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说》 序 雪,又飘起来了,最初只零零星星地飞扬在空旷的山谷上空,随着天光黯淡,渐次稠密,棉絮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顷刻间白了树木山石还有我洞口前的草地。 我已经记不清看过多少次落雪了,一千年的时光太长太长,一千个冬天我都在看雪,记忆里全是迷迷茫茫的大雪,换了你,你能记得清这是第几场雪吗? 我游出洞,把自己柔软的身体铺展开,让雪覆盖我,白色的雪落在我白色的身体上,分不清哪里是我哪里是雪。我知道快了,我等了一千年的时刻就快到了。一千年前,九天之上一位至高无上的神对我说,等你把黑色褪尽,变得和雪一样白时,你就可以去人世上成就你的情缘。于是我知道有一段情在红尘中等我,我情愿为它用一千年的时间苦苦地褪去原来的黑色,变得和雪一样白。虽然我听说有一条白蛇为了她的姻缘毁了自己,但我仍然向往属于自己的缘份。我知道在山下面大江对岸的万丈红尘,茫茫人海里,有一个人在守候着我,也许现在他也正凝视这天空下的飞雪,期待着注定属于我们的相识。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他的模样,对着漫山怒放的野花,对着山崖下奔流不息的江水,对着秋夜里满天繁杂晶亮的星星,对着山顶悬浮着飘忽着的云朵,幻想他的样子。山中修炼的岁月是那么孤单漫长,凭着对他的憧憬,我才得以度过一千年的寂寞,将自己变成一条白蛇。没人知道褪尽颜色的过程有多麽痛苦,每当黑色褪去一层,我都痛得像被剥掉一层皮,我伏卧着,颤抖着,疼痛着,但我不后悔,我知道当我变成白色时,我会化为人形到红尘里去,会有一个人爱我,一如我爱他一般,我们的爱情会同所有的传说一样美丽,我会成为一条最幸福的蛇。为了那一刻,我愿意忍受一千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痛苦。 当我修炼到八百年的时候,我在梦里见到了他,他带着一抹轻柔的笑望着我,脸庞俊美有如明月的光华,他对我说,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 醒来的时候,我发觉我眼角有泪,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哭的。我对着灰色的天空大声喊:我也在等你……天空里一下子便下起了大雪,鹅毛样大片大片的雪无声无息密密地下了十天十夜,那是一千年来字琅山上最大的一场雪。 之后的两百年我没有再梦见他,但是他的样子已经牢牢的镂在我的记忆里。两百年的光阴忽忽的过去,山花开了谢,谢了开,字琅山下的江水浩荡奔腾一波一波入海,沧桑变幻,光阴流转,都不能模糊他的样子。他的笑,他的眼神伴我在每一个夜晚入睡,又伴我在每一个清晨醒来,我看花,他在花丛里,我看水,他在水波里,我仰望星空,他的声音便响在星空下——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 我变成了一条多愁善感的蛇,两百年的时间流着泪一路过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字琅山上有了一棵红豆树,在奇冷的冬天里仍然结着满枝鲜红的相思子,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 雪越下越大了,厚厚地覆盖住我的身体,卧在雪里的感觉真好,安全而快乐。整个字琅山静悄悄的,一切都在雪里睡着了,我也要睡了,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他在笑,他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会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醒来,走下一千年未曾离开过的字琅山,从容地渡过字琅江,去到对面的花花世界,当我见到他时,我会笑着回答他,是的,我来了…… 一 当我第二次站在字琅江边时,我已变成了人,一个容颜绝世的女子。江水从我面前奔流而过,我的眼睛有些发湿,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一条黑色的小蛇万里迢迢地赶来,满身伤痛与疲惫,徘徊在字琅江边,无力涉江,无可奈何的情景。一千年了,昔日的小蛇已成人,而字琅江仍是滔滔不息,一如从前,时间对它而言,昨日如今日,千年一转眼,莫非越无情的事物越能长久吗? 波涛汹涌的大江突然平静下来,一条通体透明的小船快速驶过水平如镜的江面向我而来,我知道那是字琅女神的水灵舟,一千年前,我便是坐了这船过江上山的。字琅女神是个优伤而妩媚的女子,曾经为情而死,溺水之后成了字琅江的主神。她听了我的话,知道我的修炼是为了赴一段情缘,便用水灵舟载我过江,并约定在我修成人形后,亲自送我到人间世界。现在她果然来了。 水灵舟在我面前戛然停住,掌舟的多灵使躬身请我上船,告诉我字琅女神正在她的水晶行宫等我。 成千上万条银色小鱼尾随在水灵舟后,簇拥着我们驶向水晶行宫,恭敬而谨慎,让我吃惊。水灵舟上所有的侍者全都面色凝重,多灵使更是一脸肃穆,他是六千年道行的墨鱼精,原居东海,得了长生后,甘心为字琅女神驾舟护航、打理杂事已有三千年。 舟入水中,四面空明,字琅女神的行宫在水底闪闪发亮,水灵舟旁跟随的鱼儿越来越多,到了行宫前,我更为惊讶,这里聚集的水族难以计数,场面之大,前所未见。 多灵使引我下舟,沿着珍珠铺成的阶梯进入宫内,殿内一片寂静,数颗巨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亮光,字琅女神彩衣如花,端坐榻上,正向我微笑。 而我却在一瞬间呆住,字琅女神满头青丝不知何时尽成白发,雪一样的长发垂落她脚边,这是神衰亡的征兆,万物各有其寿,除天命正神外,其余众神都有寿尽的时候,女神至多三千年,男神可以六千年不死,所以大凡修行的都要尽力修成男身,之后再修方可长生。但也有个别求得长生之药,便永生不灭。 我与她相互对视,半晌,她叹道:你太美了,足以倾倒天下所有男子﹗ 我摇头说:我只要一个人喜欢我便足够了。 她含笑点头,招手唤我到她身边。水光灵动中,她眉宇间的一抹哀伤令人心碎。 我轻声说:你可以向天上司管四海的伯裁帝求长生之药,听说他很少拒绝讨药的人…… 她用柔美的手指抚弄着白发,淡淡笑道: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纵然长生,又有什么趣儿?总不过是一场寂寞罢了,还不如早点了结这些无味的日子。 一颗夜明珠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光芒,接着又有两颗也熄灭了。这些奇物往往禀赋灵性,先知祸福,此时熄灭,大是不祥。 我明白了为什么行宫门前水族齐聚,多灵使为何面色肃然。我望着字琅女神,不敢相信今日便是她寿终之日。 字琅女神拉我到她身旁坐下道:我前生情死,今世缘灭,不修男身,不求长生,再过片刻便会魂飞魄散。 她说这话异常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她清丽绝伦的脸庞仿佛字琅江上最温柔的一朵浪花,让人心痛。 世人都羡神仙,神仙自有神仙的苦,非世人所能懂。 我说:你可以轮回转世,再修正果。 她笑:我三千年前为人,涉水求死,死后为神,三千年后又死,却倦于为人,我情愿散了元神,了无形迹,这才是大解脱。 我心一震:何必如此决绝? 我已倦了!她道:做人,做鬼,做神全都倦了。我已奏请伯裁帝,你承我之位,为字琅江主神,你性灵高明,百年之后可化男身,潜心修炼,可得永生之道。 我大感意外,说:我不会留在这儿的,我修炼千年是为了到红尘里去找一个人…… 她叹气:真是痴心人。你眼下有一大劫,若你留在字琅江,则可消灾避祸,永升仙道。 她说着话,随手一划,掬了一泓水光在我面前,摇曳的光影中,字琅江上开满了白色莲花,凄美绝艳。她想再多让我看到点什么,但水光顷刻消散,原来她神力已尽了。 她呆了呆,点头道:是时候了﹗ 室内的明珠全在一瞬间敛灭了光芒,大殿一片黑暗,有数点眩目的银星从字琅女神端坐的地方慢慢升起,飞旋到半空,多灵使跪伏于地,高声道:恭送主神﹗所有水族尽皆拜倒,殿内殿外鸦雀无声。越来越多的银星飞升起来,在空中形成巨大的光环,光环中字琅女神盘膝静坐,双目微阖口角含笑,随着光环渐黯,她身形渐淡,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行宫内外沉寂良久,无人做声。 几千年道行灭于无形原来只在转瞬之间,不管当初苦痛怨泪有多少,至此全都完结了,再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了。 我突然感到彻骨的寒意。 有人换掉灭了的明珠,殿内重新亮起来。 锦榻上,字琅女神彩衣仍在,珠环玉佩间一件小小的金钗吸引了我,这是她前生投水前与那男子的定情之物,现在却全放弃了。能为之生死的情原是可以舍下的吗? 多灵使轻声提醒我,应该召见字琅江的几位重臣。我摇头,告诉他们全散了。 行宫外的水族们犹豫了一会,离开了。多灵使守在我身旁,他说他要随时听候我的差遣。 我不会留在这的。我对他说。 他唏嘘着摇头说:老主神已经警示你将有大劫,你难道不信吗? 我不回答他,挥手让他退下。 我独自坐在字琅女神坐过的地方,对着行宫外飘移恍惚的水光出神,字琅江上遍开的莲花在我眼前摇晃,美到极至的花朵,我会有劫难应在它上面吗?可字琅江上现在是没有一朵莲花的。 四周静得出奇,江面上波涛震天,原来水底却别有世界,这种寂静与字琅山顶的静不同,字琅山上再静也会有风声,鸟兽啼鸣声,有流水声,甚至花开和叶落的声音。而这里的静是纯粹的静,没有一丝杂质的静。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这里看不见日落星空,有的是辨不清颜色的无声的水流,行宫内外遍是珍珠宝玉,清冷的光辉华贵而落寞。我忽然明白了字琅女神的苦,她的寂寞孤单,她就是守着这样的寂静过了三千年,如果她得了长生,也要永远守着这份寂静过下去。难怪她不求长生,不修男身,不愿转世,任凭红颜生白发,自灭了元神。 我仿佛听见有人叹息,字琅女神的叹息,轻轻的,悠悠的,回绕在半空中,我茫然四顾,空空荡荡的宫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在巨大的水纹镜里。 我知道如果我留下来,我所拥有的除了意外得来的权力也只有孤寂,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永无止境的孤寂。 而我的劫难,它正在字琅江外等我,我不怀疑字琅女神的忠告,可我仍然要去找他,为了他我已经等了一千年,就算我毁尽道行变回一条蛇,我还是要去找他。 美丽的人鱼侍女小心翼翼的游进来,禀告我多灵使正在行宫外等我,要载我去字琅神宫接受水族的朝拜。 我走出行宫,多灵使驾着水灵舟正在行宫前。我从他身边游过,他大声叫我:主神—— 我摇手,示意他不要如此喊我——我不是你们的主神!我从未想过做你们的主神! 可是你的手掌上已经有了字琅主神的印记,你抹不掉的﹗ 我伸出右手,不知何时,我的掌心里有了一朵白色的浪花,这个标志我在字琅女神的手上看过,现在它到了我的手上。 我不会留下来的,就算我全身都印满了浪花,我也不会留下﹗ 我挥掌劈开水浪,向江面上飞去,所过之处,我听见所有的水族都在叫:主神留步—— 我不理会他们,我一千年的守侯不是为了做一个寂寞的神仙,我要到红尘里去,去找同样等了我一千年的那个人。 江水轰鸣着在我面前让路,无数水精灵跪伏在我脚下,看着我从容地从他们面前飞过。 我的前面突然现出一片黑雾,我激起水浪想将黑雾冲散,但黑雾却越来越浓,片刻间蔓延开来,将我团团包裹。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黑雾中裂开一条晶亮的缝隙,多灵使躬身站在那里向我说:主神,请您留步。 以他六千年的修为,我决不是他的对手。我呆了呆,轻轻说:我修炼千年只为到红尘里去,请你不要强人所难。 我的手紧紧握住袖里的瞳痕剑,我还从未与人动过手,但如果他不让路,纵使不敌,我也要奋力一搏。 多灵使静静看了我一会儿,黑雾渐渐散去,江水澄明如镜,我们俩对峙的身影清晰的映在水光中,他的脸上渐渐的现出一丝难言的悲哀。我的心慢慢的变冷,我知道以他的道行决不会相错我的,他的预感全在他的悲哀里。 他慢慢地后退,让开我的去路,道:既然天意如此,便请主神去吧﹗ 一瞬间,我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向江上飞去,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磨难,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我,因为在两百年前他便告诉了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 我看见洒进水里的阳光随着水波在摇晃,我钻出水面,春天正午的阳光一下字笼住了我,温暖而热烈,字琅江悠然地流淌,江畔草地上漫开着无际的野花,风轻轻地拂过我的面颊,我第一次发现世间万物竟是如此美妙。 一条江豚好奇地从我身旁跃过,游向远方。我仰浮在波浪之间,天那么高,那么蓝,几丝淡淡的云在我头顶静静悬着。 我会找到他的,我想,我们会快乐地过上几千年甚至共求长生的。 三 这天夜里,山上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一向聒噪的虫儿全都闭了嘴。 星星疏落极了,月异常皎洁,我在月色里木然呆坐,风无声地轻拂我的衣袂,我觉得自己已经凝固了。 那个让我深爱了一千年的人已经不是我的了,不,是他从来未曾属于过我,我的情,我的梦,原来全是一厢情愿,我想起远木神君的叹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却似无情。 原来天意竟是如此安排。 泪慢慢从我颊上滚落,一颗又一颗。我忽然想起了字琅女神,想起她寂寥的双眸,从今以后,我也要锁进同样的孤单里去了,成千上万年的孤单。之前的一千年,我满怀着希望与喜悦,而后的岁月,我将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 但我怎能淡漠对他的相思,一千年的相思早已入骨,不能排遣。泪光中,还是他的脸,他的笑,他柔情的眸子,但他的这些都不是为了我,他为之动情的是那个美艳绝伦的女子,红顶花轿里的娇娃——他的新娘。 我就这么坐着,坐着,月亮渐渐斜坠,曙色布满天空,当鲜红的太阳一跃升起时,金光万道刺得我闭上了眼睛,这时我听见有人在身边叫我:主神,主神—— 我抬起头,看见一身蓝衫的多灵使,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眼光静静看了我一会,轻轻的说:主神,我来接您回去。 我呆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心里空空的。 他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为我拭去泪痕,我觉出他的手微微有些抖,之后我看见帕子上红红的血。 你这又是何苦?我听见他怜惜地说。声音好远好远。眼前他的样子突然模糊起来,我努力想看清他,但世界突然跌进了深深的黑暗里。 我醒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我发现我躺在床上,一盏油灯在桌上忽明忽暗,而多灵使就在床边看着我。 这里里京师已经很远了,他说:天亮我们就回字琅江去,所有的水族都在等着你…… 回字琅江。我喃喃地道。然后看见前生后世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灰。 我的归来受到了字琅江水族空前热烈的欢迎,字琅江面上排满了来迎接我的舟船,众水族高呼:恭迎主神回宫——我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登上了水灵舟,多灵使微笑着传令回宫,船队浩浩荡荡地驶向字琅神宫,多灵使在我身旁轻轻地说:你看,这才是你的家。 我意外地发现多灵使今天没有变回原形,而是以人形现身。原来他虽有六千年道行,但得道甚早,竟还是个四十左右岁的男子,身形修长,斯文优雅,自有一种非凡气度。他见我凝神望他,赧然一笑,道:主神再修百年便可得男身,定是个奇美的男子。 我转过头去,心隐隐地痛。 我在字琅神宫里接受了水族的朝拜,有人向我献上了用稀世宝珠做成的珠冠,当这沉甸甸的珠冠戴在我的头上时,我感到无比沉重的伤感也压在了我身上。我有些窒息地看着殿内的歌舞,听着众人争相敬献的恭颂之辞,这样的仪式整整进行了一天。当夜幕来临,更大的庆典开始了。珠灯将整个神宫照得通亮,水族们狂饮着美酒佳酿,纵情高歌舞蹈,字琅江水都快沸腾起来。 我感到无比的疲倦,当众人都醺醺然的时候,我离开了大殿,来到清冷的后花园。所有的人都狂欢去了,花园里安静得出奇。那些水底的异卉在水光中开着绝美的花朵。我摘下珠冠,打开发髻,让长发一如既往的披垂下来,这时的我,才是我。 我抬头,想看月,可所见的是沉沉的江水,我明白自己与昨日彻底别过了,从今以后开始的将是寂寞,我能做的是重复字琅女神的寂寞,我想,她一定也曾独坐在这里,整夜整夜地坐着…… 我轻轻地叹气。 一缕萧声蓦地从花树下面发了出来,低回婉转,幽幽咽咽,像有无限心事要向人诉说。我起身寻去,见多灵使背倚一棵高大的海桃树垂首吹奏。我在离他几尺的地方站住,他浑然无觉,仍凝神吹着。隔着花影,我依稀见他眉间一抹惆怅。当他不经意地抬头看见我时,我发现他的眼中竟然闪着泪光。 我们对视着无语,过了半晌,他慢慢向我走来,深深看了我一眼,擦肩而去。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苦,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我开始了我在字琅江的寂寞,也是我今后永远的寂寞。 虽然多灵使劝过我多次,我也没有继续修炼,我还有两千年的神寿,这足够我消磨忍耐了,当年的字琅女神也许是对的,面对寂寞,只有了断。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会到江面上呆一阵子,看看天,看看云,看看山,看看江边的草地。大多的时候,我都呆在水下,呆在字琅女神曾经住过的宫殿里,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要歌舞,也不找人陪伴。 字琅江的事物我全交给了多灵使,他的干练是我始料不及的,这也正省了我的心。 各地神君派来朝贺的使者陆陆续续的到了,贺礼千奇百怪,名贵非凡。因我是个女神,送衣饰珠宝的尤其多,我将这些东西统统赐给了我的使女,我只着我的白裙,披垂我的长发,大臣们都劝我要锦衣华冠,这样才有主神的威仪。我一笑置之。只有多灵使不语,在角落里静静看我。一个月后的一天,东海神君的龟丞相到了,给我带来的贺礼是天上地下所有精灵鬼怪都想得到的一件宝物——长生丹。 满座群臣哗然。 这份礼太重,我知道这决不是寻常的道贺。 我望着垂手而立的龟丞相,等着他的下文。果然,他说:我家神君派我向尊主求媒,我家四太子年少青春,英俊神勇,愿与尊主缔结良缘。 我看见多灵使的脸刷地变青了。 我轻轻地笑了,我此生所爱的人只有一个,虽然他不爱我,但我已不会再爱别人,我的爱已尽了。别人求之不得的长生对我而言与受苦无异。 我把目光转向字琅江的几位老臣,他们都连连点头,大有赞许之意。我又看了看多灵使,他定定看着我,那样的目光让人心碎。 我将长生丹的锦盒轻轻盖好,对龟丞道:我在千年之前便结了情缘,不能再许他人。请回禀神君,恕不能从命。 众臣中有人叹息。 那龟丞相笑道:主神虽然重情,可那人已另缔姻缘,众人皆知,主神又何必为负情寡义之人误了姻缘,误了长生呢? 所有的人把目光都投到我的脸上。字琅江三朝重臣叟佑急匆匆走到我身边,向我俯耳道:主神若不答应,只怕他东海神会决了我们的水源。当年他求娶汉江公主不成,便干了汗江三年,以至汉江水族尽灭,移为桑田。那龙王四子老臣曾有一面之缘,果然好人品,主神若下嫁于他,又得长生,又得佳婿,又能保全字琅,何乐而不为呢?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我清楚明白地知道,除了修狄,我是不会嫁给任何一个人的。就算东海君现在就取了我的性命,我也不会。 龟丞相在阶下恭敬地立着,但他眉眼间的自傲与凌厉清楚地说明了东海君的态度,暗示着这是不可拒绝的一桩婚事。 大殿里一时很静,我的臣子们表情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恐惧。显然东海君的厉害是他们全都知道的,汉江公主的事也决非不能再度发生。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我突然沉默了。这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字琅江的 存亡。 我的目光逐一从我的大臣脸上扫过,他们一个个全都低下了头。我心底涌起了浓浓的悲哀,原来除却寂寞,我还是如此孤立无援。 短暂的沉默后,多灵使突然离开众人向我走来,他的步子异常坚定,蓝色的长袍随着水波轻轻摆动。众人都呆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大踏步地来到我身边,向我伸出了手,我看见他灼灼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我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他微微笑了,转头对龟丞说:主神与我早定鸳盟,字琅江无人不知,请龟丞相回禀神君另聘他人吧。 阶下的龟丞相和群臣全都愣住了。 字琅女神要下嫁多灵使的消息迅速传开了,字琅江再度沸腾,而其中的内情只有我和多灵使才明白。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掌水的伯裁帝派人送来一张帖子,我打开来,见上面清楚地写着赐婚的日子。 我进入了另一个困境。 我去向他请罪。我对多灵使说。 多灵使忧郁地望着我,他的神色与那天的从容自若大不相同。他挥手屏退了众人,走到我面前说:我苦修三千年方得长生,你虽然只有千年道行,但神寿尚早,难道你想咱们两个都给变回原形去吗? 我不语。 他苦笑一下:我知道你是不怕这个的,可是我却害怕,不想几千年道行毁于一旦。 你让我怎么办?我望着他,你知道,除他之外,我不会与任何人成亲。 他的脸上漫上一层深深的痛,隔了半晌,他道:我本也不曾奢望娶得你,你不妨做个假象给别人看,虽然奉旨成亲,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保全各自的道行就是了,几百年后,你修成男身,自然便自由了。 在沉思半晌之后,我答应了多灵使。我虽已万念俱灰,但他的道行得来不易,我不想他的修为为我而毁。 做畜的都望为人,做人的希望成神,真的成了神仙也是身不由己,究竟世间万物那种才是自由的呢? 我成了字琅江最不快乐的人,我不流泪,不叹息,整日呆在寝宫里闷不做声。在没有阳光的水下,白天和黑夜是一样的,我对着那些明珠长时间地呆愣着。我的使女们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她们千方百计地逗我开心,拿最漂亮的衣服给我穿,采最美的花给我戴,我的臣子们发现我的脸一天天憔悴,都担心地问我是不是病了,争先贡给我各种各样的神奇丹药。 但我依旧不快乐,依旧每日憔悴下去。 在一天的不知清早还是黑夜,多灵使来了,他忙于筹备大婚,我已好几天没有见他。我们俩面对面坐了一会,他告诉我,婚礼准备得差不多了,依照伯裁帝的旨意,明天可以大婚了。 我才猛然省起,明天,我就要成亲了,不管是真是假,明天我就要穿上嫁衣做一个新娘了。 我和多灵使沉默地坐着,寂静里蔓延着我们共同的悲哀。不知过了多久,他走了。而我已泪流满面。 大婚如期举行,我穿上华丽的婚袍与多灵使端坐在殿上接受众水族的朝贺。我想向他们微笑,可脸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我看了看多灵使,他脸上虽笑着,眼神却复杂极了。真正欢乐的是我的臣民们,他们欢呼雀跃,放歌纵酒,衷心地喜悦着。 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外面一阵骚动,有人禀告我,伯裁帝亲自来向我道贺。我和多灵使连忙迎出去。伯裁帝比我想象得要年老得多,也慈善得多。我知道他和远木神君是亲兄弟,早在天地始分、鸿蒙初辟的时候,应天而生,为天命正神,只不知为什么远木神君会被贬凡尘,成了瞎子。 伯裁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多灵使,点点头,又摇摇头,表情耐人寻味。随他而来的侍者奉上贺礼,令人大感惊异,竟是长生丹。他道:你从今而后便得长生道,可与多灵使结永世之好。 我愣了愣,向他道谢。他微笑道:若是当年的字琅女神肯成婚,我也会送她一粒,成全她长生,只是她太偏执了。而今你得了长生,当好自为之。 我再度向他言谢。多灵使向我微笑,我知道他一向将长生看得很重,觉得成神不得长生甚是遗憾,此时他是真心为我高兴。我却跌进更深的悲哀里去,长生对我意味着永远的,无休止的寂寞,是更深一层的折磨。 所有的人都替我高兴得不得了,而我却沉默得让自己都奇怪。 伯裁帝在婚礼结束时离去,由于他赐我长生,受到了字琅江水族虔诚的恭送。 大礼结束,婚宴开始。开始群臣还都恪守礼数,敬辞奉酒,彬彬有礼。三巡之后,老臣叟佑酒力上头,跪在阶前长篇大套地祝福起我们,祝福之后,取大盏向我们敬酒,群臣见状,纷纷效仿。我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地喝光他们的酒。十几杯之后,多灵使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不让我再接呈上的酒,他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醉了会很难受的。一边拿过我的酒对众臣道:主神酒力浅薄,我代她饮。众臣发出一阵喜悦的哄笑。多灵使在笑声里一饮而尽。我起身离开了大殿,使女们赶紧过来扶我。 大婚的盛宴一直开到深夜,我在寝宫内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可以想象我的子民们醉倒在地的样子。距上次字琅女神继位后,字琅江三千年来没有什么庆典,他们的热情积聚得太满了,实在需要找一个欢乐的借口尽情发泄。 笙鼓渐歇,人声归寂的时候,多灵使进来了,他在门口微笑着凝视我。我挥手令人鱼使女们退下。 多灵使缓步走到我面前,他的面颊被酒力热得发红,他笑着看了我片刻道:你今天真美! 我转身离开他的视线,坐到明珠灯下,他跟过来,盛满醉意的眸子里是迷乱的柔情。我道:你该回去了。他应了一声:是。并没有立刻退下,巨大的水纹镜里映着我俩的影像,他望着那镜子怔怔出了一会神,才向我躬身施礼,慢慢离开。 独自坐了一会儿,我罩上明珠,室内黑了下来,只有屋子中央的泪泉泛着点点银色波光。我除去花冠,褪下一层层的礼服,将自己浸入泉中,温暖的水波拥抱着我,仿佛向往已久的他的臂湾。我合上眼,沉入水底,水似浓得化不开的情,漾在我身边,也漾在我心里。泉底铺满珍珠,幽幽散着光,我轻轻躺倒在这些珍珠上,感觉泪也似泉般涌了出来。我突然明白了那有名的诗句——一寸相思一寸灰,真的是这样。 我成了最憔悴的新娘。 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忘记他,我将永远不会快乐。当某天夜里,我在水纹镜里看到自己的神情越来越似已经故去的字琅女神时,我为自己感到深深的悲哀。 难道我就这样永生永世的悲哀下去,为了空等千年的那个人?在深夜的时候我问自己。 我开始观察我周围的人,我的使女们尽情妖娆,尽管她们道行浅薄,长生无望,但却活得各自精彩。我的子民们悠哉游哉,百样滋味,百种活法,无暇忧伤。 看了好久,我才明白,字琅江只有两个人不快乐,一个是我,一个是多灵使。而多灵使的忧伤全都来源于我,我想在遇到我之前,他也是个快乐的人。 我在某一个瞬间似乎突然觉悟了,沉思了很久之后,我决定忘记他,忘记那个爱了一千年的人。我为自己的决心吃了一惊,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快乐。 我精心打扮自己,到处巡查,亲自批阅各种奏折。我的使女们看到我的转变都高兴得很,这些纯洁的人鱼女子有着最单纯的心。 我的臣民们更加拥戴我,因为我的美貌、平和和明智。 而多灵使,我相信他现在成了字琅江最快乐的人,虽然他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可斯文的脸上总是挂着笑,一丝充满希望的笑。甚至,有人说我的转变是多灵使给我的,我和他都置之一笑。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真的将他忘记了。我每天盛装早朝,听着臣下禀告这样那样的事情,一一解决它们。退朝后便和多灵使在花园饮酒或对弈,有时多灵使会吹箫给我听,我就和着箫声起舞,枝上的海桃花纷纷扬扬大雪样落满我的衣襟,多灵使说我轻盈得胜过最美的流云。 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我卸下重重的饰物,除却层层的纱缕,将自己沉入泪泉的时候,我的心会异常的空,空得我全身都痛,痛得我不能思想,也不能呼吸。 每当这痛袭来,我都没法抵御,只有满斟琼浆,一杯杯饮尽,直至醉进泪泉深处。 字琅江的夏天来了,江边的草花盛开不败,绚烂到天边。我常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出神,那些云朵向着尘世的方向慢慢地慢慢地飘,我的心也随着在飘。我长久地沉迷于对天空的注视,以致于有一天焦天君从我身边经过都没有发觉。他停住脚步,笑着向我道贺,恭喜我又得佳婿,又得长生。 我很奇怪为什么他总能那么兴高采烈,而有的人想找快乐都很难。 我问他:神君从哪里来? 人世。他边说边摇头:不象话!不象话!打得乱哄哄!一团糟! 我听见自己的心铛的一声跳。 我看着他。 你那个前世的冤家,领兵作战好本领,只是为了在人间成一世英名,有好多精灵下凡,乱世又本多冤魂厉鬼,他血肉之躯不知能抵挡到几时。还有…… 他停了停,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他咳了两声,还有,那个,哎,远木神君也疯了……这下他想重返天庭也不大可能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他,我知道他会说下去。 果然,焦天君叹气:当初远木为了一个凡尘女子违背天规,被贬落尘,那女子死后戾气不散,在世间行事,远木痴心至极,竟助她为孽……可悲呀!可悲! 我记不清焦天君还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我是怎样回到字琅神宫的。只是从那日起我开始头痛,尤其每日清早起来,头都裂开般痛,最重的时候,我连眼前的东西都不能看清。 字琅江最好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多灵使日夜守护在我床前,我对他说,你不必如此。他不语,始终不肯离去。 痛越来越重,后来我连床都不能下了,我开始出现幻觉,满眼的白色花朵开遍天地之间,而我,绝望地仰视它们,慢慢沉进最深的海底。海水奇冷,穿透肌肤漫进我的骨髓,我没有一丝力气挣扎,任凭被一点一点冻僵,冻僵,我的思想,我的灵魂全都凝固了,我不能想,也不能感受,只觉得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飘忽。我忽然感到这样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见我的使女们饮泣的声音,还有多灵使在我耳边轻唤,他紧握着我的手,我觉出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当我完全醒过来的时候,我想,如果修狄在我的身边,他会不会为我饮泣,为我发抖呢? 我连续多日不能早朝,直到有一天,我再度从痛中醒来,竟感到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我对着闪烁的水光呆坐了会,忽然很想回到字琅山去,回到那修炼了一千年的地方。 我觉得身子软绵绵的,飞得很吃力,但我还是一个人上了字琅山。 这是我回字琅江后第一次上山。蔓生的青草遮没了我往日栖身的洞口,山花仍旧娇艳,溪流淙淙,还是当初模样。我来到红豆树下,枝上红豆颗颗熠熠,摘下一颗擎在掌心,顷刻化作一滴晶莹的泪,这是我为他流过的眼泪,为那个连我的名字都不曾知道,连看都不曾看过我一眼的人。 我怔怔坐在树下,一切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回到那些想念他,盼望他,憧憬他的日子。我这时才发现自己那么盼着回到修炼的日子,因为那时我有梦,有希望,那时的他是属于我的,我是最幸福的。 不知不觉,有泪滑过我的面颊。 我明白,尽管我想尽一切办法忘记他,对他的思念却一点都不曾消减,一刻都没有停止。 如果他死了,我会怎么样?我轻轻问自己。 我会后悔,会后悔的! 到那时我会连寂寞都失去,会成为一个死去的活神仙,会永生永世的痛苦。 我忽然感到从来未有过的恐惧…… 我终于知道,我的生命原来只是为他存在! 黄昏的时候,多灵使找到了我。我们没有说话,并坐在草地上看着落日一点点沉没,天与地慢慢浸在夜的黑暗中。不知几时,月亮升起来了,清辉遍洒旷野,字琅山睡进宁静的梦里。 你一个人在这里过了一千年?多灵使缓缓地问。 是。 寂寞吗? 我摇头。过了一会,我说,那时我很快乐。 为了他? 我点头。 他半晌无语。 后来他说:我们回宫吧。 我慢慢摇头,隔了一会儿,我道:我要去人间! 四 在一个阴霾暮雨天,我再度与他重逢 这是一场战后的废墟,到处是血和尸体,他神情落寞的在马上,看着兵士打扫战场。雨淋在他金色的铠甲上,冲刷着上面的血迹,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手中一柄黑色的战刀上一滴滴滴落,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战神。 浓重的血腥味向我袭来,我有些发晕,我苦心修炼一千年,餐风饮露,不染血腥,这满地的血污让我难以忍受,但我还是隐了身形,轻轻来到他马前,仰视我生命的君王。 这是他吗?是那个在梦里向我含笑的人吗?是那个深情回眸望着自己新娘的人吗?战争居然会把那么多情的脸孔锻造得铁一样寒冷,把那样温柔的眸子点染得冰一样无情。到这时我才深深地体会,为什么天要用战争来惩罚人,战争竟是最残酷的。 有兵士跑过来为他挡雨,他低声地传令收兵回营。我听见他的声音里有些许疲惫。他调转马头往回走去,我默默地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我不清楚自己要干些什么,只知道从此刻起,我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如果他就这么走上一辈子,我也会跟在他身后一辈子,无怨无悔。 多灵使在远处看着我,没有说话。我能感到他目光中的无奈与凄凉,可我不想回头,没人能再令我回头。一千年长相厮守的宿愿到了此刻,我只想能在他身旁便好。我知道我渐走渐远的身影对多灵使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管神仙是怎样的一种逍遥,也不管字琅江主是何等的尊贵,我全都与之别过了,也许我正掉进一场苦难中去,也许我的大劫从此开始,但我依然要走下去,因为在我身边的是他——我的全部,我生存的全部意义。 当天夜里,我与他共处一室,他洗去血污的脸在梦里仿佛婴儿般恬然。我想了一千年,爱了一千年的那个人,他就睡在我面前,我恍恍然流下了泪,我们那么近,近得我只要稍稍抬手便可以触摸到他,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为你心爱的人守护,是能安静地看着他的脸庞,是和他能在咫尺之间,呼吸相闻。 我是那么想亲吻他,哪怕轻轻一下也好,但我没有,我知道他所爱的人决不是我,他不会与爱人之外的任何一个女子亲吻,哪怕是不知不觉间。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他左右。 他率领的军队一直向北走,路上不停地打仗。几天之后,我明白了,这是一场收复失地的战役,两个强大的外族铁骑长戈,抢占了大片领土,而我的英雄,他要带着这支军队将这些失去的土地一一夺回。 每天清早,我望着他纵身骑上黑色的骏马,率领大军向前开拔,我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天上动摇的帝星预示着人世的动荡,预示着乱世的悲歌,而他,紧握着乌色的战刀,微皱着眉头,坚定而勇敢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浑然不知自己是个末世的英雄。 他策划了一次又一次成功的偷袭与攻城,当他与众将对着地图商讨军情时,他的面孔上总有一种肃穆的沉静,一种坚毅的决心。每次战场厮杀,他的马总是跑在最前面,乱军之中,他的刀似乎从来没有力竭的时候,直接而利落地将一个又一个敌将斩于马下。无论他受了多重的伤,流了多少血,他从来不曾呻吟,更不曾倒下。他的威武与勇气让人畏惧和钦佩,我曾看见敌营里的一个精灵,本想偷袭他,却被他的正气神威所震慑,犹豫了片刻,走开了。 他虽是凡人,但他的英雄气概足以让神仙也敬畏! 他在军前说:如果牺牲性命可以保卫大好河山,我愿慷慨赴死! 他的兵士被他的精神激励,鼓舞,他们亲眼看见自己的主帅浴血杀敌,百战不殆。他们为他倍感自豪,连最懦弱的兵士在战场上都成了勇士。 一路行来,他成了一个神话,一个被千万百姓交口传诵的神话,一个让敌军望风披靡的神话。 修狄的名字传遍了四方。 只有我知道,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身影有多么疲惫和孤单,他的伤是怎样痛得他满头大汗、夜不能寐。我施展法术让他睡过去,用灵药为他疗伤,当那血淋淋的伤口摆在我面前,我泪如雨下,我暗暗发誓,以后决不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我知道如果我破戒杀生,将会减损功德,积恶造业,但我别无选择,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为人所伤,流血疼痛。如果有痛,我情愿自己承受! 我渐渐习惯了血腥的味道;习惯了看人与人互相砍杀;习惯了看满山满谷的尸体;习惯了看刚刚死去的人的灵魂在旷野上徘徊,然后被风吹到天的尽头;习惯了看弟弟为兄长的亡故而流泪;习惯了看父亲为儿子的战死而号啕,我不得不用冷漠包裹自己,控制自己不为这些人悲怜、落泪,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每当一场激战结束,修狄都会去向死去的兵士致礼,去安慰那些失去亲人的士卒,他告诉他们,只有把蛮夷赶出中原,我们才能得到安宁,否则,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会有更多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说这些话时,语调深沉,表情静默,我看得出,他的心在痛,在剧烈地痛,痛里有着愤怒,对敌寇彻骨的仇恨。 当某一天,满山红叶似火般点亮我的眸子时,我才蓦然发现自己已伴他走过了整整一个夏季,我仰头看天,碧空辽远,云淡风清,秋天已悄无声息地来了。我不知这场战争会到什么时候停止,尽管我是修炼千年的神仙,知道这是一场乱世的开端,却无法阻止命运对他的安排,正如无法控制命运对我的安排。我只能在他每次发起攻击前帮他获取更多的敌人的情况,以便他有更准确更周密的部署,当他冲上战场时保护他的安全,不让那些敌营的精灵靠近他,,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他不知不觉间。 他的兵士们发现他们的主帅越来越料事如神,越来越神勇无敌,大军所向披靡,势如破竹,陷落的城池,沦丧的土地一一被收回。尽管战斗中依然有人阵亡,有人重伤,但兵士们都振奋欢腾,他们知道,以这样的速度,他们很快就可以将敌人赶出中原,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家,可以见到妻儿老小,共享天伦。 大军向着北方前进,他要把那些异族赶回沙漠里去,他对他的将领们说,给那些蛮夷点颜色,让他们永远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这样让人魂牵梦系的一个人,奇异地融进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他的自信,他的威严,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的霸气让人仰慕敬畏,而他沉默时那种俊朗、儒雅又会让世间所有女子为之心仪。 他常常在灯下发呆,我知道他在想一个人,每当他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他的眼光便如水般温柔,而我的心便如撕裂般痛。 我常想那幸运的女子此刻的相思该怎生排遣?她会不会在灯下悄然垂泪呢? 在连续取了两城之后,修狄下令在客州城外的蒙山休整三天。 当天黄昏,我飞到山上转了一圈,山里幽静得仿佛时间都已停止。人间的秋色并不比字琅山差,一样的黄叶秋荻,蓬蒿野草,几迭飞泻的瀑布下一潭碧清的水,漾着粼粼的波光。我忽然想到了泪泉,那远在万里仙山之外字琅江底的泪泉,迟疑了一下,我慢慢除去衣衫,游入潭中,清凉感觉刹时浸透皮肤,久违的水的温柔重新包裹了我,我深吸一口气,荡进水底,似进到透明的梦里。 我在潭中似乎一梦百年,当我突然被某种预感惊醒,睁开眼睛,水潭边不知何时已悄没声息的立定了一个紫衣女子,那是我第一眼看见忧昙——远木神君为之颠倒难舍,不惜触犯天条,被贬下凡的女子。 我被她的绝美容颜震慑。 山间变幻的霞光,岭上遍开的秋花,以至于夕阳绚烂的余辉都在刹那间为之失色。 我终于明白远木神君为什么为她甘愿被贬,甘愿成为一个盲人,甘愿忍受人世的凄风苦雨。 她轻轻飘飘地立在那里,似乎随时可能御风而去,神姿态度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她的美,动摇天地! 我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我,冷冷的,淡淡的。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戾气直迫人心,我竟微微打了个冷战。我不明白,她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会有如此强的戾气,莫非她生前抑郁成狂,死后幽怨难平,长恨难消吗? 清澈的潭水开始变色,片刻之间,我已泡在鲜红的血水里。虽然我知道这是幻象,但仍然恶心。我随手解了她的法术,同时穿好衣服上了岸。 我与她相对而立,她身上带着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我知道了她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行走如常、魂魄不散的原因,原来她竟服过敛香聚魄丸。不用问,这九天之上才有的灵丹定是远木神君送给她的,由此我也猜到远木被贬的原因。这奇丹天上只有五颗,天后生日神,被焚成灵灰,天帝大恸,流泪六滴,夜神用帝泪与灵灰炼制敛香聚魄丸,自服一颗,从此可在阳光下行走,余下五颗天帝供奉于天后生前所居天台殿,远木神君必是盗来灵药送与忧昙,触怒天帝,被贬凡尘的。 任谁也过不了情关,就算他是至高无上的神。 风扬起忧昙的发丝,扬起她紫色的衣裙,绝美的风姿让人恍惚,让人倾倒。 你很美。她道。声音冷而迷人,如同她的人。 你也是。我微笑着答她。 你不要再护着他。她说:你知道天意不可违,你现在是逆天而行。 我知道了她的来意,微皱了皱眉:你在为谁说话?天帝还是那些蛮夷? 她轻轻地笑了,倾国倾城:新主入主中原大势已定,我只是要你不要多管闲事,乖乖回去做你的字琅主神。 我摇头:我不会回去! 那也随你。她淡淡的道。转身飘然离去,夕阳下,曼妙的身姿摇曳渐远,一股浓浓的杀气在她身后弥漫开来。 我感到莫名紧张。 我以最快的速度飞回修狄身边,他正在看地图,我急惶惶落地带起的风摇动烛火让他警觉,他低声喝问:谁?我赶紧放轻脚步。他四周看看没人,又看起图来。我见他在地图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线,所指的是一片沙海,我找到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离大沙漠已经不远了。沙漠的那边是敌人的老巢,修狄的手指在上面一下一下轻轻点着,我知道他在沉思。 他对着地图坐了很久,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后来他骑马出了营。 月色淡淡的铺洒在山间,他放了缰绳,任马儿任意走着,我慢慢跟在他身旁,他没有穿铠甲,长衫外罩了件黑色的披风,更像一个儒雅的读书人。这是几个月来最宁静安闲的一刻,他就这么信马在山间游荡。渐渐的,月上中天,他在一条小溪边下了马,掬了两捧水洗脸,然后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对着天空出神。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瘦了,也黑了,战争的风尘蒙盖住他本来的清俊,给他的身上添了太多沧桑。只有他的眸子还是那么清亮明澈,如我梦中所见一般令人心动。有风吹来,林木萧萧瑟瑟,他轻轻的叹息声幽幽地散在风里,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树林的深处有雾气弥漫,紫色的浓雾无声无息的蔓延到草地上空。隐隐约约的,我仿佛听到了歌声,惆怅而戚怨:颜色美如花,丹青画不成,薄命如荷叶,楚楚可怜生,纤纤绝瘦影,只为慕郎情…… 歌声如泣如诉,哀婉缠绵,动人魂魄。随着歌声越来越近,一个飘忽的白色人影穿过浓雾来到修狄面前,那是个娇小妩媚的女子,衣饰华美,举止风流,我注意到她的脸色异样苍白,倒愈显得眼珠漆黑灵动。 她向修狄一笑说:你是修狄元帅? 修狄微微点头。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她脸上笑意未绝,身子倏地欺上前,两只手直抓向修狄面门。修狄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如流星般闪烁在夜色里。在那女子扑上来的瞬间,修狄的剑已卷起漫天剑影,凌厉的剑光裂破浓雾直刺向她的胸膛。 女子格格笑着滑向一边,道:你伤不到我的!身子似蝴蝶样转到修狄身后,探手抓他背心,我看到她五根手指枯骨狰狞,指甲泛着幽幽的绿光,恍然明白,她竟是个鬼魅,但却不懂这鬼魅怎么会有生人之相。 修狄面色凝重,长剑流水般使开,落叶在剑光中飞扬回旋,漫天飞舞。 林中草地上,满是杀气。 我隐在一旁看着,紧握着袖里的瞳痕剑。 女魅身形变幻快捷无比,招招抓向修狄胸口,我知道她是要抓出他的心脏来,有一种厉鬼专食人心,以助长功力,想这鬼魅便是此类。但她始终无法伤及修狄,她似乎很忌惮修狄的宝剑,我很诧异,鬼魅是不怕利器的,除非是驱魔的宝刃,修狄的长剑虽好,却没有任何符咒,为何她却如此害怕呢? 百余招过后,女魅忽然停止了进攻,站在两丈开外抄手望着修狄。紫色的雾越来越浓,对面不能视人,穿过大雾我看见她的脸上全是得意的笑,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要把你变成瞎子。 修狄猛然循声疾刺,剑如长虹样向她扫去。她笑着向后飞退,如是几次,将修狄当玩物般戏弄。 修狄以耳代目努力分辨她的方位,脸色虽未变,汗水已涔涔落下。 他已不是女魅的敌手。 于是我挥掌刮起了大风,浓雾顷刻给吹得无影无踪,女魅吃惊地啊了一声,修狄已然飞身跃起,白光闪耀,一剑贯穿她的胸膛。 血,鲜红的热血喷薄而出,宛如红色珍珠。 我大感意外,怪不得她如此忌惮利器,原来她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感到有些不对,却又说不清。就在我心念一动间,从那女子张大的口中猛然窜出一个血红的厉鬼,我大叫:小心—— 已然迟了,修狄只来得及向旁边躲了躲,那厉鬼已一口咬在他胸口。修狄挥剑欲斩他,长剑应物而折,断在地上。 原来那鬼一直隐藏在女子体内,此时他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修狄,同时向他心脏处狠狠咬去。 我听见修狄惨厉的叫声。 我用尽力气掷出手中的剑,同时喷出一道真火。瞳痕剑迫得厉鬼倒退一步,松开了口,烈火随即包裹了他,顷刻将他燃着,蓝色的火光中,他凄惨地号哭,片刻化为灰烬。 我一千年没有用剑,今日破了杀戒。可我来不及多想,我只想马上看清他的伤。 在转身面对修狄的瞬间,我将自己幻化成一个长发披垂的男子。 修狄捂着胸口坐在草地上,血沿着他的指缝汩汩地流着,染红了他雪白的长衫。 我两步奔过去,不敢看他的脸,低头检视他的伤口,耳边听他低低的声音:多谢兄台。 我的心酸极了,我永远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多谢兄台! 你——先不要说话。我轻轻说,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哽咽。 伤口很深,肋骨齐生生被咬断两根,血肉模糊,再迟些,那厉鬼便会把他的心吸出来了。 接骨的时候,他痛得直抖,却没有呻吟,我的泪不停地滑落,不敢让他看见。 我取出丹药捻碎,洒在他伤口上,又让他服下一颗。过了一会,血止了,皮肉开始愈合,一柱香的功夫,已完全长好,像从未伤过一般。 我能感到,他一直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眼光看我,我回避着他,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太多秘密。 他没有问我丹药怎会如此灵验,也没有问我刚才的厉鬼是什么人,我怎会燃着了他。 当我牵过他的马,他向我施礼道: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我迟疑了一下:字琅。 在下修狄。 他终于告诉我他的名字了,虽然我早已知道,可心里还是一震。 他自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入我手中:这是我祖上之物,请恩公收下。 与他指间相碰的瞬间,似乎有无数五彩光环迸开在四周,让我目眩神迷。 我闭上眼睛,温润的美玉熨贴着我的手,更熨贴着我的心,有泪慢慢溢出眼角,我轻声答他:不必如此客套。 他却一定让我收下,我悄悄拭去泪水,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他也正注视着我,眼光清澈得似透明的水波,我的神思刹那迷失在他的双眸里,不能动,不能言语,也不能呼吸。 瞬间凝视,仿佛早已地老天荒。 他的黑马在一旁打着响鼻,他说:请恩公随我回去,我当重谢。 我不语,只深深望他。 他当我是拒绝,轻轻叹口气。 与我静立了片刻,他终于上马,走了两步,又转头道:字琅兄弟,我若能邀天之幸,得再见你,一定重重谢你! 黑色的夜里,他的身影那么单薄孤独,他并不知世上到处充斥着鬼魅精灵。 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了,我突然大叫:修狄! 他停了马,回头看我。 我要跟你走! 他笑了,对着我笑了,笑容好似春日里最暖的阳光。他飞快地打马回来,俯身向我伸出了手,我拉住他的手,纵身上了马背,黑色的骏马载着我和我爱了一千年的男子穿过清凉的夜风,在黑色的夜里展开四蹄奔跑,好似穿越于时空之外。 很多天之后的一个夜晚,修狄说:字琅,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怪。 是啊。我告诉他除了鬼魅之外还有很多精灵。 隔了一会,他问:你是神仙吗? 我摇头:我只是个懂点法术的凡人而已。 你知道么,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你并不是这世上的人,倒是我几生几世前邂逅的神仙。 我微微地笑,心里很暖,也很苦。 他说:字琅,你看起来总是很不快乐。 我说:你看天上的星星有多美! 那时候,我已是修狄的贴身侍卫,我终于可以以一个人的身份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他在大帐议事,我在帐外守候,他在军前阅兵,我跟在他身后,他回到帐中,便叫我与他同坐,他说我是他的恩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他眼中,我是忧郁的,神秘的,有着他一无所知的法力。 蒙山休整三天,大军继续前进,他没有按照既定的方向收复前方的曹掩城,而是声东击西,率一哨轻骑直袭西北的齐县,在上马之前他问我:字琅,像你们这样会法术的人也会受伤吗? 我说:当然会。 他把我留在营中,不让我与他同行,在此之后也从不让我上战场,每次开战前,他总是让我呆在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我一言不发听命于他,当然,每次都隐了身形偷偷陪他去。 战事进行得很顺利,大军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向前推进,彼端的敌人给他逼得窘迫不堪,节节败退。营中将士振奋非常,照这个速度,冬天来临之前,便可以凯旋班师了。 然而修狄却没有太多喜悦,相反的,他在地图前的次数更多了,时间也更长了。 秋天的星空格外美丽,我常常仰望星空出神。有时他会同我一起看星星,我发现他也一直在关注着帝星,每当他凝望着日渐晦暗摇荡的帝星,他眸子里的眼光便让我心痛,那是一种混合了无奈、悲痛、惆怅、惊慌与无望的目光。他在那时会显得格外迷惘与悲愁,这在平日里是看不到的。 终于有一天,他说:字琅,你会观天,是吗? 我啊了一声。 他却没有了下文。可我和他心中都清楚,有些问题问不问都是一样的。 过了很久以后,我说:明天打仗,让我陪你去吧。 他低声而坚决地说不,他说字琅你知道吗,你并不是和我们一类的人。 那么我算哪一种人呢? 他想了想:是世俗之外的人,是世上没有的一种人。你本不属于这场厮杀的,于这凡俗,你只应像个旁观者…… 他停了停,又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更像个要人保护的人,尽管你有着我们没有的高强法力…… 我呆呆地看他,看他的脸在夜色中呈现出前所未见的柔和,他的眼波温暖深沉,令我的目光不能移动。 他抬手遥指天际一颗不甚明亮,微微泛着蓝光的星星:字琅,你与那颗星最象。 我看了一会:我有那么美吗? 他轻轻笑了:如果你是个女子,会比它美上一百倍。 我也笑了,很有些心酸。 沉默片刻,我问了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你的夫人,她——美吗? 修狄沉思了一下:确切地说,我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他低沉舒缓的语音中,透露着让人心颤的刻骨铭心。 我把头别向一边,眼中发湿,如果我得他在人前用这种语气评说,我愿意为他死一万次。 说起来很怪。他接着说:字琅,我有时觉得你和她身上有着非常相似的东西。 哦?是什么? 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息,尤其你在沉默的时候,真的很相象。 我感到他将目光转向我,他在看我,同时在思考:一种烟火与云朵的气息,飘渺而美丽…… 你说我象女人?我强笑,故意说。 不是。他摇头,也笑:有的东西是相通的,不分是男是女。你能说花木兰的勇敢智慧是女人的,而飞将军的是男人的吗? 我微笑。 如果没有战事,没有敌寇,我真想与他就这么在星空下一直笑谈,永生永世。 即便如此,我也深感满足,能在他身边,看着他,陪伴他,我已无比快乐。 五 这天夜里,我听见多灵使在空中叫我:主神,主神…… 修狄睡得很熟,我悄悄将瞳痕剑悬在他床头,飞身上了云层。 云中正下着雪,狂风旋卷着雪花遮天蔽日,多灵使立在风雪中,头上肩上全是白色。 我轻轻落在他面前,狂乱密集的白雪后,他斯文的脸上布满憔悴,更有着隐隐的焦灼,让我感到一丝不安。 一别只数月,字琅江的一切竟如隔世。 他低声问我:你好吗? 我点头,心中有愧,总觉欠他太多。 你呢? 他缓缓摇头,接着告诉我一件令我大吃一惊的事,东海君绝了字琅江的水源,字琅江已快干枯! 宛如晴天霹雳,我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没人知道为什么。东海君最近新宠了一位神秘女子,性情更为暴戾,听说他将水泉皇后都疏远了。 我更吃惊,天上地下神鬼仙界第一美丽的女子都被疏远,这神秘女子到底是什么人物? 我能做什么?我问:我早已不是你们的主神,字琅江与我早已没有一丝关系了。 可你的主神印记还在,字琅江的神威灵气全在这个印记上,你不能弃它于不顾。 我苦笑:你六千年法力尚且无可奈何,我才一千年道行,又能做什么? 字琅江认你做它的主神,自有它的道理,也许就是等你拯救它,这或许是冥冥中早有定数,与法力修为无关。 我无话可说。这种神印确有灵性,并不是谁都可以擎受。可我实在不知道我做什么才能挽救字琅江的命运。 风,扬着雪花扑到我脸上,肌肤微微发痛,天上原来也这么冷。几只天界里的胭宵鸟展着巨大的翅膀滑翔在我的头顶,不时发出凄厉悠长的叫声。 我扬头,透过蒙蒙大雪向天最高处看,想看穿我的命运,却什么都看不到。 我知道自己必须有取有舍。 我慢慢说:我不能离开修狄,他的处境很危险,随时会有人来害他。 字琅江成千上万水族的性命都抵不过他一个人吗?多灵使近乎悲愤地望着我。 我只为他一人而生,其余的我都不管。我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陌生得像别人的。 多灵使身子微微一震,隔着风雪,他似从未见过我般注视着我。 我别过头去,避开他。风疯狂地扯我的长发,雪放肆地舞着,脚下的云朵结了冰,冷气从四面八方汹涌着包裹我,我忍不住发抖。 我再扭头,多灵使已经不见了,他已无声无息地走了。 有更冷的东西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我哆嗦着落下云层,重新回到人间。当我落地时,右手掌心里的白色水浪神印猛然作痛,刀割一样的痛,浪花逐渐变成血样红,我取出匕首,想将它从掌心里挑出去,匕首却寸寸断裂。 我强忍着痛回到修狄营中,他仍在熟睡。 我抬手收回瞳痕剑,咬牙割开手掌,想将神印剥出,神印倏地消失了。鲜血蛇一样地流满手臂,滚落在我雪白的衣襟上,像朵朵怒放的红梅。 字琅江的水、草地、野花在我眼前晃,怎么也挥不去。 那些美丽乖巧的人鱼女子,那些胆小又忠诚的子民,都会因江水的干涸而死亡。 字琅江将成为一条鸿渠。 江底的灵花异卉将在阳光下枯萎,而泪泉也将不复存在,还有江底的万千生物,全将在世间消失。 我对自己说:这一切全都与我无关了。 第二日早起,我的脸色很不好,白得像纸,修狄一口咬定我病了,让军医来给我诊脉。我说不必,我知道这是神印在作怪,我不明白它从我手上消失,我怎会如此虚弱。更让我害怕的是我的法力竟然一日日减退,我不得不在每天深夜对月修炼,以弥补不断散失的功力。 修狄的军队在一个叫雁翎的小镇驻扎下来,这里已然快到沙漠的边缘。 沙漠的另一端是敌军的老巢,谁都知道,关键的一役便要在此地展开。 黄昏的时候修狄骑马出了镇子。镇外高高低低丛生着不知名的草木,黑色的风带着无限的苍凉从沙漠里吹来,一轮血红的落日在天际处缓慢下坠,世界在此空旷到极点。 修狄望着远处漫漫黄沙伫立良久,道:字琅,我有时很想不通,怎么一个生活在那么贫瘠的地方的异族会如此强大,斗志会如此昂扬,会有那么多勇士猛将。我们的土地富庶,人民众多,倒被这些蛮夷欺侮。 我停马在他身侧,无语相对。 沙漠的夜晚是寒冷的,寂静的,星星格外亮,在我们的头上明灭不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觉得值吗?我问修狄。 他愣,然后一笑:为国家社稷,黎民苍生,死又何妨? 我定定望他,有泪漫湿双眼。 请不要轻易言死。我道:会有人不忍,有人难过。 修狄长笑:字琅,你怎么这么孩子气,大丈夫舍生取义,又有何悲?如果真能牺牲自己成全国家,可谓死得其所。 难道你从未为她想过,没有了你,她会怎样? 听了我的话,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很迷茫,他向黑暗里看着,仿佛看见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过了很久,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还未来得及细想他话中含义,右手掌心猛地炸裂开,剧痛一条线连着右臂似被斩断般,我啊了一声,不由自主放了缰绳,修狄惊讶地问:你怎么啦? 我身躯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将我从马背上扶下,坐到地上,吃惊地说: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我展开右掌,掌心里赫然一朵红色浪花,血便从浪花边缘汩汩地涌出来,顷刻间染红了我白色的长袍。 我明白了,我永远没办法把它从我身体里剥离,从它印在我手心的一刻起,我便注定与字琅江纠缠不清了。 修狄自怀内取出金创药给我敷上,很快被血冲化了,他的脸变白了。他撕下衣襟,紧紧地扎住我的手臂,再度将药敷上,但血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 该怎么办?他问:字琅,你有灵药吗? 我轻轻摇头,这是字琅江对我的惩罚,毫无办法。 彻骨的疼痛让我的身体一阵阵痉挛,我知道再这样痛下去,我很快便会现出原形。 我推开修狄,让他马上离开,他却紧握住我的手不放,坚持要把我带回营中医治。 我觉得腰身越来越软,双眼向外凸鼓,白袍逐渐收紧在身上,我就要变回一条蛇了! 我用力挥出左手,撒出一团烟雾迷住修狄,在他倒下的时候,热浪袭过全身,我看见自己雪白的身体微微颤抖。 两匹马同时惊鸣跃起,我连忙游进一旁的草木从中。 痛消失了,血亦不再流,我恐惧极了,伏在阴影里,久久不敢动。 月亮高高升起,夜越来越冷了,修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担心自己是不是把他迷得太深。所幸过了一会,他慢慢苏醒过来。他开始有点迷糊,坐在那想了片刻,腾地跃起身,四处张望找寻,我知道他在找我,看到他的焦急与担忧,我的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他上了马,沿着小路边走边大声呼喊;字琅,字琅……我不能答应,只有眼睁睁看着他,心里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半个时辰后,他又回来了,原地转了几圈,他挥鞭打马,直向镇内奔去。 这天夜里,无数士兵高举火把,高呼我的名字,在小镇内外搜寻,众多的呼喊声中,我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急切而忧伤,我蜷缩在黑暗里,泪流满面。 我在荒草里蛰伏了整整三天,第四天的黎明才又恢复了人身。神印在我手中愈发精致红艳,我站在大漠边上,吹着猎猎的秋风,知道自己已被它左右,不能自主。 我必须回到字琅江去了,不管此去结果如何,我都要与它做个了断,下一次神印的惩罚或许就是让我不能自控,在修狄面前现出原形,如果那样,我宁愿死去。 我叫住路过身旁的风精灵,让它传信给多灵使到这里来见我。风精灵很快去了。 我想摆脱的,怎么也摆脱不了,而我想得到的,又怎么也得不到。 我取出玉梳,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天空中忽然飘起了似雪似雾的白色,之后有巨大的白纱罩在我的四周,屏蔽了流窜的冷风。 我没有想到多灵使来得这么快,他站在纱幕下对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无情的人,不会置字琅江于不顾。 我无奈地冷笑:你太高看我了,如果我有办法把神印去除,我是不会管字琅江的。 他沉默,没有话讲。 玉梳忽然断裂为两段,我呆了呆,多灵使也怔了一下。我将手中的一段掷于地上,慢慢起身道:我回字琅江,你替我保护修狄好吗? 多灵使不应声,也不动。我不敢看他,怕被他的目光责备得无地自容。 也许我去了东海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低声说。 他走到我身旁:你知道,我会在你身边的,我要竭尽全力帮助你,保护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一不小心的真情流露让人几欲落泪。 我倾听着纱幕外呼呼的风声,静静地道:我苦修一千年只是为了他,我自己不能跟随在他身边,我只放心让你来保护他,你是这世上我唯一信任的人。 他沉思了半晌:如果你觉得我去保护他能让你放心,我会去的。 一诺千金,我知道他既然答应,便会尽力,但还是追问: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会一直在他身边吗? 不要乱说。他强抑住难过: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我只要你能平安回来。 前路漫漫,天意迷茫,已超出我等所能预料,谁又知前面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你还记得字琅女神的警告吗?我茫茫然问他:那些美丽的莲花? 多灵使震了一下,我能感到他在身后望向我,目光里的痛苦、忧伤、无奈、绝望让我的心也在抖。 天数已乱。我说:当初远木神君点化我修炼入世,而今他尚不能自保,而我的缘分也已改变,谁又能知道劫数到底在哪里呢…… 我边说边走出纱幕,我要去见修狄,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泪流在脸上,凉凉的,很快被风吹干了。 多灵使一把拉住我得手臂:别恨我,我——是舍不得你去,但字琅江已毫无办法,万千水族性命堪忧……如果你看到,你会明白的…… 我轻轻挣脱他,告诉他:我没有恨任何人。 我变回男装,散落黑色的长发,拖垂白色的披风,斜挎着瞳痕剑,进营去见修狄。 我极想以本来的面目去见他,让他知道字琅是个为他苦等了一千年的女子,但是,又放弃了。即使他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已心有所属,我在他心中总不过是个可怜女子罢了,或许他会有一刻的感动,但我要的不是感动,更不是怜惜。我如果要得到,就是他的真爱,要么,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我迎着风向修狄的大营慢慢走。这条路,那么熟悉,三天前的黄昏,我同他一起打马出镇,走的就是这条小路,而现在,我将踏着来时的足印去向他道别,也许这一去便是永别! 风吹进眼里,很涩。多灵使隐了身形随在我身旁,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感到冷,从心里向外的冷,我是冷的,周身都在抖,奇怪的是我看自己的手,自己的胳膊,好好的不动,原来是心在抖。 我梳理好的长发被风吹乱,衣袂在风中狂舞似白色蝴蝶。离营门还有一段路时我看见修狄策马奔来,原来早有兵士通报他。看见我时他笑了,喜从天降的笑。我停住脚步看着他,看着我为之生存,为之守候的人带着为我而展露的热烈笑颜向我而来。风扬起漫漫沙尘,世界模糊灰暗,周遭一切全成虚幻,这也许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难道我的这一场春梦,注定是为了与他分别?为了与他错过?为了与他对面不相识? 终于,有泪滑过脸颊,我不想再去掩饰,任凭他看见,任凭他狂喜后又为我的泪惊讶。 他抓起我的手,掌心里美丽的浪花红如珊瑚,宿命,劫难,呈现得如此动人。 你好了吗?他忧虑地问。 我点头。 那就好。他由衷地松了一口气,拉着我向营里走,他的手温暖宽大,寒风中是我唯一的依靠,想了一千年的依靠。 但我不能随他而去,尽管我极愿意让这只手牵着我走,哪怕天涯海角,地老天荒,都愿意。但我不能。 我站着没动,他回身看我,感觉到了异样。 我说:修狄,我要走了。 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却是与他诀别,从此后山高海深天地悠悠,相见相知知何日?又或许已永无相见之日!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终于明白,在他的生命中我只是个过客,他似乎早已预感到我会突然而至,又会倏然离去。 他平静得让我哀伤。我与他如此接近,他却永远不知道我是谁。 我很想问他会不会在以后的日子想起我,又终于没有问。想与不想已无所谓。 我想离去时发现他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他没有挽留,没有道别,只是无言地握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泪,迷茫两眼,我辨不清周围世界,终于,我感到他放了手,我就在他放手的一刻转身,泪,雨样滂沱,今生今世,也许至此完结了。 天色陡然晦暗下来,太阳变成昏黄的亮点,风挟卷着细细的沙尘铺天盖地,似乎要进行一场天葬,把人生生埋没,所有的人都逃回帐子,只有修狄一动不动看着我,沙尘从头到脚地流下来,他连眼也不眨,我含着泪挥手,屏去他头上的风沙。我忽然听见他大喊:字琅,我还会见到你吗? 我没有停步,也没有回答,一直走进满天沙里。 多灵使随我出了营门,他说:无论如何你要保重。 我没有答话,纵身上了云层。走了好远,回头望去,雁翎上空风沙依旧迷茫。 六 天上,风雪弥漫。红喙红爪的胭宵鸟在我的身边低徊盘旋,悲鸣不止。这些鸟儿前身都是得道的仙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因由被天帝罚做胭宵鸟,终日无依无托徘徊于长天之下,它们的鸣叫悲凉而怅恻,凄怨而孤苦,是诉说还是自怜,无人能懂。 我坐在云朵上,惶惑而迷惘,我究竟是为何而生?为修狄,他不是我的;为字琅江,我不是它的。我修炼千年,枉做神仙才是真的。 一只胭宵鸟轻轻落在我旁边,歪着头看我,红色的眼珠里似乎有泪,我伸手抚摩它洁白的羽毛,他低呜着伏下头,我看见它颈上缠了一条墨色花蛇,正吞噬它的鲜血,见我注视它,眼中迸出凶光,更狠狠咬住胭宵鸟,胭宵鸟全身颤抖,悲凉地啼叫。 我伸手想要把蛇从他颈上拿下,墨花蛇猛地张口向我咬来,我在掌中生出法结,它一下子窜入法结中,困兽般游走,不能逃出。我对它说:你用这么凶残的法子助自己修行,只能炼化成恶魔,我让你在这法结中悔过,你一日不悔,法结一日不破,你若真心悔过参透了善恶,法结自会破灭。言毕,将法结抛下天界。 得救的胭宵鸟高亢地鸣叫,展开长长的羽翼绕着我缓缓飞翔。我微笑着对它说;你可以自在地飞了。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慢慢地在我头上打了个旋,身子一耸,似一朵白色的云彩向高天上徐徐而去。密密的雪花在它拍打的气流中旋转飘忽,然后盈盈下坠,我听见它在长天深处悠长清亮的啼叫,快乐,舒畅…… 我继续自己的行程,一直向西飞,飞过散雪神的冰凌宫,飞过春君的生花殿,飞过风神的流光府,一直向西。 雪融化在我的云朵里,又湿又冷,我不得不落下云层,御风而行。不知何时,那只胭宵鸟去而复返,飞到我脚下,用宽大背脊的负起我,冒着风雪振翅疾行。 我将脸庞贴在它柔软温暖的羽毛上,胸中莫名感动,在苍天大地之间,两个生命的相依相偎太微小、太平凡,但就单个孤独的生命来讲,这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有时究其一生也难求得。 它颈上被蛇咬过的地方白羽凋零,血痕班驳,我吐出腹中的灵珠置于伤口之上,灵珠吸干蛇毒,伤口迅速愈合,最后结成铜钱大小的硬疤。我对它说:你这里不能再生羽毛了。 它长鸣一声,似在应答我。忽地俯冲,骇了我一跳,接着又高飞,如是几次,我知它是在与我嬉戏,便拍着它的背说:你不要顽皮,我有正经事要做呢。它果然不再乱飞,专心向前赶路。 风雪越来越大,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在我们头顶结了一层纱幕,屏蔽大雪。胭宵鸟飞得更快了,风雪里依然熠熠生辉的是星神的星皇府,我知道过了它之后再行一程便到字琅江了。胭宵鸟载着我从星皇府上空飞过,披着翡翠蓝长衣的星神正在殿前仰头向我微笑,我也对他报以一笑。他的庭院里没有一片雪花。幽蓝的星辉闪烁着,眩目迷人,像极了字琅江底的水晶宫。想到字琅江,我低声叹息,它现在是否安好? 胭宵鸟沉默地飞着,傍晚时,我拍着它的脊背告诉它到了,它生怕跌伤了我似的,极轻极慢地落下云霄。我习惯地倾听奔腾汹涌的水浪声,但这一次,字琅江给我的是寂静。 当我站在往日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举目四望,刹时如遭重击,全身战栗。我忽然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百死莫赎。草地上不再有花,不再有虫吟鸟唱,到处堆积的是字琅江水族的尸体。成千上万死去的鱼虾在阳光下散发着腐烂腥臭的味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群长着长腭的巨大怪兽贪婪地吞噬着这些尸体,我看见一名死去的人鱼女子被怪兽用锋利的牙齿撕咬分裂,美丽的脸庞血肉模糊,,之后怪兽腥红的舌头卷起她的肢体送进喉咙里去。 我忍不住泪流满面,颤抖着对胭宵鸟说:这都是我的罪! 胭宵鸟振翅长鸣,凄厉的叫声令人断魂。 我旋身现出本相,尾系于天,头探于地,向怪兽怒吼,怪兽停止了饕餮,惶恐地四散奔逃。我不停地尖叫驱赶,直到它们跑出字琅江地界。 胭宵鸟见了我的本相也吓了一跳,犹疑地看着我,并没有飞走。等我恢复人形,它来到我身边,瞪着红色的眼珠细细打量我。我说:你怕了吗? 它抖抖翅。 我吐出真火,将堆积如山的尸体点燃,烈焰腾空,火光照亮正沉进黑暗的夜,似一场烟火的盛祭,向生,向死,向遥远苍穹,向无极寰宇。我和胭宵鸟并立着,注视着,看大火烧成不见边际的海,看那么多灵魂离去后的躯壳在火光中爆裂出最后的绚丽,看那么多曾是鲜活的生命化灰、化烟、化尘,直到彻彻底底消失。 这是它们的结局。我对自己说。我的结局又在哪里?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我发现在火烧过的地方地面变成了白色。我弯下腰,抓了一把,白色的沙从我指间滑落。 我对胭宵鸟说;你看,白色的沙尘! 胭宵鸟却看着远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我循着它的目光望去,心酸到极点,泪又再度涌出。我的子民,字琅江的受难者仍旧车马辚辚地迎接我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叟佑,他脚步踉跄向我跑过来,躬身拜倒在我面前,老泪纵横。他说:主神,您回来啦! 我带泪扶起他,对他说:我对不起你们! 跟随在他身后的水族齐刷刷向我跪伏施礼。口呼:主神——脸上全挂着泪。 我对不起你们!我向他们大声说:是我带灾祸于你们,我大罪难恕,死难赎过。 叟佑紧紧拉住我的手,说:主神不必自责,东海君暴嚣乖戾,人所共知,过不在主神,在我等庸碌无能……浑浊的泪从他眼中滚落,我觉出他握着我的手掌微微发抖。在他身后的众臣中有人忍不住低泣出声,跟着,越来越多的人哭了出来,片刻之后,竟然呜咽一片。 我在一瞬间明白了多灵使,如果还有别的办法,他决不会让我蹈险的。同时,我也明白,我与字琅江已然割舍不清,我必须为它做我所能做的一切,这是我的责任,从字琅神印印在我掌上的一刻起,这一切已经注定。 我强忍住自己的泪,挥手止住他们,对他们说:我再不会弃你们而去!字琅神印在我的掌上,我会尽力拯救字琅! 我的臣民们望着我,我在他们的眼光中看到忐忑,看到些许的希望,看到徘徊不定的信任与不信任。 我没有再说什么,飞身往江边而去。胭宵鸟无声地展开翅膀,将我负上。它是情愿跟随着我。我对它说:你是自由的,不必以此报恩。它不叫,只是飞,不快也不慢,好让后面的水族跟上。 字琅江终于呈现在我面,瘦瘦的一湾浊水,静静的,全没有了往日咆哮奔腾的气势。我们落脚的地方原是江流通道,现在是条宽阔深广的巨大鸿沟,字琅江正慢慢变成一条渠。 我定定心神,对胭宵鸟说:我要到江里去,你帮不了我了,你走吧。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振翅而起,长鸣数声,向高天而去,白色的影子顷刻消失于云山之上。 我没有乘舟,直直地游进水里。水下情形荒凉萧索,由于江水急降,水族全给逼到水底,不时有死去的水族被扔到江岸上去。我发现没有道行的生物已经全都丧命,道行稍浅的水族也已死了大半。那些人鱼女子、蚌姑已然所剩无几。 字琅神宫前黑压压的水族跪成一片。珍珠阶依然闪亮。我径直走进神宫,别来无恙,神宫华美一如昨日,只是漾满了凄凉。 我的臣民在身后眼巴巴望着我,他们在等待,等待我做出能拯救他们的决定。我对着那些明珠沉思了一会儿,告诉他们,我要去找伯裁帝,他是司水之神,四海皆由他管,他应该给字琅江公道。 我的臣子面面相觑,我的侍卫长站出来对我道:主神,当日东海君绝汉江水源,伯裁帝理都未理,这一次,他能施恩于我们吗? 我未等答话,马上又有人反对他:伯裁帝不理汉江,并不意味着不理字琅江。 两下争执,乱成一团。 我皱眉说:伯裁帝救不救我们,只有去了才知道。 叟佑出班跪倒,要与我同去。 我说不必。我已习惯了独自来来去去。 掌心里微微的痛,神印阵阵发烫,它要向我暗示些什么?我和我的臣子一无所知。 我来到寝宫想换件衣服,一名人鱼女子缓缓游到我身边为我梳理长发。她脸色晦暗,肌肤无光,我知道她命不长久,她说:主神,盼你早点求来水源…… 我示意她不要多讲话,吐出灵珠在她的头顶,让她合眼静心,吸取灵珠的法力,为她续命。 她双目含泪,依法照做,过了些时候,脸色渐渐好转,鱼鳞上再度有了光泽。 待我收回灵珠,她伏在我脚上,哭着拜谢,谢我续她性命。我伸手拉她站起,她帮我取来一件月白长裙换上,说:主神,你看你有多么漂亮! 水纹镜里,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楚楚而立,我呆视着镜中,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在我的眸子里,分明染透了忧郁,眉梢眼角的风霜憔悴与这忧郁混合着,使镜中的脸孔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哀怜,现出截然不同以往的让人震撼的美丽。我轻抚自己的脸庞,第一次为自己的美而动容,也更为这凄美的我而自伤。 七 我向天宫去时,大臣们送我到岸上,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那里承载了太多的希望,让我重荷在身,透不过气。我乘云而起,看见字琅江白色的沙岸触目惊心。 我一定要救你,我在心里说:一定! 天上风雪依旧凄迷,我结了纱帐,将自己裹进云里。透过纱帐能看见天空下无数的胭宵鸟飞来飞去,并没有发现我解救的那一只。 天水宫在最遥远的东方,漫长的风雪路让我心焦。我此时深恨自己道行浅薄,不能瞬息便至,更恨这狂风大雪阻我行程。 当我再度路过星皇府时,我看见星神还在殿前向我微笑,我奇怪他怎能料到我去而复返。他似乎看出我的心事,摆手示意我过去,我撤了纱帐,落在他面前。他笑着问我:你要去见伯裁帝? 我点头。 这个传说中美丽了几万年的天神披着幽蓝的星辉站在我面前,令我的呼吸为之一窒。星神是天帝与鬼女所生,生时蓝光直冲日神,灼瞎了日神双目。天帝大怒,挥剑斩星神,宝剑只划破他额头,随即断裂。夜神为他求情,求天帝饶他性命。天帝弃星神于地府,令他永居西方,永世不能入九天之上,罚他的神权只能在黑暗里才能使用。星神长大后,竟成为天界中第一美丽人物。他的母亲给了他完美无瑕的面庞,给了他来自幽冥界的神秘与妖娆;他的父亲除了带给他与生俱来的高贵雍容,更给了他受难后的沧桑笃定,忧郁疏离。我看见他额头上细细的白色剑痕直入发际,不仅没有破坏他的仪容,反而因为有了它的缘故更增添了伤痕之美。 他的美丽,连女子都嫉妒得发狂。天帝第六妃霞光艳冠天朝,最得帝宠。见星神后,自惭形秽,请天帝诛杀星神,天帝未允,竟终日抑郁,最后自毁元神而亡。 他的身上有着太多传奇,所有的女神都想许他为妻,但他对所有的人都不远不近。有人说:他只爱他自己,因为天上地下所有的女子没人能够配得上他。他深居于星皇府,在黑夜里操纵着星斗,数万年孑然一身,优雅平淡地过着天命年华。我不曾在他的脸上找到孤苦寥落,有的是恬淡平和,乾坤看透。 你认为伯裁帝能帮你?他认真地问我。连声音也美得让人心颤。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他还是微笑,星彩纷繁中绝世的脸孔让人眩目,迷惑。 我忽然想:如果我生得如他一样美丽,修狄是不是就会喜欢我呢? 星神轻笑说:你已足够美丽了。 我被他看穿,惊异羞涩。 他伸手解开翡翠蓝披风,搭在我的手上,我惊奇地望他,大为不解。 他柔声对我说:这是我的灵袍,可以帮你快点到天水宫。 你,为什么帮我? 他避而不答,只说:快去吧,你的子民还等着呢。目光中似有深意。 我向他躬身拜谢,他闪在一边不受,只催我快走。 我重新上了云层,灵袍随风展开,载着我倏然而去,在天空中划出一道晶亮的蓝色弧线。我听见好多风精灵在风中惊呼:星神出宫了!星神出宫了……又有的说:不是星神,不是星神,是字琅女神……话音未落,灵袍已将他们远远甩在后面。 灵袍从西到东飞过整个天空,引起沿路精灵议论纷纷,到达东方天际时,我发现这里一片雪花也没有,阳光暖如盛夏,猛然想起日神也住东方,这里自然不会飘雪。 灵袍载我直飞九天之上,天水宫巍峨矗立远超我的想象,拾级而上,我发现脚下石阶竟全是流水,我轻盈地飞过这些流水阶梯进到宫内,宫内静无人声,到处薄雾弥漫,湿气氤氲,无数仙草奇葩竟吐清芳,我沿着小径缓缓寻去,花树间水流潺潺,偌大宫内没有半个人影。我一时竟疑心是不是走错地方。 走过了不知几重宫殿,隐隐有乐音传来,远处琼花璀璨中似有人影,我急奔上前又什么都找不到,琼花林尽处,天水如丝,脉脉流淌,我茫然四顾,追寻乐音来处,乐音不知何时竟消失了。 我跪伏于天水之畔,大声说道:字琅主神乞见伯裁帝…… 无人应答。 我一次又一次呼喊,仍无人回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袅袅不绝。 我忐忑不安,难道伯裁帝真的会置字琅江于不顾吗? 我提高声音再次呼喊:字琅主神跪乞求见伯裁帝…… 终于,在我的头顶响起了一声叹息。我抬头,在那神宫最高处,彩云缭绕间,伯裁帝斜倚云头,身边围绕无数侍者,正向我淡然微笑。 我向他深深叩拜。不等我开口,伯裁帝便道:我都知道了。 我蓦地感到了他慈善的眉目间隐隐透露的冷漠,不祥的感觉陡地升起。我注视着他,慢慢道:请水君垂怜,救字琅水族一命…… 伯裁帝身边的侍者一齐笑起来,其中一个说:她还没明白呢! 伯裁帝挥手止住侍者,令他们不许再笑,转头对我说:你修炼千年,应知天道无常,即便你我能掌控四海,长生不灭,终究还受天命左右,你另觅仙山静享神寿去吧! 那么,字琅江呢?我含泪问:水君就任它干涸消失,水族悉数送命吗? 伯裁帝不语,一名侍者道:字琅神,你可以回去了! 泪,从我眼中直流下来,我的心凉到极点,我吐出腹中的长生丹,道:我愿放弃长生,以此交换字琅水族的性命。 伯裁帝拂袖而起:你怎么如此执迷,天意如此,谁能违抗?不止字琅江,不止人世,连天朝都要历劫,这只是个开始而已……率众人向彩云深处而去,顷刻不见。 我颓然坐倒在天水河畔,枝上琼花雪片般泻于水上,随波流逝,天上地下,万般事物,一样无情。 这样坐了不知多久,耳中远远的又有了音乐之声,我知道那是伯裁帝在取乐。字琅江畔白骨成沙,而这里却笙歌萧鼓,欢乐无穷,难道这就是天意? 隐约的,林中有人轻笑,我向笑声处飞身寻去,眼前紫影倏忽,忧昙盈盈地立在离我丈余远的地方,目光中又是讥讽,又是得意。 我恍然明白了:是你唆使东海君绝了字琅江水源? 忧昙不答,只是笑。 邪恶竟会生得如此美丽,如此嚣张,天意竟纵容着这种恶魔! 瞳痕剑在匣中作响,一千年来,我第一次动了杀机。我闪电样拔剑,使尽平生力气向她刺去。一千年的修身养性,餐风饮露,我早已杀心泯灭,但今日,我决意要为字琅江死去的万千水族复仇。 忧昙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猝然发难,叫道:你敢在天水宫动武……一边向后疾退,已经来不及,瞳痕剑挟着凛冽的白光贯穿她的胸膛,我见她绝世的脸上现出无比的痛楚,瞳痕剑是字琅山无情崖上的异石沐日月星辉淬炼而成,专降鬼魔。我拔剑,她的伤口喷出紫蓝色的鬼血,她捂着伤口后退两步,指着我道:你乱开杀戒,会减损功德,小心天帝逐你出仙班… 我不听她讲话,张口吐出真火,直扑她面门。我要将她焚成灰烬,灭了她的元神,让她从天地之间彻底消失。 忧昙惊慌得啊了一声,侧身躲闪,火呼地燃着她的发髻,我系起风来,将火吹得更旺,忧昙掩面而逃,一头扎进天水河中,火被天水一浸,竟熄灭了。 忧昙在水中向我高声狂笑:当初远木神君为我癫狂,用无尚神权许我见水不死,见火不死,见土不死,你小小一个蛇精,能耐我何? 我愤然挥剑再击,忧昙返身沉入河里,有一股极大的力量自水底袭来,将我斩入水中的瞳痕剑弹出手掌,飞上半空。 我眼睁睁看着忧昙冷笑着越来越远,空有满心愤怒,无可奈何。 瞳痕剑跌落在我脚下,气恼的泪也同时跌落。 我要去东海,去找真正的罪魁祸首,我俯身拾起剑,天地悠悠,一刹那,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虽然我不曾松懈地修炼了一千年,面对邪恶,我还是束手无策,天道,它到底让什么强大?让什么滋长?让什么百无禁忌? 我走出琼花林的时候,琼花簌簌地往下落,像极了人世的飞絮。我紧握着瞳痕剑,再度进到风雪中,向着东海去。我的心里忽然很静,静得没有了一丝愤怒。只有信念是坚定的,我要救字琅江,一定,即使舍了所有的仙寿,丧了所有的法力,也要解救字琅! 八 这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夜幕下的海面黑沉得漫无边际。 幽深的海浪暗暗摇动。我站在东海岸边,倾听着苍凉的涛声夹杂着人鱼女子凄婉的吟唱,终于明白为什么东海会是世上万水之宗,东海君为什么可以肆无忌惮地暴虐嚣张,为所欲为。它太浩淼,太壮阔,太广大,字琅江与之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东海君有足够的权势与威力去操纵他人的命运。 天上伯裁帝,地上东海君,这人间的水神受天娇宠纵容,掌握着无尚神权,做着随心所欲的事情。现在,我要对抗的就是如此强大,如此受天宠幸的暴君,他就在面前的洪波之下,是我的敌人,字琅江的仇人。 我掣出瞳痕剑,星光下剑身宛如一泓秋水,如果不能说服东海君,我就要用这把剑杀掉他,哪怕就此粉身碎骨,元神尽灭,也要为字琅江报仇! 西北方向一颗星星突然放射出万道光芒,星神含笑从夺目的银光中来到我身旁,说:不要乱动杀机。 我沉默地望着眼前风华绝代的男子,陡然明白了,在我未去天水宫之前,他便已经知道伯裁帝不会解救字琅江了。 星神轻声道:你修炼千年得道不易,不要轻毁功德…… 天不助我,我又能怎样?我望着茫茫大海缓缓说。 星神笑:多少世人顺于皇权礼法,多少仙人顺于天命,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难道要我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做一个知难而退的懦夫?我问他,也问自己。 星神注视着我,眼光闪烁中大有深意:东海君一向残暴,万一被他坏了元神,你千年修为岂不前功尽弃? 我将剑还入匣中,对他说:元神被灭固然可怕,可我还是要去的。 他微微点头,笑道:我果然没有料错你。将一颗乌黑圆润的石头放入我的掌心——这是星魂。 我大吃一惊,星魂是星神的元神之石,是他灵魄所在,凝聚他数万年法力。我怔怔望他,不知他有何用意。 他凝视着我,神情庄重:东海君决不会给字琅江水源,你也决不是他的对手,不要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水泉皇后知晓天下水源,你可以去找她,让她指点你。 我颓然地说:她是东海君的皇后,怎么可能帮我? 星神轻叹一声,说:我与她早有宿缘,受于天命,竟永世不能相见。现在,她大劫难逃,你帮我将星魂交给她,助她保住元神,她知你是我信任的人,定会帮你。 我惊异地看着手中的星魂,这万年灵石在我手中泛着银色的微光。我知道,若是星魂受损,星神也会随着神力尽失,坠入凡尘。忍不住说:你用元神之石去度她,太过危险,神石万一被毁…… 星神淡淡一笑,摆手道:前生后世虽是早已注定,但不甘心的又何止你一个。 我没有再说话,仔细地把星魂收好。我想这绝美的男子心中一定埋藏着一个绝美的故事,它不为外人所知,却将他的心燃烧了几千年,值得他用神命所系的元神之石为之付出。我将灵袍交还给他,他披上它重新回到银光里去,微笑着向我挥手,眼里分明地带着超然的决绝。 我心里莫名悲戚,眼看银光越来越远,消失于黑色夜空,忍不住有泪滚落腮边。 西天最远最亮的星忽然暗淡下来,我知道亘古以来天界里最完美的星就要陨落了,海风带着潮湿的气息吹着我的衣裙,吹干我的泪痕,我知道我该去了。 水泉是个美丽了九千年的名字,她降生之时便以无以伦比的美貌震惊了天界。她的父亲散雪神以她为荣,呵护她,宠爱她。由于她的母亲是凡间女子,她生来只有两千年寿命,散雪神为她向天帝求长生,天帝最恨神仙与凡人结亲,没有答应。散雪神心恨天帝,在天朝连下一千五百年大雪,弄得众神气恼非常,全都疏远了他。水泉一千五百岁时,神力衰弱,头发开始变白,散雪神为此焦急万分,因天帝不救她,众神也都不肯施救。水泉一千八百岁时,头发尽白,却更惊人美丽。散雪神带她来到天帝面前,向天帝认罪,再求天帝垂怜这鸿蒙初辟至今最美的女子。水泉的娇艳打动了天帝,天帝沉思片刻,答应给她长生,但诅咒她必须嫁一个暴戾的夫君。 当我找到这个神鬼天界第一美丽的女子,这个被天帝给了长生却又诅咒了的女子,这个被暴戾的东海君宠爱了六千七百年现在又失了宠的女子时,我懂了。我懂了星神为什么要用星魂去救她,而天帝为什么在见了她之后改变主意给了她长生,这是值得牺牲任何东西去挽留的容颜,值得任何人倾尽所有去疼惜珍爱的容颜,值得任何人去违背天意,为之乞福的容颜,虽然她形容憔悴,妆容慵懒,却更有别样风致。我甚至疑心她来自天地之外的第三界,传说那里的神灵才有着卓绝的颜色。 脉脉的水光中,她和我面对面站着,目光清澈、温柔,带着浅浅的哀愁,这是一个天生要受到怜惜的女子的眼光,必须有人珍爱,有人呵护,如果失去了这些,她将沉进不能自拔的悲伤,消殒了灵光。 我想一直以来,她是单纯地靠着无双的美丽博取着东海君的宠爱,而当妖媚凌厉有着无数心计的忧昙出现时,她便败落了,失宠了。天给了她万神艳羡的姿容,却没有给她算尽机关的心机,只有剔透的性灵才配得上绝世的美貌,但过洁过美又那么易伤易碎。 我看见她头上的神光衰弱摇动,知她将有大劫了。 我将星魂交到她面前:星神让我把星魂给你。 她身躯微震,轻轻接过去。 星魂在她白玉般手掌中泛着柔和的光彩。 两颗大大的泪自她眼中滑落,碎在她冰蓝色缀着珍珠的长裙上。她颤声问:他还好吗? 我点头。 她将握着星魂的手紧贴在胸上,仿佛猛然间寻回丢失了一生一世的心爱之物,憔悴的脸上悲喜交集——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要用星魂保住你的元神。 泪,再度漫出,湿了她的如花娇颜。偌大的皇后宫寂寥冷清,这是失宠者的冷宫,人间仙界全都是一样。 青丝如云,纤手香凝,瘦腰一握,芳颜绝世,到底还是被冷落。难道从今而后,这最美的脸庞就要在这沉沉东海之下无声隐没,随着地老天荒,过尽岁月愁苦,流干永生泪花? 我拿过她妆台上的赤红的珊瑚梳,将她散落的长发细细梳好,她幽幽地说:天帝许我长生,又咒我遇人不淑,我两千三百岁嫁东海神,出嫁那一天,我的父亲散雪神用他的无尚神权为我祈福,只得六千七百年。我今年九千岁,福缘至此完结,又遇天道大乱,大劫不可避免,这副躯壳终究是要放弃的,你也不必再替我梳理。 人类虽然灵慧,却不能知晓自己的寿夭穷通,总会生出一线希望,祈望明日会更好。而神仙的悲剧在于与天齐寿,又有无穷法力,明明白白预示自己的劫难,却不能对抗,不能逃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难降临,默默擎受。 我无言以慰,只能沉默。 她凝视着隐约闪动的水光,面色渐转宁静,抬眼望着我说:请你见星神时转告他,我只要元神不灭,就定会与他相见。 我点头答应:如果我能见他,一定会。 她敛衽谢我,指着宫内的奇珍异宝让我随意拿走。我摇头不要,向她拜倒说:我只求女神垂怜,解救字琅江万千生灵。 她拉我起来,展开我的手掌,看着艳如红玉的神印点头说:原来你是字琅江的主神。 她告诉我,神印是历代字琅主神精魄凝聚,他们有的到别处为神,有的又入轮回,有的灭尽元神,还有的入了天地之外的第三界。 神印原本是字琅江的第一滴水,被字琅江第一代主神拮来,印在身上而有了灵性。以后数十万年,字琅主神更迭变换,神印始终印在他们身上,时间愈久,灵光愈重。我问她:靠这个神印能解救字琅江吗? 她摇头微笑:神印只是有巨大神力的灵物,字琅江水源被断,不是它所能拯救得了。 她边说边将一捧海水在我面前展开,晶蓝的水影微微摇动,宛如一幅玄妙图画。 你等着我。她说。就走进那一片水光中。 我注视着,等待着,觉得心里很紧。 隐约的,身后有人冷笑,我急转身,空空荡荡的,除我之外,并无他人。但我的确听到声音,我感到强烈的不安,或许有人正藏在我的左右,只是我看不到他罢了。 我在掌心里结了一团火,飞身寻去,皇后宫金顶玉阶,奇丽壮观,屋内随意一件摆设无不是绝世珍宝,显见当初东海君对水泉的宠爱有多深。无数明珠高悬头上,把宫内照得亮如白昼,我寻遍每一个角落,并未发现异样,稍稍安心。 待我回到原地,水泉正从水幕之中走出,她神色略带哀伤,停了停才说:字琅江另有水源,只是我神力已弱,看不到在哪里。 我又是欣喜,又是发愁,轻轻说:那我该怎么样才能找到水源,拯救字琅江? 一切皆不可勉强,你救得字琅江固然是好,若救不得,这也是天意。现在天上地下大劫方始,终究要有人遭难,有人不幸。 她边说边收了水幕,疲倦地坐下。 我知道自己该走了,躬身向她拜谢:不管字琅江能不能得救,我都代字琅江众水族叩谢大恩。 她含笑摇手,示意我起身:但愿你能以诚动天,求来水源。 我隐身离去,走到宫门时回头再望水泉,在珍宝的奇光里,她静静地安坐在宫殿的角落,美丽的脸上淡淡的,目光清如秋水。 我知这张脸孔很快就要在大劫中沦丧,忍不住悲从中来,心里一痛。 难道越是美好的事物越难长久吗?越是遭天嫉妒吗? 洪波涌荡下的海底辽远神秘,与字琅江底截然不同,虽然我在水下已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在东海之下仍然感到彷徨无依,仿佛身边处处杀机。 我迅速地向海面游去,无数我从未见过的海底生物与我擦肩而过,出了东海君的水晶宫,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海桃花林,茂盛的海桃花开的正旺,将海水烧成绯红的火焰。 我无心停留,只想快点升到海面。在那海桃烂漫中却突然转出一个身影,拦在我面前,他向隐着身的我说:现身出来吧,字琅! 他身形修长,举止文弱,两眼之间横生着一根长须,看上去甚是诡异。 我停下脚步:你是谁? 他仰面长笑数声:不认得我吗?我是长眉! 我的麻烦来了,长眉就是被拒婚的东海君四子。 那么,方才在水泉宫中冷笑的也一定是他了。他是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了。 我握紧瞳痕剑望着他,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果然,他说:你蔑视东海的尊严,伤害我的骄傲,还敢跑到这来看水泉,真是胆大得很啊! 你想怎样?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现在禀告父皇,你和水泉都得丧命。不过——他把长须直伸到我脸上,我向后退开,不让他碰到。他冷哼两声:如果你终身给我为奴,受我差遣,我倒是可以给你和水泉保守秘密。 我一言不发,举剑就砍,如果不能战胜他,我是别想走出东海了。 你不是我的对手的!他笑:别忘了你自己只有一千年道行! 我不应他,招招向他要害,每招都被他轻描淡写化解于无形。 恐惧,从我心底慢慢升起,我出招更快了。 长眉脸上始终挂着一个藐视的笑,不慌不忙地应对我的攻击。 战到一百招时,我知道自己败局已定。 我必须快点离开这里,拖得越久越是糟糕。 我暗暗地在掌心里聚起浓烟,猛地撒开,海水里顿时漆黑,我向着早已看好的方向飞身逃去,耳边却听长眉嘻嘻笑道:用这种小伎俩就想逃出我的手掌,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的长须鞭子样抽在我的背上,我心里一热,忍不住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跟着身上一紧,已被他牢牢捆住。我撒出的浓烟则被他抬手散尽。 他冷笑着看我,我忽然感到心里很静,我没有挣扎,只说:你杀了我吧! 他摇头,慢慢地说:你令我在天下神灵面前颜面无光,我要散你心神,令你终身听命于我,做一个永世白痴! 我的头中爆响了一个惊雷,轰的一声。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即使有人要灭我元神,我也不会这样害怕。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让自己不要发抖。 他的长须深深地刺进我的额头,痛,直入脑髓。 我猛然向他大叫:我做了白痴,也要杀你! 他狂笑:我取了你心神,你就不会再这样对我讲话了。 我闭上眼,让人散裂的巨痛中浮起的是修狄朗月样的眼睛,这是我最后一次想他了。 他,现在还好么? 他,可会想起我吗? 我忽然发现,原来对他的思念也是一种幸福。 长须又再刺深,耳中嗡嗡地响。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将再也不会想他,念他,为他苦,为他泪,为他憔悴了。 我不但不能得到他的人,他的心,现在,连对他的思念也将彻底失去! 修狄——我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周围刹时变得很冷,冷得我再没了知觉…… 九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漂浮在海面上。 海浪一波一波摇荡着我,头上星光清清冷冷。 我抬手抚摸额头,痛,却没有血痕。 我努力想自己是不是白痴,该记得的都记得,心神分明还在。 那么,又是谁救了我?我又怎么会到海面上? 没人可以告诉我,空阔苍茫的海面上,唯有潮声阵阵。 我御风而起,身上绵软虚弱,长眉终究还是伤了我。 夜风无痕,。从我身畔轻轻拂过,几个风精灵在半空中嬉戏打闹,见我行速甚慢,其中一个问:怎么你神力不够了吗? 我没有答他,勉强控制着云朵向字琅江方向去。 头一阵阵发晕,不断有痛袭来,我知道自己实在应该立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治愈这伤,但是我不能耽搁,字琅江每时每刻都有水族在死亡,他们全都在盼着我,等着我去拯救他们。 我伏倒在云朵上,被前所未有的疲倦包裹,真想就此睡去,睡去,永不醒来。 但我不能睡去,我身负重荷,不容安睡。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原是如此无依无靠,而孤苦原来如此让人难过。 我在疼痛中想着我认得的人,修狄、字琅女神、多灵使、远木神君、星神、水泉……天亮的时候,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天上地下,所有的人都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 我觉得自己笑了,又或是哭了,是哭是笑已无所谓。 原来生命注定是要孤独,是要坎坷,是要百味陈杂,是要无可奈何! 在我实在飞不动的时候,我向着地面上一片苍翠的青山降下去,白色的披风在半空展开,载着我徐徐落在青软芬芳的草地上。 晨曦漫散在山间,草木的香气淡而怡人。 我仰卧在草地上,无力起身,神思也渐渐恍惚,如果就此元神尽失,就什么都摆脱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摆脱了…… 我就那么迷迷糊糊地躺着,不能动,也不想动。 天上,白云朵朵,让我想起我在字琅江边草地上看到的云,仿佛已是几生几世的光景了。 一朵白云竟向地面坠落下来,快如闪电。它竟向着我来了! 山间响起高亢的鸟叫,胭宵鸟的叫声! 是它来了!那以我为恩人的胭宵鸟,它竟来了! 它绕着我缓缓地飞着,叫着,似在召唤我。 我向它轻轻地笑了。 它落在我身边,看到我的样子,它很不安,徘徊在我身侧,不时用头上翎毛触我脸颊我轻轻对它说:你去字琅江,叫叟佑带灵药来。 它踌躇片刻,低鸣一声,猛地振翅飞去,顷刻不见踪影。 我合上眼,静静地等待着。 我知道它一定会回来,回来救我。 山间,静得发空,隐约的溪流声愈显得林木幽深。 我仿佛沉进了梦里,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是几天,我觉得手臂四肢全都在痛,而头却痛过了,变成彻底的混沌。 我想醒来,却无力睁眼,我的神思飞在天上,我却明白这躯壳还在梦里挣扎。 一幕一幕飘过的是往事,是一千年层层叠叠的往事,挥也挥不去的宿泪在心里不断地流着。 我在迷迷糊糊中知道,我的神力正一点点散去。 如果我不能醒来,我将永远睡去,直到神力散尽,只剩躯壳。 我知道自己必须醒来,还有那么多生命等着我去解救,而修狄,我真的不想与他诀别。 在这世上,我有着太多牵挂。 我努力动着手臂,动着身体,费力地想张开眼睛。但是徒劳的,我动不了,也醒不来。 我恐怕等不到胭宵鸟回来,就要神力衰竭了。到那时,谁也救不了我。 我渴望能有人大声唤我,哪怕一声,我也会苏醒,但在这旷野深山,没有一个人。 当我正沉进绝望时,有一个冰凉的物体猛地撞在我的头上。我混沌的心神被这一撞陡然明了,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阳光眩目,我真的醒过来了。 我直视那撞我的人,我从没见过这么丑的人,她正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法结里,沉默地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们面对面地注视着,她忽然流下泪来。慢慢的,她从法结里站起身,向我走了两步,眼光里有难过,也有乞求,只是不说话。 我对她说:多谢你救我。 她没有吭声,摆摆手,仍是满眼哀然看着我。 你是谁?怎么会被困在法结里? 她没有回答,缓缓地在法结里向我下拜。 我明白了,她不会说话,她求我解救她出法结。 也许她被困在这个结中已成千上万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没有人迹的深山里,从来没有过获救的机会。现在,她遇到了我,救了我,她希望我也会救她。 在她的眸子里,我看到让我震动的东西——是彻底的绝望后所透露的强烈的希望。 可我无力救她,我自己也正等着被救。 时光的脚步似拖了沉重的枷锁,漫长得让人窒息。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雨,她欢腾起来,高兴地张口去接雨水,如饮甘饴,同时示意我也去喝水。 我没有喝,由此猜到她的本身,我问:你前身是草是木? 她指着满坡的野草向我点头,于是我知道她是株灵草。 她的长发凌乱的纠结在脑后,绿色的衣裙污迹班驳,在法结中她显然丧了修行的信念,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会丢了所有的修为。 天色越来越暗,雨越下越大,我躺着不能动,全身已湿透。 我眼睁睁看天,不敢让自己睡去,如果天亮之前胭宵鸟不回来,我就会神力尽失,现出原形,变回一条蛇。 灵草喝饱了水,又蜷缩回角落里,我能感到她一直在随着我的目光张望。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示意什么,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水帘一样的雨,等着,等着…… 雨,是在半夜里停的,雨停的时候胭宵鸟回来了,它果然带来了叟佑。我不清楚他是怎样将我的意思转告给叟佑,叟佑的确带来了字琅江最好的灵药。 叟佑看到我时流了泪,他向我跪倒叫我主神,把药喂我服下。我发现他衰弱得很,他在字琅江底已过活数万年,现在连他都变得衰弱了。我不能多想,怕有泪流。 叟佑和胭宵鸟全身也都湿淋淋的,我问:怎么天上也下雨了吗? 叟佑迟疑了一下,说:主神,是东海君正在御水,淹没中原的万顷良田。 什——么?我感到眼前一暗:那么,中原秋收无望了? 叟佑点头:不错,将颗粒无收。 我觉得刚刚才有的一点暖意又被冰冷冲散了,我又掉进另外的困境里去。秋收无望,百姓纳不出粮来,修狄拿什么去给他的兵士吃饱,让他们去奋战沙场,兵士无力作战,修狄又怎可能实现夙愿,将敌寇彻底击败,令他们不敢再犯? 忧昙,她为什么总是与我们作对?而权力为什么又总站在她一边? 星星在雨后的天空升起来,洁净,清亮。 灵药很快起了作用,我可以起身了,叟佑上来扶我,尽管他也很虚弱。 法结里的灵草一直哀哀地看着我,当我走到她的法结外开始做法时,她狂喜的眼光让人心颤。 编织法结的人显然没有太高强的法力,法结并不牢固,使得我在受伤之余并没费太多力气便解了法。 当法结在她四周无声消散时,浓烈的异香从结里弥漫出来,我们眼前的灵草也起了变化,由一个丑陋的女子变成八九岁的女童,鲜绿的衣裙,赤着足,面貌秀丽,却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住地向我叩头拜谢。 我扶她起身,让她自寻去处潜心修炼,她却无声随在我身边,不肯离去。 当胭宵鸟负上我和叟佑准备回字琅江时,她也毫不犹豫地跨了上来。我想了想,没有再让她走,我说:你有名字吧? 她摇头。 以后你就叫“默”吧。我这样说着,拉她坐在我身边。 胭宵鸟随即起飞,我从云端鸟瞰大地,白茫茫的大水淹没了田地村庄,无数灾民于水中辗转呼号,更有无数尸体浮于水面,顺水漂流。 这人间的惨景让我战栗,悲哀,更让我忧心忡忡,修狄,他或许还不知道这些,等他知道的时候,他会焦虑得睡不着觉的。 一想到他会面临的困境,我觉得自己的心正被煎熬…… 胭宵鸟奋力飞到云层之上,让我不能再见大地,它是怕我难过,不想让我再看。 可我又怎能停止对他的担心。 天上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空明得没有一丝杂物。当我们飞过星皇府时,蓝色的星辉还是那么神秘,只是不见星神。 我示意胭宵鸟放慢速度,我要将水泉的话说给他听,我对着星神的院子里说:她要我转告你,只要她元神不灭,就定会与你相见。 不知从何处响起他的声音:多谢。 那声音里有着太多感触。 恹宵鸟稍顿一下,旋即飞逝, 胭宵鸟在到达字琅江后离开了我,我对它说:我会永远记得你救了我。 它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向最遥远的西天而去。 我不知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只知道它既无来处,也无去处,要永世不停地飞下去。 我感到彻骨的哀伤。 生命对谁都是残忍的,或许这便是生命的本质。 我开始在字琅江上下疯狂地寻找水源,默跟随着我,没日没夜地跋涉、探寻。字琅江幸存的水族也在江底疯狂地找。原来的源头已被东海君阻断,我们在其左右挖掘了大量泥沙,想猛地又发现新的水源,可是,没有,字琅江仍旧一天一天干涸下去。 每当我回到江底,都会发现我的子民又少了好些,他们,全都死了。而那些精灵因为一向都是依水而生,现在都开始衰弱,有的甚至不能再动。 水源,哪里才是字琅江的新水源?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我是睡着还是醒着,我的脑子里都是这个问题。它搅得我几乎发狂。 当某天清早醒来,我看见行宫前整整齐齐跪倒着几十个臣子,他们是来向我告辞,他们对字琅江已不报任何希望,他们要离开了,到别的江河里去,去继续他们的神仙岁月。 我没有挽留他们,也没有责备他们,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 他们安静地离开了,他们的眼睛里有泪,我的眼睛里没有。 从那以后,几乎每天都有人离开,他们有的来向我告辞,有的无声无息走掉,原本拥挤不堪的江底慢慢地冷清下来。叟佑气愤地骂他们是字琅江的叛徒,我挥手阻止他,我对他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生存的权利,怎样生存是他们的自由。 我是不会走的。叟佑说:主神,我敢保证我叟佑家族的每一个都不会离开。 就在那天晚上,叟佑的一个孙子带着妻小偷偷走了,他在留给叟佑的信里说:你不离开最多是神力衰弱,而我的儿子出世不久,留在这里他会死的,我不能眼看他死,我请你饶恕我对字琅江的背叛…… 叟佑全身发抖,要追他回来,被我制止了,我只说:我命你不许追。 叟佑老泪纵横。 我本不是属于这里,我是最想离开的一个,我却下定决心要留下来,直到找到水泉所说的水源为止,尽管我是那么牵挂修狄,无时不刻不在为他担心,但我不能离开,这一切灾难都是因我而生,我若不能拯救字琅,我将是最大罪人。 而修狄,他现在在哪里,他的处境又是怎样?他可有在战场上受伤?军粮可否困扰着他?而他,又可曾在一瞬之间想起过我? 我渴望得到他的消息,哪怕一点也好,但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当我完全复元之后,我开始沿江找寻,找寻所有可能有水源的地方。这时跟随在我身边的只有默了。 水族们该走的都走了,该死的都死了,余下的都衰弱得不行。他们一向逍遥快活,从没想过会有离开水的一天。 我和默不分昼夜地搜索,毫无结果。 有一天的正午,阳光直晒到我的头顶,我一身疲倦地站在字琅江白色的岸上,想起了水泉的话——天上地下大劫方始,终究要有人遭难,有人不幸。 难道天意真的注定字琅江要遭难!要不幸!要无可奈何! 默疲惫的在我的身边,我对她说:你走吧,去修炼成一个道行高深的神仙,不要像我这样无能。 她摇头,泪光闪烁,始终不肯离去。 这天子夜,我在梦里被奇怪的声音惊醒,当我睁开眼睛,发现一向光洁晶莹的水纹镜正慢慢碎裂,我走近它,看见自己的面貌在镜中被裂成千万碎片,正当我惊疑之时,“哗”的一声大响,水纹镜彻底破裂开来,无数银色的光影向我倾倒,我不由自主地后退,眼前一下子什么都不见了,一切都恢复了黑暗。只是,再也没有了水纹镜,只剩了巨大的珍珠镜框含着黑漆漆的空洞。 水纹镜本是江水灵光汇结所成,现在江水将涸,它自然要碎裂了。 一切的一切,都向着灭亡走近。 我很累,却再难睡去。我对着面前的黑洞站了好久好久,觉得手脚阵阵发凉。 我缓缓走进泪泉里,泉水还是那么清冽,江水的干涸对它丝毫没有影响,泉底的珍珠依然散发美丽光彩,现在的字琅江唯一没变的只有泪泉了。 我沉进泉底,水波温柔地环拥着我,却不能让我感到半点温馨,不能疏减我一分愁绪。 看起来,字琅江真的要干了,真的无可挽救了。这全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 强烈的自责与内疚虫样咬噬着我,我有一刻真想用一把长刀猛地扎进心房里去,狠狠地扎进去,那样才能赎我之过。 是我害了字琅江! 十 正当我为字琅江焦头烂额无计可施时,有一天,一个来自尘世的风精灵为我捎来了我盼望已久的修狄的消息,这是多灵使让他转告给我的。修狄的军马果然粮草匮乏,难以为战,修狄为此焦虑万分,而朝廷已派人议和! 这些全在意料之中,但真真听来又觉难受,议和,那么修狄大半年来的精心谋划、浴血厮杀算是白费了。 我问:修狄可好? 风精灵犹豫了一下,告诉我:他好象是病了。他又马上说:多灵使让你不要担心,说有他在,修狄一定没事。 代我谢他。我说。 风精灵又道:多灵使还嘱咐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再三让我告诉你的。 我点头:你让他放心,我会的。 于是他便轻快地离开了。 我对着他走的方向默默站着,那是去往尘世的方向,向那飞过去,不用太久就可以到达修狄身边。 他——病了。我对自己说:他病了。 我呆呆站着,心思早飞过那辽远的天际。 但我的人仍旧呆立着,被风吹着。 默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她拉我的衣袖,提醒我该继续去找水源了。 我同她再度在烈日下上路,我的心似乎已经僵硬了。 这一次的寻找仍旧毫无结果。我却意外地在字琅讲上游看见了远木神君,我不知他怎么会来这里,又是从何而来。 他盲着眼,神情淡漠地坐在荒败的草丛中,似乎在聆听风的声音。 我走过去,轻轻叫他:神君,神君。 他没有动,也没有应声。 我是你点化过的黑灵蛇。 他白色的眼珠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默向我打着手势,我也看见了,在他的身下有一大滩鲜血。 你怎么啦?我边问边俯下身去看鲜血的来处,发现他的双腿自膝盖以下被人齐齐斩断了。 我连忙为他止血,同时喂他服下一颗灵丹保住性命。 远木没有喊疼,也没有呻吟,仿佛这断掉的双腿不是他的,只是对我轻声说了句:多谢。 灵丹很快愈合了他的伤口,但他再也没办法走路了。 我问他:是谁害了你? 他开始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说:是她。 谁? 是她,不过——他停了停:我不怪她。 我没有再问,我已知道她是谁。 我要把他带回字琅江,远木执意不肯去。 我不会死的。他说:我人寿未绝,我只想再回人世上去。 我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他不语。 是她把你扔到这里,是吗? 他默认。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泪如雨下。我从未见过如此悲苦的哭泣,他来自开天辟地时与天同寿的神君,为的是一个乖戾娇媚的女魅,一个让他颠倒不能自拔,让他甘愿为她受一切苦难,放弃神位贬落凡尘的女子。而这女子,居然一剑斩断他的双腿,弃他于人迹难至的荒野。 我并不恨她。他说:即使她杀了我,我也不会恨她。 我想起一千年前九天之上的远木,那点化我修炼的远木,那个披着玄色披风,周身散发着神光的远木,这个人,还是他吗? 他说忧昙一直不肯转世为人,因为她有大抱负,她想做人世间主,做皇帝,可她就再轮回千世百世,也不会有帝王之命,所以他必须帮她。她在鬼域里呆了六百年,才等到这个大劫启动乱世的开始,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他为她甘愿受一切苦。 他说新主入主中原已成定局,修狄是忧昙的最大敌人,他要她绝了他的粮草,却没有想到她居然出卖色相诱惑东海君,让他御水……。我惊讶地望着泪流满面的远木,原来这竟是他的主意,是他为她谋划。 你说什么?我颤抖着声音问:是你…… 不错,是我,是我一直在为她出谋划策。远木拭去泪淡淡地说:可这全是天意,人间改朝换代天意已定,就算没有忧昙,修狄一样会遭劫受难,中原一样会江山易主,天劫谁也逃不过,你,我,一切人,全在其中…… 我真该杀了你。我一字一句道。 远木陡地仰天长笑:杀了我也好,免得我再为她苦…… 他眼角残留的泪痕与这笑是那么让人心酸,苦,每个人都是苦的。 我没有拔剑,抬起手来使尽平生力气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我对他道:你如果再为忧昙谋划伤害修狄,我一定会杀了你! 有血顺着他嘴角溢出,他没有擦,脸上的表情又是悲凉,又是凄苦。 我带着默飞身离开,把他抛落在荒草里,如果没有人发现他,他饿也要饿死。 但我决定不再管他。 默在跟着我走出一段路时,站住了。我弄不懂她为什么不走。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取出了怀中的匕首,返身回去,我猜到了,她是要去杀远木,远木已经为了那个女人疯了,他只要不死,还会帮着那个女人。 我想阻止她,又没有动,我想她也许是对的。 但我为自己未能拦住她而心惊,我真的变了,我已不再是当初的我,我竟然纵容她去杀人,只因那个人要对修狄不利。我这样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我茫然问。这与我一向的修炼是背道而驰的。 默很快回来了,脸上带着惊异,她拉我跟她一起又返回去,远木不见了,他,消失了。 是谁带走了他,方才那里分明是没有人的。 惊讶之余,却一颗心落到肚子里,觉得远木没有被杀到底还是好的。同时又有新的忧虑升起,如果我猜得没错,一定是忧昙又回来带走了他,如果那样一切都会如默所想的,他真的是为她疯了。 我惴惴不安。 我开始彻夜难眠,尽管寻找水源是那么让人劳累,我却只能疲倦,不能睡去,每每躺在床上,将到入睡时,我总被一阵阵恐惧惊动,莫名的恐惧,看不清内容,辨不清面貌,无形无迹,总是徘徊在我床边,随时将我窒息。 我不得不彻夜坐在明珠之下,或是浸在泪泉里,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明珠开始渐次熄灭,我的心冷了,字琅江最后的日子到了。 我的大臣们好久没来见我了,只有叟佑早晚来问安,清冷的字琅江底海桃花败得满地都是,我每每走在这些花上,都悲伤得流不出泪。 我的人鱼使女全部夭亡,默每天为我梳妆。我不要她服侍,她执意不肯,我知她在报恩。 最后一颗明珠熄灭的那天夜里,字琅江失去了最后的光亮,我在黑暗里坐着,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触。 字琅江静到了极至,如果在这安静中消亡了也好,鸿蒙未辟,世界就是这样静谧。 就当是一场从未有过的轮回,也好。 水波里忽然有了振动,黑暗里我看不清外面是谁,我问:是默吗?当那人来到门口时,我惊讶得啊了一声,起身迎过去,说:怎么是你? 他没有答话,却猛地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嘶哑着声音在我耳边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能感到他全身冰冷发抖。 你怎么啦?你受伤了吗? 多灵使没有回答我,我感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变成了柔软的腕足,而他的身体也慢慢变样,一会功夫他已现了原形,变回一只墨鱼。 他昏死在我的脚下。 我费力地将他拖进泪泉里,让泉水滋养他。心扑腾扑腾乱跳,多灵使伤得不轻,那么修狄……我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有奇冷从心房蔓延到四肢,我觉得自己的手开始颤抖。 多灵使直沉进泉底,无力地瘫软在珍珠上,我吐出自己的灵丹,喂入他口中,除了用自己的神力救他,我没有别的办法,虽然这会减损我的道行。 多灵使一直没有醒来,他的身上始终盘绕着一股无形的戾气,凭直觉我断定那是属于鬼魅的,如果有鬼魅能够把六千年道行的多灵使伤得这么深,那只有一个,就是地府第三层的万年鬼祖。 想到那令人胆寒的万年鬼祖,我觉得指尖都在发凉,这纵横了万年的恶魔,上至九天,下至幽冥,无人不知,无人不惧。他曾与夜神抢夺司管长夜的权力,夜神不是他的对手,被他用最重的鬼咒压在西天。天帝震惊,召轮回使查他前世今生,结果他既无前世也无来生,注定永远是个恶魔。天帝叹息,只说天意如此,无可奈何,终究不曾命他掌夜,只许他在地府行走。由此,他愈发无所顾忌,竟要娶月神为妻,天帝一向不爱月神这个女儿,既不应允,也不推辞。月神为免遭蹂躏,自毁容颜,鬼祖方不再提及此事。天帝终觉愧对月神,令远木神君收了鬼祖的魂石,令他以后有所约束。 这个鬼祖,有谁不忌惮,不躲避,不畏惧? 我在多灵使身旁看着他衰弱地委顿着,觉得心里仿佛被大火烧过,我升上水面,高声大叫:默——默——默应声来了,我看着眼前这道行尚浅的小童,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了。 我握住她的手:你帮我,好吗? 她坚定地点头,那样稚气的脸上呈现的果敢让我心酸:你去人世找修狄,我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有点说不下去,有泪哽咽我的声音:我不能去,多灵使受了重伤,我要救他……你明白吗? 默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出了行宫,我目送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处,觉得四周的空荡令人几欲死去。 我不能再伤感,我对自己说多灵使等着我去救他,我不能再想修狄,想,也是无用,现在,我要做的就是保住多灵使的性命…… 我重新回到泉底,多灵使还是没有醒来,泉底的珍珠的光芒照得他的身体白得透明。我看见自己的灵丹在他腹中隐隐发红,知道他在昏迷之中,正不自觉地吸取灵丹上的神力,稍稍安心。 我守着多灵使,坐着,彻底的疲倦从心底涌起。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觉了,尽管我是个神仙,可我也会累,也会疲惫,我慢慢躺倒在珍珠上,合上眼睛,有好多星星在我的眼前闪亮。水底那样安静。睡吧,我在心里说:逃进梦里去吧,再也不要醒来。 于这纷乱的世界,我或许只配做个逃亡者。 天亮的时候,叟佑来了,当他看到受了伤的多灵使,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他一言不发地陪我坐了一会儿,又回去了。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昨晚梦到了很多的往事,他说我是个好主神,最后他告诉我,他最爱的一个玄孙今天早上死了。 我沉默地听着。 我看他讲完最伤心的话后蹒跚着离去,我想我会流泪,却没有,从那以后,我的心似结了一层膜,强硬地阻挡一切悲伤,因为我渐渐知道,眼泪是没有用的。 又一个黑夜降临的时候,多灵使苏醒了,他把灵丹还给我,任我怎么劝说都不肯再用它疗伤,他怕减损我的道行。 他的神力几乎丧尽,恢复不了人身,他觉得自己的本相是丑的,蜷在泪泉,不肯再见我。我不想让他难堪,就不再进入泪泉。隔着泉水,他让我不要担心修狄,他没事。 他答应过我的,他果然做到。 真的如我所料,是鬼祖伤了他,在鬼祖想吃掉修狄的时候,多灵使用六千年的神力化成大火燃着了鬼祖,鬼祖在用鬼咒拍了他的背心后逃走了。 在以弱对强的时候,把自己燃成神火会增进数倍神力,但是也会重伤自己,甚至烧毁自己的元神,我知道多灵使完全可以安全逃走的。 我始终想不懂,鬼祖怎么会听命于忧昙,为她效力。 我知道自己欠多灵使的更多了。 我无言地对着泪泉的泠泠波光,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这玉石俱焚的法子太危险,万一多灵使神寿丧尽,我又以何相赎。 我把字琅江最后一颗灵药投入泉中,让多灵使吃下去。 他能不能复元,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预料,我们只有等待,等待着他的命。 十一 我开始了独自一人寻找水源的历程。 字琅江除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放弃了,连叟佑都放弃了。 多灵使沉默在泉底,他一直没有恢复人形。 他不说话,也不露面,我知他已无性命之忧,他也一定知道我每日早出晚归地奔波,但他始终不肯出来见我。 大约十天之后,默回来了,带着满身的风霜。 她看到了修狄,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找到他的。我急切地询问修狄的情况,她不能叙述,只能对我的提问摇头或是点头,在问了很久之后,我知道修狄没有受伤,但他病了,病得不轻。他的军队还驻扎在雁翎,已经严重缺粮。朝廷在议和,军心已乱。 我在一望无际的白色沙岸上坐下,有风吹过。 一瞬间,我是那么的想去到他的身边。他——病了,很重。就凭这一点已让我难以安心。我向尘世的方向望去,不见边际的是碧蓝的天空。 但我不能去,只能在长久的凝望之后,再度动身跋涉。 寻找水源在继续,失望也在天天继续。到后来,我甚至怀疑我究竟是真的想找到水源,还是用这种执着来赎罪。因为有的时候,我觉得有那么多死去的水族在周围瞪视着我,让我不能停下寻找的脚步。 字琅江底残留的水族中开始有人恨我,这种恨很快蔓延开。 我知道他们的恨是对的。如果不是我拒婚得罪东海君,如果不是我帮修狄妨碍忧昙,字琅江也不会遭此灭顶之灾。 我缄默地接受他们的仇恨,不想为自己做一句辩解。 我是身不由己地做了他们的主神,又身不由己地做了他们的仇人。 我面无表情地接受他们的怒视与责骂,心里流着看不见的血。 某一天的深夜,当我从一场迷迷惘惘的梦中醒来,意外觉出床边有人,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能感到他在看着我,动也不动地凝视,良久良久。 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多灵使原来每天都悄悄地看我,只是他不愿我看到他罢了。 我想起我也曾经在一个人熟睡的时候凝望他的脸,也曾整夜整夜偷偷的坐在他的床前呆望。 我任由他看着,任由酸楚翻滚在胸膛,不动,也不言语。 在以后的夜晚,我一切如常地睡着。我知道他会在夜深的时候无声无息地钻出泪泉,在床前伴我到天明。 拆穿他是残忍的,所以我什么也不做。 而有一天,他却忽然叫我:主神…… 我坐起来,向黑暗里看着,依稀见他还是本相。呆了一刻,他说;我要走了。 我怔怔的。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思想里轰然坍塌了。 他没有再说别的。没有说到哪里去,还会不会回来。 我也没有问。 我们在黑暗中默然片刻后,他无声地滑出我的行宫,离开了字琅江。 我想对他说是我害了他,向他说出我的内疚,又没有说。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走,他再也帮不了我,他不想累我。 我想他走了也好,字琅江仅有的一点水已不能助他恢复神力,他的离开或许是对的。 我忽然想起了我在他的箫声里起舞的情形,大片大片的海桃花雪样纷纷扬扬地落着。 再也不会有了。我对自己说。 我伤害了最爱我的人。 而我爱的人,他现在却与我远隔万重仙山,病着,痛着,无人可安慰我慢慢回到床上,黑暗里狰狞的仿佛是地府的使者,定睛看,又什么都不是。 我决定再去一次东海,去见水泉,让她再帮我一次。我不想放弃,也不敢放弃,我想确切地知道,水源在哪里,如果她的神力不够,我可以将我的给她,只要能够拯救字琅江。 我想这一次我也许真的是不会再活着出东海了,我告诉叟佑,只要我元神不灭,就会托梦给他,告诉他水源的位置。 叟佑是现在字琅江里唯一信任我的人,也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他虚弱地看着我,没有说别的话,也没有流泪,我想他的泪在他最心爱的孙子死的那天早上就已经流干了。 我带着默离开了字琅江,这一次的走还能不能回来,谁也不知道。 这一次,没人送我,在他们的仇恨里,我沉默着上路。 我向字琅江回望,依旧是一千年未变的风光,但我,再也回不到从前。 当我和默的云朵经过中原时,我是那么想落下云头去看一看修狄,哪怕一眼也好,让我看看他病得怎么样,有没有瘦。 但我没有,我眼望着雁翎,从它上面飞过,终于没有落下去。我怕我一见到他就再也不能离开,再也不能铁定这一条心去拯救字琅江。 生,死,各有其命。我对自己说:各有其命! 我咬紧自己的唇,眼睁睁看着燕翎从脚下掠过。 他,就在那里病着。 而我却从他的上空飞过,去用为他而活的生命去拯救别的生命,这便是我的命。 默在云朵上睡着了。我从来不知她的经历,她为什么会被困在一个拙劣的法结里,会被幻化成一个奇丑的女子,而我知她现在是快乐的,苦,对她而言,已成往事。 而我的苦,却似从未停止。 燕翎远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与修狄又一次错过。 也许是今生最后的错过。 修狄,我在心中轻唤他的名字。 缓缓的,有泪滑过脸颊。 如果我这一去是死,我可会再与他在轮回里相遇?相遇时,他又可会再想起他的前世里曾经有我? 而我会永远记得他,纵使我死一千次,在六道里轮回无穷岁月,我仍会记得他的模样,只因他于我早已刻骨铭心。 只要我元神不灭,就永远不会将他忘却。 有无数云朵与我擦肩而过,仿佛我生命中无数美丽憧憬。 风从很远的天边吹来,吹向更远的地方。 也许无情的事物才是长久而幸福的,比如这些云朵,这些风。 十二 在进入东海之前,我在默的掌心里放了一枚小小的螺,这是我在即位字琅江主时,和江主神给我的贺礼,用作安养元神之用。 我让默在东海岸边等我。我告诉她,如果我不幸被杀,只要元神不灭,就会进到螺里,她带着螺赶快回到字琅江,交给叟佑就是了。 她听着,含泪点头。在我走之前,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虽无言语,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会保重的。我说。轻轻为她拭去眼泪。 深夜的海底是岑寂的,东海君的神宫在水中静静地放射着光芒。 我隐了身形来到水泉宫中,空荡荡冷清清的皇后宫,无数珍宝竟放光辉,水泉,却不见了。 我惴惴不安,难道她已经应劫而亡? 想着那绝世的女子就这样无声消亡,不禁让人悲从中来。 而字琅江也是无救的了。 白玉妆台上,红色珊瑚梳仍在,锦榻牙床,芬芳尚存,人,却真的不在了。 我又迟疑,东海皇后遭难受劫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从未听人说起?那些风精灵是最爱到处传播这些消息的。 那么,如果水泉还在,她又会到了哪里? 我沉思了片刻,向东海最深处游去。传说在经年黑暗,奇冷无比,连海藻都不生长的海底,有着东海的冷宫,凡是受冷落的妃嫔全都被送到那里。水泉如果没有死,会不会也被送了去? 我再次领略东海的广大与壮阔,它似乎永远不能见底。我只是向着最深处游着,感到海水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几乎要将我冻僵。 陡然的,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目之所及,竟是无际的白色沙尘,与字琅江岸一模一样。我定了定神,明白了,这里必也是经过了一场大生死,烈火焚尽白骨,才有这样奇异的沙尘。 这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水,格外的清,清得发亮。 在一望无际的白色沙尘上,散落着数百个法结,每个法结中都囚禁着一个女子,她们有的活着,空洞着流干泪的双眼,有的则已经死去,元神仍被幽闭。这里是被遗忘和被回避的地方,这些女子的命运至此已经终结,是生,是死,被囚还是自由,都已毫无意义。 我急匆匆在这些法结中寻找,却听到水泉在不远处的召唤:字琅主神…… 我狂喜着循声而去,是水泉,果然是她,我没有猜错,她果然给送到了这里。 还是那震惊天朝的绝代容颜,还是那淡淡哀愁让人断魂的双眼,珍珠裙依然淡雅华贵,人却憔悴得愈惹人怜。 你的伤好了?她问我。我恍然明白了:是你,救了我? 水泉受尽苦难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这一笑,连冰冷的海水都似乎有了光彩。 的确是她救了我,她的父亲散雪神教给她冻神术,如果不是她神力已弱,长眉会被冻死的,现在她只冻伤了他。 我不知怎样谢她,也不知怎样帮她。我试图打开困着她的法结,编制法结的人高明于我数倍,我连一个结环都破解不了。 别费力气了。水泉说:这是东海君编制的,你解不开的。 我怔怔的:他忍心亲手囚禁你? 她默默点头,隔了一会说:他本就是无情的人。 我没有说安慰的话,因为我什么都讲不出,我也没有讲道谢的话,因为完全无用。我很简单地告诉她,水源还没有找到,我想要她再帮我。 我再也帮不了你了。她说;我被困在这个结里,根本无力掬水…… 水泉突然停止了说话,我同时也感到身后的异样。 我转过身,无数手持兵戈的水族正从我们上方纷纷落下,将我和水泉包围。之后,长眉一脸恨恨的落在我的面前,他眉间的长须已给水泉冻断,成了半截短须。他没有马上向我寻仇,而是恭敬地垂手侍立,海水里忽然亮起明艳的颜色,数名人鱼使女或执明珠,或执拂尘,簇拥着一部华丽的车辇缓缓而至。辇上盛装的忧昙和一名高大的男子并肩而坐,那男子高鼻阔口,蓝发蓝须,赤红面庞,虽没有见过,但我知他一定便是残暴凶悍的东海神君。 忧昙用得意而凌厉的目光看着我们,脸上挂着个高深的笑。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长眉冷笑:所以我一直等着你,这一次看你还怎么逃脱。 我没有理他,只是瞪视着东海神君,我相信我眼中的仇恨如果能烧成火焰,会把整个东海煮沸。 我厉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绝字琅江水源,残害万千生灵? 东海君愣了一下,随后仰天长笑,惊雷般的笑声震得海底都发颤。 你这小小的蛇精对我讲话竟敢如此无礼!他猛然喝道:我不仅要干了字琅江,今日,我还要你死在这里! 他又转向水泉:你这贱人,竟然不知悔改,还在勾结外人,今日一并要死! 生与死被残暴强大者掌控,从不例外,他们一贯的嚣张,一贯的为所欲为,因为他们深知此理。 长眉躬身向东海君道:父皇,让我来,我的仇我要自己来报。 东海君点头:好! 长眉挥手止住众兵士向我而来,他要亲手杀我,才解心头之恨。他头上的短须柔滑地弯曲回旋着,提醒着我记忆里曾受它刺伤的痛。 我要灭了你的元神!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冷冷地静静地站着,没有动。我知道,他决不是恫吓我,而我也从没打算白白牺牲,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从我看见东海神君的时候起就知道。 我忽然想起了多灵使,他将六千年神力燃成大火,烧伤了鬼祖,同时也伤了自己,是为了爱,是为了爱我而给我的承诺。 而我,是为了恨,对邪恶和不公的仇恨! 大爱大恨都成烈火。 世人都传言海中的主宰是龙,一种神奇的生物。其实他们错了,我们蛇类如果有八千年道行,就会头上生角,腹下生爪,变成龙。 海神都是水族,我们是不属于水族的。 水族都很怕火,我们在没成龙之前也是怕火的,成了龙就可以御火,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而默,也将是空等,那个螺我再也进不去了。 在长眉走近时,我忽然对他笑了笑,笑得他一愣,我相信他直到死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笑。 我就在一笑间变成了一条火蛇,燃着熊熊神火的蛇,一千年的神力被我聚成大火,在我自己身上猛烈地燃烧,同时也疯狂将周围的一切燃烧。 在我燃着自己的瞬间,长眉惨叫一声,被焚成灵灰。我的目标不在于他,我要烧毁的是重兵环绕中车辇上那个暴虐的君王。 我纵身向东海君飞去,我看见自己原本白玉样的身躯化成铺天盖地的烈焰,所过之处,海水沸腾,白色的沙尘尽成红炭,无数凄惨的叫声响起在我的身旁。我大笑,有火焰从我口中喷出,我里里外外都燃着了,我觉得锥心的痛,同时又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有力。 烧吧!烧吧!我大叫:一切的一切,全都烧吧! 有复仇的快乐激荡在胸膛中,我毫不犹豫地席卷过向我挥动武器的兵士,席卷过那些人鱼使女,我不再理会他们是否无辜,谁阻挡我,我就将谁烧尽,如果可以,我会将东海烧干! 我觉得自己无比的轻盈,无比的快捷,我腾身飞上了东海君的步辇。火光映照着他赤红的脸,近看之下,我发现他原来这样丑陋,我要烧死你!为字琅江复仇!我大叫着向他舔噬过去,我和火已经化为一体,我便是火,火便是我,我要将他化在我红色的焰光里,让他化灰化烟,一无所是,一无所留! 东海君没有躲闪,也没有动手,只是在我逼近他时,忽然张开大嘴,吐出了一个水泡,这个水泡一下子便将我裹了进去。 东海君对我笑了,他说:你自己在里面烧成灰吧!我如果这么容易被烧死,我早死过一万次了! 他一脚将我从辇上踹下,水泡裹着我滚落在烧得滚烫的沙石上,我挣扎着想打破水泡,可我出不去,我被困住了!我还在燃烧,神火已将我从内到外点燃,我痛苦地翻滚在水泡里,东海君哈哈大笑。 忧昙在他的旁边笑得花枝乱颤,美丽的眼里全是恶毒。 我知道自己的神寿已到尽头,我的元神也会给烧成灰的。 我终于还是白白死去。 从今而后再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了。 我伏倒在地,感到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滴到了心里。 东海神君不再理会我,慢慢向水泉走去。水泉坐在法结里,面上平静得无喜无悲。当东海君在法结前停住脚步时,她还是没有动。 我听见东海君阴恻恻的声音:我专宠你六千七百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去帮一个外人,害了长眉? 水泉不语。 东海君怒不可扼:我有三百个儿子,死一两个不算什么,但我最恨别人背叛我!他一掌击在法结上,法结左右摇摆——为什么勾结外人,你说! 水泉淡淡地道:你我只有六千七百年缘分,在此之前我不是你的,在此之后也不再是你的,何来背叛? 一直没有说话的忧昙忽然带笑道:这么说,你想离开东海? 水泉轻轻点头:是,永远离开。 东海君冷笑:那我成全你! 我看见他慢慢抽出佩剑,一旁忧昙的眼睛笑得发亮。 火烧干我的双眼,否则,我会有泪流出。 六千七百年的一场夫妻,他竟向她直直刺去,没一分犹豫。 剑,直没水泉胸膛,她的身体宛如枝头的落花,盈盈地倾倒。 天朝里最美的一朵奇葩便在沉沉海底香消玉殒,断尽芳华。 从今以后,她的名字只能成为回忆,在传说里诉说她的故事。 我在东海君脸上看不到一丝悲伤,倒是听他又高声骂了句;贱人! 铛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原来是水泉两手一直握着的一块黑色石头——星魂。 无数冰蓝的星星从水泉头上升起,那是她的元神。 东海君狞笑:我是不会收回法结的,我要把你的元神困上一百年,让你连元神都灭掉! 元神若是百年后不能找到肉身,就会自己灭亡。 东海君是决心要水泉彻底消亡了。 星魂中突然发出银色的光芒,亮得令人眩目,顷刻间,这光芒照彻整个东海。 东海君和忧昙吃惊地看着,我也在巨痛中看着。 有隆隆的响声自星魂中发出,我感到东海都给震得摇晃起来。 东海君拔剑向星魂劈去,星魂应声爆裂,万道金光直透海面,海水随着金光飞速旋转着,旋转着,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东海君的法结在金光中无影无踪,而水泉美丽的元神则追随在金光里,直向漩涡最深处而去。 东海君呆了,我听见他喃喃地说:第三界!第三界! 海水越转越快,所到之处,所有的一切都给卷进漩涡里。 这才是真正的大劫!东海的大劫! 我奋力向海面上逃去,我不想给卷到那漩涡里去,但,却有无穷大的力量在把我往里面拖。 我在水泡里着着火,冒着烟,体无完肤地挣扎着。 东海君闪电一样从我身旁掠过,我用力一滚,钻进他宽大的衣袖里,这御水的神君劈波斩浪,带着我直向上飞。 无数水族给卷了下去,我清清楚楚听到一声声哀号在我身后响起。 东海君一声长啸,已然冲破海面,飞上半空。他在云朵上站稳,狠狠地甩动衣袖,再度把我向下面的漩涡抛去。我从云端向下跌落,脚下,茫茫无际的东海已经全部旋转起来了,没有了起伏的潮声,没有了人鱼唱晚,此时的东海发出地动山摇的声响,摧毁吞噬着一切可吞噬的东西。 我直直地向着那深渊跌去,身边好多海中逃上来的精灵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知所措。 我听见一个男子急切地呼喊:主神——是你吗——那声音熟悉而温暖,但我已来不及回答,直直地进到那深渊里去。 就有从天而降的长长的软足将我硬生生从漩涡里拉了出来,重新带到云端。 我看见苍白的多灵使,他仍现着本相,蜷卧在云朵里。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是你吗? 我想说话,却已不能言语,火,已彻底烧毁了我。 我心里清楚,我怕是元神也保不住了,却奇怪心里为什么总是凉凉的。 多灵使挥动他的十只腕足拼命敲打水泡,想救我出去,徒劳的,水泡怎么也不破。 主神——我听见他的声音里有了哽咽:你千万要保住元神,千万——有更大的响声响起在我身后,繁星闪烁的夜空刹那间笼罩着奇异的光辉,西北方向绚烂的五色流光徐徐而来,渐渐映照整个天空,无数幽蓝的星光在我们头上闪着,所有的精灵都仰视着夜空呆住了。 在这亘古以来最亮丽的星彩里中,一道绝美的银光从西方天际滑落,直坠入黑沉沉的大地,随着银光消逝,脚下的东海也停止了呼啸,海水朝着深不见底的去处一股脑的倾泻进去,仿佛在那下面有着一头狰狞的庞然大物,张着巨口,将这万顷汪洋连同它里面的一切统统吸吞,纳入腹中。 当海水流尽,一望无际的平坦的原野出现了,似乎这里开天辟地以来就是一片土地,没有留下一丝海的痕迹。 沧海桑田,原来是这样! 奇怪的是困我的水泡在海水消失的瞬间无声破裂了。我扭曲着燃尽血肉的身体滑进多灵使的云朵里。他不顾一切地扑灭我身上的残火,大声叫我:主神!主神! 心里的一点清凉慢慢蔓延开来,似有甘泉滋润我枯焦的躯体,我终于明白了那滴冰凉的东西是什么,它是字琅神印,是字琅江的第一滴水,它保住我的元神,救了我的命。 原来我使命未完,不能死去! 多灵使抱住被烧成焦炭的我,向远处飞去,我想问他要带我到哪里,却说不出话。 满天星彩渐渐淡却。夜空下的精灵纷纷散去,我不知东海神君将去向哪里,他神权所系的东海已亡,他的神力系乎东海大水,现在他神力衰弱,神权丧失,他的暴虐嚣张已走到尽头。 没有人关心他的去处,正如他从未关心过别人。 他的名字很快在天朝湮没了,曾有风精灵见他在天尽头处徘徊,那已是几劫几世之后了。 但从那晚起,天上少了一颗最美的星星,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陨落,而那个在暗夜中操纵星斗的男子,那个集无数传奇于一身的男子,那个美到风华绝代的男子,随着他命星的陨落失去神力,坠入了凡尘,开始了他在宿命里的轮回。 他永远记得曾有一个女子对他说过的话——只要我元神不灭,就定会与他相见! 他在红尘中笑着,泪着,只为这句话。而那受于天命,与他永世不能相见的人究竟能不能实现诺言,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十三 多灵使带我回到了我的来处——字琅山。 我在红豆树下想着,我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死。是不是苦还未完。 我来自字琅山,终究还是要回来,原来所有的离去,只是为了再来。 我奇怪多灵使怎么会在东海,后来我明白了,他来自东海,自然要回东海,那里有天下第一的大水,他的伤要有足够的水力才能解救,可现在,东海已没,他已失去修养的地方。 我已成了一块焦炭,令人恐惧的焦炭,我只知我没死,我元神尚在,尚有些许的神力可用,但我不知我究竟会不会好。 多灵使吐出他的灵丹为我疗伤,在我的身体上又重新生出新的雪白的皮肉时,我知道我竟还会再长成从前的样子。 我没有高兴,也没有激动,我只是静静地伏在红豆树下,任凭我一千年的眼泪一滴滴地从树上落下,落在我变了形状的身体上,那些我曾经为他流的泪结成的相思籽一颗颗凋零,终归尘土。 此时,满身的痛都没有对他的思念来得痛。但,我愿意,愿意为他而痛! 我大难不死,有他可以思念,已是最大幸福! 默三天之后回到了字琅江,对叟佑大哭,她以为我遭了大难。当多灵使去到江里告诉她我并没有灭了元神,只是重伤难行时,她又高兴得不行,马上上山来看我。 我却那么倦,仿佛这一生都未好好歇过。我倦怠见一切人,只想独个呆着。 终于,我对他们说,我只想一个人,只想孤单。 多灵使点头,第一个走了。我想他明白我的一切感受。他说他会在离字琅江不远的地方等我复元。默却在山下安身,始终不肯远走。 久违的字琅山的静又回来了,就好像一千年前我第一夜在山上露宿时的静,陌生而熟悉。 我不能动,但可以仰望天上的星斗,那璀璨的光华亘古不衰,原来那才是天长地久的。 可我知道,只要我不死,我对他也是天长地久的,我永远记得他在梦里含笑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 原来我的一切,只是为这一句而执着,而燃烧。 我的不死,是为他而生! 当我的身体慢慢长好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条蛇,很奇异的,我的头上生着角,腹下生着爪,全身披着雪白的鳞片,我竟然变成了——龙! 我大吃一惊。 修道八千年才可以成龙,我只有一千年道行,这怎么可能? 但我的的确确变成了一条龙,一条白色的龙。 我发觉自己神力暴长,是过去数倍有余。我几乎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情。 在我变成龙之后,字琅神印从我的手上消失了,我想了很久以后才明白,我的神力来自于它,我的神火烧化了它,它已化在我的身体里,我是因为它的缘故才成了龙。 龙,是蛇仙修行的最高境界,做为一个蛇精,我已因祸得福,功德圆满,我可以自由地做一个威力无穷的神仙了。 而字琅神印已为我所用,永远不会再制约我了。 在一刹那,我欣喜若狂,我可以马上飞到修狄身边,陪伴他,帮助他了。 我欢跃着腾身飞上半空,在我身边缭绕的是五色的云霞,好多风精灵跑来向我道贺,说我是他们见过的最美的一条龙。 默也为我喜极而泣,小小的脸上全是眼泪。我拉她上了我的彩云,她被这云彩的美丽惊呆,痴痴发笑。 绚烂的云霞中,我和她悠悠飞过字琅江上空,我伏在云端向下看,心就从无比的欢喜坠落进入无比的阴郁中去。字琅江已浅如平湖,水晶神宫暴露于阳光之下,蒙蔽着厚厚的沙尘,而叟佑就坐在那仅有的一湾瘦水之上仰望着我。 我没有迟疑,径直落了下去。 我没有去修狄身边,而是又回到了字琅江。 尽管神印已不能再约束我,但我仍旧没有离开。不管有没有神印,我都已与她不能相弃。 在我回到字琅江的第二天,多灵使再度离开了,他说:你好了,就好。我知道我欠他的永远没法还清。 他依然本相难脱,没有大水,他是难以再修回人身了。 我不知他会再去向哪里,想了想,终究也没有问,只说:你要保重。 他还是在深夜里离开,不让我看到他的样子。 在我快死的时候,他可以用十条腕足把我从漩涡里拉出来,帮我扑灭身上的火焰,在我变成了龙之后,他却再不要见我见与不见,都是苦。 在我变成了龙之后,除了叟佑,字琅江所剩无几的水族更加恨我了,他们指责我带来了灾祸,指责我害了多灵使,指责我吞了神印上的神力才变成龙,后来,更指责我现在是坐看字琅江的干涸死亡,以图其乐。 我对这些责难不回一言。 叟佑开始还为我辩解,后来,他也在众人的围攻中沉默了。 我留下来的理由只有一点——水源。它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它是不存在的,那么我到底在为什么奔忙?在为什么蹉跎?在为什么阻断刻骨的相思? 在我变成一条龙之后,我发现我的命运并没有改变,我和我还是蛇的时候一个样子,我需要一边忍受众人的千夫所指,一边到处寻找水源,而当夜深人静时,又要为求未得的那段情而黯然神伤,为那个人的境遇担心忧虑。 做蛇,做龙,做仙,做人,又有什么分别? 有越来越多的时候,我疑心这种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而每当想起修狄,我就知道,我的生命还需继续,我不想做一个负债者,我还须寻找,我的这些只是为了能与他彻底地追随。 当字琅神宫完全露出水面时,我的臣子们把我赶出了字琅江。我不得不夜夜回到字琅山上修炼时的洞穴里栖身,他们则全体住进了泪泉。 字琅江除了泪泉外,已全部干涸! 现在,环绕字琅山的是一条深广无垠的巨大沟渠,每当有风吹过,从这鸿沟里就会发出隐隐的哀鸣,那是太多水族的冤魂在哭泣。 我彻底成了字琅江的罪人。 我在干涸的江边呆呆地站了两天两夜,之后听见轰的巨响,字琅神宫倒塌了,水晶倾碎,迸出万点晶光,似暗夜里流星纷繁的光彩,数万年的神宫毁于一旦,原来是如此绮丽万端。 泪,缓缓滑过脸颊,那么凉。 有号啕声自脚下传出,那是泪泉里的水族在痛哭,接着有愤怒的声音响起,后来汇成一句话:你死,你死…… 我在泪光中望去,水族众手所指正是我的胸口,他们是要我死。 我轻轻地摇头,我不会死的,我不是为他们而生,自然不会为他们而死,但我于他们的确有愧。 我迈着僵直的步子走去,慢慢地走去,我要走了,离开这个给过我温暖的地方,我在今后会永远背负着对它的愧疚,它将使我永远不能快乐。 泪,一路无声洒去…… 当我和默上了云端,我不忍再向下看,我的目光只向更远处望着,而耳中却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是的,是海浪的声音,澎湃着,一波又一波,潮起潮落的声音。我惊疑地四望,问默:你听见了吗?海浪的声音! 默摇头。 可分明是的,它清清楚楚地响在我的耳畔,决不是幻觉,它越来越大了,就在字琅江的方向! 我耸身向着字琅江飞去,那涛声吸引着我,召唤着我,我有一个直觉,它就是水泉所说的水源! 我努力辨着,向那声音的起源而去,它自鸿沟底下传来,那就是字琅江底! 我弃了云朵,飞身向江底落去,泪泉中的水族见我从天而降齐声责骂,我不理会,那水的声音,那海的声音分明就响在泪泉的底下! 我明白了,泪泉就是水泉所说的水源! 难怪泪泉永不干涸! 我狂喜着落入泪泉,是的,它就响在我的脚下,就响在铺满珍珠的泪泉的下面。 有几个水族近身来大骂我无耻,让我滚出泪泉,否则对我不客气。 我现出龙形,猛的向他们狂吼,龙吟,没有听过的人想象不出它的威力,而听过的全都被它震慑,所有的水族都缄闭了口,一条龙如果发怒,谁也想象不出后果会是怎样。 我斜睨了众人一眼,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后退。 面对比自己强悍的人,很少有人不畏惧。 我说:你们全都出去! 他们就全都出了泪泉。 叟佑悲哀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而其他的水族,我猜得出他们的想法,他们以为我要霸占泪泉。 他们想些什么,已无所谓。 我旋身游到泉底,轻轻一扫,将珍珠拂开,水声近在咫尺,我甚至能感到水流隐隐的震动。 我沿着泉底游走一周,终于看清了,整个泉底就是一道巨大的门,泪泉的泉眼不过是这门上的一条细细的缝隙。在它的下面,是洪波巨水。它隐藏在这道门下有多久,没人知道,怎么会有这样一道门,也没人知道。 原来我一直苦苦找寻的水源就在脚下! 我想笑,更想哭。 我要打开这道门,让那滔滔的大水涌上地面,流淌成新的字琅江。 可我怎样才能开启这道门? 我焦急地在泉底搜索,这是一道死门,除非有什么神兵利刃将它劈开,否则根本无法开启。我用瞳痕剑奋力劈了几下,文风不动,连一条剑痕都没留下。 可神兵利刃又到哪里去找。 我抚摸自己头上的双角在泉底沉思了很久,又有什么利刃能比得上我们龙的双角呢?天帝所佩的令道剑是天界第一神兵,是用妖龙伏隐的双角所制,奇利无比,奇坚无比,能破一切神盾。但是天帝是不会把令道剑给我用的,他令天下大劫,又怎能再去度劫。 我只有靠我自己去开启这道门。 在我从九天向泉底冲去时,我的眼前闪过了好多我从来没见过的面孔,他们中有男有女,全都向我微笑,最后一个向我笑的我认得,是已经自毁元神的字琅女神,她还是那么妩媚忧伤。这些人似乎都在身后用力推动着我,使我俯冲得更快,力道更大。我似一道银色的闪电,直劈进字琅江底的泪泉。 我轰地撞在泉底,头上双角如两把利斧,劈裂了死门。同时,我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巨痛,我知道我的双角已经齐齐断掉了。 巨大的力道从门后袭来,白色的水浪冲破泉底喷上半空,我也给这水浪推了上去,我勉强稳住身形落在一片云上,下面的字琅江已烟尘滚滚,我瞪大眼睛看着,看着茫茫的大水漫过原来的河道,漫过白色的沙岸,漫过辽阔的草地,席卷着泥沙草木,扫荡着一切障碍,向着遥远的天边奔流而去。 字琅江不但没有干涸,反而更广阔!更壮观! 它已经成为天下第一大水! 叟佑和水族们又惊又喜地看着,返过神来便向我拜倒,高呼:主神! 他们的脸上全都有泪。 血,沿着额头滴落在我的脸颊,温热,腥腻。 天命的正神是不流血的,像水泉。而我们这些靠自己修炼的精灵,受伤就会流血。我们脱不了自己的根。 所以,我们在修行上进一步都是很难的。 现在,我只剩了五百年的功力,但我没有任何伤感。 我给字琅江带来的苦难,我尽我所能,加倍偿还,现在,我的心安了。 我沉默地望着这些水族,觉得心里很轻。 我拭去脸上的血,对他们笑了笑,说:我再也不是你们的主神了。 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懂,但我要说的仅此一句。 在他们跪着还没有起身时,我便带着默离开了。这里,我再也无须停留。 我没有回字琅山去养伤,我一直向尘世飞去。那里,才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在那里,有着我的牵挂,我的宿命,我在天上人间颠连的一切理由! 十四 头上的血在流了很久之后终于止住了。 我的本相变成了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怪物。所幸,这并不影响我的人形。 在飞行了半日之后,雁翎,那让我日夜牵挂的地方,我终于看到了。 一别经月,风沙依旧,沙漠永远苍凉。 当我变回那个叫做字琅的男子,白衣长剑地去往他的大营,我的心都在抖。 我就要再见到他了,他病得怎样,心事又重到几重? 风里沙里,想起他曾紧握我的那双手,有泪如倾。 从今而后,我会永远随在他身旁,再也不会弃他而去,从今而后,我单纯的生命只是为他! 而当我飞一样走到路的尽头,却发现,一切都空了。 军旗、营寨、士兵、车马,一切一切,全都不见了。目之所及,空空荡荡。 只有风,呼啸着刮过,刺人肌肤。 默也愣住,因为她上一次还在这里见过修狄。 风,就那么吹着,我就那么站着。 他,连同他的大军,会去了哪里? 有媚人的笑响起在风里,倩影翩然,是忧昙绝色的脸。 她轻叹着摇头,说我:你可真是个痴心的呆子。 我惊异她竟能躲过东海大劫,依然如此嚣张,如此狂妄。 你将修狄怎么样了? 她嫣然一笑:这一次可不关我的事,是皇上下旨议和,退兵也是皇命,你的大英雄么,自认为天下无敌,竟敢对圣旨有悖论,皇上治他的罪也是他自找的。 我看着这个蛇蝎美人:离开东海神君,你又去蛊惑皇帝? 忧昙摇头:我之所图,你不会明白,你不要讲得那么难听。 你的所图我有什么不懂?不过是想做凡间的一代霸王罢了,满足你自己对统治杀伐的欲望罢了。 忧昙脸色一变:我的愿望光明正大,我确实想做皇帝,那又怎样。我想做人上人,做不了人上人,便要做人下人,受人摆布。我劝皇帝息鼓退兵,免去多少无谓牺牲,总比你那自逞英雄的修狄带着他们冲杀疆场,白白丧命要好。 我怒叱她:你明明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还花言巧语粉饰自己的卑鄙,难道你蛊惑东海君御水淹民,也是为了免去无谓牺牲?你真是无耻! 忧昙冷笑,抬手遥指天上帝星:你看那里,便是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取而代之。 你果真成了皇帝,也是一个暴君,天道不会成全你的野心。 她仰天一笑:你也只配做个心慈手软为情所困的小女子。暴君又怎样,哪个皇帝不曾杀伐,哪个皇帝不曾暴戾,昏君明主,暴政仁政,不过后人口中评说。我要的不是那些虚名,我只要我向往的权利,我就是要主宰万民,统治四海!远木神君有通天算术,卜我定能达成所愿,天道成不成全我,你且拭目以待! 我震惊于她的狂妄自信,无所顾忌,同时又为远木神君心酸,我道:远木为你被贬凡尘,双目皆盲,你还要斩断他双腿,你这样无情无义,凶狠残暴,必遭天遣。 她更大笑,远木虽是神君,又能怎样,他下了九天,便是个瞎子。他为我颠倒,却又阻我行事,嫉妒成狂,我斩了他双腿,不过是给他小小的颜色看看,他现在已经悔改了,一心为我所用,他尚没有怨言,你又何必为他不平? 她忽地又放低声音,阴笑着对我说:你不也和远木一样,傻傻地葬送自己的道行,你们都是一厢情愿,又怨得了谁…… 她边说边飘身而去:我若是你,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那姓修的娘子,把他抢过来…… 我没有拔剑,也没有追,我被她的话生生震住,我知我自己从未为自己活过,我的生命从来只为那一个人存在。 如此大胆直白的言说,我生平第一次听到,我现在竟无力去辨别她的对错,我只知她是真的,她的所做全是为了真的自我,她清楚自己想要的一切,她是为了她自己而活。 想到她最后的提醒,我打了个冷战,有冷汗自手心中渗出。 决不可以。我对自己说:决不可以! 我清楚地知道,如果不除去修夫人,我永远不能得到修狄。但我决不愿看到他难过,哪怕一次,他所爱的人,我决不会去伤害。 我只要他快乐,就好。 我很快打听到了修狄的下落,这立下赫赫战功名动四方的功臣,因为上书皇帝,不愿退兵,已被发配到最荒凉的边关。 英雄从来都是坎坷而孤单的,似乎英雄注定都是悲凉的收场。但我不愿意修狄同他们一样,我一千年的修行是为了与他相逢,让他快乐,只要我在,就不许他受害。 我带着默向着边关一路寻去,想到他要受的罪,我难过得一路无语。 我们向着西北方向一直走。我不敢驾云御风,怕太快错过了他,也不敢流连怠慢,怕太慢让他越落越远。我老老实实像一个人那样骑马赶路,沿着他走过的路一路追赶。 人烟越来越少,风沙越来越大。 飞鸟不度,野草不生,我并不知道人世原来还有如此荒凉的地方。 当我找到修狄时,我疑心我们已到世界尽头。 修狄,我相思了一千年的那个男子,正在一群苦役中,搬动巨石,修筑城墙,似被贬的神祗,默然承受命运的摧残。 风沙干裂双唇,汗水粘结着灰尘,不见本来面目,已经让人难过,更让人心惊的是颊上黥烙的囚徒的印记。 我挚爱了一千年的那个人,我生命的神明,就在污淖的人间受着这般折磨。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心疼,心,果然在疼。 荒原上肆无忌惮的野风猛烈地刮过,我和他就在那么寒冷的风里凝视对方。他的双眸仍有如明月的华光,我不知道,怎么一个人在历经如许沧桑之后,还能有着那么清澈的眼神。 他的脸在初见我的惊讶之后慢慢绽放出无限的欢喜,而我就在他展露笑颜的瞬间泪流满面。 我来了。我对他说:修狄,我来了。 他就带着我魂牵梦系的微笑点头说:我没有想到,还会再见你。 我的心在泪光里颤抖,我想对他说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不会离开你,永远。 但我只能看着他,看着他,一千句话,一句也说不出。 眼前的这个人,不论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元帅,还是沦落天涯的阶下囚,都是一样的平淡笃定,优雅从容,他,还是他。 但我并不是我,我在他面前,永远只能是那个披着长发,穿着白衣,叫做字琅的俊秀男子。 就算我跟随他一生一世,也永远只能是这个身份。 但只要能够相聚,我就已经满足,所有的一切,我都愿意。 有凛冽的鞭声划破风声响起在他背后,人性中天生的暴虐当被赋予行使的权利,就不顾一切地肆意张扬开来了,我看到那看守狰狞的面孔,就明白了人可以是最美丽,最仁慈,也可以是最丑陋,最残忍的。 可我又怎会让他的皮鞭在我的面前抽落在我最爱的人的身体上,让他的所谓的刑罚打扰我千辛万苦等到的相聚的一刻。 我轻轻弹指便让他直挺挺跌倒在尘埃里,而他的皮鞭则化为齑粉,被风吹散。 众人哗然,他们显然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齐齐把目光投向我。 我伸手拉住修狄的手,那曾给过我温暖的手坚硬而粗糙,但仍是温暖的。 我的心,那么强烈地抖了一下。 我对他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我以为他会毫不犹豫的同我离开,可他没有,他只是苦笑着轻轻摇摇头。 我迷惑地望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是不会离开的,字琅,你走吧。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我这样几生几死地来到他面前,他却要我离开。我不清楚他所坚持,所等待的是什么,我要他给我一个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我,直望向山的那边,那里,是他的来处。 他轻轻说:字琅,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我并不是个自由的人,也许我生来注定是要坎坷,注定要牺牲。 我费力地领会他的意思,渐渐不安。 那些蛮夷不会放弃吞并中原的野心,他们会卷土重来,国家危在旦夕,我留在这里不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披甲上阵,为国效力。 你这是愚忠。我慢慢地说:逆天而行,毫无意义。 我知道我是逆天而行,他的声音里忽然有了深深的痛苦:难道,我就眼看着国家沦丧,外族入主?我们向着蛮夷俯首称臣,尊他们为无尚的皇族? 我无语。 明知不可为而为,究竟是大愚还是大勇? 值与不值在每个人心中各有尺度。 即使是大智慧怕也不能分辨是对是错。 修狄终于没有跟我走。我们一起留在了这个荒凉得连飞鸟都没有的地方。 他依然每日里做着苦工,而我,永远跟在他身旁。 所有的看守都变得仁慈起来,没人再举过皮鞭。他们望着我的目光都似见到我的本相,有着极大的恐惧。他们知道,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有些怪异的男子,可以轻易地掌控他们的生死,而那曾被我弹指击伤的看守,每次见了我都会发抖。 修狄他们要做的是在荒原上修筑一条防御的城墙,以备战时之用,这是数十年也未必能完的巨大工程,所有的苦役全是牢里的囚犯。 我在这荒芜偏僻的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这,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的。 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变成一个男子的模样,我也从未说与她听。她在几天之后便明了了,她对我淡淡地笑了,那种笑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呈现,很耐人寻味。 她自愿做起我的使女,我们在荒原上造起了房子,我没有过多地使用自己的神力,尽管我只剩五百年道行,但做人的工作轻而易举,可我宁愿更像一个人那样活着,那样,才更贴近修狄。 这里水是奇缺的,我想了想,终于在一天夜里动用神力,掘地成池,挖出了水。 之后,我开始在房前种树,种草,所有的人都不明白,我种的草木怎么会在几天之内便绿意蓊蓊,绵延成阵。 修狄也惊异地笑。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得意,更努力地将草木一直种满整个荒原。 当修狄站在屋门前,望着眼前那一片青绿的海,对我说他从没想过这里可以变得这么美。我的心都醉了。 修狄的城墙修得很顺利,尽管极辛苦,极累,工程还是一天天扩大。 我每天同他回家来吃晚饭,没有人敢不让他回来。我们从他做工的地方漫步回来,两旁树木散发淡淡清香,满月的时候,会有丝丝缕缕的月光筛下树梢,那个时候,最美。 默总是准备好可口的饭菜,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出稀奇的果蔬,这里是没有的,但我没有问。 修狄说吃了默的饭菜,总是很有力气,不觉得累。默只是微笑,只有她才知道是我将手臂上的肉割了下来,放在菜里给他吃了的缘故,我是一条龙,龙肉,很滋养的。 后来我开始种植果树,它们乖乖地在最贫瘠的土地上长叶开花,结出美味的果子。我把它们分给所有同修狄一起做工的人吃,有很多人哭了,他们当中有的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果子。 从那天起,我开始考虑管理这些做工人的饭食,他们一向是不饱的,且多病。 我开辟大片的土地种植蔬菜,谷物,挖塘养鱼,尽管我可以使用搬运法将这些东西从别处搬来,但我更愿意自己亲手劳作获得。 我忙着种植、收割、储藏,默则全全打理这一众人等的三餐。 我发觉做人是那么快乐,只要你所爱的人在你的身边。 修狄一直微笑着看我做这一切,每当我看到他的笑,心情便似落进软绵的云朵,被无边的幸福包裹。 有的时候他会说:字琅,你的法术好象比神仙还高明。 我告诉他,真正司管草木的春君,挥手之间便可撒播万里,我的法术比他差得远了。 修狄看我:你见过他? 我老老实实摇头:没有。 他笑了,笑里有着深深的思索。 这一年的冬天很奇怪,没有下雪,相反的,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没完没了。 看过了沧海桑田,我知道这是最小的劫变,人世,真的要应劫了。 连日的雨,修狄的工程被迫停止了。 修狄不再上工,我却异常忙起来,因为囚犯中有好多人都害了疫症,高热不退,我不得不和默在每天夜里飞出很远去采药,来医治他们。可仍有人死去。我知道这些生命不是我可以挽留的。他们的元神在染病的一刻就开始摇摆,注定是要寿终了。 在他们死去之后,他们的魂灵都会徘徊在大雨里,不知所措。每当这时,我就会指点他们向西方走,尽量不要让风吹到。我不知道他们中有几个还会再轮回为人,又有几个在向轮回的路上被风吹散,飘到天的尽头。每当他们听了我的话,步履蹒跚地行去时,望着他们的影子我都会难过好些时候。 生与死,又有哪一样不是苦的? 而每当想到修狄只是凡人之身,终究也要死去,我便觉得眼里心里全是空空的,我不知道错过这个轮回,我和他还会不会相逢,或许这次的相逢后,已再无缘,如果那样,我永生不灭的神寿又是为谁? 那粒长生丹在我腹中总是散发着温热,天地无穷,神寿无尽,到底又有几人能在长生中获得永远的快乐? 当这场瘟疫终于过去之后,囚犯中死了将近一半的人,所有生还的人全都笼罩在无限的伤感中。 冬天还没有过完,雨,或停或下,天总是阴着。 我和修狄常常坐在屋檐下,一起看那或密或疏的雨。我在发呆,他也在发呆。 有一天,我对他说:修狄,其实我是非常喜欢雨的。 他微笑了一下,目光向着雨里出神地看着,轻轻地说:她也是,非常喜欢。 就那么不经意的几个字,却让我的心在刹那间片片碎裂,只因那么柔和的调子里有着我这一生也得不到的彻骨的柔情,而从他眼底滑过的一抹惆怅里太多的相思无奈则重重将我击垮。 我僵直着,木然着,没有动。 修狄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片潇潇的雨里,他的眉微微皱着,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知道他正在想着极种的心事。 他缓缓地道:我第一次见她,她便在阶前看雨,我打马从她面前走过,她忽然对我笑了…… 他没有再讲下去,而是悠然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直荡进我心里,我知道,那里面有着太多牵挂。 我向雨里望着,什么也没说。 泪,倒流成河。 第二天一早,修狄发现默不见了。 她去了你的家里。我对他说:去照顾你的夫人。 修狄看着我,直直地注视了一会,慢慢握住我的双手。他没有说话,只是眼光复杂地看着我。我想对他说,这下你可安心了,但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只对他潦草地笑了笑。 多谢。他说。 仿佛有一把刀插进胸膛,我真的不愿听到他为她的谢词,那全是对我的重伤。 我忽然间很想问问他,在我离去的日子里,他可曾也挂念过我。但,我不能问。 我只能再坐到檐下看雨,而雨,却似永不肯停。 十五 默走了之后,全世界似乎只剩了我和修狄,大雨把我们与外面彻底阻断了。 我真真的如一千年来所想的那样,远离尘世,只我们两个朝夕相处了。 漫漫的雨季,我们一同在最平常的琐事中消磨。这正是我一千年来的夙愿,我一直的梦想只是能与他像最平凡的夫妻,过最平凡的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此而已。 现在,我们过着最简单的日子,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我除了不能让他知道我的本来面目,我可以尽请地与他笑谈,与他对弈,或是静静地在一旁看他研习兵法。 我想了一千年后认为已经永远失去的许多东西,竟在人世最荒芜的角落里得到了。 还有什么能比看着他的面孔,听着他的声音来得更快乐呢?还有什么能比与他一同做饭烧菜,一同饮酒煮茶来得更幸福呢? 停止了劳作,他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清俊,我的目光常常不自觉地流连在他的脸上,那是曾让我怎样日思夜想,意乱情迷的一张脸孔啊!他比那些神仙少了超拔飘逸,却有着神仙所没有的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感情。正是那些神仙永远也不会有的感伤、忧虑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感动。 我喜欢看他笑,他却笑得很少。我常常想,如果带他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人世,他会不会就快乐了,可我知道他不会离开。 有的时候我和他离得很近,我甚至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闻到他身上那种只有尘世的男子才有的气息。这些,都让我沉醉。 我前所未有地依恋着一个人,而修狄,我能感到,他对我的不自觉的怜惜,在他的眼里,我是弱的,需要呵护的,尽管我有着在他看来神奇得不得了的法术。 他曾问我:字琅,你为什么这么辛苦地跟随我,你本应是逍遥洒脱的在乱世之外的。 我不知怎样回答他,我的存在只是为他,我注定要追随他一生一世,但我的这些又怎么对他言说。 我只能笑着,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回他:我们是有缘的。 他用一种深思的目光看我:真的? 是的。命里注定的。我说。 他以后就不再问。 在某日的黄昏,他对着窗外的细雨说:字琅,有个叫做柳永的词人,你知道吗? 我摇头。 他是善于写雨的。他说,轻吟了一句什么,我浑然不懂,却觉得其中滋味无穷。 我才知道原来他不只会领兵打仗,舞刀弄枪,他同样也有着风雅情怀。他在吟诵起那些词句时,俨然是个饱学的儒士。我凝神望着他,早已倾倒。我要他教我那些人间的玩意,他笑,说:你不必学词,你自己就是一阕东坡词。 我不知他的所指,只知他是赞我,心里一朵微笑的花慢慢绽放。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一同看雨,雨总是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字琅,你的家在哪里,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我是没有家的,从来都是一个人。 我能感到他目光中的怜惜,他说:字琅,你原来这么苦。 我微微笑,心里有丝丝暖意,为着他经意或是不经意的关心。 停了片刻,他又说:字琅,你是自由的,真好。 你也可以。 他笑,无语,抑不住的苦。 从那以后,我不再与他谈起这些不快的话题,我们都试着遗忘,遗忘外面的世界,遗忘我们各自的忧伤。 我们一同练剑,我常常不自禁地飞上半空,他用一种异样惊艳的眼光看着我,叹息着说:原来真正的剑法比舞蹈还美。 而我的舞蹈,他始终不曾真的见过,我常常为此遗憾,我们蛇女是天生的舞者,有着精灵中最美的舞姿,如果没有这一场变劫,我该会怎样的让他惊讶和宠爱呀! 但是,比起从前那些与他离散的日子,现在我已经桄在极乐,所有的遗憾都无足轻重了。 在好多个深夜,我会突然醒转,瞪视着黑暗,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真的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之下,习武练剑,吟诗唱和吗? 是真的,的确是真的,我被宁静的喜悦包围着,总是情不自禁地挂着微笑。 修狄有时会说:字琅,你好象比以前开心得多。 我笑而不答。他浑然不知这全是因为他的缘故。 我开始盼着这雨永远不要停,冬天永远不要过完。有时我会突发奇想,要把天河决堤,让这雨直下到苍天老却,大地消沉,才好。 但是,雨终于渐渐停歇,春天不可阻挡地来了。久违的暖日照耀大地,生命再度转向新的年轮。 默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回来了一次。我问她可找到修夫人,她点头。她指着我打了好些手势,我只是不懂。 我问:她好吗? 她点头。 那就好。我说:你好好照顾她。 她郑重地答应了我,又拉着我的手,让我随她走。我拒绝了,告诉她,我是不会离开修狄的,她只要照顾好修夫人,我就放心了。 她颓然地站了一会,离去了。 我感到她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但我不能领会。 就在我望着她去的方向发愣的时候,有轻风从我身后袭来,原来是焦天君又在夜里行风。他嘻嬉笑着,说: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我问他从哪里来,他指着京师的方向:从人间。 他把风囊放在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我也坐了下来,他告诉我,战事又起了。 这在修狄的意料之中,我也并不意外。 他说远木神君已投到对方营中,中原早晚是要沦丧的。而忧昙,那个野心勃勃的幽冥女子,已投胎转世,成了异族的皇子,将来要继承大统,君临天下。 我问他:如果除掉忧昙呢? 他笑了:这场劫不可避免,去了忧昙,还有别人代替,都是一样的。 我沉默良久:那么,这场战事要到几时呢? 焦天君面上现出少有的凝重表情:怕要十几二十年呢!百姓总是最遭殃的。 他没有继续说战事,停了片刻,夸奖我种得好树木。他说:此地堪比世外桃源,你应该点化修狄,让他成仙,你们一起快活到老。 我笑了,这中间的事,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临走的时候,又回身告诉我,多灵使已回复人形,成了字琅江的新主神。 这样,最好。我说。 我的思想里有很沉重的东西卸了下来,对多灵使的内疚终于可以减轻了几分。我想他从今可以开始新的无忧无虑的神仙岁月,就像他从未遇到我之前,他会娶一位仙子作王后,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他会很快忘记我的,忘记字琅江发生过的一切。而字琅江的水族,会忘记得更快。 那样,最好。我再一次说。 修狄再度做起了工,我仍每天陪伴着他。 不断有关于战事的消息传来,都说对方有一位神算军师,双腿尽断,双眼尽盲,却兵法了得,百战百胜。我知道那是远木。 我和修狄的宁静与快乐一去不复返,他的忧虑随着战事的扩大越来越深,眉头总是难以舒展,沉闷的气息笼罩着我们。当战事快到他的家乡时,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更深的担忧,是什么能让一个叱咤风云宠辱不惊的人如此担心,我知道。 我马上让风精灵传信给默,把修夫人带到这里来。我顾不了太多自己的感受,我只想他能够放心。 风精灵很快回来了,默还有修夫人全都不见了,敌军早在我传信之前就已经杀入城中,屠城三日,城中现在血污满地,一片狼籍。 我震惊极了,她们会去了哪里,如果修夫人有什么不测,修狄又当如何?而默,她尚有道待修,如果就此修为被毁,岂不是我的大过。 我不敢让他知道,又忍不住暗暗悲伤,有时我又想,默是有神力的,不会轻易遭难,只要她在,就会保护好修夫人,有时我又想,当逢乱世,敌营里那么多的精灵,默会是他们的对手吗? 我曾经数次飞过万水千山,去中原寻找她们的下落,她们究竟沦落到何方,茫茫人海,没有一丝痕迹。 修狄在一天早上,望着风尘仆仆星夜归来的我说:字琅,敌军已经进城了,是吗? 我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告诉他是的,但是不必担心。我说默是有法术的,她一定会保护好夫人,你相信我。 修狄没有再说别的,沉默得让我心痛。 我指间阴阳早在来到人世就已乱了,根本无法预测,但我又说:我已经做法算过,她们正向这里来,你且等待好了。 他将信将疑看着我。 我第一次骗了他。 夫人一定是喜欢花的,我想在这里种些花,等她来的时候,也刚好开了。我一边说一边走出门,我知道他会相信我的话,因为我从不对他说谎,说过的话也从没有一句落空。 我果然在庭前坡上遍种鲜花,修狄一言不发地帮我。在等待花开的日子里,不断有恶报传来,朝廷大军一溃千里,这个百年王朝已无险可守,无将可派。 修狄的苦,只有我知道。他的心焦,他的忧虑与日俱增,为国,为她。我经常听见他在夜里辗转叹息,不能入睡。 我要请命,为国出战!终于有一天,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高声对看守说。 所有的人,都愣了。 热泪模糊我的双眼。 他那么挺拔地站着,破烂的囚服,满身的尘土,脸上带着不公的黥印——那昏庸的帝王给他的耻辱,这些他都不在乎,他仍要为国而战。他的隐忍,他的服从,只因他从不屈服! 只有真正的英雄才有这样的情怀! 修狄的请命还未到京里,京里已快马来了圣旨,原来是皇帝忽然想起了修狄,他猛然忆起自己曾把一个战无不胜,差一点力挽狂澜的将军贬到荒原上修筑城墙去了,现在,他又要把他召回了,让他为他去冲锋陷阵,保住他的龙椅。 花开的时候,修夫人没有来,而修狄却要走了,去战场上厮杀。 我无法再对他讲天道大劫,也无法再对他讲敌盛我衰,我能做的只有跟随他,帮助他。 他望着满坡盛放如云霞的朵花,对我说:她若看到,一定会高兴的。 我不说话。 我们骑着马慢慢走出了这曾属于我和他的地方,走出了曾经给过我无数幸福的地方。 我曾经的快乐,也是我永远的快乐,也许已是我今生唯一的快乐。 我没有泪。我身边有修狄,我只要与他同在。 我修炼千年,外面的皇朝几更几迭,乱世也好,盛世也好,我从未留心在意。 现在当我真正进入一个朝代的终结,置身于一场乱世的厮杀,我才感到,结束与新生有多么艰难残酷。 我不懂天道既然注定毁灭一个旧的王朝,为何不让它无痛地结束,而天道既然注定要让一个王朝新生,为何又偏要用流血杀戮来拉开它的序幕。 难道,人的生死对人是大事,对天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有时我甚至怀疑修狄,他的奋勇向前究竟有何意义。直到一日,我亲眼目睹异族的屠城,那些异族的士兵,手执长矛直刺畏缩的百姓,满城尸体,血流成河。我一下明白了修狄的舍生忘死是为了什么。死的人,都是将要亡国的人,国,对一个人来讲意味着什么,我一直不懂,但现在,我懂了。修狄的为国而战,我也终于明白。 我因此为他骄傲,尽管他是一个末世的英雄,但他是真正的英雄。他有着钢铁一般坚强的意志,丝一般缜密的心思,镇定果敢,从容不迫。敌人是那么强大,那么凶悍,但我从未见他有过一丝的怯懦,他精心地布置,周密地谋划,他对我说,想把他们再打回沙漠里去已经相当困难,我现在能做的是不让他们再向前进。 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但对于这场战事,太多的时机已经错过。 你见过将要倾颓的大厦吗?没有一根柱子能阻止它的倒塌。 在一场惨烈的战役之后,我们在旷野上露宿。修狄望着天上的星星很久很久之后对我说:字琅,这将是一场持久的战争,而我们现在就败局已定。 我心一酸,我知道他虽是平平说来,可他的心一定在流血,因为他是从不言败的。 可我不会放弃。他说:还是那么坚定,还是那么执着。 我倍感凄凉。 天上的帝星,光辉是那么暗淡,淡得让人丧失所有的希望。 修狄就那么长久地注视着它,眼神中的凄然让我不忍去看。 字琅。他叫我的名字:你该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 我注视他。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不同于我们的,是不属于这纷乱的尘世,你更该是遗世独立的人,这红尘太乱,不配有你。 他是明了我的,他是最懂我的,我又何尝不想脱离这人海乱世,但他永远不会知道,没有他的地方,我的生存毫无意义。 我轻轻说:我会跟随在你身边的,无论怎样。 我是那么爱着他,却只能以别样身份把要讲的话说出口。我装得平平淡淡,不知他有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颤抖。我不敢向他再看,只把目光望向遥远的星斗,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能感到,他的目光投向了我,片刻之后,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他没说什么,一握之间,已经言尽。 那是对知己的相俦,生死与共的知己。 战事异样艰难地进行着。我不得不倾尽我所有剩余的神力帮助修狄。 失去五百年的道行,我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我也知道,我卷到这场末世之战,功德必会减损,若是天帝一时恼火,逐我出仙班也不一定,但我,顾不了那么多。 当某天夜里,我呆望着一颗流星划过深蓝的天空,散射出绚烂的银色光芒,我陡然明白,生命如流星,不必追问去处,只要此刻的美丽已经足够。 有一梦便做一梦,不是更好么? 从那日起,我不再向前看。我跟着修狄东西南北地作战,艰辛但满足。 这样持久而艰苦的战争扫荡了修狄所有的快乐,我常常怀念我在边关荒原的日子,我知道他也一定在思念那里,因为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对他说,有一个人会去。他说她会喜欢那里的花。 我一直以为我是苦的,现在我知道了他的苦,更苦于我! 我是个神仙,修炼千年,我最爱的人在我的旁边默然忍受着命运给他的苦楚,我却无可奈何。 我不知我的这一场苦缘何时会有结果,我又愿它永无结果。 有时我会想起默,不知她现在到了何处,在战事中,她会不会无恙。而在修狄眼中那个最美的女子,她又会如何,是在大战中丧生,还是被人掳了去?现在,她是死是活?我已无法描述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嫉妒她,甚至有些恨她,但我又同情她,只因她也同样的悲苦,新婚即别离,到今日又下落不明,一样的一个苦人儿。 那么,是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注定要饮进无数愁苦,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生存又有何意义? 十六 修狄异常艰难地建起了他的防线,一向无敌的敌人终于被挡住了前进的脚步。这一对峙便是两个月。朝野上下一片欢腾,都觉得这下天下太平,可以高枕无忧,马上又回到了过去的歌舞升平,皇上又特特地下旨,加封修狄,令他镇守在军前,为他把守门户。 修狄淡然一笑,把那圣旨轻轻置于案上,他决不是为了那自认为至高无上的君王而战,更不是为了什么封赏,这些在他全如尘土,他为何而战,我明白。 我们都知道,一场大战一触即发,那将是一场决定谁存谁亡的战斗。 修狄做好了数种准备,我却在时时担心,直到有一天,我担心的人终于出现了。那传说中盲眼断腿的通天军师不再在后方运筹帷幄,而是来到了两军对阵的最前沿。 我望着远木神君,想着一千年前点化我入世的那个天命正神,他竟也有着不能看破的心结,做了一个至真的情种,为了忧昙,成了修狄的敌人。 我知道修狄决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又怎能告诉修狄,他是个天神下凡,而不是普通的人,他是不可能被打败的。 我,只有自己担心着。 修狄早就听说了远木的威名,他谨慎的提防着他,观察着他,可远木并没有马上开战,他在平静地等待着什么。每天我都可以在城头上看见兵士推着他的坐椅在他的营中散步,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安,在我心里日益加重。 在这样沉沉的不安中,我却等来了默。她在一个阴郁的黄昏来到了我的面前,让我大吃一惊。我问:你,去了哪里? 她不能回答。 修夫人,她可好? 她点头。 我一下子放了心,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她还好好地活着,修狄,他是可以安心了。 默一身的风尘,一个小小的女童有着这般风霜憔悴,真的让人生怜。 我拉着她的手说:默,难为你,你辛苦了。 她摇手,指着城南,很急切。我猜到了,原来她已将修夫人带来了,就在城南不远处。我想不出以她的微末道行,怎样带着一个女子在乱军之中跋涉万水千山,颠连数月,来到这里。她为了报恩,始终不肯负我所托,我不禁热泪盈眶。 我带着默去见修狄,得知她还安好时,修狄笑了,那样由衷欣喜的笑,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难过极了。 修狄决定立刻派人接她过来。我知道,他再也不想与她分离,她于他是最重要的,他,是她的。 五名精干的士兵随着默走了,他们兴高采烈地去接元帅夫人,让他们团聚。 我默然退了出来。 我的泪就在春夜的风里滑落,滴碎我一千年的相思。 该来的人,终是来了。 我知道,我应该走了。 可是在以后的无穷岁月里,我将会想他,那样刻骨铭心的思念,那样绝望的相思,又该怎生排遣? 我长生无尽,将全是凄苦。生,又有何趣? 修狄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他的手就在那么皎洁的的月色里拉住我,柔声地问:字琅,你不高兴吗? 我无法回答,只是垂着头,不让他看见我的泪眼。 他转到我面前:字琅,我和她是早有宿缘的。我不知怎么向你解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和她在梦里相见,之后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娶她为妻…… 我惘惘然听着,任凭他拉着我的手,他的掌心那么暖,这是不是我们今生最后的牵手?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雨天偶然遇见了她,看见我时,她笑了,她好象知道,我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等…… 那是我啊!我在心里绝望地叫着:是我和你在梦中相见,你对我说你一直在等的是我!是我! 他在我的耳边轻轻叹息着:字琅,你对我是一个迷,你的一切我全然不知,但我见你的第一眼却似相识好久,仿佛曾经在不知哪生哪世里邂逅的神仙。你和她那么相似,似乎你才是她的灵魂,尽管你是个男子,有的时候,我甚至想,如果你们是同一个人,该有多好。 我震惊地抬头,满眼含泪地看着他,泪光中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他在看我,那么近的凝视,脸上全是痛。 他低声说:字琅,你的心我都懂。 我的魂灵都在抖着,他,真的懂吗? 风拂动我的长发,我就那样痴痴地望他,望着眼前这个让我爱了一千年的人。 天,他终于说他是懂我的,真的,真的!尽管我在他的面前是个男子,他还是读出了我的心事,明了我对他的情义,而他,竟然是喜欢我的!他竟然渴望我与他最爱的女子是同一人。 修狄。我轻唤他的名字。 泪,一滴接一滴,碎在我的衣襟。 他抬手为我拭去泪:你知道我的,虽然你是个男子,可我决不畏惧世俗礼法。但她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你有强大的法术,她是很柔弱的,很需要别人的照顾,她——是个白痴…… 我怔着,听见他的声音继续说着:你明白我的,我是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 我呆呆地站着,费力地思索着,有很乱的东西在心里,阻碍我的思想,我觉得自己好象从里到外都僵硬了,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我一直向往的,我到底是得到了,我又终于彻底地失去了。片刻之间,我大喜大愁,我得到得毫无预兆,又失去得不留痕迹。 我与他,就在月色里凝望着。 不要怪我。他低低的,艰难的说。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宿命里安排的一切。 我带泪笑了,我已无法再哭泣,即使她是个白痴,即使他是喜欢我的,他,也不是我的。永远不是! 我缓缓松开了他的手,那给我温暖的手,我最终还是要放弃。 我慢慢向后退去,一直退着,退着,直退到阴影里去。 修狄没有动,也没有叫我,就在原地站着,向着黑暗里看着。 我知道他的心在同我一样的痛,我有多痛,他就有多痛。 泪,就在最美的春夜里敲碎着心,我们彼此的心。 她要来了,我是该离开了,也许我这场的来根本是错。 我无声转身,向荒野里飞去,草莽蓬蒿,那才是我根本的来处。 泪,迷茫双眼,我不去擦,任凭那么多风精灵在身畔露出惊讶的眼光。 空荡荡的夜如我空荡荡的生命,我肆意飞着。 我想起那滑向天际的流星,如果我可以如它一般陨落,我愿意。 一条白色的影子无声地拦在我面前,我不得不停住身形,多灵使便从他的云朵上缓步向我走来,一如往日的斯文挺拔,额头上分明一朵白色的浪花,那是新的字琅神印,他,果然已是字琅江的主神。 他洞悉着我所有的痛,眼里有着无限的疼惜。 风摆他白色的长衣,超人的风骨,他是真正的神仙。 他说多谢我引来了大水,拯救字琅,也救了他,因为没有这大水,他永远也恢复不了人形。 我淡淡地道:我本就亏欠字琅,亏欠你,这不过是偿还而已。然后我恭喜他成为字琅江的新主神。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没有了你,字琅江再大,也是寂寞。 他从未如此直白的表露,此时清清楚楚地说来,我无言以对。 跟我回去,可好?做我的王后。 我轻轻地笑了,望着远远的不见边际的天宇,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成了灰。 我对他道:我最快乐的日子已经过去,我已不能再快乐,我只能孤单,而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从没见过一个神仙有那么难过的眼光,他就用这种眼光深深地看了我好一会,然后叹息着转身。当他沉默着离去,我知道这将是我们最后的见面。虽然我们都会长生不灭,但,我们已不会再走入彼此的轨迹。 我的眼前,有火的影子,他曾为我燃烧的火,我知道,那终有熄灭的一天,那时,他会变得很幸福。 我在云朵的上方停留了很久,不知究竟要去向何方。当我偶然回望,却被从远木营中冲天而起的魅气吓了一跳,这样大的魅气决不是寻常鬼怪所能有的。我忍不住心惊肉跳,远木,他究竟等来了谁? 如果这鬼怪去袭击修狄,修狄一定会死在他的手下。 我急忙拦住身旁的一个风精灵,问他:是谁在远木的营里? 他很得意:这个你都不知道,是地狱第三层的万年鬼祖。 我从头到脚刷地变冷了:远木怎么能操纵他?他怎么会听远木的话? 风精灵更加得意:天帝曾令远木收了鬼祖的魂石,鬼祖怎么敢不听命于他,若是远木毁了他的魂石,他就要元神尽灭,化为乌有了…… 我恍然大悟。 离开,已经不能,远木一定会派鬼祖去吃掉修狄,他随时会有性命之忧,我注定还要与他纠缠。 难道天给我的就是这样不能割舍的情缘? 我在荒野里蛰伏起来,观察着远木的动静。 青蓝的烟气暗暗飘动,我知那是鬼祖在活动。他是不能在阳光下现身的,他只能在夜里向修狄动手。上一次多灵使受伤就是在夜里。 我微微发抖,我仅余的五百年道行在鬼祖面前怕连十几招都过不去,我该怎么办?我要怎样才能解救他? 青蓝色的烟越来越重,慢慢的向这里来了。这里葬着不少阵亡的士兵,我知他必是来吸取他们的魂灵,以助长功力。等烟雾在不远处散开,我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鬼祖,我暗暗打了个冷战,是的,我的确怕了,我从没见过这么怕人的鬼魅,他披着幽蓝的长发,脸孔模糊不清,似骷髅不是骷髅,似血肉不是血肉,红唇白齿,暗绿的眼睛,裹一件黑色长袍,直直地走来。 我握紧了瞳痕剑,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恐惧,我打定主意,如果我死,也一定不让他生。 旷野上的孤魂见了他纷纷四散逃去,他们都知道,他会吃了他们。 鬼祖忽然笑了,血红的舌头在笑声中暴长,那些孤魂还未逃远便被卷到了他的口中,他笑着吸气,我听见那些鬼魂在他齿间被撕裂的惨号,毛骨悚然。 他放肆地吞咽着,骇人的脸上泛出阵阵红光。 在吃掉上百个游魂后,他用血红的手指将长舌卷入口中,满意的离去。荒野上,再度腾起青色的烟雾。 我的衣裳已被冷汗湿透,我想不出当初多灵使是怎样与他相斗的。我只知道,那需要太大的勇气。 我害怕,真的,我怕自己也会成为他白齿红舌间被撕裂的食物,但我更怕他去害了修狄,想到他把修狄卷入口中的情景,我情愿自己被吃掉。 我伏在荒草里好久好久没有动,看着青色的烟雾回到远木营中。子时快到了,那是鬼魅力量最大的时候,如果我猜得不错,鬼祖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出动。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忽然冷静了,我知道我只有一个办法,我必须去冒一个险,我要找到鬼祖的魂石,毁掉它就毁掉了鬼祖。 我站起身,大步地走出这荒芜的、满是坟丘的野地。我要去找远木,让他交出魂石,如果他不,那么,我会杀了他。 那些游荡的鬼魂纷纷给我让路,我不知自己前生的魂灵是否也曾像他们一样彷徨,但今生,我虽是神仙,却始终在宿命里挣扎,我,是宿命里的游魂。 我踩了清风无声地向远木营中而去,我要用最直接的方法向他讨要魂石,我从不会谋划,也想不出什么计谋。 我落在远木的帐外,意外的发现帐内灯火明亮,远木独自端坐案后,衣冠庄严,似在等待贵客。 我隐身而入,帐内再无旁人,过了一会,也不见有人出入。我悄悄走到他身旁,他并未察觉。我见他脸上时忧时喜,心中似正在想着极大喜极大悲的事情。 我轻声叫他:神君。 他矍然一惊,跟着点头道:你来啦? 原来他早已料到我会来,这倒让我不安,再度四望,静静的大帐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我问:你等来鬼祖,是要派他去吃修狄? 他道:不错,就在今夜子时。修狄与天作对,这是天意,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管了,好好地修行去吧。 我道:我是不能看他去害修狄的。 远木一笑,叹息道:原来你也是如此痴迷的人。我们一个为鬼,一个为人,真是可笑得很。可是——他将空洞的双眸转向我:大道大劫,你还是罢手吧,天本已将你我捉弄,你执着到底,反倒会遭劫,而你我的劫难又是绑缚在一处的。 我摇头:我不会坐视他的生死于不顾,我不怕历劫,也从未想过逃脱劫难。 远木向着帐顶费力地看着,仿佛要看穿什么,之后,他笑了,那样的无可奈何:如果那样,你会心碎的,天要让你伤透心。 我没有心思听他的预言,就快到子时了——不要讲那些,你把魂石交给我,我是不会害你的。 他沉默片刻,表情渐转凄凉,道:看来天劫谁也逃不过。我是不会给你的。 你知道,为了修狄,我会杀人的。 他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我慢慢举起瞳痕剑,尖锐的剑尖刺破他的衣裳,直抵他胸口。是他,指点我遇见了修狄,而他,又要去害我的修狄,而我却试图用手中的剑指向给错我情缘的人,去拯救我最爱的人,这,究竟是怎样的因果?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怯意,倒是有了一种百感交集的悲色,我再问他肯不肯交,他仍旧执拗地摇头。 我微一用力,血,渗了出来。他真的变成了凡人,身体里竟然有了血。 他笑了,那么无谓的笑。我却终于没有刺下去,我承认,我的手是软的。 帐外更鼓陡响,子时已至,我心内茫然,魂石,他始终不肯交出来,我又当如何? 无论如何,我是必须回到修狄身边去的,去保护他,尽管我不是鬼祖的对手。 我收了剑,转身出帐,我明白,也许今夜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夜,以后,再也没有人会保护修狄了。那么,远木,他会一直同他作对到底的! 我猛地回转身,在一刹那,我想明白了,如果我在今夜死去,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帮修狄对抗远木了。我没有犹豫迟疑,一剑便刺进了远木的胸膛。他,才是修狄最大的敌人,他,必须死! 远木的脸上竟现出大解脱的神情,超然极了,仿佛痛的不是他,流血的也不是他,他笑了,又是欢喜,又是忧伤的笑:我已料到会有今日,我早该了却这尘世的苦劫,迟迟不走,只是为她,现在我终是度了这一世了,而你,会遭到更大的劫难…… 银色的元神之星从他体内飞出,升向苍茫的夜空,他的这一世完结了,下一世的轮回又是怎样,谁也不知道。忧昙的记忆里却早已不会有他。 幽蓝的血从他的伤口里涌出,流了一地,我发愣地看着,这分明是鬼血。陡地,我明白了,魂石已被他化在自己的心里,血流干,魂石也就毁灭了。 我出帐,远远的城中有青雾隐约,鬼祖,他竟已去往修狄身边!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城中飞去。我要赶在鬼祖之前把修狄救走,我决不能让他伤了他。 我是一条龙,龙是飞得最快的精灵,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救修狄。 我长吟着飞去,尽管我没有了双角,但我还是一条龙,我白色的身体滑过暗夜的天空,迅捷如银色的闪电,有风精灵在我身边惊呼:看,玉龙,一条没有角的玉龙…… 我无暇听他们的赞叹,只呼啸着向修狄营中飞去。 我高声长啸,冲进修狄帐内,修狄满身是血,鬼祖的长舌已经卷住他的一条手臂,正将他向口中送去。 我的现身使得鬼祖和修狄都吃了一惊,我张口向鬼祖呼地喷出真火,鬼祖向后退去,长舌放了修狄,向我袭来。 我知道远木方死,血流未尽,又正当子时,他鬼力正盛,我决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必须从他的长舌下救走修狄。 我急转回身,长长的尾巴直扫鬼祖腰间,鬼祖再度躲闪,我乘机将修狄负在背上,叫道:抓紧我!耸身破屋而出。 月色星光那么迷人,而我却要带着我的爱人仓皇逃命。我甚至不及御风,鬼祖长舌已到,一股无穷大的力量将我向地面吸去,我奋力向上飞冲,长舌如利刃,在我身上深深划开一道伤口,血,漫红我雪白的鳞片。我忍着痛,向前狂奔,我知道我决不能停,只要一停,就会和修狄一起被白牙撕碎,吞进他的腹中。 我能感到我的背上有温热粘湿的液体在蔓延,那是修狄的血还是我的血,我已分不清。我知道他已经受了伤,很重。我怕他会随时昏死过去,我叫着他的名字,告诉他,千万不要睡去。 风呼呼地从我身边掠过,伤口上的痛已经麻木,我只知道我要飞,要飞,要不停地飞。 地面上的鬼祖追得那么快,我几乎怀疑我是否还能飞出他的长舌之外,他的长舌那么灵活有力,我在疾飞中好几次差一点被它缠住。 我要坚持,我对自己说,只要远木的血流尽,他就会倒下。 有一队人马向着鬼祖的方向来了,中间一顶小轿,走得甚缓。我大叫:闪开!却同时看清了那些人中默稚气的脸。她也看见了我,看见了我满身的血,焦急地向我打着手势。 鬼祖也看见了,他笑了,长舌一扫,小轿翻落在地,默急忙去扶那摔落轿中的女子,鬼祖的长舌已向她卷去,我大叫小心,俯冲下去,默抱着那女子滚到一边,鬼祖长舌落空,顺手卷了两个兵士入他的口中,我听见骨肉分裂之声,那两人未等呼叫便已丧命。鬼祖食了生人精神更旺,长舌再向默缠去,我左爪抓他双眼,右爪持瞳痕剑斩他长舌,他竟不躲避,任凭我将他双眼抓掉,陡地又生出一对眼来,我一怔间,他长舌已牢牢卷住瞳痕剑,他的力量是那么大,我没有任何力道与之抗衡,瞳痕剑被他一用力夺出我的掌握,掷进黑暗里去。 他向我张开了粘满鲜血的嘴,平静的夜里忽然起了狂风。 修狄在我的背上吃力地说:你要——小心。 我仿佛被什么极有力量的东西缚住了,身不由己地向着他的血盆大口里去。我想稳住身形,但是徒劳,我一点点逼近那白森森的牙齿,那里面发出的巨大的血腥气让我眩晕,恶心。我没有利角,如果有,我会向他撞去,滑破他的肚肠。我也不能燃着大火,那会烧死背上的修狄。修狄使尽平生的力气将长剑向他掷去,被他轻易地扫到了一边。 默的头上忽然着了火,那样壮烈的火,让我想起了我也曾燃过的火。 她一头撞向鬼祖,火迅速燃着了鬼祖的长袍。在火光的映照下,我看清了鬼祖长袍下的双腿,原来是两根枯骨。 鬼祖急用两手去拍打袍子,在他低头的刹那,我顿感轻松,用力冲回天上,默一抬手,将那惊惶万状的女子抛到我背上,我知道那便是修夫人。我来不及看她的模样,也来不及细想别的,我对默喊:快上来!但是默已经全身燃着了,她在火光中向我微笑,还是无言。 鬼祖血红的手指直插进默的胸膛,把燃烧的默撕得粉碎。泪,海样在心头,我的心,痛得痉挛。 鬼祖的长舌在我停留的一瞬,重重击在我的胸口,我险些跌进尘埃里去。我中了最重的鬼咒。 鬼祖上前一步,还想再击,就在默倒下的地方,忽然蔓生出无数的藤草,这些藤草呼呼地盘缠在鬼祖的身上,鬼祖长叫着,奋力将它们拔除,可新的又缠了上来,片刻便将鬼祖缠得密密实实。 这是默在帮我,她一直在报恩,不惜用她的生命。 我含着泪向前飞去。 一会工夫,鬼祖又追了上来,他已将那些藤草连根拔除。 我受了很重的伤,我觉得自己飞得越来越慢,但我仍拼了命地飞着,我不能让鬼祖吃掉他,不能。 奇怪的是鬼祖竟也似受了伤般,没力气攻击。我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对峙着,后来,他竟凄厉地惨叫起来,我看见他拼命地抱住自己的头,仿佛有着巨大的痛苦。慢慢的,他开始消失,先是双脚,后来蔓延到上身,一点一点,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远木的血已经流干了,从此,地狱里再也没有鬼祖了。 我感到我是那样的疲倦。我一直在飞着,但却从不知自己在向着哪里飞。 当我停下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字琅山,回到了我的来处,我修炼千年的地方。 相思落尽,红豆树上已没有一粒籽,我的洞口,已被荒草遮没。 一切一切,已不是从前。 鬼咒重压在我的胸上,我伏倒在地,觉得全身正在碎掉,如果不是那粒长生丹在我腹中,我怕早已经死去。 鬼祖死了,连元神都没了,鬼咒再也没人能解,我注定要被它折磨永生永世,再也变不回人形。 修狄在我的背上一动不动,我用力把他放到草地上,他的全身都被魅气包裹,元神在他的头上左右摇着。 他——要死了。 我呆呆的,觉得自己身上的痛全消失了,从里到外都是空。 凡人都要死的,我却从没想过修狄会死。 那女子一直瑟缩在他的身边,她是害怕,我的样子使她恐惧。 他要死了。我茫茫然对她说:你,难过吗? 她惊惶地抬起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容,似乎有巨钟在我额上敲响,直震入灵魂最深处。一千年的时光倏地在眼前流过,我分明看见自己的容颜在眼前呈现。 与他三生约定,梦中相见,被他视为最美的女子原来竟生着与我同样的脸庞。 怪不得默有好多话要对我讲,她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那,分明是另一个我! 我惊异、迷茫、大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掉进迷惑的深渊,这错乱的前生缘分已不是当初模样,一切的一切,已经迷乱。 我与他,究竟是有缘,还是无缘? 如果有缘,为什么对面不相识,如果无缘,为什么她竟与我一模一样,与他盟约今生? 我呆着,呆着,渐渐的,黎明来了,淡淡的晨曦染透山林,天边一抹红霞美得夺目,火红的朝阳在红霞间陡然跃起,金光刹时洒满大地,我的神思猛然给这金光照亮,我恍然明了,原来与他相约的根本就是我!她,只是我的躯壳。他始终不曾背叛自己的诺言,他一直在为我守侯! 这一切,全是我与他的劫难,是天意的捉弄。 我笑了,泪,也同时跌落,是喜是悲,我分辨不清。 我仿佛又看到了修狄,二百年前梦中的修狄,他笑着对我说: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 劫,我一直在历,天的愚弄我已知晓,远木的忠告,我终于明白。 可我无憾。 我们,都在生命里为对方守侯,从开始到结束,从希望到绝望,我们的爱情始终不曾改变! 这已足够! 但我已不能与他相伴,我们注定要分离。 我把头倚在他的身畔,这是我与他唯一的依偎。 我说:修狄,我在这里。 他在半睡半醒间应了一声。 我是字琅啊!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我,我那么想变回人形去给他看,但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一缕元神从他的身上缓缓出窍。 我不会让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