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五归祖》 第一章 烟枪一杆,未闻枪声炮鸣,打的是妻离子散;锡纸半张,不见人间烟火,烧的是家破人亡!——这是旧社会平民百姓吸食鸦片的真实写照;这也是促使林则徐等仁人志士虎门硝烟大长中华儿女血性志气的国耻民辱;这亦是中国曾骄傲地面对全世界庄严宣称“中国无毒”时所牢牢谨记的沉痛历史!然而,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世界范围内的毒品蔓延泛滥,再次严重地危及到了神州大地。据有关资料不完全统计,全国累计登记在册的吸毒者已超过了100万人。其中35岁以下的约占74%,16岁以下的将近2万人,在校学生约3000多人…… 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谁也想不到巴五会走这步路,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但实实在在的是,巴五就走了这步路,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来,而且做得是那样的沉着稳定,利落干净,那样的惨烈惊魂,凛然决绝,那样的令人感到目瞪口呆而又心跳肉筛。于是,当邻里街坊和周围就近一些单位上的人,一个个煞白着脸,看到巴家家族的十数号人马,从那秋日中浓重的晨雾刚刚散尽的山焉上,跌跌撞撞地用那门扇将巴五的尸体抬回家来时,人们都禁不住潸然泪下,都身不由己地从那四面八方围拢了过去。并都不由得想着巴五曾经的拥有,曾经的风光,曾经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曾经的仗义为人,豪气冲天,相互间便不无惋惜地反反复复地疑惑着一句话: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 我是在午饭后才知道巴五出事的消息的。是义弟老六——明在手机上告诉我的。 当时,我正在郊外的看守所忙着写汇报材料。县局通知说,今年是公安部全面提升公安工作效率,大力开拓科技强警之路,积极启动“三基”工程建设的重要之年,因此,市局决定在抓好“三基”工程建设的同时,准备在冬季严打来临之际,以“远离毒品,珍爱生命”为主题,用舞台表演艺术为宣传形式,面向全市十二个县区广泛开展一次普法、禁毒巡回演出的宣传教育活动。为了确保这次宣传教育活动深入人心,取得良好的社会效果,市局决定在活动开展之前的11月上旬,将对各县区统一进行一次禁毒工作大检查。为此,县局要求我们看守所和缉毒大队务必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以迎接检查组的到来。 唉,说句老实话,我就怕上面来检查,就怕写汇报材料什么的。可怕是怕不下的,因为至上而下,各行各业都在这么搞。这似乎早已经成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工作习惯和工作模式。虽然,人们都知道在那越取消越多的文山会海里,和那名目繁多的各式各样的检查、评比、总结活动中,要耗费好多好多的人力、物力、财力,但人们又不得不一层层、一级级地大张旗鼓狠抓落实,如法炮制,依样画葫芦。还是职场中的这句话说得好,一定要把“硬的做大,软的做强”。由此可见,这软的、硬的非要一齐抓不可,不然这碗公饭真的是很难吃下去的。叹只叹我们看守所的警力实在有限,连个正儿八经的内勤文书也不配,所以,每每遇到类似情况,就只好由我这个小所长一手收集整理准备汇报材料了。好在“三基”工程建设已经铺开,我们这些基层单位存在的许多问题将有望得到解决……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喂,”我看也没看一下来电显示,就很不情愿地接通了手机,“你好……” “山哥,是我呀……” “噢,是明吗?”我听得是老六明的声音,但我并不确定。 “是我。山哥呀,五哥……五哥他走了……” “他走了?”我听得明是在说巴五走了哪里的话,但一时我又好象被他给搞糊涂了,懵懂地翻不转他究竟在说什么,所以就漫不经心地问他说:“他走哪了?” “山哥啊……”这时,手机里就忽然传来了明的抽泣声,他哽咽着说,“山哥啊,他……五哥他……死……死了啊!” “什么?他……他死了……” 一下子,我就呆楞在了椅子上,好一阵在耳边紧握着手机,竟然就是不会对明说句什么。 “老天爷,萍和干妈可怎么办呀!”骇然间,我不由得就想到了可怜的萍和干妈,还有萍的那一对可怜的双胞胎的女儿。 接着,明就在手机上哭泣着断断续续地简略告诉了我巴五死的过程。我听得浑身冰凉,心里感到一阵阵地抽搐、寒颤。 但我还是强作镇定,问明说,你现在在哪里?他说,他这会就在干妈家。 于是,我就再没说什么,就急忙脱下警服,把工作给副所长交代了一下,然后就冲出办公室,匆匆驾车向巴州县城疾驰而去。 弯弯曲曲的210国道就像一条灰色的巨蟒一样,静静地盘绕在默默的大沙河北岸的高山脚下。白日空悬,秋风萧瑟,沉寂的黄土地即将再次全部褪去生命的绿装,山川兀自裸露出了那无奈沉沦荒凉的丑陋。无数的落叶随风飘落在河水里,宛如一只只大小不一的各式各样的船儿一样,静悄悄地任由那河水将自己带向远方。 我双手紧握方向盘,两眼平视前方,尽量叫自己不要紧张,尽量叫自己做到安全驾驶,但明的哭泣着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总在我的耳边回响;巴五的鲜活的影子,他那人生的精彩而龌龊的影子,那恍然间绝望的赴死时不愿再挣扎、不愿再苟活而决然尘世的凄怆的影子;以及萍那宛若桃花般美丽而憔悴的脸庞,和干妈那饱经沧桑的一双老眼满含黄泪无声啼哭的模样,恰似一幅幅充满了悲情人生的影视画面,真真切切地就那么总在我的眼前浮现,弄得我几次险些撞翻路上的行人,几次引来了人家惊魂未定后暴跳如雷的声声叫骂。但我根本顾不得理会这些,好象根本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叫骂。我仿佛感到了一种沉重的罪恶感。我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什么的帮凶,就那么一步步地帮着将巴五残忍地在那暗夜中逼向了祖坟,逼向了死神…… 第二章 巴五曾是我的战友,同事,也是我的一个磕过头、结过拜的很铁的哥们。 十多年前,我从新疆边防部队哨卡上复员后分配在巴州县文化局工作时,巴五正好也被分配到了巴州县文化馆工作,而他也正好是从新疆乌鲁木齐的武警部队复员回来的。也许,正是缘于都是当兵出身的,都是从新疆回来的,又都分配在一个系统工作,所以,很快我和巴五就相处的十分要好。 随后不久,巴五就把我们那批远赴新疆的大兵吆喝到一块,郑重地搞了一次战友聚会。本来从军人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和巴五并不能算是什么战友的。他是武警部队的战士,我是边防部队的戎边“千里眼”。但凡是当过兵的人,凡是在一个时期内从那“五湖四海”满怀豪情地共同融入进那橄榄绿的军营中的铁血儿男,在经过那真刀真枪的历练,及一次次的血与火的洗礼与考验之后,哪怕他们以往素未谋面,哪怕他们曾经在不同的区域内肩负着不同的使命,如今又天南地北各奔东西地融身在社会的一个个角落,而一旦只要他们日后还有机会相逢相聚,那么他们立时就会激情飞扬,互道战友,并再次深切感受到那昔日军旅生活的亲切,再次深切体会到军人之间的那种无以伦比的真挚友谊。而有道是,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尽管好多军人的从戎时间十分短暂,但这并不影响凝结在他们心中的那永生不了的战友情结。因为他们身上永远流淌着军人的永远炽热的血液。 因此,在这次战友聚会中,当巴五神色庄重地提议要结拜时,大家欢呼一声,齐声表示赞同。于是,大家忙乱了一阵之后,巴五就和我、杨明、及其他三个战友,就烧香磕头,起誓发咒,就效仿那《三国演义》里桃源三结义中的刘关张,义结了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金兰弟兄。由于我年龄最长,故就做了大哥。巴五正好排在第五,顺巧就做了老五。而数杨明年龄最小,所以他就只好噘着嘴巴,很不情愿地在大家的一片开心的笑声里,做了那“古朝”杨家将中最没本事的突鼻子杨六了。其他三位战友,自然是分别做了那老二、老三、老四的了。 巴五就是巴州县城所在地巴州镇人。他家本是那农民世家,他其所以能在复员后被政府安排工作,就是因为他两条胳膊上那两道分别约有三寸多长的青紫色的刀疤的作用。那是他在部队上服役时,为了从歹徒的淫威下解救一个妇女时所留下的辉煌的历史记载。那时,自然我还是不认识巴五的。但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部队在军报上,文件中,曾对巴五的英雄事迹发过长篇专题报道和学习号召。记得报道说,巴五在单独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后的归途中,恰巧路遇两名歹徒在一荒僻处持刀打劫、强暴一个年轻妇女。当时,巴五一见那情形,顿时两眼冒火,热血直冲脑门,真的是肺都要气炸了。于是他就像一头愤怒的雄狮一样,直扑向两个歹徒,赤手空拳便与两个歹徒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最后,巴五虽然身负重伤,但他却以一个军人英勇顽强,视死如归的钢铁意志和高超的搏击技艺,终于解救了那位妇女,并制服了那两个歹徒。无疑说,巴五用自己殷红的鲜血和闪亮的生命,为我们军人谱写了一曲军民鱼水情深,生死与共的动人颂歌。所以,随后军委根据巴五舍生忘死,见义勇为的感人事迹,在他身体痊愈归队后不久,就授予了他一个二等功臣的英雄称号。 记得当时一篇报道中说,有许多记者前来采访巴五。可好些记者在由衷地赞叹中,又似乎怀疑巴五的英勇行为,所以有个记者就问:“当时情况十分危险,随时都有牺牲生命的可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我没想什么。” “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我没来得及想这个。”巴五红着脸,显得很不好意思。 “你的侠肝义胆很令我感动,那么在你冲向歹徒的那一时刻,你究竟想没想到过自己有可能会死?” “……我没想……” “那你当时有没有过想要成为一个英雄的念头?”一个记者甚至如此超前地问他道。 “其实,其实当时我什么也没想。”巴五一脸的羞色,但他还是很憨厚地勉强自己回答道:“当时,我心里只有对那两个歹徒的愤怒,因为,因为我实在看不下去那个妇女遭受那样的欺凌。别的什么,我真的没来及细想。” “……” 的确,巴五那孤身勇斗歹徒的英勇行为,仅仅是他善良朴实、忌恶如仇的思想情怀在社会现实生活中的一次真实的反映而已,而绝不是他着意为自己导演出的什么艺术人生。作为人民的子弟兵,巴五自然深知保卫祖国,保护人民永远是军人的天职。那么,在当时那样危险的情况之下,他既然选择了赤手空拳去直面持刀歹徒,那事实上根本就容不得他去想什么生死,想成为什么英雄的。也更不可能容他去想,自己这一时的豪侠似的英勇仗义,日后将会使自己赢得什么英雄称号,将会使自己脱胎换骨彻底地跳出龙(农)门,彻底地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 第三章 当我捂着绞痛的胸口,急急忙忙,惊魂不定地赶到巴家时,只见巴家早已经人来人往,哭声连天,里里外外在一片哀丧的景象中,聚集下了许多的亲朋好友。 所有的亲朋好友全都挂着满脸的悲痛。大家有的在跑来跑去地忙碌,有的就那么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不知低声嘀咕什么。见我惶惶走来,认识我的就苦着脸向我点点头,算是和我打了招呼。 我浑身冒着虚汗,心口在一阵阵地抽搐,绞痛。 我就那么走进了巴五居住的那套平房。 我十分沉痛而惊恐地看到了巴五。尽管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当我看到巴五的好像瘦小了许多的尸身,与我曾见到过的许许多多寿终正寝后的老者一样,穿着闪光流彩的长袍短褂,仰面躺在脚地上的一扇铺有干草的门扇上的情景时,我还是不由得感到了一阵魂飞魄散似的惊颤。 那脚地上站着几个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女。明满面泪流地跪在巴五脚前,正在一盏这时应该叫做长明灯的蜡烛上往着点纸钱。我望着巴五干瘦而灰白的死面,泪水禁不住一下子就夺眶而出。 这时,明发现我来了,就摸着眼泪给我递过来一叠纸钱。 于是,我就朦胧着泪眼,颤抖着自己的灵魂和明并排跪倒在地上,茫然望着手中的纸钱,在变成了一团金红的火光落入巴五脚前的香火盆里后,瞬间就燃成了一撮飘忽的黑灰…… “后事……后事都已经安排出去了。”少顷,明就哽咽着对我说:“平师(阴阳先生)说,明天就下葬。” “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啊……” 我望着巴五那灰白的死面,一时对人生仿佛感到了一种茫然无知的恐惧。 明见我悲痛不已,迷惑不解,就睁着一双泪眼,较为详细地对我叙述了巴五的死的过程: “昨晚干妈和往常一样,直照看了他大半夜。大约快要临明时,干妈实在累得不行了,就睡着了。可是一大早,当干妈醒来时,哪里还能再见到他的影子。干妈只在自己的枕头边,找到了他留下的一封绝命的遗书。干妈不识字,但干妈好像预感到已经出了什么事,所以,干妈就急忙电话把几个侄子叫到家来,让他们看看究竟是怎么会事。几个侄子将那遗书一看,立时就白了脸,就不约而同地结结绊绊对干妈说,五子上祖坟了。接着,他们没等得干妈说句什么,就一个个冲出窑洞,大撒手脚径直向那祖坟上跑去。然而……然而一切早已经就晚了,五哥……他……他早已经就吊死在那祖坟上的一棵歪脖子老树上了……” 明满脸的悲痛,说到这,他不得不仰头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自己那痉挛似的微微颤抖着的身子后,才又接着对我说:“当时,干妈的几个侄子在那祖坟上,一看到五哥他悬空吊在那歪脖子老树上的情景,一个个惊骇的目瞪口呆,浑身大筛着立在那地上动弹不得。而最使他们感到毛骨悚然难以想象的是,悬身在半空里早已就死去了的五哥,口里居然满满地塞着一大团餐巾纸;脚底下的杂草丛生的黄土地上,竟然还铺着一条崭新的床单。那床单上还倒着一条单人凳子……” “老天爷,他这究竟是遭得什么罪啊!”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个残酷的事实。 “五哥,五哥他就这么地走了……按照这里的风俗习惯,死在家门外的人,一般就都不进家门了。所以,早上巴家家族上下,就都不同意把五哥的尸体抬回家来。但干妈不依。干妈先连什么话也没说,她老人家满脸蜡黄地瘫倒在炕皮上,深陷在两个眼窝里的一双老眼紧紧地闭着,好像根本不曾听到家族里的人在谈论什么。可是,后来干妈忽然呜咽似的低声说,‘就让五子再回来走……走走吧,好歹也让他挣个脚地!’……” 说到这里,明就泪流满面地再也说不下去了。而我,也就不由得又长泪涌流…… 第四章 我和明就那么默默地哭了一阵之后,就硬着头皮去见干妈。 我不知为巴五流尽了泪水,操尽了心血,而已届古稀之年的干妈,能不能经得住如此惨痛的打击?我也不知见了可怜的干妈,自己究竟该对她老人家说些什么着好?尽管我知道干妈是一个十分少见的刚强的老人,她曾经历了人生的各种各样的磨难,曾扛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干爹就那么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活活气死了的沉重打击。 干妈矮瘦的身子静静地躺在土炕上。她那双深深地跌陷进两个眼窝里的,浑黄而干涩的好像再也没有了一滴泪水的老眼,就那么瓷瓷地对着窑顶呆望着,呆望着。 脚地上站着巴家的好多女人。干妈的也是一大把年龄了的几个女儿,正在一边抹着眼泪鼻涕悲怆抽泣,一边还又不得不忙着缝做出丧用得白色号衣。 一会,干妈像是知道我来了,就沙哑着声音,但很显刚强地低声招呼着我说:“来了。” 这样说着,她老人家就想要坐起来,就双手很吃力地在炕上往起撑着自己那矮瘦的身子。我一见这样,就急忙快步走到炕栏边,说:“干妈,你老躺着。你老躺着。千万别起来。” 干妈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好像倔犟地就想要坐起来。可是,她咬着牙关挣扎了一阵之后,还是没能坐起来。一时,老人家就颓丧地闭住了那双深陷进两个眼窝里的老眼,就那么倒头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了。 这时,我望着眼前的瘦小的干妈,就见她老人家形容枯槁,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好像猛然间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于是,我心里立时就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难以言说的剧烈的抽痛。我仿佛看到干妈那颗绝望的心正在一块块地撕裂,仿佛又见干妈老泪纵横地一边抱着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巴五,一边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骇然看着干爹满口喷出如雨般的鲜血,象一条长长的口袋似的轰然倒地,顷刻毙命的凄惨…… 我强忍着心口剧烈地抽痛。 我很想说句什么,安慰一下干妈。可我搜肠刮肚的,怎么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难道真的还有什么话能安慰她老人家吗?我想。我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言词,任何安慰的话语,对于干妈来说,都是极其的无用,极其的苍白无力。 所以,我就只好和明呆在炕拦边,默默无语地陪着干妈。 “他山哥,”过了好一阵,干妈忽然喘息着,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叫着我,——她老人家总是这么叫我。她说:“他山哥,俺等着你来。俺等你来就想和你说句话。俺已叫人给萍打电话了,你说她会不会和娃娃们回来?” “会的。”我想也没想,就肯定地回答说:“萍会回来的。” “你不是哄俺吧?” 干妈好像不太相信我的答复。她那双满含着人生炼狱、人世沧桑的老眼,一时间满是疑惑地望着我。 这时,我几乎就不敢和干妈那目光对视。因为我分明从她老人家那几近绝望的眼神里,看到了她老人家对自己人生的最后的一点牵挂与思念,也战战兢兢地生怕化为泡影了的不安和恐惧。于是,我就再次肯定地说: “干妈,你老别担心,萍肯定会带着娃娃们回来的!” 我就那么十分肯定地对干妈说。我真的不哄干妈。我不可能哄可怜的干妈。因为我知道萍一直深深地爱着巴五,一直深深地眷恋着自己曾经的幸福拥有。 记得去年临过年时,萍给我打电话时还曾呜咽着,一再打问巴五的情况。而就在这上一个月的十七号,萍还又曾给我打来过一次电话,忧伤地询问我说,巴五现在到底怎样?他究竟有没有好转?我理解萍的心情,所以当时我真不知怎么回答她着好。最后,我就只好违心地对她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巴五就会好起来的。萍听我这么说,就在电话那头呜咽着道,谢谢山哥,可我总觉得他这辈子就这样不会好了……如果说萍不再牵挂、不再爱巴五的话,她还会这样吗? 这时,我看到干妈的眼神又变得像先前那样的瓷瓷的了。她老人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连连低声呢喃着道: “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第五章 我从事公安工作已有十多年的历史。我曾见过太多太多的人生的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曾目睹过各式各样的血淋淋的事故在惨不忍睹地终结了无数个无辜者的生命的同时,瘁然间就粉碎了无数个家庭日夜期盼着的希望和梦想;也曾亲眼看到过许多所谓的死有余辜的罪人的生命脆弱的就像那被人任意宰割的猪羊一般,随着那冰冷的扳机的扣动和一片血影与脑浆的精彩飞溅,惨烈地瞬间就变成了那阴曹地府下的孤魂野鬼,但我却从没为此而伤感,为此而心动。我的涌动着热血的心仿佛变得就像那植物人一样的麻木无知,就像那钢铁武器似的冷酷无情。然而,然而现在我竟然情感的几乎无法面对巴五的突然死亡,无法面对干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遭遇。 我极力抑制着内心的痛苦,茫然无助地望着眼前一动也不动的瘦小的干妈,一时,分明就感到巴五好像有些死有余辜的可憎…… 巴五是家中的老小皆独子,干爹和干妈还给他生了四个姐姐。当年,干爹和干妈其所以给他这个老小起名为巴五,单是以那家中孩子的大小排行的因素而顺口叫来的。可是到巴五上学的年龄,该给他正儿八经地起个大名的时候,巴五却日怪地噘着小嘴,怎么也不让再给他起什么名字了。他说巴五这个名字很好,他一辈子就要叫巴五。干爹和干妈没办法,就只好任由他这个娇惯了的独子老小叫那巴五去了。如此,直到今天,巴五真的还就叫做巴五,而再也没有一个什么像模像样的大名了。 就凭自作主张地给自己起名字这件事来看,也足可见巴五的生性和小时候的调皮捣蛋了。而由此,在初识巴五的时候我就想,当年巴五肯定不是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后来相处不久,果然,我就发现巴五好像根本就没有学进去多少文化知识。但我同时又发现,巴五特别聪明,脑瓜子十分灵活,反应非常快,尤其是对那吹拉弹唱跳舞什么的,好像一学就会,仿佛他天生就是那搞文艺的料子。而且,他人又长得漂亮帅气,一米八零的个头,身材端端的,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脸膛上,幽幽地闪着一种黑黑的很男人气的光泽,一双浓眉下的两只凤眼,总是那么微微地笑着,让人看着极是顺眼,极是舒服。加之他生性活泼、勤快、豪爽、仗义,干起工作来总是风风火火,一马当先,没用多久,整个文化系统的人就都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同事。而最令人对他感兴趣的是,他居然天生了一副能给人们带来欢乐和幸福的好嗓子。 然而,正是他的这副好嗓子,和他身上那许多的闪亮的优点,却鬼使神差地让他的人生再次发生了人们意想不到的巨变。 后来我常想,巴五要是没有当过兵,没有立过功,没有成为英雄,或者,要是不在文化馆工作,要是没有那副天生的好嗓子,那么,他的命运,他的亲人们的命运,也许完全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的。然而遗憾的是,一个人在这滚滚红尘中的一切,仿佛在那冥冥中早就自有其定数。 在我们刚到文化上工作的那年阳历年,由县委宣传部、文化局、教育局联合举办的一次大型文艺联欢晚会上,巴五一曲《咱们当兵的人》,唱得字正腔圆,余音绕梁,令看台上的无数观众欢呼雀跃,掌声不绝。人们在那激动中,一次次地齐声请求巴五再来一首。再来一首。没法儿,巴五索性就换了一种唱法,原汁原味的,正宗地道的,以那山里汉子特有的粗旷而雄浑的嗓声,连着将那陕北民歌《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和《你把你的哥哥我心搅乱》,深情地奉献给了大家。好家伙,这一下可真正震撼了人们,直听得坐在前排的巴州县五套班子的一个个政要,和满剧院的各界观众心花怒放,热泪盈眶,经久不息地鼓着雷动的掌声,将那晚会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 由于这次晚会县上安排了现场直播,所以,从此在巴州这个拥有四五万人口的山区县城里,“巴(蒋)大为”巴五的名字,就像那书记县长的官名儿一样,人们几乎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而正是由于这次晚会上精彩而成功的表演,巴五便幸福而浪漫地赢得了自己的爱情,赢得了巴州县剧团最漂亮的演员萍的芳心;而也正是由于这次晚会上奇迹般的立身扬名,从此便使得巴五在巴州县上层建筑与外界的一次次重大交谊联欢中闪亮登场,频频露脸。同时,也更为巴五日后机巧贯彻上面以文养文的群众文化路线,在整个巴州县城红极一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第六章 我害怕和干妈呆在一起。我害怕看到她老人家此时此刻那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我的历经了数年千锤百炼精心打造而出的公安战士的坚强意志,在这一天里似乎一下子就像那暴风骤雨中悄然崩溃的堤坝一样,可怜的转眼间就消失了个彻头彻尾。于是,我就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十分软弱地对干妈托词说:“干妈,你老好好躺着,我到外面去看看有什么做的。” 然后,没等干妈有什么反应,我就极不道德地和明离开了她老人家,就跑到了人来人往,忙乱不堪,到处笼罩着死亡气息的院子。 这院子曾是那么的令我感到亲切,感到温暖,感到快乐啊。我们几个战友——几个结拜弟兄,曾不知在这院子里快乐而忘我地聚会过多少次,陶醉过多少回。我们曾在此毫无拘谨地谈天说地,梦幻人生,海吃浪喝,跳舞唱歌。我们几个来自乡下的战友,亦曾赤裸裸地毫不掩饰自己的红眼心态,一次次唠叨着“有福的生在州城府县,无福的生在孤山旷野”的人生籖言,极其无耻地羡慕和赞叹巴五拥有这院子的福泽。 是的,作为城里人的住房条件,巴五家那显得有些过分阔卓、过分奢侈了的地方,真的够令人感到眼红的了。六孔漂亮的窑洞在近二十米深的院子的北边,齐刷刷地向着正南方一线儿摆开,南边还又倒座着三间一进两开的十分时尚、十分宽敞的平房。院子东西两侧的墙根边,分别栽着两棵垂柳和两棵苹果树。院子的正中则砌有一个环形小花池,里边栽种着许多奇花异草。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那小花池里就蜂鸣蝶飞,百花盛开,呈现出一派争奇斗艳,竞相怒放的美丽景色来。而一股股扑鼻而来的幽幽的花香,就直使得那院子和那院子周围好大一块地方也彩蝶飞舞,神秘香飘。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啊,那条件无论如何让谁看着都会着实感到眼红心动的,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来自乡山圪崂的穷光蛋们来说。 巴五和萍就住在那套一进三开的倒座着的平房里,干妈和干爹两位老人就住在那五孔窑洞的中窑里,剩下的几孔窑洞,就都给别人租赁出去了。 我和妻子刚结婚那会没房住,曾在这院子里住过整整两年半。是巴五和萍说死说活,实心实意硬要我们住来的。本来我是极不愿住来的。我怕拖家带口的,长期和朋友一家老小住在一块不太好;还怕朋友间为了几个房赁钱的多多少少,都不好意思开口,而最终却弄得心心事事都不太舒服。如果到别的人家去赁房住,自己把该出的赁钱一出,基本上不是啥的压力麻烦也就没有了吗?所以我是从心底里不想住这里来的。但巴五却怎也不许我到别处去赁房住。他说:“山哥,我们还是弟兄吗?你这样也太小瞧我巴五了吧?换作你家里空着窑洞,能让我到别处去赁房住吗?” 没法子,巴五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就只好答应了他。 结果,直至两年半后,当我有幸穿上了警服,进了公安系统,并有了自己的房子搬离这院子时,干妈和巴五老少一家人,却谁也坚决不肯收我的一分房赁钱,闹得本是乡下人的我当时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有道是,人情大如天。尽管日后我已数倍地偿还了这笔人情债,但每每想起这件事来,我就会感到战友间的那种永生不了的情谊,就会感到一种人间真情的温暖,就觉得自己永远欠着巴五和干妈的偿还不清的恩情。 然而,巴家这曾经令人感到眼红,令人感到留恋的一切, 现在却仿佛都已经成为了那恍如隔世般的过去。昔日的所有的幸福与欢乐,荣耀与富裕,好像就那么地随着干爹和巴五的相继离去,将永远也不会在这个院子里再现了。我痛苦地望着眼前的一派衰败的哀丧景象,恍然觉得人生如梦,生命苦短,一切的一切,真的就犹如那过眼云烟似的,说散就散了。 第七章 萍是直至日落西山后,才带着两个就要和自己一般身高了的女儿,从驼城失魂落魄地急急忙忙赶回家来的。 当萍的孑弱的身影,出现在巴家家族上下老少和亲戚朋友们的眼前时,人们不由得就都有些暗暗吃惊,就都觉得萍简直瘦得没有了过去的一点儿漂亮的影子了。望着形容憔悴的萍,就那么一步步地走向家门,走向巴五时,大家的心就好像全都提在了嗓子眼上。人们一时间仿佛真切地体会到了人生的未卜难料,仿佛清楚地看到了眼前这个女人命运的多舛不幸。 一年前,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被迫离开巴家离开巴五时,又适逢遭遇了饭碗被砸,剧团彻底倒闭的霉运。这仿佛正应验了“马倒连鞍转”,和“屋漏偏逢连阴雨”这两句俗话。严酷的现实,潦倒的生活,就那么像一个既美丽而又令人不堪忍受的裸女一样,突然赤条条地摆在了萍的眼前,一时间令她惶惶然不知所以。 于是,在领不到工资,生活无以为继的情况之下,萍只好就带着两个女儿,远走他乡,流浪到了驼城。她要吃饭,她要活命,而且两个女儿也要吃饭,也要活命;同时两个女儿还要读书上学,还要维系她今生今世含满了泪水的,最后的一个缥缈的梦想。好在她出身演员,能歌善舞,所以她就加入到了一个日夜往返奔走在各大酒楼的民间演唱队,一为某酒厂促销,二为众多无忧无虑而整日花天酒地的宾客们卖唱、助兴,以图得那生存的必需的资本。 如此,母女三人的基本生活及其他一些必要的开销倒也无忧。但没明没黑的奔波劳累,和昼夜在那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场所里,面对那一拨拨各式各样的油头粉面,脑满肠肥的美食家们色眯眯的肆意妄为与下流挑逗,萍觉得自己就一如那旧社会沦落天涯的歌女一样任人宰割,绝望无助。加之,对自己过往的刻骨铭心的思念与牵挂,又无休无止,无时无刻地不在她的脑海中萦回,所以在那一个个更深夜静的疲惫里,她痛苦地躺在那黑暗中的简陋的床上,常常要以泪洗面好久好久才能够入睡。她常常哀伤地想,自己也许原本就是那命里注就的贱人,一个唱戏的,一个为人卖唱卖笑的戏子。但好多时候,她却又忘却不了自己曾经的幸福拥有。她怀念自己和巴五曾经恩爱缠绵的所有的美好时光,并万分渴望这种早已远逝的美好时光能够从那恶梦般的遭遇中,再次温暖如初地回到她的身边,回到她的生活里。尽管她感到这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虚无飘渺,那么的遥不可及不切实际。所以,在和巴五分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她就在与自己的命运拼力挣扎,含泪煎熬的同时,怀着对巴五的一种难舍难弃,爱恨交错的思念与牵挂,日渐憔悴,日渐消瘦…… 一进家门,萍就瘫软在了地上。接着她就无力而绝望地一步步爬向前去,泣不成声地抱住巴五的尸身就哭得天旋地转。两个女儿开头还像害怕已经变成了死人的巴五,就死死地拽着萍的衣服“妈呀——妈呀——”地哭叫着,但片刻之后,姐妹二人也就扑在巴五身上,挖心炼肝地一声声呼喊着:“爸爸啊——!”“爸爸啊——!”绝命似的放声嚎啕。 母女三人就那么地抱着巴五,抱着那再也不会感觉到犹如万刀切肤,万蚁蚀骨,万箭串心的痛苦的巴五,昏天黑地的哭得抖成一团。那情,那景,令人看着无不为此而伤心落泪。 “唉,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么被毁了!”这时,不知谁在人群里就这么长叹了一声。 这时,巴家四姊妹看着萍和两个女儿那样的悲痛欲绝就心疼,就哀伤,一个个禁不住满脸泪流地一边放声嚎啕,一边却又怜惜地上前挽住那娘儿和泪相劝。但任是她们怎么劝说,怎么拉扯,萍却就是死死地抱着巴五那冰凉而僵硬的尸身不肯放手。她的消瘦的双肩和身子,就那么地抖得七扭八歪。她声嘶力竭地对着自己的爱,对着曾经是自己的丈夫,但这时却早已经魂飞天外的巴五,哭诉着自己的刻骨铭心的惨痛的心声—— “巴……五啊……你怎……你怎能就这么就走了啊……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该离开你啊……我好恨……啊……你怎就能戒不了那毒瘾啊……我走……我和你分手,是……是想逼你能戒掉那毒瘾啊……我盼……我日夜盼着和你再聚首啊……你……你说……你爱……爱我……可你……可你却就这么永远地和我分了手……啊……天哪……我的老天呀……” 这时,我就在干妈的窑洞里陪着干妈。在萍的一声声的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哭诉声中,我泪眼朦胧地看到干妈她老人家就像死下了的一般,一动也不动地躺在炕上,就那么瓷瓷地睁着一双吓人的老眼。 我感到我的胸部在一阵阵地抽搐,绞痛,而巴五的精彩而龌龊的人生片断,却就那么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映…… 第八章 中篇(上) 人生就像这个世界一样,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让我们说得清楚看得透。谁也不能够未卜先知,谁也不长前后眼,而凡事往往总是发生了,既成事实了,我们才会极其愚蠢地一次次充当那“事后诸葛亮”,才会在自己的姗姗来迟的聪明中,仿佛猛然间顿悟了那滚滚红尘中的一些玄机。 巴五一下子就在巴州县城里红了,就因为那晚在剧院里的联欢晚会上的精彩演唱就红了。满县城的人,仿佛猛然间都觉得巴五是个真正的人才,人们只要在哪一看到他,就会欣喜地叫着“巴(蒋)大为”,对他指指点点地议论赞美不休。 而且,在那次晚会过后不久的一天,明突然跑到我办公室来,挤眉弄眼地笑着对我说:“山哥啊,五哥他真是神了啊。你猜他怎么了?” “他能怎么?还能忽然当了县长着不成?”我望着明神秘兮兮的兴奋样子,就故意抢白了他这么一句。 “不不,县长他是当不成的。可是,可是他这事也并不比当县长容易啊。你快猜猜。” “神经!我才懒得猜。” “你也真是的,怎就不能为哥们开下心!”明知道我会说不猜就不猜的,所以他立时就凉了下来。 看到明噘着嘴坐在一边憋气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就想他肯定会主动说出那谜底的。果然,不一会,他就又笑着对我说:“山哥,你知不知道?五哥他和萍吊上了啊!”紧接着,没等我说什么,他就又火急火燎地问我说:“你认识不认识萍?” “就这?”我不以为然地瞪了一眼明,“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你今天真的带来了什么高级军事机密呢。” 一时,明被我气得呆在一边,张口无言了。 但我知道明生性活泼,总是爱和人逗诳开玩笑,所以我就又怕他嘴上没毛,到处乱说,坏了巴五和萍的名声,因此就接着故意正色唬他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和谁正当恋爱有什么值得稀奇的。难道你五哥就不能和萍谈恋爱了吗?” “谁说不能了?”明一副委屈的样子,极力为自己辩解着说,“我是为五哥高兴。再怕你不知道这事的。” “就好像你消息灵通。我是大哥,我是文化局的,你说这事我怎能不知道?萍我怎能不认识?” 其实,巴五和萍吊上这事对于我来说,还真是一个秘密,要不是明跑来告诉我,我还真的不知道呢。而萍我也根本就不能说是认识的。我只知道她是县剧团的一个台柱子,是唱花旦的,那身段和姿色容貌据说是巴州县城里几个拔尖漂亮女人中最钓人眼球,最令好些已婚未婚的男人经常想入非非的一个最漂亮的女子。她的银铃似的嗓子,和那面若桃花般的脸庞,一样令人痴迷、心动。而且据说,她那踢飞脚放叉,鹞子翻身什么的软功夫,全都相当了得。可是当时明被我唬得就像一台突然受到了外界巨大的电磁干扰的电视一样,一下子就没了图像。他就那么呆愣着看了我好一阵,再连什么话也没说。 然而,当天下午下班后,当我在还很守旧,很显传统观念的巴州县城的大街上,看到巴五和萍浪漫的手挽着手,旁若无人地漫步在那众目睽睽之下时,我便突然觉得自己实在不该那样唬明的。因为,我仿佛猛地感到自己也好像很守旧,很迂腐,甚至很可笑。 “山哥。他就是山汉大哥。快叫山哥。” 那天下午下班后,我正独自穿行在吵闹的街市往家里走,冷不防就与巴五和一个我并不认识的漂亮女子打了个照面。巴五和那漂亮女子在人稠广众下十分爱恋地手挽着手,就那么地站在了我的眼前。那漂亮女子听得巴五这么叫我,介绍我,就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山哥”。叫过后,她就那么依偎在巴五的身上,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对我很熟悉似的,丝毫没有一点儿陌生而羞涩的感觉。看那情形,显然她早已经就在巴五那里听说过我这个人了。 当时,我立在当街上惊奇地面对着巴五和那漂亮女子,就那么慌慌地应了一声。我想,这漂亮女子肯定就是萍无疑了。 这当儿,我就看到周围有无数的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但巴五好像根本没在意这些。他只管自己满面春风地给我介绍那漂亮女子说:“她叫萍,是我的对象,在咱县剧团当演员。” “噢,那就是咱一个系统的了。”我看看巴五,又看看叫做萍的漂亮女子,就说,“之前我只听说过她的名字,还没见过她人呢。” “这下山哥可再不能说没见过了啊。”巴五听我这么说,就眉开眼笑地接着说:“今早我还和萍说,要请山哥你来为我俩当媒人呢。山哥不会不同意罢?” “同意!同意!这么好的事,这么好做得媒人,大哥哪有不同意的理啊!”我急忙这么回答。 “那我们可就不给山哥猪脑吃了呀!”这时,萍就大胆地和我开起了玩笑。 “吃啥猪脑呢。”我说:“我看着你和五弟这样高兴还来不及呢。只要以后山哥我到你家来,你和五弟能给口凉水喝,山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呵呵,那好,我就是买凉水也要满足山哥的。” 萍和我就这么开着玩笑,巴五就在一边幸福地微笑。接着,我和巴五与萍又闲谈了一会后,就满脸热烘烘的从人们那怪异的目光之下,同他俩分了手。 我说不清楚我当时为什么要脸红,为什么要像周围那许多的人一样心怀诧异,但我却知道我当时对巴五和萍说得许多话,并不是自己心里的真实的想法。 第九章 当我无意间在土气的令人掉牙的巴州县城的大街上,亲历过自己的兄弟与时俱进的罗曼蒂克之后没多久,巴五和萍根本就没用我这个媒人费任何的嘴舌,就那么在人们的一片惊叹不已的议论声中,洋里洋气地热恋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结婚了。 婚后,二人自然是那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地情意缠绵。每天上班下班,二人也总是那么出双入对地手挽着手,新潮的让巴州县城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看那电影和电视上的恋人一样,从心底里好生惊讶,好生羡慕。干爹和干妈看到他俩那样,刚开始两位老人那古板的心里还觉得太有点儿那个了,见了人还老是感到老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是,这毕竟是又一代人的幸福,也是两位老人延续生命的幸福,而且也不犯法,所以没过几天,两位老人自然也就是那眉开眼笑的满心欢喜,整天乐呵呵地,就等着抱那孙子呢。 但等到一年之后,当苗条而漂亮的萍像所有的女子变成了女人的那样,丑陋地带着满脸的胎气,艰难地典着那就像扣上了一面铁锅的大肚子,进得医院顺利产下一对双胞胎的女儿时,两个老人的脸上,顷刻间就没有了那笑容,而有的只是那说不出口的苦涩与悲哀。须知,二老是多么地想要一个带把儿的孙子啊。可他们已清楚地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个孙子了,因为他们深深地懂得当地政府那口头上提倡只生一胎而实际上只允许生一胎的计划生育政策。好在随后二老想得开,很快就从那男尊女卑唯有儿孙才能传宗接代的旧的传统观念中走了出来,很快就又满脸笑容地看着一对孙女宝贝似的疼爱。如此,随后一家三代六口,也就整日充满欢声笑语,那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极是幸福愉快,极是令人羡慕! 世界变了。变得大有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精彩灿烂了。 但小小的地处陕北黄土高原边远山区而很显穷困落后的巴州县城,在激流涌进的新时代的浪潮的推动下,则像一个笨手笨脚,笨头笨脑,而从未见过世面却猛然间走进了大都市的乡巴佬一样,扑面而来的各式各样的新鲜事儿,令他眼花缭乱战战兢兢地不知所以,可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却又迫使他只好像那新媳妇进洞房似的,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好多好多的稀奇古怪的新鲜事儿,就那么地在巴州县城里日夜不停地上演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前所未有的强大的诱惑,仿佛一下子就冲毁了人们禁锢了恒古万年的正统的思想防线。于是,人们就在那昼夜不安的冲动中,就一个个走出户外,走出那恰似一潭死水一般毫无生气,毫无情趣的家庭陷阱,理直气壮,神采飞扬地去玩牌,去跳舞,去那弥漫着绵绵之音,闪烁着暧昧不明的霓虹的场所,尽情挥洒自己那所有的春心涌动的敢爱敢恨的激情,尽情释放自己那所有的积淀已久的窝心背气的郁闷。 这时,巴五就感觉眼前的人们好像都在追求和透支自己生命的精彩极致,仿佛都在彬彬有礼,温柔似水地寻找自己那“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后的浪漫感觉。于是,巴五就萌发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并瞅准时机,迅速向组织提出了承包县剧院,开办“时代梦幻夜总会”的申请。 然而,对于巴五提出的这一极具社会政治进步意义的申请,开头,县上的有关领导和文化局的领导却都不同意,都十分顾忌国家的政策和社会形势。 夜总会?这事儿只有电影里才见过啊!像大上海那样的大城市才有夜总会的啊!咱虽没去过夜总会,但夜总会里干什么咱却是都知道的。我们土里土气、孤陋寡闻的巴州人,能消受得了那份生活的精致吗?政要们在讨论巴五这个弄潮儿提出的申请时,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如临大敌,而又振振有辞地在深情感慨,为民担忧。但是,最后在巴五巧舌如簧地打着贯彻落实上面以文养文的群众文化路线的幌子的遮掩下,机巧采用各个击破的攻略战术,大胆使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几番猛烈轰击之下,领导们一个个也就终于解放了思想,放下了包袱,一致慷慨拍板,同意并支持巴五的开拓进取行动——承包县剧院,开办时代梦幻夜总会。 这事儿就那么地峰回路转了。而更为出奇的是,在时代梦幻夜总会正式开业那天,鬼知道巴五究竟使用了什么法子和手段,巴州县文化局竟然允许巴五以文化局的名义,在大街上醒目地挂出了“认真贯彻党的以文养文精神,全面开创巴州群众文化事业”,和“热烈庆祝巴州县时代梦幻夜总会正式开业”的巨型横幅。同时还组织了一架秧歌队上街表演宣传,大造、特造了一番舆论声势。晚上,还又堂而皇之地把县五套班子的所有领导,和有关部门的有关领导,全都请到了夜总会来,风风光光地在那剧院里举行了隆重开业的联欢晚会。分管文化的副县长和文化局长,还分别在晚会上热情洋溢地致了祝辞。而且在那祝辞中,两个领导还站在一定的政治高度,一致肯定说,时代梦幻夜总会的诞生与创建,是新时期巴州县群众文化事业健步走向繁荣昌盛的划时代的春雷之声,它必将有力地全面推动和促进巴州县群众文化事业活动文明、健康的快速发展。云云。着实令巴州市民顿开了那狭隘而愚昧的眼界。 如此,时代梦幻夜总会很快就在巴州县城里火了。它吸引了巴州县城里所有的春心涌动的年轻人,也吸引了所有的追求时尚热爱跳舞的中年男女,和客宿此地的商家与公门中人士。以致不分白天黑夜,夜总会常常人头攒动,舞者爆满。 看到时代梦幻夜总会的生意如此地兴旺、火爆,我由衷地从内心深处为巴五感到欣慰,感到高兴。这倒不是说因为他是我的战友我的兄弟,我才会有如此的心情和想法,而关键是,巴五在作出干这事的时候,我曾拒绝过他的真诚邀请,并对他的能耐产生过很大的怀疑。 当时,我已离开文化局,进了巴州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半年之久。 第十章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巴五把我和明请到他家去喝酒。 席间,巴五对我和明认真谈了他开办时代梦幻夜总会的总体设想与打算之后,接着就真诚地对我说:“这事现在在咱这里还是绝对的新生事物,但我敢肯定地说,不久的将来,它就会在咱这穷乡僻壤里红起来。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一个社会潮流,一个必然的社会发展趋势。这一年来我想了很久,我觉得干这事比干任何事都保险,绝对能够赚钱的。山哥,你有文化,招髙、点子多,我想请你和我一块干,你觉得怎样?” 我没有马上回答巴五。隔了好一会,才不紧不慢地对他说:“我能有什么文化。其实我就像那南郭先生一样,啥也不懂,而且笨的像头蠢驴似的,平时也只会在弟兄们跟前装模作样罢了。再说,这经营性方面的管理知识和才能,我既没有也不懂,哪还能给你出什么高招?而你也知道我是个寒门出身的穷光蛋,就靠那点微薄的工资收入奉老养小,处世活命,可干这事是要投入很多的资金的,你叫我上哪儿去找那么多的钱?” “哎,山哥,咱哥们谁不知道谁呀?你就别谦虚了。” “我没谦虚。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山哥,你别急,你听我说。正是我感到你穷,感到我们都没有钱,我才想到干这事的。你不看公门中现在有多少人都在‘下海’,都在绞尽脑汁赚钱吗……” “就是就是。”明一听说赚钱的事,眼睛就一直瞪得亮闪闪的,这时他就禁不住插话说,“这么好的事,山哥,你就好好考虑考虑嘛……” “去去去,谁叫你说来着?一边喝酒去!”巴五显得很不耐烦,不客气地打断了明的话。 “钱谁不想赚?”我说,“谢谢五弟替我着想。我也不是甘愿清贫,不想发财,但套雀(读qiao)也得点颗颗,我有这个资本吗?再则,我每天还要工作,哪来的时间顾这些!” “不谈你的工作。”巴五听到我说工作,就皱了皱眉头,说,“山哥,其他的我们就不说了。至于钱的事,不要你管,我到银行去贷就是了。你只要应声和我合伙就行了。”巴五说过这话,就看着我。 “那也不行,公安民警上面明确规定不允许参与任何经营性娱乐活动场所的。”我平静地迎着巴五的目光,说,“你我都曾是军人,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我不能刚穿上警服不久,就混帐的去犯错误。” “呵呵,”巴五听我这么说,就怪怪地笑了。他说:“我们弟兄间不说假话,你说小弟我为什么不叫明和我来干这事?真的是明什么也都不行吗?绝对不是!我以为,主要是因为这社会上有许多的事,你要干好它,还真的就是需要凭借那么一张招牌的。老实说,我叫山哥来,还就是想借山哥这身虎皮来镇邪的呢。” “嗨嗨,五弟啊,你真贼啊!”听巴五那么说,我也就笑着说:“我们是烧香磕头的弟兄,你一个万民敬仰的大英雄,怎么现在竟连你大哥也想算计了!” “英雄怎了?”巴五有些生气,沉着脸冷冷地看着我,说:“英雄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就是那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老儿也照样要吃喝拉撒的。我贼,我再贼也估计不会算计大哥罢!” 这样说过后,巴五就狠劲地吸着烟,不再看我,不再说话。 这时,我望着巴五因我什么也没答应,显然已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再不能和他玩笑了。于是我就很认真地对他说:“五弟,你是县城当地人,现在又经常给县级领导们去热情捧场表演,应该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但大哥我呢?说白了仅仅就是一个小衙役。所以大哥觉得你现在要干这事,是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小衙役来给你镇什么邪的。因为台台上有那么多的大神,你随便找哪个能不为你铺路搭桥的?当然,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事还真的需要大哥跑跑腿,帮帮手,那大哥我是决不会推辞,一定会义不容辞,极尽所能的。你就别摆出一副丧气的模样了。真的,你不要以为我不和你合伙就不帮你。” 巴五见我这么说,就笑了笑,再没说什么,就端起酒杯,与我和明痛饮了起来…… 其实,当时我对巴五说得都是实话,并且真的觉得他干这事比别人具备了许多的优越条件。只是,当时我还有一个顾虑,还是很不君子的没对巴五说,那就是我很担心他是否真有那经营管理夜总会的组织领导才能。 但随后的实践证明,我这顾虑纯粹是多余的。 第十一章 巴五大胆斥巨资将巴州县剧院的舞台装修得富丽堂皇,精彩迷离。而且在购置下最高档、最先进、最现代化的音响设备之后,他又不惜花重金聘请器乐演奏界人士,组建了一班现代摇滚乐队。同时,极有头脑,极具慧眼地还将几间地下库房豪华装修后,改作成了几个优雅的小歌厅,以专门接待县级领导和外来上宾。 在紧锣密鼓的装修期间,巴五就择时几次带着萍到驼城甚至西安去拜师学艺。他天资聪颖,腿脚身法灵活,当武警时练就的基本功转而便派上了大用场;萍自不必说,本身就是剧团的演员,所以没用多长时间,二人很快就将那伦巴、探戈、恰恰等什么的外来洋舞,维妙维肖的全都学了个滚瓜烂熟。接着,巴五又十分大气地使出大手笔,亲自策划在县有线电视台持续数晚打出了时代梦幻夜总会的服务宗旨、先进设备和开业阶段的优惠服务等形象宣传广告,倾情向社会全面展现和推荐时代梦幻夜总会超前的、立体的、令人心动的精彩迷离。 这一切的一切的安排部署,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无不突显出巴五的聪明才智,和他在文化市场经营管理方面的组织领导才能。 开业时的头半个月里,时代梦幻夜总会白天不收门票,一律向社会大众免费开放。因此,当成群结队的热爱者们或羞羞答答或喜形于色地蜂拥而至时,巴五和萍就不厌其烦地给这些勇立潮头的爱好者们,一个个手把手地精心传授各种热舞。晚上,当众多心潮涌动的男女凭票入场后,先是由像西洋绅士一般穿着燕尾服的巴五带着萍,和另外三对被巴五从驼城远道请来的专业舞者半个小时的专场精彩表演。接着,灯光渐暗,摇滚乐起,众多舞者就或夫妻相伴,或自找舞伴,就一对对挽手,搂腰,搭肩,在那光怪陆离,暧昧不明的灯光下,缓缓滑入舞池,滑入一种朦朦胧胧的撩人魂魄的人生梦幻里。 这时,巴五和萍就又夫唱妻和地双双亮开自己那美丽的歌喉激情放歌,潇洒助兴。舞者们被他们夫妻二人那优美的舞姿和歌声一次次地感染着,激动着。好些舞者其所以热心学舞,乐意花钱进这夜总会来,就是想听听他们夫妻二人那亲切感人的歌声,想看看他们二人那宛如行云流水似的漂亮舞姿。而更有某些曾经一直暗恋着二人的男女,就心头鹿撞地想伺机乘着那光怪陆离的朦胧,一遂自己那多年的单相思的可怜心愿,分别邀二人漫舞一曲,以在那贴身的近距离中,享受一下、陶醉一下那思念入怀的温暖感觉。 如此,没过多久,巴州县城里早些时候办起的几家小歌舞厅,很快就被挤得生意萧条,人影稀稀,但巴五的夜总会却夜夜爆满,越办越火。 有一家叫做“夜来香”的歌舞厅,在原来那几家小歌舞厅中档次最高,生意最好,一直人气很旺。它是巴州县城里很有名气的“嘎人”胡二蛋开办的。那“嘎人”胡二蛋也像巴五一样,是巴州县城所在地巴州镇的落地老户。而且胡家的户族好像比巴家还大,县上的各个部门中盘根错节的,好像都有胡氏家族中的精英。因此,在整个巴州县城的公门中,胡家的人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办什么事,哪个单位的领导也不敢怠慢。有时就是那县长、书记,遇到胡家的事,也会斟酌再三,掂量其轻重的。因此,胡家的人就有些张狂,就有消息传说某夜胡二蛋与人喝酒喝至半夜三更后回家时,昏头昏脑,东倒西歪地就撞在了大街(gai)上的一根电线杆上。胡二蛋被撞得两眼直冒金星,当即就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道;“操你妈的老先人!瞎你儒的狗眼了?怎没看见老子是巴州街上的胡家吗?” 这传说究竟是真是假,自然是没人去考证的。但胡二蛋的刁蛮、嘎气,却亦可从中窥见其一斑。 胡二蛋本是水保单位的一个职工,他除了生得刁蛮、嘎气外,就爱吃喝嫖赌,所以,他就得了这个人人皆知的外号,——“嘎人”。改革开放不久,“嘎人”就基本是白拿着公家的一份工资,基本上就不再去上班。一年前,整日在外游荡的“嘎人”,忽然对家人庄严宣布说,他也要做大生意。家人们不知他究竟要干什么。结果,没想到他竟然办起了一个专供男男女女唱歌跳舞,快活消魂的什么“夜来香”。老人和老婆自然都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心火乱窜,但又奈何他不得。好在后来据说那“夜来香”还挺红、挺能赚钱的,所以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由他去折腾了。 然而,巴五的夜总会的突然出现,无疑对“嘎人”胡二蛋的理想生意与快乐生活形成了一个致命的打击。那美丽的可爱的“夜来香”歌舞厅,仿佛一夜间忽然就失去了那诱人的“香味”。所以县城里马上就议论纷纷,说什么的也有。而更有人士针对二人分析说,强龙压不了地头蛇,没争没斗的,起不了什么大的风云,但现在是一山出二虎,终有好戏看得啊。 我不知这些议论有何真实依据,到底会不会真的出现什么好戏可看。但我却十分坚信俗语所言,“书院戏房,是男女惹事生非的地方。”有其深刻的道理。所以我很担心巴五因夜总会会惹出什么事来,就几次给他打电话说,一定要拿稳,低调处世,低调做人,切不可张狂自大,惹事上身。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明给我打电话说:“山哥,晚上你在不在家?” “怎么?” “在的话我想来串串。” “你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有。见罢多时了,我想和山哥在一起胡扯扯。” “那你来吧。我在。”我说。 放下电话后,我就忙着去处理公务,没顾得想明究竟有什么事。 第十二章 晚上明如约而来后,我和妻子自是对他端茶递烟的热情招呼。我见明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就想他肯定遇到了什么事。但我想他既然不愿在电话上说,就意味着他心里有一定的难场。 “最近在忙什么?”相互寒暄了几句之后,我就问坐在沙发上的明。 “哎,一个退出历史舞台的平凡小人还能忙什么!”明显得情绪很低落,他说,“我们工人阶级的革命算是彻底地闹成功了,再也不用劳心费神地领导一切,忙碌一切了。” “怎搞得?你也下岗了?”听到明那么说,妻就在一边关切地问他道。 “是啊!组织终于照顾的让我也光荣了。我已经好一向没班上了。唉,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英明,他老人家早在多少年前就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哈哈,现在这个世界终于成你们的了。你们一个公安,一个法院,就好好地干吧。” “噢……”妻见明那样,一时就有些难为情地再答不上什么来,就说,“你们拉,我看电视去。” 妻躲进了卧室。我看着明有些愤愤然的样子,就基本明白了他的烦心事。所以,我就想叫他冷静,就故意支开了他的话题问:“你五哥的夜总会最近怎样?” “当然越办越火了啊。” 可是,一听我说到巴五的夜总会,明的情绪还是立时就激动了起来。他不无感慨地说:“这就是改革的成果,这就是市场经济的残酷,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呐。” “呵呵,真是不简单啊,”见明一副就想发泄的样子,我索性就和他玩笑道:“没想到六弟对党的政策理解的这么透彻。” “我能理解透个屁。”明臭骂着自己,哀叹着道,“常言道,‘蚂蚁跑死是个细腰腰。’我是那命里注定的投不对胎。生在了乡山圪崂,当兵去了新疆,安排工作又安排在了那么倒霉的个单位……唉,我好像觉得我这些年就那么地在这世上糊里糊涂地转了一个小圈圈,而现在又好像回到了那原来的起点上。真不明白,这世事,我是不会闹了的。你听我们粮站的水嘴杨二怎么说,‘社会主义几十年,一夜分了共产田;三大差别没缩小,工人阶级又哭了。’”明像有满腹的怨气,仿佛在和谁嚷吵的一般,恨恨地发泄着:“谁能料到我们粮食系统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吗?那几年我们系统的人还牛b的不行,人们为了多吃几斤白面还恨不得怎么抬举着我们,可现在,人家谁连尿都不想尿我们一下了!你认识我们站长的,几年前,他见我们粮食系统肥得流油,就靠当时在人劳局小有职权的老丈人上下活动,乐滋滋地从他认为既没油水又低贱的邮电局,调到我们城关粮站来了。可是转眼间,没想到人家邮电系统一下子又变得大红大紫的无可攀比了,而我们粮食系统却又似那昨日黄花的一般,一下子就彻底地阉了。唉,真他妈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我说,“谁也不知道这社会是怎个,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怎个。” 听我这么说,明就好一阵没言传。 后来,明就又问我说:“大哥,五哥叫我给他去帮忙,你说我能不能去?” 我想了想,就说:“怎不能去?我觉得你五哥既然对你说了,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凭你五哥的性情,我想他是看到你们粮站那个倒塌样子,才想到要帮你的,而并不是叫你给他帮什么的。这是你五哥讲义气,你不去他还会生气的。你就去吧。” 明见我这样说,隔了会就说:“唉,也许是这样。我听大哥的,明天我就去。” 接着,我俩又乱七八糟地胡聊了一会后,明就告辞了。 明走后,我就对妻子说,巴五够哥们,现在社会上像他这么对待朋友的人真是太少了。 明进夜总会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在巴五的多次邀请之下,不得不到他的夜总会里去开了开眼界。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看过新闻联播,又等的在黄金强档上,和妻子看了一集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之后,就一个人去了巴五的夜总会。 明像知道我来,我刚一进夜总会他就跑来招呼我。 “咳呀呀,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啊。”明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先头五哥告诉我说山哥要来,我还不相信呢。没想到又一个共产主义的坚强战士真的要‘下水’了。” “什么‘下水’不‘下水’的!我是随便来看看的!” “好好好,小弟我臭嘴,山哥是来随便看看的。” 明这么嘟囔着,就把我带到大厅里一个空着的雅座内。那雅座其实也雅不到哪里去,没门没顶的,就在舞池边紧靠墙壁的一个台阶上,用木板等材料一溜儿隔出一个个小天地,中间靠墙固定一张条形桌面,桌面上放着几个茶杯,点着一支红蜡烛,两边各摆着一把看上去很洋气精致的小椅子,专供那一对对豪爽、浪漫的舞者来休息消费。 我在那小椅子上坐定后,明就告诉我说,“五哥这会正在贵宾间陪客人,山哥先就在这坐坐,看看,感觉感觉。”明这么说着,就给我递过一支香烟,接着介绍道,“生意真的很好,每天都是这样的。” “的确比我想象的要好。”我见整个舞厅里和雅座内人影忽忽的充满了生气与商机,就说,“你还是去忙吧,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那好。烟在这,我再叫服务员给山哥切壶好茶来。”明将一盒好猫香烟放在桌面上后,就笑着向我挥了挥手,然后就转身忙去了。 接着,我就独自一人坐在那雅座间,在徐小凤那《何日君再来》的深沉吟唱声中,透过一种令人压抑的昏暗,望着那闪烁着光怪陆离的霓虹下的舞池里,无数个男男女女,双双对对地搂在一起倾情漫舞。曲美人欢,一张张兴奋的脸时而是那光彩照人的俏丽,时而又是那戏剧小丑似的滑稽。而整个舞厅内的空气却是浑浊不清,仿佛有一股股臊臭和脚臭扑鼻而来。渐渐地,我就感到有些头晕目眩,翻肠倒胃的难受。于是我就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已经疯了,眼前的这些男女都在犯溅,神经都出了问题。 我不堪忍受如此痛苦,就急忙叫明带我去见巴五。 第十三章 我跟着明左拐右弯之后,走进了一间地下豪华小歌厅。小歌厅里灯光幽幽,清香弥漫,数盏五色射灯和几颗红色的壁灯交相变幻,忽而如血似火,忽而五彩璀璨,很是暧昧地将那大约有够两间房子大小的空间,辉映得宛如仙境一般的神秘而温暖。这时,邓丽君小姐仿佛就隐藏在哪儿柔情似水地轻歌巧唱她的《甜蜜蜜》。那令人销魂的旋律与歌声,便和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缠缠绵绵地弥漫在那仙境一般神秘的温暖里。 在那神秘而温暖的气氛里,巴五和萍正笑容可掬地亲自端着可口可乐什么的饮料,热情伺候着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一溜儿坐在那沙发上,正眉飞色舞地乐得开心。坐在中间的是县政协的惠主席,左边坐的是文化局的张局长,右边坐的是政府办的刘副主任,和我们公 安局治安大队的麻大队长,两边还坐着巴州城里的三四个漂亮女士。好像是惠主席正在讲着什么笑话还是荤段子,大家才乐得那么的快活,以致我直走到了茶几跟前,他们才一个个一边摸着眼泪,一边笑着和我这个熟人打了下招呼。 麻大队长是我的顶头上司,所以他就站起身来,特别关照着叫我坐下。出于礼貌,我就和麻队客气了一番。 这时,巴五就向我跟前走来。 “怎么才来?”巴五陪我在一旁坐定后,就抱怨我来得太迟了。 “我早就来了的,只是在外面大厅里坐了一会。”我说。 “叫你直接来小歌厅的嘛。感觉怎样?”巴五一边责怪着我,一边就这样问我道。那语气里分明充满了自信,分明显露出了一种春风得意的神气。 我就压低声音说:“就那样。臭气冲天,但人气很旺,看来准能挣钱的。” “什么臭气冲天?”巴五听我那么说,就好像有些不大满意,就借机敲打我道:“唉,山哥啊,你也真该好好改改自己这古板的性子了。你看人家谁和你一样!” “我只是实话实说的。”我说。 这时,萍和一边的客人们就笑得天翻地复,不知惠主席又讲了什么精彩趣事。于是巴五就又对我笑着说:“我们也去听听。今天就叫领导们好好帮你洗洗脑。” 于是,在邓丽君那缠缠绵绵的歌声中,我就听得惠主席对大家讲道—— 胡凤英的笑话虽然很多,但说实在的,好像还真的没听说有谁能缠得过她的呢。据说贾县长来咱巴州县不久后,带着县上有关部门的领导,到胡家镇去检查工作时,镇政府的领导就很想借这个初次见面的机会,向贾县长表达一下敬意,以便给新领导心目中种个好映象,可又听说贾县长不喝酒,就苦于没戏唱,心里很是急躁。但胡凤英却说,“这有何难?我还从没见过有哪个领导不喝酒的。”“怎么,你有啥高招?”书记问。胡凤英就回答说,“这还要什么高招。就一句话,舍身子嘛。”大家一听她这话,就几乎都要笑出声来。镇长是个人精,就一本正经地说,“那好,今天就看咱凤英怎么舍身子了。”“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那点花花肠子谁不知道。我是说喝酒就像革命工作一样,也得实实在在,先己后人,舍身垂范呢。”“嗨,谁说不是这样的?我也就是这么想的嘛。今天真的就要看你的了。”镇长心里暗笑着作了这样的解释,那胡凤英也就再没说什么。 结果,当酒宴开始后,由于贾县长不喝酒,在那局面陷入很冷清、很压抑的情况之下,胡凤英果然就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了。在场者只见她笑眯眯地双手端起一个放着三杯美酒的小碟儿,宛如忽然从那水上漂来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般,身不动,膀不摇地就漂到了贾县长的身边,朗诵诗歌似的柔声说道,“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县长敬杯酒。”贾县长闻声侧头一看,见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同志,一时就显得有些慌张,就不由得边往起站,边不住地解释说:“我不喝酒。我不喝酒。”这么说着,贾县长就不无疑惑地直往那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的脸上看。书记和镇长心里发毛,二人急忙站起来向贾县长陪着笑脸介绍说,“她叫胡凤英,是咱镇政府的妇女主任兼计生主任。”贾县长便问,“是哪里胡家?”胡凤英就答,“就是咱巴州镇胡家嘛。”于是贾县长接着说,“巴州镇胡家尽出人才啊!不过这计生工作的担子可是不轻的,我们乡政府每年只要把计生工作搞好了,也就等于完成了一半的工作。辛苦你了,胡主任,我代表县政府谢谢你们这些常年战斗在一线的妇女同志。但这酒嘛,我真的是常不喝的。”那胡凤英见贾县长对自己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一时就越发灿烂地露出了一张笑脸,娇柔着声音道,“县长不喝这杯酒,是不是嫌我长得丑?”胡凤英这话一出口,贾县长不由得就红了脸,窘迫的一时竟然什么话也答不上来。但贾县长毕竟是个县长,毕竟见多识广,虽然很是尴尬,可他还是很镇定地从胡凤英手中接过了那个小碟儿,朗声笑道,“太扯得远了罢?大家说这喝酒能与女人的丑俊有什么关系吗?”这时,场上的人就都言不由衷地说就是就是,可胡凤英望着贾县长却只笑不答话。没法儿,贾县长就绕着圈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许是觉得情面上实在过不去,所以就见他紧皱着眉头,很难为地一杯接一杯的饮了那三杯酒。接着,就见贾县长从那饭桌上拿起了酒壶,很认真的向酒盅里斟满了酒,并说他要借花献佛,回敬胡凤英几杯。胡凤英一听,马上就笑得更加灿烂了,她显出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样子说,“县长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她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就看到贾县长满脸通红的有些招架不住,心里不由得就都捏了一把冷汗。可这时就听贾县长笑着说,“看来你这个女同志是个十分豪爽的好同志,今天就好好多喝几杯吧。”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就大胆地鼓起了掌来。而接下来那场上的气氛,随着也就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惠主席的故事还没讲完,在座的就早已被那胡凤英的说辞逗得笑成了一团。 笑了一阵之后,有人就问惠主席说,“接下来呢?” “没了呀。” “不会罢?应该还有的嘛!” 第十四章 “不讲了。不讲了。大家还是跳舞吧。”惠主席向大家摆着手,不无快活地笑着说,“我给大家唱《九妹》。我也会流行的呀!” 于是,巴五就忙忙地将《九妹》的曲子从那精致的vcd里调了出来,然后就殷勤地将话筒递给了惠主席。而那三四个漂亮女人,这时也就小鸟伊人似的主动邀请张局长等人,面对着面,手挽着手,搂腰搭肩地跳起了舞来。 我见他们一对对的跳得很是投入,很是快乐,就觉得自己呆在一边像个多余的人,很没意思,很是好笑。于是我就想,自己实在是不该来这里的。 这样想着,我就想马上离开。但恰在这时,萍却向我这边走来。 “来,山哥,我陪你跳一曲。”萍来到我跟前就大大方方邀请我跳舞,并微笑着向我伸开了双臂。 “好我的弟妹哩,你是知道我的,我连走路都是腰来腿不来的,像那老牛大踩场的一般难看,哪还敢在这里丢人现眼地跳什么舞呀。” “你也真是的!老牛大踩场怎么了?怎么倒丢人现眼了?” “不行不行,我真的跳不了的。”我一直不爱跳舞什么的,也从没正式上过什么舞场,最好也就能凑合着走个自由步,所以我就极力对萍推脱着说:“你还是忙你的罢,就别管我了。再则,我还有点事,要急着去处理的。” “就你忙!清平盛世,太平无事的,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干事还要去忙什么?你看看你们麻队,人家想得有多开。” “山哥我怎么能看领导的样。再则哪个领导会忙具体事务?许多的具体工作都是要我们这些小干事去干的呀。” “哎,出来了就什么也别想别管了。山哥难得一来,今晚既然来了,就好好红火红火嘛。”萍快嘴快舌的,真诚地挽留着我。 “谢谢弟妹。以后再来红火吧。”我说,“今晚我真的还有事。” 萍见实在挽留不住我,就跑到巴五跟前不知和他嘀咕了一阵什么。 一会,巴五就拿着一条好猫香烟,和萍来到了我面前。巴五说:“既然山哥有事,我们也就不强挽留了。只是以后要是有空,还请山哥多来坐坐,多来看看我们。” 巴五这么说着,就将那条好猫香烟硬给我递了过来。我不要,他就说:“客气什么呀你?这又不是兄弟我向你行贿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烟抽的。” 萍见我推辞着不肯接受,就在一边附和着巴五说;“山哥啊,你说人家行贿的哪有拿一条烟的呀?你就收下吧,别老是搬着一副威严的面孔,连我们夫妻都当外人看了。” 我看推辞不掉,就只好笑纳了。 接着,巴五和萍就陪我走出了那间小歌厅,并要送我出去。我说客人就是上帝,千万慢待不得。就让他们赶快回去好生伺应去。 这时,隔壁另一间小歌厅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那门儿未被那人闭住,就那么敞开着,于是一个杀猪一般难听的歌唱声,立时就从那里面传了出来。我不由得循声望去,就见那暧昧不明的灯光下,巴州县城里最出名的屠宰大王马虎,居然典着自己那极像胡汉山似的肥猪身材和脑袋,正拿着话筒手舞足蹈地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唱着什么“哥要拉你的手,妹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到圪崂崂里走……”我看得刺眼,听得恶心,所以一刻也就不想再停留,就马上和巴五与萍挥手作别,贼样地逃出了夜总会。 然而,这晚直至回到家,躺在床上好久好久了,我还是辗转反侧地不能够入睡。我在不由得想着被无数贫穷的,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所拥戴、所支撑的巴州县城的骚动不安,及巴五的时代梦幻夜总会的精彩迷离;想着那些男男女女在那样的朦朦胧胧之中搂搂抱抱,摇头甩臀的激情浪漫;想着惠主席等有头有脸的人物,游戏人生的春风得意;想着脑满肠肥的屠夫马虎在夜总会粉墨登场,纵情豪歌的潇洒滑稽,就深深地感到这个世界真的疯狂了,真的变成了那鸳鸯蝴蝶梦的花花世界,真的到处都是那令人春心涌动,忘我销魂的物欲横流与纸醉金迷。 有道是,饱暖思淫欲。面对如日中天的好日子,我感到人们的道德规范和情感操守,仿佛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的挑战,一种堕落的灾难好像正在悄悄地向着快乐而幸福的人们迫近。我仿佛看到那迷人的霓虹里,一对对男女正在热血沸腾地大胆擦出那爱的火花,一个个家庭正在岌岌可危地走向那分崩瓦解的危险边缘。什么夜总会,什么歌舞厅,分明皆像那蒲翁的《画皮》一样,是悬在愚昧与堕落眼前的一种充满了可怕的腥臭与险恶的美丽诱惑。但我想这并不是巴五的错。巴五只不过是给那些也不知算不算入教,算不算合流的三教九流,提供了一个发泄无聊激情的场所而已。那么,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个小衙役。对于生活的精彩纷呈也罢,腐朽糜烂也罢,我一如那平头百姓的常人一般,仅仅只能就那么地想想看看,就那么地在那无可奈何的惆怅中,最终感慨一声适者生存的茫然谓叹。而对于巴五,我除了以我们的永生不了的战友之情在思想上和精神上给他以有限的感染之外,别的什么,我也就无能为力了,也就只能暗暗祝愿神灵保佑他事业兴旺,一路走好了…… 第十五章 中篇(下) 就像许多哲人和思想家们早已就预示过的那样,所有人生的荣辱成败,生存谋望,都不会以人们自己的意愿所逆转,所改变。而红尘空间永远没有桃花源,无论是男是女,是贵是贱,似乎谁也逃不脱时也、运也、命也的轨迹。 就在我去过时代梦幻夜总会大约两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巴州县城的几个小混混带着满身的酒气,突然像港台影视剧中的黑社会一样,如狼似虎地冲进时代梦幻夜总会,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并致使明和3个服务员与2个无辜舞者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地躺进了医院。 一时,这事便在巴州县城引起了强烈的震动,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大街小巷,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某某女人跳舞跳出了别样的世界,别样的柔情,那丈夫就认为祸起夜总会,就纠集了那几个小混混为自己去雪耻;有说是都是“嘎人”胡二蛋受不了巴五对他生意的挤压,才使出了这样的狠招。这些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巴州的政要们耳里,所以,有关领导就十分气恼,就在谴责那几个借酒滋事的家伙无视国家法律法规,公然破坏巴州安定的社会秩序的同时,责令我们公安必须全面维护社会秩序安定,必须尽快立案严肃查处此事。局领导不敢怠慢,马上就召开专题会议,抽调精兵强将,责成由我们治安大队牵头,城关派出所和刑警大队紧密配合的专案组,全力查处此案。 其实案发后,我们治安大队闻警立即就赶到现场,及时组织警力和群众将伤者全部送到了医院,同时对现场进行了认真的调查和勘查。更为重要的是,连夜就将那几个借酒滋事的小混混,一个不少地悉数抓回了治安大队。 从表面上看,这案子好像十分的简单,并没有什么复杂之处。那几个小混混很老实地交代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喝多了。只是再问,他们也就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只说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专案组组长,我们治安大队的麻队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却对我们说这事绝对没有这么的简单。而且他认为,就此根本就没办法向各级领导和巴州的父老乡亲们交代。因此,他就亲自出马审讯了一个外号叫做“油葫芦”的小混混。但问来问去,那“油葫芦”滑头滑脑的还是什么也不说。 “说得够轻松啊!你喝多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法律却不会忘记你的!”麻队见“油葫芦”一副死猪不怕滚水浇的样子,就压着怒火,说,“老实告诉你,只要你愿意一肩挑,根据你所犯事实,我现在就可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第十九条拘留你半个月。” “队长啊,求求你,我真的是喝醉了啊。”“油葫芦”委屈似的还为自己申辩。 “我完全相信你啊!”麻队不无讥讽地怒视着“油葫芦”,“可小子,你给我好好听着,那刑法的第十八条却明确规定,醉酒的人犯罪,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刑法的第二百九十三条还规定,在公共场所寻衅滋事,起哄闹事,造成公共场所秩序严重混乱的,就可处以五年有期徒刑。你们几个不但触犯了上述条款,而且还致使五六个无辜者伤痕累累地住进了医院,他们的伤情经鉴定哪个都会在轻伤害以上,想想等待你们的后果会是什么?” “好队长哩,请您相信我,事情的经过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油葫芦”显出一副很是可怜的样子,继续为自己狡辩,“老实说,那几个伤者我也不认识,也和他们没冤没仇的,您说,我怎就会对他们犯罪呢?” “行啊,其他几个混蛋都不是东西,都交代了这案件的深层问题,就你‘油葫芦’是个好汉,愿意一身扛,也看来像是‘嘎人’把你彻底喂肥了,你才要这么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那好,那我就成全你,你就等着坐牢吧。走!我们走!” 麻队如此放出了烟幕,就招呼我和负责笔录的民警小武站起身来,向审讯室的门口走去。走着,麻队又向“油葫芦”硬梆梆甩下一句话说,“别以为法律就像过家家一般的好玩!” 这时,那“油葫芦”见我们忽然要走,就像感到这事真的有些不妙,所以立时就变了个人似的,嘟嘟囔囔地直嚷道,“好我的队长哩,您别生气!您别走啊……都他妈的不是人,还哥们呢,没见棺材就都他妈的掉泪了。我他妈的也不扛了。我全说……” 突破了“油葫芦”,其他几个小混混也就跟着全都交代出了隐藏在案情背后的主谋——“嘎人”胡二蛋。但这时,我们却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相反,倒觉得那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了,因为在巴州这个小天地里,我们谁都知道“嘎人”胡二蛋是何许样人物。因此,经过周密的部署,我们连夜就将“嘎人”胡二蛋“请”到了局里。 刚开始,胡二蛋还显摆出自己一惯的“嘎人”势派,拒不交代自己花钱组织策划那几个小混混打砸时代梦幻夜总会的犯罪事实。他说,“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啊?咱巴州县城就这么大的点地方,谁不知道巴五是英雄?谁不知道他连死都不怕?我胡二蛋就是胆子再大也不会大到他这个份上的,你们凭啥说我敢向他逞英雄?” “你也许不敢,但你的邪念却敢!”我说。 “我有什么邪念?说这话你可要负法律责任。” “幸好你还懂得法律责任,”我直视着胡二蛋,“否则,这案子我们办的也就太没意思了。” “我一直是奉公守法的……” “你奉公守法不奉公守法其实你心里最清楚,当然我们也很清楚。”这时,麻队实在不想听“嘎人”胡说八道,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在决定审问“嘎人”胡二蛋时,麻队觉得他必是那难缠的对手,所以一开始就参加了讯问。麻队接着说:“胡二蛋,我们都不是生人,我们谁都知道你是巴州县城的胡家,是巴州镇上的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你就别再瞎嚷嚷了行不?我现在也不想向你兜什么圈子,我只实话告诉你,这案子我们现在基本已经全部查清。你现在既然已经坐到了这里,而不是自自由由地呆在家里,或者是逍遥快乐在你的歌舞厅里,那么,想必你心里就应该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不过,你想就这样磨着,我们也不怕,因为我们有的是时间。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那就是‘法网恢恢,疏而不露’。” 说到这,麻队就静静地望了好一阵胡二蛋。接着,他就调头对我和小武说,“你们把咱这两天查证落实的主要事实,和胡二蛋认真核对一下,可千万别冤枉了他这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 第十六章 最后,面对铁的事实,“嘎人”胡二蛋不再作任何的辩解,但也不再回答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于是,专案组便及时将案件进展情况向局党委做了汇报。 就在我们专案组一边等待进一步的指令,一边整理好所有的案卷材料,随时准备向检察院呈报之际,忽然传来了终止查办此案的消息。尽管当时谁都觉得办这案子不会很顺利,但这样的结果还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因此,当这消息在专案组一传开之后,我们一时谁也好像不能够相信,不能够接受。 这天下午,专案组开了一个简单的总结会。局领导谁也没来参加,就麻队在自己的办公室对我们专案组的成员简单做了下工作小结。然后他就对同事们说:“这几天大家辛苦了,晚上我请客。吃了喝了后,大家就各回各的工作岗位。” “难道这案子我们就这么白办了?”刚从警校出来不久的小武,略带稚气的脸上充满了疑惑不解。 “谁也不要再问什么。”麻队黑着脸对我们说,“一切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胡家在巴州真的就这么厉害吗?”小武像有些不服气,就这样小声问我,但在场者还是都听到了。 “什么张厉害李厉害的?”麻队看着小武很不高兴,但他还是耐心地对小武说,“小武啊,社会和学校可绝不是一回事的。尤其是我们所从事的公安工作。不过我不怪你,因为你还年轻,有许多的事情你还需要慢慢体会,慢慢领悟。你现在所产生的疑虑,其实仅仅是困扰我们公安工作的一种现象,而真正制约我们公安工作的实际问题正是我们自己的管理模式,即‘条块’管理模式。想想一个地方管你吃,管你喝,控制着你的所有的财权人事权,你还能不处处受制吗?其实这才是我们公安不能独立办案的真正悲哀。总之,再过两年我就要退休了,可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眼见得社会治安越来越复杂,我们公安办案越来越困难,你们可要时时刻刻小心啊。唉——,不说了,我们去吃饭罢。” 麻队说得动了真情,眼里闪着泪花。 我理解麻队此刻的心情,心里感到很不好受,所以我就说:“麻队,不要到酒馆去了,我们还是各回各家罢。” “对,不去了。各回各家罢。”大家齐声说。 “也罢,改日我一定给大家补上这一顿。”麻队这么说着,就黯然无语地把灰灰的我们送出了办公室。 回到家,我就给巴五打了个电话。 自案发后,为了了解情况,我只和巴五面对面地谈过一次话,之后我就再没和巴五有过接触,也没和他通过电话,他也没找过我。 我在电话上告诉巴五说:“局里没有处理“嘎人”胡二蛋,就对那几个小混混做出了每人行政拘留15天,罚款200元,和支付所有伤者的医药费与赔偿夜总会财产损失费的处罚决定。” “我料想就会是这样的。”巴五听后就说,“不过怎也得感谢你们局领导和专案组的弟兄们。过几天我一定设宴答谢大家。” “答谢什么。这事只要五弟想开了,其实比什么都重要。”我很担心巴五对我和我们公安有看法,所以就接着对他说:“咱巴州也实在是太小了,就巴掌大这么一块地方,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都几乎知道谁的祖宗十八代。而凡事贵在把握个度,别到头来把自己闹得和个‘朕’似的孤寡。其实好多事五弟比我还看的开,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至于我们,都是份内的职责,真的不必五弟答谢的。” “这些我都懂。让山哥费心了。” “我知道你都懂。不过现在这社会风气,尤其是你现在干的这个娱乐行业,一切都得格外小心,格外谨慎。就这样吧,好好干。” 挂掉电话,我就又独自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很久。我总觉得巴五和“嘎人”胡二蛋的事并没有完,总觉得巴州的社会形势越来越复杂…… 就这样,“嘎人”胡二蛋只在公安局的留置室里呆了一夜,就那么的像无事人的一般,逃避了法律的追究,走出了公安局。对此,巴州县城的小市民们的经典议论说,这才是正常的,如果把“嘎人”给处理了,那才有些不正常呢。 如此,“嘎人”胡二蛋便在人们的视野里,继续很滋润地享受着他的快乐人生。 巴州仍还是巴州,每天照样还是那么的阳光灿烂。但就在人们渐渐地淡忘了那几个小混混“醉闹夜总会”的事儿的时候,“嘎人”胡二蛋的“夜来香”和另外那两家被时代梦幻夜总会挤得半死不活的歌舞厅,却忽然出奇招,分别在那歌舞厅里重新注入资金,装起了一个个神秘的小包厢来。而且更绝的是,还从外面招来了好多花枝招展,妖艳水灵的假洋小姐。那些假洋小姐一个个浓妆艳抹,金发披肩,整日在那歌舞厅前坦胸露背,春光乍现地向游走在大街上的人们轮番上阵表演,尽情抛送媚眼。有些小姐大约就是那十七八岁的年龄,纯粹是些黄花闺女。于是,一时间一些极爱腥荤的男人,就一头扎进那包厢里就再也不想出来;于是,巴州县城里很快就有些骚动不安,早早晚晚就有各式各样的风流韵事,花边新闻在不断飞传。 而不久,那大街小巷里就盛传一条消息说,一小姐到当地邮政局给家里汇了一笔巨款,并发电报说:“爸妈好,别牵挂我,这儿人傻,钱好赚,让妹速来。” 有消息还说,那电报的后面还有一句话说:“如妈能走开,就叫妈也来。” 好家伙,这下可就吓坏了那些常常半夜三更不见自己男人回家来的女人们。所以,好些女人就既像遭受了当众强暴的一般气得满脸灰白,七窍生烟,而又如临大敌似的颤颤兢兢,心筛肉跳地摸黑到那歌舞厅里去找寻自己的男人。结果,时不时的就在那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就会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般的打骂哭叫声。而次日一大早,某某某昨晚因被老婆在某歌舞厅的包厢里当场捉在小姐的肚皮上而恼羞成怒,便在那大街上像捶死猪的一般狠揍了老婆的消息,就像一阵风似的迅速传开。于是,好些巴州市民就在那愤世嫉俗中陪着那些不幸的女人,大骂那些外来的金发小姐为洋鸡,大骂当地那些流入包厢的不良人家的女子为土鸡。于是个别不幸的女人就为洗雪自己的奇耻大辱,就哭鼻流水地将那事儿闹到法院,发誓赌咒要和自己那不成器的男人离婚。但闹归闹,离归离,那包厢的生意还是日日红火,夜夜热闹。 第十七章 开头,巴五还没把那几家小歌舞厅使出的奇招儿当回事。他说他根本不屑做那皮肉生意。可是,后来渐渐地,巴五就觉得那奇招儿果然厉害,虽未对自己的夜总会构成什么沉重的打击,但冲击却真的还是不小。于是,巴五紧皱着眉头苦苦地沉思了几天之后,就把夜总会给明一交待,说他要出去旅游旅游。然后他就带着萍,像那些不辞辛劳,不畏艰险,日夜忧国忧民,为使一方民众尽早脱贫致富,尽早实现小康生活而勇挑外出考察之重任的地方大员一般,乘机直冲蓝天,飞了。 外面的世界果然真精彩。巴五带着萍上北京,下广州,走西安,到银川,天南地北,通江达海地转了好大一圈。他们不但领略了现代大城市的迷人风光,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见识了巴州人祖祖辈辈连做梦都不曾见到过的许许多多的精彩生活和稀奇事物。他们好激动。面对眼前真实的充满了鸳鸯蝴蝶梦的花花世界,他们的内心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冲击。 哦,怎么就这么美呢?大城市就是大城市啊。啧啧,大城市的人就是会生活,会享受啊。萍每天都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感觉中兴奋不已地连连赞叹,连连感慨,完全是一个乡下小女人没见过世面的冲动表现。巴五可就沉稳了许多,虽然他内心也感到无比的激动,但他却能够冷静地面对那所有的精彩与稀奇。而他出来的真正目的自然也不是来游山玩水,观赏城市风光的,他是来捕捉一种信息,捕捉一种人们生活生存、精神寄托趋向的信息的。因此,对于那扑面而来的所有的精彩与稀奇,他便在不动声色地反复思考,反复推敲,反复论证评估自己心中的一个很大的设想方案。 如此,当一月之后巴五带着萍风尘仆仆地赶回到巴州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将自己巧借旅游之名,而实际上是专门外出学习考察的一个彻底扭转时代梦幻夜总会生意萧条的经营项目,立刻付诸实施。即把剧院里的一个大排练厅和十几间平房,巧妙地改建成巴州县城里的一个前所未有的超一流的现代洗浴中心。那近三百个平米的大排练厅,针对平民百姓一分为二,分别做了男女群泳浴池;那经豪华改造出的十几间平房,自然是冲着那些油头粉面,衣冠楚楚的富人和官人们的了。每间平房的内部设施,和那悬挂在外的招牌名词,皆是当地民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什么桑拿、冲浪、鸳鸯浴啦,什么按摩、推背、洗脚、刮痧一条龙的服务啦,让人看着一头雾水,不由得又心生暧昧。 而就在洗浴中心开业的前两天,巴五把手中的“大哥大”一按,就从那遥遥千里之外的大都市里,唤来了十多个如仙子一般靓丽动人的按摩妹子。所以一开业,洗浴中心马上就人头攒动,生意火爆。 自此,时代梦幻夜总会有洗浴中心作后盾,生意便一直稳稳地火着。而不久,据说在政协惠主席的直接提议下,巴五就风风光光地成为了巴州县的政协委员,其人生、事业,也就好像从一个英雄的光环之下,又一次走到了一个令人倾羡的顶峰阶段。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几年时间真的就像那弹指一挥间似的,说过一下子就那么就过去了。这时,巴五的夜总会和洗浴中心的生意,仍然是那一如既往的兴旺红火。而以“嘎人”胡二蛋为首的那几家开包厢的歌舞厅,在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的洋鸡与土鸡们来来往往大义舍身的强力支撑下,也还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开办着。虽然,时不时的人们还会一不小心就能够听到张三李四王麻子什么的,在那包厢里正与某个洋鸡或土鸡颠鸾倒凤地享受那人性的美妙的时候,又被老婆逮了个正着,二人又打打骂骂,要死要活的闹到了法庭上的什么消息,但是这时巴州县城里所有的老人们和女人们,似乎早已经不再觉得那种事儿有什么说头了。人们仿佛猛地又都陷入了一种慌慌不安的生活,好像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日子里,猛地又都有了那新的话题与新的顾虑——毒品与吸毒。 是的,仅仅只是这么几年的光景,巴州这个边远的国家级贫困小县里,居然好像突然地就冒出了那么多的吸贩毒者和性病患者。吸食毒品和卖淫嫖娼的丑恶行为,恰似一种充满了诱惑的流行时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许多新潮的男女竞相追逐,竞相效仿。尽管人们看到我们公安年年开展禁毒扫黄,打击卖淫嫖娼的专项整治工作,但这一切就像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一般,表现出了极其顽强、极其惊人的生命力。因此,在那街谈巷议中,在那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里,人们就耻笑抱怨我们公安为那些伤风败俗的鸡们,采取签发健康服务上岗证等的管理办法,是糟蹋世事的极其荒唐可笑的愚蠢行为,就不无气愤地说我们公安每次的专项整治工作的开展,只有那一叠叠罚款的不断地收入,才是我们取得的最为辉煌的成果,也才是我们开展专项整治工作的真正的目的。所以,人们对公安,对社会,对自己生存的整个环境,似乎很失望,很担忧。所以,好些人就在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中,日夜提心吊胆地生怕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的男人等什么的亲人,沾染上那可怕的毒品和性病。 第十八章 这年的春暖花开之际,我被提拔到看守所当了所长。 一到看守所,我就感到压力很大。因为看守所关的基本上都是触犯了国家法律法规的各式各样的危险人物。而看守所首要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这些危险人物在审判前或者释放前不出现任何的问题。试想要做好这一工作是多么的不容易。但这些难题我原来都想到了,而最使我感到头疼的是,看守所还要兼管抓获的吸食毒品者。可以说,吸毒者都是半死的人了,一旦不注意就要出人命,就要承担责任。而有时就是承担责任也恐怕说不清问题呢。本来所有被抓的吸毒者都应该关押到专门的戒毒所,但由于巴州的经济落后,上面也争取不来专项资金,局里无力建设戒毒所,所以这事就只好稀里糊涂地由看守所代管了。如此,我也就只好在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中,一边严格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一边便热切盼望巴州的社会风气能够有所好转,对吸食毒品的瘾君子能够依法统一实行规范化的强戒管理,尤其盼望我神州大地上能够彻底遏制和消除毒品的蔓延泛滥。 然而,现实生活永远是那么的残酷无情。巴州县吸食毒品的人数,似乎在一天天地有增无减。而更有一个残酷的事实竟然悄悄地发生在了我的眼皮底下——,社会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传开巴五吸食上了毒品的消息,可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萍和干爹干妈也不知道。 记得有那么几次,我在大街上碰到巴五,见他的脸色好像呈现出了一种灰白的死人气色,我便暗暗吃惊,就觉得不大对劲,就怀疑巴五好像是吸食上了毒品。 于是,有一次当我再在大街上遇到满脸灰白的巴五时,我就策略了一下,当即就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处,直捣主题问他说:“五弟,你吸毒多长时间了?” 巴五猝不及防,大瞪着眼睛迎着我的冷漠的目光。但紧接着,他就十分清醒地反问我说:“山哥,你怎说这话?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人了?” “你现在别管我怎想、怎说。”我说:“你就回答我你究竟吸上多长时间了?” “我想,我现在就是说什么你也是不会相信的。”巴五对我显出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知道你是看到我的脸色就像那烟鬼似的才要这么问我的。可换了你,整日没明没黑,没完没了,又唱又跳的,还要陪人、接待人,你能像个人有那好脸色给人看吗?” 我见他这么说,就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阵,接着,就对他说:“那好,是我一时错怪五弟了。但愿这是山哥今生今世里对你的一次不可饶恕的误解。但愿你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一路走好。” “谢谢山哥牵挂。”巴五淡淡地对我这么说。 就这样,我们再没说什么,就闷闷不乐地分了手。 但在这次谈话中,巴五以自己曾是一个军人的机敏与睿智,显示出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气定神若,根本没让我看出任何的蛛丝马迹来。可是既然我已经对他产生了那样的怀疑,我就不可能轻意相信他。 于是,随后我就专门又到夜总会去了一趟。我找到明,想从明那儿了解清楚近几年来巴五的基本情况,看巴五到底是否沾染上了毒品。 然而,当我提出巴五吸毒的问题时,明却一边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一边便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的废话,直至最后也没有说出一点儿可供我参考的线索来。而更为可笑可气的是,当时明竟然怀疑我在故意找巴五的茬,所以他就拍着自己的胸脯对我说: “山哥啊,我们是弟兄啊,你怎么能这样?我敢对你打保票,五哥他绝对不会那样的。你是不知道他每天有够多忙、多辛苦、多不容易地伺候着一条条道上的神仙的。上个月他正在招待驼城来得几位名人,县上的一个领导却忽然打电话来,说自己北京有点私事,叫他跟着一块去。这名义上自然是人家领导在抬举他,让他陪着去风光,而实际上分明是在放他的血,是让他去当大头鬼出钱的呢。可你说他能拒绝这风光不去风光吗?唉,这几年他钱没多挣下,罪倒是遭了不少的。真的。我敢给你打保票,五哥他绝对不会吸毒的。他那脸色主要是累得,熬夜熬成得啊。” “但愿。”我理解巴五有许多的难处,我也知道有许多的领导厚颜无耻太不自重,但我很反感明的观点,“可你不也是照样熬夜的吗?你怎就没熬成那样?” “嗨,这是哪跟哪啊。我怎能和五哥比!”明极力为巴五辩护着,“我一点心也不操啊!” 我看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就对明说我有事。然后我就疑虑重重地离开了夜总会。 然而没过多久,大街小巷里有关巴五吸食毒品的种种传闻,就全都无情地吹进了我的耳朵。有说是这几年巴五经常出门,禁不住那花花世界的诱惑自己不小心染上的;有说是“嘎人”胡二蛋唆使那几个小混混“醉闹夜总会”不成,还使自己丢人现眼地进了一次公安局,其中造成的经济损失也据说都由他出了,所以他就咽不下这口鸟气,就串通另外那两家歌舞厅的老板,暗里设计给巴五种上了毒瘾;还有话说,巴五是张狂的挣下了几个鸟钱,就拿不稳想过那飘飘欲仙的生活,而自走绝路主动吸上的,等等,等等。 无疑说,听到这一个个的传闻,使我感到了十分的沮丧和痛心。虽然我不知这些传闻从何而来是否可信,但我想这之前我对巴五的怀疑已十有八九变成了可怕的事实。 怎么就会这样呢?我仿佛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不知巴五究竟为什么会走上绝路去吸食毒品?我也不知道一旦巴五真的吸上了毒品,萍和干爹干妈他们老老小小究竟会怎样? 然而,还没等我来得及再找巴五证实一下,缉毒大队的三位同事就在那个冬日的黄昏里,把巴五送到看守所来了。 第十九章 记得那天早上刚上班,局办公室的同事就打电话通知各股所队长回局里开会。放下电话,我心里就纳闷,就想刚刚调集股所队长开过冬季严打动员会议才两三天,怎么又开会?是不是又有什么突发性的事件发生? 这样猜测着,我就把看守所的工作给副所长交待了一下,然后就驾车向局里赶去。 可是,当我和大家急急忙忙地赶得坐在会议室,听主持会议的政委一宣布会议的议题时,才知道又是为了那禁毒扫黄打击卖淫嫖娼的工作。 当时坐在主席台上的局长的脸色很难看,以致会场上的气氛十分严肃,十分紧张,大家的神经不由得全都绷得紧紧的。 在两个副局长分别安排部署了工作之后,接着,就听局长在讲话中说—— 昨天县上召开常委扩大会议,五套班子的领导对我们公安工作都很不满意,分别在讲话中提到,近半年来,市民群众向县委县政府举报反映我们公安工作不力的信件就像雪片一样的多。市民群众的呼声主要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一是卖淫嫖娼问题;二是吸食贩毒问题;三是社会治安整体混乱问题;四是公安只图罚款治标不治本的问题。面对领导们摆在桌面上的这一大堆问题,大家想一想,我当时的心情会是怎样?好在最后县委高书记在讲话中肯定了我们公安近二年来的工作成绩,尤其是肯定了我们公安在整治卖淫嫖娼、吸食贩毒这两个社会问题中,做出了一定的成绩。所以,高书记要求我们公安局,要积极借助当前正在开展的冬季严打态势,发扬连续作战的优良传统,克服厌战松劲情绪,集中优势警力,全力以赴,在近期积极配合工商、文化等部门,对县城区、各集镇、及公路沿线的一些重点乡村,重点文化娱乐场所,全面开展一次深入人心的禁毒扫黄打击卖淫嫖娼活动的大整顿,以彻底净化文化市场,净化社会环境,还民众一个健康文明、积极向上的生活环境。因此,局领导昨晚连夜召开会议,及时制定了这次行动的具体实施方案。实施方案现已发在了大家手中,大家必须清醒头脑,高度认识这次行动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必须严格依照其中的具体安排部署,积极、快速行动;必须严格履行人民警察的职责;必须严格遵守组织纪律原则,严格执法,服从命令,保守秘密,不徇私情。无论牵扯到什么人,该抓的就抓,该关的就关,该法办的一定移送法办,绝不手软…… 我没想到,其实整个巴州县城的人谁也没有想到,随着这次公安工作会议的召开,巴五的人生的辉煌阶段,便在那个本来是初冬,却让人感到格外寒冷的冬日的黄昏到来之际,从此也就残酷地划上了一个令人十分感叹的句号。 巴五是在那次公安局禁毒扫黄打击卖淫嫖娼活动大整顿会议后的第二天下午被抓的。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他的洗浴中心里的五个按摩女。 尽管我知道凡是被送进看守所的吸食毒品者,都已经经过缉毒队民警在尿检等方面的严格审查,但是,当缉毒队的民警把巴五送进看守所时,我还是不由得问缉毒队的民警说:“巴五的尿检定量定性分析了吗?” 缉毒队民警说:“是,分析了。呈阳性。” 我再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下子就气得瘫在了椅子上。 在送走缉毒队的民警后,整个下午,我一如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卧不安,拧出筛里的连晚饭也没吃。好多次,我按奈不住自己那心烦气躁的情绪,很想到号子里去看看巴五,去和他说说什么,理论理论什么。可是,我想,见了他又能说些什么、理论些什么呢?难道一个吸食毒品的人还能有什么实话或者人话可对人说吗?我不由得一次次地想着人们对巴五吸食毒品的种种传说,一次次地想着巴五曾面对我的疑问的那种气定神若,一次次地想着萍和干爹干妈将要面临的残酷事实,万分痛苦地感到 ,又一个幸福而美满的家庭将被毒品无情地毁掉。 “老天爷爷啊,这可怎么办呀……” 当晚九点多,萍和干妈就哭鼻流水地赶到看守所来找我,来看巴五。 我怀着满腔的同情,将干妈和萍让得坐在沙发上之后,就问她们说:“巴五究竟啥时候吸上毒的?” “我……我不晓得。我什么也不晓得……”萍抽泣着,什么也说不上来。 “俺也什么也不晓得。”干妈摸着老泪说,“俺连什么风声也没听过。” “但是,社会上却早就有传说。”我说,“而且,根据我们缉毒队的民警说,他的吸毒时间已很长,毒瘾已很深。” “那……那可怎办?”萍和干妈就急得抢着问我说:“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理他?” “现在怕得不是我们怎办、怎处理。”我说:“我们莫非对他在实行经济制裁最多处罚两千元的同时,强戒关押他三至六个月,或者顶多送他去劳教。但是,这些都并不可怕,而可怕的是他吸毒时间太长,毒瘾太深,戒不掉毒瘾,不能够戒掉毒瘾。” 我刚说到这儿,就听得巴五在号子里哭叫我。他像是毒瘾发作了。开头他还是就那么的干叫着,可叫着叫着,就好像是有什么鬼怪在活活地撕咬着他的一般,使他万般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声绝望而恐怖的哀鸣嘶叫声。他一边就那么声嘶力竭地哀鸣着,一边却恶毒地叫骂着我说: “山哥,山哥啊,你……你他妈的还算人吗?你怎能一点义气都不讲?我是欺骗了你,没对你说实话,可你……你就帮帮我,快来把我一枪毙了啊……你为啥躲着不来见我?你……你他妈的不得好死啊……” 第二十章 “对不起,他山哥……”干妈听到巴五这鬼哭狼嚎似的哀鸣嘶叫声,就老泪纵横地对我哭求着说:“让你受委屈了……你干爹本来就有病,一听说五子出这事,气得瘫在炕上好一阵出不上气来,这会还不知是死是活。他山哥,你就想想办法,救救五子,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吧。” 这时,萍就睁着一双烂桃一般红肿的泪眼问我说:“山哥,你说我该怎办呀?” 我看看萍,又看看干妈,双眼就直泛潮,于是我就说:“不管怎样,你们现在先回去,干爹还不知怎样。明天,我试着找找分管领导谈谈,看可不可以对巴五采取其他措施。不过这次大整顿是县上决定搞得,就怕局领导压力太大,承担不起责任……” “那要是人家领导怕担责任的话,你说这事……”萍和干妈焦急地望着我。 “这样吧,”我十分同情地望着萍和干妈,“我尽一切努力想办法,你们也不妨去找找县政协的惠主席。因为巴五毕竟是县政协委员,看通过这层关系,是否可以对巴五采取家庭保戒的措施。” 萍和干妈听我这么说,就再没说什么,也没提见见巴五。 婆媳俩就那么摸着泪水,灰灰的在我办公室又坐了一会之后,就凄惶地向我辞别,离开了看守所。我也再找不出什么更好更实际的话来安慰她们,就只好默默地目送着她们消失在那沉沉的夜色中。 那夜,我几乎一夜未眠。 次日中午,还没等我顾得去和分管领导汇报,巴五就被萍和干妈从看守所接了回去。据说,是县政协的惠主席直接给我们局长打的招呼。只是另有可靠消息说,当天上午,县政协就出了一道公文,免去了巴五县政协委员的名分。 巴五从看守所一回到家,毒瘾就再次发作。 他先是卷曲着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接着就像被那无情的浪潮抛弃在沙滩上的一条鱼儿一样,肮脏地翻着大大的眼白,流着长长的憨水鼻涕,鬼哭狼嚎似的挣扎着滚到了脚地上。而就在那死也不成,活也不能的炼狱般的煎熬里,他不是将自己的脑袋像使杵子的一般,在那地上死劲地猛烈撞击,就是张开那张罪恶的黑口,一如饿狼恶狗似的,狠着劲儿啃咬自己那两条记载着军功辉煌历史的胳膊…… 萍和干妈哪里经遇过这样的人生磨难,婆媳二人早已经吓得面无血色。 在那心如刀绞似的疼痛与恐惧中,萍和干妈怎么也想不到巴五竟然会变成这样,但巴五却就在她俩眼前那样痛苦着,就在她俩眼前那样挣扎着。一时,她俩心跳肉筛地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声声地哭求着天地神灵,拼命保护着巴五;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巴五,渐渐变得口吐白沫,仿佛人事不省。 这时,干爹在窑洞里挣扎着从那病床上爬起来,颤抖着虚弱的身子,拄着手杖筛到了巴五的门口。老人家一见巴五那样,就老泪横流地呼喊道: “老天啊!五子啊,你……你叫我咋去见先人啊!你死下就……别上祖坟啊……咳……咳咳……” 干爹急火攻心,还没清清楚楚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喷吐出了满口的鲜血来。紧接着,老人家一头就栽倒在了地上…… 这一连串的灾难的瞬间的降临,仿佛一下子就将萍和干妈整了个六神无主,灵魂出窍。一边是痛苦万分欲死不能的烟鬼儿子,烟鬼丈夫,另一边则是口吐鲜血死活不知的患者老伴,患者公爹,婆媳俩一时就像置身在那天塌地陷的险境中的一般,根本不知道顾谁着好,就只有呼天喊地地放声嚎啕。她们那凄惨的嚎啕声终于惊来了邻里街坊,但等人们手忙脚乱地帮着把干爹送到医院时,老人家早已经气绝身亡了。 当我得知消息,急急忙忙赶到突然遭遇了人死财散的巴家时,干爹已在亲人们抓天喊地的一片哭声里,穿上了一身绫罗绸缎般的长袍短褂,僵硬着一副空灵的躯壳被抬得放到了甘草上。一时,我呆立在地上,凝望着干爹他老人家那蜡黄的死面,心在抽抽的疼痛,哀伤的泪水禁不住就从我的眼中如涌泉似的滚出。 而这时,巴五却就像那超然脱世的无事人的一般,灰白着脸色躺在自己的席梦思床上,空洞地睁着一双深陷在两个眼窝里的眼睛,对着房顶一动也不动。仿佛干爹的死,仿佛家里的变故,亲人们的遭遇,仿佛滚滚红尘中的一切的一切,早已经不再和他有任何的牵连,任何的关系。 一会,干妈在几个女儿的一片号哭声里,趔趄着身子来到了巴五的房间。我看到老人家颤颠颠伸手摸着自己那张老脸上不停地滑落的两行老泪,就急忙走上前去,搀扶着她老人家坐在了巴五的床边。 干妈就那么哀哀地望了好一阵巴五后,就抬头对我颤抖着声音低声说:“他……刚发作过。你,你干爹这就走了……” 这时,一直在一边抽泣着的萍,就接着对我凄声道:“山哥啊,你……你说我们这一家老小今后该怎么活啊……” 我听得?j惶,一时真不知说啥着是好,心里更加感到一阵阵抽抽地疼痛。在这疼痛里,我仿佛看到萍和干妈的心上,正在向外滴淌着一点点殷红的鲜血。 我就那么满眼潮湿地久久望着萍和干妈。 过了好一阵后,我便不得不对萍和干妈实话实说道:“事已至此,基本上可以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解决你们的痛苦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只有狠下心来,对巴五实行隔离强戒。实行隔离强戒很不容易,各方面难度都很大,但为了巴五,为了你们这个家,再难、再不容易也要进行。如果在家里你们没有把握对他进行强戒,就必须将他送到驼城戒毒所去强戒。只有这样,一切才能够出现转机,也才能够有所希望。” 婆媳俩听我这么说后,就四目相对,长泪涌流,一时悲痛的竟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按照干妈的嘱咐,干爹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既没有大摆什么酒宴,也没有海待什么宾客,只是请了那些该请的,待了那些该待的。 因此,在出殡那个出奇的寒冷的初冬之日的早上,当就近的人们看到萍和两个女儿,代巴五扛着干爹的魂幡,趔趔趄趄地长泪淹没那弯弯曲曲的山路的时候,一个个便从那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声伤感的哀叹。人们哀叹勤劳善良,平易近人了一辈子的干爹,带着儿子巴五强加在他头上的奇耻大辱,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草草去见自己的先人了…… 第二十一章 下篇 不知不觉的,北方的寒冷的冬季又已远去。黄土地上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在春风恣意多情的抚弄下,一天天的,又渐渐全都换上了那妖娆迷人的绿装。巴州县城里年轻新潮的女人们,经过那漫漫冬日的无奈煎熬,也终于又像那竞相绽放的桃杏花一样,一个个娇滴滴的忸怩作态,身着时尚服装,露出所有可以露出的部位,凸现出所有想要凸现的地方,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涌向街头,向人们尽情展示自己那美丽芬芳的姿色。 然而,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端端的,萍却突然就遭遇了那灭顶似的灾难。在那人生的一连串的巨大变故中,随着巴五的突然的堕落,干爹的突然的辞世,萍仿佛一下子就从那天堂上掉进了一个人间地狱。她觉得命运之神就像耍猴似的,残酷地把自己玩了个身心俱残,面目全非,但她却别无选择,连一点儿的办法也没有,仿佛只能乖乖地面对一个个亲人、一个个熟人的怜悯与喂叹。她好像猛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无奈;人生的痛苦,人生的悲哀。 但她却并不死心。她仿佛在暗暗和自己的命运进行较量。因此,在挥泪埋葬了干爹之后不久,她就在明的倾力帮助下,咬紧牙关,狠下决心,以十分低廉的价格,就将时代梦幻夜总会和洗浴中心给别人转包了出去。接着,她又拿出这些年来自己节省下的两万多元私房钱,填补在那转包款里,代巴五偿还清了银行的几笔贷款。然后,她就在干妈的陪伴与帮助下,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巴五,照看着巴五…… 两年多时间,整整两年多时间,萍和干妈好像忘记了春夏秋冬,忘记了日月轮回,就那么提心吊胆地守护着巴五,伺候着巴五;就那么没明没黑地煎熬着,窝心背气地挣扎着。在那一个个充满了痛苦和恐惧的日子里,婆媳俩蓬头垢面,心力交瘁,谁也不想出门上街去,谁都觉得自己在那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可谁也又好像不愿、不敢独自面对巴五。因为她们生怕巴五毒瘾发作时,自己一个人身单力薄地无法看护,而以致巴五会有个什么样的闪失。所以,婆媳俩就常常在那以泪洗面,恶梦般恐怖的日子里,一边不停地祈告神灵保佑,一边便互相心疼,互相关照,共同忍受着那难以言说的痛苦煎熬。 在那几百个足以能令人发疯的日日夜夜,萍和干妈终于就那么地陪着巴五昏天黑地走过来了。她们的身心犹如在那地狱中遭受了万般的凌迟折磨之后,忽然间仿佛见到了一丝灿烂的阳光,——她们看到巴五的脸色较前大有好转。而且眼见得巴五有很长时间毒瘾再未发作,再未出现任何异常的举动,吃喝拉撒,言行举止,一切完全就像那常人一般。于是,婆媳俩就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就在心里默默地又对那天地神灵许下了祭奠整猪整羊的大愿,祈求神灵上苍护佑巴五永生永世彻底地戒掉那毒瘾。 看着一如常人的巴五,受尽煎熬的萍和干妈,一时间真的就有些熬出了头的苦涩的喜悦。因此,婆媳俩就仿佛又找回了自己的人生尊严,心理上也就好像不再有什么难见人面的压力了。于是她们又像以往那样,在人们面前抬起了自己的头颅,露出了那和善的笑容。而且,她们还着意拣那阳光明媚的好日子,陪着笑脸硬将巴五带到大街上,这里转转,哪里看看,目的就是想叫巴五能够尽快获得新生,尽快在人们的眼前有模有样地重新站立起来。 于是,没用多久,巴州县城里的市民群众中,就盛传萍和干妈有能耐,不简单;也盛传巴五有骨气,够汉子,终于戒掉了那毒瘾。 我听到这些传说,心里自然十分高兴,就感激上苍有眼,终于拯救了迷途滑向悬崖边沿的巴五,拯救了苦难的萍和干妈。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那上苍却和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就在我满心欢喜地听到那些好消息不久后的一天早上,萍突然惊魂不定地哭泣着给我打来电话说:“山哥啊,巴五不见了!昨晚上他一整夜都没回家,我和婆婆哪儿也找不到他了呀!” 我一听,“呼——”的一下,脑袋不由得就发昏涨大,而心里立时就感到,萍和干妈的前功尽弃了。 凭着敏感的职业经验,我想,巴五肯定又不知是在哪儿和那些烟鬼们鬼混在一起了。但是,我没敢把自己这想法告诉萍。因为我想,那样对萍真的是太残酷了。所以,我就只好先用几句苍白无力的话语,安慰了一下萍。然后,就告诉她说:“不要急。萍,你千万千万不要急。你别哭。你听我说。你现在必须要绝对的头脑清醒,必须要挺直腰板,想方设法去找他。山哥会帮你的。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尽快找到他。这是最最切要的。想你能够明白我的话,能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挂了萍的电话后,我当即就和明取得了联系。我让他放下手头所有的事务,尽快去帮助萍。接着,我又呼了几个弟兄,一一作了详细的叮咛,嘱咐他们务必全力以赴,分头到巴州县城里城外去寻找巴五。随后,我还觉得不放心,就又代萍分别向城关派出所和缉毒大队报了警,以求得警力的救助,和防止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安排好这一切之后,我就心如乱麻的在看守所里焦急地等待着。然而,一切就像是上苍的神秘安排,几天的时间就那么白白地过去了,大家一个个没明没黑地劳累了个两眼发黑腿抽筋,可巴五就像是在这个世界上突然彻底消失了的一般,谁连一点儿的消息线索也没有找到。 第二十二章 这天,我挂念干妈,就乘中午下班休息的空儿,准备去看望她老人家一下。 当我走进一个门市部,正准备给干妈买点滋补性的食品的时候,萍却又给我打来了手机。她说:“山哥,巴五有消息了。” “真的?”我很激动,急忙问:“在哪?” 可是手机里一时却又听不到萍的回答,而只传来了她的一阵悲伤的抽泣声。 一会,才又听得萍在手机那头哽咽着说:“他在西安。他被那里的公安给抓了。” “他被那里的公安抓了?”我愣了一下,一时实在不能相信这样的事实,“怎么会是这样?” “进去几天了……” “那……干妈她知道了吗?” “知道了。” “你现在在哪?” “在……在家……”萍有些泣不成声。 “那……你不要哭,我马上来。” 于是,我很快买了点东西,就急忙向巴家赶去。 濒临绝境似的萍和干妈,眼泪汪汪的就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我。 这时,萍和干妈也许把我这个小小的公安看守所的所长,就那么的看成是她们的一个什么救星了。然而,遗憾的是,此时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这突然的变故。 我一进干妈家,萍就哭哭啼啼给我叙述了巴五落难西安前后的简单情况。 原来几天前,巴五一个人在巴州县城溜达时,碰巧遇见了过去的两个烟鬼朋友。巴五经不住那两个烟鬼朋友的教唆和毒品的诱惑,于是很快就又云里雾里,飘飘欲仙地复吸上了毒品。随后,他们就结伴偷偷地跑到了西安。结果,在他们聚集在一个地下停车场吸毒的时候,就那么便被当地派出所的民警给抓了。消息是早上人家那里派出所的民警,根据巴五提供的地址给萍打电话通知的。人家派出所的民警说,他们决定送巴五去劳教。当时,萍在电话里清楚地听到巴五就在旁边呼喊着叫萍快来救他,但人家民警呵斥着只让巴五说了几句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萍泪水涟涟地叙述完这些后,就颤着声问我说:“山哥,你说这事怎办呀么?” 干妈像是急憨了,在我进门后,一直连一句话也没说。但我却分明看到,她老人家那一双盈满了黄泪的老眼,却一直就那么乞求似的望着我。 我不知干妈她老人家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伤感地避开了干妈那可怜巴巴的目光,苦思冥想了一会,就狠着心说: “说实话,这样也好,就让巴五去劳教吧。你们暂时一定要硬着心肠,割舍下对他的牵挂,就让他在劳教的过程中,去切身感受一下远离正常生活的酸甜苦辣,去切身体味一下没有家庭温暖,没有亲人体贴,没有自由欢乐的孤独人生。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够使他彻底地戒掉毒瘾,重新获得新生,重新站起来堂堂正正做人。你们千万不要心生怜悯,千万不要想方设法去求人。西安可决不同于咱本乡本土的好办事,好说话,好行动。再则,咱一个乡下小老百姓,能到那样的大都市去找谁?其实,事已至此,你们真的不必过于担心,我想巴五在劳教的过程中,肯定能够平安度过一切的。” 我其所以要这么说,主要是我觉得西安的公安一定会依法办事的,人家派出所的民警绝对不会哄骗吓唬萍和干妈,一定会将像如巴五这样的复吸者,依法执行劳教的。 萍和干妈听了我的意见后,婆媳俩一时就双双无力地垂下了头颅,灰灰地呆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萍便抬起她那双一直噙着泪花的美丽而红肿的杏眼,望着我,却又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他复吸了……他一个人怎受得了。他曾对我说,毒瘾发作时,那痛苦无法形容,无法说,就好像是有上万把快刀切割着你的皮肉,有上万支利箭穿射着你的心肺,有上万只蚂蚁啃咬着你的骨髓……” 这么说着,萍的神情就有些惶惑。过了好一会,她才又摸了把挂在脸上的泪水,望着我说:“只好这样了。山哥,你忙你就走吧。” 我看了看干妈。她老人家就那么哀哀地望着我,却连什么话也没说。 “那好。”我觉得再呆下去也没有什么好说上的,所以就说:“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有事就给我打手机。” 我原以为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很透彻了。而萍的话虽然让人听来有许多的酸楚和痛苦,但她却说得也很对,很有道理。她说,“只好这样了。”就是说只好依靠国家的法律去管教巴五了。我理解,我知道,作为巴五的妻子,亲人,萍这是在万般痛苦的情况之下,才不得不做出的一个极其无奈的残酷选择。我想,对于巴五,对于一个毒瘾很重的复吸者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什么办法吗?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两天之后,萍却突然给我打来手机说,干妈去了西安。 老天爷!我一听,禁不住就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我仿佛猜到了干妈的心思,仿佛听到了她老人家那充满了悲情而苦难的灵魂的抽泣,仿佛看到了以届古稀之年而从未出过远门的她老人家,就那么一个人孤苦无依而执着无悔地踏上了那样的一条人生陌路…… 第二十三章 真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还从未经见过像如干妈这样的母爱。我被她老人家对于儿子巴五的那种至诚至善,至真至纯的伟大母爱所深深感动。 但是,在那满含热泪的感动中,我又心痛的怎么也不敢想像,不敢接受干妈她老人家千里迢迢孤身远去西安的事实。我太担心干妈她老人家了。于是,我就带着责备的口气,问萍说: “你怎能让她那么大年龄的一个老人,孤身跑到西安去?” 萍听后一阵答不上话来。过了好一会,她才委屈似的对我说: “山哥,我……我不知道啊。她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对我说,就悄悄地走了啊。昨天,从早到晚我没看见她,我还以为她是到哪个女儿家去了呢。刚才,刚才她怕我担心,就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才知道她是坐班车去了西安呐。我……她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巴五去劳教。她说,那样巴五肯定会死在门外的。她还说,她一定要把巴五弄回来……” 啊,干妈!我亲爱的干妈!一时,我握着手机,就那么愣在地上,再也不知该对萍说些什么。 几天之后,干妈在我的担心与挂念中,居然真的将巴五弄回来了。 我不知干妈究竟用了些什么法子,但既然她老人家如愿以偿了,我心里也就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所以当萍一告诉我这消息,我马上就向她家里赶去。 然而,当我匆匆忙忙赶到巴家时, 却让我看到了今生今世里最最令我痛心不已的一幕—— 复吸后的巴五的毒瘾正在发作。老弱病残的一家三代人,就那么倒在脚地上滚成一团。萍和两个吓得直喊直叫的女儿拼命抱着巴五,但巴五仍然浑身大筛,又甩胳膊又蹬腿。他一边就那么地折腾着,一边却就像一条垂死的癞皮狗一样,翻着大大的眼白,张着那张充满了毒臭和罪恶的嘴巴,死劲地咬着干妈的左手。干妈那苍老而干瘦的左手,已被咬得血流滴滴,可她老人家竟然一动也不动,瓷瓷的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那么任由自己的宝贝儿子狠毒地咬着,咬着。 一时,我被眼前这惨不忍睹的情景彻底惊呆了。 就在我目瞪口呆地立在门口不会动弹时,巴五却像是看到了我,只见他翻着大大的眼白,忽然丢开干妈的手,张着血淋淋的口,挂着满脸的泪水鼻涕,恰似一条将死的赖皮狗一样,挣扎着向我爬过来,有气无力地喊叫道: “快……山哥,快……快给我一枪吧!快……快杀了我吧……快……快……” 我望着眼前闪着血光之灾的情景,望着瘦小而可怜的干妈,一时间,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悲愤的情绪。于是,在泪水和怒火充满了我的双眼的同时,我便身不由己的一个箭步就跨上前去,照着巴五那灰白的脸面,“啪——”的甩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巴五应声被我打的滚到了一边。 此刻,我真的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所以,紧接着我就气急败坏地大骂巴五道: “你个孬种!你还是人吗?你连畜生都不如啊!你曾是个军人,你曾赤手空拳面对歹徒、面对匕首,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怕丢,难道今天就变成了这个熊样?就怎么也丢不下那白粉了?怎么也丢不下那毒瘾了……” 这时,我突然听得干妈在我身后压抑着声音,极度悲哀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长长的呜咽。 我心头一紧,急忙掉头看去,就见瘫坐在地上的干妈,用那只滴淌着殷红的鲜血的左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口,不让自己的哭声放出来,而右手却在地下就那么抓天撼地似的不停地拍打着,拍打着。 一下子,我就像那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蹦达不起来。 一时,我十分羞愧地感到了自己的莽撞愚鲁。我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太有些对不住干妈了。所以,我就赶紧问抱着巴五的萍说,哪儿有止血药?萍哭着告诉我后,我就急急忙忙去翻去找。然后,我很快就给干妈那只被巴五咬得血淋淋的手,做了认真的清洗和包扎。 之后,我就满脸愧色地再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就那么心怀歉意地陪在压抑着哭声的干妈身边,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 这天,最后我怀着十分尴尬而痛苦的心情,第一次感到自己不知该对干妈和萍怎么告别。后来我就满脸发烧地对她们说:“保重。我到上班时间了。”然后,我就默默地离开了她们,离开了她们那个曾经令我感到无限温暖,无限快乐,但现在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的家庭。 这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去过巴家。我为自己那天的一时的冲动,当着干妈的面,当着萍的面,当着两个孩子的面,野蛮地打了巴五而感到深深地愧疚。尽管我知道干妈她老人家和萍能够理解我的心情,理解我的冲动,决不会责怪我,怨恨我,但我却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愿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和这个苦难家庭中的任何一个人的心灵上,造成任何一点儿的伤害和伤痛。 第二十四章 这天,萍忽然独自到看守所来找我。 我们已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乍一看到萍面容憔悴,身单影只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不由得就想到那年在大街上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来。当时,她是那样的幸福,那样的漂亮,那样的迷人,那样的自信,就那么充满快乐而旁若无人地依偎在巴五的身上。可是现在……我不知萍丢下干妈和巴五来找我有何当紧事,但我却隐约感到她很可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我叙说。所以,我就很客气地着意请她在沙发上坐下,又给她泡了一杯茶。然后,我就坐在椅子上,明知故问地问她说: “家里都好吗?” “唉,还能好成什么。” 萍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她那么说着,我就看到她满眼忧伤,神情有些恍惚。接着,她就好像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呆坐着默默无语。 一时,我也就不便问她什么,就那么静静地陪着她呆坐着。 过了很一阵,萍突然忧郁地望着我,低声叫着我说:“山哥,我准备和巴五离婚。” 这么说过后,萍就有些羞耻似的低下了头,但她并没有住口,继续着说:“我不知道自己这想法对不对。你是我们的大哥,我就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一时就怔怔地望着形容凄悲的萍,无言以对。 萍见我未答话,就自语似的接着嗫嚅着道:“我没有想到我会活成这样。也许,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也许,谁也不晓得我有够多难场;也许,山哥现在也已经在心里暗暗骂我了……” “你想哪去了。”见萍那样,我就赶紧接住她的话说,“我怎会骂你呢?我知道你的难场。你说。你说吧。” “谢谢山哥。不过,我也没指望谁的理解。就是人家理解了,又能对我怎样?”萍好像完全空幻在了一种超越自己,超脱痛苦的遐想中,“我只想平平淡淡做人,只想亲人们都能够平平安安生活。” “是的。”我说,“人生如梦,冷暖自知,一切名利富贵,皆是浮华一时的云烟。而惟有平平淡淡才是真,平平安安才是福。” “山哥,我晓得这是我不好。只是这活人也太难了。”萍低着头,继续嗫嚅着,“你晓得我婆婆这次到西安是怎么把巴五弄回来的吗?是她老人家不惜花尽了自己一生的积蓄,一生的私房钱,不惜以自己的古稀之身,一次次地给人家下跪,给人家磕头礼拜,历尽了无数的屈辱和苦难,才将他弄回来的啊。本来人家派出所已经决定要送巴五去劳教的;本来人家开头说,要把巴五保回家庭强戒,就要罚款两千元,再交纳一万元的强戒保证金的。但是,最后人家看婆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为了拯救儿子,风餐露宿,不远千里从陕北老区赶来,实在可怜,实在令人感动,所以就网开一面,不但同意婆婆带回巴五实行家庭强戒,而且还让罚款、保证金只交了一半……” 萍说到这里,两行晶莹的泪珠,早已就涌出了她的眼眶。我望着萍,强忍着内心的阵阵酸楚,给她递了几块纸巾。 萍揩了揩泪水,接着说:“可是,巴五回来这段时间,毒瘾比过去明显得更加严重了,每天都要发作几次,每天都在打骂、哭求我们给他去找毒品。我和婆婆每次面对他毒瘾发作时那生不如死的痛苦样子,就感到眼前天旋地转的一片漆黑。有那么几次,我看着他抽搐在婆婆怀里口吐白沫,欲死不能的可怕的模样,几乎就忍不住要跑出去给他找毒品了……我觉得这样下去太危险,太可怕了。所以,这几天一个念头就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缠绕着。我的这个念头就是和他离婚。我想,只有用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试一试,赌一赌了。因为我知道他很爱我,离不开我。假如我狠下心肠和他暂时离了婚,说不定就能刺醒他沉醉毒海的灵魂,捡回他丢失的那半条生命……只是,只是这样就更加苦了婆婆……” 说到这里,萍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就在她那憔悴的脸颊上,像那断线的珠珠一样,成串成串地直往下滑落。 我无法想像萍的苦难的内心世界,但我却能够真切感受到作为一个女性的她的那种忍受苦难的博大情怀。因为我知道她的贤惠善良,知道她就像巴五爱她的那样,也非常非常地爱巴五,而且一直把巴五像一个大男孩似的宠着,幸着。我还知道,她并没有多少个人积蓄,家里的大小事都由巴五说了算,一切经济收入都由巴五掌管着。就是每月领回的工资,她都会交给巴五,而自己要用钱的时候,才又会和巴五伸手去要。然而,然而现在为了拯救巴五濒临死亡的生命,柔弱的她,竟然不惜要背上背弃巴五的恶名。这情,这义,不得不令我感到激动,感到胸口一阵阵地揪痛。 我望着萍,就这么想着。 隔了好久,我才对她真心实意地说: “好弟妹,山哥我无话可说。我想,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谁也不该说你什么的。你就自己作主吧!” 听我这么说,萍就噙着满眼的泪水,感激地望着我。接着,她就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摸着眼中那无声涌流的泪水。 “谢谢……”过了好一阵,萍抬起头来,双眼红红地望着我,说,“谢谢山哥理解。我……我就不打扰山哥了。你忙吧。我回去了。” “你再没什么事吧?” “没有了。” “那好。有事你就给我招呼。” “好。再见。” “我送送你。” “不要。你忙你的吧。” “没事。” 我陪着萍走出了看守所。萍低着头灰灰地再连什么也没说。我一直目送她上了一辆公交车…… 萍和我谈过话没几天,就向法庭递上了自己的离婚诉讼请求。不久,法庭就准予了她的诉讼请求,判她和巴五离了婚。并按她在诉讼书中呈述的两个女儿无人照料,必须由她肩负抚养义务的请求,将两个女儿判由她来抚养监护。 开头,巴五还哭求着萍,坚决不答应和她离婚。可后来见萍去意已决,他也就只好同意了。干妈不知内情,猛然间见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老人家心里一下子就觉得昔日贤惠善良的媳妇绵里藏针,恶毒透顶,太不够仁义,太不守妇道了。 而随着法庭的判决的生效,整个巴州县城的大街小巷里,萍的善良而美好的形象,仿佛一夜间就被那些闲言碎语撕了个粉碎。人们一时间好像很难从那昔日的舞台上,巴五和萍这对金童玉女曾给他们带来的欢乐中走出来。于是,好些人也就和干妈猛然间所产生的那种感觉一样,觉得萍不够仁义,不守妇道,怎么也不该离婚,不该背弃巴五…… 第二十五章 公元二00六年阴历九月二十九日清晨,年仅三十八岁的巴五,就要走了,就要上祖坟了。 当三声出丧的礼炮,在那清晨的微微显露出寒意的秋风里,轰然点响在巴家那曾经十分令人羡慕的高大的院墙外时,巴五所有的披麻戴孝的亲人们,仿佛再也没谁能嚎啕大哭出声音来了。一片低低的嘶哑的抽泣声,和那压抑着悲怆的呜咽声,被那凄婉如歌的唢呐声无情地淹没了。周围聚集下的一群群的乡邻市民,望着那眼前的情景,就再次在一种心跳肉筛而潸然泪流的伤感中,怎么也想不通巴五无常的人生,想不通巴五那样的一个人,最后竟然走了这么一步路,做出了这样的事来。于是,许多人不由得就发出了一声声的长叹,一声声的惋惜。 干妈没去为巴五送葬。她老人家已再也没有那个精力和体力了。所有支撑她老人家能够刚强挺立的精神支柱,在巴五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全都残酷地轰然倒塌了。这时,她老人家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炕上,睁着那双瓷瓷的,早已就流干了泪水的老眼,空洞地对着那灰白的窑顶…… 悲痛欲绝的萍,身着重孝,那雪白的丧服包裹着她的瘦弱的身子,仿佛沉重地压得她东倒西歪,直不起腰来。几个女客在呜咽中悲戚地看到萍歪歪扭扭地就要栽倒在地,就急忙伸手上前拼力将她搀扶住。于是,萍就仿佛灵魂出窍似的,空灵着躯壳,昏天黑地的在自己人生的一种天堂地狱般烈炼的幻灭中,随着送葬的亲人们的声声哀号,趔趄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那几个女客的搀扶下,向着令自己最最心爱,也最最心痛的人的归宿地,如孤魂般地飘去。 我们几个战友——几个结义弟兄,怀着悲痛的心情,陪着巴五踏上了他的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我们跟随着送葬的人流,就那么地行走在那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望着萍的两个女儿趔趄着单薄的身子,一边声声呼号,一边吃力地扛着那高大的引魂幡,泪水禁不住就盈满了我的眼眶。 我模糊着一双泪眼,迟钝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该上去帮帮萍的一对可怜的女儿。这时,就见老六明摸着泪水,快步从我面前走过去,用他的强壮的肩膀,帮着两个干女儿稳稳地扛住了那引魂幡。 我被老六的行为所感动。我被眼前的凄情所刺痛。在明义不容辞地扛起巴五的引魂幡,两个干女儿嘶哑着声音惨惨地呼号出了一声“爸爸呀——”的时候,我的早已就盈满了眼眶的泪水,此刻就如珠链断线似的从我的脸颊上大滴大滴的快速滑下…… 寒秋的晨风凉飕飕的从那山谷里挟裹着一些植物和农作物残败的落叶,时不时地轻叹着席地而来,活脱脱就好似有无数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随着那回荡在山野里的凄宛如歌的唢呐声,在漫无目的地横空游荡的一般,凭使人增添了那许多的沉痛和绝望的感觉。 送葬的人流在那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巴家家族中的几个青壮汉子,为了使抬着巴五棺木的人们较为安全地顺利行走,便轮番在那弯曲狭窄、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挥汗消除着那一处处最具危险的隐患。我不知人死了是否还真的存在灵魂。我不知巴五的灵魂是否看到自己在这人世间的最后的礼遇,最后的壮观。 凄宛如歌的唢呐声诱惑着无数惨败的落叶,轻浮地在那凉飕飕的风中跳动着末日的舞蹈。我望着眼前的满目的凄情,恍恍惚惚地就陷进了一种人生的无奈,人生的悲哀。在这人生的无奈和悲哀中,我仿佛真切地看到了巴五曾经的拥有,曾经的风光,曾经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曾经的仗义为人,豪气冲天;也仿佛真切地看到了巴五在那恶梦般的暗夜里,身心俱焚,万念俱灰地顺着这条山路,一步步艰难而绝决地走向祖坟,走向死神…… 第二十六章 我的灵魂仿佛在那阴阳两界随风飘荡。我的思绪和意识仿佛沉入一个魑魅魍魉横行当道的恐怖暗夜。 “来吧。孩子……” 我好像听到死神正在召唤巴五。 “来吧。儿子……” 我仿佛感到干爹正在呼唤巴五。 我想,也许就是在那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巴五看到为了自己煎熬的一天天往下瘦小的老娘,终于睡着了。于是,他就从褥子下翻出了那封也许是在前天晚上的这个时候,也许是在前天晚上之前的许多个晚上的这个时候,背着干妈偷偷写好的遗书,双手捧着放在了干妈的枕头边。接着,他就从干妈的床前退后一步,跪在地上,深深地给干妈磕了两个响头。然后,他就站起身来,机械地找出自己早已就藏在衣柜下的一条绳索,一块床单,几包纸巾。找到了这些所有要找的东西之后,他就将地上的一条单人凳子往肩上一扛,然后, 就漠然而绝决地向外走去。但当他走到门口时,他又似对生他养他的干妈有些心怀牵挂,割舍不下,就泪眼朦胧地在那黑暗里,回头痛苦地朝着熟睡在炕上太过操劳,太过煎熬,太过不幸的苍老的干妈望去。他就那么朝着干妈望了很久很久之后,就抬手抹了把泪水,然后就毅然走出了家门,走进了那无边无际的茫茫黑夜…… 我想,巴五肯定是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够存活在这个在充满了阳光的同时,也充满了诱惑,充满了罪恶的人类世界;再也不能够因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苟且偷生,而无休无止地摧残自己的生身母亲了。 我想,巴五肯定是想到既然毒品已经使他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之路,既然毒品已经害得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灵魂出窍,那他就要给因自己肮脏、丑恶的人生而蒙羞受辱的亲人,而冤屈致死的父亲,有个从容的交代。 我想,巴五肯定是忘不了干爹被他气得临死时说得那最后的一句话。那句话就像一块怎么也卸不掉的沉沉的巨石一样,死死地压在他的心上。他也许以为自己死后真的不会被亲人们葬在祖坟上,所以他就决定要自己上去。而且,我想他肯定是想以自己罪恶的、苟延残喘的生命的最后一搏,来抗争和洗雪毒品给自己、给他一家人所带来的所有的耻辱与伤痛…… “我来了,父亲!就请您老人家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子吧……” 我似在那虚幻的天地间,恍然听得巴五这样惨惨地哭喊了一声干爹。我似在那恐怖的暗夜里,真切地看到满脸没有一点血色的巴五,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祖坟,怀着万般沉痛的、以死谢罪的心情,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祖坟。我似亲身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慌乱不已。 我仿佛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巴五在那最最黑暗的黎明前的荒野里,一如鬼魂似的哭泣着一次次跪倒在自己的祖坟上,虔诚地向那些沉睡在厚土中的一个个先人们,按辈分长幼,挨个儿磕了响头。然后,他就跪倒在干爹——父亲的坟前,久久叩首在那黄土地上,长泪涌流地祈求干爹对他这个不孝之子的宽恕和原谅。 接着,我就恍然觉得,巴五好像得到了干爹的原谅和宽恕,得到了干爹的深情召唤。于是我就在一阵心筛肉跳的恐惧中,真真切切地看到巴五擦干了眼泪,拍打着身上的黄土站起身来。他把自己这样收拾干净之后,就十分沉静地走到祖坟边的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很耐心地将带来的床单在地上铺展,压好。接着他又把那条单人凳往铺好的床单中间放稳后,就抬腿跨上那凳子,甩手将那条绳索在那颗歪脖子老树的一个树杈上牢牢地栓好。再接着,他就从裤兜里掏出整卷的纸巾来,一下一下地给自己满满地塞了一口。他原本是那十分讲究、十分爱好的人,他不想自己死后还难看的把那舌头突在口外。然后,他就昂首将挂在树杈上的绳套,从容地往自己脖子上一套,就毅然蹬掉了脚下的凳子…… 第二十七章 巴五最终以终结自己生命的残酷的方式,终于远离了毒品,远离了痛苦,远离了这个在充满了阳光的同时,也充满了诱惑,充满了罪恶的人类世界,终于入土为安了。而他的曾经除强扶弱,孤身赤手勇斗歹徒的,闪耀着英雄军人五彩光环的辉煌历史,随着他的生命的残酷的终结,终于也变得黯然失色,无声无息地永远定格在了一个耻辱而龌龊的句号上。 送葬的人全都下山了,萍还跪倒在巴五的坟前哭泣着不愿离开。 我不忍心让萍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那坟墓前,就留下来陪着她伤感。 这时,我忽然想起昨晚干妈将巴五留下的那封遗书给了我,让我转交给萍。所以,我就急忙从衣兜里翻出遗书来,原封未动地递给了萍。 我不知巴五在这封长长的绝命的遗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我见萍接过那遗书后,看着看着就泣不成声的再次长泪涌流。而紧接着,我就见萍机械地挥舞着双手在巴五的坟堆上拍打着,揪心似的裂声呼号道: “巴五啊……你……你……来世……来世顶个屁用啊……” 来世顶个屁用啊!我望着萍的悲痛欲绝的模样,听着她的这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绝望的呼号,突然,心里极度惊恐地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和悲哀。 天地红尘本苍凉, 贫贱富贵永无常。 花开花落花有时, 生死轮回两茫茫。 我仿佛看清了所有红尘男女的无奈惆怅…… 这时,在对那人生的沉痛的伤感中,我就模糊见得巴五那封被萍紧紧抓在手中的遗书上,好像写着这么几段话—— 萍,我的爱人,我的亲人,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你,多么的想你,但我却再也见不到了你……我曾对你说,我要爱你一生一世,我要给你一生一世的幸福。你也曾对我说,你要陪我到老到死,你要让我到老到死也觉得快乐。然而,我……我早已不配再说我爱你,因为我欺骗了你,粉碎了你我所有令人倾羡的美好与美丽…… 亲爱的,我知道你很爱我,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是我令你伤透了心,是我糟践了你原本十分美好的人生,害得你带着两个女儿流浪在外,卖艺求生,过着乞丐似的漂泊生活……亲爱的,毒品就这样毁了你我这辈子的美好姻缘,幸福生活……如果真的还有来世,如果来世你还不嫌弃我,还能像这辈子一样的疼我,爱我,宠我,那我就是做牛变马也一定要百倍地珍惜,百倍地报答你对我付出的一切……恨我吧!诅咒我吧!但我愿真的能有来世。我愿来世真的还能和你恩恩爱爱做夫妻…… 亲爱的,我今死不足惜,惟愿你能重新组合个好家庭,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两个女儿。并在老母辞世的时候,能代我这个不孝之子在她老人家的脚前磕上几个响头,烧上几张纸钱,我……我将愿在十八层地狱里接受最残酷的磨砺,以报答你对我的永远也报答不完的恩爱情谊。 别了,我的亲人!别了,我的宝贝!罪人巴五绝笔。 第二十八章 巴五的那封有关来世的话题的遗书,最后被萍和泪焚烧在了巴五的坟墓上。当一团火光在那坟墓的饭桌上引燃之后,我看到那封遗书很快就变成了几片轻盈的黑色纸卷,飘飘然如几只短命的蝴蝶似的,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落进了那苍苍茫茫的大山深沟。 萍从山上下来后,就直接走进了干妈的家。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只烂桃一般,那银铃似的嗓子也沙哑的说不上话来。她没对干妈多说什么,但她却沙哑着声音问干妈说,给巴五操办后事花了多少钱。她说这个钱应该由她来出。 干妈形容枯槁,就那么似死人一般地躺在炕上,双眼紧闭,什么话也像说不出来。过了好一阵,她老人家才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来,轻轻在那炕上拍了拍,意思好像是叫萍坐炕上来。萍望着干妈那情形,哭得红肿的像两只烂桃一般的眼里,止不住的就又涌出了两行浊泪。 所有的未走的亲朋好友静静地站在干妈的家里家外,无限同情地望着萍和干妈。一会,大家就见萍从衣兜里给干妈掏得放下了四千八百元。 “妈,我现在就有这些钱。”萍沙哑着声音,叫着干妈说,“这也许根本不得够这次事情上的花销。” 接着,萍好像没指望干妈能对她说出什么话来,就又对干妈说:“短多短少,以后我一定会补上的。你老好生注意身体。” 和干妈说完那些话,萍就转身抱住两个灰灰的紧贴在自己身上的女儿,告诉她们说:“听妈说,你俩就暂时不要跟妈回驼城了。奶奶……奶奶年龄大了,你俩就好好陪奶奶住上一段时间,再回来。” “妈呀……”俩个女儿紧紧依偎在萍的怀里哭了起来。 “听话。不哭。不哭……” 萍一边在俩个女儿的头上抚摸着,一边就紧闭着红肿的双眼,呢呢喃喃地凄声说:“我要走了。”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低婉沉痛,她的形容是那样的哀怜绝望。但站在脚地上的许多亲朋好友,却好像谁也对她说不出句什么挽留的话来。大家只有静静地望着她,为她暗暗心酸。 这时,我就见躺在炕上的干妈动了动。我看到她老人家艰难地侧转脸来,微微睁开了那双深陷在两个眼窝中的眼睛,对着萍就那么目光无神地望着。好一阵后,我便听得一个十分陌生而僵硬的声音,低低地似从干妈她老人家那喉咙深处无力地飘飞了出来:“你,你就住两天……再走吧。” 听干妈这样说,巴五的几个姐姐和一些亲戚,这时就全都摸着泪水,齐声劝萍说,住两天再走吧。 然而,萍去意已决。她也许觉得在这个曾经充满了无限温馨,无限欢乐,无限幸福的家里,自己再连一刻也无法停留。 萍走了,就那么失魂落魄地走了。我不知她今后究竟怎么生活?也不知她今生今世里,是否能够忘记巴五给她带来的那刻骨铭心的悲痛和苦难? 【本文故事纯属虚构,敬请诸君千万不要对号入座,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完) 联系电话:09123239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