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七月》 一 已经接近十点了,在朱老师的身后还站着两名等待指导的学生和一名焦急万分的家长。 现在该轮到两个小时前就赶过来的那名女生了。只见她飞速地坐到朱老师身旁的那张小凳上,脸上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可以看出,她此时的感觉要比饥饿了三天而突然得到面包还要幸福,也比春运时在广场上度过五六个夜晚而终于挤上火车还要舒畅。这名女生肯定是非常热爱学习的优秀学生,因为在一天时间内她居然做了将近十张试卷——厚厚的一大叠,摆在朱老师的面前,它们就像一座小山。朱老师像对待前面十多名学生一样仍然耐心地一题一题为她批阅,那态度比《一夜的工作》中的周总理差不了多少。如果拍下这段视频你可以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女学生的脸上总是洋溢着胜利的微笑,但有时,她也会眉头紧锁一次,显示出不解的愁容。那是朱老师在她试卷上打“x”的时候。每当这时,朱老师都会在他手边的一个演草本上画着什么,或者是大小不一的图形,或者是排列整齐的数量对应关系,总之,都是一些直观的解题思路。而这时,女学生的目光也总会随着朱老师笔尖的移动而作有规律的运动,愁云就在这运动中慢慢得以消解。在聚精会神听讲的间歇,女学生还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一眼老师,那一缕缕童稚的目光中总是蕴含着深深的敬佩和无限的感激之情。 在外人的意识里,教书是一项非常轻松的工作,尤其是教小学。殊不知,此时的朱老师无论在体力上还是在脑力上都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是的,如果像两天前那样给学生集体上课,哪怕是再持续一小时,或者是再多辅导二十名学生,他也不会感到这样累。为什么这样说?他每年代的班级都有一百多名学生,早就习惯了。可今天,他面对的是一个又一个单独的学生,接触的是一道又一道陌生的试题,他得连续不断得为他们敲碎一座又一座堡垒,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团,这工作确实太乏味啦。假如把学生手中的试卷比作一片片轻微的羽毛,当你长时间地伸开双臂托举这些羽毛时,请想象一下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朱老师一家终于能够上床睡觉了,而他所谓的床只是几天前重新焕发生机的课桌。之所以说它们重新焕发生机是因为这些课桌在乡下一所学校的旮旯里闲置的实在太久啦——面灰尘,满身创伤。那它们的小伙伴都到哪里去了呢?每一名乡下的老百姓都知道,他的小伙伴——也就是本该坐在这些课桌面前学习的乡下小学生——在民办教师全部转正吃了皇粮无后顾之忧之后反倒一个接着一个地转到城里上学去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难以理解的怪现象。遗憾的是,这些刚刚找回自身价值的课桌在仅仅兴奋了几天后又重新失去了贡献的机会,现在它们只能黯然地呆在“教室”里,那边八个一组,这边六个一组,整齐地、无可奈何地承受着命运的又一次转换。还有七八张桌子因无缘新的使命就被码放在西南角的那块空地上,显得更加凄凉。 朱青——朱老师的儿子,八年级的学生——在做完补课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后,又在邻居家看了半小时电视,现在已经爬上那六张桌子上睡着了。张华——这个整天叫嚷着胳膊重得抬不起来的小书店老板,在最后一名学生离开店门的一刹那就冲到楼上扛下那块仅能挡住一半视线的木板堵住厨房的小门便躲进里面洗澡去了。一会儿功夫,她在这边八张课桌上也进入了梦乡。朱老师呢?这个家一天中所有收尾的工作,诸如整理柜台上凌乱的书籍啦,清扫地面上乱七八糟的纸屑啦,换最后一块煤球啦等等都落到他的头上了。它们原本都是属于张华的,但这几天她心情确实太坏,朱老师只好将就着。在关上卷闸门后朱老师又下意识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已被他画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这是他以前每晚睡觉前必做的功课——爬方格子,由于最近一段时间过于忙碌,他间断了,以至于现在托在手上像有千斤之沉。他终于合上笔,大跨度地伸一个懒腰后也钻进那间不到三平方米的厨卫结合间洗澡去了。 朱老师还在楼梯的转弯处就听到楼上呼呼啦啦空气剧烈振动的声音。很明显,这又是张华的主意,不到三十七八度不准开空调。所以那两台崭新的空调只能作为摆设呆立在各自的地方,只能让老旧的吊扇做悲哀的哮喘。当然,两天前上课的时候这两台空调也曾合力奉献过几十个小时。 朱老师的脑袋刚刚清醒一点,现在被这呼呼啦啦噪声搅得又成一团浊流,一个漩涡。他的情绪不由得暗自变化了,但他此时还在努力克制着。 借着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朱老师爬进那顶大点儿的蚊帐里面。他想躺下,可张华无遮拦的造型几乎把课桌面全部占满了。他只能贴着蚊帐在“床”的边沿找一块容身的地方。他的脊背刚一接触到凉席就像被火灼烧了一样立刻无条件地弹了回来。“见鬼了,怎么这么烫啊!”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摸索着席面,试图找到一片清凉的地方。可哪里都像被火烤过。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躺下了,于是,他就坐在席子上,两眼直视着深黑的夜空。 他头上的吊扇还在不停地呼啸着,可他皮上的汗流、皮内的汗液一点儿也没有见少。他又摸摸妻子的身体,那里的汗滴简直比深秋早晨草地上的露珠还多。“唉!真是阿巴贡,热成这样还舍不得……”他的情绪波动再一次深化,冒着可能和妻子干仗的风险他跳下“床”摁动了一个空调的按钮。 或许是凉风带来了舒适的感觉吧,张华在朦朦胧胧的梦中很张扬地翻了一个身。她那高抬的大腿差点儿扫到朱老师的鼻子上。朱老师趁势躺下身子,一则疲惫早就渗满他的筋骨,躺下是最好的排解方式;二则,他怕惊醒了张华,那样,空调就有被关闭的危险。 朱老师已经是在现代化的条件下生活了,按理说他应该很快地睡去,但相反,他的大脑却越来越清醒。我曾经看过杭州湾的大潮,不论是沉淀在海底的还是悬浮在洋面上的,一切杂物在它面前都将被它重新淘洗一遍。现在,朱老师的心潮也在淘洗一个月来所经历的是是非非。 “当家的,想好啦!彻底想好啦!”朱老师的前脚刚刚踩到书店的门槛,他那因激动而变得脆亮的声音便深通人意地冲到这个房间的底部。那里是一个小小的门洞,大概有一米五高程吧,绝对不比宴婴所说的狗洞高多少。再往里走就是那间仅有二点五平方米的厨房,同时也是他们全家的浴室。也许是自来水的噪声在起反作用,这脆亮的声音竟然没有引起房间主人的反映。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朱老师的心情,因为在一瞬间,他已经箭一般地飞到小门洞近前,并且手舞足蹈地又高呼一遍:“老婆,真的想好啦!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它是我想的。哈哈……” 此时张华若再无反映那就是成心冷淡了。这又怎么可能呢? 她缓缓地从门洞里钻出来,两手还是湿的,一只手背上还沾着两片芹菜叶子。她认真地拈起菜叶,下意识地回转身把它们送回洗菜池里。其间,她的眼睛曾经瞥了一次黑洞洞的屋角。至于她是否想到干脆把菜叶丢弃到那里我看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那绝对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张华又缓缓地从里面走出来,尽管她知道丈夫的激动并非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看到朱老师还在沉醉于自己编织的欢乐之中,张华似喜又嗔地说:“三十好几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怪不得还没有混到纱帽戴戴呢!” 朱老师立即回应:“纱帽?想要吗?给我五千块钱半天时间就能给你掖一顶回来,老林的办公室主任就是花五千块钱买的。谁稀罕那玩意儿,见上司得点头哈腰,见下属又不好意思趾高气扬地扳本儿,那真是两头吃亏,哪有我这样悠游自在!” “好!好!好!你悠游,你自在,你就当一辈子孩子王,还呵着一辈子孩子气吧!” “哎!你咋这样说话呢?孩子王咋啦?孩子气又咋啦?孩子王舒坦!孩子气长寿!你不也是常常鄙视那些一戴上帽子就歪嘴的瘪芝麻烂豆子吗?矛盾!” 眼看朱老师的情绪不似刚才那样活泼了,张华赶紧换了一个腔调一边说:“朱老师!朱教授——噢,不对,是朱大作家——你就甭激动了,我还没有听到你又想好了啥作品呢,快说给我听听!”一边硬把朱老师按到椅子上坐下。朱老师这时还真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你看他嘟啷着嘴,耷拉着眼皮,好似满腹委屈,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老半天他才撂出一句话来:“反正你又不感兴趣,说它干么,自讨没趣?”不过,虽然他的嘴巴很强硬,可他的一只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伸进了衣袋。突然,他那只手又触电般地缩了出来,重新放回原处,同时,他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惊慌的神色。这神色就是让三岁的孩子看了也会猜出其中必有文章,而张华却没有半点反映,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她抛出一句“你不说我可要走啦”就真的钻进小厨房了。 一会儿就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 在朱老师的失落感还没有完全形成的时候,张华又从门洞里钻了出来。这一次她没有去刚才的位置,而是随意地站在那个“衣袋”的一侧,若无其事。突然,她的手飞速地出击了。当朱老师“反映”过来准备防守的时候,那张折叠得十分整齐的信笺已经攥在张华的手中。“哈哈——一封情书!”张华得意地叫了起来。“是的,是情书!这辈子恐怕年年都要复写的情书!”朱老师一边神秘地说一边“着急”地抢夺。 朱老师并没有真正去抢夺,而是让张华从容地把“情书”展开。张华看了标题后,刚才那股新鲜刺激的感受一丁点儿也没有了。她这才知道老朱是在故意调她的胃口。 她已经对“情书”很不感兴趣了,因为那里面的内容除了几句新词外她基本上能背诵下来。但对读者来说可能很有助于帮助了解作品的脉络,所以就把它抄录如下: 清华学园暑期补习班 招生 内容:六年级语文、数学、英语 时间:7月1日——8月下旬各中学招生考试前一天。每日半天,周六正常上课。 地点:清华书屋(电信大楼隔壁) 收费:每月200元,两月连读350元。 承诺:1、…… 2、…… 3、…… 这就是朱老师神神秘秘的大作。 朋友,如果此时让你对朱老师做一简短的评价,你将如何下评语?你可能会问作为一名公办教师,作为一名还在公办学校上班拿国家工资的公办教师竟然在正常工作时间里谋划个人美好的前程,这是什么性质?这还能算作人民教师吗?顺便提醒一句,您可千万不能下这样的结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番您可能很不了解的天地。 按以往的经验,家长——尤其是六年级学生的家长——在暑假里必然找老师给孩子补课,原因有三:1、全县最好的中学——六中——每年招收新生都得组织考试,且录取率常常小于百分之十七;2、有的学生平时在校期间就已经显示出疲懒的苗头,在暑假漫长的时间里无管无束,这些苗头将更加恣意生长,家长怕他们进一步发展变成了小流氓;3、在这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家长整天忙碌于自己的工作,根本无暇照顾孩子,每年暑期因溺水、触电、交通等各种事故死亡的学生不下七、八个,还有结伴出走的,哪个家长不担心这些现象会轮到自己的头上?因此,给孩子补课成了他们最迫切的选择。按照市场规律的原则,有需求就必定有供给,从某种意义上讲朱老师的这些有计划的准备恐怕还是负责诚信的表现呢。需要补充一点,朱老师的准备工作还体现在课桌凳的采购上。他料想,由于前两年补课效果的影响,今年的生源一定会大大增加,那十来张桌子将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朱老师几乎拿出所有双休日的时间到各乡下小学去跑校具。终于,在放假的前五天,他把二十多张缺胳膊掉腿的桌子搬回了家。又用几个通宵,那些奄奄一息的桌椅在他的呵护下都重新焕发出生机。 如果倒转这分秒不停的电子万年历,在时间隧道中重新点击二00六年七月一日上午八时这一节点,在清华书屋的门口和二楼,那会是一个多么热闹又多么富有希望的场景啊!二楼教室里,年轻漂亮又经验丰富的玉老师不停地在过道上巡视。她时而指指这名学生的作业,时而又在那名学生的面前驻足。她绝不放过每一名学生,也不遗漏每一丝细节。那情形就是把天底下最负责任的老师请来和她比较也会黯然失色。楼梯上,张华像码头上的吊车一样一会儿把这名学生稳稳托起送到他理想的泊位,一会儿又把那名学生带上来安排到他满心欢喜的地方。有时,她还要温语劝阻某些激动的家长离开这艘即将扬帆的航船好给孩子一个正常的学习环境。应该说这两个地方还是比较安静的——老师为了学生、学生为了学习、家长为了孩子,他们都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而拥挤于一楼书架前和门口的晚来的家长们可就没有那样的心情了。请听听他们的声音吧: “朱老师,您无论如何也得把俺孩子收下,放假前俺就和您说过了!” “朱老师,俺和陈明是一起来的,您总不能收他不收俺吧!” “朱老师,请您再将就将就,不行的话,我自己带凳子,桌子我家里也有!” “朱老师,换个大点儿的教室吧!” …… 二 朱老师被这些焦急的家长嚷得实在透不过气来,平时面对学生时他那涌泉似的灵感今天一点儿也不见踪影了。他只能用最朴素的语言、最诚恳的态度和那些家长商量:“请理解我们,请谅解我们,请原谅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要不你带他夜里来吧,我免费辅导……” 不知这个场面若被当代的教育理论家们见了会有何种感想。反正在我看来,我觉得这应是一个两厢情愿无可厚非的中国现象。在现阶段,我认为不能对它鼓励提倡,但也决不能对其进行武断地打压,至少得让它自生自灭,而最好的办法是对它加以引导和校正。为什么?因为我也是一名教师,我了解老师,我了解家长,我更了解当前的教育。不要总高叫着素质教育。素质在哪儿?如果我们的学生确实能够在假期里从事一两项有意义的活动,比如调查周边的环境状况,写一份报告出来,或者参观某个科技馆、纪念馆、生态馆等开阔眼界培养情操,或者组织起一个个兴趣小组卓有成效地探索研究,再退一步说哪怕是到工厂车间或农田里去实实在在地体验几天劳动生活,那都能提高他们的素质,锻炼他们的意志,培养他们的创造性。但我们的周边以致中国绝大部分地区都没有像样的教育场馆,没有足够的教学设施,尤其是没有一群高素质的家长和一块适宜于播种素质教育的社会土壤。家长们还是认为上大学才是孩子的最佳出路,社会也总是把康庄之路向大学毕业生敞开。广大中小学生们除了学习没有别的事做,除了学校没有更好的去处。如此以来,我们怎么能够祈望在短期内扭转这种补课的风潮呢?怎么能够不分青红皂白地单方面对老师进行打击迫害呢?果真要行政干预,那也只会网住几个倒霉的教师,急坏一批批望子成龙的家长。 哎!我们的某些领导偏不这样想。 第十天,清华书屋的暑假补习班就被查处了。 那是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天气晴朗,温度适宜,小鸟们在门前的冬青树上愉快地唱歌,提前到“校”的补习生们在清华书屋的二楼教室里朗声地诵书,这两种声音交汇在一处给人听了觉得格外优美,格外有生气。七点半的时候,该到校的学生全部按时到齐了,玉老师就领着她们像往常一样跟着电脑学习英语对话。朱老师则在楼下精心批改昨天布置的作业。那是一摞半尺多厚的试卷,朱老师每天都得在四十分钟里把它批改完成,然后再替换下玉老师,让她再来批改同样厚的一摞语文试卷。不时还有家长或领着孩子或独自前来打听情况。朱老师实在腾不出时间来应对,只好让张华“堵”在门前专门和他们交涉。约九时许,从南面逆行开来一辆红色面包车。它径直开到清华书屋的门前,轮子还没有停稳就从里面钻出几个人来。他们中一人拿着摄像机,一下车就对着清华书屋举起了镜头;一人夹着个公文包,站在摄像手的旁边指指点点;还有两个领导模样的人出来的最晚,他们都戴着墨镜,每人柠一个高级水杯,下车后先整整仪容,再向左右转半个圆,好像是欣赏这美丽的景致,又像是特务侦察敌情的样子。随后他们就一起向书屋走去。朱老师已经上楼给学生答疑解惑去了,小玉老师在辛苦了一个小时后来到楼下又开始了新一轮高强度的劳动——的确是高强度的,五、六十张语文卷子真够她忙活的。张华呢,她刚刚清闲一会儿,现在正踅在狭小的厨房里准备中午的伙食。突然,邻居那位尖声大语的餐馆老板娘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快点,快点,你家来人啦!你家来人啦!来摄像机啦!”张华还在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时候,那几位来客就已经高傲地跨进她们的“办公室”。 接下来的情形我就简略地叙述一下吧,大致是:那几个人一进来就要往楼上冲,张华鼓足勇气挡在楼梯口问他们是干啥的,他们声色俱厉地说——是查处你们非法办学的——可就是不亮出自己的证件。朱老师在楼上已经听到动静。他想从窗口跳下去,一来怕伤了腿,二来又觉得太不合教师的身份,就硬着头皮呆在那里听凭命运的安排。小玉老师早已丢下试卷跑出书屋,站在远远地方观察这里的事态发展。最后的情形可想而知。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当他们问学生是哪个学校的,是不是老师逼迫让来的,收多少学费等问题时,每个学生都趴在桌子上,无一人理睬。 “清华学园要解散了!”中午放学的时候,朱老师和张华一遍又一遍地对来接孩子的家长重复着。“咋啦!咋半路上要解散啊?”每一名家长在听到消息后无不张口结舌,呆若木鸡。由于过于突然,他们只能组织起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朱老师已经把学费如数退还给家长了,可他们还是聚集在书屋的门口,没有一个愿意离去。渐渐地,他们打开了失望的话匣子:“俺孩子本来想送给她自己的老师教,听说这里好就过来了,可现在……咋办啊!咋好意思再去啊!”“俺也在六小老师那儿报过名的,他妈硬是退了钱来这里,你看……”“俺儿子天天说遇到了好老师,可这……,咋恁倒霉!”“他领导的孩子不也在老师那儿补课吗?我亲眼看见……,他眼睛瞎?”家长们纷纷抱怨着。朱老师也曾料想解散可能会给家长一定的打击,但没想到打击的程度会这么大,他又有些不忍了。但一辈子的饭碗是关键,他怎敢冒险!旋即,他想出了一招两全其美的方法,那就是本文开始时读者所见到的一串串特殊的教学镜头。 朱老师像这样对学生个别辅导已经进行了三天。他很累,且全都是义务的,但他心里很踏实,因为他觉得没有辜负家长们对自己的信任。张华却不一样了!二、三万元的收入眨眼间来了又眨眼间全都走了,这怎能不让人心疼?好在家长们又陆续送来一些礼物,让她多少得到一点安慰。 “叮……叮……”正在吃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张华以为肯定又是哪个学生咨询难题的,所以就不予理睬。朱老师只好侧着身子从饭桌边挤出去。 “没见过你这样的,饭都不吃了,尽做无用功!”张华唠叨着。 “不是有过承诺吗,随时免费辅导,还是你说的,咋能食言呢?”朱老师噙着半口干饭回答。 “那时是怕家长闹意见才想的办法,你就当真?” “说过的话吐出的唾沫,我没法收回。” 朱老师说着说着就拿起电话听筒。他正想问是什么问题,那边的人却用异常生硬的语气说:“是朱地理吗?我是物价局的。”朱老师的脑袋立即炸开了。这一炸与三天前的那次有所不同,那次只是突然而至的恐惧,而这一次除了恐惧的余威外更多的则是愤怒和不屑。但他又不敢过分地把愤怒表现出来,于是就淡淡地说:“我班早就解散了,那天你们一走我就把钱全退了,下午……”朱老师差点说出了下午班的家长是电话通知的,突然一想,这不是捞事吗,就赶紧把它掐断了。谁知电话的那头并没有满意,而是以更生硬的语气说:“解散就完啦?我们还没有研究该如何处理呢!这样吧,下午你来一趟,否则,后果自负!”然后就“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朱老师这边还高举着听筒久久不能落下。“咋的啦?没完没了啦?”他傻愣愣地自语道。 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把这句话用在朱老师头上可谓是最贴切的评价。如果让老朱上一节公开课,或者指导学生搞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或者写一篇论文、小说,甚至是让他帮助年轻老师解决一些疑难的教学问题,他都不在话下,但今天遇到的是需要和官员交涉的科目,这的确不是他所能应付得了的。他只好求助于妻子。 “咋办?他们还要处理!”朱老师用期待的目光盯着张华。 “处理?解散了还要处理?王八儿的,还让不让人活呀?”张华一肚子怒气没处吐,正好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 “是的。他让我下午去一趟,否则后果自负。他妈的!”朱老师也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 “还让你去一趟?两三天了他妈的才睡醒啊又要让你去一趟?这不是神经病吗?”张华恶狠狠地骂道。 “那我到底去还是不去?”朱老师问。 “不去!”张华坚定地答。 “要是被捅到教育局那里去了咋办?他可说了后果自负啊!”朱老师提醒道。 “教育局?他到教育局干什么?教育局又不是他家的!他管得了吗?”张华不屑地说。 “可教育局能管得了我呀!你没听这两天电视上的公告吗,严禁在职老师暑假办班,违者严肃处理。”朱老师再一次提醒。 “噢,我明白了,怪不得这几天总看到那几个王八蛋扛着摄像机像苍蝇觅血一样到处转呢,他们是借着教育局的这把令箭找食吃啊!要真这样那可就坏啦!”张华像大梦初醒一样独自咂动着嘴唇。 “你啥意思啊,神经兮兮的!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朱老师急了。 “去!得去,去趟趟水。你要多长个心眼,看他们是什么意思,能做到吗?别再直肠子驴了,算我求你了!”……“他在电话里还说啥啦?” “还说……噢,他还说处理意见尚没有研究。” “看来我的猜测对了。这样吧,趁现在还有几个小时,你找你大哥,我找我二姐,我们分头行动,看能不能找个够上说话的人。功夫白搭进去了,还真让俺倒贴本吗?”张华说着说着话语里夹杂上泪滴。 朱老师硬着头皮踏进了物价局的大门。 物价局,这个原来在朱老师头脑中没有半点印象然而一经接触就使他顿生厌恶的衙门其实很平常。一栋四层的办公楼墙体是灰褐色的,它的走廊代替阳台露在外面,被这里一盆吊兰那里一盆黄杨胡乱点缀着看上去就像是千年的古庙。物价局的院子实在是小得可怜,但内容却很丰富:一个用石棉瓦搭建的车棚几乎占去了它的二分之一,有的石棉瓦已经耷拉下来更显得它的臃肿,其余的空地上则乱七八糟地堆积一些破烂,也不知它们都是哪儿来的,搞得像公用事业管理局的货场一样。能供人走路的地方只剩墙根前的一条小道,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吧,好半天了不见一个人影儿来打扰这块羞涩的土地。人们都说这几年物价局很牛,至少,每学期他们都会到各学校去踅一圈。哪所学校不违规多收点儿费呀,或者是该收四个半月的保育费它收了五个月的,或者是当收八十六元的择校费它收了一百三,所以每所学校都得大瓶灌小包塞地招待他们。他们还会去各宾馆、各商店、各公司、各单位去遛遛,这些地方的人对他们自然也是作揖迎烧香送,那场面可想而知有多壮观。可为什么它的门庭却如此凋敝呢?朱老师百思不得其解。 让朱老师更料想不到的是,就在几天前这里曾召开过一次异想天开的会议。说它异想天开是因为这次会议的议题既没有在物价局的年初工作计划中涉及,又没在任何一名领导的头脑中构思过哪怕一分钟。这样的事你相信吗?说实话我是不会相信的,但我又不能不相信事实。 “局长,您喝水!”王本德趁给马局长送材料的机会顺便接了一杯纯净水双手给马局长送去。 “哦,是小王啊!坐,坐。”马局长客气地说。 “谢谢!”王本德顺势坐在马局长老板桌前的沙发上。 “你来这里该有半年了吧。换个新的岗位还适应吗?”马局长关切地问。 “还可以!还可以!多谢局长关心。我来这里正好一个学期。”王本德习惯地用学期这个词来计时。 “哦,想起来了。你先前是个相当不错的老师,周县长给我介绍过你的情况。” “惭愧!惭愧!也就是做出了一点小成绩,谢谢局长夸奖。我舅舅也总喜欢夸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他还这样,真不好意思!” “周县长是你舅舅?” “是的!他喜欢关心同志,他说您也喜欢关心同志,他让我跟着您好好干。” “是啊,是啊,同志加兄弟吗!我把每个同志都当作兄弟,对你更有一种特殊情感。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没有!局长就是父兄,哪有跟着父兄干活还提要求的。” “噢,好啊!是好兄弟!我不会亏待你的。” “谢谢!谢谢!” “其实当老师也很不错,我们这里还苦些。” “嗳……嗳……” “你看,老师平时工资不算低,现在放假了,他们又补起了课,既利于社会又增加了个人收入。不像我们这里,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想找事都找不着。” “哎,马局长,我想提个建议您看行不行。他们补课我们不可以管管吗?补课就要收费,收费就得有收费许可证,可他们谁办过许可证啦?再者,电视上天天公告说严禁办班,违者严肃查处,老师都胆小,我们何不成立个稽查队……” “好!到底是有文化啊,果然头脑转圈快。立即成立一个社会力量办学收费稽查大队,你就任队长吧!” 王队长第一站查的就是朱老师的清华学园。 接下来王队长又率领他的队员们整天在大街、小巷、直至羊肠小胡同里游弋。老百姓都说他们有时像苍蝇,嗅觉特灵敏;有时像土行僧,冷不丁地就在补课班门前冒出来;有时又像蛔虫,成天用自己的花花肠子穿行于别人可怜的肠壁内部,我看这些形容都非常贴切。 现在王本德的团队还在下面寻觅着。他是忘不了他的本的。 因此,物价局的院子里格外冷清。 三 朱老师本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领导的办公室在哪儿,但找遍了小院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他只好凭两条腿趟出一条路来。 在三楼的最东边,他终于看到“局长办公室”“副局长办公室”等一绺牌子。它们个个都张着血盆大口好像要把朱老师吞下。朱老师哆嗦起来,因为那里系着他不可知的命运。但他很快又恢复镇定:“反正又没有杀人,还能把人吃喽?”他这样安慰自己。 朱老师犹豫了片刻,该去找谁呢?最后他决定,就找他们的头儿吧! 朱老师敲开马局长的门,里面一股冷气直往他脸上扑。一会儿他就被冷气完全包围了。因此,本来就强装镇定的他现在又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 马局长见状,觉得很好笑,便问:“你找谁?” 朱老师生硬地答:“我想找你们的头。” 马局长还从没有听过这样跟他说话的,气也不是乐也不是,便不动声色地问:“啥事?” 朱老师不太连贯地说:“是……是你们让我来的,我不知道……啥事。” 马局长又问:“你是……?” 朱老师说:“我是清华园的。”他稍稍恢复了正常。 “哦,知道了。怎么才来?”马局长改变了语气说。 “我当天就把学生放了,不知道还会有事。”朱老师老实地答。 “看来……。你还是找黄局长吧。你的事已经作为一项专案交由黄局长处理。” 朱老师不知道是怎样蹭到黄局长的办公室里的。依稀记得好像是先敲开了一扇副局长的门经历冬夏交替又敲开一扇副局长的门又经历冬夏交替最后才找到正确的地方,而那一长绺相同的牌子还远没有敲完。在黄局长的办公桌前,朱老师又机械地用语言把自己介绍一遍,就像奴隶用肢体动作介绍自己一样。然后就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黄局长说:“嗯,知道了。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需你再补充了。现在我想了解的是你个人的情况。说吧,叫啥名字?哪所学校的?” “zh-u-……”朱老师的舌尖习惯性地在口腔里运动,就在差点迸出“朱”的音节时突然停住了。凭着他那一点点还可勉强糊口的社会经验,他想到,绝不能透露出真实信息,否则专案恐怕又得上升为要案啦!“——庄则生,西县……霞庄乡的。”他急速地创造着。 “别瞎编了,你叫啥我比你还清楚。你是哪所学校的我也了如指掌。你学校的校长我都找他谈过话了,你居然还敢胡编乱造。” “那……他和你说什么了?” “这不是你操心的,你应该操心的是如何面对处理!” “您……您……准备怎么处理?” “那就看你的表现了。拿去!这是局里商定的初步意见。本来我打算为你说说情罚点款算了,但鉴于你的态度我看只能从重处罚了。我们要把你的材料移交给教育局并上报至县政府。违法办学违规收费是要开除公职的!” “你!”朱老师绝望地离开了物价局。 蓝山县夏日的夜晚是美丽的。先不说人头攒动、各种娱乐健身活动同台竞技、充满朝气的体育中心,也不说霞光万道、花色水色与飘飘裙裾的五颜六色交相辉映、炫人耳目的沿河公园,单是刚为成功创建省级卫生文明城做出贡献的街道就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步行在这里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的街心花园不断为你送来缕缕清香,那随风摇曳的花草争先恐后地向你伸出热情的手臂。每隔一段距离总会看到一个小小的舞台,它的面前也总会聚集着百十号闲来无事的人们。他们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舞台上或引吭高歌或插科打诨的表演,那都是店铺的主人花钱组织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己的商铺涂上一层文化色彩,扩大商品的影响力。偶尔也能遇上规模更大一点儿演出,那往往是流动大篷车式的杂技表演。他们事先声称一不卖票、二不卖药、只交朋友、切莫走掉,但在表演的高潮他们总是以或卸胳膊、或滚丁板、或在脖子上箍三道钢丝的方式博得观众的同情。那一枚枚硬币也就落在了收赏钱的小女孩的碗心里,不过,听那金属撞击的声音绝没有欺骗的意味,很和谐。还有更和谐的景致,那就是在街上流动的少妇妙女们。一片片荷叶式的短裙及短裙下粉嫩白皙的大腿,加上水蛇似的腰肢和水蛇颈部挣扎欲出的两只活跳跳的小兔子,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妙不可言、赏心悦目…… 蓝山县真的文明了、卫生了。 但蓝山县也有不文明不卫生的地方。 还是五点的时候,朱天力已经在吕仁明的家里了。十年前,朱、吕二人可是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同学。他们以前并不认识怎么扯上了同学呢?那是在第一次为朱天力这位新任校长的接风酒宴上撮合的。当时村干部们都在,吕仁明这位一向与台上人打的火热的高级社员也在。席间朱天力说他其实也算是梨树园村的半个主人,吕仁明就赶紧追问此话怎讲,朱天力就说他的三年初中都是在这里读完的。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噢了一声,因为他们无一不是这所环城中学的毕业生。立刻,喝酒的氛围就热烈了,他们都是同学了。不过,席散以后,有些人很快就不记得与老朱的这层关系了。有些人尚记得但只是当面称呼一下背后并不提及。只有吕仁明一人逢人就说老朱是他同学而当面却总叫他朱校长。当然,吕仁明的真诚是不会白费的。在朱天力任梨树园村校长的几年时间里,这所学校的所有修建工程全都非他吕仁明莫属。现在,朱天力调到关内一所小学任副书记(无权安排工程了),吕仁明也早改行干起了小吃——可惜,那么善于公关的人没有把事业做大反而萎缩为开饭店的小老板,这不能不说是命运的安排,他们再见面时还是互称同学,但不知这杯曾经的烈酒浓度还有多深。 “老同学,托你办件事!”朱天力说。 “干脆打我一巴掌算了!俺俩之间还能这样客气?”吕仁明说。 “那就好,我就直说啦!” “哥儿哎,你快说,我急等着听呢!” “马全一不是你的战友吗?今天我托你就是去请他。” “哎呀,我还以为是啥事呢,请他啊,请他还不容易,昨天我还和他在一块喝酒!” “我当然知道你们的关系,不然我怎敢动你大架?” “这不,又外了,还会给我戴高帽了。……啥大不了的事?” “唉!倒霉。我老三办补习班被他们逮住了,还录了像。你说这算个啥,家长愿意掏钱图省心,老师愿意受累图俩钱儿,可他非要把材料移交给教育局,还扬言说要上报县政府,这不是狗拿耗子捞事吗?也不知他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你帮我探探虚实。如果能请出来坐坐就更好啦。” “包在我身上,今晚就让你们见面。” 吕仁明果然身手不凡,这不,在全县最豪华的一家宾馆里,马全一局长率黄、席、薛、桂等几位副局长,还有一位副书记和退居二线的老副书记正在三楼贵宾间的棋牌室里撮麻将呢。开始是四人正班三人替补,后来,吕仁明帮朱天力支使小姐做完几项后勤工作后也来观战,马局长就建议他们再开辟一个战场。退休的老副书记推让说不会玩麻将,马局长说那就来“三捉一”吧。那位还面有难色,马局长就让朱天力先借给他二百块钱,玩小点儿。这样,一个庞大的队伍很快就各就各位了。只有朱天力一人静静地站在两个阵地的中间,一会儿为这边撒一圈烟,一会儿又为那边倒一轮茶。在干这些工作的时候,他的面部肌肉总绑贴着笑容,但骨子里却若隐若现地流动着愤怒。他不明白这事儿为什么要惊动那么多领导,尤其是为什么还要请那个退二线的老家伙。事后吕仁明解释,是老马的意见,他一贯坚持在朋友请吃的时候全员到场,以免让人怀疑他有什么猫腻。至于二线的那位,老马说他老伴长年有病,家里困难,难得吃上一顿上档次的,也就让他跟来了。朱天力听后想说谁来体谅老三的困难呢,然而他只能一笑了之。 眼看快要开饭了,凭直觉朱天力感到还有一位该来的重要人物没有来,就悄声地请吕仁明转达意见。马全一说:“他啊,他这几天忙得很,也该让他陪陪老婆啦!”朱天力说:“他是经办领导,不来不合适吧!”吕仁明也说:“马局长,你就让他来吧,也免去朱校长的担心。”马全一就拿起手机拨通了王本德的电话。但对方无人接听,马局长表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朱天力只好任其自然。 席面上的座次是不用研究的,他们早就演习过多次了,所以入席很顺畅。但在要不要请陪酒小姐这个问题上出现一点小波折。朱天力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吕仁明想提议又不敢自专,毕竟他与朱校长确实同学长同学短地叫了许多年,今天还真想为老朱省俩钱儿。但他又深知老战友有个不陪酒舌头就哆嗦的毛病,这让他着实犯了难。 还是黄副局长善于解决难题,他的一句话就把僵局打破了。他说:“小吕,你忘了?马局长的旁边怎么少了一张椅子?”吕仁明立即会心地说:“是啊!是啊!黄局长,你看我竟把这事给忘了。”又高声对服务员说:“你们是怎么搞的,陪酒小姐呢?”就这样,在最低限度的条件下宴席开始了。 还记得小时候与同伴们玩耍的情景吗?十几个光着大半个身子的小朋友大呼小叫地到远离村庄的小山丘去玩抗美援朝的游戏。敌人五六个,我军七八个。往往是敌人还没有来得及隐蔽我军就把他们全部俘虏了。然后是重新分组,重新游戏,那是相当平等的。但一到临近中午或傍晚的时候就不那么平等了。那个生产队长的儿子总是在大家都饥肠辘辘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馒头、或半块贴饼独自享用。这馋得别人口水倒流,而他却丝毫不见同情之色。今天这场宴席的情景就与它有许多相似之处。唯一不同的是马局长毕竟具有局长风范,他比那个生产队长的儿子大度多了。他在摸过大腿戳过肚脐眼又搂在怀里喝过交杯酒之后很豪爽地就把小姐让给了别的饥肠辘辘的人。多亏小姐伶俐,她十分懂得如何在每位队员面前分配时间和笑脸,以致让所有人都大嚼了一次秀色,又没有让处于队长儿子地位的马局长产生太多的嫉妒和后悔。宴席的氛围相当和谐。 其间,朱天力有几次想询问他三弟的事该如何解决,马局长都巧妙地把话头拨走了。直到散席前还是如此。吕仁明看出来不洗头是不行了,就自作主张地说:“现在还早,到六楼去洗洗头吧!”马局长当然是第一个蹬上楼梯的。其他人尾随着他谈笑风生、激情满怀,好像是去参加一次颁奖晚会。只有那位老副书记悄悄地离开队伍,他对这一节目似乎很不习惯。 在一间间各自独立的按摩房里就又上演了一次大餐秀色的动人场面。不过和刚才相比,这次好像更公平些、更自由些、也一定更深入些。 是吕仁明把好消息告诉给朱天力的。他在第二天的早晨打电话对朱天力说:“老朱,你老三的事有眉目了,我跟战友说就在局内部处理算了,他同意了,不再外送了。他让你今天就去找老黄——就是那个黄副局长,你看有问题吗?还要我陪着吗?”朱天力赶紧答:“谢谢你老弟,不烦你了,我自己去。” 黄局长今天显得很温和,他满脸微笑地说:“朱校长,你辛苦了。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每办法啊!”朱天力当即产生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说实话,好多年来他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即便是他的顶头上司当众表扬他工作扎实,他也只如老方丈嗅花——充耳不闻,不会陶醉其间的。而今天,他奇怪自己竟重新拥有了这种感觉。他满怀希望地问:“黄局长,没事啦?”黄局长说:“没事了,老马安排过,你三弟的事转入内部处理,而内部处理的管辖权归王本德,他是经办人吗,我这儿当然就没事了。”朱天力这才像坐了一趟过山车一样空自翻腾了几圈,又走回原地。 在该让谁去见王本德这一问题上朱老师一家发生了一点儿小分歧。朱天力说他的老脸都快卖光了,再卖下去恐怕就兜不住嘴了,让老三去;朱老三说,他一见那些人就恶心,还紧张,嗓眼发干,说话没有是处,让张华去;张华则说他是一个女流之辈,也不知人家搭理不搭理,万一把事儿办砸了就坏菜了,软磨硬泡地还让老大去。最终,朱老大——朱天力——不得不又承担了这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 和官场打交道对朱天力来说也不是一遭两遭了,按说对付个王本德这样的芝麻官他还是有信心的,只因他太了解王本德的底细了——不过是个九七年才毕业的孩蛋子,自己学生的学生可能都当过他的老师,一直以来都是教育界的小字辈,今天让他拉下老脸和这个人说小话面子如何能够过得去?但他仍然敲开了王本德办公室的门。 幸亏王本德一开始就拿烟倒茶并漫无边际地扯闲话,朱天力原本涨紫的皮色才稍稍得以舒解。 王本德说:“朱校长,你还是那么器宇轩昂啊!” 朱天力说:“哪里那里,老了,不中用了!” 王本德说:“你是蓝山教育界的老前辈,十年前我就看过你在电视上讲话的镜头,那时我刚毕业,在山旮旯里教学,真恨不能当你的兵呢?” 朱天力说:“噢,你太谦虚了。像你这样有才干的年轻人我哪有资格使用,不白白地糟蹋人才吗?这不,现在就已当上队长,将来还不是局长处长等着你?” 王本德笑笑说:“老校长,你就甭抬举我啦!” 朱天力也笑笑说:“我说的是实话,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经过这一番交谈,朱天力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近在咫尺了,因为他好像是在和同行甚至是晚辈说话,关系融洽得难以形容,这哪是求人办事的样子?他完全放宽了心。 王本德又给朱天力添了一杯纯净水,才把话头扯到正事上。王本德说:“朱校长,你是为清华学园的事来的吧?” 朱天力精神为之一振,立即收敛笑容,答:“是的,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你是清华学园的大哥?” “是的。你也知道?” “知道,早就知道,并且我早就建议马局长别把事情弄得太大,就在内部解决算了。可那个黄局长偏偏不依,非要往上捅,害得你们虚惊一场,还花了不少冤枉钱。” “算了,算了,不提它了。花钱是应该的,只要你们高抬贵手就行!” “到我这儿肯定是能抬手时就抬手,这点你尽管放心。只不过你弟弟没有把握好时机,现在稍微难办一点。” “怎么啦?”朱天力心里一惊。 “他要是当天来和我联系,我可以以局内部自定的最低标准另加减免一半的优惠政策来处理,那就要不了几个钱儿了。可你们现在才来,并且是在局领导催促的情况下来的,按上级要求,这是得重罚的。你看——王本德把一摞文件搬给朱天力——重罚的最高限额可达十倍,最低也得一倍啊。按照我们的录像资料及调查到的收费情况,你弟弟的违规收费总额最起码有两万,两万乘一倍,那是啥概念?” 四 朱天力所有的信心与得意此时都烟消云散了。他发现王本德这个家伙真是个不好对付的东西,于是便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准备和他一较高低。他辩解道:“我们可是当时就解散了的,按说这种态度是可以免于处分的,我们也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 朱校长的话还没说完,王本德就接过话茬说:“朱校长,看你说外行话了吧,不是?怎么可能免于处分呢?比方说一个小偷偷了别人的财物后被捉住,他立即把财物交还原主,难道他就不是小偷了?就可以不处罚了?顶多是从轻惩罚,并且还要有个前提,就是要老实交代犯罪经过,得到公安机关备案,得保证……” 这下该朱天力抢话茬了,并且很有些恼火。他说:“你的比喻太不恰当了吧!怎能把他与小偷相提并论?” “哦,对不起,不说它了。你看这钱准备什么时候交?”王本德适时道歉,又把重心转到钱的问题上来。 “就不能通融了吗?这也太难让人接受啦!”朱天力说。 “我没有这个权力。局党委前天专门开会研究过,他们说你这有漠视政府之嫌,必须严惩,我说情都说不下来。”王本德忘记了他是没有资格参加党委会的。 “他妈的,既然前天开会了,昨天还去吃什么?是喂不饱的狗吗?”朱天力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朱天力已彻底明白了这是一场骗局,一个圈套,一个像法西斯暴徒诱使犹太人往毒气室去送死的圈套。无奈的是犹太人即便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但迫于暴徒手中的刀枪,他们也只能漠然就死。就像今天,即便他明知那些喂不饱的狗们故意有的唱红脸有的唱花脸密切配合以便挤出他三弟兜里浸着血汗的钞票,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手中有权杖,那是有可能夺去他三弟饭碗的权杖,不好惹啊!但他也不尽是懦夫一个,对三弟补课行为的性质他心里还是有分寸的。他两天来之所以卑躬屈膝地逢迎周旋那只是为了息事宁人、破财消灾,若真把人逼急喽,他也不是等死的人。 朱天力越想越愤怒,就强压怒火又问一句:“王队长,最低得多少,你就报个数吧!” 王本德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一万二,一万二怎样?我这还是担着挨批评的风险做的决定,谁让你是我前辈呢!” “得了!我当不起这个前辈。”朱天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干脆撕破脸皮说,“你向你的头儿汇报去吧,就说我朱天力挺上了,要杀要剐随他便,我就是出不起这个钱。我不相信假期补个课,既没有用本校教室,又不是本班教师,教的也不是本班学生,一点儿不违反国家规定的‘三本’原则,家长又完全是自愿的,况且全县补课办班的满天飞,单单我这片天就能塌下来。随你便吧,我等着!”朱天力一甩胳膊就要向外冲。 王本德急忙走上前去把朱天力拦住了。他嬉笑着说:“朱校长,看你说哪儿去了。消消气,消消气,有话慢慢讲!”朱天力咋可能这么容易就消气了,他的怒火仍在熊熊燃烧。他只是把脚步暂时停住了,但喘气的速度一点没变,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对方。 王本德接着说:“局里的规定虽严,但也不是不可以伸缩的。我想数目还可能再降低些。你冷静点,这件事过去了对谁都好,何必把事搞大呢?” 朱天力见状就追问一句:“那你再说说最低是多少?” 王本德本想说出“五千”——那是他和局长们集体商定的真正的最低价,忽然转念一想,我为什么不趟趟他的底线呢,就反问道:“你说说你能接受的最高数额是多少?” 朱天力毫不犹豫地说:“一千!一千我就损失了三个月的工资啦,再多一分都不可能!”王本德像是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晴天霹雳,又像听到的秋蚊的低吟,总之,他的耳朵一时无法判断所感知的内容,只能再问一次:“你说多少?” “一千!朱天力又平静地说了一遍。” “那你走吧,现在就走!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啦。你可以在家里等通知,也可以在电视上看消息。”王本德的脸色陡转直下,以致在颧骨的下面撕裂一道沟痕,那是笑意被怒容突然进攻时留下的断层,与地震的断裂带很相似。 说实话,朱天力整个下午都没有安顿着。三弟与弟媳与他交换意见后明显很忧心,那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命运,的确不是可以儿戏的事呀!他自己也有点乱了方寸,想找狗杂种再谈谈吧,脸皮确实没地方搁,想找吕仁明再帮助撮合一下,又觉得没给人家留面子,难再开口。最后他想到,还是到教育局去想想办法吧。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吕仁明的,他一看这个号码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但是也得接呀,他摁动了接听键。 “喂!是老朱吗?你是咋搞的,激动那很干什么?老马都跟我说了,说你态度很坏,和小王没谈妥,是吗?”吕仁明又责怪又关切地问。 “是的,没谈妥。辜负你的一片心意啦!我当时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把不住火,头脑一热什么都不管了。想想这不该是我这五十多岁的人应有的风格,但是没办法,已经冲动了啦。”朱天力自责似的答。 “你也别太在意,没谈妥可以再谈吗!现在有空没有?有空就到我这儿来,我再帮你出出主意,总不能让事儿搁那儿吧?”吕仁明又一次准备穿针引线。 “不好意思打扰你啦,我看算了,就让它自然发展吧!”朱天力想婉言推迟。 “那咋行?事儿是人做的,总会有办法的。来!我等着。”吕仁明显示出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勇气来。 当朱天力到达吕仁明的饭店时,那间唯一的雅室已经做满人了。还是昨天晚上的那班人马,还是两个阵地激烈厮杀。不同的是今晚多了一个王本德却少了两个端茶倒水的小姐。朱天力开始愣了一下,后来,他稍作分析判定了形势心里很快就明白了:“是吕仁明这个老同学在真心实意地帮我打圆场呢!”他不无感激地想。 其实老朱猜错了,这次聚餐是马全一提出来的,说是再商讨一下清华学园的事。他让吕仁明一定把朱天力叫来,饭局就摆在他吕家饭店。吕仁明当然是求之不得。 照例又是一场豪吃狂饮,照例又是一次洗头按摩。其间朱天力说他没带多少钱,吕仁明就说没关系,饭钱暂时欠着,洗头钱呢他先垫付,今晚一定要大方些,让领导们尽情放松放松,他们高兴了结果出来了不就都好啦?但是整整一个晚上领导们没说补课的一句话,直到凌晨一点众人纷纷从鸡窝里出来带着一身鸡屎臭将作鸟兽散的时候朱天力才得到一点信息,还是吕仁明转达的。 “老马说了,你明天送三千块钱去就算了结啦!”吕仁明说。 “咋还那么多?加上这两天的不得半年工资吗?”朱天力不由一惊,怒气顿生。 “你头脑怎么不活脱啦?你不可以再把学生招回来吗?那样多少还可以再赚点儿。”吕仁明又是顺气又是开导。 “那能行?”朱天力突然来了精神。 “老马批准了。”吕仁明满怀骄傲与自豪。 朱老师实在不想再复课了,他深感这补课的滋味比老鼠还不如。老鼠即使钻进风箱里也只是两面受气,而他呢?他起码要面对三个方面的麻烦:有教育局的(放假前校长就强调过这点),有物价局的(刚刚经历过),还有个别家长的(他们都在望子成龙)。另外,他还须时刻注意安全问题,尤其是雷暴雨天气,在不确信学生全部到家之前,他的心总是悬在嗓子眼上。所以朱老师极力主张不复课了。但张华却一百个反对。她的意见是补课其实就是生意,是生意就得赚钱,而眼前她不但没赚到钱,反而还倒赔五千多,能不心疼人吗?况且这回还有上面的应许。所以她坚决要求复课,并且声称如果他老朱不愿上课,她就重新聘请老师。在这样的情况下朱老师还能有何选择? 见到朱老师退让了,张华立即扒出那个学生报名记录本(这个本子在查处后藏起来了),提起电话就要通知家长。不知哪来的一股灵感,朱老师一下子又把听筒按住了。他解释说:“等等,等明天再打。我已经有了一个新打算,你就给我一天时间,行吗?” 张华无奈地瞪他一个白眼。 你可能想象不到,给朱老师灵感的不是别的,而是他曾经见过的一叠彩票。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一次他到书记室去打公家的电话,巧碰到方书记正在整理彩票。一大堆啊,满抽屉都是,另外桌面上还有几叠码放整齐并被橡皮筋捆扎结实的。朱老师很惊讶,就问:“方书记,买了多长时间了?”方书记答:“两三年呗!”“中过吗?”朱老师又问。“中过谁还买?没中过才坚持不懈呢。”方书记接着答。“那你觉得还能中吗?”“中不中那是天命,命里该有迟早不会少你的。但买不买那是人为,人要不为起码连个机会都没有,对吧?”方书记已经买出了一套理论。 作为师范毕业的朱老师,他很清楚一注彩票的中奖概率只有千万分之一,所以他对方书记的信念只能报以善意的微笑,没有做任何评论,也没有往心里去。但今天,当他听到妻子说补课就是生意,是生意就得赚钱,他的大脑突然一动——我的天命中该当有钱吗?为什么赚这点钱就那么艰难呢?我是不是也该去碰碰运气?于是,他就请求了一天的时间以检验自己命运的好坏。 朱老师对彩票是一无所知的,更不知道还有什么寻宝图。当他找到彩票站的时候,先前的激情已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售票员问他要买什么,他说当然是买彩票啦;售票员又说我知道你是买彩票但我问你的意思是你要什么彩票,他说彩票还分多少种吗,随便吧;售票员已知他是外行就机选了一注号码——2003113——撕给他。他捧着彩票像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不住地观察、研判:为什么单是这个号呢?有寓意吗?噢,可能是一个什么日子吧!2003……代表年份?可那年有什么特殊的呢?113又该怎么分?是1月13日还是11月3日?哈哈……明白了,管它咋分都是好兆头,那不都是冬天吗?是冬天就会下雪,下雪就意味着来银子,岂不闻十万雪花银,正好值五百万,一定要中啦!……哪怕是退一步中五十万也行啊!……在回去的路上朱老师不能自已地胡思乱想着。 突然,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原来他已走到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他的左侧正飞速驶来一辆农用运输车,这辆车没有向他冲来,而是向他前面两米左右的一名小学生碾去。 也就是万分之一秒吧,朱老师神奇地从惊愕中走出并闪电般地扑向那名学生…… 当他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此时,晨光曦微,太阳还没有揭开它那神秘的面纱,小鸟在欢快地歌唱,晨练的老爷爷老太太们正舞动着他们晚年的希望。 朱老师一有意识就迫不及待地问:“小孩……怎么样啦?”张华——这个在他病床边守了整整一天一夜、目光有些呆滞、口中不住地念叨“这可怎么办啊”却从没哭泣的女人顿时流泪了。她哽咽着说:“小孩没事,你放心!” 朱老师果然又放心地睡去。他这一睡恐怕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休息。而此前的三十个小时虽然他也未曾睁眼,但那只是席方平式的休息。他一定在阴曹地府里翻腾了许多圈,一定也查过阎王爷的生死账簿。为了更改那个小学生的阳寿记录他肯定也揪过司命官的胡子,不然,为什么他一睁眼就问小学生怎么样了呢? 朱老师再次醒来才让张华彻底舒了一口长气,否则,她想象不出下半辈子的日子将怎么过。 朱老师看到满室的鲜花——床上、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以为自己睡错了地方,就断断续续地问张华:“……咋……多……这些花?”张华说:“还不都是看你的?你救了人家孩子的命,孩子的爸、妈、爷、奶、叔伯、舅姑都来看望你,每人都送一束鲜花。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她一个人就来过三次,花送了三束。这就是你当英雄的福报,下次还当不?”朱老师听出她话里明显有杂音,就把头偏向里边。 说着说着,那个来过三次的少妇又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婴儿,婴儿手中自然又是一个花束。张华抿抿嘴退向墙角。少妇仍像以前一样先窃窃地看看朱老师那高扬的大腿和裹满纱带的胸胁——那里有三根肋骨与腿骨一样被车撞断了,然后重复地问张华同样一个问题:“大哥好点了吗?”张华说:“谢谢你操心,已经醒过来了。”“那就好,谢天谢地!”少妇由衷地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她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钱给张华,说这是给大哥滋补身体的。张华怎么能要一个陌生女人的钱呢?她死命推让,二人就在病房有限的空间里拉扯起来,把婴儿也吓哭了。 其实张华不明白,她就是收下少妇的钱也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因为朱老师可能挽救了她一生的命运。为什么这样说?原来少妇是被救小学生的老师。那名小学生假期被他爸爸送到她家里补课。本来每天都是接送的,但出事那天小学生的爸爸打电话说有事不能接了,让他自己回去,怎么就那么倒霉碰上祸星了。如果没有朱老师的英雄壮举,如果小学生死了,她还不得开除公职吗?尽管补课是家长自愿的,交通事故也是非人力所能免除的。 多次来看朱老师的还有一人,他是一位举止相当稳重的半截老头儿,器宇轩昂,大约五十来岁。在第一次来病房时,七八个人唧唧咋咋地叫着,说许多感谢救命之恩、天下最大的好人之类的话,老头儿没吭一声。第二次老头儿是单独来的。他已从上次家属与张华的交谈中获悉,救他孙子的英雄是某某学校的某老师,他立即想到这样的好兵是不是该在全县宣传一下?随即又想到单在本县宣传还不够,应该把他推荐到市、省、以致到中央去。只是那时英雄还未苏醒,他无法安排采访。这次他来就是想了解更多情况,顺便再次表达被救者家属对英雄的敬意。 半截老头儿刚从医院回到办公室脑子里还正在想着如何宣传,他的门就被人敲响了。老头儿打开门,一股热气伴着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涌进房间。这幅面孔是王本德的,半年前工作调动时他去过老头儿的家。王本德寒暄几句后就把话扯上正题。王本德说:“谭局长,向您报告一个重要消息,并请求您的指示。”老头儿说:“啥消息这么重要有劳你亲自登门?”“就是英东小学的朱地理老师,他的事。”“他啊,我已知道。”“您也知道啦?我可是现场目击者,还给他拍过录像呢!”“哦!……”“您准备如何处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我把录像带拿来?那样更具说服力些。”“好吧!我们自己也正准备去录像,加上你的原始镜头一定更生动。” 王本德是在单位里等了四天还不见朱老师给他送钱去才向谭局长报告情况的。他的打算是先把消息捅出去以增加筹码,再来向朱地理催款。如果款到手了就中止报告,如果还得不到钱那时再彻底上报也算仁至义尽了。不曾想教育局已知道了情况,并且也打算去录像,这说明他朱地理还在继续干,胆子可真够大的了。他本想先回家等下午凉爽时再去找朱地理,忽又一想,如果教育局先他一步去录了像,他的款子岂不全泡了汤?并且人家一定还怀疑是他告的状。不如现在就去,先下手为强。 王本德走到清华书屋时恰巧张华刚开开门没多久。她是从医院回来拿些零用物品的,东西还没找全,满身汗水直流,一脸愁云密布。看到这些王本德心里乐了,他想:你也知道怕啊,那就识相点儿,兴许我还能为你出出主意呢。于是他就颐指气使地吆喝:“朱地理呢?怎么还不把钱送去,想抗法吗?”张华这才注意到门口有人,一看又是催债的黄世仁,就没好气地答:“谁是法?你是法啊?我看你是忘本缺德的小王八!”“你!……你!……是人说话吗?不想吃饭啦?”王本德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礼遇,气得脸通红,连说话也不顺畅了,咆哮着。张华仍平静地说:“我是没和人说话,是人就不会蚊子肚里剐脂油,鹭鸶腿上挑精肉。懂吗,畜生?”“好!好!你等着,有你好看的!”王本德狼狈地逃回家。 可能是气愤过度大脑一时糊涂了吧,王本德在家里左翻右拣了许多时间可就是想不起来录像带放在哪里了。他又狂奔到办公室去找,还是一无所获。到了下午六点他终于把录像带找到了,但已经是下班时间,他只能憋着一肚子晦气巴望着天昏、天明。五十分钟后他照例打开电视机收看当地电视台的教育新闻,一则新登的消息使他手中的录像带不知不觉地摔到地上。这则新闻的标题是:蓝山县英东小学教师朱地理同志见义勇为勇救学生身负重伤现正住院治疗。 王本德的大脑稍稍清醒过来后又捡起录像带在客厅里做从门到窗是七步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