况更乱,许多蒙古人和色目人正在收拾大包小卷,都在准备跑路。他们不敢耽误,直奔达鲁花赤的府邸。 守门的兵丁往里面通报后很快回来,道:“王爷让你们这就进去。” 两个信使护卫留在外面。阿布拉欣随着信使头目进入府邸。他们跟着侍卫在院落里七绕八绕,最后在白虎堂见到了威顺王宽撤不花和袁州达鲁花赤赛罕。 信使先呈上密信退到一边,阿布拉欣站在堂前等着威顺王问话。 宽撤不花接过书信看件后一句话不说,皱着眉头,甚至没有留意站在台下的阿布拉欣。赛罕小心翼翼的偷看他的脸色。 “罗霄山的局势很不好,”宽撤不花略显出为难之态,慢腾腾的说:“但我必须要回去了。” 台下的阿布拉欣听的糊里糊涂,回去?要回哪里去? “王爷,淮西和湖广弥勒教虽然相继作乱,但罗霄山里的红巾贼才是根源啊,”赛罕痛心疾首,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大人这一走,是把我袁州送入苦海。” 宽撤不花道:“袁州还有张世策汉军五六千人,你马上把本地的豪强召入城内,再有蒙古人和色目人相助,应该可以坚守住这里,带我平定了江北乱党,立刻将率大军回援。”以他的身份无需向赛罕解释,但他率大军来到袁州后占了不少便宜,最后把剿匪的事情弄的一团糟,现在后院起火要拍拍屁股走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这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站在台下的阿布拉欣可是听到清清楚楚。 “淮西和湖广的弥勒教举事了?”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忽然想起放自己离开时那个红巾军宗主自信满满的模样,“难怪他们会突然围攻笔架山。” 赛罕长叹一口气,“袁州地处湖广和淮西之间,昨日信使送来消息,埋伏在赣州的红巾贼纠集数万流民攻向广州路。如今江西行省的守军见红巾贼如见猛虎,大人一走,江西危险啊!” 第263章 出山 秋收季。 中秋节。 今年长江南北春日暴雨如注下了半个月,但自立夏以来,袁州就没见到一滴雨。枝繁叶茂的罗霄山里也开始缺水,红巾军在为数不多的山泉里投毒给官兵带来许多麻烦。 袁州路靠近长江水路的田地还能见到收成,邻近山区的田地里的苗子早就枯萎了。 几万官兵驻扎在这小地方,流民不敢作乱,开始往南和往西逃跑。这几年红巾军在江西连打了好几个硬仗,名声渐渐响,流民有造反的心首选是投靠红巾军。但入山的道路被官兵的封锁的死死的,现在再入山纯粹是自寻死路。 但除了罗霄山他们还有其他的去处,流民中的弥勒教弟子告诉他们,南边的赣州和西边的湖广都有红巾军活动,声势闹的也不小。 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江西行省的流民汇集成两条河流,分别向南和向西流动。许多人心里想着是去红巾军,但红巾军到底在哪里田安也不知道。 于是他们在糊里糊涂中跪在弥勒佛前,高呼着“弥勒下世,天下净土”的口号,举起分发到手里的长枪冲向地主豪强的粮仓。他们砸烂豪强家修筑的土围子,把平日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吊死在门口的槐树上,抢走老爷家的女人。 他们不知道谁在引导着他们,弥勒教或者是圣教红巾军,没什么区别。只要抢到粮食填饱肚子,能有个方式发泄心中埋藏已久的怨恨,一切没什么区别。 这是一个混沌期,如一盘刚刚点燃的火盘。 到处是信使,骑着快马的官兵,甩着两个大脚丫子不分昼夜的奔走的弥勒教信徒、明教信徒、白莲教信徒,以及无数对蒙古人恨之入骨的汉人。 七八个蒙古骑兵踩着干枯的土地奔走,身后带起一阵烟尘。 他们几乎在阿布拉欣到达袁州城后立刻出发,飞奔向翠竹坪方向。他们的目的是翠竹坪。 八天前,满都拉图刚派出巴布前往翠竹坪,但根据他的命令,张世策此刻应该已经被送来袁州城了。这几天赛罕和满都拉图都忙糊涂了,各地民变的加急文书如雪片般飞进袁州城,那不是送给他的,是送给威顺王宽撤不花案头的。但宽撤不花对这父子二人没有任何隐瞒,因为淮西弥勒教作乱,阻截了南北在通道,他必须要调集兵马离开袁州,江西行省的防御必须要交给本地兵马了。 张世策没有被送到袁州城,满都拉图虽然有些担心,但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如今各地局势混乱,也许是巴布因为翠竹坪的局势变化每一动手,也许是在路上被耽误了。 满都拉图也没有太担心,甚至没有考虑过张世策会反抗。汉军建立的根基是蒙古人赐予的,张世策的身份和地位也是蒙古赐予的,蒙古人有权力收回。他只是解除张世策的兵权,张家一族的根基还在袁州城内。 蒙古信使在翠竹坪外举着令牌,愤怒的咆哮:“开门,开门!” 城墙头飘着“张“字大旗,汉军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人敢动弹。 “开门,开门!我们满都拉图大人的亲兵!”卑贱的汉军胆敢违抗命令,让蒙古人暴跳如雷。 往日的淫威忽然失去了作用,过了许久施暴者慢慢冷静下来,用哀求的语气说:“城墙上的汉军听好,我是达鲁花赤府上的传令兵,奉满都拉图大人之命来见巴布大人,速速前去通报。” 木门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从里面拉开,直通往空旷的街道。信使和护卫骑兵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催马走进了山寨。 张家大宅的议事厅里,当中摆放了两个大木椅子,张世策与巴布并列坐在那里,两侧站立的是汉军百夫长。 信使进入大厅,对眼前的这局面感到有些奇怪,汉人什么时候有资格与蒙古人并肩而坐了,“巴布大人,这时达鲁花赤大人让我送来的公文,命汉军即刻返回袁州。” 巴布脸色不太好,闻言很是吃惊,“出了什么事情吗?” 汉军百夫长接过信件先送到张世策手中,信使惊讶,终于觉得这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张世策不动声色的拆开书信,看完后几乎心花怒放。巴布眼巴巴的看着他,但他把书信收入衣袖里,没有再给巴布过目。他在翠竹坪做的这些事在蒙古看来已经够死几十次了,没指望哄好巴布会既往不咎。 大元朝最轰轰烈烈的叛乱就要来了,这个时候实力是最好的保证。为了给满都拉图一个台阶下,张世策不会让这这寨子里所以的蒙古人再见到他们的同类。在这个乱世里,身处战场,弄死几十个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他收起书信,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我要和巴布大人好好商议一番。” 信使不敢在要强横的语气说话:“可是达鲁花赤大人让汉军立刻放返回袁州。” 张世策脸色一沉,“调集兵马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我军中斥候还在吃罗霄山里打探军情,先锋兵马正在明月山与红巾贼对峙,撤回袁州也要好生筹划,难道把红巾贼在屁股后面一路撵到袁州么?” 两个百夫长上来,笑着招呼:“大人一路奔波辛苦,先下去歇息片刻。” 信使几乎是被强架着退出议事厅。汉军百夫长陆陆续续离开,巴布着急问:“张千户,你这是要谋反投靠红巾贼吗?” 张世策冷哼一声,“我与郑晟有夺妻之恨,红巾贼有何德何能能让我张世策前去投奔。” 听闻此言,巴布的底气又足了点,“那你还不赶快率兵返回袁州城。” “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张世策起身。他走出议事厅,留在门口的亲兵继续把巴布押送往大牢。 张世策还没想好,在威顺王的大军尚未立刻袁州时,率部返回很不安全。只有在蒙古人快绝望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袁州城外,方才可能不被追究在翠竹坪里犯下的过错吧。 半个时辰后,翠竹坪的大门打开,汉军出寨往各处险要的路口驻扎。张世策必须要确保自己退出山里的道路通畅,莫要真被红巾贼困在山里。 ………… ………… 北边没有红巾军,张世策是安全的。 这半个月来,罗霄山里红巾军精锐全部在向下坪方向进军,与官兵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山民们不分昼夜的进攻和侵扰,他们没有阵型。深山里树木丛生,也根本无法排列什么阵型。他们一直手提着利刃,如灵巧的猿猴在丛林里穿梭,几乎就快要把官兵压制在下坪寨下。 这几日斥候奉命擦亮眼睛密切注视着官兵的动向。 中秋节过去五天了,这个中秋节郑晟没能与于凤聪团圆,红巾军中数万士卒也没能与家人团圆。 从昨天午后,陆续有斥候返回,带来的都是同一个消息:“官兵正在撤离。” 王中坤、王文才、周光、彭文彬、张宽仁和周才德聚集在郑晟的营帐里,周顺以义子的身份陪侍在左右。这帐中几人是红巾军权力的核心,分别代表了弥勒教势力、原罗霄山盗贼势力和明教势力。 如果认真算起来,还有在外领兵的于少泽和彭怀玉,在山民中影响力极大的毛家兄弟,但这些人都是郑晟的亲信。 宗主的营帐驻扎在一座小山沟里,这里常年见不到阳光,是避暑的好地方。这几日天气炎热,人心躁动,郑晟把大家聚集到这个阴凉的地方,也是让大军都冷静冷静。 营帐正没有侍从,周顺忙前忙后为几位部堂和领军的将军端茶递水。在山里这几年,他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红巾军中每一次权力纷争,他几乎都在漩涡的中心,因此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端茶倒水,眼不斜视,沉默慎言。 郑晟神态如常,安然承受,义子给义父敬一碗茶时是理所当然。其他几位统领表现的各有不同,彭文彬和王文才均欠身表示感谢,王中坤、周光和张宽仁则是表现的如受宠若惊。 “江北的弥勒教人举事了!”郑晟兴奋之情都显露在脸上,“鞑子兵马正在撤走。” 虽然是已经被证实几乎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但造反本身充满了无数的变数。如今朝廷的精锐兵马全部被牵制在江南,淮西弥勒教举事正是时候。王中坤首先答应,“根据前期传来的消息,举事已有五天了。” 郑晟沾了口茶水,吐掉口里的碎茶叶,道:“我需要尽快知道各地义军的动向,那些是弥勒教,那些是其他教派,还有彭祖师对淮西弥勒教是怎么个态度。” 王中坤道:“我正在联系祖师的弟子。” 郑晟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此一时也彼一时,我们不能再靠弥勒教通报消息了。” 王中坤默默的低头,轻声回答:“是的。” “宽撤不花正在撤兵,但罗霄山里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郑晟换了语气转向各自将领,“各部加紧进攻,不要怕伤亡太大,击败了官兵后,至少江西是我们的了,到时候要多少兵马有多少兵马,谁打的最卖力,我会给谁补充士卒。” 各自统领依次禀告了本部兵马的战况,笔架山一败后,官兵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忽然变得不堪一击,只会躲在城墙后面用零星的羽箭应对红巾军的进攻。 营帐中议事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周顺侍立在一边安静的听着,他迟早有一日会成为其中的一人。 张宽仁最后一个说话,明尊弟子才加入红巾军,但仗打的很不错。军中的地位与在战场的表现息息相关。几位统领也不想刚开始那般排斥张宽仁。 红巾军与明尊弟子,一个月前尚在厮杀的两只队伍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了。由于张嗣山的私心,明月山的明尊弟子许久没有聚众烧香拜光明佛了,与圣教要求的不拜偶像,只祭祀天地日月没有冲突。 等张宽仁说完,“嗯……”郑晟迟疑了片刻,问:“明尊弟子都扎上了红巾,应该是红巾军了吧。”他用肯定的语气说出疑问的话。 张宽仁会意:“是红巾军,听教宗府的号令行事。” “好,我们圣教红巾军百人队以上均要设立教宗分堂,你清楚吗?” 郑晟的话让营帐本来已经宽松的气氛立刻冷下来,设立教宗分堂意味着收敛权力。红巾军里随处可见随行的教士,他们宣扬教宗府的思想,把蒙古人当做汉人苦难的根源。 张宽仁站起来躬身行礼,“明尊弟子已经不存在了,罗霄山里现在有的只是圣教红巾军。” 围坐的几个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张宽仁如此顺服,免了许多麻烦。 “好,张舍果然还是那个张舍,”郑晟笑起来,“圣教中正是用人之际,张家弟子多才俊,等明了圣教的教义,都将是我圣教的栋梁。”他说着话,把视线转向彭文彬方向。但彭文彬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令他非常失望。他无奈的挥挥手,“今日就到这里吧,张宽仁留下商议军中教宗分堂布置事宜,其余人退下吧。” 周顺领着诸位统领退出营帐,屋子里只剩下了张宽仁与郑晟两人。 “真是没办法啊,”郑晟轻轻的摇头,“话已经点到这个地步,他还是不肯放弃笔架山那点人,真是目光短浅。” 张宽仁张开嘴本想为彭文彬说几句好话,话到嘴边还是觉得不说更好。他自叛离翠竹坪就已经下定决心投入红巾军,今日在众人面前的表现只是应郑晟的要求给彭文彬演一场戏。 红巾军中唯有笔架山的教宗分堂名存实亡,周光选派到笔架山的教众都被赶了回来。以前在山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出山后红巾军将不再是盗贼的身份,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至少会拥有江西行省南部地盘。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将出山未出山的时候,郑晟必须布局好一切。 “他也陪我在笔架山里度过了这段最苦的日子,”郑晟十根手指插在披散的头发中。 张宽仁依旧不说话,因为他早就看穿了一切。能逼着他杀死叔叔的人,绝不会对彭文彬有真的怜悯。为了圣教和红巾军的稳定和壮大,眼前的这个人可以做出许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第264章 共富贵 “还好,我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郑晟拍拍手,以示轻松。 “但红巾军不是靠应对共同敌人组建的联盟,”张宽仁说话慢条斯理,“这天下有太多的人可以共贫贱不能共富贵,如果宗主想消祸乱与无形,就开始着手削弱笔架山一系。” 他的话残忍而没有良心,但真心为彭文彬好。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卷入这个漩涡只有一个结局。 “可以共贫贱不能共富贵?”郑晟重复,若有所思。 张宽仁看上去不像是这样的人,但是天下确实有太多这样的人。 官兵的退兵之旅非常的不顺利,红巾军像牛皮糖一样死死缠住了心无战意的蒙古人和色目人。经过大半年的磨炼,山里的野人进化为悍勇的战士。 在罗霄山里,能加入红巾军是山民的荣耀,这不仅仅体现在他们是圣教的信徒,能为护教出一份力。红巾军士卒在圣教的控制区域能得到太多的优待。他们能填报自己的肚子,而且,他们的家人能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盐等特殊的生活必须品,生病了不必担心请不来郎中,等等。 在山外这些算不了什么,但对山民眼里,这样的日子与弥勒教宣扬的净土差不多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与此同时,红巾军的军纪非常严厉。简而言之只有一个准则,圣教弟子如兄弟姐妹。不但不许侵扰汉人百姓,还要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家人。 时不我待,无论郑晟有没有做好准备,红巾军终于到走出深山这一刻了。 威严的武士团走进下坪。 “报!”一个赤着脚的汉子飞奔站在郑晟的战马前,他脚下的布鞋不知在跑丢在路上什么地方了。喘了几口粗气,他朗声禀告:“张将军在野狼口追上了一队色目人,斩杀三百人,俘虏一千四百人。” “嗯。”郑晟点头,一千人以上的俘虏的战斗还是值得一提。 佛家奴离开下坪后,官兵彻底失去了主心骨,蒙古人先走了,留下来断后的色目人也不是傻子。反正红巾军只对蒙古人斩尽杀绝,色目人投降了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信使退去,走进下坪寨后,眼前的这场面却让他高兴不起来。 年初撤出下坪时,为了不让蒙古人舒服的驻扎在这里,他下令命李燕子烧毁了下坪和茨坪所有的房屋。除了佛家奴在场茨坪为自己修建了一座简单的行宫外,官兵只是清理了这两座寨子里的废墟,扎着帐篷在这里住了半年。 他们撤兵时带走了所有的物资,所以这里恢复成一片焦土的原状。 丁才过来请示:“宗主,这里没办法住人了,要不去茨坪住下来?”秦管家已经很老了,宗主府现在的事情由他负责, 郑晟在寨子里走了一圈,这里连片歇脚的地方都没有,答应道:“走,去茨坪看看。” 教宗府分为两个部分,一部随他紧随大军出山。还有一半人由于凤聪带领,包括余人和月儿等一干家眷落在后面。 扎着红色头巾的士卒源源不断的杀出山去,张宽仁部向东,王文才部向南,一路聚集流民,攻城拔寨。 每天都有几十个信使前来教宗府通报消息,各地的情况陆续明了。 南边的于少泽已经率领本部兵马杀向广州路去了,彭怀玉在湖广与弥勒教义军合流正在逼近长沙。 郑晟无法对每个地方的局势做出最精准的判断,许多时候要靠领军将领自己的当机立断。他担心于少泽的兵马无法攻破广州,特意命王文才前去支援。 教宗府一干人众来到茨坪,郑晟亲眼看见了佛家奴修建的行宫。他只站在街道看了一眼,立刻转过头去,吩咐:“我不能住进这里,教宗府也不能进驻这里。” 丁才措手不及,“宗主,这里确实奢华了点,但下坪和茨坪只有这么一块可以住人的地方了。” 郑晟的话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那就扎帐篷,圣教弟子以静修心,以俭养德。” 武士团在茨坪内空旷的地方搭建起帐篷,丁才把随着红巾军出山重返家园的乡民安排住进佛家奴的行宫。 次日,教宗府的另一半也茨坪。 于凤聪与月儿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两个女人挽着胳膊叽叽喳喳的。女人的天性如此,宗主的夫人也不能免俗。 余人自己随大队人马行走,他自幼翻山越岭行医,走山路不是什么难事。 刚打了胜仗,红巾军的士卒和教宗府的随从都处于兴奋中。年初的被迫离开,现在大胜而回,连月儿也笑的眉头弯弯,脸上流动着神采。 人群中只有余人在紧锁着眉头,不同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在他看来下坪和茨坪物是人非,几乎沦为一片废墟,乡民几十年的积累化为乌有,实在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月儿,看见余郎中的模样了不?”于凤聪凑在月儿耳边说。 “嗯,他好像不怎么高兴。” 于凤聪凑在月儿的耳边低头吃吃的笑:“我说的是他一直在暗中留意你。” 月儿脸色立刻羞红,“姐姐你乱说什么呢。” 于凤聪忽然说起这番话,是郑晟的交代。翠竹坪一战后,郑晟在战场上见到了月儿哭的雨打梨花的悲惨模样,被触及到心中最软的地方。 就算他日后成就霸业,驱走鞑子重建汉人的疆土,可如果他在乎的人不快乐,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所以他让于凤聪来操心月儿的婚事,首选是性格温和的余人。 在教宗府相处了大半年,傻子也能看出来余人对月儿的心思。 “月儿,”于凤聪几乎咬上月儿的耳朵,“余郎中是个好脾气的人,女人如果能嫁给这样的人是一辈子的福分。”她说的是真心话,如果她没那么大的雄心,只想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一定会嫁给余人这样的人。 可是,“如果”是这天下最好笑的理由。月儿敏锐觉察到了于凤聪的话外之意,胳膊轻轻用力挣脱她,“是啊,余人大哥很好,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气嫁给他。” 于凤聪笑容不褪,重新拉住月儿的胳膊,明白月儿这是婉拒了她的话。 除了郑晟不知道月儿的心思,连教宗府的养马的小厮都知道月儿的心在哪里。她的男人在军务和政务上有超越常人的洞察力,但在私人情感上非常愚钝。 鬼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娶自己!想起郑晟,于凤聪心里涌出一丝甜蜜,一切都是老天爷的旨意。郑晟答应过她不再纳妾,所以她在教宗府找了两个能干的年轻人让陪嫁的侍女成了亲。 但现在有个问题,她与郑晟成亲大半年了,一直没有怀孕。这会是个大麻烦,如果她一直不能为郑晟生子,不但不能阻止郑晟再娶妻纳妾,还有主动促成此事。 但如果她没有生子,又怎能让别的女人先为郑晟生下子嗣。这世上的麻烦事太多,老天爷从来不会让一个人完全如意。 教宗府的随从卸下随行的物件后很快投入到紧张的处理事务中。王文才南下,于凤聪、丁才、王中坤、周光和周顺在郑晟身边成为处理教务。 几人中于凤聪是身份最特殊,她是宗主的夫人,通过原于家的家底在战争期间仍然能保持与罗霄山周边的豪强保持联系,为红巾军扩大影响力出力不小。 在于凤聪嫁给郑晟之前,红巾军只是盗贼,于家与红巾军合流之后,才慢慢得到了乡民的认可。就是张宽仁最终下决心投入红巾军与这也不无关系。 于家兄弟在教宗府掌管兵器制备和矿场,于少泽俨然是宗主特意培养的军中后起之秀,郑晟的刻意栽培让于家在红巾军的影响力与日递增。 走进帐篷搭建的教宗府,于凤聪没有半点嫌弃这里简陋,吩咐管家找丁才给月儿安顿好地方。 郑晟正在处理军务,那是红巾军中唯一她不能碰的地方。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见各地来的信使陆续离开,丁才和王中坤也都禀完毕,宗主的帐篷空下来,于凤聪让毛三思通报后前去找郑晟。 军帐当中摆放了一个大桌子,桌面上铺展了一张手绘的地图,四周是堆积如山的手稿和文书。于凤聪早已习惯了郑晟大帐混乱的布局。 虽然乱,但郑晟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所以这里只需要严密看守,不需要人来打理。 “你有事?”郑晟眼睛盯着地图没有抬头。只有是公事于凤聪才会急着来这里见他,他的夫人很知道分寸。 于凤聪道:“嗯,有人告诉我,张世策软禁了满都拉图派来接替他的蒙古人,现在六千汉军盘踞在家翠竹坪,不进不退,不知为何?” “张世策软禁了蒙古人?”郑晟抬起头,眼睛里放出光来。他对张世策没有怨恨,抢了人家的老婆,应该是被恨的那个。 进入这个帐篷前,于凤聪纠结了许久,她的历史和今日的身份实在不好与张世策再有什么牵连。瓜田李下,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会对于家十分不利。据她所知,红巾军中有不少人对于家势力的急速膨胀很不满。 但是她最了解郑晟,她的夫君,圣教的宗主,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你是说……,他囚禁了蒙古人,”郑晟胡子拉碴的嘴咧开,“张世策还像个汉子,满都拉图是想解除他的兵权吧。”这并不难猜,在这个正在步入乱世的时期,兵权就是野心家的命根子。 他明白了于凤聪的来意,右手食指关节轻轻敲击桌面,“你是说,他会投降我们?但是他没有派人入山。” 于凤聪道:“他囚禁了蒙古人,除了造反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不投靠红巾军,大概会投奔弥勒教吧。”她认为如果张世策不来投靠红巾军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一定,”郑晟摇头,“现在是满都拉图需要他,别说他囚禁了几十个蒙古人,就是杀了他们也没事。此一时彼一时,这半年罗霄山里死的蒙古人还少吗?” 于凤聪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嘴唇,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她提供隐秘的消息,郑晟做决定,尤其是这件事情上,不能表现出一点点倾向。男人的嫉妒心不是常有,但一点不小心被激发出来,引发的后果不可预料。 郑晟忽然道:“张世策是汉人,红巾军迟早会接受汉军,你派人联络他,如果能劝他投降也算是皆大欢喜。” “我派人?”于凤聪不安。她来禀告这件事,但不应该由她来处置。 “你去做比王中坤去做合适。” “好的。”于凤聪答应着退出帐篷。 郑晟独自一人留在大帐里,忽然没了看地图的*。 官兵退出袁州后,等于把江西和湖广都放弃给了义军,也许很快他就要与今日的并肩反鞑的同伴反目成仇。 他大力提拔于家,目的是为了平衡圣教内原弥勒教势力。在外围弥勒教义军如火如荼时,他必须选择与弥勒教义军合流,所以不能过分压制原弥勒教势力,但又不能让他们成长到脱离自己的控制。 这几日张宽仁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如魔咒一般,缘分要有多深的人才可以共贫贱又能共富贵。 他与弥勒教,与彭祖师,与周家,算吗? 第265章 南北夹击 官兵征集了袁州附近所有的船只,江西行省的水师奉命从南昌西上,为护送官兵过江做准备。 这几日局势越来越坏,宽撤不花几乎想插翅飞回武昌。弥勒教密党举事像是点燃了一个火药桶,江南和江北的乱民呼啸杀入庄园和县城,屠杀蒙古人和色目人。 由于罗霄山的战事的牵制,中原各地防御空虚,淮西弥勒教军已经聚集数万人,连续攻取了多座城池,正在向河南进军。 这片水底下藏了不少冤魂,去年官兵曾经在水路被弥勒教水贼偷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宽撤不花到达长江岸边,看见就两岸一望无际的芦苇丛,心中就不由得犯怵。 几条小船飘在雾气蒙蒙的江水中,那是弥勒教水贼的探子,渔民们没这么大的胆子。 见王爷脸色不善,幕僚小声宽慰:“王爷,南昌的水师明日便可以到袁州地界了。” 宽撤不花脸色不善,“那又怎么样,去年南昌水师主力尽出,还不是在这里被打的惨败而归。” 幕僚是个汉人,见威顺王正在气头上,不敢再胡乱说话,免了拍马屁不小心拍在马蹄子上。他暗自在心中唏嘘,曾经叱咤天下的蒙古铁骑的后代被几只小渔船吓的不敢过河,说出去天下有几人能信,这样的官兵怎么会不打败仗。 几座小渔船像是静止在江心,长江南岸朝廷水师几十座战船竟然不敢去驱逐。 宽撤不花在岸上看了许久,想到身后官兵正在从罗霄山里被红巾军驱赶出来,心情愈发烦躁,问:“对面是彭和尚的弟子吗?郑晟也是彭和尚的弟子。” 幕僚连忙禀告:“据江北前日送来的消息,武昌城外的红巾军属于江南弥勒教,邹普胜拥护徐寿辉在麻城举事,项普略在武昌地界举事,赵普胜在巢湖纠集数千水贼举事,这三支贼军在武昌城外会师,准备阻击我大军过河。” 一切像是个完美的阴谋。郑晟在罗霄山里吸引官兵南下,弥勒教逆党举事后利用水师的优势阻截朝廷兵马北上。义军的配合天衣无缝。 宽撤不花恨自己刚得到弥勒教逆党举事的消息后没有重视。佛家奴撤兵磨磨唧唧,被红巾军追击损失了近五千兵马,耽误了十几天时间后,让江北的贼军成了气候。 “等明日南昌的水师到达后,立刻向对岸进攻,驱逐逆贼,我就不信了,一群贱民还能翻了我大元的天!”他从喉咙眼里嘟嚷了几句话,连身边的幕僚也没听清楚。 次日,宽撤不花早晨起床没多久,斥候送来了一个噩梦般的消息。 南昌水师在距离袁州五十里的水路遭弥勒教水寇偷袭,一半的水师兵丁跑了,还有一半的水师兵丁投靠了逆贼。 这下彻底没指望了。不幸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正午之前斥候来报,弥勒教贼兵已经开始攻打武昌城。 威顺王的驻地正在武昌,宽撤不花非常清楚城内守军的实力。 他率大军南下带走了中原的驻军中几乎所有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包括他的三个儿子,现在这些人几乎全部在罗霄山。如今城内的守军不足五千,绝大多数是汉军。汉军?这个时候,汉人是最靠不住的。 想到武昌城内的王府中还有近百口人,宽撤不花心急如焚,拿起案桌上的玉砚台砸在地上怒喝:“过江,过江,我要过江!” 没有南昌水师的大船和熟悉水性的汉人保护,官兵不得不冒险横跨长江。 官兵的战船刚一出动,果然不出宽撤不花所料,对面江岸忽然出现星星点点无数小船朝江心驶来。几艘大一点的战船落在后面,上挂着“徐”字旗帜。 一个额头饱满,两耳垂纶,相貌堂堂的中年汉子站在船头,两边站着几个长相凶恶的头目。此人相貌伟岸,面生佛像,好一副皮囊,正是被推举为弥勒教义军统领的徐寿辉。 两队水师战船都扯足了帆,很快拉近距“官兵来了!”徐寿辉指向迎面而来的水师战船。半个月前他只是个小布贩子,因为长的这幅好模样,被邹普胜挑出来糊弄百姓,鬼使神差成了弥勒教义的军首领。 这二十多天来连续在火山血海来摸爬滚打,他面对朝廷大军竟然没半点慌张。 左手边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轻蔑的笑了一声,“南昌的水师都败了,这些人来了也只是给水里的鱼虾做食。”他后背捆着双刀,正是巢湖水寇的首领,彭莹玉的弟子双刀赵普胜。去年正是他的部下与红巾军合作打败了江西行省的水师官兵。 徐寿辉右手边第一个站着一个身穿麻布衫的魁梧汉子,红膛脸,两只胳膊上肌肉虬结,一双蒲扇大的手像铁耙子一般。正是此番率先在麻城举事的弥勒教香主邹普胜。 他本是个铁匠,早就拜在彭莹玉名下,当年袁州弥勒教举事时,他就在湖北准备响应,但后来官兵镇压的很快,还没等他做好举事准备,彭莹玉就被赶到罗霄山里。他一直蛰伏到五年后,在大别山中天堂寨中联络盗贼,传经布道,为彭莹玉弟子中除了郑晟势力最大的人。 邹普胜冷眼细看官兵的战船的模样,道:“我看鞑子的战船摇摇摆摆,兵士无死战之心,这些人多半是宽撤不花成派来试探军情的。如今中原官兵的精锐都在罗霄山一带,不把这些人彻底击溃,义军无安宁之日。” 徐寿辉答道:“正是。”他本不是弥勒教密党,对义军各个派系的商不熟悉,邹普胜把他推上湖北义军首领的位置,所有的事情都听邹普胜的。 邹普胜道:“官兵在罗霄山里折腾了一年,已是疲惫之军,加上家中老小都在江北,士卒多半心无战意,再找不到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我们与郑香主南北夹击,让这些鞑子都葬身鱼腹。” 赵普胜哼哼道:“师兄好主意,这一年郑师兄的名字把耳朵快堵上了,击败官兵后,我倒是要见识见识这个年轻的师兄有什么本事。” 按照“彭党”的辈分,除了车裂而死的周子旺,况普天是大师兄,郑晟是二师兄。 邹普胜结识彭莹玉要在郑晟之前,但袁州举事前,彭莹玉脑子没转过来,还不是广收弟子,许多人想拜在他门下不得。袁州举事失败后,彭莹玉折返从罗霄山去逃亡湖南,再前往湖北,才正式收邹普胜为弟子,因此名列“彭党”弟子中的第三位。 但对郑晟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师兄,邹普胜不是那么认同,尤其是在他听况普天说郑晟收周顺为义子,变了弥勒教的规矩后。 听见赵普胜言语中对郑晟的推崇,他明显有点不高兴,道:“郑香主是个有本事的人,年初师父去罗霄山后,我原本以为他要把名字改成郑普晟了。” “彭党”均在名字中家一个“普”字,与弥勒教中说弥勒佛下世普度众生呼应,唯有郑晟一人特殊。彭莹玉进入罗霄山后发生了那档子的事,怎么好意思再说让郑晟改名字。 中间打了个茬子乱了邹普胜的思路,眼看两路水师在江心越来越近,官兵大船上的铁炮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他不满的瞥了赵普胜一眼,语速飞快道:“击溃对岸的官兵,中原就是我们的了,我怕在这里把他们打痛了,宽撤不花不敢再过河,直接率军去南昌了,反倒是留下一个大麻烦。” 官兵的铁炮声密集起来,义军水师已经做好了准备,兵士们大声喊叫发泄厮杀前的恐惧和兴奋,但迟迟没接到冲锋的命令。 炮声如同催促的鼓点,邹普胜立刻下来:“撤兵,撤兵,传令让倪文俊与官兵接战后,且战且退,做出抵挡不住的模样。” 徐寿辉和赵普胜立刻明白了邹普胜的图谋,他的心竟然有这么大! 旗舰上红色的旗帜胡乱挥舞,那是赵普胜在水寨中训练士卒采用的旗号。 看清楚命令后,义军水师先是有一段时间茫然,随后约有一半的小船摇着撸往回跑。倪文俊是邹普胜手下统领水师的大将,打仗勇武,邹普胜担心他不听话,又派了条小船亲自前去传达命令。 一发铁炮落在旗舰附近的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船上的这几个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里只有闻战而喜的兴奋。 邹普胜道:“我们先回去吧。”他见赵普胜有些不情愿,安抚道:“赵师弟莫要着急,明后日有你杀敌的时候,我要让袁州成为宽撤不花的赤壁之战。” 红巾军旗舰一撤,落下的小船逃的更厉害。 江心这意向不到的变化让站在南岸观战的宽撤不花大喜过望,“一定是伏击南昌水师的盗贼还没有回来,真实天赐良机。” 他挥舞手臂下令:“追击,追击!” 蒙古人的信使飞奔向还停泊在岸边的战船。长江如一道天堑,但如果能一举击败贼军的水师,短短两个时辰足以让官兵踏上对岸的土地。 宽撤不花一直认为,蒙古人在陆地上是无敌的。 第266章 渡 长江南岸庞大的官兵队伍开始动了,宽撤不花下令所以的水师战船离开江岸边,以泰山压顶之势追击仓皇败退的弥勒教义军。 袁州的水师能击败南昌的水师,现在他竟然打败了水寇。宽撤不花在想,他认为水贼的主力不在这里。在哪里?鬼才知道,他不关心这个,或者是不愿意多想。想多了他也许连走出这个大帐的勇气都没有了。 数万大军在江岸边乱成一锅粥,步卒暂时派不上用场,只能在岸边看水师鏖战,用呐喊声和鼓声为水师官兵助威。 从东南方向来了一队骑兵,穿过混乱的兵营直奔中军大营,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看他脸上的焦急的表情仿佛天快要塌下来似的。对江南的蒙古人来说,这一个月的变化跟天塌下来也差不了多少。 似乎没人留意他们不是本营的兵马,直到距离中军大帐七八里路,才有中军护卫骑兵拦住满都拉图的道路。 一个身穿千夫长官服的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弓箭:“你们是那个兵营的,为何不听号令在军营中乱闯?” 满都拉图翻身下马,行礼道:“在下袁州军达鲁花赤满都拉图,奉命前来拜见王爷。” “奉何人之命?” “江西行省达鲁花赤大人。” 那千夫长上下打量满都拉图,见他长的一副蒙古人模样,消除心中的怀疑,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禀告王爷。” 无数骑兵在中军大营中进进出出,从满都拉图身边经过,不远处江岸边的战鼓声传过来,官兵水师正在与水贼激战。他心急如焚,一会摸摸耳朵,一会摸摸鼻子,宽撤不花退兵的决心很大,他与父亲苦劝了十几天,没能让他把大军留下。 战鼓声一阵紧一阵松,说明江心的战斗正激烈着。满都拉图不相信官兵能在水上击败贼兵,水战是蒙古人唯一的弱点。 等了好一会,江岸边的鼓声停下来了,前去传令的千夫长仍然没有回来。 四周的兵丁都在向岸边走,不远处的兵丁正在登船。这是准备过江了吗?满都拉图等不及了,翻身上马朝身后的亲兵喝叫:“走,随我去闯营。” 三百多骑兵气势汹汹往中军冲去,这伙人不同中军调动兵马旗号的指挥,往前冲了三四里路。沿途两个号令兵出来拦截,话还没说完便被满都拉图命人挤到一边。 这突如其来的骑兵把中军守军吓了一跳,中军营地里传来急促的号角声,左右两翼骑兵奉命包抄过来,满都拉图这才下令停下来。 刚才那个千夫长又回来了,催马来到满都拉图对面,脸色铁青呵斥:“满都拉图,你想做什么,找死吗?” 他身后的蒙古骑兵拉开弓弦,乌黑的箭头直指向满都拉图,只有一声令下,瞬间便可以把满都拉图射成马蜂窝。 满都拉图丝毫不怵,在马上扬起眉头,“我有紧急军情要禀告王爷。” “王爷正在指挥大军渡江,没有空闲见你。” 满都拉图听见这番话,提起缰绳催马上前,“大军不能渡江,我要见王爷。”他嗓子里的声音都变了。 “不能渡江?留在袁州等死吗?”千夫长冷笑一声,他举起右手,声音阴森森的,“军法无情,你要是再敢往前一步,莫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满都拉图不敢再动,他知道千夫长敢做这样的事情。 正在此时,从中军方向来了七八个骑兵,为首的是个色目人,满脸大胡子,一双蓝色的眼睛里面透着狡黠,正是阿布拉欣。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阿布拉欣一路喊着催马跑过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两位大人息怒,王爷有令,召见满都拉图大人。”他奉佛家奴的命令前来向威顺王宽撤不花禀告罗霄山里的战局,没想到几天下来,凭借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和三寸不烂之舌得到宽撤不花的赏识,被留下来成了中军的随从。 人气不顺的时候,最烦身边的人说话犯忌讳,但又不能容忍原本说话正常的人忽然变冷淡。这二十多天来,宽撤不花身边的幕僚和随从没有一个未遭呵斥的,唯有阿布拉欣说话最中听,深得宽撤不花的喜爱。 现在阿布拉欣已经把出山时郑晟对他说过的话忘记的一干二净,攀上威顺王这棵大树,他如果还为红巾军当奸细,那真是脑袋被驴踢了。至于郑晟有什么手段来制衡他,那就等郑晟把那些手段拿出来再说吧。 他不仅说话顺这宽撤不花的心意,凭借这张嘴,中军上上下下就没几个人会讨厌他。他话里把满都拉图和千夫长都捧得高高在上,传达王爷的命令。 官兵在罗霄山里打了败仗,士卒忧心江北的家人,心里都窝着气,那千夫长朝阿布拉欣挥舞了马鞭子致意,也不摆好脸色,挥手领着骑兵退去。 “走吧。”阿布拉欣朝满都拉图挥手。 两人并肩骑行往江岸走。想到一会面见宽撤不花时该怎么措辞,满都拉图小声向阿布拉欣打听:“刚才那水战,打败了贼兵吗?” “贼兵败了,”阿布拉欣点头,忽又若有所思的说:“不过贼兵败的好奇怪。” “是啊,南昌的水师刚刚覆灭,真没想到弥勒教水贼会在这里败给王爷。” 阿布拉欣听见满都拉图的话,心里暗自嘀咕。这样的话可千万别给王爷听见。 满都拉图还想多问几句,阿布拉欣有了警觉,不敢再多说,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听见禀告了王爷。他一个色目人在一堆蒙古人的环绕下得到威顺王的宠信,必然会遭小人嫉妒。 两人在距离中军一里多路的地方下马,步行往江岸边的一个高坡走去。 阿布拉欣指向坡顶:“王爷在那里观战。”他刚才就站在宽撤不花的身边看了整个水战的过程,因此才会有觉得奇怪的念头。 两人慢慢走上草坡,宽撤不花正端坐在五彩华盖下,捻着长须眺望长江北岸。 水师的战场如游龙一般在水面游动,第一波满载官兵的战船刚刚离岸。 阿布拉欣领着满都拉图到了近前,双膝跪地道:“王爷,满都拉图带到。” 宽撤不花扭过头来脸色不善,呵斥:“满都拉图,你胆敢率军冲击中军,是活腻了吗?” 满都拉图忙单膝跪地请罪:“末将有紧急军情前来禀告,刚才情急之下行事鲁莽,请王爷赎罪。” “好了,”宽撤不花心思全在过江的战船上,不耐烦的说:“有什么事情快说。” “王爷,这江渡不得,弥勒教妖人就埋伏在对岸,想伏击王爷。”满都拉图从怀里掏出一份打着火漆的公文,“这是江西行省达鲁花赤大人送来的急信,这几日又有徐州芝麻李作乱,浙东张士诚作乱。大人请王爷不要率军离开江南,如今天下大乱,王爷统领兵马乃是南方定海神针,大人请王爷领着移驻南昌。” 阿布拉欣把公文接过来呈给宽撤不花。 没想到宽撤不花看也不看,冷声道:“他有什么权力安排本王。” 满都拉图额头冒出汗来,这句话他没有资格接。 “我的士卒都是江北人,如今河南和淮西大乱,谁人能安心留在江南。你们想让我留下来帮你们守御袁州,他想让我帮他守南昌,都在打本王手中兵马的主意,却不知道本王的武昌就要被弥勒教妖人攻破了。” 阿布拉欣心中暗叹这人好不会说话,宽撤不花明显是归心似箭,现在就算有几十个上百个理由劝他留下来,他也听不进去。 “那是个阴谋,”满都拉图忽然抬起头来,“弥勒教人攻打武昌是个阴谋,目的是想诱骗大人匆忙中渡江。” “阴谋?我来袁州前听人夸赞过你,说你是蒙古人中少见的人才,你来告诉我,是怎么看出来这是个阴谋的。”宽撤不花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双手呈着公文的阿布拉欣连动都不敢动,默默在心里呼喊:“千万别说话,千万别说话,一开口就连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满都拉图猛然惊醒,宽撤不花的杀机令他脖颈上的肌肤泛出寒意。 他埋着头跪下去,不敢再开口。 宽撤不花冷冷的盯着他,等了许久,道:“怎么不说话了?” “末将死罪!”满都拉图狠命的磕头。他跪在一片草地上,磕的满脸是泥土。 宽撤不花的气稍微顺了点。 江北岸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他的心思早就飞回了武昌,江西的一切现在都勾不起他的兴趣。他的口气忽的软下来:“好了,年轻人不要信口雌黄,信我收下了,江西的事情尽人事听天命吧,本王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你们了。” 满都拉图送了口气,早就听说威顺王是个仁慈的人,果然不虚。他藏着一肚子的话不敢再说,就算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不但救不了这些兵马,只会先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王爷,那末将告退了。” 满都拉图忽然有种英雄末路的感觉。这几年到底怎么了,大元的天下到底怎么了! 宽撤不花挥手:“走吧,如果袁州朝守不住了,就去武昌找我,妖人只是一时猖獗,待朝廷重整兵马,一两年间也就平定了这场祸事。” 满都拉图轻轻的点了点头,他判断江北岸边一点有弥勒教贼兵的埋伏,但他没有证据。如果他对了,才真是一场灾难。 第267章 大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天下有许多事情无法改变只能承受。 满都拉图离开岸边的兵营后快马加鞭奔向罗霄山方向。他对朝廷的大军已经不抱有希望了,最好的结果是宽撤不花成功渡江,这几万兵马会马不停蹄的投入到与中原弥勒教反贼的厮杀中,而他将会直面罗霄山里红巾军的压力。 天下的局势变了,他面对的还是老对手。 这个时候,两百个蒙古骑兵穿梭在袁州地界进入罗霄山并不安全。满都拉图不知道情况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五年前他还在强势镇压弥勒教,杀的人头滚滚,但汉人反抗势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一年比一年强大。 “人生而平等!”他下意识的低声吟诵了一句话。这是圣教红巾军的口号,让他这个蒙古人听起来也是这么诱人。 “人生而平等?就是我们蒙古人也不平等啊。”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汉地大乘佛教说,万物生而平等,人人皆有佛性。圣教红巾军的思想大概是来自佛教。可天下都是俗人,说什么可笑的平等。 骑兵穿过一座座庄园,那里有些大门紧闭,有些已经空了。有的是被官兵洗劫一空的,也有些是如温汤镇于家一样举家入山投奔红巾军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红巾军在世人眼里不再是盗贼,成了替天行道的义军。满都拉图又仔细回想了红巾军崛起的经过,确定那就是在于凤聪嫁给郑晟之后。 “张世策你这个愚蠢的东西。”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随即想到没有于凤聪,还会有其他女人,郑晟是个难缠的对手,总能发现自己的需要什么。 张世策,他也是个汉人。想的多了,满都拉图心中一紧。就像宽撤不花,如果想多了,连军帐的大门都不敢出。 铁蹄撞击干燥的泥土激起一路烟尘。 张世策和巴布迟迟没有率军返回袁州,满都拉图不得不冒着张世策背叛的风险前往翠竹坪,因为在袁州他很快没有别的依靠了。 一路荒无人烟,道路两边的田地里长满了杂草。前路由宽阔的大路变成崎岖的小路,两边的暗灰色的山脉阻挡了视野。 在前探路的斥候忽然打了个口哨:“前面有人!” 满都拉图勒住战马,两百骑兵立刻分散开拉长阵型。 七八个斥候往前去探路,不一会功夫传来喊叫声:“大人,是汉军,是汉军的斥候。” 满都拉图松了口气,传令让把汉军斥候带过来,他正好问问张世策是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斥候押着两个精瘦的汉子来到满都拉图面前,两人穿着破旧的衣衫,如流民没什么区别。 斥候禀告:“我刚跟过去,他们就从山里爬出来,说他们是汉军斥候,张世策大人的部下。” 汉子的两只手不停的碾着,站在衣着高贵的满都拉图面前局促不安。 满都拉图问:“你们是从翠竹坪里出来的?” “嗯,是的。” “张世策人在哪里?” 左侧的汉子摇摇头,右侧的汉子迟疑了片刻,“三日前千户大人在翠竹坪,现在应该已经出山了,听说是要返回袁州,我们奉命来探路。” 从翠竹坪来这里花了三天!满都拉图心中翻出一股怒气,很快又强压下去。现在他必须要弄清楚张世策到底想干什么,“你们见到巴布大人了吗?” “巴布大人?”两个汉子摇了摇头。他们是小兵,见过有两拨蒙古人进了翠竹坪,但分不清楚谁是巴布大人。 巴布没能控制汉军!满都拉图明白了,这意味着张世策不再无理由听他的命令。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牌,吩咐道:“我这里有一个令牌,你们回去交给张世策,让他来见我。” 两个汉军斥候回去了,满都拉图不再进山。如果张世策听说他亲自来了还无动于衷,那么他最好还是立刻返回袁州带着家人逃往南昌。 直到天黑,山里没有任何人出现。 蒙古人退出山林,在官道边找个村落留宿。斥候们曾去过几个庄园求宿,拿出满都拉图的名号也没有人敢开门。这种时候,什么都没有保命重要。满都拉图领兵时经常在外宿营,这点事情不算为难他,因此也不想节外生枝为难那些至今坚守没有投靠红巾军的汉人豪强。 秋天的夜很凉,天刚刚黑下来,便听见东北方向火光冲天,战马嘶鸣。 那是长江方向!满都拉图的心一下提起来,如果官兵从下午开始渡江,应该有几千兵马已经在江北岸了。宽撤不花归心似箭,一定会命令大军连夜过江。 亲兵一个个从土屋里走出来,站在满都拉图身后向北方远眺。原来他们也一个个心神不宁。 “大人,那里……”一个年轻的蒙古人嗫嚅的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满都拉图心被提在半空中,忽然觉得张世策根本算不了什么。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威顺王宽撤不花败了,江南就完了。 “走,回去看看!”他转身命亲兵去牵战马。 果然如他所料,弥勒教贼人在长江水道中伏击了官兵,可恶的是他们选择在夜晚进攻。官兵在罗霄山红巾军持续折磨下,早已成了惊弓之鸟。 两百骑兵高举着火把在模糊的月色中驰骋,他们最快回到江岸边城,至少要到天亮。 到那个时候江里的战事应该已经分出了胜负了吧,满都拉图心中充满了悔意。昨天就是拼着被宽撤不花杀头,他也应该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明知道前面有个大坑,他没能阻住数万蒙古人往里面跳。 战马拖着疲倦的身躯奔跑,他们看着东北方向火光从微弱到宏大,看上去把半边天空都染红了,最后化为灰烬。厮杀声兴起后又平息,最后完全沉寂下来。 天完全黑下了,那边什么也没有了。 骑兵胯下的战马嘴里冒着白沫,跑不动了,满都拉图停下来。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悲伤顷刻间占据了他的身体,就像这无边的黑暗无法摆脱。他下马面朝东北方向跪下,轻轻的抽搐。 没有到达战场,他已经知道了战局的结果。 一个王朝从走向衰败的过程是漫长的,但总会有一件标志性的事件。 “郑晟。”他拔刀砍地。这头把大元朝拖进烽火乱起的泥潭的野兽是他放出来的。还有宽撤不花,这个愚蠢的威顺王,白白葬送了几万兵马,没有了蒙古人做威慑,色目人就像他们的祖辈一样,只会避凶趋吉把自己卖个好价格,汉人一个个则会被那些“均贫富”、“人生而平等”的口号鼓动起来,拿起弯刀与蒙古人在战场相见。 亲兵围在满都拉图身边,他们都是蒙古人。 “走,回袁州。” 一行人继续赶路,天亮时到达江岸边。 路上他们已经遇见了许多败军,士卒们在黑暗中胡乱奔跑,他们也不知道要去那里,只是觉得离战场越远越安全。 江边有零星的帐篷,岸边已经不见了战船。 满都拉图叫住一队士卒,“王爷在哪里?” 那百夫长没好气的回答他:“王爷走了,去南昌了。” 满都拉图扫视战场,没有弥勒教贼兵登岸的迹象,昨夜的战场在对岸和江心,那说明官兵虽然败了,但还能保留了相当的实力。他急切的问:“昨夜损失了多少兵马?” 百夫长快要哭出来,“好多人,过江的和正在过江的人几乎没有逃回来的,贼兵烧毁了所有的战船,王爷的小儿子报恩奴死在江里了。” 战场在江心,没办法收拾尸体,乱军中无法做出准确的估计损失了多少兵马。宽撤不花去南昌了,眼看渡江无望,他选择接受了江西行省达鲁花赤的邀请。不过战败之后再去,不像是去守备南昌,倒像是去避难的。 满都拉图脑中天人交战,忽然回头下令:“打出王爷的旗号收集败军。” 袁州如今到处是零散的溃兵,宽撤不花离开后已经无法完全控制几万人的大军。红巾军从南边杀出山来,把奉命断后的佛家奴打的连连败退。如果渡江大军战败的消息传出去,佛家奴一定会放弃抵挡追随他父亲的脚步往南昌逃去。 满都拉图决定了,他不要离开袁州,他要聚拢败军抵挡贼兵。擅自以威顺王的名义聚集残兵败将,如果被追究起来是死罪,但要想在乱世中力挽狂澜怎么能不冒险。 “传令,让败军退往袁州城,王爷在那里!” 亲兵听满都拉图的吩咐往四面八方散去。那个百夫长听见了满都拉图的命令,先是有一点点惊愕,但什么话也没说回头指挥本部兵马收拾营帐去了。 “嘿,你可以去袁州,我们会与红巾贼决一死战。”满都啦谈朝他的背影喊。 百夫长回头行礼:“多谢大人,我会去南昌,因为我想回江北。”他的家人在江北,无论蒙古人还是色目人,乱世中没有什么家人的安全更牵挂人心了。宽撤不花这么着急渡江,不正是因为武昌城的悬在弥勒教妖人的刀下吗。 满都拉图抿了抿嘴,忽然想起自己在袁州的家人。他真的要坚守袁州把自家人的性命都押在红巾贼的刀锋下吗? 第268章 过 消息传播的比人跑的快,满都拉图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返回袁州时紧闭的城门口以及聚集了几百蒙古人和色目人。 城头的守军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开门,这年头色目人和蒙古人也未必可靠。 见到打着威顺王旗帜的骑兵过来,这残兵败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簇拥过来。他们衣甲破乱,马背上放着大小包袱,身上血迹斑斑。 满都拉图看一眼就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但他现在无心追究这些败兵到底杀了多少百姓,反正现在南人都有可能从贼,杀了也就杀了。 “王爷,王爷在哪里?”一个大饼脸汉子挤过来。 “王爷去南昌召援兵去了,你们随我进城守御袁州,等候王爷率援兵回。” 大饼脸汉子吞吞吐吐的问:“王爷还能回来吗?” “大胆,”满都拉图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的抽下去,“盗贼不过猖獗一时,再胡言乱语乱了军心,我便斩了你。” 他气势很足。身后的亲兵是他豢养了十几年的死士,没有在战场打过败仗,一个个手握刀柄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这群败兵。 “看看你们这幅模样,难怪会打败仗,把你们祖先的脸都丢尽了。”满都拉图吐沫横飞,手中的皮鞭抽了两下便缩了回来。他想聚集败军,但打出来的威顺王的旗号是假的,名不正言不顺,只有先打压败军的气焰,但又不能对他们过于苛刻。 简而言之,就是一手打巴掌,另一只手还要拿着甜枣哄着。宽撤不花渡江失败后,中原大乱已成定局,根据各地传来的消息,江南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他只要把兵马拉起来,造成木已成舟,宽撤不花也拿他没辙。这场大败后,宽撤不花还能不能保住现在的地位还不好说。 败兵被训斥的不敢说话,满都拉图才想起来问:“你们从那里来的?” 大饼脸的汉子不敢说话,一个瘦高个回答:“我们刚刚从下坪逃出来,红巾贼好生凶恶。” 这是这群败军第二次说红巾贼凶恶了,那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映像。“那你们是佛家奴的部下了?”满都拉图讶然,“你们怎么会来袁州城?”宽撤不花的失败的消息应该刚刚传到佛家奴那里,怎么败军就到了袁州城下。 “我们败了,”瘦高个一脸颓唐,“红巾军好生凶恶,我们战败了,王爷世子已经逃往南昌去了。” 长江中的水战失败在满都拉图的意料之中,但佛家奴被红巾贼打败让满都拉图难以置信。什么时候蒙古人铁骑在陆地上也不是贼兵的对手。看似强大的官兵如此脆弱不堪吗? “佛家奴也走了?”他才意识到袁州守军可能是袁州唯一的官兵了,他想了想,问:“别的地方还要败军吗?” “大多数人跟着佛家奴走了,我们听说王爷派人在袁州聚集兵马,所以才赶了过来。” 看他们的装扮,一定是在劫掠的过程中脱离了大队人马。满都拉图不在乎他们是什么人,现在他只要更多的士卒,蒙古人、色目人,……,甚至汉人,“你们几个听好了,我会收留你们,给你们粮食和军饷,你们去召集更多的同伴来袁州,我们会打胜仗,抢夺南人的财富和女人,等朝廷的大军到来时,你们会因为立下的战功得到封赏。” 败军对封赏没有兴趣,那是军中将领才能沾上的雨露,但他们喜欢财富和女人。满都拉图的话像是给了他们打开一座宝库的钥匙。在平乱的过程中烧杀抢掠算什么过错,那些南人不乖乖的去当奴隶,又不肯去死,只有靠他们去动手了。 满都拉图估计了家里库房中的财富,“你们每带来五个人,我会赏赐给他两贯钱。” 如果这些败军能带来一万人,他把家里的刮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么多财富。但袁州城内有有钱人,那些现在还没有离开的,无论是色目人还是汉人,在此刻家产都已经归满都拉图所有了。 只要有兵马,还怕没有钱吗?满都拉图狠下心来,红巾贼可以劫掠,他也可以。袁州往南昌之间有好几个县城,汉人地主豪强修建了许多庄园,他不取那些财富就是红巾军的。 五六十个败兵当即响应离去,他们不认识满都拉图,但他们喜欢这个将领的做事方式。 满都拉图目送那些败军离去,转身向城头喊叫:“开门,开门!” 城头守军认识他,见城外的乱兵被摆弄的服服帖帖,听命令打开城门。 五六百骑兵进入袁州城,赛罕刚刚把城内蒙古人和色目人中的青壮组织起来,加上这一队骑兵有三千人。这么点兵马想几乎不可能守住袁州。 满都拉图刚一回来,赛罕立刻把他召回家。达鲁花赤府里面和外面完全不同,赛罕老成持重,无论心里有多着急,在外人和部下面前从来不显现出来。 在满都拉图看来,父亲比宽撤不花要精明的多。父亲很少提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想法,但父亲能听许多人的建议,包括汉人。父亲身边的幕僚就有不少是汉人。 赛罕一见到满都拉图便急吼吼的问:“你找来那么多败军做什么,宽撤不花已经走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袁州。”他还不知道佛家奴也被红巾军打败了。 “我们暂时不走!”满都拉图卸下盔甲,不分昼夜的奔波两日,他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了,回到家中后上眼皮就像悬了千斤重物,“现在过不了江了,江北已经全部落到弥勒教妖人的手里,除非朝廷再次征集漠北骑兵剿贼,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赛罕没想到局势已经这么恶化,偌大的大元天下,他们父子竟然没有可去的地方,“南昌怎么样?南昌也去不得吗?” “威顺王到了哪里,那里就是贼军要攻打的目标。”满都拉图也很迷惘。他没有长远的计划,只想聚集一部分败兵找个无人留意的地方蛰伏起来,等候朝廷起大军南征之日。 打了败仗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分散成无数个细小的队伍向南昌逃跑,也有人来袁州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失去约束的残兵败将比盗贼残忍的多,他们把愤怒和羞辱倾斜在南人百姓头上,行走的路线血流成河。 两日后,来袁州城的败军近三千人,几乎每个人都背着大包小卷。 赛罕下了决心也是个凶狠的人。为了兑现对这些前来投奔士卒的承诺,满都拉图对袁州城内的汉人富户大开杀戒,除了汉军将领的族人,袁州城内的汉人几乎被屠戮一空。色目人富商也被征缴了家产,胆敢反抗者被斩杀在街头。 有些灾难不是想逃避就能躲开的,身为南人,不反抗也得死。身为蒙古人,手上没有沾染鲜血也会沦为红巾军的报复对象。城里南人中的富户多多少少与蒙古人都有些关系,但主人杀起奴隶来不会心存怜悯。南人在他们看来只是工具,如牛马牲畜没什么区别。 满都拉图每天在城头巡视,每当发现形迹可疑的南人立刻斩首。斥候一直在打探红巾军的动向,满都拉图感觉到,红巾军就在逃跑的官兵后面。 当日夜晚,从西南方向来了一队兵马,举着大元的旗帜。 满都拉图在睡梦中被叫醒,他爬山城头见到见到一片举着火把的骑兵簇拥着一个武将,正是张世策。 “大人,”张世策摘下头盔让满都拉图看清楚自己的模样,“我是张世策,在回来的路上遇见贼兵了。” 满都拉图死死的盯着他的脸,仿佛想看出他究竟说的真话还是假话,“巴布在哪里?” “巴布带着亲兵着急返回袁州,被山贼伏击战死了。” 满都拉图怎么敢相信张世策的话,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明日再进城吧。” “我们来的路上遇见贼兵了,”张世策重复着说,“我打败了他们,砍了一百多个首级。”他挥挥手,让部下把一辆拖车拖到火光下。 兵丁们像扔死鱼一般把一百多个汉子的尸体从马车上扔下来,全部是青壮汉子。 满都拉图看的清楚,确实都是汉人。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外观的差别一眼便可以看出来。但只凭这一点不足以让他在夜里打开城门。 张世策道:“这些人不是红巾贼,他们是从江北过来的。” 满都拉图消除了一点疑虑,他正在想郑晟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邹普胜在长江中击败威顺王宽撤不花次日,郑晟在罗霄山外的丘陵击败了佛家奴。 蒙古人的溃兵都是骑兵,才这么快仓皇逃到袁州。罗霄山里的红巾军满打满算只有两万多人,根据南边来的消息,三成的兵马南下随于少泽攻打广州去了。红巾军击败佛家奴后还需休整兵马,聚集作乱的百姓充当士卒,至少要五六日才能到达袁州城外。 张世策在城下拱手道:“我刚刚命斥候去打探消息,江北贼兵有近万人渡江,但多数是才作乱的百姓,人数虽众,不足为虑,大人要是信不过末将,可用一竹筐把末将吊入城内,待我向大人好生叙说。” 他太了解满都拉图了,如果不表现出足够的诚意,这个蒙古人绝不会相信他。 第269章 徐寿辉帝 红巾军在与佛家奴的决战中确实损失不小,山民们还没在战场与自己兵力相当的官兵对决过。 他们没有经验,不知道该采用什么样的阵型,不知道要保留足够的预备队来应对战场上随时可以发生的意外事件。他们不知道把弓箭手放在最前方,然后随着阵型的整体推进,射杀拦在步卒前方的敌人。 而这些他们的敌人都会,官兵会用色目人的重步兵稳住正前方的阵线,然后使用蒙古人骑兵在两翼冲击。 然而,战争的胜负不仅仅取决于将领的指挥技巧。 毛大把牛角弓拉断了,最后扛着专门打制的铁锤领着一帮兄弟硬是在披甲的色目人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在正面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探马赤军,回过头来再配合弓箭手给两翼的蒙古骑兵迎头痛击。 勇猛的山民呼喊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的口号,把自己的尸骨埋在罗霄山外的沃土里。他们没能见到向往的那个人人有衣穿,人人有田耕的太平乐土,他们在路上心甘情愿的奉献出自己的性命,把装备精良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打的落花流水。 丘陵地带不像草原有许多空间给蒙古骑兵转换队形,当红巾军杀的他们不得不败退时,骑兵队列被荆棘林切割的支离破碎。 所以,从战场逃离的官兵都会有相同的说话,“红巾贼太凶恶了!” 打了胜仗,所有的是损失都是值得的。郑晟暗自庆幸,幸好他遇见的是一支已经被磨掉锐气的官兵。他、毛大、周才德和张宽仁,每一个经历了这场战斗的人都受益匪浅。 红巾军一路追击佛家奴,同时吸纳沿途的百姓。 经过好几年的宣传以及连续多场战事的胜利,天下大势已经变了,南人不再视红巾军为洪水猛兽。穷困者毫不犹豫的扛起家里的扁担和锄头加入红巾军的队伍。 五日后,郑晟传令各路兵马收兵,团聚在红巾军周边的青壮汉子已有五六万人。每天都有上千汉人前来投军,希望成为红巾军中的一人。这与圣教宣扬的太平世道无关,他们都知道加入红巾军后不愁吃不愁穿,家里老小生病了还有人过来帮忙过来看。 郑晟下令严格控制招募红巾军士卒数量,各部兵马皆有定额。愿意来投军的人都被留下来,他们将首先被组编成民团配合红巾军作战,如果表现勇猛方才可以成为正式红巾军士卒。 广州路和湖广战事的结果还没传过来,但义军在南方大获全胜已成定局。 红巾军大军在袁州城南五十里安营扎寨,各部将领风风火火赶回来。郑晟也是刚刚知道宽撤不花在渡江时被江北的弥勒教军伏击了。官兵在两路战场都打了败仗,让整个江西如同一个衣衫半裸的妇人坦露在红巾军面前。 中军擂鼓升帐,诸位统领齐聚一堂。 大家脸上都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 郑晟坐在主座上,开口第一句话便直奔主题:“我们要攻下南昌!” 这不是他原本的计划,但局势的变化与他意料的不同,他没想到宽撤不花败的如此彻底。如今江西只有南昌还有一些抵抗力量,而江西行省的精华全在南昌。鄱阳湖附近良田万顷,是江西最主要的产粮重地。 “宗主英明,”张宽仁站出来,他十分庆幸自己赶上投靠红巾军最后的时机。在出山前加入红巾军和出山后加入红巾军,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这几日的变化让他看见了红巾军取得天下的希望,他缓缓道来:“取下鄱阳湖不仅可以获取足够的粮食,还可以占据长江水路,操练水军后可顺江东下,直逼应天府。” 长江好似中原大地的龙脉,红巾军如果想后续壮大势力,就必须要在长江沿线占据足够多的要地。 张宽仁的话还没说完,毛大忽然站出来抢了他的话头。 “张将军说的很有道理,但末将以为红巾军竖起了反鞑子的大旗,如今南人都直起了腰板敢对抗蒙古人的欺凌。宗主乃是老天爷选中的人,要领着我们南人驱走鞑虏,宗主当登基为皇帝,这样我汉人也有了自己的皇帝,与大都鞑子的皇帝对立,汉人也都有了希望。” 毛大这一番话半文半白,一听就不是他自己能想出来的。 中军大帐中立刻安静下来,毛大郑晟的亲信,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郑晟的暗示。 “称帝,现在是不是太早了点,”张宽仁心中暗自嘀咕。至少要等攻下南昌,红巾军有个像样的地方,郑晟称帝可光散请帖,不损颜面。但这样的话他绝不会亲口说出来。 彭文彬也不说话,一个月前他们还是地位相差不大的义军统领,他一时难以接受郑晟成了他们的皇帝。 周才德扭头看周边几人的动静,他要劝进也得跟在几人之后,不能冒冒失失的站出来。 王中坤嘴巴蠕动了几下,想站出来说什么,但脚下的步子没有迈出去。 片刻的安静之后,场面显得有点尴尬。 周顺、丁才两个年轻人先站出来,跪地道:“恭请(义父)宗主登皇帝位。” “大胆,”郑晟脸色铁青,“谁让你们来劝进的,谁让你们跪下的,我圣教弟子只跪天地日月,你们这是不想在圣教红巾军中呆下去了吗?” 周顺和丁才连忙拍打膝下的灰尘站起来。 郑晟冷笑,“才打了一个胜仗就想当皇帝,这是嫌我死的不够快吗?” 听郑晟否决了毛大的提议,大帐中好几个人暗自松了口气。站在大帐当中的毛大显得有点尴尬了。 “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郑晟的话斩钉截铁,“我是为了驱逐鞑子才出来造反的,不是为了当皇帝。”这句话半真半假,但已足够表明他的决心。 毛大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打乱了军议的节奏,原本准备出来说几句的统领都缩了回去。 等毛大退回去之后,郑晟正待重提话头,王中坤忽然站出来,低声道:“宗主,彭祖师和几位弟子四日前已经在长江岸边拥徐寿辉为帝,信使马上就会过来。” 他声音虽小,但如在大帐里点了一颗炸雷。 毛大立刻又站出来,看了看郑晟的脸色没敢把刚才劝进的话再次重复一遍。 “徐寿辉?”郑晟脸色僵了僵,“徐寿辉是什么人?” 王中坤娓娓道来:“徐寿辉是湖广麻城人,听说长的像极了弥勒佛,因此被邹普胜当做弥勒佛转世推为义军统领鼓动信徒,后来等彭祖师知道这件事后,木已成舟。”他人就在郑晟身边,但对几百里外的弥勒教内部事务了如指掌,郑晟也弄不清楚他是用什么手段来传递消息。 彭莹玉和诸位“彭党”弟子都同意了拥戴徐寿辉为帝,郑晟的处境就尴尬了。说起来他也是“彭党”的一人,而且现如今大江南北三教合一共同起兵反鞑子,他身为圣教红巾军的统领,决不能与弥勒教闹翻损声名的事情。 “他是四日前称帝?”郑晟的语气很冷。 王中坤心里有些害怕,“是的,邹普胜在长江中击败宽撤不花的大军后,立刻说服倪文俊、赵普胜、和项普略等人拥徐寿辉为帝,当时彭祖师和况普天并不在场。” “这么说彭祖师是不知道这件事了?”郑晟低下头沉思。许多事情是他坐在家里想不到的,江北弥勒教军击败了宽撤不花,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但同时给他带来了另一个难题。 王中坤道:“彭祖师当时不在场,但两日后就知道了。祖师爷有言在先,他一生的愿望只为一件事,就是把蒙古人从大都的龙椅上拖下来,绝不会登什么皇帝或王爷的宝座。” 这句话郑晟听彭莹玉亲口说过,知道王中坤不是在撒谎。“我们要顺从吗?”他拔高声音,问帐中诸位统领。 这个问题牵涉的难处太多,没有人能替他做决定。 “我说过自己现在不当皇帝的,所以必须要受一个皇帝管着。”郑晟自嘲的笑了笑,“我要见彭祖师一面,我可以拜徐寿辉为皇帝,但必须要答应我的要求。” 一切要等信使到了再说。 四天了,徐寿辉称帝已经四天了,他的部下王中坤都已经知道了,道现在没人给他送来一片纸。郑晟心里窝着一团火,“彭党”的师兄弟没有把他当做自己人啊。 王中坤今日语不惊人死不休,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都说出来,“彭祖师本来是要来见宗主,但项普略请命非要来罗霄山。江北局势未定,南北弥勒教军在河南发生了一些小冲突,彭祖师往中原去了。邹普胜现为太师,他麾下大将倪文俊为大元帅,独揽了弥勒教义军大权。” “邹普胜为太师?”郑晟对这个师弟不熟悉,他想到“彭党”中唯一的师兄,问:“那项普天呢?”他不相信项普天能咽下被排挤的这口气。 前面说了无数引子,到现在才提到正题,王中坤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项普天已经渡江到达袁州了,邹普胜给了他两万士卒,让他来经略江西。” 脾气暴躁的毛大再也忍不住了,“况普天来经略江西,他不知道江西有我们吗?” 这就开始了吗?郑晟像是被一盘冷水从头浇到脚,“鄱阳湖是个好地方,我们看中了,他们也看中了。” 第270章 破城 弥勒教军在武昌城下已经逗留了十几天,如红巾军在江西一样,每天都有无数一贫如洗的汉人前来投军。因为习惯,江北的弥勒教军也使用了红色的布巾包裹在额头,甚至淮西弥勒教军也是如此。一时间朝廷和天下的汉人都无法分辨出这些红巾军之间的区别,到达谁统领谁。 他们都是红巾军,三教合一后,他们都是弥勒教或者明教的信徒。即使没有宗教背景的义军也都打出“弥勒下世,天下净土”的口号来招揽部众。 打败宽撤不花后,邹普胜终于可以对武昌这个宴席上最美味的菜下手了。 弥勒教军在城外打制攻城用的器械,他们早就打探清楚城内守军的实力,以十倍的兵马围攻军心涣散的武昌城,一鼓而下。 东城门外的高地上,邹普胜遥看不远处的城墙,武昌城头飘着“元”字大旗, 一个身材不高。皮肤黝黑的汉子站在他身边,正在他的得力干将倪文俊。 半上午光景,这几天长江水面起雾,每天都需到这个时候雾气才能散干净。每年春秋两季,都是多雾的季节,如今红巾军占据战场的优势,不必冒险在雾气中攻城。 今日便是攻城日,两个人登上城东的高地,准备看整个攻城过程。 一个身穿皂色衣衫的年轻人骑着战马飞奔而来,战马已经跑到飞快,他仍然习惯性的不依不饶用鞭子在马背上抽打了几下。 那年轻人在高台下下马,一溜小跑冲上去,跪伏在地上:“太师,元帅,攻城的兵士已经做好了准备。” 倪文俊低下头,“陈友谅,今日能攻下武昌城吗?” 皂衣年轻人叩了两个响头:“能!” “攻城!”倪文俊吐出两个字。他们都是长江岸边的渔民,陈友谅是他最能干的部将,什么事情交到他手上总是能办的服服帖帖的。他凭借长江水战一战闻名,又得到邹普胜的提携,以不是“彭党”弟子的身份当上弥勒教军的元帅,立刻把陈友谅拉到元帅府做主薄。 后面的事情,需要他操心的地方少了许多。数万乱麻一样的义军经过陈友谅的手很快被理顺,成为闻鼓而动的士卒。为了让义军知道敬畏,陈友谅军令极严,不听号令的士卒被砍下的脑袋都挂在军营门口,让每一个进出大营的士卒明白教训。 陈友谅不但办事得力,在他面前极尽谦卑,对其他所谓的“彭党”统领也不过如此,让倪文俊心中平衡了许多。他不是“彭党”,在举事之前不是弥勒教军的核心,因为邹普胜的意愿被推到统领兵马的元帅府。在徐寿辉成功登上皇帝位置后,倪文俊不是很担心他的身份了,因为徐寿辉也不是弥勒教人。 见陈友谅还在那里发呆,邹普胜轻轻挥了挥手:“攻城去吧!” “遵命!”陈友谅转过方向也向邹普胜叩了两个头,转身向山下跑去。 “是个有本事的年轻人。”倪文俊看着他的背影赞叹。 “敢出来造反的都是人中之龙!”邹普胜脸上挂着笑容,“武昌是我们的了,但我们不能只在江北,一旦鞑子起大军南下,连个缓冲的地方吃都没有,所以必须要占据南昌。” 倪文俊撅起嘴角,微微露出一点不屑的表情,问:“郑晟能让步吗?” 他们两个在背后说起郑晟,言语中没有太多的尊敬。在邹普胜看看来,郑晟不过是占了提早造反的便宜。圣教红巾军打了几个胜仗,第一次长江水战是得到赵普胜的水贼相助,项普略亲自冲锋陷阵,郑晟只是在场岸边摇旗呐喊。这一次与朝廷官兵在罗霄山里磨了大半年,等到弥勒教在湖广和江北举事,才等到战局的转机,最显眼的胜仗还是江北新举事的弥勒教军打出来的。 他们刚刚得到王中坤送来的消息,红巾军在罗霄山外也打了个胜仗,击败了佛家奴。但打败威顺王当然比打败他的儿子值得夸耀的多,而且邹普胜和倪文俊认为那场胜利还在长江水战之后,官兵早已无心恋战。 “他会让步吗?”邹普胜轻轻的摇头。城墙下传来战鼓声,陈友谅开始指挥士卒攻城了,“那是兵家必争之地,南昌在武昌的下游,阻住了我们顺江而下的水路,而起从南昌也可以直接经浙东山区攻入江南。”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啊。” 倪文俊不满邹普胜的姿态,问:“他如果抢在况将军之前拿下袁州向南昌进军,我们怎么办?” 邹普胜直言:“南昌我们志在必得,郑晟要是答应供奉皇帝,就必须要听我们的号令,郑晟如果不供奉皇帝,那他就背叛了祖师爷,是我弥勒教的敌人。我让况师兄经略江西,就是不想向郑晟让步,赵师弟和项师弟对那个人有崇敬之心,绝不会冒着起冲突的威胁向郑晟让步的。” “好,”倪文俊喝彩,“太师运筹帷幄,天下尽掌握在手中,大家都在杀鞑子抢地盘,南昌那地方是产粮之地,绝不能让郑晟占了。我看郑晟此人野心不小,早早扯出造反的大旗,如今被太师推举皇帝占了先机,一定会不甘心。我们与郑晟迟早必有一战。” 邹普胜也是这么想,但有彭祖师在,这场仗还存在变数。 他知道祖师爷在自己先斩后奏的情形下勉强答应承认徐寿辉为皇帝,与徐寿辉畅谈两日后,觉得他差强人意,脑子里还是念念不忘郑晟。“彭党”几个师弟在师父的影响下,一直仰慕郑晟的大才,让他极为忌惮。如果郑晟加入弥勒教军,依他的影响力和罗霄山红巾军的实力,他邹普胜只怕要靠边站让出权力和地位。 “彭党”中唯一不待见郑晟的只有大师兄况普天了,他对这次没能担任元帅一职心中不满,邹普胜正好把他送往江西,自己在武昌坐山观虎斗。 他算盘打的“啪啪”响,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先让况普天去唱黑脸争夺袁州,如果郑晟动手了,正好趁机翻脸,把背叛弥勒教城抢权夺利的恶名盖在他头上,再让彭祖师回来去收拾残局。 红巾军中有不少弥勒教弟子城,无论郑晟怎么努力去弥勒教,但真当两军对垒时,彭祖师只要为阵前一站,这仗就不用再打了。彭祖师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他没有担任何处职位,但弥勒教军中任何事情不经过他点头,都无法得到认同。谁要是与彭祖师为敌,就是犯了义军的众怒。 鼓点如雷,一遍紧似一遍。 两人的注意力转到战场,义军正在攀援云梯,城头的守军用石头、沸水往下倾泻。义军惨叫着从城头坠落,但没有一个人往后退缩的。 陈友谅骑马站在北城外不时传达命令,督战队提着明晃晃的弯刀在冲锋的士卒后面压阵,不是死在城头,就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义军宁愿选择前者,他们都知道武昌城内没多少守军。 午后,南城外的义军首先登上城头。他们驱赶走城头的守军,让同伴开辟出进入武昌城的通道。随着南边城门被打开,武昌城落入义军之手。 邹普胜和倪文俊相视一笑,邹普胜先行一步,两人走下高坡向城池方向走去。 城内火光冲天,一个月前义军士卒有的是盗贼,有的是流民,面对财富和女人的诱惑,军纪不可能那么好。陈友谅故意没下达整肃军纪的命令,让如狼似虎的部将杀入武昌城内。他在战场对士卒严厉到苛刻,相应的也要给拼死厮杀的部下一点回报,否则只要人卖命,不给人好处,长久以后,谁还会知道他陈友谅是谁,谁还会给他卖命。 陈友谅下令命部将封锁住威顺王府,不可让乱兵骚扰到,自己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进入城内。 街头到处是尸体,有蒙古人、有色目人,……,也有汉人。 义军士卒的狂欢还在继续,他们冲进蒙古人和色目人的家里,把他们的财宝装进包裹里,把女人压在墙角。 陈友谅一路走向王府,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这是蒙古人和色目人应该承受的灾难,他们都是有罪的人。他听过郑晟的圣教宣扬的口号,有几条他非常认同,南人所有的灾难都是蒙古人带来的。所以,无论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是良善者还是作恶者,他们在汉人的土地上成为作威作福的第一等人,他们就该死。他们的女人承受的这点委屈与汉人几十年来受的灾难比不值一提。 他从血泊中走过,来到大门紧闭的王府前,迟疑了一会回头向亲兵道:“差不多了,传令封刀!” “遵命!” 陈友谅想了想,又道:“蒙古人不在此列。” “遵命!” 兵丁为他打开王府的大门,里面装扮的富丽堂皇,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华丽的屋子。 他的皮靴在街道上染上了血迹,每走一步都会在身后留下一个血脚印。 士卒们在他两边穿过,很快控制了这座王府。四个身穿黑色绸缎面料衣服的中年人被带到他面前,三个是色目人,一个是汉人。色目人会经商理财天下闻名,蒙古人习惯找色目人为管家。 一个色目人跪着爬向陈友谅,哭泣道:“爷爷饶命,我知道宽撤不花有多少财富,都藏在哪里?” 陈友谅努努嘴,示意亲兵把这几人带下去。 第二波被带到他面前的是一群女人,穿的花枝招展,给血腥味里增添了一股脂粉气。 男人的*在于征服世界,包括世界上的女人。这些女人都是绝顶美丽的女子,能被宽撤不花选为姬妾的人当然不是泛泛之姿。 陈友谅某个地方有了反应,忽然觉得满腔的暴戾无处发泄。但理智最终控制了*,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些女人首先要满足的不是他。他有今日的地位,全是元帅倪文俊的提携,所以要知恩投报。 第271章 岸边 邹普胜和倪文俊进入武昌城时,城内的屠杀已经平息了,街道中血流成河。 陈友谅刚刚下了封刀令,苟活下来的蒙古人捡回了一条性命,许多时候死亡不是最痛苦的事情,他们很快会后悔自己没有死在武昌城。 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的人都是真的勇士,无惧淋漓的鲜血。两人无视一路上的尸首,直奔府衙,那里有记录了武昌地界天地和人口的文籍。 邹普胜进了府衙的书库就出不来,倪文俊对那些枯燥的数字没有兴趣。他在里面转了一圈就走了出来,在府衙门口遇见了两个兵丁。 一个伶俐的兵丁单膝跪地:“元帅大人,陈主薄为您安排了住处,想请你去看看。” “好,走!”倪文俊对自己的这个部将十分满意,他给自己安排的住处一定错不了。 两个兵丁领着他在城中空旷的街道行走,义军士卒正在奉命清理尸体。威顺王府离武昌城府衙不远,三人走了不到一刻钟,两个兵丁把倪文俊领到一个红漆大门前。 这里不是威顺王府,借倪文俊一个胆子他也不敢住进王府,至少有两个人比他更有资格,那里多半是要被徐寿辉当做皇宫用了。 里面的兵丁见外面来人了拉开大门,陈友谅正在里面,拱手弓腰行礼:“拜见元帅大人。” “哎,不用多礼,”倪文俊一把扶住他,竖起大拇指夸赞道:“这仗打得好啊,自从举事后义军的胜仗都是我们打的,不是彭祖师的弟子又如何。” 陈友谅笑笑,没有接话,指着屋内道:“大人,我准备了一些礼物孝敬大人。” 他故作神秘的模样勾起倪文俊的兴趣城,两人一路说话走到内宅门口,陈友谅停下脚步,道:“我就不进去了。” 倪文俊回头看他一脸坏笑的模样,立刻明白了里面是什么,推开房门走进去。 陈友谅躬身候在门口,片刻之后,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他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抬脚离开。他要想办法离开武昌府,在这里做的再多功劳都是元帅府的,只有独领一军,经略一方才能显出他的本事。 邹普胜、倪文俊都是一时英才,相比之下徐寿辉和彭祖师虽然让世人尊崇,但在做事的手段上就差了许多。还有郑晟,陈友谅想起那个不断被邹普胜和倪文俊提及的名字,他们虽然在言语中轻视他,但听他们说起他名字的次数,就知道郑晟给他们带来的压力。 陈友谅不认为郑晟是庸才,但他觉得郑晟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不够心狠。要换做是他,得知况普天在自家老巢想玩阴谋图谋红巾军首领的地位,无论彭祖师怎么求情,都一定会把他斩杀。 ………… ………… 况普天正在成长江边的兵营里煮鱼虾下酒。 过江以来,他心中极其不平衡。他曾经是彭党弟子中势力最大的派系,一切在去年前袁州之乱失败后部下死伤殆尽,化为泡影。之后,他就一直跟随师父在各地流浪传教,再也没有机会和地盘培育自己的势力。 曾经教内的小兄弟如今一个个成长起来了,赶上了好时候,成为一方枭雄,他反而被踢到一边。不光是他,彭祖师也被昔日的弟子指使到处跑腿。 “不明白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他不愿当皇帝,也不能任由邹普胜随意推举一个外人当皇帝。”他扔下酒碗。 一个身材消瘦的黑衣人盘膝坐在他对面,无视他的焦躁,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道:“祖师也没有办法,你不见江北的义军都是湖北路人,是邹普胜一手拉起来的。除了邹普胜,义军中实力最强大要数无为州的赵普胜。按照老赵的看法,要么彭祖师自己称帝,要么就拥戴郑晟为帝。彭祖师自己坚决拒绝称帝,邹普胜怎肯把自己一手创下的基业拱手送给旁人,郑晟可不如徐寿辉这么好控制。” “郑晟为帝?”况普天差点跳出来,“他凭什么做皇帝。” “你看,连你都这么想,所以啊,你们相互不服气,无怪便宜了外人,”那黑衣人口气颇为不屑,“其实徐寿辉当皇帝不算坏事,我看他为人宽厚,不像你们这些人只会举刀杀人。” 况普天不高兴了,但这个人是他请出来的,不好当面发作,辩解道:“祖师爷是仁慈的,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不登皇帝位。” “他是仁慈的?”黑衣人哼哼了一声,“什么样的师父带出来什么样的徒弟,我虽然尊敬彭祖师,但是……”他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当着徒弟说人家师父的不是是很无礼的行为。 况普天脸上挂不住了,道:“你不也一样,当初师父请你出山,你死活不愿意,如今弥勒教大势已成,主动上门来投,外人不知道武功山里的周仙人原来是个市侩小人。” 那黑衣人不但不生气,反而有些自得的说:“我等修道之人,能从天象变中看出世道轮转,如果连趋吉避凶都不会,还值得你师父去请吗?” 况普天道;“我师父说你修的不是道,而是屠龙术。” “天下无处不是道,三清祖师说厨房里道,厕所里有道,卧榻上有道,屠龙术当然也是道。”那黑衣人嘿嘿的笑,“我周修永被人看做癫狂之徒,只有你师父知道我的志向。” 况普天道:“你劝我请命来经略江西,是看我有在这里东山再起的希望吗?” “不错,”周修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如今天下各地都有弥勒教、明教和白莲教,但各地的教派都是封闭的,如明月山的明尊弟子只听张家人号令,浙东的明教总坛是管不了这边。彭祖师是南派弥勒教的祖师,同样管不了湖北弥勒教邹普胜和无为州的赵普胜。彭祖师和你都是袁州人,你们的根基在江西。” “但郑晟会让我们吗?”况普天摇摇头。邹普胜给他一万老弱病残过江,他可没把握对付郑晟的虎狼之师。 “不知道。”周修永很诚实的摇头,“但我估计郑晟绝不会与你兵戎相见,所以你胆子再大一点,表现的足够无耻,郑晟就会拿你们没辙。”说完这番话,他哈哈大笑起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小人可以诱之以利,郑晟这个人看上去手段狠辣,其实很知道分寸。他与彭祖师为敌,即使拿到了南昌,也是不值得的。” 郑晟如果与弥勒教决裂,彭莹玉有在江西有足够大的影响力让江西无法安宁。当然,彭祖师未必会这么做。但彭祖师不做,不代表部下不会利用彭祖师的名声这么做。 况普天想不到这么多,周修永也不会费唇舌来解释。 天下大乱之势已成,群雄逐鹿,枭雄四起,但义军派系林立,多数人只能共贫贱不能共富贵,归根到底是这些没建立起来规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登上至高位置的机会,也正是周修永这种谋士长袖善舞的时候。有些人的*是登上龙椅,有些人*是把人捧上龙椅。 “好好喝顿酒,等项普略回来,一切就清楚了。”周修永看自己的酒碗空了,抬起酒坛给自己满上。 项普略曾经与郑晟有过一面之缘,在这次推举义军首领的过程中极力推崇郑晟。但他的势力单薄,说的话被邹普胜无视。 当日倪文俊在长江中击败宽撤不花后,庆功宴上邹普胜抢先一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龙袍,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高呼万岁。当时军帐中一大半是湖北系的部将,一拥而上,给徐寿辉把龙袍披上。再后来彭莹玉知道了这件事,没有坚决反对,这件事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周修永心里知道彭莹玉有自己的难处。对彭祖师来说,维护弥勒教军团结最为重要,不可能冒着与邹普胜决裂的危险硬是把才登上皇位的徐寿辉拉下来。而且,他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至于郑晟,他年初离开罗霄山,这条路就已经被堵死了。徐寿辉是个外人,当上皇帝后还勉强可以维护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郑晟有自己的一套班底,真要当了皇帝,不杀的“彭党”人头滚滚,无法树立起权威。 人的烦劳多半来自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财富、权力、女人等等。况普天很烦恼,他给自己倒上一碗酒,从铁锅里捞出一个虾扔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咀嚼。 秋风渐冷,江边的风很大,夜里吹在身上感到一丝入骨的寒气。 他连着嚼了好几只虾,忽然道:“就算把南昌让给我,郑晟可以得到广州路,湖广至少有一半的地盘也归他,这么大的地方也足够了。” 周修永只是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此时说的再多等同于鸡同鸭讲。 郑晟很可能会放弃南昌,但绝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对心怀天下的人,就算占据了长城以内的地盘,还会觉得这拥有的东西太少。他悠悠的提议:“也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换,我们把湖广让给郑晟,他把江西让给我们。” 况普天噗嗤一笑,“湖广又不是我们的。” “是不是我们的,所以才好做人情,现在皇帝说话赶不上彭祖师的权威大,让徐寿辉下旨给你们几个“彭党”师兄弟每人分一块地盘,都认同徐寿辉这个皇帝,岂不是皆大欢喜!” 况普天仔细想了想,猛的一拍大腿,赞叹道:“好主意!只怕邹普胜不答应。” 周修永道:“他不答应,就成了孤家寡人了,离开武昌回到江西,你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 况普天仔细想了想,忽然大喜,放下酒碗爬起来走到周修永身边拉住他干枯的手,道:“周仙人,你真是我的福星,你留在我身边,待日后我取得天下,一定与你共享所有的荣华富贵。” 周修永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回来,脸上挂着笑,微微的点头,却不说话。 “真是混沌了,水里的鱼儿虾儿也做起做龙王的美梦!”他心里暗自好笑。乱世中,君择良臣,臣亦择君。他出山后暂时投在老朋友彭莹玉的麾下,一双眼睛却是擦得雪亮看着天下,寻找真龙之主。 现在他还看不出来是谁,但绝对不是眼前这个人。郑晟也许是最沉稳的义军统领,但他部下已满,能人太多,自己这样光杆投奔过去,未必能受重视,不如好生先在弥勒教中经营。 第272章 交锋 “嘿,把我的牛乳酪拿过来!”郑晟对着帐篷外面喊。 “好了,就来了,”一个卷头发长着一双漂亮的如蓝宝石般眼睛的小伙子怯生生回答。穆尔西找了一个表面黑乎乎的木盘子,手忙脚乱的端上四份乳酪,端着木盘向大帐里走去。 一个月前,他被从俘虏营里跳出来养马,在帮着给奶牛挤奶的时候糊里糊涂的被宗主挑中,成为了教宗府的侍从,只有宗主准备奶制品和牛羊肉。 军中诸将都不明白郑晟为什么要挑一个色目人当做随从,而且还是负责饮食。这太危险了,王中坤甚至于凤聪都劝过郑晟,但如从前无数次一样,郑晟做出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 穆尔西慌慌张张的撞进帐篷,里面围着桌子坐着四个人。正对着他的是宗主,右手边是一个长相凶恶的汉子,是要招待的客人;左手边是个中年男人,有着毒蛇一般的眼神,他经常发现这个人站在无人留意的角落里注视着他的动作。背向他的人一身白衣,无路对谁说话都很和气,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压力。 他端着木盘子走过去,先把装满乳酪的碗放在郑晟面前,再从右边转过去,最后站在王中坤身后。 “师弟,没有什么招待你的,我们没有你们在江北打的好,已经攻下来武昌这样的坚城。”郑晟还不确定邹普胜有没有攻下武昌,但从王中坤禀告的消息看,应该就在这几日了,武昌城是守不住的。 “这乳酪很好!”郑晟舀了一勺在放进嘴里,品味着带有点膻味的甘甜。 项普略抬起头,正好对视上穆尔西湛蓝色的眼睛,他拿起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没急于品尝,问:“他是色目人?” 郑晟道:“是色目人,我俘虏了许多色目人,大多数在罗霄山里挖坑,也有人给我们养马。” 王中坤厌恶的瞥了穆尔西一眼,轻声喝道;“出去。” 穆尔西像只受惊的兔子窜出帐篷。 “不要吓唬他,”郑晟轻轻的搅动乳酪,“我们迟早要学会与色目人打交道,我们杀不光天下的色目人,嗯,……也杀不光蒙古人。” 王中坤和张宽仁都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意思。 项普略反驳:“可是,我们所有的灾难都来自蒙古人。”这是圣教的宣言,是郑晟曾经面对成千山民亲口说过的话。 “是的,灾难来自蒙古人,但也来自我们自己。”郑晟继续品尝乳酪,“师父同意了,我不会拒绝。徐寿辉是我们的皇帝,我认同他,如果我们不能共同合力对付蒙古人,未来再有祸事,就是我们咎由自取。” 项普略松了口气,四个人坐在这里聊了半个时辰,他想说的话始终开口,还是郑晟自己先说了出来。他主动请缨,进了郑晟的帐篷说不出话来。在他看来,师父、邹普胜和项普天太过分了,红巾军在罗霄山里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牵制了中原几乎所有的官兵,才会有弥勒教举事如烈火燎原。 “师父要回江西。” “我也很想师父。”郑晟指着他面前的乳酪,“味道真的很不错,这小色目人还是有点本事。他来自大都,他的父亲是个赌鬼,输光了钱被人打死了,他的母亲在大都靠给人家洗衣服为生。他告诉我,大都有许多穷困的蒙古人,在草原遭了灾逃荒来大都,后来都饿死在那里了。” 项普略往嘴里放了一勺乳酪,不知道郑晟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无论是什么人,我们圣教说人生而平等,色目人也一样。”郑晟想了想,“在战场上俘获的人除外,他们是有价格的。” “不要再说什么圣教,”项普略暴躁起来,“我们起兵是为了驱走鞑子。” “是的,我们是要驱走鞑子,但你可以去问问师父和邹普胜,问问他们有多少豪强富户投靠了义军,没有!”郑晟摇着头,“弥勒教的旗帜举起来就放不下去,就像我的圣教,举起旗子来再放下,身边的人就散了。” 他已经说的很清楚,项普略明白了,圣教看似脱胎于弥勒教,其实完全不同。山民不出因为拜弥勒佛想往生净土才在战场那么勇猛的,红巾军士卒不是因为祈求天下净土才能保持良好的军纪。圣教弟子亲如兄弟姐妹,这是一种自豪感,成为圣教信徒的自豪感。他已经无法罢手。 弥勒教必须回头,只靠拜神佛只能吸引一部分最穷困的流民,地主豪强是不相信那一套的。圣教也要变,但根基不会变,郑晟不是无缘无故的收一个色目人在身边为随从。但弥勒教需要变的东西更多,这是目前“彭党”弟子不愿意接受的。 “我不会放弃南昌!”郑晟再次提到另一个问题,“五天后,我会向南昌进军。”他需要五天来准攻打南昌的粮食。 项普略粗声粗气的说话:“你说过你承认武昌城里的皇帝,他让项普天掌管江西。” “不要以为自称皇帝了,就可以号令天下,要说皇帝,大都里也有一个,说话比武昌城里的那个管用,淮西很快也会有一个,你们会各自为战,然后一个个被大都里的那个击败。”郑晟说话非常不客气,更谈不上恭敬。 “彭党”令他失望极了,这么着急称帝的等于与淮西弥勒教从盟友变成了对手。他想不到邹普胜着急推举徐寿辉为帝是针对他的,否则真会笑死。 郑晟敲了敲空碗:“师弟,你来了就好吃好喝,战场上的事情凭借刀剑解决,南昌还在鞑子手里,谁取下来归谁。” 项普略失望之极,苦笑道:“我们真要在战场上相见吗?为什么我们起兵反鞑子,还没打几场胜仗就要手足相残。” “所以,我说我们所有的灾难也都来源我们自己。”郑晟推开桌子站起来,“但我们的力量也来自于我们自己,我们圣教弟子不向一个皇帝跪拜,我们只拜祭天地日月祖先。” 他的声音中高亢,激情四荡,饶是王中坤和张宽仁认为这句话里有许多虚假的意思,仍然觉得心情激荡。 “宗主,还是那么擅长蛊惑人心啊!”张世策在心里感慨。无论真假,宗主描述的那个世界是如此令人向往,在圣教的典籍里,宗主描述的非常清楚,好像他自己亲身经历过。 这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会面,项普略没有责怪郑晟不给自己情面。战场不讲情面,他这辈子已经下决心追随师父,他日与郑晟在战场相见也不会手下留情。 但他找郑晟要了七八本刻印的圣教典籍带回去。他目不识丁,只会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冲锋,但他崇敬会读书写字的人,举事不久就给他儿子找了个秀才当老师。 很少有人注意到,罗霄山周围正在发生着变化。这里曾经与官兵有过勾搭的庄园被拆散,土地分给了流民。每个村子都会有圣教的教士进驻,宣讲圣教的教义。 两天后,项普略离去,红巾军几乎同时出动。斥候探明了况普天领着一万兵马驻扎在袁州城西边角,郑晟下令张宽仁领兵放开袁州,绕道向南昌进军。他自己则留在袁州,等彭祖师到来。“彭党”中能让他卖点情面的也只有彭莹玉了。 江西行省的官兵几乎全部撤去南昌了,沿途的县城多数不战而降。张宽仁一路没打几仗,但留下兵马护送圣教信徒在各地传教。红巾军秋毫无犯,没有去侵扰各地的地主庄园,只是把县城和府城里的粮食拿出来赈济受了旱灾的百姓。然而多数粮食都被带走了,剩下来的一点点东西扣除军粮后如车水杯薪。 满都拉图和张世策在袁州城做好随时逃走的准备,但红巾军仿佛是为了多吓唬他们几天,迟迟不来。 况普天带着一万老弱残兵,不敢主动进攻袁州城,只能竖起彭祖师的名号,召集袁州的弥勒教信徒来投。短短数日,就有四五千人来投,不得不说,彭莹玉在袁州传教几十年,在这里影响极大。 第四日,况普天忽然率一万多弥勒教义军南下,从袁州城的城墙经过,竟然攻占了几座庄园,拦在红巾军本营与张宽仁兵马的道路上。这突入起来的举动让郑晟摸不到头脑,况普天那一万多流民般的队伍不够红巾军塞牙缝的,不去攻打袁州,敢来找他麻烦。 况普天虽然听周修永的建议出兵威慑郑晟,但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做好如果红巾军真动手立刻掉头逃跑的准备。反正打也打不过,直接逃跑也不丢人。 郑晟派王中坤前去交涉,想着都是弥勒教人好说话。 没想到况普天把王中坤一顿训斥,说他吃里扒外,背叛弥勒教和彭祖师,让王中坤吃了一鼻子灰回来。 王中坤受了气,会来不再掩饰,把经过如实说了,郑晟闻言大怒,这是在仗着他的好心在欺负人吗? 盛怒之后,他知道仍然不能对况普天动手。现在这局势,谁先忍不住动手了,谁就失去了理。这不是玩阴谋诡计能骗过去,彭祖师的一双眼睛雪亮,最恨弟子间同室操戈。他和邹普胜,谁失去了彭祖师的支持,都是巨大的麻烦。如果引的江北弥勒教义军南下与红巾军打起来,岂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 “不要理他,通往南昌的道路有几十条,他都能拦住?”况普天的行径让郑晟更加下定了决心。 九月中旬,圣教红巾军宗主郑晟亲自率五千精锐,追上先行出发的张宽仁,直奔南昌城下。 第273章 打起来了 在张宽仁兵马出动的第三天,满都拉图和张世策率领本部兵马退向南昌方向。 袁州这个地方太吓人了,他们敏锐察觉到红巾军之间出了点问题。但性命攸关,满都拉图聚集了几千兵马后,没必要再留在这里冒险。 一直在长江边混迹的况普天捡了个便宜,进了袁州城。进入袁州城等于进了流民营,官兵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财富。这些恶名毫无疑问会加在红巾军头上。 况普天已经把红巾军向南昌进军的消息送往武昌去了。如今江北的战事已经结束,义军从武昌顺流而下,能比红巾军到早一步到达南昌。说心里话,他不希望邹普胜来干涉江西,但他手中没兵,唯一的依靠彭祖师去河南与淮西弥勒教教主韩山童商议南北弥勒教军会盟一事,不依靠邹普胜的兵马没办法应付这场面了。 红巾军一路势如破竹,沿途几乎没什么抵抗力量,直奔南昌城下。 在他们到达南昌城外前一天,江面大船如梭,倪文俊亲自率领三万刚刚在武昌城外大战过的义军登岸。 这阵势就像两路兵马持来会攻南昌,把南昌城内的蒙古官员吓的魂不附舍,宽撤不花每天晚上都要点着灯睡觉,外面稍微有一点动静便从床上条理起来,问:“是不是红巾贼攻城了?” 他的小儿子死在江里了,他在岸边亲眼看见儿子乘坐的大船被水贼点燃,在水面燃烧成一堆朽木。武昌城被攻破,他家中老小,几十个姬妾的下场可想而知。 年初率大军南下时运筹帷幄,以为将为朝廷立下功勋,年底已如孤冢野鬼。大儿子佛家奴被郑晟打败后,连上战场的勇气也没有了,整天只是说红巾贼妖魔缠身,个个力大无穷,悍不畏死,不是人能够战胜的。 两路兵马近七万人,一路在南昌城南二十里驻扎,一路在南昌城北二十里驻扎,彼此不通消息,更不敢率先主动攻城。 他们都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来的,郑晟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彭党”这都是一群什么人。他又想起张宽仁的话,“这天下能共贫贱者多,共富贵者少。”这还没算共富贵呢,鞑子在北方虎视眈眈,弥勒教军就开始闹内讧。 最关键的解铃人彭祖师在这时候还跑到中原去了。南北弥勒教军之间的矛盾也显露出来,郑晟刚刚才得知,淮西弥勒教教主韩山童在徐寿辉前一步称帝,派人来给彭莹玉、邹普胜、赵普胜等一干“彭党”弟子封官,被邹普胜给赶了回去。 彭莹玉当年落难时,淮西弥勒教人可是争相庇护,如今各路兵马刚刚举事,立刻翻脸不认人,难怪淮西弥勒教军在中原击退了赵普胜的部下。 官兵不知道其中内幕,刚刚到达南昌地界的满都拉图与张世策被吓的魂不附舍,商议一番后,没敢进入南昌城,领着近万兵马往芜湖方向去了。 两队兵马就这样对峙了四天,郑晟已经传令让于少泽和王文才尽快结束广州东路的战争中,立刻率部北上。况普天不甘心在袁州寂寞,也领着兵马赶过来。两只红巾军兵马驻扎在南昌城外,彼此都没有战意,但这是个连环套,只有彭莹玉才能解开。 第五日,江面大雾,十步之外能听见人声,见不到人影。 姗姗来迟的彭莹玉冒着大雾渡江,来到南昌地界。项普略领着五百亲兵随行护送。 况普天听闻师父来了,立刻领着周修永过来拜见,把那天夜里在长江岸边喝酒时提到的计策献出来。 彭莹玉听了,神情没变轻松,疑惑道:“郑晟能答应吗?” 他在中原听说了这个消息,急怒攻心,差点没背过气去。他收的弟子个个是人中之龙,但没有一个令人省心的。徐寿辉被拥戴成为皇帝后,他已经做好郑晟不顺从的打算,但如今四面都是强敌,还远远没到必须抢南昌这块地盘的地步。 在他看来,今日这场面过错大半在邹普胜,小半在况普天,郑晟攻打鞑子占据的南昌,江北弥勒教义军最多不帮忙,但绝对没有出兵阻止的理由。他在雾气笼罩的长江中行船的时候,生怕听见岸边传来厮杀的声音。只有双方好没动手,就可以掩饰过去。 周修永胸有成竹,道:“郑宗主识大体,要不早就击败况香主的兵马了。我听说湖广有无数义军,其中四支红巾军最有名气,孟海马在江南,布王三在江北,各称为南锁红巾军,和北锁红巾军,还有两只分别是弥勒教的明玉珍和郑香主麾下的彭怀玉。这四支兵马互不隶属,彼此之间也有争斗。祖师爷让徐寿辉下一道旨意,命郑晟经略湖广,再传令让湖广的弥勒信徒听郑香主的吩咐,以郑香主的能耐平定湖广不在话下。湖广洞庭也是鱼米之乡,这样也算是弥补郑香主了。” 他话语未落,倪文俊跳出来:“不行,明玉珍已经上表臣服,孟海马和布王三也都是太师的盟友,孟海马还曾与我结拜兄弟,怎么能同室操戈。”他长相凶恶,骤然发难,看上去声势吓人。 可惜,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会被他吓到的。况普天本就对他一个外人占据了元帅的职位不满,怒喝道:“祖师自有主意,不用你来啰嗦。” 周修永笑了笑,问:“不能同室操戈,倪元帅率大军来到南昌难道不是想同室操戈吗?” 倪文俊却不是那么容易被震慑道的,仰着脖子说:“陛下在武昌,你们在这里商议的事情,都必须要经过陛下的准许。” 徐寿辉这个皇帝被邹普胜牢牢控制在手里,所以现在邹普胜哪里都不去,只在武昌守住徐寿辉。倪文俊说必须要得到皇帝的准许,其实就是要得到邹普胜的同意。 周修永暗自嗟叹,义军这这些统领,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现在彭莹玉还能以弥勒教祖师爷身份调和各派系矛盾。等日子久了,弥勒教上不了台面,影响力会渐渐下降,到时候世人只知道皇帝徐寿辉,没人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辛苦造反几十年的彭莹玉了。彭莹玉不在乎这点名声和权力,但当他看见自己一手拉出的义军相互厮杀,无力阻止的时候,一定会很痛苦吧。 连邹普胜也不曾敢在彭莹玉面前这般说话,倪文俊的无礼激怒了站在一边的项普略。平日军议时,项普略都是不说话,今日师父被无名小卒所辱。什么元帅不元帅,这个邹普胜推上去的元帅在“彭党”看来,不过是家中的仆人。 他提起醋钵大小的拳头就冲上去,狠狠一拳头直打倪文俊的面门。 倪文俊措手不及,闪身想避开,躲过了脸但没躲过肩膀,他打得一个踉跄。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倪文俊怎么啃咽下这口气,“苍啷”拔出腰刀来,喝骂道:“无知狂徒,怎敢对本元帅动手!”他往前迈了半步,忽然醒悟过来,朝门外大喊:“来人啊,来人啊!” 守在大帐外面的亲兵哄的冲进来,提着刀东张西望,看里面这架势不知道对谁下手。 “把项普略给我拿下!”倪文俊摸着疼痛的肩膀,羞怒交加。 “住手!”彭莹玉一声怒喝,如佛门狮子吼,大帐中无人敢动。他鼻子都快气歪了,这都怎么了。半年前,他几个弟子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相互取笑,半年后他图谋一生的大事刚刚有些眉目,这些人都像是快疯了一样。 周修永躲在一边无言,今日这局面罪祸魁首不是旁人,就是彭莹玉自己,如果他愿意当皇帝,什么事情也没有。这世上有的权力是责任,放弃了就会引发无数灾祸,彭党弟子平等,除了彭莹玉何人能服众。他看着彭莹玉的光头,忽然他是个和尚,和尚没有子嗣,就算他当了皇帝以后还有麻烦。 第274章 (出差了两天断了,不能上网,十分抱歉,终于回来了。) 彭莹玉把手中的禅杖重重的摔在地上,“我看谁敢动!” 但是他的话可以震慑彭党弟子,可以让弥勒教信徒舍生忘死,却不能阻止倪文俊的亲兵。义军是以弥勒教为根基起的兵,但后续扩张人马,新投入的义军的人多数不再是弥勒教信徒。 倪文俊在弥勒教中只是个小人物,他的亲兵都是都是自己招募来的同乡,没几个信奉弥勒佛的。他们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大和尚身份特殊,但还是提着刀子紧逼上来。 “不要动手!”周修永发出尖锐的叫声,他走到大帐当中手舞足蹈的打手势,“倪元帅,你敢不听祖师爷的号令吗?” 这帐中的几个人就数他最瘦弱,站出来大喝一番竟然让诸位不敢动弹。 “自家兄弟,就算有什么误会,转过脸就该忘了。倪元帅,连太师和陛下见了祖师爷也是毕恭毕敬,你莫要冲动!” 周修永不是彭党弟子,以一个外人说这番话最合适。 项普略刚刚把长刀抽了出来,面对十几个持刀的小卒面无惧色。况普天站在一边不说话,这件事与他没有关系,他没必要站出来得罪人。 倪文俊退后几步,摸着被项普略打的疼痛的肩膀,脸上阴晴不定。 周修永赶紧趁着这个机会朝彭莹玉使了个眼色,再看向项普略:“项香主,向倪元帅赔个不是,无论倪元帅刚刚怎么说的,你先动手了就是你的不对。” 项普略哪里啃低这个头。如果是彭党的师兄弟,他可能就忍了,但倪文俊是什么东西,不过是邹普胜推上前台的一条狗。彭党弟子对他当上这个元帅职位没有一个服气。 周修永有赶紧又求助似看向彭莹玉,看来了一张阴沉的脸。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向彭莹玉示意,当今之际不能随性做事。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忍住难受的滋味也有咽下去。 南派弥勒教和淮西弥勒教分裂已成定局。韩山童称帝,已向天下各路义军发了诏书。南派弥勒教拥戴徐寿辉为帝,不管过程有多么离奇,彭莹玉已经许可,赵普胜等红巾军中一干大将也都认同了,连郑晟表示臣服,那么就必须要维护皇帝的权威。 倪文俊是元帅,奉徐寿辉的命令来到南昌,如果无缘无故被人打了,等于宣告彭祖师不把这个皇帝当回事。那几个彭党弟子的心思马上就会变了,郑晟、赵普胜和邹普胜三人只怕先要大战一场,分出个胜负决出南派弥勒教之王。 彭莹玉脑中正天人交战,他站在那一边将决定南派弥勒教的局势。倪文俊桀骜不驯,项普略这一拳头是替他打的。但他知道,如果他重新选择了郑晟,几乎是一样的结果,郑晟麾下那些武将也未必对他会有多少尊重。而且,邹普胜刚刚攻下了武昌,是绝不会向郑晟低头的。 “项普略,向倪元帅赔个罪!” 项普略呆住了,他不敢相信师父会说出这番话来。 彭莹玉微闭上眼睛,呵斥:“快点。”对这样的汉子,让他低头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周修永暗自松了口气,彭莹玉果然还是能为了大局委曲求全的性子。他心中暗自嗟叹,彭莹玉一辈子辛苦造反,到头来极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是败在他这个性子山。造反这条路,非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人走不到最后,忍来忍去,慢慢把自己就忍没有了。 “嚓”,长刀归鞘。 项普略撇过脸去朝倪文俊拱手,硬声硬气的说:“元帅,刚才是我冲动了,不该动手,请元帅赎罪!” “哼!”倪文俊重哼一声,拂袖领着亲兵离去。 他核计了半天,仔细想着后果,最后还是没敢在这里动手。他估计自己如果伤了彭莹玉,邹普胜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给送出来给彭党弟子泄愤。弥勒教的影响力还很大,彭莹玉是一面大旗,邹普胜可以嫌他碍事,但不能丢了这面棋子。这么不轻不重的道歉无法让他满意,当务之急离开这里是最好下台阶的策略。 大帐中只留下师徒几个人,彭莹玉朝周修永苦笑一声,火急火燎的来这里缓解危机,没想到先带来了一堆麻烦。 刚才这场冲突归根结底还是由于邹普胜和郑晟两人的对立。义军中有人站在邹普胜一边,有人心为郑晟鸣不平,只要这两人还是这么对立下去,迟早会在战场上相见。 “师父,”项普略狠狠的看着倪文俊的背影,“这样的人当元帅,邹师兄是怎么想的。” “住口!”彭莹玉呵斥,“如今我们不是从前在草莽中称兄道弟的时候了,义军有皇帝,有太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建立自己的名号,怎么能打败鞑子。” 围在军帐周围的兵马散去,倪文俊在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对这三万大军的控制权。 周修永劝道:“和尚,你要与郑晟与邹普胜好好谈谈,唯有你才能维系这两个之间的关系。”他不是弥勒教弟子,不称呼彭莹玉为祖师。 “像你说的那样去做吗?”彭莹玉摇头。 “这是最好的选择,南昌这块地方谁也不能给,由和尚你自己镇守。南北两支兵马都在这里,让他们攻下南昌城,再把南昌城交给你。”周修永恢复轻松的模样,“你在这里夹在他们之间,让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会听我的话?”彭莹玉当周修永在说笑话一般,“共同攻下南昌城再交给我?” “和尚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周修永笑了,“你只要站在中间不偏不倚,没有谁会不敢给你情面。”他做了一个诡秘的表情,“和尚你不是一心反鞑子吗?如果到最后自己连块地盘都没有,怎么能保证你的徒子徒孙能奉行你的教导。” 刚才倪文俊的事情是情况正好特殊赶上了,但已可以看出来彭莹玉对义军的控制力已经很弱。 彭莹玉心里熊熊烈火又被激发出来,慷慨激昂道:“我此生别无所求,舍得一身剐,也要把鞑子赶回草原去。” “和尚你还有上战场,手底下哪能没有兵马!”周修永接着他的话茬,“在下愿意替和尚去郑香主的兵营里去走一遭,说服他与倪文俊军共同攻下南昌。只有郑晟同意了,你就是把倪文俊斩杀在南昌城下,陛下和太师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彭莹玉仔细想了想,踌躇道:“南昌本是郑晟的,我现在要自己拿在手里,是有点亏待了他。他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不如我亲自走一趟。” 周修永心里暗自着急,他好不容易有个能扯着彭祖师的名号与郑晟接洽的机会,怎么愿意就这么丢了,忙道:“和尚,郑晟那边我颇有把握,倒是倪文俊不听话,你赶快命人渡江告知邹普胜。” 彭莹玉看看况普天,再看看项普略,这两个人跟着自己走南闯北,如今大事有了眉目,倒是以前不听话的弟子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地盘和兵马。他要了南昌也算是给这两人一个交代。造反之前,最苦的时候大家有一碗肉忘不了师兄弟分享;造反后,为了一点权力和地盘师兄弟能拔刀相向。他想不明白,也没功夫细想。 周修永让彭莹玉写了一封信,自己随身携带着,立刻出大营往南而去。 况普天不放心,匆忙返回兵营派出一百个护卫随行护送。他的江西大计都落在周修永手上。让邹普胜和郑晟帮师父打下南昌,这么好的事情只有周修永这个老狐狸才能想的出来。 周修永怀里揣着这封信就像揣着宝贝,他终于得到一个与郑晟正式接触的机会。在彭莹玉的几个弟子中,他最看好郑晟,该心狠手辣的时候绝不手软,该隐忍的时候绝不冲动。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乱世的雄主。邹普胜也不错,但武昌那块地方属于四战之地,而且邹普胜绝不会重用自己这个彭莹玉的朋友。 两个兵营相距大约有七八十里,周修永不敢耽误,日夜兼程。 与此同时,彭莹玉命况普天亲自回武昌面见邹普胜,把倪文俊不听命令,以及自己希望驻兵南昌的事情都详细说清楚。 一路无人,大战之前,老百姓都躲在自家屋里不敢出来。 次日傍晚时分,周修永正在行走间,对面来了一队巡逻的兵马,打着烈火的旗帜,头上包裹着红巾。 他这一队人人数不少,立刻引起了巡逻兵的注意。红巾军散开,警惕的观察他们,周修永眼看小头目指挥一个兵丁离去,应该是回营报信去了。他连忙张开双臂大喊:“我们是彭祖师的使者,奉命前来见宗主。”在红巾军面前,他改口不再称呼郑晟为香主。 巡逻兵将信将疑,小队正又让两个士卒离去,自己迎了上来。这几天营中流传弥勒教义军对红巾军不友善,他早看出来这些人是义军,但仍然很小心。 周修永亲自上来,和善的打招呼,说服小队正引着他往兵营方向走去。 第275章 周王世子 “就是这样了。”周修永小心的观察郑晟的脸色。但这位红巾军的宗主面无表情,脸上像套了一层面具,看不出任何想法。 “南昌由彭祖师统辖,日后多半还是宗主的,邹普胜排除异己,几位香主都不服气他。宗主远离纷争,筑墙积粮,湖南道乃是远离江南富庶之地,不是朝廷起大军征剿的重点。大人占据襄阳,向北可进中原,向东可顺江而下,且朝廷在蜀地统治薄弱,而宗主正处在入蜀的道路上。” 郑晟起身从案台后面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找出地图,一只手提在手里细看。周修永说的不错,他放弃南昌转攻西南可以暂时离开是非之地,旁观各路枭雄在鏖战中原。高筑墙,广积粮。朱元璋的成事秘诀,周修永向自己说了两条。这个人是来向他卖货的。 他慢慢把地图再卷起来,这些只是周修永口里的空中楼阁,湖南道不是白白送到他手里的,那里有义军,也有官兵,战事尚未结束。淮西义军对大都构成直接威胁,但并不表示元廷会对襄阳这么重要的地方不闻不顾。 “我起兵是为了反鞑子,是为了南人不是第四等人,你以为我会躲在西南,乃至四川眼睁睁看着义军与鞑子死拼而不出力。”郑晟很严肃,言语里带着一丝奚落的味道。 按照周修永刚才的说法,他来到红巾军是把邹普胜和彭莹玉卖给自己了。像这种谋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彭莹玉面前肯定又是两另一个说法。南昌在眼前唾手可得,而湖南,……,话说的再好,没拿到手里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 当今之际,彭莹玉就是义军中的那尊佛,谁也不希望他落到自己头上指手画脚,但谁也不敢公然反对彭祖师。那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值得他尊敬的人。无论他把事情做好或者做坏,南派弥勒教有今日的兴旺,都是这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的传教造反打下了根基。 “彭祖师当知我是不怕鞑子的,若非如此,我当年不会进罗霄山。” 周修永如公鸡啄谷子似的点头:“是的,是的。” “但师父要南昌,我没有不出力的理由,更不会与师父抢夺,”郑晟语气很平静。如果是不清楚义军内部纷争的人,会以为他对彭莹玉有多崇敬。 郑晟想那起大和尚的模样,问:“师父在南昌城下吗?” “在。” 郑晟道:“我要去拜见师父。” 周修永抬起头看郑晟的眼睛,不知他说真话还是在试探自己。想起前日兵营里的那场风波,他迟疑了一会,道:“彭祖师已经命人去请邹普胜,宗主如果同意了,这几日便可以起兵攻打南昌城。宗主要拜见师父,不如等攻破南昌城后。” “好,就听周先生所言。”郑晟回答的非常干脆。他向帐外招呼,“来人,把周才德和周顺请过来。” “遵命!”门外响起兵丁沉重的脚步声。 周修永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那是彭莹玉的大弟子周子旺的亲儿子和义子。 郑晟坐下来,两个人在静静的等候被召唤的人。迄今为止,他对江北的了解仅限于王中坤,而在弥勒教势大的时候他对弥勒教人会本能的加一份警惕。 “徐寿辉是谁?周先生曾经在武昌见过他,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其实我这里有个人更合适当皇帝,如果彭祖师还记得周王,当知道周王世子还在人世间。”他忽然问。 周修永心中一惊,郑晟忽然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陛下,……,与太师和元帅不一样。他是个仁厚的人。”言下之意,邹普胜和倪文俊就是心狠手辣之徒。”对郑晟的后面半截话,他不予置评。如果他说了什么,一定是在否定徐寿辉皇帝得位不正,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郑晟道:“仁厚的人是太平盛世的好君主。” 大帐门口传来密集的步伐,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亲兵在门口禀告:“周顺、周才德到。” “进来。” 周顺和周才德走进大帐,向郑晟行礼后视线瞥向周修永。这个人就是彭祖师派来的使者吗? 不待他们多想,郑晟指向周修永吩咐:“他是彭祖师派来的使者,来与我商议共同攻打南昌。你们替我走一趟,跟他去北边的兵营拜见祖师,并商议攻打攻打南昌城事宜。” 两人异口同声答应:“遵命。” 周修永这才与二人见礼,仔细打量这两人。周顺幼年得过天花,满脸的疤痕掩住了原本清秀的模样。自入账以来,他眼不乱看,举止稳重。从小在波谲诡异的环境中生长,要么成长,要么覆灭。他记得郑晟刚才说的话,郑晟让周顺随自己去拜见彭莹玉,只怕是别有深意。 当日。 一行人踏上了北上的道路,信使走到极为匆忙,军中有不少人都不知道周家兄弟也随他们走了。 彭莹玉和倪文俊在等邹普胜的消息,红巾军可没闲着,张宽仁指挥兵马攻下南昌城南的各座庄园,按照郑晟的吩咐招募工匠和读书人加入红巾军。 一天后,郑晟召集军中诸将议事,把周修永的说法公布于众。红巾军诸将一时炸了锅,有人觉得还不错,更多的人是感觉弥勒教在仗势欺人。 郑晟不置可否,说完之后,任由部将议论纷纷,自己便离去了。 周顺与周才德两个随周修永北上,一路上周修永旁敲侧击,打听红巾军内部关系。周顺三缄其口,口风极为严实。周才德倒是不时说点外界不知道的事情出来,但他已经被郑晟排除出红巾军在核心之外,知道的东西不多。 一行人绕过南昌城到达江北兵营。元兵现在因为宽撤不花胆怯,不敢出战,但城内的守军还有相当强大的实力。他们来回从南昌城外经过都在提心吊胆的。 义军的营帐连绵十几里路,每日兵马操练不停,邹普胜能选中倪文俊不只是看重他对自己的忠诚。能在长江水路中连续多次击败官兵水军的人非同凡响,从另一方面说,倪文俊能坐上元帅之位,也是凭借军功。 彭莹玉一直留在倪文俊的兵营里,没有去离这里不远的况普天的兵营。这关系到他的颜面,如果被逼到退到徒弟的兵营里,和公然宣布失去对义军的控制没什么差别。 倪文俊接到禀告后让兵丁打开营门,但自己没有出来迎接。在被项普略打了一拳头之后,他与彭党弟子关系已近乎破裂,一心抱紧邹普胜的大腿。 项普略出来把两兄弟迎入东营拜见彭莹玉。 周才德一见到彭莹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仿佛这半年受了无尽的委屈。 倒是周顺得体的行礼拜见,他没有下跪,而是合腕行了圣火礼。周才德本是要下跪的,见周顺的动作后只好也跟着合腕在胸口。 彭莹玉看着这兄弟两,想到死去的周子旺,心中难过。江西是他的大本营,这里有无数百姓是他的信徒,听他的号令造反,都死在官兵的刀下。 “师祖,”周顺克制心中的激动,“孩儿奉义父之命前来商议攻打南昌城事宜。” 周修永走到彭莹玉身边,压低声音先把郑晟的意思说明,最后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话说,“郑香主说,如果论资排辈,顺公子比徐寿辉更合适当皇帝。” 说完话后他便退到一边,留下惊愕的彭莹玉。 彭莹玉一时忘了该怎么与周顺打招呼。郑晟这是在试探他吗?但皇帝已立,再没有更改的道路,否则朝令夕改,谁还会相信义军说的话。 周顺在静静的等候,不急不躁,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的身份,无路在不在郑晟面前,都必须要深记住自己是圣教弟子。 “孩儿,”彭莹玉干咳了一声,掩饰过心中的不安,“你去过袁州城了吗?” “况师叔刚刚收复袁州,孩儿还没来得及去祭拜父亲。” 周顺一板一眼的回答彭莹玉的问题,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但把身后的周才德急的够呛,——周顺表现的太生分了。他如同一个真正的使者,可不是彭莹玉的徒孙。 “师祖……”周才德想抢着说一句话。 没想到彭莹玉摆摆手阻住他,吩咐项普略:“他们远道而来,饥饿疲惫,你先带他们下去歇息。” 项普略抬手示意两人随自己出去,周才德悻悻而退。 彭莹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等两人出门后默然摇头,他是故意不给周才德开口的机会。“你从郑晟的兵营回来,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帐中只有两个人,周修永站出来接话道:“他让周家兄弟来拜见祖师爷,已经表现出善意,郑香主不会让师父为难的。” “可怜顺儿,”彭莹玉忽然耿耿入怀,“被他欺压成这等模样。” 周顺不敬弥勒,与他这个祖师爷就像隔了一层。但他看出来,那是周顺是故意如此的,年轻人还不懂的怎么完全掩饰心中的激动。周才德一开口,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为了周顺考虑,他没有让他说出来。 “周顺,郑晟是想把周顺留在我身边吗?”他不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 第276章 南昌 金秋十月。 一叶扁舟飘荡在平静如镜的湖面,郑晟与张宽仁一人一根鱼竿,旁边的小木桶里装了小半桶的鱼儿。 能被宗主叫过来陪着钓鱼是一种荣耀,但张宽仁不这么认为。自从徒弟叔叔死在翠竹坪的街道中,他对郑晟就多了一份警惕,那是从心底深处生出的畏惧。 “我同意与弥勒教军合作攻下南昌,也同意把江西交给师父。但有两个条件,赣州以南包括广州东路归我所有。赣州都是穷山恶水,本身没什么好争的,但那里是进入福建和浙江的通道。还有,我要把周顺留在彭祖师身边。” 郑晟鱼竿一抖,夕阳下一条淡黄色的小鲤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小心翼翼把鱼儿从鱼钩上摘下来放进桶里,在看看张宽仁的桶,笑的:“我总有一样是可是胜过张舍的了。” 张宽仁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道:“宗主胜过我的地方多矣。” “邹普胜的使者已经过了江,就算我为抗元大计退一步。”郑晟指向岸边,吩咐摇船的兵丁:“回去吧。” 毛三思等一干亲兵在岸边都等的着急了,天色正在暗下来,宗主再不回来天就要黑了。 小船飘飘荡荡如天空中的云彩,郑晟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张舍,你是我最看重的人,我会在这里等着你攻下南昌城。不要怕死人,这一战是我与邹普胜在师父面前打擂台。一定要让江北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看看,我们红巾军是如何的强大。” “是,宗主。” 郑晟提起脚边的木桶,忽然把桶口朝下,把整桶的鱼儿倒进湖里。 张宽仁吃了一惊,宗主总是喜欢做这等出人意表的事情。 “我们是来享受钓,而不是为了鱼。”郑晟露着洁白的大牙朝他笑。 木船靠岸时,整个湖面已几乎被黑暗笼罩。毛三思着急的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公文,“宗主,于将军急报。” 郑晟顺手拆开看完,道:“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广州东路局势未定,让他回去吃吧。”他口述军令,侍立一边的随从连忙拿出笔墨记下来。 在南昌城外等候的这段时间,红巾军闲极无聊,南昌城内的守军恐惧不可终日。 十月四日,秋高气爽,天气一如既往的好。 张宽仁率五百兵丁前往北边的军营议事,这才是真正能代表郑晟的使者。前日,周顺和周才德一行只是被郑晟送出去表明姿态。 郑晟打的如意算盘,想让周顺留在江西,以大师兄的儿子周王世子的身份与彭莹玉共事,在这里留下红巾军的势力。他不想与邹普胜在彭莹玉面前争执,从打仗到谈判,一切委托张宽仁处置。 圣教的组织正在飞速膨胀中,红巾军留在各地镇守一方的官吏都必行要是圣教弟子,只凭只一条已足够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南派弥勒教义军中最强大的两个派系在彭莹玉的主导下进行了两天的谈判,最终由张宽仁代替郑晟与邹普胜达成协议。 郑晟同意奉徐寿辉为帝,同意攻下南昌交由彭莹玉驻守。徐寿辉封郑晟为征西大元帅,湖广洞庭湖一带归郑晟所有,长江以襄阳为界,将领兵由襄阳北上攻打元廷。至于富庶江南,就与郑晟没有关系了,那是邹普胜的自留地。 彭莹玉和赵普胜作为会盟的见证人。 张宽仁快马加鞭把有笔墨未干的圣旨和文书送往红巾军大营。 信使到达兵营时,正值深夜。于凤聪昨日昨日刚刚到达兵营,正挑着灯陪着郑晟身边看他处理各地事务。 没有什么事情比会盟之事更重要了,毛三思让内侍向里通报,把带着墨香的圣旨和文书送进来。 弥勒教上下等级规矩尚未确定,没有宣旨的使者。两个侍女一人捧着一样东西进了屋子。于凤聪接过来展开在桌面山展开,先看圣旨,再看文书。 会盟的文书上有彭莹玉、邹普胜、况普天、赵普胜、项普略和张宽仁的名字,在邹普胜的名字之下,况普天的名字之上有一处空缺,是给他留下的位置。言下之意,郑晟的地位应处于彭莹玉呵斥邹普胜之下。 郑晟抬起狼毫,笑道:“他们以为我不敢北上,也不派人来请我。” 他毫不在意的在空缺处写下名字,又端详了一会,摇头道:“人人都想当皇帝,却不知道龙椅上长满了刺,时机未到实力未到只会给自己惹来祸事,时机到了实力到了,一切如水到渠成。” “宗主不想当皇帝吗?”于凤聪的脸在灯笼的烛火下照耀的通红。 郑晟干脆的回答:“不想!” 黑暗中,于凤聪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不想当皇帝的造反者往往都没有好下场。她把于家压在郑晟身上,现在已经得到了回报。她与郑晟才是真正不可分割的人。 “皇帝只是个名号,不做皇帝也可以做皇帝才能做的事情。”郑晟扔下毛笔,从于凤聪手中接过灯笼放下,大笑起来,“我本想帮弥勒教人抵御元军,奈何他们疑心太重。” 他转到于凤聪后面搂住女人,凑在她耳边吹着热气,道:“做了皇帝不过也只是做这些事情,无法是个给子孙后代留个皇位,如果你不能给我生个儿子,我怎么会有当皇帝的*。” 他用小腹贴在女人丰满的臀部,自出山以来,他一直没有碰过女人。身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见到于凤聪那一刻身体的*就被激发出来。 于凤聪的身子慢慢软了,任由一双有力的胳膊环住丰满的胸。“宗主,那圣旨和盟书……”她不忘了提醒。 “那些东西先放在这里,现在没有事比这还重要。”郑晟一只手搭在于凤聪的膝盖,双臂一用力把她报进怀里,向帷幔走去。盟书已经送来,他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郑晟随口说的话却深入于凤聪的心里,她至今没有怀孕,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天大的事情。郑晟有心在红巾军中培育于家,她也在为自己的人生寻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但如果没有子嗣,就像一个完美的圆出现了一个缺口。 片刻之后,帷帐里传出女人的呻吟声。 侍女出去给在外面等候的毛三思打了个招呼,让在外等候的护卫和信使退去。 ………… ………… 三日后,三万红巾军听号令北上,在南昌城外打造攻城器械。 郑晟与于凤聪留在锦湖岸边,白日泛舟钓鱼,夜夜狂欢作乐。于凤聪一改硬朗的模样,把事务放到一边,如一头妩媚的狐狸天天缠着郑晟。她本就是极品女人,只是一般的男人降伏不了。 女人比一年前刚刚进山时更丰满,让郑晟腻在其中无法自拔。他来自未来,没有娶三宫六院妃子的*。一个女人的身体已足够满足他,他爱这个女人,不仅是身体,当然也包括身体。 红巾军到达南昌城外时,邹普像彭莹玉告别返回武昌。彭党弟子已经商定,诸将在大军攻下南昌后回武昌共商国号。 彭莹玉象征性的担任了主帅,与况普天在南昌西门三十里外立营,让倪文俊与张宽仁来商讨攻城事宜。他指挥不了两路兵马,充当和事佬让两位真正的主将达成协议。由江北义军攻打北门和西门,红巾军攻打东门和南门。两支义军各自为战,彼此不得进入对方的战场。 战争一开始,两支义军就对南昌城头发起最猛烈的攻击。他们都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卖力。郑晟能想到,邹普胜也能想到,攻打南昌城拉拢彭莹玉的机会,他们都无法脱离彭党的身份。 第一天尝试性搭建云梯攻城后,次日张宽仁命部将把早就准备好的投石车拉出来,在西南角的高地上设立的阵地,军中士卒连夜在周边寻找大石头。 早在会盟之前,郑晟就暗中做好了攻城的准备。红巾军把出山以来缴获的投石车都拉过来,暗自藏在在兵营里,准备在推上战场率先攻破南昌城墙,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红巾军的投石车一大半来自佛家奴的溃兵,张宽仁集中兵力,把一百多架投石车一字排开,同时轰击南昌城墙东南角,正午时分就把城墙角砸塌了。 东南方向爆发出的巨大轰鸣声立刻引起倪文俊的注意,按照协议他不能进张宽仁的兵营看,只能让几个斥候远远的观察战场的动静。 投石车气势如虹,红巾军四处寻找石头隐藏不了踪迹。倪文俊得知红巾军正在做的事情后大惊,他营中也有投石车,但远远不及红巾军拥有的数量。 邹普胜离开南昌时嘱咐的很清楚,绝对不能让红巾军比江北义军先一步攻入南昌。江西这块地方交给彭莹玉后,日后归谁不可知,双方都想在彭莹玉面前好生表现。 斥候每过一会过来通报东南方向的战事进展,倪文俊忍耐了两天,得知东南的城墙已经被轰击的千疮百孔,红巾军与官兵已经进行了多次肉搏战之后,再也无法按下心中的冲动。 无论如何,哪怕是用血肉堆出一条道路,他也不能让邹普胜丢了脸面。 第277章 屠城 为了自家性命战斗的人是最有勇气的,宽撤不花偶尔会走上城头看义军攻城。 江西行省的达鲁花赤做了足够的准备,城内约有三万兵马,粮草充足,就是连续打败仗,又被曾经看不起的盗贼堵在城内围殴,士卒士气低落。来自江北的义军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家,他们牵挂已经在义军统治下的家人。 战事持续到第三天,红巾军连夜攻城,巨石在天空中飞的“呜呜”声彻夜不休。清晨,宽撤不花刚刚沐浴更衣,佛家奴急匆匆的从外面闯进来:“父王,父王,东南城角落被攻破了。” 宽撤不花惊的浑身一哆嗦,“城被攻破了?” 佛家奴惊悚未定的说:“昨夜用石块临时垒砌的城墙被贼兵用巨石砸塌,红巾军借机进入城内,幸亏三军将士用命,把红巾军有赶了出去。” 宽撤不花大怒,拿起桌子上的茶碗狠命的砸过来:“你胡言乱语来吓唬我么。” “不是,”佛家奴忽然跪下,“孩儿不敢,但如今城外贼兵势大,南人深恨我蒙古人,流民从贼着不计其数,城内汉军也有信奉弥勒佛的密党,朝廷大军南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南昌迟早是守不住了。父王早做决断,我们现今还有突围的机会,如满都拉图就率袁州军逃往江南去了,我们可以去那里整顿兵马,再与贼兵决一死战。” 宽撤不花咆哮:“你让我弃城逃走?” “贼兵被妖术迷惑,打仗悍不畏死,父王千金之躯,不能留在这里陷入险境。”佛家奴嗓子都哑了。他是红巾军在翠竹坪外的一战彻底摧毁了信心。 一群扛着斧头和木棍的贱民能在正面击溃他精心布置的铁甲步卒;一群拿着弓箭和长枪的人就敢迎着他的骑兵发起冲锋。他们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都有同样的意思——死对那些裹着红头巾的贼兵如同归宿。 宽撤不花转身从墙上抽出鞭子:“放屁,给我滚出去。” 佛家奴跌跌撞撞的逃出去,边走便喊:“父王,城内有战马,再晚了可能就走不了了。” 宽撤不花脸色铁青,他默默整理衣冠,往后堂走去。威顺王无论到了哪里,无论平日有多么繁忙,每日都不会忘记在比卢遮那佛前上三炷香。他是虔诚的佛教徒,信奉藏传佛教。给儿子起名字时宠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心境,听说城外的贼兵也信奉佛祖,弥勒教信奉弥勒佛,明教拜光明佛。他就不明白了,难道佛祖之间也有争斗,还是蒙古人已经被佛祖抛弃了。 宽撤不花点燃了三炷香,虔诚的五体投地朝拜,在佛前再在许愿:“佛祖保佑,平定贼乱后,我一定在南昌为佛祖塑金身。”往日这样就算结束了,今日将要爬起来时,他又加了一句:“往佛祖保佑我一家平安。” 走出清静的佛堂,四门的喊杀声隐隐的传入他的耳朵。无路江西行省的达鲁花赤等一干官员在他面前怎么保证,他有与儿子同样的担心,这南昌城很可能是守不住了。 他侧耳细听一会,还是东南角的喊杀声最激烈,那里的城墙已经塌了,被巨石砸的像个采石场,每天都在短兵相接。贼兵不给守军修补城墙的机会,把巨石场当做密集的丛林,与官兵在那里游斗,偶尔发起声势浩大的冲锋,牵制了大量的官兵。 “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来人,传令本王要去西边城头去看看。”他不去东南角落的战场,怕自己如儿子一样看了那里的状况失去坚守南昌的勇气。 西边城墙外弥勒教义军的战场,也扎着红色的头巾,城内的官兵不知道城外的战场泾渭分明。 守城的千总一路讲解军情:“王爷,这几日贼兵攻打的甚为凶猛,那些贱民,……,真是不怕死啊。”他身上盔甲血迹斑斑,说话时有点垂头丧气。 在威顺王面前也打不起来精神,军中士气可略见一斑。 宽撤不花不想在战场久留,但作为这城内最大的官,想要士卒没为保护自己的性命而战,总不能一直藏在家里烧香拜佛。 盔甲鲜丽的武士在前开路,宽撤不花刚刚登上城头立刻引起在城外巡视的倪文俊的注意力。 他把几架投石车拉到城墙外,但与张宽仁那边弄出的阵势比,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红巾军多次杀出南昌城,官兵虽然都抵挡住了,但让他手心里一直捏着把汗。他不是担心红巾军伤亡,而在担心张宽仁比他早一步占领南昌城,让他在邹普胜面前抬不起头来。 亲兵指着城头的五彩华盖高呼:“元帅,看,城头好像来了个大官在观战。” 倪文俊早看见了,城头的那个人是宽撤不花无疑,没能捕获威顺王是他在长江之战中唯一的遗憾。他阴着脸看了片刻,忽然勒紧战马的缰绳焦躁的大叫:“攻城,攻城!” 正在做准备的义军接到命令火速奔向战场,几架投石车吱吱呀呀的开始工作。 倪文俊心中的凶性被激发出来,宽撤不花的华盖仿佛是对他的嘲笑,威顺王是绝对没有胆量打着这么张扬的旗号去西南边的城墙去巡视。 他拔出长刀,仰天长啸:“攻城,攻城!”敢站出来造反的都是无惧生死的勇士,他会与彭党弟子争斗,但也可以在战场血战。 义军扛着云梯急速前行,后方的投石机立刻停下来。投石车轰击的准确度不高,磨盘大的石头在空中飞舞,可能砸到城墙上,也可能落在冲锋的义军头上。 倪文俊忽然扭头大喊:“投石机不要停,不要停。” 传令兵都惊呆了,难道要让大军顶着飞旋的石头冲锋。但倪文俊的言语和表情表示这是个不容拒绝的命令。 片刻之后,吱吱呀呀的投石车重新工作。不知是投石车忽然失去了准头,还是操作手见眼前一片冲锋的同伴惊惶了,第一块飞出的石头砸在城墙一半的位置。 巨石在城墙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弹出来落到分散的义军队列中。七八个正在前进的士卒觉得头顶上一片阴云笼罩过来,没来得及发出以生产惨叫便化作一滩肉泥。 “怎么回事!”倪文俊大怒,回头大骂:“不长眼睛吗,老子要你们的脑袋一个个割下来。” 亲兵吓的不敢抬头,元帅一向是说到做到,给士卒的赏赐多,但对士卒的要求也激起严厉。 “呜呜”的石头在头顶飞过,接下来投掷出的两块石头分别落在城墙上和城内。 倪文俊闭上嘴巴安静下来,周围的人才松了口气。 但前进的步卒已经把第一块落下的大石头吓坏了,前进的队列变的散乱起来,有些人变得踌躇不前。 倪文俊立刻陷入焦躁中,再次死死勒住战马的缰绳:“不要停,不要停下来。” 但是主帅的喊叫比不上飞舞的石头带来的死亡威胁,士卒们还是控制不住的往后退。 倪文俊一催战马:“攻上城墙,后退者斩!” 他驾着黄骠马往冲锋的步卒方向冲过去,手起刀落砍下一个呆在原地不动的兵丁的脑袋。 亲兵们忙催马追过去,各自抽出弯刀,把倪文俊围在当中。 “冲锋,冲锋,后退者斩!”倪文俊举起血淋淋的战刀,向着城头咆哮,仿佛在向宽撤不花示威。 蒙古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南人不再是第四等人。 骑兵举着明晃晃的弯刀驱赶着战阵前行,倪文俊忽然大喊:“攻入南昌城,屠城!” 迄今为止,红巾军攻破数百座县城,也有武昌这样的坚固的城池,但从来没有做过屠城这样暴戾的事情。长江沿岸的城池几乎都是汉人,屠城杀的都是自己人。 屠城意味着财富、女人和发泄…… 义军士卒像是忽然被打了鸡血,没有什么比“屠城”更刺激的事情了。 话刚喊出口,倪文俊立刻觉得不妥,这里不是只有他一支队伍,义军名义上的统帅是彭莹玉。而且南昌城是要交给彭莹玉的,他绝不能容许这里变作一座地狱之城。 “屠城……,”倪文俊再次喊出振奋人心的口号,但随后加上一句限制的定语:“这早城里的色目人和蒙古人都将在你们的刀下颤抖,他们的女人和钱钞都将归你们所有。” 好吧,不能把南昌变成一座死城,但杀光这里的色目人和蒙古人应该没有问题。要让士卒能拼命,除了督战队带来的威胁外,城里的财富和女人是最有效的诱惑了。 义军呼喊着各式各样能壮大胆量的口号,冲向在城墙边竖起的云梯。 巨石在头顶掠过,偶尔会有一块落到义军的人堆了。他们还是会恐惧,但不会因此停下冲锋的脚步。 城墙厂的元军都惊呆了,义军一波一波的涌上城头,被击落从云梯的两端滚落下去。他们砍下一颗脑袋,很快有另一颗顶上来,推下去一个人,立刻有人弥补了空缺。 这些贱民仿佛有永不枯竭的力量,他们在冲锋,冲锋…… 第278章 逃 一块巨石砸在几十步外的城墙上,宽撤不花脚下的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 “哗啦啦!”巨石带出一大片城墙的碎屑滚落。他心中一颤,伸手摸了摸额头,仿佛才从噩梦中被惊醒,随后从嗓子眼里发出一点声音:“走。” 身披银色盔甲的武士迫不及待的转过脸,往东边下城墙的石阶方向走去。 “走。”宽撤不花大声重复,扭头在武士的簇拥下离去。他脸色僵硬,脚底下有些踉跄,身边的士卒都能看出来,威顺王被吓到了。 城头兵丁如丧考妣,蒙古人和色目人没精打采的刺出长枪,他们都看见王爷被吓到了。 城下的这群贱民真的让人从心底里生出畏惧,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成为第四等人。 宽撤不花逃一般回到临时王府。东南方向的鼓声、喊杀声如海潮般响亮。他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伸手无助胸口不停的喘气。 许久之后,他默默的吐出一句话:“真是妖人附体!” 他忽然相信了儿子在他耳边念叨过无数遍的话,这群贱民是无法战胜的。他们被迷惑了,他们不是原来逆来顺受的贱民了。 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他出门朝守在门口的守卫大喊:“召巴图姆、李善都!” 这两个人是他的亲信将领,控制了随他进入南昌城的败军。 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他接着传出第二道命令,“把南昌达鲁花赤府上的几个主事人都给我请过来。”他要走了,在这群贱民的攻击下南昌城是守不住的。 在城墙上,他听见了义军的呼喊:“屠城,南昌城里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得死!”如果能在突围中带走一些同族,他认为是积德了,虽然藏传佛教里没有积德这个说法。 半个时辰后,江西行省的官员和军中武将陆陆续续赶到王府。这座城里的一大半兵马归宽撤不花统管,他下定了突围的决心,没人能够阻止。 ………… ………… 东南角落城外。 张宽仁与周才德并马立在一片橙红色的树林前,五六里外就是战场。 士卒从不远处的道路上来来往往,有赶赴战场的,也有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张宽仁轮换兵马在那片最惨烈的战场上厮杀。 红巾军的精锐在出翠竹坪的那一战中损失不小,无论是罗霄山的山民,还是曾经弥勒教的信徒。郑晟把所有的兵力都交到张宽仁手里,而他不会让任何一个士卒白白的死在战场。 周才德目光一刻不松的聚集在战场,用带有疑问的语气道:“将军,我们可以攻入城内了,对吧?” 红巾军在那片乱石堆里已经战斗了两天,轮换下来的兵马伤亡越来越小。他跟在张宽仁身边,感觉打仗是如此简单,战场到处都是蛛丝马迹可以判断出战局的变化。 周才德对身边这个喜欢穿白衣服的年轻人充满了钦佩,让人有举重若轻的感觉。 “嗯,但太早进城有可能差会被赶出来,”张宽仁指向倒塌的城墙,“那里是适合我们的战场,城头的弓箭手没办法覆盖这么远,而且官兵的骑兵不能在那里驰骋。” “宗主说,”周才德偷看了一眼张宽仁的脸色,“我们要尽快攻入南昌,不能落在倪文俊后面。” “我们不会落在场倪文俊后面,”张宽仁脸上浮出自信的笑容,“如果强攻士卒损失太大。从罗霄山里出来的老兵是红巾军的根基,死一个都很可惜。”他是明尊弟子,才加入红巾军不足三个月,也会怜惜红巾军中山民和弥勒教信徒的死活。他就是这种人。 “我们会在这里磨掉官兵的士气,直到他们没有战斗的勇气时,再去收割他们的性命,就像农夫收割田里的谷子一样简单。”张宽仁永远都是一副镇定自若、宠辱不惊的模样。 两人正在闲聊间,一个斥候百夫长从枫树林后面转过来,“报!倪元帅今日突然驱赶士卒猛攻西门,义军士卒在顶着巨石冲锋,有士卒害怕不敢登城,倪元帅已经在阵前斩杀了百人。” 张宽仁的眉头微微一皱,尚未等他开口,周才德忍不住骂道:“这个残暴之徒。” 江西“彭党”弟子与倪文俊的矛盾已经半公开了,如今只是彭莹玉凭借自己的威望压下来了。倪文俊曾经顶撞过彭莹玉,周才德对他没什么好颜色。 邹普胜想在彭党弟子中脱颖而出,在利用倪文俊与况普天和项普略斗,自己躲在幕后操纵。 张宽仁对此不置评论,吩咐斥候:“去,继续探倪元帅的动向。” “遵命!”斥候百夫长离去。 张宽仁和倪文俊在同一块战场,彼此都不敢轻视对方。能在长江水战中击溃南征元军主力,攻下武昌城的武将,绝对不止是残暴。 随后的两个时辰,去西门外战场打探的斥候不断往返,他们被倪文俊残暴的指挥方式镇住了。 红巾军从来不这样打仗,红巾军不把士卒当牲畜看,圣教信徒从不朝宗主下跪时起,就不比别人低一等,更莫提被当做牲畜。 因为东南角落倒塌的城墙牵制了城内守军大多数兵力,在西城守备的官兵不足,倪文俊指挥义军持续不断的冲击,竟然有义军登上了城头。 城内,宽撤不花与江西行省的一干官员正在激烈的争吵。听说威顺王放弃南昌城,江西行省的官员都快疯了。他们顾不上威顺王的身份,苦苦相求。 如果不是宽撤不花阻止,佛家奴恨不得把这些官员赶走。父王好不容易改变了主意,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座被包围的城池里逗留。 现在战马尚膘肥体壮,骑兵还有冲锋的勇气。守城战就是在消磨,消磨掉战马的力量和兵丁的锐气。再过几个月,如果城内需要宰杀牛马牲畜充饥时,就连突围的机会也没有了。 “报,”一个带着皮帽子的蒙古人气喘吁吁的跑到门口,被守门的兵丁拦住去路。院子里面是城内最大的官,在商议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 来报信的兵丁不能进去,急的在门口上蹿下跳,“放我进去,大事不好了。” 守卫铁面无私,就是坚决不进去通报。 那兵丁折腾了半天,见没有效果,忽然大喊起来:“贼兵破城了,贼兵破城了!” 守卫吓了一跳,正要抽出鞭子驱走他,佛家奴从院子里转出来,大喝:“谁在这里大喊大叫,扰乱军心。” 报信的兵丁摘下头上的帽子,额头全是豆大的汗珠,“不好了,贼兵攻上西门城墙了。” 佛家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直到确认他不是在作伪,心里也慌乱起来,吩咐道:“速速回去让守兵坚持住,我这就去调集兵马。” 他匆忙返回院子,对着正在吵闹的官员大喊:“不要再争了,父王留在南昌也未必能守住这里,西门外的贼兵已经登上城墙了。” 闹哄哄的场面立刻安静下来,宽撤不花确定儿子没有在撒谎,立刻命巴图姆去东南角落去调集兵马,一定有把登上贼兵赶出去。 出了这么档子事后,宽撤不花突围的决心更大,大小官员也不敢在恳求,现在都盼着威顺王离开时不要忘了带他们走。 义军两路兵马各自为战的劣势在此刻体现出来。张宽仁听说了倪文俊的动作后,也加强了攻势,但没有如倪文俊那样孤掷一注。 一方强压的无法达到想要的结果,天黑时分,倪文俊带着无穷的恨意领着大军退去。他麾下兵马死伤惨重,没能顺利的攻入南昌城。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 他和张宽仁都没想到今日血战带来的后果。夜里,南昌城里的知道内情的官员都在家里打点行装。为了不引起城内的恐慌,宽撤不花严令不许泄漏消息。 官兵要走了。 江南各地虽然有零星举事的义军,但朝廷守御的兵马实力尚存,驻守福建的官兵正在奉命北上。宽撤不花准备撤退到那里。 一个许多人无法入眠的夜晚。 次日清晨,佛家奴奉命调集骑兵聚集,从北门杀出。 战事进行到现在,官兵从来没有主动出击过。蒙古人在罗霄山外的野战中把红巾军吓到了,相比野战更愿意与义军在守城战中遭遇。 突然冲出城的骑兵让北城外的红巾军立刻陷入慌乱中,几万步卒面对数千战马的冲锋无所适从。 倪文俊当夜在西城外的兵营过夜,北城是次要的战场,为了昨日的战斗精兵强将都被调走了。 官兵顺利的杀入义军的兵营,才发现这支兵马与在罗霄山外遭遇的红巾军不同,与昨日敢顶着巨石爬上城头血战的贼兵也不同。 江北义军的战斗力与倪文俊息息相关,主帅不在,士卒们就像丢掉了主心骨。 战马冲散破旧的帐篷,蒙古人和色目人杀的顺手,差点忘了自己冲出南昌城是为了做什么。 先锋几乎要把义军的兵营冲突透,一列马车城行驶出南昌城。 宽撤不花见巴图姆杀得兴起,忘了本分,不高兴起来,喝叫:“传令,不要在耽误时间,大军立刻往北,沿着预定的道路前往芜湖。” 他走的是满都拉图逃离江西时走过的道路。 第279章 厌恶 “官兵出城突袭了!” 大帐外慌乱的脚步声把倪文俊从假寐中惊醒,斥候的小声嘀咕第一时间传入他的耳朵。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木板床上的跳起来,****着上半身冲出帐篷,喝问:“在哪里?” 刚才北门赶过来的斥候连忙跪地惊惶道:“元帅,不好了,蒙古人的骑兵突然从北门杀出来,已经冲杀到我们的兵营里。” 倪文俊脑子嗡嗡响,他万万没想到经历了昨日的死战,官兵还有出城突袭的勇气。 蒙古骑兵冲入义军兵营!那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义军之所以能击败官兵,并能在攻城战中压制对手,根本的原因是靠一股气,这股气要是歇了,义军士卒立刻会恢复农夫的本色。 “调集兵马,立刻去救援!”他旋风一般返回帐篷,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衫,摘下腰刀和弓箭再冲出去。 亲兵牵来战马,兵营里响起凄厉的号角声。 倪文俊传达军令后,没有在军营等候大军一起出发的耐性,领着义军中仅有的一千骑兵往北城冲去。 到现在还没有人禀告他,从北门杀出来的不仅是骑兵,还有几十台精巧的马车。 北门的义军兵营处于一片混乱中。领兵冲锋的主将巴图姆相信,再给他一个时辰,他只用手中这些骑兵能把北城外的这些贱民全部冲散。 宽撤不花那边响起催促他突围的号角,巴图姆不想放弃到手的战果。宽撤不花成和他的儿子都不懂什么叫做战场,看不出这场唾手可得的胜利。他们只知道逃命,把蒙古人和探马赤军的勇士扔进大泥潭。 巴图姆咬牙分兵,命一半骑兵护送从城内出来的马车,自己领着一半骑兵继续在义军的兵营中突进。 没有倪文俊的指挥,北城外的这一万义军已经失去了抵挡的能力。他们想当初当流民时一样,抱着脑袋被蒙古人举着马刀追的四散而逃。 巴图姆正冲杀的起劲的时候,从西边飞驰来一队骑兵。 “倪”字旗帜在朝阳下闪着金光。 倪文俊看着眼前的场面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蒙古人正在源源不断的从南昌城里涌出来,有骑兵也有步卒,而义军已经溃不成军。他怀疑自己就是把西城外所有的兵马都调集过来,也无法挽回成这场败仗。 “吹号!” “呜呜呜……”号令兵在他身边吹起号角。 混乱的义军立刻发现了希望所在,往西边涌过来。就是天王老子也无法在顷刻间把这些混乱的士卒重新组织成完整的队列,倪文俊让亲兵举着大旗冲出去城,引导溃兵逃亡的方向, 远处可以看见从西城来救援的兵马的旗帜了,倪文俊不能让溃兵迎着援军冲过去。 正在冲杀中的巴图姆发现西边的动静,蒙古骑兵停下脚步,与倪文俊遥遥相望。高高竖起的“倪”字大旗表示了站在那里的是谁,巴图姆心中天人交战,想着是否要突袭贼首。击溃万军不如斩杀一将,他攥紧手中的弯刀,许久后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他放弃了。 昨日在西门城墙上,他已经与倪文俊交过手,他没有击杀倪文俊的信心。 源源不断人群从狭窄的城门往外涌,城内的色目人和蒙古人此刻都已经发现了官兵正在突围逃跑,谁也安定不住,争先恐后往北门跑。官兵守住通往北门的街道,在城内兵马撤出南昌之前,不许百姓阻住道路。他们的亮着慑人的弯刀,会毫不犹豫的砍在胡乱逃窜的百姓的脖子上,无论他们是汉人、色目人……还是蒙古人。 “求援!”倪文俊紧咬着嘴唇,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向张宽仁求援,宽撤不花要逃走了!”这对他是极其折损颜面的事情,他不是在担心宽撤不花逃走,他怕蒙古骑兵忽然调转方向,把他的部众杀个七零八落。 战鼓和号角在战场此起彼伏,只有非常冷静的人才能分辨出哪是自家人发出的号令。 义军在倪文俊的大旗下重新聚集,安抚惊魂未定的心。西城援军到了,跟在倪文俊身后向一片狼藉的兵营进发。 蒙古人停止了追杀,重新聚集兵马,城门太狭窄,城内的兵马还没有完全撤出来。兵马之后,还有蒙古人和色目人的百姓。 倪文俊和巴图姆缓缓靠近,他们都谨慎的保持兵马的阵型,不敢冒然发动冲锋。因为谁也承受不了被击败的后果。 求援的信使用马鞭子在战马身上抽出一条条鞭痕,在倪文俊这样的人身边呆久了,无法避免的会性子变得暴戾。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信使拐过城墙的角,发现眼前一片红云。铺天盖地的扎着红色头巾的步卒正在排着整齐的队列前进,最前端的红云已经浸入到一片乱石堆的城墙里。 红巾军已经出动了。战场局势紧急,但张宽仁指挥的兵马就像他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张将军在哪里?”信使冲到最近处的红巾军身边大声喊,“我奉倪元帅之命想张将军求援。” 百夫长仰着头打量了他一番,指向中军方向,“那里!”然后继续低着头前行。 外围的巡逻的士卒过来把信使领到中军,向张宽仁说明来意。 张宽仁指向正在前行的兵马道:“你回去禀告倪元帅,红巾军已经出动了,我们将很快攻入南昌城内,周才德会率骑兵去北城驰援。” “遵命!”信使低着头掩饰脸上的愤愤不平。他追随倪文俊很久了,耳须目染知道红巾军与江北义军在攻打南昌城的战争中的竞争。红巾军趁江北义军被官兵偷袭的机会杀入城内,让他觉得非常不痛快。江北义军死了那么多人,说好的屠城估计也没有了。 但这里没有他发泄的东西,他抱拳告退,骑着伤痕累累的战马往北城退去。 张宽仁随即传令,让周才德率领三千骑兵前往西城战场。郑晟一直很重视骑兵,红巾军在击败佛家奴的兵马后俘获战马,红巾军的骑兵实力要远胜过成军不久的江北义军。 奔腾的骑兵消失在城墙的拐角时,红巾军步卒已经突破了那片废墟,杀入南昌城内。但战斗远没有结束,红巾军屠杀蒙古人的凶名远传,倪文俊昨日在西城外公然成宣称屠杀城内所有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已经在南昌场内宣扬开。 这座城里几乎聚集了江西行省所有想找个依靠的一等人和二等人,威顺王抛弃他们后,他们不得不做殊死的挣扎。 杀入城内的红巾军遇到强烈的抵抗,每占领一条街道都会留下无数尸体。 张宽仁很快发现了不对,按照郑晟对他的说法,当今圣教红巾军依旧成要保持对蒙古人的仇恨,但对色目人已经在区别对待。对于不做抵抗的色目人不能无差别的屠杀,否则只会让红巾军的敌人越来越强大。 “传令,色目人投降免死!” 他只说免死,但他知道在罗霄山他的铜矿里劳作的色目人境况有多悲惨。 按照圣教的规定,色目人战俘在矿山里服役五年后可以被释放,但七成的人无法活够五年。战俘里有特别能力的人可以得到赦免,如最近于家就从战俘里挑出了几十个会打制武器的匠工。还有就是少数如穆尔西那样幸运的人。 但这仅限于战俘,郑晟已经下令军中士卒严禁屠杀百姓,除了蒙古人。色目人的富商和平民不要担心会死在战争中,但他们会被红巾军以各种罪名罚没财产,对许多人来说,这与杀了他们没什么区别。 传来兵带着张宽仁的许诺进入南昌城,让城内激烈的战斗缓和了些。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但足以让三分之一的人不再拼死抵抗。 正午时分,红巾军攻到府衙附近,那里还有不少要为朝廷尽忠的人在做殊死抵抗。 张宽仁进入城内,红巾军已经在大半个城市张榜安民,士卒所到之处只要没有抵抗秋毫无犯。他来到府衙前,才惊讶的发现,还坚持不投降求死的人竟然有一半是汉人。 ——汉人的官员和汉人的士卒。 他很少有厌恶的情绪,总认为这世上发生的事情,即使不合他的心意,但总有其发生的原因。就像郑晟逼着他叔叔死,就像汉人沦为第四等人。人有恐惧,有私欲,有贪婪,但最可恨的是愚蠢,令人恶心的愚蠢。 此刻,看着与自己长着同样面孔的人喊着让人无法理解的正气凛然的口号,深深的厌恶占据了他整个脑子。 “杀了他们,烧毁这座府衙!”一向待人宽厚的张宽仁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后,转身离去。 小鹰举起右手:“杀了他们,烧毁府衙。” 南昌城内没多少抵抗了,大批像跟着官兵逃跑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被堵在北门外。那里的战斗也已经结束了,宽撤不花的目的是逃走,根本没有与义军死战的决心。 周才德率领红巾军的骑兵正在追击断后的巴图姆。蒙古人在战场再次遇见了击败过他们的军队,威顺王已经逃离的看不见背影了,他们无心恋战,落荒而逃。 第280章 杀与不杀 整个南昌城如陷入红色的海洋,红巾军还没有完全控制这座城池,但城内已经没有多少抵抗的力量。 小鹰指挥士卒杀入府衙的大门,一路只有尸首,没有活人。那些一心想为朝廷效忠的人,也可谓是求仁得仁。士卒把记载了江西行省各地土地和人口的典籍搬出来,装入早就准备好的马车而,然后一把火把象征的权力的府衙烧成灰烬。 烈火与红巾交相辉映。 为了给江北义军一点颜面,张宽仁命士卒不要再向北城进发,留下北门让倪文俊攻打。说攻打,此刻其实就是接收。他征集了一个已经逃离南昌城的色目商人的宅子作为主帅府,屁股还没坐稳,周才德的信使匆匆赶来。 “将军,”信使气喘吁吁,“倪元帅在北城外急杀尽了出城的蒙古人和色目人。” 张宽仁面色沉静,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倪文俊好杀,现在杀的应该是想随官兵逃走被堵住的人。 张宽仁自己不会去做这样的事,认真考虑后,决定不去阻止这件事。“知道了,”他抬头看看外面湛蓝的天空,下令:“传令让周才德撤兵,这场战争结束了。” 侍立在一旁的大鹰道:“遵命!”他正准备离去,张宽仁紧接着又吩咐:“向宗主报捷,并请示红巾军何时退出南昌。嗯……,再准备一下,我要去北城迎接倪元帅进城。” 大鹰答应一声,转身走出了大门。 一盏茶功夫后,大鹰和小鹰领着五百亲兵护送张宽仁往北门方向而去。 往北走了五六条街道,沿途不再是红巾军控制的地方。这里可能埋伏着未来得及逃走的官兵,他们一路不做停留,快马扬鞭往北城门而去。 远远的可以看见北门的城楼,他们忽然看见就前面浓烟滚滚,隐隐约约有哭喊和放肆的大笑声传来。 张宽仁双腿一夹战马,领着骑兵急速奔过去。火光和哭喊声越来越近,他的脸色变得凝重。此刻敢在这里烧杀抢掠的只会是一种人,他稍微有些犹豫,这是红巾军之外的事情,他不喜欢插手别人家的事。 三四座草屋冒着浓烟和火光,地上横躺着四五具尸首,几个汉子拉住女人正在绕着着火的屋子调笑。不远处的墙角有兵丁把女人按在地上,弯刀和长枪被丢到一边。 隆隆的铁蹄声把正在嬉闹的兵丁惊醒,他们慌慌张张捡起武器,待看清楚来人扎着赤红的头巾后立刻吃松了口气。无论是哪个派系的义军,只要扎着红巾的就是自己人。 看这些人把手里的兵器再次扔下,对自己没有任何畏惧,迫不及待的又去做那猥琐之事,性子缓和如张宽仁也按捺不住了。 小鹰感觉到主人的怒气,他兄弟二人自幼陪在张宽仁沈斌,非常了解主人的心思,催马上前喝道:“住手!” 他扬起马鞭狠狠的抽在一个士卒的后背上:“江北义军都是你这种无赖之徒吗?” 走到近处看的清楚,那些横躺在地面死去的人和被按在地上的女人都是南人。在张宽仁身边耳须目染,小鹰对这种败坏军纪的行径恨之入骨,这一鞭子抽的力道十足。 汉子们又不敢动弹了,看看来的这股红巾军的气势,一个光头站出来行礼:“拜见大人,我们奉倪元帅的命令进城,元帅答应我们屠城。” “屠城?”张宽仁脸色铁青。看来那个城内流传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他用鞭稍指着地面的尸体,道:“他们都是汉人,现在这座城是红巾军的了,除非彭祖师下令,否则除了蒙古人,你们不能随意杀任何一人。” 江北义军和红巾军的矛盾是摆在明处的,他刚刚在府衙大开杀戒,今日见到太多让他恶心的事情。 光头单膝跪地强辩道:“除了蒙古人,色目人也要死,我们杀的人是色目人家的奴仆。” 色目人的奴仆也算是色目人吗? “敢在城内随意杀人者,按红巾军的军令,斩!”张宽仁声音硬起来,“你们走吧,我今日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不想再对同伴下手。” 身后传来拔刀的声音,小鹰故意抽出半截长刀。 光头汉子从地上爬起来,领着部下落荒而逃。 火光依旧闪耀,不远处的地方又传来惨叫声。张宽仁明白了,这不是这几个士卒的自己敢做的事情,这是倪文俊的命令。 他在马上深深的吸了口气,明显是倪文俊和江北义军损失不小,让红巾军捡了个便宜,心中有怨气,想发泄出来。要么让这北城的人遭受一场劫难,维持义军表面的和睦;要么冒着与倪文俊冲突的危险,把红巾军调入北城。 宗主为了维护南派弥勒教的不分裂,连南昌城都能放弃。这是比在战场两军厮杀更难做出的决定。这天下每天都在死人,几个月前义军与盗贼是难分彼此。这城里的人死活与他没有关系,但他的每个决定都关系他在宗主心中的地位。 宗主?张宽仁想到郑晟,如果郑晟在这里会怎么做。毫无疑问,以宗主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格,绝对不会容许刚才那几个人还活下去。 “小鹰!” “在!” “调红巾军进入北城,如遇见敢烧杀抢掠者,”张宽仁犹豫了一下,把“格杀勿论”四个字吞了回去,“……尽力去阻止他们,如果有敢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 “遵命!” 小鹰招呼十几个骑兵匆匆离去。 骑兵继续往北门进军,但速度慢下来了。 倪文俊是个疯狂的人,张宽仁已经做出与江北义军翻脸的准备,不会再去以身涉险。江北义军源源不断的进入南昌城,四周的哭喊惨叫声多起来。*被激发出来的兵丁那里还顾得上去分什么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这座城里九成的人都是汉人,谁也不甘心当个旁观者。 张宽仁如置身炼狱,战场上尸横遍野也不曾给他这种感觉。 “大鹰!” “在!” “你即刻去找彭祖师,请他来南昌城。” “遵命!” 大鹰匆匆离去,张宽仁脸色煞气渐重,如果宗主在这里,就算是冒着与江北义军决裂的危险,也不会忍下去吧。他拔出腰刀,指向火光冲天的地方,“走,去阻止他们!” 小鹰效率极快,没多大功夫,红巾军源源不断的进入北城,在张宽仁的命令下与江北义军对峙。 双方不久之前在战场杀红了眼,谁也不肯退让,连续发出了好几场冲突,死了几十人才让场面冷静下来。 江北义军进城的兵马不多,烧杀抢掠时乱作一团,要不是张宽仁克制,红巾军就要把他们赶出城去。 ………… ………… 北城外,倪文俊正站在一个高地上欣赏自己的战果。 出城的逃跑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是富人,江北义军已经把那些人全都杀了,俘获了装满了整个马车的财物。 城内火光起,士卒打仗这么卖力,他许下屠城的诺言,怎么也给下面一个交代,否则以后谁还会信他。 忽然,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好了,不好了!”七八个士卒灰头土脸的从南昌方向逃出来。远远的看见倪文俊,如在外打架吃了亏的孩子见了家长一般冲来,“不好了,不好了,红巾军要攻打我们了。” 几个人来到近前,把在城内的遭遇说了一遍,道:“红巾军不想让我们进城,把兄弟都赶了出来。” 倪文俊勃然大怒:“红巾军先攻入城内,但这座城不全是张宽仁的。” 北城外的战场上想起集结士卒的号角声,江北义军重新组织好队列,向南昌城进发。骑着快马的号令兵带着狂热的情绪呼喊:“攻入南昌城,谁敢拦在前面就杀了谁,这座城至少有一半是我们的。” 前面的同伴从城内退出来,后续的士卒正拔出腰刀前行。 倪文俊吃不了这个亏,哪怕与张宽仁翻脸,他也不能容忍被赶出南昌城。地面的血还没有干涸,士卒们还没从杀戮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疯狂的主帅通常能带出疯狂的士卒。 “元帅,元帅,这是要做什么?”一个脸色淡黄的年轻人来到中军。 倪文俊看见来人,喝道:“陈友谅,你来的正好,张宽仁占了便宜还不让我大军进城,难道这南昌城是他独自攻下来的?” 陈友谅阴着脸,见倪文俊情绪正在亢奋中,道:“元帅不是真想攻打南昌城吧,不如请彭祖师过来评理。” 倪文俊露出不屑的表情:“彭祖师评理,他能有什么作用。” “元帅,”陈友谅露出沉痛的神色,“我大军这两天拼死血战,损失不小,再与以逸待劳的红巾军对垒,只怕凶多吉少。还有,周才德率骑兵正在返回南昌城的路上,一旦开战我们要腹背受敌啊。” “啊,”倪文俊猛的一拍脑门,真是被气糊涂了,他怎么把身后的骑兵给忘了。 陈友谅趁热打铁,单膝跪地道:“末将愿意进城与张宽仁交涉,为元帅讨回公道。元帅在派人去请彭祖师来,主持公道。” “你去见张宽仁?”倪文俊很看重自己这个能干的部下,“莫不要被他下了毒手。” 陈友谅笑道:“有元帅在城外大军坐镇,谅他不敢。”他表现的自信满满,让倪文俊放下心来。 第281章 交易 红巾军占领了北城一半的地方,停止了前进的脚步。 城外士卒群情激奋的动静传到城内,让张宽仁很担心,他不想把倪文俊逼上绝路。 但江北义军不知道他怎么想,他们只知道自家人在城内被红巾军杀死了,纷纷逃离南昌城。陈友谅进入城内时,里面已经没多少自己人。 红巾军做好迎敌的准备,如果倪文俊真的敢攻入城内,张宽仁也就豁出去了。 幸好,城外的动静如六月天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久之后没了动静。北城门很快变得空荡荡的,想逃走的人已经走了,该进来的人还没有进来。 张宽仁布置好防御,返回临时征做的将军府。 过了好一会,外面一片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小鹰前来禀告:“将军,倪元帅的使者进城了。” “请他过来。”张宽仁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大门外迎接。他不想给使者倨傲的形象,与江北义军为敌不是他的本意。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陈友谅跟在小鹰身后缓步走来。远远的看见那个站在门口的年轻人,他不等小鹰开口,上前一步拱手道:“拜见张将军!”但他的脖子却是仰着的,“末将陈友谅,为死在张将军麾下的士卒讨公道来的。” 见张宽仁在门口等他,他略有惊讶。但人情不能挡住公事,他一开口便充满了火药味,他首先占据“理”字,无论有什么内情,红巾军杀死了江北义军是说不过去的。 张宽仁淡淡的回应:“我只是在为倪元帅整顿军纪。” 陈友谅咄咄逼人的气势如同落到软绵绵的棉花上。 “我听过陈将军的名字,”他语速缓慢,仿佛陈友谅不是来找他麻烦的,这里也没有剑拔弩张的冲突,“我知道,武昌城是陈将军攻打下来的,你是倪元帅麾下的得力干将。” 陈友谅立刻的警惕起来。 张宽仁向院子伸手,示意陈友谅随他进去,边走边说:“江北义军可以进城了,但南昌城是要交给彭祖师的,倪元帅只怕要收回屠城的命令了。”他轻描淡写的言语令陈友谅无法发作,但暗含着不可违抗的意思。 陈友谅不喜欢这种感觉,无论在战场、谈判场或者是议事厅,他都不喜欢被人占据主动。他心里略有焦躁,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在张宽仁面前发怒的资格。在实力不济时,唯有隐忍。乱世是最适合野心家生存的年代,否则他还有当一辈子的渔民。 院子里很干净,地面明显是刚刚清扫过的,摆设的东西整整齐齐,连根杂乱的草也没有。 陈友谅小心打量这里的环境。这是个富户之家,家里连奴仆也没有。这里的主人要么随宽撤不花逃走了,要么被江北义军杀死在北门外。官兵逃走的很匆忙,那么这家人逃走的时候,这里一定很乱。 张宽仁来到这里没几个时辰,把这里收拾的如此整洁,说明他是个做事情喜欢追求完美的人,这种人通常不会是无赖。 短短片刻,陈友谅得到了许多信息。 两人走进屋子,张宽仁道:“我已经让人去请彭祖师了,红巾军与江北义军之间可能有些误会。” 陈友谅笑了:“张将军与倪元帅真是心有灵犀,元帅也让人去请彭祖师了。” “是吗,如此甚好。” 陈友谅把锋芒收起来,与张宽仁这样的人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他只要占据“理”,相信张宽仁一定会低头。 “张将军,江北义军为攻打南昌城死伤惨重,红巾军先进了城,但这功劳不是红巾军独有的。”他拉出话引子,把倪文俊昨日在战场的表现描述了一遍。他无需添油加醋,因为那一切本就很震撼人心。 江北义军的惨烈张宽仁很清楚,所以任由陈友谅说,他没有打断。 “士卒如此辛苦,元帅本想屠城犒劳一下,但非但没有成行反而把将军以整顿军纪的名义赶出去了,如此一来,元帅无法安抚军心。” 陈友谅一切如实说,没有半句夸张,这种方式对张宽仁最有效。 “但红巾军有红巾军的军纪,屠城绝不可行。”张宽仁语气坚决。 “末将知道,”陈友谅低下头拱手,“元帅本想屠尽城内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既然将军不许,那就算了。只是那些被红巾军杀死的士卒……”他停下来,深深的叹了口气。他们没在战场被官兵杀死,却在城内死在同伴手里。 张宽仁也一时无语。 陈友谅忽然道:“末将有个请求。” “讲!” “将军能否派人厚葬那十几个死在南昌城内的士卒,让我军中士卒见了也好消除心中的隔阂。” 张宽仁怔了怔,“厚葬?” 陈友谅道:“也就是十个口棺材,十几缎丝绸,末将可以先送到将军营中来,只是想做给军中士卒看看。” 张宽仁想了想,慨然答应:“好吧,他们也上过战场与蒙古日血战过,厚葬也是应该的。那些东西就不要你送来了,我让人在城内准备,装好尸骨送出去。” “如此甚好!”陈友谅大喜,抱拳向张宽仁深深一躬,“多谢张将军,这样末将回去也可以给元帅一个交代了。” 张宽仁点头,觉得这个年青人思绪缜密,又能识大体,他见了也很喜欢,觉得倪文俊那么暴躁的人有这样一个下属是他的幸运。 “嗯,”他点头应允,“我红巾军会撤出北城,把这里让给江北义军。既然倪元帅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就让彭祖师进城主持大局。况将军的兵马在西边不远处,这里终究是要交给他们的。” 按照郑晟的吩咐,他需要尽快把南昌城的事情处理好,率红巾军士卒南下。于少泽正在围攻广州城,彭怀玉在湖广对其他几路义军也没有压倒性的优势。红巾军不能在南昌城久留。 “那末将就此告辞了!”陈友谅抱拳离去。 张宽仁传令让红巾军撤出北城,大鹰前来禀告,周才德率骑兵返回,出现在江北义军的身后。 在这片战场上,才苦战过的江北义军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等彭祖师到了,张宽仁知道自己会牢牢把住会谈的主动权。 第282章 相视如仇 义军陆续进入南昌城,张宽仁命红巾军把西城区让给才进入城内的况普天部。 彭莹玉主持大局,彭党弟子聚集南昌,两个势力最大的人未到,但他们都有代表在这里。 张宽仁退让一步,把死在城内的二十八个江北义军士卒用棺材装好,送出北城,暂时化解了与倪文俊之间的矛盾,也是这场聚会得以如期举办的原因。 府衙被烧毁,彭莹玉当惯了和尚,不在意是否居住高大的房子,就在府衙的废墟前征集了一片民宅,准备找工匠在重新修建府衙。 项普略带来的五百亲兵成了彭莹玉的护卫,“彭祖师”在城内名声很响,进城后很快稳定了南昌城内汉人的情绪,许多人把家里的弥勒佛像搬出来,摆在院子里,设上香案。 红巾军牢牢的占据了半座南昌城,圣教教导不拜偶像,张宽仁担心兵丁与弥勒教信徒发生冲突,严禁士卒出兵营,只让周顺和周才德负责城内的戒备。他们两都是弥勒教出身,周顺又是郑晟想留在彭莹玉身边的人,谅能与弥勒教信徒和睦相处。 彭莹玉进城次日召集诸将议事。红巾军入城早,张宽仁安抚民心,出士卒巡逻,周顺被派过去协助彭莹玉掌管西城。 此时南昌城里已经安定下来。经过两天的搜寻,这座城里的蒙古人机会都被杀光了,只有张宽仁的俘虏营里还留有了八百多人。色目人个个躲在家里,把门闩插死,偶尔让人出来打听外面的动静,想知道义军到底有怎么对待他们。 半上午光景,张宽仁带小鹰来到府衙的位置。况普天部众军纪尚可,义军岗哨林立,士卒精气神很好。 他是最后一个到这里,况普天、倪文俊等人都已经进了屋子,项普略和周顺站在门口等他。 谁是朋友,谁是对手一目了然。 项普略身边站立一个健硕的年轻人,面孔与项普略有七八成相似,但个头更高,脸上稚气委托。 周顺上前行礼:“张将军!”他是宗主的义子,但根据郑晟的军令,南昌城内的所有红巾军都许听张宽仁的命令。 “公子。”张宽仁还礼,他刚想向项普略见礼,但项普略比他更快一步,黝黑的脸咧开的像一朵花,“张将军,红巾军勇猛,短短数日攻下南昌。” “哦,”张宽仁还礼,警惕的答复:“除了我们,还有倪元帅。” 项普略让出身后的年轻人,道:“这是犬子,吵着要来见张将军和宗主,宗主不在南昌,带他先见识张将军的虎威。” 那看起来健壮的像头牛的年轻人手忙脚乱的行礼,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 张宽仁朝他笑了笑点头,指向屋里道:“我来晚了,怕彭祖师等急了。” 他不是故意要来晚,但倪文俊比预定的时间来得早,就显得他倨傲起来。 项普略回过神来,“嗯,师父在里面等着你呢。” 几个人走进院子,见彭莹玉等几个人正在屋子里说话。 项普略引着张宽仁进去一一见礼,周顺侍立在彭莹玉身边。 彭莹玉造反之心坚决,对追随自己的弟子都心存仁慈。况普天背着他弄阴谋诡计,郑晟与弥勒教分道扬镳,邹普胜心怀异志,他都能包容。他几个弟子,唯有周子旺追随他心志最虔诚,然而死的最早。因此,每次见到周顺都心存愧疚,郑晟要把周顺留在南昌,他求之不得。 周顺这几年在郑晟身边得到历练的机会不少,彭莹玉见他这两日处理事务沉稳娴熟,暗自欣慰,想着大弟子不在了,也算是后继有人,有意重用他,如此重要的议事也让他列席。 等张宽仁坐下,彭莹玉分别向两人稽首道:“张将军与倪元帅辛苦了。”无论何时何地,他一直以出家人身份行事。 倪文俊抢着道:“为彭祖师效力是教众的幸事,我们反鞑子,都是受了彭祖师的感召。” 张宽仁只是一笑,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是说不出来的,这是他与倪文俊的区别。“奉宗主之命攻打南昌城,今日来此地就是想与祖师、倪元帅商议,早日把此城移交给祖师。”他顿了顿,又说:“宗主还让我与祖师请教湖广弥勒教众的事。” “不急,不急,”倪文俊大手一挥,“宽撤不花没有逃远,鞑子随时可能杀回来,我觉得你我两路兵马暂时不能离开南昌,至少要等局势稳定下来。”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冬天,就到这个冬天吧,明年春日你们再去湖广也不晚。” 彭莹玉没有开口,他仿佛就这么把事情定下来了。 张宽仁不理睬他,只盯着彭莹玉满是褶子的脸。这张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留下的痕迹,黑白相间的眉毛、炯炯有神的双眼。他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看过彭莹玉,那眉宇中有威严,也有慈悲。 他忽然明白,郑晟为何愿意让出南昌城,况普天和项普略为什么会紧紧追随彭祖师,赵普胜在巢湖独霸一方,为何彭莹玉一声召唤,立刻将率千军万马赶来。这世上从来不缺少野心家,但如彭莹玉这样原意奉献毕生打根基的人却寥寥无几。 彭莹玉眉头弯下来,仿佛有许多顾虑:“嗯,郑晟这么急吗?” 当然急!有些话张宽仁不好当着所有人说出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座屋子里的人各怀心思。 邹普胜迫于彭莹玉的压力,答应把湖广交给郑晟,但心里非常不情愿。 湖广的几派势力,明玉珍已经上表向徐寿辉称臣,南锁红军孟海马也派人去武昌商议联盟。如果没有郑晟,邹普胜才不想与什么南锁红巾军和北锁红巾军联盟。但现在,为了阻止郑晟控制湖广,他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他明里不能反对郑晟,并让徐寿辉给郑晟封了,征西大将军的名号经略湖广,但暗地里正在使绊子。 这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白的事,红巾军晚一日进入湖广,征服那里难度就会大一些。 张宽仁扫了一眼这屋子:“宗主很着急。”他已经说得够明确了。 “好。”彭莹玉点头刚要许诺答应。 倪文俊忽然开口打断,大大咧咧的说:“也罢,张将军既然这么着急带兵马离开,我就只能勉为其难了。你放心的走吧,我会留在这里协助彭祖师守住南昌城。” 彭莹玉准备说的话被堵回去,脸现愠色。 张宽仁道:“倪元帅,我们事先可是说清楚的,一起离开南昌城。” 倪文俊气鼓鼓的说:“我们不是不走,但由于红巾军在攻城中不卖力,鞑子大军实力犹存,宽撤不花部众骑兵多,随时可能能杀回江西,你走了,我也走了,难道只让况香主的一万人防御这么大的江西吗?” 红巾军在攻城时不卖力?张宽仁深吸一口气,消除与倪文俊吵架的念头。如果吵起来,他不是这个不要脸的元帅的对手,还会把他想办的事情拖进泥潭里。 他合腕在胸口,打出莲花手印,沉声道:“请祖师主持公道。” 彭莹玉呵斥:“倪文俊休要胡言乱语。” 倪文俊一脸不在乎的神情,扁了扁嘴,道:“光南昌城里就还有过万色目人,鞑子一回来,这些人立刻会成为祸患。我们要离开江西,至少也要把这里的祸患消除。” 他转移话题的本事真是一流,张宽仁深刻感受到他的难缠。 一直沉默的况普天忽然开口:“色目人是蒙古人养的猎狗,探马赤军在战场比鞑子还要凶残,这城里的色目人一个也不能留。” 张宽仁心中不再淡定,他厚葬死去的江北义军没有缓解与倪文俊之间的矛盾。屠城!倪文俊还在想屠城,并且找了帮手。只屠杀色目人?但这无疑在向天下宣告色目人不抵挡红巾军就是死。 “不行!”他吐出两个字,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红巾军不杀平民。” “连蒙古人也不杀吗?”倪文俊放肆的嘲笑。 张宽仁道:“在江南的蒙古人都是有罪的,我想我们也杀不尽天下的蒙古人。”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倪文俊指着张宽仁大叫起来,“他们那里是在反鞑子,只是想借机称王称霸罢了。我听说郑晟在身边留了一个色目人侍从,给他挤牛奶做乳酪,他是祖师爷的弟子啊!” “我们的南人灾难的根源是蒙古人,但也有我们自己的原因。”张宽仁平静下来,说了圣教经文里的一段话,那出自郑晟的手笔。“如果我们打败了鞑子,是因为我们足够团结进取,如果我们败了,没人会怜悯我们……。穆尔西是个色目人,他从没杀过人,宗主留他做奶酪,没什么过错。倒是元帅把宽撤不花的妻妾都藏在自己家里,听说那里面有蒙古人、有色目人也有汉人。” “你!”倪文俊就像上台阶时一脚踏空,心里咯噔一下。这件事陈友谅做的十分隐秘,声称除了他二人等一干亲随,没有旁人知晓。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脸色铁青,把对方看做仇敌。 第283章 漠视 双方互相揭短,已近乎撕破脸。如果不是彭莹玉坐镇,以倪文俊的脾气只怕要拔刀相向。 在张宽仁看来,一切由彭莹玉决定,南昌城是要交出去的,红巾军离开之日,义军要怎么对付色目人与他无关。但在他离开这里之前,必须以红巾军的规矩办。 “杀尽这城里的色目人?”彭莹玉的手掌在衣袖了捏成拳头。 没人把这几万人的性命放在心上,那只是江北义军与红巾军之间的争斗的筹码。张宽仁少见的强硬,说明他绝不会在这件事上让步。红巾军在这座城里占了半壁江山,所以在这座屋里有足够的话语权。倪文俊再难缠,现在南昌城里是由红巾军说了算。 但如果郑晟的执意率大军退走,倪文俊也不能留在江西。这位义军的元帅是头狠毒的狼,吃人不吐骨头,偏偏还是头很厉害的狼。 几个人的视线都落在彭祖师身上,在周修永的计策得逞后,他重新成为义军中最有威望的人。 彭莹玉缓缓道:“攻下南昌后,皇帝将在武昌登基,商定国号,赏赐百官,倪元帅不必再留在南昌,这里的事情交给况普天和项普略就可以了。半年前,你们无一兵一卒可以攻下湖北,如今我手中有过万兵马,再有江西弥勒教众支持,不必担心鞑子反攻。” 张宽仁赞道:“什么人留在南昌,由彭祖师定,如果祖师需要兵马持支援,公子和周才德与江西弥勒教信徒渊源深,宗主说可以留五千士卒在这里。但是……”他话风一转,“如果有人敢不听祖师的命令,按照宗主的命令,我唯有用手中的刀为宗主开路。” 这是郑晟在信件里写的原话,威胁的味道就像拔出了一半的刀子。 张宽仁是不会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就像一块圆滑又坚硬的石头,看上去没有攻击性,但如果谁想随随便便来欺负,一定会碰过头破血流。 彭莹玉顺着张宽仁的话头说下去:“杀尽色目人的话可以休矣。” 倪文俊不服气的晃头。他在武昌不是这么做的,色目人都被杀死扔进长江了,他们的女人和财物都归了义军将领所有。造反难道不是为了这些? “还有,”彭莹玉回头看了看一直保持严肃模样的年轻人,“我只要周顺留在我身边。” 况普天和倪文俊都色变,周顺是郑晟的义子,又是周子旺的儿子,留在南昌等于给郑晟在南昌开了一道门。 当事情关系到自己的利益时,况普天绝对不会躲起来:“师父,周顺是郑香主的义子。” “但他也是你大师兄的儿子!”彭莹玉毫不客气的呵斥。 张宽仁不用再说什么了,他刚才已经表过态,红巾军会以手中的刀为彭祖师开路,实际是在为周顺留在江西开路。宗主算无遗策,抛出周顺这颗棋子,注定会在平定江西一战中占便宜。 倪文俊不甘心:“周顺是郑香主的人,他不能留在南昌。” 彭莹玉勃然大怒:“倪文俊,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做插嘴。邹普胜是我的弟子,周子旺也是,这与你没有关系。” 周顺只是看着听着,不说话。这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似曾相识,在罗霄山里见过许多次了,他在想为什么这些为了一点小事争斗不休的人能够舍出性命去造反。 张宽仁不失时机的抛出计划:“红巾军三天后会撤出南昌。宗主有令,我就不去武昌了,王中坤会去那里。” 彭莹玉发怒后,倪文俊和况普天不敢开口了。 这世上终究还是凭实力说话,彭莹玉的地盘来自红巾军,连倪文俊的北城也是红巾军让出来的,再找麻烦就是自找没趣。当一个人有了立场时,就会失去客观评价的理智。这屋里彭莹玉是最公正的人,郑晟做出的让步已经够多了,彭莹玉不能再苛刻他。 议事再不欢而散中结束,但做出来的决定不可更改。 倪文俊一路骂骂咧咧回到北城,如果不屠杀城内的色目人,他这场仗就真是白打了,士卒死伤那么重,没有得到一点好处。杀人就可以抢掠,可以浑水摸鱼,但现在没有机会了。 留守的陈友谅见倪文俊脸色不好,过来询问过程。 他一直是倪文俊的智囊,倪文俊也想听听他的建议,把议事厅里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问:“如果我就是留在这里不走,彭莹玉和张宽仁拿我有什么办法?” 陈友谅立刻摇头:“元帅万万不可,元帅如果不率兵撤回江北,我猜彭莹玉和郑晟就不会派人前往武昌参加皇帝的登基大礼。”他阴着脸想了一会:“如今要想留在南昌只有一个办法。” 他一向主意多,倪文俊大喜,追问:“什么办法?” 陈友谅道:“红巾军撤走后会立刻前往广州东路和湖广,这一两年内是回不来了,如果官兵在这期间趁机反扑,彭祖师抵挡不住,我们就有机会了。” “啊,”倪文俊张大嘴巴,一拍脑袋,“好计策,但宽撤不花短时间内是不敢再回来了,只能从长计较。” 他们二人相视而笑,有些话无需说的太明白。官兵不敢回来无疑是畏惧江北义军,到时候只要能给宽撤不花一颗定心丸,官兵一定不会放弃收复南昌的机会。 ………… ………… 出于对倪文俊不守规矩的担心,张宽仁确实对江北义军不肯挪窝有顾虑。 但他清楚,这几天宗主一直在南边的湖泊垂钓,心里已经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今湖广的义军个派系都已经知道了徐寿辉把湖广这块地方送给他了。湖广尚有元军,在义军的打击下已溃不成军。 如果没有外来的威胁,派系林立的义军很难建立起有力的联盟。就像面对强大的朝廷时,淮西弥勒教军、江北弥勒教军和罗霄山里的红巾军可以同仇敌忾,但局势稍有好转联盟就会分崩离析。 湖广的义军很快就会有个强大的敌人了。 按照郑晟的计划,红巾军必须要在冬天平定湖广。因为红巾军的即将面对的强大的朝廷大军。从大都传来消息说丞相脱脱已经调集草原大军南下。 他领着小鹰在东城巡视,东南城墙的废墟刚刚被清理干净,城内工匠被征集过来正在重新垒砌城墙。 他的两个亲随,大鹰做事稳重,已经能独领一方。小鹰则像个长不大的孩童,对他忠心耿耿,只能留在他身边做信使。 城墙一天比一天高,在离开南昌时张宽仁想交给彭莹玉一个坚固完整的城池,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他准备把这里交给周顺,在郑晟的要求下,圣教红巾军的人都比较务实,夸夸其谈的人在圣教里没有地位。 小鹰在苦恼另一件事:“将军,有许多色目人想跟我们一起离开,真要带他们走吗?” 张宽仁道:“我们是南人,又不是色目人。” “可是城内有人说,我们走后义军会杀光他们。” 张宽仁一听就知道,一定又是倪文俊在派人造谣,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给他制造麻烦,偏偏又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我们是南人,几十年来没能管得了南人的死活,今天也管不了色目人的死活。”他无声的摇了摇头,自从走上造反这条路,他见过人心险恶超过十几年所有。 “我们只听宗主的命令,记住,不要以为自己能拯救世人,在这个乱世里能护住自己身边的人就不错了。”张宽仁的话是在对自己说的。 小鹰道:“哦,我知道,我只听少爷的话。”他想了想又说:“老爷回翠竹坪了,听人说他已经不生少爷的气了,在外人面前还夸少爷呢。” 张宽仁默默的往前走,父亲当然不会怪他,他们是父子啊,只是叔叔已经死了。现在张家与红巾军义军不可分离,父亲不但不会怪他,还会尽全力支持他。 小鹰跟上来,又问:“那蒙古人要带走吗?”真是个话多的人。 红巾军还有八百多蒙古人俘虏,不是士卒,是南昌城的平民。红巾军在战场上不留蒙古人俘虏,这是郑晟亲自制定的军规。红巾军举事后,江西行省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在往南昌城跑,城破后,这座城里太多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没能逃走。 按照红巾军的军规,是不留蒙古人的,郑晟从没有指出要区分蒙古百姓和士卒。 张宽仁脚下不停,低声道:“这几十年来汉人苦难的根源是蒙古人,把他们交给彭祖师吧。” “啊。”小鹰有些高兴的点头,他知道少爷是个仁慈的人,生怕他心一软把蒙古人给放了。在圣教的渲染下,军中士卒已把蒙古人当做头等大敌。蒙古人交给彭祖师,基本是没有活路了。 张宽仁感觉到小鹰的欢乐,脚下的步伐更快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乱世就是打仗杀人,他明白无法成为漠视苍生的人,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做别人手里的刀。 第284章 广州 在秋天最后的尾巴里,郑晟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红巾军主力尚未从南昌城撤出来,但圣教的宗主已经等不及了。 护教武士举着色彩鲜丽的旗帜,一路彰显红巾军的威严。 郑晟有时候骑马,有时候与于凤聪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这几天的空闲里,他常做一件事。 于凤聪的脸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一颦一笑中俨然流动着神采。男人的亲抚是对女人最好的滋润,在郑晟身边留的越久,她越觉得无法与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她感受到郑晟对自己身体的迷恋。但是,她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知道现实有多么残酷。男人的承诺只在承诺那一刻有效。她要抓住更多的东西,所以最近沉浸在圣教的文稿里。 赣州是于少泽最先攻取的地方,这里一路是高山深沟。 郑晟一路接见圣教的堂主,队伍行进的很忙。 十月底,稻田里的谷子只剩下茬子时,一行人才到达广州东路。 于少泽刚刚攻下广州不久,出广州城百里迎接。 他骑着一匹雪白色神骏的战马,一看便知是从蒙古人那里缴获来的。只凭长相,那马儿就值百贯宝钞。 不过宝钞现在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朝廷拟有新钞换旧钞,各地民怨鼎沸,不光是百姓,许多富户之家在朝廷的改钞之法下也要破产。 远远的看见打着烈火的旗帜蜿蜒而来,于少泽催马如一匹雪练般飞驰上前。他知道姐姐也随宗主来了,所以格外高兴。 “拜见宗主!”他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下马。 他的马太惹人注目了,郑晟的视线一直落在马身上,直到于少泽的开口,才转过眼神,在战马上还了个烈火礼。 于少泽虽然顺利的攻下广州城,但在这次战争中,他表现的并不好。红巾军两路偏师都是军中精锐士卒,江西的官兵主力都奉命北上了,于少泽得到王文才南下协助,在红巾军攻下南昌城后才攻下了广州城。 郑晟一路走的极慢,于少泽和王文才得知宗主已经踏上了南下的道路后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如果等郑晟到了广州,他们还没能攻下这座城,由宗主亲自接管了攻城的,他们日后就别想再在军中抬起头来。 郑晟没等到捷报就南下,心中就是对南路军表现不满。他故意放慢速度,是给于少泽压力,也是给他机会。 于家是他要扶持起来的势力,这是红巾军的结构造成的。他必须依靠于家来对抗红巾军中庞大的弥勒教势力。 于凤聪在后面的马车里稍稍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前面矫健的少年,又把帘子放下。她对弟弟一直很有信心。于少泽只是缺乏经验,学不会造反的人该有多么残酷。 护教武士后面跟着三辆马车,姐姐坐在其中一座里面。在路上于少泽不便于去拜见,在前引路往广州城行进。 王文才等一干将领在广州城外迎接。城外锣鼓喧天,白昼日点了八个大火堆,迎接宗主。 郑晟扫一眼,看这座城墙上没有投石车和火炮轰击留下的痕迹。 红巾军出山时,王文才见识过郑晟在茨坪不住佛家奴修建的行宫,不敢给他安排高大奢华的房子。费劲心机给他找了个别致的幽静的院子,郑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倒是让于凤聪格外喜欢。 郑晟安顿下来不足半日,立刻前往府衙召集诸将。 于少泽可没像张宽仁那样把广州城的府衙给烧了。南昌城是注定要送给别人的东西,烧别人家的房子不心疼。 王文才和于少泽都在府衙里等着他。广州城虽然被攻下了,但广州东路有一堆麻烦事,只有郑晟才能做主解决。 郑晟坐下来,听王文才和于少泽细细说来,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攻下这座城池。 广州城内蒙古守军虽然不多,但这座城里拥有江南所有城池里人数最多的色目人。 他们有的是乘船从海上过来的,也有的是经大都南下的。红巾军虽然没有屠杀色目人,但是在江西寻找罪名,剥夺色目人和南人豪强土地的事情可没少做。 这是个无解之局,加入红巾军的绝大多数是穷人,他们还有安置比他们更穷,脚下无立锥之地的流民。 所以江北的义军喊出了“均贫富”的口号,郑晟在罗霄山里也说过要让成天下人“耕者有其田。”但现在田产都是有主之物,抢掠财富的过程中杀人不可避免。 红巾军逼近广州城时,这里的流言乱飞,城里色目富商听说了红巾军的做法被吓坏了,纷纷出钱募集青壮勇士守城,才给红巾军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王文才道:“我们连续猛攻十几天后,眼见城内的守军抵挡不住了,有几个色目商人暗中联系我们,放我们进城求我们绕他们性命。他们在半夜打开南城门,我们才得以顺利攻入城内。” 果然那里都有背叛,商人什么都能拿出来卖。 于少泽道:“红巾军进城后出人意料的顺利,守军都放下了兵器,色目商人忽然放弃了抵抗,各自拿着钱财来府衙请罪。但是……,”他扭头看了一眼王文才,“大军在攻打广州时伤亡不小,军中有人认为不能轻易放过这些色目人。” 他只管打仗,这种事情本该是王文才做主。但王文才的意思色目人既然已经投降了,就不能再随意杀戮他们。 广州能有今日的繁荣,一半的功劳要落到这些色目商人身上。他们把汉人的货物贩卖的南洋乃至欧罗巴,又从海外带来了各种奇巧之物。这刀子挥出去了,再想让这些人留在这里贩货物就难了。 郑晟想到南昌城,张宽仁在那里遇见了同样的问题。 他留穆尔西在身边是让部下不要像杀蒙古人那样对色目人无差别的屠杀。但是,广州城里的色目人与南昌城的不同,他们是在战场对抗过红巾军的。 “当然要杀!”郑晟掰开手指头,“杀一半人太多,就杀三成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决定了近万人的生死。 于少泽也没想到郑晟一开口要杀这多人。 “所有曾经与官府关系密切的,出过许多钱募集守城士卒的,都不能留!”郑晟板着脸,“杀光男人,留下女人和孩子,没收他们的家产。” 王文才半天没说话,郑晟做出了决定,他只有执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郑晟的决定做的更好:“留下女人,可是,为什么要留下孩子,孩子会长大的。” 第285章 戒律 (这几天手头项目中期评估,每天晚上写材料到半夜,是在没有空更新,非常对不住各位书友。我这本是买断,一个月12w的稿子最少,所以不要担心我太监,也不要急,都会补上来的,抱拳!) 郑晟抬头看看外面的蓝天,“听说蒙古人在草原上征战时会放过没有车轴高的孩子,我们不能比蒙古人更残忍。” 于少泽道:“是啊。” 明明是大胜,他心里怎么有一点沉重。如张宽仁一样,他自幼生长在豪强之家,受的教育不同,屠杀百姓这种事情实在不是什么荣耀。 王文才道:“广州东路的田地还在豪强手里,他们都早早来向义军投降了,但不肯出半点钱财和粮食。” “这就没有办法了?”郑晟回过头,“我们是圣教弟子,这天下是穷人多还是富人多?乱世来了,有些人还以为只靠站队就能维系住财富。邹普胜都能喊出‘均贫富’的口号,那我们来均田产。” 这下连于少泽都被吓坏了,“均田产”毫无疑问会引发无数暴动,红巾军才进入广州东路,一着不慎便会陷入战争的泥潭。这里的宗族势力非常强大,各村子的豪强地主能毫不费力的拉起几百人的队伍。如果村村合流,那势力比红巾军要强大的多。人在维护自己的财富爆发出来的战斗力是无法想象的,就像广州城里的色目商人有些能捐出一半的家产来募集守城的勇士。 “宗主,万万不可!”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的说。 郑晟忽然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先处理完南昌城里的事情再说吧。” “遵命!” 郑晟道:“不光是色目人,还有汉人,那些曾经为蒙古人为虎作伥的汉人也不能放过。” 圣教宗主的到来给刚刚从战争中解脱出来的广州城带来新的灾难。次日清晨,红巾军开始在城内行动,他们首先抓了二十多个明确曾经出钱募兵与红巾军为敌的色目商人,掀起了这场风暴的起源。 王文才立刻对这些商人进行审讯,鞭子和棍棒下没人能不说实话,天黑之前,红巾军又抓了两百多人,城里的色目商人知道他们成了待宰的羔羊,但这时候他们已经没有了反抗能力。 经过三天的审讯后,红巾军在街头斩杀了第一批从前官府的余孽和色目人,共两百二十三人。 满城挂满了红纸黑字书写的标语和圣教的主张。“汉人土地归汉人所有!”“宁可战死,不可饿死。”等等铺天盖地。圣教的传教士在城内各处开阔的地方大声宣扬圣教的教义,蛊惑人心的言语如*。 城内多数汉人麻木的心慢慢活络起来,就像长久呆在一个沉闷浑浊的屋子里忽然嗅到了外面清新的空气。但是他们也只是听听,只有那些平日游手好闲的人见有机可乘才会加入圣教的队伍。 在菜市口被斩杀的色目人的尸体很快被拉走,相比较过去的官府,红巾军要仁慈的多。按照郑晟的吩咐,那些尸骨都被拖到城外掩埋,没有把人头挂在城墙头。 四日后,郑晟召集随行的周光和王文才都一干圣教骨干传令:“圣教弟子要下乡村传教,凡是没有圣教教士走到的地方,就无法沐浴圣教的光辉。” 七日后就,红巾军再次在广州街头斩杀了四百多色目人,没收所有曾经参加对红巾军战争的色目商人的家产。 随后,宗主府张贴告示,募集广州东路的儒生和工匠加入圣教。 商人受到了惊吓,让整个广州城陷入一片沉寂。许多店铺都关上门,以求避祸。王文才立刻下令,凡闭门的商户一律以通鞑的罪名处置。半个月的雷霆手段过后,广州城看上去才像个红巾军的城池。 半个月后,红巾军斩杀了最后一批作恶的小吏和色目人后,宣布审判到此为止。但这座城里所有的商人都与蒙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城内紧张气氛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 圣教的“招贤纳士”榜贴到广州东路、赣州各个地方。红巾军取消了朝廷原本对匠人的匠籍限制,宣布所有圣教的弟子都是自由的。各地豪强无论汉人还是色目人,杀人者死;盗窃者脊杖。 于少泽每天早晨进兵营晚上才离开,城里的事情都是王文才在掌管。 他只去拜见了一次姐姐,再也没去见过于凤聪。 天气渐渐凉爽,红巾军今年的战果辉煌,将士们早早发了夹袄。傍晚时分,他从兵营中返回府邸,一个身穿白色夹衣的年轻人候在门口。 “将军,你可回来了!”那人见亲兵牵着战马走进院子,不等管家上前通报,抢先站出来道:“夫人让我来请你。” “姐姐找我?”于少泽回屋子卸盔甲。 那人就候在门口。等于少泽出来,他笑着问:“将军不认识我了吗?” 于少泽仔细凝视他好生想了想,一点印象也没有,“你是何人?” “在下于少杰,以前就是夫人的随从。” 于少泽恍然大悟,“你也是于家人?从前于家是姐姐当家,他只知道玩耍,家里的仆从也认不全。” 那年轻人见于少泽真的不认识他,不免有些尴尬,道:“于家许多人都来广州城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前日都到了,夫人让我请将军。” 二老爷和大老爷就是他的两个叔叔,在温汤镇一家人闹的不可开交,现在则成了血浓于水的家族。听说家里人都来了,于少泽的兴致稍微好了点。 两人说着出门而去,八个亲兵紧紧跟随。广州城里人最复杂,红巾军杀了这么多人,不免结下仇家,作为红巾军南路军的主帅,理当要注意安全。 城里的街道干干净净,每一片地方都有圣教弟子专门负责。 宗主的地方很偏僻,路上要经过一道林荫小道。于少杰说起好几桩在温汤镇发生的趣事,都是有于少泽在里面的,可谓是煞费苦心。但于少泽完全没在意。 过了林荫小路,路边有身披盔甲的护教武士站立,于少杰不敢再胡乱说话。 两人进了宗主府,天已经黑了,郑晟不在府内。 正中的屋子里点着油灯,侍立着几个仆从和丫鬟。 见于少泽到了,一个侍女往里面通报,于少杰笑着打了个招呼,悄然隐退。于少泽这才想起来,他忘了问他这个族兄到底在做什么,看起来很神秘的样子。 侍女引着他走进一座宽敞的房子,里面烛火通明。 宗主生活非常简朴,但在两个地方从来不吝啬。宗主喜欢晚上点许多油灯和蜡烛,把屋子照的亮堂堂的;还有宗主喜欢吃肉。 吃肉不是什么毛病,但圣教的根基弥勒教倡导信徒吃素,明尊弟子也以素食为主。但宗主每顿饭都是无肉不欢,圣教弟子心里即使有些想法,也不敢在圣教中推广。 郑晟虽然爱吃肉,但没到每顿都要吃的地步,他的每一步都有深意。如这种以宗教起家的义军,如果不世俗化很可能会走向极端,强迫信徒守各种清规戒律。但如果世俗化太厉害,又会很容易失去战斗力,他只能取中间的道路,树立规矩,但又用自己亲身经历表面有些规矩不能存。 第286章 人尽启用 屋子里光线明亮,与郑晟在一起时间呆久了,于凤聪也开始不习惯昏暗的光线。 她右手拿着朱笔,如皇帝批阅奏折一般看各地送来的公文。这种感觉太玄妙了,仿佛天下芸芸众生都掌握在手中,自从郑晟把某些事情交给她,她有点像上瘾了一样,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气。 “姐姐。”于少泽出现在门口。 在外他是威严的将军,但在于凤聪面前,他永远是小弟,不敢大声说话,不敢驳斥姐姐的斥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敢违抗姐姐的意思,两年前他背着姐姐从温汤镇里逃出来投奔红巾军就是证明。 “姐姐,你找我。” 于凤聪放下朱笔转过头,她描了修长的眉毛,几乎要到额头,如两条腾空欲飞的长蛇。脸上不怒自威,令于少泽更加畏缩了。 于凤聪变了,她从前就是个很厉害的人,现在在郑晟的羽翼下,她犹如蛟龙入海般自由奔放。 对外人她表现的越来越威严,但并不表示她不懂得妩媚。她的风情只会一个人见到,那是她的男人,让她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的男人。再没有人能给她这么大的自由了,与郑晟比起来,张世策对她的尊重不值一提。 “姐姐。” “小弟,进来吧。这次你南下之战打的不好。”于凤聪单刀直入,“你输给彭怀玉了。” 于少泽不知道湖广的战事进展如何,但于凤聪新建立了一套密探系统,对那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按照红巾军与弥勒教义军达成的协议,湖广是郑晟的地盘了,圣教的密探一批接着一批进入那里,为红巾军大军评定湖广做准备。 姐姐从没有过的严厉,于少泽不服气的撅起嘴巴,但不敢说不。 于凤聪道:“你平定了广州东路,彭莹玉还没有平定湖广。但在宗主看来,你虽然有天赋,但做事没有彭怀玉老练。” “……姐姐!” “这没什么大不了,”于凤聪打断弟弟的话,“只要我还在这里,你就还有机会证明自己,你是于家的人啊。” 于少泽默默的重复:“我是于家的人啊。”他注定要在红巾军中占有一席之地。 于凤聪看着弟弟垂头丧气的模样,忽然咯咯笑起来,“我的弟弟怎么能这么轻易的认输。你、彭怀玉、张宽仁和弥勒教系,都是宗主选定的人。就像一张桌子的四条腿。只会打仗只是莽夫所为,你不要避着我,平日多多看看圣教的教义。” “一张桌子的四条腿?”于少泽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姐姐在宗主身边,知道内幕外人无法猜测到的秘密。 他不知道,郑晟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这样的话,都是于凤聪从郑晟的动作中揣测出来的。 于凤聪感慨道:“要说战功,你们没一个人能赶得上张宽仁,宗主故意大张旗鼓来广州,红巾军主力已经日夜兼程奔袭湖广去了。” “啊,”于少泽惊讶的抬起头,“张将军去湖广了?” “湖广的义军都知道红巾军去湖广,但不知道红巾军什么时候去湖广,宗主此行来广州,主要的目的是给张宽仁的大军掩人耳目。如果他平定了湖广,基本就奠定了红巾军军中第一人的地位。”于凤聪轻轻的摇头,“我也没想到,宗主会对这个最后投入红巾军的人那么信任,而且他还不算是虔诚的圣教弟子。” 于少泽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的事情。不是他愚钝,而是他所处的地位无法统领全局。 于凤聪奉郑晟的命令建立了圣教的第二支密探系统,又夜夜陪在郑晟身边,对圣教大局所向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们于家的方向在那边,”于凤聪指向南边,“广州有水路直通大海,商旅兴旺。南征之战的平庸已经注定你无法走到军中第一人的地位,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准备让你去海边筹建水师。” “水师?”于少泽惊呆了。他只会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狗刨,是在温汤镇的水池里学会的,要他到海上去筹建水师,等于一切从头开始。 于凤聪确定:“是的,水师!宗主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我向他推荐了你,宗主没有反对。” 于少泽忽然坚决的摇头:“不,我不想去。我不要去水师。” “为什么?” 于少泽大声的喊道:“我加入红巾军是为了驱走鞑子,而不是争权夺利。如果我有那种想法,会老老实实的在温汤镇做少爷,为什么要拖着你们加入红巾军。我不要军中第一人的位置,张将军本就是人中之龙,我只愿意为宗主冲锋陷阵。”他情绪有些急躁。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这辈子几乎活在姐姐的阴影下,什么事情都听姐姐的。但最终于家的走向是他决定的,是他把于家拖进了红巾军。见到姐姐嫁给宗主,没有比他更高兴的人了。 “北伐?”于凤聪冷冷的笑了一声,“还很遥远!我们的北边有两只弥勒教义军抵挡朝廷大军南下,如果他们都失败了,才有我们的机会。水师是宗主计划的重中之重。” 于少泽倔强的脾气上来了,就像他那一次从温汤镇逃出来一样,有时候姐姐说服不了他,他直着脖子:“我不去筹建水师。” “你必须去,否则就回家呆着去。”于凤聪发怒了:“水师可以从海路威胁福建、浙江乃至中原腹地,海路将是圣教的财富之源。你是于家的少爷,我的弟弟,不能在脑子里只想着像一个莽夫一样的冲锋。如果你像参与北伐,筹建水师是你唯一的机会。” 于少泽脑袋缩了回去,姐姐发怒的模样太可怕了。 于凤聪道:“回去吧,早点做准备,估计五六天后宗主会下达命令,我已经替你在宗主面前答应了。” “姐姐,你……,”于少泽气结。他现在没有地方可以逃了。 于少泽走出宗主府时,天已经很晚了。 郑晟还没有回来。丁才正在前面的院子里统计红巾军收支,他是郑晟名副其实的大管家。 他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领着八个亲兵离去,那个领着他过来的于少杰没有再出现。他还年轻,姐姐武断的为他做主,但也默默的为他挡了无数风雨。 红巾军的家业变大以后,内部与在罗霄山里不一样了。弥勒教军会因为“彭党”弟子不能齐心而分崩离析,那么圣教也有这个危险。 ………… ………… 府衙。 大门口挂着明亮的灯笼。 对着正门的大堂空无一人,南边的厢房的窗户上倒映着几个人影。 郑晟斜靠在椅子上,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闪着精光,没有半点疲惫之态。 他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儒生,侃侃而谈了半天,同样也很精神,道:“在举事之前,圣教是个好称谓,但现在已经不合适了,这会让出许多有见识的人闻而远之。” 陪在一边听的王文才和周光听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已经见怪不怪了。儒生好做惊人之语,今日这人比这更恶劣的话说过不少。当着郑晟的面把彭祖师狠狠的奚落了一番。他两人都认为这儒生想以这些话引起郑晟的重视,从而在红巾军中谋取一官半职,现在看来他成功了。郑晟听的认真,连回家都忘了。 这个李玮是新加入圣教的儒生,在赣州利用圣教的教义鼓动百姓和流民抢夺了当地豪强的家产和土地,并私自把几个作恶的豪强审判后斩首。事情传到郑晟耳朵里后,立刻下令把他召集到广州。 王文才刚开始会错了郑晟的意思,命兵丁去把李玮押送到广州,以为郑晟要寻他的罪过,没想到郑晟找这个李玮是来问策的。 郑晟摸着下巴胡子茬安静的听着,偶尔点头赞同李玮的说法。 李玮道:“圣教说人人皆可成圣人,但“圣”极易被村野愚夫愚妇当做鬼神敬崇,而我们儒家弟子向来说敬鬼神而远之,有本事的人短时间内无法分辨出圣教与弥勒教的区别。” “不错,圣教是的确不是个好的称谓。”郑晟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我们不能称呼自己为‘教’,如此无法与弥勒教、明教和白莲教区分开,我们与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他盯着李玮问:“依你之见,改叫什么名字?” “天启!”李玮沉着的答复,“圣教的弟子就是天启的使者,宗主是大使徒,为上天的使者,为开启汉人的世界而生。” “天启!”郑晟细细的回味,很快道:“但我不是上天的使者。” 李玮急速的回答:“宗主是,宗主不拜神佛偶像,只拜祭天地日月,以烈火为图腾,就是上天的使者。” “圣教的弟子都是天启的使徒?”郑晟笑起来,“果然是个好主意。但我怎么才能拿到各地豪强的土地?”称呼的变化只是开始,红巾军的下一步的难题是财富的重新分配。这是郑晟召李玮来广州的原因。 他心里早就有办法,但最缺少一个能坚定执行他决策的人,李玮刚在赣州搞出大动静,他立刻把他找来,这几乎是他想法的翻版。 李玮果然没有令他失望,道:“天下的土地归天启所有。宗主可以先鼓动各地百姓抢掠豪强,再出面维护大局。” 第287章 重回 红巾军撤出南昌城,张宽仁把这座才流过血的城池交给了彭莹玉,还有鄱阳湖周边肥沃的土地。 况普天如愿以偿,也彭莹玉甩手掌柜的性格,这片地方归他了。虽然有项普略和周顺,但他在教中地位崇高,那两个人无法与他抗衡。 江西弥勒教弟子众多,只要一年,他在这里能聚集起十万大军,到时候可在郑晟和邹普胜之间左右逢源,在南派红巾军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也未知。 江北义军几乎与红巾军同时撤兵,倪文俊找彭莹玉闹腾了好一阵子。但彭莹玉坚决只留下周顺及亲信部众五百人,其余人众一概不留。彭莹玉完全不觉得南昌有倪文俊和张宽仁说的那么危险,如果弥勒教的彭祖师起家之地江西的形势都控制不住,他这些年的幸苦与执着岂不是白费了。 他不相信宽撤不花敢回来。江南各地虽然没有像江西和湖广那样弄成一团糟,但各地小规模的举事的义军此起彼伏,能维持住局面就不错了。 离开南昌城之前,张宽仁把蒙古人俘虏交给况普天。如他所料,当日天黑之前,彭莹玉便下令把那些蒙古人全部斩首在南昌城外。 弥勒教信徒与圣教弟子一样憎恶蒙古人。 张宽仁无心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在大军撤出城池外后,匆匆向彭莹玉和倪文俊辞行,道:“广州东路的战事进展的不顺利,宗主已经提前南下,这几日一直派信使来催我,我这就走了。” 彭莹玉心里仍然觉得有点不痛快,道:“郑晟自己不去武昌参加皇帝登基大礼,你也不去,只让王中坤去,让许多人失望。” 张宽仁为郑晟辩解道:“弥勒教举事不到半年,在长江沿岸处处开花。元廷元气未伤,正在调集兵马明年必将南下,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平定南方,将可能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陛下以及封赏过宗主了,王部堂是宗主最信任的人,前往武昌城足矣。” 彭莹玉摇头道:“那也只能这样了。”这几个弟子,除了项普略就没有一个会老老实实的听他的话。而且,从目前的局势来看,越老实听他的话的人实力越弱。 红巾军大队兵马在城外休整一个夜晚,立刻向奉命向西南进军。 张宽仁不管倪文俊还在江北磨磨唧唧,他接到了新的军令,时间紧急的令他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红巾军以毛大部为先锋,这些常年陪在郑晟身边的人巴不得早些离开南昌。他们见识了江北义军的野蛮和粗暴,对弥勒教的感觉比从前差了许多。 先锋行军的速度很快,毛大知道郑晟已经南下了,想快一点赶上宗主的大部队,也怕错过攻打广州城的战斗。 大军向南走了三十多里路后,后面十几匹快马旋风般赶过来,为首的传令兵一直到中军,下马行圣火礼,道:“张将军有令,命大军向西罗霄山方向进军。” “罗霄山,不是广州吗?” 信使把公文呈上:“是罗霄山。” 毛大不认识字,抬起下巴让候在身后的亲随接过来拆开封漆的公文看看。那是个年轻的儒生,长的白白净净的,眉头很细,恭敬的接过公文拆开,看完后道:“将军,确实是去罗霄山。” 毛大伸出胳膊把他挡在身后,凶恶的朝信使喊道:“为什么要去罗霄山,宗主已经去广州了,我们为什么要去罗霄山。” 信使被他吓了一跳,毛大是红巾军的元老,虽然奉命听张宽仁的号令行事,但就是张宽仁亲临在他面前也要客客气气的。 从南昌城里出来的红巾军是派系复杂,一大半是毛大的部众,其余部为明尊弟子和彭文彬的笔架山部众。郑晟命张宽仁为大军主帅,其实也在考验他的能力。 攻打南昌城时,还有郑晟在后坐镇,此番奉密令前往湖广,就要看张宽仁自己的手段了。 “我不知道啊!”信使半张开嘴巴。毛大如山里的熊,的热气快要喷在他脸上。 毛大断然拒绝:“为什么要去罗霄山?我不去,我要去广州,张宽仁在闹什么。” 正在此时,后队传来一阵骚乱,有亲兵过来禀告:“将军,张将军来了。” 毛大抬头看见东边一队骑士打着“张”字旗号缓缓而来,摸着下巴示意身边的亲兵暂且把信使领下去。 片刻之后,张宽仁来到毛大面前下马,“毛将军。”他一丝不苟行圣火礼,腰上挂着一柄细长的刀,随着弯曲的身子完全显露出来。 “张将军。”毛大还礼。 张宽仁道:“宗主前日传来密令,对本部兵马持另有安排,暂且不回广州。” “刚刚已经听信使说过了,”毛大眯着的眼睛张大,“张将军只管传令便是,怎么还亲自来我这里。” 张宽仁办陪着笑道:“军情紧急,宗主令不能透露,请将军见谅。” 毛大大笑起来:“张将军见外了。” 两人寒暄几句,张宽仁解除了毛大的疑虑后,率亲兵离去。 毛大送他到三四里开外,回来的路上他恢复严峻的模样,自言自语道:“宗主把赤刀都交给他,对这个张家小子如此信任,看来以后要对他另眼相看了。” 没有毛大的支持,张宽仁指挥不了这三万多人的大军。没有郑晟的首肯,张宽仁指挥不动毛大。赤刀是郑晟的贴身兵器,毛大很熟悉,但如果张宽仁拿赤刀出来强压毛大,就坏了两人的和气。张宽仁知道毛大心里对自己不服气,他顺从的是郑晟。 前锋听令改变行军的方向,绕过袁州向罗霄山进军,两日后经过翠竹坪。至此大军的目的已经明了,他们在向湖广进军。 在彭莹玉和邹普胜以为红巾军将去攻打广州城,在武昌城内正要举行徐寿辉的登基大礼时,红巾军主力在向湖广进军。 翠竹坪里有人居住,在张世策率部离开后,许多逃难的乡民重新回到这里。 张宽仁到达这里时,毛大部已经穿过这座山沟里的集镇往西边去了。彭文彬部跟在后面。 街道还是熟悉的街道,青山还是过去的青山。但镇子里的景象已经变了。两边斜坡上的房子被毁了一大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张宽仁下马,把缰绳交给小鹰,“这就是翠竹坪啊。”他像是不认识了这里。 “嗯,”小鹰道:“老爷本来在武功山白鹤观,听说少爷要率大军从这里经过,特意赶回家来。” 张宽仁一路往前走,现在这座镇子里的人不足从前的三成,有人逃了听说明教弟子造反了不想再回来,有人加入了他身后的兵马部众,有人的尸骨已经被埋了。 繁荣的翠竹坪已经不复存在了。 张家大院在前面的高坡上,他看见大门外站着一群人。 看不见那些人的脸,但血脉相连的人相距很远便能嗅到如自己同样的味道。 他犹豫了片刻,大踏步往那边走去。父亲被抓进罗霄山后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直到红巾军出山,江北弥勒教举事后,父亲托人经小鹰向他传话,张家的人终究是血浓于水。 张嗣山杵着一个拐杖,须发皆白,见到一身盔甲的二人笑起来。 张宽仁看见父亲笑了,但他可笑不出来。 左右都是张家自己人,张嗣山说话没有顾忌:“你做的很好,我听说宗主现在很信任你。” “是的,爹,宗主一直都很信任我。”张宽仁躬身。他不知道父亲怎么能笑得出来。“叔叔死了,我没能救的了他。” “嗯,”张嗣山点头,丝毫没有悲伤的模样,“当年的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吧,宗主很宠着张月儿,就是要给她一个交代。”张嗣博是替他死的,但他没有半点歉疚,因为他有个好儿子。 这就是命运,身为明月山明教的教主,张嗣山嘴里叫着“明尊弟子如兄弟姐妹”,其实从来没有怜悯过弱者。 他枯瘦的手像鸟爪子一样攥紧拐杖,问:“宗主只娶了于家的小姐,还没有纳妾,也还没有子嗣。他会不会娶了月儿?” 张宽仁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啊,不过我听说宗主娶夫人时说过,这辈子不再纳妾。”他声音越说越小,这种承诺太不可信。 “呵呵,”张嗣山干笑一声,“于家小姐是个人物,但她有何德何能能独揽此贪天之功。彭莹玉这几个弟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宗主的,如果你们能举事成功,宗主以后就是皇帝。” “皇帝啊!”老头子浑浊的眼里似乎要冒出光来。 张宽仁不得不打断他:“爹,你想的太多了。” “不,不多,”张嗣山用力的喊,“你还年轻,许多事情要未雨绸缪。张家已经投靠了宗主,以你与宗主的关系,就算以后脱离红巾军也不会有人信任你。你要想办法让月儿嫁给宗主。如果再能在夫人之前生个儿子……”他脸上兴奋的有点扭曲。 “爹,我要去湖广打仗了。”张宽仁看着父亲,忽然没有了进前面那扇门的*。 第288章 罪恶 木门虚掩着,挡住了外面的阳光,张宽仁双膝跪在蒲团上,五体投地叩拜:“顶礼光明佛。” 他拜了十几年的光明佛,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光明佛就是一切。后来,他看了更多的书,认识了更多的人。有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有人说弥勒佛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他一度迷惘了,那些都是很有见识的人,那么到底谁是对的。 天上有诸多神佛,身为凡人无法去臆测他们会眷顾谁,那么谁能保证光明佛是眷顾汉人而不是眷顾蒙古人。要说侍佛的诚心,蒙古人可能会比汉人更重。 “顶礼光明佛。” 张宽仁三叩拜。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叩拜光明佛了,圣教说不拜偶像。这是郑晟的思路,他一开始是无法接受的。但后来想想如果信奉那么多神佛也未必能有效果,什么神佛也不相信也未必是错误的方向。 明教教义说天地间有光明和黑暗在争斗,犹如世道轮回。而郑晟说,人是要靠自己的。汉人受到蒙古人压制,那么只有拔刀出来战。当人心到达顶点时,诸天神佛也必须要退让。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张宽仁不相信郑晟宣扬的理想。哪怕是历朝历代的太平盛世,也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但是,人活着就这一辈子,能为这样的理想而战,哪怕在九泉之下也是值得荣耀。 小鹰领着一干侍卫候在门外。 等了许久,直到他都觉得有些恍惚了,张宽仁才推开房门走出来。 “少爷。” “不要再叫我少爷了。” 小鹰恍然大悟:“将军。” “走,去湖广,彭怀玉已经等不及了。” 管家被兵丁格挡在门外,见张宽仁出来连忙躬身道:“少爷,老爷已经准备好了宴席,为少爷领兵出征饯行。” “不必了,军情紧急,等我打了胜仗在回来向爹赔罪吧。” “啊,……啊……” 管家来不及多说两句话,张宽仁大步流星走出张家大宅。他是张家的人,但他永远做不成父亲期待的人物。如果他心中没有坚持,此刻只怕早就被红巾军赶出翠竹坪,跟着张世策身边逃走了。 所以,许多时候谋划千万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追随郑晟是因为郑晟在做的事情正是他期待的,如果有一天他与郑晟道不同了,大不了回到这翠竹坪里来。 张嗣山赶出来时,儿子已经走了。红巾军如流水一般穿过狭窄的街道,消失在莽莽群山中。他站在张家大宅门口眯着眼睛东张西望,也找不到儿子的身影。 ………… ………… 长沙城。 城外的树立着如森林般的木桩,每一根木桩上都挂着一颗脑袋。汉人的报复如焚烧一切的烈火。这座城池被义军攻破后,几支各怀心思的义军唯有在一件事情上的认知没有分歧——这座城里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得死。 这里没有郑晟,也没有仁慈的张宽仁。无论是彭怀玉、孟海马,还是明玉珍,他们对蒙古人的憎恨无法克制。 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全部被斩首。 义军对城里的瓜分已经结束了,红巾军占领了最贫贱的汉人居住区。孟海马和明玉珍更喜欢富户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令人垂诞三尺的财富。 城里大多数地方已经安定下来,该杀的人都已经杀了,能瓜分的财富也都以分完了。长沙是湖南路最富庶的城市,几家义军进入这里后,都不愿离开这里,这就引发了许多麻烦。 因为不同的街区归不同的派系的义军掌管,城里一直不怎么太平。偶尔会有人乘乱浑水摸鱼杀人抢掠,然后逃到其他派系义军的管辖范围。 红巾军管辖的区域在长沙城里最大也最乱,目前却是这里治安最好的地方。 晌午时分,一队身穿布衣头扎红巾的兵丁在街道中穿过。 两边是各种做小买卖的商贩,对巡逻的士卒视而不见。七八天来,他们已经习惯了。长沙城平定后,彭怀玉下令所有的店铺必须开门营业,同时命令红巾军士卒必须维护好治安,保证商贩的安全。军中士卒如百姓一样,不得强买强卖。 南城本是城里最荒凉的地方,但这几日反倒成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方。其他地方的店铺多是色目人的产业,现在他们的脑袋都挂在城外,又哪里会有人来做买卖。 秦十一背着一口宽刀,长满痘疮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令两侧的百姓不敢多看。他常常亲自上街头巡逻,以显示对军纪的重视。 在红巾军细致的呵护下,南城货物流通顺畅,其他几个派系的义军常常派人过来购置生活常用物资。红巾军为了维护商贩的利益,没少与其他义军发生冲突。 队伍走过繁荣的街道,往北巡逻。 过了集市街道上立刻变得冷清下来,如果不是必须出门,城里汉人多半也都是插上门栓躲在家里。 他们一路往北走,街道中只有齐刷刷的脚步声。 就有到交接处了,前面是孟海马的地盘。秦十一正想着是不是要回去,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在呼喊:“在这里,在这里。” 一个身影迎着秦十一的队伍就跑过来,发现前面有人拦住了去路停下脚步。 秦十一看清楚了那是个女人,身形比汉女要高大一些,皮肤白皙,头上扎着纱巾。 “色目人。”秦十一走过去。 那女人从腰里抽出一柄尖刀对准自己的脖子,看样子是想自刎,但刀锋划破了一点皮又下不出手。 北边的街道上乱哄哄的跑来一群人,哇哇乱叫:“在这里,抓住她了。” 秦十一走上前,那女人尖叫一声,右手有力,刀锋在脖子上划开的口子更深了,但离自刎还差得远。 一个没有杀人经验的人是没办法用刀子杀死自己的,秦十一没有继续靠近,只是冷冷的看着她。这个女人有着如蓝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睛。 对面来的义军看见了红巾军,发现了这里已经是红巾军的地盘,脚下慢下来。 一群兵丁簇拥中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走过来。 秦十一把视线从色目人身上移开,就在他往对面义军方向走过去的时候,听见了这个色目人女人用微弱的声音恳求:“求求你,救救我。” 长沙城里三支义军,以孟海马的部众最凶残。无论是蒙古人还是色目人,女人落到他们手里是什么结局,秦十一非常清楚。明玉珍部原是信奉光明佛的一支,常把教众当做兄弟姐妹,因有教规可循,作恶的人不多。孟海马的部下多是绿林好汉,以打家劫舍为生,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求求你,救我。”色目女人握刀的手松开了,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自杀。 秦十一没有理会她。 没等他开口打招呼,对面那个年轻人高呼:“在下孟元帅的结拜兄弟杨兴青,这个女人是从我家里逃出来的,请红巾军的这位兄弟把她还给我。”他不认识秦十一。 红巾军与几位义军统领商议大事的时候都是彭怀玉亲自前往,留下秦十一在营中坐镇,让他露面的机会极少。 秦十一皱了皱眉头,正要答应。那个色目女人长的很美,但他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与其他义军闹出不快。 “不是,我不是从他家里逃出来的。”色目女人尖叫,“求求你,救救我,我给你做什么都行。” 杨兴青大怒:“贱人,老子好好哄着你,要娶你当夫人你非要逃出来,随便见到个男人就像母狗一般下贱,待老子回去了怎么收拾你。” 色目女人尖叫:“你这个禽兽,我死也不会从你。” 杨兴青淫笑:“只怕容不得你了,你就是死了,我也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秦十一一阵恶心,自从战争爆发以来,他见过的罪恶数不胜数。但杨兴青连这么多人面前,连掩饰的意思都没有,可见平日嚣张到什么程度。 色目女人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哭泣:“求求你,救救我。” 秦十一沉默的太久了,让杨兴青失去了耐心。红巾军这几日是义军的矛盾渐多,双方都有点瞧对方不顺眼,但又都不想与对方发生冲突。 “嘿,这个女人我要带走了。”杨兴青挥手让亲兵上前想强行带走色目女人, 秦十一看上去很凶恶,十几个义军上前想绕过他。 那色目女人忽然扔下尖刀,冲入红巾军的队伍,跪在秦十一面前道:“求你,带我回去让我做什么都行,不要让我被这个人带走。”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这般鄙视,杨兴青狂叫:“气死我了,老子是孟元帅的兄弟,好心对你,哪点比不上这个满脸麻子的莽夫走卒,气死我了。”他在江湖中被称为“玉面郎君”,一向自诩容貌出色。义军破城以来,他不知坏了多少女人,只是这个色目女人容貌绝美,身份特殊,他才耐着性子不想用强,想明媒正娶把她取回家。 虽然这件事与秦十一无关,但这个女人如此说法,他连秦十一也恨上了。 他话语未落,秦十一抬起头,缓缓道:“这里是红巾军的地盘,这个女人我带回去了,杨头领想要的话,让孟元帅来找我们彭将军要人吧。” 第289章 决斗 色目人女人绝境逢生,劫后余生般向秦十一投以感激的目光。 义军进城后,她躲在家里的地窖里,亲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丫鬟和姐妹被杨兴青如何虐待致死。她在地窖里躲了三天,饿的实在受不了出来找食物,被值守的义军兵丁发现。杨兴青看见她后,如获至宝,立刻给她食物,又让她换上新衣服,说要娶她做夫人。 见了那么多丑恶的事情,但她怎么敢嫁给这个衣冠禽兽,万般无奈下先答应着,找个机会逃了出来。 长沙城已经被义军占领,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她逃出来家门,不知往哪里逃。 杨兴青很快发现她逃了,带人追过来。然后,她看见迎面而来的扎着红色头巾的义军,从走路的姿态和专注的眼神看,这队义军与杨兴青统领的那些人不同。 回想起姐妹火并被杨兴青折磨的惨况,她本想自杀,但又下不了手,只好壮着胆子把希望寄托在这支义军身上。那个领头的麻子脸长相丑陋又凶恶,但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那几天她躲在躲在地窖里偷窥,见到人间惨剧,觉得世上再没有比杨兴青更丑陋的人。 义军闹哄哄的包抄上来,有人偷偷拔出刀来,偷看杨兴青的脸色。他们人数多,几乎是这支红巾军巡逻兵的三倍。 杨兴青惊讶于被拒绝,狞笑着瞪着秦十一:“你的胆子不小。” “胆小的人不敢出来造反。”秦十一一只手搭在色目女人的肩头,把她拉到自己身后。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女人。杨兴青是花丛老手,准备娶这个女人为妻子,已经在准备洞房花烛夜了,所以把熏香什么的东西都用上了。 入手的地方软软的,秦十一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没人留意他丑陋的脸上会显出什么表情。 色目女人乖巧的退到秦十一身后。 这一切都落在杨兴青眼里,他伸手一招呼,身边的亲兵一股脑的冲上来,把二十五个红巾军巡逻兵围在当中。 红巾军立刻朝外围成一个半圆,把那个色目女人护在中间。这个女人的真的很美,他们都以为秦十一看上这个她了。为将军抢女人,也是一件能让人血脉迸张的事情。秦十一身边都是年轻人,在红巾军严厉的军纪的限制下,他们对偶尔的冲动感到异常兴奋。 但秦十一不这么想。他一只手按在刀柄上,沉稳的说:“这里是红巾军的地盘,这个女人是我的俘虏,你们过界了。” “她是从我家里逃出来的。”杨兴青阴着脸,暗自在矛盾要不要翻脸。三家义军之间矛盾重重,但迄今为止都能忍让,没有发生过流血冲突。如果从他这里开始,就算他是孟海马的结拜兄弟,也未必能逃到了责罚,他猜不透大哥的心思。 秦十一忽然摆出一副流氓嘴脸:“但是我没看见,我要把她带回去,你让孟元帅找彭将军要人吧。” 杨兴青按捺不住了,这么娇媚的色目女子,他捏在手心里好几天都没舍得下手,如果让这个丑陋的红巾军头目带走了,他还怎么敢娶她。愤怒顷刻间战胜了理智,他“仓”的拔出刀来:“兄弟们,给我动手。” 义军呼啦涌过来。 红巾军士卒往后退缩,包围圈越来越紧密,但没有一个人感到畏惧。 秦十一忽然走出来,朝躲在后面的杨兴青喊:“杨统领,你们要是为了一个女人让部众血溅当场,只怕会让义军中的好汉笑话。不如你我决斗,谁赢了谁带走这个女人。” 他嗓门洪亮,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的声音。 杨兴青冷笑一声,大喝:“让开。”这个红巾军头目以为遇见软柿子了,他能成为孟海马的义弟可不是凭长相,绿林的地位都是靠本事换过来的。 义军分成两列,让杨兴青走向秦十一。“你们都看见了,都当个证人,是这个麻子脸找死,不要诬陷我杨兴青在这里惹事。”他话语未落,手中细窄的长刀闪电般斜向秦十一的肩膀劈过来。 秦十一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慌乱中连忙见横刀来格挡。他的长刀宽厚,适合在战场使用,杨兴青的刀细窄,如果两件兵器相碰,他不会吃亏。 但杨兴青忽然收刀,撤到胸前后改劈为刺,直指秦十一的胸口。 秦十一心中大叫不好。他招式用老,再想把刀撤回来格挡已是来不及,只能身体往侧后方旋转。 杨兴青的刀尖堪堪从他肩膀上擦过,撕裂了一片布衫。他一点也没手软,改刀口朝下,狠狠的压过去。这一下如果压实,秦十一这条胳膊就废了。 再躲闪已是来不及,秦十一舌绽春雷,大吼一声,不闪不避,右手长刀对杨兴青拦腰席卷而去。 这一招横扫千军没什么花招,完全是以命博命。 杨兴青才不会与秦十一拼命,电光火石间,他刀尖在秦十一的肩膀一划,急速退后。 场地中传来女人的惊叫,秦十一的左肩显出一道血口。色目女人捂着嘴,眼里全是惊惶,分不清自己心里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还是在为场地中搏杀的秦十一担心。 见血激起了秦十一的凶性,他如猛虎下山一般紧追杨兴青,长刀当头劈下。 他的刀更宽也更长。杨兴青连续躲闪两刀,用灵活的脚步的绕着秦十一转圈。 体能和敏捷是秦十一的优势,他小心控制着招式不要用老,每次出招都在手腕上留有余力,追击了十几刀后,终于成功迫使杨兴青与他硬碰硬。 “嘡……嘡……嘡!” 连续三声清脆的镔铁碰撞声后,杨兴青的细刀落地,刀刃上有三处米粒大小的缺口。 秦十一暴喝一声,长刀第四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下,稳稳当当的架在杨兴青的脖子上。 “我不服!”杨兴青大吼。肌肤已经感觉到刀锋的寒意,但他就是不服。 秦十一收回长刀,平静的说:“我赢了,那个女人归我。” 杨兴青脸色涨红,在身后喊:“你会连命都不要,只是为了一个色目女人,真为弥勒教丢人。”如果秦十一不是那种搏命打法,他绝对不会输。他舍不得与人换命,哪怕是自己的残疾换秦十一一条命,他也不愿意,所以才处处掣肘,被秦十一逼的以劣势的力量与对方对抗。 “我赢了。”秦十一重复。 他脱下上衣,巡逻队中的医卫兵上前从怀里掏出止血的药粉涂在他胳膊上的伤口上,再要干净的白纱布包扎好。色目女人躲在一边,想上前帮忙,又不敢去,十根手指蜷缩成拳头。 杨兴青忽然喊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十一。” 杨兴青心中咯噔一下:“你就是红巾军的副帅秦十一?”他看着那个色目女人心中极其不甘心,对方如果只是个小卒或者百夫长,他回去求孟海马出面找彭怀玉,要个女人不不在话下。但对方是红巾军副帅秦十一,断绝了他的希望。 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懊悔不已。当了几十年的流氓,这回想当回正经人,反而被坑了。 红巾军的医卫兵处理伤口速度惊人,片刻功夫秦十一胳膊上伤口已经处理好。他转身抱拳道:“杨将军,多有得罪,这里是红巾军的地盘,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如果让彭将军知道,只怕还没我这么好说话。” 彭怀玉嫉恶如仇,做事刚猛,在义军这几次谈判中已经声名远扬。 不远处又有一队红巾军巡逻兵过来了。杨兴青看看身后这些人马,这里离红巾军的驻地近,估计用强也得不到好处,恨恨的说:“秦十一你好手段,给我等着。” 义军往东边的街道退去。新来的这一队红巾军巡逻兵有三十多人,秦十一嘱咐了几句,让百夫长加强对这一带的巡逻,领着一帮亢奋的亲兵返回大营。 他回到住处摘下盔甲长刀,往中军营区走去。 这里人来人往,彭怀玉这几日正在调兵遣将。长沙城牵制了太多的义军,以至于让好几个地方的官兵在逍遥自在。但没办法,三家义军谁也不肯放弃湖南路这座最繁荣的城池,这是由南向北通往洞庭湖的门户。 秦十一先让亲兵通报,过了没一会被领进宽敞的院子。 彭怀玉在屋里一眼就看见他胳膊上的绑扎,等他进门立刻问:“怎么受伤了!” “我惹事了。”秦十一神色不安,“我与孟海马的结义兄弟杨兴青打了一架。” 彭怀玉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秦十一把经过详细的叙述了一遍,道:“如果不是杨兴青出言不逊,我就让他带走那个色目女人了。” 彭怀玉踌躇不定,最后道:“该来的总要来。孟海马是条汉子,可惜不能与我们成为朋友。宗主没有把色目人当做死仇,你护住那个女人也没错。”他虽然在安抚秦十一,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责怪他。 当前没有什么比义军团结更重要的事情。一个色目女人算什么,只要稳住孟海马让他安心的去武昌城参加徐寿辉的登基典礼,等张宽仁的大军进入湖广,就是一百个一千个色目女人也可以送出去。 这可是个节骨眼的时候。 第290章 色目女人 彭怀玉虽然是西征红巾军的主帅,但他与秦十一实际与兄弟差不多。 秦十一走出中军营区时有些不快,因为一个女人被责备,实在是不值得。 红巾军加强了对辖区边境地带的巡逻,草莽中杀出来的人没什么规矩可言,害人之心藏的深,防人之心不可无。彭怀玉暗自在打着孟海马和明玉珍的算盘,想到这两人也许会有同样的想法,不敢放松警惕。 回到住处时,亲兵已经散了,两个随身侍候他的士卒在院子外面躲躲闪闪不进去。 秦十一心里有事,没有在意。 他刚一走进院子立刻看见那个色目女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瞥了一眼,立刻偏过头去,朝外面吩咐:“来人。” “将军,”色目女人惊惶的朝他跪下:“不要赶我走,我会洗衣服做饭,会……会做许多事情。”也许那样的命运不可避免,她现在已经看出来秦十一绝不是普通头领,有保护她的本事。 在这个乱世里,她没有更多的奢求了,只要不像姐妹们那样被折磨致死,她便心满意足。 她低着头,胆怯的偷看了秦十一一眼,很快如可怜的小动物一般把头又低下。她没那么胆小的,从前与姐妹们在一起议论如何吸引住男人时,她听说过只有自己表现的很弱小,才能激起男人保护欲。 亲兵来到门口止住了脚步,好奇的看着院子里面的两个人,这时候不应该是不能打扰的吗? 秦十一想了想,挥手命亲兵退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木丽,是阿拉贡家的女儿。”色目女人小声说。 阿拉贡家有名的色目商人家族,分布在各地。他们一家负责整个西南的事务,在长沙居住,不幸遇见了这次红巾军举事。阿拉贡的家主是她的大伯,在大都。 色目人的男人要么从军,为蒙古人打仗,令义军最头痛的探马赤军多数都是色目人;要么从小学经商算计,成为家族经商的骨干。 色目人的女人从小学习歌舞,容貌出众的往往被送出去联姻,加强家族与掌权的蒙古人之间的关系。阿木丽从小就是被当做联姻的工具培养的,她的父亲一直想给她物色一个有权势的人,能助他返回大都。北人不喜欢南方湿热沉闷的天气,家族中身份高贵的人都留在大都。 秦十一抬起手:“起来吧,我们圣教不要人下跪的。” 阿木丽站起来,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什么都会做,将军留下我吧。” 秦十一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心跳的厉害。他才留意到这个女人的确很美,细长的柳叶眉,脸上肌肤白里透红,一双明亮的眼睛如琉璃般清澈。光滑如凝脂般的脖子以下身材凹凸有致,让人有上前掐一把的冲动,果然是个尤物,怪不得把杨兴青给迷惑住了。 “那边有个屋子,你把那里收拾一下,晚上就住在那里吧。”秦十一逃一般的离开。 阿木丽看着他的背影偷笑,这个汉人在战场上表现的那么勇猛,原来在男女之事上是个雏儿。她放下心来,这个汉人将军比杨兴青丑陋的多,但让她很放心。 这个院子原是汉人的的住处,一共有六间厢房。这家人担小,听说弥勒教人作乱,早早就逃走了。如江西一样,湖南路的色目富商和蒙古人几乎都集中到长沙来,他们认为这里坚固的城墙是最值得依靠的,远没有那些胆小的汉人聪明。 阿木丽走进秦十一指定的房间,里面当中有一张大床,四周摆放了一些杂物。 她把杂物挪到里侧,掩上房门背靠在墙上大口的喘气,饱满的胸口起伏不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留下来。她的父亲被砍死了,母亲和姐姐在院子里被不知多少男人****死了,丫鬟们被带走作为营妓,都是那个长相俊秀的杨兴青做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嫁给他,就是死也不可能嫁给她。她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原来想死也没那么简单。 傍晚时分,秦十一命亲兵送了几个饼子和咸菜过来,阿木丽小心翼翼的吃下去。 天黑下来,她不敢脱衣服,坐在床上死死按住藏在腰间的匕首。后来又自嘲的笑笑松开,在这座城里她就是块肥肉,腰里的刀子保护不了她。 她起身把门栓拉开,如果秦十一要进来,她插上门毫无用处。 她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直到天亮。门是虚掩的,如昨夜一样。她忽然心里一软,想放声大哭一场。她知道自己的容貌,也知道男人看自己的眼光,这支队伍不是普通的盗贼,这个男人与众不同。 她走出房门,秦十一早就走了,亲兵给她留下早饭。 ………… ………… 秦十一在中军大营,彭怀玉对面坐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瘦老头。 “这是孟元帅的使者,”彭怀玉指着那个老头,“孟元帅听说你昨日与杨兴青发生了冲突,特意让他过来问清楚。”他横了秦十一一眼,加重语气道:“孟元帅很重视此事。” 秦十一不想过多纠缠,故作轻松道:“都过去了。” 瘦老头摇头:“军中无小事。我们三家义军在这座城里相处,要同心协力,不能因为蝇头小利坏了和气。” 彭怀玉接话:“杨使说的是。” 老头指着秦十一胳膊上的绷带道:“昨日杨兴青伤了秦将军,孟元帅一定会责罚他。” 秦十一伸出胳膊,道:“没什么大碍,都过去了。” 老头话锋一转:“杨将军伤了秦将军当然不对,但秦将军见色忘义,抢了杨将军要送给孟元帅的女人,只怕也说不过去。” “送给孟元帅的女人?”秦十一脸色表情凝重起来,“但昨天杨将军不是这么说的。” 老头干笑一声,不想纠缠细节,道:“不如秦将军被女人给我们孟元帅送回去,再让杨将军向你赔礼道歉,把此事就此揭过,怎么样?” 秦十一明白了,使者前来主要是为了要回那个女人。不知杨兴青怎么向孟海马说的,能让孟海马专门为一个女人派来使者,想来添油加醋不少。 彭怀玉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他。他们是上下级,但也是兄弟。彭怀玉才在军中崭露头角,秦十一是有弥勒教背景的人,毛三是毛家的人,郑晟给他派来的两个副手既是帮手也是监军。 那个女人楚楚可怜的面孔出现在秦十一的脑子里,他鬼使神差的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 “算了?”老头轻笑一声,不高兴都写在脸上。 “算了!”彭怀玉忽然说:“秦将军被刺了一刀,那个女人就算是补偿,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他说话的分量与秦十一不同,老头尴尬起来,原本像发狠的话不敢再说出来。 彭怀玉“啪”的一拍桌子,“这事还发生在我红巾军的辖区,就这么算了吧。” 老头是孟海马的幕僚,见识过孟海马、彭怀玉和明玉珍在分地盘的那日在帐篷里焦躁的争吵,恨不得拔刀相向激烈场面,不敢对驳彭怀玉的话,苦笑着说:“只怕我回去不好向孟元帅交代。” “没事,你回去就说这是我的答复,如果孟元帅不同意,我亲自去给他赔罪。”彭怀玉大笑起来,补充道:“哪有把睡过的女人送给孟元帅的道理。” “啊……”老头听明白,点头答应:“那我知道了。” 得到一个肯定答复后,他立刻告辞,彭怀玉把他送到门口,又说了些好听的话。 回到屋里,他神色变得严峻,问:“你真的看上了那个女人?” 秦十一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看上了那个女人了吗?他只知道如果阿木丽被送回去一定会很惨。 “她……很可怜。” “可怜?”彭怀玉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如果像我这样从小在四处流浪讨饭,就知道天下有太多比她可怜的人。我们是圣教弟子!”他攥紧拳头,“我们是在为南人打仗造反。” 虽然在战场他们能表现的同样勇猛,但自小的经历不同,脑子里的观念完全不一致。 “如果你要那个色目女人,就留下来,我们是兄弟啊。但是如果你当她无所谓,就把她送回去,我们表现的越谦卑,孟海马对我们会越安心。”彭怀玉回到座位上。 有些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晓,张宽仁的大军应该正在赶来湖广的道路上,而各路义军都以为红巾军主力南下广州东路了。明玉珍已经确定去武昌了,他是湖广第一个公开宣称供奉徐寿辉为帝的义军统领。孟海马还在犹豫,从水路去武昌七八天便可以来回,他迟迟未作决定的原因是邹普胜没有明确他在弥勒教中的地位。 孟海马不会臣服于任何一个人,但他的实力又不足以独立。红巾军如果想占据湖广,又不在武昌的朝廷中引起过激的反应,拿他开刀是最好选择。 彭怀玉已经拿到主意了,他不会强制。他希望秦十一能自己想明白,一个女人,那么有倾国倾城之貌,在这个乱世里什么也不算。 第291章 送行 秦十一从来没有这般煎熬过,一边是义军的大计,一边是可怜的色目女人。按道理他不该很难做出决定。 是的,他们是走在造反道路上的人,没有什么比义军大计更重要。 过了很久,他终于抬头直视彭怀玉的眼睛:“把她送走吧,她叫阿木丽。” 彭怀玉笑了,“阿木丽,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他忽然挥挥手,“算了吧,我们没必要要向孟海马低头。以我的性格,如果把那个色目女人给他送回去,没准还会引起他的怀疑。” 秦十一觉得他的笑容怪怪的,急着为自己辩白道:“将军,我真的不是想要那个女人。” 彭怀玉道:“好了,找个机会让我见识能把我的兄弟迷惑的神魂颠倒的女人长得什么模样。”他不耐烦的挥手把秦十一往帐篷外面赶。这件事已经结束了,秦十一犹豫了那么久,他已经知道他内心的想法。 红巾军不畏惧蒙古人和色目人,更不怕义军。不用阴谋诡计,彭怀玉相信自己也能击败孟海马。他刚才想的更多。如果这个色目女人让义军的矛盾爆发出来,红巾军就不用在承担偷袭友军的骂名了。 秦十一退出中军,想到在家里的阿木丽,他忽然不想回去,领着几个亲兵往热闹的街道巡视出去。 一直到天黑,他才重新回到家里。 院子里有两间屋子点了灯火,一个是他的住处,另一个是阿木丽的房间。 他卸下盔甲兵器,在厨房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下肚子解渴。回到院子里,他朝阿木丽的房间看了一会,叹了口气,往自己的屋里走去。早知道就这个色目女人会惹来这多麻烦,他也许不会拔刀。 让她被杨兴青带走又如何,正如彭怀玉所说,这世上有太多可怜的人,而他是为了救南人才起兵的。 门是虚掩的,他记得自己早晨离开时把门关的很严实。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油灯前站着一个女人,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进他的鼻子。 女人看他的眼神如受惊的小兔子,头发被挽在脑后,白净的脖子如天鹅伸出来,明显是精心装扮过的。 秦十一站在门口,“你怎么在这里?” 阿木丽强自挤出笑容,忍住内心的羞耻,道:“秦将军,我是来服侍你的。” 秦十一苦笑,“你不要把我想成杨兴青一样的人。” “将军自然不是,”阿木丽扯着裙角转了个圈,“但将军不要把我送回去。我会唱曲,会跳舞,会读书写字。”她咬着下嘴唇,脸色红的似快要滴下血来,“我还会服侍男人。” 秦十一诧异:“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你送给杨兴青?” 阿木丽不敢说话。秦十一一整天没有回来,她非常担心自己的命运,便在几个亲兵那里打听。亲兵都是愣小伙子,不知道她到底是秦十一的什么人。一个娇媚的女人一颦一笑便能让问出他们知道地事情。 彭怀玉与秦十一在军帐中议论的那段话没人听见,但孟海马派人过来要人军中许多人都知道。一天没见秦十一,阿木丽为自己的命运忐忑不安,终于下定决心。她要拿出能迷惑男人的手段来,哪怕赖在秦十一身边也比被送回杨兴青那里要好百倍。 秦十一的表情让阿木丽吃了个定心丸,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秦十一没有撒谎,“你真的不送我走。”她泛出红眼圈,恨不得投怀相抱。这七八天来,她的就像从天堂坠入地狱,惶惶然不可终日。 “不送你走,但是,”秦十一想起彭怀玉的话,“彭将军要见你。” 阿木丽捂住嘴巴:“你要把我送人?” “不,不是,”秦十一连忙否认,“彭将军不会要我的女人。” 幽暗的灯光中,精心打扮的阿木丽如一头娇媚的小狐狸,他身体的某个地方忽然有了反应。 阿木丽感受到秦十一炙热的目光,男人这个时候都只会想一件事情。她不能错过这个夜晚了,身在乱军中,她的命运就像一根随巨浪飘荡的稻草。许多人死了,而她还幸运的活着。“将军,让我来服侍你。”她把自己柔软的身躯贴过去。 浓烈的带有催情作用的熏香充满了秦十一的鼻子,他伸出双臂把阿木丽抱在怀里,向卧榻走去。这个时候,他是个纯粹的男人,什么义军大事都被抛在脑后。 秦十一动作僵硬。两人颠龙倒凤翻腾了一会,阿木丽才明白她面对的是个新手,她也是,但她从小被教导怎么去取悦男人,这件事难不倒她。她小心引导壮实的将军进入自己的身体,像一条蛇缠上去,使出浑身解数把秦十一引向欢乐的顶峰。 “将军……”她低声呻吟,“不要把我送人。” 秦十一今夜才知道男女之事如此奇妙。 ………… ………… 绝美的女人在彭怀玉眼里比不是明亮的盔甲有吸引力。 看着站在眼前秦十一和那个色目女人如胶如漆的模样,他知道此刻如果强迫秦十一把这个女人送出来,与断他一条胳膊差不多。 阿木丽特意换了一身粗布衣服,依然挡不住妩媚的风情。她努力想保持低调,但仍然无法避免引起彭怀玉的警惕。这个色目女人妩媚又精明,留在秦十一身边不能让人放心。 秦十一认真的问:“彭大哥,我可以把她留下吗?” 阿木丽紧张的抬头,她才明白即便到现在,她的命运还掌控在前面那个充满威严的将军手里。 “留下吧,”彭怀玉的声音如两片钢铁在摩擦,“但是你不能娶她,除非得到宗主的准许。” 秦十一终于笑出来:“遵命!” “有了女人,但不能总沉浸在温柔乡里。”彭怀玉说话很直接。这句话也是说给阿木丽听的。这是圣教红巾军,有严格的军纪。“你回去准备一下,明玉珍要启程前往武昌了,你明日替我去送行。” “嗯,”秦十一朝阿木丽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低声问:“孟海马不走吗?”因为阿木丽的缘故,如果孟海马不去武昌,他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 他的谨慎得到了彭怀玉的赞许。 “据我所知,孟海马应该是不走了,他想从徐寿辉那里得到经略湖南路的权力,但未能如意,他不去武昌了。” “那我们及……什么时候动手?”秦十一拍着胸脯,“我想去打先锋。” 彭怀玉笑着说:“战场上的事情我交给你从来不担心,倒是在家里,你不要忘了那是个色目女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用玩笑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但叮嘱的意思很明确。 秦十一答应:“末将知道。” 随着南派弥勒教义军正式建国的日子日益临近,长沙城里喜气越来越浓。明玉珍真心臣服徐寿辉,命部下买来了许多烟火与红纸,准备大肆庆祝。红巾军也做做样子,彭怀玉让部下也在外地购置了一批喜庆之物。只有孟海马部,什么也没做。 次日,秦十一代表彭怀玉给明玉珍送行。孟海马派去送行的恰巧是杨兴青。两人相见很尴尬,彼此都像是没看见对方,冷漠以对。 从长沙到武昌走水路三天就到了,明玉珍计划在武昌逗留十天。他此行除了参拜皇帝外,也想着打湖南路的主意。邹普胜暗地里派人来湖南向他通过气,透露了红巾军对这里的企图,并企图让他与孟海马联盟,但红巾军一日不来,他与孟海马就不可能站在同一片战场上。 几人表面都是和和气气的,明玉珍对秦十一和杨兴青嘱咐了一番后,率一千亲兵离去。他们将在码头该乘坐大船,一路都是义军的地盘,不会有什么危险。 回到本营后,杨兴青气在屋子里乱砸一气。 今日见到秦十一,让他尚未消下去的又鼓上来。 暴躁之后,屋中一片狼藉,他冲出门朝外面喊:“走,随我去见孟元帅。”亲兵屁股没有沾木凳,连忙收拾东西随他走出大门。 一路风风火火,到了临时元帅府,杨兴青的脑子冷静下来。 孟海马正在府中,听说他送明玉珍回来了,立刻召见。 他走进元帅府,见到高堂中端坐的孟海马。还没等他开口,孟海马先问:“明玉珍走了?” “走了!”杨兴青迫不及待的说出后面的话,“大哥,今日送明香主出行时候,我见到了秦十一。” “秦十一?红巾军的副帅?” 杨兴青道:“正是,他满面春光,小弟与他说话,他不理睬我。” 孟海马本来脸色还不错,听了秦十一的名字脸上立刻浮现出一层阴霾,“你还在想着那个女人,不是说送给我的吗?就当已经送出去了。” 杨兴青小心的回答:“红巾军欺人太甚,我不是想与他计较,太师给大哥的密信也让大哥与明香主联合,共同对付红巾军。” 孟海马不屑的一笑:“就算我们与明玉珍联手打败彭怀玉,好处也都给明玉珍了。或者维持湖南路的现状,等着我干掉彭怀玉给徐寿辉提个投名状。” 第292章 决心 秋高气爽之季,在邹普胜、倪文俊、彭莹玉、赵普胜、况普天、项普略等弥勒教一干骨干的拥戴下,徐寿辉正式称帝。 在商定国号时,大家争论不休,最终彭莹玉一锤定音,定国号为“天完。”所谓“天完”,就是在“大元”两个字上各加上一个盖子,预兆新建立的政权能压“大元”一头。 彭祖师无时无刻不在显露他坚决反元的决心。 南锁红军和北锁红巾的孟海马和布王三都没有到,还有就是郑晟没有到。他们都派来了使者,王中坤代表郑晟参加了登基典礼。 徐寿辉称帝意味着南派弥勒教军与淮西弥勒教军正式对立。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韩林儿没有派使者来祝贺。彭莹玉曾经在淮西避难,对此事忧心冲冲,但现在他一手创立的弥勒教军已经轮不到他来做主了。 现在南派弥勒教各支义军都认可了徐寿辉为帝,如果他要这些人供奉韩林儿皇帝,只怕他首先要被踢出朝廷。 “彭党”弟子都是他的徒弟,但朝堂上不讲人情,父子、夫妻、兄弟都可以为了权力相互残杀,莫说他这个有名无分的师父。 武昌城张灯结彩,在城外设立粥棚赈济灾民。义军对蒙古人和色目人残忍,但各派头领吃完肉,总会留一些汤给南人百姓,比凶残的蒙古人强上百倍。邹普胜下令广设佛堂,招募年轻力壮的百姓编入军中,做好向攻打官兵的准备。 武昌城内鱼龙混杂,王中坤出身弥勒教,在这座城市里如鱼得水,他能与况普天把酒言欢,也能与彭莹玉侃侃而谈。但他明显能感觉到曾经亲密无间的战友都对他有些遮遮掩掩。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义军士卒都兴高采烈说弥勒教、明教、白莲教和圣教都是一家人,都是为了反鞑子,但各部头领明白,他们永远无法成为一家人。 在武昌城里走了这一遭,王中坤彻底清醒,他已是圣教弟子,再也回不到过去弥勒教信徒的身份。弥勒教的身份是他的资源和本钱,他怎么想不重要,因为所有人都当他是郑晟的人。 到处都有热闹的酒宴,其中隐藏了无数利益交换。 邹普胜是这座城市中最忙碌的人,他是天完朝廷的真正的掌控者,彭祖师在为他站台,徐寿辉只是他的傀儡。 一阵风吹过,树头黄色的树叶哗啦啦落下来。 一个高鼻梁的年轻将军停在太师府前。赶来武昌的义军头目不计其数,但能走进这座院子的人寥寥无几。 这位年轻的将军抬头看看府邸上挂着门匾,不等他开口询问,一个乖巧的小厮走过来,拱手道:“明将军,太师正在等着你。” 作为湖广三支主力义军的头领之一,明玉珍能来武昌给足了邹普胜情面。 明玉珍走进院子,他对武昌城的一切都很满意。他本不姓明,因为信奉明王把自己的姓改成了明,以示自己对明王的忠诚。他对邹普胜这个弥勒教弟子没什么感觉,令他折服的是徐寿辉,陛下如他想象中的佛祖一模一样。 太师府是决定天完朝廷大事的地方,他对此心知肚明,现在还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他无比确定本该归皇帝的权力迟早后会归皇帝,因为这天下没人能在与神佛的争斗中获胜。 邹普胜的府邸没有蒙古人的威严,装扮的有点像修行人的住所。 今日府里没有客人,他专门在等待明玉珍。 亲随引着明玉珍走进中堂,两边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巨大的图像,有弥勒佛、有光明佛,也有道家的三清祖师。明玉珍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信奉光明佛的人不是不可以再朝拜其他神佛,但一下供奉这么多神佛,很容易让人想起依佛外道,至少说邹普胜不是一个虔诚的佛弟子。 但他不知道,义军派系多,成分复杂,邹普胜如果只拜一家佛,无法团结所有人。 穿过中堂,走进后面的院子,一个中年的汉子正盘膝坐在微黄的老槐树下冥想。 “太师,明将军带到。”亲随说完话就退了出去,留下明玉珍一个人站在那里。 邹普胜的眼皮都没抬,过了许久,他放在膝盖上打着手印的五指才松开。 明玉珍没有打扰他,也没有觉得他无礼。作为佛弟子,他没有任何理由会去责怪慈悲和修行。 “将军,坐吧。”邹普胜的声音仿佛从腹下发出来。他不仅是天完朝廷的太师,在信徒口口相传中,他还是个神通广大的高人。 明玉珍稽首行礼:“见过太师。” “你能来武昌,我很欣慰,但没来武昌的人,也不一定是我们的敌人。”邹普胜睁开眼睛,“而且,你们将很快会面临强大的敌人。” 明玉珍道:“请太师明示。” 邹普胜摆出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问:“你听说过郑晟吗?” “末将知道,那是罗霄山里的圣教宗主,起兵反元的第一人。” “呵,”邹普胜不在意的笑了笑,“他怎么成了起兵反元的第一人,彭祖师当年在袁州举事时,他临阵脱逃,和他那个使者王中坤背叛了彭祖师。” 明玉珍不知道还有这等事,对邹普胜的话将信将疑。他说的起兵反元第一人,指的是掀起这次南边弥勒教大举事的第一人。 邹普胜道:“他叛出弥勒教,创立了圣教,不许弟子拜弥勒教,也不许弟子拜光明佛,你知道吗?” 明玉珍想了想,点头道:“听说过。” 彭怀玉的兵马在湖广不拜神佛,但他不禁止其他人拜神佛。湖广有许多弥勒教弟子都依附在红巾军周围,彭怀玉从来没有强迫他们改变习惯。孟海马的部众也不拜神佛。这群绿林好汉只是被弥勒教作为幌子,以图得到弥勒教军的认可。 明玉珍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信奉光明佛是他的福报,他从来不会拿着刀子强迫百姓去朝拜佛祖,那有悖于慈悲的本意。 邹普胜对明玉珍的无动于衷很不满意,道:“如今天完初立,陛下、彭祖师与我募集兵马,不日将起大军攻入江南腹地。祖师对郑晟虽有不满,但他终究是祖师的弟子,我的师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出同室操戈的事情。郑晟贪得无厌,正在攻打广州东路,又强迫祖师把湖广路封给他,陛下为了不与红巾军冲突,答应了他的要求。” 明玉珍已经知道此事,他对徐寿辉这么有怨言。红巾军在湖南路只是三分天下有其一,朝廷一下把那里全都交给郑晟,让他们这些早早投靠徐寿辉的人怎么想?他来武昌也是想找个机会进言,让朝廷重新考虑此事。 无论信奉什么神佛,说到实际利益的时候都摆脱不了一个“贪”念。邹普胜心知肚明,眯着眼睛道:“朝廷不会明确给郑晟旨意,但祖师很可能会让湖广的弥勒教弟子投靠郑晟。你和孟海马如果能抗住郑晟的压力,湖南路就有你们的一席之地。” 明玉珍不安的问:“太师意思是让我们与圣教红巾军为敌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邹普胜拉长声调,意味深长的说:“我估计广州东路的战事很快就会结束。红巾军大军一旦进入湖广,你与孟海马就是唇亡齿寒。” 明玉珍无法接受义军之间相互残杀,但朝廷这么说就是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他要想在湖广立足,就只能靠自己。 “彭怀玉去年进入湖南路,是红巾军的先锋,如果这支兵马败了,郑晟就没了立足湖南路的根基。”邹普胜声音变的冷起来,“有些时候,要学会料敌先机。倪元帅与孟海马曾经有过交情,湖广一旦有变,他在武昌率水师逆流而上,三天便可以到达长沙。” 话已经不能再说的更露骨了。明玉珍倒吸了一口凉气,朝廷这是让他先下手为强,与孟海马联手驱走彭怀玉。湖南路的元军尚未被完全驱走,义军就要相互残杀了吗? “太师,这是……” 邹普胜合掌打断他的话:“这是陛下的意思,不敬神佛的人,怎能与我们同心,如果触怒了上天,也许会给我天完带来灾难。” “我……”明玉珍很难下决心,这违背了他的信仰。 邹普胜接着道:“此间事了,你早些回长沙吧。事成之后朝廷会任命你为湖广行省右丞。” 明玉珍的心狂跳起来。湖广行省左丞和右丞,他如果能得到一个官位,再无所求。他沉下心来,行礼道:“容我再好好想想。” 邹普胜没有起身,亲随走进院子把明玉珍送出来。 听着脚步声远去,邹普胜从草席上站起来。 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倪文俊恭敬的行礼,在他面前如听话乖巧的孩童,他一直藏在这里偷听,道:“末将看这明玉珍犹犹豫豫,实在不像是能做大事的人。孟海马已经忍不住了,只是迫于明玉珍的态度不敢动手。” “他会去做的。”邹普胜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自信的微笑。敢起兵造反的,谁会甘心放弃手里的权力。 倪文俊回想红巾军在南昌之战的表现,忧心忡忡道:“如果他们战败了呢?” 邹普胜拍拍手:“我们又不损失什么,你以为这个明玉珍和孟海马会乖乖的听朝廷的命令?” 第293章 火并 长沙城。 这里感受不到武昌城的欢乐。彭怀玉和孟海马象征性的做了些庆祝模样,他们名义上也是天完政权的下属,但都没把那个皇帝当回事。唯有明玉珍部最实在,拿出缴获的粮食分给饿着肚子的百姓,做了点实实在在的好事,直接造成长沙城内城外的百姓都往西城跑。 孟海马和彭怀玉都沉默以对,两人下属的兵马都是内紧外松,暗中做好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 两个人都在早暗中图谋对方,表面上还在做着若无其事点模样,看上去很好笑。虽然两人从来没有明确的说出来,但身边的亲信近来都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味道。 秦十一这七八天都是早晨很早从家里出去,晚上很晚才回去。 军中兵马连续调动频繁,彭怀玉下令命士卒们从休整的状态恢复准备出征的状态,以秦十一对彭怀玉的了解,一定会有战事。要么红巾军出长沙城去攻打湖南路残余的元军,要么……。他不敢想象,如果义军在长沙城里相互残杀起来,会造成多么恶劣的结果。 阿木丽像个奴婢,每天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在家里守候着男人回来。她很小心,看的出来秦十一很宠爱她。但她不熟悉义军的情况,秦十一不是这里最大的统领。 见过彭怀玉后,她相信如果那个彭将军让秦十一把她交出来,秦十一一定不会手软。彭怀玉看上去太吓人了,一双眼睛如刀子般锋利,戳的这个色目人喘不过气来。 每天阿木丽极尽其能伺候着这个丑陋又健壮的男人,她对自己的身体和技巧十分自信,但秦十一经常会心不在焉。 听说男人与一个女人相处久了,会感到厌倦。阿木丽不相信秦十一会这么快对她失去兴趣,但她的处境容不得她不多想。在这个被比野兽还凶残的贱民控制的城市里,秦十一看上去还算是个靠谱的男人。见过杨兴青怎么把她的姐妹虐待致死后,她的要求已经很低了。 在这个乱世里,女人是最可怜的人。无论是最贫贱的南人家的女人,还是蒙古人和色目人等富户家的女人,她们最幸运的事莫过于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男人。 今夜秦十一明显没有兴致,草草完事之后,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屋顶。 “阿木丽。” “嗯。”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阿木丽不知道秦十一为何突然问起她的家人,小心的回答:“没有人了。”她回答时,已经忘记了伤悲。 “嗯,”秦十一答应了一声,又问:“你家里在北方还有人吗?” 阿木丽犹豫了一会:“有,但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嗯,不说了,早点歇息吧。”秦十一忽然翻个了身把阿木丽拥抱在怀里,“如果宗主同意了,我就娶你。但如果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会找个机会放你回北方。” 阿木丽心中一阵喜悦,但很快黯淡下去。她的父母兄弟都死在这座城里,远在大都的大伯未必会记得她,回到北方又能怎么样,“宗主,他一定很严厉吧?” 这几天,她明显分辨出这支红巾军与孟海马部众的不同。如果说孟海马的部众凶残的野兽,红巾军就是冷酷的野兽。秦十一是个有本事的人,彭怀玉是令人畏惧的将军。这些人话里话外对圣教的宗主非常尊敬,那种信服是刻在骨子里。她在想,那个宗主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比许多色目人和蒙古人更英雄。 “嗯,”秦十一答应着,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不是。”在不同的人眼里,宗主应该是不同的人吧。他现在可以抱着阿木丽,而不是把她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就是源自于宗主的仁慈。 阿木丽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起来,道:“你们是好人,比杨兴青那些人好多了,宗主也一定是个好人。” “嘿嘿,”秦十一笑出声来,“那些人怎么能与我们比。我们会追随宗主把蒙古人驱出中原,建立一个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强大的汉人的国家。” “啊,”阿木丽故意发出吃惊的声音,以满足男人的虚荣心。 听秦十一的口气,这三支义军无法在这座城市里长久的和平共处。如果义军相互残杀,朝廷大军南下,也许能把这些贱民全部杀死,把她解救出来。但那也就意味着,她才找到的这个可靠的男人很可能会死去。 白日在兵营中操练士卒很疲倦,秦十一很快沉沉入睡。他梦见了爷爷,听说他要娶一个色目女人,大发雷霆,拿起木棍打的他进不了家门。 三日后,报喜的使者从武昌来到长沙,通报徐寿辉登基的喜讯。 孟海马与彭怀玉分别在兵营中设立香案接待钦差。孟海马跪拜接圣旨,彭怀玉则以圣教的规矩为由,拒绝下跪。使者封起圣旨拒绝传达,彭怀玉也无所谓,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 使者前脚刚走,两个时辰后,城内东北角发生了一次冲突。 一队红巾军巡逻兵与孟海马的部众发生了口角,双方都没能克制住自己,最后打起来了。红巾军巡逻兵人数少,吃了点亏,死了两个人。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秦十一刚刚从兵营回到家中。今日他特意回去早一点,想与阿木丽共同吃个晚饭。 他刚刚卸下盔甲,主帅大营的传令兵飞一般跑来,站在门口高呼:“秦将军,紧急军情,速去中军。” 阿木丽传了一身色彩艳丽的衣服站在回廊下,看着秦十一把卸下的盔甲重新披挂在身上,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外走去。她明白自己还远没有抓住这个男人的心。 半个时辰前,兵营还是平静的,士卒们用完晚饭后有一段空闲时间,各自聚集成堆畅谈说过无数遍的家乡发生的好笑的事情。 秦十一再次走进兵营,这里已经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意。彭怀玉的命令已经传到每个百夫长耳朵里。这是大战前的气息,百夫长们在抓紧时间磨锋利随身携带的佩刀。 他径直走进中军营地,军中的将领都到了,他是最后一个。“将军,发生了什么?” 彭怀玉示意他先坐下,不要着急说话。 亲兵抬着两具由白布覆盖的尸体走进来,七八个全身血迹斑斑的士卒跟在后面。 屋子里安静的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看见了吗?”彭怀玉像头狮子在怒喝,“圣教弟子亲如兄弟姐妹,现在有人杀了我们的兄弟,该怎么做?” “杀了他们!”部将齐声回应。瞬间,他们明白彭怀玉的意图。 秦十一站起来,右手握住刀柄。他刚刚回家错过了最关键的时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十一!”彭怀玉在喊他的名字。 “末将在。” “你是我红巾军中的猛士,在战场上勇猛无敌,一向受我军中士卒崇敬。现在我命你即刻率左营兵马出发,攻入西城,取下孟海马的人头。” “遵命!”秦十一没有片刻犹豫。 军中的事情就是这样,战事在你想象不到的时候降临。他有许多担心,比如明玉珍部在红巾军与孟海马部火并时会怎没做,比如湖南路大乱让官兵得到可乘之机怎么办。但彭怀玉已经下达了命令,他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此刻他只是个提着刀子杀人,领着亲兵冲锋的将军。 彭怀玉盯着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和兄弟,语气凝重的嘱咐:“秦将军,你是我破敌的利刃,我要你不惜代价,一定不能让孟海马跑了。” “遵命!” 秦十一转身走向门外。从那些尸体边经过时,他禁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两个死去的红巾军士卒浑身各有七八处伤口,一看便知是被围攻而死。那些受伤的士卒中也有一半残疾了。 孟海马怎么吃了雄心豹子胆,突然向红巾军巡逻兵动手。 这是个阴谋,不是孟海马的,就是彭怀玉的。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无论是谁的阴谋都不重要,他现在是将要领兵出征的将军,也只想当个领兵出战的将军。 太阳刚刚落下山去,城里的景象一刻比一刻模糊。 在最后一点亮光里,秦十一率红巾军左营兵马杀向西城。 彭怀玉和毛二指挥中军和右营随后出动。毛二领兵从南城出门绕着城墙向西门外突袭,彭怀玉则紧随在秦十一身后。红巾军倾巢出战,本营中只留下了几百士卒看守。 彭怀玉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留余地,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余地。不出动全部的兵力无法保证短时间内击败孟海马部,他无视明玉珍部的存在。 第一波敌人出现在不远处的街道。 秦十一举起长刀指向那里,“杀,杀,杀!”走上战场,温和的人也会变成野兽。 没等红巾军到那里,一群不幸被安排来巡逻的义军已经一哄而散。 西城很快沸腾,这里是孟海马精锐部众所在地。遭到突袭的士卒反应很快,在凄厉的号角声中从兵营中冲出来,两队兵马进入最惨烈的厮杀中。 秦十一离交战的最前方只有六七十步远,指挥部众向西城的原达鲁花赤衙门突击。义军攻占了长沙城后,孟海马就一直住在那里。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的目标是孟海马。 第294章 明玉珍部 战争,再次开始了。 西城火光冲天,并且还在不断的蔓延。遭遇到突然袭击的孟海马部奋起还击,这支兵马这几天一直处于警惕中,他们本来准备去偷袭对手的,没想到让红巾军抢先的动手。 整个西城像是沉浸在一片大火场里,义军攻入长沙城时战事也没有这么激烈过。那时候蒙古人和色目人在城头快要死光了,剩下的都是贪生怕死之徒,还有就是女人。 在平日里这是两支军纪迥异的队伍,但上了战场的人都是一样的。 孟海马的部众躲在屋子里向街道中行军的红巾军放冷箭,愤怒的红巾军点燃了一片又一片房屋,火光带着炙热的气流乱窜。刚刚安顿下来的百姓四散奔逃,但他们是在战场,路上嫌他们碍事的人会毫不客气的顺手一刀把他们砍倒。 义军火并了!消息不需要传播,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整个长沙城的人要么在愤怒,要么在惴惴不安。除了西城的身处炼狱中的百姓,其他地方的人不敢乱动,他们在等待战争在决出这座城市真正主人。无论谁统治这座城市,他们只有顺从。 白天还在欢乐庆祝的明玉珍部迅速集结起来。 他们中大多数是虔诚的佛弟子,有的信奉光明佛,有点信奉弥勒佛。明玉珍不在,这里由他的弟弟明玉空和年轻的儿子明升主事。红巾军与孟海马的冲突爆发的太突然了,事先没人来找他们联络结盟。这几天他们都在忙着大肆庆祝,也没人留意到蛛丝马迹。 军中将领聚集在一起,吵吵闹闹,一时间拿不出来一个明确的主意。 目前连导致这场突然爆发冲突的原因都不清楚,明玉珍不在,没人敢冒然做出把部众引入战争的决定。 部将们在争论,明玉空和明升正在小声商量着什么。正在此时,亲兵进入大帐禀告:“将军,将军,有使者来了。” 明玉空向明升使了个眼色,明升立刻吩咐:“带他进来。”他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示意诸位安静下来。 一个中年汉子随亲兵走进来,模样狼狈不堪,进屋立刻抱拳行礼,道:“小将军,在下孟元帅部将张琦,奉命前来求援。” 明升迫不及待的想打听个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张琦语速飞快:“今日下午,钦差去红巾军营中传旨。红巾军主帅彭怀玉拒不接旨。天黑之前红巾军突然向西城发动进攻,这是要造反啊。民间早有流言,说圣教红巾军宗主郑晟不服陛下,今日看来一点也不假,红巾军这是要把你我两军赶走,独占湖南路。我家元帅快抵挡不住了,红巾军打败了我们,下一个就会朝你们下手。” 明升对红巾军和孟海马部的事情漠不关心,下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到此刻才知道。红巾军虽然在攻打孟海马部,但没有一兵一卒进入他的辖区。 见明升半天沉默不语,张琦大急,道:“红巾军攻势凶猛,我军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孟元帅说如果小将军不救我们,我们就只能先退出长沙城了。如果我们走了,红巾军岂能还会容留在这里。” 明升看了看叔叔,明玉空低着头小声说了四个字:“唇亡齿寒。” 三支义军都在长沙城内可以相互牵制,如果红巾军击败了孟海马,他们就要仰红巾军的鼻息而活,能不能留在长沙,全看彭怀玉的心情。 明升深吸一口气,当即做出决定:“张将军且回去,我这率军前去西城。” 张琦拱手道:“小将军,去西城没用了,那里已经被红巾军烧成一片火海。红巾军倾巢出动,老营空虚。小将军如果能围魏救赵,杀入红巾军的营地,一定能解西城之围。” 果然是好计!但明升犹豫不定。他率军去西城只是想阻止两军的火并,并没有亲自参与战争的想法。如果他杀入红巾军的营地,就是与彭怀玉撕破脸。到目前为止,红巾军可没有来进犯他。他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道:“你先回去,我马上出兵。” 张琦苦笑道:“小将军,我回去有什么用。西城的两万兄弟全靠小将军来救命,我们起兵反元,没曾想鞑子没杀完,就先死在自己人手里。” 这句话彻底刺痛了明升的心,他不知道彭怀玉与孟海马暗地里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很清楚的是红巾军杀入了孟海马的营地。他长吁一声:“我们都是南人啊!” 叔叔也建议他出兵,无非是向哪里出兵。如果攻入红巾军营地,能迫使彭怀玉撤兵,三个人坐着一张桌子上好好谈一谈,也许事情还会有商量的余地。 年轻人就是这么天真,没有经历过在生和死边缘打滚的人不明白这个世道的残酷。 张琦走出帅府,看着义军集结。他一直陪在明升身边,生怕他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西城的战事越来越激烈,看上去两支义军都投上了精锐血战。这是一场谁也输不起的战争,谁输了就意味着退出了乱世争霸的舞台。 两刻钟后,明玉空率三千先锋先行出发,向黑暗笼罩的红巾军的营地进军。他们不知道那里已是一座空营。明玉空非常小心,生怕长中了埋伏,先让斥候在前探明道路,大军跟在后面。 街道两边的屋子静悄悄的,这里有依附红巾军的百姓,也有彭怀玉新募集流民军的家眷。 秦十一的住处在军营的东部,正好处于义军的必经之路上。 军中所有的精锐都出征了,他没有在家里留下护卫。他的住处没什么财物,郑晟平日生活简朴,到目前为止军中将领平日没有人敢奢侈。这里最值钱的东西要数他的盔甲和兵刃了,但都被带走了。嗯……,如果阿木丽算是秦十一的财产的话,应该会比他的盔甲值钱。但圣教红巾军说人生而平等,奴婢与雇主只是雇佣关系。按照圣教的规矩,阿木丽是秦十一的女人,但不归他所有。 街道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阿木丽吹熄了屋里的灯火,紧紧贴了门后面。她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月前那个被贱民破门而入的夜晚,母亲匆忙把她推进地窖,其他人无处可逃。 她右手紧紧的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看着街道里的流动的火光,手忽然松开,匕首落在地上。她已经证明过一次,自己无法杀死自己,那么就别费劲。“我要活下去!”她轻声对自己呓语,“我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死。” 义军从门口源源不断的穿过,明玉空现在没有空闲侵扰百姓,他如明升一样,抱着尽量不去触怒彭怀玉的念头。他们都曾在明玉珍身边见过那个个头不高的红巾军元帅,天知道那个人发起怒来会有多么恐怖。 离红巾军中军主营相距三四里路远,彭怀玉没有在这里留下守军。明玉空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是个疯狂的人。他把弱点坦然放在这里,是敌是友由对手自己决定。 明玉空一向做事谨慎,忽然不知该怎么办了。他不详细彭怀玉没有后手,那个红巾军将军粗暴但不是莽撞。 中军跟在他后面进来了,明升同样禁止部将侵扰百姓。他们的军纪要比孟海马部好的多。 大军已经到了这里,不可能再空手退回去。明玉空眺望挂着灯笼的中军营地大门,用马鞭指向哪里下令:“攻进去。” 正在此事,前军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两个亲兵回来禀告,“前面来了十几个举着火把的红巾军,说要见小将军。” 明玉空连忙吩咐:“带他们过来。”他竟然暗地里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六个士卒举着火把,六个士卒握着佩刀,簇拥着两个认出走过来,他们头上都扎着红色的头巾。 明玉空不认识这两个人。 两个人都很长年轻,一个长相稍微俊俏点的后生上前,在胸口前合腕,问:“请问马上的是明玉空明将军吗?” “正是。”明玉空稍有点奇怪,这个人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在下于少杰,”那人一躬身,然后让出身后的年轻人道,“这是我部张宽仁将军的部将张小鹰。” 小鹰上前同样行礼,但没有说话。张宽仁吩咐他先到了长沙城一切听这个年轻人。 明玉空心中咯噔一下:“张宽仁的部将?”他消息再闭塞也听过张宽仁的名字。翠竹坪张家曾也是供奉光明佛的弟子,张宽仁加入红巾军不久便成了郑晟的得力干将,攻打南昌城时,他就是红巾军的主帅,不但击败了元军,还让倪文俊吃了个瘪。他一句话脱口而出:“张将军不是回广州东路了吗?”明玉珍临走时是这么对他说的。 于少杰道:“原本是要去广州东路的,但宗主听说湖南路还有元贼没有被清除,便着急让张将军来长沙驰援。” “原来是这样!”明玉空忽然全明白了。果然是红巾军想独占湖南路,难怪彭怀玉有峙无恐。他冷着脸问:“张将军在哪里?” 于少杰道:“长沙城外。” 第295章 破敌 明玉空领着一行人来到明升面前,于少杰和小鹰的出现令张琦目瞪口呆。他恨不得拼命把这两个人杀死,但周围全是明家的亲兵。 近万举着火把的士卒在街道中停下脚步。 至此,整个长沙城完全被照明亮,东南西北都有义军兵马出现,但唯有西城才是战场。 西城。 部将回头指向自家的营地,声音略带惊惶:“将军,明玉珍部兵马出动了。” 彭怀玉扭头看了一眼,淡定的说:“没事,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家眷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彻底击败孟海马,他就无法完成郑晟的命令。至于明玉珍会怎么做,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留下了一支兵马准备阻击来进犯的义军,其他的人全部投入战场。 只要击败孟海马,就算日后明玉珍部与孟海马合流,也不足为惧,因为他也有援军。张宽仁部先锋明日可到达长沙城外,但大军离长沙还有两天的路程。不能再耽误了,几万人大军无法隐藏行踪,如果让孟海马的斥候发现,他就失去了出其不意的先机。 彭怀玉不怕孟海马在长沙城与他死拼,怕的是他早早撤出长沙,跑的江北去与北锁红军的布王三汇合。那不但会成为红巾军统治湖南的大麻烦,还会陷红巾军于不义之地。 “进攻,进攻!”传令兵带着彭怀玉的命令直奔前军。 城内城外都是战火,红巾军与孟海马部已经全面接战。 毛二率军从南门出城,命一路人马跑到东门外举着火把胡乱喊叫,以做疑兵,自己则亲自率右营主力绕到西城外严阵以待。城墙上的守军发现城外的动静,急忙前去向孟海马禀告。 红巾军的意图昭然若揭,彭怀玉不是要驱走孟海马部,是想把他在长沙城里彻底击败。 距离达鲁花赤府邸一里多路的地方。 秦十一手中长刀的刀尖杵地,眯着眼睛就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街道。突破那里,达鲁花赤的府邸就在眼前,孟海马在那里布置了重兵,红巾军三次强突都被挡了回来。他看见了杨兴青的身影,孟海马的义弟亲自上阵,像普通士卒一样在短兵交接处冲锋,可见战事的激烈。 不要以为军纪不好的悍匪就不敢打仗拼命,孟海马的部下与红巾军中笔架山的盗贼很想象,他们杀人的技巧娴熟,作战勇猛。如果红巾军没有经过这几年的战事磨砺,未必是这群悍匪的对手。 秦十一眉头紧锁,如这样硬碰硬的厮杀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就像两只小怪兽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它们抓挠撕咬,彼此都遍体鳞伤,但都不会停下来,知道有一头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活下来的那个就是王者。 他仔细的观战,通过战场的情况估算对手的实力消耗情况,不断被填入战场的士卒是他用来测试的工具。 秦十一虽然长相丑陋,但平日里是个很和善的人,就像他对阿木丽打得温柔。他得到赏赐从来不留下来,转手就分给了部下,身边的亲兵都感念他的好处。他没有娶妻,身边也没有女人,钱财对他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此刻,他如同一头冷酷的野兽。 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不要走上战场,否则不但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别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个道理。 传令兵举着三角令旗直奔而来:“彭将军有令,命秦将军不惜代价攻入孟海马的府邸。” “不惜代价么?”秦十一重复。他明白彭怀玉的意思。 这是最严厉的命令,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集合兵马!” 亲兵带着他的命令飞速离去,最后的精锐士卒向他身边靠拢。他们都有着在火光中泛着亮光的盔甲,手里的横刀和斧头令人望而生畏。 “集合,集合!”秦十一举起长刀。经历过这么多年的战争,那个得了痘疮被关在屋子的小男孩已经蜕变了。在这个冰冷的世道,他一开始就处在漩涡的中心。老天爷让他与郑晟有了交集,是好事也是坏事,他们是一群没有退路的人,不成长就灭亡。 士卒们都在看着主将举在半空中的锋利的刀锋,秦十一如一尊雕像, “此番出击,不取下孟海马的人头不回头。” “喔……喔……喔。” 身穿白衣的教士低声吟诵,引导着士卒们的喊声:“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喜怒哀乐,皆归尘土……” 红巾军许久没有举行这样的仪式,只有在不死不休的冲锋前,教士们才会给士卒灌输这种不惜玉石皆焚的思想。 秦十一了解彭怀玉的性格。不要跟他说敌人的实力有多强大,局势有多么危难。他下达命令,然后只要结果。对打胜仗的部将会不吝赏赐和夸奖,但对于畏敌如虎的人再也不给他领兵出战的机会。 短暂的吟诵结束后,秦十一猛然转身,朝向达鲁花赤府邸方向,心里默默的念想:“可惜不是蒙古人。”随后,抬起了脚步。 士卒们很快到达战场,对面是与他们一样身披盔甲的悍卒。 受伤的义军靠在墙角,手里拿着弓箭,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没人去搀扶他们,红巾军的冲锋一浪接一浪,他们没机会去救援,伙伴都以为他们必死无疑。 看到这一幕,秦十一明白这群人已经没有了取胜的信心。 “杀……!”士卒一声怒喝,开始冲锋。他们沉重的脚步和一往无前的气势在街道中如奔腾着穿过峡谷的野牛群。 镔铁碰撞发出尖锐的鸣叫,在亲兵的护卫下,秦十一几乎冲杀在最前线。他看见杨兴青了,被流动的人群挤的站不住脚跟。箭矢撞在头盔上,耳边嗡嗡作响。杨兴青被挤到了墙边,靠在墙上抬起了双手,手里拿着一张短弓,一根短箭搭在弓弦上正对着他的眼睛。 “呜……”短箭如流星赶月一般飞来。 秦十一猛一低头,箭矢钉在他的头盔上。他晃晃脑袋,明显觉得头盔重了一点。 亲兵吓出了一身冷汗,见秦十一没有事,庆幸之余愤怒的冲向杨兴青:“杀过去!” 好准的箭法,秦十一暗自心悸,他不知但杨兴青在孟海马军中有一支箭的美名。一张短弓,五十步之内百发百中。 长刀和短斧在街道中碾出一条血路,等红巾军杀到那里,杨兴青早就逃走了。 一路没有俘虏,虽然面对的不是蒙古人,但两只强悍的义军都杀红了眼。惨重的伤亡激起了士卒的杀性,秦十一也忘记了去约束部众。伤兵们被随手割掉了脑袋,他们之前的预想果然是正确的。 半个时辰后,秦十一身后留下一条布满尸体的街道,达鲁花赤的府邸就在前面。 “杀过去!”红巾军没有停下脚步。从屋脊上射下一排羽箭,冲在最前面士卒倒下一片。 秦十一用力过度,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摘下头盔想透透气。他刚把头盔卸下来,传令兵飞驰而来,高喊:“将军有令,纳降。” 刚才街道中这一战放在整个战场极其显眼,秦十一突破孟海马精心布置的防线,杀到他门前,严重打击了义军的士气。彭怀玉想到孟海马在外围阻击的如此强大,达鲁花赤府的战斗一定会更艰难。他远远的看见秦十一部已显出疲态,立刻下令纳降,以打击对手士气,同时让本部兵马得到修正。 明玉珍部到现在没有动作,让彭怀玉心思放宽。战局进展到现在,就算明玉珍部醒悟过来也已经晚了。他留下预备队,足以阻击驰援的兵马待大军攻下达鲁花赤府。 “纳降!”秦十一松了口气,提着头盔大叫:“纳降!” 军中的教士严格执行军令:“我们圣教红巾军说话算数,投降者不杀。在江西,探马赤军的色目人投降,我们也没杀他们。”在这件事上,红巾军的信誉极好。 被盗贼挟裹进入义军的南人首先放下兵器,他们谈不上对谁感恩戴德,投靠谁都一样。有些盗贼见大势已去,也偷偷放下兵器夹在人群中。 彭怀玉指挥中军从南边两路街道掩杀过来,沿途只有些零星的抵抗。 义军像是被一网打起来的鱼儿,被驱赶到以达鲁花赤府邸为中心的狭窄区域里。投降的人越来越多,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忠诚这种品质的人毕竟是少数。等彭怀玉到达鲁花赤府前时,投降的人众已超过三四千人。 秦十一从精疲力尽的状态中刚刚缓过来,前来复命。彭怀玉很满意,点头道:“我们胜了,等取下孟海马的脑袋,湖南路就是我们的了。” “取下孟海马的脑袋么?”秦十一把头盔仍在地上。 这就是战争,两个月前孟海马起兵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自己没有死在蒙古人手里,而是要死在他敬佩的红巾军刀下。他问:“什么时候攻打这里?” “不着急了,我想这件事不能只有我们一家背黑锅。”彭怀玉轻笑,“明家的兵马出动了这么久,怎么也该活动活动吧。” 第296章 一地鸡毛 明升有点迷糊的看着这两个使者。 他太年轻了,明玉珍不在长沙让这支军队没有了拿主意的人。如果彭怀玉来攻打他们,事情倒是变简单了,他们只有举起刀与直接威胁到他们性命人战斗便可 但现在红巾军像是把他们当做了朋友——一群举着刀的朋友。是敌是友,由他们自己做决定。这就复杂了,非明玉珍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小将军,”于少杰行礼。他是于凤聪选中的人,于家的人如今分布在圣教红巾军中各个地方,但能做到他这个地位的人也是凤毛麟角。“朝廷下令,任命我家宗主维持征西大将军,经略西南。宗主知道湖南路有几路兵马,明将军去武昌了,已经归顺了朝廷。但孟海马不听朝廷号令,又军纪败坏,宗主认为此等兵马混入义军队伍只会破坏了义军的名声,所以下令剿灭。” 张琦大怒,苍啷抽出刀来,骂道:“休要血口喷人。你们同室操戈,还把屎盆子扣在别人头上。” 于少杰抬头看了看他,忽然问:“你是孟元帅的部下吗?” 他的洞察力惊人,难怪能从于家脱颖而出,被于凤聪委以重任。圣教红巾军中派系林立,于凤聪想用于家人,但没有本事的是不行的。自她嫁给郑晟后,于少泽如同众星拱月一般,但一次战事进展不顺利,原本在军中预定的地位立刻被别人占了。说到底,郑晟会用于家人,但也不回家没有底线的宠幸于家人。在圣教红巾军中,有能者居上,这样才会令人信服。 张琦握刀的手在轻轻颤抖:“不错。”他已经预感到主帅情况不妙,明升如果再不做决断,一切都晚了。 于少杰却不理他,继续对明升道:“小将军,我张将军大军攻下南昌后,经罗霄山小路赶来湖广,天亮后即到长沙城外。宗主已经交代,收复湖南路有明将军的功劳。” 张宽仁率大军来湖南了,这才是令他们不敢动的消息! 虚虚实实,明玉空都拿不定主意,明升又哪里分辨的出来真假。但郑晟被任命为征西大将军不是假的,明玉珍还曾为此事大发雷霆。枉他对徐寿辉这么忠诚,他竟然把湖南这块地方赏赐给了外人。 明升问:“张将军什么时候能到?” “明日可到长沙城外,”于少杰指向西城方向,道:“看那边战事快要结了,小将军可愿意随末将过去看看。”他只是个下人,在这里却像个主人。 明升扭头看了看明玉空,见叔叔向他点了点头。明玉空能把这两人带过来见明升,心里就已经有了主意。这个时候,明玉珍不在军中,做什么都可能出错,不如什么都不做。 红巾军愿意与孟海马火并就由他们去,朝廷出尔反尔,一会任命郑晟为征西大将军,一会给明玉珍承诺会给他在湖南留一块地方,局势如此混乱,不如先安身自保。 明升会意,拱手道:“既然如此,我明家兵马就不介入这场争斗。我不去西城了。”听到西城战况惨烈,他于心不忍,道:“我等起兵反抗朝廷前,都看过宗主写的檄文。‘人生而平等,南人不是第四等人”让我等听的热血沸腾。留在这座城里的都是南人中的勇士,请转告彭将军适可而止,不宜杀戮过重。” 于少杰嘿嘿一笑,明升这句话说得大义凛然,他一时间不出辩白的话语。 他在孟海马军中收买了部将做密探,打听到孟海马近日柯南会对红巾军动手,立刻把消息通报给彭怀玉。彭怀玉已经做好了新下手为强的准备,恰巧碰见巡逻兵丁被攻击事件,正好借机发难突袭。 但无论他有什么理由,红巾军先朝孟海马军动手掩盖不了。 明升要走,他无法阻止,但他却不愿意就这么罢休。他抬头正好看见了一旁恍然无措的张琦,故意大声道:“孟海马就要溃败了,小将军不要过去看。” 明升背过身去,道:“不去看了。” “哦,”于少杰指着张琦道:“小将军既然想明白了不去救援孟海马,不如把这个人给我留下来。听说孟海马军纪败坏,许多人手中都有血债。” 张琦脸色大变,突然在催马错到明升面前,手中长刀闪电般架在明升的脖子上,大喊道:“小将军,得罪了,立刻把这些人斩杀发兵去救元帅,否则我……我就不客气了。” 这下风云突变,明升感受到刀锋上的寒气,禁不住身体往后仰,像脱离张琦的威胁。一不做二不休,张琦那里啃让他逃了,腾空跳到明升的马上,一只手勒住他的胸口,手中的刀架的更紧了,差点要把明升脖子上割出血来。 “不要动。”张琦粗暴的敲打了一下明升的脑袋。 明玉空等一干部将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兵器,但没有一个人敢乱动。 连站在于少杰身后的小鹰也吃了一惊,他明显感觉到张琦的愤怒是于少杰撩拨出来的。这个从小就调皮捣蛋的孩子有揣测别人心意的洞察力,三言两语可以让听者舒服,但也可以让听者愤怒。 “放下兵器!”于少杰第一个站出来板着脸呵斥张琦,“放开小将军,我保证你可以安然立刻长沙城,否则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张琦眼睛都红了,脑袋一阵阵的充血,喊叫:“去救孟元帅,否则我杀了他。” “没用的,”于少杰指向西边,脸上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听见没?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孟海马已经死了,你还是先考虑你自己吧。” 全场只有他一个人在与张琦对话,明玉空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这话不等同在火上浇油吗,难道这个于少杰是像借机让张琦被明升给砍了。 他没想到于少杰就是这个想法,孟海马的部将杀了明玉珍的儿子,长沙城里的局势越乱对红巾军越有利。 恐惧、愤怒、胆怯,各种情绪在张琦脑子里翻腾,一会这个占上风,一个那个占上风,他只知道口中在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 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兵带着令人窒息的气息从西边赶来,右翼的部将前来通报:“小将军,红巾军的使者来了。”等他看清楚现场的情况,立刻说不出话了。 于少杰听见这句话,知道大局已定,不用再忌惮这些人了。“听见没?”他嘲弄的盯着张琦,“别白费力了,现场的都做个人证,只要你放了小将军,饶你一条小命。” 张琦紧夹住明升的胳膊,沸腾的西城确实正在平息下来,孟元帅也许真的不在了。他用嘶哑的嗓子呼喊:“你们真的放我走。” 明玉空生怕于少杰再起什么幺蛾子,立刻答应:“真的,我保证放你走。” 张琦抱着明升道:“你们现在就送我出城。”这个时候谁也不敢随便相信别人的承诺。 于少杰已经退到一边,这里的事情与他无关了。 明家军让开道路,明玉空领着一帮亲兵护送张琦和明升出长沙城往北走去。 张琦死死的握紧手中刀,自己都不明白事情怎么闹到这一步。他是来求援的,怎么挟持了明升做人质。 惹出一堆事情的于少杰和小鹰回到红巾军中军营区,已经有人回来报信。百夫长前来禀告:“彭将军已经困住孟海马,请两位前去观战。” 两人对视了一眼,起身随百夫长出营。 城里大多数地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孟海马的大多数部下已经投降,大约还有五千多人被困在达鲁花赤府周围。如果彭怀玉愿意,随时可以击溃他们。但留下来的都是硬骨头,彭怀玉不想让红巾军经受太多的伤亡。 同时他还打着另外一个主意,人已经被他砍死了,但他还想拉着别人过来补一刀。 两人到达前军,士卒们正在处理尸体。战死的红巾军士卒被放在一起,其他义军和百姓的尸体被放在另外一块地方。 医卫兵正在给伤兵缝伤口,然后扎上绷带。 余人交出来的弟子一个接着一个走上战场,熬制的药粉救活了一个又一个伤员,但他自己还是那个见多了鲜血会头晕的小郎中。 彭怀玉正在与秦十一说话,指着伤兵营道:“这些人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秦十一已经从紧绷的状态中缓解过来了,笑道:“余郎中是个好人。” “他们来了,”彭怀玉指向于少杰和小鹰,“张将军的大军来长沙之前,我已经平定了这座城市。”只有在志满意得的时候,他才会流落出藏在心里的秘密。 郑晟派张宽仁来湖南路,他心里很矛盾。这份军功他不想与旁人分析,但没有张宽仁的帮忙,他又没有能力同时击败孟海马和明玉珍。 于是他找准机会冒险了,他成功了。 秦十一没有明白,又道:“张将军也是个好人。” “哼,”彭怀玉不以为然的摇头,“能领兵上战场的怎么会有好人?” 第297章 白眼狼 天亮了,红巾军仍然没有的孟海马部发起最后的攻击。 才募集的流民做好早饭送到战场,他们没经过操练,现在只能做勤杂兵。 长沙城内粮草充足,冲锋陷阵的士卒每个人都得到几万米饭。投降士卒被收缴了兵器后,每人也能分到一碗稀粥。战场的血腥味道被淡淡的粥香冲淡。 达鲁花赤府的前门被红巾军堵住,其他各个门畅通无阻。孟海马的部下趴在屋脊上,手里握着弓箭,忍不住多耸了几下鼻子。从昨天夜里激战到天亮,精神高度集中,体力消耗极大,他们的肚子早就空了。 战事结束有一会了,孟海马躲在府邸里,迟迟没有做出决定,仿佛还在等着什么。 昨夜他八个结拜兄弟,战死了两个,这是自起兵以来从没有过的惨败。如秦十一想的一样,他没想到自己没有死在蒙古人的手里,反而是被自己曾经敬仰的红巾军击败,真是造化弄人。 去年,弥勒教尚未举事时,全天下只有郑晟的圣教红巾军敢公然举事,并在长江水路和罗霄山多次击败官兵。那时候,他有时候会生出去投奔郑晟的想法。 后来,江南江北的弥勒教同时举事,邹普胜在武昌拥戴名不见经传的徐寿辉为帝,他的兄弟倪文俊成了邹普胜麾下大将。天下的大事一桩桩发生,乱了出他的眼睛。他迫不及待的也挂起弥勒教的旗号起兵,短短两个月部下就从两千人翻了十倍。真是时来天地俱同力,实力强大后,他的想法渐渐多起来。 湖南路是一块无主之地,在他看来迂腐的明玉珍和年轻的彭怀玉都没有他有资格占据这块地方。既然徐寿辉都可以称帝,他为何一定要去投奔什么人。 一个夜晚把他王图霸业的梦想打得稀巴烂。他失去了七成的部众,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个盗贼头子的身份。 “大哥!”杨兴青在门口出现,眼里布满了血丝,“突围吧。” “突围?去哪里?” 杨兴青道:“过江去找布王三,他与大哥有过一段交情,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孟海马站起来,脑子清醒了点,骂道:“要突围我早就突围了,都怪邹普胜那个贼人,骗我说明玉珍部一定会随我共同夹击红巾军,我等了一晚上,那伙人眼睁睁看着我们被彭怀玉击败。” 杨兴青昨夜一直处在激战的最前线,比孟海马更了解战场的形势,道:“大哥,明家的兵马昨夜出动了,到了南城后不知道怎么的又回去了。” 孟海马没好气的说:“管他因为什么,反正我们是被出卖了。”他刚刚想过投降,但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依他的性子春风得意时不会投降,颠沛流离时也不会去投降。现在投入红巾军,被郑晟当做败军之将,彭怀玉和张宽仁等人都不会看的起他,他宁愿死也不会这样投靠红巾军。 他出门走向院子,杨兴青跟在他身后。他走到院子的角落提起放在武器架子上的大刀,抖了个刀花,端是很威武。 虎死不倒架,战败了但气势不能弱。耍了几个花式,孟海马无奈道:“准备突围吧!” 杨兴青立刻答应:“遵命。” 孟海马招呼亲兵被自己的盔甲搬过来换上。攻占长沙城就像是南柯一梦,现在该到醒来的时候了。他不想去投靠布王三,跟在谁的后面都没自己单干自在。如果要去受布王三的气,还不如去受郑晟的气。天下的乱局才刚刚开始,他未必就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杨兴青很快把几个兄弟召集过来。 孟海马提着大砍刀坐在石墩子上,指着一个汉子在吩咐:“老二,过一会你和老五率本部兵马往西门突围,一定要打出气势,真到了扛不住的时候,就投降吧。” 老二大惊,急道:“大哥,你怎么这么说,我昨天夜里没投降,怎么会在突围的时候投降。” 孟海马摆手:“别死的不明不白的,我要你出击是诱兵之计,打着我的旗号突围。我自己准备从明玉珍的兵营中突围。我跑了,让你死在长沙,让我以后怎么在绿林兄弟们面前做人。你投靠红巾军,要是以后混的不错,哥哥我落难了还可以拉哥哥一把,要是以后还想跟着哥哥,随时可以回来。” 老二低下头不说话了。乱世中,绿林兄弟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比空口白舌说什么两肋插刀强得多。他们都是在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人,不说那种虚伪的言语。 “老三、老六、老八,你们三个人跟在我身边,我们杀出长沙城,湖南路这些山山水水的哪里不能逍遥自在。”孟海马没有一点颓唐的模样,仿佛战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杨兴青等三个兄弟随即答应。 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孟海马大手一挥,吩咐:“你们各自回去准备,两刻钟之后突围。没闻到红巾军正在外面吃早饭吗,再晚一点歘小崽子们就忍不住了。” 要突围就乘早,昨夜激战一夜的红巾军士卒正在歇息,这是最后的好时机。 杨兴青刚刚走出侧门,听见达鲁花赤府前熙熙攘攘的,有人正在呼喊:“投降吧,加入我们红巾军有饭吃,日后一样可以杀鞑子。抓住孟海马送过来,宗主会赏赐良田百亩,任偏将军。” 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匆匆返回本部兵营。 突围的士卒需要怎么准备,有些人疲乏的躺在地上睡着了,刀鞘枕在脑袋下面,叫醒了便可以再上战场。 两刻钟后,只听见达鲁花赤府后面一整喧闹,无数义军扛着不多的旗帜往西城门方向杀过去。 孟海马换了一身粗布衣服,他惯用的大砍刀也交给了从西门突围的替身。他的亲兵将都随老二从西城突围,只留个八个亲随在身边。为了迷惑彭怀玉,他真舍得下本钱。 老三和老六随后率部出动,他领着亲随来到杨兴青身边,吩咐道:“我们也走吧。” 关键时候见人心,他选择了随杨兴青突围,说明平时对他的喝骂只是一种习惯,并不是瞧不上这个结拜兄弟中的老幺。 老三和老六在前面开路,杨兴青部在后紧紧相随。辰时左右,孟海马部兵分两路,一路向西门,一路向北门突围。 城里的战事刚刚结束,红巾军还没来得及控制整个城池。 彭怀玉早就在防着孟海马突围,早早的派人去接管了北门,又让整个右营在西门外埋伏,早就设下了天罗地网。 孟海马一出动,他立刻下令重点阻击往西门外突围的那支兵马。往北门突围的那些人最多在城里弄出些伤亡,插翅也无法飞出这座城池。 孟海马军向北城突击了两三里路,忽然转变了方向,以杨兴青部为先锋,其他两支兵马断后,朝明玉珍的辖区冲过去。 彭怀玉看着突围的兵马旗号转换,心中暗叫不好。他本想把明玉珍部拉下水,邀请明升率军与红巾军同时攻打孟海马。但明升从张琦刀下脱逃回到府中后拒绝了他的邀请,声明不想再掺合这场冲突。 他命秦十一亲自去交涉,还没等到反馈,孟海马就突围了。 杨兴青一马当先,前方的街道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再往前就是明玉珍军的驻地了。他偷偷的回头看,追兵正在与老三和老六交锋,本队兵马的旗号越来越少。 孟海马在他身后怒喝:“不要回头,冲过去,明升不敢拦我们。” 杨兴青点头道:“是。”他摘下挂在腰上的短弓,右手两根手指头夹住一枝短箭。 孟海马瞥了他一眼,嘱咐道:“尽量不要伤人,尤其不要伤明家的人。” 杨兴青点头,忽然催马上前与他拉开几十步的距离,就在孟海马愕然时,他猛然回头抬起短弓朝孟海马面门就是一箭。 “不好!”孟海马大叫一声,抬起胳膊想格挡,那里还来得及。短箭如楔子射入他的面孔,他大叫一声捂着脸坠落马下。 杨兴青面无表情,摘下第二支箭,朝自己的部众下令:“杀光他们。”亲信们领着部众扑向孟海马的几个亲随。杨兴青断弓抬起又放下,每一箭都不会落空,片刻之间便把孟海马的八个亲随杀的干干净净。 孟海马坐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脸,短箭的尾巴从指甲缝里露出来,痛苦的嘶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杨兴青催马回到他身边,道:“你错了,明玉珍部不会让我们从这里突围,我们死定了,唯有用大哥的脑袋换取我一条性命。” 孟海马脸上痛,心中更痛,大骂道:“枉费我这么信任你,我们几兄弟就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大哥,你错了,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还有谁在为你拼命。”杨兴青指向来时的道路。断后的兵马全都消失不见,老三和老六都投降了。 孟海马哪里能睁开眼睛,只能破口大骂:“你这样对我,不会有好下场。郑晟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脾气,能容忍你那么多恶习。” 杨兴青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深色,下令:“把他绑起来,堵住嘴巴。” 第298章 会师 正午时分,长沙城彻底平定。 死了许多人,也少了许多麻烦。所有的麻烦都是来自人。 从西门突围的孟海马部义军全部战死,往北门突围的义军大半投降。老二没有如孟海马吩咐的那样投降求生,或许他已经预感到孟海马逃不出去了。 有时候想起来,忠诚与背叛就像一张嘲讽脸,你选择的最信任的人会在毫不在意的时候狠狠的捅你一刀子,你以为普普通通的人才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但是,许多人都是在临死之前才明白这个道理,孟海马没有例外。 秦十一接到禀告,匆忙从明玉珍的兵营中走出来。 杨兴青跪在自己面前:“秦将军,末将俘获了孟海马,特来求降。” 秦十一点头后又摇头,道:“起来吧,我们圣教弟子不朝人下跪的。”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十几天前与他决斗抢女人的人现在跪在他脚下。 杨兴青讪笑着爬起来。 孟海马在一边被捆的结结实实的,嘴里被一把杂草堵上了。 秦十一走过去,拔下他嘴里的草,道:“孟元帅,得罪了。” 孟海马哈哈大笑,鲜血顺着脸上的羽箭射出的窟窿留下来,“成王败寇,没什么。你们红巾军个个是英雄,郑晟是好汉,彭怀玉和你秦十一也不是孬种,该下狠手时不手软,不是邹普胜那样瞻前顾后之徒。如果南人能够取得天下,这天下一定是你们的。” 秦十一道:“孟元帅,加入我们吧。” 听见这句话,杨兴青的脸色大变。 “不了,还是砍下我这颗脑袋吧。当年宗主在罗霄山里,我没有去投奔他,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给他效力的机会了。”孟海马忽然豁达了。在这种形势下投降对他来说比死更难受百倍。 明玉空率五百兵丁从兵营中出来,站在秦十一身后不远处担任护卫。明玉珍还没有回来,但随着孟海马的覆灭,湖南路的义军都已经默认红巾军成为这里的统治者。他们跟在秦十一身后,押送孟海马等一干人等回到达鲁花赤府。 彭怀玉正站在府邸前的石狮子旁,一只手按在石狮子的鼻子上,志满意得。 他终于在张宽仁到来之前让红巾军在湖南南路占据了统治地位。 武昌朝廷没有发现张宽仁率红巾军主力奔袭湖南,已经注定了这里会归红巾军所有。但什么时候,由哪一场战争决定红巾军在这里的地位很重要,对彭怀玉尤其重要。于少泽已经暂时出局,他和张宽仁将是红巾军中的最有影响力的武将。 五花大绑的孟海马被推搡到彭怀玉身前。 彭怀玉沉声道:“孟元帅,你是我尊敬的人,如果你投降,我会把你押送的广州,交给宗主。” 孟海马大叫:“不投降,只求速死。” 彭怀玉丝毫没有犹豫,下令道:“来人,把此人推到南门外斩首,尸体埋在华云寺山脚下,供后人凭吊。” 事发突然,秦十一大惊,站出道:“将军,不可。” 他几乎没有违抗过彭怀玉的军令,张宽仁就要来长沙城了。如孟海马这样重要的人物,至少要等张宽仁来了商议后处置。在圣教传来军令中,张宽仁地位可要比彭怀玉高一级。 彭怀玉两眼一瞪:“有何不可,如孟元帅这般人物,容不得羞辱,我斩杀他也是遂了他的心愿。” 秦十一不敢再劝。军中,彭怀玉做出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 中军营亲兵押着孟海马往城外押送而去。 彭怀玉接着指着杨兴青道:“我从前听说过你,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加入我红巾军就要守规矩。我说话算数,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右营偏将军,归毛将军统领。但日后要是犯了军纪,我一定会惩罚你。” 杨兴青站出来,他本想跪下感谢,忽然想起圣教的规矩,像模像样的在胸口做了个火焰手势,“多谢将军。”孟海马的几个结拜兄弟,他的本事最好,心思也最灵巧,眼看船要沉,及时的找了个颗新的大树。 几乎军中所有将领都兴高采烈,他们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画地为牢。 达鲁花赤府前站立了许多欢乐的人,只有两个人例外,秦十一看看被押送往城外斩杀的孟海马,再看看满脸笑容的杨兴青,心里不是滋味。 杨兴青东张西望看见他,垫着脚尖走过来,道:“秦将军,以前是小人不懂事,请将军海涵。日后将军有什么吩咐,小人赴汤蹈火莫敢不从。” 秦十一道:“你既然已经加入红巾军,就休要再说这种话了。”他想起孟海马脸上的那个血窟窿,他如果相信这样的人会为自己赴汤蹈火,那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明玉空站在秦十一身边,心里也不是滋味。在他大哥不在长沙时,这里世界变了。 等彭怀玉空闲下来,他悄然走过去,道:“彭将军,我们准备后天退出长沙城,去追击明军。”退出长沙城是真的,追击明军只是个借口。 “啊,”彭怀玉很惊讶,“明将军回来了吗?” “没有,应该正在路上。” 彭怀玉急忙摇头,“那就不要着急走,等明将军回来再做定夺。正好张将军也要到了,我们一起商议怎么去追击元军。” 明玉空问:“嗯,那我们就还驻扎在原地?” 彭怀玉回答:“就驻扎在原地。” 明玉空放心走了,彭怀玉虽然为人粗暴,但说话一向很算数。孟海马覆灭后,他们再留在这座城里有被架在炉子上烤的感觉。不得到彭怀玉的亲口答复不放心睡觉。 红巾军占据了长沙城里三分之二的地盘,没有孟海马的掣肘,彭怀玉开始把视线投向周边地区。毛二和杨兴青次日率部走出长沙城,开始剿杀附近的盗贼。 两日后,毛大率五千兵马到达长沙城外,彭怀玉出城迎接。 长沙城内张灯结彩,比庆祝徐寿辉登基还要热闹几分。明升没有露面,明玉空代表明家军前来参拜。军中将领各自讲述分别后的经过,这半年来红巾军节节胜利,在多出战场大展风采,说的好生痛快。 四日后,张宽仁率三万大军到达长沙城外。 彭怀玉以长沙城主人的身份极力发出邀请,张宽仁领彭文彬等一干将领进城,大军驻扎在城外。 这一次,明升和明玉空同时来拜见。彭怀玉摆下宴席,大宴宾客,在红巾军中难得一见。 张宽仁坐了主座,毛大和彭怀玉坐在他两侧。彭怀玉命军中士卒出来演练了一遍特意排练的破阵舞,气势宏伟,引得现场所有人的一片赞声。 酒过三巡,彭怀玉起身,向张宽仁详细禀告了他征服湖南路的经过。 张宽仁端起酒杯,温和的笑,认真的听,偶尔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令彭怀玉很满足。 待彭怀玉说完后,张宽仁道:“孟海马既然已经就缚,请彭将军尽快送往广州,交由宗主发落。” 彭怀玉道:“孟海马据不投降,只求速死,我已经把他在长沙城外斩首了。” “哦,”张宽仁稍感惊讶,道:“既然如此,请把他首级送往广州,向宗主报捷。” 彭怀玉道:“孟海马也是个起兵反元的英雄,末将不舍令他尸骨分离,已经将他下葬了。” 张宽仁愣了愣,但很快用微笑掩饰过去,道:“如此也好,彭将军想的很周到。” 彭怀玉回到座位坐下,宴席又恢复到热闹的气氛中。张宽仁的表情变化是如此细微,以至于没人发现他情绪上的变化。 张宽仁以前没有与彭怀玉交往过,他加入红巾军时,彭怀玉已经奉命来湖广了。他临行前特地找人了解彭怀玉,知道他是宗主从流民中提拔的亲信,没想到他敢不经过郑晟的准许就把孟海马斩首。 但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从他进城时起,就明显感觉到彭怀玉有明显在向自己示威的味道。他不想与彭怀玉争攻占湖南路的功劳,但这是郑晟的命令。 有些军务不能外人知晓。张宽仁心里有事,每次有人来敬酒时,都是只用杯子碰碰嘴唇,适可而止。彭怀玉也没有多喝。 宴席之后,两个因作战勇猛特地被邀请来参加酒宴的百夫长喝醉了,其他人都处于清醒中。 张宽仁特意把明升和明玉空送出中军大营才返回,人比人差距就出来了,彭怀玉从来没有给过明家叔侄如此大礼。 彭怀玉跟在张宽仁身后,神色有些不自在。 等诸将都散去,张宽仁与彭怀玉回到中军大帐。 两人客套了几句,张宽仁夸赞彭怀玉战绩辉煌,彭怀玉夸张宽仁行军神速。 几句开场白之后,张宽仁直言:“将军击败孟海马部后,湖南路已基本平定。但目前还有两个难题:其一,宗主明确表示不得对明玉珍部动手,而且还要妥善安顿好他们;其二,宗主命我率大军来湖南,目标不仅仅是孟海马,我们的最终的目的是襄阳城。” 襄阳很遥远,哪里有义军也有明军。红巾军消灭孟海马后,别指望那里的义军会帮忙。 第299章 教旨 湖南路的战争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郑晟看重的两位得力的将军统领最精锐的红巾军兵马无法击败那里的乌合之众,那么他认为不如就此解散圣教红巾军。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圣教红巾军有个巨大的优势,有北方的几大义军作为屏障,郑晟可以放心大胆在赣州和广州东路推行改革。 名不见经传的李玮在与他彻谈五日后,被任命为赣州的圣教香主,负责整顿那里的地主豪强和山上多如牛毛的盗贼。 临行前,郑晟来给他送行,这是圣教红巾军中将领少有的荣耀。 瘦瘦黑黑的李玮是那种放在人堆里立刻会消失不见的人,军中将领都不知道此人是什么来头,唯有参与两人讨论的周光和王文才才知道他与宗主商讨的东西有多么震撼。那些足以改变这个世界运转规矩的东西就像魔鬼,一旦放出来之后,再也无法被收回。因为每个尝到权力滋味的人都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哪怕是最微不住道的权力 郑晟给了李玮三千兵马,这样的兵力在场赣州那个盗贼林立的地方没有什么优势。 两人走出广州城,郑晟道:“李玮,你到了赣州尽管施为,我不怕你胆子大,把天给捅漏了,就怕你胆子小,惜身不敢做事。” “宗主就等着我把天给捅漏了。”李玮笑了。与郑晟畅谈几天,他得到的启发比他二十年从书上得到内容还多。 这是一个量变积累到质变的过程,没有他前几十年的积累,他也听不懂郑晟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今日天下遍地烽火,蒙古人、色目人和南人征战方开始,但透过表象看内在,这不是种族的问题,说到底是天下的土地归谁所有的问题。 大都中有富甲天下的汉人,也有饿死在街头的蒙古人。红巾军中被俘虏后归降的色目人,南人中也有许多人视红巾军为洪水猛兽。 郑晟道:“我们有几年的时间,湖南路的战事最快会在这个冬天结束,明年我会听从你的建议,把圣教改组为天启。” 李玮道:“虽然只是换了个称呼,但在许多人听来是完全不同的队伍。” “我知道,天启,承天之命!汉人都相信这个。据说汉高祖皇帝出世前,他母亲梦见龙入怀中,后来又有赤帝斩白蛇。可惜我父母都不在了,要不然也可以给我编一段更离奇的故事。”郑晟哈哈大笑。 李玮知道郑晟只是在说笑。经过这些天的了解,这位圣教的宗主不信鬼神,不谈佛祖,与圣人说的“子不语乱力怪神”差不多。这样的人心无顾忌,要么是治世之臣,要么是乱世枭雄。 他眉宇中带着隐忧,到:“关键是土地归谁所有,士卒们听谁的命令。”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与郑晟一起选择了最艰难的模式。但宗主很现实,只把赣州那样的地方给他去试验,即使失败了,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王文才和于凤聪都不清楚郑晟亲自送李玮去赣州的意图。 广州城很快又恢复了热闹的模样,活下来的色目商人很快忘记了前人的悲惨遭遇,开始忙着从海路贩运香料过来,从广州把瓷器和丝绸运出去。 王文才开始推行每村进驻圣教传教士的计划。郑晟下令,广州东路的每一个村落,无论有多么偏僻,都必须要有圣教的教士出现,让天下所有的人都能沐浴到圣教的光辉。愚夫愚妇分不清圣教、弥勒教、明教的不同,红巾军攻占广州没多久,许多人请了各式各样的佛像回家,整日香火缭绕。 广州东路是红巾军占领的第一块富庶的土地,这里琳琅满目的货物,各式绝色的色目女人让许多红巾军将士看花了眼。 大军刚刚安定下来,许多麻烦接踵而至。 郑晟下令命于少泽去珠江口组建水师,于凤聪已经提前给弟弟说好了。通过广州的色目商人人数来看,南海这一块利益巨大,于凤聪是最红巾军中最新察觉这个秘密的人。 郑晟简短的传达完命令,让丁才和王文才全力配合于少泽尽快组建出一支能出海远征的船队。王瑾为于少泽的副手,黄崇久被任命广州守备。 李玮走后,郑晟留在府衙中的时间变短了,今日传达完命令后早早返回家。 回到自家院子里,看到的场景令他差点没捧着肚子笑起来。 于凤聪正一手拿着绣花针,一手拿着竹模,正在那里学刺绣。 “你也会做这个。” 于凤聪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模样,“天下女人都会的事情,宗主怎么会以为自家的娘子不会。” “因为你于家的大小姐,会天下许多女人不会的事情。”郑晟走到于凤聪身后,看她刺绣的鸳鸯戏水图,已经完成了七成。看来自己少回家这几天,于凤聪一直在忙这件事。 于凤聪放下针线,问:“宗主回来的时候,没觉得满城喜气吗?” 郑晟诧异:“今日有什么喜事?” “军中将领都在纳妾啊。”于凤聪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满,“据我所知,有人这一个月已经纳了七八个小妾,我在担心只靠军饷,怎么能养活那些女人。” “有这等事情?”郑晟惊讶。那几日谈的暗无天日,李玮走后,他终于有空闲关注教众事务。 于凤聪面现隐忧,道:“军中将领多出身贫寒,虽有圣教教士教导,规矩约束。但圣教明确的规矩太少,广州城的色目商人有在蒙古人那里学来的恶习,据我所知,行贿图方便的人事件正在蔓延。说来好笑,前几日有人行贿都找到我头上,他的货物没有缴纳税款被黄崇久扣押了,给我送了这么大一个珠子,想让我为他说请。” “有这等事?”郑晟在于凤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转脸问:“珠子呢?” “啐。”于凤聪知道郑晟在开玩笑。 郑晟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法对天下官员百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圣教也该有自己的戒律。”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之一。人皆有私欲,他如果把圣教的规矩定的如明教的戒律一样,多半最后是成了个摆设。 明尊弟子不吃肉、不饮酒,穿粗布衣服。这些规矩张家父子都无法完全遵守,只是用来骗骗信徒。 于凤聪吐吐舌头,道:“那些人一个月娶了七八个女人,真恶心。没加入红巾军之前连饭都吃不饱,这才刚打了几场胜仗,立刻变了性子。” 女人对自己最反感的事情感受最深。说来她是被迫嫁给郑晟的,但婚后两人感情融洽,相濡以沫,只觉得如果非要在两人之间插一个人进来,是一件无比难受的事情。 所以,她至今没有身孕,也没有劝郑晟纳妾。有的时候她想清楚了便很难受,如果红巾军最后真的取了天下,郑晟做了皇帝,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但是,她必须要有儿子,她陪在郑晟身边,日夜操劳,创下的基业不能没有人继承。 “娶七八个是太恶心了。”郑晟做了个忍不住要吐的动作,“按照汉人的规矩,一妻二妾最合适。” “宗主是这么想吗?”于凤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郑晟。她看上去看强大,但女人的心思总是很敏感。 “我答应过你啊,只娶你一个人啊。”郑晟站起来,转到于凤聪的身后,扶住她的肩头。 就算这句话是假的,于凤聪的眼睛也禁不住湿润了。她不知道自己怎样的福气,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许多计较很没道理。“再给我两年的时间,两年后相公要纳妾,奴家会欢欢喜喜的把门敞开着。” 即使在这样感动的时刻,她也没有松开。郑晟的第一个儿子必须是由她生出来,虽然听上去很自私,但这种自私是不为天下人找麻烦。帝王家无私事,郑晟不是帝王,但在圣教红巾军将士的眼里,与帝王已经一般无二。 十一月,王中坤从武昌返回,传达天完朝廷的各项事务。 郑晟听了“天完”这个国号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彭莹玉的主意。那个大和尚真是把毕生的心血都放在驱走鞑子的事业上,师父是真正无私的人,但他却不敢与师父同行。 十一月中旬,经过几天紧急磋商,周光颁布圣教第一道戒律,把从前许多口头的东西归于纸面。 圣教弟子不拜偶像,不假借神佛鬼严,违者死。 圣教弟子当以慈悲为怀,废凌迟、腰斩等八条死刑。 …… 圣教弟子只许娶一妻两妾。 圣教弟子在军中必须冲锋在前,断后在后。 圣教弟子贪腐罪加一等。 …… 天下大事,祀与戎。 祀是礼制,戎是战争。 汉人的礼制延续千年,蒙古人进驻中原后被破坏的七七八八,这是郑晟的优势。他相当于在一张会毁坏的纸上作图,遇到的阻力会小的很多。有人认为戒律太松,有人认为太严。这是集合了于家、王中坤、张家和周家等一干世俗的和宗教团体的平衡。 郑晟不敢丢下传教这面大旗,但又怕教旨会把红巾军引入深渊。 第300章 质子 长沙城外。 一队骑兵匆匆出现在南门外的官道上,为首的佩刀汉子不停的胯下的战马。 明玉珍的大船在江中遇见了儿子派来的信使,恨不得插翅飞回长沙城。他后悔不已,不该离开长沙前去武昌参加徐寿辉的登基典礼,错过了湖南的变局。 “驾!”他使劲的抽着马,亲兵们都快要跟不上他的速度。 快到长沙城了,官道上忽然来了许多五彩旗帜。 明玉珍勒住战马,前面路中的旗帜多彩多样,有写着“张”的,有写着“彭”的,也有写着“明”的。他知道是谁来了,故意在马上抬起脸来,做出一副傲慢的模样。 红巾军打败了孟海马,那又怎么样,他不会对杀戮同伴的军队心服口服。红巾军没有动明家的兵马,是想威压自己臣服吗?明玉珍打定了主意,脑袋可以掉,但气势不能丢。他已经侍奉徐寿辉了,绝不会再拜倒在郑晟的旗下。 两队兵马越来越近,他独自勒住马站在大路当中,命令亲兵退后。 从城里走出来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为首身穿白衣的年轻将军下马,步行往他的方向走来。 “白衣张宽仁。”不用来人介绍,明玉珍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凡是知道郑晟红巾军的,就知道郑晟麾下最得力的干将白衣张宽仁。 “在下张宽仁。”张宽仁白衣如雪,在胸口做了个火焰手印。 明玉珍哼了一声:“在下明玉珍。” 张宽仁脸上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我们击败了孟海马,可能会让明将军不快。但是宗主说过,将军不是我们的敌人,见过将军的兄弟和儿子后,我更加信服宗主的睿智。” 明玉珍没想到张宽仁刚与他见面就说起这件事,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他胸口压着许多愤怒,但不能在这种局势下对着这样的人发泄出来。他问出了一个非常关心的问题:“你们是要造反吗?” “当然不是,”张宽仁仰着脖子很累,但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宗主是陛下登基前册封的征西大将军,很快会来湖广。” 一群人跟在张宽仁身后过来,一个看上去比张宽仁年轻不了多少的将军对明玉珍大喊:“大哥。” 明升跟在明玉空后面,不敢露头与父亲打招呼。 明玉珍亲眼见到弟弟和儿子安然无恙,一颗心才安然落地,翻身下马。 彭怀玉和秦十一等一干部将都走过来,为了迎接明玉珍,长沙城有身份的人都出城了。 有些面孔熟悉,有些面孔生疏,张宽仁耐心的一个个给明玉珍介绍,等他把所有人都认识了一遍,一群人返回长沙城。 明家的军队仍然占据了长沙城三分之一的地方,但张宽仁带来的大军驻扎在城外,彭怀玉的大军驻扎在城内,明家的兵马被夹在中间,实际是寄人篱下,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 城内早就设好了宴席,比彭怀玉设宴款待张宽仁那日还要丰盛一点。 张宽仁坐了主座,明玉珍和彭怀玉分别处于他两侧。一群人各怀心思,酒宴上没人能够开怀畅饮。 快结束的时候,明玉珍说出心里憋了很久的话,他抬起酒杯向张宽仁道:“无论孟海马该不该死,他都已经死了,我自知能力浅薄,没办法在跟随张将军征战。当初我们三家义军齐心攻打长沙,现在请张将军放我明家军一条退路,我们自愿退出长沙城。” “嗯,”张宽仁端起酒樽,“明将军不要着急做决定。” 坐在一旁低头夹菜的彭怀玉忽然放下筷子,问:“明将军要走,准备去哪里?” 明玉珍转过脸:“我退出长沙,只在长江岸边找一块地方栖身,到底去哪里,还需请朝廷明示。” 彭怀玉嗤笑:“朝廷?” 他的姿态把明玉珍压在胸口的怒气又激发出来,道:“我去哪里驻扎当然要听朝廷明示,圣教的宗主也是朝廷册封的征西大将军。” 张宽仁把酒樽碰了碰嘴唇放下,道:“明将军且坐下来慢慢计较,你我是朋友不是仇敌,有事好说。” 彭怀玉不再做声,拿起筷子继续夹菜。如今他为刀俎彼为鱼肉,他就是看不惯明玉珍哪里来的底气。 这简短的争吵让宴席中的气氛更加尴尬,秦十一陪着明玉空几人说话喝酒,奈何大家都没了心思。 宴席终于结束了,部将们依贯往门外走,明玉珍却坐在位置上不动。 等张宽仁站起身来,他忽然拱手用哀求的语气道:“张将军,就放我明家军一条生路吧,你我过去都是敬奉光明佛的人,又都为杀鞑子起兵,何必要赶尽杀绝。” 张宽仁笑笑,道:“无论去哪里都是杀鞑子,何必要走。湖南路尚有元军,北锁红军正在江北苦苦支撑,你我为何不能并肩杀敌。” 明玉珍做出无奈的模样:“将军不是在说笑吗?” 张宽仁再次强调道:“宗主已经明示,湖南路有明将军的地盘。”郑晟想把明玉珍留下来,不是看重他那几万兵马,而是想给天下的义军看看,红巾军不是随便对南人动手,也可以与义军和睦相处。 明玉珍怎么也不愿意留下来,苦求道:“请张将军高抬贵手。” 候在一旁的彭怀玉忍不住了,猛然推开身前的桌子,道:“明将军,宗主已经给尽了情面,你把红巾军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朝廷,朝廷!你摸着自己的心说,朝廷让你们在背后做什么。孟海马的义弟杨兴青已经告诉我,朝廷让你和孟海马联手把我赶出长沙,我斩杀孟海马只是为了自保。如果不是宗主英明,让张将军率大军驰援湖南,不是我得到了消息,我不知道孟海马有没有我这样的好心,给他挑了个风水宝地埋了。” 他的爆发毫无征兆,连张宽仁都吃了一惊。 明玉珍看着眼睛瞪的像铜铃的彭怀玉,忽然有些害怕。 张宽仁对明玉珍礼待有加,奈何有人不识相。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只能穿吃罚酒。 彭怀玉指着明玉珍的鼻子骂:“我敬孟海马是条汉子,但就他做的那些事和想做的事,杀了他也不怨。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也这么粘糊不轻。你想走就走,但明家的兵马不是你明玉珍的私兵。” 明玉珍看看张宽仁再看看彭怀玉,蔫了下来。 张宽仁看情况差不多了,再由彭怀玉率性下去,又不能真的把明玉珍给杀了。他淡淡的说:“冬天来了,广州的天气很不错,我看明将军的公子年少有为,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知道将军是否有兴趣让公子往广州走走。” 这样做对明玉珍很残忍,但战场上容不得怜悯。正如彭怀玉所说,指挥千军万马的没有好人。 明玉珍大惊:“你们这是?” 彭怀玉道:“如果你要率军离开长沙城,必须这么做。” 明升是明玉珍的长子,也是他非常看重的人,否则不会在离开的时候让他统领大军。把明升送到广州,一可以作为质子约束明玉珍的行为,二也是给武昌城的人看看,明玉珍已经是没办法拉拢的人。 这就是对失败者的惩罚吧!明玉珍摒弃了所有的幻想,他伪装出来的尊严在这两个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前被彻底揭开。 “如果我不呢?”明玉珍问这句话不是想反抗,只是想知道红巾军的底线。 彭怀玉道:“那只能我们亲自动手。”他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张宽仁无奈的笑,彭怀玉太咄咄逼人了。 明玉珍道:“容我回去与升儿好好商议一下。” 张宽仁挥手指向门外:“请。” 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反抗的余地,两日后,明玉珍把明升送到达鲁花赤府。 这里已经成了张宽仁的驻地。红巾军已经在制定冬天的作战计划,毛二和彭文彬正在负责清除湖南路的残余元军。张宽仁的目标是襄阳,那里并没有多少官兵驻守,但坚固的城防让没有足够攻城器械的义军不敢掉以轻心。 明玉珍父子看上去都很沮丧,不知道明升在广州会遭受怎样的待遇。张宽仁暗自好笑,只有没见过宗主的人才以为宗主很可怕。他们这些人都有过畏惧郑晟的经历,但现在只有信服。宗主做过很残忍的事情,但绝不是很残忍的人。 张宽仁命秦十一率三千兵马护送明升前往广州,同行的还有一批俘虏。他特意命挑了一片身高马大的人,有色目人也有蒙古人。 广州城的人都知道红巾军打了胜仗,但只有见到凯旋的将士和战利品才能让他们切身感到喜悦。彭怀玉是想不到这一点的,他只会打仗。 他对张宽仁把他的得力干将调走很不满。但秦十一也想回广州,他已经一年没见爷爷,秦管家已经很老了,不再管事。秦十一想让爷爷看看阿木丽,他想娶这个色目女人,但红巾军中还没有任何一个将领娶色目人为正妻。 从前弥勒教人如恨蒙古人一样痛恨色目人,郑晟饶恕色目人的做法在圣教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秦十一预感到爷爷一定不会同意他娶阿木丽,一切都靠宗主了。 第301章 讨伐 湖广的消息传到武昌时,如一盘冷水浇在这座欢庆的城市中。 最近有两个不好的消息。 淮西弥勒教军攻下了河南中原,韩山童在开封称帝,国号大宋,以示继承了被蒙古人灭亡的大宋的国统。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在邹普胜看来,淮西弥勒教军的过分强大不是好事。 另一个坏消息就是红巾军消灭了南锁红巾孟海马,明玉珍部在湖南路境内倾向不明。这是邹普胜最担心的事情,湖南路的失控意味着天完朝廷内派系平衡的失衡。郑晟太强大了。广州东路和湖南路都不算是非常好的地盘,但强枝弱干的趋势已成。朝廷在江北,还要面对朝廷的直接威胁。如此一来,彭莹玉在江西的地位将非常重要,成为天完朝廷的定海神针。 郑晟、彭莹玉和朝廷将在天完朝廷里成三足鼎立之势。看上去彭莹玉的实力最弱,但他的影响力不只是体现在兵马的多寡上。 天完朝廷管不了淮西弥勒教,但湖南的战事属于天完朝廷的内战。朔风南下,武昌城的天气似乎也变得阴沉起来。唯一不变的是城外兵营中士卒们训练时发出的单调的喊叫声。征兵,练兵……无论那个派系,几乎把所有的经历都放在这两件事上。 清晨,徐寿辉紧急召集彭莹玉和邹普胜等一干文武,商议如何处置郑晟。 这事可大可小,但一个处置不慎,便有可能导致天完朝廷分崩离析。既然郑晟可以攻打孟海马压制明玉珍,那么赵普胜是不是也可以去击败正在经略安庆的陈友谅。 说到底就是要维护朝廷的威严。 朝臣们一个个到来,彭莹玉一身百衲衣,但他的弟子们早就一个个换上了锦衣。 徐寿辉长相当真伟岸,看上去宝相威严,与庙里的佛像有几成神似。他本是一个贩卖布匹的商人,被邹普胜看重请入弥勒教军。人生的一副好皮囊还是很管用的,他心甘情愿被拥戴当了皇帝,因为他也有一颗反鞑子的心。 但没想到义军举事后,他首先要面对的不是预想中的鞑子大军,而是自家人的窝里斗。 徐寿辉提前命侍卫设下座位,他这个皇帝没什么威严,还要看台下的几个臣子脸色做事,何必受他们的三跪九叩大礼让旁人嫉恨,不如博个好名声。。 邹普胜坐在了左手第一位,彭莹玉坐在了右手第一位,师徒两人面对面。 徐寿辉先开口阐述:“近日湖南路发生了一件大事,郑晟部将彭怀玉击杀了孟海马,张宽仁……”他说话语速不快,在场的诸位的都清楚的事情,他说了好一会才情况说明白,但没有一点遗漏的。 邹普胜和彭莹玉也不着急,彭莹玉甚至闭上了眼睛,恍如入定,只有坐在下首的倪文俊很不耐烦。 “各位爱卿看该怎么处置?”徐寿辉以一句询问结束了自己的陈述。 邹普胜看彭莹玉不像是要开口的样子,轻咳一声,道:“孟海马曾向朝廷上过降表,是朝廷的藩臣。郑晟这么做形同造反,不能纵容。” 倪文俊接着话茬道:“郑晟奸猾残暴,湖南路各支义军对这等行径愤慨不已,朝廷当起兵前去讨伐。”孟海马是他的结义兄弟,这里面没有人比他更愤慨。 邹普胜不喜他胡乱插话,横了他一眼。 自攻下武昌后,天完朝廷一直在募兵。彭莹玉也在南昌也招募了几万壮士。朝廷眼下有些本钱,但用在什么地方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他们在坐的诸位要达成共识,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才能在这个世道中立足,维持住朝廷的威严。 湖南在武昌的上游,如果让郑晟在那里立足,在邹普胜看来会直接威胁到天完朝廷的生存,但彭莹玉肯定不这么想。张宽仁轻松潇洒的放弃南昌走了,彭莹玉吃了这么肥的地盘,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好处。 邹普胜的确有起兵讨伐了郑晟的想法。红巾军善战,但他自信能攻下湖南,前提是得到彭祖师的支持。如果彭祖师从南昌出兵,倪文俊从武昌出兵,再拉上赵普胜,三路齐发。红巾军没有水军,占领的地盘里官兵和盗贼尚未清除干净,再全盘压制下,明玉珍可能会做内应,孟海马那些投靠红巾军的部将可能反水,还可以拉上北锁红军作为帮手,他看不出自己有什么不能获胜的理由。 问题的关键在彭莹玉身上。 邹普胜看着师父,师父紧闭着眼睛。 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询问:“师父认为该怎么做?” 彭莹玉长长叹息一声,听者无不生出恻隐之心。诸位弟子们,包括坐在台上的徐寿辉都让这个大和尚心力憔悴。这是他解不开的局。 和尚抿抿嘴巴,把皮球踢给了皇帝:“陛下怎么看?” “郑晟做错了事,”徐寿辉道,“但是朝廷如果起大军前往湖南路,就是错上加错。”他说的很干脆,与平日应声虫的模样迥异。 倪文俊不乐意了,站出来道:“陛下此言差矣……” 彭莹玉心里百味杂陈,敢直面对皇帝这样说话,天完朝廷那里有什么威严可言。郑晟折了朝廷的威严,但根子是在武昌城决定的。他开口打断倪文俊,道:“贫僧一辈子反鞑子,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你们中多数是贫僧的徒弟,追随我这么多年,如今也都成了一方豪强。郑晟不听贫僧的话,你们也各自有各自的主意,但贫僧不偏袒任何一个人,贫僧绝不会对自己的徒弟加刀兵。” 话音落地,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除非有人投靠鞑子。” 徐寿辉赞许道:“祖师爷所言极是,朝廷曾给郑晟封赏,命他经略西南。他击杀了孟海马,犯了众怒,朝廷应该派人前去训斥,而不是擅起刀兵。” 他是邹普胜推上皇位的,但也有自己的想法。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有谁甘心当木偶。朝廷不和,才有他的机会。 彭莹玉坚决反对,意味着征伐郑晟的计划破产。他在天完朝廷中无官无职,但影响力无处不在。即便在郑晟军中敬仰彭祖师的人也不计其数。 邹普胜见局势再无挽回的余地,不说话了,没必要再做恶人非要与师父闹的不可开交。 彭莹玉道:“淮西军在中原连战连捷,我看鞑子多年未征战,已经忘了该怎么打仗。西南交给郑晟,朝廷当早些起兵攻占江南富庶之地,断了鞑子的财源。” 江南虽然也出现了多家义军,但宽撤不花撤到那里后,增强了官兵的实力,义军渐渐被压制住,躲在山林里暂避锋芒。 彭莹玉自攻下南昌后就盯上了江南,他的一生都在与鞑子战斗,取得了一点成果,但断然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各派兵马都在征战,天完朝廷往西南被郑晟挡住了去路,而且西南多是贫困的之地,攻打下来也没多大的油水。这也是邹普胜没有下决心与郑晟决战的原因。北方被淮西弥勒教军占了,在河南把蒙古人打的屁滚尿流,前次与淮西弥勒教军打了一仗,还是彭莹玉前去调停的,双方达成协议井水不犯河水。 那么朝廷唯一可以进军的方向就是江南。那里是鞑子的地盘,那里是最富庶的地区,这两条理由就足够了。 邹普胜低下头好生想了想,道:“我赞同师父的主意,但首先要确保郑晟不会在我们背后捅刀子。” 彭莹玉摇头道:“他不会的。”这是一种直觉的信任,没有理由。不仅对郑晟,他对自己收的每个弟子都有同样的信任。哪怕况普天常常背着她弄一些小花招,甚至欺骗他,但他的心不会坏到坑害自己人。 他传教多年,看的便是人心。天完弄成今日这个局面,他早就明白,自己只是个引火者,但没有能力控制这片野火向哪里燃烧。 他现在只希望这片野火能把这个肮脏的帝国烧成废墟,哪怕把所有跟着他点火的一起烧干净。总有人会在废墟上重建的,南人最不缺的品质就是勤劳。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喜怒哀乐,皆归尘土……”他心里默念这句随着红巾军强大而流传天下的箴言。这是明教的揭子,但也是出自佛教的思想。 他什么都不要,也不在乎最后谁是最后的胜利者,只要蒙古人被赶出汉人的领地,他便可以在佛前还香愿了。那是他十岁的时候,看见蒙古人提着鞭子把家乡的南人活生生将打死后许下的香愿。 他可以信任郑晟,但邹普胜却不行。乱世中的枭雄,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命门放在别人手上的道理。 他急速的盘点自家的情况,道:“师父要攻打江南,我很赞成,但倪文俊要留下来驻守武昌。陈友谅在安庆屯兵,可是从水路威胁应天府;师父则可以从南昌经浙东山区发兵,分兵两路夹击江南。” 如此一来,天完朝廷能给彭莹玉的帮助就有限了。邹普胜打得好主意,彭莹玉攻下江南,那里也是属于天完朝廷的,因为彭祖师不会徇私。他首先要确保自己处于不败之地。朝廷正在屯兵集聚实力, 第302章 砸庙抢钱 广州城外的步云山,山脚下有一座广济寺,多年来香火鼎盛。 在蒙古人没有统治这里之前,方圆百里都有广济寺的菩萨灵验的说法。小商贩的来求财,老百姓求风调雨顺,读书人求功名,兼有人求身体健康,儿孙满堂的人,每日来这里的人不计其数。 蒙古人灭亡南宋后,全国上下从皇帝到贩夫走卒都崇佛,这里的香火更胜前朝。 达官贵人和贫贱的百姓都来这里上香火。日子久了,有人看到贱民与自己同行,觉得心里不舒服。刚开始是某个有身份的人来礼佛会提前告知庙里的方丈,让寺里那一天不接外人,以求个清静。 一而再,再而三。慢慢就形成了传统,这里的寺庙只对富庶的人家开放。 红巾军攻入广州后,这里终于变得冷清下来。有钱人都窝在家里避风头。寺庙里没有人,和尚变得清闲下来,诵经礼佛,不用再应酬那些见面不得不说好话的人。 俗世间的悲欢离合是一个世界,寺庙的红墙青瓦隔着另一个世界。 几百年来,无论治世还是乱世,出家人永远有自己的栖身之处。就像袁州弥勒教造反,慈化禅寺的师父们在过着清贫的日子;弥勒教信徒被蒙古人杀的人头滚滚,慈化禅寺的师父在诵经超度亡灵;红巾军举事,丛慈化禅寺里走出来的彭莹玉、郑晟和余人成了风云一时的人物,一心师父还在陪伴着青灯古佛。 但红墙青瓦不是铜钱铁壁,有的灾难他们可以避开,有的灾难是他们命中的劫数。 正午时分,天上雾蒙蒙的太阳给冬天的午后增添了一副暖意。 一群衣衫破旧的汉子叫叫嚷嚷的往广济寺方向走来。为首的是个秃顶汉子,身上穿着破旧的棉袄,一边走,一边吐沫横飞的说着:“我是圣教的弟子,圣教是来救我们南人的,让我们不在被蒙古人欺辱。广州城里的蒙古人都被杀光了,色目人都成了奴隶。你们有胆子的要加入红巾军,上战场去杀鞑子。” 有人喊道:“王老二,红巾军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听说了吗,当上红巾军后,家里立刻能分十亩田,白吃白喝还有衣服和鞋子穿,家里人生病了有郎中过来免费看病。” 王老二拍拍胸口,自豪的说:“我当然当不了,但我兄弟已经被红巾军招用。我当不了红巾军,可以做圣教弟子啊。” “你带我们来广济寺做什么?”有人忍不住问。 “你没听过圣教红巾军的戒律吗?”王老二露出不屑的表情,“圣教第一条就是不许拜神佛,不借神佛的话编造谎话。”他恨恨的指着眼前的寺庙,道:“看见这座寺庙了吗,既然不许我们南人去拜它,还留着它有什么用?” 有人惊呼:“你想要做什么?” “砸了它。”王老二狠狠一脚跺在地上。 吵吵闹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有人用诧异的眼神看着王老二,脚步不自觉的停下来。 “不好吧,”有人怯生生的说:“就算我们不拜神佛,也不能随便砸毁寺庙。” 王老二讥笑:“怕了吗,连一座庙都不敢砸,还说什么上战场与蒙古日拼命,只怕是娘子和女儿都被成蒙古人抢走了,也只会做缩头乌龟吧。” 他双手在胸口做了个火焰般的手势,道:“圣教弟子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怕什么神佛。你们不记得这座寺庙的佛祖只保佑蒙古人和色目富商,像我们这种人,平日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周围人的仇恨又被他调动起来,南人痛恨蒙古人,如今蒙古人已经死绝了,他们会继续痛恨一切与蒙古人有关系的东西——譬如说这座寺庙。 王老二从路边捡起一块大石头:“砸了它,里面有十几年来蒙古人和色目人送给他们的钱财,那些东西都是我们的,都是蒙古人从我们手里抢过去。” 有人小声说:“得罪了佛祖会得报应的。” “怕什么,我们南人还会惨成什么模样,这些年来神佛从来没有保佑过我们。蒙古人上供金银,上供香油,可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红巾军全部压到广州城外斩首。”王老二亢奋的无法安静下来。他用力把石头砸向寺庙的大门方向,喊道:“砸开它,抢走里面的东西。” 按照宗主府的要求,广州东路的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圣教弟子。王老二的弟弟被招募进了红巾军,他脑子灵善于与人沟通,被圣教选中召做弟子。 每个新入圣教的弟子都要经历一段时间的培训,了解圣教的教义,教导他们平时该怎么做,做什么。 王老二在广州集训了一个月返回村子,瞄上了本村最大的地主。 圣教的宗旨是要建立一个耕者有其田的过度,他们村子八成的田地都归东村的王员外所有。其他都是与他一样的穷苦人,他们都是耕作者,但都没有自己的土地。 他回到村里就一直在琢磨,村里就这些田地。他们这些种田的人想要拥有田地,就只能从王员外手里抢过来。在广州城里集训的时候,圣教的教士们只说目标,但从来没说过怎么去建立耕者有其田的国度。他想了很久,只有一种方法。把别人的东西抢过了分了,大家就有自己的田地了。 红巾军把蒙古人都杀光了,听说王员外跟城里的蒙古人有些关系,想来也不是好人。蒙古人都死了,王员外凭什么还安安稳稳的做财主。 他想鼓动村里的穷人把王员外家给抢了,但又怕村里的汉子不敢听他的话,消息一旦泄漏王员外一定不会放过他。王家的护院听说是练家子。 思前想后,他一边以圣教弟子的身份把村里的穷汉子聚集在自己身边,同时把目光盯上了十几里外的广济寺。这个从前在被蒙古人眷顾的寺庙简直就是为他准备练手的目标。他带着村里人先把广济寺抢了,建立起威望后,再对王员外下手就是水到渠成了。 他不认识字,但能背下所有的圣教教义,觉得这样做没有错。 钱财的诱惑和王老二蛊惑人心的言语让人群抛弃了恐惧,他们如一群马蜂冲向寺庙的大门。 许多人抱着大石头往前面挤,狠狠的把石头砸在木门上,仿佛砸在蒙古人的脸上。 片刻功夫,木门便被砸开。 里面的和尚吓坏了,有几个胆子大的出来阻挡,立刻被汉子们踹到一边。 汉子们冲向大雄宝殿里面的僧房,他们许多年没来这里,但都清楚钱财在哪里。 王老二没有冲进去,他不在乎这一点钱财和粮食,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他站在院子里指手画脚:“来人,把和尚都给我押到僧房里关起来。” 乱世真是个好时候,如果没有红巾军,如果不是蒙古人都被杀光了,他这辈子也朝翻不了身。 “阿弥陀佛。”披着袈裟的方丈走出来,声音颤抖的朝王老二合掌,“施主使不得啊,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山里的盗贼也几乎都不会打寺庙的主意,这些穷人都被魔障蒙昧了眼睛吗? 王老二一只脚踩在台阶上,撸起左手的衣袖,骂道:“抢的就是你佛门清净之地。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你们这些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吗,留着那么多钱财做什么。” 穷汉子门推推搡搡,把三十多个和尚关到两个相邻的房间里。 有人的鼻子比猎狗的还有灵敏,很快找到寺里存放钱财的地方。汉子把东西搬到寺庙的院子中间,等着王老二拿主意。现在,他们已经默认这个圣教弟子是他们的头领。 王老二道:“把这里的东西分成三份,一份我们均分了,一份拿去换些兵器,还有一份要上交圣教。” 他考虑的面面俱到,能被圣教选中成为弟子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头脑。 有人问:“这些和尚怎么办?” 王老二道:“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我们中每个人都过过乞讨的日子。和尚们整日把慈悲为怀挂在嘴上,正好做入世修行了。” 下一个目标——王员外。 他相信这些尝到甜头的穷汉子一定会跟着他干下去。抢了财主的土地分给种田的人,这是他理解的实现耕者有其田唯一的办法。 “你们把东西搬回村子去,我要去广州一趟。”王老二脑子保持了难得的清醒。 与其等旁人把这件事传入广州城,不如他亲自去那里禀告。听说圣教里有许多敬佛的弥勒教弟子,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的弟弟也只是在圣教新组建的水师中担任小队正。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记恨,动动小指头就可以杀了他。 如果错了,他就被过错都推给同村的伙伴,如果对了,他已经看见了自己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乱世中有的是这样的草莽汉子,他们没有读过书,但懂得世间许多简单的规则。这些规则是亘古不变的。 但他们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像同样是最先站出来造反的孟海马,已经死了。 第303章 死刑 王老二是明智的,他比广济寺的和尚早一步到达广州城,这决定了他的命运。 他一路优哉游哉,两日后赶到广州,来到一个月前集训的地方。 这里是圣教宗主府直辖的学堂,有固定的学生,也有他们这些从各个地方召集过来的新圣教弟子。周光在这里担任大祭酒。他从罗霄山就跟在郑晟身边管理教义,刚开始只是把明教和佛教的思想拼拼凑凑,结合郑晟的说法编成能自圆其说的理论。这几年跟在郑晟身边的每个人都要进步,周光绝对是成长最快的人之一。他没有明确的权力,但红巾军中稍有头脑的人都很清楚他的影响力。 王老二从前在这里就是个很活跃的人,许多教士都认识他这个大秃头。他赔笑着与每个人打招呼,最后找到了当初教他圣教教义的教士。 那是个很年轻的教士,面白无须,一双手白白净净的,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出身,见到他平静的打招呼:“王永寿,你怎么回来了。” 看上去俗气无比的王永寿有着比这个年代许多人好听的名字,他愁眉苦脸的道:“师父,有件事我很迷惑,一直想不明白。” 那教士先纠正他:“不要叫我师父。有什么想不明白?” “圣教要让天下人耕者有其田,我回到村子里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样的梦想,还有田从哪里来。” 那教士愣了愣,莫说新招收的圣教弟子,就是他们这些在这里教导信徒的人,又有几人能想明白这句话背后深藏的恐怖。他转过身去,道:“你只要记住宗主教你的东西,教义没说过的事情,你不能乱想。” 王永寿紧紧跟在他身后,声音有些激动的问:“土地只有那么多。如果我们村里种田的人想要田地,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去垦荒,要么产出从王员外家把田地抢过来。” 年轻的教士脚步加快,他一个字也不想说。宗主虽然没有明示,但深入钻研教义的人都能想到这一点。 但宗主不说,谁也不能说。一说出来,便会天下大乱。比南人起兵造蒙古人的反还要乱。 “师父,……,师父。”王永寿急了。他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看上去在逃避他。 “师父,宗主领导圣教红巾军造蒙古人的反,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在村里造王员外的反。他也是靠跟蒙古人勾结,跟县里的小吏勾结才侵吞了村里的土地。” 那教士猛然回头,凶狠地瞪着他,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 “我……”王永寿一下被揭穿,慌乱了。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看上去文弱的教士突然像变了个人。终于有人这么做了,终于有人这么做了。他心里在呐喊。宗主把干燥的木柴搬到熊熊大火旁,迟早会燃烧起来。他一直以为宗主是故意的,宗主不想亲手点燃这把火,他在等着这把火燃烧后再出来收拾残局。 “我,我带人抢了广济寺。”王永寿还是害怕了,把事情一股脑的倒出来,“但我没有拿一点财物,我只是把蒙古人送给他们的东西抢了回来。” 教士冷冷的看着他:“然后你就来找我。” “嗯。” “你知道我不是弥勒教弟子?” 王永寿拍拍脑袋:“师父手一看就是拿笔杆子的,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不像常年烧香拜佛的人。” 教士苦笑,这块学校里谁敢说比这个秃头农民聪明,“抢了一座寺庙没什么大不了,你回去吧。” 王永寿大喜,问:“那我能抢了王员外家,把他家的田地财产给兄弟们分了吗?” 教士脸色变冷了,道:“我不知道,你可以拿你的命去试一试。”说完他便走进屋子,反手把门有力的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王永寿在门外发了会呆,摸摸脑袋走了出去。 教士在屋子里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心潮澎湃,自嘲的说:“顾阳荣啊顾阳荣,看见了吗,现在知道为什么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了吗?” 毫无疑问,几乎这里所有的教士都没这个秃头胆子大,……也没他无耻。 王永寿漫无目的走在广州城的街道上,这里真的很热闹,他每次来到这里都不想再回到村子里。他刚才是骗人的,他的口袋里装着从寺庙里抢出来的一块金子。 不远处有个装饰华丽的房子,门口站着两个身穿花花衣服的女人。 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如果不是红巾军打败了蒙古人,他穷的这辈子没可能娶媳妇,更不用说到这里来逛一逛。但现在他腰里有钱。 师父说抢了一座寺庙没什么事,但听他话里的意思再抢了王员外家可能会有点麻烦。他要好生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在想明白之前,他要先享乐一番。 他晃晃悠悠地往那两个女人走去。 一个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粉底的女人看见他,嫌弃的挥舞着手绢:“走走走,到一边去。” 王永寿嘿嘿的笑,从衣袖里掏出金子闪了一下,“我要这个。” 那女人没看清楚,问:“那是什么东西?” “一会你就知道了。”王永寿大摇大摆的走进妓院。门口有人进进出出,看见他的模样都捂着鼻子避开。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在妓院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夜里要了两个女人,好生享受了一番,直到次日日上三竿才醒过来。金子换的圣教通宝可以让他在这里再享乐几天。 仆妇把早饭送到屋子里,他吃完饭后正在犹豫今日要到哪里去寻乐子,门口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七八个扎着红色头巾的兵丁闯进院子,一人飞起一脚踢开他的屋门。后面几个女人跟进来,但都多的远远的。 为首的队正手里拿着一张画像,上下对照着打量他,问:“你就是王老二?” “是我。”王永寿预感到不妙。 “跟我走吧,有人把你告了。” “谁,谁告了我?”王永寿站起来亮出自己的身份,“我是圣教弟子。” 队正道:“跟我们走吧,衙门里自有公论。”圣教弟子的身份还是有点作用,兵丁们没有动粗。 王永寿想到自己身上只背着一件案子。他着急赶到广州就是为这件事,师父的说法让他放松了警惕,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他在广州城里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弟弟正在珠江口操练水军,就算他在广州街头被斩首弟弟也未必会知道。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柄匕首,队正急忙往后退了一步,抽出刀来。 王永寿把匕首放在桌子上,合腕道:“军爷莫要紧张,圣教弟子不会拒捕。我可能是被人陷害了,军爷若是啃帮忙,能否帮我把这柄匕首送给东城学堂里的顾阳荣。” 队正打量了他几眼,看他确实不像是敢反抗的样子,道:“只是带你去衙门里问话,不要想多了。” 王永寿求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军爷你就帮帮忙吧。” 队正捡起桌子上的匕首放进衣兜里。 王永寿没有见到衙门。这几个兵丁在街道中把他交给了一群身穿黑衣衫的人,然后被直接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 ………… ………… 郑晟把广州东路的政务交给了王文才,军务交给了黄崇久,于少泽和王瑾正在珠江入海口招募海盗组建水师。宗主府有丁才理财,他每日要做的事情有时候还没有于凤聪多。 今日,秦十一从湖南路回广州献俘,全城的百姓都走出家门看热闹。 秦十一是郑晟的心腹爱将,他今日正好有空闲,亲自领着身披鲜丽盔甲的护教武士出来迎接。 蒙古人俘虏走在前面,色目人俘虏走在后面,都用铁链子捆的死死的。 秦十一远远的看见郑晟,下马步行。两人距离二十步远,他大声喊叫:“奉张将军命向宗主报捷。” 郑晟在马上抬起双手,振臂高呼:“圣教红巾军无敌。”四周响起一片响应声。他随即下马,走到秦十一身边。年轻人正在成长,说明他正在变老。 献俘仪式很快结束,今日是广州城的节日。 郑晟亲自去秦家,与秦管家聊了一会。 阿木丽坐在小轿子里被抬进院子。轿子落地后,一个仆妇掀开门帘出现在她面前。掀开帘子的瞬间,仆妇惊于她的美貌呆了呆,随后道:“请跟我来。”秦十一提前跟爷爷说带回来一个女人,秦管家早就安排了住处。 郑晟知道秦十一找了个色目女人,他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很快告辞返回宗主府。 一份新文书放在他案头,那是王文才最近处理过需要他最终确定的事务。 王文才做事让他很放心,类似这样的文书他有时候看,有时候不看。这里面有最近的收入支出,死刑犯核实,等等。 目前,他只关心两件事情,一是水师招募士卒进展,另一个是红巾军剿抚各地盗贼情况。财政有丁才把关,至于案件审理等情况,他不是县令,也不是大理寺卿,只是有时间的时候翻着看看。 第304章 衙门 王永寿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这么快就被抓进大牢里。 广州城没人认识他,更没人知道他跑到妓院里去享乐,城里的红巾军是怎么找到他的。 现在想明白也没用了。 一个身穿黑衣,左边肩膀上绣着火焰标志的牢头出现在牢门外,冷冷的看着他,说:“拆庙砸佛,聚众抢劫,胆子不小。”他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扔进牢房的稻草上,“填饱肚子,黄泉路上别饿着。” 一股香气飘进王永寿的鼻子,他爬起来捡起油纸包拆开,里面是一支焦黄焦黄的烧鸡。 他肚子本来就饿了,闻到这个香味更加受不了。他抱着鸡腿就啃了一口,鸡肉在嘴里咀嚼了几下,慢慢的他回味起牢头刚才那几句话,这就是断头饭啊,再也没了胃口。 如果没有王中坤的帮忙,衙门的士兵根本不可能这么快找到王永寿。他如今所在的位置,不出衙门的地牢,而是密探看押犯人的地方。 三天后,宗主府的批复已经下来了,他的罪名是聚众作乱,当斩首示众。圣教弟子的身份没能就得了他,按照最新的规矩,圣教弟子犯事罪加一等。 这批核准犯下死罪的共有八人,三个色目人和五个汉人。都是杀人越货的主,唯有王永寿的罪名最奇怪。按理说他集众抢劫了广济寺,但没有杀人,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但自古以来,审案的人在案文上动动手脚,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 王永寿的罪名是聚众作乱,借圣教弟子的身份蛊惑百姓,故意抹黑圣教的名声。与假借佛言的罪名是一样的,他是假借圣教之言。小吏的一支笔,可断人生死。 审案的堂主出身弥勒教,对这种砸庙毁佛的行为恨之入骨。加上来告状的和尚添油加醋,编造了许多王永寿没有说过的嚣张话语,那堂主听说王永寿声称不怕报应,一怒之下,就想给他一个现世报。朱笔草草几行字,把他罪名提高一等,依律判了死罪。 案文详细记述了案件的经过,王文才核实了没有问题,才送到郑晟案头。郑晟拿到手的已经是经过加工过的东西,看不出什么问题。 广州府每隔十天斩首一批人犯,乱世当用重典,这年头杀人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往年每当菜市口斩首人犯时,前去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现在去看的人寥寥无几,也就是闲的没事的人才去凑凑热闹。 如果没有顾荣成,王永寿的命随着那朱笔一勾,再也无法挽回。 半下午时分。 王文才脚步匆匆走进府衙。 近日他一直在忙圣教弟子进驻村的事情,从北边过来人与这里的百姓习俗有差异。教内那些教徒们在罗霄山里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过了好几年,一朝翻身后很少有人再愿意长期留在荒山僻野的小村落。 圣教最近一直推行在本地招募新弟子的做法,但带来的问题便是这些新加入圣教的人根本不了解圣教的教义,只是想博取一个圣教的身份以图牟利。 他与周光商议,在广州学堂开设短期集训教导,强迫这些新弟子记住教义。 门廊下站着一个年轻的教士,看着他一路走进去。 他屁股刚坐上椅子,亲随过来禀告:“部堂,有学堂教士顾阳荣求见。” “学堂教士?”王文才愣了愣。学堂是周光的管辖区,有事为何来找他。如果是为私人事情,也不应该来衙门里来找他,“让他进来。” 顾阳荣踏踏的随亲随走进来,进门后合腕行礼:“见过部堂。” 王文才听他的口音,问:“你是袁州人。” “是的,我加入圣教有四年了。” “你是读书人?” “嗯,从前我是个教书匠,加入圣教后还做这个。”顾阳荣自嘲的笑了笑,说起来这里的目的,“部堂是否记得最近核准了一批死刑犯,里面有个叫王永寿的。” “有,”王文才点头。他朱笔勾下每个人犯的名字他都能记得住,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他曾经是我的学生。”顾阳荣低下头。 王文才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周祭酒的亲传弟子,犯了死罪也不能免。” “部堂,我不是来为他求情的。”顾阳荣抬起头,他在犹豫。如果他一定掺合这件事,平静而单调的教书生活将要离他远去了。 也许没人在关注这件事,他只是在杞人忧天。王永寿是个小人物,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现在是个很微妙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可以大做文章的事情。 王文才问:“那你有什么事?” 顾阳荣道:“也许他不该被判斩首。他鼓动百姓砸了广济寺,但用的是圣教的教义没错。” 王文才不高兴了,他核准的案子不该由一个教士来对他指手画脚。他很疲倦,在顾阳荣身上花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你还是会学堂教习教义去吧,有事去找周祭酒,这里是衙门。”他以为顾阳荣是个研究教义研究的迂腐的人。学堂中有许多这样的人。 顾阳荣道:“祭酒从前是弥勒教的人。” 这句话如一记响雷敲在王文才的头顶。 由于圣教刚开始传教时使用的是弥勒教的班底,弥勒教在圣教里的影响力远比外人看起来强大。军中有弥勒教背景的将领都被清理一空,但宗主的意图是利用教士来控制军队。军中每个百人队均设立了教士,就是这个目的。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宗主计划执行的情况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在罗霄山里,时刻受到生存威胁,他那里敢在军队中进行大的改制。只要能帮助红巾军打鞑子的人都是拉上战场了,彭文彬、李燕子等一干刺头将领一个也没敢动。彭怀玉率军远在湖南,于少泽领兵在广州,山高皇帝远,郑晟不是靠圣教在控制他们,完全是在用自己的个人魅力控制这些将领,同时利用教士在平衡统军将领的野心。 王文才一直在关注此事。究竟圣教控制控制军队这条规则能不能推行下去,还是郑晟会改变主意,因为纵观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但有一点,他确认无疑,如果宗主坚决力推圣教信徒加入军队,一定会改变周光在圣教传教事务中话语权。 这是宗主的圣教,不是前弥勒教人圣教,教士中会吸纳更多新鲜的力量,而不是让那些前弥勒教人占据圣教里几乎所有的要害位置。由他们在挑选什么样的人加入圣教,他们只会挑与自己相似的人,这是人的天性。 “你叫顾阳荣!”他明显认真起来。 “是的。” 王文才身体里的疲倦流走了:“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顾阳荣道:“我打听了一下,王永寿实在妓院里被抓的。王部堂的部下插手了此事。弥勒教人对砸毁佛堂的人恨之入骨。部堂可以查一查,写这件案子文案的人一定也是出身弥勒教。” “那又怎么样?”王文才眼睛如毒蛇窥视猎物般盯着顾阳荣。 一个小小的教士,能从蛛丝马迹中揣测出圣教上层的斗争。而且他只是个教书匠,没有人告诉他内部消息。如果他不是有人派过来试探自己的,那就是个天才。 顾阳荣淡定的说:“宗主不喜欢弥勒教人。宗主把不拜偶像,不假佛言放在教义的第一条,说明宗主对弥勒教人戒心很重。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我认为一定有人会向宗主禀告此事,而文案是部堂呈上去的。” 王文才道:“是啊,文案已经呈上去了,宗主已经批复。” 顾阳荣皱着眉头,道:“这也是让我感到奇怪的事情,按道理宗主不可能批复王永寿斩首,所以问题一定出在文案上。” 王文才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年轻的教士,“你怎么知道宗主不会同意把王永寿斩首。” 顾阳荣道:“李玮正在赣州几乎做着同样的事情。圣教在那里鼓动赤贫如洗的百姓砸毁了地主家的房子,分了富人的土地。有人起兵叛乱,红巾军前去镇压,消息虽然被封锁了,但部堂一定很清楚。” 王文才脸色骤变,“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阳荣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有个学生是赣州人。” “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做?”王文才难得向一个黄口孺子求教。像顾阳荣这样的人不该在学院里教书。他紧接着又问:“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做事吗?” 顾阳荣道:“我只是个教书匠,留在部堂身边毫无用处。王永寿罪不至死,他又让人找我帮忙,难得他对我一片信任,我想救他一命。” 王文才暗自可惜。 他只是事务太多,没有关注到这么小的案子里藏着猫腻。现在顾阳荣提醒他,他也就知道怎么做了。 顾阳荣也清楚,所以当王文才问他策略时,他没有得意忘形的回答该怎么做。至于他为什么不愿意当王文才的幕僚,那是他另有想法。 第305章 天启 屋子里灯火通明。 郑晟倚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书卷。 于凤聪一双柔软的柔夷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挼搓。 他觉得很舒服,把手中的书放下,默默的享受这难得的时光。 “今日怎么有空。” 于凤聪道:“是宗主忙,我一点也不忙。” 郑晟笑笑,把她但两只手握在宽厚的手掌里。于凤聪的双手暖暖的,就像她的人散发着活力。冬天来了,广州的气温要比罗霄山里高的多。郑晟认为他一生中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再也不用赤着脚在冰天雪地里走路。 “如果回温汤镇,我们便可以享受这最寒冷的天气了。”于凤聪的手像小鱼儿一般顺从的不动,看着窗外半黄半绿的树枝畅想。 郑晟笑着问:“我们两个吗?” 于凤聪白了他一眼,“难道你还想要其他人。”她很敏感。 “去温汤镇许多次,只听你说过,没有亲身感受过。哪里现在是我师兄的地盘,我会让他好好照料。”郑晟捏了捏女人的手松开,“我们会有回去的,不会让你等太久。” 于凤聪忽然道:“宗主,你真的信任弥勒教人。” 这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是最亲密的人,有时候又像是上下级。陪在郑晟身边,于凤聪比圣教中所有人都更能把握宗主的心思,这也是郑晟希望看见的。他需要于家,就像他需要弥勒教一样。 他指着于凤聪道:“你、王文才和弥勒教都是我圣教的一部分,我信任你们每一个人。”他很严肃,严肃到于凤聪有点紧张。 “最近有件案子,一个叫王永寿的人抢劫了一座寺庙,被宗主判了斩首,我打听到背后的一些秘密,宗主现在没事,不妨听听。” “说吧。” 于凤聪道:“这个人是个圣教弟子,但加入圣教的时间不长,是王部堂在广州新招募的弟子。宗主一定不知道他抢的那座寺庙是什么背景。” 郑晟端正身体,一字不漏的听着。于凤聪这么认真对他说的事情绝对不是小事。 于凤聪把自己打探到的情况详细讲述了一遍,道:“我认为这个人不该死。宗主认为他有罪吗?” 她的话意味深长。 如果王永寿没有罪,那意味着审理这件案子的官员就有罪。那些毫无疑问都是弥勒教人。 郑晟沉默了,于凤聪亲口说起此事,内情估计*不离十。 他疏忽了,或者他被蒙蔽了。王永寿做的那些事,不但没有罪,还应该奖赏。这个人虽然没读过书,目不识丁,但他做的正是圣教想做的事情。 于凤聪悠悠地说:“宗主告诉我,谁掌握了土地,谁就掌握了权力。我在书本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透彻的话。红巾军占据了广州,但各地的地主豪强个个都缩在屋子里。我打听到邹普胜在江北喊出了‘均贫富’的口号,也不敢对各地豪强下手。”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郑晟表情严峻,“但我如果这么做了,就要有迎接叛乱的准备。” 于凤聪嫣然一笑,“我听宗主的。” 郑晟道:“我有两个办法,把拥有土地的人吸收进入圣教或者抢了他们的田地分给最贫困的人。造反的人,天生站在大义的一边。我们反鞑子无罪,所以王永寿带人砸庙,甚至去抢夺瓜分土地,也是无罪。我只可惜他的胆子太小了点,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 于凤聪咯咯的笑,她果然是最了解郑晟的人,“也许他是想做的,可惜被抓住了。” 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弥勒教人在背后捣鬼,而文案又是王文才呈上来的。圣教中两大派系都犯了错,那么只能于家渔翁得利。虽然是夫妻,也分彼此,因为人性本自私。 郑晟长叹:“大都送来的消息,丞相脱脱清点了二十万大军,正准备南下攻打各支造反的义军。圣教的一旦改制,自家地盘的稳定都未必能维持。但此时不改,日后再没有改制的机会了。” 于凤聪不懂他,这个年代没有人懂他。 天已经晚了,离下一次斩首人犯的日子还差两天。 次日,郑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要等到最后一刻,希望那些人不要浪费他赐予的机会。 巳时左右,王文才匆匆赶来宗主府,一见到郑晟立刻低头行礼道:“宗主,在下死罪,犯了大错,差点草芥人命。” 郑晟故意问:“王部堂这是怎么了?” “我弄错了一件案子,那个砸了广济寺的汉子,他应该没有罪。”王文才言之凿凿,“那座寺庙是蒙古人留下来的祸患,本就该砸了。” 郑晟板着脸看他:“砸了寺庙为何无罪?” “因为我们圣教弟子不拜偶像,”王文才合腕,“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郑晟点头:“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佛,天地之意也会因为人改变。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可以算是个真正的圣教弟子了。嗯,不,我们马上就不叫圣教,我们是天启,我们要开启一个人人如龙的时代。那个王永寿,你把他放了吧。” “遵命!” 郑晟淡淡的说:“所有参与审理这件案子的官员全部关入大牢,我们不需要脑子里还念着神佛的人。” “遵命!”王文才心中一颤。广州城的腥风血雨开始了。 城防兵很快出动,黄崇久亲自压阵,抓了十几个身居要职的圣教弟子,连那些留在广州城没来得及离开的和尚也被抓了起来。 王永寿当天就被放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立刻去圣教学院找顾阳荣。 但顾阳荣避而不见,隔着门把他的匕首扔出来,道:“广州的事情了了,你不要再留在这里,赶快回家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这次你侥幸过关,以后要记住,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占住一个‘礼’字。” 王永寿对着紧闭的大门磕了三个响头,摸着光秃秃的脑袋转身离去。 他的老师在这座城市里也只是个小人物,他不知道顾阳荣找了谁,但他知道一定是顾阳荣救了自己。顾阳荣不但救了他,还在指点他。 “回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抢了王员外家的田地了;“凡事要占住礼?”那就是不能给自己家里多分,全村男丁一视同仁,按照人头来。在繁荣的广州城里走了几回后,他的眼界怎么也不会还放在几亩良田上。 这是一个小人物引发的大事件。郑晟下决心提起进行政改和军改。蒙古人南下至少有韩山童和邹普胜在北方给他挡着,他只有把圣教红巾军里面所有腐烂的芥子都清理干净,才能得到一个强壮的自己。 丢掉圣教这种皮采用完全世俗的政权还是给改变这张皮里真正的内容,郑晟选择了后者。 圣教新的时代将要开启。 拿着宗主命令的信使飞奔向各方,召赣州的李玮和湖南路彭怀玉、毛大、彭文彬等一干军中将领返回广州。 在王永寿被放出来的次日,王中坤来宗主府禀告圣教中有一部分信徒对宗主阳奉阴违,在家里偷偷摸摸朝拜弥勒佛一事。他拿出了一份名单,共有六十多人,有不少是从圣教的骨干,其中也有他的部下。 他是个嗅觉敏锐的猎狗,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于凤聪该有些失望了。 郑晟命王文才核实后,下令把这这些人全部驱出圣教,考虑到他们过去为圣教立下的功劳,郑晟赦免了他们的死刑。城里流言四起,有人说郑晟要清除圣教中的弥勒教弟子。王中坤毫不手软,一天中抓了五十个散布谣言的人,那些几乎都是自己人。 腊月,圣教除张宽仁之外的几乎所有骨干齐聚广州。 郑晟正式公告天下,圣教改名为天启。 天启的宗旨是建立一个耕者有其田的王道乐土。 每一个天启都是带着上天的旨意来到人世间,是上天选中的人,来拯救天下的弱者。天启崇天地日月烈火祖先,其余偶像一概不拜。天启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如有违背者,将不再是天启。 郑晟为天启的宗主,统管政务和军务。 天启设中枢管理政务,共七长老,人员定额。首任长老为郑晟、周光、于凤聪、王中坤、王文才、丁才和李玮。 天启设军机处管理军务,为五位大将军,为郑晟、毛大、张宽仁、彭怀玉、于少泽;八位偏将军,为毛大、周才德、彭文彬、秦十一、黄崇久、毛二、毛三思、王瑾。 军中采用十二等军功等级。根据入伍时间和战场的表现分为,三等兵、二等兵、一等兵、把总、偏百户、百户、偏千户、千户、备将、偏将军、大将军。把总以上,每一级都设有同级别的天启。 天启以合腕礼为日常礼节,不分级别高低,均用相同的礼仪。 天启认为人生而平等,普天之下率土之滨都归天启所有,所有的天启都不会成为别人奴隶,也不使用奴隶。 此番改制最大的变动不是天启的宗旨,也不是军功级别划分,更不是中枢的权力分布。而是于凤聪以女人的身份公然处于中枢中,可以参与平日议事。弥勒教系在天启中的地位仍然强大,但于家显出咄咄逼人的态势。 王中坤和于凤聪分别组建天启的密探组织,分别成为左辅卫和右弼卫。 第306章 田亩制度 “我们都是天启,是能开启一个时代人,一个与从前任何年代都不同的时代。”郑晟向所有的下属张开双臂,“你们不仅仅能收获权势,还有许多无法想象的东西,你们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你们的敌人不是鞑子,而是你们自己,只要你们都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天启,这天下没有人有资格成为你们的敌人。” 但是,这太难,因为人皆有私欲, 他不幸或者有幸从几百年后来到这个年代,吃过前世想都无法想象的苦,现在成为了一方豪强。他知道前路艰难,但他只想尝试,哪怕失败了粉身碎骨也没什么大不了。 “今年你们都别想着享乐,”郑晟敲打各位下属,“有两件事需要你们去做。” “首先,把土地从对我们不屑一顾的豪强手里收回来,分给一贫如洗的流民。” “其次,我们要把每个天启的武士照顾好,他们在战场为天启的事业拼杀流血,他们家人要不能挨饿,也不受冻。” 这是两句话,有无数的事情要做。 天启将对天下所有人敞开大门。春节之前,天启以科考取士为口号,把广州东路、江西和湖广所有的读书人全部召集过来广州。由李玮和周光共同担任主考官,凡是考核通过者本着自愿的原则,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天启。 从赣州被紧急调回广州的李玮一时间成为广州城里的风云人物。 郑晟重要他,意味着世俗的力量将进入天启逐步取代周光为代表的弥勒教的力量。天启不再用过去那种江湖术士的方式扩张,现在天启拥有强大的力量,加入天启的人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同时也会受到更严厉的监管。 左辅卫和右弼卫立场有许多双敏锐的眼睛,在盯着同伴的问题。 广州的冬天一点也不冷。 郑晟开着屋子里两边窗户,风儿在屋里窜来窜去。 李玮穿着一件黑色棉袄,他的身体明显没有郑晟强壮。 两个月前,宗主让他去赣州试一试新的想法,看看效果再决定是否要在明年推行新的田亩制度。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改变主意。太快了,快的让他没有信心。 “你反对我的决定。”郑晟靠在椅子上,“别忘了,当初是你给我提了个这个让我眼前一亮的策略。” 李玮脸上的胡茬没有清理干净,看上去很沧桑,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想法,也有幸得到宗主这样的人敢重用。我认为现在推行新的田亩制度太快了,会给我带来许多强大的敌人。没有人会束手就擒,那些豪强如果汇集在一起,会成为强大的力量。” 郑晟道:“也会给我们带来许多助力,是不是?至于那些豪强,我们是弥勒教的时候,他们就在瞧不起我们。现在我们成了天启,他们只是延续了从前的做法。” 李玮道:“不,宗主没有亲身经历赣州的反叛,几乎所有有本事的人都成了我们的敌人。因为有本事的人都是地主豪强。” 郑晟不以为然,道:“什么样的人有本事,毛家四兄弟有本事吗?还不是成为了我的左膀右臂。你要记住,即使要对那些人忍让,也先要把他们狠狠的揍一顿,没人会老老实实的把兜里的钱掏出来。他们都是有罪的人,没做过欺男霸女事情的人凤毛麟角,他们都曾经与蒙古人有勾结,我不可能杀光他们,只能给他们一点苦头尝尝。” 没有狠辣的斗争,就没办法让那些人心甘情愿的让步。 “他们都是南人啊。”李玮哀叹。南人何苦为难南人。第四等人与第四等人也会杀的死去活来。 说到底,是蒙古人或者色目人并不重要。当年蒙古人南征时,队伍中就要不少汉人。而忽必烈更是征调汉人大军把与他争夺王位的族人杀的染红了草原。 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天启中枢的思想变化很快影响到老百姓的生活。 一个月后,王永寿再次回到广州,这次他不是来****的,而是作为最得力的天启,来接受宗主的奖赏。当然,如果有许多钱,他不介意再去妓院里鬼混几天,他记得清清楚楚,圣教的规矩中没有禁止****这一条。 二十天前,他在领着村子里的穷兄弟历数王员外多年来的罪行后,把王员外打断了一条腿作为惩罚。平日里王家那些嚣张的护院忽然都变得胆小如鼠,把他领着好几百人打的落荒而逃。 他主持大局,把王员外的田地按照村里的壮丁的人头化成三百二十份,每家每户前来抓阄,分了所有的田地。 王永寿高风亮节,没有在村里分田地,因为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的人生绝不会仅限于此。 王家村就像过年般热闹,他看王员外家的可怜模样,把王家的小姐收为小妾。没办法,他就是见不得女人可怜的模样。天启只能娶一妻两妾,王家的女人长的花容月貌,关键是平日里只能仰视的女人忽然能被搂进入怀里,他感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了田地,所有人都挂念着天启的好处。王永寿除了多了个小妾,一无所有。他对圣教的规矩了如指掌,要了王员外家的女儿,但只答应作为小妾,给自己留下了一点念想。 他要见的第一个人是李玮。 李玮奉命制定并推行新的田亩制度,为了不激发不可收拾的叛乱,小心谨慎,在赣州不敢越雷池半步,即便这样,也在那里激发无数反叛。 王永寿的做了什么他十分清楚,他很不喜欢这种看上去很精明,做事毫无底限的农民。而且,王永寿的大胆令他瞠目结舌,抢了人家的田地,要了人家的女儿,还让人家对他感激滴零。但王家村只是个小地方,王员外算不上什么豪强。如果天启都按照这个人的方式推行田亩制度,他估计要把广州东路杀的血流成河,才能完全实施下去。 王永寿见过最大的官是一个月前定他罪的人。 李玮瘦瘦黑黑的,坐在前面一直俯身案头写着什么。让他站立等了一刻钟,才放下笔,抬起头问:“王永寿,你是个天启。” “啊……啊,”王永寿反应过来。从前的圣教弟子现在叫天启了。他还是更喜欢圣教弟子这个称呼,不像天启这样不伦不类的。 跟这种人说太多没有用,他目不识丁,但天生就知道怎么去寻漏洞。 李玮道:“你在村里分了别人家的土地,做的很漂亮。但你抢了别人家的女儿,不是一个天启该做的事。这次我不追究你的罪名,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违反了天启的规矩,两罪并罚。” 王永寿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的点头。 李玮虽然不喜欢他,但很清楚推行新的田亩制度需要这样做事没有顾忌又有蛊惑力的农民。他们是一柄双刃剑,使用的时候要非常小心不要伤了自己。 “你做好了一个村的事,就有本事做好一个县的事。我现在命你在本县按照照葫芦画瓢,让县里所有的种田的百姓都能分到田地。我会让指派天启和红巾军配合你,但你要记住,如果你激起了一处反叛,我一定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李玮谨慎的警告王永寿,“我会一直关注你,凡是利用手里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私利的天启都该死。” 王永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权力,但没有预想中那样心花怒放,反而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广州东路的田亩制度改革简单而粗暴。这里不是赣州那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宗族的势力虽然很强,但族里的穷人都无法摆脱分到田地的诱惑。广州城周围的地主豪强在红巾军面前没有抵抗能力。就像几十年前蒙古人大军南下,许多人起兵抵抗,最终被杀的人头滚滚,都屈服了。 田亩制度改革首先照顾的是红巾军士卒的利益,凡是家里有人在军中效力的,优先分到最肥沃的土地。李玮趁热打铁,在每个分好土地的村子里安排一个天启,并下来村里的百姓农忙时耕作,农闲的时候集合村里的青壮分发木杆的长枪操练。他们可以保护好自家才分到手的田地,必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拉上战场。 天下许多事情其实本质上都是交换。 既然豪强看不上弥勒教,郑晟也不会腆着脸求那些人加入天启。他把豪强的东西夺过来,分给得到一点好处就对天启感激不尽的百姓。这些从前赤贫的百姓,就是天启大厦的根基。 他这样嘱咐李玮:“不要只做事,还要学会唱戏。有点时候唱戏比做事更有用。我们要让天下的人知道,这些豪强是怎么得到他们现在拥有的财富,他们饱暖思****,背地里做了多少丑陋的事情。” 红巾军在广州是外来者,而且红巾军内部在这片土地没有财富,这是试行的田亩制度能推行下去的前提。 郑晟需要时间,如果让他实现所有的预想,把赤贫的百姓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他确信天启在这个年代是无敌的。 第307章 东征 其实本质上,这是个换汤不换药做法。 用新的天启替代过去宗族豪强,年头一长,天启同样会变成现在族长豪强的位置。但在这权力的交换中,最底层的百姓能从中得到一点好处。他们会在短暂的时间里拥有自己的土地,愿意亢奋的加入红巾军打仗。 李玮发现他在广州东路推行田亩制度,远远没有遇见在赣州那么大的阻力。 赣州多山,地方豪强为了对抗消灭不尽的盗贼,家家都购置了兵器,并在常年与盗贼的战斗中积攒了丰富的经验,完全不怕红巾军。简而言之,你要我的田,我要你的命,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但广州不一样,这里豪强最大的靠山蒙古人已经被打败了。从前,蒙古人对汉人防范极深,像广州这样的大城池周围更不可能让汉人拥有私人武装,此刻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整个冬天,天启被上紧了发条,几乎没有一个人得到空闲。各级天启不停的招募人手,以应对推行田亩制度巨大的工作量。 事实证明,李玮的想法是对的,越偏远的地方,推行新的田亩制度越难。三个月后,他不得不做出修正,把推行的重点放在平原和官道所到之处方圆三十里内。其余的地方多是山地,只能徐徐推进,不可操之过急。 事情的发展不以任何人意志决定。 没有人能够靠发号施令来改变天下,让天下人按照自己的制度的规则做事。皇帝也做不到,或许只有冥冥之中的神佛有这个本事。 春节之前,广州城发生了一次小小的骚乱。一群天启中的狂热者以不拜偶像,不敬神佛为理由,摧毁了两座景教的教堂和一座清真寺。李玮紧急查处,派人把狂热的天启捕入大牢。 至正十三年春。 丞相脱脱鉴于南方愈演愈烈的叛乱,命弟弟也先帖木儿率三十万大军渡过黄河,准备对占据中原的大宋发动进攻。 天完朝廷则由彭莹玉力推,调集兵马,准备从南昌沿浙东山路攻入江南。 圣教红巾军改名为天启后,正在轰轰烈烈的推行新的田亩制度。 彭莹玉从武昌返回南昌后,整个冬天都在招募兵士。他在江西的影响力惊人,每到一地招募士卒,应者如过江之鲫,短短半年便募集了六万大军。 但这些人图有勇气,还欠缺血与火的磨炼。 彭莹玉选择从浙东山区进入江南,沿着富春江先攻打杭州,再沿着杭州向北攻打苏州和吴淞的线路。因为这些地方都是山区,蒙古人的骑兵没有用武之地。而且,这一路有无数明教势力强盛的地方,翠竹坪的张家就是从浙东迁徙过去,只是后来张家经过几代人传教势力壮大,再加上距离明教总坛太远,慢慢就独立了。 五月,大军出发之前,彭莹玉命项普略来广州。 “彭党”弟子中只有项普略与郑晟的关系还不错。 项普略千里迢迢赶来,郑晟早已不是当年窝在罗霄山的土霸王,每日好酒好菜招待。宗主府里整日忙的不可开交,虽然有好酒好菜招待,郑晟却没有那么多时间陪着他。 就这样过了三天,项普略终于找机会抓住郑晟,说出此行的目的:“祖师想让你出兵江南。” “出兵江南?”郑晟苦笑着摇头,“你看我现在这个模样,哪里还有空闲出兵江南。湖南路的战事还没有结束,张宽仁兵临襄阳城下,正在与鞑子对峙,我手头但凡有空闲的兵力,早就派往襄阳了。实在没有精力开辟另一片战场。” 项普略苦恼的说:“鞑子大军南下,大宋的刘福通派人来武昌求援,请天完给他们钱粮,但被太师一口回绝。邹普胜为了防止大宋被官兵击败,还是留了一手。他不肯派更多的兵力给祖师,我们能拿出来攻入江南的兵力有限。” 郑晟担心的看向窗外,此时进军江南是非常冒险的策略,但他知道师父的脾气。他决定的事情无法更改,彭莹玉为出兵江南已经做足了准备,他一刻也不想停下来与蒙古人战斗。 “我现在实在帮不了他。”他苦笑。天启的策略是先稳定西南,如果腾出手来也会把西进四川当做首选。天府之国易守难攻,驻守的元军又不多,何必要去抢江南那快一群饿狼紧盯着的肥肉。 江南是元廷赋税重地,不可能放弃那块地方。 项普略脸上挂着淡淡的忧愁,道:“师父一刻也停不下来,其实我也不看好这次远征。天完朝廷分为三个地方,你,朝廷和师父虽然有些不合,但面对蒙古人时同仇敌忾是一样的。如果能先稳固下来集聚实力,等蒙古人与大宋拼个两败俱伤,我们再出兵北伐食渔翁之利。 他的想法虽然有些天真,但是老成持重之策。天完义军去年才举事,半年间席卷江西和湖广,地盘扩张的太快。如今朝廷已经建立起来了,但许多地方还没有感受到天完朝廷的威严。 许多人都在抱着走走看看的想法,不急于加入到天完朝廷里。这群以弥勒教为根基举事的义军看上去那么不靠谱,他们不想为一时的荣华富贵牺牲掉整个家族的名声和财富。 江南或者江北,湖广和江西,大多数地主都在这么想。 郑晟现在做的就是逼着这些人做出选项,要么加入天启,要么被天启灭亡,他的地盘不允许存在坐山观虎斗的人。 郑晟道:“如果师父一定要出兵,你要多劝劝师父,莫要操之过急。如今各地元军惊惶不定,浙东山区又多明尊弟子,我估计你们初始会很顺利,但一点进入江南的中心,战线拉得太长就要小心了。地方豪强还是视我弥勒教人为仇敌,我们强大的时候,他们很顺从,一旦我们受伤了,他们会像鲨鱼见了血一般扑上来,不放过狠狠践踏我们的机会。” “鲨鱼?”项普略常年在江湖走动,见多识广,不知道郑晟说的是什么动物,想来是一种勇猛勇猛的鱼类。 “很大的鱼,”郑晟做了个手势,“在海里,只吃肉。” 项普略咧开嘴,的确是个很形象的比喻。 师父一辈子收了这几个徒弟,真到了大事能看见希望的时候,诸位弟子却分崩离析。他常年陪在师父身边,知道师父外部不表现出来,但内心却常常为此事苦恼。唯有他这个没什么本事的人配在场师父身边,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每次看见郑晟,心里都很矛盾。邹普胜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唯有郑晟能帮助师父。但做出大事的人,都坚且无情,就像他来请郑晟出兵,毫无疑问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其实……,其实师父很喜欢你。”他直视着郑晟说,“在弥勒教没有举事前,师父常常在我们面前夸耀你的本事,当时听到我都快要不服气了。师父是你有屠龙的本事,日后一定会一飞冲天。这次徐寿辉称帝只是个意外,我们原以为师父自己不当皇帝,一定会推举你做皇帝的。” 郑晟不在意他说的话,道:“不,那本来就是徐寿辉的位置,每样存在的东西都有它的道理。”他只知道自己才是不该存在这个世界的人。 项普略道:“师父对大师兄的死最歉疚,对你最看好,所以把周顺留在身边。师父说南昌是你送给他的,他会再还给你。”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彭莹玉坚持把周顺留在身边,并委以重任,已经是公然表现出他的倾向性。在他死之前,江西会在邹普胜和郑晟之间保持中立,他死之后,这些地方会都还给郑晟。 但事情是会变化的,彭莹玉身边还有况普天、项普略,就算过几年周顺会怎么想也是个未知数。 郑晟豁达的大笑起来,“等我们撑过这几年再说吧。” 无论未来怎样,彭莹玉有这个想法让他很感激。这个世道谁也不欠谁的,不坑人就是本分。他不幸从衣食无忧的年代回到几百年前的乱世,但幸运的是认识了这样一个师父。 项普略忽然说:“我有个儿子,他比我长的俊的多,也比我的本事大,如果我这次随祖师去江南没能回来,我会让他来投奔宗主,希望宗主能收留。” 郑晟心中咯噔一下,项普略怎么会突然说这么不祥的话,“师弟,你怎么了?” “师兄你不信鬼神,说起来可能你会骂我,”项普略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道:“我小时候流浪的时候学了一手占卜之术,这几十年来多有灵验。来这里前,我给自己卜了一卦,说我这不久要有血光之灾。” 郑晟表情放轻松,道:“你怎么会信这个。” 项普略正色道:“师兄你不懂占卜,可不要轻视它。我赞同你人不能假佛言的说法,因为许多都是胡编乱造蛊惑人心的谎言。但占卜之术是我亲身经历,确实有其玄妙之处。” 郑晟不信道:“那你给我占一卜,看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项普略道:“占卜只看未来,不看过去。” “那你就给我占一卦,看看我日后会如何。” 项普略笑着推诿,“我只是粗通皮毛,宗主不信鬼神,气质迥异与旁人,是看不准的。” 郑晟哂笑道:“既然看我不准,怎么看你自己就准了?别胡思乱想,只要不冒进,祖师东征江南未必能取得多大的战果,但也不会有战败之忧,决定义军成败的在北方,我们只能做个旁观者。” 第308章 离开 项普略要走了,没有从郑晟手里要到一兵一卒。 但他要走了一个人,凡是在战场上与红巾军交过手的人,都对红巾军中医卫队的印象非常深刻。 在这个年代,由于缺乏有效的医疗理念和方式,重伤兵的死亡率达到三成,六成的人再也无法走上战场。而在战场上受过伤的人,都是军中的猛士。红巾军在军中推广医卫队后,伤口能够得到很好的处理,重伤兵死亡率不到一成,除了断胳膊断腿等重等伤残,大多数人都还有在上战场的机会。 郑晟记不得青霉素的是怎么被发明的,如果知道这辈子会穿越到几百年前,他在医学院里一定好好读书,多学几种实用的技能。他把青霉素的大概的理念给余人描述了一遍,但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怎么能让一个对抗生素毫无概念的人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项普略来广州没能请到救兵,请求郑晟能把余人借到广州去用一用。彭莹玉从见到红巾军就注意到了医卫队,他走南闯北行医,对医卫队这种东西非常敏感。 他也想在军中组建医卫队,所以请余人过去帮忙。 依郑晟的本意,是不想放余人走的。余人在他的计划中非常重要。红巾军中的医卫队已经很成熟,只要派几个医卫队百人队过去,挑选合适的人培训,半年后便可以将将上战场。 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的本事都是从战场上学会的。 但项普略很不愿意,没请到兵马,连余人都没能带回去,他在彭莹玉面前就不好交代了。 郑晟与余人商议之后,最终同意余人前去南昌。 五月底,项普略准备离开广州东上。 这个时候彭莹玉在南昌整顿兵马已是蓄势待发,郑晟不知道这时候才把余人请过去有什么作用。等他交出来医卫队,只怕要到年底了。他从军中抽调出一百人的医卫队与余人同行,往彭莹玉军中效力。 东城。 这是一片绿树成荫的地方,天启的太医院就隐藏在这里。 太医院的地方是郑晟亲自挑选的,这里远离热闹的街道,外面特地修建了一座两丈高的高墙圈起来。太医院的门口由天启的武士驻守,这里的驻兵不归太医院掌管,而是直接归中枢毛三思统辖。 进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张特制的铁牌,进入大门有一个空旷地回廊,每个人会把铁牌放在固定的位置,然后再进去做事。 武士的眼睛如鹰一般锐利,因为这里研制的东西是天启最有价值的秘密之一。 余人把屋子收拾好,提着包袱走出房门。按照天启最新制定的品级,他这个太医院的太医令地位仅限于中枢的长老之下。但他从来不穿华丽的衣服,官饷领回来便放在柜子里。 白天来这里,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天黑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常常发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余人主动要求去南昌,是因为他不想再留在这里,他与这里已经格格不入。 他的那些从战场走下来的弟子们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配置的新药药效远强过他的方子。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从前看上去纯朴率性的郑晟怎么能容许太医院的医师做出以人试药这么歹毒的事。太医院后方有一个荒草杂生的树丛,那里隐藏着一个新修建的地牢,里面关着从战场俘虏的蒙古人和色目人。 他的弟子常常把俘虏绑在架子上,割开他们的肌肤,故意使伤口发炎,再用配置出来的药粉涂抹上去看药效。他估算过,自红巾军攻占广州以来,死在这座太医院的人比衙门判处死刑的人还要多。 “该到走的时候了,”他经常会回想起慈化禅寺,想一心师父,他想回家去看看了。当年他不想当和尚,郑晟带他下山,现在他反而觉得一辈子在慈化禅寺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过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他还是见到太多的鲜血就会头晕的人。 太医院所有拿出来实用的方子都是绝密。医师会把每种药材编上特定的号,再由两个不同的部门的人各自挑选一半的药材,送往不远处的制药作坊熬制药物。 譬如止血药,去腐生肌药,包括防治天花的祛痘水,等等。 在余人眼中,每一味药里都藏着血腥的味道。但他也在亲眼看到,应用在军中的草药效果越来越好。 路上遇见的医师一个个停下脚步向他行礼,余人慢腾腾的走出去。这次他离开广州,未必再会回来。他很尊敬郑晟,但经历的这么多,他还是觉得自己适合做一个在佛前免费为穷人医治的郎中。 他虽然不是佛弟子,但他在寺庙里生活了十几年,他可以不拜佛,但是他无法看着从圣教改名为天启的人砸毁一座座寺庙。 几个月间,这座城里的人仿佛一个个变成陌生人,而他在这里渐渐没了朋友。 他走出太医院,嗯,不对,他忽然想到一个人,除了郑晟,他在这里至少有一个朋友。 他对广州城的环境很熟悉了,三拐两拐绕进一个一条笔直的大路。这里过去是这座城里最富裕人住的地方,宗主可以不住好地方,但必须要给他救命恩人的女人安排在最华丽的房子里。 月儿就住在这里,她现在不用再去伺候别人,她自己还有人伺候、有人保护。 余人走到门口。 看门的仆从早就认识他,打着招呼后立刻往院子里去通报。 过不了一会,那仆从出来招呼他进去。余人走进院子看见一个人。张金宝正坐在木凳上,膝盖的位置放了一块粗布,正在磨刀。 “滋滋滋,滋滋滋。” 镔铁与砂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滋滋滋,……,滋滋滋。” “余郎中,你来了,好久没见你来找小姐了。”张金宝回头朝余人笑,左手拿的刀树在阳光下。他回过头去,眯着眼睛看锋利的刀口,伸出右手在刀刃上擦了擦,上面俨然少了一根手指。 “张将军。” “不要叫我将军,我早就不是将军了,”张金宝自嘲的笑了笑。自从他擅自与翠竹坪商谈中了埋伏被解职后就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红巾军后来所有轰轰烈烈的胜利与他没有关系。对于一个最早加入红巾军的统领,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 张金宝见余人尴尬的表情,摆摆手道:“进去吧,小姐在屋里等着你。” 月儿在攻打翠竹坪的战场上认祖后,张金宝没有军职,就恢复了过去给月儿的父亲当随从的身份,在这里看家护院。他一家老小都住在这里,恰巧可以不让月儿一个人居住感到寂寞。 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个心思,天启的人都知道宗主很宠爱月儿,他希望宗主哪一天来这里见到他,会想起来再重用他。但是,自从来广州后,郑晟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 余人走进屋子,月儿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袄子,清丽脱俗。 他一眼看上去,立刻低下头,整个人像是陷入在沉重的泥沼里再怎么也爬不出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非常怕见月儿,因为他很怕这种感觉。 “月儿,我要走了。”他低着头说话,正好看见月儿的绣花鞋。 月儿站起来,“你要回江西了吗?”有张金宝在这里,广州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知道。 “是的,”余人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他不敢告诉月儿自己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从于凤聪嫁给郑晟时起,他们两个便成为不分离的伙伴。直到红巾军杀出罗霄山,他们来到广州城各自有了自己的府邸,相互被隔离开,余人开始有意躲避月儿。 月儿露出俏皮的笑容:“什么时候回来,你不在广州的时候,我会想你的。” 余人心里忽然想吃了蜜一般甜,“她会想我。”但很快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他在罗霄山里照顾生命垂危的月儿,不知什么时候在心里生出这种感情,从开始他就知道一切只是幻想,这是个可以为郑晟自杀的小女孩。可是,有些东西在心里就像野草,拔干净了又很快生长出来。 两个人各自说着进入广州城后遇见的新鲜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余人在这里说多少话也不会感到厌倦,不像在郑晟面前,从他们两一起开医铺时起,他就像个仆从,每次开口说话都怕会被耻笑。 天色黑了下来,余人想起项普略正在驿馆等着他,起身抬手告辞:“我要走了。月儿你要紧跟着宗主,他虽然很固执又愚钝,但在这个世道,跟在他身边会很安全。鞑子的大军快要南下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想到又要打仗,又有死很多人,他就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你也要早点回来啊,”月儿扬起手,“宗主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对此她坚信不疑。 她永远忘不了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郑晟宽阔的肩膀是把她从冰冷的江水中抱出来。 第309章 东征 余人走了。 一大批偷偷摸摸拜弥勒佛的人被清除出天启。但新加入天启的人远没有离去的人忠诚。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人来,有人走。有人星夜奔波上京赶考,有人辞官归乡。 这是圣教的蜕变的日子,就像蛇渡过寒冷的冬季蜕皮,圣教如果要成长就必须换束缚身体生长的外壳。 要么在虚弱的死去,要么在浴火中重生。 天启已经没有了宗教的特征,信仰天启的人认为天命所归郑晟,这与儒家说的天人感应已有相通之处。 重要的人心,从崇拜佛祖,到自命为天。形势上不一样,但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但形势很重要,天下人看到的都只是形势。 六月,宗主府令。 凡是家里有人加入红巾军,可按照多一丁的份额得到土地。为了稳住基本的支撑力量,郑晟知道变通,无论他想做什么,人类社会运行的本质是个利益交换,他需要人为自己拼命,所以会给那些人好处。 他不喜欢鬼神之说,又不想让豪强加入红巾军,彻底背叛随他起兵的赤贫百姓,所以选择了这条折中之路。至于未来会演化成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只在为自己理想的世道而战,而归根结底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仙。 天启的触角正在深入到赣州和广州东路的每一个角落,由于湖南路才被攻下来,形势不稳定,新的政策没有推广到那里。 为了防止地方豪强反叛,张宽仁大军没有越过洞庭湖向北进军。红巾军大军止步于天完朝廷控制的岳州。 张宽仁不得不临时改变事先的战略,停止攻占襄阳的计划,除了郑晟突然进行的改制外,彭怀玉斩首孟海马的坏处也体现出来。活跃在江北的北锁红巾布王三已经放出话了,如果红巾军敢渡过洞庭湖,他会像对付鞑子那样来对付红巾军。 邹普胜为了不让武昌上游完全被红巾军控制,命倪文俊率大将驻扎在岳州,暗地里已经与布王三达成了盟约,共同抑制红巾军势力北上。 除了撕破脸直接上战场,天启与天完朝廷的争斗已是无所不为其极。邹普胜拒绝派大军随彭莹玉东征,除了坐观北边的朝廷大军与大宋义军的大战的结果外了,也是存着防范红巾军的念头。 六月。 天启宣布解除工匠的匠籍,但把所有的工匠聚集起来,组成工坊团。 工匠是自由的,不再限制的人生自由以及子孙相传,但他们实际上还是受官府的雇佣,因为工坊团属于天启所有。从目前来看,工匠拿着微薄的薪水还有承受高强度的劳动,比从前给蒙古人当差日子能稍微好过一点点。与以前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从前在身份被定性为蒙古人奴隶,现在他们是天启,见到宗主也不必下跪,不比任何人低一等。 天启不想任用从前在蒙古人朝廷中当差的小吏,又要村村进驻人,极度缺乏能当官的人。 于凤聪、丁才和李玮共同组织了工坊团的改制,工匠们被编排成组,从中挑选老成持重的人为头目。会打制盔甲、兵器、大炮的工匠是香饽饽,被分成五个武器工坊团。 于家人利用从前经营过武器的便利,控制武器工坊甲团和武器工坊乙团。出身翠竹坪张家的人、来自赣州的李玮的亲信和周光亲传弟子分别控制了其他三家武器工坊团。 按照郑晟的命令,武器工坊团将会按照太医院的模式,组建三个并列的兵仗局,品级与太医院相当,分工研制新武器。如火炮的威力和铸造,长刀的铸造工艺,等等,一律记录入册。官府安排教书匠和精通计算的色目人伙计为老师,工匠的孩子被强制安排进入学堂学习文字和数字计算。 工匠多文盲,只知道凭借口口相传的经验怎么去做,但从来不知道怎么去书写。还有人存着家传秘方不能示人的想法,遮遮掩掩的。李玮亲自主持考察,对确实有不传之秘的技术,天启拿到之后,会直接给显出方子的工匠一个官职。 这些东西说起来只是张张嘴的事情,但从工匠的划分,到武器工坊团的确定厂址,还要马不停蹄的铸造武器。中枢的几个人有人负责做事,有人负责监视,忙的没日没夜。 俘虏营的一部分色目人被放出来,编入养马坊。红巾军为了将来的与蒙古人作战,专门组建骑兵,名为赤潮。 夏粮熟透的季节,赣州和广州东路才分到土地的百姓,每家每户几乎要缴纳三成的粮食作为税收。虽然有了自己的土地,郑晟留给他们的东西也只够养活自己一家人。 七月,北方朝廷几十万大军与大宋的义军在黄河对峙,大战一触即发时。 郑晟在广州组织了第二次招贤纳士的考试,給读书人一条进入天启的通道。 至正十三年,天启在这个难得的缓冲期里蜕变。他们没有敌人,这是郑晟的良机。 ………… ………… 这个时候,彭莹玉已经在浙东明教信徒的引导下从南昌杀入徽州府。 一路有许多人在帮助义军,但义军遇见的抵抗出乎彭莹玉的意料。无论是邹普胜喊出来“均贫富”的口号,还是红巾军在广州东路做出来的分田地的行径,都让江南的豪强畏之如虎。 八月,弥勒教军苦战徽州。 城里的守军只有一小部分是蒙古人和色目人,南人拼了命在与义军战斗。 城内豪强家的仆从每天都在宣扬弥勒教义军杀人成性,逼迫的全城百姓全部上城头战斗。 实际情况是彭莹玉的威望在来自江西的义军中非常高,弥勒教义军的军纪出奇的好。对于愿意加入义军的百姓,彭莹玉来者不拒,不愿意的也不勉强。 但没人会告诉城内南人这个事实,相比城外杀气汹汹的义军,他们还是更相信平日熟悉的人。 这是攻城的第十天,每天都有附近的明教信徒鼓动百姓前来加入义军。大军虽然受阻,但士气一日比一日高。城内的抵抗力越来越弱,昨日已经有义军攻上城头,军中将领都认为这几日就能破城。 战斗打到现在,彭莹玉没有亲自指挥,他有两个能打仗的徒弟。他是弥勒教信徒的精神寄托,但要说到行军打仗,乃至治理地方,都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好在有周修永为他出谋划策,周顺在郑晟军中也有过历练,两人帮他管理军中事务。 夜幕时分。 徽州附近都是深山老林,这个时节是蚊虫和毒蛇最泛滥时候。战斗了一整天的士卒回到营地里点燃驱除毒虫的草药。 彭莹玉下令召集军中几个将领议事。义军在徽州城下被阻挡近半个月时间,最急的人莫过于他。 周修永一直在中军,周顺和余人几乎同时到达,最后来的是况普天和项普略。 余人本是不想参加这种军议,他厌倦打仗杀人。彭莹玉让他过来原本是为了表达对他的尊重。随他一起同来的一百医卫兵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在军中帮了大忙。但除了那个动辄对他说话粗鲁的郑晟,又有谁能明白他的喜好。原本想离开阴森的太医院,但现在离阎王殿更近。 他进门被安排在左手边第二个座位,处于周修永之下。 况普天和项普略进入大帐后各自向彭莹玉行礼。 彭莹玉心里焦急,但脸上完全不表露出来,问:“我看这两日能攻上城头,今日召你们过来就是想问问大概什么时候能攻下徽州城。” 项普略道:“城里守军力量已经衰竭,最多三人便可破城。” 况普天点头道:“师弟说的是,城里的男人死的差不多了。”他转念愤慨的谩骂道:“徽州的南人脑子都进了水,这么拼命帮蒙古人守城,进城之后不杀光他们不能解心头之恨。” 余人低下头看着地面。他没有参加过红巾军的军议,但他知道绝不会有人敢在郑晟面前提议屠城。 彭莹玉也不高兴了,道:“善哉,你不可有这么重的杀心。我们的只杀蒙古人和色目人,那些南人只是暂时把蒙蔽了,等醒过来后便会加入义军。” 况普天心中不服气,但不能顶撞师父。这十几天义军打的确实很辛苦,他换了个发泄对象,道:“都是郑晟惹的祸。他在赣州和广州东路分田地。豪强地主几乎全部挖出罪名斩首了,徽州的守军一定是听了这个消息才这么拼命。” 彭莹玉一看况普天越说越不像话,呵斥道:“战事艰难,动辄怪到别人头上是什么道理。太师也说过均贫富,这是朝廷的国策。” 邹普胜只是在武昌喊喊而已,没敢像郑晟这样真的推行下去。 彭莹玉心里其实也认为徽州的豪强抵抗如此拼命与郑晟最近的举措关系密切。徽州与赣州毗邻,李玮去年在赣州发动百姓斗豪强时,有许多人避祸逃到徽州,添油加醋把红巾军的许多做法在这里宣扬了一番。现在义军杀过来了,豪强们分不清天完朝廷下的几个派系的不同,为了保证田地和财物不被贱民分了,只能蛊惑城里的百姓拼命。 第310章 三教 大帐中有两个与郑晟关系密切的人。 周顺是郑晟的义子,余人与郑晟亲如兄弟。彭莹玉容不得况普天来说郑晟的不是。 他今日召集几位部将过来就是想了解攻打徽州城的进展情况,同时还有催促加紧攻城之意。 项普略刚刚已经给了肯定的答复,他不想再听这这几人争执,挥手把况普天和项普略两人轰了出来:“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 他这两个弟子,况普天与武昌城里的邹普胜走的近;项普略则与郑晟关系融洽,正好用来平衡军中的倾向性。但况普天毛病多,他胆子很大,而且管不住自己的嘴。 余人看两位将军走了,也起身告辞:“祖师,我不懂打仗,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处,我也走了吧?”他用请示的眼神看想彭莹玉。 “余人,你也要走了,嗯,天色已晚,你就回去早点歇息。”况普天和项普略走的时候,彭莹玉连屁股都没动弹,余人走时,他起身相送。 余人走出屋子,外面的月色如水银泻地般璀璨。他却一点好心情也没有。 在郑晟身边,他还有半个主人的身份。广州城里的各大教派的寺庙被砸掉了一半,但秩序井然,没人敢在佩刀的巡逻兵面前偷盗行凶。 走出广州,看到更多的地方,他迷惘了。弥勒教义军军纪严明,但无法救活流离失所的南人。 红巾军把山里的盗贼不分青红皂白杀的干净,看上去很凶残,但从南昌走到徽州,他才隐隐有些明白佛经中说金刚怒目亦是慈悲的道理。乱世里没有道理可言,强权建立的秩序是对百姓最有力的保障。 屋中剩下彭莹玉、周修永和周顺。 彭莹玉坐下去,眉宇紧锁道:“在徽州耽误太久的时间,如果一路都这么艰难,年底只怕攻不下杭州了。” 周修永安慰道:“兵事不可操之过急,年底不行就明年,祖师爷心情要放宽松点。” 彭莹玉摇头道:“江南是鞑子的赋税重地,攻下江南等于断鞑子一臂,天完不能顺从大宋,我这么做也算是给淮西的老友一点帮助。” 周修永劝道:“我大军攻下徽州不在话下,但如今浙东明教信徒愿意投奔我们的都已经来了,百姓被各地豪强所惑,除非是快要饿死的人,愿意加入我大军的人数极少。再没有太多的兵力补充,就此攻入江南战线太长,兵力不足。” 彭莹玉听不得丧气的话,不喜道:“我弥勒教起兵是为了南人,等形势逆转,一定会有许多人愿意加入我们。现在都是郑晟在赣州弄得太过火了,徽州城内人人自危,才让那些人愚蠢的拼命。” 周修永可不会顺着彭莹玉的脾气说话,悠悠的说:“祖师,天下南人真正信奉弥勒佛没有那么多。三教举事,敢出来拼命的人都已经站出来了,除非我们势如破竹,才会更多的人跟风加入我们。百姓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临饿死的那天,没人愿意提着脑袋造反。” “郑晟在广州东路和赣州要求村村进驻教士,又给百姓分田地,还不是为了招到更多的兵。”他一直在密切关注这郑晟的举措,一语道破其中的真谛,“教士不下村,豪强不被打到,百姓就永远被控制在他们手里。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这里的民心指的可不是寻常百姓之心,是各地的豪强士绅之心。贱民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想开口的都被一群乱棍打回去。” 彭莹玉不说话了。他想起自己传教时也是更喜欢先说服各地豪强。如周子旺,他说服了周子旺,就等于让周家堡周边的人都信奉了弥勒教。这就是周家的影响力。但如果周子旺这样的人背叛了他,引来朝廷官兵,他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郑晟在与他走完全不同的路,郑晟是让天启替代现在各地豪强的位置,那么就一定要把类似周子旺这样的人杀光。无所谓对错,他们谁都不会放弃对百姓的控制权。天启有来自外地的红巾军做后盾,豪强有在各地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影响力。他们谁能获胜完全看谁能把百姓说动跟随在自己的一边。 斗争是如此激烈,在不同的地方结果可能不一样。 太平世道民间都有谚语说好男不当兵,何况现在是乱世。郑晟新组建的天启不拜神佛,靠什么来招募愿意为自己拼命的士卒?唯有实实在在的土地和红巾军士卒高人一等的地位! 周修永说的很明白,彭莹玉听的不清不楚,倒是站在一边的周顺想透彻了。 这就是政治,有时候你成功了,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功,那是因为你糊里糊涂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但糊里糊涂的人无法一直运气极好的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因为走这条路的人都是天下最聪明最有智慧的人。无论他们是仁慈或者残忍,天下的黎民百姓地方豪强都是他们的用来博弈的棋子。 彭莹玉忽然问:“你觉得郑晟是对的?” “我不知道,”周修永摇头,“他这条道路从来没有人走过,会非常艰难。其实目前朝廷最稳妥的路是不要再拜弥勒佛了,然后如宗主一样开科考之路,吸引各地豪强子弟到朝廷来做官。”他不是弥勒教弟子,说这些话毫无压力。 去弥勒教化是大势所趋,疯狂信奉弥勒佛的人绝大多数没有理性,这会让许多同样想反鞑子的南人对义军望而却步。邹普胜已经开始转变,郑晟从一开始就在做,但彭莹玉做不到。弥勒教就像是他辛苦养育了几十年的孩子,他无法说放弃就放弃。 彭莹玉觉得自己脑子很乱,竟然隐隐作痛起来。从前他执着于造反,遇见再危险的局面也没想过放弃,现在拥兵数万,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事。 “先攻下徽州城再说吧。”他挥挥手。 周修永和周顺并肩走出大帐,他们两人已经很熟悉了。在义军中,周修永是周顺觉得除了彭祖师外对自己最亲近的人。 “公子。” 义军中人一直这样称呼周顺,把他当做周子旺的儿子。 “嗯。” 周修永问:“你最近给宗主写信了吗?” 周顺摇头:“没有。”最近战事太紧张了,他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来到徽州城下再也没有向郑晟通报过消息。 周修永劝道:“公子应该常常给宗主写信,禀告这里战事进展状况。那是公子的义父啊。”他拖长声调,仿佛在谴责周顺的不是。“你难道真的要向况香主说的那样,不认宗主为义父了吗?” “不是,”周顺连忙摇头,“宗主救过我的命,又为我报了仇,我怎么会不认他。” 周修永嘿嘿一笑,不再说什么。 眼下轰轰烈烈的义军只是虚胖,天完朝廷的关系就像一团麻,如果不是存在郑晟这种人物,他还不如渡江去投奔韩山童。弥勒教义军注定要覆灭,彭莹玉战败之日,就是天完朝廷分裂之时。 次日,义军在况普天和项普略的督促下,更加疯狂的攻打徽州城。 周顺站在西城外的山坡上,看着弥勒教信徒们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冲向城头,忍受着这里弥漫的愚昧。如果不是他在这里有着崇高的地位,只怕一天也呆不下去。兵营中设立佛堂,每次出征前都有祈祷。他觉得彭祖师在骗这些人,还是义父更实在。但他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城墙区别只是五十步与百步,郑晟骗人的手段更符合他的胃口而已。 余人也一样,有人宁愿在佛前烧香磕头拒绝医卫队的救治。而这在天启红巾军里,是要被驱逐出军队的。 两天后,疯狂的弥勒教义军攻破徽州。 部分蒙古人与城内豪强仓皇逃离。 义军在徽州城下死伤惨重,况普天进入城后就有屠城泄愤的冲动,但想起两天前师父的脸色,强行忍下去了。 城内死尸累累,死的大多是被鼓动上墙守城的百姓。能冲出城逃走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士绅豪强都在窝在家里。 况普天催马到达衙门前,那里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人。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一身黑衣,不停的叩头道:“小人该死,被鞑子胁迫,天兵来了没能早日迎入城,请弥勒佛前金刚护法赎罪。”他身后一群人随着他的动作磕头。 这些都是徽州城里有身份和地位的人,毫无疑问他在守城战中出过大力。 一句“佛前护法”恭维不了况普天,他提起手中的马鞭指着这些人下令:“都给我绑起来。” 如狼似虎的士卒冲杀来,不管这些人杀猪般的惨叫,片刻功夫被这些人捆的结结实实。 况普天下马走到那老者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问:“你帮蒙古人守城,是出钱还是出力啊?” 老者刚才吃镇定的状态荡然无存,两条腿如筛糠般颤抖:“都是蒙古人逼的。” 不能屠城,还杀不了这些人?况普天把脸往下一沉,下令:“把这些人都给我拖到城外斩首,这座城里所有帮过鞑子的人都该死。” 兵丁拎起这些抢先来偷袭的士绅为城外走去。义军留下了七八个人审问,问来问去徽州城里没有参与过守城的人寥寥无几。有蒙古人的持刀胁迫,除了老弱病残,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况普天越问越窝火,刚才来求饶的几个人是这城里没来得及逃走的几个世家大族的主事人,杀了他们也算是稍微缓解心头之恨吧。 第311章 战与等 大帐中有两个与郑晟关系密切的人。 周顺是郑晟的义子,余人与郑晟亲如兄弟。彭莹玉容不得况普天来说郑晟的不是。 他今日召集几位部将过来就是想了解攻打徽州城的进展情况,同时还有催促加紧攻城之意。 项普略刚刚已经给了肯定的答复,他不想再听这这几人争执,挥手把况普天和项普略两人轰了出来:“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 他这两个弟子,况普天与武昌城里的邹普胜走的近;项普略则与郑晟关系融洽,正好用来平衡军中的倾向性。但况普天毛病多,他胆子很大,而且管不住自己的嘴。 余人看两位将军走了,也起身告辞:“祖师,我不懂打仗,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处,我也走了吧?”他用请示的眼神看想彭莹玉。 “余人,你也要走了,嗯,天色已晚,你就回去早点歇息。”况普天和项普略走的时候,彭莹玉连屁股都没动弹,余人走时,他起身相送。 余人走出屋子,外面的月色如水银泻地般璀璨。他却一点好心情也没有。 在郑晟身边,他还有半个主人的身份。广州城里的各大教派的寺庙被砸掉了一半,但秩序井然,没人敢在佩刀的巡逻兵面前偷盗行凶。 走出广州,看到更多的地方,他迷惘了。弥勒教义军军纪严明,但无法救活流离失所的南人。 红巾军把山里的盗贼不分青红皂白杀的干净,看上去很凶残,但从南昌走到徽州,他才隐隐有些明白佛经中说金刚怒目亦是慈悲的道理。乱世里没有道理可言,强权建立的秩序是对百姓最有力的保障。 屋中剩下彭莹玉、周修永和周顺。 彭莹玉坐下去,眉宇紧锁道:“在徽州耽误太久的时间,如果一路都这么艰难,年底只怕攻不下杭州了。” 周修永安慰道:“兵事不可操之过急,年底不行就明年,祖师爷心情要放宽松点。” 彭莹玉摇头道:“江南是鞑子的赋税重地,攻下江南等于断鞑子一臂,天完不能顺从大宋,我这么做也算是给淮西的老友一点帮助。” 周修永劝道:“我大军攻下徽州不在话下,但如今浙东明教信徒愿意投奔我们的都已经来了,百姓被各地豪强所惑,除非是快要饿死的人,愿意加入我大军的人数极少。再没有太多的兵力补充,就此攻入江南战线太长,兵力不足。” 彭莹玉听不得丧气的话,不喜道:“我弥勒教起兵是为了南人,等形势逆转,一定会有许多人愿意加入我们。现在都是郑晟在赣州弄得太过火了,徽州城内人人自危,才让那些人愚蠢的拼命。” 周修永可不会顺着彭莹玉的脾气说话,悠悠的说:“祖师,天下南人真正信奉弥勒佛没有那么多。三教举事,敢出来拼命的人都已经站出来了,除非我们势如破竹,才会更多的人跟风加入我们。百姓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临饿死的那天,没人愿意提着脑袋造反。” “郑晟在广州东路和赣州要求村村进驻教士,又给百姓分田地,还不是为了招到更多的兵。”他一直在密切关注这郑晟的举措,一语道破其中的真谛,“教士不下村,豪强不被打到,百姓就永远被控制在他们手里。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这里的民心指的可不是寻常百姓之心,是各地的豪强士绅之心。贱民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想开口的都被一群乱棍打回去。” 彭莹玉不说话了。他想起自己传教时也是更喜欢先说服各地豪强。如周子旺,他说服了周子旺,就等于让周家堡周边的人都信奉了弥勒教。这就是周家的影响力。但如果周子旺这样的人背叛了他,引来朝廷官兵,他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郑晟在与他走完全不同的路,郑晟是让天启替代现在各地豪强的位置,那么就一定要把类似周子旺这样的人杀光。无所谓对错,他们谁都不会放弃对百姓的控制权。天启有来自外地的红巾军做后盾,豪强有在各地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影响力。他们谁能获胜完全看谁能把百姓说动跟随在自己的一边。 斗争是如此激烈,在不同的地方结果可能不一样。 太平世道民间都有谚语说好男不当兵,何况现在是乱世。郑晟新组建的天启不拜神佛,靠什么来招募愿意为自己拼命的士卒?唯有实实在在的土地和红巾军士卒高人一等的地位! 周修永说的很明白,彭莹玉听的不清不楚,倒是站在一边的周顺想透彻了。 这就是政治,有时候你成功了,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功,那是因为你糊里糊涂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但糊里糊涂的人无法一直运气极好的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因为走这条路的人都是天下最聪明最有智慧的人。无论他们是仁慈或者残忍,天下的黎民百姓地方豪强都是他们的用来博弈的棋子。 彭莹玉忽然问:“你觉得郑晟是对的?” “我不知道,”周修永摇头,“他这条道路从来没有人走过,会非常艰难。其实目前朝廷最稳妥的路是不要再拜弥勒佛了,然后如宗主一样开科考之路,吸引各地豪强子弟到朝廷来做官。”他不是弥勒教弟子,说这些话毫无压力。 去弥勒教化是大势所趋,疯狂信奉弥勒佛的人绝大多数没有理性,这会让许多同样想反鞑子的南人对义军望而却步。邹普胜已经开始转变,郑晟从一开始就在做,但彭莹玉做不到。弥勒教就像是他辛苦养育了几十年的孩子,他无法说放弃就放弃。 彭莹玉觉得自己脑子很乱,竟然隐隐作痛起来。从前他执着于造反,遇见再危险的局面也没想过放弃,现在拥兵数万,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事。 “先攻下徽州城再说吧。”他挥挥手。 周修永和周顺并肩走出大帐,他们两人已经很熟悉了。在义军中,周修永是周顺觉得除了彭祖师外对自己最亲近的人。 “公子。” 义军中人一直这样称呼周顺,把他当做周子旺的儿子。 “嗯。” 周修永问:“你最近给宗主写信了吗?” 周顺摇头:“没有。”最近战事太紧张了,他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来到徽州城下再也没有向郑晟通报过消息。 周修永劝道:“公子应该常常给宗主写信,禀告这里战事进展状况。那是公子的义父啊。”他拖长声调,仿佛在谴责周顺的不是。“你难道真的要向况香主说的那样,不认宗主为义父了吗?” “不是,”周顺连忙摇头,“宗主救过我的命,又为我报了仇,我怎么会不认他。” 周修永嘿嘿一笑,不再说什么。 眼下轰轰烈烈的义军只是虚胖,天完朝廷的关系就像一团麻,如果不是存在郑晟这种人物,他还不如渡江去投奔韩山童。弥勒教义军注定要覆灭,彭莹玉战败之日,就是天完朝廷分裂之时。 次日,义军在况普天和项普略的督促下,更加疯狂的攻打徽州城。 周顺站在西城外的山坡上,看着弥勒教信徒们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冲向城头,忍受着这里弥漫的愚昧。如果不是他在这里有着崇高的地位,只怕一天也呆不下去。兵营中设立佛堂,每次出征前都有祈祷。他觉得彭祖师在骗这些人,还是义父更实在。但他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城墙区别只是五十步与百步,郑晟骗人的手段更符合他的胃口而已。 余人也一样,有人宁愿在佛前烧香磕头拒绝医卫队的救治。而这在天启红巾军里,是要被驱逐出军队的。 两天后,疯狂的弥勒教义军攻破徽州。 部分蒙古人与城内豪强仓皇逃离。 义军在徽州城下死伤惨重,况普天进入城后就有屠城泄愤的冲动,但想起两天前师父的脸色,强行忍下去了。 城内死尸累累,死的大多是被鼓动上墙守城的百姓。能冲出城逃走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士绅豪强都在窝在家里。 况普天催马到达衙门前,那里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人。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一身黑衣,不停的叩头道:“小人该死,被鞑子胁迫,天兵来了没能早日迎入城,请弥勒佛前金刚护法赎罪。”他身后一群人随着他的动作磕头。 这些都是徽州城里有身份和地位的人,毫无疑问他在守城战中出过大力。 一句“佛前护法”恭维不了况普天,他提起手中的马鞭指着这些人下令:“都给我绑起来。” 如狼似虎的士卒冲杀来,不管这些人杀猪般的惨叫,片刻功夫被这些人捆的结结实实。 况普天下马走到那老者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问:“你帮蒙古人守城,是出钱还是出力啊?” 老者刚才吃镇定的状态荡然无存,两条腿如筛糠般颤抖:“都是蒙古人逼的。” 不能屠城,还杀不了这些人?况普天把脸往下一沉,下令:“把这些人都给我拖到城外斩首,这座城里所有帮过鞑子的人都该死。” 兵丁拎起这些抢先来偷袭的士绅为城外走去。义军留下了七八个人审问,问来问去徽州城里没有参与过守城的人寥寥无几。有蒙古人的持刀胁迫,除了老弱病残,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况普天越问越窝火,刚才来求饶的几个人是这城里没来得及逃走的几个世家大族的主事人,杀了他们也算是稍微缓解心头之恨吧。 第312章 炸营之祸 至正十一年八月底。 元廷丞相脱脱的弟弟也先帖木儿统领二十万大军在与淮西弥勒教义军刘福通对峙,几场小规模战斗后,忽然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炸营。兵营里的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争先恐后的逃向黄河以北。 刘福通刚开始接到禀告时不敢相信,他亲自走出营地,看见远处散乱的灯火如天上的繁星时才知道这竟然是真的。 蒙古人不会有心情与他往这种游戏。他急令关铎率先锋追击,义军追到黄河边时,总算是抓到了一点官兵的尾巴。关铎斩杀了两千多颗脑袋回来,觉得好不尽兴。 天底下竟然有这等好事。蒙古人虽然撤走了,但二十万大军丢下了无数粮草辎重。官兵为了尽快渡过黄河,盔甲兵器丢的黄河岸边到处都是。大宋的缴获物资无数,兵威大震。 朝廷再想聚集大军南下至少需要几个月时间,眼看着就要过冬了。 韩山童和刘福通大喜,此次官兵没来由的溃败让大宋得到难得的喘息机会。义军借机向河南和陕西进军,想一举消灭地方反抗的豪强。 中原地带蒙古人和色目人比南方要多许多,弥勒教义军举事后,各地官兵不堪一击,地方豪强还是自发组织兵马与义军作战。这些人聚集战败的官兵,形成了不小的力量,让大宋颇为头疼,其中以活动在河南与河北边境的察罕帖木儿最为有名。 朝廷官兵大败的消息如飓风般传向南方。 无论朝廷兵马是怎么败的,朝廷二十万大军在黄河边溃败是事实。 各地义军精神振奋,纷纷举事。芝麻李占徐州、郭子兴占濠州……。各地豪强纷纷向韩山童上书,表示愿意归附大宋。黄河一战捡到的大胜影响力极大。当然,这不是纯粹的运气,刘福通至少有率领几万义军与二十万官兵对峙的勇气。 ………… ………… 徽州。 “报!”扎着红头巾的信使这几日几乎都跑断了腿。 彭莹玉刚刚做出在徽州休整的决定,淮西弥勒教军大胜的消息就传过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听完信使的叙述,随后彻夜难眠。 信使气喘吁吁的:“报,张士诚在高邮举事,方元珍也已经从海上归来杀上台州。” 明教在浙江有些班底,消息传递的极为灵便。 “好啊,”彭莹玉不由的攥紧拳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鞑子就快不行了。”他扭头吩咐亲兵,“把周军师给我请过来。” 亲兵出门过了一会,周修永脚步匆匆赶过来。 这么大的胜仗消息早就传播开,他也很振奋,但依旧保持了一定的冷静。这是大宋的胜利,与天完朝廷没什么关系。江北红巾军与江南红巾军早就不是一家人。 “周老道,现在你还会劝我不要去攻打杭州吗?”彭莹玉掩饰不住脸色的喜色。 周修永从前在武功山里做过道士,那只是避祸之策。自被况普天找下山来,他一直都是儒生装扮。也就是彭莹玉兴奋过了头,才称呼他为“老道”。 周修永苦笑,他知道自己再也拦不住彭和尚,即便是拉上况普天和项普略师兄弟也做不到。这个时候还拒绝东进,只怕是要被看做彭和尚看做是弥勒教的叛徒。 他点头道:“进军江南也不是不可以,但祖师莫要忘了大宋于天完朝廷非敌非友。如果刘福通不进攻江南,我们在这里将要面对的对手与从前是没什么两样。”他伸出手指头一个个的算:“最强大的兵马有福建的董传霄、驻军应天府的宽撤不花和驻军广德的张世策。” 义军将要面对的对手有两个是从江西逃过来的。满都拉图和张世策最先从芜湖进入广德山区,靠着帮地方官府剿杀义军立下脚跟。 宽撤不花逃进江南后,立刻利用他的身份和手里的兵马成了这里地位最高的蒙古人。朝廷得知宽撤不花战败后,不但没有处置他,还令他节制本部兵马驻守应天府,防止义军攻入江南。这次彭莹玉就是看应天府的官兵实力强劲,才折返往南想从徽州攻入杭州。 周修永的话就像一盘冷水浇下来,令彭莹玉极度不快。他一向知道前路艰难,但从来不会生出畏惧之心。如今义军接连打胜仗,身边的人胆子却越变越小,于是驳斥道:“大宋就算不是朋友,在鞑子尚存的情况下,也绝对不会朝我天完朝堂动刀兵。徐州和濠州都有义军举事,宽撤不花敢离开应天府吗?” 周修永讪笑,“我只是把坏事先想到前头。” 彭莹玉哼哼道:“我永远能看见光明,这也许是你我的不同。” 周修永无言以对,一个眼里看不见未来的人无法从那样艰难的日子里撑过来。他在山上躲了十几年,彭祖师传教为自己的理想了十几年。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彭莹玉,江南义军绝不可能有今天这么大的声势。 一个只知道趋吉避凶的人在一个斗士面前没有多大话语权。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既然刘福通在黄河岸边能碰到朝廷二十万大军自发炸营的好事,谁敢说彭祖师不能就此席卷江南,攻下元廷的半壁江山。 “三日后,我会向杭州出兵。”彭莹玉的声音无比坚定,这次谁也不能阻止他的决定。 三日后。 红巾军主力离开徽州府,沿着新安江和富春江向杭州进军。 彭莹玉倾全力出击,想一举攻下江南,在徽州只留下了一千新兵驻守。正如周修永想的那样,他认为既然刘福通能打败二十万官兵,他为什么做不到。 朝廷大军战败的消息刚刚在江南蔓延开,官兵的士气正处于低潮期,沿途州府没有蒙古人驻守,汉军稍作抵抗后便选择了投降。 项普略为先锋一日行军六十里,几乎马不停蹄杀向杭州。 战事进展的非常顺利,唯一令彭莹玉不满意的是江南前来投奔义军的人太少了。这里的人对这支行军打仗前还要拜佛的义军没有太多的热情,看他们仿佛在看陌生人。 义军的目标很明确,士气低落的官兵不敢与义军野战,纷纷缩回杭州城里准备借助坚城抵挡。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向应天府,宽撤不花心急如焚,又不敢调集兵马离开应天府,只能传令给满都拉图和张世策,命他们火速驰援杭州。 十月中旬,项普略率军到达杭州城下。 沿途几乎是刘福通大胜元军的重演,朝廷兵马望风而降。 义军封锁杭州四门,随即派人联络浙东的海寇方元珍,并征集民夫和工匠打制攻城器械。 十月下旬,彭莹玉到达战场。 义军使用缴获的铁炮开始攻城。此情此景,连项普略也忘记了那个不祥的卦象,全心扑入到攻城的战斗中。 城头守军士气低落,攻打杭州这样坚固的大城,义军第三天就有人登上城头。 义军攻城十日,朝廷守军的力量越来越薄弱,没见到朝廷一路救援兵马来临。听说江北义军郭子兴部准备渡江南下,张士诚部占领了高邮正在窥视扬州,宽撤不花的大军真的走不开了。 这次,连小心谨慎的周修永也看见了获胜的希望。 十月底,彭莹玉召集两个弟子议事,布置攻城事宜。况普天、项普略和周顺等人一一禀告,义军粮草和兵器绰绰有余,士卒士气高昂。 议事快结束时,周修永进言:“江南官兵受朝廷大军大败的影响,兵无战意。但仅凭我们这支兵马的实力未必能吃下江南这么大一块肥肉。眼下宽撤不花不敢南下,但福建的董传霄和满都拉图都在蓄势待发。不如派人上奏朝廷,再给征西大将军郑晟送一封求援信。不管是哪路兵马来了,至少可以确保无后路无忧,只能我们在杭州能站稳脚跟,官兵被分割成几块,必败无疑。” 彭莹玉尚未说话,况普天连忙摇头道:“武昌离杭州近千里,广州离这里比武昌还远,现在送出求援书信,等他们大军到来只怕要到来年,那时我们已经攻下杭州,还要他们过来做什么。” 周修永笑道:“武昌水师要顺江南下到达芜湖,至少可以牵制宽撤不花。陈友谅在安庆屯兵,离芜湖只有两天的距离。郑宗主在赣州也有少些留守兵马,如果能进入徽州可保我后路无忧。” 彭莹玉犹豫未决,况普天已是大急。 他们随彭祖师一路辛苦东征,眼看就有收获战果的时候,周修永说要把郑晟和邹普胜的兵马请过来,这不是来摘桃子的吗?那两家大军来了,江南还有他什么事。 他跳出来道指着周修永的鼻子道:“我不同意,我们随师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凭什么归他们。你这是在帮谁说话呢?” 周修永愕然,他近来一直未彭祖师出谋划策,但从来没有得罪过况普天。一年前,他正是被况普天请下武功山的,今日况普天怎么反应的如此激烈。 “况香主,你多虑了……” 周修永话没说完,况普天打断他的话向彭莹玉道:“师父,七日之内,我与师弟一定能够攻下杭州城,我们不需要朝廷的帮忙,更不需要郑晟的援军。” “放肆!”彭莹玉大怒,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况普天,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我们是天完的臣子,东征的义军不是你况普天的义军,也不是我彭莹玉的义军。”况普天太过分了,朝廷内争权夺利难免,但要讲基本的规矩,这是要想挟持他彭莹玉自立吗? 他怒气冲冲在屋里扫视一圈,最后看向周修永道:“你说的是老成持重的主意,董传霄和满都拉图就像两根刺扎在我的背上,不把他们拔掉,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况普天大急,道:“就算要求援,也应该向朝廷求援。郑晟是征西大将军,怎么能发兵江南。” 第313章 寻人 确实,义军向郑晟求援没有道理。他们是天完朝廷的臣子,按照规矩没有朝廷的准许,郑晟没有向东进军的权力。 但出于本能,周修永相信郑晟比邹普胜可靠。反正天完朝廷注定是要分裂的,无论况普天叫的多么欢实,最终的胜利者绝不会是他,只会是郑晟或者邹普胜。 彭莹玉很快做出决定:“我会向朝廷求援。”他想让桀骜不驯的弟子们守规矩,首先要自己守规矩。 况普天不服气的争辩:“徒弟会在七天之内攻下杭州。” 站在一边的项普略什么也没说。他争不过师父,也争不过师兄,所以没必要暴露心里的想法。 这一年来,从圣教改名为天启的红巾军不什么也没做。他们躲在西南的角落里看着天下局势风云便会,他们脱掉了坚硬的壳,但新的壳就要长成了,这壳如金刚一般坚硬,天下无人能破。 宗主府的改制终于推进到湖南路,张宽仁领的红巾军杀的反叛的豪强人头滚滚。天启的中枢严禁在瓜分土地的时候随意杀人,所以只要有田的人不反抗,还是能够活下来。 最富有的家族几乎全部被铲除干净,即便他们想加入天启,郑晟也不会给他们机会。他们拥有的土地和财富就是他们的原罪。没有人能凭借白手起家,辛勤的劳动攒下那么多财富。所以不用审问,杀光他们绝对没有错。 但天启只诛杀了作恶多端的家主,各大家族的夫人小姐和公子都还活着,有人甚至能从天启新建的义学中谋一份差事。有人会觉得这些人在被抢走了所有的财富,突然从巨富之间变成一贫如洗,会生不如死。但现实证明,他们宁愿证明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谚语的正确。 天启的中枢把辖区各县按照人口分为上县、中县和下县。上县筹建义学五十所,中县建立义学三十所,下县建立义学十所。由各县官府招募先生,教习读书写字和账目计算。义学招收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男人,每两年为一个周期,各地官府必须保证义学满员。哪个县的知县和天启做不到,立刻更换。 因为战争的急迫性,中枢把秋粮的税收定为十抽三。这是非常高的税收比例,丁才经过各地近千户人家的测算,给每户人家留下的粮食几乎将将可以维持全家人的生计。再加上中枢给每个县留下一部分粮食做春荒时赈济用,应该不会引发流民。 郑晟亲口在学院里对的天启说过:“财富属于劳动者。”但他还是毫不留情的被财富从百姓手里夺过来。 口号是口号,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他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否则也不会亲手杀了周才平。 广州城里有一道独特的风景,宗主府永远是明亮的,白天有太阳,晚上有许多明亮的灯火。 郑晟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自从他把于凤聪推举为中枢的长老之一,这里与他的家没什么区别。 清晨。 朝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回廊的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一个中年胖子缓步走来,走出罗霄山这几年,王中坤的体型慢慢又恢复到他做赌场主人的模样,腰部成了最突出的部位。 上次在王永寿的案件中,他先是犯下了大错,但转变及时,利用自己的关系把圣教中隐藏的狂热的弥勒教信徒一举清理干净,让他重新得到郑晟的信任,在紧要关头成为中枢的长老之一。 除了左辅卫的密探系统外,也许是郑晟出自对他决然出卖同伙的欣赏,同时让他掌管刑狱。一个同时把密探系统和刑狱握在手中的人,权力之大令人不敢仰视。各级官员在他面前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恐惧。 但王中坤也有畏惧的人,还不止一个。 他脚步有些蹒跚的走到一扇红漆大门前。守在门口的随从往里面通报;“王部堂到。” “进来。”郑晟的声音很遥远。 王中坤走进大门,眼前是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直通往一座开阔的房子,郑晟正坐在那里。他还是一身简陋的布衣,但地位已于往日大有不同。 王中坤不需要下跪,行礼道:“宗主。” 郑晟问:“江南有什么消息吗?”他一直关注着那里。 “朝廷大军溃败后,彭祖师随即向杭州进军,据义军军中传来的消息,杭州守军不堪一击,破城就在这几日。”王中坤简单叙述前情,说出特地来禀告的消息:“但从武昌城传来消息,彭祖师向天完朝廷求援了。” “向朝廷求援?”郑晟立刻皱起眉头,随即道:“看来师父还没被胜利冲昏头脑,以他的兵力攻占江南确实难了点。”他斟酌片刻,问:“邹普胜会去救援吗?” “不知道。”王中坤还没有确切的情报。 郑晟犹豫了。 湖南路的改制已经临近尾声,虽然留下了许多隐患,但天启的根子扎进每一个村落,统治只会越来越稳固。中枢对红巾军的优待让百姓踊跃想加入义军,但名额有限。因为优待的条件如果泛滥就不值钱了。而且,他需要给军中士卒配备上盔甲和利刃,武器坊正在铸造铜炮,无一处不在花钱。他征收了这么重的赋税,仍然有钱不够花。 天启红巾军眼下确实可以腾出手来。湖南路驻军四万,广州东路驻军五万,赣州驻军一万,赤潮骑兵一万正在操练中。除了湖南路的四万大军不能动,赤潮骑兵尚未训练好,红巾军至少能抽调三万人上战场。 但三万人进入江南能做什么,郑晟很不确定。最最最关键的原因,义军未必把他当做友军,师父没有来邀请他就是明证。 而且,在他的发展规划中,攻下襄阳取四川是当务之急,吃掉武昌的天完朝廷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元廷的二十万大军只是炸营溃败,不是被刘福通击败斩杀。他估算最迟明年春夏之交,元廷一定会起大军南下。这次再来,就是赌国运之战,完全是雷霆一击,江南是元廷最不愿失去的地方,进入那里就意味着被卷入无法摆脱的漩涡。 郑晟不畏战,但盲目的战争除了会死人,不会起一点作用。 “我让你打听一个人。”他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谁?” “朱元璋。”几年过去了,郑晟始终忘不了这个名字,“他原来是个和尚,现在有可能参加义军了。”他不是怕历史上的明太祖,他只是好奇。但迟早他们会成为对手。能在乱世中脱颖而出的人,不会被一群盲目的信徒遮挡住光芒。 天下的义军那么多,王中坤不知道宗主说的这个人到底是一方大将,还是普通士卒,问:“他在哪里举事的?” 郑晟道:“不知道,但肯定不在天完朝廷里,打听到他的消息后立刻来禀告我,不得耽误片刻。” 宗主从来没有这么重视过一个人,王中坤暗自纳闷,口里答应道:“遵命。”天启中人对郑晟感到最神秘的地方是他没有家人。王中坤曾经理由弥勒教的关系偷偷摸摸打听过,但没有人知道宗主的来历。他打听到最早的消息就是宗主落水被张家湾的渔民所救,然后遇见了官兵的追杀。 他见郑晟重视的模样,暗中怀疑这个朱元璋是不是宗主的亲人。 没有其他事情了,郑晟补充道:“还有,如果邹普胜出兵了,立刻来告诉我。” “遵命。” 王中坤退去。 郑晟想了许久,猜不透邹普胜会不会出兵,但他决定暂不出兵。如果师父攻下杭州,一定会引起官兵疯狂的反扑。江南离广州实在太远,他不认为现在自己有占据江南的实力。除非他改变早已制定好的战略。 江南是块肥肉,但能清楚认识到自己所处位置的人,才能吃立于不败之地。 第314章 第314撤与守 十一月。 天完义军攻下杭州,江南震动。 朝廷信使从海路日夜往返与大都和应天府之间,皇帝不再就讲情面,狠狠的把宽撤不花训斥了一顿,言下之意如果再任由局势恶化下去,朝廷就要不客气。 宽撤不花连下数道军令,严厉斥责仍然在按兵不动的张世策、满都拉图部和董传霄部。 现在已经不是稳定守江南的为问题,是江南已经丢失了一个角。杭州失守,意味浙东几个州府与朝廷失去了联系,局势再恶化下去,下一个要出问题的就是衢州和福建。 宽撤不花走出南京城,从各州府调集大军,杀向杭州城下。朝廷真发了怒,对各路统军将领还是很有的威慑力。 董传霄指挥大军进入衢州,向杭州进军。满都拉图和张世策各领本部兵马从广德进入湖州,兵临杭州城下。 张世策自离开袁州后,被自己借助宽撤不花的财力招募的一万汉军牢牢控制在手中,经过这几年的扩张,已扩大到两万多人。满都拉图虽然在朝廷大军溃败的时候吸纳了一些散兵,但有本事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不屑为他一个已经丢了地盘的袁州达鲁花赤效力。他麾下一半是汉人,一半是蒙古人和色目人,将将有七八千兵马,已经控制不了张世策。 现在朝廷已经顾不上再也蒙古人节制汉人了,只要汉人手里有兵,又愿意为朝廷效力,朝廷许诺封官十分慷慨。在陕西起兵的对抗义军的汉人李思齐已经被封官了,虽然没有察罕帖木儿那么受重视,但至少有了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这正是张世策想要的东西,他现在表面上对满都拉图仍然十分恭维,但暗地里防范心很强。他总觉得满都拉图在窥视他手里的兵马。 天气逐渐寒冷起来,从四面八方云集过来的官兵让杭州城里的义军心里慢慢沉重起来。 十一月五日,官兵就要对杭州完成合围。一队骑兵神色匆匆从西门进入这座千年古城。 周顺在城门口的迎接。 来人下马,左顾右盼,道:“好一座大城,比武昌还要宏伟。” 周顺微笑,稍微有那么一点自豪,道:“这里是杭州。”他指向前方示意:“祖师日夜盼着朝廷的消息,终于把你们等来了,请。” 两人走向府衙方向,周顺一路简述义军攻占杭州城的场景以及随后发生的事情。 按照老规矩,彭莹玉只是杀光了这座城里的蒙古人,强制从巨富的家族征集了一批财富。义军进城后,除了迅速铺展开的烧香拜佛的场面,城里的百姓几乎没有收到影响。但也没有出现百姓踊跃想加入义军的场面。 今年收成尚可,再加上江西和淮西义军起,官府不敢过于苛刻的搜刮百姓,杭州附近的人多数没到如从前那般卖儿卖女的惨况。百姓都在用将信将疑的目光看着这支义军,他们很少有人信奉弥勒佛,即使信佛也做不到押上全家性命造反。 使者走进杭州达鲁花赤的府邸,先恭敬的向彭莹玉行礼:“祖师爷。”然后从怀中掏出一黄色的绸缎,“陛下让我前来宣旨。”彭莹玉就是天完朝廷的无冕之王,他不敢无礼。 多少年来,彭莹玉只在佛前诵经修行时下跪过,面对徐寿辉也不曾屈膝,只是轻描淡写的挥手道:“念。” 使者展开圣旨,朗朗上口,旁边侍立的几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听。杭州已是风雨欲来,他们日夜期盼朝廷能派来兵马支援。 长长的一段前缀后,宣旨的使者道:“……封彭莹玉为江南参知政事。”读完之后,便把圣旨收起来,而旁观的几个人还在等着他的下文。 知道确定他再没有什么多说的了,项普略忍不住问:“这样就完了。” 使者乐呵呵的拱起双手:“这是陛下对祖师爷大功劳的奖赏。” 彭莹玉冷静的问:“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到?” “援军,……,小人不知道。”使者的声音弱了下去。 彭莹玉强迫自己的心冷静下来:“你离开武昌城时,倪文俊在哪里?” 使者道:“元帅在岳州。” 彭莹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就意味着天完朝廷的主力兵马没有调动。 他声色俱厉,问:“你来杭州时经过安庆吗?” 使者道:“没有。” 没有希望了!彭莹玉摒弃了一切幻想。如果天完朝廷会派来大军,绝不会在圣旨中只字不提。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他选择了支持邹普胜,邹普胜抛弃了他,这就是乱世。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向郑晟求援是什么结果,他最信任的弟子也未必会来救他。 项普略大怒,伸手封住使者的衣领,问:“朝廷为何不派援军来。”他力气甚大,差点要把使者给提起来。 使者脸色苍白:“小人,小人不知道。” 彭莹玉道:“放了他,不是他做的主。” 衙门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压抑起来。没有了援军,他们要坚守杭州城,还是放弃这里? 彭莹玉不是担心义军守不住杭州城,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守多久。如果义军被困杭州,郑晟和朝廷都不派兵马来救,他们在优势兵马的围困下,只能与杭州城共存亡。 周顺把使者带出去,彭莹玉看向周修永。最紧要的关头,他选择了相信多次警示他的老朋友。 “我们还是撤兵把。”周修永说。 况普天大急:“为什么要撤兵,官兵野战都不是我们的对手,何况攻城。” 周修永道:“我们是义军啊,进入江南以来,你没发现这里与江西大不相同吗?祖师在江西传教二十年,民间威望极大。但在这里,百姓对我们有些期待,但很少有人会舍掉性命了加入我们。江南的百姓不信弥勒教。” 得不到百姓支持的义军,就像没有水的鱼。 况普天不想退出杭州,他想拥有这么土地,然后就有了与邹普胜和郑晟平起平坐的资格,道:“北方义军正在组织攻势,鞑子未必能长期围攻杭州。” “不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周修永看着彭莹玉,“祖师决定赌还是不赌。” 彭莹玉感到肩头的担子比他什么都没有时大得多。他的选择将决定这四万义军的的生死存亡。 第315章 救 天启中枢的长老们聚集在宗主府。 一面巨大的地图挂在墙上,上面用活动的纸片给在各个地方活动的义军做了标记。王中坤站在地图前,指向江南的位置,“这里的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彭祖师进入江南后,没能得到当地百姓的支持。义军攻下杭州,引起朝廷警惕,目前江南和福建的官兵都在向浙北聚集,估计是想重新夺回杭州。” 郑晟稳稳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威严。 “彭祖师一个月前曾向武昌朝廷请求过支援,没能从百姓中扩充足兵力,他可能也在认为自己的手中的兵力不足以征服江南。”王中坤垂下手,面向诸位长老,“你们有何看法。” 于凤聪不说话,王文才不说话,李玮不说话,最后是丁才最先开口:“如果在江西或者湖南打仗,自然是没有问题,但如果要远征江南,至少需要二十天来调集粮草。” 王中坤有些惊讶:“要那么长时间吗?” 他没有带兵打过仗,不知道其中的艰难。但他很希望郑晟能发兵江南与彭祖师汇合。 李玮皱着眉头道:“有三条理由不该发兵江南。我们没有朝廷的旨意;既然江南的百姓不支持义军,我们去了那里也很难立足;按照天完朝廷的规矩,我们就算在那里打了胜仗,江南仍然是彭祖师的。” 于凤聪用欣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不准备再说话。李玮很有本事,但毫无顾忌的说出这些明显会得罪弥勒教派系的话,看来不够聪明。 人处的地位不一样,想的事情完全不同。 李玮是个新人,完全是因为郑晟的欣赏和提携才进入了天启的中枢,所以做事必须要尽心尽力。他不在乎弥勒教派系的人怎么想,宗主对天启内部的弥勒教团体十分警惕,他与有弥勒教背景的走的太近反而不是好事。 周光插言道:“太师不发兵,我们再不发兵,彭祖师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李玮毫不客气的说:“祖师东征江南,本就显得很仓促。朝廷大军炸营溃败令许多义军失去了理智,以为鞑子像泥捏的,蒙古人没那么弱。义军势力太分散,各自为战,鞑子的溃败只是给了我们宝贵的喘息机会。” 周光不服气的说:“如果我们全力进攻江南呢?” “我们在赣州杀了多少人,在广州东路和湖南杀了多少人,过去一年了,这些地方仍然暗流涌动。”李玮偷看了一眼郑晟的脸色。这些地方能平定下来,靠的是他和王中坤的共同努力,这是他的功绩。“江南的百姓不支持弥勒教军,江南的豪强视天完军如虎,而且江南是朝廷赋税重地,朝廷一直留有大军驻守,我们全力出兵江南,胜负也是两可之数。” “那就眼睁睁看着祖师战败,”周光有些急了,他已经强迫自己忘记弥勒教的身份,但对彭祖师的担心此刻在脑子里占了上风。他们这些人,能走上造反的道路,全是因为受到彭祖师的指引。 袁州的弥勒教信徒像韭菜一样,杀之不尽,因为彭祖师是袁州人。 王中坤不说话了,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如果宗主坚决发兵,就不会有现在这场议事。宗主做事极少犹豫,一旦犹豫了多半到最后做不成。 兵者为国之大事,郑晟确实不想发兵。江南完全没有天启生存的空间,就天启均田地这策略,冒然进入江南一点会遭到地方豪强不要命的抵抗。彭莹玉那么温和的策略也都无法得到江南百姓的支持。 但是,他很担心彭莹玉。 窗外的北方呼呼的吹,广州没有下雪,那些风仿佛在提醒他这是冬天。 “这是冬天啊,”他轻了轻嗓子,“丁才先调集粮草,做好随时发兵的准备。” “遵命。” “李玮。” “在。” “你要把百姓都发动起来,给他们摆事实讲道理,编排戏曲,张贴告示,告诉他们为什么一年到头辛苦劳作还是这么贫困,为什么他们无法保留自己手中的田地。天启现在给他们分到的土地,是他们本来就该拥有的,如果谁想从他们手里夺走,唯有拼命,哪怕是天启也不行。”说到这件事时,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激情。 “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我就想看看,我失去了天下士绅之心,还能不能夺取这天下。” 屋中雅雀无声,没人敢仰视郑晟,包括于凤聪。宗主有时候很残忍,有适合很仁慈,这绝对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 郑晟挥手,几位长老依次走出去,王中坤留下下来。 等几人都出门了,郑晟问:“有什么事吗?” “我打听道那个朱元璋了。”王中坤从衣袖里掏出一叠纸,道:“他做过和尚,曾经加入过淮西弥勒教,后来去濠州投奔郭子兴起兵。他原名叫朱重八,郭子兴把义女嫁给他后,他改名叫朱元璋,现在为郭子兴麾下大将。” “郭子兴,濠州。”郑晟知道那里。濠州义军是新兴起的义军之一,在几十支义军中毫不显眼。濠州义军敬奉的是大宋。他沉思了一会,摆摆手道:“知道了。” 王中坤告退。 宗主什么也让他做, “位面之子啊。”郑晟低声感慨。他是个无神论者,但有的时候天下大势的变化就像恶作剧般让人难以想象。 他不想去惊动他,以过来人的身份看着过去位面之子成长,也是很有乐趣的一件事。 邹普胜不想把彭莹玉请回武昌朝廷,郑晟也不愿意把彭莹玉请到广州。这与私人感情没有关系,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敬仰彭祖师。 但要想成就一番大事,就必须心硬如铁。彭祖师的威望太高,又不愿意放弃经营了几十年的弥勒教传教,无论对尽量世俗化的邹普胜,还是对已经改制成天启的红巾军,都是一个巨大的障碍。 说起来真是讽刺,一个辛苦几十年传教造就反元大势的人最终成为了义军眼里的障碍。这就是天下大势,残酷、丑陋而无情。 红巾军的训练日益残酷,郑晟很感谢老天爷,让他占了一块好地方。如果他在江北,不会有这么宽裕的时间来整顿内部。 他很佩服刘福通,敢率领几万义军与二十万官兵对峙,还能把官兵打到炸营。敢在乱世里站出来造反的,没有一个是孬种,也没有一个是白给的。 这是真正的丛林法则,掀翻旧的王,再决出一个新的王。 天启以红巾军为核心推行政策,因为战争随时可能到来。 十一月,周才德率一万红巾军前往赣州,彭怀玉率一万红巾军北上,做好接应彭莹玉军的准备。 广州的冬天很温暖,郑晟在处理事务之余不忘了练习武技。以他的身份,亲自上战场的机会应该很少,但要做好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能少了好的体魄。 秦十一回到广州后一直出征,这次彭怀玉北上他也没有同行,常常被郑晟叫来陪练。 练武场上的两个人都身穿白色的练功服,两人一人抱着一根光滑的木棍。 这种器具打在身上会有一点疼痛,但不会造成大的伤害,一旦失手最多也就是个淤青。 秦十一可不敢失手,他也从来没有失手过。 郑晟手中的木棍挥舞如风,但碰不到秦十一一根汗毛。做为红巾军中有名的猛将,秦十一这一年多来多次在战场冲锋陷阵,应付郑晟轻松自如。 “啪啪啪。” 空旷地场地中传来木棍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响声。 小半个时辰后,郑晟收起木棍退后一步,他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了。“老了,”他哈哈大笑,“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对手了。” 秦十一收棍行礼。 “果然战场才是最历练人地方,我记得两年前在罗霄山里,你还不不是我的对手。”郑晟有点不服气。他已经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放在练习武技上。 秦十一站在郑晟身边,笑道:“宗主进攻我防守,防守比进攻容易,我是占了便宜的,如果宗主再坚持一会,我也快撑不住了。” 郑晟知道他故意谦卑,走到城边把木棍交给候在那里的侍卫,就要准备去沐浴更衣。 “宗主。”秦十一忽然叫他。 “什么事?”郑晟回头。 秦十一脸色尴尬,欲言又止。 他们两人关系不同寻常,郑晟曾经救过秦十一的命,把他当做自己的子侄看。张宽仁和彭怀玉是他提拔的人才,于少泽是他必须要用来提升于家地位的将领,只有秦十一才是他真正的心腹。 郑晟看他的模样,骂道:“一个大男人说话扭扭捏捏的,怎么在战场厮混了两年。” “有一件私事我想求宗主,”秦十一红起脸来。别人求宗主都是为了保命升官,只有他才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求宗主吧。 “我爷爷为我定了一门亲事,但我以及有女人了,她叫阿木丽,是个色目人,随我回广州很久了但我爷爷一直不答应让我娶她。”他脸色尴尬。 郑晟皱着眉头道:“你想让我给你爷爷说说。” “嗯。” 郑晟又好气又好笑,只怕只有秦十一才会因为这种事来求他,“你可以再娶一个,天启可以娶三个妻子。” “我只要娶一个妻子。”秦十一看着郑晟,不敢说自己要与宗主一样,只娶一个妻子。 天启中有一群如他这样的年轻人,以宗主为榜样,样样都在学郑晟。 第316章 战与走 彭莹玉兵进江南,忽然成了被抛弃的棋子,这是他出兵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江西军居客地,如果得不到江南百姓的支持,没办法在杭州立足。况普天不甘心撤兵,亲自率军在杭州城外与官兵激战。 与他对峙的是来自福建的董传霄军。福建一直是蒙元统治的稳固区域。董传霄军中一半是汉人一半是色目人。 官兵装备精良,盔甲与长刀在冬天的阳光下烁烁生辉。因收到朝廷大军战败的影响,再加上义军过去这几个月辉煌的战绩,董传霄派出麾下最精干的士卒。 义军衣服多种多样,唯一相同的就是每个人头上都扎着红头巾,如烈火般的红头巾。 蒙元把汉人的地盘当做牧场,在全国推行养马,因此双方都不缺乏骑兵,但又都不是以骑兵为主,步卒才是决定战场方向的人。 杭州城头,使者怯生生的问周顺:“将军,我们为什么不在守城,要在城外与鞑子野战。” 周顺脸上藏不住担心,道:“如果我们在城外不能打败鞑子,我们也就没办法守住这座城。” 使者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但他不敢追问下去。自从带来朝廷不会派援军进入江南的消息后,他感觉这里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里都有藏不住的敌意。 城外的战鼓声响了,鼓点一起就如暴风骤雨一般,压迫的人胸闷。 左翼的红巾军率先出击,他们刚刚在阵前祈祷过,弥勒佛后保佑他们如之前那样战无不胜。呐喊声起来盖住了鼓声,义军的兵器如他们的衣服一般多种多样,但一路攻打到杭州,他们手中的兵器都换过来了,不再是过去简陋的长枪,但与对方的元军比仍然有差距。 周顺看着扶住墙头的石头,神情关注的看着战场。 战斗非常激烈,董传霄果然是有备而来,官兵在野战中与红巾军杀了个难舍难分。他的看到太入神,后面来了个人也没发现。 一个穿着有些邋遢的中年人从台阶走上来,走到他的身后,“公子,怎么样?” 周顺回头看见周修永,咽了口吐沫道:“不是很好。”他指向战场,道:“况香主让左右两翼兵马先出击,我知道他的精锐都放在了右翼。他先让左翼出击吸引鞑子的注意力,再在中军虚张声势,突然让右翼兵马出击。鞑子的左翼军刚才有点抵挡不住的态势,但很快调集中军兵马前去驰援,董传霄的反应太快了,现在两军进入了拉锯战,但是……” “但是我们慢慢居于劣势了?对不对?”周修永眯着眼睛努力的看战场。他不是在装神棍,他年轻时常年在微弱的灯火下耕读,眼睛视力坏了,距离这么远看不清战场。 周顺嗯了一声。 “我们被包围在杭州了,况普天不想放弃,祖师爷也在犹豫,他这次打败仗不是坏事。”周修永看看左右,周顺的亲兵站的离两人比较远,听不见两人的说话,忽然压低声音问:“公子对以后的路有什么想法没有?” “以后的路?”周顺先是惊讶,然后道:“还是先突围吧,留得青山,不怕没柴烧,要是被困在杭州,可能再也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不是,”周修永见周顺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挑明了问:“公子想过再回到宗主身边吗?” 周顺警觉起来,这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我现在奉命为祖师效力。” “如果我们战败了呢?”周修永指向城外,“我们现在的处境远比看上去更险恶,祖师一路上留下无数隐患,我估计这几天我们沿途辛辛苦苦攻下的城池一座座都有重归鞑子的手里了。” 战败了就失去了一切,这就是乱世的规矩。义军不是朝廷,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周修永道:“如果我们退回南昌,官兵一定会乘胜追击,到时候我们必须要在宗主和朝廷选一方,而且只能选一方。” 周修永让周顺忽然没有心思再看战场。既然战败是更好的结局,那么这场战争还有什么意义。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宗主只是个宗主,朝廷毕竟是朝廷,如果公子不提前准备,到时候彭祖师一定还是会请朝廷的大军进南昌。”周修永对城外的厮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自顾自的说话。 周顺看着城外的战场,义军已经稍显颓势,况普天正在组织后退。往前就是杭州城,鞑子不敢追击的太猛烈。 他不快起来:“我们现在能不说这件事吗?” 周修永无视周顺的愤慨,道:“我只是想让公子知道,我希望能为宗主效力,他比朝廷可靠的多。” 战场打出守兵的旗号,义军缓缓而退坚强的支撑阵型在官兵的追击下不散乱。 周顺忽然转身冲下城墙,“我要去接应况将军了。” 周修永走到周顺刚刚站立的位置,大约过了两刻钟左右,一队骑兵从脚下的城门杀出杭州城,大队步卒紧随其后。 官兵见义军援军来了,也不再贪念扩大战果,吹起收兵的号角。 一个时辰后,况普天骂骂捏捏的回到杭州城,脸色极其不好看。 彭莹玉召集诸将议事,周顺和周修永都在,但自始至终两人目光都没有触碰。 余人也在议事厅,他脸色苍白,神情很是不安,听着将军们讲述战斗的经过。 那就是这次来围攻杭州的官兵比想象中要强。董传霄军中没有蒙古人,这也许是他们战斗力更强的原因。蒙古人在汉人的地盘为非作歹,高人一等,早就没有了刻苦操练上战场拼命的*。 几个人之间的争论非常激烈,周修永一反常态站出来向彭莹玉建议立刻撤兵,从广德经芜湖撤回南昌,放弃徽州府这些才攻下的地方。张世策和满都拉图的大军刚刚从广德撤出来,他给义军设计的退兵路线可谓出敌不意。 但况普天不同意,他今天的战败很不服气,请求彭莹玉再给他一次机会。 余人听的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义军的处境突然之间变得很困难,他们可能要被官兵包围在杭州。 争吵最激烈的时候,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喊了一嗓子:“我们还是撤兵吧。” 全城俱寂,所有人目光都投到他身上,有人惊讶,有人嘲弄。 “我们走吧,要不然要死好多人。”余人喃喃道,“既然没有打赢的希望,死的人不都是白死了。” 况普天冷哼了一声,这是打仗,一个郎中在这里胡说什么。 他正待说话斥责,彭莹玉忽然开口了:“你说的对,我不能让追随我的白白的死在这里,撤兵!” 彭祖师一言九鼎,没人再敢反对。 虽然做出了撤兵的决定,那注定也是一条充满艰险的道路。 项普略今日很少说话,他一直在想出兵之前他为自己卜的那一卦,果然是天命不可违吗? 第317章 抢钱 做为主事的人,该拿出主意的时候要能拿主意,该承担的时候要有担当,几十年来彭莹玉最不缺乏的就是担当。 彭莹玉道:”撤兵,我们从广德撤兵,如果能在芜湖立足等待天下大变再图江南,鞑子不是一下会被击败的。”他难得清醒过来。 失败才能让人清醒,听说刘福通击败朝廷二十万大军那一刻,彭莹玉以为这大元的天下就要崩溃了。他迫不及待,几十年的愿望好像一下就要实现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他毫不畏惧。 ”撤兵吧,”项普略看向师兄,用有些颓废的声音说,”我们还会回来的。” 况普天更加不高兴了。这才刚打一场败仗,怎么项普略看上去心气都没有了。 有些心里的想法不足为外人说。项普略不能说给自己算了一卦命不久,这么说就是扰乱军心了。 十一月,江南飘了一波薄雪。 地面铺上一层冰,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彭莹玉的命令已经传达下去了,义军正在做撤兵的准备。 杭州城里的大户都缩在家里,听说官兵要来了,义军打了败仗,他们在偷偷的高兴,但又不敢表现出来。 ”开门,开门。”一队扎着红头巾的兵士啪啪啪的敲门。 看门的老头畏缩着拉开门栓,”各位军爷,有什么事情?” 义军进城后军纪很好,看门的老头没有躲在屋子里的主人害怕。 兵丁往里面张望:”家里有人吗?”右手紧紧按在腰刀上。 ”有人。” ”有人就快出来,还躲在家里做什么?”兵丁不耐烦了。 老头蒙了,这伙人来势汹汹,看上去不是好事。 兵丁哐哐敲门:”出来,出来。” ”好,我这就去通报。”老头一溜烟的往里面跑。 兵丁头目朝屋里大声嚷:”所有人都出来,男人女人都出来。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藏在屋里的人乱作一团。城里的人几乎都听说义军打了败仗,这是要改变做法吗。 小队正极其不耐烦,挥手命身后的亲兵进屋搜捕。义军如恶狼般冲进屋子,他们抽出刀看上去很吓人。 屋里的人全部被赶来出来,男人、女人、老人、孩童乱糟糟一团。 小队正挥舞手臂:”来啊,进屋子搜,把值钱的东西都搬出来。” 被押在院子里的人都慌了,一个中年人想到前些日子义军不扰民的说法,装着胆子站出来问:”各位军爷这是要做什么啊,小人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 ”做什么?你们家的钱财是不是都是与蒙古人勾结从南人身上盘剥得来的,这些东西我们都要拿走。” 那中年人一下慌了,扑通跪在冰天雪地:”我没有啊,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小队正冷笑一声:”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说这句话你自己信吗?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早就听说你们这些富户在家里都设有密室,用来藏珠宝黄金,今天要是不给我老老实实交出来,让你全家死个干净。” 穷凶恶急的人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如这样的事情不是在杭州城里一个地方发生,义军依次砸开各家富商和士绅家的大门,他们的目的不再是征集一点点粮草,他们在把这些人家翻个底朝天,再用鞭子狠狠的抽打各家家主,问出每家密室的位置,从中刨出无数金银首饰。他们把那些东西收拾进包袱,放在马车上,准备带出杭州城。 城里很快乱做一团,有人急忙向彭莹玉禀告。 彭莹玉大怒,命周顺前去查是谁在干这么恶劣的事情。 这么大的事情不是身份极高的人不敢擅自做主张。周顺前脚刚在,彭莹玉就隐隐猜到是谁干的。只有况普天有这个胆量。 果不其然,周顺很快就返回来,禀告道:”搜捕各家富户的原是况师叔的兵马,现在项师叔也派人出动了,大军要离开杭州了,大家都想在离开的时候捞点好处。” 彭莹玉暴怒,下令:”离开让那两个人来见我。” 周顺不敢耽误,扭头向兵营中走去。 他走出中军大营,正好碰见过来的周修永。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周修永刚刚听说城里发出了异动,以为城里有人作乱,来这里打听消息。 周顺急着要走,三言两语把自己刚刚打听的事情说明白。 ”原来如此,”周修永淡定的说:”他们都不想白白的把杭州城还给鞑子,好歹是打了一场大胜仗,他们想带点东西走。” 周顺急道:”祖师好像很生气。” 周修永道:”祖师一辈子侍奉佛祖,除了对蒙古人恨之入骨外,对南人十分仁慈,哪怕曾经是鞑子的帮手,祖师爷也手下留情。” 他总以为南人都是自己人,即使不是自己人也是可是争取的,但显然周修永不这么认为。 南人中有投靠鞑子的走狗,鞑子里也有反对朝廷的叛逆。他读史书知道当年忽必烈登皇位时,草原人叛乱,忽必烈启用汉军杀回草原,把蒙古人啥的血流成河,最终稳固了皇位。 ”你去找两位将军吧,那些人都在巴不得城外的鞑子能杀进来,被抢了也就抢了,我进去与祖师说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早该这么干了。”周修永莞尔一笑,”我们此番离开杭州,也许再也回不来了,江南的百姓不支持我们,我们在这里留下好名声有什么用,将士们打仗辛苦,得到一点奖赏是应该的。” 周顺认同周修永的部分观点,但现在不是与他争辩的时候。 ”我走了,你去向祖师说说吧,军中对这么快放弃杭州看得颇多,如果这么做能安定军心,确实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周顺走了,周修永进入彭莹玉所在的屋子。 彭祖师离一线士卒太远了,他的仁慈是很好的钱品质,但乱世中无处可存放。 况普天是彭莹玉的大弟子,但一个人不会永远的无条件服从。邹普胜和郑晟以前也都是彭祖师的弟子,但他们现在都变了。 第318章 开路 况普天和项普略同时来到中军外,等了好一阵才接到彭祖师召唤的命令。 他们心里早有准备,师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是秘密。但项普略仍然会那么做,拼着哪怕被师父责罚痛骂一顿,也不想就这样离开杭州。 周顺先进去再出来,隔着老远向他们招手道:”师父让你们进去。” 况普天脸色僵硬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一眼看上去就是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项普略要心虚一点,走到周顺身边小声问:”师父还在生气吗。”没办法,当时那种情况他没得选择。况普天已经做在前面,他要么跟从,要么向彭祖师这里来告状。 都是同在一支军里,看着其他的兵马在打砸抢发财,如果他什么也不做只会让部下对他产生怨念。但如果他按兵不动,并且向师父告状,不但会冒犯师兄,还会让他在军中威严扫地。 他没得选择,所以宁愿冒犯师父。 周顺神态轻松,笑道:”师父为什么会生气,师父找你们过来是为了更详细的安排突围事宜,听说张世策和满都拉图的大军也已经到达杭州城外,到了该突围的时候了。” 他声音说的很大,故意让走在前面的况普天听见。祖师爷这次是准备让步了,不知道周修永是怎么说服了他。 一群人走进屋子,彭莹玉果然没有摆出很难看的脸色,周修永站在一边。 他们甚至没有提刚刚在城里才发生的事情,只是又重新布置了一下突围事宜。 “我们要走了,越快越好。”彭莹玉统一作出了安排,“明天,明天我们就突围,一天也不能耽误。” 况普天和项普略什么都没说,没有被师傅骂,太出乎他们的意料,所以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况普天甚至是抱着师傅吵架的想法来的,但真正站在师傅面前,他又胆怯了。所以师傅不提这件事,他不会自找麻烦。 他们都在假装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着什么,默认那些人活该倒霉。 最后,彭莹玉说:“城里的人都是南人,我们走的时候我不要杀太多人,我们迟早会回来的。” 这座屋子里有这个信心的人没有几个,彭莹玉绝对是信心最强的人。 最后一天,义军在加紧拷问城内的富商们,把他们的钱财都翻出来装上大车。 到最后几乎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义军要走了,但他们没办法把消息送出去。 彭莹玉保持沉默增添了况普天的胆量,他下令全城戒严,凡是敢随便外出的人一旦被抓住格杀勿论。 城内随处可见巡逻的义军士卒。 十一月十三日。 夜晚。 在官兵即将完成对杭州城的包围时,义军以项普略为先锋杀出杭州城,向广德方向突围。 义军首选突围满都拉图的营地。满都拉图刚刚到达杭州城外,还没有与义军交过手,不清楚义军的战斗力有多么强。 彭莹玉麾下的义军不是天完朝廷最强悍的军队,但绝对是最勇猛的军队。被弥勒教思想武装的士卒们要么坚信在战场上战死便可是直接进入弥勒佛开辟的净土;要么无视身边战死的同伴,坚信自己能够刀枪不入。 官兵措手不及,短短半个时辰便被项普略冲透了营地。 项普略给自己套上了两层盔甲,哪怕他相信那个不详之兆几乎一点会应验,但那绝对不是他脱离一线战场的理由。 他几乎每次冲锋都会身先士卒冲杀一番,亲事体会鞑子军的强悍。他是彭祖师的弟子,彭祖师不怕死,他也不怕。 ”儿子,跟着我。”冲杀的时候他会小心照顾紧随他身后的一个亲随,那是他的儿子。最后亲兵们都搞不清楚是他在保护亲随还是亲随在照顾他。 项甲使用的是如父亲一模一样的兵器,他的力量不如父亲大,但脚步更加灵活,好几次险境都让他化险为夷。 项普略如一头爆发的雄狮,指挥部下把满都拉图的军队冲的四分五裂。 董传霄和张世策都很快发现了义军的突袭,他们刚开始以为义军只是在想趁满都拉图大军没有立足之际给官兵一个下马威,没想到义军是要放弃这里,选择突围。 这几天义军与官兵的小规模冲突一直没有停止,义军表现勇猛,没有半点失去斗志的意思。 董传霄和张世策同时派来了援军,但都有所保留,谁知道义军不是在玩围魏救赵的计谋,他们觉得先扎紧篱笆,不给义军以可趁之机最为重要。 项普略撕开了缺口,几万义军几乎是一涌而出,满都拉图的兵营被彻底击溃了,蒙古人和色目人在黑暗里四散而逃。 董传霄和张世策很快发现了战场的变化,突围的义军比他们预想的要强大的多。 ”贼军要逃跑”这个念头同时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并立刻调集兵马过来堵截。 但一切为时已晚,义军冲破满都拉图的营地后,不做任何停留,迅速向西边的湖州杀去。过了湖州就是广德,那里山多,山多了就可是找到有利的地形且战且退。 天很黑,又是阴天,伸手不见五指。 彭莹玉在中军,况普天断后。 义军的突围迅猛无比,有人在黑暗中走失了,有人被官兵截住了,义军主力几乎不做任何回头营救的举措。 这是突围,按照计划他们必须要在次日午后到达湖州,后日到达广德。 余人一直跟在彭莹玉身边,四周的喊杀声让他喘不过气来。前进的路上一不小心便会踩上尸体,他不会骑马,又坚决不肯坐轿子,只有在亲兵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的步行。 他害怕但已无处可以逃避。半年前,他回到慈化禅寺见到师父,但被一心师父赶了出来。 如彭祖师一样,他走出慈化禅寺加入了造反的队伍就再也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这个世界已经坏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师父说他是大德行者,做的是真正普度众生的事,但那只是不想让慈化禅寺卷入漩涡的借口。 路边一队官兵杀出来,全都是汉人,应该是张世策的部下。 两边人呐喊的都是江西口音,但手厮杀起来没有片刻犹豫。 义军前进的势头被稍微挡住了,这伙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直往中军杀来。 第319章 反击 “杀过去。”张世策几乎红了眼睛,他看见火光下那宽大的淡黄色袈裟,仿佛几十年没有洗过,油光发亮,那是彭莹玉,天完朝廷的核心。 官兵都这么认为,至于那个在武昌称帝的徐寿辉,没人知道那是谁,彭祖师才是南派弥勒教义军的王。 张世策甘冒奇险亲自率军折返突击在前路来截击突围义军的中军,是冒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想法。 乱世来了,在这个年代各派势力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是张世策不满足统领麾下两万汉军,而是他深深明白自己被卷入这个漩涡里就没有退路。壮大自己,即使不能自立,也可以择机把自己卖个好价格。 黑暗中,官兵大声呼喊:“抓住那个和尚,抓住那个和尚。” 张世策练出来的这支兵马一年来在江南协助官府镇压了许多叛乱,士卒们不再是当年袁州那般新兵。他们与盐贩子斗,与明教的义军斗,与流民斗,在战场上的表现俨然胜过许多蒙古人和色目人。 周顺指挥义军组织防线。 义军项普略在前面突袭,况普天在断后,他们没有料到张世策会偷偷摸摸突进在这里,等候中军到来。 “抓住彭和尚,抓住彭和尚。” 黑暗中传来不知道多少官兵的喊叫声,这是张世策的安排,他只带来了一千兵马,如果硬碰硬肯定无法击败义军的中军,他想用这种方法扰乱义军的军心。黑暗里火把闪动,他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那张淡黄色的袈裟。 即使不能生擒彭莹玉,只要斩杀了他,他相信这支看上去还很强大的义军会立刻溃散。他来自袁州,虽然没有信奉弥勒教,但深深知道彭和尚在弥勒教信徒心目中的地位。 义军慌乱了,他们左顾右盼,想看清楚彭祖师在哪里,好过去保护。 周顺连续下达命令,但各部义军就动作迟缓,有人不自觉的向彭祖师方向移动。 “突击!”张世策敏锐的抓住战机,举刀指向彭莹玉的右侧,那里的士卒的阵脚最先乱。他想杀死彭莹玉,但有时候直接未必能奏效,迂回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 官兵团聚在张世策周围,猛攻破开了义军右侧阵脚。有人在迎敌,有人向彭莹玉在的地方移动,战场上混乱一片。 张世策指挥官兵像狼群驱赶羊群一眼把右翼义军驱赶向彭莹玉的方向。 义军不停的退却,逃跑的人挡住了想迎敌的人道路,最就像一股浑浊的泥水没办法回头往低洼处流淌。 “贼兵败了,贼兵败了。”官兵换了一种喊声,张世策把疑兵之计运用的出神入化。 他一直认为自己在袁州的失败非战之罪,如果不出愚蠢的佛家奴,……不是愚蠢的宽撤不花,二十万大军怎么会在罗霄山里失败。 官兵根本不需要进山,只要死死封住出山的道路,再分化山里的豪强,罗霄山里的红巾军慢慢就会被憋死在里面。愚蠢的佛家奴非要进山与山民玩捉迷藏的游戏,最后的失败无可避免。 张世策来到江南后,预感到宽撤不花很可能会守不住南昌,很可能会跟着自己来到这里。 满都拉图想去苏州,他坚决反对,选择了义军活动频繁的广德。在这里他可以得到当地官府的支持,一边剿杀义军,一边扩充自己的实力。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满都拉图没有独自去苏州,选择了与他在一起。 但没用了,他不再是满都拉图听话的部将。他表面上还遵从这个袁州的上官,那是因为他还没办法摆脱蒙古人,但会有那一天的。 战场上,官兵的喊声如同狩猎者吹起的号子。 义军中慌乱者愈发慌乱,少数冷静的人被乱军挟裹,无法形成有力的抵抗。 周顺亲自领兵上阵,挥刀砍翻一个如无头苍蝇一般的士卒,怒喝道:“后退者斩!”中军护卫亮起了獠牙,他们手中的刀首先砍向慌乱的同伴。然而这并没有阻挡住义军溃败的战线。 官兵催马横冲直撞,把手里的火把当做兵器砸在义军的头顶,他们离彭莹玉已经很近了。 周顺心急如火,如此下去他的刀没等染上鞑子的鲜血就要战败。 乱军中余人和两个护卫被挤散,他这虚弱的小身子骨在这乱军中就像一团随便捏的泥巴,被冲的东倒西歪。 一个莽撞的汉子从侧翼冲过来,胳膊随意一滑便把他撞倒在地,他一个踉跄趴在地上,身下是一具软绵绵的身体,不知是死是活,但已经发不出声音。 “要死了,要死了。”他努力想爬起来,恐惧如这无边的黑暗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怕的要死,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瘦瘦弱弱,眉如远山的少女。 “月儿,我回不去了,真的再也见不到了你了。”余人手脚无力,忽然生出了放弃的念头,“月儿,听说我死的消息,你也会伤心吧。郑晟是个混蛋好人,他那么聪明,又那么愚蠢。” 他在战场旁边的帐篷呆过,郑晟知道他胆小,还有晕血的毛病,总是把他照顾十分周到。但在这里,他是孤独的一个人。 溃败的义军如野马从他身上踩过,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不是被人杀死,是要被人踩死了。 忽然,四周安静下来。 一支有力的胳膊拉住他的肩膀,他只感到一股大力涌来,整个人就像要飞起来。 他糊里糊涂的站起身来,看见了彭莹玉的脸。 “小子,你平日要多练练身体。”彭莹玉松开手,扭头朝迎面而来的官兵冲去。他右手握着一杆巨大的禅杖,每走一步在地上杵一下,在坚硬的地面砸出一个深坑。“弥勒下世,天下净土。”他举起禅杖忽然大呼,声音传遍四野。 余人懵懵懂懂,都看呆了。 “弥勒降世,天下净土。”彭莹玉挥舞禅杖健步如飞冲向最前面的官兵,身体如大鸟般旋转让开那人砍过来的长刀,禅杖狠狠的砸在冲刺的马腿上。 战马一声哀鸣跪地,把马背上的官兵扔出来老远。 更多的官兵涌来,周顺立刻领着亲兵护在彭莹玉周围,他们面对官兵毫无惧色,举刀相迎。 “弥勒降世,天下净土……” 四周战场的每个角落三三两两的传来呼喊声,溃败的义军停下了脚步。一直没有承受压力的中军左翼义军包抄向官兵的后路。 彭和尚就在前面!张世策的眼都绿了。斩杀了彭和尚,他至少可以得到如董传霄同样的身份,再也不用受满都拉图甚至宽撤不花的掣肘。朝廷对贼兵连续战败,对能打胜仗的将领封赏丰厚,他听说了陕西的李思齐和河南的察罕帖木儿都是以布衣的身份晋升为独占一方的大将。 “突过去,杀了那个和尚,官升三级。”他大喊许诺封赏。 彭莹玉手中的禅杖舞动的如旋风一般,官兵近不了身。只有身边的弟子和亲信才知道彭祖师有这么好的身手。 连续击败三个官兵后,他没有恋战,合掌退后看着周顺率亲兵与官兵酣战。 彭祖师就站在他们身后!义军无法后退,连周顺都像是快疯了一般,好几次官兵的兵器几乎贴着他的身体擦过。要想成为战场上的勇士,都要有这样的经历。他们可以被官兵砍成肉泥,但不能后退一步。 彭莹玉站的那个地方就像是一条界,义军可以死,但不能退过那条界。官兵的势头被阻住了。 这么愚蠢的和尚!张世策看着站在那里稳如泰山的彭莹玉,心里大骂。能把一万人中军指挥成这个样子,彭莹玉为将的能力令他鄙视。但让他垂诞三尺的大和尚就站在前面,他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义军从四周包围过来,忽然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今晚没有机会了,“撤,撤……”他当机立断。 第320章 将临 项普略的援军出现在战场时,张世策已经率军走远了。 四周的败军让这里看上去像袁州城里杂乱的集市。彭莹玉脸色铁青,刚才电光火石间他认出来了,来偷袭的是袁州汉军千户张世策。他们不是第一次交手,当年他在着袁州举事,被满都拉图夜袭击败,那时张世策是满都拉图的先锋。 “师父,没事吧。”项普略气喘吁吁。大冬天里贴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他从余人身边走过去,来到彭莹玉面前。 彭莹玉环首看了一圈,忽然握紧拳头低吼道:“弥勒下世,我们南人的苦难终究会过去。”他的声音里藏着一股悲愤,为什么南人宁愿做蒙古人的奴隶也不来支持他。 江南的百姓不支持他,朝廷的汉军与他为敌,难道没人发现蒙古人早就不行了吗? 到目前为止,义军在战场遇见最难缠的对手是汉人,其次才是色目人的探马赤军,蒙古人对义军就从来没有打过胜仗。在江北亦是如此。 项普略感受到师父的悲伤,跪在彭莹玉面前,道:“苦难会过去的,……弥勒下世,天下净土!” “弥勒下世,天下净土……”黑暗里传来无数的响应声。 不远处断后的况普天正在与官兵酣战,周顺忙着收拾残兵。 任由义军嗓子都喊破了,余人一个字也不说,他是虔诚的佛弟子,但他不相信彭莹玉宣扬的弥勒教。他相信一啄一饮,皆有前定,今日果来自前日因,他在郑晟身边呆了那么久,早就不相信死在战场上的人能进净土,更不用说刀枪不入的谬论。 肩膀还有点痛,估计是被那个莽汉子撞伤了,两个护卫不知去哪里了,他看上去又不像是伤员,没人来照顾他。 彭莹玉往西边的道路走去,余人看见了连忙紧紧跟过去。 彭莹玉看见他,向他招手道:“余人,你过来。” 彭祖师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屁颠屁颠的一路小跑过去。 “你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余人扭捏的回答:“我守五戒,不杀生。”他是真正的佛弟子。 义军一路往西,再没有官兵阻挡。 天亮时,况普天率部返回,官兵追杀了一夜疲乏不堪,已经退回去了。士卒们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待官兵收复杭州后,很快会追击过来。 前几天刚下过雪,大军行进之处留下了乱七八糟的脚印。 正午时分,浙东明教弟子送来了一个坏消息。徽州城的张家聚集族人举事,前日夜晚偷袭了义军营地,把城里的一千义军几乎杀的干干净净,正在派人联系官兵。 义军已经放弃徽州了,但不表示他们能接受这般惨痛的局面。 况普天暴跳如雷,朝彭莹玉喊道:“师父,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张家,你从徽州城外刑场上救下来的张家。” 胜利可以掩饰一切矛盾,当义军开始连续不断的打败仗,彭祖师的威望也渐渐镇不住部下。 彭莹玉痛心疾首,“我以为他们都是南人。我们不可能杀死天下所有的地主豪强。” “是的,他们都是南人,”况普天摘下头盔狠狠的砸在地上,“张世策也是南人,董传霄也是南人,他们会在战场上对我们留情吗?” 彭莹玉眼前天旋地转,好似看不见徒弟的无礼。 他的脑子快要炸开了,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杀光各地的地主豪强肯定不对,那是自寻死路,留下他们也不对,那究竟该怎么做?他想不明白。 “祖师,祖师!”周修永最先发现彭莹玉眼里的恍惚,大声呼喊惊醒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徽州,胜负乃是兵家常事。等我们再打回去把张家人屠个干净便是了。当务之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等到了芜湖我们再召集陈友谅的水师从安庆南下,与鞑子兵马好好的战一场。” 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彭莹玉慢慢缓过来,“我这是怎么了,那么苦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怎么近来经受了这么一点挫折竟然生出来颓败的念头。” 周修永接着说:“我们要求援,向朝廷,向郑宗主求援,不能再孤军奋战。” 况普天一只脚踩在刚刚扔在地面的头盔上,哼哼道:“是该求援了,向武昌城求援,给陈友谅下令让他从安庆南下攻打芜湖。郑晟太远了,远没有朝廷大军沿着长江水路东下方便,就算了吧。” 周修永道:“但朝廷未必会派兵。” 况普天道:“他们不肯派兵来杭州,是因为杭州离武昌太远了,芜湖不一样,太师一定会派出大军。” 他就是不想让郑晟过来。徽州已经丢失了,红巾军如果北上驰援必然要从南昌城路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况普天从来没有忽略过郑晟的野心。 彭祖师从江南逃回南昌的,声望扫地、实力大损,最容易成为对手蚕食的目标。 周修永无奈的摇摇头,他看向项普略,项普略沉默不言。他看向周顺,周顺避开他的目光。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彭莹玉这支队伍里没人能与况普天争执。项普略能做的也仅仅是为儿子指明后路。 周修永无奈只能自己赤膊上阵,委婉的说:“多派一个使者多条路,谁也不能保证太师一定会派出援军,郑宗主在赣州的兵马如果能及时北上,至少能牵制一部分鞑子。” 他说出这番话来等同于与况普天对峙,因为他几乎能确定邹普胜绝对不会派出援军。有人不想再见到彭祖师,师父的身份如一道永远无法脱开的枷锁,让努力在去弥勒教化的邹普胜和郑晟都对彭莹玉敬而远之。 其实,郑晟也未必会派援军。 其实彭莹玉死在鞑子手里是最好的结局。天启红巾军何处天完朝廷都无需再虚伪的假装和睦,能更加得心应手的应付这个乱世。周修永看着彭莹玉,忽然觉得有些伤悲。 彭莹玉认真想了想,道:“我们已经脱困,不必太着急。先向朝廷求援,并说明如果陛下再不派大军来,我们会立刻向天启红巾军求援,相信邹普胜不会愚蠢到不分敌我。” 他还在想维护朝廷的颜面。这件事远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如果他撇开朝廷向郑晟求援,天完朝廷将名存实亡。 一直到议事结束,周顺什么也没说,自从他来到彭莹玉身边,没有为郑晟说过一句话,这让他得到了况普天的认同,才能顺利掌管中军大权。 义军马不停蹄退向广德,在广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戾气,攻破广德县城把城内的富人几乎斩杀干净,分了物资逃向芜湖方向。 周修永敏锐的觉察到彭莹玉正在失去对这支兵马的控制力。 况普天和项普略在杭州城里最后一个夜晚抢了无数人家,没有受到惩罚。那是他劝彭莹玉不要过度逼迫部下,但从那以后况普天更加过分了。十几年来,他从胆量在师父面前率头盔,但现在他变了。 天气非常寒冷,义军一路抢掠御寒的棉衣,两日后进入广德山区,与当地的义军会师。 项普略奉命率部向芜湖渗透,况普天率大部兵马等着官兵的到来。 离年关已不远,项普略汲取了前面的教训,每到达一处立刻把地主豪强杀光,抢了他们的物资分给赤贫的百姓,再驱赶百姓去攻打下一座村落。如果在前进的道路上遇见难啃的庄子,他们会避开它继续前进,直到聚集了足够多的流民再回头收拾掉那个庄子。 这是很聪明的法子,那是因为义军的战败后已经没有实力去依次攻打坚固的庄园,不得不利用贫民的力量。 ………… ………… 虽然没有救兵过来,但武昌城里的人与广州城里的人都在密切关注着这支兵马的动向。 这是一个藏在山林里安静的院子,院子的边缘有三四颗松树,三四颗枫树。松树仍然是翠绿的,枫树已经掉光了叶子。 “梆梆梆……!” 木剑碰撞的声音很沉闷,连续八次迅猛的攻击都被秦十一挡住,反而被他不经意的一招穿刺轻轻的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郑晟停下脚步,把木剑投掷在地,摇着头轻轻的喘息认输,“不行了,不是你的对手。” 秦十一收剑退到一边。他不是故意不给宗主面子,但郑晟说只有击败他,他才会去爷爷那里说情,那他就不客气。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那个色目女人。男人总是喜欢在女人面前逞英雄,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郑晟从侍卫手里接过毛巾擦汗,“回去吧,小子,明天我会去你家看你爷爷,顺便也看看你的小媳妇。” 秦十一大喜,合腕道:“多谢宗主。” 宗主出面,爷爷不听也要听了。 “色目人与汉人没什么两样,过上几年你就算娶个蒙古人我也不反对。”郑晟挥挥手。 秦十一告退。 他前脚刚走,王中坤的身影便出现在回廊下,毛三思在他身后,两人正小声说着什么。见郑晟停止对练了,两人立刻都不说话了。 郑晟走向屋子,毛三思使了个颜色,王中坤紧紧跟过去。 冬天,后背的汗水很快就干了。 郑晟进屋坐上自己的位置,俯视站在面前的王中坤,“江南有消息了吗?”王中坤来这里一定有紧急军情,现在唯有江南的战局最牵动他的心。 王中坤道:“彭祖师七日前率部撤出杭州城,突围到达广德,官兵追击过去了。项普略率军向芜湖进发,意图与朝廷大军汇合。” “突围了?突围了好啊。”郑晟微微闭上眼睛,“我们还是没有收到祖师的求救信,对吗?他对我的防范之心就那么强?”他很不满。 王中坤道:“祖师向朝廷求援了?” “朝廷?”郑晟冷笑,“他就是把求救的书信送到我面前,我也未必会发兵,邹普胜又怎么会愿意把他请回去。”他的失望溢于言表,发泄完情绪,又幽幽的叹了一声,“我只是不想看师父死。” 王中坤不解,道:“祖师实在挡不住官兵,撤到南昌便是,不会深陷险境的。南昌离广州和武昌都很近,如果鞑子追兵胆敢过来,我们三家合围,鞑子插翅难飞。” 郑晟没有辩驳和解释,但他知道彭莹玉不会这样两手空空的退回来的。他下令道:“你继续密切关注朝廷兵马动向,如果邹普胜派兵了,立刻告诉我,我会命彭怀玉随即进入南昌。” “遵命!”王中坤退下。 天完朝廷不出兵,郑晟也不急着用自己的热脸去蹭彭莹玉和况普天的冷屁股。但如果邹普胜派兵了,他绝对不会作壁上观。 他不想见到彭莹玉遇见不测,但如果彭莹玉被邹普胜控制,那还不如死在战场。 什么师父徒弟,在现实利益面前连父子关系不值一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郑晟已经习惯用这种思维来处理事务。“师父,如果你派人来向我求援,我一定会派大军去把你接回来。”他默默在心里下决心。 广州城歌舞升平,恢复秩序后,从海上来的色目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带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财富。郑晟有时候会去色目人的市场看看,有来自大食的商人,也有来自欧罗巴的传教士。他们都被称为色目人。 他们带来了吹发立断的大马士革刀,也带来了看上去很笨重的钟表。他常常会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与于凤聪共同分享。他深居简出,外人不认识。商人们最畏惧的是广州守备黄崇久和王文才,与他讨价还价争执起来毫不嘴软。 这就是天启的宗主一年来最惬意的生活。 城外,如火如荼的红巾军在昼夜不停的操练。红巾军已经一年多没有打仗了。在江北,郑晟由义军中名声最响亮的人到泯然众人。 各地划分土地事宜已经进入尾声,李玮从广州前往长沙,主持湖南路分发土地事宜。有了广州东路的经验,他在那里得心应手。 那么,战争就快要来了。 第321章 第321不对称的决战 整个冬天,官兵没有一刻停止对广德山区的进攻。他们有棉衣和皮靴,义军中的许多人只有才抢到手的夹衫。 十一月中旬,陈友谅的水师从安庆南下,在芜湖上岸,与项普略军会师包围了芜湖城。这里应天府只有四五天的路程,宽撤不花紧急调集兵马,以原江西右丞和尼奇为将,逆长江而上,救援芜湖。 眼下的局面已经演变为江南官兵与彭莹玉部的大决战,陈友谅兵马的到来让彭莹玉稍稍安心,说明天完朝廷没有抛弃他们,邹普胜还是认他这个师父的。 盘踞在巢湖的赵普胜也派来了信使,告诉师父自己很快很率军赶到。他是天完朝廷的大将,但也是“彭党”弟子,朝廷与彭莹玉在他心里究竟哪一个更重,只怕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但杭州之败后,战场的局势已经变了,义军仿佛在一夜之间变的不再那么能征善战,官兵也不再那么怕死。 董传霄、张世策和满都拉图从不同的方向清缴义军过去几个月里留下的一切痕迹。 张世策和满都拉图率军从湖州紧追在官兵身后进入广德,董传霄军一部前往徽州,与举事的地主豪强兵马合作,一路收复被官兵占领的地盘。 官兵一路杀的血流成河,董传霄没有彭莹玉偏袒南人的想法,凡是与义军沾上边的百姓几乎都被砍掉了脑袋。许多地方是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的屠杀,把这里暴露的明教弟子几乎斩杀殆尽。 许多人逃进深山里藏了起来,更多的人被向西驱赶,逃往江西。彭莹玉应该很庆幸他突围后没有选择退往徽州,否则义军很可能会在徽州城下溃败了。但现在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张世策率军两天就收复了广德县城。况普天的兵马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腊月中旬,又一场小雪在江南的天空洒下。 江南的冬天很少有大雪,通常是下几天雪然后是天晴,积雪慢慢有耐心的在温暖的阳光下融化。下完雪后的几天很冷。义军撤出广德县城后失去了对大半个广德的控制,藏在深山里获取物资要比常在县城里难的多。 一百多个义军聚集在向阳的山坡上寻求一点温暖。 山坡的顶部搭建了几个破旧的帐篷,里面冒着腾腾热气。 况普天坐在帐篷外面的大石头上,闻着锅里散发出来的肉香味已是饥肠辘辘。连他都难得吃上一顿肉,下面士卒的待遇可想而知。他已经把杭州抢的金银首饰拿出来,让部将去芜湖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尽快买些粮食过来。 这几日义军一反常态大开杀戒,沿途的大多数百姓听到消息都逃走了。 离他不远的雪地里站着一个年轻人,周顺在他这个师叔面前有些胆怯。他是郑晟的义子,而况普天明显与郑晟不对付。闻到屋里的香味,他也也感到有些饿了,“听说战事进展的不顺利,祖师爷让我过来看看,中军兵马随时可是上战场。” “不用你们帮忙,”况普天咬牙切齿的恨,“张世策只是仗着骑兵训练精良在广德城外击败了我,再加上城内的愚民竟然支持鞑子,才让我吃了败仗。在深山里他们占不到任何便宜。” 义军在野战打不过官兵是近来才发生的事。 彭莹玉麾下的义军成军才一年,去年在攻打徽州城时的艰难已经暴露出一些问题。张世策麾下的汉军比彭莹玉军要多训练一年多,再加上到达江南后小战不断,又在广德驻扎很长时间,熟悉这里的人和地形,义军打了败仗毫不奇怪。 但况普天不这么认为,彭莹玉也不这么认为,他们还沉浸在过去战无不胜的感觉中。 周顺道:“陈友谅到芜湖了,赵师叔过十几天要过江,师父说师叔你只要守住这里,稳住战线便可以了,当朝廷兵马到了再共同去攻打鞑子,收复失地。” 况普天指向屋子里,声音缓和道:“肉好了,我这里还有一坛酒,你我叔侄二人好好痛饮一番,暖暖身子。”听上去,他好像真的把周顺当成侄子。 两人进了帐篷,况普天向亲兵招手吩咐:“来啊,把肉端上来,在把那坛酒给我提上来。” “我不能喝酒的,军中不许饮酒的,”周顺坐在况普天身边,很不自在。在天启的红巾军中,只要出征了,绝对不许饮酒。 但这里是弥勒教义军,况普天根本不听他的,从亲随手里接过酒坛子拍开泥封,“我这一辈子光跟着师父造反了,如果不能喝酒,不能找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奶奶的,那个倪文俊,什么东西也敢做元帅,把宽撤不花的几个妻妾都据为己有。” 他骂骂咧咧的,那里有义军大将的风范。 周顺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面前的碗里倒满酒。 “你真像你爹,”况普天看着周顺的脸啧啧感慨,“你爹也是不胜酒力。” 周顺满脸都是痘疮留下的疤痕,不知道况普天从哪里看出来周子旺的模样。许多年过去了,周顺甚至已经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但每当有人提起父亲,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伤悲又自豪。 父亲是为了驱走鞑子而死的,但父亲死的实在太惨了。 况普天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吞下肚子,道:“当年师父只有你父亲和我两个徒弟,那时候朝廷不像现在这样千疮百孔,那时候的朝廷就像……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们的头上,但我们什么都不怕,只是你爹死的太惨了。” 周顺端起酒碗的手轻轻一颤。 况普天拿起酒碗一饮而尽,用筷子敲击桌面道:“杀死你爹的人就在我们对面。满都拉图、赛罕、张世策,这些都是从袁州逃出来的官兵,他们就在我们对面。我要为师兄报仇。” 周顺端起酒碗咽喉鼓动把整整一碗酒全部吞进肚子,残酒从他的嘴角流下来,他打了个酒嗝道:“能在战场为爹报仇,一直是我渴望的事情。” 况普天嘿嘿一笑,道:“要报仇得靠自己,郑晟说了那么多最后什么也没做。” 周顺的脸红了,他真的不胜酒力。 “我们和郑晟不是一路人,”况普天一碗接着一碗喝酒,“他竟然逼着你做他的义子,这种人连朋友都算不上啊。” 周顺自来到彭莹玉帐下后,从没有为郑晟说过一句话,让况普天以为他与自己的想法是一样的。 “郑晟不可靠,武昌城城里的邹普胜也不可靠,关键时候还是要看我们师兄弟。”况普天喋喋不休,忽然道:“小子,你既然不想做郑晟的义子,不如公开说出来,不要怕,祖师和我会给你撑腰。” 在许多人看来,周顺被郑晟逼迫做了义子,绝对是奇耻大辱。 “我不能那么做。”周顺摇头,“宗主救过我的命。” 况普天道:“是啊,但那是他应该做的,当初他在周家堡失魂落魄,是你爹收留了他,让他展示了治痘疮的医术。” “不,我不能这么做,”周顺坚定的拒绝,“祖师也不会同意的,宗主帮了我们许多,余叔也是他派来的。” “别傻了,”况普天讥笑,“郑晟在广州清除了军中所有的弥勒教势力,余人是因为在广州呆不下去才来投奔彭祖师的。”南方遍布弥勒教弟子,他知道的东西比周顺多。 “我要走了,”周顺又喝了一碗酒,站起身来,“祖师还在等着我的答复,师叔你只要守住这一片的防线便可以,祖师的意思是等赵师叔来了,我们再出击。” 他有些慌乱的告辞,况普天没有留他,看着他走出帐篷,把酒碗端在嘴边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 他说出这番话,周顺只是回避而没有当面与他据理力争,说明这一对义父子之间的关系不过如此。朝廷的兵马就要来了,赵普胜打仗勇猛,但一直惦记着巢湖老巢,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他要提防邹普胜,也要提防郑晟。周顺对郑晟的态度至关重要。 张世策收复广德后没有因为天气寒冷而停下进攻的脚步,官兵化整为零进入广德山区,联络各座尚未义军攻陷的庄子,协助里面庄民加强防御。 义军与官兵斥候之间的战斗从来没有停息过,但广德的百姓多数都向着官兵,令义军非常郁闷。 十二月初,赵普胜率两万大军渡过长江进入芜湖地界。 项普略与陈友谅围攻芜湖已经近一个月了,但迟迟没能攻下这座城池。芜湖离南昌不远,去年义军围攻南昌时,芜湖守军便预料到义军迟早会来进犯,这一年多来一直在加强防御,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彭莹玉没有闲工夫让赵普胜留在芜湖,广德的形势越来越严峻。 董传霄剿杀了浙东山区和徽州的明教弟子后,派大军从徽州出发,与张世策和满都拉图在广德县城会师,准备合兵攻打义军。 离春节不远了,在江南交战双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官兵收复杭州借了江南的危局,但朝廷没有给宽撤不花喘息的机会,命江南官兵全面攻打举事的弥勒教贼兵,因为丞相脱脱准备亲自率大军南征,各路兵马冒着严寒紧急向大都集结,春节一过大军立刻南下。 战争已经开始了,不把对方的揍的彻底没有反抗之力双方是不会停下来的。赵普胜在芜湖停留了一天,立刻被彭莹玉调集往广德,准备与江南官兵决一死战。 双方在广德北的丘陵地带布置大营,就像两只好斗的猎犬一般互不让步。 每天都会发生小规模冲突,并有愈演愈烈之势。 半个月后,双方在零星的冲突中各自战死的士卒已有近千人。 腊月二十日,天降大雪,湿滑的道路让双方都收敛了一点。彭莹玉召集诸将议事。 大家都预感到决战的那一日就快到了,但都无法确定官兵什么时候会发动总攻。 周修永进言道:“官兵集合了几乎江南所有的精锐,实力不弱于我军。广德已是江南之战的重点,为了确保能压制住官兵,不日让芜湖城下的项普略和陈友谅放弃围城,先来广德驰援。” 芜湖城迟迟没有攻下是彭莹玉的一块心病。 义军实际是在支撑着南北两个战场,义军没能顺利攻下芜湖,与他不敢把广德的兵力调走也有关系。张世策几乎每天都在进攻,持续不断的保持对义军的压力,令彭莹玉不敢轻举妄动。 赵普胜道:“攻了这么久,也许明天便可以破城,如果现在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周修永苦笑道:“打仗一向都是集中兵力应对对手,哪有分散兵力的,我天完实力远不如朝廷,如今兵马还分散在各地,给鞑子以可乘之机。” 别人听不出来,可骗不过况普天,周修永又在向彭祖师暗示义军尚未把能用的实力都用上。他怒斥道:“军师,大战降临,你可不能说这种毁大军士气的话,难道你以为凭借我们这些兵马无法打败鞑子吗?” 周修永不说话了,他现在与况普天已近乎成了对头。利益很容易蒙住人眼睛。 战场上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只是可惜义军明明有还没派上战场的兵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获胜的概率加大一点。 彭莹玉雄心万丈:“芜湖的兵马不能走,我如果现在把他们召来广德,前面的功夫不是白费了。况且陈友谅带来的一半是水师,也来不了广德。” 话已经说到位了,做不做不是周修永能做主。听彭莹玉做出决定,他缩到众人之后。作为一个谋士,如果说的话得不到主事者的认可,再留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不过这样也让他少了许多心理负担。 周修永已经萌生走意。这一仗胜少败多,如果败了在乱军中能不能保得住一条小命都不好说。但就这么走了,他实在不甘心。现在落荒而逃前往广州,也未必能得到郑晟的重视。 从留在彭莹玉身边时起,他就筹划送郑晟一份大礼,但这份大礼凶险无比,未必是他能够驾驭的。 而且,他必须还要考虑到,如果彭莹玉这一仗打胜了,他临阵脱逃只会让天下人耻笑。 第322章 灶节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 官兵踩着地上残余不多的积雪走出营地。宽撤不花不像让彭莹玉过一个好年。 张世策套着家传的软甲,再在外面套上了一层棉衣。一直以来,他不喜欢厚重的盔甲,那会让他的战马失去冲刺的力量。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那些蒙古人,他们的祖先踏着轻骑征服了几乎整个世界,但这些人现在恨不得用铁皮把自己包起来。他们以为身上的盔甲越厚,在战场上战死的概率就越低。 但他们忘了,那样战马没有多久便会失去突进的力量,眼睁睁看着破阵的机会在眼前而无法发动进攻。 今天他负责左翼。 董传霄实力雄厚居于中军。 满都拉图和江南其他地方过来的兵马在战阵的右翼。 身上系着红色绸带的督战队催马才陆续列阵的士卒身边经过,大声的吆喝:“握紧枪杆,没有命令不得冒进,也不得擅自后退,违令者斩!” 他们都是张世策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勇猛且忠诚。战事胶着时可以稳住战线,战事不顺利时又可以作为突击的勇士。他们在张世策的军中是特权者,拿更多的军饷,吃更好的伙食,打仗的时候理所当然要更拼命。 中军传来沉闷的鼓声,犹如遥远天边响起闷雷。 鼓点越来越快,最后戛然而止,张世策往灰蒙蒙的天空一挥手:“出击!” 汉军队列缓缓移动,形成一张扇形向东北方向前进,战马嘶鸣起来,骑士勒住战马的缰绳。 张世策双腿猛一夹战马,今日一战是奠定他名声的机会。对出征的猛士,没有比乱世更合适的时机,他们有无限的机会可以建功立业,当然也有可能丧失性命。 他从袁州逃到江南,不是失败,而是终于得到一个摆脱蒙古人控制的机会。 在中军拜见董传霄时,他有些羡慕和嫉妒,但董家是世荫,从大元开国就为蒙古人效力了。张家现在只能靠他自己。 出兵营十几里,道路两边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如女人优美的线条。天是灰色的,山林也是灰色的,他看见了那灰色的轮廓上有一层灰色的小东西在移动。 “报,贼兵来了,贼兵出来了!”斥候疯狂的抽打着战马从缓慢行进的士卒身边冲过,直奔中军。 那灰色小东西便是义军,他们三三两两出现在小丘陵的顶部,然后又很快散去。 张世策瞥了一眼,就再也不理会他们,传令:“向东来山进军,不用管他们。” 东来山是况普天的驻地,也是他此行出击的目标。朝廷的几位将军都知道贼军中以况普天部的实力最为强大,不知是不是故意如此,把最难啃的骨头交给了他。这一年多来,张世策知道满都拉图对自己很不满意,也许暗中做了些手脚。 半个时辰后,官兵的先锋到达刚才义军出现的地方。 山坡上留下了几张破旧的帐篷,灶里的炭火还有余温,这些人是义军中奉命驻守外围阵地的地方,见这次来进攻的官兵人数太多,不敢迎敌,仓皇逃离了。 这一个月来,官兵已经给义军留下了心里阴影,在许多次试探性战斗中,义军胜少败多,虽然损失不大,但士气低沉。 “进攻,东来山!” 义军继续前行,西边山区传来巨大的咆哮声,那是董传霄从应天府要来的铁炮。张世策曾在校场上见见识过,那铁炮轰鸣起来声势浩大,但杀伤的效果并不是很好。 董传霄本来想分给他几门,但他拒绝了。此次出击不是攻城,铁炮对贼兵藏在山林里的贼人毫无用处。 但此刻铁炮突然响起来,军心为之一振。 董传霄是奔着彭莹玉去的,贼军的中军汇集了赵普胜的兵马后足有两万人。让张世策想不通的是贼军既然准备在广德与官兵决战,为何不把芜湖的兵马调过来,难道彭莹玉认为广德战败后芜湖还能维持的住吗。 “报,贼军下山了了!”斥候飞驰往来。 张世策的视力很好,义军头上扎的红色头巾太显眼,隔着老远很容易分辨出他们在行军。 “下山了吗?”他拍拍战马的脊梁,传令:“前营出击迎敌。” 董传霄中彭莹玉的中军战斗一开始,况普天必然要去驰援。战场谁选择进攻谁占有主动,但进攻的一方通常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义军下山往西行进不到一里路停了下来,选择了一个小山坡列阵,况普天先占据了往西行进的道路,如果彭莹玉抵挡不住官兵会派人来向他求援。他要保证与中军的道路畅通。 张世策一眼便看出那个小山坡的位置的重要,命部众向在山坡顶部列阵的义军发起进攻。义军多数人手中拿的武器是长枪,因为这是最容易打制,也是最便宜的兵器。 张世策号令下,官兵无惧仰攻的劣势,一波又一波向山顶发起冲击。 系着红丝绸的督战队冷酷无情,除非本队士卒在冲杀的过程中损失太大,后面传来了撤退的命令,否则但凡有畏惧不前者当即斩首。督战队根据战场形势的变化偶尔也会亲自上阵。 张世策就站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战场。士卒们都愿意在他面前表现,因为每次战斗后,他都会挑选一部人编入督战队。在他看来治军练军很简单,没有太多的奥秘,无非是“赏罚分明”四个字。 他也正是这么做的。就是这四个字让他的麾下的这些汉人在战场比那些探马赤军更强悍。 站在山顶的况普天终于见识到,官兵也有不怕死的人。 从杭州突围的那个夜晚,他事后对中军被一千官兵差点突崩溃很不满,那也是他对师父开始变得不那么尊重的原因。 看官兵的旗号,他知道此刻与他对阵的人正是张世策。看山坡顶部的士卒快要挡不住了,他急忙下令:“况回,况回,你立刻带本部兵马前去求援。” 又一队士卒才东来山上下来,走向西边的战场。 张世策也做出调整,命中营替换下前营继续进攻。 第323章 大败 彭莹玉站在山顶,绕他见多识广,也禁不住脸色苍白。 张世策错了,铁炮的杀伤力虽然不大,但对这支义军队伍中绝大多数人半年前还是农民,铁炮轰鸣声的威慑力甚至要大过密集的箭雨。 “砰砰砰……” 铁球在头顶乱飞,没有什么能挡得住如此神兵利器。义军多是弥勒教弟子,畏惧神佛,铁炮喷射出的铁球和火光与传说中的雷公电母施加法术一般,轰击在石头发出天崩地裂的动静。 “散开,散开,”周顺指挥士卒们躲在新垒砌的防御墙后面,大声的为部下鼓气:“铁炮没什么可怕的,等鞑子上来,我们再让他们尝尝厉害。” 他在郑晟身边呆了几年,潜意识里并不相信鬼神之说。 宗主的影响无处不在,他们这些人在郑晟身边时觉得各种不自在,觉得郑晟做事违背常理,但离开了郑晟,他们发现自己早已与身边的世界已经格格不入。 每次当弥勒教士卒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冲锋时,周顺都恨不得把头埋在地底下,刀砍枪刺下鲜血飞溅,可偏偏还是有人喊着愚昧的口号冲锋,他们总以为自己会比别人虔诚一点,弥勒佛会在天上保佑他们。 铁炮轰击了约半个时辰,董传霄指挥大军出击。义军惊慌失措的模样都落在他的遇眼里,他很满意铁炮轰击的效果。 “到底是群愚民,”他轻松的对身边的部将说笑,“连铁炮都没见识过。” 部将谄媚的奉承:“村野愚夫怎么是将军的对手。” 他们忘了几个月前被义军吓的藏在衢州不敢向徽州进军。 此一时也彼一时,同样的一支军队在不同的时候战场表现截然不同,可是看出天下局势变化对军心士气的影响。朝廷大军在黄河岸边炸营的那几天,许多人都以为这大元的天下快要完了。 董传霄部下有色目人也有蒙古人,但担任主力的是他的族人——汉人。 大炮声刚一停下,官兵如潮水般涌到。 周顺及时的跳出来,挥舞手臂招呼:“都出来迎敌。” 义军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僵硬的手指紧握着长枪,许多人仿佛被地面冰冷的雪冻僵了。 冲刺的官兵“嗷嗷”叫,他们对面的敌人紧咬着嘴唇。 周顺看局势不对,及时作出反应,下令:“向赵将军求援。” 他不是个优秀的将军,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对战场的还是有一定的感觉,只看两边士卒的脸上的表情,他便能预感到本部兵马无法抵挡住官兵的冲锋。 两军交接,义军稍作抵挡便显出将要溃败的态势。周顺大急,正在手足无措时,后军一阵躁动,远处传来大喊声:“祖师来了,祖师来了。” 他去请援军的信使没有找来赵普胜的大军,把彭莹玉找来了。 彭莹玉脚下踩着一双草鞋,脸上没有人任何表情,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弥勒下世,天下净土。死在与鞑子交战的战场,佛祖便在头顶引导我们。” 他左掌树在胸前,右手拖着铁禅杖。 “祖师来了!”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义军士卒僵硬的手指慢慢变得柔和,他们不再那么害怕了,祖师与他们同在。 战斗变得激烈起来,彭莹玉就像一盏明灯,指引着义军士卒方向。 虽然方向有可能错的,但没有了方向这些人会立刻沦为一盘散沙。 有人控制不住自己大喊出来:“刀枪不入……”扑向对面明晃晃的刀子,虽然他们处于劣势,但当义军士卒开始不怕死,战场的形势立刻变的复杂起来。 他们抱住官兵的身体从湿滑的雪地滚下山去,有人死死的掐住对手的脖子,就算身体被鞑子捅的血肉模糊也坚决不松手。 彭莹玉走到周顺身边停下脚步,坚定的说:“我们能打败他们。” “我们能,祖师。”周顺垂着脑袋回应。他很快抬起头来:“祖师你在这里,我上前率队去冲一番,不让鞑子太嚣张。” “我们能打败鞑子!”彭莹玉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重复。 周顺诧异的看向祖师,原来彭莹玉根本就没有在看他。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战场,藏不住脸上的焦虑。 义军勇猛,但战场的形势正在朝他们不利的方向发展,血勇只能穿维持一时,无法彻底扭转战局。董传霄此次主动出击,完全是有备而来。 在彭莹玉突然出现在战场,义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战斗力时,他下令命官兵暂缓突击,先稳定战果,只需半个时辰,战场便恢复本来的方向。 穿着各色衣衫的义军不断的倒在雪地里,流出的鲜血很快在冰冷的天气中冻成冰疙瘩。 “我们能打败他们!”彭莹玉声音颤抖。 周顺冲杀了两个来回,身上血迹斑斑,他的出击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刻石头,激起一片涟漪,但他撤回来后,湖面又恢复了平静。他出现在哪里,可以让周围的义军能与官兵匹敌。但他一离开,义军立刻节节败退。 “让赵将军出击吧!”再次返回彭莹玉身边,他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不行,”彭莹玉指向官兵后整齐的旗帜,“官兵还有人马没动,如果赵普胜现在出击,我们必败无疑。” 他与董传霄各留下了一支兵马,但决定这场战斗胜负的是眼前这些人。 “如果赵将军再不出击,我们连拼一拼的机会都没有了。”周顺大叫起来。 “不行,”彭莹玉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他不是第一次站在战场中指挥这多人打仗,但第一次承受做主将的压力,“你况师叔,还有况普天,如果他能突破鞑子的阻挡过来支援,我们还有机会。” 况普天的部众是义军中最能战的兵马,周顺早就在想着他了,但东边东来山方向喊杀声震天,况普天迟迟没有出现。 中军的战斗持续近两个时辰,如果他能突破鞑子的阻挡,应该早就到了吧。周顺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两人正在说话时,战场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们抬起头,见几乎所有人都在朝东北方向看。 一支兵马正沿着山间小路飞驰而来,那些人没有打旗帜,但周顺一眼便能看出来,那不是义军的兵马。 “官兵来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都不得不面对无法回避的事实。 官兵只有突破况普天的防御才能到达这里,即使况普天战败了,也应该是溃兵先到,然后才是追兵。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况普天走了。 “况普天去哪里了?”彭莹玉眼里快要喷出火来,大声呼喊,他嗓子沙哑,所有的镇定和自信顷刻间消失的无隐无踪。 况普天去哪里了? 他们无法想象况普天会临阵脱逃。 第324章 败退 “传令,命赵普胜出击!” 战争的胜负往往在战斗发生之前就决定了。 彭莹玉匆匆传达命令,心里的失望和愤怒已经无法形容。他收了十几个弟子,最看重的只要郑晟、邹普胜、况普天、项普略和赵普胜五人。他们都是桀骜不驯之徒,说话做事有自己的想法,不会盲从他这个师父,但即使是郑晟和邹普胜那样自立的人,也不会背叛他。 但形势容不得他多想,战场的形势迅速发生了变化。 张世策催战马加速,率两千精干兵士从义军的左翼切入。 突然出现的官兵人数不多,但都是他精选出来的勇士,如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义军的阵型中游刃有余的切割。他有意在董传霄面前显示自己的本事,进攻不留一点余地,短短两刻钟不到,几乎就让义军的左翼溃败。 传令兵奔走,片刻之后,义军身后的丛林里竖起一大片赤色的旗帜,赵普胜率军赶来。 所以的一切都落在董传霄的眼里,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此战胜券在握,一举荡平江南反贼的功劳垂手可得。 他留意到张世策了,那个年轻的汉人将军,在战场表现的太抢眼,胜过他麾下所有的部将。 两千轻骑在义军中左冲右突,避实击虚,所到之处义军鬼哭狼嚎,无人能挡,即使周顺亲自率亲兵上阵也被他突击的狼狈不堪。 ”时候差不多了!“他稍稍抬起右手,”准备随我出击。“ 官兵的队列中忽然传来密集的战鼓声,一队身披厚甲的汉子从战阵中缓步在走出,他们个个身材高大,手里拿个巨大而沉重的厚刀、斧头和铁棍。 这些是董传霄豢养的死士,都是从民间寻找身体强壮者专门训练出来的,他每次出征遇到战斗胶着时,他便会被这些人放出来。五百个士卒就像是五百只下山猛虎,很快能协助大军撕开对手的阵脚,屡试不爽。 死士之后是排列整齐的步卒,最前排的都身穿薄甲,左手握盾牌,右手拿腰刀。 ”出击!“董传霄一声令下。 死士们慢慢的迈动步伐,他们每临近战场一步,给义军带来的压力就大一分。他们没有冲刺,身上的负重让他们无法冲刺。但他们就像是无坚不摧的金刚,引领着身后大军的方向。 死士终于走进战场,义军望风而逃。 赵普胜来的太晚了,当战局的风向已经变了,许多义军已经失去了信心,都在等着看时机不对脚底抹油时,就算是天兵天将下凡,也难以扭转趋势。 事实证明,彭莹玉是顶级传教者,一流的造反者,二流的权斗者,三流的将军。 在这场战斗中他已经犯下了几个不能容忍的错误,首先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战场,其次采用兵家最忌讳的添油战术。在义军明显占劣势的局势下,赵普胜的兵马迟迟不出击,导致局势山崩地裂般的崩溃后,一切已经晚了。 疲乏的官兵让开战场正面的通道,让援军顺利到达第一线,然后他们再跟在后面掩杀。 鼓声如雷,每一下都似敲击再彭莹玉的心头。他要败了,义军要败了,这让他痛苦不堪。 “祖师,撤兵吧!”周顺浑身是血,冲过来面容扭曲的喊叫。 他挡不住了,他挡不住张世策的突击,赵普胜也挡不住董传霄的主力,好在这里是山区,溃败的义军有无数条小路可以逃走。 ”胡说,“彭莹玉提起禅杖,”我们不会输,就算我战死在这里,我们也不会输。“ “祖师,不要啊,”周顺拉住彭莹玉的胳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祖师这多年多过来了,一场失败算得了什么,我们回到南昌重张旗鼓,再来与鞑子决一死战。朝廷大军与南昌只有一江之隔,宗主也已经命大将彭怀玉率两万大军从赣州北上。” 彭莹玉猛的甩了一下胳膊,周顺拉的很紧,他竟然没能把他甩下去。 “师祖,撤兵吧。”他苦苦哀求。 没人在等待彭莹玉撤兵的命令,义军士气已失,战场的角落开始有人零零星星的逃走。他们身后就是覆盖着残雪的群山,逃到那里官兵就追不到他们了。 但官兵会封锁出山的道路,让那些人在山里饿死冻死。 现在没人能想到那么远,先保住眼前的性命最重要。恐慌就像曾经流行的痘疮,无法阻止的蔓延。 零星的逃跑很快转变为山崩海啸般的大溃败,彭莹玉犹倔强的站在那里,如山顶不畏冬寒的青松。溃败的义军很快到达他的面前,刚开始有人知道畏惧,有人心有愧疚,握紧手里的兵器站在原地脑中天人交战。 但很快会面的溃兵挤压着他们停不下来,直到彭莹玉被卷入其中。 周顺死死的护住彭莹玉,一群人如浪涛中的一叶扁舟,无可奈何的随波逐流。 彭莹玉身披的淡黄色袈裟太显眼,官兵死死的盯着他逃离的方向紧追不舍。张世策最为积极,他抛下了沿途溃兵,催马领军狂突。 如果能生擒彭莹玉,对天完贼军的打击将是致命性的。当那些弥勒教信徒们发现他们崇拜敬仰的祖师也不过是凡人,会在残酷的刑具下求饶,会被一刀砍了脑袋丧命,他们的精神会崩溃。 但张世策已经在战场鏖战了一个多时辰,胯下战马已经疲乏,眼看着离彭莹玉越来越近,但彭莹玉离密集的山林也越来越近。 “抓住他,抓住那个大和尚。”他心急如火,眼睁睁看着那黄色的袈裟被稀疏的树丛遮挡。等他赶到山脚时,彭莹玉已经在半山腰。 他翻身下马,狠狠的踢了一脚残雪。 理智战胜了生擒彭莹玉的渴望。民间有俗语,逢林莫入,穷寇莫追。他想生擒彭莹玉立功,但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他去那性命冒险。 官兵训练有素,熟练的分散切割保持没来得及逃走的义军。 溃兵漫山遍野,唯一还能保持完整的只要赵普胜的兵马,他进入战场晚,大军刚刚铺展开随即遇见了大军溃败。 到处是没头苍蝇般的人群,他找不到师父了,亲兵抓了几个溃兵询问,得知彭莹玉已经逃走了。 官兵的旗帜正在如离弦之箭朝这边奔来,赵普胜当机立断,”撤兵,向芜湖撤兵。“他麾下水师正停靠在芜湖的江岸边。他当了几十年水寇,麾下士卒适合水战,在这平缓的地形不敢与官兵死拼。 赵普胜引军往西北方向逃走,官兵紧追不舍,一直到天色将黒才收兵。 此战大获全胜,官兵士气高涨。 官兵在山坳里点燃火把,董传霄传令召集诸将。他一面派人向宽撤不花报捷,一边调兵遣将。 山区的战场很分散,许多人追击义军到很远的地方,亥时左右,满都拉图等一干将领才奉命到达中军。 诸将兴高采烈,一扫这半年来的阴霾。自前年弥勒教举事以来,这是官兵对贼兵首次打了大胜仗,朝廷的封赏肯定是少不了的。 原江西右丞领满都拉图等蒙人和色目人将领站在大帐的右侧,张世策领汉人将领站在大帐的左侧,双方泾渭分明。 董传霄如此安排,心里已经默认张世策的地位。 军中的地位都是打出来的,董传霄是汉人,自诩无法收服帐中这些蒙古人和色目人。他照顾张世策,既是看他有本事,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击溃况普天军,也是存着施恩的意思。 董传霄道:”我军大获全胜,是诸将与军中士卒不惜死战的结果,但妖人彭莹玉在逃,天完贼人还占着江西和湖南大片的地方。朝廷已经调集大军,一个月后丞相将亲自出征攻打中原的贼人,我们的目标就是天完。这几天各位还要辛苦点,乘热打铁,穷追猛打,决不让妖僧有喘气的机会。张世策军攻打芜湖,其余兵马随我向南昌进攻。” 他的*很大。 第325章 路 “余人,余人在哪里?”坐在冰冷的大石头的彭莹玉忽然惊醒。 乱军中谁也顾不上谁,周顺等一干亲兵只知道来护住他,没人留意余人。 周顺站起来目光往四周看,士卒们歪歪斜斜的坐在道边,他们这些人是义军的精锐,此刻也已是狼狈不堪。他看见周修永了,这个老头根本没有上战场,在逃难的时候还能紧紧跟住中军,实在是难得。 想到余人胆小软弱的模样,彭莹玉的心沉下来,厉声道:“不要找了,他胆子小,跟不上来的,你派人把他找回来。” 周顺道:“遵命,师祖。” “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彭莹玉强调。 想起余人可能会死在战场,彭莹玉就一阵阵心烦。余人不是他的弟子,是郑晟和一心师父共同委托他照顾的人。余人出事了,他没办法向这两个人交代。他的弟子如果战死在沙场,他不在乎,因为走上造反这条路,就要有战死的准备。但余人不一样,那真正的佛弟子,是来到世间救济众生的。 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彭莹玉默默的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中军这里有两千多兵马,周顺从亲兵中挑选出一百人,分为十队,命他们回头向广德方向搜寻余人。 把事情安排妥当后,他再次回到彭莹玉身前,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周修永走过来,接话道:“官兵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唯有撤回江西。” 彭莹玉犹豫道:“芜湖还有我们的人,赵普胜也往那里去了。” “除非祖师想渡江去武昌,芜湖无险可守,义军锐气已失,赵将军的水师在芜湖岸边,但那样……”周修永苦笑一声,“那样就是放弃江西了。” 他们的身后是南昌,是辛辛苦苦费尽心机从郑晟和邹普胜手里拿过来的南昌。周修永知道彭莹玉绝对不会放弃那里。 果然,彭莹玉用沙哑的嗓子下令:“传令,命项普略和陈友谅离开芜湖,退往江西,让赵普胜从水路往南昌,我们会在那里与鞑子决一死战。” “要像广州求援吗?” 彭莹玉咬咬牙,“向郑晟和朝廷同时派出求援的使者,我们绝不能失去江西。” 周顺随即安排使者,周修永暗自松了口气。 这不仅仅是一场败仗,彭莹玉未必意识到局势的危急。弥勒教义军从起步到壮大的速度太快了,一直在迅猛的扩张,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对占领的地盘进行整顿。 许多地方就像徽州城一样,被欺负的豪强们畏惧义军的兵威不敢乱动,当朝廷大军挟大胜攻来时,他们中就会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报仇雪恨同时搏一把未来的地位。 郑晟和朝廷的援军同时到达南昌城下会引发许多问题。彭莹玉战败后已经失去了统领两路大军的威望,只各路兵马听谁指挥就是个难以解决的难题。但当前的态势下,已容不得多想,哪怕大军来后震慑各路宵小也好。 周修永看看彭莹玉,再看看周顺。他想起一个人,如果那个人不存在了,他们这支兵马未来必然会归于郑晟的麾下,“况将军,况将军去哪里了?” 彭莹玉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许多事情还没有理顺,周修永一言提醒了他,“况普天去哪里了?立刻派人去打探。”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大叫起来。 作为一个修行人,他很少失态。他一直认为这场大战的转折点就是张世策军突然出现在义军左翼的那一刻。他可以容忍况普天的许多毛病,但绝对不包括临阵脱逃。 愤怒的彭祖师太吓人了,没有人敢接话。周顺又忙着派出一批斥候打听况普天的消息。 义军在半山腰里休整了两个时辰,把身上仅有的干粮拿出来填饱肚子。周顺又派人去周边打探,看能不能找到几个庄子,弄点食物过来。但一个多时辰后,派出来的斥候都失望的返回。官兵和义军在这里已经对峙了几个月,附近的百姓都逃光了。 彭莹玉就着冰水吃了半个饼子,他平日持戒修行,倒是不会觉得饥饿和难受。 短暂的休息后,他们继续向西行走。 天黑了,又亮了。 路上陆陆续续遇见些溃兵,这支队伍慢慢聚集到三千人。 正午时分,派出来打听消息的斥候回来了,带来了很不好的消息,“官兵追来了,离我们只有四五十里路。”他不是亲眼看见,是从逃难的百姓那里打听到的。 斥候气喘吁吁的说:“听说昨天夜里有一支兵马从东山那边往江西去了,打着‘况’字旗号。” “况普天,”彭莹玉说起这个名字都在咬着牙齿,“他还没死。” 周修永躲在一边,希望彭莹玉的愤怒不要那么快消失,最好见到况普天后立刻下令把他斩首。 况普天没战死一定会逃往南昌,他不会渡江往武昌去的,因为他现在还不会甘心做邹普胜的部下。他周修永想了想,道:“离我们最近把稳的城池是瑞州,那里两千留守的兵马,不会轻易落到官兵的手里。” “我们去瑞州。”彭莹玉认同的了他的看法。 路上有好多溃兵,如果就这样退到南昌,义军手里根本没有足够的兵马守御那么大的城池。他要在瑞州收集残军,再等项普天和陈友谅大军到来,且战且退往南昌。 信使到达广州还需有些时日,朝廷调集大军也不是一日之功,他必须要为援军争取些时间。 彭莹玉命周顺挑选了一些有胆子的士卒留下,搜寻溃兵并传达命令,让他们去瑞州与彭祖师汇集。 周修永皱了皱眉头,站出来谨慎的反对:“祖师,此举有些不妥,只怕会泄漏您的行踪。” 彭莹玉硬着嗓门道:“我不怕。”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周修永看彭莹玉模样,知道再反对也没有作用。 义军大败时,他正站在战场后的山腰里观看,官兵余除彭莹玉而后快,张世策差点就追上彭莹玉了,让他看的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周修永相信,如果让鞑子知道彭莹玉在瑞州,一定会不惜代价追击过来。 活捉了彭莹玉,南昌的攻城战就不用在打了。 但这里事情容不得他来做主。彭莹玉如果不是有一颗坚定且固执的心,早在几十年造反的日子里崩溃了。 义军持续向瑞州行军,路上遇见了两个庄子,竟然都关上了大门,不愿意给他们提供粮草补给。 第326章 推出去斩了 深山里的大村寨通常都有高大的围墙环绕,村民们在农闲时偶尔会召集起来练几招花拳绣腿。 这些东西都是为了防备盗贼。蒙古人夺了汉人的江山以来,天下就没有太平过,势力强大的盗贼通常会被朝廷围剿了,但各地的流民小盗就从来没有断绝过。这天下只要有人吃不饱饭,盗贼就永远不会消失。 山里自然条件恶劣,他们许多时候的需要从野兽口里夺食,或者以野兽为食。村民们通常也比外面的人要强悍一点,但脑子没外面人灵活。郑晟当年在罗霄山里传教,就是利用这一点聚拢了上万红巾军。 彭莹玉、周修永和周顺站在一座寨子外。这座寨子的外墙坑坑洼洼,看上去许多年没有修葺过了,村民们都拿着兵器守在墙头,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 这是第三座拒绝给义军粮草补给的村寨,也是最弱的一座。 周修永指向对面:“攻破这座寨子,杀光里面的人。”他很自然的说出这番话。 “为什么?”周顺不解。他们已经错过两个村子了,为什么要对这个村子下毒手。 “事情正在变得越来越坏,不杀人不足以让他们知道敬畏,再这样下去到处都是我们的敌人了,世上总是见风使舵的人多。”周修永看向彭莹玉,“那两个村寨不好打,但攻破这种村子也许半个时辰都用不上。对这些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敢站出来与我们作对的人,必须要做的事给周围的人看看。” “阿弥陀佛。”彭莹玉低声吟诵了一句佛号。他做不到。那里面全是南人,是他在佛前立誓要去解救的人,“算了,我们走吧。” “祖师,”周修永无法抑制心中的失望,“祖师是仁者,但这不是只凭德便能感化的世道。” 彭莹玉没有理会他,转过身去:“我们走吧,后天就可以到达瑞州了。我是个出家人,有可为有可不为。” 如他这样固执的人做出的决定不可更改。 周修永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忽然生出一个很恐惧的念头:“这样的彭祖师还是死了好。”他有理想但是个很现实的人,之所以走下武功山,是因为看见义军欣欣向荣,鞑子犯下许多错误,南人重整江山指日可待。 一场失败算不了什么,江西是弥勒教的大本营,郑晟和邹普胜的实力强大,合兵后要强于从江南追击来的官兵。但彭莹玉的所做所为让他看不见希望。这样的彭祖师无论在郑晟的营里还是在天完朝廷里都将是个大麻烦。 弥勒教义军的精神支柱是个如此迂腐的人,周修永跟在彭莹玉身后,默默的想:“我早该想到的,否则天完朝廷的皇位怎么会落到外人手里。” 大军继续往西行走,周顺已经派人前去瑞州通报,让那里的兵马携带粮食前来接应。 又过了一个夜晚,一行人清晨动身刚刚出发不久,在前面探路的斥候匆匆忙忙返回来向周顺禀告,“将军,前面来了一队兵马?” 周顺吃了一惊,官兵不可能这么快,但现在地方豪强的胆子越来越大,难道这些人已经敢来阻挡祖师的道路。 “什么人?” “看不清楚,足有一千多人。” 周顺命前军找了一块合适的地形做好防备,同时命斥候探清楚前面拦路的到底是什么人。 过了片刻功夫,没等斥候回来,前面拦路的兵马派来了使者,原来是瑞州派来接应的兵马。 周顺很生气,天下各支义军均以红头巾为标记,瑞州出来的兵马怎么没有扎红头巾。他把使者臭骂了一顿,那使者不敢说话,看气消的差不多了,才喃喃的为自己辩解道:“这是况将军的命令。” 周顺很意外:“况将军……?况师叔到瑞州了?” “昨日进了城,听说祖师来了,况将军也要来迎接。”使者不安道:“况将军说路上有许多豪强和盗贼对义军不利,还有可能与遇见官兵,我们扎了红头巾是自找麻烦,不如隐藏身份。” 使者是转述况普天的说法,周顺听了依旧感到十分不快,道:“怕什么,我们不都是扎着红头巾一路退回来的么?”他低头吩咐道:“祖师在这里,你回去让师叔来拜见吧。” 他知道彭莹玉对况普天非常不满,不知道等会会发生什么。使者离去,他立刻亲自到后面去报信。 大军停下行进的脚步,彭莹玉命中军士卒搭建了一个小帐篷,坐在里面。周顺和周修永陪在他两边。 过了大约两刻钟,守兵来通报:“况将军来了。” 不大一会功夫,外面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听上去来的人不少。 周顺偷看了一眼彭莹玉,彭莹玉眼皮低垂,右手藏在袖子里正在不停的转动佛珠。 外面传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况普天求见师父。” 等了好半天彭莹玉没有做任何反应,周修永向周顺使了个眼色,周顺明白过来,起身走到门口掀开门帘道;“师父在这里,师叔进来吧。” 他看见况普天了,脸上一道血痕,头发乱糟糟披在脑后,看上去狼狈不堪。 况普天将信将疑,这一路上遇到的情形让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周顺一只手搭着门帘看着他。 况普天终于迈开步子走进来,以走进帐篷,彭莹玉那张僵硬的脸立刻呈现在他面前。 打了败仗,谁心情都不好,况普天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见过师父,师父没事我就放心了。”他轻轻的松了口气,不知道是真的如释重负,还是故作姿态。 “你现在知道师父了,”彭莹玉睁开眼睛,看上去很是吓人,“你以前不听我的话犯过许多错误。偷偷摸摸当盗贼杀人越货,哪怕是私自谋害郑晟,这些我都原谅你了。但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忽然厉声吩咐:“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四个侍卫从帐篷外面走进来,两人各站一边,拿住况普天的胳膊,一个人抽出一条绳索出来,把况普天捆绑的严严实实。 况普天大惊,奋力挣扎,大喊道:“师父,你这是要做什么,徒弟到底犯了什么错?” 彭莹玉大吼道:“我让你镇守左翼,你临阵脱逃,让张世策突袭战场,造成我大军溃散,今日我不杀你何以解战死沙场的将士之恨。” 况普天回想那日东来山下发生的战事,不怪他不小心,只怪张世策太狡猾。他用力摇晃身子,脸色狰狞道:“师父,我绝不是临阵脱逃的人,我是被那张世策骗了……” “住口,”彭莹玉积攒了几天的怒气一下找到了个宣泄口,“军法无情,以前我宽待你是害了你,害了我无数教众信徒。来人啊,把况普天拖下去斩了。” 第327章 牢房 来这里见师父之前,况普天已经做好了要被骂的准备,但他没有理解这场大败给师父打击有多大。 他跪在地上大声求饶:“师父,我有错,但罪不至死,鞑子正在追过来,师父留下我一条命,让我战死在沙场也好。”同时把视线投向左右。彭莹玉正在气头上,如果周修永和周顺能站出来求饶,一定能让他冷静下来。 把战败的罪名押到况普天一个人身上不对,义军的败仗几乎是注定的,周修永明白这一切,但他默默的低下头,避开况普天的视线。他不想为况普天求饶。 况普天惊惶不已:“军师,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祖师,”周修永忽然抬起头来,“况将军罪无可恕,但如今我军新败,再斩大将不详,如今又是用人之际,请祖师先记下他的罪,带击退官兵后再惩罚他。”他改变了主意。 周顺也求饶道:“祖师,饶了师叔吧。” 况普天脸色稍微缓和,周修永是他请出来的人,关键时候还是站在他这一边。 彭莹玉脸色铁青就是不松口,脑中天人交战。他自佛前立誓造反以来,常年在刀锋上行走,见惯了人世间的生生死死,从来没有对自己人下过狠手。 他是暴戾的,暴戾只对蒙古人;他又是仁慈的,对自己人无节制的仁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一手拉起了弥勒教义军,但没能建立起令行禁止的规矩。 “师父,”况普天忽然抽搐起来,“大师兄死在袁州了,郑晟和邹普胜各怀异心,能陪在师父身边的也只有我和项师弟。我追随师父几十年,如果师父觉得不需要我了,要啥就杀吧。” 他知道彭莹玉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举集中师父的软肋。 果然,彭莹玉长叹一声,道:“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弟子死罪,弟子被张世策那厮给骗了,他示弱,而后突然猛攻切断了东来山往战场的道路,我缓过来时已经晚了,只能先往瑞州退兵。”况普天悔之不及。 彭莹玉猛然一拍桌子,震的虎口生疼,“然后你就私自逃跑了?” 况普天听师父的口气已有了转机,不敢再随意说话重新激起师父的怒气,求饶道:“弟子死罪,只求师父饶命,让弟子死在战场。” 彭莹玉挥手:“来人,把他押下去。” 几个兵丁押着况普天走出去,等一行人都出了屋子,周顺再次站出来求情道:“师祖,况师叔有错,但如今局势危急,求师祖能让他戴罪立功。” 周修永不说话,暗自想周顺多此一举。 况普天如果死了,以彭莹玉不拘小节的性格,周顺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掌控这支兵马,到时候再挟江西之地投靠郑晟,以周顺是郑晟义子的身份,这么大的功劳还能不被重用吗? 但彭莹玉不会杀况普天,他下不了那个决心。所以周修永才站出来为他说了几句话。 大军继续向瑞州进发。 况普天沦为阶下囚,没有在义军中引发风波。彭莹玉的名号足以震慑住他的亲信。 离瑞州已经很近了,天黑后大军没有再如往常一样休整,终于在午夜时分到达瑞州城。一路辛苦的士卒今夜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彭莹玉进城后立刻把自己关进屋子,留下周顺一个人安排兵马驻扎,准备粮草补给,分派斥候打听消息。 周修永也没有急着去休息,他的精神和体力出奇的好,直到周顺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来找到周顺。 “小公子真够忙的,”他脸上挂着笑意,“军中少了什么人,也不能少了小公子。”管理大军衣食住行看上去全是繁琐的小事,周顺能把这些事情做好,也是很难得,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决胜战场的将军。 周顺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军师说笑了。” “小公子成最近与宗主有过联络吗?”周修永问。 “嗯,”周顺犹豫片刻,“有过。”他不明白周修永为什么忽然问他这个。天启的秘密不能向外人泄漏,周修永还是个外人。 周修永叹息道:“小公子心里有数就好,我们打了败仗回去,只怕再难以在宗主和朝廷之间保持中立,我们必须要依靠一方,请宗主做好准备。” 周顺心中咯噔一下。彭祖师还在,说这番话只怕是不太合适。 他最近隐隐觉的不对,义军过去这一年太顺利了,一场大败便让军中士卒失去了心气。许多人以及失去了对彭祖师的信心。 有些话点到为止,周修永拱手:“我走了,小公子也早点歇息吧,小公子要知道那个关在大牢里的人必须要留意。” 他说的是况普天。 周顺站在原地有点懵。 周修永说的一切他都懂,作为见识过父亲死后弥勒教争权风波的人,他的内心远比外人看上去成熟。郑晟为了控制弥勒教残部可以杀了他的义兄,但这不代表关键时候他也能下得去手。 天亮以后,城内的青壮都在发动起来加固城防。 义军在路上留下一批人传播消息的效果不过,陆陆续续有溃兵到达瑞州。派出去的斥候往返不止,带回来的没有好消息。 陈友谅拒绝与项普略合兵来江西,以自己兵马主力是水师为由,与赵普胜合兵从长江水路走了。项普略为了劝陈友谅陪他一起走,又耽误了一天时间。去找余人的人如石沉大海,在这混乱的局势下想找一个人确实不容易。 消息不断汇集到周顺手里,他还不习惯独自做决断,每件事都去禀告彭莹玉。 鞑子的兵马离瑞州还有些日子,求援的使者还没得到回应,彭莹玉的意思要等项普略的兵马到了再一起撤离瑞州。 周修永什么话也没说,彭莹玉不是很听他的话,他现在也不愿意多说了。两天后,他找周顺要了几个兵丁前往地牢。 瑞州城的地牢阴暗潮湿,寒冷的冬季各种昆虫老鼠都藏起来了。 义军攻破瑞州把原大牢里的罪犯都放了出来,有些人逃走了,有些人就此加入了义军。大牢里空空荡荡放了一个月,直到昨日才来了一个犯人。 况普天在这里关押了两天,一直无人问津,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师父心中即使有怒气,把他关两天也够了。他知道师父不忍心杀他,但那天在军帐中彭莹玉勃然大怒还是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他觉察到师父在某一刻真动了杀念,这让他很伤心,对彭莹玉也产生了一股怨念。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从草地上爬起来,是要放他出去了吗? “况将军!”周修永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白昼日,地牢里也是黑乎乎的。 “是你。”况普天两只手扶着木栅栏,见周修永是一个人进来的,兵丁们都被留在门外,知道他不是来放自己出去的,脸色不悦。 “将军不耐烦了啊,”周修永笑起来,“祖师离不开将军,很快就会把将军放出去了。” 况普天埋怨道:“不是你被关在这里,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滋味,还能笑得出来。师父也真是,消消气也就得了。” “祖师说我们离开瑞州的那一日,将军便可以官复原职了。”周修永压低声音,像是在透露一桩秘密,“项将军来了,我们就走,准备在南昌城外汇集郑宗主和朝廷的大军与鞑子决一死战。” 况普天哼哼一声,看上去不以为然,“那我还有等上多少天?” “况将军,这次祖师是真的发怒了,我也帮不了你。”周修永摊开双手,“但军中没有将军,周顺那孩子许多事情都处理不好。” 况普天耐下性子,向周修永求饶道:“军师,你我是老朋友了,你替我在师父那里求情,我在这牢里快要憋疯了。” 周修永答应道:“祖师那个人很固执,我去试试看吧。” 第328章 死难 后天就是春节,得益于官兵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江南许多富户能过一个安心的除夕。 但不包括军中士卒,董传霄向宽撤不花上书禀告了整个战事的过程,请示几乎把整个江南的兵马都调动起来,准备给天完义军致命一击。 清缴贼军当乘热打铁,天完贼军元气未失,如果让彭莹玉回到南昌重新募集兵马,没多久就会成长为一块难啃的骨头。 这几天都是晴天,山顶的雪一点点在温暖的阳光下融化,天气已经不再那么寒冷。 树木依旧是灰色的,过完这个春节,春天就不远了,不过两个月,江南的大地会被绿色覆盖。 灰色天空和灰色的树木看上去非常单调,如果细心观察会发现这片稀疏的树木从中藏着许多人马。 他们前天到达此地,让一部分化装成盗贼把附近的百姓都赶走。 斥候密切关注西边的道路,张世策靠在一块坚硬的大石头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假寐。打了胜仗的人心情不错,直到此刻没人在身边掣肘,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本事才有了发挥的机会。 他把大多数兵马派往芜湖,亲自率两千轻骑埋伏在这里。 一个年轻的随从守在他的右边,那是他的族弟。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只有血亲才是最值得信任。董传霄麾下最勇猛的将士都是被家族的人掌控。 张世策很久没有说话,但那个亲随知道他没有睡着。将军的脑子此刻比任何人都清醒。他小小声的嘀咕:“将军,董大人让我们去芜湖,我们埋伏在这里做什么。” “去芜湖,”张世策轻笑起来,“我们有船吗?” “没有。” “芜湖本来就在朝廷的手里,我们没有船去那里能做什么?看贼军扬帆远去吗?” 他的笑声让亲随觉得羞愧。 “已经有人去芜湖了,但我们在这里等,等贼军自己送上门来。” 张世策睁开眼睛,阳光很强烈。 按道理项普略的兵马今日就该到了。彭莹玉在广德大败的消息传到芜湖后,贼军必然不敢再在那里继续围攻城池,他们只有一个方向——退回江西。 贼军在水路占优势,如果都从长江乘船返回南昌,张世策只会束手无策。那样他即使追击到芜湖也毫无办法。 所以,他宁愿在这里等,如果项普略从陆路返回江西,他会给他致命一击,就像他对况普天做的一样。 打败况普天,打败项普略,打败彭莹玉,……,这些人都将是他征途上的垫脚石。他眯起眼睛,强光的瞬间在他瞳孔中留下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恍惚中,他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身穿绿色袄子能在战马上做鹞子翻身的女人,一个能用短弓射中枝头鸟雀的女人,一个会对他笑对他叫对他蹦蹦跳跳的女人。 那些都过去了。 过去的时光永远无法挽回,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一辈子。他扶住腰间的刀柄站起来,用只有自己能听清楚的声音说:“郑晟,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这是他的誓言。 他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再见于凤聪时,他们已经是敌人。世间的事情就像是恶作剧,如果他不把郑晟和余人带到温汤镇给于老太爷治病,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贼军还没有出现吗?” 亲随回答:“没有,派往芜湖方向的斥候还没有回来。” “盯紧一点,多派人去打听消息,从芜湖往江西不止一条道路,如果项普略不管落败的彭莹玉,我们就在这里白等了。”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失去于凤聪后,张世策心里越来越忘不了那个女人。他已经想好了,杀了郑晟,他还是要把于凤聪娶回来,不能做正妻,但可以做妾。 他现在有自己的势力,在家族里一言九鼎,再也没有人敢对他指手画脚,父亲也不行。 这灰色的天空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打探消息的斥候,藏在仓皇逃离家乡躲避兵灾的百姓中。 天黑后,派往芜湖的斥候终于返回,带来了让张世策振奋的消息。 “赵普胜逃到芜湖后与项普略和陈友谅会师后,他与陈友谅都决定从水路前往南昌,只有项普略从陆路过来前来接应彭莹玉。” 只有一路兵马过来,等于是送上门来的菜。 张世策哈哈笑道:“我早就听说彭莹玉收了七八个弟子,只有这个项普略对他最忠诚,看来传言不虚。” 危难之际见人心,一场大败后,彭莹玉身边的人走得走,逃的逃。只有项普略明知道路上可能会遇见官兵,也听号令前去瑞州。 官兵依旧藏在深山里,张世策不着急出动。不动则已,一动必杀。如果消息泄漏出去引起项普略的警觉,就白费他这番功夫了。 化装成百姓的斥候紧密监视离开芜湖地界的项普略军的动向。 次日午后,张世策率两千轻骑离开了埋伏了两天的地方。他喜欢轻骑,就像一个没有负担的年轻人,可以自由在战场驰骋。蒙古人当年就是靠轻骑征服了汉人。 士卒们随身只带了三天的干粮,许多补给仍在埋伏的山坳里。项普略的移动的路线清晰的展现在他脑子里。 官兵路上几乎没有做停留,张世策要在项普略进入山区之前给他致命一击。沿途的百姓被官兵吓的四散而逃,他不会等消息传到项普略的耳朵里。 除夕日,江南大地少有爆竹庆祝声,两只兵马在顶着寒风行军。他们行进的速度都很快,项普略是急着去见见师父,而张世策是狩猎者。 他们走了两条道路如同三角形的两个边,最终会汇集在一点。 项普略的兵马多,但攻打芜湖几个月没有取得战果,士卒疲乏,又听说了彭祖师大败的消息,军中士气低落。 而张世策是新胜之军,士气正旺。以有心算无心,这场战局的胜负没有悬念。 至正十二年正月初一,张世策成功伏击江南弥勒教义军大将项普略,斩首两千。项普略不幸死难军中,残兵败将护送项甲逃往瑞州。 这是在战场死难的第一个“彭党”弟子,乱世才刚刚开始。 第329章 求救 “爹爹,爹爹。”项甲抱着父亲的尸体。 项普略胸口插着一支长箭,身躯已经冰冷。寒冷的夜里,亡者柔软的身躯很快会变的僵硬,硬的像一块石头。 亲兵们环绕在四周,脸上悲伤中带着木然。 彭莹玉战败后,义军失去了“势。” 当将士对打败仗麻木,这是比打败仗本身更恐怖的事情。 “爹爹,爹爹。”项甲摸着父亲的脸,他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父亲。这半年来,他跟在父亲身边学到了许多,父亲几乎在手把手教他在战场成长。 但雏鹰注定要独自射蓝天,从今往后他只有一个人。 他把脸贴在父亲的脸庞上,忽然想到父亲这半来对自己做的事说的话,仿佛早就预感到自己会死。 “接下来是要去郑宗主吗?”他很迷惘。按照父亲的嘱托,他应该带着这些兵马去广州投靠郑宗主,可彭祖师在瑞州,朝廷在武昌,他为什么要去广州? 冬天的夜晚,寒气透过棉衣,透过肌肤,刺骨的冷。 头雁死了,年轻的幼雁找不到方向。 项甲抱着父亲的尸体站起来,“我们把爹爹埋在这里吧。” 他们不敢找太明显的地方,怕官兵或者盗贼会刨坟。这年头什么人都有,许多人死在路边没人收尸,能被入土的都是有福气的人,所以有人专门干刨坟的活,看能不能找到一两件陪葬的东西卖掉谋生。 亲兵们用兵器挖开一块松软的土地,项甲把父亲的尸体放进去,双手扒泥土八把尸体覆盖好。 亲兵们围过来,有人扶起项甲,大家一起动手,在这茂密的丛林里堆了一个简陋的坟包。 随后,项甲领着众人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的前方是瑞州。 …… …… 瑞州。义军还不知道这个噩梦般的消息。 “官兵来了。”跪在堂下的斥候掩饰不住眼里的惊惶。他这几天一直在瑞州以南巡逻,听逃过来的溃兵和百姓说,官兵还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昨夜他藏在山洞里睡觉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说话声。他原来是山里的猎人,做事非常警觉,偷偷摸摸的溜出去,发现了一支大约有三四十人的队伍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些人都穿着逃难百姓的衣衫,他藏在暗处偷听了一阵,才发现那些人竟然是官兵的斥候。 斥候是大军的眼睛,他们走在大军之前,但不会盲目行动。这次他发现的斥候是人数众多,依他经验来看,很可能是鞑子大军的前哨。 周顺迟钝了片刻,祖师绝对不会同意这个时候撤兵,道:“我给你一队人,你带他们回去,如果能抓几个俘虏过来审问,一切就清楚了。” “遵命。”斥候答应。 周顺从军中挑选出两百能干的士卒,让斥候带着前往发现鞑子的地方去查看,自己急着去见彭莹玉。 各种事情处理好,兵马刚出兵营的大门,他看见周修永迎面走过来,连忙打招呼:“军师。” 周修永面色有些不安,问:“听说有鞑子的兵马来了?”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彭莹玉公然宣称他在瑞州,等于给董传霄立了个靶子。 周顺道:“一队斥候,没多少人。” 周修永道:“不能掉以轻心,多派些斥候,找到鞑子的行踪。”他很紧张。 周顺故作轻松的笑笑:“他们没那么快。” “不,”周修永摇头,正色道:“我们已经打了败仗,没有理由再去轻视对手。”他抬头看看灰色的天空,“这几天没有下雪,项将军应该能很快到这里。我们不应该在瑞州停留太久,要尽快回到南昌。” 他巴不得早日见到朝廷的兵马和郑晟的大军。 周顺道:“你随我去见祖师吧。” “我不去了,”周修永露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祖师让我去把况将军放出来。” 一切如他所料,彭莹玉的气消了就会把况普天放出来。但这个时候放况普天出来不是坏事,至少他在战场比周顺有经验。 周顺没什么想法,他们都认为况普天被放出来理所当然。 彭莹玉对鞑子斥候出现在城外也很警惕,督促周顺紧密关注东边的动向。 天黑之前,一队被派出去搜索鞑子斥候的巡逻兵回城,他们找到了昨天夜里鞑子宿营的地方,但鞑子的斥候已经走了,他们根据山里留下的痕迹追踪了一天,没有找到敌人。 他们急着返回瑞州城是因为他们在路上遇见了一群人。 余人失魂落魄,身上衣衫肮脏不堪,走进瑞州城才松了口气。 周顺听到消息亲自赶出来迎接,见到余人惊喜交加:“余叔叔,你终于回来了,急死我了。” 余人拉住周顺的胳膊,撇撇嘴差点要哭出声来。这七八天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艰难的时间。如果不是彭莹玉派人来找,他多半是要死在广德的山里。 他哭的好惨,像个孩子,弄得周顺很是尴尬,“余叔叔,别哭了,祖师爷在等着见你呢。” 余人这才觉得不好意思,擦干眼泪,问:“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南昌?” 周顺道:“祖师说我们在这里等你和项师叔回来。” 一股暖流淌进余人的心田,但他还是坚定的说出自己想了好几天的念头:“我要回广州。”离开那里,才知道那里的好。 出来走了一圈,见识了这么多,余人明白郑晟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那些地主富户被抄家,都由他们去吧;那些庙宇被砸毁,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让人数最多的老百姓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可以都不在乎。 佛说慈悲,是为天下人慈悲,不是为高高在上的地主老爷们慈悲。天启说众生平等,贱民们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让那些老爷们亲身感受一下痛楚也许并不是坏事。 余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阿弥陀佛,我怎么会有这么暴戾的念头。”每天在死人堆里打滚,他无法再保持安定祥和的心态。 彭莹玉见了余人后也很高兴,这个郎中不仅是他师侄,也是他与郑晟保持关系的纽带。 几句话嘘寒问暖后,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周修永说了一句不和谐的话,进言道:“我听说郑宗主命彭将军率两万兵马在赣州以西驻扎,那里离南昌不过两三日的路程,余郎中与彭将军是熟人,不知能否八成彭将军的兵马请过来,先稳住南昌。”他真是时时刻刻在为军中大事操心,彭莹玉这甩手掌柜当习惯了。 况普天刚刚被放出地牢,不在这里,周修永挑了个很好的时机。郑晟和朝廷,谁的兵马先到南昌谁占主动。 周顺想起周修永前天夜里对自己说过的话,道:“对,如此甚好,如果彭将军的兵马到了,我们有了依靠,不用再担心官兵。” 他实话实话,道出了南昌城里义军的状态。城里都是逃回来的溃兵,躲在坚固的城墙后面仍然控制不住在担心受怕。 彭莹玉看看两人,再看看余人,道:“余人刚刚才回来,一路担心受怕,先好生歇息,援军的事,我已经派出使者了。” 周修永道:“使者往返广州时间太长,余郎中先去见彭将军把我们现在面对的险境说一下,先把兵马请过来。” 余人抬起头:“祖师,我不累,路上还有好多人,官兵正在追杀他们,早点请来救兵也许能多救些人。”无论考虑什么问题,他最优先的出发点是救人。 彭莹玉沉思了片刻,答应道:“那好吧,你明早出发,我写一封信让你带着,今夜好好睡个觉。” 第330章 失望 次日清晨,余人离开,带着彭莹玉不怎么情愿低头的矜持。 但形势压倒人,他是弥勒教的祖师,但地位和威望不是永久不变的。再回南昌,他肯定无法再像几年前那些压制住郑晟和邹普胜的大军,那么打退官兵后,两方人马围绕着南昌城肯定又是一场龙争虎斗。 他在内心里苦笑了一声,那也要等击败官兵再说,想那么远的事情没有用。 余人离去没有多久,正午时分,东边的斥候像是被惊吓的雁群逃回瑞州城内。 “官兵来了,官兵真的来了,”斥候跪在周顺面前,“官兵正在东边的和尚谷追杀一队义军。” “追杀义军,什么义军?”周顺迷惑。现在天下号称是义军的人多如牛毛,凡是起兵反鞑子,哪怕曾经是杀人放火的盗贼也可以自称为义军。 斥候的回答迷迷糊糊的:“是朝廷的兵马,好像是打着项将军的旗号。” 项将军的旗号?周顺心里打了个激灵。项普略手中有一万多兵马,怎么会被官兵追击,难道在路上被官兵伏击打了败仗。 斥候源源不断的返回瑞州城,在第四波斥候回来详细禀告军情后,周顺终于确定城外被官兵追击的正是项普略的兵马。 瑞州全城震动。 彭莹玉紧急召集诸将,军情紧急,也顾不上什么情面了,当即命况普天率三千兵马出城接应。骨子里他还是在战场还是更信任况普天。 周顺毕竟很年轻,而且上次在主战场,他也没有显出力挽狂澜的气质。 况普天领命而去,坐了几天牢,得到重领兵马的机会,让他更显得在这支兵马中不可或缺。 “少将军,瑞州城就要到了。”亲随提醒了项甲。他们前天被紧随在身后第张世策军追上,一场大战后,又损失了不少兵马。 项甲强自抬起头:“是要到了,祖师怎么还不派兵马出来接应我们。” 亲随安抚年幼的少将军:“祖师也许还不知道我们打了败仗,援军很快就要来了。”他们都是项普略的亲信,这么多年来深受项普略的恩情,现在把忠诚自然而然移到项甲身上。 站在高处瞭望的兵丁摇动旗帜,意味着追兵又在靠近。 张世策像个牛皮糖紧紧的粘在义军身上,义军连夜逃跑,他就带着官兵连夜追击。就像山里的猎手,绝不会让受伤的猎物逃走。 项甲去年才在父亲身边上战场,那里是这样能征善战的将军的对手,被打击的失魂落魄。无论他怎么急行军,走人迹罕至的小路,都无法摆脱张世策的追击,这让他内心充满了挫败感。身后的追兵像是不可战胜,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沮丧显露出来,因为他是项普略的儿子。 他环首好四周的地势,道:“士卒都跑不动了,我们不要死在瑞州城前。”指着前面的小山坡道:“我们先在这里布置防御,祖师的兵马应该很快就能来。” 一千多义军听令扛着旗帜爬上瑞州城东的青山岗,官兵很快出现他们的视线中。 张世策来了。 黄骠马,银色的盔甲,脸部被祥云形状的头盔边遮挡住,虽然很威武,但落在义军眼里如同恶魔一般。彭党的两员大将都败在他的手中,让他威名远扬。 见义军已经摆好了防御阵地,张世策没有急于指挥部下进攻。 他策马在山下来回走动,想找出义军的弱点。凭他在战场的感觉,这支义军被他伏击后,已经处在溃散的边缘。但山岗上树立着“项”字旗帜,说明这支兵马还没有断气。 他不知道项普略已经死了,但这支义军无论多么狼狈都不曾丢掉那面旗帜,让他不敢孤掷一注。 官兵下马开始试探性进攻,项甲指挥士卒从山坡顶部推下活动的石头砸向仰攻的敌人。 “挡住他们,我已经向彭祖师求援,瑞州城的援军很快就能到这里。”他故意大声喊出来,既是喊给自己人听,也是喊给官兵听。 这里离瑞州实在太近了,张世策果然受他的影响,命斥候密切关注瑞州方向的动静,不敢迫使部下进攻太紧,以免陷入战局太深不敢及时脱身而出。 过了一盏茶不到的功夫,瑞州城方向果然来了一队兵马,老远便能看见迎风飘扬的“彭”字旗号。况普天率援军到来,但彭莹玉不许他打自己的旗帜。 接到斥候的禀告后,张世策立刻下令撤军,收缩战线退到离青山岗四五里外。 山岗的义军看见西边出现的旗帜,欢呼声一片。他们本来是了驰援打了败仗的祖师,没想到此刻落到比彭祖师还惨。 彭莹玉被军中最精锐的士卒都抽调出来,义军呼啸而至,一扫前日的颓态。他们也是见到昔日的同伴才找到点精神头。 官兵徐徐而退,但没有急于逃离,而是在四五里外窥视义军的动向。 小半个时辰后,况普天率军踏上青山岗,眼前这场面把他吓了一跳。这还是彭党中以勇气闻名的项普略的部下吗? “项普略,项普略在哪里?”看了半天没见到师弟的身影,况普天忍不住直呼其名。 项甲走过来,单膝跪地,哽咽着说:“爹爹战死了。” 况普天心中如刀扎般疼痛。他虽然私心重,但身为彭党弟子中的老大,对除郑晟之外的师弟都有兄弟之情。项普略平日很少与人发生争执,只会对祖师忠诚,勇猛的打仗,这样的兄弟谁不喜欢。 “啊,”他悲伤的大叫一声,“是谁,是谁杀了你爹爹,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张世策。”项甲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官兵的旗帜,道:“他就在那里。” 张世策! 况普天的就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那是他的夙敌。 项甲却没想那么多,道:“鞑子追了我好几天,这几天我们晚上几乎没睡觉,他们也好不了多少。请况伯伯出兵为我爹爹报仇。” 他一路被张世策追击的红了眼,好不容易等来援军,心中的仇恨之火再也抑制不住的爆发出来。 况普天指向远方,声音软下来:“那就是张世策吗,我听说董传霄的大军也要来了。” 项甲一时没想那么多,道:“我一路上没见到其他的官兵。” 况普天怎么敢这个时候进攻张世策,看见对面的那个将军,他避之不及,推脱道:“我们前几日抓了几个斥候,听说董传霄的大军里瑞州已经不远了。祖师还不知道项师弟战死,正在瑞州城等着你们回去,我们先回瑞州再重新计较。” 项甲有些失望,中间还是点了点头。 第331章 节哀 况普天护送项甲等一干残兵败将返回瑞州城,他不敢与张世策交锋,他现在只想早点返回南昌。 一万多兵马,返回瑞州城的不足两成,大将项普略阵亡,彭莹玉在城门口见到这一幕,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 他忽然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在他内心深处其实认为留在这里的人——况普天和项普略才是真正能继承他衣钵的人。他的最得力的弟子郑晟和邹普胜与他是路人。但现在,能继承他衣钵的弟子死了。 “师祖。”项甲上前下跪行礼。他没有哭,坚强的像一块石头。如果他要哭,泪水在路上早就流干净了。“爹爹走了,他说不能再为师祖效力,弥勒佛已经在天上召唤他了。” 彭莹玉双手合在胸口,低声吟诵:“阿弥陀佛,弥勒下世,天下净土。” “弥勒下世,天下净土……” 城里各处均响起忧伤的吟诵声。 彭莹玉站在城头看着东边飞驰而来的官兵旗帜,造反之路果然没这么顺利。 官兵真的来了! 出现在城外的是张世策的追兵,官兵的骑兵打了无数旗帜,在瑞州城外环绕奔走,看上去像是有千军万马。他胆大包天,视城里比他多六七倍的义军如无物。 彭莹玉默默的看了会,返回城内府邸召集诸将。 片刻之后,项甲被叫了过来。 按情理彭莹玉不应该这么急着追问军情,刚刚进入这座城里的人都疲倦不堪,但城外的官兵以及让这整座城市不安。“一路追击你的官兵有多少人?”他问项甲。 项甲努力回忆那惨烈的一夜,从很早的时间说起缘由:“爹爹接到了祖师的命令就在准备回瑞州,但陈友谅不愿意来,他想走水路,爹爹苦劝他一天,他还是与赵普胜走了。斥候禀告打着张世策旗号的官兵正从东边进入芜湖,因为耽误了一天时间,我们就急着赶路……”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不堪,“那个夜晚,我们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停下来歇息,兵士们靠在冰冷的地面吃饭小魅,官兵突然出现了……,我们几乎很快被冲散,他们只对着我爹爹攻击,中军士卒抵挡不住,爹爹杀了两个人,但被鞑子的弓箭手射中了,再后来……” 再后来就没有了。 说了半天没提到正事,项甲觉察到周围的几个人都有些不耐烦了,苦笑一声道:“张世策的大军在芜湖东,那不是假的,否则骗不了我们的斥候,在我们后面追击大概只有三千人。” “天哪,”况普天发出一声惊呼,“你们竟然被三千人打成这样。” 彭莹玉扭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止住了他不合时宜的表现。 项甲心里一阵不舒服,但没说什么。算了,自己的悲伤只有自己清楚,看上去这些人没把爹爹的死当回事。项普略告诉他,如果爹爹不在了,就让他南下去投奔郑宗主。但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离开,即使他想离开,彭祖师也不会让他走。“ 彭莹玉道:“如此说来城外只有三千人,那我们就不不用太担心,估计他们也就是在虚张声势,不敢来攻打瑞州城。但估计官兵大军很快就能到这里了,我们不能再在这里久留。你们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清晨我们分批离开瑞州城,返回南昌。” 他在这里等来等去,最后害死了自己的弟子,心中的懊悔不能向外人说。 况普天道:“陈友谅和赵普胜的兵马走水路很快,估计再有一两天便可以进入鄱阳湖了。” 他们现在都在指望后续能来支援的兵马,无论是郑晟的兵马和朝廷的大军了。 彭莹玉吩咐:“周顺,派出信使,让南昌的兵马来接应我们。” 况普天立刻出言反对:“留守南昌的兵马不多,让他们出城来没什么用。祖师不是已经派余郎中去请彭怀玉的兵马了吗?”他担心南昌的兵马出城后,彭莹玉的大军到达南昌占了城。 彭莹玉冷言道:“让彭怀玉、赵普胜和陈友谅的兵马都来,我看到达谁敢不听我的命令。” 项普略的死让他心疼不已,他恨自己,也就恨赵普胜和陈友谅。如果在芜湖的义军三路兵马合一退往瑞州,借张世策一个胆子也不敢对比自己多十几倍的大军发动进攻。 人很难发现甚至承认自己的错误。项普略战败身死,那两路义军逃之夭夭后,彭莹玉守御瑞州,把鞑子挡在南昌之外的计划已经破产,再留在瑞州毫无用处。 议事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彭莹玉决定退出瑞州城对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解脱。 他们心里都在朝默默的为未来在南昌的大战做准备,与鞑子的战争以及天完朝廷的内部争斗。 彭莹玉兵败后,意味着江西作为郑晟和朝廷之间的缓冲地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 彭祖师的威望大降无法服众。而且郑晟和邹普胜都是野心勃勃的人物,怎么能容忍一而再二而三的在南昌城下血战,然后拱手把战利品送人。 周修永走在项甲身边,一行人出门之后,他故意放慢脚步,等那几个人都走的稍远一点,忽然小声说:“少将军,节哀顺变。” 项甲回头,表情沮丧点头道:“多谢军师。” 周修永本想找他聊聊,但看他毫无兴致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慢慢的道:“项将军是我最佩服的人,我很伤心。” 他看着项甲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和略带一点弯曲的头发,像极了项普略。但如周顺一样,这个年轻人想成长为他父亲那样的勇士,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多错误来做养分。 “你爹,他与郑宗主的关系很好,我想他消息传到广州,郑宗主也会很伤心的。” 周修永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等项甲问个究竟,转身轻飘飘的走了。 他现在在这里做的一切没有郑晟一句承诺,但他相信如果能够把江西的弥勒教势力拉到天启的帐下,他会成为郑晟的最倚仗的部众之一。 周顺和项甲会欠他人情,王中坤和周才德会是他的盟友,弥勒教本就是天启中势力最大的派系。 彭莹玉已经下了命令,军中士卒连夜打点行装。 瑞州城里的百姓多数是弥勒教信徒,不是信徒的人要么被赶走,要么被杀死了。彭莹玉不忍心把他们留下来遭官兵的毒手,吩咐况普天把百姓们也组织起来准备撤离。 官兵大军尚没有到,他计划次日天亮时分先让妇孺走,大军留下了断后,分批前往南昌。 况普天不情不愿,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那些百姓的死活。但他不敢违抗彭莹玉的命令。 次日天色蒙蒙亮,瑞州西城门打开,一队兵马护送数千老弱妇孺出城。 城内义军刚弄出来点动静,城外的官兵立刻做出了反应。 张世策很快率大军绕到瑞州西城方向,距离义军三四里远监视他们。 一群比野狼还要凶恶的官兵在这么近的距离窥视,百姓无法控制心中的恐惧,许多人走着走着就不动了。 彭莹玉站在城头观望,心中大怒,下令:“命况普天出城驱走张世策。” 周修永看的心中纳闷,猜测道:“怪哉,张世策只带了几千兵马过来,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莫不是朝廷的大军快到了。”他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张世策不鲁莽之徒。官兵孤军深入瑞州城西,是把自己陷入死地,如果没有相应的回报,他不会冒这个险。 彭莹玉心中堵得慌,道:“哪有这么快,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我看这个张世策是连续打了胜仗,欺负我义军无人了。” 为了驱走张世策,彭莹玉下令,命城中精锐尽出。 城头响起几遍鼓声,况普天清点了五千士卒出城。大军刚刚出去一半,在东城城头士卒忽然前来禀告:“祖师爷,东城外来了官兵。” 彭莹玉心中咯噔一下,心中慌乱起来。昨日只有张世策的兵马到达瑞州城外,现在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如果东城再来官兵,那真有可能被周修永这张乌鸦嘴说中了。 “走,带我去看看。” 彭莹玉刚刚迈动步子,便听见东边传来一声巨响,“砰!……” 这声音他永远也忘不了,正是铁炮的轰鸣声。义军与官兵决战那日,就是先被铁炮轰破了胆,才在战场上提不起来斗志。 “董传霄来了!”周修永一声惊呼,随即用右手捂住嘴巴。 他心念急转,鞑子的大军到了,现在是唯一逃走的机会。他一把拉住彭莹玉的袈裟,“祖师,我们走吧,现在就走。不能管这城里的人了。” 彭莹玉停下来,脸色扭曲,心中天人交战。远处又是一声巨响,董传霄如在向义军示威。 “祖师,再不走我们就要被困在这这里了。”周修永苦苦哀求。他不是弥勒教弟子,没有半点心里负担。 如果现在仓促逃走,不但无法护走城里的弥勒教信徒,只怕城里的义军也会变成一盘散沙。但不走,便意味着他们可能永远走不了。 彭莹玉脸色慢慢平静下来,道:“人生来净净,离去净净。我不能丢下教众逃走。”多年的修养慢慢战胜了心中的恐惧和愤怒。 他不怕死,多少年来,他甚至一直在等候死亡的到来。已经死了两个徒弟,如果他死在瑞州,那便是他在人世间尘缘已断。 “我们就在这瑞州城,援军很快就能来了。” 第332章 被俘 传令兵出城不久,城外的义军开始护送百姓重新撤回城内。况普天守在城门不远处,张世策没敢指挥兵马前来强攻。 东边来的官兵速度很快,一个时辰后,瑞州城四门紧闭,城外已经密布官兵的战旗。 官兵忙忙碌碌在四边城外扎营,把整个瑞州城包围的水泄不通。 张世策完美的完成了阻截义军突围的任务,前往大营向董传霄复命。他的大多数部下还在芜湖,但亲自率这几千兵马做了几万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这就是他崇尚的轻骑战术。 董传霄一面命大军驻扎,一边领诸将催马绕瑞州城转一圈。 张世策陪在他身边讲述军情。作为连续打胜仗的将军,几个亲信将领明显看出董传霄对张世策的喜爱。 现在不是一年前,弥勒教义军兴起后,官兵中蒙古人连打败仗,地位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高人一等。汉人需要与汉人抱团。 满都拉图跟在最后,看前面两人对着瑞州城指指点点,心里很不是滋味。 “彭莹玉应该还在这座城里,”张世策言语中透着得意,“今日清晨有一队兵马要走,被我堵回去了。”他没有提交弥勒教义军是在护送城里的百姓逃走,能为自己多吹嘘两句,他绝不会谦虚,他的战绩对得住自己的吹嘘。 董传霄心情也不错,指向不远处的城头:“是啊,城头还挂着他的旗帜。” 在追击的途中听说了彭莹玉在瑞州收集残兵的消息后,他立刻将集合大军,几乎马不停蹄的追击过来。根据可靠的消息,如今彭莹玉确实被包围在这座城里,他志在必得。 张世策道:“据我抓捕的俘虏说,项普略在伏击中被射中要害已经死了。”他还没能确切的印证这个消息,没敢报功劳。 董传霄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竖起大拇指道:“此次能击败弥勒教义军,张将军是首功,如果能杀入武昌,平了天完的逆贼,朝廷必会有大封赏。” 张世策连忙收敛神色,道:“都是董帅运筹帷幄,我只是个冲锋陷阵的小卒。” 两人在相互吹捧中达成了合作的意愿。对张世策来说,想升官前就必须要给自己找个帮手,身为汉人的董传霄肯定比满都拉图可靠。 一行人绕城看城头,城内四边城墙上都有青壮和士卒正在加强防备。 现在没了逃跑的希望,城内的守军都死了心了,彭莹玉留在瑞州城内,让弥勒教的信众没有太恐慌。战败无非一死,按着弥勒教的说法,死后即是被弥勒佛祖接引进入净土。 当死亡都不足以吓到他们时,意味着瑞州城不是董传霄和张世策想象中那么脆弱。 “我们要尽快攻城,”张世策道:“彭祖师被围困在瑞州,对天完朝廷是个噩梦般的消息,无论南方的郑晟和武昌城内的邹普胜又多么不喜欢彭莹玉,都必会全力以赴派来援军。”他很了解弥勒教,他在袁州的时候与弥勒教信徒打过无数次交道,深知彭莹玉对给他们的有多重要。 “不怕,”董传霄呵呵的笑,“贼兵离这里还远,消息没这么快传出去。前往南昌城的那些人马都是张将军手下败将,没胆子再来捋将军的虎须。”他已经打听到赵普胜和陈友谅逃往南昌,但心里没把这两个人当回事。 张世策道:“南昌不光有他们,听说郑晟也派大军北上了。”他知道郑晟的可怕,如同命中的夙敌。 董传霄这一年多来密切关注弥勒教举事的东西,对义军兴起的整个过程了如指掌,道:“我知道郑晟,王爷的大军就是在罗霄山里被他击败的,说起来弥勒教贼人能有今日的气候,都是因为郑晟点起了火种。但广州离这里太远了,我军中先到瑞州的斥候抓住了一个人,想必将军会有兴趣。” 张世策不知道董传霄说的是谁,但董帅如此肯定,自己一定认识认识那个俘虏。他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弥勒教中除了郑晟自己还认识谁。 “谁?”他好奇的问 董传霄故作神秘:“彭莹玉派去向郑晟求援军的使者,是张将军的熟人。” 一行人回到兵营中,官兵立刻在瑞州城周围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瑞州是山区里的小城,没有护城河,但当年为了防盗贼,整个城修的还算坚固。 董传霄命部下把带过来的十门铁炮全部安排在东城外的阵地,做好攻城的准备。一个时辰后,他把军中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命亲兵把张世策叫过来。 张世策率部一路追击项甲来到瑞州,军中士卒早已疲乏不堪。此番官兵的大军都到了,董传霄命他们先做休整,在东城外较远的地方驻扎,暂时没有什么事。 他接到军令后随即来到中军,刚进入中军大帐的门,便看见一个人。果然是他认识的人,“余人。”他不假思索的叫出他的名字。 余人失魂落魄的站在角落里,身体不停的颤抖。“张……张将军。”看得出来,他心里怕的要死。 大帐深处传来董传霄鄙夷的声音,“他是个怕死鬼,我已经问清楚了,彭莹玉和况普天都在这座城里。城里满打满算也有七八千贼兵。” 张世策很是惊奇:“董帅是怎么抓住这个人的?” 余人与郑晟是兄弟般密切,他在想怎么能把这个郎中发挥最大的作用。 董传霄道:“我拍了几支斥候来江西,其中有一队人在瑞州城外被贼兵发现,被一路往西驱赶。他们在深山里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忽然在路上遇见了几个贼兵护送着这个人往西行走,他们偷袭了那支队伍,问出了这个人身份。” 张世策很肯定的说:“他在贼兵中很重要。他是郑晟的兄弟。” “可惜是个胆小鬼,”董传霄略带不屑的说。余人已经说出了他知道的所有的秘密,当然他知道的东西也不多。“ “你想要杀了他吗?”他抬头问张世策。 “杀了他?不,不。” 看见余人,张世策立刻想起贼兵中那支奇特的医卫队,作为一个常年领兵打仗的武将,他知道那些医卫队很实用。但他很快闭上了嘴巴。如果董传霄也看重医卫队的作用,绝不会把余人让给他。 董传霄大笑:“跟我的想的一样,这样的人杀了太可惜。” 第333章 军心 官兵耀武扬威的走向瑞州城,他们的旗帜如天上的云彩一般绚丽。 彭莹玉站在城头,手里死死的攥紧铁禅杖。决定留下来,就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部下弟子。他举事多次,均以失败告终,所以曾经许多次离开过信徒,只是为了东山再起。 但这次大败后,他有些疲倦了。不仅是因为在战场失败而疲倦,天完朝廷里那一堆无法解决的难题,让他无法面对。 郑晟还是邹普胜?他不能支持任何一个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弟子们在南昌大打出手。 如果一定要做个了断,不要在南昌,也不要在武昌,就在瑞州。谁率大军过来救援,他就支持谁,也不会落人话柄。 “祖师,他们抓了一个人。”周修永首先发现了情况不对。 彭莹玉也发现了,官兵列着整齐的队列走向瑞州城,但队列前押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不高,走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好像不敢把自己的脸露出来。但通过他的走路姿势,彭莹玉已经猜到那是谁。 他脸色骤变:“余人。” 那是余人,他派出去向郑晟大军求援的余人。 周修永也倒吸了一口冷气,“真的是余人,他怎么会被鞑子俘虏。” 城头死一般沉寂。 余人走的极慢,像秋天霜打过的茄子一般,没有一点精神。 “况普天!项甲!”彭莹玉忽然大叫起来,“出城把余人给我夺回来。” “祖师。”周修永不想彭莹玉这么没有理智,“官兵在后面压阵,夺不回来了。” 彭莹玉手背上青筋蹦出,懊悔的重复:“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周修永心里想,即使留在瑞州城又能怎样,无非是先死和后死的区别。被官兵围困在瑞州后,突围的希望已经极小极小。他低声劝道:“祖师不要着急,先看看鞑子要做什么。” 彭莹玉点点头,仍然扭头吩咐:“让况普天和项甲在城门口做好准备。” 官兵在离城两里路开外停下脚步,十几个兵丁押送余人朝城门前走过来。 相距七八步远时,余人抬起头,用带有哭腔的声音朝城头呼喊:“祖师。”他的软弱全部显露在城内城外人眼里。 董传霄是想用他来打击义军的士气。 “我在路上被官兵截住了,护送我的兄弟们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救兵了,我没办法请回来救兵了。”他抱着脑袋,照着董传霄给他的说过的话重复。 彭莹玉和周修永的脸色愈发难看。 军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将领当然知道很有可能会没人来救援瑞州。南昌城的守军不是官兵的对手,陈友谅未必会来,彭怀玉也未必回来,只赵普胜一个人孤掌难鸣,又是官兵的手下败将,算来算去他们死在这瑞州城里的可能性极大。 但城头还有上千士卒,他们不知道这其中的内幕。他们之所以还能笃定的守在这瑞州城,除了彭祖师与他们同在外,坚信天完朝廷会派大军来救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彭祖师在这里,谁敢不救? 余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空中飘荡。 周顺抬手命弓箭手做好准备,扭头看向彭莹玉请示,不能再由余人这么喊下去。军心一失,即使有援兵会来,他们也支撑不到那一刻。 他见彭莹玉迟迟没做出回应,忍不住开口询问:“杀了他吗?” “不。”彭莹玉从嗓子里发出轻微的声音,“他不是弥勒教信徒,他是个胆小的人,但冲着他救活我军中无数受伤的士卒,我也不能亲手杀他。” 他对鞑子辣手无情,但对自己人一向仁爱有加,多少年来,从未变过。几十年来,他从一个被逐出慈化禅寺的小沙弥,变成名震天下的弥勒教彭祖师,信徒们把他的画像挂在墙上朝拜,正是因为感受到他对南人真正出自内心的怜悯和爱护。 他是真正的佛子,不是乱世枭雄。 城下,余人几乎在没有意识的重复。他一直很担小,见不了太血腥的场面,董传霄让他看了被俘的义军士卒受刑后的惨状,告诉他如果他不听话就是那个下场。他很害怕,他只想活下去。 “你们守不住这里了,没有援军了……”余人一步步走向瑞州城。他痛恨自己,但有无法克制心中的恐惧。他生来就不是属于战场的人,可乱世中谁也无处逃避。 他是佛弟子,不信奉弥勒教,也不信奉天启。余人抽搐起来,忽然想到如果真正的弥勒教弟子或者是天启在此刻会怎么做。 天启一定会喊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的口号战死在沙场,弥勒教信徒则会把死亡当做去净土的新生。 他瞧不起天启,瞧不起弥勒教,临到头来自己才是个笑话。 “余人,”城头传来彭莹玉沉稳的声音,“孩子,不要害怕。生与死是这世上最寻常的事情,我不怪你,你生来就不该属于这种地方。” 他的声音中饱含慈悲与怜悯,让许多惊恐的心平复下来。 “余人,孩子……”在彭莹玉眼里,所有的弥勒教信徒都是他的孩子,鞑子是他仇人。 余人站直了腰杆,回头看跟在身边拿着武器监视他的官兵。他虽然胆小,但不愚蠢,很清楚董传霄让他在城外叫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 “师祖,生与死不是寻常事,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他在心中默默的回应彭莹玉。 顷刻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本来疲软的双腿就像是脚下忽然多了就两个风火轮一般被注入了力量。他迈开双腿往城头方向奔跑,语无伦次的朝城头大喊:“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们的,是鞑子逼着我着这么说的,宗主的大军就要来了,彭将军的兵马已经到达南昌。” 他摔倒了,很快爬起来。他的膝盖摔破了,火辣辣的疼痛。“弓箭射过来吧!”他面朝城头,等着羽箭刺破后背的痛楚,“我一辈子都是胆小鬼,就让我临死前像个真正的勇士。” 这骤然的变化让城内和城外的人都措手不及。 弓箭手拉直弯弓,但很快官兵的阵营中传来退兵的号角。那是放弃猎杀的命令。他们又把弯弓放下,眼睁睁的看着余人跑向瑞州的南门。 瑞州的南门打开,况普天领着一堆兵马冲出来,两个壮汉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余人架在胳膊下,连拉带拽的把他拖进瑞州城。大门立刻闭上。 官兵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每一做出任何举动。 张世策不甘心,问:“董帅为什么要放了这个人。” 董传霄笑道:“没想到他有了改口的勇气,我此刻把他射杀在瑞州城外,岂不是证实了他说的那些是真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进入城后,一切会真相大白,彭莹玉骗不了部下。”他没把余人这个小郎中当回事。 “我们何时攻城?”张世策等不及了。 “明天一切就可以准备好了,等攻破了瑞州,我要把这个小郎中再抓过来,问问他怎么有胆子违抗我的命令。”董传霄哈哈大笑起来。根据他掌控的消息,瑞州城没有援兵,他只是让余人告诉城内贼兵真相。 官兵徐徐退去。 余人被带进城内,如一滩软泥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刚才那突然爆发出来的勇气仿佛抽走了他浑身的力量。 况普天粗暴的呵斥:“你疯了吗,竟然在城外喊那样的话。” 他最见不惯胆小如鼠的人,虽然他也曾在战场逃跑过。看余人这个模样,他恨不得一脚踩在他脸上。 外围的士卒传来小声的嘀咕声:“祖师来了,祖师来了。” 他们自然让出一条道路,让彭莹玉走到余人面前。 彭莹玉弯下腰,用温暖又宽厚的手抚摸余人的头顶:“孩子,你已经安全了,不要再害怕了。” 他的手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余人慢慢停止了战栗。 况普天道:“师父,要把他关起来,不能让他胡言乱语。” “不用,”彭莹玉轻轻摇头,“把他带到我的住处。” 周顺跟来把余人搀起来。他在城头恨不得一箭把余人射死,那是为了稳固军心,但他们到底都是天启一系的人。在危机过去之后,他对余人要比况普天和善的多。这几个月来,周修永几乎没见他一次都会暗示:“你是郑宗主的义子。” 这场风波很快过去,余人被带入彭莹玉的住处,既是保护也是软禁。到底有没有援军来是个太敏感的话题,余人前后不同的说法,让军中士卒议论纷纷。 不能任由士卒胡乱猜测下去,彭莹玉召集诸将讨论一番,做出决定。 很快,各部士卒都接到了军令,“朝廷的大军和郑宗主的援军都已经出动,很快便能来到瑞州。” 有的时候骗人也是逼不得已。 城外的官兵忙的如火如荼,当天夜里官兵的铁炮开始对城内轰击,不想让义军安稳的睡觉。好在彭莹玉到瑞州这几天,一直在加紧增强城防,瑞州城里滚木礌石,粮草补给都不缺。 “砰~砰~砰!”当人们适应了铁炮的节奏,也能在巨大的响声中进入梦想。 第334章 驰援(上) 说来话长,彭莹玉兵败只是半个月的事情。董传霄预想的没错,郑晟和邹普胜都很难这么快做出反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好几万人的大军不能说走就走。 如果是在南昌,他可能还不敢如此托大,毕竟长江水路几乎都掌控在义军手里,调集兵马方便。但彭莹玉称得上是鲁莽的作死行为,给了官兵机会。他把自己困在瑞州这么个深山里的小地方。 官兵在城外架起铁炮后,开始不分昼夜的攻城。 况普天、周顺、项甲和彭莹玉各自镇守一方城门。 义军适应了官兵的铁炮后,不再把它们当做神兵利器般畏惧。董传霄带来的铁炮数量不多,但在攻城时还是显现出巨大的威力。他们击中火力,把铁炮布置在南门,因此彭莹玉亲自镇守南城门,这让周修永等人很是担心。因为那玩意杀伤力不强,轰击的准确度也不高,但存在很大的偶然性。如果不幸被铁球碰见,神仙也救不了。 义军用麻袋装满沙子布置在城头缓冲铁炮的冲击力,双方的战斗非常血腥激烈。 一方是乘大胜的余威,一方是以死殉志,各不相让。 第一天战斗下来,官兵损失了近千人。傍晚时分,董传霄命各部统计战果,心思慢慢沉重起来。他终于感受到义军殊死之战的威力。 今日张世策没有上战场,他对这种攻坚战没什么兴趣,再说他的大军还在芜湖,带过来的只是些轻骑,不便于攻城。 按照老规矩,军帐中满都拉图等蒙古人站在一边,张世策等汉人将领站在一边,经历了白日的战斗各部都有些遭受当头一棒的感觉。 董传霄看出诸将气氛有些压抑,骂道:“怎么了,才打了一天仗一个个就耷拉起脑袋,还真以为鼎鼎大名的彭祖师是泥捏的菩萨吗?我给诸位定个期限,五日之内攻破瑞州,否则就等着领王爷的鞭子吧。”他的步伐可不能只停在瑞州城下。 张世策只是听着,他已经显露出足够强悍的锋芒,攻城战与他没有关系。 军帐中的蒙古人也不敢出言顶撞,在解除江南危机后,宽撤不花已经授予董传霄生死予夺的大权。 城外的官兵觉得艰苦,城内的义军更加辛苦。眼见官兵退下去,义军士卒一个个东倒西歪横躺在城头,连死了那些同伴的尸体也顾不上了。 彭莹玉连夜召集部将商议对策。 况普天今日在城头受了伤,右手胳膊上打了绷带,脸色黑的像天上的阴云,周顺的脸色也不好。只有项甲神色如常,爹爹死后,他已把自己的生死度之于外。 “师父,我们要突围。”况普天一见到彭莹玉就大嚷起来,“瑞州周边都是山,只要逃进山里就有活下去的希望,我们顾不了这城里的人了。” 他表现的非常无礼,让其他几人都很吃惊。几人不知道他对昨日已经出了瑞州城,又听彭莹玉的号令退回来感到非常愤慨。 彭莹玉在他眼里不再是圣明的师父,而是个师祖的蠢货。打了胜仗皆大欢喜,打了败仗矛盾便会一个个暴露出来。 彭莹玉怒斥道:“住口,你要走我放你走,但这城里有几十万信徒,我们走了他们会被官兵全部屠杀。” 况普天冷言道:“我们留在这里也救不了他们。” 彭莹玉气的手微微颤抖,但看见况普天胳膊上的绷带心又软了。况普天是追随他年头最久的弟子,虽然说话桀骜不驯,但做事忠诚,一心一意跟着他造反。 何况现在拿下况普天还能依靠谁,周顺和项甲吗?他看着两个稚嫩的年轻人。如果他们能活下来,未来可能会成为义军的顶梁柱,但不是现在。 他合掌道:“阿弥陀佛,我已经决定死守瑞州,等候援军。除非我战死,休要再提突围一事。”他忽然说到“死”字,让几人听了煞是刺耳。 他找他们几个人过来,正是要断绝他们企图突围的念头,一心一意的守城。他把自己的命运完全托付给了外围的弟子。 ………… ………… 信使疯狂的鞭打战马,一路丢下许多恐慌消息。 “彭祖师在广德被官兵打败,不知下落,天完朝廷要完了。”恐慌的消息流传到最后便转变成各种谣言。 红巾军彭怀玉两万兵马驻扎在赣州以南,一直紧密关注江南的战事。 天启在赣州完成了一个奇迹,多少年来赣州的深山里匪患不绝,天启在这里鼓动百姓打压了各地豪强后,竟然荡平了这里的盗贼。 红巾军驻扎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军中的天启每天都在宣扬最新的军纪和规矩,让士卒认同天下的百姓当做兄弟父母。 彭莹玉军中是天启的思想推广最好的地方,因为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追随宗主的梦想,创立一个“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太平盛世。 彭莹玉派出向广州向郑晟求援的使者在进入赣州之前被红巾军的巡逻兵拦下来。彭怀玉见他仔细询问了解了义军在广德的战败经过,以及彭莹玉在瑞州的情况,才放信使离开。 天启内部对彭莹玉战败早有心理准备,但对于救援的想法则意见不一。 如王中坤和周才德希望能尽快派出兵马救援彭祖师。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天启再出兵,不可能再当善人,天启会兼并江西的弥勒教势力,形成与天完朝廷的分庭抗礼之势。天启里的弥勒教派系只认彭祖师,可不把武昌的那个朝廷当回事。 但李玮和于凤聪都认为派救兵不宜过早。彭莹玉态度不明,请神容易送神难。天启刚刚在三地进行了整改,杀人杀的手软才让湖南路、广州东路和赣州完全融入天启,从上而下控制了这些地方。彭莹玉是一个不甘心退隐的人,他们怕引发天启内部的纷争。 彭怀玉两边都不站,他是军中人,只要听宗主的命令,能打胜仗,无所谓彭莹玉到底去哪里。 通过信使描述的情况来看,救援彭莹玉可能迫在眉睫,彭莹玉命军中士卒做好准备,只待郑晟的命令到,随时可以出发。 军中取消了娱乐和比武,士卒们每天都紧绷着神经等候命令。 两天后,广州的命令没有到,派往南昌的信使匆匆赶回来禀告:“项普略在前往瑞州的途中被官兵伏击,陈友谅军和赵普胜军已经进入鄱阳湖,预计将前往南昌城。” 形势骤变,没有了项普略的兵马,彭莹玉根本没有能力守住瑞州城,然而还没有听说彭莹玉退回南昌的消息,彭怀玉精神紧张起来。 他立刻下令命大军北上。郑晟并没有给他限定活动范围,只要他认为需要,甚至可以兵临南昌城下。 第三日,派往瑞州的斥候返回禀告:“官兵把彭祖师围困在瑞州。” 心里越是担心什么来什么,彭怀玉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他可以老老实实的等郑晟的命令,这样做什么也不会错,但他从此会在宗主心目中留下一个庸将的印象。他也可以率军奔袭驰援,但如果他猜错了宗主的想法,极有可能因为不听号令的罪名遭受惩罚。 几年前,他在罗霄山里当机立断站出来反弥勒教,得到宗主的信任,一跃成为宗主的亲信。但这次他宁愿不要这个机会,因为他拿不准。 彭怀玉把自己关在大帐里苦思了半个时辰,毅然做出决定:“立刻向南昌城进军。” 他不能再等下去。 天完朝廷内部虽然四分五裂,但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彭莹玉战死,官兵不会停下脚步,他们会很快来攻打南昌,然后是南下攻打广州东路还是北上杀向武昌谁也说不清楚。他在凭借本能做出决断,他可以犯错,但绝不是个庸人。 义军离南昌城本就不远,一日一夜急行军到达南昌城外。 赵普胜和陈友谅比他早一日进城,大军也驻扎在城外。 南昌城里现在乱成一锅粥,赵普胜急着要去救师父,但陈友谅说要等朝廷兵马到来才能出兵。据说邹普胜已经命倪文俊率大军从水路南下,不日将会到达。 红巾军突然到来,让城里的争吵声停下来。现在没人再会追究彭怀玉怎么会率兵越界。 彭怀玉命大军先行驻扎,自己亲自进南昌城去找两位将军商议军情。他在天启军中的地位很高,但在整个天完朝廷中,赵普胜和陈友谅的职位都远高于他。 南昌守军都是彭莹玉的亲信,如同各路兵马来勤王一般,此刻巴不得来这里的兵马越多越好,打开城门放彭怀玉进城。 彭怀玉只带了三十名亲兵入城,自己从赣州赶来南昌,这里竟然一兵未发,想想就知道他们在打着什么主意。 他一路冷着脸,没有给在城外迎接的守将好脸色,气势汹汹直闯向帅府。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救援彭祖师,没有时间在这里扯皮。赵普胜和陈友谅都不是善于之辈,但凭借他手里两万兵马很难扭转瑞州的局势,这两个人中,他至少要说动一个人与自己同行。 第335章 驰援(下) 赵普胜和陈友谅作为这城中级别最高的武将,不屑于出来迎接彭怀玉。 彭党弟子与郑晟的隔阂无法消除,除了死去的项普略,没人与郑晟交好。这与郑晟多次打压原圣教中的弥勒教势力不无关系。一个能逼着大师兄的儿子认义父的人,早就被彭党弟子打上了卑鄙无耻之徒的标签。 彭怀玉大步流星往帅府里闯,置门口阻拦的兵丁于不顾。 “人呢,人在哪里?”他站在院子里大声吆喝,身后跟着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兵,看上去不像是来商议军情,道像是来寻仇的。 赵普胜和陈友谅从屋里走出来,见到彭怀玉这般模样,忍不住呵斥道:“彭将军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彭怀玉冷笑一声,“你们不知道彭祖师把官兵围困在瑞州了吗?你们说我急吼吼从赣州北上是为什么?” 赵普胜道:“我们当然知道。” “你们知道还在南昌按兵不动?”彭怀玉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叫出来,“你们知道围城的官兵是瑞州城里守军的十倍吗?”他故意夸大了官兵的实力,想来这两个人不会在细枝末节上与他争辩。 赵普胜的声音小了下去:“我们正在商议如何去救援。”他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在战场上的勇猛不逊色于项普略,但在面对救援师父这件事上心中有愧,所以很没有底气。 “商议?有什么好商议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率军去瑞州城外与鞑子决一死战,把彭祖师救出来便是。”彭怀玉冷哼一声,“不知你们谁还没下决心,是不想救彭祖师吗?” 他走进南昌城就没准备好好说话,救援彭祖师是天完朝廷的大义。赵普胜不要这面旗帜,他就要死死把这面旗帜握在手里。人占据大义骂起人就是痛快,简直如父母训斥孩童一般。 陈友谅躲不开了,彭怀玉这番话等同于*裸的打他的脸。他上前一步,阴着脸说:“兵者国之大事矣,哪有随随便便就出兵。祖师正是没有做好准备,才在广德遭此大败。如果我们冒冒失失的去广德,被官兵击败了,还有谁能去救祖师。朝廷已经派倪元帅领大军顺江而下,很快可到南昌。到时候我们合并一处,给鞑子以致命一击,救出彭祖师是顺理成章的事。” 彭怀玉毫不给他情面,嘿嘿讥笑了几声,故意拍着手掌道:“好借口,如果朝廷大军未到,瑞州城被攻破了,陈将军能承担这个后果吗?” 没人敢承担这个后果,陈友谅不行,邹普胜不行,郑晟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彭怀玉慷慨陈词:“救人如救火,我宁愿战死在瑞州城外,也不会看着彭祖师遭官兵围攻而不出头,让天下英雄耻笑。末将别的没有,只有贱命一条,当初也是受了祖师和宗主的感召才站出来反鞑子。明日清晨,我会率本部兵马向瑞州进发,两位将军来或不来,随你们的便。” 他转身欲走,便听赵普胜大喝一声:“彭将军留步。” 彭怀玉回过头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对陈友谅没抱有指望,但如果赵普胜听了他这番话仍然没有反应,只能说彭莹玉这么多年做人太失败。如果只有手里这两万兵马,他去瑞州只怕也只能做做样子。 赵普胜侧首看了一眼陈友谅,咬牙道:“彭将军一番话说得我羞愧难当,明日我率本部兵马与他同行。” 赵普胜改变主意了,陈友谅被晾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低下头,脚尖踩着一块小圆石头转了几圈,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细细想来是我考虑不周,我与赵将军的兵马不足以与鞑子抗衡,但彭将军大军到来后,我们三军合一,已经有了与鞑子一战的实力。” 赵普胜惊喜:“这么说陈将军决定与我们同行了。” 陈友谅道:“当然,我们都是天完的臣子,理所当然去救援祖师。” 彭怀玉的目光从陈友谅对脸上掠过,才发现这个人能屈能伸,倒是个人物。 三人达成共识,后续的事情就简单了。次日清晨,三只大军同时开拔,向瑞州方向急行军。 留守南昌的兵马都是彭莹玉忠实的信徒,也想随大军同行,但被留了下来。彭莹玉东征带走了江西所有的精锐,就南昌守军的实力带在身边可能还是麻烦。 彭怀玉一马当先,率部走在最前面。赵普胜居中,陈友谅部跟在最后。 彭怀玉麾下一半是从赣州招募的山民,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只通过行军便可以看出来,彭怀玉部兵马与陈友谅部兵马明显要强于赵普胜部。 前往瑞州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禀告,瑞州城外每日都是炮声震天。官兵不分昼夜在攻打城池,死难的人数 两日后,前哨发现了在山林里活动的官兵。 张世策奉命设立第一道防线,阻击天完朝廷的援军。 彭怀玉领军一向以勇字闻名,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没让麾下士卒休整,立刻向拦在前路的官兵发起猛攻。 当日连破三座山岭,在张世策设立的主寨前停下脚步。 赵普胜和陈友谅跟上来,一路见到红巾军攻破的营寨,都觉得很吃惊,心里隐藏了那么一丝对彭怀玉的轻视消失的无影无踪。坊间早有传闻,天启的军队打仗不要命,现在看来不是虚言。 当日天色已晚,义军在深山中驻扎,找来附近的山民询问山间小路。 天气还很寒冷,山下义军士卒砍伐树木点着取暖。潮湿的木头燃烧后冒出浓烈的黑烟,升向同样一片漆黑的天空。 官兵守御的山顶上则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灯火。 彭怀玉穿着简陋的棉衣,挨个军营巡视,设立岗哨防止官兵偷袭。在天启中,有郑晟做榜样,没有高官敢在众人面前穿华贵的衣服。彭怀玉是乞丐出身,很适应郑晟的主张,倒是于家和张家那些与郑晟关系很密切的人有些不习惯。 郑晟在三地所做的一切,目的就是让天启有取之不尽的兵源,并且让他们明白为何而战。 第336章 昏迷 攻城第三日。 董传霄亲自在四边城门巡视督战,情况比预想中要不顺利。义军在南昌汇集,有来救援瑞州的迹象。他已经向宽撤不花禀告,调集更多兵马进入江西。 朝廷已经决定大军围攻徐州的芝麻李,打通南北运河线路。丞相脱脱不会再犯去年的错误,一出手当是雷霆手段,彻底把义军击败。 宽撤不花已经把义军把江南大胜的消息送往大都,脱脱完全支持董传霄。朝廷知道宽撤不花不堪大用,命把江南兵马全交给董传霄指挥向天完方向进攻,同时又调集兵马从四川和南阳方向南下,形成对义军的全面包围。 “大人,你看,贼兵在这里有两个藏兵洞,每次我们爬上城头都在轰下来,死伤惨重。”满都拉图有些沮丧的向董传霄解释。不是他打的不好,而是城内的弥勒教人太不要命,“我们死了许多人,但城内的贼兵死的更多。” 董传霄很不满意,但面对蒙古人他不好过分训斥。三天没能攻破瑞州,不是那一路兵马的做的不好,而是四面大军都对城内像打了鸡血似的义军束手无策。 民不畏死,奈何以哉。当城内的百姓和士卒都下定决心与彭祖师共存亡时,这场攻城战注定演变成血腥的屠宰场。 士卒们正从云梯往城头爬,兵士们很勇猛,但守军更凶残。 董传霄绕了一圈重新回到南门外。 瑞州是他攻入江西的第一个堡垒,官兵陆陆续续的向这里进发。即使天完贼兵倾全力来救援,他现在也不会退却。 铁炮沉默的立在不远处,当士卒发起进攻时,这些利器就不得不闭上嘴巴,因为从身后开炮给己方带来的威胁更大。 “妈的,这个彭和尚,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术,让这些百姓糊里糊涂的拼命,看来要突破还是要从南门着手。”他看看那些铁炮,再看看城头的守军,心里生出一个主意。 “来人,来人,把攻城的将领都给我叫过来。”董传霄匆匆返回大营。张世策派人来禀告南昌城里的义军已经朝瑞州进发了,解决瑞州之敌迫在眉睫。 官兵做出精密安排。午后,官兵在南城外骤然加强了攻势,如八月十五的钱塘江潮般对城头发起惊涛骇浪般的冲击,彭莹玉不得不亲自上城头,为义军士卒鼓气。 一个时辰内,义军打退了官兵一波又一波冲击,仿佛不知道疲倦。彭莹玉靠在墙头轻轻的喘气,城下另一波官兵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不敢退下去,信徒们与他并肩作战勇气倍增。 正在他静静看时,突然爆发出一片石破天惊的巨响。 官兵的铁炮开火了,官兵的铁炮竟然在进攻的间隙中开火。此刻城头布满了义军士卒,几颗铁球落在人群中,在城墙头留下一条血肉模糊的痕迹。 “砰~砰~砰!” “退下去,退下去!”彭莹玉丢下禅杖,挥舞着手臂大喊。 “退下去,……” 下城墙的石阶陡峭而狭窄,士卒相互推搡挤压的从城头连滚带爬的坠落。 铁球乱舞,砸在城头似乎让整个城墙都快要倒塌了似的。 以往官兵开炮时义军都躲在城墙后,只有极少的人在近处感受过这种利器的威力。现在在近处他们方能体会到这是人力无法抵御的力量。 两个亲兵扶住被震的东倒西歪的彭莹玉,大喊:“祖师,快下城。”耳边的轰鸣声太大了,他们扯着嗓子呼喊。 一颗铁球落在离彭莹玉两丈开外,砸开了城头的一块垛口。 他几乎是被部下推搡着进入藏兵洞,外面轰鸣声不息,彭莹玉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还不能做出慌乱的模样。 “铁炮果然厉害,什么时候义军才能拥有这般神兵利器。” 他心神稍定,过了一会,外面忽然安静下来。他立刻警觉的站直身体,吩咐:“看看官兵是不是开始攻城了。” 一个亲兵动作麻利爬上城头,很快返回藏兵洞,道:“鞑子正在冲过来。” 此刻义军还没能从慌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城头一片空白。彭莹玉立刻觉察到这是个非常危险的时期,随即冲出藏兵洞,朝着乱成一团的义军大喊:“上城头来,鞑子来了。” 亲兵最先团聚过来,紧随其后的是当做预备队的藏兵洞里的兵马,最后才是城下反应过来的勇士。 等义军将将在城头摆出阵势,亮出獠牙的官兵已经在云梯顶部出现。 董传霄密切的关注着城头的战事,眼看着彭莹玉领着义军重新稳固战线,把他精选出来的勇士一个个从城头击落。 他攻打瑞州城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杀死彭祖师,现在看来不杀死彭祖师他无法在天完的援军到来之前攻破这座城。这是个死循环。 战场越看越让他窝火,城头的义军抱着官兵从城头滚落,官兵胆子渐渐有小了。 “废物,废物,”他飞起一脚踢走一块石头,转身大步流星往铁炮阵地走去。 刚才轰击了半个时辰后,铁炮必须要停下来等炮管冷却才能进行第二波攻击。几十个炮手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只待董传霄的命令便可以进行下一波轰击。 “大人。”炮兵千户走过来行礼。 “能轰中那个人吗?”董传霄指向城头那面橙黄色的旗帜,彭莹玉正站在旗帜下。 千户看董传霄脸色铁青,城头的战局对本方人马越来越不利,看来又是一次不利的进攻。他吞吞吐吐的说:“目标太小了,没办法保证轰击到。” 董传霄一把封住他的衣领口,骂道:“我就要你保证能轰到。” 千户脸色苍白,连忙改口:“末将可以试试。” “让所有的铁炮都调转炮口,对准那个人,”董传霄放开右手,指向城头那随风飘荡的黄袈裟,“把那个人轰成肉泥。” 炮兵千户见董传霄正在气头上,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他惊疑不定的问:“现在开炮吗?” “对。” 现在还有官兵正在沿着云梯往城头攀爬,直接开炮无疑是把自己人的贼兵同时置身于地狱。大炮一响,以后还有谁敢听董传霄的命令冲锋。 炮兵千户不敢违抗命令,指挥炮手挪动炮口的位置,根据经验努力想把炮口对准彭莹玉站立所在。 远去看那个黄袈裟就像一个点,铁炮的轰击的误差有几十步远,他们没有一点把握。 两刻钟后,炮手已经调整好位置,官兵还在冲锋,但已尽显疲态,义军在彭莹玉的指挥下应付自如。 “大人,要开炮吗?”千户再次来求证。 董传霄断然下来:“开炮。” “砰~砰~砰!” 铁球伴随着愤怒的火光呼啸而出,震惊了战场所有的人。 官兵扭头往山顶看,义军也陷入慌乱中。 “砰~砰~砰!” 铁炮无情的延续。 彭莹玉身边被飞起的尘土笼罩,铁球有的在他左边飞过,有的在他右边飞过。他身边的亲兵东倒西歪,有人被铁球击穿,如一滩烂泥般随着惯性飞向城中。 “祖师,快退下去。”有人奋不顾身的冲上来。 “砰~砰~砰!” 又是一轮炮响,彭莹玉身边的人死伤一片,唯有他安然无事。铁炮没什么准头,不像羽箭能准确的射中对手。 “不要乱动!”彭莹玉大喊一声。随即,觉得脑袋上如同遭受了一击闷棍,整个人都麻木起来。 “我被铁炮击中了?”他脑子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否定了自己。通过他刚才见到的场景,如果被铁炮击中,他的脑袋早就该变成一团花了,哪里还能思考。 他伸手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摸了一下,感受手染上滑腻腻的一片液体,然后高大的身躯如一根木桩子般倒下去。 …… 炮火不息。 官兵鬼哭狼嚎的退回本营。 董传霄已经不在炮兵阵地了,他静静的等候瑞州城头再没有一点动静,下令:“把炮兵千户给我抓起来。”即使战果辉煌,他也不能承认是自己下令让炮手对着自家兵马的后背开炮。 失去了军心,他将无法控制这支军队,所以必须要借炮兵千户的脑袋一用。 慈不掌兵,战争就是欺诈,欺骗自己人,或者对手。 这一轮炮击让城头的义军损失惨重,董传霄不知道是否击中了彭莹玉,即使没能把彭祖师化成肉泥,现在的战果已经足以让他满意。 “彭祖师,彭祖师在哪里?”瑞州南城陷入一片慌乱中。 很快有人上城头扒开尸体寻找,彭莹玉的黄色袈裟很显眼,他们很快发现祖师倒在血泊中。 “祖师……” 彭莹玉无法再睁开眼睛,他的额头有一个鸡蛋大的血洞,看上去是铁炮击起城头的砖石飞溅造成的。 “祖师……”两个亲兵小心翼翼把彭莹玉抬进藏兵洞里。 官兵似乎也倦了,没有再来继续攻城。彭莹玉一直没有睁开眼睛,额头的伤口不停的流血。 “快去找郎中,把余郎中叫过来。” 彭祖师受伤的消息很快在瑞州城传播开,让城内义军百姓心神不宁。况普天和周顺分别把指重任交给副手,匆匆忙忙赶过来。与他同时到达的还有周秀英和余人。 兵丁们被赶了出去,余人走到彭莹玉身前。 黄色的袈裟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血污,余人本能的有点反胃,他伸手试了试,彭莹玉还有鼻息,“祖师没有死,应该是昏迷了。” 他仔细查看彭莹玉脑袋上的窟窿,伤口触目惊心。 况普天神色紧张,咽了一口吐沫,问:“能治好吗?” 余人翻了翻彭莹玉的眼皮,发现他的白眼球上衣已经布满了血丝,心中往下一沉,轻轻摇头道:“我不知道。” 况普天跳起来,铁钳般的手掌拉住余人的胳膊,怒喝道:“你必须要把祖师救过来。” “我会尽力。”余人不知从哪里的得到了勇气,同样对着况普天喊过去。每个人的情绪都很坏,包括软弱胆小的余人。 彭莹玉的受伤昏迷让屋里这些人像是突然间失去了主心骨,城外的官兵就先一片巨大的阴霾从头顶笼罩过来,无法抵抗。 最清醒的人不是弥勒教信徒,周修永看几个人都在发呆,提醒道:“不能让士卒和信徒知道祖师重伤不醒。” 周顺问:“那该怎么办?” 周修永道:“就说祖师受伤了,不能再上城头,需要这瑞州城所有的人来保护他,不能让士卒失去斗志。” 说明白点就是欺骗,如果让城里人知道彭祖师没了,这仗也就不用打了,而他们还想坚守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好,”况普天点头,“封锁这里,除了我们这几人,谁也不能入内,余郎中就在这里好生医治,一定要把祖师救过来。” 第337章 起兵 宗主府里一阵欢声笑语。 于少泽做出一个夸张的手势,“那鱼儿这这么大。”他张开怀抱,仿佛把那么大的鱼抱在怀里。 “你啊,别只记得捕鱼,”于凤聪伸出葱白般的手指在空中虚点,“要记得正事。” “我记得,”于少泽忽然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显露出与他年龄不对称的惘然,“姐姐,我以前真是井底之蛙,不知道大海有那么大,海的对面有那么多地方。” “还有那么多奇珍异宝。”于凤聪点出了本质。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市侩的妇人。 确实,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村头的悍妇可以为几个铜板撸起袖子大打出手,而她这样的人也会为源源不断的财路杀人。 “是的,许多奇珍异宝,”于少泽点头,“我们已经荡平了粤海的海盗,按照宗主的要求,被水师兵丁扩编至两万人。粤海再没有我的对手。” “粤海啊……粤海太小。”于凤聪吃吃的笑。她看着被海风吹的皮肤黝黑的弟弟,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是该给你定下一门亲事了,莫要在海外把心玩野了,到时候被色目女人所惑。你知道吗,秦十一那小子上个月就娶了一个色目女人,听说她的家族还有人在大都。” 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很不满意。天启把蒙古人当做仇敌,虽然在郑晟的纠正下放过了色目人,但许多人潜意识里还是很憎恶色目人。色目人给蒙古人当了七十年的狗,欺负南人比蒙古人还要狠。 于少泽与天启军中的将领都不熟,他生性不善交际,再加上自小养成的习惯,喜欢穿整洁华丽的盔甲,喜欢收集锋利的刀剑,与毛大等人格格不入。也许,碰见张宽仁他们会有共同的话题。 于凤聪想在天启中给他找一门合适的亲事也不容易。 “秦将军娶了色目女人?”于少泽好奇的抬起头,“一定很美。” “很美,狐媚女子,秦老头成亲那天也没张开笑脸,但是宗主亲自做的媒,他也没有办法。”于凤聪咯咯笑出声来。 院子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郑晟隔着窗户说话:“笑的那么开心。” “宗主回来了。”于少泽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门口。 郑晟拍拍他的肩膀走进屋子,迎面过来的于凤聪笑颜如花。 “你不该笑的这么开心。”郑晟很严肃的说,“这个时候我笑不出来。” 于凤聪道:“彭怀玉已经率部北上了,加上邹普胜和陈友谅的兵马,江西的义军与鞑子实力相差不大,难道不能把祖师救出来。”她掌管右弼卫,对弥勒教义军的消息没有王中坤灵通,但天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逃得了她的耳目。 “希望如此。”郑晟轻轻松了口气。 于凤聪不解,在家里无需作伪,难道郑晟真的这么担心彭莹玉。她与弥勒教从来没有过交集,也不相信所谓的弥勒下世,天下净土的箴言。彭莹玉死对天启有百利而无一害,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郑晟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烦人的想法全丢出去,转首看于少泽道:“少泽,这次让你回来,是想让你从粤海挺进闽海,我知道闽海的海盗众多,许多也都是反鞑子,你先给我打个前哨。” “遵命,宗主。” 于少泽英气勃勃,郑晟看上去很是喜爱,道:“不要以为你只是为我开海,如果真有一日我们在陆地呆不下去,没准就要靠你的水师活下去。” 于少泽道:“宗主说笑了,宗主是要驱走鞑虏,夺取天下的人,怎么会下海。” “天下的事情,谁知道呢?”郑晟无意中流露出一丝惘然,“也许驱走鞑虏解救南人的人不是我。”他今日表现的有些怪异,令于凤聪说话也小心起来。 郑晟很担心彭莹玉,他对这个年代的历史一知半解,只知道最后获胜的那个人是现在郭子兴的部将朱元璋,其他如彭莹玉、邹普胜、陈友谅还有重要的察罕帖木儿,都死在这乱世。 “我要起兵出救彭祖师。”他忽然回头向于凤聪。弥勒教派系一定会支持他出兵,但他还需要于家心甘情愿的支持。 于凤聪毫不避讳的反对:“祖师的威望太高了,朝廷还在那里,我们兵出无名。” “可我就是想救他。”郑晟的态度很蛮横,“什么天完,徐寿辉和邹普胜,在我眼里狗屁不是。” 于少泽惊呆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宗主与姐姐吵架。他脑子有些懵,谁敢反驳宗主的意思,即使是姐姐也不可以。 于凤聪没有被郑晟吓到,坚持道:“现在谁去南昌,就是谁与鞑子大军死拼,邹普胜显然在投鼠忌器,宗主就不能避锋芒吗?” “我当然知道,可是就是想救他。”郑晟同样强硬。如这样的争吵在他与于凤聪之间并不多见,但于凤聪不会因为他想做什么就无条件的支持他,因为她也是天启的长老之一。 “那年冬天,我被鞑子追杀,从冰冷的江水里救出月儿,然后遇见了彭祖师。他身穿百衲衣,虽然与我素不相识,但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能引导我一生的人,后来我成为他的弟子,走上了造反之路。夫人,这世上并不仅仅只有利益。”郑晟看着于凤聪的眼睛,“如果只为了利益,我不会把土地分给最穷困的百姓,他们不会记得我的好处。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就像我不怕死的走进罗霄山。” 于凤聪低声问:“宗主要怎么做?” 郑晟道:“我要亲自率兵去南昌,同时让张宽仁率部从长沙东下,与我在南昌汇合。” 按照他的计划,天启兵马将倾巢出动在南昌与董传霄决一胜负。 于凤聪很快找到问题:“张将军顺江而下会经过朝廷的地盘。”她说的朝廷,是指天完朝廷。 郑晟傲然道:“那又怎么样,邹普胜绝对不会起兵去救师父,他不是怕师父压他一头,而是引来鞑子大军。他不去救人我去救,谅他也不敢阻挡我一兵一卒。” “那湖南路就空了。” “湖南路北边有北锁红军布王三阻挡鞑子。”郑晟像是忘记了,彭莹玉杀死孟海马后,布王三已经成为了天启的死地。 在蒙古人大军压境之际,矛盾重重的义军会抱团。郑晟相信布王三,所以对他不做防备。 于少泽在一旁听两人唇枪舌剑,应接不暇,好不容易等到两人安静下来,怯生生的说:“姐姐,宗主是对的,如果要在南昌对鞑子大军大战,一定要把张将军的兵马调过来。湖南路丢了可以再抢回来,但南昌如果不能获胜,天启的路就很窄了。”他很年轻,在战场上有过惊艳的表现,也有在广州城下贻误战机的挫败,但许多时候思想是一种天赋。 “我不懂打仗,”于凤聪放松口气,“我只是不想把天启辛辛苦苦一年来换来的东西全丢了。” 第338章 战鼓擂 “祖师,你可千万不能就这么仙去了。”余人用煮沸过的盐水小心给彭莹玉擦拭伤口,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念着什么神秘但咒语。 盐水走在伤口非常疼痛,但彭莹玉毫无反应。扒开他的眼皮,祖师的两个眼珠子日渐暗淡,让余人很是担心。 外面的战事很快有开始了,官兵不会给守军喘息的机会。 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死去,彭莹玉受伤后,瑞州守军士气低落,许多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边打仗,一边为彭祖师祈祷。在许多人眼里,弥勒佛是虚幻,每天都会出现在面前的彭莹玉才最真实。 静静的过了大半天,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况普天一头扎进来:“余人,怎么样了?师父醒过来了吗?” “嘘,”余人把食指放在嘴边回头做了禁声的举动,然后默默的摇了摇头。 “师父不是已经死了吧?”况普天的走过来。彭莹玉不在,整个瑞州城的压力都放在他肩膀上。 余人认真的解释:“死人不会有心跳,死人的身体不会松软。” 况普天当然知道师父没有死,他其实想问的是师父还有没有活过来的希望。他呆呆的看着师父,在一边的长凳上坐下,埋下头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屋子里静悄悄的,余人在小心的照顾彭莹玉的伤口,虽然知道这没有用。 许久之后,况普天抬起头:“师父能带走吗?我们守不住瑞州城了,要突围。” “突围?”余人意识到他们正处在险境中,“只能把祖师放在担架上抬走。” “这么说祖师可以带走了,”况普天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这就去找周顺商议。” 彭莹玉昏迷后,况普天依靠他旧日的地位统领了瑞州城里几乎一半的兵马。剩下的人听周顺和项甲的命令。他原本就想突围,现在更是一刻也不想再在这城里呆下去。 况普天立刻离开藏兵洞。由于周修永在况普天被关进地牢时曾经给他求过情,被他重新看做亲信。他觉得这个道士主意挺多,先把他叫过来商议。 周修永手无缚鸡之力,打仗派不上用场,正在城内负责记录各项物资的调配记录。听闻况普天召唤,他立刻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匆忙赶过来。 屋子都是况普天的亲信,他刚走进屋子,况普天便一言说出目的:“瑞州城守不住了,我要突围。” 周修永怔了怔,很快做出惊喜交加的模样,道:“将军真这么做,老朽还能有一条活路啊。” 况普天道:“我怕周顺和项甲不同意,师父曾经说过人在城在,这两个傻子脑子一根筋。” 周修永笑道:“无碍,这事交给老朽去办,再留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 况普天阴着脸:“你能说服他们最好,如果实在不行,只能……”他毫不掩饰的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然,这时候只有将军才有这么大的勇气。” 周修永匆匆告退。 天黑后,官兵撤了下去,竟然破天荒的没有连夜来攻城。 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周顺在鞑子攻打最凶猛的南门坚持了一下午,脑子一直在想怎么撑过这个晚上了。当周修永说出况普天想突围,他无法拒绝。 突围也未必能突破官兵,但看着群山的阴影,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逃生,他很快想到一个问题:“祖师怎么办?” 彭莹玉还在昏迷不醒,要从鞑子千军万马中突围,只怕很难保证不出纰漏。 周修永道:“况将军说余人认为彭祖师可以带走。” 谁也不敢承担抛弃彭祖师的恶名,有了况普天这句话,彭莹玉如果在突围的路上遇见什么危险,也是余人承受弥勒教信徒的怒火。 周顺心中不忍,求证似的问:“你说祖师就这样醒不过来了吗?” “我不知道,”周修永苦笑,“祖师是天上佛祖下凡来拯救南人的,我这个凡夫俗子怎敢妄言祖师。” 深夜死一般沉寂。官兵不来攻城,瑞州城里的百姓抓住这难得的空闲睡觉。 夜色中,亲兵们弄了一个担架把彭莹玉从藏兵洞中抬出来,余人眉头紧蹙跟在后面。 周顺站在南城头往城里观望,今夜他们要抛弃这城里的信徒独自去求生了。如果彭莹玉醒着,他绝不会做出这般举动,但天下只有一个彭祖师。 义军悄然打开北城门,一队一队的兵马走出去,官兵营中毫无反应,他们没有在这附近布置斥候。 况普天部冲在最前面,周顺护送彭莹玉居中,项甲断后。他们在队伍中的位置正好体现了他们在军中的地位。 况普天把周修永要在身边,他觉得这个道士对自己很有用处。 义军出城一里后,被埋伏在暗处的斥候发现,凄厉的口哨声刺破夜的宁静。 “杀啊,”况普天举起长刀扑向几里外的星星灯火。 城里和城外的人都被惊醒了,官兵营中立刻嘈杂起来,一队队士卒举着火把走出来。 黑夜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喊:“往山上逃!” 原本成队列的义军在冲锋的途中慢慢变成一盘散沙,有几个不听话的人往黑漆漆的山林中逃去。 “蠢才,”况普天破口大骂,四周的路口都在官兵封锁了,他们就是钻进山里也逃不出去。唯一的希望便是攻破官兵的兵营从大路逃走,等冲破鞑子设立的包围圈后,再上山逃命。 瑞州城里乱作一团,从睡梦中醒过来的信徒们忽然找不到了军中士卒了,一个个如失去父母的孩子。 有些脑子清醒的人猜到发生了什么,立刻拿着刀冲向喊杀声一片的北城门。冲出去还有一线生机,留在这里唯有死路一条,鞑子绝不会放过杀了他们那么多人南人。 况普天冲在最前端,手中长刀在拦截的蒙古人中乱舞,“冲过去,要不就是死。” 官兵的阻截没预想中那么强大,他特意挑选从北门突围而不是西门,就是想出其不意。 黑夜中的喊杀声非常刺耳,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况普天身陷战阵中,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他像是野马群中的头马,领着部下往火把稀疏的地方冲锋,因为那里的官兵一定最少。 山里的火把越来越多,远远的看去如夏日天空中的银河般明亮。 突围的义军不知道四周有多少兵马,他们直奔向最黑暗的地方,鞑子看不见他们,他们就安全了。 “咚~咚~咚!”战鼓擂。 整齐而有节奏,声浪在夜色中如有形之物冲击着人耳中的鼓膜。 由细小的地方可以看出整体的气质。这与官兵曾经面对过的义军完全不同。 董传霄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张世策抵挡不住这个叫做彭怀玉的贼军将领了。张世策统领的轻骑在这深山里没有用武之地。轻骑出击以奇致胜,而这战鼓声听上去便能猜到来的是堂堂正正之师。 守正克奇,张世策被彭怀玉突破阵地也就不足为奇。 “大人,贼兵的援军来。”幕僚小声嘀咕,“他们可真会抓时候。” 董传霄指向前方,“从瑞州城里的贼兵突围,到彭怀玉的兵马出现在阵前,一共不到半个时辰,可见这支兵马操练精锐,不可小觑。” 官兵陆续出营,东城和南城外各出一支兵马往瑞州城里去了。贼兵既然选择了突围,就是放弃瑞州城了,董传霄先把能拿到手的东西拿稳。 昨日彭怀玉暴击突破张世策的防御阵地,兵锋直指瑞州城外官兵的外围,让他今夜不敢再攻城。瑞州城每天看上去都像是摇摇欲坠,但就是不崩塌,却在援军到来之前突然选择突围。 他联想到昨日一整天没见到身披黄袈裟的彭莹玉出现在城头,不禁有个大胆的猜想。 “难道彭莹玉死了。”董传霄努力回想前日山崩地裂的那一阵炮击。在那之后,彭莹玉好像再也没有露过面。以彭莹玉的行事方式,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躲藏在城里。 “彭莹玉要么死了,要么重伤!”董传霄几乎可以确定。 官兵很快杀入瑞州城,城内火光冲天。董传霄放下一颗心,立即下令命南城和西城剩下的兵马听令朝不断逼近的彭怀玉军迎过去。 官兵被突然出现的彭怀玉部牵制,无法对突围的况普天进行全面围堵,眼睁睁看着他们从北城外大营的空隙中冲过,消失在漆黑的山林中。 没人希望在黑暗中打一场决战,几万官兵与义军在黑暗中对峙,舔着利齿,磨着利爪,但都不肯发动攻击。 董传霄不着急,他不能着急,因为他身后是富庶江南。朝廷答应给他的兵马还没有汇集齐,现在看来征服天完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彭怀玉也不着急,瑞州城已经丢了,他身后的两个盟友还不知道是否可靠。他不惜代价杀到瑞州城外,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希望彭祖师还活着。”他看着不远处逐渐消失的灯火,默默的祈祷。他不喜欢弥勒教信徒,但如彭祖师这样的人超越了教派和势力,受天下所有汉人崇敬。在淮西弥勒教中尊崇彭祖师的人也大有人在。 等瑞州城外散乱的火把都不见了,彭怀玉下令撤兵。 再留在这里毫无意义,瑞州城外的山林交错,兵力无法铺展开,还是回南昌等鞑子兵马决一死战。 第339章 垂危 义军退走了,留下一片狼藉的瑞州城。 如许多人预想的一样,官兵把城里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押送出来,在城东十几里路外的山坡下砍去脑袋。 城内居民一个不留。 乱世便是如此,仁慈和怜悯如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一般难得一见,黑暗才是永恒。蒙古人杀汉人,汉人杀蒙古人,色目人是帮凶。平衡是短暂的,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董传霄抓了几个俘虏审问,得知彭莹玉确实受伤昏迷了,心中既得意,又可惜,担心他的伤势不致死。 攻下瑞州后,他放开眼界,将要面对整个天完朝廷。但见识了彭怀玉的大军后,他压制了急于出兵的念头。斥候渗透进入江西打探到天完朝廷的消息,南昌的现有近六万义军驻守,想攻下来可不容易。 天完朝廷不像预想的那么弱,他要再等等,等丞相脱脱大军南下,先打通南北通道再出兵。决定天下大势的是中原战场,他在湖广只算是偏师。 官兵在瑞州四周设立营寨,做好防备。江南的物资源源不断的输送到这里。张世策的部众把芜湖交给从宽撤不花派出来接受官兵,大队人马逆江而上。 张世策和满都拉图来自袁州,很早就与弥勒教人打交道,被董传霄委以重任问策。本部兵马到达后,张世策方才有如鱼得水的感觉,向董传霄进言道:“天完贼人占的地盘虽大,但内部一直不和,全靠彭祖师的威望压制。我听说徐寿辉在武昌妄自称帝以来,郑晟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如果彭和尚受伤镇不住南昌,我们先在这里坐山观虎斗是明智之举。” 董传霄道;“彭怀玉是郑晟帐下大将,如此看来那个在湖南路的张宽仁岂不是更加厉害。”见了彭怀玉的战阵后,让他摒弃了对义军的轻视之心。 郑晟麾下两大干将,第一张宽仁,第二彭怀玉。天启内部这么排,外界的人都这么看。但很少有人知道张宽仁的强处在善于审时度势,要说攻如疾风烈火,守如磐石,还是要看彭怀玉和秦十一的组合。 张世策不敢太夸赞贼兵,小心翼翼的吐出自己的私心:“天完贼兵中,要我看来,唯有郑晟可能会成为朝廷心腹大患。此人残忍又不拘泥于规矩,善于蛊惑人心,很不好对付。” 满都拉图知道张世策存的什么心,他想借朝廷的兵马公报私仇,道:“也不尽然,贼军倪文俊曾在长江水路中多次击败我大军,王爷次子便折在他手里。” 天完朝廷的皇帝在武昌,朝廷大军断然没有不去攻打贼首,而先下广州东路的道理。更何况武昌地处长江中游,扼守南北交接要地,不是广州偏隅之地能比拟的。 张世策蜻蜓点水一般提出看法,见没有得到董传霄的回应,不敢再说。 朝廷大军在击败彭莹玉东征江南的兵马进入休整期,静候天完内部矛盾爆发。 ………… ………… 满山吐出嫩叶的青草和各种颜色的花儿驱走了冬天最后一丝气息。 义军沿着原路徐徐退回南昌,三路兵马在南昌城外驻扎,谁也没说要进入城内休整。这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一路上三家人马都派出了斥候进山,打听从瑞州逃出来兵马的动向。 大家最关心彭祖师怎么样了,他们都对身边的这座坚城垂诞三尺,但只要彭莹玉回来,南昌城毫无疑问还是彭祖师的。 况普天等人进了北山,山里的路不像平原,许多时候看上去很近,但如果不认识道路在山里绕上一天也未必能走到。 天慢慢亮了,官兵没有追击,许多逃进山里的人解除了危机。四周的树林密不透风,他不清楚身边还有多少部下,直到听见外面鸟儿的欢快的叫声才走出来清点人数。 一共四百八十人。 他带了四千兵马突围,现在身边只剩下了一成人。 “师父,师父在哪里?”他张口问部下,“周顺逃出来了吗?” 一个跟在最后的兵丁站出来回答:“逃出来了,我亲眼见到周将军逃出来。” 况普天回想那混乱的场面,如果不是东边有援军来了,他们这些人一个也逃不出来。时也命也,这就说明他命不该绝。 周边静悄悄的,没有厮杀的动静,说明援军与官兵没有打起来。他伸手向四周划了一圈,下令:“你们都分开往四处找找,把走散的人都召集过来,找到祖师我们就回南昌。” 这荒山野岭的,他不认识道路,命部下看四下能不能找个什么樵夫砍柴的人过来。 从早晨忙到中午,派出去的士卒找到了几百藏在周边的同伴,其他一无所获。 正午过去,一路斥候回来说不远处有个小山村,况普天带着部下走过去。 山里的村落往往与世隔绝,凡是能得到点消息的人早就逃走了。 这座村子夹在两山之间,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村民靠耕种山地和狩猎为生,刚开始见到义军前哨出现,个个拿起猎弓锄头出来对峙。后来看来的人越来越多,手中兵器比他们精良,没有了抵挡的勇气,放下兵器投降了。 况普天找来村里的族长询问四周的状况,让他们把村里储备的粮食都拿出来供将士解饥渴。这么小的村子里藏的粮食不够几百人吃的,况普天让族长找人带路,准备这方圆十几里的村子都洗劫一空,填饱了肚子好出山。 村民们在刀剑的威胁下为义军士卒做饭,不一会功夫,村子的上空飘起了黑色的炊烟。 锅碗不够,等着吃饭的人很多,村民们忙了大半天,炊烟飘荡了整整一下午。 周修永扒了一碗米饭后便一直在督促项普天派斥候去找周顺和项甲,他对况普天说:“无论彭祖师是死是活,一定要把祖师找到了才能回南昌,否则无法向城里的人交代。” 况普天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但派出去的斥候就像坠入大海的石头,没有人带回来他想要的信息。 傍晚时分,布置在外围的岗哨回来禀告:“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穿着义军的衣服。” 况普天连忙迎出去,来的人是项甲,他们是被这里的炊烟吸引过来的。 在这种情况见面,彼此都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过去的矛盾和隔阂都被扔到一边。况普天让部下端来刚做好的饭,与项甲饱餐一顿。 他们都在找周顺,大军昨夜突围后都没有走远,周顺肯定要在这周围。所有人都在担心彭祖师。 深夜,终于有了消息。 况普天派去另一个村子找粮食的士卒回来了,他们遇见了周顺部人众。但周顺没有同来,让这小卒传话请况普天过去。 况普天大怒,周顺这是张脾气了吗。他正待要发火,周修永朝他使了个眼色,道:“祖师在那里。” 况普天恍然醒悟过来,心里一激灵,难道是师父醒过来了。 当夜,他们扎着火把走在陡峭的山路中往周顺所在的村子赶过去。 等他们到了那个村子周围已经是次日半上午,周顺在四周布置密集的岗哨,他们离村子老远便被人发现。 周顺这边应该也有好几百士卒,义军脸上被沉重的情绪所笼罩,没有人大声说话或者笑。 况普天和项甲本能的感觉不妙,脚步匆匆走进村子。 周顺村口相迎。 况普天再也顾不上面子,冲过去一把揪住周顺的胳膊,问:“怎么样了?” “余郎中在里面照顾,情况可能很不好。”周顺低着头,没精打采的。 一行人走向二三十步远外的草庐,这里这座山村最宽敞的房子。 况普天第一个走进去。 草庐正中摆放着一张门板,彭莹玉躺在上面,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角落里一个瓦罐正在冒着蒸汽,一个浓烈的草药味从里面飘出来。 “师父,”况普天扑上去,跪在门板前。他看见彭莹玉垂下来的手已是铁青色。 “师父真的要死了吗?”他惶恐不安。多少年来,师父在他眼里如朝拜的弥勒佛祖那般强大。弥勒教信徒看似在拜弥勒佛,其实在拜的正是彭祖师啊。“师父,你不能抛下我们啊,鞑子还没有被驱走,我们一定能做到,你不亲眼看到那一天能甘心就这么走了吗?” 余人走过去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况将军,不要太大声音喊叫。”他很自然的说出这番话,再没有平日对况普天的畏惧。 况普天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住余人:“余郎中,你是神医,你能救师父,哪怕拿我的命去换,我也愿意。” “祖师……只怕是不行了,将军来的很及时……”多余的话不用说了,余人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为了照顾彭莹玉,他已经两个夜晚没有睡觉。 周顺和项甲站在况普天身后,他们是彭祖师的徒孙,他们的父亲都因为反鞑子而死。 余人压低声音:“我不知道祖师能不能听到你们的话,有什么话对祖师说就说吧。”他悄然退出门外。 彭莹玉现在还处于昏迷中,但脉象越来越乱,根据他的经验判断,最快今夜,最慢三天之内必然归西。 第340章 丧 彭祖师死了。 人总归是要死的。 况普天领着众人跪在冰冷的地面,守卫们站在四周的,他们从未见过一群大男人哭的这么伤心。 况普天的心像是空了,他有不听彭莹玉命令的时候,但那就像一个顽劣的孩子在父母面前淘气。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从来想过离开或者背叛师父。师父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用说,一个眼神便能让他去拼命。他之所以与郑晟过不去,也是因为看不惯郑晟打压弥勒教,不敬师父。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像是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未来怎么办。没有了彭祖师的引导,没有了彭祖师羽翼的庇护,连况普天在内的几万乃至几十万的弥勒教信徒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做什么。 项甲亦是如此,他比爹爹战死的那一夜还要难受。 只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周修永站在院子门口,冷眼看着哭泣的人群。他不是弥勒教信徒。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要继续活下去。在他看来,这也许是在场的这些人最后一次同一条心。 彭祖师死后,就凭况普天的威望和现在山里的这些残兵败将,根本无法控制南昌。江西的独立地位将不复存在。 但现在有个难题,南昌不是随随便便便可以拿到手的。谁占据了南昌,谁就要直面董传霄大军的进攻,就看郑晟和邹普胜谁有这个胆量。没胆量占地盘的人,还争什么天下。周修永觉得这两人都不会让步。 哭泣久了人会疲倦。 天亮后,几个领头的人勉强从悲伤中走出来,接下来要处理彭祖师的丧事。 周顺提议:“我们要把祖师带到南昌去安葬。许多人在等着彭祖师归去,不能随随便便把祖师在山里掩埋了。” 况普天表示同意。 义军从村子里搜出来一口薄木棺材,把彭莹玉的尸体放进去,最外层用红布包裹,勉强装扮成一支风风光光的送丧对队伍。 义军三部兵马合一,近两千人踏上了归途。 在山里行走了一日后,队伍在路上遇见了从南昌方向派来的斥候。况普天把彭祖师战死的消息告诉斥候,让斥候先会南昌禀告。彭祖师战死对天完朝廷无异于晴天霹雳,他要让南昌守军先做好心理准备。 山路不好走,再过两日才能进入南昌地界,还好现在不是夏天,彭祖师的尸体放在棺材里不至于腐烂发臭。 第二天夜晚,队伍停下来歇息。 兵丁们在树林中找些枯木出来点火做饭,周顺坐在山坡上看着夕阳消失的方向发呆。彭祖师死后,他毫无疑问要回广州。他追随彭莹玉时间不长,但能切身感受到祖师的仁慈。那种感觉……像父亲。好似无论他犯了什么错误,祖师总会原谅并且想办法擦屁股,想必项普天也有同样的念头,虽然他从来没有犯错误。 而他的义父——郑晟不会给他这种感觉。义父就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刀,他在郑晟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说错话,更不敢做错事。 “将军。”亲兵在不远的地方招呼他。 他扭头看见了周修永正站在中军大帐前。 周修永最近忽然与况普天走到很近,他有点摸不清这个军师真正的想法。 “军师。”周顺走过去,规规矩矩的行礼。 “你把祖师归天的消息送出去了吗?”周修永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很小。 周顺怔了怔:“没有。” 周修永不满的蹙了一下鼻子,提醒道:“况将军已经向武昌派出信使了。” 周顺立刻意识到问题很严重,懊悔的揪住头发:“这两天我太伤悲了,把这事给忘了。” “我们就要到南昌了,南昌!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会给你传递消息。”周修永向左右环视一圈,扭头匆匆离开。 天下就是一个棋局,死了的人离开,活着的人要时刻保持清醒。彭莹玉的死只会让郑晟和天完朝廷的矛盾更加尖锐,两支兵马几乎没有了并肩作战的可能。 不是盟友就是敌人,所有对这个世界的残酷领悟不够深的人都会出局。周修永手中没有可用的人,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两天后,两千残兵败将抬着彭莹玉的灵柩到达南昌城外。城外三军皆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况普天、周顺和项甲分别站在棺材的两侧,扶着棺材前行。 赵普胜“哇哇”的哭声,让听者无不悲恸。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时。彭莹玉收了这么多弟子,有听他话的,有不听他的话的,但所有人对师父都是一颗赤诚之心,甚至郑晟也是如此。有些人就是有这种魅力,能让人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彭莹玉就是这种人。 一行人把棺木抬进南昌城,在府衙前设立灵堂,供信徒祭拜。况普天和赵普胜以弟子的身份主持丧事。 大家很悲伤,但没有失去理智。各部将领都入城祭拜彭祖师,但五万驻扎在南昌城外的兵马都没有动。 况普天和赵普胜商议向那些人发丧,彭莹玉闻名天下,与中原的大宋义军也有渊源,丧事不能简办,否则丢彭党弟子的脸面。 ………… ………… 长沙。 水师战船在江面随着浪涛摇摇晃晃。 第一列士卒走上木船,船工们扬起帆,大船起步。 张宽仁身披绿丝绦棉甲,慢条斯理的在岸边踱步。 最先上船的是彭文彬的部众,等士卒们都登船了,他前来辞行:“大将军,我先走一步了。” “放心走吧,我们随后就到。”张宽仁笑着挥了挥手。 彭文彬撅着嘴道:“大将军,我们这都走了,湖南路可就空了。” 张宽仁气定神闲指向东方:“这是宗主的命令,我们进军的方向是江南。” 他表面从不显露出来,其实心里不赞成郑晟与江南官兵在南昌决战的计划。他与于凤聪的看法一致,官兵进入江西后必然会首先攻打武昌,天启乐的坐山观虎斗,找准机会再出手,比正面与鞑子对抗要好得多。 但这是宗主的命令,毫无回旋的余地。 水师战船从长沙出发,沿途会经过岳州、武昌地界,才会到达南昌。郑晟在给他的书信里说的很明白,如果天完朝廷水师敢阻拦,就击败他们。谁也阻止不了他出兵救彭祖师的决心。 天启的水师刚一有动静,驻扎在岳州的倪文俊立刻做出反应,派出一列战船紧紧相随。 郑晟可以在信里对张宽仁说不怕天完朝廷,那是霸气,表现他必须要去救援祖师的决心。但如果张宽仁真的与倪文俊在长江中大战一场,那就是愚蠢。 天启的水师出动前,已经向倪文俊通报了消息,并把去处说的清清楚楚,让沿途的义军不至于惊慌。 倪文俊早就向朝廷禀告过此事,邹普胜不置可否,没有明白说阻止,就是放行。天完朝廷还要应对北方的压力,手中没有兵马派出来支持祖师。郑晟能大张旗鼓的派兵去南昌,让邹普胜始料未及。他怕引发师父的怒火,其实还有那么一点畏惧天启的兵威,所以不敢阻拦张宽仁的大军。 彭祖师为人固执,天启就算是在南昌拼命打退了官兵,十有*还是得不到好处。在邹普胜看来,郑晟做的再多,师父也不可能否认天完朝廷。这是不可逾越的原则。 天启的兵马分成三段,共四万人,顺着长江流水缓缓东下。 张宽仁每天都在船头看看两岸的状况,天完朝廷戒备的水师战船跟在不远处,但从里没有打搅过他。天完朝廷不但没有阻止他,沿途还给他送来过粮食补给,让他对邹普胜刮目相看。 明天就到武昌地界了,那是天完的都城,他特意传令命部将在船头挂上天完的旗帜,以示对朝廷沿途照顾的感谢。来而不往非礼也,都是一个朝廷下面的兵马,鞑子未灭,没必要一定往死敌的方向走。 站在桅杆上瞭望的兵丁忽然朝下面呼喊:“将军,有一艘战船来了。” 张宽仁走到船舷边往北看,一艘大船破浪而来。 那应该是水师里的战舰,看上去很威武,船头的甲板上站着一群人。桅杆上的旗手打着旗语,表示他们前来没有恶意。 张宽仁命外围的战船让开道路。 那大船停在不远处放下一艘小船,船工用力的摇着浆,往张世策方向来。 应该是天完朝廷的人,张宽仁命水兵过去接应。 不一会功夫,上来十几个人,为首一人衣着华丽,手里拿着一张黄绫。那人满脸堆笑的走上来:“张将军,小人奉命前来传旨。” 天启内部一直不把朝廷的圣旨当回事,众目睽睽之下,张宽仁回礼,客气的说:“念吧。”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礼貌的方式,天启是不许下跪的。 “其实没什么事,就是陛下和太师知道张将军前去驰援彭祖师,想与将军共同商议怎么去应对鞑子。”那人笑嘻嘻的念完圣旨。果然是请张宽仁上岸商讨军事。 张宽仁不解:“朝廷也要派兵马去江西吗?” 那人道:“将军陈友谅正在南昌,陛下有意让倪元帅也去南昌助阵。” 张宽仁微愣,朝廷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 第341章 你是义子啊 屋子里灯火幽暗,豆大的灯火在春风中扑通了几下,好似随时可能被吹灭。 一个人全身被黑袍笼罩的侍从站在桌前。 他个头不高,说话的声音很轻:“大人,小人已经打听到郑晟已在广州起兵,五六日便可到达南昌。此次出兵天启精锐尽出,郑晟公开宣称是来救彭祖师,与董传霄决一死战。” “好胆量,他还不知道彭祖师已经死了。”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声音很冷漠,没有太多悲伤的感情。 人终究会死,排在前面的人不死,后面的人没有机会登上舞台。陈友谅对彭莹玉很尊敬,但在他看来彭祖师早就该扫入垃圾堆了。东征之战打的如一团烂泥,让江南的官兵抱成团发起对天完朝廷的进攻,坐在他那个位置上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比现在更差。失败的就会被抛弃,这是乱世的规则。 斥候道:“我出发的时候消息还没传到广州,他很可能不知道祖师已经死了。但这么大的事情,消息会传动很快,我猜郑宗主得知祖师归西很加快行军。” “一定会。”陈友谅摸着下巴。他脸上肌肤很白,下巴的胡须稀疏,不是个粗狂的男人。曾经有人犯错受了他的惩罚,私下里说他凭借阴柔的相貌得到倪文俊的喜爱,才在天完朝廷中当上将军。他听说了后,把那个人抓起来,砍去他的双手和双脚仍在武昌郊外,惨叫了一个晚上才死去。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背后对他说三道四。 “他会来的很快,但明天或者后天还不会出现在南昌城外,所以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陈友谅自言自语。 斥候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他知道将军此刻正在思考,不能打扰。 过了好大一会,陈友谅把右手轻轻搭上桌子,道:“不是明军或者后天,我至少还有两天时间,南昌城是我的,谁也夺不走。”声音里带着狠意。 外面的天很黑,春天的风吹进来,带有一丝凉意。 南昌城里的火把一团一团,况普天和赵普胜请了几百个和尚过来给彭祖师诵经超度,设立了好几个灵堂。 陈友谅披上一件布衫走出去,僧侣整齐的梵唱传到他耳朵里,听起来庄严肃穆,如纯净的水一遍一遍把人心灵冲刷清净。但那只对凡人有效,在陈友谅看来,想自己这么罪孽深重的人没办法进入佛门,所以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弥勒下世。彭祖师同样罪孽深重,也不应该进净土。 他往灵堂方向走去,况普天和赵普胜两大弟子在那里轮流为彭祖师守夜。彭莹玉收了那么多徒弟,死后有两个人送终,也算是有点作用。 路上没遇见人,他在灵堂门口站了一会,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在灵堂外的阴影里谈论了很久,各自离去。 南昌城被悲伤的气氛笼罩,很纯粹的悲伤。如果能以命换命,能有几万弥勒教信徒愿意那自己的性命换彭祖师活过来。 但悲伤不能代替一切,彭怀玉、赵普胜和陈友谅军中将领往南昌城里在彭莹玉的灵堂前跪拜后各自出城。 三支大军都没有派士卒进城,现在的南昌城防被况普天和周顺的部下掌握在手中。由于况普天这几日一直在忙着照料丧事,四面城门的实际都由周顺控制。 陈友谅和彭怀玉在城里呆了一天,次日向况普天辞行出城。东边有好几万官兵在虎视眈眈,两人出城之前,况普天以担心官兵来破坏彭祖师的婚礼为理由,请这两人去给派一队人马在东边戒备。 陈友谅没有推辞,但彭怀玉只答应派出五千士卒。 陈友谅静静的听他说,最后说彭怀玉派多少人,他就派多少人。 这场尴尬的谈话让三人间勉强维持的表面和睦荡然无存。他们都不敢派出太多的兵马走。彭怀玉已经接到消息,他在等郑晟到来。陈友谅同样在等。 出城以后,彭怀玉说话算数,立刻从营中抽调五千士卒往鄱阳湖方向行军。 陈友谅在营中也弄出不小的动静。彭怀玉派出去的斥候回来禀告,陈营中出来一队兵马,但并没有往西行,分出来后再没有了动静。直到天黑,这队人马也没有离开。 彭怀玉没有理睬他们,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但是他会守住底限,在郑晟的大军到来之前,决不能让陈友谅的兵马进城。 朝廷的兵马进入南昌城后不会撤出来,而宗主不能在没有自己人保护的状态下进城祭拜祖师。不是宗主没有胆量,而是这会显得他们这些部下很无能。 宗主早就在这里埋下了棋子,南昌的城防都掌控在周顺手里,没什么可担心的,彭怀玉坐在营中想了很久,决定派人去城内通知周顺,让他小心点。况普天和赵普胜都不是善于玩弄心机的人,但那个陈友谅看上去阴阴的,让他很不舒服。 天很快黑了。 南昌城准时闭上四面城门。 彭怀玉派出的使者在最后一刻进入南昌城,找到周顺的府邸。门口的守卫告诉他,周将军去巡城去了。 北门。 周顺认真的检查岗哨。城外驻扎了几万大军,驻守城门的兵丁无法理解小将军为什么此刻这么严厉。 周顺只是习惯,没有想太多。其实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排除祖师死后内心的惶恐。人哪怕心中有再多的恐惧,只要能找点事情做,便能一点点的排解出去。 他从南门走到西门,再走到北门。他这几天雷打不动每天都来,守门的兵丁不敢放松,一路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城内灯火星星点点,城外一片黑暗。他站在城头看了一会,正待准备往东门去,两个身穿义军号服的汉子提着灯笼朝这边走过来,隔着老远便高喊:“周将军吗?周将军莫要走。” 周顺停下脚步。等两人走进,他认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况普天的亲随,常年跟在况普天身边。 “什么事?”他问。 两人走到近前,那人行礼道:“这几日进城祭拜祖师的客人越来越多,朝廷和郑宗主的人也快到了,我家将军说要请小将军过去有事要商议。” “什么事?” 那人赔笑道:“小人哪里知晓,赵将军也在府里。” 周顺随口道:“有事为什么就不早点商议,彭将军和陈将军都在城外呢。”离开了彭怀玉和陈友谅,他们在这城里商量再多也不算数。那两人一人代表朝廷,一人代表宗主。 两个使者不敢接话。 既然况普天派人来请,周顺不好不去,点头答应:“走吧。” 他巡城带了两百兵丁,也要跟着他一起走。 一行人往前走了百来步,为首的使者回头来笑道:“小将军去我家将军府上带这么多人做什么?” 周顺道:“我还有东门没去巡视,等着从将军府上出来,还会去看看。” 那人不敢再反对,低着头在前面带路。 况普天的府邸在城中靠北位置,离北门不远,走路过去大约要两刻钟。现在还是非常时期,义军正在实行宵禁。街道上静悄悄的,只有士卒们齐刷刷的脚步声。 周顺一路在想况普天在找自己商议什么事,大概是南昌城的归属吧。 他想把南昌城交给义父,作为自己回归天启的见面礼。况师叔一定想把南昌城交给朝廷。他不知道商议能有什么结果,这种事情的决定权不在他们手里,最终要看宗主与朝廷的商议决定。 他不想与况普天争吵,祖师还没有入土,现在他精神与任何人争吵,想必况师叔也是如此。 离况府不远了,忽然从街道的阴影里冲出来一个人,把走在外侧的兵丁吓了一跳,把周顺从混乱中惊醒。 宵禁时百姓不可出来走动。 两个兵丁立刻抽刀走过去,喝道:“什么人。” “是我。”那人一点也不惊慌,往周顺方向走来,“小将军,是我。” 火把在他面前扫过,周顺看清楚了一张瘦巴巴的脸:“军师,你怎么在这里?”来人正是周修永。 周修永看了看走在前面带路的那两人,冷笑一声,问:“你是不是要去况普天的府邸。” 他不说况将军,而是直呼况普天的名字,让周修永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正是,况将军请我过去。” “请你过去,让你去送死啊。”周修永语出惊人。 一直在旁观的使者忍不住了,站出来呵斥道:“军师,你怎敢血口喷人。” 周修永根本不理睬他,对周顺道:“我敢保证你今夜走进况府,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现在只怕连我也见不到。况普天已经与陈友谅商议,把南昌城献给朝廷,杀了你他再无阻碍。” “杀了我?”周顺的重复。他心中悲伤冰冷。师祖尸骨未寒,义军就要同室操戈了吗? 使者暴跳如雷,大喝道:“军师你休要胡说八道。” 周修永死死的盯着周顺:“小将军,无论你是否心甘情愿,但你是宗主的义子啊。而宗主现在还没有儿子。” 第342章 自相残杀 周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周修永说的是真的,他怎么能不明白那将意味着什么。 今夜南昌城里注定要有血光之灾。 “军师,你不要骗我,”由于紧张,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他现在很想喝一杯水。 周修永苦笑:“我怎么会骗你,难道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是站在那边的吗?昨天夜里,陈友谅与况普天秘密商议,要把南昌城献给朝廷,你是最大的障碍。不清除你,他们没办法控制这座城。” 周顺敏锐的抓住了问题,“他们没说要杀了我,对吗?” 周修永道:“没有,但你是宗主的义子啊,你难道想灰溜溜的被他们赶出南昌城,空着双手面对宗主的大军吗?” 周顺什么都明白。 他在天启的地位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他能成为宗主的义子,那是父亲留给他的余荫。他是宗主的义子,责无旁贷要为天启效力。 周修永不给他思考的时机,接着说:“杀了况普天,控制南昌城,迎彭将军的兵马入城。” 周顺低下头,一时难以决断。 正在此时,站在一旁的两个使者相互打了个眼色,忽然拔腿就跑。 其中一人跑了两三步,朝况府方向大喊:“将军,不好了,周顺要造反。” 寂静的夜里,喊叫声能传的老远。周修永大喝:“杀了他们。” 周顺骤然抬起头,再不犹豫,指向那两个人的后背:“杀了他们。” 早就准备好的弓箭手张弓放箭,羽箭索索的飞过去,两个人被射中倒在地上。兵丁走过去撕开衣衫堵住他们的嘴巴带回来。 顷刻间,周顺像是变了个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下令:“杀了他们。” 都怪他们为什么要逃走,既然已经动手了,再没有退路。 周修永在一边旁观,见周顺连传数道命令,要立刻换防在北门和东门驻防的兵丁,他记得那里是况普天的部下镇守。 不远处的况府静悄悄的,刚才的喊叫声好像没有引起那里人的注意。 周顺心里十分矛盾,彭祖师头七没过,彭党弟子就要在这座城里相互残杀。 “不能再耽误了,”周修永的话像一根鞭子在抽打他,“况普天既然请你过去,一定早就做好了准备。现在不是你死就是他死。” 如果况普天先动手了,周顺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进行反击。但现在所有对况普天的想法都是没有得到证实的,赵普胜和项甲也在城里,他要把这些人全部都杀光吗?那祖师的丧事还要怎么办? 周顺抬脚往况府方向走去,他必须要见况普天一面,他认为自己已经控制了四座城门,南昌城现在在他手里。 “你要去做什么?”周修永问。 “我要与况师叔谈谈,我们不是仇敌,南昌城归谁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士卒们紧随在周顺身后,他已经让部下去召集兵马,只要他一声令下,很快就能有人把况府围的水泄不通。 周修永有些着急,但见周顺的模样,知道多说无益,也跟着走过去。 况府外静悄悄,门口挂着的两个大灯笼随风轻轻的晃荡。 已经很晚了,周顺走到大门口,努嘴让亲兵去敲门。 亲兵拿起门环再放下,发出“哐哐”的响声:“我家小将军求见况将军。” 大门紧闭,连条缝也没打开。 周顺等了一会,亲自走过去,中气十足的大喊:“周顺奉命前来拜见况将军。”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他忍不住了,重重的敲击了几下大门。 院子里亮起灯火,传来许多人的跑步声。 隔着大门,他听见了况普天的骂声:“周顺小儿,师祖尸骨未寒,你便生出狼子野心,勾结郑晟想占据南昌城,亏的我一直把你当儿子般看待。” 一定是那两个使者的喊声被况府的人听见了,周顺脑子嗡的一下。原来是真的,周修永没有骗他。他与况普天之间再无回旋的余地。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北城门方向忽然火光冲天,传来嘈杂的喧闹声。 有兵马进城了! “陈友谅!”周修永大叫。 周顺扭头下令:“让西营和东营兵马迎击陈友谅。”紧接着又下了一道命令:“你出城向彭将军求援。” 现在南昌城还是控制在他手里,但城里的兵马肯定不是陈友谅的对手。 他朝况府大喊:“况师叔,引狼入室的人不是我,陈友谅是你放进来的吧?” “哈哈,陈将军是朝廷的大将,进入南昌城有何不妥。你识相的话早点出城回广州去,我不想每天都见到认贼作父的人。你调集东营和西营的兵马,不知道西营是我的部下吗?”况普天张狂的大笑。 南昌城里的兵马分成三派。他和项甲各领三成,周顺领四成。以往彭莹玉在南昌时,把城里的事情都交给周顺处置,留守的兵丁多数原是周顺部曲。他因为没有把握控制南昌城,才想出引陈友谅进城的之策。 西营是他从广德带回来的部众,现在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往北门去接应陈友谅的大军进城了。 北方传来厮杀声,看来已经打起来了。 周顺心都碎了。世道太残酷,他早就该明白。 “攻破况府,杀进去!”他悍然下令。 士卒们各自抽出兵器砸向赤红色的大门。 有人从附近的屋里找出一根长粗木,几个人抬着到大门前,喊着号子用力冲撞。 “哐哐哐!”大门摇摇欲倒。 里面传来慌乱的喊叫声,看来已经做好了迎击他们做准备。 北门的喊杀声已经在向外扩延,周顺调集的兵马陆陆续续来到况府外,有人带来了铁锤和斧头。大门已经千疮百孔,况普天隔着门怒喝:“周顺小儿,你好大胆子,你想做什么。朝廷兵马已经来了,你还是早点去逃命吧。” 周顺也不回应,现在连周修永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大门轰然倒塌,里面飞出密集的羽箭,况普天在院子里布置了防御。 “杀进去。”周顺的命令冷漠无情。 刀盾兵顶着羽箭前进,他们的盾牌只能护住胸口要害处,许多人腿部中箭到在门槛前。后面的人源源不断的往前冲,他们杀了进去。义军与义军之间的厮杀也会如此惨烈。 周顺跟在部众后面督战,原来他一旦做出决定,竟然是如此义无反顾。 府内的兵马没那么多,眼看亲兵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况普天终于慌乱起来。在他心里,周顺一直就是个软弱又无能的小孩,而忘了这个小孩也曾经敢举起长刀迎着鞑子的兵马冲杀。 周顺比他勇敢,比他更懂得这个世道的残酷,这也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 两个人隔着乱军对视,周顺拔出腰刀指着况普天的面孔怒喝:“杀了他。” 城里好几处火光冲天,城外的几座兵营中也乱了起来。这几天各路兵马暗地里都紧绷着一根弦,一有异动立刻做出反应。 况府的人不断倒下,况普天终于要亲自拔刀厮杀了。 “周顺,你疯了吗,你到底要做什么?”他声嘶力竭的呼喊。他虽然与陈友谅勾结,但只是想把周顺赶出南昌城,但现在周顺是要取他的性命。 周顺右手持刀垂下,督促部下猛攻况普天。 一个士卒挥刀在况普天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伤口,疼痛让他感觉到死亡快要来了。他忽然很恐惧,比在战场面对蒙古人还要恐惧,“周顺,你忘了师祖吗?你不能杀我。……还有你赵师叔……” 周顺冷冷的看着他,在看见陈友谅攻入北门的那一刻,他就没有了退路。他听出来了,况普天让他逃走,但他如果就这样离开,在天启中的地位将一落千丈,与死也没什么区别。 半座城都被惊醒,西边的街道慌慌张张跑来一队兵马,为首的队正一见到周顺便大喊道:“不好了,陈友谅的兵马凶残,已经快杀过来了。” 周顺指着况普天:“杀了他,烧了这座房子。” 士卒们一涌而出,刀枪齐出,况普天被逼到墙角,短短片刻功夫被四条长枪刺穿胸口。有人拿火把在屋檐下点燃屋子,况府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去的。 周修永似乎被周顺的冷酷吓到了,他才发现自己与况普天犯了一样的错误,他们都轻视了这位少将军。 陈友谅的先锋离这里已经不远。眼看况府已经变成一片火海,周顺领兵往西门而去,彭怀玉将从西门入城。 军令有条不紊的发出去,城内守军开始收缩防线。两刻钟之后,项甲领着残兵败将也退过来,一见到周顺,便怒气冲冲的说:“陈友谅太无耻了,没见他在战场打鞑子这么卖力,对自己人如此凶残。” 周顺很冷静,讥笑道:“朝廷想要江西,一定要用这种手段吗?难道他不怕宗主大怒,出兵攻打这里。” 项甲还处于一头雾水中,问:“赵师叔和项师叔在哪里?” 周顺指向城中的火光,“那是项将军的府邸,已经被陈友谅烧毁了,我就是从那里退回来的。” 站在他身后的周修永闻言嘴角显出一丝笑意。周顺不用他再教什么了,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在他看来是在乱世枭雄的必备素质。 第343章 兄弟 在陈友谅的大军占领整个南昌城之前,彭怀玉的大军终于出现在城门前。 城内城外都是火光冲天,行进的大军如同一条条游动的火龙,南昌城如同他们的巢穴。赵普胜的大军也走出了兵营,他人在混乱的南昌城里,部下心急如焚。 但各路兵马各走各的路,互相不干扰,有意避开冲突。 彭怀玉策马进入城门。 周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援军,领着项甲和周修永迎过来。 隔着老远,他脚步匆匆,按照天启的礼节行礼:“拜见彭将军。” 周顺虽然贵为郑晟的义子,但在天启内部地位未定,而彭怀玉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天启大将,他不敢怠慢。 彭怀玉下马回礼,脸色焦虑的看向城内,问:“现在怎么样了?” “陈友谅突然杀入场城,我们抵挡不住,城中各处都已经失守了。”周顺有些沮丧,他后背挡住了项甲,在闪耀的火把亮光中朝彭怀玉使了个眼色,道:“我撤出来时,见况将军府上已经陷入一片火海,陈友谅的部下正在那里烧杀抢掠。” 陈友谅不出况普天放进城里的吗?彭怀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问:“况将军和赵将军身在何处?” 周顺道:“我一直没见到赵将军,项将军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彭怀玉明悟。 况普天已经死了,周顺杀了他。这让他对宗主的义子刮目相看。 杀了况普天非常正确,哪怕他们最终丢了南昌城,也要世人明白,坑害天启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红巾军有条不紊的进城,占领了邻近城边的几条街道,布置防线。南昌城的三支兵马,都没有破釜沉舟一战的勇气,因为他们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周修永忽然从项甲身后绕出来,问:“彭将军,我听说宗主的大军正在来南昌的途中,不知什么时候能到达。” 彭怀玉恨恨的说:“也就这两日吧,陈友谅一定也知道,才着急忙慌发动了政变。” 他恨自己,不是别人。他小心翼翼,还是让陈友谅找到了机会。如果等郑晟到来,以宗主的威望南昌城没人能与他抗衡,倒时候况普天和赵普胜都要靠边站,朝廷在南昌城的根基就没有了。 周修永接着道:“宗主还不知道南昌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他扭头看了看周顺,问:“是否要派人去向宗主详细禀告此事?”他指向城内四处流窜的火把,道:“况普天大概是死了,如果是陈友谅杀了他,我们要为他报仇。” 他在提醒彭怀玉,况普天死了,这是南昌城里三家派系必须要面对的事情。这个屎盆子扣在谁的脑袋上,谁就无法向天下人交代。郑晟甚至可以以此为理由攻打南昌城。 但况普天是周顺杀死的,在场有许多人可以证明。 城里的战斗快要结束了,三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必然要坐到一张谈判桌子面前,把南昌城里发生的事情说明白。战争只是手段,不出目的。 周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再留作这里只会添乱,主动请命道:“彭将军,我许久没有见义父了,南昌城里的事情我最清楚,不如我先去赣州城,在路上等着义父。” 彭怀玉想了想,点头答应:“如此最好。” 周顺回头看看项甲,道:“项甲也随我走吧,项叔叔嘱咐你去见宗主,你正好与我同行。” 项甲点了点头。 他终究还是按照父亲安排的道路走。 周顺清点兵马,把参与攻打况府的兵丁全部带走,离开南昌这个是非之地。 项甲部下只剩下六七百人,两队兵马合二为一出城而去。 周顺与项甲并马而行,出城后不远,他见项甲有些忐忑,宽慰他道;“宗主是个讲道理的人,项叔叔应该早就宗主嘱托过了,你见了宗主听话便是。”其实他心里的紧张不必项甲少。 郑晟严肃的时候多,和善的时候少。周顺每次与郑晟独处,都谨小慎微。他这次在南昌城犯了错误,失去了对南昌的控制,让天启和朝廷的矛盾从遮遮掩掩到天下人共知,郑晟如何反应实在难以预料。 最后他虽然杀死了况普天,没有被灰溜溜的赶出南昌城,但现在看来福祸难料。如果这件事最终遮掩不住,他与彭党的旧情将恩断义绝。当然,以义父的脾气绝对不会把他扔出去平息朝廷的怒气。 项甲用崇敬的口气说:“宗主是个大英雄!”他只是紧张,不是怕。父亲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他的。 “是啊,义父是天不怕地不怕人。”周顺由衷的赞叹。他忽然拉住项甲战马的缰绳,道:“到了广州,我们可以作伴,我爹和你爹都是祖师的弟子,都是死在鞑子手里。我们又没有兄弟姐妹,从今日起,我们就是兄弟。” 看着周顺坚定的眼神,一股暖流从项甲心中流过。 “我们是兄弟。”他搭在周顺的手中。 父亲战死后,项甲一直摆脱不了孤独的阴影。他还年轻,去年刚刚被项普略带上战场,还没磨砺成熟就要独自面对残酷的世界。现在忽然有个兄长,让他仿佛有了家的感觉。 有相同经历的人很容易找到共同语言,他们之间太相似了,几乎是注定的兄弟。 幼鸟独飞,才会尽快成熟起来,项甲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几个月的表现已经让父亲的部曲归心。 “广州很大很繁华,但是有许多色目人,”周顺厌恶的皱了皱鼻子。出身弥勒教的人都很厌恶色目人,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但宗主放过了他们,于家与色目人做生意挣了许多钱。他们也在为天启挣钱。” “我能加入天启吗?”项甲指着自己的胸口。 周顺道:“当然可以,但你以后就不能吃在拜弥勒佛了,不光是弥勒佛,其他的也不能拜。” 项甲迟疑片刻,他一直跟着父亲拜弥勒佛的。 周顺笑道:“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从小跟着父亲拜弥勒佛,现在也不拜了。”他伸手指了指漆黑的夜空:“佛祖在天上,我们南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 这是郑晟说过的话。 无论是真心信奉天启的人,还是只是想加入天启升官发财的人,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第344章 尸体 “杀啊,为况将军报仇。”红巾军喊着口号冲向南昌城内。 这让以为局势已经稳定下来的义军措手不及。 战斗发生在东大街和华盖胡同两条通往南昌城中心的街道,红巾军士卒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如铁牛般平推过去,沿途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陈友谅的部众已经控制了南昌城内的大部分地区,城内兵力非常分散,猝不及防下根本挡不住红巾军的攻势。他们节节后退,在街道当中留下一具具尸体。 彭怀玉的霸道的作风体现的淋漓尽致。 在陈友谅以为大局已定时,他偏偏要惹出事端,让城内人明白,一切还早。 这是一种心理战。 周修永站在一边竖起大拇指:“将军此策甚好,把况将军死难的噩耗公布于众,让天下人都知道陈友谅的狼子野心。” 彭怀玉哼了一声,道:“不管谁杀了况普天,都不是错事。陈友谅敢欺骗我调走人马,我只是给他点教训尝尝。少了五千人,我照样可以击败他。” 周修永分辨不出来这是傲气还是鲁莽。 城突然爆发的战争让陈友谅大吃一惊。他一边派人去联络赵普胜城,一边调集兵马过来迎敌。彭怀玉做事霸道,他也不是善茬。 现在城里的局势很明确,赵普胜一定会站在朝廷一边,他不怕与彭怀玉在南昌城里大战一场。 天启红巾军往城中心推进了两条街道,斩杀了一百多义军。彭怀玉忽然下令退兵,兵士们扔下夺取的地盘急速退后,躲入早就布置好的防御区,让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义军扑了个空。 陈友谅很快亲自赶来战场,留给他的只有地面横七竖八的尸体。街道两边住户的大门紧闭,街心发生这么激烈的战斗竟然没有影响到居民,也是一桩奇事。 红巾军在南昌城的一角严正以待,连城头都布置了木栅栏。 他在阵前前巡视了一周,对面的喊声清晰的传入他的耳朵里里。“哼哼,”他发出一声冷笑,回头问亲兵:“还没有找到况将军吗?”小不忍则乱大谋,就算是真要与彭怀玉看开战,也必须要等到赵普胜同来。 亲兵回答:“况府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火堆里许多尸体,正在仔细搜寻。” “你已经去查过,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 “不是,我问了最先冲进城里的士卒,他们杀到况府时,那里已经火光冲天,到处是死人。” 陈友谅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况将军真是可惜。一定是周顺那小子下的毒手,想把罪名扣在我头上。” 况普天就这么死了,对他来说不是坏事。况普天死,周顺走,彭党在江西的势力一夜之间消失的干干净净,这里以后就是他的地盘了。他不怕官兵,如果这怕那怕,那里还敢造反。 亲兵附和着骂道:“周顺小儿好生毒辣,连自己的师叔都下得了手。” “师叔当然比不上义父。”陈友谅讥讽。 赵普胜得知况普天战死的消息只怕要疯了,又怎么会不站在他这一边。他不怕彭怀玉造谣,只要赵普胜站在他这一边,一定会真相大白。 城里突然爆发的战斗很快停下来,彭怀玉命士卒在城门口前搭建了一个帐篷,等候天亮。 赵普胜的兵马最后进城,陈友谅命部下给他腾出来一块地方。三支兵马在南昌城里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东方天空慢慢泛出一片鱼肚白。 城里再勤劳的人今日早晨不敢早起,躲在自家门板后面偷窥外面的动静。 陈友谅的部下已经把况普天的尸体从火堆里找出来,装入棺材。他们是根据身形辨别出来这是况普天,尸体的胸口被刺了四个窟窿,脸上被烟火熏的漆黑。 赵普胜看见后心中悲伤不已,他与况普天的关系不算很好。在彭党弟子中,他因为常年在江北,与邹普胜一直走的很近,所以成为天完朝廷的实力大将,尊朝廷,也尊祖师。 但他们毕竟是师兄弟,自举事以来,彭祖师死了,彭党弟子也在一个接着一个凋零,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是周顺杀死的。”陈友谅在他背后语带狠意。 赵普胜挥挥手让亲兵把况普天的尸体抬走,彭祖师的灵堂是现成的,况普天活的时候紧随师父几十年。师父这刚战死,他这就去了。有时候想一想,真像是天意。 他回头看陈友谅,“我昨天夜里怎么听有人喊,是你杀死了师兄。” 陈友谅摊开双手:“况将军是我的盟友,是他请我进城的。” 赵普胜无声的摇了摇头,现在说再多也没有用,死人不能复生。 按照去年的天完朝廷达成的协议,江西是祖师的地盘,祖师死了,就是况普天和周顺的地盘。陈友谅私自率军进城,已经破坏了这个规矩。 他也没想到周顺会杀死况普天。人心的残忍和丑恶难以想象。 两人正在说话的功夫,亲兵来报:“天启彭将军得知况将军昨夜在城里不幸死难,想过来吊唁。” 陈友谅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赵普胜道:“祖师尸骨未寒,南昌城是祖师的心血,南昌的百姓是祖师的弟子,我们不能再在这座城里相互残杀,让彭将军过来,我们好好谈谈。不要忘了鞑子的大军四五天就可是攻进南昌,郑宗主的大军离这里也不远了。” 他抬脚欲走。 “赵将军,”陈友谅忽然大喊一声。 他回过头,见陈友谅的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神情很凶,看上去十分不满。 “怎么了?” 陈友谅道:“我们可以与彭怀玉谈,我也知道郑晟的大军离南昌不远了,张宽仁的水师被拦在武昌。但在今天天黑之前,南昌城必须要归朝廷所有,彭怀玉不走,我们就要把他赶出去。” 赵普胜呆站在那里不说话。 不是左就是右,朝堂中没有中间地带。他选择供奉武昌朝廷,就必然会与天启红巾军为敌。 他如大梦初醒,方才意识到彭祖师死难的严重后果。 “好,我答应你,如果彭怀玉蛮不讲理,我会与你联手。” 陈友谅脸上浮出笑意,“走吧,早在湖南路时,我就听说了这个人行事霸道不讲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第345章 拜祭 三个人终于要坐在一张桌子前。 这里离祖师但灵堂不远,和尚们没有受昨天夜里的厮杀打搅,一如既往的为彭祖师超度。 天下每天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他们在被请过来的路上见到过路边被遗弃的尸体。所以,南昌城里发生的一切没什么新鲜的,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人看的很开。 今日灵堂中又多了一副棺木,他们知道里面装的是谁。 彭祖师的大弟子况普天,昨天还能站在这里与他们说话,今天已经化作一具尸体。 门口站着三十个侍卫,对彭怀玉来说,带三十个侍卫和三百个侍卫没什么区别。他敢来这里就是勇气。 梵唱声入耳让人心情平静,彭怀玉走进灵堂,先在彭祖师的灵柩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爬起来,在一边的拿起三炷香点上,插在况普天的棺木前。 他默默的站了一会,但没下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作为一个忠实的天启,彭怀玉一般不向人下跪,祖师例外。 他从灵堂中出来,往东边拐过去,陈友谅和赵普胜早在外面等着他,看起来他们比彭怀玉更着急。 郑宗主的大军就要到了,天完朝廷在水路拦住了张宽仁,但没有人能阻挡郑晟。 一群侍卫跟在彭怀玉身后,几乎寸步不离。 彭怀玉站住让他们暂时退到一边等候,道:“放心吧,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在鞑子大军压境的局势下,天启和天完朝廷不可能开仗,这是郑晟和邹普胜心中不可逾越的底线,所有的明争暗斗都要在这个前提下进行。 陈友谅不敢杀彭怀玉,张宽仁被阻截在武昌城外动弹不得,因为他们虽然性格和处事方法不同,但都是聪明人。 他走到那种桌子前坐下。 桌面上摆放了三个白瓷茶杯,淡绿色的茶叶沉在杯底。 彭怀玉很少喝茶,他一直以为乞丐出身的人没有必要装着附庸风雅。 “况将军死了,我很伤悲,”他的神情肃穆,朝陈友谅和赵普胜拱手,“如果陈将军不突然进城,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况将军不会死,小公子不会如受惊的兔子逃之夭夭。”他敢随口拿周顺来开玩笑。 “况将军是周顺杀死的,他畏罪逃走了!”陈友谅咬着牙齿。 “可我听说况将军死在你的手里。”彭怀玉脸上不由自主的挂上嘲讽的笑,“你可以说说,你为什么要在半夜进南昌城吗?” 陈友谅也笑了,是狞笑:“南昌城难道不是天完的辖区,我进入南昌城有什么过错。”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彭怀玉站起来,“你可以进,我也可以进。南昌城原来的主人况将军死了,周将军被赶走了。先做我们都是这座城的主人。” 一直保持沉默但赵普胜忽然猛的一拍桌子,大吼道:“不要再吵了,师父的灵堂就在这里,他们不怕祖师显灵吗?” 他一把撕开胸口的衣襟,露出三道狰狞的刀伤,“我赵普胜原本就是一个水贼,后来受了师父的感化杀鞑子。我本该死在巢湖里的,但我的兄弟救了我。” 他伸出强壮的胳膊,指向不远处梵唱传出来的地方,“我想,况师兄应该也会与我有同样的经历,无论怎么样,他不该死在这座城里。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但杀他的人一定会受报应。” 他义正言辞,谁也无法反驳。 “在朝廷和郑宗主之间,我从来没有掩饰过我的倾向,我是天完朝廷的将军。师父归西之前是,现在没什么变化,所以……”他站起来,像一头狮子与彭怀玉对峙,“你在今天天黑之前必须要退出南昌城,否则就开战。” 他很伤心,因为伤心所以很激动,口中喃喃自语:“你们不该杀了他。” 彭怀玉道:“这座城是当初天启的张将军与倪元帅共同打下来的,有我们的一半。” 赵普胜大吼:“但你们杀了况师兄,这还不够吗?” 彭怀玉摇头:“况将军不是我们杀的,是陈友谅的兵马进城烧杀抢掠,我们只是要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他不退让,或者说不会轻易的退让。他曾经亲自领兵冲锋陷阵,所以知道士卒们打下一座坚城有多么不容易。 赵普胜脑门青筋急剧的跳动,右手在刀柄上转了一圈,又缩回来,问:“说吧,你要怎样才能放弃南昌城。” 他们三个坐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能找出彼此都可是接受的结局吗? 彭怀玉实话实话:“我没有放弃的权力,只有宗主才能决定放弃南昌。” “祖师在那里看着,一定觉得很好笑,这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义军,”赵普胜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你们都是聪明人,相互算计,既然如此,那就战吧,天黑之前,我会与陈将军联手。” 悲伤让他勇气倍增,他不想再玩什么阴谋诡计,大家都想要这座城,那就真刀真枪的斗一场。 彭怀玉站在那里没动。他不能与义军开战,赵普胜卡住他了。这与勇气无关,只能说赵普胜比他鲁莽。 陈友谅抬起头,道:“谁占有南昌,谁将面对董传霄的大军,我们都是为祖师报仇啊。况将军是谁杀死的,我们不再追究了,但我要这座城。” 彭怀玉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往亭子外面走去:“我们还是战吧。” 陈友谅和赵普胜均泛出一丝无力感,这个人果然霸道,不肯做一丁点让步。 “彭将军,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放弃南昌?”赵普胜怒不可遏。 “我很尊重祖师,你们根本想不到祖师在宗主心里有多重要。”彭怀玉背对着他们摇头,“宗主愿意倾全天启之力来江西,不是为了争夺南昌城,他是为了帮祖师把鞑子打回去。我放弃南昌,宗主就再也见不到祖师了。他会很伤心,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如果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我可以走,但把祖师的灵柩交给我,还有……,况普天是你们杀的。” “不可能!”赵普胜眼睛瞪的像铜铃。 彭怀玉继续往外走:“那我们就来战,只要我能坚守两天,你们还是想办法逃走吧。我听说张将军的大军在武昌对岸驻扎,祖师归西了,也许你们天完朝廷也快走到尽头。” 他的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点不给人回旋的余地,与传言中一般无二。 赵普胜和陈友谅默默的看着彭怀玉离开。 头顶的上太阳已经过了顶点。 第346章 无奈 天快要黑了。 红巾军的士卒擦亮了兵器,默默的看着城中方向。 彭怀玉把一万七千兵马分成三份,城内五千人,城头两千人,一万人留在城外。他会血战到底守住南昌,但不能丢失退路。 昨天下半夜就派出了传令兵,估计派往鄱阳湖的五千人很快就会回来。 彭怀玉有些担心官兵会紧随在后,不久就出现在南昌。 这里最近成为江南各路人马关注的重点,昨天夜里城里城外那声势,根本瞒不过官兵的眼线。 他站在城头看向东方,部下的影子还没有出现。等待的时间很无聊,他有些愤慨的说:“他们一定在偷着乐,我们这种人造反是不是很好笑?” 周围十步之内只有一个人。 周修永干笑一声,回应:“没什么好笑的,如果我们好笑,十万元军在黄河岸边自行炸营算什么,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没错啊,”彭怀玉认真的点头,“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就是差点笑掉大牙。” 他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看上去远比他的真实年龄成熟,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精干。 据说彭怀玉曾经是个乞丐,但周修永一点也不敢轻视他。在彭怀玉今日从城中回来之前,他还不是这么想。但当听彭怀玉提出的那几个条件后,他惊呆了。 这那里是只会冲锋陷阵的将军,这分明是个老谋深算的文臣。 拿到彭祖师的灵柩,让陈友谅承认杀死了况普天,相当把弥勒教的法统从天完朝廷中剥夺出来。这样做,实际是让天启成为南派弥勒教的继承者。 郑晟和邹普胜都不喜欢弥勒教的愚昧,但他们都离不开弥勒教信徒。继承一个没有彭祖师的弥勒教势力,对他们都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明白彭怀玉的眼界后,周修永不敢像在周顺面前多话。他准备投身天启,总不能让天启中一个领兵打仗将军耻笑。 夕阳带着最后一丝余晖藏身在群山后。 彭怀玉扶住刀柄,轻轻吁了口气,道:“他们不会答应了。”无所谓什么结局,他只要一个确定的结局。 那么就是战了! 周修永心里哀叹,早知道会有今日,彭祖师不知道当初是否还坚持要这座南昌城。人死之后,一切失去控制。他和两大弟子都死了,天完朝廷与郑晟的矛盾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更加激化。 彭怀玉低声嘱咐他:“军师,你出城去吧。”然后噔噔噔走下石阶 兵丁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城内静悄悄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士卒们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等候敌人的出现。 一队护卫立刻护送周修永出城,在这里他帮不了什么忙,只会添乱子。 安静的气氛被一阵脚步声打破。“报。”在前布防的队正飞一般跑回来,到彭怀玉面前行礼:“将军,来了一队使者。” 彭怀玉表情严肃,脸上波澜不惊,道:“带他们过来。” 队正回去不久,带过来一支二十多人队伍。为首的是个白脸汉子,朝彭怀玉行礼,道:“我家两位将军答应了彭将军的要求,请彭将军今夜就撤出南昌城。” “答应了?”彭怀玉面皮微微一耸。 真是想不到啊!他毫不客气的狠讥讽:“我终于认识到什么叫彭党,当初你们以我家宗主不尊祖师为由,一个个反对我家宗主。如今我家宗主为救师父,敢倾天启所有兵马来南昌。结果你们怎么做?你们把张将军拦在武昌,你们可以为了南昌城放弃祖师的尸骨。” 骂完之后,他哈哈大笑,“一群虚伪的人。” 他就是这个秉性,得理不饶人,对瞧不起的人格外不客气。 那使者脸色通红,道:“彭将军答应还是不答应,请给个准话。” “答应!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彭怀玉一挥手,朝身后的城头吩咐:“把火把都给我点起来。” 瞬间,城门内外一片明亮。 他对使者道:“你先回去,我会马上派人去迎祖师的灵柩。” 使者踌躇的问:“那况将军的棺木怎么办?” 彭怀玉道:“我都带走,我们天启会把他们安葬好,让祖师在地府也有个伴。”他不喜欢况普天,那是因为立场。人死了就没有立场了。 军令迅速传遍兵营,城内城外爆发出一片低沉的欢呼声。红巾军也不愿意与义军打仗,但之前谁也不敢表露出来。 士卒们在头上扎上早就准备好的白布,数万大军皆缟素。 彭怀玉没有亲自去祖师灵堂前,派出一千士卒迎棺木。他们穿过自家人设在街心的障碍,走向灵堂方向。 他登上城头看着那些人离开,同时下令士卒们不要放松戒备。 如果赵普胜和陈友谅决定与他开战,也有可能差弄出个小把戏,欺骗敌人天经地义。 半个多时辰过去。 这段时间对许多红巾军好似比一天还漫长。 城中方向亮起一大片火光。 迎葬队伍的士卒迈着整齐的队伍在前开路。中军的汉子光着膀子抬着两口红木棺材,两侧兵丁举着白色的旗帜,布条安静的垂在空气中。 “悲哉,祖师!痛哉,祖师!”红巾军士卒一路高喊,悲伤的声音传遍整个南昌城。 彭怀玉走下城头,站在路边,肃穆的低头等着两具棺木从自己眼前经过。 活的时候叱咤风云的彭祖师,死后竟然这般无奈,连尸骨都沦为弟子们的争斗的工具。 城内的红巾军跟在灵柩后依次退出南昌城,火把陆陆续续流向城外。 东边远处出现一路亮光,那是前往鄱阳湖方向的红巾军回来了。 彭怀玉留在最后,他在等着这座城里将来的主人们。 等城内的兵马出去七八成,赵普胜和陈友谅并肩出现在对面的街道中。 赵普胜黑着脸,隔着老远便喊:“彭怀玉,你如愿了。” “你们也如愿了。”彭怀玉回应。他在看着陈友谅,“陈将军,南昌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挡住董传霄。” “放心吧!”陈友谅自信的回答,“我不会给你们从鞑子手里夺回南昌的机会。” 两人心里如透镜似的明亮。 一定是陈友谅说服了赵普胜做出了这个决定。赵普胜的根基在巢湖,迟早会回去。不久的将来,江西这片最富庶的地方就归陈友谅控制了。 但彭怀玉带走了祖师的灵柩,又把况普天死的罪名加在陈友谅头上,等于给他在江西埋下了钉子。 南昌城的争斗虽然结束了,天启与天完朝廷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第347章 入土 彭怀玉连夜带着两幅棺木离开南昌城。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他极限,朝廷和天启各退一步,他放弃了南昌。如果宗主不认同他,可以再攻回来。但以彭怀玉对郑晟的了解,宗主可以起兵十万来救祖师,对弥勒教的情感还在,是断然不会与天完朝廷正面交锋的。 陈友谅赌对了! 他回想那个面白无须的汉子,那也是个狠人。心思缜密,该激进的时候大胆,该认怂的时候可以放心脸面。他不是彭党中人,对祖师也说不上有什么情感,放弃祖师的灵柩不足为奇。厉害之处是他能吃说服赵普胜这么做。 天启军出南昌十里路安营扎寨。现在是晚上,不便于行军,彭怀玉也不想离南昌城太远,宗主到了这里后也许会另有打算。 兵士草草扎好营寨,次日清晨,彭怀玉率部向南缓缓而行。 正午时分,宗主的信使终于来了,传令让他按兵不动。 又过了一夜,郑晟率五百骑兵急急忙忙赶到南昌地界。 迎面三军缟素,白色的旗帜漫天飞舞。他看见后悲从心来,策马直奔入兵营。 彭怀玉早得到禀告,命大军迅速让开道路,一条大路直通往中军。 祖师的棺木被架在兵营中的高台上,黄色的纸钱随风飞舞。 郑晟一路畅通,在离棺木百步开外下马,快步小跑过去,扶住赤红色的棺木,眼泪止不住留下来。 他糊里糊涂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初始遇见的几个人都是他命中的贵人。张家湾的人救了他的命,张宽仁是个谦谦君子,但彭祖师才是真正引导他的人。 “师父!”他哽咽着喊,这是出自内心的称呼。彭祖师有许多缺陷,天完朝廷弄成今日这个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但他当得起郑晟的崇敬。 彭怀玉小心的侍立一边,他从未见过宗主如此动情。 郑晟趴在棺木上,小声说着心里的悲伤。 乱世就是这么残酷,彭祖师死了,如果按照他熟知的历史走,天完朝廷中的每个人都会死。但历史已经变了,在那个时空没有他郑晟,也没有他一手创立的天启。 他在这个世界,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能依靠只能是朋友。但乱世中的友情,不知道有几份可靠。有些人连祖师的尸骨都能放弃,有些人杀起自己的师叔毫不手软。 对,他说的就是周顺。 对天启来说,周顺做的没有错,但他杀了况普天,却让郑晟对他多了一份戒心。一个人可以一辈子顺从,但偶尔亮出的獠牙透出他内心的残酷。 于凤聪至今没有生育,周顺作为他的义子,回到天启后,身份和地位特殊。郑晟有些难办了。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多疑。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但见多了世间的丑恶,性格不知不觉的变了。怪他从史书上看乱世各路枭雄都是杀人如麻,这就是大染缸,要保持自己的心如明镜般不染尘埃何其难矣。 他原,本不信弥勒教,也不信佛教,但最近看了许多佛家的经典,发现那里面有许多他需要的东西。 就像躺在棺木的祖师,无论遭受多么大的挫折,祖师能保持一颗心数十年不变,以对南人怜悯之心聚众造反,这是何等的坚定。按照佛经里的说法,他的心如同金刚,不破不损。 “祖师,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够实现,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郑晟小声抚着棺木说话。只有他和在棺木里的祖师能听见。 等了好一会,他的手才离开棺木,退后几步。 彭怀玉看郑晟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上前行礼,把前几日在南昌城遇见的事情详细讲述清楚,最后道:“末将私自做主,请宗主惩戒。” 郑晟心情全无。他出动天启所有的兵马没能救祖师的性命,觉得南昌城索然无味。 江南是鞑子战略的重点,又有大宋红巾军、天完红巾军等各路义军犬齿交错。如果不是彭祖师,他的计划是先攻略西南,占领四川。 大都传来消息,脱脱大军已经聚集完毕,不日将南下攻打徐州,他决定先观其变。 他摆摆手,道:“你做的很好,祖师比南昌城重要的的。一城一地的得失算不了什么,只看见地盘的人目光短浅,不知道人心才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先把祖师的丧事办好。一定要隆重,我还要找人编成评书,让天下人都知道祖师的事情。” 彭怀玉见宗主没有责怪,暗自松了口气。 大军护送彭莹玉的棺木返回赣州,郑晟甚至没有去南昌看看。他现在没心思打仗,在彭祖师入土前,他不会妄动刀兵。 他三日前得知彭祖师已经战死,天启出兵的意义已经不存在,命令各路兵马返回出发地。 天启和天完朝廷表面没有撕破脸,外有大敌压境,彼此都有忌惮,各自安分呆着。 大军一路缓缓而行,沿途听说了消息来为祖师送行的百姓不计其数。 郑晟的悲伤就是整个天启的悲伤。 天启里至少有一半人受过彭祖师的恩泽,棺木到达广州后,前来吊唁祭拜祖师的人从早晨到晚上络绎不绝。 郑晟执弟子礼领着周才德、周顺和项甲这些彭党第三代的人执晚辈礼统管丧事。 彭祖师战死已经有些日子,尸体从瑞州搬到南昌,再拉到广州,不能再耽误下去。 灵柩在广州城只放了一日,轰轰烈烈的入土。况普天的被葬在祖师坟的附近,师徒在世时形影不离,死后还能作伴。 郑晟和于凤聪按照习俗,以儿子和儿媳的身份在葬礼出现。 他们心甘情愿如此,但同时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彭祖师死了,湖广、江西、江南等地还有无数弥勒教信徒。这些地方都是天启未来要扩张的方向。 都说帝王无家事,郑晟离皇帝还很远,但已经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许多人紧盯着揣测。 披着白色头巾的壮士把棺木放进土坑中,再担着黄土覆盖上,一代枭雄就此结束了一生。 第348章 子嗣 二月,元丞相脱脱率四十万大军南下,攻打盘踞在徐州地界的义军芝麻李,意图打通南北漕运通道。 元大都获取南方的物资有两条通道,一走漕运,二走海运。 海运的费用比漕运要低得多,但天有不测风云,一旦遇见风波便落得个人财两空。因此漕运对大都不可或缺。而且,徐州常年落在盗贼手里,南北信息沟通不顺利,政令不通,很可能会引发更大的祸患。 脱脱每隔十天便派信使南下,既是要及时了解江南的战况,也是意在加强对江南诸将的控制。 二月底,南派弥勒教祖师彭莹玉战死已经传遍天下。各路义军深受打击。中原义军唇亡齿寒,刘福通调集兵马驰援,力图牵制官兵,不让徐州陷入敌手。 彭莹玉去年在江南势如破竹,竟然这么快就落得个身死军灭的下场,让许多人认识到鞑子远比想象中强大。彭祖师战死后,天完朝廷内部发生了一系列冲突,大宋义军急着派关铎前来调停。他人没到,南昌危机已经解决,天完朝廷和天启势力各自退让一步,没有酿成大祸。 关铎在武昌与邹普胜和徐寿辉长谈后,又南下广州面见郑晟。他此行调解天完和天启的矛盾只是表象,真正的目的是想为中原义军找到援军。 路上经过南昌,关铎又拜见了陈友谅。南昌危机解决后,陈友谅居功至首,他脱离了安庆那个小地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地盘。 他在南昌城招募士卒,安抚民心,加固城防静候董传霄的大军到来。 瞻前顾后的人在乱世中成不了大事,南昌周边是江西行省最富庶的地方,在天启朝廷中是能与武昌、广州并称的城池,为了拥有这样的地方,承担面对鞑子大军的风险完全值得。话说,如果南昌不是如此险恶之地,也落不到他头上。 赵普胜被他劝留下来,在鄱阳湖设立水寨,募集水师,慢慢把这里经营起来。 主政者的差距在七八天里就能体现出来,彭祖师治下的江西一片散沙,各地弥勒教堂主与官府并立,许多关系不清不楚。 陈友谅下令废各地弥勒教香堂,再有聚众烧香者一律按照通鞑罪名惩处。反正他已经承认杀了况普天,又把彭祖师的灵柩送走,也就不存着能得到弥勒教势力支持的念头。 邹普胜和倪文俊在天完朝廷早就开始去弥勒教化,郑晟更是在罗霄山里就与弥勒教分道扬镳。江西的弥勒教旺盛是彭祖师多年传教的功劳,也是彭祖师纵容的结果。 彭莹玉死后,弥勒教这个掀起红巾军造反*的组织慢慢消亡。但被弥勒教激发站出来的信徒已在各路兵马中担任骨干。 广州城风平浪静。 自彭祖师下葬后,这里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满载货物的商船顺着珠江靠岸,这里与蒙古人在的一般繁荣。 彭怀玉率军在东北方向,镇守在赣州山区。天启军与山民打成一片,他们在深山里藏储粮食,设立险寨,做好抵挡官兵进犯的准备。 李玮主政下,天启的宣传能力发挥到极限,各县城的义学集聚膨胀。村村寨寨的墙壁上均粉刷了天启的各种口号和政策。老百姓能看明白,就剥夺了一部分人话语权。 天启军现在不缺兵源,以天启对士卒的优待,有大把的青年跃愿意参军。不仅仅是军饷,家中有一人参军,给各地都会有高人一等的感觉。 关铎走在前往广州的路上,但郑晟近些日子有些烦恼。 他成亲三年,于凤聪一直没有怀孕,让他的私生活成为整个天启都关注的事情。 于凤聪也同样很着急,除了这件事,她人生几乎处处如意,但老天爷不会让一个人太完美。熬制的中药不知道吃了多少副,现在她看见黑呼呼的药汤心里直恶心。在彭祖师的葬礼之后,她看开了,终于放弃了,有了新的想法。 郑晟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去宗主府处理杂事,找几个侍卫陪练武术,每天必然在天黑前回家。天启的事务分成几块,各人管各人的事,他不是很繁忙。 天色还很亮,他满头大汗的从练武场走出来。 每天出一身汗,再用温水清洗干净很舒服,他现在按照元朝的习俗留了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肩膀上,活脱脱像前世街头的小混混。 秦十一奉命正在两广挑选士卒组建新军,偶尔回广州会陪他练几招,但这样的机会很少。想起秦十一,郑晟紧随着想起秦十一的新娶的妻子阿木丽,那个色目人小姑娘确实长得很美,难怪把秦十一迷惑的神魂颠倒。 走进自己大门,他发现有些异常。往日的家里都是热热闹闹的,今日进门一个人也没有。 侍卫留在门外,他再往里走,发现两个仆从和丫鬟站在回廊中正在探头探脑朝他看。 “夫人不在家吗?”他随口问,走进堂屋,他看见屋里端端正正的站了四个女人。 这四个女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个个貌美如花,看见郑晟进来立刻都低下头,站在最右边的那个竟然是色目人。 “你们是谁?”郑晟纳闷。 “宗主,”于凤聪从后屋转出来,拉住郑晟的胳膊,笑盈盈的指向那四个女人:“宗主觉得,她们四人,谁最好看?” 郑晟莫名其妙的打量她,再看那四个女人,“今日你怎么了,你们女人的事情,拿过来问我做什么?” 他转身欲走,于凤聪拉住他不松手,道:“女人的事情就是男人的事情,她们四人是我挑选了好些日子找出来的,你就看一眼。” 郑晟警觉起来:“你想做什么?” 于凤聪抬起脸:“给宗主纳妾。我虽然当初说不要宗主纳妾,但奈何我没有福气,宗主没有子嗣,是许多人的心病。我不能看着辛辛苦苦创立的大业落到外姓人的手里。” 她很不甘心,但人要学会向现实低头。因为郑晟对她的信任,于家势力急剧扩张,已经引起其他人的不满。据她所知,已经有人在暗中筹划为宗主纳妾的事情。与其让其他人说出来,造成自己被动,不如自己先掀开盖子。 郑晟看了看那四个女人。一个个端是一副好容貌,个个有沉鱼落雁之姿,且美而不媚,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看来于凤聪确实花了不小的心思。 “别闹了,你这些日子就在忙这个。”他语气不悦。 几个女孩听出来宗主不高兴了,个个噤若寒蝉低头看着脚尖。 于凤聪拉住郑晟的胳膊,加重语气道:“我没有闹。” “你以为我想给你纳妾,但谁让你是天启的王,你现在只有一个义子,那是你当年权宜之计时认的儿子。但我不能让你一辈子没有子嗣,难道你会把天启传给义子?” 郑晟挥手让四个女人退出去。 他神情严肃,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想了想道:“没有子嗣也没什么。人死万事空,师父一辈子造反,最后死在战场,也没有子嗣。” “不行!”于凤聪斩钉截铁的反对,“宗主没有子嗣,天启迟早会散的。” “为什么?”郑晟讶然,“天启不是我一个人天启,你们每个人都有份,我没有子嗣,但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宗主看不见现成的例子吗?”于凤聪柔声道,“祖师当初便是与你有一样的想法。宗主是想让于家压住张家,或者是让周家人继承你的衣钵,还权给弥勒教。大家都要看见确定的未来,才能心无旁鹫的与鞑子拼杀。” 郑晟不高兴了:“那还早,我正年轻,你想得太多了。” 于凤聪道:“可是小苗长成参天大树需要很多年。等宗主老了,再想要子嗣就晚了。” 没有人能懂郑晟的心思,于凤聪也不明白。他沉声道:“天启不是我的,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儿子。” 作为来自未来的穿越者,郑晟早就没有了传宗接代的观念。他有时候会产生一种幻想,他本身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死后也没必要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包括子嗣。 于凤聪感动的快要落下眼泪来,她会错了郑晟的意思,以为郑晟因为对她的承诺连传宗接代的大事都不在乎。但郑晟不在乎,许多人在乎,她也是其中之一。 郑晟必须要有子嗣,这是他们这些绑在天启战车上的人共同的想法。父权子承,是维护他们权力最稳固的方式。是亲儿子,不是义子。 她强笑道:“宗主不满意这四个人吗?我可以再为宗主物色。” “我-不-需-要!”郑晟忍不住怒气,一字一顿的说,“我现在不想纳妾,即使要纳妾也不用夫人代劳。” 于凤聪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这件事情太敏感了,郑晟说出这番话说明他很在意。 郑晟把心放下来:“夫人,你不是个俗人,何必在乎死后的事情,活的时候事情都做不好,想死后的事情有什么用。你说到彭祖师,那我就跟你好好谈谈。师父一辈子反鞑子,最后死在战场,死得其所。可他死后又能怎么样?躯体都沦为弟子们争权夺利的工具,能救他的人不去救他。我现在做的更是粉身碎骨的大事,有了子嗣也未必是好事。” “我不会让你变成祖师那样?”于凤聪转到郑晟身后扶住他的肩膀,声音轻柔。正是彭莹玉的死刺激了她,让她放开心扉,答应让郑晟娶妾。 这句话大不敬,说严重一点是在咒郑晟死,但他们两人不在乎。 郑晟爱这个女人,像于凤聪爱他一样。在这个世界,女人几乎全是男人的附属品,能碰见这么活泼独立的女人是他的幸运。 “我不会,”郑晟拉住于凤聪的手,“我会考虑纳妾,但你不要急于过问。再过一个月,等徐州失陷,我要去湖南率天启军要北上襄阳,继续去年没有完成的战略,各路义军都在跟鞑子拼命,我们不能缩在这里不是,到时候我要把李玮也带走,广州就交给你了。” 于凤聪心中惭愧,道:“你放心吧。” 她急于给郑晟纳妾,也是存了私心。她为郑晟找的女人,都逃不开她的控制,郑晟说出这番话已经点破了她的心思。 郑晟没把太多的心思放在私事上,踌躇满志道:“此去长沙,短则半年,长有一年两年也未可知。如今鞑子大军压境,天下义军一条心,如果能挡住脱脱这疯狂一击,汉人的天下就要回来了。” 第349章 义子 关铎进入广州城。 许多年前他与郑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他是在造反路上徘徊的青年,郑晟已是啸聚山林的弥勒教巨头。那次罗霄山一行最终因为况普天的鲁莽不欢而散,但也让他认识造反的残酷。 这是一群无私的人,也是一群最自私的人。 他一路经过三个地方。武昌城里气氛凝重,天完的都城在江北,能感受到鞑子大军的兵威。南昌城里秩序井然,佩刀的兵丁神色严肃的巡逻,他曾亲眼看见巡逻兵当街抓住一个小偷,用鞭子把他抽打的遍体鳞伤。 广州,……,这里出人意料的繁荣。 他从未见到义军控制的城池会有这么多色目人。在中原,义军走到的地方蒙古人都被杀光了,色目人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府中就有两个色目人姬妾,是部下抢过了送给他的。色目人的女人妩媚,知道怎么在床上让男人舒服,义军将领几乎都找了色目人为妾。但他们心里并不把色目人当做同类。在家里提防着她们,一有怀疑立刻斩杀。 这怪不了谁,他们的祖辈对汉人比这要残忍百倍。 一路走进广州城来,关铎看见衣着华丽的人全是色目人,天启军兵丁都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他看出来这座城里的色目人很富有,不明白天启军****与这些肥羊为伴,怎么能控制住不宰杀他们。 王中坤迎接他,一路与他说起中原的形势,听上去比他还熟悉。 关铎知道王中坤的身份,但天启对中原的战况了解的如此细致,说明这支躲在南方的义军从没忘记逐鹿中原。 “宗主听说你来了,很高兴,这几天都在等着见老朋友。”王中坤一路把他引向城内。按照规矩,关铎要先去彭莹玉的坟前去拜祭一番,才会与宗主谈正事。 关铎一切听安排,上午进城,下午去祭拜祖师,再回广州城过了一夜,次日再去宗主府。 郑晟一大早在等着他。 两人四五年未见,早已不记得当初的模样。那时候,关铎只是个不入流的弥勒教香主,郑晟根本没在意他。现在的郑晟与当年占山为王的气质也大有不同。 关铎跟在王中坤一路走进宗主府,这里的侍卫和随从同样衣着简朴。天启教义中有说,奢靡、贪污和浪费都是人的原罪。 郑晟坐在对面的堂屋里,他一进门就要跪拜行礼,被身边的王中坤一手托住,道:“关大人,我们天启不行跪礼。” 关铎勉强撑住身子,想到中原人人都说天启义军是异端,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他轻轻嗓子道,:“小使奉大宋文臣武德皇帝旨意,前来广州拜祭不幸遇难的彭祖师,并拜见正宗主,商议义军会盟之事。” 郑晟道:“不必商议,不日我将率部北上,出襄阳牵制中原元军,但脱脱大军在徐州,我鞭长莫及。” 关铎大喜,试探性的问:“今日鞑子强盛,我义军各自为战,战局多不利,祖师之死便是如此。我大宋圣上意欲会盟义军,不知宗主意欲如何?” 郑晟哈哈一笑,“会盟之事你找武昌朝廷中人商议便可,我这个做臣子的不可妄言。” 他拒绝了关铎的提议,现在会盟聊胜于无。中原义军在脱脱的压制下形如危卵,只要不再发生黄河岸边大军自己炸营那般蠢事,大宋便危在旦夕。关铎南下走动,不过是想找援军,但无论天启还是天完朝廷都不会把兵力投入到中原大战。 关铎本来也没报多大希望,郑晟明确拒绝,他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他好奇的问:“我初进广州城,有许多不解的地方。色目人几十年来充当蒙古人爪牙迫害汉人,而且色目人的生活习俗与我汉人十分不同,我看广州城里衣着华丽的都是色目人,宗主为何能容忍他们,姑息养奸。” 王中坤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该多话。 天启内部对色目人的态度争议很大,于家人与海外商贸往来日益增多,与色目人的关系密切。但包括王中坤在内,许多人对色目人欲杀之而不得。 郑晟一直坚定的执行宽待色目人的策略,部下虽有不满,但不敢表露出来。 天启以郑晟为榜样,平日生活朴素,有钱藏在家里也不敢乱花,平日见色目人在城里呼风唤雨,早有埋下了仇恨。许多人想:“我们打下来的江山,怎么能容忍色目人享乐。” 郑晟笑道:“我抓了一只鸡,你说我是把它宰杀了炖汤,还是养着它下蛋。” 关铎明悟,善意提醒道:“我在中原见多了色目人。他们狡诈凶残,在义军强大的时候乖巧无比,恨不得把妻子女儿都献出来,但义军一旦处境不妙,他们会迅速扑上来撕裂我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郑晟点头拱手:“多谢关先生提醒。”关铎字先生,这个称呼很顺口。 广州城里如果没有色目人,便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这几年来,色目人富商在这里如过去一样做生意,为天启带来了许多钱财,自己也就赚的盘满钵满,确实惹红了不少眼睛。 郑晟知道天启中有很多激进的人不满,他前日对于凤聪说自己率兵北上,把广州交给她了正是这个缘故。 关铎所在的中原离鞑子统治中心大都很近,色目人朝三暮四不足为奇,但天启治下蒙古人早就消亡了,郑晟相信汉人能压制住色目人,才放心放过色目人。屠杀蒙古人和宽待色目人的策略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郑晟说话姿态谦逊,关铎心情大好,道:“脱脱倾全国兵力南下,胜负在此一举,中原形势危急,我要马上回去上战场,万往宗主早日率部北上,如果能攻破襄阳进入河南,我们在那里相见。” 形势虽然很危险,但造反者从来没有愁眉苦脸的模样。 彭祖师几十年来如此,今日站在郑晟面前的关铎也是如此。这就是活力,一个个充满活力的前仆后继去摧毁旧世界,何愁最后不成功。 关铎在广州城里只呆了三日,便匆匆忙忙的踏上归途,生怕错过了中原大战。 紧接着,郑晟做了一件让整个天启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宣布认丁才和项甲为义子,并大宴宾客。 丁才是孤儿,父母死在山贼手里。项甲是项普略的独子,项普略去年来广州对郑晟说过托付之意。 丁才露脸的次数不多,平日也很少说话,但在天启中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天启征税的策略,通宝的发行,都出自他之手。 项甲来到广州后,还没有正式任命职位,正在东大学堂中学习天启的教义。他必须要经过半年的学习,还要通过考试才能成为一个天启,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军中效力。当然,成为郑晟的义子后,他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前程了。 郑晟在做这个决定之前,甚至没有与于凤聪商议,就又给她找了两个儿子。 广州城里的人有身份的人都被请来宗主府,周顺担任酒宴的管家。这是天启内部的一次大聚会,周修永也得以列席。这里都在人精,暗自猜测郑晟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图。 项甲是弥勒教一系的人,丁才独来独往,平日与于家走的稍近。宗主认了两个义子,还是在平衡。 两个年轻人向郑晟和于凤聪敬茶,各自高呼一声:“义父、义母。”在天启中的前途无限。 于凤聪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没能为郑晟生儿子,确有了三个儿子。但儿子这种东西,一百个假的也顶不上一个真的。 毫无疑问,郑晟突然这么做,正是因为她那天想给献姬妾。今天最失落的人要数周顺,许多东西都是物以稀为贵。他以前是郑晟唯一的义子,现在成了三个中的一个。 她看向周顺。 郑晟不胜酒力,平日也不爱喝酒。周顺正依次酒桌敬酒,忙的不亦说乎,看不出一点不痛快。 也是,如果周顺是藏不住心思的人,就不值得她忌惮了。她和郑晟一样,都是听说了周顺杀死了况普天,才忽然意识到他们留在身边的年轻人已经长大了。 酒宴的*时,丁才与项甲走出来,一文一武站在郑晟两侧。 丁才表情木然,他对这里已经驾轻就熟。项甲局促不安,他没想到来到广州能受到郑晟如此优待。 “我又多了两个儿子,”郑晟一只手牵着一人,脸上满是笑容,“我要说,丁才早就是我的好帮手了。早几年前,我就想收他做义子,但一直拖了下来。项甲是项将军出征前托付给我的。在这里,我要说,所有为反鞑子战死的天启人,他们不用担心父母老了以后没人送终,他们的儿子会沦落为乞丐四处流浪。天启是一个家,不是我郑晟的私产,也不为你们所有,是天下所有南人的家。” 酒宴的气氛被推到了顶点,郑晟一句承诺,宗主府的人很快又要忙碌起来。 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许多时候人心所向不是靠金钱收买,是要靠一点点小事积累起来。 第350章 出征前 酒宴过后次日,郑晟任命周顺为江西行省左丞,给他归来后确定了官职。 这个职位不高不低,恰巧符合他的身份。要是严格说起来了,丁才已经是天启的长老,比他的地位更高。 宗主府的传令兵进进出出,广州东路的兵马陆陆续续集中,毛家兄弟和周才德从放松了两个月的日子中走出来,重新进入战备前的状态。 郑晟很快要去湖南路,此去要破除天启目前面临的困境。往东的突破的道路把陈友谅挡住,天启要想加入逐鹿天下的战团只有往北突破。攻下襄阳,局面豁然开朗。 宗主留在广州,这里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但郑晟很不放心这里,陆续做出许多安排。 秦十一领两万新兵在离广州城五十里的地方进行操练,预计将在冬天之前上战场。这是他稳固广州局势的一招暗子。 广州是天启的财源,就算色目人表现的有些过火,他也忍了。秋后算账,十年不晚。但他心里这么想,不是所有的天启人都能明白。毕竟,天启的宗旨是团结和拯救南人。天启的教义里从来没说过色目人也如兄弟姐妹。 南人仇恨色目人,如仇恨蒙古人一样,只要郑晟稍稍松开,广州城里的色目人一个也逃不了,奈何许多人还不知道死活,在拿赚来的钱炫耀。 李玮在大军出发之前离开,郑晟让他以天启长老的身份去湖南南路主政,为大军筹集粮草、征集民夫。 广州城里许多人都要随大军一起出征。 余人自回到广州后,一直呆在太医院里。他的那些弟子一个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离开这一年的功夫,发现太医院的医术几乎在突飞猛进的进步。他再也不责怪弟子们拿死囚和俘虏试药。世界太残酷,不对别人残酷,就对自己残酷。 他回来听说宗主曾经到这里来亲自指点过医术,让郎中们把死人的尸骨分解成一块块的,让太医院的弟子们观摩。 他做不到,但也不去阻止旁人。世界变化太快,而他永远是那个胆小、懦弱又仁慈的余人,虽然有的时候也能爆发出勇气,比如说在广德城前。但事后回想起来,他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在外面走了一圈后,发现还是家里好。这次他说什么也不想离开广州了,没想到郑晟出征又点了他的名字,让他随侍左右。 余人不情不愿,但又不敢违抗郑晟的命令,连续两天不开心。后来,当他听说月儿也要随大军一起北上,心里便像有一只欢快的小鸟唱起了歌儿。 他知道月儿不可能嫁给他了,但能远远的看着那个恬静的女人,他便满足。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他便急匆匆的去找月儿。 月儿住在广州城最好的地方,郑晟对身边的人都很严厉,唯有对月儿不一样。 他没有儿女,把自己所有的宠爱都给了这个妹妹。月儿已经二十岁了,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的女人被看做怪物,整个天启都知道月儿的心思,但郑晟是当局者迷,不明白月儿的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他曾挑选出许多才俊,为月儿说亲。但月儿一律不同意,逼紧了便以死威胁,时间长了郑晟也烦了,慢慢也不再过问,回去把这件事交给于凤聪。 于凤聪心里明白,但整个广州城里的人都不说的秘密,她更不能说。 “月儿,月儿。”余人站在台阶下喊,擦着额头的汗珠。 里面没有回应。这一片是天启的官员居住区,外人进不来。月儿的住处只要两个丫鬟,没有守卫,因为有张金宝在这里。广州城里谁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来骚扰宗主的妹妹。 他推开虚掩的门,听到屋子有两个人在说话。 “小姐,求你在宗主面前求求情,让我随他出征。我在广州城里闲置了两年,就算我当年我错,也该给我一个领兵机会。”这是张金宝的声音。 月儿问:“张叔叔,你为何一定要上战场?”她曾经在战场出现过一次,那场面让她终生难忘。 张金宝苦笑:“我这样的人宁愿战死在沙场,也不愿意老死在家里。” 月儿迟疑了一会,道:“我也不知道宗主此次出行为什么要带上我。” 张金宝道:“宗主出征总有有人在身边照顾起居,夫人留作广州坐镇,还有谁比小姐更合适。” “我……合适吗?”月儿想起于凤聪,没来由有点发憷。 “月儿!”余人在院子里喊。 屋里两个人谈话的声音消失了,张金宝走出来,朝余人打了个招呼,匆匆走出去。 余人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他心里的小鸟开始鸣叫。 ………… ………… 张金宝走出院子,脚下走到飞快。这几年,他没有领兵打仗,但从未放松过操练武艺。 作为原圣教的元老,他对彭怀玉有提携之恩,曾经与周才德齐驾并驱。但自从在翠竹坪被俘虏后,他像是被郑晟遗忘了。 他等了三年,终于等不下去了。宗主有可能真的把他忘了,能给他说话的人在湖南,广州城里没有他的朋友。他性子刚强,不想去求人,今天终于还是向月儿开了口。月儿在他眼里不是外人,求一次不丢人。 往左拐,再向右边拐,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一直往前走下去,四五里外有一片古色古香的的屋子,那是王中坤的住处。 他径直走进去,门口的守卫没有拦他。 作为天启两大密探组织之一统领的住处,这里固若金汤,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 他走进大门,跟着一个黑衣人在院子里绕来绕去,最后来到后花园。这里很小,但布置的很精密。花园的周围种着郁郁葱葱的柏树,让这里看上去庄严肃穆。水池子里干干净净,没有鱼儿,也没有水草,只有几颗圆溜溜的石头沉在水底,王中坤的爱好还真奇怪。 亭子里坐着两个人,王中坤一身劲装,圆圆的肚子挡不住的伸出来。 另一个人正是周修永,他进入广州城很快找到了同伴。他曾经是彭祖师的幕僚,于家不可能接受他,所以只能先找弥勒教系的盟友往上爬,等候郑晟留意他。 “张将军来了。”王中坤扭过头来双手合在胸前。天启的礼仪已经成为习惯。 “不要再称呼我将军,我已经不是将军许多年。”张金宝一屁股坐在王中坤身边,惊讶的问:“宗主已经说了要带月儿去湖南,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中坤嘴角翘起来,道:“这是我的本事,机会已经给你们张家了,就看你们能不能把握的住。” 张金宝轻声叹了口气,道:“月儿是个单纯善良的人,把她卷入这场风波不知是福是祸。” “那是她的愿望,我们是在帮她啊。”王中坤哈哈大笑起来,“宗主收了两个义子,可他就算收十个义子,又有什么用?周公子是弥勒教的人,与我的关系一向不错,可是我不会愚蠢到认为他能够继承宗主的位置。” 周修永道:“宗主新收了两个义子,就是在表示周顺不要妄想,其他的人也不要妄想。” 王中坤抚掌大笑,“所以,宗主成功了,我们这些人都是宗主手心的蚂蚱。”他语气一转,“但是,宗主必须要纳妾,这是天启的大事。在广州城里他一点机会都没有,这一年在外,夫人不在身边,宗主不可能不碰女人。” 周修永接着他的话茬道:“我们担心宗主在外面随便找个女人,一旦生下儿子,又是一桩麻烦事。所以能让月儿嫁给宗主是再完美不过的事情了。” 张金宝点头道:“月儿真的想嫁给宗主,我这么做,也不算是坑害她。”他常年陪在月儿身边,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月儿的心思。 当王中坤派人找到他,向他描绘这个计划时,他刚开始差点疯了。但过了两天,他亲自走进这座宅子,答应了与他合作。 王中坤道:“我这么做是公然得罪夫人,好处都被你们张家得去了,他日月儿要是为宗主生下儿子,莫要忘了我在帮忙。” 张金宝道:“哪里想这么多,我只要月儿开心就好,能不能生儿子,全靠老天爷说了算。”他说的是真话,但要说一点不想那是不可能的。只有月儿能嫁给宗主,就有那种可能性。 “你把我们的筹划告诉张将军了吗?”王中坤问。 张金宝点头:“我已经派人给将军送信,但将军没这么快回应。” “张将军一定会赞同你,这是张家的机会啊!”王中坤哈哈大笑。 三个人又密谈了一会,张金宝告辞离去。 王中坤送他到院子门口,嘱咐道:“你最近不要来我这里,夫人此刻一定在暴跳如雷,如果让她看出来这是我们在暗中密谋的,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暴风骤雨。” 张金宝点头。 王中坤回到院子里,与周修永对视一笑。 他竖起大拇指道:“军师好计策,如果能把张宽仁拉做盟友,我们何愁于家对我们的打压。” 第351章 岸边 王中坤怕得罪于家吗? 如果他与于家站在一起,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郑晟设立左辅卫,又设立右弼卫,本就是让弥勒教的势力与于家相互牵制。两条缰绳拴住两个人,他爱于凤聪,但政治决不可能失去理智。 天启内部不分派系,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王中坤可以放心大胆的跟于家斗,只要不损害天启的利益,他斗的再凶,郑晟也不会怪罪他。 想出一条妙策便可以让张金宝像条狗一样为自己效力,他心情大好。明教与弥勒教关系密切,但张宽仁一向与世无争,远在湖南对广州城的权力变动不闻不问,让他像借力也没有机会。 “你说,宗主会娶张月儿吗?”他摸着下巴。 周修永摇头:“不会,宗主月儿当做亲人。要娶她早就娶了。” 王中坤朝他冷冷的笑:“那我们不是白做了。” “按照我现在的推测,宗主不会娶张月儿。张家人要想得到这么大的好处,必须要自己想办法,他们不能坐享其成。”周修永眯着眼睛看着清澈见底的湖底。 他来到广州,第一条计策就算计到宗主头上,不知是福是祸。但天启的体系已经形成,他要想成为进入权力的核心,就必须要行险。 郑晟必须要有儿子,他这么做也没错。张月儿的背景深厚,与宗主关系密切,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换句话说,张月儿为郑晟生的儿子不可能被于凤聪控制。而且,这样能让弥勒教系在天启内部找到外援,周修永很得意,再也没有这么完美的计策了。 彭祖师的池子太小,容不下他这条大鱼,来到广州后,他有如鱼入水的感觉。他最近在看天启的教义,越看越觉得精妙和恐怖。天启的教义,全是金玉良言,是掩盖着一层面纱的屠龙术。 这本该是深藏起来的秘密,但郑晟把它们全部公布于天下,并且在各县设立义学,想让天下人都明白这些道理,那该有多恐怖。 如“汉人亲如兄弟姐妹,为异族效力者当时代被唾骂。”这些说法还好。 老人在道德经里隐晦的说到,百姓要越愚蠢越好,便于统治。看看天启的教义里怎么说:“皇帝永远维护皇权。世家永远维护世家。士子永远维护士子。百姓维护自己权益的办法只有造反。快要饿死的人不敢反抗,愚不可及。” “人生而平等,天启的弟子不朝活人下跪。”等等。…… 他越看越觉得宗主可怖,这东西是洪水猛兽。造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按照天启的教义,百姓造反永远有理。 细细想来,很有道理,无论哪朝哪代,能把百姓逼着造反,几乎都已腐朽不堪。快要饿死的人站出来造反有什么过错,那是天经地义的。 但现在天启打天下,可以这么做,若等他日天启击败了鞑子,统治了天下,郑晟要怎么做,要把他写下的教义全部销毁吗?如果天下的百姓都懂得了这些道理,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只怕夜夜都睡不好觉吧。 这些就是彭莹玉当初说的屠龙术,当郑晟的思想在这个世界传播开,皇帝将不复存在。然而,在郑晟来到的那个世界,这些都是初中课本的基础内容。 二月底。 天启军先锋先动,郑晟带走了广州城几乎所有的精锐兵马。有彭怀玉在赣州拱卫,秦十一的新兵护盘,这里不会出乱子。 赤旗如天上的火烧云。 毛大壮的像头熊走在最前面,背上背着用了许多年的牛角弓。 余人耷拉着脑袋陪在郑晟身边,他终于学会了骑马。没有人逼他,他主动学的。他的初衷很简单,学会骑马后在战场遇到危险可以逃命。 月儿坐在一辆精致的马车里,张金宝带着一队骑兵护卫在她左右。郑晟给他一队骑兵,只让他专门护送月儿的安危。她这个模样那里像是去伺候人的。 留在广州的天启的官员都来送行,于凤聪一身戎装,看上去英姿飒爽。王中坤、王文才等一干长老紧跟其后。 王中坤偷偷看于凤聪的脸色,没能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但他知道,于凤聪心里一定很不高兴。如果郑晟纳妾,她最不希望的人就是月儿吧。那是可以威胁她在郑晟心中地位的女人。这不怪她,如果一个女人不嫉妒--那么她一定不是个正常的女人。 大军离开广州城一路向北,沿途各地官府早就得到消息,准备了粮草补给。李玮果然安排的妥当,四万人的大军只顾着行军便可以了。 走了一天后,郑晟终于看不惯余人耷拉着脑袋,在中午吃饭过后,忍不住骂道:“你这是怎么了,我怎么看了你,总觉得这次出征会打败仗。”他说话一点也不怕忌讳,这是无神论者的特点。 余人苦着脸问:“你出征为什么要带我。” “受伤了让你来包扎。”郑晟拍了拍他肩膀。余人去年在彭祖师军中差点死掉,让他后悔放他出去。他现在越来越难找到可以信任的人,还是当年没有发迹时交的朋友可贵。 他忽然把余人拉到身边,嘴巴凑在他耳边,小声问:“我成亲后一直没能要上子嗣,夫人吃了许多草药,也未见功效。你能不能看看,是不是我出了什么问题,要不上孩子。” 他收了两个义子,压制了天启内部一些人的想法,但终究还是生个儿子才能解决这个难题。 余人神色凝重,伸出右手。 郑晟配合的把左手伸出来。 余人把右手搭在他的脉搏处,闭上眼睛。 郑晟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心里暗自后悔,早该来找余人诊断一下。让于凤聪白白吃了那么多的药。 片刻之后,余人睁开眼睛,摇头道:“我不会诊断辨别你能不能要孩子,师父没教过我,我也没从医书上看到过。” 郑晟差点没喷出一口鲜血出来,不会还装的这么一本正经。 “但我知道有个方法可以诊断。”余人接着说。 “什么方法?”郑晟的兴趣又被吊起来。 余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回答:“你再去找个女人试试。” 郑晟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整个天启也只有余人敢跟他开这种玩笑。 余人无辜的摸着头,他是认真的。 郑晟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跟余人在一起真的很轻松啊,所以他要把余人带在身边,他决定以后无论到哪里都要把余人带在身边。 一路轻松愉快,大军八天后到达长沙地界。 张宽仁出城五十里迎接,彭文彬、李燕子等一干将领均在列。他们许久没见郑晟了,现在不能再像在罗霄山里那样随意,一个个恭敬的行礼。 张宽仁把郑晟迎进长沙府。他看见月儿的马车落在后面,张金宝正骑着高头大马护卫在马车边。转身时,他趁郑晟不注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长沙城里秩序井然,李玮来这里后,张宽仁已经把所有的权力都交了出去,目前管军中事。 郑晟一进城,便让张宽仁禀告军情。 张宽仁有些为难的说:“我已经向岳州的倪文俊商议过,但他坚决不同意我大军渡江。说朝廷在江北,天启在江南,这是当初确定的事情。” 郑晟冷笑道:“当初,当初,当初主持盟约的彭祖师已经驾鹤西去了南昌城都归了陈友谅,他还敢与我说当初。” 张宽仁道:“北锁红军布王三盘踞在荆州,去年他们多次攻打襄阳未果,今年年初朝廷调集三万鞑子进入襄阳,他不敢再出兵攻打了。他也得知我们要渡江的消息,公然宣称如果遇到我们天启军,见一次打一次。”他轻笑一声,解释:“布王三这么说其实是怕我们,但末将不敢做主对同为义军的北锁红军进行攻击。” 郑晟轻轻一拍桌子,道:“不怕,先派水师进入洞庭湖。这两个家伙也就是嘴巴上叫的响亮,我现在立刻让大军过江,他们只会躲在城池里不出来。我们可以等,他们会有向我们求饶的时候。” 加上湖南南路的兵马,天启在长沙集聚了八万精锐。李玮还在督促各县募集府兵,准备迅速扩大兵力。他这次出征把在精心操练的两年的骑兵带了出来,名曰赤潮。毛大这些日子没出征,天天在家操练骑术,两条大腿的腿根都磨出老茧了,就在等着出兵这一刻。 郑晟住在长沙城没有急于出去。 天启八万大军奉命前往长江岸边驻扎,抬头便可以看见对岸的风景。张宽仁这一年募集渔夫和水寇组建了一支五千人的水师,大小船只好几百艘靠在南岸边,只要郑晟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渡江。 鞑子还没过来,自己人先打起来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吗?天启军不着急,因为他们不跟官兵接壤。 第352章 勇气 月儿进了长沙城后一直很空闲,她说是来照顾郑晟的起居,但真正需要她做的事情极少。 在军中郑晟有侍卫,女人不能进军营是规矩。 在长沙城里,郑晟身边有仆从侍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吩咐那些人该怎么做事。现在不是七八年前需要她为郑晟亲手洗衣服的时候了。她偶尔还会洗衣服,但只为自己洗。 张金宝一直跟在月儿身边,他的任务是保护月儿的安全,离领兵作战官复原职还差得远。 内宅的事情他沾不上边,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能出广州透透气,他已经很舒心了。 半下午时分,他正提着一桶水给战马刷鬃毛,一个带着青色帽子的小厮从门口走进来:“张将军吗?大将军召见你。” 这座城里只有两个大将军,张宽仁和毛大。 张金宝等着张宽仁的召见已经很久了。他低头看身上衣衫污秽不堪,放下刷子,急忙道:“稍等片刻,我马上到。” 他急匆匆回到屋子里换了一身衣服,跟着小厮走出去。翠竹坪的人他几乎都认识,这个小厮看上去很面生,他跟在后面问:“你不是明月山的人吗?” 小厮不回头,答道:“我就是这长沙城里人。” 张宽仁竟然不留明尊弟子亲信,让张金宝有些意外。 两人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进入一条幽静的巷子,往里再走二三十步靠右边有一扇小门。小厮领着他走进去,穿过一片竹林后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座小园子。一簇簇各式各样的花儿围着竹林绽放,预示着主人很有闲情雅致。 小厮脚下忽然停下来,张金宝抬头看见一个白衣人站在前面一动不动,正以后背对着他。 “大将军,张金宝带到。”小厮躬身退了下去。 “少爷。”张金宝走上前。 “早就没有少爷了,”张宽仁转身,目光如炬,“我收到你的信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张金宝回答的很干脆,“我在为天启着想,也在为月儿着想。” 张宽仁摇头道:“我不知道一个人被闲置久了,是不是心就变了。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是在为自己。月儿嫁给宗主,你便可以得到好处了。” 张金宝想否认,但被张宽仁的眼神逼着说不出话来。 “金宝,你耐不住寂寞了!”张宽仁苦口婆心。 “不必再说了。”张金宝不愿拷问自己内心。 张宽仁双手背在身后,淡淡的问:“你知道宗主是什么样的人吗?是谁出的主意,让你胆敢暗算到宗主头上,你知道我的叔叔是怎么死的,如果让宗主知道是你在背后捣鬼,即使他娶了月儿,也不会放过你。” “将军,”张金宝换了称呼,“我这也是为了张家。” “错,”张宽仁摆手,“为了张家你就不该把张家卷入这场漩涡。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参与进王中坤与夫人之间的争斗,也不会管你去做什么。当时我把你逐出翠竹坪,你便成为宗主身边的部将,与张家再无关系。” 张金宝心中生出一股怒气,道:“既然将军这么说,那末将告辞了。” 来之前他对张宽仁还有一颗感恩之心,张宽仁当初从张世策手中救了他的命。走出巷子的小门,他的心里已经扭曲了。张宽仁不支持他,他偏偏要把这件事情做成,如果月儿能给宗主生个儿子,他不相信自己会不受重用。 他早就准备好了,在漫长的征战时间里,一定能等到机会。 ………… ………… 四月。 丞相脱脱指挥四十万大军包围徐州城,芝麻李布置了半年的城防就是等着这一刻。义军信心满满,官兵志在必得。 与此同时,董传霄率八万人马杀入江西,兵临南昌城下。 五月,脱脱攻破徐州,屠城,天下震动。脱脱让义军明白什么叫一击必杀。 董传霄在外围击败陈友谅零星抵抗的兵马,兵围南昌。 元将答失八都鲁率军在河南南阳清扫北锁红巾外围兵力,把义军全部驱赶到长江以南,做好了西部攻略的准备。 红巾军短短数月陷入风雨飘摇中。 郑晟派使者北上面见布王三和倪文俊,表明如果义军挡不住鞑子可以南下,天启军将成为他们坚实的后盾,但被这二人严词拒绝。义军虽然还不能一条心,已经完全没有了相互争斗的*, 夏天来了。 天启军还在长沙日夜操练。李玮已经在湖南南路募集了三万府兵,目前在各县忙着收夏粮,只要战场有需要,可以在半个月集结。 不好的消息越来越多,韩宋刘福通军六月被官兵击败,丢失了开封,中原义军俨然有被扑灭的态势。脱脱大军在徐州休整十几日后,南下围攻张士诚部的高邮城。 如强大的韩宋都被击败,布置的固若金汤的徐州城在元军的猛攻下不堪一击,没人认为盐枭出身的张士诚在高邮挡得住元军。高邮失守,元军便可是畅通无阻的进入江南。 郑晟在四月末便离开了长沙城进驻兵营。他出广州是为了打仗,亲自上战场给士卒打气,而不是躲在长沙城里享福。 张宽仁等将领时刻待命,天启军一仗未打,但险恶的形势已压的他们喘不过起来。如果天下的义军都挡不住元军,那么天启军也不行。 也许,只有郑晟气定神闲,因为他知道历史,元军一定会败。郭子兴已经战死了,朱元璋统领了濠州的红巾军,与韩宋的残兵败将一起藏在山里。那本该是注定获取最后胜利的人,郑晟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他,看着天选之人怎么成长起来,也是一桩乐事。 南昌战起后,倪文俊不敢再驻扎在岳州,他率天完朝廷水师精锐南下,盘踞在武昌下游,并派小股义军进入鄱阳湖协助赵普胜骚扰元军。 炎热的夏天刚刚开始,元将答失八都鲁率部从襄阳南下,攻入荆州。如今天下官兵气势如虹,北锁红军稍触及溃,布王三退入荆州死守。 消息传到长沙,郑晟召集诸将议事。 天启大军才到长沙时,军中诸将气势高涨,恨不得立刻北上与鞑子大战一场。但过了三个月,连续不断的败仗消息传过来,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义军。 侍卫擂鼓升帐,郑晟板着脸坐在帅座上,诸将没有一个站出来主动请战的。 张宽仁站出来讲述军情,道:“鞑子围困荆州后,兵锋已经可以到达长沙。虽然我预估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来攻打我们,但如果等官兵攻下武昌、南昌,只剩下我们天启独木难支。我们不能再坐山观虎斗,宗主问何人愿率部前往荆州牵制鞑子。” 他等了片刻,竟然没有人站出来领命。 郑晟脸色阴沉,他没想到诸将怯战至此,除了毛大的赤潮骑兵现在不能派上战场外,其他将军这是被吓破了胆子吗。如果彭怀玉和秦十一在,不等张宽仁开口询问,就会挺身而出了吧。 他正待要发怒时,彭文彬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来:“末将愿往。”他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来的都是鞑子,是我等了许久的机会,你们都别跟我抢。” 张宽仁正待说话。郑晟忽然轻轻的拍起巴掌,“彭将军好胆量,我天启有两个彭将军,都是英勇无敌的猛将。你们这些人不觉得惭愧吗?” 帐中雅雀无声,李燕子等人都低下头去。 彭文彬行礼,道:“宗主知道我,杀鞑子我永远不嫌多。” 他是圣教元老,从出罗霄山后,他便随张宽仁进入湖广。天高皇帝远,张宽仁的资格控制不了他,他的部下到现在为止是唯一不配备天启的军队,能存在下来全靠郑晟的宽容。 但现在郑晟的宽容得到了回报。他嘱咐道:“好,彭将军进入荆州不可与鞑子死拼,我不要求你打胜仗,只要你能在荆州存下来便可。” 仇恨果然是最好武器之一,彭文彬始终忘不了对鞑子的痛恨,心无所惧。 议事很快结束。 张宽仁吩咐水师准备,将在今天夜里把彭文彬部四千士卒送过河。 添兵本是兵家大忌,但郑晟现在还做不出全军北上给答失八都鲁致命一击。 他把答失八都鲁的军队当做第一个目标。但如今官兵气势正旺盛的,他想再等等,让官兵先疲惫一点,让他们觉得天启军胆小不敢过江,让他们觉得义军不堪一击,那时候才是天启的机会。 第353章 逆转(一) 八月,荆州城破。 布王三坚守了两个月,最终还是挡不住鞑子强大的攻势。鞑子攻破荆州后大肆杀戮,北锁红军逃出来的不足三千人。 彭文彬部也打了败仗,与北锁红军残部河流,从荆州撤入岳州。岳州东边便是武昌,天完朝廷在这里设立强大的防线,他们不再拒绝彭文彬的天启军。徐寿辉已经向郑晟求援,但郑晟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天下有两处战斗最为激烈,中原元军陆陆续续招降义军,号称有百万人众,把高邮城包围的水泄不通,但两个月没能攻破这座小城。脱脱答应赦免义军造反之罪,许多义军见大事不妙,纷纷投降。但张士诚就像吃了秤砣,无论脱脱在城下给他许什么高官厚禄,这个非弥勒教信徒,盐枭出身的汉子坚决不投降。 另一处便是南昌,张世策在鄱阳湖岸边多次击败赵普胜部,但因为不善水战,不能伤其根本。董传霄拿出所有的铁炮猛烈轰击南昌城,在广德城无往不利的火器面对南昌大城,显得很无力。 陈友谅把城中百姓都利用起来,从鞑子围城第一日便实行食物配给,老弱妇孺只能穿得到维持不死的米汤。他做好了长期被围困的准备。乱世中,枭雄的光芒是挡不住的。他们会创造机会,让自己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 湘江水清。 郑晟正在泛舟垂钓。 小舟在江水中荡起一层层浪花,他坐在船头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内心如这湘江水一般清澈。 竹竿连着丝线,他心静如水,垂在水里的鱼钩就像身体的一部分。鱼儿在下面轻轻的触碰鱼钩,试探性的绕来绕去,他纹丝不到。鱼儿终于禁不住诱惑,一口咬下去,他手臂轻轻一抖,一天青鱼腾空飞出水面。 他把鱼钩荡回来,摘下青鱼。鱼儿在他手心有力挣扎,他在手中握了一会,如往常一样,把它重新丢进水里。他不是渔夫,在这里是享受钓,而不是鱼。每个人都有自己排解压力的方式,有人喝酒,有人找女人。彭祖师会一遍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念诵【金刚经】,把自己的心修炼的如金刚一般不可摧,不可毁。郑晟喜欢钓鱼。 彭祖师的死对他影响很大。到底最终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是英雄,还是如祖师这样的人更可敬,他近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明知不可为而为,是愚蠢还是大勇气?没人能给他答案,他唯有独自一人向天地求悟。 制定好战略后,他把军中事全部交给张宽仁,自己便闲下来。现在天下的局势对义军很不利,但一定有转机。他不记得转机在什么时候,但从现状来看高邮城是义军在中原的支点,南昌城是义军在江南的支点,这两个地方有一个失守,将预示义军将大势已去。相比较而言,还是高邮城更重要,董传霄军毕竟只是偏师。 这里离大营约有三十里,橘子洲上荒凉清净。他说把军务交给张宽仁就交给张宽仁,便一点不去干涉。作为天启的宗主,如果他还痴迷于指挥一场战争,那一定不是正确的做法。 但他必须留在这里,他不需要说什么,只要每天出现在诸将面前,便可以让他们安心。 郑晟知道大势,但不记得详细的历史。然而这帮不了他什么。天启的路每一步都要走的扎实,不能因为知道鞑子必败,就敢命张宽仁贸然出击。 军帐中吵吵闹闹。 毛大站出来质问张宽仁:“为什么还不出兵?鞑子都快要打到武昌了。” “因为时候未到,”张宽仁慢条斯理的回应。 “什么时候才能出击?” “时机成熟的时候。”张宽仁不屑去解释。 毛大怒不可遏:“彭将军撤到岳州了,兵马损失惨重,你再不发兵,岳州也要失守了。” 张宽仁冷漠的回应:“那是他不听号令,私自出兵与鞑子正面决战,他战败乃是咎由自取。” 半个月前,彭文彬为救荆州城失去了理智,竟然率部猛攻荆州城外的鞑子大营,结果把答失八都鲁集结优势兵力围攻,损失惨重逃回岳州。张宽仁早就对彭文彬不听号令不满,听说他战败后没发一兵一卒支援。 “我要去见宗主!”毛大喷出一股粗气。罗霄山里出来的人虽然不是一个派系,但彼此都有些维护意识。毛大俨然是罗霄山山民将领中的带头大哥。 “要去便去。”张宽仁强硬的回应。郑晟把他提拔到军中第一人的位置,他对罗霄山里老人从来不倨傲。但谦让不是软弱。 他手边放着宗主的赤刀,郑晟授予他临机处断大权。毛大军中地位与他相当,他要是用赤刀来压他,反而显得掉身份。 “哼!”毛大退到一边生闷气。他知道去宗主那里多半是讨一顿骂,但天启军从来没有做过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围攻,大军袖手旁观而不去营救的做法。 整个八月,天启军安静的驻扎了江岸边,看上去像是被鞑子的气势吓到了。 斥候们发现了对岸偶尔会出现一两个骑兵在窥视,那是鞑子的斥候。答失八都鲁的先锋已经进入岳州地界,小股兵马与天启军隔江相望。 官兵目前也面临抉择,他们要决定是先从西往东收复武昌,还是先击败对岸这支虎视眈眈的义军再作打算。 答失八都鲁听斥候禀告军情后,亲自来对岸查看。 天启军的兵营里静悄悄的,看上去像一座死营。这么一支兵马在附近驻扎,进又不进,退又不退,让他很是头疼。 他大军号称十万,除去汉人杂役辅兵,真正能上战场的勇士有六七万人。 斥候已经打探清楚,对面这座兵营里驻扎的兵力约有七八万人。但答失八都鲁对义军的兵力一直打个折扣。布王三的北锁红军号称十万人,真正能在战场与官兵一拼的只有一万人。以前能让弥勒教贼兵猖獗起来,实在是因为各地驻守的官兵太差劲。而他们是从北境调回来的勇士。 “南下击溃这支兵马后再去攻打武昌?”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沉思了许久,然后改变了注意。 最近洞庭湖里的水寇越来越猖獗,他看见对岸岸边停泊着如云般的战船。他的部下擅马战,不擅长水战,如果南下击败天启军,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还有承担水战的风险。 攻下武昌便取了灭天完贼兵的功劳!答失八都鲁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他在对岸窥视义军。 张宽仁也正在江岸边的一叶小舟中看着他。 眼看答失八都鲁离去,小鹰忍不住问:“大将军,为何不派人埋伏在对岸,拿下鞑子的大官。”答失八都鲁还没到这里,他们就接到了斥候的禀告。 张宽仁浅笑道:“鞑子的大官太多了,我伏击了他,岂不是为天启召来仇恨。” 小鹰撅起嘴巴:“天启还怕鞑子的仇恨?” “不怕,”张宽仁背着双手,“但如果鞑子不分兵,我们又怎么能一击必中。”他伸出右手,手心全是练刀留下来的古铜色的老茧,掰着手指头算:“荆州、岳州、武昌,鞑子十万人,每个地方也只能分三万人,……” 他与郑晟筹划的是先攻下荆州,把鞑子困住长江沿线。这里大小河流纵横交错,再找机会与鞑子水战。 答失八都鲁不知道天启军的数量不像其他义军水分那么大。其他各支义军巴不得把人数夸大一点,以彰显兵威。但天启对士卒优待很大,没办法负担起太多兵力,所有的士卒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元军开始向岳州进军,张宽仁命彭文彬率本部兵马不要进岳州城,先在附近的深山里躲起来,等候大势扭转。 彭文彬恨的牙根直痒痒,但无可奈何的听令。他的部下骨干都是原来坐山虎留下来的山贼,死一个少一个。等亲信部下都打完了,天启会给他补充兵力,但那时候这些人就不是他的部下了。 ………… ………… 岳州战事一起,武昌震动。 与此同时,在南昌城外也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董传霄接到消息后立刻召集诸将。 满都拉图和张世策等人纷纷从外围赶回来,他们近日在周边剿杀打着弥勒教军旗号的盗贼,卓有成效。 董传霄在南昌城外攻打了两个月一筹莫展,无论他使出什么手段,城内的义军总是应付自如,让他生出一种无力感。他有时候想如果年初东征的弥勒教军不是彭祖师带领,而是城里这位陈友谅为帅,只怕现在战场还在江南。 攻克南昌不是一日之功,当他听说答失八都鲁快要攻打到武昌时,心中大急。他在这里牵制了天完朝廷一半的兵力,如果灭天完的大功全落到答失八都鲁头上,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诸将匆匆赶回南昌城下大营中,看董传霄有何吩咐。 董传霄坐在虎皮大椅上,问:“如今天完朝廷大军一路在南昌,一路在岳州,形成两个拳头勉强支撑,但如此一来胸膛就露出来了。我今日打探到消息,武昌城防备空虚,我欲放下南昌,先攻大武昌,诸将以为如何?” 帐下一片叫好声,谁都知道攻下天完赌城,俘虏徐寿辉和邹普胜的功劳大。 董传霄一眼扫过去,看见唯有张世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问:“张将军有何见解?” 第354章 逆转(二) 一片欢腾的气氛中,站出来说与众不同的意见很丧气,但董传霄点了他的名字。 张世策站出来,只说了一句话:“郑晟在长沙。”从进入江西后,他的眼睛就没离开郑晟。他心中有对手,心里一刻也不得放松。 帐篷中的蒙古人和汉人都在看着他。郑晟是谁?朝廷已经打败了无数义军,郑晟不过是那成千上万只小虾米中的一人。也许只有满都拉图理解他,只有从头到尾关注弥勒教义军举事全部过程的人才明白郑晟的意义。 什么天完和韩宋,都是天启的晚辈。罗霄山里的圣教改名成天启之后,名声没有以前响亮了。 张世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忿的说:“那里有八万大军。” “哈哈哈,”军帐中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蒙古人走出来,指着张世策的脸道:“八万人算什么?中原弥勒教妖人号称百万,有什么用吗?还不是被丞相打的屁滚尿流。这次是丞相亲自领兵出征,你知道吗?丞相亲自领兵。” 脱脱的威名传播天下,在打了这场胜仗后更是到达顶点。在许多蒙古人眼里成了与陛下差不多的人物。 张世策没有理睬他,他不屑于与愚蠢的人交流。 “张世策!”董传霄点他的名字。 “末将在。”他拱手。 “我命你明日出发,渡江攻打武昌,务必在三日内到达武昌城下。”董传霄下令斩钉截铁。 帐中人立刻沉默下来,凭什么这么大的功劳会落到张世策的头上,他明明是不同意去攻打武昌的。 召集诸将之前,董传霄就已经下了决定要去攻打武昌。盲目自信是兵家大忌,他也注意到驻扎在长沙半年没动的天启军,那就像盘起来静静等候猎物上门的毒蛇。他部下这些将领中,没有一个人看到或者向他提及天启军。张世策的谨慎更加坚定了他的选择。 张世策单膝跪地:“末将遵命!” 他心里有些小激动,终于要与郑晟交手了,双方的实力差距有点悬殊,但他占有“势”。兵力多寡不算什么,“势”才是最重要的。 这半年来,官兵在岸边已经征集了一些战船。为了闲置赵普胜的水师活动,张世策在鄱阳湖入江口狭窄处设立了障碍,倒是不用担心贼军的水师会出来捣乱。 次日,张世策率本部兵马两万人从南昌城下离开,迅速向北渡江杀向武昌。 陈友谅在南昌城头看见了官兵调动,知道武昌危险了。他在城中积蓄了一些实力,但现在还远不到反攻的时候,因为城外的官兵还看不出疲乏之态。 各地义军处境越来越差,但有识之士都在暗中积蓄实力。最坏的时候正在到来。韩宋义军撤进深山里,只要没断气,就有续命的机会。高邮城令人惊诧的在苦苦支撑,天启军蓄势待发。 八月中旬,答失八都鲁在岳州大败倪文俊,兵临岳州城下。 张世策渡江后径直杀往武昌城。他把握的机会非常好,前日倪文俊大败的消息刚刚传入武昌,立刻有官兵杀到。城内人心惶惶,邹普胜终于也感受到当年宽撤不花的家人在这座城里被围攻的恐惧。 武昌城防空虚,天完主力在岳州战败后失去了回援的能力,他与徐寿辉商议后,决定放弃武昌,撤向黄石,利用那里险峻的地形进行抵抗。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张世策兵不血刃进入武昌城,就像做梦一般。 ………… ………… 长沙。 郑晟还在日复一日的钓鱼。 今日天气很晒,湖南的早稻已经入仓了,百姓们正在忙着种植晚稻。天下处处战火,天启治下的地方仿佛成了桃源胜地。 白衣张宽仁站在岸边,等候宗主归来。 一个人耐心的垂钓,一个人耐心的等候。其实他们的内心都焦虑无比,但他们都明白焦虑只会让他们做出错误的决定。 远眺在江心起起伏伏的一叶扁舟,张宽仁觉得自己与宗主找到了共鸣。他最近一直在潜心研究天启的教义。现在他倾向于怀疑宗主真是弥勒佛下凡。 他读了许多书,从来没有人能把这个世界血淋淋的真相说的如此透彻。 天启的教义扩散的非常快,尤其在许多世家大族中,他们都偷偷摸摸藏一份起来,准备留给子孙。像这种东西注定不会长久流传在世间,但天下稳定了,无论谁当皇帝,都会把这些东西销毁。 许多人在读天启的教义,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张宽仁从天启的教义里看出一张恶作剧般的嘲讽脸:“你们不想做奴隶,你们不想饿死,那好啊,那你们团结起来造反啊,如果不敢,那你们就是孬种。天上的神仙救不了你们,皇帝也救不了你们,你们想要什么只有拿命去拼。弱者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在这个险恶的世道生存下去。” 但人心险恶,人性自私,他模糊的认识到,宗主一定会失败。因为人不可能平等,天下不可能处于混乱的状态中。 但以宗主的学识难道看不到这一点吗? 宗主把这样的东西流传在世,就是埋下了混乱的种子。 他岸边站了一个时辰,一叶扁舟轻飘飘的归来。 郑晟摘下头上的草帽,脸色红彤彤的,他卷着裤腿,脚因为长久泡在水里泛出一层嫩皮,像极了一个渔夫。 “宗主。”张世策行礼。 “张将军,劳你久等了。”郑晟提起腿边的木桶,“我留下了四条鲈鱼,听说是最美味的鱼,足以让我们饱餐一顿。” 张世策垂手站在路边,郑晟把木桶交给摇船的亲兵,两人依次走上岸边。 “你要出兵了?”郑晟问。 “是,董传霄突然命张世策挥师北上,邹普胜和徐寿辉放弃了武昌。” 郑晟抬头看看天,道:“即使是我们天启,如果面临答失八都鲁和董传霄两路夹击,也未必能朝廷做的好多少吧?” 张宽仁道:“天启是不会失败的。” 郑晟笑起来,“你也学会了拍马屁,没有谁是不会失败的。现在天完朝廷可以接受我们了,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会苦苦期盼着有人能与他们并肩作战,至少不会给我拖后腿。” 张宽仁道:“是的,但我听说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倪文俊正在向官兵求降。” 郑晟知道张宽仁为什么这么着急出兵了。 他脸色骤变:“今晚的鱼汤喝不成了,你即刻回兵营准备出兵,按照计划走洞庭湖先攻打荆州,另外派人联络倪文俊,让他的水师配合我们。” 张宽仁合腕:“遵命!” “希望他不要被猪油蒙了脑子。”郑晟看着张宽仁离去的背影,不无恶意的骂。倪文俊如果投降了官兵,义军在水上的优势将荡然无存,这对夹着几条江水作战的双方,几乎可以改变战场的形势。 天启军在夜幕时分登船,深夜过江,在蒙古斥候的眼皮底下行驶向洞庭湖。 江边的八万大军,张宽仁一次带走六万人。 郑晟在半夜回到兵营坐镇,那里只剩下了毛大和几个他不熟悉的年轻将领。 毛大看见他便发牢骚:“为什么出征单单把我留下来。连我兄弟都出战了。” 郑晟笑道:“好钢用用在刀刃上。” ………… ………… 天启军出动瞒不过官兵。 岳州城外静悄悄的,城头耷拉着天完的旗帜。 倪文俊战败后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这里的守将是虔诚的弥勒教信徒,在听说了彭祖师战死后,他便心存死志,所以就算倪文俊逃走,他也坚定的守在这里。官兵已经搜寻到城墙底下,但没没有正式攻城。 如果不是武昌城传来那个近乎噩耗的报捷,答失八都鲁早就下令攻城了。 但昨日突然赶到的信使让他暴跳如雷,董传霄忽然杀了个回马枪,抢在他之前攻占了武昌,几乎让他这半个月的心血化作乌有。 官兵的兵营扎在岳州城外六十里,这里的地形太讨厌了,山连着山,两山之间的山沟里往往还是一条大河,官兵追击逃到山里的义军很不方便。 答失八都鲁正在兵营中生闷气时,监视天启军的斥候回来了,禀告天启军出动的消息。 “将军,贼军战船足有好几百艘,他们挂着红色的旗帜,今日湖面水雾很厚,他们进入洞庭湖便不见踪迹了。” 答失八都鲁正在气不顺的时候,骂道:“好几万人,怎么会在眼皮底下消失,找不到贼兵的去处,你回来禀告我做什么。” 斥候头目急忙解释:“小人已经找湖边的渔民打听了消息,他们应该是朝荆州方向去了。” 答失八都鲁明白天启军忽然出动对他的威胁很大,但官兵连战连胜,传说中战神一般的倪文俊也成了他手下败将,他不免对义军产出了轻视之心。 他吩咐让斥候继续去打探天启军的去向,同时让信使迅速回荆州通报消息。 眼下再大的事情也没有武昌城落到董传霄的手里重要。天完朝廷都被灭了,这战事看上去就要结束了。但天完朝廷的皇帝徐寿辉和太师邹普胜还没有被抓到,答失八都鲁发现只剩下这么一点点汤汤水水了,再不能被别人夺走。 第355章 逆转(三) 斥候前脚刚走,营门的守卫前来禀告:“将军,倪文俊的使者来了。” “传他进来。” 答失八都鲁一只脚翘在桌子上,故意表现出无礼的模样。 片刻之后,亲兵带进来一个汉子。他胸口衣衫敞着露出红扑扑的肌肤,脸上诚惶诚恐,目光在大帐周边游离,就是不敢看对面的答失八都鲁,许久没有说话。 “你是何人?”答失八都鲁有些不耐烦了,闭着眼睛问。他知道来的是谁。 “小人是倪元帅的弟弟倪文东。” 答失八都鲁厌恶的呸了一声:“什么倪元帅!” “哦,是小人说错话了。”倪文东跪下,“按照将军所说,家兄愿意投靠朝廷为将军效力,武昌……武昌城被张将军攻下了,家兄说能有千户的官职便可。” 这是两天前答失八都鲁答应倪文俊的条件,他还许诺倪文俊返回武昌帮他赚取武昌城,如果抓住徐寿辉和邹普胜,他会向朝廷给他请功。但被张世策占了个便宜,现在武昌城已经落在官兵手里,那么这条协议就算不得数了。 倪文东奉兄长的命令来讨价还价,心里没有底气。 “千户?”答失八都鲁冷笑,“你当朝廷第千户是随随便便捡过来的?”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天完朝廷连都城都已经失去了,倪文俊还有什么资格与他谈条件。 “啊,”倪文东急了,“将军已经答应过我兄长。” “你们这帮叛逆,惹朝廷大军耗费无物钱粮来剿灭你们,手上沾染了我们蒙古人的鲜血,现在还妄想能当官。”答失八都鲁破口大骂,把对董传霄的愤怒都撒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来人啊,把他推出去斩了。” 倪文东已经来过这里两次了,前两次答失八都鲁不说是笑脸相迎,每次说话都很和气,说了许多倪文俊被弥勒教妖人蒙蔽的话,答应让他带罪立功。没想到他第三次来这里丢了性命。 答失八都鲁答应招降倪文俊只是权宜之计,想利用他为自己攻下武昌城。他们蒙古人又哪里看得上第四等南人。 杀了倪文东后,官兵在岳州城外布置了几个岗哨,竟然扬长而去,往黄石山区进攻。 城内的守军本已准备与城俱亡,没想到暂时捡回来一条命。 ………… ………… 洞庭湖。 天启的战船在雾蒙蒙的湖面行驶。 今日大雾,战船行使不快,张宽仁有些心焦。 他船上有许多在洞庭湖打了十几年鱼的老船夫,不至于在这里迷路。但到达荆州越晚,奇袭的效果就越差。 大船在中间,小船在外围,扑面而来的空气湿漉漉的。他临行前王往倪文俊那里派去了信使,但没有时间等他的答复了。是敌是友,全看倪文俊一念之间。 正午时分,庞大的水师一分为二,一队继续向北行驶,另一队往东想找个合适的地方靠岸。 张宽仁在往北行走的那队船队中。 水路行军昼夜不停,又不消耗士卒的体力,义军的水师优势非常重要。但到目前为止,除了赵普胜在鄱阳湖把官兵玩的团团转外,其他各路人马都在陆地与鞑子装备精良的骑兵硬抗。 又过了一个夜晚,洞庭湖上风起。 风初始时很小,后来逐渐把桅杆上的旗帜吹的“扑扑”作响。 几个熟悉洞庭湖情况的老船工找到张宽仁,指向阴阴的天空道:“将军,风浪就要来了,我们还是尽快靠岸吧。” 张宽仁顺着老船工的指向看,他在天空中什么也看不出来。术业有专攻,在湖里他听船工的话,问:“这里离岸边还远吧。” 一个满脸皱纹的船工咧着嘴朝他笑,“这里离荆州还要走一天,但往东十几里便能靠岸了。”能在水雾弥漫的湖心判断出离岸边还有多远也是本事。 天启水师转向东边,经过这么一折腾再想奇袭荆州已经不可能了。 天有不测风云,张宽仁也没过于后悔,行军打仗遇见意外不可避免。 三万兵马在距离荆州城四十里地外登岸。士卒们还没全部上岸,便见风越来越大,举旗的壮士撑不住了,不得不把旗帜收起来。 洞庭湖里浪花翻腾,仿佛有千军万马冲锋一般。 老船工指向湖面道:“龙王发怒了。” 张宽仁看着那场面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刚才大意了,现在这支兵马此刻不知还存不存在。 天上一层层阴云压过来,空中一个霹雳炸响,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 岸边的兵马乱作一团,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勇士,但面对大自然的淫威一点办法也没有。 雨水如注,根本遮挡不住。 张宽仁与几个老船工站在倾盆大雨中。饶是张宽仁一向心思镇定,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脏话。 他随口问:“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一个老船工答道:“要是早几个月,这就是夏暴,洞庭湖里这么大雨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但现在已经进入秋汛期,这雨就算停了,没准过上半天又来。”他嗟叹道;“将军出征选的时候不好,最近这十几日最好不要再在湖里行船了。如果雨四五日不停,江水也要暴涨,到时候连江里也不敢行船。” “这贼老天!”张宽仁终于骂出来。 倾盆大雨下了半个时辰,终于缓解了一点,但仍然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张宽仁往北边看,荆州城离这里不远,想必那里也在下暴雨。 “小鹰,小鹰。” 一个如落汤鸡般的年轻人不知从那个角落里蹦出来:“大将军,我在这里。” “命李燕子部脱下盔甲,只带随身兵器和可以攀援城墙的钩子,立刻向荆州行军。给他们每人准备一天的干粮,务必在后天夜晚到达荆州城下。” 小鹰举起右手:“遵命!” “这么大的雨,鞑子应该不会出城吧。”张宽仁看着义军走过的道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骑兵在这样的道路上不比步卒走到快。看雨下的这架势,没有短时间内停下来的意思。天启军还要收拾补给,没办法急行军了,他只能派人去偷袭。 大雨整整下了两个时辰,傍晚时分才停了下来。 道路两边忽然多了许多浑浊的小河流,洞庭湖面依旧是阴沉沉的,龙王的怒气仿佛还没有消尽。 士卒们重新登船,把船舱里的粮草补给搬上岸,李燕子部五千士卒走了已经有半天了。 晚上没有太阳,士卒们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没办法弄干,一个个脱的只剩下半截短裤。 张宽仁在兵营中巡视了一圈,回兵营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 ………… “这雨好大啊,”郑晟带着斗笠站在帐篷前,面色忧愁。不远处兵营门口树立的旗杆被大风吹倒了,几个士卒正在雨中努力的想把它扶起来。 毛大站在他身后,道:“我天启自有老天爷保佑,张将军一定早就上岸了。” 他说出来的正是郑晟的担心。 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郑晟忽然感觉人力的渺小。他现在所做的,宣扬的人定胜天的思想到底对不对? 对!他很快在心里给自己一个答案。如果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天启必然会走向绝路。 “毛大,你娶了几个妻子?”他回头问。 毛大不好意思地回答:“三个。” “你还想再娶吗?”郑晟板着脸问。 毛大挺起胸脯:“不想了。” 郑晟忽然换了一副面孔,贼兮兮的笑:“你真的不想了?我听说色目女人娇媚,能在床上把男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你不想找个色目女人做妾?” 毛大惊呆了,宗主一向都板着脸,几句话回答不好就要打人的样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转动自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很快认为自己想明白了。一定是夫人,天启中有许多人说宗主怕夫人,宗主一定是在广州被夫人看的太死了。 原来宗主也是好色的!他继续往前推理,那么天启人只能娶一妻二妾一定是夫人逼着宗主制定的规矩。 “我想啊,”他脱口而出,“广州城里有色目人开的青楼,有许多绝色的色目女人。” “是这样啊,”郑晟失望了叹了口气。毛大是最忠于他的将军之一,但他根本不理解天启的教义。“如果我以利诱导这些人,会更快平定天下吧。一个郑氏王朝?” 他自嘲的笑笑,然后在两百年后被来自东北白山黑水的生番毁灭。再过三百年,再有白生番从海上来,让汉人觉得自己的生来就低人一等,生来就要劣根性。 “我呸啊,”他对着倾盆大雨中骂道。那样的他比不上彭祖师。 毛大被他吓了一跳,以为宗主在责怪他不该逛青楼,缩到一边。 郑晟以前瞧不起彭祖师,觉得祖师虽然坚定,但不懂得去变通。祖师战死后,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理解过祖师的精神世界。 一辈子,彭祖师都在朝自己认为对的方向去努力。一辈子,死而无悔。 而他做不到。 “毛大,人生而平等,你觉得你我之间平等吗?”郑晟扭过头。 毛大的脑子又立刻转动起来:“平等,又不平等。” “为何这么说?” “我必须听宗主的命令,我们是不平等的,但我们归根结底又是平等的。”毛大挠这脑袋说不清楚。 今日天下半数人崇佛,而大乘佛教说众生平等,只是悟性不同。郑晟借助佛教思想传教,天启的这一条教义至少还有些效果。 郑晟笑了,他的努力还是有用的。这才是他希望见到的汉人的模样。哪怕他失败了,哪怕最终驱走鞑子的是那个朱元璋,那又怎么样,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356章 逆转(四) 大雨带来的麻烦不仅仅影响到义军,官兵也在泥泞的道路中步履阑珊。 答失八都鲁不得不暂停了对倪文俊和徐寿辉的搜捕。他的部下不擅长爬山,尤其是在雨天爬山。皮靴踩在潮湿的青草上一个不留神就摔个跟头,关键是走过一座山,又走过一座山,说好的义军依然无影无踪。 江水暴涨,大浪翻糖。张世策留在武昌城里暂时没办法再渡江返回南昌。 许多地方,行走的人停下来等着天晴,但有一支兵马例外。他们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在加速行军。 他们身穿简短的布衣,脚下踏着草鞋,倾盆大雨在他们身上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士卒随身只带贴身兵刃,刀鞘里被雨水灌满。 李燕子已经急行军两天了,他们一路上没遇到几个行人,这种天气没人会出门。 “将军,大将军的传令兵来了!”在队伍后列的斥候踩着泥巴路飞奔过来,一路溅起片片泥水。 李燕子停下脚步,他很久没有穿草鞋了。军中士卒夏天操练时会穿草鞋,因为这帮小子们实在太费鞋了。没想到随军携带的草鞋今日还派上了用场。这天气,穿皮靴没穿草鞋便利。 “传令兵?” 小鹰牵着马气喘吁吁的在后面跟上来。李燕子的行军速度可真快,他连夜赶路,终于追上来了。 “李将军,”他歇息片刻,让自己的气顺了,才说:“大将军下令,让你到了荆州城下自行决断,如有机会便奇袭荆州城。” 李燕子笑了:“就这事?” “是啊。” “这事还有劳张小哥专门跑一趟,我这么急急忙忙赶到荆州,难道是为了看城头的风景吗?” 山里出来的人都有永远抹不平的桀骜不驯的气息,彭文彬如此,李燕子也是如此,也就是张宽仁的平和让这些人发不出来脾气。如果是彭怀玉统领他们,只怕早就闹翻天了。他们佩服张宽仁,不是佩服他打仗的本事,而是他稳如泰山的气质。 小鹰回礼道:“令已传到,我先回去了。”他转身时想了想,提醒道:“大军约落后你们一日,走的也没你们快,你们偷袭荆州城时,不要想着大军能及时赶到。” “知道了!”李燕子挥手。 又快到天黑时分。 那个老船工预测的真准,今日一整天下了半天的雨。天刚刚黑,远处的天空中传来闷雷声。 李燕子最怕晚上下雨,天上阴云挡住了月亮和星辰,一点光没有,他们只能在大雨中休息。雨点落下来,他在心里向弥勒佛祈祷,希望荆州城的鞑子没有发现他们。 其实他多虑了,他们这一队人没有旗帜,没有号服,脚下穿着草鞋,鞑子的斥候看见他们也只会把他们当做流离失所的难民。 “报!”大雨中传来亲兵的声音,“先锋在前面遇到一个村子,村民说这里离荆州已经不远了。” 李燕子大喊:“找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给我带路,今天夜里我们必须要赶到荆州城。” “遵命。” 雨水一会大,一会小,天空中电闪雷鸣。 李燕子觉得耳朵快要坏掉了。他腰上挂着一圈皮囊,皮囊里插了十二柄飞刀。依他现在的身份,使用飞刀的机会极少极少了,但他能把飞刀练的出神入化,不时因为飞刀能杀人,而是他喜欢。 村民们不愿意出来带路,天启的士卒好说歹说就是不行,去村里请人的百夫长怒了,抽出刀来一阵恐吓。最后还是暴力管用。 五千人如暗夜幽魂般在向导的指引下向荆州城行军。 “轰隆隆!”一声连绵不断的闷雷。向导吓的直哆嗦,两个士卒夹住一个向导,他们几乎在抬着向导行军。 “轰隆隆……” 李燕子抬头看苍穹中时隐时现的裂缝,“真是个偷袭的好天气。”他还没到荆州城下,心中已经有了必胜的预感。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一道闪电在北边的天空划过,亮光的瞬间,天启军士卒们看见了一座城。 许多人深吸一口,恨不得瘫软在地上,他们不怕打仗。他们宁愿马上投身战场,也不愿意再在雨天赶路。 “那里!”李燕子指向刚才一晃而过的城墙,心中如“咚咚咚”的擂起了战鼓。 就算他一直觉得郑晟没有重用他,就算他觉得郑晟为人阴险不是江湖好汉,他加入天启能得到这么一起奇袭的机会,什么都值得。江湖豪杰讲义气,爱历险,这一趟奇袭荆州,比他这辈子经历的所有都惊险。 “原来我是这么喜欢战斗。”他拔出一柄飞刀衔在嘴里,下令:“登城。” 电闪雷鸣…… 义军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武技高超者先到达城下,他们把如抛绣球一般把铁钩子扔上城头挂在垛口上。铁钩与砖石碰撞发生清脆的声音被雷声掩盖。勇士们紧了紧绳子,感觉的挂住了,便身形一纵,两只脚蹬在城墙上轻飘飘的飞上去。 城头侨悄无声息,李燕子在第一批进城的勇士中。 城头被雨水刷的干干净净,藏兵洞里潮湿,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走下城头,尽然没有遇见一个鞑子。 越来越多的人顺着绳子爬上来,但大军进城还需要走城门。 李燕子领着先锋顺着城墙摸到南门,雷声的间隙里他们听见城楼里守兵鼾声如雷。 不用他动手了,李燕子甚至有些失望。四个勇士冲进去,里面传出短暂的杀猪般的惨叫,很快没了声响。在这个夜晚,鞑子的叫声就是再大一倍,也没办法惊动他们想叫醒的人。 沉重的铁门吱吱呀呀的拉开,天启军杀入荆州城,直扑向府衙方向。 在这种雨天防火是很不明智的选择,他们冲进府衙,把里面的兵丁和官吏杀了个干净,也没被人发现。 李燕子记得让杀红眼的部下留下了几个俘虏,再让俘虏们领路一个个登门去杀留守的鞑子将领。 杀到第八户,整个城里才像是炸了锅似的。鞑子们很快发现许多上官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丢了脑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顶着大雨各自顾各自,逃出荆州城。 天启军奇袭拿下荆州。 这是一场算不是轰轰烈烈的胜利,与义军在别处的失败比起来不值一提。但事后回过头来看,才知道荆州之战是鞑子失败的开端。 天明时,荆州城里已经见不到一个蒙古人。他们都听说过义军会杀光所有蒙古人传闻,失散的兵丁也不敢留在城里。 天启军张榜安民,赤色旗帜插上荆州城头。义军从库房中找出干燥的衣服换上,又饱餐了一顿,恢复了些神器。 雷声停了,雨还在下。 李燕子登上城头远眺,心中好不得意。其实,在雾蒙蒙的雨天,他只能看清楚两三里路的距离。所以说,人心情的好坏与景色没有关系。 报捷的信使已经走了,他知道张宽仁在荆州通往岳州的道路上埋伏了兵马,昨天夜里从这里逃出去的人估计没几个能到达答失八都鲁的军中。 第357章 第357逆转(五) 天启军攻下荆州,几个漏网的残兵把消息带到答失八都鲁军中。 答失八都鲁无法形容自己的愤怒,他早就派信使向荆州的守军通告了天启军有可能要攻打那里。回来的信使告诉他,荆州的守将已经知道了。 但是,天启军还是攻破了荆州。 丢失荆州本身算不了什么,他放在哪里进留守的兵马不多。但荆州之战让他不幸成为今年朝廷大军出战以来唯一打败仗的将军。 答失八都鲁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此番元廷集结大军征伐义军,丞相脱脱精心挑选了各路将领。答失八都鲁一路势如破竹,击败了天完大将倪文俊不是运气好。他一边集结因为搜捕徐寿辉变得分散的兵马,一边派人打探张宽仁军的所在。 想起天启军战船在洞庭湖里肆意往返,他只能在岸边望船兴叹,答失八都鲁忽然又想起一个人,他原本已经放弃的人--倪文俊。早知道,他就不该那么草率的杀了那个愚蠢的人。 岳州湖多,山多。巴丘湖藏在深山里,通过一条狭窄的水路与洞庭湖相连。 倪文俊兵败后就躲到了这里。 这是他去年剿杀了一伙水寇的营寨,被鞑子打败后,他无路可走,便藏进这里。 七天前,张宽仁的信使通过左辅卫的暗哨传递消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时,他已经让族弟去见答失八都鲁了。当时看来,义军大势已去,他再坚持造反纯属徒劳,不得不为自己找一条退路。 他听使者说天启军出动后没有多少欣喜,天下义军皆溃败,只靠天启转不了大势。 但他族弟去了岳州城外鞑子的兵营,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 就在他觉得情况可能不妙时,斥候来禀告答失八都鲁离开岳州向黄石进军去攻打赵普胜去了。再后来,荆州大捷的消息传入他的耳朵。 如果义军能逆转,傻子才想着投降。倪文俊是个明白人,知道像他这样人即使受了朝廷的招安,日后在官府里日子就也不过,不知哪天就被找个借口宰了。 但一场荆州大捷改变不了他的心,武昌失守几乎摧毁了他的心理。 天下能抗住鞑子进攻的只有两座城,南昌和高邮。他原本以为武昌应该是第三座,邹普胜费了两年的心血加固武昌城防,未做抵抗就放弃,让他心里几近崩溃。 什么太师,皇帝!遇到鞑子只知道逃跑。他在背后没少骂这两个人,对邹普胜的尊敬也荡然无存。 他正在巴丘湖水寨踌躇时,答失八都鲁派来了使者。 来人是个瘦高个,倪文俊认得他,这人曾经是布王三的部下,但他不记得他的名字。 瘦高个自报家门:“倪元帅,小人张子石,原在布王三帐下效力,元帅是否有印象?” 倪文俊上下打量他,道:“看上去确实有些面熟。” 张子石讪笑,“小人见过元帅的兄弟了,正在蒙古人的兵营了享福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蒙古人的兵营里能有什么福享,”倪文俊起身走到张子石面前,厉声问:“你告诉我,鞑子把我的兄弟怎么了?” “倪兄弟很好,答失八都鲁大人答应给元帅千夫长的职位,让倪兄弟当百夫长,只有元帅能把天启贼军堵截在洞庭湖里,还有奖赏。”张子石巧舌如簧。 倪文俊一把揪住他的胸口:“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我兄弟没有随你回来,想必是已经给鞑子杀了。我现在不能杀鞑子给他报仇,先宰了你这条狗为他出出气。” “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斩了!” 两边如狼似虎的兵丁冲上来,一人扯住张子石一条胳膊就往外拉。 张子石狠命挣扎,快到门口时忽然喊道:“是鞑子杀了他,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信使,往倪元帅能念你我都曾是义军的旧情,饶了我吧。” 倪文俊一挥手,兵丁把张子石拉回来。 倪文俊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让张子石直翻白眼吐舌头,吼道:“原来你们真的杀了他,还想来骗我。”他松开手,下令:“把他拖下去大卸八块喂狗。” 答失八都鲁杀了他的族弟,让倪文俊彻底清醒,鞑子根本没想招降他。 杀了张子石后,倪文俊率余下的一万多残兵,催动战船往洞庭湖里驶去。他从小在长江边长大,对洞庭湖与那些捕了十几年的鱼的老船工一样熟悉。 天有狂风暴雨,他丝毫不惧。他要尽快找到张宽仁,与天启军联手结盟。 他派出去的小船在洞庭湖边转了好久,一直没有发现天启军的踪迹。他一路走向荆州,路上遇见大风浪躲避了半天,三天后才到达荆州地界。 扎着红色头巾的军队是如此显眼,他一眼看上去便觉得无比亲切。 义军上岸。 天启兵的斥候早就发现他们了,冲过来高喊:“是倪元帅的人马吗?” 倪文俊命部下挥舞旗帜答应。 等他的一万大军全部上岸,白衣张宽仁正迎面而来。 两人曾在南昌城外并肩作战,几年不见差距已经体现出来。这是天启和天完朝廷的差距,也是倪文俊与张宽仁的差距。 “我等候元帅出现很久了。”张宽仁拱手。 “张将军能起兵来救朝廷,哎,”倪文俊摇头叹了口气,“我什么话都不说了。”想起徐寿辉和邹普胜的无用,他还是觉得伤心。 张宽仁道:“我已经派人联系上了陛下,太师和陛下都很好,他们刚刚打败了鞑子的一次围剿。” 倪文俊心中不屑,但在张宽仁面前不好说的太明白。 两人在岸边站立,张宽仁指向波涛起伏的湖面,道:“元帅水师精悍,我虽然有些战船,但不敢在这么大的风浪中行驶,我有一计,可破鞑子,但要元帅水师帮忙。” “你我携手便是,何必说客气。”倪文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打败鞑子后,荆州襄阳归天启,岳州以东归朝廷。” 他见张宽仁兵强马壮,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憷。 ………… ………… 长沙城。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灯光幽暗,郑晟斜靠在躺椅上,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门外发呆。他前日从兵营回到长沙,因为一桩从广州传来的密信,他不得不回来谨慎处理。 余人坐在他脚头,正低头看着地面,有一只蚂蚁绕着他的脚已经爬了好几圈了。余人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傻,绕自己的脚转多少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月儿端着一个盘子走进来,里面四样精致的小菜、一壶酒和两个酒杯。进门后看见眼前这场面,“噗嗤”一笑,捂着嘴道:“你们两个是在比谁能发呆发的更久吗?” 郑晟回过神来,用脚踢了踢余人,道:“让他过来陪我说说话,解解乏,你这是消极怠工啊。” 他转首看见月儿手中的菜盘,两眼放光,道:“有好吃的,还有酒,月儿你今日怎么端酒上来了。” 月儿放下菜盘,一样一样的把四个菜碟端出来,皓腕如玉,晃的余人眼前发花。“这是果儿酒,没什么酒力的。张将军在江北打了胜仗,宗主难道不想庆祝一下吗?” 菜盘上放了两双筷子,余人扭扭捏捏的不愿过来,郑晟抬脚又要去踢他。 月儿朝余人盈盈一笑,道:“余人,过来陪宗主喝一杯吧,我是个女儿家,喝不得酒,不然轮不到你。”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嬉笑打闹,像三个兄弟姐妹。 郑晟夸月儿的厨艺好,月儿笑颜如花的笑。 余人闷闷的喝酒,越看越气,心里默默的想:“郑晟你为什么不娶月儿,既在折磨她,也在折磨我。” 外面的雨停了,月儿说笑了一阵便出门去。 “郑晟,”余人忽然放下筷子,喊他的名字,就像当初在袁州城里开药铺时一样。那时候,郑晟喊他伙计,他喊郑晟名字。 郑晟觉得余人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你喜欢月儿吗?”余人喝了两杯酒下去,胸膛慢慢热起来。果儿酒没酒力,但也是酒啊。对一个看见鲜血会晕过去的人,喝酒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算奇怪。 “喜欢,”郑晟回答的很干脆,“你没喝多吧。”他拿起筷子敲击了几下碗碟。 余人脖子粗起来:“你喜欢她,为什么不娶她?” 郑晟大怒,一巴掌打在余人脑袋上:“怎敢胡言乱语,在我这里耍酒疯。” 他这一巴掌打的很重,余人一个踉跄差点从凳子摔下去。 余人站起来,他今日豁出去了,道:“你知道月儿为什么一直不嫁人,都是因为你啊。” 郑晟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准备追过去打。余人耍酒疯怎敢拿月儿来开玩笑。 余人抱着脑袋躲避,道:“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张宽仁,当初月儿宁愿自杀也不在张家嫁人,说过除了你她谁也不嫁。整个天启的人都知道她为什么不嫁人,就你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郑晟暴跳如雷,对着余人一顿拳打脚踢。谁也不能侮辱月儿,嘴上也不行。当然他没有用全力,否则以余人的小身子骨,估计会一命呜呼。但他真的很生气,其中有一部分气是对自己的。 屋子的打闹声大起来,郑晟的吼声,余人的哇哇乱叫声,外面的风雨也挡不住。守在院子门口的毛三思急匆匆冲进来,看见月儿正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急问:“宗主在里面怎么了?” 月儿不发一言,忽然捂着脸往外面逃去。 毛三思一头雾水,担心郑晟发生什么意外,壮着胆子闯进去。 屋里的状况让他谛笑皆非,上去劝阻也不是,偷偷退出去也不是。 余人趴在地上哭着嗓子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为什么打我。从我随你下山,你就一直在欺负我。” 郑晟松开手,道:“今天放过你,以后你再胡言乱语,我听一次打一次。” 余人坐在地上喘气,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把藏在心里许久的话一口气说出来,他觉得舒坦了许多,被打一顿也是值得的。 郑晟瞪着毛三思:“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毛三思恍然大悟,道:“末将告退。”他真后悔闯进来。想起刚才在回廊表现异常的月儿,他觉得今天的事情太不对劲了。 回到桌子边坐下,看着四个精致的菜碟,郑晟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余人的话又给他增添了一份烦恼。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声音低沉。有许多事情不能想,越想越觉得对。 余人气鼓鼓的站起来:“当然是真的,你成亲的那天,我跟月儿在一张桌子上。她像妹妹一样看着你娶亲,但心里是酸酸的。” “不要胡说!”郑晟又要发怒。 余人坐过来,给自己倒了慢慢一杯果儿酒,忽然仰着脖子一口喝下去,“郑晟,告诉你,我也不是一直胆小如鼠。在罗霄山里时,我曾经求过月儿嫁给我。但她说过她这辈子只会守着你。” 郑晟一挥手把果儿酒的酒壶砸在地上,喝道:“不要再喝了。”该死的果子酒。 他起身在墙上摘下佩刀,朝门外大喊:“毛三思,备马。” “在!”毛三思慌慌张张的回来。今日宗主气不顺,不要惹来无妄之灾。他暗自骂余人,宗主本来好好的,余人是怎么挑出他的怒气。 外面还下着雨,雾蒙蒙的一片。 郑晟换了一身袍子,带上斗笠、披上雨衣气势汹汹冲出大门。人的烦恼总是来自于自己在乎的东西。郑晟可是一辈子把月儿捧在手心疼爱,当要他娶她,他做不到。他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余人给他把事挑明,立刻明悟过来。月儿真的是被他给耽误了。但二十岁嫁人不晚啊,他要好好想个办法。 护卫骑兵拥着郑晟往江边大营方向走去,他觉得战场比家事更简单。但作为天启的宗主,哪里有家事。 第358章 撬动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天完朝廷现在仅靠陈友谅在南昌在撑着颜面,天气军的实力已经超过天完军许多。 倪文俊一边与张宽仁合作,一边想着如果有可能打败朝廷大军后之后的势力范围划分。 经历了武昌失守后,他对徐寿辉和邹普胜的尊敬已经剩下不了多少了,而驻守南昌的陈友谅曾经是他的部下,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全是因为他的提携,如此看来他实际可以把天启朝廷的权力控制在手里。 晚稻在水田里长得最旺盛的季节,答失八都鲁率领大军离开岳州,向荆州进军。 武昌城已经失去了,天启的皇帝藏在黄冈那种一道山沟半天都转不出来的地方,他的目标锁定在胆敢突袭荆州的红巾军。 蒙古人已经提高了对天启军的重视,但答失八都鲁不认为义军是官兵的对手。 荆州失守只是个意外,如果守军能够提升警惕,就不会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丢掉荆州城。 雨还在下,老船工们的预言很准。 秋天的雨与春天的雨不同。 春天的雨水像个妙曼的少女,和风絮语的说话,缠绵一两个月都不嫌腻味。那时候的洞庭湖岸边就像被一层又一层面纱笼罩着,但你不会担心惊天骇浪。 秋天的雨则像一个丰腴的妇人,温柔的安抚和漫长的前戏已经不合适她了,她期待的是一次又一次猛烈的冲击,在电闪雷鸣中达到*。 大雨下一阵停一阵,一天中晴天的时间多,但每次下雨的时候,雨点都会像长枪刺下来,砸在头盔上发出“堂堂”的响声。 短暂而急促的大雨中,什么防护措施都起不了什么作用,连答失八都鲁也免不了淋成落汤鸡。 “****一般的天气!”他抬头看着半透的天空骂,草原从来没有这么恶劣的天气。蒙古人敬仰长生天,在空阔无垠的草原,他绝对不敢对老天爷发出这般诽谤。但这里不一样,答失八都鲁不把这里的老天爷当做蒙古人的长生天。不仅是他,许多蒙古人都这么想,所以有人在朝堂提议杀光天下所有的汉人。 好在离荆州已经不远了,昨日先锋斥候遭到了藏在山里的义军的伏击,损失了几十个人,让他大动肝火。 天气太糟糕了,下雨天蒙古人最擅长的弓箭不能用,平白无故吃亏。 答失八都鲁正在想着怎么去攻打荆州城。目前来看,天启军的实力不容小视,这是弥勒教贼军最后一支力量了,如果他在这里击败了天启军,预示着朝廷讨伐鞑子的战争要提前结束。他不能急于攻城,最好把贼军困在城里,慢慢消磨贼军的士气。 “报!” 一个斥候逆着行军方向狂奔过来,从身上的衣衫看上去像是刚刚从泥坑里爬出来。 “报,贼军……贼军撤出来荆州。”斥候粗重的喘气。他的部下冒死才探明了这个消息。“昨天夜里,天启贼军撤出荆州城,只在城里留下了少数兵马。” “他们去哪里了?”答失八都鲁问。 “贼军驻扎在离荆州二十里的江岸边。” 答失八都鲁立刻明白了张宽仁的意图,“狡猾的汉人!”他往浑浊的泥水坑里吐了一口浓痰。贼军想逃走,而他束手无策。因为从应天府到洞庭湖,这几千里的水路都在贼军的控制下。 天启军乘坐战船北上避开了官兵的堵截,听说倪文俊军也从巴丘湖出来与张宽仁军汇合了。 他有些后悔,不该那么急着杀了使者,说不定能骗倪文俊与天启军大战一场。 “知道了!”他懊悔的扬起鞭子,朝身边的传令兵道:“大军加快速度。” 无论张宽仁打着什么算盘,他必须要先把荆州夺回来,他不相信张宽仁军会一仗不打就这么撤走。 官兵加快脚步,如答失八都鲁担心的一样,他赶到荆州城下时,天启军已经全部撤走了。义军带走了城里所有的粮食和财物,但是他们没办法带走城里所有的汉人。张宽仁知道这样做是把城里几十万的汉人置于蒙古人的屠刀下,但战争就是这样,他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仁心。 蒙古人收复了丢失了七天的荆州城,答失八都鲁催马进城,他很恼火,但没敢对城里的汉人下狠手,因为这样无异于把所有人都推到蒙古人的对立面。 最辛苦的是斥候,一刻不得清闲,立刻又投入到追踪义军的行动中。 蒙古人在荆州城里安抚百姓,把弥勒教义军的丑恶之处又大肆宣扬了一遍,答失八都鲁脑中的弦紧绷绷的,坐卧不安。天启军加上倪文俊的水师从人数上看已经超过了他统领的官兵,这支兵马在洞庭湖里与水贼纠缠在一起,随时可能出来给他致命一击。 摸不透的敌人最可怕,他必须要找到与天启军决战的机会。 官兵在城里驻扎了一天,答失八都鲁一点也没闲着。他在荆州城里强行征召壮丁,再从城中汉人望族中挑选出看上去精明能干的人统领他们。这些豪强都知道如果让天启军拿了天下,他们的土地就要被泥腿子们瓜分。他不怕这些人会背叛蒙古人。 三天后,岳州方向传来消息,一队义军在岳州地界上岸,把他安插在那里的人官吏清理的干干净净。 答失八都鲁强忍着焦躁,把荆州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率兵马沿着江水和湖畔向南行军。 义军在湖里呆不了多久,他要在洞庭湖岸边制造一个囚笼,让上岸的义军碰钉子,才能找到机会击败他们。他知道张宽仁一定要在暗中窥视着他的举动。蒙古人和义军都无法完全隐藏住行迹,因为他们的兵马人数都很庞大。而且,前天荆州的一个老人告诉他,随着秋天的风暴一点点的减弱,洞庭湖上景色会越来越清晰。 但情况与他预想的不一样,斥候的急报连绵不断,张宽仁没等答失八都鲁把囚笼布置好,大队人马已经在岳州地界上岸,与那里答失八都鲁没来得及解决的守军汇合起来。 窝藏在黄冈的徐寿辉和邹普胜像是得到了外面的变化,竟然率天完朝廷兵马杀出深山,在武昌城郊偷袭了张世策才收编的外围兵马。 答失八都鲁接到了张世策的告急信。 武昌城里人心不稳,弥勒教又一向喜欢秘密传教,天完朝廷在这里不知留下了多少密探。张世策看义军动向,这两路大军像是奔武昌来了,不仅有点着急。 第359章 相持 答失八都鲁是蒙古人,当今天下是蒙古人的。 他虽然不忿董传霄命张世策夺了武昌抢了他的功劳,但真当弥勒教义军发动反击时,他还是有身为蒙古人的天下人意识。 接到张世策的求救信后,蒙古大军快速远离荆州,向武昌进军。然而,当他们急行军两天后,荆州送来急报,天启军的战船逆江而上,正在逼近荆州,变化让答失八都鲁抓狂。 这就是水师优势的体现。 战船可以昼夜不停的水面行驶,士卒们只需靠在沉闷的船舱打盹,上岸后便可以投入到厮杀中。但是,即使草原上最强健的战马在长途行军中也赶不上水师速度的一半。 江岸边郁郁葱葱,但如果仔细看许多树叶的边缘已经泛黄。 张宽仁站在船舷边远眺。 幸亏大军在湘江岸边的三个月操练,让天启军中大多数来自山里的士卒适应了船上颠簸的日子。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船上呆了一整天,但好像累的要趴下去的那种感觉。现在只有不遇见大风暴,他已经不会因为水而惊慌。 船工们在低沉而有力的节奏中踩着脚踏浆,战船逆水顺风而行。 倪文俊不愧是在长江岸边长大的人,麾下的水手在洞庭湖里如鱼儿一般灵活,张宽仁觉得天启军的水师比不上他们。 水师是需要传承的,在他看来训练出一支精干的水师要比训练骑兵或者甲士难的多。而毁灭一支水师非常简单,天有不测风云,水师战斗的环境本身就非常危险。所以,无论倪文俊向他怎么保证,他绝对不允许满载士卒的战船向洞庭湖风暴中行军。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如他这么平和的人不会去冒险。 “大将军,我们又回到荆州了。”小鹰指向前方,脸上止不住喜色。他比大鹰只晚一刻来到人世间,但大鹰成熟稳重已经独当一面,他只能留在张宽仁身边,“我们要上岸吗?” “不会。”张宽仁毫不在意的说出蒙古人渴求的情报,“我会在这里游荡一圈,继续会回到水寨里。” 小鹰有些失望,他很期待见到荆州城里鞑子惊慌失措的模样。 义军在荆州城外晃荡了两天,张宽仁的话不是完全正确,李燕子率先锋兵临荆州城下,用刀鞘撞击了几下荆州城墙的石头才撤回来。 两天后,在答失八都鲁分出一半兵马急速撤回荆州时,天启军乘坐的水师又慢腾腾消失在洞庭湖里。 有了倪文俊的加入,原先在洞庭湖里打家劫舍的水寇纷纷加入义军,让他们这里如鱼得水。 张宽仁回到水寨时,倪文俊已经在那里。 他刚刚才岳州撤回来,但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不等张宽仁走进聚义厅,他站在门口便高喊道:“张将军,我就想不明白了,我们的兵马对答失八都鲁不占劣势,为什么不狠狠的打他一仗,让鞑子也尝尝苦头。” “因为我没把握获胜,”张宽仁径直走进去,“鞑子兵马锐气正胜,我们再经不起一场败仗。” “可是,我们的先锋已经进入岳州城了,又从那里撤了出来。”倪文俊懊悔不已。他不会打这么磨叽的仗,他会用自己的拳头对着鞑子的拳头,驱赶士卒与蒙古骑兵对战,赢就赢的彻底,输也输的痛快。当然,在走上战场之前,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会打输。 他挥舞着拳头,眼里充满着打胜仗的渴望:“我们能打败答失八都鲁的!”这七八天他又聚拢了好几千人,加上天启军,他认为义军完全有了与答失八都鲁决战的实力。天启军兵强马壮令他嫉妒。 张宽仁道:“我们当然能打败他,但不是现在。如果高邮和南昌失守,会有几万乃至几十万的官兵涌入湖广,需要消耗实力才能打败答失八都鲁,那么这场胜利是不值得的。” 郑晟把天启的精锐都交给他,甚至把毛大留在长沙,不在军中留下一个可能会掣肘他的人,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对得起郑晟的信任。 倪文俊怒了:“那我们要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吗?” “对,什么也不做!”张宽仁扬起眼皮点头,“我把荆州还给鞑子,就表示天启军不会暂时不会与鞑子决战。” 倪文俊怒气冲天,然而,在这里他需要听张宽仁的话。 张宽仁安慰他道:“州,我们引导着答失八都鲁在岳州和荆州之间来回奔波,总会找到机会的。” 倪文俊道:“但陛下和太师已经杀出来了!” “他们会照顾好自己的。”张宽仁虽然和气,但不是随随便便改变主意的人。 随后的半个月,义军的水师战船绕着洞庭湖岸边兜圈子。答失八都鲁无法判断哪艘战船的船舱装满兵丁,只能布置好预警措施,无论何地遭到鞑子进攻,他会及时率领大军前去支援。 十月。 天启军加入湖广战局让这里的局势变得稍微对官兵不利,元丞相脱脱从中原抽调兵马经河南进入武昌,让张世策重新返回南昌。 张宽仁的预料是对的,在击败中韩宋义军,收复徐州围困高邮后,官兵实际已能应付自如。他打一场惨胜的战斗毫无用处。 如今鞑子在各片战场的统兵将军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如宽撤不花那样的蠢才为帅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水战! 他最期待能与鞑子来一场水战,用义军对优势的地方对付鞑子最弱的地方。但答失八都鲁不会那么轻易的上当。 他有一个不怎么完美的计划,但需要郑晟的同意才能实施。无论怎么样,义军不能再支离破碎的战斗了,中原的韩山童、高邮的张士诚、还有徐寿辉、邹普胜、身边的倪文俊以及他不怎么喜欢的被困在南昌的陈友谅,他们必须团结起来,把战场变成一个整体。 秋收的季节来的很快,战场上的蒙古人和汉人每天都在数着日子过。 高邮城和南昌城如汉人最后的壁垒,坚不可摧。 但从大都回来的斥候说,鞑子已经在准备庆功,余下的红巾军在许多人看来不过是疥癣之痛,脱脱迟早会解决他们。 第360章 集中兵力 张大鹰走入兵营的大门,在天启军中他已经成为张宽仁替身。谁人都知道,他和他的兄弟是张宽仁真正的亲信。 一大半天启军在洞庭湖里,这里显得有些空旷。 “驾,驾,驾!”赤潮骑兵正在不远处操练,他们打着赤红的旗帜,隆隆的蹄声听上去很吓人。毛大把不能上战场拼杀的怨气都发在训练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战斗的机会,一切由郑晟定。 天启还有这样精锐的兵马没有派上战场,大鹰禁不住生出一丝自豪感。 兵营里单调而有规律,为了活跃将士们的生活,郑晟曾经让军中进行举办竞技比赛,但大战临前,这些活动都在取消了。 毛三思站在前面离营门不远的地方等着。大鹰上前抢先行礼,毛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不是吹出来的。 毛三思回礼,道:“宗主在等着你。”天启军中最先适应火焰礼,现在再让他们给人下跪倒是不习惯了。 天启军出战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其间取得了一些战果,但总体表现没有惊喜。天下的义军还是在靠高邮城和南昌城在扛着。张大鹰此次奉命回来,肩负着替张宽仁向郑晟讲述军情的重任。 郑晟在大帐里,自他上次冒雨离开长沙后,再也没离开兵营。他是个人,是人就会有烦恼。他可以在战场杀一千个甚至一万个鞑子不眨眼,但对自己身边不可能如此绝情。 毛三思领着张大鹰走进来:“宗主,张大鹰到了。” “拜见宗主。”大鹰觉察到郑晟的兴致不高,联想到近期不怎么顺利的战事,他不禁为张宽仁担心起来。 “嗯,”郑晟点头,“张宽仁让你回来见我,有什么话要说?” “宗主,”大鹰迟疑了一会,“最近我大军在洞庭湖畔出击多次,但战事进展不顺。鞑子将军答失八都鲁很谨慎,多次宁愿被我大军攻破县城也不匆匆忙忙来救援,……” 郑晟轻笑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张宽仁是怕我着急了吗?” 大鹰实话实说:“将军确实有此想法,倪元帅也在不停的催促将军与鞑子决战。” 郑晟板起脸来,道:“张宽仁这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倪文俊是什么东西,怎敢对我天启军指手画脚。” 他深知打仗这种事情急不得,所有从来不派人去给张宽仁压力。如果张宽仁不能打胜仗,那么他麾下没有一个将领能做到。鞑子不全是蠢才,从他在战场得到消息,与张宽仁对峙的这位答失八都鲁就是难得的统帅。 “不是……,”大鹰连忙给张宽仁辩解,“倪元帅左右不了大将军。大将军让我回来,是有一个想法要向宗主禀告。” “说!” 张大鹰轻轻嗓子,回想起临行前张宽仁的郑重其事,心里有些紧张。他担负重任,生怕不能把张宽仁的长想法表述清楚。如他这样的人,平日得不到在郑晟面前说话的机会,看到宗主聚精会神的模样,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大将军说,天下义军如今支离破碎,而鞑子兵马由丞相脱脱统一调配,这是义军连续打败仗的根源……” 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来的局势,然而没人能去改变。郑晟耐心听张大鹰说话,就当张宽仁站在那里娓娓道来。他不喜欢听人说教,尤其是张大鹰这样入不了他眼的人。 “……大将军说答失八都鲁为将谨慎,吃了几次小亏之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天启军在荆州和襄阳很难取得突破。大将军想撤兵会师,集中天启的兵力攻打南昌城外的董传霄军。” 重复着张宽仁让他转述的话,大鹰身上的衣衫湿透了。 郑晟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的脸,让他心里直发毛。 “打败董传霄!”郑晟摸着下巴。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南昌城是陈友谅的,天启军在那里打胜仗只是给陈友谅做嫁衣。陈友谅卡着了他的线路,让他无法向江南进军。而且,南昌城里有许多他不想面对的回忆,彭祖师的灵柩正是从那里抬出来的。 他自言自语:“董传霄攻打南昌城有些时候了,脱脱号称百万大军奈何不了高邮城,董传霄在陈友谅面前也没什么好办法。” 张大鹰的话还没有说完。 “大将军说,义军最大的优势是水师,但在江北很难有发挥的机会,答失八都鲁宁愿丢弃洞庭湖岸边的县城,也不愿意乘舟下水的,如果我们集中兵力去攻打董传霄,也许他们来救援……。” 原来真正的目的在这里,郑晟忍不住要拍案叫绝,但转念心里又有些发毛。 张宽仁太可怕了! 袁州罗霄山里两个厉害的人物,于家的金凤凰和张家的千里驹果然都不同凡响。他才离开广州城不久,那里就发生了令他不安心的事情。于凤聪首次独立面对那种局面,做了让他无可挑剔的决定,但也让他重新认识了与他同床共枕的夫人。 他喜欢那个女人,因为于凤聪从来不是他的应声虫。她会与他争论,让于家城外天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当初扶持于家是为了平衡圣教中的弥勒教势力,但形势会变的,于家不会停止生长壮大。 张宽仁的平和让他值得信任,但当天启军想打胜仗都离不开这个人时,那么就已经带来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但是,目前打败鞑子最重要! 郑晟拍案站起来,“我把赤刀交给了张宽仁,把天启的精锐都交给了他。你回去告诉他,他所有的计划我都同意,即使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 大鹰很吃惊,有一种匍匐跪倒的冲动。如果他是少爷,也会心甘情愿为这样的人效力吧。 “你回去告诉张宽仁,你可以率军北上攻打襄阳,也可以会师南下去救南昌,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郑晟义气勃发。如果他容不了麾下有本事的人,又怎么可能取得天下。“我马上给广州传令,让广州所有的兵马出动,与赣州彭怀玉汇合攻打南昌城下的董传霄。大将军会师之日,我会让赤潮骑兵去他帐下听令。” “末将这就回去禀告将军。”大鹰欣喜的回应,他对自家少爷有信心。 第361章 色目商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郑晟把战场的掌控权完全交给了张宽仁。 从认识张宽仁起,他便了解到这个人的本事。除了在造反的的抉择上曾经犹豫不决,张宽仁几乎是他成就大业最合适的帮手。所有当翠竹坪张家加入圣教后,他几乎立刻把张宽仁摆放到军中几乎无人能及的位置上。 毛家是他的忠犬,彭怀玉是他的坐骑,唯有张宽仁是可以能得到他平等看待的朋友。 带着宗主府军令的骑士日夜兼程前往广州和赣州。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天启军不在隐藏实力,将破釜沉舟启动江西南昌战役。 ………… ………… 二十天前…… 广州城。 宗主领大军远征,为天启生死存亡的大事,临行之前把这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城里的百姓没有因为郑晟的离开而担心,多数人还是沉浸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中。路边的墙上用油漆书写着天启宣扬的各种口号。对平常百姓而言,最大的变化莫过于见到官吏不用下跪了。 苍天之下,众生平等。 一群衣着华丽的色目商人仰着头大声交谈着从街道中走过,煞是扎眼。这座城的主人从蒙古人换成了汉人,他们还是一样做生意。而且天启的官员比从前的蒙古人要好应付的多,不会私自向他们索贿,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找他们麻烦。商人是天底下最狡猾的人,他们知道这座城里谁说了算,也知道该怎么去做生意。 打着于家旗号的商号是这座城里实力最强劲的商号,他们都挤破了脑袋想找于家人做生意。因为于家的东家于凤聪是天启宗主唯一的夫人。 他们无所谓这座城里的人拜什么神佛,他们有自己的神。 十几个色目人高谈阔论,无视两边仇视他们的目光。因为他们给天启带来的粮食和兵器,于家给他们很多照顾,有些刁难他们的小吏很快受到惩罚,让他们生出了一种高人一等的想法。 前面有个门楼开阔的茶楼,偶尔会有技艺高超的艺妓来唱曲。 他们是这里的常客,吵吵闹闹的走进去,在伙计的引领下走上了二楼。小厮给他们安排好临窗最好的位置。 艺妓要到天黑时才来唱曲,他们会先在这里说说生意上的事情,再聊聊最近的局势。色目商人中有人来自北方,有人来自南边,他们本不是一路人,但这座城里是个整体。 伙计提着热水壶刚刚转身,从外面进来四五个年轻人,身上衣衫都很朴素,差点把伙计撞个踉跄。 “哎呀呀……”伙计眼疾手快把水壶让到一边,嚷嚷道:“小心点,烫着呢。” 几个年轻人连忙让开。 “你们怎么上来了!”伙计缓过神来,顺着楼梯往下看。从他这个位置往楼下空空荡荡。 楼下本来还该有个迎客的小厮现在不知哪里去了。他歉意的打了手势,道:“几位要喝茶吗?楼下有地方,这里已经有人了。”他朝正在说话的色目商人努努嘴。 几个年轻人相互对视了几眼,为首的人站出来,指着空荡荡的楼堂问:“这里不是还有许多位置吗?” “但他们已经包场了。” 色目人常常来这里谈事情,出手阔绰。他们与汉人隔阂很深,不希望说话的时候有汉人在一边,因此每次来这里都会包下整个二楼。天黑之前,他们会把正事谈完,到时候可以安心听曲,那时二楼可以进人,但他们几个会占据最好的位置。 为首的年轻人脸上浮出不快之色,道:“有钱便可以这样吗?色目人在城里竟然如此嚣张。今天我这茶还就喝定了。” 他抬手把伙计推到一边,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色目人停下说话,都朝这边看过来。 四个随从跟着那年轻人进去,落在最后的随从不忘了挥手招呼伙计:“上一壶茶来,要你们这里最好的茶叶。” 他们旁若无人,对色目人不屑一顾。 伙计提着水壶站在门口,面色焦急,但看这几个人来者不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正在进退维谷时,一个大胡子的色目商人忽然站了起来,对着这五个年轻人吼道:“你们出去。”他们刚才交谈时用的是母语,这句话用的粤地话,字正腔圆。 “为何?”那年轻人调转头来,“你们色目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知道这里是谁人的说了算吧。” 他其貌不扬,又不是广州城官府熟悉的面孔,色目商人没听出来他话里杀气腾腾。某些话要看从什么人嘴里说出来才能看出威胁,如果是王中坤在这里说出这句话,这些色目商人只怕要吓的屁滚尿流了。 那大胡子商人怒骂道:“我们付过钱了。” “我们不是没有钱。”那年轻人从口袋了掏出几个铜板扔在桌面上。铜板上刻着清晰的“天启通宝”四个字。 “我们已经先付过钱了。”另一个色目人站起来,脸色不善。他身材健壮,腰上挂着一口宽阔的腰刀。 那年轻人自顾自在桌面上转动铜钱,根本不看向色目商人的方向。 站出来色目人被他不屑的态度激怒了,踢开凳子冲出来,站在他们身边怒喝:“出去。” 年轻的汉人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年来何曾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过话。 “色目狗,留着一条命就该找个地方夹着尾巴躲起来,怎敢骂你家老子。”他拍拍腰。他腰间也挂着一口刀,一口很普通的刀。但能在这座城里佩刀的都不是普通人。 色目商人中老成持重者看出蹊跷来,一个老者喊道:“加力金,回来。” 但为时已晚…… 但年轻人伸出拳头砸向大胡子商人,几个随从见老大已经动手各自跳出来扛着板凳就砸。 加力金大喝一声伸出胳膊格挡板凳,被砸疼的哇哇乱叫。 几个色目护卫连忙站出来抽出刀,刺耳的声音让几个汉人手中动作缓了下来。加力金挥舞拳头反击,他个头大力量足,几个汉人竟然抵挡不住。 那年轻人忽然挥手命随从退后,对着色目商人冷笑一声:“好,敢对我拔刀,你们有胆量,我会让你们知道谁才是这座城里真正的主人。” 他掉头下楼扬长而去,临出门时狠狠的瞪了一眼门口的伙计。 这是天启的城,岂容一群本该变成尸体的色目人嚣张。 五个年轻人匆匆从街道上走过,没人意识到他们会在这座城里引发什么风波。 他们绕过好几条街道,半个时辰后到达一座宽阔的宅子前。 门口有两个守卫,看着他们进门没做阻拦。 年轻人一跨进院子便大声嚷嚷起来:“二哥,气死我了,今天真是气死我了。” 堂屋当中有两个人正在喝茶说事,左手边是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右手是一个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一点的文士。 “永平,怎么回事?”黝黑色皮肤的汉子端着茶杯的手沉稳。 不是熟悉的人一眼看见他根本不敢认出他就是当初那个领着村里百姓砸庙的王癞子。天启下村由他开始,也是由他发扬光大。他是李玮在广州东路推行天启政策的骨干,刚刚被调集来广州城。 他原是个癞俐头,混出门路后索性把头上的头发剃光,一块癞疤在顶门煞是显眼,但配上他现在的气质不但不显丑陋,反而衬托出一份狂野的气息。 是的,他是个狂野的人。不是狂野的人没办法鼓动最贫困的百姓去瓜分地主的土地。 旁边那个文士正是他在天启学堂里的老师顾荣成。顾荣成拒绝了王文才的邀请,却陪在王永寿身边,这一年来为他出谋划策。王永寿认识的字不多,得顾荣成相助欣喜若狂,又把他当做救命恩人看待,几乎言听计从。 他族弟王永平这次随他到广州共同赴任,升官后身边总要带个能办事的亲信。 王永平走进门后犹然愤愤不平:“这还是广州城吗,怎能容色目人这般嚣张。”他把今日的经过说了一遍,道:“怎么容忍色目人在城里佩刀,当年宗主杀了那么多人,这些人都不长记性吗?” 王永寿听完后也怒了。他在天启中一向以激进闻名,为贫苦百姓牟利不遗余力,对各地豪强手段残忍,深得李玮信任,要不然也不会升官这么快。 南人恨蒙古人,也恨色目人。 但他没有急于做决定,而是先看向顾荣成。 顾荣成放下手中茶碗,道:“在乡下,大人以剿匪的名义杀几个人也没人来追究,但这里是广州城。但我听说这座城里憎恨色目商人的汉人不是一点半点。” “夫人护着他们,对吧?”王永寿很狡黠。 顾荣成道:“不是夫人,是宗主。丁公子为天启掌管钱粮收支,与色目人走的也很近。” “那我们就不能管了?”王永寿不在意的摇摇头。他根本不在乎他帮过的那些人的死活,但那么做只是因为他可以从中得到好处。 “但是,我也觉得城里的色目商人太嚣张了。”顾荣成很冷静。他知道自己说什么,王永寿都会去做。“大人这广州府尹还没上任,如果不做出点事情,委屈了李长老提拔大人。” 第362章 漫长 天色黑了下来,茶馆里渐渐来了些人,但大多数在楼下,他们是汉人。 有钱的色目商人不喜欢曾经贫贱的汉人打搅,今天又刚刚发生了那么一档子事情,茶馆的掌柜索性不让汉人上楼。他们的眼睛更多的看在钱的份上。 几个色目商人挑选了最好的位置,正在等着唱小曲的艺妓来,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还没等他们弄清楚怎么回事,一伙五六个汉人噔噔噔踩在楼梯走上来。 为首的年轻人朝里面大喝一声:“色目狗!”他气势汹汹踢翻了一个凳子,把手里的提着一个茶壶迎面扔过来。 大胡子加力金反应极快,站起来顺手一档。茶壶从空中坠落,一股恶臭在空气中弥漫来。 加力金只觉得一盘黏糊糊的东西四散洒开,鼻子随即被熏的不能呼吸。原来那茶壶里装的全是污秽之物。 “汉狗怎敢!”他往前跳出一步,挥舞钵大的拳头迎面砸过去。 那几个泼皮各自从身后拿出一小节木棍对着加力金脑门就砸过去。 一时间楼上板凳桌子倒成一片,茶碗茶壶乱飞。几个汉人泼皮是街头打架的老手,左挪右移与十几个色目人斗在一处。有几个老成的商人觉察的今日事情有些蹊跷,但几个泼皮手段阴险,准备的很充分,什么石灰粉包、热水壶什么的乱扔,三下五除二把他们的火气都给勾上来了。 楼上一群混战,泼皮人少渐渐抵挡不住,色目商人狼狈不堪,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混乱中一个泼皮脚下一滑从楼梯滚下去,其他人见识不好,撒腿便跑,有一人落在后面被加力金一把顺手抓住。加力金正在气头上,顺手一拳对他脑门就揍了下去。 茶馆的掌柜和伙计才回过神来,楼上已经打完了。 几个泼皮冲到楼下大厅中朝四周直嚷嚷:“诸位都看见了,色目狗从前帮蒙古人欺负我们,现在我们把蒙古人杀光了,他们还在这里作威作福。他们在汉人的地盘赚钱,还欺负我们汉人,怎么能忍。” 喝茶的人都放下茶碗,看着加力金手里提着一个年轻的汉人从楼上走下来。 那汉人瘦弱,鼻孔中给正在流血,直反白眼。 “天启说汉人如兄弟姐妹,我们怎能看着汉人被色目狗如此欺负。”喝茶中的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茶客三三两两的站起来。 加力金毫不在乎,冷笑的直指众人道:“你们的官府说我们只要在这里好好做生意,若有人找麻烦会给我们撑腰。今天是这些人来找我们晦气,你们想做什么。” 他想说理,但有人不想与他说理。他有恃无恐的模样激起了许多人心里愤怒。 为首的泼皮头目抓住时机喊道:“我兄弟被他打死了,要色目狗偿命!” 一个汉人拿起桌上茶碗砸过来,大喝一声:“打死色目狗。” “打死色目狗!”更多的人紧跟着叫出来,埋藏在心底的仇恨被激发发出来了。 茶馆掌柜叫了几声,被愤怒的茶客推了个踉跄不敢再说话。 这是南人的地盘!蒙古人欺负南人七十年,他们在这里已经死绝了,所以色目人不应该还有现在的地位。 茶客们沸腾了,一传十十传百,外面街道中的行人只听说色目人在这里打死了汉人,堵住了大门口, 几十个人冲过去,加力金一看形势不妙扔下手中泼皮,提着拳头迎战。 有人在外面添油加醋的描绘里面的情形,南人平日对色目人的愤怒此刻全部被激发出来,整个茶楼被围的水泄不通。 有年老的色目商人把拉出来按到跪在地上,被揍的鼻青脸肿。 加力金一看形势不对,摸到腰间的长刀顺手拔出来,大喝道:“再过来别怪我手下无情。” 但没人听到进去他的话,南人们只想把色目人踩在脚下,就像他们把蒙古人踩在脚下一样。这是天启的功劳,天启说众生平等,天下汉人如兄弟姐妹,郑晟想获得一个团结的天启,自然会得到一个排外的天启。剑的两刃如孪生兄弟,你不可能只要好的一面不要坏的一面。 加力金看到两个同伴被愤怒的南人打的不省人事,于是,他挥刀砍了下去。 血花四溅! 局面彻底失控。 王永平站在离茶馆不远处阴暗的街道里,脸上挂着阴阴的笑。这座城里的色目人与汉人的隔阂由来已久,而他只是顺手推了一把。 “杀人啦,色目狗杀人了!”茶馆里传来愤怒的呼声。 他扭头对随从道:“差不多了,让城防兵丁过来,把这里的人全带走。” “哐哐哐!”的锣声在不远处的街道里响起来。 天启城防兵行动很快,他们像是在等着那里。 兵丁们迅速把这条街道包围,为首的把总提着腰刀走进来。 茶楼里安静了,脑子充血的百姓动作停下来。色目商人没几个人能正常活动了,加力金靠着一根木柱子上,浑身是血。 见城防兵出现,王永平悄然带着两个随从离去。这只是开始,他甚至王永寿在将要到来的风波里都是微不足道的人物。 广州城许久没有出骚乱了,这件事立刻的惊动了许多人。 汉人死了五个人,色目商人死了三个,受伤者不计其数。茶馆里汉人人数多,不知道是谁杀了人,但色目商人中那个加力金杀了两个人是很明显。 城防兵抓了一百多个人,把茶馆里所有人都带走了。王永寿才得到调令上任广州府尹,做事雷厉风行。但是,他带走的汉人太多了,犹如在刚刚点起来的火堆上浇上了一盘油。 在天启中许多人没有提高警惕时,当天夜里广州城里忽然发生了好几起汉人袭击色目商人的事件。整个晚上城防兵丁就没得到消息。愤怒的汉人们中流传各种说法,他们站在色目人家的墙外往里面砸东西,而站在门口给色目人守门的兵丁激起了他们更多的愤怒。 次日清晨。 几位长老在宗主府汇合,王文才早接到了王永寿的禀告,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讲述清楚。街道上还是乱哄哄的,色目人已经不敢随便上街。毫无疑问,有人在刻意挑起南人对色目人的仇恨。 于凤聪心情不好,大清早她二叔便过来为色目商人说情,昨天夜里急着找于家的色目人已经快踏破门槛。她不是为色目人死伤揪心,但郑晟前脚刚走,广州城里便出乱子,实在不应该。 王文才道:“街上很乱,有许多汉人手拿着石头站在色目人家的门口,如果不是兵丁在那里,估计色目人就惨了。” “百姓怎么敢冒犯兵丁?”于凤聪冷着脸。她知道谁在后面捣鬼,天启中许多人恨色目人,但能让那些人抱团的只有前弥勒教势力。 百姓怎敢冒犯官府的天威? 王中坤站在一边不说话。周顺回来了,项甲将得到重用,他在广州城不再孤掌难鸣。李玮深得郑晟信任,李玮心腹王永寿向他示好,他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任由于凤聪刀子般的眼神在他脸上刮来刮去,他就是不开口。 “广州城乱不的,”于凤聪不想惹得满城风雨,道:“宽恕色目商人的罪过是宗主亲自确定的,再有人无故惹事要严惩不贷。” 王文才犹豫:“外面的汉人太多了?” “他们想反天启吗?”于凤聪厉声问。 王文才道:“不是,他们都是天启的拥护者。” 丁才插言:“当下不能动色目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启有多少收入来自这些色目商人。 周光嗯了一声,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现在只管天启学堂,发言的机会越来越少,但他如果他说话,每一句话都很重要。 王中坤抬头看向于凤聪:“但我们的根基是汉人。” 弥勒教和于家是天生的对头,这是郑晟决定的。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化解,令王中坤庆幸的是,于凤聪至今没有生儿子。 于凤聪看不上他们这些出身弥勒教的人,他们同样不喜欢这些没有在战场流过血就且窃据高位的后党。郑晟在防着弥勒教,但毫无疑问也在防着于家,看看于少泽被调离战场就可以看出来了。 王文才看看于凤聪,再看看丁才,叹了口气,道:“我会让王永寿保护好色目人,但对天启军不能因为色目人对汉人动杀手。” 于凤聪再次强调:“我们必须要维护好广州城的秩序。” 周光道:“夫人说的对,但天启对汉人如兄弟姐妹。”他开始和稀泥,但心里还是站在汉人一边。 郑晟临行前曾经有交代,如果凡事意见不同时,由他们五个人商议共同决定。 于凤聪特殊的身份开始显现出来。王文才不再坚持自己的主见。他朝王中坤使了个歉意的眼色,道:“我会确保广州城不会出乱。” 王中坤低着头不置可否,他在这里不会得到支持,但他有办法,弥勒教的影响无处不在。 许多人还在观望中,但形势会逐渐明朗,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天启中没人可以中立,弥勒教为一边,于家为另一边。 第363章 众人反 街道上很快出现装备精良的士兵,他们神色严肃,不见平日对百姓和颜悦色的模样,用威严的目光告诉围观的百姓什么不能做。 聚集起来的百姓散开,但仍然躲在不远的地方观望。有人在偷偷的告诉他们,天启军不会为了保护色目人而对南人下手。 “他们本来就改死!”一个袒着胸脯的汉子指着不远处的色目人的豪宅,破口大骂:“他们的钱财都是从我们汉人这里掠夺的。”脱下号服他和普通百姓一般无二,但穿上衣服他就是广州衙门的把总。 这不是百姓在与色目人斗,这是天启内部的纷争。 胆子大的色目人终于敢上街看看风头,随处可见戒严的士兵和汉人仇恨又无奈的目光令他们既得意又暗生恐惧。 “我要杀了他们!”袒胸的汉子指着不远处走过来的大胡子色目人,如同念什么咒语一般口中小声嘀咕。 士兵用戒备的眼神驱散百姓,他们心里也不平衡,天启军是为汉人而战的,什么时候沦为色目人的保护者。 那汉子没有在那里留多久,很快掉头离去,消失在狭窄的巷子尽头。 他走进一片安静的街道,两边都是整齐的房子。 有两个年轻的汉子站在街道口,看见他过来立刻上前引导他走向靠东边的一扇淡红色的大门前。 “李把总,大家都到了。”年轻人给他打招呼。 “我来晚了,我路过那里看了一会那些人是怎么沦为跳梁小丑的。”李把总跟着他走进院子。 院子里面与外面一样安静,今日大家好像都去街上看热闹去了。 三四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一个短胖的汉人看见李把总进来,招呼道:“李昂,你来了。” 李昂余怒未消,大步流星走近,道:“我来晚了,在街道上正看见那帮色目狗,耽误了一会。” “他们出来了?”矮胖子发出沉默的嗓音,随即骂道:“都是于家那一对守财奴做的事情。” 他们现在还只敢把苗头对准于凤聪的两个叔叔,不敢说出对于凤聪不敬的话。但那些话都已经藏在他们心里,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 一个不能给宗主生出儿子的夫人能有什么权威?而且,他们都知道宗主是因为于凤聪才不再另娶承诺。于家是天启的寄生虫,掠夺财富同时还限制了宗主。 李昂解开褂子仍在井口的轱辘上,道:“外面的兵丁很多,城防兵今日都出来了。” 那矮胖子露出不屑之色:“你怕了?” “我怕了?”李昂突然怒吼,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之所以会出来造反是因为残暴的蒙古人,但你知道我们村子是被谁杀光了吗?是探马赤军,那些全是色目人,他们比蒙古人还要凶狠毒辣。”他露出残忍的笑意,“我一直想像杀光蒙古人一样杀光色目人的,但那是宗主说放过他们,我也就认了。” “昨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改变了主意,有些人想把自己当做蒙古人,养着色目人做狗,而汉人还是猪狗不如。如果宗主在广州城里,绝对不会出动城防兵给色目人做看门狗的!”他飞起一脚踢在木轱辘上,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院子里比外面还要沉寂,他们都是有同样想法的人。天启军的勇士怎能为色目人看家护院。但他们不知道,这是王永寿故意做的。如果有汉人敢闯门,那些兵丁会毫不客气的用鞭子抽打,甚至动刀。他们的愤怒正源自与此。 矮胖子看着李昂:“我们要怎么做?” “杀光城里的色目人!”李昂拿起褂子搭在肩膀上,“我知道城里有许多与我们有一样想法的人。” “杀光他们!”矮胖子攥紧拳头。他们站出来拼命造反不是为了让色目人继续过锦衣玉食,宗主与他们一般朴素,但有人不一样了。于家兄弟建造的房子比天启里每一个官员都要奢华。 在官府的威压下,广州城里表面安定下来,没人敢对巡防兵丁的刀枪做出出格的举动。 记忆深刻的色目人没有忘记天启军刚刚进入广州城里大开杀戒的情景,但有些人自以为得志的年轻人开始毫无顾忌的去喝酒取乐,有人向他们保证过绝不会让城里的汉人再伤了他们。 不管统领广州城的是汉人还是蒙古人,他们是带来金钱的人,谁会与钱过不去呢? 王永寿很卖力的维持城里的秩序,在外人看来找不出一点问题。兵丁抓回来的茶客和色目商人还关在大牢里,他没有急于审讯。大胡子加利金毫无疑问要判处斩首,其他人罪责难定。将这几天竟然有人找他为加利金说情,愿意出重金把加利金赎出来,色目人真把自己手里的几个钱当回事。 有些人这两天很忙碌,李昂被安排在第三个夜晚巡逻。 没人会想到这个时候还会出什么意外。 他中午拿着家里的积蓄去请一起出来造反的军中兄弟们再广州城里很有名燕悦楼饱餐了一顿,有酒也有肉。他平日为人豪爽,经常请兄死们吃饭,但从未摆出过这么大的酒宴。 酒过三巡,他正在开怀畅饮时,上酒的伙计过来走到他身边悄声道:“大人,有人要见你。” 李昂借口上厕所出去,被引向酒楼的后院,那里有一扇门通向外面。 酒保停下来,一个黑衣人靠在门口,见到他李昂微醺的酒意立刻清醒。 他跟着黑衣人走出门,进了路边的一座民宅。 “这个时候还敢喝酒吗?”里面传出一个阴沉的声音,一个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脸。 “快要死的人了,饱餐一顿有什么错。”李昂坦荡。 “知道要死还会去做?” 李昂干笑了两声:“嘿嘿。”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会明白他们这些人在想什么。很早就走上造反这条路人,要么是被贫困逼迫的无路可走,要么就是快意恩仇的汉人,他这两点都占了。他忽然问:“我要杀了于家,天启就是弥勒教兄弟们的了吧?” “谁知道呢?”藏在阴影里的人很吃惊,“但你事先说只对付色目人。” “这次有许多人,他们憎恶色目人,但也有人早就对袒护色目人的于家不满,我也不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李昂站在门口,“你来找我不是因为要改变主意吧?” 阴影中的人回答:“不是。” “那就好,”李昂扶着门框转身,“放心吧,我不会喝多误事的。” 他知道藏在屋里那个人真正的身份,只凭借他自己的影响力做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但东城所有准备举事的人都是他联络的。如果事后追究起来,一切到他这里为止。动手最大的官是把总,藏在暗处的人煞费心机。 “我是为了汉人兄弟姐妹才出手的,我死了,往长老和公子莫要忘了天启的宗旨。”李昂留下这句话后,迈开大步走出去。 他是弥勒教弟子。 酒宴没过多久便散去,李昂脸色酡红在两个兵丁的搀扶下回到家中倒头便睡。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他要好好养足精神。 此时此刻,广州衙门。 王永寿正在向王文才禀告:“事情已经过去了,城里的百姓不敢再聚集闹事。” 王文才很不放心,心存疑虑道:“真的如此?汉人对色目人仇怨已久,只怕是暂时被压了下去。” 王永寿道:“我还在让城防兵日夜巡逻,这几日没见到汉人找色目人麻烦,小偷倒是抓了不少。” “你没见到有人在鼓动汉人找色目人报仇?”王文才从别的渠道听说了一些消息。 王永寿心里有数,“听说了,但只要他们不闹事,那些人我抓不得。” 于家近年得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早就有许多人看着不满了。天启的地盘是前弥勒教人打下来的,于家做了什么?于少泽在广州城下攻而不克,最后还是宗主亲自到来才解决了麻烦。 王文才隐隐猜到什么,既然王永寿不说明白,他也不说。天启内部许多人都在等着看于家的笑话,既然有人胆子那么大,他乐得旁观。于凤聪手握右弼卫,他不确定广州城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能瞒得过于家。为了事后避嫌,他必须要把王永寿抬出来,他是李玮一手提拔上来的。 “夫人很关心此事,你能随我去见夫人详细禀告吗?” 王永寿爽快的点头:“当然可以。” 天快黑了,这个时候去打搅于凤聪很是不便,但他很乐意去。他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撇清关系。 城里大多数色目人都认为自己已经安全了。 在广州城里大多数汉人对他们无可忍耐的时候,他们最强大的保护神离去远征。于凤聪只是与他们利益相关者,但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保护他们。除了在海南道的水师,于家在天启军中影响力很小。天启出山以来,军中最强大的派系是前弥勒教人,其次是罗霄山山民和盗贼。 秋分习习的屋子里,李昂一觉醒来酒全醒了,他起身出门穿戴好衣衫和佩刀,准备出门。 第364章 叛乱 夜深了。 李昂举着火把领着一百个部下走上街头。 换防的张把总交接的时候与他说了几句玩笑话,他在军中的人缘一向不错。 这么大半夜的巡街,说是为了维护广州城的安全,其实就是在保护色目商人。天启军中都是汉人,军官无法向部下解释。 按照广州府衙的命令,李昂将从子时巡视到早晨,也就是后半夜的广州东城的安危由他负责了。 张把总告辞,道:“城中一切正常,我先走了。” 李昂轻松的拍着刀鞘,“回去好好睡觉吧,这里交给我了。”他白日睡的很好,此刻显得非常精神。 换防的士兵离去,李昂举着火把走向黑漆漆的街道。他们慢慢往前走,按照规矩应该在所有主要的街道巡视一圈,然后可以找个地方休息。 色目人在城中聚集居住,从那一片的街道穿过时,李昂听见了里面的传出微弱的嬉笑声。色目人有钱,经常召歌妓在家中作乐。 听见院子里的声音,李昂生出一种羞辱的感觉。天启说汉人不为奴,汉女也不该变成色目人的玩物。 从这一片街道走过去,他甚至产生了色目人才是这座城主人的错觉。 “等着吧,我会马上回来。”他在心里默念,继续往前走。 脚步声哒哒作响,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前面忽然出现火光。一群人举着火把迎面而来。 “大人,那里有人!”一个士兵大喊一声拔出腰刀。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很危险。 “乱叫什么!”李昂回头呵斥。 他的朋友来了。弥勒教信徒遍布天启,对色目人仇恨已久的人不计其数。他只是找了一部分人,因为想不让于家的密探知道真的很难。 对面的人越来越近,李昂忽然回头问部下:“你们憎恶色目人吗?” 对面都是跟随他许久的部下,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昂忽然拔出腰刀:“憎恶色目人的留下,今夜我要血洗他们。宗主不在这里,于家人救不了他们。不敢做事的离开,回家插上门用被子捂住脑袋,今夜的事情与你无关。” 他杀气腾腾的模样让部下们无所适从。 站在后排的一个兵丁站出来,手臂有些颤抖的指着李昂:“大人,你这是在反叛。” “不是,”李昂厉声反驳,“我们还是天启的部下,如果宗主在这里,绝不会让色目人这么欺负汉人。天下汉人亲如兄弟姐妹,但色目人不是,他们是蒙古人的猎犬,我正是遵循天启的教导才要杀了他们。” “我不去。”那个兵丁往后退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身后漆黑的街道。 他想走…… “你走吧,但是不要去府衙告密。”李昂用刀尖指着他。 忽然,站在后列最右侧的士卒走出来,狠狠的一刀捅入那兵丁的小腹,怒喝道:“今夜这里的人谁也不能走。” “李八,你在做什么?”李昂怒喝。 “我们要杀光色目人啊!”李八抽出血淋淋的腰刀指向天空。他们今夜杀的第一个人是汉人。 李昂怎么可能会放部下离开。有第一个人走就会有第二人走,现在在场的人都上了贼船了。更何况,他宁愿杀死他们也不会冒险让这个消息提前泄露出去。 街道上的人多起来,他们按照事先的计划扑向色目人居住的街区。 李昂刚刚从那里过来,他没有随同伴们回去,而是站在街道当中看向四周。 “杀光色目人!”他听见一声公鸭嗓子般的喊叫,不知道是谁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李昂拔刀在空中虚劈了一下,闷声回应:“杀光色目人!” 西城方向火起,喧闹声大起来。黑暗的街道中人声鼎沸,李昂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原来他自己只是计划中的一角。 豪宅的大门被砸开,叛乱的兵丁们冲进去,见人就杀。这里面虽然有些汉人奴仆,但大多数都是色目人。色目人是仇敌,为色目人做奴仆的汉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杀了他们是没错。 刀子一旦沾血了,就再也止不住。 “诛杀于家走狗,请周公子主持公道!” 黑暗中零星传来这样的声音。彭祖师死了,弥勒教信徒把希望寄托在周顺身上,因为他毕竟宗主的长子,而宗主到现在还没有亲生儿子。 但周顺绝对不想听见这个声音。 色目商人家中男女老少都被拖出来,一刀刀被割掉首级。叛乱的士卒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汉人亲如兄弟姐妹。 许多色目人见势不妙纷纷从家中跑出来,在黑暗中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藏身。他们许多人信奉景教和真主,平日礼拜的教堂成为了他们的避难所。 叛军不杀尽城中色目人誓不罢休,攻入教堂一路烧杀。 烧杀声在黑暗中传出去很远,但奇怪的是竟然过了许久还没有平叛的士兵赶过来。 ………… ………… 王永寿和顾荣成站在院子里看着四周的火光。 饶是两人胆大包天此刻心中也不免惴惴不安。叛乱一起,无论什么原因,死的人都不止一点半点。 “顾师,这可如何是好!”王永寿不停的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不要惊慌,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才到广州不足半月,城防兵虽然表面上听你号令,但你没能控制好他们也不会有人来怪罪你。”顾荣成心里也直突突,声音颤抖。他伸手指向四周的火光:“何况看看这场面,是大人你能够控制的吗?” 王永寿在乡下一向下手狠辣,进了广州城才知道自己从前做的那些与这些人比就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胆子可真大啊!”他发出一声感慨。 顾荣成苦笑:“宗主想用于家压制弥勒教,但于家根基浅薄,这些年来扩张厉害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宗主在这里无人敢动,现在好不容易让他们抓住了一个机会。” 王永寿惊掉了下巴:“他们敢对夫人动手吗?” “我不知道。”顾荣成摇头,“事情到这一步就不好控制了,弥勒教也不是铁板一块。” 城中火光越来越大,王永寿身上衣衫都湿透了。他是广州府尹啊,此刻怎么能躲在家里。 “王中坤好大的胆子,”他解开胸口的衣服,“我要去见夫人。” 顾荣成嘱咐道:“是该大人出面的时候了,但大人不要信口开河,这件事王中坤一定有份,但到最后倒霉的人未必是他。” “那是谁?”王永寿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顾荣成常年在广州城里,虽然不出弥勒教弟子,但在天启学堂里做老师的时候听说过许多隐秘的事情。 “看见没有,”他指向城南方向,“天启学堂里的学生也都出来了,我在那里的时候就有人在煽动他们仇恨色目人。” “周光?周顺?周才德?项甲?”王永寿把城中弥勒教派系的人名都念了一遍。 “项甲不会,其他的人应该都有份。大人你也有份,王长老也有份。”顾荣成默然。 于凤聪倚靠郑晟的关系,平日很强势。再加上于家兄弟不会做人,经商的好处几乎占了一半,于家早就成了众矢之的。关键是于凤聪一直没有生子嗣,这壮大了反对于家势力的胆量。 郑晟把许多事情交给于家也是没用办法的事情。信奉弥勒教的信徒多数是莽夫,天启学堂办了那么久,也不过是教会他们认识几个字。天启中的弥勒教势力实在太强大了,他也在故意壮大于家势力。现在天启中凡是懂经商的人一大半都是于家找回来的。没有于家人经营,广州城里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的色目商人。 翠竹坪张家说不上与弥勒教亲一点还是跟于家走的近。如果张宽仁最终与弥勒教派系走到一起,郑晟只怕要骂娘了。 宗主不会放弃于凤聪的,否则天启就会走上弥勒教的老路,那么今夜这场局一定会有人要倒大霉。顾荣成不知道王中坤有什么办法脱身。 “老八,你护我去找夫人。”王永寿咬着牙齿吩咐不远处的王永平。 街上乱兵那么多,他这个广州府尹在这里一点根基都没有,如果被乱兵杀死在广州街头但才是倒了大霉。 但他们都没有退路。王永寿如果不去尽快见于凤聪,他也难逃惩戒。 王永寿匆匆忙忙走了,留下顾荣成一个人在院子。 他看着满天的火光,忽然想如果夫人今夜被杀死,那才是最恐怖的事情。天启将不战自亡。长老们都是精明人,但为了争夺权力在愚蠢的玩火。 “坐在宗主那个位置上,也不是那么容易啊!”他默默的叹息了一声。不是东风压倒西方,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弥勒教和于家决不可平衡。 他当初不愿意做王文才的幕僚,是因为以他的身份在那里根本出不来头。如果王永寿能闯过这一关,在天启中的仕途将一片光明。 但是从长远来看,王永寿乃至李玮最后也要面临着抉择。顾荣成现在还看不出来谁会获胜,因为于凤聪没有儿子。 第365章 杀机 短短一个时辰,广州城里的色目人被杀了两成。 街道上随处可见尸首,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天启军士卒比蒙古人好不了多少。蒙古人随意杀汉人,他们不把汉人当做对等的人。汉人杀色目人,他们也不把他们看做同类。 色目人并不全部是商人,还有许多工匠和传教士,但叛乱的兵丁顾不上那么多。按照李昂的说法,他们要杀光这座城里的色目人。 现在正在进行中…… 王永寿这个新上任的广州府尹现在调动不了一兵一卒,甩开自己在山林村头练出来的大脚丫子疯狂的往宗主府跑。 他跑的很快,差点让身后的亲兵跟不上。 路上遇见了好几拨乱兵,有人认出来他了,不听他的命令但也不为难他。因为他们都是汉人。 “汉人亲如兄弟姐妹!” 叛乱的天启士卒们很好的记住了天启教使的教导。他们只杀色目人,甚至没有做出侵扰百姓的举动。郑晟的教育是成功的,他把天启的思想刻入了这些兵丁的骨子里,但也正是如此才引发了这场叛乱。 迫于当前与蒙古人对立的局势,天启不敢说色目人与汉人亲如兄弟姐妹,而这正是引发汉人与色目人之间裂痕的开端。 乱兵在向宗主府蔓延,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刻意把乱军引导向那里。但郑晟的威望还在,叛乱的士卒远远的看着那座简陋的屋子不敢靠近。 宗主府周围有武士团护卫,王永寿离那里还有两里路远便被截住了。 看着一身黑衣杀气腾腾的守卫,王永寿两腿发软,举着右手道:“我是广州府尹,城里有人叛乱了,我指挥不了城防兵,我要求见宗主夫人。” 那守卫仔细辨认这群人,仿佛想从他们脸上看出王永寿说话的真假,最后道:“你随我进来。”然后指向王永寿身后的随从,“但他们只能留在这里。” “啊……,好的。”王永寿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按照顾荣成的建议,他必须要在第一时间见到于凤聪,那样他就可以脱罪了。这是长老们的纷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新上任的这个官位太敏感,一定要想办法脱罪。只要能够生存下来,许多东西是顺理成章的。 郑晟正是担心广州城里两大派系发生冲突,才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第三方,还特意把李玮调走,但依然没能避免矛盾的大爆发。 王永寿被带进宗主府,武士们已经在门口布置防御,这里比预想中反应快的多。 武士们都身穿黑色的盔甲,没看出什么恐慌。在这里担任守卫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而且对郑晟绝对忠诚。 领他到门口的守卫进了宗主府许久没有出来。王永寿忍不住了,“夫人,我要见夫人。”他站在门口大叫,尽力表现出惶急的模样。 武士们没人理睬朝他。忽然,一个女声传入他的耳朵:“是王大人吗?夫人召见。” 他看见从府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劲装的女人,腰很直胸脯很挺,但看清楚那女人的脸,王永寿便什么念头就没有了。她腰上挂着一柄刀,比王永平的腰刀还要长和厚。他忽然想起有关于凤聪的一些传闻,夫人身边有一群强悍的女人,杀人不眨眼。 他不相信那个消息,但夫人能把于家带到今日的地位,绝不是仅仅靠宗主的偏袒。 他跟在那女子的身后走进府邸,沿途全是盔甲整齐的武士。 宗主府的守卫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走出去平叛,看来是叛乱的规模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王永寿正在胡猜这府里有多少人。“王永寿,说说是怎么回事?”一个威严的女声传来,犹如不可违抗的女王在下达命令。 “拜见夫人,”王永寿克制自己下跪的冲动,用战栗的声音说:“大事不好了,有人……反叛,城防兵中有人造反了,他们在胡乱砍杀色目人,下官无力阻挡。”他话音停滞了片刻,没敢把自己在路上听说的那些话音喊出来。 有人在陷害周顺。但顾荣成嘱咐他,他不能得罪任何人,也无需出卖谁,他只要自保能从这次危机中脱身。弥勒教系与后党争斗,他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宗主总要依靠一些人,罗霄山里走出来的忠于他的山民只能帮他稳固对军队的控制力。 顾荣成仔细思考之后,认识到严格来说他也是弥勒教派系的人,天启学堂里走出来的多半都打上了弥勒教的烙印,因为那里的老师几乎都是弥勒教派系的。 “杀了多少色目人?”于凤聪声音冷冰冰的。王永寿听出来那压制在冰山那一触即将爆发的情绪。 “许多……,城防兵不听我的命令,”王永寿嗫嚅了一会,道:“过来的路上,我看见他们朝宗主府方向来了。” “贼人胆敢!”于凤聪一声厉喝。她噌的站起来了,踩着鹿皮靴子噔噔噔走下来,朝门外喝叫:“传令,让王中坤、王文才、周光和黄崇久都来见我,不要一个个做缩头乌龟。” 偌大的宗主府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王永寿吓的把脖子缩起来。 “平叛,平叛!如果天明之前广州城里还不能安定下来,有人就等着掉脑袋吧。”于凤聪的愤怒就快要压不住了。所有人都躲起来了,在等着看于家的笑话。 宗主才走,你们就这样!她不禁为于家的前途担忧。这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天启若亡,于家必亡。天启兴旺,于家也是在刀锋上行走。 传令的武士离去,于凤聪快步离开会客厅,前往府内天书阁的二楼看城内的动静。 四边都是亮光,整个城在黎明之前提前醒过来了。只看亮光的场面,叛乱的兵丁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一定有许多百姓加入其中。郑晟要求天启要紧密联系百姓,这让他们在广州东路得到前所未有的支持,但也发掘出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 广州城里的百姓不像过去惧怕蒙古人那般害怕天启的官府。某种意义上说,这让天启的官府失去了一定威严。 “他们仇恨色目人。”于凤聪一只手扶在额头,喃喃自语:“他们被利用了。” 杀光色目人很容易,而且这个举措可以轻而易举得到许多百姓的支持。但天启需要钱粮。 “愚蠢的人啊,你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她在心里默默的叹息,但她此刻已经无能为力。 王永寿不值得信任,但与城中其他人相比,他还是站在宗主府的一边。她回到宗主府的前厅,传达命令:“王永寿,你是广州府尹,不能见事躲避,否则要你何用?你立刻回去召集衙役和各处官吏,劝百姓回家,否则等我平叛的大军一到,再敢在街头作乱的人格杀勿论。” 还有平叛大军? 王永寿知道广州城郊驻扎着一支兵马——秦十一正在训练的新军。那是郑晟留作广州城做防备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 顾荣成告诉过他这件事,但秦十一也是弥勒教的人。就算郑晟再怎么打压弥勒教派系,也必须承认弥勒教是天启的核心力量。 他恭敬的行礼,道:“遵命!”然后做出很为难的表情,问:“夫人能否给我派些武士护卫。”没有护卫,他怕自己被乱兵杀死。 “可以,”于凤聪回答的很干脆:“我给你一百人。” 王永寿很快出宗主府,去安抚作乱的百姓。但他能做的事情很有限。 城里的状况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到目前为止,都是一些底层的兵丁在闹事,真正在弥勒教派系中有话语权的一个人也没站出来。 于凤聪听见喧闹声在逼近宗主府,她不相信这些人敢对宗主府无礼。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将意味着郑晟失去对天启的控制。 传令的武士已经走了半个时辰,几个长老都没有来宗主府。于凤聪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反对于家的势力比想象中强大。 叛军在宗主府四周偷窥,他们没有多强大,没能力突破护教武士的防御。但她知道有许多人正在旁观,那些人随时可能加入到叛军中。 “于家的命运取决于秦十一。”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如果秦十一站在弥勒教的一边,今晚也许就是于家覆灭之日。到时候无论谁被推出来顶罪,于家都已经不存在了。宗主没了于家,只能依靠弥勒教,除非他愿意亲手葬送天启,否则别无选择。 她在等秦十一的救兵,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在等秦十一的决定。 “秦十一,你到底是忠于宗主,忠于弥勒教?”她忽然想到了秦十一的夫人。郑晟亲自做媒让他娶回家的那个绝色的阿木丽。秦十一的夫人是个色目女人!她的心镇定下来,这也是在郑晟的算计中吗?她不相信郑晟能想的这么远。 丫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夫人,王长老来府门口求见?” 于凤聪一只手托在下巴上,问:“哪个王长老?” “王中坤长老!”丫鬟回答。 “王中坤,他怎么会这么快来,”于凤聪眼中闪现过一道杀机。如果说今夜的叛乱与王中坤没有关系,打死她也不相信,“让他进来。” 第366章 平叛 “夫人,属下错了,没能及时发现有人要叛乱!”王中坤恭敬的行礼。 他们都是手中没有兵权的人,但他们掌控者天启最精锐的密探。没有及时发现这场叛乱,他们都有错。于凤聪错误估计了形势,但没有王中坤在背后推波助澜,不会有这场叛乱。 王中坤道:“叛军只是杀了许多色目人,他们没有再在太多过分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杀色目人不过分了?”于凤聪抓住他话里的漏洞,抬起芊芊玉指,“你的想法与那些叛军一样。” 王中坤镇定自若的回答:“色目人是狗,从前是蒙古人狗,现在是天启的狗。但狗不能与主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狗不能爬到主人的头上。” 他轻拂衣袖,“天启军中有许多人对色目人不满,广州城里的百姓仇恨色目人不是一日两日了,此次引发叛乱,广州府衙在茶馆风波中抓捕了那么多汉人百姓逃不了责任。” 广州府衙是听于凤聪的决定才这么做的,他把广州府衙拉出来,是在提醒于凤聪广州城里的几个长老谁都脱不开身。他是来讨价还价的,不是来认罪的。他自信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而且已经推出了替罪羊。 于凤聪脑袋昏沉,她事前判断错了形势,这的确是她的错。她万万没想到有人会借茶馆风波惹出这么大的事,只能说有些人胆大包天。 “谁发动了这场叛乱?”她问王中坤。 两人正在说话时,守卫在门口禀告:“周长老、王长老和丁长老都来了。” “让他们都进来!”于凤聪吩咐,她知道宗主府已经安全了。 府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几个威武的兵丁从西门方向狂奔而来,在府门口大喊:“秦将军兵马已经进城,特来保护夫人。” 屋里的正在发生简单而激烈的争论。 王文才毫不避讳,道:“我听说了有人在呼喊周公子的名字,他们在求周公子出来主持公道。” 于凤聪不满道:“但周顺人根本不在广州城。”她不是傻子。 必须要有人承担责任,但在场的人都会自己瞥的一干二净。 丁才看不下去了,轻轻的说:“还是先平叛吧。” 这句话中止了争吵,秦十一的兵马已经进城了。他们首先要界定这场叛乱的性质,才能决定平叛的规模。于凤聪心中气恼,但也不敢杀太多的人。郑晟在湖广打仗,她必须要维护后方安宁。广州城是天启的中心,做出的举措牵一发而乱全身。 她提起精神说:“百姓多是被蒙蔽,只诛杀叛乱的城防兵和参与煽动百姓的天启,你们看如何?” 王文才坚决站在胜利者的一边,道:“夫人考虑周全。” 王中坤也点头,周光犹豫了片刻,见大家都同意了,也只能默默的点头。天启学堂在这场叛乱中大显风头,令他颜面尽失。但他控制不了那些年轻人。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喊着色目人欺负汉人的口号冲上街头去杀戮,根本看不出来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藏着肮脏的争斗。 秦十一指挥兵马逐渐控制了广州城,凡是敢负隅顽抗的乱军格杀勿论。城中几处大街道中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许多如李昂一样的人不愿意退出战场。 他们在与平叛的大军对峙,并高喊着口号:“请周公子出来主持公道。” 现在整个城里的人都听见了,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周顺的下属。但他们的愿望不能实现,天启军的刀子是回应他们的武器。 秦十一雷厉风行,下手毫不手软。 广州城街道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再次覆盖上一层尸体。 李昂提着腰刀在与三个年轻的天启军士卒周旋,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真到了这一刻又不甘心扔下兵器束手就擒。 他是从罗霄山是走出来的老天启,曾经与鞑子在深山老林里周旋过,被当做叛乱军杀死在广州城里很憋屈,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亲手杀死了四个色目人,唯一遗憾的是秦十一的兵马进城太快了,他没办法把城里的色目人全部杀完。 更多的天启军在宽阔的街道中迎面而来,如潮水把叛军淹没。刚才还义愤填膺站在街心喊口号的百姓都消失了,天启学堂的年轻人也都逃回学堂里闭上了大门。 但参与叛乱的城防兵没有退路,他们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李昂肩膀上挨了一刀,后背又挨了一刀,他忽然大喝一声挥刀在自己的脖颈处狠狠的一拉,鲜血如喷射的泉水。杀了那么多色目人,他觉得自己也够本了。 正午时分,广州城里的叛乱基本被平定。兵丁们正在往城外搬运尸体,横躺在街心的多数都是色目人,侥幸活下来的人此时心惊胆战,只盼早点离开广州再也不回来。 秦十一前来宗主府复命,他控制了整个城。于凤聪、王中坤、王文才、周光和丁才联袂接见了他。 于凤聪下令:“全城戒严,搜捕参与叛乱的城防兵士卒和天启。若有违抗者就地格杀。”这是他们刚刚共同做出的决定。 出城抓捕周顺的武士已经出发,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被叛军喊出名字的人处境很危险。 秦十一奉命走出宗主府。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天气很好,这么美好的天气中不该发生如此悲惨的事情。昨夜发生的事情令他细想起来毛骨悚然。如果不出他坚定的站在宗主府一边,这座城里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色目人的尸体被装上马车,沉甸甸的,血水顺着车辙往下流,叛军的尸体也是如此。 秦十一没有把这些尸体当做叛军,他支持宗主府站在于凤聪的一边,但死的这些人都是弥勒教信徒。他娶了阿木丽,但他只是喜欢那个色目女人,色目人总是令人讨厌的。 他吩咐部下把叛军的尸体小心收集起来,集中安葬在城外。但挂上了叛乱之名,这些人的尸骨将永远沉沦。 兵丁包围了城里四座天启学堂,里面的学员至少有一半参加了昨夜的叛乱。 于凤聪还没有下令怎么处置他们,这里面有战死天启士卒的子弟,也有从各地选拔出来的才俊。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很年轻。 年轻人充满了勇气,他们认为什么是对的就去支持,什么是错的就去反对,没有去深思的习惯。天启学堂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周光逃不了责任。 于凤聪知道那些人里寄托着郑晟的希望,而且那些人终将走向天启的各个位置,她不敢在学堂里大开杀戒。 兵丁刚刚才封锁学堂的大门,一个年轻健壮的汉子带着两个人要从里面闯出来。 兵丁毫不客气的伸出亮闪闪的枪头拦住他。 “我是项甲!”那年轻人一只手握住枪杆,一看便是见过大场面的。 兵丁不客气的一脚踹过来,“管你是谁,再敢闯门格杀勿论。”旁边的几个同伴拔刀涌过来。 项甲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松开,道:“请禀告秦将军,我是项甲,我想出来。”他看上去非常着急。 一个队长走过来问:“你认识我家将军?” “我是宗主的义子。”项甲无奈吐露自己的身份。 宗主认他做义子后便出征了,他被安排在天启学堂里学习教义,一向深居简出,在外面名声不响,几个小卒子没听过他的名字。 小队正吓了一跳,用眼色暗示部下把兵器收起来,道:“我这就去禀告。” 宗主的义子身份比秦十一要高,但现在周公子有反叛的嫌疑,他们这些当小兵的哪里弄清楚这些状况。 过了没多久,一队盔甲鲜丽的兵丁往天启学堂门口而来,为首的将军身材高大,但一脸麻子,看上去甚是可怖。 项甲相距老远便走出去行礼:“秦将军。”这次兵丁没有拦他。 “项公子!”秦十一回礼。 “昨夜城内起乱,我在这里拦住了许多人,但今日我怎么听说有人把罪名按到我兄长头上。”项甲语气很急。 他昨夜没有上街,刚刚才人说周顺发起了这次叛乱,宗主府已经派人去抓捕他了。他与周顺有相同的经历,跟随周顺来到广州后,一直受周顺的照顾。郑晟收他做义子后,他心里把周顺当做真正的兄长,决不相信周顺会做出这等事情。 秦十一安抚道:“昨夜确实有人喊出周公子的名字,宗主府会明察秋毫的。” “我要出见兄长!”项甲说话斩钉截铁。 秦十一道:“现在全城戒严,没有宗主府的令牌任何人不得出城。” 项甲本能的感觉到这里面有大问题。但他犹如在漆黑的夜里完全摸不到头绪。秦十一说的军令,他除非去找宗主府要令牌。但是想到于凤聪,他心里便犯怵。 秦十一道:“你不必着急,周公子很快就会来广州了。” 项甲无奈的点头,他不敢去见于凤聪。不知不觉这,于凤聪的威严已经让许多人不敢冒犯。 第367章 罪名 全副武装的武士押送周顺回到广州城,弥勒教派系鸦雀无声。 秦十一偷空回了一趟家。 秦管家已经很老了,老的说话已经不怎么清楚。但知道孙子回来,眼里就像要冒出光来。这是他唯一的寄托。 仆从把他抬出来晒太阳,人老了就喜欢呆在太阳底下,这让他感觉到温暖。地狱是阴暗冰冷的,人愈老愈发怕死。 秦十一单膝跪在爷爷身前,拉着爷爷枯瘦的手。 阿木丽站在他身后,半边脸用纱巾笼罩,那是她家乡的习俗。 外面杀的满街尸体,秦将军府没有收到一点侵扰。色目人没有比阿木丽在天启中地位更高了,但叛军杀光了城里的色目商人不敢来这里走一遭。 如果说这场叛乱的背后没有指示者,谁能相信。 “你长大了,许多事情不用我多说,记住你的命是宗主救的,你有今日的地位也是宗主的提拔,所以无论外面怎么乱,你只需听宗主的命令!”秦管家有些絮叨,如这样的话自见了秦十一后至少说了几十遍。 人老了就是这样,他们喜欢一遍遍重复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 “弥勒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老头子蠕动瘪下去的腮帮子,“但色目人也该杀。” 秦十一送了口气,这句话说明爷爷脑子还是清楚的。 他看不见背后阿木丽的脸。 阿木丽被遮挡在纱布后面的一双眼睛如湛蓝的湖水,令人沉醉。但这座城里的汉人对色目人的仇恨让她寝食难安。 秦十一很宠爱她,她也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了秦十一,但在这里她无可避免被巨大的孤独和恐惧笼罩,尤其是秦十一经常练兵不再家。 “宗主会回来吗?”秦管家问,他有些想念郑晟了。他们这些从周家堡就追随郑晟的人从来不觉得他可怕。 秦十一回答:“宗主正在打鞑子。” “我听阿木丽说了,是周公子发起的叛乱,但是我不相信,我看着周公子长大的人,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秦管家轻轻的咳嗽,“希望夫人不要杀了他。” 秦十一道:“爷爷放心,我不会让夫人杀公子的。” “不……不,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秦管家不放心的睁开眼睛。 秦十一还想在家里多呆一会,但现在广州城里的局势容不得他有片刻的清闲。 四个身穿宗主府护卫的武士来到秦将军府门外。 门房进来通报:“于夫人召见。” 秦十一松开爷爷的手,转身看见妻子,伸手拉了拉阿木丽的胳膊。他一向不善言辞,这个手势就是让阿木丽放心的意思,然后大踏步走向门外。 阿木丽单膝跪在秦十一刚刚下跪的地方,柔声问:“爷爷,天启会杀光我们色目人吗?” “当然不会,杀孩子,有十一在,你怕什么?”秦管家眯着眼睛看半空中炙热的太阳,“我上次听你说你家里还有人在大都经商?” “嗯,我的家族有许多人,不光在大都。”阿木丽想起大都里的亲人,那些人都以为她死了吧。 “哦。”秦管家想说什么,最后道:“也许你还能见到他们。” 阿木丽以为爷爷的脑子又开始糊涂了,她这辈子还能见到亲人吗? ………… ………… 秦十一到达宗主府时,各位长老都已经到了。 他在门口见到了项甲,被四个武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应该是做了什么过激的举动。 他脚步没有片刻停留,径直往府里走去。 武士一路把他引入宗主府大厅,里面正在争吵的热闹,他一走进去,里面立刻安静下来。 “参见各位长老,参见于夫人。”秦十一依次行礼。 在与王中坤目光相接时,感受到冰冷的敌意。 他昨夜选择站在于家这一边,意味着从此与弥勒教派系决裂。但他不认识自己是在帮于家,他只是听宗主的命令。 于凤聪道:“周顺已经归捕,但他拒绝承认昨夜的骚乱是他引导的,秦将军怎么看?” 平日这种场合没有秦十一说话的份,于凤聪问他的意见是对他格外看重。秦十一站在宗主府一边维护于家是本分,但见识过昨夜的叛乱后,于凤聪不这么想了。于家在军中势力太薄弱,乱世有兵才意味着实力,她不会放过这个拉拢秦十一的机会。 秦十一道:“末将一介武夫,国事由各位长老决定。”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末将自幼与周公子在一起,觉得公子为人沉稳,谦逊得体,看上去不是举乱之人。” 王中坤道:“开始我也是不相信的,但已经有人招供说受了周公子的蛊惑才上街杀入的。” 他主管刑狱,被抓捕的叛乱兵丁都落到他的手里,说这句话时很有底气。 秦十一倒吸一口冷气,王中坤这是要做什么,他这是要把周顺死里整。 王文才道:“周公子深得宗主信任,想来宗主也没看出来他的狼子野心,可谓是平日隐藏的很深,秦将军没看出来不足为奇。” 周顺这是墙倒众人推了吗?秦十一想不透这其中的原因。难怪项甲在门口被按住了,想必是已经听说了他们议论的内容。 他嘴上虽然说的谦逊,但毕竟是周家堡里出来的人物,硬着头皮道:“此事事关重大,是不是要禀告宗主再过决断。” 周顺是宗主的义子,除了宗主没人能处置他。但在这个混乱的时候,发生什么都不意外。以他的身份说这句话是越权了,但他生怕这些人糊里糊涂就把周顺处死了。 于凤聪低头沉思片刻,道:“不如先把周顺押入大牢,等宗主回来再做发落。” 这是万全之策,谁也无法提出反对的理由。 于凤聪不敢与弥勒教系决裂,弥勒教系对她这位宗主夫人也深忌惮之。在秦十一表明态度后,他们失去了击败于家的可能性。 秦十一走出宗主府时,项甲还被按住跪在那里。 这是宗主的义子啊! 他忍不住问武士:“能不能放了他?” 武士恭敬的回答:“这是夫人的命令。” 项甲没有参与叛乱,但他也是弥勒教的人。秦十一忽然想到那些长老们为什么会把罪名按在周顺头上。他们都想隐瞒广州兵变的真相。 于夫人不喜欢周顺,王中坤与周顺的关系并没有多亲密。留守的长老们都达成了协议,宗主只怕也要考虑他们的建议。 如果于夫人与王中坤都对宗主不说,宗主可能真的不知道这场兵变的背后隐藏的秘密。 第368章 出征 于凤聪把广州城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急报给郑晟时,这里已经基本平定下来。 秦十一留在广州城担任守备将军,这是宗主府几位长共同的决定。如此一来方才能让于凤聪放心。 几个人都在眼巴巴的等着郑晟的回复,每个人心里都惴惴不安。周顺被关押在大牢里,项甲已经被释放,天启四座学堂外均设有兵丁看守,谨防人聚众闹事。 牢房里关满了人,王中坤开始执行审讯职责。在茶馆里杀人的色目人加利金被处以斩首,与他同时被斩首的还有二十多个被确定参加叛乱的城防兵。 宗主府要给广州城里的百姓一个说法,他们会秉公处理叛乱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叛乱警醒了于凤聪,于家不敢再袒护色目人,以免激起百姓更大的愤怒。 但是,有些参与叛乱的人必须死。于凤聪和王中坤都不能容忍他们活下去。 十天后,郑晟的第二份信件到达广州。 鉴于湖广和中原战事紧张,他命宗主府调动广州东路所有兵马向赣州进军,与彭怀玉合兵一处,进逼南昌。 接到命令后,各位长老都很紧张,看这封信里说的口气,此番出击是决定天启生死存亡的大战。 宗主在前线与鞑子拼命,他们在广州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但没有人会因此赶到羞愧,他们不是天启学堂里的毛头小伙子,虽然反鞑子的一腔热血还没有冷,但坐到长老的位置上,如果没有一颗进取的心,今日所有的辛苦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他们有子女,有家族,还有部众,所有没有退路。 于凤聪最先拿到这封信,随即在宗主府召集各位长老及秦十一传阅。 宗主的命令毋容置疑,她问秦十一:“秦将军,多久能聚齐兵马?” 秦十一道:“天启精锐都已经被宗主带走了,留在广州东路的多是未上过战场的新军,各地兵马在广州聚齐需要五天。” “太长了!”于凤聪不满的摇头,“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机聚齐兵马,在广州休整一天,第五天向赣州进军。” 秦十一想了想,勉强点头答应。有些难,但并不是做不到。 于凤聪在大厅中环视一圈。郑晟不在,她坐在当中的主座主持议事,这感觉很好,“此番决战事关天启生死存亡,我要亲自领兵出征。” 全场皆惊。 于凤聪从未干涉过军务。郑晟在广州城里时,天启的各项事务于凤聪都常常表达自己的看法,甚至安插人手直接管理,唯有军中事务除外。在于少泽被安排去组建水师后,于家在军中再无势力。 周光先站出来道:“于夫人千金之体,不可去两军阵前冒险。已有秦将军领兵,宗主在信里又命张将军为帅,夫人何必冒险。” 王中坤也站出来,道:“广州刚刚发生变故,还需夫人坐镇,打仗的事情交给将军们去做便可。” 王文才和丁才也站出来劝阻。 于凤聪摆摆手,道:“你们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如果此次天启在南昌不能取胜,广州就保不住了,有你们在广州,我很放心。不在战场亲自看着天启的将士们怎么打败鞑子,我不安心。” 她意已决,于家必须要扩充在军中的影响力。这次广州叛乱惊吓了她一身冷汗,如果不是秦十一最后没有被弥勒教拉过去,于家只怕要被杀的人头滚滚。 但秦十一不是于家的人,他是宗主的心腹。 这是天启军最困难的时候,她亲自上战场既可以鼓舞大军士气,扩大军中影响力,也想看看能不能物色几个得力的将领。 秦十一与几位长老想法不同,他见于凤聪主意坚决,大喜道:“若夫人能亲自领军,必然士气大振,无往不利。” 于凤聪朝他欣慰的点头赞许。 王中坤和周光等人阻止不了于凤聪。最终商议决定让王文才与她同行。经历广州兵变后,于凤聪看见弥勒教派系的人就心烦,不愿带他们在身边。 随后的三日,各地兵马源源不断的来到广州城郊,秦十一把他们按照各县来源不同,与他训练的新兵编排到一处。 这些士卒虽然没打过仗,但热情高涨。天启的教使告诉他们,如果打了败仗,鞑子会重新占领天启的地盘,他们才分到手的土地将化为乌有。 第五日清晨辰时,三声礼炮,大军准时开拔。 秦十一骑在高头大马上,威武雄壮。 于凤聪的马车跟在中军之后,有精锐的宗主府武士护送。 道路两边送行的百姓无数,他们只是憎恶色目人,对天启军出自心里的拥护。 王中坤等人亲来送行,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无论此战是胜是败,等着他们的未来都不会轻松。 宗主在信件中对广州兵变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写了几句话,但事后绝对不会这这么罢了。周顺还被关在大牢里,只有宗主才能解决这个结。 这里唯一轻松的人要数秦十一了,与发生在广州城里的这些事情比,打仗再简单不过。想到又有与彭怀玉相聚,并肩作战,他胸膛里的血止不住就要沸腾起来。 四日后,大军到达赣州地界。 彭怀玉亲自来迎接,他已知道于凤聪亲随军。虽然心里有点不大愉快,但该做的礼节一点也不能缺。广州发生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于家和弥勒教之间的争斗在他看来猪狗不如。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几个长老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在兵戎相见,他瞧不上这些人。 于凤聪见了彭怀玉,先开宗明义的说:“我随大军前来赣州,只是为了鼓舞军中士气。打仗的事情全由张将军和彭将军做主,不必因为我有什么顾忌。” 彭怀玉心里稍微舒服点,他最担心的就是于凤聪胡乱插手军中事,道:“夫人亲临战场,天启将士必将以一当十。” 秦十一带来了四万士卒,但有一半人是才受过简单训练的民夫。彭怀玉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于凤聪说到做到,见了彭怀玉后随即隐身,任由秦十一和彭怀玉这两个老搭档商讨军中事。 他们两个是真正的朋友。 于凤聪不在,气氛立刻轻松起来。彭怀玉拍着秦十一的肩膀,“终于再见到你了。” “战场才是我们的归宿!”秦十一举起拳头。 “不,”彭怀玉用深邃的眼神看着他,“我们打仗,是为了人人田耕。” 第369章 碰撞(上) 秋收之后,天启大军走出赣州山区向南昌城方向移动。 秦十一亲自率精兵两千作为先锋,连续三日一日突击五十里,被沿途的鞑子打的落花流水,让董传霄大为吃惊。 在此之前,彭怀玉手中只有两万兵马,再加上与陈友谅关系不算融洽,天启军只龟缩在赣州山区做好防备,鞑子对他们不是很重视。 洞庭湖打得如火如荼,天启的主力全部被调往西线,董传霄不认为彭怀玉还有实力干涉南昌城下的战事。他手握十万大军,硬是拿不下来南昌城,时间长了心也懒了,把眼睛放在高邮城。 元军收集残兵后号称百万,有丞相脱脱亲自坐镇,奈何不了小小的张士诚。相比之下,他在南昌城外的挫败也算不了什么,好歹他还攻下了武昌城。 于凤聪率四万大军刚来到赣州时,董传霄提高了对天启的警觉,但他没想到天启军来的这么快。 秦十一三天连破五阵,杀的畅快淋漓。这五阵一次比一次击败鞑子的人数要多。他这半年在广州憋坏了,陪郑晟练剑哪有上战场杀敌痛快。 跟在彭怀玉身边打仗就是痛快。 他们两个人的脾气很对胃口,能与彭怀玉这样霸道和暴脾气的人合作多年,只能说明他们是天生的朋友。 一场短促的突袭战刚刚结束。 士卒从战场鞑子的尸体上搜寻口粮,秦十一捡起一片撕裂的旗角擦拭长刀上的鲜血。 远处的鞑子溃兵渐渐逃的没了影子。 亲兵走到他身后请示:“将军,还要追击吗?” “当然,直到我们遇见一个像样的对手。”秦十一颇为不屑。 江南的官兵从去年与彭莹玉打仗,已经持续征战了近两年,在南昌城下遇阻后士气日益低沉。董传霄布置在外围的都是一些汉人的仆从军,不堪一击。 秦十一期待与真正的鞑子交手,探马赤军或者是蒙古人都行,他已经腻味了汉人与汉人之间的征战。 出击的第六日,在距离南昌城一百多里外,他终于碰上了难缠的对手,但仍然不是蒙古人。 当听说斥候禀告来阻击天启军的是张世策后,秦十一停止了冒险突击。他突袭的速度太快了,已经把大军远远的甩到后面。 他熟悉张世策,那个攻下武昌城的汉人将军。他们都是袁州人,听说满都拉图也在南昌城下,那都是弥勒教的生死仇敌。 秦十一不会周子旺,当年在周家堡他爷孙二人都深得周子旺的照顾,为周子旺报仇的一直是天启许多人的心愿——包括郑晟。 天启先锋军退后五里地,找了一块利于防守的地形,把烈火旗帜插在山顶上。 他刚刚命部下做一些防备措施,一个时辰后,便见北方官兵旗帜招摆,张世策来到竟然如此之快。 官兵蜂拥而至,从好几条小路穿插,把秦十一所在的山峰进退的道路全部截住。一看就是早就准备 秦十一突击的太快了,他自己意识到了,元军将领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元军斥候一刻不敢放松对赣州方向的监视,得知天启大军才刚刚出赣州,先锋突击的兵马只有两千人,张世策主动请命前来迎敌。 官兵包围山岭后在路口布置简单的栅栏,做出困死天启军先锋的姿态。 张世策催马来到山下。山顶上烈火旗帜飘扬,隐约有豪迈的歌声传来。 他心中五味杂陈。他主打请缨来迎击天启军,不仅仅是看秦十一孤军冒进。 南昌城下元军将领都知晓此次天启大军前来,领军的是天启宗主的夫人于凤聪。这是让他梦魂牵绕的名字。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充满了无尽的诱惑,他没有机会在战场与郑晟交手,那么就先击败自己曾经的女人吧。 由于连立战功,尤其是攻下武昌城一役大振董传霄的名声,让他成为董传霄最信任的将领。此番他带来了两万兵马,意欲将冒进的秦十一军一举歼灭。 “杀啊!” 山顶旗帜招展,突然传来山洪爆发一般的声音。 一队天启军从半山腰冲下来,他们举着三尺长的尖刀,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亮光。 秦十一站在烈火旗下亲自擂鼓。 “咚咚!” “咚咚咚!” 鼓声惊起了藏在丛林深处的鸟雀。 先锋军是秦十一操练多年的亲兵,熟悉他每个鼓点节奏中的意思。 他们勇往直前,杀入山下正在布置障碍和帐篷的官兵中。突击的人数不多,但都经过几十上百次战斗的磨练。尖刀捅进官兵的胸口,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们来不及擦拭鲜血,又瞄向下一个对手。 官兵何曾遇见过这么勇猛的兵马,也许只有项普略的亲兵能与之媲美。但张世策与项普略交锋时,项普略已是疲惫之军,他用智慧打败了项普略,没有见识过项普略军真正的勇猛。 山脚下的官兵来不及组织防御,且战且退。 张世策看的清楚,连忙调集兵马前去应对。 那支大约只有三百人的队伍把山脚下的官兵驱散,留下了一百多具尸体后,随即听从山顶上鼓声的指引,匆匆撤回山中。 等他调集的援军赶到,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战场。 山顶上的鼓声听停了,悠长的尾声在山林中回荡。 张世策收起志在必得的轻视,这鼓声,这突袭,是何等的自信!一千多人的天启军在被十几倍官兵的包围下竟然如此镇定,这让他不得不重新估计之前的计划。 这表现不陌生,南昌城里的陈友谅也曾给他这种感觉,不管官兵多么勇猛的攻城,城头战士从容的令董传霄感到绝望。 秦十一看着山下的官兵重新扶起旗帜,坑坑洼洼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 他与彭怀玉配合天衣无缝,如果能击败张世策军,也许不用等张宽仁大军从湖广来南昌,他们就能改变这里的局势。这么多年来,他很清楚彭怀玉与张宽仁在军中之争。 他是彭怀玉的朋友,理所当然要帮彭怀玉夺取他想得到的东西。 打败董传霄,彭怀玉在天启中将与张宽仁齐名! 第370章 碰撞(中) 张世策没有被秦十一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昏了头脑,官兵的真正的损失并不大,主要是心里上受到了打击。 他亲自前往战场处巡逻,命部下把战死的士卒的尸体全部拉走,重新组织攻山的梯队。 一个时辰后,官兵开始沿着几乎被深草覆盖的小路攻山。他们稳扎稳打,利用弓箭手人数的优势向半山腰一步步的推进。 交战双方的统帅都很年轻,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秦十一指挥部下偷袭得手后,也摒弃了冒险的做法,利用山林中最险峻的地形杀伤官兵。 天启军无路可退,面对人数占绝对优势咄咄逼人的官兵办法不多。张世策宁愿用两条命换天启军一人,下决心想把这支天启军的先锋精锐消灭。 天黑时分,秦十一又组织了一次突袭,但张世策早有防备,没有取得什么战果。 当黑暗笼罩大地时,官兵停止了进攻,在半山腰各处已经占领的地方做好防备。 山顶和山下同时点燃篝火,秦十一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向南边眺望,那是天启大军将要出现的方向。非冒险不能抢在张宽仁到来之前击败董传霄,他孤军深入突袭到鞑子兵马防守的核心地带,既是为了打鞑子一个措手不及,也是想诱骗鞑子调集大队人马前来围攻。 跟着后面的斥候会把这里发生的战事迅速禀告彭怀玉,如果没有意外,彭怀玉今夜就已经率大军快速朝这里奔袭来。 “张世策?”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快感。张世策是汉人,汉人在官兵中一向没有地位,打不得败仗。张世策既然领兵气势汹汹而来,应该不敢吃亏返回,只要他有片刻的犹豫,这片山脚下就是汉军兵马的埋身之地。 兵丁们正在埋锅做饭,他们只准备了五天的粮食。这已经绰绰有余,秦十一在突袭的时候从来不带多余的辎重。用不上五天,三天之内彭怀玉必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次日天色微亮时,官兵便发动了进攻。 天启军把准备了一个夜晚的石头从高高的山崖上砸下去,几乎封死了上山的道路。半上午时分,毫无进展的官兵点燃了秋天枯黄的山草。 青烟随风飘荡各处,草丛中如有火龙翻滚。 秦十一连忙指挥将士们躲上山崖。 四周的烟雾越来越浓密,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官兵跟在大火之后向山顶进发,许多树木被枯草引燃,如一个个站立的火人。 天启军将士如置身于火海之上,饶是他们久经战阵,对着这些天火也无法不生出恐惧的念头。 亲兵小声提醒:“将军,见现在官兵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清他们,要突围吗?” 秦十一冷冷的说:“你敢迎着那面火墙冲过去吗?” 树木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松脂燃烧散发出刺鼻的味道。秦十一坐在大石头上,他们无法冲破火墙突围,他们会在这里等到见到山下出现天启军的旗帜。 大火一直延续到天黑还在燃烧。天火在夜晚中更加显眼,比最绚烂的烟花还好好看,半边天空被映得红彤彤的。 秦十一看的心潮澎拜。这里很危险,但他对杀鞑子充满激情。广州城里是另一片战场,他想起周顺,那里比这里安全不了多少。他是从周家走出来的人,爷爷是吃周家的米长大的,如果能见到宗主,他一定替周顺求情。 “但是,”他忽然又陷入苦恼中。替周顺求情会得罪许多人,而他只是个领兵将军,卷入那场漩涡中绝对弊大于利。“那我也要为公子求情啊,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陷害。夫人明知道不是周顺做的,为什么也会那么说。” 秦十一人在火光缭绕的战场,脑子里想的却是遥远的广州。 “杀色目人没有错!”他也这么想,汉人如憎恶蒙古人一样憎恶色目人,“但是,阿木丽也是色目人啊。”他亲自去处理过经历了屠杀的街道。 汉人把积攒了几十年的仇恨都还给了色目人,他的心如铁石一般坚硬。 “但是,阿木丽是色目人啊……”秦十一扶住脑袋。他现在知道那些汉人疯狂起来有多危险。宗主把绵羊一般的汉人变成了狮虎猛兽,但宗主也无法控制这样的力量啊。 今日无战事,官兵也不敢踩着滚烫的炭火上山进攻。但过了这个夜晚,等滚烫的土地冷却下来,这座山峰将无险可守,没有深草和茂密的树林做遮挡,官兵的进攻将事半功倍。 两个将军今夜都在看着冲天的火光,没有心思睡觉。 张世策在耐心的等候,他在战场上一向很耐心,能等到形势已经明朗,确定对手已经陷入设定的陷阱,才会发动致命一击。就像他能在广德的边境能无所事事的等候七天,当确定项普略匆忙离开芜湖才亲自率领大军出动埋伏他的必经之路上。 天亮了,秋露落在草灰上,形成了一团团黑灰色的泥团。 天启军士卒在离山顶三四里路的地方砍伐出一个隔离带,隔离带下是一片烧成灰色的土地,隔离带上方还有一些残草。 官兵开始攻山,没有了树丛做障碍,他们可以直面敌人。 秦十一亲临第一线指挥迎敌,他一会在东山坡,一会在西山坡。官兵从四面八方发动进攻,张世策指挥的步卒层层叠叠,一眼看不见尽头。 骑士在山下举着旗帜奔走,传达各式各样的命令。 被击倒的兵丁从山坡上滚下来,浑身被草灰包裹成黑乎乎的一团。黑色的人群在山火烧过的土地中移动,从远处看过去如一个个蠕动的虫子。 天启军在山顶喊出口号:“……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熊熊烈火,焚我残躯,……” 只有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他们才会喊出这样的口号。这意味着官兵已经把他们逼迫到不得不殊死一搏的状况中。 张世策比秦十一之前遇见的很多对手要强大,他也从来没有在这等劣势下战斗。不拼到必须要殊死一搏的状态不是好的诱饵,他要杀了张世策,再击败董传霄,怎么可能不冒险。 战鼓声和呐喊声纠缠在一起,在官兵强大的压力下,秦十一不得不指挥是部下收缩防线,他想留下一些可以反击的力量。 攻山的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天启军留下了六百多具尸体。 秦十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官兵十倍于他,连续不断从四周进攻,当死的人越来越多,他已经无法再游刃有余。 他想起项甲来到广州后讲述他父亲战死的经历,收起先前有些骄狂的心态。一个击败项普略然后又攻取武昌城的将军不容轻视。 第371章 碰撞(下) 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 秦十一胳膊上多了两条伤口,天启大军依然望穿秋水而不见。 他不停的为士卒们鼓气,“彭将军明后天一定会到达。”如果是明天他们还能撑得住,如果等到后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能不见到彭怀玉。 山顶的羽箭已经用完了,天启军只能从石头缝里抠出一些带棱角的石头砸下山去。他们占有地形优势,但已经无力再发动冲锋。 秦十一有种不祥的感觉,张世策发现了他的意图。 战况激烈,官兵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死一个天启军士卒要付出三个官兵的代价,但张世策就像最苛刻的地主挥舞的皮鞭催促长工去干活一般,毫不怜惜部下的性命。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把秦十一这一队人马全部消灭在此地。 今日官兵的攻击远没有昨日勇猛,看来他们也有疲倦的时候。 午后,就在秦十一等着迎接鞑子再一次攻山时,却迟迟没有见官兵上山。 山脚下官兵的旗帜在飘展移动,一队队兵马从东山脚下移动到西山脚下,如同挪动的棋子 “官兵不会再来攻山了!”他扭头对紧随在他身边的亲兵说。 亲兵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之色,秦十一脸上却全是失望。 他举起右手无奈的指向天空,“他们一定是发现彭将军的兵马了!”他愤懑的说。但山顶的部下已被攻打的精疲力尽,无法再追击张世策。 付出了近千人的代价,鱼饵被吞食了一半,没能把鱼儿钓上来,秦十一从来打过这般难受的仗。 一个时辰后,官兵果然扯旗远去。 张世策对山顶上的秦十一深为忌惮,亲自率一队兵马断后。他们都从这场战斗中都发现了对方的难缠,开始对本方原来的计划抱有怀疑。 天黑之前,张世策军撤走,山脚下不剩一面旗帜。 秦十一派出斥候紧随官兵的脚步,确定官兵确实都走了。天启军下山,发现官兵带走了自己人尸体,他们把战死的同伴车从灰色的土坑里搬出来,再用白布包裹,埋藏在山脚下。 两个时辰后,天色一片漆黑。亥时时分,南边天边火把飞扬,一队兵马急速行走而来。 秦十一早就派人前去接应,彭怀玉的大军到了。 就差这么两个时辰,看来张世策在派兵攻打他的同时,一支眼睛还在死死的盯在彭怀玉的身上。 彭怀玉只带五千精锐几乎日夜兼程而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两人在山脚下的营寨相见,相互对视苦笑。 秦十一摸着胳膊上的伤口,道:“张世策是个难缠的对手。” “那我们也要击败他!”彭怀玉振奋的挥舞拳头,“他有近两万人,我只带来了五千人,他也没有胆子与我战一场,只不过是个懦夫。” 秦十一熟知彭怀玉,知道他从来不会在嘴巴是认输,苦笑一声不再多说。这一战他的部下精锐损失近半,天启军内部兵马调动与各路统兵的将军无关,他可以很快得到补充,但那里许多人曾经与他朝夕相处,再也回不来了。 两路兵马合二为一,张世策军离此地不远,彭怀玉知道追击无益,派出斥候和岗哨做好防备,以防张世策杀个回马枪。 突袭不成,就要重新回到稳扎稳打的状态中。天启大军将在随后两三日到达,彭怀玉领兵突袭后,于凤聪亲自在军中坐镇。她说是不管军中事情,但她的身份地位在纳那里,既然已经随军前行,谁又敢真的忽视她。 军帐中,秦十一与彭怀玉对立而坐。 他们与其说上下级,不如说是真正的朋友。他们都脱离与于家和弥勒教之外,是郑晟用来掌控军队的亲信。 彭怀玉问:“你的伤没事吧?” “一点小伤,只是破了点皮,没能骗到张世策。”秦十一满脑子懊悔,还有一丝对彭怀玉歉意。他知道彭怀玉从来不服输,不甘心与张宽仁之后。张宽仁战绩显赫,但在彭怀玉看来那只是宗主给了他太多的机会。 彭怀玉道:“没事,我们会在战场堂堂正正的击败他,……,还有董传霄。”从他嘴里从来听不到认怂服软的话。他就是这个性格,像石头般硬邦邦的,对敌人如此,有时候对自己人也是如此。 他们都没有明说。这样就不可能在张宽仁到来南昌之前击败董传霄了。 秦十一道:“夫人亲自来南昌战场,不知道宗主会不会来。” “宗主不会来的,”彭怀玉用带有一点嫉妒的语气说:“宗主说天启诸军都听张将军调遣,应该不会再亲临战场了。” “哦,”秦十一轻轻的答应。 彭怀玉忽然道:“我知道夫人来这里的目的,但我的部下不会有一个会站在于家那一边。” 他肆无忌惮的揭穿了于凤聪此行的隐藏的心思,令秦十一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下位者不可妄议上位者,何况于凤聪身份特殊。 “我只相信宗主的话,宗主是在真正在创立一个耕者有其田的世道,我愿意以我命追随。”彭怀玉眼中闪现着敬仰的目光。 “耕者有其田?何其难矣!”秦十一这些年在郑晟的督促下读了许多书,渐渐明白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有多难实现。 彭怀玉不满秦十一的反应,道:“你在周家长大,不知道佃户流民之苦。我讨饭流浪走了十几年,就是快饿死的时候也没想过做强盗。但我一直在想,凭什么那些辛苦耕作的人连自己的都养不活。直到我遇见了宗主,才知道人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必须要用刀子。”他的嗓门粗重。 天启引发的暴烈之火在大地燃烧。 “佛教说宿命,道教说诸天神佛,原来都帮不了我们!”他拍打胸脯,“宗主说要靠自己,要靠天启。”他见惯了人间丑恶,看上去暴躁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一颗仁心。 秦十一点头,“我听宗主说过,当打退了这波鞑子,天启要推行禁止土地买卖。” “宗主看的很远,”彭怀玉点头,“但我知道有人不同意,夫人只怕会最先反对。”他与弥勒教结仇,但对于家的做法也甚为不满。 “我们只是宗主手中的刀啊!”秦十一心中默默的感慨。这是爷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让他紧紧的跟着郑晟,听宗主的命令。但彭怀玉已经与他不同,一柄有了自己思想的刀,还会是永远听话的刀吗? 第372章 渡(上) 天启军的调动很快引起了元军的注意。 董传霄不得不停止了对南昌城装模作样的进攻,把汉军分给张世策,命他抵挡彭怀玉从南边来的攻击,并急书向宽撤不花和丞相脱脱求援。 他也给盘踞在荆州被张宽仁折磨的心烦意乱的答失八都鲁送去求援信,但他估计答失八都鲁会对他坐视不理。 他私自派兵攻下武昌已经抢了答失八都鲁的功劳,丞相脱脱重用汉人,不计较这些,但蒙古人对敢于冒犯他们的汉人都很记恨。 在于凤聪率天启大军赶到战场后,南昌南边的战事爆发。 张世策率三万汉军依托最后的几座山口死守,绝不冒险出击。如秦十一预测的那样,他们偷袭不成后,已经失去了迅速击败董传霄的可能性。 大战发生的第二天,张宽仁的传令兵到达大营,给彭怀玉送了一封书信。他在书信中言语谦虚,完全没有主帅的架子,请彭怀玉保持对官兵的压力,但也不要操之过急,冒着折损兵力的危险强攻。 彭怀玉看完信件后很不高兴,把信给秦十一看后,道:“有在战场上怕死的天启吗?” 秦十一笑道:“张将军如此安排必然有道理,我看张世策那厮甘愿做缩头乌龟,我们先观望一段时间也无妨,等张将军兵马到了,我们再南北夹击,岂不是事半功倍。” 他们都明白,张宽仁在信件里语气虽然很客气,但那是命令。 象征着宗主权威的赤刀一定在张宽仁手里。 彭怀玉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且看张将军有何主意。” 随后的几日,天启军持续对张世策发动进攻,但气势已经缓了下来。双方在狭窄的山路中犬牙交错的对峙,突破这最后一片天然的屏障,前面便是通往南昌城的一马平川。 彭怀玉麾下少骑兵,真要是进入平原地带不要应付鞑子的突袭。董传霄不愿意把战场的主动权全部交出去,所以这一片山区是双方都满意的战场。 金秋时节,天高气爽。 广州东路和湖南路各地稻田里的谷子都已被收回家了,百姓们进入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候。驻扎在各村各寨的天启开始敲锣打鼓召集民夫。 在郑晟决定发动南昌攻势后,这已经成为决定天启生死存亡的一战。天启在宣扬着蒙古人的残暴,以及天启战败后各村各寨的将面临的后果。他们会失去现在得到的所有,还有可能丢掉全家的性命。 被征召的百姓热情高涨,但他们不会被派上战场,没经过训练的民夫在鞑子的长刀面前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将替代被调集走的天启军担任了各地的防备。各村各寨均设立民团加强巡逻,以防有人趁机作乱。天启征集民夫,并不是想用他们,是担心他们被各地豪强的余孽蛊惑作乱。 郑晟悠闲的留在湘江岸边,他把所有的兵马的指挥权都交给了张宽仁。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张宽仁献出来的计策,依他对张宽仁的了解,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他绝对不会注定找自己请命。 各地的战报都会很快发到他手里,其他没什么事情,唯有一件事令他不快——于凤聪亲自随军出征。 广州城里发生了那么一档子的事,缘由清清楚楚,是弥勒教派系挑衅于家,看来于凤聪是被刺激到了。大战一触即发,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处罚弥勒教人。但于凤聪的举动,让郑晟明白了所有人在利益面前都不会退让,也无法退让。 “一切在战后!” 他摸着茶碗看向泛着碎金般波浪的湘江湖面。利益的分配决定这天下大势变化,而他不仅仅是要做一个汉人的帝王,“再亲近的人也羁绊不住我的脚步,再勇猛的敌人也挡不住我要走的路,除非我死了。”他放下茶碗,嘿嘿的笑了一声,“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他忘了这是谁说过的话,以前他觉得说这句话人很残暴,现在他明白了说这句话的人很有勇气。坐的位置不一样,对事情思考的态度果然不同。残暴到这种程度,也是令人敬佩的。 不远处,毛三思沿着江堤脚步轻盈的赶来,到近处轻声问:“宗主,今日还去垂钓吗?” “去啊。”郑晟站起身来。他喜欢垂钓,心中一片空灵静静的等着鱼儿上钩。 毛三思手里拿着一份急报,双手呈上,笑道:“张将军的船队已经离开洞庭湖了,江北的渔民中已有了传闻。” 郑晟顺手接过来,道:“张宽仁的动作很快啊。” 他拆开书信看,这是张宽仁进入长江水道后给他写的军报,信中详细禀告了各路兵马的调动,并请宗主放心云云。他已经答应张宽仁驻扎在长沙城外的八千赤潮骑兵可以随时上战场,但张宽仁在书信中并未提及此事。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把书信还给毛三思手中,道:“我们去钓鱼吧。” 其实他的心里如压着一座泰山,高邮和南昌,只要有一座城池失守,义军便是大势已去。唯有钓鱼的时候,他可以放下心中的一切。 天启军的水师战船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驶出洞庭湖沿着长江水路向南昌方向出发。蒙古骑兵在岸边的小山坡上时隐时现,张宽仁对他们视而不见。 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江面上如密集的蝗虫,沿途官兵的水师都缩在港口里,不敢出来阻拦。 倪元俊把洞庭湖的水寇都带了出来,那都是穷凶恶极之徒,但他们都是汉人。这些水寇平日被官兵驱赶的东躲西藏,今日敢在宽阔的水路中耀武扬威的行船,说不出的兴奋。途径武昌城时,一小撮盗贼竟然前往岸边胡乱喊叫。张宽仁不管他们,按照他与倪元俊的分工,洞庭湖的水贼不归他管。 武昌城头的蒙古人脸的都气绿了,但没有一艘战船敢出码头驱赶。 急报雪片般飞向答失八都鲁的案头,他现在已经顾不上再去剿杀黄冈山区的徐寿辉了。 他每天都能得到天启军准确的行军路线,但是从天启军出洞庭湖后,他便失去了应对之策,因为再快的战马也跟不上战船的脚步。 北人擅马,南人擅舟,官兵招募的水师多是汉人,这些年来不是投入义军,就是死在战场了。他眼睁睁看着天启的水师在自己眼皮底下移动,毫无办法。 天启军的去向很明朗,他们要解南昌之围,再结合这几日从董传霄那里送来求救的急报,答失八都鲁替南昌城下的官兵捏着一把冷汗。 但是,在高邮城被攻陷之前,他不敢渡江。 第373章 (下) 张宽仁安稳的坐在船头,没有去阻止水寇对官兵的挑衅。盗贼们精力过剩,总想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他们就像家里顽劣的孩子,在无伤大雅的事情就由他们去吧。 他知道自己的行踪都落在答失八都鲁眼中,那又怎么样,他设计的南昌战役不是阴谋,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利用的就是朝廷各支兵马之间的隔阂。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就像……南昌城里的那场杀戮。张宽仁心里忽然泛出一丝担忧。天启的高层都知道了广州城里的那场兵变,解开这个难题的钥匙在郑晟手里。好在弥勒教和于家的矛盾没有延续到军中,他明白郑晟不允许于家在军中扩张,又把于少泽调往水师的目的了。他了解彭怀玉,天启军绝不会出现见死不救不听军令这类事。 至少现在不会出现。 浩浩荡荡的水师从武昌前的长江水路经过,在鄱阳湖入江口处靠岸。双刀赵普胜早已得到消息,率湖中水寇前来迎接。 天启军到达武昌水域后,董传霄摒弃了所有的幻想。他一面紧急向脱脱和答失八都鲁求援,一面不舍的撤离南昌城下。 江南义军汇集一处,士气高涨,天启主动出击,令天启与天完朝廷的隔阂暂时被化解。 义军在鄱阳湖岸边登陆,董传霄兵马不敢前来阻拦,但没得到脱脱的军令,又不敢撤离江西,只能收缩防线,准备与义军做长期对峙。 三路义军在南昌城下会师,解南昌之围。义军赤旗如火,席卷鄱阳湖两岸。江西各地弥勒教香堂四处举事,被压制了许久的愤怒之火重新燃烧。 天启军在南昌城外设立大营,彭怀玉率南路大军与张宽仁军汇合,天启精锐尽在一处。张宽仁站在大营门口迎接,远远的便看见了装饰华丽的车驾。他在这里迎接迎接于凤聪。 马车哒哒而来,天启府的武士比威武雄壮。 于凤聪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军中这么走一遭便可以显示她的存在。于家在拿到足够的钱财后,必然会把手伸进军中。 张宽仁双手合在胸口站立在门前,马车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两双亮丽的靴子先出现在脚踏上,然后是一双修长健硕的长腿,两个女兵掀开门帘,于凤聪走下来。 “见过夫人。”张宽仁低下头。 “张将军一路辛苦,”于凤聪的声音轻柔,“我随军前来只是为了鼓舞士气,请将军为我独辟一处营地。” 张宽仁放下双手,“遵命。” 于凤聪表现的再安分,但她出现在南昌城下本身就是不安分。张宽仁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他不想被卷入弥勒教和于家的争斗中。但许多事情不是他想避开就可以避开。 军中将士士气高昂,天启的军歌此起彼伏,一眼看去令人感觉这是个不可战胜的队伍。 安顿好于凤聪后,张宽仁坐镇中军,供出赤刀执掌军事,升帐召见诸将。 南昌城就在不远处,城门大开着,陈友谅已经多次派人来请张宽仁,但天启军没有一兵一卒进入城中。谁主谁客人,都是在这种细微处体现出来。 轰鸣的战鼓声中,彭怀玉、秦十一、倪元俊、陈友谅和赵普胜均来拜见。 按照天完朝廷的官职大小,在这里远轮不到张宽仁当家,倪元俊是太师,陈友谅是江西右丞。但形势逼人,张宽仁这个时候没有再如往常一般谦逊,而是当仁不让的担起来主帅的职责。 大帐中设立了两个座位,倪元俊坐在张宽仁下首,其余诸将均站立听令。 陈友谅最后一个到来,进门后左顾右盼,精神抖擞,看不出一定被围困了一年多的颓态。 “参见元帅,”他先向倪元俊行礼,再转首向张宽仁,“见过张将军。” 他对倪元俊恭敬有加,可能是倪元俊这一年连续战败后得到的唯一的安危。陈友谅是倪元俊一手提拔起来的,在倪元俊看来是自己的心腹亲信。 “辛苦陈将军了!”张宽仁摆手示意他站在一边,再夸赞道:“没有陈将军在南昌城的坚守,就没有我们今日的反攻。” 陈友谅拱手回应:“董传霄围困南昌半年不克,战死在南昌城下的鞑子不下于万人,张将军率大军前来的正是时候。” 打铁趁热,张宽仁直入主题,问:“董传霄已经仓皇逃离,我欲起大军追击,陈将军兵马尚有余力吗?” 陈友谅沉吟片刻,道:“南昌城中一半是士卒一半是民夫,如果要在南昌城下决战,我尚能助张将军一臂之力,但长途奔袭,只怕我麾下那些兵马力有未逮。” 彭怀玉不高兴了,站出来道:“南昌之围虽已经解开,但义军还是处于鞑子包围中,如果不能齐心协力,现在这点好局面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陈友谅,犹如在当面质问。但陈友谅就像没听见似的,眼睛只看着张宽仁。 天启兵强马壮,他如果跟着天启大军一同出击,就像一匹孤狼被挟裹在狼群中,很快会失去独立的地位。 天启军汇集在南昌城下,不可能无功而返,再分散在各地。陈友谅相信没有自己的参与,天启军也会追击下去,而他将得到难得的喘息机会。 果然如他所料,张宽仁笑道:“既然陈将军没有余力,我也就不勉强了。我天启准备先荡平江南的鞑子,一路驰援高邮城。如此我明日即起兵追击董传霄,如果江北的答失八都鲁过江,请陈将军为我护住后路。” 陈友谅声音洪亮的回应:“我不能随将军出击,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做到的。”他看见了倪元俊给他使了个诡秘的眼色。 军议短暂,张宽仁根本没有把追击董传霄的希望寄托在天完朝廷的兵马上。 送走倪元俊和陈友谅后,张宽仁向彭怀玉和秦十一合盘托出自己的计划,最后道:“董传霄的背后是富庶江南,只要我们狠狠的打下去,把这支兵马打痛打残,才能引起脱脱的恐慌。” “彭祖师死在董传霄手里,我们在为彭祖师报仇!”他两只手按在案桌上站起身来,“倪元俊和陈友谅早就恨不得把彭祖师的招牌扔的远远的,但宗主没有这么做。” (这几天出差,非常抱歉,更新不正常。昨天得到一个噩耗,一个我很喜欢的写手,很有才情,三痴走了,十分心痛,活着就不容易啊。) 第374章 进击,天启军(上) (出差后回老家过了十一假期啊,离大家很久了,今天回来了恢复更新!) 赤旗飘飘,扎着红色头巾的兵丁沿着山间蜿蜒的小路行军。他们兴高采烈,被压抑了许久的激情一朝得到释放。 除了从来没有上过阵地的赤潮骑兵,天启军的精锐几乎全部在南昌城下。天启军以彭怀玉和秦十一为先锋对董传霄军穷追猛打下去。 张宽仁不敢要赤潮骑兵,郑晟也不勉强。 答失八都鲁在荆州地界虎视眈眈,老虎没有亮出他们的爪牙之前,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扑向什么地方。 郑晟在想,如果答失八都鲁坚决不去救援董传霄,而是率军攻入湖南,凭借他的威望、各地刚刚募集的民夫,加上他手中仅有的这支骑兵也足矣应付。 天启军踏着年初彭祖师攻入江南的线路进攻,一天突进二十余里,势不可挡。 路上湿漉漉的,昨夜下了一场小雨。 张宽仁的皮靴踩在松软的道路上,荒草覆盖的道路被先前走过的军马踩出深棕色的泥土。路上随处可见深深的车辙。 那是义军铁炮车留下的痕迹。蒙古人的铁炮技术来自色目人,铁炮刚刚在蒙古人西征的大军中流行起来时甚至被称做回回炮。当然,那时候汉人对火器的应用也走在时代的前列,蒙古人攻灭南宋后,俘虏了大批汉人工匠,为改进铁炮技术立下汗马功劳。 义军的铁炮技术来自色目人,广州城里有许多色目商人,有来自黑衣大食的人,也有来自欧罗巴的人。他们来到汉人的地盘,有人是来传教,更多的人是来赚钱经商。 商人什么都可以出卖,自郑晟决定修筑铁炮后,于家利用自己与色目商人之间良好的关系让天启军的铁炮技术少走了许多弯路。 此次出征,天启军精锐尽出,郑晟连没成型的赤潮骑兵都带出来了,更别说这些铁炮队。但色目人帮助铸造的铁炮很笨重,要使用大量的牛马畜力拉运,一路上还没有得到使用的机会,军中将士偶有怨言,义军打仗只凭勇气和远超过蒙古人的兵源,从来没有使用过铁炮这么笨重的东西。但张宽仁力排众议,坚决要求带着这些笨重的东西出击。 他踩了踩地面,又慢慢走上路边的山坡。 环首四顾,四面都是群山,连绵不断,寥寥的水汽把眼前的一切盖上一层薄纱。 “彭怀玉已经到瑞州了吗?”他自言自语似的询问。 紧跟在身后的张大鹰回答:“到了,官兵在瑞州组织了防线,看上去董传霄想在那里好好的打一仗。” 张宽仁轻声由衷的赞叹:“彭将军真勇将矣。” 彭怀玉与秦十一合力在群山中连续击败官兵,令董传霄大军直到瑞州才稳住防线。 张宽仁自筹自己做不到,但为帅者就是有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地方的本事。彭怀玉之勇是天启军之福。他与彭怀玉在天启军中齐名,但从来不怕彭怀玉立下战功。 雾气笼罩的群山仿佛预兆不可预测的未来。他眉宇微皱,眺望东方道:“瑞州啊,彭祖师战死的地方,董传霄选了一块好战场!” 去年彭祖师征伐江南义军正如日中天,一年过去变得风雨飘摇命悬一线。天下的局势变幻莫测,如今藏入深山的中原韩宋义军,盐枭举事的张士诚,武昌的徐寿辉和天启军都在苦苦支撑,四支义军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只要有哪一派先撑不住,官兵便可以抽出手来。 义军扭转大势的希望只能在天启军身上,因为眼下只有天启军有余力能发起攻势。 张宽仁往缓步往山下走去,步伐略显沉重。其实,说的再明确一点,天下义军翻盘的希望此刻都压在他张宽仁的肩膀上,郑晟几乎把天启所有的兵力都就交给了他。 很少有君主对麾下大将如此信任,他献出一条模糊的战略立刻被采纳,并倾其所有支持。 就算他与郑晟结识多年,彼此深知,但张宽仁脑子里还是不可遏制的产生了一股能“彼以国士待我,我当以死相报的”念头。 赤刀在腰间摇晃,这柄刀在天启内部已经成为执掌兵权的象征,也是得到宗主完全信任的标志。 大鹰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快到山脚下时,从西边的小路飞奔来一匹快马,冲撞的行军的队伍有些散乱。 “驾,驾!”战马上的骑士肩膀上挂着一张金色的肩章,那是护教武士的标志。 来的是于凤聪的侍卫。 张宽仁脚下稍微加快了一点。 骑士在距离张宽仁三四百步的地方下马,大步流星走到近前,拱手行礼:“参见大将军。” 张宽仁微微额首。 那人抬起脸微笑,道:“奉夫人命来见将军,问战事进展如何。” 张宽仁轻描淡写的说:“前锋已到瑞州城下,董传霄在那里设立了防线,但等我铁炮运到便能破城。” 那人道:“如此看来,夫人就放心了。” 这是于凤聪首次询问军务,似乎忘记了初见张宽仁时做出不干涉军中事的承诺,但张宽仁淡然处之,没有意外,也就没有发怒。 他站在那里不再说话。 使者得到了准确的战事进展状况,但并没有立刻告辞,而是站在原地又行了个礼,压低声音问:“大将军,夫人问张世策是否在瑞州城内?” 张宽仁点头:“正是,董传霄部精锐都在瑞州附近,我大军正在往那边进发。” “如此,知道了。”那护卫这才拱手辞别,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张宽仁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于凤聪在向他暗示什么。作为一个袁州本地人,他很清楚于凤聪与郑晟和张世策的那段过去。于凤聪如今身为宗主夫人,本该忌讳,避张世策而不及,怎么会主动向他提及张世策。 一直静候在后的张大鹰有些担心的说:“夫人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开始干涉军中事了吗?” 张宽仁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夫人尾随大军不是来白跑一趟。” 他比彭怀玉看的清楚,于凤聪随军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如果郑晟真的不想让于凤聪来干涉军务,她怎能一直留在这里,现在已经公然询问军情。 于家代表地主豪强和弥勒教派系的军中势力,郑晟不会让一方压倒另一方。因为他们是天启的两条腿,缺一不可。 “还好鞑子很强大!”张宽仁摇摇头,轻声感慨。 弥勒教人在广州城里已经越界了,但强大的外敌让于家和弥勒教人都不敢再进一步。 但如果到了鞑子覆灭时,只怕郑晟也解决不了两者的矛盾。 “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张宽仁努力想逃避,不偏向任何一方。但从张金宝被重新任用,月儿来到湖南;到于凤聪主动向他示好,两张无形的网正在缠绕过来。 他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但人在朝堂,就算是宗主也未必能依着自己的意愿来吧。 第375章 进击,天启军 扎着红色头巾的士卒连绵不断的从张宽仁面前走过,他们将奔赴董传霄选定的战场,也是彭莹玉战死的地方。 张宽仁的看着护教武士离去的方向有点愣神。 今天只是开始,他要习惯上面多一个人说话。但他没有排斥,也没有如大鹰一般担心,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自古以来,就没有君主把全国所有的军队交给在外打仗而不派出监军的。 于凤聪就是郑晟派出来的监军! 张宽仁与彭怀玉的不同,他清楚自己的本分,知道哪里是忌讳。没有读过书的人很少有这般想法,因为他们不知道过去许多血淋淋的例子。 “张世策!?”张宽仁疑惑的是于凤聪为何向自己提及这个人。这应该是隐秘中隐秘,通常向别人分享自己秘密的人都有所图,但他不会在弥勒教与于家的争斗中站队。 他思索中右手无意识的下垂,碰到一片冰冷的东西。 赤刀! 这柄象征着权力与血腥的短刀挂在他腰上。 他猛然清醒过来,权与力之间争斗没有退路。大战在即,他想的太多。就连宗主也无法把握自己命运,他哪里又能想出什么办法让张家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无法打败鞑子,于家和弥勒教……,所有的天启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张宽仁转过身,脸上重新恢复坚毅的神色。他是大军主帅,绝不对让天启朝堂中的争斗影响到军中。 大鹰把战马的缰绳递过来,张宽仁翻身如一片树叶飘上马背。中军亲兵簇拥过来,骑兵踩着的急促的马蹄声离去,路上的行军的队伍让开道路。 瑞州附近地形险峻,去年彭莹玉选择在此地集结是看中了这里的地势,董传霄准备在这阻击天启军出于同样的考虑。 彭怀玉和秦十一在外围发动了几波攻势,见鞑子军在这里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停止了为期半个月的突袭战,等候大军到来同时让疲惫的先锋军得到休整。 中秋之后,秋天像是在迫不及待中离去,山林中的枫树叶枯黄后飘落在地面,但松针依旧翠绿欲滴。 张宽仁到达瑞州军营时,后军送来消息,天启军士卒的棉衣已经送到南昌,这个冬天一定不会安宁。天启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一定要打胜仗! 大鹰禀告完军情后,张宽仁笑着说:“有夫人压阵,也是有不少好处的。” 大鹰撇撇嘴不以为然,没说话。 军中最勇猛和忠诚的骨干几乎都出自弥勒教,明教弟子与弥勒教弟子虽然不同源,但他们多是出身流民和贫困人家,天然的亲近。大鹰的身份让他知道了许多广州事变中隐秘事,他宁愿选择站在弥勒教的一边。 于凤聪没有再派人向张宽仁提及张世策,经过这几日彭怀玉的送来的战报,他知道张世策统领两万汉军在对面,是天启军最难缠的对手,比所有的蒙古人都难缠。 他不相信在这种形势下张世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当前他要摒弃杂念,不能存一丝侥幸心理。 次日,彭文彬等一干兵马到达战场外围,天启军如一道弯月半包围住官兵,开始发送猛攻。 得益于这一年来休战,天启完成了对占领地盘的统治,获取了田税和商税源源不断的财源,已是义军中装备最精良的队伍,但与对面的官兵相比仍是相形见绌。 官兵骑兵多,强弓硬弩不计其数。天启军只有队正以上的人才能有一双皮靴,仅有的几十门大炮刚刚被拉上战场,但没有应用过。 但董传霄选择的战场几乎抵消了武器上的差异。 扎着红色头巾踩着草鞋的士卒在山林中奔走如飞,对面的官兵只敢躲藏在早就修建好的石头墙后面。但董传霄也没有办法,江南就没有几片适合骑兵战斗的地形。 彭怀玉和秦十一依旧是天启军最锋利的尖刀,他们面对的是缩进乌龟壳的张世策。 ………… ………… 官兵不喜欢在山里打仗,尤其是色目人探马赤军和蒙古人。他们必须放弃战马,踩着皮靴在山间来回奔波。 天黑下来,寒风从光秃秃的树丛中呼啸而过。 蒙古人三五成堆围在团,点燃篝火。有人拿出酒囊,往嗓子里倒出一股酒,狠狠的咒骂:“这仗没法打了,这仗没法打了!” 他脱下皮靴扔到一边,一股酸臭的气味散发出来,原本靠在他身边的人不自觉的避开。 在山里奔波了三天,他脚底已磨了好几个水泡。他们这些蒙古人怎么可能跑得过自幼就在山里长大的山民。 他的咒骂声很快得到了共鸣,另一个圆脸的汉人吼吼道:“是啊,我们都是草原上的雄鹰,现在却要让我们来湖里捕鱼。” 蒙古人有特权,整个军中只有蒙古人能饮酒,敢说这样的话。如果汉军士卒敢这么抱怨,只怕早就被张世策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斩首。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们烤着火用咒骂发泄着各种不满。 “对面的贼兵比我们多得多,也不知丞相大人什么时候能派救兵来。”战事处于劣势时军中总是有各种流言蜚语。 董传霄的这支军队已经出征快两年了,打了胜仗大家都有封赏当然皆大欢喜。如今战事不利,没有了功劳,没有了战利品,蒙古人最先发出怨言,也不知道探马赤军和汉军这么辛苦是在为谁夺天下。 山里有取之不尽的枯木,他们点燃木材取暖,同时用火堆来做烽火。天启军有时候会在夜晚发动偷袭,呜呜的北风会掩盖住斥候踩在枯叶上的声音。董传霄吃过几次苦头后,也许依葫芦画瓢,也在晚上去偷袭天启军,但几乎每次都被天启军的斥候发现,死了几百人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达鲁花赤大人来了。”远处传来一声低呼。 咒骂声瞬间消失,士卒们低着头拨着噼里啪啦的柴火,等着巡营的达鲁花赤大人走过去。 满都拉图脸色阴郁,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缓慢的在兵营中走过。他经过的地方静悄悄的,但等他走远,后面很快传来嚷嚷声。 军心疲惫,兵士厌战,他对此心知肚明。只凭瑞州和江南的兵马已经不是破釜沉舟的天启军的对手。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贼兵大势已去,他们要是在天下安定前战败那才真是见了鬼。 回到中军大帐前,他往地上狠狠的吐出一口吐沫,低声骂道:“丞相大人援军什么时候才能到!” 第376章 进击,天启军(下) “丞相大人的援军什么时候才到?” 满都拉图站出来,拱手问董传霄。军帐中被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昨日又丢失了两个山头,天启军日趋靠近瑞州城。 他是蒙古人,说话毫无忌讳,问出了军帐中所有人的心声。 朝廷剿贼,江南元军一直战斗在第一线,诛杀彭莹玉,掀起了逆转战场的先潮。但是,江南无处不是贼,不可能仅仅凭江南官兵的实力去消灭他们。在战事不利的时候,大家都在这么想。 董传霄的表情略显疲惫,回应道:“已经再派人去高邮城了。” 满都拉图不满的发着牢骚,“高邮非南昌那样的大城,被围困超过半年未能攻下。……,丞相其实可以不用担心他们,如今天下义军唯有天启军完整,只要击败郑晟,何愁天下不平。” 他指点江山,说的慷慨激昂,但帐中静悄悄的,无人响应。 董传霄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说,透露道;“中原贼军尚未完全剿灭,韩山童虽然死了,刘福通还躲在山里死活不出来,丞相命答失八都鲁从武昌南下,牵制天启贼的后路。” 众人听他说的如此详细,明白援军确实是已经有眉目了。 令湖北元军入江西也是一记妙招,如此一来元军将对天启军形成围追堵截之势,他们只要能守住瑞州,不让张宽仁攻入江南,天启军就会像爬上了岸的鱼儿,慢慢的窒息而亡。 军帐中一下热闹起来,各部将军们小声的讨论,交头接耳。这里的没有人熟悉答失八都鲁,援军与江西只有一江之隔,希望大了起来,都在猜测他什么时候能够渡江。 张世策站在右手的第一位,偷偷的扭头看看众人,回身时与董传霄打了个照面。两人眼神相触,都看出来对方眼里的一丝担忧。 这里没人比张世策更了解天启军,对面领军的将军张宽仁就曾多次在他的刀下逃命。天下没有比天启军更狡诈凶残的贼军了,张世策是这么认为的。他不知道郑晟准备了什么,但他认为那些老对手绝对没有忽视就在眼前虎视眈眈的答失八都鲁。 议论声经久不息,大家仿佛一下看见了希望。 “肃静!”董传霄猛的一拍打桌子,“我已经派信使去催答失八都鲁将军,援军就快到了,你们回营后要安抚军心,奋勇杀敌。” “遵命!”帐中的回应声纸上原型直冲云霄。 江南元军连吃败仗,但元气未失。董传霄求援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他在给脱脱和答失八都鲁的求救信里说的好像瑞州就快要失守一般。 眼下这种境况,大家都已经顾不上考虑别人,不把形势说的严重点,援军是不会着急出现的。元军在三块战场都占优势,但对贼军的残余势力都陷入束手无策的状态中,对彼此都有怨意。 张世策从进入军帐除了应和几句,没有说任何抱怨的话。 出军帐时,他与满都拉图并肩行走。 两人走出大门时,满都拉图忽然偏过头道;“张将军最近打得不错,天启贼只有在你那里没有占到便宜了。” 他眼里满满的笑意,但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好意。 张世策谨慎的回礼道:“全凭将士们不惜性命。” “你知道对面是谁吗?”满都拉图忽然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 张世策忽然瞪大眼睛,像是在三九天被人浇了一盘冷水,僵硬着声音问:“谁?” 满都拉图神秘的一笑,“于凤聪,你以前的夫人。真是造化弄人啊。”说完后,哈哈大笑着加快脚步远去。 张世策站在原地,看着满都拉图的背影,偷偷用手摸了摸额头的冷汗。 满都拉图发现了什么,还是只是为了奚落他一番?这么隐秘的事情不会泄露出去的,他暗中安慰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断了这条线,他这是昏了脑子吗,怎么这时候还在与贼人眉来眼去。 随后的几日,天启军的攻势一日比一日猛烈。 四天后,在彭怀玉和张宽仁分别牵制住元军精锐时,彭文彬率先杀到瑞州城外。 张宽仁终于找到机会,命步卒把他们一路辛苦搬运来的铁炮架在瑞州西城外的山坡上,开始对瑞州城发动轰击,就像元军过去用铁炮轰击彭莹玉一样。 瑞州半年前被元军屠过城,里面的民夫都是元军刚刚从江南征集过来的。天启军炮火猛烈,城内民夫被轰击的鬼哭狼嚎,他们可没有陪着蒙古人一起去死的想法。 一点被突破,全线收缩,两天后,元军全线撤退,各路兵马退到瑞州城下,依托不怎么坚固的城墙防守。 董传霄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做出了这个决定。他的求援信如雪片般飞向江北,总不能在援军到来之前就放弃了瑞州重镇。 张世策率两万汉军驻守在瑞州城的西北角,对面仍然是传闻中最强悍的彭怀玉。他像个缩头乌龟打了半个月的仗,已是元军中表现最好的部众。 两军对峙。 天启军军营每日传出嘹亮的歌声,在荒芜的群山中飘荡,如一群永不会消失斗志的怪物。相比之下,瑞州城边这边静悄悄的。 这真是致命的事情,元军中士卒们都觉得无法战胜对手,军营中弥漫着恐慌的情绪,董传霄无能为力,只能祈望于援军。 轰轰轰…… 炮声不息,轮到官兵被压制在城池中了。义军何曾打过这般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战争,难怪将士们士气如虹。 天启军炮火轰击的间隙里,董传霄领着张世策登上城头。“他们连铁炮都有了!”他感慨。贼军一日比一日强大,学会的东西越来越多。 张世策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道:“郑晟是个有本事的人,天启贼与中原贼不一样,他们目光长远,是朝廷的劲敌。” 董传霄哂然一笑,道:“你以为他还有翻盘的机会。” 张世策沉默,有些话不能说,也不敢说。在见到郑晟的人头前,他不会认为自己的已经获胜。 “你想多了,”董传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贼军嚣张,不是我怕了他们,只是我现在不想在瑞州与他们硬碰硬,如果半个月内答失八都鲁渡江,看张宽仁如何应付。” 张世策点头道:“将军目光长远,属下不能及。” 董传霄冷笑一声,“张将军与我在一起不用这么小心。我们是汉人啊……。自古狡兔死而猎狗烹。贼兵若灭,你我这等掌控军权的汉人很快会成为蒙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倒是希望郑晟的本事大一点,但不要用在我的身上。” 张世策心中一惊,董传霄怎么能说出这番话来。 “天启贼在南昌必有布置,不是我们与天启贼死拼,就是答失八都鲁与天启贼死拼,你说我怎么办?”董传霄忽然常常的吁了口气,指向对面,“我听说朝廷对中原自发募集兵丁对付贼兵的人多有封赏,但你我斩杀了彭莹玉,夺取了武昌,朝廷对我汉人何其刻薄寡恩。” 张世策不知道董传霄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是何意思,眼睛盯着自己的皮靴的尖端晃呀晃。 既然大家心里都如明镜似的,那就让答失八都鲁去和天启贼拼命吧,这是蒙古人的天下了,蒙古人不出力谁出力。 第377章 渡 蒙古人的天下,自然是要蒙古人来镇守。 当今天下,丞相脱脱当权,重视汉人的力量,给有权势的汉人许以高官厚禄,允许他们募集团练,继而掌握兵权,但这永远是权宜之计。 歧视汉人的蒙古贵族虽然被压制,但他们在朝廷中的影响力仍然非常大。尤其是南方的汉人,董传霄是南人,张世策是南人,……,起兵的贼人也是南人。 许多人都这么想,答失八都鲁站在武昌城头看着开阔的江面,正是其中之一。 弥勒教南人举事,江北汉人或从贼或加入官兵镇压,再不是往昔第四等人的状况。 虽然死了许多人,南人的状况正在改变。也正是因为死了许多人,南人的状况才得到改变。 就像天启贼常常说,佛祖救不了你,神仙也救不了你,能救你的方法就在你心里,掌握在自己手里。 答失八都鲁如许多蒙古人一样信奉喇嘛教,继而对中土大乘佛教也有一定的了解。听天启贼牵强附会,把中土禅宗说的“佛自在心中”解释成“唯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很是好笑,但那帮天启贼在战场上的战斗力可一点也不好笑。 弥勒教举事后,如天完朝廷、韩宋政权都在慢慢的去宗教,而采用元朝廷的结构来制定了政权。这便于他们统治攻取的地盘,但同时也让他们失去了一定的战斗力。 唯有天启贼,走了一条中间道路,利用弥勒教和佛教的教义把信徒往世俗的道路上去引导。这会伤害天启外的许多人,但也激发了许多获利的人。到目前为止,这是个看上去蒸蒸日上的势力,站在他们对立面的人都被毁灭。 “我们要过江吗?”年轻的儿子在他身后小声问。 答失八都鲁摸着城头冰冷的石头,轻轻点了点头。 这几年征伐不断,儿子木鲁一直跟在他身边。木鲁勇武雄壮,弓马娴熟,同时也读了许多汉人的书,是他最这辈子最得意的宝贝,……,比宽撤不花那几个蠢蛋儿子强得多。 “丞相军令不可违。”他轻轻的咳嗽了一几声,“如果我们不过江,董传霄会放弃瑞州逃往江南的。” 年轻的木鲁剑眉倒竖,呵斥道:“他敢!” “他敢的,”答失八都鲁道,“与打光他手里的兵马想比,他什么事情都敢做。乱世手中有兵就是王,他们这些人脑子清醒的很。更何况,有丞相军令在此,他可以把罪名加在我头上,说我救援不利。” 木鲁听着父亲的教诲,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 “看见对面的旗帜了吗?”答失八都鲁指向雾蒙蒙的江面。 他们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这几日斥候不停在江面活动,但贼兵看守的非常严密,由于天启贼激发出各地弥勒教信徒势力,他们派往江北的好几拨斥候都被清除了,现在只能募集一些渔夫在江中窥测对岸的动静。 父子俩虽然看不见,但都知道对面旌旗如云,战船如梭。 “他们在等着我们过江!”答失八都鲁心中像压着万斤巨石,“我们不能从武昌渡江。” 从接到丞相脱脱的军令,他就在筹划如何渡江。从他被洞庭湖里的水贼折磨了彻夜不眠时起,就开始募集许多在长江沿岸打渔的渔夫,询问江水的情况,不惜给赏赐给那些官职,为了尽快组建一支水军,但来不及了。 木鲁回答:“这几日已经征集了大小船只千余艘,各地水师也已经到达武昌。” “我们佯装在武昌过江,实际调集大军从袁州过江。”答失八都鲁说出了从未透露过的计划,“哪怕在武昌过江的这些人全战死,只要我大军过去,就能为他们报仇,天启贼主力都在瑞州,倪元俊和陈友谅都是我手下败将。” 木鲁赞叹:“父亲考虑周详。” 蒙古人无法控制江面,但他们可以控制江岸上。这些日子,为了让对岸的贼兵摸不清官兵的调动情况,活动密集的官兵几乎封锁了临近江北的所有道路。路上如果遇见没有得到官府许可活动的百姓,当即格杀。 江南的静悄悄的,贼兵的注意力仿佛都被瑞州的董传霄吸引去了。 十一月初,武昌的官兵开始冒着凛冽的寒风尝试渡江。 江面不是每天都有雾气,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见对面群山的线条,……,以及岸边灰蒙蒙的小船。 这种天气下,即使是水性再好的人也不敢在江水里久留。冰冷的温度会让他们的身体彻寒,慢慢的失去活力。在答失八都鲁看来,这是官兵的优势,反正蒙古人在什么时候下水都是一样,如一杆秤砣一般。 官兵的船大,横冲直撞。答失八都鲁特地从川地调集来的水师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至于一触即溃。大船到达江心时受到了天完水师的猛烈攻击,那是赵普胜的兵马。 天完朝廷的兵马被打残了,唯有水师保留完整。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赵普胜带走一帮兄弟们在鄱阳湖中与董传霄玩捉迷藏的游戏,官兵也奈何不了他们。 江南的岸边悬挂着倪元俊和陈友谅的旗帜,只凭赵普胜一支兵马已能与渡江的官兵水师站的旗鼓相当。 两岸的战鼓声如闷雷一般。义军也不敢下水,双方多半用箭矢来回攻击,或者接船舷近战。 官兵船多且大,不太好对付。倪元俊把自己的状况弄的很明白,不妄想一口吃掉官兵,只是在江心阻击,不让官兵有上岸的机会。 水师连战三日,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义军倒是没什么,官兵竟然渐渐兴奋起来,原来令主帅担心的贼兵水师也没有想象中可怕。 三日后的傍晚,一场水战之后,江面恢复平静。 寒风瑟瑟,吹起无数道波纹。 答失八都鲁带着儿子在江岸边行走,道边浅坑里已经被冻的结结实实的。 从漠北来的人不怕寒冷,当然他们也披着厚厚的裘衣。 “我们要准备渡江了!”答失八都鲁拖延了这么长的时间,自以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也同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董传霄几乎没隔上两天就有一封书信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样有一封书信到丞相脱脱那里。 “嗯。”木鲁跃跃欲试。 答失八都鲁又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计划再没有什么纰漏的地方了,“我会在武昌吸引倪元俊的注意力,你今夜赶往袁州,明日夜晚渡江。只要你能在江北站稳脚跟,我大队人马会源源不断的跟上来。” 第378章 伏击(上) 武昌对面的江面今日又爆发了一场大战,双方战死的人数足有千人。水贼不敢下江,对官兵真是意外的惊喜。如果双方仅仅是在战船上用弓矢互相射,官兵拥有更大的战船,更硬的弓弩,还有箭法更好的弓箭手,根本不会被压制。 两边的战船在相互警惕中分开,各自返回各自的阵营。义军可以阻止官兵过江,但再想如从前那样在江面随意揉捏官兵已是不可能。答失八都鲁细心的准备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他不是愚蠢的宽撤不花,让勇猛的蒙古人*裸的在江面暴露在南人的水贼面前。 但是,势均力敌不是他的目的,他要渡江……,尽快渡江。 义军中最大的战船与官兵普通战船差不多大,桅杆上飘荡着一面大大的“赵”字。赵普胜站在船尾,有些郁闷的看着对面的官兵像是打了胜仗一般退去。 船舱里燃着七八个木炭炉子,里面的正烦着红光,热浪扑面而来,让里面暖暖的。 炉子边挤满了人,那些汉人们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披着棉衣,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他们是刚刚从江水里钻出来的勇士。 战事最胶着的时候,赵普胜还是忍不住挑选出精通水性的部下下水,企图改变势均力敌的战况。 但水太冷,汉子们在江水里呆上半个时辰便浑身冻透了,有人再也没有力气游回来。好不容易返回船舱的水鬼们就像是得了一场重病一般,恨不得抱着炉子不松手。 他看着船舱里像大病过一场的部下们自言自语:“这仗不好打了。” 天完和天启现在唇亡齿寒,按照陈友谅的说法,他们就是全部战死在这里也不能让答失八都鲁的大军渡江。他们守着天启军的后路,但陈友谅的*不仅仅如此。这是个不进则退的年代,除了臣服于他的人,每个人都是他的敌人。 战船在水面划出一道道波纹回到南岸,赵普胜不等木船停稳,便急匆匆跳下去向岸边的兵营冲去。 义军在岸边设立了无数岗哨,又在平坦的地形处修建了简陋的矮墙。这些都是为了防止官兵登岸做的准备。 赵普胜快步从防备的间隙里穿过,直奔后面的兵营。 岸上的士卒都是陈友谅的部下,但倪元俊名义上还是天完朝廷的元帅,他们都归倪元俊统领。 兵营中乱糟糟的,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兵丁进进出出,陈友谅刚刚从困境中脱离出来,还没有办法为兵士配备上一样的号服。相比兵甲精良的天启军,他们就像是一群乞丐。 陈友谅亲自来门口处迎接。两人见面简单寒暄几句,赵普胜摇头略带苦笑。 陈友谅见他情绪不高,轻松的宽慰道:“鞑子难缠,我们不是一定要击败答失八都鲁,只要不要他们过江足矣。” 赵普胜道:“如果水战都不能打败鞑子,我们还有机会么?” 两人并肩走向中军大帐。 大帐外树桩般站着守卫,掀开门帘,一股冷风顺势袭进去。 倪元俊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对面,见到两人进来立刻抬手打招呼。。 “元帅!”陈友谅恭敬的行礼。 倪元俊是他的恩主,把他从行伍中提拔出来。现在他在南昌兵强马壮,倪元俊已经落魄了,但他对倪元俊的恭敬一如当初。这是让倪元俊引以为豪的事情,因而对陈友谅格外看重。 “元帅,没能击败鞑子。”赵普胜歪着头拱手,闷哼哼的不乐。 义军的水师没有完全上阵,倪元俊从洞庭湖中带来的水寇一直在按兵不动,让他对刚发生的那场战斗心有不甘。 “不急,”倪元俊摸着下巴上浓密的胡须,“我们多守一日,鞑子便急的想热锅上的蚂蚁。张宽仁在瑞州把董传霄压制的死死的,答失八都鲁没有时间了。” 陈友谅笑着打岔:“如果让天启军攻入江南,好戏才真正上演。” 赵普胜哼哼:“天启军攻入江南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郑晟在天完朝廷外另立天启,绝不会再归于朝廷统辖。” 眼下天启和天完分裂已是必然,郑晟安葬了彭祖师后,在各地弥勒教信徒中威望如日中天,俨然是彭祖师的继承者。所以,天启军拿到的所有的战果与天完朝廷无关。 他们只是在鞑子强势压制下的不得不合作,等到局势缓解,便会立刻反目成仇。 明白人都能看出来这局势,但首先他们要撑过鞑子这一关才考虑敌对。 陈友谅道:“所以,我们不能仅仅在这里等候,我们要想办法击败答失八都鲁。天启军如果攻入江南,可不比去年的彭祖师草率进军,这会直接影响脱脱在中原的战事布局,答失八都鲁绝对不敢冒这个险,我们要利用他急迫过江的想法……”他五指形成鹰爪状放在桌子上,眼中露出慑人的光芒,“……击败他们!收复武昌。” 疯狂的想法!他们都是一群疯子,不是疯子不会走上造反的道路。 他们三人都与鞑子打过许多年的交到,知道只有在一个地方他们才有机会击败比他们人数还要多的鞑子——长江里。 倪元俊伸出拳头:“南人擅舟,北人擅马!” 赵普胜道:“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渡江。” 陈友谅脸上泛出一丝微笑,“只要用心去看,飞鸟划过天空都会留下痕迹,江北有许多教众,天启在也在那里埋下许多眼线。答失八都鲁自以为严防死守便可以保守秘密,但除非他不用汉人,否则都不可能做到。” 离开了汉人,蒙古人还有多少?就是丞相脱脱在中原布置的百万剿匪大军也有一多半是汉人。蒙古人做不到不用汉人,所以答失八都鲁在江北的兵马调动对义军来说就像是晴空夜晚的繁星一般清晰。 倪元俊知道,陈友谅也知道,但赵普胜被蒙在鼓里。 有些秘密不能让太多的人知晓,但知道的人与不知道的人意味着地位的差别。赵普胜有些不高兴,他忠诚于天完朝廷,但现在有种被排斥的感觉。 倪元俊和陈友谅对视一眼,道:“赵将军这几日在江面把鞑子照顾的很好,答失八都鲁就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你们发现了什么?”打败鞑子的诱惑暂时压制了赵普胜心中的不满。 “鞑子要渡江了,就在袁州。”倪元俊露出的胳膊上青筋凸起来。他们等那一刻已经很久了,郑晟和张宽仁也是如此。 陈友谅道:“打败了答失八都鲁,我们就可以收复江北失地,天启军会压制董传霄向江南进军,而那里是元鞑万万不可失的地方。我们要迎回圣主,恢复天完旧日的疆域。” 他与倪元俊一样充满了自信,新天完朝廷与过去的天完将完全不同。彭祖师死后,弥勒教的势力在天完中已经式微,“彭党”不复存在,再复兴时将是他们这些人的天下。 第379章 伏击(中) “敌在袁州!” 这个被答失八都鲁遮遮掩掩的秘密如一张明亮的底牌显露在倪元俊和陈友谅面前。 赵普胜用带着疑问的语气问:“你们怎么能这么肯定,天启的密探就不会犯错。”他心中已经信了,只是不满被隐瞒了这么久。 陈友谅道:“我们不仅仅是在相信天启,这里是汉人国土啊,鞑子无所遁形。” 赵普胜一股热血涌上胸口,心中那一点点芥蒂消失的无隐无踪。 我们都是汉人啊!他想起师父。他当你在巢湖当水寇时,彭祖师亲自登门拜访,就曾经用这句话来说动了他。、 他们这些热血汉子站出来造反,反对鞑子,不仅仅是自家活不下去了,他们是汉人啊!许多人死了,活着的人要继续走下去。就算汉人之间难免有争权夺利,但我们都是汉人啊。 他不再责怪倪元俊和陈友谅,等打败了鞑子,他还要回到他巢湖的老家去,远离天完朝廷里的争斗。 赵普胜撸起袖子,他只有一个请求,“元帅,请让我去袁州。”与答失八都鲁磨蹭了几天,他不想错过这场大战。 倪元俊有自己的想法,他打了许多败仗,在天完朝廷里的威望已经有所降低。这一仗是他翻身的机会,不想加以他人之手,道:“赵将军这些日子辛苦,我自渡江以来一战未打,你且就在此地牵制迷惑答失八都鲁,看我亲自去袁州痛击鞑子精锐。” “元帅!”赵普胜有些着急了。 倪元俊伸手按住他的胳膊,笑眯眯的说:“你且莫要着急,我在袁州,你在武昌,都有仗打。”他嘴角微微翘起来,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态,道:“我若在袁州击败了鞑子,答失八都鲁必然慌张,急于去救援,你当就此渡江,掩杀鞑子,一举收复武昌。” 陈友谅在一边看着两人的动静不参合,他现在只想守住已经拿到手的江西,暂时没有吞并江北的野心。 赵普胜心有不甘,倪元俊眼珠一转,向江北高高拱起双手道:“天完生死存亡在此一举,我已经命人给陛下和太师送信,江北的兵马从武昌江面渡江还需要赵将军费力。” 他与张宽仁密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候这个机会。 张宽仁在洞庭湖上给他讲的清楚:“天启各路兵马都是疑兵,他在江面对答失八都鲁一战才是逆转义军颓势的转机。” 张宽仁为人谦和,无论倪元俊怎么粗话连篇,他永远是彬彬有礼,不紧不慢的样子。所以,倪元俊对他的观感很好,明知道张宽仁在捧他,仍然止不住兴奋。 赵普胜见倪元俊态度坚决,主意笃定,不甘心的抿抿嘴,刚刚飘走的念头又重新飘了回来。 彭祖师死了,况普天战死,项普略战死,“彭党”势力早已烟消云散。郑晟厚葬了师父后,俨然成了祖师的继承者,他们这些人已经成了无根之木。 他顷刻间转了几个念头。徐寿辉相貌雄伟,为人宽厚,是难得的仁君,跟着这样的皇帝不会被亏待。他担任收复武昌的重责也可以,这样便可以早点见到陛下与太师。想通了后,他抬起双手行礼道:“如此也好,元帅在袁州要小心。” 倪元俊拍拍他的肩膀,摆出一副“你放心”的面孔。 江南和江北都在暗中调动兵马,相比江北的鞑子,义军防备的更好。为了保守秘密,陈友谅杀起人来一点也不比答失八都鲁手软。隔着一条大江,两边都是死气沉沉的,在萧索的冬天里看不到一点生机。 这几日北风一直很大,看上去就要下雪了。 湖广和江西地处长江沿线,但此事不比几百年的温室气候,每年都有几场大雪,覆盖在地面的雪足有好几尺厚。到那时候,别说打仗冲锋陷阵,就是行军也是困难。 答失八都鲁近几日每天都在关注天气,心里焦急。 十一月十一日,天色阴沉沉的,厚实的云层像一块大棉被盖在头顶。 北风中仿佛有细盐状的东西在飞舞,草原上下暴风雪之前都是这个模样。答失八都鲁下达了渡江的命令。 根据斥候打听的消息,由于他在武昌地界对天完贼兵加大压力,贼兵刚刚把袁州为数不多的兵马又调走了一部分。 蒙古人的精锐迅速向袁州方向移动,答失八都鲁把几乎所有的勇士都调遣到儿子麾下。官兵渡江后一定会受到贼兵的围攻,草原上的牲畜没有都会生下撑不过寒冷的幼崽,他有心栽培儿子,几乎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江北的官道上到处都是奉命调动的士卒,官兵封锁了沿江所有的路口,任何人不得下水。 只要能够把秘密保守到明天,官兵将在今夜渡江,以答失八都鲁挑选的勇士,他以为就算岸上是天启军的精锐,士卒们登岸后也能为后续的大军打开通道。 阴天,天黑的就很早。 天黑之前,官兵依次登上战船。 为了不引起贼兵的注意,官兵水师的大船都在武昌地界,这里多是能装五百人左右的中型战船。 举着令旗的号令兵在寒风中穿梭不停。 木鲁站在港口右侧的矮坡顶部俯瞰江面。那里静悄悄的,波浪有节奏的重重的拍打着江岸。 父亲告诉他,对面只有不到五千人的贼兵,而且装备简陋,虽然有些战船,但都是矮小的渔船。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指挥这么多兵马,但一点也不紧张,况且父亲还把他得力的副将巴特尔调来帮助自己。 一阵寒风吹来,从他裘衣的领口往里灌,他打了个激灵,狠狠的咒骂:“汉人都该死!”几年前,朝廷中曾经有过关于汉人的争论。前丞相伯颜憎恶汉人,以为汉人是天下动乱的根源,当时曾经有人提出杀尽天下五姓汉人的说法,木鲁深以为然。 他喜欢读汉人的书,有句话觉得很有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骑士从山坡上疾驰而过,镶着红色边的旗帜在最后一点朦胧的光线中飞舞。 这是巴特尔向他禀告,勇士们已经都上船了。 第380章 伏击(下) 天要下雪了…… 兵丁们靠在船舱上,外面黑乎乎的,抬头望上看,只有桅杆上的一个“气死风”灯笼在轻轻的摇晃。 风很大,兵丁把灯笼固定在木杆上,要不然早就不知道被吹倒哪里去了。除了风声,江岸边几乎没有任何能吸引人的动静。 木船摇晃的很剧烈,但很有规律性的节奏。船舱里都是蒙古的勇士,他们强壮且勇敢,过不了多久便适应了这个节奏。有些人会感到一点眩晕,但很少有人会无法忍受这里的环境。 他们都是旱鸭子,摇晃的战船会给他们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就像踩在漂浮不定的云彩上。他们希望早点登上对岸,蒙古的勇士只要双脚踩上地面,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对面又不是天启贼!”许多人在这么想。 即使面对天启贼,他们在正面战场也没有打过败仗。但天启贼狡诈如狐,吃亏的次数多了,心里剂无可避免的机会生出畏惧心。 船板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千夫长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不要说话,把刀都往握在手里,少将军要来了。” 这是木鲁的旗舰。船上几乎全部是蒙古人。木鲁不喜欢汉人,尤其是那个夺取了他父亲战功的汉人。如果不是担心丞相脱脱的责罚,他知道父亲一定会与他一样宁愿看着董传霄在瑞州把天启贼击溃也不会去救援。 但这座船上还是有他讨厌的汉人,因为最好的水手都是汉人。蒙古人已经没有办法不用汉人,……,即使是最讨厌汉人的蒙古人也没办法。因为他们除了骑在战马上用刀杀人,几乎什么都不会做。 船舱里鸦雀无声,甲板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有人在抬头看着那孤零零的灯笼,有人在仔细检查自己的弯刀和铠甲。 在战船渡江靠岸之前,他们唯有等待。 千夫长从甲板上走过,视线无意识转向黑洞洞的江面时,脸色僵硬。一阵风吹来,船板距离的摇晃,他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滑倒。他迅速拉住手边的一根粗木,努力维持住身体,等木船摇摆的节奏稍微缓解下来,生硬的吞了口吐沫,含糊不清的咒骂了一句什么。 船舱下面依旧鸦雀无声,看不见江面的人没那么多恐惧。 千夫长心中苦笑,不知道是该为下面人的无知感到庆幸还是恐惧。他扯着嗓子朝甲板下又喊了一句:“不要害怕,我们很快就到了。”其实是他自己在担心,兵卒们根本没想到主帅会让他们在危险的境地中渡江。 木板上的脚步声密集起来,一大队人走上船,再过了没多久,桅杆上的灯笼不见了。失去了视线中唯一的着眼点看,兵丁们的视野中一片黑洞。 木船摇晃的方式变了,隔着船舱可以听见耳边浪花声越来越大。 战船出发了! 今夜风浪很大,船舱里的蒙古人渐渐有些眩晕飞,他们死死的抓住挂在腰间的兵器,那是他们力量和信心的源泉。 “上岸,上岸!”几乎每个人都在心里呼喊,默默的向草原上长生天祈祷。祈祷他们的神能够保佑他们能够再次成功的做一次强盗。他们在汉人的土地上做了几十年的强盗,以至于他们以为自己变成了这里的主人。 木鲁站在船舷边,双手死死的扶住坚固的木栏,昏暗的光线掩饰住了他苍白的脸。不是他不勇敢,几乎没有来自草原的勇士能够平静而坦然的面对这种环境。 细小的雪粒丛黑暗的空中坠落下来,砸在脸上有轻微的疼痛感。 “下雪了,”巴特尔瓮声瓮气的说,“将军,外面风大寒冷,我们回船舱里去等着吧,船很快就会靠岸的。” “嗯,”木鲁答应一声,但脚下没有动弹。 他不走,长的像头熊的巴特尔也不敢动。 风呼呼的吹过,江浪啪啪的拍打这船板。木鲁必须要双手用力才能稳住身形,有几个亲随在甲板上摇摇晃晃,几乎快要摔倒,巴特尔打了手势令他们回去,只留自己陪着木鲁。他知道这位少将军心里其实很紧张。 过了许久,木鲁忽然喋喋的笑起来:“快下雪了,风这么大,贼子应该想不到我们会在今夜才袁州渡江。” “正是,少将军宽心,我们很快就靠岸了。”巴特尔的信心比木鲁强得多,“少将军回船舱里等着儿郎上岸杀敌的好消息吧。” “不,”木鲁出人意料的倔强,“我要站在这里看着我大元的勇士登岸。” 风呼呼的吹,巴特尔命亲兵从船舱里取来裘衣给木鲁披上。 风浪声哗哗,拍打着在大风中摇晃的战船。 对岸静悄悄的,一点火光也没有。这么冷的天,值哨的贼军兵丁也会躲进屋子里睡觉吧。船舱上许多人都在这么想。 天气不好,船走到很慢。 大约过了快一个时辰,船舱里的蒙古勇士已经被晃得七荤八素,有人把几个时辰前喝进去的壮胆酒土得干干净净,狭窄的船舱里弥漫着一股恶心的气味。 船头出现了几个身影,几个常在长江里捕鱼的水手被交到甲板上。他们现在下面驾船水手但头目。 木鲁忍住厌恶问:“怎么还没靠岸,离对面还有多远?” 一个满脸褶子的船工小心翼翼的回答:“已经走了一大半,风太大了,实在走不快。” 木鲁像是面对什么污秽之物一般,嫌弃的挥挥手,“快点,要是耽误了事,我把你大卸八块扔到这江里去喂鱼。” 两个船工哆哆嗦嗦的被蒙古人押下去,他们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又过了一刻钟,船队的速度更慢了,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 “看,”沉寂的木鲁忽然尖叫起来了,伸手指向前一刻还漆黑一片的南岸。 那里忽然有亮光闪烁。 犹如深山中忽然燃起了大火,火光迅速蔓延,南岸星星点点,就像时夜幕降临时城中亮起了万家灯火。 “看!”木鲁伸出去的手臂如一根笔直的木棍吗,声音战栗。 巴特尔惊呼:“我们被发现了!” 他们向长生天祈祷了整个夜晚的事情没有发生,也许是长生天不再眷顾他们,也是沉睡了许久眷顾汉人的神已经苏醒了。 木鲁收回手指,顷刻间有些无措。 巴特尔看看左右急速形势战船,小声问:“我们要退兵吗?”他知道这是错的,但凭直觉他认为不该在这样的环境中与贼人对战。 “不!”木鲁尖叫,“开弓没有回头箭,命令船队加速,今夜我们一定要登上袁州。” 桅杆上的“气死风”灯笼一盏盏亮起来。 江面上庞大的船队显现出来,犹如来自海龙王的大军。蒙古人庞大的水师阵营给了自己人许多信心,就像在寒冷的冬天里抱团取暖。 几乎在同时,南岸火光也在慢慢变得密集,那里闪亮的光华竟然不逊色于江面上蒙古人的船队。 大大小小的战船如脱缰的野马离岸,水寇在寒风巨浪中含着洞庭湖人传承了几百上千年的号子。蒙古人听不懂那些,那是汉人被刻在身体里永不屈服的灵魂。 “我们可以被打败,我们可以屈辱的低头,但是那被封印在灵魂中的桀骜之心终会重见天日。” 这是郑晟在天启之书写下的话。 小船对着大船迎面冲去,两片光华在黑暗的江面中迅速靠近,然后重合。 风声掩盖了喊杀声,在这样的夜里张嘴喊出什么声音来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情。水寇把铁爪挂上船舷,如猿猴般顺着绳索攀爬上去。 他们口衔利刃,眼神专注的像要放出光来。 风浪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蒙古人弓箭手射出来的羽箭落在汹涌的波涛里迅速不见了。 在陆地上蒙古人可以射中百步之外的碗,他们可以在飞驰的战马上射中逃窜的野鹿。但这里是江面——风浪交加的江面,他们瞄准的对手一会在左边一会在右边。战船比草原山的最烈的马还难驾驭。 一座战船着火了,火光照亮了江面。杀红眼的水寇登上船后发现根本不可能把慢船舱的蒙古人杀完,他们什么也顾不上了,点燃这座战船。 战船变成了一座烤箱,眼看火势已经无法扑灭,登上船的水寇抢先一个个跳进汹涌的浪涛。 蒙古人从甲板里跑出来,他们被大火包裹,在往外是一片冰冷的水面。驾船的水手门能找到一块木板就匆匆跳下水,虽然下水也未必能活,但再留在船上唯有死路一条。 这是一幅绚丽的画面。 随风吞吐的火舌,黑暗中汹涌的浪涛,船舷边密集的伸出手求援的兵丁,浑身着火在战船上奔跑的士卒,还有……带着绝望跳下水凄厉的呼喊声。 沉闷的战场似乎突然间活过来! 一片雪花落在木鲁的脸上,他浑然无觉。 倪元俊抹了抹头顶,然后把粗糙的手指放在嘴边舔了舔,冰水润湿了他干枯的嘴唇,“下雪了啊!”他满意的笑。 第381章 破船 人处在陌生的环境中总是更容易恐惧,尤其是自己无法适应的地方。 骑着战马的蒙古人在草原驱赶从汉地迁徙过去的渔民,那形势比现在只会更惨。但是,这里是风大浪急的江面。 一个又一个蒙古人在绝望中坠下冰冷且湍急的江水,然后就像沉重的石头坠落江底没了动静。 火在烧,照亮了天空中纷飞的雪花。 一片片鹅毛般的雪片在北方的搅动下拍打着张开的桅杆,向正处于叛逆期的恶魔在做着恶作剧,啪啪的声音如他的在笑,那些恐惧的人真好笑。 恐惧……,该死的恐惧! 木鲁松开手,才发现他快要把指甲扣进坚硬的木头里。落在他眼里的是一张张恐惧的脸,蒙古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此刻,仿佛他们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没用。 又一座巨大的战船被点燃了。 水寇如飞蛾扑火般跳下冰冷而江水,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否或者回来,但人生能有此一战足以。 汹涌的江水卷走了许多人,水性精良的汉子的流水带走自己身体里的热量,耗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然后随浪而去。更多的人,他们身体里的血仿佛被燃烧的大船点燃,奔腾的热血驱走了寒冷和恐惧。他们在彻骨的江水中,一下一下的把凿子砸进结实的木船。 战船歪歪斜斜的随波而流,江水顺着被遭破的木船渗透进入,裂口越来越大,船舱里传来惊恐的狂吼声,蒙古人举刀在船舱里乱叫,但那帮不了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裂口最终会吞噬整个战船,让这座船与勇士的身体一起沉下水底。 从南岸出发的光华慢慢的蔓延开,把远道而来的蒙古水师包围在江心。 但可怕的是那不是结束,只是一片宏大的景象的开端。 江南岸边灯火还在蔓延,荒郊野外似乎正在变成一座繁华的城市,木鲁和巴特尔瞠目结舌,……,那里不知道有多少条木船。 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小船也在向江心漂移,倪元俊和陈友谅拿出了他们的所有。如天启一样,他们在这片江面上洒下了他们拥有的所有的筹码。 如果输了,那么就死掉吧,让不屈的灵魂等待下一次,也许是弥勒教死灰复燃,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汉人不会长久的成为什么人的奴隶,无论是蒙古人、色目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西边的黑暗中响起闷雷般的铁蹄声,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里没有吸引多少人注意。 江面上火光实在太瞩目,领头的骑士放慢速度,骑兵队列听首领的命令转换方向。几百匹战马踩着湿滑的道路爬上路边的一座小山坡。为首的骑士下马,远远望去,江面上最大战船落在他眼里也只如蚂蚁般大小。 那里的火光很美,美的让他心醉。 郑晟摘下铁盔,任由雪花拍打在他脸上。 他忽然跪下来,两个膝盖压在半尺厚的雪地上,举起双手,掌心对着漆黑的天空,“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喜怒哀乐,皆归尘土。” 站在身后的骑士们跟着他们的宗主齐声吟诵,低沉的声音被风雪声掩盖。 江心的火越来越大,他就站在山坡顶观望,什么也无需再做。 既然倪元俊做好的准备,也就不需要他千里驰援,他怕离天完军太近会惊扰到他们。他们已经不是一家人,彼此协作,也彼此防备。 天完军水师的战船如在江心炸开的烟花,带着炫丽的色彩在江心绽放开,把蒙古人庞大的水师队列包围起来。 小船在大船的夹缝了穿梭,视鞑子船只队形如无物。 最大的那艘战船上,木鲁和巴特尔几乎惊呆了。 “天哪,我们上当了,”巴特尔如一只受伤的熊在怒吼,“他们竟然在这里埋伏了这么多的战船。撤兵,撤兵!”他已经等不及再询问木鲁的意见。 “不,”木鲁一只手紧握船舷,一只手拔出弯刀,“杀过去,登上南岸我们就胜利了。”他不甘心,一切变化的太快。 巴特尔拉住木鲁的手臂苦劝:“登不上去了,我们在江面敌不过贼人。” 木鲁的心一阵绞痛,如果今夜渡江失败,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会再有渡江的机会。巴特尔不明白,对他们父子来说,丞相脱脱的军令就像一柄刀子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渡江!渡江!”他绝望的呐喊。 旗舰上两位主将的矛盾让部下无所适从,庞大的舰队在家江心随波摇摆,不知道该勇往直前,还是退守北岸。 巴特尔心急如焚:“将军,再晚一刻撤兵,我们就来不及了。” 木鲁眼睁睁看着一艘战船着火,两艘战船招祸,三艘战船着火……,蒙古人如小鱼小虾般掉入深不见底的江里。大势已去,他紧咬着嘴唇,难以做出最后的决定。 藏在船舱里的蒙古人奉命走到甲板上,做好防备水贼登船的准备。最近的水寇战船离旗舰也有数百步远,暂时还威胁不到他们。 最下层的底舱里,一群衣衫褴褛的汉人正在费力的踩着脚橹,听那个头发蓬松的半老船工的命令控制战船的方向。底舱口原有八个佩刀的蒙古人在监视他们,但在刚才的慌乱中有四个人往上面船舱去打听动静,只留下四个人视线一大半时间也是在看着头顶。 老船工绕着底舱转了一圈,最后的停在前舱边缘的角落里,后背朝向蒙古人监视的方向。他忽然朝西边跪下,用含糊不清的嗓音祈祷:“弥勒降世,天下净土!” 紧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的后生紧跟着他跪下去,嗓音洪亮:“弥勒降世,天下净土!” 一大半正在踩脚橹的汉人忽然停下动作,跳上船舱狭窄的通道口,各自手持木棍对准留守的四个鞑子。 老船工不紧不慢的祈祷完毕,没有因为形势紧急而错过一个动作。 舱门口已经传来蒙古人绝望的叫喊声,他站直身子,冰冷的说出两个字:“凿船!” 手持木棍的汉子们在通道中用血肉之躯抵挡着蒙古人,老船工身后的汉子走出来从船舱底下摸出凿子,一下下砸进坚硬的船木里。 “弥勒降世,天下净土!” “啪啪啪啪!” 口号每喊一声,凿子便深入木船一分。 “……啪啪啪啪……” 答失八都鲁早就知道江南江北岸边的汉人几乎无人不是弥勒教信徒,他杀光了所有可疑的飞,但不可能杀光所有人。可是他有什么办法?蒙古人不能不用汉人,因为蒙古人不会驾船。 船工们如了解自己的身体一般了解这座船,凿子像庖丁解牛一般在木船中游动。 狭窄的通道上血流成河,由于这里的地形,勇猛的蒙古人只能一人出面对阵。 汉人们手中的大锤一刻不停的往下砸,即使砸到手上也浑然不知疼痛。忽然,一股细流迎面冲到一个汉人的脸上,他闪身避开,那水箭射出去老远。 “开了,开了!”他欣喜若狂的大叫。 “弥勒降世,天下净土……”老船工如浑然不知,依旧跪在角落里对着他自以为的西边祈祷。 “……弥勒降世,天下净土!” 冰冷的江水涌入底舱,蒙古人害怕水如见到了草原上最毒的蛇,早已逃之夭夭。船工们停下手中的动作,视线都落在还在祈祷的老船工身上。 他们无处可走,虽然他们都是水性极佳,但他们无法穿过船板进入江里,也没办法从顶舱里逃命。 在他们决定做这件事前,已经想明白净土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有几个人还在不甘心的努力,他们想把船舱的缺口弄到可以让一个人出去那么大,但那样汹涌的江水会把他们挤在船壁上,他们根本没有脱身的机会。 船舱的水从他们的脚慢慢涨到膝盖,……,慢慢涨到胸口。最虔诚的信徒也停止了祈祷,往上面的船舱爬去。 娑婆世界有时候如地狱般可怕,有时候又比净土还要迷人。 蒙古人根本不懂得怎么去封住船舱,任由水一点点涨上来,旗舰顺着大风在江心转着圈。甲板上的兵丁东倒西歪,随这船舱的倾斜的角度滑动,一会从船头滚到船尾,一会从船尾滚到船头。 紧挨着旗舰的两艘战船想过来救援,但那些蒙古人根本不会去接船舷。 “将军在那艘船上!”蒙古人看着快要倾倒的战船尖叫。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木鲁一只手紧紧的拉着不知道从那里落下来的绳子被悬挂在半空中,身体飘荡在半空中找不到着力点。 他在刚才的战船摇晃的时候被甩了下来,巴特尔在慌乱中没能抓住他。 第382章 反攻序 木鲁两只手紧紧的扣住绳索,他想爬上去,但庞大的船身正在向他这边倾斜。 “啊……”他尖叫,脚下是汹涌的江水,浪涛中有碎木时隐时现。对木鲁来说,那里比毒虫猛兽要可怕万倍,因为他不会游泳。 “救我!”他向倾斜成四十五度的甲板方向呼喊。活下去的渴望压倒了他身为蒙古武士的尊严。只要不掉进水里,只要能活下去,许多平日以为是忌讳的事情也没想象的那么重要。 “救我!” 甲板上的蒙古人从他身边掉下来,坠入江水中很快没了声息。 两侧大船上的兵士着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但倾倒战船的桅杆挡住了他们前进的方向。巴特尔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几个蒙古千夫长知道如果领军的主帅和副帅同时战死,回去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答失八都鲁不会放过他们的。 犹豫了好一会,两个千夫长逼着船工放下两个小舢板,想把木鲁救出来就立刻逃回去。四周一片混乱,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四五个小舢板冒着随时从天而降的****从大船的底舱走出来,水手一会抬头看半空中飘荡的木鲁,一会低头辨别方向。好不容易来到木鲁的正下方。 “将军,跳下来。”冒死下水的千夫长仰着脖子高喊。水手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木鲁一掉下来,他们立刻下水把他救上来。 木鲁听见了,他低头看下面的场景,这不异于让他跳刀山火海。旗舰看似倾斜的快要倒下,已经停止了行进。“跳下去就能成活命吗?”他脑子里无数的问号,一只手松开绳子,很快又紧紧的握回去。 “将军,跳吧。”底下的千夫长心急如焚。 水寇已经发现了这里的动静。蒙古人的旗舰要沉了,他们看那些小舢板的动静,就知道上面有什么大人物正处于险境中。 几个落水的兵丁砸在小舢板边的水里,没死的人拼命想往木船上爬,千户拔出刀对水手们下令:“砸下去,不要让他们靠近这座船。”他冒着生命危险下水不是为救这些小兵小卒。 “……将军!”下方的喊声已经有些不耐烦。 木鲁双臂酸麻,他回头看看脚下,再环首四顾。黑暗的江面已经被大火点燃,他带出来的勇士哭爹喊娘,不知道有多少人葬身水底。失去了他和巴特尔的指挥,水师战船如无头苍蝇在江面乱撞。有人想逃走,有人想冲过水寇的封锁登上对岸,混乱的船队正在被无数水寇切割歼灭。 不知道有多少蒙古勇士擦亮了弯刀,可是他们连面对敌人的机会都没有。“巴特尔,我害了你。”木鲁突然一声大喊,双手松开绳子,庞大的身体轰然坠落,像一块巨石砸向江面。 在战船突然倾斜的那一刻,他脚下一滑差点有落水,巴特尔伸手想拉住他。没想到他在慌乱中拿住了不知从那里落下来的绳子,然后眼睁睁看住巴特尔带着惊慌的叫声从木船上掉下去。那时下面没有小舢板,木鲁知道巴特尔会一点游泳,但在这般江水中聊胜于无。 在他脑子还没把所有的是事情想明白时,感到自己身体砸碎了什么东西,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冰冷把身体包裹住,好像有无数条小虫从他鼻孔里往里钻。 他感到身体在飞速的滑落,滑向那深不知几许的地方。突然,有一支有力的胳膊拉住他,迷迷糊糊中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怒:“不能救他,他是鞑子的大官,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汉人的血。” 另一个声音传来:“王二狗,你在做什么,你想死吗?” 木鲁感到那双拉住他的有力的手忽然又松开,然后便他便像一根稻草被浪涛卷走,直到四周一片黑暗,数不清的虫子顺着他的鼻子和嘴巴钻进他身体里。突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汉人果然靠不住!”事实证明了他的正确,但已经没什么用处。 千户站在小舢板上癫狂般大喊:“杀了他,杀了他,快把将军救回来,赏千金!” 江水里的水手正扭打成一团,两个汉子在水里抱住同伴,木鲁已经不知道顺水流到哪里去了。 “把将军救回……”千户快要哭出声音来了。他们是多么愚蠢,来这里打仗。官兵召集的水手里不知道多少是贼人同党。他现在明白了,贼人是蓄谋已久,他们知道蒙古人缺少水手,早就让许多同党留作江北不逃走,等着官兵的征召。 可是答失八都鲁召集了几千渔夫水手,杀得更多,想出这条计策的一定有一颗狠辣的心。 水手们平日很熟悉,刚开始还不愿下死手,等到见蒙古人快急疯了,掉到水里的木鲁已经没了动静,赶过来的帮手把那两个突然反水的弥勒教信徒在水里抓住。四周黑浪汹涌,他们不知道在哪里才能找到木鲁。 “大人,找不到了。”一个水手在水面冒出头来,装着胆子向舢板上的千夫长禀告。这么寒冷的天,他们的体力消耗很大,无法在水里坚持太久。 一道闪亮的东西迎面而来,随后那水手便感到一阵剧痛,深入水中。千夫长手里握着的长刀正在滴血,恶狠狠的吼道:“不救回将军,我就把你们全部杀掉。” 水手们消失了,几座小舢板孤独而绝望的停在江面。周围渐渐混乱起来,水寇已经突破了官兵水师的外围,正在朝这里挺进。 大批战船开始往来时的方向逃窜,一边的船头上传来叫喊声,如果再不走就晚了。 千夫长往深水里又望了几眼,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他无奈而回身下令:“走,撤!”他们丢下了还在水里寻找的水手。在蒙古人眼里,他们与叛乱的王二狗没什么两眼。有件事他们分的很清楚,你做的再好,但你是汉人,是第四等人。第四等人如牛马牲畜一般,死不足惜。 官兵离北岸太远了,远远的看去,仓皇逃窜的船队看上去也很壮观。 蒙古人失魂落魄,几艘载着十几人的渔船便可以把一座装了数百人的战船追的不知道要往哪里逃。他们把船上所有负重的东西都扔下来,只为了让战船跑的快一点。但是,现在船上最累赘的是船舱里密集的蒙古勇士。 倪元俊站在船头,胳膊袒露在寒风中,一丁点儿寒冷的感觉也没有。“一艘,又沉了一艘。”他兴奋的叫出来。每沉一艘战船就有几百蒙古人死去。 大小船只拥着官兵水师撤退,水寇的队形也已经乱了,孩儿们都杀红了眼,畅快淋漓。但他不会下令撤兵,出征前,陈友谅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他深以为然,“如果你已经把对手打残了,那么就一定把他打死。” 机会难得,“打过长江去,收复武昌城!”他振臂下令。陈友谅的兵马已经在岸边做好了准备,只要水师能成功在对岸登陆,天完的兵马会就此过江,不给鞑子喘息的机会。 天完的对手不仅仅是鞑子,倪元俊和陈友谅都没有忘了天启的宗主郑晟正在长沙虎视眈眈,如果他打败了鞑子,却让天启摘了胜利果实,他就是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今夜江里的鱼儿蟹儿能饱餐一顿,葬身水底的人以数万计。等蒙古人看见北岸的轮廓时,已经失去了六成的战船。更可怕的是,他们失去了主帅和副帅,现在没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许多人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天完军登上北岸时,天还没有亮,地面的积雪已经有近一尺厚。蒙古人急于冲向自家兵营,想拿到战马,然后逃之夭夭。义军在后紧追不舍。 倪元俊的座舰在离岸边两里多的地方太停下来,他没有急于上岸,而来立刻下令调集身边的战船回头搬运兵马。 本来是官兵的渡江战,最后却演变成天完军的反攻战,他与陈友谅胆大包天。誓要把这变成天完朝廷的翻身之战,——一个崭新的天完朝廷,他倪元俊的天完朝廷。 义军上岸杀入蒙古人的兵营,在那里几乎没受到什么抵抗。脚步块的蒙古人拿到战马逃走了,后上岸的鞑子被堵在江岸边。 虽然惊恐交加,但没有人投降,他们早就听说了弥勒教军可能会饶恕色目人,但不会放过一个蒙古人。 倪元俊指挥部下把困兽犹斗的蒙古人围困住,再慢慢把他们向江水方向压迫。 风大了起来,鹅毛大的雪花在空中飘落,兵丁们连喊出声音都困难。战斗惨烈,比水战更惨烈。义军抱着蒙古人在雪面上翻滚,同伴过来帮忙拿石头砸向蒙古人脑袋。 在这种天气下渡江很危险,但今夜答失八都鲁和陈友谅都不惜冒险渡江,只是结果截然不同。 天色大亮时,第一波义军步卒上岸。 倪元俊下令把蒙古人死尸上棉衣都扒下来,套在衣衫单薄的义军士卒身上。他们是最寒酸的一支义军,却打了天下义军对鞑子的反击的首胜。侥幸活下来的俘虏被扒光了衣服,在这种天气中与杀了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踩在江北岸的土地,倪元俊心中觉得无比踏实。 第383章 汉人之心 (从今天开始,恢复每天两更,长期的不正常结束了,感谢还在支持的书友。) 雪下来一夜。 清晨时分,天地间清静下来,四野如画。 头顶上的天空与远处的群山都是一般灰蒙蒙的。骑兵的战马踩在棉被般厚实的雪地中,留下深深的蹄印。 如火般的赤旗卷在旗杆上,马上的骑士挺直腰杆眺望远方。雪后的天气格外冷,赤潮骑兵在冰冷的铁甲里面都有棉甲,但仍然挡不住寒气往身体里侵袭。 郑晟在山里过的几个冬天比这冷得多,赤脚传教的那段岁月足矣让他铭记终生。 毛大摸了一把浓密的胡子茬,一夜寒风凌冽,上面似乎挂上了一层寒霜。 “宗主,我们就这样撤回去吗?”他意犹未尽。天启赤潮骑兵是从各部兵马中抽调悍勇之士专门训练而成,不仅集聚了毛大这两年的心血,也是郑晟苦心造就的一支强军。如今宝刀出窍,尚未饮血就这般撤回去,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张宽仁在瑞州正与董传霄战的如火如荼,天完军此战之后一举扭转不利的态势,鞑子至少短期没有窥测长江以南的实力了,而两年都没有上战场了。两年……,很长……。毛大心里已经长出草来了。 军中之人岂能没有好胜之心,毛大认了张宽仁和彭怀玉爬到他头顶上,但再不拿些军功,他想维持住现在的地位也难。毛家在军中根深蒂固,毛三思贵为宗主的亲随,但毛大才是毛家真正的核心。 郑晟笑了笑,道:“天气寒冷,但江水尚未封冻,难不成你还想泅水过江不成?”看神态,他心情愉悦的很,说了句玩笑话。昨夜见到的那一场胜仗不是天启军打的,但他丝毫不介意。 赤潮骑兵撤走了,留下来的斥候还在监视倪元俊的水师。他们已经知道天完军已经渡江往武昌城方向进军。 倪元俊和陈友谅很有胆量!郑晟在心里为这两个人竖起了大拇指。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冻成一股白雾,道:“做人要有分寸,倪元俊和陈友谅不想沦为我天启的附庸,必然会对鞑子前穷追猛打,企图恢复天完朝廷往日的威严,我们此时过江,平白让他们生出防范之心,岂不是平白便宜了鞑子。” 毛大答应:“嗯。” 郑晟捋了捋胯下战马长长的鬃毛,过了许久,说了一句令毛大无法理解的话:“天启和天完是一家,我们都是祖师的弟子。” 毛大挠了挠脑。可是,天启和天完还能是一家吗? 老三告诉过他,在宗主面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不要多问。广州事变后,天启内部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变局,只不过是眼下鞑子强大危机天启的生存,让宗主无暇处理内部的纷争。他又想起了四弟,他兄弟四人打小就是老四最机灵,最初也是他先得到宗主的喜爱,可惜死在出山之前。毛三自被宗主改名叫毛三思之后,在宗主身边长了见识,做事比以前稳重多了。但……。 毛大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还是觉得死去的老四最厉害。可惜今日的荣华富贵老四没有享受到便撒手西去,而且还死的那么惨。虽然都是山里出来的,因为毛四的缘故,他对彭文彬一系的人马观感很差,虽然不是彭文彬动的手,可按照山里的规矩,他继承了虎王的部众,理所当然也接下来虎王的仇恨。 丛林里传来积雪压断枯枝清脆的声音,两天两夜的长途奔袭过后,五千骑兵的队形竟然一丝不乱,士卒噤口不言。 ………… ………… 天大亮,武昌城墙上覆盖上一层白雪。 昨夜风急雪大,答失八都鲁着为从袁州渡江的兵马担了好大一份心。 上半夜他坐在穿府中守着明灯,下半夜觉得有些倦了才回屋中休息了会。天刚蒙蒙亮,他便披着裘衣出门,袁州方向还没有消息穿过来。 他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句:“臭小子,出兵后不知道安排好池信使吗。”木鲁是个有出息的人,比他见过的许多军中子弟强得多,他心里对儿子还是很放心的。算来算去袁州方向实在没有能抵挡住官兵的贼兵。他为了出其不意才安排在夜晚渡江,其实就是白日大摇大摆的渡江,谅贼人也没什么办法。 屋里刚有了动静,仆从们立刻忙活起来。答失八都鲁出门时,两个丫环候在门口,手里端着热气腾腾而铜盆。 他先漱完口,又拿起毛巾擦了一把脸,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府衙中何人敢鲁莽行事,他眉头微皱刚把毛巾扔下,便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 他听出声音不对,心里猛地提了起来,迈着大步往外走。他前脚才迈出门槛,迎面急匆匆冲过来一个人差点撞上。 “格日勒,怎么如此慌乱?”答失八都鲁的声音都颤抖起来。眼下只有一件事会他的爱将如此慌乱,那也是他一直担心的事。 “大人,”格日勒急刹住步伐,单膝跪地,“城外巡逻的兵马遇到了一伙残兵,说是从袁州逃回来的,他们说……,他们说……” 他猛的一咬牙,“他们说少将军昨夜渡江遇到埋伏,三万精锐全军覆没。” “啊,”答失八都鲁大叫一声,一只手拿住格日勒图的衣领把他拽起来,“袁州有消息传来吗?木鲁在哪里?”他失态了。 格日勒图脸色通红,“袁州并无信使过来,听溃兵打探听说贼兵已经跟着他们过了江。宜春县城弥勒教残党举事,杀光了城里的官吏,已经投靠贼人了。” “这等贱民,”答失八都鲁暴怒的一时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言语。他来湖广,以为对付南人作乱要剿抚并用,虽然杀了许多人,但没有如部下说的那般斩尽杀绝,并且在军中募集南人作为兵士,但今日连番自尝苦果,“我就不该给他们活路。” 可是,宽待汉人是丞相脱脱的意思,官兵百万在中原围攻高邮城,其中有一半都是招降的汉人。朝廷能这么快剿杀贼兵,与脱脱剿抚并用的策略不无关系。 答失八都鲁此刻哪里还能想到朝廷纷争,他松开手,下令:“即刻派人去袁州,找到木鲁,我就不信三万精兵就这么没了。” “遵命!”格日勒连忙下跪领命。 积雪把院子里的桂花树压弯了腰,看着格日勒图离去,答失八都鲁一阵眩晕,坏消息就好像一座大山i从头顶压过来,他的腰也像桂花树般快撑不住了。他把最军中最悍勇的兵士都交给了最疼爱的儿子,那是都是他的最爱,如今有人告诉他这两样东西都没有了。 信使匆忙催马奔出武昌城,有的是去袁州方向打听消息,有的是去调集兵马。 巳时左右,水师来报:“贼兵战船铺天盖地来袭,大小船只数百艘。”在此之前只有官兵水师进攻天完军,水寇从来不敢反击,只想守住江岸。 答失八都鲁得到禀告后,心知木鲁军多半是凶多吉少。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贼兵哪里还有这么强大的实力能把渡江的官兵尽数歼灭。即便渡江失败,木鲁也应该有能力把大多数人带回来啊。 正午过后,格日勒图亲自率斥候回到武昌城。此时,陆陆续续已有数千溃兵到达武昌城外。答失八都鲁不敢再欺骗自己,确信渡江大军已经全军覆灭。他在焦急等等候,就是想知道儿子木鲁是否还活着。 昨夜水战近乎在一片黑暗中进行,燃烧的战船只能照亮方圆十几丈,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木鲁落江淹死了。溃兵中有人说少将军战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着,答失八都鲁还抱有一线希望。 溃兵到达武昌后,渡江战败的消息迅速在城里传播开,城内人心惶惶。从巳时到午后,武昌对面的江面的战斗非常激烈。贼兵水师虽然船不如官兵,但今日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死战不退,恨不得一口把官兵仅有的水师精锐吞下去。 格日勒图进城直奔府衙,见到答失八都鲁后跪地低头,声音低沉:“少将军和巴特尔都不在了,水师水手中弥勒教弟子,凿沉了旗舰,大军无人指挥,方才遭此惨败。” 答失八都鲁心中最后一点期盼被浇灭,恨声道:“他们两个在一艘船上!” 可旗舰在水师战船层层保护下,那本该万无一失,谁也成想不到旗舰上的水手会叛乱。 格日勒图刚刚从宜春回来,清楚那里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焦急道:“天完贼倪元俊部和陈友谅部在悉数在宜春登岸,纠集地方党徒十万人,正在准备进攻武昌,大人要早作准备。” 答失八都鲁长叹:“天下南人皆可杀。”他改变了自己看法,丞相脱脱错了。汉人就是养不熟的狗崽子,平乱之后,蒙古人要杀光天下汉人,把汉人的地方变成蒙古人的牧场。 如今的局势,蒙古人除非把天下杀得人头滚滚,再也无数震慑住人心。彭祖师死了,但彭祖师播下的种子已在无数人心中发了芽。无论弥勒教演化成什么模样,天启和天完在反鞑子这件事上是一脉相承的。 “向丞相脱脱求援!”答失八都鲁无奈下令。他从张世策那里接受了武昌,袁州战败他还能自保,但如果随随便便的放弃这座坚城,朝廷不治他的罪都说不过去。 半下午光景,官兵水师也得知了袁州战败了消息,坚持了一整天的士气泄的干干净净。 第384章 脱脱 天寒地冻。 积雪阻塞了道路。 几日间,原本冰冻的世界仿佛忽然被踢醒过来。钻在深山里的义军重新回到了官兵的视野中,他们抢掠官兵的粮草,袭击依附官府的庄园。 天完军太师倪元俊与江西参政陈友谅合力在长江中大败官兵答失八都鲁部,尽歼元军精锐三万人。至此,官兵中路军已经失去了进攻能力。一场胜利强烈的提升了低潮中义军的军心。 急报十万火机发往徐州,丞相脱脱正在这里坐镇指挥天下大军的平叛。 他无法阻挡这个噩耗传到大都。这场大败很容易令朝中人想到前年也先帖木儿在黄河边对韩宋贼兵刘福通的那场大败——一场莫名其妙的大败。脱脱知道时机非常不好,他收复徐州后,朝堂中许多人原本以为平定天下指日可待,但过了大半年后,官兵还是在高邮和南昌两座城前磨蹭。不但没有进展,现在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整个徐州城近乎是一座兵营,年初脱脱以铁拳压顶战场之势击败徐州贼之后,把方圆百里的汉人屠杀的干干净净,这里便成为了他大军储备粮草的地方。 信使带来了答失八都鲁的亲笔信,他在信中详细讲述了战败的经过,并请罪,表明湖广形势十万火急。 信使离开武昌的时候,天完水师已经把官兵的战船封锁在港口里不敢出来,倪元俊的先锋已经到了武昌城外。 军中诸将都耳闻的这个噩耗,惴惴不安的等着脱脱的发怒。 脱脱从信使手里接过信,他的手指白皙,看上去与一般的蒙古汉子大相径庭。他脸庞消瘦,下巴是有几缕稀疏的胡须,穿着蒙古人常穿的半掩胸皮袍,头上戴着一顶花狐皮帽,看上去是个很有涵养的人。 诸将均低头,一眼看去这座屋子里竟然有一小半人都长着汉人的面孔。他们都是中原原本附弥勒教人,后又投靠朝廷的豪强。朝廷兵马能这么快剿灭韩宋,离不开这些人的帮助。 那几页书信在信使手里如有千斤重,脱脱轻飘飘的接过来,看完便放在一边。只有细心的人方才能看出,在折起信件的瞬间他胸口的起伏加剧了几下。答失八都鲁战败已是军中皆知的消息,他恼怒的是答失八都鲁在信中所说,几乎令他怒不可遏。 答失八都鲁把战败的责任都推到重用汉人的缘故,在信中向他进言杀尽天下汉人。 “一派胡言!”脱脱心中暗自呵斥。他把信件收到衣袖中,脸色如冰。如果这封信的内容被帐中将领知道,高邮城外的百万兵马立刻会作鸟兽散,乱的将不仅仅是湖广,中原也将重陷入危机中。 “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一败。”他轻轻的挥挥手宽慰诸将,“高邮城中粮食殆尽,等平定了张士诚,本相再率诸位平定湖广。” 帐中无论是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都松了口气,只要丞相胸有成竹,他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脱脱说出此言便是放弃了全面平定贼兵的计划,暂时把湖广放到一边,先打通江南与大都的通道。 当即有几个将领站出来阿谀奉承,说高邮城已是强弩之末。 都是些陈词滥调的说法,从官兵围住高邮城时,这些人就是这个说法,如今大半年过去了,这些人还在这么说。 好听的话听多了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在这种时候出。脱脱心情一阵烦躁,摆手道:“本相从去年领兵平叛,各路兵马捷报不断,灭韩宋天完,斩杀贼首韩林儿、彭莹玉,今日虽有答失八都鲁在湖广一败,算不得什么,尔等回约束士卒,妄言乱军心者斩。” “遵命!”诸将乱哄哄的答应着,各自告退离去。 等帐中人空了,脱脱一个人坐在那里,他细想了一阵,又把答失八都鲁的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 他率百万大军受阻于高邮城,朝中早就有说法,说他故意按兵不动,养寇自重,暗中图谋不轨。他知道是哪些人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说自己不轨是假,他们是恨自己重用汉人,挡住了各家子弟的官路和财路。但皇帝不会这么想,自古大将在外领兵难有不被君主猜忌的。蒙古人视汉人如奴隶,这太正常不过。但天下汉人太多,蒙古人太少,他只不过是想拉拢一部分汉人,便遭到无数人的反对。 “答失八都鲁也这么说了!”他想到这场大败给了朝中人攻击他最好的理由。 但是,答失八都鲁确实败在汉人叛军手里,这令他无话可说。 他如今面临的难题,湖广和江南险恶的形势倒在其次了,朝堂之争才是根本。如果陛下对他不信任,朝廷换一个仇视汉人的大臣来领兵,中原才扭转的局势将一日崩坏。 “来人,上笔墨。” 仆从躬身脚步轻快而来,一张白纸铺开,脱脱端腕执笔,蘸满浓黑墨汁的笔悬在半空中,半天没写下一个字。 君心难测,他一封奏折又能起什么作用,不疑的会不疑,如果君心真的生疑,他这封奏折又能起什么作用? 袁州水战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 原本气势汹汹在山林里追剿义军的官兵短短几日间气焰全失。高邮城外兵营连绵几十里,流言不是脱脱想遏制便能消失在无形中,尤其是各路汉军,本就是鱼龙混杂,许多人三心二意,在攻城的时候就更不愿意卖力了。 天寒地冻,脱脱心思不在攻城上,高邮城外的攻势便自然缓了下来。 奏折送出去之后,他心中不安一点也没缓解,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环绕,但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着,不让军中诸将看出什么端倪来。百万大军的军心系在他一人之身,尤其是那些新降的汉人。 此消彼长,官兵沉寂后,各地义军越来越活跃。五日后,竟然有斥候禀告在开封城外见到了韩宋元帅刘福通的旗号,这些贼人真是胆大包天。 脱脱一边往宫中打听消息,一边调动各地兵马平叛。 命答失八都鲁坚守武昌,只要武昌城不丢,天完贼人便如同水沟里的浮萍,掀不起大的浪花。命董传霄放弃瑞州退往江南,湖广官兵战败后,江南的局势将由攻转守,再留在瑞州已经失去意义,保证江南无失才是重中之重。 第385章 南下 连脱脱都心神不宁,又怎能让各地官兵安心剿贼。 离春节还有一个月的寒冬腊月里,天完皇帝徐寿辉从黄石的山里走出来,领倪元俊、赵普胜、陈友谅等一干悍将把武昌城围的水泄不通。 军令传到答失八都鲁手中时,他已经放弃了突围的想法,丞相让他坚守,便一定会想办法救他出去。武昌乃是长江重镇,如果再丢给贼兵,朝廷费了无数钱粮这半年就白忙活了。 死灰复燃的天完朝廷短短数日见似乎变得比从前更加强盛,湖广前来加入义军的汉人不计其数。官兵大败后,原本在观望中的许多人发现鞑子比想象中要脆弱,汉人的天下也许真的要来了。 倪元俊亲自指挥义军攻城,如今天完朝廷所有兵马皆听他的号令行事。 连棉衣都穿不上的士卒在寒风中顺着云梯爬向武昌城头,他们浑身散发着热气,看上去渺小又令人生畏。 “杀上去!”倪元俊起着一匹漆黑如碳的战马绕城巡视督战,有时候会耀武扬威的在喊几声。他觉得自己是这里最有威势的人,事实也正是如此。那扭转天下大势的一仗是他打的,那时候徐寿辉在哪里?太师邹普胜在哪里?他的脖子昂的如一只大白鹅。 想到邹普胜,他扭头看向东山方向,徐寿辉和邹普胜正在那里观战。如果说他对邹普胜还有那么一点尊敬和畏惧之心,那么天完的皇帝徐寿辉在他眼里几乎没有任何威严。当初举事的时候,他可是清楚的知道徐寿辉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只不过是凭借一副好皮囊。 “这天下是我打下来的,凭什么要徐寿辉那个蠢才!”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里最深的地方长出来。 他催马转向东山方向,朝亲卫们喝道:“走,随我去觐见陛下。” 铁蹄踩着冰疙瘩咯嘣咯嘣响,骑兵风卷残云般疾驰向东山。 山顶岩石上的积雪反射着金色的阳光,两个人正在站在最高的平坦处对下面指点交谈。一个人头戴双龙戏水冠,另一个是道士打扮,手里拿着一杆拂尘。 邹普胜是彭莹玉的弟子,但一直都是这幅道士装扮,当了既然天完的太师也不该。 头顶龙冠的中年人看见由远而近的骑兵,耐不住兴奋道:“看我天完的元帅来了,倪元帅真是我天完的勇将,收复武昌,驱走鞑子全靠他了。” 邹普胜不置可否,抱在怀中的拂尘随风飘动。 “太师,你说我们能驱走鞑子吗?”徐寿辉兴奋起来,但很快又垂下头,双手合十向南方,“天完今日浴火重生,可是祖师再也见不着了。”他藏不住心中的悲伤,让邹普胜有些感动。“陛下是个仁君。”他想起祖师对徐寿辉的评价。正是因为如此,祖师虽然对他推徐寿辉为帝不满,但最终还是默认他的做法。 他们这些做弟子无一不清楚师父的想法,几乎所有人明里暗里都曾经算计过师父,逼迫过师父,可师父就像不知道一般维护着“彭党”的团结,不想看到他们这些人相互残杀。可是,如今师父不在了…… 邹普胜心中涌上一阵愧疚,该来的终究会来,“彭党”分裂残杀终不可免,师父走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他轻轻嗓子,道:“倪元帅和陈参政都是我天完的栋梁。” “是啊,”徐寿辉把两只手放下,先点头赞同,再补充道:“还有征西大将军郑晟。” 邹普胜心中冷笑一声,“他可不算是我天完的臣子。” 徐寿辉怔了怔,随后笑道:“也许吧,他们叫天启,我们的国号是天完,郑宗主即使不是我天完的臣子,也算是我们的兄弟。我写给他的书信他已经回过来了,说江西南昌之地就交给陈友谅了,他不日将率军进入荆州,攻打襄阳。” 邹普胜哼了一声,道:“他打得好算盘,占了荆州就阻断了我们入蜀的道路。如今天启军的主力在往江南进攻,他身为宗主在长沙驻军,中中间正好被我天完隔断开,陛下怎能相信他能容忍。” 徐寿辉细细一想,忧愁起来,问:“那该如何是好。” 邹普胜指向越来越近的骑兵,道:“先攻下武昌再说,到时候怎么办还不是陛下说了算。” 橘子洲头。 空落落的兵营今日被新调集来的乡兵填满。湖南参政李玮奉命把各地乡兵集合起来等候军令。天寒地冻正是农闲的时候,各地有大量空闲的征集民夫可以征集。 近几日,留守的士卒正在把这些民夫编制成军,加以操练。天完正在江北发起如火如荼的攻势,但郑晟却迟迟没有下达渡江的命令,让湖南路的官员等的心里急的如猫挠。 郑晟不是怕荆州留守的官兵,徐寿辉还没有给他回复,但天完的水师常常在长江水路是活动。倪元俊在袁州水路击败官兵后,又收降了部分水师官兵,再加上他招揽的水寇,已是长江中不可匹敌的水军。 郑晟小心翼翼不愿触及天完朝廷的疑心。鞑子只是打了一成败仗,如果天下义军不能齐心,这场胜利转眼间便可能化作昙花一现。 但有些隔阂无法消除,他决不想天完军和天启军在荆州为了争地盘大战一场。 毛大一遍又一遍的前来请命要渡江,郑晟一遍遍的不许。那些挂着天完旗帜的战船令他非常不安,他知道倪元俊是个很疯狂的船夫。 腊月初十,武昌的战事还在持续。 就在郑晟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封瑞州来的急报改变了他的主意。 张宽仁急报:“董传霄军放弃瑞州退往江南,天启军先锋已经追击到芜湖。”江南人心惶惶,张宽仁看到了夺取这块天下最富庶地盘的希望,奏请郑晟亲自前往江南统领大局。 董传霄军本就是疲军,在撤军中断后的兵马被彭怀玉和秦十一击溃,大军损失惨重。张宽仁是在极度兴奋中写出这份急报,他担心天启军攻入江南后会遭到脱脱的强力反击,想请郑晟对天启的战略做出调整。 拳头只有砸向一个地方才能用上全身所有的力气。西上或者南下,天启实力有限,中间被天完朝廷在长江水路中隔开,郑晟只能做出一个选择。 “西上还是南下?” 天启军西上几乎没有任何障碍,元军在蜀中力量薄弱,四川几乎唾手可得。如果南下,便意味着很快会找到对手,无论朝廷还是其他各路义军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片膏腴之地落到旁人的手里。 他拿着天启弟子绘画的天下最精细的地图仔细端详,有个地名忽然落入他的视线中。 金陵! 本该是这个位面朱元璋的龙兴之地。他虽然没有把这位位面之子当回事,但出于好奇心,他从未放松过对他的关注。 “即使不能一举占据江南,天启仍可由赣州入福建浙江,逐渐蚕食江南之地,水师从粤海北上,避开眼下天完在长江水路中的水师优势,……”张宽仁在书信中洋洋洒洒写下了近千字,话里就差不能亲自来长沙面谈了。 “真是张家的千里驹,也是我郑晟的千里驹!”郑晟忍不住笑着称赞。 第386章 纷争 橘子洲边士卒操练的口号声好似快要冲破天穹。 天启书中说,神佛靠不住,甚至天启也不是永久的依靠,汉人要想过上好日子,要团结起来靠自己的。 天启书中还说,万物皆有成住坏空,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所以,缘起性空,天启也会有消亡的那日。 这些惊世预言都是郑晟强行加到天启书中的,如果从表象看与佛教的思想更加契合了。 如今在两广和湖南,百姓们都以加入天启为荣,但天启的谨遵宗主府的指示,严格控制天启的人数。愈是这样,愈增加了天启在百姓中的威望。这让湖南参政李玮做起政事来非常方便。湖南路临建前线,虽然要求的很多,但在一点也没被耽误。 长沙城东门外十里路有一座小山坡,这几日天气晴朗,荒草上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半上午光景,山坡顶上站着一群人,都在伸着脖子往南边的官道上眺望。 李玮身穿一件灰色的棉袍,头发紧束在脑后。他脸色有些发青,在寒冬野外站的久了,他方才后悔出门时没有听夫人的劝告多加一件棉衣。 他的额头已经有些皱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一队人马远远迎面而来,骑兵打着赤红如血的旗帜,在冰天雪地里平白增添了一股萧杀之气。赤潮骑兵虽然还没有上过战场,但李玮这个不知道兵事的人也能一看出来,这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宝刀,一旦出世必将震慑天下。 他在紧赶慢赶几步,从山坡顶上迎过去,隔着老远双手放在胸前高呼:“宗主!” 郑晟与毛大一路说笑而来,看见李玮候在前方路边的李玮,连忙策马扬鞭过来,骂道:“天气如此寒冷,你候在野外做什么,要是冻坏了,谁替我看守湖南。” 这番话是比什么都令人舒服的夸赞,李玮神清气爽,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拜见宗主。” 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人,郑晟对任何人都没有架子。他虽然也训斥部下,但那种从内心深处平等看待对方的态度是藏不住的。所以,张宽仁、李玮等人会心甘情愿为他效力,于凤聪会离开张世策嫁给他。平等,在这个时代对弱者也是充满着诱惑力。 郑晟翻身下马,拉着李玮的胳膊,道:“有你在湖南,我才能放心。”他已经决定南下,将要带走了天启所有的精锐兵马,湖南路交给李玮。今日来长沙,既是交代政事,也是辞别。 湖南路与天完朝廷交界,许多地方地界没有严格的划分,还有些弥勒教弟子弄不清楚自家属于哪个势力。李玮要面对的情况很复杂,既不能与天完闹翻,也不能丢了天启的颜面。 郑晟手掌粗大,胳膊粗壮有力,李玮被他拿在手中,觉得半边身子都像是快要被抬起来似得,好在郑晟的手很快松开。 他晃了晃胳膊,道:“祝宗主在江南旗开得胜,江南才是天下龙兴之地,宗主决定南下是天启之幸。” 郑晟呵呵笑:“你也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长沙城外赤旗飘扬,赤潮骑兵都已经做好行军的准备。军中停着一大片辆马车,余人和张月儿一行百人不能骑马,只能随马车同行,张金宝率两百骑兵担任护卫。 远远的看的亲卫骑兵过来,余人和月儿都从马车上爬下来。余人身上批了厚厚的裘衣,看上去如一头臃肿的小熊。月儿穿了一件绿丝绦的锦袍,纤细的腰间系着一条鹅黄色的丝带,如这冰天雪地的景色一般清爽。 前次酒醉把余人揍了一顿,郑晟已经忘记的干干净净,但说的那些话却无法忘记。只是走到近前时,面对月儿时有些尴尬。 “余人,你前次陪祖师去过一次江南了,这次再随我杀回去,让你见识真正的江南风光。”他还是如当年药铺掌柜对着小伙计吹牛。 “嗤。”余人扭过头,心里还在为那一顿暴揍愤愤不平。郑晟可以骂他,但不应该打他,因为拳头揍下去真的很痛。 郑晟还准备调侃他几句,月儿款步上前,微微一弯腰:“郑大哥。” “月儿,”郑晟回头笑,努力让自己表现的如常。该死的余人,自从挑明了月儿对他的爱慕之心后,他便觉得不自在。 “大哥一定能旗开得胜,平定江南,驱走鞑子。”月儿嫣然一笑,轻淡的眉角弯下来,犹如上弦月的一角。 不知是不是错觉,郑晟感觉到月儿看他的目光与过去不一样。从前,月儿像个小妹一般顺从,但现在那目光里似乎有了温度。 月儿笑盈盈的看着,他偏过头去,那目光中蕴含的情感他不能接受,真的不能。 “该死的余人!”郑晟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暗自下决心:“我一定要为月儿找到合适的夫婿。” 干笑几声后,他走向身披盔甲的张金宝,道:“金宝,你有些日子没有上阵了,沿途一定要护好月儿和余人。” “遵命!”张金宝声音洪亮的答应。 郑晟再没有回头看月儿,领着亲兵卫往东边的军营巡视过去。此番出征带着余人和月儿真是失策,但如果不这样,他又怎么会知道一直宠爱的月儿竟然在偷偷的爱慕着他。 月儿看着郑晟的背影,紧紧的咬着嘴唇。 余人悄然走到她身边,安慰道:“你不要担心,宗主只是一时难以接受,他会娶你的。”他的语调极有自信,其实说这句话时,在暗自心酸。就像郑晟对月儿一样,他天天陪在月儿身边,可月儿想不起他至今没有娶妻。 月儿一颗心全系在郑晟身上,直到那骑在战马上的背影消失,又过了片刻,方才低头笑道:“其实我也不一定要嫁给郑大哥,能一直在身边这样看着他,我便也就心满意足了。” 余人呆若木鸡,他又何愁不是如此。 除夕前,天启一万大军在长沙启程,途经江西往江南进军。这一万兵马中有八千骑兵,在义军中算是了不得的力量。郑晟已经先命人向天完朝廷送信。陈友谅在沿途州府安排粮草接应,接待的妥妥当当。 天启军决定南下,天完朝廷再高兴不过。江南是朝廷争夺的重点,有天启军在那里与官兵拼命,他们才能有恢复元气的机会。 无论嘴上说了多少狠话,倪元俊和陈友谅心如明镜,当今天下义军数天启军最为强大,如果郑晟坚决留在长沙夺取荆州,他们唯有退避三舍。 天启军一路行走不快,郑晟仿佛不着急赶往江南。 官兵在这个冬天不会有什么大的动作,如果脱脱不亲自率大军南下,仅凭金陵城的草包宽撤不花和董传霄,张宽仁已经足够应付。 他在江西走到越慢,陈友谅就越担心。到了袁州地界,郑晟忽然命兵马驻扎下来,与余人一起去慈化禅寺拜见了一心师父。 这几年来,慈化禅寺走出来的人叱咤风云,但这座寺庙十年来没变模样。彭祖师得势后没有往这里捐一文钱,郑晟也没往此地添一片瓦。他二人在上山的路说起当年烤兔子的乐事,均忍俊不禁。 两人到了庙前,没想到庙门紧闭。 余人前几年来过,想上前敲门,但郑晟轻轻拉住他。 柴门破旧,灰色的门环上环绕这一根枯草,寺里是闭门谢客。 天下纷争尚未结束,这是慈化禅寺的避祸之道。 “我们回去吧。”郑晟拉着余人回头。 余人不解:“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进去,我还想去见见师父呢。” “那下次你自己来吧。”郑晟拉着余人,让他停不下脚步。 第387章 第386南 江南的战事如同被这寒冷的天气封冻住,一个月没有进展。 彭怀玉攻下芜湖后,离六朝古都金陵只有数百里。张宽仁忽然下达了停止进军的命令,不知是在等着冬天过去,还是在等着郑晟的到来。 天启军源源不断的开进江南,董传霄在徽州府和金陵两地设立防线,想靠险峻的地形防守。 自一个月前的那场大雪后,细盐般的碎雪,鹅毛般的飘雪,隔几天便来一场。好在江南气候温暖,道路上的积雪存不了多久,但这也给行军带来了许多麻烦。 再过两日便到除夕日,芜湖城外烈火旗飘扬,一队又一队兵马从西边开拔而来。中军位置,张宽仁一身白衣,看上去很淡薄,无视寒冷的气候。中军后跟着一队装饰华丽的车队,左右护卫骑兵高举着“于”字大旗。 如果仅仅是宗主夫人,于凤聪不该如此高调。但她同时还是天启的长老,奉命督军,打出这面旗帜就不足为奇了。 彭怀玉与秦十一齐在城外迎接,看着渐行渐近的车队,“于”字旗分外显眼,彭怀玉有些遗憾道:“看来宗主今年是来不了了。” 秦十一道:“宗主在袁州停留了三日,据说陈友谅急着从武昌返回江西,着急想把宗主送走。” 两人几句闲聊都在说宗主,心里明显是对于凤聪到来不那么欢迎。 芜湖守军已经为中军准备好驻扎地,大鹰传令分流兵马,天启军士卒有条不紊往城外各处驻扎。 眼看张宽仁快到眼前了,彭怀玉忽然瞥了一眼车驾后的马车,小声嘀咕道:“据说是夫人劝说张将军暂不进军,这一停下来,可能便贻误了战机。” 如此明目张胆指责夫人,秦十一不敢答话。广州之夜他双手蘸满了血腥,极其忌讳军中与于家的纷争。他思绪正乱的时候,张宽仁已在百步之外下马,脚步轻盈走过来。 “拜见大将军!”彭怀玉合腕。 秦十一连忙跟上去。 张宽仁浅笑合腕:“彭将军威武。” 他与彭怀玉和秦十一简单见礼后,举手示意众人退到道边,朝后朗声高呼:“请夫人进城。” 彭怀玉和秦十一连忙退在他身后。 宗主府亲兵卫骑兵执旗先行,绣着彩凤的马车“踢踢踏踏”从三人面前走过,于凤聪盘坐在马车里连脸都没露。 张宽仁神态恭敬,等车队进城后,才请彭怀玉带路进城。看见张宽仁如此,彭怀玉心里更加不舒服。他把张宽仁看做对手,但心里其实对他很佩服。军中地位多半靠实力说话,张宽仁行军布阵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只是宗主夫人不懂军事,怎能对行军打仗指手画脚。 三人一路缓步行走,谈及近日江南的局势。说到情急处,彭怀玉急躁请战:“鞑子军心涣散,我们还等在这里做什么。” 他已经多次在书信中向张宽仁表达过请战的意思,今日刚一见面,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张宽仁笑着安抚他:“将军莫要着急,天下是一盘大棋,战事不是一朝一夕能结束的。我们不能像祖师那样,我们要攻下江南,还要守住江南。” “我们当然能守住江南!”彭怀玉不解张宽仁为何信心不足。 一行人走进芜湖城,城里道路已经被清除出来了,道边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这里人太多,显得有点乱。 义军占领芜湖后,彭怀玉便在这里推行天启的策略,有钱人几乎都逃光了,附近几个府县的穷苦百姓都逃了过来,期盼着能从天启手里分到一点田地。 张宽仁在彭怀玉与秦十一的陪同下在城内巡视了一圈之后返回住处,这里离于凤聪的府邸只隔着两条街道。 两人告退后,张宽仁屏退随从。 “小鹰,小鹰!”他招呼最信任的亲兵。 小鹰从门口走进来。 “你去查清楚这座城里现在有多少流民,彭怀玉私自斩杀了多少豪强。”张宽仁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转而浮上了一层担忧。 “哎,我这就去。”小鹰转身离去。 “彭将军啊,你这是太着急了,这里是江南,不是广州路。”小鹰离去后,张宽仁在屋中自言自语。 彭怀玉是个藏不住意图的人,他不喜欢于凤聪,厌恶各地的地主豪强,情绪都摆在脸上。这可能与他年幼是悲惨的经历有关。但军中人干涉政事是大忌,彭怀玉在芜湖做的时期连他也不敢做。 而且芜湖城中流民太多,其中必有鞑子的密探,他心里有些责怪彭怀玉做事不精细。 小鹰出门不久,张宽仁正在整理思绪,前门的亲兵前来禀告:“大将军,夫人派人来请你过去。” 于凤聪请他,一定是与战事有关的大事,他片刻不敢耽误,忙整理衣冠,随使者出门。他对于凤聪就像对郑晟一般尊敬。两地离的很近,他只带了八名侍卫。如果不出考虑到城中有点乱,他只带一个人便足够了。 转过两个街道,来到一座青瓦庭院前,两个身披戎装的女侍卫早在门口等候,长的五大三粗。她二人自幼练过武艺,军中三两个汉子不是对手。 近来张宽仁与于凤聪来往很多,对她身边的这几个侍卫都很熟悉。“梨花姑娘。”他谦和的合腕,神态哪里像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这样的将军,令部下怎么可能不拥戴。 “将军,夫人有请。”梨花连忙还礼。 八个侍卫留在门外等候,张宽仁一人随侍女往府邸里走去。 虽然心里对于凤聪不满,但彭怀玉给她安排住处还是花了一番心思。这里原是一个告劳翰林的宅子,院子不是很大,但布置的非常精细。靠南边墙角的腊梅花正绽放,散发出沁人的香味。脚下是青石铺成的小路,一个个石块端方四正,当初布置的时候没少花心思。 “将军,”梨花在回廊中环绕引路,“这边来。” 三人穿过两个圆拱门,正对面是一间宽敞的堂屋,于凤聪正面朝门口端走。 “张将军。”看见张宽仁,她站了起来。 “拜见夫人。”张宽仁行礼。 于凤聪招手请他进来,复又坐下,道:“今日请你来,主要是为了两件是事情。一是那边有消息了,战事还是要缓一缓;还有就是近日在芜湖发生的事情,按道理你是大军统帅,我不该多言,但……”后面的话她没有接着说下去。 张宽仁眉头轻微一蹙,“末将会马上让彭将军放下芜湖的政事,但战事一缓再缓,末将只怕贻误了战机,等宗主过来,会责怪我等。” 听闻此言,于凤聪脸色僵了僵,道:“已经有了进展,张世策答应下来,只是时机未到。金陵城城高河深,急切之下也未必能攻克。官兵百万在高邮城和南昌城下围困了一年也没能攻克,再等等也许等兵不血刃拿下金陵。” 这件事耽误很久了,张宽仁没有再如前次那般一口答应下来。他此番亲自来到芜湖,就是为了开战,在宗主到来之前把江南的战局拉开。金陵城的确不好打,但如果不去试试,永远不可能知道它有多难打。 见张宽仁不松口,于凤聪不悦,高耸的胸口起伏,道:“宗主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 张宽仁心中苦笑,于家是宗主一臂,宗主不可能惩罚于凤聪。如果真出了事情,只怕也只会找个替罪羊。 他咬咬牙,“那就请夫人给个准信,最迟在元宵节之后,我大军必须要走到金陵城外。”于凤聪是监军,但天启八万大军的兵权掌握在他手里。他做决定,他承担功过。 “好,就到元宵节。” 于凤聪咬牙,能等一天是一天。如果成了,于家在军中也算是有自己的势力了,再发生什么事情不至于这么被动。广州之夜对她的刺激太大了,她决不能容忍于家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确成为待宰的羔羊。 见关切的事情了了,她脸色缓和下来,笑道:“将军莫要心焦,张世策如果能归顺天启,也算是将军的功劳。” 张宽仁唯有沉默。 对他这样知道于凤聪和张世策底细的人,现在说什么都不对。他想不明白,于凤聪怎么有这么大的胆量,敢与张世策来往,难道不怕郑晟暴怒? 一个人不说话,两人之间的谈话就没法继续下去。 安静的等候了片刻,张宽仁先抬手道:“夫人如果在没有其他的事情,末将告退。军中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置。” “如此,我送张将军离开。”于凤聪觉得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了,起身送客。张宽仁虽然尊崇她,但再想继续深入交流下去,她便感到了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们都是袁州人,但张宽仁说不清是与弥勒教走的近,还是与于家后党走的近些。 等张宽仁走出大门,于凤聪站在圆拱门中陷入深思中,一个年轻人从左边的厢房里走出来。 “夫人,”那人看于凤聪脸色不善,张口招呼一声,不敢随意询问。 于凤聪转过头来迈步,金色的凤冠随着步伐一摇一摆,“少杰,对张世策那边逼的紧一点,他想就这么拖着,脚踩两只船,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你告诉他,等局势明朗,他再想投奔过来,就未必会有我现在许诺的身份,要知道他在弥勒教中可是有不少仇人。” 她话里含着煞意,于少杰噤若寒蝉。 第388章 谈(上) (这章短点。)王中坤执掌左辅,于凤聪执掌右弼。 郑晟如此安排平衡了天启的密探系统,意味着他早就看出来于家可能会与弥勒教派产生矛盾。 于少杰走出府邸的大门时,手心捏着一把冷汗。他奉于凤聪命执掌右弼,办事一向很得力,今日首次见夫人这般急躁和恼怒。 街道中乱哄哄的,衣衫褴褛的流民靠在两边屋檐下。卖包子的店铺门口热气腾腾,小二正在驱赶挡住进店道路的流民。 于少杰从街心挤过去,街道的角落里有几堆粪便,整个芜湖城里就像一个杂乱的菜市场。 彭怀玉对流民很好,不许城内居民驱赶打骂他们。年轻力壮的人被募集在军中担任仆从,由官府提供口粮。但老弱妇孺就没地方可去了,许多人沦为乞丐。 于少杰正快步行走,忽然感到脚下被谁绊了一下。他低头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蓬头垢面的老头正拉着他的袍子。 “官人,给两文钱吧,我快饿死了。” “走开!”于少杰恶狠狠的一脚踢过去,“臭要饭的。” 彭怀玉在城外设立了粥棚,足以保证这些流民不至于饿死。这老头一看便是好吃懒做,还撒谎成性。 老头胳膊吃了他一脚,诚惶诚恐的松开手。 于少杰大步流星往城外而去。于凤聪策反张世策所有的计策全经过他的手,现在他带着新的使命要再去见张世策一面。 出了芜湖城后三十里后,一眼望去全是冬天的荒野,道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 官兵与义军在长达千里的分界线上缺牙交错的对峙,有地方去的百姓早就走光了。彭怀玉在芜湖对地主豪强下手狠辣,江南各地稍有实力的庄园都锁寨自保。 宽撤不花躲在金陵城里不敢出来,董传霄命张世策和满都拉图率本部兵马守在宁德,自己率大军主力驻扎在金陵城外。 出城三十里,他进了路边一座空荡荡的小村落。出来时,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身后多了四个人。 右弼卫与张世策一直有联系,于少杰在斥候的引导下走山林小路进入宁德地界,折返了两天才等到了张世策派来引路的亲信。 在董传霄帐下时,张世策和满都拉图之间的不和就已经显现出来了。张世策兵强马壮,不想再听满都拉图命令。满都拉图恨张世策忘恩负义,两人在这里分兵驻扎,相距约有三十里地。 如此安排为张世策接见于少杰增添了方便。 但张世策仍然小心翼翼,让亲随给于少杰乔装打扮,让他穿上元军的号服,才带入兵营中。 两人之前已经交谈过多次,右弼卫在瑞州时就奉命与张世策接触。那时候义军正处于风雨飘摇中,倪元俊尚未击败答失八都鲁,张世策竟然没有拒绝于凤聪的密使。 男人对女人的幻想很难忘却,尤其是自己没得到的女人。明明是错误且危险的事情,张世策竟然鬼使神差的与于凤聪谈起了条件——于家背叛天启投靠朝廷的条件。他告诉于凤聪,可以保证于家人的性命。在倪元俊击败答失八都鲁,他随董传霄仓皇逃到江南后,两人说话的方式换了个方向。 张世策偶尔会想,他们就像命中注定会纠缠在一起的人。他永远忘不了年轻时在温汤镇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孩。 于凤聪让他投靠天启,如果换另一个人,他早就把使者斩首挂在辕门外了。官兵虽然暂时陷入守势,但贼兵只是深陷泥潭的危机中爬出来,离翻盘还很遥远。 但张世策愿意谈下去,隔着于少杰,他像是在与于凤聪面对面的说话。 但只是谈,他不会愚蠢到真的加入天启。 第389章 谈(下) 于少杰走进帐篷。 他是这里的熟客,第一次来时很紧张,现在他如张世策的老朋友。来这里每次说话的时间都不长,张世策对他很尊重。 军帐当中是空的,两边各站着两个亲兵。这些都是张世策的亲信,他说的事情可以不去避讳他们。 张世策端坐在案桌后,一手扶着下巴,正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端详着他。那眼神里有迷惑,也有向往,从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令于少杰浑身不自在。 “张将军。”他拱手开口,打破沉寂。 “坐。”张世策命亲兵端上椅子。他认识于少杰很久了,在温汤镇的时候他便留意上这个调皮的孩子。不是于少杰表现的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调皮的孩子总是更引起他人的注意。 于少杰欠身坐下,“夫人命我来拜见将军。” “我刚才在想,是不是应该把你斩首挂到门外去,”张世策挺直腰板,“与你们交往太危险,也许会害了我。” 于少杰在这里并不低声下气,张世策如果真想这么做,就不会说出来。他一边坐下去,一边说:“将军不会,我来这里是给给一个选择。我们都是袁州人,夫人对将军一直抱着歉意。” 他心里很清楚,于凤聪才是张世策愿意与他们谈的主要原因。莫说张宽仁手里捏着一把汗,就连他也觉得夫人此举甚为不妥。但这才是于凤聪,能坐上天启长老的位置,不仅仅因为他是郑晟的夫人。 “歉意,”张世策笑的无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是他先抛弃的于凤聪,没什么好抱怨的。天意难料,如果他知道之后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当初绝不会那么做。 站在遥远的地方,看着昔日的恋人在义军中挥洒自如,如一代女枭雄,他喜欢的于凤聪的心半点不比当初少。 那个指挥千军万马的人本该是他的女人!如果说从前于凤聪是因为特立独行吸引他,那么现在的于凤聪就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魅力。 他慢慢冷下了脸来问,“你来见我的太频繁了,于凤聪怎么说?” “锦上添花者远不如雪中送炭,”于少杰再次站起身来,“夫人请张将军快些做决断。” 张世策心中冷笑,他喜欢那个女人,但还没有愚蠢到为一个女人压上家族几十口性命的程度。更何况那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他要想把她夺回来,不是去投奔到郑晟麾下,而是去击败他。 “等过去这个冬天吧。”他的目光看向帐门方向,声音更加冷漠。 “我们等不及了,将军给个准信,”于少杰提高声调,“天启大军枕戈待发,江南都是我大军败将,将军可以等,我大军不能等。等开战之后,天启唯有把将军当做鞑子一般看待。” 想到天启军的善战,张世策有点心虚,解释道:“现在没有好机会,等宽撤不花把我调入金陵,那才是我发动致命一击的时候。” 于少杰强硬的回应:“夫人等不及了,元宵节前!将军要么起兵,要么当我们前面说的话全不算数。”他是个出色的使者,虽然是来求人,但没有忘记现在天启军才是优势的一方。 元廷在江南的诸军都不是天启军的对手,只要江北的高邮城不陷落,正好卡在运河水水路的咽喉之处,脱脱对江南的支援极为有限。 张宽仁迟迟没有发动全面攻势,其实并不是以为张世策的缘故。寒冬季节攻城不利,大军在坚城外久攻不下容易损耗士气。倪元俊和陈友谅围攻武昌城一个月了,也没取得战果。张宽仁还想再看看中原局势的变化,因为他不仅仅想攻下江南,还想守住江南。 他愈强硬,张世策心里愈发没底。于少杰没有指挥过千军万马,不明白许多内幕,但张世策心里清楚的很。张宽仁行军布阵滴水不漏,又怎么会在这种大事情上犯糊涂。 袁州兵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丞相脱脱在徐州迟迟没有做出反应,任由贼兵在湖广和江南虎视眈眈,让张世策原本坚固的心出现了一裂缝。有时候他心中一跳,会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汉人真能得天下也未可知。” 他现在本着脚踩两只船的想法,拖一天是一天。“元宵节?他愉快的答应下来。 于少杰警惕的提醒:“这是最后的期限。” “好,”张世策抬手,“回去替我向夫人问好。我还有个疑虑,需夫人替我解决。要我投靠天启,不仅要夫人的承诺,还有郑宗主的保证。” 于少杰答应道:“我回去会转告夫人。” 这次的交谈如前几次一般短暂,在张世策做出最后的决断前,他们能谈及到的东西其实很少。 宁德的汉军与探马赤军不和,董传霄也没有办法。张世策担心满都拉图在暗中监视他,不清楚在这兵营中是否被安排了密探,还是让带于少杰进来的那几个亲兵把他送出去。 蒙古人对汉人的防范非常严密,于少杰多来一次,他便多一次风险。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现在是不是糊涂了,如同在刀锋上跳舞。但心里的诱惑却让他停不下来。 一个时辰后,从汉军兵营中走出一队斥候,于少杰藏身其中。这队人马出兵营后一路向北,消失在冬日荒芜的森林中。 张世策的答复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于少杰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一顶青色的布帽罩住了他半边脸。出兵营后,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作为使者,他不只是个通话的人,还要及时把有用的信息反馈给于凤聪。他感觉到夫人在策反张世策的这件事上花了许多心思,但还是认为张世策诚意不够。如果这件事情最后弄到不可收拾,他这个右弼卫大统领的位置就保不住了。 斥候骑兵队伍往宁德山区里走了三四十里路,接应于少杰的侍卫藏在那里。 这里是两军交接区,虽然大仗还没打起来,但双方斥候或者巡逻兵在这里相遇后,偷袭杀几个人的事件屡见不鲜。按照张世策的吩咐,斥候队伍送走客人后继续向东北方向巡逻,三日后方才返回兵营。 战马藏在山沟沟里,于少杰拿到战马后立刻马不停蹄疾奔向芜湖城方向。 他必须要回去把警兆带给夫人,在天启军占据绝对优势前,张世策这个人是靠不住的。但如果天启军在战场是占据了绝对优势,还要张世策做什么? 山路崎岖,战马无法全力奔走。背光阴影的地方,冰雪在晚上被冻的结结实实,中午时分融化成湿滑的道路。 往北走二三十里路,他们遇见了几拨天启的巡逻兵。有一队刚刚官兵斥候发生了冲突,队正正在安排给伤员包扎伤口。 于少杰拿出右弼但令牌一路畅通,次日午后到达芜湖城外。 天启军的精锐都在这里,张宽仁虽然对于凤聪说元宵节前不开战,但外围的兵马已经在扩展向金陵和广德方向推进。 与彭怀玉当初进入江南的线路不同,张宽仁把进入江南的首要攻打目标定在金陵。 一队队兵马如细流在城外兵营中流动,风卷起赤色的烈火旗“扑扑”作响。从暮气沉沉的官兵兵营中出来,再在这里感受到这种无坚不摧的朝气蓬勃的力量,于少泽甚至觉得与张世策的谈判没有必要。 这一仗天启军必胜!这里每个人都在这么想。 他把战马交给随从,走进城门,往监军府而去。 于凤聪的住处隔着新设立的大将军府两条街道。大将军府前号令兵进出络绎不绝,于凤聪府门前只有几个身披重甲的亲兵卫,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于少杰亮出令牌,让侍卫往里面通报。等了没多大一会功夫,五大三粗的姑娘梨花从里面走出来,领他走进去。 他一路与梨花说话,打听于凤聪的心情。别小看了夫人身边的侍女,有时候简单几句话便可以消弭一场大祸,于少杰很清楚这个道路。 院子里阳光底下摆着一张靠椅,于凤聪正靠在那里。屋子里阴冷,外面比里面舒服很多。 “夫人,”于少杰行礼侍立在一旁。 于凤聪挥手命梨花出去,沉声问:“怎么样?” “张世策答应了,”于少杰偷看了一眼于凤聪的脸色,“但是,末将觉得他怀着鬼胎,到时候必然会再拖延。” “嗯。”于凤聪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于少杰进言道:“我们做了这么多,我担心最后是白费了功夫。” “当然不是,”于凤聪一双明亮的眼睛转过来,“我们策反张世策,又不是把攻占江南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这几日,湖南的粮草才从水路运过来,沿途还需天完朝廷的水师护送。打仗哪里是冒失就敢出兵的事。” “哦。”于少杰没敢再问。他只是说了一句话,于凤聪便说了这么多,说明夫人心里也没底的很。 “你做的很好,”于凤聪夸赞,声音里却掩不住疲惫。 第390章 引而发 “我老了。” 于凤聪第一次生出这个念头。 无论多么可爱的女人,一旦走入朝斗这扇大门,便如泡在水里的木头,日益腐烂。朝堂就像一个污水沟,里面什么都能装进去。 她已不再年轻,但也不算衰老。嫁给郑晟,让她得到了这个年代女人绝无仅有的自由,但也同时令她明白自由的艰难。 她要天启的未来呕心沥血,还有为于家的存亡勾心斗角。 她发现自己也在变得日益俗不可耐,记得郑晟曾经对她说过,把什么人当做对手,自己就会变成什么人。于家与弥勒教人暗地里斗的你死我活,说明于家与弥勒教人其实没什么差别。 于少杰恭谨的站立,不敢打扰于凤聪的思绪。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于凤聪慵懒的伸了腰,“回去吧,让右弼卫加紧监视江北的动静,张世策那边可以先放一放,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该来的我们就算望穿秋水也无用。” “遵命!”于少杰告退。 院子里没有旁人,于凤聪抬起腿蹬下皮靴,让洁白的布袜包裹的玉足晒在太阳底下。 她的小腿弯曲起来,整个人像一只大猫蜷缩在躺椅中,右手轻轻的抚摸向小腹。她已经老了,与嫁给郑晟时比老了许多。 前些年,她吃了许多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心里已经放弃了,她也许注定不能与郑晟有子嗣。那么她就必须要为郑晟物色姬妾了,与别的女人分享她的丈夫。 于凤聪只需想想,心理便一阵阵收缩。她爱郑晟,但世情如此,她不得不低头。 “如果我有个儿子,还需去拉拢张世策吗?”她愤愤不平的自言自语。老天爷对她不薄,让她得到了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这也许就是代价。 冬日的午后,于凤聪便在院子中躺在阳光中椅子上睡着了。 躲在门口的梨花拿来一床鹅绒被盖在她身上。 军中人都以为夫人令人厌恶,不想于家人把手伸进他们的领地。可从来没有人站在于家的角度想想,广州事变那夜,利刀几乎加上脖子的时刻,令于凤聪不寒而栗。 春节前后,张宽仁在有条不紊的调集兵马粮草,打探军情,为元宵节之后开战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于凤聪深居简出,她知道军中将领多半不喜欢她,除了偶尔召见张宽仁,向他传达些右弼卫打探的军情,几乎从不露面。 令军中将领感到惊讶的便是,宗主郑晟从除夕前出发,走了十几天还没有到达芜湖。 郑晟在江西迟迟不走,接见了许多原弥勒教堂主,让陈友谅心中惴惴不安。 武昌的战事进展不利,答失八都鲁收缩防御,把蒙古人仅存的兵力都集中在城内,天完军短期内无法攻克他们过去的都城。陈友谅顾不了那么多,渡江一直在江西陪着郑晟,生怕他在自己背后使绊子。 日子过的飞快,春节过去,元宵节尚未到来。各方势力都在引而不发,等候别人先动手,然后自己出来摘桃子。 突然,从大都忽然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让郑晟再也按捺不住继续在江西磨蹭。 第391章 世纪(一) 噩梦般的消息如冬天的北方一般呼啸南下。 这是个噩耗,但不是对所有人的。譬如皇宫里的那位皇帝,他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一个人领兵掌权太久了,对身居高位的皇帝不是好事。为了这个位置,无数父子兄弟都会凶残的厮杀。脱脱帮他摆脱了前任丞相伯颜的控制,但皇帝绝不希望会出现第二个伯颜。 还有,对藏在山里苟延残喘的义军,这不但不是噩耗,还是个了不得的喜讯。 消息传播的速度比飞腾的战马奔走的还要快,义军奔走相告。卧牛山的山寨里一片欢腾景象,红头巾和赤色的战旗涌动。这场面很容易以为他们已经打败凶恶的鞑子,收复了丢失的地盘。 进山的道路上来了一队兵马,有人挑着担子,有人抬着沉重的竹筐。走在队伍当中,战旗下的是个沉稳的中年人,他眼角下有个铜钱般大小的黑痣,乍一看上去就像多了一只眼睛。他便是韩宋重臣,刘福通的亲信关铎。这支队伍刚刚出山偷袭了一个庄园回来,框子里装的都是战利品。远远的听见山寨里欢腾的声音,士卒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了频率。 队伍到达山寨门口,守寨的兵丁正举着兵器欢呼。 四个汉子费力把松木打制成的木门从里面推开,让外面的队伍进去。 关铎迫不及待的安顿好部下,往中军大寨冲去。按照计划,他本还有在外面流荡几个月才回来,一边打秋风,一边牵制官兵,以减轻山寨的压力。但五天前,刘福通传令让他立刻返回山寨。再回来的途中,他遇见了一伙从官兵兵营中逃走的汉军,得知了脱脱被朝廷抓捕问罪的消息。 听说了这个好消息后,韩宋的诸将不去少主韩林儿,都兴冲冲的先来拜见太师丞相刘福通。 韩山童战死后,韩宋的的大权都掌控在刘福通一人手。韩宋鼎盛的时候,所有的胜仗几乎都刘福通打得,韩山童主管教务。韩山童战死后,刘福通没有被唾手可得的权力诱惑,拥戴韩山童幼子韩林儿为小明王,如此做法很好的维持了韩宋义军的团结,也是正是如此才很好的维护了韩宋的团结和凝聚力,在鞑子大军凶残的围剿下苦战不败。 “太师!”关铎隔着好几排房子大叫。 刘福通的院子门口乱哄哄的,留在山里的各路义军统领都在这里。 听见关铎的叫声,刘福通挥手让诸位头领让开一条道路。他身材魁梧,长的一张非常典型的北方汉人敦厚的脸型,额头平坦,两边脸圆乎乎的,下巴有些微翘。从面相上看,他这是福人之相,据说早在中原弥勒教举事几年前,就有相士说他面相贵不可言,即使不能称王称帝,也能位极人臣。 关铎走到人群的外围,刘福通听见他的叫声了,摆手让众人散开,让他到近前来,“关铎,你回来了。”神态很是亲昵。 韩宋从本质说是中原义军的联盟,刘福通兼容并包,把所有反鞑子的人聚集到一处。但人多了,自然有各种想法的都有。义军诸位头领都反鞑子,但众人之间免不了有亲疏之分,关铎是刘福通最信任也最看重的将领。 人群如浪花击打在巨石上一般散开,有人被挤到外围。一个左脸颊有道疤痕的汉子用嫉妒的眼神看向关铎,不满的举起手嚷嚷:“关先生,丞相把酒窖里所有的酒都搬出来里了,正在等着你呢。” “不要吵了。”刘福通含笑抬起双手再往下按,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关铎走到近期行礼,站在他的右手边,如他的臂膀。 刘福通环视左右,诸将都以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们中有许多人只是在凑热闹,他们看出来丞相很兴奋,但并不明白为什么元廷解除了丞相脱脱的职位,让太师这般欣喜若狂。 “今天,我把山寨里所有的酒都拿出来。再留着它们也没用处,鞑子皇帝解除了脱脱的官职,看不上把我们打的惨败的人。”他哈哈大笑了两声。在山里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没有露出过悲观的情绪。留在山里的各位头领,都在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笑声。 “脱脱是个厉害角色,把许多我们的朋友都拉到他们那一边去了。脱脱被问罪后,听说继任者是个对汉人不怎么客气的人,许多人都坐不住了,他们怕蒙古人会追究他们过去的罪行。”刘福通拍着巴掌,“这帮蠢才,现在又想回到我们这边来了,可是老子没东西可是赏赐他们。” 关铎高声道:“丞相的赦免就是对他们最大的赏赐。” 众人齐声呼应:“对,丞相的赦免就是对他们最大的赏赐。” 刘福通等众人再次安静下来,道:“我为什么不留酒,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脱脱狗贼被问罪后,不但汉人想反水,色目人探马赤军和蒙古人中也有许多人在三心二意的,我听说高邮城外的鞑子将们都是脱脱的亲信。鞑子杀汉人凶恶,杀气自己人来也不手软。如今鞑子军心尽失,如果我们不能获胜,这些美酒留着也没机会去喝了。” 他笑容收敛,神色郑重起来,“我已经派人去联络天完朝廷和江南的天启义军,击败鞑子,收复汉人江山就在此刻。” 就像一柄钝刀砍在石头上,他话语铿锵有力。 外围又是一阵欢呼声。 “不日,我们将调集所有兵马向徐州进军,”刘福通胸有成竹,但说出这番话时还是让众人吃了一惊。鞑子就算在怎么不济,在徐州和高邮也号称有百万大军。韩宋义军满打满算,把这支山寨烧火做饭的人都算上,也不过只剩下七八万人,而且还缺少战马兵器。 只有关铎神色如常。他路上遇见了汉军溃兵,没有敌人去战时,官兵兵营中已在人心思散。丞相做的对,不能给元廷缓解形势的机会。 眼下中原官兵中有六七成都是汉军,探马赤军和蒙古人不会来投降韩宋,但他们心狠手辣,当发现汉军有作乱的动向时,一定会下狠手。到时候,那些人就是不想投靠过来也是无路可走。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千百年来,莫不是如此。 刘福通看着众人的脸色,笑道:“你们不要惊慌,我不会愚蠢的去拿鸡蛋去碰石头。这几天派使者前来拜见我的汉军统领不计其数,其中有几个还是我的老朋友。我大军出山,无需苦战,鞑子背后自有人去捅刀子。” 他很是得意。 无论谁从垂死的境地中熬过来,都有资格这般得意一回。 第392章 世纪(二) 押送脱脱的钦差尚未离去,兵营中已是逃兵连连。 许多平日不喜欢脱脱的蒙古将领也看出来大事不妙,但此刻已经没人能阻止这个悲剧的发生。 只有几百里之外紫禁城里的皇帝可以,但朝中那些人好不容易搬到了脱脱,怎会在最后时刻让事情功亏一篑。许多人以为,即使让贼人嚣张一时,也不能容忍脱脱大权独揽。 朝阳的沐浴中,脱脱身穿囚衣走出帐篷。 钦差和御林军侯立在门外。 囚车停在二十步外,他走过去,亲手拉开囚车的门钻进去。 一朝呼风唤雨,一朝沦为阶下囚。这就是朝堂之争,元廷的丞相的威严已是荡然无存。 “丞相大人,得罪了。”内臣钦差策马过来拱手。 脱脱闭上眼睛:“走吧!” “走!”钦差举手号令。三百御林军催马往大营外走去,囚车被几围在正中。 押解的队伍刚走出中军,前面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 “大人,有人闹事。”押解的千户刚回来禀告。 前面黑压压的来了一群人,一个满脸浓密胡须的将军领着十几个人盔甲明亮的同伴闯过来。 “不要动手。”钦差连忙下令,这真是一趟苦差事。 来人在这里等候有一个多时辰。“丞相,”为首的汉子推开押送的御林军挤进来,两只手拿住木栅栏嚷嚷,“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御林军听令不敢拦阻,任由这几个莽汉把车队拦住。内臣催马从后面过来,看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群兵丁,把到了嘴边斥责的话又吞了下去。他无需跟这些下人计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脱脱被拿到京城问罪,他日会东山再起也不好说。他们这些内臣奉旨行事,没必要得罪这些权臣。 “丞相……”十几个将军把囚车围住。 “海日古,”脱脱微微睁开眼睛,声音很无力,就是三魂六魄被抽空了一般。来的这些人,每一张面孔他都熟悉,“你们回去吧。” “回去?”海日古咆哮道:“回到哪里去?听说你被问罪,高邮城下的百万大军就要一哄而散了。”他五根指头恨不得嵌到木头里去,“丞相不能走,丞相可以向圣上上书秉承军情。” 他凶恶的看向押解的御林军,“只要丞相开口,末将立刻把他们赶出去,没人能动您分毫。” 脱脱心中苦笑,这莽夫刚才说的话都会成为自己的罪证。圣旨已下,他便是待宰的羔羊。他无论以什么理由和借口抗旨,都会使事情变得更糟糕。 皇帝怎知道高邮城下汉军逃散不是他脱脱指使的?他就是有一百张嘴巴也无法为自己辩得清白。这么做,正如同把朝中那些人攻击他的罪名坐实了。 “海日古,”他大声的呼喊,终还是显得有气无力,“你们回去吧,圣上会查明我的冤屈。” 十几个将领许久不愿松开囚车。 只需脱脱一句话,他们便能驱走从大都来的钦差,但徐州兵营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海日古,”脱脱伸出白皙的手指掰开海日古紧扣木栅栏上的指头,“时候不早了,让我走吧。” 内臣策马上前,用尖锐的嗓音道:“各位将军请安心,我一路上会照顾好丞相大人。” 脱脱复又把眼睛闭上,再也不睁开。海日古见丞相态度坚决,眼里含泪松开双手。十几个壮硕的汉子眼睁睁看着囚车远去,就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般无助。 等钦差的车队走到没了影子,海日古忽然摘下腰间的弯刀扔在地上,叹息到:“高邮和徐州完了,江南完了,湖广也完了。” 一个同伴捡起他的刀,问:“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这些人是丞相的一手提拔起来的,又公然站出来挽留丞相,等新帅到了之后,我们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打了胜仗会被发配到一边,打了败仗就是替罪羊,还有什么办法。”海日古说完这些话,大步流星往营外走去。 一群同伴们跟上来,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急问:“我们要去哪?” “听说汉军中有人在联络张士诚,有人在暗中向刘福通送请降书。韩宋那帮贼人就快要出山了,我倒要看看新帅怎么去阻挡这帮贼子。” “我们……我们这是要抗军令吗?” 海日古扭头讥笑:“怎么,怕了?我们刚才可是连圣旨成都要违抗。” 他脚步一停下来,紧跟在身后的十几个人也都停下来。 海日古指向北方:“丞相为朝廷呕心沥血却落得个这般下场,你们不想为自己留一条可以自保的路吗?军心已失,战局难测,我们当先留住本部兵马不乱,他日等朝廷扫除了奸臣再为朝廷效力。” 众人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何意思,但海日古在他们中平日威望高,他们愿意听他的号令行事。但他们是蒙古人,不是汉人。无论局势怎么变化,他们的敌人不会变。蒙古人把汉人做奴隶般压制了百年,现在汉人要回报他们了。 汉人要么继续做奴隶,要么杀光蒙古人。蒙古人要么回到贫瘠的大漠,要么被杀光。刀与剑已触碰,唯有一个王者。 几日间,中原百万大军几乎就要作鸟兽散。汉军害怕蒙古人报复,迫不及待的想投靠被他们打得奄奄一息的义军。蒙古人和色目人则各自约束本部兵马,冷眼旁观,看朝廷的这场内斗最终要演变成什么结局。 惊天的大浪到来前总是少不了暗流涌动。天启左辅右弼的探子以最快的速度把中原的形势送往江南和湖广。 天启各部统领和武昌城外天完朝廷的君臣刚听说了这个消息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不敢相信鞑子会愚蠢的自掘坟墓,更猜不到脱脱被问罪对中原官兵的影响有这么大。 但无论他们相不相信,时局正在一日一个变化。刘福通的亲笔写的书信已经送到徐寿辉手中,说韩宋仅有的五万兵马将杀出卧牛山,请各路义军配合发动攻势。 写给郑晟的信件没能及时送达,信使在武昌听说天启的宗主刚刚离开江西,往江南方向去了。 郑晟多少知道一点将要来到变故,也算是半个先知。即便在局势最危难的时候,他没有丧失掉信心。走的道路不一样,但到达了同样的终点。现在他久等的时刻终于到来,怎么能不兴奋。 第393章 世纪(三) 夜幕时分。 芜湖城门已经关闭,城内和城外都处在一片黑暗中。 东城门处火把闪耀。 “天色已晚,夫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秦十一挺直腰杆。对面藏在骑兵盔甲鲜明,脸上带着自傲的矜持。宗主府的亲卫一向如此,即使面对军中大将也不觉得低人一等。 秦十一一只手按着腰刀,这座城里有几十万人,但没有重要的事情能逃得了他的耳目。他没有左辅卫的密探,右弼卫也不在他的控制下。但该得到的消息,他从来没有错过。 骑兵人群散开,正中一个用面纱半挡着脸的人策马上前。 于凤聪掀开面纱,露出如天鹅般高贵的脖子。她脸色冷漠,昂着头问:“既然知道是我,为何还敢阻拦。” 秦十一松开刀柄行礼:“夫人要去哪里?” “在城里呆久了,我想出去走走,”于凤聪歪着头,“|不行吗?” 秦十一踌躇片刻,道:“天启大军正在调动,鞑子的斥候四处活动,眼下郊外还有些盗匪活动,城外不太平,往夫人不要在深夜离城。” 于凤聪噗嗤一笑,指向左右道:“难道秦将军认为宗主的亲卫无法护卫我的安危吗?” 秦十一不敢接话,但身体挡在路口却半点没有动弹。 两人僵持了片刻,于凤聪脸上现出愠色:“秦将军,难不成你是想把我软禁在此吗?” 秦十一脸上浮出汗珠:“末将不敢,但现在战事将发,又是夜晚……” “闭嘴,不敢就快让开,”于凤聪猛一提战马,差点撞在秦十一身上。战马不安的摇着尾巴,粗重的鼻息喷在秦十一脸上。 这是宗主的夫人,也是天启的长老,宗主府亲兵卫不在张宽仁的调遣下,所以这座城里无人能拦住她要出城的脚步。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于凤聪脸上不耐烦越来越明显。正当她摘下腰间的皮鞭时,秦十一忽然退后一步,“夫人既然一定要出城,请自己小心。” 于凤聪把皮鞭重新挂上腰,道:“谢秦将军关心,宗主府的亲兵卫不比你的部下差。” 一百名雄壮的骑兵缓慢穿过芜湖城狭小的城门。 秦十一站在门口,目送这些人离去渐行渐远。 火把在风中摇曳,如毒蛇吐信。他回过头,一个白衣人从城门对面的茶楼里走出来。 “大将军。”秦十一行礼,“末将拦不住她。” 张宽仁轻轻摇头:“她坚决要出城,这里谁能拦得住她。” “可是……”秦十一不知该说些什么。 “今夜的事情决不能外泄,夫人什么时候出城,要做什么事情与我们无关,”张宽仁看着远处细微的火把,呆呆的站了片刻,吩咐道:“我们只需准备攻打金陵的战事便可,有些烦恼留给宗主去吧。” “遵命!”秦十一行礼。可做臣子的不能为宗主分忧,他心里不甘。 “秦将军,”张宽仁抬头看着星空,幽幽的说:“我们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也只是领兵打仗的将军。有人把夫人的行踪打听的如此清楚,让你我在这里拦她,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秦十一脊背生出一层冷汗。 片刻之后,守卫们散去,东城门的火把消失,就像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张宽仁站在幽暗的城墙上,寒气透过他的盔甲刺入肌肤,这让他更加清醒。 鞑子大势已去,群雄逐鹿才刚刚开始。天启大敌已去,内部纷争就要显现出来。不知道谁人能活着杀入大都,又有谁人会死在牢狱中。他想起关在广州城里的宗主义子,宗主一直在逃避,他明白宗主的痛苦和为难,但有些事情终将面对。 亲兵卫骑兵出城二十里熄灭大半的火把,沿着丛林中小路缓行走。 “少杰。”于凤聪大声招呼。 “在。”于少杰以最快的速度催马过来。 “你连夜去广德,告诉张世策,我亲自来见他。” “夫人,”于少杰脸色苍白,嘴唇抖了抖,忽然翻身下马跪下:“小人斗胆请夫人三思。脱脱被囚禁后,元廷已经大势已去,夫人无需孤身涉险。”走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了。 这件事如果宗主事后追究罪责,他首当其冲。 “正是因为元廷大势已去,这才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于凤聪居高临下看着脚下人,“我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张世策一个机会,他是袁州人,也是个汉人。宗主连色母人都能宽恕,莫说他是汉人。” “可是……,可是,”于少杰说话结结巴巴的,他不敢说。 “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于凤聪傲然一笑,“宗主岂是你们想的那般心胸狭小的人。” 她与郑晟夫妻五年,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懂那个男人,她引以为傲的夫君,天下最慈悲又最残忍的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夫君眼里,私情皆可舍弃。 男人的眼里可不就是只有天下吗?于凤聪微微有点心中苦涩,那是她选中的男人。心怀天下的男人让人仰慕,但也不会把一个女人放在心窝里。郑晟答应过她,今生不再另娶。但不怀疑夫君会信守承诺,但宗主必须要有子嗣,义子再多,不过是挂在墙上给人看的画,做不得真的。 “无需多说,你去吧。”她不容置疑的挥挥手。 于少杰从地上爬起来,牵着马往黑暗中走去。他敢冒一次险劝阻夫人,但不敢冒第二次险。 亲兵卫继续前行,他们将在黎明之前到达小高庄,在那里休整两个时辰,再继续往广德进发。不用担心他们会迷路,这支队伍里有经验丰富的猎手,还有军中最顶尖的斥候。 队伍走到不快,没人想在黑暗中坠入道边的泥沟里。 冬天还没有远去,寒夜里道边的水沟里结上了冰。寒气穿过于凤聪的裘衣,如果能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谁愿意在寒冷的夜晚在夜晚行军。她有些无奈的想,“如果我有个儿子,何必这么幸苦。” 她走出了温汤镇,要陪着选中她的那个男人去走遍天下,所以无处不是战场。 眼下天启军中弥勒教的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的中立派与弥勒教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秦十一曾是周子旺的家人。张宽仁想中立,可明教的信徒一向把弥勒教当做盟友。也许,只有那个彭怀玉例外,但他粗鲁且不聪明。于少泽打仗不差于张宽仁,但被逼迫的只能去统领水师。在天下纷争时,水师能做什么?谁能记得水师的战功? 狂热的教徒们只懂得破坏,不知道治理。彭怀玉想在江南推行天启在湖广的策略,这是在自寻死路。 她一定要把张世策拉进天启军,为于家,也为了天启军,希望宗主能够明白。 第394章 世纪(四) 元宵节日。 脱脱被问罪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短期内江南的官兵指望不上中原的义军了,从金陵城到杭州,一片人心惶惶的景象。 百姓中传什么的都有。有说天启军青面獠牙,有说天启宗主夜御十女,等等。 百姓们虽然惊慌,但比不上各自的豪强望族。 流言都是豪强们放出来的,他们不信那些鬼话,但很清楚即将进入江南的天启义军比恶鬼还可怕。贼人会夺取了他们的家产和土地分给一贫如洗的泥腿子们,再收买贱民为他们效力。他们想组织家族壮丁们抵抗,但又没有勇气。 比地主豪强们更惊慌的是蒙古人,天启不但要他们的钱财,还要他们的性命。 董传霄命官兵驻重兵在广德与金陵,像两只大钳子夹击芜湖的义军,他这个布局挑不出毛病,但此刻军营中已无人还有信心能阻挡天启军的脚步。 从蒙古人到汉军…… 寒冷的夜晚冻出来的冰块很结实,铁蹄踩着冰疙瘩发出清脆的声音,一队五百人骑兵打着黑色的旗帜在山间小路奔走。 广德多山,利于防守,也利于隐藏兵马的行踪。 这队官兵沿着山边的小路一路往北,渐渐穿过了两边斥候活动的区域。 道路很不好走,到正午时分,冻路融化变得泥泞起来。 张世策的身躯随战马走路的节奏摇晃,一路上都像在低头沉思这什么。忽然,他勒住战马沉声下令,“停下来。”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于少杰回过头来,疑惑问:“张将军……” “离这里还有多远?”张世策看左右的地形。这里或者那里看不出什么区别。松树是翠绿色的,枫树是灰色的,山峰的顶部被雪白的积雪覆盖,“这是哪里?” 于少杰指向正前方一座长满翠绿松树的山坡,“就在那里。” 张世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才看见不远处的山顶上树立者一面赤色的旗帜,灰白的世界中的一点红分外显眼。“于凤聪在那里?”他还不习惯称呼她为“夫人”。 那不是他的夫人,今生永不会是。 于少杰指向那面旗帜:“是在那里。” 战马重新迈动铁蹄,远处赤色的旗帜就如招引幡,再走的近些,可以看清楚上面绣织的烈火——令官兵闻风丧胆的烈火。 众人来到山脚下,已经能看到赤旗下有人在走动。 八个铁甲亲兵卫守在上山小路的路口。 骑兵队伍走到近前。亲兵卫队正走出来:“夫人有令,请张将军一人上山。” 张世策阴沉着脸,沉思片刻松开缰绳跳下来。 今非昔比,他再矜持就是不识抬举。于凤聪能亲自来这里见他,他再等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 “我独自一人上山。”他回头朝亲信部下们打了手势,抬脚往亲兵卫守卫的小路走去。 如果是旁人,他也许会犹豫,但在山顶上等候的是那个女人…… 骑兵统领张世峰是张世策的族弟,不安的大声呼喊:“将军!” 张世策回过头:“如果半个时辰后,我没下来,你们回去带上所有的家人往金陵撤退,不要再等我。”下完命令,他转头看向于少杰:“走吧。” 他镇定自如,对去山顶没有半点畏惧 亲兵卫让开道路,两个人沿着枯草覆盖的小路往山顶走去。 上山的道路不长,沿途再没见到一个守卫。 两刻多钟后,两人离那面旗帜两三百步开外。 赤旗被一个汉子握在手里,那汉子脸色铁青,看上去好像耐不了这里的寒冷,但配上他昏精芒四射的眼神,又如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般可怖。 旗手边标枪般站立了四个铁卫,他们面朝南站立,对上山的人不屑一顾。 赤旗下往下一片平坦的草地中扎着一个灰白色的帐篷,大帐门上插的羽毛如山顶上的白雪一般洁白。 亲兵卫统领手中杵这一柄巨剑,剑尖插在冻雪里,眼神如山里挨饿的狼。 “张世策。”他从嗓子里发出声音。 张世策径直走到他身前十步才停下来,凶恶的人吓不到他。 雪白的羽毛帘子动了动,无论谁第一次见到梨花这般粗壮的女人都很吃惊。 梨花靠门站立,伸手掀开门帘。 一双洁白的手先落入张世策的眼中,花色的狐狸毛裘衣看上去顺滑。鹿皮靴踩在雪面,张世策终于见到了那张令他梦回牵绕的脸。 五年,似乎从没变过,张世策如是想。 于凤聪傲然站立,金色的头饰闪烁光芒,倒映着山顶的雪。五年,他们已不在一个世界。 于凤聪目光从张世策头顶上方穿过,投向那一片虚无。 张世策想捕捉到她的视线,但一切皆徒劳。 “夫人在此,跪下!”亲兵卫统领怒喝。巨剑从冰雪中弹出来,冰冷的刃迎向张世策的咽喉。 于少杰拉了拉张世策的衣袖。 于凤聪如张开翅膀的凤凰,她的眼中没有张世策。“张将军,我送你一条生之路。” 冷漠的口音让张世策彻底清醒,“夫人。”他不服气。 “跪下!”亲兵卫无礼之极。 张世策额头青筋蹦出,猛然转过头。 于凤聪忽然叹了口气,“你以前不会这么冲动,不会如此愚蠢。” 张世策迈出去的第一步落下去,再没动弹。 “走下这座山,你就只能举家迁望江北了。”于凤聪话里很是惋惜,“蒙古人的时代过去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即便想北上,路上也不会太平。 她来这里不是来求张世策的。 张世策回头:“夫人如何能保证我的安危。”于凤聪还是没在看他。 “我亲自来这里难道还不能保证你的安危。”于凤聪俯首。 他们目光相接,一个盛气凌人,一个心中忐忑。这个时候还说什么私情,心中美好的幻想在见面的一刻便被击的粉碎。 “我们是故交啊!”于凤聪的声音藏在山顶的风中,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让张世策回忆到过去。 张世策慢慢的弯下膝盖,“拜见夫人。” 第395章 世纪(五) 骑兵走向来时的道路,看张世策脸色如暴风雪来之前的天空,最亲近的张世峰也不敢多问。 屈服总是令人不快。 没人知道在山顶的那面赤旗下发生了什么了。但这些张家的子弟兵都有预感,快要窒息般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流水往低处流淌,人总是想趋吉避向。元廷把亲汉人脱脱解职问罪,令许多汉军无所适从。“哒哒”的蹄声在冰冷的群山间如寂静夜里的滴水,冲刷着张世策的心。 他决定了,聪明人能分清楚幻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处在他这个位置,每一个决定都不容易。事关几千上万人的生死,许多是他至亲的人。当年,他违背满都拉图的意思,自己拉出来一支兵马,不就是想在这乱世中卖出一个好价格吗? 现在这个价格不算好,但这已是他最后能卖的上价格的时机。 谁能想到朝廷会做出这般决定,蒙古人能对脱脱如此,他这个不怎么驯服的汉人跟着元廷迟早有清算的一天。 “算了。”他往路边洁白的雪中吐了一口浓痰,“就这样吧。”已经背叛过满都拉图一次了,不介意再来一次。 在他身后,山顶上的赤旗消失了,宗主府亲兵卫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帐篷。 在官兵与天启军斥候交错之地,于凤聪与张世策的会面让江南的局势再无半点悬念。 来的人都走了,山顶和丛林中的脚印是他们留下唯一的痕迹。 斥候们很乖巧的没有来打搅他们。 天启军的斥候不受于凤聪的调遣,她知道自己的行踪都在张宽仁的掌握中。 最冷的冬已经过去了,北风不如年前那般烈。赤色的披风在于凤聪身后张开像一个大斗篷,鲜艳的颜色映衬着脸庞格外艳丽,她一路上嘴角都在弯弯微露出的笑容,身边的人都看出来夫人心情很好。 背着一杆大枪的梨花形影不离护在她右手侧,右弼卫统领于少杰跟在她左手侧。 他们在外过了一个夜晚,次日离芜湖城四十里的地方,遇见迎面过来的天启大军,旗手高举着“彭”字旗帜。 于少杰指向那里:“那是彭文彬的兵马?”天启军中只有两个姓彭的将军,两个彭将军带出来的兵马很容易分辨。 于凤聪驻马,下令:“展旗。” “他们这是要向广德进军吗?”于少杰有些着急,“张将军等不及了,这是要去攻打张世策啊。” 梨花命亲兵卫打出象征宗主府的莲花烈火旗。于凤聪抖动缰绳,道:“他们不清楚我们出来做什么。宗主就快到了,张将军不会让我干扰他的计划。” “宗主要到了?”于少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跟着夫人走这一趟不知是福是祸。 于凤聪一催马,“走。” 天启大军放开道路,让两百骑兵穿过直奔中军。 中军一队身披黑色战袍的兵马迎过来,彭文彬在百步开外下马停在路边。 亲兵卫骑兵如一阵旋风而来,于凤聪在来人前勒住战马。 “拜见夫人。”彭文彬仰脸,表情似笑非笑怪怪的。 “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于凤聪扬起马鞭,彭文彬的表情令她有点不舒服,她记得这是最不驯服的山贼。那模样就像,……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彭文彬到:“奉大将军命,我部为先锋去击宁德鞑子。”他比在山里时胖了一些。 于凤聪问:“去攻打张世策,还是去攻打满都拉图。” 彭文彬脸上嘲弄的意思愈发浓厚,“他们都是鞑子,大将军命把胆敢挡在天启大军的前的鞑子都碾为粉末。” 于凤聪略一沉吟,“将军能否慢行,军情有变,等我回去见了大将军再做定夺。” 彭文彬果断摇头:“军令难违,赎末将不能从命。” “嗯。”于凤聪哼了一声,也没有强求。于家在军中果然没有半点影响力。 “哦,”彭文彬忽然道:“昨夜出兵之前,我听说宗主快到芜湖了。” 于凤聪心中咯噔一跳,“宗主到芜湖了吗?”一股暖流从心中流淌而过,她忽然恨不得插翅飞回芜湖城。 自去年与郑晟在广州分别后,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做了许多情非得已的决定,恨不得立刻躺在郑晟的身边倾诉衷肠。 “驾,驾,”亲兵卫骑兵飞驰远去。 彭文彬看着于凤聪的背影泛出一丝冷笑。如果他是宗主,一定会把这个在外胡作非为的女人打断腿。宗主需要于家,但于凤聪没有这么大的福分受这么大的宠爱。没有子嗣的夫人就像一只没了牙齿的老虎,得不到尊重。 “驾,驾!”于凤聪归心似箭。 她完全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她,只有郑晟,那是她力量的源泉。 亲兵卫到达芜湖城下时,普天盖起的骑兵队列挡住了他们的道路。 那些骑兵举着红色的旗帜,身披红色战袍。虽然天启以烈火和赤色为图腾,但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红的大军。 “赤潮,宗主来了。”于少杰高呼。见到赤潮骑兵的瞬间,他的情绪也被引爆了,天启也能有这么强大的骑兵。 “让开,让开。”亲兵卫统领高喊着开路。这些赤潮骑兵好像不如其他部士卒那么听话。 直到梨花再次把宗主府的旗帜打出来,赤潮骑兵才让开一条道路。 “宗主在哪里?”于凤聪大声询问。 一个骑兵百户认出她来,行礼回应道:“已被大将军迎接进城。” 于凤聪催马向城门方向,率亲兵卫骑兵走进芜湖城。 城门口大开,见不到一个行人。这里应该还处于戒严中。 于凤聪策马进门,门前道路正中央站着一个人。 “秦将军。” 秦十一候在门口,恭恭敬敬的行礼:“迎夫人进城。”他态度虽然恭敬,但声音冷冰冰的。 虽然张宽仁下令不得乱传,可天启军中将军以上谁人不知道于凤聪出城是去做什么。 “宗主在哪里?” “正在与大将军会晤。” 于凤聪挥手:“带我过去。” 秦十一欠身,道:“末将已经禀告了宗主,夫人回来了。”他脚下如生根了一般,半点没动弹,“宗主刚刚传令,让夫人回家里等候。” 第396章 世纪(六) 芜湖城里的统兵地叫做白虎堂。 白虎堂原是前宋旧制,为商议军机之处。义军起兵反鞑子后,许多人为了鼓动百姓加入宣称自己是赵宋旧人。如韩山童和刘福通在中原立国便成为大宋。义军各部许多规矩便模仿前宋,领兵将军或统制召令诸将商讨军情的地方便被称呼为白虎堂。 眼前这条青石板砖的道路一直通往住处,于凤聪侧首能看见不远处白虎堂高翘的屋檐,墙头雕塑的祥瑞之兽张牙舞爪,看似欲要腾空而去。 梨花注意到她有些走神,小声嘀咕:“夫人,宗主就在那里。” “嗯。”于凤聪无意识的答应。在城门口听了秦十一的话后,她的心便沉了下去,整个人身上的血都似冷了下来。“我们回家,宗主刚到芜湖,一路辛苦,很快就会回来。” 她回首前方,蹬着修长精致的小皮靴往住处走去。郑晟不应该阻止她进入白虎堂,难道他们都不想知道自己出去走一遭得到了什么结果吗?还是自己真的犯了宗主的忌讳? 出发前信心十足,此时于凤聪心里没了底。在这个乱世中,她什么都指望不上,唯有郑晟才是她的依靠。 五个随从跟在身后,于少杰走到院子门口停下脚步。不能再进去了,郑晟回来后,这里不再是于家人可以随随便便进出的地方。“夫人,”他清了清嗓子,忍不住问:“您说宗主会不会不宽恕张世策,我听说宗主曾经发誓给弥勒教周香主报仇。”他心里没底。 “哼,”于凤聪头也不回,“周香主是蒙古人杀的,袁州达鲁花赤赛罕亲自动的手,与张世策没有关系。”她冻的微红的鼻子耸动了几下,道:“宗主是仁慈的,连色目人都能宽恕,何况汉军。” “是,小人明白了。”于少杰躬身候在门外,目送于凤聪走进院子。 亲兵卫正在门口增设岗哨,郑晟到芜湖后,这里的防备又增强了许多。方圆几十丈,一只飞鸟也逃不开守卫的眼睛。“宗主仁慈。”于少杰边走边轻轻摇头。想到天启在广州东路和湖南路杀的那些地主豪强,他不认为宗主仁慈。 宗主府的戒备令人窒息,张宽仁和彭怀玉都很清楚城里有鞑子的密探,不敢掉以轻心。 于凤聪刚回来,守卫统领立刻了禀告守备的变化。这里应该是芜湖城中唯一不受张宽仁管的地方。 于凤聪让守卫统领长话短说,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便让这些人退去。郑晟回来了,这里很快也不归她管了。 她回到屋中脱下劲装,换了一身紫色的锦袍,然后便往书房中坐下。郑晟如果回来,书房是最合适他们见面的地方。等了许久,日头从窗口的东边走到西边,屋子光影流动,直到完全陷入阴影的笼罩中,她也没等到那熟悉的脚步声。 她有些倦了,在外行军好几个夜晚没睡好觉,但那些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两个时辰等候郑晟给她带来的压力。 “梨花。” 忠诚的守卫立刻在门口回应:“夫人。”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遵命!” 梨花的脚步声远去。 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黑了,于凤聪无法想象如果这个夜晚郑晟不出现,她该怎么办? “我所做的虽然是为了于家,也是在为了天启,我侍奉宗主如五年前一样。”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疲倦的眼神中恢复了精神,“如果宗主要舍弃我,舍弃于家来应和军中的弥勒教党徒,天启将命运多舛。” 她身材矫健,站起来后丝滑的锦袍垂下裹住她修长的腿,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般雍容美丽。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郑晟想做什么,但天启可以依靠泥腿子们打天下,却无法与泥腿子们分天下。天下是汉人的,但不可能如天启宣扬的那样为天下汉人所共有。她是于凤聪,独一无二的于凤聪。郑晟如果想找个只能帮他生儿子的女人,就不应该来找她。 书房外传来梨花的声音:“夫人,热水好了。” 于凤聪推开房门走出去,梨花跟在后面托起锦袍。 浴房中热气腾腾,水汽缭绕如同仙境。于凤聪傲然站在当中,两个侍女小心翼翼的帮她解开衣服。两个小姑娘一般手脚麻利的做事,一边在心里嘀咕。她们也是难得的美人,但夫人身体令她们自惭形秽,难怪宗主五年没有子嗣也没有另娶,天下哪里再去找这般鲜艳如花的女子。 热水没过于凤聪的肌肤,水汽中带着缭缭香气。 “天启的弟子都是平等的?”于凤聪思绪根本停不下来,她自嘲的笑了笑,怎么可能!她能躺在着热汤中惬意的享受,两个侍女则忙前忙后浑身大汗。梨花率侍卫守在屋外寒冷的空气中。人生而不平等!除了天启那些狂热的信徒,天下谁人相信人生而平等。 半个时辰后,于凤聪从浴室中走出来,脸上带着诱人的红色。 天色阴沉,对面的堂屋中已经点灯。 梨花垫着脚尖一溜小跑过来,凑在于凤聪耳边道:“宗主回来了。” “知道了,”于凤聪轻轻点头,往房中走去。等待了这么久,她的心已不如刚刚回城时那么急迫,但脚下的步伐明显加快。 书房里点着灯,窗户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看见那熟悉的轮廓,于凤聪脑子里想了一整天的天启大势顷刻间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如一只欢快的鸟儿奔向书房的门,天下再没有一个男子能让她做出这般小女子的神态。 她推开房门,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宗主。” “夫人,”郑晟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坏坏的笑:“你沐浴的时候太合适了。” 于凤聪走进来,随手关上房门。她走过去,柔软的柔夷摸在郑晟脸上,感觉微微有些扎手,“你该刮刮胡子了,把月儿带在身边,她也没能照顾好你啊。” 女人什么时候都可能吃醋,再强大的女人也不能免俗,否则便不是真正的女人。 郑晟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们不说这个。”他站起来,一只手放在于凤聪的身后,双臂一用力,另一只手托住双腿,把她抱在怀里,“记得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吗?” 于凤聪把的脑袋埋在男人有力的胳膊里,“不记得了。”她才明白之前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难题还摆在那里,郑晟和于凤聪此刻都没心思再去思考。 从书房到卧室要经过一条短廊,梨花等侍从垂下脑袋,听着宗主抱着夫人的脚步声从身前穿过。 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飘进郑晟的鼻子,他默默的想:“连强大的蒙古人都快要被解决了,还有什么难关迈不过去?”此刻只需享受,尽情的放松。 第397章 世纪(七) 健壮的男子拥着女人柔软的身体,三五步外,豆大的灯火在空中纹丝不动,像是被画笔在黑幕的背景上点出的一点。 郑晟的手藏在被子底下不停的游动,仿佛意犹未尽。 “一年了,我想你。”于凤聪的脑袋埋在松软的枕头里,声调慵懒。 “我也是。”郑晟嘿嘿的笑。他半边胸露在外面,冰冷的气息从四周袭来,刚刚剧烈运动过的身躯上薄汗迅速变干,“我回来的正是时候。” 他话音刚落,被窝里一只柔软的手在他大腿狠狠的掐了一下。 “哦,”他轻的叫了一声,明白于凤聪错会了他的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来江南的时机正合适。” 黑暗中,于凤聪脸色赤红。 “我们熬过来了。”郑晟话里带着一股重担落肩的轻松,“鞑子再也不能消灭我们。”也许不久,天启就要换一个对手。外敌的威胁消除后,义军的同盟就残破的蜘蛛网,一阵风便能吹的无隐无踪。 “嗯,”于凤聪忽然一只手托起腮帮子爬起来,“有件事我要与你谈谈。”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只说风花雪月。郑晟不是情种,于凤聪也不是只会讨好男人的女人。“张世策,你知道吗?我暗中联络了他,他答应率三万汉军投靠天启。”她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 郑晟游动的手停下来。 于凤聪一直托着腮帮子看着他。 “我知道他。”郑晟声音很轻。他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冰冷的夜里,他抱着月儿浸泡在冰冷的江水中,张世策引弓杀死了月儿的母亲。那是他第一次见张世策。死不是最坏的选择,乱世中许多时候想死而不得。他没有因此把张世策视作仇敌,满都拉图才是那场屠杀的主导者。 于凤聪稍稍拔高声调:“天启不能只依靠弥勒教军。韩宋正在中原招降汉军,天启也要这么做。”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但人最难看清楚的其实是自己。郑晟心一横,伸手把女人撑起的脑袋按下去,“你说的对,天启不能只用弥勒信徒,天启可以招降汉军,甚至探马赤军。”他停了一会,“也许,我们以后会招降蒙古人也说不定。” “但……”郑晟忽然加重语气,“这不是夫人的该问的事情。” 温暖的被窝里瞬间冷了下来,于凤聪感觉到寒气覆盖上肌肤。“可是……”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失望和失落抽走了她的气力。 郑晟接着苦笑一声:“我接受张世策的投降,但夫人不要在插手军中事。” 于凤聪再也遏制不住自己,掀开被子坐起来,“宗主,不是我想这么做。在广州城,宗主府差点被叛乱的士兵攻陷,于家离灭门只差半个时辰。”她暴露在空气中胸脯因为激动而剧烈的起伏,“彭祖师已经死了,这是宗主的天启,不是再曾经的弥勒教。”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郑晟的视线盯着悬在半空中的灯火,“天启以弥勒教为根基壮大,就算张宽仁麾下多半也是明尊弟子,你要我怎么做?彻底清算广州之乱,然后自掘坟墓吗?” “宗主……”于凤聪说不出的失望。 天启中总要有一方让步或者被迫让步,郑晟选择了于家。以于家的实力,加上张世策等投降天启的汉军,如果再能把于少泽调到江南来,未必不能平衡弥勒教在天启中地位。 她给了郑晟一个选择,但郑晟拒绝了。 “如果宗主来芜湖城我在这里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于凤聪有些恼怒的想。她不知道张宽仁和彭怀玉这大半天都跟郑晟说了什么,但显然少不了有对她不利的言辞。 “就这样吧,”郑晟翻了身子把于凤聪重新按进被窝里,“你就留在芜湖,等江南的战事结束再回广州把那里的事情了了。”他咬着女人的耳朵:“夫人,我相信你,你也要对我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动你半根毫毛。” 于凤聪笑了笑,不放心她还能怎么样。 虽然很失望,但作为宗主夫人,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宗主,彭怀玉在芜湖打击豪强瓜分土地,但江南不是广州和湖广,这里宗室强大,天启做事要循序渐进。” “我知道。”郑晟从后面用双臂紧紧的圈住她,让她不要再啰嗦。他来江南前,对这里的一切就早有了安排,“但我不怕,我要赤旗插遍江南。” 已是下半夜光景,屋里没了声音,只有豆大的灯火孤立在空中。 次日清晨,东方天空才刚刚露白,郑晟便穿着衣衫走出宗主府。 于凤聪平日里从来不睡懒觉,但今日一直到太阳露脸才走出房门。梨花候在门口在心里偷笑,以为宗主昨夜太过厉害把夫人折腾的起不了床。 于凤聪洗漱完毕,整日就呆在宗主府里没有出去。 五百步外的白虎堂中,郑晟正在召集军中诸将商议军机,连于少杰也被叫过去了,但这一切都与她没了关系。 她吃完早饭便在书房里,书页翻开却半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午后,用完餐后歇息片刻,她大声招呼道:“梨花,把我的弓拿过来。” 梨花知道于凤聪最擅用的是一张黄桦木的两尺短弓,她自己可以拉三尺的弓,夫人没她那么大的力气。 夫人许久没有拉弓了,在广州时夫人每天都有处理数不尽的事情,黄桦弓就一直挂在墙上,梨花每天不忘擦拭。 “夫人,要出去打猎吗?”梨花兴奋起来。 “打什么猎,在院子里给我树一个靶子。”于凤聪像泄了气的皮球。郑晟不但不许她再干涉军中事,甚至不许她再干涉江南的事情,她要学会在这里做个隐形人。 梨花听说不能出门,也没了兴致,找来两个守卫在院子里插上木耙字。 于凤聪试拉了几次黄桦弓,感觉自己气力尚可。当年在温汤镇,她可以骑在战马上射中奔跑的野兔,现在估计没有那般水准了。 整个下午,她一次次的重复拉弓,直至胳膊酸胀。绝大部分的羽箭都钉在四十步外的靶上,随着臂力的消耗,脱靶的次数慢慢多起来。 气力的消耗能减轻内心的焦躁,她明白郑晟的意思,广州事变后,天启的宗主不能清洗弥勒教作乱的幕后推手,所以不把于家推到风口浪尖的位置上是为了保护于家。 但逃避有什么用,该来的终究会来,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第398章 一念之间 烈火战旗席卷过残雪覆盖的山林,包着红头巾的士卒从丛林窜出来。分不清他们头上红巾和身上鲜血的颜色。有人手里提着首级,形如鬼怪;还有人如猎狗般吸着鼻子,搜寻四周可疑的脚印;好像他们能透过空气中血腥味嗅到敌人的行踪。 一个时辰的激战后,没有一个人逃脱,也没有一个俘虏。 赤旗插在山顶,彭文彬从狭窄的石阶小路上山。进入树林的那一段,道路两边插着砍去树枝的松树杆,顶部被削成楔形,上面插在一颗颗血淋淋的首级。 这是他攻陷第四座要塞,也许是当初在虎王呆的太久,也许是毁家之仇刻骨铭心,他对蒙古人残忍,对为蒙古人效力的汉军也不客气。按天启的军纪,不得不随意屠杀俘虏,所以他的部众从来没有俘虏。 “将军,”副将迎过来,“前面还有一道山口,过了那里就是张世策的大营了。” 彭文彬点头下令:“嗯,在这里休整一天。” “刚刚接到斥候禀告,蒙古人昨日行军赶过来,在汉军的左翼驻扎。”副将神态凝重,“如此挡在我们前面的官兵就有三万多人。” “哼哼,”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彭文彬哼了一声,“蒙古人总是这么下贱,让汉军挡在前面送死。既然非要击败张世策才能杀死满都拉图,那这件事就让我们来做吧。” “可是……,”副将吞吞吐吐,“不是有传言说张世策被夫人招降了吗?” “我们只听军令,”彭文彬咧开嘴角,“满都拉图一家是宗主的死仇,杀了他们是大功劳。至于张世策,除了夫人,没几个人愿意与他并列在军帐中。如果能杀了他,喜欢我们的人会比讨厌我们的人多。” 他言辞中把张世策和满都拉图说的如砧板上的切肉,似乎完全忘记了对手有三万人,而天启军的先锋只有五千人。 广德是次要的战场,金陵城才是天启军江南攻略的重点。彭文彬明白张宽仁可能不会再往这里增添兵马,但他还是宁愿在战场击败张世策。天启的宗主怎能依靠女人来招降情敌?作为一个前山贼,他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蒙古人理所当然的把汉军放在最前面,得知天启军攻势凶猛,满都拉图起兵在张世策军的右翼驻扎,摆出一副随时可以来支援的模样。 但汉军中人比义军更明白他们的同伴,说是来支援,只怕监视的因素更大。在大战爆发之前,鞑子只会作壁上观飞,豺狼见了血才会扑向猎物,他们不会舍命冲向虎豹。 方圆几十里内见不到一个百姓,义军与鞑子在这里拉锯了几个月,深山里砍柴的樵夫都已逃之夭夭。 四十里外。 汉军的营帐扎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西边和北边都是两丈高的土壁,东边和南边是缓坡,设立了矮墙鹿角。张世策当初煞费苦心选了这个地方作为立营之地。 兵营中士卒和战马川流不息,今晨有两支千人队出兵营,但面对气势汹汹的天启先锋,这些人出去只是杯水车薪。部将都不明白,将军为何采用这种最忌讳的添兵战术。 “报!”斥候冲进大帐,声音里掩不住慌乱,“天启军攻破月牙山,斩杀我守兵三百人。他们手段毒辣,把所有人都斩首了,首级挂在木桩上插在道边。” 大帐当中稳坐的张世策猛然站起来,伸手抓住案桌上的令箭壶狠狠的砸在地上:“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两只眼睛看似就要喷出火来,“这是把我当傻瓜吗?” 天启军先锋彭文彬只有五千人,虽然士气高昂,但张世策汉军是能与彭怀玉周旋的部众,就凭这些人肯定无法把官兵打得像缩头乌龟。 侯立帐下的张世峰见兄长盛怒,忍不住拱手请命:“大哥出兵吧,那个女人信不得。” “放屁,”张世策爆出粗口,“你以为来的只要这五千人吗?郑晟率六千骑兵也到芜湖了,打了孩儿便引来了大人。” “那怎么办?”张世峰会错了兄长的意思,站在大帐中进退维谷,嗫嚅道:“那个彭文彬手段残忍,不能就这样看着他肆掠,如此下去,军心尽失。” “派人联络于凤聪,尽快,一定要弄清楚怎么回事,”张世策两只手撑在桌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帐外,“我的汉军不比探马赤军弱,我就不信天启会拒绝这份大礼。” 张世峰道:“已经派人去了,从前都是他们派人来联络我们,我们忽然找不到联络的人,派去芜湖的人还没回来。” 张世策拍了拍脑袋,真是混了头了。那日于凤聪前脚刚走,天启军彭文彬便来攻打汉军的要塞。他派去的使者被斩首被彭文彬斩首在要塞前,他不明白怎么回事,立刻派人去联络于凤聪。 他强忍着屈辱感传达命令:“传令,命前去探哨的兵马不可浪战,不可死战,只需做疑兵阻挠天启军的步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失去了中原官兵的支援和湖广的牵制,张世策明白江南完了。眼下元廷虽然还占据了江南绝大部分地盘,但在各路义军张开血盆大口后,这片天下最富庶的土地已变成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 而最先进入江南的天启无疑占据了最大的优势。 他可以把自己卖给任何一方,如果汉军挂上中原韩宋的旗帜,相信刘福通会求之不得,也许能给他一个劲江南参知政事的位置。 但他首选……还是投奔天启,这与那个女人不无关系。人无法避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在韩宋中他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见过于凤聪之后,他再也不敢奢想过去了。那个女人权势滔天,有她在天启中照应,他相信自己日后的前景不会差。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张世峰等诸将退去,张世策半掀开门帘往外看。 兵营中兵将如蚂蚁般忙碌,这些人生与死不算什么,他的荣华富贵只在自己一念之间。 第399章 难降 战斧劈开粗木钉上的大门,红巾军士卒一拥而进。 彭文彬两只手背在身后,看着赤色在对面的营寨中延展。官兵毫无斗志,剩下的又是一场屠杀。 近几场战斗让义军手段残忍的名声远扬,在大门被劈开的那一刻,多数守军选择逃之夭夭。 攻破这座山寨就要面对张世策的大营了,那是汉军在广德的必守之地。以弱击强,彭文彬不能再像之前在山里那般率性而为,必须要想个万全之策。 营寨很快被清理干净,粮仓里面空落落的,说明守军撤离时没看上去那么匆忙,张世策早就做好放弃这座营寨的准备。 彭文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如此一来,他就必须要小心了,谁知道张世策是不是故意示弱。他们看似出兵疾如烈火,但其实没走一步都很谨慎。 副将安排把修补被破坏的城墙,广德不是江南攻略的重点。斥候和天启两大秘卫不断送来消息,彭怀玉和秦十一军已经兵出芜湖向金陵进军了。 部众陆陆续续进入营寨,彭文彬立刻下令挑选出精锐士卒向汉军大营方向试探性攻击。 “将军,将军!” 安排好一些事务后,彭文彬前往营寨中巡视。 这里原是一座盗贼的营寨,出身的山贼的彭文彬一看便能看出这里有许多盗贼留下的痕迹。当年彭祖师征伐江南时,各地教众盗贼响应者不计其数,彭祖师战败后,这些人的结局都很惨,直接造成此次天启东征,响应的力量已经寥寥无几。 大多数草莽都随彭祖师战败覆灭了,连盗贼的老巢都被改成官兵的营寨。 走了一多半的地方,远处传来副将的声音,“将军,将军!” 彭文彬立住脚步,便见副将一路小跑过来,“将军,芜湖来人了,李将军来了。” “李将军?”彭文彬前往门口迎接,原来来人是他在罗霄山的故人李燕子。 李燕子应该是最早追随宗主,然而在天启中不怎么如意的山里老人。 这不能怪郑晟,他当时投靠了圣教,但又时常表现出来对宗主不那么心悦诚服。天启今非昔比,当年罗霄山里的四大山贼,王文才已经贵为长老,他还在军中厮混。但现在非拼勇武的时候了,他那一手飞刀绝技也已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彭将军!” “李将军!” 虽然都是将军的名号,但军中地位截然不同。 李燕子的没多少心腹部曲,又久没有领兵打仗,只在中军听命。 彭文彬看他身后跟着一支车队,看上去是送补给来的。但军中并不缺补给,他脑中急转,宗主与李燕子不亲密,如果是宗主派人来绝不会选李燕子。 门口标枪般站着两列士卒,李燕子看了看左右,举手示意道:“听说彭将军连战连捷,还请进一步说话。” 他神态略显神秘,让彭文彬敏感的觉得这一趟不仅仅是来运送粮草那么简单。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山寨,兵丁们把马车上的箱子搬下来,那里不仅有粮食,还有才打制出来的乌黑色长箭。 “彭将军,战事很顺利啊,”李燕子心不在焉的恭维。进山寨时,他看见挂在路边的两排尸首感到很恶心。绿林中有嗜杀之人,也有自命侠义之士。 “嗯,”彭文彬微笑,“都是孩儿们卖力。” “宗主已经到芜湖了,”李燕子低声透露,“大将军命我送来了粮草补给。” “嗯~” 李燕子的声音更小了:“有人让我给将军托句话,请将军尽快与张世策交战。” 彭文彬心中冷笑:“我兵少。” “将军气势正旺,张世策如丧考妣,必不是将军对手,即便……”李燕子跟上一步凑在彭文彬耳边,“即便将军战败了也不要紧,那是将军寡不敌众,大将军会派兵过来支援。” 彭文彬沉思了片刻,问:“这是大将军的意思吗?” “不是,但大将军知道此事。”李燕子支吾不清。 彭文彬却不放过他:“有人要我做事,至少让我知道他是谁。” 李燕子压着嗓子问:“难道彭将军希望张世策投入天启军中来?他在罗霄山杀了我多少兄弟,却想在我天启取胜的时候过来摘桃子。除了夫人,天启没人希望他投过来。” 彭文彬冷冷的问道:“包括大将军吗?” 李燕子道:“张世策当初在翠竹坪作威作福,大将军差点死在他手里,怎么会偏袒他。” “包括宗主吗?” 李燕子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彭文彬看着他略显窘态的模样,心中冷笑,在军中混出名堂的人谁不是既有本事又有眼力。这么敏感的事情,才让李燕子出头,他也就是个传话的命。这些人想利用他,门都没有,“你们这是在让我逼宗主,我能得到什么?” 李燕子道:“将军从出山开始一直是孤家寡人,只要做了这件事,军中没有人不把你当朋友。” 他像个侠客,但实在不是个好说客,说出来的条件就像是背诵某人说的话。 “什么朋友比宗主的赏识更重要?”彭文彬忽然笑了,“我不在乎在军中有没有朋友,但是我还是会去攻打张世策。” 李燕子暗中松了口气,只要大战打起来,张世策投靠天启的事基本就泡汤了。 “我去攻打张世策,是为宗主。”彭文彬一拂衣袖,“天启不需要宗主夫人抛头露面出来招降仇敌!” 他胆子真大,差点就撕破了那层窗户纸。李燕子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彭文彬与张世策开战便可,道:“将军如想开战便要尽快了,芜湖城中就是否招降张世策正在争论。” “放心吧,他跑不了,明日清晨发兵。”彭文彬忽然做出了决定。 他对李燕子没必要说清楚,请他做这件事的人也许连李燕子都不知道是谁。广州那夜深深的刻在天启诸将的心里。宗主还没有表态,大家迟早都需要站队。弥勒教、明尊弟子、山贼系、山民毛家,就算是宗主最亲近的人也不会愿意与张世策为伍。 于家招降张世策算是把军中所有人都得罪了。 但于凤聪也不傻,她现在在天启军中除了能依靠远在粤海的兄弟找不到一个帮手,所以得罪就得罪吧。 第400章 撤兵 清晨。 朝阳在东边的天空像个鸭蛋黄。 广德连绵的群山沐浴在冷雾中,一面面赤旗带着蓬勃的朝气走出丛林。虽然敌众我寡,但天启军的将士们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他们从举旗造反开始,哪一仗不是以寡击众。 大军往南走了一个多时辰,迎面的官道上三三两两的出现官兵的骑兵。越往南走,骑兵的队列越密集。 大军行军的速度不得不降下来。张世策没有等在大营里,就算他想投靠天启,也不能容忍随便哪里来的小鱼小虾在自己头上拉屎。彭文彬在他看来就是这样的小鱼小虾。 副将心神不安:“将军,真的要开战吗?” 彭文彬骑在高头大马上,听见此言不满道:“当然,你以为我带你们出来玩耍吗?” 天启军麾下骑兵不多,只看官兵的马队便知道张世策军的实力要比他强。但从山里走出来的盗贼都有一股不服输的气质,这点与郑晟一脉相承,否则还造什么反。中原的刘福通、高邮城的张士诚,还有固守南昌的陈友谅乃至倪元俊,谁不是如此。 马队与讨厌的苍蝇,眼中影响了士卒的注意力。彭文彬指向在不远处窥测的斥候,对副将下令:“你带着骑兵杀过去,驱赶挡在前面的散骑,我猜张世策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们不能在他挑选好的战场迎敌。” “那里,”他指向七八里外一条横贯在田野中小河,从这里看上如一条细长的白练,“我们行进在那里停下来,引诱官兵来击。那条河流不宽,马队可以穿过,但河中的淤泥会给骑兵带来点麻烦,就看张世策有没有这个决心了。” “遵命!”副将领令出列。 彭文彬决然率部出击,但是打仗没想象的那么简单。此番出击,要么把张世策打残,要么被张世策打残,都可以达到出自己的目的,但他肯定优先选择前者。 一刻钟后,小股骑兵开始在原野中追逐。天启军大队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 马队纠缠在一起,彭文彬看着战场的眉头一直紧锁,他派出去的部曲明显没能占到便宜。当然他也没指望用骑兵击败对手,那些人只是清除大军行进路上的障碍。 在来回折腾中,大军离他预定的地点越来越近,军中吹出命骑兵撤退的号角。 弓箭手在队伍中穿插走到前列,他从肩膀上摘下弓,再从箭壶中取出羽箭,随着百夫长的口号迈着整齐的步伐。 汉军骑兵追逐了片刻,看出那黑黝黝箭头的威胁,不敢离天启军太近,退回小河的对岸组织队形观望。 副将刚刚领骑兵队出撤回来,前方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条线。官兵大队人马就像钱塘江的潮水,先是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随着往前涌动的越来越近,雷鸣般脚步声才传入耳朵。 “他们来了,汉军大队出来了。”副将声音僵硬。他不停的喘着粗气,刚刚的出击消耗了他不少的体力。 “列阵,列阵!”号令兵大声喊叫。 天启军士卒在泥泞的浅河前支起盾牌。 彭文彬催马冲出去,绕阵脚转了一圈撤回来。狭路相逢勇者胜,更何况现在天启军正气势如虹,他虽然做好了防御的模样,但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 只要官兵开始过河,他便下令发起反击! 两刻钟后,他回到中军,战阵无懈可击。副将已经恢复了体力,正候在一边等候军令,彭文彬指向近在咫尺的小河道:“如果这也是张世策选中的战场,那真是太巧了。” 两对兵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天启军多歇息了小半个时辰,恢复了体力,正在等候彭文彬的命令。 战鼓声越来越响,传入久经沙场的天启军士卒耳朵里就像是一曲催人兴奋的战歌。 ……“列阵!”…… 官兵行军的速度也慢下来。 就在彭文彬焦急的等候时,后队忽然出现一阵小骚动。 “来人了,那是哪里来的兵马?”后排的兵丁们冒着违抗军纪的罪名窃窃私语。 北边山口的位置突然出现了一片火烧云般的旗帜。天启军不知道来的是哪一路兵马,但至少不用担心自身的处境。那是天启军的战旗,官兵不会用赤色的旗帜。 “怎么那么多骑兵?”有人心里直打鼓。他们在芜湖城外的大营里也没见过天启有这么多的骑兵。 赤潮席卷而至。 “停,停!”官兵骑兵绕着汉军的阵脚动起来,仿佛是被虎狼惊扰的群兽 张世策在中军远眺,“这就是赤潮骑兵吗?”他的身份可以知道天启军中许多秘密。近年来,朝廷很关注天启军的动向,知道长沙有这么一支骑兵的存在。 红云越过山岗,穿过原野,如炙热的铁流冲向两军交接之地。只有两千人,却如有万人的气势。 张世策忽然想到了一点,脸色微变,大声下令:“求援,向满都拉图大人求援。”赤潮 一直伴在郑晟身边,赤潮出现了,意味着郑晟很可能来这里。如果郑晟来到两军阵前,他的密使还没有得到一点消息,说明他与于凤聪密谋的事情多半要泡汤了。 一万五千汉军在原野中排成圆阵,这是最便于防守的阵型。 红云驰骋到离天启军两里开外忽然一分为二,就像野兽忽然张开血盆大口。毛大拍打着大黑马冲出来,在阵前咆哮:“彭将军何在?” 彭文彬躲避不开,走出阵来下马行礼:“拜见大将军。”若能资历,天启军中没人能和毛大比。 毛大低头俯视他,把手中的马鞭缠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的说:“你胆子不小啊。”这话里的意思也不知是夸赞他敢以五千先锋军挑战三万鞑子,还是暗指其他。 彭文彬心中一紧:“末将不敢。” 毛大指向对面如临大敌的汉军,道:“宗主传令,你即刻退兵,不用与张世策军交战。” “可是,……” 他话刚出口,毛大怒斥打断他:“可是什么?” 彭文彬面现出担心之色,“箭在弦上,我军冒然撤兵,会不会遭汉军追击。” 毛大大手一挥:“你只管退兵,我为你断后。”他抬起右手举起铁令箭。 彭文彬再不敢二话:“遵命。” 片刻之后,天启军转换队列,隔着一条小河,在三倍于己的汉军虎视眈眈中走向来时的道路。 第401章 辱人 满都拉图率蒙古骑兵赶到时,只看见一万五千如临大敌的汉军和远处入山口那艳丽的一抹红。 一个时辰前,他接到张世策的报急后,很是吃惊。他心里清楚的很,若不是遇见十分危急的情况,张世策绝不会低头向他求援。 眼前这情景让他甚为不满,天启军已经走远了,汉军还是一副紧张的模样。他轻蔑的吐出两个字:“懦夫。” 也是,眼下江南无人不是懦夫。 蒙古人的战马轻松的摇晃着尾巴,连牲畜也瞧不起紧张兮兮的汉军。 一队汉骑穿过小河,“张”字旗像一条死蛇缠绕在旗杆上。张世策来到蒙古人的队列前,他往前张望了片刻,没有下马,就在战马上向满都拉图在的方向拱手:“达鲁花赤大人。” 许多蒙古人面现出怒色。 “为何呼救?”满都拉图板着脸大喝。蒙古人不给出汉人假以辞色,尤其是在众多蒙古骑兵面前。他周围的亲兵一阵鼓噪。看架势,只要满都拉图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上来把张世策从战马上揪下来。 双方的矛盾由来已久,张世策心中一阵不舒服,辩解道:“末将刚才以为天启的宗主郑晟来了,情急之下才向大人求援。” “以为?”满都拉图冷笑一声,“他来了吗?” 张世策道:“没见到郑贼的旗帜,但看见赤潮骑兵了,传闻中赤潮骑兵一直在郑晟身边。” 满都拉图回想起刚才看见北方山边的那一抹红,心中生出一丝惧意。如果天启宗主郑晟亲来,他们怕只有逃命的份。 张世策拱手继续:“今日天启军攻打我甚紧,山中各处营寨系数失守。如天启大军来攻,还请大人及时驰援。” 想到两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满都拉图脸色稍霁,安抚道:“那是自然,你我同为朝廷效力。眼下是朝廷最困难的时候,中原战事又有变化。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张将军世代为我大元忠良,此刻正是为朝廷尽忠的时候。” 张世策道:“末将明白。” 七八里外传来悠长的号角声,张世峰正在指挥兵马撤兵。 今日汉军做足了充足的准备,想痛击彭文彬一次,给天启军一点厉害尝尝,没想道到头来上上下下都吓了一声冷汗。 “你要撤兵了?”满都拉图指向东方。 “正是,”张世策汗颜道:“见到赤潮骑兵,军中斗志涣散,还好不是郑贼首。” 他说的很没有底气,满都拉图周边的蒙古人发出一阵嬉笑。 满都拉图有心想阻止,但蒙古人对汉人百年来的轻视不是他能够别过来的。连丞相脱脱对汉人的策略好那么一点点,也被逼着解职问罪。 笑声刺耳,张世策一刻钟也呆不下去,拱手辞别满都拉图,在蒙古人的嘲笑中返回本阵。这些人完全记不起来,前日在瑞州城下,军中诸将谈及天启军的猛将彭怀玉都色变,是他的汉军冒死抵挡住天启军的猛攻。 汉军既然要走,蒙古人也没必要再留下来。 汉军多步卒,退的慢。满都拉图率蒙古人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离去。 回到中军后,张世策脸色一直不好。随大军走了四五里路,才忍不住恨恨的骂出来:“不能忍,简直欺人太甚。” 陪在一边的张世峰接住话茬:“兄长莫要生气,女人的话不可信。盗贼不讲信义,贼兵再来,我们痛击他便是。” 张世策没好气的说:“我说的不是天启,是蒙古人。在满都拉图眼里,我们便永远是他的家奴。” 张世峰此刻方才明白兄长已是铁了心要投奔天启,再多说无益。蒙古人这般对汉人已有几十年,不是蒙古人变了,是兄长的心变了。 他委婉的提醒道:“去芜湖的信使一直没回来,天启军差点就要与我们开战,也不知道这件事靠不靠谱。” 张世策沉思片刻,道:“这件事一定出了问题。但今天的仗没打起来,赤潮骑兵出现带走了出击天启军,我猜这两日就会有消息传来。” 一场大战没有打起来,有些人欣喜,有些人失望。 随后的两日,交战双方似乎都没了缠斗的意愿,连斥候活动的范围缩小了很多。冬日空旷的原野愈发显得寂寞。 第三日傍晚,从东边的深山里走出来十几个骑士,趁着夜色往汉军兵营方向走去。 听到斥候的禀告,张世峰亲自迎接出来,他族兄等候天启的使者都快急疯了。 于少杰戴着一顶灰色的皮帽,两只眼睛半眯着,整个人显得有点无精打采。 见到张世峰,他报出名号:“天启右弼卫统领于少杰奉命来见张将军。”他来过汉军兵营许多次,从来没有报告名号,显得这次来非同寻常。 张世峰不知道右弼卫统领是个什么职位,但他知道张世策正在焦急等候来人,回礼道:“于统领,我家将军有请。” 这几日,芜湖城的明争暗斗消耗了于少杰太多的精力。在于凤聪不能出面的形势下,他成为了于家的代表,几乎承受了军中所有的怒火和攻击。 最终,他以自己的唇舌和远见说服了宗主接受张世策的投降,没有让夫人的功夫白费。 右弼卫的密探给他送来了许多不好的消息,军中将领对招降张世策抵触很大,暗地里使了不少花招。还好,宗主命毛大率两千赤潮骑兵提前前来传令,才让他这一行不晚。 两队人走入汉军大营,四面营帐刚刚掌起灯火。兵卒们躲在帐篷里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汉军压力甚大,张世策不敢把军纪控制的太严厉,怕这些人别偷偷的都跑了。 前方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就是中军大帐。 一路上,张世峰忍不住发问:“于统领怎么这许久都没有动静,让我家将军差点率与天启军发生了误会。” “嗯,”于少杰迟疑了片刻,道:“宗主刚刚来到芜湖,军中事务繁杂,所以耽误了些功夫。” 这是个不怎么漂亮的借口,张世峰又道:“我派了人去芜湖联络你们,但一直没有消息。” 于少杰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过来。芜湖城的守备在彭怀玉的控制下,宗主到达芜湖后,城内戒备森严,尤其是陌生人,几乎都被盯得死死的。如果张家派出去的密探被那些人查明身份,估计不知不觉就背斩首了。 此事多说无益,他现在不可能把天启内部纷争说出来,让张世策平添疑虑。 “我没见过使者啊。”他语焉不详的答复。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中军大帐,张世峰先进去禀告,再出来把于少杰迎接进去。 第402章 背后之人 深山里对气候的变化感受的最为敏感。春天来了,山顶的白雪的轮廓日益缩小,树顶的枯枝已长出了嫩芽。 推着小车的民夫在狭窄的山路中连绵不绝。三千赤潮骑兵驻扎在此地,初春时节山里的草还没长出来,战马的漕粮都靠民夫从芜湖搬运过来。 右边山坡的草庐中躲着两个人。从这里往下看,山脚的情形一目了然。 彭文彬扶着柱子往外看,出口埋怨:“燕子,你可是害苦我了。” 李燕子尴尬的笑,道:“我来的时候宗主尚未拿定主意,只是于家的那个小子在喋喋不休,张将军和彭将军都很烦他。” “大家都很烦他,偏偏他还能开口,你难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是宗主想借他的嘴巴说话给大家听,你是装傻坑我啊。”彭文彬佯怒。 李燕子连忙为自己辩白:“不是,不是,我就是个传话的。”他扭头见彭文彬还在板着脸,道:“我又不是宗主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宗主在想什么。” 彭文彬扭过头:“到现在你还不肯告诉我,到底谁托你给我传话吗?” 李燕子摇头道:“我答应不透露那人名字,彭将军不要为难我。” “在宗主府的酷刑下也不肯说吗?” 李燕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彭将军,你……” 彭文彬忽然笑起来:“只是与你开玩笑,我知道你是个有骨头的人。” 李燕子松了口气,彭文彬一向独来独往,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刚才那话确实把他给吓坏了,他连忙又透露一个消息:“听说宗主这几日就要来。” “是吗?”彭文彬有些遗憾的说:“可惜我磨好了长刀,却不能染上鞑子的血。张世策若降了,就没多少仗可以打了。” 李燕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有人以打仗杀戮为乐。 赤潮骑兵在山脚下来来往往,不知道毛大在做些什么。 彭文彬率五千汉军躲在才修葺好的营寨里,等候命令行事。 李燕子的消息很准。于少杰从山里出去的次日,郑晟的旗帜出现在山路中。 宗主到来,彭文彬和李燕子等一干将领将领前来迎接。郑晟脸上的胡须很久没挂了,看上去像春节挂在门上的钟馗像。乍一看是威猛,仔细看是邋遢。他带着月儿去长沙,没能照顾好他。在芜湖回到于凤聪身边,比从前更乱。 “彭将军勇猛,打得鞑子闻风丧胆,”一眼看见彭文彬,郑晟便先开口夸赞他。眼前这些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但他们都是自己征伐天下的依靠。 彭文彬行完烈火礼后,恭敬的回答:“宗主是知道我的,杀鞑子再多对我也是杀不够。”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十几年来,彭文彬从一介书生投靠了族兄虎王,再背叛了族兄投靠到郑晟麾下,只为了一个目的——杀鞑子。 他无所谓投靠谁,关键是谁能帮我完成复仇的愿望。 郑晟道:“鞑子是杀不完的。”他的话里有另外一层意思。 彭文彬默不作声的退到一边,也不知是否听明白了。 郑晟开门见山:“你们不怕鞑子,连战连捷,但天启永远不会介意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我此行是专门为了招降张世策而来。” 此事已成定局,芜湖城里那些与张世策有血海深仇的人都不再说什么,彭文彬当然也不会再提什么反对意见。 看着眼前沉默的诸将,郑晟默默在心中叹息。 他们都不懂他,军中反对招降张世策的声音越大,他就更要把这件事件办成。 他郑晟才是天启的宗主,天启只能支持他支持的,反对他反对的,没有人逼迫他改变主意。于凤聪不行,弥勒教系不行,张宽仁、彭怀玉谁也不行。 近年来,他厚葬了彭祖师后,弥勒教系在天启中像是忽然找到了存在感,这让他无法容忍。但一切需要从长计较。 “今夜我会亲自去见张世策一面,从明日起汉军张世策将不存在,只有天启军大将张世策。”郑晟语气严厉,随后语气一转:“广德还有一支鞑子兵马,满都拉图和赛罕是我做梦都像手刃的人,就交给彭将军了。” 彭文彬听明白了,兴奋的站出来。 “你不是杀不够吗,”郑晟猛一抖战马的缰绳,“我把最该杀的人交给你了。” 他催马往前走,前往赤潮骑兵的营地,留下兴奋的彭文彬。 杀满都拉图是个大功劳,宗主没有把这项重任交给才准备投降的张世策,而是交给他彭文彬。瞬间,他便把李燕子来找他密谋的事情忘记的干干净净。 “遵命!” 郑晟挥挥手,领着赤潮骑兵往南边去了。 彭文彬着急回兵营整点兵马,听宗主的意思,可能明日清早便要出击。他要清点兵马,准备粮草,只待军令便立刻出击。 他在前面走,李燕子跟在他身后。 彭文彬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个人。 “燕子,你回去吧。”他心情很好,好像说话从来没这么坦诚过,“如果你不想回芜湖,也可以随我一起出征,我找宗主说把你留在我军中。” “啊。”李燕子很吃惊。 彭文彬用警告的语气道:“我们都是从罗霄山里出来的,不管你怎么想,我想告诉你离让你来找我的人远一点。你是个好人,是个英雄豪杰,但现在天启不是草莽了。我残忍好杀,所以知道宗主其实是个很仁慈的人,但狠起来也会毫不手软。” 李燕子瞠目结舌。 “我也不喜欢张世策,很想在没接到宗主的命令时与他大战一场,但我不会在军中串联,你们这么做是犯了大忌。”彭文彬的语气很平静。他几年书不是白读的,暗算了自家叔叔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蠢才。 他一直在套李燕子的话,想知道他背后的人到底是长老王中坤、还是彭怀玉或者张宽仁,或者是他们三人共同的意思。 军中将领一半出自弥勒教,这三个人无论哪一个被宗主收拾,都会在天启中掀起惊涛骇浪。 第403章 何去何从 赤潮走出山林,灰蒙蒙的夜色掩盖烈火般的色彩。 毛大手里紧握着巨大的牛角弓,警惕的观察前方的动静。虽然斥候已经几乎查探过周围的每一寸的土地,他仍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不信任张世策,宗主的安危胜过一切。 十几里外灰暗的原野中,一队人马正在静静的等候。 天快要黑了,今夜没有月亮,一旦黑下来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但这些人没有点火把。张世策努力瞪大眼睛往北边看,但什么也见不着。在没见到郑晟之前,他不能暴露行踪。这是于少杰告诉他的,他们保守秘密是针对满都拉图。 想到能亲手去处置自己昔日的上官,张世策还是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原来掀翻蒙古人这么痛快!” 当然,无论是谁,能从第四等人这个泥潭里爬出来,都会觉得莫名的兴奋。如果能做人,谁又愿意做狗。 赤潮骑兵也没有点火把,跟着斥候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出山走了约半个时辰,斥候统领开口禀告:“宗主,就在前面,张世策他们就在前面。” “嗯,”郑晟答应了一声,下令:“点火。” 赤潮骑兵点燃火把,虽然便是不甚明亮,但作为方圆十几里唯一的光源,显得分外显眼。道路明亮起来,战马看清楚道路,行进的速度快了起来。 远处有人看见来人。 “汉军在那里。”于少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几天他一直躲在汉军兵营里,没有他,张世策不敢来这荒芜的野外见郑晟。 郑晟朝他打了个手势及,吐出两个字:“带路。” 很快原野中的亮起另一片火光。 汉军发现了他们,点燃火把呼应。 “来了,来了,”张世策按捺住心中的紧张和恐惧爬上战马,“你们都跟着我过来。”他许多年没有见郑晟了,已经忘了那个背着药箱随他四处走都的郎中的模样。当年是他把郑晟引入温汤镇,然后骗走了他的夫人。“骗?”姑且叫做骗吧,其实叫抢更合适点。 “郑晟,贼王!”他现在明白自己远不是那个人的对手。从开始,他就被蒙骗住了,州城里所有的人都被蒙骗了,赛罕还想把他送到太医院。 两片火光的距离越来越近。张世策估算着距离,等着两边差不多相距两百步,不等对面来人出声招呼,他翻身下马跪在路边,大声道:“末将张世策拜见宗主。” 声音很大,足矣让周围几百人都能听见。既然决定投降,就要投降的成彻底,他不是那种扭捏惺惺作态的人。 没有人回应他,1赤潮骑兵如一张巨大的网冲过来,把汉军围困在当中。 火把把方圆十几丈照的如白昼般明亮。 郑晟催马上前,他披着一件灰色的披风,看上去不怒自威。 铁蹄几乎差一步就踩在张世策的手上,“张将军请起。”他慢腾腾的下马,“张将军抬起脸来,我们是旧相识了。“ 张世策听令抬起头,终于看清楚的这个人。真人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可怕,郑晟脸部的轮廓如七八年前一样,只是脸上多了些皱纹,比他想的要老一点。 他为蒙古人效力也感到有许多难处,造反之路更是充满了艰辛。 两人目光交接。郑晟心中感触,道:“我愿意接受将军的投降,是因为将军是汉人。” “末将明白。”张世策不自觉的又低下头去。 “起来吧,”郑晟伸出一只手搀扶起他,“天启有天启的规矩,下跪这一条可以日后可以免掉了。”他先前对是否招降张世策也充满矛盾。这会在天启军中制造出一道裂痕,但最终想建立一个包容的天启令他做出了决定。 弥勒教太排外了,如果他不能清除弥勒教的残余,便会被狂热的信徒们绑架。广州事变后,他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一个难题:天启究竟要走向何方。天启借鉴了佛教的许多思想,这让他在吸收弥勒教和明教的信徒上占了很多便宜。但这也是一柄双刃剑,过去他尝到是甜头,但甜和苦是一体两面,该来的难题终究会来。 张世策是他的一颗棋子。 于家和张世策都是世俗的力量。他需要天启来改造这个世界,也需要世俗的力量不让天启彻底陷入宗教的狂热。 郑晟沉默不语,张世策双膝离开潮湿的地面站起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四周赤潮骑兵静如雕塑,眼睛都盯在张世策身上。毛大的牛角弓不离手,右手攥着一根长箭。 “宗主,”他往前后瞟了瞟,拱手低声道:“末将从前瞎了眼为鞑子效力,冒犯了宗主。满都拉图坏事做尽,手上染了无数弥勒教信徒的血。周香主便是死在他的手上,周家堡也是他亲自动的手,末将愿为宗主取下此人的首级。” 有些事不用等郑晟开口,上山投靠山贼往往都需要准备一份投名状,表示手上染上一条人命了,自己也就没了退路,只能老老实实的做山贼。张世策认为自己投靠天启,要想让郑晟放心,就必须要对鞑子做点狠事。 “从前的事情不要再提,”郑晟轻轻挥手,“我已经为满都拉图准备好了对手,你明日只需作壁上观便可。我对你另有重用。” 张世策心里一紧,连忙问:“宗主有何吩咐?” 郑晟道:“明日清晨彭文彬会攻打广德城,你莫要管这里的战事,率本部兵马南下,从湖州进入浙江,帮我取下杭州城。” “杭州?” “杭州。”郑晟确定,“我听说浙东有义军方元珍活动,你取下杭州后,挂上我天启的旗帜,为我守住江南南边的门户。” “遵命。” 郑晟又想了想,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江南是众矢之的,你先替我守住浙西,等我大军攻下金陵。” 从广德到杭州一路城防多是汉军,让张世策出马可以免除许多苦战。中原义军都在招降汉军,听说刘福通招降了好几十万人,这个时候非要把汉军往死里逼。 天启壮大之日,也是天启教义能否坚持的临界点。 江南不是湖南、江西那种穷地方。即便是凶残的蒙古人也无法改变这里根深蒂固的宗族和儒教的传承。 而天启说,世人平等。 第404章 第403路 与前一年的煎熬相比,义军感到时间流逝的很快,而时局几乎是一日一变。 春天到来时候,元廷在高邮城下的百万大军烟消云散。如元宵节绽放的烟花,绚丽的色彩后留下满地的灰烬。此时,脱脱已经在北京城的大牢里,皇帝是断然不会承认自己错了,他只能承受*和精神的双重煎熬。 徐州城外官兵大营中的汉军系数投奔韩宋,刘福通短短半月收复中原二十三城。元廷在中原只剩下了零星的抵挡,如李思齐和察罕帖木儿等豪强自行组织团练抵挡义军。韩宋和高邮城的张士诚成为元军溃散最大的收益者,实力急剧膨胀。 于此同时,八万天启军包围了金陵城,欲夺下这座古都作为攻占江南的跳板。 天下纷争看上去才刚刚开始。左辅卫和右弼卫倾巢出动,急报和秘闻每日如雪片般飞向郑晟的案头。 于凤聪虽然被勒令不许在插手江南的政局,但各地来的消息经过她的筛选和汇总才交到郑晟手里。她处理杂事担任郑晟的副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元军溃败后,各路义军都在抢着摘桃子争地盘。与郑晟预料的一样,高邮城离江南只有一江之隔,张士诚解了高邮之围后立刻督促兵马顺着运河南下,大军已经包围了扬州。浙东的方元珍也从海上返回岸上,攻占了浙东台州等地。 江南的元军如丧考妣,零散的汉军见到义军便投降了。但蒙古人想投降也找不到地方,眼下还没有一支义军说愿意赦免他们。董传霄率大军驻扎在金陵城,他家原就是随蒙古人南下的汉军,数代为元廷效力,不做投降的打算,决定与宽撤不花在绝望中死守。 早春让人感到懒洋洋的,屋外的柳树刚发出嫩苗。 于凤聪慵懒的靠在椅子上,鬓角的头发乱乱的。她上身穿了一件鹅黄色底绣着五彩凤的袄子,胸口开的很大,露出一一大片雪白。只有在闺房中,郑晟的面前才能见到冷峻的宗主夫人这般面目。公事是公事,闺房自有其乐。 不管事的时候,她仿佛找到了身为女人的乐趣。她是个聪明的女人,除了不能生孩子,知道怎么去抓住郑晟的心。 “眼下以天启的实力,尚且无法独占江南。”她手中拿着一份简报,是她刚刚从右弼卫雪片般江北密保中整理出来的,“韩宋接受了中原大部分汉军,再加上刘福通的名声,实力急剧膨胀已经不逊与天启。张士诚接受了降卒后,号称十万大军,扬州城防空虚,他也许能在我们之前攻下扬州。”她在这份报告上加了自己的判断。 郑晟正伏在岸上书写的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于凤聪只管说,她知道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进入了郑晟的耳朵。 “江南将是各路义军争夺的重点,如果我们不能得到本地人的支持,很可能无法在这里立足。”于凤聪冷静的可怕。她从来没信奉过弥勒教,天启的教义也无法束缚着她的思想。 “嗯。”郑晟承认。 他回过头,女人充满诱惑的身体在他眼里视若无物,女人聪明时不可爱。 他在想不是天启的教义没有说服力,而是于凤聪进入天启太晚了。豪强子弟们读过许多书,每日见到都是家族中为了利益的纷争和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就像于凤聪,她能领着于家造反是逼不得已,到现在还是以于家的处境为重。 豪强才不会在乎流民的死活,无论流民是汉人、色目人或者蒙古人。“阶级!”他脑子蹦出来两个可怕字。在他来之前的那个年代,这两个字先是被视作在他能做到背叛自己阶级的人凤毛麟角,而各地豪强们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利益。但是,就算他明白又怎么样,利用豪强是夺取天下最便捷的方式,而不是那些天启的信徒。 “嗯。”他又哼了一声,“你有什么主意?” “攻取江南不仅要依靠军队。”于凤聪盯着他的眼睛。眼下天启中能与各地豪强相处好的只有于家。 郑晟岔开了话题:“夫人,你见过流民吗?” “见过。” “那些人没有食物,没有房子,在绝望中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一路留下累累白骨,你说这是谁的错?” 于凤聪低头沉思:“天灾*。” “也许,但*大于天灾。” 于凤聪无法否认。即使在风调雨顺的时候,她没见到温汤镇的佃户家添过几件新衣服。 郑晟声音低沉:“天启说人生而平等。我愿汉民生而不羁,有不屈服强权之心;我愿汉民胸怀天下兴亡,匹夫不可夺志。” 那是他理想中世界,他愿意为之献祭生命的世界。 于凤聪长久没有说话。一个理想者和一个现实者结为夫妇,在引导着天启的方向。她早该看出来,一个赤脚寒冬腊月在山里行走传教的人,一个身居高位仍然穿粗布衣服的人,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能让天地为之变色。 “宗主……”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我要成为天启的皇帝,”郑晟略带鄙夷的说,“但夫人以为我在乎那个皇位吗?人赤条条的来,又赤条条的走,子孙后代与我何干。我在乎,是因为世人在乎,天启终究要立足于世俗。” 于凤聪心中一颤,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女人对与自己相关的东西非常敏感。她是多幸运,才能找到这样的男人。她在温汤镇里是集万千宠爱一身的小姐,但放眼外面的世界,其实什屁都不算。郑晟背着药箱走进庄子,带着懦弱的余人。他看见她,然后娶了她,答应她这辈子不再娶。一切都很完美,但她不能生孩子。 其实郑晟说的不是她想的意思。 一切都是天意,世间无巧合。“宗主要娶妾了,要不然天启将无法维持下去。”于凤聪实心实意的说出这句话,“宗主看上哪个女人就娶回来吧。” “我会在江南挑一个女子。”郑晟道。他是宗主,也必须屈服。 世上没有谁是自由的,他可以选择,但选择了天启就受天启的束缚,选择豪强就要走豪强之路。 第405章 争战 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出了摇曳杨柳,剪出了映山红花。 江南在战乱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雾蒙蒙的天气笼罩在江城的上空,天启军的兵营在金陵城外连绵数十里。城内有董传霄军的精锐都和誓死守城的蒙古人,攻城战事如于凤聪预想的一般不顺利。 “轰!” 远处传来的铁炮声如阴云上空传来的闷雷,兵营东边传来受惊的战马嘶鸣。 一群衣甲鲜丽的人候在中军大帐门口说着闲话。听说宗主今日要来,一大早张宽仁便命众将在这里等候。 毛大吼吼的骂道:“哪家的畜生,这都几天了还在胡乱叫。” 秦十一正站在他身边,笑道:“你当军营中的战马都与你赤潮骑兵用的战马那般神骏。” 赤潮骑兵中的人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战马亦是如此。听了秦十一的奉承,毛大傲然仰起头。能被宗主任命统领天启最精锐的骑兵,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事情。平日见张宽仁、秦十一等一干资历比他浅的人登上高位也不在乎。 站在外侧的彭怀玉听见两人说话,凑过脑袋来插言道:“可惜赤潮骑兵不能攻城。” “可惜啊,不能攻城。”毛大也不生气,故意拉长声音。在宗主身边呆久了,他觉得自己涵养好了很多。想想他三弟在陪宗主钓鱼的那些煎熬的日子,毛大觉得自己还是差点功夫。彭怀玉的话酸溜溜的,但天启大军在金陵城久攻不下,与他可没有关系。 听毛大的口气,彭怀玉不快道:“毛大将军,你也不必看我们的笑话,我听说张世策攻占了湖州,又取下了杭州,击败了从浙东过来想占便宜的方元珍,我们这些天启老人反倒被一个新人比下去了。” 毛大撇了撇嘴,脸上微露鄙夷之色。 前日他对军中诸将反对招降张世策略有耳闻,宗主让他连夜奔袭阻止了彭文彬与张世策开战,可以看出当时情况已经很紧急。 张世策战绩霍霍,现在看来让这些人感受到前所未有威胁了,看来宗主坚持招降汉军是一招妙棋。他鄙夷这些傻瓜还想与宗主耍心眼。 任诸将议论纷纷,站在最前面的张宽仁一言不发。他依旧白衣习习,表情如古井无波。金陵城的战事如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头。 巳时左右,大营东门外一阵轰动,举着三角旗的传令兵一路狂奔而来:“宗主到。” 诸将整理衣冠往东门方向走去,宗主性喜简朴,但不是喜欢邋遢的人。 白衣银甲的亲兵卫护送烈火大旗姗姗而来,张宽仁等人来到门口,宗主府的旗号离兵营只有两三里路。 张宽仁领着诸将迎上去。 郑晟胯下一批神骏的白马。 诸将看他身后紧跟着的两人,许多人心中不快起来。 右边那人大家都熟悉,正是一个月前舌战众人的于少杰。愣是把招降张世策之策说的如花儿般美好,如今现实恰恰说明他对了。 左边那人这里面认识的人不多,但他们中有人消息很灵通,知道这次宗主带了什么人来见他们。那人正是张世策的弟弟张世峰,来芜湖报捷后便一直留在宗主身边。 “拜见宗主。”张宽仁领诸将上前行礼。 郑晟下马,挽住张宽仁的肩膀道:“走,带我去看看金陵城的阵势。” 他一来不说其他,直接问军情,平白为诸将又增添了一份压力。 张宽仁命部将把战马牵过来,领彭怀玉、毛大、秦十一等人陪同郑晟去巡视金陵城的阵势。“鞑子死战,如要强行攻打,会损失很大,”他落后郑晟半个肩膀的距离。天启诸将都在,于少杰和张世峰便退到外围,这里没有他们说话的份。 “会损失多大?” 张宽仁听出郑晟确实着急了,“末将不敢妄言。末将把从广州带来的铁炮放在南北两门外集中轰击,再命各部兵马轮转攻城。”他略带无奈的笑笑,“江南的蒙古人多半都躲在金陵城里,他们知道城破必死,战事棘手的很。” 郑晟还没说话,跟在两人身后的彭怀玉插言道:“鞑子不怕死,我们天启也不怕死。怕死的人还上敢上战场吗?” 他此时说话极不合时宜,两人虽不隶属,张宽仁在这里算是他的主帅。更何况,他这话里已有了驳斥张宽仁的意思。 张宽仁抿了抿嘴,看着郑晟右脸的轮廓,什么也没说。 “春天来了,”郑晟指向一片嫩绿的原野,岔开话题,“快到春耕的日子。” 众人催马往继续东边巡视,义军炮兵阵地不时冒出一股硝烟,随之而出是一身震天动地的巨响。从西城巡视的道到东城,金陵城头战旗密集,鞑子的斗志犹在。 郑晟见到什么不解的地方便仔细询问,张宽仁一路讲解。从上午走到半下午,众人才返回兵营。 走到兵营门口时,郑晟方才问:“张将军,还有多少时候能攻下此城。”他不想给张宽仁压力,但时不我待,张士诚近日就要渡江,天启迟迟攻不下金陵只能与他共享江南。但有些东西注定不能共享,如果仅仅是张士诚一系,他倒不放在心上。韩宋接受了几十万汉军,如果刘福通也决定来江南分一杯羹,江南将变成惨烈的战场。 对了,还有天完……,郑晟抬起头看向远方。 天启与天完就像一对孪生兄弟,但是兄弟也是仇敌。 张宽仁咬着嘴唇,“如果要强攻,半月可破。” “半月?”郑晟思虑片刻,“七日后张士诚就要渡江,半月后……”勉强也可以,他正要答应。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七日,末将担保能一周攻下金陵城!” 声音就来自郑晟的背后,豪气冲天,慷慨激昂。 郑晟回过头,张宽仁后面的话被堵了回去,再也说不出来。他们都听出来那是谁在说话。 彭怀玉跳下马,朗声道:“末将只要秦将军及本部兵马,担保能攻破金陵城。”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军中诸将都蒙了,世人都知道彭怀玉桀骜不驯,但在张宽仁麾下效力时也从未表现出异常。张宽仁为人宽厚,军中调配井井有条,兼有从前的军功,没有人不服气的。 彭怀玉当着郑晟的面拆张宽仁的台,不异于反目成仇。 郑晟勒住战马掉头,眼睛如利剑般盯向彭怀玉的眼睛,仿佛想看出他到底究竟想做什么。 张宽仁低下头,胯下的战马似乎也能感觉到主人心思,不安的发出低沉的嘶鸣声。 彭怀玉翻身下马,走到郑晟马前,双手放在胸前:“末将担保七日攻破金陵。” “军中无戏言!”郑晟神色冷峻。情面很重要,打胜仗更重要。不得不说,虽然彭怀玉别有目的,但他喜欢这样的部下。 彭怀玉昂着头:“末将愿立下军令状,如七日不破金陵,献上项上首级为天启军祭旗。” “好,”郑晟大喝,“我不要你的首级,我要金陵城。” 宗主一言既出,诸将同时发出欢呼声,一边的张宽仁似乎被遗忘了。 第406章 换帅 彭怀玉恨不得单膝跪下,“末将愿立下军令状,七天攻破金陵城。” 七年前,他把握住机会,从圣教的外围小头目一跃成为宗主的亲信。 七年来,他一直兢兢业业,勇往直前,成为天启军中第二人。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不要成为第二人。走上造反之路的都这样,别指望他们都是谦谦君子。张宽仁才是天启军中怪胎。 张宽仁待他不错,但是在战场不讲人情。慈不掌兵,张宽仁心太软,若论在战场勇拼,天启军中舍他其谁。 郑晟饶有兴趣的盯着彭怀玉,“七天!” 彭怀玉大声回应:“七天。” 郑晟乐于见到这一幕,这至少说明军中将领不是铁板一块。广州夜发生在前,军中对招降张世策的排斥在后,他对军中将领抱团的警惕性已经无可复加。刨除仇恨,这些人已经为了维护自己的位置,已经到了宁愿牺牲天启的实力了。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彭怀玉很直接。相比较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算计的部下,他喜欢这般直接的人。 郑晟没有着急答应,这里还有一个当事人,他偏头问张宽仁,“张将军怎么看。” 众人都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张宽仁垂下的头慢慢抬起来,没有如众将想象那般愤怒。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涵养真的很好。“彭将军有撼山之勇,末将不如。七日之限,末将做不到。”郑晟来问他,显然已是主意已定,他认了。 “好,”郑晟顺着口风接下话头,“张将军和彭将军是我左膀右臂,各有所长。张将军坐镇中军,统筹大局。彭将军勇冠三军,不惧艰难。张将军领大军杀入江南,最后一仗便让彭将军来显身手。” 他话音未落,彭怀玉脸上已禁不住现出喜色。 一切都落在郑晟眼里,彭怀玉的心机还是差了点。但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如果部下诸将都像张宽仁那般无所欲,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驾驭这些人。 “好,那便请回军营中交接虎符令箭,从今夜起,天启在江南的大军都归彭将军统领。”郑晟下马拉着张宽仁的胳膊,“你辛苦了半年,也好歇歇。你我许久没有在一起小酌了。” 他既把军权从张宽仁手中剥夺交给了彭怀玉,也没有表现出对张宽仁的生疏。 两人几乎是并肩走进兵营,这是天启诸将从来没有过的荣耀。张宽仁好几次想落后半步,但都没能挣脱郑晟的手。其余部将们纷纷下马跟在两个后面,秦十一悄悄走到彭怀玉身边。 刚才的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甚至来不及插一句话,但彭怀玉的话他听的清清楚楚。 “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我拉进去。”他恨不得拉着彭怀玉的耳朵大喊。 宗主的脚步一路向前,彭怀玉低声道,“我需要你,我们是好搭档,没有你我七日攻不下金陵城。” “可是,”秦十一怒视他,再看看前面郑晟和张宽仁的背影,一跺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今日之后,他与彭怀玉怕真的再也分不开了。刚才那一幕,就想他与彭怀玉合谋夺取了张宽仁的军权一般。想到两人几年来在军中合作如同一人,他能娶回阿木丽也是得彭怀玉照顾,秦十一下不了决心拆彭怀玉的台。 诸将似乎与两人之间也已经产生了隔膜,走路时把两人撇在一边。 见秦十一还没回过神来,彭怀玉道:“我是为了天启。”然后便加快脚步往郑晟的背影处赶去。 宗主在金陵城外巡视第过程中已经多次表现出对攻城战事进展的不满。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只能说彭怀玉把握住了机会! 营中鹿角、营帐布置的整齐有序,郑晟拉着张宽仁在身边,一路赞不绝口。 张宽仁俨然已经恢复了常态,仿佛被剥夺兵权在他如明镜般的心中没留下半点痕迹。他们说着一路从湖南杀到江南的战功。张宽仁夸赞道:“这一路攻来,彭将军与秦将军立功最多。” 众人脚步汹汹,沿途的士卒从来没一下见过这么多将军,尤其是宗主亲至,一个个都站立的如标枪般挺直。 走到中军大帐前,郑晟忽然回过头,朝诸将道:“天启大军能从湖南杀到江南,正是张将军向我献的计策。答失八都鲁在江道中遭遇惨败,仗虽然是倪元俊打的,计策却出自张将军之手。这才叫决战于千里之外,你们平日应该多看些书,学如张将军这般的本事,好在日后为天启效力。” 他这番夸赞很评价极高,言下之意张宽仁已经地位超脱,无需再与其他人争功劳了。 张宽仁当然明白郑晟的意思,行礼道:“宗主过赞了,都是宗主决策英明,三军将士用命才有今日的战果。” 众人进入中军大帐中,小鹰还在里面忙着安排迎接郑晟,不知道自家主帅已经被解职。 郑晟径直走进去坐上主座。原先主座旁边只设立了张宽仁一个人的座位,以显示主帅与军中诸将的地位不同。 大鹰偷空找到弟弟,让他在主座的下手左右各安置了一个座位,容张宽仁与彭怀玉并坐。 场面有片刻的杂乱,但很快恢复秩序。 郑晟示意张宽仁坐在他左手,彭怀玉坐在他右手,这是他首次在公开场合给军中大将确定地位。虽然彭怀玉在资历和战绩上还差点,但从今往后天启军中将存在两个地位等同的将军。 上位者驭下,分而治之是亘古不变的法则之一。 “一年多来,我知道军中将士很辛苦,”郑晟说话语速很慢。他一开口,帐中立刻鸦雀无声。“但最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还要把牙关咬一咬。我们敲掉了饿狼的牙齿,江南这块肥肉断然不能再落到别人手里。” 彭怀玉昂着头扫视诸位将军,仿佛宗主所说正是他心中所想。张宽仁面无表情,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郑晟指向站在右侧后列的一个黑衣甲士,道:“这位将军,各位想必还陌生的很。” 那甲士站出来,先向郑晟行礼,再向左右天启各位将军行礼,“在下张世峰。”听见他的名字便能猜出他的来历。 郑晟道:“他便是张世策的弟弟。四日前,他送来军情。张世策自弃暗投明,归顺天启后,已取下湖州和杭州。正在抵挡浙东方元珍的侵扰。” 宗主的话如同鞭子抽打在诸将的心上,尤其是那些反对招降张世策的人,心中自然有数。 大帐中安静的连喘气的声音都能听见,郑晟淡淡的说:“降军尚能如此,天启岂能落后。”他捧了张宽仁一顿,终于没再客气。 “从明日起,彭怀玉指挥各部攻打金陵城,我与张将军就在这军营中看着,各部若有敢携带者,军法从事。” 彭怀玉起身行礼:“末将遵命!” 帐下诸将听见他的话,知道最煎熬的日子终于来了。他们见过彭怀玉部突击,有敌无我,有我无敌,献祭最鲜的血换取战斗胜利。他们跟着张宽仁打的都是快活仗,每一仗都把对手磨的没有意志才出击。 第407章 变风 天空下起了小雨。 张宽仁站在柳树下,湿气凝结在他的眉毛上,在顶端现出一个个小水珠。 浑身泥泞的士卒从山坡底下奔过,不远的前方喊杀震天。 云梯架在墙头,被推到了又驾上去。 羽箭飞舞,天启军甚至来不及搬走战死的同伴,踩在尸骨上扑向战场。 雨雾中有火光闪烁,那是今日被烧毁的第五座攻城锥了。 张宽仁看的出神,只有仔细辨认才能发现他的眼神有点迷离。 小鹰撅着嘴巴,不高兴的嘀咕:“如此下去,七日后不但攻不破金陵城,大军不知还能剩下多少兵马。” 大鹰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让他不要多嘴。他们二人自幼跟在张宽仁身边,虽然自家主人不说,但任谁在这个时候被解职,心中都不会好受。 看了近一个时辰,张世策方才转过头,低声道:“好惨烈。” 小鹰嘴唇蠕动了好几下,偷看了一眼孪生兄长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嘀咕出来:“彭将军打仗只知道堆积人命,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鹰已经在战场血里火里走过几个来回,不像弟弟那么幼稚,道:“能堆积人命打也是本事啊。” 小鹰不服气道:“只是少爷心地仁慈,不愿意那么做罢了。” 张宽仁摇头,接话道:“小鹰,你错了,我真的做不到。”他向半山腰处举手示意亲兵把战马牵过来,边走边说:“彭将军自幼要饭为生,吃过无数苦头,许多时候不拼命便是死,拼出来还可能有条活路,他能在战场上做到舍命求生,我做不到。” 他语气很平和,做不到也不是什么是丢人的事。 小鹰紧跟在身后,结结巴巴的问:“那他能攻下金陵城吗?”他心里忐忑的很。既希望天启打胜仗,攻下这座虎踞江东的名城,又怕因此自家少爷被彭怀玉比下去。 张宽仁没有一丝犹豫,干脆的答复:“能!”他相信自己人。 大鹰上前把多嘴的弟弟拉到一边。 两人跟在张宽仁身后往大营走去。 张宽仁白衣白马,在雾蒙蒙的小雨中像极了浊世佳公子。他本来是的,但现在已是反贼的将军。他出身明教,自幼学得文武艺,看上去就是为造反而生的。但到今日他才明白,自己其实不合适造反。 只有郑晟那般不要命的人才适合领着大家造反。想到郑晟从前在翠竹坪的窘迫样,张宽仁禁不住笑起来。那个家伙,就算解除了他的兵权也没什么。他只是不希望歘自己在军中的权势过大而已。 大鹰跟在少爷身后,偷看着他没来由的笑。人活到少爷这个份上,好像天下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的心上留下痕迹,该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 彭怀玉替代张宽仁担任江南天启军的主帅后,整个战局大变。不仅仅是金陵城外的天启军,连远在广德的彭文彬也接到了军令,金陵城破之日便是广德城破之时,否则便要将彭文彬斩首问罪。他军令严酷,军中早已适应了张宽仁管教方式的士卒们一时间都很难适应。 郑晟不仅把象征天启兵权的赤刀交给了彭怀玉,自己还亲自在金陵城下为他坐镇。 军令如山,违令者斩,十万士卒如突然上紧了发条的钟。第一日夜幕时分,各部统计伤亡及战果,战死三千余人,已近张宽仁率军攻入江南后一个月损失士卒的总和。 阴雨天,天很早便黑了。 大帐中被火把照的很亮堂。 张宽仁与郑晟在一起没什么共同的事情可以做。他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郑晟则是一窍不通。突然间把军中事情放下来,他有一种无所事事的轻松,这感觉其实不好。 “看别人打仗与自己打仗有什么区别?”郑晟斜靠在藤椅上。与熟悉的人相处的时候,他就像个流氓。 张宽仁沉思了片刻,“发现自己有许多事情做不到。” “人各有所长,就像我,”郑晟笑呵呵的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很懒,打仗这么复杂的事情,有你们帮忙就不愿再插手了。” “宗主是大才,”张宽仁由衷的赞叹,“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天启能壮大都是宗主在掌舵。” 郑晟把一只胳膊枕在脑后,问:“你与张世策在翠竹坪相处过些日子,觉得此人如何?” “可用。”张宽仁的评价很简短。 “彭怀玉如何?”郑晟突然问。 “勇将!但是……”张宽仁犹豫片刻,他在想这个时候说彭怀玉的坏话是否有些不妥。 郑晟看他的嘴唇闭上后没有再张开的意思,笑着说:“他是忠实的天启。” “是。”张宽仁松了口气,原来宗主什么都明白。 彭怀玉是个直率的人,藏不住心思。他不仅仅想当个将军,他的所作所为都在表明他在为天启效力,而不是为宗主效力。 张宽仁才明白自己前几日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宗主既然知道彭怀玉,也会知道军中其他将领的想法。左辅卫和右弼卫不是吃闲饭的。 外面忽然传来了急速的号角声,好像是金陵城的官兵乘天黑出来偷袭。人仰马嘶声在夜晚的烟雨中听上去那么不真实,张宽仁看向帐外。 郑晟连屁股都没抬,他翘起推,淡定的说:“不要担心,如果彭怀玉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应付不了,我这双眼睛就算是瞎了。” 张宽仁哂笑,自己看似淡定,真要遇到事情时远不如宗主。 郑晟道:“今日我请你过来,不是让你陪着我聊天的,我有一件难处置的事情要问你。”他脸色凝重起来,“半年前,广州城兵变,城内的色目人几乎被屠杀殆尽,我的两个义子周顺和项甲因此事收到牵连被捕入狱中,你可有良策教我如何处置。” 张宽仁如被雷电劈中了一般,浑身一颤,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我……”即便他与郑晟亲如兄弟,又怎么敢说半个字。 “你信不过我吗?”郑晟眼神凌厉。 张宽仁站起身来,朝翘着腿的郑晟恭敬的行了个礼,“属下不知其中究竟,不敢妄言。” “你啊,十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不被逼到无路可走就不会选择。”郑晟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边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教众,一边是他的夫人。张宽仁不想插身其中,他自己又何曾想做抉择。 张宽仁在军中地位太过重要,今夜他既是问策,也是试探。但张宽仁的态度就像帐外的春雨迷雾,模糊不清,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外面战马的嘶鸣声逐渐远去,赤潮骑兵正在追击逃窜的官兵。 两个人在明亮的大帐中沉默以对,真是尴尬啊! 第408章 祭品 广德城下。 泥泞的的道路为天启军近日搬运军粮带来了不少麻烦。彭文彬不得不命令士卒们就近就食。 所谓就近就食,就是抢劫。天启军纪律严明,但唯有一支队伍例外。五年来,征战未曾停歇过,当年笔架上虎王的部曲仍然保留了一些旧日的作风。 天气雾蒙蒙的,雨将下未下。 隔着帘子,军帐中传来彭文彬的骂咧,“彭将军还是我本家,下起军令来这般不讲人情。” 李燕子道:“宗主在金陵城外呢,这只怕是宗主的意思。”他真的被彭文彬留了下来。 十几天前,他想明白了,回到金陵城外的大营自己也是个看上去地位很高,其实毫无实权的角色,还不如留在外打仗,看看命运能不能有转机。 彭文彬忽然换了口气,赞道:“彭将军虽然不讲人情,但打仗倒是很对我的脾气。” 出身盗贼的人果然想法不同。 李燕子也没觉得攻城有些伤亡算什么,山贼哪次与官兵对阵不是死伤惨重。 帐外传来几快速的脚步声,亲兵隔着门帘禀告,言语中很是兴奋:“将军,将军,他们回来了,看样子收获不少。” “蠢才,抢点东西就高兴成这样,马上整个江南都是我们的。”彭文彬走出大帐,见远处一队人马正在推着堆得满满的货车往兵营方向走来。 入营的道路已经被踩的不成样子,车辙不时陷入浑浊的泥沟里,那帮人使着吃奶的劲往外推。 他指着那里笑对李燕子道:“还是江南本地人熟悉情况,每一趟都不是空手回来。” 张世策归顺天启后,郑晟在南线投入的兵力有限。北取金陵,难取杭州,广德和徽州这两片山区北上的道路被封死,除了归天启别无路走。 但满都拉图麾下还有几千骑兵,以彭文彬的部众本来无法完成对广德的包围。郑晟命左辅卫联络留在徽州的山区旧日归顺彭祖师的残兵,领着几万山民和一贫如洗的百姓加入了围城的队伍。 这些人在攻城时出力有限,但帮助彭文彬打秋风却是一把好手。 李燕子露出忧愁的神色,劝道:“左辅卫和右弼卫无孔不入,将军在此地的做法难保不会传入宗主的耳朵里。将军大权在握,何必在乎这么一点钱粮。” 彭文彬道:“我不在乎,有人在乎。彭将军命我七日攻破广德,没有重赏,谁肯卖命。至于宗主那边……,”他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以为我傻么,我在的广德劫富济贫,与彭将军在芜湖打击豪强的做法有什么不同?如今彭将军替换了张宽仁,我抄几个鞑子走狗的家算什么。” 他言语中颇为自信,盗贼头目有几个是听劝便能罢手的角色。 李燕子默然无语。 狂热的天启信徒不需要重赏的刺激也能在攻城时勇往直前,但彭文彬的部下不一样。老盗贼不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他们要看见实实在在的好处。 货车被推进兵营后立刻被天启军接手放入库房中。 两人回到大帐中继续安排攻城事宜。 彭怀玉的军令传到的广德已经耽误了一天。军令中说,他要在大军攻破金陵城之前攻下广德。 如张世策一样,彭文彬一点也不怀疑那个疯子会在七日内攻破金陵城,更不怀疑如果他没能完成军令,彭怀玉的砍刀会架在他的脖子上。彭怀玉是个疯子,与疯子成为战友或者对手都是一件极难受的事。 看李燕子还在心思重重,他忍不住道:“别在想钱粮的事情了,先想办法把广德搞下来。”李燕子帮不上什么忙,他的飞刀绝技只有在登上城头时才能用出来。 两人又仔细计算了一遍可以协同攻城的义军的人数。半个时辰后,彭文彬传达军令:“明日攻城!” 次日上午,天气依然是阴沉沉的,广德的雾气比江边的金陵要稀薄许多,模模糊糊的能看清楚十几里外的景象。 义军出营在广德城外摆好阵势,衣衫褴褛的流民与整齐的天启军士卒交叉排列。 流民本来还有各色旗帜,均被彭文彬废除,统一用天启的烈火旗。 “要是这雾气再浓一些就好了。”他暗中想,这样他也许有机会组织一场突袭。 城头的旗帜耷拉着,蒙古人和色目人惴惴不安。这里与金陵城不同,除了仓皇逃入城内的蒙古人,城里全是汉人。 满都拉图在城头走动巡视,身后跟着两个执刀的蒙古大汉。 只靠蒙古人没办法守住四面城门,但满都拉图不相信汉人,尤其是在张世策背叛之后。他现在要求四面城门任何时刻都必须要有蒙古人看守,连城内豪强自发组织的护城壮丁也不信任。 城下战旗拉开,一群从兵营中专门挑选出来的大嗓门汉子催马冲向城墙。 “城里的人听好了,我们乃是天命所归天启的大军,应劫收复汉家江山。我们只杀城里的蒙古人,汉军与色目人投降者免死。张世策将军投入天启后已受重用。” 城头传来一阵梆子响,满都拉图大喝:“射箭,射箭。” 鼓声如雷,满都拉图不指望这些鼓点能鼓舞士气,只是借此掩盖城下的喊话声。在他看来,那些话语比万箭齐发还要恐惧。 广德城高两丈,好多是土墙坯子。蒙古人攻下南宋后,恨不得把所有的城池都拆毁。他们的先辈没想到,自家子孙也有被堵在城里出不来的时候。 “他们怕了!”彭文彬笑起来,“儿郎们,攻城!向登上城头者,赏钱百贯!” 义军和才召集的百姓走在前面打先锋,天启军跟在后面压阵,浩浩荡荡冲向城门方向。他们没有盔甲,城头的羽箭纷飞而下,把许多钉死在泥泞的道路上。 “后退者斩!”督战的天启军毫不手软。 一将功成万骨枯!观战的李燕子顷刻间忽然明白了,这里和那里并无什么不同。 那些人杂乱无章,缺乏有攻城经验的人指挥。他策马上前,行礼道:“彭将军,末将愿领兵出击!” 彭文彬冷酷的摆手:“等一等,现在还不到你出马的时候。” 打仗哪有不死人,这些人是他计划中祭品。 “冲啊!”赤贫的汉人眼珠子都红了,为了他们的好日子冲向城头。 听说天启会把豪强的土地剥夺过来再分给他们。如果他们打胜了,家里也许就能分上一亩三分地了。他们愿意豁上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这个。 第409章 破城 攻城战一向是耐力与意志力之间的搏斗,官兵费了一年时间在大好形势下在中原和江西都没能攻破义军最后的堡垒高邮和南昌,现在义军也将面临着同样的难题。 通往城头的道路是血与肉堆砌而成的,是官兵相比,天启军至少有一样优势,他们有源源不断的兵源。 在江南有多少活不下去的汉人,天启就有可能有多少兵源。 那些人不需要盔甲,不需要战马,甚至不需要长刀。他们扛着梯子冲向城墙,然后用十指扣在城墙的夹缝里顺着梯子往上爬。身体就是他们的武器,往日高不可攀的蒙古人在最贫贱的汉人面前惊慌失措。 “燕子,”彭文彬指向城头的战场,“你觉得我们还需要七天才能攻破这座城池吗?” 天启军士卒只需在攻城的队列这引导方向,穿插着用弓箭压制城头的蒙古人。道路边一具具的汉人尸体堆积如山,城头蒙古人恐慌的模样落在汉人眼里,让他们如鲨鱼闻到了血腥一般兴奋。 李燕子看的呆若木鸡,他万万没想到那些新投奔过来的义军在扛过开始的恐惧后变得如此凶猛。 但死的人实在太多,他举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道:“他们冲的太着急了。” “没事,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彭文彬面无表情。他看了一会,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看看这里,应该让于家和大将军来这里看看,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彭将军要在芜湖驱逐豪强。”大将军是指张宽仁,彭怀玉才坐上统帅的位置,还当不起被称做大将军。 天启中于家与弥勒教之间的争斗,已经不知不觉的演变成不同阶层之间的矛盾。天启如果不打击豪强,就拿不出东西来分给一贫如洗的百姓。彭文彬能这么快得到兵力的补充,正是因为彭怀玉去年在芜湖的做法对江南的影响。 李燕子不明白了,他从来不多想。但凡他要是能多想一点点,依他在天启军中的资料,不可能混到今日这般地步,连他最好的朋友天启的长老王文才也帮不了他。 李燕子咽了一口唾沫,“他们恨蒙古人。” 彭文彬嗤笑:“天下不恨蒙古人的汉人都是天生的贱种。”若论对蒙古人的仇恨,天启中没人能比得上他了。 攻城战从辰时持续到天黑,城上城下双方都精疲力尽。 天黑后,义军也没闲下来。 彭文彬命弓箭手被早就准备好的粗布公告射入城内,又让大嗓门的汉子在广德城外彻夜不眠的呼喊,让城内的义士站出来举事。 虽然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今日天下汉人的心已经觉醒,城内的蒙古人今夜只怕睡不踏实。 攻城大军撤退时,天启军在后压阵,用马车把尸体都拖了回来,连夜在城南的赤霞山山脚下安葬。天启军与新加入义军不驻扎在一处。那些人五花八门,彭文彬短时间内没办法理顺他们的关系,只有能他们送上战场足矣。 义军分七八个派系,天启军一视同仁分给粮草。 天黑后,新义军在赤霞山下设立祭坛,摆出弥勒佛像和明尊佛像,找来和尚整夜诵经超度。他们不是出在弥勒教就是出自明教,不懂天启严禁拜祭佛像的规矩。 朝拜佛像是天启大忌,送粮食的亲兵统领连忙派人回大营禀告。 彭文彬得到消息后立刻,叫上李燕子带了两百亲兵前去巡视。 一行人一路快马加鞭,两刻钟后到达安葬地。 安葬的场面悲壮肃穆,和尚默诵经文的声音混在夜风中,就像蒙古人吹出来的胡笳。弥勒教与明尊弟子混在一起,朝拜佛祖也不分彼此。信徒们都沉浸在送走同伴的悲伤中,以至于没有人发现彭文彬的到来。 走但离祭拜现场三四里的地方,彭文彬示意大家停下来。 李燕子神色紧张:“这是犯了天启的大忌,旧日宗主在山里对敢设立佛像供信徒朝拜的人格杀勿论。” 彭文彬当然知道,否则怎么会亲自来这里。按照天启的规矩,私自设立偶像聚众信徒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他冷着脸不说话,领着部下绕着火堆走了一圈,没敢走过去,因为即使去了也不能做什么。 一刻钟后,他拉紧战马的缰绳调转方向,“我们回去吧。” 李燕子讶然问:“我们不管了?”左辅卫和右弼卫无孔不入,这里发生的事情无法瞒过宗主。 “怎么管,”彭文彬没好气的斥责,“明天还要依靠他们打仗,今天不要命了才敢捅这个马蜂窝。” 他只要这些人能在战场拼命,哪怕他们把佛像摆放到广德城外也不在乎。先保证攻下广德城再想其他的,彭文彬甚至有些腹黑的想,等广德城破这些人也死的差不多了,到时候再处理也少了许多麻烦。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有再交流,但他们都很清楚,宗主是绝对不会容许这种现象存在的。义军因聚众烧香而起,但眼下的天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包括聚众烧香。 回到大营后,安顿好巡营的士卒,已经是午夜。 广德城外的义军士卒还在大声的嚷嚷,在寂静的夜里听到清清楚楚。满都拉图除非把整个城里汉人的耳朵的都堵上,否则只怕是没办法不让汉人得到外面的信息。 彭文彬抿着嘴打了个哈欠,对李燕子道:“早点歇着吧,明日还要攻城。” 李燕答应了一声离去。 他们两人虽然没有亲自上战场,但为了攻城事宜,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 ………… ………… 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但天启军宗主郑晟在金陵城外的战事迟迟没有进展的情况下就这么做了,换了以勇猛著称的彭怀玉。 郑晟也是小心谨慎,为了防止大军内部生出变故,他不但亲自留在大营中为彭怀玉站台,而把张宽仁也留下来。他本想找个机会与张宽仁好好谈谈,有关与于家和弥勒教。 张宽仁出身豪强,同时也是明尊弟子。他一只脚站在于家这边,一只脚站在弥勒教,偏偏又是天启中最有影响力的大将军。他的态度甚至建议对郑晟很重要。 但是,令郑晟很失望。在张宽仁这里,他一无所获。 那个人是他的好兄弟,就像一杯干净的清水,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倾向。 无论怎么样,这次换帅的效果如郑晟所料。 他坐在大营中,只听十几里外传来炮声便知道攻城战事的激烈。天启从广州搬运江南的铁炮火力凶猛,但铁炮轰击的太快了容易炸膛,张宽仁一直控制炮击的速度。彭怀玉上任后立刻传达军令,命铁炮轰击的频率加快了一倍,第一天就有两门炮炸了膛。 “轰~轰!” 郑晟坐在大营中安稳的听着,即使昨日张宽仁向他隐晦的提出意见也不理会。 某种意义,他与张宽仁不是一类人。他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但张宽仁有自己坚持的原则,也正因为如此两人才能成为朋友。 铁炮乃至火器是未来发展的趋势,等攻下江南后,他要考虑如太医院那样设立一个火器局了。郑晟遗憾的自己穿越之前不是学习工科,对有关枪炮和火药的知识一无所知。 一天。 两天。 …… 每天都有无数伤兵撤下来,医卫队整夜的得不到歇息。余人种下的树苗现在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纵观天下,官兵中也没有天启这般完备的护卫方式。每一个从重伤中活过来的士卒都是天启的财富。 外面战事进展与火上浇油,郑晟一直在大营中坐个隐形人。用人不疑,他把一切都交给了彭怀玉,自己就不会经常露脸。有时候他把张宽仁叫过来陪他,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呆着。 这应该是他近年来对鞑子的最后一战,消灭了江南的蒙古人,天启将不得不着手准备与义军同室操戈,因为韩宋挡在天启北进大都的路上。 还有天完朝廷——弥勒教产下来天启的同胞兄弟,如果南昌一直在陈友谅手里,天启的地盘将被一分为二,只能通过山高沟深的赣州相连。 韩宋和张士诚现在都在忙着收获果实,夏天结束之前,现在的真空之地都将会迎来新的主人。 局面繁杂,但这阻止不了郑晟安稳的睡午觉。罗霄山里苦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的他的心已如明镜台。他还知道天启中有许多人不喜仍然在名义上归天完朝廷统领,暗中有推举他为皇帝的说法。 皇帝只是个名号,他午睡时梦中见到自己带着十二帘珠宝的皇冠,脑袋都快被压得直不起来。 …… 第五天。 金陵城看上去摇摇欲坠,但谁也不知道他离被摧毁还有多少时候。 午后,郑晟刚刚睁开眼睛。 毛三思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彭文彬攻破了广德。” “好!没想到现在他那里有了突破。”郑晟轻拍大腿。 毛三思陪着他兴奋了一阵,说话忽然支支吾吾起来,“但彭将军在广德做了过分的事情。” 第410章 造反知道吗? 江南的梅雨季节就要来了。 各支义军中都有能出谋划策的妙人,想到那连绵数月的烟雨天气对战争的影响,熟悉江南的人都感到脑袋疼。 如果运气不好,遇到坏天气,兵丁们换下来的衣服一个月也干不了,道路上的泥泞能让牛蹄子菜进去拔不出来。也许,还有河流泛滥,洪水滔天。 总而言之,春夏之交在江南打仗,老天爷的心情很重要。 张士诚正在扬州筹备船只。韩宋刘福通还没吃干净脱脱给他留下的大餐,已经委托了新的江南中书省平章——濠州义军的统领朱元璋。 天启军先进入江南,但其他几头饿狼是不会让郑晟在这里安稳的享受进食的。 于是,彭怀玉应运而起。接受的张世策的投降此刻也显得尤为重要。 新帅上任,第一把火先从广德城烧起来。反叛之火终于烧毁了广德破败不堪的城 攻城的第五天,天启在城外已经埋葬了六千多具尸体,几乎都是新归附义军。彭文彬是舍不得把他从山上带下来的部下这般往城墙下扔。 他调集新归附义军中矿工,在城外三里处的土坡后偷偷挖出一条地道直至城墙下,终于在第五天的午后挖塌了城墙。 “杀啊。” 城墙倒塌之后,新义军一个个红了眼睛往里面冲,把沿途的官兵撕的粉碎。 百年的仇恨一朝得雪耻。连彭文彬也杀红了眼睛,指挥部下跟在新义军后冲入城内。 传令兵催马在混乱的街道中狂奔,手中举着绣着急烈火的三角旗,“蒙古人格杀勿论!” 他的喊话是多余的,城内无论蒙古人还是色目人今日都难逃一死。因为今日这里的统兵大将是彭文彬,不是秦十一。即使遇见再美貌的女子,他也不会娶色目女人做妻子,如果有机会他会毫不客气的把他们全杀光。 当主帅都在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时候,不能指望士卒们还留有理智。 李燕子最后随大军进城时,已经找不到彭文彬的位置。 城中起了七八处火光,还有不少蒙古人依托城内坚固的工事在抵抗。 他急于恢复城内的秩序,催马正往城中走,忽然见两个汉子拖着一个女人从一个小巷子里走出来。那两人有穿天启士卒的号服,一看便是新归附过来的义军,手里各提着一个包袱。被夹在中间的女人披头散发,上衣快要被扯落了,露出半边雪白的胸脯。 天启军军纪严苛,从军者在家乡分给土地,待遇丰厚,极少有人敢做强掳妇女的是事情。 迎面遇见这般事情,李燕子催马冲过去喝骂:“你们是谁的部下,怎敢侮辱女人。” 走在前面的汉子抬头,认出来眼前这个骑在马上的人是天启的将军,忙松开手行礼道:“这个女人是城内王大户家的女人,王家一向为蒙古人效力,她丈夫还当了弓手在城头帮蒙古人守城。” “即便如此,也有军法处置,你们不能这样做。”李燕子很生气。如果义军都如山贼一般,那与蒙古人有什么区别。他对郑晟百般不满意,但对天启军纪严明这一条心里还是很佩服的。 那汉子被骂得有点发蒙,愣了愣神,往身后的小巷子里指过去,“小人跟着几位军爷抢过去的。这些东西和这个女人都是天启的军爷的,小人只是帮着看守。” 李燕子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巷子里正传来惨呼声,远远的能看清楚天启军的号服。彭文彬军大概是天启军中军纪最差的了,多是见惯了市面的惯犯。他早有耳闻,没想到今日见了这么过分。 四周火光越来越盛,李燕子大怒,从腰间把飞刀拔出来,喝道:“你们在这里哪也不许去,等我进去看看。” 巷子很狭窄,只能让两马并行,他往里走了三四十步远,看见道边横躺着七八具尸体,都是一刀毙命。 再往里走二三十步,地方豁然开朗,正对着一个门楼,里面正传来喊杀和女人哭叫声。 他翻身下马走进去,沿途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进了一个院子,里面的场景令他勃然大怒,几个军汉正各自把女人按在回廊的栏杆上,做着不堪入目的事情。 “住手!”李燕子一记飞刀扔出去,射中了一个身穿百夫长号服头目的肩膀,“你们这是在寻死吗?” 他有意手下留情,要不然以他的手段,那人必死无疑。 那百夫长惨叫一声,院子里几个士卒慌慌张张的停下动作。 众人看清楚进来的人是李燕子都吓了一跳,百夫长捂住胳膊上的伤口,气愤的质问:“李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李燕子两只手各夹着三柄飞刀,骂道:“你们都忘了军纪吗?” 百夫长先是露出畏惧之态,后面看到捂着伤口的手上染满了鲜血脸上浮上一层愠色,扯着嗓子道:“李将军,这家人都是鞑子的走狗,就算杀光了也不为过。” “即便该死也容不得你们这般处置,难道你们这是想……”李燕子憋了一会,想出来一个词:“屠城吗?” 屠城!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汉子过来给百夫长受伤的胳膊包扎好。几个女子拉上裤子蜷缩在一边抽搐着哭泣,看着满院子亲人的尸体,心里悲伤又不敢走远。男人死了,女人沦为货物,乱世的命运在不同的人之间轮转。 “李将军,”百夫长压住怒气,委婉的说:“我们跟着彭将军每攻占一地都是如此,若是良善人家,我们也不敢冒犯,但对鞑子的走狗一向不手软。” 李燕子紧握飞刀的手抬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你们每到一地都是如此?” 百夫长毫不畏惧:“正是如此,当年我们在笔架上杀的人比这多多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闪亮的光华直奔咽喉而来。惯匪们都是血肉堆里杀出来,手底下都有几把刷子。他心头大惊,偏过脑袋堪堪避过,飞刀在他耳朵上擦出一道血痕。 李燕子还是不忍心取他性命,这些人即便有过也轮不到他来处置。 “李将军,”那百夫长逃得一条性命,激出胸中的悍勇之气,伸手是从部下手里抢过长刀护在身前,如山林里凶残的饿狼般死死盯着李燕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偷空朝左右部下使了个眼色,但院子里的几个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在彭文彬军中烧杀抢掠算不了什么,但以下犯上必死无疑。 “干什么?待我找彭将军再与你说个究竟。”李燕子朝门口大吼一声:“来人啊。”门口哗啦啦进来一群亲兵,都是他留在身边的亲信,“把院子里这些人都给抓起来。” 见外面有随从跟随,院子里几个人彻底老实了。百夫长把手中刀扔掉,临出门时仍然以恶毒的眼神看着李燕子。这个人算什么东西,敢在军中对他们无礼。 收拾了这些人重新回到街道,城中杀戮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李燕子急着去找彭文彬。只有彭文彬才能结束这一切,他指挥不动这些兵马。 他一路询问下去,再见到烧杀抢掠也顾不上了,没有彭文彬的命令,他难道还能把广德城里的天启士卒都抓光不成。 顺着天启士卒的指点,他终于在城中府衙边的大院子里见到了彭文彬的将旗。 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兵丁围着那座大宅子,门口的石头台阶被鲜血染的通红。 李燕子下马大步流星走进去,门口的兵丁认识他,没有阻拦。 进门不远,便听见里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唾骂声,“你这个恶贼,不得好死,你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 李燕子一头扎进去。 城中已经杀得如同修罗场,这个宽敞院子里却是肃穆安静。 院子东西两侧各种了八棵笔直的柏树,每棵柏树下站立一个持刀的汉子。 正对面是个宽敞的堂屋,远远的可以看见当中挂了一副山水画。泼墨写意般涂在宣纸上,户主应该是个附庸风雅的人。 堂屋的门口摆放了一张藤椅,彭文彬正靠坐在上面,左右各站了四个汉子。 彭文彬迎面看见李燕子进来,举起手来与他打招呼,“李将军来了,正好看一场好戏。” 城中都乱成这个样子了,彭文彬在这里像一点事没有。李燕子心急如焚,等他再往前走几步,看清楚院子里的场景,目瞪口呆。 院子中间押了七八个蒙古人,有女人也有小孩。 满都拉图被砍掉了一只胳膊,被两个义军死死的按住。 一个年老衣装华丽的蒙古人脑袋被按在地上,他正对着三个丰腴的女人,身上衣服被扒光了,一丝不挂。院子里的汉子都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扫视向充满了诱惑的部位。 几个小孩蜷缩在明晃晃的钢刀底下。 “彭兄……,”李燕子紧张的咽了一口吐沫,走过去:“你这是要做什么。” 彭文彬轻描淡写的回应:“没什么,只是把蒙古人对我们汉人这几十年做的事情还回去。” “可是,”李燕子看了看那几个女子,道:“……我们不能这么做。” “不能,”彭文彬突然大叫,“为什么不能,难道是那些狗屁军纪?宗主说过,蒙古人都该死。”他指向被按在地上的老头,“这个就是赛罕,宗主的师兄就是死在他手里。那个断了臂膀的是满都拉图,千刀万剐也不为过。那些是他们的女人,都是蒙古人,浑身上下一股膻味,正好让孩儿尝尝鲜,看看蒙古女人是什么滋味。” “可是……”李燕子总觉得这不妥当。 “可是什么,”彭文彬发怒了,“把你那些狗屁行侠仗义的想法收回去吧,我们是在造反,造反知道吗?” 第411章 惩罚 蒙古人皆可杀,在杀之前羞辱一番当然也没什么问题,彭文彬的想法很简单。 但李燕子显然没那么容易被他说服:“彭将军,……” 彭文彬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山里出来的人一个个都统领一方了,李燕子还是这般窘迫。他把李燕子留在身边不是给自己进谏的,而是看在他兄弟王文才已经是天启长老之一的份上。 “住嘴!”他脾气不好的时候不给人留情面,指着光条条的女人下令:“来人啊,把这几个贱婢给我办了。” 围观的汉子们不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了,先出来三个人,轻车熟路,狞笑着扑向一丝不挂的蒙古女人。 被按在地上的赛罕发疯似的大喊他最钟爱的夫人:“其其格。” 正中间那个最丰满的女人用光滑的后背对着他,眼里蘸满了泪却不敢回头。 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嘴里骂骂咧咧的嘀咕:“蒙古女人身上也没有膻味啊。” 赛罕的女人在汉地养尊处优多年,早就不是草原上整日需要挤羊奶的女人,全身上下不但没有膻味,还是香喷喷的。 汉子拉开自己腰带,粗布裤子无声滑落下去。他两只手根本停不下来,蹂躏的地方都是软绵绵的,哪里像自家婆娘瘦的肋骨如干柴似的。 李燕子无法忍受光天化日之下发生这么肮脏的事情。这哪里还是替天行道的义军,这与盗匪有什么区别。 对了,笔架上的盗贼好像从来就没融入过天启。 “彭将军,你不能这么做。”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想起一桩事,“赛罕和满都拉图是宗主的仇人,你不能私自处置他们。还有,那个其其格,”他指向已经被按到在地的蒙古女人,“他是赛罕的女人,宗主当年在袁州行医的时候曾见过她,也许……” “也许个屁,”彭文彬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别在这里妨碍我的兴致好不好。” 他揪住李燕子往大门方向走去,“要不是对你知根知底,我真会怀疑你是不是蒙古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院子里该发生的事情如期发生。 “你说的我都知道,还有宗主当年种过痘的孩子,现在已经是可以手挽弓箭的少年,怎么,你也要我放过他们吗?让他上战场杀我勇士?”彭文彬的手如铁圈般拿在李燕子的胳膊上。 两人走出大门站在两座石狮子中间,彭文彬指向满城的火光怒喝:“看见没有,凡是为蒙古效力过的人都得死。” 他的妻和子当年被蒙古人侮辱的时候,可没有人站出来求情。以他的主张,张世策那样的人也不该留下来。血战血还,他当年屈辱的活下来,又亲手送走了自己族兄坐山虎,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李燕子的武艺要强过彭文彬许多,但此刻却像个孩童般被他提在手里反抗不得。果然乱世哪里都一样!他不敢再劝,忽然感到宗主不如想象的那么可恶,至少比彭文彬要清醒。多说无益,他在这里只是个陪同者,功劳和屈辱都由彭文彬一个人承受。 “这里的事情瞒不过宗主的。”他小声提醒。左辅卫和右弼卫神秘莫测,在各部将军身边都有眼线。 彭文彬松开手,深吸几口气平复心境,淡然道:“宗主不会怪罪于我。” 第一个在江南攻城略地的将军不应该被惩罚。 城里的火仍在继续,直到天黑了许久才暗淡下来。 李燕子站在大宅门口看着兵丁说笑轻松中被赛罕和断了臂膀的满都拉图押送出来,剩下的无论是女人还是少年都变成了人头。 他看见满都拉图和赛罕的眼睛。年老者的眼里全是绝望,一点活的气息也没有。年轻人眼里的愤怒比天启军的烈火大旗还要旺盛。但李燕子知道那没有用,蒙古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几十年来,无数汉人都曾有过如满都拉图一样的愤怒,在天启出现之前,一切都是徒劳。 他有点理解彭文彬了,但不会因此认同今日这般做法。 报捷的骑士日夜兼程奔向金陵城,与骑士几乎同行的还有右弼卫的密探。他们书写的战报比彭文彬要详细的多。 广德城破次日。 青壮百姓被天启军士卒驱赶出来从水井里提水出来清扫大街上的血迹。 尸体已经被搬走了,从昨日夜里到午后,从城里一共拉出去近两万具尸体,其中七成是汉人。 有些地方血迹已经渗入泥土里,留下一大片褐色的斑迹,汉子们必须要把土翻出来很深一层才能尽快消除城里的血腥味。城里还有许多人,但除了清扫者街道上空落落的,偶尔有人走出来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经过昨日一天,他们才发现天启义军没有传言中那么可爱。 新归附的义军被驱赶在城外驻扎,他们现在对彭文彬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李燕子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十柄飞刀整整齐齐插在腰间的皮囊中,走向衙门。 他等守卫通报后走进去,彭文彬正坐在案台后书写着什么。他落草前读过几年书,虽然没有考中秀才,但识字书写在天启军诸将中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彭将军。” 彭文彬抬起头。 李燕子行烈火礼:“我是来辞别的。” 彭文彬微露出惊讶的表情,“你要去哪里?” “我想我还是回到大将军身边,在那里也许永远没机会独领一军,出来走一遭后……我觉得那也挺好。”天启中那么多将军,只有张宽仁让他感到亲近一点。 “嗯,”彭文彬迟疑了很久,“李将军何必着急,你我合力攻破了广德,宗主的赏赐很快就要来了,你就这么着急吗?” “我要走了,”李燕子很坚定,“攻下广德城都是彭将军的功劳,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彭文彬皱着眉头,“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情……” “不是,”李燕子坚决否认,“都说慈不掌兵,经历了这么我才发现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 彭文彬与天启军中诸将没几个关系好的。张宽仁与他不对路,彭怀玉自视甚高,未必能看得上他。他在军中没有人,在天启朝中也没有人,本来想接着李燕子与王文才拉拉关系,没想到这个人比传言中更加榆木脑袋。 李燕子坚持要走,他也毫无办法。 彭文彬朝门口吩咐道:“李长弓,李将军要回去了,你从库房中提取些财物出来送过去。” 李燕子忙拒绝道:“无功不受禄,我什么也没做,就不用了。” 彭文彬起身按住他的手:“这是你应得的。” 一个时辰后,一支三百人的队伍走出广德城。 李燕子来这里时带来了一百骑兵和两百搬运辎重的民夫,走到时候一个不少的都带了回去,不上战场的人没有危险。 第412章 一个法子 手持令旗的骑士一路狂奔向金陵城东的高地,他的脸色如冬日的冰雪一般冷峻。 一登上炮阵见了一群兵丁,他便大声斥责:“为什么不开炮了?” 炮阵上一片黯然,被烫伤的兵士躺在角落里痛苦的呻吟。 兵丁们没有一个出来回应,骑士更加发怒了,手中举着的是象征权力的令旗, 于鱼城走过去,作为天启炮兵的千夫长,他实在再无法忍受这几日彭怀玉的胡乱指挥。“炮大不了了,”他指向不远处冒着蒸汽的炮管,“里面都红了,摸一下便会被手心就会被烫掉一层皮。” 骑士看也没看那红如烙铁般的炮管,强硬的传达军令:“大将军有令,除非这里的铁炮都炸毁了,否则炮不能停。” 于鱼城也怒了,连珠炮一般回应:“彭将军不懂炮阵,攻城六日铁炮已经毁掉了六成,再这样下去我们辛辛苦苦从广州带来的铁炮就要全毁在他手里,江南的仗还打不打,我要去见他。” 他是温汤镇于家走出来的人,天启的铁炮都是于家的武器局里铸造出来的,在这里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 骑士是彭怀玉身边的亲兵,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气,警告道:“千户大人去见将军也无用,秦将军昨日已经亲自披挂上阵登上城头厮杀,你这里的铁炮难道比秦将军的性命还珍贵吗?” 想起昨日那一战,于鱼城被噎了回来,半响无法应对。 七天的期限就快到了。七日不破金陵,彭怀玉的首级应该已经感受到刀锋的寒芒。他明白彭怀玉为何这么着急,但打仗不是这般鲁莽从事便能得到胜利的。 “铁炮开不了了。”他壮着胆子强硬的回应。 骑士的脸冷若冰霜,警告道:“千户大人是要抗命吗?” 军令不可违,于鱼城沉默了好一会,不敢再犟,猛然一挥手带着情绪道,“好好好,我开炮,看铁炮都炸完了,大将军能否攻下金陵城。” 他摆手命正在坐在草地上一脸疲惫的兵丁去搬运铁球。此时继续开炮就是拿兵丁们的性命做赌注,铁炮炸膛的时候,周边死伤一片,惨不忍睹。这些炮兵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怎么瞄准,怎么射中几十里外的目标,都是一颗颗轰出去的铁球喂出来的,死在这里太可惜。 骑士手执令旗,直到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才转身离去。 “开炮,开炮!”于鱼城悲壮的大叫下令。他舍不得这些部下,有心想违抗军令,但彭怀玉这几日已经斩杀的好几个千夫长,他心里滋生出来的那一点勇气不足以让他把军令顶撞回去。。 赤刀就供奉在二十里外的中军大帐,违抗军令者死! 宗主藏在离中军几百步的偏帐里,眼睁睁看彭怀玉胡作非为。 “再忍你一天,看明日如果还不能攻破金陵,你还能这般张狂么?”于鱼城暗自腹黑的想。他心里既希望天启能攻破金陵,又不想让彭怀玉就这般得逞。 军中如他一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彭怀玉这几天哪里是把天启的将士当做兄弟看,兵士们简直就像是赌场上的筹码,一把把的被推出去,就为了博最后一场胜利。这样的统帅要是打了胜仗,他们日后那里还后有好日子过。 天启的火炮声在停息了一个多时辰后重新开启。 这些天已经习惯耳边有轰鸣声,实际铁炮偶尔停下来的时,彭怀玉浑然不觉,耳朵在幻听好像一声声炮响仍在持续。 金陵城东西两边被轰击的几乎没有了完整的垛口,彭怀玉唯一遗憾的就是天启拥有的铁炮太少了,如果这里的铁炮数量增加一倍,城只怕早就被攻破了。 前方的战场,步卒如蝼蚁前进。 箭塔被城里射出来的火箭点燃,支架被烧毁后轰然倒塌,最上层的弓箭手惨叫着从三四丈高的地方摔下来。 云梯刚刚搭上去就被推到,天启军勇往直前,但他们的攻势看上去毫无希望。 彭怀玉一路看过来,满脸的忿怒金刚相,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欠他的钱一般。 昨日秦十一亲自上阵,义军攻上城头,鞑子仓促间没抵挡住,让天启几百甲士上了城。他赶过去见到那一幕,差点就要振臂欢呼了。但随后鞑子发起了疯狂的反扑,他亲眼目睹登城的将士被一个个杀死,尸体从城头抛下来。 如果不是秦十一见机的快,天启军可能要损失开战以来官职最大的将军。 还好秦十一逃出来,彭怀玉现在想起来,手心还捏着一把冷汗。天启军中唯有秦十一与他关系最好,许多人甚至在巴不得等他打败仗的笑话。秦十一不仅是他的兄弟,也是宗主的亲信。如果秦十一战死,就是攻下了金陵城他也没法向宗主的交代。 城头的守军吸取了昨日的教训,今天把城内所有能用的人都集合在城墙底下,就算顶着可能被铁炮误伤的威胁也要及时对城头进行支援。 彭怀玉一路巡视仔细辨认战场,金陵城东西两面城墙虽然被铁炮轰击的千疮百孔,但南边才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天启攻击的越凶猛的地方越被城内守军重视。 看着城头如拉锯一般的短兵相接,双方死伤无数,他心里有数:“今天是没希望了。” 不下猛药,不能除恶疾。 他已经下了许多味药,但还不够猛。 要想如期攻破金陵,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他想起八岁的时候在袁州要饭,在李家庄时被恶狗盯上。他当时吓的落荒而逃,但人的两条腿哪能跑过狗的四条腿。恶狗追上他一口咬在他左腿的腿肚子上死后不松口,他当时手里什么也没有,打狗棍和破碗都在逃跑的过程中丢了。他死死的卡住恶狗的脖子,但力气太小,根本掐不死那条狗。 他拼命的胡乱打,最后抱住狗脑袋,伸出肮脏的爪子把狗的眼珠子给扣下来了。那条狗不发疯了,惨叫着落荒而逃。他腿上的伤疤还在,从那以后,他悟出来了,当有恶狗追着叫的时候不能逃,应该拿起棍子狠狠的抽过去。 对狗如此,对人也一样。他彭怀玉的对手,要么被他锤扁,要么把他锤扁。金陵城现在就是他彭怀玉的敌人。 帅旗从南城巡视到东边,这里的战事比其他几个地方要激烈些。攻城持续了这么多天,城头的守军能辨认出各处的战旗,知道在这里的攻城的秦十一是一员猛将,所以防备更加严实。尤其是经历了昨天那一遭,城内许多人被惊出一声冷汗。 看见帅旗远远的巡视过来,正在督战的秦十一领着一帮亲兵迎上前。他披挂整齐,隔着老远便大声请战:“大将军,让我再去冲杀一阵吧。” 彭怀玉收回思绪,板着脸摇头:“你昨日擅自出击上城,我还没惩戒你,还能提这事。” 秦十一有些不高兴了,“听说彭文彬已经攻破了广德城了,我们在这里怎么能输给一个偏师。我不亲自上去,孩儿们提不起了斗志。” “你想上城头?”彭怀玉拍拍战马的脖颈继续前行,忽然换了说法,“我会给你机会,但不是今天。” 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了,明日是彭怀玉的最后期限。军令无情,宗主就算有心饶恕他,但军令状在,恐怕也不好徇情,更何况军中有许多人对彭怀玉没多少好感。 这里唯有秦十一真心为彭怀玉考虑,见左右无人,他策马跟上去,凑在彭怀玉耳边低声问:“就剩一天了,将军可有什么法子。” “只剩下一个法子,”彭怀玉回答的很干脆,“我要去见宗主。” 第413章 请命 郑晟没想到彭怀玉会来拜见他。 偏帐里堆满了东西,他在地方总是有数不尽的文书。 张宽仁刚刚与郑晟谈到翠竹坪里的特产,两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都认为山鸡炖笋干是山里最诱人的食物。郑晟还说到他与余人在慈化禅寺逮了一只山鸡在庙里偷吃的往事。 毛三思抿着嘴在心里偷笑,没想到宗主还有这么好笑的过去。没人天生就是英雄,英雄也是从开裆裤的小屁孩长大的。 众人正在说的高兴时,亲兵卫通报彭怀玉求见。 张宽仁立刻起身,“彭将军来必然有要事商议,末将先回避。” “不用,”郑晟皱起眉头,往下按手示意张宽仁坐下,“他战事进展不顺利,军中反对他的声音渐多,他来见我一定有难题,你在这里听听,也许能帮忙想个办法。” 张宽仁想了想,重新坐下,压低声音道:“金陵城坚固,彭将军这些日子殚精竭虑,恨不得一口把这座城吞下去。但饭要一口口吃,打仗也不能操之过急。他前日随口许下七日的诺言是一时冲动,算不得数的。我看以彭将军这几日攻势,十日左右,金陵城差不多就要被攻陷了。” 他虽然偶尔过来陪郑晟说笑,但也偷偷去战场看,心里一刻松不下来。彭怀玉行事过于刚硬,他怕一着不慎,别激起兵变,那就惹出大祸事来了。 郑晟摇头道:“你想歪了,彭将军绝不是来找我求情的。他明日要是攻不下金陵城,无论我是否赦免他,他都不会活下来。” 张宽仁委婉的劝了几句,听郑晟这么说,再多嘴反而显得不妙,便不再开口。 两人说话的功夫,毛三思从门口把彭怀玉引进来。 彭怀玉近大帐后看见张宽仁也在,立刻不自在起来。他这个帅位是从张宽仁手里硬夺过来的,如今战事进展不顺利,自己看似已经黔驴技穷,再见到张宽仁心里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你有何事要来见我。”郑晟示意毛三思端上椅子。 彭怀玉脊背挺的笔直,眼睛瞟了一眼张宽仁,行礼禀告:“启禀宗主,这六日末将统领大军攻打金陵。战况不可谓不惨烈,将士不可谓不勇猛,军中死伤惨重,但迟迟没能取得战果,末将深感惭愧。” 郑晟见他说的坦诚,不明白是什么用意,问:“期限还有一天,彭将军这是可是自诩做不到,前来认罪的?” “不是!”彭怀玉摇头,“末将便是战死也不会认输。期限还有一日,末将知道只凭自己的本事只怕是没办法如愿了,特壮胆来请宗主助威。” 郑晟不解:“请我助威?” 彭怀玉两手在胸口合成莲花状,“明日请宗主亲临城下为诸将士鼓舞士气,末将将领大军亲自冲锋,必能取胜。” 张宽仁心中咯噔一跳,彭怀玉胆子真大,竟然敢来指使起宗主。草莽中的走出来的人果然不懂规矩,只有宗主指挥部下,哪有部下对宗主指手画脚。 郑晟冷笑一声:“你可是见我天启中兄弟损失无数,想这么一死了之吗?” “当然不是,”彭怀玉昂首挺胸,“末将今日观战见城内鞑子士气低沉,已在崩溃边缘。末将追随宗主,好不容易见到恢复汉家江山的希望,怎么舍得在现在去死。” 郑晟忽然扭头向张宽仁:“大将军以为如何?” 张宽仁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彭怀玉身边。 两人并肩站立,他做出如彭怀玉一模一样的手势,白衣随着手势挥洒,“末将明日愿随彭将军一同冲城。” 郑晟尚未说话,彭怀玉先开口拒绝道:“大将军都是千金之躯,怎敢亲临矢石。大将军只需陪在宗主身边观战即可,看末将如何攻破金陵。” 张宽仁看着郑晟尴尬起来,他明白这是天启攻占江南最重要一战,也是最艰难一战,主动请战没什么别的意思。 但彭怀玉说这番话以为他是抢功来了。 细想起来,也不怪他怀疑。自己如果与彭怀玉并肩冲锋攻下金陵城,以军中将士对他二人的风评,多半的功劳都会落在他头上。将士们会说,彭怀玉强攻七天毫无进展,最后还是要张大将军出马才攻克金陵。 他看着郑晟,郑晟却没留意他。 天启的宗主一脸凝重,死的盯着彭怀玉的眼睛,道:“彭将军,你要知道,如果明日这般还不能攻下金陵城,……”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明日彭怀玉亲自上阵,如不能攻克金陵,只怕也没想着活着回来。如果宗主亲临战场不能取胜,彭怀玉战死,对天启军士气的影响将是致命的。 彭怀玉豪情万丈,“末将绝不会让宗主失望,让天下的汉人失望。” 郑晟慨然应允:“好,就依你,我明日会与大将军一起为你助阵。”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连命都不要敢赌一场,我陪你走一遭又能如何。郑晟看着彭怀玉,打心里喜欢。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性的,就像他当年孤身走进罗霄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盗贼手里,死在毒虫野兽的嘴里。 郑晟没让张宽仁如愿。彭怀玉从宗主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心里很痛快。但眼前的形势却让他难以轻松起来,宗主答应了他的请求,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争不争气了。 秦十一在三四百步外候着,一见到彭怀玉便急吼吼的凑过来,“宗主答应了。” “答应了。” “好!”秦十一兴奋的举起拳头,“我就说宗主一定会相信你。这样就好了,有了宗主助阵,三军无不用命。”他长满麻子的脸上显出凶狠的模样,“明日老子也拼了,就不相信城里那帮鞑子都是铁打的。”他脸上大大小小的斑痕本就显得可怖,发起狠来更是丑陋不堪,如同恶鬼一般。 彭怀玉心中很感动。 在天启中,弥勒教不是他的朋友,于家与他不是一路人,除了宗主的信任,他只有这么一个好兄弟。 “我是不会死的,”他捏紧拳头,“我要追随宗主创立前所未有的汉家盛世。” 第414章 宗主亲临 清晨。 赤旗如朝霞。 残破不堪的金陵城如同被铺天盖地的大火包围。 郑晟的披风紧紧的裹住身体,胯下白马踱着方步匀速往前行走。人有威风,连马也知道摆谱。烈火旗所到之处,欢呼声如台风来临时的海潮。 “天启万岁,宗主万岁!”士卒们的喊声一浪一浪的,此起彼伏。 他们喊出来的就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希望郑晟登上皇位,成为万岁。 郑晟挥手致意,这些都是他的部下,可以为他赴汤蹈火的人。能在大庭广众下集体喊出这般声音一定是有人指使,他不想追究。他甚至不想左辅右弼打探,就知道军中何人望他早日称帝。 白衣张宽仁跟在郑晟身后,尽力躲藏在飘扬的旗帜后面,不露出脸来。没人能在这个时候抢宗主的风头,军中有许多人反对彭怀玉,希望他重新出来为帅,他担心有人故意惹事。 千夫长以上的将官都被召集来,彭怀玉、毛大、秦十一等一干人等全身屁股盔甲,在大营的出口处迎接。彭怀玉预料的没错,在军营中隐身了七天的郑晟突然走到金陵城下的战场,军心大振。 郑晟扬起右手,高呼道:“诸位随我起兵驱逐鞑虏,有的人已经追随我十年了,有的人才加入天启。天启能从罗霄山里熬出来,直到今日席卷江南,都是靠尔等三军用命。攻下金陵,斩杀江南鞑首宽撤不花,就在今日。” 挥挥手,就有无数人为他去死,这感觉真好!权力的滋味啊,古往今来让多少英雄竞折腰。 白马缓步往前走,从诸将夹道中经过。 彭怀玉等人转过身紧紧的跟在郑晟身后。他昂首挺胸,仿佛在向军中诸将昭示,宗主是在坚决的支持他。 “诸将听好,我今日会在城下看着你们……看着你们登上金陵城头!”郑晟拔出长刀,仰天长啸,“不破金陵不还。” 众将齐声呼应:“不破金陵不还!” 今日,他们不再是在为彭怀玉打仗,他们是在为宗主战斗。 看着四周一张张亢奋的脸孔,秦十一身体里的血也被点燃了。他偷看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彭怀玉,此刻方才明白,原来他请宗主是这个目的,看似强横鲁莽的人,也会有这般灵巧的心机。如果还只是彭怀玉在这里,难保今日军中将士不卖力,故意坑他,今日攻不破金陵城,他彭怀玉就要死。 如此一来,今日还有谁不卖力,就是跟宗主过不去。 一行人在赤潮骑兵的包裹中走到炮阵前的空阔地,郑晟勒住战马,拱手道:“就拜托各位了,攻破金陵后,我给诸位将军敬酒。” 彭怀玉抬手,领诸将行礼。 他就在郑晟面前,一一传达命令,各部统领领命退去。 半个时辰后,金陵城四面城门外都能看见传令兵催战马狂奔,四只蹄子下面似安了风火轮。 “攻……城!” “攻……城!” “咚咚咚!” 战鼓声比昨日响了一倍,鼓手脱去上衣,露出满胸口的黑毛,两只胳膊几乎都抡圆了。 推箭塔的汉子格外觉得有劲,想到宗主就在后面看着他们,热血就一阵阵往心头涌。 鼓声!铁蹄声!整个地面都颤栗起来。 城里的守军都慌慌张张登上城头,接到禀告后,侧耳听到城外的动静,董传霄明显能感觉到今日与往日的不同。 城头的守军一路狂奔而来:“大事不好了,天启军贼首郑晟来了。” 好像城外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几青面獠牙的怪兽。在王府里躲了七八天没有露面的宽撤不花也被请了出来,这个时候没人还能自持身份。天启军攻破金陵,城里的蒙古人人一个也活不了。 东门的铁炮响了,按照惯例,秦十一在指挥士卒们冲锋之前,先让铁炮轰击一阵。 兵丁惊惶的朝董传霄喊:“在南门。” 宽撤不花与董传霄跟着报急的兵丁登上南门城头。这里没有天启军炮弹的威胁,但守军看上去比东门的守军还有恐惧,他们刚刚看见天启的宗主旗。 董传霄从来没有与郑晟打过照面,他在江西的对手先是彭莹玉,再是陈友谅,最后被张宽仁手中吃尽苦头,被一路驱赶回江南。郑晟很可怕?他心里是不这么认为,脑子想的多是虎落平原被犬欺。如果不是脱脱大军在中原溃败,他也不会在江南陷入进入这般窘境。 汉人不能走到蒙古前面,他跟在宽撤不花身后,上楼梯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这位蒙古的王爷身体颤抖的厉害。 “王爷,你这是怎么了?”他好担心宽撤不花一个没站稳摔下来。 蒙古侍卫警惕的挡在他前面,不让他靠近。 董传霄无奈的苦笑。众人登上城头,宽撤不花招手让他过去,他才在这位蒙古的王爷身边找到了一个站立的位置。 “我认得那旗帜,”宽撤不花从袍子中伸出右手:“那就是天启贼首郑晟。”他神色纠结,小声道:“据说他在妖僧彭莹玉那里学得妖术,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董传霄心里暗自好笑:“王爷,传言肯定是假的,彭莹玉都死在末将手里,他是彭莹玉的徒弟,有什么可怕的。” 宽撤不花也是听左右人胡诌,心头将信将疑。蒙古人在天启面前连吃败仗,他但对郑晟的恐惧却是藏不住,跌足道:“贼首郑晟都来了,这可如何是好,董将军莫不要护着孤王突围?好过死在这金陵城。” 蒙古人也会胆怯成这个模样,前些日在王府里见宽撤不花还辨别不出来他的底细,董传霄暗自鄙夷,好歹也是带兵打仗的王爷,吃过几次败仗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解释道:“王爷,我们没有船,突围了也过不了江,落到谁手里都是个死,还不如坚守金陵城,等候朝廷发生转机。” 说完这番话,董传霄心中苦涩,为蒙古人效力了一辈子,却落到今日这般走投无路的处境。张世策可以投靠天启,但是他不行,如果彭莹玉不是死在他手里,他未必会像现在这般执着。 城下一支举着赤旗的骑兵拥着白马向城墙缓缓而来,那些骑士胯下的战马比蒙古人的坐骑毫不逊色。 骑兵分层次前行,一行行保持着固定的间距,如同涌上沙滩赤色潮水。 一股杀气刺破虚空,让城头的守军禁不住心里发寒。 董传霄与天启军打交道次数多,指向城下道:“这就是天启最精锐的赤潮骑兵,我们几就算突围也逃不了他们的追捕。” 宽撤不花心都凉了,一个稍有理智的人看看城外围攻大军的气势,再看看城头守军的模样,便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 城外鼓声突然如暴风骤雨般加速。 一大片红巾军扛着云梯呼啸而来,“彭”字大旗被卷在其中。 弓手们拉开弦。 董传霄见宽撤不花在城头只会碍事,不会好事,道:“王爷,贼人来攻城了,王爷先回城避一避。”虽然通过这几日战事的判断,东城外集合了天启的精锐,但他今日本能的感觉到南城将成为天启军攻击的重点。 片刻功夫,铁箭雨点般撞击上城头的砖石,宽撤不花在亲兵的簇拥下逃一般下城。 金陵城守不住了,他可不想在这城里等死。虽然董传霄说突围无路,但他另有主意。 长江里找不到让几万大军渡江的船只,但找几艘能让他一家老小离开的船应该不是难事。 “我不能死在这里。”宽撤不花想起这几日打听的消息。金陵城对岸是中原韩宋义军的地盘,濠州朱元璋奉命南下,已经到了江北马鞍山地界。 第415章 第413金陵城 是日。 天启宗主郑晟亲自督战,天启大军精锐系数上阵。大将彭怀玉、秦十一亲自披坚执锐上阵冲锋。 夕阳落幕时,义军登上金陵南城墙。随后东城门也被孜孜不倦的冲车攻陷。彭怀玉手执长刀站在城墙上仰天长啸。即使是宗主亲征,也无法掩盖他的功劳。 夕阳如血,金陵城的城墙也已被鲜血染红。 金陵之战后,彭怀玉终于在军中得到了与张宽仁平等的地位。考虑这场大胜是他从张宽仁手里接过帅位取得的,又是奠定天启夺取江南最关键一战,与张宽仁往昔的战功相比也毫不逊色。 这是彭怀玉自己的争取到的。加入天启后,他从行伍中脱颖而出,超越宗主的诸多亲信,走到今日的地位,全是来自他的洞察力和*。 城内战况依旧激烈,知道将面临无可逃避的屠杀,城里的蒙古人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女人和孩童也手执兵器走上街头,然而这就是屠杀的开始。 南方轻轻的吹,如女人的手温柔的从脸上拂过。在天启无人不振奋时,郑晟驻足城外,安静的等到天黑。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报捷的信使来了一批有一批,后来他们看见几里外的城头挂上灯笼,照亮了才树立的天启烈火大旗。 城里的厮杀声渐渐小了,张宽仁心情复杂,进言道:“宗主,进城吧。” “不,”郑晟摇摇头拒绝,伸手指向城内方向,“彭怀玉和秦十一不是彭文彬,他们做事有度。这是将士应得的奖赏,我不该这么早去打搅他们。” 宗主入城时,便是严肃军纪,各部将士将封刀候命时。这一战打得太辛苦,郑晟不得不考虑奖赏将士的心情。苦战之后的天启士卒需要发泄,用长刀断去蒙古人的头颅来释放心中积压的怒火。 张宽仁心中有些不舒服,宗主这是在默许城内正在发生的屠杀吗?虽然他们名义杀的是蒙古人,但刀子又不会长眼睛,杀红眼的士卒哪里会辨认明白才动手。 此时,彭文彬在广德城屠杀的消息还没流传的开,但以张宽仁在军中地位超然,这么重要的事情瞒不过他。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张宽仁与郑晟各怀心思,一时都没有攀谈的*,两人再没有说话。 城里的哭喊声传出来,成为的许多将士不怀好意的想,他们这些年在袁州和罗霄山里吃尽了苦头,许多人妻离子散家族消亡,凭什么富庶江南能逃离乱世的苦楚。金陵城的人也逃不了这一刀 大约又过了近一个时辰,从城内的出来一队骑兵,微弱的火光中可以看见旗手耀武扬威高举的“彭”字战旗,隔着老远便能嗅到一股志得意满的气味。 彭怀玉策马率亲随一阵风似的奔来。 “来者何人!”毛三思指挥亲兵卫骑兵上前,将来人拦在五百步外。 这是礼数,彭怀玉下马将缰绳交给亲随,迈步走向郑晟,“末将彭怀玉参见宗主。” 过了片刻,毛三思朗声回应:“宗主召见。” 彭怀玉迈步往郑晟的方向走了,隔着几十步远便高呼:“恭请宗主入城!”嗓门洪亮。 走到近处,郑晟才看清他浑身血迹斑斑,他此番前来竟然是连沾血的征袍也未曾更换。 打完这一仗的彭怀玉与昨日的彭怀玉像换了个一个人。昨日他在中军大帐请示时,虽然自信满满,但面对郑晟和张宽仁时都低着头,以下属的身份说话。现在的他如一柄出窍的长刀,自信溢于言表。 郑晟没觉得什么,张宽仁已自低下头去。彭怀玉此刻多辉煌,他此刻就会有多失落。虽然理解宗主刻意提拔彭怀玉就是为了打压他在军中的威武,但心里难免还是有些不舒服。他从去年向郑晟献策,率天启从湖南一路杀到江南,最后夺取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之战却与他没有关系。可以预料到,他将很长一段时间将不会再走上战场了。 彭怀玉直视郑晟,余光瞥见了张宽仁的表情,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像他们这样的人,失落者不需要安慰。 “战况如何?”郑晟随口问。 彭怀玉皱了皱眉,表情略显不自然,高调的神态稍微放低了点,道:“宽撤不花在破城前一刻乔装打扮逃走了,末将正在着人抓捕。秦将军抓住董传霄了,那人是个贱骨头,甘愿为蒙古人效力也不低头。” “宽撤不花跑了?”郑晟有些意外。宽撤不花与他打了这么多年交到,从湖广逃到江西再逃亡金陵,如今最后一刻弃城而逃,倒是很像他的性格。 这是彭怀玉对攻破金陵城战果最大的不满了,他不得不解释清楚:“长江水道都被义军控制在手里,他逃出了金陵城也过不了江。” 郑晟不以为然,“他既然是早就想好了逃走,想必已经准备好的船只。”他对能不能抓到宽撤不花倒是无所谓,一个愚蠢无能的蒙古王爷逃回大都对义军也许是好事。 但彭怀玉不这么想,连忙辩解道:“过了江也无妨,如今江北都被义军控制,大宋已经明中濠州义军朱元璋南下,他过江了也是羊入虎口。” 朱元璋!郑晟一直在留意的这位真正的天命之人。天启一刻也没放松对中原形势的关注,张宽仁和彭怀玉对朱元璋此人都略有耳闻。 中原义军都奉明王为尊,刘福通辅佐韩山童称帝国号大宋,韩山童战死后他的儿子韩林儿被刘福通扶上小明王之外。天下义军,除了南派弥勒教自成体系,以彭党为根基建立了天完,其余义军都以小明王为尊。 此时的朱元璋犹如爪牙还没长锋利的幼虎,还在为韩宋效力。 江南和中原的鞑子被清除干净后,一个令郑晟密切关注的问题摆在眼前。韩宋的战略究竟是北上攻打大都还是与天启来争夺江南,而朱元璋的隔江虎视眈眈,他的动作便代表了韩宋的态度。 “进城吧,”郑晟挥手命彭怀玉在前带路,“你且不要再抓捕宽撤不花,让他逃过江去,然后派人去联络朱元璋,让他帮忙抓捕这伙鞑子,且看朱元璋如何回应。” “末将遵命!”彭怀玉答应着。他知道郑晟这般做法别有用意,只管听命便是。 他转身回到亲兵所在处翻身上马在前领路,赤潮骑兵护卫宗主府亲兵卫,数千骑兵浩浩荡荡往金陵城里走去。 天色很晚了,金陵城里已经安静下来,昏暗的灯光笼罩着这片死城。 宗主的队伍从南城门进城时,其他三门正在连夜往外运送尸体。 南城城头火把明亮,把城门附近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 这里没有被天启军的铁炮轰击过,城墙乃至城门都保持了完整。 郑晟今日观战,亲眼目睹彭怀玉从此处搭建的云梯登上城头,那时城头的厮杀尚未平息,还有蒙古弓箭手藏在女墙后射箭。彭怀玉亲冒矢石,勇不可挡,他登上城头那一刻,便预示着这座城已经被攻破了。 虽然彭怀玉没有夸耀自己的功劳,但郑晟知道城内最难缠的将军董传霄便亲自守在这里。所以,彭怀玉虽然表现的得意了点,但他配得上这份荣耀。 城门口站立了两排高举火把的士卒,一支延伸到金陵城深处。 郑晟双目平视,跨马走进金陵城。朱元璋本该以此地为根基创立了大明帝国,现在这座城池归他了,未来的局势将朝他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 “宗主万岁!” 排列整齐的兵丁高声呼喊。 郑晟心中冷笑,部下中有许多人按捺不住了,然而现在还远没到可以称帝的时候。在中原大宋的战略尚未明确之前,天启将只会以天完朝廷的藩属存在。刘福通如果想与他开战,便是向天完开战。 朋友多一个不嫌多,敌人少一个不嫌少。张士诚已经渡江,方元珍盘踞在浙东,福建还在蒙古人的控制下,在打败这些敌人之前,天启不愿与大宋开战。 一路行走的道路都很宽敞,厮杀过的战场已经被清理干净,两边的房子由简单的瓦房渐渐变成楼宇,黑暗中看不清多少层层叠叠的楼阁。 金陵城不是芜湖那样的小城池,便是南昌也不及进来一半繁荣。这里是六朝古都,千百年来都是江南统治的核心。 到达北王府门前时,郑晟方才向彭怀玉传令:“城内的鞑子已经清除干净,各部兵马不得侵扰百姓。” 请郑晟进城前彭怀玉便下令中止了城内的屠杀,如今郑晟亲口说出来方才落实了这道命令,再有兵丁犯事便要以军法从事了。 当日天色已晚,郑晟没有再召集诸将,在北王府中卸甲早点休息下来。 彭怀玉前头安顿好郑晟,一点也没闲下来,立刻命毛大率一半赤潮骑兵向常州方向进军。有消息说张士诚在扬州已经准备好了无数木船,这几日就要过江,他想先控制常州,同时打探张士诚军的动向。 第416章 两件事 郑晟不是个懒人,但他历来有把事情交代出去就不再插手的习惯。 一年前把天启所有的兵马交给张宽仁时如此,现在把江南大军交由彭怀玉统领时亦是如此。他手下不乏强兵悍将,人需要有机会才能成长。 张宽仁在罗霄山里便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如今的能力与走出翠竹坪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彭怀玉同样是可造之材。 彭怀玉新帅上任,刚刚从张宽仁手里艰难扳回一局,不敢有一丝携懈怠,立刻着手准备收复无锡、苏州之战。那里还在鞑子的控制下,但在金陵失守后,守军早已如惊弓之鸟,夜里做梦都会被号角声惊出一声冷汗。 攻克金陵次日,天启大本营从芜湖出发,向金陵迁徙而来。 随本营同来的有于凤聪,还有余人和月儿等一干天启军的亲属。郑晟同时传令命远在广州的天启中枢迁徙来金陵,任命李玮为湖广参知政事,统管广州东路与湖南路事宜。 午后。 天气阴沉沉的,好像这半个月来只有昨日义军攻破金陵城时头顶上露出过一会太阳昏暗的脸。 江南战事如火如荼,郑晟偷得半日闲,招来张宽仁陪同,在城中几处宫殿走动。 此时距离这座城池最辉煌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沿途的宫殿全是经久失修的模,。墙头琉瓦虽然还保持着完整,但颜色已经很暗淡。自蒙古人建立大元朝以来,中原对外贸易繁荣昌盛,但得利的全是沿海的几个港口。如江南的松江、福建的泉州还有便是天启治下的广州,大街上各色人等随处可见,以来自欧罗巴的传教士和大食的商人势力最为庞大。 相比之下,金陵城倒是显得缺乏活力了。 两人一前一后闲庭信步,张宽仁饱读史书,在进军江南前对这里深有研究,对沿途经过的名胜古迹了如指掌,一路给郑晟讲述典故。 一路听下来都是几百上千年前在这座城池发生过的事情,多少英雄豪杰都消失在虚空中。郑晟有所感触,随口吟诵了一句杜牧的诗:“南朝六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宋以后,金陵再也没有成为一国之都。 张宽仁心思灵巧,跟着郑晟走了一下午,再听他说出这句诗,便猜到郑晟有心把金陵当做天启的都城,但主意又没定下来。金陵是江南的阵眼,但同时又是毗邻各路义军的前线。天启的水师差强人意,义军间一旦开战,无论是上游的天完、江北的韩宋还有下游的张士诚都能对这座城池发动直接进攻。 他想了想,试探道:“据说金陵城有王气。” 郑晟哂然一笑:“王气都是因人而异的。” 张宽仁深赞道:“宗主此言有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启驱走了江南的鞑子,只要善待江南的百姓必能以金陵为根基夺取天下。” “以金陵为根基,那么必先要打通江南与湖广的通道,但现在南昌城在陈友谅手里,”郑晟指向北方,“江南是个好地方,天启怎么做,全看韩宋的刘福通如何抉择。” 韩宋吸收了脱脱麾下的汉军后,实力大涨,俨然已不在天启之下。如果刘福通不等攻取大都便先南下,江南的战火将会持续许多日子。天启也不可能再与天完朝廷决裂。 张宽仁当然明白,他隐隐觉得刘福通不会南下,但这只是他凭空猜测,没有任何根据,所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张士诚战船都准备好了,断然不会放弃南下的打算,”郑晟哈哈一笑,露出豪迈之态,“活下来的都是英雄豪杰,冲张士诚在高邮城支撑了一年,天启决不会先与他开战。” 张宽仁轻轻松了口气,他最担心彭怀玉求功心切,莽撞的攻击张士诚。现在听来宗主早有安排。宽心之余,他又暗自好笑,自己已经不是大将军了,怎么还在操这份心。 郑晟道:“我已经派人给张士诚送信了,准备与他见一面。” 江南很快将要成为三支义军的集中地,郑晟已经让彭怀玉派人联络朱元璋,自己亲自写了一封书信送给张士诚。人与人之间交往要对等,他与张士诚同是一个派系的首领,而朱元璋只是刘福通麾下的大将。让彭怀玉与朱元璋联络正合适,他要是主动联系韩宋,只怕要往开封的刘福通处投书了。 见一面又能如何,该打的仗根本无法回避。 长久以来,张宽仁都觉得天启做事过于刚烈,难得郑晟有了回旋的念头,这让他很高兴,道:“义军都是汉人,宗主宅心仁厚。” 郑晟暗自鄙夷张宽仁不会拍马屁,他怎么也与宅心仁厚扯不上关系。 两人闲聊到天快黑时才各回住处。 郑晟回到北王府时,门口刚刚挂上灯笼。金陵城被攻占才一日,王府附近戒备森严。 毛三思正在指挥仆从往府邸里搬东西。待芜湖的宗主府官吏到达后,宗主准备宴请诸将,他正在准备食材。 左辅卫和右弼卫每日都有密报送到,郑晟回到书房立刻看见案头的文书堆积了有一尺多高。王中坤与丁才等人不在金陵,他手头积压了一大堆事情,但有几件格外重要,不能假他人之手,也不能再拖延下去。 首先是彭文彬在广德屠城恶劣行径。 三日前接到密报时,郑晟恨不得立刻把彭文彬绑起来送回金陵狠狠的用鞭子抽打一顿。 此事是无解之局,现在他要么让天启在江南的民心受损,要么让军中诸将寒心。彭文彬抓捕了满都拉图与赛罕,为周子旺报了仇,这是一份无法抹去的大功劳。但他的队伍一直没有让天启的教士进驻,麾下的悍卒虽然善战,除了彭文彬自己谁也指挥不动,这是郑晟现在再也无法容忍的事情。 再次便是张世策的地位。 张世策是降将,与军中弥勒教势力水火不容,只要自己稍微放松点口气,张世策根本无法在天启中生存下去。 这两件事都不好处置,郑晟心里大致已经有了主意,但要考虑好怎么做才能让部下接受。 批阅了一些文书后,他便草草掩衣睡了。想到明日于凤聪、余人和月儿就要来金陵,他便舒心起来。再强大人也需要朋友,他这些年为了造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真到了翻盘击败鞑子大军,心中的弦反而放轻松,渐渐把身边的人看的更重要。 “没有我郑晟,也有朱元璋那个崽子能驱走鞑子,我总要做点什么与他不同才是,要不然妄自来这世上一遭。” 第417章 宴会 三月。 庞大的天启车队压着泥泞的小路走向金陵城,道路边开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 江南的春天很美,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潮湿的气息润湿鼻孔里的每一寸肌肤,沁人心肺。 月儿扶着马车的木栏杆往外张望,两只黑漆漆转动的眼珠子透着灵气,一脸好奇。她自幼在翠竹坪里生长,后来在长江边的渔村长大,山水见得多了。 但江西的山水与江南的山水不同。江西的山水如一个俊秀的小伙子,而江南的风光如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车队走走停停,前日天启大军行军时把道路走坏了许多,眼下江南战事未绝,还没人忙到修理道路的事情上,车队想走也走不快。 余人披着灰色的长衫端坐在一匹黄骠马上,跟在马车后不远,眼睛时而落在从马车里伸出的莹玉般的手上。 再往后是一队骑兵,张金宝身披一套黑色的盔甲,很是威武,但脸色冷漠。 他是最早投靠到郑晟身边的人,因为没有听命令私自进入翠竹坪与张宽仁交涉被冷落至今。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战功卓越身居高位,而他只能作为侍卫,心里的那团火快要把自己燃烧了。他在月儿义父的兄弟,又是张宽仁的亲信,以他的智商就算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宗主为何不信任他。 晌午时分,车队在一个馒头似的草坡底下停下来,张金宝传令命部下简单进食。 天启大军正在向江南各处扩展,车队路过的地方没有官吏接待。 “如果夫人与我们同行,路上不会这么窘迫吧。”张金宝从部下手里借过一块干饼卷着猪肉放进嘴里。本来夫人是要与他们同行的,但临出发前一天,从广州来了几个人,夫人便留在芜湖了,说是过两天再去金陵。 夫人不走,这支队伍的规模缩小了不少。 月儿的马车停在两百步外,张金宝咬了几口饼往那边走过去,他毕生的前途都压在小女主人身上。但首先要让月儿成为宗主夫人才是,月儿现在的身份帮不了他。 刚走两步,见余人也往马车的窗户前凑过去,隔着窗户正与月儿说着什么,“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张金宝的脚步停下来,心中暗中鄙夷: 车队短暂休息了两刻钟便继续出发,道路不好走,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好赶上在金陵城举办的庆功宴,据说宗主要犒赏立下战功的将士们。 车队停歇的时候,月儿把车窗关上。车队出发后,她又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把胳膊肘撑在车窗上,皓腕如玉扶着圆润的下巴,脸色迷惘的看着秀美的江南的春色。她眼睛瞪的很大,仿佛她自己的未来都藏在这江南如烟的春雨中。 江南是个好地方啊,随着天启逐渐壮大,宗主愈发忙碌,她现在连见郑晟一面的机会都很难得了。 半年前,余人酒醉向郑晟说出她的心思后,她明显感到宗主对她的冷淡了许多。这半年来她常常在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本来只想把心思永远藏在心底,永远不让宗主知道,但余人把一切都挑明后,她忽然多了一层期待,而不合实际的期待正是痛苦的根源。 道路泥泞,从芜湖到金陵短短两百里的路程,这支队伍足足走了三天。 车队来到金陵城下时,所有人都被那巍峨的石头城墙镇住了。 他们都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土包子,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壮丽的城池。 “便是这般坚固的城池也被我天启大军攻克了。”跨在战马上的张金宝不无自豪的想,又为自己没能参加这一战有些许遗憾。 车队分外显眼,一群人刚到城门外,便见到十几个肩膀绣着金色丝带的骑兵迎接过来。那丝带是宗主府亲兵卫的标示,桀骜不驯的赤潮骑兵面对这些人也服服帖帖的。 张金宝主动催马迎上去,“在下张金宝。” 为首的是一个脸色白皙的年轻人,他目光从车队巡梭,最后在那辆雕花的马车上停留了片刻,这才面无表情的回礼道:“末将秦飞章,奉命宗主前来迎接将军。” 秦飞章是亲兵卫四大统领之一,肩负护卫宗主府的安危,奉命来迎接宗主府的官吏。他知道张金宝略的来历,但并没有因为他从前显赫的经历假以辞色。宗主府的亲兵卫都是眼高于顶的人,在战场上不知砍去了多少鞑子的人头,对宗主绝对忠诚。在他们看来张金宝被宗主抛弃,便是不值得去亲近的人。 亲兵卫环绕着马车进城,行驶在整齐的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上。 进入金陵城后月儿把窗帘拉的严严实实,不再抛头露面。人则策马紧紧的跟在马车后面。 张金宝与秦飞章并马齐行,主动与他说话,闲聊些金陵城的事情。 金陵城的守备目前由秦十一担任,从许多蛛丝马迹都可以看出来宗主最信任的人是谁。这个秦飞章据说是秦十一的远房亲戚,读过几年私塾,但在战场上不但不但不像个读书人,发起疯来比野兽还可怖,所以很快在军中脱颖而出,成为亲卫兵的四大统领之一。 张金宝说了很多话,但秦飞章却很冷漠,回应有一搭没一搭的,让张金宝心里很不舒服。瓶儿罐儿也爬到他头顶上,让他如何能够忍受。 马车入城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到达北王府。这里原是宽撤不花的住处,在金陵不算是最奢华的地方,但位置却极佳,紧挨着旧皇城的中心。 宽撤不花从客地逃入江南不敢住入皇城,郑晟可没有这个忌讳。但无论部下怎么劝,他只是领着张宽仁在皇城旧宫殿中走了一圈,却没有住进去的打算。 月儿随身扈从不多,又没有成亲,便先被安顿在北王府。 在许多天启臣子看来,月儿与宗主关系密切,又照顾过宗主的起居,早就是郑晟的纳妾的不二人选。只有郑晟在男女之事上想法简单,脑子还停留在穿越前的那个年代,觉得这样没什么大不了,还想为月儿挑选一个好夫婿。 车队进入北王府的院子停下来,毛三思把一切都按安排好了。 两个侍女上前,月儿掀开帘子,露出画儿一般的脸来。见到眼前这宏伟的楼阁,她稍稍有些吃惊,这便是六朝旧都的模样。 她生来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在诸多守卫的环绕下低着头走路,如一朵娇羞的水仙花。 毛三思连忙过来让秦飞章把一帮守卫带走,又吩咐两个健壮的仆妇带月儿进屋。 余人也跟在马车后面进了北王府,眼看着众人都散去了他也想跟着进王府。 毛三思伸手拦住他,笑着说:“余郎中,你另有住处,跟着我走吧。” “哦,”余人如被忽然惊醒一般,问:“宗主在府中吗?” “不在,彭将军追击鞑子刚率军回来,宗主去兵营巡视了。” 余人这才没说什么,跟着毛三思往府外去了。 宗主府从芜湖往金陵城迁徙这几日,江南的形势又有了新变化。张士诚听说天启军已经攻下金陵城后,迫不及待指挥大军渡江,在常州江阴地界上岸。郑晟深知无法阻止他,命彭怀玉暂时避开,以免与义军发生冲突。 天启义军攻占了无锡,又包围的苏州。听说张士诚有一路水师从海路往松江府去了,郑晟考虑一番没有再往那里派出兵马。 天启军默认了张士诚对江南东北角的占领,不是郑晟怕打不过张士诚军,而是担心引起中原韩宋义军的敌意。 鞑子大军溃散后,蒙古在北方的势力依然庞大,韩宋义军势力急剧膨胀后,下一步举措非常关键。郑晟宁愿吃点亏,也不想锋芒毕露。 这些决策除了天启最顶级决策层的几人,大家都不明就里。金陵城中的将士只知道天启在不停的打胜仗,各部将领都在奉命往这里来,听说后日宗主要举行宴会,奖赏在攻打金陵城立下战功的将士。 才收复的城里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天启中能管事的几个长老都没到,再加上要举办庆功宴,没人顾得上忽然到达金陵城的月儿和余人。如果于凤聪来当然不一样,但她没有按照原计划启程,在芜湖留了一天忽然回广州去了。 随后的两人,余人没有见到郑晟,也再没见到月儿。 于凤聪因为家族中的有些事情不得不回广州。于家在广州有许多生意,有人赚够了钱不愿意来江南,以为那里便是最好的地方,她必须要亲自回去处理许多事情。如今张世策在军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她还想把正在琼州操练水师的于少泽调往金陵。 在权力的斗场上没有后退的空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广州虽好,但天启格局已经变了。 但如果她知道了自己没有参加这场庆功宴导致的后果,就算舍弃掉于家那些不愿意离开的人也不会回去。 第418章 宴会(一) 天启大军攻占金陵城十日。 城里慢慢恢复了点人气,城里该清除的人都已经化为尸骨,留下来的人胆子慢慢大起来。善于经营八面玲珑的人开始去找机会与天启人拉上关系,花无百日红,蒙古人的时代看来已经过去了。以后未必是天启的天下,但在这乱世里谁能把目光长远,能风光一时算一时。 江南的地盘还没瓜分完,天启派往各地的将军陆陆续续回到金陵城,宗主要开庆功宴犒劳将士的消息早就传开,听上去有点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感觉。 昨日张世策从杭州来到金陵城,于凤聪不在这里,他入城时心里忐忑不安。郑晟命张宽仁前来接待,两人在翠竹坪时是旧相识了,今日重逢身份地位大有不同。好在张宽仁是个极其好相处的人,两人从旧事聊到眼前,说些欢乐的事情,有些事情该回避就回避,一日间就消除了隔阂。 秦十一负责金陵城的守备,每日迎客送宾,还要与配合左辅右弼清除城里蒙古残党,忙的不可开交。 算一算,天启在江南的各路统领都快到齐了,前去联络张士诚的使者已在三日已经回来。张士诚过江晚,郑晟主动把松江一代让出来,天启做出不想与义军冲突的姿态。双方目前暂时都接受了目前的局面。天启拦住了张士诚南下的道路无疑是占了大便宜。浙东现在被方元珍占了,福建还在元廷的控制下,暗中郑晟的计划,他在把这些地方吃进去之前不会与义军开战。 阴雨过后是阴天,一连四五天没见到太阳了。 晌午时分,一队近两百人的骑兵走进金陵城的南门。 战马上的骑兵在进城时都在抬头看坚若磐石的城墙,每一个进入金陵城的将士都有同样的想法,天下竟然有这么坚固的城墙。然而这个坚固的城池还是被天启的大军攻破了。 除了宗主的那个色目人侍卫,那个曾经只会挤羊奶的色目人私下里说金陵城虽然坚固,但与大都比差远了。这里没有人去过大都,但汉人将军们不喜欢色目人的口气,好似在表达他们这些功劳算不了什么似的,如果不是宗主的身份压着,难保没人偷偷摸摸的揍他一段。 彭文彬没有参加攻打金陵城一战,但他的功劳毫不逊色差这座城里的任何一位将军,至少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骑兵队伍进城一百多步,迎面来了十几个鲜衣怒马的骑士,秦十一在战马上举起右手打招呼:“嘿,彭将军,还以为你在宁德不愿意回来了。” 彭文彬回礼:“秦将军!” 秦十一是他在军中为数不多尊重的人之一,——因为他的战绩,也因为他的身份。 秦十一似笑非笑的说:”你是最晚到的了,昨日宗主还说起你,张将军从杭州来金陵路比你远,比你早一日到。“ 这话语里另有意思,暗示宗主对他晚到已经有所不满,但彭文彬毫不在意,笑骂道:”张世策么,别把我跟他比。他兵不血刃拿下杭州,我可是用斧头凿开城墙攻入广德城的,。“ 秦十一正色起来,小声嘱咐道:“有些话彭将军在这里说说就算了,张将军现在是天启的大将,日后可能会并肩作战。“ “嗤,与蒙古人的走狗并肩作战!”彭文彬嗤之以鼻。他故意如此,张世策进入天启,然而那些敌视他们的人还会继续敌视他们。不管秦十一嘴里说什么,他不会在心里认同张世策,那个与满都拉图屠尽周家堡的汉军统领。他这里骂的再狠一点秦十一也不会生气。 秦十一果然没有继续说他,但也不再与他废话,指向北边道:“你的亲兵需去兵营驻扎,身边之只能带八个人进城。” 金陵城的守备现在归他统管,他亲自来拦住彭文彬就是为这个。他知道这位在天启军中以刺头闻名,怕部下拿不住他。 彭文彬犹豫了片刻,问:“这是宗主的安排吗?” ”这是我的安排,诸位将军进城莫不是如此。”秦十一板着脸。 彭文彬想了想,道:“好吧,那就这样吧。“ 城防兵过来引走彭文彬的部下,秦十一送彭文彬前往安排好的住处。 两人并肩而行,城防骑兵在前开路,“将军在金陵城里听说过什么有关我的说法吗?”彭文彬旁敲侧击的打听。 秦十一赞道:“将军在广德立下首功,把赛罕和满都拉图解送来金陵,宗主十分愉悦。” “再没有其他的说法?”彭文彬用力踩了踩皮靴。 秦十一故作惊诧,问:”还有什么说法?“ 他们二人都不提那件事。 彭文彬心里认为以他的功劳,在广州城里杀的那些人算不了什么。不屠城就抢不到财物,没有财物就没办法维持部对他的忠诚。他努力在天启中维系了一支相对独立的军队,但他自己同样也被掣肘住了。过去是因为形势不明,天启随时有覆灭的可能,他想保留一部分自己的势力。攻取江南成功后,形势不同了,天启俨然有鲸吞天下的气势,他这次回金陵正要好好想一想,怎么融入天启中,广德也许是他为自己的那些部下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沉默了片刻,他岔开话题道:“我本想把李燕子留在我军中,奈何他不愿意。“ 秦十一道:”人各有志,不可勉强,天启中有的是机会。” 宗主府早就给各部统领安排好的住处,彭文彬在军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随秦十一住原进原金陵汉军万夫长的住处。 偌大的宅子没有仆从,也没有侍女,宅子里清扫的干干净净,但只有就八个亲兵在身边显得空荡荡的,让彭文彬感到很不自在。 秦十一把他送到门口便告辞了,婉拒了彭文彬让他进屋聊一聊的邀请。 宅子里虽然空,彭文彬暂时没有经营的念头,庆功宴就快到了,他暂时不想节外生枝。洗漱完毕后,他便歇息下来,明日还有去拜访几位将军,宗主估计是见不上了,张宽仁和彭怀玉那边还是要去走一趟,探探口风。 他故意晚张世策一天来金陵城,就是像看看军中诸将以及金陵城中天启的大人物对这位降将的反应。既然决定彻底融入天启,免不了要站队。他先前没有强行攻打张世策坏于凤聪的好事,与军中弥勒教派系的人生了点隔阂,但俘虏赛罕和满都拉图又让他给弥勒教派系送了一份大人情。 ”于家还是弥勒派系?“他还没有想好。如果于凤聪有了子嗣,这早就不是个问题,相信在军中缺乏根基的于家一定会像欢迎张世策一样把他纳入于家的势力。 但现在他还不急于做决定,无论哪一边,他现在握有主动,但也不能拖的太久。 攻占江南后,宗主必须要纳妾了,无论以前他对于家有怎样的承诺,现在都算不了数,否则天启迟早会四分五裂。宗主娶什么样的女人将决定天启的未来。彭文彬不明白这个紧要关头于凤聪怎么不在金陵,对于家和弥勒旧部,一个江南女子是他们都能接受的人。但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就很重要了。 一切取决于宗主的决定,战场上的胜利让这一刻更早的到来。对江南的统治方式将逼着宗主做决定,是背叛天启的誓言,还是要把江南逼的烽烟四起血流成河。 第419章 宴会(三) 三五天里,天启在江南各地的领军将军陆陆续续到达金陵城。 天启对外宣称的是宗主列宴庆祝大军攻陷金陵城,荡平江南的贼寇,实际是各路将军心里都清楚的很,他们来金陵不仅仅是庆功,也是前来聆听宗主下一步打算。 金陵被攻克后,江南的元军几乎被荡平了,中原的百万官兵在短短半个月间消失的干干净净,看上去百年来汉人驱除鞑虏的夙愿终于快要实现了。但有远见的人还是能看见元廷在北方的势力还是很强大,而汉人看上去虽然很强大,但不是铁板一块。想让天完、天启中原的大宋和张士诚以及浙东的方元珍坐在一起,只怕比登天还难。 金陵城的宵禁已经解除了,天启中大人物的陆陆续续的到来让这里逐渐热闹起来。 江南最繁荣的城市充满了茁壮的活力。此刻,快到亥时,仍然有几片地方闪着明亮的灯火。天启大军攻破金陵的恐慌过去后,城里幸存下来的人很快恢复了往昔的日子。 在烟雨蒙蒙的季节很难找到这么美妙的夜晚。 前几日下了几场雨,秦淮河的水位上涨了些,听说长江水道中大浪汹涌,这几日来往的船只都断了。 河边南岸邻近一个小山坡脚下有一片楼阁,烟雨中的几点灯火,隐约有圆润悦耳的丝竹声传出来,仿佛天上楼宇。 人生一世,口中美食,怀拥美女,权倾天下,一个男人毕生的追求莫过如此。 而在这个地方,只要有足够的钱,可以得到这三样东西中的两样。秦淮河畔此刻还没有后世传说中那般美妙,但已足以当得起江南胜地在金陵,金陵胜地在秦淮。 这里有江南最诱人的姑娘,能像这蒙蒙春雨让男人沉醉在她们柔软的怀抱里不能自拔。这里还有江南最奢华的酒楼,能品尝天下各地的美食。 天启军席卷江南,短暂的萧条后,这里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往昔的状态。 酒楼的屋檐下挂着一排通红的灯笼,一楼灯光昏暗,二楼明亮,丝竹声就是从二楼虚掩的窗户中传出来的。 这酒楼二楼被划分成十个雅间,当中是一个台子,此刻上面正有四个身形小巧的歌女正在全神贯注的吹拉弹唱。每个雅间的各有一扇窗户对着台子,这酒楼的主人想的甚为周到,客人推开窗户可以听曲,闭上窗户便可以做谈论隐秘的事情。 此刻十个雅间里有八个雅间有客人,所有的窗户都是大开的。“ 坐在雅间里的人非富即贵,只有东南角落里一个中年男人身穿粗布衣。他脸色黝黑,沉稳的端坐在那里,厚实的后背像山峰一般挺拔。他身边坐着车一个素衣少女,脸色白皙,鬓角的头发一丝不乱,眼神清澈,宛如不染世间风尘的仙子。 雅间当中的桌子上摆了八个菜碟,都是江南最最负盛名的菜肴。 ”这便是他们口中金陵最好的地方了么?月儿觉得不虚此行吗?“郑晟咧开嘴笑。他还是如宠亲妹妹般宠着月儿,除了夫人于凤聪,天启中再没有另外一个人能让他专门空出时间来逛金陵城了。 月儿点头,柔声道:”此地甚妙。”其实她不通音律,那几个歌女弹奏的再悦耳也进不了她的心,但有郑晟陪在身边,哪怕是刀山火海她心里也是甜的。 他二人虽一直小声说话,旁边几个雅间的客人都在暗中关注着他们。 即便在秦淮河畔也很难见到月儿这么清新脱俗的姑娘。但郑晟这个陌生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领人不敢冒犯的威严。 来这里的都是熟客,多多少少也有过几面之缘。城里的蒙古人都被杀光了,金陵城被天启军占据后,侥幸活下来的汉商以最快的速度与义军官府搭上关系。生意人消息都很灵通,他们认得这城里有权有势的人。但是,位置最高也仅限于彭怀玉和秦十一了。他们万万想不到天启的宗主会在深夜中来到这里饮酒。 “我喜欢这里,江南的女人和江南的菜肴。”郑晟看着歌女们离去的背影,笑的有些奇怪。 月儿捂嘴笑,“夫人不在这里,兄长才敢说出这番话吧。” 天启的人都知道宗主要纳妾了,选一个来自江南的女人最合适。至于月儿自己,内心深处已经没有这般奢望了。她想能偶尔像今日这般在近处陪着郑晟,便知足了。 郑晟感慨道:“江南就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这里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产出的粮食能养活半个天下,丝绸和茶叶可以换来武器和盔甲。每个志在天下的人都会不惜为这个女人舍命相争。“ 月儿伸出葱白的手指指向桌面,浅笑道:”我只喜欢这盘腌笃鲜。“ 郑晟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喜欢。“女人到底是女人,月儿就是就是这般惹人疼的小女人。 他不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如果平日只接触自己身边的那几人,时间长了与聋子瞎子也没什么区别。昨日月儿来金陵,今日他闲来无事,领着她逛逛金陵的夜市,别有一番风趣。 丝竹声掩盖了他们的谈话,但还是有别有用心的人留意了他们的说话声。 约莫一刻钟后,弹奏的歌女停下来,向四周施礼后退了下去。按照以往的规矩,如果没有人提出要求,她们便可以退下去歇息了。在这里的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如果客人们想找乐子,不远处有更好的地方。 郑晟正要扭转身,斜对面一个矮胖子忽然站起来向他拱手,隔着回廊招呼道:“兄台是从江西过来的吗?” 郑晟看过去,是一个脸上几乎被印上市侩味道的商人。他犹豫了一会,点头道:“嗯。”他的口音骗不了人。 那个商人的眼光炙热起来,”兄台姓于吗?“ 郑晟摇头。 那人脸上明显露出失望之色,随后似乎又不甘心的问:“兄台贩卖什么货物?”他心里已经默然郑晟是个商人。虽说大元朝不歧视商人,但有身份的官人不会与他们这些商人为伍,听一首曲子。 郑晟脸上忽然掠过一层不易觉察的阴霾,道:”有利可图之物。“ 那人又重新热枕起来,道:”我听说天启中只有与于家搭上关系才能从商得利。” “嗯,”郑晟不以为然的回应,“我与于家的人熟悉的很。” 那矮胖子忽然推开雅间的房门穿过两丈长的回廊走过来,到窗户外一刹那间被月儿的美貌惊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收回眼神,朝郑晟行礼到:“在下郑福来,三代经商为生,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我也姓郑。”郑晟坐在那里没动。 “原来是本家,”那人自来熟的热情,”天启上应天命,驱走鞑虏。小人是汉人,多年受鞑子欺辱,如今天启让汉人挺直了腰杆,小人也想为天启效力,不知兄台能否为我引荐结交于家。“ 郑晟默不作声。 郑福来接着说:“不是小人夸口,江南江北没有我买不到货物。兄台若能为我引荐结交于家,你我可共牟利。” 郑晟想了想,不咸不淡的回应:“现在江南江北还能做什么生意,前几日从天启军中传出消息,金陵被攻破后,蒙古王爷宽撤不花乘乱逃到江北被驻扎在江北的大宋朱元璋俘虏,天启彭大将军去要人也没能要回来。我看着南北可能就要开战了。” 他此言一出,立刻引起几声惊讶。 郑晟说完这番话后仔细观察这酒楼中几人,至少有三人神色如常,看似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郑福来便是其中之一。江南江北表面还是一团和气,暗地里早就在剑拔弩张。但金陵城里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多。这些商人果然消息灵通。 听了这番话,郑福来心中再无怀疑,拱手道:”打仗是打仗,生意是生意。” “你能从江北贩来战马吗?”郑晟问。 “能。”郑福来立刻回应。 郑晟忽然推开桌子站起来,问:“这满城天启贵人,你为何一定要结交于家?” 郑福来犹豫了片刻,道:“我听说前年弥勒教众在广州要屠尽色目商人,是于家人护了他们。从广州过来的商人都说与天启做买卖只找于家。“ 郑晟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买卖人只知道以讹传讹。“ 他不再搭理郑福来,抬手示意月儿起身往门外走去。 门外有两个亲兵卫扈从紧紧相随,夜里来此处喝酒的商人带几个护卫也不足为奇。 眼看他领人出门,酒楼中几人都在回味他刚才这番话的味道。 第420章 宴会(四) 郑福来目光先一直紧随在月儿窈窕的背影,在江南也极难见到这般清新脱俗的女人。 食色性也,男人本色。但如果眼前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他只怕要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直到郑晟的背影快要在门口消失,他才缓过神来,拱手高呼:“兄台居何处,不知能否做个朋友。” 郑晟刚才那番话说明他在天启中及有人脉,而且很可能与于家不是一个派系的。他们这些金陵的商人每日到这里来饮酒可不是为了作乐。江南乱世,每日市井中有无数流言蜚语,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无论是于家还是张家或者郑家,只有能与天启搭上关系,他们后面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便又有了着落。 天启占据了大半个江南,现在看来刚刚南下盘踞在松江的张士诚不是他们的对手,除非大宋南下,江南这片丰腴之地是注定要归天启了。 郑晟转过身,在门口露出半边脸来,“可以啊,我会再来这里饮酒的。” 郑福来看他回答的不怎么热情,急道:“兄台做买卖在金陵也是需要帮手的。” “说到底,在江南赚钱还是要靠你们这些人啊。” 说完这句话后,郑晟的皮靴踩下台阶。 月儿紧紧跟在他身后。 三百步外阴暗的森林里,亲兵卫统领秦飞章带着一帮部下站了两个家时辰。 郑福来眯着眼睛等着这一群人在黑暗中消失,“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这些日子,他打听了许多天启的事情,但没听说有一个什么姓郑的厉害的人物。天启的宗主倒是姓郑,但宗主并无兄弟族人。 他拍着脑袋返回屋子里。眼下的江南是各派势力的争相角逐的地方,鱼龙混杂,他们这些人急于找门路,但也要小心翼翼。 听说大宋的朱元璋踹意图对江南动刀兵,不甘心这一大块肥肉落到天启手里,但今日这座屋子里的的人见识了天启的兵威后,都愿意在现在这座城里下注。他们手里有钱粮,还有门路,但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献出去。 二十个亲兵卫踩在潮湿松软的道路在黑暗的夜里行走。月儿靠在郑晟身边,亲兵卫们跟在十步开外。郑晟不说话,便不敢有人言语。 走了许久,“于家的人名声很响亮啊。”郑晟轻声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月儿说。 月儿抬起脸来,道:”夫人是个有本事的人。“ 刨除她对郑晟的情愫带来的偏见,于凤聪的确是值得每一个女人羡慕和佩服的。月儿偶尔拿自己与于凤聪做比较,换做她在于凤聪的位置,绝对不能如今日的于凤聪这般帮到郑晟。……所以对许多事也就认了,虽然有些不甘心。 “嗯,”郑晟由衷的回应:“她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一个有本事的女人,他自己选择的,也是他最爱的女人。 天启与大宋是天下最强大的汉人势力,至于天完、张士诚和方元珍,终将会成为不愿意退场的失败者。天启朝气蓬勃,令人向往,也令人畏惧。如果说天启中有什么值得那些心怀忐忑的豪强的亲近,那只有于家。这是他故意为之,但事情的发展未必能如他所想。 “夫人很快就会回来了。“郑晟看见前面有一个泥坑,伸手拉了拉月儿的胳膊。 一个很自然的动作。月儿感先感受到铁钳一般的大手,随后心中一颤,就像一只小怪兽忽然苏醒过来,在胸怀处乱跑乱撞。她便愿意这只有力的大手就这样永远拉着她,就像当年在冰冷的江水中那个温暖的怀抱。 ………… 于凤聪回广州去了,她要把整个于家的根基从广州迁徙来金陵,包括在琼州操练了半年多水师的于少泽。 这是个有眼光也有魄力的女人,但此行让她错过了金陵城里的一场盛宴——天启最大的庆功宴。郑晟有言必行,当日在金陵城外对三军许下诺言,这场庆功宴邀请了所有立下军功的将士。 随着追击宽撤不花的彭怀玉返回金陵城,标志这场盛宴正式开始。 清明节后三日,老天爷赏脸给了一个晴天。 清晨朝阳的沐浴中,玄甲红衣的大军走入金陵城高大的石墙们,铺天盖地的旗帜如火烧云般绚丽,街道两边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彭怀玉昂首挺胸催马前行,宗主准许他披甲进城,是彰显天启的军威,又何尝不是对他的奖赏。 进城的街道一路戒严,大军进城兵分四路,往四城兵营驻扎,彭怀玉在骑在高头大马上,跟着秦十一的引导直至宗主府前。他在外人面前显得再威风,面对秦十一还是旧模样。在天启军中他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个惺惺相惜的朋友了。 雄壮的将士在金陵城中耀武扬威,正是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看看。 大将军卫队一路往城中走,距宗主府三里,再往里归宗主的亲兵卫的驻防。秦十一笑嘻嘻的下马拉住彭怀玉的战马缰绳,道:“大将军,就在此处下马吧,这一仗可是打出了大将军的威风。” 彭怀玉翻身下马,抬头看了看前方,有些不甘心的说:”可恨那朱元璋不知好歹,没能抓住宽撤不花。“ 宽撤不花是南派弥勒教的大仇人,他听说了彭文彬在广德生擒了赛罕和满都拉图,自己让宽撤不花跑了,心里有些不痛快。 “一个狗鞑子,死在谁的手上不一样,谅朱元璋也不敢放了他。”秦十一完全没把这蒙古王爷放在心上。彭怀玉攻破进金陵城,是天启大军东进走最大的功劳,也是他活生生从张宽仁手中抢过来的。宽撤不花走了便走了,一心念着这个蒙古人的、,倒是显得彭怀玉小家子气了。 金陵一战让彭怀玉勇名扬天下,即便站在道边眼高于顶的亲兵卫见到彭怀玉也不敢直视。 秦十一走在彭怀玉身后,如同扈从。 世间的事情变化的还真快,短短半个月天启的军神就变了人。现在谁还能记得天启军是随着张宽仁一路辗转,从荆州东下席卷了大半个南国江山。 宗主府便是就是宽撤不花的宅子。郑晟进入金陵在皇宫旧址走了一圈,对那里毫无兴趣。那么地方太旧了,尤其在雨天的夜晚,阴森森的,旧墙杂草间仿佛有孤魂野鬼在游荡,便把府邸设在此处。 他不住进皇宫,还有一个念头,现在部下中鼓噪劝他称帝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天下已经有汉人两个皇帝,天完的徐寿辉和开封的韩林儿。“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是朱升献给朱元璋的策略,在任何一个乱世都是适用的。他现在还不想成为第三个。 秦飞章在门口等着领二人进门。看见秦十一时默默的用眼神了打了个招呼。他二人是真正的亲戚本家。 “大将军,宗主等候多时了。”秦飞章把两人往里面引。 整齐方正的青石铺成的路面,上面被清洗的一尘不染。两侧威武的亲兵卫目不斜视。 彭怀玉迈着方步走进去,他像个冲锋陷阵的勇士——直到看见会客厅中郑晟身前端坐的张宽仁。 心里虽然有些不自在,但他行动可一点没耽误:“拜见宗主,大将军!” “彭大将军!”郑晟大笑起身相迎,”一战扬威,让鞑子闻风丧胆。“ ”没能擒获宽撤不花。“ “朱元璋那小子不懂事,大将军莫要与他计较,我已经派人去开封面见小明王。“ 郑晟拉着彭怀玉的胳膊。 张宽仁也站起来,从见到彭怀玉一字不言,只是和善的笑。 彭怀玉警惕道:”末将不知道大宋怎么打算,但看朱元璋的模样,要做好防他南下的准备。“ “嗯嗯,”郑晟随口答应,“擅起争端,谅他没那个胆子。” 跟在后面的秦十一眉飞色舞,“南北弥勒教原是一家,鞑子未灭,他怎敢欺天下汉人。朱元璋不来则罢,敢来必叫他有来无回。“ 天启军士气正旺,此时不惧任何对手。 第421章 宴会(五) 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郑晟要让辛苦征战的将士们知道,宗主在金陵城外的承诺一定会兑现。他还要让大宋和天完的使者和密探看见,他天启郑晟的目的仅是如此,拿下金陵足矣。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但天启不会主动向汉人的义军出击。 金陵城中张灯结彩,天启诸将欢聚一堂,不醉不归。火把照耀的光亮中,郑晟端着酒樽从东院走到西院。他脸色潮红,不停的打着酒嗝。 秦飞章和于宝才两大亲兵卫统领紧紧跟在他身后搀扶。 “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江山,这天下是天启的,终将属于你们每个人。”他举起酒樽环顾左右,“你们都是天启的门徒,是汉家江山的开拓者。” 他微醺,天启的宗主并非圣人。他有向现实委屈妥协的时候,也会有春风得意的时候。一根弦要是总绷得太紧,要么迟早会断,要么会失去弹性。 “万岁……” 立下功勋的将士们看向他大声欢呼,袒露出疤痕仿佛是他们的荣耀。 郑晟很开心,他要让部下们明白,天启的宗主也是个欢乐时会大笑的真性情人。虽然许多时候他已不得不带上面具,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出身那一刻就起,就决定了他是什么性格的人。 数百人开怀畅饮。 如秦十一前日所说,即便大宋的朱元璋率大军像一颗钉子般插在距离金陵百里开外的马鞍山,他们也不在乎。有敢犯天启者,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酒过三巡,郑晟已经脚步摇晃。 今夜的金陵城有重兵驻防,秦十一行事缜密,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彭大将军。”他最后走向今日酒宴上最风光的人。 金陵之战后,军中将领无论喜不喜欢这个人,都需端着酒杯仰视他。从一个流民到天启的大将军,所有的荣耀和地位是他自己争取得来的,也是他郑晟给予的。 “宗主!“彭怀玉起身见礼。 “破金陵,让鞑虏闻风丧胆!”郑晟右手指向彭怀玉。宗主从没有是大庭广众下这般夸赞一个人。 彭怀玉是秦十一的朋友,与于家并无明显的龌龊,并没有明显的朝堂中的盟友。他是一个各方都能把接受的人,同时也是各方都不怎么喜欢的人,也是一个让郑晟无需堤防忌惮的人。 彭怀玉双手举起酒樽仰头一饮而尽,朗声道:“不是末将,是宗主。是宗主让天下最贫贱的四等汉人团聚起来推翻了鞑子的暴政,是宗主让我这个自幼乞讨而生的看见了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希望。” “……万岁……”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郑晟也饮完自己杯中酒,在众人的喧闹声中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重复,“这可比驱走鞑虏,恢复汉人江山就难多了。” “宗主醉了,宗主醉了。”秦飞章看见郑晟痴了的模样,伸手拦住众将。 毛三思从后面走过来,“宗主醉了,快扶宗主回去歇息。宗主事先有吩咐,各位将军极继续畅饮。” 郑晟确实醉了,他本就不胜酒力。他不介意今日喝醉,但也不想醉得这么快。但事情总有失控的时候。 毛三思等人把他扶到后堂时,他扶着回廊的栏杆一顿呕吐,脑子里晕成一团,但心里却很舒畅,其实偶尔喝醉一次,也是很痛快的事情。 宗主的离去并没有让整个宴会的气氛冷却下来。 天启大军出广州,在绝境中征战荆州,再一路杀到江南,攻克金陵,为彭祖师报了仇,这几年征战很辛苦,但其中也有无数值得回味和夸耀的事情。彭怀玉如被众星捧月一般,连张世策和彭文彬也过来敬酒。他们注定得不到弥勒教人的接纳,但彭怀玉对他们没有偏见。 东殿的酒桌略显冷清,张宽仁依旧一身白衣,面前案桌的酒杯中有半杯残酒。小鹰站在他身后,手提银色酒壶。 他的两个亲兵,大鹰已被外放出去,如今在秦十一的统领下巡视城防。小鹰行事还有诸多不成熟的地方,被一直留在他身边。 郑晟离去前夸耀彭怀玉那一番话引起满堂喝彩,那边热闹沸腾,他们这主仆二人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小鹰愤懑不过,一边给桌上的酒樽满上,一边嘀咕道:“有什么了不起,都忘了前面都是老爷的功劳。“ 张宽仁轻笑低头,夹起一根茭白放进嘴里咀嚼,低声道:”那很值得羡慕吗?宗主这番话是把大将军架在火坑上烤啊。” 小鹰远远的看着彭怀玉旁若无人的模样,道:“他只是打了攻克金陵一仗,还只是最后几天,全是拿人命堆出来的胜仗,这算什么本事。宗主信任他,他现在在军中权势滔天,若他日遇到逆境,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多人捧着他。“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之常情,又有何怪?”张宽仁平静的回复,“彭大将军性情刚烈,若论勇我不如他。“他只说了勇,言下之意其他方面则是彭怀玉比不上他。他平日表面谦逊的很,在最亲近的随从面前才难得把心里的自负显露一点出来。 郑晟这么捧彭怀玉,他也不在意,不忌惮。张宽仁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有一颗粗心。 “大将军……” 两人正在私聊间,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过来。 ”少爷!“一个身穿仆从的衣服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走到近前又换了称呼。 “金宝?”张宽仁略感到惊讶。看他一身粗布皂色的布袍,头顶带着青色布帽,如上菜端酒的仆从一般无二。 张金宝没在军中效力,没参加今日庆功宴的资格,但他是月儿的护卫,怎么穿了仆从的衣服? “少爷,”张金宝自顾自靠近过来,看向彭怀玉那边熙熙攘攘的模样,微微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道:”一个莽夫也敢走在大将军上面。“ 他看张宽仁这边冷清,想用这句话求得一丝共鸣。 但没想到张宽仁很快纠正他:“彭将军不是莽夫,勇不是莽。”他警惕的看着张金宝这幅打扮。不正常,去年他们在长沙的那场不欢而散的交谈后,他便知道张金宝不再是他当年的仆从了。 “军中宗主府中,谁人不知道大将军远胜过他,”张金宝继续不在乎的说,“宗主用他,只是看他是个孤臣罢了。” “孤臣?“就是没有朋友的臣子。彭怀玉从不站在弥勒教的一边,与于家关系好像也不怎么和睦。不错,孤臣是彭怀玉除了能打仗外最大的优势。张宽仁心中一跳,以张金宝的见识和身份怎么能说出这番话来?他立刻冷淡的质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都是在战场浴血杀鞑子的天启人。“ 言下之意,张金宝没有在这里对彭怀玉评头论足的资格。这是逐客令了。 “是啊,”张金宝忽然低头苦笑了一声,“我本来也是可以参加这场庆功宴的,只是当日在翠竹坪念了少爷旧日的恩情。” 他说的甚是心酸,张宽仁想训斥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张金宝是最早追随宗主造反的人了,只是有那一次擅自做决定未从军令,便一直被弃用至今。说心里话,张宽仁不知道郑晟是怎么想的,但这件事确实太过绝情,更何况那次违抗军令是为了他。“宗主自有宗主的考虑,旧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想安慰张金宝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张金宝摆了摆手,”我不怨宗主,也不怨少爷,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便时光重返,我也还是会那么做的。“ 张宽仁道:“所以也许宗主认为你不适合领兵,慈不掌兵,更不能因情废事。” “嗯,”张金宝忽然凑过头压低声音,“但眼前天启有一件天大的事情,少爷不能一直这么装作不闻不问。夫人不能生子嗣,宗主要纳妾了。“ 第422章 美梦(上) 郑晟安静的躺在松软的床榻上,胸腹处火烧火燎。 “这酒烈啊。” 最烈的酒才能配得上天启最勇猛的将士,呕吐完后他脑子虽然晕乎乎的,但心里非常痛快。庆功宴之后,天启将要在江南掀开新的时代了。他要处理好弥勒教派系与团聚在于家周围的豪强的关系,要平衡好江南本土势力与天启的关系,更重要他梦想的世界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他要准备纳妾了,很久以前他在学习几何时,老师告诉他三角形最稳固。自古帝王无私事,他要在于家与弥勒教外让江南本土力量成长起来,而纳妾将是最便捷的方式。 他想起于凤聪,“政治逃不开算计,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避免。”他如从前一般喜欢这个女人,但愈来愈复杂的朝堂之争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 残余的烈酒还在烫着他的咽喉和胃,他觉得浑身发热。 从前他看见军中莽汉子偷偷摸摸把自己灌醉,然后癫狂般大喊大叫。他厌恶那种失去理智的模样。现在,他喘着粗气,忽然觉着这样也不错。 “宗主醉了。” 护卫把他扶进卧室,小心擦干净他嘴角的污秽五。 秦飞章和于宝才如两大门神护在他两侧,笨拙的束手无策。他们是宗主的亲卫,可以为保护宗主的安危出生入死,但粗鲁的汉子不知道怎么去照顾酒醉的宗主。 后花园里灯笼的亮光照耀树木的影子摇曳,这里被保护的连只鸟儿也进不了。 忽然,从院子外面来了一群人。 此时能出现在这里的只可能是宗主府里的人。 “宗主怎么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传过来。 秦飞章与于宝才接到部下的禀告后屋里走出来。见到来人,秦飞章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宗主醉了,你们这些人在这里点着这么多灯火做什么,”月儿脚步轻快,“你们都下去吧,宗主交给我照顾了。” 秦飞章与于宝才对视了一眼。他们都见过宗主平日怎么对月儿,从前月儿就照顾过宗主的起居。月儿是无需怀疑的。 “宗主在屋里吗?”月儿指向虚掩的房门。 秦飞章点头答应:”嗯。“ “你们领着人出去吧。“月儿温柔的笑了笑,”宗主醉了,睡一觉便好了,我去照顾她。“ 她抬脚往屋里走去。于宝才起了个念头忽然想伸手拦住她,但测头看见秦飞章没动,他伸出一半的手又停了下来,犹豫着问:“这合适吗?” 秦飞章也有一点犹豫,但很快做出了决定:“那我们出去了。” 他朝于宝才打了个手势,道:“我们到院子外面守候吧,这里人太多扰了宗主歇息。” 月儿点点头,朝二人莞尔一笑,推开房门走进去。 灯笼的亮光从窗户透过来,惨白惨白的,如天上的月色。 屋里弥漫着一股酒气,郑晟在床上翻了个身,喉咙处响起一阵吞咽的声音。 外面的亮光游动,护卫们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远去。秦飞章和于宝才走的很小心,生怕惊动了宗主。 月儿痴痴地站在床前,脑子神游。 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张家湾被鞑虏屠杀的那夜,宗主还是个少年。少年把自己从冰冷的江水中抱出来,回到村里的屋里解开衣服,点燃篝火让自己瘦弱的身子慢慢温暖起来。那个屋子——像极了眼前这个屋子,里面的都是昏暗的,她看不清那少年的脸,那少年也看不清楚他。 月儿痴痴地想着,脸上禁不住发起烧来。 “宗主,你说我这辈子怎么还嫁给旁人。”她走到床头边低下头,冰冷的指尖轻轻的抚摸在温暖的脸上。 十年了,她宗主近在咫尺,可直到今夜才敢用指尖触碰到他的肌肤。 “我能这般陪在宗主身边一辈子,便知足了。”她胡思乱想着,说给自己听。忽然,耳边又响起张金宝的话:“女人家迟早要嫁人的,从前天启一直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宗主抽不出功夫来,等宗主在江南稳定下来,一定会为小姐找一门亲事。” 张金宝是她父亲的随从,这些年一直护在她左右,是她忠实的仆从。“小姐?”月儿摸向自己的脸。如她这般年纪的女人没嫁出去的早就是老女了,她还能做一辈子小姐吗? 男人们总是想着功名利禄,江山霸业,可她想要的便是能一直这般陪在这个男人身边。无论这个男人是万人朝拜的帝王,还是一贫如洗的贱民。哦,对了,宗主已经废除贱民了,天下再无贱民。 她起身拉开房门走出去,想去拿一盆热水给宗主擦擦脸,再做一碗醒酒汤。 院子里静悄悄的,护卫们把外面守得如铁桶一般严实。 她走向院子门口,听见那里有说话声,先是很小,渐渐大起来。 其中有个声音她很熟悉,是张金宝。 她加快脚步。 “张叔。”她看见张金宝正在与于宝才和秦飞章争执着什么。 “瞧,小姐出来了。”张金宝看见她,指过来笑嘻嘻的说。 秦飞章和于宝才转过头看见了月儿。 “张叔,你来了,刚才你去哪了,我一直找不到你。“月儿低声责怪。这半年来,张金宝一直在她左右,许多事情都让他去办,突然没了这么个能做事的人,她会觉得不方便。 张金宝过来笑道:”庆功宴很热闹,我刚才去外面转了一圈,回头听说小将军来这里了。“ “宗主醉了,”月儿转向秦飞章吩咐道,“你们去准备一盘热水端进来,再让厨房煮一碗醒酒汤。” “好。“秦飞章立刻吩咐随从去办。 “不用,不用,”张金宝笑嘻嘻的,“这事让我去办就行。” ”不用麻烦张叔。“秦飞章很客气的阻止了他。 月儿等候在院子门口,片刻功夫,亲随端着一盘热水过来。 秦飞章道:“醒酒汤还要等一回。” “没事,等会醒酒汤好了,你让人送进来。”月儿招手领着端热水的亲随先进去了。 张金宝也陪站在院子门口,没人搭理他,他也着急走。又过了一会,有仆从端上醒酒汤来,热情腾腾的,秦飞章亲着领着送进去。 张金宝躲在门口樟树的阴影里,目送那碗醒酒汤被送进去。夜色掩盖了他紧张的神色。 秦飞章很快领着空手的亲随很快退出来。 张金宝看着他神态轻松下来,”你们都是在罗霄山里加入的天启吗?“他走过去,在院子门口故意磨磨蹭蹭想与秦飞章和于宝才闲聊。 他是月儿的随从护卫,月儿又在里面,两个亲兵卫护卫倒是不好赶他离开了。 “嗯。”秦飞章是弥勒教的老人,早知道张金宝这个人物,神态对他甚是尊重。 那个时候张金宝是大人物,不知道秦飞章是何人。但现在他对亲兵卫四大统领的来历了如指掌,问这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耳朵确像兔子一般竖起来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那时候还不叫天启啊,圣教,我们是圣教弟子。“张金宝笑起来。 于宝才是后于凤聪在广州安排进入亲兵卫的,他加入天启军时张金宝已经失势多年,因此不熟悉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的经历,听张金宝有些倚老卖老的口气有点不舒服,哼了一声。 官场自古人走茶凉,张金宝这般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势的人没人记得也很正常。 “当年,我也跟着宗主在罗霄山里杀过鞑子,”张金宝听见了于宝才不屑的哼声,笑问:“于统领是温汤镇的人吧。” 于宝才心里不舒服,张金宝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好像是在质问他当上这亲兵卫统领是因为于夫人的关系,虽然实际也确实如此。“嗯,“他没法否认,故意将信将疑的问道:”你真跟着宗主杀过鞑子?” “秦统领应该知晓我没有撒谎。” 于宝才笑眯眯的问:“那不知道张叔后来怎么离开了宗主,不再在军中效力?” 这话如针刺在张金宝的心上。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他在耐性的等候。’ 人是要靠自己的,张宽仁不管他了,他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第423章 美梦(下) 春雨贵如油。 院子里柳树在黑暗的夜里卖力的吐着嫩芽,花圃里的各式各样的花骨朵们娇羞的含苞欲放。 这是春天…… 月儿小心翼翼拿着热气腾腾的毛巾擦拭过郑晟的脸庞,如同触摸一件极易损坏的瓷器。她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郑晟的嘴唇,那上面干燥且粗糙。 “月儿吗?”郑晟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热毛巾扑在脸上很舒服。 “好点了吗?”月儿连忙把毛巾放下,柔声责怪道:”瞧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好点了,”郑晟挣扎着想坐起来。他刚动了动,便觉得胸口一阵恶心,连呕吐了好几下,但什么也没吐出来。 月儿连放下毛巾,伸手扶起他的后背,“还难受吗,这里有一碗醒酒汤,喝完后早点歇息吧。“ 郑晟的身体太沉了,她扶着男人雄壮的腰身,其实没用上多大的力气。 “嗯,”郑晟胡乱摸了一把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他伸出右手,“醒酒汤拿过来,我自己能喝。” “你躺下,我喂你。”月儿按住郑晟的肩膀,语气不同反驳。 郑晟又一阵干呕,稍稍起身斜靠在床头,两只眼睛紧闭着,没有再坚持。 月儿起身把放在案桌上的醒酒汤端过来,手指触瓷碗的外侧还是温和的。她拿起汤勺和了一下,舀了一勺,慢慢放向郑晟的嘴边。 迷迷糊糊中,郑晟的嘴触碰到勺子,干燥的嘴唇张开。带着醋味的醒酒汤顺着他的咽喉流下去,说不出什么滋味。他现在味觉已经失灵,尝不出味道。醒酒汤下肚后,他轻咳嗽了几声,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感觉胃里稍稍舒服了点。 听见郑晟咳嗽,月儿连忙把勺子放下,“呛到了吗?” “没事。“郑晟含糊回答。 月儿等了了片刻,确定无碍,重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的把醒酒汤喂进郑晟的嘴巴。 “这酒苦啊。”郑晟忽然含糊的说。 月儿禁不住笑起来:“宗主,这不是酒,这是醒酒汤。” 然而这醒酒汤下去非但没有让郑晟清醒过来,反而让他身体里的热量越来越大。他只感到身体里有一股热浪,就像一只发疯的老鼠在四处乱窜。热汤压制了酒气,他从喉咙到胸腹舒服了许多,但身体里的燥热就像快要被爆发的火山。 他粗重的呼吸,身体的某个部位忽然有了反应。 ”月儿。“ 一股淡淡的幽香飘进郑晟的鼻子,他抬起粗糙的手定格在半空中。月儿的脸就在眼前,如羊脂般滑腻的肌肤。 他眼睛里发红,把月儿吓呆了。 ”月儿,“他的手指终于摸上那柔嫩的肌肤,满头的青丝如瀑布般洒下来,落在他中指缝间。 郑晟的表现不太正常,月儿的模样像个受惊的兔子,然而却没有发出惊叫。”宗主。“她放下碗,低声呼唤。她不要就这么一辈子远远的看着宗主,她要陪在宗主的身边。”张叔说的对,宗主是喜欢我的,只是把自己看做亲人久了,无法转变念头。夫人不希望我陪在宗主身边,迟早会把握嫁出去,所以宗主不要怪我,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羞耻心让她暗自唾弃自己,可是为争取自己喜欢的东西无耻一次,她哪怕宗主事后暴怒驱赶她离开,她也不会后悔。 男人们为了争夺天下四处征战杀戮,可她只想陪在心爱的男人身边。这个男人十年前就把拥抱过她****的身体了,怎么还能让她嫁给别的男人。宗主把她当做妹妹,可她只想陪在宗主身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郑晟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碰过女人。 “宗主,”月儿趴在丝滑的被上,低声的抽泣。 粗糙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游动,她轻轻的解开腰间紧束的腰带。 郑晟身体里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有人说,酒醉后人的脑子是清楚的,只是行动失去了控制,谁知道呢? ………… ………… 温暖的春风吹的院子里的树叶哗啦啦作响。 窗口的灯火随风一阵摇晃,最后没能坚持住,凭空消失在黑暗中。夜色掩盖了屋子里的动静,让女人的羞涩稍减。 过了片刻,粗重的喘息声随风传出来。月儿趴在床上紧紧的咬着嘴唇承受着冲击,死也不发出声音。 院子门口。 “屋里的灯火灭了!”于宝才最先发现院子里的异常,“宗主歇息了吗?” ”嗯,酒醉一觉睡醒就好了,“张金宝神态轻松。 可是在寂静的夜里,他们都听见屋里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过了片刻,于宝才最先憋不住了,“宗主歇息了,可……还有人在里面。” 在微弱的声音中,他们都是听出来里面可能正在发生什么。 “是啊,”张金宝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微笑浮上他的脸庞,“小姐可能也歇息了。” 于宝才大叫起来:“可她怎么能与宗主歇息在一间屋里。” “哦,”张金宝故意拉长声音,“我没有听错吧,于统领竟然想管宗主的事。” “可是,可是,“于宝才急的在门口乱走。于凤聪安排他成为亲兵卫四大统领,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宗主,他还担负着其他的职责。夫人说过,宗主可以找女人,江南的任何一个女人,但有一个人绝对不行。现在那个女人正在宗主的房里。 他无法想象,夫人知道这件事后,会如何暴跳如雷。夫人向来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他风光的亲兵卫统领的日子只怕也到头了。 “宗主醉了,她乘机迷惑宗主,我们不能不管。”于宝才求助似的看向秦飞章。 秦飞章低头思考了片刻,”我们只是护卫,保护宗主的安全。现在闯进去,你我是不想活了吗?再说……,”他脸上浮上诡秘的笑容,“宗主至今没有子嗣,却也一直没纳妾,宗主愿意找女人,这是天启的福气啊。” 于宝才如遭雷击,刚才那番话他也是情急之下才说出来,这种情况他们这些做侍卫的能做什么? 他把今晚的事情从头到尾回想一遍,再看看站在面前志满意得的张金宝,今夜这春风里充满了阴谋的气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算计到宗主和夫人头上。 ”嗯,你们在这里守护,我去向毛统领禀告此事。”不等秦飞章答应,他脚步匆匆离去。 张金宝看着他的背影,道:”他只怕不是着急去见毛统领,而是急着把消息送出去。“ 秦飞章双目微闭,鼻孔朝天,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春夜,如梦。 这屋里发生的事情,除了于凤聪,几乎天启人都愿意见到。许多人无所谓那个女人是谁,只要宗主有个子嗣,而这个愿望看上去在夫人身上是无法实现了。天启的宗主,引导着天启前行,但也不能违背天启人的意思。 可是对与刚刚在军中建立了自己的势力的于家来说,月儿是最差最差的人选。 第424章 侍寝 春眠不觉晓。 郑晟醒过来时,身边的佳人已经不见了,被子里还留有一缕幽香。 他抬起双手使劲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宿醉的印记还没有完全消散,后脑处的青筋跳胀的厉害。 “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他记得昨夜发生的一切。离开庆功宴后,一切就失去了控制,就像有一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一切。 屋里三尺开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碗,碗里有一个白色的瓷勺。那是装醒酒汤的碗,他看着那空碗微微有些失神。 “月儿。”他的视线在屋子里扫视一圈。这里只有他自己,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被面上有一根柔顺细长的青丝,仿佛在提醒他不要忘记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来人啊,“他朝屋外大喊,”来人啊。“ 话音刚落,木门就吱呀一声响了,毛三思弓着腰推门走进来,“宗主。”看来他早就等候在门外了。 郑晟面无表情的吩咐:“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他从床上爬起来,像是什么是事情都没发生过。 宗主愈是这样,毛三思越是害怕,他们这些常年陪在宗主身边的人很明白宗主的可怕。 热水很快被提进浴室,郑晟把全身都泡在木桶里,热水把他浑身皮肤烫的微红。他闭上眼睛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其中有一段时间仿佛是空白。他真的喝醉了。都说酒醉误事,他以后再也不会尝试这滋味了。他独自摇头,这让他还怎么去面对月儿。 沐浴更衣后的郑晟重现恢复了精力。他在院子里想了半天,没有着急去找月儿。昨日庆功宴后,今日他要召集诸将议事,更重要的是他此刻不知道去做些什么。 天气阴沉沉的,金陵城似乎还没从昨日欢庆的气氛中缓过来。 午时,宗主传令,在宗主府召集诸将议事。 诸将陆续赶到。 郑晟没有给众人进言的机会,直接下令:“各地命追击蒙古人天启大军陆续返回金陵城郊,做好江防沿线的防备,将士长年征战幸苦,如今江南鞑子被驱走了,正好休整些日子。” ”彭怀玉!“ “末将在。”彭怀玉听说叫他的名字立刻站出来。 “江防就交给你了,你要加强对张士诚和朱元璋的监视,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哪个朱元璋。”郑晟格外点出这个时代原本的天命之子。他已经关注朱元璋多年,现在天启占据了人家地盘,不知朱元璋会如何反应。不过通过密探传来的消息,他好像对天启甚为不善 彭怀玉道:”张士诚已经答应议和了,那个朱元璋……,那个朱元璋虽然桀骜不驯,但也不敢擅自开启对我们天启的战事吧。” “有备无患!”郑晟不想啰嗦,“马上要到春耕季节,天启不准备再开战事,命江南各地兵马维护好各地安全,肃清盗贼。” ”遵命!”诸将齐声答应。 郑晟见众人不太兴奋,就知道诸将没等到预想中出击扩张的军令觉得没劲头。 金陵毫无疑问将成为天启新的中心,各府官员正在从广州向金陵的迁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天启占据了天下最好的地盘,无需着急毛糙的扩张。在天完和大宋对天启的态度明确前,他只想先扎好篱笆,记得前世听过一位长者说过那么一句非常中听的话“闷声发大财。”虽然话糙了一点,与朱升献给朱元璋那“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真言道理确实想通的。 “秦十一肩负金陵城的防备!” “张世策驻军杭州提防浙东的方元珍!” “彭怀玉统领大军肩负长江沿线的防御,重点防备江北的朱元璋,还有……目前态度不明的天完朝廷。”郑晟挑明了一层新的敌对关系。与倪元俊和陈友谅并肩作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毛大驻军苏州,让张士诚不敢妄动!” 诸将各自领命,还有人在不甘心的等候。 “彭文彬斩首赛罕,活捉了满都拉图,赏赐赤金十两,官升一级,留在金陵城担任秦十一的副将。”郑晟冷冷的扫过彭文彬脸,“广德驻军调遣到苏州吧。”这是他对彭文彬在广德大肆杀戮的惩罚。 “啊!”彭文彬哑然,站出来急道:”只怕广德的孩儿不听话,扰了苏州的百姓。“宗主这是对他名升实降,逼他与部下亲信分开。 郑晟心里正烦:“彭将军这是怀疑毛将军的统兵能力了?” 彭文彬听出来郑晟话里的杀意,不敢再言。 一道道军令传达下去,最后只有大将军张宽仁没有任何任务,留在金陵城里。 军议会公布的所有命令在众人意料之中但又显得有些草率。诸位将军没有弄明白宗主对天启下一步计划的想法,或许宗主自己也还没确定。在广州的文臣到达金陵前,宗主的目的看来是维持现状。前往天完朝廷和开封的使者已经走了有些日子,说到底大家都是弥勒教旧人,有关系先拉关系。 军议在匆忙中结束,诸将都觉察到最后宗主已经有那么一点不耐烦。 处理完军务后,郑晟立刻回到府中,独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昨天夜里我是怎么了?”他愈想愈不对劲。男人有欲望失去控制的时候,但他昨夜酒醉后的表现就像一头发情的大牯牛。他一向自制力不差,怎么会那般鲁莽。 “三思。“ 毛三思推门进来。 郑晟冰冷的目光扫视过去:“告诉我,昨夜发生了什么。” “昨夜……,昨夜,”毛三思吞吐了几声,“昨夜宗主酒醉后找张月儿侍寝了。” “侍寝?”郑晟冷笑一声,真会找好听的说法,“把你知道了所有都告诉我,否则我会捏碎你的脑袋。“ 毛三思打了个寒颤,不敢有丝毫隐瞒,把郑氏酒醉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讲述的一遍。 郑晟静静的听完,又吩咐道:“招秦飞章和于宝才。” “遵命。”侯立在门口的侍卫脚步匆匆离去。 太阳被阴云遮住,整儿金陵城似乎都被笼罩在一层稀薄的烟雾里。 郑晟心思沉重,如果昨夜确实是他一时糊涂,月儿该正在不知怎么伤心才是。 但如果不是,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如鹰隼般锐利。如果不是……,他只怕要杀人了。但那月儿怎么办,想到那个柔弱的小女人,他的心就软了,恨不得狠狠的抽自己一个耳刮子。 秦飞章和于宝才很快被传到。 郑晟很平静的看着他们:“你们昨夜都陪在我左右,把你们知道都说出来,若有半句谎言,就去死吧。” 第425章 事过三日 时隔两天,郑晟仍然没去月儿。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招月儿侍寝的事情却已经长迅速在金陵城传开。既然有些人胆大妄为筹划了这件事,当然希望更进一步,达到最后的结果。 在秦飞章和于宝才身上查询这件事注定没有结果。稍稍思虑,郑晟便想明白了,那天夜里首先必须是月儿自己愿意,否则别人再怎么算计也是白费功夫。 他如果大张旗鼓的令人把这件事当做案子来审问,月儿必然会承受一个勾引宗主的恶名,这是他不愿意见到的。他怎能不知道女孩对自己的一番心思。但是,那也是个简单如一张白纸的女孩,怎知道旁人在她身上下的注足以搅动天启的朝政。 “月儿胆小,又没什么主见,能劝她做出这般大胆事情的人,一定是她身边的人。”结合毛三思、秦飞章和于宝才描述那夜的经过,稍微懂点脑子便能想到有一个人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 连日阴雨,金陵城的街道上的石板像是被洗过一般干净。 连日有大大小小的装货的马车往城里来,在江南各地俘获征缴的物资被源源不断的运送到这里。天启招募石匠重新修葺好在攻城中被损坏的城墙,又在城头安置了铁炮,把这座城池修筑的固若金汤。 石匠每天在城外的广场上叮叮当当的敲凿石头。从袋子里掉出来的谷子洒在路边。一切都在明面上进行,天启把所有的举措故意让各派密探看的清楚。郑晟的计划是与其打败敢来犯者,不如让潜在的对手的知难而退。 天启府没有完全搬到金陵城来之前,宗主府恨不得把一个人掰开两半用。这座城里的每个人都很忙,只有一个人例外。 城东望京街有附近有一条小河,河水直通往秦淮河里。 这个时代没有工业污染,但从城池中流过的河流也不怎么干净。前几日雨水不断,河水涨了些,水流汹涌,把水里的一些污秽之物冲走,让这里看上去干净了些。 领近东大街有一个小石桥坐在河上,石桥两边有一大片零散的集市。 这里卖什么的都有,乱哄哄的。大清早就有城外郊区的贩子前来摆摊子卖些果蔬鱼肉,也有专门卖布片、瓷器等等的杂货铺。 这片虽然热闹,但都是些市井小民,达官贵人可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在如此杂乱的地方找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差不多。 桥东有家小酒馆,店面不大却收拾的非常干净。 这家很奇特,店里有柜台,店门口也摆着几个半人高的酒坛子。一个伙计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酒舀子,身前酒坛的泥封刚刚把拍开。舀出来的酒花如何清冽,香味扑鼻。在这里可以买酒带走,也可以进屋里要几个菜喝几杯。 门口有一群人排队买酒,但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因为在这家酒馆带走的酒和在这里喝的酒并不是一个价格。 集市里生意不错,早早卖完货物的人偶尔放纵来这里买点酒,但对市井百姓来说,哪怕一斤的酒的价格哪怕差一文钱,他们也会捡便宜。坐在酒馆里喝与坐在外面街道的石阶上喝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酒,何况他们家的酒虽然便宜,但菜的价格可是能让一般人感到肉痛的。 快到晌午时分,候在门口买酒的队伍排一丈多长,站在门口的两个伙计忙两只手的一刻不得停。他们家的酒远近闻名。 忽然,不远处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汉子从熙熙攘攘的街道里挤出来。他慢腾腾来到酒馆前仔细辨认了一会,确认没错,抬脚走进去。 “客官,吃酒?“进了店面立刻有小二出来招呼。 “找人,嗯,”来人往店里张望了一阵,马上换了口气,“也来三碗酒吧。” 屋里七八个方桌,有三张桌子上有客人。 最靠里面的桌子上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穿白衣,正看着不远处白练似的河水发呆,另一个穿青衣,目光正在心不在焉的在街道拥挤的人群中扫过。 “客官,就坐这里吧,“小二指向一张靠柜台的桌子,”这里清净,客官还要来点什么吗?本店第卤肉和咸菜都是一绝。“ 他摘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在桌面上又擦了擦,抬头却发现那锦衣人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最里面那张桌子去了。 “少爷!”张金宝恭敬的站在两步开外,用只有三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白衣人转过身,”过来坐下吧,我躲在这里你也能找到,看来王中坤没少帮你忙啊。“ 小二追过来,惊讶的问:“原来你们认识啊。” 张金宝回头笑着打了个招呼,拉开凳子坐下去,正对着白衣人。 张宽仁伸出手指头勾了勾:”再来一叠咸菜吧。“他就好这一口。 小二很快把酒和咸菜端上来。 那酒舀出来看上去甚是清冽,放在碗里沉淀下来还是有些浑浊。 张金宝看清楚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在市井小巷中哪里能喝道好酒。 “少爷一直在躲着我。” 张宽仁平静的凝视张金宝,道:”可是还没能躲开。“ “少爷既然躲着我,那一定已经知道那件事了,”张金宝的眼睛闪过兴奋的光芒,“宗主召月儿侍寝了,月儿的身上流着张家的血,她的机会就是少爷的机会。” “是你的机会吧,”张宽仁冷冷的回击,随后又轻轻的叹了口气,“你才是朝月儿最亲近的人。” 张金宝没有否认:“不错,我等这天已经很久了。”他的语气里有壮志得酬的畅快,但立刻又转换语气为自己辩解道:“宗主娶月儿,天启上上下下谁不高兴?看上去少爷好像觉得我做了一件坏事。” “当然有人会不高兴!“张宽仁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咸萝卜放进嘴里,”你得偿心愿,过来找我做什么?“ ”是啊,是有人不高兴,宗主无论再娶谁,夫人都不会高兴,“张金宝暴躁起来,“少爷以为躲在这里就能永远逃避吗?等夫人回金陵,她会以为你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当然不能,张宽仁意兴阑珊,酒入口都像没了滋味。 月儿出身明教,是翠竹坪走出来的人,他怎么也撇不清这层关系。 于凤聪广州镇压了弥勒教中激进势力的兵变后,一年来郑晟默许了她的行为。宗主的一个义子周顺还被关在广州府的大牢里,另一个义子项甲被解除了兵权闲置,宗主马上会有亲生儿子了。看上去弥勒教残党失势,于家兴起已经不可避免。可谁又能心甘情愿的退出权力的角逐场呢。 他立下的功勋已经让宗主心生忌惮,彭怀玉刚刚取代他的地位。但他知道宗主其实还是很信任他,他们当年在翠竹坪里权就是知己。风头就让彭怀玉去出吧,时间会慢慢抹平他在军中留下的印记,他还可以为宗主出谋划策,可现在这件事又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你被王中坤利用了。”他警告彭怀玉。 “是啊,他们害怕夫人,许多人晚上都睡不着觉。只有与少爷联手才能保护自己。但是谁利用谁还说不定呢!“张金宝憨笑起来,像一个老实人,”宗主还没有子嗣啊,如果月儿生了儿子……。宗主的儿子,天启中许多人已经望眼欲穿了。” 他们端起碗喝酒,吃菜,张金宝的话还没有说完:”少爷,你躲不开的。“ 张宽仁无奈的长叹一口气:“是啊,我逃不开。” 月儿与于凤聪并没有仇恨,何况月儿是那种与世无争的小女人。夫人之所以会忌惮月儿,正是因为他张宽仁啊。宗主现在还不是皇帝,但那是早晚的事。一个有强大外戚支持的嫔妃,而且还是个极有可能生出太子的嫔妃,几乎必然会被皇后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随着月儿嫁给宗主,天启内部弥勒教势力必然会蜂拥到月儿乃至他张宽仁的旗下。于家交结豪强,弥勒教余党立跟贫民,宗主现在一定在头疼的发胀。 “你来找我做什么?”张宽仁现在比郑晟好不了多少,这不是单纯的信任能解决的事。 张金宝道:“过去三天了,宗主一直没有见月儿,也没说要娶月儿,我想少爷去见见宗主是不是好点,夫人不久就要回来了。” 张宽仁脸上露出极少出现的嘲讽神色:“亏你跟在宗主身边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宗主是做决定是万万不能逼迫的吗?” 张金宝不安的扭动身子。 夫人就要到达金陵了,王中坤也要来了,随他们同时赶到的还有周顺、项甲等一干牵涉到广州之夜的人。郑晟一日不表明要娶月儿,他便一日不安心。 “宗主会娶月儿的。”张宽仁的话像是给张金宝吃了一颗定心丸。 ”走开,走开,……“正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队身穿玄衣的城防兵匆匆赶来,把这座酒馆围的水泄不通,买酒的客人被驱赶的一哄而散。 第426章 天意 门口卖酒的伙计被吓得浑身直哆嗦,自古民见官矮三分。天启军血洗金陵城的日子过去没几天,城里的蒙古被杀光了,汉人殃及池鱼的也不少。 “城防军?”张宽仁瞥了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二十多个城防兵在外布置好防御后,一个身穿百夫长号服的人手扶刀柄走进来。这群人进退有据,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兵马。 张宽仁抬头时正好面朝门口,那人进门四处打量一眼便看见他,心头剧震,连忙过来躬身行礼道:“大将军。”同时也看见了与张宽仁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张金宝。 军中何人不识张宽仁。 看这百夫长的反应,张宽仁便知道他不是来找自己的,微微额首还礼。。 那百夫长见礼后,指向张金宝的背影道:“不知道大将军在此饮酒,末将奉命来抓住张金宝。”他直接提及张金宝的名字,显得很不尊重。 张金宝回过头来。 那百夫长瞪着他,道:“张金宝,末将奉宗主的命令抓你回去。” 张金宝脸色瞬间万变。难道是宗主发现了有人暗算他,来追查此事?逃是逃不掉的,就算他能逃离金陵城,天下也没有他的藏身之地。 情急之下,他回头求助般看向张宽仁:“大将军,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请大将军去见宗主为我求情。”想起右弼卫大牢里的酷刑手段,他从心底感到发凉。 百夫长回头招手,命两个部下站在张金宝左右。他们可不知道张金宝过去的经历,可能是看张宽仁在场,又见到张金宝能与大将军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不好意思用绳子来绑他。 “走吧。”百夫长使了个眼色。两个兵卒一人拿住张金宝的一条胳膊,这已经是最温柔的抓捕方式了。 就在张金宝转身那一瞬间,张宽仁忽然开口没头没脑的问:“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对不对?” 张金宝迷惑的回头。 张宽仁盯着他的眼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你罪有应得。” “啊!”张金宝想反驳。 “押走!”百夫长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兵丁推着张金宝离去,等众人都出了屋子,百夫长才朝张宽仁行了个礼,“大将军,打搅了。”城防兵来去匆匆。 “看来,这里的酒是喝不成了,”张宽仁无奈的摇头,跟着城防兵后往人潮拥挤的集镇中走去。 小鹰往桌上丢了十几文钱,一路小跑跟过去。 过了好半晌,酒馆的掌柜和伙计才回过神了来,原来这几天一直来店里喝酒的白衣人是天启的大将军。掌柜捡起桌上的铜钱在手心捂了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爷,老爷,”小鹰追上张宽仁,“您要去见宗主吗?” “去那里有什么用,给张金宝收尸吗?”张宽仁连头也没回。 “那……,那你不救金宝叔了?”小鹰刚才可是把张宽仁与张金宝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其实很同情张金宝。 “我哪里能救他,我现在去求情,就是送他去死啊。”张宽仁一边走一边说,“自作孽不可活,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他?” 小鹰好奇的问:“谁?” 张宽仁却再也没有回答。他们穿过热闹的集市走向自家府邸,一回道家中,张宽仁立刻命家丁把大门紧闭上,任何人来都不见。 这是一场稍微处理不慎就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的风波,张宽仁知道自己逃避不了,必须要冷静面对。 ……同样需要冷静的还有郑晟。 —————— —————— 张金宝被押回宗主府时,郑晟正在大厅中等着他。 他坐在太师椅上,两条腿分开,腰板都没碰到身后的藤背。 身边的人都知道,宗主脸上的阴云堆积了好几天了。都说火气憋久了会心郁,郑晟已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快要不通畅了,嘴角涨了两个大泡。 “宗主。”护卫松开紧紧钳住他的双手,张金宝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说吧,你做了些什么?还有哪些人与你合谋?”郑晟的声音就像被风从寒冷的冰窖里吹出来。 “宗主,什么?”张金宝瞪大眼睛,还想装傻蒙混过关。 郑晟站起来一手揪住他的胸口,“现在我的耐性很不好,你刚才去见张宽仁了,告诉我,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与你合谋?” 郑晟凶悍之极,其实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如果这件事的背后是张宽仁与弥勒教人合谋,他几乎没有办法。他是天启的宗主,但也会受制于时势。他没有三头六臂,无法一个人打天下,张宽仁和弥勒教联手可以影响天启大军的半壁江山。月儿是个可怜的棋子,但他这个下棋的人也变成了棋子。 亲兵卫立刻靠过来。宗主与张金宝离得太近了,他们怕出什么意外。 张金宝紧张的张大嘴巴,脑子里嗡嗡直响。“宗主知道了,宗主知道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大喊。我要死了,张宽仁会来为我求情吗?月儿会为我求情吗? 半个时辰前,在小酒馆里,张宽仁最后突然对他说的那句话响在他脑子里。“我不能认罪,我要是把一切都说出来就死定了。” 郑晟粗重的气息喷在张金宝的鼻子上,“说!” “我说,我说,”张金宝像只死青蛙被提在半空中,“是月儿,月儿。”他喘了口气,“月儿喜欢宗主很久了,许久之前,在她还没有进罗霄山时就一心想要嫁给宗主,是她让我那么做的。” “无耻的狗东西!”郑晟大怒,反手把他扔在地上,“关入大牢!” 两个亲兵卫拖着张金宝离开,大厅中瞬间恢复安静。 月儿啊,看起来那么柔弱,没有一点心机。“那是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郑晟怎么忍心去伤害她。 事情发生过去三日,他已决定娶月儿,虽然这层关系让他感到很不对劲。他可以原谅月儿,却不能绕过敢暗地里对他动手脚的人。 “不可饶恕,冒犯宗主的人无可饶恕!”刚才张金宝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月儿真是气坏了他,郑晟渐渐从暴走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其实没有什么绝对不可饶恕,无论张宽仁是否参与其中他都不能动,因为他娶了月儿,就必须要给月儿留下帮手。弥勒教派系也不能动,天完和大宋与弥勒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也是从彭祖师那里接过了南派弥勒教的衣钵,如果他此刻动手清洗天启中的弥勒教,等于让天启分裂。 这么看,他竟然被完美的算计了,除了拿张金宝撒火竟然毫无办法。 如果他不娶月儿呢?月儿会很伤心,那些已经感受过于家锋刃的人会更害怕,张宽仁内心深处也会不安吧。而现在四周虎狼环伺,他需要一个团结强大的天启。 想明白了,郑晟便只能在心里苦笑,这世上没人能完美的掌控一切,他是下棋的人,也是一颗棋子。祸患的根源在于他与于凤聪没有儿子,自己种下因,自己受果,一切就像是天意。 第427章 喜 盛宴七日后。 张金宝被关入大牢。 “驾,驾!”十几个身披镶着金色图案战袍的亲兵卫骑快马冲出金陵城。他们此去是传达宗主府传令,命正在广州往金陵迁徙途中的王中坤前往武汉,拜见天完皇帝徐寿辉。 天启仍然尊奉天完的朝廷,以徐寿辉为皇,这会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但郑晟不会去武汉觐见了,授王中坤为出行的使者。 这是郑晟打出的第一张牌,王中坤想给弥勒教派系谋取地位,不能只靠女人。他要让天启搞好与天完朝廷和大宋的关系,还要尽快探听到对手的决策。 天启朝臣中暗流涌动,盛宴那夜发生的事情短短数日已慢慢流传开,无数人在暗地里欢欣鼓舞。 虽然于家在天启中权势滔天,但在天启军中喜欢于家的人并不多。军中老人以弥勒教派系的居多;年轻人许多人把郑晟视作神明,见于凤聪占着位置无法生出儿子早就心怀不满了。而且于家这些年来色目巨贾富商来往甚多,免不了遭人记恨。 宗主宠幸一个女人算不了什么,然而……郑晟一直没有明确表态要迎娶月儿。许多人坐不住了,如果不是张宽仁压着,只怕早有不怕死的人前来劝谏了。 时值春耕时分,江南江北各路义军默契的停止了战争。 天气晴朗。 盛宴后十二日,宗主府的警戒比盛宴前更加严密。 松软的布鞋踩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悄无声息,可守门的亲卫早就注意了来人。“余大人!”百户堆着笑脸上前行礼。能独自走到这座门前的人,他们一个也得罪不起。 余人脸上的忧愁就像笼罩着钟山的云雾,没精打采的回礼,指向院子里:”烦劳你帮我通报下,我要见宗主。” 那百户犹豫片刻,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进不进去通报的利弊,过了好半晌为难的舔了舔嘴唇,道:“余大人稍等片刻。” 余人独自来到这里,一看便是没有通过毛三思,但亲兵卫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也有不少人知道他与宗主的关系。 那百户进院子后很快出回来,招手示意余人进去。 院子里安静,道路两边的花草在春雨的滋润后放肆的生长,余人悄悄走进去。枝头有几只鸟儿在欢叫,他想着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郑晟了。他们之间不再是从前的掌柜与伙计,但就算是冒犯郑晟他今天来这里也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路边有随从侯立引路,他们几乎用手势就完成了交流。 两人一路往里,走进一条长长的。 正前方屋内有一个高台,上面有个人正在伏案疾书。 “宗主。”隔着老远的一段距离,余人禁不住紧张。宗主现在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传说中的皇帝! “余人,”郑晟抬手招呼他走过去。 侍从在他旁边放了一个木凳。 “宗主,”余人走近,看着郑晟的手势坐下来。他偷看了一眼郑晟的脸色,又瞥了一眼退下随从,壮着胆子道:”我是为月儿来的。“ 这是宗主的忌讳,天启中有许多人关注,但这几日没有人敢在郑晟面前提起。 “月儿怎么了?”郑晟抬起头。他这些天没有去见月儿,正是考虑到余人与月儿一向走的近,有他在月儿身边照顾。天启内部形势诡秘,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准备再于凤聪回来之前让众人知道自己的决定。他要纳妾娶月儿,但要在得到于凤聪的认可下进行。这事关于凤聪的尊严,也算是给于家人吃一颗定心丸。 于家与弥勒教是天启的两条腿,哪一个也断不得。 余人道:“她求你不要伤害张金宝,她怕你杀了他。” 郑晟冷哼了一声。 余人见郑晟态度强硬,轻轻叹了口气,”月儿担心你迁怒张金宝,整晚的睡不好觉,又不敢过来见你求你。” ”女人家懂什么,张金宝的事情我自有主张。“郑晟冷笑一声,他绝不会放过敢对自己下手胆大妄为之徒。现在虽然还没拿到证据,但他几乎已经确定那天夜里自己喝的醒酒汤有问题。他不能怪罪了月儿,那么只能把怒火倾注在张金宝头上。 余人抬头直视郑晟的眼睛,”但月儿需要好好歇息,她身体本来就弱,再加上这些日子心神不宁,吃不好睡不好,她……她……“啰啰嗦嗦半天,余人几乎是咬着嘴唇说出来:”她好像有喜了。“ “什么!“郑晟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 他计算了一下日子,半个月不到,余人怎么能确定月儿怀孕了? 但他知道余人绝不会拿这件事来诓骗他。 余人说话流畅起来:“近日月儿身体一直不舒坦,我今早去给她把脉感觉脉像有变,我又仔细询问了一番,她葵事迟迟未至,十有*是有喜了。我见她惶惶然不可终日,这不利于胎儿生长。”就算他再愚钝,也知道月儿肚子里这孩子对天启有多重要,所以急匆匆来禀告郑晟。 ”是我的儿子吗?”瞬间,郑晟无法抑制脑子里的兴奋,“也许是女儿。“他知道月儿是绝对不会让他喜当爹的。 ”走,带我去见月儿。“他一把拉住余人。 “现在?”余人措手不及。 “现在。”什么朝堂争斗平衡,郑晟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是天启的宗主,不用活的那么小心。如果愿意,他可以把王中坤这些藏在弥勒教势力背后的人全部杀光,而且有些仇注定要被记下来的。 他拉着余人的胳膊一直走出大门才松开手。枝头的鸟儿受惊扑通着翅膀分开。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那都是我郑晟的后代!“他看着满院子的春色,浑身神经松了下来,和颜悦色的拍打了一下余人的肩膀。 “宗主有后了。”余人心里酸酸的。 “走,在前面带路。“郑晟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想到月儿,他的心立刻软软的。既然月儿愿意,他没什么好说的,无论怎么样,他都不会去责怪月儿,更不会把压力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于凤聪那边,他会处理好的。 ”月儿怀孕的事,除了你还有谁知晓?“ 余人轻轻摇头:“再没人知道了。” ”那就好,暂时不要让消息传出去。“ 金陵城中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宗主的举动。 次日,郑晟探视月儿的消息便传出去。这几乎可以表明宗主一定会娶月儿。 而宗主府里发生的变化让有心人坐卧不安。 宗主给月儿身边增加了八个奴仆,又让名医余人一刻不离的在身边伺候。 第428章 辞别 群山峻岭,郁郁葱葱。 “停车,休息!”骑士举着如红绸带的旗帜在道边奔走。 这支队伍中有天启一半的精华——除去战场上的那一半。毫无疑问,这一半更重要,这些人才是天启的根基。 根据郑晟的安排,为了确保路上的安全,他们分成两批将从经赣州进入徽州府,然后进入江南地界。丁才和王文才等人同行走在前面,于凤聪和王中坤同行走在后面。 一路上都是山,翻过山对面还是山。如果途径南昌,他们不必走到如此艰难,郑晟下令他们不能走经过陈友谅控制的南昌。 郑晟不确定陈友谅和天完朝廷对天启的看法,但他不敢冒险,也无需冒险。天启重兵集结江南,湖广只有本地府兵,东迁的队伍几乎带走了广州城所有的财富和一大半人才,万万不能出岔子。 传令休整后,斥候在外布置岗哨,一路走来与行军打仗一般无二。 骑兵在道路中来回穿梭不停,大声的传达各种号令。山林中三三两两升起寥寥炊烟。路上一切从简,兵士们埋锅做饭,天启中尊卑观念不明显,许多贵人也要与兵士们吃同样的食物。 当然,真正的贵人是不会吃那些粗食的。 一片向阳的平坦草地上停着二三十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走到近处便能看出来车厢外的木栏上都刻着一个圆形的“于”字。守卫这里的侍卫没有穿天启军队的号服,而且装备看上去也更精良些。大人物都有自己的私兵,这些都是于家的私产。 被围在当中的那辆马车有六七尺宽,木栏杆上雕着祥云,由一队女兵守卫。 两个身穿锦袍的中年人被女兵隔在外围,正在往当中最华丽的马车那里张望。 两个身披铠甲的女人掀开马车的门帘,于凤聪的身影显现出来。 她走下马车,往四周扫视了一圈。 她往中年人的方向走去:“叔叔!”他们丢掉了许多奴仆,但在整个队伍中仍然显得特立独行。 她简朴的着装与豪华的马车格格不入。她的两个叔叔也穿的如她一般朴素,他们平日里可不是这样,但他们都畏惧这个侄女,“夫人!” 曾经差点为家产拼的你死我活的几个人现在已是最亲近的盟友,因为他们血脉相连。如果不是于凤聪亲自回到广州,两个叔叔绝对舍不得放弃在广州置办的庞大家业和色目商人的关系网迁徙往江南。 于凤聪甚至没有看低头在面前行礼的两个叔叔,“还有五天就可以到金陵了。”她看上去心情很不好,脸色冷的让两位叔叔大气都不敢出。 她坐在马车里可知天下事,右弼卫是天启传递消息最快捷的组织,金陵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这里,但只是寥寥数人知晓。 五六百步外的小草坡升起了三四股炊烟,一队扎着红头巾的兵士正在生火做饭,那里是弥勒教人的营地。两个年轻人给簇拥在当中,他们弯腰动手点火,脸上被火光照的红彤彤的。 于凤聪冰冷的眼神投向被围在正中间的两个年轻人:“卑贱之人,竟然算计到宗主头上!” 女人的冰冷的目光如一柄有形的匕首,项甲最先感受到异常。 “大哥,她在看我们!” 周顺低着头轻轻的煽火,火苗儿舔着铁锅,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在大牢里被关了快两年,他被放出来后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项甲心虚的收回眼神:“她在看我们。” 周顺把一个树枝扔进旺盛的火苗里,神情有些发呆。 项甲看着他的侧脸,若说身世坎坷,天启中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周顺了。从弥勒教帝君周子旺的儿子,到变成郑晟的义子,他见惯了朝争的风风雨雨。 项甲低下头凑在周顺耳边小声道:”没有义父的命令,她不会放了我们的。“ “嗯!”周顺轻声答应道。 一切在金陵城里见分晓。他们都是宗主的义子,但宗主迟早有自己的儿子。 草坡底部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项甲起身往下面看,”王统领来了!“ 周顺抬起头,一对骑士正顺着草坡底部的路缓缓行走来。为首的马上是个矮胖子,眼睛似乎都快被上下的肉挤没有了,正是王中坤。他在罗霄山里磨练几年瘦下去的肉现在都涨回来了,而且看上去比从前更甚。 周顺站起来往山下走去迎接。 不远处的于凤聪好像忽然消失了,应该是又回到了马车里。 “公子,”两队人相距二三十步时,王中坤下马快步上前,先是瞥了一眼不远处于家的营地,给周顺行礼后压低声音道:”我要走了,不能随公子前往金陵了。“ 站在一边的项甲听得清楚,急问:”长老要去哪里?” “宗主有令,命我出使武昌觐见陛下,商议朝廷下一步战略,”王中坤颇为无奈的苦笑一声,“还有宗主想要朝廷的封赏。”如今天启占据了天下最富庶的地盘,控制的疆域有三个天完朝廷那么大,宗主竟然去讨徐寿辉的封赏,这一趟出使的差事不好办。但王中坤明白郑晟的意图,此行出使也是对他的考验。 周顺蹙了蹙眉头:”你不跟我们去金陵了吗?“没有王中坤,他心里发起虚来。他不怕战场上的蒙古人,但几百步外的那个女人让他如芒在背。 王中坤的肥脸咧开:“我不去了,但没关系,是宗主亲自下令放你出来,而且金陵城里有许多你的朋友。“ “哦,许久没见义父了!“周顺想起郑晟。恍惚中他忽然觉得与义父的关系生疏了许多。他不再是那个身患天花奄奄一息的少年,义父也早就不是神医。他长大了,郑晟 这几年,天启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啊。 “早日到金陵,宗主想念公子了,大概不会让公子上战场了,“王中坤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项甲,话锋一转笑道:“但我看三公子的剑已经急不可耐了。” 郑晟收了三个义子,周顺是老大,丁才是老二,项甲是老三。 项甲拍了拍挂在腰间的刀鞘,道:”还是王长老懂我,听说彭大将军攻取金陵的消息后,我好几个夜晚没睡好觉。“他率父亲旧部杀到南昌一直闲置至今,听说张世策被招降后心急如焚,血海深仇怕再也无法报了。但这些心里话再也不能说了,义父不能说,义兄不能说,对王中坤也不能说。 王中坤忽然收起笑脸,弯腰以只能让三个人听见的声音对周顺道:“公子,夫人虽然关了你两年,但那是教众犯下的错。你切不可嫉恨夫人。” 两人目光对视,周顺轻轻点头,淡然道:”孩儿怎么会记恨父母。“ 王中坤满意的一笑:”好,张将军为人和善,我一直仰慕他的风采,许久没见了,烦劳公子到了金陵,给我给张将军问好。“ 说完这些话,他忽然转身走向于家车队方向,背朝周顺和项甲边走边朗声说:“与两位公子道别了,也要去夫人那边辞别,此去武昌,定不会让宗主失望。” 第429章 不进金陵 庞大的车队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由东往西行进,道路崎岖难行,但浓密的绿色春景和道边开着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小花给行进中的人消减了几分寂寞。 马车一路颠簸,即使里面铺上了松软的软垫踹也没法让人安稳的歇息。 这是出行后的第十八天,影藏在四周守卫的骑兵已习以为常,仆从们的脸上的疲倦又掩饰不住兴奋。离最后的目的地已经很近了,都在说将要到达的那座城市是天启兴盛的标志。 晌午时分,道边浓绿的树叶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光和影编制出奇特的网随着马车的步伐移动扭曲。 忽然,半掩着大半天的的窗帘后面伸出一支如羊脂般洁白的手,淡蓝色的布帘被完完全全拉开,露出一张雍容威严的脸。 于凤聪如丝的黑发被挽成两个结环髻高耸在脑后,脸上肌肤丰满且柔滑,颧骨微隆,如一张饱满的仕女画,完美的结合了柔和与刚的美。 嫁给郑晟十年,她已不再年轻,但也许是没有生过孩子过,从脸上完全看不出一点衰老的迹象,倒是这些年的的沉淀让她愈发显得迷人。她右手托腮凝视远方,指尖按在肌肤上,触及处富有弹性。女人韶华易老,她还远没到那个时段。 她自幼便特立独行,宁愿孤老终生也不愿意随波逐流,但走到今日万人敬畏的地步却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将与另外一个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暖风轻轻的吹拂,她的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不是愤怒之火。跟在郑晟身边十年,她明白愤怒于事无补,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糕。 月儿很美,如一株淡雅秀丽的兰花,但于凤聪知道郑晟不会爱那样的女人。喜欢与爱不一样,她拿捏的很准,郑晟对月儿的感情更像是怜惜。她早就知道了月儿对郑晟的一片心,但从来没有担心过郑晟会娶她。没人能精准的预料一切,金陵那个失控的夜晚后,一切木已成舟。 于少杰送来的密报就放在她手边,这让她恨不得插翅飞到金陵,又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金陵城中一片欢腾,天启将士都已知道月儿为宗主怀了儿子……” 她已经接受了月儿要嫁给宗主的事实,但现在有些人明显不想就此收手,而是要彻底打压她乃至于家的。 “月儿怀孕了?”她对此表示谨慎的怀疑,毕竟离那个夜晚过去才半个月。她这些年没能为郑晟怀上后代,但久病成医,对女人妊娠的各个阶段早就了解。至于金陵城中流传说月儿怀上儿子,她在嗤之以鼻后差点要暴跳如雷。神仙才能在此时保证月儿怀上了儿子。 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在幕后推动这一切,那是对于家的权势、地位和财富眼红了很久的对手,在广州之夜后埋下的祸根。 她神色严峻,脸上的轮廓硬的像块石头,眼下只要她表现出一点点软弱,于家就会变成待分食的尸体。一切取决于宗主,更取决于她的反击。 铁蹄滴滴哒哒的敲击在坚硬的石头上…… 经过三天的深思熟虑,于凤聪做出万般无奈的决定,她不能现在这样如过街老鼠一般走进金陵城。那里发生的一切让她在仿佛成了一个笑柄,而随行的于家人在金陵将很难再取得如在广州的那般地位。 今夜进入广德,已有天启驻军随行护送,不用再担心途中安全。在于凤聪的命令下,东迁的队伍一路没有进入城池中歇息,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金陵,协助宗主安定江南。 军中士卒安息下来,她命人招来周顺和项甲。他们是郑晟的义子,所以也是她的义子。 等待没多久,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个年轻人随亲兵卫走进大帐。 “上座。”于凤聪神情冷峻,看上去外面的风风雨雨一点也没影响到她。 两个年轻人挺直腰躯站立,抬头那一刹眼中都是桀骜不驯的气息。周顺和项甲对于凤聪都没有好感。项甲坐下后毫不畏惧的又抬头仰视了一眼,周顺则低头顺目,不与于凤聪目光交接。 “两日后车队金陵到达,你们许久没见过义父了。”于凤聪像是没看见两人的表现,淡淡的说:“但我明日有事要去芜湖,不能领你们同行。” 周顺和项甲均在心中立刻咯噔一下,猜于凤聪是没脸回金陵。 “项甲,你从军中挑选五百精锐,随我同行护卫。”于凤聪下令。 “啊,”项甲有片刻惊愕了,随即起身接令:“遵命。”他不明白于凤聪为什么挑选他做护卫,但军令就是军令。 于凤聪不等两人思考,继续吩咐:“你今夜便挑选好随行士卒。”随后再扭头对周顺:“车队后面的行程就交给你了。” 她雷厉风行,军令既出口,不容反驳。 周顺起身,“如果义父问起,该怎么说?”声音很冷漠。 于凤聪心头闪过一丝羞怒,“就直说我去芜湖了。” 她与宗主之间怎要旁人来带话,周顺这是在故意羞辱她。她手中沾上了弥勒教信徒的血,但是那些人自找的,弥勒教与于家已经这般水火不容了么。 周顺与项甲从走出来后,都憋着一肚子话。 直到走出于家营地,他们才敢出声。 项甲一头雾水:“不知夫人为何召我护卫。”于家随车队同行的护卫不少,再说芜湖也有天启的驻军,他可不是夫人的亲信,不知怎么的被留在夫人身边。 周顺冷哼道:“夫人心思重,翻脸无情,你跟在她身边可要小心。” 他二人自四年前结识后一路同往广西再也没有分离过,虽然是义兄弟,但感情与真兄弟差不多。 项甲对周顺的警告不在意,乐呵呵道:“我只是军中粗人,打仗不畏死,夫人虽然严厉,还不至于会把我怎么样。只是我也想早点去金陵城啊。”他们这些没有赶上天启东征的武人,心中都有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周顺视线落在远处山边星火般的亮光上,道:“如果金陵城里传出来的消息没错,张月儿一两个月内必然要嫁给宗主,夫人去芜湖不过是故作姿态为于家人谋取地位,你在芜湖待不了多久就会来金陵。” “于将军也要从琼州岛调集到金陵来,是吗?”项甲问。 他的消息不如周顺灵通。王中坤把周顺当做自己人,一是因为两人结识多年,都是弥勒教死党;再者周顺被于凤聪关押两年,已经铁定是于家的对手。项甲是郑晟的义子,但是从江北投过来的,还算不得天启弥勒教派系的核心。 周顺按着刀柄摇头:“于将军暂时来不了。”他对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幽幽道:“福建还在元军手里,浙东方元珍一直不消停,王长老说我们要尽力阻止这两份功劳落到于家人手里。” 被关押两年放出来后,他把这个世界看得更透彻了,所以心中多了许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