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1930》 代序 我的曾姑母是十多年前那个被人叫做“长袍子”的老人。那时候经常能看到她穿着脏兮兮的旧式青布长袍在村里转。老人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衣服,头上戴着一顶老人们常戴的青丝帽子,把稀稀的几缕头发盘在帽子底下。在人们穿着笔挺的西服和短小衬衫的现代,她的那一身旧长袍,就成了一场滑稽的表演。 她是一个疯子。这一点从她褴褛的衣衫和含糊的语言上便能得到确认。她的嘴巴一刻都没闲下来过,总是骂着一些含糊的脏话,让人感到莫名其妙。这个老人很奇怪,她一直在用那些恶毒的言语咒骂着谁,某个人或者别的什么,好像全世界都跟她有仇似的。总之,在我每次看见她的同时,总是还会听见她的咒骂。她的口舌似乎不知疲倦,就像一台机器,片刻不停地骂。我想,也许她在梦里,嘴巴也未曾停过吧。她的声音显得异常愤怒,起初我以为是孩子们惹怒了她,后来发现不是。即使孩子们不去招惹她的时候,她还是在一刻不停地愤怒地咒骂着。这让我很奇怪。 每每到了学生放学的时候,就会有一群孩子远远地围着她,拿石块或者果皮朝她身上扔去,并嘻嘻哈哈地叫着“舀巴舀”。我不知道这称呼有什么含义。可能是嘲讽她拄着那根乌黑发亮的棍子走路时身体弯成一个豆角,并且一颠一颠的姿势吧?或者是机关枪一样含糊却稠密的发音?或者别的什么。总之,肯定不含好意。孩子们这样一叫,她就会用那瘦削的胳膊抡起拐来吓唬他们,或者是由于老迈因而想打但又打不到吧。嘴巴里的声音这时大起来,是一种很奇怪的音色,奇怪得不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喉咙,而是让人联想到一种类似鸭子的怪兽。她愤怒的声音里总是多次地重复着一个词,回贼。孩子们叫着跳着,心满意足地躲避着她的追打。事实上根本不用跑。老人的棍子挥舞的范围只有一米多,孩子们则站在至少十步以外的地方。尽管这样,老人每挥一下棍子,孩子们就会紧张地往后退几步。孩子们好像很害怕她似的,而她根本只是一个瘦弱的老人,老得连路都走不动。 在当地,小孩子要是淘气起来,哭闹不止的时候,大人们就说:舀巴舀来了!这样一说,小孩子立刻就止了哭声往大人怀里钻。在这里即使再淘气胆大的孩子,只要一听到“舀巴舀”这三个字时,就会温顺得像一只猫儿。我小时候常爱跑到小河边捞鱼,母亲每次把我揪回来时,总是会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舀巴舀去!在我幼小的心目中,舀巴舀跟大人们常吓唬我的“瞎猫子”,“狼怕怕”一样,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但一定非常恐怖非常可怕的东西。我想像它们肯定是一种怪兽,非常庞大,浑身黑色,龇着獠牙,常在黑夜里某个黑暗的角落潜伏着,吃人或者吸血或者别的什么,反正会让人一提起就毛骨悚然。当然我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当我得知内心深处那种可怕的怪物居然是一个垂垂老人时,心里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我怀着这样一种复杂的情绪第一次去拿石子砸她,听她骂着一连串含糊的脏话而大笑不已。我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成就感,似乎是那种终于把一个强大的怪兽消灭了的豪情壮志。回到家把这事告诉给母亲时,却挨了一顿树枝。 母亲告诉我,她就是我的曾姑母,我爷爷的姑姑,我太爷的亲妹妹。并一再告诫我和弟弟,不许欺负她,别人欺负可以,但我们不可以。我母亲叹了口气说,她很可怜的。我们再追问时,她就什么也不说了。时间一长,对探究曾姑母的生事失去了兴趣,我们也就再没问过。这以后很长时间,我的曾姑母,她在我心目中几乎是不存在的,即使无意遇见她,也总没办法把她跟曾姑母这个称呼联系起来,只是不再参与扔石头的队伍,改为袖手旁观。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在我心里是个“无”,就像一个历史人物一样的遥远,就像在我出生前已经去世很久的太爷那般抽象。事实上,在村里人心目中,她也是不存在的。只有在村里哪条路上看到她干枯的四肢蠕动,或者听到她语无伦次的咒骂声时,才会突然意识到,哦,她还活着。除此之外,谁也不会想到她,想到世上有这么一个人,舀巴舀。甚至,在吓唬小孩并说出长袍子这几个字时,也不会联想到那个脊柱弯曲,四肢干枯,面目肮脏的老人来。 再次说起曾姑母,是在她去世以后。妈妈开始念叨她是怎样怎样可怜,从头到尾地说起她的身世。在我妈妈的记忆里,这个老乞丐一直是四处讨饭,那时候她还年轻,腿脚灵活,却一直拄着那根乌黑的拐棍。她能去几十里以外的地方讨饭,游荡。那时候我妈妈还只是个孩子,家在三十多里以外的乡下。每年一进腊月,这个“长袍子”会准时出现在她们村子里,拄着拐棍挨家挨户地讨饭。有的好心人家,会给她的那只破搪瓷缸子里盛上一碗饭,留她在家门口坐着吃完。一般都会给她一个干馒头或者一块干饼,有的干脆抓一把面粉。照样有一群孩子围着她嬉笑,叫骂,扔石头。她照样会抡起拐棍驱赶他们,就像驱赶一群可恶的蝇子。在村里游荡几天后,她会突然消失,出现在更远的一个村子里,讨饭,被孩子们欺负。如此周而复始,把她的一生就这么消耗殆尽。 老年以后,长袍子再也不能去远处乞讨了。城里人人情冷漠,很少有人给她施舍一点东西。此后,我爷爷的大哥便把他接回自己家养活。虽然那时候她不再讨饭,围着她嬉笑的孩子们却依然如故。他们嘲笑她,辱骂她。她也用含糊的话骂着,却不知道是在骂孩子们,还是别的人。她就这么咒骂着,疯癫着把一生走完了。至于她是天生的疯子还是后天得了什么病,这个我妈妈也不知道。 长袍子的丧事办的很简单,没有响器奏哀乐也没阴阳念经超度。甚至鞭炮,甚至哭声都没有。她就这样安静地被抬到山上埋掉。这个疯癫的女人,她生前咒骂这个世界,喋喋不休,死后却如此安静,安静得几近悲凉,甚至悲壮。村里一切照常。人们忙着各自的事情比如下地干活比如打孩子比如在村口的小卖铺前下棋,村子正常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也许长袍子在人们心里早已不存在了,以至于连那些多嘴的妇人围拢在炕上纳鞋底时,也不会谈论起这么个人。大多数人都没有参加她的葬礼,也没人想起去给她上一柱香,仿佛死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蚂蚁。 后来,我终于在奶奶那里知道了长袍子的全部故事。奶奶说起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次土匪屠城的事。奶奶说,那时候她还没出世,都是零碎地从大人说故事时听来的。总之,那次土匪屠城,杀掉了小县城里近百分之九十的人。我的曾姑母,那个叫长袍子的脏乎乎的老人,年轻时是个美丽的姑娘,她在那次屠城中被土匪头目看中,抢了去。大约五十年代,突然有一天,她回来了,出现在村子里。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本俊俏的大姑娘,如今已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中年妇女。更让村人感到惊奇的是,她居然说话语无伦次,所有过去的熟人她已经不认得,而只是在嘴里一遍遍地咒骂一些含糊的脏话,反复说着“回贼”这个词儿。 奶奶还讲了一个那次屠城的故事。奶奶说,那时候城里闯进无数的土匪,见人就杀。她的妈妈带着她两个哥哥在慌乱中逃命。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才七岁,小的一个也就三四岁吧。母子三人沿着城墙拼命奔跑,在走过北边的城墙时,突然一块石头从城墙上滚下来,砸在小儿子的身上。孩子栽倒在地抽搐成一团,眼睛翻着白,嘴里吐着白沫。曾祖母看了看,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就狠了狠心丢下他,拉着另一个孩子跑了。奶奶说,每每说起这事,曾祖母总是泣不成声。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一个孱弱女人面对一场疯狂的屠杀,她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那群野蛮的屠杀者让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她没有能力去报仇去拼杀去冲锋陷阵,只能去挽救另一个孩子,让他活下去。活下去,屈辱地活着,或者像牲口一样地活着,无论如何,只要活着,这就够了。在这样混乱的世道上,还能奢求什么呢? 关于那次屠城的事,《礼县志》等诸多史料都有记载。 一九三○年农历闰六月初十,马廷贤军攻占礼县,造成了惨绝人寰的屠城血案。……据国民党官方统计,屠城中死难者达七千二百余人。云云。 我来把事情的经过简要描述一下。一九三○春天,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在中原大战。蒋介石为了断掉冯、阎二人的后方,想法收买了临夏的回民马廷襄、马廷贤兄弟。二人招兵买马,率军先后攻陷了武威、永昌、民勤、卓尼、天水等地。天水攻占后,陇南其他几县都相继投降。马廷贤欲将礼县县长马绍棠调到别处任职,以削弱其势力。马绍棠不从,囤积粮草,操练军队准备营敌,并将马廷贤派来接任其职务的人员扣押。马廷贤闻讯大怒,派韩进录、王占林率六千人包围礼县城,并于农历六月十七日开始攻城。双方僵持了二十几天,马廷贤部下一面谈判,一面派技工在礼县城北墙下挖开一条地道,闰六月初十,用三棺材炸药炸开城墙。马军蜂拥而入,见人便杀。城里八千余人被杀掉七千二百多。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一时间城里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马绍棠被俘虏,押到天水后杀害。 这次屠城以后,城里尸体堆积如山。当时正值六月的天气,尸体很快肿胀发臭,惹来了漫天的乌鸦乱飞,狼,野狗等动物疯狂地撕咬抢食尸体。护城河水变成血红,到处都是腐烂的骨肉和残缺的肢体,十里以外都恶臭难闻,情形惨不忍睹。 听奶奶说,城北有座“寄骨塔”,是在那之后一年多修的,那时候马军已被忍受不了压迫的乡下农民武装队伍赶跑了。塔在文革时被拆除,现在无从见到。 我的曾姑母,那个叫长袍子的女人,就是在这次事件中被人抢走的。 还有几个细节,值得补充一下,我以为这是奶奶为了哄我们玩编出来的故事。说是马军里有一个年轻军人提着沾满血的军刀闯进一户人家,这家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和几个孩子。孩子们吓得抱成一团蜷缩在老人的背后。年轻军人进来以后,看到老泪横流的老人和那些小兽一样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心就软了,答应不杀他们。那个人在家里四处瞅了瞅,流着眼泪告诉老人,自己也有跟她一样年迈的母亲,有孩子。可是,上边命令他们把城里的人全都杀光啊,他下不了手,不忍心。然后把自己背包里的干粮拿出来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吃完,慢慢走出院子。另一个,说是有个士兵向连长汇报自己的战绩,高兴地说,报告长官,我杀了九是九个!连长一听,痛苦地低下头去,半天,起来以后就举到把那个士兵给杀了。连长说,加上你正好一百。 类似的故事我在小说和电视剧里也看到过。我翻遍了所有的史料,都没找到关于这两个故事的任何线索。但我真的很情愿相信这不是奶奶编造的故事。这应该是真的。真的会有那样少数的一些人,在众人都疯狂地屠杀同胞的时候,还保留着一点人性和良知。当然我并不会因此而不愤怒。那些野兽们,他们杀人就像宰掉一只动物。他们将无辜的百姓开膛泻肚,点天灯,甚至将长矛插进婴儿的肛门挑起来,就像挑起一只皮球那样轻而易举。也许他们干着如此充满血腥和罪恶的事情的同时,还在悠闲地开着玩笑,还在麻木地拍着手,欢呼着,庆贺着胜利。 我想我生来反感政客,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源于这样的屠杀事件。政客们简单的一句话,或者,一点妒嫉,一点私欲,就会使很多无辜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血流成河尸骨遍野。他们是屠刀的操纵者,凶手。我想,他们在表彰会上接受嘉奖和勋章时,在报纸上大言不惭地谈着他们如何如何爱护自己的人民时,在与家人吃着除夕的团员饭时,他们在饭后悠闲地擦拭军刀时,是不是会想起那些惨遭毁灭的家庭和无数惨死的冤魂? 直到现在,关于曾姑母,我仍有许多疑问。在她被匪徒劫持的几年里,她是如何从一个正常的年轻女人变成一个疯子的呢?那几年她去了哪里?这些问题已经没人来提供答案,我只能凭借一些猜想和假设得到几种可能的答案。 曾姑母生前反复咒骂的一个名词是:回贼。我想,这是因为那些土匪全是回族人的缘故吧。而资料显示,马廷贤军中大多人皆系临夏籍,那么,在她失踪的多年里,她很可能被带回临夏。可以想像,在那几年里,她一定在那里受尽了折磨,比如因为时刻想着逃跑而被关押起来,比如被些那个黑心的军官转手卖掉,比如因为不屈从匪徒的淫威而遭毒打,比如不堪忍受屈辱而多次自杀,或者,还因为她想家,对于一个时刻身体和心灵受着非人的摧残的羸弱的女人,没有什么比家更有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是她迫切想望着的。 那片生养过她的土地上有她的亲人们,她的父母,邻居,善良的村民甚至她热恋的情人。在梦里她可能无数次回到那片亲切的土地上,那里承载着所有她少女的希望。想想一棵古树,树上必结满果子。夏天,与伙伴们一道在爬上高高的枝干去摘果子。也许吃饱了肚子会躲在阴凉茂密的枝叶中睡个酣适的午觉一直到太阳落山。树下也许有一块石板,在某个炎热的夏夜她会与很多孩子一起围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听他讲鬼故事。老人一定还会故意在最关键的时刻停下来,诡异地眨着眼睛,让孩子们猜猜故事的结局,然后卖着关子让她们给他装上一袋旱烟,并点上火。故事讲完以后,也许女儿身的她吓的不敢回家,拽着同伴的衣襟,被大家取笑,叫她胆小鬼。也许会想起一片农田,长着齐膝的麦子,在炎热的中午她顶着烈日给劳作的父亲送去午饭,看着他狼吞虎咽,在他吃完饭斜躺在地边眯着眼睛吸烟的同时,与他一起谈论今年麦子的长势如何好,并且一起憧憬着腊月里为过年蒸的白面馍馍。甚至,想想与他的恋人坐在河边,揪着草杆,听着青蛙的鼓噪的美好的夜晚…… 这些,都在一九三零年八月四日那天全部结束了。这些事现在像梦境一样的不真实,难以把握,并且时时刺疼她的心。从那个夏天黑色的午后开始,她就走进一个黑色的梦魇,从此她昏昏沉沉不知生在何地,她的心里塞满了无边的仇恨。仇恨那些残忍的土匪,他们是一群畜生!她的语言只剩下谩骂一种功能,那些美妙的语言曾经像一首诗,现在却成了一纸判决书,审判着种种滔天的罪行。或者,她的语言也在于倾泄仇恨。骂出来吧,骂痛那些禽兽,也许会让自己的痛苦减轻一些的。但是,这痛苦太多,太长,说不完也说不尽。他们罪恶,让她用一生的时间来宣判,这,对她来说,也许是更沉重的代价。 在眼睁睁地目睹了亲人一个个惨死,她也许是吓疯了。一个年轻的女子,何时见过如此血腥残暴的场面?她看到身边的人被冰冷的刺刀割断脖子,插进肚子,砍破脑袋。她看到他们的身体流着血,像一只鸡一样无力地挣扎着死去,操刀者面目狰狞。她看着他们残缺的尸体被狼和乌鸦分食,撕扯。她看到那些举着屠刀的人表情疯狂面容残暴,眼睛里透着红光就像一群嗜血的野兽。他们向她逼近,逼近,逼近。不,她受不了这些,她往后退,却靠在了墙上。无处可逃。她被眼前这一切吓傻了,就像一只鸟面对一张巨大的黑网落下时的反应一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来不及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的美貌让她幸运的活下来。从此她变得浑浑噩噩仿佛陷进了一个黑暗的无底的深渊。从此也许她再也不会从这个恶梦中醒过来,永远不会。 也许是她的疯癫让那些人失去了耐心,也许她变得又老又丑使土匪们失去了兴趣,也许土匪们良心发现,也许她百般努力,最后,总之她逃出来了。但这个恶梦一直没有醒过。很难想像,她是如何从好几百里以外的地方找回这片土地的。也许,在她混混沌沌的梦魇里,始终有一片光在她的眼前,也许是一个亲切的声音的召唤也许是一只厚实的手的指引,反正她回来了,她的身体回来了。但,她的灵魂,却一直没有苏醒过来。她的灵魂已经在一九三零年那个黑色的夏天被杀死了,与她的亲人一道被杀。 她回来了。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侥幸逃过那次杀戮的亲人现在大多已经死去了,未死的,也许已经不认得她。即使认识,人们也无法再跟这个疯癫老人交流。人们疏远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并且,无知的孩子们开始嘲笑她,用石块砸她,砸这个丑陋肮脏的疯老女人。然而,她,却像一个时代的感叹号,深深印在今天,这个幸福和谐的时代。但是,从来没有人读懂过。人们只知道她是一个象征破败和古旧的符号,他们嘲笑她,就像嘲笑一个滑稽的小丑一样。但他们却并不知道,她是一位历史的宣判者。她代表着一个时代,向罪恶发出正义的宣判。她的长袍里包裹着的,是一段屈辱的血泪史。她在用一些恶毒的咒骂讲述着自己的身世,讲述着那个时代的悲剧。但是,她被无情的现代人遗弃了,遗弃在了过去,遗弃在了一九三零年八月四日这一天,从此再也没有被人记起。 也许她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获得了某种安全感和活下去的勇气吧,也许肩负着审判罪恶的使命她还不能立刻去死。总之她活着,她开始乞讨,过着一种惨淡的乞讨生活。她用大多数的时间去咒骂,咒骂那个黑暗的时代,咒骂那群疯狂的畜生。内心的巨大疼痛和记忆的缺陷使她的咒骂不带任何情节,她无法把那段痛苦的历史讲述出来。这痛苦难以想像,语言根本无法描述。所以她只好用最恶毒的词语来咒骂。她反复念着一个罪恶的名词直到死。她的咒骂,已经成为一种古老的审判意识,代表历史,还有那些死去的、未死的善良和正义的人们,审判着那些罪恶。而她手里那条乌黑的拐棍,就是正义的法锤,它的敲击铿锵有力,一记一记砸在人性最丑恶的深处。 我想,她终于会在临终时突然从这个纠缠她半生的梦魇里醒来吧。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醒来,回忆一下一九三零年之前的那些美好时光。然后,安逸地闭上眼睛,并且,微笑着。我曾多次打向人听过曾姑母死时的表情,极力想从他们那里得到证实,曾姑母是微笑着死去的,她确实从那个长长的梦魇里醒来了。但是,从来没有人证实我的猜测。也许,这个梦魇从那个夏天开始直到她死,始终没有苏醒过。 前年春天,一次去山上栽树,路过曾姑母的坟墓。我看到那座土丘上郁郁葱葱长满了绿的草,阳光下,满山的野花开的正好。我的内心,突然少了一些沉重。 07年7月 前言 前言 在一次聚会上,我认识了张雷。得知我是作家,他对我讲述了上世纪一次土匪屠城的故事:一九三零年夏天,土匪攻占兰仓县,血洗县城,疯狂地屠杀了城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张雷告诉我,他一直想写本书,以此来悼念那些惨死在屠刀下的善良的人们,但写了几次一直都写不满意,并问我是否愿意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我答应了。不久,张雷给我看了他创作中的部分稿子,我觉得非常不错,就直接引用了过来。为了方便读者阅读,引文都加了标注。 后来的半年里,张雷又带着我采访了本书的另外三位叙述者,老段,马永兵和张进财。经过他们的讲述和张雷的补充,才有了这个完整的故事。只是,由于叙述者众多,角度不一,有必要向读者说明一下:本书共分三个部分。叙述者分别由张雷(22岁,主人公张女兰的嫡系曾孙,故事的叙述者和资料的搜集者,本书大部分素材大都由他提供和组织),老段(84岁,主人公张女兰家的短工,屠杀事件的亲历者之一),马永兵(63岁,主人公张女兰的儿子),以及张进财(86岁,主人公张女兰的堂弟,屠杀事件的亲历者这一),四人共同完成。 本文根据叙述者录音整理,由艾小杨执笔编写。 在他们的讲述中,我听到许多震撼人心的细节,我为那群在屠杀中依然保持良善天性的兰仓人所感动,也为主人公张女兰的凄美故事深深震撼。那一群生活在兰仓大地上的儿女,他们让我懂得生和死,懂得人性的善良即使在面对道德沦丧的兽性杀戮时,依然保持着纯真与美好,懂得人世间的真爱,亲情,友情,爱情,它们在那个黑色的岁月里,依然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经历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本书基本完成。只是自愧文笔拙虐,恐难告慰死者于泉下,仅愿死者安息。 引子 引子 【引子部分直接引用自张雷的手稿。】 一九九五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兰仓县的一家私人工地上。 一个外地民工突然从井桩里跳出来,惊叫着:有死人呀。旁边的人闻声而来,只见黑漆漆的地洞里,一只白色的人头骨暴露出来,张着空洞的大嘴巴,眼睛里塞满黄泥,面容扭曲神情痛苦,形态极为恐怖。 包工头从一边走过来看了看,不屑地说,娘的,嚷什么嚷?不就一个死人骨头吗? 民工委屈地撇撇嘴巴说,真骇人。 包工头说,老子在这里搞建筑几年了,挖出来的骨头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这有啥害怕的?不就一个死人脑袋嘛,能吃了你?别跟我耍滑头,赶紧下去干活去。 民工硬着头皮慢慢下去,双手捧起人头骨,小心翼翼地放在外面,又拿起短锹继续挖掘。刚挖几下,又大叫起来。原来在距离刚才那个人头骨两尺的地方,又出现了有一个拳头大小的人头骨,暗黄的骨质细嫩而坚硬! 包工头骂了句粗话,就亲自下去挖。没一会工夫,地洞里再次出现一个中等大小的头骨!接着是骨头,大的,小的,肋骨,腿骨,脊梁,手指,毛发应有尽有。而在那个最小的骨架缝隙里,插着半截生锈的铁片,细看时,却是一把断刀的刀尖。血红的刀尖锈在骨头上,跟长在上面一样,一个民工用铁锹敲了几下,骨架震碎了,刀子还紧紧卡在上头。骨头越挖越多,挖到后来包工头自己就胆寒了,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儿。他用袖子拭了拭,吃力地从下面爬上来,已是面色如土。他丢下短锹,虚弱地挥了挥手,说,今天先到这里,歇了吧。 其实在兰仓县搞建筑的人都知道,兰仓县地下死人多,平时挖出骨头什么的都习以为常。这回的事情却与平常不同,一个大头骨,两个小头骨,小的那个胸腔里还插着半截断刀!显然,那个小头骨的主人是被人用刀砍死的。 这事在兰仓县城里传开,一时引起极大轰动,人们茶余饭后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件事。有人大胆断言这三具尸骨是母子三人,理由是大的尸骨在最上面,身体弯曲,而两个孩子被母亲护在身下,显然是遇到某种危机情况,母亲做出了最伟大的牺牲——用身体保护孩子不受伤害。即便母亲这样不顾生命地殊死搏斗,孩子还是遇害了,他的体内的钢刀已经断裂,可以想象当时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但是让兰仓县人始终不明白的是,谁那么狠心,居然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毒手? 最终,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九三○年。一九三○年夏天,土匪王文彪率部攻陷兰仓县城,在城内疯狂地连续砍杀三天三夜,屠刀所到之处,山河变色,死亡人数达七千多,占城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三天以后,已经在病床上瘫痪三年多的黄秋菊老人向儿孙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九三○年八月七日,也就是土匪进城后的第三天,十五岁的黄秋菊和继母,以及继母的两个儿子一起逃出城。她们一家五口在炕头的炭箱里藏了三天,才躲过了这场屠杀。 (作者注:炭箱是早年兰仓县老人储存燃料的地方。一到冬天,兰仓县人就烧上热炕,炕上拢一火盆。兰仓的冬天奇冷,且多雪,当地人冬天一般不出门,在火盆边煨上洋芋和馍馍,一日三餐都基本都吃这个。吃完饭,伸个懒腰就开始睡觉,整整一个冬天,兰仓人就这样过。而炭箱,则是兰仓人冬天专门放的燃料的地方。炭箱在炕的侧面,一般是一个高低有半米大小,深两米的方洞。) 黄秋菊老人说:我的亲生母亲,在生下我以后第二天就去世了。半年以后,父亲又娶了另一个女人,她就是我后来的继母。是继母把我拉扯大的,她对我很好,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后来继母又生了两个小孩,都是男孩。 一九三○年,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夏天的一个深夜,街上突然有人喊,土匪来啦,土匪来啦。父亲从床上惊起,慌忙拉着我们一家就往外跑。其时土匪已经把县城围困了一个多月,四处人心惶惶的,睡觉时都是睁半只眼。两个弟弟还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被父亲拉着跑了。 我们往西边的永寿门跑去,那里聚集了很多惊慌失措的人,但是因为前些时候怕土匪攻破城门,黄县长下令把城门用沙袋和石头顶上。 当时的兰仓县城内布局简单,只分东西南北四条街道,分别以永福,永禄,永寿,永喜命名。四条街各自通往所在的城门,并且在十字路口这地方交汇,从高处看,四条街正好组成一个大大的“十”字。 从北边跑来的人说,土匪已经攻下了永福门,见人就杀,正在往这边赶来。城里的人立即乱成一团,那些人慌忙地扒拉沙石,想从城门里逃出去,但哪里管用?沙石垒得像小山一样,即使人再多,没有一两天时间是挖不开的。 父亲转身叫我们道:走,回家去。到了家里,他把继母白天烙的十来张饼子放进炭箱里,让我们一家五口钻进去。先在这里躲一阵,估计很快就过去的,父亲说。 两个弟弟被放在最里面,接着是继母,接着是我,父亲在最前边,双手拉着炭箱的木头盖。我们在炭箱里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到了后半夜,就听见大门被人砸开,几个人在屋里说话。继母连忙用手捂住两个弟弟的嘴巴。 外面的人闯进院子,火把的红光从缝隙里窜进来,一闪一闪的。他们开始砸家具,哐啷哐啷,我们都吓坏了。其间有土匪走到炭箱跟前,踹了几脚,但盖子被父亲按着,没有踹开。后来土匪把刀从缝隙里戳进来,扫了几下,但没有发现我们。确定没有人以后,土匪才放心地走了。 炭箱里很黑,我们谁也看不见谁,只听见父亲母亲紧张的呼吸和心跳。大概到了第二天,又有土匪来家里,四处翻寻了一阵,又拿刀在炭箱口戳了几下,就走了。我们自始至终不敢说话,但土匪走后大约一个时辰,父亲突然悄悄地对我们说,在饼还没有吃完之前你们就别出去,我先睡一会儿。 我们在漆黑的炭箱里睡一会醒一会,一直挨到了第三天下午。外面已经好久没有土匪的动劲了,继母就跟父亲说,咱出去吧,他们可能已经走了。但父亲没有说话。又过了好半天,继母试探性地问,当家的,你说,土匪走了吗?父亲还是不说话。继母就问我,菊娃子,你爹睡着了?我说我不知道。继母说,你叫叫他,咱们出去吧。我叫了声爹,他还是不应。我摸索着用手去摇他,却触到他身上粘粘的湿了很大一片。双手碰到他的那一刹那我惊呆了,我的父亲浑身浑身冰冷,肢体僵硬…… 后来我跟继母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父亲死死按在盖子上的手挪开。打开洞口,亮光照进来的那一刻,我看到有生以来最悲痛的一幕:父亲猫腰坐在洞口,双手向下,牙关咬得紧紧的,做出使劲的样子。但他的手臂上,袖子已经被刀划破,皮肉绽开,鲜血染红了他的下半身。父亲是身上的血流干了才死的,父亲面色苍白,额上暴突的青筋告诉我们,他在临死的那一刻,还在为守护我们而使出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安静的父亲面色惨白,神情坚毅,他用生命守护了自己妻儿,为了她们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继母哇地哭出声来,我也哭了,两个弟弟也哭起来。父亲像石雕一样立在洞口,静静的一动不动。 不知哭了多久,继母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袖,说,菊娃子……咱,咱走……我哆嗦着问娘,去哪?咱找你舅舅,外爷他们去,继母说,咱们找到他们以后,再……再回来……安葬你爹……说到我爹,继母又哭开了。 我们是在城外遭遇土匪的。当时天快黑了,娘拉着两个弟弟的手,我拽着娘的衣襟往外走。土匪是从城外回来的,可能是去乡下抢东西了,马车上驮着满满一车粮食。娘老远看见大队的人马过来,叫一声我娃快跑,就拽着我们拼命地奔跑起来。土匪已经发现了我们母女四个,他们像发现猎物一样兴奋地大喊大叫,并且打着尖利的口哨。我们还没跑过百步,土匪的马已经拦头截住我们。他们一跃下了马向我们走来,我们吓得直往娘怀里钻,而娘也弯腰将我们搂在怀里。 一个土匪上来就扯娘的衣服,娘用手挡了一下,土匪就给了娘一个耳光,把娘额前的刘海打散了,凌乱地盖在脸上。土匪再次伸出手来,娘大叫了一声,土匪本能地后退两步。在这间隙娘敏捷地抓起地上的一疙瘩牛粪就往脸上和身上抹,抹得整个身子臭气刺鼻。 土匪看到娘这副脏兮兮的样子,愤怒地大叫,但具体说什么,我听不懂。与此同时,一个土匪抓住我的胳膊一把就拉了过去,并且快速将我按倒在地上。我拼命地挣扎,那个庞大的躯体重重压在我身上,一只手用力地拧我的胸脯。我看到那张长满胡须的嘴巴因为大笑而变形,扭曲,空洞地张大,丑陋不堪,并且喷出让人反胃的气息…… 我的胸腔被压住,呼吸困难,我听到继母撕心裂肺的叫声,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压在我身体上的那个人惨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脑袋。恍惚中我看到继母神情惊慌,手里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落在地上,继母搁在空中的手还在瑟瑟发抖。 继母做出了她有生以来最血腥的事。记忆中的继母看到杀鸡都会手脚发抖嘴唇哆嗦,但现在他用石块砸在了土匪的脑袋上,那个人应声倒下,捂着流血的头颅在地上打滚并且痛苦地惨叫。 继母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在这短暂的瞬间,身后传来两个弟弟放肆的哭喊。土匪抓着我的两个弟弟,土匪举起冰冷的刺刀,土匪脸色凶恶地把屠刀指向我的两个弟弟。我那可怜的弟弟,大的一个十岁,小的一个只有八岁。 娘发疯似地冲过去,娘冲向弟弟,娘要保护他们,娘被巨大的母亲的能量驱使着以迅雷般的速度冲向弟弟,娘此时像一头发疯的母兽不畏一切。就在娘冲过去的瞬间,一道白晃晃的冷光已经射入最小的弟弟的胸膛。不知娘哪来那么大的力量,娘把土匪的刀掰断了,刀尖插在小弟弟的右肋上,再也拔不出来。娘的手上,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 土匪的刀再次举起,娘双手将两个弟弟揽在怀里,刀插在娘的背上。刀插进了娘的身体,从后背插入,娘的腰剧烈地闪动了一下,娘的神情在一瞬间凝固,眼睛呆呆地睁着,嘴角流出血。粘稠的血液从娘的嘴巴里流出,滴在地上,扯出一道道细细的丝线。 另一个土匪从前面执刀刺去,刺向娘怀里的孩子。娘使尽最后的力气,娘艰难地挥动手臂去挡那锋利的刺刀,刺刀从娘的胳膊肘上漂过,刺中了大弟弟的脖子。娘悲痛地喊了一声,我娃啊……母子三人的身体一齐倒下,血泊中弟弟弱小的身体还在抽搐。娘将他们护在身下,他们死在娘的怀里。 我没有死。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不杀我,原来是要…… 一个土匪双手抓住我的领子,往上一提,我就被扔进马背上驮着的一个大背篓里。在身体被抓起的一瞬间我看了看娘和弟弟,弟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就舒展了,像一朵花那样,缓缓舒展开来。天已经黑下来了,从背篓底下看上去,天上的星星很细小,像河边沙地上闪光的金末末。我的浑身还在发抖,四肢疲软。眼前反复出现继母凝固的表情,继母眼睛圆睁着,嘴角流血。我娃啊……继母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一次一次地喊着。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马匹停下,有人把背篓从马背上接下去,倒提起来,往下一扣,我就被倒在地上。四周点着火把,隐约认出,是到了县衙里。县衙如今成了土匪的总部,原本县老爷办公的屋子里现在灯火通明,一群土匪坐在八仙桌上大声嚷嚷,好像在喝酒,划拳。 那个被娘砸破了脑袋的土匪头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渗出一坨血迹。我刚从背篓里爬出来,他就一个耳光把我扇倒在地,我的嘴巴磕在卵石铺成的地面上,就擦破了皮,用手摸时就有黏黏的血液粘在手上。透过昏暗的灯光,我看到那血是深黑色的。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那人又在我腰上重重踢了一脚,我就趴在地上再也不敢站起来了。 一个土匪推推搡搡地把我送进一间屋子里,我刚进去,门就在我身后哐当锁上。当时我以为他们抓了我,是要给他们做饭烧火,因为小时候如果在外玩的太晚,回家时娘总是会说,姑娘家在外面玩,可小心土匪把你抓去。我问娘,抓去干啥?娘说,抓去啊,抓去打你骂你,让你给他们洗衣做饭。娘说土匪全部是男的,男人不会做饭,就像我爹那样,所以他们抓了小姑娘,是要回去给他们做饭的。对娘的说法我深信不疑,所以,在小屋里时虽然有些害怕,但想想,饭我会做的,我十岁开始就做饭了。其实话说回来,到了那个时候,也就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个死,看到娘和弟弟的死以后,我突然也对死亡不那么害怕了。 我靠在一张床边,起初只是想歇歇腿,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梦中我看见娘和弟弟还在被人追赶,土匪眼看就要抓住娘了,我焦急地喊,娘快跑,但我的声音低低的,喉咙就像被人卡住了一样。娘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弟弟太小,根本跑不快。与此同时,另一个土匪发现了我,土匪阴阴地笑着像我逼近,我撒腿就跑,但还是跑不动,我的手脚像患了某种迟缓的病症一样,速度比平时缓慢了许多倍。土匪抓住我,我一转身,就看到还是白天那个被娘砸破了头的土匪,他的脑袋此时完好无损,裹着的纱布也不见了,看不出一点受伤的迹象。土匪半个脸埋阴暗里,另半个脸因大笑而扭曲,狰狞,异常恐怖。他狗熊一样摇摆着身体慢慢向我逼近,每往前走一步,我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没有退路,身后突然变成深不见底的悬崖,我看了一眼就害怕了。但土匪还在向我逼近!他是要将我逼下悬崖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心突突地狂跳着,我害怕死亡,在这个幽深的悬崖边上时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像大山一样压下来,重重压在我心里。 我害怕……他像白天那样扑向了我,他的身体重重压在我身上,我的胸口憋闷,喘不过气。他的手在我身上揉捏,撕扯,不不不,我害怕。不不不,娘救我…… 娘救我……我喊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黑夜里一个庞大的身影在我上面艰难地喘息,我的身体锥心地疼痛,但我没有一点力气反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手足茫然不知所措,那个黑影在身上蠕动着像一条庞大的蛆虫。 后来那个黑影僵硬的身体突然疲软下去,一股灼热的液体进入我的体内。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才十五岁,十五岁啊。黑暗中那个人突然歪倒在我旁边,虚弱地喘着气。多天以后当我把这件事讲给我的舅妈时,舅妈哭着把我揽进怀里。我苦命的孩子……舅妈悲痛地喊。那时候我才知道,我被他们强暴了。我的身体不再干净,我已经不是姑娘,那一晚我从一个少女转变成一个女人。 在这之前我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这种耻辱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那个男人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手指轻轻地把我额前散乱的头发理在耳边。他跟我说话,但我听不懂。过了一会儿,有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我想也没想就喝了。我很饿。 我还在想逃跑的事。门外站着的两个看守寸步不离,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我逃跑的企图,所以来看住我的。天黑了以后,那个男人再次回来。他抓住我的手,将一个玛瑙的手镯戴在我手腕上,我的手腕太细,手刚垂下,镯子就掉在地上,摔碎了。我吓坏了,赶紧把地上的碎片捡起来还给他。他笑了笑,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扑通跪在地上,我哭着求他,长官,放了我吧,我想回家……他惊愕地看着我,好半天,然后扶我起床,就转身出去了。 那个夜晚我一直很害怕,我以为我得罪了那个土匪,他肯定要杀我了。真的。 第二天天刚亮,就进来两个人,对我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然后拉着我往外走。 我被抱在一头毛驴的脊背上,那两个人一前一后,赶着驴出了城门。即使这个时候我都认定他们是要杀我,我想他们会把我带到城外的荒地,然后一刀砍下我的头转身就走。因为我得罪了昨晚的那个土匪,还摔碎了他给我的镯子。 他们并没有杀我。出了城以后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把一袋子大饼和一个水葫芦扔给我,就转身回城里了。他们放了我!我惊喜着,用手拍了拍驴子,径自往冯家窑走去。我的舅舅,就住在那里,离城三十多里。 在舅舅家里,舅母听了我的讲述,连连抹着眼泪。天呐……她说。当天晚上她把我叫到堂屋里,悄悄告诉我,女子如果在婚前跟男人睡觉,就成了肮脏的女人。她说很多女子因为这个上吊而死。她说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耻辱。不仅这样,整个家庭都会被人唾弃,羞辱。她把半截草绳给我,抹抹眼角就走了,临走时关上了房门。 我知道,她是要我上吊死去。不,我不想死,真的。我害怕死。对死亡的畏惧远远比身体上的耻辱更让我绝望。即使我是一个不洁的女子,但我想活着。在亲眼目睹娘和弟弟惨死的那一刻我确实不怕死,那时我想即使土匪当场杀死我我也不会有一点点害怕的,但是到了后来,在我被那个凶恶的土匪踢倒在地以后,我的身体开始发抖,我突然对死亡充满恐惧。不,我不想死,真的。 舅舅……我叫了一声。我听到舅舅在院子里打着火镰点烟袋的声音,并且重重地叹气。外公……我大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是我的外公,他虎着脸威严地站在我面前。我娃……外公动情地叫了一声。我娃活着,好好活着,死也要活下去!外公说完,老泪横流。 舅母说,这……外公扇了她一个耳光,说,土匪是畜生,但我们不是!菊娃子是我亲孙子!我娃没被土匪杀死,砍死,我娃要好好的!舅舅走进来,我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淡淡的泪花,他摸了摸我的头,喃喃地说,我娃,要好好的…… 后来,我嫁给了你们的父亲。我欺骗了你们的父亲。多年以来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段经历。我对不起你们的父亲,他已经去世了,现在我也将死。我对不起他,到了阴曹地府,我会给他下跪……黄秋菊老人讲完,在场的儿孙都已泪流满面。三天以后的一个深夜,黄秋菊老人逝世。在那个安静的夜晚,我们看到黄秋菊额头的皱纹终于舒展了,老人灵魂轻盈地缓缓升上天堂。 安葬黄秋菊老人时,他的儿子们提出,把在李家建筑工地上挖出来的三具尸骨也一起安葬。在外流落七十多年的母子四人,终于团聚。在墓地里,黄秋菊老人的儿孙庄严地跪在坟前三叩首,烧纸焚香,祈祷几位惨死的亡魂和老人一起,安息…… 第一卷 第一章 逃生 第一部分 【讲述者:老段/故事整理:张雷/执笔编写:艾小杨】 一,逃生 二零零三年的春天,在兰仓县的十字街头,我第一次见到那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当时他侧身站在人行道上,手舞足蹈,正在跟别人争论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大,骂骂咧咧的,数十米都能听见,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驴日的,他骂道,为什么不把他给杀了!那个老头说。他的眼窝深陷,枯柴一样的脏手愤怒地挥舞。 他对面站着的另一个老头穿着深蓝色棉袄,很多地方都撕开了口子,黑乎乎的棉絮就暴露出来。他用长长的旱烟锅敲了敲地面,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慢腾腾地说,哪能说杀就杀?人家是皇帝,身边有二十四个保镖随时跟着,一般人看一眼都没机会,还杀? 瘦老头说,他杀别人跟杀鸡一样,这一仗打下去,得死多少人?这个畜生,人命都成了他手里的耍活了?! 你管他杀不杀的,反正跟咱没关系,咱照样吃咱的猪油饼,喝咱的罐罐茶,每天睡咱的囫囵觉。这是国家大事,老段呀,你和我就别操那个心了,走,咱打牌去。 没关系?你见过杀人没?你见过把人剁成肉糊糊没?十九年(即民国十九年,公元1930年)土匪进城你见过没?死人满地都是,人血把护城河里的水都染红了。老段情绪开始激动,脸膛涨红,嘴巴因为说话太快而溅出许多吐沫。 对面的老头说,这都哪年的皇历了,还说这个? 老段脸色一变,迅速解开衣扣,把那臃肿的棉衣脱掉,里面穿着一件白色汗衫。那汗衫显然很久没洗过了,偶尔从黑忽忽的褶子下看到一星半点的白色,勉强判断得出它的本色。后背上那一块,已经快磨破了,丝丝缕缕的细线交错,盘结,像一张网一样罩在背上,皮肉被勒出许多红色的道道。老段把汗衫的领子往下一拉,半截乌黑的脖子就暴露出来,那里,一条巨大的刀疤亮幽幽的。当时我站在他的侧面,从我这里看过去,那脖子与深陷下去的刀口就正好组成一个大大“凹”字。 老段在自己脖子上重重地拍打几下,发出响亮的啪啪声。看吧,这就是被那群畜生砍的。他说。单薄的身子暴露在二月的冷风里,微微抖动。 我真命大,他接着说,老天爷让我活到现在,我的脖子被他们砍断了,在来水家的酸菜缸后面,我藏了三天三夜。 我命大,我不死。我的脖子被他们一连砍了三刀,肉全断了,只连着骨头。我的头坠在脖子上整整三天,血染红了全身所有的衣裳,连我的裤衩上也全是血。但我不死。我的魂飞了,那个时候天黑着,我变成一股青烟,从来水家堂屋的天窗里飘出来,在空中打转。我看到许多人,张贵娃和他爹,李强的女人抱着半岁的孩子,整条复兴街的人都在天上飘。我跟他们打招呼,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这时候我才想到,我的脖子被人砍断了,刀口那里在漏气。我的浑身上下都在漏气儿,身上许多地方都被刀戳出窟窿,汩汩吹着血泡。 一阵大风刮过来,我们就全被风吹走了,我们像烟雾一样被风卷着走,在天上扑腾。在白龙山的寺庙前,风停了。白龙山你都知道吧?就城东那里。 (兰仓县老一辈人对山的意识很模糊,比如,所有的山都没有名字,一律简单地叫做山。兰仓县山多,不好区分,就用方向来区别,南边的就叫南山,北边的就叫北山。只有正西方的那座老牛山,因为是当地的风水山,才有个名字。另一座有名字的山,就是白龙山了。白龙山在兰仓县东北方向,距县城大约一公里处。山上有庙,塑着十殿阎王,三亲,玉帝以及王母等诸多神像。笔者有幸曾去过一次,在阎王殿两侧的长廊里,画有地狱十八般酷刑的壁画,牛头马面,判官,无常鬼等。庙内香火旺盛,古柏参天,但气氛冷寂,即使是在夏天,只身走入,看着殿内一副副面目狰狞的造像,也不由得让人脊背发凉。) 庙门突然吱地一声打开,从里面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什么,像阴阳师念经似的。两个穿长袍的小鬼就从里面慢慢出来,招手唤我们进去。其间李强的女人哇地大哭起来,她说,这是阴曹地府啊?我娃才五个月啊,我娃还没活人,我娃不能死啊…… 我阴曹地府门前打转,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的门槛,我以为我已经死了。这时候,我家的家神保佑了我。先前他坐在我们家中堂上,泥塑的金身,我从来不相信他。我娘很信神,我娘说家神能保平安,每天烧香供奉。那时候真穷,香火很贵,但我娘舍得,我娘即使不吃饭也要俭省出钱来买香烛。在阴曹地府他居然真的活了,还跟我说话。他说,我该遭此一劫,但我不会死,他必保佑我。他说,我不该来这里。他赶我快快回去,用拂尘一扫,我的魂就飘回来了。 在兰仓县,早年许多人家都有供奉家神的习惯。那时候兰仓县人的主房都是坐西面东,因为西边有坐老牛山,据当地人说,此山是本地风水山,房屋背倚老牛,预示着有稳固的靠山,百年不倒。而面东又可以迎接早晨的朝阳,吸收天地间的精华之气。在主房里,迎面摆一老式方桌。桌上摆着香炉,烛台等。正中是祖宗牌位,上面是家神。家神的背后,就是中堂,贴着象征福禄寿喜的画儿。在富裕人家,家神有专门的袖珍庙宇,木头雕刻而成,样子像一所小小的房屋。屋子中间是一莲花,花里坐着家神。家神有的是铜质有的是木雕。青须白发,应有尽有。在穷人家里,家神只有一个简单的牌位,或者一张画着神像的纸。直到解放后,供奉家神的习俗才被渐渐淡忘。 是来水的娘救了我。她已经认不出来我是谁了。我的脸上全是被砍烂的肉末,和干结的血痂。你见过被刀砍成糊糊的肉吗?含着血,像一串带血的破抹布。来水她娘是好人。她把我的头扶起来,削了两根柴片来把我的脖子固定,然后用破布条缠好。后来,我居然活了。人人都说我命大,其实他们不知道,是家神保我哩。我跟人说我见过家神,他们说这是幻觉,说是我瞎琢磨。我琢磨个屁,我都快九十岁的人了,我能说谎话哄人? 是来水的娘救了我,至今我都记着她的好。你看吧,我身上这刀伤,全部是被那群贼娃子的刀给戳的。一下雨,我的浑身就阴阴地疼。 老人说到这里,眼睛里开始流泪,声音哽咽。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他索性连唯一的一件汗衫也脱掉了,指着身上的伤口给众人看。二月的天气,即使太阳当空,也还有点冷。 土匪进城时我正躲在来水家的门板后面。我记得那个砍我的人,他的颧骨上有颗指头大的黑痣。他拿刀指着我,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我蹲在旮旯里不敢动弹,他脸色一变,刀就砍下来。第一刀砍在我的脸上,我感到鼻子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就有铁锈一样的味道钻进嘴里。后来脖子上也被这么撞了一下,又一下,但撞完以后那里木木的,没有任何感觉。接着刀就在我身上乱戳,刀戳在我腋窝里,腰上,刀的刃口很冷,冰冷冰冷的渗人,我打了个颤抖,但还是感觉不到疼。刀刚砍在身上时,白生生的嫩皮肉就暴露出来,突然像一张嘴巴似地张开了。那肉是粉红色的,像刚生下的小孩的皮肤。过了一会儿,就有细细的血珠从裂开的皮肉里渗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就把粉红的嫩肉茬儿染成了红色。但不疼,感觉不到疼,只是木木的。 过了半天,鼻梁那里才开始疼痛,火辣辣的,像着了火。与此同时,嘴巴里泛出浓重的血腥味儿,我的下巴抵在胸口,耸拉着,抬不起来,也动弹不了。身上的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冒,这儿一点,那儿一点,血腥味很难闻,很恶心,我想吐,但呕不出来,我的脖子断了。那味道熏得我直到伤好了以后半年多的时间里都吃不下饭,一看见红色的东西就眩晕,呕吐。血不停地淌,到了后来,我的血流干了,那些伤口突然就不疼了。我想睡觉。瞌睡得很,好象多天没睡了一样,我的上下眼皮往一块儿粘,脑袋里嗡嗡地响,像钻进一群苍蝇。迷迷糊糊的,我听见有女人哭叫的声音,尖利刺耳。那声音一会近,又一会远,近的时候,像是隔壁来水的娘在哭喊,远的时候,好象是从街上或者地下发出来的。那声音越来越小,后来,我睡着了。我的魂就飞起来,从头顶飘起,缓缓升到空中,然后从天窗里飘出去…… 老人脸上,一滴浊黄的泪水从右眼角流出,却没有掉下来,顺着深深的皱纹,往那斑白的鬓角流去。他抖了抖衣服,披在身上,接着说:“他驴日的美国要打仗,美国皇帝就不知道打仗要死人?在战场上,人的脑袋跟洋芋一样嘣嘣乱滚,死个人比死只蚂蚁容易,刚刚还在说话的,一转眼,倏忽,不说话了,被砍死了。脑袋就掉在地上,在你面前滚来,滚去,嘴和眼睛还在咂巴。他驴日的美国皇帝自己不打仗去,在家抱着老婆坐在热炕头看电视,他咋不自己打仗去?我看那电视里的几个小娃娃,面皮黑黑的,眼睛明秫秫地瞅着你看,就忍心给杀了?怎么没人把那美国皇帝给杀了呢?” 当时正值美国跟伊拉克打仗,这个话题在兰仓县十字路口很热门。八十多岁的老段在听了这个消息后,反应很大,于是就发生了街头当众脱衣的一幕。 十字路口是兰仓县所有老年人的露天俱乐部,那里长期聚集着一群老头,打牌,闲聊。他们的聊天内容广泛,上至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妖魔鬼怪,大罗神仙,下至邻里纠纷,鸡毛蒜皮,应有尽有。我最初关于那次屠城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听到的。 老段的讲述勾起了我对这段历史浓厚的兴趣,同时也让许多在场的老人回忆起一九三○年的那些往事。他们眼里闪着泪光,神情庄重而严肃,眉头皱起,额头上就出现了清晰的“王字”皱纹,仿佛在努力地回想着那些遥远的记忆。 你见过乌鸦吗?大群大群的乌鸦,黑压压落的遍地都是,遮住了天,也遮住了地。另一个老头说,不知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别的什么,他牙齿微微打颤,听得清咯噔咯噔的响声。 那一年夏天,城里到处都是乌鸦。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乌鸦呵。到处都是黑的,密密麻麻,你看不见天,看不见地,放眼望去,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黑色。我记得那是个晴天,但到中午的时候,天突然就变黑了。土匪还在城里到处挖粮食,抢东西。偶尔还会进我们家来,我和四弟藏在洋芋窖里,听得真真的,他们说着叽里呱啦的鸟话,听不懂,就像电视里演的日本人一样,叽里呱啦。 我们藏在地窖里两天都没敢出去,土匪就在外面杀人,我爷爷就是被他们杀死的。我的父亲和母亲,自从那次之后,就不见了。我最后一次见他们,是在土匪进城的那天夜里。我们都睡的迷迷糊糊的,父亲突然把我们几个兄弟摇醒,我看到他神色慌张,知道一定出事了。父亲什么都不说,让我和四弟藏在洋芋窖里,洋芋窖很小,只能藏我们两个。父亲就让二弟和三弟躲进院子里的麦草躲里。 四弟还小,当时只有五岁。我们躲了两天,没吃没喝。我可怜的四弟,他看到地上跑着许多小虫子,捉起来就往嘴巴里塞啊。还跟我说,哥哥,肉肉,吃肉肉。地上的虫子吃完了,就用细细柴棍在土里翻寻,只要有细细的洞穴,他必挖到底。哪里有那么虫子啊?四弟在土里翻了半天,什么也没翻出来,急得哇哇大哭。我真是混球啊。我没有给四弟寻吃的,却怕他的哭声把土匪招来,就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我的四弟,到死也没吃上一口东西,他才五岁,就死了。” 老人说到这里,乌黑的手指不停地抹眼睛,声音颤抖,好几次都哽咽着,半天缓不过气来。 四弟吵得实在不行,我就说,你在这里等着别动,我出去弄吃的,如果天黑我还不回来,就说明我死了。你自己出去,别让土匪抓住,知道了吗? 四弟乖巧地点了点头。我摸了摸他的光头,说,等着,很快就有吃的了。 我出来时是晌午,太阳已经老高了,明晃晃的刺着我的眼睛,生疼生疼的。我们家院子里一片狼藉,牛棚被推倒了,我家的一头牛和两头叫驴也不见了。地上全是锅碗瓢盆和坛子,罐子的碎片和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家具。 院里的麦草垛被点着,半边土墙烧成了黑色,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堆里还有几处冒着青烟。厚厚的灰烬里,是我两个弟弟的尸体,已经认不出来了,他们像两截烧焦的木头…… 土匪把麦垛点着了,我那两个弟弟,被活活烧死在里面…… 我爷爷躺在上房迎门的地上,胸口和肚子被砍得血肉模糊。地上的血已经干了,颜色发黑。很多苍蝇在他身上爬了来爬去,我用手驱赶,它们嗡地飞起来又落下去。炕上有一件破衣服,我把它盖在我爷爷的身上,又把一根褥子盖在我两个弟弟的身上。四周很安静,出奇地安静。屋里屋外我都翻遍了,没有吃的,酸菜缸都给砸烂了。家里的粮食也被刮得一干二净。 哪里有什么吃的?连墙根下的草都被土匪踏平了。幸好那时是夏天,麦子,玉米都长出来了,我就想出城去折些麦穗吃。我们家在城南的永禄街,我是从南城门里出来的。出了城门,城外有护城河,两丈宽,再往外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 我是走在护城河边时天突然黑了的。抬头一看,天上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翅膀,乌鸦的翅膀。护城河边的那棵几百年的老泡桐树,两三米粗,三个人手拉手都抱不住,但在那天我经过它旁边时,它突然就断了,是被硬生生压断的呀。成千上万的乌鸦聚集在那棵树上,大叫,跳来跳去,那棵树就被压得摇摇欲坠。与此同时,成群的蚂蚁在树干上爬动,树干比原先更粗了,黑黑的像沾了厚厚一层煤灰。那么粗的树,你想,要多少乌鸦才能压断?你看不到绿色的树叶,看不到四仰八叉的树枝,只看到黑的羽毛,尖细嘴巴和眼睛,已经大群大群的蚂蚁。树下落满厚厚的鸟粪,和杂乱的羽毛。树轰隆隆即将倒下,乌鸦呱呱叫着飞远了,树便慢慢倾斜,又重重落在地上,地面就剧烈地抖动了几下,扬起巨大的尘土。 地上全是死人。我沿着城墙跟在死人堆里走,几只野狗就在那里走来走去,嗅着那些死人,也不吃。它们的肚子滚圆,撑得吃不下去了,就用嘴巴舔死人身上已经干了的血。 城外的麦地也被土匪糟蹋的不成样子,麦子全被踏倒了,有的大片大片还被烧毁。其实我当时肚子已经不饿了,你看了那些被剁得碎碎的人的身子,胳膊,腿,肠子,浓烈的血腥味儿,你就吃不下任何东西。我折麦穗时,脚下踩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差点被绊到,刨开高高的麦子一看,是一颗人头!眼睛睁着,嘴巴张着,头发乱蓬蓬的。我吓坏了。怎么不害怕?我那时才十四岁啊。不过,真要遇到那样的阵势,也就顾不上害怕了。我折了两兜麦穗就往回赶,怕四弟经不住饿,出来乱跑,要是被土匪看到,那就完了。 我还没走出麦地,老远就看见护城河边大群的乌鸦飞起来,呱呱地尖叫,像突然受了惊吓。远远地看见断了的泡桐树周围站着一大队人马,是土匪。我一看见他们,尿就顺着裤腿流下来。有个人站在断了的树上喊话,听不懂,只看到他手里的刀一挥一挥的,刀锋上闪着白光。 他们在四周搜索,估计是树断裂的声响惊动了这群土匪。他们一边叫嚣一边翻寻,我躲在麦地里一动也不敢动。太阳很裂,晒在我的脊背上,我感到后背火辣辣地疼,但我不敢动,我爬在地上,地上的潮气让我的肚子很难受。我吓的要死,生怕土匪搜到我这里来,那我就必死无疑了。 你知道吗,那是一种等死的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可怕。在死亡离你很近,但还没降临到你身上的时候,那种巨大的悲痛和绝望,那种对死的恐惧,足以让人发疯。 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才回了城。虽然他们走了,但我不敢立即动身,那时候我害怕死人了,不害怕鬼,不还怕成千上万的尸体,但我害怕那些活人,那些手里拿着刀的活人。我躲在麦地里,一直到天黑透了,才战战兢兢地往回走。 你见过狼吗?那些人刚走,许多狼就从四处赶来,夹着尾巴围住那些尸体打转,兴奋地狂奔,好象举行某种狂欢仪式。在往回走时,黑地里有许多绿幽幽的眼睛——是狼的眼睛,它们在黑夜里发光。那些眼睛好象全部在盯着我看,看得我毛骨悚然。但它们不吃我,其中有一只跟我碰了面,就在我眼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连多看我一眼也不。它们不吃活人,光成千上万的尸体,已经让它们吃饱了,它们对我这个活人没兴趣! 在城里走时我还是很害怕,我怕土匪会突然从哪个旮旯里突然冒出来杀了我。我害怕他们面目狰狞,害怕他们手里的刀,不由得就往黑的地方去看,街上到处都是死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尸体绊倒,载个跟头。我匆忙地走着,走几步就摔一跤,最重的那次,磕破了鼻子和嘴唇,流了很多血。 回到家时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照得整个地面水亮水亮的,像泼上了一层油,很好看。我揭开盖在地窖上的草,再揭开盖子,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叫他的名字:兔娃,兔娃。叫了几声,没人应。我以为他睡着了,就跳下去,黑暗中我摸遍了窖里每一寸土,也没找到我的四弟。 从那以后我四弟就不见了,我再也没见过他。多年以后,永福街的张进财跟我说起这事,我才知道,我的弟弟被那群土匪点天灯,活活烧死了。你知道什么是点天灯吗?就是把油浇在人身上,用火点着,看着他活活烧死…… 我至今也忘不了,在窖里时他因为肚子饿而被我扇了一巴掌。他那么小,肚子饿了两天,我居然还打他。我真是混球。我至死也忘不了,我打了他,他哭了。他哭着对我说,哥哥,我饿。等我回来时,我的四弟就死了,他因为肚子饿被土匪杀了,他至死也没吃上一口东西啊。 “哥哥,我饿……”老人重复了一句,就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讲到这里,太阳已经落山,老人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呵呵地说:回家吃晚饭喽。我也跟着他们往回走。 一轮巨大的落日在兰仓县的西边摇摇欲坠,老牛山被染成耀眼的金红色。在微微的晚风里,那个叫老段老人单薄的背影渐渐远去,与此同时,低沉的山歌声从那苍老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白龙山上呦阎王庙, 新鬼哩旧鬼哩来报道, 玉皇大门关得紧得很哩呦, 土匪野兽把人的小命糟。 土匪野兽哩把人的小命糟呀…… 第一卷 第二章 法事 二,法事 几天以后,我又在十字街头见到那个叫做老段的老人。他的故事,刚刚开始: 兰仓县的土,是红的,他说。兰仓县的土地是被血染红的,那么多人的血流在地上,就把土地染成血一样红了。如果你现在拿一把镢头,在兰仓县任何一个地方往下挖,不到半个时辰你就会看到红色的土。你想,把这么大一个县城的土地染红,需要多少人的血? 其间有个叼着烟的学生摸样的小子嬉皮笑脸地问,那白龙山的土为什么也是红的?那里只有几个烂泥雕像,不会是土匪把雕像砍了,雕像也流血染红的吧,哈哈…… 老段沉吟半晌,说,土匪也在白龙山杀过人。 兰仓县的土的确是红色的。其实这是一种酸性土壤,也叫红壤。兰仓县民间传说,当地的每一寸土,都是因为1930年那次土匪血洗县城,鲜血染红了土地,此前,白龙山也是名字的。而另一种传说更古老更有趣,出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地政府组织编写的《兰仓县志》,说是在上古时代,兰仓县曾是一片大水泽,水上有两个高耸的小岛,各自盘踞着一条青龙和一条白龙,也就是后来的白龙山和青龙山。青龙山的土是黑色的,代表邪恶;而白龙山的土是白色,代表正义与善良。青龙作恶多端,祸害当地百姓,民不聊生,于是当地人祈求白龙为乡民除害。两龙在空中大战三天三夜,不分胜负。那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打得悲壮而惨烈,鲜血如雨一样从空而降,浸透了兰仓县每一寸土地。最后,这场战争以两败俱伤告终,白龙和青龙精力衰竭,死在兰仓县的土地上。与此同时,青龙山轰然倒塌,只有那笔直的白龙山傲然挺立。此后,乡民在白龙山修筑庙宇,树立石碑,以示纪念,而白龙山的名字,也就这样流传了下来。这个传说富有浪漫色彩,我怀疑出自那些编撰史志的文人们的手笔。 白龙山上只有鬼,哪有活人?您老这故事编得也太玄乎了吧? 有,老段说。当时的白龙山不叫白龙山,大家都叫东山,或者也叫堡子山。山上有几间破庙,没有神像,现在你们看到的什么玉皇庙啊,阎王庙啊,都是后来新修的,当时山上的破庙里什么都没,就破破烂烂几间烂房子,分三排,第一排是阎王,第二排是玉帝,第三排是王母。在白龙山的山顶上有个堡子,是城外的人用来躲土匪的。那时候土匪很多,隔三差五就来一伙。土匪一来,城里的人就关上城门,土匪进不去,没办法,就四处糟践城外的百姓。城外的人一听到土匪来就立即扶老携幼地往山上跑,山上的堡子就是专门躲土匪的。土匪在后面穷追不舍,百姓们一上山,就用瞄杆子往下瞄。堡子边上堆着很多石头,百姓们山上以后,就把石块从山坡上推下去,土匪便无可奈何地在山脚下叫骂几句,离开了。 (“瞄杆子”就是长矛。民国时期,全国各地军阀混战,土匪横行。当时的兰仓县就是惨遭土匪蹂躏的地方。我曾在兰仓县一户人家里看到过瞄杆子,一截木棍上镶着铁质的矛头,做工粗糙简陋,根本算不上是防御武器。白龙山上的堡子到现在还保留着,其实只是四堵土墙围成的一个不大的圈子,大约能容纳两三百人。据当地人说,堡子里藏着大量的财物如银元,铜钱等。而且,在解放后,这里曾挖出过很多。“有几十麻袋呢,全是钱,还有金元宝呢,如果你运气好,在土里刨一下就能刨出个钱来。”当地人这么说。我在土里扒拉了半天,还是没挖出一个来,没运气。) 那一年,许多人逃到白龙山上。我的脑袋被土匪砍断,脖子上还夹着板子,头都转不过去。土匪还在城里到处杀人放火地折腾,来水的娘就要往城外的白龙山上跑,因为,据说白龙山有玉皇和阎王保佑,土匪不敢上去。我当时根本走不了路,是死是活都说不定呢。但要是跑出城,还有活着的希望,要是呆在城里,就死定了。土匪大多杀男人,小孩,却不怎么杀女人。他们把小媳妇和姑娘们抢去,做老婆。来水的娘就被他们糟蹋了,当时我被砍断了脖子,昏迷了三天。三天后我醒来时,来水的娘救了我。她哭着告诉我,她走不动路了,来水和他爹都被杀了,但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三个月。她被那群畜生糟蹋了,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就被那群畜生给糟蹋了。四五个人,轮番折磨她,后来他们走了,但她走不动路,她的双腿僵硬没有知觉,她动不了。她在炕上整整哭了一天,才起来去做饭,然后发现了我。她太老,土匪只折磨她,后来就走了,要是年轻的小媳妇,可能就被抓走了。兰仓县有很多被抓走的女人,从此便不知道是死是活,没有下落。你知道吗?我们县有一个叫张女兰的,她就被土匪抢回去做老婆了,直抓回了老家,解放后才回来。 张女兰?我惊了。那个张女兰,是永禄街的吗?我插话问老段。 是啊,你认识?她前几年还活着哩,我见过的,现在,好几年没见了,不知道还活着不? 她是我的太姑母,我说,我叫张雷。她过世四年多了。 她死了?唉,我们那一辈里,活着的人不多了,没被土匪杀死,自己老死了。我也快死了,要是我们这些当年活下来的老东西都死了,这故事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所以我天天在这里讲故事,讲那些故事,土匪杀人。你们都不知道的,现在很少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当时活着的人根本不多。全被杀了,杀光了。我第一次被砍断脖子,没死,第二次在白龙山,也没死,你说我命大不?我想啊,老天爷让我活着,就是要我把这些事讲给你们听,你们后辈的人要知道的,这是天大的冤情啊。他驴日的美国皇帝要打仗,要当土匪,就要遭报应。 能跟我讲讲我太姑母的事情吗?我问他。 她啊?呵呵……老段憨厚地笑了。我当然认识她,她跟我在一个院子里长大,那个时候,我一年里至少有半年在她们家住,我比她大三岁呢。我跟她……怎么跟你说呢,老段犹豫地看着我,突然变得腼腆起来。这么跟你说吧,她很漂亮,是我们永禄街最美的女子,这就是说,人人都喜欢她,尤其是男人。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看到我摇头,老段清了清嗓子,说出一句让我颇为惊讶的话:我也喜欢她。当时的整个兰仓县,一提起张女兰,没有人不知道的。大家都说,张家生了个俊姑娘,长大了要当皇后娘娘哩……可是,老天爷不长眼,那么好的姑娘,就被土匪给糟蹋了。土匪真是一群畜生,他们见男人就砍,见女人就抢,连两三岁的孩子都活生生给杀了。 不过,也怪兰仓人不活泛,其实早在那年的年前,兰仓县里就出了很多怪事,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那年的兰仓县呵,老人感叹着,黝黑的面孔上淌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接下来,老段向我详细地讲述了我的太姑母的情况。我的太姑母张女兰,生于一九一一年农历六月初十,十九年后的这个日子,她被土匪抢走,那一天,正好是她的生日。 太姑母的父亲在永禄街上开着一家豆腐坊,两间店面,那是兰仓县最大的豆腐作坊,名为张记豆腐坊。加之老掌柜性情随和,待人忠厚,店里的生意自然红火。那时候,当地风俗是不允许女子轻易外出的。即使在家里,女子也不许见客,甚至连上房的门槛都不允许踏进去。 所以,当一九二九年农历腊月十五那天,杜阴阳师摇着法器在张家大院里念经的时候,太姑母是躲在东边厢房里的。杜阴阳师穿着青布道袍,头戴黑色八角道帽,在张家大院里念念有词。我的太爷张舜尧手里握着一柱香跪在香桌前,眼睛定定地瞅着杜阴阳师的一举一动。杜阴阳师微微点头,太爷连忙磕一个头,然后烧两张蘸过鸡血的黄表纸。钵盂,铃儿,罄儿有节奏地响着,气氛庄严而诡秘。 院子的南边,一只被缚了双脚的大白公鸡扑腾着翅膀,把那地面上的尘土扇起来,尘土在阳光下翻腾。鸡冠上还有淡淡的血迹,那是刚刚被老掌柜掐破了,取血来蘸纸的。公鸡在做垂死的挣扎,身体剧烈摆动了几下,就把一泡热气腾腾的鸡屎拉在地上。 女兰。张掌柜叫了一声。来把这里打扫一下,鸡拉粪了。 太姑母应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和一张簸箕。她低着头安静地走过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清理完院子里的粪便时她看到许多纸灰被风刮的四处乱窜,她依然悄悄的靠近它们,不声不响地把它们扫进簸箕。在做完这一切即将返回屋子时,她无意发现了院子东北方向那里有一双棉布鞋上沾着一根白色的鸡毛。鸡毛被风吹动,瑟瑟发抖。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看,害羞似的,速度极快地看了一眼。鞋的主人,正是杜阴阳师的徒弟。 杜阴阳师的徒弟是个白净面皮的年轻后生,二十来岁,下巴上长着一颗小小的黑痣。他站在阴阳师身后,跟着师父的节奏轻轻哼着经文,显然很生疏,断断续续的。女兰低头走过去,说,你,让一下。 小阴阳疑惑着,往后退了退。 年轻的太姑母想用笤帚去扫沾在鞋上的鸡毛,但又怕笤帚弄脏了他的鞋子而犹豫不决。 你,再让一下。太姑母的脸红了。 小阴阳尴尬地又往后退了退,此时他还是没有发现自己鞋子右侧的鸡毛。 太姑母拿着笤帚不知所措。坐在檐下抽烟的老掌柜已经晓得她的意思,连忙为女儿圆场,说,女兰,你帮小赵把它取下来呀。 太姑母脸更红了,俯下身轻轻把鸡毛取下,放进簸箕里。太姑母的这个小小举动让年轻的小阴阳更加窘迫,他尴尬地看着她的背影,脚不由自主地在小腿上蹭了几下。 这时候,杜阴阳师的经已经念到高潮处,他像戏子一样将脑袋用力地甩了甩,大喊一声,就拿起香桌上早已预备好的桃木剑,在空中挥舞。 杀——鸡——祭——神。杜阴阳师大声说。 有。徒弟小赵大声回应一句,连忙把院子里那只白公鸡拎到师父面前。杜阴阳师左手持法铃,又手握木剑,他的经文越念越快,越念越急,突然一跃跳上香桌,挥剑将鸡头斩下。鸡血喷涌而出,徒弟小赵将鸡倒提着,沿着院子的四个角转了一圈,最后回到香桌前,用那淅淅沥沥的鸡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八卦图。 奠——茶、奠——酒。杜阴阳师说。 跪在香桌前的太爷早已被这些看得愣了神,听到这话,连忙取过桌前的酒杯,茶杯,双手举过头顶,敬畏地将其缓缓倒在地上。 杜阴阳师还在桌上频频舞动,法铃急促地响着。跪在地上的太爷慌忙烧纸,磕头。 今年今月今日今时,东西南北中五方神使,复位了?!杜阴阳师大声问。 复位啦!小赵阴阳,太爷,老掌柜一齐大声应和。 杜阴阳师跳回地面,将一个木头神位在香桌上重重拍了三下,用木剑在地上戳出一个浅浅的坑,对徒弟说,把鸡头埋进去吧。看着小赵把鸡头埋好,熟练在上面点上蜡烛,烧香,烧纸,满意地笑了一下。杜阴阳师转过身去,看到跪在地上的太爷还在不停地磕头,烧纸,傻乎乎的。杜阴阳师就笑呵呵地说,小子,够了,起来了,把香插在香炉里就起来吧。 这时,张掌柜从竹椅上起身,拍手叫道,好哇,好!杜师父这路木剑杀鸡的本事,整个兰仓县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杜阴阳师摆摆手,说,张掌柜过奖了,这个全凭力道,功夫到了,力道够了,木剑比铁器还锋利。我老喽,过几年,我一死,这手绝活可就要带进棺材里了。 张掌柜道,张先生说哪里话,这个小赵师父,天生聪慧,人又年轻,将来可是你的得意门徒呐。 杜阴阳师说,小赵这娃不好好学,人倒是聪明,干啥都跟个大尾巴狼一样。 张掌柜说,年轻人,都这样。你看我这二小子,死板得很,你让他跪香,若不说个住了,他能跪个三天三夜,木头啊。 杜阴阳师说,少爷这是大智若愚。你看他四方脸,卧蚕眉,将来一定大富大贵。 张掌柜说,我只指望舜尧这孩子能把祖上这块招牌守住,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世道动乱,土匪横行,还能指望什么? 年轻的太爷在院子那头铿锵地说,爹,我能守住。惹得桌上几个人都笑了。 舜尧?人也好,名字也好,娃有志气,好,好啊。杜阴阳师赞道。 张掌柜欣慰地低头呷了口茶水,冲厨房那边叫道,饭做好了吗?端上来,把祭过神的这只鸡赶紧炖了,我要跟杜师父喝酒。 杜阴阳师说,不麻烦了,不麻烦了,还有几个法事要做,匆匆吃几口就走。 张掌柜说,师父不急,我还有事要与你说呢。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屋里吃饭吧。 饭菜上来了,一个炒鸡蛋,一个烟熏腊肉炒白菜,一碟花生米,一盘凉拌豆腐。汤是麻油豆花汤,雪白的豆花在青瓷海碗里垒成小山的形状,让人垂涎欲滴。张掌柜用筷子指着汤说,这个麻油豆花汤,是我们老张家的一绝,一般的豆花太嫩,遇到筷子就烂成末末,我这个,不烂,但口感却一样鲜嫩。说着夹起一大块,那豆花果真神奇地浑然一体。杜阴阳师一尝,赞口不绝。 舜尧,给杜师父敬酒。张掌柜说。 太爷抹了抹油腻的嘴巴,双手端起酒杯送到杜阴阳师面前。杜阴阳师说,酒就免了吧,下午还得去几家,你知道的,近年关了,家家都要做法事。 张掌柜说,这个酒可一定要喝,你尝尝,这是我新酿的“二脑壳酒,”好喝得很哩。 杜阴阳师喝了一杯,砸砸嘴巴道,真的不错,掌柜,这酒,怎么叫二脑壳呢? 张掌柜说,这是我前些天酿的,说起来,还有个故事呢。这酒酿出来以后,我觉得不错,就多喝了几杯。岂料,一连醉了三天,身体倒是没有异常,就是看人时眼花了,看到的人都长着两个脑袋,你说怪不怪?我一想,正好这酒还没名字呢,就叫二脑壳算了。哈哈。 杜阴阳师摸了摸下巴说,妙,妙。 酒过三巡,张掌柜叹了口气,说,兰仓县今年时运不顺啊。 杜阴阳师睁大眼睛问,噢?怎么说? 张掌柜说,先是六月里一场空前的干旱,眼看就能收割的麦子晒枯了,只能抵得往年七分的收成,估计今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又得有人挨饿了。再说那土匪,三天两头来寻事,今年收成不好,我估摸着土匪一定比咱还急,到时候真个要来闹。 杜阴阳师说,我看土匪未必敢来。前不久刘麻子被吊死在城门楼,这可对土匪是一个巨大的震慑。 张掌柜说,那土匪都是亡命之徒,还会怕这个? 杜阴阳师说,未必。处决刘麻子的时候,我在城门口看到马奎的人混在人群里看着,他们脸色都吓白了。当时那个阵势你见了没有?刘麻子从城墙上吊下来的时候,现场鸦雀无声,你能听到他的骨头被肋得嘎巴嘎巴响。人只在那里挣扎了两下,头一垂就完了,七窍流血。 张掌柜啧啧地说,黄县长这步走得绝啊。 杜阴阳师道,可不是。 张掌柜说,马奎可不吃这一套呢。 噢? 张掌柜压低了声儿,说,前天,土匪马奎派人给县里稍来一纸书信,让黄县长准备5000斤粮食,500块银元,大年三十之前送到马家梁。他们还扬言,要是不按时送来,或者少了一星半点,就不让兰仓人过一个安生年。 杜阴阳师怒道,反了他们了?据我所知,如今这黄县长可不是怕土匪的主儿,要是先前的软蛋龚县长,兴许这么一吓还真能给你把粮食和钱送去。这黄县长,可是会硬磕硬的。 张掌柜给杜阴阳师再斟上一杯酒,说,先前兰仓县三面都扎着土匪,东边刘麻子,南边是胡大胖,北边是马奎。三股土匪闹的兰仓人远门都不敢出。现在呢?自打黄县长上台以后,胡大胖被县警察局收编了,刘麻子被吊死在城门楼上,只剩这马奎一路人马,现在倒自己找上门来了。我估计等一过罢大年,黄县长一定派人去端了他们的老巢呢。 杜阴阳师说,据说,这马奎有点异禀咧。 什么异禀? 我也是听说别人的,杜阴阳师说,那马奎有一套缩骨功,当年锒铛入狱,关押在兰仓县监狱里,可到了晚上,他就缩了筋骨老鼠一样从牢门里溜了出去,你说奇不奇? 张掌柜点点头,说,委实是个奇人。 杜阴阳师说,可是他正事不做,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将来终究不得好死的。 张掌柜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又招呼舜尧给杜师父敬酒。 杜阴阳师摆摆手说,吃饱了,也喝好了。就要起身告辞。 张掌柜忙说杜师父暂且留步,面条马上就好了。又招呼女兰去下面条。 杜阴阳师说,不吃了不吃了,我这是赶时间呀。 张掌柜说,我还有话要说,师父留步。 什么事? 张掌柜笑道,我今儿却是还有事要说的。女兰明年就十九了,在她三岁那年,我遇到一个游方僧人,看了这孩子的手相,问了生辰八字后说,这娃十九岁时要遭一场大难,九死一生,须得请道行高深的阴阳师给娃禳心,才消除了性命之忧。我想了想,诺大的兰仓县里,就杜师父你神通广大,过了年女兰就十九了,你看…… 杜阴阳师问了女兰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算,说,委实有一大灾,男七女九,禳心得在正月初九这天,到时候,你准备好东西,到时候我们来就是了。 杜阴阳师拿出纸笔,让小赵把禳心所需的东西全部写在纸上,照单购买:狗血一碗,红布六尺,文房四宝一付,红花二俩,金鱼两支,金银各一点,油灯一盏…… 女兰端了三碗面条上来,看见小阴阳正在写字,停下看了看,低低地说,俩字错了,没有单人边,是两。 小阴阳看了看,尴尬地说,是,是。 杜阴阳师惊喜地道,女兰也读过书? 女兰说,自己在家看过几天书。 杜阴阳师说,女兰有婆家了吗? 女兰脸羞红了,不说话。张掌柜说,没有,我这个女儿,挑得很,许多人家来说亲,她就是不去,儿女的事,我也不好过问,就随她去吧。如今眼看已经十九了,还没寻个中意人家,唉…… 杜阴阳师笑道,我这个徒弟可是个好后生。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却让小赵惊慌起来,失手将磨锭打落在地。女兰捡起磨锭放回桌上,低头转身就走。 杜阴阳师哈哈大笑,说,这俩娃子倒是般配。 张掌柜在身后叫道,女兰,面条里辣椒要多,醋要多。 第一卷 第三章 迎春 三,迎春 我不知道当时的太姑母是怎样的。总之在我的记忆里,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一直是一副脏不啦叽的模样。她常常坐在街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疯疯癫癫的一边骂人一边在衣服里翻寻虱子。老段的叙述让我联想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太姑母,而太爷,则留给我的印象是傻乎乎的。 我从未见过我的太爷。很小的时候就听说,太爷在六十年代就已经过世了。我曾在一张不是很清晰的黑白照片上看到过太爷的样子,方脸,嘴唇很厚,穿着那个时代特有的青布棉袍,一看就是个老好人。只是在老段后面的讲述里我才知道,这个看似平凡的人,在兰仓县史上却有着不凡的影响。他就是后来兰仓县大名鼎鼎的“杀马帮”大老爷,带领着千百号人跟土匪玩命的。人人都以为你的太爷是为兰仓人报仇咧,其实他是在找我的太姑母女兰,女兰那年被土匪抢走,他一直把土匪追到几千多里地以外的老窝,杀了土匪头子王文彪。可是翻遍了方圆几百里里,也没有找到我的太姑母张女兰,最终抱着深深的遗憾回到兰仓。 当时的兰仓县匪祸连连,隔三差五就会有土匪来祸害乡民。黄鸣县长于民国十七年(即1930年)任兰仓县县长,他上任后率民团和警察局千余人四处剿匪,对兰仓史上有着深厚的功德。只是,我至今也搞不清楚,我的太爷张舜尧是如何从一个富家少爷沦落成山头土匪的。后来我从许多老人和《兰仓县志》里得知了一些有关他的事迹。“义匪张舜尧,生于一九一三年,十六岁离家,在本县龙鳞镇一代山间为匪。1930年夏,土匪王文彪率部攻陷兰仓县,造成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一个月后,张舜尧帅所部1000余人与之抗衡,在西汉边的白龙山附近展开大战,最终王军溃败而逃。张舜尧率部追讨其残部月余,在分水县擒住匪首王文彪,将其杀死。” 据老人们讲,义匪张舜尧,即我的太爷,此后便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安心在兰仓街上做生意。他是开着酒坊和豆腐坊,继续经营二脑壳酒和张记豆腐,直到解放后店铺被充公,从此我的太爷的日子一直不好过。到了文革时期他就突然死了。县志对此事的记载是:“文革中辞世。”这样简单潦草地描述一个在当地颇有影响力的人物,显然过于仓促。我算了算,那时的太爷才50多岁,正值壮年,为何会匆匆辞世?关于太爷的身世,我的祖父,父亲都闭口不提。倒是我的奶奶偶尔讲过一些,大都是如何杀富济贫之类的义举,且故事情节过于离奇,不排除杜撰的可能性。 在我们家里,至今还有自己酿酒的习惯。酒由我的祖父来酿,祖父去世后,传给我的父亲。这酒除了一部分我们家自己喝的以外,还有部分盛在坛子里,贴上写着“张氏二脑壳”的红纸标签,送给亲友。前几年,一个外地商人想投资办酒厂,花大价钱买二脑壳的酿制秘方,父亲坚辞拒绝了。 老段的讲述还在继续。我对你们家,一清二楚的,老段说,那时候,我每年腊月里,都要去你们家做短工。要知道,一进腊月,可是生意最忙的时候,兰仓县里家家买肉买豆腐买酒,张掌柜店里有四个伙计,我呢,主要是干点杂活。所以,当张掌柜和儿子舜尧陪着杜阴阳师徒俩吃饭的时候,我实际上是在院子里劈柴的。那时候的张家大院风风火火,在兰仓县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我看到你的太姑母从上房里出来,脸上通红的,就笑着问她,女兰,杜阴阳师要给你寻婆家啦? 你的太姑母人很好,虽然也算是兰仓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可对我们这些庄稼人从来不嫌弃。倒是张掌柜的老婆,是个泼皮女人,动不动就骂人。我十五岁就开始给你们家做短工,只要地里的活一忙完,从农历十月一直做到明年的二月,开始种洋芋,种玉米。我在你们家干了六年呢,跟你们家里人都很熟,老掌柜对咱不错,工钱不低,到了年底还送给我一些豆腐和旧衣裳。 女兰看看我,脸更红了。 我用力把一根柴火劈成两半,继续取笑她道,这回我有喜酒吃啦。 女兰说,你劈柴手轻点,刚安过土的,要忌三天响声呢。 我还真把这个给忘了。就问她,你给他们做什么好吃的了? 女兰说,面,你吃不,我给你捞一碗来? 我说,好啊,辣椒油要多些。 女兰说,行,我给你捞一碗,但你再不能笑话我。 我故意问她,笑话你什么啊?我可没笑你,是杜师父要给你找婆家,跟我没关系,再找也找不到我头上啊。 她恨恨地说,你再说,不给你吃饭,饿死你。尽管嘴上这么说,一会功夫,她就把面端来了。我三两下吃完面,你的太姑母问我,香不?还吃不?锅里还有。 我说,当然吃,一碗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在我吃第二碗的时候,我听到张掌柜在屋里喊,女兰,给杜师父和小赵师父捞面呀。你的太姑母再次进了厨房,与此同时,我听到张掌柜的老婆,也就是女兰的娘在厨房里问,擀了那么多面,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你的太姑母是怎么回答的我没有听到,我只听到老板娘在那里骂人,骂你的太姑母,骂她是败家的女子。我才知道,原来擀的面只给阴阳师父的,是我吃了两碗,面不够了。当时我心里那个难受啊,都怪我这张惹事的馋嘴。 我听到你的太姑母低低地说,我再擀就是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都睡不着觉,到半夜我狠狠在自己嘴巴上扇了两巴掌。扇完后我躺在床上,轻轻对着你太姑母厢房的那个方向说,女兰,我对不住你啊。 腊月是个忙月,天不亮我就得起来跟那几个伙计一块做豆腐了。黑暗中我看到你的太姑母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我就想,可能她受了委屈才一宿没睡,心里就更难受了。我一边难受一边推磨,磨黄豆。这个时候有个小伙计取笑我,他说我是专吃残汤剩饭的贱嘴巴狗。其实我知道他们妒忌我,这几个伙计其实也都很喜欢你的太姑母,甚至我可以说,在兰仓县的年轻后生,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我不理他们,他就故意把豆浆溅到我身上。我骂了句,狗眼瞎了吗,你泼谁哩? 小伙计说,我泼狗哩。 我说,我日你娘。说着就扇了他一巴掌,他跳起来,撕住我的领子叫嚣,却不敢动手,我的棉衣领口就被他撕开一道口子。我怒了,一脚踢在他小肚子上,他就蹲在地上惨叫起来。我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只是被其他几个伙计拉住了。 你的太姑母这个时候正好出现在门口。她平时是不来这种地方的,这里是下人干活的地方,她不来。那时候讲究很多,像你太姑母这样的女子,不能随便出入任何房间。但是她却站在门口了,一定是刚才打架时响动太大被她听到了,她说,你们打什么打?马上就要过年了还有心思打架? 这么一说,我们都泄了气。她说,李哥你的衣服咋破了? 我不说话也不敢看她,只是低着头继续干活。哦,我得告诉你,我姓李,老段是他们叫我的外号,我的脖子断了以后,躲在白龙山上,大家互相都不知道名字,有人就叫我断脖子,后来慢慢叫成了老段。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走进来,一把抓住我的领口,说,来,我给你缝上。我看到她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根穿了黑线的针。 不等我说话,你的太姑母已经熟练地缝起来。我被你太姑母给吓住了,虽然在你们家里,男尊女卑的讲究不怎么严格,但至少大家都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古训。更奇怪的是当时那些小伙计居然没人笑,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你的太姑母的一举一动,她的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把我的衣服缝好,然后转身走掉。 半天,我们都呆呆地看着她走远的身影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有个小伙计惋惜地说,为什么我的衣服不破啊?这件事造成的直接影响是,此后的许多天里,常常能听到你们家的伙计衣服破裂的声音,小伙计们在干活的时候,故意把衣服往柴火上蹭,一旦衣服被刮破,就大叫,啊,我的衣服破啦。所以,在一九二九年的腊月里,你们张家大院里到处都能听到衣服撕裂和大叫的声音。当然,你的太姑母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她乐意把每一个人撕破的衣服缝合起来,不管他是故意还是无意。你的太姑母心眼真好。 其实,早在一九二九年的年底,兰仓县里已经发生了诸多奇怪的事,回忆起那段日子,老段连连摇头说,那是老天爷在给兰仓人通风报信啊,可是,在这诸多稀奇古怪的事发生以后,大家虽然都知道接下来的兰仓县将有灾难发生的,谁也没想到灾难会那么严重。大家以为是天灾,纷纷怀疑干旱,洪水,地震什么的,孰料却是人祸。 说来也怪,就在土匪进城的年前,兰仓城里就怪事不断。腊月二十这天,兰仓县突然降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大雪压断了树枝,护城河里的冰洁了一尺多厚,能在上面走马车了。大雪过后,人们惊奇地发现永福门外的两只石狮子突然烂了。好好的石头狮子,足有一人多高,即使用大锤砸也敲不出一点动静,可是在腊月二十五那天它突然就烂了,而且是两只狮子同时烂掉,烂成一堆碎碎的石头末末,你说怪不怪?有人说,兰仓县要出事了,镇城的狮子烂了,县城要出大事。要说具体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当然,也有人说,石狮子是被冻裂的,因为今年冬天格外冷的缘故,石头都冻裂了。反正众说纷纭。一时间,兰仓县城里人心惶惶,虽然临近过年,但兰仓县没有一点以往的喜庆气。 腊月二十七是兰仓县一年一度的迎春盛会,这可是兰仓县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日子之一。早在前三天,县长黄鸣就派人往各行各业去通知“装高台”。为了让兰仓人从石狮子倒塌的恐慌中走出来,今年的迎春会又多了一个项目:跳神。 这个早上我的太姑母张女兰比以往早起了一个时辰,用来梳洗打扮。我的太姑母站在铜镜前,看着火盆里的炭火烧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将一个晾干的生姜片放在火里烧得乌黑,然后取出来涂在眉毛上,那眉毛本来乌黑浓密,这么一画,那洁白的脸上黑白分明,平添了几分神采。抹胭脂,涂嘴唇,我的太姑母一丝不苟地做着,不知不觉窗外天已经亮了。 这个时候,小凤推门进来,急匆匆地说,女兰姐,你的红纸有没有啦?借我一点。 女兰笑笑,知道她也要打扮了,但嘴里却故意说,小孩子要这个干啥? 小凤委屈地说,我娘非要让我打扮一下,你看,刚用炭黑画的眉,难看死了,又没生姜片,现在要染嘴唇,家里又没找到红纸。我娘说她去年过年时剥过几张春联,好大一片红纸明明夹在书里的,现在要用了居然找不到。 女兰说,小凤也知道打扮啦? 小凤说,姐姐你快给我点红纸吧,只要指甲皮大的一块儿就行,快给我吧我求你了。说着双手作揖,连连哈腰。 女兰被她着副样子逗乐了,她把一本发黄的线装书翻开,里面夹着大大小小许多红纸片。女兰拿起两片问道,两块够不? 小凤点点头,够啦够啦。又说,女兰姐你烫发啊不?我帮你。 女兰说,好呀,只烫前面的刘海儿,烫弯一点就好,别卷。 小凤说,放心吧,我的手艺精着呐。 小凤将一根铁钎一边伸进火上烤着,一边看着女兰解开辫子。她看到她的头发像黑色的绸缎一样披在身上,闪着好看的亮光,情不自禁地说,女兰姐,你的头发真好。 女兰回头冲她笑笑,说,小凤,我这里有胭脂,你搽一点,一定很好看。 小凤说,好哇,我娘说,今年看戏要搽头油,只是清油抹在头上爱沾土。女兰姐你说我抹不抹头油? 女兰说,别呀,这样蛮好看,扎起来就成了。 小凤摸了摸铁钎,说,女兰姐,热好了。说着走过去,把女兰额前的刘海缠在铁钎上轻轻拧了几下,又把铁钎放在火上热了热,这样反复了三次。 好了,小凤高兴地说,哇,女兰姐真好看呢。 女兰对着镜子看了看,说,恩,你这手艺确实不错。 小凤说,女兰姐我要回去了,还得喂驴呢,一会去街上要骑的。 女兰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哦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些干姜片子,你拿去画眉毛吧。 小凤说,谢谢姐姐。说完噔噔噔就下了楼。 女兰坐回镜子前匆匆将头发梳好,戴上银质的耳环,头簪,手镯,戒指,从衣柜最下面取出那件崭新的红底碎花棉袄穿上。这件衣服平时是从来不穿的,只有在过年,看戏和迎春会时穿穿。所以,当衣服穿在身上时,女兰看到前襟上有些地方已经被压皱了,一边扯衣襟一边快速下楼做饭。 院子里,老段已经给那头黑驴喂了草料。老段把一条红毡披在驴脊背上,用手拍了拍说,好哇,这驴也跟新媳妇似的。 我的太姑母吃过早饭就出门了,出门前不知道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寒冷,年轻的太姑母脸颊绯红。在门口时她向院子里看了一眼,老段正在锅炉边拉风箱,硕大的风箱发出沉闷的咕咚咕咚的声响。远远听见街道上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女兰就说,李哥,你也去逛会吧。 老段摆摆手说,我不去了,你和老爷太太少爷去,我在家烧锅啊。 张掌柜一家出现在兰仓街上时,六架高台已经打东边撤过来。每架高台都被两辆并排的马车载着,缓缓移动。十来米高的木头架子被彩纸和绸缎包住,最上边玉皇大帝站在神台上,手执玉桂,右侧稍下一点是一朵巨大的莲花台,莲花台上坐着观音。下边是一边更大的莲叶,莲叶上坐着四个人,依次是沙和尚,猪八戒,唐僧,孙悟空,四人肩上各背两个木箱,木箱用黄绸缎包裹,上面各写着一个大大的“經”字。再下面土地,城隍,再下面是阎王,判官等等。手里拿着象征各自身份与权位的法器,身披彩绸,脸画油彩。后面几架稍微矮些,但色彩还是装点得色彩异常艳丽。那些华丽的色彩刺激着兰仓人的神经,他们疯狂地喊啊,叫啊,一年以来的所有压抑和郁闷就全部被驱除了似的,这么一喊一叫,浑身舒畅。 街道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这是兰仓县一年以来最热闹的日子之一,从四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人全部围在兰仓县主要的几条街道上,街道立刻水泄不通。张掌柜一家还没到街口就被拥挤的人潮淹没,无法前行。张掌柜只得下马,把夫人从轿子里扶出来,打发轿夫回去了。女兰和舜尧也被拥挤的人群阻碍,只得让同行的小伙计把驴马牵回家去,自己走着上街。巨大的人流将他们冲散,虽是亲姐弟,但兰仓县不成文的规矩,兄妹姐弟之间也有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我的太爷张舜尧眼看着姐姐在人群里寸步难行,急得直冒汗却又毫无办法,只得在嘈杂的人群里大声喊,姐,跟好啊,跟好。 我的太爷张舜尧急中生智,在最后一架高台即将走过身边的时候,他跳起来抓住一段绿色飘带用力一扯,就扯短了。站在高台上的正是一个仙女,而我的太爷张舜尧扯下的正是仙女长飘飘的衣带。那仙女大声骂起了句,声音却是一个男人,娘个x,好你个小狗子,想扒我衣服啊你? 张舜尧看了看那人,面目全被厚重的油彩遮蔽,辨不出是谁。我的太爷呵呵笑着,向他挤了挤眼。那边说,小狗子,我是三桂啊。舜尧说,啊,三桂,三十晚上一起喝酒呵。三桂说,明日里再商量,我今天先扮仙女呀。我的太爷还想说什么,高台却已经缓缓移过。 张舜尧把带子抛过去,说,姐你拉着带子,不然走丢啦,可能那边快要打春了,咱们快过去。 我的太姑母说,我看到你扯人家衣带了。啊?你说啥?我的太爷大声喊。四周太吵,他没听清。 你扯人家女娃的衣带,我看到啦,我回去告诉爹去。 太爷傻呵呵地一笑,拉着她边走边说,扯就扯啦,有什么啊? 太姑母说,你不知羞。 我的太爷哈哈大笑道,羞什么啊,我都十七了,你没听爹说嘛,正让杜师父给我找对象呢,也给你找,哈哈。 太姑母说,可是你当街扯女娃衣服…… 太爷说,女娃,哈哈,那是三桂。 三桂? 恩。 三桂扮仙女了?你们今黑打山去不? 唔。我的太爷心不在焉地答了句。 我问你呀,今黑了还打山去不去? 太爷说,去,当然去,昨天晚上一头牛犊一样大的野猪呢,没打住,今天还去寻。宝贵太臭了,我还把他当一把好手,让他端枪呢,结果一连三枪,一根野猪毛都没打下。 太姑母说,宝贵也跟你们打山了呀?怪不得我今天叫他出来逛会他不来,说要烧火,肯定又窝在哪睡觉啦。 太爷说,宝贵也真熬的住,白天做豆腐晚上打山,一回都落不下他,要换了别人,早累死了。 太姑母说,宝贵比你大几岁呢,你要叫李哥,我也叫他李哥啊。 太爷说,论打山他还是我徒弟呢,凭什么我叫他李哥?回头往前边看了看,又说,快走快走,马上要打春啦。一边说一边用力猛拉着带子,拽着姐姐在人群里挤。 太姑母说,你当拉牲口啊……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已经被太爷拽入拥挤的人流。 县政府门口的临时露台上,两个打扮的十分滑稽的农夫和农妇扭着秧歌。露台边上有一头壮硕的黄牛,身披彩绸,角绾红花。黄牛的肚皮两侧的肋骨上各写着两个“春”字。张掌柜已经座在台上,中间坐着县长黄鸣,还有其他许多本地乡绅名望。主事高喊:太——爷——赏——钱!黄县长就从离开座椅站在前面,双手抱拳向台下人行礼。礼毕,挥挥手,便有人从台下端着盘子走来,盘子里红纸包着两行银元。黄县长将银元给两个扮演“庄农户”的角儿每人五块,其余的抛撒给台下拥挤的人群,人群立刻沸腾起来,一阵疯狂的撕抢。 我的太爷张舜尧从人群里灰头土脸地出来,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说,姐,我抢到一个。 女兰说,瞧你一身的土呀,脏得跟泥猪一样。 舜尧说,姐,我这可是全是为了你呀。就将手里的银元晃了晃,又说:这个可以避邪哦。 女兰说,那给我吧,保佑我啦。 舜尧说,姐,我这是专门给你抢的,阴阳不是也说嘛,姐今年不利,我抢这个给你,保你逢凶化吉。 女兰说,舜尧还真有心呢,姐没白疼你。 舜尧憨厚地笑着把银元放在女兰的手心。女兰捧在手上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放进衣兜里。 爹爹也在台上呢。女兰说。 我早看到啦。 主事在台上喊,老爷吃午茶!黄县长张掌柜一行就起身进了政府去喝茶,休息。 女兰说,要传霉了。 舜尧说,我不怕,我没戴帽子,知道今天要传霉,冻死我也不戴帽子。 女兰格格笑着,说,去年一顶狐皮帽子被糟蹋了,现在不敢戴了吧? 舜尧说,那都怪三桂,本来我帽子戴的好好,他却在背后一把摘了传霉传霉的,结果真倒霉了,所以我今年不跟他一起来啦,我跟姐一道来,呵呵。 正这么说着,就听得人群里一阵混乱。往那边看去,只见人群拥成一团,大肆喧哗着。其间许多人拉开嗓门大声起哄,更多的人喧闹着揭掉前排人的帽子扔向空中,继而落下,又扔起地闹着。大家撕抢着,嬉笑着,大叫着,热闹非常。其间看到许多人捂着帽子仓皇逃窜,有人追抢有人哄笑。被摘了帽子的人垂头丧气地看着帽子被别人像玩皮球一样抛来抛去,那帽子多次掉在地上被许多只脚踩踏,又被另外的人捡起再次扔出。过不了几个回合下来,那帽子已经破烂不堪,只能鲁鲁嘴自认倒霉。 县长黄鸣再次走上台时,传霉已经结束,台下的人看到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条鞭子,就知道打春要开始了。主事在上面拉长了音调高喊,打——春——咯。就有人将春牛牵到台子中间,黄县长走上前去,绕着黄牛走了三圈,在牛屁股后面站定,在春牛身上啪地抽了一鞭。主事高喊,第一鞭:风调雨顺。县长又抽一下,主事喊,第二鞭:国泰民安。黄县长再抽一下,主事喊,第三鞭:五谷丰登。台下立刻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欢呼声。 主事又喊:跳——神——啦。就见杜阴阳师从台下走来,杜阴阳师今天穿着一件五彩法衣,衣服十分宽大,以至于他的身体看起来比平时魁梧了近一倍。杜阴阳师双手握着神牌,朝香桌上的神位参拜三下,猛地一转身,挥起木剑在台上舞动。此时徒弟赵成娃和其他几个阴阳师敲响法器,低声念经。 我的太爷张舜尧摸了摸头皮,说,杜阴阳师今天像个戏子。 女兰说,错啦,像关帝庙里的关爷,如果再喝点酒,红个脸,就更像了呀。 舜尧用一种饱经世事的语气说,小孩子家,乱说不得。 女兰清脆地笑着,说,瞧你那样儿。 舜尧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变的阴沉起来,过了半天才说,姐,我跟你说个事。 女兰疑惑地看着他,问,什么事? 舜尧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啥事,你说啊,我是你姐哎。女兰说。 舜尧吞吞吐吐说,姐…… 女兰说,到底怎么了? 舜尧说,你先别问了,回家我再告诉你吧。 女兰不放心地看着他,努力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过了半天才说,好,回家说。 台上杜阴阳师跳神已经到了高潮,他一跃跳上香桌,就有人将春牛牵到桌前来。杜阴阳师将木剑用袖子擦拭了三次,对着剑吹了口气,突然大喊一声,但见鲜血四溅,木剑已经断成两截落在地上,与此同时,牛头也倏忽一声掉下。台下人一齐大吼:好! 杜阴阳师突然虚弱地闭住眼,身子像被重重打击了一下似的向后倒去。师父!赵成娃喊道。几个人连忙上去扶住杜阴阳师,他已面色苍白,好像突然患了一场重病一样。台下立刻乱成一团。 黄县长……杜阴阳师虚弱地喊。 杜师父,你怎么了?县长黄鸣拉住他的手关切地问,那手已经开始发冷。 黄县长……我对不起兰仓人啊……兰仓县的这一劫……劫……怕是躲不过了…… 杜阴阳师看了看倒在地上抽搐的春牛的尸体,说,我算不出来……我尽力了……但我不知道兰仓县将要发生什么……我的剑断了……那牛……也死了……我……杜阴阳师突然老泪纵横。我……可是我救不了兰仓人啊……老天爷啊……保佑……保佑兰仓人吧…… 黄县长显然已经乱了阵脚,他一边焦急地说,杜师父,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呀,又一边喊,刘大夫,刘大夫,刘大夫在哪里啊?快来看看杜师父怎么啦,快来看看啊。 有人说,刘大夫今儿没来。 杜阴阳师虚弱地挥挥手说,没……用的,真的没用的……成娃,记住我昨夜里跟你说的话……话啊…… 成娃流着泪说,师父!为什么会这样! 杜阴阳师固执地说,记住!记住……我跟你说……说过的话呀…… 黄县长揪住赵成娃的衣领大吼,杜师父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他怎么了! 杜阴阳师说,黄……县长,你要记住,宁当软蛋,不逞好汉…… 黄县长说,杜师父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想说什么啊? 赵成娃跪在地上,哽咽着说,师父,你走吧。说着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