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 001重生 “姑娘,喝点雪梨汤吧。” 丫鬟琉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盅从外面打帘进来,对着窗边的少女说道。 楚千尘呆呆地坐在窗边,恍若未闻。 她身穿一件丁香色绣折枝芙蓉花褙子,里头搭配绣着云纹的白色小竖领中衣,下头是一条青莲色挑线长裙,裙角露出一对缀着流苏的绣花鞋。 几缕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外那繁茂的枝叶洒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映衬得她的肌肤细腻如脂,仿如那最上等的美玉,闪着莹润的光泽。 窗边的如意小方几上放着一个白瓷蓝纹的鱼缸,几尾黑红相间的金鱼在碧绿的水草间摇曳着鱼尾游来游去,荡起一圈圈水波。 楚千尘垂眸看着鱼缸,看似在赏鱼,其实是以水为镜,看着她水中的倒影。 映在水面上的少女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梳成了双丫髻,只戴了一对红艳艳的石榴石珠花。 巴掌大的瓜子脸上,大大的凤眼眼角微微上挑,乌溜溜的瞳孔熠熠生辉,恍如那夏夜的漫天星斗都倒映在其中,明亮而不失润泽。 鼻梁秀气笔挺,粉润的樱唇如花瓣般,嘴唇微抿时,那微微翘起的唇角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是十三岁的她,熟悉而又陌生! 楚千尘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纤长的手指轻轻地触摸自己的脸颊,那光滑柔嫩的触感让她觉得恍然如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张脸了。 明丽中透着娴雅,精致不失灵动。 如那春日盛放的紫藤花,娇美却不咄咄逼人。 现在的她才刚刚绽放,不像前世的她最后千疮百孔…… 上一世,她的容貌尽毁,饶是她后来妙手回春,可还是应了一句话—— 医不自医。 她能救所有人,却不能让自己的脸恢复如初。 想到前世种种,她的瞳孔一点点地变得幽深,深不见底。 她也没想到她能重生。 重生在她最美好的年华。 重生在一切悲剧还没开始的时候…… 她又回来了!回到楚家! 楚千尘的手指沿着右眼角缓缓下滑,摸着脸上曾经铭刻着疤痕的位置。 “咳咳……” 她突然觉得喉头一阵发痒,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琉璃连忙放下手里的汤盅,右手温柔地抚着楚千尘的背,问道:“姑娘,您还好吧?” 楚千尘抬手做了个手势,声音微微沙哑,“我没事。” 琉璃看着自家姑娘瘦了一圈的小脸,愤愤地说道:“姑娘,三姑娘也太过分了!” “侯爷明明是想把姑娘许给二皇子殿下的,三姑娘却不知羞,非要往二皇子殿下身边凑,还害得姑娘落水,病了这么久。” “三姑娘一定是故意推姑娘落水的,她根本就没把姑娘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琉璃越说越气,俏脸上怒气冲冲。 琉璃口中的侯爷是楚千尘的父亲永定侯楚令霄。 楚家有四房,永定侯楚令霄和三房的楚令庭是侯府的太夫人姜氏所出,二房的楚令煜与四房的楚令韬是庶子。 楚家世代从武,从第一代永定侯楚尧跟随高祖皇帝冲锋陷阵,数代子孙都是以军功在大齐朝屹立不倒。至今,永定侯府的荣耀已经延续了百年。 楚令霄的长姐是当今皇帝的贵妃,为皇帝诞下了二皇子,多年来,皇帝对楚贵妃一直恩宠有加。 如今二皇子已经十五岁了,也快到了大婚的年纪,楚贵妃不想二皇子将来与娘家生分,就出了一个主意,从楚家适龄的几个姑娘中择一个为二皇子侧妃。 楚千尘是永定侯的庶次女,以她的身份和年龄,是最适合的人选。 然而,楚家三姑娘自小就恋慕二皇子,听说了这件事后,与楚千尘起了争执,两人推搡间,楚千尘失足落水,之后高烧不退,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 当楚千尘再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重生了。 从二十八岁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最璀璨的韶华之年。 楚千尘转过头对上了琉璃的眼睛,那双乌黑漂亮的凤眸清亮如水。 楚千尘淡声道:“琉璃,这些事自有父亲做主,这些话你以后莫要再挂在嘴上。” 琉璃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连忙道:“姑娘说得是,是奴婢嘴笨。奴婢也是只是替姑娘委屈,明明二皇子殿下心仪的是姑娘……” 琉璃噤声,不再往下说。 对于重生的楚千尘而言,二皇子这个人熟悉而又陌生,前尘往事飞快地在她眼前闪现。 十几年过去了! 是了,一切都是从二皇子,不,应该说,是从“争”这个二皇子的 侧妃之位开始的。 楚千尘眼神转冷。 她半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冷意,优雅地吃起雪梨汤来。 琉璃揉了揉手里的帕子,总觉得自家姑娘自从这次落水醒来后,就有了一种细微的变化。 姑娘以前喜欢的琴再也没弹过,她时常静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半天,似乎在发呆,又似乎思忖着什么,偶尔有一瞬间,她会觉得姑娘像是变了一个人。 自己在想什么呢!琉璃甩甩脑袋,犹豫了一下,又道:“姑娘,奴婢刚刚去厨房时,听说二皇子殿下来了,三姑娘带着殿下去花园玩了。” “姑娘,您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还是这两句话,与前世一字无差。 楚千尘手里的汤匙停在了半空中,再次看向了琉璃,目光幽深。 她一双大大的凤眸,眼角微微上挑,浓密的睫毛又长又翘。 那漆黑的眼珠犹如黑玉似的,分外的明亮,分外的澄净。 即便琉璃每天都看着楚千尘,还是不得不感慨自家姑娘的容貌委实出众,只这一双眼睛就足以令人羡煞。 琉璃低眉顺眼地垂下了眼睑,瞳孔中掠过一抹暗芒。 楚千尘放下了汤匙,优雅地以帕子拭了拭嘴角,起身道:“琉璃,我们过去看看吧。” 她藏在帕子后的唇角抿出一道讥诮而冰冷的弧度。 前世,她也去了。 然后,她的容貌就毁了! 她后半生的厄运就是从她毁了容开始的,一步步地被逼至深渊…… 之后的许多年,即便她离开了楚家,她都无法释怀。 她一直在想,那一次到底真的是意外,还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局。 她以为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却没想到她还有机会重生,还有机会亲自找到答案! 她自然是要走这一趟的! 002剑舞(我回来了!) 三月阳春,花园里百花绽放,姹紫嫣红,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淡淡的花香。 一主一仆不疾不徐地沿着一条蜿蜒的青石板小径往小湖的方向走去。 “姑娘,您看,是三姑娘和二皇子殿下。”琉璃略显激动地抬手指向了前方。 湖畔,一栋两层的水阁倚水而建,粼粼的波光投射在水阁的屋顶上,墙面上,让这水阁与湖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春风习习,吹来了馥郁的花香,也把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送了过来: “表哥,我这对鸳鸯剑如何?这是我爹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水阁旁的空地上,一个穿着粉红色芙蓉花缠枝纹刻丝褙子的瓜子脸少女娉婷而立,将手中的其中一把剑递向身旁的少年。 粉衣少女深深地凝视着少年,那专注的目光与神情仿佛她的眼中只有他而已,缱绻似水,柔情脉脉。 十四五岁的少年面目俊秀,唇红齿白,穿着一件湖蓝色暗八仙纹锦袍,腰束缀玉腰带,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气质温和儒雅,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蓝衣少年接过那把剑,右手抓住剑柄利落地把剑从剑鞘中拔出了一截,那银色的剑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菱表妹,好剑!”蓝衣少年对着粉衣少女赞了一句,又把剑收回剑鞘中。 他正要把剑还给楚千菱,又顿住,抬眼朝楚千尘的方向望去,浅浅一笑,那笑容宛如那三月的阳光拂过大地,温暖了空气。 楚千菱也看到了楚千尘,目光阴鸷地盯着楚千尘的脸。 “尘妹妹。”蓝衣少年抓着剑鞘朝楚千尘走来。 他的语气温柔有礼,完全不见一丝皇子的高高在上。 “表哥。”楚千尘定定地看着蓝衣少年,眸光深邃。 顾南昭,许久不见! 这一位是他们大齐朝尊贵的二皇子殿下,也是她的表兄。 上一世,她年少无知,自以为是地觉得他对她是不同的。 她对他满怀憧憬,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完美的男子,然而,现实给她上了沉重的一课! 在她的脸毁了以后,他就渐渐疏远了她,择了别人…… 她曾为此难过,为此伤心,为此憎恨,为此质疑自己,时隔多年,再想起往事,她只觉得年少的自己真是蠢得可以。 现在再看到顾南昭, 楚千尘的心情出奇得平静,顾南昭早就没法在她心底掀起一点波澜了。 “尘妹妹,我听说你前几日得了风寒,身子好些没?”顾南昭含笑地嘘寒问暖。 “这两天已经大好了。”楚千尘微微一笑,淡声道。 后方的楚千菱死死地盯着楚千尘,清丽的面庞不自觉地有些扭曲,暗道:什么得了风寒?!楚千尘分明就是在装病! 要不然,她怎么会一听说表哥来了,就上杆子故意凑过来,真真是不要脸! 顾南昭又道:“尘妹妹,最近倒春寒……”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后方的楚千菱硬生生地打断了:“二姐姐,我这几天一直很担心你,可又怕打扰了你休息,所以没敢去打搅你。” 楚千菱是楚家二房的嫡女,在堂姐妹中行三,只比楚千尘小了一岁。 她一边说,一边快步上前,一脸关切地看着楚千尘,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就仿佛楚千尘之所以会得风寒与她无关似的。 “三妹妹,我好多了,所以来花园里散散步。”楚千尘笑道。 “那就好!”楚千菱笑吟吟地盯着楚千尘的小脸,乌黑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明亮,“几日不见,二姐姐越发美了!” 楚千菱心中恨恨,眼里闪过一抹幽怨。 她早就看长房的二姐姐不顺眼了,明明对方不过是区区庶女,偏生长得比府中其他姐妹好出一截。肤若凝脂,眉目如画,金钗之年的少女,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粉桃,娇艳欲滴,顾盼生辉。 顾南昭含笑看着楚千尘,目光清亮,“美,如空谷幽兰。” 楚千菱的眼睫微颤,眼神更阴鸷了,当她抬眼时,脸上已经恢复如常,笑吟吟地对楚千尘说道:“二姐姐,我方才正跟表哥说呢,我爹刚送了我一对鸳鸯剑,你也来看看吧!” 还是这句话,与前世一般无二。楚千尘只是抿唇浅笑,但笑不语。 接下来,楚千菱会说的话,楚千尘也同样烂熟于心。 “我们很久没一起舞剑了吧?”楚千菱亲昵地上前挽住楚千尘的胳膊,把手里的那把剑塞给了楚千尘。 “难得我爹送了我这对鸳鸯剑,我们一起来舞剑怎么样?” “表哥,你也很久没看二姐姐舞剑了吧?” 楚千菱笑靥如花,浅笑盈盈地看向几步外的顾南昭。 顾南昭勾了勾 唇,笑容温柔,道:“尘妹妹,我还记得你上次舞剑还是在你生辰的时候,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顾南昭的眼神温柔如水,俊逸的脸庞似是闪着光。 楚千尘抿了抿唇,仿佛有些犹豫地垂眸看向手中的那把嵌满了红宝石的剑,阳光下,那一颗颗指头大的红宝石闪着璀璨的光芒。 琉璃在一旁笑着劝道:“姑娘,奴婢也和二皇子殿下一样喜欢姑娘您舞剑的样子,就跟九天玄女下凡尘似的,好看极了!” 楚千尘慢慢地转头看向了琉璃,微微笑着,漆黑的眼中却毫无笑意。 上一世也是这样,琉璃也是这般劝她与楚千菱舞剑,还把二皇子挂在嘴边。 然后,她应了,再然后,她的容貌就毁了! 楚千尘把剑鞘横了过来,慢慢地把剑鞘中的长剑拔了出来。 那闪着寒光的银剑映得她的眼眸明亮如星辰,浑身上下平添了几分英气,几分冷艳。 “那我就和三妹妹玩一玩。”楚千尘笑着应了。 楚千尘唇畔的笑意更深,阳光下的少女犹如茶花般娇艳动人。 既然他们都费尽心思地让她舞剑,那她就舞剑吧。 她倒要看看楚千菱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想要知道答案再简单不过,只要按着前世再来一遍就是了。 顾南昭如愿了,含笑道:“那我为你们伴奏。” 楚千菱连忙吩咐丫鬟去取了一支碧玉箫来。 须臾,一阵空灵悠扬的箫声在湖畔响起,清脆明亮,与这湖畔的习习春风完美地交糅在一起。 柳树下,蓝衣少年优雅地吹着碧玉箫。 两个身形相近的少女各手执一剑,翩然起舞,随着箫声的节奏,两人同时将手中的剑直刺而出,整齐划一。 随着箫声轻快的节奏,两个少女又一起跨步转身,身形轻盈似飞燕,手中的剑顺势往前刺出,姿态优雅。 只是她们终究年纪小,力道不足,舞姿虽然漂亮,可挥出的剑却是略显虚浮绵软,只宜赏玩。 顾南昭一边吹箫,一边看着舞剑的楚千尘。 年方十三的少女身形修长纤细,身姿轻盈地舞着剑,大大的裙摆随之飞舞,仿佛一朵朵芙蓉花在裙边俏然绽开。 少女明艳的面庞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肌肤莹白如玉,嘴唇 娇艳如花,那双漂亮的黑瞳闪烁着寒星般璀璨的光芒,熠熠生辉。 剑与少女,一冷一柔,美得恍如一卷画。 顾南昭的眸子里漾起了如春水般的涟漪,温柔似暖阳。 楚千菱也注意到了顾南昭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楚千尘精致的面庞上。 又是因为楚千尘的脸! 要是没这张脸的话,表哥还会这么看着她吗…… 楚千菱的樱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眼底掠过一抹阴毒,转身扫剑,紧张地低呼了一声。 她手里的长剑脱手而出,那寒光闪闪的长剑恍若一道银色的闪电朝楚千尘劈了过去…… ------题外话------ 我回来了!你们想我没? 以后老时间见~~ 003毁容 顾南昭也看到了,面色一变。 箫声戛然而止。 楚千尘似乎毫无所觉,一个飞身将剑刺出。 “尘妹妹!”顾南昭惊呼了一声,大步上前,但是他距离楚千尘至少有两丈远,根本来不及。 半空中的那把长剑离楚千尘越来越近…… 楚千尘勾了勾唇,眼底掠过一抹利芒,身子顺势转了半个圈,剑也随之挥出。 不同于之前,这一次,她挥出的剑不再绵软无力,这一剑,快似闪电,气势如虹…… “咚!” 楚千尘手中的剑准确地劈中了半空中的那把剑,剑刃与剑刃之间火花四射。 那把剑又往另一个方向飞了过去,正好从楚千菱的脸颊旁擦过,冰冷的剑刃划破少女娇嫩如丝绸的肌肤,然后才摔落在了几步外的地面上。 “咣当”一声响后,周围静了一静。 楚千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得仿佛被冻结般。 她的左脸颊上多了一道一寸半的伤痕,鲜红的血液自伤口溢出,在那雪白如玉的肌肤上红得触目惊心。 一旁,楚千菱的贴身丫鬟惊恐地看着自家姑娘的脸,尖声喊道:“三姑娘,您的脸……” 楚千菱能清晰地感觉到脸上传来一阵刺痛。 她直觉地抬起右手碰了碰左脸,触手的感觉又湿又粘。 楚千菱把右手放低了一些,看着指腹上鲜红的血液,瞳孔猛缩,吓得俏脸惨白。 “啊!我的脸……” 楚千菱简直快吓疯了,脸色惨白,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顾南昭也惊住了,盯着楚千菱脸上的伤痕,一时没反应过来。 楚千菱想质问楚千尘,可是当她的目光对上顾南昭震惊的眼眸时,心下一慌。 她的脸伤了,她不能让二皇子看到她这副样子…… 楚千菱又慌又怕,再次捂住了受伤的左脸,六神无主地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她的身子如风雨中的残花似的颤抖不已,脑子里混乱得无法思考。 慌乱之下,她捂着脸转身跑了。 “姑娘!姑娘!”楚千菱的贴身丫鬟连忙提着裙裾追了上去。 一主一仆很快就跑远了。 楚千尘静静地望着楚千 菱离开的背影,神情平静。 她已经确定了,前世自己的毁容并非是一场意外。 楚千菱是故意把剑往自己脸上抛的,她方才笑了,就在她把剑抛出手的那一瞬间。 楚千尘的眸色更幽深了,深不见底,随手把手里的长剑插回到鞘中。 “姑娘……”琉璃也吓到了,脸上惊魂未定,颤声道,“奴婢瞧着三姑娘往西边去了,她一定是去找太夫人告状了!” 很显然,楚千菱应该是跑去找太夫人告状了。 “尘妹妹。”顾南昭朝楚千尘走近了几步。 楚千尘转头看向他,沉默不语。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楚千尘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漆黑如深潭,泛着幽幽的清光,美得好似一尊精致的玉像,脆弱而又坚强。 顾南昭以为她是吓傻了,心中不忍,柔声劝道:“尘妹妹,你别怕,这是一场意外。我会和外祖母说的。” 顾南昭是真的觉得这只是一场意外,若非楚千菱的剑不慎脱手,楚千尘也不会下意识地挥剑去挡,更不至于伤了楚千菱的脸。 “真的?”楚千尘笑了,双眸中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她的眼神既不是释然,也不是快意,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 一切与前世无异。 前世,楚千菱“不慎”伤了自己的脸后,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美人落泪,楚楚可怜。 彼时,顾南昭也是如此刻这般体贴,这般温柔,在太夫人跟前为楚千菱求了情。 顾南昭感觉楚千尘的眼神与平常不太一样,只以为她是吓到了,心中一片柔软:都说“洛阳女儿惜颜色”,照他看,京城的姑娘也不逊色,尤其是他的尘妹妹,就是受惊的样子也这般好看。 顾南昭柔声又道:“尘妹妹,你放心。我这就陪你去荣福堂见外祖母。” 楚千尘点头“嗯”了一声。 她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她不去,怕也不行。 楚千尘和顾南昭一起追着楚千菱离开的方向往西行去,两人一路无语。 顾南昭只以为楚千尘正惶惶不安,心疼地看着她,正想再劝慰一番,就见前方的游廊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花青色褙子的老嬷嬷朝这边走了过来。 “二皇子殿下,二姑娘 。”老嬷嬷对着二人福了福,然后对楚千尘道,“太夫人请二姑娘过去荣福堂。” 这老嬷嬷是太夫人姜氏跟前的得力嬷嬷王嬷嬷。 顾南昭笑着请王嬷嬷带路。 面对二皇子,王嬷嬷自然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她领着他们继续往西,横穿过一条青石砖甬道,太夫人所住的荣福堂就出现在前方。 荣福堂是永定侯府历代老祖宗的居所,位于侯府的西北方,庄重幽静,气派不凡。 堂屋正中挂着一个写着“荣福堂”三个大字的青地匾额,匾额下是一幅水月观音菩萨像,下头一方香案上摆着一个白瓷麒麟三足香炉,袅袅地升腾起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王嬷嬷领着二人进了左次间,绕过一个多宝阁,就见那靠北的罗汉床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身穿酱紫色仙鹤纹刻丝褙子的老妇,形容高贵雍容,此刻嘴唇微抿。 下首的圈椅上坐着一个不到三十的蓝衣美妇,正是侯府的二夫人刘氏。 刘氏身旁赫然是楚千菱,她用一方帕子捂着受伤的左脸,俏脸惨白。 刘氏神情怨毒地瞪向了楚千尘,仿佛眼珠都要瞪了出来。 太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对着楚千尘直接斥道:“尘姐儿,跪下!” 五个字不轻不重,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慑人威仪。 ------题外话------ 每一条留言都看了~爱你们呀! 004嫡母 前世,太夫人也是这么跟楚千菱说的:“菱姐儿,跪下!” 楚千尘沉默地看着太夫人,樱唇微抿,前世的一幕幕清晰如昨日。 顾南昭上前了一步,走到楚千尘的身侧,对着太夫人揖了揖手,温声解释道: “外祖母,这是意外,和尘妹妹无关。” “外祖母,这是意外,和菱表妹无关。” 楚千尘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与顾南昭的话重叠在一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每一句话楚千尘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楚千菱闻言,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顾南昭。 明明表哥是亲眼看见楚千尘伤了自己的,可现在他却颠倒黑白地为楚千尘说话! 楚千尘就是个狐狸精! 她方才到底对表哥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把表哥迷得晕头转向?! “表哥。”楚千菱喃喃地唤道,心痛难当。 她受伤的脸很痛,可是更痛的是她的心…… 楚千菱的眼眶中一下子盈满了晶莹的泪水,仿佛随时会滚落脸颊,看来楚楚可怜。 楚千尘定定地看着楚千菱,眼底掠过一抹冷芒。 楚千菱总是这样,前世她伤了自己的脸,却哭得比自己这个受害者还要伤心难过,仿佛受了偌大的冤枉与委屈似的,格外惹人怜惜。 面对这样娇弱可怜的少女,就算是铁石心肠,恐怕也会被她融化成绕指柔! 当年,顾南昭还反过来去哄了楚千菱。 那么,这一世,他又会如何呢? “菱表妹,”顾南昭转头也朝楚千菱看了过去,目光真挚,“方才你和尘妹妹舞剑,是你的剑先不慎脱了手,才会……哎,总之,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 “菱表妹,你是明理之人,不会为了这场意外怪尘妹妹吧?” 顾南昭俊美的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但是此时此刻,微笑反而更伤人。 楚千菱心痛欲绝,娇躯微微地颤动着,觉得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针扎在她心口似的。 表哥真的被楚千尘这狐狸精给迷了心窍了! “表哥……”楚千菱捂着左脸,受伤地看着顾南昭,伤心、失望、愤怒、不甘,皆而有之。 罗汉床上的太夫人目光深邃地看着顾南昭,思 忖着:外孙莫不是看上了尘姐儿? 这倒是不错。 他们本来就想把尘姐儿给二皇子的,若是二皇子自己喜欢,那当然是最好的。 太夫人心里一下子有了决定,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揭了过去:“既然是一场意外,菱姐儿你也别再闹了,赶紧让人请个大夫来看看才是正事。” 楚千尘垂首静立着,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前世就是如此,楚千菱毁了她的脸却没有受罚,这一世,也是如此。 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 什么?!楚千菱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睫颤动了两下,一行晶莹的泪水就从眼角滑落…… 泪水流进伤口里,痛得楚千菱的俏脸更白,低低地呻吟出声。 可把刘氏心疼坏了,急忙用帕子去给女儿擦泪,“菱姐儿,你别哭,泪水流进伤口里只会更疼!” 楚千菱的泪水根本止不住,还在不断地往下落。 旁边的贴身丫鬟也连忙帮着自家姑娘擦泪。 刘氏感觉心口像是有股火在灼烧似的,她的女儿她平日里都舍不得骂一句,却被楚千尘这贱人毁了容! 她霍地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冲向楚千尘,就像是一头护崽的母狼似的,抬手用力地扇向楚千尘…… 刘氏的右手无名指与尾指上都戴着细细长长的护甲套,这两个护甲套由玳瑁制成,又尖又锋利,摆明了她也要在楚千尘的脸上留下伤。 顾南昭面色一变,拔高嗓门喊道:“二舅母住手!” 楚千尘一个侧身轻巧地避了开去,同时飞快地出手,右腕往刘氏的右腕上一挡,挥开了对方的手。 “二婶母,小心您的护甲,可别碰坏了。”楚千尘好心地提醒道,声音轻柔一如往日。 这句话听在刘氏的耳朵里,无异于挑衅。 刘氏更怒,转头看向罗汉床上的太夫人,告状道:“母亲,您看看尘姐儿!她伤了菱姐儿的脸,现在还目无尊长,胆敢对我这婶母动起手了!” 刘氏一字比一字高亢,一字比一字尖锐,面庞气得通红。 太夫人看着刘氏和楚千尘,也皱了皱眉。 她还没说话,通往堂屋的门帘就被人打起,一个温和不失威仪的女音抢先道:“二弟妹,尘姐儿是我长房的姑娘,要教训也还有我这个嫡母在。” 女 子的声音不紧不慢,不骄不躁,言下之意是斥刘氏逾矩。 屋子里静了一静。 众人都循声看了过去,也包括楚千尘和刘氏。 门帘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美妇走了进来,鹅蛋脸上,新月眉,丹凤眼,容貌娴丽。 那美妇穿了一件秋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里头是白绸竹叶立领中衣,搭配一条鹅黄色梅兰竹襕边综裙,步履间,裙摆微微摇曳,露出一双蝴蝶落花鞋,整个人优雅端庄,娴静若水。 “母亲。”楚千尘对着来人福了福,眸中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美妇就是永定侯楚令霄的嫡妻,侯夫人沈氏。 永定侯有一妻三妾,不过,三个妾室即便是膝下有儿女,地位也远远无法与侯夫人相提并论。 沈氏出身高贵,是皇帝的姑母长宁大长公主与武安侯之女,也是皇帝的嫡亲表妹,自小出入宫廷,深受太后的宠爱,而且楚家能维持如今的尊荣也少不了长宁大长公主的帮扶。 十七年前,老侯爷楚昀奉命出征北疆,却连失三城,后来还是朝廷派威武侯前去救援,才力挽狂澜,守住了北疆。先帝觉得老侯爷没有先祖的风范,因此对楚家不喜,欲降楚家爵位,最后还是因为楚令霄与沈氏结了亲,才保住了楚家的爵位。 沈氏自嫁入侯府起,在侯府就地位超然,就算是太夫人姜氏也要敬这个儿媳三分。 刘氏看着沈氏,昂了昂下巴,怒火更盛,咄咄逼人地说道:“大嫂,你来得正好!你的庶女伤了菱姐儿的脸,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二房一个交代啊!” 005不为 沈氏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走到刘氏身旁,先对着太夫人行了礼,“母亲。” 沈氏优雅的动作彷如尺子量出来似的,那高贵优雅的气质从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中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太夫人笑着对着沈氏道:“阿芷,坐下说话吧。” 沈氏在下首坐下后,这才看向了刘氏,气定神闲地说道:“二弟妹,事情的经过我方才在外面恰好听到了。二皇子殿下不是说了,一切只是一场意外吗?” “说到底,要不是菱姐儿先‘不慎’把剑脱手,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是不是?” 楚千尘怔怔地看着沈氏,神情复杂。 她还记得前世她被楚千菱伤了脸,嫡母也为她说话,逼刘氏与楚千菱给她一个交代,反倒是…… 楚千尘的脑海中浮现一道柔弱纤细的倩影,她的生母姜姨娘。 “大嫂!”刘氏闻言更怒,狠狠地瞪着沈氏道,“我家菱姐儿是‘不慎’,可是你家尘姐儿呢?!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二弟妹何出此言?”沈氏抚了抚衣袖,反问道,“府中上下谁不知道尘姐儿的性子温和乖巧。” 刘氏双目喷火,咬牙道:“温和乖巧?我看不见得!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她自己心里清楚!” “二婶母,”楚千尘目光清澈地看着刘氏,无奈地叹声道,“我和三妹妹无冤无仇的,我为何要伤她的脸?” 顾南昭出言附和道:“是啊,二舅母,尘妹妹怎么会故意伤自己姐妹呢!” 说着,顾南昭又看向了楚千尘,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又说:“尘妹妹,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 顾南昭这句话没有引来楚千尘丝毫的动容,前世他也是这般相信了楚千菱的为人。 在楚千菱听来,他这句话无异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楚千菱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委屈与不甘。 她都破相了,表哥居然还要袒护楚千尘这个小贱人! 楚千菱霍地站起身来,恨恨地看向楚千尘,“你就是见不得我和表哥在一起,所以才故意伤了我的脸!” 楚千菱的声音的越来越高亢,也越来越尖锐,近乎歇斯底里。 太夫人皱了皱眉,面沉如水。 两个楚家姑娘为了一个男子争风吃醋,这要是传出去,楚氏女的声誉怕是要毁得一干二净了。 顾南昭微微蹙眉,在他心目中,楚千菱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姑娘,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把这种粗鲁的词挂在嘴边。 顾南昭心里幽幽叹息:菱表妹终究是个姑娘家,年纪又小,伤了脸,怕是乱了方寸,也难怪她会失了平常心。 “三妹妹,且慎言!”楚千尘不惊不躁,神情间既无奈,又“无辜”,“我方才不过是与表哥说了两三句话,自认举止无甚不是,三妹妹你怎么会这么想?!” “都是自家姐妹,我怎么故意伤你呢?!” 楚千尘的语气中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引导。 “你还装!”楚千菱跺了跺脚,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就是想当表哥的侧妃!” 话落之后,屋子里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太夫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佛珠,脸色更难看了。 太夫人目光锐利地朝楚千菱看了过去。 楚家是有意从几个楚家姑娘中挑一个给二皇子做侧妃,但这件事也就是她私下里和长子长媳提了一句,并没有告诉其他人。楚千菱又是从何得知呢?! 顾南昭怔了怔,他曾听母妃提过想在楚家几个表妹中挑一个给他当侧妃……难道说,挑的是尘妹妹?! 想着,顾南昭的眼神就变得更亮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含着几分欢喜,几分柔情。 楚千尘看着楚千菱摇了摇头,神情无奈地道:“三妹妹对我看来是有些误会。”她的嘴角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翘了起来。 她转头看向了身旁的沈氏,郑重地福了福,说道:“三妹妹既然这般说我,求母亲成全,允我不与人为妾!” 她不与人做妾! 上一世的她,随波逐流,没有半点主见,直到被伤得遍体鳞伤,直到后来被利用怠尽,赶出家门。 那个时候,是他告诉她:人生在世,要辨得明是非,断得出善恶,拎得清轻重,行不苟合,无愧于心! 楚千尘目光清澈地与沈氏对视,不闪不避。 屋子里更静了,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楚千尘,也包括顾南昭与楚千菱。 顾南昭目露怜惜地看着楚千尘,有些心痛,他知道尘妹妹是被菱表妹逼急了才会说这样的话,哎,尘妹妹看着柔顺,其实性子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倔强。 “你撒谎! ”楚千菱对着楚千尘尖声道,瞪大眼睛看着楚千尘。 她才不会相信楚千尘,楚千尘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自己的眼睛又没瞎,楚千尘对表哥的心意根本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氏深深地凝视着楚千尘,意外、震惊、赞赏,皆而有之。 她正色道:“尘姐儿,你是说真的?” “求母亲成全。”楚千尘再次屈膝福身, 这一次,她维持着屈膝的姿态,一动不动。 沈氏的眼眸中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这丫头自小性子就温顺软和,没什么主见,也总躲着她,不与她亲近,倒是没想到她还会有如此坚韧的一面。 对于楚千尘的决定,沈氏是赞赏的。 自己许她一份嫡妻原配还是办得到的。 “千尘,我……” 沈氏正要应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着丫鬟急促的喊叫声:“太夫人,大夫人,不好了!” 太夫人皱了皱眉。 一个青衣小丫鬟心急火燎地掀帘跑进了左次间,快步走到了太夫人跟前,禀道:“四少爷出事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仿佛瞬间进入凛凛寒冬。 006弟弟 沈氏失态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沐哥儿怎么了?” 四少爷楚云沐是长房唯一的嫡子,更是沈氏的命根子。 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说道:“四少爷从假山上摔下来了!” 楚千尘的脸色也变了,居然是今天!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因为她伤了脸,又被逼“原谅”了楚千菱,许是郁结于心,后来就晕厥了过去,高烧不止,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五天。 等她醒来后,得知自己毁了容,便意志消沉,整日浑浑噩噩,对其他事不闻不问。 直到又过了七八天,她神志稍微清明了一些,才得知四弟已经没了。四弟才五岁,又是夭折,自然也不会大肆操办丧事。 她曾试图打听过四弟的死因,可是那个时候,四弟的死在府里是一个禁忌,父亲生怕刺激祖母与嫡母,在侯府下了禁口令。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四弟竟然是在今天出的事! “怎么会?!”太夫人也站起身来,脸色煞白。 楚云沐是她的嫡孙,也会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她当然也疼爱这个孙子。 小丫鬟浑身直哆嗦,“四少爷,他爬上假山去捡纸鸢,然后就……就……” 小丫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咬了咬下唇,说不下去了。 回过神来的楚千尘敏锐地注意到小丫鬟的异状,抿紧了樱唇,眸底掠过一抹若有所思。 “快,快带我去看沐哥儿!”沈氏失声道。 王嬷嬷赶忙吩咐一个丫鬟道:“赶紧派人去请大夫!” “外祖母,大舅母,我让人去请个太医过来吧。”顾南昭体贴地建议道,太夫人和沈氏自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荣福堂内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连忙跑出去请大夫、请太医,有人去给侯爷报讯,有人给太夫人、沈氏等人带路,这个时候,再无人有心思理会刘氏与楚千菱了。 相比楚云沐的性命,其它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行人跟着来报讯的丫鬟离开了荣福堂,匆匆地往东而去,穿过一条条小径,走过一个个亭台楼阁…… 楚千尘心急如焚,脑海中浮现一道矮小的身影。 时隔多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四弟的脸,才五岁的男童长得十分漂亮,精致的五官就像是玉雕的娃娃似的。 在楚家的众多兄弟姐妹中,四弟对她而言是不同的。 去岁三月,她得了风寒,缠绵病榻,姨娘让她自请去庄子上,说免得把病气过给别人,她这一住,就在庄子上住了八个多月。 后来,四弟随夫人去上香,回京的路上,在庄子小住了两日,四弟给了她一颗糖,这是她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糖,一直甜到了心底。 那一天,嫡母带她回了府,再后来,四弟就时常偷偷来找她玩…… 楚千尘眼眸幽深,脚下的步伐更快了。 不一会儿,就见前方的一个亭子旁围着不少惊慌失措的下人,一个悲泣惶恐的女音随风而来:“四少爷,四少爷,您醒醒啊!” 那些下人见太夫人与沈氏他们来了,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 五六丈外的假山旁,着青色褙子的乳娘正跪在地上,身子如筛糠般发着抖,她身旁躺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一动不动,一滩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地面,看着触目惊心。 乳娘的右手不时去试男童的鼻息…… 沈氏的身子瞬间石化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心如刀绞。 她膝下子嗣单薄,只得一儿一女,楚云沐是她的独子,才不过五岁,要是有个万一…… 太夫人连忙吩咐道:“快!还不把四少爷赶紧抱起来……” 太夫人的声音中难掩颤音。 跪在地上的乳娘一动不动,身子僵住了。她确定指下微弱的呼吸停止了。 四少爷他没气了! 乳娘想说话,可是喉咙仿佛被什么掐住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王嬷嬷见乳娘吓傻了,干脆亲自过去抱楚云沐,却听一个清澈明快的女音骤然响起:“别动他!”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楚千尘快步朝地上的楚云沐走了过去,当她的目光扫过王嬷嬷时,王嬷嬷只觉得似有利箭朝她射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势,惊得她打了个哆嗦,刚伸过去的手,下意识地停在了半空。 楚千尘在昏迷不醒的楚云沐身边蹲了下来,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沐哥儿……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楚云沐那张熟悉的面庞,楚千尘的眼眶不由一热。 前世,四弟的生命就永远地止于五岁。 她不敢耽搁,仔细地查看着楚云沐,楚云沐额头着地,额头 的伤口、口鼻和耳朵都有出血,鲜血汩汩流出…… 楚千尘纤白的手指沾上楚云沐头颅的鲜血,不着痕迹地探了他的脉搏,眼睛一亮,仰首道:“四弟还有救!” 太夫人的面色却不太好看,对着楚千尘质问道:“尘姐儿,你到底在干什么?” 楚千尘抬起头来,没有时间多加解释,直接说道,“四弟撞到了头,但颅骨没有损伤,他是因为鼻血逆流,导致气管堵塞,所以才会窒息。” “四弟现在情况危急,不能等大夫来了!” 楚千尘直接吩咐道:“琉璃,去取毛巾和一盆冷水来……” 琉璃站在那里没动,一脸犹豫。 沈氏定定地看着楚千尘,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想起方才在荣福堂的一幕幕,这孩子是个有主见的。 她果断地吩咐自己的大丫鬟道,“冬梅,你去!” 自己就信她一回! ------题外话------ emmmm,解释一下~ 菱伤了脸,慌乱,下意识的找太夫人告状+哭。 太夫人让人找大夫来。 在大夫来之前有个时间差,在这个时间差里二夫人问罪千尘。 这个逻辑线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伤了脸,也不是什么致命的重伤,不需要一屋子的人都围着等大夫,等到大夫看过后来问罪的~ 007活了 “是,大夫人。”冬梅匆匆领命而去。 楚千尘小心谨慎地把楚云沐的头颅稍微托高了些许,两行殷红的鲜血立即自他的鼻腔中汩汩淌了下来。 楚云沐双眼紧闭,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微微发青,嘴唇泛紫,昏迷不醒。 楚千尘一眨不眨地盯着楚云沐,仔细地留心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变化,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 周围的下人们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和楚云沐,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神色各异。 “四少爷可是撞了脑袋啊,二姑娘真的能救四少爷吗?” “大夫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不怕二姑娘碰坏了四少爷吗?” “是啊,我娘家大嫂的弟妹的小儿子那就是从高处摔下来,撞成了一个傻子。” “大夫应该也快来了吧!” “……” 没有人信楚千尘有本事救楚云沐。 毕竟楚云沐是从高处坠落的,还撞得头破血流,人的脑袋可是最要紧的部位。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楚千尘镇定自若,透着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她拿着一方帕子小心地吸去楚云沐鼻腔中的血液,原本雪白的帕子瞬间就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沈氏看着心如刀割,攥紧了拳头…… 围观的下人们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须臾,冬梅就取来了一盆冷水和一方白巾。 楚千尘吩咐冬梅以湿毛巾捂在楚云沐的额头,而她自己一手在楚云沐的四神聪穴上按摩着,一手用冷水冲洗他的鼻子…… 一遍又一遍。 顾南昭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 阳光在楚千尘的身上柔柔地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衬得她肌肤如玉,光彩照人,看得顾南昭移不开眼。 他的尘妹妹似乎更美了! “咳咳……” 忽然,昏迷的楚云沐轻咳了两下,眼帘也微微颤动着。 “沐哥儿!沐哥儿!”沈氏盯着儿子的小脸,再也顾不上侯夫人的端庄,激动地跪在了地上,眼角流下两行泪水来。 太夫人双手合掌,连道了几声“菩萨保佑”, 围观的人看得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楚千尘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楚云沐救醒了。明明方才楚云沐这是七窍流血,眼看着就要不 行了…… 乳娘更是呆住了。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是她很确信,她方才亲手试过四少爷的鼻息,四少爷当时已经没气了。 可是,现在四少爷竟然又活了! 乳娘悄悄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感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 乳娘想想都觉得后怕,她之前只是去一趟净房而已,没想到回来就看到四少爷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鲜血满地…… 幸好,二姑娘把四少爷从阎王爷的手里又抢了回来! 乳娘浑身差点没瘫软下去,泪水如雨般滑下脸颊。 她也捡回了一条命! 也唯有楚千尘从头到尾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这时,楚云沐的眼睫毛微微颤了两下,眼珠子在眼皮下滚动着。 “沐哥儿!”沈氏激动地换道。 楚云沐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神恍惚,没有焦点,似乎有些懵。 “娘……” 楚云沐直觉地叫着,身子一动,一道柔和熟悉的女声钻进耳朵:“别动。”一双手动作轻柔地压住了他的肩膀。 楚千尘虽然笃定自己能救,但此刻见他醒来,还是差点喜极而泣,她又悄悄地探了下楚云沐的脉搏。 沈氏声音哽咽地忙哄道:“沐哥儿,听话,先别动,娘在这。” 楚云沐人还迷糊着,却是听话地没再乱动,身子的不适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娘,我的头好疼……” “沐哥儿,你忍忍,很快就好了。”沈氏心疼地一边柔声安慰他,一边拿着帕子擦拭他脏污的小脸,眼里心里再无他人…… 这时,后方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回春堂的李大夫来了!” “李大夫,这边走!”一个小丫鬟在前面领路,身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拎着药箱冲冲地赶来了。 沈氏连忙看向了李大夫,急忙道:“李大夫,劳烦您快给沐哥儿看看。” 李大夫是被请来瞧楚千菱的脸的,现在当然是楚云沐重要,就又被匆匆的请到了这里。不然再去请大夫,又要耽搁不少时间。 李大夫一路过来,已经从领路的小丫鬟口中知道了大致的情况,人命关天,他也敢不耽搁,忙上前仔细地查看楚云沐受伤的头部,后又伸出三指搭在他的左腕上…… 周围一片寂静无声,只 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下人们皆是敛气屏息,神情紧张地全都看着李大夫。 须臾,李大夫放下了探脉的手,眉心舒展,对着沈氏道:“夫人,四少爷下坠时撞到了头,不过幸而颅骨没有受损,并无内伤。四少爷运气不错,方才鼻腔出血严重,鼻血逆流,差点窒息,但处理及时,还请夫人放心,四少爷如今已无性命之忧。” “多谢李大夫。”沈氏喜形于色,连连道谢。 至于在场的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楚千尘,李大夫刚刚说的这番话几乎和楚千尘所说一模一样。 二姑娘真的救了四少爷! 李大夫接着道:“四少爷现在不能乱动,劳烦取块门板大小的木板过来,先把四少爷抬回去,务必要小心。” 李大夫这么说了,便有婆子应命,立刻跑去取门板。 周围的其他人都围在楚云沐的身旁,没有人再注意楚千尘。 楚千尘没有再围过去,沐哥儿活了,他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早早夭折。这就够了! 她的唇角翘了起来,凤眸中闪烁着流金般璀璨的光芒,就像是四月绽放枝头的春花般娇艳,带着几分春日的清新。 但等她再朝琉璃看去时,却是目光如剑。 琉璃缩了一下身子,头低了下去,讷讷地试图解释什么:“姑娘,奴婢方才……” 楚千尘根本就不想听琉璃的解释。 她随口打发了琉璃:“风大,去给我取件斗篷来。” 琉璃欲言又止地抿了下嘴,但最后还是领命走了,心中忐忑。 打发了琉璃后,楚千尘走向了那个刚才去荣福堂报讯的青衣小丫鬟:“梅儿,我记得你是叫梅儿吧!” 小丫鬟闻声驻足,转过身来,对着楚千尘屈膝行了礼,说道:“奴婢是梅儿,平日里是在花园里负责洒扫的。” “你方才说四少爷是为了捡纸鸢才从假山上摔下来的?”楚千尘问道。 梅儿乖乖地点头应了声“是”。 “可是你亲眼看到的?”楚千尘再问道。 梅儿又点了点头,眼神游移了一下。 楚千尘确信了,这个梅儿应该还知道些什么。 她故意质问道:“你既然看到四少爷去捡纸鸢,怎么不去帮忙!” 梅儿吓到了,俏脸惨白,生怕自己被治罪。 她连忙道:“奴婢看到了大姑娘,所以才没过去。” 楚千尘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张精致明丽的面庞,她的大姐姐楚千凰! ------题外话------ 新文,要等排推荐。更新不能快。 008千凰 楚千凰是侯府的嫡长女,侯夫人沈氏的亲女,也是楚云沐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姐。 虽然都是侯府的姑娘,同日出生,一般的年岁,但是身为嫡长女的楚千凰与身为庶女的楚千尘天壤之别,楚千凰就如同她的名字般,是飞在云端的凤凰,可望而不可即。 而自己…… 楚千尘眸光闪烁,她定了定神,正想再问梅儿几句,这时,一道眼熟的火红色倩影进入她的视野。 十三岁的少女身材纤细苗条,穿着一件火红色百蝶穿花刻丝褙子,下头一条水红色百褶裙,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绾了个弯月髻,肌肤赛雪,五官精致,一双柳叶眼明亮有神,整个人明艳而不失秀雅,端庄又不失大方。 正是楚千凰。 此刻她漂亮的鹅蛋脸上,掩不住焦急之色,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娘亲,四弟怎么样了?” 楚千凰快步地走到了沈氏与楚云沐的身侧,担忧地看着地上的楚云沐,眸色幽暗。 沈氏急切地抓住了女儿的手,安抚了一句:“大夫刚刚给你四弟看过了,没有大碍。”说着,沈氏忍不住念了声佛,“今天多亏了你二妹妹……” “二妹妹?”楚千凰眨了眨眼,想再问,这时,刚才去取门板的婆子带着人抬了门板来了。 周围再次忙碌了起来,两个婆子合力把楚云沐抬上了门板,跟着众人簇拥着楚云沐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也包括沈氏。 眼看着楚千凰正要跟上,楚千尘一边上前,一边唤住了对方:“大姐姐留步。” 楚千凰停下了脚步,她似乎还在担心楚云沐,又朝楚云沐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转过身看向了楚千尘,“二妹妹。” 楚千尘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楚千凰跟前,伸手扶了她的右臂一把,“小心!” 她左手不动声色地从楚千凰的腰间抚过。 顺着楚千尘的目光一看,楚千凰才发现自己的裙裾边有一块龙眼大小的鹅卵石骨碌碌地滚动着。 楚千凰就往旁边挪了两步。 楚千尘捏着帕子的右手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胭脂色绣牡丹花的荷包,递向了楚千凰,“大姐姐,我刚才在假山那边捡到了这个荷包,可是你的?” 侯府上下皆知楚千凰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花。 楚千凰的目光落在那荷包上,眼睛一亮,“是我的!” 她抬手接过了那个荷包,疑惑地微微蹙眉,似是自语道:“怎么会掉在假山那里呢?” 楚千尘微微一笑,与她四目对视,那漂亮的凤眼清澈如泉水,倒映着楚千凰的身影。 楚千尘问道:“大姐姐去过假山吗?” “昨日去过。”楚千凰将荷包藏入袖袋中,灿然笑道,“多谢二妹妹了。” 说完,楚千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沈氏与楚云沐的方向追了过去。 楚千尘站在原处静静地望着楚千凰修长窈窕的背影,瞳孔里闪着清冷的微光,似是若有所思。 主子们走了,旁边围观的那些下人们也渐渐地散去了。 大夫来了,一会儿太医也会来,她方才诊过脉了,四弟已无性命之忧,那边肯定又忙又乱,她也就不过去了。 等晚些她再去看沐哥儿! 楚千尘眼神明亮,她抚了抚衣袖,回了她的琬琰院。 远远地,就看到琉璃正抱着斗篷与一个圆脸的蓝衣小丫鬟说话。 见到楚千尘回来了,琉璃怔了怔,赶紧迎了上来,道:“姑娘,绢儿是替姨娘来传话的,姨娘请姑娘去一趟。” 琉璃口中的姨娘是楚千尘的生母姜姨娘。 想起自己的生母姜姨娘,楚千尘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微微地荡起了一圈涟漪,一直蔓延到心湖,手里的帕子更是微微攥紧。 “我今日乏了,就不去了。”楚千尘地淡淡地说了一句,抬脚进了院门。 琉璃和绢儿惊讶地面面相觑,琉璃又道:“姑娘,姜姨娘许是听说了您与三姑娘起了龃龌,您不去,姨娘会挂心的。” “那你去替我回姨娘一声。”楚千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琉璃的眸子明明暗暗地闪烁了一下,她的心有些不太定,总觉得这几日姑娘都有些不太对劲,还是得和姨娘说说才是。 楚千尘进了堂屋后,也没有休息,而是唤了另一个贴身丫鬟琥珀:“你去替我拿件衣裳,随我出趟府。” 琥珀:“……” 虽然和琉璃同为姑娘的贴身丫鬟,但因着自己是夫人给的,姑娘总是对自己有种敬而远之的疏远。 琥珀忙道:“姑娘,您可与夫人说过?” 大齐朝的民风比前朝开化,像侯府这样的勋贵世家,若是府里的姑娘想出门走走,也是可以的,只需要夫人允许 便行。 但是,自家姑娘是个文静柔顺的,从来不会主动要求出门,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府里,在侯府这么多姑娘中,她乖顺得没什么存在感。 楚千尘没有回答,只淡淡一笑,琥珀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姑娘肯定没跟夫人说。 琥珀迟疑了一下,想要劝,但当楚千尘那璀璨似星海的眸光投过来的时候,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 她赶紧应声,动作利索地找出了一件旧半不新的碧色衫裙,服侍楚千尘换上,自己也回房换下了丫鬟服。 楚千尘戴上了一方青色面纱,带着琥珀去了侯府的东侧角门。 守角门的婆子是琥珀家拐着弯的亲戚,楚千尘示意琥珀塞了一块碎银子,主仆俩就顺顺利利地出了侯府。 方才发生在楚云沐身上的意外让楚千尘骤然意识到时间的紧迫。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困于内宅,很多事她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她不能被动地干等着…… 今日府里乱,没人顾得上她,楚千尘就当机立断地出了府。 京城还是那般繁华富庶,从前世到今世,这里似乎都没怎么变化,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沿途的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一派热闹喧哗的景象。 虽然今天天气的略显阴沉,但路上还是有不少叫卖的摊贩、货郎。 楚千尘对于街上的东西毫不留恋,目标明确地去了隔壁的华鸿街。 琥珀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千尘的身后,跟着她进了街尾的济世堂。 009医闹 一入医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就扑鼻而来。 这间医馆不算大,靠西的整整一面墙都是是一格格的药柜,有两个伙计在忙碌着抓药。 琥珀微微蹙眉,不懂姑娘为何来医馆,楚千尘却是弯了弯唇角,对她而言,这是她最喜欢的气味了。 这是属于她的世界。 上一世,他药石无医。 她拜了神医林邈为师,专研医术,只是为了给他续命。 但最后还是晚了,他在那个时候早已经是油尽灯枯。 每每想到当年的事,楚千尘就觉得心如刀绞,面纱后的唇角紧紧地抿在一起。 “敢问姑娘是要看诊,还是抓药?”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伙计笑眯眯地上前招呼楚千尘。 楚千尘摇了摇头,问道:“你们这里可有银针,我要买一套银针。” 后方的琥珀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二姑娘懂医术? 伙计怔了怔,来自家医馆看病抓药的见多了,来买银针的那还真是第一个。 他本想随口打发了楚千尘,话到嘴边,又迟疑了。 他是医馆干活的人,平日里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这位碧衣姑娘看着打扮朴素,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还带了丫鬟出门。许是这大户人家的姑娘贪玩,想弄套银针摆弄着玩呢。 伙计不想得罪人,赔笑道:“姑娘稍等,小的去问问刘小大夫。” 伙计打帘进了后堂,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针包出来了,赔笑道:“姑娘,巧了,刘小大夫说,正好刚订制了一套银针,就卖给姑娘当作结个善缘。” 楚千尘打开针包,验了针后,满意地微微颔首,又借了纸笔,写了几味药,递给伙计道:“给我照这个抓些药。” 话音还未落下,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隐约夹着什么“庸医误人”、“可怜我儿”的哭嚎声。 紧接着,就看到一群人蜂拥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灰衣老妇。 她一进医馆,就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刘老大夫呢?” “你们济世堂把我儿害成这样,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老妇身后两个身形高大、皮肤幽黑的大汉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赫然躺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面如死灰,气息奄奄,还有一个青衣妇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两眼哭得红通通的 一些好事的路人一路跟在他们后方来到医馆的大门外,围在外面看热闹。 伙计客客气气地对老妇说道:“王老太太,刘老大夫不在,他被一位老爷请出京城给人看病去了,估计没个两三天回不来……” “我算是知道了!”王老太太扯着嗓门打断了伙计,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们刘老大夫是逃了吧!” “我家阿牛明明三天前来这里看病时,人还好好的,可是吃了你们医馆开的方子,这才几天,人就变得这样了!” 她带来的两个大汉也是愤愤地附和道:“没错,我们大哥前两天还是自己走来济世堂看的病,可现在却只剩这一口气了……” “大哥才三十五岁呢,下头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家老小就指着他了。” 说话间,那青衣妇人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哭得可怜兮兮,“孩子他爹,你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那些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济世堂都开了三十多年了。刘老大夫的医术不错啊……” “这话说得,俗话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医术不错就不会医死人吗?” “就是就是。躺在这门板上的人瞧着只剩下一口气了……” 随着这些议论声,还有更多好事者闻声而来,一下子就把医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连大堂内都因此暗了不少。 另一个伙计把后堂的一个年轻大夫叫了过来。 王老太太立刻健步如飞地冲了上去,对着那年轻大夫道:“刘小大夫,你在就好,你祖父把我儿害成这样,杀人偿命,我要带你们去见官!” 刘小大夫看着躺在门板上奄奄一息的王阿牛皱了皱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啊……” 那天,刘老大夫给这王阿牛看病时,刘小大夫也在,刘老大夫诊断王阿牛是邪气壅盛,开了一个对症的方子。 刘小大夫蹲在了王阿牛身旁,给他探了脉,指下那微弱的脉搏让刘小大夫的脸色更难看了。 伙计一看刘小大夫的脸色,心彻底沉了下去,有些紧张地道:“刘小大夫……” 刘小大夫苦涩地说道:“他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医馆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那青衣妇人身子晃了晃,仿佛泄了 力一般,瘫软地跪在地上,哭嚎起来:“孩子他爹,你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她的身子抖得筛糠一般,眼泪鼻涕一起下,哭得撕心裂肺。 这时,一个清冷的女音突然响起:“他还有一息,尚有救!” 周围又静了一静。 所有人都朝声音的主人看了过去,就见一个青衣少女娉婷而立,少女的脸上蒙着一方面纱,只露出一双凤眸,黑白分明,恍若墨玉。 伙计皱了皱眉头,这才记起了楚千尘还在。 他想让楚千尘别出口狂言,却被楚千尘前先一步:“他可是昨夜子时的时候,突然暴喘痰壅,头汗如油,两便失禁,之后就昏迷不醒,口鼻气冷?” 那青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 楚千尘又看向了站在王阿牛另一边的刘小大夫,“他脉象沉微迟弱,散乱如雀啄屋漏……” “没错。”刘小大夫也是点头。 周围的其他人都惊呆了,几乎怀疑这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是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那青衣妇人膝行着朝楚千尘而来,对着她砰砰地直磕头:“姑娘,求求您,救救我男人吧!” “只要姑娘能救活我男人,让我做牛做马也成!” “求求姑娘,求求姑娘!” 青衣妇人泪流满面,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写满了哀求,就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 王老太太皱紧了眉头,觉得儿媳简直是疯魔了,居然求一个黄毛丫头救自家儿子。 010附子 所有人都看着楚千尘,也包括那位刘小大夫,刘小大夫立刻就注意到楚千尘手里的针包,猜到她就是方才来医馆买银针的那位姑娘。 一个医者怎么可能连自己的银针都没有! 诚如方才伙计所说,这位姑娘怕是看了些医书,就以为自己精通医术呢,却不知道这医道高深莫测,光读过些书是没用的,还要不断地实践,从数以千计甚至是数以万计的病例中一步步地成长起来。 这位姑娘看着年纪最多也就十三四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能学过几年医术呢,连他习医二十几年也只敢说才刚刚出师。 刘小大夫也不想给这位姑娘添麻烦,好心地劝道:“姑娘,王阿牛已有亡阳竭阴的端倪,属弥留之际……” 楚千尘也不跟他多说,直接走到了王阿牛身旁,从针包里摸出了几枚银针,动作娴熟地在他的几个大穴上各扎了一针,下针的手法又稳又准。 只一眨眼,王阿牛的身上就多了十几根银针。 刘小大夫惊呆了,后面的话全都忘了说。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姑娘这手针法不一般,怕是可以与祖父一比,不,比祖父还要高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阿牛的身上,周围再次陷入沉寂。 青衣妇人不太确定地说道:“娘,二弟,三弟,是不是我看花眼了?我瞧着阿牛的脸色似乎好了点?” 王老二与王老三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着王阿牛。 刘小大夫知道王阿牛的媳妇没看错,方才王阿牛面如死灰,唇舌青紫,可是现在这原本死气沉沉的面上竟然又红润了些许,有了一丝生机。 刘小大夫再次蹲下来,按了按王阿牛的脉搏,眼神更复杂了。 然后,他又一次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郑重其事地作揖道:“姑娘,你方才说王阿牛还有救,敢问该如何救?” 刘小大夫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祖父不在,他就要撑起济世堂,只能试着求助这个小姑娘,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若是姑娘能救他,敝人必有重酬。”刘小大夫又道。 周围一片哗然。 这些百姓至少能从刘小大夫的这番话中听出这位姑娘方才那几针真的暂时缓和了王阿牛的病情。 楚千尘也不卖关子,道:“我给他开一张方子。” 就 是刘小大夫不说,楚千尘也会救王阿牛。 不仅因为医者仁心,也因为她现在正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扬名的机会。 伙计闻言连忙去准备笔墨,楚千尘直接口述其方子来:“干姜、炙甘草、生山萸肉各二十钱,生半夏十钱,生龙牡粉、麝香……” 刘小大夫一边默念着,一边品味着这张方子的思路,这张方应该是由伤寒四逆汤变化而来,只是,这张方子真能救王阿牛吗? 他微微蹙眉,就听楚千尘说了最后一味药:“附子五十钱。” “附子五十钱?!”伙计忘了继续写方子,震惊地脱口喊了出来。 刘小大夫也是不解地皱眉,提醒道:“姑娘,附子五十钱未免也……” 附子有大毒。通常情况下,附子入药时,用量不可多,伤寒四逆汤中添加炙甘草的目的也是为了解附子之毒。可五十钱附子未免也太猛了!王阿牛已经奄奄一息,怕是受不得猛药。 楚千尘当然知道附子有大毒,从容道:“你觉得他的病情如何?” 刘小大夫斟酌着道:“心衰垂死,表里三焦、五脏六腑阴阳气血脱失过甚,被重阴所困,生死系于一线。” 楚千尘微微颔首,简单地点拨了两句:“附子乃纯阳之品,为强心之剂,其大辛大热之性才能破阴回阳。” 缕缕阳光透过窗户洒进了医馆的大堂里,给楚千尘周身镀上了一层淡光晕,她面纱外的的凤眸中熠熠生辉。 刘小大夫若有所思地双眸微微睁大,激动地抚掌道:“妙!实在是妙!” “附子大辛大热,有雷霆万钧之力,才能斩关夺门,破阴回阳!” 刘小大夫越说越亢奋,目露异彩,急忙吩咐道:“快,快去按照姑娘的方子抓药。” 伙计还有些懵,几乎怀疑刘小大夫是不是也疯了。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刘老大夫不在,伙计也只能听刘小大夫的,先死马当活马医了。 伙计去抓药熬药了,医馆里的其他人也没干等着,那个奄奄一息的王阿牛被暂时挪到了榻上。 外面围观的人有的等不住,就走了,大部分人还舍不得走,都等着看这个将死之人能不能活,议论纷纷。 “我看悬!”一个灰衣老妇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个什么王阿牛都剩一口气了,我看是救不回了。” “是啊是啊。”另一个老者附和道,“我瞧着他嘴 巴舌头还有手指都是青紫色的,我家隔壁的老徐临死前也是这副样子,熬得过今天,也熬不过明天……” “况且,一个丫头片子拿拿绣花针还可以,会看什么病啊!这出名的大夫哪个不是经验老到的老大夫。” “……” 在一片质疑声中,琥珀局促不安,而楚千尘已经在一旁坐下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伙计从后堂疾步匆匆地来了,“药熬好了!”他捧着一个白底篮花的大碗,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屋子里的药味更浓了。 青衣妇人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药,让小叔子微微扶起扶起自家男人的上半身,把汤药喂了进去。 王老太太在一旁焦躁地来回走着,嘴里絮絮叨叨地嘀咕不停,一会说儿媳疯魔了,一会儿说济世堂徒有虚名,一会儿说丫头片子信不得…… 突然,青衣妇人激动地叫了起来:“孩子他爹!孩子他爹……” 王老太太一听急切地围了过去,就见长子的面色由此前的灰败转为萎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着,看着竟是好转了不少。 王老太太欣喜不已,连忙也跟着唤起来:“阿牛,阿牛。” 王阿牛慢慢地睁开了眼,瞳孔浑浊,但只睁了一下,又闭了眼睛。 ------题外话------ *此方剂取自李可老师的“破格救心汤”,中医里,一两等于30克,一钱等于3克。 011姨娘 “大夫!大夫!”王老太太急切地唤了起来,“快看看我们家阿牛……” 刘小大夫连忙过去,再次给王阿牛探脉,又摸了摸他的四肢,喃喃道:“痰鸣大减,四肢回温,六脉细弱,已无屋漏之象。” 说着,他神采奕奕地望向了坐在窗边饮茶的楚千尘,吐出最后四个字:“回生有望。” 这王阿牛本是九死一生的垂危大症,竟在这小姑娘轻轻巧巧地一剂方子后,起死回生了! 王老太太听不懂刘小大夫说的什么“六脉”、“屋漏”之类的话,却能听懂最后这“回生有望”这四个字。他们家阿牛又活了! 王老太太喜出望外,双手合十,连连说着“菩萨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医馆内的那些围观者一派哗然,议论得更热闹了。 “活了,居然活了!” “那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就这么厉害,简直就是华佗再世啊。” “这有什么,古时还有甘罗十二拜相呢。” “……” 在一片喧哗的议论声中,刘小大夫快步走到了楚千尘跟前,对着她揖了揖手,“多谢姑娘出手。”刘小大夫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中衣都被浸湿了,犹有几分后怕:还好,济世堂保住了! 楚千尘站起身来,道:“接下来的一天,让病人按原方再连服三剂。” 刘小大夫自是唯唯应诺。 “明日起,再按这个新方子,每日一剂,分三次服,连服三日。”楚千尘又塞了一张方子给刘小大夫。 这时,伙计捧着几个药包来了,殷勤地笑道:“姑娘,这是您抓的药。”伙计客气得不得了,庆幸自己一开始把没楚千尘赶走,一直客客气气的。 刘小大夫又揖了揖手,“这些药草还有这银针就赠与姑娘,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楚千尘也不客气地收下了,正要招呼琥珀走了人,又想到了什么,指着琥珀道:“以后,我会让丫鬟五日来这里一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可以告诉她。” 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在京中打响名号! 琥珀目瞪口呆,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脑子里一片混乱,总觉得二姑娘实在不像是以前那个二姑娘了。 刘小大夫却是喜不自胜,连连应诺。 这位姑娘虽然年轻轻轻,想必是师从名医,在医术有独到的见解,她 若是肯来他们济世堂坐诊,对于他们济世堂的名声,也是大有益处。 楚千尘带着琥珀离开了济世堂,等她回到府中时,已经过了未时。 一个小丫鬟等在琬琰院的院子口,禀道:“姑娘,姜姨娘来了。” 楚千尘应了一声,随着那小丫鬟去了东次间,一眼就看到窗边的一张美人榻上斜卧着一个身段玲珑纤细的女子。 那女子不过二十七八岁,一头乌黑的青丝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眉如墨画,眸若秋水,穿着一件水绿色海棠花缠枝纹刻丝褙子,下头一条五色俱备的月华裙,外罩一件金丝薄烟翠绿纱衣,弱不禁风,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 姜姨娘是太夫人姜氏的远房侄女,因家道中落,自小就被太夫人带来侯府养着。姜姨娘与永定侯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分自是不比其他的妾室,在府里也颇有脸面。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姜姨娘跟前,给她行了礼,“姨娘。” 姜姨娘一见她,一脸忧色地问道:“尘姐儿,你上哪儿了?” 楚千尘轻描淡写地答道:“出去逛了逛。” 说着,她在旁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了下来。 “尘姐儿……”姜姨娘看着楚千尘,一双含情目欲说还休,仿佛在说:自己方才让绢儿叫她过去说话,她不是说乏了吗。 楚千尘只当没看懂她的意思。 沉默在堂屋里蔓延,只有窗外的风拂树叶声。 少顷,姜姨娘叹了一口气,又道:“尘姐儿,我不是怪你,也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我刚才听说二夫人又闹到太夫人那里去了,大夫说三姑娘的脸上多半会留疤,二夫人气得不轻,不依不饶地非要太夫人重罚你。” 姜姨娘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道:“尘姐儿,你去向太夫人和二夫人赔个不是吧。”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美人,眸色幽黑如墨。 上一世,毁容的人是她。 那时,嫡母沈氏为她据理力争,但姜姨娘却反而替楚千菱说话,“逼”她原谅楚千菱。 而如今,毁容的人成了楚千菱,姜姨娘反倒是又要“逼”她去赔罪了。 楚千尘心里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笑。 一旁一个穿着铁锈色褙子的嬷嬷插嘴道:“二姑娘,方才听说您与三姑娘起了龃龉,险些伤了脸,姨娘吓得不轻,差点没晕厥过去 。后来,又听说二夫人去太夫人那里闹,更是忧心极了,才匆匆过来找您。” 说着,嬷嬷又看向了姜姨娘,一脸忧心忡忡地劝道:“姨娘,您千万小心身子,要是您有个万一,二姑娘和大少爷怕是要担心坏了。” 姜姨娘饮了口茶,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又道:“尘姐儿,我知道你委屈,但你是庶女。” “此前,夫人确是向着你,但是现在三姑娘的脸毁了,事情就不一样了。” “我生了你大弟,夫人又怎么会真心喜欢你呢。” 说话间,姜姨娘惶惶不安,神态娇弱,仿佛一朵风雨中的白兰花。 楚千尘深深地凝视着姜姨娘,十几年的岁月足以模糊很多记忆,也包括姜姨娘的面容,直到此刻,那些模糊的记忆才又逐渐变得清晰,她的耳边响起了自小姜姨娘对她的谆谆教诲: “尘姐儿,你是庶女,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平日里少去夫人那里,免得碍了夫人的眼。” “尘姐儿,你大姐姐是嫡长女,身份不同一般,虽然你们都是侯府的姑娘,却是天差地别,你大姐姐是天,你就是地上的尘埃。你要多敬着你大姐姐,别与她争,要是夫人看到了,会不喜的。” “尘姐儿,夫人自小就不喜你,你还是避着点得好,要是你受委屈,我会心疼的。” 随着这一句句,往昔的记忆在她眼前飞快地闪过,她对上了姜姨娘殷切的眼眸,眸子深邃如一汪深潭,明亮、清冷而又幽深。 012跪下 姜姨娘抬手轻柔地拨了一下楚千尘颊畔的一缕碎发,“我可怜的尘姐儿,你要是托生在夫人的肚子里,何至于这么小心谨慎,处处低人一等。” “哎,是姨娘对不起你……” 姜姨娘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花木在春风中簌簌作响,平添一丝落寂与无奈。 楚千尘淡淡地一笑,意味深长,“姨娘觉得我应该怎么赔罪?” “三妹妹的脸已经毁了。若要让二婶消气,光嘴上赔几句不是,是不可能的。” “除非我划伤自己的脸,姨娘确定要我这么做吗?” 楚千尘声音平静无波,却听得姜姨娘心头一跳,心中涌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总觉得眼前的楚千尘就像琉璃说的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姨娘,您说呢?”楚千尘一脸认真地看着姜姨娘。 她把双手放在膝上,挺直着腰背,端端正正地说着,一双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姜姨娘,似乎只要她说,她就会去做。 姜姨娘心中那根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这样的楚千尘还是与从前一模一样,以她为天,眼里心里只有她。 所以,刚刚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姜姨娘的嘴角勾了勾,红唇微启,“尘姐儿,你这次真是犯下大错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舍和心疼,双手绞着帕子,“姨娘知道错不在你,但是,谁让你是庶女呢。” 谁让你是庶女呢! 打从楚千尘有记忆开始,这句话,姜姨娘已经在她耳边说过无数次了。 小的时候,她还有些不服气,但是渐渐地,就觉得姨娘说得都对。 她听姜姨娘的话,从来不曾违背,可是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姜姨娘还在唉声叹气地说着:“尘姐儿,姨娘当然不舍得你受委屈,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 “我拒绝。” 楚千尘吐字清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打断了姜姨娘。 “若是母亲或祖母怪罪,我一人承担便是,不会连累姨娘的。” “姨娘,我乏了。”楚千尘端起茶盅,做出一副端茶送客的架势。 姜姨娘的脸色一僵,但最后还是站了起来,道:“尘姐儿……”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往外走去,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似乎受了极大的打 击。 可是,楚千尘视若无睹,垂眸饮茶。 重活一世,她有很多事要做。 等到走出了琬琰院,姜姨娘脸上的柔弱与受伤收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崔嬷嬷,你说,尘姐儿这是怎么了?” “姨娘,二姑娘许是因为险些伤了脸,而您又非让她去向三姑娘赔不是,心里不痛快,憋着一口气呢。”崔嬷嬷好生好气地说道,“二姑娘对您还是恭恭敬敬的,奴婢瞧着,并无什么不妥。” “恭恭敬敬吗……”姜姨娘喃喃自语,美目流转。 方才千尘对她确是很恭敬,但姜姨娘总觉得这种恭敬似乎隔了一层,不像从前,哪怕自己对她笑一笑,她的眼睛里都能绽放出光彩,满怀憧憬。 但是方才,千尘却格外的平静。 她只是用那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清澈的眸光仿佛可以穿透一切似的,这让姜姨娘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心虚…… 崔嬷嬷又道:“二姑娘长得这般绝色,满京城的世家贵女,都没有比她长得更好的了。” 这样的好容颜差点就毁在了三姑娘的手里,就算是像二姑娘这样的面团子也会恼的。 “她这回是运气好……”姜姨娘微微颌首,过了半晌,又缓缓道:“崔嬷嬷,你也能看得出来,她的眼睛、她的容貌,她的身段,越长就越……” 姜姨娘捏着帕子的素手微微用力,眸中阴晴不定。 崔嬷嬷心头一跳。 然而,姜姨娘再没有出声。 崔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姜姨娘身后,在走出琬琰院的那一瞬,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草木在春风中微微摇曳,正如往昔一样,安静得没有半点波澜。 屋子里的楚千尘依然坐在圈椅上,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琉璃,说道:“跪下。” 她声音轻柔,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眸轻飘飘地扫了琉璃一眼,浑身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不怒自威。 琉璃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跪了下来,她低垂着头,眼中隐约流露出了一抹怨怼,不服气地说道:“姑娘,奴婢做错了什么?” “是你去告诉姨娘我出府去了吧?”楚千尘的语气十分笃定。 姜姨娘派绢儿来叫她的时候,她借口乏了没有去,按姜姨娘的脾气是不会亲自过来的,她本 来估计着等她回府的时候,就该听说姜姨娘身子不适了。 但是,姜姨娘却亲自来了。 很显然,是有人去向姜姨娘通风报信了,这个人到底是谁,显而易见。 “奴婢没有。”琉璃赶紧否认道,“奴婢对姑娘一向忠心耿耿!您若不信,可以问那些小丫鬟们。” 作为侯府的庶女,楚千尘有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以及两个嬷嬷的份例,还有粗使婆子若干。 但是,在楚千尘五岁的时候,她的奶嬷嬷就意外没了,再后来,她去岁去了庄子上“小住”,等她回来时,管事嬷嬷俞嬷嬷已经不在了,姜姨娘说,俞嬷嬷得了孙子,讨了恩典回老家照顾孙子去了。 所以,在琬琰院里,没有嬷嬷,主事的是两个二等丫鬟琉璃和琥珀,琥珀一向低调,不争不抢,琉璃几乎管着院子的上上下下,包括那些小丫鬟们。 楚千尘的嘴角翘了翘,唇畔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琉璃啊,自己这些年倒是把她给纵得越来越不长进了。 哪怕自己只是区区庶女,也没有去和一众下人论是非的道理。 琉璃既然不想认,那就不认吧!楚千尘话锋一转,道:“琉璃,你以后不用在我这里伺候了。” 013赶走 什么?!姑娘这是要打发她回家?!琉璃听出了楚千尘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道:“真的不是奴婢……” 楚千尘打断了她的话:“你年纪也不小了,姑娘我开个恩,也不拉你去配小子了。” 琉璃比她年长三岁,今年也快十六岁了。 按府里的规矩,丫鬟们一般是在十八岁的时候,会被安排配人,而那些在主子面前有体面的丫鬟,婚后还会作为媳妇子继续在主子身边伺候。 琉璃才不满十六岁,还远不到丫鬟婚配的年纪。 她在这个时候被侯府打发回去,任谁都会知道她是犯了事,惹了主子不悦。回家后,她又能有什么好前程?! 想着,琉璃眼中的怨怼更浓了,浓得几乎都快要藏不住了。 楚千尘饶有兴致地看着琉璃,上一世,十三岁的自己被养得太乖顺,太温和,以致于连身边的下人早就离了心都浑然不觉。 “去吧。”楚千尘淡淡道,“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琉璃攥着拳头抬起头来道:“姑娘,您可问过姨娘?” 楚千尘静静地与琉璃四目对视。 琉璃是姜姨娘给她的,上一世,在她毁容后不久,琉璃的老子娘求到了姜姨娘那里,说是给琉璃相看了一门亲事,要把她接回去…… 但是,不久后,琉璃却成了她父亲的通房丫鬟。 一想到这里,楚千尘的心里泛起了一阵作呕的恶心。 “既如此,那你就回姨娘那里去吧。”楚千尘的声音依然娇娇柔柔,不轻不重,不愠不火,说的话却让琉璃心头直跳,“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下去吧。” 一旁的琥珀看着这一幕,简直快要惊呆了。 她知道姑娘有多么信任琉璃,没想到现在姑娘居然会把琉璃赶走,而且,还是这般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 琥珀定了定神,赶紧过去,把琉璃从地上拉了起来,道:“琉璃你先下去吧,别在这里碍姑娘眼了。” 琉璃:“……” 琉璃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她低垂着头,掩去了眼中的怨毒,道:“是,姑娘,奴婢这就去……” 她用力地甩开了琥珀搀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楚千尘压根儿没有看她,优雅地饮着茶。 重活一世,她有那么多事要做, 没空去调教一个有异心的丫鬟。 “琥珀,”楚千尘吩咐道,“把我方才买的东西都拿过来吧。” 琥珀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匆匆去办了。 楚千尘出去一趟买了不少东西回来,除了银针外,还有一些药材、药臼和药杵,琥珀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开放再一张八仙桌上。 楚千尘起身来到八仙桌前,目光在这些东西上缓缓扫过。 她要做的是大造丸。 大造丸的制作步骤极其复杂,而且,耗时久,所以必须得赶紧先准备起来了。 当然,她这次买的这些药材还是远远不够的,还有不少珍惜的药材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琥珀看着楚千尘摆弄着这个药材,心里又一次升起了疑问:姑娘到底是从哪里学的医术? “去岁我住在庄子上的时候,曾经私下看过几本医书。”楚千尘自然看得出琥珀在疑惑什么,点到即止地说了一句,没有过多解释。 她会医术这件事根本瞒不了人,而且她也没打算瞒,甚至于她要以此扬名,那么就不能低调。 楚千尘这句话说出来,也许能哄哄别人,却哄不过贴身伺候她的琥珀,去岁琥珀是跟着她一起去庄子上的,她有没有看过医书,琥珀再清楚不过。 更何况,医术也不是随便看两本书就能学会的,这不过是对外的说法罢了。 楚千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几步外的琥珀。 上一世在楚家时,琥珀与琉璃这两个大丫鬟,她只信琉璃,对琥珀颇有疏远,但是,她在楚家最后的那段时光,却是琥珀在照顾她。 彼时,楚家一片混乱,自沐哥儿没了后,嫡母沈氏就一直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府中的中馈也交给了楚千凰。 而她,在楚家处境艰难。 她的衣食用度、一日三餐都被克扣,大寒天里被冻得半死,高烧不退,也是琥珀求到了重病在榻的嫡母那里…… 是嫡母为她做主请了大夫,罚了下人。 有的时候,她会想,要不是嫡母油尽灯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自己也许不至于被侯府扫地出门。 不过,现在沐哥儿活了下来,嫡母应该也不会早早就去了。 琥珀没有回避楚千尘的目光,含笑道:“奴婢常去的书铺里也有卖医书,姑娘喜欢看医书,奴婢明儿替姑娘去看看。”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姑娘自己当局者迷,许是看不出来,但是她这个贴身丫鬟却瞧得一清二楚,姑娘就是太乖顺了,明明出落得比谁都好,明明生下庶长子的姜姨娘也颇为得宠,偏偏在这府里,谁都能欺姑娘一头。 姜姨娘嘴上说着心疼姑娘,可也从来没见她为姑娘做过什么,反而一有什么事,就把姑娘推出去顶在前头。 不管姑娘是在哪里学的医术,如今懂得藏一手当然是好的。 楚千尘唇角勾了勾,觉得琥珀倒是想得周到,也好,是该在书架里摆几本医书做做样子。 “再替我拿些纱布过来。”楚千尘吩咐道,琥珀就匆匆去办了。 楚千尘仔细地把买来的药材一一分好,拿过了其中几味,用剪子剪碎后,放进了药臼中,再用药杵细细地、慢慢地捣着碎草药。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娴熟沉稳,神情专注,窗外金灿灿的柔光落在她的身上,似乎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似,娇美得像朵花儿,让人挪不开眼睛。 打帘而入的琥珀恰好就看到了这一幕,怔怔地盯着楚千尘看了一会儿。 琥珀很快回过神来,拿着纱布快步走到了楚千尘跟前。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琥珀把纱布放在八仙桌上,就听楚千尘头也不抬地又吩咐道:“再拿个小碗来,然后寻些细的竹条或者小木棍,一会儿你替我做一样东西……” 琥珀一一应了,又赶紧下去准备。 楚千尘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把药臼里的药材捣成了浆水,与此同时,琥珀也没闲着,依着楚千尘的吩咐做了一个简易的竹架子。 楚千尘放下药杵,用纱布把药臼里的浆水裹住,放到了一个那个竹架子上,透明的淡绿色药汁透过层层纱布缓缓地滴到竹架子下方的小碗中。 014调教 不错不错!楚千尘满意地笑了,笑吟吟地夸了琥珀一句:“你的手真巧。” “姑娘夸奖了。”琥珀一边含笑道,一边把早就准备好的清水端了过来,服侍楚千尘洗干净了手。 楚千尘又道:“琥珀,以后我这屋里,别让人进来。” “奴婢知道。”琥珀心领神会地说道,“姑娘,方才季嬷嬷来传话,说是今日不用去太夫人与夫人那里请安了。” 楚千尘点点头,想必嫡母和太夫人都在四弟那里呢。 “姑娘,那奴婢让人早点去大厨房提膳。”琥珀说完,又退下了。 提膳这种事,当然不需要琥珀这个大丫鬟去做。 但是,当琥珀出去的时候,外面的堂屋与庭院里一片寂静,所有的小丫鬟都不在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琥珀心知肚明,这是琉璃在跟姑娘耍心机呢。 她也不恼,赶紧去了大厨房,亲自把晚膳提了回来,又给楚千尘摆膳。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琥珀心跳突地加快,意识到姑娘似乎什么都知道。 琥珀打开食盒,一一摆膳,就听到楚千尘轻柔的声音钻入耳中:“琥珀,这个院子就交给你来管了,若是有谁不得用,就不用留着了。我这院子只我一人,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 琥珀的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看着楚千尘,看到的是一双漆黑的凤眸。 若说这府里,谁最不起眼,毫无疑问,就是自家姑娘。 但是,现在,姑娘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变了。 仔细回想起来,似乎自从姑娘前些天落水醒来后,身上就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仿佛涅槃重生了一般,又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终于拂去尘埃,绽放出属于她的光彩。 用过晚膳,楚千尘就独自去了小书房,她没有让琥珀伺候笔墨,把她打发了下去。 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就看琥珀能不能管得起这琬琰院,若是不行的话,她也不会勉强,打算去问嫡母讨个管事嬷嬷。 她要做的事太多了,不想把精力花在和下人们的斗智斗勇上。 琥珀径直回了她和琉璃同住的后罩房,远远地,就看到后罩房的油灯正亮着,慢慢走近,里面传来小丫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琉璃姐姐,你真地要走吗?” “姑娘也真是的,怎么能把 琉璃姐姐赶走呢!” “就是就是。” 琉璃闻言,勾了勾嘴角,她一边收拾着衣裳,一边道:“哎,姑娘非要赶我走,我还死赖着做什么。” 一个蓝衣小丫鬟急忙去拉琉璃的手,“琉璃姐姐,你要是走了,咱们这些人就没有主心骨了。” “这院子就跟那戏文里唱的冷宫似的,咱们待得一点儿指望都没有。”另一个翠衣小丫鬟附和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琉璃轻笑了一声,“二姑娘今日可是救了四少爷,在夫人面前大大地露了一次脸呢。” 那些小丫鬟一个个都不以为然,七嘴八舌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二姑娘又不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 “二姑娘再如何讨好夫人,也不过是个庶女罢了。” “还不如靠着姜姨娘有指望……” 小丫鬟们都知道琉璃是姜姨娘给的,也向来得姜姨娘的信任,对她们来说,跟着一个不得宠的庶女,一点指望都没有,就连平日的打赏都比别的院子少得多,更不用提其他的。 琉璃笑了笑,跟着说道:“这也不难,你们……” 琉璃就是故意要这么说的,楚千尘赶她走,她倒要看看,她走了以后,楚千尘能不能过得舒坦!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琥珀走了进来,目光缓缓地在琉璃等人身上扫过,面无表情。 她一句没说,那些小丫鬟的心都沉了下去,立刻意识到她们刚刚说的话,都被她听见了。 几个小丫鬟面面相觑,面露不安之色。 从前,二姑娘信任琉璃,所以她们都是以琉璃马首是瞻,现在琉璃要走了,这院子里就是琥珀独大,以后琥珀会不会翻旧账呢? “哟,是琥珀啊。”琉璃冷冷地笑了,嘲弄地说道,“你不在姑娘身边伺候,来我这儿做什么?莫不是姑娘觉得你没用?” “我要走了,就和姐妹们道个别,琥珀,你不会连这个都要去告状吧。” “这琬琰院冷得跟那什么似的,你可得想想清楚,这要是把人都赶走了,可没什么人会愿意来这儿伺候。” 闻言,小丫鬟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心道:是啊,她们不过是来跟琉璃告别的,琥珀总不能为了两三句闲话就把她们都赶走吧。 琉璃昂了昂下巴,趾高气扬地看着琥珀。 她现在灭了琥珀的威风,以后,就算她走了,琥珀也难以在院子里立下威信! 到时候,这些小丫鬟还不是要听自己的! 无论她想知道什么,她们都会巴着告诉她,就算她不在这个院子,也不会误了姨娘的事。 琥珀没有理会琉璃的挑衅,依然一副不愠不火的态度,道:“天色不早了。琉璃,你该走了。” 琉璃:“……” 琉璃一口气被堵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琥珀环视几个小丫鬟道:“还有你们也是,若是不愿意待,就与琉璃一起走吧。” “琉璃攀上了高枝,倒是不知道能不能也带你们一起攀上去。” 此话一出,屋子霎时陷入一片死寂,小丫鬟们皆是花容失色。 琉璃大步朝琥珀逼近,与她四目对视,道:“你也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有什么资格赶她们走?” “就凭你们刚刚说得那番话。”琥珀神情淡淡地说道,“咱们府里,每年有多少家生子想进府当差进不了,有多少粗使丫鬟想更进一步到主子身边伺候,却苦于没有机会。你们既然不得用,那姑娘大可以另挑得用的。” 琥珀随意地抚了抚衣袖,“你们请便吧。” 这下,小丫鬟们全都慌了。 她们可不比琉璃,就算这里当不了差,琉璃还能回姜姨娘那儿,她们若是被赶走,可就没处可去了,只能被打发回家里,或者去当粗使丫鬟。 她们都不由地看向了琉璃,仿佛琉璃就是她们的主心骨。 “你敢!”琉璃外强中干地挺了挺胸道。 “我为什么不敢?”琥珀勾唇笑了,“这琬琰院,还轮不到你一个被姑娘赶出去的丫鬟来做主。” 琉璃脸色铁青,双目冒火,恼道:“就算我做不了,那姨娘呢!” 姜姨娘总可以做主吧!! “你尽管去告状吧!”琥珀嘲讽地扯了下嘴角,“我们姑娘是姨娘亲生的,姨娘岂会为了一个区区丫鬟,扫了姑娘的脸面。” 看着这一幕,那些小丫鬟都吓到了。 这院子里两个大丫鬟,向来都是琉璃压了琥珀一头,可如今这是怎么了?! 小丫鬟们此刻才意识到,就算琉璃方才说得天花乱坠,她自己也不过只是个丫鬟罢了,琉璃根本保不住她们。 一朝天子一朝臣, 琉璃走了,也就管不到琬琰院了,琥珀是管事的大丫鬟,她是有资格罚她们的月钱、打她们板子,甚至把她们赶走的。 诚如方才琥珀所说,哪怕二姑娘再不得宠,琬琰院的差事还是足以让那些家生子抢破了头。 “琥珀姐姐,”一个圆脸小丫鬟率先开口了,识趣地低头道,“是我错了,我以后不敢在‘外人’跟前胡言乱语了。” 她在“外人”两个字上落了重音,就是在向琥珀投诚。 其他三个小丫鬟也争先恐后地说道:“琥珀姐姐,我们错了。” “你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以后我们再不敢了。” “……” 琉璃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更难看了,她提起自己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等!”琥珀叫住了她,指着她的包袱质问道,“你包袱里是什么?” “是我自己的东西!”琉璃没好气地说道。 琥珀没理她,吩咐方才投诚的几个小丫鬟道:“你们去瞧瞧。” “你敢!”琉璃脱口斥道。 几个小丫鬟犹豫地彼此看了看,心里也知道琥珀是逼她们表忠心呢。 还是那个圆脸小丫鬟最先做出决定,反正都已经得罪了琉璃,就得罪到底吧。 她客客气气地赔笑道:“琉璃姐姐,请打开包袱,让我们瞧瞧。” 她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客气,强势地去夺琉璃的包袱,其他几个小丫鬟见状也一拥而上,几人把琉璃的包袱打开细细地查了一遍…… 一盏茶后,琉璃才离开,黑着脸,走的时候头也不回,没有半点留恋。 她一走,小丫鬟们全都齐齐地看向琥珀,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琥珀姐姐。” 琥珀淡淡道:“这次就罚你们一个月的月钱,再有下次……” 小丫鬟们打了个冷颤,纷纷应道:“是!” 琥珀挥了挥手,道:“去干活吧。” 小丫鬟们低眉顺目地出去了,心知她们今天等于是跟琉璃划清界限,以后除了乖乖在琬琰院当差,也没别的路能走了。 往好的想,其实二姑娘也是不错的,脾气又好,也不会随便打人。 琥珀从后罩房出来后,就又去了楚千尘的小书房,把一个碧玉的镯子呈给了楚千尘,“姑娘,这是从琉璃的 包袱里搜出来的玉镯子,琉璃说,是姜姨娘赏她的。” ------题外话------ 这几天的书评会涉及剧透都不能回复…但,全都看了呢! 015庶女 楚千尘正在写字,直到写完了最后一个笔,她才放下手里的狼毫笔,拿起那只玉镯随意地把玩了一番。 这玉镯子颜色翠绿,玉质细腻通透,闪着莹润的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楚千尘随意地把玉镯放在一旁,打发了琥珀。 琥珀退下的同时,目光不经意地朝楚千尘刚写的字看了一眼。 那绢纸上的字端庄娟秀,字迹是姑娘的字迹,却不同于从前的软绵无力,而是已经自成风骨。 都说大姑娘的字好,可是在琥珀看,二姑娘的字明显胜于大姑娘一筹! 除了医术外,二姑娘到底还藏了多少呢?!琥珀心惊不已地想着,姑娘现在是开始信任自己,所以,才会愿意让自己看到这些吧。 想到这里,琥珀的心跳不由砰砰加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一夜,楚千尘早早就歇了。 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纱布中的药汁已经过滤干净了,留下了黑褐色的药渣。 楚千尘把那瓶药汁用昨天买来的小瓷瓶小心的收了起来,连药渣也收集了起来。 这些药材还远远不够的,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没有银子了。 她每月的月银只有十两,这些年来,也没攒下多少,昨天的银针和药材虽然没有花银子,但接下来,她要买的东西还不少,手上的这点肯定不够。 思绪间,热腾腾的早膳已经备好了,两个小丫鬟动作利落地摆开了碗筷,又低眉顺目地退了下去。 不错!楚千尘赞赏地看了琥珀一眼,这才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琥珀就把这几个向着琉璃的丫鬟给收服了,倒是有几分手段。 “是姑娘给奴婢的底气。”琥珀提着筷子给楚千尘夹了一块椰汁千层糕到小碟子里,笑吟吟地说着。 从前姑娘疏远她,她就没往姑娘跟前凑,反正做好自己的本份便是。 如今姑娘信她,她自然也不能负了姑娘的期望。 用过早膳,楚千尘就去了太夫人那里请安,她每天都是辰时一刻到,问过安后,就一言不发地坐下,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今日二夫人刘氏和楚千菱母女都没来。 府里的哥儿们每天早上都要上课习武,请过安后就早早地退下了。 姑娘们则围着太夫人说笑,不多时,侯夫人沈氏也带着楚千凰一同过来了。 太夫人就急切地问沈氏道:“阿芷,沐哥儿如何了?” “沐哥儿精神着呢,早上还嚷着非要吃水蒸蛋。”沈氏嘴边含笑,凤眸中流露着喜悦的光芒,“我让厨房给他做了一碗,他全都吃完了。” “那就好,那就好。”太夫人念了声佛,笑道,“能吃就好!” 昨日大夫说楚云沐并无大碍,但因为伤到了头,还需要再观察。 大夫叮嘱还了,若是楚云沐出现呕吐、晕厥的情形,也许会有危险。为此,沈氏担心得几乎一夜没睡,守了楚云沐整整一夜,连今日的晨昏定省也来迟了。 “一会儿我去瞧瞧他。”太夫人笑着又道。 沈氏含笑应了。 “母亲,”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楚千尘也开口了,“我也想去瞧瞧四弟。” 此话一出,太夫人、沈氏与楚千凰都惊讶地朝楚千尘看去。 楚千凰看着楚千尘的眼神中透出一抹审视。 说句实话,沈氏有些意外。 楚千尘从小就爱躲着她,又沉默寡言,若无必要,从不会主动来与她说话。 再想起昨日在小花园里的一幕幕…… 沈氏的眸子里多了一抹亲和的笑意,颔首道:“尘姐儿,你四弟知道昨日是你救了他,也惦记着想见你呢。一会儿,你随我一块儿回去吧。” 楚千尘声音轻脆地应了一声,笑容灿若骄阳。 楚千凰关切地笑道:“二妹妹前几日得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楚千尘温温柔柔地回应着,温顺而无害。 楚千凰还想说什么,这时,沈氏提醒道:“凰姐儿,时辰差不多了。” 最近三公主正在选伴读,皇后便召了几个与三公主年纪相仿的世家姑娘进宫,楚千凰就是其中之一。 太夫人也跟着道:“是啊,凰姐儿,这可是大事,不能怠慢。” 楚千凰迟疑了一下,又朝楚千尘看了一眼,终究是起身应了。 “祖母,母亲,那我先走了。” 楚千凰要先回去换一身衣裳,然后再进宫。 等到楚千凰走后,众人又坐了一会儿就被太夫人打发走了。 其他夫人姑娘们各回各院,唯有楚千尘跟着沈氏一起去了正院。 楚云沐年仅五岁,随着沈氏住在 正院里。 两人才刚进院门,就看到一个青衣丫鬟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见沈氏,就花容失色地禀道:“夫人,四少爷他吐了!” 沈氏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她还记得昨天大夫说,若是楚云沐呕吐了,就不好了。 沈氏快步朝东厢房那边走去。 楚千尘也赶忙跟上,眉头微动。 昨天她给楚云沐诊过脉的,脉象显示并无性命之忧,她相信自己的诊断。 屋子里,榻上的楚云沐已经吐完了,正蔫蔫地靠在大迎枕上,有气无力地对着沈氏喊了一声:“娘。” 五岁的男童比起昨日刚苏醒时精神了一些,右腿上绑着一圈圈的白色绷带,并以夹板固定,他根本下不了床,瞧着可怜巴巴的。 沈氏心疼极了,赶紧走到榻边,焦急地问道:“沐哥儿,你的头痛不痛,晕不晕?有哪里不舒服?” 她一边问,一边抬手去试他额头的体温,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热。 “不晕。”楚云沐摇摇头,目光越过沈氏落在了跟着她进来的楚千尘身上,眼睛一亮,喊道,“楚千尘。” 虽然他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但听到他熟悉的声音,看着他熟悉的小脸以及那双灵动的凤眸,楚千尘的嘴角就不由地扬了起来,纠正道:“叫姐姐。” 楚千尘的眸子里荡漾着温柔的笑意。沐哥儿活下来了,太好了! “楚千尘,你昨天都不来看我。”楚云沐的小脸上满是委屈,抱怨道。 他都这么可怜了,楚千尘都不来找他玩! 他现在很生气! 他不要跟她好了! 楚云沐的小嘴翘得简直可以吊油瓶了。 016姐弟 沈氏挑了挑眉梢,来回看着这对姐弟。 其实,沐哥儿偷偷去找尘姐儿玩的事,她早就有得到过下人的禀报。 她知道这个庶女性情乖顺,没有什么坏心思,也就没有阻拦,倒是没想到他们两人的关系竟然这般好。 此刻沐哥儿虽然气呼呼地噘着小嘴,但是知子莫若母,沈氏看他那似是闪着光的眼睛,就知道小家伙心里高兴着呢。 这两个孩子倒是投缘得很! 这些年,尘姐儿怕是一直在藏拙,这次为了救沐哥儿,才不惜暴露了她会医术的事。沈氏含笑看着这对姐弟。 “我今天不是来了吗?”楚千尘一边拉起楚云沐的小手在他虎口处揉了揉,不动声色地诊了下脉,一边打量他的脸色,但见他小脸有些苍白,眼神清亮,指下的脉搏稍缓而无力。 楚千尘松了一口气,板着脸问道:“你早上是不是偷吃了糯米团子?” “……”楚云沐的眼神心虚地游移了一下。 楚千尘笑了,转身向着沈氏道:“母亲,四弟只是贪食,并无大碍。” 从楚云沐的脉象,楚千尘大致可以猜测出沈氏从昨天起禁了他一天的吃食,原因十有八九是因为大夫担心他头部受到撞击,可能会呕吐,生怕呕吐物堵住气道,导致窒息。 这小子饿狠了,今早就胡吃海喝起来,还偷吃了几口不易克化的糯米团子,反而刺激了肠胃,以致呕吐了。 沈氏闻言怔了怔,向楚云沐的乳娘看了一眼,乳母绢娘神情惶惶,嗫嚅道:“……厨房里今天上了珍珠糯米团,奴婢只给四少爷用了一颗。” 楚云沐忙不迭点头,大声道:“对!娘,我只吃了一颗。我现在已经不难受了!” 楚千尘笑而不语,心知肚明这小子至少吃了三颗! 不过,他既然吐出来,就好了大半了,再饿上一顿就全好了。 楚千尘没有去揭穿他,继续道:“母亲,您这儿若有消食茶,给四弟喝上一碗就行了,今天午膳要吃得清淡些。” 沈氏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大丫鬟道:“蓝英,去煮碗消食茶来。” 蓝英立刻屈膝领命,下去亲自准备了。 一旁的陈嬷嬷动了动嘴唇,犹豫道:“夫人,不如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稳妥些。” 陈嬷嬷是沈氏的亲信,一切自是为沈氏着想。 照她 看,二姑娘虽然性情温顺乖巧,可毕竟是那一位生的,总是不能尽信,而且,二姑娘这才多大,到底懂不懂医术,懂多少,那还难说呢。 “不用了。”沈氏笑道,“我相信尘姐儿。” 她神情温柔地看着榻上的楚云沐。尘姐儿既然一眼就瞧出沐哥儿偷吃过糯米团子,就知道她不是随便乱说的。 “……”楚千尘的心弦仿佛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两世以来,沈氏是第二个说信她的人。 楚千尘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眉目如画,更显娇美,光华灼灼。 楚云沐见“危机”过去了,又本性毕露了,催促道:“楚千尘,你还没教我怎么解孔明锁呢!”他已经把刚刚“不跟她好”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楚千尘再次道:“叫二姐。” “二姐!二姐!”楚云沐一把抓住楚千尘的胳膊,活泼地摇了摇,“你教我嘛!” 记忆仿佛已经很远很远了,这个时候,楚千尘才恍惚想起,上一世在楚云沐出事前,自己给了他孔明锁玩…… 没想到她竟然还有机会和沐哥儿一起玩这孔明锁。 “绢娘,快把孔明锁拿来。”楚云沐连忙吩咐道。一说到玩,他立马就精神了,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沈氏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看着楚云沐精神奕奕的样子,这下是彻底放心了。 不多时,蓝英就捧来了消食茶。 楚云沐苦着脸,一口气喝完,又就着沈氏的手吃了一颗甜蜜蜜的杏脯,然后委屈巴巴地看着楚千尘道:“楚千……二姐,你做千层酥给我吃吧,我都那么可怜了。” 楚千尘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爽快地应了:“好。” 楚云沐满足了,笑得眉眼弯弯。 这时,出去了一趟的陈嬷嬷又回来了,神色凝重地禀道:“夫人,已经查清楚了……” “怎么回事?”沈氏神色一凛,望了过去,凤眸凌厉。 陈嬷嬷犹豫地看了一下楚千尘,就听沈氏道:“说吧。” 陈嬷嬷也就不避讳地直言了:“假山上的一块山石是松动的,前一夜还下过大雨,那座假山平日里少有人攀爬,近年来也没有修缮过。” 楚千尘挑了挑眉梢,心道:这意思莫不是因为下雨,导致了假山的山石松动,楚云沐的失足只是一场意外? “沐哥儿,”沈氏含 笑看向了榻上的楚云沐,仿佛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昨日怎么会爬上假山上玩?” 沈氏其实昨天就想问了,但是楚云沐那会儿精神不好,她怕他伤到了头,不敢让他多思多动,才一直忍着没有问。 楚云沐答道:“纸鸢飞到假山旁的树枝上去了。” 沈氏又问道:“当时周围还有没有别人在?” 楚云沐摇了摇头,“我爬上去后,突然脚下踩了个空,就摔下来了。” 沈氏微微颌首,心里浮现和楚千尘相同的想法:莫非真是一场意外? 陈嬷嬷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 沈氏沉思了片刻,又看向陈嬷嬷问道:“陈嬷嬷,有没有查过昨日有什么人曾上过那座假山?” 陈嬷嬷都是让人去查过、问过的,忙回道:“回夫人,并无。” 沈氏将事情又仔细回顾了一遍,暂时看来,这件事确实没有可疑之处。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楚千尘这时开口道:“陈嬷嬷,你可问过梅儿?” 她顿了顿,又道:“昨日是梅儿去荣福堂禀报的,也许她看到了四弟从假山上摔下来的经过。” 梅儿昨日告诉她,曾在假山附近见过大姐姐楚千凰,但是,楚千凰是嫡母的亲生女儿,也是沐哥儿嫡亲的姐姐,这话由自己来说难免有挑拨之嫌,还是让嫡母亲自去问的好。 017生非 楚千尘目光清正。 上一世,四弟的死最后是定为了意外。 那个时候,她虽然过得浑浑噩噩,但听闻四弟出事后,她还是打听过一些,听说除了没有照看好四弟的乳母外,并没有其他人受到处罚。 所以,梅儿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还犹未可知。 陈嬷嬷看了楚千尘一眼,向沈氏禀道:“夫人,梅儿昨日请了假,回家去了,还没回府。” 沈氏道:“那等她回府再说吧。” 陈嬷嬷应了一声,也没有其它要禀的,就退到了一旁。 陪着楚云沐玩了一会儿后,见他露出疲色,楚千尘就告辞了。 “二姐,你别忘了明天带千层酥过来……”楚云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忘和她拉了勾。 沈氏哄了楚云沐睡着后,又叮嘱了绢娘好生照看他,便悄无声响地出去了。 见周围只有她们主仆俩,憋了很久的陈嬷嬷终于还是问道:“夫人,您说会不会是‘那一位’?” 她口中的“那一位”指的就是姜姨娘。 夫人自生下大姑娘后,好几年肚子都没动静,在大姑娘六岁那年,侯爷曾和夫人提过,让夫人把姜姨娘生的大少爷记在名下,这意思便是想以正室无嫡子为由,立大少爷为世子,夫人没同意……直到四少爷出生,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但是,如今四少爷都五岁了,侯爷还是没有上折子请立世子。这不是摆明了,还想着把世子位给大少爷吗? 四少爷爬个假山就恰好踩到松动的山石,还失足掉下来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这要是四少爷真的出事了,侯爷必是还要让夫人把大少爷认到她名下的。 陈嬷嬷是沈氏的陪嫁嬷嬷,也是她的乳嬷嬷,有的时候她真是为自家姑娘不值。 自家姑娘出身高贵,当年可是楚家求着娶回来的,若非国公爷念着与老侯爷的交情,自家姑娘连王府都嫁得。 “……”沈氏抿唇不语。 陈嬷嬷对沈氏太了解了,一看就明白她心里是有所怀疑,忍不住又道:“那您刚刚……”她想说为什么不避着些楚千尘。 “她救了沐哥儿。”沈氏微微一笑,温和却坚定地说道,“可见她心思秉正。” 昨天那个情况,但凡楚千尘有点私心,或怕引火上身,都可以选择对楚云沐见死不救,但是 她出手了,还不惜暴露了自己会医术的秘密。 由此可见楚千尘是个胸有丘壑的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且不说以前,从昨日起,沈氏的心里就把姜姨娘与楚千尘母女区别了开来,姜姨娘归姜姨娘,楚千尘归千尘。 沈氏想了想,道:“先去问问梅儿吧。” “是,夫人。”陈嬷嬷应道,她本来打算等梅儿回府后再问的,既如此,她还是亲自跑一趟吧。 “对了……”沈氏思忖着说道,“一会儿你让人去二房看看,菱姐儿的伤怎么样了。” 陈嬷嬷心知杜明,夫人这是为了二姑娘呢。要是三姑娘的脸真留了疤,二夫人怕是会去找二姑娘麻烦。 “这个时候,张大夫多半已经走了。” 张大夫确实刚刚走了,只留下了一罐伤药,说是先涂几日试试,那语气里,简直不抱一丝希望。听到这话,刘氏的心都凉了,安抚住了女儿后,就带着七八个丫鬟婆子,气势汹汹的朝沈氏住的正院过来。 她穿过了小花园,走进了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游廊,正要拐弯,就见前方楚千尘迎面走来。 刘氏微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一抹凌厉的异芒。 刘氏昂首挺胸地朝楚千尘走了过来,盯着她五官精致的面庞,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来是尘姐儿啊,一天不见,你倒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这小贱蹄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竟是这般的狐媚子样! “二婶。” 楚千尘对着刘氏福了福身,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便继续往前走,在与刘氏擦肩而过时,刘氏的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身子一斜,就撞到了右侧的护栏上。 “二夫人,您没事吧?!”一旁的张嬷嬷赶紧扶住了刘氏,对着楚千尘愤然斥道,“二姑娘,您就算记恨咱们二房,也不该故意撞二夫人啊!二夫人可是您的长辈!” 楚千尘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刘氏与张嬷嬷。 她方才连衣角都没碰到刘氏一下,这对主仆这般装腔作势的,一看就是来碰瓷的。 刘氏搀扶着张嬷嬷的手,声音尖利地说道:“楚千尘,好你个小妇养的贱人,不知尊卑,目无尊长,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连我都敢撞!” “二婶,”楚千尘含笑道,“您瞧您,这走得好端端的,都能平地摔了,许是腰背腿脚不太好,您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别讳疾忌医 ,耽误了病情。” 这小贱人竟然敢咒自己!刘氏的面色沉了三分,新仇旧恨一起上。 “楚千尘,你撞了长辈,还敢说这种风凉话,倒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既然你母亲不肯好好教你,那就让我这婶母来管教管教你吧。” 刘氏死死地盯着楚千尘娇艳的脸庞,脑海里想到的是自己女儿脸上那道血肉模糊的伤疤,眸中恨意翻涌。 她咬牙切齿地下令道:“来人,掌嘴!” 楚千尘这小贱人伤了菱姐儿的脸,却没受任何惩罚,说到底,不过是仗着太夫人要拿她笼络二皇子。 可一码归一码,现在可是楚千尘“撞”了自己,这么多人都能做“见证”,自己今天就是要借题发挥,就是要给女儿报仇! 反正打了就打了,太夫人还能为此罚自己不成?! 刘氏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一个膀大腰粗的粗使婆子站了出来,应命道:“是,二夫人!” 婆子面向楚千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姑娘,奴婢得罪了。” 说着,她抬起蒲扇大的手掌,就朝楚千尘的脸颊扇了下来。 这等粗使婆子日常都是做惯了粗活的,手掌上长满了粗茧,力气也大得很,一巴掌下去,绝对能打落下几颗牙齿。 “姑娘!”琥珀立刻上前想帮楚千尘挡下,但是,刘氏那边人多势众,又有别的婆子拦住了她,把她往后推搡。 琥珀急得满头大汗,奋力地往前挤去,口中喊道:“来人啊!” “给我狠狠地打!”刘氏冷眼旁观,痛快不已。 楚千尘害女儿毁了容,偏生有太夫人包庇着,可现在她就一个人,看她还怎么逃出自己的五指山,自己非得让她也面目全非不可。 楚千尘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她一手往那婆子胳膊上的一处穴道轻轻一按,婆子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 下一瞬,就见楚千尘另一手对着自己反手就挥了下来。 018还牙 “啪!” 一掌重重地打在了那婆子的脸颊上,清脆响亮。 楚千尘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轻松自如。 周围其他的仆妇看着这一幕都傻眼了,甚至有人暗暗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刘氏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脱口道:“你、你敢!”她竟敢还手! 她有什么不敢的?楚千尘看着刘氏微微地笑。 上一世的她乖顺听话,被养得毫无主见,对侯府这些“长辈”一向恭敬顺从,可换来的又是什么,不过是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后来,他告诉她: “世人多是欺软怕硬之辈,退让不会让别人对你敬重,只会让他们觉得你好欺。” 楚千尘眉眼间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漂亮的凤眼中闪烁着骄阳般璀璨的光芒,艳色逼人。 算算时间,他也快要回京了,她终于又能见到他了。 这一世,一定还来得及! 想着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楚千尘就觉得时间紧迫,懒得再与刘氏多做纠缠,她还要赶紧回去制大造丸呢! 那才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二婶,”楚千尘云淡风轻地说道,“若是无事,侄女先告辞了。” 她优雅从容,也不等刘氏回应,就从她身边走过。 琥珀赶紧跟上,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好姑娘没吃亏! 没有人注意到楚千尘藏在袖中的右手中多出了一根银针,在走过刘氏身边的一瞬间,她拈起银针在她腰间扎了一下,又飞快地收回袖中。 这一切,迅如闪电。 楚千尘在前方的拐角处回头朝刘氏看了一眼,唇角一弯,很快就不见影了。 刘氏气得胸口不住起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磨着牙道:“楚千尘这贱丫头。” “二……二夫人。”那粗使婆子捂着脸,怯生生地看着刘氏。 “没用的东西。”刘氏恨恨地斥了一句。 从前她还觉得长房的楚千尘又呆又木的,原来竟是这等面善心恶的奸猾之辈,没有半点规矩。 刘氏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楚千尘! “二夫人,您先消消气。”张嬷嬷替刘氏抚着胸口顺手,劝道,“咱们那位侯夫人一向护短得很,二姑娘昨天刚救了四少爷,正得宠呢。这若是惹恼了夫人,怕是太医的事……” 几位大夫虽然都断言楚千菱会留疤,但是,刘氏又岂能愿意就这么认命,她总觉得是这些大夫的医术不够,要是能请来太医给女儿,说不定就有指望了。 但是,哪怕楚家是侯府门等,这太医也不是想请就能请的,沈氏是穆国公府的嫡长女,穆国公不仅是国公,也是帝师,这些年穆国公年迈,每况愈下,皇帝给了恩德,许穆国公传唤太医。只要拿穆国公的帖子请个太医过府,那是轻而易举。 刘氏嘴硬地说道:“若非为了太医,我今天非让那小贱蹄子不得好死。” “大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又不是亲生的,管什么闲事!” “也不怕将来养出个白眼狼来!” 刘氏越想越不舒坦。 “张嬷嬷,你回府一趟,帮我催催大哥,那件事,赶紧定下。”刘氏咬牙切齿地说道,“楚千尘这小贱人,她以为毁了菱姐儿的脸,就能十拿九稳成为二皇子的侧妃了?” “我非不让她如意!” 张嬷嬷闻言,露出心领神会的笑,道:“夫人说得可是靖勇伯府的三公子?” “就是他。”刘氏颌首道。 这是她给楚千尘千挑万选的“佳婿”。 半个月前,在听说府里要在几个姑娘里给二皇子择一侧妃的时候,她就觉得长得跟狐媚子般的楚千尘肯定是自己女儿最大的障碍,因此便回了一趟娘家,托兄嫂挑一个合适的人选。 长嫂就提了这位靖勇伯府的三公子。 “也怪我一时心软……”刘氏冷声道。 靖勇伯三公子家世好,模样好,却有龙阳之好,而且还和一位“大人物”好上了。靖勇伯夫妇不敢管他,只能要求他娶个妻,生个孩子,以后就再也不管他了,就算他气不过将来去母留子也成,三公子这才答应娶妻。 可到底堂堂伯府公子,娶妻也不能草草娶了,得挑一个门户相当的姑娘。 刘氏的大嫂是靖勇伯府的表姑奶奶,伯夫人便也托了她帮着张罗。 这一刻,刘氏真恨不得回到几天前扇自己一巴掌,要是那个时候,她就把这事定下,女儿的脸也不会毁了。 刘氏冷冷地扯了下嘴角,“让人去弄个楚千尘用过的荷包来。” 现在这阖府都想把楚千尘给二皇子呢,若是没点“东西”为凭证,婆母怕是不会应这桩婚事的。 “我倒要 看看,等靖勇伯府拿着荷包上门‘提亲’,我那好大嫂还会不会为了她这个庶女出头。”说着,刘氏的眼中流露出了阴冷的光芒,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泄心头之恨。 “是,夫人。”张嬷嬷立刻应了。 她心里知道,若非二姑娘姓“楚”,是自家姑娘的堂姐,她要是嫁得太糟,也会影响到自家姑娘的婚事,二夫人定是不会这么便宜了她,还给她挑了个面上光鲜的婚事。 刘氏漫不经心地抚了下衣袖,心里终于舒畅了一些, “你现在就去……”正说着话,刘氏忽然觉得后背有些酸痛,她用手揉了揉后腰的位置,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二夫人,您怎么了?”张嬷嬷紧张地问道。 “腰有些不舒坦。”刘氏皱眉道,“大概是近日累了……”刚刚还好好的,莫不是站久了? 这时,她耳边不由响起了楚千尘刚刚的那番话:“您瞧您,这走得好端端的就能平地摔了,许是腰背腿脚不太好,您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别讳疾忌医,耽误了治疗。” 刘氏低咒了一声:“乌鸦嘴!” “你让人去一趟回春堂。”刘氏强忍着痛楚说道,“把张大夫的媳妇请来,大概扎上两针就好了。” 刘氏的眉头越皱越紧,汗水自额角涔涔而下,只觉得腰部钻心得痛,痛得她直不起腰来。 很快,她彻底站不稳了,疼得靠在一旁的扶栏上,整张脸都煞白煞白的。 “二夫人!” “奴婢这就去叫大夫!” 下人们这下都慌了,乱成了一团,惊呼声此起彼伏。 于是,张大夫这才刚刚出了侯府的大门,就又被请了回来,得知了刘氏的病况后,张大夫又赶紧让人回医馆去叫他媳妇。 男女授受不亲,二夫人这是腰伤,须得按摩扎针,还得要他媳妇来才行。 二房这边一会儿用肩舆把刘氏抬了回去,一会儿使人又叫大夫的,动静闹得很大,楚千尘刚回琬琰院没多久,那些耳目灵通的小丫鬟们就赶紧表忠心地告诉了琥珀。 楚千尘一边摆弄着药材,准备九蒸九晒,一边由着琥珀把这事当热闹说给她听了。 最后,琥珀叹道:“姑娘,您说得真准,二夫人的腰背腿脚果然不好,听说,刚刚连走都走不动了,还是婆子拿来肩舆把人抬回去的,这一路上,二夫人痛得直叫唤呢。” 琥珀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觉得自家姑娘真是铁口直断。 ------题外话------ 这章可能昨天有人看到过? 昨天不小心把没修改过的存稿发出来了,虽然没隔几分钟就删掉了,但也许真有人看到了(掩面)……这版是修过的,和昨天的不太一样,其实可以再看一遍啦~~么么么。 019三七 楚千尘笑了,绽放的眉眼如娇花一般,似真似假地说道:“那当然,姑娘我可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姑娘果然医术高明!琥珀的目光里充满了崇拜,问道:“姑娘,那二夫人的腰伤严不严重?” 楚千尘对自己那一针还是很有把握的,轻描淡写地说道:“大夫扎上两天针就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琥珀好奇地追问道。 “不过,若是大夫行针的手法平平,那就要多痛上两日。”楚千尘淡淡道。 琥珀信服地点点头。 照她看来,二夫人就是活该! 琥珀这么想着,也开始关注起刘氏的状况。 二房的动静闹得很大,琥珀打听起来也方便得很,张大夫的媳妇给刘氏行了针,可还是不管用,刘氏天天躺在床上喊痛,痛得直打滚,把全京城的医婆都请遍了,连着四天才好。 姑娘说是四天,还真就四天! 简直太神了! 感受到琥珀灼灼的目光,楚千尘一看就猜到她在想什么,笑道:“别看了,你今天去一趟济世堂。” “还有,”她拿出了那个从琉璃那儿搜到的镯子,吩咐道,“把这个拿去当了。” 当了?!琥珀一脸微妙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全不在意,又摸出一张绢纸递给她,“再把这上面写的这些药材买回来。” 上次出门,楚千尘曾和济世堂的人说了,每五天让丫鬟去一趟。 琥珀应了命,换了件寻常的衣裳后,待雨停,就出了门。 她先去了一趟当铺,把那个镯子死当了,换了十两银子,然后再次来到了济世堂。 伙计还记得琥珀,对她的态度殷勤客气得不得了,好得琥珀都有些头皮发麻了,她让伙计依着楚千尘写的那张绢纸把药材都包好,并问道:“我家姑娘让我问问,最近可有什么疑难杂症。” 话音刚落,就见刘小大夫从里面出来了,接口道:“确有一桩疑难杂症。” 琥珀精神一振,“请您细说。” 半个时辰后,琥珀就拎着十几个药包从济世堂出来了,径直返回了侯府,向楚千尘复命。 “姑娘,奴婢把那镯子当了十两银子,又去济世堂抓了药。”琥珀目露异彩地对楚千尘道,“刘小大夫说,近日他在接诊时,遇到了一例疑难杂症。” “奴婢怕自己记岔了,就让刘小大夫把病症细细地写下来了。” 琥珀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绢纸,递给了楚千尘。 琥珀是识字的,刘小大夫写的这张纸,她也看过一遍,只记住了“男,三十六岁,身高八尺”这一句,后面的内容就记不清了,什么“吐血时心有热上冲”、“重时可吐血半碗”、“左脉浮而动”、“阴分阳分不相维系”等等。 她感觉纸上的每个字她都认得,可是当它们连在一起时,她就看不懂了,也完全理解不了。 楚千尘将那张绢纸上写的字反复看了两遍,满意地微微勾唇。 这位刘小大夫虽然医术上是有所欠缺,但胜在细心,望闻问切,把病人的各种症状都写得十分仔细。 她吩咐琥珀备笔墨,写好了方子,让琥珀再跑一趟济世堂,并叮嘱道:“你去和刘小大夫说,病人满身暗伤,禀赋素弱,吐血量大,有危在顷刻之势,千万不能使用三七活血化瘀止血。病急者先止血,不然,只会使吐血症加剧。” 于是乎,琥珀这才刚回来一盏茶功夫,就又步履匆匆地出去了,院子的小丫鬟们其实有些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刘小大夫是亲眼看着楚千尘救活了奄奄一息的王阿牛,看了方子,听了琥珀传述的话后,更是觉得言之有物。送走了琥珀,他就亲自拿着那张方子出门了。 马车火急火燎地去了明大将军府,不过刘小大夫没见到人,他被门房拦在了门外,只有那张方子经由好几个奴婢送到了将军夫人的手中。 “夫人,这是济世堂那边的大夫送来的方子,说是能治老爷的病症。”大丫鬟把那张方子呈了上去。 旁边,一个留着长髯、着太师青直裰的老者刚好给榻上的中年男子探好了脉,收回了右手,随口问了一句:“济世堂?可是京中的医馆?” 明夫人客客气气地解释道:“王太医,老爷这个冬天就不时咳嗽,痰中带血,看了好些回大夫,非但不见好转,还越来越严重。今早老爷的病情突然加重,妾身就派人请了京中一些医馆的大夫来出诊,可是那些大夫都束手无策,这才求到了君前,没想到这济世堂的大夫方才送了一张方子来。” 济世堂在京中也不算什么知名的医馆,明夫人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尤其现在有王太医出手,她心也就安了,正想令大丫鬟把济世堂的方子丢了,就听王太医道:“把这方子拿来我看看。” 大丫鬟看了看明夫人,见她点头,就把方子呈给了王太医。 王太医飞快把那张那方子扫视了一眼,露出几分不以为然,捋着长髥摇了摇头道:“庸医误人!庸医误人啊!” “用药须得注重药性配伍,治疗吐血症,凡重用生地黄,必辅以三七,方能生津养血,止血化瘀,相得益彰!” “此方有生地黄,却无三七,简直荒谬!”王太医只看了一半,就没耐心往下看,随意地把那张方子往案头一放。 看来这济世堂真是徒有“济世”这个名字。明夫人心想,面上客客气气地恭维着王太医道:“哪里比得上王太医医术高明。” 中年男子病恹恹地靠着一个大迎枕坐在榻上,只见他面色苍白,两颧泛红,额角布满了冷汗,几乎浸湿了头发。 “咳咳……”他突然用帕子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好几下,当拿开帕子时,帕子已经被血染红,触目惊心。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明夫人心疼极了,连忙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颤声问道:“王太医,将军这病可能治?” “老夫这就去给大将军开张方子,保管大将军药到病除!”王太医淡然一笑,颇为自信。 “劳烦王太医了!”明夫人喜形于色,忙吩咐丫鬟去备笔墨。 明大将军目露希冀地看着王太医。 王太医胸有成竹,立刻就下笔如有神地写了一张方子,让明大将军照这个方子一日一剂分三次喝,先服上三日。 明夫人赶紧让大丫鬟去抓药,又吩咐了管事嬷嬷亲自送王太医出去。 王太医走后,大丫鬟小声对着明夫人说道:“济世堂的那位大夫再三叮嘱,说老爷若使用三七,将会有性命之忧。”她刚刚看了太医的方子,那里面是有三七的。 “理这等庸医作甚。”明夫人不以为然地挥了下手,“你抓了药就赶紧熬着,别耽搁了。” “是,夫人。”大丫鬟匆匆去办了。 济世堂送来的那张方子被孤零零地留在了案头,一个洒扫的小丫鬟来收拾案头的时候,本来打算丢了,可是她瞧着纸上的字写得漂亮极了,就把那张绢纸收了起来,想着这张纸还空了大半,正好下次回家拿去给弟弟练字。 ------题外话------ 有潇湘的姑娘说看不到018,试试app—个人中心—设 置—清除缓存。 020垂危 半个时辰后,大丫鬟就端着热腾腾的汤药来了,明大将军几乎是迫不急待地喝下了汤药。 明夫人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明大将军,又亲自拿帕子给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须臾,明大将军就面色微妙,让小厮扶着他往净房的方向去了,一盏茶后,才从净房出来,眉心舒展,浑身看着神清气爽,也不用人扶了。 “夫人,快让人给我下碗面!”明大将军忙道。 明夫人见他神色畅然,心里松了一口气:想吃东西,那就是好多了! 明夫人连忙吩咐丫鬟去煮面,笑道:“老爷,这太医院的王太医果真医术不凡,待你全好了,我定要亲自……” 她话未说完,却见明大将军的脸色又变了,霎时惨白如纸。 “呕……” 明大将军俯首吐出一大口鲜血,地上就多了一滩殷红刺目的鲜血。 明夫人吓坏了,惊叫出声:“老爷!” 明大将军的面色更难看了,张嘴又呕出了一口血,那血飞溅在了他白色的中衣和明夫人的衣裙上,触目惊心。 “我的肚子痛……得厉害。”明大将军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一手捂着肚子,只觉得腹部疼痛如绞,像是肠子被人反复拉扯绞动似的。 他强忍着剧痛,冷汗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明夫人看着丈夫这般样子,又惊又怕又心疼,感同身受,眼眶也含满了泪。 一旁的大丫鬟也是手足无措,惶惶道:“王太医不是说药到病除吗?” “快……快去把王太医再请……” 明夫人连忙吩咐下人,却见明大将军又吐了一大口血,吓得她连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 “夫、夫人……”大丫鬟想到了什么,脸色发白地说道,“那位济世堂的大夫千叮万嘱不能用三七,说是老爷吐血量大,有危在顷刻之势,若用三七活血化瘀止血,反而会让吐血症加剧,有性命之忧!” 明夫人怔了怔,回想着方才王太医的话,王太医说,治疗吐血症必须用三七,可结果呢?自家老爷现在吐血吐得更厉害了! 济世堂的大夫竟然说对了! “济世堂的那方子呢?”明夫人忙追问道。 周围的仆妇们都下意识地往之前王太医开方子时用的那张大案看去,可是此刻案头早就空空如也。 屋里屋外,一阵 鸡飞狗跳。 很快,方才那洒扫的小丫鬟被人叫到了明夫人的跟前,小丫鬟怯怯地从袖子里拿出那张写着方子的绢纸呈了上去。 明夫人定睛一看,但见绢纸上的方子以楷体书写,爽利挺秀,遒劲丰润。 与王太医那份至少用了十几味药材的方子不同,这张方子极为简练,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五种药材:生山药、生地黄、熟地黄、净萸肉和生赭石。 这五味药再寻常不过,不是什么名贵罕见的药材。 明夫人心底忍不住怀疑:这五味药真的能治好老爷? 她耐着性子往下看,药方的下面,还有七个字:明日开第二剂方。 明夫人的眸中明明暗暗地闪烁着,且不论开这张方子的大夫能不能治疗将军的病,可对方有一句说中了,王太医以三七入药,反而令将军的吐血症更严重了。 她咬了咬牙,连忙道:“快,去把济世堂的大夫请来……” 话说了一半,就被明大将军出声打断了:“……送、送我去济世堂!” 于是,整个将军府都震动了,两个小厮扶着明大将军上了肩舆,随后又抬上了马车,一路把人送到了华鸿街的济世堂。 其声势之浩大惊动了华鸿街上的不少人,周围其他店铺的人还以为又有人来济世堂闹事了。 却不想—— “伙计,刚刚送到明大将军府的方子是哪位大夫开的?” 大丫鬟拿着那张被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的方子问济世堂的伙计。 伙计当然知道这方子是谁开的,摇了摇头,诚实地答道:“不是大夫……” 什么?!后面的明夫人也听到了,微微蹙眉。 这时,刘小大夫从后堂出来,接口道:“明夫人,这药方不是我们医馆的大夫开得,是一位姑娘所开,那位姑娘医术不凡,因为将军的吐血症严重,是以敝人才向那位姑娘求了这方子。” 吐血症不算罕见,刘小大夫也不是没治过吐血症,只不过,明大将军从去冬开始就得了咳血症,看了京中无数名医,都不见好,到了春季这咳血症反而更严重,转变成了吐血症,病情危急!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他,还是别的医馆的大夫全都束手无策了。 若非楚千尘医术高明,今天刘小大夫也不敢轻易献方子。 “那位姑娘人呢?”明夫人朝刘小大夫急 切走近了几步,追问道。 “那位姑娘平日里每五天才来一次,不过,她既然在方子上写了明天开第二剂方,想来明早应该会来。”刘小大夫道。 话音刚落,一个小丫鬟失声惊叫:“老爷!” 只见肩舆上的明大将军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明大将军这副样子怕是等不到明天了。 刘小大夫自然也看了出来,他甚至能猜到明大将军怕是没有用自己献的那张方子,所以才会导致吐血症加剧。 明夫人也顾不上和刘小大夫说话了,连忙朝明大将军围了过去,惶恐地喊着:“老爷!老爷,你怎么样?” 回应她的是又一大口鲜血,吓得她几乎要失声痛哭了。 当蒙着面纱的楚千尘与琥珀一起来到济世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021神医 “姑娘!”刘小大夫一眼就看到了楚千尘,脱口喊道。 姑娘?!明夫人立刻就顺着刘小大夫的目光看去,却见一个梳着双鬟髻的碧衣姑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少女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蒙着一方面纱,露出一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 这双眼睛黑白分明,宛如那闪烁的晨星般明亮。 刘小大夫犹如看到了救星般,连忙上前去迎楚千尘,又对着明大将军与明夫人介绍道:“明大将军,明夫人,这位姑娘就是开方子的人。” 他生怕明大将军夫妇出言不逊得罪了楚千尘,忙又补充了一句:“她虽然年纪小,不过医术超凡,敝人自愧不如。” 饶是刘小大夫这么说了,明夫人看着楚千尘的眼神中还是忍不住透着一丝质疑,毕竟这么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就算是师从名家,又能读过多少医书,看过多少病症,她真的会治病吗?该不会像赵括一样只会纸上谈兵吧?! 跟在楚千尘身旁的琥珀看了看明大将军,直到此刻才知道中午姑娘开的那方子就是开给这位大将军的,也是心惊不已,一来震惊对方的身份,二来则是不解自家姑娘怎么会知道明大将军会来求医。 姑娘真是神机妙算!琥珀目露钦佩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望着咳血不止的明大将军,神色平静。 她之所以会跑这一趟其实没琥珀想的那么玄乎。 她不是神仙,不会掐算,自然也不知道病患会不会用她开的方子,就假设对方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性服了药,那么见到药效后,想来会迫不及待地来求第二剂方; 又或者,对方像此刻这般先服了旁人的方子,吐血加重,可若是他知道自己托刘小大夫转达的那番话,就有可能会来此求医; 而剩下三分之一的可能性就是她白走一趟,那也算不得什么。 倒也不是因为她有什么医者之心,只因为刘小大夫在给琥珀的那张绢纸上写着,该名病患是一个从战场上退下的将士,满身暗伤。 前世,她曾跟着他在军营里待了几年,因此,对于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有着天然的好感,所以她才特意走了这一趟。 显然,她来对了! 然而,明夫人却是迟疑了,“老爷,不如……” 她想说,他们还是请太医吧。 “取火烛来!”楚千尘吩咐伙计道,“照我开的 那方子用急火煎药,煎成两碗。” 两个伙计都是应命,一个去抓药煎药,一个去取火烛。 伙计还以为楚千尘是要为明大将军施针,不想,她却是吩咐琥珀从药箱里取了一支艾柱出来,将其点燃了。 艾草独有的香气弥漫在医馆中,之中还夹着别的什么药味。 楚千尘拿着点燃的艾柱朝明大将军走了过去,而明夫人还有几分犹豫,却听明大将军沙哑着声音道:“让她试试。” 明夫人:“……” 明大将军又道:“宸王殿下十五岁上战场,那个时候,谁人不看他的笑话,可是事实呢?” “我倒觉得这治病救人与征战沙场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很是虚弱,这才没说几句话,胸膛就急促地喘息起来,呼吸愈发艰难。 听到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名字,楚千尘的眸底掠过一道璀璨的流光。 “别说话。”楚千尘简明扼要地说道,又拿出两根银针刺动作娴熟地向他的两处大穴,并给明大将军灸了几大要穴,动作优雅自若。 相比周围其他人的或慌乱或忐忑或惊疑,楚千尘显得气定神闲,成竹在胸,仿佛明大将军的病症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头疼脑热似的。 她的这种镇定莫名地也影响了其他人,明夫人心神稍定,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看着。 看得最专注的大概是刘小大夫了,几乎入了迷,仔细地看着楚千尘到底给明大将军灸了那些穴道,默默地咀嚼着她每一步的深意。 所有人都不敢打扰她,医馆内静悄悄的。 不一会儿,空气中烟气缭绕,氤氲一片。 眼见着自家老爷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明夫人的心底升起了一线希望。 老爷去岁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所以回京休养,伤是养好了,身子却变得虚弱,病体缠绵。 自去冬起,短短几个月,府里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不但治不好老爷的病,反而每况愈下,性命垂危,明夫人几乎快要绝望了……老爷才三十六岁而已,正值壮年。 刘小大夫以及明家的下人们也都看着,丝毫不敢出声打扰楚千尘。 没一会儿,伙计就捧着热腾腾的汤药来了,明府的下人把明大将军搀扶起来,喂他服了汤药。 “第二碗且温着,半个时辰后喂他服下。”楚千尘又道。 伙计连连应声。 明大将军则被搀扶到了医馆的一张榻上躺下,楚千尘继续为其艾灸。 虽然丈夫看着表情平和,但是明夫人依旧提心吊胆的,毕竟方才丈夫喝了王太医开的药起先也好好的,可是没过一炷香功夫,就又吐血了。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千尘将手里烧了三分之一的艾柱熄灭了,又给明大将军诊了脉。 “姑娘……”明夫人本想问丈夫的病情如何了,却听到了一阵微微的鼾声。 明大将军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呼吸均匀。 “夫人,老爷他……”大丫鬟惊喜地对明夫人说道,喜出望外。 明夫人微微睁大了眼,原本眸中的绝望与不安此刻被喜悦所替代,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这段日子以来,他夜里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身子一日日地憔悴、消瘦下来,明夫人与他夫妻十几年,如何不心疼! 现在他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那定是汤药对症,病情好转了! 原来真的如刘小大夫所言,眼前这位姑娘真的医术超凡,犹如华佗再世,绝非王太医那等庸医可以相比! 明夫人在心里念了声佛,生怕打搅到沉睡的明大将军,闭上嘴巴不敢出声。 不过短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医馆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空气一松,将军府的下人们脸上全都透着欢喜与期待。 楚千尘从榻边走开了,吩咐伙计笔墨伺候,又开了方子。 刘小大夫忍不住凑过去看,每次看楚千尘的方子,他都有种受益匪浅的感觉。 楚千尘新开的方子依旧十分简单,在第一剂药方的基础上加了党参与天冬,又开了个药茶。 当明夫人拿到新方子后,下意识地问道:“这么几味药就够了?” 明夫人见过的方子没一百也有几十了,哪个大夫治疗重病急症时,不是开一长串药,可是楚千尘的方子上不过才七味药而已。 话出口后,明夫人又有些后悔,这年少的天才往往心高气傲,容不得人质疑。 刘小大夫忍不住道:“明夫人,《洛医汇讲》有云:用方简者,其术日精;用方繁者,其术日粗。” 意思是,用药少者,又能对症,其医术越精。 刘小大夫心里唏嘘地叹道:自己的祖父行医几十年,开方子也没法像这 位姑娘这么精简,可见这位姑娘小小年纪对于药性的理解已是出神入化,这人果然是有天纵奇才之说。 楚千尘简单地说道:“家师常说,治病贵在辨证明,用药精耳。” 用药贵精而不在多。 楚千尘自认在医道上的天分远不如恩师林邈,她能领会到这点不过是因为前世在军营的日子。军营中什么都缺,药材最缺,她必须用尽量少的药材才能救尽量多的人。 ------题外话------ *药方来自张锡纯著《医学衷中参西录》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文。新书期好无聊。 022假的 “姑娘说得是。”明夫人连忙附和,心道:幸好这位姑娘气量大,不计较自己的失言。 这时,又是一阵药香传来,伙计捧着第二碗汤药来了。 虽然舍不得,明夫人还是把明大将军给唤醒了,明大将军睡得太沉,人还有些迷迷糊糊,可是明显精神了不少,他是自己坐起来的,也是自己服下了第二碗汤药。 明夫人的心终于定了,眼眶微微湿润。 她确信丈夫的病是真的大好了。 这么个小姑娘竟然治好了连满京城的名医,甚至是太医都治不好的重症,也许这是丈夫的福报,是冥冥中有神佛庇佑! 此时此刻,明夫人对楚千尘的医术已经彻底信服了,看着她的眼神也格外的明亮。 待明大将军喝了汤药后,楚千尘吩咐道:“按照我这第二剂方子一日一剂分三次喝,再服上五日,就够了。然后用这药茶作点心以善其后。” “你满身暗伤,待病愈后,不可饮酒,不可操劳,不可食辛辣之物,要好好调理身子,固本培元,这吐血症才不会再犯。” 明大将军连声应诺。 他病了数月,深受疾病所苦,这一觉睡醒,发现浑身舒坦,身子大好,就意识到自己押对宝了。 这位姑娘年纪虽小,本事可不小! 他坐在榻上对着楚千尘拱了拱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对于这等医术出神入化的人,明大将军自是抱着结交的念头。 楚千尘只平静地说道:“我暂时会在这济世堂挂诊,若有事,来此找我便是,每五日我会让丫鬟来一趟。” 瞧楚千尘这副荣辱不惊的样子,刘小大夫暗暗心惊:这位姑娘不仅医术不凡,心性也不同于常人。 “姑娘,那外子该何时复诊?”明夫人客客气气地问道,又吩咐管事嬷嬷奉上了诊金。 琥珀就替楚千尘收下了。 “小病而已,不必复诊。”楚千尘含笑道,没再留,就告辞了。 真的不用复诊吗?明夫人却有几分犹豫,想派人悄悄跟上楚千尘主仆,想着,若是他家老爷的病情万一有什么变化,也能找到人,却被明大将军以眼色拦下了。 既然神医说不用,就不用。 这位姑娘小小年纪就医术不凡,只这份在医道上的天姿,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她蒙着面纱,自 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他们非要去揭人家的秘密,那不是得罪人吗? 这人都有生老病死,一个医术如此高明的大夫绝对不能得罪。 明夫人自是以丈夫的意思马首是瞻,对她来说,只要丈夫病愈,什么都好! “咕噜噜……” 明大将军的肚子突然发出了饥饿的蠕动声,明夫人怔了怔,连忙让丫鬟去买碗粥或者面。 明大将军则哈哈大笑,朗声道:“我本来以为我这怕是等不到宸王殿下回京了,看来老天爷是不想收我啊!” 他完全没注意到已经走到了医馆外的楚千尘也听到了这番话,脚下的步履微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以方才的脉象来看,若是自己没有来这一趟,明大将军是撑不到明日的。难怪上一世,她跟在他身边数载,却从未见过这个人。 等他回京时,看到明大将军康健的样子,应该会很高兴吧。 楚千尘的步履一下子变得轻快了起来,就仿佛考了头名等着长辈夸奖的孩子般。 跟在她身后的琥珀也看出了楚千尘的愉悦,还以为她是因为赚到了诊金,心道:姑娘果然厉害,一出手就赚到了五百两! 回府的路上,楚千尘特意拐到了一家老字号给楚云沐买了些松子糖,这才回了侯府。 她回琬琰院换了一身芙蓉色裙衫,便带着松子糖打算去正院,这还没出门就恰好被一个小丫鬟拦下。 “姑娘,姨娘那儿的崔嬷嬷来了,说是姨娘病了,想请姑娘去一趟。” 小丫鬟口中的姨娘自然就是姜姨娘了。 终于来了,倒是比她想的晚了一些。 楚千尘本来还估摸着,她把琉璃送回姜姨娘那里去后,姜姨娘就会让人来叫她了,没想到还多等了几天。 许是因为上次自己驳了她的意思? 楚千尘把松子糖收好,拂了拂衣裙,就出门了。 “二姑娘,”候在檐下的崔嬷嬷松了一口气,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姨娘那天回去后就病了,但生怕姑娘着急,让奴婢们不要告诉姑娘。哎,这都几日了,姨娘的病情还没有好转,每天夜里都念叨着姑娘的名字,睡得很不安生。” “姨娘一向把姑娘放在心尖上。” “是啊。”楚千尘顺口接道。 若是曾经那个天真单纯的自己,此时此刻怕是感动极 了,恨不得掏心掏肺,可是,经历了前世的那一切后,她清楚地知道,这些话不过是姜姨娘随口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前世,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候,大弟被立为了世子,姜姨娘在府里风头无两,却也没有为她出过一次头,求过一句情。 楚千尘扯了下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一路上,崔嬷嬷不停地念叨着姜姨娘有多么记挂楚千尘,有多么念着她,楚千尘只当耳边风,随口应着,话不过心。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姜姨娘居住的清辉院。 一踏进东次间,楚千尘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这个清辉院,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但是,无论是墙角的青花缠枝莲八宝纹的铜香炉,还是右前方那扇琉璃七彩孔雀纹的屏风,还是那么的熟悉。 着一袭月白锦缎衣裙的姜姨娘正歪在美人榻上,柳眉轻蹙,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见到楚千尘进来,姜姨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尘姐儿,你来啦。” 身边伺候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了身。 楚千尘走到姜姨娘跟前,福了福身,“姨娘。” “尘姐儿,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不愿再见我了。”姜姨娘拉着她的手在美人榻上坐了下来。 楚千尘反手拉住了姜姨娘的手,浅笑盈盈,一脸真诚地说道:“姨娘,您想多了。您既然病了,就好好歇着,别胡思乱想的。崔嬷嬷也真是的,怎么能让您伤神呢。” 说话的同时,楚千尘的手指不经意地搭在了姜姨娘的腕上。 指下的脉搏强劲有力,姜姨娘很康健,也无宿疾。 记忆里,姜姨娘总是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身子骨也不好,时不时地会病上一场。 每一次,她都会在姜姨娘身旁侍疾,端茶倒水,尝药喂药,衣不解带。 去岁冬,她要随祖母、嫡母去上香,姜姨娘头疼病发作了; 前年,她要随嫡母与姐妹们去沈家赴宴,姜姨娘染了风寒; 大前年,她生辰那日,姜姨娘心口不适; …… 而如今,楚千尘终于确信了。 不但姜姨娘对她的疼爱是假的,就连身子的娇弱也是假的。 没有期望,自然就不会有失望。 楚千尘特意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现在,当 她证实以后,她心中兴不起一丝波澜,无比的平静。 023父亲 “尘姐儿……”姜姨娘抬手摸了摸楚千尘白皙光滑的脸庞,“你近日是不是常去夫人那儿?” 楚千尘坦然地点了点头。 姜姨娘又问道:“尘姐儿,你是在哪儿学的医术?” “庄子上。”楚千尘看着姜姨娘秋水般的眼眸道,“当时我闲着没事,就向路过的游方郎中买了两本医书,看着看着,就看懂了。” 楚千尘的嘴角翘了起来,“姨娘,您也知道,那个时候,我病得厉害,庄子上也没有好大夫,就想着自己学了医术,可以自医。这不,我把自己给医好了。不然,也回不了府啊。” “姨娘,您说是吗?” “其实,那柳合庄着实不错,山清水秀,很适合养病。我听崔嬷嬷说,姨娘这病也是迟迟不好,要不要也去养养吧?” “……”姜姨娘被噎了一下。 她定定地凝视着楚千尘,有些吃不准她是不是故意在怼自己,但是,楚千尘性子温顺,向来不是掐尖要强的人啊。 “二姑娘,”崔嬷嬷在一旁打圆场道,“姨娘身子一向弱,也就是为了您和大少爷才勉强撑着,不然,你们姐弟在这府里又能倚靠谁呢。” “原来是这样。”楚千尘点了点头,仿佛刚才真就是随口一说。 “姨娘今日叫我来,原来不是为了想去柳合庄养病啊。”楚千尘作势起身,“姨娘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告退了。” 她什么时候说要去养病!?姜姨娘差点脱口而出,感觉心口憋着一口气,这才短短几日,她就已经看不透楚千尘了。 楚千尘刚刚那句话究竟是担忧自己还是有意在讽刺自己? “尘姐儿!”姜姨娘有些失态地伸手拉住了她。 在楚千尘那双清亮的凤眼望过来的时候,姜姨娘怔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抓起了楚千尘腰侧的水绿色绣荷花荷包,赞道:“这荷包绣得不错,你的女红越来越好了。能不能把它解下来,让姨娘仔细瞧瞧?” 楚千尘顺着她的意思解下了那个荷包,递了过去。 “这荷包上的荷花绣得真好,上面的水珠瞧着就像真的一样。”姜姨娘的纤纤素手轻轻地抚过了荷包的表面,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楚千尘只抿唇浅笑,没有接口。 姜姨娘微微垂眸,拿着那个小巧精致的荷包细细地打量着、把玩着,浅笑盈盈。 崔嬷 嬷在一旁凑趣地说道:“姨娘,您这般喜欢,不如让二姑娘给您再绣一个吧。” “那怎么行。”姜姨娘不舍地说道,“女红太费眼了,你看只这荷花的花瓣上就至少用了十种绣花线,才能绣出这种惟妙惟肖的花瓣,我可不舍得尘姐儿为我费心费神。” “姨娘,您的荷包也是新绣的,和二姑娘换一个不就行了。”崔嬷嬷一唱一搭地说道。 姜姨娘期待地看向了楚千尘,一双盈盈美目仿佛会说话似的。 “姨娘,这个荷包我也很喜欢。”楚千尘含笑道,不软不硬地拒了。 “……”姜姨娘有些意外地微微睁眼。 她正要开口,一个圆脸小丫鬟喜气洋洋地进来禀道:“姨娘,侯爷来了。” 小丫鬟口中的侯爷自然是这侯府的男主人,永定侯楚令霄。 楚千尘的心头猛地一跳。 自重生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父亲,这个上一世把她逐出家门的人。 她的眼眸中闪烁着极为复杂的光芒。 父母本该呵护、庇佑自己的孩子,可是经历过前世的一切,她才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父母都是如此,有时候,赋予你血脉的人还不如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她的姨娘嘴里说着“为她好”的话,却不过是口头说说而已,在姨娘的心里,她这个亲生女儿恐怕还不如她养的一只小猫小狗吧。 这小猫小狗死了,姜姨娘还会流下几滴眼泪,伤心一阵子,让人埋了。 而她,前世被赶出侯府的那日,姜姨娘甚至连个面都没露过。 崔嬷嬷倒是来了,只不过是在府外见的她,当时崔嬷嬷说的话直到现在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姑娘,姨娘因为您的事病了,起不得身,不过您放心,等姨娘好了,一定会向侯爷求情的,这里有五两银子,你收好,先安顿下来……” 崔嬷嬷如施舍般地给了她五两银子。 当时的她,心中惶惶又满含希望,想着该怎么靠这五两银子撑到姜姨娘说服父亲答应让她重回侯府,然而,她最终没保住银子,也没能回侯府。 究竟是姜姨娘没为她求过情,还是父亲始终不肯松口,这她就不得而知了。 上一世,父亲那么轻易地放弃了自己,到底是因为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还是,他也与姜姨娘一样,从来没有在意过她这个庶女呢? 想到这里,楚千尘眸光微动,向着右前方那道掀开的门帘看了过去。 楚令霄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今年不过三十岁,相貌俊逸,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以玉冠束发,含笑的目光落在了姜姨娘的身上,径直向她走去。 “父亲。”楚千尘起身对着楚令霄福了福,喊道。 楚令霄不苟言笑地向她点了点头,又扶住了正要起身行礼的姜姨娘,声音柔和地说道:“你身子不适,就别起来了。” 姜姨娘朝他抿唇笑着,眼波流转,温婉多情。 楚令霄在美人榻上坐下,就坐在姜姨娘的左手边。 “你们在说什么呢?”楚令霄含笑问道,看着姜姨娘的眸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侯爷,您瞧,这是尘姐儿绣的荷包,是不是很好看?”姜姨娘拿着那个水绿色的荷包给他看,笑道,“我问尘姐儿讨,她还不肯呢。” “尘姐儿的女红可比我好多了。看着就喜欢。” 姜姨娘的声音娇娇柔柔,那微微上挑的尾音,带着一种撒娇的味道,让人听着就是心头一酥。 “哦?”楚令霄对这些个妇人的小玩意不感兴趣,看都没看一眼,眯眼看向了楚千尘,不容置疑地说道,“尘姐儿,既然你姨娘喜欢,你就孝敬给你姨娘就是。” 024不对 “父亲,可这荷包……” 楚千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楚令霄面露不悦地打断了。 “你姨娘这么疼你,你连个荷包都舍不得?”楚令霄眉梢一挑,沉声道。 楚千尘面色沉静地与楚令霄四目对视,平静地颔首道:“既然父亲这么说,那就给姨娘了吧。” “尘姐儿真乖。”姜姨娘喜笑颜开,爱不释手地把荷包拿在手里,看来喜欢得很。 楚千尘又福了福身,再次告退:“父亲,姨娘,若无事,女儿就先告退了。” 楚令霄点了点头,随意地挥手打发了她。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往外走,打帘出去的那一瞬,就听后方楚令霄说道:“舒儿,我听说京城的济世堂最近来了一位神医坐诊,一手超凡的医术可谓‘活死人,肉白骨’。明大将军已经咳血、吐血了好些日子,今日病情突然加重,人差点就没了,那位神医不过一剂汤药下去,就药到病除,明大将军立刻就好了……” “我想着,我亲自去一趟济世堂,把神医请来给你瞧瞧,你这三天两头地病着总是不好……” 姜姨娘柔声道:“侯爷,我没事的。老毛病了,歇着就好了……” 后方两人说话的声音渐轻,很快就被隔在门帘的另一头。 跟在楚千尘后方的琥珀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家姑娘的背影,忍不住心想:要是侯爷知道他口中“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就是自家姑娘的话,会不会吓一跳呢? 想着,琥珀不禁有点期待看到这一幕了,这一定很痛快。 主仆俩很快就出了清辉院,琥珀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姑娘,您那个荷包……” 琥珀清楚地记得那个绣着荷花的荷包是五天前从济世堂回府的路上,自家姑娘去天绣坊买的成品,姑娘怎么没有告诉姜姨娘呢。 姜姨娘要是真喜欢那个荷包,大可以再去买一个,或者吩咐丫鬟照样绣一个,何必要夺姑娘所好呢! 琥珀不解地拧了拧眉,对于姜姨娘的行为真是有些看不上眼。 不过,姑娘近日好像都不做女红了,整天就摆弄着那些药材…… 楚千尘笑而不语,冲琥珀眨了眨眼睛。 上一世,她已经吃过亏了,更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所以,这一世重回侯府,她再也不会亲手做什么贴身用的绣品,反正京城里的绣坊多得是, 她有银子,还怕买不到荷包、帕子吗? 何必自找麻烦呢。 姜姨娘若真是喜欢那个荷包拿去用就罢了,可若是…… 楚千尘漆黑的眸中明明暗暗,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意味。 天色昏黄,晚风徐徐,吹来几片春花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她随意地抬手掸去了那三两片花瓣,神情舒朗豁达。 反正,怎么都赖不到她头上! 楚千尘脚步松快地回了琬琰院,在看到放在桌上的那包松子糖时,心里还有些遗憾:她本来还打算拿去给沐哥儿的呢,现在都这么晚了,只能明日再去了。 楚千尘小心地拆开油纸包,拿出一颗松子糖,飞快地塞进了嘴里,又小心翼翼地包好。 真甜! 她笑得眉眼弯弯,对自己说,肯定不会被沐哥儿发现的! 楚千尘早就把姜姨娘和楚令霄抛之脑后,又专注地忙碌了起来,把过滤了一天的药液收集好。 这是第三个小瓷瓶。 她把它与其它两个小瓷瓶还有两个小瓷罐并排放置在自己的梳妆台上。 楚千尘琢磨着还是得打个药柜,大造丸的制作工序太复杂了,这些瓶瓶罐罐的总不能都堆在她的梳妆台上吧…… 他说了,无论是书,还是别的东西,都要分门别类地归纳放好的。 楚千尘红艳的唇角扬起了一抹笑意,犹如枝头的花苞颤颤地绽放开层层花瓣,灿烂夺目。 这一夜,楚千尘睡得很舒坦,一夜无眠,直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她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过安后,就带着松子糖去正院找楚云沐。 沈氏知她来意,对她放心得很,让人领着楚千尘去了楚云沐那里。 “楚千尘!” 正无趣地靠在迎枕上的楚云沐一见到楚千尘,一双凤眼一下子就亮了。 五岁的楚云沐正是贪玩的年纪,如今因为腿脚骨折,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早就闷得快要发霉了。 楚云沐噘嘴控诉道:“你两天没来找我玩了。” 楚千尘看着小家伙宠溺地笑,掏出一个油纸包道:“你看。” “松子糖!”楚云沐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是喜家老铺的吗?” 不问他也知道肯定是的!京城里,只有喜家老铺的糖果会用这种红色的油纸。 “眼神不错。”楚千尘正要打开油纸包,却被楚云沐眼明手快地拦下了。 “等等!楚千尘,你是不是偷吃过?”楚云沐眼神灵动地盯着她,“喜家老铺的结不是这么打的!你偷吃,你一定是提前偷吃了。” 楚千尘:“……” 这小子! 眼神确实不错…… 楚千尘飞快地拆开了油纸包,道:“张嘴。” 楚云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张开嘴,一颗甜甜的松子糖就被塞进了他的嘴里。 好香好甜! 他一下子就满足了,凤眼里的愉悦快要溢出来了。 楚千尘把一包松子糖都给了他,终于得了他的“开恩”的谅解: “好吧,二姐,我原谅你了!” 他捻起一颗松子糖,学着楚千尘的样子,说道:“张嘴。” 楚千尘如他所愿地张开了嘴,也吃了一颗松子糖。 口中的松子糖甜甜的,就像失而复得的楚云沐一样,一直甜到了心里。 楚云沐含着糖,声音有些含糊打发了绢娘去拿芸豆卷来,还煞有其事地跟楚千尘说,大厨房肯定新来了一个厨子,芸豆卷做得好吃极了。 楚千尘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含笑道:“那我等着尝尝。” 楚云沐笑得眉眼弯弯,又向楚千尘招了招手,附耳道:“二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楚千尘俯身凑了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说道:“什么?” “我的脚其实有点痛。”楚云沐小声道,“但我没有哭。” 楚千尘凤眼一挑。 楚云沐受伤的那日,在李大夫抵达之前,她也悄悄地给他摸过骨,楚云沐右腿骨折的程度不重,也不用上药,只要躺些日子就行了,也就是怕他年纪小爱乱动,才给他上了夹板。 照理说,这样的小伤,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瞧瞧。”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了楚云沐夹着夹板的右小腿。 楚千尘轻轻地摸了摸楚云沐的伤腿,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不对! 这不对! 骨头接歪了! 李大夫是侯府里经常用的大夫,医术在这满京城的大夫中算是佼佼者,不可能连这点小伤都会接错骨。 025接骨 “二姐,你怎么了?”楚云沐含着松子糖好奇地打量着她的动作。 楚千尘的手轻重得当地拂过楚云沐的断腿,心里估算着腿骨的错位有多严重,嘴里问道:“沐哥儿,谁碰过你的右腿了?” “我……”楚云沐正要说话,这时,绢娘端着一个托盘从外面进来了。 “二姑娘,你在做什么?!”绢娘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楚千尘的动作,高声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 绢娘把托盘往旁边一放,猛地朝楚千尘扑了过来,去掰她的手。 绢娘闹出来的动静把沈氏也惊动了,沈氏闻声而来,慌张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夫人,她……二姑娘在动四少爷的伤腿!”绢娘惶惶不安地一口气把话说完。 沈氏闻言脸色微变,李大夫在给楚云沐上夹板的时候,曾千叮万嘱,千万不能挪动伤腿,免得骨头长歪,落下残疾。 “二姑娘,您这是做什么!”陈嬷嬷脱口而出地质问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寒意,心想:难道二姑娘真的图谋不轨?!果然是“那一个”生的!她对四少爷的所有好恐怕都是在装模作样! “陈嬷嬷。”震惊过后,沈氏立刻喝制住了陈嬷嬷。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楚千尘的身上。 此时楚千尘正侧身坐在榻边,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楚云沐受伤的右腿,绢娘的手推搡在她背上。 沈氏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温声问道:“尘姐儿,可是沐哥儿的腿脚有什么不妥?”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舒缓。 绢娘着急地插嘴道:“夫人,奴婢一进来就看到……” “不是的,娘。”楚云沐打断了绢娘,为楚千尘辩护道,“是我说右腿痛,二姐就帮我看看。” 果然!她就知道她不会看错这个孩子。沈氏心下释然,但随即又因为儿子说右腿痛而担忧地微微蹙眉。 “母亲,沐哥儿骨折的右腿骨有些错位。”楚千尘正色道,说话间,她斜了旁边的绢娘一眼,凤眸凌厉,寒芒如电,把绢娘吓了一跳,眼神有些飘忽地游移了一下,不敢直视楚千尘的眼睛。 楚千尘此言一出,沈氏整张脸都吓白了,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楚千尘点点头,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断骨的错位有两分,要是任由它这么生长,等 到骨头长好后,沐哥儿就会瘸。” 就算只差了短短两分,但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肯定会影响走路,也就是说,楚云沐会变成瘸子。 沈氏心口猛缩,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向后退了一小步,陈嬷嬷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夫人!” 陈嬷嬷将信将疑地看着楚千尘,生怕她在耍什么花样。 楚千尘也不在意,毫不避讳地回视着,与她四目对视。 忽然,她的眼睛眯了眯,盯着陈嬷嬷的下巴、脖颈看了一会儿,眸色幽深。 “尘姐儿,那、那现在……”沈氏的声音颤抖,那张雍容优雅的脸庞上充满了惊慌之色,语不成句。 “母亲放心,”楚千尘的目光从陈嬷嬷的脸上移开,宽慰道,“四弟的断骨还没有闭合,只需要重新正骨就行了,不会有后遗症的。” 沈氏闻言,脸色才又渐渐地红润起来。 她上前一把住住了楚千尘的手,问道:“尘姐儿,你能接吗?” “夫人?!”陈嬷嬷意外地喊道。 陈嬷嬷心里觉得,还是该把李大夫叫来再给四少爷看看才稳妥。毕竟二姑娘才多大啊! “能。”楚千尘郑重地点头。 就算沈氏不提,她也要亲手给楚沐云正骨的,不然若换作别的大夫,他这苦头可就要吃大了。 “好。”沈氏放开了楚千尘的手,正色道,“尘姐儿,我信你。” 她信楚千尘对楚云沐的这份心意。 “母亲放心。”楚千尘微微一笑,那自信的笑容中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恍如暖暖的春风吹拂在沈氏不安的心头。 楚云沐也听明白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楚千尘,最后眼睛一闭,道:“二姐,你来吧,我以后要当大将军的!不怕痛!” “真乖。”楚千尘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在沈氏灼灼的目光中,楚千尘熟练地拆下了楚云沐右腿上的夹板。 她刚刚已经摸到了断骨的位置,因此胸有成竹,右手按住他的右腿,左手拿起一颗松子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然后,她动作极快,猛地一拉一推,楚云沐才刚感觉到痛,还没叫出声来,楚千尘已经松手了。 楚云沐还有些懵,眨了眨眼睛问道:“好了?” “好了。”楚千尘给予肯定的答复。 楚千 尘又重新帮他把夹板装好,再系上绷带,又对沈氏道:“母亲,别再让人动沐哥儿的脚。若是脚骨再错位,沐哥儿又要吃苦头了。” “沐哥儿得重新算日子养上一个月不可下榻。” “我明白。”沈氏已经被吓坏了,就算楚千尘不提,她也决不敢再疏忽大意了。 沈氏打算一会儿就让楚沐云搬到她屋里的碧纱橱住,日日夜夜地守着他。 楚云沐好奇地摸着刚刚上好夹板的右脚,道:“二姐,刚才一点儿也不痛了!” 他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楚千尘,觉得他的二姐真是太神奇、太厉害了! 楚千尘俯下身,温和地问道:“沐哥儿,是不是有人让你不要告诉别人你的腿脚痛?” 楚云沐点了点头,才五岁的孩子,带着一点赧然,却又佯装勇敢地说道:“我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乳娘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一点点痛就瞎嚷嚷。” “……” 沈氏瞳孔微缩,犀利的目光猛地看向了绢娘。 “夫人,奴婢……”绢娘脸色发白,支支吾吾地说道,“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沈氏冷笑道,“不知道,你就能让沐哥儿脚痛也忍着不说?” “奴婢……”绢娘眼神飘忽,“扑通”一声跪在了冷硬的地面上,哭诉道,“夫人,奴婢不知道大夫接坏了骨,是四少爷说痛,奴婢只以为断骨在愈合,肯定是会痛的,怕夫人怪罪奴婢没看好四少爷……” “夫人,奴婢一向都对四少爷忠心耿耿……” “够了。”沈氏不悦地打断了绢娘。 绢娘嘴唇微颤,不敢再说话。 ------题外话------ 祝楚衿衿生日快乐,天天开心,平安喜乐~~ 026七日 沈氏神情温和地向姐弟来说道:“尘姐儿,你在这儿陪着你四弟玩。” 她又向陈嬷嬷使了个眼色。 陈嬷嬷立刻意会,叫来两个婆子,动作利索地把绢娘带了出去,一出门就堵上了她的嘴。 沈氏也出去了,里屋只剩下姐弟俩,门帘在半空中微微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楚千尘起身恭送沈氏,长翘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绢娘仗着是沐哥儿的乳娘,拿准了沐哥儿如今正逞强好胜的年纪,才敢如此行事。 这要是再拖上几天,沐哥儿断掉的腿骨彻底长好,就难治了。 到时候,就算自己能治,沐哥儿也要吃大苦头,要是拖得再久,连自己都没办法了。 “沐哥儿,可有人动过你的右脚?”楚千尘又坐回了榻边,看着楚云沐问道。 “没有。”楚云沐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一句,“绢娘也没动过。” 楚云沐看着那道摇晃的门帘,问道:“二姐,绢娘她做错事了吗?” “是啊。”楚千尘知道沈氏是特意避开了楚云沐去审绢娘,“沐哥儿,你脚痛,绢娘就应该告诉母亲,而不是让你瞒着,绢娘做错了。” “你是母亲生的,你最该信的是母亲,而不是乳娘。” “你想想,要是母亲生病了,你着不着急?” 楚云沐易地而处地想了想,凤眼忽闪忽闪的,点头道:“我错了。” 楚千尘揉了揉他的发顶,眼中溢满了温柔。 若是这几日没有人动过在楚云沐的断骨,那么,剩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李大夫接骨没有接妥。李大夫是京中出了名的名医,行医几十年了,连接骨都会失手吗?! 本朝有律法规定,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官,也不得承爵…… 这到底是有心算计,还是单纯的意外呢? 短短几天,沐哥儿先是从假山上“意外”摔下来,后又“意外”被接坏了骨,说是“意外”,这“意外”未免也太多了吧。 “沐哥儿,你乖乖在这儿躺着,我去与母亲说一声。”楚千尘道。 楚云沐乖乖地应了是,就躺了回去。 楚千尘吩咐丫鬟看好楚云沐,便出去了,直接去了东次间。 她才走到堂屋,就听到东次间的沈氏正在审着绢娘,具体说了些什么,她有些听不清,只听绢 娘一直抽抽噎噎地哭着,声音很含糊。 守门的丫鬟进去禀了沈氏后,楚千尘就走了进去,附耳把刚刚楚云沐的话说了一遍,沈氏陷入了沉思,同时抬手做了个手势,绢娘就又被婆子们带了下去。 楚千尘垂手而立,目光又移到了另一边的陈嬷嬷,从她的脸看到下巴再到脖颈,柳眉微微皱了起来。 陈嬷嬷被楚千尘看得心里有些发怵,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姑娘,您一直看着奴婢做什么?” 沈氏闻言也抬头朝楚千尘看了过去。 楚千尘本来就想问的,直言道:“陈嬷嬷,前几日你的脸上、脖子上还没有红疹的。” 说到这个,陈嬷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好意思地答道:“就昨天长出来的。” 她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生了这些红疹。 本来,她生了红疹,就不该到主子跟前伺候,碍主子的眼的,但前几天四少爷失足的事还在查,夫人这里人手不够,她才没请假。 此刻,被楚千尘当着面这么一说,陈嬷嬷的心里不太舒服,只以为楚千尘在嘲讽她,硬声又道:“许是被什么虫子给咬了吧。多谢二姑娘关心。” 说着,她觉得脸上有些痒了,忍不住抬手就要去抓。 “等一下,别抓。”楚千尘开口阻止了她,“陈嬷嬷,你有没有觉得这疹子发烫,喉咙痒,还有肠胃翻腾,很想吐?” 陈嬷嬷起初不以为然,听着听着,她的脸色有些白了。 这些症状她都有! 二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看陈嬷嬷的神情,楚千尘便知道自己都猜对了,眉头皱得更紧了,又问道:“陈嬷嬷,你身上有没有伤口?” 陈嬷嬷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右手,掌心是一道细细的划痕,已经结痂了,“这是五天前,奴婢不小心被杯子的碎片划伤的。” 楚千尘精致明艳的面庞上露出了一抹罕见的凝重,对沈氏道:“母亲,您先出去。” “这东次间不要让人进来了,还有,让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用艾叶泡水擦洗全身,再着婆子一个个仔细检查,看看她们的身上是否有伤口和红疹。” 沈氏也听出了不妥,先是吩咐了大丫鬟赶紧去办,才问道:“尘姐儿,这是怎么了?” 楚千尘道:“母亲,陈嬷嬷很有可能得了‘七日伏’。” “七日伏?!”沈氏捏着帕子,脸色霎时就变了,“你说是的前些年在汝县传播,最后几乎导致十室三空的‘七日伏’?” 说着,沈氏的声音有点颤抖。 “就是这个。”楚千尘有些意外沈氏竟然听说过七日伏,颔首道,“母亲还是先出去吧。按我的吩咐,把院子上下的人全都捡查一遍,千万要仔细。” 陈嬷嬷不知道什么是七日伏,但听沈氏话里的意思,就知道这病不是小病,不仅能传染,而且还能致命。 陈嬷嬷满头大汗,急坏了,赶紧道:“夫人,您快出去啊!” 陈嬷嬷后悔极了,早知道她今天就不应该来当差! 要是夫人和四少爷被她给传染了,那可怎么办! 陈嬷嬷越想越怕,脸色煞白,差点就站不稳了。 楚千尘再次对沈氏道:“是的,母亲,您先出去吧。” 沈氏没有应,而是问道:“那你呢?” 楚千尘微微一怔。 她真没想到沈氏这个时候居然还记挂着她,展颜一笑,直言道:“我先替陈嬷嬷探探脉,确定一下到底是不是七日伏,若真是七日伏,得赶紧弄明白她是从哪儿传染上的。” 像陈嬷嬷这样的管事嬷嬷,平日里作息都是在府里,若是在府里传染上的,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源头。。 楚千尘宽慰道:“母亲不用担心,陈嬷嬷脸上的疹子都没破,应当病得不重,不会有忧命之忧的。” “七日伏”正如其名,从感染到病愈的过程也就七天,若是熬不住,就一命呜呼。 这种病传染性很低,但可怕在一旦感染上了,若是没有及时得到治疗,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 陈嬷嬷应该是右手被划上的那天感染的,现在已经是第五天了。 沈氏点了点头,道:“尘姐儿,那你继续吧。” 她优雅地端坐在圈椅上,竟是不打算走了。 “母亲?”楚千尘又唤了一声。 沈氏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是正院,是我的院子。哪有让你留着,我这当母亲的反倒避开去的道理。你该探脉便探脉,该问话就问话,不用顾着我。” 沈氏神情平静地看着楚千尘,一副稳若泰山的样子。 楚千尘:“……” 楚千尘心里知道,沈氏不肯走,是因为自己没有走,心头升起一种 难以言说的滋味。 在她的记忆中,嫡母沈氏是一个优雅、理智、端庄的人。 上一世,她听姜姨娘的话,总是离沈氏远远的,从来没有发现过在沈氏优雅雍容的外表下,还有这样恣意任性的一面。 楚千尘无奈地笑了,妥协了,“那母亲就先坐着吧。” 她行事一向果断,没有再为此和沈氏争论,让陈嬷嬷坐下,伸出手腕。 楚千尘很快就给陈嬷嬷探了脉,眸色凝重。 她确定了,陈嬷嬷患的确定就是七日伏。 也如她所料,陈嬷嬷病得不重。 楚千尘在心里琢磨着对症的方子,放下了探脉的右手,净了净手,一心两用地问道:“陈嬷嬷,你在手受伤后的这几天去过哪儿?有没有接触过其他人的血?” 陈嬷嬷每天都在正院里当差,平日最多也就陪着沈氏去太夫人那里晨昏定省,或者去花园里走走。像她们这种贴身伺候主子的,也很少受伤。 陈嬷嬷回忆这过去这几天的行程,想了又想,突然双眼睁大,脱口道:“夫人,奴婢想起来了,是梅儿!” “梅儿?”楚千尘当然还记得这个名字。 梅儿就是六天前楚云沐从假山上摔下来的时候,去荣福堂禀报的那个小丫鬟。 “就是她。”陈嬷嬷急急地点头道,“她请假回了家,五天前,奴婢就去了一趟她家里……” ------题外话------ 你们都在问男主,还有4章就来了! 今天3000字。因为要等推荐,公众期只能控制篇幅。么么么。希望大家能追更~~ 027梅儿 这件事沈氏也是知道的。 五天前,在楚千尘走后,陈嬷嬷就特意去了梅儿的家,回来后便说,梅儿没有在假山附近见到过别人。 陈嬷嬷眉头紧锁,接着道:“那天,梅儿话说到一半,突然就流了鼻血,奴婢给她递了帕子,手上也沾到了一些她的鼻血。” 听到这里,楚千尘确定地断言道:“源头应该就是梅儿了。” 这时,大丫鬟进来禀说,院子里上下的奴婢全都检查过了,身上都无伤口,也没有人皮肤上有红疹,已经让人去库房取艾叶了,还让小厨房烧了开水,待会儿就让所有人都洗一遍艾叶澡。 楚千尘理了理思绪,向沈氏解释道:“母亲,这‘七日伏’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只有病患的血具有传染性的,也就是说,人只有接触到病患的鲜血才会被传染。” “当年汝县之所以十室三空,其实是因为病症是从一个猪肉铺传开的,是猪肉铺的老板染了七日伏,他的血滴落到了卖的肉上,病症才会传播得这么凶猛。” “陈嬷嬷是因为掌心的伤口未愈时接触了梅儿的血,才会被传染。” 换句话说,只要陈嬷嬷身上的疹子没有溃烂流血,她也没有吐血、咳血、流鼻血什么的,就只是得了病,还没有传染性。 方才,楚千尘吩咐让正院里的所有人都确认一下身上有没有伤口和红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沈氏闻言松了口气,心里念了声佛。 “至于梅儿……”楚千尘的凤眸闪烁着异芒。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是沈氏却明白她的未尽之言。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大概是楚云沐失足那天,梅儿真的看到了什么,才会被人以这种方式杀人灭口。 沈氏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一阵后怕。 若不是当日尘姐儿提醒去找梅儿,或许梅儿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她自己家里。 若不是今日尘姐儿细心,发现陈嬷嬷的不对劲,陈嬷嬷最后只怕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想到这里,沈氏的心中寒意更甚。 明明此刻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她却觉得仿佛是刚刚从冰窟窿里爬出来一样,混身冰凉。 这一刻,她可以确定,沐哥儿的失足绝不是“意外”! 更可怕的是,那个幕后之人竟然还想用这等隐蔽的方式来杀人灭口。 梅 儿若是死了,任谁都会以为她是病死的,说得难听点,一个家生子病死了,不过是一床薄席裹了的事,谁又会去查她的死因呢? 屋子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陈嬷嬷也能想明白这些道理,身子几乎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沈氏沉默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道:“尘姐儿,辛苦你了。” “母亲,我先给陈嬷嬷开张方子。”楚千尘已经想好了方子的配伍,“先吃上三剂再看。” 这是楚千尘第一次治疗七日伏,上一世也只在师父林邈的行医笔记里见过七日伏的症状和脉象。 大丫鬟连忙去准备笔墨,楚千尘飞快地写完了一张方子,沈氏就命人去抓药。 楚千尘又叮嘱道:“陈嬷嬷,这三天,你最好就待在自己的屋里不要出来,也千万不要去抓脸上的红疹。最好能用粗布包住指尖,以防万一。” 陈嬷嬷唯唯应诺,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她哪里还敢出屋,虽然二姑娘说只要没有流血就不会传染,但是万一呢,万一她把这病症传染给夫人或者四少爷,她死一百遍都不够! 陈嬷嬷赶紧回了后罩房。 按照楚千尘的吩咐,稍后会有人把熬好的汤药放到她屋子门口,接下来的餐食也会一样放到门口,由她自己取用。 而其他的下人都搬到了倒座房暂住。 沈氏看着楚千尘有条有理地安排着,唇边扬起了一抹笑。 这孩子,从前果然是在藏拙! 不管是这一手超凡卓绝的医术,还是在为人处世上……她的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母亲,”沈氏正想着,就听楚千尘又道,“我想去梅儿家瞧瞧她。” 按时间推算,梅儿的“七日伏”已经是第六天了,而且陈嬷嬷说,早在五天前,梅儿就流了鼻血,也就是说,梅儿的病症远比陈嬷嬷要严重得多。 沈氏微微蹙眉,反对道:“不行,太危险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楚千尘又不是大夫,没必要以身涉险。 楚千尘笑了笑,正色道:“母亲,梅儿如今还有救。” 上一世,沐哥儿死得不明不白,他才五岁,就这么躺于黄土之下,因为是年幼夭折,他甚至不能入楚家的祖坟。 当时的她什么也不知道,没能给沐哥儿讨个公道,但现在,一切都不同 了。 “母亲,我是一定要去的。” 楚千尘目光清明地看着沈氏,声音一贯的轻柔,却让人难以拒绝。 她精致如画的脸庞上神色坚定,窗外的阳光落进她漂亮的凤眸中,眼底闪着点点金光,光华灼灼。 沈氏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应了:“你自己小心点……” “母亲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楚千尘笑道。 这件事刻不容缓,楚千尘没耽搁,先回自己的院子简单准备了一番,又戴上帷帽后,即刻出发了。 她本来不想带琥珀的,但琥珀非要跟着,楚千尘只能让她也戴上了帷帽。 梅儿是家生子,就住在侯府所在的松鹤街上的锣鼓巷里。 巷子很长,里边住的都是侯府的家生子,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不止是这些房子是属于侯府的,就连他们也都是属于侯府的。 家生子不论男女到了七岁,就会被送进侯府供主子们挑选,若是能好运地被挑进府里,就可以给家里多赚一份月钱。 楚千尘让琥珀去打听了一下,就有一个婆子为她们指了路。 琥珀去问路的时候,还打听了一下梅儿的事,回头就跟楚千尘说了: “姑娘,梅儿的爹在她三岁时就没了,她娘找了个后爹,梅儿自小日子就不太好过,七岁时被挑进了府里当差,平日里很少回去。” 锣鼓巷里多是联排的长屋,梅儿就住在巷子最里面的那一间。 “姑娘,这里就梅儿一个人住着,她娘跟着她后爹住在别处。” 这也是琥珀刚刚打听到的。 “咚咚!” 琥珀上前去敲了门,里面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在。 琥珀迟疑道:“姑娘,她会不会出门了?” “不会。”楚千尘很笃定地说道,“她的‘七日伏’比陈嬷嬷严重得多,这都第六日了,她不可能还动得了。” 说着,楚千尘试着推了一下前方这扇破旧的木门。 “吱呀——” 门一推就开了,楚千尘就径直走了进去,琥珀忐忑地紧跟其后。 028愿说 堂屋里,阴沉沉,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哪怕隔着帷帽和面纱,这股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还是涌进了鼻腔。 楚千尘皱了一下眉,心道:该不会是来晚了吧。 她四下看了一圈,叮嘱道:“琥珀,别碰这屋里的任何东西。” 琥珀连忙应是,声音发紧,跟着楚千尘往里走去。 这些长屋的布局很简单,每间都一样的格局,前面是堂屋,左右的门通向灶间和住人的里间。 楚千尘推开一道房门走到了里间,一眼就看到榻上躺着一个人,里面的血腥味更浓了。 “咳咳……” 榻上的女子发出虚弱的咳嗽声,一下又一下,身子也随之颤抖着,咳得让人心颤。 她听到了开门声,抬头朝看了过来,露出了一张面黄肌瘦、满是病容的脸庞,脸上还留有干涸的血渍,斑斑点点,让看着就觉得心惊。 哪怕对方已经和六天前判若两人,但楚千尘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垂危之人就是梅儿。 她还活着! “梅儿?”楚千尘试探性地喊道。 楚千尘此刻戴着帷帽,帷帽的面纱挡住了她的容颜,梅儿看不到她的脸,却认出了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姑娘?” 她的声音轻若蚊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还吊着,连呼吸都很微弱,几乎快看不到胸口的起伏了。 楚千尘站在门口看着一丈开外的梅儿,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久到梅儿以为是不是自己快死了所以才出现了幻觉。 静了片刻后,楚千尘才又开口了,第一句便是:“你后悔了吗?” 后悔?!榻上的梅儿瞳孔一缩,脸色又白了三分,颤声道:“我、奴婢……” 一开始,她也只以为自己是得了普通的风寒而已,但是短短几天就病得奄奄一息,她又不傻,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呢。 这……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但是后悔还有用吗? 她都快死了啊! “姑娘,奴婢……咳咳!” 梅儿想说什么,可才没说几个字,突然捂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伴随着咳嗽,两道殷红的鲜血从鼻腔里喷了出来,形容可怖。 “姑娘!”琥珀连忙护卫性地把楚千尘挡在了身后。 她记得姑娘说过,这种病是靠血液来传播的! “无碍。”楚千尘笑了笑,透过帷帽观察着榻上的梅儿。 梅儿的手背上有着零星几颗红疹,可脸上却并没有,光滑依旧。 得了“七日伏”的病患,虽然表面的症状各有些不同,比如陈嬷嬷的初期症状是发红疹,而梅儿按陈嬷嬷所说,应该是由流鼻血开始的,但是,这些病患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起一些红疹,有的在脸上,有的在身上,有的在四肢上;有人的红疹多如麻子,但也有人只零星长了几颗的。 若非陈嬷嬷的红疹恰好长在脸和脖子上,太过明显,楚千尘也不一定能发现得了,一旦陈嬷嬷的疹子破了,出了血,就麻烦了。 “梅儿,我先给你诊一下脉。” 说着,楚千尘就朝榻上的梅儿走了过去。 “姑……”琥珀犹豫地想拉住她,但终究没敢。二姑娘近来越发有主见了,连夫人都劝不了她,更别说自己了,琥珀一咬牙,也跟上过去。 楚千尘用一方帕子盖在了梅儿的手腕上,隔着帕子,仔细地诊了脉。 很快,她就收了手,道:“你还有救。” 这四个字一出,梅儿那灰暗的眼眸中登时绽放出了一抹光彩。 能活谁也不想死啊! “二姑娘……”梅儿颤声唤着。 她是亲眼看着楚千尘把断气的四少爷救回来的,对于现在的梅儿来说,楚千尘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求求您……” “你后悔了吗?”楚千尘语气平静地又问了一遍。 帷帽挡住了她的脸,梅儿并不聪明,但在这一刻却是福由心至,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奴婢什么都说!” “求姑娘救我!” 这两句话仿佛用尽了梅儿全部的力气,她拼命地将上半身抬起了一些,话说完后,身子又虚弱无力地倒回了榻上。 “琥珀,去抓副药回来。”楚千尘吩咐琥珀道,“让医馆的人煎好后再拿来。” 楚千尘用炭笔当场写了一张方子给琥珀,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后,又道:“再带些容易克化的糕点回来。” 琥珀不放心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一步三回头地领命出去了。 依着楚千尘的吩咐,琥珀在出屋前把罩在最外面的那件旧衣裳和头上的帷帽脱下,放在一边,又用随身来带的艾叶 泡水洗了手,这才匆匆赶往济世堂。 留下的楚千尘也没闲着,先给梅儿行了针,止住了她的鼻血和咳嗽,才问道:“说吧。” 当楚千尘收了银针后,梅儿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快不少,刚刚几乎喘不过气了,可现在却没有了方才那种窒息感。 她就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 梅儿对楚千尘的医术更加信服,不敢有隐瞒,道:“是崔嬷嬷。” 说着,她眼神复杂地看了楚千尘一眼,谁都知道崔嬷嬷是姜姨娘的贴身嬷嬷。 帷帽面纱后的楚千尘脸上波澜不惊,平静得很。 据楚千尘所知,姜姨娘当年千里迢迢地来京城投靠太夫人的时候,崔嬷嬷就已经在她身边伺候了,是她最得力的心腹。 甚至于,姜姨娘对崔嬷嬷比对自己这个女儿要亲近得多,也信任得多。 楚千尘并非没想过,这件事会和姜姨娘扯上关系。 曾经,姜姨娘对她来说,就像是她的天一样,是最最温柔良善的存在,即便前世她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她也只以为姜姨娘是无能为力。 但是现在,楚千尘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生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029喜事 梅儿咽了咽口水,又道:“六天前的下午,崔嬷嬷来找奴婢,让奴婢闭上嘴,不管看到什么,一个字都别往外说,她还给了奴婢五百两的银票,让奴婢回家去……还说,过几天,她就去帮奴婢求个恩典,放了奴婢的奴籍。” 梅儿羞愧得不敢直视楚千尘。 五百两啊,她当一辈子差,都不可能攒到这么多银子。 所以,当下她就心动了,想着有了这么多银子,她大可以买上几亩良田,再找个老实本份的汉子嫁了,将来,她的孩子就是良民了。 梅儿微微垂下脸,接着往下说:“奴婢就应了。” “崔嬷嬷叫奴婢装病,先回家来,还叮嘱了奴婢多买些吃的,这几日不要出门,说等到她把事办妥后,就会来找奴婢的。” “奴婢就听了她的话,寸步不出。” 梅儿向管事嬷嬷请了假,又买了好些吃食,打算这些日子就窝在家里不出门。 但没多久,她突然就开始流鼻血了,起初她还以为是天气太燥,后来鼻血流得越来越严重。 像他们这样服侍人的奴婢,哪里看得起大夫,从小到大,但凡生了病都是靠熬的,什么风寒发热,多熬几天,病自然也就好了,梅儿本来以为这一次也是一样,过几天身子就会好转,结果却是一天比一天重……当她发现自己可能熬不住了的时候,就已经病得连出门找大夫的力气都没有了。 楚千尘闻言,松了一口气,梅儿这几天没有出过门,那么这事就好办了。 想来崔嬷嬷也是知道“七日伏”的严重性,才哄着梅儿让她别出门,以免得病症扩散开去,闹出不可收拾的祸端。 上一世的梅儿,应该就是这样悄无生息地死在了“七日伏”中。 她不过是一个侯府的粗使小丫鬟,微不足道,更何况,前世的这个时候,整个侯府正沉浸在楚云沐夭折的悲痛中,根本就没人在意一个小丫鬟的死。 楚千尘一针见血地问道:“上一次,你跟我说,你在假山那里曾看到了大姑娘,可为何是崔嬷嬷来找的你,封了你的嘴?” “奴婢不知道。”梅儿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 楚千尘凝视着梅儿的双眼,再问道:“那天,你到底看到什么?细细告诉我。” 梅儿颤颤巍巍地说道:“那天,奴婢正好在湖边洒扫,远远地就看到大姑娘从湖对面的假山 边走过……” “你确定是大姑娘,可看清楚了?”楚千尘又问道。 “这……”梅儿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奴婢当时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没看清楚那人的脸,只她的身形打扮和大姑娘一样,又都穿了火红色的褙子……” 楚千尘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梅儿接着道:“奴婢当时没有在意,就继续打扫,没一会儿,就看到四少爷独自爬上了假山,要去捡纸鸢,奴婢只以为四少爷是与大姑娘一起的,就没过去,然后,四少爷就从假山上摔下来了……” 想到当时的那一幕,梅儿尚有几分心惊。 楚千尘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前几日,陈嬷嬷来看过你吧?你是不是跟她说,你什么也没有看到?” 梅儿愈发羞愧了,点了点头,“奴婢后悔了……” 说完了这番话后,梅儿刚刚提起来的精气神一下子又都泄了,虚软无力地靠着后方的迎枕。 该问的都问了,楚千尘便也没再说话,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缕缕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吹散了这满屋子的血气与死气。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寂,直到琥珀回来了,还带着刚煎好的汤药,热气腾腾。 楚千尘示意琥珀把汤药放在床头就行,等琥珀退回来后,她对梅儿说道:“把药喝了吧。” 梅儿吃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她身上的白色中衣上还沾着没有干涸的血迹,憔悴而又狼狈。 她颤抖着手端起了汤药,那浓浓的药香涌入鼻腔,带来了生的希望。 苦涩的汤药顺着喉咙入腹,没多久,梅儿就觉得身上暖洋洋,连冰冷的四肢也渐渐回暖了,就好像被人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二姑娘……” 放下空药碗后,梅儿抬头看向了窗边的楚千尘,楚千尘头上戴着帷帽,帷帽周围垂下的青色面纱挡住了她的面庞,春风轻柔地拂着面纱,面纱随之翩然起舞,隐约可见面纱后少女的娇艳的半边面庞。 金色的阳光洒在了她的脸上,明眸皓齿,蛾眉朱唇,连窗外盛放的桃花也为之黯然失色,少女的容色光艳夺人。 楚千尘道:“这方子你还要再喝上三天,我会每天给你来送药,这里有琥珀刚买的糕点,你先吃着。但是,你要记住,你绝对不可离开这屋子一步,听明白了没有?”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但听在梅儿的 耳中却如同天籁般。 梅儿知道唯有二姑娘能救自己,连连点头应了:“奴婢听姑娘的。” 她要活,她要活下去! 该办的事办完了,楚千尘也就没再留,又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瞧你。” 余下的事就等梅儿好了以后,让她自己去与嫡母说吧。 这件事不但牵扯到楚千凰,还和姜姨娘有关,自己是不方便再掺和进去了。 出了屋后,楚千尘示意琥珀从外面把门锁上,以防梅儿不守承诺。 这边的动静引得住在隔壁的妇人探头探脑,好奇地张望着。 楚千尘对着琥珀吩咐了一句,摘下帷帽的琥珀就走了过去给那妇人塞了一两银子,嘱咐道:“你是王大成家的吧?你帮我盯着些梅儿,若是她擅自出门,就进府来找我说。” 这可是一两银子啊!王大成家的眼睛霎时就亮了,立刻拍着胸膛答应了,接过银子说道:“放心吧,琥珀姑娘,我保管盯得牢牢的,就算宸王回京那天,我也不去看热闹!” 几步外的楚千尘心头一跳,插嘴问道:“宸王要回京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查觉到的颤意。 “是啊是啊!”王大成家的连连点头,猜到这个戴着帷帽十有八九是二姑娘,殷勤地回答道,“朝廷已经下了公文,宸王已经到了冀州,还有三日就能进京了。我刚刚才从前面大街回来,大家都在说这事儿呢。” ------题外话------ 男主明天来。今天在潇湘app上有庶女凰途的抽奖,打开首页就是。 此外还有微博活动,微博上传与庶女凰途有关的内容并@潇湘书院,也有机会得到奖品~口红和周边之类的,具体见活动页。 030宸王 太好了! 他终于要回来了! 楚千尘面纱后的眼睛明亮如星辰,笑得眉眼弯起。 她给琥珀使了个手势,琥珀就多给了王大成家的一两银子。 接着,楚千就步履轻快地离开锣鼓巷,她没急着回侯府,先就近去一家医馆抓了几副药,然后才打道回府。 一回府,楚千尘立刻吩咐小丫鬟们去烧水、熬药,不但自己用艾叶好好洗了一遍,也让琥珀回屋去好好地洗了,之后,她让琥珀把刚刚抓回来的药煎了,她们两人一人一碗,这药需要连服三剂,以防万一。 等到晚膳时,琥珀过来禀说,府里今天没有什么大动静。 楚千尘心知应该是沈氏把这件事暂且压了下来。 她没再理会这件事,每日按步就班地做她自己的事,早上先去正院的后罩房看陈嬷嬷,随后再出府去锣鼓巷给梅儿开方子。 陈嬷嬷的病症比梅儿要轻得多,用了三天药后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但为安全起见,楚千尘还是嘱咐她这暂时不要与旁人接触,再观察三日。 楚千尘把陈嬷嬷的病况告诉了沈氏后,又道:“母亲,梅儿的病更重,还要等三五天病情才能稳定。至少要过七天方能进府。” “尘姐儿,辛苦你了。”沈氏含笑道。 楚千尘微微一笑。 她做这些不为沈氏的感激,只是为了沐哥儿,沐哥儿是她的弟弟。 “尘姐儿,”沈氏迟疑了一下,还是直言道,“等到梅儿好了以后,这件事也要有个了结。” 楚千尘明白沈氏的意思,沈氏心里恐怕也怀疑这整件事和姜姨娘脱不了关系,而自己又是姜姨娘的亲生女儿。 “母亲请自便。”楚千尘一派泰然地说道,眼眸清澈明净。 楚千尘已经不知道自己对姜姨娘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了,曾经的孺慕之情在经过了前世那十几年的岁月早就荡然无存了。 但是,姜姨娘是她的生母,这一点是不可改变的。 哪怕她现在明知姜姨娘对她并没有多少感情,她也不会去伤害赋予她生命的生母。 一码归一码。 上一世,沐哥儿死得太无辜了。 楚千尘只希望是她误会了,希望她的生母只是对她有些凉薄,其实没有那么恶毒冷酷。 沈氏郑重地说道:“尘姐儿,你是 不同的。” 沈氏正想委婉地说她不会因为别人的错就迁怒到楚千尘身上,却被楚千尘抢在了前面: “母亲,我待会儿想出门一趟。” 楚千尘突然转移了话题,让沈氏怔了怔,然后就听她接着道:“我听说宸王殿下今日要回京了,想出去瞧瞧。” “母亲,您就让我出门吧。” 楚千尘眉眼带笑,精神奕奕,一双凤眸波光流转,盈满了笑意,犹如夏夜璀璨的星河。 被她的笑容所感染,沈氏的嘴角翘了翘。 她知道的其实比楚千尘更多些,宸王昨日就到了京郊的,今日会由太子亲自出城相迎。 沈氏只当楚千尘是想出去瞧瞧热闹,爽快地就应了:“多带几个人出去,今日街上人多,别让人给冲撞了。” “是,母亲。” 楚千尘愉快地向着沈氏福了福,就要告退的时候,沈氏又塞了个荷包过来,她手一捏便知道里面是一些碎银子。 楚千尘眉眼弯弯地笑了,也不推辞,谢过沈氏后,把荷包收到了袖袋里。 看着楚千尘轻快活泼的笑容,沈氏也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欢愉,挥挥手道:“你去吧,好好玩。” 沈氏的眸底洋溢着慈爱的笑意。 尘姐儿是个好孩子,从她一而再地对沐哥儿施以援手,又救了陈嬷嬷与梅儿,可见一斑。 沈氏也不想为了姜姨娘的事与这孩子闹翻了脸,方才她也仔细想过了,若是楚千尘求情,这件事她就不查了。 但是,楚千尘什么也没有说,想来她是知道自己想给沐哥儿讨个公道,不想让自己为难吧。 这孩子的心很正,心胸也开阔! 得了沈氏的允许,这一次,楚千尘就大大方方地坐着马车出了府。 她前两天就让琥珀订了西城门附近一间茶馆的雅座,直接吩咐车夫过去了。 “姑娘,就是前面的雅茗茶楼。”琥珀探头看着马窗外,笑吟吟地说道,“今日订雅座的人可不少,这价都翻了一倍不止呢。” 宸王顾玦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排行第九,是继后萧氏所出的皇嫡子。他智谋无双,骁勇善战,十五岁便率兵上了沙场,一战成名,被先帝封为亲王,封号“宸”。 四年前,北方赤狄犯境,北地连失数城,边境危在旦夕,宸王率十万大军亲赴北地,这一去就是四年 ,就连三年前先帝病重离世,宸王都没能回京哭灵。 去岁,赤狄终于向大齐朝投降,愿割让三城一河,签下和书,愿向大齐朝岁岁朝贡,终结了大齐与赤狄百余年的胶着。 可想而知,这次宸王回京,多得是人想去迎他,一睹宸王殿下的真容。 “你家姑娘我有银子!”楚千尘抬了抬小巧的下巴,眼中满是骄傲。 如今,她的手里可是有整整五百两银子,还有刚刚沈氏给的荷包里还有些银锞子和金锞子!所以她叮嘱了琥珀捡视野好的位置订,不用心疼银子。 “是,姑娘您有银子。”琥珀轻笑着附和道。 她是楚千尘身边贴身服侍的,自然能感觉到自家姑娘这几日的心情好极了,眼睛里好像会放光一样。 说话间,马车停在雅茗茶楼前。 主仆俩下了马车,进了茶楼一楼的大堂后,对着一个小二出示了一下订座的木筹,就被对方领到了二楼的一间雅座。 楚千尘没有取下脸上的面纱,坐在窗边凭栏而望,琥珀帮她点了些茶点。 这里的视野果然不错,一眼望去,整条街与城门口都清晰地映入了眼帘。 “位子订得不错。”楚千尘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兴致勃勃地张望着。 很快,小二就上了茶水点心。 雅茗茶楼是京城有名的茶楼,这里的茶点色香味俱全,琥珀也听闻过,对着楚千尘介绍着茶楼的招牌点心,然而,楚千尘根本就没听进去,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心里既有兴奋,也有一种类似近乡情怯。 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外隐约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街道上也随之沸腾了起来,楚千尘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激动地往城门的方向张望着。 不一会儿,那如闷雷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街道上的数千道目光也都齐齐地望向了城门外,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宸王千岁!” “宸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紧接着,其他人也扯着嗓门喊了起来,下方街上的无数道声音汇集在一起,响彻天际,与那城外的马蹄声交相呼应,如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声中,一面熟悉的旗帜率先进了城,玄色的旗帜随风翻卷,上面绣着一个银色的鹰首,鹰喙如钩,鹰眼犀利,透着一股凌厉的锐气。 这是他的旗帜! ------题外 话------ 想要周边又没抽到的话,可以看看微博活动,那个参加的人少,但奖品有很多。 具体就是在微博发一些和庶女凰途有关的东西再@潇湘书院就可以了。 手写稿,漫画,视频,手工等等都可以,准备的周边奖品超多。 031顾玦 楚千尘的眼眶一酸,目光缓缓下移,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熟悉到近乎刻到她骨子里的身影,就这么撞入了她的视野。 着银色铠甲的青年骑着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以乌金镂花冠束起一头鸦羽般的黑发。 随着他渐行渐近,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剑眉如墨,目似朗星,鼻梁高挺,薄唇不染而朱,漂亮的五官组成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孔。 他身上的铠甲衬得他英姿飒爽,如皎皎冷月,凛然不可亲近,清冷中透着几分矜贵。 金色的阳光温柔地倾泻在他上,那银色的铠甲上反射出一层璀璨的光,恍如天神下凡。 这一刻,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颜色。 这一行足有百余人,但在楚千尘的眼里,只看到了这一人。 是王爷! 顾玦,顾九遐。 楚千尘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泪水盈满了眼眶,止不住地顺着她白玉般的脸庞滑落下来。 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上一世,她被赶出楚家时,一无所有,无依无靠。 那个时候的她,被养得懦弱平庸,连独自生存的能力都没有。 是他把她捡了回去,悉心教导……让她宛如凤凰涅槃般浴火重生,才成就了现在的她。 楚千尘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泪眼朦胧。 她为了他才开始学医,可惜那时已经太晚了,她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地虚弱下去,一步步地油尽灯枯。 顾玦刚死的时候,她痛不欲生,心如刀绞。 她觉得天道不公,明明他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他! 师父林邈说过,人是善于遗忘的,哪怕是再深刻的伤,再剧烈的痛,总归有愈合的一天,她的伤痛终归会平复的。 可是,她心头因他而起的那道伤口从来没愈合过。 他死后,她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他报仇! 而她,也做到了! 楚千尘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四周的喧哗都被隔绝了开去。 这一刻,楚千尘感激上天,让她能够重生在这个时候,让她再有机会见到他。 马上的顾玦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经过雅茗茶楼的时候,抬头望了过来,这一眼,眸光凌厉,释放 出一股凌厉的杀气,仿佛一把利剑出鞘,寒气四溢,那是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经历过生死锤炼而来的杀伐之气。 楚千尘下意识地缩回脑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差点被发现了! 王爷果然还是那么敏锐! 楚千尘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她干嘛要躲呢? 她大可以像这街道上的百姓们一样,大大方方地看啊! 这么想着,她又理直气壮地探出头去,恰好撞上一双漆黑幽沉的狭长眼眸,犹如一汪寒潭静水,深不见底。 楚千尘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一片空白,这时,琥珀兴致勃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姑娘,宸王就在那里,咱们要不要也扔几朵花下去?” 楚千尘这才回过神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窗外。 街道上,那些百姓正对着顾玦的队伍抛着鲜花、绢花、帕子等等,犹如一片姹紫嫣红的花雨纷纷落下。 对啊!别人都在扔花呢,她也要扔! 楚千尘正想找琥珀讨花,就听琥珀懊恼地说道:“可惜奴婢没带花,姑娘,要不奴婢找小二问问去。” 自己怎么没想到提前备好花呢!楚千尘懊恼了一瞬,现在再找小二要花肯定是来不及了,于是她干脆解下了自己的香囊! 这香囊虽然不是她绣的,可是里面的香料是她自己配的! 楚千尘连忙再次探头出窗,把那只紫色的香囊奋力朝顾玦的方向扔了过去,又赶紧把头缩了回来,生怕被发现了。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又快又利落,马上的顾玦只看到了一双漂亮明澈的凤眸,眼角微红,雾蒙蒙的,像是刚哭过。 紧接着,就是一个紫色的香囊向着自己扔了下来。 再然后,那双凤眸主人就没影了。 这一路进城,这么多鲜花、荷包、帕子大都是砸向顾玦的,顾玦策马缓行,是片叶也未沾身,但是因为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凤眸,他闪了一下神,那只香囊就落到了左肩上。 顾玦:“……” 他动了下眉梢,伸手在肩上轻轻一掸,就掸去了那只香囊,策马继续往前而去。 “九皇叔,您四年未曾回京,父皇一直惦记着你呢。” 与顾玦并行的是大齐朝的太子顾南谨,他约莫十七八岁,着一身明黄色绣五龙衮服,气质儒雅,唇边含笑,让人见 之就心生好感。 顾玦俊美的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淡淡地说道:“劳皇兄惦记。” 顾南谨又道:“父皇今日为九皇叔设下盛宴,以犒劳九皇叔镇守北地四年的辛劳。” 在顾玦的身后,还跟着近百身着一色玄色铠甲的骑兵,这些都是随着顾玦从北地回来的。 一行人在沿途百姓的欢呼声中,向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但凡将领回京,必是要先进宫复命的,并上交虎符。 一炷香后,顾玦和顾南谨在宫门前下了马,由一个内侍引领着进了武英殿。 武英殿内富丽堂皇,威严雄伟,但是殿外的汉白玉阶梯上,只有总管太监陈素一个人在。 皇太子顾南谨的嘴角抽了抽,眸光一闪。 按仪制,这个时候,皇帝应该带着文武百官在这里迎顾玦的,先前礼部上的折子也是这么写的。 陈素甩了一下银白的拂尘,笑呵呵地对着顾玦行了一礼,用尖细的嗓子说道:“宸王殿下,皇上临时有要事,还望宸王殿下在此稍待片刻。” 意思是,让顾玦站在武英殿前等着面圣。 032不急 顾南谨的表情又僵了几分,面上不动声色地含笑道:“九皇叔,父皇可能是突遇急事,还请皇叔随孤先进偏殿休息一下。” 话是这么说着,他心里一阵不快,暗道:也不知道又是谁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这是要给九皇叔一个下马威呢! 顾玦负手而立,云淡风轻,风吹动着他霜白色的披风肆意飞舞着,猎猎作响。 他微微颌首,语气淡然地说道:“太子的好意,本王却之不恭。” 顾南谨松了一口气,伸手做请状,“皇叔请。” 顾南谨亲自领着顾玦去了东偏殿坐下,吩咐贴身内侍道:“还不上茶!” 说话的同时,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内侍去打听一下皇帝现在在做什么。 顾南谨是个长袖擅舞的,从京城这几年的变化一直说到北地,又问起了和赤狄的几场战事,面露崇敬地说道:“也是皇叔战无不胜,威名远扬,才令这些蛮夷折服。” 顾玦唇边含笑,有问必答,一副温和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受到皇帝的怠慢而不快。 顾南谨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往壶漏的方向看了好几眼,挤尽脑汁地想着话题,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顾玦身侧配的剑鞘上,没话找话道:“皇叔这香囊倒是别致得很。” 顾玦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他的剑柄上正着挂着一个紫色的香囊,香囊上绣着一枝精巧的折枝白梅。 这香囊…… 顾玦立刻想起这是方才进城时砸在他肩头的那个香囊,他记得香囊的主人拥有一双漂亮的凤眼。 那双微红的眼睛似乎刚刚哭过,在看他的时候,眸中仿佛翻涌着一种异常强烈的情绪。 莫非,是她有家人死在了北地? 顾玦信手拿起了那个挂在剑柄上的香囊,一股淡淡的幽香涌入鼻腔,这是一种犹如雪落寒梅的气味,清冷淡雅。 竟然是他喜欢的味道。 顾玦动了动眉梢,把香囊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蓦地站了起来,道:“既然皇上政务繁忙,那本王就先告辞了。” “九皇叔!”顾南谨也跟着起身,赔笑道,“父皇很快就来了,皇叔再稍候片刻,孤现在就过去瞧瞧,父皇许是被什么紧要的事给耽搁了。今晚还有宫宴,专为皇叔接风呢。” “不劳烦太子了。”顾玦清冷的声音如一股清泉静静流淌,俊美的脸上笑容温和, 却又气势凛然,“等皇上有空了,本王再来也一样。” 他随意地掸了掸衣袍,动作漫不经心,吐出了两个字:“不急。” 说着,他抬步往外走去,大步流星地出了偏殿,步履沉稳,带起他身上的披风翻飞,浑身透着一股子肆意与张扬。 顾南谨想拦,却没能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玦走远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九皇叔居然说走就真走了! 顾南谨脸色铁青,薄唇紧抿。 他今天一早就带人去了城外十里亭迎顾玦,也不知道宫里头到底是谁在父皇面前嚼了舌根,怂恿父皇下了这样愚蠢的决定。 宸王顾玦战功赫赫,父皇就算防他手握兵权坐大,也不该在他刚回京时就给他下马威。 说得难听点,这下马威,宸王若是受了,也就罢了。 若是不受,接下来又该如何转圜呢?! 像现在这样,宸王拂袖一走了之,没脸的只会是父皇,还有他这太子…… 还有—— 方才九皇叔的那句“不急”是什么意思?! 顾南谨焦虑地在偏殿中来回走动,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虎符! 是了,九皇叔的手里还握着虎符呢! 他当然不会急,急的人应该是父皇才是。 顾南谨捏紧拳头重重地往方几上猛地捶了一下,震得上面的茶盅砰砰作响。偏殿内的小内侍们皆是俯首,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殿外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尖细男音:“宸王殿下,皇上还要忙一阵,您先……” 大太监陈素又来了,悠悠然地甩着拂尘,踏进了偏殿。 这话还没说完,他的话就戛然而止,呆呆地看着偏殿里的太子顾南谨。 “殿下,宸王呢?”陈素急忙问道。 顾南谨面无表情地答道:“皇叔回去了。” “回去了?!”陈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但凡将领回京,都是要等皇帝召见的,如今皇帝还未曾召见,宸王他竟然敢就这么走了?!这也太大胆了吧,简直目无君上! 顾南谨面沉如水,沉声道:“陈公公,去替孤通禀一声,孤有事求见父皇。” 陈素的面色也不太好看,赶紧应命,匆匆地去了。 留下顾南谨心情烦 乱地叹了口气。如今虎符还在九皇叔的手里捏着,他得与父皇好好商量一下该如何行事。 三月的春风吹进偏殿中,还带着微凉,但顾南谨却燥热不已,抬眼望向殿外。 灿日高悬于蓝天之上,洒下一片金色的阳光,照得那琉璃瓦闪着耀眼的光芒,令人无法直视。 顾玦离开了武英殿后,一刻不留地直接就出了宫。 宫门前,除了把守宫门的禁军外,还有两个男子身姿笔挺地站在灿日下,一动不动。 顾玦今日带回来的一百玄甲精锐在他进宫前,就已下令他们先回宸王府,只留下了这二人和三匹马。 这两人一个是二十来岁身着玄甲的小将,俊朗明快,另一个男子年近三旬、着一袭灰衣,气质淡漠,明明站在阳光下,却给人一种夜冷如水的感觉。 见顾玦从宫门出来,两个男子立刻上前,齐齐地抱拳。 “王爷。” 玄甲小将声音洪亮,英姿挺拔,灰衣男子默不作声。 那匹四蹄踏雪的黑马也自己跟了过来,亲热地用脖子蹭了蹭顾玦。 顾玦摸了摸它修长的脖颈,身后的披风在风中上下飞舞。 “王爷,宫宴这么快就结束了?”玄甲小将玩笑地说道,“末将和莫沉还当您会留到日暮西山呢。” 方才太子可是说了,今日会有宫宴为宸王接风的,他们本以为至少要等到宫门落锁前了。 “皇上忙得很。”顾玦勾唇笑了,那笑容似清风拂过枝头般漫不经意,似乎是在说一件有趣的事情。 云展立刻就明白了,双眸瞪大,满腔怒火地脱口道:“欺人太甚!” 他们王爷在北地浴血数年,征战无数,才立了这惊世之功,现在大齐与赤狄的和书刚签,皇帝就急不可待地就想要拿回兵权,火急火燎地召王爷回京,卸磨杀驴都没那么急呢! 这才刚回京的第一天,皇帝就先给了王爷一个下马威?! 这是在恶心谁啊! 欺他们北地军中无人吗?! 莫沉细长的眼眸中寒芒如电,浑身上下释放出一股肃杀之气,恍如一柄染满鲜血的刀,寒光凛凛地朝宫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几个守门的禁军士兵对上他寒潭般冰冷无情的眼眸,皆是心口猛然一颤,如坠冰窟,手脚发寒。 ------题外话------ 存稿一共就8000,笑哭,我每章多更点吧。 033旧疾 “如此甚好。”顾玦狭长的眸子中锐意逼人,吩咐道,“云展,莫沉,我们回府。” 皇帝既然想用下马威来打压他,那就别怪他拿着虎符不还了! 顾玦翻身上马,姿态从容地一夹马腹,率先策马而出,云展与莫沉二人也都上了马,紧随其后。 马蹄声清脆响铃,踏在京城的青石板街道上,得得作响,响彻云霄。 宸王府是先帝在世时赐下的,就位于朱雀大街上,朱雀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大街,距离皇宫也不过四五条街的距离。 自顾玦离京已有整整四年,但是王府有长吏和管家在,也无需他多操心,府中事务皆料理得妥妥当当的。 此时,紧闭了四年的宸王府迎回了主人 钉有纵九横七足足六十三枚门钉的朱红色大门大敞,那一百玄甲兵和王府长吏司,典宝,纪善等,以及所有王府下人全都恭候在了门前,他们一同跪了下来,齐声高喊道:“恭迎王爷回府。” 这么多道声音整齐划一,声势赫赫。 整条街道都为之震动,人声鼎沸。 顾玦策马进了王府内。 自打先帝赐给他这座王府起,他其实并没有在此住过多久,大概也就三五个月吧,然后就去了北地,直到今天。 对他而言,宸王府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一切似乎都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又似乎全都不同了。 顾玦下了马,挥手把一众人等都打发了,才牵马抬步往里走去,只有莫沉和云展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顾玦亲自把他的马牵去了马厩,这才穿过前院,进了书房。 书房里窗明几净,显然仔细打扫过,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 顾玦径直走到书案前,抬手正要解下披风,手骤然停在了半空中。 云展上前道:“王爷,末将为您……” 云展的话戛然而止,惊住了,他这才注意到顾玦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薄唇紧抿,呼吸也有些凌乱,似乎在忍受这一种极大的痛楚。 云展也不多说,赶紧伺候顾玦解下了披风,莫沉配合他又除去了顾玦的铠甲。 两人清晰地看到顾玦后背的袍子几乎快要湿透了,整个人就像是在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此时才三月而已,天气不冷不热,恰到好处,肯定 不会是热得。 云展脸色大变,脱口道:“王爷,您的伤……” “无碍。”顾玦神情平静地说道。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胸口从进入武英殿的偏殿开始,就已经抽痛起来,而且还越来越严重。 顾玦很快就平复了呼吸,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与那惨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渊渟岳峙,沉稳得仿佛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动容。 “王爷!”云展赶紧扶住顾玦,就近在窗边的一把紫檀木圈椅坐下。 云展和莫沉跟着顾玦多年,都知道自家王爷有多能忍,在战场上,他哪怕中了敌人一箭,都不会皱一下眉,今日恐怕真是痛得厉害,才会连披风都解不下来。 外人或许觉得王爷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但他们这些亲信却知道这宸王府其实正处于烈火烹油中。 皇帝不仅疑心重,又心胸狭隘。 他们在北地时,朝廷就屡屡在粮草兵马上加以阻挠,恨不得王爷死在赤狄人的手里,现在若是让皇帝知道王爷有如此严重的暗疾,怕是更要趁机夺了王爷的兵权,置王爷于死地呢! 云展强自镇定下来,道:“王爷,末将这就让人去找个大夫,听说京里有不少的名医。” 按理说,肯定是太医的医术更高明,但是,他们哪敢让太医来瞧王爷! “不必了。”顾玦淡淡道,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力量。 他这是陈年旧伤,这两年来,他不知道看过多少名医,那些人个个都号称能妙手回春,但是对他的伤都是束手无策,如今,他不过是硬拖着这条命罢了。 他不能死,他一旦死了,他手下的那些将士,早晚会被皇帝清算,他们没有死在赤狄人的手里,也决不能死在朝堂的政治倾轧里。 他是一军主帅,不仅要保一地百姓的平安,也要守护他麾下以命为大齐守住疆土的将士。 在没有妥善安顿好他们之前,他必须得撑着。 在痛到了极点后,疼痛终于渐渐减轻了,顾玦放开了捂住胸口的右手,他狭长的眸子乌黑明亮,锐利而坚定。 云展看看漫不经意的顾玦,又看看冷若冰霜的莫沉,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王爷如此不上心,莫沉又是半个哑巴,只能靠他了。京城乃是大齐朝的国都,总该有几个像样的大夫才是。 云展琢磨着明天就出门去打听一下。 就在这时,管事从外面走了进来,禀道:“王爷,明大将军求见。” “明西扬来得还真快。”顾玦微微一笑,站起身道,“有请。” 顾玦先去换下了方才汗湿的袍子,换上一身月白直裰,整个人一下子从一个英姿飒爽的将士变成了一个勋贵世家的贵公子。 接着,他就带着云展和莫沉离开书房,去了待客的朝晖厅。 他才刚坐下,不多时,明大将军明西扬就被人领了过来,这脚还没踏进正厅,就能听到他豪迈爽朗的笑声:“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着一袭宝蓝锦袍的明西扬大步跨过门槛走进了正厅,红光满面,步履矫健。 “末将见过王爷!”明西扬单膝下跪,抱拳行礼,方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不必多礼。”顾玦抬了抬手道,“坐下说话吧。” 明西扬也不客气,就在下首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很快,就有下人端上了茶盅,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厅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没有外人在,明西扬的嘴就关不住了,愤愤不平地说道:“王爷,这范文中真不是个东西,背地里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说是北地上下只知有宸王不知有皇上,王爷您功高盖主,仗着军功在身,就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再不压制,迟早要噬主。” 明西扬生性直爽,在顾玦面前说起话更是毫不忌讳。 034重来 本来,前几日礼部就告诉他们今日去武英殿与皇帝一同迎宸王,他一大早就去了,本来候得好好的,文武百官也都到了,结果,宸王到七里亭的消息才刚刚传来,皇帝就下了口谕把他们全都给打发了。 “这话是从御书房里传出来的,范文中还说,要皇上敲打敲打您,好让您仔细记着谁是主,谁是仆。” “皇上就被说动了,想给王爷下马威呢。” “末将等听闻时,简直气极了,您这才刚回京,皇上就听信奸佞搬弄是非,故意扫王爷您的脸!” 明西扬越说越气,脸庞涨得通红,一掌愤愤地拍在了手边的如意小方几上。 他当场就怒了,不止是他,还有一些军中同袍也为宸王打抱不平,而且还觉得唇亡齿寒,像宸王为大齐立下这等赫赫战功,都要被提防,被打压,那他们呢? 但是,他们都被苏慕白拦了下来。 苏慕白说,他们这般开口为宸王抱不平,岂不是让皇帝更加忌惮宸王殿下! 明西扬心里暗暗叹气,没提这事,又道:“王爷,幸好您先出宫回王府了,不然,指不定会被晾多久呢。” 明西扬拿着茶盅,一口饮尽,又豪爽地用袖子擦了一下嘴,“末将一知道您回来,就立刻过来了。王爷,末将能不能在您这儿讨一顿晚膳?” 明西扬一副涎着脸的样子,言语间透着亲近。 他受伤前在北地待了三年,就是在顾玦麾下。 顾玦失笑,吩咐道:“云展,你让人去吩咐厨房一声,记着不要加大寒大热之物。” “蒙王爷记挂了!”明西扬对着顾玦拱了拱手,神情中带着几分感动。 去岁十月,他在战场上又受了伤,军医给他诊治时,说他满身暗伤,要好好养,还提了一句不可食大寒大热之物,没想到顾玦一直记在心里。 “不过末将的病已经全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明西扬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膛。 “哦?”顾玦挑了挑剑眉。 顾玦知道明西扬去岁伤得有多重,所以,他才会让明西扬提前离开北地回京城。 说到这个,明西扬就来了劲,朗声道:“本来末将差点以为等不到您回京了。” “您可不知道,末将前几日吐起血来,那可是一碗一碗地吐,整个人都快吐没了。这京城里头全是庸医,就连那些个太医也没用。从冬天到现在 三月,不知道多少药吃下去了,结果不但没好,血还吐得更多了,差点就一命呜呼!” “明大将军,你这是夸张了吧。”云展调侃地取笑道,“我看你这红光满面的,精神好得很,还一碗碗吐血呢,唬谁啊!” 云展和明西扬在北地一起上过战场,那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交情了,因此说起话来,毫无顾虑。 “那是我命不该绝,恰好遇到了一个神医!”明西扬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人顾有一死,但为将之人还是宁愿死在沙场上。 “那位神医厉害得很,一剂汤药下去,就把我这条命给吊住了,就是四天前的事,我那会儿是被抬着进医馆的,一个时辰后,就自个儿走着出来了! “之后,我又吃了三天她开的药,身子骨就全好了!” 说起那位神医,明西扬面露钦佩之色。 当时小神医说,这只是小病不用复诊,他家婆娘还在嘀咕着不放心呢,结果,他又吃了三天药真就好了,果然不用复诊了。 简直太神了! 神医?云展心念一动,飞快地和莫沉交换了一下眼神。 按耐住心中的激动,云展若无其事地问道:“明大将军,你说的这神医真有这么神?他在哪个医馆,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明西扬如实答道:“神医就在华鸿街上的济世堂挂诊!不过,她说了,每隔五日才会派人去一趟。” 济世堂。云展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明西扬是个健谈的,从北地,说到京城,天南海北地混说了一通,云展本来还想再仔细问问那个神医到底有多神,却也没有插嘴的机会,恼得他真想拿起水壶就给他灌上几口。 正在聊自家那个不成器的长子的明西扬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云展那小子看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恶意”。自己没惹他吧? 这时,管事进厅来禀道:“王爷,陈公公来了,说是传皇上口谕,请王爷即刻进宫赴宴。” 厅堂内,静了一瞬。 顾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他端起青花瓷茶盅,慢悠悠地说道:“就说,本王有要事在忙。皇上的心意,本王心领了。” 他一副悠然自在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要事忙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话表示任何质疑。 明西扬若无其事地继续着刚刚的话题,“… …我家那混小子近日不知道缺了什么心眼,非说要弃武从文。” “也不想想,就他那五大三粗的样子,连笔都握不好,还从什么文啊!又不是王爷您,文韬武略无所不精……” 明西扬夸起顾玦来那是诚心诚意,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云展虽然觉得明西扬夸得没错,但是头更痛了。 顾玦终究没有去赴宫宴,从这一日起,宸王府连着几日都是大门紧闭,顾玦足不出户,也不上朝参政,短短几日内,皇帝数次以口谕乃至圣旨宣召,顾玦皆是不理不应。 皇帝本来打算给宸王一个下马威,结果反而闹得自己下不了台,又气又恼,龙颜大怒,连续几天都在早朝上大发雷霆,就连永定侯楚令霄也被迁怒了,因差事上出了点小差错,就被劈头盖脑的骂了一通,并罚了半年的俸禄,侯府里的气氛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楚千尘早已不记得上一世有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自从顾玦回京后,她每天都往济世堂跑,压根儿顾不上理会别的。 上一世,楚千尘被顾玦捡回去是在一年之后,那个时候,他已经病得很重了。 她只知道,顾玦是在北地征战时落下的旧疾。 他们四处为他寻找名医,最后在江南找到了神医林邈。 可是,林邈说:“宸王早已油尽灯枯,纵使华陀再世,也无回天之力。” “除非能再早上一两年,兴许还有希望,但是覆水难收,时光如何能倒流,人又岂能回到过去。” 那一年,她十五岁。 她不信这个邪,拜林邈为师,跟着他学医,但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想到前世种种,楚千尘不由捏紧了帕子,面纱后的樱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前世,师父说中了,她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勉强让他多活了一年半,终究救不了他。 但师父猜不到的是,真的能够重来!现在比前世早了整整两年! ------题外话------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架,需要等推荐都排完,不过,现在公众期比以前短很多了~~大家就慢慢看,别着急。 新书再快也不可能马上完结的,所以,没差啦~~(捂脸) 要追文呀~ 035我能 “姑娘。”琥珀轻轻唤了一声,想问楚千尘是不是要回府。 楚千尘回过神来,朝空荡荡的济世堂门口望了一眼,有些失望地想道:看来今天也等不到了。 顾玦的病只有他身边的心腹亲信才知道,楚千尘不能贸贸然找上门去,就只能迂回行事,先在京城中打出神医的名号,让他身边的人能够主动来找她。 “我们走吧,”楚千尘站起身来,抚了抚裙裾,“明日再来。” 楚千尘朝医馆的大门方向走去,这时,一蓝一灰两个男子出现在医馆的门口,蓝衣青年五官俊朗,英姿飒爽;灰衣男子面容冷峻,锐利如刀。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济世堂。 楚千尘的目光落在了后方的灰衣男子上,瞳孔一缩。 是莫沉! 楚千尘霎时收回了脚步。她不认识与莫沉在一起的人,但是她认识莫沉。 “伙计,”蓝衣青年也就是云展,随意地对着柜台后的一个伙计说道,“我们是慕名而来的,听闻你家医馆有一位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神医?” 云展的目光飞快地在前堂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楚千尘蒙着面纱的脸上,心道:该不会是她吧? 四天前,他好不容易才逮着送客的机会,详细问了明西扬济世堂那位神医的事,这才知道那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当时,他就觉得明西扬这人实在是不靠谱。 后面几天,云展还是详细打听了一下这位在济世堂挂诊的所谓神医,据说她也就治好过一个快要断气的乡下汉子以及吐血不止的明西扬,此外,再也没瞧过什么病症。 云展又去亲眼看了那个乡下汉子,最后还是决定拉上莫沉过来济世堂碰碰运气。 “这位公子,您说的神医正是这位姑娘。”伙计笑着指了指楚千尘,介绍道,“您二位的运气真好,姑娘可不是每天都在的。” 果然是她!云展心道,再次看向了几步外的碧衣少女,青色的面纱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凤眼。 她梳着双环髻,看这身量,应该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云展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真是神医?! 他们主子的性命可金贵的很,不能儿戏。 莫沉也在打量楚千尘,眸中寒芒乍闪,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楚千尘早就 习惯了被他这样打量,此刻还诡异地升起一种怀念的感觉。 “这位小……大夫,”云展冲着楚千尘拱了拱手,“若有一人,气血亏虚,胸闷气短,易疲劳,逢阴雨天,左胸肋作痛,子夜时心痛发作,剧痛彻背至天明,且平日畏寒肢冷易盗汗,唇舌指甲青紫,脉沉微欲绝,可能治否?” 果然!楚千尘对顾玦的病状熟记于心,一听就知道了。 她藏在袖中的拳头握了握,压抑着心底的激动,颌首道:“可治。” 云展神色平静,不抱什么希望地说道:“你说说看。” “病人是否曾被利刃所伤,利刃拔出时,留下一片残刃断在心脉处未能取出,此后,又持续操劳,积劳成病,以至心肺亏损严重。”楚千尘尽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其后,为了治伤养病,病人想必看过不少大夫,但是大夫用药不慎,反而使他体内堆积了毒素,以至演变为沉疴痼疾。” 一开始,云展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随着楚千尘的缓缓道来,他的神情变为震惊,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莫沉也微微变了脸色。 伙计却是一脸与有荣焉地昂了昂下巴。姑娘的医术那自是不用说,神了! 云展面色一正,神情肃然。 眼前这个不足豆蔻的少女竟然能凭着他的三言两语,就把王爷的病断得清清楚楚?!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难道这世上真有人小小年纪就天赋卓绝,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 在云展和莫沉逼人的目光下,楚千尘气定神闲地娉婷而立,内心远没有那么平静。 王爷的病还远非如此简单。 可能是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只陈述了王爷的一部分病状,隐藏了最致命的部分。 云展直勾勾地盯着楚千尘,确认道:“你,真能治?” 楚千尘点点头,郑重道:“能。” 云展又问:“怎么治?” 楚千尘道:“打开胸腔,挖出那支断了的残刃……” “荒唐!”莫沉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了她。 他上前一步,只是这一步,那修长劲瘦的身形就释放出一股凌厉的杀气,仿佛从地府走出来的无常一般,阴冷肃杀。 莫沉一字一顿地说道:“打开胸腔,这人还如何能活?” 楚千尘仰 首直视着莫沉如暗夜般的眼眸,语气坚定地说道:“能活。” “我能让他活!” 最后五个字,楚千尘说得铿锵有力。 上一世,她没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但是,现在她能说了。 有她在,她能让他活! 云展生怕莫沉这人形武器吓到了人家小姑娘,连忙伸手去扯他的袖子,却被莫沉避开了。 楚千尘自然没漏掉这两人之间的小动作,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眸光微闪。 至于云展,他早就习惯莫沉不爱与人碰触,顺势就挡到了莫沉的前方,对着楚千尘又道:“姑娘的意思是,你能办到?” “对。”楚千尘笑了,凤眸璀璨明亮,再一次重复道,“我能!” 楚千尘不认识云展,却认识莫沉,莫沉是王爷的心腹,王爷就是他的天与地。 为了王爷,只要有一线生机,莫沉也不会轻易就否决了她。 楚千尘微微一笑,不等他们再问,便主动出击对着云展道:“这位公子,你近日可曾感觉右上肢麻木,酸软无力,关节僵硬?” 云展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楚千尘知道自己说对了,方才云展去拉莫沉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云展右手虎口的肌肉有些萎缩,右手的手指也不太自然,她又再观对方的面色,发现对方面色萎黄,似是有脾胃虚弱之像,这才有此一问。 楚千尘指了下窗边的座位道:“我来给公子诊个脉吧。” 云展坐了下来,把左手放在了脉枕上。 楚千尘伸出手搭在了他腕间,仔细地诊脉后,道:“你这是肝脾两虚,脉络痹阻所致。我给你开一剂方子,你吃上三日便能缓和。” 楚千尘当场写了一剂方,交给他,叮嘱道:“一日三次,必要服的。” 云展接过了墨迹未干的方子,漫不经心地拿在手上甩了甩,问道:“我要是不服呢?” 楚千尘也不生气,平静地道:“你的右手轻则会持续麻木,反应变慢,重则会失去知觉,而且,这失去知觉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从一开始的一瞬,到一盏茶,一柱香……直到,十天后,你的右手就会彻底没用,提不起剑,拉不开弓,形同废人。” 她的目光沉静,声音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回响在这小小的前堂中。 036说中 云展拿着方子的手指微微捏紧。 这几天,他确实感觉右手有些酸软,尤其是夜里,时而会手指麻木,昨天更是差点连杯子都拿不稳。 但是,云展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 他在北地征战这么多年,身上多少都带些伤,前几日又是阴雨连绵,再加之从北地千里迢迢地回了京城,总会有些水土不服,所以,关节偶尔有些酸软麻木,也正常吧? 只不过—— 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连莫沉都没有说。 有她说得那么邪乎吗? 莫沉目光沉沉地看了云展一眼,依云展的性子,若是这位小大夫说错了,早就出声反驳了。 也就是说,云展的手真的如她所言,酸软麻木。 莫沉眯了眯幽暗的锐眸,从云展手里拿过那张方子看了看,入目的是一手漂亮的楷体,端正遒劲,力透纸背,这字风骨已成……竟隐约有几分像自家王爷。 莫沉细细地看着方子,这方子上有生黄芪、当归、赤芍、地龙、川芎等药材,这些药材都是常用的药材,就是他不通医理,也看得出来,这上面多是补气补血、活血祛瘀、清热通络的药材。 对应云展的病症,莫沉可以确信这方子不是无的放矢。 莫沉把方子交给伙计,让他帮着抓药,并问道:“可需复诊?” 他语气简练,声音冰冷,伙计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佩服楚千尘在这么可怕的人跟前居然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楚千尘平静地说道:“等药吃上三日后,再来。” 等伙计包好了药,莫沉就和云展就一起离开了医馆。 楚千尘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虽然她前世没见过和莫沉一起来的那位蓝衣公子,但是从方才的寥寥数语中,她就看得出来,对方十有八九不会用这药。 这不在于他信或不信自己的医术,而是,他会先等上十天,看看十天后,会不会像自己所断言的那样,右手失去知觉,届时再来看自己能不能治好。 为了王爷,他必会这么做的。 “十天后见。”楚千尘双唇微动,微不可闻地说了这几个字,露在面纱外的凤眼如骄阳般明亮,熠熠生辉。 跟着,楚千尘就招呼着琥珀离开了医馆,心情甚好地说道:“琥珀,拐角那家点心铺子是新开的吗?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瞧见 排了好长的队,我们也去买一些回去吧。” 楚云沐喜欢甜食,楚千尘打算带回去哄他开心。 “好啊。”琥珀笑吟吟地应道,“奴婢方才过来的时候就馋了呢,现在都有些饿了。” 主仆两人有说有笑地往那家铺子走去。 在前方的路口拐了个弯,就看到一条蜿蜒的长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甜诱人的气味,这下,连楚千尘都觉得饿了。 “姑娘,您在这儿歇一会儿,奴婢排队去。”琥珀让楚千尘在街边等着,自己跑去排队了。 这时,恰好有一炉红豆烧刚刚出炉,队伍的前进速度很快,眼看着琥珀就快排到了,楚千尘的心情更好了。 “哟,几年不见,你居然还活着啊!” 突然,一个轻佻的男音自前方不远处的一间茶叶铺子门口传来,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头戴金冠的华服公子哥,身边还带着两个腰佩长剑、虎背熊腰的护卫。 本来楚千尘的是懒得理会的,但是,她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那个被华服公子拦下的青年,就是刚刚和莫沉去济世堂的那蓝衣公子。 他是给王爷来买茶叶吧,她记得王爷挺喜欢这间清茗茶铺的茶叶。 楚千尘挑了挑眉梢,目光直直地朝清茗茶铺望了过去,却是不见莫沉。 “怎么?”那油头粉面的华服公子轻摇着折扇,一脸嘲讽地看着云展,“回了京也不知道回府,难道还要爹亲自去宸王府请你不成?” 云展皱了下眉头,没有理会,只当没看到他,绕过他往铺子外走。 华服公子又往前走了一步,直接挡在了云展的身前,继续说道:“有宸王撑腰,就了不得了?你不过就是宸王的一介小小侍从。” “庶子就庶子,和你那贱婢娘一样上不了台面,混身上下就写了一个字——‘贱’!” 云展脸色一肃,冷声道:“闭嘴。” “我瞧瞧,这跟了个好主子,果然不一样了,真是横呢。”华服公子扯出一个轻蔑的笑,“你给本公子好好记着,奴才就是奴才,这辈子都别想爬到本公子的头上,就跟你那贱婢娘一样,想要荣华富贵,也得有命来享。” 云展的手背上青筋爆起,摸上了腰间的佩刀,紧紧地捏住了刀把。 不行!楚千尘面纱后的嘴唇微动,向前迈了半步,这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下一瞬,她就见云 展慢慢放开了刀把,转身走了。 而在华服公子看来,就是云展怕了自己了,他难得撞上云展,哪里肯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他。 “怎么,想逃?”华服公子快步上去,从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云展的右肩,趾高气扬地嘲笑道,“要不然,你跪在地上求我吧,你大哥我就放过你了。 云展强忍着怒火,从齿缝里挤出声音道:“云浩,别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又如何?”云浩笑得恶意满满,“就凭你这个窝囊废,还敢打我?” “今天,你要么跪在地上求我,要么本公子就拿走你这窝囊废的一只手,看宸王日后还会不会用你。” 云浩也不是光说说的,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银光闪闪的长剑就朝着云展的右臂砍去。 这一幕,把周围那些经过的行人惊到了,或是快步离开,或是避得远远的,或是停下看热闹。 云展连忙倒后一步,拔刀去挡。 “铮!” 剑与刀碰撞在一起,发出了轻脆的响声。 云展扬手将长刀一挑,这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却是用了巧劲,让云浩的剑差点就脱手而出。 “……”云浩只觉虎口隐隐作痛,心里更恼了几分。 这个贱婢生的杂种! 云浩“刷刷刷”地连出数剑,而云展只守不攻,他脚下的步伐敏捷,把手里的长刀耍得灵活轻巧,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轻轻松松就连挡下数剑。 云展神情冷峻,一句话没说,但是他那神情,就仿佛在说,你就这点能耐? 云浩的胸口仿佛有一团怒蹭地蹿了起来,对着两个护卫怒道:“你们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替本公子挡住他!” 此时此刻,云浩已经忘了初衷,他现在就想出了心中的这口恶气。 两个护卫持剑朝云展逼近,在他们主仆三人的合力围攻下,云展没处可退,便抬手以刀去挡,可就在这一瞬,他感觉右手一麻,突然就失去了知觉,完全不听使唤,长刀脱手而出,“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下一瞬,云浩的长剑从他的脖颈划过,然后—— 鲜血四溅! 037云展 云展的眼前仿佛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就是漫天的血红充斥在他眼内。 “你的右手轻则会持续麻木,反应变慢,重则会失去知觉……” 云展的脑海中响起了方才济世堂里那个小姑娘不紧不慢的声音。 她又说对了! 这还真是玄乎啊。 要是她的医术能及得上她的“未卜先知”,说不定就真能救王爷了! 云展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着,觉得四肢发寒。 “云展!”莫沉从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冲出,朝云展跑来,似豹子般蓄满了力量的身躯迅如闪电。 云展?听到这个名字,楚千尘微微一讶,凤眸中满是惊色,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血流不止的蓝衣青年。 他竟然是云展! 难怪前世她在宸王身边时,从未见过这个人。 因为那个时候,云展已经死了。 尽管死了,但是他的名字却经常被宸王身边的不少人提起,有一年云展的忌日,莫沉喝了两坛酒,难得多说了两句,说云展死得冤枉,没有死在北地战场上,反而死在了京城的大街上。 当时,她仔细问了。 莫沉说,是云展与人争执时,莫明地失了手,被一剑割伤了脖子的血脉,流血不止。 莫沉说,当时他也在场,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展合上了眼。 向来冷漠寡言的莫沉在提及这件事的时候,声音中透出罕见的悲伤。 直到莫沉战死,他都没能释怀。 “杀人了!” “快去报官!” 路人尖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街上乱成了一团。 百姓们惊惧地看着倒地的云展,谁也没想到这场斗殴会闹出了人命! 莫沉连忙扶住了云展,用右手捂住他左侧脖子上的伤口。 那鲜红色的血液从莫沉的指缝中流出,才不过瞬间,已经把他的手染成了一片血红。 “滴答,滴答……” 鲜血滴在地上,触目惊心。 “云展!”莫沉的声音微微拔高,眉宇紧锁。 云展的面色如白纸般苍白,呼吸越来越微弱,他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眼神渐渐迷离。 就算莫沉用两只手去捂,都止不住他伤口的出血,鲜血还在汩汩地往 外涌着。 云浩也惊到了,脸色僵硬地退了一步,外强中干地说道:“是他自己没用,和本公子……” “让开!”楚千尘挥手推开了云浩,快步冲到了云展跟前,蹲下身对莫沉道,“他的左侧颈脉被划破了,但还有救,我能救他。不过,你得听我的!” 情况危急,楚千尘没有时间多加解释,坦然地与莫沉四目对视。 她的眼眸沉静自信,带着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想起方才济世堂的一幕幕,莫沉咬了咬牙,决定赌一赌,信她一回。 “拜托你了。”莫沉咬牙道。 楚千尘又道:“放开你的手。” 莫沉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捂着云展伤口的手,然后,鲜血立刻以凶猛的速度自脖子的伤口喷涌了出来,连带也把楚千尘的面纱染得血红。 楚千尘动作飞快,毫不迟疑地把右手的食指伸进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按压住左侧颈脉。 周围围观的所有人全都惊住了,更有胆小的妇人发出了尖锐的惊叫。 “姑娘!”刚买了点心的琥珀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小跑着赶了过来。 看着溅得满身是血的楚千尘,琥珀简直快要疯了。 楚千尘把自己的针包塞到了琥珀手里,又道:“替我打开针包。” 琥珀的脑子很乱,但还是立刻将针包展开,楚千尘以左手取了一枚针,第一针就朝云展的太阳穴刺了下去。 莫沉双眸微张。 太阳穴是人体的死穴之一,要是弄不好,那可是要人命的。 然而,楚千尘的这一针落下,本来呈喷射状的鲜血竟然止住了! 不但如此,云展的呼吸也似乎顺畅了一些,虽然气息依然微弱,却已经不是刚刚那般奄奄一息的样子。 莫沉的心中燃起了希望,沉声道:“请你救他!” “你放心。”楚千尘头也不抬地说道,“保持这样的姿势别动。” 楚千尘以左手施针,可落针的手势却极稳,若非此前在济世堂刚看了她以右手写字,莫沉几乎要怀疑她是个左撇子。 楚千尘动作飞快地在云展的几处大穴上连续落了针,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利落至极,连一瞬的迟疑都没有。 才不过几息,楚千尘就已是满头大汗。 莫沉迸气凝神地看着她与云展,不敢惊 动她。 楚千尘拈起最后一根银针,稳稳地落在了云展头顶的百会穴上,不紧不慢地捻动着银针。 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手,明明没有风,那根银针却在他的百会穴上不断的颤动着,紧接着,云展身上的银针仿佛彼此呼应一样,全都一起颤动了起来,又过了数息才又静止。 琥珀忙用帕子替楚千尘擦了额头上的汗和血。 楚千尘才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地松开了按压着伤口的右手,又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对着莫沉道:“我暂时先吊住了他的命。” “不过,你要小心,这些银针,一根都不能碰到。” “你把他抱起来,我们去医馆。” “好。”莫沉二话不说就应了。 此时此刻,不管楚千尘说什么,他都会应,只要云展能活下来。 莫沉俯身把云展抱了起来,然后朝三步外外强中干的云浩看了一眼,眼神阴冷,恍如从地狱来的修罗般,寒气森森。 云浩被莫沉看得打了个冷颤,硬着头皮道:“怎么,不服气?!是他自己没用……” “让开。”楚千尘依然是这几个字,“别挡路。” 现在自是云展的性命最重要,谁也没心思去与他啰嗦。 莫沉抱着云展与云浩擦肩而过,随楚千尘往济世堂的方向去了。 云浩脸色阴沉地目送着他们离开,到底不敢上去拦。 他也知道,他这次是闯祸了。 要是云展活了下来,他大不了就是被父亲骂上一顿,可这人要是死了…… 不行,他得去找爹! 云浩带着两个护卫匆匆地往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 038止血 济世堂距此也就百来丈远,伙计也已经听闻了那边街口的动静,可当他看到楚千尘和抱着一个血人的莫沉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还是吓了一跳。 他们后方还跟了一群跑来看热闹的路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医馆外。 楚千尘吩咐道:“劳烦给我准备一间安静干净的房间。” 伙计唯唯应诺,赶紧进去禀了刘小大夫。 须臾,云展被安置到了后堂。 在楚千尘的示意下,莫沉让云展靠在他膝头,双臂稳稳地托着他的上半身。 “你千万不要挪动,更不要动他身上的针。” 楚千尘丢下这句话,就带上刘小大夫和琥珀去做准备工作。 后堂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伙计打了一盆水过来,大着胆子跟莫沉搭话:“这位爷,可要小的帮您擦擦?” 莫沉的脸上、手上、衣袍上此刻都沾满了云展的血,形容可怖,让他原本就冷寂的气质多了几分戾气,就仿佛他是从尸堆血海里走出来的一般,常人不敢接近。 当他一个冷眼朝伙计看去时,伙计就后悔自己太多话了。 莫沉道:“不必。多谢。” 伙计忽然觉得他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又道:“这位爷,你就放心吧,姑娘的医术就跟活菩萨似的,只要还有口气,她就能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莫沉没说话,俯首去看他膝头昏迷不醒的云展,眸光闪烁。 云展伤得很重,脖子左侧的一根血脉被割破了,如果这一刀是他下的手,他会毫无疑问地告诉别人,这个人死定了! 绝不可能再活! 可是,方才那位蒙着面纱的姑娘竟然止住了他伤口的血…… 伙计也看出莫沉没信自己的话,就与他说起了楚千尘此前是怎么把两个垂死之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其中一例指的就是明西扬。 莫沉依旧沉默以对。 后堂中,气氛沉寂压抑。 而医馆外,围观的那些路人则是越来越激动,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明大将军的事,我也听说过,那天我舅母娘家的弟弟的表姐也在,亲眼看到原本吐血吐得快死了的明大将军一碗汤药喝下去,整个人就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 “哎呀,听说华佗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我看这位姑娘就是华佗再世!” “话别说得那么满,我看那位姑娘最多才十三四岁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本事!” “……” 说话间,一个粗犷的男音从后方响起:“让开!全都让开!” 一个留着短须、相貌英朗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来了,他带来的两个护卫粗鲁地拨开了那些围观的路人,清出了一条道来。 “这位老爷,今日我们这里忙……”伙计迎了上去,本想劝对方去别家医馆,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中年男子带来的护卫给推开了。 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冲进了济世堂的后堂,额头大汗直冒,嘴里喊道:“阿展!”声音中掩不住的颤意。 他一眼就看到榻上满身是血的云展和莫沉,面色发白地盯着云展脖子上那道足有一寸长的血口子。 这一看,忠勇伯的一颗心顿时落下了。 云浩那混账小子方才慌里慌张地回去找他,说他割断了云展的脖子,说云展出了很多血,不知道还活不活得了,把他吓得不轻。 可是,云展脖子上的口子明明没有流血,肯定就只是破了些皮。哪有云浩说得这么严重啊。 这要真是割断了脖子,云展现在早没命了。 忠勇伯越想越认定是云浩太夸张了,不过云展身上都是血,又昏迷着,说不定是有别的伤,可不能在这种小医馆里乱治。 “莫沉,云展既然无碍,本伯还是先带他回去,再找个太医来瞧瞧。” 忠勇伯想着云展这一身针,送回府也不方便,又道:“这些针就先拔了吧!” 莫沉连忙喊道:“不可!” 莫沉现在正托着云展的上半身,不敢乱动,只能空出一只左手去挡忠勇伯,忠勇伯顺势推开了莫沉的左手,用另一只手把云展喉结附近人迎穴上的一根银针拔了出来。 莫沉的脸色霎时沉了三分。 济世堂的伙计这时也冲进来了,看到忠勇伯拔了云展身上的银针,仿佛见了鬼似的,“拔了!你竟然拔了姑娘的银针!” “姑娘说了,这银针是止血用的,不能拔的……”伙计慌了,扯着嗓门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姑娘,要出人命了!!” 姑娘?!忠勇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姑娘?! 他的这个念头才闪过心头,云展脖颈上的那道血口子急速喷涌出鲜血来,猝不及防地喷在了忠勇伯的手上、脸上、唇边,血液 热乎乎的。 怎么会?!忠勇伯呆若木鸡,也不知道是惊多,还是吓多。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云浩说的没错,他真的割了云展的喉咙。 云展是真的性命垂危! “姑娘!” 在伙计如蒙大赦的惊呼声中,楚千尘疾步匆匆地赶到了。 她看也没看忠勇伯,又摸出了一根银针,一手按压颈脉,一手毫不犹豫地将针又插回到云展的人迎穴中,稳稳地,这一针刺出了杀伐果断的锐气。 忠勇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亲眼看着儿子伤口的出血又缓和下来,化险为夷。 云展满身是血,可是他身上扎的那些银针却是根根银白,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迹。 伙计长吐出一口气,以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差点没瘫软下去。 忠勇伯难以置信的目光移向了楚千尘,若非是方才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相信真就是这样一根小小的银针止住了儿子的血。 这简直是神乎其神! 莫沉冷冷地看向了忠勇伯,寒芒四溢,吐出两个字:“出去!” 这一瞬,他浑身杀意凛然,把忠勇伯吓得手一颤,手里抓的那根银针掉落在地。 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忠勇伯多少觉得自己理亏,不敢再多说,乖乖地从后堂出去了,伙计谨慎地守在了门帘处,生怕忠勇伯再次硬闯。 忠勇伯是不敢再硬闯了,但他也根本坐不住,焦躁地在在前堂来回走动着,不时朝前方那道绣着“悬壶济世”这四个字的门帘望去,心乱如麻。 这些年,云展跟着宸王征战沙场,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这个庶子有出息,也是替忠勇伯府争光。 方才,当云浩去找他说“不慎”割了云展的脖子时,当下忠勇伯也气,但是,事情有轻重缓急,这时候生气也是徒劳,所以他心急火燎地赶来救场。 云浩和云展都是他的儿子,只要云展活下来,这就是云家的家务事,是兄弟间的一点龃龉;可若是云展死了,不仅是云浩罪犯杀弟,宸王说不定还会迁怒…… 忠勇伯几次又想要进去,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伫立在前堂里一动不动,恍如一尊石雕般。 039银针 明明是白天,后堂里还是点了两盏灯笼,把屋子里照得一片透亮。 楚千尘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云展的身上,在莫沉冷峻的眸光下,沉着地又往云展身上插了更多的银针。 她每一针都落得很快,在琥珀还没看清的时候,针就已经刺进了穴位。 她每一针用的手法并不全然相同,有时提刺,有时捻转,有时刮柄,有时推循经脉…… 楚千尘耐心地跟莫沉说:“行针是为了飞经走气,《灵枢·九针十二原》有云:‘刺之要,气至而有效’。半个时辰后,气会封住这几个要穴,堵住血脉的创口,届时,再把针拔了,就不会再大量失血了。” 说着,她伸手对着其中一枚银针的针柄轻弹了一下,针身就轻微地震动了起来,发出如蚊吟般的嗡嗡声。 “好了,让他躺下吧。” “三七、小蓟、大蓟、地榆、白茅根……”楚千尘流利地报了一连串药名,理所当然地使唤着莫沉,“你力气大,全都去捣碎了!” 刘小大夫连忙道:“姑娘,还是我来吧!” 他觉得跟莫沉这个冰块在一起压力太大了,一找到借口,就迫不及待地溜了。 莫沉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云展,才从榻边起身,他比楚千尘高出了一个头,当他这般看着楚千尘时,自然而然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楚千尘似是毫无所觉,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气定神闲。 莫沉徐徐道:“所以,若是打开胸膛,也是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止血?” 楚千尘面纱后的唇角又翘得高了一点,十分乐意为莫沉解惑:“是。” “但是,要挖出体内的……残刃,创口必然要大得多,所以届时伤口必须得缝针。” 云展创口不大,但因为伤到颈脉引致大出血,若是不能及时止血,伤口喷涌出来的鲜血还会扩大伤口,到后来,失血过多,他也就没救了。 若非是今天自己恰好就在旁边,云展死定了。 就像前世一样。 莫沉定定地凝视着楚千尘,一双漆黑的眼睛沉静冰冷,如一汪无底寒潭般幽深。 方才第一次来济世堂时,听眼前这个少女提到要给王爷开胸,他会说荒唐是因为一旦开胸,创口过大,肯定控制不了失血,人体一旦失去三成左右的血,就会性命垂危。 他决不会拿王爷的命去涉险! 但是现在,他的心情与半个时辰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亲眼看着她救了本该必死无疑的云展。 莫沉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兴许真能治好王爷! 他的心跳砰砰地加快,波澜不兴的眼眸泛起了一丝涟漪。 不多时,通往后院的门被人推开,刘小大夫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客客气气地说道:“姑娘,那些草药都捣好了。” “放那边吧。” 楚千尘指了下窗边的桌子,然后在窗边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调起了药膏。 刘小大夫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几乎是有几分狂热的眼神带着一种仰望云霄的感觉。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隐隐约约地飘了出去。 外面的忠勇伯等了又等,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来回走动着,心急如焚。 他越等越担心,越等越烦躁,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动静,实在忍不住了,就不顾伙计的阻拦再次打开了门帘,目光就对上了莫沉冷寂的眼眸。 忠勇伯一下子就心虚了,站在门帘处不敢再往前。 他定睛一看,就看发现那位碧衣少女正伸手去拔云展人迎穴上的银针。 忠勇伯差点没失声喊了出来,想起此前自己拔针后的那一幕…… 他死死地盯着榻上双眼紧闭的云展,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紧张。云展可绝对不能死! 背对着忠勇伯的楚千尘利落地把针拔了出来,一根,两个,三根……乃至最后一根。 从头到尾,云展都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而他脖颈的伤口没有再流血。 直到此刻,忠勇伯微微睁大了眼,声音艰涩地问道:“姑娘,他没事了?” “他能活。”楚千尘收好了她的针,自信地一笑,漆黑的凤眸如夏夜最璀璨的星辰般明亮。 那染了血的面纱也挡不住她明艳逼人的风采,她就像是那枝头绽放大红牡丹,娇艳似火,艳压群芳。 她这三个字让莫沉松了一口气,忠勇伯更是不由地以袖口擦了擦冷汗,心道:只要云展没死,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最多他回去揍云浩一顿,让云展消消气就是了。 楚千尘对着刘小大夫吩咐道:“你给他脖子上敷药,一日两回。” “药熬好后,给他服下,今天千万不能挪 动他,也不可以吹风。” “若是他夜里发烧,就按我的第二张方子用药。” “我要走了,明天再来看他。”楚千尘的眼底藏着一丝疲惫。 方才给云展施针,看似轻易,但其实极其费神,需要全神贯注,她现在只恨不得立刻回侯府好好合眼睡上一觉。 说到底,她还是太过体弱了,得好好练练身体才行。 “姑娘。” 这时,琥珀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件斗篷,这是楚千尘刚刚吩咐她去附近的一家成衣铺子里买回来的。 楚千尘披上斗篷,掩去身上的血迹,打算离开。 忠勇伯下意识地想要拦住楚千尘,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阵低低的呻吟声。 忠勇伯见儿子醒了,再也顾不上楚千尘,快步冲向了榻边,嘴里喊着:“阿展!” “多谢!”莫沉郑重地对着楚千尘作了下揖。 楚千尘看着他,面纱后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起前世坐在屋顶上对月饮酒的莫沉。 楚千尘转过身,步履轻快地出了济世堂,琥珀紧跟其后。 她沿着街道走到岔路口,刚刚拐了个弯,耳边忽然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嘶鸣声。 这是…… 楚千尘脚步一顿,正要循声去看,后面的琥珀恰在此时说道:“姑娘,今天咱们回去得有些晚了。” 琥珀有些担心,这都酉时了,回去肯定会错过了给太夫人请安的时辰,说不定还会挨了太夫人的训斥。 重活了一世,楚千尘并不在意侯府的人是不是喜欢她,她冲琥珀安抚地笑了笑,再回头,济世堂所在的华鸿街上,空荡荡的一片。 原来不是绝影。 040欺人 楚千尘有些失望,加快脚步往永定侯府走去。 她没有注意到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正在济世堂旁的巷子里悠然地摇着马尾巴,而黑马的主人宸王顾玦大步流星地进了济世堂。 他穿了一件月白缀白色护领的道袍,腰间系着一根湖蓝色的丝绦。 步履间,那宽大的袖子翻飞着,简简单单的一袭道袍,让他穿出了一种月白风清的风华。 伙计正想拦下他,就听身后传来了莫沉的声音: “爷!” 莫沉正要返回后堂去看云展,不想顾玦来了,立刻对着他抱拳行礼。 “云展怎么样了?”顾玦一踏进前堂,就问道,气息略微有些紊乱。 顾玦是刚刚才听闻了云展受伤的消息,一人一马,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来此的路上,他还经过了清茗茶铺,铺子外那一大摊鲜血早已干涸了,但依然触目惊心。 顾玦的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他征战沙场这么多年,自然也是知道,但凡脖子被利刃割伤,一旦伤到了颈部的血脉的,十死无生。 “爷,云展活了。”莫沉忙道。 顾玦微微睁大眼。 莫沉不擅言辞,但也从来不会无的放肆。 所以,云展真得活下来了?! 这意料之外的惊喜令顾玦心头一松,他的目光穿过莫沉落在了后方从后堂出来的忠勇伯身上,话锋一转:“你先去看着云展。” 莫沉抱拳应命,转身进了后堂。 “王爷!”忠勇伯走上前,对着顾玦拱手见礼,强笑着寒暄道,“云展顽劣,多蒙王爷关照了。” 王爷?!伙计也听到了忠勇伯的称呼,脚下一软,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玦。 虽说京中遍地是权贵,但眼前这个瞧着儒雅得跟个书生似的青年竟然是个王爷?! 伙计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他突然就觉得那冰块脸又变得可爱了一点,方才幸好冰块脸喊得快,他才没得罪了贵人。 “伯爷也在这里,那就好办了。”顾玦含笑看着忠勇伯。 他笑容温和,让人如沐春风,但是,眸中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忠勇伯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从顾玦这句话中听出了来者不善的味道。 “王爷,是吾儿云浩失手伤了他弟弟,他 也懊恼极了,幸好云展没事,不然他非要悔死。”忠勇伯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了。 忠勇伯在朝堂上虽无什么建树,但毕竟也是世代勋贵,总归见过些世面的,在顾玦面前,勉强还能端起勋贵的架子来。 他这番话也是在委婉地提醒顾玦,云浩和云展都是他儿子,他们是兄弟,兄弟间打打闹闹的,只是云家的家务事。 忠勇伯放低了身段,又软声道:“王爷请放心,等本伯回去,一定会好好罚那个小子,再让他跟云展赔罪。” “赔罪?”顾玦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那微微上扬的语调让忠勇伯不由打了个冷颤。 忠勇伯连忙道:“王爷,本伯让云浩给他弟弟下跪磕头。” 顾玦随意地抬手掸了下衣袖,淡淡道,“既然云展没事,本王也不追究了。” 忠勇伯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断了云三公子的一只手便是。”顾玦接着道,语调云淡风轻,不轻不重,不愠不火,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忠勇伯:“!!!” 忠勇伯惊了,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以!王爷,云展已经无碍了。” “是啊,”顾玦背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也就不用云三公子血债血偿了。” “王爷……” 忠勇伯还想再争,济世堂外传来一阵粗嘎尖锐的叫嚣声:“爹!爹!” 是云浩。 紧接着,头发凌乱的云浩就被两个玄甲小将押进了医馆的前堂。 云浩脸色惶恐,外强中干地大叫大闹:“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你们凭什么对我动手!” 忠勇伯大惊失色地喊道:“你们做什么?!” “放开他!” 忠勇伯冲上去想要拉走云浩,但是他闲散多年,肩不能提,手不扛的,哪里是这些从战场上拼杀下来的精锐的对手。 两个玄甲小将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他的手。 “王爷,”忠勇伯只能转头去求顾玦,好声好气地说道,“请王爷高抬贵手,云浩年纪还小,他已经知道错了了。” “云浩,还不向王爷赔罪!”忠勇伯厉声对云浩道。 “伯爷不必赔罪。”顾玦依然笑着,轻声道,“本王只要他一只手就行。” “伯爷,你是要自己来,还是本王让人替你动手?” 他神情淡然,明明就在咫尺外,看上去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气度高华,举止优雅,寥寥数字中,带着一种杀伐果敢的气势。 忠勇伯看着顾玦全身发冷。 云浩已经吓傻了,两条腿抖得像筛子一样。 宸王要断他的一只手? 不,不行啊! 明明是云展那贱种技不如人,凭什么要断他的手?! “爹,您救救我。”云浩颤着声音高喊着,“我不是故意的,都怪云展自己没躲开。” “爹,我都是听舅父……” “闭嘴!”忠勇伯一声高喝,连忙打断了云浩的话。 他狠狠地向云浩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乱说话,然后又对顾玦道:“王爷,云展是本伯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本伯不会委屈了他的。” 说到底,这只是兄弟间的龃龉,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没说什么,宸王何必非要咄咄逼人?! 想着,忠勇伯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继续道:“王爷,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不是北地。” “您一句话就要断人一只手,这未免也太仗势欺人了。” 忠勇伯在提醒顾玦,北地是天高皇帝远,他顾玦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这里是京城,还有天子呢!闹大了,对顾玦也没好处。 “看来伯爷不舍得,那么……”顾玦只是掀了掀眼皮,制住云浩的玄甲小将立刻意会,其中一人捏着云浩右臂的手微一用力。 咔! “啊——” 云浩脸色刷白,发出了杀猪似的哀嚎。 顾玦随意地挥了一下手,那两个玄甲小将就放开了云浩。 没有了这两人的支撑,云浩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他捂着被折断的右手,痛得在地上直打滚,满头大汗。 “浩哥儿!”忠勇伯脸色都白了,心痛地扑过去,牢牢地抱住了儿子,喊着,“大夫!” “刚刚那位姑娘呢,来人!快!快把她叫回来给浩哥儿治。” “浩哥儿!” “……” 顾玦站在原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忠勇伯,眸光极清极淡,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本王就是仗势欺人了。”他淡淡地说道。 说完,他再也不看忠勇伯父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朝后堂走去。 忠勇伯望着顾玦颀长的背影,如坠冰窖,刚刚顾玦的那个眼神似乎能穿透他心底似的,让他觉得无所遁形。 那个眼神仿佛在说,他什么都知道。 他的眼眸明明暗暗地变化着,旁边药柜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添上了一抹暗色。 041做主 顾玦大步走进了后堂。 一股浓浓的药香味扑鼻而来,药香中还混杂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榻上的云展,身上的蓝袍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 “王爷。” 莫沉再次对着顾玦行了礼。 刚刚外面的动静,他也是听到的,浓黑的眸底掠过一道利芒。忠勇伯不过是区区一个没落勋贵,居然还想要拿捏王爷! 此刻,后堂点着一盏灯,光线有些暗淡。 云展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但是气息十分平稳,他脸上、手上沾染的血迹都已经细细地被清理干净了,脖子上包着一层层雪白的纱布,纱布下隐约能看到青绿色的药膏,不过,并没有渗血。 也就是说,他伤口的血是彻底止住了。 顾玦深深地凝视着榻上的云展。 从方才在清茗茶铺外的血迹来看,云展伤得不轻。 他割破了颈脉还能活下来,即便是顾玦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也闻所未闻。 这是云展的运道! 烛火下,顾玦狭长的眸子明亮清澈,心终于完全放下了,问道:“莫沉,到底怎么回事?” 莫沉就从他和云展来这个医馆遇到楚千尘说起,担心隔墙有耳,他一个字没提他们是给顾玦找神医,有些地方故意含糊了说。 “我们从医馆出来后,云展去了茶铺买茶,属下去买酒,当时和云展分开了一会儿,等属下听到外面动静出去的时候,云展已经被云浩划伤了脖颈……” 想到当时的一幕幕,莫沉的神情变得更冷厉。 云展的血喷到他的双手,还带着温度,他拼命去捂,却怎么都止不住了。 那一刻,他以为云展就要没了,就和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同袍一样。 但云展比他们死得更不值,他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却死在了京城的大街上…… 直到那位姑娘出现了。 她把云展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王爷,那位姑娘的医术简直出神入化。”莫沉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玦。 他平日里如死水一般的声音此时此刻不免添了一分激动。 这家医馆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因此莫沉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 顾玦的目光依旧看着云展,没头没尾地说道:“若下次再有这种 事,尽管动手便是。” 顾玦心里清楚得很,以云展的身手,怎么可能轻易被云浩那等纨绔伤到,想必是云展不想给他惹麻烦,所以只守不攻,让人钻了空子。 “本王还没到连你们都护不住的地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轻不重,不愠不火,却带着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度。 京城里的这点小算计,他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说到底,为的不过是他手上的那枚虎符罢了。 “是,王爷!” 莫沉抱拳应道,他的面庞依旧冷冽淡漠,但是他的眼眸却灼灼生辉,就仿佛在看自己的信仰一般。 话落之后,后堂里就静了下来,而外面的前堂则越来越喧哗。 “没用的东西!” 忠勇伯暴躁的怒骂清晰地透过门帘传进了后堂声,还有云浩哭爹喊娘的声音:“痛,痛啊!” 眼看着儿子痛得满地打滚,忠勇伯心疼不已,眉宇紧锁。 可是,这医馆里的大夫都是庸医,那个姓刘的大夫还说,云浩手腕的骨头都碎了,接骨困难,他无能为力。 “之前那个小姑娘呢?还不把他给本伯叫来!”忠勇伯厉声问道。 “伯爷,”刘小大夫赔笑地拱了拱手,“那位姑娘只是我们济世堂的客人,是过来买药材的……” “放肆!不过是区区大夫,竟然敢下本伯的面子!”忠勇伯没好气地打断了刘小大夫,根本就不相信对方的这番说辞。 在他看来,那姑娘肯定就是这济世堂里的医女。 她连被割了脖子的云展都救回了,肯定也救得了浩哥儿。 “立刻,马上,把人给本伯叫回来。不然本伯就砸了你们这家破医馆。”忠勇伯越说越大声,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音量,他就是想要说给后头的顾玦听的。 明明云展安然无恙,可宸王却还是不依不侥,丝毫不给他一点颜面,非要废了他儿子的一只手。 顾玦是亲王,连皇帝都忌顾玦三分,他是拿顾玦没办法,不过,若是连这么家小小的医馆也敢扫他脸面,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忠勇伯一把抓起一个脉枕,就要往地上砸,这时,顾玦清冷的声音从后堂传了过来: “若伯爷砸了这医馆,那本王就砸了你的伯爵府。“ 青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丝的笑意,但这 笑意又不含一点温度。 “……”忠勇伯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似的。 先帝在世时,宸王在这京城中就是个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的主,为人处世那是说一不二。 他真信,宸王说到就会做到。 忠勇伯捏紧了手里的脉枕,终究没敢砸下去。 刘小大夫的心脏狂跳了两下,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们只是一家小小的医馆,可是招惹不起伯爵府的,幸好,王爷肯给他们撑腰。 忠勇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护卫们下令道:“来人,我们回府。” “浩哥儿,你别怕,爹给你去请个太医来,肯定能治好你的手。” “……” 前堂中,又是一阵吵吵嚷嚷,但这一次,所有人全都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到后堂的顾玦,惹得这位祖宗不快。 “瞧。”顾玦轻笑道,“在北地,本王做得了主;在京城,本王也无需忍气吞声。” 莫沉静静地伫立在顾玦身后,仿佛一柄长刀,目光又灼烈了一分。 王爷就是他的一切,他的天,他的地! 莫沉相信,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人可以治好王爷的话,大概就是那个把云展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的姑娘了。 ------题外话------ 目前就是等推荐,公众期会有几个推荐,都轮完就能上架了,但是,推荐都需要排队,所以暂时还不知道上架的时间。 042钻营 楚千尘回到侯府时,已经过了晨昏定省的时间了。 她先回了琬琰院,把脸清洗了一番,又重新换了一身丁香色的衣裙,佩上一个香囊,这才匆匆去了荣福堂。 她今天去得晚了,便做好了会被太夫人冷脸的准备,反正重活一世,她并不在乎侯府的人是否喜欢她,又怎么看待她。 “二姑娘来了。”丫鬟禀着,挑起了门帘。 楚千尘走了进去,一时间,东次间内的众多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到太夫人跟前,福了一礼,道:“给祖母请安。” 接着,她又向坐在下首的沈氏也见了礼。 不等太夫人开口,沈氏就先温和地笑道:“尘姐儿,我让你放的东西可放好了没?” 楚千尘明白嫡母这是给自己打掩护呢。 她对着沈氏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应道:“母亲,已经放好了。” 于是,太夫人就没有再问什么,随口让楚千尘坐下,然后问沈氏道:“阿芷,凰姐儿是明日回来吗?” 提到女儿楚千凰,沈氏整个人都透着喜悦,颔首道:“是的,母亲。明日我一早就派人去宫门前接她回来。” 太夫人也是满心欢喜,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连声道:“好好,也不知道凰姐儿在宫里过得惯不惯,明日你记得让厨房多做些她喜欢的……” 沈氏含笑应是。 太夫人又道:“今日从庄子里送来了两尾新鲜的鳜鱼,你让她们好生养着,别给养死了,凰姐儿可是最喜欢吃鳜鱼的,明日你俩就一块儿到我这儿来用晚膳……” 太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沈氏偶尔应一句。 楚千尘端起刚奉上来的茶盅,一口气喝了半盅,这才觉得精神了一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们说话。 和她不一样,楚千凰是这侯府的嫡长女,自小很得宠爱。 上个月,楚千凰被择为了三公主的伴读,如今住在宫里,每旬回府三天,明日就到了她回府的日子了。 楚千尘眸光微动,心道:也该是时候了…… 一炷香功夫后,楚千尘就随沈氏从荣福堂出来了。 沈氏温柔地对着楚千尘身侧的两个少女道:“舞姐儿,萤姐儿,你们俩先回去吧。” 楚千舞和楚千萤是永定侯另一个妾室莫姨娘生的一对双胞胎, 今年刚满十岁。 姐妹俩闻言乖乖福身,应道:“是。母亲。” 楚千萤转身的同时,还用羡慕的眼神飞快地瞥了楚千尘一眼。 沈氏又道:“尘姐儿,你陪我走走。” 楚千尘伴着沈氏缓步往前走去,陈嬷嬷和琥珀跟在两人后方。 走过一条鹅卵石小径,见四周没有什么人,楚千尘就开口道:“母亲,梅儿已经大好了,随时可以进府。” 陈嬷嬷的病症较轻,吃了三天药就已经没有大碍,陈嬷嬷生怕过了病气给了沈氏和楚云沐,又多关了自己几天,昨日才又刚刚到沈氏跟前服侍。 梅儿病情较陈嬷嬷是重许久,但到如今也已经完全康复了,不会再传染人了。 其实梅儿两天前就已经可以进府了,是楚千尘故意又压了两天,就为了等楚千凰回来。 沈氏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也是去了梅儿那里吧。” 沈氏以为楚千尘之所以晚到了一会儿,是从梅儿那里刚刚赶回来的缘故。 楚千尘但笑不语,没有解释。 沈氏不过是随口提一句,转头向陈嬷嬷吩咐道:“明日,你亲自去把梅儿带来,还有,把千金堂的李大夫也一并叫来,就说……” “就说,沐哥儿近日一直喊腿骨痛,让他过来瞧瞧。” “是,夫人。”陈嬷嬷立刻应是,不由看了一眼楚千尘。夫人在二姑娘面前这般吩咐,就是没打算藏着掖着。 也是,先不提二姑娘救了自己,单说这梅儿,二姑娘但凡有一点坏心眼,任由梅儿自个儿病死,岂不是干脆利落! 夫人说得是,自己不该因为姜姨娘,就对二姑娘存有偏见。 这么想着,陈嬷嬷的眼神柔和了几分,寻思着她得跟二姑娘好好道个谢才是。 “尘姐儿,我这几日也查过了,不是娟娘。”沈氏说道,“所以,岔子应该出在李大夫的身上。” 绢娘因为之前没有看住楚云沐,让他从假山上摔下来,就一直忐忑着,后来听到楚云沐嚷嚷着腿痛,觉得要是再出什么岔子的话自己肯定会被赶走,就瞒了下来,还哄着楚云沐别跟别人说。 说话间,楚千尘就跟着沈氏到了正院。 沈氏留她用了晚膳,楚千尘又陪着楚云沐玩了一会儿,顺便检查了一下他的伤腿,正要告退时,永定侯楚令霄回来了。 “父亲。”楚千尘优雅地给楚令霄行了礼。 楚令霄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尘姐儿,你姨娘近日身子不好,你若无事,就去她身边侍侍疾,别总是四处钻营。”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斥责之意。 楚千尘但笑不语。 她神情淡淡,颇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度。 “尘姐儿,本侯在与你说话。”楚令霄皱了下眉头,声音高了两分。 他的眸中掠过一抹幽光,再看向楚千尘的时候,不免添上了些许审视。 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这个女儿,从前只知她性子软弱,木讷,泯然众人,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不知何时,她竟也长了心眼,学会到沈氏面前献殷勤了?! 空气也随之一凝。 楚千尘轻轻浅浅地笑着,不等她开口,沈氏先一步道,“侯爷,姜姨娘是妾。” 姨娘是妾,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半个奴婢,而楚千尘是侯府的姑娘,是主子,哪有让主子去给奴婢侍疾的道理。 真要论起来,她这个嫡母才是楚千尘的母亲。 “……”楚令霄面色微僵。 沈氏点到为止,话锋一转,淡淡地问道:“侯爷这个时间来,可是有什么事?” 楚令霄眯了眯眼,没有扫沈氏的颜面,颔首道:“确实有一事想要与你商量。” 沈氏对着楚千尘温和地一笑,道:“尘姐儿,你先回去吧。” “是,母亲。”楚千尘屈膝福了福,就出去了,对于楚令霄投诸在她背上的视线,毫不在意。 出了堂屋后,楚千尘没走,而是特意在檐下等了片刻,直到陈嬷嬷又回来了,道:“陈嬷嬷,父亲来了。” “……”陈嬷嬷有些惊讶地往屋内看了一眼。 侯爷和自家夫人也就是相敬如宾,就跟这满京城的勋贵人家差不多,夫人从来不在意侯爷宿在哪个姨娘屋里,平日里侯爷就算过来,一般也会是在晚膳前,现在都快一更天了。 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043提点 “陈嬷嬷,我听说父亲近日在差事上出了点岔子。”楚千尘淡淡道。 陈嬷嬷自然也知道前几日侯爷刚被罚了半年俸禄的事。 楚千尘刻意停顿了一下,又道:“父亲这岔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君心不悦,那怕不止是罚俸了。” 陈嬷嬷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眉梢,“姑娘的意思是……” 楚千尘笑眯眯地提点道:“宸王刚刚回京,最近京城热闹得很。陈嬷嬷,您帮我与母亲说说情,让我出门走走吧。” “陈嬷嬷,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走下石阶,离开了,琥珀紧随其后。 陈嬷嬷回过神来,忙道:“姑娘走好。” 她微微蹙起眉头来。经过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她对这位二姑娘大为改观,可以确定二姑娘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说这些的…… 出门走走…… 莫非,她是想让夫人出门避避? 思绪间,陈嬷嬷走到了东次间外,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楚令霄的声音:“……宸王今日断了忠勇伯三子的一只手。” 陈嬷嬷收住了脚步,冲着正要给她打帘的小丫鬟摇了摇头。 跟着又听沈氏惊讶地问道:“侯爷,怎么回事?” 陈嬷嬷也是知道忠勇伯府的。 忠勇伯府是京城的老牌勋贵了,不过近些年来式微,忠勇伯一直没能谋到好差事,只是抱着祖宗的爵位过活,不上不下的。 倒是他膝下有一个行四的庶子,极为出色,被宸王收在了麾下,这几年在北地时屡立奇功,未及弱冠已经升至了校尉,可谓前途无量。 楚令霄沉声道:“忠勇伯的嫡三子云浩和他的庶弟云展在街上大打了出手,云浩失手伤了云展。” 沈氏又问道:“云展伤得如何?” “只是小伤。”楚令霄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宸王此人素来护短,竟为了这事逼忠勇伯亲手废云浩一只手。” “忠勇伯不肯,宸王就自己动了手……” 门帘外的陈嬷嬷听得心惊胆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东次间里,安静了片刻,只听到茶盖与茶盅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须臾,楚令霄又开口了:“从前,宸王就不是一个好脾气,一向骄矜恣意,兴许是这些年在北地说一不二惯了,现在这脾气也是越发差 了,回京那天他就扫了皇上的颜面,如今又为了云家兄弟争吵的小事,就废了云浩一只手。” “哎!宸王此番回京,必是不会安份。” “如今他迟迟未上交兵符,皇上龙颜不快,依本侯之见,不如……” “夫人!”陈嬷嬷定了定神,自行挑开门帘,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脸上挂着笑。 她似乎有些惊讶楚令霄也在这里,先向他行了礼,“侯爷。” 跟着,她才对沈氏道:“夫人,您让奴婢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也让人在马车里多加了几层垫子,保管不会颠到四少爷。” 沈氏:“……” 楚令霄一挑剑眉,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夫人说想带四少爷去庄子上住几日呢。”陈嬷嬷笑呵呵地说道,“奴婢方才就去准备了。” “庄子?”楚令霄的声音中透着几分不快,眉头蹙起,“怎么没与本侯说过?” 这句话中带着几分质问的味道。 沈氏也不知陈嬷嬷怎么会突然提起去庄子上的事,但她知陈嬷嬷不会无的放矢,再加上,刚刚楚令霄无端与她一个内宅妇人提起宸王,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想让她娘家出面找宸王周旋,劝宸王交出虎符。 若是宸王肯向皇帝低头,那楚令霄也能占得一份功劳。 沈氏攥了攥帕子,思绪转得飞快。 宸王为大齐立下不世大功,这才刚回京,皇帝就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宸王这才会索性捏着虎符不交,现在朝堂上形势不明,沈家何必在这个时候掺和进去,说不定就是两头不讨好,自找麻烦。 退一万步来说,楚令霄若真要她回娘家说情,直说便说,偏还半遮半掩地说了一通,弯弯绕绕的,恐怕是想让她主动提议呢。 她偏就不提! 沈氏本就想找个借口推脱了,此刻干脆就顺着陈嬷嬷说道:“庄子里清净,适合沐哥儿休养。我打算等明日凰姐儿回来,我们就一起去庄子上小住。” 楚令霄紧紧地盯着沈氏看了一会儿,眉头皱了皱。 他有些摸不透沈氏这是在故意搪塞自己,还是真的恰好要去庄子。 楚令霄又朝笑容满面的陈嬷嬷瞥了一眼,又释然:应该是后者吧。 楚令霄压下心头的那一抹焦躁,耐着性子问道:“阿芷,那你何时回来?” 沈氏笑 道:“等沐哥儿的脚养好些,就回来。” 她含糊着用词,没有给一个明确的回复。 楚令霄又道:“那明日……” “明日?侯爷明日有什么事吗?明日妾身怕是没有时间,妾身那个温泉庄子有些远,总要早些出门才行。”沈氏笑得温柔和煦,优雅雍容。 楚令霄看着她,神情微妙。 沈氏优雅地端起了茶盅,喝了口茶。 楚令霄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们在庄子上也别待久了,府里的中馈不能没人管着。” 沈氏随口虚应了一声,没说她到底何时回府。 楚令霄:“……” 他突然觉得无趣得很,蓦地起身,道:“既如此,本侯就不耽误你收拾了。” 说完,他发现这句话似乎有些太过刻意了,便温和地又补了一句:“阿芷,早些歇息。” 沈氏起身道:“侯爷慢走。”半点没有留人的意思。 “……”楚令霄只能先走了。 人一走,沈氏就直接坐了下来,浅啜了一口茶水。 直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她才问陈嬷嬷道:“可是尘姐儿说的?” 陈嬷嬷在她身边服侍了几十年,沈氏对于她也颇为了解,方才陈嬷嬷能这么刚好地给她找了个恰到好处的借口,肯定是有“高人”提点过。 “是,夫人。”陈嬷嬷坦然地应了,就把刚刚楚千尘提点她的事都说了。 044进府 “尘姐儿果然是个聪慧伶俐的。”沈氏笑着感叹了一句,“做戏总要做全套。陈嬷嬷,你去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去我那个温泉庄子。” “沐哥儿近日总是嚷嚷着躺在床上无趣,带他出去散散心也好。” “你再让人与尘姐儿说一声,让她也一块儿去。” 陈嬷嬷一一都应了,立刻就吩咐了下去让丫鬟们赶紧收拾东西,又亲自去了一趟琬琰院传话。 等到陈嬷嬷离开琬琰院时,远处传来了响亮的打更声,已是一更天了。 送走了陈嬷嬷后,琥珀欢喜地问道:“姑娘,可要收拾东西?” 在琥珀看来,夫人对姑娘可比姜姨娘好多了。 自家姑娘愿意和夫人亲近,总比她从前眼里只有姜姨娘的好。 说句不恭敬的话,姜姨娘惯会装模作样,整天在姑娘跟前摆出那副病歪歪的样子,看着就腻歪。 楚千尘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药瓶,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她刚刚梳洗过,洗去了一身的血气,浓密的青丝上还泛着水汽。 琥珀正在给她绞干头发,听她说不用,也就不忙着去收拾,好奇地问了一句:“姑娘不打算跟夫人一起去吗?”明明刚才姑娘还答应了陈嬷嬷的。 楚千尘看着倒映在菱花镜中的琥珀,笑得意味深长,“不急。” “……”琥珀似懂非懂。 楚千尘又说了一句:“明日梅儿要进府。” 她点到为止,然后又低着头,苦恼的看着梳妆台上那几个药瓶。 大造丸的药才集了不到十分之一,王爷这病外伤是起因,取出那片箭头的碎片只是好了一半。 真正麻烦的是内伤…… 尽管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十三岁的她对于外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朝堂上发生过什么。 但是如今,她不像上一世那样睁眼瞎,这些日子又经常出府,当然也听说了皇帝给王爷下马威不成却颜面尽失的事。 皇帝最大的心结,就是那块虎符。 这满京城上下,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王爷,王爷这样劳心劳力,伤又怎么能好! 楚千尘有些伤脑筋地微咬下唇。 其实按她的意思,王爷最好就是抛开一切,静心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慢慢养,慢慢治。 很显然,这是不可 能的! 所以,大造丸还是少不了。 楚千尘随意地把玩着其中一个小瓷瓶,凤眸微凝。 方才她之所以提点陈嬷嬷是因为嫡母在父亲面前对她的维护,投桃报李。 对于皇帝来说,现在谁能替他从王爷手中弄到这块虎符,就是大功一件。 父亲才刚受了罚,如今肯定也谋算着想在君前露脸,但永定侯府从祖父这一辈起就已式微,他能仰仗的唯有沈家。 前世的这个时候,父亲在她心里就像天一样; 而如今,没有了曾经的那份孺慕之情,再看现在的父亲,他眼里心里的那种利益算计,她瞧得一清二楚。 楚千尘把那小瓷瓶放回到了梳妆台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今日为了救治云展费了太多的心神,她确实是累极了,一躺到榻上,眼睛一闭就陷入了梦乡。 她的作息十分规律,早上也不用人叫,就准时醒了,又如往常一样的时辰去了荣福堂。 但是却被拦在了堂屋外。 不止是她,其他人也都同样站在了廊下,一个个面面相觑。 在楚千尘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 她到的时候,就听二夫人刘氏尖着嗓子对太夫人身边的王嬷嬷说道:“王嬷嬷,母亲和大嫂这是有什么要紧事谈呢,把我们都晾在外面。” “大嫂也真是的,这一大早的,也不派人来说一声,咱们也可以晚些来。” 刘氏声音中透着明显的不满。 王嬷嬷不咸不淡地说道:“二夫人,太夫人说了,您若等得累了,就回去吧。” 刘氏:“……” 她要是真走了,岂不是表示她对太夫人有所不满?! 虽然她确实挺不满的,毕竟这早春的天气还冷着呢,一大早就把她们晾在这里,算什么啊。 可也不能一走了之。 刘氏的神情有些尴尬。 她恰好看到楚千尘也来了,眸光微动,扯了扯嘴角,道:“尘姐儿,今日怎不见你陪着大嫂呢?” “凰姐儿不在,如今这府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才是大嫂生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掩嘴轻笑。 她只差没直接说楚千尘是趁着楚千凰不在,就跑到嫡母跟前献殷勤了。 “我腿脚 好,多站一会儿不妨事。”楚千尘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笑眯眯地说道,“二婶近日腰背可还好?站久了,会痛吧。” 刘氏脸色一僵,不由想起上次的事,腰背仿佛又开始痛起来了……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狠狠地瞪了楚千尘一眼。这丫头就是个乌鸦嘴! 楚千尘低眉顺目地站在廊下,平静而又从容,娴静如水。 春风不时拂来,把少女的裙摆吹得翻飞如蝶,她只是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是枝头花苞含笑吐蕊,芬芳四溢。 琥珀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她附耳向楚千尘禀道:“姑娘,夫人一早就带了梅儿过来了。” 荣福堂里一个伺候茶水的二等丫鬟碧芽是琥珀的表姐,前几日脸上生了片疹,差点就被赶回家去,是琥珀从楚千尘这里讨了一盒药膏给她,碧芽用了一次药膏后脸上就全好了。碧芽因此对楚千尘感激涕零。 琥珀打听的也不是什么秘密,碧芽就悄悄与她说了一两句。 果然是为了这事。楚千尘眼睫微微颤了颤,心道:嫡母的动作还真快啊。 琥珀禀完后,就站到了楚千尘的身后,不言不语,没有人注意到这主仆二人的这点小动静。 “大姑娘。” 这时,听到一个小丫鬟恭敬地唤了一声。 檐下众人皆是闻声看去,就见院子口楚千凰正款款地向这边走来,她穿着一袭红色绣折枝芙蓉花的比甲,里头是嫣红色的袄裙,明艳动人。 045偏宠 楚千凰是刚刚从宫里出来的,她一回侯府就直接来了荣福堂。 眼看着这都快巳时了,众人还等在外面,楚千凰一脸疑惑地挑了下右眉,脚下的步伐依旧不紧不慢。 她笑着给刘氏等几位婶母请了安。 府里的姑娘们也是纷纷对着楚千凰福身道:“大姐姐。” 楚千凰是这侯府的嫡长女,从来对底下的妹妹们都十分和善,她唇边带笑,笑容一如沈氏般优雅大方,“我带了些珠花回来,晚些妹妹们来我那里挑。” “多谢大姐姐。” 小姑娘们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楚千凰带回来的这些珠花无疑是宫里的哪位娘娘赏的,这内造物肯定精致又好看,她们看着楚千凰的眼神更加亲热了。 “二妹妹,”楚千凰的目光看向了角落里的对楚千尘,抿唇笑了,“我给你挑了一朵绛紫色的,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个颜色了。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琬琰院。” “多谢大姐姐。”楚千尘浅浅一笑,笑容温婉。 但是,她喜欢的不是绛紫色,是红色。 她其实和楚千凰一样都喜欢红色。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一年生辰,嫡母也让人给她准备了一件红色的新衣裳,上面还绣着芙蓉花,和楚千凰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她那件上绣的是牡丹。 她很喜欢那件新衣。 可是姜姨娘却说,她是庶女,不该冲撞了嫡长女。 那件衣裳,她终究一天也没能穿过。 “二妹妹,”楚千凰朝堂屋里望了一眼,问道,“祖母还没起身吗?”把这么多人就这么撂在外面,莫不是太夫人有什么要事在处理? 楚千尘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凰姐儿,你娘也在里面呢。”刘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意思是,太夫人早就起了,只是避开了她们和沈氏在说话呢。 顿了一下,她假笑着又道:“大嫂和你们祖母还真是婆媳情深。” 这话看似随口一说,其实刘氏的心里不满得很。 明明都是侯府的儿媳妇,凭什么太夫人有事就只和沈氏商量,把她们都撂在外面,她也是嫡子媳妇,又不是那等子庶房! 楚千凰笑道:“二婶母,祖母待我们这些小辈一向慈爱,祖母还让我跟贵妃姑母说,请太医给三妹妹看看呢。 ” 刘氏一听,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附和道:“是啊,你祖母一向慈爱。” 女儿楚千菱脸上的伤太重,看遍了京中名医,都说脸上会留疤。楚千菱因此郁郁寡欢,日日都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见人。 这一切,都怪楚千尘。 刘氏眼神怨毒地看向了楚千尘,就在这时,王嬷嬷从里面出来了,看到楚千凰也在,眼睛一亮,福礼道:“大姑娘,您回来了。” “王嬷嬷。”楚千凰微微颌首。 对着楚千凰,王嬷嬷笑得和蔼极了,殷勤地说道:“大姑娘是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吧,奴婢这就去禀报。” 王嬷嬷没急着进屋,先传达了太夫人的话,说是太夫人免了今日的请安。意思就是她们可以都回去了。 刘氏在屋外干等了那么久,心里多少憋着一口气,但是想着太医的事,终究不敢乱说话,她一甩帕子就走了。二房的两个庶女互相看了看,赶紧跟上刘氏。 楚千尘神情淡淡地朝堂屋看了一眼,也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楚凌令霄、姜姨娘与崔嬷嬷就来了。 他们与楚千凰一起随着王嬷嬷鱼贯地进了东次间。 梅儿就跪在地上,当看到楚令霄、楚千凰四人进来时,她眸光微闪,又垂下头。 楚令霄走在了最前面,一进屋,就皱起眉头,质问道:“阿芷,怎么回事?!” 楚令霄昨日歇在了姜姨娘的院子里,本来这个时辰,他应该去衙门的,可是刚出了侯府,姜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急匆匆地来找他,说是夫人派人拿了姜姨娘去问话。 楚令霄一听就急了,立刻又回来了,正好在荣福堂外追上了姜姨娘。 姜姨娘不安地拉着楚令霄袖子的一角,纤细的身子依偎着他,眼睛红通通的,眼眶内含的泪珠欲坠不坠,柔弱无依。 楚令霄轻轻揽住姜姨娘纤细的肩膀,柔声道:“别怕,有本侯给你做主,不会让人冤枉了你。” 沈氏闻言,瞥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快。 从小沈氏就知道,她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从此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馈,管好侍妾,就跟自己的母亲,跟大齐众多勋贵府邸的当家主母们一样。 将来,会由她的儿子继承丈夫的爵位,而她会成为这个府里的太夫人。 这是她打从出生后就注定的一生 。 对于楚令霄偏宠谁,她从来就不在意。 可是,这也不意味着,她会由得楚令霄纵着一个侍妾爬到她的头上来。 沈氏把茶盅放到了茶几上,发出一声轻脆的声响。 “砰!” “侯爷的意思是妾身在陷害姜姨娘?” 楚令霄的目光这才从姜姨娘楚楚可怜的面庞上移开,抬头对上了沈氏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她的眼角微挑,透着一种刀锋般的锐意。 “……”楚令霄略显尴尬。 在他的面前,沈氏从来都是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小意温存。 这时,太夫人轻咳了一声,缓和了气氛。 她对着儿子解释道:“梅儿这丫头说,在沐哥儿摔下假山的那日,她曾在假山附近见到过崔嬷嬷。所以,就叫了崔嬷嬷过来问问。” 太夫人把大致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和稀泥道:“阿芷,这只是梅儿一面之词,兴许是有什么误会……” “你放心,这件事,我定会好好查,给你和沐哥儿一个交代。你看如何?” 太夫人是长辈,是婆母,她放下身段这么问了,其实是希望沈氏见好就收。 沐哥儿是长房唯一的嫡子,也是她最看重的孙子。 这件事她会给沈氏一个交代,但是她不希望把事情闹大,这样,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儿子楚令霄刚被皇帝罚了俸,这段日子,皇帝因为宸王心情不佳,再要是被参上一本内帷不修,许是又要被罚。 然而,沈氏的神情没有一丝动摇,道:“母亲,崔嬷嬷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给了梅儿五百两银子,还要杀人灭口。” 今儿一早,陈嬷嬷就去锣鼓巷把梅儿接到了侯府中,沈氏亲自审问了梅儿。 梅儿说,那天她在假山附近看到了崔嬷嬷,后来,崔嬷嬷给了她五百两让她不要随便乱说,她收了银票,可回家后就染上了“七日伏”。 姜姨娘是太夫人的远房侄女,因而沈氏听罢就把梅儿带到了太夫人这里,让她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并派人去把姜姨娘和崔嬷嬷也带来。 “崔嬷嬷,你有什么话说!”沈氏眸光锐利地看向了崔嬷嬷。 崔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道:“太夫人,奴婢不知。” 046人证 崔嬷嬷一进这东次间,看到跪在地上的梅儿时就知道不好了。 按理说,梅儿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崔嬷嬷生怕被梅儿传染上,这些日子也就没亲自去看过梅儿,但是曾去锣鼓巷打听过,听说梅儿病了,她就放心了,因为“七日伏”这病,一旦被传染到了,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不想,梅儿竟然没有死! 短暂的震惊过后,崔嬷嬷当下就决定,无论梅儿控诉了什么,她都得死都不认,无凭无据的,谁也不能把罪名往她和姨娘身上赖。 崔嬷嬷这一否认,梅儿当下就慌了神,连忙道:“太夫人,奴婢没有说慌,是崔嬷嬷……” 崔嬷嬷啐了她一口,“是谁让你在太夫人面前胡说八道的?!” “太夫人明鉴。”她用袖子擦擦眼角,一脸无辜地说道,“姨娘这阵子一直病着,奴婢时时刻刻都在姨娘身边伺候,从未离开一步。” “是啊,太夫人,夫人。”姜姨娘的眼眶湿漉漉的,白玉般的纤纤手指拭过眼角,如风中弱柳般楚楚可怜,“崔嬷嬷最是心善了,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婢妾可以为崔嬷嬷担保。” “你这贱婢!”楚令霄对着梅儿冷声喝斥道,“在这里胡说八道,搬弄是非。” “不是的。”梅儿慌乱地说道,“侯爷,奴婢没有胡说。” 楚令霄冷哼了一声,逼问道:“那你是亲眼瞧见崔嬷嬷上了假山做手脚的?” 梅儿打了个寒战,往后缩了缩,怯生生地说道:“是……” 楚令霄道:“你再仔细说一遍?” “奴、奴婢看到崔嬷嬷从假山附近走过,然后没多久,四少爷便上了假山,后来,他就摔下来了。”在楚令霄的威慑中,梅儿说得断断续续,“后来,崔嬷嬷找到奴婢,说是让奴婢不要乱说话……” “崔嬷嬷那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红色……” “红色?” “不,是青色!”梅儿盯着崔嬷嬷看了一眼,崔嬷嬷的身上就穿着一身青色的比甲,立刻语无伦次的改了口。 “娘。”安静坐在一边的楚千凰突然出声了,“梅儿那天看到的,该不会是我吧?” “……” “……” “……” 周围静了一静。 沈氏、太夫人与楚令霄等人都朝楚千凰望了过去。 楚千凰接着道:“我那天去过假山。而且,我还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裙。” 沈氏看着楚千凰,眸色幽深,“凰姐儿,你去假山做什么?” 楚千凰一派坦然地说道:“我本来是在碧霄楼的二楼画画的,后来,看到假山附近的迎春花开得好看极了,心致一起,就想着采些回来。” “我还掉了一个荷包在假山边,还好让二妹妹捡到了。” “那个荷包我绣了好久,幸亏没弄丢。” 说着,楚千凰明快的微笑中多了一分小女儿的羞赧,“先前我还与娘说过呢,您笑我做事总是毛毛燥燥的。” 她这么一说,沈氏倒是想了起来,凰姐儿确实与自己说起过,她的荷包差点掉了。 “贵妃娘娘新赏了我一匣子内造的珠花,我特意给二妹妹挑了一朵,权当给二妹妹道谢呢。”楚千凰又道。 沈氏看着女儿,温柔慈爱。 当她再看向梅儿时,眼神中不免带着一丝怀疑与揣测。 梅儿有些无措,有些忐忑。 “说!你到底是不是看到了崔嬷嬷?!” 这时,楚令霄一声厉喝,吓得梅儿一个哆嗦。 “奴婢……奴婢……”梅儿心神大乱。 本来,她只是看到了一道肖似大姑娘的身影,但是,她这些日子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大姑娘是四少爷的嫡亲的胞姐,怎么可能会去害四少爷! 而且,给封口银子买通自己的是崔嬷嬷,崔嬷嬷又是姜姨娘的人。 梅儿思来想去,认定肯定是崔嬷嬷要害四少爷,只要自己一口咬定当天看到的是崔嬷嬷就可以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大姑娘居然自己先认了。 梅儿的心更乱了。 面对楚令霄的质问,她越发地语无伦次,一会儿说是自己没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一会儿又说是崔嬷嬷给了她封口费,让她不要乱说。 “够了。”楚令霄看着沈氏,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人证?” “为了这个贱婢颠三倒四地混说一通,夫人就认定了是姜姨娘要害沐哥儿,这也太草率了。也不知夫人这是出于何意?” 楚令霄只差没直说,沈氏是在故意陷害姜姨娘了。 屋内的气氛一凝。 跪在地上的崔嬷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太夫人皱了下眉头,连忙又和稀泥道:“阿霄,想必阿芷也是被这丫头蒙蔽了,又涉及沐哥儿,这母子连心,她才会一时乱了方寸。”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阿芷,你说呢?” 照太夫人看,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对大家都好。 她这远房侄女一向再乖巧不过了,岂会任由下人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都怪这叫梅儿的贱婢蓄意诬陷、挑拨离间! “母亲别急。”沈氏依旧气定神闲,带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 她放下了茶盅,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梅儿,心里已经弄明白,整件事就是这丫头在自作聪明。 似乎感受到沈氏的目光,梅儿的头垂得更低了。 沈氏暗暗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这儿还有件东西,想请母亲瞧瞧。” 说着,她又抬眼看向了几步外的楚令霄。 在这双凌厉凤眼的逼视下,楚令霄的气势也仿佛弱了一筹。 “侯爷也一起看看,免得说我冤枉了姜姨娘。呵。”沈氏口中逸出一抹冷笑,漫不经意地说道,“妾身是超品的侯夫人,还不至于去冤枉一个低贱的侍妾。” 姜姨娘闻言,猛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半垂的眼中掠过了一抹狠毒。 她温温柔柔地抽泣道:“夫人,侯爷不是这个意思,您误会了。” “是婢妾的错,婢妾不该……” “闭嘴。”沈氏淡淡地打断了她,“在本夫人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 姜姨娘缩了缩纤瘦的肩膀,秀丽的巴掌小脸微抬,眼眶已经被泪水浸透,楚楚可怜。 沈氏不再理她,只道:“陈嬷嬷。” 陈嬷嬷上前几步,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了一张绢纸给太夫人。 看到这张绢纸,崔嬷嬷的面色霎时刷白,仿佛见了鬼似的。 047主母 太夫人拿过了那张绢纸,只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绢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把楚云沐的骨头接歪。 沈氏又道:“这字迹是谁的,母亲辨辨便是。” 姜姨娘的院子里各种份例都是由崔嬷嬷去领的,账房里就留有她的字迹,想赖都赖不掉。 “至于这纸,”沈氏指了指太夫人手里拿着的那张绢纸,“这是今年刚从江南采买来的百合纸,春天多雨,从江南到京城的路上,车队遇上一场暴雨,这百合纸毁了大半,只留下三扎。” 楚令霄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变了变。 沈氏似笑非笑地看着楚令霄,道:“妾身记得侯爷当时可是说了,姜姨娘喜百合纸,把这纸都送去她那儿,敢问侯爷还记不记得?” “咱们这府里头,除了姜姨娘,可没有别的院子还有这纸。” 沈氏含笑道来,神态与声音皆是温婉优雅。 姜姨娘喜欢百合纸,沈氏可不喜欢,她嫌这纸浮夸,不如澄心堂纸细薄光润,楚令霄想要,就由着他拿走了。 楚令霄:“……” 崔嬷嬷的眼神飘忽了一下,脸色更白。 当时,四少爷从假山上摔下来后,四处闹哄哄的,她趁乱把这张纸条递给了李大夫。 后来,在李大夫回去后,她又亲自跑了一趟千金堂,亲眼看着他把这张绢纸烧了,没想到李大夫平时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居然还玩了这种心眼! “崔嬷嬷!”太夫人捏住了那张绢纸,往地上一扔,怒目道,“这是不是你写的?” “……”崔嬷嬷心中大乱。 这一刻,她已不复了方才的镇定,心里只怪自己一时失查,居然会在写字条的纸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那日,她特意从书案上挑了一张泛黄的纸,看着就很不起眼的那一种,谁能想到这居然会是什么“百合纸”。 崔嬷嬷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气息有些紊乱。 “说!”太夫人拧着眉头,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太夫人一想到方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崔嬷嬷绝不会做这种事,现在就被打了脸,一团怒火腾腾地从心口往头顶冒。 崔嬷嬷跪在地上,垂眸盯着飘在她身前的那张纸,眼神闪烁,没有出声,她的额头早已冷汗密布。 沈 氏的目光从姜姨娘的身上扫过,又落在了崔嬷嬷的身上,气定神闲地说道:“崔嬷嬷,可要李大夫来与你对质一番,你才愿意认?!” 她的声音不疾不许,不轻不重,一如往常般温和。 但听在崔嬷嬷的耳中,仿佛成了催命曲。 崔嬷嬷心头猛地一跳。 在沈氏拿出这张字条的时候,崔嬷嬷就知道她买通李大夫的事暴露了,但是,她的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想咬死不认。 直到现在,沈氏彻底打破了她的侥幸,把她推入深渊。 是了。 李大夫肯定已经全招了! 崔嬷嬷浑身发寒,一咬牙,终于认了:“太夫人,这张纸条是奴婢写的。” “你这贱婢!!” 太夫人大怒,拿起茶几上的一只茶碗就朝崔嬷嬷的身上扔了过去。 “啪!” 茶碗重重地砸中了崔嬷嬷的左肩,那滚烫的茶水飞溅开来,崔嬷嬷的半边脸一下子就被茶水烫红了。 “嬷嬷!”姜姨娘哭喊着就要扑过去,却被楚令霄眼明手快地拉住了,揽住她纤弱的肩膀。 楚令霄眼神冰冷地看着沈氏,觉得她实在咄咄逼人,心里更加厌烦。 崔嬷嬷也不抬袖去擦,而是用力往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太夫人,奴婢认罪。” “可四少爷摔下假山的事真的和奴婢无关,是后来奴婢听李大夫说四少爷的腿骨骨折了,才会一时鬼迷了心窍……” “奴婢想起前些日子,夫人赏了几位姑娘每人一只金镯子,大姑娘随口一句她更喜欢石榴花,二姑娘就把原本给她那只赤金石榴花纹镯子让给了大姑娘。” “平平都是侯爷的女儿,可二姑娘总要让着大姑娘,姨娘心疼坏了。” “奴婢想着,要是四少爷的腿骨一时半会儿长不好,多痛上几日,让夫人也跟着心疼心疼。” 崔嬷嬷把额头磕得红肿,气息低哑,情绪十分激动。 “这都是奴婢一个人的主意,姨娘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奴婢也不会用了那稀罕的百合纸。” “这都是奴婢的错!” 崔嬷嬷闭了闭眼,眼睛通红,决然道:“奴害主,当以命偿。” 说着,她猛地就朝桌角冲了过去,好似一头拼死一搏的野兽。 满堂一惊。 荣福堂的大丫鬟吓得发出一声低呼。 砰! 尖尖的桌角撞到了崔嬷嬷的额头上,顿时,鲜血四溅。 崔嬷嬷软软地顺着桌角滑了下来,殷红的鲜血在她头下流淌开来,染红了金砖地面。 “呀。”楚千凰捂着樱唇,口中逸出一声受惊的轻呼,别过了头不敢再看。 “嬷嬷!嬷嬷!” 姜姨娘声嘶力竭地哭喊出声,瘦弱的身子就像风中的落叶一样颤抖着。 她的声音又娇又柔,脸上血色全无,软软地倒在了楚令霄的怀里。 “姗儿。” 楚令霄环抱住了姜姨娘,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与不舍, 然而,当他再看向了沈氏时,面上只剩下了冷漠,不悦地说道:“这下你满意了吗?” “崔嬷嬷护主心切,才会一时激愤,做下了错事。” “要怪就怪尘姐儿,认不清自己,非要与凰姐儿争长短。” 楚令霄仿佛打从心底里信了崔嬷嬷的那番说辞,冷着脸道:“要不是为了尘姐儿,崔嬷嬷又何至于此!” 他的声音冷得快要掉出冰渣子来。 屋子里的气氛沉重,压抑,而冰冷。 沈氏的脸色终于变了,面沉如水。 她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方才可是侯爷说过,不能听信了贱婢的一面之词。” “怎么?崔嬷嬷就不是贱婢了?!” “一个贱婢攀扯了府里的姑娘,侯爷倒是信得快啊。” 面对沈氏的冷嘲热讽,楚令霄半步不让,凝视着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倒是瞧不出来。”沈氏淡淡一笑,优雅雍容。 “你!”楚令霄咬牙切齿。 屋子里,剑拔弩张,火花四射。 太夫人回过神来,刚要出言相劝,就听沈氏冷着脸下令道:“来人,姜姨娘管束下人无方,杖十。” “沈芷,你敢!” 楚令霄气急败坏地直呼了沈氏的闺名。 沈氏抿唇笑了,笑容张扬,犹如一朵绽放的玫瑰,艳丽却是带刺。 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楚令霄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提醒道:“侯爷,在这永定侯府,我沈芷才是当家主母!” ------题外 话------ 我好像轮到书城pk了,姑娘们点个收藏,打个5星,投个票,追个文吧~~ 048过错 “来人!” 她一声喝令,守在外面的两个婆子立刻闯了进来。 这几个是沈氏带来的人。 沈氏从嫁进侯府起,就掌了中馈,在这侯府积威已久。此时此刻,荣福堂的下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有人敢上前去拦。 于是,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把将姜姨娘从楚令霄的怀里扯了出来。 “沈芷!” 楚令霄整张脸气得通红,他不能去和低三下四的婆子纠缠,只能对着沈氏斥道。 沈芷虽然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是平日里,与他也算是相敬如宾。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居然能嚣张成这样,哪里还有女子该有的小意温存! 楚令霄的瞳孔里怒意翻涌。 从前两人刚成亲时,他就觉得沈氏瞧不上自己。 的确,当年,若非沈家,他们永定侯府只怕会被夺爵。 也因此,自打沈氏嫁进侯府后,全家人都几乎把她捧上了天,沈氏也自视甚高,总是端着,毫无为人妻的自觉。 与她在一起,楚令霄只觉从心底里厌烦,觉得疲惫。 “侯爷……侯爷。” 姜姨娘哭得梨花带雨,哀哀凄凄。 楚令霄心痛难当,忍不住脱口而出:“沈芷,你信不信我……” 眼看着楚令霄一气之下就要说出“休妻”两字,太夫人黑着脸打断了他:“够了!” 太夫人啪地一下拍在茶几上,发出了一声响亮,冷着脸道:“姜姨娘管束下人无方。” 她警告地瞪了楚令霄一眼,示意他忍耐。 虽然姜姨娘是她的侄女,但论起来只是一个落魄的孤女,而沈氏却是穆国公府的嫡女。 儿子宠妾可以,可是宠妾灭妻,绝不能行! 这大齐的勋贵,夫妻不和的不在少数,只要面子上过得去的就行了。 但是,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崔嬷嬷谋害主子罪证确凿,沈氏要惩戒姜姨娘也并没过错,楚令霄岂能为了一个妾就要下正室的脸面! 太夫人放柔了声音,劝道:“阿霄,这是内宅的事,你这个男人就别插手了。” 她生怕楚令霄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收不了场。 这时,楚令霄也已经冷静了下来,喉结上下 滚动了一下,看着沈氏的眼神充满了冷意,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敢! 楚千凰手足无措地看着父母,双手紧紧地绞着一方帕子,欲言又止。 沈氏回了楚令霄一个淡笑,吩咐道:“打。” 她一声令下,荣福堂里很快就响起了竹板笞击皮肉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之中掺杂着女子柔弱凄婉的痛呼声。 紧接着,又是一阵重重的摔东西声,就看到楚令霄气冲冲地走了出来,面色铁青。 守在堂屋外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她们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方才都听到了侯夫人下令打姜姨娘的板子。 所以,姜姨娘这是真的挨打了?! 夫人这么好的心性,从来不作贱姨娘、通房们,姜姨娘这是犯了多大的过错啊?! 下人们或是竖耳倾听,或是交头接耳地私语起来。 趁着旁人没注意,碧芽悄悄地退了出去,心道:姜姨娘是二姑娘的生母,她还是赶紧去告诉二姑娘一声吧。 碧芽托了要好的姐妹替她当一会儿差,就匆匆地去了一趟琬琰院通风报信。 琥珀把话如实地禀给了楚千尘。 楚千尘已经换了一身碧色衣裳,此刻正在戴面纱,闻言,她的手停顿了一下。 “姑娘,”琥珀小心翼翼地说道,“碧芽也不知姨娘伤得如何,可要奴婢去打听一下?” 自家姑娘一向孝顺,虽然近日和姜姨娘疏远了一些,可从前,但凡姨娘有一点不适,姑娘比谁都着急,都担心。 而且,是因为姑娘治好了梅儿,梅儿才会供出崔嬷嬷,如今姜姨娘因此受了罚,也不知姑娘会不会难过。 “不必了。”楚千尘戴好了面纱,淡淡问道,“碧芽还说了什么?” 琥珀细细地察言观色,见楚千尘面上没有焦虑和自责,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也怕姑娘又会被姜姨娘哄了去,对姜姨娘掏心掏肺的。 琥珀又道:“碧芽说,崔嬷嬷撞了桌脚,不知是生是死。” “侯爷和夫人大吵了一顿,最后拂袖走了,脸色铁青,有个小丫鬟回避得慢了几步,被侯爷狠狠踹了一脚,好半天都起不来。” “姜姨娘挨了打后,就被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顿了一下,琥珀嗫嚅道:“夫人罚她禁足一月,每日正午在院子里跪一个时辰。” 碧芽只是二等丫鬟,进不了堂屋,所以知道的也并不多,也不完全真切。 楚千尘微微颌首,不置可否,然后,她又把针包揣进了怀里。 “姑娘,我们要出门吗?”琥珀记得姑娘说了,今天要去给那位被割了喉咙的云公子复诊的。 “去一趟济世堂。”楚千尘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心道:不知今天能不能见到王爷。 琥珀已经很习惯自家姑娘成日往外跑了,主仆俩熟门熟路地从东侧角门出了侯府。 京城的街道喧闹一如平日,琥珀有几分心神不宁,不时看着楚千尘。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您是不是早就猜到今天会闹成这样?” 想到昨天,姑娘说今天去不成庄子,琥珀就觉得自家姑娘简直就是神算子。 迎上琥珀崇拜的目光,楚千尘勾唇笑了,面纱后的嘴角高高翘了起来,凤眸明亮而又灵动。 她点了点琥珀的额头,笑道:“这事牵扯到的人太多了,大姐姐姑且不论,尤其是那崔嬷嬷……” 崔嬷嬷是姜姨娘的心腹,也是左膀右臂,是最得她信赖的人。 若这件事牵扯到别人,说不定姜姨娘会自断一臂,彻底撇清,但是,放到崔嬷嬷身上就不行了,姜姨娘必会想方设法保住崔嬷嬷的。 “姨娘素来得宠,她要保崔嬷嬷,必然会去求父亲。” 楚千尘笑容清浅,在面纱的遮掩下,她的神态显得高深莫测,让琥珀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楚千尘摊了摊手道:“瞧,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哪儿简单了?!琥珀一头雾水,有听没有懂。 “父亲和母亲是为了姜姨娘闹起来的,无论结果如何,母亲要是这个时候一走了之,只会落了下乘。”楚千尘耐心地又解释了一句,点到为止。 琥珀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嘴唇,隐约有些明白了。 049深信 楚千尘迎着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嫡母一向说一不二,以她的性子,是不会轻易低头的,更何况,沐哥儿这一次差点没命。为了沐哥儿,嫡母更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父亲又偏宠姜姨娘,这一来二去,两人肯定会闹翻。 平日里去庄子上小住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嫡母要是扔下中馈一走了之,只会让人觉得她在使小性子,她是在逼父亲哄她回府。 嫡母是个骄傲的人,断然不会这么做。 更何况,现在这么一闹,父亲自是再拉不下脸去靠沈家与王爷的情份来谋利,嫡母避不避都一样。 至于姜姨娘…… 楚千尘无声地了口气。 对她来说,这件事在她救下了本来会死的梅儿后,就结束了。 她本就不打算再做其它。 楚千凰是嫡母的亲女,而她的生母是姜姨娘,但凡她牵扯进去,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也并非全无收获,好歹她确信了一点,她的生母并不止对她凉薄…… 想着,楚千尘脸上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拐进了街尾的济世堂。 见到楚千尘来了,伙计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殷勤地迎了上来,招呼道:“姑娘,里面请。” 楚千尘把侯府的那些个腌臜事抛诸脑后,问道:“昨日的那位云公子可还在?” “在在!”伙计忙不迭应道,“云公子就在里面休息。” 这时,刘小大夫也从后堂出来了,接口道:“二更时,他发了烧,我用了姑娘的方子,一剂药下去,烧就退了。” “今儿一大早,他就醒了,刚刚用过汤药后,才又睡着。”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目露尊敬。 达者为师,楚千尘在他眼中早不再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了。 “我过去瞧瞧。”楚千尘点了点头。 刘小大夫领着她们进了后堂。 后堂里,已经闻不到昨日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药香。 云展双眼紧闭地躺在榻上。 莫沉也在,起身对着楚千尘郑重作揖。 “我先给他诊脉。”楚千尘缓步走到了榻边,莫沉连忙让开。 似乎是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云展警觉地睁开了眼,眸光锐利地朝楚 千尘看来。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才认出人来,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绵软无力。 今早,云展清醒过来后,莫沉就与他说了经过,包括他的一条颈脉被云浩划破,也包括他的命是谁救回来的。 云展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浮现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赚到了! 昨日,在云浩的那一剑划过他脖颈的时候,云展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万万没想到他命不该绝,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更重要的是—— 这个小姑娘既然连他也能救活,说不定也能救王爷! 这么多年来,他们请了不知道多少名医,这是他们离希望最近的一次了。 云展的眼睛灼灼生辉。 “我欠你一条命……”他艰难地说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云公子,你的嗓子也伤到了一些,尽量不要说话。”楚千尘面纱下的嘴角弯弯,心情也轻快了起来,说道,“把手伸出来。” 楚千尘给云展诊了脉,又理所当然地吩咐莫沉道:“去把他伤口上的药都擦干净。” “姑娘,我来吧。”刘小大夫自高奋勇地来帮忙。 他动作娴熟地解开了云展脖颈上包的纱布,开始清理伤口。 不一会儿,那墨绿色的药膏就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其下一道足有寸长的口子,与周围的皮肤相比,伤口表面微肿,还有些泛红,不过,没有血水渗出,而且,伤口也有了愈和的迹象。 楚千尘满意地点点头,道:“恢复得很好。” “就是你失血过多,得养上一阵子,然后,一个月内不要习武骑马,更不要与人动手。” “我会盯着他的。”莫沉道。 “……云展的眼角抽了抽。 他觉得莫沉这家伙有点不地道,他这话说得好像自己成天惹事生非一样。 天可见的,他再安份不过了! 他正要开口反驳,就见莫沉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这一眼,寒光凛凛,犹似万年寒潭。 云展打了个哆嗦,很明智地闭上了嘴。 刘小大夫重新给云展上了药膏,又包好了纱布。 楚千尘又道:“我昨日开的方子,你按时吃,一个月后,保 管把你手抖麻木的毛病也都根治了。” 云展老老实实地应了。 他哪里还敢再质疑楚千尘的话,这次差点就没了命,若是下次在战场上手抖,误了王爷的事,那代价可不就是他一条命可以抵偿的! 云展正想打发了刘小大夫,再请她去给王爷看诊,这时,伙计从外面走了进来,道:“姑娘,有人来求医,指名要叫您出去。” 楚千尘挑了挑眉梢,随口问道:“什么人,是何病?” 伙计回道:“来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嬷嬷,她说他们家的姑娘前些日子被利刃划伤了脸,看了不少大夫,都说会留疤,想请您去瞧瞧,还能不能治。” “那个嬷嬷还说,若是能治好他家姑娘的脸,他们夫人愿出黄金百两。” 刘小大夫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出手就百两黄金,实在也太阔绰了吧! 楚千尘没有应,而是吩咐道:“琥珀,你去看看。小心些。” 琥珀是个听话的丫鬟,楚千尘让她小心点,她就只掀开门帘朝前堂看了一眼,没让对方看到自己。 这一看,琥珀呆了一下,赶紧放下门帘。 她折回来,向着楚千尘附耳道:“姑娘,是二夫人身边的张嬷嬷。” 楚千尘眸光闪了闪。 果然…… 她就觉得伙计方才描述的病情有点耳熟。 王爷说了,以德报怨不可取!楚千尘淡淡地说道:“不接。” “……”伙计迟疑地朝刘小大夫看了一眼。 那个嬷嬷虽然是个下人,但也穿金戴银,显然主家非富即贵,济世堂就这么一口回绝是不是不太好。 “去吧。”刘小大夫毫不迟疑地说道。 他看出来了,这位小神医多半是认得来求医的人,而且不方便见,也不愿意见。 毕竟她不是医馆的大夫,看不看诊的,当然由她自己决定。 伙计就从后堂出去了,对着张嬷嬷赔了个笑,转达了楚千尘的话。 张嬷嬷顿时就恼了,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医馆,居然还敢拿乔。 张嬷嬷抬起下巴,傲然道:“我们主家可是永定侯府!” 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伙计不动如山。 这几天,在连番见了大将军、伯爷、王爷等等的大人物 后,伙计的心脏变得十分坚韧,并没有因为“永定侯府”这四个而动摇。 050伤疤 伙计客气地说道:“神医正在看病人,实在是走不开,还望见谅……” “什么神医,说不定是个神棍!”张嬷嬷被扫了面子,气恼地打断了伙计。 她一甩帕子,气呼呼地走出了济世堂,一个圆脸小丫鬟赶紧跟上。 见张嬷嬷脸色阴沉,圆脸小丫鬟在一旁小声道:“张嬷嬷,大姑娘说了,贵妃娘娘已经答应给三姑娘找太医来瞧了。” “这等小医馆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夫,左不过是被吹捧出来的名声。” “等宫里的太医出手,三姑娘脸上的伤必是会好的。” 张嬷嬷没有应声。 说得容易,可如今府里侯爷和大夫人闹成了这样,谁还会记得给三姑娘请太医的事! 二夫人急坏了,因此一听说济世堂里有一位妙手回春的神医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发她过来请。 偏偏这神医是个不识相的! “让让,快让让!” 这时,两个青衣婆子动作强势地挤开了张嬷嬷,几乎是下一刻,一辆红盖、红帏、红幨的马车停在了济世堂的大门前。 “这是谁家啊,有没有点规矩!”圆脸小丫鬟蹙眉嚷道。 张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警告道:“没规矩,这可是朱轮车!” 朱轮车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只有公主、王妃、郡主之类的贵人才能用。 张嬷嬷拉着那圆脸小丫鬟往隔壁避了避,很快,就看到一个乳娘模样的妇人把一个七八岁的粉衣小姑娘从朱轮车里抱了下来。 张嬷嬷只看了那粉衣小姑娘一眼,整个心都提了起来。 那小姑娘的脸上有一大片可怖的伤疤,如一只巨大的蜘蛛般盘踞在左脸颊上。 紧接着,又有一个着绛紫色牡丹缠枝刻丝褙子的美妇在丫鬟的搀扶下从车里走了下来,朝着济世堂的前堂走去。 张嬷嬷又是一惊。 这不是靖郡王妃吗? 莫非靖郡王妃是特意带着女儿来求医的? 济世堂的伙计见有贵客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靖郡王妃急切地问道:“今日神医可来了?” 昨晚靖郡王妃就来过一趟,伙计也记得她,不光是因为那辆象征尊贵的朱轮车,还有这粉衣小姑娘脸上的疤痕。当时楚千尘已经走了,伙计也就如实 地告诉了她。 没想到,她们今天竟然又来了。 不过,想到刚刚神医才拒绝了永定侯府的求医,伙计没什么信心地说道:“劳夫人在此稍候,小人进去问问。” 靖郡王妃眼睛一亮,听出了伙计的言下之意就是,神医在。 她忙道:“请便。” 她衣饰华贵,但脸上并没有一丝倨傲,说话也客客气气,神情间更多的是殷切。 昨天正午,忠勇伯三公子当街一剑割了庶弟的咽喉,这件事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不过短短半天,就在京城的勋贵中间传开了,传闻里自然也包括了那位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的神医。靖郡王妃昨天一听说,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女儿亲自过来了,可惜错过了。 于是,今天一大早,她又来了,本想着若是今天也等不到的话,那就明天再来。 好在,上天垂怜。 伙计快步进了后堂,靖郡王妃转头对着那个被乳娘抱在怀里的小姑娘柔声道:“九娘,你要乖乖的,一会儿就能见到神医了。” 被称为九娘的小姑娘低着头,自己把玩着自己白生生的手指,不声不响。 靖郡王妃心里也是不忍,摸摸女儿软柔的发顶。 女儿是她心里最大的痛,也是她最大的悔恨…… 没一会儿,通往后堂那道绣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的门帘就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个脸上蒙着面纱的碧衣姑娘走了出来。 靖郡王妃和她身旁的乳娘、丫鬟全都怔怔地看着楚千尘。 青色的薄纱挡住了少女的面颊,只露出弯弯的柳叶眉以及一双比启明星还要璀璨皎洁的凤眸,流光四溢。 少女不疾不徐地走来,姿态优雅而不失轻盈,又透着几分飒爽,宛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让人望之难以移目。 靖郡王妃动了动眉梢,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双凤眼有些莫名的眼熟,很像她的大姐姐…… 伙计对着楚千尘道:“姑娘,求医的就是这位夫人。” 靖郡王妃这才回过神来,把那点触动抛诸脑后,她赶紧问道:“姑娘就是那位神医?” 她也听人说了,那个救了云四公子的神医年纪很小,是一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但一手医术却是能从阎王的手下抢命的。 伙计连忙应声,楚千尘也没有谦虚,只问道:“病人是这位吗?” 她指是在乳娘怀里的九娘。 “是。是的。”靖郡王妃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女九娘去年不慎受了伤,脸上留下了一些疤。” “我先瞧瞧。” 楚千尘这么一说,郡王妃连忙示意乳娘把九娘放下来。 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简单的垂髫,一袭绣着芙蓉花的粉衣,眼睛大大的,其中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神采,有些呆呆的。 楚千尘蹲下身,与九娘平视,仔细地瞧了她的脸。 她的左脸颊上伤疤占了半张脸,最长的那道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角,伤口纵横交错,就像棋格一样,触目惊心。 楚千尘长翘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沉吟了片刻后,吩咐琥珀端来清水。 洗干净双手后,她抬手摸向了九娘的脸庞,九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靖郡王妃忙半蹲下身,看着女儿的眼睛,安抚道:“九娘,让姐姐替你看看。” “你叫九娘啊。”楚千尘冲小姑娘微微笑着,她一笑,凤眸微弯,观之可亲,“别怕。” 小姑娘稍微放松了一些,直直地看着楚千尘,那双眼眸漆黑而冷淡,宛如一潭死水。 楚千尘动作轻柔地查看着疤痕的形态,在心里估摸了一番,道:“她脸上应该是被皮鞭所伤,这皮鞭上还有倒刺,是倒刺拉扯了皮肤,留下的这些伤疤。” 靖郡王妃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对,对!” 她没想到楚千尘竟然一看就明白了。 “神医,可……可能治?”靖郡王妃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问道。 “能。”楚千尘肯定地点了下头。 上一世,楚千尘学了医后,也曾经想过除去自己脸上的那道疤,但是,那个时候已经太迟了。 不过,她也研制出了一些药膏,对去除疤痕的效果极好。 像楚千菱脸上的疤,只需半个月的工夫,就能完全消除。 眼前这小姑娘脸上的这些疤乍一眼看是有些可怕,也伤得比楚千菱严重一些,但所幸伤口不太深,小孩子年纪小,愈合力强,现在还能治。 靖郡王妃闻言,杏眼微微睁大,难以压抑心中的惊喜。 自女儿受伤都快一年了,他们求了数之不尽的名医,包括太医院的太医们也看了个遍,从来没有人这么笃定地告诉她: 能治。 这两个字仿若天籁,将靖郡王妃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楚千尘又道:“她这伤口倒是不深,就是拖了些时日,治疗时要多花些时间。” 靖郡王妃想说只要能治,一年、两年甚至三年都行,他们等得起,可话到嘴边,就听到楚千尘又道:“想要完好如初,至少要一个月吧。” 她娇软清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似乎对这个结果不是太满意。 “实在有些费时间了。”楚千尘叹道。 靖郡王妃:“……” 这叫什么费时间啊,才一个月,这简直比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更好! ------题外话------ 明天就见面了。 已经11万字了呢,好快啊。 051相见 “刘小大夫,劳烦把我给云公子配的药膏拿来。”楚千尘吩咐了一句,刘小大夫很快就把那一小匣子墨绿色的药膏递了过来。 “来,我给你涂药。”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小丫头,然后用手指沾了些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沫在她脸上,动作轻柔。 七娘一开始还有些抗拒,但是,药膏涂在脸上清清凉凉地,很舒服。 慢慢地,她就放松了下来。 楚千尘一边给她涂药膏,一边说道:“她的脸不要包起来,明天再洗掉。” “我一会儿再匀一点药膏给你们,每天涂一次,第二天再洗。” “这个药膏可否多匀些给我,我花钱买,多少银子都行!”靖郡王妃忙不迭道。 楚千尘笑了笑,道:“这个药膏里含的多是止血敛伤的作用,她脸上的伤有些时日了,得先把一些淤血拔除。但是,要生肌除疤靠这个还不行,我需要花些时间调配新的药膏,你们三天后再来吧。” 除疤生肌的膏药叫十全膏,是她前世特制的,后来,王爷发现,十全膏止血敛伤的效果比军中用的金创药更好,就让她在这个基础上,又换了些成份,制了九续膏,就是她现在手上这种。 这两种药膏同出一源,又各有用途。 靖郡王妃连忙应下,神采焕发。 楚千尘全神灌注着手上的动作,很快,七娘的左半边脸就被涂成了墨绿色。 “好了。”楚千尘满意地说道。 七娘还是呆呆地,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 楚千尘小心地把她的手拉了下来,摇摇头,道:“不可。” 七娘没有动,也没有反应。 楚千尘皱了下眉头,她觉得这孩子有些不太对,正要问,突然发现满堂皆静。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发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变化。 她一抬头,就看到医馆的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月白的身影。 青年穿着一件月白道袍,头发以一条同色的丝绦随意地束着,半披半散。 微风吹动着他的发丝,轻柔地抚着他俊美白皙的面庞,让他平添了几分放任不羁的气质,似乎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楚千尘怔怔地看着他的脸,感觉仿佛周围都随着他的道来而变得明亮了起来。 是王爷! 她的眼眸微微干涩,心口那道因他 而起的伤口又泛起那种熟悉的痛。 刺痛之中,又泛着丝丝暖意。 他活着,他还活着! 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明明早就知道今天也许能在这里见到他,可是这一刻,她还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激荡。 刚走进前堂的顾玦也看到了正给一个女童涂药膏的楚千尘,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顾玦微微一怔。 他记得这双凤眼,在他回京那天看到过。 当时她好像哭过,眼角微红,泪眼朦胧。 不像此刻的她,瞳孔清澈明亮,宛如那初升的朝阳般,熠熠生辉。 这个少女拥有一双他见过最漂亮的眼眸。 瞧对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顾玦猜出她应该也记得自己。 不仅如此,顾玦也猜出了她应该就是救了云展的那个小神医。 靖郡王妃同样认得顾玦,远远地对着他福了一礼,算是打了招呼。 顾玦微微颌首,然后就进了后堂。 楚千尘的心神恍惚了一下,有种莫名的委屈:王爷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两世为人,对她来说,顾玦是她最亲的人。 他是她的师,她的兄,她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前世种种在这一刻又齐齐地涌现心头,她只觉得心如潮涌,心绪起伏不定。 楚千尘心不在焉地接过了琥珀递来的帕子,擦去指尖上残余的药膏。 这时,伙计捧着另一个匣子来,他把匀给七娘的药膏装在了这匣子里,递给了郡王妃的大丫鬟。 郡王妃怜爱地看着女儿,又问了几句是否要忌口之类的话,才带着女儿告辞了。 楚千尘的目光又一次望向了那道通往后堂的门帘。 只是此刻,她却觉得这道薄薄的门帘似是隔着两世一般。 楚千尘有些心神不宁,以致全然没注意到她身后的琥珀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她。 琥珀总觉得自家姑娘有些奇怪,难道姑娘是畏惧宸王殿下? 不对啊,自家姑娘再胆大不过,况且,那天宸王殿下回京,姑娘还特意去看热闹,又丢了香囊…… 思绪间,琥珀就看到楚千尘大步朝后堂方向去。 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姑娘那纤细的背影透着一种决然 。 琥珀连忙也跟了进去。 后堂里,三个男人姿态各异。 云展依旧乖乖地躺在榻上,饶是顾玦来了,他也不敢起身。 莫沉垂手立于一旁,彷如伫立战场之中的一杆长枪。 顾玦姿态慵懒地坐在旁边的一把太师椅上,三个男子的目光俱都朝楚千尘望来。 后堂里静了一静。 这一刻,楚千尘真庆幸自己此刻戴着面纱,否则,她真怕自己会失态。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目光一直望着顾玦,想把他的五官深深地铭刻在心中。 突然,楚千尘的目光落在顾玦的左手上,敏锐地注意到他左手的尾指微微蜷曲着。 楚千尘眸色渐深。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指着顾玦的左手,道:“把手给我。” 她的声音娇软清澈,如黄莺出谷般悦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又有一丝小女儿特有的娇气。 顾玦挑了挑剑眉,把左手递了过去。 “……”云展瞳孔一亮。 不愧是小神医,只是这么看了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昨日说的那个病人是王爷!云展默默地想道,看来小神医这是要给王爷诊脉了吧。 下一瞬,云展就看到楚千尘摸出一根银针,不由双眸睁大。 楚千尘的第一针稳稳地扎在了顾玦左手臂的手三里穴上。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顾玦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那剧烈的痛楚在一点点地缓解…… 每一次他的旧伤发作,少则一个多时辰,长则一日一夜,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疼痛缓解得那么快。 顾玦打量着正在给自己行针的少女。 她梳着双环髻,乌黑整齐的刘海下露出一对形状漂亮的柳叶眉,此刻她眼帘半垂,浓密长翘的眼睫微微扇动着,神情十分专注。 下针的手更是稳健而灵活,每一针都准确地扎在穴道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犹豫。 很显然,她有着绝对的自信。 ------题外话------ 9月1日上架,记得把9月的保底月票留给我呀。 052诊脉 从头到尾,顾玦的唇畔一直挂着一抹清浅的笑,波澜不惊。 也唯有楚千尘察觉他左手的尾指又归回了原位。 她知道他的疼痛缓解了,面纱后的唇角微微翘了翘,凤眸更亮,似是盛着细碎的光。 上一世的他也是这样,总是云淡风轻地笑着,不让人知道他在忍耐着一种极大的痛苦,她也是经历了许多次,才发现他旧伤发作时,不仅会胸痛,连左手的尾指也会抽筋。 上一世,她救不了他,只能勉强给他续命。 后来,她还特意学了这手针法,为他止痛,如今又能用上了! 楚千尘正要后退,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他熟悉清冷的声音:“多谢。” 楚千尘鼻头一酸。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半尺,她能闻到他身上若隐若现地传来一股清冽的沉香。 楚千尘一闻就知道了,这是蘅芜香,是江南百年香铺御香记的镇店之宝。 熟悉的香味钻入鼻端,急速地流遍她全身每一寸血脉,让她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年前! “应该的。”楚千尘轻声道,三个字一语双关。 她再次抬手摸向了顾玦的左腕,只是这一次,是为了诊脉。 此时此刻,云展和莫沉也都明白了,方才楚千尘会突然给王爷施针,怕是他的旧伤又发作了,楚千尘在施针为他减轻痛楚。 云展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更惊讶了,更多的是钦佩。 连他这种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的人都没看出王爷的异状,没想到这个小神医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这一瞬,云展对楚千尘的信心从八成上升了九成。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救王爷的话,那也唯有这个小神医了。 楚千尘这一诊脉,就是许久。 后堂里,静悄悄的,万籁俱寂。 云展和莫沉只以为是因为顾玦的病情麻烦,所以楚千尘才诊了那么久,却不知楚千尘是因为震惊,才反复确认。 王爷竟然没有中毒! 楚千尘徐徐地收了手指,眼神复杂地看着顾玦。 上一世王爷除了暗伤和内伤外,还中了一种剧 毒,可是现在的王爷还没有中毒。 也就是说,中毒的事还没发生! 砰砰砰! 楚千尘心跳加快,体内的血液在体内沸腾着,深深地凝望着顾玦,眸中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姑娘……”云展耐不住了,急切地问道。 楚千尘打断了云展,语调轻缓地说道:“公子是受了风寒。” 云展:“……” 莫沉眉头一动,朝门帘的方向看了过去,目光如剑,浑身释放出一股冷峻凌厉的气息。 顾玦勾唇笑了,无声地以唇语道:门外有人。 这一笑,宛如一缕春风拂过大地,融化了眼底的清冷,眼中多了一分和煦的笑意。 楚千尘继续说道:“公子染了风寒,得好好歇着。” 她的声音又娇又柔,澄净的瞳孔里如那骄阳般,炙热而明亮。仿佛在问:我棒不棒? 顾玦:“……” 顾玦居然看懂了她的眼神,不由怔了怔,喉底发出一声低笑。 她的眼睛很漂亮,眼角微微上挑,让他不禁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波斯猫,有时候很高傲,得意洋洋地高高翘着尾巴;有时候很乖巧,时常仰着小脸,用一双碧绿的猫眼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揉揉它的头顶。 没有得到顾玦的夸奖,楚千尘有点沮丧,但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接着道:“……我一会儿给公子开张方子,您喝上一剂,这风寒就无碍了。” 她没有降低音调,声音清晰地透过门帘一直传到了前堂。 站在门帘外的人是忠勇伯。 忠勇伯是为了云浩的断臂特意来济世堂求医来的,刚到不久。 昨夜,他带着受伤的云浩回伯府后,就火速进宫,求皇帝赐下了几位太医,其中还包括了擅骨科的张太医。 但是,太医们在一番会诊后却告诉他说,云浩左手的手腕骨全碎了,很难接骨,就算勉强接了骨,这骨头也长不好,他这右臂怕是要废了。 类似的话,昨日在济世堂,刘小大夫也与忠勇伯说过。 初听时,他是不信的,可是后来一连几个太医都这么说,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云浩是他的嫡子,虽然平日里确实顽劣了一些,却也罪不至此。 非要究个对错的话,云展也有过错,若是当时云展服了软,云浩又怎么会动 手。 再退一万步来说,云展从小习武,身手又好,谁又能想到他会躲不开云浩的那一剑,被云浩伤到! 现在云展安然无恙,但云浩可是废了一只手啊! 而且还是右手! 废了右手,云浩就写不得字,拿不得剑,就成了一个残废了! 忠勇伯思来想去,还是不想放弃,就过来济世堂碰碰运气,想看看昨天那个小神医能不能治。 结果他一来,正想打帘进后堂时,就透过门帘的缝隙看到小神医在为顾玦诊脉。 忠勇伯的心头一阵狂跳,心道:莫非宸王是得了什么重疾不成? 若是宸王顾玦真有重疾或什么旧伤,那么,皇上就不必再顾虑顾玦手上的兵权了,待自己进宫去禀了皇上,必是大功一件,也许忠勇伯的爵位还能因此再传三代! 结果…… 居然只是风寒! 忠勇伯失望了,觉得自己一腔热血错付了。 他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故意扬高声音在门帘外说道:“阿展,你今日好些了没?”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直接掀起门帘走进了后堂。 当他的目光与坐在太师椅上的顾玦四目对视时,脸上还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抱拳行礼道:“原来王爷也在啊。” 这浮夸的动作和表情,看得一旁琥珀直翻白眼。 053听话 “小神医,”忠勇伯见过礼后,热络地冲着楚千尘赔笑道,“你在就好了,快跟本伯去一趟伯府。放心,诊金是不会少神医的。” 楚千尘走到了窗边的大案前,正在铺纸磨墨,根本懒得理忠勇伯。 忠勇伯又道:“本伯出一百两黄金,若你能治好本伯的儿子,再加一百两!” 这么大笔金银,他就不信,这小神医不动心! 然而,楚千尘只拿起笔搁上的狼毫笔来,专注地写起了方子,只当他不存在。 忠勇伯恼了,脸色铁青,还要再说,就听顾玦轻笑一声,淡淡道:“伯爷,贵公子的手是本王废的,谁敢治?”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顾玦尾音上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魄。 楚千尘忍不住地笑,眉目艳丽。 这种被维护的感觉让她心里美滋滋的,心中像是有一只小鸟在扑扇着翅膀,愉悦地转圈圈。 明明已经不是前世了,明明王爷还不认识自己,但楚千尘还是默认自己被他维护了,面纱下的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她看着顾玦的眼神又乖又软,带着一种女儿家特有的娇气。 “王爷这是何意?”忠勇伯强忍着怒意道,“王爷已经废了云浩的右臂,难道本伯想找人给云浩接骨都不成吗?!” “不成。”顾玦理所当然地说道,语气平静。 忠勇伯的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嚣张跋扈,简直是不讲道理! 忠勇伯不敢对顾玦发脾气,只能冲着榻上的云展迁怒道:“阿展,你三哥这次可被你害苦了!” 云展但凡有半点兄弟之情,就应该立刻向宸王求求情,好歹让宸王别再针对云浩了。 然而,云展嗤笑一声,艰难地说道:“父亲,你若再不走,我可以让他更苦。” “比如再弄断他另一只手什么的?”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似的。 “你!”忠勇伯瞪大了眼,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不住起伏着。 他这个儿子从前还算乖顺,自从几年前从军去了北地后,仗着有了些军功,越发没有分寸了! 云展对上忠勇伯的眼睛,虚弱的脸上笑得肆意张扬,“除非父亲能把他一辈子留在府里,不然,我总是有机会的,不是吗?” 等到云展说完了,楚 千尘才佯怒道:“跟你说了,你嗓子没养好,少说话。” “别人无理取闹,你要是当真,那嗓子可就一辈子别想养好了!”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在说忠勇伯无理取闹。 忠勇伯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好!好!” 云展就是仗着有宸王撑腰才会如此目中无人,连自己这个亲生父亲都不认了,也不想想宸王得罪了皇帝,又能风光到什么时候! 他倒要看看,没有云家的帮衬,靠云展自己在军中怎么出头! 忠勇伯冷冷地拂袖而去。 临走前,他还装作不经意地往书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方子瞥了一眼。 柴胡、桂枝、白芍药、黄芩、党参…… 这就是一张治风寒的方子,再寻常不过了。 忠勇伯失望极了,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心里琢磨着得再去打听一下,这京里还有什么擅骨科的大夫。他的儿子,绝不能就这么被宸王给毁了。 门帘被高高掀起,又重重落下,忠勇伯愤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后堂中,又静了下来,唯有那道门帘还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一次,云展没敢问,王爷的脉像如何。 隔墙有耳。 王爷的病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不过…… 云展心念一动,这个小神医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的顾虑,还体贴地帮了他们一把。 云展赶紧向莫沉使眼色,却见莫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楚千尘。 他的眼睛仿佛一片幽寂的黑水,深不可测。 云展觉得自己真是抛媚眼给了瞎子看! 楚千尘拿起了那张刚写的方子,放在火烛上烧成了灰烬。 右手微微一甩,那些灰烬就从窗口飘了出去,被庭院里的微风吹散,没留下一点痕迹。 楚千尘重新执笔,又写了一张方子,然后亲自交到顾玦手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叮嘱道:“每日一剂,分三次煎服。先服上十日。” 不知怎么地,顾玦从她面纱外的眼眸中看到了她后头未尽的三个字:要听话! 他接过了方子,折叠起来后,放在袖袋中,含笑着点了点头。 楚千尘心里当然是还想再赖一会儿,毕竟她费尽心力 ,才好不容易见到了他。 但却又不得不走,如果她再多待,怕是会让别人以为王爷得了什么重病。 王爷现在处境不易,她不能给他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交代了一番云展的病情,说他病情差不多稳定了,接下来只要每日按时吃药以及给伤口换药就行了,之后,她就闷闷地主动提出了告辞,慢吞吞地走了。 看着她纤细的背影,顾玦莫名地看到了她身后高高翘起的猫尾巴,萎靡地垂了下来,蔫耷耷的。 楚千尘找伙计又买了了些药材,就离开了济世堂。 只要王爷还在,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不急在一时。 想到十天后的复诊,她一方面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另一方面又觉得好歹有个盼头了。 嗯,一步步来。 楚千尘在心里对自己说,笑得眉眼弯弯,连步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就连琥珀也能感觉到她的愉悦,她只当自家姑娘是崇拜宸王,笑说:“姑娘,奴婢听说,在北地,家家户户都为宸王殿下立了长生牌位,宸王殿下这趟回京,还有宿老们送上了万民伞呢。” 那是当然!王爷是最好的。楚千尘笑得更愉悦了。 忽然,她眉头一动,看向了某个方向,但很快就又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往右拐去,来到南辰街上,从一侧角门进了侯府。 角门“砰”的一下关上了,下一瞬,一个青衣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朝永定侯府看了一眼,然后就大步走进了侯府旁的巷子里,见四下无人,纵身从墙头跃了进去。 他身形矫健,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动静。 直到一个时辰后,他才从永定侯府出来。 这一次,他返回了宸王府。 ------题外话------ 我第一次开篇就这么甜呢~~ 054三日 “王爷,”青衣男子对着顾玦抱拳禀道,“那位小神医是永定侯楚令霄的庶女,在楚家的姑娘中行二。” 永定侯的庶女? 顾玦右手的手指微弓,轻轻叩着茶几。 据他所知,永定侯府里应该无人习医,这小丫头最多十二三岁,小小年纪怎就习得这一手好医术? 她仅仅几针,就缓解了他的伤痛。 自他受伤后,这些年深受旧伤的折磨,看过不知道多少大夫,她是第一个这么轻易就能对症的人! 青衣男子垂手立在一旁,接着禀道:“属下还发现有忠勇伯府的人在悄悄跟着她,让属下打晕丢一条巷子里头了。” 说着,他又补充道:“王爷,属下感觉,在半路的时候,那位楚二姑娘似乎是察觉了属下。” “……”顾玦剑眉一挑,饶有兴致地朝他看去。 青衣男子便把当时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道:“当时,她朝属下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并没有试图甩掉属下,直接就回了永定侯府。” “之后,属下又悄悄潜进了侯府,亲眼瞧见府里的下人都唤她二姑娘。” 有点意思。顾玦微微挑了下眉头,想起方才在济世堂,她也是很敏锐地发现了外面有人。 莫非是因为习医之人都耳聪目明? 她明明已经发现了风演,却既不避也不让,还是大大方方地“主动”曝露出身份,这应该是想向自己证明,她对自己没有恶意? 薛风演禀完后,静待顾玦的吩咐。 “风演,你暂且就先跟着楚二姑娘。”顾玦轻描淡写地吩咐道,“莫要让人打扰到她。” 顾玦的意思是,若是再有像忠勇伯府那样,试图打探她身份的人,让他一并收拾了。 “是,王爷!” 薛风演抱拳应命,退了下去。 顾玦清冷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的一个紫色香囊上,伸指将它的系绳挑起,手指微微晃了晃。 那个小巧的香囊就随着系绳在他掌下来回摇晃着。 照理说,这位楚二姑娘是永定侯府的人,她知道了他的伤病,应该是件挺麻烦的事。 但是,不知为何,顾玦一点都不担心她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许是因为第一次看到她时那双含泪的凤眼,许是因为方才在济世堂,她机敏地帮他隐瞒了病情,又许是因为她看着他的 眼神娇憨纯净,让他想起了他过去养的那只猫儿…… “王爷。”这时,莫沉端着一热腾腾的汤药进来了。 这碗汤药是按照楚千尘开的方子抓的,方才莫沉亲自去熬的。 黑褐色的汤药随着升腾而起的白气散发着一股草药特有的苦味。 顾玦接过白底蓝花的药碗,试了下温度后,就仰首一口饮尽。 温热的汤药从他的喉咙滑入腹中,不多时,他的四肢也随之温暖了起来,昳丽的眉眼舒展开来。 这天晚上,顾玦一觉睡到了天亮,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这药一连用了三日,顾玦能够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身躯仿佛有了一丝暖意,那日日夜夜伴随着他的噬骨之痛也似乎缓和了一些。 这一日,一早用过了药,顾玦一人一骑就出了门。 顾玦自回京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宸王府闭府不出,皇帝宣召了他几次,他都置之不理,唯二的两次出府都是去了济世堂,其中一次还嚣张地折断了忠勇伯三子的手臂。 顾玦的一举一动,被整个京城所关注。 在众人的瞩目中,顾玦直接策马出了京城,去了城外的三里亭。 三里亭中空无一人,只有一匹棕马在旁边惬意地吃着草。 顾玦抬眼朝亭子旁的一棵大树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紫袍青年正倚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嘴里衔着一根草,一条小腿随意地垂下,悠闲地一晃一晃的。 “九哥!” 紫袍青年一见到顾玦,就兴奋地挥了挥手。 也不用顾玦拉缰绳,他胯下的黑马绝影已经自己走到了树下。 “九哥,我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秦曜轻巧地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悄无声息。 他鸦羽般的头发在后脑绑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一跃而下时,马尾也随之飞舞,显得恣意张扬,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 秦曜是南阳王世子,从七年前就留在了京城为质,前些日子南阳王重病,皇帝便允其回去侍疾。 顾玦今日出城就是为秦曜送行。 “你的赤骥呢?”顾玦一见面,第一句不是问候秦曜,而是问起了他的马。 秦曜今天带的马不是他常骑的那匹红马赤骥。 秦曜把原本咬在嘴里的那根草拿了下来,喂了绝影,道 :“赤骥恰好病了,我一早看它精神不济,舍不得它长途跋涉,就临时换了这匹。” 顾玦微微蹙眉,从马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交给了秦曜,“你此去荆州千里迢迢,还是骑绝影去吧。” 绝影是一匹万里挑一的良马,可日行千里,不知疲倦。 秦曜眼睛一亮,一点也不跟顾玦客气,“九哥,你可真大方!” 他接过了马绳,又谄媚地喂了绝影一颗糖,“绝影,你就跟我跑一趟荆州,我保证一定把你安然无恙地送还给九哥!” “嗯,这样吧?这趟去荆州,我顺便给你找个媳妇,当作报答你好不好?” 秦曜自说自话,绝影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高傲地打了个响鼻。 “……”顾玦失笑地勾了勾唇,笑意自眼底蔓延到眼角眉梢。 秦曜从来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既然见了人,也不就不再久留,身轻如燕地飞身上了马,动作利落漂亮。 “九哥,那我就先走了!” 秦曜一夹马腹,对着顾玦挥了挥右臂,策马而去。 绝影飞驰而去,一骑绝尘。 顾玦望着秦曜的背影,眸色渐深。 南阳王病重,荆州那边以八百里加急连续送来了三封信,皇帝才勉强同意放人,也不知道南阳王现在的病情到底如何…… 055胞妹 送走秦曜后,顾玦骑上了秦曜的那匹棕马原路返回了京城。 在路过济世堂的时候,顾玦下意识地往医馆里望了一眼。 这一看就见到了一道有些眼熟的青碧色身影,楚千尘背对着医馆大门正在与刘小大夫说话。 顾玦的目光在她纤细的背影上停顿了一瞬,这才策马离开。 济世堂里的楚千尘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往街上看去,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来来去去。 楚千尘:“……” 楚千尘今天来济世堂是为了把给七娘制的十全膏送过来。 她把十全膏给了刘小大夫,嘱咐了一下用法,就走了。 离开济世堂后,她又去隔壁街逛了一圈,买了些话本子以及几盒的点心糖果,准备带回去哄楚云沐。 在从角门进府时,楚千尘还把买来的马蹄糕分了一盒子给守门的婆子,又多给了一个银锞子。 “多谢二姑娘。” 这额外的赏赐让守门的婆子惊喜交加,笑得眼睛也眯成了缝儿。 这一个银锞子足有一两,抵她小半年的月钱呢,还有这锦食记的糕点,又贵又难买,她正好可以拿回去给小孙孙吃。 “二姑娘,方才靖郡王妃来了。”婆子想起一件事,就顺口提醒了一句,“您还是赶紧回琬琰院去吧。” 楚千尘想了一下,才恍然意识到婆子说得是谁。 靖郡王妃沈菀,出身穆国公府,是嫡母沈氏一母同胞的妹妹。 楚千尘含笑谢过了对方的好意。 她虽没有见过这位名义上的姨母,但曾经也听说过,靖郡王妃极为厌恶妾室和庶出子女,所以,嫡母应该不会让她过去请安的。 楚千尘慢悠悠地朝琬琰院走去。 靖郡王妃也是刚到侯府不久,此刻,她正坐在正院的堂屋里,怀里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阿菀,”沈氏笑得温婉,把茶盅往她面前推了推,话锋一转,“你今日怎么会来?” 闻言,沈菀明艳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道:“大姐姐,你可知道,近日京城中出了一位神医。” 沈氏挑了挑眉,“神医?” 她倒是不曾听说过。 沈菀一边哄着小姑娘吃玫瑰酥,一边道:“四天前,忠勇伯府的三公子与四公子在街大打出手,云四 公子被割断了颈脉,鲜血洒了一地,当场就断了气,后来却被一位神医救活了。听说,神医只用了三针,云四公子的出血就止住了,又有了气。” 为了求医,沈菀也派人打听到了不少关于当日的传闻,全都告诉了沈氏。 沈氏意会,看向了沈菀怀中的七娘,七娘脸上抹着墨绿色的膏体,膏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清新好闻。 “阿菀,你带了七娘去求医?”沈氏问道。 沈菀点点头,心疼地搂着怀里的女儿,又精神一振,道:“神医说,七娘的脸能治。” 女儿的脸伤了那么久,她带着女儿看了无数大夫,只有那位小神医说“能治”,无论结果如何,沈菀都愿意相信。 “这药膏就是神医给的,说是让七娘先用上三天。”沈菀接着道,“让我今天午后去济世堂去取新的药膏,我就带七娘顺路来瞧瞧你。” 其实,沈菀是昨晚才听说沈氏和楚令霄大吵了一顿,生怕长姐受委屈,特意过来给她撑腰,顺便也开解开解她。 照她看,当初这门婚事就不该成,偏偏祖父顾念着老侯爷的救命之恩,定下了这门亲事。 大姐姐自嫁入侯府后,上敬公婆,下养子女,有哪点没做好,竟能让楚令霄为了一个贱妾在大姐姐面前耍什么侯爷的威风! “七娘,来,大姨母抱。”沈氏从沈菀的怀里抱过了七娘,用帕子仔细地给她擦了擦手上玫瑰酥的碎屑。 那墨绿色的膏体遮住了七娘左脸上的疤,衬得另外半张小脸愈显白嫩细腻,肤光胜雪。 七娘双眼无神,神情木讷,沈氏抱着她,她就呆呆地看着沈氏,不吵也不闹。 沈氏轻叹了一口气,劝道:“阿菀,你也别太内疚了,这件事都过去一年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作为母亲,若是她的女儿被人害了,沈氏只怕跟那个人拼命的心都有了。 只是,七娘已经回来了,为了七娘,这日子也总要过下去的,妹妹如今就是在折磨她自己,这让她这个做姐姐的看着都为妹妹痛心。 “是啊,都一年了。”沈菀扯了下嘴角,语气淡淡,“不提这个了,大姐姐,凰姐儿呢?” “我已经唤人去叫她了。”沈氏含笑道,“她知道你来了,肯定马上就跑来了。” 楚千凰和沈菀处得好,沈菀婚后几年无子,一直把楚千凰当亲女儿疼着。 沈氏又道:“我膝下的尘姐儿,你要不要也见见?” 这句话说得自然极了,丝毫没有因为几天前崔嬷嬷的攀扯而对楚千尘生出芥蒂来。 “算了吧。”沈菀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愤愤然道,“我记得她是那个女人生的吧,你前几天不是刚打了她亲娘一顿吗?她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你呢。” “大姐姐,你就是心性太好了。这些个贱妾都是没分寸的东西,你好好待她们,她们只会当你软弱,爬到你头上去!!” “你听我的劝,别总是对人没有防备,白给别人养女儿,到时候养出个白眼狼来!” 沈氏微叹了口气,正色道:“尘姐儿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我的沐哥儿怕就保不住了。” 沈菀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角,“她再好,那也是从别的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大姐姐,你总不能指望她不向着亲娘,反而向着你吧。” “……”沈氏皱了下眉,面露沉吟之色。 沈菀以为她想明白了,又道:“这些个庶女,你喜欢呢,就当作小猫小狗养着便是,能逗你开心也是她们的造化。” “但总是要防着一头的,说到底,她是有亲娘的,人家母女才是血脉相连,连着心的。” 沈菀觉得她的大姐姐脾气实在太好了。 沈氏垂眸沉思了片刻,突然道:“阿菀,你说会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吗?” ------题外话------ 九娘改为七娘。 因为“九”撞了男主的九遐。 056七娘 沈氏突然这么一问,让沈菀怔了怔。 她看着被抱在沈氏怀里的七娘,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她的七娘可是她的命! 去年,七娘丢了的时候,她几乎也要活不成了…… 想到当时种种,沈菀眸光闪烁,心口又是一阵发紧与后怕。 沈氏眉头微蹙,有些迟疑地说道:“我总觉得姜姨娘不太喜欢尘姐儿。” 从前,楚千尘不亲近她,还总是躲着她,一来二去,她也就不强求了,毕竟她膝下也不止楚千尘这一个庶女。 是啊,侯府里那么多庶女,长房、二房、三房和四房都有,也唯有楚千尘在侯府中可有可无,没有太大的存在感。。 明明她是侯爷与姜姨娘的女儿,明明平日里,姜姨娘又总是把女儿挂在嘴里…… 还有那日,崔嬷嬷认罪撞桌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她是为了楚千尘打抱不平。 沈氏回想起来,总觉得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大姑娘!” 外面传来丫鬟的行礼声打断了沈氏的思绪。 下一瞬,门帘被挑开,楚千凰款款走来,她穿着一身嫣红色的绣花襦裙,颜色鲜艳的衣裙衬得她更显娇艳欲滴。 “凰姐儿,快过来。”沈菀愉悦地向楚千凰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楚千凰规规矩矩地行完了礼,才走过去,欢喜地笑道:“姨母。” 沈菀拉着楚千凰的手,亲昵地问道:“你最近给三公主当了伴读,住在宫里可还习惯?” “有贵妃娘娘照顾,三公主待我也很好。”楚千凰嫣然一笑,落落大方。 沈菀越看楚千凰越喜欢,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凰姐儿真是越长越好了,很有几分你娘年轻时的气度。” 说着,她想到了什么,看向了坐在罗汉床上的沈氏,“说起来,大姐姐,我前几日见到一个人,一双眼睛与你十分相像,漂亮极了。” 沈氏难得听沈菀这般夸外人,玩笑地随口闲聊:“说不定是本家亲戚呢。” “我们沈家哪有这福气!”沈菀兴致勃勃地说道,“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神医,她也长着一双凤眼,与大姐姐你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楚千凰的一只手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凑过去问道:“神医?” 沈菀又把那位神医的事迹 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并叹道:“……我在济世堂时,那位小神医从后堂走出来时看着我的眼神,就跟从前在娘家时,大姐姐你看我时的样子像极了!” “姨母,那神医长什么样?”楚千凰好奇地追问道,“可有我娘好看?” 豆蔻年华的少女一派天真烂漫,神态娇俏,带着几分撒娇的感觉。 “那我就不知道了。”沈菀笑道,“神医脸上蒙着面纱,瞧不出样貌,不过年纪很小,我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大概跟凰姐儿你差不多大。” 沈菀看着楚千凰忽然来了一句:“凰姐儿,你的眼睛长得就不像你娘。”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有注意到楚千凰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楚千凰抿唇笑了笑,随口道:“姨母,我二妹妹倒是也有一双凤眼,姨母可要见见?” 听这对母女都提起楚千尘,沈菀就心生出一丝厌恶,意兴阑珊地说道:“不必了。” 凤眼并不稀罕,宫里的楚贵妃便是凤眼,侄女似姑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见的,不过是个庶女罢了。 沈菀话锋一转道:“大姐姐,我也好久没见沐哥儿了,带我去瞧瞧他。” “走,我们一起瞧瞧沐哥儿去。”沈氏笑着应下,“沐哥儿的腿还没养好,最近他都歇在我屋的碧纱橱里。” 她一边说,一边抱着七娘起身,往后面去了,慈爱地逗着小丫头,“七娘,一会儿让弟弟陪你玩。” 七娘呆呆木木的,自顾自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沈氏姐妹俩交换了一下目光,沈菀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这时,七娘突然扭动了一下身体,迫切地想要从沈氏的怀里挣脱。 于是,沈氏把她放在了地上,半蹲下身,温和地问道:“七娘,怎么了?” 七娘看也没看她,目光从东边敞开的窗户看向了屋外,碧蓝的天空中,有一只蜻蜓纸鸢在云间翱翔着。 “七娘想玩纸茑啊。”沈氏温柔地摸了摸小丫头的头。 七娘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望着那只蜻蜓纸鸢。 楚千凰主动提议道:“母亲,姨母,我带七娘去玩纸鸢吧。” 沈菀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她拉着七娘的手放到了楚千凰的手里。 似乎是因为愿望得到了满足,七娘终于不再闹了,乖乖地由着楚千 凰牵着手出去了。 七娘的乳娘和嬷嬷们也赶紧跟上。 等到表姐妹俩的身影消失后,沈氏才低声道:“阿菀,七娘还是这个样子吗?” “……”沈菀点点头,神情低落,眉眼间掩不住的悲伤。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前些天,元清观来了一位玄净道长,听说甚是灵验,我打算带七娘去瞧瞧。” 姐妹俩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了碧纱橱。 而楚千凰则带着七娘来到了距离正院不远的小花园。 早有机灵的小丫鬟取来了一个蝴蝶纸鸢先呈给了楚千凰,楚千凰又把那蝴蝶纸鸢递给了七娘。 然而,七娘没有去接蝴蝶纸鸢,依然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高空中的蜻蜓纸鸢。 楚千凰笑得温柔极了,柔声道:“原来七娘只是想看纸鸢啊。” “那表姐让丫鬟放得高高的给你看好不好?” 说着,她又把纸鸢交还给了小丫鬟。 七娘还是没说话,只顾着看纸鸢。 说句实话,陪着这么一个一声不吭的小姑娘,是一件极其无趣的事,侯府的丫鬟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觉得靖郡王府的这位七姑娘真是性子乖戾。 但是,楚千凰从头到尾浅笑盈盈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她一直轻声细语地与七娘说着话,就算完全得不到回应,也丝毫不在意。 四月的阳光暖洋洋的,一半照在花木上,一半照在人上。 不多时,楚千凰白皙的额头上就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见七娘的小脸也是红通通的,楚千凰温柔地指着前方的一个八角凉亭道:“七娘,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吧。从那个凉亭里,也是能看到纸鸢的。” 她牵起了七娘的手,往凉亭的方向走。 七娘默默地跟着她走,而天空中的蜻蜓纸鸢也越飞越高。 突然,七娘蓦地停住了脚步,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叫。 ------题外话------ 应该会从047开始倒v,养文的记得尽早看。 057为难 “啊——” 只见空中的那蜻蜓纸鸢断了线,风一吹,纸鸢随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啊!啊!” 七娘就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尖叫声越来越尖利。 然后,她一把推开了楚千凰,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楚千凰怔了一下,赶紧去追七娘,嘴里吩咐道:“快,抱琴,你带几个婆子在湖边守着,千万别让七娘靠近湖边。” 她自己拎着裙裾急急地追了上去,抱琴等人连忙去守着湖边、水塘,还有一部分人则跟着楚千凰一起去追七娘。 七娘的腿脚灵活极了,这小花园里又有不少花木丛、假山、亭子、水阁、花廊等等,这才一眨眼,楚千凰就看不到七娘的身影了。 “分头找!”楚千凰皱起了眉头,又吩咐道,“七娘一个小孩子走不远。” 七娘确实没走远。 她还在小花园里,在怪石嶙峋的假山间的一条鹅卵石小道上奔跑着,尖叫着,两边高高的假山在她看来,仿佛一头头张牙舞爪的猛兽般,冷眼看着她。 她心中更慌了,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自己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是你啊。” 这时,一道堇色衣裙的身影跪在了她的面前,少女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身上,让七娘觉得眼前微微一暗。 七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把自己抱得更紧了,小脸煞白。 一阵微风沿着假山间的小径拂来,吹拂过两人的鬓发与衣衫。 少女鬓角的堇色绢花微微颤动,浮香阵阵。 一股如雪落寒梅般的香味钻入七娘的鼻端,她的鼻尖动了动,觉得这股香味很是熟悉,慢慢抬起了头。 一张明艳动人、笑意清浅的脸庞撞入了七娘的眼帘。 七娘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双含笑的凤眼,小小的肩膀崩得紧紧的,脸上满是戒备。 “你怎么会在这儿,就你一个人吗?你娘呢?”楚千尘柔声问道,明知她不会回答,也不在意。 想到刚刚守门的婆子说,靖郡王妃来了府里,楚千尘多少也能猜到小丫头的身份。 她应当是靖郡王夫妇的独女顾之颜,小名七娘。 靖郡王妃是嫡母沈氏的胞妹,所以,顾之颜其实也是她名义上的小表妹。 楚千尘听说过一些关于顾之颜 的事,顾之颜小时候被拐子拐走过,回来后就有些痴痴傻傻。 后来,楚千尘还听说,因为宗室嫌她痴傻,在靖郡王死后,就借故把她关进了京郊的庄子里,此后就再无消息。 前世的这个时候,楚千尘自身难保,对于外界的事,她知道得并不多,也从来没有见过顾之颜。 没想到,她随便看了个诊,就看到了嫡母的外甥女身上。 “别怕。”楚千尘抬手想摸摸小丫头柔软的发顶。 顾之颜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般,又往后缩了缩,楚千尘摸了个空。 “你记不记得我?”楚千尘笑吟吟地用手掌轻轻盖住了双眼的下方,目光柔和地望着她。 顾之颜微微睁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瞬间有了些许神采。 她小小的身子放松了不少,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那眼神似在说,是你! “认出我了吧。”楚千尘莞尔一笑。 这一次,顾之颜没有再往后缩,楚千尘成功地摸到了她的头。 三天前,楚千尘初见到顾之颜的时候,就发现到了她的不对劲。 顾之颜的样子在楚千尘看来,并不是痴傻,而是像受了某种惊吓,进而戒备起周围所有的人和事。 她此刻的表现更加证实了楚千尘的猜测。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月牙形的香囊,道:“你闻闻。” 这香囊里的香料是她特别调配的,有安神静心的作用。刚刚重生的那几天,她时不时的会做一些前世的噩梦,便做了香囊随身携带。 香囊里散发出的是那股清雅如雪落寒梅般的香味。 顾之颜把小脸凑过去,好像小奶狗似的嗅了嗅,唇角微弯,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身体也没有那么紧绷了。 “这个送你吧。晚上睡觉时把它放在枕头底下。” 楚千尘亲手把香囊系在了顾之颜的腰间,正要再说什么,这时,她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楚千凰的声音:“七娘,二妹妹。” 楚千凰匆匆而来,气喘吁吁,小脸上泛着如霞染的红晕,好似抹了胭脂般娇艳。 见顾之颜在,楚千凰松了一口气,含笑道:“幸好二妹妹找到了七娘。” 楚千尘站起身来,顺便把顾之颜也扶了起来,问道:“大姐姐,她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楚千凰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方才纸鸢的线断了,七娘一看到就很激动,突然就跑了……幸好没出事。” 纸鸢吗?楚千尘思忖着,把顾之颜的小手交到了楚千凰的手里,然后便要告辞。 “二妹妹。” 楚千凰叫住了她,楚千尘闻言回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楚千凰的脸上看着有些复杂,迟疑着道:“姜姨娘的事,哎,你不要怪母亲。” 楚千尘怔了怔,本来想随便应上一两句,话到嘴边,她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大姐姐,哎……我知道母亲罚了姨娘,肯定是姨娘有错在先……” “但是,一想到姨娘挨了打,我的心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为难极了。” 楚千尘眉头轻蹙,编贝玉齿咬着下唇,咬得饱满的下唇微微泛白,一副忧心忡忡、泫然欲泣的样子。 “二妹妹,”楚千凰一脸不忍地再次叹气,“你也是左右为难。” “还是大姐姐了解我。”楚千尘纤长卷翘的睫毛动了动,如玉小脸微垂,神情更加暗淡。 阳光从旁边的假山上斜斜地照了过来,把她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半边脸在阳光下莹白如玉,半边脸在假山的阴影中脆弱似娇花,那眼角眉梢间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柔顺娇美,让人只是看着就心生怜爱。 楚千凰凝视着楚千尘的小脸,安慰道:“二妹妹,不如你去向母亲求求情吧,母亲总夸你又乖又孝顺,这些日子我住在宫里,也多亏了有你在母亲身边承欢膝下,母亲可喜欢你了。” “你要是去求情的话,母亲一定会答应的。” 058十全 楚千尘似有些意动,呢嚅着道:“可是……” 见状,楚千凰又劝道:“别担心,我帮你一块儿去跟母亲说。” “大姐姐,我……”楚千尘欲言又止,飞快地看楚千凰一眼,然后小脸又低下。 楚千凰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又道:“二妹妹,我明天要进宫了,这一去又要十天才能回来。” 楚千尘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楚千凰,纤白的手指揉着一方帕子。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说的却是:“我觉得母亲处置得有理,确是姨娘有错在先。” 她又叹了一口气,“大姐姐,我虽然挂心姨娘,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也不能为了我一己之私,让母亲为难,那岂非不孝?” “我、我……” 楚千尘用帕子掩住了眼角,发出低低的抽泣声,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大姐姐,我先走了……” 不等楚千凰反应,楚千尘就转过身,匆匆地离开了,纤细的背影如弱柳扶风,就好像她再留会忍不住改变主意一样。 背对着楚千凰的楚千尘很快就放下了帕子。 她的眼角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泪痕,眼神冷静内敛,丝毫不见刚刚的惶惶与迟疑,思绪飞转。 为什么楚千凰希望自己为了姨娘去向母亲求情呢? 甚至于,她生怕自己迟疑,还特意强调了她明天又要进宫小住的事,就为了让自己早下决心? 眼看着楚千尘的背影消失在假山的出口,楚千凰这才蹲下身,温温柔柔地对顾之颜道:“七娘,我们回去吧,姨母该等急了。” 顾之颜依旧不声不响,她的右手紧紧捏着刚刚楚千尘系在她腰间的那个月牙形香囊。 楚千凰牵着顾之颜的左手,配合着小姑娘的步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头温和地与她说着话。 不一会儿,表姐妹俩就回到了正院。 沈菀等得有些急了。 虽说是在自家姐姐的府里,又有凰姐儿照顾着,不会出什么事,但是,只要女儿一离开她的视线,沈菀的心里就不安生。 见到女儿回来,沈菀总算放心了。 她走了过去,动作轻柔地把女儿抱在了怀里,问道:“七娘,你们去玩了什么?” “放了会儿纸鸢。”楚千凰从容地说着,没有把 顾之颜受了惊吓,一个人跑掉的事告诉沈菀。 在她看来,反正她很快就找到顾之颜了,顾之颜也没有出事,没有必要让姨母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再忧心。 “辛苦你了,凰姐儿。”沈菀是自家知道自家事,女儿如今这样,难得有人能耐下心来陪她玩。 “谁让我是七娘的表姐呢。”楚千凰嫣然一笑,笑得明媚而又灿烂。 她在沈氏的下首坐下,又道:“娘,方才,我们在花园里遇到二妹妹了,二妹妹的样子瞧着有些低落……” 沈氏还没说话,沈菀已经冷哼地接口道:“怕是为了她那个亲娘吧。指不定她现在怎么记恨你打了她亲娘呢。” “大姐姐,你可要小心别养出个白眼狼来。” 楚千凰闻言,微微蹙眉,为楚千尘辩解道:“姨母,我二妹妹最温柔不过了,待娘也孝顺。” “方才她也没提姜姨娘,就是我瞧着她近日郁郁寡欢,人也憔悴了许多……” “尘姐儿的确是个懂事的,”沈氏点了点头,提起楚千尘时,神情间难掩赞赏之色,“也是个心有成算的。” 沈氏回想着楚千尘这段时间的一言一行,她虽然年纪小,但行事却十分果敢,她若是真想为姜姨娘求情,肯定会来找自己。 但是,她并没有来,所以,还是凰姐儿想多了。 沈氏点了点楚千凰的额头,笑道:“我们凰姐儿长大了,开始有长姐之风,知道关爱体贴妹妹了。” “娘。”楚千凰撒娇地搂着她的手臂蹭了蹭,娇声道,“我本来就是长姐啊!” 一旁的沈菀也跟着笑了起来。 唯有顾之颜自顾自地玩着腰侧的香囊,似乎周围的欢声笑语全然传不到她耳中似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沈菀就带着女儿告辞了,临走前,提醒了一句:“大姐姐,刚刚我说的事,您可别忘了。” “我记着呢。”沈氏亲自把沈菀母女送上了朱轮车。 朱轮车驶出永定侯府,沈菀先去了一趟济世堂,从刘小大夫那里取了十全膏,这才返回了靖郡王府。 靖郡王前不久新领了差事,此刻不在王府里,沈菀就带着女儿直接回了正院。 自打顾之颜走失后被寻回来,沈菀就让她住在了正院里,亲自照顾。 她吩咐人取了一盆清水过来,大丫鬟打湿了白巾后递到她手里。 她亲自替女儿把脸上那墨绿色的药膏一点点地擦掉,大丫鬟打开了从济世堂里取来的那个瓷罐,瓷罐里装的就是楚千尘调配的十全膏。 沈菀又拿了方干净的白巾,隔着白巾将膏体涂抹在顾之颜左脸的伤疤上。 十全膏是一种透明无色的乳膏,涂在脸上后,除了肌肤有些粘又隐约散发着药香外,看着就像没涂一样。 这会有用吗?! 沈菀看着女儿的左脸,心里免不了犯起了嘀咕。 不过,小神医说,女儿的疤一个月能好,她一年都都等了,就算再等上一个月又何妨呢。 她有耐心! 心中有了希望,沈菀每天都注意着女儿的脸。 先前用了那墨绿的药膏整整三天,顾之颜的疤伤都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一换上十全膏后,顾之颜简直就是一天一个样。 仅仅过了三天,顾之颜的疤痕就已经没那么红了,呈现淡淡的粉红色。 而到了第六天,疤痕那凹凸不平的皮肤也变得略微平整了一些,不过,用指腹轻触时,还是能感觉到疤痕特有的触感。 这一切,让沈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说一开始去济世堂,她其实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过去这一年,这京城上下出名的名医神医,她都带女儿去看过了,他们开的药全然没有一点效果。 听说京城里又多了一位神医后,她想也没想,就女儿去了济世堂。 没想到,这一次她遇上的这个是有真才实学的神医! 059不问 大丫鬟在一旁笑道:“王妃,县主的脸大好,神医说了,一个月能好,就一定能好!” 沈菀温柔地捧着女儿的脸,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是上天可怜她们母女,给了她们这一份机缘。 她越来越期待,一个月后女儿的样子了。 她揉了揉女儿的发顶,道:“七娘,过几天去拿药的时候,咱们好好谢谢小神医。” 沈菀觉得上次的诊金给的太少了,还得多补些。 想着,她又吩咐管事嬷嬷道:“容嬷嬷,你亲自去库房瞧瞧,有没有什么稀罕的药材。” 容嬷嬷也是欢喜极了,赶紧应是。 “王妃。” 这时,顾之颜的乳娘骊娘神情惶惶地过来,她的手上拿着一个月牙形的香囊。 “县主的枕头底下藏了一个香囊。” 骊娘每日都是亲自给顾之颜收拾床铺的。发现这个陌生的香囊后,她心里惶恐,生怕这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就赶紧就呈上来了。 “……”沈菀脸色霎时一白。 女儿顾之颜的所有衣裳佩饰,都是她一手备下。 她可以肯定,绝对没有这个香囊。 沈菀不敢掉以轻心,紧张地从骊娘手上拿过了那个香囊,放在鼻下闻了闻。 一股清雅如梅的香味钻入鼻腔。 “王妃,不可!”容嬷嬷赶紧拦住沈菀。 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岂能大意! 沈菀微微蹙眉,吩咐道:“去拿把剪子来。再把良医叫来。” 良医就是专门在王府伺候的大夫,也唯有亲王府和郡王府有这个资格用府医。 很显然,沈菀是想把这香囊剪开,再让良医辨辨香囊里有些什么,对女儿有没有害处。 容嬷嬷唯唯应诺。 “啊!”坐在沈菀身旁的顾之颜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一把从沈菀手里夺过了那个香囊,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把香囊放在胸口,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 “七娘?”沈菀惊讶地看着沈菀。 自从一年前的那件事后,女儿已经很少表现出这么激烈的态度。 她总是呆呆木木的,像是失了魂一样,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毫无反应,更别提是把香囊抢走这样的行为了。 沈 菀心头狂跳,向女儿伸出手,放柔了声音道:“七娘,把香囊给娘好不好?” 顾之颜更为用力地捏住香囊,倔强地抿着小嘴,那神情仿佛在说: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对沈菀来说,别说是女儿跟自己赌气了,哪怕她开口骂自己,打自己,只要她能有一丁点的反应都行! 沈菀蹲下身,与顾之颜目光平视,尽量放缓了声音,问道:“七娘,你很喜欢这个香囊吗?” “那你告诉娘,这是谁给你的?你告诉娘,娘就不拿你的香囊了。” “好不好。七娘?”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在沈菀的注目中,顾之颜慢慢吐出了两个字: “姐……姐……” 她许久没有发过声了,声音干涩生硬,但是听在沈菀的耳中,却像是天籁之音。 沈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下意识地拉着女儿的一只手,声音微颤地说道:“七娘,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好不好……” “啊——” 顾之颜又尖叫了起来,一手捏着香囊,挣扎着就想跑。 她个子虽然小,但力气很大,沈菀差点就被她挣开。 沈菀赶紧哄着女儿道:“七娘乖!” “娘不问,不问了,不拿你的香囊了。是娘不好。” 好一会儿,顾之颜才平静下来。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鞋尖,双手紧紧地捏着那个月牙形香囊,谁也不给。 “王妃,您别太心急了。”容嬷嬷安慰道,“咱们慢慢来,县主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沈菀点了点头,把女儿抱在怀里,反复地低喃着:“不能急,不能急,不能急……”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好不容易,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沈菀牢牢地注视着顾之颜手中的那个香囊,最近这一个月来,除了去过济世堂外,她也就带着女儿去过永定侯府。 她思索了片刻后,吩咐容嬷嬷道:“待会儿你亲自去一趟永定侯府,问问我大姐姐,凰姐儿有没有给过七娘一个香囊。” 若是凰姐儿给的倒也罢了,若不是,自己这院子就得好好查了! 容嬷嬷屈膝领命,又问道:“王妃,那今日还要不要去元清观?” 玄净道 长道法高深,平日里都在大江南北游历,行踪不定,上个月他才刚刚到京城,就在京城最大的道观元清观里挂单。听说,玄净道长尤其擅画符、算命和招魂,十分灵验,这一个多月,他已经展现了不少超凡的神迹,令人赞服。 每天去元清观想求见玄净道长的人络绎不绝,而且大都是些王公贵胄,沈菀早早就与元清观那边约了时间,计划今天去拜访玄净道长。 “去。”沈菀点了点头,又道,“等回来后,你再去永定侯府。” 容嬷嬷连声应了。 沈菀长叹一声道:“希望这玄净道长真有外界所传的那般灵验吧。” 她看着被她抱在怀里的顾之颜,小丫头依旧低头看着鞋尖上的穗穗,一动不动。 自女儿被拐走又找回来后,就是这副样子了,据说是失了魂,需要招魂。但是,这一年来,她和王爷不知找请了多少道长,也做了不少法事了,始终不见什么效果。 但凡事总是要去试的,这不,这次不就让他们碰到真华佗了吗? 沈菀相信,只要诚心,天上的神佛一定会帮他们! 女儿一定会苦尽甘来! 乳娘骊娘从沈菀的怀里接过了顾之颜,随沈菀一同出去了。 一行人直接去了京郊的元清观。 本朝皇帝信奉道教,京城里,各类道观香火不绝,尤其这玄净道长来了元清观挂单,更是引得信徒络绎不绝。 朱轮车在山门前停下,沈菀带着顾之颜下了马车。 母女俩沿着石阶往山上走去,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华盖马车,马车一侧的车窗探出半张脸。 “咦?这不是靖郡王妃吗?”楚二夫人刘氏看着沈菀的背影,“看来她也是求见玄净道长的。” 马车旁,张嬷嬷像是着了魔似的盯着顾之颜,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 060复诊 刘氏看着张嬷嬷这副好似中邪的样子,蹙眉问道:“怎么了?” 张嬷嬷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神色复杂地看向了马车里的刘氏,犹有几分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道:“二夫人,惠安县主的脸……她的脸好了!” 刘氏听她说得没头没脑的,微微蹙眉。 张嬷嬷理了理思绪,这才原原本本地禀道:“二夫人,奴婢前几天曾在济世堂外偶遇了靖郡王妃与惠安县主。” “当时郡王妃应该也是带着县主去济世堂找那位神医求医的,郡王妃没看到奴婢,奴婢当时看到了她与县主,那个时候,县主的左脸上都是一条条红疤,跟蛛网似的,瞧着吓人极了,伤得可比三姑娘要严重多了。” “可这才过了五六天,奴婢方才远远地瞧着,县主脸上的疤痕竟然大好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张嬷嬷简直就不敢相信这短短几天,那么严重的疤痕居然能好了个七七八八。 刘氏忍不住再次朝沈菀母女离开的方向望去,可是从她现在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顾之颜的脸。 主仆俩心里都浮现同一个疑惑:顾之颜的脸到底是济世堂那位神医治好的,还是靖郡王妃又另寻到了名医? 亦或是,治好顾之颜的人是玄净道长? 想着,刘氏心口一热,眸生异彩。 她今天来元清观就是为了求玄净道长赐丹药给女儿治脸,偏生连人都没见到,就被道观的小道士给打发了…… 刘氏当机立断地下了马车,朝着沈菀母女追了上去。 刘氏只顾着去追人,完全没注意到楚千尘和琥珀从几丈外的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 “姑娘。”琥珀略有些迟疑地看着楚千尘。 她当然知道楚千尘是故意避着刘氏,毕竟楚千尘这般以面纱遮脸,也是瞒瞒外人而已。如果是刘氏,恐怕一看到楚千尘的这双凤眼就能把人给认出来。 “我们从后山走。” 说着,楚千尘熟门熟路地往后山方向走去,琥珀赶紧跟上。 楚千尘特意来这里是为了见顾玦,今天是给顾玦复诊的日子。 一大早,她先是跑了一堂济世堂,但没见到人,只有一张特意留给她的条子,让她去元清观。 楚千尘并不意外,以顾玦的身份,肯定不能经常去济世堂,那太招眼了。 楚千尘沿着后山的小路 来到了元清观的后门,相比前面,后门显得萧索了不少,只有一个守门的小道士。 “这位善信,”小道士对着楚千尘行了个揖礼,“敝观的后门不待客的,还请善信走前面。” 小道士心里只以为楚千尘也是来求见玄净道长的,他这么说也是一种委婉的拒绝。他这里可不能开后门的! 楚千尘落落大方地含笑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听说贵观有一片三色桃林,我想去桃林喝喝茶,赏赏花。” 一听对方不是来求见玄净道长的,小道士松了口气。 最近来他们元清观的十个有九个是求见玄净道长的,多是达官显贵,其中也不乏骄横跋扈之人,简直都快把眼珠子长头顶上了,他们小小的道观一个也得罪不起,只能赔笑脸,连平日里待客的好差事都变得艰难起来,所以小道士才会自愿来守后门。 小道士脸上的笑容亲切了几分,给楚千尘指了一个方向,“善信,那贫道悄悄放你进去,你进了门后,沿着小道一路往西走就行了,那片桃林不太远。” “多谢道长。”楚千尘微微一笑,跟着后面的琥珀立刻上前就给小道士塞了一块小小的银锞子。 一主一仆从后门进了元清观,然后依着小道士所说,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一路往西,等穿过一片竹林,前方就豁然开朗。 前方的池塘边,一片三色桃林,枝头上开满了霜白、粉色与绯红的桃花,云蒸霞蔚,风一吹,无数花瓣如雨般落下,花香袭人。 桃林的另一头有一个凉亭,依着池塘而建,正适合赏花。 着一袭茶白道袍的顾玦就坐在亭子里,他身旁有一个红泥小炉,炉上正烧着水,白气从壶口冉冉而起,平添了几分闲云野鹤的仙气。 楚千尘怔怔地看着凉亭中的人,觉得这一幕熟悉而又陌生,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她压抑着心口的激荡,若无其事地朝着桃林方向走去。 琥珀自是跟上,却见守在桃林入口的莫沉长臂一横,把她拦在了林外。 莫沉冷冷地看着琥珀了一眼,寒芒如电。 琥珀心口一颤,四肢发寒,不敢再往前走。 她觉得跟这块万年冰块在一起肯定是会冻坏的,默默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楚千尘很快就走到了亭子外。 顾玦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到来,抬 眼看向了她,微微一笑,一语道破了楚千尘的身份:“楚二姑娘。” 他神色慵懒惬意,笑容清浅,看着楚千尘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打量。 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身上似乎藏着许许多多的谜团,这些天,薛风演又查了不少关于她的事,只恨不得挖出她的祖宗十八代,却也查不出她到底师从何人。唯一的可能性,是她去年被送去庄子上养病的时候遇到了什么神人。 楚千尘只是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丝毫的躲闪,一派泰然地直视顾玦的眼睛。 她的身份本就不是什么不可道破的秘密,对着他,更是如此。 顾玦看着她的眼眸,确认了。 那一日,她果然是发现了薛风演在跟踪她。 有趣。 “姑娘请坐。”顾玦伸手示意她坐下。 楚千尘乖乖地在他左侧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把她带来的红漆雕花木箱放在另一把石凳上。 她纤长的手指动了动,其实很想像前世那样去拉拉他的袖摆,但终究还是忍住了,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王爷,你最近有没有好些?” 即便面纱挡着大半脸庞,也难掩她眉眼间的笑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仿佛在说:快夸我吧。 两人相距不过两尺而已,风一吹,她身上那股清淡的若有似无的梅香就被吹了过来,与他放在案头的那个香囊是同样的气味。 比周围的桃花香更清幽,更雅致。 061夸奖 顾玦清冷的眸子柔和了些许,微微颔首,道:“好多了。” 楚千尘上次开的方子,他已经服了十天,他的旧伤起初还会一天发作一次,但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到现在已经三天没有发作过了。 王爷没有夸她。楚千尘有些沮丧,但立刻,又振作起了精神,她就知道,她的药肯定管用! 楚千尘笑得眉眼弯弯,指了指他的左手,娇声道:“把手给我。” 顾玦依言把手伸了过去。 楚千尘把三根纤纤玉指搭在顾玦的左腕上,凝神为他诊脉。 须臾,她就满意地收了手,“按照我之前的方子,再服上十日。” 风一吹,薄纱被吹起,露出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和微微翘起的唇角,面上不施脂粉,肤白如玉,唇红似朱染。 顾盼之间,比那周围盛放的桃花还要娇艳,春光潋滟。 “不过,大造丸还缺几味药……” 这段日子,楚千尘差不多走遍了京城所有的医馆药铺都没找到这几味药。 她秀气的柳眉微微蹙起,看着有些苦恼。 “大造丸?” 光是听大造丸这个名称,顾玦也能约莫猜出这应该是一方延年滋补的药。 “缺了哪些?” 楚千尘早就把药材都写出来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绢纸,将之展开,推到顾玦跟前, “我买到的药材都画上圈了,没画圈的,都是还没找到的。” 楚千尘又乖乖巧巧地解释道:“王爷,你这旧伤已经三年多了,这些年,它就如同一只蛊虫一点点地掏空你的身子,你的五脏六腑已经破败了,承受不了开膛之苦。” “所以,我现在是先给你益精血、补真元,须得循序渐进,不可急躁。” 楚千尘的目光下移,落在了他的胸口,眸色微凝。 她比谁都着急,急着治好顾玦,急着取在埋于他心口的那块箭矢的碎片,可是她知道不能急,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一步都不能有错。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不知为何,顾玦有种感觉,她似乎比他还要紧张,还要郑重。 顾玦将那张绢纸又折了起来,道:“这几味药就交给我吧。” “好!” 楚千尘愉快地应了,她就知道,王爷是最最靠得住了! 她眉眼间又有了笑意,颜如舜华。 她清澈如镜的双眸倒映出他的身影,看着他的眼神就像他身边许多人一样,有敬仰,有崇拜……又和那些人不同,透着些许撒娇与依恋的味道。 莫名地,顾玦心中又生出那种古怪的熟悉感。 可他确定,他去北地前应该从来不曾见过这位永定侯府的二姑娘。 任他心中思绪百转,面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样子,又道:“其它的……就拜托姑娘了。” 王爷终于夸她了! 不管,反正她就认定王爷是在夸她! 她笑得更欢快了,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差点又想说应该的,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刚刚来这里的路上买了些桃花糕,王爷可要试试?” 楚千尘打开了旁边的那个红漆雕花木箱,从里面取出了一盒点心,点心还带着余温,一打开,就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顾玦挑了挑眉,“这是百味居的桃花糕?” 百味居是他以前没去北地前经常光顾的的点心铺子。 “桃花糕,配王爷这明前龙井恰恰好。”楚千尘点了点头,“我来沏茶!” 这时,恰好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微微作响,烧水声如涌泉连珠。 楚千尘动作娴熟地开始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整套沏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优雅从容,一股安之若素的淡定自若。 楚千尘的心情好极了。前世,她就经常给王爷沏茶,王爷最喜欢她沏的茶了。 楚千尘很快就把茶端到了顾玦跟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写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这一幕也同样落入了林外的琥珀眼中。 琥珀的表情有些微妙,有一瞬间几乎怀疑凉亭里的那个少女不是自家姑娘。 最近这个月发生了不少事,姑娘也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淡漠,变得疏离,变得自信……可现在,姑娘对着宸王的样子瞧着竟隐约透着一种仿佛对着长辈的撒娇与亲昵。 这是她的错觉吗? 琥珀揉了揉眼睛,再往林中看去时,恰好见一道颀长的青影从她身边走过,大步流星地走入前方的三色桃林中,而莫沉没有拦对方。 薛风演快步走到了亭子外,对着亭子里的顾玦抱拳禀道 :“爷,二爷来了。” 虽然薛风演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楚千尘约莫也猜到所谓的“二爷”是谁了。 先帝有十子,皇长子体弱,未及弱冠,就薨了。先帝驾崩后,留有一道遗旨,指名由皇次子顾琅继位,也就是今上。 今上这个时候来元清观,应该是特意为了王爷而来…… 哎。王爷肯定是不能陪她喝茶了。 果然—— 顾玦只浅啜了一口茶,就放下了茶盅,含笑道:“楚二姑娘,我先告辞了。” 楚千尘觉得今上还是这么讨厌! “王爷,你这段日子可千万不能动武,要好好休息。” 楚千尘的一双明眸仿佛水浸的黑白棋子,不带一点杂质,那眼神似在说,要听话。 顾玦:“嗯。” “那十天后再复诊。”楚千尘又高兴了起来。王爷一向一言九鼎,说出了就会做到。 十天后,她就又可以见到他了! 顾玦带着薛风演和莫沉离开了桃林,三人闲庭信步地往东行,仿佛是在观中游览似的。 须臾,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着一袭藏蓝直裰、头戴黑色万字巾的中年男子在三四个形貌各异的男子簇拥下迎面而来。 那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一边走,一边慢慢摇着,形容间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高高在上。 正是今上顾琅。 ------题外话------ 千尘:王爷夸我了,好高兴! 062皇帝 “二哥。”顾玦在距离皇帝五六步外的地方停下,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 既然皇帝是微服出巡,那自然是不拘礼节了。 皇帝眼底掠过一道不快的利芒,但面上却是微微笑着,唤了声“九弟”。 皇太子顾南谨也在,笑着与顾玦见了礼:“九叔。” 三个人同样姓顾,同样身份尊贵,气质则是迥然不同。 顾玦清冷,皇帝威严,顾南谨儒雅。 皇帝悠闲地扇着折扇,寒暄道:“九弟,你从北地回来已有半个月了吧。你回京那日,朕恰好有要事要处理,才让你在偏殿稍候……” 顾玦含笑道:“皇上自是政务繁忙。” “……”皇帝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只觉得顾玦这句话充满了嘲讽,似在说他既然政务繁忙,怎么还有空出宫游玩。 皇帝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元清观,正如顾玦心知肚明的那般,是专门为了他而来的。 自顾玦回京后,皇帝数次召他进宫,他都置若罔闻,所以,皇帝只能让人盯着宸王府,今日得知顾玦来了元清观,才临时决定微服出宫,来了这里。 对于这些,顾南谨其实也明白的很,但是他知道皇帝好面子,不可能承认他是专门来找顾玦的,便笑着打圆场道:“父亲今天是特意来见玄净道长的,想请道长开坛祈雨,倒是恰好遇上九叔了。” 对此,顾玦只淡淡地给了两个字:“巧了。” 皇帝面色一僵,随即叹了口气:“九弟莫非还在为那日的事不快?也是朕的错,那天是你的庆功宴,朕不该让你久候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了。” “你啊,性子还是跟年少时那般急躁!” 皇帝的语气中有几分感慨,似在追忆着往事般。 闻言,薛风演与莫尘皆是眼神微冷,他们自是听得出皇帝的言下之意。 皇帝这番话是在说王爷飞扬跋扈,一个不快就走人,结合前后语境,他还不要脸地捧了他自己一把,夸自己是以国事为重的明君呢! “皇上知错就好!”顾玦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着,漫不经心地掸了下袖子,“事有轻重缓急之分。” 春风习习,拂起他颊畔的几缕乌发,发丝轻轻地抚着他的面颊,颇有一种魏晋名士的狂放不羁。 皇帝身后的大太监陈素微微蹙眉,心道:宸王这意思莫不是在质问皇上,朝堂上能 有什么事可以重过北地大捷!? 简直好生狂妄,他知不知道如今谁才是这大齐朝的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皇帝:“……” 皇帝紧紧地抓着折扇,差点没把扇柄捏碎,心里怒意翻涌。 顾南谨自是看出皇帝大怒,问题是宸王回京那日,确实是皇帝先怠慢了他,局面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顾南谨生怕皇帝盛怒之下把局面搞得更僵,连忙道:“也是侄儿办事不周,多谢九叔教诲。”他把错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被太子这一打岔,皇帝冷静了下来,勉强挤出一个还算亲和的微笑,又道:“九弟,这些年你在北地劳苦功高,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就该好生荣养才是。” “下个月就是万寿节了,届时会有番邦百族前来朝贡,九弟若是闲着无事,替朕好生招呼一下他们吧。” 皇帝自觉是退了一步了,也给了顾玦一个体面的差事,算是为了当日的事,给顾玦递了个台阶。 顾玦若是还有几分忠君之心,就该主动呈上虎符。 顾玦凝视着皇帝那双深沉的眼眸,直接把话挑明:“皇上想要兵权,直说便是,这兵权,我给也行。” 皇帝双眸微微睁大,心中狂喜。 他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这么容易就达成了! 皇帝正要答应,就听顾玦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不过,皇上最好先想想,谁能管得住北地这‘数十万’雄獅。” 顾玦的声音不轻不重,神情淡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语气中透露出的狂傲,似乎这天下没有人能被他看在眼里,即便他眼前的人是堂堂大齐天子。 皇帝:“……” 这一次,皇帝终于还是绷不住了,面沉如水,额角青筋跳动, 顾玦他这是在拿北地数十万大军威胁自己吗?! 要是自己坚持要收回兵权,他就要挥兵攻打京城?! 他真以为自己怕了他顾玦吗? “二哥若无旁的事,我就告辞了。”说完,顾玦也不待他答应,就直接离开了,全然不顾气得脸色铁青的皇帝。 皇帝看着顾玦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没动弹。 “咔擦”一声,他手里的折扇终究是被他折断了。 他随手把坏了的折扇丢给了陈素,陈素诚惶诚恐地接住了,小心 翼翼地问道:“爷,还要不要去见玄净道长?” 好一会儿,皇帝才给了一个字:“去!”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沿着青石板路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去,背影怒气冲冲,仿佛一座随时都要爆发出来的火山似的。 顾南谨朝顾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连忙随着皇帝俩开了。 在他们的视线之外,绕过了一座假山的顾玦,蓦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就压抑地低声咳嗽起来。 “咳咳咳……”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一手紧紧地捂着胸口,脸色煞白。 莫沉连忙扶住了顾玦,他与他离得近,近得能看到顾玦颈后已经汗湿了一片,只是恰好被半束半散的乌发挡住,所以不显。 “爷……” 薛风演想说是不是去请楚千尘,却被顾玦一个抬手的手势打断了。 顾玦缓过了劲,脸色也好了些,“我没事。” 他的眼神清明、沉稳,一如平日。 征战沙场这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生与死他早就看透了。 一荣一枯皆眼尘。 若是他能活下来,当然最好;若是不能,最好能拖上两三年,以他现在的情况来看,楚家那个小丫头应该能帮他多活两三年。 这两三年足够他安顿好一切了。 “风演,”顾玦随口吩咐道,“你去继续跟着她。”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楚千尘。 薛风演忙不迭领命。 对他来说,谁能救王爷,就值得他以命相护! 063祈雨 还不到午时,楚千尘就回到了侯府。 她本来以为今天可能会回来比较晚,就特意跟沈氏报备一声,才出的门。 这会儿回来,她就直接先去了正院。 很快,便有小丫鬟把她领到了廊下候着,自己进去禀报了。 楚千尘听到堂屋里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女音:“……今日皇上去了元清观,还请动了玄净道长做法祈雨。” 楚千尘立刻就认了出来,这声音的主人是她在济世堂有过一面之缘的容嬷嬷。 经容嬷嬷这么一提醒,楚千尘才想了起来,前世的这个时候似乎也许久没有下雨,后来入了夏,更是酷热难耐。 当时姜姨娘说怕热,她便把自己份例里的冰都给了姜姨娘,而她自己还中了暑,脸上一直没能愈合的伤疤也溃烂了。 但是前世皇帝到底有没有让玄净道长祈雨,以及后来什么时候才下雨,时隔久远,她实在是记不清了。 楚千尘没有再去听里面在说什么,望着厅外的庭院。 院子里的那几株桃花已经快谢了,粉红的花瓣在枝头绽放。风一动,花瓣就在轻轻晃动。 楚千尘的嘴角翘了翘,悠然自得。 “二姑娘,夫人让您进去。”没一会儿,小丫鬟又出来了,领着楚千尘进了堂屋。 堂屋里,除了沈氏和服侍的下人外,果然,那位靖郡王妃身边的容嬷嬷也在。 楚千尘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去,向着沈氏福了福身,“母亲。” 容嬷嬷的目光正打量着楚千尘,唇角抿了抿。 听方才丫鬟称呼楚千尘为二姑娘,就知道她应该就是那个得宠的姜姨娘生的庶女。 瞧这娇艳的模样、玲珑的身段,与她那个生娘怕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妖妖娆娆的。 “尘姐儿,坐吧。”沈氏微笑着让楚千尘坐下,态度亲和,让容嬷嬷有些意外。 跟着,沈氏又继续对容嬷嬷说道:“你们王妃可还有什么事?” 容嬷嬷收回了目光,客客气气地笑道:“夫人,我们王妃还让奴婢来问您,大表姑娘可有给过我们家县主一个月牙形的香囊?” “月牙形的香囊?”沈氏挑了下眉头,“凰姐儿还在宫里,等她过几天回来后,我问问她吧。” “母亲,”楚千尘接口道,“那个香囊是我给县主的。” 沈氏望向了她。 楚千尘抿唇一笑,道:“那天,我在花园里看到有一个小姑娘冲进假山,身边也没有旁人。我瞧她好像受了些惊吓,就给了她一个香囊。” “香囊里的香料是我亲手调的,有静气凝神之效。” “后来,大姐姐找了过来,我才知她是靖郡王府的惠安县主。” 楚千尘在济世堂时,借着面纱,略微掩饰了嗓音,她相信容嬷嬷应该听不出来。 容嬷嬷对楚千尘的话将信将疑,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她。 楚千尘坦然地回望了过去,眼神清澈。 她只解释了来龙去脉,也不多加赘言,神情中,透着一种宠辱不惊的淡泊与豁达。 反倒是沈氏微微蹙眉。 那天,凰姐儿没有告诉她七娘受了惊吓独自跑掉的事,幸好遇到了尘姐儿,不然,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哎,凰姐儿终究没经过事,行事不如尘姐儿稳重,等她回来,自己得说说她,以后切不可如此轻慢。 “容嬷嬷,”沈氏含笑道,“尘姐儿略通医术,那香囊就让七娘拿去玩吧。” 她这话的意思是说,她可以担保香囊没有问题,让沈菀不用担心。 容嬷嬷自然是听懂了,更有些意外沈氏对这个庶女的态度。 “是,夫人。”容嬷嬷笑着应下了。 有了沈氏的担保,她也不便再去问楚千尘这香囊里到底放了什么药材。 她心里思索着,过几天王妃带县主去济世堂复诊的时候,也许可以让那位小神医辨辨香囊里的药材,不然,王妃怕是不能安心。 容嬷嬷又朝楚千尘看了一眼,想到她刚才说香囊有“凝神静气之效”,不由心念一动:今日县主好像突然好了许多,也会开口说话了,莫非是这个香囊的原因? 这个念头在容嬷嬷的心里一闪而过。 很快,她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那奴婢就回去向王妃回禀了。”容嬷嬷向着沈氏福了福,“奴婢先告辞了。” 沈氏吩咐大丫鬟冬梅帮她送客,冬梅亲自领着容嬷嬷出去了。 沈氏让人重新上了茶,温和地问道:“尘姐儿,你今日可是去了元清观?” 她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看到了琥珀手上提着的那个食盒,食盒上有着元清观的印记。 元清观素来香火旺盛,至少有三四成是来自于他们的斋食,尤其是那些糕点做得尤为美味。 楚千尘抿嘴笑了,说道:“母亲的眼睛真尖。” 琥珀就把食盒呈给了过去。 这食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放着的是云片糕,白如凝脂,细腻柔软;第二层则是四色团子,个个都做得精致好看。 沈氏拿了一片云片糕尝了,赞了几句,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碎屑,话锋一转道:“听说今日皇上也去了元清观。” “皇上也去了吗?我没见到,许是我走得早了些。”楚千尘如实道,觉得沈氏突然提起这事有点奇怪。 她浅啜了口热茶,唇边含笑,乖巧地坐着。 沈氏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屋里的下人们都退下,只留了陈嬷嬷在一旁伺候。 沈氏道:“据说,皇上今日是为了求雨去的,当时,皇上独自与玄净道长说了一会儿话,等他出来后,有人听到他对太子说,宸王殿下身患重疾,怕是活不长了……” 063求情(一更) 楚千尘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她第一反应就是沈氏知道她给顾玦看病的事,可转念一想,立刻冷静了下来。 这不可能。 沈氏不可能会知道。 所以…… 楚千尘思绪飞转,想起前几日楚令霄想劝说沈氏让沈家去找王爷说项。当时是自己提点了陈嬷嬷,所以,沈氏如今特意提到这件事,是想听听自己的想法? 果然—— “尘姐儿,你怎么看?” 沈氏直视着楚千尘的双眼,问道。 楚千尘不信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沈氏看不出来,她是想要考校自己吧。 楚千尘定了定神,说道:“母亲,宸王无恙。”说着,她嫣然一笑,一派谈笑自若。 “是啊。”沈氏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她就知道这个孩子看得明白。 她的凰姐儿是聪慧,可在这一点上,远不如尘姐儿通达。 无论宸王是不是在北地受了重伤,只凭他手上的那支雄师,皇帝就奈何不了他,把他惹急了,就算他直接回了北地,皇帝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宸王必是无恙。 也只能无恙。 沈氏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清茶,淡淡地说道:“现在已经不是五年前了。” 五年前,宸王羽翼未丰,若是那个时候,怕是还会惧皇帝几分,可现在,就凭他在北地的战功赫赫,谁又能轻易的折断他的羽翼? 尤其皇帝才登基几年,龙椅还未坐稳呢。 如今皇帝分明是有意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而世人又并非都能像尘姐儿这般通透伶俐。 楚千尘笑而不语。 她知道沈氏在想什么,确实,若王爷单单只是身患重疾,根本无需担心皇帝的试探,皇帝是奈何不了王爷的。 可是,王爷如今病得这般厉害,肯定是回不了北地的,那支雄师和虎符只能当作手上的筹码让皇帝投鼠忌器,一旦皇帝知道王爷有性命之忧,大可慢慢收拢王爷手中的权力,然后以逸待劳。 楚千尘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似的,难受得紧。 上一世,王爷就是这样忍着病痛,与皇帝周旋,把手底下的人一一都安顿好了,才放心离世。 而她,当时的她太弱小了,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她 足足用了十年,才给王爷报了仇。 想起前世的事,楚千尘眸底闪过一抹浓浓的悲怆。 她也端起了茶盅,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一下又一下,那单调的动作让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到底是谁把王爷患有重疾的事透露给皇帝的? 皇帝又知道了多少…… 楚千尘抿了抿唇,微微蹙眉。王爷如今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上一世的她所不知道的。 “母亲,”楚千尘思忖片刻,从茶盅里抬起头来,道,“就怕父亲看不明白。” 沈氏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 楚令霄一个堂堂的侯爷,偏还没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想得明白,也难怪这些年永定侯府越发有败落的迹象。 宸王才刚回京,楚令霄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说服宸王交出虎符,以此来向皇帝示好,偏偏他自己又没能耐,还拉不下脸求人。 如今,若是楚令霄知道宸王有可能患有重疾,说不得会上赶着帮皇帝去试探呢。 沈氏心里觉得有些无趣。 要不是这侯府早晚要传到她儿子的手里,她才懒得去管它会不会败落,反正她有嫁妆,只要楚令霄别折腾到满门获罪的地步,对她没有半点影响。 沈氏讽刺地笑了笑,又道:“你父亲,如今可拉不了脸面再来求我。” 要是楚令霄真舍得下脸来找她,那她就找个由头再吵一架好了。 沈氏一边想着,一边抚了抚衣袖,心道:以她对父兄的了解,娘家那边是不用愁的,只要楚家别犯蠢就行了。 皇帝和宸王之间的博弈,可不是他们能凑和的。 这时,一个圆脸小丫鬟进来了,恭敬地禀道:“夫人,二夫人求见。” 沈氏挑了挑眉,刘氏来做什么? 自打楚千菱伤了脸后,刘氏就对楚千尘很是不喜,每次碰上都要尖酸地刺上几句,沈氏也不想楚千尘平白受刘氏的气,含笑道:“尘姐儿,你先去和沐哥儿玩吧。” 楚千尘笑眯眯地应了,又道:“母亲,沐哥儿腿上的夹板应该可以拆了。得让他稍微活动一下手脚了,免得肌肉萎缩,不好恢复。” 沈氏眼睛一亮,道:“他这两天就天天磨着我问什么时候拆夹板,怕要把他乐坏了。” 楚千尘站起身来,临走前还不忘拿上那个食盒,“母亲,我拿去给沐哥儿尝 尝。” 楚千尘步履轻快地出去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陈嬷嬷笑道:“二姑娘瞧着活泼多了。” 沈氏也望着那道门帘,点了下头,笑道:“我和这孩子倒是投缘得很。” 自从沐哥儿受伤后,不知不觉间,从前总是避着她的尘姐儿与她亲近了不少,如今,她也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副小女儿的姿态,一点也不认生了。 想到上次凰姐儿说起尘姐儿为了姜姨娘受罚的事心里难受,沈氏就随口问了一句:“姜姨娘这两天在做什么?” 她想着是不是该主动问问楚千尘,她不想为了这点事和这丫头有了隔阂,她是真喜欢这个丫头。 在楚家,除了她自己的一双子女外,也唯有尘姐儿让她觉得不同,让她觉得亲近。 “老老实实地领着罚。”陈嬷嬷回道,“不过,侯爷最近从库房里拿了不少补品去那里,又轮番请了好几个大夫回来给她诊脉。” 陈嬷嬷不屑地撇了撇嘴。姜姨娘也就是每天跪一个时辰而已,还能跪死了不成了! 沈氏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些补品什么的都从侯爷的私库走。待会儿,你把账册拿来好好瞧瞧,缺了什么,得让他补上。” 公中的一切以后都该是她儿子继承的,不能让楚令霄随便败家。 思绪间,就见刘氏笑容满面地来了,沈氏心里立刻就有数了: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琢磨着,早点打发了刘氏,就去陪儿子! 薄薄的一层门帘之隔,里外的气氛迥然不同。 门帘后的碧纱橱内,姐弟俩言笑晏晏,楚千尘正在和楚云沐一起吃糕点,楚云沐吃得榻上都是碎屑,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楚千尘,这糯米团子真好吃,你明天再买给我吧。” 楚云沐已经吃完了两片云片糕和两个糯米团子,正要拿第三个团子,可楚千尘先他一步把食盒拿了起来。 楚云沐的右手落了个空,黑白分明的凤眼眨巴了两下,委屈巴巴地抬头看着楚千尘,那小可怜的眼神让人看着不忍拒绝。 偏偏楚千尘是个铁石心肠的,不容反对地说道:“不行。” “二姐~~” 楚云沐这声“二姐”叫得是那个抑扬顿挫,一转三折。 结果,那食盒被摆得更远了。 楚云沐的嘴噘了起来,简直 能挂油瓶了。 等他的伤腿好了,他姐肯定抢不过他! “乖。” 楚千尘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从荷包里拿了一块自己做的松子糖塞到他嘴里。 区区一颗松子糖就想哄他吗?!楚云沐含着松子糖,瞪着楚千尘。 嘴里的松子糖又香又甜,还加了一股说不出的清爽滋味,比喜家老铺的松子糖还要美味! 好吃! 楚云沐一下子就被哄好了,笑得两眼弯弯,瞳孔里闪着愉悦的微光,含糊道:“楚千尘,我原谅你了。” “好好。”楚千尘敷衍地应了两句,动作熟练地帮楚云沐把右小腿上的夹板拆了,又给他捏了捏腿。 楚云沐正在好动的年纪,但是沈氏盯得紧,又照顾得好,他的断骨长得很好,而且,这段日子日日都有人给他按摩腿,腿部的肌肉也没有萎缩。 “疼吗?”她一边慢慢地捏着楚云沐的右小腿,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会不会痛。 楚云沐摇了摇头。 楚千尘:“你先动动脚趾。” 楚云沐就灵活地动了动脚趾,一根根地灵活摆动着。他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的脚趾头很灵活哦,还能拿毛笔写字呢!” 楚千尘只“哦”了一声,又说道:“现在来回动动你的右小腿,幅度不要太大了。” 楚云沐一边动了动小腿,一边说:“楚千尘,你不信吗?我可以写一幅字给你看的,不比我右手写得差!” 楚千尘:“……” 她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等你好了再说。”楚千尘随口敷衍他,又说道,“现在,再试着屈膝……” 在楚千尘的指点下,楚云沐一点点地活动着自己的有腿。 等过了将近一炷香功夫后,楚千尘这才含笑点头道:“你的腿骨恢复得很好。” 楚云沐美滋滋地笑了,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口,道:“二姐,姜姨娘被我娘罚了,要不要我去找娘求求情?”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千尘,目光灼灼,似乎在说,只要你开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帮你好了。 064面子(二更) 楚千尘揉了揉他的头顶,“做错了事就该受罚。” 她心里有些奇怪,楚云沐这段日子住在沈氏这里的碧纱橱里,天天躺床上,哪里也不能去,到底是谁跟他说了姜姨娘受罚的事。 没等她问,楚云沐就直接歪着脑袋说了:“大姐明明说,这样你会高兴的……” 姐弟俩全然没注意到沈氏就站在门帘外。 刘氏刚刚才走,沈氏就迫不及待地过来,她急着想知道儿子拆了夹板后,断骨长得好不好,恰好听到了这番对话 凰姐儿?!沈氏不由联想到了沈菀来府中的那日,楚千凰说的那番话。 她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奇怪,总觉得对于姜姨娘受罚的事,女儿似乎比尘姐儿还着急。 等过几天女儿从宫里回里,她得问问女儿。 想着,沈氏打帘进了碧纱橱。 “娘,”楚云沐愉快地唤道,“二姐给我拆了夹板,我可以下地了……” “不可以。”楚千尘直接打断了他,楚云沐的小脸霎时就垮了下来。 瞧着儿子委屈巴巴的样子,沈氏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到榻边坐下,耐心地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养了多久,哪有那么快就能下地的。” “一百天?”楚云沐目瞪口呆,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楚千尘耐心地对着他解释道:“骨折的愈合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年纪越小,愈合也就越快。你才五岁,恢复得会比旁人快很多。现在拆了夹板,你可以小幅度的动一下腿,逐渐增加一些屈伸活动,以防止肌肉萎缩,避免关节僵硬。” “再过几天,你可以就拄着拐杖下地。” “再过大半月,应该就可以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真的?!”楚云沐眼睛一亮,好似宝石似的闪闪发亮。 听到自己不用困在床上一百天,他觉得她姐简直是他的救星! “真的!”楚千尘又揉了揉弟弟的头,“你要乖乖听话!” “那你天天过来陪我玩!”楚云沐顺着杆子往上爬。 瞧着楚云沐这个混世小魔王被楚千尘治得服服帖帖,沈氏脸上的笑容更深。 沈氏盯着浅笑盈盈的楚千尘看了一会儿,仿佛若无其事地说道:“尘姐儿,方才,你二婶来问我济世堂那位神医的事,想请你姨母帮着引荐。” 刘氏今日在 元清观门口见七娘脸上的伤疤大好,一打听才知道是济世堂的那位神医治好的,神医给的十全膏特别有效,她就想请自己帮忙,让妹妹沈菀帮着引荐一下,或者分些十全膏给她也行,让楚千菱也试试。 楚千尘闻言,抬头看向沈氏,与沈氏沉静温和的眼眸对视。 屋子里,静了一静。 沈氏也看着楚千尘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笑着,神态温婉,透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方才刘氏求她时,她还想着,刘氏可以不用那么麻烦,完全可以自己去济世堂求医的。 现在她倒是明白了,想必刘氏早去过济世堂,却被那位神医拒绝了,这才会想让沈菀引荐。 此刻再联想沈菀曾提起过那小神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沈氏突然就如醒醐灌顶,心头一片雪亮,就像是那些断了线的珠子一下子就串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没想到尘姐儿小小年纪,有这么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医术! 也是,她连沐哥儿都能救活,沈氏丝毫不怀疑这丫头有起死回生之能。 楚千尘不明说,沈氏也不追问。 一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在两人之间弥漫,两人相视一笑。 楚云沐一头雾水地看了看他娘,又看了看他姐,总觉得她们俩在说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这样可不好! 他还是不是她们最最喜欢的沐哥儿了?! “娘~~”楚云沐一脸好奇地眨了眨眼,“二姐~~” 楚千尘熟练地掏出一颗松子糖,往他嘴里一塞,楚云沐立刻就又笑得两眼弯弯了。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他原谅她了! 沈氏没坐太久,就出去了,由着他们姐弟俩自个儿玩。 身为侯府的当家主母,沈氏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忙。 尤其过几日就是太夫人的寿辰了,虽然不是整寿,太夫人也不想大办,府里也有定例,但还是有不少事需要沈氏亲自过目。 离开碧纱橱后,沈氏就带着陈嬷嬷去了东次间。 她刚在罗汉床上坐下,大丫鬟就奉上了热茶,沈氏端起了茶盅,突然问道:“陈嬷嬷,你说,尘姐儿的眼睛与我像不像?” 沈氏想起上次妹妹说小神医的眼睛像自己,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陈嬷嬷怔了怔,迟疑道:“似乎是有 些像……” 从前,他们这位二姑娘总是低着头,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连那双丹凤眼中也总是透着胆小和怯懦,一点也不像自家夫人; 而现在,她眼中的自信与坚毅让凤眼变得愈发秾丽夺目,倒是真得与夫人有些像了。 陈嬷嬷斟酌着道:“许是二姑娘近日常陪在夫人身边,学了几分夫人的风采。” “大夫人,”这时,一个青衣丫鬟步履匆匆地过来了,恭敬地禀道,“徐嬷嬷有事求见,说是厨房新采买的碧梗米里生了虫子……” 沈氏喝了口茶,才道:“让她进来吧。” 沈氏忙得很,楚千尘同样忙,忙着陪楚云沐玩,这一天,她是在正院用的午膳,黄昏时,又是随着沈氏一起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她们抵达时,左次间里已经有人了。 除了太夫人外,刘氏与楚千菱母女俩也到了。 楚千菱穿着一袭粉红色的襦裙,脸上蒙着水红色的面纱,眼神怨毒地看向了楚千尘,咬牙切齿。 自从伤了脸后,她已经在自己的院子里躲了快一个月。 时隔近月,到现在为止,楚千菱在午夜梦回时还不时梦到那一天的一幕幕,那脱手而出剑一次次地划像她的脸,然后就是满眼的血红…… 她至今还想不明白,伤了脸的人怎么会是自己呢?! 明明应该是楚千尘的! 楚千尘目不斜视,她款款地随沈氏一起来到太夫人跟前,优雅地行了礼。 刘氏看着沈氏与楚千尘,心里同样不痛快:楚千尘这小贱人是自以为攀上了沈氏,有她撑腰,自己就拿她没办法吗?!她毁了女儿的脸,这笔账迟早要算的! 沈氏也是个蠢的,护着楚千尘这贱人生的贱种,也不怕将来被这白眼狼反咬一口。 待沈氏与楚千尘坐下后,刘氏就迫不及待地对着太夫人道:“母亲,您也知道我最近为了菱姐儿脸上的伤四处求医……” 听母亲提起自己的脸,楚千菱眼帘半垂,把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 刘氏还在继续说着:“前几日,我偶然听说济世堂有位小神医,医术高明,不仅救了明大将军,还把云四公子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儿媳今日在元清观偶遇了靖郡王妃,才知道那位神医把七娘的脸也给治好了!” 刘氏说着,还不动声色地瞥着沈氏,眼底含着不满与怨艾。 今天正午她去找过沈氏,想让沈氏帮忙求求靖郡王妃,却被沈氏含糊掉了,说什么那药膏是顾之颜要用的,神医每次都只给三天的量;她想请靖郡王妃帮忙引荐神医,沈氏就又推说靖郡王妃最近也没见到人,就是不肯帮忙。 刘氏心里是怨上了沈氏,自己的女儿怎么说也是她的亲侄女,就这么一件小事,沈氏居然还推三阻四的,真真可恨! 太夫人却是不知道刘氏的心思,更不知道刘氏上午已经去求过沈氏。 听说有这么一个医术高明的神医,太夫人不由精神一振,转头看向沈氏,问道:“阿芷,七娘的脸是不是真的好了?” 沈氏摇了摇头,“母亲,我也不知道,前几日妹妹带着七娘来看我时,七娘脸上还涂着药膏呢。妹妹只说,刚寻到了一个神医,正试着。” 沈氏反过来去问刘氏:“二弟妹,你今天在元清观偶遇我妹妹和七娘,你看着七娘现在如何?” 刘氏只能干巴巴地说道:“我瞧着七娘脸上的疤如今不显了,想来是那位神医的功劳。” 沈氏忍不住飞快地朝身旁的楚千尘看了一眼,楚千尘正垂眸喝着茶,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似的,泰然自若。 太夫人丝毫没怀疑沈氏的话。 在她看来,沈氏也没必要说谎。 太夫人捻动着手里的流珠串,又对刘氏道:“不如用侯府的帖子请那位神医过府给菱姐儿看看吧。” 刘氏:“……” 刘氏面色一僵,脸色不太好看。 她上午在元清观见了靖郡王妃后,就急匆匆地拿侯府的帖子去济世堂想请那位小神医,可是济世堂的伙计根本就不给面子,说神医没空。 她一气之下就想让下人把济世堂给砸了,然而,伙计根本不怕,说上一个去济世堂闹事的人是忠勇伯,对上宸王殿下后,还不是灰溜溜地走了。 刘氏一听宸王,就怂了。 谁人不知道宸王是个煞神,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更别说区区永定侯府了。 刘氏实在是没办法,从济世堂回府后,只能屈尊去求沈氏。 当初那一剑划在女儿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一寸半的伤痕,伤痕实在是太深了,看遍了京中大大小小的大夫,包括太医院的太医,都判了死刑,说是肯定会留疤。 留疤那就是毁容,楚千菱为了此要死要活地闹了好几回,令刘 氏心疼不已,好说歹说才把女儿给劝住了。 现在这个小神医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刘氏心里越想越是不满,看向沈氏的眼神变得越发阴鸷。 哪怕刘氏心里对沈氏再不满,嘴上却不敢把矛头直指沈氏,故意对着太夫人唉声叹气道:“母亲,您是不知道,那位小神医仗着治好了云四公子,因此得了宸王殿下的庇护,哪里瞧得上我们侯府!” “七娘这孩子是有个有福的,得了神医的青眼……” 刘氏艳羡地又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酸溜溜的,心里是觉得那位小神医怕是成了名就飘了,所以只愿意给那些个亲王郡王之类的王公显贵看病。 更过分的人是沈氏! 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只要她跟靖郡王妃提一句就好了,可她就是不肯帮自己,自己已经这么低声下气地求她了。 明明只需要把七娘的药膏匀一点给女儿就好,也就是让七娘的脸好得慢些,又不是什么大事! 太夫人心念一动,也和刘氏想到一块儿去了,想着也许可以找靖郡王妃求点药。 ------题外话------ 好吧,要月票~~ 066赐药(一更) 沈氏一眼就能看穿太夫人和刘氏的心思,淡淡道:“母亲,您也知道的,七娘是我那妹妹的命根子!” 太夫人未出口的话就这么被沈氏这句话堵了回去,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感觉被扫了颜面。 屋子里霎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脸色最难看的就是坐在刘氏身旁的楚千菱了,只是她脸上的面纱挡住了她大半张脸,也挡住了她近乎扭曲的嘴角。 楚千菱心里简直要气疯了,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柔嫩的掌心里。 母亲为她对着大伯母那是低声下气,好话说尽,可是大伯母却丝毫不为所动,明明是楚千尘伤了自己的脸,可是现在倒好,还要她们忍气吞声地去求长房! 楚千菱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她这突兀的动作一下子吸引了屋子里其他人的目光。 “菱姐儿……” 刘氏唤了一声,以为女儿是气得要甩袖走人,下一瞬,却见楚千菱对着楚千尘福了福,道:“二姐姐,那天是我的不是,我伤了脸,慌了神,才迁怒到了你头上,觉得你是故意伤了我的脸。” 看着这一幕,太夫人一脸唏嘘,只觉得经过这一劫,从前娇气的楚千菱长大了不少。 楚千菱从丫鬟手里的托盘上取过了一个青花瓷茶盅,端着茶盅走向了楚千尘。 “二姐姐,你喝了这杯茶,就当原谅我了好不好?”楚千菱走到了楚千尘跟前,故意以背斜对着太夫人,躬身屈膝,把手里的这杯茶递了出去。 楚千菱的眸底掠过一抹戾芒。 她的脸毁了,她不会让楚千尘就这么安然无事地看她的笑话,她要让楚千尘付出代价,她要让楚千尘也尝尝毁容的滋味。 楚千菱面纱后的嘴角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与此同时,手一滑,把手里的茶盅朝楚千尘泼了过去…… 楚千尘早注意着楚千菱的每一个动作,却是从容不迫,唇角含笑。 耳边响起了他清冷的声音:“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当楚千菱端茶的手朝自己倾斜时,楚千尘毫不犹豫地直接出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拐了楚千菱一脚,而楚千菱此刻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她的这一脚。 没有任何人发现。 楚千菱只觉得右脚钻心般疼,低呼了一声,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往楚千尘身旁的如意小方几上歪去。 牵一 发而动全身,她身子这一歪,右手就撞上才刚脱手的茶盅,把它撞向了她的左手方向…… “哗啦……” 女子凄厉的惨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那本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了楚千菱的左手上,她手背的肌肤一下子被烫得通红,瞬间起了一片大大小小的水泡,红肿不堪。 她的左袖也湿了一片,湿哒哒地黏在肌肤上,袖子上沾了不少茶叶。茶盅摔在了地上,碎瓷片四分五裂,弄得一地狼藉。 楚千菱的喊声凄怆,撕心裂肺。 她的脸色更是煞白,泪眼涟涟,显得楚楚可怜。 楚千尘像是也被吓了一跳,口不对心地说道:“三妹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脸已经伤了,如今连手都……”她一副不忍往下说的样子。 “楚千尘,你故意的,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楚千菱气得脸都扭曲了,扬起右手就要往楚千尘的脸上掴,恨不得撕了她。 沈氏一个眼神示意,陈嬷嬷连忙一把抓住了楚千菱的右手,拦下了她。 “菱姐儿,你闹够了没有?!”太夫人厉声斥道,只觉得额头突突地疼。 方才她还觉得楚千菱长大了,现在这丫头又闹腾起来了。明明是她自己脚滑了,摔了,才会把茶泼到自己身上,倒是又怪到楚千尘身上了。 知女莫若母,刘氏约莫也能猜到女儿方才想做什么,但是现在吃亏的是女儿,她当然要帮着女儿讨个公道。 刘氏正想为女儿叫屈,就听沈氏“好心”提醒道:“二弟妹,我看菱姐儿这手烫得挺厉害的,得赶紧请个大夫才行。” 刘氏这才回过神来。 是啊,得赶紧请大夫! “快,快去请百草堂的何大夫!” 有丫鬟急匆匆地去请大夫,刘氏则带着楚千菱赶紧离开了荣福堂。 走之前,刘氏还狠狠地瞪了一眼楚千尘,恨不得把她给千刀万剐。 这么大的动静自是瞒不过府中其他人的耳目,一下子就传开了,等晚些其他几房人到了荣福堂后,一个个很有默契地都没提二房。 很快,百草堂的何大夫就到了。 他给楚千菱检查了左手的伤势后,给了一盒治烫伤的药膏,让丫鬟给她上了药,又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三姑娘可能会留疤。 刘氏闻言又气又恼,直接把人给打发了,满脸不快地抱 怨着:“一群庸医。” 一会儿这个要留疤,一会儿那个要留疤,这些个庸医,除了会留疤外,什么都不会说,也不知道怎么当大夫的! 楚千菱脸色阴沉,左腕上传来一阵阵的灼痛,让她仿佛回到了脸刚刚受伤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痛极了,从脸上一直痛到了心里头。 当一个又一个大夫说她的脸上会留疤的时候,就好像在她的心里割了一刀又一刀。 “楚千尘这个小妇养得贱人!”楚千菱咬牙切齿地说道,恨不得撕了楚千尘的那张狐狸精一样的脸。 分明就是楚千尘绊了自己!连祖母也被她给骗过了。 刘氏连忙柔声安慰道:“菱姐儿,你别急。娘一定会给你请到神医的!” “一切有娘在呢。” “过几天,你祖母生辰,二皇子殿下一定会来,到时候,求二皇子出面,娘就不信,神医敢不从!” 一听母亲提到二皇子,楚千菱的心更难受了,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顾南昭那俊美的面庞,心口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似的。 她的脸成了这样,表哥更不会再看她了,表哥的心里就有只有一个楚千尘! 楚千尘有什么好,她不过就是仗着她那张脸,惯会魅惑男人。 楚千菱只觉一股怒火蹭蹭蹭地冲上心口。 她一把抓起旁边的茶盅就重重地往地上掷了出去。 “砰!” 茶盅砸得粉碎,可她还不解恨,她猛地一挥臂,把案几上的杯盏全都挥落到地上。 “呀!” 这时,一个青衣丫鬟发出一声痛呼。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引来了楚千菱和刘氏的注意。 就见到那个青衣丫鬟的额角上,被一片飞溅出去的碎瓷片划出了一道血口子,她一手捂着伤处,鲜血从手指缝里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周围静了一静,受了惊的楚千菱呆住了。 刘氏皱了皱眉头,低斥道:“晦气!” 青衣丫鬟赶紧跪了下来,低头求饶道:“奴婢有错。” 她不敢捂伤口了,鲜血就顺着额角往下流,她清秀的脸庞上染上了一片血污,看起来煞是吓人。 楚千菱直勾勾地盯着青衣丫鬟的脸,看着她的额角,看着她脸上淌下的鲜血。 自打脸受伤后,她已经很久 没有照过铜镜了。 楚千菱瞳孔猛缩,心头浮现一个念头:她的脸现在是不是也和青玉一样? “娘……娘。”楚千菱害怕了,下意识地捂上蒙着面纱的脸颊,身子在细微地颤抖着,“我的脸……娘。” 刘氏连忙拉住楚千菱完好的右手,柔声安慰了两句,然后不耐地对着跪在地上的青玉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下去,看到你就碍眼。” 青玉不敢多待,赶紧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退了下去。 等出去后,她觉得脸更痛了,看着手上还仿佛带着温度的血,还有那块染着血的碎瓷片,眼泪委屈地流了下来。 “别哭了。”另一个名叫红笺的丫鬟一边安慰她,一边用帕子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要是眼泪流进伤口,口子就更难好了。” 她把帕子递给她,又道:“去跟张嬷嬷请个假吧,好歹先找大夫瞧瞧,要是留下疤就不好了。” 青玉抽泣着点点头。 她只是在二夫人院子里伺候茶水的二等丫鬟,要是脸毁了,二夫人肯定不会再要她了。 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别的不说,容貌至少要清秀,谁会留一个脸上有伤的丫鬟来碍眼呢。 三姑娘用了那么多药,脸上的疤都好不了,而她不过是个丫鬟,只用得起最差的金疮药,这伤还能好吗?! 她要是被赶去做粗使丫鬟,不但月钱会少一半,将来也只会被胡乱配给小厮。 她这一生就毁了。 青玉越想越难过,眼泪如珠线般往下掉,又不敢大声哭,生怕传到屋子里,惹了主子们不高兴。 红笺看青玉这副难过的样子,这个时候,难免有点兔死狐悲的凄凉。 自打三姑娘的脸伤了后,二夫人和三姑娘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上个月才刚有一个小丫鬟没把院子里的落叶打扫干净,就被二夫人一气之下给发卖了。 她们都是家生子,家里人都是在侯府当差的,这一被卖,就相当于是骨肉分离啊。 而且,她们都这个年纪了,又能卖到什么好地方。 “青玉,先别哭了。”红笺拍拍她的背劝道,“赶紧去请假吧。我听说,人受了伤后,得早点治才能好得快。说不定你伤得没有……”说着,她朝屋里的方向看了一眼,“你的伤口小,能治好的。” 青玉如梦初醒,赶紧点点头,她正要走,又 紧张地看了看那道关上的门。 “放心吧,你的差事我帮你先担着。”红笺推了推她,催促道,“快去吧。” 青玉用帕子捂着脸上的伤处,匆匆地走了。 她的脸颊火辣辣得疼,心里一片凄凉,犹如置身一片无尽的暗夜中,看不到希望。 青玉心事重重,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路有不少人把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好奇,猜测,打量,惊疑等等,皆而有之。 犹如一颗石子掉入湖水中,在这偌大的侯府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二房的这些事,楚千尘是三天后从琥珀嘴里知道的。 楚千尘正在编络子,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衬着紫色的丝带,煞是好看。 琥珀接着道:“这几天,青玉瞧了好几个大夫了,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都快花完了,大夫都说青玉脸上的伤看着口子不大,但是伤口很深,定是要留疤的。” “更麻烦的是,她那个疤位置不好,连头发都盖不掉。 “青玉的爹娘都没了,她就跟着兄嫂生活,这次因为受伤回去住了三天,她嫂嫂每天都指桑骂槐地说她吃白食。” 其实,原本青玉的月钱有一大半都是被她嫂嫂收拢了去,说她还没出嫁,月钱就该归公中。那个时候,她嫂嫂对她还过得去,现在不过是瞧她脸坏了,早晚要被府里赶出来,以后怕是要没了这份进项,所以她嫂嫂就瞧她不顺眼了。 琥珀迟疑道:“姑娘,奴婢想求您赐一点药。” ------题外话------ 昨天有一章的序号写错了,但是不能修改了。 其实分章好没意思,还要多想一个章节名,大章一次发完多好。 067用意(二更) “青玉与你有亲?”楚千尘停下了编络子的动作,抬眼看向了琥珀。 琥珀点了点头,“她娘和奴婢的娘是表姐妹,奴婢小时候常与她一起玩。” 琥珀是家生子,他们一家子在侯府已是有几代人了,枝繁叶茂,府里的下人们有不少有与她有亲,不过是关系远近而已。 楚千尘大方地指了指放在书案道:“十全膏就在右边的抽屉里,你自己去取一罐吧。” “多谢姑娘。”琥珀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去书案的抽屉里取了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出来,美滋滋地抓在手里,“姑娘您真好!” “你的嘴不够甜,应该说姑娘我妙手回春,人美心慈!” 楚千尘说着,就被自己给逗笑了,眉眼弯起,眼波流转。 琥珀看着她,只觉得美人如花,连这窗外的怒放的蔷薇花都失去了颜色般。 她只是微一怔神,随即就从善如流地夸了起来:“姑娘您妙手回春,医术好似华佗再世!” “姑娘您人美心慈,聪明绝顶!” “而且还多才多艺,是这京中最厉害的贵女!” 琥珀说这些话时发自内心。与楚千尘处得越久,她就发现自家姑娘简直是深不可测,人人都说大姑娘楚千凰是京城明珠,可在她看,远不如自家姑娘。 这番话恰好落入这时进屋的玉露耳中,玉露神色有些古怪,低垂着小脸禀道:“姑娘,大姑娘来了。” 楚千凰是今天一早刚从宫里回来。 楚千尘吩咐玉露把人给领了进来。 “二妹妹!”楚千凰人未到,声先到。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她笑盈盈地进来了,身上穿了一件海棠红织金褙子,鬓角戴着嵌红宝石珠花,身上似是笼着光华般,让这屋子里也明亮了起来。 楚千凰的手里拿着一卷宣纸,笑道:“过两天就是祖母的寿宴了,我跟贵妃姑母、三公主说好了,等祖母寿宴后再回宫去。” “我前些天在宫里时就想好了,打算我们姐妹一起给祖母写一幅《百寿图》作寿礼,二妹妹,你也写上十个‘寿’字吧。晚些,我再去找三妹妹。” 所谓“百寿图”,就是要在画纸上写足一百种字体的“寿”字。 楚千尘放下手里编了一半络子,含笑应了。 楚千凰亲自把手里的宣纸置于窗边的案头,仔细地铺 平并以镇纸压好,只见那张宣纸上已经写好了十个不同字体的“寿”字,看这婉约秀逸的字迹,正是楚千凰所书。 琥珀把手里的那个小瓷罐放在了笔架旁,给楚千尘伺候笔墨。 不多时,小书房里便飘起了阵阵墨香。 楚千凰就在另一边,也看到了那小瓷罐,不由多看了一眼。 楚千尘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似是随口一说,道:“琥珀的表妹不小心伤了脸,来找我讨些药膏呢。” 她一边说,一边以狼毫笔沾了沾墨,一口气写了十个寿字,簪花小楷、篆体、隶书、周鼎、甲骨文…… 楚千凰看着楚千尘写完,含笑赞道:“二妹妹,几日不见,你的字又进步了!” 琥珀闻言,神情却有些古怪。 不是说这几个字写得不好,楚千尘这手字虽比楚千凰逊色三分,却也绝对拿得出手,字迹秀美,可惜笔触无力,有形无骨,全然不似她平日练字时写的那些字信手拈来,自成风骨。 楚千凰的字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墨迹未干,楚千凰也就没急着收纸,先让它晾着。 她在窗边坐了下来,突然关切地问道:“二妹妹,你和三妹妹还没和好吗?” “我们都是一家的姐妹,就该和和乐乐的。” “三妹妹年纪小,又逢大变,难免钻牛角尖,不如你与我一起去找三妹妹写百寿图可好?” 楚千凰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温婉端秀,很有长姐的风范。 她伸出手,想去拉楚千尘的手,不想却落了个空。 楚千尘捏着帕子的手恰好抬了起来,在眼角擦了擦,眼角一下子红了。 “大姐姐,不是的。”楚千尘委委屈屈地抿了下樱唇,那瞳孔似是被水洗过似的,眸光盈盈,软着嗓子道,“三妹妹对我多有误会……” “哎,她一看到我,连路都走不稳,前几天还被烫到了,我就怕我再去看她,她又出了什么事……” 说着,楚千尘那样子,瞧着既委屈,又真诚,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恍如那池中的水莲般,我见犹怜。 琥珀神色有些复杂,又往案头的那幅字望了一眼。 就如方才楚千尘写的字般,她现在这瞻前顾后的样子就似从前的她,懦弱没有主见。 琥珀把头垂得更低了,低眉顺眼。 楚千凰没有注意琥珀的异状,继续劝着楚千尘:“二妹妹,有我在呢,我会帮着劝三妹妹的。” “姐妹之间有些口角也是难免,这牙齿与嘴唇也有磕碰的时候。” “……” 楚千尘由着楚千凰说,她也不再说话,半垂着眼帘,双手绞着帕子,模样看着游移不决。 楚千凰凝视了她片刻,叹了口气,也不再劝了:“二妹妹,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我去看看三妹妹,先走了。” 楚千凰亲自收起了案头的那份宣纸,就离开了。 通往外间的那道湘妃帘打起又落下,小书房里又只剩下了楚千尘与琥珀主仆俩。 在楚千凰离开的那一瞬,楚千尘就抬起头来,面色如常。 她随意地把帕子放到了一边,又抚了抚衣袖,对琥珀道:“琥珀,你拿药去给青玉吧,不用急着回来,我放你一个时辰的假。” 楚千尘独自留在小书房里,又拿起了放在笔搁上的那支狼毫笔。 反正都磨了墨,她干脆就铺了一张纸,练起字来,默的是《兵法二十四篇》中的一篇:将之器,其用大小不同。若乃察其奸,伺其祸,为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 她就这么信手写来,没有一笔一划的犹豫,落下的字笔力遒劲,潇洒自若,与方才她在那幅《百寿图》上写的字迥然不同。 屋子里静悄悄地,一点声响也没有。 窗外的池子里养着半池莲叶,几尾金鱼在莲叶下摇曳着鱼尾,水光绚烂。 楚千尘足足练了近一个时辰的字,等到琥珀回来后,主仆俩就去了荣福堂,一如往常。 楚千尘抵达荣福堂时恰好是酉初,还没进去,就听到了左次间传来楚千凰娇俏明快的的声音:“您的寿礼我已经给您备好了,我还给您准备了一份惊喜,您一定会喜欢的。” “还是我们凰姐儿最乖。”太夫人乐呵呵地说着。 太夫人年岁大了,只求阖家安康,和和美美,儿孙们的孝心让她打从心底里高兴。 “二姑娘来了。”丫鬟掀开门帘,楚千尘走了进去,她向太夫人和沈氏福了礼后,就在楚千凰的右手边坐下了。 有丫鬟上了茶水。 楚千凰扭头冲她抿唇一笑,问道:“二妹妹,姜姨娘近日可还好?” 楚千尘含笑道:“劳大姐姐费心了 。”她也不说好,还是不好。 一旁的沈氏挑了挑眉,眸光一闪。楚千凰今天才刚回来,沈氏还没来得及问她对姜姨娘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凰姐儿,”太夫人端起了茶盅,朝沈氏瞥了一眼,开口道,“府里一切都好,你别操心。”她心里奇怪楚千凰怎么无端问起了姜姨娘。 “祖母。”楚千凰迟疑了一下,樱唇微抿,似是有话要说。 见状,太夫人挥手把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楚千凰这才道:“贵妃姑母也知道爹爹和娘争执的事了。” 她口中的贵妃姑母就是楚令霄的胞姐,二皇子顾南昭的生母。 太夫人闻言,神色一凛。 楚千凰接着道:“姑母说,皇上特意过问了此事,虽然面上倒是没说什么,但是姑母说,皇上怕是觉得楚家治家不严。” “姑母还说,皇上正在物色下一任的太仆寺卿,似乎有些中意爹爹。” 太夫人眸光一亮。太仆寺卿虽然只是从三品,但好歹也是小九卿,掌牧马之政令,也是朝中不少人观望的肥差了。 楚千凰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叹息,又道:“爹爹与娘是为了姜姨娘才闹得如此不快,所以,我本来是想着,若二妹妹替姜姨娘求个情,免了姜姨娘的罚,爹爹和娘也许就会和好了。” 她的意思是,沈氏免了姜姨娘的罚,就相当于是向楚令霄示好,一人退一步,自然就没事了。 太夫人也是听懂了,暗暗点了点头,觉得楚千凰不愧是楚家的嫡长女,做事就是大气,知道为长辈分忧了。 楚千凰的目光又看向了楚千尘,道:“二妹妹,你近日常常陪在娘身边,娘总夸你性子好,我才想着由你去跟娘求情是再好不过了。” 姜姨娘是沈氏罚的,她是沈氏亲生的,去求沈氏饶了姜姨娘,显然不妥当,所以,她才会几次想去说服楚千尘去求情。 楚千凰这番话算是解答了沈氏心中的疑惑,只是沈氏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题外话------ 继续要月票吧~ 068良配 这一番解释,沈氏的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暗暗摇了摇头:哎,凰姐儿做事也太毛糙了些。 “阿芷,”太夫人面色肃然,转头对沈氏道,“姜姨娘也已经受过罚了,崔嬷嬷也死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看呢?” 她用的是疑问的句式,但是这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楚家的声誉不能为了崔嬷嬷一个贱婢有瑕,更不能影响到儿子的差事。 她是府里的太夫人,说话自然是有些份量的。 然而,沈氏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母亲,无规矩,不成方圆,家规也是。” 沈氏从来不是那种掐尖要强的人,旁的事倒也罢了,但在这件事上,她的态度十分坚决。 开什么玩笑,她正在想着怎么跟楚令霄再吵一架,免得他来烦自己。 和好?怎么可能! 沈氏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接着道:“朝令夕改,在皇上的眼里,也只会觉得我们楚家没规没矩,内闱不修。” 太夫人:“……” 太夫人如鲠在喉,万万没想到沈氏竟然会拒绝自己。 但是,她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妾室,放下身为婆母的身段去“求”沈氏。 太夫人又朝坐在一旁的楚千尘看去,只见楚千尘双手置于膝上,优雅地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平静怡然的气质。 太夫人的眼里掠过了一抹厌恶,觉得楚千尘委实太木讷了,这个时候,她作为女儿,不是应该去求沈氏饶了她的亲娘吗?! 若是沈氏不同意,她就再哭一哭,或者跪一跪,这么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又算怎么回事! 姜姨娘虽然只是侍妾,但也是楚千尘的亲娘,楚千尘这是年岁渐长,为了讨好嫡母得门好亲事,连自己的亲娘都不管了吗?! 没用的东西!! “尘姐儿,”太夫人越看楚千尘越是觉得这个孙女性子不讨喜,厉声斥道,“刚刚你大姐姐问你姜姨娘可好,你怎么不回?” “是答不出来,还是故意下你大姐姐的脸面?!” 太夫人这番话明显是在迁怒,楚千尘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她神色平静地看向太夫人,正要说话,沈氏已先一步道:“母亲,姜姨娘被禁足了。” 她的意思是是她不让楚千尘去见姜姨娘。 太夫人的面色又是一僵。 短短一盏茶功夫内,接二连三被沈氏下了脸面,她的脸色很是不好。 屋内的气氛也随之凝重压抑了起来。 “太夫人,二夫人来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禀报声打破了这冷凝的气氛。 很快,二房、三房和四房的众人陆续都到了。 无论是谁,一踏进这荣福堂,就觉得气氛有些僵硬。 太夫人僵着一张脸,满脸不快。二房的一个庶女行礼时稍微慢了些,就被太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吓得小姑娘赶紧跪了下来,泪水直流。 这一下,所有人都不敢随便说话了,空气压抑得让人透不过起来。 没多久,太夫人就把他们都打发了,不少人只觉得如释重负。 从荣福堂里出来后,楚千凰一脸歉然地对着楚千尘说道:“二妹妹,是我不好,我没想到祖母会迁怒你。是我想得不够周道。” “凰姐儿,”沈氏神色端凝,看着女儿的眼神是少见的锐利,板着脸道,“你何止是想得不够周道。” “错在哪里,你再回去好好想想,没有想明白之前,就别出你的院子了。” “娘……”楚千凰的眼中掠过一抹暗芒,藏在袖中的手不经意地握了握。 她们还在荣福堂的院子口。 此时此刻,她的身后不仅有楚千尘,还有庶妹楚千舞和楚千萤,她身为嫡长女,还是第一次在妹妹们面前被母亲这般训斥。 她甚至看到还没走远的二房三房的姑娘,也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楚千凰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若是想不明白,你祖母的寿辰,你也别出来了。”沈氏淡淡地说道。 在她看来,女儿从小没经过什么事,为人处事上还是差了不少,从前没什么事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但是一有事,就毛毛燥燥,做事毫无章法,想一出是一出。 这样下去可不行。 以楚千凰的身份,来日至少也是会嫁入公侯之家为嫡妻的,像她这样,以后是会吃苦头的。 楚千凰一双素手紧紧地攥着帕子,低声应道:“是,娘。” 她洁白如初雪的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羞红了脸。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青春芳华,鬓发乌黑,头发间的几根红色丝带垂在身前,风一吹 ,丝带翩飞,与飞扬的柳枝交错。 少女身段婀娜,如弱柳扶风。 沈氏看着女儿心生怜爱,但终究硬起心肠没去安慰她。 犯错不要紧,女儿必须学会自省。 沈氏随口打发了其他人,楚千凰也回了自己的月鹭院。 她屋子里的灯一夜未熄,彻夜通明,第二天一早她没用早膳就去了沈氏那里。 “娘,我错了。”楚千凰坐在沈氏身侧,声音低低的。 “我从贵妃姑母那里打听到了皇上的口风,应该回来告诉您与祖母,不该自作主张。” “您有您的想法和考量,我还小,经的事少,眼界难免不够开阔,也有局限性,弄不好还会弄巧成拙,一片好心却办了坏事。” 她的双手揉着一块绣着朵红莲的轻纱帕子,整个人蔫蔫的,就像是一朵缺水的娇花般。 “你啊!”沈氏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太自以为是了。”楚千凰的声音越来越低,一下下地扯着手里的帕子,绣着红莲的帕角被扯出几道扭曲的裂痕。 看着女儿萎靡低落的神情,沈氏心软了。 她的这个女儿从小就性子明朗,落落大方,无论是谁见了,都要夸上几句,连沈氏都很少看到女儿这副样子。 沈氏柔声教导她:“你觉得我和你爹争吵是为了姜姨娘?” 楚千凰如蝶翅般的睫毛眨了眨,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看着她这副懵懂的样子,沈氏的心柔软如春水,肯定地说道:“不是。” 沈氏想了想,斟酌着言辞说道:“皇上登基不久,至今还没把整个朝堂掌握在手中,而我们楚家自你祖父过世后,就式微。” “楚家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了。” “现在朝堂上的时局很复杂,你姑母又是贵妃,我们楚家更应该谨慎,这时候,不应该掺和进去。” 她本来是想提宸王的,可是说到宸王难免要说上不少从先帝开始的前尘往事,太过复杂,恐怕她说了,女儿也不见得能听懂,因此她特意换了女儿能懂的方式来说。 楚千凰认真地听着,乖巧地点了点头:“娘,我懂了。” 她还以为沈氏的意思是顾南昭是皇子,楚家最好避嫌。 她的手还在无意识地扯着帕子,帕子上的裂缝更多了。 “我以后会三 思而后行。碰到大事也会来问娘,再不会自作主张地拿主意了。”楚千凰直视着沈氏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沈氏轻轻地摸了摸女儿乌黑的青丝和白皙的脸颊,神情慈爱,“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快回去,再歇一会儿吧。” “娘,我精神着呢!”楚千凰笑盈盈地说道,眸子里又有了神采,“我去看看沐哥儿。” 楚千凰起身,长翘的睫毛盖住了眼中那抹幽芒。 她带着大丫鬟去了后面的碧纱橱,须臾,碧纱橱那边就传来了楚千凰轻快的声音:“沐哥儿,你怎么还在赖床?!” 沈氏朝碧纱橱方向望了一眼,唇角翘了翘,但随即嘴唇又抿直,眼神有些感慨,有些唏嘘。 陈嬷嬷在沈氏身边服侍了三十几年,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柔声宽慰道:“夫人,大姑娘还小,都没及笄呢,要慢慢教。” 沈氏端起了茶盅,慢慢地抿着茶,没有说什么。 陈嬷嬷话锋一转,笑着与沈氏说起了太夫人寿辰:“夫人,奴婢瞧着这几日都是好天气,太夫人的寿宴也喜庆,奴婢晚些就让下人们把红灯笼都挂起来……” 如同陈嬷嬷说的,五天后的四月二十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楚千尘起了大早,因为一会儿要拜寿,她穿上了一身沈氏特意给备下的新衣,连发式都比平日梳得复杂了一些,琥珀给她绾了一个百合髻,又给她戴上了配套的珠花、耳珰、项圈与手镯。 豆蔻少女本来就是芳龄,只需要稍稍打扮一番,就显得明艳动人,看得琥珀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家姑娘平日里真是太素了。 主仆俩一起离开了琬琰院,先去了正院。 太夫人的寿辰虽然不是整寿,也没有宴请宾客,只自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席面,但侯府上下还是十分慎重,角角落落都精心布置过,随处可见一盏盏大红灯笼、彩幡,与这四月的满庭芳菲彼此交相辉映,姹紫嫣红。 楚令霄与几个兄弟全都特意请了假,巳时不到,侯府的主子们就齐聚一堂,陆陆续续地到了荣福堂,一片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各房的人到齐后,就按照辈分序齿开始给贺氏磕头行礼,献上了备好的贺礼,有首饰、有墨宝、有摆设、有抹额鞋袜等女红…… 楚令霄、沈氏这一辈送完贺礼后,就轮到了下头的小辈们,由楚千凰第一个送上了她的寿礼。 “祖母,这是孙女亲 手给您做的鞋子。” 太夫人一向最喜欢这个大孙女,自是欢喜的,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连声道好,把那双鞋拿在手里细细地看了看,从图案到绣工,赞了一通。 旁边的嬷嬷丫鬟们也凑趣说笑了几句,气氛其乐融融。 楚千凰献完寿礼后,下一个就轮到了楚千尘。 楚千尘缓步走到蒲团前,就在这时,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喜气洋洋地禀道:“太夫人,二皇子殿下来了!” 随着这句话,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就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众人多是精神一振。 二夫人刘氏立刻笑道:“母亲,二皇子殿下定是来给您祝寿的,他真是孝顺!” 这话太夫人自是爱听,满脸喜色地说道:“快,快把二皇子请来!” 婆子忙笑着应下,又匆匆地离开。 堂屋里的众人全都望着厅外,等着二皇子来,唯有楚千尘波澜不惊。 楚千尘规规矩矩地祝了寿,又奉上了一个抹额。 太夫人还在为前日的事恼着楚千尘,淡淡地赞了一句,随手把抹额交给了王嬷嬷。 楚千尘也毫不在意,反正这抹额也是绣坊里随便买的,没费她什么工夫,不过是拿来凑凑数罢了。 她起身退到了一边,几乎是下一瞬,就见一个身材颀长、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公子随丫鬟走入庭院中。 顾南昭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浑身上下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股卓尔不凡的优雅和贵气,举手投足间,风采逼人。 他由远至近,唇角、眼底都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楚千菱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顾南昭,看着他渐行渐近,她的眼里只有他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孔,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 顾南昭一进屋,楚令霄等人皆是起身相迎,正要给他行礼,被他先开口拦下了:“大舅父,今日我是来给外祖母祝寿的,不论君臣。” 顾南昭自小就不时造访侯府,侯府众人与他皆是相熟,因此也没拘着,都没多礼。 太夫人慈爱的目光落在了顾南昭身上,觉得这个皇子外孙真是哪哪都好。她笑得更和蔼了,“殿下,您真是有心了。” 顾南昭微微一笑,对着太夫人作了一个长揖,“外孙代母妃祝外祖母福如东海,长命百岁!” 他奉上了一尊白玉观音像作为寿礼,而且,还带来 了楚贵妃备的寿礼一对玉如意和一支百年老参。 太夫人整个人容光焕发,看着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丫鬟连忙添了座,在楚令霄的身旁给顾南昭加了把太师椅。 待顾南昭坐下后,祝寿仪式又继续开始了,接下来就轮到楚千菱了。 楚千菱也是如楚家其他人一般,先下跪给太夫人磕头,然后送上了她亲手做的女红。 起身的同时,她忍不住就朝顾南昭的方向望去,面纱外的眼眸熠熠生辉。 然而,顾南昭没有看她,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坐在楚千凰身旁的楚千尘。 今天的楚千尘穿着一件青莲色绣蝶戏兰的襦裙,纤细的腰身束以丁香色丝绦,与鬓角的丁香色绢花彼此呼应,当她微微转头时,那绢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微微颤颤,衬得少女如玉的面颊越发晶莹。 顾南昭的眼眸又亮了几分,明亮如星辰。一个月不见,他的尘妹妹更美了! 楚千尘这个狐媚子!楚千菱又气又愤,面纱后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她气血猛地上涌,眼前就略有些发花,人差点没摔回蒲团上,幸好她的大丫鬟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后面其他人又送了什么寿礼,或者说了什么话,楚千菱完全没注意,顾南昭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心神。 她看着顾南昭,顾南昭则看着楚千尘。 又过了半个时辰,楚家所有的小辈们也都给太夫人送上了他们的寿礼,丫鬟赶紧把蒲团收了起来。 “祖母,”楚千凰落落地方地笑道,“我和几位妹妹还给您准备了一份寿礼。” 她击掌两下,就有两个候在廊下的丫鬟进来了,合力把一个画卷展开,赫然是一幅墨香四溢的《百寿图》。 楚千凰又道:“祖母,这幅《百寿图》是我与几个妹妹一起写的。” 这幅《百寿图》是由府中各房的姑娘们协力完成,不同的人笔力不同,姑娘们又不用考科举,大部分人的字也就端正娟秀而已。 不过百寿图本来就是图个喜气,太夫人根本不在意这一点,更欢喜了,赞道:“凰姐儿,你们几个都是孝顺的。” 太夫人细细地看了看眼前的这幅《百寿图》,指着一行字道:“凰姐儿,这几个‘寿’字是你写的吧?你的字又有精进。” 太夫人颇为满意,觉得大孙女进宫当了三公主的伴读,跟着宫里的太傅学 了一阵子,确实有益。 楚千凰嫣然一笑,“祖母真是目光如炬。” 言下之意是,太夫人猜对了。 一个七八岁的黄衣姑娘娇声道:“祖母,那您猜猜看哪几个字是我写的!” “那还用猜吗?”三夫人伸指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心,用嫌弃的语气说道,“狗爬的那几个就是你写的!” 一句话逗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气氛更轻松热闹了。 楚云沐也好奇地把那幅《百寿图》看了一遍,疑惑地用手指挠挠小脸,看向楚千尘问道:“楚……咳,二姐,你没写吗?” 奇怪了,大姐刚才不是说,她们都写了吗?! 可是他看着,怎么没一个字像是二姐写的…… 楚千尘还没说话,顾南昭已经道:“这几个字是尘妹妹写的。” 他以折扇指着《百寿图》的簪花小楷与篆体,英俊的面庞温文雅致,笑容温雅若春风。 楚千尘坦然地颔首应了,唇角微弯,神色疏离。 楚千菱死死地盯着顾南昭,感觉心口如数千根针在扎般的疼,她多么希望他是在对她笑。 可是…… 她的目光再次望向了楚千尘,前日大姐姐还要在自己面前为楚千尘说话,说楚千尘不是有心的,说…… 楚千菱只觉得包着纱布的左手隐隐生痛,眸光明明暗暗地闪烁不已。 其他人围着那份《百寿图》上的字点评了一番,太夫人这才让王嬷嬷把《百寿图》收了起来。 一个管事嬷嬷来问太夫人是不是移步戏楼。 侯府是有戏楼的,今日太夫人寿宴,特意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花家班来唱戏。 太夫人一边在大丫鬟的搀扶下起了身,一边笑着对几个孙辈们说道:“我知道你们泼猴都坐不住,也耐不下心看戏,你们陪着二皇子殿下自个儿去玩吧,全都别拘着。” “祖母,那我们陪表哥去花园里玩一会儿。”楚千凰笑道。 这些小辈们的年岁都不大,确实不耐烦坐在戏楼里看戏。对他们来说,还不如去花园里玩玩投壶、射箭、木射、捶丸什么的,还更有趣点。 楚云沐乐极了,连忙道:“我要玩投壶!” 他一把攥住了楚千尘的袖子,“二姐,我们玩投壶去。我告诉你,我玩投壶很厉害的,百发百中……”楚云沐天花乱坠地 把自己吹嘘了一番。 楚千尘本来是不想去花园的,可想着楚云沐为了养腿伤,足足闷了一个月,以他的性子,也是不容易,就临时又改了主意,心道:就当陪沐哥儿玩一会儿吧。 楚云沐的腿还没全养好,因此是被人用肩舆抬去了花园。 四月的花园正值最绚烂的时节,繁花似锦,芬芳馥郁,暖暖的春风携着花香迎面拂来,还有一只只彩蝶与雀鸟振翅在花丛树梢嬉戏飞翔。 侯府的管事嬷嬷们知道公子姑娘们陪着二皇子来花园玩,以最快的速度在小湖边的空地上摆好了几个投壶用的铁壶与一些竹矢。 众人玩起了投壶,时人好投壶,无论公子与姑娘,大都是自小玩投壶长大的,一个个技艺不凡。 “嗖嗖嗖!” 就见一支支竹矢从他们的手中掷出,零落地落入壶中,清脆的落壶声此起彼伏,当然也偶有失手的,竹矢不仅是落了空,还掉进了后面的小湖里。 空气中飘扬着少年少女们清脆的笑声,弥漫在湖畔…… 楚云沐就像是被放出笼子的鸟似的,玩疯了。 楚千尘只是在一旁的亭子里看着他们玩,仿佛与他们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似的,超脱于外。 “尘妹妹。”顾南昭出现在亭子口,笑容温润地看着楚千尘,含情脉脉。 楚千尘却是神情淡淡,不冷不热地唤了声:“表哥。” 顾南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过去,他每次来侯府时,楚千尘看向他时总是笑容明媚娇艳,不似今日,她对他格外冷淡。 顾南昭不由想起上个月楚千尘亲口求大舅母允她不与人为妾的一幕幕,心口一阵发紧。 他告诉自己:不会的。尘妹妹只是与菱妹妹耍性子,一时赌气,才会这么说。 顾南昭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到了楚千尘身旁坐下。 他看了下亭子外玩得开心的楚家众人,知道时间不多,赶紧道:“尘妹妹,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想让你做我的侧妃。” 顿了一下后,他急切地又道:“我还没开府娶正妃,按规矩不能先立侧妃。尘妹妹,你先进府,等以后正妃进门,我立刻为你请封。” 他们是表兄妹,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深厚情分,无论将来他的正妃是谁,也不可能比得过他们之间的情分。 顾南昭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伸手想 去抓楚千尘的素手。 楚千尘霍地起身,恰好避开了顾南昭的手。 她淡淡地丢下了四个字:“我不愿意。” “殿下,我对您无意,望您另择良配。” 楚千尘自觉把话说清楚了,她疏离地与他福了福身,从另一侧绕过了亭子中央的石桌,直接出了凉亭。 “尘妹妹!”顾南昭也是起身,心口猛然一缩,缩得更紧了。 他有一种感觉,楚千尘似乎离他又更远了一点。 他到底是哪里又惹尘妹妹不高兴了? 难道是……因为他提起了正妃? 顾南昭在心里幽幽地叹气。他当然也想娶她为正妃,可是尘妹妹的身份终究是低了一些,只是侯府庶女,父皇与母妃是不可能同意她成为二皇子妃的。 楚千尘全然不在意顾南昭怎么想,直接走了。 顾南昭想要纳她为侧妃,就必须经过嫡母的同意,而嫡母知道她的心意的。有嫡母在,楚千尘不用担心她的亲事会莫名其妙地被定下。 而且,她对亲事什么的,半点兴趣也没有。 这一世,她只想治好王爷,然后和上一世一样,跟着王爷纵横沙场! 想到顾玦,楚千尘一双凤眼明亮得仿佛在放着光,如天上的骄阳一般。 ------题外话------ 不分章了~字数只多不少,么么么。 069母亲 不远处的楚千菱刚刚投完一矢,本想让顾南昭看看她刚才投的那一矢有多漂亮,想得到他赞许的目光,可是转过身时,却恰好看到了亭子里的这一幕。 顾南昭根本没注意楚千菱,痴痴地望着楚千尘决绝的背影,失魂落魄。 楚千菱的心更痛了,像是有一把刀子在一刀刀地剜着她的心口。 二皇子对楚千尘一心一意,心里只有她这个狐媚子,今天他来侯府后,都没有看过自己一眼。 楚千菱紧紧地抓着手里的那支竹矢。 她心里清楚得很,说穿了,楚千尘不过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楚千尘毁了自己的脸就是想争二皇子侧妃这个位置,她现在觉得自己毁了,不可能跟她争了,就故意在二皇子跟前玩这些把戏,想让二皇子求而不得…… 真真下贱,就像母亲说的,楚千尘的这些个迷惑男人的手段都是跟她那个姨娘学的! “三妹妹!”楚千凰唤了楚千菱一声,又拉了拉她的袖口。 楚千菱这才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竹矢狠狠地投了出去…… 她这竹矢一投出去,旁边的好几个人都看出门道了,七嘴八舌地说道: “可惜了!” “三姐,这一矢投偏了。” “太用力了……” 那支竹矢重重地撞在了铁壶的壶身上,跟着就是“咣当”一声,那个铁壶被撞倒在了地上,原本插在铁壶里的一支支竹矢也全都掉了出来,一地狼藉。 周围的楚家公子姑娘们全都嬉笑了起来。 楚云沐拍着手,自信满满地说道:“三姐姐,我看你今天是要垫底了!我坐着都比你投得好!” “快快快,把我抬过去!” 楚云沐指挥着婆子把他的椅子抬过去,打算让楚千尘好好看看他的厉害。 可是当他想去找楚千尘时,却发现她已经不在亭子里了。 奇怪?人又去哪儿了? 楚云沐以目光四下搜索着楚千尘的踪影。 楚千尘离开凉亭后,就打算去别处坐坐,也省得被人烦,可她才绕过假山,就被一个蓝衣丫鬟拦下了。 “二姑娘,”丫鬟跑得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姨娘……姨娘的院子走水了……您快去看看吧。” 走水?!楚千尘动了动 眉梢,朝清辉院的方向望去。 清辉院距离花园至少有半个侯府,从她现在的位置,根本什么也看不到,更听不到什么动静。 看来火势应该不大。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吩咐了琥珀一句:“你去跟大姑娘说一声,我去看看姨娘,晚些就去戏楼。别惊动了别人。” 琥珀应了,楚千尘就随着蓝衣丫鬟往姜姨娘的清辉院赶去。 两人一刻不停地赶往清辉院,院子内外,一片嘈杂声,一些下人聚在庭院里,也有一些丫鬟婆子喊着叫着说要去打水,行色匆匆。 如楚千尘先前所猜测的那样,清辉院的火势不算大,只是内室的方向飘出了一缕缕白烟。 一个圆脸小丫鬟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花容失色地禀道:“二姑娘,姨娘还在里面没出来。”小丫鬟急得满头大汗。 楚千尘就近用一个婆子端来的水弄湿了帕子,快步跟着那小丫鬟朝屋里走去,屋子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烟,像是起了一片雾气似的。 楚千尘以湿帕子捂着口鼻,循着烟的方向走向内室。 “二姑娘,姨娘就在里面!” 在前面带路的小丫鬟指着前面绣着一池白莲的门帘道。 小丫鬟走得越来越快,楚千尘则走得越来越慢,心里一片透亮。 如果说,她在屋外时,还有几分不确认,现在也确定了。 这是苦肉计。 像这么点火势,姜姨娘明明可以轻轻松松地从里面出来的,却非要躲在屋里不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楚千尘忽然就觉得意兴阑珊,停下了脚步。 她想走,可还没转身,又改变了主意。 门帘微微摇晃,帘子上绣的几朵白莲也随之轻轻摇曳着,有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楚千尘的目光看着门帘,想了想,又继续往里走。 王爷说过,遇事不能逃避,人之处于世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唯有直面真相,方能泰然处之。 逃避的本质,说穿了,不过是自卑与怯懦。 王爷的话总是那般一针见血,前世的她就是如他所说的那般自卑与怯懦,不敢争,不敢反抗。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内室中,白烟弥漫,视野朦胧,热烘烘的一片。 拔步床上那雨过 天青色的床帐正在燃烧,姜姨娘就坐在另一边的窗边,手里捏着一方帕子怯怯地擦着眼角的泪花。 她的大丫鬟晴燕柔声劝她:“姨娘,您还是快出去吧,万一这火烧过来就不好了。” 姜姨娘柔柔地说道:“我不走。夫人罚我禁足,我不能违背夫人的意思。” 她的眼角微红,眼波盈盈,透着一种柔柔弱弱的妩媚,我见犹怜。 当门帘打起时,姜姨娘朝楚千尘看了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 “尘姐儿!” “我……我以为你不会管我的死活了。” 她的声音发着颤,娇软低哑,晶莹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眼角,如那雨后的露珠在花瓣上滚动着,又似明月般皎洁,柔美动人。 “尘姐儿,我知道你现在亲近夫人。” “夫人是你的嫡母,她才能为你的前程做主,我……我不应该干涉,我应该为你高兴的。” 说着,她微微哽咽,几不成语,“但是,你是我的女儿,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我不舍得你……尘姐儿,你这么久了都没来看我……”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崔嬷嬷死了……” 姜姨娘哭得更厉害了,身子颤抖不已,泪眼婆娑地看着楚千尘,一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眼泪,一边凄声道:“崔嬷嬷是我从姜家带来的,自小就服侍在我身边,从前一心为了我,后来又多了你和你弟弟。” “这一次,她会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为了你……”姜姨娘声音苦涩至极,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悲怆。 晴燕接口道:“二姑娘,你还不知道吧?” “那日,崔嬷嬷撞柱身亡,临死前还惦记着二姑娘您,她会做下这等糊涂事,也都是因为心疼二姑娘您啊……” “本来,这人都死了,奴婢也不该再说崔嬷嬷的是非……” 晴燕也捏着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 楚千尘闻言,终于微微动容。 按照晴燕的意思,崔嬷嬷在撞柱前还口口声声地声称她所作所为,都是为自己鸣不平?! 楚千尘心里有些感动,却不是因为崔嬷嬷,而是因为嫡母沈氏。 在那种时候,崔嬷嬷还把她拉出来,怎么听都不可能是为了她好。 但是,崔嬷嬷说了那番话,嫡母却从来没有因此问过自己半句,对自己与之前一般无二。 楚千尘心底淌过一股暖流。 她从没想到过这一世她还能在楚家体会到这种被信赖的感觉。 前世那个十三岁的她,果然是眼盲心也瞎。 楚千尘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姜姨娘,她穿着一袭水绿衣裙,未施脂粉的脸上欺霜赛雪,是那么楚楚可怜。 “尘姐儿!”姜姨娘抬眸看着她,泪水再次盈满了眼眶,长翘的眼睫沾着几颗泪珠。 她伸手去楚千尘的袖子,却被楚千尘一个侧身避开了,姜姨娘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脸色更白,“尘姐儿……你是不认我这个亲娘了吗?” “你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姜姨娘眼眶中的泪水再次滚润下来。 內室中,床帐已经烧着了大半,火焰炙烤着屋子,屋内的气温越升越高。 空气中的白烟更浓了,熏得楚千尘的眼眸微微刺痛。 但楚千尘依旧一眨不眨,深深地凝视着姜姨娘。 是啊,她是她的亲娘,她们血脉相连,本该是最亲近的人…… 遥想前世种种,楚千尘只觉得恍如隔世,前世的自己果然从来不曾看透过这个亲娘。 静了几息后,楚千尘朝不远处燃烧的床帐看去,声音中带着几分疏离的清冷,“所以,姨娘就放火吗?” “……”姜姨娘微微睁大眼。 楚千尘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身道:“姨娘还是好好反省吧,我先走了。” “二姑娘!”晴燕忍不住喊了出来。 姜姨娘连手里的帕子从指间滑落都没注意到,凝望着楚千尘的背影,眼神深邃如一汪幽潭。 “尘姐儿!” 姜姨娘霍地站起身来,想去追楚千尘。 这时,拔步床的床帐几乎全烧了起来,灼热的火焰沿着拔步床向四周蔓延,把这小小的屋子变成了一个火炉。 突然,床帐一侧的铜帐钩从半空中掉了下来,落在床头柜上,又猛地反弹了过来,砸在了姜姨娘的脚背上。 那个铜帐钩被烧得滚烫滚烫,砸在姜姨娘左脚背上时,就像是熨斗隔着布料烫在人的肌肤上。 姜姨娘痛呼了一声,这一次,她是真的觉得疼,灼痛得仿佛左脚要烧起来,身形微微踉跄了一下。 幸好,晴燕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姜姨娘。 楚千尘停 下了脚步,回头朝姜姨娘看去,双手无意识地握了握,终究没有过去。 “姗儿!”外面传来了楚令霄紧张的声音。 下一瞬,门帘被人从外面粗率地打起,着一袭靛蓝锦袍的楚令霄心急如焚地走了进来。 他俊逸的面庞上写满了担忧,根本就没看到楚千尘也在这里,他的眼里只有姜姨娘。 看晴燕小心地搀着神情痛苦的姜姨娘,楚令霄紧张地问道:“姗儿,你怎么了?” 晴燕连忙替主子答道:“侯爷,姨娘方才被烧红的铜帐钩烫着了脚……” “侯爷,我没事。”姜姨娘哑着嗓子道,泪光闪闪。 这短短的五个字说得是婉转多情,显得柔弱、隐忍而又坚强。 楚令霄更心疼了,“姗儿,你别逞强。” 说着,他一手揽到姜姨娘的臂弯下,另一手伸到她膝后,轻轻松松就把人给横抱了起来。 “侯爷!”姜姨娘低呼一声,一手勾住了楚令霄的脖颈,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他身上,眼波流转。 楚令霄大步流星地抱着姜姨娘出去了,从头到尾,他全然没看到楚千尘,风风火火地进屋,又风风火火地出屋。 看着方才的这一幕幕,楚千尘这才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 是她高估了自己,在这出戏中,自己根本就不是主角,勉强只能算是能唱上两句的小角色而已。 楚千尘看着这对瞧着鹣鲽情深的男女,突然觉得实在没意思得很。 王爷说得对,遇事不能逃避。如果不是走这么一趟,她又怎能看得一清二楚呢。 楚千尘大步流星地从内室中走了出去,屋外,那些下人们正围着楚令霄和姜姨娘打转,而那些来救火的奴婢们此刻才姗姗来迟地拎着水桶进了內室。 水一桶桶地往着火的拔步床上泼去。 “哗啦,哗啦……” 楚千尘把清辉院中那些嘈杂的声音抛诸脑后,漫步无的地往前走着,一会儿穿过曲折的游廊,一会儿绕过一个池塘,一会儿漫步在一条蜿蜒的小径上。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这楚家从来就不是她的容身之地,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 “尘姐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优雅温和的女音叫住了她。 楚千尘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自 己又来到了花园,前方沈氏正坐在湖边的水阁中,正凭栏而坐,含笑地望着自己,她的身边只有陈嬷嬷一个人。 她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瞧着悠然惬意。 今天是太夫人的寿宴,楚千尘倒是没想到嫡母居然还有忙里偷闲的兴致。 她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母亲。”楚千尘福了福身,也坐了下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沈氏笑着问道,“没和大伙儿一起玩耍吗?” “姨娘那儿走水了,我过去瞧瞧。”楚千尘淡淡道,声音中有一丝丝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艰涩。 清辉院走水的事,沈氏早就听了下人的禀报,只是她全不在意,一时也就忘了。 “你姨娘可好?”沈氏随口又问。 楚千尘浅浅一笑,道:“母亲放心,只是内室里的床帐烧了,人是无碍的。” 姜姨娘只是被帐铜钩烫烧了脚,在楚千尘的眼里,就跟没伤一样。 只不过,她这姨娘素来爱美,要是不慎在肌肤上留下了疤,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走了这一步棋…… 沈氏打量着楚千尘,见她自始至终都是神情淡淡,似乎并没有因为姜姨娘受伤而难过。但是,偏偏就是她这样淡淡的表情,让沈氏莫名有些心疼,心口像是被什么在嗫咬似的。 顿了一下后,楚千尘又补充了一句:“父亲刚刚已经过去了,姨娘的目的也达到了。” 重活一世,曾经,楚千尘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看开了,对于姜姨娘这个亲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前世遇到顾玦后,她就已经慢慢地想明白了。 所以,这一世,她也从来没打算去质问姜姨娘什么,更没打算从她那里去获取什么母爱亲情,她只是冷眼旁观,万事由心,做她认为她该做的事,只求无愧于心。 但是,这短短的一个月,她才发现原来她前世窥知的姜姨娘才不过十之一二。 看着亲娘一次次地刷新自己的底线,楚千尘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这种感觉,她也无人可以倾诉。 沈氏愣了一下,楚千尘虽然没明说,但是她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她在告诉自己,姜姨娘这是在玩苦肉计,今日的走水也是姜姨娘自己折腾出来的。 沈氏本来就有几分怀疑,只是懒得去管,楚千尘这么一说,也算是证实 了她心里的猜测。 说句实话,楚千尘能看出姜姨娘的心思,她并不奇怪,这个孩子一向聪慧机敏,但是,她没想到楚千尘会毫不保留地告诉她。 所以,这孩子对自己应该是信任的吧。 想到这一点,沈氏的心里暖暖的。 陈嬷嬷正在给楚千尘斟茶,闻言,斟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二姑娘,喝茶!”陈嬷嬷亲自给楚千尘上了杯玫瑰花茶,看着她的眼神更复杂。二姑娘确实是个明白人,可偏生摊上了这么一个亲娘! 沈氏欲言又止,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 楚千尘的神情依然平静,云淡风轻,仿佛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但是,沈氏知道,楚千尘曾经有多么依赖姜姨娘,而姜姨娘的所作所为一次次地让她冷心,把她远远地推开了。 沈氏不由有些心疼这丫头,任何一个儿女对于自己的亲娘都会有一种天然的孺慕之情,这丫头的心里该有多难受,才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来。 她才十三岁而已! 沈氏突然站起身来,坐到了楚千尘的身边。 楚千尘怔了怔,抬眼看去,而下一刻,沈氏就动作温柔地把她揽在了怀里。 楚千尘的肩膀僵了一僵,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两世为人,从来没有人与她这么亲近过…… 沈氏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一下又一下。楚千尘能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隔着几层布料传了过来,鼻端闻到她身上一股清新如兰的熏香味。 不知不觉间,楚千尘放松了下来,眉目舒展。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 “母亲,”楚千尘垂着眼帘,模样温顺如小羊,喃喃说道,“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亲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沈氏心头猛地一跳,耳边似近还远地响起了自己的声音:“阿菀,你说会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吗?” 就在不久前,她也问过这个同样的问题。 再看窝在她怀里的楚千尘,不知为何,沈氏心里涌起了一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滋味。 “尘……” 她正要再开口,就被一个女音远远地打断了:“娘!” 楚千凰快步从东南方走了过来,气息略微有些急促,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娘,二妹妹,你们在这儿啊!”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与沈氏依偎在一起的楚千尘,眼中掠过一抹暗芒。 楚千尘从沈氏的怀里抬起头,她有些羞涩,又有些留恋。 “娘,您对二妹妹这么好,我都有些吃醋了。”楚千凰再沈氏的另一边坐下,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撒娇地噘了噘嘴。 沈氏被女儿逗得忍俊不禁,轻抚了下她的鬓角,笑道:“娘对你也很好。” 楚千凰用力点点头,有些羞涩的孩子气,话锋一转道:“娘,二妹妹,快开席了,我特意来叫你们过去呢。” “那我们走吧。”沈氏就站起身来,优雅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裙。 楚千尘与楚千凰都随沈氏先去了戏楼,请示了太夫人,才招呼着大家移步今天的席宴厅。 今天的宾客除了二皇子顾南昭,还有侯府出嫁的几个姑奶奶以及她们的夫婿儿女,把厅堂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也就是楚令霄晚到了一步,换了一身簇新的湖蓝衣袍,众人只以为他是去更衣,都没在意,也包括太夫人。 她今天是寿星公,无论是沈氏、楚令霄,还是侯府的下人们都默契地没有告诉太夫人清辉院走水的事。 正午,席宴准时开始,各种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瓜果菜蔬一样样地由丫鬟们呈了上来,可说是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不仅如此,沈氏还安排了乐伎在外头的一个凉亭里奏琴弹琵琶。 宾客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偶尔品茶赏乐,一个个都颇为惬意,赞不绝口。 寿宴直到下午未时过半才结束。 席散后,沈氏带着楚千凰与楚千尘送走了客人们。 “大嫂,那我们先走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美妇笑着对沈氏道别,目光忍不住在楚千尘的身上打了个转,又对另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妇,“五妹妹,反正我们顺道,干脆我送你一程。” “三姐,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青衣少妇,也就是楚五娘,从善如流地上了楚三娘的马车。 上了马车后,楚五娘还忍不住挑起马车的窗帘,多看了楚千尘一眼,用只有她们姐妹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三姐,你说大嫂今天是不是待尘姐儿格外不同?” 姐妹俩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楚三娘颔 首道:“是啊,我方才瞧着,与凰姐儿都没两样了。” 楚五娘停顿了一下,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听说,贵妃有意从几个侄女中给二皇子择一个侧妃,三姐,你说是不是……” “八九成了。大嫂今天应该是在带着她学着待客呢,这丫头以前被她那个姨娘教得上不了台面,性子畏畏缩缩的,要是就这么做了二皇子侧妃,丢的还不是我们楚家的脸!” “那是!” 姐妹俩说话的同时,目光透过马车的窗口看向了朝仪门走来的二皇子顾南昭。 顾南昭在楚家几位公子姑娘的簇拥下来到了沈氏跟前,彬彬有礼地含笑道:“大舅母,我想带几位表弟表妹出去走走。” “母亲,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想去附近走走。”楚千凰接口道,笑容明媚。 这只是小事而已,沈氏当然不会扫顾南昭的面子,笑着点头道:“殿下,你们年轻人去玩吧。” “凰姐儿,可别太贪玩了,宵禁前回来记得回来。”沈氏对着女儿额外叮嘱了一句。 楚千凰笑着应下,一派小女儿的明快爽朗。 楚千菱也在,脸上依旧蒙着面纱,面露喜色,右手下意识地摸上了缠着纱布的左手。 表哥待她还是很好的,也肯带她去求医。 只是…… 楚千菱抬头看向了沈氏右手边的楚千尘,眼神又阴沉了两分。 顾南昭微微一笑,笑若春风,“大舅母放心,我会平安把几位表妹送回来的……”说着,顾南昭目露希冀地看向了楚千尘,想唤上她一起去。 楚千尘察觉到他的目光,直接退到了沈氏的身后。 她对他无意,自然不会给他一丝一毫误会的可能。 070如愿(一更) 沈氏打断了顾南昭未出口的话语:“殿下素来是个有分寸的,我自是放心的。”她不给顾南昭说话的机会,向着其他几个楚家公子姑娘叮嘱道,“你们几个也是,出去可别给殿下添麻烦!” 众人自是忙不迭地应了,在府中憋了大半天,都想出去透透气。 二皇子难得出宫来府中,二夫人刘氏也想给女儿制造机会,自然不想楚千尘跟着,笑着催促他们赶紧出发,说着再晚些天就黑了云云的话。 顾南昭又看了楚千尘一眼,想起他们今天在亭子里的那番对话。 他还有很多话想对楚千尘说,恨不得掏出心肝,让她看到他对她的心意…… 哎——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尘妹妹年纪还小,怕是不知道他身为皇子也有许多的不得已。以后他再与她慢慢说就是了,他们还有时间的。 顾南昭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与众人一同离开了侯府,这些年轻人走后,府中一下子就静谧了不少。 这时,已经是申时过半,太阳西斜,阳光倾泻而下,屋檐上的青瓦、枝头的花叶都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泽。 四月暖春,天气越来越暖和了,连那春风都染上了暖意。 送完了客,沈氏就带着楚千尘回了正院,然而,她们一进院子,大丫鬟冬梅就快步来禀道:“夫人,侯爷刚来了!” 沈氏挑了挑眉梢,自然能猜到楚令霄是为何而来。 她没有问楚令霄,反而问起了楚云沐:“沐哥儿在哪儿?” 冬梅是沈氏的大丫鬟,自是知道主子的心意,道:“四少爷回他自个儿的房间了。” 自从楚云沐拆了夹板后,就主动要求搬回他自己的屋子,说他已经五岁了云云的,沈氏看他的右腿也养得七七八八了,就由着他去了。 沈氏特意带楚千尘回来是想着她心情不好,不想让她一个人待着。她自然不会让楚千尘平白去楚令霄那里受气,温声道:“尘姐儿,你去找你四弟弟玩吧。” 沈氏给了楚千尘一个安抚的眼神,让她什么也不用担心。 楚千尘笑盈盈地应了,带着琥珀一起去找楚云沐。 沈氏则经由堂屋进了东次间。 楚令霄正负手站在窗前,一听到动静,就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看向了沈氏。 背光下,楚令霄的面孔在阴影中略显模糊,眸光更显冷厉。 他第一句话就是质问:“清辉院走水的事你可知道?” 如同沈氏所猜测的那样,楚令霄是为了姜姨娘而来。 “知道。”沈氏一边说,一边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姿态优雅,气定神闲。 楚令霄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说沈氏既然知道,为何不派人去清辉院看看…… 但他终究还是忍下了,想着姜姨娘的脚被烫成了那样,楚令霄就觉得又心疼又不舍,耐着性子对沈氏说道:“阿芷,方才清辉院走水,姗儿不仅受了惊,还受了些伤。禁足的事……就算了吧。” 先前沈氏因为崔嬷嬷的事不仅罚姜姨娘禁足,还罚她每日跪上一个时辰,楚令霄早有不满。 今天姜姨娘受了这么大的苦,楚令霄更是心疼爱妾。 沈氏乐了,她正愁找不到机会和楚令霄再吵上一架呢。 于是,她二话不说地拒了:“不行。” 这两个字好像是点燃了炮仗似的,楚令霄满腔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地爆发了:“沈芷,你别太嚣张了,真以为我们永定侯府没你就不成了吗?” “你也太高看你们沈家了!” “……” 楚令霄歇斯底里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屋外,院子里的下人们皆是噤若寒蝉。 声音也传到了楚千尘和楚云沐耳中。 楚千尘:“……” 她站起来,默默地关上了门,把那些喧嚣声隔在了外面。 于是,世界清静了。 楚云沐看着那道闭合的房门,嗫嚅道:“二姐,爹和娘在吵架吗?” 他歪了歪头,看着楚千尘,黑白分明的眼眸有些暗淡。 虽然他才五岁,也能感觉到最近双亲之间的气氛有些怪。 楚千尘只是笑,目光看向了桌上的一幅马驹图,纸上画着一匹英姿飒爽的白马,马驹愉悦地摇着尾巴。 楚千尘不答反问道:“沐哥儿,要是有人想要你的小云怎么办?” 小云是楚云沐的爱马,才八个多月,是他沈家的大舅父赠给他的,之前楚云沐没受伤的时候,是日日都要去看他的小马驹的。 “不给!”楚云沐答得毫不犹豫。 小云是他的,他谁都不给。 不过…… 要是楚千尘想要的话,他可以考虑偶尔借给她骑 ! 楚云沐正想表示一下自己的大方,楚千尘又道:“那要是那个人天天来,天天问你讨小云,你不给,他还买通了下人,想悄悄把小云带走呢?” 虽然楚千尘说的这些还什么都没发生,但楚云沐已经很有代入感了,感觉他的小云被人觊觎了,他气鼓鼓地说道:“那我一定要把他赶出去,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来我家!” “对呀。”楚千尘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所以,母亲并不是在和父亲吵架。” 说着,她俏皮地向楚云沐眨了眨眼睛。 楚云沐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通。 所以,爹是来找娘讨一样娘喜欢的东西,娘嫌爹烦,干脆就借着吵架让他再也不好意思来讨? 原来是这样啊!楚云沐放心了。 他从椅子上跳下,娴熟地拄着拐杖走到楚千尘跟前,骄傲地拍拍胸膛道:“楚千尘,等小爷我好了,小爷带你去骑马。你没骑过马吧?” “我可以教你骑马的。” 楚云沐觉得他一定要让他二姐看看他在马上的英姿,免得二姐总摸他脑袋,要是被摸得长不高了怎么办了? 他将来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 楚云沐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得意。 楚千尘说了,他的腿恢复得很好,也就是说,很快他就又是能上房揭瓦,逗猫招狗了。 看着他可爱的小模样,楚千尘心中一片柔软,道:“好,你教我。” 对于楚千尘“尊敬”的眼神,楚云沐觉得十分受用,突然间,就觉得自己变得高大威武了起来。 他乐滋滋地说道:“你可以先骑我的小云,小云才八个多月,没那么高,也没那么吓人。” “大舅父说,最适合初学者了。” “对了,小云最喜欢吃糖了,下次,你给它吃颗糖,它就会许你摸它了。” 楚云沐一说起他的马来,就滔滔不绝。 等到沈氏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姐弟俩言笑宴宴的样子,唇角弯了弯,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看着母亲笑容满面的样子,楚云沐心道:二姐说得果然没错! 他完全放心了,笑嘻嘻地说道:“娘,我跟二姐说,等我腿全好了,我教她骑马!” 五岁的男童下巴微抬,凤眼语气中难掩自傲与炫耀的味道,洋 洋得意,就差直说,快来夸我吧,快来夸我吧! 沈氏如他所愿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赞道:“我们沐哥儿可真厉害!” “那你既然答应了,可要负责把你二姐姐给教会了!” 楚云沐用小大人的口吻说道:“那是当然,我是男子汉,当然是一言九鼎!” 沈氏与楚千尘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被楚云沐逗笑了。 清脆的笑声弥漫在屋子里,屋外,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振翅高飞,一条条柳枝随风摇摆,宁静祥和。 此时此刻,楚千尘早就把此前的那点不快彻底抛诸脑后,笑容璀璨,如一朵绽放的春花般明艳。 她笑眯眯地看着楚云沐,拍拍美人榻,说了三个字:“开始吧。” 只三个字又让楚云沐的小脸垮了下来,他讨好地跟楚千尘商量道:“二姐,今天就算了吧?” 这些日子,楚千尘每天都会过来陪楚云沐做一个时辰的锻炼,陪着他做一些伤腿的复健,这些动作都极其单调乏味,要不是有楚千尘看着,楚云沐早就躲懒好几回了。 楚千尘与沈氏彼此互看了一眼,默契地说道:“不行!” 楚云沐的小嘴噘了起来,莫名地感觉自己再也不是她们最最喜欢的沐哥儿了。 沈氏又揉了揉他的发顶,哄着他:“你乖乖听你二姐姐的话,娘给你奖励。” 得了沈氏这句话,楚云沐就乖乖地躺到了美人榻上,在楚千尘的指示下,先开始活动脚趾…… 接下来的这一个时辰,楚云沐觉得比往常还要漫长,等沙漏里的沙子全都漏到另一侧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 “一个时辰到了!”楚云沐亲昵地往沈氏身上腻歪,“娘,您要给我什么奖励?” 回答他的人却不是沈氏: “沐哥儿,锦食记的芝麻杏仁酥糖怎么样?” 楚千凰拎着盒点心走了进来,目光在屋子里有说有笑的三人身上扫过。她身后的大丫鬟抱琴手里也捧着一个红漆雕花木匣子。 “要!”楚云沐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声音响亮。 楚云沐最喜欢吃糖了,平日里,沈氏怕他吃坏牙,管得严,他平日里也只能从祖母和几个哥哥姐姐那里讨点糖吃。 楚千凰把那盒酥糖给了楚云沐,跟着目光看向了楚千尘,笑道:“二妹妹,方才出去逛街时 ,我买了些帕子、绢花什么的,你要不要也挑几件?” 她做了个手势,抱琴就把手上捧的那个匣子呈到了楚千尘的手边,匣子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绢花、帕子、荷包等等的小绣品。楚千凰的眼光那自是好的,她挑的这一样样可谓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楚千凰走到沈氏身边坐下,随口道:“娘,我和四妹妹、五妹妹他们回来得早,三妹妹说想去济世堂看看。” “我听说济世堂那位神医不仅治好了七娘的脸,还妙手回春地治好了不少人,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娘,那位神医真这么神吗?” 她一边说,眼角的余光一边悄悄地打量着楚千尘。 楚千尘正从匣子里挑了朵青莲色的绢花,抓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也是看着沈氏。 不仅是她,连楚云沐也眨巴着凤眼看了过来。 沈氏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若是想知道,去问问你姨母不就知道了?” 这件事是楚千尘的秘密,所以,沈氏连自己的女儿都没说。 “娘说得是,我改日去郡王府看看七娘就知道了。”楚千凰有些遗憾地歪了下脸,冷不丁地又突然问楚千尘道,“二妹妹,你也懂医术,你怎么看?” “哪天出门,我去济世堂瞧瞧,说不定能运气好遇上。”楚千尘又挑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荷包,抓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想着她订的那副金针快打好了,这荷包正好可以用来放针包。 她满意地嫣然一笑,把她挑的荷包和绢花摆在一边,谢过了楚千凰。 楚云沐被楚千凰挑起了兴趣,好奇地问道:“大姐,济世堂的神医救了很多人吗?这什么神医比楚……二姐还厉害吗?” 楚千凰又看了楚千尘一眼,微微启唇,正要说话,却被门外的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打断了:“大夫人在不在?” 很快,陈嬷嬷就把一个青衣婆子带了进来,那青衣婆子满头大汗地禀道:“大夫人,三姑娘刚刚把济世堂给砸了!” 071收网(二更) “……”沈氏一惊,微微变了脸色。 楚千凰则是在看楚千尘,却见楚千尘依旧神色淡淡,似乎对此漠不关心。 楚千凰的素手漫不经心地端起了茶盅。 沈氏问那婆子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姑娘怎么会砸了济世堂?” 沈氏一脸郑重,楚家三姑娘在外面砸了人家的医馆,可不仅仅是楚千菱一人的事,弄不好,坏的可是楚家的名声。 楚云沐也在一旁地好奇听着,心道:那种砸医馆闹大街不是戏文里纨绔子弟干的吗?原来三姐姐的脾气比他还大!他最多也只敢在府中耍耍威风。 青衣婆子喘了口气,才接着禀道:“大夫人,赶回来报信的小丫鬟说,三姑娘方才是去济世堂求医,但是神医不在。三姑娘觉得是济世堂故意怠慢她,一气之下,就让人砸了医馆。” 楚千凰微微蹙眉,接口解释了一句:“母亲,我是半个时辰前与三妹妹他们分开的。我瞧着天色不早,几个妹妹年纪又小,就先带着她们回来了。” “三妹妹说她还想再逛逛,我想着有二皇子和二弟弟都陪着三妹妹,就由着她去了。我也没想到……” 楚千凰口中的二弟弟是二房的长子楚云辰,也是楚千菱的嫡亲弟弟。 沈氏的神色越发凝重,又问:“二皇子殿下呢?三姑娘现在还在济世堂?” 青衣婆子忙道:“奴婢听着二皇子殿下本来是陪着三姑娘去济世堂的,可是因为神医不在,殿下看时辰不早,就回宫去了,说下回再陪三姑娘再去济世堂。” “殿下走后,三姑娘突然就发起了脾气来,让人砸了济世堂。” “济世堂的大夫就说要报官,要把三姑娘抓去京兆府衙门……” “二夫人想请您去一趟济世堂。” 青衣婆子说得委婉,但意思其实很明确了。二夫人刘氏之所以让她来找沈氏其实就是怕济世堂真的把这件事闹到了衙门,那么楚千菱的名声可就全毁了。刘氏是希望沈氏能用侯府的名头来压济世堂,好息事宁人。 沈氏嘴角泛出一丝冷笑,对着陈嬷嬷吩咐道:“陈嬷嬷,你赶紧去账房支银子,按价赔给人家医馆,再多给一倍的赔偿金。” “是,夫人。”陈嬷嬷匆匆去办了,那青衣婆子也退下了,回去找刘氏复命。 沈氏眉头微拧,脸上透着毫不掩饰的不快,想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 就觉得楚千菱也太不省心了。 其实对于楚千菱对二皇子的那些小心思,沈氏与太夫人都是过来人,多少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不会点明罢了,再说了,侯府姐妹之间争风吃醋的传言是肯定不能传出去的,否则,以后侯府的姑娘们还要不要嫁人了?! 要不是楚千菱被送官,会影响到侯府,继而影响到她的儿女还有楚千尘,沈氏才懒得管楚千菱呢。说穿了,刘氏让人来找自己也就是拿捏着这点罢了。 楚云沐这边的事已经了了,本来楚千尘是想回去的,这下,她索性就不回去了。 楚云沐才五岁,是个没心没肺的,除了对他三姐的大脾气感慨了一番,就把这事抛诸脑后,还拉着楚千尘陪他玩翻花绳。 楚云沐手指短短的,不过很灵巧,不论是投壶,还是翻花绳都玩得很溜。 姐弟俩一步步地从简到繁,“田地”、“面条”、“牛眼”、“麻花”、“飞镖”……一个个图案地玩过去,直到楚云沐实在玩不下去了,就跟楚千尘耍起赖来。 楚千尘就让了他一回,纤长十指灵活地翻转着,把红绳变化出一只金鱼图案。 厉害了!!楚云沐看得目瞪口呆,都舍不得眨眼了,小手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子,“二姐,你怎么翻的?” 楚千尘就又重复了一遍,唇角含笑。 “快教我!”楚云沐目光发亮,让楚千尘手把手地教他,心里琢磨着:等他学会了,下回肯定要在几个弟弟妹妹之间好好炫耀一番。 看着玩得正欢的姐弟俩,沈氏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楚千凰也在看着楚千尘和楚云沐,黑漆漆的柳叶眼中泛着幽幽的清光,深邃如古井。 楚云沐不知疲倦地缠着楚千尘玩了好几轮,越输越起劲,耍赖更是屡见不鲜,不过收获了不少,跟着楚千尘学了好几个新花样,颇有种自己马上可以在同龄人中称王称霸的骄傲。 等楚云沐不知道输了第几轮时,陈嬷嬷终于回来了,外面的夕阳也落下了小半,天色渐渐地转暗。 “大夫人,奴婢刚和二夫人从济世堂回来,事情办妥了,三姑娘也被接回来了。”陈嬷嬷禀道。 沈氏只“哦”了一声,陈嬷嬷接着细说起来:“三姑娘砸坏了人家不少药材,奴婢就赔了济世堂五百两银子。” “三姑娘本来还要闹,幸好二夫人好说歹说,总算把她给带回来了。” 陈嬷嬷想起方才楚千菱在济世堂叫嚣着什么“他们狗眼看人低”、“故意拿乔”云云的话,就觉得头疼。总算二夫人心里再护短,也知道分寸,约莫还想着求那位神医,不想得罪太过,所以忍了这口气。 楚云沐有听没听的,灵活短小的手指又用红绳翻了个“田地”的图案,意思是,楚千尘,再陪我玩一局! 楚千凰拍拍他的左肩,含笑道:“别缠着你二姐姐了,我陪你玩。”说着,她纤长的手指动作娴熟地勾起了红绳。 楚云沐就转而与楚千凰玩了起来,心里觉得正好拿大姐练练手。 楚千尘笑而不语,在一旁看着,惬意地喝着茶。 顿了一下后,陈嬷嬷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三姑娘回府后,本来要去太夫人那里,结果被二夫人拦住了。” 毕竟今天是太夫人过寿,楚千菱是个没分寸的,但是刘氏心里有底,不会傻得在今天去给太夫人触霉头。要是惹太夫人不高兴,罚楚千菱禁足一个月那还是轻的。 沈氏了然地一笑,“看来她们要过来这里了。” 妯娌多年,沈氏确实了解刘氏,一盏茶功夫后,刘氏就带着楚千菱来了。 楚千菱的脸依旧蒙着面纱,可即便是面纱也挡不住如锅底黑的面色,那种阴鸷的气息自然而然地释放了出来。 楚千菱本来有满肚子的话要抱怨,但当她看到楚千尘也在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还有种被人看了笑话的羞辱感。 刘氏不知道女儿的那点小女儿心思,喋喋不休地告起状来:“大嫂,你是没看到啊,这济世堂仗着宸王去过那里,就狗仗人势起来了,完全不把侯府放在眼里!” “菱姐儿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话,他们倒好,尾巴简直快翘上天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刘氏越说越气,恨得牙痒痒。要不是神医只在济世堂坐诊,她定要让济世堂在京城开不下去。 楚千菱在一旁揉着帕子,目光阴鸷地盯着楚千尘。 楚千尘看也没看楚千菱,看着楚云沐小心翼翼地翻出了那个“金鱼”图案,然后对着她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意思是,我厉害吧? 厉害。楚千尘弯了弯唇角。 楚云沐的眼睛更亮了,沾沾自喜。 楚千凰从容不迫地以尾指勾起两段红绳,纤纤十指灵活地在红绳之间翻动了一下,就把红绳翻出了另一个花样。 刘氏还在抱怨着,声音越来越尖锐:“大嫂,济世堂有错在先,现在我们银子也赔了,济世堂那边也总该有所表示吧?” “大嫂,我们菱姐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可要给她做主啊!要是济世堂不肯让那位神医过来,就让它在京城里开不下去!” 刘氏昂着下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边,刘氏尖锐的嗓音差点掀翻屋顶,那边,楚千凰、楚云沐和楚千尘三人则是静悄悄的,目光皆围着红绳转。 楚云沐被难住了,苦恼地看着楚千凰指间的红绳好一会儿,最后又耍赖了。 他往楚千尘那边靠了靠,悄悄地伸出两个指头,又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子,开始搬救兵。 二姐,快帮帮我!楚云沐眨巴眨巴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无奈地放下了才刚端起的茶盅。 楚千凰眉眼含笑,把翻着红绳的十指转了个方向,落落大方地面向楚千尘,显然不在意楚云沐搬救兵。 楚云沐拍拍楚千尘的肩膀,一副“都交给你了”的表情。 他自己则兴致勃勃地转过头去看沈氏吵……不,训人。 “二弟妹还真是好大的口气!”沈氏一点也不给刘氏面子,板着脸斥道,“这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侯府是那等仗势欺人之辈呢!” “菱姐儿,这事错在你。且不论今天济世堂的人是怎么对待你,你一个姑娘家一言不合就让人砸铺子,哪里有一点侯府姑娘的样子?!你这做派又是跟谁学的?!” 沈氏说着还轻描淡写地瞥了刘氏一眼,就差直说楚千菱这动不动就上手的做派是跟刘氏学的! 刘氏差点没气个倒仰,哪里跟忍这口气。 “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菱姐儿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你作为伯母,不给她撑腰也就罢了,还要帮着外人欺负她吗?!” “你可是她嫡亲的伯母!” 刘氏说起来,新仇旧恨一并涌了上来。 从前沈氏帮着楚千尘也就罢了,好歹楚千尘是长房的女儿,就算是妾生的玩意儿,这打狗也要看主人,沈氏维护她也是维护长房的颜面。 可是这一次,欺负了他们菱姐儿的可是外人,而且不过是区区一个医馆! 沈氏被刘氏那尖锐的声音刺得耳膜都痛了,她抚了抚衣袖,淡声道:“二弟妹,菱 姐儿砸医馆,坏的是我们侯府的名声。要是她屡教不改,再连累了侯府的名声,我就禀了贵妃娘娘,把二房分出去。” 分家?!刘氏傻眼了。有道是,父母在,不分家。太夫人还在呢,沈氏居然敢把分家挂在嘴上?! 刘氏差点把“你敢”两个字说出口,但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咽下了,只觉得喉头发甜。 沈氏怕真敢。或者说,楚贵妃敢! 楚贵妃一向好名声,最怕被皇后抓到把柄,也怕因此影响到二皇子的名声,如果沈氏真的去跟贵妃说,贵妃怕是不会管楚千菱有没有受委屈,只会觉得她骄纵。 那么,以贵妃的性子,不仅会劝说太夫人分家,恐怕女儿就算治好了脸,也肯定是当不成二皇子侧妃了。 刘氏被吓到了。 楚千菱也被吓到了,眨了眨眼,面纱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惶惶不安地看向了刘氏。 “大嫂,哪有人动不动把分家挂嘴上的!”刘氏外强中干地说道,重重地一拂袖,“菱姐儿,我们走!” 她拉上楚千菱气冲冲地走了。 楚千尘背对着刘氏母女,正慢条斯理地以手指一根根地挑动楚千凰指间的红绳,灵巧的十指翻飞如蝶,那纤纤玉指在红艳艳的红绳映衬下,愈显白皙,肌肤如雪,格外好看。 楚千尘三两下就又翻出了一个新花样,把楚云沐的魂儿也勾了回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漏掉她每一个动作。 “二姐,你可真厉害!”楚云沐愉快地给楚千尘鼓掌,觉得她真是给自己挣脸。 楚千尘微微地笑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外面夕阳落下大半,天空中霞光满天,琥珀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正院,楚千尘满意地勾了勾唇。 可以收网了。 琥珀早就得了楚千尘的嘱咐,计算好时间,先刘氏母女一步到了刘氏的院子。 她是去找青玉,又送去一瓶十全膏。 ------题外话------ 今天有8000字了,我好勤奋。 顺便再要个月票吧~ 072揭破 “表姐,多亏了你了。”青玉如获至宝地接过了琥珀递来的小瓷罐,小心翼翼地将之抓在手里,千恩万谢,“我用了这药膏才几天,伤口就大好,疤都快消失了。”青玉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处,既庆幸,又感恩。 “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这么客气。”琥珀笑盈盈地说道,估算着时间差不多,故意道,“我跟你说,这可是济世堂那位神医的药,你可省着点用……” “我还要当差,就先走了。”琥珀捏着帕子转过身,就要告辞。 青玉连忙道:“表姐,我送送你。” 青玉送琥珀出院门时正好与刘氏与楚千菱母女迎面相对,刘氏自是认得青玉的,但青玉只是一个二等丫鬟,之前刘氏也没多看她,现在再看她,才想起了几天前她的脸被碎瓷片划伤的事。 刘氏方才在院外也听到了这对表姐妹说的话,面沉如水。 “你,过来!”刘氏对着青玉勾了下指头,青玉就低眉顺眼地朝她走了过去,屈膝行礼。 刘氏又道:“把脸抬起来!” 青玉就乖乖地把脸抬了起来,刘氏仔细一打量,这才发现青玉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红痕了,如果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刘氏也不知道青玉当时伤口有多深,只记得流了不少血,现在看着这好得未免也太快了。 楚千菱也凑过来看青玉的脸,也是一惊,急忙追问道:“青玉,你是不是用了这药膏?”她指着青玉手里那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声音微微尖利。 青玉缩了缩身子,一手紧紧地握着那个小瓷罐,应了声“是”,又怯怯道:“这是奴婢表姐给奴婢的。” 楚千菱的目光霎时又看向了琥珀,目光似箭,像是要把琥珀钉在墙壁上似的。 刘氏替楚千菱问了琥珀:“这药膏……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琥珀回道:“这是我们姑娘从济世堂买来的十全膏,青玉是奴婢的表妹,奴婢看她受了伤,就问姑娘求了一些给她。” 这句话对于楚千菱而言,无异于点燃了爆竹的引线,她霎时爆发了。 “你说,这是楚千尘的药?!”楚千菱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简直要气疯了。 楚千尘明明知道自己在寻济世堂的那个神医,明明知道自己要求药,可居然瞒着自己,不把药膏给自己了! 楚千菱二话不说地转过身,冲出了院子,原路朝正院方 向冲去,越走越快。 “菱姐儿!” 刘氏唤着楚千菱,而楚千菱充耳不闻,反而走得更快了。 楚千菱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似有无数只蜜蜂在嗡鸣着,又似有一团团火焰在燃烧着…… 当她一口气冲到正院时,恰好看到楚千尘从楚云沐的房间里出来了,怒火烧得更旺了。 “楚、千、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楚千菱厉声斥道。 因为跑了一路,她的气息急促,胸口不住地起伏着。 此时,夕阳已经落下了大半,金色的余晖笼罩在屋檐与树梢,勾勒出两个少女娟秀的轮廓与衣衫。 楚千尘停下脚步,抬眼凝望着楚千菱,唇边含着一抹抹淡淡的笑,云淡风轻。 这种漫不经心的眼神和笑容,落在楚千菱的眼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楚千菱的发丝因为方才的奔跑有些凌乱,与她身前从容优雅的楚千尘相比,她显得有些狼狈,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黄昏清冷的晚风吹起了她的面纱,露出了她颊边那道有些狰狞的伤疤,疤痕已经愈合,却是形成了一条微微凸起的肉疤,宛如一条肉色的蜈蚣盘踞在那里。 楚千菱下意识地拉住了飘起的面纱,心口的怒火也随之蹿得更高了,燃烧着她的理智。 她大步又朝楚千尘的方向走了两步,挡在了楚千尘的面前,咄咄逼人地质问道:“楚千尘,你为什么不把药膏给我?!” 她的心里又气又急,觉得楚千尘分明就是故意的。 楚千尘不但故意毁了她的脸,而且,明明知道她要神医的药膏来治脸,却藏着药不给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求而不得,看着她因为脸伤而痛苦煎熬。 甚至于,宁愿把药膏给一个贱婢都不给她,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心肠歹毒的人! 楚千菱的眸中有几簇火焰在激烈地跳动着。 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楚千菱,轻描淡写地问道:“你说的药膏是这个吗? 她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那小瓷罐不足拳头大小,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却是让楚千菱心头猛地一跳。 楚千尘拿出来的这个小瓷罐和方才青玉握在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上面那宝蓝色的菊花缠枝纹是那么熟悉。 楚千菱顾不上质问楚千尘了,目光紧紧地粘在了这个小瓷罐上。 她没想到,楚千尘这里居然还有一瓶! 楚千菱没见过顾之颜,她只是从张嬷嬷口中听说,济世堂那位神医有一种名为“十全膏”的药膏,去疤的效果特别明显,顾之颜原本伤得比她还要厉害,可短短时日,疤痕就淡得快看不到了。 张嬷嬷说得玄妙,楚千菱也对神医给予厚望,偏偏几次求医,神医都拒而不见,说句心里话,楚千菱心里对这位传闻中医术胜似华佗的神医多少还是有四五分怀疑的,可是方才当她亲眼看到青玉脸上的伤口不过区区数日就消失了,她心里的疑虑自是一扫而空。 现在,对楚千菱而言,这药膏可以说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 “给我!”楚千菱的目光中绽放出炽热的光芒,伸手就要去抢。 “不给。” 楚千尘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嫣然一笑。 说着,她的右手松开了,那个小瓷罐从她指间滑了下去,急速地往地上坠落…… “啊!”楚千菱的喉底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双目圆瞪,下意识地扑上前去接那个小瓷罐。 但是,她的手落了个空。 “砰!” 脆弱的瓷器撞击在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顿时四分五裂,透明的膏体随着那细碎的瓷片溅洒了一地。 楚千菱感觉自己的心也似乎随之破碎了。 她失魂落魄地蹲了下去,手指忍不住去碰触地上的药膏。没有这药膏,她的脸就永远好不起来了,二皇子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楚千尘朝楚千菱走近了一步,青莲色的裙裾进入她的视野,还有那绣着一对彩蝶的鞋头。 楚千菱的视线顺着那青莲色的裙裾往上看,楚千尘精致的下巴微昂,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骄矜。 这一瞬,楚千菱觉得眼前这个明丽出尘的少女有些陌生。 楚千尘随意地掸了下袖子,轻轻淡淡地说道:“楚千菱,这十全膏呢,我宁愿砸了也不会给你。” 她没有称呼楚千菱三妹妹,而是直呼其名,言语中的疏离显而易见。 早在知道楚千菱的那一剑是故意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把楚千菱当妹妹了。 前世,楚千菱毁了她的脸,让她的余生都只能顶着那道骇人的疤。 本来,这一世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但是楚千菱却又一次次地来招惹她,既然如此,就别怪她了。 楚千尘自认为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说到底,这是她制的药,她凭什么要给楚千菱?! “楚千尘!” 楚千菱简直要发疯了。 她纤细的手指沾着透明的膏体,看向楚千尘的眼神怨毒而疯狂,仿佛要把她撕碎一般。 楚千尘实在是太歹毒了,她就是故意见不得自己好,她怕自己的脸好了,就会和她抢二皇子! 楚千菱的眼睛都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滚,心火烧得越来越旺。 “不服吗?”楚千尘直视着楚千菱的双眸,笑容淡淡,眼角眉梢尽是居高临下的冷然,“不服也憋着吧。” “楚千尘!”楚千菱从地上猛地蹿了起来,朝楚千尘扑了过去,长长的指甲狠狠地往她脸上抓去,恨不得要把她的脸给撕烂了。 楚千尘身形灵活地一闪身,楚千菱扑了个空,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双手撑地,娇嫩的掌心被地上的砂石磕得生疼。 “呀,三妹妹,你没摔痛吧。” 楚千尘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过去想要搀扶楚千菱。 她的背对着屋子,在凑近楚千菱的时候,用低得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三妹妹,忘记告诉你了,我还有一瓶药膏。这是最后一瓶了。” 楚千菱:“?” “不过,我为什么要给你呢?”楚千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字字清晰,“你差点毁了我的脸,为什么你还指望我会以德报怨地帮你?” “是你想毁了我的脸!如今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你说,是不是呢?” 楚千尘的声音又轻又柔又冷,听在楚千菱的耳中,就好像来自地府的勾魂使者一般,楚千菱四肢发寒。 楚千菱有些慌了,身子细微地颤抖不已。 她生怕楚千尘疯起来,真得把最后一瓶药膏也给砸了。 “不……”楚千菱跪坐在地上,抬手想要拉住楚千尘的衣袖,但是,楚千尘只轻轻甩了一下手,就轻轻松松地避开了。 楚千尘轻轻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就要离开,楚千菱连忙喊道:“二姐姐,你别走……” “不是的,不是我要害你……”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眼神中、语气中都带着哀求,那么脆弱,那么惶恐。 “不是你要害我?”楚千尘歪着小脸,仿佛带着 一丝疑惑,一丝嘲讽,故意问道,“总不会是有人让你这么干的?” 楚千菱:“……” 她怔了怔,心绪一阵剧烈的起伏。 “三妹妹,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楚千尘从楚千菱的右侧绕过,声音拔高了几分,用正常的音量说道,“这药膏我是不会给你的。” 说着,她再也不看楚千菱,直接往院子外走去。 楚千菱浑身冰凉,如置身冰窖般,从四肢到心口皆是一片冰冷,脑子里混乱如麻。 从前的楚千尘懦弱胆小,只会小心翼翼地讨好别人,她从来不敢跟自己这样说话。 但是现在的楚千尘,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自信坚定,如渊渟岳峙,让楚千菱觉得有些慌,有些莫名的畏惧。 今天自己在一气之下砸了济世堂,已经把济世堂给彻底得罪了,怕是真的请不到那位神医了, 要是楚千尘真得宁愿毁了那瓶药膏,也不给自己的话…… 楚千菱抬手摸着面纱后的脸颊,指腹能够轻易的感受到那凸起的疤痕。 她现在一定很丑吧,难道她一辈子都要这样吗? 楚千菱的神情有些恍惚,失魂落魄。 她忽然有些弄不清了,弄不清她当时为什么会想要毁掉楚千尘的容貌呢? 恍惚间,楚千菱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女音: “三妹妹,二妹妹长得真是漂亮,你说是不是?也难怪昭表哥喜欢她……” 楚千菱神情怔怔地看着前方楚千尘的背影,嘴里像是着了魔似的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 这时,走到院子口的楚千尘停住了脚步,依旧没有回头,道:“我不会把药膏给一个处心积虑要害我的人。” 楚千尘又从袖袋里取出了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高高地将之举起,仿佛随时都会放开手。 “住手!”楚千菱奋力地爬起来,脱口而出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要害你。” “是大姐姐……是楚千凰让我毁了你的脸的!” “三妹妹,你在胡说什么!”这时,后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女音,低喝道。 楚千菱转头望去,就见楚千凰随沈氏从楚云沐的房间走了出来,红衣少女的脸色煞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楚千菱。 “三妹妹,你怎么能瞎说呢!” “ 娘,三妹妹她、她……” 她又气又急,巴掌大的清丽小脸上满是委屈,气得语无伦次,“三妹妹,我知道你想要神医的药膏,可也不能胡乱攀扯我啊。” 楚千尘慢慢地转过身,抓着手里的小瓷罐,捏了捏,来回看了看楚千凰与楚千菱,神情茫然。 “为了这十全膏?”她似是自语,又似是质疑。 十全膏!!楚千菱死死地盯着楚千尘手里的那个小瓷罐,见她没有再砸了,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楚千菱紧紧地攥着拳头,硬着头皮迎上沈氏、楚千凰与楚千尘三人各异的目光,还有满院子的下人也都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楚千菱才十二岁而已,还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局面,一时混乱。 不过,这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也容不得她再咽回去了。 反正她说的都是实话! 楚千菱抬手指向了楚千凰,指认道:“就是大姐姐。是大姐姐让我这么干的!” 楚千菱的耳边又响起了往日楚千凰对她说得那些话—— “三妹妹,你可知道家里有意在你和二妹妹之间择一人给昭表哥当侧妃。” “我瞧着小时候,昭表哥明明待你更亲厚,不过,女儿十八变,二妹妹确实生得好,连我都要多看几眼,更别说昭表哥了。” “就像祖母说的,有些东西是天注定的,二妹妹的脸能入昭表哥的眼,那也是她的福缘。” “三妹妹,你别太难过了。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容貌长得再好,终究也是不长久的。” “……” 楚千菱一股脑儿地把楚千凰的话都重复了一遍,强调道:“这些话全是大姐姐说的!” 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楚千菱突然如醍醐灌顶,彻底想明白了。 虽然她一直都讨厌这妖妖娆娆的楚千尘,可要不是楚千凰在她面前说了那些话,她也想不到动手去毁了楚千尘的脸啊! “对了,也是大姐姐夸我舞剑舞得好,说昭表哥喜欢看我舞剑,我才会临时起意拿着那对鸳鸯剑,想舞剑给他看……” 也因为如此,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对! 都是楚千凰的错! 都是楚千凰害她的! 楚千菱看着楚千凰的眼眸中闪着怨毒的光 芒,把对楚千尘的厌恶以及对毁容的恐惧都转嫁到了楚千凰身上。 “三妹妹。”楚千凰急切地打断了楚千菱,脸上难掩被冤枉的愤慨,正色道,“我没有!” “凰姐儿,菱姐儿说得是真的吗?”沈氏神情复杂地看着楚千凰,震惊有之、犹疑有之、混乱有之。 方才,她在屋子里就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声,所以才会出来看看,没想到居然听到了这番对话。 她打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楚千菱说得这番话。 楚千凰是她亲手教养出来的女儿,自小就懂事乖巧,对长辈恭顺孝敬,对下头弟妹友爱关照,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她的女儿可以说数一数二的贵女,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用言语怂恿一个妹妹去欺负另一个妹妹!? 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恶毒成这样! 沈氏的本能告诉她不会的,但听着楚千菱的字字句句,看着她此刻的神情,又不像是在说谎…… “娘,”楚千凰对着沈氏俩连连摇头道,“我没有。” 她直视着沈氏的眼眸,道:“母亲,你相信我……我没有理由害二妹妹。”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有忐忑,有气愤,有不安。 楚千尘喃喃道:“是啊,大姐姐没有理由要害我的。”她摩挲着手里的小瓷罐,似乎被楚千凰和楚千菱弄懵了。 不错。沈氏怔怔地看着楚千凰,手无意识地用力,把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 照理说,女儿有什么理由去害楚千尘。做这等事,根本就是损人不利己。 “不是的!”楚千菱高喊道,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混乱。 她已经进退两难了,心里更恨楚千凰,明明是她自己看楚千尘不顺眼,却偏要挑拨自己,借刀杀人! “菱姐儿!” 这时,二夫人刘氏匆匆赶到了,气息凌乱。 她见女儿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周围除了沈氏母女三人外,就是正院的下人们,看着就像是一院子的人在欺负自己的女儿。 刘氏一向护短,大步走了过去,嘴里喊道:“菱姐儿,你别怕,娘在这里!” “娘。” 一见到刘氏,楚千菱就像是见到了救星,泪水霎时滚了下来,她朝刘氏扑了过去,哭喊道:“娘,是大姐姐!” “是 大姐姐教唆我的,我才会想要毁了楚千尘的脸。” “然后,我的脸才会……” 楚千菱痛苦不堪地捂着面纱后的脸颊。 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自己遭受的痛苦,还有一次一次被大夫说会毁容的绝望,这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在一遍遍地说着“是大姐姐害了我”的话,此时的楚千菱已经认定了这一点。 她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愤懑,所有的怨艾,全都转向了楚千凰。 刘氏听着,心里“咯噔”了一下,将信将疑地说道:“菱姐儿,你说什么呢?你该不会弄错了吧。” 楚千凰是楚家这一辈的嫡长女,一向姿容出众,优雅聪慧,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刘氏的震惊与犹疑都显而易见地表露在脸上。 眼见连娘亲都不相信自己,楚千菱更气了,五官有些扭曲。 她不管不顾地指着楚千凰道:“方才我说的这些话,全都是你说的!” “我楚千菱愿对天发誓,我要是有一个字的假话,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就让我的脸永远都好不了!” 楚千菱气急败坏地叫嚣着,恶狠狠地盯着几步外的楚千凰,“楚千凰,你敢不敢发誓,你说啊!” 她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幼兽,带着一种身处绝境的疯狂与绝望。 楚千凰:“我……” 楚千凰的脸色更白了,呼吸也仿佛停滞了一下。 她的眸光有些飘忽,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三妹妹既然这么说了,那么,我楚千凰对天发誓,要真是我怂恿的……” “够了!” 这个时候,沈氏突然出声打断了楚千凰。 沈氏的腰杆挺得笔直,优雅一如平日,可看着楚千凰的目光却是无比的凌厉,心里是满满的失望。 方才在楚千菱让女儿发誓的那一刹那,女儿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惶惶不安,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是沈氏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也就是说,她的女儿多半是真的说过那些话。 沈氏的凤眸中幽沉幽沉的,声音微涩地说道:“凰姐儿,你说,你是不是和你三妹妹说过这样的话?” “从小到大,你的心里头若是慌了,就会紧张地抠自己的指腹。” “你别想骗我!” 最后五个字,沈氏说得凌厉至极,如同利箭般射了过去。 楚千凰的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把右手松开了。 皱成一团的帕子从她手上滑落,落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而她的食指指腹上,一道血红的抠痕赫然其上。 楚千凰的瞳孔忽明忽暗。 她一咬牙,面颊惨白如纸,道:“娘,我从来没有要撺掇三妹妹去伤害二妹妹。事情不是像三妹妹说得那样。” “娘,那些时日,三妹妹的心情一直不好,她总说、总说……” 她看了站在一旁的楚千尘一眼,微咬下唇,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她总说二妹妹在勾引昭表哥,郁郁寡欢,我才安慰了她几句。” “我确实说过那些话,但三妹妹完全想岔了,我只是想告诉三妹妹,二妹妹是长得好看,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妻娶妻贤,岂能光看脸呢,三妹妹不该为此伤神,影响了姐妹感情。” “娘,我真的不知道三妹妹居然会起了那等心思!” 073变了 楚千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场众人中,最平静的人大概就是她了。 她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心情也十分平静:原来上一世的她遇到的是这样一个局中局。 彼时的她,既木讷又软弱,在伤了脸后,只知悲伤与自厌,从来不曾去想过那桩“意外”的背后还藏着这样那样的隐情。 就算是重生后,她最初也只是怀疑,前世楚千菱为了顾南昭、为了当二皇子侧妃,才会起了歹意,伤了她的脸。 即便这一个月来,她渐渐发现,她这位优雅华贵的大姐姐似乎隐藏了不少秘密,可楚千尘依然没有怀疑过,楚千凰会与她前世毁容的事有关。 楚千尘凝望着这两个互相指责、推托的少女,一言不发。 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着楚千菱上蹿下跳,也仔细、反复想过这件事。 那天,她会突然去花园找顾南昭,会答应与楚千菱一同舞剑,都是出于琉璃的引导。 以楚千菱的性情,她能狠得下心毁了自己的容貌并不奇怪,但要布下一个局,步步推进,刻意为之,恐怕就不是她的脑子能做到的了。 楚千尘不得不怀疑,楚千菱会不会也是受到了谁的利用…… 楚千尘想要查明真相,于是,在知道青玉伤了脸后,楚千尘就开始一步步地以十全膏为饵撒了这张网,就是为了撬开楚千菱的嘴巴。 原来是楚千凰。 这个答案让楚千尘既觉得惊讶,又有种微妙的果然如此的慨叹。 楚千尘移开了目光,她既然得到了真相,也就不在意这两人如何彼此指责,推诿。 她的目光落在沈氏的身上。 她看到了沈氏神色间的悲伤与失望,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疼涌上了心头。 两世以来,楚千尘从来没有见沈氏这么难过过。 也只有在一个月前沐哥儿出事那会儿,沈氏第一次失了方寸,不见平日里的优雅。 “……”楚千尘喉头微微艰涩,想对沈氏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她的心就好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在掌心一样,有些难受。 她虽然没有刻意去利用嫡母,但是,如今的局面,也是她一手布局的结果。 她不想见她难受…… 楚千尘下意识地往沈氏那里迈了半步,这时,楚千凰抽泣着拉住了沈氏的右手,颤声又道:“娘!您相信我。“ 楚千尘默默地收回了脚步。 “娘,”楚千凰精致漂亮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的小脸微抬,如明月般皎洁,泪眼婆娑,楚楚可怜,“我只是想要安慰三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妹妹会误会。我、我……” “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 “我不应该告诉三妹妹,祖母有意在她和二妹妹中间给昭表哥择一个侧妃,我没想到,三妹妹会因此动了歪心思。” 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刘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指着楚千凰的鼻子斥道:“原来真的是你挑唆的!” “原来是你害了菱姐儿!” 她就说嘛,她的女儿一向乖巧懂事又听话,怎么会想到拿剑伤人,竟然是这个小贱人教唆的。 真真是可恶至极! 而且,听楚千凰这字字句句,分明就是想把责任推到菱姐儿身上,是想说菱姐儿心思歹毒,才会曲解了她的意思?! 刘氏暴跳如雷地瞪着楚千凰,气得手都发抖。 “大嫂,你一向自诩治家严明,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们母女一个交代。”刘氏尖着嗓子对沈氏道,“这楚千凰,你到底罚不罚?!” 沈氏定定地看着楚千凰,两弯新月眉紧紧地皱在一起。 她的心中除了失望外,还有深深的无力。 楚千凰是她的长女,打从一出生起,就是她一手教养长大的。 从小到大,楚千凰从来没有让她操过心,一直都是最乖巧贴心的女儿,聪慧大方,品行端正,她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沈氏捂住了胸口,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娘,”楚千凰跪在了地上,垂首认错道,“是我错了。” 她知道沈氏正在气头上,现在她无论辩解什么都没有用,只会让沈氏更加生气。 沈氏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了似的。 作为母亲,她想相信楚千凰的说辞,相信她并没有害楚千尘的心,但是,楚千菱说的那番话,那字字句句中的挑拨之意,她想要忽略都难。 沈氏实在不明白她的女儿为什么要故意挑唆楚千菱,就像女儿之前说的,她根本没有理由害楚千尘。 姐妹相争闹大了,坏的也是楚家姑娘的名声,对她也没有好处,女儿不可能不明白这点,她为何要做 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沈氏觉得胸口更难受了。 “大嫂!”刘氏见沈氏沉默,不满地说道,“你想包庇凰姐儿吗?” 楚千凰低垂着头,双肩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整个人显得怏怏的。 沈氏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一片疲惫,无力地说道:“凰姐儿,你不用再进宫了。” 她的意思,她会替楚千凰回绝了公主伴读的事。 “……”跪在地上的楚千凰紧紧地攥着拳头,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这公主伴读是她在一众京城贵女中争取来的,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楚家来说,都是极其荣耀的,怎么能说放弃就让她放弃呢! 楚千凰瞳孔猛缩,想到了她梦中的情景,想到她的将来…… 楚千凰的身子绷得紧紧的,秀丽的小脸上,脸色煞白,显得倔强而又受伤。 从前,若是她有丝毫不开心,沈氏都会温言细语地与她说话,哄她高兴,就算她做错了什么,沈氏也只会耐心地教导她。 可是这一次,沈氏的眼里没有丝毫动容,继续道:“上家法。” 楚千凰纤细柔软的双肩轻颤了一下,明眸中盈着水光。 她明明已经认错了,母亲也明言要罚她,不让她当公主伴读了,为什么还要对她用家法? 一旁的陈嬷嬷也是惊了,迟疑地看着沈氏。大姑娘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被家中长辈掬在手心的,不曾被说过一句重话。 “去拿。”沈氏不容置疑地说道。 女儿既然做出这样的事来,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不是能够轻轻放下的。是她没有把女儿教好。女儿已经十三岁了,现在再不好好管教,就真的来不及了。 陈嬷嬷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让丫鬟去拿戒尺了。 不一会儿,丫鬟就捧着戒尺来了。 那条一寸多宽的竹板子,两尺长,被削得薄薄的,可是抽打在皮肤上,力道却不小,不超三下必能见淤,十下就就会破皮…… “二十下。”沈氏吩咐道。 “夫人,”陈嬷嬷皱起了眉头,不忍地说道,“大姑娘的手还要写字、弹琴呢。” 这二十下戒尺打下去,足可以让双手皮开肉绽,连笔都握不住。 这罚得未免太重了些吧。 大姑娘是嫡长女,在侯府可谓是集万 千宠爱于一身,她有什么理由去针对一个庶出的妹妹,更何况,二姑娘向来不声不响、不争不抢,软得像个面团子。 大姑娘也就是因为考虑得不够周全,顺着楚千菱的话劝慰了她几句,结果好心做了错事。 毕竟她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哪能面面俱道,说到底,也都怪三姑娘自己心思歹毒,才会曲解了大姑娘的好意,结果自作自受害了她自己。 就算要罚,也不能罚大姑娘一个人! 不但是陈嬷嬷,就连二夫人刘氏也不觉得楚千凰真就是故意的。 楚千尘和楚千凰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楚千凰压根儿不需要花费心思去对付楚千尘。 但是,刘氏自然也不会认为是女儿心思歹毒会错了意,在她看,不过是女儿一条筋,对二皇子痴心一片,才会想岔了。 现在看着沈氏要上家法,刘氏感觉有点心虚,她生怕沈氏打完了楚千凰后,还要打楚千菱,赶紧把女儿护在了怀里,态度强硬地说道:“大嫂,你要管教女儿,我们就先回去了。” “但这件事,你一定要给我们母女一个交代!我家的菱姐儿可不能白白地伤了脸。” 说着,刘氏朝站在一旁的楚千尘看了一眼,意思是让沈氏出面拿楚千尘的那罐十全膏给楚千菱作为补偿。 当然,楚千尘要是识趣点,自己把药膏交出来就更好了! 楚千尘垂着头,完全没接话,似乎全然不懂刘氏的意思。 刘氏心里暗道不识抬举。 她怜惜地揽住了女儿,半拖半拽地拉着她离开了正院,“菱姐儿,我们走。” 她一边走,一边还在楚千菱的耳边低声道:“你放心,娘一定把那罐十全膏替你要过来……” 虽说青玉那里还有一罐,但是,她们总不能去抢下人用过的东西吧。 这要是传出去了,菱姐儿免不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声,再说了,她们也丢不起这个脸。 反正,楚千尘这里还有一罐! 这时,夕阳快要完全落下,天空中一片黯淡的昏黄色,夜幕即将降临。 沈氏没有看刘氏母女,也不在意她们是否离开,她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楚千凰,只说了一字:“打!” 陈嬷嬷不忍地别过了脸,自有一个婆子拿起戒尺,狠狠地往楚千凰的手掌心打了下去。 “啪 !” 一下,两下,三下…… 楚千凰一开始还忍着,但没几下就忍不住了,她咬着下唇,唇齿间发出了低低的哭泣声,眼睛泛红,那样子可怜极了。 沈氏看着楚千凰,心仿佛被揪起来似的痛。 她的女儿是她从小疼到大的,平日里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一下,见她被绣花针扎一下手指,都心疼。 “啪!啪!啪!” 这一下下的戒尺就仿佛打在了沈氏的心头一样。 痛彻心扉。 终于,二十下戒尺打完了。 楚千凰的掌心已经又红又肿,那细嫩的皮肤都绽开了,还有鲜血自伤口间渗了出来。 她无力地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沈氏,眼睛更红了,樱唇倔强地抿着,仿佛在问,这样总行了吧。 “陈嬷嬷,”沈氏别开了目光,强撑着硬起心肠道,“送大姑娘去小佛堂,跪上十日,让她静静心。” 陈嬷嬷动了动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劝道:“夫人,大姑娘已经知道错了。” “去吧。” 沈氏淡声道,她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改变。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女儿还小,还能教! 她不想让女儿越来越错。 只有痛到了,人才会记住教训,才会学乖,以后,做事才不会再肆意妄为。 陈嬷嬷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亲自过去搀扶跪在地上的楚千凰,柔声道:“大姑娘,小心着,别碰着手了。” “是我错了,娘罚得对。”楚千凰更加无精打采。 她低着头,乌黑的青丝垂下了几缕,微掩盖住了脸颊,也掩去了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怨毒。 她在陈嬷嬷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楚千尘并不在意楚千凰是否真的知错,怔怔地看着沈氏。见她悲伤失望的样子,楚千尘也觉得有些莫名的难过。 “母亲。” 楚千尘轻声唤道,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想和她说说话,就朝她走了过去。 但当她对上沈氏沉静的眼眸时,楚千尘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心里有些懊恼。 她想了想,从袖袋里拿出了那个白底兰花的小瓷罐,递给了沈氏。 她的意思是,随沈氏怎么处置。 楚千尘 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氏,樱唇微微弯起,样子娇娇软软,眼神带着一种孺慕之情。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沈氏不由心中一软,搂了搂她纤细地肩膀,道:“你拿着吧。” 这是楚千尘的东西,楚千尘想给谁就给谁,没有必要便宜了二房。 “尘姐儿,你先回去吧。”沈氏又道。 楚千尘点点头,“母亲,您也早点休息。” 她福了福身,告退了,临走前,她还是把那罐十全膏塞给了沈氏。 她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让琥珀送壶静气安神的药茶过来。 沈氏含笑地看着楚千尘离开,然后揉了揉自己作痛的额角,全然没有注意到楚千凰一边起身,一边盯着她们两人。 楚千凰微咬下唇,慢慢地跟着陈嬷嬷去了小佛堂。 虽然沈氏没有吩咐,但陈嬷嬷还是让人去请了百草堂的何大夫过来。 对于大夫而言,楚千凰这种伤好治,何大夫很快就给楚千凰包扎好了双手,又嘱咐她在伤口结痂前,不能沾水,不能动笔,不能动针什么的。 等何大夫走后,楚千凰就独自一人跪在了菩萨前的蒲团上。 四月的夜晚,天气有些凉,远处传来了阵阵轰雷声,不一会儿,外面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 小佛堂里,只有楚千凰一个人。 她的手很痛,虽然上了药,但还是痛得几乎快要麻木。 整个人也有些晕沉沉的,小佛堂里的烛光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已,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亮,让她有些害怕。 不知不觉中,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外面传来三更的铜锣声,她才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的身上冷汗密布,几乎浸湿了中衣。 她又做梦了。 楚千凰仰首看着正前方,靠墙放着一张雕莲纹的紫檀木案几,案上的佛龛里供奉着一座端庄肃穆的白玉观音像。 案几上还燃着檀香,缕缕青烟自那香台上的珐琅三足香炉里袅袅升起。 屋外,空中连续劈下几道闪电,映得屋子里明明暗暗,连那佛龛里的白玉观音都显得冷凝了几分,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超然。 楚千凰凝望着那尊观音像,神情坚定。 即便有神佛又如何,她不会认命的,她一定要逆天改命,走出一 条锦绣大道! 成为三公主的伴读是她极力争取来的,只有如此,她才能得到那个足以让她扶摇直上的机会。 可是—— 沈氏毁了这一切。 本来,她还以为沈氏只是拿伴读的事吓她的,但是沈氏让人把她的手打成了这样,她这副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再进宫了,恐怕要养上大半月才能全好,而三公主金枝玉叶,是不可能一直等着她的,皇后娘娘肯定会给三公主挑选新的伴读。 楚千凰微咬下唇。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却被沈氏三言两语就毁了…… 再这么下去,她会不会重蹈梦中的覆辙? “轰隆隆!” 屋外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楚千凰的柳叶眼中黑漆漆的,深沉如潭。 “吱呀”一声,后方传来细微的推门声。 抱琴悄悄地溜进了小佛堂,又关上了门,快步走到楚千凰身侧。 虽然这里除了她们主仆,没有旁人,但抱琴还是压低了声音,禀道:“姑娘,刚刚太夫人把夫人叫去了,太夫人肯定很快就会让人来把您放出去的。” 抱琴很是心疼地看着楚千凰,以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自家姑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夫人居然下得了手,实在是太狠心了! 不仅是抱琴这么想,太夫人也同样这么觉得,她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 “阿芷,你啊,心未免也太狠了!” 太夫人刚听说楚千凰被罚的事,就把沈氏叫来了荣福堂,又急又气又心疼。楚千凰是她最疼爱的孙女了。 沈氏:“……” 沈氏没说话,抿唇不语。 太夫人叹了口气,语气又软了几分,“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我也知道你是爱之深责之切。” “不过,罚也罚过了,这公主伴读的事,绝对不可以回掉。” 太夫人直直地看着沈氏,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他们永定侯府已经式微,成为公主伴读是一种荣耀,也能让人瞧瞧他们在永定侯府还是底蕴十足的。 而且,三公主又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太子的亲妹妹,当初为了这伴读,京城的贵女们抢破了天,也是凰姐儿实在出色,才能得到这个机会。 现在楚千凰才做了一个月的伴读就 要辞了,这不是在打楚家的脸吗?! 太夫人自认是好声好气地与沈氏讲道理,分析利害,沈氏若是识大体,自当顺着台阶下来。 不想,沈氏只说了短短一句话:“母亲,凰姐儿做错了事。”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了。 太夫人脸一沉,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的脸色霎时又沉了下去,简直不知道沈氏的榆木脑袋在想什么。 “阿芷,凰姐儿是你的女儿,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母女连心,你不会真以为凰姐儿是真的故意撺掇菱姐儿害尘姐儿吧?!”太夫人正色道。 王嬷嬷也在一旁帮着楚千凰说话:“大夫人,大姑娘素来疼爱下头的几个弟弟妹妹,她是一片好意。” 三个姑娘都是太夫人的亲孙女,因此王嬷嬷也不敢说另外两个有什么不是,只说楚千凰的好。 沈氏不想跟太夫人争这个,就道:“母亲,大夫说了,凰姐儿一个月不能握笔,更不能弹琴。” “要是母亲觉得她这样还能当伴读,就去吧。” 太夫人闻言两眼猛然瞪大,气得全身直哆嗦,声音微微发颤:“你……你……” 这个沈氏做事未免也太肆意了,她也不为侯府想想,简直就没心没肺! 王嬷嬷连忙给太夫人顺气。 沈氏站起身来,福了福身,“母亲,要是没旁的事,儿媳就先退下了。” 不待太夫人回应,沈氏就直接退下了。 “……”太夫人更怒了,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没说出口。 王嬷嬷又给太夫人递了杯温茶水,太夫人喝了口茶,才缓过劲来,咬牙道:“阿霄说得不错,沈芷仗着有穆国公府撑腰,越来越不把我们楚家放在眼里了,连我这个婆母都是连连顶撞!” “可怜凰姐儿,本来好好的前程就生生被她亲娘给毁了!!” 太夫人气得声音都在发颤,脸色难看至极,手指紧攥着帕子。 王嬷嬷可不敢接这话头,毕竟沈氏可不是什么姨娘侍妾之流,她可是侯府的侯夫人,有诰命在身的,就是太夫人对她再不满,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王嬷嬷继续给太夫人顺气,只能赔笑道:“太夫人,您也说了,大夫人对大姑娘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太夫人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又喝了两口茶,脸色还是不好看。 沈氏一向骄矜,太夫人对这个长媳的感官很是微妙,一方面喜欢她的出身,另一方面又时常因为她不像其他几个儿媳对她恭恭敬敬,而觉得憋屈。 太夫人有时候也想让沈氏吃点教训,可偏偏穆国公府这些年如日中天,儿子接下来的差事也还要靠沈家的助力。楚贵妃也时常对她说,让她多亲近沈家,说皇帝这些年多的是要用沈家的地方。 太夫人揉了揉眉心,一脸的疲态。 074砸了 荣福堂外,大雨倾盆,雷声轰鸣,空气中散发着一种阴郁的气息。 当沈氏出了院子后,后方屋子里的灯就灭了好几盏。 沈氏没在意,径自回了正院。 她前脚刚进屋,后脚琥珀就奉楚千尘之命到了,给沈氏送来了药茶。 “大夫人,这是我们姑娘亲手熬的药茶,姑娘说,这药茶可以静气安神。” 琥珀把药茶送到,就退下了。 沈氏端起装着药茶的茶盅,先闻了一下茶香,带着药味的茶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闻着就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沈氏浅啜了两口药茶,那热腾腾的液体自喉头入腹,她只觉得体内暖洋洋的,原本闷得隐隐作痛的心口也开始缓解,眉宇舒展开来。 尘姐儿这孩子在医术上还真是有远超常人的天分。 陈嬷嬷一直在注意着沈氏的神色变化,心情复杂,忍不住朝小佛堂的方向望了一眼。 陈嬷嬷也心疼楚千凰,替她向沈氏求过请了,方才太夫人也求了,但夫人心意已决,就不是旁人可以轻易改变的。 夫人自小就性子倔强,从前穆国公夫人就常说,夫人样样好,就亏在这倔性子。 “夫人,”陈嬷嬷攥了攥帕子,视线低垂,看向了沈氏手里的那个茶盅,犹豫着道,“您说,今天的事,和二姑娘有没有关系?” 沈氏又浅啜了一口药茶,抿了抿唇。 橙黄色的药茶在灯光中泛着碎芒,倒映在沈氏的凤眸中。 沈氏是公府嫡女,从小由穆国公夫人亲自教养长大,从来不是什么蠢人。 今天的事来得突然,沈氏一开始是没有发现,但事后再回顾整件事,她也看得出来,这本来是楚千尘布的局。 这个局本来是针对楚千菱的。 是楚千尘对楚千菱的回击,因为楚千菱砸了济世堂,也因为楚千菱一次次地招惹了楚千尘。 不过,楚千尘怕是也没想到,楚千菱的事竟然会牵扯到楚千凰。 楚千尘又怎么能想到呢,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女儿楚千凰会做出这种事…… 想着,沈氏闭了闭眼,把手里的茶盅放到了一边。 陈嬷嬷看得出沈氏又在为楚千凰伤心了,心里唏嘘,只能软言哄着沈氏早点去休息。 沈氏心事重重,本来以为今夜会睡不着,结果合眼就睡 着了,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她的精神好了不少,不由想起了昨晚楚千尘吩咐琥珀送来的的那杯药茶。 这孩子一向贴心。 沈氏心里感慨,问起了楚千凰:“陈嬷嬷,凰姐儿怎么样?” 陈嬷嬷心念一动,唉声叹气道:“夫人,您是没看到啊,大姑娘昨晚一夜没睡,一直跪在观音菩萨跟前自省。” “方才,奴婢去给大姑娘的手换药,瞧大姑娘憔悴极了,眼窝这里又青又黑,奴婢看着也心疼极了。” 陈嬷嬷故意把楚千凰说得惨了一点,其实昨晚一更天的时候,楚千凰就在小佛堂里歇下了。 但是,沈氏只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陈嬷嬷也怕过犹不及,不好再多说,心里想着等有合适的机会再帮大姑娘说几句好话。 沈氏一到点,就一如既往地离开正院,去往荣福堂。 半途,沈氏在游廊中遇到了楚千尘。 “母亲。”楚千尘优雅地对着沈氏福了福,搀着她一起往荣福堂去了。 沈氏一看就知道楚千尘是特意在这里等她的,觉得心里暖暖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一路沉默地来到了荣福堂。 可是她们终究没能进去,在廊下就被王嬷嬷拦下了。 “大夫人,二姑娘,”王嬷嬷客客气气地对着二人说道,“太夫人身子不适,今天就让大伙儿不用来请安了。两位请回吧。” 沈氏微微一笑,从容道:“王嬷嬷,你让母亲好好休息。” 她全然不恼,也没提请大夫的事,心里清楚得很,太夫人这是故意在下她的面子。 沈氏就带着楚千尘直接回去了,当天,沈氏就往宫里递了牌子,去求见了皇后,替楚千凰把公主伴读给辞了。 消息很快也传到荣福堂,太夫人更恼了,把茶几上的东西都给砸了。 她既气沈氏,又恼楚千尘,觉得楚千尘就是个冷心冷血的,又势力的,她自己有亲娘病着不管,成天只知道讨好嫡母。 太夫人嘀嘀咕咕地把沈氏与楚千尘骂了一通。 无论荣福堂这边怎么闹,对于楚千尘而言,没有一点影响,反正她也听不到。 楚千尘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明天就是四月二十二日,是她给王爷复诊的日子了,根本就无心理会其他。 这一 天过得既快又慢。 楚千尘晚上又睡得好极了,鸡鸣时就起了身,把她拿来当药箱的那个红漆雕花木箱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辰初,她就又一次来到了元清观,也还是在观里的那片桃林中,而琥珀又被莫沉拦在了桃林外。 今天的亭子里多了一人,正是云展。 可是,楚千尘的眼里只有顾玦一个人,仔细地观察着顾玦的气色。 顾玦的五官深邃分明,气质清冷高贵,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超然出尘,风姿神秀,卓尔不凡。 看他眼窝的青影褪去了,楚千尘就知道他最近休息得不错,愉悦地说道:“王爷,你的气色好多了!”声音如黄莺般婉转清脆。 顾玦抬手做请状,示意她坐下。 云展急切地替顾玦说道:“楚姑娘,王爷最近晚上睡得好多了。”云展显然也知道楚千尘的身份了。 楚千尘怔了怔,这才注意了云展也在。 云展的脖颈上已经没有包纱布了,那道红色的伤疤瞧着分外刺眼,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但精神不错。 既然都遇上了,楚千尘就顺道也替他探了个脉,满意地微微颔首。 从脉象看,云展是个很听话的病人,有按时喝药,他之前脉络痹阻的毛病也痊愈了。 “你的药可以停了。”楚千尘淡淡道。 说完,她又像训小孩似的补充了一句:“以后不要讳医忌医。” 说到底,云展这次的危机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他早就发现了身体的异状,却迟迟没就医,才会给了云浩可乘之机! 虽然楚千尘的年岁明显比他小了好几岁,但是云展在她跟前可摆不起什么架子,乖乖地挨训,乖乖地应是,又乖乖地给顾玦与楚千尘两人上了茶,全然不是外人跟前那个威风凛凛的云校尉。 林外的琥珀远远地看着,瞧着自家姑娘泰然自若地喝着云展递的茶,佩服得五体投地。 楚千尘浅啜了一口,动了动眉梢,觉得云展烹茶的功夫还是差了点,沸水的火候没掌握好。王爷的嘴可是很刁的…… 她正想着,就听顾玦冷不丁地问道:“楚姑娘,你过得是不是不太好?” 这些日子来,薛风演禀了更多关于楚千尘的事,也让顾玦对她的处境了解得更多。 顾玦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淡如菊的 少女,神情沉静而清冷。 以楚千尘的处境,如果她是男子,大可以像云展一样自己建功立业,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她是女子,养在深闺,还能有这样的气度,着实让人另眼相看。 楚千尘双眸微微睁大,看着顾玦的眼睛似有星光流转。 即便她心里知道顾玦约莫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过就算是这样,她还是高兴得很,把这句哈看作是顾玦在关心她! 那么—— 她是应该装可怜,还是要说没事,让他放心呢? 楚千尘一时有些纠结了,微微蹙眉。 楚千尘的脸上依旧蒙着面纱,但是她眉宇间的细微变化落入了顾玦眼中,顾玦挑了挑眉,神色间多了一抹淡淡的兴味。 顾玦没有等楚千尘回答,就换到了下一个话题:“大造丸缺的几味药大部分都有消息了,还差最后一味七灵草。” 楚千尘:“……” 楚千尘心中的小人悔得直打滚,难得王爷关心她,她怎么也该说上一句才是,她怎么就错过这个机会了呢! 楚千尘有些闷闷地“哦”了一声,又闷闷地指指顾玦的左手,“手给我!” 顾玦就把左腕置于石桌上。 楚千尘定定神,聚精会神地给顾玦探脉。 云展屏息以待。 亭子里,静寂无声,偶有几片桃花的花瓣随风飘进亭子里,送来缕缕花香。 三四息后,楚千尘就收了手,道:“我要改一下方子。” 云展从楚千尘的语气琢磨着应该是好消息,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问是否要备笔墨,就见楚千尘打开了随身的木箱,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张绢纸和炭笔,飞快地写了一张方子,笔走游龙如行云。 然后,她又从木箱里取出了十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青瓷小瓶。这些是她花了一个月才制好的药汁。 “按照这方子每日一次,早晚分两次煎服,熬成汤药后,再把半瓶药汁掺进汤药里,一起服。这些是十天的份。”楚千尘仔细地叮嘱道。 顾玦看着手上的这张绢纸,上次那份大造丸的方子她写的簪花小楷,这一次她写得是行书。 前者柔美清丽,婉媚清穆,临的是卫夫人的帖子,至于后者…… “你临的是谢文靖的字帖?”顾玦眉峰微挑,问道。 谢文靖是本 朝著名的书法大家,先帝时,曾任过布政使,也做过吏部尚书,还做过太傅。 顾玦幼时就曾跟着谢文靖读过书,他的行书临的也是谢文靖的字帖。 楚千尘一下子又精神了,眸光璀璨,直点头道:“没错,就是谢文靖的字帖!” 她原本心底的那点小郁闷又一扫而空,她就知道王爷肯定能认出来。 前世,王爷说她的字写得软趴趴的,给了她谢文靖的字帖让她临呢! 她的双眼弯成一对月牙,笑容可亲,感觉自己像是又得了王爷的夸奖。 云展看看楚千尘,又看看顾玦,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看楚千尘的样子似乎很喜欢谢文靖,顾玦就顺口道:“我那里有一幅谢文靖的字,就赠于姑娘作为诊金如何?” 楚千尘眼睛一亮,生怕又答晚了,急忙点头道:“好啊!” 楚千尘的心情更好了,王爷又送她礼物了! 她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楚千尘觉得今天已经圆满了,但随即她又想到了一件事,神色一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王爷,我听说皇上知道你受伤的事了……” 一旁的云展闻言,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俊朗的面孔上流露出一股凌厉的锐气。 这几天,这件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一开始,当他们听到京里这个传言的时候,薛风演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楚千尘。 因为楚千尘是楚家人,而且,在京里,除了他们几个外,只有楚千尘知道王爷的伤势,但是王爷说不是。 王爷既然说不是,那就不是。 不仅是云展和莫沉全然相信顾玦,薛风演也是一样。 又是一阵风拂过,把顾玦肩头散落的几缕头发与袍裾吹得飞了起来,猎猎飞扬。 “应该吧。”顾玦凝望着楚千尘,神情平静,静若止水,似乎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似的。 楚千尘:“……” 楚千尘不禁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王爷还是那样,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处变不惊。 前世,王爷就曾教导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可自乱阵脚。 虽然她知道王爷肯定能应付,不过楚千尘还是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早就备好的黑色小瓷瓶,将之推向了顾玦。 “ 王爷,这个瓶子里有一颗药丸,可以让你在三天内感受不到任何病痛,恢复到最佳的状态,但是……”她深深地凝视着顾玦的眼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您,明白吗?” 顾玦也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眸子仿佛澄净的湖面,倒映着她的影子,瞳孔中泛起一丝浅浅的涟漪,一闪即逝。 “多谢姑娘。”他拿起了那个黑色的小瓷瓶,藏入袖中。 任何一件事都是有代价的,楚千尘既然这么叮嘱他,显然这颗药虽然能救一时之急,却会伤身。 楚千尘又笑了,明眸弯弯,如皎月似春水。 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种豆蔻少女独有的秾丽与芳华。 王爷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楚千尘依恋地看着顾玦,舍不得走。 本来她今天还想给王爷再带些他喜欢吃的点心,可是她出门前没有跟嫡母报备,不能出来太久。 而且,她也不便在此久留。 在她治好王爷以前,她不能让旁人看到她和王爷在一起,不能让她成为王爷的漏洞。 很快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与顾玦告了别:“王爷,我先告辞了。” “慢走。”顾玦淡声道。 楚千尘提上她的木箱子,带着琥珀离开了,步履轻快,心想:今天王爷不但夸了她的字,还答应送她一幅谢文靖的字呢! 这还没离开,楚千尘已经开始期待下次会面以及他的礼物了。 艳阳高照,阳光倾泻而下,满树旖旎的桃花随风起舞,桃香徐徐,落了一地零落的花蕊。 望着楚千尘渐行渐远的背影,顾玦抬手做了个手势,“去吧。” 顾玦只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两个字,但是云展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王爷,您放心,这事交给末将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他下巴微扬,朗声一笑,神色间意气风发,自有一股年轻人的恣意与张扬。 云展大步流星地走了,神采奕奕。 回京这段日子,他憋得够久了,也该活动活动手脚了。 云展招呼上桃林入口的莫沉,两人一起离开了元清观,策马回京,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松鹤街。 “吁!” 两人的马停在了永定侯府的大门口。 云展指了指大门,笑嘻 嘻地对莫沉道:“莫沉,你来还是我来?” 对此,莫沉的回复是,拿起配在马侧的长弓,同时取箭、搭箭、勾弦、开弓……弓开如满月。 “嗖——” 羽箭离弦而出,如流星般划破空气,携着一股雷霆之势,猛地射在了永定侯府的匾额上。 那个朱漆匾额摇晃了一下,然后就从朱漆大门上方掉了下来。 “咚!” 那匾额重重地摔在地上,从箭矢射中的位置裂了开来,匾额断成了两半。 那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侯府内的人,“吱呀”一声,侯府的角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门房与几个下人从侯府内走了出来。 看到掉在地上的匾额,侯府的下人们都惊呆了。 紧接着,就炸开了锅。 有人又进府去通禀主子,有人朝手执长弓的莫沉看了过来,也有不少路过的路人也停下来看热闹,一个个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门房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对着莫沉和云展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来侯府闹事?!” 莫沉当然不会理会门房,负责耍嘴皮子的人是云展:“哎呦喂,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怎么?就许你们永定侯府的人去人家医馆砸场子,就不许别人砸你们永定侯府的匾额了?!” 门房楞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前天三姑娘砸了济世堂的事,也就是说,这两人是来给济世堂出头的? 门房见过的达官显贵也不少,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敢来侯府闹事,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年轻气盛,肯定还有几分来历,门房只觉得头大如斗。 幸而,这时,永定侯楚令霄匆匆地赶到了。 他一眼看到了地上裂成了两半的匾额,怒火高昂,俊朗的面庞上面沉如水。 侯府的这个匾额挂在这里已经有百年了,居然在他这一代被人砸了,这不仅仅是不给侯府面子,更是在他的脸! 楚令霄目光如炬地看向了莫沉和云展,目光落在了云展脖颈的伤口上。 恍如一道惊雷划过心头,楚令霄突然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会给济世堂出头的人还会有谁呢! “你是云展?”楚令霄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冷冷地盯着云展。 “原来侯爷认识我,那就简单了。” 云展随意地对着楚令霄拱了拱手,他胯下的马匹甩着头打个响鼻。 莫沉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弓弦,弓弦嗡嗡作响,在空气中振动不已。 云展继续道:“侯爷,我就长话短说了。” “我们王爷可是早放了话的,济世堂归我们宸王府罩,你们永定侯府砸了济世堂,是瞧不起我们王爷吗?” 楚令霄:“……” 饶是楚令霄心里再瞧不上宸王顾玦,却也不敢把这话挂在嘴上。 云展今天就是特意来仗势欺人的,因此一点也不客气,嚣张地说道:“济世堂救了我的命,谁敢砸济世堂,我就敢砸了这侯府!” “今天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而已!” 楚令霄简直快气疯了,这一瞬,恨不得冲去皇宫告宸王一状。 可问题是,这件事一旦闹大了,就势必要提及楚千菱砸济世堂的事,那么,永定侯府可就要成为满朝文武乃至整个京城的笑话了! 楚令霄心中一阵难耐的憋闷,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不仅恨上顾玦,也厌恶二房没把女儿教好,平白给侯府惹事! 楚令霄正在气头上,全然没注意到楚千尘就在围观的路人间。 楚千尘才刚到不久,她特意站在了人群的后方,望着比菜市场还要热闹的侯府大门口。 有趣。 楚千尘挑了下柳眉。 她是先去了一趟济世堂,才回的侯府,因此比云展和莫沉晚到了一步,也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当她抵达时,匾额已经掉落在地。 虽然她没能亲眼看到,但是旁边那些围观的路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已经把经过说了个七七八八,把莫沉的箭法吹得天花乱坠,几乎与飞将军李广相提并论。 琥珀自然也听到了,目瞪口呆,忍不住就拉了拉楚千尘的袖子,那神情似乎在说,这闹得是哪出跟哪出啊?! 楚千尘的心情变得更愉悦了,对着琥珀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主仆俩绕到了偏门,悄悄地进了侯府,也把外面的喧嚣抛诸身后。 进了侯府后,楚千尘就摘掉了面纱,琥珀也能看到自家姑娘那高高翘起的嘴角,觉得自己真是完全看不懂姑娘。 楚千尘当然是高兴的,心里有一只雀儿在愉快地扑棱着翅膀,那扬起的唇角放也放不下。 她知道, 王爷之所以让云展和莫沉这么做,是在维护她呢! 她是济世堂那位神医的事知道得人不多,但是肯定有人在怀疑了,比如楚千凰、比如刘氏母女…… 今天云展这么大张旗鼓地跑来砸了永定侯府的匾额,那些人自然会释疑,暂时不会再怀疑到她身上。 王爷办事一向出人意料,而又行之有效。 想着,楚千尘唇畔的梨涡更深了。 毕竟,谁又会想到云展会跑到救命恩人家来闹事! 谁又会想到她对永定侯府的荣辱根本全不在意。 从前,楚家唯一让她挂念的是楚云沐,现在则多了一个嫡母沈氏。 不过…… 楚千尘唇角的笑意又僵住了,想起了前日种种,想起了楚千凰…… 虽然她没有利用沈氏,但她终究是有心布了那个局,终究是对沈氏有所隐瞒,在一定程度上还是骗了沈氏。 她的心里闷闷的。 琥珀见自家姑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有些沮丧,心里是一头雾水,愈发看不懂主子了。 主仆俩很快就回了琬琰院。 琥珀见楚千尘有些蔫蔫的,亲自给她沏了茶后,试探地问道:“姑娘,要不要奴婢去打听一下云四公子砸得怎么样了?” 075肆意 楚千尘点了下头,示意她去吧。 琥珀就退下了。 小书房里,只剩下了楚千尘一个人,望着窗外。 庭院里,雪白的栀子花开满枝头,屋里屋外都是馥郁的栀子花香,骄阳透过树梢投下了斑驳光影,整个琬琰院静谧无声。 楚千尘也没纠结太久。 她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前世的她糊里糊涂,连到底是谁害她都没搞清楚,这一世,她能重来一回,自是要查明真相,看清楚这楚家上下,到底有多少人,多少鬼…… 楚千尘走到了案前,亲自铺纸,然后,拿起砚滴倒了些许清水在砚台上,然后拿起墨锭开始研磨。 在墨锭的反复研磨下,砚台上的清水渐渐变成了乌黑的墨汁。 楚千尘不疾不徐地磨着墨,看着墨锭在砚台上旋转,一圈又一圈,她的心渐渐地静了下来…… 楚千尘执起一支狼毫笔,沾了点墨,就开始写方子:石膏、寒水石、磁石、滑石、犀角、羚羊角、木香…… 这个方子出自《千金翼方》,是个古方,名叫紫雪散。 这方子本不是什么秘方,是一种可用于清热解毒、镇痉熄风以及开窍定惊的急救药,算是常用方。 京城的各大药铺也常有出售成药“紫雪散”,可是,他们卖的紫雪散颜色不够紫,药效也总是差了点。 前世,她尝试改进紫雪散,但无论她怎么调整各种药材的配方,结果始终不如人意,后来她翻遍历朝历代的医书古籍,又与一些有经验的药工共同探讨,才发现了一个秘法,以金铲银锅制出了真正的紫雪散。 明日,她得先找一家金铺替她定制金铲银锅。 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把方子放到一旁晾着,又重新铺了纸,画了一副锅、铲。 当琥珀回来时,就看到楚千尘正聚精会神地画着锅、铲,觉得自家姑娘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难不成姑娘是打算在琬琰院里弄个小厨房? 楚千尘画完后,放下了笔,随口问了一句:“他们走了?” “走了。”琥珀点了点头,忍俊不禁地说了起来,“云四公子还真是‘缺德’,他和那位莫公子不仅一箭射断了侯府的匾额,云四公子还从路人那里借了锣鼓,敲锣打鼓地说是宸王府所为。” “那动静大得很,连松鹤街上其它好几个府邸的人也给引来了。” “云四公子说,他们敢作敢当,侯爷若是不服气,尽管可以去宸王府找宸王殿下理论。” “奴婢估摸着,这事怕是不用明天就要传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楚千尘含笑听着。 云展这一闹,以后别说永定侯府,京城其他勋贵朝臣府里的人以后想上济世堂闹事,想要请神医看病,也要衡量一下敢不敢对上宸王府了。 王爷就是她的靠山!楚千尘愉快地想着,前生是,今生也是。 楚千尘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可侯府的其他主人们全都是又气又急。 尤其是永定侯楚令霄。 此刻,楚令霄气冲冲地去了太夫人的荣福堂,脸色不太好看。 “阿霄,”太夫人一见儿子,就急切地问道,“门匾是不是……是不是……” 她紧紧地捏着手里的流珠,话说了一半就问不下去了。 楚令霄沉重地点了点头,面黑如锅底,撩袍在下首坐下。 永定侯府的门匾确实被那一箭射得裂成了两半。 “……”太夫人一口气没接上来,脸色由白转青,差点没厥过去。 一旁的王嬷嬷连忙给太夫人又是送茶,又是顺气。 太夫人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哑着声音道:“阿霄,到底是怎么回事,宸王怎么就……” “还不是菱姐儿惹的事!”楚令霄没好气地说道,“前天菱姐儿不是让人砸了济世堂吗?云展今天是替济世堂来出头了!” “母亲,菱姐儿这性子真该好好教了,哪有姑娘家像她这样的!” “再说了,济世堂可是有宸王撑腰的,连忠勇伯都拿济世堂莫可奈何。” “我们侯府本来就是多事之秋,菱姐儿行事还这么张扬,没事惹事……” 楚令霄心里觉得二房实在是教女无方,连累了家里。 太夫人面沉如水。 她也觉得楚千菱有错,可是…… “宸王未免欺人太甚!”太夫人沉声道,雍容的面庞上难掩愤慨之色,“菱姐儿不过是砸了个医馆,宸王砸得可是我们侯府的门匾!” 宸王此举等于是直接往侯府甩巴掌了。 等到明天,这件事在京城传遍了,他们永定侯府的面子全丢尽了,怕是要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楚令 霄的脸色比太夫人还要阴沉,他已经联想到明日去衙门时,要面对多少异样的目光了。 “砰!” 楚令霄一拳重重地捶在了手边的茶几上,震得茶几上的果盆、茶盅都跳了一下。 “宸王根本就不讲理,目中无人!”楚令霄冷声道,“这事本是菱姐儿有错在先,宸王派人来问责那也无可厚非。母亲,您是没看到啊,云展二话不说就先让人一箭射了我们侯府的门匾!” “有其仆必有其主,一个个都是这么嚣张,难怪宸王一回京就下了皇上的面子,后来更是置皇上的传召于不顾,这是自以为功高盖主呢!” 太夫人听着心火又开始节节攀升,气得嘴角直哆嗦,咬牙切齿道:“宸王也太不把侯府当一回事了,太不把贵妃娘娘和二皇子殿下当一回事了。” “他这么嚣张,早晚要自食其果!”太夫人也气得拍案。 在太夫人看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宸王就是不把永定侯府放在眼里,那也该给二皇子几分面子。 楚令霄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宸王未免没有自知之明,他很快要自身难保了,还这么爱管闲事!”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现在可不是先帝的时候,先帝素来喜爱宸王,可今上一向忌惮宸王,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皇帝正等着机会处置宸王呢! 宸王行事这么嚣张,只会让皇帝对他越来越不满。 等到皇帝收回兵权,彻底坐稳皇位的那一天,皇帝必然会拿宸王开刀,等到了那个时候,宸王重则丧命,轻则圈禁,可想而至,余生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楚令霄勾了下唇,带着一种看透朝局的超然。 就在这时,大丫鬟在门帘外战战兢兢地禀道:“太夫人,侯爷,二老爷来了。” “让他进来吧。” 话音落下后,湘妃帘被人从外面打起,楚二老爷楚令宇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神情有些复杂,愤怒、忐忑、忧虑等等,皆而有之。 是楚令霄让人把楚令宇叫来的。 不等楚令宇开口,楚令霄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 “二弟,你平日里也别只顾着当差,弟妹溺爱女儿,你就该当个严父,好好管教你家菱姐儿才是。” “你看看,前天她可以砸济世堂,来日呢?!她要是去别人家府上闹事,那侯府姑娘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今天是我们侯府的门匾被砸,将来就可以是抄家灭族!” “因为一人之错,祸及满门的还少吗?” “……” 楚令霄发泄似的说了一通,但即便如此,心里还觉得不痛快。 楚令宇就这么呆站在堂中被楚令霄骂,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听到后来,他心里只剩下了不平。前天在正院发生的事他都听刘氏说了。 没错,他的女儿砸济世堂是有错,可挑事的还不是他们长房的两个女儿。 楚千凰挑唆着他的女儿去毁楚千尘的容,楚千尘也是一样坏,她明明手头有神医的十全膏,却藏着药不给女儿。要不是如此,女儿也不会去砸济世堂。 说穿了,这件事本来是长房这对姐妹有了龃龉,却拿他的女儿当枪使呢! 楚令宇越想越不甘,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 但现在,楚令霄在气头上,太夫人明显也帮着长房,明面上这事确实是二房惹来的祸,楚令宇最后还是乖乖挨训。 这一天,侯府上下都知道主子们心情不好,整个侯府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次日一早,楚令霄就上了折子,在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告了云展一状,请旨严惩云展。 皇帝也想趁机打压顾玦,当天就颁了旨要夺云展校尉军职,结果圣旨送进宸王府后不久,又被原样送回了皇帝手中。 陈素还带回了顾玦的一句话: “北地军中将士的任免,自有本王来做主。” 言下之意是说皇帝的手太长了,他还管不着北地军。 听说,皇帝那一天把御书房的东西都给砸了。 听说,皇帝气得连几个内阁阁老都没见。 自顾玦回京后,宸王府就一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对于宸王公然抗旨,不少朝臣勋贵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宸王的嚣张令他们咋舌的同时,也令他们开始疑惑先前说宸王重病的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宸王要是真病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韬光养晦,夹着尾巴做人,避免与皇帝起冲突吗?! 但是,关于宸王身患重疾的事是皇帝告诉太子的,众人怀疑归怀疑,也就是私底下说说,不敢随便质疑。 不少人因此把目光投诸到了永定侯府上,在京城,永定侯府要说有什么为人瞩目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它是二皇子 的外家了。除此之外,永定侯府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地方。 这下可好了,永定侯等于是正面对上了宸王,宸王会这么算了吗?! 那些好事者都看起了热闹。 楚令霄碰了一鼻子灰,觉得最近的日子委实是事事不顺,尤其是沈氏还进宫给楚千凰拒了公主伴读的事,公主伴读对楚家本是一种荣耀,尤其楚家日渐式微。 而且,沈氏还一而再地拒绝了他,不肯回穆国公府替他说项。 楚令霄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 他没有去找沈氏,反正去了那里也就是吵架,他也不想看沈氏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根本就没有一个女子该有的温婉柔顺。 楚令霄回府后,就去了清辉院。 姜姨娘斟茶倒水,闻言软玉,好一番小意殷勤的安慰,让楚令霄的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不少。 在楚令霄看来,像姜姨娘这样,温婉贤淑,柔顺体贴,善解人意,把他视作她的天、她的地,一切以他为优先。 在姜姨娘面前,楚令霄才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这一晚,楚令霄歇在了清辉院,第二天一早从清辉院出来时,他身后多了一个穿着水红衣裙的女子,两人去了正院。 也没等人通禀,楚令霄就直接进了左次间,对着她身后的女子道:“你给夫人磕头敬茶吧!” 屋内霎时静了一静。 无论是沈氏,还是所有的下人们,都明白楚令霄的言下之意。 侯爷这显然是要纳妾呢! 下人们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朝楚令霄身侧的女子看去。 这……这不是从前在二姑娘屋里服侍的琉璃吗? 琉璃已经改梳了妇人的发式,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粉面绯红,眉目含情,羞答答的,不敢抬头看沈氏,瞧着弱质纤纤,很有几分初为人妇的娇媚。 很快就有一个丫鬟捧来了茶,另一个丫鬟拿来了蒲团。 琉璃直接跪在了蒲团上,从丫鬟手里接过了茶盅。她先是羞涩地朝坐在沈氏身旁的楚令霄睃了一眼,这才双手高举茶盅朝沈氏端去,声音柔美,“奴婢给夫人敬茶。” 楚令霄也端起了一个茶盅,嘴角似笑非笑地弯了起来,心里得意:沈氏真以为他就拿她没办法吗?!他才是这侯府的主人! 沈氏微微侧身,避开了琉璃的这一礼。 “……”琉璃动作一僵,再次看向了楚令霄,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样,等着楚令霄给她做主。 琉璃心里暗道:姨娘说得果然不错。她是姨娘给侯爷的,夫人肯定不喜,十有八九会为难她。 见状,楚令霄的唇角翘得更高了,等着看沈氏变脸。 然而,沈氏连眉毛也没抬一下,淡淡道:“不成体统!” 琉璃:“……” 沈氏看也没看琉璃,目光冷淡地看向了楚令霄,“侯爷可知她原来是哪个院子里伺候的?” 沈氏实在是不想把楚千尘牵扯进来,可是琉璃怎么说也曾经是琬琰院的大丫鬟,贴身侍候过楚千尘的,这女儿的丫鬟居然做了父亲的姨娘,这事传出去成何体统! 楚令霄还真不知道,他的大丫鬟就凑过去附耳说了一句。 楚令霄脸色一僵,手里刚端起的茶盅停在了半空中。 他以前从来没注意过楚千尘的丫鬟长什么样子,自然不知道琉璃从前是在琬琰院服侍的。 沈氏不在乎楚令霄房里纳多少妾室通房,毕竟这些女人都不可能影响她侯夫人的地位,就算是生下个一儿半女那也就是从公中分点家产或者一副嫁妆的事,这侯府以后只会是沐哥儿的。 沈氏懒得跟楚令霄这种人废话,站起身来,优雅地抚了抚衣袖,“时候差不多了,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沈氏走了,楚令霄坐在罗汉床上看着沈氏的背影面色阴沉。 而琉璃原本绯红的面颊一下子褪了色,惨白惨白的,眼睛也黯淡了下来。 夫人不认她,府里上下也不会认她这个新姨娘,那么,她就没名没分,连个通房外室都不如,任谁都能踩上一脚。 琉璃只感觉屋子其他丫鬟婆子灼灼的目光刺在她身上,让她觉得又羞又慌又不安。 一盏茶前,她进这个院子前,觉得走在高高的云端。 而现在,却是急坠直下,直摔向了无底深渊。 楚令霄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茶盅,差点没把茶盅砸了出去,他本来是想借着纳妾灭一灭沈氏的威风,重振夫纲,不想反而在沈氏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 无论楚令霄心里再不快,还是要和沈氏一起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只叫了楚令霄进去说话,再次把沈氏拒之门外。 自打沈氏罚楚千凰在小佛堂里领罚后,太夫人 就没见过沈氏,每次都托辞不见,一副跟沈氏较上了劲的做派。 沈氏全然不介意,就回去了,反正给太夫人请安是礼数,太夫人见不见她,她根本就无所谓。 沈氏走了,自然也不知道太夫人把楚令霄叫进去后,不快地数落了楚令霄几句。 太夫人虽然对沈氏不满,但是一码归一码,她也觉得长子与琉璃的这事实在是太荒唐、太不成体统了些,这要是传出去,旁人指不定怎么看侯府的笑话呢,讥笑侯府没规矩呢。 楚令霄理亏,也只能由着太夫人说,心里的怒火更旺。他对沈氏更厌了,沈氏知道琉璃曾是楚千尘的丫鬟,也不知道早点告诉他,非要在今天打他的脸。 沈氏没受琉璃敬茶的事在侯府里传得沸沸扬扬,下人们全都在暗地里耻笑琉璃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没人把琉璃放在心上。 这些事也经过琥珀的嘴传到了楚千尘的耳朵里。 对此,楚千尘的心里波澜不惊,也毫不意外。 上一世,琉璃最后也是成了楚令霄的通房,与这一世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上一世,琉璃被抬为通房的时候,嫡母沈氏因为楚云沐的死,抑郁成疾,已经病入膏肓了,也管不了这些事了。 楚千尘又出了趟门,去了她之前打造金针的金铺定制银锅金铲,付了定金,约好了交货的时间。之后,她又去济世堂买了些制作紫雪散的药材。 回去后,楚千尘连着好几天没出府,连定制好的银锅金铲都是让琥珀出府去拿的。 五月初一上午,琥珀前脚刚从外面回来,后脚楚千凰就来了。 她明丽精致的面庞上,脸色略显苍白,但还是打起了精神,抿唇微微笑着,观之可亲。 “二妹妹,”楚千凰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我今天是给你赔罪的。” 楚千尘请她在窗边坐下,又吩咐琥珀给她上茶。 五月初夏,窗外池塘里的小荷露出尖尖角,一尾尾鲤鱼在荷叶下摇着尾巴。 琥珀很快就端来了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千凰。 楚千凰穿了一件嫣红色襦裙,一头青丝挽了个松松的纂儿,浑身上下没戴一点环佩,只有几根嫣红色的丝绦挽在发间。 她在小佛堂里足足跪了十天,今天才刚放出来,整个人看着憔悴了不少,人瘦了一大圈,手上还包着纱布。 楚千 凰与楚千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姐妹俩相差也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从前,楚千尘柔弱怯懦,畏畏缩缩;楚千凰明艳大方,很有长姐风范,瞧着就像比楚千尘大了不少,两姐妹坐在一起,即便是楚千尘的长相更胜一筹,但旁人也总是一眼看到如骄阳般的楚千凰,而忽略了旁边如一抹影子似的楚千尘。 现在,楚千尘变了,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般绽放着自己的光彩。 姐妹俩现在坐在一起,如日月辉映,有种彼此不分轩轾的感觉……不,琥珀甚至觉得自家姑娘隐隐压了大姑娘一筹。 大姑娘经过这次的事,虽然看着比从前沉稳了一些,却少了自家姑娘那种安之若素的从容与淡然。 “二妹妹,都是我连累了你。”楚千凰的眼眸漆黑如墨,涩声道,“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望二妹妹不要推辞。” 楚千凰递了个眼神,抱琴就把一匣子珠花送到了楚千尘手边。 匣子里装着五花八门的各式珠花,样样都是新颖精致。 楚千尘一点也不客气,收下了。 她正缺银子呢,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她为什么不收? “……”楚千凰看着楚千尘,眼里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没有多解释什么,连刚送上的花茶也没喝一口,就即刻告辞了。 琥珀亲自把楚千凰送了出去,回来后,她看着桌上的那匣子珠花道:“姑娘,我觉得大姑娘好像变了……” 一开始,她觉得楚千凰变沉稳了,可是再回味,又觉得楚千凰是收敛了锋芒,变得更深沉了。 所有人都觉得楚千凰无心害楚千尘,在今天以前,琥珀心里其实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今天,不知为何,她开始怀疑起这种想法了。 楚千凰是真的无辜吗?! 楚千尘没说什么,只是吩咐琥珀把刚取回来的金铲银锅拿了出来,专心致志地开始制药。 除了中间又去了一趟元清观给顾玦复诊,她差不多是足不出户,足足忙了三四天,总算把紫雪散做了出来。 紫雪散其色呈紫,状似霜雪,且其性大寒,所以称之为紫雪散。 楚千尘为了区别别家的紫雪散,特意把它做成了珍珠米大小的丹丸,改名“紫雪丹”,足足做了两百颗,分为四个小瓷瓶,吩咐琥珀送去给济世堂。 琥珀最喜欢去济世堂了,或者说,应该是华鸿街 ,华鸿街上不仅有济世堂,还有各式的点心铺子、胭脂水粉铺、书铺、绣坊等等。 每次琥珀都会顺路去买些点心,或者带些医书、话本子给自家姑娘。 她没在济世堂久留,把那四瓶紫雪丹丢给了刘小大夫,又转述了楚千尘的话后,就迫不及待地拍拍屁股走了。 她走得急,没看到她一出门,下一刻,后堂就走出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青衣老者。 “祖父!”刘小大夫迫不及待地招呼老者道,“您快来看看,这是姑娘刚刚派人送来的紫雪丹。” 这青衣老者正是这济世堂真正的主事者刘老大夫。 刘老大夫他三月时被人请出京城去看病,之后又回了一趟老家,昨天才刚刚回来,因此他至今还没见过传说中那位医术赛华佗的小神医,只是听孙子与医馆里的伙计把小神医的医术夸得是天花乱坠。 刘小大夫把济世堂制的紫雪散与楚千尘赠的紫雪丹分别放在了两个小碟子上。 两者一比较,差别立见。 ------题外话------ 我只是没分章,更新量是不少的,至少相当于三更了。 紫雪丹借鉴了胡庆余堂的故事。 076不凡 紫雪丹的颜色明显更正,应了“紫雪丹”这个“紫”字,相比下,济世堂制的紫雪散就显得暗沉许多,应该算是紫褐色。 刘老大夫看着碟子上的紫雪丹,动了动眉梢,“这紫雪丹的颜色倒是像古籍上提的。” 他说着,以银勺从紫雪丹上刮了些药粉,尝了尝,喃喃自语着:“寒水石、滑石、犀角、羚羊角、木香……” 说句实话,刘老大夫心里多少对楚千尘超凡的医术有些将信将疑,怀疑孙子说得是不是太夸张了。 他尝了两次,喃喃道:“除了紫雪散常用的十六味药,我倒是没尝出别的药……也不知道小神医是加了什么无色无味的药材,才会让这紫雪丹色泽如此鲜艳。” 刘老大夫虽然没直说,但是话里透出的几分意思,明显对楚千尘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紫雪散的方子是自古传下来的,能流传这么多年,每一种药材那自然有它的深意,一个小姑娘说改就改,缺少了几分对古方的敬畏之心。 而且,药自然是看药效,把这紫雪丹做得这般鲜艳好看,就能治病吗?! 不过,此举倒也附和年轻小姑娘家家的心性。 刘老大夫微微摇了摇头,觉得孙儿还是见识太少了。以后他还是要多带孙儿去见见世面。 “祖父……”刘小大夫看得出祖父对小神医不太信服,想解释什么。在他看,小神医亲手制的紫雪丹那必然是这市面上常见的紫雪散要好上一大筹! 可惜,他还来不及解释,就被外面的喧闹声打断了。 “大夫,我要找大夫!” 医馆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女子激动的喊声。 一个三十岁不到、着青衣短打的男子抱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快步进了医馆,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段丰腴的妇人。 那妇人满脸焦急之色,眼眶里含着泪,嘶哑着声音道:“大夫,大夫在哪里?快救救我家二狗!” 男子把怀中的男童放在了前堂的榻上,只见那男童小脸发白,两眼上翻,手脚抽搐痉挛,但眼神涣散,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刘老大夫连忙给男童探起脉来。 而那妇人急切地问刘小大夫和伙计:“神医?神医在哪里?” 妇人情绪激动,声音有些尖锐。 刘小大夫摇了摇头,“神医不在……” “神 医不在……”那妇人像是丢了魂似的,“徐氏医堂的大夫说,如果是神医的话,也许还有救……” 刘老大夫神色凝重,收了探脉的右手,沉声道:“外感时邪,入里化热,热极生风,她得的是急惊风。热度有些高。” 男子连连应声:“是是是,徐氏医堂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的。” 惊风症是小儿常得的一种急病,更是恶候。是以《东医宝鉴》有云:小儿疾之最危者,无越惊风之证。 妇人连忙补充道:“我家二狗昨晚吃坏肚子,上吐下泻,我们本以为休息一晚就没事,可是昨天半夜就开始发烧还越烧厉害,四肢不时抽搐……” 刘老大夫捋着胡须道:“她这是郁结肠胃,痰热内伏,蒙蔽心包,引动肝风……阿明,你去取紫雪散来。” 刘小大夫还没应声,那妇人已经激动地说道:“没用的,徐大夫也开了紫雪散,我们也喂二狗吃了,可反而烧得更厉害了!人也昏迷了过去……” 这儿女都是当娘的心头肉,妇人说着说着眼泪如泉涌,声音颤抖得厉害,“徐大夫说,小儿病最麻烦的就是惊风症,这病他治不了,让我们来济世堂找神医试试……” 妇人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般,瘫软在地上。 刘老大夫全然无法反驳,医书古籍上是有这么一句:“小儿之病,最重惟惊”。 惊风症辨证不难,难得是治。 这孩子高热神昏、抽风惊厥,热邪内陷心包,要是不能及时清热解毒,开窍定惊,怕是性命危矣。 这时,伙计忍不住插嘴道:“徐氏医堂的紫雪散不行,可不代表我们济世堂的紫雪丹不行。” “我们济世堂的紫雪丹那可是神医亲手所制!” 伙计昂首挺胸地说道,颇为自豪。 济世堂的两个伙计和刘小大夫都亲眼见识过楚千尘超凡的医术,对于她,他们几乎是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小神医制作的紫雪丹,那自然是远超旁的紫雪散,必然是神药。 “神医?!”那瘫坐在地上的妇人原本晦暗的眼眸一下子又有了神采,“神医的药那肯定是灵丹妙药!” 话音刚落,就见刘小大夫已经取了一瓶分装好的紫雪丹过来了,“紫雪丹来了!” “阿明,这是刚制好的新药,还没试药,不宜给重症病人使用!”刘老大夫微微蹙眉,反对孙儿轻率的举动。 这 孩子的惊风症已是重症,须得步步谨慎,用错了药,一旦他丢了性命,别人不会记得徐氏医堂没治好他,只会觉得是他们济世堂治死了人,毁的是济世堂的名声。 古语有云:医者,人之司命,如大将提兵,必谋定而后战。 事关人命,任何一味新药都要先谨慎地反复试用,记录其药效,才能推广。 那青衣男子根本不听刘老大夫的,激动地说道:“小大夫,不妨事,快给我家二狗用这紫雪丹吧!” “不妥,”刘老大夫再次反对道,“人命关天。” 那妇人闻言急了,突然间好似猛兽似的一窜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了刘小大夫手里的那个小瓷瓶。 刘小大夫完全没想到她会来抢,一个不留神,手就空了。 他知道对方着急,因此也没发脾气,耐着性子说道:“这位夫人,你别着急,先把药给我,我来喂给你家二狗吃。” 那妇人像是怕刘小大夫要来抢似的,紧紧地把小瓷瓶攥在了手里,提防地看着刘小大夫。 青衣男子把妻子护在身后,“不给,我们自己喂!” 他们夫妇算是看明白了,这医馆的老大夫怕担事不敢给他们儿子用药,他们可是亲耳听到的,这药是神医治的,决不能让小大夫拿回去,否则,指不定小大夫又被老大夫给劝住了。 刘小大夫拿他们没辙,生怕他们乱喂,连忙道:“这紫雪丹是急救药,不可多用。以二狗的年纪,给他喂三丸就够了,一日两次。” 妇人捏着那一小瓶紫雪丹,赶紧给了诊金,就拉着丈夫抱上儿子走了,还走得极快,生怕他们会追上来似的。 刘老大夫看着那一家三口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赞同地训了孙子几句:“阿明,你也太大意了,怎么就让他们这么走了呢!” “你等着看,那孩子说不定病情还会有变,他们肯定会再来。” 徐氏医堂擅长治小儿病,祖上在前朝还做过太医,连他们都治不好的急惊风那京城里大概也只有太医院有本事治一治了。 刘老大夫满腹忧心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大半个天空,仿佛黄昏提前降临似的。 到了下午,就开始下雨,细雨绵绵。 刘老大夫提心吊胆,这一天直到宵禁,那对夫妇都没有再回来。 第二天,他们还是没来。 到了第三天,一大群人蜂拥着来了,把济世堂的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老大夫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两人是前天来过的那对夫妇,心里咯噔一下:糟糕,砸场子的还是来了! 不想—— “刘小大夫在吗?我们是特意来谢谢您的!”二狗娘喜笑颜开地说道。 “济世堂真是悬壶济世啊,大夫你瞧,我家二狗已经全好了!” 说话间,后方一个老妇把一个六七岁的男童牵了过来,男童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神情活泼灵动,正是前天病得奄奄一息的二狗。 二狗娘又道:“不愧是神医啊!这紫雪丹真是神了,我家二狗服下这紫雪丹后,不过一炷香功夫,身上的热度就开始退,一个时辰后,人就醒了过来。到了晚上服了第二次后,烧就完全退了……” “我家二狗可是我们家的三代单传呢,救了孩子,您可就等于是救了我们一家的性命!” 夫妇俩客客气气地对着刘小大夫连连致谢,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要不是刘小大夫扶住夫妇俩,他们怕是要跪下去磕头了。 看着这一幕,刘老大夫神情怔怔。 他悄悄招来伙计吩咐道:“拿一瓶紫雪过来我看看。” 伙计立刻去取了紫雪丹,刘老大夫反复地闻了,尝了,还碾碎了一颗药丸,仔细看了,却还是不知道那个小神医到底在紫雪散的古方上做了什么改变,竟然连徐氏医堂治不好的急惊风都能治好! 好生道了一番谢,二狗一家人又浩浩荡荡地走了,正好与琥珀擦身而过。 琥珀难免多看了那一家人两眼。 “琥珀姑娘!”刘小大夫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上次你送来的紫雪丹真是神了。” 他指着二狗子一家道:“你看到那家人没有?前天那家的男孩得了急惊风,命垂一线……” 刘小大夫把前天发生的事细细地说了,目光灼灼,对小神医的本事更佩服了。 琥珀微微笑着,她对自家姑娘那自是信心十足。 坐在窗边的刘老大夫略显惊讶地打量着琥珀。 琥珀穿着一袭简单的柳色襦裙,梳着婢女常梳双丫髻,容貌娟秀,气质端庄,那通身的气度就是小户人家的千金也比不上的。 由其仆可见其主。 刘老大夫行医多年,自是阅人无数,原本他还猜测孙子口中的小神医会不会是京中某个太医家里的姑娘,现在却隐约有种自己猜错了的感觉。 “刘小大夫,”琥珀笑眯眯地转达了楚千尘的意思,“我家姑娘说了,小儿惊风症是常见病,这紫雪丹是镇惊开窍的良药,还可以治疗小儿麻疹等热病,以后紫雪丹就只给济世堂。” “琥珀姑娘,扰烦你回去替我谢谢你家姑娘了。”刘小大夫有些激动地郑重作揖道。 他大概也猜到这是小神医因为前些日子有人因她的缘故砸了济世堂,所以才会有此一举。 这紫雪丹虽赚不了太多,可它的药效远超紫雪散,足以把济世堂的名声打出去,用不了多久,他们济世堂就可以成为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医馆。 以后京城中的百姓只要提起紫雪丹,就会想起他们济世堂! 刘小大夫只是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神采飞扬地说道:“琥珀姑娘,我们济世堂也不能白白拿你家姑娘的药,比如这样吧,以后紫雪丹的获利分五成给你家姑娘。” 琥珀没敢替楚千尘答应,只是说她回去后会如实禀报。 眼瞧着孙子与人侃侃而谈,还拿下了这紫雪丹的独家售卖权,刘老大夫的心里还有些懵,总觉得事情好像往一种他全完想不明白的方向发展了…… 这神医小小年纪就有此能耐,莫非真是天赋异禀?天生就有祖师父赏饭吃? 办完了差事,琥珀又让伙计给她抓了用来配紫雪丹的药材,跟着就走了。 她领着药包出去的时候,差点没和前面的来人撞了个满怀,那个抱着婴儿的冒失鬼也没道歉,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向了两位大夫,嘴里慌慌张张地喊着:“大夫……大夫,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种神药可以治小儿惊风症!” 琥珀朝他看了一眼,也没打算凑热闹,拎着药包去前面的点心铺子买了两盒芙蓉糕,就回了侯府。 她把今日发生在济世堂的事一一禀了楚千尘,也包括那个叫二狗的男童是如何转危为安。 楚千尘蜷在罗汉床上翻着一本医书,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半晌都没说一个字。 琥珀就在一旁给她伺候茶水,屋子里静悄悄的,静谧异常,只有窗外隐隐传来风吹过荷叶的声音。 这份静谧也没维持太久,就被一个活泼的声音打破了:“楚千尘呢?” 男童的 声音奶声奶气,又带着一股趾高气昂的气势。 楚千尘放下了手里的医书,唇角不由弯了起来,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琥珀赶紧出去,亲自把那位小祖宗给迎了进来。 不一会儿,穿着一件宝蓝色仙鹤纹袍子的楚云沐就昂首阔步地来了,瞧着雄赳赳气昂昂的。 他的腿在养了一个半月后终于可以下地走了,只不过楚千尘不许他跑,也不许他走太快,走太远。 虽然限制不少,但是对于被困了这么久的楚云沐而言,已经够幸福了,很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 他,楚四爷终于重获自由了! “楚千尘!”楚云沐爬上了罗汉床,笑嘻嘻地说道,“我给你带点心了!” “这玫瑰蜂糖糕是今天娘让人去百味居买的,可好吃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楚千尘,眉眼弯弯,那样子就差直说,夸我吧,快夸我吧。 楚千尘习惯地抬手想去揉楚云沐的头,却被楚云沐一把抓住了。 “别揉我的头,男孩子的头不能揉的!会长不高的!”楚云沐振振有词道。 既然不能揉头,楚千尘就退而求其次,伸指在楚云沐的眉心点了点,“年纪不大,规矩倒多。” “说吧,你想干嘛?” 楚千尘一眼就把楚云沐给看透了。 这家伙啊,分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楚云沐嘿嘿地笑了,用尾指勾起楚千尘的尾指,撒娇地晃了晃说:“二姐,过两天,你带我出门看热闹好不好?” 他要是一个人带护卫出门,娘肯定不会准,可要是楚千尘肯带他去,娘一定会答应的! 楚云沐一脸殷切地看着楚千尘,双眼好像发光的宝石似的亮晶晶的。 楚千尘:“……” 以为楚千尘在犹豫,楚云沐赶紧抛出诱饵,试图诱惑楚千尘:“二姐,你听说了吗?这个月是万寿节,所以这两天有番邦陆陆续续地进京来朝贡,京城里现在可热闹了!” “我听说那些番邦人跟我们长得不太一样,有的还长着蓝眼睛、绿眼睛,鼻子高高,眼窝也特别深……” “还有还有,他们还会把他们那里的奇珍异宝带来。你没见过骆驼吧?听说西北的一些部族是拿骆驼当坐骑呢!” “听说还会有一些番邦的商人随着来朝贡的队伍一 起进京,到时候,京城的市集肯定热闹极了。” “……” 楚云沐绞尽脑汁地说着,想诱惑楚千尘带他出去玩。 楚千尘勾唇笑了,忍着没揉他的头,也晃了晃他的尾指,干脆地应下了:“好。” 楚云沐本以为还要再花一些口舌才能说服楚千尘,没想到楚千尘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楚云沐乐坏了,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美滋滋地说道:“二姐,你真好!” 楚千尘给琥珀使了一个眼色,琥珀立刻把楚云沐带来的点心打开了,又去泡了壶花茶,吩咐小丫鬟去榨石榴汁。 不一会儿,楚云沐就满足地一口玫瑰蜂糖糕,一口石榴汁,美得不得了。 “二姐,你这里的石榴汁加了什么?”楚云沐喝了一杯,又让琥珀再给他倒一杯,觉得酸酸甜甜,味道清新。 他确定肯定不是蜂蜜! 楚云沐舔了舔嘴唇,一副小馋猫的样子。 “加了些西瓜汁。”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你要是喜欢,我让人晚上榨一壶,放在井水里冰镇一下,明早给你送去,肯定更好喝!” 楚云沐的眼睛更亮了,直点头。 他从袖子里掏了一个绿油油的小玩意,塞给楚千尘,又跟她咬耳朵:“给你,我们俩一个人一个,连大姐都没有!” 那是一只草编的小奶狗,蹲坐着,脑袋仰得高高,身后还翘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 楚千尘把草编小狗抓在手里把玩了一番,随口赞道:“编得真好。” 楚云沐身后的狗尾巴霎时就骄傲地翘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编的,当然好!” “这是我照着我家夜影编的,是不是很像?” 夜影是楚云沐养的一只黑色细犬,是沈家的表兄送他的,夜影才六个月大。楚云沐受伤前,几乎每天都带着那只小小的细犬在府中玩闹,追猫逗鸟的。 楚千尘很配合地点了下头,“像,很像!” “要是有黑色的草,肯定更像!”楚云沐更得意了,“要不,我给你编个绿鹦鹉怎么样?” 过去这一个半月,楚云沐为了养腿,没怎么下过地,他闲得发慌,只能让丫鬟给他念念书,玩玩鲁班锁,学学草编什么的。 楚云沐起了兴致,就吩咐丫鬟回去拿蒲草,兴致勃勃地给楚千尘编了好几个小玩意,放在了案头 。 午膳前,楚千尘亲自送了楚云沐回正院。 姐弟俩才进堂屋,就听左次间里传来了少女清越的嗓音:“……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楚云沐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口,楚千尘就停下了脚步,俯首看向他。 他仰着小脸,抬手对楚千尘招了招,楚千尘又躬身凑向他,就听小家伙小声地附耳道:“最近娘让大姐回来住,每天都让她念佛经、抄佛经。” 楚云沐的小脸上难掩同情之色,这要是让他念佛经,他肯定一个头两个大……不,应该说昏昏欲睡。 楚云沐拍了拍胸口,暗自庆幸之前他养腿伤的时候够听话,娘没那么管着自己。 丫鬟在前面给姐弟俩打起了湘妃帘,楚云沐与楚千尘就一前一后地进了东次间。 楚千凰身姿笔挺地坐在窗边的一张红木大案前,正对着一册佛经念着,手里捻动着一串沉香念珠串。旁边放着一个三足熏香炉,一阵檀香随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在空气中散发开来。 “沐哥儿,尘姐儿,快过来!”坐在罗汉床上的沈氏对着姐弟俩招了招手。 待他们坐下后,沈氏问起了楚云沐的功课:“沐哥儿,今天的功课做了没?” 侯府的男丁五岁就要开蒙,去族学里念书,楚云沐也不例外。就是他养腿伤的时候,该读的功课也没漏下,自有沈氏来教,天天检查他的功课。半个月前,他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起,就回了族学上课。 楚云沐:“……” 楚云沐的眼睛心虚地犹疑了一下。 他今天在族学里听说了番邦人要进京的消息,一下学,就急匆匆地去找楚千尘,想说服她带他出去玩,早把先生布置的功课什么的忘得一干二净。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了小家伙的心虚,笑着替他岔开了话题:“母亲,后天族学休沐,我想带沐哥儿出去玩,听说有番邦人进京朝贡,很是热闹。” 楚云沐赶紧接口道:“娘,我一定会乖乖听楚……二姐的话。你就让我们去看看热闹吧!” 楚云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氏。 这时,楚千凰念经的声音停下了,她左手还在捻动着念珠,右手翻了一页佛经。 在翻页的时候,她飞快地朝楚千尘与楚云沐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掠过一丝异色,若无其事地继续念着:“世 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 沈氏当然知道楚千尘是在替楚云沐岔开话题,心里好笑。 她配合地当作自己不知道,故意问楚云沐道:“你会听你二姐的话?” “那是当然!”楚云沐拼命地直点头,“我一向很听二姐的话!二姐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楚云沐说这话是一点也不心虚,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很听话,过去这一个半月,楚千尘让他干嘛,他就干嘛。 沈氏唇角翘了翘,揉了揉儿子的头道:“那你算是立了军令状了。” 言下之意是同意了。 “娘,你就放心吧!”楚云沐乐坏了,也顾不上计较沈氏揉他头了。 楚千尘忍俊不禁地笑了。 气氛和乐融融。 唯独楚千凰,她微微垂着头,左手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抠着柔嫩的指腹,留下一道血红的抠痕。 ------题外话------ 顺手投张月票呗。 077袒护 楚云沐称心如意了,就想撤退,可谁想,沈氏又道:“沐哥儿,后天去玩前,你可要把今明的功课都做好了。” “尘姐儿,要是他没做完功课,你就别理他。” 沈氏用玩笑的口吻说道,雍容秀丽的脸上笑意盈盈,其实是把楚千尘也拖下了水,楚千尘既然要带楚云沐出去玩,那当然得看着他的功课。 当楚云沐对上楚千尘的凤眼时,心里咯噔一下:他逃过了母亲的管教,却终究逃不过二姐的“魔爪”! 他是让二姐带他出去玩,可不是让二姐看他功课的啊! 楚云沐咽了咽口水,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的预感应验了,接下来的一天半,他就被楚千尘盯上了,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读书、写字、背书。 直到后天一早,他整个人又觉得活了过来。 这一天,楚云沐起了个大早,没吃早膳就冲去了琬琰院,生怕去晚了会错过热闹。 于是乎,两人的早膳都是在马车上吃的。 幸好陈嬷嬷对楚云沐的性子了解得很,早就提前备好了食盒,装的都是适合拿在手上吃的点心,比如皮薄肉嫩的小笼包、香甜松软的糖霜小米糕、皮酥内软的奶油炸糕等等。 马车里,香气四溢。 等马车抵达南城门附近时,他们也吃完了早膳。 陈嬷嬷朝外面的街道看了一眼,笑道:“二姑娘,四少爷,奴婢今天特意订了福瑞茶楼临街的雅座,那里视野好得很,往下看可以把整条南大街看得一清二楚。” 陈嬷嬷安排得很妥当,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们没到南大街,马车就变得越来越慢,到后来寸步难行。 外面都是嘈杂的人声,或近或远,传入马车中: “前面怎么这么多人?” “你们还不知道吗?今天有进京来朝贡的番邦人到了,叫什么西族的!” “不是说要中午才到吗?我还想着趁番邦人没来,先赶紧出城呢。” “……” 楚云沐连忙挑开窗帘往外面看,只见前方的街道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喧哗热闹。 楚云沐急了,叽叽喳喳地说道:“幸好我们出来得早,否则就错过了。” “这马车是走不了,二姐,我们走过去吧。” “老李,快停车!” 其实就算是楚云沐不喊停车,这马车的速度几乎也就跟龟爬的没两样了。 楚云沐一把拉起楚千尘的一只手,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 见这里人多,楚千尘紧紧地牵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松开。 南城门方向沸腾了起来,激动的喊声如海浪般自南至北地传来:“来了,来了,番邦人来了!” 街上的众人皆是眸放异彩,一个个好奇地伸长脖子往城门的方向看着,也包括楚云沐。 人未到,花先到。 不一会儿,就见一片片大红花瓣被风吹了过来,半空中下起了一片细碎的花瓣雨。 只不过,不同于那天顾玦进城,是京城百姓自发抛的花,今天撒花瓣雨的是那些进城的番邦人。 百姓们都自发地往街道两边靠,就见几头装有华丽驮鞍的骆驼鱼贯地朝这边走来,体型高大的骆驼背上坐着一个个白衣白帽、隆鼻深目的异族人,手里大都捧着一个花篮,正往空中撒着花瓣。 空气中弥漫着起一股馥郁的花香,还有那一只只驼铃随着骆驼的走动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 骆驼队的后方,跟着一支车队,一辆辆与中原迥然不同的华盖金漆马车徐徐前行,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华丽的马车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奢华异常。 围观的百姓们全都精神亢奋,番邦外族来京朝贡,代表着大齐的日益强大。 大齐强,则百姓安。 街道上,人声鼎沸。 当那几头骆驼从姐弟俩身前走过时,楚云沐简直都舍不得眨眼了,小脸像是在发光,他仰头指着骆驼说道:“二姐,你看,是骆驼,比马要高大多了!” 楚千尘也在笑,却是因为楚云沐,漂亮的眉眼也随之变得柔和,眸光潋滟。 那支异族人的队伍渐渐地走远了,只余下那满地的花瓣与空气中的花香。街道上的气氛还没有冷却下来,围观的路人有些意犹未尽。 后方有一个妇人尖着嗓子说道:“这些番邦人怎么穿白衣服戴白帽,活似披麻戴孝似的,也太不吉利了!” “就是就是。听说那些西域的番邦人不是有什么蓝眼睛、绿眼睛、黄眼睛吗?我瞧着刚才那些人好像都是黑眼珠。”另一个男子粗声道。 楚云沐听着心有戚戚焉,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很快,又有一个老者反驳道:“番邦人又不是都 长着奇奇怪怪的眼珠子,听说这安西族的人就是鼻子比我们汉人高,眼窝比我们深……” “是了,好像东北那边有几个部落,那里的人有不少蓝眼睛、绿眼睛的……” “……” 原来是这样。楚云沐听得起劲极了。 可惜,周围的人在说说笑笑间开始散去了。 原本人山人海的街道上没一会儿就变得稀稀落落,颇有种人走茶凉的清冷。 热闹看完了,可是难得出府一趟的楚云沐还舍不得回去。 他往周围看了一圈,想起方才在来的路上见过一个茶摊,就指着来时的方向,提议道:“二姐,我渴了,我们去前面那条街的茶摊喝杯凉茶好不好?” 楚千尘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得楚云沐几乎都开始心虚了,琢磨着是不是再拿几个草编猫狗哄哄楚千尘,就听楚千尘爽快地说道:“走吧。” 楚千尘牵着楚云沐的小手往那个茶摊的方向走。 为了今天的外出,楚千尘昨晚就替楚云沐挑好了衣袍,今天姐弟俩穿着差不多颜色的衣裳,都是天水碧色的,简单素净,只在袍角、裙角以及襕边的地方绣了些花纹,看着像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公子姑娘。 姐弟俩很快就来到了街尾的那个茶摊。 这是路边的一间小茶摊,以青色的油布搭了个棚,不过六七张桌子而已,此刻桌椅已经被茶客占了一半。 楚云沐生怕楚千尘反悔,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坐下了,小大人地叫了两壶凉茶。 老板应了一声,很快就给他们上了凉茶。 楚云沐根本就没在意凉茶,目光灼灼地望着隔壁。 茶铺旁有四五个人正在表演杂耍,先是一个年轻人表演了吞剑,之后一个十来岁的红衣少女在九重案上身姿轻盈地表演倒立,她纤细的腰身柔韧如柳枝,轻而易举地反身折腰,弯折出一个个不可思议的姿态,身段柔软得不可思议。 “厉害!” 楚云沐愉悦地鼓着掌,拍得掌心都红了。 当杂耍班子养的那只猴子拿着一顶草帽来讨赏时,楚千尘递了一块碎银子给他,清澈的凤眸中写着了然。 陈嬷嬷当然也看明白了,四少爷哪里是来喝凉茶的,他根本就是想来看杂耍吧。 楚云沐对着楚千尘嘿嘿地笑,接过那块碎银子往猴子捧的草帽里丢。 那只猴子也是个会看脸色的,捧着草帽轻盈地往楚云沐身前的桌子上一跳,继续用。 它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茶壶,茶壶倾倒,里面的凉茶从壶口流淌了出来,朝桌边蔓延过来…… 楚云沐霍地起身,连忙想躲,他起得急,身子撞到了后方的长凳,发出“咯噔”的声响。 他坐的这把长凳撞到了后方的长凳,引来一阵粗鲁的咒骂声。 楚云沐转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身后的桌子不知何时坐了一桌人。 距离楚云沐最近的一个虬髯胡站了起来,足足有八尺高,身材高大魁梧,他的胸口赫然是一滩淡褐色的茶渍,在他湖蓝色的衣袍上分外醒目。 虬髯胡细长的眼眸狠狠地瞪着楚云沐,锐利而又凶悍 那猴子知道自己闯了祸,捧着草帽一溜烟地跑了,也顾不上找其他茶客讨赏银了。 茶棚里的气氛一僵,其他茶客们也朝楚云沐与那个虬髯胡望了过来,大多是忧心忡忡。 两边的战斗力实在是相差甚远。 楚千尘与楚云沐姐弟俩,一个是姑娘家,一个是小孩,瞧着手无缚鸡之力,相比下,这三个番邦人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真要对上了,吃亏的人肯定是这对姐弟。 “#¥%*&……”虬髯胡叽里呱啦地咒骂着,抬起手就想往楚云沐脸上招呼…… 楚云沐因为没听懂对方的话,愣了一拍。 幸好,坐在他右手边的楚千尘眼明手快地拽了他一把,把他拉到了身旁。 楚云沐没听懂,楚千尘却是知道对方是在说南昊语,看来这个人是南昊人。 前朝末年,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大齐朝的太祖皇帝揭竿而起,打下了半壁江山。不得已,前朝的末代皇帝退到了长江以南,定都临城,史称南魏,然而这南魏不过维持了半年,就被乌诃氏所灭,乌诃氏建立了大昊朝,与大齐临江而对。两国国力相当,南昊可远不是安西族那种边陲小族可以比拟的。 北齐与南昊的关系极其微妙,在北齐刚建国的三十年,两国大小纷争不断,直到二十年前先帝在位时,两国才达成了停战协议。 这二十年来,两国虽然暂时相安无事,可谁也不知道这种和平何时会打破。 这次的万寿节,南昊那边也派了使臣前来为皇帝贺寿,不过南昊的使臣在半个月前就到了。 很显然,这几人可能就是使臣队的一员。 “小兔崽子,还敢躲!”虬髯胡怒气冲冲地以南昊语又骂了一句,大步朝楚千尘与楚云沐逼近,一手指着楚云沐的鼻子,大有不教训楚云沐一顿就不肯撒手的架势。 楚千尘上前半步,把楚云沐护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摸出了几根银针,藏在指间。 她的身手虽然远不能跟云展他们相提并论,但是她前世也是跟王爷学过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的。 王爷说了,姑娘家力气不如男子,更是要多学一点傍身,让别人吃亏,总好过自己吃亏。 楚千尘抿着唇,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势。 那虬髯胡根本就没把楚千尘这个身高直到他肩头的小姑娘家家放在眼里,继续逼近,手猛地伸了出去,朝楚千尘逼近…… “多摩。” 这时,一个温润清越的男音响起,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宛如山涧清泉淌来。 明明他说的是南昊语,这茶棚里的大部分人都听不懂,却觉得那不紧不慢的男声中透着一股能安抚人心的宁静。 虬髯胡以及周围的其他人包括楚千尘姐弟俩都看向了声音的主人。 对方身着一袭洁白如雪的僧衣,白袜白鞋,纤尘不染。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僧人,相貌极其出众,目如朗星,眉似墨染,五官清俊,整个人如芝兰玉树般。 白色的僧衣穿在这僧人身上非但没让人觉得披麻戴孝的不适,反而非常适合他,散发着一种超然众生的高洁出尘,如月光般皎洁。 他神情温文地看着虬髯胡多摩,唇畔噙着一抹浅笑,让人观之便心生好感。 多摩指了指胸前的那滩茶渍,以南昊语对那僧人道:“他污了我的家徽,我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淡褐色的茶渍恰好沾在了他胸前的虎头纹上。 楚千尘心里默默叹气,为楚云沐的运气默哀,南昊人以家族为傲,弄脏了他的家徽就等于羞辱他的家族。 楚千尘看向了那虬髯胡,以汉语朗声道:“听说昊国还是遵循强者为尊,既然如此,就凭实力说话,你以为如何?” 楚千尘笃定对方能听懂汉语。 乌诃氏建立昊朝后,也开始汉化,学说汉语,而这几个人既然有家徽,又能出使大齐,显然是南昊的贵族。 她此话一出,茶棚里的其他茶客也是一惊。 最近京中来了不少番邦人,说的都是叽里呱拉的鸟语,茶客们也习惯了,多是以轻蔑的态度看待这些番邦蛮夷的小族小国。 可是南昊不同。 南昊一直对大齐觊觎在侧,中原的一半江山在南昊人手里,所有大齐百姓心里都有一个美梦,希望有一天大齐大军可以南下收复汉人的失地;也同时有着一个噩梦,怕有一天南昊人可能北伐。 犹如一颗石子掉入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茶摊附近一些路人听说这里有南昊人,也好奇地围了过来,没一会儿,这茶摊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虬髯胡多摩愕然地看着楚千尘。 眼前的大齐少女眉目如画,明艳无俦,身量才堪堪及他的肩头,好似那枝头的娇花般柔弱易折,自己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折断她纤细的脖颈。 “你……”多摩抬手指了指楚千尘,以标准的汉语反问道,“要挑战我?” 他扯了下嘴角,神情中带着几分讥诮,就仿佛在说,你这个丫头片子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楚千尘指了指被他放在一旁的弓箭,不答反问道:“你擅弓射吧?” 她的意思是要以弓射向对方挑战。 与虬髯胡同行的另外两个南昊人也听明白了,彼此对视了一眼,面露嘲讽之色。 多摩臂力惊人,虽然称不上他们大昊数一数二的神箭手,但也是各中好手,远不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可以相提并论的。 说得难听点,就像一个大男人不可能和一个小姑娘比针线,这两者本就不该放在一起比较,蚍蜉何以撼大树! 多摩一把抓起了自己的长弓,粗声道:“小姑娘,输了可别哭鼻子!只要你和你弟弟给我磕头赔个不是,我就大人有大量,放过你们姐弟。” “二姐。”楚云沐有些紧张地拉住了楚千尘的裙裾。 他才五岁,还从不曾遇到过这种局面,有些慌。 慌归慌,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这种时候当然要站出来,最多被这头熊打两下呗! 楚千尘揉了揉楚云沐的头,对着他眨了下眼,意思是别担心,她心里有数。 楚千尘直接把楚云沐往陈嬷嬷怀里一塞,然后转头望向了茶摊外的那个杂耍班子,对着那红衣少女道:“这位姑娘,可否把你的弓箭借我一用?” 这个杂耍班子的人也有弓箭,其中一把相对其他弓箭小了一圈,很显然,这把弓箭应该是属于这个表演叠案的红衣少女。 红衣少女连连点头,指着她的弓箭,对着那只猴子唤了一声:“花花。” 猴子立刻就明白了,动作娴熟地捞起弓箭,给楚千尘送了过去,然后又一溜烟地跑了。 楚千尘掂了掂那把羊角弓,颇为满意,这把弓虽然不是顶尖的弓,却十分适合像她这样力道不够的姑娘家。 楚千尘二话不说,搭箭,扣弦,拉弓,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弓开如秋月行天。 多摩等南昊人个个擅弓射,一看就看出了楚千尘不是花架子,应该是练过的。 “嗖!” 羽箭急速地射出,带着冷冽的破空之声,快如闪电…… 下一瞬,那支羽箭已经射中了百步外一片系着红绳的柳叶。 羽箭把那片柳叶钉在了柳树的树干上,那树干被这一箭震得簌簌摇曳,片片落叶如雨般纷纷扬扬地落下。 楚千尘这一箭射的是干脆利落,令得四周看热闹的路人一片哗然。 “啪啪啪!” 红衣少女第一个鼓掌,她身旁蹲的猴子也在啪啪鼓掌。 楚云沐怔了怔,生怕落后了,拼命鼓掌。二姐可真厉害! “姐姐,你的箭法真好!百步穿杨!”红衣少女真挚地赞道。 那棵柳树上的柳枝上绑了十来根红绳,都是之前这杂耍班子的人绑上去的,他们本来是用来表演飞刀的。 多摩难掩惊愕地上下打量着楚千尘。 他们昊人一向尊敬强者,多摩也不觉得自己的箭法会输给楚千尘,但是这小姑娘才十几岁就有这样的箭法,确实令人惊艳。 他自认他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箭法恐怕没有她这般精准。 直到这一刻,楚千尘才算真正地映入了他眼中,有了与他对话,或者说,谈条件的资格。 多摩撇了撇嘴,“小丫头,看在你这手箭法的份上,我就不跟你弟弟计较了。” 他要是非要跟楚千尘这么个小丫头比个高低,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另一个南昊人从袖中掏出一个碎银子,往桌上一放,以昊语道:“先回驿馆吧!” 多摩与同伴们走出了茶摊。 那白衣僧人对着楚千尘 行了个单手的佛礼,微微一笑,犹如春风化雨般,眉目愈发温润。 他转身离开,步履间,僧袍的下摆微微地荡漾着,背影清瘦挺拔,宛如泠泠清风。 其他几人跟在他身后,这一行人显然是以他为尊。 “二姐,”楚云沐拔腿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楚千尘的左手,两眼放光地看着她,“你太厉害了!” “回去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我这么聪明,肯定可以青出于蓝!” 说着说着,他就吹嘘起自己来。 “那你可不能叫苦叫累!”楚千尘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把借来的弓箭给了那只叫花花的猴子,还把他们方才点的那一碟李子也给它,算是给它的奖励兼借弓箭的酬谢。 “我知道我知道。”楚云沐小大人地说道,“娘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经历了这个小小的风波后,陈嬷嬷还有些惊魂未定,对着两位主子道:“二姑娘,四少爷,马车来了。” 她言下之意是请姐弟俩回府。 侯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茶摊外。 楚云沐看够了热闹,现在只想回府跟楚千尘学弓射,立刻就上了马车。 楚千尘跟在他身后,她扶了下琥珀的手,正要踩着脚踏上马车,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了斜对面的一家酒楼,顾玦就在酒楼的二楼凭窗而坐,神态慵懒。 当他从上而下地看来时,仿佛自九天之上俯瞰而下,睥睨间,清冷淡漠如月照寒潭。 楚千尘的眼睛微微睁大,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顾玦。 她今天的运气真好! 楚千尘嫣然一笑,笑得又乖又柔,娇娇软软。 这么开心吗?!顾玦忍不住也扯动了下嘴角,清冷的眉眼柔和了一分。 楚千尘先是高兴,跟着笑容又僵住了,闷闷地想着:今天只能走了,真可惜!可惜 她忍不住瞥了旁边的陈嬷嬷一眼,后悔了。早知道不带陈嬷嬷出来了。 如果只有她和沐哥儿,她可以带着沐哥儿去找王爷,说几句话也好。 千金难买早知道,楚千尘蔫蔫地扶着琥珀的手上了马车,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后天就是给王爷看诊的日子了,她又可以跟王爷说说话……对了,她还可以给王爷带一盒核桃酥! 倚在窗口的顾玦把右拳放在唇畔,低笑了一 声,似乎看着她身后的猫尾巴沮丧地垂了下来,完全不像方才她执弓箭时傲娇自信的样子。 “云展,”顾玦望着那支射在柳树树干上的羽箭道,“她的准头比你还好。” 方才楚千尘射的那一箭,顾玦和雅座中的云展、莫沉也都看到了。 云展坦然地颔首道:“确实。” 照云展看,也觉得方才那个虬髯胡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那虬髯胡如果非要和楚千尘站着比准头,很难赢她。 可如果是比骑射、比射程、比射活物,楚千尘就很难与他们相比。 然而,这一局,由楚千尘先射了这一箭,就意味着虬髯胡已经处于被动的境地,他必须在立射上赢了楚千尘,那才算赢。 顾玦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一口。 永定侯府的这位楚二姑娘不仅医术超凡,连弓射也相当不错,显然持之以恒地练了好几年了。 联想着她在侯府的境遇,顾玦心里越发好奇楚千尘的这一手好箭法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丫头的身上充满了迷,偏偏对他没有丝毫的恶意,反而充满了……敬重、仰慕,或者,该说是孺慕之情? 下方,永定侯府的马车沿着街道驶远了,云展的目光又移向了另一侧的一行人,望着那白衣僧人的背影忍不住道:“王爷,那一位不会是……” “不错。”顾玦点头肯定了云展的猜测,“他是迦楼。” 那白衣僧人的俗家名为乌诃迦楼,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南昊乌诃氏的大皇子。 ------题外话------ 南昊,北齐是对等的两个国家。有点类似于南北朝时期。 078爽约 南昊人笃性佛教,尤其在皇室与贵族之间更是如此,皇室贵族的子弟在成婚前都要去寺庙修行一年到三年。 迦楼在十二岁那年就入了寺庙修行,与旁人不同,他直到现在十九岁了还未还俗,以致昊朝的朝臣们也有几分摸不准他的态度,但南昊皇太子迟迟未立,据说就是为了等他还俗的缘故。 顾玦眸光微闪,接着道:“听说,迦楼出生时,皇城上方霞光满天,南昊百姓都说是紫微星下凡。” “在我十四岁那年,代表父皇出使南昊,曾见过他一次。此人聪慧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在南昊民间很有威望,百姓都说他仁心仁德。” 顾玦也从窗口望着迦楼远去的背影,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眯。 云展又道:“南昊人在这个时候来大齐,想必不是真心为了皇上‘贺寿’来的。” 南昊与大齐本来实力相当,可是这些年,大齐为了与赤狄的连年战役,折损了不少人力与财力。相反,南昊则是国力日益强大。 云展握了握拳,心里明白:他们大齐的皇帝之所以只想拿回虎符,而不敢轻易对他们王爷动手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南昊。 有南昊这头巨虎虎视眈眈地觊觎在侧,皇帝要是下令杀了顾玦,先不说顾玦会不会反攻夺位,就算真得成了,也势必导致军心不稳,届时要是南昊大军北上,皇帝将要面对无将可用的境地。 皇帝再容不下顾玦,也不敢轻易下这个旨。 顾玦又端起了手边的茶盅,淡淡道:“他们此行是来瞧瞧大齐的实力。” 就像当年父皇派他去南昊也是一样。 话语间,迦楼一行人已经走远了,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 顾玦收回了视线,浅啜了一口热茶。 就在这时,雅座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着鸦青直裰的青年快步进了雅座,行色匆匆。 “王爷,”青年对着顾玦抱拳禀道,“属下刚刚收到消息,南阳郡出事了。” “南阳王暴毙,南阳王世子秦曜不知无踪。据王妃说,秦世子和南阳王发生了争执,失手杀了南阳王,然后畏罪潜逃了。” 云展也知道秦曜与顾玦交好,紧张地看向了顾玦。 顾玦瞳孔微缩,立刻就站起身来,匆匆下了酒楼,吩咐道:“备马,我要去一趟南阳。” 顾玦先回了一趟宸王府,当天就启程 出发了,轻装简行,背着皇帝离开了京城。 于是,当五月十二日,楚千尘去元清观时,只有一道灰影在桃林外等着她。 一身灰衣的莫沉瞧着一如往日,整个人如同藏在黑暗中的一个影子,冷冽幽寂,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死寂得没有一点波澜。 可是当楚千尘看到莫沉的那一瞬,心里就隐隐有种感觉:肯定出了什么事。 楚千尘的视线往后移,只见桃林内的凉亭里空荡荡的。 王爷呢?! 楚千尘的肩膀一下子就耷拉了一些。 “楚姑娘,”莫沉动作僵硬地对着楚千尘拱了拱手,“王爷今天来不了了。” 楚千尘:“……” 她面纱后的嘴角也垂了下去,她今天特意提早出门去隆酥记,给王爷买了他喜欢吃的核桃酥。 虽然楚千尘脸上戴着面纱,但是,她的沮丧根本就不是一道薄薄的面纱可以挡得住的。 莫沉一向冷寂的瞳孔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涟漪。 对于莫沉而言,顾玦是他唯一忠诚的对象,其它的都不在他考虑的范畴。 他就像是一把长刀,一把只有顾玦可以使用的刀。 可是今天,莫沉面对楚千尘时,却有一些局促与忐忑。 他不怕楚千尘,只怕楚千尘生气。 历来,那些在某方面天纵奇才的人多是有几分倨傲,王爷也不例外,莫沉只担心楚千尘觉得王爷不配合她的治疗,以后不肯给王爷医治。 然而,他也不能说顾玦去了哪儿,想了想后,只能简练地又补充了一句:“王爷今天有事,事出突然。” 莫沉不擅言辞,只是这么几句话,对他来说,比他上阵杀敌还要辛苦。 别人不一定知道这点,至少在琥珀听来,莫沉说得话干巴巴的,甚至还有点凶神恶煞,她心里还想着既然宸王不在,她和姑娘可以早些回侯府。 楚千尘却不然。 她前世就认得莫沉,莫沉一向沉默寡言,前世对她说得话最多的一次就是关于云展的事,其他时候莫沉往往是一天也吭不出一个字来。 他今天说的这几句话估计已经是他半个月的分量了。 楚千尘当然不可能生顾玦的气,心里只是不放心:王爷不是那种会随便爽约的人,肯定是有更加重要的事,重要得他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把刚买的核桃酥分了一盒给莫沉,“我多买了一盒核桃酥,你试试。” 莫沉本来没想收,可是目光落在纸盒上的隆酥记标记时,不由怔了怔,下意识就接过了。 京城叫得上名号的点心铺子说少不少,说多那也就这么几家,这位楚姑娘每次买的点心都恰好是王爷常去的那几家。 这到底是单纯的巧合,还是…… 他是不是想多了?莫沉看着手里的那盒核桃酥。 楚千尘微微蹙眉,不由懊恼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她应该做些药丸,这样就算王爷有要事吃不了汤药,也不会有影响。 莫沉再抬眼看向楚千尘时,就见她蹙眉的样子,以为她心有不快,小心翼翼地又道:“王爷的药停几天可有什么妨碍?” 楚千尘眸色微凝。 顾玦的药当然是不能停的,否则又要前功尽弃,他又要再喝上几个疗程,自己才能为他开膛取出他体内的那个隐患。 楚千尘沉吟了一下,拍板道:“后天辰初你在清茗茶楼等我,我给你送一瓶药丸来,你……你们想办法给王爷送去。” 闻言,莫沉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才算彻底放下了,暗叹医者仁心。 既然决定要做药丸,楚千尘就没久留,立刻带着琥珀告辞了。 绷得好似一张弓的琥珀如释重负。 每一次面对莫沉,她就觉得怎么怎么不自在,就像……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楚千尘离开元清观后,就去了济世堂买草药。 对于济世堂的伙计而言,楚千尘那自是贵宾中的贵宾,与她们相熟的施姓伙计立刻就把手头的活交给了另一个余姓伙计,热情地帮楚千尘优先抓起药来。 楚千尘去了一旁的窗边坐着等。 琥珀也不跟济世堂客气,自己去给楚千尘泡茶。 茶才刚上,就听一个尖细的男声自大门方向传来:“给我两瓶紫雪丹。” 来人的声音中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 楚千尘不由就寻声望了一眼。 来买药的是一个着宝蓝织金锦袍的中年男子,白面无须,衣着、配饰华贵,下巴傲然地微微扬起。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毕恭毕敬的青衣随从。 余姓伙计笑呵呵地对那中年男子道:“这位老爷,紫雪丹是有货,一瓶紫雪丹里有二十颗呢,一瓶就够吃了。” 伙计好意地提醒对方,但那青衣随从却是尖声道:“让你拿两瓶就两瓶!”他这句话就差是说,爷有的是银子。 余姓伙计在济世堂做事,来医馆的人鱼龙混杂,什么人没见过。闻言,他也不在意,赶紧去取了两瓶紫雪丹过来。 着蓝袍的中年男子拿起其中一瓶紫雪丹,打开盖子,倒了两颗紫雪丹出来,看了看,又闻了闻。 他左看右闻,除了这紫雪丹颜色紫了点,又做成了丸状,气味闻着与紫雪散差不多。 “你们这紫雪丹是不是真这么好?”中年男子尖声问道,眉头皱了皱,神态与口吻透着毫不掩饰的质疑。 青衣随从狐假虎威地接口道:“要是把人给吃坏了,你们可担待不起!!” 对于这种类似的质疑,济世堂的伙计也早就见怪,余姓伙计丝毫不恼,笑眯眯地昂了昂下巴,自得地说道:“两位爷,这紫雪丹是药,用以清热解毒,镇痉熄风,开窍定惊,当然不能乱吃。不如把病人带来我们济世堂,让大夫先诊脉辨证。只要对症,肯定药到病除。” “我们家的紫雪丹那可是改进过的,效果远超别家的紫雪散,供不应求。” “老爷您要是不信,尽管去打听好了,或者,老爷先去别家试了再来。” 伙计自信满满,一副“你迟早还是会回来”的样子。 中年男子把紫雪丹看了又看,犹豫再三。 他哪里还需要再打听,早就提前打听过了,才来的济世堂。 中年男子最终还是问道:“这两瓶多少钱?” 他一边说,一边把紫雪丹藏到了袖袋中,心道:小主子病了三天了,太医会诊都没用,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只能先买两瓶回去,让太医看看也好。 青衣随从付了银子后,两人就走了。 这时,施姓伙计也包好了楚千尘的药材,交给了琥珀。 楚千尘走出济世堂的时候,转头多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然后才往松鹤街的方向走去。 此刻临近正午,日头正盛,初夏的阳光暖洋洋地倾泻了下来。 琥珀忍不住道:“姑娘,在医馆当差可真是受气,也亏得余小哥他们脾气好。” 这要是她,怕是要撂下一句:你爱买 不买! 琥珀自觉见过的贵人也不少了,就是尊贵如宸王殿下也没方才那人这般用下巴看人的,让她不由想到了四个字:狗仗人势。 楚千尘淡淡地一笑,“他应该是宫里的内侍。” 她的凤眸中闪着如无数碎宝石般的璀璨光辉。 琥珀:“……” 琥珀脚下差点一个趔趄,再联想二皇子身边服侍的小内侍,顿觉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疑惑爬上心头:宫里可是有太医的,太医院那么多太医,这内侍为什么要特意出宫来买姑娘的药? 楚千尘没再说话,在前方的拐角处拐了弯,心里想的是,紫雪丹是治疗窍闭神昏证的开窍剂,可以治疗阳毒、痧症、风热犯肺、麻疹、惊风症等热症。 不过,济世堂的紫雪丹是靠治疗小儿急惊风打出去的名声,以致伺候来求紫雪丹的病患也多是类似的病症。 那么,那个生病的孩子会是谁呢?! 到底是哪位小皇子或者小公主? 楚千尘猜对了一半,那个买紫雪丹的中年男子确实是宫里的内侍,而且还是东宫的大太监。 只不过病的人不是皇子公主,而是太子的嫡长子,今年才三岁的皇长孙。 自从皇长孙病了后,东宫里的气氛就一直十分压抑,空气好似凝结一样沉甸甸的,氛围沉寂而又阴暗。 皇长孙病了整整三天了,本来以为只是小病没大碍,由擅儿科的廉太医开了药,结果一天一夜都没好,后来太医们一起会诊,又开了药,还是没好,病情还越来越重。 还是廉太医提起了京城里的济世堂新出了一种紫雪丹,效果比常用的紫雪散好,所以太子顾南谨就做主吩咐太监杜公公去济世堂买药。 杜公公把紫雪丹呈给顾南谨后,顾南谨就吩咐小内侍交给几个太医去研究。 廉太医等几位太医各自取了一颗紫雪丹,各展神通地研究起来。 杜公公继续禀道:“殿下,奴才在济世堂附近打听了一下,这些天,紫雪丹救治了不少得了惊风症的小儿,昨天还有一个发了几天高烧的女童,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的,人就要没了,吃了紫雪丹后,就活了。” 说句实话,杜公公至今对紫雪丹是否有这么神奇有所怀疑。 毕竟,皇长孙是太子唯一的孩子,又是嫡子,皇帝现在就这一个皇孙,万万不能出事。 一旁的那些太医也听到杜公公的这番话,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有人赞赏,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不以为然,比如王太医。 王太医一听说济世堂,心里就来气。 三月里,大将军明西扬因为吐血症请他过府诊治,他给开了方子,可谁想明西扬只吃了他一帖药,就转投了济世堂那个所谓的神医,后来更是去太医院砸场子,口口声声说他是庸医,让他在太医院丢尽了颜面。其他太医都说他连个民间的江湖郎中都不如! 王太医真是有理也说不清,明明是自己开的方子对症了,但因为起效慢,明西扬才把功劳算在了那个什么神医的身上。 后来,王太医也听说过神医救了云展的事。在他看,这被割破了颈脉的人怎么可能救得活呢,云展恐怕不过是脖子上破了些皮而已。 那些个愚民就知道以讹传讹,把一个江湖郎中夸成了什么赛华佗! 想着,王太医霍地站起身来,走到了杜公公身旁,恭敬地对着顾南谨作揖行礼,“太子殿下,微臣方才分析过这紫雪丹,从成分上看,与寻常的紫雪散没什么差别。” 对于这一点,周围其他的太医们也认可,微微点头。 他们全都尝了这紫雪丹,实在辨别不出这里面又加了什么额外的药材。 王太医的嘴角不屑地抿了抿,接着说道:“也不知道济世堂在这紫雪丹中加了什么药材才让它的颜色与寻常紫雪散有异,微臣以为皇长孙乃是金枝玉叶,不可乱试这来历不明的药丸。万一……” 万一皇长孙要是试出什么事来,可如何是好! 顾南谨本来听了杜公公的话,是想搏一搏的,但是现在听王太医这么一说,不免就迟疑了。 顾南谨抬眼看向了后方其他几位太医,“廉太医,徐太医,付太医……各位怎么看?” 其他太医面面相看,廉太医第一个出声道:“太子殿下,微臣觉得可以一试。” 另外三四个太医也纷纷地各抒己见: “殿下,臣以为不妥,谨慎为上。” “殿下,不如另寻得了惊风症的孩童试药,再给皇长孙服用。” “……” 太医们意见不一,一时达不成统一。 杜公公微微蹙眉,觉得这些个太医真是无用。要不是他们治不好皇长孙,太子又何至于把希望寄托于民间的江湖郎中。 所有太医都垂着头,以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着顾南谨。 到底是否服用这紫雪丹,终究是要看太子的意思。 正殿内静了下来,寂静无声。 须臾,顾南谨拍板道:“廉太医,你去喂皇长孙服下!” 廉太医立刻就领命。 王太医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对太子的决定置喙些什么。毕竟,他们拿皇长孙的病束手无策,也不能阻止太子死马当活马医。 廉太医接过了另一瓶紫雪丹,然后就进了皇长孙的寝殿。 寝殿里,一片愁云惨雾。 一个三岁左右的男童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面如金纸,嘴唇干燥发白,气若游丝。 太子妃就坐在榻边,一手紧紧抓着男童从锦被下露出的一只手,形容间忧心忡忡,整个人更是憔悴不堪。为了皇长孙的病,太子妃已经三晚上没好好休息了,看着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廉太医恭恭敬敬地先给太子妃行了礼,然后就给皇长孙喂了三颗紫雪丹。 服了药后,皇长孙依旧没醒。 旁边的宫女仔细地给皇长孙冷敷额头,以棉花沾了水湿润他的唇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寝殿里突然响起了太子妃喜悦的喊叫声:“廉太医,你看看,皇长孙的烧好像开始退了一些?你快摸摸,他的额头和手是不是凉了?” “太子妃稍候,容微臣为皇长孙查看。”廉太医道。 正殿的顾南谨也听到了寝宫里的动静,连忙起身,想进去看看,可就在这时,殿外有人来了。 一个四十来岁、手执银白拂尘的中年太监带着两个小內侍慢慢悠悠地朝正殿方向走来。 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倪公公。 倪公公在这个时候突然到来自是奉了皇帝之命。 “太子殿下,皇上听说皇长孙殿下病了,特赐下一枚丹药。”倪公公客客气气地对着顾南谨道。 他身后的其中一个小內侍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三寸大小的黑色木匣子。 大齐朝皇室多信道教,今上也是如此,不仅时常去道观上香,请道人讲道解惑、开炉炼丹,还有服食丹药的习惯。 顿了一下后,倪公公补充道:“殿下,这是玄净道长炼的九还金丹。” “皇上说,皇长孙服下丹药后,一定很快就会好转的,等着 奴才回去禀好消息呢!” 皇帝赐下丹药那是他对皇长孙的关爱,顾南谨含笑道:“父皇一片慈爱之心,孤这就让嘉儿服下这九还金丹。” 在场的几个太医闻言,神情都有些古怪,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欲言又止,最后,谁也没敢说话。 气氛有些古怪。 顾南谨带着倪公公进了寝殿,由太子妃亲自喂皇长孙顾元嘉服下了由九还金丹化的水。 众人都守在顾元嘉榻边,太子妃依旧握着顾元嘉的小手,廉太医神色复杂,在一旁默默地盯着顾元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宫女用白巾又给顾元嘉擦了擦汗,迟疑着道:“太子妃,皇长孙的体温好像……好像又上升了。” 太子妃紧张地去以掌心去探儿子的额头,面色一变。 “廉太医!”顾南谨连忙吩咐道,“快给皇长孙看看!” 殿内原来好不容易轻松一点气氛又急转直下,又变得凝重了起来。 廉太医其实头大如斗,快步走到了榻边,给顾元嘉探了脉,神色微沉。 指下的脉象让廉太医的心沉了下去。 其他几个太医也过来给顾元嘉探脉,皆是面沉如水。 本来,皇长孙在服了紫雪丹后,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就不该服用还神丹,九还金丹这类的丹药一般都是热性的,皇长孙的惊风症本来就是热病,这时再服用九还金丹不是毒上加毒,火上加油吗?!而且,九还金丹所用的药材中万一有几味的药性与紫雪丹相冲,那么,对皇长孙而言,是毒非药。 若非这九还金丹是皇帝赐下的丹药,方才他们就已经阻止太子让皇长孙服用此丹了。 几个太医们都慌了,满头大汗。 然而,他们虽然心知肚明十有八九是九还金丹的问题,却也不敢说,其中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太医硬着头皮皮道:“太子殿下,太子妃,也许是紫雪丹的问题。” 顾南谨从几位太医游移的神色中看出了几分端倪,隐约猜到也许是九还金丹的缘故。 他心下有些后悔,可是事到如今,悔之无益。 再说了,这九还金丹毕竟是皇帝所赐。 他连忙催促道:“快,快救皇长孙!” 廉太医等几个太医都朝顾元嘉围了过去,有的再次给他探脉,有的试着施针,有的给他按摩穴道,有的查看他的舌苔…… 太子妃眼眶里含着泪,面色煞白,整个人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摇摇欲坠。 宫女连忙扶住了太子妃,拿了嗅盐给太子妃嗅。 倪公公也急了,就是他不懂医术,也能看出皇长孙的情况很糟,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白了,隐隐泛着一种令人悚然的死气。 本来,皇帝只是让他来给皇长孙送九还金丹的,他觉得等皇长孙吃下后身子好转,再回去回禀皇帝,皇帝肯定会龙颜大悦。 但是现在,这丹药吃下去才不到一炷香功夫,皇长孙就性命垂危,眼看着人快要没了。 倪公公颇有种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沉郁,他问了紫雪丹的事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御书房。 “皇上,不好了!皇长孙不好了!” 倪公公平日里说话行事都是不紧不慢的,可是今天却是慌了神。 什么?!御案后的皇帝脸色也一下子不好了,第一反应就是厉声质问道:“怎么回事?嘉儿可服下了九还金丹?” 倪公公是个人精,心里门清,所以自然不会傻得去触皇帝的霉头,反正是太医说问题出在紫雪丹。 于是,倪公公避重就轻道:“吃了,还是太子妃亲自喂皇长孙服下的。可是,皇长孙还服了济世堂的紫雪丹,太医说,怕是紫雪丹有问题。” ------题外话------ 每章字数是7000,只是没有分章,并不是更的少,要分章可以分成3、4章了。更新的问题以后不解释了。么么么。 079盛名 “啪!”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御案上,龙颜大怒。 “庸医误人!”皇帝怒声斥道,心里觉得太子未免也太大意了,居然让皇长孙随便服用民间的药。 “传朕的旨意,让锦衣卫封了那济世堂,再把济世堂的庸医给朕拿……” 话说了一半,皇帝又想到了什么,觉得济世堂有些耳熟,喃喃念道,“济世堂,济世堂……” 倪公公自是擅长体察圣意,提醒道:“皇上,上月二十三日,永定侯曾经上折弹劾过云四公子……” 他这么一提醒,皇帝立刻想了起来。 四月下旬,云展砸了永定侯府的门匾,永定侯为此弹劾了云展,折子里提过一笔济世堂,这济世堂好像是顾玦放话罩着的。 皇帝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面上像是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云似的,风雨欲来。 顾玦一向嚣张桀骜,如果自己下旨抓济世堂的人,顾玦势必会打自己的脸。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犹豫了。 他当然不是惧了顾玦,是因为要顾全大局。 但是,这什么济世堂根本就徒有虚名,令庸医害了皇长孙,他身为皇帝就这么轻轻放过这伙庸医,别人只会以为他是怕了顾玦。 皇帝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深邃,似是酝酿着一场风暴。 少顷,皇帝再次开口吩咐道:“你再去趟东宫,就跟太子说……” 皇帝吩咐了一番,倪公公唯唯应诺,很快,他就退出了御书房,再次前往东宫。 天空中阳光灿烂,东宫乃至整个皇宫却因为皇长孙的病蒙上了一层阴影,连后宫那些个受宠的嫔妃也都躲在自己的宫殿里不敢出门,生怕下一刻就会有皇长孙的坏消息传来。 一炷香后,一支十几人的队伍从皇宫出发了,皇帝、皇太子顾南谨父子皆是微服,还带上了昏迷的皇长孙,并有两个太医随侍在侧,一行人在打扮成普通护卫的锦衣卫护送下,朝着华鸿街去了。 当两辆华丽的马车以及一行高大威武的护卫停在济世堂的大门口时,难免就引来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那些经过的路人们全都驻足,朝济世堂张望了过来。 顾南谨率先自第二辆马车中走了下来,转头朝第一辆马车看去。 皇帝从第一辆马车的车窗中露出了半张脸,以眼神示意顾南谨去了。 顾南谨就快步走 进了济世堂,朗声道:“神医在哪里?” 刘小大夫正好在前堂,就迎了上去,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神医不在。” 刘小大夫打量着顾南谨,只见他身穿靛蓝色八仙暗纹直裰,腰间配着荷包和鸡血石小印,看上去矜贵而又内敛。 从这个年轻人衣着与气质,刘小大夫约莫能看出对方非富即贵,更何况,对方此行还带了那么多护卫来。 顾南谨拿出了一瓶紫雪丹,声音拔高了三分,问道:“这紫雪丹可是神医所制?” 余姓伙计认出了顾南谨身旁的杜公公,就附耳对刘小大夫说了上午对方来买了两瓶紫雪丹的事。 刘小大夫接过了顾南谨手里的那瓶紫雪丹,看了看,又闻了闻,肯定地颔首道:“确是我济世堂出售的紫雪丹,每一丸都是由神医亲自所制。” “犬子得了惊风症,方才吃了你们济世堂的紫雪丹,”顾南谨声音微冷,还算冷静自持,又道,“可是,犬子服了药后,病情非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刘小大夫微微蹙眉,忙问道:“这位公子,令郎得的是何症?” 这惊风症也分为急惊风与慢惊风,所谓对症下药,这急惊风一般是给患儿用清热败毒、熄风止痉的药,而慢惊风则是以补虚治本为主。 所以,济世堂这边都会建议病患亲自来医馆,辩证之后再下药。 杜公公看了一眼顾南谨慎的脸色,吩咐小厮打扮的内侍道:“去让乳娘把……大少爷抱过来。” 不一会儿,乳娘就抱着顾元嘉来了,廉太医也跟了过来,忧心忡忡。 顾元嘉依旧昏迷着,发着高烧,而且身子还越来越烫,嘴里不时说着胡话,乳娘简直要哭出来了,眼眶含着泪。 刘老大夫心一沉,让他们把孩子放在榻上,又亲自给他把了脉,然后对着孙儿微微点头,“确实是急惊风。” 刘老大夫心里多少有些慌。紫雪丹他们也卖了几日了,治好了不少对症的病患,照理说,以这孩子的病症,吃了紫雪丹就算没有立刻痊愈,也不该病症更重才对! 杜公公扯着嗓门尖声道:“我们大少爷服了你们的紫雪丹,就烧得更厉害了!什么神医,我看分明就是江湖郎中!竟然卖这等假药劣药害人!” 外面看热闹的路人们一时哗然,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 “神医的药把人给治死了?” “喂,你会不会说人话?这人不是还活着吗?!” “我方才瞧见了,那孩子的脸色白得跟墙似的,简直就快没气了。” “我看不好说,神医医术高明,怎么可能吧人给治坏了,没准这孩子还有什么暗病……” “……” 外面的围观者将信将疑,各抒己见。 这些话也传入了医馆外的马车中,坐在马车里的皇帝再挑开窗帘,看向了前堂的顾南谨和刘小大夫,唇角紧抿。 庸医害人! 要不是顾玦有眼无珠,为这么个欺世盗名的所谓神医造势,济世堂何至于这般声名显赫,太子又怎么会让人来买这里的紫雪丹,更不会害了皇长孙! 皇帝眼神阴鸷,既愤怒,又心疼,心道:今天如果这个神医治不好皇长孙,那么她就是庸医。 有这么多人见证,他再下旨封了医馆,将神医与医馆的人下狱,那就是为民除害。 那么,天下人也会知道顾玦有眼无珠,护着这么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无良医馆。 刘小大夫上前一步,正色道:“不可能。神医制的紫雪丹不可能有问题,你们给孩子服了多少颗,何时服的?” “半个时辰前服的,三颗。”顾南谨答道,然后追问道,“神医呢?你们医馆的那位神医在哪里?” 顾南谨眸色幽深,暗涌浮动。 不同于皇帝一心认定庸医害人,顾南谨却是把神医当作了最后的希望。 在永定侯上折弹劾云展后,顾南谨让人查过云展的事,确信云展当日确实伤得很重,他脖颈上留下的那条疤痕就足以说明一切。 济世堂这个神医应该是有真本事的医者,既然连太医都对皇长孙的病束手无策,那么这神医就是唯一的一线生机了。 顾南谨紧紧地盯着刘小大夫。 刘小大夫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你们来晚了。上午您这位管家来买药时,神医恰好来过一趟。神医一向行踪不定,她的婢女一般也就是三四天才来一次医馆,今天她们来过了,照理就不会再来了。” “我们也不知道神医住在何处。” 刘小大夫一边说,一边思忖着,如果这孩子只服了三颗紫雪丹,药量照理说是对的。紫雪丹一般一日只能服两次,暂时是不能再加药了。 “你们不知道神医在哪里?”杜公公难以置信地拔高了嗓门。 刘小大夫无奈地点头。 顾南谨面色凝重,心微微一沉,立即就吩咐道:“来人,去报京兆府!” 打扮成护卫长的锦衣卫指挥使立刻就领命,带着一个下属骑上了马匆匆往京兆府去了。 医馆外的那些百姓再次沸腾了起来。 显而易见,这都要闹上京兆府去了,济世堂肯定是要摊上人命官司! 与此同时,顾南谨也给隶属东宫的侍卫长使了个手势,让对方去一趟宸王府报信。 济世堂不知道神医的身份,可是宸王顾玦不可能不知道。顾玦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让云展砸了永定侯府! 一炷香后,锦衣卫指挥使就敲响了京兆府前的鸣冤鼓。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除了一些纨绔子弟偶尔小打小闹,其实很少有什么大事会闹到京兆府,京兆府前的鸣冤鼓这一年到头也敲响不了几回。 今天这一次是今年的第二回,自然是吸引了不少眼球。 再加之皇帝有心让锦衣卫造势,锦衣卫在这京城各府乃至三教九流之地都有眼线,一出手效果是立竿见影,有人去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济世堂的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京城里急速地传了开来。 大部分府邸就算是听说了,也都是一笑置之,毕竟他们不知道去济世堂闹事的是顾南谨,他们最多也就是派人去看个热闹,毕竟这济世堂这几个月在京中也算是个话题了。 济世堂的神医救了明西扬和云展,之后云展又为了济世堂砸了永定侯府,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都可以编成戏本子了。 消息也同样传到了永定侯府。 沈氏听闻后,立刻就把楚千尘唤到了正院,又把下人都遣退,吩咐陈嬷嬷去门外守着。 屋子里,只余下了她们两人。 “尘姐儿,”沈氏正色问道,“济世堂的紫雪丹是不是你做的?” “是。”楚千尘直言不讳地坦然应了。 她应得爽快,心里却有些奇怪:之前,对于神医的事,她和嫡母一直是心照不宣的,嫡母也从来没有点破过,为什么突然就提了?难道是与“紫雪丹”有关? 沈氏就把有人因为孩子吃了紫雪丹病症更重,而去济世堂砸场子的事大致说了,声音发紧,神色复杂。 楚千尘在侯府自是不如沈氏耳目聪明,她还没收到消息,闻言,只是动 了动眉梢,镇定自若。 沈氏深吸一口气,神色端凝地看着楚千尘,又道:“尘姐儿,那个吃了紫雪丹重病的小孩是皇长孙,如今在济世堂的是太子。” 现在,京城里的大部分人只知道去济世堂闹事的人是勋贵或者官宦人家的子弟,但是沈氏谨慎,因为事关济世堂,就让陈嬷嬷亲自去隔壁的华鸿街看了看,陈嬷嬷认出了太子。 楚千尘:“……” 楚千尘一下子就想到了上午那个去济世堂买药的内侍,那个内侍该不会就是东宫的人吧? 沈氏的眉心又蹙得更紧了。 这件事也不仅仅是事关神医,也关乎到…… “皇上让太子亲临济世堂,怕是想借此打压宸王殿下。” 皇帝想要打顾玦的脸,压顾玦的势头。 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紫雪丹是否有效那么简单了。 楚千尘也能想到明白这一点,纤长的手指卷了一下帕子,心道:看来皇帝还不知道王爷离京的事。 楚千尘想了想,当机立断地开口道:“母亲,我要过去一趟济世堂。” 她说的不是想,而是“要”。 皇帝既然是冲着王爷来的,她当然要给王爷打掩护,不能让暴露了王爷偷偷离京的秘密。 沈氏:“……” 沈氏自是不知道楚千尘在想些什么,神色复杂。 她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楚千尘,就是想让楚千尘不要掺和进去。 先不提楚千尘能不能救活皇长孙,可想而知的是,掺和到皇帝和宸王之间的较量中的肯定是不明智的。 而且,皇帝和太子已经出面,在绝对的皇权跟前,楚千尘的身份也可能会暴露。 这些楚千尘不可能想不明白,但她却还要这么做,是有她自己的考量的。 沈氏静静地看着楚千尘,她也听楚云沐和陈嬷嬷说过前日的事,楚千尘那手百步穿杨的箭法同样令她感到震惊。 沈氏眸中暗潮起伏,终究归于平静。 她虽然不赞同,但也没有阻拦楚千尘。 屋子里陷入寂静,楚千尘匆匆告退。 楚千尘先回了琬琰院,换了一身霁青色襦裙,垫高了鞋底,又略略地以脂粉改变了露在衣裳外的肤色,然后戴上面纱,就带着琥珀一起悄悄离开了侯府。 从她第一次以 神医的身份出现在济世堂时,便是刻意这样打扮过。 一出角门,她就看到薛风演牵着一匹马站在巷子里的一棵树下,就算不问,她也知道对方是在等她。 果然—— 薛风演主动对着楚千尘拱了拱手,“楚姑娘,你是要去济世堂吧?” 对于薛风演而言,他虽然一直跟着楚千尘,但是明面上,他们只是上个月在元清观见过一次而已。 不过,在楚千尘的角度,他们却是两辈子的熟人了。 楚千尘坦然地应了:“正是。” 两个字与她平日里在侯府说话的声音有些许差别,更清,更冷,如清风沐雨。 她称不上擅口技,只不过可以切换三四种声线而已。 声音加上肤色和身高的变化,又有面纱遮面,楚千尘相信,除非极其熟悉之人,不然也难以一眼认出她来。 薛风演看着楚千尘的眼神也是极为复杂,惊讶、审视、思虑、凝重等等,皆而有之。 说句实话,他同样没想到楚千尘会选择走一趟济世堂。 济世堂就在隔壁的华鸿街,距此也不过是一条街而已,他们是步行去的济世堂。 当楚千尘抵达济世堂时,济世堂的大门口更拥挤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更多闻讯而来的人,他们都想来看看那个传闻中“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是不是真的治死了人。 “神医来了!” 围观的人群中也不乏附近店铺的掌柜、伙计还有常客,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楚千尘每次来济世堂都是穿着青碧、霁青之类的衣裙,面部或是蒙面纱或是戴帷帽,她这副打扮要是走在京城的其他街道上,可谓泯然众人,可是当她出现在济世堂外时,这个特征就变得极为鲜明,因此,很容易就被人认了出来。 于是,街道上所有的目光全都涌向了她。 周围随之响起一阵如海浪般的喧哗声,众人目光灼灼。 在她来之前,也不乏人怀疑神医是不是不会来了,毕竟人家都闹到京兆府,把官差都叫来了。 可是,神医还是来了,令围观者不免有些期待,想看看事情会不会峰回路转。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济世堂,薛风演一步一趋地跟在她身后。 “小神医。”刘小大夫看到楚千尘,连忙起身相迎。 顾南谨略显惊讶地看着楚千尘,他虽然听说过济世堂的这位神医很年轻,却没想到对方的年纪这么小,甚至还未及笄。 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楚千尘身后的薛风演身上,他认识薛风演,心里不由揣测起是不是薛风演叫来了神医,又或者,是顾玦让他来给神医撑腰? 马车里的皇帝也同样在看楚千尘,唇角扯动了一下,心里多少有那么点惋惜:枉费他在济世堂等了那么久,可惜顾玦竟然没来。 顾玦还是这般荒唐,竟然把这么个黄毛丫头捧至云端,就不怕她爬得多高,摔得又有多惨吗?! 皇帝的手悠然一放,马车的窗帘很快又垂下。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楚千尘从容自若,问道:“刘小大夫,病人呢?” 刘小大夫就把楚千尘引到了榻边,顾元嘉就躺在榻上。 “小神医,我和祖父都给这位小公子探过脉,他高烧不退,脉律不整,指纹紫滞……瞧着应该是惊恐惊风证。” 小儿元气未充,神气怯弱,常因闻大声或大惊而致神志不宁,痰涎上壅,引动肝风而惊搐,是为惊恐惊风证。 刘小大夫又把顾元嘉是何时服的紫雪丹,以及服了多少都说了,与此同时,楚千尘检查了顾元嘉的面色、唇色、舌苔以及指甲指纹的颜色,最后又给他探了脉。 指下的脉动立刻就验证了她的猜测。 “不是紫雪丹。”楚千尘收了手,肯定地说道。 杜公公闻言皱了皱眉,觉得她真是睁眼说瞎话,皇长孙分明就是服了她的紫雪丹,然而楚千尘下一句就把他给惊住了:“是丹药。” “……”杜公公微微睁大了眼,想起了皇帝赐的九还金丹。 因为太医都说是紫雪丹的问题,他之前也就没往九还金丹上想。 试想他如果是太医,他也不敢提九还金丹,否则那不是指着皇帝害了皇长孙吗?! 顾南谨还算镇定,心底也掀起一番惊浪,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果然,如果还有人可以救皇长孙的话,恐怕就只有这位小神医了。 “丹药?”刘小大夫喃喃念道,还没反应过来。 楚千尘轻轻地“嗯”了一声,垂眸望着顾元嘉的目光沉静如水。 她隐约记得皇长孙在前世早早就夭折了。 这孩子的病虽重,本来吃了她的紫雪丹,不出三日应该就可以痊愈,可现在他 毒热内攻,肝胆湿热,蕴结化火,呈火毒炽盛之状,病上加病,这显然还服了其他的东西。 今上素来有吃丹药的习惯,楚千尘前世就曾听说今上经常把丹药分给一些近臣重臣,以示对他们的看重,如果说,今上也把丹药分给了皇长孙,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楚千尘之所以能这么肯定地断症,也是因为结合了她前世对皇帝的了解。 廉太医却不知道这一点,见楚千尘在“望闻问切”后,就轻而易举地推断出真正的病因,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前他也曾听王太医酸溜溜地评价过这位小神医,现在看来,王太医被明西扬骂得那几句实在是不冤。 顾南谨上前了一步,对着楚千尘说了第一句话:“小神医,你可有办法救犬子?” 他没否认丹药的事,其实就等于是承认了。 薛风演嘲讽地撇了撇嘴,朝济世堂外停的其中一辆马车看了一眼。 方才他分明就看到了倪公公,看来皇帝十有八九也御驾亲临了。 楚千尘定定地看着距离她不过四五步远的太子,波澜不惊的凤眸中透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倨傲。 “能救。”她简明扼要地说道。 顾南谨面上一喜,眸光炽热。只要楚千尘能救活顾元嘉,就是赏她千金赐她奇珍异宝又何妨?! 楚千尘轻而易举地读懂了顾南谨的眼神,神色依旧平静无波,道:“我有一个条件,若是我治好了他,就封这济世堂为国医馆,不知殿下可否做主。” 楚千尘以一种委婉的方式点破了顾南谨的身份。 刘小大夫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有资格封国医的也唯有皇帝了。 小神医说“殿下”,那岂不是代表眼前这个年轻公子是皇子,不对,是太子! 今上只有一个皇孙,是太子膝下的。 刘小大夫忍不住就暗暗地掐了自己一把,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好疼! 他掐得用力,脸微微地扭曲了一下,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继大将军、王爷、伯爷等莅临他们济世堂,连皇太子与皇长孙都来了。 顾南谨惊讶地扬了扬眉,又朝薛风演看了一眼,以为是薛风演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楚千尘。 楚千尘也不没有特意去解释什么,反正只要太子答应她的条件就好。 她之所以提出 这个条件也是想要一了百了,因为她的缘故,济世堂的名头越来越大,树大招风,即便有宸王出言维护济世堂,可还是免不了一些麻烦。 只要济世堂有了国医馆的特封,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有事无事地来惹济世堂。 就算皇帝封得不情不愿,但是,只要他下旨封了,外人可不知道他是否情愿,谁再来济世堂找茬,那打的就是皇帝的脸! 顾南谨朝马车外看了一眼,正迟疑着是否该去请示皇帝,或者干脆他做主替皇帝应下,这时,倪公公从第一辆马车里走了下来,走过来附耳对着顾南谨说了一句。 顾南谨松了一口气,对着楚千尘颔首应诺:“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救小儿!” 这时,顾元嘉又开始在梦中呓语,四肢微微抽搐起来。 080事成(一更) “压住他的四肢。”楚千尘一边吩咐,一边用一团纱布放在顾元嘉的上下牙齿之间,防止他咬伤舌头。 廉太医和乳娘协力按住了顾元嘉的四肢。 等刘小大夫取来了火烛与三棱针,楚千尘就立刻为顾元嘉医治。 她先用火烤了金针,再一鼓作气地给顾元嘉连续取穴人中、合谷、内关、太冲、涌泉、百会、印堂等吧八个大穴,手法极稳。 刘小大夫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接着,楚千尘再以三棱针取穴曲池、大椎、十宣放血,尤其十指指尖的十宣穴放出的血乌黑乌黑的。 廉太医细细地看着楚千尘下针。 他的医术要比刘老大夫祖孙高明,眼光也远比他们要毒辣,看得出楚千尘下针时用的是林派的手法。 难道这个小神医是林氏传人?! 很快,廉太医就感觉顾元嘉的情况缓和了下来,手脚不再抽搐了。 他示意乳娘放开了顾元嘉的双脚,而他自己又给顾元嘉探了脉,虽然依旧脉律不齐,但是脉象已有缓和的迹象。 紧接着,他又把塞在顾元嘉的纱布也拿了出来。 楚千尘没停下,给顾元嘉放了血后,又接着给他按摩穴位,推三关、透六腑、清天河水,再捻耳垂,拿曲池、拿肩井……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散发着一种胸有成竹的从容与自信。 医馆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望着楚千尘,神情各异,有的信心十足,有的拭目以待,有的惊疑不定,也有的忧心忡忡。 刘老大夫早就冷汗涔涔,汗液几乎浸透了中衣,只觉得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焦虑不安:连太医都治不好的病,小神医真的能治好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元嘉的四肢又动了动,眼皮微微颤动。 乳娘如同受惊之鸟般,以为皇长孙又要抽搐了,连忙去按他的脚,可她的手才碰触上他的白袜,就见榻上那个三岁的男童嘤咛了一声,然后睁开了眼,眼睛浑浑噩噩,一片迷茫…… 乳娘眨了眨眼,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道:“殿……殿下醒了。” 皇长孙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之前在东宫吃的紫雪丹都是化成了水后一点点地喂进去的,可是现在皇长孙居然醒了! 刘老大夫闻言登时心口一松,以 袖口擦去了额头的冷汗。 “嘉儿。”顾南谨快步走了过来,目露异彩地看着榻上的顾元嘉,心里对于这位小神医的医术更有信心了。 “父……”顾元嘉看到父亲,试着起身,但又被楚千尘压了回去。 “别动。”楚千尘命令道,跟着,就把顾元嘉身上的那些金针全都收了起来。 之后,她才让乳娘把顾元嘉扶坐起来,从一个小瓷瓶中取了两颗紫雪丹给他,道:“把药吃了。” 顾元嘉呆呆地看着楚千尘,还有些懵,乖乖地以温水吞服了那两颗紫雪丹,然后又在乳娘的伺候下躺了回去。 顾南谨急切地问楚千尘道:“神医,小儿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其实廉太医就能回答,顾元嘉之前神昏抽搐,肝风内动,脉乱不齐,现在他醒了,就代表他已经定惊开窍,现在又服下了紫雪丹,待平肝熄风,热度自然就会下来。 他估计如果这时候用的是常规紫雪散的话,一个时辰内,皇长孙的热度就可以退下。 “一炷香。”楚千尘看着顾南谨答道,“一炷香功夫,他就可以退烧。” 这句话她说得云淡风轻,眉宇间地流露出对自己医术的自信来。 在她露了方才这一手后,在场众人再没人怀疑她的话,也包括倪公公。 倪公公连忙走出医馆,向第一辆马车里的皇帝通禀了皇长孙的病况。 马车的窗帘被挑起一角,跟着是皇帝惊愕的声音:“醒了?” 皇帝露出半张面庞,微微睁大眼。 倪公公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就垂下了头,如实禀道:“神医说,皇长孙在一炷香功夫内就可以退烧。” 若非亲眼所见,倪公公也不敢相信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竟然能治好难倒了一个太医院的重症。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倪公公正想着是不是继续进医馆听消息,却见马车的门扇被人从里面推开了,着一袭宝蓝锦袍的皇帝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威严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怒。 皇帝大步朝医馆内走去,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自里面传来:“丹药是有丹毒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随便用丹药?” “尤其是他还生着病,邪热炽盛,服了丹药,只会让他热毒加倍,导致丹毒攻心。” “再晚半天,他的命就没了!” “有 问题的不是紫雪丹,是丹药。” 少女的声音清冷如皎皎月光,平静而淡漠。 虽然里面的少女不是在对他说话,可是听在皇帝耳里,却觉得这些话全是冲着他来的,就像是被人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又一巴掌。 丹药是自己给皇长孙的,这个什么神医明摆着说在说,是自己害了亲孙? 皇帝举得脸上火辣辣的,有些恼羞成怒,面色霎时沉了三分,浑身散发着一种阴郁的气息。 “放肆!”皇帝一撩袍,跨过医馆高高的门槛,脱口斥道。 声音冰冷而威仪,带着一股君王特有的雷霆气势,高高在上。 在一旁照看顾元嘉的廉太医默默地垂着头,不敢看皇帝。 他又给顾元嘉探过脉,服了紫雪丹后,顾元嘉的脉象又稳定了几分,烧也在慢慢退了。 由此已经可以证明,顾元嘉此前病危不是因为紫雪丹的缘故。 这一点,他还有在场的大夫都可以判断得出。 既然不是紫雪丹,那自然就是因为丹药。 楚千尘闻声,目光慢慢地朝皇帝望了过去,凤眸漆黑如墨染,一抹幽光在眸底流动。 无喜无悲,无殇无悦。 如同薛风演一般,因为倪公公的存在,楚千尘也早就猜到皇帝就在外面的马车里,但是既然皇帝自己没有自曝身份,她就当不知道好了。 楚千尘只看了皇帝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没有跟对方说话,继续对顾南谨道:“令郎已经救活了。” 这短短的七个字从口中吐出时,语调明明一如之前一般清冷疏离,可因为是对着堂堂当朝太子说的,就硬是透着一股子自信张扬来。 十三岁的少女宛如那开在湖畔的玉簪花,在皎洁的月色中,堆叠如雪,芬芳馥郁。 风一吹,面纱的一角翩飞。 这单调的医馆也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明亮了起来。 “不知道殿下能否信守承诺?”楚千尘面纱外的双眸深深地凝视着顾南谨。 “……”顾南谨薄唇微抿,身形僵直,心情复杂得难以用言语描绘。 顾元嘉是他的嫡长子,又是唯一的孩子,但凡能救活,顾南谨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皇帝就在这里,这件事明显不是由他来做主的……哪怕方才是皇帝让倪公公答应了神医的条件。 都说天子金口玉言,可若是天子真的打算反悔,难道自己还能当堂扫皇帝的面子? 顾南谨的目光瞥着皇帝的脸色。 在这大齐,大概也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堂堂太子这么忌惮了。 刘老大夫与刘小大夫就算不认得微服出巡的皇帝,此刻心里也是雪亮,脚都有些发软了。 要不是嘴唇抖得不听话,刘老大夫很想说,这国医馆不要也行。 皇帝面沉如水,眸光阴鸷地瞪着几步外的豆蔻少女。 他今天特意陪着太子和皇长孙出宫,本来是想封了这济世堂,拿下这号称“神医”的江湖郎中,打顾玦的脸。 没想到…… 皇帝的目光朝榻上的顾元嘉望去,顾元嘉醒着,人还有些虚弱,但是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的脸色比之前面如金纸的样子要好上很多。 顾元嘉是皇帝的嫡长孙,皇帝当然疼爱他,也高兴孙子活了过来,却不代表皇帝可以忽视楚千尘对自己的出言不逊。 这个庸医口口声声说是丹药害了嘉儿,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这些丹药是他每天在服的,服了丹药后,他的气色比从前好了很多,龙马精神,精神气一下子就恢复到了二十几岁。 这些他自己最清楚不过,绝对假不了! 分明是这个庸医贪名好利,把这寻常的紫雪散揉制成丸,美曰其名紫雪丹,不过就是换个名头以敛财罢了。 这紫雪丹根本就没有她宣称的那般奇效,甚至于,嘉儿定就是因为吃了紫雪丹才会重病,好在他服了丹药,是丹药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偏偏如今落在别人的眼里,就是这庸医治好了嘉儿。 皇帝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手指又转起右手拇指的玉扳指,心里忍不下这口气。 像这等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之辈就该拿下,以儆效尤! 感觉到皇帝的不善,薛风演上前半步,挡在了楚千尘的面前。 皇帝也认得薛风演,他是北地军中一名校尉,也是顾玦的亲信之一。顾玦让他随这神医来,莫非就是想对自己示威? 想着,皇帝心里更恼,眼神暴戾,如刀锋般在薛风演的脸上一寸寸地刮过。 顾南谨的脖颈后出了一片冷汗。 他既不想皇帝动儿子的救命恩人,也不想希望顾玦与皇帝对上,试图和稀泥, 道:“父亲,嘉儿的烧退了。” 他想提醒皇帝这位小神医救了顾元嘉。 楚千尘静立原地,腰杆挺得笔直。 她笃定,皇帝这个人一向优柔寡断,又好名声,如何敢动自己! 前堂内,陷入一片沉寂,空气中隐约有火花闪现,剑拔弩张。 说句实话,薛风演都开始佩服楚千尘,他有王爷作为他的底气,而楚千尘这么个小姑娘,永定侯府不受宠的庶女,面对堂堂大齐天子,她却能有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实在是让人叹服。 突然,围在医馆外的百姓自发地让了一条路,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皇帝下意识地往大门外看去。 就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僧人信步穿过人群,僧袍的袖子与衣摆宽大,如水般垂落下来。 年轻的僧人眉目如画,神清骨秀,犹如山涧清雪,净世青莲,浮云明月。 那清贵出尘的气质在周围那庸庸碌碌的百姓之中脱颖而出,令得他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失了颜色。 僧人身后,还跟着两个气质各异的男子,一个是身材高大的虬髯胡,一个身量中等瘦削的青衣少年。 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全都望向了那个白衣僧人,有的看得目光发直,有的赞其风采,有的揣测着这不知是哪里来的高僧。 在大部分人的眼里,这不过是一个相貌出尘的僧人而已。 可是看在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的眼里,却是骇然。 081国医(二更) 陆思骥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是见过不少大场面,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罕见地微微变了脸色。 一个打扮成护卫的锦衣卫上前了一步,本想把僧人斥退,却被陆思骥拦下。 陆思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皇帝身侧,以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悄声道:“皇上,是乌诃迦楼。” 皇帝在听到“乌诃”这两个字时,面色也是一变,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一个问题—— 乌诃迦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乌诃迦楼是南昊大皇子,半个月前就率领南昊使臣抵达了京城。但是皇帝一直晾着他们,只让礼部的人招待了他们。 医馆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而医馆外,各种针对迦楼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响亮。 一个十五六岁的方脸少年指着迦楼的背影道:“这位大师是谁?来化缘的吗?” “我看这大师没捧钵,肯定不是来化缘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肯定地说道。 诚如她所说,年轻俊美的僧人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间只缠了一串伽楠念珠串,没捧钵,确实不是来化缘的。 又有一个中年妇人目露异彩地说道:“这位大师瞧着气度不凡,也不知道在哪个庙里供佛。” 好几个妇人都舍不得移开目光,觉得这年轻的僧人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和尚,倒像是九天之上的神佛,不染一点俗世的尘埃。 也有人看着迦楼身后的两个随从,目露疑惑之色地问旁人道:“现在的和尚还带随从吗?” 旁边的几人面面相看,谁也答不上这个问题。 皇帝眸光深邃地凝视着渐行渐近的迦楼,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之前让锦衣卫把济世堂的事闹大,本意是针对顾玦,可这件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难免也惊动了南昊人。 素闻乌诃迦楼聪明绝顶,他说不定是想看看顾玦会不会来济世堂,又或是他也猜到了来济世堂求医的人是太子与皇长孙。 皇帝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南昊对大齐一直觊觎在侧,想要挥兵北伐拿下大齐,一统中原,这次昊朝君主派其长子迦楼来齐,也是不怀好意。 迦楼停在了几步外,微微地笑着,圣洁脱俗,丰神俊秀。 他温和的目光在前堂内淡淡地扫视了一圈,视线掠过皇帝与顾南谨父子俩时,没露出丝毫的 停顿,仿佛没认出他们,目光反倒是在楚千尘的脸上停顿了一下。 他褐色的眼眸如大海般深邃,透着仿佛洞悉一切的睿智。 有一瞬间,楚千尘觉得对方认出了自己。 迦楼彬彬有礼地施了个单手的佛礼,“叨扰了,我是来求医的。” 他温润的声音悦耳如玉石相击,清越婉转,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皇帝像是被当头倒了一桶冷水似的,冷静了下来。 楚千尘也能感受到屋内那种诡异的气氛,心头似有一道惊雷划过,她突然就知道眼前这个白衣僧人是谁了。 这世上能让皇帝忌惮的人本来就不多,王爷是一个,可再加上僧人这个条件,恐怕就只有南昊大皇子乌诃迦楼了。 是了,前世的这个时候乌诃迦楼确实出使过大齐,也是唯一的一次。 楚千尘眸光一动。 王爷说,无论是战场上,还是为人处世,都要审时度势,借力打力总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好。 乌诃迦楼的到来无论是巧合,还是蓄意,对她来说,恰是时候。 楚千尘微微一笑,开口问道:“不知法师是为何人求医?” 言下之意是,她看迦楼的身子康健得很。 而这句话听在皇帝耳中,无异于侧面验证了他的猜测。 乌诃迦楼来求医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也就是说,他应该是认出自己了。 皇帝又开始转起拇指上的玉扳指,顿时就有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就这么放过济世堂,他不甘心,可是,若为了这小小的济世堂,就和顾玦在南昊人的眼皮底下闹翻了脸,南昊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兴风作浪的机会。 他得为大齐着想。 迦楼注视着楚千尘,眸光温润,那不带任何侵略性的目光仿佛水一般潺潺流入人的心中。 他徐徐道:“我的随从在岭南中了瘴毒。” “瘴疠毒气,从地而起,从下至上,病患双脚痹疼,手足拘挛,历节肿痛,短短一月,每况愈下,痰滞吐逆,口面歪斜,乃至毒气攻心。” “敢问姑娘可能治?” 他的声音清朗明润,神情语调都让人觉得舒适,仿佛他不是来求医,而是在论佛法似的,有着一种看淡生死的超然。 楚千尘淡声道:“江东岭南,山水湿蒸,春夏之间 ,风毒弥盛,致多瘴毒。瘴疠毒气中人,风冷湿痹,以热憎寒,不难治。” “我开一张方子,法师回去一试即可。” “知母三十钱,前胡十钱,地骨皮二十钱,犀角屑十五钱……” 楚千尘口述了一张方子,最后道:“按这张方子,每服四钱,以水一中盏,煎至六分,去滓,每日三次,于食后温服即可。先服上三日。” 平日里,要是楚千尘这般口述,刘小大夫早就去执笔写方子了,可是今日的气氛实在是诡异,又有皇帝、太子等人在,他一时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迦楼微一颔首,“多谢姑娘指教,我三日后再来请教姑娘。” 话落之后,迦楼就转身离开了,他的两个随从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了。 医馆外的锦衣卫和百姓都自觉地又让出了一条道。 三个人在这里不过停留了不足半盏茶功夫而已。 皇帝望着迦楼的洁白如雪的背影,神色又凝重了三分,心里的猜测从八成上升了九成,胸口压着一块巨石:迦楼果然不是来求医的吧! 楚千尘的唇角在面纱后,弯了弯。 王爷说过,乌诃迦楼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像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妙人记一张方子又算得什么。 皇帝这个人素来多疑,她也不过是让他多疑心几分罢了。 皇帝蓦地开口道:“嘉儿没事就好。走吧。”声音艰涩,又带着一股强烈的不快。 皇帝箭步如飞地走出医馆。 顾南谨已经知道皇帝的心意,对着楚千尘浅浅一笑,“神医放心。” 说完这四个字后,顾南谨也大步往医馆外走去。 乳娘抱上了顾元嘉,廉太医以及其他人也都井然有序地离开了。 没一会儿,一行车马沿着华鸿街朝南而去,很快就走得干干净净。 那些原本围在济世堂外的路人见热闹散场,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脸上还带意犹未尽的惋惜,嘴里说着“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又从阎王手里救回一条人命”云云的话。 济世堂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该看病的就看病,该抓药的就抓药。 只不过,刘小大夫和几个伙计脚下都有些发虚,他们那可是连皇帝和太子都见过的人了。 这种彷如做了个梦的虚幻感在一个时辰后就被 打破了。 华鸿街再一次沸腾了起来,一个陌生的青衣內侍领着一队人马来了,还带来了皇帝的圣旨。 整条街上都炸开了锅。 那青衣內侍正儿八经地宣读了圣旨,赞了一番济世堂仁心仁术、起死回生、功德无量云云,顺带也夸了刘老大夫祖孙两句,并钦封济世堂为国医馆。 当內侍念完最后“钦此”两个字时,跪在地上的刘老大夫与刘小大夫祖孙俩还没回过神来,有种置身梦境的虚幻感。 还是刘小大夫率先反应过来,扯了一下祖父的袖口。 刘老大夫连忙高举双手,颤颤巍巍地说道:“草民……接旨。” 他的手在微微地发着抖,整个人亢奋到了极点。 对此,內侍早就见怪不怪,把那道明黄色的圣旨往刘老大夫手上一送,又慢条斯理地说了些“不要辜负皇恩”的客套话,然后就带着一起来传旨的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整条华鸿街都震动了。 经过的路人都围过来看热闹,附近的邻居则都来道贺,也想沾沾济世堂的福气。 “恭喜恭喜,刘老大夫,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是啊,这还是官家第一次封国医馆吧!” “更是京城第一间国医馆。”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争先恐后。 大齐朝建朝以来总共也就三家国医馆,都是因为给大齐做出了显著贡献,才得封的国医馆,比如兖州的黄氏医堂就是因为三十年前有效控制了痢疾的扩散。 人群中心的刘老大夫和刘小大夫连连谢过这些街坊邻居,祖孙俩皆是笑得合不拢嘴。 隔壁杂货铺子的老板好奇地找他们打听:“刘老大夫,我瞧着中午来求医那票人来历不凡,是不是哪个皇亲国戚啊?” “我估计是。”附近一家茶楼的掌柜也跑来搭话,“我瞧着那些人个个气度不凡,至少也是个王爷世子之类的。” 刘老大夫回想中午的一幕幕,到现在还觉得脚发软,他哪里敢说破皇帝与太子的身份,只能含糊其辞道:“也许吧。我瞧着也像是贵人。” 捧着手里沉甸甸的圣旨,刘老大夫的一颗心总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再想孙儿从头到尾比他应对得还要沉稳,刘老大夫不由既自豪,又感慨。 这长江后浪推前 浪,以后这济世堂交给孙子,他也可以放心了。 祖孙俩笑容满面地谢过了街坊邻居后,就又进了济世堂,打算把圣旨好好地供起来。 这道圣旨也足够他们刘家显耀几代了! 楚千尘早在众人围着刘家祖孙道贺时,就悄悄地离开了。 皇帝明旨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那么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蓄意找济世堂的麻烦了,也包括皇帝自己也不会自打嘴巴。 无论如何,只要别因为自己连累到济世堂就好。 楚千尘松了一口气,不疾不徐地往松鹤街方向去了。 她这一趟出来足足耽搁了近两个时辰,现在太阳已经西斜,给华鸿街两边的店铺与招牌都镀上一片金红色的光晕。 走了一半,她突然驻足,找路边的小贩买了两篮李子,她提一篮,琥珀也提一篮子。 等她继续往前走时,步履变得轻快起来。 琥珀以为自家姑娘是以为买了李子高兴,笑道:“姑娘,奴婢瞧着这李子又大又红,肯定好吃。还可以拿来做蜜饯。” 楚千尘随口应了一声,当她在华鸿街与松鹤街的交叉口转弯时,目光飞快地朝后方望了一眼,确信跟踪她的人已经没了。 到底是谁处理的,显而易见。 王爷真可靠。楚千尘心情甚好地想道。 ------题外话------ *关于瘴毒的症状和方子借鉴自《太平圣惠方》 082姐弟(一更) 回了侯府后,她先换掉了衣裳,又洗掉了肌肤上的脂粉,就提着一篮子李子去了正院。 陈嬷嬷很识趣地去帮她们看门,楚千尘就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跟沈氏说了,目的是为了让她宽心。 沈氏眼神复杂地看着神色平静的楚千尘。 这丫头才十三岁,却是临危不惧,荣辱不惊,她这个年纪明明也没经过太多的事,却能有这份通透的心胸与气度。 “你这丫头啊……”沈氏感慨地叹道。 从前,她觉得楚千尘性子柔弱,其实这丫头是个外柔内刚的。 无论如何,既然皇帝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这件事也算是顺利解决了,否则难免还会有像忠勇伯、楚千菱这样的人跑去济世堂寻衅。 尘姐儿这丫头虽然不怕事,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个小姑娘家家本该活得无忧无虑,万事不愁,一切自有双亲长辈为她们铺路,可是楚千尘却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那自是不得已…… 想到楚千尘在侯府的处境,沈氏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心疼与忧伤。 “尘姐儿……” 沈氏拉起楚千尘的一只手,凝视着她那双漂亮潋滟的凤眸,想跟她说什么,却被外间一个活泼的童音打断了:“陈嬷嬷,楚千尘是不是来了?” “她人呢?是不是和娘在里面……” 不等陈嬷嬷通禀,那道湘妃帘已经被一只小手粗鲁地撩起,一道矮小的蓝色身影好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楚云沐一眼就对上了沈氏不以为然的眸子,连忙缓下了步伐,吐吐舌头。 他规规矩矩地朝罗汉床那边走了过去,像模像样地先给两人行了礼。 “娘。” “二姐。” 楚云沐装乖时,规矩礼数那是让人挑不出半点错的。 楚云沐对着沈氏卖乖地笑,“娘,我的功课刚刚都做完了,我可以和二姐去玩一会儿吗?” 他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脸的期待,就像他养的那只细犬似的。 只是这么看着他,楚千尘的唇角就微微地翘了起来,眼神柔和灵动了几分。 看着他们俩,沈氏忍不住也笑了,眉目温婉,挥挥手道:“去吧。不过,要是你功课没做好,下次我可不答应……” “娘,你就放心吧!”楚云沐拍拍胸膛担保道。 沈氏看着儿子那信誓旦旦的样子,脸上笑意更深。 楚云沐被他娘看得头皮发麻,总觉得娘似乎在打什么主意想坑他。 应该不会吧? 他可是娘最爱的沐哥儿啊! 楚云沐年纪还小,性子跳脱,没一会儿就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他一把牵起了楚千尘的左手,兴冲冲地拉着她往外走。 出了正院后,楚云沐才说出他真正的打算:“楚……二姐,我们去练箭吧!” 自前天看楚千尘露了那手箭法后,楚云沐就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刻惦记着跟她学弓箭,昨晚他还梦到他练好了箭术,成了武状元。 想着梦里的一幕幕,楚云沐的眼眸亮晶晶的,比黑宝石还要璀璨。 楚云沐满腔热血,跃跃欲试,不想楚千尘直接给他倒了盆凉水:“今天不能练箭,我要回去做药。” 这药是要给王爷的,她和莫沉约好了,后天一早给他送去的。 因为济世堂的事已经耽误了半天,她这两天得加紧了。 楚云沐先是有些沮丧,很快又精神一振,自高奋勇道: “楚千尘,我给你打下手好不好?” 楚云沐觉得自己真是棒棒哒,他给楚千尘打下手,等楚千尘做完了药,就能带他去练箭了。 楚千尘牵着楚云沐的小手,笑着应了:“好。” 一大一小一边走,一边说,言笑晏晏。 这一天,楚云沐是在楚千尘那里用了晚膳后,才在陈嬷嬷的三催四请后,离开了。 为了制药丸,楚千尘熬了一个通宵没睡,次日一早,她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了安后,又回来继续忙。 琥珀看着楚千尘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想劝她也不敢劝,只能全力给她打下手。 楚千尘一天都没停下,一直忙到了当天的半夜,总算是赶在约定的时间前完成了两瓶药丸。 她没睡几个时辰,就起了身,亲自跑了趟清茗茶楼,把这两瓶药丸给了莫沉,又叮嘱了用量与用法。莫沉离开茶楼后,就策马离开了。 瞧他离开时一路往南,显然不是回宸王府。 所以,王爷是南下了? 直到回到侯府,楚千尘还在想着这个问题,总觉得隐隐约约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一时抓不到。 楚千尘回去后又睡了 个回笼觉,等她醒来时,才知道楚云沐来了。 她飞快地穿衣洗漱,不过两盏茶功夫,就把自己收拾妥当,去了东次间。 “楚千尘,你可醒了!” 正在一个人玩的楚云沐无聊得简直快发霉了,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体贴的好弟弟。 等楚千尘的时间里,他又编了好些草编,快凑足十二生肖了。 楚千尘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笑道:“走吧,我教你练箭去。” 楚云沐一下子觉得整个人都好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拉着楚千尘就去了侯府的演武场。 永定侯府是以武谋身,侯府中是有演武场的,就在侯府的西北角,一面连着跑马场,偌大的演武场上,箭靶子、剑枪刀弓锤等各种武器一应俱全。 只不过,演武场的弓太大,都不太适合他们姐弟俩。 楚云沐有一把特质的小弓,是专门配着他的身量定制的。 “二姐,你挑一把弓吧。”楚云沐让人从武器库搬来了一箱子弓,随便楚千尘挑。 这一箱子弓五花八门,竹弓、牛角弓、羊角弓、犀角弓等等,不同的材质,不同的造型。 楚千尘垫了几把弓,就挑中了一把女真弓,女真弓是从前北方的游牧民族女真人用的弓,它的弓梢长且反向弯曲,这种设计可以把弓的拉力做大,注重于“稳”和“准”。 而汉弓的特点恰好与之相反,更注重弓箭的效率和射程。 她现在是要射靶子,当然是选女真弓了。 楚千尘拉了拉弓弦,满意地一笑,对着楚云沐道:“沐哥儿,你看着。” 说着,她从箭筒里取了一支羽箭,熟练地搭箭,扣弦,预拉,轻松地就拉满了弦…… 为了让楚云沐看清楚,她蓄意放慢了动作。 故意停顿了一下,这才放箭。 “嗖”,那支羽箭急速地射出,带着爽利的破空声,下一瞬,就稳稳地射中了前方的靶心。 “啪啪啪!” 楚云沐疯狂地鼓起掌来,小脸上像是在发光,“二姐,你实在太厉害了,简直百发百中!” 楚云沐正想让楚千尘再来一次,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立马喊道:“爹!” 楚千尘放下手里的弓,下意识地循着楚云沐的视线望了过去,撞进一双漆黑如深壑的眼眸里。 这双眼睛幽深淡漠,没有赞赏,没有慈爱,反倒是带着审视。 他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人。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的复杂。 楚令霄信步朝姐弟俩走了过来,背光下,他的五官在阴影中略下模糊。 楚千尘和楚云沐分别给他行礼。 “父亲。”楚千尘对他的称呼明显与楚云沐区别了开来。 前世,这两个字透着楚千尘对他的仰慕与敬畏,而今,唯有疏离。 楚令霄深深地凝视着楚千尘,轻声问道:“尘姐儿,你的弓射是哪里学的?” “父亲,我去岁在庄子上住了几个月,那时,闲着无事随便练的,”楚千尘也不管他会不会怀疑,随口敷衍他,“我还打过些野味呢……” 不管楚令霄信没信,楚云沐是信了,拉着楚千尘的手道:“二姐,你会打野味?” 他这句话就差直说,让楚千尘带他去打野味了。 楚令霄仿佛根本就没看到楚云沐似的,目光怔怔地看着楚千尘,摆出一副严父的做派,训道:“尘姐儿,你是姑娘家,不该舞刀弄枪的。” 楚千尘只是抿唇笑,不置可否。 从她还抓着手里的弓来看,就知道她没把楚令霄的话放在心上。 楚令霄眸色更深。 说句实话,这几个月来,他觉得有点看不透这个女儿了。 从前的楚千尘是懦弱的,唯他与姜姨娘之命是从;但是现在,这孩子却有点桀骜不驯的味道了。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却给人一种凤凰涅槃的感觉。 难道是之前她在庄子里住的那几个月寒了她的心…… 是了,好像她和沐哥儿这么亲,也是起源于去年沐哥儿去庄子上小住了两日。楚令霄心里思忖着,面上不动声色。 楚云沐歪了歪小脸,觉得他爹有些怪。 他还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爹,大姐会骑射,三姐会舞剑。”怎么二姐射箭就不该了呢? 君子六艺其中一项就是射,不止侯府的公子们要学君子六艺,侯府的姑娘们也大都跟着父兄学过一些,就看是否擅长而已。 楚令霄:“……” 楚令霄一时语结,如果这句话不是楚云沐说的,而是楚千尘说的,他自可以跟她说,让她以琴棋书画为重。 楚令霄清清嗓子,不打算跟五岁的孩子论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尘姐儿,你多去看看你姨娘,你姨娘烧伤了腿,到现在还没全好。” 楚千尘依旧只是淡淡地笑着。 楚令霄没注意楚千尘没应,因为说到了姜姨娘,不由想到了她被烫伤的左脚。 原本如瓷般无瑕的玉肌上那赤红的烫疤触目惊心,让楚令霄想想就觉得心疼,微微蹙眉,只恨不得替她受了。 “那十全膏你还有没有?”楚令霄沉声问道。 楚千尘摇了摇头,“我手头没有十全膏了。” 真话不全讲,她这句话不假,她手头最后一瓶十全膏给了沈氏。 楚令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也知道太夫人寿宴那日楚千尘与楚千菱的那场龃龉,楚千尘当众砸了一瓶十全膏,又把另一瓶给了沈氏。后来刘氏还为了楚千菱去找沈氏讨过几次,但都没拿到。 方才,他去了沈氏那里帮姜姨娘要十全膏,结果碰了根钉子,沈氏就是不肯给,分明是想存心磋磨人! 当年,若非为了救楚家,他又怎么会被迫娶了沈氏…… 想起往事,楚令霄心里不太痛快。 楚令霄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带着几分嫌恶与责怪,暗道:这丫头真是养不熟,她明知她姨娘伤了,也不知道主动去找沈氏把十全膏讨回来孝敬她姨娘! 想到姜姨娘这段时日为了脚上的烫伤,想到她这些日子来以泪洗面,楚令霄只觉心都要碎了,恨不得代她受罪。 他不好命令楚千尘去找沈氏讨,便用斥责的口吻道:“你怎么不去济世堂再买些十全膏回来!” 对于楚令霄的责难,楚千尘完全不过耳,随口道:“济世堂没货了。” 她人在这里,心却早就飞远了,想着:王爷喜欢吃蜜汁鹅脯,正好现在是荷花的花季,她可以选些嫩的荷花花苞制酱汁,熬出的酱汁不仅颜色漂亮,而且还有荷花的香味。 下次她做了蜜汁鹅脯带给他吃! 083弓弦(二更) 楚令霄看着楚千尘这副闷不吭声的样子就来气,觉得跟她说话没意思得很。 楚令霄忍不住又想起了沈氏,他跟沈氏讲话的时候,沈氏也是时常是这样,带着一种视若无睹的默视,仿佛他说的话不值得放在心上似的。 楚令霄越说越没意思,直接拂袖走了。 楚云沐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子,仰首看着她,那眼神似乎在说,爹这是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就走了? 楚千尘耸耸肩,懒得理会。 楚令霄刚走到演武场的大门口,一个着青蓝色褙子的丫鬟就疾步匆匆地来了,跑得是气喘吁吁,花容失色。 “侯爷,”丫鬟忧心忡忡地禀道,“姨娘……姨娘一直不肯吃东西,从昨天起,就滴水不进……” 楚令霄面色大变,加快脚步,随丫鬟朝着清辉院方向去了。 清辉院中一片愁云惨雾,丫鬟婆子们全都死气沉沉的。 楚令霄在绢儿的指引下一路冲到了内室。 姜姨娘正伏在窗边,嘤嘤抽泣着。 她云鬓蓬松,半点珠钗未戴,只以丝带挽发,那浓密的鸦青头发映得她的肌肤欺霜赛雪,一身水绿罗衫以丝绦束着,腰身盈盈一握,如花般娇弱。 “姗儿。”楚令霄柔声唤道,来到她身旁,伸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身。 姜姨娘抬起了她清丽的面庞,泪眼婆娑,黛眉似蹙非蹙,端的是楚楚可怜。 “侯爷!”姜姨娘扑到他怀里,千回百转地喊道。 她脚上的烫伤已经养了二十几天,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烫疤,虽然平时穿着鞋,旁人看不到,可是只要一脱白袜,她左脚的那道疤痕就是那么触目惊心,就像是白玉有了瑕疵。 姜姨娘越想越难过,泪如雨下,纤弱的身子伏在楚令霄身上轻颤不已。 这段时日,太夫人寿宴那日的事一次次地浮现在她脑海中,白天夜里,皆是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就去想要是那天楚千尘早一步把她救走,那么那只铜帐钩就不至于砸到她脚上…… 她也不至于因为不能伺候楚令霄,只能把琉璃给了他…… 姜姨娘更难过了,泪水愈发汹涌。 楚令霄见美人落泪,也是心如刀割。要是他弄来了十全膏,姗儿何至于这么难过! 沈氏怕是不仅存心磋磨姗儿,更是在故意拿捏自己,就因为 自己迟迟没有给沐哥儿请封为世子。 在楚令霄看,沐哥儿是嫡子,可他才五岁而已,这个年纪就知道玩,根本还看不出他的秉性与天赋到底如何。 永定侯府的世子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当然不能随随便便! 楚令霄觉得沈氏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要是沐哥儿真的担得起世子这个位置,再晚几年请封又何妨? 楚令霄拔高嗓门喊了声:“来人。” 绢儿就打帘走进了內室中,躬身待命。 “让大管事亲自去趟济世堂,不管要多少银子,都要把十全膏买回来!”楚令霄吩咐道。 “是,侯爷。”绢儿恭声应命,步履无声地退了出去。 姜姨娘从楚令霄宽阔的胸膛的抬起头,感动地看着他,。 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但是楚令霄满不在乎,以手指的指腹轻轻地拭去她眼角晶莹的泪花。 姜姨娘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眸子里含着千般柔情万般仰慕。 清澈的瞳孔映着楚令霄俊朗的面孔,仿佛她的眼里只有他,她能依靠的人也唯有他。 然而,姜姨娘又一次失望了。 哪怕楚令霄出千金,也买不来十全膏。 以楚令霄的性子,哪里咽的下这口气,这要是平日里他早就仗着侯爷的身份去强买,可偏偏济世堂刚刚被封了国医馆。 皇帝这才刚下了旨,他要是去济世堂闹事,那就等于是打皇帝的脸,就算给楚令霄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于是乎,接下来的几天,楚令霄的脾气越发的不好,几次明里暗里地说着,沈氏不把十全膏给姜姨娘是善妒。 这些事在府里的奴婢间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楚千尘也听闻了。 楚千尘心里有点懊恼,不该把十全膏给了沈氏,否则,也不至于给了楚令霄借题发挥的机会。 事已至此,后悔也于事无补。 楚千尘想了又想,想起前世她还做过一种冰玉霜,取自“冰肌玉骨”,这冰玉霜用了不仅可以令肌肤细腻,还可以减少眼角、嘴角的细纹。 她立刻开了方子,让琥珀出去抓药,又在屋子里忙了好几天,才把冰玉霜做了出来,装在一个白色的小瓷罐里。 “这气味可真好闻。”沈氏闻了闻乳白色如羊脂般的冰玉霜,眉眼弯了起来。 又有哪个女人不 爱美,尤其是生了沐哥儿后,这几年,她脸上、身上渐渐出现各种细纹。 刚刚下学的楚云沐也在,把脸凑过来,然后指指自己的面颊说:“楚千尘,这什么霜可以治这个吗?你看,我一笑起来,脸上就有个涡,一点也不威武!” 沈氏看了看他胖乎乎的小手指点的位置,忍俊不禁地笑了。 楚云沐微笑时,唇畔就会露出一对梨涡,看着十分可爱,然而,他自己却嫌弃极了。 “胡闹。”楚千尘也被逗笑了,伸指在他额心点了下。 她一笑,唇畔露出一对相似的梨涡。 所以,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楚云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罐子冰玉霜。 这时,门帘外传来丫鬟行礼的声音:“大姑娘。” 帘子被人打起,楚千凰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叠绢纸。 楚千凰已经搬回她的月鹭院住了,但是沈氏还是不许她出府,每天都把她关在家里读经、抄经。 “娘,”楚千凰给沈氏行了礼,把手上的那叠绢纸奉上,“我抄好经了。” 这个月,楚千凰一直在诵读、抄写《地藏经》。 沈氏收了笑,仔细地一页页往下看。 她让女儿抄经是希望静心,也希望她能在抄经诵经的时候有所感悟。 看到第三页,沈氏就停下了手,眉心微蹙,盯着其中的一行字道:“凰姐儿,你的字写得太急躁了。” 乍一看,楚千凰这手簪花小楷字迹工整,清丽秀雅,漂亮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但是,沈氏却注意到楚千凰中途差点写了错字。 她把一撇差点写成了一竖,到了三分之二时,又硬生生地扭了过去。 抄佛经时,是不可以写错字的,写错了,这一页就该重新抄过,可是楚千凰却选择了用这一页来忽悠自己。 沈氏心里是失望的,同时也变得更坚定。 从前,她觉得女儿方方面面都好,对女儿太过放心了,万事都由着她去,比如她想去当公主伴读,其实沈氏从一开始就不赞同,因为女儿想,就随她了。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女儿的性子走偏了。 女儿都十三岁了,眼看着就要及笄了,就要谈婚论嫁了,她必须严加管教,否则,不能把女儿的心收回来。 楚千凰垂着小脸,神色间难掩局 促与萎靡。 她在屋里抄了好些天经书,就想让母亲快点解了她的禁足。 那么,就算她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伴读,她还是有机会见到那个人的…… 楚千凰漆黑的柳叶眼中掠过一道幽芒。 她飞快地瞥了沈氏与楚千尘一眼,纤白手指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 “娘,我知道了。”楚千凰柔柔顺顺地应道,“我回去把这一品都重抄一遍。” 《地藏经》分为上下卷,一共十三品。楚千凰抄错了一页,但主动提出重抄一品让沈氏既觉得欣慰,又怕过犹不及。 沈氏微微一笑,拉过楚千凰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安抚她:“凰姐儿,你慢慢抄。” 她让女儿抄经是希望她能在抄经的过程中有所感悟,而不是一种惩罚的手段。 楚千凰微微地笑,她的目光看向了楚云沐,话锋一转:“娘,听说沐哥儿最近在练习弓射了。“ 楚云沐在练弓射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沈氏为了儿子特意请了武师傅教他正式学弓射,虽然楚云沐有了武师傅了,但楚千尘依旧会时不时地带着他玩。 双管齐下,楚云沐的弓射进益十分显著,也让他对弓射越发投入。 “大姐,”楚云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得意洋洋地自夸道,“你是不知道,昨天岳师傅还夸了我呢,说我进步得很快,一日千里。” 楚云沐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我们沐哥儿可真厉害!”楚千凰伸手想去揉他的头,却被他敏捷地避开了。 楚云沐像金鱼似的小脸鼓鼓的,一本正经地强调道:“大姐,男孩子的头不能揉的,你别学娘!” 楚千凰怔了怔,然后噗嗤地笑了:“你啊,年纪小,规矩倒是大!” 楚云沐正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就听楚千凰又道:“那我可要瞧瞧你到底进步了多少。” “我已经能射中靶子了,不信我射给你看!”楚云沐一下子就兴奋了,一把拉起了楚千凰的手,兴致勃勃地也叫上了沈氏与楚千尘。 于是,四人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演武场。 丫鬟立刻就把楚云沐常拿的那把小弓送到了他手里。 楚云沐年纪小,力气也小,因此站在了距离靶子三十步外的地方。他已经练了十来天的箭,在反反复复的一次次练习中,他射箭的动作早已像模像样,搭箭 、拉弓、瞄准,然后放箭。 羽箭“嗖”地离弦而出,飞到接近靶子的地方就有些余力不足,开始微微下落,但还是一箭扎在了靶子上。 楚千凰含笑跟楚云沐鼓掌,对沈氏道:“娘,沐哥儿的箭法果然是进步神速!以后肯定像二舅父一样是个神箭手!” 楚云沐闻言下巴微微地昂了起来,胸膛也挺得高高的。 二舅父那可是武状元,果然,自己也是将来要当武状元的人! 楚云沐突然觉得靶子上的那一箭碍眼起来,第一箭只射中靶子的最外环实在是有损他的威风。 肯定是这把弓不够好! 楚云沐朝一边的武器架走去,放下手里的小弓,拿起了楚千尘平日里常用的那把女真弓,弓把上的鹿皮还是楚云沐亲手缠上去的,被楚千尘用了几天后,鹿皮也变得更柔软了,握上去的手感很好。 楚千尘说过,这女真弓比汉弓更稳,更准。 楚云沐抓着女真弓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原位,再次搭箭拉弓。 第一箭,弓拉得还不够满,因此脱靶了,羽箭在距离箭靶一寸的地方射过。 楚云沐不气馁。这张弓他第一次用还没上手,脱靶也正常。 他又取了第二箭。 第二箭明显比第一箭好多了,箭尖再次射中了靶子的最外环。 “啪啪……” “啪啪啪……” 楚千尘、沈氏和楚千凰都捧场地鼓着掌。 楚云沐面泛红晕,目露异彩,觉得自己越来越上手了。 他有信心,下一箭可以射得更接近靶心,只要他使劲全力把弓拉得再满一点,再满一点就好…… 当女真弓的弓弦再次被拉满,忽然间,“铮”的一声,那绷紧的弓弦毫无预警地断开了…… 084爵位(一更) 羽箭落地。 那断开的一条弦擦过了楚云沐的右脸颊,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寸长的血痕。 断弦沾上了殷红的血珠,“滴答滴答”地落下。 “……” “……” “……” 演武场内,静了一静,所有人都惊住了,这一刻,时间似乎凝固了。 “沐哥儿!” 沈氏花容失色地从椅子上起身,快步朝楚云沐小跑了过去。 楚千尘也是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蹲下身,检查楚云沐的右脸,先看他的右眼。 确信眼睛没伤到分毫,楚千尘松了一口气,“眼睛没事。” 她摸出一方霜白的帕子,轻轻地擦了擦楚云沐脸上的血痕…… 方才的那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楚云沐自己也没回过神,甚至没感觉到疼,直到此刻,才觉得右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眼角的余光瞟到楚千尘的帕子被血染红,小心肝就颤了颤,眼眶也有些热。 “我没事。”他硬声说道,觉得而自己很勇敢。 是啊,他将来可是要上战场当大将军的,受点伤就哭鼻子像什么样?! 他看不到自己,自然也看不到自己的眼眶红红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滚,一副小可怜样。 就跟那路边求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小奶狗似的。 楚千尘也心疼,琢磨着回头让琥珀出去给楚云沐买些他喜欢的糕点蜜饯回来,眼睛仔细地看了他的伤口,然后道:“伤得不重,但伤口有些深……陈嬷嬷,你去把十全膏拿来。” 陈嬷嬷迟疑着用目光询问沈氏。 楚千尘主动道:“这伤口有点深,给他涂上些十全膏,能好得快些,也能避免留疤。” 沈氏在最初的混乱后,已经定下了神。 这十全膏是楚千尘的东西,沈氏本不想随便拿来用的,只要楚云沐没伤到眼,他一个男孩子摔摔打打的不算什么。楚云沐从小就皮得跟猴子似的,就算平日里有丫鬟奶娘时刻看着,也没少摔磕着手脚。 但是,大齐律,残疾和脸上有疤痕者不得为官和承爵。 “陈嬷嬷,你去吧。”沈氏接受了她的好意,陈嬷嬷赶紧去了。 “疼不疼?”沈氏柔声问楚云沐。 楚云沐勇敢地摇了摇头 ,泪珠又开始打转,嘴巴扁了扁,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倔强的哭音,“不疼。” “我们沐哥儿真勇敢!”沈氏亲自喂他吃了一颗玫瑰糖,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温柔缱绻,就像他还是小婴儿时那样。 楚云沐含着玫瑰糖,嘴里的甜意压过了脸上的痛意。 等他吃完一颗糖,正想着是不是撒娇卖乖地再哄沈氏给他吃一颗时,陈嬷嬷拿着十全膏疾步匆匆地回来了。 楚千尘净了手,又让琥珀打开那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她隔着帕子沾了些药膏,轻柔地涂抹到了楚云沐右脸的伤口上。 薄薄的一层药膏覆在如血线般的伤痕上。 站在一旁的楚千凰垂眸看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揣测。 她的耳边又想起了那日沈菀说的那些话—— “那个神医她也长着一双凤眼,与大姐姐你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神医脸上蒙着面纱,瞧不出样貌,不过年纪很小,我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大概跟凰姐儿你差不多大。” 从沈菀的描述来看,济世堂的那个神医实在是太像楚千尘了,再加之楚千尘的手头还有十全膏…… 楚千凰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问题是,据她所知,楚千尘应该是不懂医术的。 想着楚千尘三月里救了楚云沐的事,楚千凰又迟疑了…… 她对自己说,她不能被梦影响了,梦里的楚千尘和现在的她区别太大了。 楚千凰沉默不语,思绪里浮现了许许多多的事,有梦里的,有现实的,让她一时有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恍然。 楚千尘很快就给楚云沐涂好了药膏,叮嘱陈嬷嬷道:“一日敷两次。” 陈嬷嬷唯唯应诺。 楚云沐只觉得伤口冰冰凉凉的,那种灼痛感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这种舒适的感觉让他一时忘了骗糖吃的事,咧嘴笑了。 “不痛了!” 他下意识地去摸脸颊上的伤口,结果—— “啪!” 他的右手被楚千尘轻轻一掌拍掉了。 楚云沐委屈巴巴地看着楚千尘,觉得自己一腔真心终究错付了,他还是不是她最爱的沐哥儿了?! “伤口不能摸。”楚千尘正色道。 楚千尘转头又对沈氏道:“母亲,沐哥儿的伤口不用包扎,包扎了反而会好得慢。你们注意别让他用手摸伤口,免得伤口沾染了脏东西。” 她说的这些沈氏与陈嬷嬷也可以理解,这就跟结了痂的伤口和疹子不能用手抠,要让它自己掉是一样的道理,可道理归道理,总有人管不住自己的手。 沈氏与陈嬷嬷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楚云沐,楚云沐这皮猴子就是那一类管不住手的,从前都能把蚊子包给抠出血来。 楚云沐被看得咯噔一下,扯着嗓门道:“不摸就不摸!” 沈氏不置可否。 楚云沐正色道:“真的。” 他说了不摸伤口就肯定不摸。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沉寂,楚云沐整个人都不好了。 人与人之间能不能有一点信任了! 出了这个小插曲,楚云沐也就没再继续射箭,四人先回了正院。 楚云沐的衣袍上沾了些血,就干脆去重新换了一身。 等他换好衣袍也到了黄昏给太夫人请安的时间了,四人又一起去了荣福堂。 这段日子以来,太夫人依然不怎么理会沈氏,对此,沈氏也不在意,反正就是每天准时去荣福堂坐坐就走。 反正她也不是刚嫁进门的小媳妇了,膝下有儿有女,既有诰命,又有娘家撑腰,她根本不在意太夫人的看法。 太夫人也不理沈氏,哪怕当沈氏给她行礼时,她都没有正眼看她,直到她的目光掠过楚云沐的脸。 “沐哥儿,快过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心疼坏了,把楚云沐招到了罗汉床上坐下,仔细地盯着他的小脸看。 楚云沐就奶声奶气地把方才他在演武场射箭时,不小心弓弦崩断划了脸的事说了,又抱怨了两句:“那把弓太老了,没养护好,弓把上的鹿皮还是我新缠的呢!我就该把弦也换了!” 说到最后,他还特意强调道:“祖母,我没有哭哦!” 他可不像五弟是个哭包,不过是摔一跤就要哭得惊天动地的。 楚云沐颇为自豪地想着。 太夫人看着孙儿脸上那道刺眼的血痕,嗔怪地看了沈氏一眼,“阿芷,你也不让人仔细看着沐哥儿!” 语外之音是怪沈氏没照顾好楚云沐。 太夫人越看越心疼,摸着楚云沐完 好的左脸颊,念叨着:“这伤口有一寸长了吧,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沐哥儿,找大夫给你看过没?” 太夫人既心疼又担忧。 朝廷的律法明令,身有残疾者以及毁容者皆不能为官,也不能继承爵位。 楚云沐这道伤口的位置十分醒目,就是长大了蓄须怕也遮挡不了,要是留疤的话,会影响他袭爵。 她说话间,门帘被人从外面微微打起一角,下方露出几双绣花鞋,其中一双的鞋尖上缀着一对精致的彩蝶,蝶翅微颤。 楚千凰注意到了,她嫣然一笑,宽慰太夫人道:“祖母,您放心,已经给四弟用上了十全膏,想必是不会留疤的。” “那就好!那就好!”太夫人闻言如释重负放心了。 国医馆的事,太夫人也是知道,对神医之名,如今也颇为敬畏,这十全膏是神医所制,定是好东西! 下一瞬,刘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楚千菱紧随其后,母女俩皆是气势汹汹。 后方的两个二房庶女神色怯怯,落后了好几步。 刘氏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坐在太夫人身旁的楚云沐,脸一下子就黑了。 她也顾不上对太夫人行礼,对着沈氏怒声质问道:“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讨了这么多次十全膏,好话说尽。” “你倒好,不把十全膏给我们菱姐儿,反而给你家沐哥儿用!” “沐哥儿脸上这么条小口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家菱姐儿脸上的伤口那么深……大嫂,你这当伯母的,心未免也太偏、太硬了!” 刘氏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愤怒,额角青筋乱跳,觉得长房他们是合伙来欺负他们二房。 楚千菱面纱外的眼眶红彤彤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楚云沐脸上的药膏,眼神带着几分怨毒。 长房分明是故意的,楚千凰算计她,楚千尘伤了她,现在楚云沐还抢了她的药! 都是他们害了自己! 楚千菱心底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着,就像是快要爆发的火山般,压抑狂暴。 二房的两个庶女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手足无措,她们还没给太夫人行礼,自然也不能坐下,只能垂着头,当自己不存在。 沈氏皱了皱眉头,还没等她开口,太夫人已经不快地说道:“老二媳妇,你也是沐哥儿的婶 母,怎么就不见你对我们沐哥儿有慈爱之心了!” “你又不是大夫,你怎么知道沐哥儿脸上这口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沐哥儿真的留了疤,不能继承爵位,你担待得起吗?!” 太夫人声声凌厉,字字冷凝。 她是侯府的老封君,自是更看重嫡孙的。 对她来说,沈氏再不讨喜,也是出身高贵,楚令霄的嫡子肯定比庶子好,侯府的爵位当然是该有嫡子来担。 楚云沐肯定要比楚千菱一个姑娘家重要。 “……”刘氏心里不服气,更是恨:明明是菱姐儿伤在先,沈氏却不顾自己的恳求攥着十全膏不给。而现在,婆母全然不顾先来后到的道理,帮着长房抢十全膏,把二房踩在脚底。 明明她们菱姐儿也是婆母的亲孙女! “母亲,沐哥儿是您心头肉,可我们……”刘氏还想再争几句,这时,又有人鱼贯地进了左次间。 楚令霄走在最前面,跟在他身后的是楚二老爷楚令宇以及二房的长子二少爷楚云辰。 楚令宇打断了刘氏,喝斥道:“母亲跟前,你是怎么说话的!” 刘氏:“……” 刘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愈发不服气了。 “母亲。”楚令霄先给太夫人行了礼,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落在了楚云沐右脸上涂了药膏的伤痕上,愣了愣,“沐哥儿,你的脸……” 他微微睁大眼,眸光闪了闪,然后又朝楚千尘望了一眼。 085香闺(二更) 楚云沐本想再吹一遍自己的勇敢,不过,太夫人抢在他前面大致把经过说了。 太夫人心疼地搂了搂楚云沐,恨不得叫两声心肝宝贝。 楚令宇的视线在楚云沐与楚千菱之间来回看了看,与刘氏一样,他心中也有不满,也想和太夫人与长房理论。 问题是…… 想到某件事,楚令宇暂时压下了心头的不满,又用眼神示意妻子稍安勿躁。 待众人都坐下后,太夫人喝了口茶,笑道:“阿霄,阿宇,你们俩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楚令宇就等着太夫人问呢,眼睛一亮,笑道:“母亲,马上是一年一度的国子监招生了,我和大哥商量着逸哥儿和云哥儿都到年纪了,可以去试试。” 楚令宇说的逸哥儿指的是楚令霄的庶长子楚云逸。 楚令霄微微颔首,“他们俩也快十二岁了,可以去国子监历练一下了。” 不似前朝重文轻武,大齐朝因为南昊虎视眈眈,对于文武同样看重,是以国子监不仅招收那些童生、秀才、举人之类的文生,也招武生。 国子监可谓大齐第一学府,想要进国子监不仅要经过考试,还需要举荐信,说得难听点,总不能阿猫阿狗都涌去国子监参加入试考试吧。 刘氏的眼睛也亮了。她也明白楚令宇让她稍安勿躁的原因,楚云辰想要拿到举荐信,不免需要长房出力。 每年国子监的入学名额就那么几个,他们不仅要和京城的勋贵朝臣子弟争,还要和各地来的其他士族子弟竞争,说是千里挑一也不为过。 可一旦进了国子监,那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朝堂,将来文生考文举,武生考武举,十之七八都能考中文武进士。 来日入朝为官,他们在国子监的那些同窗不仅是朝中的同僚,也可以成为一种助力。 太夫人也是神采奕奕,觉得这个主意好,笑道:“逸哥儿马上就要抵京了,正好能赶上。” 二月中旬,姜家那边递来消息说,姜老太爷也就是太夫人的兄长病了,太夫人忧心兄长,而楚令霄兄弟几个又有差事在身不能去姜家,就由楚云逸跑了趟豫州探望姜老太爷,直到姜老太爷痊愈了,他才返京。这一走也有三个月了。 楚千尘在一旁默默地喝着茶。 她重生时,楚云逸已经启程去了豫州,从前世到现在,她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楚云逸,连他的模样都 在记忆的长河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对于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楚千尘的印象并不深,只依稀记得小的时候,她也和他一起玩过,他像自己的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喊着她姐姐,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姜姨娘不让她带他玩了,那好像是她四五时的事了,她早就记不清了。 经历过前世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后,侯府的这十三年就变得微不足道,祖母、父亲、姨娘、二弟……她的这些血脉上的亲人对她而言,大都与陌生人无异。 别说是王爷,就是与莫沉、薛风演他们,都不能相提并论。 楚千尘自顾自地饮着茶,从头到尾都是一言不发。 她的沉静与周围的喧哗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母子三人越说越热闹,太夫人下意识地看向了沈氏,想让沈氏帮忙找娘家使使劲。 对于侯府而言,想要拿到参加国子监入学考试的举荐信不难,可是如果穆国公府出面的话,也许不需要考试就可以让两个孩子直接入国子监。 每一年,国子监都有那么几个免试的名额,有时候是年少成名的天才,比如大齐历史上唯一得了小三元和大三元的文科状元苏鸿飞;有时候是大儒名士举荐的英才;有时候是皇帝的恩准…… 沈氏自顾自地垂眸喝着茶,仿佛完全没感觉到太夫人的眼神。 太夫人的脸都黑了一分,若是往日里,她自然可以摆出婆母的架势与沈氏商量,可是这大半月来,她一直冷着沈氏,现在让她低头求沈氏,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太夫人忍不住就给楚令霄递眼色,但楚令霄同样不想求沈氏,只当没看懂。 他也不觉得穆国公府有能力直接送两个孩子进国子监,否则,穆国公府的子弟又何必自己去考呢! 楚令霄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就道:“母亲,我打算给两个孩子请文先生和武师傅回来加强一下功课。” 如同武举要考策问,国子监的武科考试也有文试,大字不识一个的是绝对过不了入学考试的。 楚令宇和刘氏也是连声附和,这个说族学的先生只是个秀才,对于兵法什么的怕是一窍不通,那个说最好去请个武举人来指点一下…… 眼看着话题全都转到了国子监的入学考试上,楚千菱面纱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十指不住地绞动着。 太夫人看着两个儿子有商有量,终究还是没说出让沈氏帮忙的话来 。 他们说得热闹,而楚千尘就在那里喝喝茶,吃吃李子,偶尔也给楚云沐喂枚李子,对他们说什么都过耳不过心。 反倒是楚云沐,听得十分专注。 他觉得他将来也是要考国子监的,最好提前几年先准备一下。 他听得聚精会神,楚千尘塞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好似双手捧食的松鼠似的,小嘴鼓鼓。 楚千尘只是这么看着他,就觉得心里暖暖的,琢磨着去给楚云沐打一把更好更趁手的弓,也是为了避免再出现今天的事。 她记得王爷说过,京城里有一家铺子是百年的制弓老铺,当年王爷送给她的那把女真弓也是在那里打的。 干脆,她就给她自己和沐哥儿一人打一把弓。 对了,她还得去打几把小刀。 虽然市面上也有一些大夫常用的刀具,比如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剪子、镊子等等,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些刀具不够精细、不够锐利。 她打算在现有刀具的基础上做一些改良,这把刀必须要轻薄,比剃刀薄;要锐利,必须能吹毛断发;要小,比匕首小,让她能灵活地掌握在指间,翻来覆去,就像叶子牌大小。 而且,要用得方便,同时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这些刀具的用处,这样,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给王爷开膛并取出箭头,尽量把伤口最小化,把创伤降低到最低。 事关顾玦,她决不能出一点错处。 自重生以来,她画过好几张图纸了,可都觉得差一点。 楚千尘回了琬琰院后,先用了晚膳,跟着就和琥珀两人一起关在小书房里,她又画了好几张刀具的图纸。 案头凌乱不堪,各种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三棱针、剃刀、匕首、飞刀、叶子牌等放了一桌子。 外面的夕阳已经落下了,天空一片浓浓的灰蓝色。 琥珀点燃案边的一盏羊角宫灯,烛火在薄如蝉翼的灯罩里微微晃动,在楚千尘的鬓发上洒下淡淡的光泽。 楚千尘把一枚叶子牌抓在手里,那叶子牌在她洁白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来覆去。 她的动作轻巧而敏捷,那竹制的叶子牌衬托得她纤细的手指像是羊脂玉雕成的,说不出的好看。 琥珀在一旁看着,看得几乎有些呆了眼,忍不住道:“姑娘,您的手可真灵活!” 琥珀这句话发自内心 ,自家姑娘这双手不仅写的一手好字,而且舞剑、射箭、针灸、制药、抚琴、作画等等,无一不通。 琥珀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姑娘这么小一个人怎么能懂这么多?! 叶子牌在楚千尘手上又转了一圈,然后落入她掌心,她一把将之握住,随口道:“这有什么。” 楚千尘这句话同样是发自内心。 王爷的手可远比她要灵活多了,从前还是他教她玩的叶子牌、牌九、骰子,演示给她看那些庄家是怎么作弊的。他说,知道怎么作弊才不会被人骗,而且玩牌可以训练手指的灵活度。 是了! 楚千尘蓦地抚掌,瞳孔一亮。 王爷比她厉害多了,虽然王爷不懂医书,可是他对刀剑这些武器的了解却远超于她。 她可以问问王爷! 可是…… 很快,她的眼睛又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朝窗外望去,望着南方的天空。 可是,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在王爷回京以前,她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楚千尘又拿起了狼毫笔,在宣纸上继续画了起来,画刀,画弓,画了一张又一张…… 夜越来越深,月上柳梢头。 一更天的锣声响起。 两更天的锣声响起。 …… 楚千尘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画着图。 烛火静静地在灯罩里燃烧着,夜风从窗口吹了进来,烛火轻轻晃动了两下。 小书房里忽明忽暗。 楚千尘抬起头,正迟疑着是否该关窗,却见窗外一道月白的身影轻巧地自树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窗外。 楚千尘微微睁大眼,看着对方身手灵活地翻窗进来了。 是顾玦。 他穿着一件月白翻领胡服,腰环玉带,脚踩短靴,衬得他身形颀长劲瘦。 橙黄色的烛火柔柔地笼在他脸上,朦朦胧胧,让他原本清冷的面庞柔和了几分。 086奇效 琥珀俯身在磨墨,本来没看到顾玦,可是顾玦投在地上的长影朝她延伸了过来。 她猛地抬起头,朝窗口方向望去,这一看,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大男人,吓得差点没喊出来,却被楚千尘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生怕琥珀坏事,楚千尘默默地给她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琥珀频频点头,意思是,她不会叫的。 琥珀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她连皇帝、太子、太孙都见过了,甚至还没下跪行礼,宸王出现在自家姑娘闺房里,似乎好像仿佛也没什么。 楚千尘松开了捂着琥珀嘴的手,用帕子擦了擦掌心,然后就飞快地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了顾玦跟前,浅笑盈盈地仰首望着他。 因为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她的打扮很随性,身上穿着一件丁香色的窄袖交领罗衫,下面是白色挑线长裙,一头乌发松松地挽了个纂儿,不着半点环佩,也没有佩戴面纱,露出她精致漂亮的五官。 烛火将她的凤眸映得流光溢彩,那染着粉霞的面颊犹如一朵在月色中倏然绽放的昙花般清艳。 “王爷,”楚千尘的目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流连了一番,看他气色还不错,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笑靥如花,“我制的药丸还够吗?” 莫沉果然把药丸送到王爷手里了。 楚千尘的双眼弯成一对月牙,声音清澈柔和,娇娇软软,听起来乖巧极了,又像在撒娇。 楚千尘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顾玦有一瞬几乎觉得他并非是在夜闯香闺。 “够了。”顾玦微微颔首。 她给的药丸足以撑到下次复诊了,这一点顾玦知道,楚千尘当然也是知道的。 楚千尘谆谆叮嘱又道:“下回你可以早些跟我说,药丸的效果虽然不如现熬的汤药,但还是可以顶一顶的。” “滴答。” 一个细微的滴水声突然响起。 这声音极其轻微,如蚊吟似的,可偏偏楚千尘和顾玦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两人都循声望了过去。 琥珀呆呆地看着他们,手里还抓着那个墨锭,方才的滴水声就是墨汁自墨锭滴落地面的声响。 顾玦的视线从琥珀手里的墨锭往书案扫了一圈,目光在书案上摆的那些刀具、图纸、叶子牌上转了转。 琥珀被这两人看得浑身僵直,连忙把墨锭搁在砚台边缘,不知为何,她莫名地就 生出了一种仿佛她才是外人的古怪感觉。 “楚姑娘,我来找你是想请你救一个人。”顾玦三更半夜不告而访地跑来找楚千尘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让姑娘跟我出去一趟。” 若是平时,莫沉、云展和薛风演都可以替他来请人,哪里需要顾玦亲自出马,问题是,现在都三更天了,这大半夜的,要拐人家小姑娘出去,他总得有点诚意。 顾玦觉得楚千尘十之八九不会答应,也做好了准备,是否要用非常手段来劝服她…… “好啊!”楚千尘答应得爽快极了。 不管王爷要她救谁,都没问题。 这一瞬,连琥珀都能看到自家姑娘身后有一条尾巴在愉快地甩动着。 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顾玦,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就像是一只等夸奖的猫儿般,柔顺而又傲娇。 楚千尘转头吩咐琥珀道:“琥珀,你留在府里。” “要是明早到了请安的时辰,我还没回来,你就给我报病,说我偶感风寒好了。” 楚千尘一把拎起了放在一边的药箱,笑眯眯地转身看向顾玦,“我们走吧。” 顾玦:“……” 顾玦狭长的眸子幽深了几分,心里叹道:这丫头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吗? 还是说她就这么相信自己? 顾玦的脸波澜不惊,朝楚千尘逼近,他比楚千尘高了一个头,那颀长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几乎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琥珀差点没低呼出声,赶紧捂住嘴,眼睁睁地看着顾玦轻轻松松地揽腰抱起了楚千尘,从窗口一跃而出。 她只是眨了几下眼,顾玦和楚千尘就没影了,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梆!梆!梆!” 远处传来三更天的打锣声,每一下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琥珀的心口。 对于琥珀来说,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凉爽的夜风徐徐吹来,吹得两人的衣角翩飞,猎猎飞扬。 楚千尘还是第一次体验这种飞檐走壁的感觉,可这种脚不着地的感觉非但没让她觉得不安,反而十分享受这种大鹏展翅般的感觉。 她知道王爷是不会摔了她的。 他们俩离得很近,近得楚千尘能清晰地看到他下巴上那青黑的胡渣子,近得她能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沉香味…… 近得她能感 受到他胸膛下勃勃的心跳。 真好。 楚千尘抿着唇笑。 皎洁朦胧的月光映在她脸上,氤氲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晕,少女本就有十分的颜色,此刻更是美得令人炫目。 又跃过一道高墙后,顾玦在侯府旁边的巷子里把她放下了。 “得罪。”顾玦轻声道。 低低的男音清冷如斯。 巷子里的阴影中传来一阵马匹的“恢恢”声。 绝影! 楚千尘看着黑暗走出的那匹四蹄踏雪的黑马,眸放异彩。 前几次去元清观给王爷复诊时,她都没看到绝影,心里还觉得惋惜,今天总算又看到绝影了。 顾玦唤了声“绝影”,黑马甩着长长的马尾悠然踱到了他身旁。 顾玦抓住缰绳,对着楚千尘道:“要委屈姑娘与我同骑了。” 他的本意是他自己上马后,由他拉一把楚千尘,毕竟绝影远比那些小姑娘骑的母马要高大威武得多,而且还性子野。 谁想,他话音刚落,楚千尘就接过了缰绳,很“自来熟”地在黑马修长的脖子上撸了一把,然后左脚往马镫上一蹬,仿佛展翅的飞燕般,轻盈地翻身上了马。 只这上马的姿态,顾玦就可以断定,她的骑术相当不错。 顾玦心念一闪而过,紧跟着也上了马,跨坐在楚千尘的身后。 坐在绝影高高的马背上,楚千尘的心情愉快得不得了。 宝马自然是宝马的气性,她知道绝影一向性子孤高,只听王爷的,也只认王爷。 要不是缰绳还抓在王爷的手里,要不是王爷默许了,绝影这家伙早就把她甩下马背了。 自己这样算不算仗势欺马呢?! 楚千尘在心里偷偷地笑,一路上愉快地撸了绝影好几把。 黑马载着两人也是如履平地,轻松地奔驰着。 晚上有宵禁,京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要避开夜巡的五城兵马司和打更的更夫,这一路就不会有任何阻碍。 五城兵马司夜巡是有规定路线的,顾玦再清楚不过,轻轻松松就避开人,顺利地来到了宸王府的侧门。 莫沉早就等在了侧面外,整个人犹如影子般融在夜色中。 楚千尘又蒙上了面纱,随顾玦进了宸王府,一个小厮提着灯笼给他们领路。 夜里的宸王府分外的静谧,银色的月光下,楼台殿阁恢弘雅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鳞次栉比的青瓦上闪着清冷的微光。 习习夜风中,萦绕着清清淡淡的花香。 宸王府也是楚千尘很熟悉的地方,几乎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看在别人眼里,只以为她是在避嫌。 在侧门关闭后,顾玦就开始直入正题:“楚姑娘,患者伤了双腿,是刀伤,伤口很深,因为没有及时处理,现在伤口腐烂化脓,小腿肿大……” 顾玦说的患者是秦曜。 他得到南阳王身陨的消息后,就一路南下去南阳郡寻秦曜,可秦曜早就逃离南阳郡,后来还是发现了他留下的暗记,一路又往京城的方向寻人,在冀州找到了秦曜和绝影。 秦曜伤重,顾玦曾就近找了数家医馆给他求医,可是普通的大夫对他的伤根本就无能为力,顾玦想到了楚千尘,干脆把秦曜带回了京城。 这一路跋涉,秦曜的状态更差了,他怕他熬不到天亮,这才不顾礼数,半夜三更就去把楚千尘给请来了宸王府。 顾玦把楚千尘带到了一个院子里,屋子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云展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军医就在榻边,榻上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紫袍青年。 他身上的衣袍破损不堪,上面沾满了一滩滩暗红色的血渍。 青年双眸紧闭,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死气沉沉。 是他,是南阳王世子! 楚千尘深邃幽静的眸子掠过一道异芒。 前世,南阳王世子秦曜弑父潜逃,一度下落不明,消失了一段时日…… 楚千尘突然就知道顾玦仓促地离京南下是去了何处,又是为了谁。 云展和军医连忙让开,楚千尘走到榻边,把药箱放在一边,先去检查秦曜的双腿。 双腿的裤脚已经被人剪开,他红肿的小腿惨不忍睹,伤痕累累,其中最深的伤口已经见骨,伤口腐烂化脓…… 这要是普通的小姑娘看了,怕是已经花容失色,不忍直视。 然而,楚千尘却面不改色地直视着云展小腿上的伤口。 顾玦、云展、莫沉等人都注视着楚千尘的神色变化。 见她微微蹙眉, 云展心一沉:小神医一向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恐怕…… 楚千尘又给秦曜探了脉,触手滚烫。 她只探了三息,就收了手,抬眼看向了顾玦,道:“他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现在腐烂化脓,热毒正盛……要救他,就必须截肢。” 说这句话时,楚千尘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上一世,当秦曜两年后再现身时,已经失去了双腿,他的下半生只能在轮椅上渡过,想来就是因为这一劫。 话落之后,屋子里的气氛一冷。 中年军医震惊地张大眼。 小神医的意思是,只要给秦世子截肢,她就能保他的命?! 秦世子伤得太重了,要是在他刚受伤那会儿,军医自认截肢后,有七八成把握可以保命;可是他现在伤口恶化,高烧不止,身体虚弱,以他此刻的情况,根本就熬不过截肢这一关! 医道广博,各有专攻。 他是军医,看别的病不行,但是在治疗外伤上,他自认太医院的太医也不如他。 军医欲言又止,转头看向了顾玦。 顾玦薄唇紧抿,沉默了一下,凝望着楚千尘,问道:“真不能保?” 他的神情理智冷静,这句话并非是质疑,而是询问。 楚千尘最是了解顾玦了。 顾玦在北地征战多年,他见过的人间炼狱,经过的生死考验,远比她要多得多。 他一向是冷静自持的人,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因为他一人的决定会影响他麾下数十万北地军将士以及无数北地百姓的性命。 不像今上,动不动就迁怒责难旁人。 榻边那摇曳的烛火映在楚千尘的瞳孔中,潋滟着璀璨的流光。 保肯定是很难保的,但是王爷都这么问了,自己不能让他失望! 她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医书、古籍、行医笔记…… 很快,她抬眸望着顾玦,凤眸更亮,道:“可以试试。” 如果是截肢,楚千尘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保下秦曜的命。 如果是保腿,“试试”这两个字自是意味着一定的风险了,而且,动作必须快。 也不等顾玦回答,楚千尘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又道:“王爷,我需要三样东西。” “第一样,一匣子蛆虫,要是不超过半分长的幼虫。” “第二样,十年以上的陈芥菜卤汁。” “第三样,发了绿毛的糨糊……裁缝铺子里可能会有,必须是只带绿毛的,最好多寻些,我还要筛选一下。” 她要的三样东西委实古怪,简直是闻所未闻,要不是相信她的医术,云展简直快要把下巴都给惊掉了。 那中年军医动了动眉梢,对于第三样倒是略有所知,捋着山羊胡道:“我曾听说一些地方的裁缝会把长有绿毛的糨糊涂在被剪刀划伤的手指上,帮助伤口愈合……” 但是对于楚千尘说的前两样,军医就是一头雾水了。 蛆虫和陈年芥菜卤汁能用来治疗外伤吗?! 这位小神医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顾玦一个字都没有多问,直接对着云展做了个手势,“去吧。” 云展二话不说地快步离开。 这三样东西说难不难找,尤其是第一样再好找不过了,至于后两样,他们怕是要到京郊找上一些人家,才能寻到。 楚千尘让那军医给她打下手,先给秦曜的几个大穴扎了针,然后道:“我先行针替他稳住了心脉。他还在发高烧,你们用烈酒给他擦拭身体降降温。” “我再给他开一张方子,先固本培元。” 楚千尘开了方子后,中年军医就下去抓药了。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空旷了不少。 楚千尘看着顾玦,往两人之间的如意小方几指了指。 她一个字没说,顾玦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伸出了左手腕,往方几上一搁。 楚千尘就给顾玦也探了脉,确认他有在乖乖吃药,满意地笑了。 旁边在给秦曜擦身的小厮瞟到这一幕,心头有种莫名的感觉:自家王爷在这位小神医跟前未免……未免也太听话了点。 这个念头只是刚浮现,就被小厮给掐灭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大逆不道:想什么呢,小神医只是在给王爷探脉而已。 顾玦突然对楚千尘道:“你认得他?” 这只是顾玦的一个直觉,想到了,就问了。 如今,南阳王死于世子秦曜之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京中上下不知道多少人在骂秦曜心狠手辣,大逆不道。 面对顾玦,楚千尘一向毫无隐瞒,“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望向了榻上昏迷不醒的秦曜。 上一 世,经此一劫的秦曜性情大变,阴郁癫狂,就像是疯子似的。 王爷还活着的时候,他只听王爷的话,王爷死后,就再没人管得住他了。 他先是血洗了南阳王府,接着又以南阳为据点,收拢了顾玦留下的势力,起兵谋反。 他的目的与她一样,都是为了给王爷报仇。 秦曜领兵在前,她为他出谋划策,直到彻底颠覆了这大齐朝,让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以死谢罪。 秦曜登上帝位,改了国号为“遐”。 给顾玦报了仇后,楚千尘就再无牵挂了。 哪怕新朝还百废待兴,危机四伏,干她何事?! 没想到再一睁眼,她竟然重生了。 重生到了王爷还活着的时候…… 楚千尘看着顾玦,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 顾玦又道:“不是他。” 楚千尘又“嗯”了一声。 她没有多说其它,顾玦却知道,她信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时间静静流淌。 楚千尘自在得很,丝毫不见局促。 有他在,她就觉得安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一炷香后,屋里的寂静就被一阵脚步声打破,军医捧着刚熬好的汤药来了。 虽然秦曜依旧昏迷不醒,不过,军医做惯给人灌药的活,动作利落极了,三两下就给秦曜喂了药。 楚千尘就又给秦曜诊了脉,然后收了他身上的银针。 但她暂时还不能走,她要找的东西太偏门了,尤其是十年以上的陈芥菜卤汁,哪怕动用王府所有人一户户人家地去问,也需要时间。 楚千尘无比庆幸自己在侯府没什么存在感,平时除了楚云沐外,也没什么人会来找她。 等到四更天的时候,云展回来了,带来了楚千尘要的一匣子蛆虫。 “楚姑娘,这蛆虫是要入药吗?”云展一边问,一边打开了匣子,露出其中数以百计的蛆虫,一条条白生生的,比珍珠米还小,扭动着细小的虫体在匣子里蠕动着,恶心得不得了。 小厮只瞥了一眼,就不忍直视地瞥过了脸,觉得心里发毛。 楚千尘用镊子轻轻地夹起了一条小小的蛆虫,看了看,满意地勾了下唇角,却是摇头,“不是……不是入药。” “它们可以吃掉他伤口 上的腐肉。”楚千尘云淡风轻地说道。 楚千尘说得从容,但是云展、军医、小厮他们却是听得汗毛倒竖。 他们没少见死人身上的蛆虫,可是把蛆虫往活人的身上放,这听着怎么不像是治病,反而更像是一种酷刑啊。 军医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顾玦,真的要依这位小神医的意思吗? 顾玦毫不犹豫地地楚千尘道:“开始吧。” 楚千尘心里美滋滋的,顾玦的信任让她的眼眸亮了几分。 她先清洗蛆虫,然后开始往秦曜的伤口里一只一只地放着蛆虫,说道:“他的伤口腐烂得太厉害了,要是我用刀来清除腐肉,就难免会破坏很多完好的皮肉,这样的话,他的腿就更难保了。蛆虫只吃掉坏死的腐肉,不会伤到完好的血肉。” 她的解释主要是说给顾玦听的。 云展等人微微点头,恍然大悟。确实是只有腐烂的肉才会生蛆,原来是这样。 当那些蛆虫放到渍烂的伤口中,它们就贪婪地吃起了腐肉,身子在伤口上蠕动不已,和脓水烂肉混合在一起…… 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呕……” 小厮第一个看不下去了,捂着嘴转身冲了出去。 云展见过的世面还是多一点,又多忍了一盏茶功夫。 他只觉得自己几乎能听到那些蛆虫在血肉上蠕动、吞食的声音,他的肠胃一阵翻滚…… “呕……”云展也看不下去了,转身也出去了。 门帘外,此起彼伏地传来了他和小厮作呕的声音。 楚千尘看也没看他们,满意地微微点头:“等这些蛆虫吃上十二个时辰,就该吃饱了,到时它会扩大十倍,长大半寸长,届时就用凉白开来冲洗伤口,把长大的蛆虫放出来。” “如果腐肉还没吃完,就再放一批新蛆接着吃伤口的腐肉。” 楚千尘现在这番话都是说给军医听得了,她没法在这里待上一天一夜,还要由军医看着秦曜,时刻注意他的状况,给他更换蛆虫,熬药换药等等。 军医认真地听着,约莫明白楚千尘的治疗方案了。她应该是要等秦曜伤口的腐肉被蛆虫吃干净了,再用那种发了绿毛的糨糊来涂伤口,促进伤口愈合。 可是,这样真的能保住秦曜的腿吗? 军医的心里是一点把握也没有,也许就如小神医说得 ,先“赌一把”吧。 时间在这个时候仿佛放慢了好几倍…… 当五更天的打锣声响起起,云展终于送来了第三样东西,一共三个瓦罐。 云展道:“楚姑娘,这是陈年芥菜卤汁。一罐是十年的,一罐是十二年的,最后一罐是十五年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陈芥菜卤汁……” “卤汁面……我好饿。” 一个虚弱低哑的男音突然打断了云展。 屋子里的众人都朝齐刷刷地循声望了过去。 床上的秦曜薄唇微动,眼睫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神恍惚,瞧着迷迷糊糊的。 “别动。”顾玦第一个出声警告道。 军医跟着补充道:“秦世子,您伤得很重,千万别乱动。” 军医暗暗庆幸秦曜现在还虚弱得动不了,否则他要是看到伤口里这些蛆虫,怕是要热毒攻心了。 秦曜艰难地微微转头,朝顾玦望了过去,那双眼尾微挑的狐狸眼此刻黯淡无光。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虚弱地轻声喊道:“九哥。” 他的声音沙哑无力,气息微弱,苍白的薄唇勾出一个微微的弧度,“我就知道九哥会找到我的。” 见他醒了,原本在窗边看书的楚千尘也走了过来,第三次给他探脉。 她的手指还没搭上秦曜的脉搏,就听秦曜道:“九哥,我才走了多久,你都有九嫂了……” 087相信 “啪!” 楚千尘顺手用手里的书册往他额头拍了下,面纱后的嘴角抽了抽。 前世,她认识秦曜时,他早就遭逢大变,平日里沉默寡言,行事乖张狠厉。 楚千尘吩咐军医道:“苗军医,去把温着的汤药拿来,给他服下。” 于是,秦曜才刚醒来,就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一大碗褐色的苦药三两口地吞下了,苦得他一张俊脸都皱了起来,严重怀疑这个蒙着脸的小姑娘在故意拿苦药惩罚他。 楚千尘也没闲着,分别尝了那三罐陈年芥菜卤汁后,指着其中十年的那一坛,道:“苗军医,这陈年芥菜卤汁取十匙,温汤炖热后,喂他喝下,一日三次。” 苗军医唯唯应诺。 秦曜的鼻尖动了动,“什么芥菜卤汁,这不是咸菜汁吗?闻着应该有好些年份了。” “以前我的乳娘也喜欢用这种陈年的咸菜汁来腌咸菜,她说,这样腌出来的咸菜才好吃,才够香。” “九哥,你们是要煮咸菜面给我吃吗?” 秦曜虽然虚弱,话却是不少,有气无力地说着。 楚千尘本来是懒得理秦曜的,但见顾玦饶有兴致地朝那三个陶罐望去,便耐心地解释道:“这陈年芥菜卤汁可以治各种高热病症,像肺风痰喘、肺痈、肺痨病等等都能治。” 这是前世楚千尘偶然发现的,也唯有年份久的芥菜卤汁才有这种药效。 军中受伤的士兵很容易因为伤口愈合不好,高烧不止,最后送了命,而这陈芥菜卤对外伤引起的高烧不退有奇效,只可惜,上一世她发现到这一点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在军中试,就已经重生了。 楚千尘又过去给秦曜诊脉,秦曜还沉浸在咸菜汁也可以治病的震惊中,根本就没心思贫嘴。 楚千尘很快就收了手,起身对顾玦道:“王爷,他的命暂时保住了。但能不能保住腿,得过两天看看情况。” 蛆虫不仅擅长吃腐肉,它的蠕动也能刺激血肉再生,分泌物也对伤口后续的愈合有帮助,所以接下来就得看这些蛆虫的了。 顿了一下后,楚千尘信誓旦旦地对顾玦又道:“我一定能做的。” 救下秦曜的话,王爷一定会夸她的! 秦曜的身体还很虚弱,他才醒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皮沉甸甸的。 他想睡,目光又忍不住往顾玦和楚千尘那边张望着,觉得 这个小姑娘真是看人下菜,有两副面孔,对自己就这么泼辣,对着九哥就娇娇软软,简直就跟九哥从前养的那只波斯猫一样。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控制不住地合上了眼,睡去了。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了起来。 外面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远处还有嘹亮的鸡鸣声传来。 楚千尘又一次给秦曜探脉,试了他的额温,他还在发烧,不过已经没有昨晚烧得那么厉害了。 药开始起效了。 楚千尘没再留,告辞道:“我明早再来,要是他的情况有什么变化,你……你们可以来王府找我。” 楚千尘走了,除了她的药箱,还带走了云展他们寻来的几盒子发了绿毛的糨糊。 从王府回去的路上坐的是马车,没能再次骑上绝影,她心里不免有些惋惜。 琬琰院的琥珀彻夜未眠,一直待在小书房里等着楚千尘。 见楚千尘平安归来,琥珀总算松了一口气,喋喋不休地说道: “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您真是担心死奴婢了!” “早上,奴婢给您报了病了,太夫人没说什么,但是,夫人说要来看您,奴婢就说……说是您要制药,正在紧要关头,这才把夫人给暂时瞒了过去。等您见到夫人,可别说漏了嘴。” “咦?”琥珀突然注意到楚千尘带回的那些盒子,随口问道:“姑娘,这是什么?” “糨糊。”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 “糨糊?”琥珀重复了一遍,下意识地朝盒子里看去,惊了,“这糨糊都发了霉了!” 这里面是糨糊,可糨糊上长满了一块块绿毛,瞧着令人心头发毛。 “要的就是这个。”楚千尘唇角弯起,又打开了第二个盒子,赫然又是发了绿毛的糨糊。 琥珀又呆了呆,“姑娘,您拿发霉的糨糊做什么?” 琥珀心想:自家姑娘不是去了一趟宸王府吗?怎么回来就带了些发霉的糨糊回来,总不会是宸王赏的吧? 楚千尘看着这些发霉的糨糊,微微地笑道:“治病用的。” 用长了绿毛的糨糊涂抹伤口本是民间的土法子,她偶然听一个裁缝说了,就研究了一番,发现起效的是糨糊上的这种“绿毛”,这绿毛可以帮助伤口痊愈,治愈红肿、化脓, 但必须是这种绿色的霉,其他的灰霉白霉就不行。 想要保住秦曜的腿,这种“绿毛”可能就是关键。 楚千尘目光灼灼地看着糨糊上的绿毛,开始取镊子将绿毛一点点地取下,一点点地放到一个瓷碗里…… 本来琥珀是想劝楚千尘去补眠的,但看她这副专注的样子,那些话就被琥珀咽了回去。 她对楚千尘的性格已经十分了解了,她一旦决定的事,就没有人可以阻止,于是,她赶紧去给楚千尘泡了一杯浓茶提神。 楚千尘这一忙就是一整天,连午膳都只是草草地吃了几个包子与几块糕点。 琥珀十分尽责地用牙签不时给自家姑娘喂水果。 黄昏时,楚千尘又打发琥珀去荣福堂给她继续报病。 琥珀根本没能见到太夫人,话是说给王嬷嬷听的。 “王嬷嬷,我家姑娘咳得厉害,姑娘说不能传给太夫人,今晚就不过来了,让奴婢过来跟太夫人说一声。” “劳烦王嬷嬷禀太夫人一声,让太夫人莫要挂怀。” 琥珀传了话就走了,王嬷嬷如实跟太夫人说了。 太夫人听了也没过心,并不在意。她膝下多的孙子孙女,楚千尘不过是一个庶女,微不足道,她除了脸生得好看,得了二皇子的几分青眼外,在侯府那么多姑娘中,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 本来,楚千尘要是给二皇子为侧妃,那还有几分价值,可她不愿。 她这样的庶女将来能嫁的人家可想而知,如果是高门大户,最多也就是个庸庸碌碌的庶子;如果是寒门子弟,对方就算是高中了进士,没有家族的助力,她的夫婿恐怕想当个京官都要熬上十几年甚至是更久…… 若最后进不了二皇子府,楚千尘对侯府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她啊,未免是眼高手低了一些。 太夫人眼底掠过一抹不以为然。 三夫人随口道:“母亲,最近天气越来越热,您也要仔细身子,别染了风热之气。” “我那里有些金银花茶,清热消暑,疏利咽喉,这个时候喝最合适了,待会我让人给母亲、大嫂都送一些过来。” 三夫人是庶子媳妇,平日里在侯府的地位自然也是远不如两个嫂子,面对太夫人时,底气也有些不足。 太夫人随口应了一声,端起了茶盅。 这时,二夫 人刘氏也带着几个女儿进来了,恰好听到了三夫人这番话,心里对她的谄媚颇为不屑,尖声道:“三弟妹,我觉得最近喉咙也有些不适,不如你给我也送一罐怎么样?” 太夫人一听到刘氏那尖锐的声音就头疼,自打楚千菱伤了脸后,刘氏说话就总是阴阳怪气的,听着就烦。 太夫人也不需要装出一副笑脸,没说上两句,就把屋里的晚辈全数都给打发了。 沈氏同样懒得理会刘氏,从荣福堂出来就直接返回了正院,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楚云沐。 “沐哥儿,你觉得怎么样?” 沈氏细细地看着楚云沐右脸上那道血红的伤口。 丫鬟在一旁道:“夫人,奴婢方才给四少爷刚上了药膏。” 楚云沐的乳娘绢娘在犯了两次大错后,已经被沈氏逐出了府,如今还在寻合适的嬷嬷。 透明的药膏薄薄地敷在楚云沐的伤口上,可以看出伤口有点红,边缘微微浮肿。 楚云沐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眼前又闪过昨天被楚千尘拍下手的那一幕,又灰溜溜地放下了手。 他耸耸肩,道:“没事,就觉得右脸有点热热的。” 沈氏想着干脆明天让楚千尘给楚云沐瞧一瞧,揽着他的肩膀说:“你要记得你二姐姐的叮嘱,伤口别碰水,手指也别去碰伤口……” 楚云沐哪里耐烦听这些,打断了沈氏道:“娘,我知道我知道。还有,晚上要早点睡,对吗?” “那我们早点吃晚膳,我晚上才能早点睡是不是?” 楚云沐连忙招呼丫鬟们摆膳,成功地把话题带过了。 沈氏不由失笑,由着他去了。 母子俩一起用了膳,又一起在庭院里散步消食后,沈氏亲自哄了楚云沐歇下,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屋休息。 睡到半夜,她突然被丫鬟叫醒了。 “夫人,四少爷发烧了。” “奴婢摸着,额头烫得厉害!” 丫鬟忧心忡忡地看着沈氏,俏脸上急出了一头的冷汗。 “快让人去请大夫。”沈氏赶紧起身,也不顾上仔细打扮,只外披了一件罗衫加斗篷,就过去了楚云沐住的厢房。 楚云沐就睡在榻上。 他显然睡得不踏实,额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呓语。 沈氏亲手试了下楚 云沐的体温,果然触手滚烫。 陈嬷嬷也捏了捏楚云沐的手,眉头微蹙,担忧地问道:“夫人,要不要叫二姑娘来看看?” 沈氏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壶漏,现在都已经快子时了。 沈氏摇头拒了:“沐哥儿应该只是染了热伤风吧,不妨事的。反正大夫马上就来了。” 她想着楚千尘忙着在制药,听琥珀的语气昨夜十有八九还熬夜了,说不定今夜才睡下,没道理为了一些伤风咳嗽的小病,就非把楚千尘大半夜特意叫过来一趟。 陈嬷嬷唯唯应诺,连忙让丫鬟给楚云沐冷敷额头。 须臾,大夫就请来了,给楚云沐开了清热退烧的药。 一剂汤药灌下去,半个时辰后,楚云沐的烧就退下了一些,但睡得还是不安稳。 沈氏抓着他的手,守着他,偶尔给他掖被子,一晚上都没睡。 琬琰院的楚千尘也是一晚上没睡,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仔细从几盒糨糊中又是筛选又是培养,才从数十个白瓷碗中,收集出一小罐青霉。 她在美人榻上睡了一个时辰,就出府去了,直接去了宸王府,走得依旧是无人的侧门。 还没进门,她就听到秦曜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这咸菜汁为什么非要这样加水炖汤喝?煮面不行吗?我看加在我方才吃的白粥里也不错,那粥简直淡而无味!” 就从他不带喘气的说话声,楚千尘也能判断出秦曜显然大好了。 “咳咳。” 给楚千尘领路的云展咳了咳,尴尬地为秦曜解释了一句:“楚姑娘,秦世子他就是这样。”是个话痨。 云展在心里默默道,秦曜昏迷的这段日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安静的时候了。 想着前世的阴冷寡言的秦曜,楚千尘不置可否。 楚千尘的出现令得屋子里静了一静。 秦曜、苗军医以及小厮都朝她看了过来,楚千尘一派泰然地走到了榻边。 秦曜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着青衣、面戴青纱、梳着双环髻的少女,挑了挑眉。 昨晚是灯下看美人,他刚苏醒,头脑正昏着,还以为楚千尘有十六七岁了,才会脑抽地说了什么“九嫂”,今日再见楚千尘,他才发现她最多才十三四岁而已! 哎,他的九嫂看来又要没戏了。 “神医。”苗军医连忙给楚千尘行了礼,恭恭敬 敬,客客气气。 不过这才两晚,他对楚千尘的态度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的客气大部分是因为顾玦和云展,而现在,他的恭敬由心而发。 医道上,不论长幼资历,只论真本事,谁能救不治之症,谁就是师! 前夜,他还觉得秦曜怕是九死一生,可是这才两个晚上,秦曜就活了。 虽然他还在发烧,但是热度明显退下了不少,这个体温暂时不至于致命了。 苗军医一见楚千尘,就连忙细细地说起了秦曜的症状,郑重其事,仿佛在面对他的上官似的。 秦曜:“……” 秦曜眉头动了动,觉得也难怪刚醒时会看错楚千尘的年纪,都是这人的态度误导的! 苗军医又把自己写的脉案给楚千尘看,之后,楚千尘才过来给秦曜探脉,指下的脉动明显有了生机。 不错。她的唇角在面纱后满意地翘了翘,再去检查秦曜的伤腿。 经过一天一夜,伤口的腐肉被那些蛆虫吃掉了好多,没有再继续腐烂。 苗军医忙道:“神医,按照你的吩咐,在三个时辰前,已经换了这一批新的……虫。” 小厮在一旁避得远远地,深吸了好几口气。 到现在,他还没习惯秦曜伤口中那些蠕动不已的蛆虫,都是尽量把目光挪开。 苗军医也就罢了,他毕竟是跟着王爷在北地战场几年,见过的尸体估计比仵作还多,没一万也有几千了,蛆虫什么的自然不足为惧,可是小神医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竟然比苗神医还镇定! 还有秦世子,眼看着那些蛆虫在自己的伤口爬,他居然还吃得下白粥! 一想到那碗白粥,小厮就联想到那些白生生的蛆虫,肠胃又是一阵翻滚,又想呕吐了。 这蛆虫一条两条也还好,当数百条虫聚集在一起就让人觉得恶心了,就跟遇上蛇群一样恶心……不对,比蛇群还恶心! 小厮正想去门口透透气,就听楚千尘自信地说道:“腿应该能保住。” 一句话令得屋里都静了一静。 小厮下意识地转身朝榻上望去,甚至没注意到他身后多了一道着竹青道袍的身影。 还是秦曜第一个看到了门口的顾玦,喜形于色地喊道:“九哥,我的腿能保住了!” 他自己的伤势,他当然清楚。 顾玦带他来京的路上,他觉得自己能保下命就不错了,从来没想过他的腿能不能保得住。 只要能活下来就好,活下来,他还有可为。 没想到的是,他的腿还能保住! 他还能站起来! 秦曜的狐狸眼熠熠生辉,整个人焕发出夺目的神采。 王爷来了!楚千尘眸光一亮,开心地望着朝这边走来的顾玦。 她昨天就说了,她一定能做到的。 不知为何,顾玦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摸摸她的头,夸夸她,他唇角微弯,泛起清浅的笑意,一向是柔和他原本清冷的气质。 他含笑问道:“楚姑娘,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对于楚千尘而言,顾玦的笑容就足够了。 “我需要一面布帘,还有几十支火烛。”楚千尘很乖地说道,“其它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打开药箱,从中取出了一排刀具,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剪刀、镊子等等,全都放在干净的白布上。 顾玦扫了一眼,认出这些刀具就是前夜他去找她时放在她案头的那些,眸光闪了闪。 苗军医立刻猜到楚千尘是要用刀给秦曜去除伤口残余的腐肉,就让小厮去取火烛,自己则动手开始清理伤口的那些蛆虫。 等小厮取了火烛等回来时,秦曜伤口的蛆虫已经被除得一干二净,他身上扎满了银针。 这些银针是为了止痛和止血。 小厮暗暗地松了口气,在楚千尘的指挥下,连忙布置起来,把那些火烛以床榻为中心点燃,照得周围一片透亮,再把一面白色的布帘挡在秦曜腰身的位置,隔绝他的视线。 楚千尘先拿起了一把平刃刀,以烛火烧烤刀刃,平刃刀以割除死腐余皮,用之随手方便。 周围的烛火微微跳跃,银白的刀刃反射着烛光。 楚千尘下手极为利落果决,每一刀都是那么稳、狠、准。 伤口中残余的一些腐肉被一刀刀地剔去,腐肉全都落在苗军医手里的一个白瓷碟子上。 苗军医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偶尔以纱布帮着吸掉少许的出血,心里暗暗赞叹小神医的刀法,而且,剔去腐肉的过程,出血量竟这般少,也是让他震惊不已。可想而知,这样一来肯定不会对秦世子的身体再造成更大的负荷。 空气中,不仅有着淡淡的血腥味 ,似乎还隐约混杂着皮肉的烧炙臭。 拎着布帘的小厮觉得自己的肠胃又开始翻滚闹腾了:这位小神医治病的手段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还有,她一个小姑娘家家胆子怎么就这么大?! 小厮不敢直视楚千尘的动作,偏开了目光,对上秦曜嬉笑的眼眸。 秦曜被楚千尘用银针封了穴,现在下半身就跟瘫了似的,不痛不痒,毫无知觉,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但是楚千尘没有封他的嘴,他的嘴巴就没停下,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好臭!” “小神医,你与其这么费事拉帘子,还不如把我的鼻子给封了呢!” “把我打晕了也行……也不好,怪疼的,干脆还是给我一碗迷魂药吧?” “……” 小厮听着嘴角抽了抽,觉得小神医还不如把秦世子的嘴巴给缝上呢! 小厮的目光继续往左移动,目光又落在了窗边的顾玦身上。 顾玦慢慢地饮着茶,优雅清贵。 他也没做什么,只是这品茗的动作,就让人觉得他仿佛身处高山流水之间,有一种远离尘嚣、物我两忘的感觉。 这屋里的其他四人实在是太过平静,让小厮顿生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就在这时,云展进来了,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顾玦跟前。 “王爷。”云展抱拳行礼,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地看了楚千尘一眼。 恰好,又是一块带着黑血的腐肉自伤口被月刃刀带出,几滴血染上了楚千尘面纱的下摆。 “说吧。”顾玦道。 云展定了定神,禀道:“王爷,南阳王二公子秦暄上书,请求皇上缉拿世子秦曜,为父报仇,以慰南阳王在天之灵。” 秦曜:“……” 原本喋喋不休的秦曜霎时沉默了,薄唇紧抿。 自秦曜昨天凌晨清醒后,就一个字也没提南阳王,就仿佛他把发生在南阳王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似的。 顾玦也没问他。 屋子里安静的令人窒息,而楚千尘丝毫不受影响,刀起刀落,手上的刀刃又快又稳。 “九哥。”秦曜声音干涩地喊了一声。 顾玦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道:“你好好养腿。” 说完,他就与云展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直到顾玦走后一盏茶功夫,楚千尘才抬起头来,苗军医端来一个水盆让她净手。 小厮一边收帘子,一边往秦曜小腿上的伤口看,没了蛆虫和腐肉的伤口上涂着白绿色的糊糊,瞧着还有些惨不忍睹,却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 楚千尘慢慢地以干净的白巾擦着手,目光忍不住看向早已经空荡荡的门口,眸光闪烁,又想起了前世。 前世,秦暄同样上书了皇帝,痛斥秦曜弑父。 不同的是,前世,秦曜弑父的罪名是圣旨昭告天下,板上钉钉的,是为万世所唾弃的。 直到此时此刻,楚千尘方才恍然大悟,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还不认识顾玦。 顾玦在冀州救了重伤不醒的秦曜,第一件事自然是带着秦曜就近求医,先保秦曜的命。 顾玦不在京城,自然也就错过了秦暄上书的事,等顾玦回到京城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可就算这样,秦玦还是庇护了秦曜,这也成为了他上一世的一个污点,为人诟病。 楚千尘心不在焉地反复以白巾擦着手指,耳边突然响起了秦曜的声音:“不是我。” 不是他。 不是他杀了父王。 小厮已经收了那面布帘,楚千尘抬眼就对上了秦曜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我知道。” 这三个字十分笃定。 上一世,这件事到最后都没能有一个真相,但是从始至终,王爷都相信不是秦曜弑父。 如同这一世一般,王爷也是很笃定地说:不是他。 王爷相信,她也相信。 088掉包(一更) 秦曜沉默了,抿紧了嘴唇。 瞳孔中漆黑如墨,不见平日里的跳脱,整个人隐隐透出一丝丝难言的苍凉与悲怆。 楚千尘对着苗军医吩咐道:“这银针可以止痛止血,等半个时辰后再拔。” “届时伤口要是还疼,你就给他开点麻沸散。” “陈年芥菜卤汁每次再加两匙,继续服着。” “他暂时不能下榻,不能动,要好好养着!” 楚千尘又给秦曜重新开了方子,丢下那句老话:“他要是有什么不适,就让人去找我。” 直到楚千尘交代完了一切,顾玦还没回来,楚千尘又多赖了一会儿,直到给秦曜拔了银针,这才蔫蔫的,垂着头走了。 这一次,心事重重的秦曜没心思取笑她。 楚千尘走了,临走还带走了一坛子陈年芥菜卤汁。 回琬琰院后,楚千尘睡了个回笼觉。 她半点也不担心进宫的顾玦,几乎是一合眼就睡着了。 她两夜没睡,疲惫不堪,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鸡鸣了,天还没全亮。因为她昨天睡得熟,琥珀就没吵她,黄昏又替她去荣福堂告了假。 将近睡了一天一夜,楚千尘彻底睡饱了,吩咐琥珀摆膳。 然而,她才吃上了一口美味的蟹黄小笼包,陈嬷嬷急匆匆地来了。 “二姑娘,烦您去一趟正院。”陈嬷嬷忧心忡忡地说道,眉心的褶皱简直可以夹死苍蝇了。 楚千尘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怎么了?” 陈嬷嬷道:“四少爷发热了,昨天也请了大夫来府中给四少爷看了,大夫开了退热药,四少爷吃了后,就退了烧,但是夜里又烧了,反反复复……” 楚云沐吃了药就退热,药效过了又再发烧,如此反复了几回,沈氏也忧心起来,觉得不是普通的小儿发热,所以才让陈嬷嬷来找楚千尘。 楚千尘哪里还有心思用膳,立即就跟着陈嬷嬷去了正院。 沈氏还在楚云沐的屋子里,她从昨天半夜开始就没睡,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眼眶下一片青黑的阴影。 沈氏见楚千尘来了,急忙让开,蹙眉道:“尘姐儿,你快给沐哥儿看看。他还在发烧。” 楚云沐还睡着,整个人迷迷糊糊,额角的鬓发被汗液浸湿,显得有些狼狈,有些脆弱。 楚千尘在榻边 坐下,她还没诊脉,就发现不对劲。 楚千尘眉头微蹙,以指尖刮了些伤口边缘的药膏下来,闻了闻,神色一凛。 果然!这不是十全膏。 “去取一盆开水放凉的清水来,把四少爷脸上的药膏洗干净。”楚千尘吩咐屋里的丫鬟道,又让琥珀去取一碗陈芥菜卤汁来。 楚千尘心里庆幸,幸好她带回一坛子陈芥菜卤汁存着,现在可以派上用场。 楚千尘自己也没闲着,以最快的开了一张方子,吩咐陈嬷嬷去抓药,然后问沈氏道:“母亲,那罐十全膏呢?” 沈氏一个眼神,大丫鬟就取来了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来。 楚千尘看了一眼瓷罐中透明的膏体,这一次,就是不闻,她也可以确信一点。 “这不是十全膏,”她正色道,“只是普通的面霜。” 有人用普通的面膏替换了十全膏,楚云沐的伤口虽不大,但很深,涂了这面霜,伤口红肿,非但没愈合,反而严重了,所以才会让他发起了高热。 大丫鬟傻眼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忙道:“夫人,奴婢没有。” 沈氏瞳孔微缩,郑重地问道:“尘姐儿,沐哥儿他……” “母亲别担心,发现得很及时,不妨事。”楚千尘柔声安抚沈氏。 从楚云沐发烧起,沈氏就宛如一张绷紧的弓,直到此刻才算放松了下来。 她才可以冷静地去思考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前日下午,楚云沐在演武场划伤了脸,当时她让陈嬷嬷亲自回来取的十全膏,也是楚千尘亲手给楚云沐上的药。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十全膏是对的。 十全膏是在那之后出了岔子,被人给调换了。 那么谁急着要十全膏,而且又有能力在她这里玩一出调包计呢。 刘氏母女俩显然没有这本事在自己的院子里动手脚。 沈氏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 楚令霄。 这一瞬,恨意如火山般爆发,几乎将沈氏的理智烧灭。 沈氏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也没瞒着楚千尘,徐徐道:“是你父亲。” 这四个字从齿缝间挤出。 楚千尘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垂下了眸子。 前日楚云沐受伤后,她特意 检查过那把女真弓,发现是弓弦老化导致受力断裂。 那把女真弓是旧弓了,在演武场上至少放了十来年,弓弦会断再正常不过了,就跟琴弦没有保养好也会断裂一样 但凡学过骑射的人都至少会遇到过几回断弦,所以,当时谁都以为只是个小意外。 实际上,那把弓兴许是被人为的换了根老化的弓弦。 楚令霄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姜姨娘。 姜姨娘的脚因为被铜帐钩烫伤而留了疤,楚令霄买不到十全膏,就把主意打到了沈氏手里这一瓶上…… 不,不只是如此! 楚千尘心头似有一道惊雷划过,之前没想通的事在这一瞬犹如散落的珠子似的窜了起来。 应该说,这个局本来是冲着她来的。 楚令霄从沈氏这里讨不到十全膏,就干脆另辟蹊径,从那把女真弓下手。 演武场的那把女真弓最近都是她在用,这在侯府并不是什么秘密,楚云沐还亲手在弓身上刻了一个“尘”字,并且对着好几个兄弟姐妹都炫耀了一番。 前日要是楚云沐没突发奇想地去用那把女真弓,那么自己继续用下去,弓弦早晚会断,不是前日,就是昨日,或者明日。 她一旦伤了脸,嫡母也会理所当然地把十全膏还给她。 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由姜姨娘亲自来找她讨药膏。 楚令霄心里肯定是觉得她必然不会也无法拒绝她的亲娘。 然而,被弓弦伤了脸的人不是她,而是楚云沐,那么楚令霄也没法去讨十全膏了。 他只能走了下下策,偷偷地替换了这罐十全膏。 楚千尘是这么想的,沈氏也是同样的想法。 屋子里,除了楚云沐低低的呓语声,陷入了静默。 周围静得可怕,大丫鬟一动不动,心下骇然。 直到琥珀拿着陈芥菜卤回来了,沈氏才回过神来,让大丫鬟起身。 楚千尘让大丫鬟取十匙,温汤炖热饮之,心里庆幸,要是以永定侯府的能力,怕是没有办法这么快就找到十年以上的陈芥菜卤。 而楚云沐年纪小,高烧烧久了,会烧坏脑子的。 楚千尘感觉手上一暖,沈氏拉着她的手,正色道:“尘姐儿,谢谢你。” 沈氏是在告诉楚千尘,无论楚令霄是冲着谁来的,她都不会因此 迁怒到楚千尘身上。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道理! 楚千尘这才回过神来,道:“母亲,待会儿陈嬷嬷抓药回来,先一日一剂,分三次煎服。” “我重新再制十全膏怕是要费些功夫,惠安县主那里还有,不如先从她那里匀一点,等我制好了,再分一些给惠安县主就是了。” 沈氏是关己则乱,心乱如麻,此刻被楚千尘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她又赶紧吩咐大丫鬟冬梅去靖郡王府借十全膏。 戌初,冬梅就回来了,与她一起来侯府的,还有靖郡王妃沈菀。 沈氏得知妹妹来了,去了堂屋见她。 “大姐姐,”沈菀这次是孤身来的,没带顾之颜,她的脸上忧心忡忡,关切地握住沈氏的手,“沐哥儿还好吧?这是十全膏,你尽管让沐哥儿先用着,七娘那边到下次复诊都够用的。” “而且,七娘脸上的疤痕快全好了,淡得几乎看不到了!” 当时,小神医说女儿的伤疤一个月就可消去,果然是一个月,小神医真是神了。 沈氏也不跟自己的妹妹客气,收下了那歌白底蓝花的小瓷罐,让冬梅拿去给楚云沐涂上。 “沐哥儿他应该没大碍……”沈氏说起来,恨意就涌了上来。 在自己的亲妹妹跟前,她也没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毫不掩饰她的恨意。 “沐哥儿前日不慎伤了脸,本来他已经上了药了,是十全膏,结果他用的十全膏让人偷换掉了。” “我琢磨着,除了楚令霄,怕是没旁人可以做到了。” 沈氏把姜姨娘之前伤了脚,楚令霄曾为她来找自己求药的事都说了。 “啪!” 沈菀简直快气疯了,一掌重重地拍在手边的茶几上,震得那茶盅都跳了跳。 她一向是爆脾气,发起火来,连靖郡王也惧她三分。 “堂堂永定侯为了一个妾,竟然这么对侍嫡子,简直……简直……” “大姐姐,你当初就不该应下这门婚事。” 沈菀的俏脸上怒意汹涌,愤愤地为沈氏叫屈。 在她看,她的大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嫁亲王、皇子那也是嫁得的。 当年,老侯爷亲自上门为世子求亲,穆国公因为永定侯府的老侯爷曾救过他一命,就应下了,把嫡长女下嫁到了侯府。 穆国 公夫妇当初也是问过沈氏的意思,沈氏不忍父亲为难,想着终归要嫁人,应下了这门亲事。 沈氏眸光微闪。 她从来不是一个沉溺往事的人,嫁都嫁了,也都生了一双儿女,再来说后悔也于事无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算她嫁到别家,也不代表此生就会顺顺畅畅的。 沈氏拍了拍沈菀的手,安抚她道:“你啊,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这副爆脾气。” 说句实话,沈氏心里是高兴的,妹妹能够像在闺中时那般肆意,代表妹夫对她很好,虽然七娘的事成了他们夫妻间的一根刺,但是只要七娘能慢慢好起来,时间自然可以治愈曾经的伤痛。 “大姐姐,我才二十七岁!”沈菀不依地强调道。 在沈氏跟前,她不由露出几分小女孩的娇态。 沈菀定了定神,冷静了一些,问道:“大姐姐,你打算怎么办?” “先等沐哥儿好起来再说,我现在也没有心思再管别的了。”沈氏揉了揉眉心。 虽然理智告诉她,有楚千尘在,楚云沐肯定会没事,但是只要他一日没好,沈氏作为母亲,就难免牵肠挂肚。 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一双儿女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往后放。 沈菀看着姐姐这副样子,心疼极了,她犹豫再三,把埋藏在心头有一段时日的念头说了出来:“大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和离?” 089出手(二更) 沈氏:“……” 沈氏怔了怔,微微睁大眼。 她苦笑了一下,道:“阿菀,我要是和离了,沐哥儿和凰姐儿该怎么办?” 她对于楚令霄和永定侯府并无留恋,她也不贪恋侯夫人这个头衔,问题在于如果和离的话,按大齐律,女方是不能走孩子的,她能带走的只有她自己的嫁妆。 沈菀沉默了,嘴唇紧抿。 诚如沈氏所说,她和楚令霄和离并非是两个人的事,还会关系到千凰和云沐,还有千尘。 千凰和千尘都十三岁了,眼看着就要议亲了,还有,要是和离,楚令霄将来必然会续娶,会有别的嫡子,那么沐哥儿的地位就会变得尴尬了。 她是能一走了之,但她岂能让她的儿女们从此在继母的手底下讨生活。 沈菀心里幽幽叹息,话锋一转:“大姐姐,我们一起去看看沐哥儿吧。” 沈氏自是不能拒绝,不动声色地给陈嬷嬷使了一个眼色。 陈嬷嬷立刻就明白沈氏的意思了,先她们一步出去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去了楚云沐那儿,只不过不是为了找楚云沐,而是找楚千尘。 “二姑娘,靖郡王妃马上要过来看四少爷。”陈嬷嬷提醒道。 沈氏知道楚千尘曾以神医的身份与沈菀见过数面,即便楚千尘蒙了面纱,沈菀也有很大几率认出她。如果楚千尘想隐瞒她神医的身份,那么还是避一避得好。 楚千尘确实不希望自己神医的身份曝光,因此她就从后方出去了,带着琥珀返回了琬琰院。 天已经亮了,旭日自东方的天空徐徐升起。 既然楚云沐那里的十全膏暂时够用,楚千尘就没急着制药,她换了一身碧色衣裳后,就又去了一趟宸王府给秦曜复诊。 秦曜的烧还没全退,但人又比昨天精神了一些。 伤口的愈合也还不错,皮肉没有继续腐烂,伤口边缘的红肿也开始有了好转的征兆。 对此,楚千尘颇为满意,又给他的伤口上涂了绿霉,重新换了方子,让苗军医继续喂他喝陈芥菜卤。 楚千尘在王府待了一个时辰,可是没能见到顾玦,云展说,顾玦去早朝了。 楚千尘猜测顾玦肯定又是为了秦曜的事,她失望地从王府出来了。 本来,云展想送她一程的,但被楚千尘拒绝了。 楚千尘独自去了趟济世堂,像只被抛弃的猫儿似的,闷闷地。 没见到王爷,不高兴! “小神医,”刘小大夫敏锐地察觉楚千尘有些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平日里楚千尘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除了病人外,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映入她眼中。 楚千尘回过神来,从袖中摸出一张方子,“给我抓副药。” 刘小大夫看了眼方子,立刻就去了。 抓了药后,楚千尘没急着走,而是拎着药包去了后堂。她足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才从后堂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新的小瓷瓶。 等她回到侯府时,已经是午后了,烈日高悬。 她从门房那里听说沈菀已经走了,就去了正院。 榻上的楚云沐看到她,眼睛一亮,却是气鼓鼓地双臂抱胸,做出一副愤愤的样子。 “楚千尘,你早上来看我时,怎么不叫醒我!”他噘着小嘴抱怨道。 男童的面颊依旧苍白,不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明亮有神。 “精神多了!”楚千尘揉了揉楚云沐的头。 楚云沐在生病,一时忘了男人的头不能揉的原则,乖顺地由着楚千尘揉了头。 “那是!”楚云沐拍拍胸膛道,“我已经全好了!” 楚千尘的手在楚云沐的额心轻轻弹了一下,“别逞强。” 她只是碰了下他的肌肤就知道,他还在发烧。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楚千尘一边问,一边看了看楚云沐脸上的伤口。 细细的伤口上涂着薄薄的一层十全膏,透明的药膏下,伤口边缘也没那么红了,恢复得不错。 楚云沐的这点伤与秦曜的腿伤相比,其实也就是芝麻点大的事。 只要知道问题之所在,他很快就会痊愈。 答的是沈氏:“尘姐儿,今天上午,他的烧又反复了,退了烧,烧了退。” 楚云沐接口道:“可我现在全好了,没一点不舒服,烧也退了。” 说话时,楚云沐的小嘴鼓鼓的,“我不要喝白粥,不要吃咸菜汤,我要吃肉!” 旁边的大丫鬟一言难尽,那哪里是单纯的白粥,那是用慢火熬的米汤,还加了去浮油的鸡汤提鲜,生病时吃米汤可以滋阴长力,润肠生津。 楚千尘被楚云沐逗笑了,就对沈氏道:“母亲,给他弄些皮蛋瘦肉粥吃吧。”她知道沈氏是怕楚云沐发着烧,肠胃弱,万一不克化,反而遭罪。 楚云沐顿时被哄好了,又补了一句:“我还要喝**糖粳粥。” 沈氏一个眼神飞过去,楚云沐立刻就怂了,道:“晚膳行不行?” 于是,晚膳时,楚云沐美滋滋地吃上了**糖粳粥。 他刚吃完又香又甜的粥,下了衙的楚令霄过来了。 “侯爷,这边请。” 大丫鬟冬梅把楚令霄领了进来。 沈氏攥紧了帕子,眼眸霎时变得幽深无比,宛如那万年深潭般。 “……”楚令霄敏锐地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怪异,动了动眉梢。 他正想与沈氏说话,就见楚千尘起身,对着他福了福:“父亲。” 楚千尘的脸上露出微笑,又道:“父亲辛苦了,我去给您沏杯茶。” 他膝下几个女儿都偶尔会亲自给他沏茶奉茶,楚令霄自然地“嗯”了一声,走到了沈氏身边坐下,随口道:“我瞧着沐哥儿比昨天精神多了,烧退了吗?” 楚令霄这话本来是在问沈氏,幸而,楚云沐抢在沈氏之前答了:“父亲,我好了!下午都没有再发烧了!” 楚云沐根本就不知道是楚令霄换了药膏的事,面对父亲时,也就心无芥蒂。 楚令霄的目光在楚云沐的右脸上流连了一番,眸光微闪,似是释然。 沈氏一直在注意他的神色变化,心下更寒:就算她不会读心,也约莫能猜到楚令霄在想什么,他觉得楚云沐这伤是小伤,比不上他的爱妾脚上可能会留疤! 沈氏的嘴唇抿得更紧了,眸色也变得更深邃。 这时,楚千尘端着沏好的两盅热茶来了,青花瓷茶盅给了楚令霄,另一盅粉彩珐琅的茶盅给了沈氏。 “父亲喝茶。” “母亲喝茶。” 当楚千尘把那粉彩珐琅茶盅送到沈氏手边,不动声色地对着沈氏使了个安抚的眼神,让她稍安勿躁。 她自然不会让沐哥儿白吃这个亏。 楚千尘按了按藏在袖中的那个小瓷瓶,唇角弯了弯。 楚令霄端起了茶盅,不由多看了楚千尘两眼。 这丫头还是惯会给沈氏献殷勤,她姨娘伤了这么久,也没见她主动去 看过她姨娘一眼,分明是为了讨好沈氏,蓄意与她姨娘撇清关系呢! 楚令霄浅啜了口热汤的茶,发现这茉莉花茶味道很清爽,又夹了股似兰如荷的清香,诱得他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 沈氏此刻看着楚令霄就觉得恶心,既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跟他待在一个屋子里,便对楚云沐道:“沐哥儿,你答应了我的,喝了**糖粳粥,就立刻睡下。” 楚云沐其实还舍不得睡,想再和他们说说话,可是娘最讨厌人说话不算话了。 他也是敢赖皮,没准明天又要喝白粥了。 楚云沐只能乖乖地应了,躺了下去,在心里对自己说,等明天,他一定全好了。 沈氏小心翼翼地给楚云沐掖被子,也同时借着这动作压抑着内心的愤慨,然后又道:“侯爷,沐哥儿要睡了,我们还是出去吧,别叨扰他了。” 楚令霄觉得反正楚云沐没事,本来也没打算久留,起了身。 楚千尘也跟着二人从楚云沐的厢房里出来了,这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庭院里回响着细细的虫鸣声,月色皎洁,夜风泠泠。 楚令霄急着想去看姜姨娘,道:“既然沐哥儿没事,我就先走了……” 沈氏巴不得他走,他再不走,她恐怕就快要耐不住了。她连慢走之类的客套话都懒得说,要不是楚千尘之前给她递了眼色,沈氏早就已经爆发了。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楚千尘突然叫住了楚令霄。 楚令霄疑惑地朝她看来,对上她漂亮清澈的凤眸,总觉得她的眼神令人不舒服。 太清,太亮,也太…… 楚令霄微微蹙眉,难掩神色间的不喜。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说道:“父亲,我今天出去买点心时,听说南阳王世子弑父,南阳王二公子上折请皇上惩治世子。” 沈氏也听说过这件事,只是没想到楚千尘会突然提这件事,楚令霄亦然。 楚令霄不耐烦地说道:“那又怎么样?” 南阳王世子秦曜大逆不道,弑父潜逃,就该千刀万剐,偏生宸王顾玦为了他与秦曜的私交,在朝堂上搅风搅雨,非说什么其中有隐情,需彻查此案! 楚千尘朝楚令霄走近了一步,接着道:“大家都说,南阳王府没有嫡子了,皇上要夺南阳王的爵位,那是不是真的?” 中原数千年历史上,封爵传袭 都是采取嫡长子继承制。 若无嫡子袭爵,则消除封国封爵,这即是所谓的“无子国除”。当然,如果有皇帝的特许,也可以由庶子庶孙袭爵,然而,往往会降爵一等。 大齐朝对于袭爵,也有同样的明律。 晚风习习,送来一阵香味,楚令霄的鼻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让他觉得眼前一阵微微的晕眩感。 一闪而逝。 他揉了下眉心,再睁眼,又觉得自己没什么不适。 楚令霄愈发不耐,没好气地说道:“那又如何?” “那是南阳王府的事,关你一个闺阁女子什么事?!” “你有空话管别人家的闲事,还不如管管自己家里的事。” 楚令霄的声音越来越重,把心里的嫌恶宣泄了出来。 他甩袖而去,也不理会楚千尘什么反应,大步流星地走了。 晚风夹着花香拂来,楚令霄心烦意乱,不知怎么地,他忍不住一直想着楚千尘的那番话。 她有心管别人的闲事,怎么就不去关心关心她姨娘! 这个丫头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从前她还在她姨娘跟前装出一副孝顺恭敬的样子,现在年纪大了,快要谈婚论嫁了,连装都不愿装了。 要不是凰姐儿的婚事还没定,楚令霄真想随便找门亲事把楚千尘这丫头早早打发出去。这丫头以为只有沈氏可以决定她的亲事吗? 他是她爹,他也可以! 楚令霄眼里掠过一抹阴鸷。 又是一阵风拂来,他觉得眼前又是一阵晕眩,脑子里嗡嗡的。 090报应 楚令霄蓦地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大丫鬟不明所以,低唤了一声:“侯爷?” 莫非他是染了风寒?楚令霄又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你去和姜姨娘说一声,本侯有些头疼,今天不过去了。”也免得把病气过给了姗儿。 大丫鬟连忙应命,眼底掠过一抹艳羡,暗道:侯爷对姜姨娘那还真是一心一意。这侯府里的人都说当年要不是半路杀出个侯夫人,姜姨娘与侯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说不定就是现在的侯夫人。 大丫鬟往清辉院的方向去了,楚令霄转头朝正院望了一眼,脑海中闪过楚云沐被划伤的右脸,眸色幽深。 他也没想到受伤的人会是楚云沐。 他知道最近楚千尘经常在演武场与楚云沐一起练箭,就让人悄悄把那把女真弓的弓弦给换了,换了一根再用上三四次就会绷断的旧弓弦。 那把女真弓是楚千尘在用的,本来受伤的人该是楚千尘。 结果,他没想到的是,是楚云沐阴差阳错地被断开的弓弦划伤了脸。 说到底,都是楚千尘折腾出来的幺蛾子,她好端端地把她自己的弓给楚云沐用,才会让楚云沐受了这无妄之灾。 楚云沐年纪还小,这次受了惊,难免就容易风邪入体,这才感染了风寒,白白受了苦! 沈氏也是,明明当时射箭时,她也在场,看楚云沐用楚千尘的那把大弓,也不知道拦着点! 所幸,楚云沐脸上不过是被划了一道小口子,养几天也就没事了,不会留疤。 偏生沈氏事后又大惊小怪的,非捏着那罐十全膏不放,否则,他又何至于…… 思绪间,楚令霄回到了外书房。 他的头更晕了,吩咐大丫鬟点了安神香,就早早地睡下了。 这一夜,楚令霄睡得很不安稳,做起梦来。 他梦到楚云沐那次从假山上摔了下来,没能救活,此后,沈氏便与他愈发疏远,他为庶长子请封世子,折子被皇帝按下了,皇帝说“无子国除”。 他们永定侯府的爵位断在了他这一代。 楚令霄骇然地睁开了眼,口鼻间,喘着粗气,这才知道他方才在做梦。 守夜的大丫鬟听到动静,进来给他倒了杯温茶。 喝了茶水后,楚令霄又睡下了,合眼后,又开始做梦。 他梦到楚云沐前日不慎被那断掉的弓弦割了脖颈 上的血脉,血像泉水般喷了出来。他也在演武场上,奋力地用手捂住楚云沐脖子上的伤口,却堵不住那汹涌的鲜血…… 血流成河。 他梦到沈氏告到了京兆府,说是侯府有人谋害楚云沐。 京兆府因为穆国公府的压力,受理了此案,结果却发现是有人更换过女真弓的弓弦,小厮顶不住压力,把他招了出来。 于是,天下人都斥他宠妾灭妻,为了庶房,不惜谋害嫡子,没有人性。 皇帝下旨夺了永定侯府的爵位! 楚令霄再次睁开了眼,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满头大汗。 汗液浸湿了鬓角和中衣。 他想去端床边的茶,然而,手一抖,茶杯从手里滑落,茶盅摔在床边的地上,四分五裂,这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半夜分外响亮。 这动静再次惊动了大丫鬟。 “侯爷!” 大丫鬟担忧地唤道,总觉得侯爷有些不对劲。 她想着侯爷之前说过头疼,就想问要不要请大夫,然而,楚令霄已经随意地披了件外袍,从她身边大步流星地走过,只丢下一句: “本侯出去走走!” 楚令霄去了演武场。 他心口闷得慌,梦里的一幕幕杂乱地在脑海中闪回着,令他心烦意乱。 他干脆就牵了一匹马,想在演武场旁的跑马场里骑马透透气。 四更天,夜色正浓,万籁俱寂。 跑马场里只有这一人一马,心神不安的楚令霄拿着马鞭一鞭子一鞭子地抽着身下的棕马。 “啪!啪!啪!” 棕马的鼻腔里喷着粗气,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就连拐弯时,马速也没有缓下,楚令霄伏下了身子,不想,棕马的一只前蹄被一块石块绊了一下。 棕马发出受惊的嘶鸣声,它的双腿高高地往上抬起,身躯几乎竖直,也把马背上的楚令霄给甩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楚令霄猝不及防,来不及卸掉冲劲,就已经摔在了地上。 “咔嚓。” 骨头断裂的声音伴着他的痛呼打破暗夜的沉寂。 紧接着,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响起。 整个侯府的人都被惊动了。 消息更是第一时间传到了正院中 。 “夫人,侯爷在跑马场摔了马,不慎折了腿骨,后来还被马在断腿上踩了一脚……”陈嬷嬷禀道。 她也知道楚令霄换药的事,听闻这个消息时,不免有种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的唏嘘。 沈氏知道得比陈嬷嬷又多一些,不免想到了楚千尘给自己递的那个眼神,神情复杂地往碧纱橱的方向望去。 楚千尘生怕楚云沐夜里再有什么反复,今晚就歇在了沈氏的碧纱橱里。 碧纱橱里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告诉沈氏,楚千尘应该也醒了。 楚千尘确实醒了,也听到了陈嬷嬷禀的话。 楚千尘慢悠悠地起了身,给自己披了一件丁香色的披风,神色淡然,动作不紧不慢,有种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今天黄昏她给楚令霄沏的那杯花茶里被她下了药,药引是一种檀香。 当药引触发药效后,就会让人在梦中经历他内心深处最害怕、最忌惮的事。 她与楚令霄提起南阳王府的事,就是故意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并适时地以檀香催动药效。 楚令霄最在意的就是侯府的爵位,接下来的三天,他就会在梦中反反复复以各种方式经历他最害怕的事,而且极具真实感,如身临其境般。 连续三天的梦魇会让楚令霄精神衰弱。 而人一旦精神衰弱,终日惶惶不安,那最后会发生什么,就很难说了…… 楚千尘系好了披风的绑带,朝碧纱橱外走去。 为人子女者,是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的,楚令霄是亲生父亲,就跟姜姨娘一样,血脉上的关系不是说撇清就能撇清的,虽然经历过前世的遭遇后,她早已经断了对生父生母所有的情感,却也不会出手对他们做什么。 最多也就是漠视。 但是,楚令霄这次太过份了。 他为了他的私心,偷偷调换了楚云沐用的药膏,如此行径,简直是下作至极。 楚千尘打起湘妃帘,从碧纱橱出去了,双目对上了沈氏朝她看来的眼眸。 屋子里,只有沈氏与陈嬷嬷两人在。 楚千尘神情平静地说道:“是‘魇三夜’。” “服了‘魇三夜’,就会让人夜里噩梦连连,足足魇上三夜,一夜比一夜难熬。” 连着三夜困于梦魇足以把人逼得精疲力竭,心神临近崩溃。 “约莫是这噩梦太真实了吧。” 真实到让他心虚,让他忐忑,让他心神不宁地摔了马。 楚千尘目光清明,没有半点瞒着沈氏的意思。 陈嬷嬷听着心惊不已,完全没想到二姑娘能为四少爷做到这个地步,就仿佛四少爷对她来说,比这侯府的一切都重要。 沈氏心情复杂,感动有之,惊讶有之,畅快有之,更多的还是为楚千尘感到心疼。 楚令霄这般对待楚云沐,沈氏自是咽不下这口气,怎么教训楚令霄这本该是她这个母亲该考虑的事,可是楚千尘却替她做了。 “尘姐儿,”沈氏一把拉过楚千尘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有我在,你不需要过得这么累。” 楚千尘怔了怔。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句话,哪怕是王爷。 前世,王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总是尽可能地教导她。 他告诉她,没有人可以守护另一个人一辈子,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终究还是独自走向死亡。 就算是没有重生,在为王爷报了仇后,她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才不负王爷对她的教导。 楚千尘微微闪神,隐隐散发着一种坚强而又荏弱的孤独,看在沈氏眼里,只觉得心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疼。 沈氏轻轻地揽住楚千尘的肩膀,让她靠在她肩头。 屋子里静了片刻,外面还隐约传来一些下人的议论声,夹着“侯爷”、“摔马”、“大夫”之类的词。 陈嬷嬷迟疑地抿了下唇,问道:“夫人,您要不要去看看……”侯爷? “不必了。”沈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经过这次的事后,沈氏对楚令霄失望到了极点,她连一点面子情都不想给了。 “喔!喔!喔!” 屋外传来了嘹亮的鸡鸣声,宣示着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天光大亮。 沈氏没去看楚令霄,但太夫人得知后,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百草堂的何大夫已经来了,就在内室中。 楚令霄躺在靠墙的榻上,脸上白得没有一丝丝血色,鬓角的头发被冷汗浸湿了,他左腿上的裤脚早就被剪子胡乱地剪开,左腿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 只是这么看着,太夫人就觉得感同身受,疼得钻心。 楚令霄发出痛苦难耐的呻吟声,身子因此蠕动抽搐起来。 何大夫见状,急了,忙道:“快!快按住他,别让他乱动,要是再动了伤腿,断开的碎骨头会更乱。” 周围的小厮、丫鬟们也都吓到了,赶紧按住了楚令霄的四肢。 “何大夫,侯爷的腿怎么样?”太夫人紧张地问道。 何大夫眉宇紧锁,沉声道:“楚太夫人,侯爷摔下马本来只是左腿骨折,可是后来伤腿又被马踩踏了一脚,骨头完全断开了,而且至少有四处断裂。” 何大夫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道:“恕小人不能替侯爷接骨,没办法接骨。” 什么?!太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往后一仰,差点没吓晕过去。 她身旁的两个大丫鬟连忙扶住了她,同时给她顺气。 太夫人缓过气来,再问道:“何大夫,侯爷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 何大夫心里也怕把太夫人给吓病了,可是楚令霄的伤势太重,那些丑话必须说在前头才行,否则这要是治不好,永定侯府还不像砸济世堂一样跑去把他们百草堂给砸了。 他们百草堂可不像济世堂有宸王撑腰。 何大夫硬着头皮把话说完:“而且,侯爷就算腿伤好了,怕是也会留下残疾,轻则跛脚,重则不良于行。” 何大夫说得算委婉,他的意思是,永定侯以后怕是要靠拐杖来行走了。 对于太夫人而言,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她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差点没喘上来,面色惨白,只觉得心跳都要停了。 这才短短一个晚上,她好好的嫡长子就要变成残废了。 楚令霄也听到了何大夫的话,怒斥道:“庸医,真是个庸医!” 短短七个字,他说得艰难极了,汗如潮涌。 何大夫的脸色不太好看,却也不敢正面对上楚令霄,毕竟民不官斗。 他为难地皱着眉头,硬声又道:“太夫人,小人实在无能为力。这医道上各有专攻,小人不擅骨科。” “太医院有擅骨科太医的周太医,或者……” 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王嬷嬷连忙追问道:“何大夫,你倒是说话啊!” “济世堂的那位神医或可一救……”何大夫之所以犹豫,也是因为永定侯府此前砸过济世堂,双 方已经结了仇。 话是说了,他心里其实觉得希望渺茫。 这断口的骨头都粉碎成好几块,除非割开伤腿的皮肉,把断成几节的骨头拼好,再设法让断骨愈合…… 济世堂。太夫人神情僵硬,冷头渗出些许冷汗,也想起了楚千菱砸济世堂的事。 她看儿子疼得厉害,更心疼了,忙道:“何大夫,你看侯爷疼得厉害,可有办法先为他止痛?” “小人方才已经给侯爷开了张止痛的方子。别的……小人实在无能为力,还请另请高明。” 何大夫不待太夫人答应,就匆匆告辞了,生怕被拦下。 榻上的楚令霄还在发泄地骂着“庸医”、“无能”之类的话,心里一方面不屑何大夫的医术,另一方面也害怕自己真如何大夫所言会瘸。 见状,太夫人也不好留何大夫,连忙吩咐道:“王嬷嬷,赶紧让人去济世堂找神医过府。” “再去请几个擅骨科的大夫来!” 王嬷嬷匆匆出去了。 屋里屋外好生热闹,院子里还有不少其他几房的下人跑来打探楚令霄的伤势。 太夫人亲自给楚令霄擦汗,宽慰着他,告诉他,他们可以请贵妃为他请周太医来看…… 片刻后,丫鬟捧着刚熬好的汤药来了,赶紧去喂楚令霄喝药。 太夫人这才有时间问楚令霄的大丫鬟:“这到底怎么回事?侯爷怎么会三更半夜地跑去跑马场骑马?!” 大丫鬟俏脸发白,神色惶惶,也怕自己被太夫人迁怒,怯生生地说道:“太夫人,奴婢也不知。” “奴婢就是看侯爷昨晚一直睡不好,夜里像是被魇着了,惊醒了好几次。” “子夜时,侯爷突然就一个人跑出去了……然后就摔了马。” 大丫鬟也是直到几个小厮把楚令霄抬过来,才知道他摔折了腿。 楚令霄很快把药喝了,可是伤口还是钻心得疼,丝毫没有减缓的征兆。 没一会儿,又两个大夫来了,有的给楚令霄检查伤腿,有的给他行针止痛,然而,大夫们皆是摇头,说他们治不了,请侯府另请高明,之后,就都匆匆地走了。 无论是汤药,还是施针,都对楚令霄没有半点帮助,他的断腿还是痛,痛得他脸色又白了三分。 “母亲,快进宫请贵妃……” “我痛得 不行了。” “母亲,我不能瘸啊。” “……” 楚令霄痛得几乎语无伦次,冷汗涔涔。 太夫人也想进宫去求助贵妃,可是进宫要先给宫里递牌子,这一来一回难免会耽误些时候,下午能得到贵妃那边的音讯就算不错了。 最好还是两头行事,就近请到济世堂的名医,又或者…… 太夫人心念一动,忙问道:“大夫人呢?” 丫鬟的神色有些为难,局促地说道:“太夫人,大夫人还没来。” 太夫人的面色霎时像染了墨似的,更难看了。 沈氏是侯府的女主人,其他几房人且不说,沈氏肯定已经得到了楚令霄摔了马的消息,却到现在还没来! 太夫人心头一股心火猛地蹿到了头顶,也不顾身旁还有下人在,就斥道:“这个沈芷,是怎么为人妻,怎么当一家主母的!她以为她出身国公府,就可以连丈夫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这几句话简直就说到了楚令霄的心坎里。 是啊,沈芷仗着自己出身高,何曾把他这夫婿放在眼里过! 屋子里的几个奴婢皆是低眉顺眼,只恨不得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也根本就没有听到这番话。 太夫人怒声又道:“还不赶紧去把大夫人给叫来!!” 小丫鬟唯唯应诺,赶紧出去,赶往了正院。 她这一去,就久久没回来,中间,大夫又来了三四个,给的结果都是千篇一律的四个字:无能为力。 直到半个时辰后,沈氏才姗姗来迟。她是梳洗后,又用了早膳才来的,浑身上下打扮十分得体。 看着她这副高贵雍容的样子,太夫人就来气。 丈夫重伤成这样,但凡一个正经的女子,不应该忧心忡忡,素衣荆钗吗? 太夫人本来想骂,可终究忍了下来,声音僵硬地说道:“阿芷,你赶紧过去看看阿霄,大夫说,他的腿伤得很重。” “那济世堂的神医听说年纪不大,也不知道可不可靠,我看还是要找太医来看看……” 太夫人一脸期待地看着沈氏,进宫让楚贵妃出面请太医太费时,她是希望沈氏能让穆国公府出面赶紧请周太医过府,也好让儿子少受点罪。 沈氏没说话,深邃的目光望向了榻上的楚令霄,看着他满头大汗,看着他痛苦不堪,看着他 那条扭曲的断腿…… 沈氏想起了楚云沐高烧的样子,因为楚令霄偷换了药膏,让楚云沐足足烧了两夜,若非有楚千尘妙手回春,楚云沐会怎么样?! 他们夫妻多年,本来一夜夫妻百夜恩,可是,曾经的夫妻情分早就在这十几年的岁月中快要消磨殆尽了。 沈氏可以不管楚令霄怎么疼爱他的小妾,哪怕他为了姜姨娘挖他自己的心肝,她也无所谓,但他不该把手伸到楚云沐身上。 儿子是她的逆鳞! 而且,楚令霄为了姜姨娘,连亲女也要算计,不惜在那把女真弓上动手脚,也让沈氏觉得寒心。 虎毒且不食子。 楚令霄他到底还有没有心?! 沈氏定定地凝视着痛苦不堪的楚令霄,心里不觉怜悯,反而觉得痛快:他今天摔断了腿,也算是自作自受,报应不爽。 太夫人没注意沈氏的眼神,只顾着心疼地看着楚令霄,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阿芷,你看他痛成这样,嘴唇都白了,出了一身冷汗。你快给他擦擦汗……” 她心里觉得大儿媳实在是太不像话了,难道不该主动给自己的夫婿擦擦汗、喂喂水吗,这点小事还要她这个婆母来教她吗? “让姜姨娘来服侍吧。”沈氏神情淡淡地打断了太夫人。 她转头直接吩咐了陈嬷嬷去清辉院叫人。 太夫人:“……” 太夫人惊了,更多的是不悦,以及莫名其妙。 从前,沈氏不是这样的,她与长子楚令霄虽然说不上多恩爱,那也是相敬如宾,面上是敬着楚令霄的。 五年前,楚令霄得了荨麻疹,病症来得急,他的反应很大,头痛、呕吐、腹痛、腹泻等等,彼时沈氏在他榻边为他侍疾三日,不眠不休。 而现在,她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想着沈氏特意提起姜姨娘,太夫人心道:莫非是在争风吃醋? 一个堂堂侯府主母,竟然这么没有气度!与一个侍妾争风吃醋的,简直无理取闹! 太夫人觉得自己真相了,她沉了脸,斥道:“阿芷,你这说得什么话!” 楚令霄也是不快,觉得沈氏在嫌弃自己,叫嚣道:“沈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母子俩一个比一个嗓门大。 面对暴跳如雷的母子俩,沈氏平静如水,仿佛在看着两 个跳梁小丑似的。 “侯爷,你是怎么断了腿的,你心里没数吗?”沈氏平静地看着楚令霄问。 楚令霄因为昨夜的那些噩梦加上摔断了腿,到现在都还有些惶惶,心神未定,听沈氏这么一说,脸色立刻就变了,仿佛被以利刃顶住了要害似的。 太夫人怔了怔,沈氏的意思莫不是儿子摔马还有什么隐情? “阿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夫人忍不住追问道,觉得沈氏何必在那里阴阳怪气地卖什么关子。 沈氏勾唇一笑,抬手指着楚令霄道:“您问他啊。” 沈氏的眼神锐利冰冷,直勾勾地看着楚令霄,道:“这是报应啊。” “这是他残害亲子的报应!” 沈氏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越来越冷。 “……”楚令霄的眼眸瞬间几乎瞪到极致,难掩惊色。 他不由想到了今晚的那两个噩梦,尤其是第二个噩梦中沈氏一状告到京兆府,害得他最后一无所有…… 楚令霄越想越觉得那个梦很邪乎,此时此刻,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知道是慌多,还是痛多。 他的心里泛起了一阵寒意,那挥之不去的噩梦就如跗骨之蛆一样,死死地缠着他。 楚令霄的脸色更白了。 091决裂 “阿芷,你胡说八道什么?!”太夫人的脸色比楚令霄还难看。 沈氏说的无论是真是假,传出去永定侯府的面子还要不要! 太夫人目光如箭地朝周围扫了一圈,下人们全部垂眸。 大丫鬟连忙示意其他奴婢都从屋子里退了出去。这些事涉及侯爷与四少爷,实在不是他们这些奴婢该听的,知道得越少越好。 眨眼间,屋子里只余下了太夫人、楚令霄和沈氏三人。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他楚令霄心里最清楚不过。”沈氏嘲讽地说道,从袖中摸出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楚令霄,男子汉大丈夫,你敢做不会不敢认吧?” 一看到那个熟悉的小瓷罐,楚令霄的脸色更难看了,眼神闪烁。沈氏她真的知道了! 知子莫若母,太夫人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从儿子的神色变化中看出了端倪。他心虚了! “阿霄,你……”太夫人的喉咙像被掐住似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沈氏看着楚令霄,唇角的笑容更冷,“我还从不曾见过你这种人,虎毒不食子,你真是比豺狼还要狠毒!” 楚令霄一瞬间又想到了第二个梦,在那个梦里,所有人都认定他更换弓弦就是为了谋害亲子,鄙视他宠妾灭妻,怒斥他没有人性。 梦里的他是那么绝望,无论他怎么说,都没人信他,所有人都认定了是他…… 楚令霄更乱了,左腿的疼痛似乎扩散了全身,连头都在隐隐作痛,思绪混乱,脱口反驳道:“沈芷,你别想把这种罪名冠到我头上,这弓明明是楚千尘的,谁让他去用的!”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楚云沐。 楚令霄越说越激动,脑子里嗡嗡作响,为梦里的自己愤愤不平,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要不是他非要去用那把弓,又怎么会被划伤脸?!” “他一个男孩子脸上不过是破了点皮,有什么大碍,你还非要给他用十全膏,不觉得小题大做吗?!” “姗儿伤了脚,你作为主母,却攥着十全膏不肯拿出来,丝毫没有主母的风范!我把药膏匀一点给姗儿又怎么了!” 说到后来,楚令霄几乎是有些癫狂,看得太夫人也是骇然,往后退了一步,脚一软,踉跄地坐在后方的椅子上。 太夫人也听明白了,是楚令霄在那把女真弓动了手脚,他想针对的是楚千尘,不想却伤了楚云沐的脸。他还 偷偷地换了楚云沐的药膏。 这些事传出去,他们侯府的名声可就毁了! 太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而沈氏却是冷静一如之前,平静地看着楚令霄。 楚令霄说得这些,她早就猜到了,现在也不过是从楚令霄自己的嘴里得到了验证罢了。 有的人,他的心就可以那么狠! 沈氏深深地看着楚令霄,幽深的眸子恍如深不见底的大海般。 “那把弓是尘姐儿的,你对她下手,就不算是虎毒食子了吗?”沈氏轻声道,平静的声音中似乎无喜无悲。 又是这种眼神!楚令霄最讨厌沈氏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他不过是尘埃,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楚令霄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似的,瞪着沈氏的眼珠子一片血红,厉声道:“我真要她死,还用这么周折吗?她如此顽劣,我就是让人杖毙了她,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的语气中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他对楚千尘的不喜与轻蔑。 诚如他所说,按照本朝律法,父杀子,无罪。 屋子里静了一静。 太夫人只觉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她倒是没把楚令霄的话当真,只当做楚令霄在跟沈氏赌气。 沈氏盯着楚令霄,静了两息后,又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对姜敏姗十几年如一日,对逸哥儿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唯独对尘姐儿额外不喜。” “难道尘姐儿就不是姜敏姗生的吗?” 楚令霄的眼底浮现一抹嫌恶,微微启唇:“楚……” 这时,一阵打帘声响起,伴着一个轻柔娇媚的女音:“太夫人,侯爷,夫人!” 着一身葱绿妆花褙子的姜姨娘款款地走了进来,如弱柳扶风,她在几步外停下了脚步,娴静如姣花照水,我见犹怜。 她一来,似乎连这里的空气都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之中多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榻上的楚令霄也冷静了下来,满头大汗,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他眸光一闪,避开了沈氏的眼睛,薄唇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不屑地说道:“楚千尘不过是区区庶女!” “一个庶女有何用!” 他一副重男轻女的样子,尤其强调楚千尘不过是一个“庶女”而已。 楚令霄这番话 听着倒也合情合理,对于很多人家来说,庶女除了用来联姻以外,根本毫无价值,不像庶子还可以靠自身的才华在朝廷中谋一个出身,可以为家族带来更多的助力。 但是,他这话也只能骗骗外人罢了。 沈氏与他夫妻十几年,他神情间那一点细微的变化根本瞒不过沈氏。 本来,沈氏也只是话赶话,随口这么一说,现在却觉得如鲠在喉,像有根刺一直从咽喉刺到了心口:方才楚令霄原本到底想说什么? 沈氏不动声色地看了榻边的姜姨娘一眼,她还是那副柔柔弱弱、以夫为天的样子, “侯爷,您觉得怎么样?”姜姨娘冲到了榻边,心痛地看着楚令霄扭曲的伤腿,眼眶含泪,眼角红了起来。 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彷如风雨中摇曳的一朵杏花,洁白如雪,楚楚动人。 沈氏优雅地抚了下衣袖,淡淡道:“既然姜姨娘来了,就好好在这里伺候着吧。” 她理所当然地吩咐着,就像在吩咐下头的一个婢女似的。 “是,夫人,婢妾会好好照顾侯爷的。”姜姨娘的眸子里水光盈盈,那双眸子仿佛会说话似的,藏着无限的委屈,以及对楚令霄的款款柔情。 楚令霄心疼地看着姜姨娘,觉得又委屈了他的姗儿被沈氏这般折辱。 沈氏懒得理会这对有情人,转身欲走,可她才转过身,屋外又有了动静,方才去济世堂的王嬷嬷终于回来了,神情僵硬地走到了太夫人跟前,为难地禀道:“太夫人,济世堂说神医不在。” 太夫人心里一凉。沈氏因为楚云沐的事不肯帮忙,那么,想要请太医,就只能等楚贵妃那边的消息了。 沈氏嘴角泛出一丝冷笑,心道:楚令霄这样瞧不上楚千尘,又何尝会想到,楚千尘就是济世堂的那个神医吧。 姜姨娘看向了沈氏,“夫人,求夫人设法请太医给侯爷看看吧。”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那清澈的眸子写满了哀求,柔情万千,那么柔弱,那么真挚。 然而,沈氏没有一丝动摇,淡漠而又疏离地说道:“他的腿变成什么样,都是活该!” “以后,我只是永定侯夫人。” 她这两句说得几乎没有一点感情,等于是彻底撕破脸了。 以后,她们夫妻就各走各的阳关道。 她会尽她永定侯夫人的责任,也仅此而已。 “沈芷!”楚令霄感觉像是被打了一巴掌,气得从榻上坐了起来。他又牵动了断腿的伤口,发出凄厉的惨叫。 沈氏看都懒得再看楚令霄一眼,大步从內室中走了出去。 后方的內室好不热闹,楚令霄的惨叫声、姜姨娘“嘤嘤”的哭泣声以及太夫人的心疼喊叫声混杂在一起。 沈氏恍若未闻般,径直往前走着,步履不紧不慢,优雅如斯。 对于楚令霄,她甚至是出离失望了。 没有希望,自然也就不会有失望。 在这个府里,她只是永定侯夫人,她只要过好她自己的日子就好。 陈嬷嬷就跟在沈氏身后,一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沈氏蓦地停下了脚步,率先开口道:“刚刚,楚令霄的样子是不是不对?” 刚刚她话赶话,顺口质疑楚千尘到底是不是姜姨娘生的,楚令霄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失控,他似乎要说什么…… 主仆俩站在一段曲折的游廊中,前后除了她们两人,别无旁人。 陈嬷嬷回想着方才在内室中一幕幕,迟疑道:“奴婢也觉得侯爷有些不对劲。”侯爷那样子似乎……似乎是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而且,这个秘密说不定还与二姑娘楚千尘有关。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楚千尘总不能是姜姨娘抱来的吧,可当年姜姨娘怀胎生子,满府都是看在眼里的,这肯定假不了。 十五年前,沈氏嫁过来没多久,楚令霄就想纳表妹姜敏姗为良妾。 这在勋贵府是极没规矩的事,也让当时才刚嫁进侯府、对婚姻还有憧憬的沈氏对楚令霄冷了心,既然冷了心,那他想纳谁,沈氏也就不在乎了。 反正朝廷有明律在,庶子不能袭爵。 陈嬷嬷嗫嚅了片刻,才又道:“如果二姑娘不是姜姨娘生的,那还会是谁?” 楚千尘与府里的公子姑娘都有或多或少的相似,她肯定有楚家的血脉,总不至于是侯爷还有外室,把外室的女儿抱了回来吧? 沈氏:“……” 沈氏抿唇沉默了。 旭日斜斜地洒进了游廊中,把沈氏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半边脸洁白如玉,半边脸笼罩在阴影中,眼睛幽深如潭。 游廊中静悄悄的,暖暖的夏风柔柔地拂在人脸上,熏得人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氏才又道:“我总觉得楚令霄和姜姨娘对尘姐儿的态度都不对……” “不像是对待女儿,反倒像是……” 奴婢。 没错,楚令霄对待楚千尘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个不喜的奴婢,随意可以践踏,随意可以抛弃! 照理说,不该啊。 姜姨娘生产时也没有难产啊,也不可能因为难产迁怒。 永定侯府也不是那等女孩都要溺毙的人家。 沈氏越想越觉得迷雾重重。 她轻声道:“有些事看来得查一下了。” 她似是自语,又似是在对陈嬷嬷说。 主仆俩又继续往正院方向去了。 沈氏说话算话,她说不管就不管楚令霄。 太夫人也拉不下架子再去求沈氏,只能亲自去了宫里,求女儿楚贵妃赏下太医。她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不像前朝,今上不太给臣子们赐太医。 午后,擅长骨科的周太医终于来了侯府。 这一上午,侯府几乎请了京城大半擅长骨科的大夫过府了,但是得到的结果都不理想。 周太医几乎是楚令霄最后的希望了,然而,他给出的结果再次给楚令霄和大夫人倒了一桶冷水。 还是那句类似的老话—— “太夫人,侯爷的左腿伤得太重了,怕是接不了骨。” “老夫只能用针灸替侯爷减轻疼痛,再给侯爷开张方子。” 周太医给楚令霄行了针,又开了药后,就走了。 可是,行针的效果十分短暂,不过是半个时辰后,楚令霄的伤腿又开始痛了。 钻心得疼,就像是有数以千根的针扎在他左腿上似的。 疼痛让他变得很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合眼就开始做噩梦,有时候是昨晚的那两个噩梦,有时候又是新的噩梦。 他梦到五岁的他拿起那把女真弓,弓弦断了,他的脸伤了,还留下了疤痕。 脸上留有疤痕的人是不能当世子的,于是他没能成为永定侯世子,他十三岁那年,他的二弟楚令宇被封为世子。 而他在侯府成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存在,是嫡长子,却又不是世子。 人人都对他投以同情怜悯的目光。 他实在受不了,他想建功立业,令侯府的人、令天下 人知道他楚令霄才是真正有能力的人。 他进了军营,上了战场。 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海。 他慌了神,连手里的刀都举不起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屠刀朝他的脑袋挥来…… 楚令霄在惨叫声中惊醒,醒来后,只觉得左腿更疼了。 他一醒,守在榻边的姜姨娘连忙抓住他的一只手,另一手拿着一方帕子给他擦汗,柔声道:“侯爷,您可是做噩梦了?” “要不要妾身让人给侯爷煮一杯安神茶?” “啪!” 楚令霄正疼着,抬手拍开了姜姨娘的手。 姜姨娘眼睛一红,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娇娇弱弱。 平日里,楚令霄早就把姜姨娘抱在怀里好生抚慰一番了,可是今天他却顾不上了。 疼痛占据了他大部分意识,还有方才那个真实得仿佛现实一样的噩梦,令得楚令霄焦躁不安。 其他的奴婢根本不敢随便靠近楚令霄,毕竟连姜姨娘都被楚令霄迁怒了,更别说她们了。大丫鬟默默地去熬止痛的汤药和安神茶。 对于这些,楚千尘都不在意,她甚至也没让琥珀去打探消息,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此时此刻,楚千尘又出了府,再次造访了宸王府。 她当然是为了给秦曜复诊,这次她挑对了时间,顾玦也在王府里。 楚千尘高兴极了,她总算是遇到王爷了。 她没急着与顾玦寒暄,先去查看秦曜。 秦曜的腿伤恢复得如她预计一样好,伤口在短短两天内,就有明显的好转,他依旧在发烧,也还有些反复,但已经没有高烧了。 这一次,楚千尘给秦曜上的药膏换成了九续膏。 “这是九续膏?”云展一眼就看了出来,毕竟他为了脖颈上的伤痕,涂了好些日子的九续膏。 云展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伤疤,那道疤痕到现在还清晰地留在了他脖子上。 说句实话,每每回忆起楚千尘给秦曜治疗的过程,云展觉得他这伤似乎都算是轻的了。 楚千尘“嗯”了一声,她不仅给秦曜换了敷伤口的药膏,连方子也换了一张,唯有陈年芥菜卤汁不变,让他按着昨天的分量继续喝着。 苗军医唯唯应诺,赶紧下去抓药了。 秦曜的精神更好了,要是 不看涂满药膏的腿,他看着根本就不像一个伤患。 “楚姑娘,我现在总可以吃面了吧?”秦曜急切地问道。 他都整整吃了两天粥了,简直快把他给淡出鸟来了。 楚千尘点了下头。 她让秦曜头两天吃粥,是因为他昏迷了几天,许久没进食,才让他先吃些易克化的流食。 见状,秦曜喜形于色,赶忙吩咐道云展道:“云展,你快去给我下碗面,不要咸菜面,我要吃三菇鸡丝面!” 楚千尘才不管秦曜想吃什么面,转身朝坐在窗边的顾玦走去。 “王爷,他的伤势已经稳定了。我估计着三天内应该能完全退烧。”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顾玦,面纱外的双眼弯成一对月牙,眸中似有星光流转。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口温柔地笼在她脸上,令她原本绝色的姿容愈发娇艳。 别说是顾玦,就是榻上的秦曜也能看出楚千尘的脸上写着几个大字:夸我,快夸我。 顾玦狭长的眼眸中笑意荡漾,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 那浅浅的微笑犹如拨开暗夜的晨曦般,令人目眩,他平日里清冷的气质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温暖。 顾玦如她所愿地夸了她一句:“楚姑娘,你的医术真是高明!” 那一笑,一闪而逝,快得仿佛是楚千尘的错觉。 楚千尘盯着顾玦的唇角,一时呆住,心里的小雀欢快地拍着翅膀,更高兴了。 王爷刚才笑了,还夸了她。 秦曜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嘴角抽了抽。 果然,他那一晚的感觉不是因为他高烧才产生的错觉,这个小姑娘确实跟九哥以前养的那只波斯猫似的,对九哥特别殷勤! 唔,那只波斯猫叫什么来着……反正它对着九哥就是喵喵卖乖,对着旁人就不拿正眼看人,动不动就用爪子挠! 秦曜摸着下巴,思绪一不小心就跑远了。 楚千尘愉快地继续往下说:“秦世子的伤要接着养,暂时还不能乱动,他要是想出门,可以弄个轮椅。” “他的伤口深,尤其是右腿还伤到了骨头,要仔细养,先养上一个月后,再慢慢锻炼,急不得……” “他这腿虽然保下了,但想要完全恢复如初,能跑能跳,至少还要半年。” 顾玦微微颔首,对秦曜道:“你好好养着, 那件事,有我。” 秦曜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半点没担心。 九哥既然这么说了,那么他心里自是有数。 秦曜握了握拳,眸底掠过一道异芒。 皇帝正愁着拿九哥没辙,这一次,皇帝想必是要拿住自己作为把柄,和九哥谈条件了。 他成了皇帝用来牵制九哥的一枚筹码,除非他能完全洗清他身上的罪名…… “九哥……”秦曜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又朝顾玦看去。 他想说什么,恰好被楚千尘惊喜的声音打断。 “这是给我的?”楚千尘从顾玦手里接过了一个卷轴,眼睛晶亮,又笑成了弯月。她欢快地把卷轴打开了。 这是一幅字。 卷轴上的笔迹遒美健秀,神韵超逸,颇有种“广采众长、自成一家”的洒脱。 对于楚千尘而言,这幅字太熟悉了。 楚千尘看着这幅字,凤眸微微睁大。 这是谢文靖的字。 “这幅字早就该给你的。”顾玦道。 上个月,他就说要送她一幅谢文靖的字,可是当小厮把字找出来后,却发现字的装裱有些霉了,于是他就亲自又装裱了一番。 这才迟了一个月。 楚千尘怔怔地看着这幅字,凤眸中翻动着的是异常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怀念,有感动,有喜悦。 谢文靖做过太傅,王爷手里有好几幅谢文靖的字画。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前生今世,王爷送给她的居然是同一幅字。 同一幅字居然还是到了她手上,只是比前世早了两年。 楚千尘的眼眶微微一酸,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幅字画,一字一字地往下看,心里愈发愉悦了。 真好! 楚千尘一下子精神焕发,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觉得她又可以了。 她仔细地把卷轴又卷了起来,紧紧地抓在这里。 顾玦忍不住顺口问了一句:“这么喜欢谢文靖的字?” 他还以为姑娘家家都是喜欢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呢。 “喜欢!”楚千尘用力地点了下头,生怕顾玦不信似的。 前世,王爷给她挑了谢文靖的字,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她的字软趴趴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让她借着练字也学 学谢文靖豁达的心胸气度。 这是王爷对她的寄望,寄望她能如大鹏展翅,不要困于小小的一方天地。 此时,榻上的秦曜终于吃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三菇鸡丝面,他一边吃面,一边不时看向窗边的这两人。 九哥自小就性子清冷,不爱理人。 他那也是自小缠着九哥,缠了足足五年,才变成了九哥的自己人。 像云展、莫沉他们,那也是跟九哥在战场出生入死,才赢得了他的信任。 这还是第一次…… 他看到九哥对着一个认识不久的小姑娘另眼相看,难道说,他当初的第一直觉是对的? 秦曜捧起大碗,咕噜咕噜地喝着面汤。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楚千尘这才磨磨蹭蹭地出声告辞:“王爷,我还要去趟济世堂,先告辞了。” 顾玦放下手里的茶盅,起身道:“我送送你。” 楚千尘本来正依依不舍呢,听顾玦这么一说,又笑了,眉眼生辉,一方薄薄的面纱根本挡不住她形于外的欢欣。 她的笑容那么真挚,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力量。 只是看着她,顾玦就觉得心情平静,恍如三月的春风轻轻拂过湖面,悠然惬意。 092革职 两人从秦曜暂住的客院出去了,闲庭信步地朝侧门方向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顾玦比楚千尘高出了一个头,步伐自然也大,他特意配合她放慢了速度。 一路上幽静空旷,就没遇上什么人,不像永定侯府,没走几步就会碰到几个下人。 这偌大的王府王府像是没几个人似的。 楚千尘的心情十分恬静,与他一起行走于宸王府,让她一瞬间有种梦回前世的恍然。 她默默地捏了自己一下,不知道第几次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此刻,飞翔半空中的雀鸟是真的,萦绕在鼻端那蘅芜香的气味是真的…… 她随意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任由一片大红的花瓣落在她掌心。 这石榴花的花瓣也是真的。 楚千尘弯着嘴唇笑了。 突然,她身旁的顾玦停下了脚步,恰好对上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眸。 他垂眸注视着她的眸子,问道:“楚姑娘,你近日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 楚千尘已经连着几夜没睡好,日夜颠倒,眼眶下多了一片青黑的暗影,人也有些憔悴。 顾玦早就看了出来,所以才借着送客,问问她。 对于顾玦,楚千尘一向是有问必答,毫无隐瞒。 他问了,她就把楚云沐被弓弦伤了脸以及他用的十全膏被楚令霄替换的事都说了,甚至连她自己给楚令霄下了药的事,也一并如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她知道王爷不会有那等愚孝的念头,也确定王爷一定会赞同她的做法,因此神情坦然得很。 顾玦静静地聆听着。 他曾听薛风演说过一些关于楚千尘的事,在永定侯府,楚千尘和嫡母沈氏十分亲近,反而比她与亲爹亲娘的关系要好得多。 看着楚千尘提起沈氏与楚云沐母子时那柔和的眼神,顾玦就知道薛风演所言不假。 即便楚千尘从头到尾没提楚令霄对弓弦动手脚是冲着她来的,以顾玦的聪明也能轻而易举地推导出来。 顾玦眸色微深。 很显然,楚令霄与楚千尘的生母姜姨娘不但不在意她,还百般心机地想利用她,甚至不惜以伤害她来达到目的。 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怕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可是楚千尘却是波澜不惊,神情间没 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显然是早就习惯了。 她才十三岁而已,到底是发生了多少事,才会让她对她的双亲失望到这个地步。 这丫头啊,真是让人觉得既心疼又酸楚。 顾玦忽地抬手,朝楚千尘的发顶伸来。 楚千尘还以为他要揉自己的头,眸子亮了几分。 可是,他温热的手指只在她鬓发间轻轻碰了一下,就收了回去。 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间多了一片大红色的石榴花瓣。 他随手把那片花瓣放开,可是楚千尘却又伸手把那片花瓣也接在了自己的掌心,握在了拳头中。 王爷方才是安慰她吧!楚千尘仰首看着顾玦,笑得甜甜的。 一阵微风拂来,吹起她脸上的面纱与头上束发的丝带,衣袂翻飞,衬着她弯弯的眉眼,神采飞扬。 顾玦把楚千尘送到了侧门。 王府的马车载着楚千尘渐行渐远,顾玦望着那离去的青篷马车,随意地抬手弹了手指。 下一瞬,薛风演就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从高高的墙头轻盈地落下,他似乎已经猜到了顾玦有事要问他。 “楚令霄现在担着什么差事?”顾玦淡淡地问道。 薛风演如今可谓是“楚家通”,别说是楚令霄的差事,连楚家其他几位老爷的差事以及几位公子在何处读书等等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立刻就答道:“旗手卫。” 三个字毫不掩饰他对楚令霄的不屑,楚令霄这永定侯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称颂的地方,比前头的老侯爷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而且,眼瞎不说,人品也不怎么的。 顾玦漫不经心地掸了下袍子,丢下一句:“既然断了腿,他就好好歇着吧。” 顾玦说得意味不明,但是薛风演立刻就明白了。 他生怕被云展抢了差事,赶紧领命:“王爷,您放心,这事就交给我!” 薛风演轻快地一跃而起,翻过高墙就没影了。 王府外,那辆青篷马车也已经消失在了路的尽头,马车一直把楚千尘送到了济世堂。 楚千尘在济世堂逗留了一个时辰,全然不知道兵部的调令在此期间送到了永定侯府,以楚令霄需要养伤为名,革了他的差事。 姜姨娘声音发颤地念完了调令,几乎不敢看楚令霄的脸色。 “拿给我看看……”楚令霄的声音同样在发颤,面色难看极了,白了青,青了紫。 他的断腿到现在还剧痛难耐,大夫开的那些止痛的汤药全都维持不了多久,而且,他因为怕做噩梦不敢睡,明明眼皮沉甸甸的,却只能强撑着,不过才一天,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全然不见平日里的高贵沉稳,整个人憔悴不堪。 这道兵部的调令对他而言,简直是双重打击。 姜姨娘把那道调令递给了他,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它,目光停顿在左下角的兵部红印上。 那血红色的印章是那么刺眼,犹如鲜血似的。 楚令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一道惊雷轰然朝他劈下。 这个差事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为了这个差事,他费尽了心机,足足花了好几月四处周旋,又花了足足五万两白银打点,才把这旗手卫副指挥使的位子拿到手。 他真正的目标自然不是为了一个区区的副指挥使,而是指挥使这个位置。 他也是偶然得知,旗手卫王指挥使的父亲在老家病重,每况愈下,王家请了不少名医,都说王老太爷恐怕熬不到下半年。 一旦王老太爷没了,王指挥使就要丁忧,那么指挥使的位置自然也就空出来了。 这个位置是他振兴侯府的希望。 这些年,他们永定侯府日渐式微,那些京中的宗室勋贵都不把侯府放在眼里,远的不说,近的就是上个月礼亲王六十大寿,也没给侯府送帖子。 要是他再没个差事,这京城还有他们侯府的位置吗?! 楚令霄觉得心如绞痛,喉头突地一甜,一口鲜血自唇齿间喷了出来。 那鲜血染红了他手中的那张调令,红得触目惊心。 姜姨娘见状,惊声尖叫起来,扑到了楚令霄身上,哭喊着:“侯爷……侯爷您别吓妾身啊!” 姜姨娘泪如雨下,脸色煞白,仿佛随时都要晕厥过去似的。 瞧姜姨娘这副没有主见的样子,大丫鬟知道是指望不上她了,连忙吩咐小丫鬟道:“快,赶紧让人去大夫来!” “再让人去通知太夫人与大夫人。” “……” 屋子里乱成了一团。 姜姨娘嘤嘤哭个不停,丫鬟们来来去去。 不一会儿,整个侯府都惊动了,都在说侯爷 因为被兵部撤了差事气得吐血的事。 楚千尘刚刚回府,琥珀早就在门房那守着她,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那些药包,又把这件事与她说了。 楚千尘动了动眉梢,在短暂的惊讶后,她就抿唇笑了。 “姑娘。”琥珀瞧着自家姑娘,总觉得她有些怪怪的,就像是偷了腥的猫儿似的。 楚千尘愉快地往着琬琰院方向走去,步履轻快得简直快要飞起来了。 她可以确信,这肯定是王爷在给她出气。 那是,王爷一向待她最好了。 楚千尘回了琬琰院后,就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亢奋地制作着十全膏。 这一忙就是足足两天。 这两天因为楚令霄的腿伤,太夫人免了他们的请安,太夫人忙着让人在京城以及附近的城镇四处寻擅骨科的名医。 楚千尘除了每日去探望楚云沐外,基本上是足不出户。 两天后的黄昏,楚千尘终于制作好十全膏,经过反复熬制、过滤后,十几个药包最终只做成了约莫一个瓷碗的药膏。 她把十全膏分了两份,一份以白底蓝花小瓷罐装着,另一份以一个黑色的小瓷瓶装着,又额外往里面另加了几味药。 楚千尘把那个黑色小瓷瓶抓在手里,嗅了嗅,嘴角勾出一个弧度。 她走到窗边,双手把窗扇推开了。 窗外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那花木随风轻轻地摇曳着。 楚千尘喊了一声:“薛公子?” 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肉眼可见地轻颤了一下,仿佛受了惊吓,抖了抖似的。 下一刻,一身青衣的薛风演从梧桐树上一跃而下,神情古怪地朝窗边的楚千尘走来,脸上还有些懵。 虽然他隐约猜到,楚千尘大概早就发现有人在暗中跟着她了,但是她怎么确定是他呢? 而且,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他叫出来,合适吗?! 楚千尘看着窗外的薛风演,唇角翘了翘。 她确实早知道了。 王爷何其尊贵,她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神医,怎么看怎么可疑,他们肯定要查清她的祖宗十八代的。 这两个月来,薛风演一直悄悄地跟着她,起初是为了查清她的来历,到后来,就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在她治好王爷以前,薛风 演他们都不会允许她有任何的闪失。 “薛公子,帮我个忙。”楚千尘定定地看着他。 “姑娘请说。”薛风演神情慵懒地笑了笑,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味道。 他看着更像是一个执剑游天下的侠士,而非一个厮杀疆场的军人。 “请薛公子把这罐药膏与……姜姨娘的那罐偷换了。”楚千尘平静地说道,把手里那个黑色小瓷瓶递向薛风演。 薛风演:“……” 薛风演怎么也没想到楚千尘所求竟然是这个,眼神更加微妙。 楚千尘又把那黑色小瓷瓶往薛风演那边递了一寸,泰然地又道:“大不了要是你以后受了伤,我免费给你治!保管你能比旁人多一条命。” 薛风演:“……” 他抬手接过了那个黑色小瓷瓶,随意地把玩了两下,应下了:“好。” 虽然就算没有楚千尘这句允诺,他也会答应帮她。 薛风演收了那个小瓷瓶就走了,楚千尘也出门了,带上了另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 楚千尘去了正院看楚云沐,恰好楚千凰也在。 楚千凰昨晚才刚回侯府,前几日,她陪着外祖母穆国公夫人去了大兴寺礼佛,还是因为听说楚令霄伤了腿,才匆匆地赶了回来。 “娘,我刚听祖母说,父亲他丢了旗手卫的差事……” “娘,我要不要进宫一趟,问问贵妃姑母?” 楚千凰瞧着忧心忡忡,秀气的柳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楚千尘缓步走了进去,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楚千凰的身上扫过。 沈氏没避讳楚千尘,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必了。” “这是你爹的事,凰姐儿,你一个晚辈,还是个姑娘家,就别掺和进去了。有什么事,你祖母自会找贵妃商量。” 沈氏对于楚令霄的差事是半点也不在意,反正只要侯府的爵位还在,以后这爵位可以传给她的沐哥儿就够了。 差事什么的,管她什么事! 说到底,就算侯府现在没落了也不妨事,她有嫁妆、有银子,怎么也苦不了她的子女。 等将来沐哥儿长大,自然能够靠自己去闯一个前程。 楚千尘走到了沈氏面前,见了礼。 沈氏的眼眸对上楚千尘时,神色间就满含笑意,温声道:“尘姐儿, 你可来了,沐哥儿从中午时就在叨念你呢。” 她话音还未落下,门帘后就传来了楚云沐叽叽喳喳的声音:“是不是楚千尘来了?” 楚千尘就进去看楚云沐了,沈氏和楚千凰也一起进了屋。 楚云沐才刚睡了个午觉,使唤着丫鬟伺候他起身,嘴巴一点也没停下。 “楚千尘,你快告诉娘,我真的已经全好了!” “你看我,现在精神多好,胃口多好,我中午还足足吃了两碗米饭呢!” “我都养了这么多天了,再让我养下去,我从头到脚都得发霉了。” 楚云沐一边说,一边还悄悄地给楚千尘塞了一个他编的草编,拼命使着眼色,意图行贿。 楚千尘被他逗笑了,忍不住又去揉他的头。 楚云沐想避,又忍住了,想着还要求楚千尘呢,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楚千凰怔怔地看着他们,脑海中不禁浮现那一日楚云沐避开自己的那一幕,“大姐,男孩子的头不能揉的。” 她霎时就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就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门,把她排挤到了门外,她既插不上嘴,也无法融入。 楚千凰突然就动了,朝楚云沐走近了几步。 大丫鬟见状,便识趣地避开了。 楚千凰亲自给楚云沐系上了袍子上的带子,心疼地柔声道:“沐哥儿,还好你没事。” 她伸手在他脸上的伤痕旁轻轻地抚了一下,“沐哥儿,以后你还是别练骑射了,万一再出事。” 沈氏闻言,微微蹙眉,不赞同地说道:“凰姐儿,男孩子不能娇养,况且,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沈氏眸光一闪。 如果“贼”存心盯上了你,就算楚云沐这一次避开了弓弦,将来也避不过别的。 这一次,楚令霄可以偷偷换掉楚云沐的药膏,下一次又怎知他还会动什么手脚! “大姐,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楚云沐也不依。 他挺了挺胸,一副傲娇的样子。 窗外的那只小细犬听到了主人的声音,在外头愉快地“汪”了一声,仿佛在附和他一样。 楚云沐愉悦地笑了,觉得真不愧是他养的狗,与他真有默契。 “夜影!” 他从丫鬟递来的匣子拿了块猪 肉脯,随手朝窗外一丢,那头七个月大的细犬往上一跳,一口就咬住了那块肉脯,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楚千凰嘴角一僵,眼角的余光不由瞥向了楚千尘,楚千尘也从丫鬟手里的匣子里取了块肉脯往窗外丢。 明明楚千尘什么也没说,可是楚千凰却再次品尝到那种仿佛被排斥在外的滋味。 楚千凰揉了揉手里的帕子,乖顺地颔首道:“娘,您说得是。” “我太担心沐哥儿了,倒是有些钻牛角尖了,做人怎能因噎废食。” 沈氏在心里幽幽叹息。 从前,她觉得女儿处处都好,什么都不用她操心,如今才意识到女儿看似完美的外表下藏了这么多问题。她得仔细看着这丫头,一样样地掰正过来才行。 否则,她真怕女儿会走偏,一失足成千古恨。 很多时候,人是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女儿的目光与心胸终究是狭隘了点,不似尘姐儿,恩怨分明,荣辱不惊,胸中自有沟壑…… 在楚家的一众姑娘中,尘姐儿已经不是用“脱颖而出”四个字可以形容,让她常有种难以言说的唏嘘与慨叹:楚家竟然能养出像尘姐儿这样的姑娘。 沈氏不由朝楚千尘看了过去,见她与楚云沐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小秘密,姐弟俩皆是笑得眉眼弯弯,瞧着融洽极了。 沈氏全然没注意到,楚千凰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楚千尘与楚云沐,眼底浮现一抹阴霾。她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了。 楚千尘陪楚云沐玩了近一个时辰,才离开。 临走前,她把刚制好的那罐十全膏给了陈嬷嬷。陈嬷嬷谨慎地将之收好,几乎是发誓似的表示,她绝对不会让这罐药膏离开她的视线。 楚千尘直接回了琬琰院。 这才一进屋,窗边就多了一道青色的身影,把琥珀吓了个半死。 琥珀也认得薛风演,没喊出声,她赶紧守到了小书房外,生怕旁人进来。 薛风演把手里的黑色空瓶子丢还了楚千尘,道:“事情办妥了。” 他一定也没跟楚千尘客气,直接把从姜姨娘那里替换来的十全膏给吞了。 楚千尘信手接过了那个抛在半空中的小瓷瓶,只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就透着一股英姿飒爽的气质。 楚千尘知道薛风演办这么点小事绝对没问题,说是杀鸡用了牛刀也不为 过。 她眸子里荡漾起清浅的笑意。 薛风演摆了摆手,本来要走了,转过身后,又想起了一件事,就多说了一句:“我出来的时候,看到姜姨娘回了清辉院。” 楚千尘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薛风演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从来没来过。 楚千尘的目光徐徐左移,望向了清辉院的方向。 姜姨娘此刻刚进了自己的屋,她在楚令霄那里伺候了整整两天,直到今天才回来。 “姨娘,喝杯安神茶。”丫鬟绢儿给姜姨娘奉了茶,心疼地说道,“这两天真是苦了姨娘了,夫人也真是……” 绢儿为姜姨娘打抱不平,觉得沈氏就这么丢下重伤的侯爷不管不顾,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姜姨娘浅啜了两口热茶,浑身上下都掩不住的疲惫,柔柔地说道:“哎,夫人与侯爷之间的误会太深了……” “我辛苦一些不算得什么,只要侯爷可以痊愈。” “可现在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也不知道侯爷会怎么样……” 她一双弯弯的黛眉似蹙非蹙,看着忧心忡忡,似乎很担心楚令霄的伤势。 她端着茶盅的纤白手指微微用力,瞳孔中闪闪烁烁。 九岁时,她的父母相继过世,家道中落,族人把她一个孤女推来推去,无奈之下,她只能来投奔楚家。那之后,她就侯府暂住了下来,体会到了何为寄人篱下之苦。 她知道这个侯府以后会是表哥楚令霄的,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讨好楚令霄,楚令霄喜欢什么,她就学什么,她一步步地让他对她情根深种。 在她及笄前,楚令霄曾牵着她的手,对月发誓将来要娶她为妻。 然而,他终究是食言了。 沈氏横插一脚,抢了她的侯夫人……是沈氏对不起她! 而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除了楚家根本就无处可去…… 姜姨娘又浅啜了口茶,茶汤里那沉沉浮浮的茶叶映在她眸中,映得她的眼眸越发深沉复杂。 这些年来,楚令霄怜惜她委身为妾,对她一直很好。 她完全没想到平日里温柔体贴的楚令霄在伤了腿后,会变成这副样子,暴躁易怒,这两天他就像是一头困兽似的,动不动就对着她发脾气,砸东西。 现在的他,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093毁容 姜姨娘的左袖口因为她喝茶的动作,微微滑落了一些,露出手腕上清晰的淤痕,青青紫紫的一片,在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绢儿一见,担忧地脱口喊了出来:“姨娘,您的手……” 姜姨娘放下茶盅,拉下袖子掩住了手腕上的淤青,“我没事。大夫给侯爷治伤腿时,侯爷疼得厉害,才抓了我一下……” 过去的这两天,她过得很是难熬,她这辈子还从未过得这么辛苦、这么煎熬过…… 绢儿心里唏嘘,温声道:“姨娘,等侯爷好了,一定会记得姨娘您的好。” 这时,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禀说热水备好了。 绢儿就道:“姨娘,奴婢伺候姨娘梳洗吧?” 姜姨娘足足两天没沐浴,好生泡了热水澡,直洗得皮肤微微泛红才从盥洗室出来。 绢儿蹲在地上,亲自用白巾为姜姨娘拭干如玉双足。 绢儿在姜姨娘的左脚背上多擦了两下,惊喜地说道:“姨娘,侯爷给您的十全膏真是有奇效,您脚背上的烫疤都快看不清了,想必再涂了两天,就可以全好了。” 姜姨娘的一双玉足娇小纤细,宛如玉雕般,完美无瑕。 姜姨娘对自己的肌肤一向怜惜,平日里用的各种面霜、胭脂、香胰子等等,全都要最好的,她引以为傲的也是这一身无瑕雪肌,虽然生了两个孩子,但是腹部依旧平坦,没有一丝纹路。 姜姨娘看着自己的左脚,唇角扬了扬,“这十全膏确实名不虚传。” “奴婢也觉得神了,”绢儿附和道,动作轻柔地给姜姨娘左脚上烫伤的位置又抹了点药膏,均匀地抹开, “二夫人那边的青玉上个月不是伤了脸吗,大夫都说她要破相。她用了十全膏后,现在脸上的疤已经全好了,近看都看不出来。” “还是姨娘有福气,侯爷心疼您,给您弄了罐十全膏来。” “奴婢听说,二夫人现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三姑娘更是在二夫人那里闹着,说当初就该把十全膏给抢过去的。”绢儿捡着姜姨娘喜欢听的说。 听到刘氏和楚千菱,姜姨娘嘴角不屑地微微勾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了声“是吗”。 绢儿生怕她不信,就又道:“奴婢说得都是真的,昨日去厨房给您提药膳,恰好遇上了青玉。几个小姐妹都围着青玉说话,夸她肌肤更好了。” “ 奴婢也过去看了几眼,青玉的脸上现在真的一点疤痕也没有了,不仅如此,连她原本生的两个雀斑也没了,那个位置的肌肤尤其细腻。” 绢儿给姜姨娘抹好了药膏,就站起身来,收起了那个小瓷瓶。 姜姨娘听着眼睛一亮,忍不住问道:“绢儿,青玉脸上肌肤真的变得更好了?”她忍不住抬手摸上了自己的面颊。 她毕竟也快三十了,不比二八年华了,因为常蹙眉,她的额头有了淡淡的细纹,需要靠脂粉来掩饰脸上的瑕疵。 姜姨娘的目光落在绢儿手里的那个小瓷瓶上,她脚上的伤口不大,因此每次用的药膏也不多,到现在还剩了半瓶。 左脚上的烫疤已经不显,再涂个三四次,应该就可以彻底痊愈了。 反正还有剩,又何必浪费了,不如拿来涂脸,左右也没害处。 “把十全膏给我。”姜姨娘跃跃欲试地说道。 绢儿就把那小瓷瓶交到了姜姨娘手中,又帮姜姨娘调整好了梳妆台上的菱花镜。 姜姨娘仔细地把十全膏仔细地摸在了额头,仔细地对着铜镜看了又看,想着明天醒来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效果。 她是真倦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绢儿忙道:“姨娘,您早些歇下吧。” 姜姨娘赶紧躺到了榻上。 她现在也是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就怕晚些楚令霄那边又要叫她去侍疾。 “要是侯爷那边有动静,记得喊我。”姜姨娘额外地叮嘱绢儿道。 绢儿唯唯应诺,只以为姜姨娘是关心侯爷,心下感慨她对侯爷真是一片深情。 姜姨娘挥了挥手,让绢儿出去了,一双柳叶眼亮得出奇。 她自是有她的小心思,给楚令霄侍疾虽然苦,却也同时是一个机会。 只要楚令霄和太夫人都厌了沈氏,那么她的儿子也是有成为世子的机会的。 虽然历来嫡子都有爵位的优先继承权,但那也不是绝对的,如果嫡子无能,太夫人设法让楚贵妃与二皇子找皇帝求情…… 所以,她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让楚令霄更加心疼她、怜惜她,让楚令霄知道她才是最爱他的人。 姜姨娘唇角勾了勾,这才合上眼了。 她是真的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直到一阵热烫的感觉把她从梦中唤醒。 她觉得额头有些烫,还有左脚也是又热又烫,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姜姨娘猛地睁开了眼,惊醒了。 醒来后,她觉得额头更痛了,像是有人拿烛火在灼烧般。 “来人!”姜姨娘一边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边喊道,“快拿铜镜过来!”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起来,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宫灯,光线略显昏黄。 绢儿和另一个小丫鬟急急地走进了內室,绢儿把铜镜捧到了榻边。 近距离看姜姨娘,绢儿和小丫鬟皆是一惊,发现她额头上红了一片,似乎是起了红疹子。 姜姨娘也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顿时花容失色。 她吓到了,连忙道:“快,快去打水,我的脸好烫。” 小丫鬟连忙匆匆地跑出打了一盆水回来。 绢儿正要帮姜姨娘弄湿巾帕擦脸,就见姜姨娘已经一把夺过了巾帕,沾了水清洗起自己的额头。 冷水刚沾上肌肤时,她觉得额头的热烫感缓和了些许,可随即她就觉得额头似乎更烫了。 姜姨娘又去看小丫鬟手里的那面铜镜,惊骇地发现额头的那片红疹变得更红了。 “我的脸!”姜姨娘脸色煞白,惊了,也慌了,更怕了,生怕自己会毁容,“快,快去让人请大夫!” 她慌得连脚上的灼痛感也顾不上了。 比起脚,当然还是她的脸更重要。 没一会儿,清辉院中灯火通明,烛火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院子里乱成了一团。 清辉院里足足闹了大半夜,但是,楚千尘却是一夜好眠,连鸡鸣声都没吵醒她,一直睡到了自然醒。 琥珀一边伺候她洗漱,一边禀道:“姑娘,昨晚姜姨娘的院子里闹了大半夜。” “姜姨娘半夜说要请大夫,就让人去了大夫人那里。当时已经是四更天了,夫人早就歇下了,那些下人想着也不是什么关乎人命的大病,就没去吵大夫人……” “方才大夫人醒了,已经让人去给姜姨娘请大夫了。” 侯府有侯府的规矩,在侯府中,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大夫过府的,那些姨娘通房不过是半个奴婢,她们想要请大夫,就要先经过正房夫人的同意。 楚千尘一言不发,清丽的面容上无喜无悲。 琥珀看着她,欲言又止,想问她要不 要去看看姜姨娘。 这时,有小丫鬟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姑娘,早膳提来了,要摆膳吗?” “摆膳吧。”楚千尘应了一声,随手抚了抚腰侧的禁步,走出了内室。 琥珀怔怔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很快就跟了上去。 小丫鬟的动作很是利索,三两下就摆好了一桌丰盛的早膳。 琥珀又亲自侍候楚千尘用早膳,把一碗香喷喷的鸡蛋小米粥端到她跟前。。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吃着粥,神情中看不出一点波澜。 她没打算去清辉院看姜姨娘。 楚令霄偷偷换了楚云沐的十全膏,是为了让姜姨娘的脚不留疤,他对姜姨娘一向无微不至,知无不言,姜姨娘想必也知道她用的药膏是从何处来的吧。 楚千尘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眼前又浮现楚云沐被弓弦划破的右脸。 沐哥儿伤了脸,总要让他们也设身处地地体会一下沐哥儿的感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有的人只要事不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痛。 楚千尘按步就班地用了早膳,用了一碗粥、三只小笼包、一块小米糕以及一些开胃的小菜,连琥珀看着也不得不在心里感慨一句:姑娘的胃口可真好。 楚千尘吃完了早膳后,就去了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她到得有些晚,左次间里,早就坐了不少人,二房、三房与四房的几人都到了。 上首的太夫人瞧着憔悴了不少,人瘦了一圈。 这个曾经精神矍铄的老封君此刻看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妇般,精疲力尽。 气氛略显僵硬。 楚千尘给太夫人和沈氏行了礼后,就在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似乎对这屋子里过分安静的气氛毫无所觉似的。 刘氏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然后故作闲话家常地问道:“尘姐儿,我听说你姨娘昨晚病了?” 说着,刘氏还意味深长地瞥了沈氏一眼,心里幸灾乐祸:最近长房可谓灾祸连连,那都是他们活该! 这就叫报应啊! 谁让长房自私自立,有好东西藏着自己用,半点都不念亲戚情分,害得女儿成天以泪洗面。 她算是看明白了,以前没利害关系,两房还算过得去,一旦涉及到利益,这长房就原形毕露了! 沈氏和楚千尘不愿意给十全 膏,不就是怕女儿楚千菱的脸好了,就能成为二皇子侧妃吗? 这长房就没一个好东西,看不得他们二房好! 还有婆母也是偏心,一心偏帮长房。 楚千尘只当没听到,刘氏扯了下嘴角,正欲再言,就听外面传来了丫鬟的行礼声:“侯爷。” 门帘外,轮椅滚动发生的声音越来越近。 谁都知道是楚令霄来了,惊讶地面面相觑。 太夫人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照她看,儿子就该在榻上好好养着,怎么就出门了呢! 刘氏勾了勾唇角,充满恶意的目光不时射向沈氏。 她可听说了,楚令霄这次十有八九要瘸了,瘸子虽不至于被夺爵,可将来也寻不到什么好差事了。 楚令霄下半辈子算是毁了,只能空守着一个爵位,沈氏外表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怕是早就急坏了吧。 然而,沈氏从头到尾,看也没看刘氏一眼,自顾自地饮着茶,仿佛楚令霄的到来根本影响不到她半分。 湘妃帘被丫鬟“刷”地打起,紧接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推着轮椅进来了,轮椅上坐的人正是楚令霄,他身上的锦袍下,明显可见那缠着夹板与绷带的左腿。 楚令霄满脸阴沉,看着比太夫人还要憔悴,下巴上胡子拉碴的,衬得他周身的气质越发阴鸷。 楚令霄看也没看太夫人以及其他人,怨毒的视线朝沈氏望了过去,怒声道:“沈芷,你这个毒妇!”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都是你故意害姗儿对不对?你到底在十全膏里加了什么?” 楚令霄一早就得了丫鬟的禀,说是姜姨娘身有不适,不能来侍疾了。 他担心姜姨娘,就让人抱着他上了轮椅,亲自去清辉院看了姜姨娘,这才知道她的额头出了一片诡异的红疹子,又热又烫,原因是因为她往额头涂了十全膏。半夜时,姜姨娘就想请大夫,可是沈氏没给她叫。 楚令霄一下子就联想起之前沈氏在他摔断腿后对他的冷嘲热讽,怒火中烧。他认定沈氏是故意的,又跑来了荣福堂兴师问罪。 太夫人被楚令霄尖锐的声音喊得额头一阵阵的抽痛。 她从王嬷嬷那里听过几句,只知道姜姨娘半夜闹着要请大夫,沈氏一早也让人给请了,至于具体姜姨娘是哪里不适,她就不清楚了。 “阿霄,你到底在说什么?”太夫人耐着 性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令霄就愤愤地把姜姨娘出红疹的前因后果说了。 刘氏这下也没心思装喝茶了,听得是津津有味,只等着看长房的好戏。哈哈,最好长房狗咬狗,那么,这出戏就更有趣了。 既然楚令霄自己不要脸,沈氏也不会替他藏着掖着。 她半点不给面子地淡淡道:“楚令霄,你从沐哥儿那儿偷走的是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还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语调犀利,目光清亮,就如同一面镜子让楚令霄的心思无所掩饰地映了出来。 “你……你这个蛇蝎毒妇!” 楚令霄愤怒地瞪着沈氏,积累了几天的怒意在这一刻如火山般爆发了出来。 他气得失去了理智,一时忘了自己还伤着腿,朝沈氏扑过来。 可是,他才起身,身子就失去了平衡,狼狈地摔在地上。 摔下去时,受伤的左脚也难免被磕碰到。 这一下,是真痛。 楚令霄再次尝到了断骨之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太夫人心疼坏了。伤在儿身,疼在娘心,她连忙道:“快,你们还不赶紧把侯爷扶起来。” 推轮椅的婆子一个人扶不起楚令霄这么个大男人,又赶紧去叫别的婆子。 楚令霄的疼痛换不得沈氏一点心软,她想到的是她的儿子所遭受的罪过。 沈氏连眉梢都没动一下,闲闲道:“侯爷,你这腿啊,再这么折腾,当心截肢了。” “虽然侯爷已经承爵,但要是截了肢,说不定皇上要夺爵的。” 她看似在劝,其实句句戳楚令霄的心。 残疾者不能袭爵,楚令霄若是在战场上被敌军所伤,所以缺胳膊少腿,皇帝非但不会夺爵,还得嘉奖,可是楚令霄身上的这桩“意外”就显得有些难看了。 惹怒了皇帝,总可以治楚令霄一个内帷不修。 刘氏倒是心念一动,要是皇帝夺了楚令霄的爵,这永定侯府还没有世子呢,会不会把爵位给他们二房呢? 楚令霄终于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坐回了轮椅上。 他额头上冷汗密布,一手紧紧地捏住了轮椅的扶手,瞪着沈氏咬牙切齿道:“沈芷,你竟然咒本侯!!” 楚千凰有些坐立不安,亲自 去给楚令霄擦汗,安抚道:“父亲,你消消火,别跟母亲赌气。” 楚令霄更怒,“你没看到你母亲方才说的什么话吗?!” 眼看着空气中火花四射,其他几房的人皆是默然。 “啪!” 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阵重重的拍案声。 茶几上的果盆震了一震,那些荔枝从果盆上滚落一直散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你们够了没!”太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怒道,“两个人都少说几句!” 太夫人嘴里说的是“你们”,仿佛在同时斥责楚令霄和沈氏两人,其实她心里自然是心疼儿子的,觉得沈氏真是太过份了。 无论他们夫妻俩之间到底有什么龃龉与误会,沈氏为人妻者难道不该以夫为尊,让着夫婿几分吗?她甚至还把什么截肢都挂嘴上了,这是在咒楚令霄吗?! 太夫人生怕楚令霄的腿真养不好,不免迁怒了姜姨娘,对着王嬷嬷道:“王嬷嬷,你去趟清辉院看看姜姨娘,看看她是毁了容,还是烂了脸……都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个轻重!” “既然病了,那干脆就别出院子了!” 太夫人直接给姜姨娘下了禁足令,在她看,姜姨娘不就是脸上发疹子吗,哪有楚令霄的腿重要! 她心里觉得姜姨娘未免也是小家子气,为这么点事就惊动了楚令霄,是嫌他的腿伤得还不够重吗? 王嬷嬷领命退下。 太夫人也想骂沈氏,可又忍下了。 她的隐忍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现在连太医院的太医都说楚令霄的腿伤没希望了,说他肯定会瘸。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济世堂那位神医了,但是侯府的人去了几次神医都不在,偏偏自家此前又得罪过济世堂,济世堂怕是也不愿意帮侯府牵线搭桥。 所以,太夫人想到了沈氏的妹妹靖郡王妃沈菀。 沈菀的女儿在济世堂求医也有一个月了吧,沈菀肯定与神医有了一些交情,那么楚家也许可以通过这条线请来那位神医。 本来,太夫人是打算今天跟沈氏提的,结果楚令霄却闹了这么一通,把气氛闹僵了。 显然,现在又不是合适的时机了。 太夫人攥了攥手里的流珠串,心里也怪儿子冲动,可即便这样,她依旧希望沈氏看着儿子这饱受伤痛之苦的样子能够心软……就算沈氏不心软, 也还有凰姐儿和沐哥儿。 太夫人定了定神,软言劝道:“你们俩啊,年岁加起来都是年过半百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上次沈氏说的那番话话虽然绝情,但是太夫人只以为那是因为夫妻吵架,沈氏在赌气而已。 太夫人看向了楚令霄,假意斥道:“阿霄,你也是,阿芷是什么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她性子一向直,怎么会耍这种阴私手段!” 她说话的同时,对着楚令霄使着眼色,楚令霄本想反驳太夫人的,但是终究还是克制了下来。 楚令霄薄唇紧抿,捏着轮椅扶手的手更用力了,心里不以为然: 沈氏性子直?!她分明就是骄横才对! 楚令霄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一切都是沈氏的阴谋。 恐怕沈氏早就猜到他盯上了十全膏,她就在那罐十全膏里动了手脚,故意给楚云沐用十全膏,就是以儿子为诱饵来诱他上勾。 他大意了,上了沈氏的当。 他拿走了那罐有问题的十全膏,反而害了他的姗儿! 沈氏这个女人,就是毒妇,她的心思实在是太恶毒了,竟然如此周折地设计了这么一个局,就因为她嫉妒姗儿,因为她容不下姗儿! 楚令霄越想越恨,越想越憎,但是,他也明白太夫人的意思,为了他的脚,他现在不能跟沈氏撕破脸。 他抿唇不语,似乎默认了太夫人的话。 太夫人露出亲切和善的笑,对着沈氏动之以情,道:“阿芷,你看阿霄的腿伤成这样,他这次是遭了大罪了,心里苦闷,才会一时忘形……” 然而,沈氏不想陪他们玩什么相敬为宾的游戏,敷衍地说道:“母亲,我还有中馈要忙,就先出去了。” 太夫人与楚令霄的面色霎时一僵。 楚千凰微启唇,想说什么,就听沈氏招呼道:“凰姐儿,尘姐儿,你们也来。”她把那对双胞胎庶女也叫上了,“还有,舞姐儿和萤姐儿。” 楚千凰没出口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和楚千尘一起随沈氏离开。 楚千舞与楚千萤有些无措,看看太夫人与楚令霄,又看看沈氏,还是跟着沈氏走了。 出了荣福堂后,沈氏停下了脚步。 她自是看得出双胞胎眼中的忐忑,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笑道:“针线房那边的夏衫快做好了。今年天气热,我想着干脆再加做两身 夏衫,晚点我让针线房拿料子给你们挑。” 沈氏这两句话中透着委婉的安抚,意思是,她就算与她们父亲不和,但依旧是她们的嫡母,不会亏待了她们。 双胞胎面面相看,如释重负。 嫡母一向性子好,对于庶女们也是不偏不倚,比起其他几房,她们的日子明显好过多了。她们也就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嫡母与父亲斗气,迁怒到她们身上。 姐妹俩总算放心了,打算回去就跟她们姨娘说。 “谢谢母亲。”姐妹俩喜滋滋地谢过了沈氏。 她们不过才十岁,正是爱美的年纪,想着又有新衣裳可以添,皆是喜笑颜开。 沈氏又道:“凰姐儿,尘姐儿,你们俩的年纪也不小了,从今天起,就跟在我身边学着怎么掌中馈。” 双胞胎闻言,不由露出了羡慕之色。 她们是楚家的姑娘,平日里自是有族里的闺学可以读书,可以学习琴棋书画,可是中馈这些就不是闺学能学的了。 勋贵世家给子孙娶妻,大部分都要娶嫡女,就是因为母亲都会手把手教女儿怎么夈理中馈,怎么管家,庶女在这一点上是永远比不上嫡女的。 所以,那些个勋贵世家通常都不会给族中出色的子弟娶庶女,也怕庶女小家子气将来教导不好子女。 094迦楼 对于双胞胎而言,楚千凰能跟着沈氏学习料理中馈,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让她们羡慕的是连楚千尘也能跟着一起学。 嫡母待二姐姐果然不一般。姐妹俩艳羡地想着。 沈氏自是目光如炬,看出了她们的向往,又道:“舞姐儿,萤姐儿,你们年纪还小,现在就好好跟着闺学的先生们学,等后年,我再教你们。” 双胞胎的眼睛更亮了,欢喜地应下了,手牵手,开开心心的走了。 “凰姐儿,尘姐儿,你们俩跟我去惊鸿厅吧。”沈氏带着楚千尘和楚千凰往着侯府东北方去了。 惊鸿厅就是平日里沈氏见那些管事嬷嬷、处理中馈的地方。 三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只见沿途不时有侯府的下人们屈膝行礼,全都不敢直视沈氏。 从她们噤若寒蝉的态度,可见她们怕是已经听说了楚令霄冲去荣福堂质问沈氏的事。 半盏茶后,惊鸿厅就出现在了前方,楚千凰一边揉着帕子,一边忍不住道:“娘,我听说这两天祖母又在周边城镇请了不少大夫给父亲看了,都说父亲的腿怕是要……” 楚千凰自是不知道楚千尘给楚令霄下了“魇三夜”的事,她是单纯地担忧父亲的腿伤,想委婉地告诉沈氏,父亲不是故意冲着她发脾气的。 她只想着双亲能重归于好。 沈氏不为所动,淡淡道:“你父亲的伤都是他自作自受。” 见沈氏还在气头上且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楚千凰抿了抿唇,就没继续再说。 她也没机会再说了,正好也有几个管事嬷嬷往这边来了,纷纷给沈氏她们行了礼,众人簇拥着沈氏进了惊鸿厅。 这一待,就是足足的一上午,楚千尘跟着沈氏科理了一上午的家务,只觉得头晕脑涨。 她两世为人,学过的东西不少,就是没学过主持中馈,这些个柴米油盐的事,听得她都头痛了。 相比较楚千凰的全神贯注,楚千尘就显得小动作连连,一会儿忍着打哈欠的冲动,一会儿喝茶提神。 沈氏自是注意到了,心里觉得有趣又好笑:这丫头平日里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什么也难不倒她似的,没想到她这么不耐烦管家。 这要是别的东西,沈氏也就不勉强楚千尘学了,毕竟人各有所长,总不能指望楚千尘什么都会,可是这中馈上的事却是不得不学的,将来楚千尘总要嫁人吧。 她说了不为妾,为人妻者势必要管家的。 反正沈氏也没指望一口就把楚千尘与楚千凰喂成一个大胖子,她打算先让她们就这么看着、听上几天,之后她再慢慢告诉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管事嬷嬷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禀着事,井然有序,最后禀事的是针线房的管事赵嬷嬷。 “大夫人,之前定例的夏衫都做好了,已经送到各房了。” “还有,江南那边刚采买的料子昨晚到了,您可要看看?” 赵嬷嬷说得是“看看”,其实是在问沈氏要不要先挑挑。 “拿上来给大姑娘、二姑娘先看看。”沈氏笑着应下,跟着又转头对楚千尘与楚千凰说道,“这料子是从江南的玉织坊采买的,是今春最时新的料子。” 中原如今一分为二,齐昊两国北南并治。江南隶属于南昊,也是先帝登基后,两国停战,才逐步恢复贸易往来,这江南的料子才得以运到京城来。 赵嬷嬷也猜到沈氏会想先看,早就让人提前候着了,于是立刻就有几个针线房的丫鬟婆子把那些江南玉织房的料子给抱了进来。 几十卷料子放在几张大案上,瞧着连这屋子似乎都亮了三分。 这女人又有哪个不喜欢新料子的,连在场的嬷嬷们都忍不住往那些料子上瞟。 赵嬷嬷在一旁笑道:“大夫人,这批料子图案精致,还有好几个颜色全都是新的,与我们大齐的料子真是大不相同,这玉织坊果然名不虚传。” 沈氏先大致看了看,颔首道:“这些料子确实不错,颜色鲜艳,质地轻薄,正适合给姑娘们做夏衫穿,让各房的姑娘们都挑一匹吧。” 楚千尘随意地扫了一眼,就听楚千凰笑道:“二妹妹,你喜欢绛紫色,我看那匹绛紫色不错,正好搭配你那条藕色的百褶裙。” 一个丫鬟闻言,赶紧把那匹绛紫色的料子抱到了两位姑娘跟前。 楚千凰扯了料子一角,想往楚千尘身上比,可是她的手指才刚沾上料子,却被沈氏拦下了,“凰姐儿,你二妹妹喜欢的是红色。” 沈氏指着正前方那匹朱红色料子道:“这匹朱红好,朱红比大红活泼,正适合尘姐儿。” 沈氏让丫鬟把那匹朱红色料子拿来,放在楚千尘身前比了又比,兴致勃勃地吩咐道:“赵嬷嬷,这匹料子我看就做褙子好了,镶边做藕色,也能配二姑娘那条藕色长裙。” “刘大栓家的,等这一季的首饰打好了,先送来我瞧瞧,我给二姑娘先挑两样。” 赵嬷嬷和刘大栓家的自是唯唯应诺,心下既惊讶又感慨:二姑娘果然讨大夫人喜欢,就算是姜姨娘上蹿下跳地闹腾,也影响到不到分毫。 “……”楚千尘一动不动地由着沈氏拉着料子的一角在她身上比划着。 她怔怔地看着沈氏,一时恍然。 她年少时,最喜欢的确实是红色。 只不过因为姜姨娘不喜她穿红色,说会冲撞了楚千凰。 所以,她从未穿过红色的衣裳,也没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红色。 嫡母又是怎么知道的? 楚千尘的心情有些复杂:时隔多年,若非重生,她其实早就快忘了她前世曾经对红色的喜爱。 但是,当有人亲手把红衣捧到她跟前时,她的心不由就变得柔软了起来。 原来也还是有人知道她的喜好,原来也还是在意她的喜好。 沈氏的笑容越发柔和慈祥。她之所以知道楚千尘喜欢红色,还是从楚云沐的话里猜到的。 楚云沐的屋子里放着一对穿红衣的摩喝乐,一个女娃娃,一个男娃娃。 楚云沐曾炫耀地告诉她,这是楚千尘在庄子里时送他的,就代表他们俩,不过他一点也不喜欢红衣,只是勉强迁就一下楚千尘。 “……”楚千凰望着沈氏与楚千尘言笑晏晏的样子,眸色渐深。 她也喜欢那匹朱红色的料子。 她是嫡长女,是这侯府里身份最尊贵的姑娘,同辈的妹妹们从来没有人和她争,大家都默认红色是属于她的,无论是衣料、首饰,还有摆设等等。 楚千凰微微启唇,但终究没说,抿紧樱唇。 然而,无论她掩饰得再好,终究年纪小,形容间也难免露出了一丝不快。 沈氏本想转头征询一下楚千凰的意见,看看在衣裳的襕边上绣什么好,恰好发现了她神色间的异状。 沈氏在心里叹气:凰姐儿这经书还是抄少了。 从明天起,就让她抄《心经》吧。 楚千凰对上沈氏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正要说什么,就听沈氏又道:“凰姐儿,你也挑一匹吧。” 楚千凰:“……” 待 楚千凰也挑了料子后,沈氏就带着楚千尘与楚千凰离开了惊鸿厅,管事嬷嬷们恭送她们离开。 待她们走远,厅内就骚动了起来。 管事嬷嬷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话,有人感慨大夫人对二姑娘好得简直连大姑娘都要让一边啊;有人说二姑娘得了大夫人青眼,以后必能有个好前程;也有人精明地看出来大夫人这是要教二姑娘料理中馈呢。 这些管事嬷嬷们都是精明人,从沈氏的态度就知道该怎么对待楚千尘了。 在他们眼里,姜姨娘再得宠,就算侯爷怒发冲冠为红颜,也影响不到沈氏的地位,侯夫人就是侯夫人,是有诰命的。 正室与妾室一个天一个地,根本就没法比。 这些个纷纷扰扰,全然传不到楚千尘耳里。 她去正院陪着沈氏、楚云沐用了午膳后,沈氏就把她打发了。 “尘姐儿,你以后每日陪我学半日中馈就行。” 学中馈也不急在三两天,沈氏打算循序渐进地慢慢教,而且,她知道楚千尘在学医,肯定有不少事要忙。 楚千尘就像是放出笼子的鸟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她觉得学中馈真是比她学医、学骑射、学兵法什么的都要麻烦多了! 她回了琬琰院后,换了身水蓝色的衣裙,就出了门,又去了趟济世堂。 她和沈菀母女约的是未时,时间还没到,但是沈菀与顾之颜提前到了。 “七娘。”楚千尘对着顾之颜招了招手。 顾之颜就乖乖地朝她走了过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然后左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裙裾,小脸上依旧是呆呆木木的。 不过,她脸上的疤痕已经淡得快看不到了,那张小脸变得如出水芙蓉一般秀丽可爱,好似搪瓷娃娃似的。 此刻再想起小丫头一个月前的样子,济世堂的伙计们唏嘘不已,觉得小神医简直是神了。 楚千尘躬身细细地检查了顾之颜的脸,满意地微微颔首,对沈菀道:“夫人,令嫒的脸好了七七八八了,再用上一罐十全膏,伤疤就能完全消失了。” “多谢小神医。”沈菀连连道谢,欣喜若狂。 那之前,她只想着能让女儿脸上的疤淡一些,将来能用脂粉遮掩就够了,从来没想过女儿的脸还能恢复如初。 沈菀眼眶微酸,几乎要哭了出来。 她身旁的容嬷嬷和大丫鬟也知道主子为了县主脸上的伤,有多发愁,甚至为此还和他们王爷生分了不少。直到最近,夫妻俩的关系才有了缓和。 沈菀正想吩咐容嬷嬷给诊金,就听楚千尘突地抛出一个问题:“夫人,令嫒的失神症需不需要治?” 沈菀一惊,神色复杂地蹲下身,拉住了顾之颜的一只手,反问道:“她这症可能治?” 去岁,她找回女儿后,请过太医,也找过京中名医,他们都说是女儿受了惊吓所以失了魂,最后也就是开了安神收惊的方子,对女儿半点帮助也没有。 于是,她只能转而求神佛,短短数月间,去了京畿一带的不少道观寺庙,直到上个月,她听闻玄净道长来了京城,就带着女儿去了元清观。 她三顾茅庐地求了三次,玄净道长才答应给女儿做法。 玄净道长确实是个神人,他做了一次法后,就起了效果,女儿渐渐地开始好转,从前她只跟她那只鹦鹉玩,最近也偶尔愿意跟自己一起玩玩翻花绳,或者说几个字了。 沈菀打算这两天再去元清观求求玄净道长给女儿再做一次法。 楚千尘也同样看着顾之颜,肯定地点头道:“能治。” 顿了一下后,她又道:“令嫒从前不是这样的吧?夫人,要治她的失神症,就必须弄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菀瞳孔微缩,神情变得有些迟疑,把顾之颜的小手捂在双掌之间,似乎想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似的。 只是想起那时候的事,她的脸色就微微发白,身子发虚,那神情纠结极了,后怕、惶恐、不安、心痛等等。 她实在不愿再回想这段往事…… 容嬷嬷自然是了解自家王妃的,心中暗暗叹息,没敢劝。 这时,顾之颜松开了楚千尘的裙裾,把左手也捂在沈菀的手背上,似乎察觉出了她的不安似的。 沈菀眼睛一亮,眼眶微酸,对自己说,女儿已经大好了,只要玄净道长再做一次法,说不定女儿就能全好了! 看着沈菀难以启齿的样子,楚千尘约莫猜到这件事也许涉及到一些郡王府的阴私。 她也没兴趣挖人阴私,只不过,唯有知道症结所在,她才能对症下药。 她上次在楚家的花园里曾给了七娘一个香囊,那个香囊里的香料是她亲手调配的,有静气凝神之效,会让七娘的情况好转 ,但是单靠一个香囊是没用的。 七娘这失神症再不治的话,等到年岁渐长,以后只会更糟。 楚千尘也不打算强人所难,就不再说这个话题,又道:“令嫒的脸以后不用再复诊了。” “至于她的失神症,要是再严重的话,你们就来济世堂留个话。” 沈菀其实方才也有些忐忑,生怕她的迟疑激怒了小神医,没想小神医这么和善,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多谢神医。” 容嬷嬷把诊金给了琥珀,之后,母女俩就离开了济世堂。 沈菀牵着顾之颜的手往朱轮车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七娘,我们一会儿去你大姨母家,让你大姨母瞧瞧你的脸已经好了……” “你高不高兴?你凰表姐也在,让她再带你玩好不好?”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顾之颜回首朝楚千尘望去,看着她,看着她……直到乳娘把她抱上了朱轮车。 待沈菀也上了车后,朱轮车渐行渐远。 济世堂内,一下子空旷了不少,这个时间,医馆的病人不多。 伙计动作利索地把楚千尘要的药材给抓好了。 楚千尘让琥珀收着药包,又照例问刘小大夫道:“最近医馆可曾遇到什么疑难杂症?” 刘小大夫先是想摇头,跟着又想起了什么的,就道:“小神医,永定侯府这几天天天都来人想请您去府上出诊,听说是永定侯摔断了腿。” 这件事楚千尘自是知道的,直接道:“不用理会。” 刘小大夫对砸过济世堂的永定侯府也没什么好感,自然不会帮着说好话,略过了这个话题。 “对了!”刘小大夫击掌道,“我差点忘了,还有件事。小神医还记得上次来过这里的那个白衣僧人吗?” 楚千尘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圣洁出尘的僧人,点了下头。 她自然是记得那位南昊大皇子乌诃迦楼的。 刘小大夫约莫也能猜出那个白衣僧人不是什么普通的僧人,甚至隐约感觉那天连皇帝似乎都认识他。 莫不出什么出名的高僧?刘小大夫一边心道,一边从伙计手里接过了一个朴素简洁的木匣子,递给楚千尘道:“小神医,这是那个僧人前日送来的谢礼。” 楚千尘接过了那匣子,没急着打开。 迦楼那日讨走了那张治疗瘴毒的方子后,就不曾带病 人来复诊过,现在他既然送来了谢礼想来病人是无大碍了。 迦楼的使臣队里十有八九有人懂医理,自然可以以她的方子为基础,根据病人的病情调整药方。 看着匣子上的佛八宝图案,楚千尘突然心念一动。 大造丸就缺一味药七灵草一直没有消息。 七灵草产于益州南部,恰是益州与昊州的交接处,乌诃氏在昊州雄踞两百年,七灵草虽然罕见,但昊国皇族想要找它肯定要比自己和王爷容易得多。 从济世堂出来后,楚千尘立刻带着琥珀去了城南的驿馆。 她记得第一次在南城门附近的茶摊遇上迦楼时,曾经听他的随从提起过他们住在驿馆中。 为了下个月的万寿节,有不少附庸大齐的番邦异族来京城朝贡,这些番人大部分都住到了四夷馆中,但是南昊人不同,南昊与大齐国力相当的大国,礼部自是不敢怠慢,把人安排到了京城的驿馆暂住。 驿馆距离济世堂也不过三条街的距离,楚千尘是步行去的。 她大大方方地让驿馆的守卫替她通传,直言她想求见昊国大皇子。 “姑娘请稍候。”守卫自是难免多看了楚千尘几眼。 南昊使臣于上个月底抵达京城后,除了礼部的人外,楚千尘还是第一个找上门的人,又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求见乌诃迦楼做什么?! 疑惑归疑惑,守卫还是让人进去通传了,不一会儿,楚千尘曾经见过的那个虬髯胡多摩就来了。 多摩上下打量着蒙纱的楚千尘,神色古怪。 大皇子说这个小神医就是那个百步穿杨的小姑娘,他瞧着有些像又有些不像,尤其声音大不一样,不过大皇子说是,那自然就是。 大齐朝地广人多,能人辈出,有这么个年少天才也不出奇,别的不说,就是那位曾经在十四岁那年出使过他们昊国的宸王顾玦就让人既惊艳又忌惮。 “姑娘,请。”多摩伸手做请状。 他领着楚千尘主仆进了驿馆,穿过最前面的那栋楼,后面的庭院一下子安静了不少,颇有种闹中取静的感觉。 多摩把楚千尘领到了驿馆东北边一处幽静的小院落。 空气中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庭院一角种了一片青翠葳蕤的绿竹,随风婆娑起舞,沙沙作响,显得安宁而静谧。 楚千尘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亭子里中白衣如雪的年轻僧人。 翠竹,僧人,檀香。 楚千尘不由想起了一句话: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法师。”楚千尘对着亭子里的迦楼颔首致意,不卑不亢,淡定从容,就仿佛她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僧人,而不是南昊大皇子似的。 亭子里除了迦楼外,还有一个相貌清秀的青衣少年。 “姑娘请坐。”迦楼伸手做请状,声音温润犹如三月的春晖。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在迦楼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石桌,桌上放着一本经书。 楚千尘也不兜圈子,甚至也不问迦楼那个中了瘴毒的随从是否痊愈,直接进入了正题:“江东岭南,山水湿蒸,春夏之间,风毒弥盛,致多瘴毒。每逢春夏,岭南百姓皆是深受其苦,病重者则性命垂危,我这里有一张预防的方子。” 多摩闻言,不由面露喜色。 而迦楼却是神情平静,定定地看着楚千尘,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唯有亭子外的青竹依旧摇曳。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迦楼直接问道:“不知姑娘想要交换什么?” “七星草。”楚千尘道。 多摩与那青衣少年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七星草是非常稀罕,只长于益州与昊州边境,在昊国也是珍贵难得,但是对皇族来说,再珍贵也没那么难寻。 昊国皇家的内库里就收藏有七星草。 迦楼微微一笑,当着楚千尘的面就吩咐多摩道:“多摩,你下午就启程,亲自回一趟大昊去取七星草来。” 多摩郑重地领命。 砰砰!楚千尘心跳加快。她本来以为要费上些时日,没想到南昊皇室手里就有七星草。 这是意外之喜了。 对方爽快,楚千尘也很爽快,直接口述其方子来:“知母六十钱,前胡二十钱,地骨皮四十钱……” “按照这方子加蜜可制成二十颗药丸,只要提前半个时辰服下一丸,再入瘴气地,可保两个时辰安然无恙。” 多摩微微睁大眼,惊讶地看着楚千尘。 他本以为这位小神医会在拿到七星草的时候,才给方子,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爽快就给了。 这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娇 娇弱弱的,行事委实大气! 无论是那日的惊鸿一箭,还是此前在济世堂面对大齐皇帝的镇定从容,都让人觉得她不简单。 不过,她就不怕他们得了方子就赖了七星草吗?! 当然,他们大皇子一向信守承诺。 但是她又如何能那么笃定? 只是弹指间,多摩已经是心念飞转。 管这丫头是人是鬼还是妖,大皇子明察秋毫,聪明绝顶,根本就没人瞒得住大皇子,反正他只要听大皇子的,就对了! 多摩身姿笔挺地站在亭子外,犹如一杆屹立在疆场的长枪般。 ------题外话------ *引自《祖庭事苑》 095心结 说完了正事,楚千尘就起身告辞了。 “法师,若是七星草到了,请派人送到济世堂即可。” 楚千尘觉得自己又办成了一件事大事,心情很好:等药到齐了,她就能给王爷做大造丸了。 还是由多摩送客。 亭子里的青衣少年望着楚千尘轻快的背影,低声以昊语道:“大皇子,七星草相传有活死人之效,价值连城,这位姑娘急着要七星草,是不是为了救人?” 他们也曾打听过这位济世堂的神医,听说她医术超凡,治好了一些不治之症,救回了几个必死之人。她这么急着要七星草,那么她要救的人所患之症怕是非同小可。 不仅是非同小可,而且…… “大皇子,这个病人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不然,她也不会拿这么珍贵的方子来换。”青衣少年推测道。 楚千尘给的这个方子太重要了,在大昊,南方多瘴气,不仅是江东岭南有瘴气,交州、益州等地的不少地区也有瘴气为患。 自古以来,瘴毒都是个千古难题,无法预防,人们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蒙住口鼻,做好周身的防护,一旦中了瘴毒,后患无穷。 轻则瘴毒反复发作,重则丧命。 这张方子如果真的有效,对他们昊国而言,太重要了。 而这个小姑娘居然这么轻轻巧巧地就把方子给交了出来。 她不要金银,不要权势,要的只是七星草。 所以,她要救的那个病人是她的亲人,亦或是位高权重者呢? 迦楼抬眸也望向了楚千尘的背影,只说了三个字:“应该吧。” 又是一阵微风拂来,夹着几片零落的竹叶,一片落在了佛经上,几片轻轻地飘到了池塘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青衣少年总觉得迦楼的话意味深长。 迦楼收回了目光,又俯首看向了手边的佛经,而楚千尘已经从院子里出去了。 楚千尘离开驿馆后,顺路又去买了些蜜饯、糖画,才回了侯府。 其实,她更想去的是宸王府。 可是今天还没到复诊的日子,无论是秦曜的,还是王爷的。 楚千尘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好的借口,只能讪讪地回了侯府。 哎。她真是笨极了,她就不该因为秦曜的伤势稳定了,就顺口改了复诊的时间, 她就应该一天一次地去给他复诊才是! 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楚千尘蔫蔫地回了趟屋后,就去了正院探望楚云沐。 楚云沐的脸伤本来也没什么大碍,从今天开始,他就又去族学上课了。 当楚千尘到的时候,楚云沐正在苦大愁深地做他的功课,楚千尘只能哄着他:“等你做完了功课,这糖画就是你的!” 这是一个马形的糖画,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一匹矫健活泼的骏马。 “真的?!”楚云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虽然他恨不得现在就把糖画从楚千尘手里抢过来,但是在沈氏的淫威下,他只能灰溜溜地执笔继续做功课。 楚千尘好笑地勾了勾唇,眸光柔和。 看着这对姐弟,沈氏也是笑意盈盈,顺手拿起一旁的绣活,但下一瞬又放下了,“尘姐儿,刚刚我三妹带着七娘来过。” 沈氏也仔细地看了外甥女的脸,小丫头脸上原本触目惊心的伤疤已经好了九成九,如今小脸上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不仅如此,七娘的神智似乎也比以前清明了一些。 方才她牵着七娘的手与她说话,小丫头偶尔会给出一些回应了,眨下眼,点个头。 沈菀与沈氏说了不少,说了小神医的话,也说了她觉得是玄净道长给女儿做法起效了,只不过,沈氏并不赞同。 她知道得比沈菀多,猜到了多半是楚千尘上个月送给七娘的那个香囊渐渐起了效果,七娘才开始好转了。 偏偏,沈氏不能说破楚千尘的身份,也就不便对着妹妹多说。 她一直忍到了现在来问楚千尘:“她说,你告诉她七娘的失神症可以治。” “能治。”楚千尘还是这两个字,神情笃定,“但需要知道症结之所在。心病还须心药医。” 沈氏迟疑了一下。 这件事显然也不适合当着楚云沐的面来说,她干脆带着楚千尘去了外间,让楚云沐继续做他的功课。 沈氏拉着楚千尘在窗边坐下,理了理思绪后,才道:“去年,七娘曾经被人拐走过。为了七娘的声誉,这件事没有声张,知道的人也不多。” “拐走七娘的人是靖郡王的外室……” 楚千尘一边听,一边喝着茶,神情平静无波。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她一个闺阁女子也难免不 小心听说过一些靖郡王年轻时的风流事迹,不过,靖郡王与沈菀成婚后,这些年已经是安分多了。 沈氏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那外室是他成婚前的风流债了。” “婚后他与我三妹感情不错,也把婚前的那些风流债都给了断了,给了那外室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可是对方还是纠缠不休……” “去年中秋灯会的时候,那个外室让她的丫鬟调开了靖郡王,趁着人多时,把七娘拐走了。” “郡王府花了不少心力,把七娘找了回来,可是她回来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也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菀也因为女儿的遭遇因此与靖郡王生了嫌隙,这大半年来,夫妻俩之间渐行渐远。 那日,沈菀劝她和离。 沈氏其实知道,那是沈菀自己的心声。 恐怕沈菀也曾考虑过与靖郡王和离吧。可这世上的事哪有非黑即白那么简单,沈菀不为她自己,也考虑七娘…… 幸而,七娘遇上了楚千尘,脸恢复了,这失神症也一定能治好。 七娘的病是沈菀的心结,也许他们夫妻还有机会化解心结。 沈氏心如明镜:楚令霄这个人没心没肺,不分是非,靖郡王与楚令霄不同,自己的妹妹也与她不同,他们夫妻俩还有机会重归于好。 沈氏攥了攥手里帕子,还想再说什么,门帘外传来了丫鬟的行礼声:“大姑娘。” 一身嫣红衣裙的楚千凰款款地走了进来。 沈氏才微启的嘴唇,又闭上了。 她不再继续说,是因为这件事涉及楚千尘的秘密,也关系到靖郡王府的阴私。 刚刚进来的楚千凰也注意到了沈氏的欲言又止。 楚千凰眸色一暗,忍不住想道:母亲方才与楚千尘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一看到她就不说了。 楚千凰用力地攥着手里的帕子,当她走到沈氏跟前时,已经恢复如常。 “娘,”楚千凰从大丫鬟抱琴手里接过了一册账册,“这两个月采买米粮的账册我已经对了,我还让婆子去问了外面米面的市价,与这账册上的价格相差无几。” 对于女儿还知道去外面查现在的米价,沈氏微微颔首,笑道:“这账是没错。” 楚千凰觉得自己得了夸奖,嘴角一翘,道:“管厨房采买的汪嬷嬷倒是个老实能干的。” 楚千凰以前也曾听过宫里的鸡蛋要一两一只的轶事,还以为这侯府的米粮价格怕也会多报上一两成,没想到汪嬷嬷的账册做得漂漂亮亮。 沈氏接着道:“不过,汪嬷嬷也未必有多老实。她背地里怕是和米店打了不少夹账。” 负责采买的管事又有几个是纯粹干净的,再说得难听点,真的性情耿直的人也坐不到采买这个位置上。 停顿了一下后,沈氏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楚千凰恍然大悟地微微张大眼,乖巧恳切地说道:“娘说得是,女儿明白了。” 楚千尘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了几耳朵,她虽然不会管家,不过夹账的事还是听说过的。 所谓夹账,说白了,就是采买的回扣。 凡经手的银钱,环环下去,必有贪腐。 官场是如此,小家是如此,军中也是如此。 楚千尘一听管家的事,就想打哈欠,琢磨着干脆还是进去陪楚云沐写功课好了,然而,话还未出口,就见沈氏看向了她,道:“尘姐儿,你的算学怎么样?” “还行吧。”楚千尘顺口答。 前世,王爷也是让人教过她《九章算术》、珠算与心算的,她虽然比不上王爷,但也还成吧。 “那你就来看看针线房这两个月的账册吧。”沈氏笑眯眯地也给楚千尘安排了一个活。 大丫鬟立刻就捧来了两本厚厚的账册。 楚千尘:“……” 她霎时就懵了,瞌睡虫也被吓跑了。 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沈氏忍俊不禁地笑了,觉得有趣极了,突然就很想揉揉她的头。 沈氏清清嗓子,诱之以利:“你做得好,我就给你奖赏,你不是想在院子里弄个小厨房吗?” 小厨房?!楚千尘原本灰蒙蒙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也顾不上沈氏是怎么知道的,忙不迭地直点头:“想!” 她的荷花酱已经做好了,有了小厨房,就可以给王爷做胭脂鹅脯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沈氏笑着拍板,又笑着吩咐陈嬷嬷,“这事你先准备起来。” 楚千尘高兴了,声音也变得柔软娇脆起来,“母亲,等小厨房弄好了,我也给您做胭脂鹅脯。” 楚千尘抿唇笑了,娇娇软软。 楚千凰看着楚千尘,眸色阴沉了三 分。 沈氏没注意楚千尘,正琢磨着楚千尘这个“也”字是何意,下一瞬,就听楚云沐的声音高亢地响起:“胭脂鹅脯?不是说好了给我做的吗?!” 楚云沐风风火火地打帘进来了,恰好看到楚千凰那阴沉的眼神,他想也不想地脱口道:“大姐,你为什么瞪着楚千尘?” “……” “……” “……” 沈氏、楚千尘以及陈嬷嬷等人全都朝楚千凰望了过来。 楚千凰腼腆地一笑,落落大方地说道:“我看娘对二妹妹这么好,都吃醋了。” “二妹妹,这胭脂鹅脯也必须有我一份才行!” 楚千凰轻轻巧巧地把话圆了过去。 陈嬷嬷凑趣地也说了几句,场面又热闹了起来。 唯有楚云沐瞪大眼睛还在盯着楚千凰,小嘴抿得紧紧的。 他心里有种直觉,总觉得大姐似乎不喜欢二姐。 为什么呢? 他这个念头也没纠结多久,就被楚千尘塞到他手里的糖画转移了注意力。 “吃吧。”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 楚云沐第一反应是,这么好看的糖画怎么能拿来吃呢,可是当糖画那香甜的气味钻进鼻尖,他的立场一下子就变得没那么坚定了,忍不住就舔了一下。 唔,果然就跟它闻起来的一样香甜。 楚千尘去检查了楚云沐的功课后,就带着那两本账册回了琬琰院。 陈嬷嬷则忙起了小厨房的事,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沈氏是当家主母,一向公平,她既然给楚千尘和楚千凰开了,也顺便给楚千菱开了,至于其他姑娘因为年纪小,就暂时先搁着,沈氏放了话,府中的姑娘们全都一视同仁。 楚千尘同样很忙碌,不仅要看账,还要为了小厨房的事出主意,她想把后罩房的一间空屋改成小厨房。 足足花了三天才搭了灶台、添了烟囱,又隔了间简单的小柴房。此外,沈氏也在三个姑娘的份例里又加了米粮、蔬菜、鸡鸭鱼肉等,让她们可以随时问厨房讨,还添了掌勺的媳妇子。 小厨房修好后的当天,楚千尘特意起了大早做了胭脂鹅脯。 胭脂鹅脯之所以得了这个美名是因为鹅肉用盐腌烹制后,红如胭脂,楚千尘这道胭脂鹅脯要说有什么不同于别家的地方,就是 她的浇汁里加了她特质的荷花酱,清香怡人。 楚千尘让人给沈氏、楚云沐也送了一份,然后就拎着食盒高高兴兴地打算出门。 可是,她还没出口,薛风演就如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窗外,把琥珀又差点吓出了心疾来。 薛风演对着窗内楚千尘拱了拱手,“请姑娘先去一趟济世堂。” 顿了一下后,他补充了一句:“这是王爷的意思。” 薛风演以为楚千尘会问为何,偏偏楚千尘完全不按理出牌,二话不说地应了。 薛风演:“……” 他只好讪讪地把原来准备好的一些说辞咽了回去,正要告辞,就见楚千尘理所当然地把手里的食盒往他的方向一递,“你替我拿着。” 楚千尘想的是去济世堂,带着食盒就不方便了。 薛风演:“……” 薛风演下意识地就接过了,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楚千尘为什么要递一个食盒给他。 楚千尘招呼上琥珀,赶紧出门了。 主仆俩步行去了济世堂。 济世堂近得很,这一盏茶的功夫也足够楚千尘摸到点头绪了,她约莫猜到了一些王爷为什么让她来济世堂了。 “小神医,快请。”伙计没想到楚千尘今天会来,喜出望外,“方才正好来了一个患了头痛症的病人,指名想请您给他看看。” 伙计生怕楚千尘不高兴,又道:“那人是刘老大夫的旧识,脾气有些大,万一得罪了您,您可别生气。” 楚千尘微微一笑,“不妨事。” 伙计伸手做请状,“小神医,人在后堂,刘老大夫正招呼着。” 楚千尘进了后堂不过一炷香功夫,就从里面出来了。 一个发须花白的锦袍老者对她连连道谢,笑得十分殷勤。 这个病人不难治,不过是因为精神紧张,暴躁易怒,导致气郁化火,肝阳失敛而上亢,入于脑中,导致头痛,越头痛就越暴躁,恶性循环。 楚千尘给他扎了三针,又让刘小大夫给他艾灸,老者就觉得一下子大好,头不痛了,胸也不闷了,可非缠着楚千尘又开了张方子才安心。 楚千尘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病人了,明明不用吃药就能好,却硬要吃几剂药。 这刚给他开了些安身静气的方子,他又不放心地问道:“小神医,我这病要复诊吗?”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一个年轻焦急的男音打断了:“神医在不在?”伴着凌乱的马蹄声以及车轱辘声。 一个着青色短打的小厮从急匆匆地马车上下来了,大步流星地进了医馆。 伙计认得这是云展的小厮,忙道:“在在在,就在里面。” 楚千尘心里暗道总算来了,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青衣小厮客客气气地对着楚千尘抱拳道:“神医,烦扰您跟我走一趟,我家公子右手的麻痹症又犯了……” 老者一听,脸色霎是不太好,火气又上来了,正要斥,伙计忙凑在他耳边把青衣小厮的身份说了。 仿佛当头浇了一桶冷水,老者的心火又熄了。他一个平头百姓,可没本事跟宸王府抢人。 楚千尘提上药箱,就上了马车。 那青衣小厮身手敏捷地跳上了车夫位,手上的鞭子啪地往马上抽,这辆马车在医馆门口没停一会儿,就匆匆地又离开了。 马车载着楚千尘去了宸王府。 今天顾玦也在,正在和秦曜下棋,秦曜已经从床榻生活中解放,改坐轮椅了。 楚千尘随意地扫了那星罗棋布的棋盘一眼,就算不细看,她也能猜到秦曜输定了。 苗军医习惯地给楚千尘打下手,楚千尘如往常一般给秦曜复诊,给他诊脉,让人给他换药,给他开新方子。 她的神色、举止都与平常一般无二,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带着她这个年纪罕见的沉稳。 顾玦落了一子后,朝楚千尘望去,一手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一把折扇。 虽然楚千尘一个字也没问,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个机灵的丫头什么都知道。 顾玦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翘了一下。 楚千尘很快就和苗军医说好了新方子,转头朝顾玦看来,对上了他的眼眸,乖巧地笑了,就像一只单纯无害的白兔。 对了。她又看向了坐在轮椅上的秦曜,一本正经地说道:“秦世子,以后复诊改成两天一次。” 楚千尘心里的小主意打得美美的:这样,她隔一天就可以来看王爷了! 秦曜:“??” 上次楚千尘把复诊改成了三天一次,突然又缩短成两天一次,让他的心不由跳了一跳,一刹那就有种自己该不会是病入膏肓的想法,连指间的黑子都滑落,掉回到棋盒里 ,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秦曜下意识地朝顾玦望去,不得不猜测楚千尘是不是猜到了顾玦今天大张旗鼓把她叫来的用意。 楚千尘没注意秦曜古怪的神色。 她仰首往门口望了望,心道:薛风演这家伙到底去哪儿了,他这人也太不靠谱了,把她的食盒带去哪儿了。她做的胭脂鹅脯都要冷了! 听到棋子落进棋盒的声音,楚千尘望着门口的目光又收了回来,认真地对着秦曜建议道:“你输了。” 秦曜仿佛被踩了尾巴似的,霎时就炸毛了,“本世子还没输呢!” 楚千尘不置可否。秦曜就是个臭棋篓子,前世和王爷下棋也是这样,动不动悔棋,要么缠着王爷让子,不到最后就不肯认输。 秦曜很不服气,觉得自己被楚千尘轻视了,又拈起一枚黑子,想了又想,郑重地落在棋盘一角。 他这局虽然走势不太好,但明明还有可为,有机会翻盘的! 又走错了一步。楚千尘眼睁睁地看着他加快输的进程,给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顾玦看着楚千尘剑眉微挑,感觉她似乎想下棋,就提议道:“要下棋吗?” 想!楚千尘忙不迭直点头。 秦曜正想强调他还没输呢,却见顾玦起身让出了他的位子,对着楚千尘道:“你来。” 秦曜:“……” 楚千尘:“……” 楚千尘先是有些蔫,很快又精神一振,凤眸晶亮。 她赶紧帮王爷把秦曜这臭棋篓子给打发了,接下来,她就可以和王爷下棋了。 楚千尘一边在窗边的那把圈椅上坐下,一边对着顾玦表功道:“王爷,我找到七星草了,不过路上一来一回怕是还要等上半个月。” 顾玦听薛风演禀过,楚千尘以一张方子从乌诃迦楼那里换得了七星草。 他虽然有把握他的人可以从昊州弄到七星草,但是昊州距离京城足足五千里之远,又不是大齐的地盘,行事肯定会更周折。 “等七星草到了,我就可以开始做大造丸了。”楚千尘已经跃跃欲试了,这种心态也表现在了她的棋风下,白子的攻势直接而凌厉。 这一步棋下得好。顾玦微微颔首,饶有兴味地看着棋局。她的棋风不似普通闺阁家的女儿那般迂回婉约,倒是有几分将士冲锋陷阵的凌厉。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王爷又在夸奖自己了,美滋滋的。 紧接着,秦曜又落下一枚黑子。 黑白棋子此起彼伏地落下,只是黑子的落子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秦曜的俊脸有些黑,暗道:这丫头片子原来不止医术好,连棋下得也不错。 楚千尘也不催促他,由着他慢慢磨。 她又兴致勃勃地拿出了一份图纸,递给顾玦看。 这份图纸已经是她修改过至少一百遍后的成果了。 “王爷,我想打一把专门做外科治疗的刀,现有的一些刀具单把刀的功用太过单一,而且形成的创口也太大……”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箱,把那些平刃刀、月刃刀、开疮刀等等的刀具都拿出来给顾玦看。 秦曜盯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还在苦思冥想着,心道:这丫头的棋力肯定是不如九哥的,他连她都赢不了,岂不是代表这丫头片子之前说对了,他早就输了? 秦曜认清这个事实后,就爽快地投子认负了,笑眯眯地说道:“小丫头,再陪我下一……”局。 他最后的“局”字没出口,惊愕地发现棋盘对面的位子空了,楚千尘屁颠屁颠地跟着顾玦去了靠南墙的书案旁。 ------题外话------ 清代医家何景才撰写的《外科明隐集》中,简述了开疮刀、三棱针、平刃刀、月刃刀、剪子、镊子几种外科手术器具。开疮刀最薄利锋锐,取其速入急出;三棱针刺放瘀滞毒血,取其刺孔宽豁,让瘀汁通流;平刃刀割除死腐余皮,用之随手得便;月刃刀割除深陷之内瘀腐;镊子夹捏余皮顽腐,让刀割更方便。 096掀翻 楚千尘亲自给顾玦磨墨,一股淡淡的墨香在空气袅袅散开。 顾玦执起一支小号的羊毫笔,在纸上又画了一把刀刃,一边画,一边对楚千尘道:“你画的这把刀的刀刃用以划开皮肤、肌肉、脂肪、骨膜这些不错,但是如果用来切开血管、肠胃……心脏,还是得换一种……” 顾玦笔下画的是一种呈现三角形的刀刃,刀尖比楚千尘画的这把弧形刀刃的刀具更尖锐,刀刃是笔直的。 楚千尘俯首凑过去看顾玦画的这把刀,霎时豁然开朗了。 这两个多月来,她为了改进现有的外科刀具费了很多时间与心力,不知不觉中,她就有些钻了牛角尖,总想设计出一把完美的刀。 直到此刻,她才被顾玦一语点破。 是了,既然一把刀不够,再加一把就是了。 “王爷,多亏你了!”楚千尘喜滋滋地说道,眉眼微弯,如秋水般的凤眸中流光四溢。 她嫣然一笑,整个人光艳夺目,连那窗外那丛丛怒放的芍药花亦黯然失色。 秦曜在棋盘边看着他们,摸了摸下巴。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九哥跟一个小姑娘这么亲近! 又是一个“第一次”!! 秦曜忍不住就对着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莫沉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然而,莫沉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没有给秦曜一点回应。 这个莫沉还是那么无趣。秦曜心道,想着招呼小丫头陪他重新下局棋,可是,当他再朝楚千尘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楚千尘已经随顾玦出去了。 秦曜:“……” 楚千尘本来也是想多留一会儿的,但现在她心头的一桩大事了了,她就想着赶紧去找打铁的铺子去把刀给打出来。 这刀具估计也得改上两三次,才能成! 等这两把刀打好了,还有大造丸制好,她就能够帮王爷挖出那个致命的隐患了。 楚千尘的瞳孔更亮了,望着天空中灼灼的灿日,跃跃欲试。 除了楚千尘外,宫里的皇帝也在惦记着顾玦。 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此刻就在御书房里禀事:“皇上,上午,云展的小厮独自去济世堂那里请那位神医,正好神医在,就跟着那小厮去了宸王府,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了,人还没出来。” 皇帝神色一凛,屋内的气氛就随着之变得凝重起来。 陆思骥是皇帝的心腹,自然知道宸王是皇帝的心腹大患,继续禀道:“那小厮是以云展右手的麻痹症复发为由去请的人。” “但是,据臣所知,上个月云展被云浩割破喉咙,伤势稳定后的几次,都是他自己去济世堂复诊……而且,济世堂的那位神医以前是从来不出诊。” “臣以为,云展旧伤复发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托辞而已。” 陆思骥表面镇定,心里怀疑神医今天去宸王府不是为了云展,而是为了另一人。如果这件事确有蹊跷,那么锦衣卫可就立了大功了。 皇帝眯了眯眼,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想起了玄净道长说的话:“宸王殿下身患重疾,怕是活不长了……” 莫非这次云展的小厮其实是为了顾玦才去济世堂请那位神医出诊,否则,他们又何必特意把人请到宸王府呢! 砰砰砰! 皇帝不由心跳加快,心道:不错,云展只是手出了问题,又不是不能走路,如果真的只是麻痹症复发,他们也没必要把那个神医请去宸王府。 自顾玦回京后,除了明西扬外,还不曾有外人去过宸王府呢。 有道是,事有反常必有妖。 所以,玄净道长说得不错,顾玦果然身怀重疾!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快意,唇角微微翘了翘,嘲讽地想道:这个顾玦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居然还跟自己谈起了条件来。 他可是堂堂大齐天子,连想要处置一个弑父的秦曜都不能! 想起自己与顾玦的几次对峙,皇帝觉得心中一阵憋屈,心口憋着一口气。 皇帝沉吟了一下,问道:“陆思骥,济世堂那个神医的身份有没有查清?” 陆思骥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微妙,头伏低了一些,不敢抬头看皇帝,“回皇上,不曾。” 他每次派人暗中跟踪那个神医要么被她甩掉,要么就是被人打晕。 陆思骥心里怀疑是宸王的人干的,偏偏有没证据。 麻烦的是,皇帝刚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锦衣卫要是光明正大地去济世堂拿那个神医,岂不是等于是打皇帝的脸? 陆思骥咽了咽口水,声音干涩地补充了一句:“只知道她隔几天会去一趟济世堂为人看诊。” 皇帝冷声斥道:“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 那日在济世堂发 生的一幕幕在皇帝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皇帝的脸色更阴沉了,心里厌极了济世堂那个所谓的神医。 什么神医?!那个小丫头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那日嘉儿若非吃了自己赐的丹药,怕是早被她折腾得病上加病! 她不仅是徒有虚名,而且还一点也不识抬举。 但凡知情识趣、有点眼色的人就该主动向自己投诚,而不是仗着宸王耀武扬威! 每每想到自己被迫下旨封了济世堂国医馆,皇帝心中又是一阵憋屈。 陆思骥伏着头,全然不敢反驳。 这时,大太监倪公公过来给皇帝上了新茶。 皇帝抿了口热茶,吩咐道:“继续盯着宸王府,务必盯严实了,有任何动静即刻来回禀朕。” 说话间,皇帝又转怒为喜。无论如何,今天还是有收获的,顾玦果真如玄净道长所言受了重伤。比起这件事,皇帝就觉得其它事也都不是什么事了。 陆思骥瞧皇帝神色又缓和了,松了口气,连忙领命:“皇上放心,宸王府就是飞出只苍蝇,也不会逃过锦衣卫的耳目。” 宸王重病的事八九错不了,问题是那个济世堂的神医能治好宸王吗? 陆思骥觉得自己必须往宸王府外加派人手了。 皇帝继续吩咐道:“锦衣卫继续盯着那个神医,一定要把神医的身份揪出来。” 皇帝越说越说亢奋,眼睛灼灼发光,暗道:那个神医不过沽名钓誉之辈,她肯定治不好顾玦……可惜了,顾玦有眼无珠,是找错了人了! “咳咳咳……” 他觉得喉头有些发痒,连连地咳嗽了起来,咳得面上也有些发红。 倪公公连忙提醒道:“皇上,到服金丹的时间了。” 他身后的小太监立刻就打开了一个紫檀木雕花匣子,匣子中赫然放着一颗拇指头大小的赤红丹药。 皇帝以温水将丹药吞服,然后垂眸。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少倾,他只觉得一股暖洋洋的感觉自丹田走遍周身,精神立即就好了。 再睁眼时,皇帝又变得神采焕发,赞道:“玄净道长果然名不虚传,这九还金丹比以前无为观主炼的更为精粹。朕服了后,感觉精力充沛,好像年轻了十岁。” 倪公公笑着恭维皇帝道:“皇上龙马精神,奴才瞧着皇上这精神气像是又回到 了二十出头般。” “奴才听说玄净道长这个月一直在闭关为皇上炼九重丹,想必是想在万寿节进献给皇上的。” 皇帝听着觉得更顺心了,道:“玄净道长说,这九重丹的效果比九还金丹还要好,炼足七七四十九日,才只得一炉九丸!” 倪公公继续说着皇帝喜欢的好话:“皇上您是真龙天子,这才有此福缘,更有万国来朝!” 倪公公吹得是天花乱坠,陆思骥实在是没脸皮接这话,“万国来朝”本来说得是前朝每年正月,都会有四方夷国来京朝贡,虽然万国是夸张的说法,但最多时也足足有三百余国来朝。 而现在的大齐领土不过前朝的一半,来朝贡的国家加上那个小族到现在最多也不过五十来个而已。 接下来的两天,又有十来个小族陆续抵达京城,京城里随处都可见或金发碧眼或奇装异服或肤如炭黑或五官怪异的胡人。 今年是皇帝的四十岁整寿,京城里格外的热闹。 不只是这些来自异域的外族人,还有从其他州赶来京城为皇帝祝寿的大齐人,以及各地的一些商队。这些商队有的是为了凑热闹,有的是想借这个难得机会与外族人做生意,也有的是帮大户人家采买的商队。 京城的各府邸也都忙忙碌碌,简直比过年的时候还忙,大都在准备给皇帝的寿礼。 永定侯府也是。 一大早,沈氏先带着楚千凰和楚千尘去惊鸿厅议事,之后,就开始教她们怎么挑选寿礼。 “挑寿礼先要看是否合适,皇子有皇子的,臣子有臣子的,嫔妃有嫔妃的,在其位,谋其政,首先要记得不能喧宾夺主。” 他们永定侯府在京城的勋贵中也不过泛泛,真要挑什么贵重招摇的寿礼,抢了别家的风头那也不过是平白树敌,对侯府本身也没什么好处。 “寿礼既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寿礼要是太差,那就是辱了皇帝的身份。 “其次,寿礼要符合皇上的喜好,决也不能犯了皇上的禁忌,打个比方说,皇上信道,要是我们非上赶着给他送佛像,那就是自讨苦吃。” “我们永定侯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沈氏谆谆叮嘱了一番,接着从陈嬷嬷寿礼接过两份公中库房的册子,给两个姑娘,“你们看看,这里面有什么东西适合作为寿礼。” 楚千凰接过一本账册,聚精会神地翻了起来,一 页接着一页…… 楚千尘则翻着另一本,不同于楚千凰,她显得意兴阑珊,翻几页,还掩嘴小小地打折哈欠。 沈氏坐在一旁执笔把她早就选好的两样寿礼写了下来。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楚千凰就捧着那本账册走到了沈氏跟前,“娘,我选好了。” 沈氏直接把她方才写的那张纸给楚千凰看,这纸上只写了三样东西。 楚千凰赧然地一笑,“娘,我挑了五样我觉得也许可以作为寿礼的,可只对了这一样,就是这紫檀木边框嵌染牙玉石的仙人福寿字挂屏。” 沈氏对女儿的表现还颇为满意,微微颔首。 楚千凰眼角的余光忍不住就朝楚千尘望去。 楚千尘又掩嘴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继续往下看。 她实在是没什么兴趣给那个狗皇帝挑寿礼……不对,还是别侮辱狗了。 哎,距离王爷的寿辰还有好几个月呢! 楚千尘在心里数着手指,一不小心心神又飘远了,魂飞天外。 楚千凰飞快地又看了楚千尘一眼,不动声色地端起了茶盅。 这时,大丫鬟冬梅进来了,屈膝禀道:“大夫人,贵妃娘娘命了于小公公来传口信,让您明日带大姑娘、二姑娘进宫。” 沈氏微颔首,表示她知道了,神色平静。 楚千凰眸光一闪,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就把手里的茶盅又放下了,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着问道:“娘,贵妃娘娘这般急着召我们入宫,会不会是为了父亲的事?” 沈氏没有说话,她心里明白得很。 不止是为了楚令霄的腿伤,更是为了他在旗手卫的差事,只是—— 楚贵妃为什么指名要带楚千尘去呢? 沈氏转头朝楚千尘看去,若有所思,楚千尘似是浑然不觉,还在漫不经心地翻着账册,就听冬梅接着又道:“恰好方才大少爷回来了,撞上了于小公公,大少爷亲自把人送出去了。” “逸哥儿回来了?!”楚千凰欣喜道。 冬梅颔首道:“大少爷现在先去太夫人那里了,过一会儿就来给夫人请安。” 楚千尘没有放下账册,只是翻账册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楚云逸是她同父同母的弟弟,比她小一岁,只不过他们并不亲近,她对他的印象十分模糊,几乎想不起他 的长相。 只记得上一世,他在今年进了国子监当武生。 后来,她被赶出家门,就好几年没听说关于他的消息,或者说,是不在意吧。 一直到十几年后,秦曜打进京城后,她才无意中知道,嫡母过世后,楚令霄没有再娶正妻,而是把这个弟弟记到了嫡母的名下,楚令霄请封了他为永定侯世子。 思绪间,前方的湘妃帘被人随意地拂开,一个十一二岁的俊美少年信步走了进来。 少年身穿一袭紫红色云纹团花直裰,腰束玄色绣卷草纹锦带,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五官与楚令霄有四五分相似,身姿挺拔,矫健的步履中带着几分飒爽,几分玩世不恭。 他这一路长途跋涉,还没洗漱过,身上瞧着风尘仆仆。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楚云逸。 这是她重生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就算此刻再见到他,她依旧觉得陌生,心里只有种微妙的感慨:原来楚云逸是这副样子啊。 “母亲。”楚云逸给沈氏作揖行了礼,又跟楚千凰、楚千尘也打了招呼,“大姐,二姐。” 沈氏笑道:“逸哥儿,你这次不远千里替你祖母、父亲走了这一趟,也是辛苦了。姜家老太爷如今可好?” 沈氏从来不会迁怒庶子庶女,对楚云逸的态度中规中矩,说不上亲近,也不算淡漠。 楚云逸规规矩矩地答道:“母亲,我从豫州启程回京前,舅祖父已经能下榻走几步了。大夫说,再养上一个月就能全好了。” 沈氏又道:“你这趟出去几个月,族学的功课耽误了不少,马上国子监的考试就要开始了,这段时日,你要加紧补上功课。” “母亲放心。我在姜家时,有去姜家的族学一起跟几位表哥表弟读书。而且,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这趟出门,也觉得颇有收获。”楚云逸应对得体,眉宇间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张扬,神采奕奕。 很显然,这一趟去豫州对他来说,不止不累,反而跟游玩似的。 沈氏也看出来,想着他这一路长途跋涉,肯定也累了,就笑着把人给打发了。 “母亲,那我先告退了。”楚云逸其实松了口气,一边行礼,一边冲着下首的楚千凰使眼色。 沈氏就坐在上首,自然注意到了楚云逸的小动作。 她知道楚千凰跟下头几个弟弟妹妹关系都好,想着楚云 逸又是楚千尘的亲弟弟,就又道:“凰姐儿,尘姐儿,你们也好些日子没见逸哥儿了,一起去玩吧。” 楚千凰动作优雅地站起身来,招呼楚千尘道:“二妹妹,账册也不急着现在看,逸哥儿肯定从豫州带了礼物回来。” 楚千尘也起了身,姐弟三人离开了正院。 楚云逸一边走,一边对着楚千凰说道:“我刚回来,东西还来不及收拾,我让他们把箱子全都搬我的清风阁去了。” “大姐,我给你带了一把琴回来,琴行的老板说,那琴是本朝才女何如是用过的……” “难道是那把‘雪夜鸣泉’?”楚千凰眼睛发亮,惊喜地接口道。 楚云逸负手前行,傲娇地昂了昂下巴,颇为自得地说道:“不错。” “逸哥儿,你的运气也太好了!”楚千凰喜出望外地笑道,“快带我去看……” 说着,她又看向后方落后了三步的楚千尘,笑道:“逸哥儿,你给你二姐带了什么?” 楚云逸也顺着她的目光回首看向了楚千尘,眸子微眯,仿佛此刻才用正眼看了楚千尘这个姐姐。 “……”楚千尘正琢磨着要不要待会儿去打铁铺子看看刀具的进度,还有些愣神。 楚云逸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咄咄逼人地质问道:“姨娘病了这么久,二姐都不管,二姐既然连姨娘都不要了,还要我这个弟弟?!” 他冷笑地撇了撇嘴,少年人的面庞上意气而又张扬,带着十足的挑衅。 方才楚云逸一回府,就见姜姨娘的大丫鬟绢儿守在了仪门处,绢儿不仅哭诉了姜姨娘最近有多不容易,还顺便告了楚千尘一状。 楚云逸这才知道他离京不过数月,侯府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从前,他只是觉得这个二姐软弱,不曾想到她如今为了攀附讨好嫡母,竟然变得这般冷心冷肺,连亲娘也不管不顾了! 迎上楚云逸挑衅的眼神,楚千尘的眼眸却是如一潭死水般,什么反应也没有,不怒,不羞,不悲,亦不惊,仿佛楚云逸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罢了。 她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是。” “既然如此,我也不奉陪了。” 楚千尘转过了身,毫不回头地走了。 她虽然没明说,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很明确了,就是如楚云逸所愿,以后就不要他这个弟弟了。 无论是楚云逸还是楚千凰,都没想到楚千尘会是这副反应,皆是愣了愣。 楚云逸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霎时脸色铁青。 “你别走!”楚云逸大跨步地上前,想去抓楚千尘的手腕,出手迅猛…… 然而,楚千尘的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反手扣住了楚云逸手腕上的穴道。 王爷说了,姑娘家力气小,天生不如男子,但是也有巧劲可用,或借力打力,或攻其要害,足可以把一个学过武的男子掀翻在地。 于是,楚云逸的手臂一阵酥麻,还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只觉得胳膊一紧,然后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竟然被掀翻了,狼狈地摔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楚千凰惊呼出声:“逸哥儿!” 楚千尘松开了楚云逸的胳膊,往后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楚云逸,淡淡道:“没人教过你,不可以对女子动手吗?” 王爷曾教了她几手用以防身,不过前世,她其实也没什么机会用。 “今天当我这个姐姐教你了!”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抚了抚身上的衣裙,云淡风轻,漫不经意。 还躺在地上的楚云逸已经呆住了,落地的疼痛在提醒着他这不是一个梦,他竟然真得被他那弱不经风的二姐给掀翻了?! 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道:“下次不可以对女子动手哦,站你面前的可不会永远都是小白兔。” 097离心(一更) 楚千尘说完就走了,这一次,再也没停留。 楚千凰目瞪口呆地看着楚千尘,惊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楚千尘。 楚千凰怔了怔,才俯身把地上的楚云逸扶了起来,关切地问道:“逸哥儿,你还好吧?” 说话的同时,她又忍不住去看楚千尘的背影。 楚云逸也同样在看楚千尘,他活这么大也没少跟同龄的少年打架,可是从来没输过的,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轻轻巧巧地给掀翻了,还是被一个姑娘家!这事儿要是说出去,他就再没脸见人了! 楚云逸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胳膊到现在都使不上力,后背也痛,今天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二姐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楚云逸感觉心里像是有根羽毛在挠似的,就听楚千凰又道:“逸哥儿,你的衣袍脏了,先回清风阁换一身吧。” “逸哥儿,你别生你二姐的气,她这段时日跟你们姨娘大概是有些误会,所以才……” “我们去看琴吧……” 后方楚千凰宽慰楚云逸的话也传入了楚千尘的耳朵,楚千尘没有停步,渐行渐远,后面的话也就听不清了。 回了趟琬琰院后,楚千尘就出门跑了一趟打铁铺子,第一把刀具已经锻造得初现雏形,她又与铁匠商量了一番,监了半天工,这才回了侯府。 侯府最近一团乱,自然也没有人专程为了楚云逸接风。 楚千尘请过安后,就早早回来歇下了,一直到鸡鸣时才被琥珀唤醒。 进宫的流程繁琐,卯初就要出门,琥珀想着自家姑娘这是第一次进宫,心中惶惶,万事都力求完美无缺,从衣裳到首饰都是她昨天提前挑好配好的。 楚千尘由着琥珀折腾。她虽然觉得进宫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也知道今天不能太寒酸了,否则让外人看了难免会说沈氏苛待庶女。 足足打扮了近半个时辰,楚千尘才从琬琰院出来,时间算得正好,马车恰好于卯初出了门。 这一路,沈氏都在与两个姑娘说宫里的规矩以及各种注意事项,其实三人都心知肚明,沈氏这番话是特意说给楚千尘听的,毕竟楚千凰自小就没上进宫,之前还做过三公主的伴读,这三人中也唯有楚千尘是第一次进宫。 楚千尘知道沈氏的心意,不时乖巧应是。 实际上,这并非是她第一 次进宫,前世,在秦曜打下京城后,她也曾随着大军进过宫,只不过,那时的皇宫刚刚经历战火的摧残,断瓦残垣,满目疮痍,即便那些尸首已经全数清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若有所无的血腥味。 早就不是现在这副金碧辉煌、庄严宏伟的样子。 楚千尘看着这陌生而又有几分眼熟的皇宫,非但没有敬畏,反而带着一种超然与淡漠。 沈氏以为楚千尘在紧张,走到楚贵妃的钟粹宫外时,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楚千凰温柔地笑了笑,神态落落大方,压低声音道:“二妹妹,你别紧张,贵妃娘娘很和蔼的。” 小内侍已经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殿内有宫女将她们三人迎了进去,一直领到了东偏殿。 钟粹宫内,自是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空气散发着一股淡雅的熏香味。 “参见贵妃娘娘。” 楚贵妃坐在一张紫檀木罗汉床,一身茜色牡丹花刻丝褙子,头戴华光溢彩的九翟四凤冠。 她相貌秀丽,如月下梨花一般,细细的柳叶眉下一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端庄温婉,优雅内敛。 “免礼。”楚贵妃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抬了抬手,目光关切地落在了楚千凰身上,上下看着她,“凰姐儿,你身子还好吧?” 此前,沈氏是借口楚千凰身子不适,替她推了公主伴读,即便是楚贵妃对此也心知肚明,但表面上的功夫还是做足了。 “谢谢贵妃姑母关爱。”楚千凰优雅地福了福,“侄女已经全养好了。” “那就好。”楚贵妃叹道,微微地笑,“赐坐。” 几个宫女搬来了三把交椅,沈氏三人就坐了下来,又有别的宫女给她们上了茶,井然有序。 楚贵妃优雅地抿了口茶,关切地问下首的沈氏道:“弟妹,阿霄的伤势怎么样了?” 沈氏答道:“娘娘,母亲又请了不少擅骨科的名医给侯爷看了,结果还是不太好,伤筋动骨一百天,侯爷这腿至少要养上三个月,而且痊愈后也很难恢复如初。” 意思是,楚令霄势必是要瘸。 她的神态平静,既不伤心,也不幸灾乐祸,只是不偏不倚地陈述而已。 楚贵妃微微蹙眉,忧心忡忡地继续道:“弟妹,本宫听说济世堂有个神医医术十分高明,惠安县主的脸就是那位神医治好的,可否请令妹出面帮忙请那位神医给阿 霄看看?” 沈氏叹了口气,“前几日,我那三妹还来过侯府一趟,她只是每隔几天去济世堂拿药,已经很久没见到神医了。” 楚贵妃的眉心又皱得更紧了,那双保养得如羊脂白玉般的红酥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心里有些发愁。 在后宫嫔妃中,她不算受宠。当年今上登基时,太子妃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而她能得封贵妃,一半是因为她生了二皇子,另一半是皇后觉得她够识趣,用她来压当年正得宠的韩淑妃。 她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年纪不小了,皇帝已经很久没来她这里了,而且,这几年,皇帝痴迷修道,对后宫嫔妃更是冷落了不少。 她本就不得宠,若是娘家败落,连宫里头那些小嫔妃还有得权的内侍宫人都能欺负到她的头上,还有韩淑妃也会落井下石。 哎,本来她好不容易给阿霄谋了旗手卫的差事,指望他今年可以坐上旗手卫指挥使的位置,没想到一朝梦碎,前功尽弃。 阿霄他不但腿断了,而且差事也没了,那么,以后空有一个侯位却无实权的楚家还有什么指望? 楚贵妃心里一阵暗潮汹涌,指节僵直,思绪动得飞快。 阿霄的腿可以慢慢治,这天下多的是能人异士,她就不信还治不好他的腿伤。 现在的问题是那个旗手卫的差事不等人,要是不尽快保住差事,等别人上了位,一切就迟了。 楚贵妃眸光一闪,叹了口气:“阿霄自小就心气高,本宫就怕他连遭打击,意志消沉,自暴自弃,反而不利于他养伤。” “弟妹,本宫知道你素来是识大体的,贤惠能干,这一次也要委屈你平日里多劝劝阿霄,迁就迁就他了。你们夫妻一体,将来等阿霄伤好了,定会记得你的情。” 楚贵妃委婉地说道,其实是想让沈氏“识大体”地主动提出回娘家找穆国公去通通门路,至少得保住楚令霄的差事。 由沈氏主动提,这样,也就不算自己欠国公府一个人情了。 沈氏听懂了,却只当没听懂,敷衍地说了一句“侯爷精神多了”以及“车到山前必有路”云云的话。 楚贵妃雍容温婉的面容僵了一瞬,心里又气又恼,却也拉不下面子来求沈氏。 沈氏目光低垂,端起了茶盅,当没看到,眸底掠过一抹嘲讽,心道:这姐弟俩都一样,想求人办事都是拐弯抹角的,还非要弄成别人求他们似的。 再想到自己的女儿楚千凰,沈氏心头更复杂了:她算是明白女儿为何会养歪了,有楚令霄这么个父亲,也难免她耳濡目染……这人啊,学好难,学坏却是再简单不过了。 楚贵妃在宫中这么多年,即便心里是对沈氏再不满,也没有失态,很快又恢复如常,别扭地改变了话题。 “你是尘姐儿吧?几年不见,你长大了……” 楚贵妃的目光看向了楚千尘,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感慨。 十三岁的少女面容犹带一分稚气,三千青丝挽了个双平髻,佩戴金累丝嵌宝石白玉镂空双鸾牡丹分心,衬得她的肌肤欺霜赛雪般白皙,凝脂般细腻,明眸皓齿,蛾眉朱唇。 小小的少女容色光艳,丽质天成。 也难怪昭儿对这个表妹念念不忘…… 楚贵妃心道,面上不动声色。 一入宫门深似海,自皇帝登基后,她就再也没出过宫,算算也有好几年没见过楚千尘了。 楚千尘欠了欠身,简单地应了声是。 “尘姐儿,你平日里喜欢做什么?”楚贵妃看似亲切地问道,其实眼底里藏着疏离。 她不喜楚千尘,但是顾南昭喜欢楚千尘,为此,他求了自己许多遍:“母妃,尘表妹不愿当妾,我想娶她为正妃。” 为了楚千尘,儿子不惜下跪求自己,楚贵妃不想和儿子离心,实在没办法,就安抚儿子说她得考虑一下。 她今天特意让沈氏带楚千尘一起进宫,也是做给儿子给看的。 “回娘娘,我喜欢看话本子。”楚千尘一本正经地说道。 沈氏闻言,眸底掠过一抹笑意,端起茶盅的手也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楚贵妃唇畔的笑意微敛,暗叹这丫头真是上不了台面。 楚贵妃耐着性子又道:“小姑娘家家平日里看看话本子解解闷也好,你喜欢看书,想来是个性子文静的……” 沈氏浅啜着热茶,心里头对楚贵妃的用意清楚得很,而且,尘姐儿想必也是看出来了,自然也不需要自己多说什么。 在沈氏看,别说让楚千尘当二皇子侧妃,就是当正妃,那也委屈了这丫头。 楚贵妃自是不知道沈氏在想什么,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又问了下一个问题:“琴棋书画学得如何?” 楚千尘又答道:“从前在闺学里跟先生学了三年,稍有 涉猎而已。” 前世的她也想在闺学多学几年,但是姜姨娘说,姑娘家不要学太多琴棋书画,还是要在女红上多下功夫,让她别再去闺学了。重生后,她每天要做的事多得不得了,也没空再去闺学浪费时间。 楚贵妃心里对楚千尘的轻蔑又添了三分,所谓“稍有涉猎”的意思就是样样都学,样样都不精。况且短短三年能学出什么样,楚千尘的琴棋书画最多也不过是入门罢了。 这时,楚千凰笑着道:“贵妃姑母,最近母亲开始教我和二妹妹管家呢。” 她似乎是怕场面太尴尬,出声缓和气氛。 楚贵妃扬了扬眉,有些惊讶。 沈氏教楚千凰管家不稀奇,竟然也楚千尘也教了……学习管家那是为人正室才需要学的。 楚千尘这丫头还真是心比天高,她缠着沈氏学管家怕也是故意做给昭儿看的吧,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为妾,未免自视甚高。 哼,自己还是侯府的嫡长女呢,可当年还不是入了太子东宫为妾,楚千尘一个区区庶女还要吊着堂堂皇子,简直眼高手低! 098不收(二更) 楚贵妃眼神更冷了,唇角却依旧微微翘着。 楚千尘不过是庶女,除了这张脸,没有一处上得了台面,她啊,当个妾倒是罢了,哪有当皇子正妃的资格! 偏生这丫头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非哄着儿子娶她为正妃。 楚贵妃抚了抚衣袖,兰花指微翘,眼底闪现一抹冷芒。 楚贵妃还想说什么,就听外面的正殿传来了宫女的行礼声:“二皇子殿下。”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着杏黄锦袍的身影走了进来。 十五岁的少年正值最耀眼的年华,浑身散发着一种如旭日般的光辉,高贵优雅,器宇轩昂。 二皇子顾南昭笑容满面地走到众人跟前,礼数周到地给楚贵妃等人都行了礼。 顾南昭知道楚千尘今天会来,因此上书房一下课,他就赶来了钟粹宫。 “母妃,大舅母,凰表妹,尘表妹。” 当他的目光看向楚千尘时,难掩热切与欢喜,心里又隐约泛着痛意。 上次被楚千尘拒绝后,他就越发舍不下她了。 她的身影让他魂牵梦萦,就算是入梦,他也会看到她决然离去的背影,有时候还会看到她穿着大红嫁衣走向了一个看不清面庞的男人。 无论他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每每想来,都让他心如刀绞。 虽然理智告诉他,以表妹的身份不能为正妃,但是他觉得他既然真心喜欢表妹,就应该为他们的将来争取一下。 他花了不少心思,才让母妃有些意动,说会考虑一下。 顾南昭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表妹她一定能看到他的努力,知道他对她的心意的。 沈氏、楚千凰与楚千尘也依次回礼。 这一次,楚千尘唤得不再是表哥,而是—— “二皇子殿下。” 顾南昭有些受伤,面色微微一变,柔声道:“尘妹妹,一月不见,你最近可好?” 距离永定侯太夫人的寿宴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对于顾南昭而言,可谓度日如年,让他知道了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楚贵妃在一旁看着,对于楚千尘更不喜了。这个楚千尘故意冷冷淡淡的,就是在吊着儿子,以此来逼儿子娶她为正妃呢。 楚贵妃心里对楚千尘的不喜霎时就上升到了最高点 ,随口打发了三个晚辈:“南昭,你两位表妹难得进宫一趟,你带她们去御花园走走吧,这个时节,御花园的景致正好。” 楚贵妃留了沈氏单独说话,还是为了楚令霄的事,打算与她分析分析厉害,劝她不要因为一时之气将来后悔莫及。 沈氏怎么说也是嫡妻,何必去与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争风吃醋。 这些话她也不适合当着两个未出嫁的姑娘说。 顾南昭也想找机会私下里和楚千尘说说话,自是应下了:“凰表妹,尘妹妹,我带你们到御花园去赏荷吧。近来荷花都开了,很有一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风采。” 楚千凰亲昵地挽起楚千尘的胳膊,“二妹妹,御花园的荷花池在京城可是顶顶尖的,你一定要去看看。” 三人离开了钟粹宫。 由顾南昭领路,一路走,一路介绍着周边的建筑,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楚千尘的身上,柔情脉脉。 三人走了一刻左右,就到了御花园。 初夏的御花园,微风徐徐拂过,旭日灿烂却不过分灼热,正适宜漫步赏花。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抬眼望去,御花园中,一朵朵姹紫嫣红的娇花开得正艳,花团锦簇,还有那闻香而来的彩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 俊逸的少年公子闲庭信步,谈笑风生,玉树临风。 见两个表妹的额间已经沁出了薄汗,顾南昭体贴地建议道道:“凰表妹,尘妹妹,那边的水榭最适合赏荷,我们去那边小坐如何?” 说着,他抬手指向了湖边的一间水榭,前方七八丈外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荷叶碧绿葳蕤,一朵朵粉色的荷花在风中摇曳。 楚千凰笑道:“那里最适合赏荷了,二妹妹,我上个月画的那幅《蜻蜓戏荷图》就是在那间水榭画的。” 从他们的角度望过去,那间水榭的位置仿佛建在连天荷叶上似的,美不胜收。 楚千尘是客随主便,跟着顾南昭和楚千凰走到水榭中坐下。 宫女、內侍们连忙给他们上茶、点心和瓜果。 微风习习,荷花的幽幽清香吹入水榭中。 见楚千尘从钟粹宫出来后就没和他说过话,摆明要和他撇清干系,顾南昭眸色微微一黯。 楚千凰抿了口茶,笑着对顾南昭道:“表哥,你还不知道吧?昨天逸哥儿回来了。” 说这句话的同时,楚千凰忍不住就朝楚千尘看了一眼,昨天楚千尘轻而易举就把楚云逸整个掀翻在地的那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的这个妹妹几曾何时就多了许多秘密,让她觉得仿佛都不认识她了。 顾南昭没注意楚千凰的异状,他与楚云逸一向要好,精神一振,“过几天,我得空了,出宫去瞧瞧他。” “逸哥儿从豫州还带了土特产回来,说是有一把宝剑是要送给表哥你的。”楚千凰戏谑地勾唇一笑,“我想看,他还不给我看呢,好像生怕我抢走似的。” 顾南昭性子温和,对楚家的表妹表弟们都十分和善,温声道:“凰表妹若是喜欢,尽管拿去把玩,我与逸表弟说。” 顾南昭说着心念一动,又想起了三月时的那场剑舞,好像是从那天起楚千尘就变了…… 顾南昭抬眼朝楚千尘望去,楚千尘倚靠在水榭的扶栏长椅上,望着半湖荷叶。 金色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衬得她细腻的肌肤如白瓷般无瑕,乌黑的青丝在微风的吹拂下顽皮地抚着她的面颊,清丽动人,给人一种恬静温婉的感觉。 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让顾南昭移不开眼。 他的尘妹妹又更美了! 顾南昭目光温润地看着楚千尘,抬手做了个手势,贴身小內侍就拿了一个木匣子过来。 顾南昭又道:“前几日,西域龟兹国进贡了一些稀罕的贡品,父皇让我和几个皇弟皇妹挑几样,我挑了一对香囊。” 他亲自把匣子打开,露出其中一对鎏金镂空香囊。 这香囊呈球形,镂雕着昙花与卷草纹,外表还嵌了一颗颗米粒大小的夜明珠,手艺精致繁复。 “凰表妹,尘妹妹,这香囊最适合你们姑娘家了,”顾南昭拿起一个鎏金香囊演示给她们看,“你们可以在里面添香料,再将香料点燃。” 顾南昭接过小內侍递来的火折子,亲自点燃了香囊里的香料,再把香囊上的金链子抓在手里,让香囊随着链子在半空中来回摇晃着。 “龟兹人说,这香囊是精心设计的,无论我们再怎么滚动它,球体内燃烧的香料都不会倾倒,也不会洒出来。你们可以把它配在腰间,也可以藏在袖袋中,香气自然浮动,暗香盈袖。” 楚千凰眼睛一亮,接过了顾南昭手里这个香囊,“谢谢表哥。” 楚 千凰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鼻尖微动,燃烧的香料透过镂空的纹饰散发出一阵阵清幽的香气。 “尘妹妹……”顾南昭又从匣子里取出了另一个香囊,想给楚千尘。 其实本来这对香囊他是想送给楚千尘一个,自己留一个的,可是楚千凰也在,他也不好厚此薄彼,就把其中一个给了楚千凰。 楚千尘既然已经和顾南昭表明了心意,就不会去收他的东西,免得让他有所误会,淡淡道:“多谢二皇子殿下的好意,这礼太贵重,我不能收。” 顾南昭的俊脸一僵,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 尘妹妹真的与他生分了。 那小內侍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楚千尘,自家主子那可是堂堂皇子,他对这位楚二姑娘可谓是一片真心,可这楚二姑娘却不识好歹,把殿下的真心放在脚下踩…… 楚千凰的神色也同样有些僵硬。 原本在她掌心下摇晃的香囊晃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在半空中静止不动。 楚千凰霎时就觉得这香囊收得有点烫手。 她收了,楚千尘没收,也把她至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退不是,收也不是。 就在这时,水榭外,一个宫女恭恭敬敬地禀道:“二皇子殿下,皇上往这边来了。” 顾南昭、楚千凰和楚千尘三人都下意识地朝水榭外望去,就见东北方,几个男子簇拥着一个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皇帝的身旁,除了那些內侍宫女外,还有一个着玄色道袍的老道,那老道约莫是花甲之年,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把银白的拂尘,步履间,那拂尘随风微微摇摆着,衬得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虽然没人介绍,但是楚千尘也知道那老道必然是那位玄净道长。 听闻,玄净道长近日在为皇帝炼丹,皇帝对其极为礼遇。 顾南昭等三人皆是起身,走出了水榭,给皇帝行了礼。 “父皇。” “参见皇上。” 皇帝心情不错,随意地说道:“免礼。” 水榭里就这么几个人,皇帝的目光不免在楚千凰与楚千尘身上扫过,他见过楚千凰很多次,却是第一次见楚千尘。 顾南昭解释道:“父皇,今天大舅母带两位表妹进宫来探望母妃。因为二表妹是第一次进宫,儿臣就带她们来御花园走走。” 对于皇帝而言,两个小姑娘家家无关紧要,他既没放心上,也懒得细看。 “最近荷花开得不错,倒是正适合赏荷。”皇帝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水榭,一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的鎏金香囊,动了动眉梢。 顾南昭注意到皇帝的目光,立即又道:“父皇,儿臣得了这罕见的香囊,正想送给两位表妹耍玩。” 年少而慕少艾。皇帝笑着捋了下胡须,戏谑地调侃了一句:“难怪你那日挑了这种女儿家的玩意。” 皇帝又朝水榭内的两个少女看了一眼,楚千凰的手里还抓着那只飘香四溢的鎏金香囊,而楚千尘两手空空。 皇帝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上次楚贵妃曾跟他提起过,她想给昭儿在娘家挑一位侧妃。 莫非…… 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楚千凰身上转了转,看来这香囊应该是顾南昭专门为了她讨的。 不过是一个皇子侧妃,皇帝根本不在意,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皇帝信手拈起木匣子里的另一只香囊把玩了一番,“朕记得这是龟兹国进贡的?” 顾南昭立刻应是。 “你几位皇妹也喜欢得紧,时常配在身上,这些西域小国在这些机巧之物上倒是有几分巧思。”皇帝又随手把香囊放下了。 他似在赞,但是后面还有四个字没说,难成大器。 有內侍忙给皇帝奉茶,顾南昭则趁着皇帝饮茶的那一瞬,目光灼灼地给玄净递着眼色。 099心仪 玄净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把拂尘换了个方向,算是回应。 楚千尘垂着眸子,既没看皇帝,也没看玄净。 她在济世堂曾与皇帝见过一次,虽然她当时戴着面纱,也稍微做了些容貌、声音上的改变,可也还是有让皇帝认出她的风险。 在她治好王爷前,可不能暴露了自己。 皇帝对倪公公道:“小姑娘家家都喜欢这种小玩意,你让人去取几样赏给楚家这两个丫头。” 皇帝大方地给了赏赐,算是给楚千尘的见面礼,既然赏了,自然是连着楚千凰一起赏。 “臣女谢皇上赏赐。”楚千凰和楚千尘连忙谢恩。 楚千尘的声音低若蚊吟,就衬得楚千凰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倪公公微微皱了皱眉,心里觉得楚千尘真是上不了台面,庶女果然是庶女。 倪公公是大太监,自然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他招了个小內侍,让对方去取皇帝给两位楚姑娘的赏赐。 这时,玄净突然甩了下拂尘,对皇帝作揖道:“皇上,贫道与这两位姑娘有缘,”他从袖中摸出两个流珠手串,又看向了楚千尘与楚千凰,“这是贫道的一点心意。无量寿福。” 他目光清亮,笑容温和不失出尘,很有种世外高人的超然。 皇帝惊讶地挑了挑眉,道:“既然是道长的心意,你们俩就收下吧。” 皇帝这么说了,楚千尘和楚千凰自然不好推辞。 这流珠手串是无患树的木材制成,无患子又称“鬼见愁”,有辟邪驱魔的功效。 皇帝也没在水榭久留,随口又问了两句顾南昭的功课,就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沿着一条小道走到一棵湖畔的柳树下,皇帝突然开口问道:“玄净道长,楚家这两位丫头可是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他可从不曾见玄净对那些善男信女这么亲切过。 玄净坦然地笑道:“皇上,贫道是看那位楚二姑娘的面相不错。”语外之音是,他送流珠手串给楚家大姑娘是顺便。 面相不错?皇帝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大太监倪公公察言观色,立即介绍了一句:“皇上,楚二姑娘是永定侯的庶次女。” 倪公公心里觉得一个庶女的面相能好到哪里去,说得难听点,她最好的归宿也就是给个勋贵宗亲为侧为妾。 皇 帝也是这么想的,停下了脚步,回首朝水榭那边望去。 玄净慢悠悠地甩了下白如雪的拂尘,道:“这位楚二姑娘犹如蒙尘明珠,年少时有些不顺遂,这两年会是她命运的转机,要么否极泰来,大富大贵……” 玄净也望着水榭的方向,只不过,他看的人是二皇子。 他也就是想与二皇子结个善缘,到底事情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 他怎么也不能为此堕了他自己的名声,接着补充道:“要么就遇人不淑。” 听到这里,皇帝到底起了一分兴致,顺口问道:“怎么说?” “有的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她要是遇人不淑,还会削弱对方的命格。” 玄净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 二皇子自是命好,他所求之事要是成了,楚二姑娘就是二皇子妃,那就是鸾凤之命,将来好歹也是个亲王妃,但是若是这桩婚事没成了,楚二姑娘最后所嫁非人,晚景凄凉,那也不算自己说错了。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没再说话。 也就是说,这个丫头如同一记猛药,可以救人命,更可以要人命。 皇帝的耳边反复地回响着玄净的最后半句话:“……她要是遇人不淑,还会削弱对方的命格。” 湖畔,微风阵阵吹拂而来,那条条柳枝轻轻地舞动着,偶尔拨动着澄澈如境的湖面,水面上随之泛起阵阵涟漪。 周围静了片刻。 少倾,皇帝喃喃道:“顾玦的身体是不是很糟了?” 他似是自语,又似乎是在问玄净。 “不错。”玄净十分肯定地说道,“贫道最近又卜算过三次,且夜观星相,将星黯淡,宸王殿下必定病重,但并无性命之忧。” 阳光透过柳枝的缝隙在皇帝脸上头上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光影晃动,皇帝的面色也随之阴晴不定。 皇帝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又道:“父皇在世时,一直牵挂着顾玦,顾玦都及冠了。” 皇帝紧紧地握着拳,眸色幽深。 顾玦现在重病,这是难得可以收回他兵权的机会,然后他就可以把顾玦从此困在京中,逐步削弱他在军中的势力…… 想起顾玦为了秦曜跑来朝堂搅风搅雨,皇帝又觉得顾玦病得还不够重! 这个顾玦就是他的肉中刺,骨中钉,一日不拔出,皇帝就觉得 寝食难安。 皇帝低低地又道:“楚家这丫头的命格倒是有趣。”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被周围的风拂柳枝声压了过去,不止是玄净,连倪公公也没听清皇帝到底说了什么。 皇帝没再跟玄净说什么,又继续往前走去,健步如飞。 水榭里的顾南昭自然也注意到了皇帝和玄净道长方才朝这边看来,心下一喜:必是玄净道长帮尘妹妹在父皇跟前美言了。 顾南昭不禁心跳加快,唇角也翘了起来。 尘妹妹的身份不够,他要是不想点办法,父皇是决不可能同意让尘妹妹当他的正妃的。 玄净道长道法高深,父皇对其极为信任,如果玄净道长亲口赞尘妹妹的面相命格,一定能让父皇对尘妹妹另眼相看。 等过些日子,他再请父皇给他和尘妹妹赐婚,必定能事成! 顾南昭的眼眸如寒星般熠熠生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日的到来。 接下来,他还要在母妃那里再加一把劲,让母妃知道尘妹妹的好。 他会用实际行动向尘妹妹证明,他是真的想娶她的,他是真心对她的,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可以许她为正妃。 顾南昭的目光又看向了匣子里那个没送出去的鎏金香囊,心里下定了决心。 他一定能做到的! 这件事就先瞒着尘妹妹,等事成之时,他也好给她一个惊喜。 届时,尘妹妹一定会相信他对她的心意,她就不会再拒绝他了。 楚千尘自是不知道顾南昭在想什么,她正望着皇帝和玄净远去的背影,或者说,她看得更多的是玄净。 到底那位玄净道长是如何知道王爷患了重疾的事? 这个念头一直在楚千尘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流珠手串。 这时,楚千凰突然站起来,嫣然一笑,道:“表哥,二妹妹,我先失陪一下,难得进宫,我想去给三公主请个安。” 楚千凰飞快地对着顾南昭眨了下眼,意思是让他好好把握这次跟楚千尘独处的机会。 楚千凰微微笑着,笑容明朗,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 顾南昭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凰表妹,你赶紧去吧。你许久没进宫,三皇妹也想你了,前两天她还与我提起你呢。” 楚千凰起身朝水榭外走去。 紧接着,楚千尘也起了身,淡淡道:“二皇子殿下,那我先回钟粹宫找母亲了。” 她的神情淡漠疏离,很显然,不想给顾南昭一点机会。 楚千凰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脚下的步履微缓了一下,但终究没留步,也没回头,身姿优雅地走了。 楚千尘根本不在乎顾南昭什么反应,独自走了。 她走得急,顾南昭没能拦住,只好追了上去,喊道:“尘妹妹。”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萦绕着百转柔情,荡气回肠,他只恨不得剖开胸膛,让楚千尘看他的心。 顾南昭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他想拉住楚千尘的手腕,但又怕唐突了佳人,终究还是迟疑了,手指缩了回去。 尘妹妹一贯性子好,但也倔强得很。 他们俩身份不配,这一点,尘妹妹必定也是知道的,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做不了他的正妃,她是不想让他为难,才会避着他的。 其实,尘妹妹心里怕是比他还苦。 他还能为他们的未来努力一把,尘妹妹却是什么也不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来娶妻…… 顾南昭心里既唏嘘又心疼,最终把满腹衷肠都咽下了,跟着她一起回了钟粹宫。 终有一天,尘妹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他们一定可以心意相通。 尘妹妹一定会很感动吧! 顾南昭温柔的眸光不时就往楚千尘身上飘,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们很快就可以朝朝暮暮地厮守在一起了。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了钟粹宫,钟粹宫的气氛很是僵硬,楚贵妃和沈氏各自饮茶,全都一言不发。 还是楚千尘和顾南昭的到来打破了殿内的平静。 楚贵妃面沉如水,沈氏仪态雍容。 楚千尘就是不问,也能猜到她们方才的谈话想必是不欢而散,楚贵妃如果指望从嫡母这里空手套白狼,恐怕是没法得尝所愿了。 楚千尘行了礼后,就走到沈氏身边坐下了。 沈氏见楚千凰不在,动了动眉梢,问道:“你大姐姐呢?” “大姐姐去见三公主殿下了。”楚千尘答道。 “……”沈氏唇角微僵,神情微有不快,将心底的不悦按捺了下去。 顾南昭隐约看出沈氏的不快,怕她迁怒楚千尘,就道:“大舅母,我让人去把凰表妹 唤来。” 他做了个手势,他的贴身小內侍就退下了。 顾南昭忍不住就把袖袋中的那个鎏金香囊掏了出来,抓在手里。 他还想把这个香囊送给尘妹妹…… 楚贵妃拿沈氏没办法,心里正憋着一肚子的气,此刻瞧顾南昭看着楚千尘时那柔情似水的眼神,心口的怒火就开始节节攀升。 她越看楚千尘就越觉得她心计深沉,恐怕楚千凰也是被她故意遣开的吧。 狐媚子,真真狐媚子! 把儿子的心全都勾在她身上了! 今日以前,楚贵妃觉得她固然不能接受楚千尘为二皇子正妃,但是因为儿子喜欢,那做个侧妃还是可以的,现在她已经完全改变了想法。 这个楚千尘绝对不能进门,否则儿子定会被她勾得和自己离了心。 楚贵妃越想越是不快,一口气梗在了胸口,让她觉得膈应得很。 她得让楚千尘知道何为天高地,要让楚千尘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区区一个卑贱的庶女而已,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楚贵妃的目光落在顾南昭手里的那个鎏金香囊上,她知道这香囊应该是一对,是皇帝赏赐的龟兹国的贡品。 现在儿子手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来另一个定是方才给了楚千尘。 楚贵妃的心火更旺了,眼底掠过一抹冷芒,道:“南昭,你手里这香囊本宫记得是最近的贡品吧,瞧着倒趣致,拿来本宫赏玩赏玩。” 这么一件小事,顾南昭自然不会拒绝楚贵妃,就把那个香囊递给了钟粹宫的大宫女,大宫女接过后,又呈给了楚贵妃。 大宫女紧张地惊呼了一声:“哎呀!” 那鎏金的球形香囊从楚贵妃的手边擦过,摔落在地面上,沿着光鉴如镜的金砖地面骨碌碌地朝楚千尘那边滚了过去…… 沈氏眸光一冷,约莫猜出楚贵妃在玩什么花样了,再次感慨贵妃与楚令霄这对姐弟果真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 沈氏眉头皱得更紧了,正欲开口,就见楚千尘飞快地冲她眨了下右眼,把手边的糕点碟子往沈氏方向推了一寸。 沈氏心里失笑,把还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楚贵妃优雅地抚了抚衣袖,看着楚千尘道:“尘姐儿,本宫手滑了一下,你替本宫把这香囊捡起来吧。” 楚千尘神态平静,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转 头对一个圆脸宫女道:“贵妃娘娘的东西掉了,还不去捡。” 那圆脸宫女哪里敢动弹,偏开了视线,小脸低垂。 顾南昭如何看不出楚贵妃想折辱楚千尘,脸色微微一变,震惊地看着楚贵妃。 “母妃!” 顾南昭唤了一声,声音下意识地拔高了一分。 可楚贵妃仿若未闻,凤眸冷冷地看着望着楚千尘,又道:“尘姐儿,本宫是让你捡。” 楚千尘与楚贵妃对视,语气平平地说道:“贵妃娘娘,臣女力气大,手下没分寸。” 楚贵妃可不会让楚千尘就这么轻松就过关,咄咄逼人地坚持道:“本宫说了,是让你捡。” 楚千尘微微一笑,就将那香囊捡了起来。 楚贵妃的唇角翘了起来,染了大红蔻丹的玉手端起了手边的白瓷浮纹茶盅,大红蔻丹如血般鲜艳。 捡一个香囊算什么,她是贵妃,想让这丫头跪,这丫头就得跪。 然而,下一瞬,楚贵妃嘴角的笑意就僵住了,只见楚千尘轻轻一捏,就把那个精致如娇花的镂雕香囊捏扁了。 楚贵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这么个香囊微不足道,可是楚千尘摆明是故意的,是在她堂堂贵妃的脸! 楚千尘面不改色,缓步走到楚贵妃跟前,直接把那个压扁的香囊放在了楚贵妃手边的茶几上。 “贵妃娘娘,臣女说了,臣女的力气大,手下没分寸,弄坏了娘娘和二皇子殿下的东西。”楚千尘叹道。 “……”楚贵妃差点没捏碎手里的茶盅,额角青筋乱跳。 沈氏在一旁叹了口气,与楚千尘一唱一搭:“贵妃娘娘,尘姐儿早说了她力气大。”这句话明摆着是在维护楚千尘。 这一瞬,楚贵妃新仇旧恨一起上,把对沈氏的怨气也都堆砌在了一起,脱口道:“掌嘴!” 她以为她能吓到楚千尘,她以为楚千尘会像那些普通的姑娘家吓得花容失色,吓得下跪求饶。 然而,楚千尘只是叹了口气,“哎,我都说了力气大,是贵妃姑母您非要我捡的。” 她一派镇定自若地直视着楚贵妃,把称呼从“贵妃娘娘”改成了“贵妃姑母”,就是在提醒楚贵妃,她们都姓楚。 宫里可没什么秘密可言,今日楚贵妃要是敢掌自己的脸,当天这件事就可以传遍整个皇宫,怕 是这皇宫上下都要揣测楚贵妃为何在与沈氏单独密谈后,就教训了楚家姑娘。 楚家现在是多事之秋,旁人会不会以为楚贵妃为此嫌弃了娘家,又或者猜测楚贵妃为了旁的事与娘家起了龃龉。 楚贵妃要是罚了自己,那就是在打娘家的脸。 楚千尘十分坦然地看着楚贵妃。 清丽纤细的少女只是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竟给人一种岳峙渊渟的感觉,优雅之中带着三分飒爽。 楚贵妃本来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此刻更是郁闷得喉头一甜,那雍容的面孔有些扭曲了。 她确实不敢打楚千尘,她的目的是想让楚千尘低头求饶。 “母妃!”顾南昭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耐着性子劝道,“尘妹妹不是故意弄坏的。她都说了她力气大,母妃您又何必咄咄逼人!” 分明是母妃有心为难尘妹妹,尘妹妹也是被母妃吓着了,这才不小心手下失了分寸。 想着,顾南昭对楚千尘更心疼了:母妃明明答应了他会仔细考虑的,却还要这般为难尘妹妹…… 楚贵妃觉得自己的儿子简直眼瞎了,他难道看不出楚千尘是故意在膈应自己吗? 她的脸气得隐隐发青了,一口玉齿几乎咬碎,再次对自己说:楚千尘绝对不行!否则以后二皇子眼里恐怕连她这个生母都没有了,心全被楚千尘这狐媚子勾走了! 沈氏唇角翘了翘,眼神柔和。 尘姐儿的性子就是爽快! 不等楚贵妃开口赶人,沈氏就先一步告辞了:“贵妃娘娘,时候不早了,臣妇与小女就告辞了。” 楚贵妃:“……” 楚贵妃原本要出口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一口气梗在喉咙口,终究是上不上,下不下。 顾南昭依依不舍地看着楚千尘,眸子里的柔情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他想送送楚千尘,可又怕母妃更恼。 罢了,他还是再劝劝母妃,总会让母妃明白尘妹妹的好的。 至于沈氏,她根本不在乎楚贵妃怎么想,她吩咐陈嬷嬷留下来等楚千凰,自己带着楚千尘离开了钟粹宫。 出宫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语,直到她们上了侯府的马车,沈氏才打破了沉寂,问道:“尘姐儿,你……是不是对二皇子无意,连正妃也不愿?” 虽然楚贵妃没说,二皇子也没说,但是沈氏从方 才母子俩的火花四射隐约感觉出了什么,二皇子恐怕有意求娶楚千尘为正妃。 无论这件事能不能成,这都代表着二皇子对楚千尘的那份心意。 很少有女子可以不为此动容,更何况…… 沈氏还记得楚千尘还小的时候,每次二皇子来侯府,她都会时不时地注视着他,瞳孔亮晶晶的。 他们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楚千尘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沈氏的眼眸,平静地答道:“我对他无意。” 她答得毫不犹豫,答得当机立断。 前世,在她这个年纪时,她曾经也一度以为自己是仰慕二皇子的,所以她会因为他舍弃了她,对她置之不顾而心痛。 但是,直到后来她离开了楚家,她又经历了很多很多事,她才知道,这不是仰慕,而是…… 该怎么说呢,前世的她在被撵出侯府以前,一直活得很卑微,以致顾南昭只是对她笑一笑,温言软语地说几句话,她就把他当作照进她生命中的一缕阳光,就把他当作一种特别的存在,以为他对自己是特别的。 实际上,对于温柔体贴的顾南昭而言,她与楚千菱、与他未来的正妃以及其他的女人,都没有什么差别。 早在前世离开侯府的几年后,她就已经明白了,她对顾南昭的感情并不是男女之情。 楚千尘口齿清晰地强调道:“无论是侧妃还是正妃,我都不愿。” 沈氏自是不知道楚千尘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长大了,所以看明白了皇家那些个皇子并非良配。 马车飞快地往前驶着,车外街道上的喧嚣声隔着车厢不甚清晰。 沈氏拉过了楚千尘的一只手,郑重地问道:“尘姐儿,你对未来的亲事有没有什么期许?” 一般勋贵家的姑娘,最晚十四岁上下也该定下亲事了,之后还要准备三书六礼,也得要一年半载,正好可以及笄后出嫁。 沈氏知道如今的楚千尘是个心里有主见的,干脆就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样,以后她为她留意夫家,也心中有个数。 然而,楚千尘的回答却令沈氏出乎意料。 “母亲,我没有成亲的打算。”她正色道,微微地笑着,漂亮的眼眸里荡漾着欢快的笑意。 明明是在昏暗的马车里,她的眼眸却是盛满夜空的万千星子般一闪一闪的,光华灼灼。 楚千 尘当然知道她说的话未免惊世骇俗,这勋贵人家的姑娘中有哪个不是到了年纪就出嫁的。 她更知道沈氏特意问她这个问题是出于好意,所以不想敷衍她,诚实地说出了她的心意。 有了前世的遭遇,在楚千尘看来,嫁人反而不是自己必然的出路。 前世,她被侯府驱逐,直到她重生的那一年,她也没有嫁人,可是,她活得很好。 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她救不了王爷。 而这一世,她终于有机会弥补前世的遗憾。 等到王爷好了,肯定是会回北地的,她就离开楚家,跟着王爷他们一起去北地! 想着,楚千尘的眼睛更亮了,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来临。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北地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 沈氏微微睁大眼,不免一惊:楚千尘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她下一个念头是难道是有人在楚千尘跟前嚼了什么舌根子,才会让她有这样的想法? 沈氏正斟酌着怎么试探一下,可对上楚千尘那熠熠生辉的眼眸时,心中突然一动。 少女笑靥如花,笑得又乖又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 等等! 莫不是尘姐儿其实是有了心仪之人?! 100失望 沈氏思量着,或许是因为对方地位太高,尘姐儿觉得没指望当那人的正室,才会说她不想成亲? 沈氏握着楚千尘一只手的右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分,目光在她小脸上反复转着。 侯府的门第也不算太差,差就差在尘姐儿是庶女,但是,如果她尘姐儿记在她的名下,她就是嫡女了。 她得设法套套尘姐儿的话,看看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谁,以这丫头眼光,普通人怕也入不了她的眼。 沈氏这么想着,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就变得微妙起来,既慈爱,又温和,此外,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戏谑。 尘姐儿这么好,那个男人要是看不到,那就是有眼无珠! 沈氏温柔地揉了揉楚千尘的发顶。 楚千尘:“???” 她总觉得沈氏看她的眼神实在是古怪,她说错什么了吗? “母亲……”楚千尘想问问,可是马车这时抵达了永定侯府。 待会儿再说吧。楚千尘心里想着,等马车停稳后,她就随沈氏下了马车,打算到了正院再说。 可是,她没有机会继续这个话题,一到正院,就被刚刚下学的楚云沐逮了个正着。 “楚千尘,我们去骑马吧!” 楚云沐一向说是风,就是雨,不过沈氏可不会由着他的性子来,与他谈好了条件,让他吃了午膳、再做了功课,才可以和楚千尘玩。 楚云沐撒娇耍赖不成,只能加快了午膳和功课的进程,第一次在未初就高效率地完成了功课。 “娘,您看,我的功课都写好了!我可以和楚千尘去玩了吧?”楚云沐得意洋洋地说道。 沈氏放下了手里的络子,道:“我看看。” 沈氏是当家主母,平日里自是没有太多时间做女红的,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抽时间给年幼的楚云沐做些小绣活,有时候是双白袜,有时候是绣腰带、编个络子什么的。 楚千尘拿起沈氏做好了大半的络子看了看,约莫也能看出她在编什么,继续给她收起尾来。 楚千凰正是在这个时候进了东次间,望着屋子里的三人。 这和乐融融的气氛反而显得她有些格格不入。 楚千凰不由在门口停了下来,藏在袖中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 她只是略略驻足,就继续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了沈氏跟前。 “娘。”楚千凰低声唤道,神情有些局促,有些惶惶。 她没想到,沈氏没等她就带着楚千尘一起出宫回府了。 楚千凰本来以为楚千尘肯定会利用难得可以和二皇子独处的机会。 毕竟,楚千尘和楚千菱一样,都是钟情于二皇子。对于楚千尘而言,二皇子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楚千凰特意算好了时间,没有在三公主那里待太久,很快就回了钟粹宫,不想沈氏和楚千尘居然已经走了。 沈氏放下了楚云沐的功课,楚云沐见状急急道:“娘,我都做好了吧!那我们去玩了。” 他急切地拉起楚千尘的手就往外跑,似乎深怕沈氏反悔似的。 楚千尘被他拖着往前走,忍不住地抿唇笑。 沈氏看着楚云沐时,还在微微地笑着,但是当目光移向楚千凰时,嘴唇就放了下来,抿成了一条直线,不怒自威。 她那双明亮通透的凤眼令楚千凰几乎无法直视。 跟着楚千凰一起进屋的陈嬷嬷看着这对母女,心头沉甸甸的。 楚千凰主动认了错:“娘,我太久没见三公主了,三公主让人来传,我就去了。我应该与娘说一声再去的……” 沈氏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凰,没有说话。 沉默蔓延,便形成一股无形的张力,仿佛空气也微微凝结起来。 楚千凰被沈氏看得有些心慌,不由揣测着:难道说,楚千尘和母亲说了什么? 楚千凰藏在袖中的手捏得更紧了,拇指重重地掐着指腹。 沈氏突然道:“贵妃娘娘告诉我了,是你让你祖母给她递消息,她才会宣我们进宫。” 楚千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露出一抹慌乱,但很快就无辜地解释道:“娘,我只是跟祖母说过担忧父亲的伤势而已……” 沈氏只是觉得女儿的行为有异,随口一说诈一诈,没想到真被她说中了。 她像是浑身的精力被抽空似的,眸中的光彩一点点地消散,闪过些许的无力,些许的失望,些许的疲惫…… 此前,沈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可以把女儿的性子掰正过来的,可是此时此刻,她不由开始怀疑起这一点。 楚千尘已经被楚云沐拉得走远了,没有听到母女俩后面还说了什么。 楚云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逗得楚千尘忍俊 不禁,忍不住就去逗他。,耳畔只剩下楚云沐叽叽喳喳的声音: “楚千尘,你和小云已经熟悉了,今天你就可以骑它了。” “小云很乖的,你别怕。你要是害怕,小云也会感觉到你的害怕。” “你放心,我会看着你的。” “……” 楚云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逗得楚千尘忍俊不禁,忍不住就去逗他,把宫里发生的那些事彻底抛诸脑后。 她不在意,可是太夫人却足足惦记了一整天,待黄昏时,第一句就问起了关于楚贵妃的事:“阿芷,贵妃娘娘怎么样?” 太夫人心里其实对沈氏是有怨的,沈氏从宫里回来,本该第一时间来荣福堂才是,可是她却直到这个时间才来。 不满不归不满,她还指望楚贵妃劝了沈氏去穆国公府说和,只能暂且忍着。 沈氏淡淡道:“母亲且宽心,贵妃娘娘安好,二皇子殿下也很好。” 沈氏只当做没听懂太夫人的暗示。 太夫人心里更恼,但脸上还是挂着亲和的笑,又问道:“阿芷,贵妃娘娘可有什么叮嘱?” “娘娘问起您的身体,我就说您一切安好。”沈氏随口敷衍,半个字也不提楚令霄的事。 太夫人攥住了手里的流珠串,僵声又道:“娘娘就说了这些?” 沈氏的话题只围着楚贵妃和二皇子转,任太夫人问了半会儿,都没听到任何她想听的消息,太夫人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了。 眼看着这对婆媳之间暗潮汹涌,刘氏在一旁闲闲看戏,巴不得太夫人一气之下,气病了才好,如此,阖府都可以知道是沈氏气病了婆母。 楚千尘的心神早就飞远了,对于她们在说什么,全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直到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来了,禀道:“太夫人,皇后娘娘派了单嬷嬷来传口谕。” 单嬷嬷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嬷嬷,太夫人自然是知道的。 “快快有请。”太夫人眼睛一亮,连忙道。 楚千凰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没注意到沈氏正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楚千尘同样也在看楚千凰,眸光微闪,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铁锈色暗纹褙子、形容倨傲的嬷嬷就在侯府管事嬷嬷的指引下来了。 单嬷嬷是代表皇后来的,所以只略略地福了福,就道:“太夫人,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传娘娘的凤谕,娘娘有命,令侯府大姑娘进宫给三公主殿下当伴读。” “……” “……” “……” 满堂静了一静,刘氏等其他人全都大吃一惊。 太夫人喜形于色,迫不急待地就应下了:“承蒙皇后娘娘厚爱,老身不胜荣宠,这是凰姐儿的福气!” 太夫人心里觉得大孙女真是个有本事的,早上才进了趟宫就让皇后主动开口来请人,这下怕是连沈氏也不能反对了。 太夫人看着楚千凰的眼眸中溢满了笑意,而沈氏的瞳孔却是冷如寒潭。 沈氏微微蹙眉,不卑不亢地说道:“单嬷嬷,我前几日特意禀过皇后娘娘,小女身子弱,时不时病着,恐怕不能胜任公主伴读这个位置。” 单嬷嬷笑得眼角泛起几道深深的皱纹,客客气气地说道:“三公主殿下喜欢令嫒,今天自令嫒离宫后就念念不舍地与皇后娘娘叨念呢。” 她虽笑着,看着沈氏母女的眼底却是掠过一抹不屑的冷芒。这个永定侯夫人还真是会装模作样,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不然又岂会撺掇着楚千凰去找三公主! 太夫人生怕沈氏把场面搞僵,抢在她前面又道:“单嬷嬷,我家凰姐儿也就是前些日子天气变化染了风热,早就养好了。” 太夫人觉得自家这段时日委实是倒霉,一件事挨着一件事就没太平过,直到今日才算有了一桩喜事。 好不容易皇后没有怪罪楚千凰,还同意她回宫去当三公主的伴读,这件好事可不能再让沈氏给破坏了! 毕竟现在楚令霄在旗手卫的差事已经没有了,沈氏摆明了不肯找穆国公府帮忙,这差事短时间内多半是拿不回来了,也就意味着他们楚家距离皇权更远了…… 沈氏自然知道太夫人在想什么,根本懒得跟太夫人多言,她转头看向了坐在右手边的楚千凰,正色问道:“凰姐儿,你愿不愿意去?” 沈氏的眼眸清澈而锐利,仿佛能洞悉楚千凰心底的秘密似的。 她的表情是那么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 楚千凰心里有些慌,拇指下意识地又去掐指腹,可想到了什么,又赶紧松开。 她告诉自己不能退,柔柔地说道:“母亲,这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沈氏愈发无力,对这个女儿也更加失望了。 她甚至不在乎单嬷嬷怎么想,直接就走了,楚千凰嘴巴动了动,终究没跟上去。 楚千尘与太夫人行礼后,就拉着楚云沐也一起跟着沈氏离开了荣福堂。 楚云沐才五岁,其实也不知道母亲到底为什么不高兴,只能猜到母亲不喜欢大姐进宫给公主当伴读。 他有些不安地捏了捏楚千尘的手,楚千尘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 上午在御花园的时候,楚千尘就注意到了楚千凰一直有些坐立不定,后来她托辞离开去见三公主,楚千尘约莫猜到楚千凰今天进宫也许与三公主有关。 毕竟单单是为了楚令霄的事,楚贵妃叫上沈氏一人就够了。 楚千凰费尽心机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出啊。 楚千尘对着楚云沐指了下沈氏的左手,又眨了下眼。 楚云沐立刻明白了,直点头。 姐弟俩一起上前,一个牵住了沈氏的右手,一个牵住了她的左手。 “娘……”楚云沐觉得自己是男子汉了,想安慰娘亲几句,可是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他的肠胃饥饿地蠕动了起来。 这声音在这寂静无声的庭院里显得尤为响亮。 “咕噜噜噜……” 沈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楚千尘见沈氏神色缓和,笑着道:“母亲,沐哥儿胃口真是好,明明下午还和我一起吃过芙蓉糕的。” 楚云沐小嘴一噘,“我是男子汉,当然吃得多!” 沈氏看着这对姐弟,心下又轻快了一些,反手握了握楚云沐温暖的小手,“我们沐哥儿真是长身体的时候,是该多吃点。” 楚云沐用左手摸了摸干瘪的肚皮,美滋滋地笑了,“那是,我最近又长高了一寸呢。” 楚千尘:“是吗?” 楚云沐:“你没看到我这么……高了吗?!” 陈嬷嬷走在后方,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表情有些恍惚,一瞬间,她几乎有种“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人”的错觉。 她很快就甩了甩头,对自己说,她在瞎想什么呢。 楚云沐下午玩了半天,吃了晚膳后,就连连打起了哈欠,可还硬撑着眼皮不肯睡,似乎生怕早睡吃亏似的。 沈氏与楚千尘只能一起去哄着他睡下。 当夕阳快落下时,送走了单嬷嬷的楚千凰来到了正院,没进门就被陈嬷嬷拦在了檐下。 “大姑娘,夫人让您回去吧。”陈嬷嬷无奈道。 楚千凰站在堂屋的门口,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通往东次间的房门,房门紧闭着,但还是能看到门后隐约的灯光透了出来。 她突然问了一句:“二妹妹是不是在里面?” 陈嬷嬷点头应了,迟疑了一下,委婉地劝道:“大姑娘,您也知道府里最近是多事之秋,夫人心情一直不太好……夫人不让您进宫,自然是为了您好。” “哎,幸好二姑娘和四少爷一起开解夫人。” 楚千凰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眸色越来越深,心里更是像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似的。 为她好?! 娘口口声声都是说为自己好,可是娘她不过是一个后宅妇人,所见所想却是有限,母亲对自己的要求恐怕不过是嫁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又如何知道将来大齐朝将发生巨变! 想着梦境中的那一幕慕,楚千凰的身子绷得紧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似的。 她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留下陈嬷嬷看着她的背影,唏嘘地叹了口气。 楚千凰回了月鹭院后,立刻就让丫鬟们收拾了起来,第二天一早,她来给沈氏请安,沈氏还是没见她,于是楚千凰给太夫人请了安后,就进宫去了。 楚千尘也听琥珀说了这些,当她去正院时,发现沈氏一如往常,似乎对于楚千凰进宫的事已经释怀了。 “尘姐儿,快过来。”沈氏刚编好了一个蝴蝶络子,把楚千尘招呼过来后,就亲自系在了楚千尘的裙边,满意地微微颔首,“我编了一对,沐哥儿一个,你一个。” “你这个与你新做好的那身朱红褙子,应该很配。” 沈氏看着笑吟吟的,但是她脸上的脂粉也盖不住眼眶下那淡淡的青黑色,她应该是彻夜未眠。 楚千尘知道自己劝不了沈氏,她能做的就是待会让人拿些安神香过来,让她们夜里给沈氏点着安安神,静静心。 她把玩着这蝴蝶络子笑道:“还有双绣花鞋,鞋尖上缀了一对蝴蝶,可以搭配。” 沈氏说着兴致就来了,“昨天下午,针线房说你那件衣裳快做好了,今天应该就能试了……” “陈嬷嬷,你去针线房问问,二姑娘的新衣好了没。” 陈嬷嬷亲自跑了趟针线房,回来时就把楚千尘那件新衣给带来了。 正是此前沈氏给楚千尘挑的那匹玉织坊的朱红色料子做的褙子。 这侯府的下人们也都是会看眼色的,因为昨天沈氏问起了,针线房的赵嬷嬷越发肯定沈氏看重楚千尘,就优先了她这边,连夜把新衣的收尾做好了。 “二姑娘,您先试试,哪里不妥当,奴婢再拿回去改。”赵嬷嬷客气恭敬得不得了。 楚千尘赶紧就在琥珀等几个丫鬟的簇拥下就试了新衣,朱红色的锦缎衬着她肌肤都亮了不少,如珍珠般闪着微光。 一屋子的人从沈氏到下人们都是赞不绝口,沈氏琢磨起以后的秋衫、冬衫都要给楚千尘挑些颜色鲜亮的料子。 “小姑娘家家就该穿得鲜亮点,我瞧你啊,颜色穿得比你祖母还素!” “衣裳的大小恰好,可这襕边单调了点,再加些云纹绣花吧。” “对了,再加做一件水红色的中衣吧,记得在领口也绣上云纹。” 沈氏说什么,赵嬷嬷就应什么。 足足赶了三天,等到去给秦曜复诊的时候,楚千尘终于穿上了这件改好的红衣。 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青色面纱与今天这新衣不太般配。 楚千尘想了想,干脆就没蒙面纱,反正她今天也不是去济世堂。 薛风演提前给她传了消息,说王府外有不少“苍蝇”,因此楚千尘这次费了些周折,先去了宸王府隔壁的一栋宅子,一个相貌平凡、身形丰腴的老嬷嬷接应了她。 “姑娘这边请。”老嬷嬷恭敬地给楚千尘引路,目光忍不住就往她身上瞟,目露惊艳之色。 这位姑娘还没及笄,已经是这般绝色的容颜,等到将来再长大几岁,完全长开了,也不知道会是怎样倾国倾城的风采。 老嬷嬷领着楚千尘穿过两处府邸之间的一道暗门进了宸王府,当暗门合上后,那些郁郁葱葱的爬山虎藤叶垂落,那道暗门就又藏得密密实实。 楚千尘忍不住就回首朝那里望了一眼,心道:前世,这里是不是也有一道同样的暗门呢? 她突然就有种新奇的感觉,重来一世,这世上也许还有很多值得她去探索的地方,也许她还错过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物…… 她的心情变得 更明快了,这种明快也体现在了她的仪态举止上。 “那是……楚姑娘吗?” 水阁里的云展第一个问道,语气似乎有些不确定。 顾玦闻声也透过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去,湖对面,楚千尘正沿着湖畔往这边走来。 她穿着朱红色缠枝团花纹褙子,乌黑的青丝挽着双环髻,鬓角两朵嵌着石榴石的蝴蝶珠花随着她的步履微微颤颤,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尤其是那双比天上的骄阳还要璀璨明亮的凤眸,带着几分喧宾夺主的美感,让人的目光不由就先落在这双眼睛上。 她闲庭信步地走来,姿态随意又不失优雅,步履轻盈而不失飒爽。 顾玦挑了挑眉,感觉她的心情似乎很好。 不,应该说,他每次见到她,她的心情都很好,周围的风风雨雨都影响不到她分毫似的,无论是她家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还是皇帝跑去济世堂找她兴师问罪…… 永定侯要是有他这个女儿一星半点,侯府也不至于败落至此。 楚千尘很快走到了水阁中,先是对着顾玦乖巧地一笑,然后就照旧去给秦曜复诊。 其实今天的这次复诊可有可无,因此楚千尘随意地给秦曜搭了个脉,又顺便给他开了个降火的方子,就急切地跑去找顾玦了。 “王爷。” 楚千尘其实是想找顾玦下棋的,但是顾玦出口的第一句就是:“楚姑娘,我过几天要离京一趟……” 他这么一说,秦曜、云展等人皆是神色一凛。 楚千尘根本就没注意旁人,立刻道:“那我回去就给你制药丸。” 她完全没问他要去哪儿,在心里叹气:王爷就是劳碌命,从前是,现在也是。 想着,她神色间不由就露出一种“拿他没辙”的无奈来。 云展暗暗地松了口气,觉得小神医真是好脾气,王爷这已经是第二次不得不离京,她都没有翻脸动怒,也没因此觉得王爷不配合她的治疗…… 楚千尘一边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一边问道:“王爷,你大概要离开多久?这次的药丸比上次更复杂,至少要五天才能完成。” “那我五天后再走。”顾玦应了。 “药丸一定要天天吃,绝对不能漏了。” 楚千尘谆谆叮嘱道,黑白分明的眼眸关切地看着他,似在说,要听话。 顾玦看着她 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觉得兴味,又觉得新奇有趣。 自他十五岁上战场后,就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习惯了那种被人追随、仰慕的眼神,唯有她,看着他的眼神很矛盾,一方面敬他,另一方面,她似乎想把他护在她的羽翼下。 顾玦狭长的眸子里笑意荡漾,睫毛闪了一下,又道:“要劳烦姑娘给秦曜也准备一下了,他也要随我一起去。” 楚千尘又点了下头,然后嫌弃的目光立即就朝秦曜斜睨了过去。 “秦世子,我会再给你准备一些九续膏,你一日两次涂着。”楚千尘已经猜到王爷这次离京肯定又是为了秦曜,“如果不想瘸的话,这趟出门千万别下地。” 这个秦曜真是让人不省心。楚千尘用眼神鄙视他。 101答应 “……”秦曜嘴角抽了抽,再次肯定这个小神医绝对是两面派。 秦曜忍不住就对着顾玦挤眉弄眼地告起状来,意思是,九哥,你看看她! 顾玦唇角翘了翘,清浅的微笑一下子柔化了原本清冷的面庞,那俊美的五官如窗外的朝阳般,连这水阁似乎都因为他这一笑亮了起来。 楚千尘也跟着他笑,眉眼弯弯,露出颊畔一对浅浅的梨涡。 嗯,秦曜虽然不省心,但还算有“彩衣娱亲”的本事,她忍他。 顾玦又道:“等我离京后,我也希望楚姑娘三天左右来王府一趟,我会让云展去济世堂接你。” “好。”楚千尘直接应了,娇柔乖巧。 她依然无条件地答应,完全没有问原因,但顾玦直说了:“我需要离京一段时间,要以病重作为掩饰。” “我会来的!”楚千尘神色郑重地又点了点头,明白顾玦的用意。 皇帝既然知道了王爷病重的事,那就让皇帝落实了这个想法,让皇帝以为王爷病倒了所以才闭门不出,这样,王爷才能趁机离京,免得被皇帝发现。 顾玦注视着她郑重的面庞,心头微微一动,连唇畔的笑都染上几分柔软与旖旎。 他蓦地起身道:“随我来。” 楚千尘立刻就跟了上去。 秦曜都来不及出声,两人已经朝水阁外去了。 秦曜扯了下云展的袖子,给他递眼神,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人有种旁若无人的感觉。 云展:“……” “世子您要回房?”云展试探地问道。 秦曜觉得自己跟他和莫沉根本就没法好好说话,一个是缺心眼,一个是冰块。 楚千尘全然不在意秦曜,亦步亦趋地跟在顾玦身后。 今天的天气晴朗,灿日高悬,在顾玦的身后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后方的楚千尘正好笼罩在了顾玦的影子里。 顾玦的步履不疾不徐,闲庭信步,优雅而又从容不迫。 楚千尘抬眼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由想起了前世。 前世,她也时常这样走在他后方,庇佑在他的羽翼下。 前世,她废寝忘食地努力学习医术,就是想要守护他,想为他也做些什么…… 思绪间,前方的顾玦突然停下了脚步,回首朝她看来。 两人目光对视之时,楚千尘忍不住又笑了,眼角的余光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景致,脱口道:“我们这是要去演武场吗?” 他们前方几丈外就是演武场。 楚千尘前世就常来这里,自然对这一带熟悉得不得了。 “嗯。”顾玦应了一声,示意楚千尘跟上他。 当一个长长的木匣子呈现在她跟前时,楚千尘这才知道顾玦把她叫来演武场是为了什么。 “这是给我的?” 说话的同时,楚千尘的手已经拿起了放在木匣子中的那把玄色的女真弓。 这弓入手很轻,而且明显比寻常男子用的弓要小上一圈,应该是专门为女子定制的弓。 楚千尘爱不释手地把手上的那把女真弓看了又看,心道:王爷真好! 肯定是因为前几天,她跟他说了楚云沐被断弦伤了脸的事,他知道她没有自己的弓,所以就特意赠了她一把。 其实,她去订刀具的那个铺子也会制弓,本来她是打算在那里定制弓箭的,可她急着要刀具,只能软磨硬泡地许以高价,让工匠先打刀具,所以弓就暂时先搁下了。 楚千尘灿然一笑,脂粉不施的面庞上在那明丽的日晖笼罩下似是潋滟着春光,面颊光洁如玉,那清澈的凤眸熠熠生辉。 顾玦也不用问她是否喜欢了,只是道:“试试。” 他递了一支羽箭给她。 楚千尘半点也不跟他客气,熟练地搭箭拉弓,然后射箭。 结果当然是一箭正中靶心。 她连试了三箭,每一次后退十步,每一箭皆是正中靶心。 前世是王爷亲自教她的箭术,即便王爷过世后,她亦不曾懈怠过。 她不会辜负王爷的心意,将此当作了一种防身的手段。 望着眼前那眼眸发亮的少女,顾玦感觉心中一片明朗。 这个丫头啊,看似柔弱易折的娇花,实则生命力比野草还要顽强,仿佛无论在哪里,是冰天雪地,还是悬崖峭壁,亦或沙漠戈壁,她都能生存下去,生机勃勃。 见顾玦不说话,楚千尘朝他走了过来,纤长白皙的手指扯了扯他宽大的袖摆。 “王爷,我射得好不好?”她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顾玦微微地笑,“很好。” “以后你有任何事,可以直接找薛风演。” 楚千尘微微睁大了眼,先是一怔,然后那明媚的笑就在她的小脸上荡漾开来。 所以,她以后是宸王府的“自己人”了,是不是?! 就像前世一样!! 楚千尘觉得自己已经晕乎乎了,脚下也轻飘飘的,后面无论顾玦说什么,她都是傻乎乎地应好。 直到一个时辰后,她从宸王府隔壁的那处宅子出来,还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云端似的。 进去时,她手里只有一个药巷,出来后,药箱里多了用来制造大造丸的那些草药,还有两把弓,其中一把小弓是给楚云沐的。 楚千尘觉得今天真是再圆满不过了,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程。 回去的路上,她先顺路去了一趟打铁铺子,两把刀已经打好了,和她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她又给了银子,让工匠再照样打上三对,就从打铁铺子出来了。 现在只差最后一样七星草了,迦楼的人应该快到昊国了吧。 楚千尘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逐磨着,除了常吃的药外,得再给王爷准备一份九续膏、常用的解毒药、安神香等等。 对了,给王爷备的药丸,她也得再仔细斟酌一下方子,务必要让药丸的药效尽量接近汤药才行。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要哪些药材,准备再去趟济世堂抓药…… 楚千尘心不在焉,琥珀除了帮她拿着那两把弓,还得帮她看着路,不时地提醒她小心,或者偶尔拉扯她一把。 “姑娘。”琥珀又一次轻轻地拉了楚千尘一下,凑到她耳边道,“是大少爷。” 还在闪神的楚千尘眨了眨眼,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大少爷指的楚云逸。 “那边。”琥珀抬手指了个方向,指的是斜对面的一家酒楼。 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云庭阁”三个大字。 这家酒楼在京中赫赫有名,是顺王府开的,平日里招待的多是世家勋贵的子弟。 酒楼二楼的一扇窗户里,探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正是楚云逸。 楚千尘眨了眨眼,又看到楚千凰与顾南昭也探出了半边脸,楚千凰对着她招了招手。 楚千凰不是进宫了吗?这是楚千尘的第一个念头,随即,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她今天没戴面纱。 现在,就算她去买方面纱,再去济世堂肯定也不行了,毕竟她这一身大红衣裳太招眼了。 这里离济世堂只差一条街了,她要是就这样直接走了,反而太刻意,容易让人多想,甚至会揣测她原本的目的地。 楚千尘想了想,对琥珀说道:“我们过去看看。” 琥珀自是应是,跟着楚千尘一起进了云庭阁。 楚云逸已经派了他的小厮下来接应楚千尘。 “二姑娘,这边请。”小厮领着楚千尘上了二楼的雅座,还委婉地提醒了一句,“今天大姑娘、大少爷与二皇子、三公主他们出来玩。” 意思是,今天的人不少。 兰字号雅座中,足足有八九人,大多年龄相仿,衣饰华贵。 除了楚家人以及顾南昭外,楚千尘大多不认得。前世的这个年纪,她几乎足不出户,后来被赶出家门后,她也就是跟在王爷身边。 从京城,到北地。 直到京城被秦曜的大军攻破,她才又回到了这里…… “二姐姐,真是巧了。”楚千菱微微地笑,声音里阴阳怪气的。 她脸上依旧戴着面纱,一双眼眸紧紧地盯着楚千尘,却碍于在场的其他人,不敢发作。 雅座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涌向了楚千尘,有的惊艳地瞪大了眼,有的面露赞色,有的眼里闪过一抹妒色…… “这位是我的二妹妹。”楚千凰紧接着出声道,笑眯眯地把楚千尘介绍给众人,也把在场的人介绍给楚千尘,“二妹妹,这是三公主殿下,顺王世子,常宁郡主,靖安侯二公子……” “姐姐,你好漂亮!”三公主一脸天真地赞道。 三公主约莫十三岁左右,着一袭粉色襦裙,梳着可爱的双螺髻,心形小脸上嵌着一双大大的杏眼,清澈明净,笑容单纯无垢,恍如一张干净的白纸。 雅座中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多打量了楚千尘两眼。 三公主说得不错,这位楚二姑娘委实是漂亮。 红色挑人得很,楚千尘穿的这个火红色更是其中翘楚,色彩鲜艳犹如猎猎火焰般,主人压不住的话,人反而会沦为衣裳的陪衬,反而被衣裙夺去了光彩。 这件鲜艳的火红色褙子穿在楚千尘身上,却有种相得益彰的味道。 那双顾盼生辉的凤眸,朱唇玉齿,黑鸦鸦的鬓发与火红色的衣衫衬托她的肌肤如凝脂般。 她就像是一颗红宝石似的散发着夺目的神采,硬是把同样穿着火红衣衫的楚千凰给压得黯然失色了三分,让人望之难以移目。 眼看着楚千尘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楚千菱面纱后的樱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谢殿下谬赞。”楚千尘落落大方地对着三公主福了福。 在那么多灼灼的目光,她依旧从容不迫,清冷如水。 楚千凰的目光从楚千尘一直落在她后方的琥珀身上,只见琥珀背了个青色布囊,从布囊的轮廓,隐约可以看出里面包的是弓形的物体。 “二妹妹,你这是新弓吗?”楚千凰含笑问道。 楚千尘眸光一动,顺势说道:“我寻人打了两张弓。” “两张?莫不是一张给逸哥儿的。”楚千凰勾了下唇角,又朝楚云逸那边看去, 楚云逸的瞳孔微微亮了一些。 既然楚千尘想跟他和好,他也可以勉强接受的。 不想,楚千尘摇了摇头,“一张弓是我的,另一张是给沐哥儿的。” 楚云沐:“……” 楚云沐感觉像被甩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 谁才是她亲弟弟啊! 她上次把自己掀翻在地,摔完就跑,之后就再没理他。 他本来还等着她来认错的,结果一天,两天,三天了,她都没来,就好像真的不打算认他这个亲弟弟了一样。 “……”楚千凰也有些意外,她是真以为楚千尘是为了跟楚云逸和好才去打了两副弓。 楚千凰的眸色幽深了几分,在桌下的手攥住了帕子。 本来楚千尘在侯府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根本就没人在意她的存在。 但是,在她三四月进宫当伴读的那段时间,却让楚千尘趁虚而入,就连娘也渐渐开始看重楚千尘。 现在,楚千尘更是明目张胆地和自己争,和自己抢,抢娘亲,抢弟弟…… 她也不想想,她不过是一个庶女罢了。 楚千凰眸底暗潮汹涌,心中的恼意节节攀升,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 她似是诧异地问道:“二妹妹,你不给逸哥儿,只给沐哥儿吗?” “沐哥儿前些日子一直在我跟前说二妹妹你射箭厉害,我倒是不知道你是何时学的弓射。” 楚云逸心里不太高兴,接口道:“她啊,最多会些皮毛,摆摆样子。” 楚云逸自小与楚千尘就说不上亲近,但至少还是知道楚千尘没有专门跟武师傅学过骑射,不像楚千凰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而且像男子般六艺俱全。 楚云逸的目光忍不住就一直往楚千尘身上瞟,从前,她总是穿得很素净,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红色,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出门…… 楚千尘漫不经意地斜睨了他一眼,徐徐道:“确实只会皮毛,但教训你也足够了。” 楚云逸霎时就又想起了那日被她掀翻在地的一幕幕…… 他觉得背有些痛,有些羞窘,但是心底又有种奇妙的兴奋,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他的姐姐原来是这样的? 事后,楚云逸反反复复地想过他怎么就会被楚千尘给掀翻,觉得是因为当时他气急有些轻敌,楚千尘约莫是使了什么巧劲。 但凡,他提防些,别让她抓住他的手腕,她是决不可能将自己摔出去的! 顺王世子挤眉弄眼地取笑道:“云逸,你姐姐说要教训你呢!” 其他几个公子哥也跟着起哄,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 楚云逸这个年纪少年意气,正是好面子的年纪,又羞又恼,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楚千菱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来回看着楚千尘和楚千凰。 从前,她当局者迷,傻得被楚千凰当枪使,如今,幡然醒悟,也就看得清楚了,楚千凰确实不喜楚千尘,从前挑拨她与楚千尘,现在又在挑拨楚千尘与楚云逸。 楚千菱嘲讽地勾了勾唇。无论楚千凰是怀着什么心思,至少她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从前楚千凰利用自己,现在自己也同样可以利用楚千凰。 楚千菱蓦地出声道:“大弟,我总听大伯父夸你箭法好,今天我可要看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二姐姐厉害。” 她看着笑眯眯的,似是学着其他人在起哄一般,娇俏可爱。 顾南昭一向爱美,喜欢姑娘家娇柔好看,他之所以喜欢楚千尘舞剑,也是为了那句“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弯弓射箭可没有舞剑的美感,刚硬又粗鲁,顾南昭是绝对不会喜欢的。 楚千菱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瞟向了顾南昭,果然见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见顾南昭似乎打算出声反对,楚千菱忙抢着问道:“大弟,你觉得怎么样?” 在一片起哄声中,楚云逸的少年意气全上来了,挺着胸膛看向了楚千尘,与她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那就试试,看谁教训谁!”楚云逸挑衅道,觉得今天务必要让楚千尘知道那天只是一个“巧合”。 他才没那么弱呢! 楚千尘无所谓地应下:“那就比吧。” 三公主愉快地鼓掌道:“姐姐,你一定要赢啊!” “……”楚云逸脸色一僵。 顺王世子与其他公子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更起劲了。 常宁郡主赶紧让人招了小二过来,吩咐他去后院立靶子。 云庭阁是顺王府的产业,小二自是立刻应命。 平日里,这些公子哥来这里玩时,就时常玩玩投壶、射箭、舞剑什么的,酒楼里也是备着弓箭、箭靶这些兵器的。 一行人立刻下了酒楼,从酒楼后门出去,往后园方向去了。 云庭阁不仅仅只有临街的这栋酒楼,酒楼后头还有小花园、小湖、茶楼以及几处亭台楼阁等等。 众人如众星拱月地簇拥着顾南昭与三公主朝着东边的花园去了。 一汪清澈的小湖边,一棵棵垂柳斜斜地朝湖面方向探出枝干,那丝丝缕缕的枝叶在春风中肆意飞扬。 园子里,初夏的阳光明媚灿烂,百花齐放,花丛间蜂飞蝶舞,暗香浮动,让人不饮自醉。 楚千菱笑眯眯地提议道:“今天太阳大,我们去凉亭里看他们比试好了。” 说着,她的目光就情不自禁地往顾南昭身上去。 今天的顾南昭穿了一件湖蓝暗八仙纹织锦袍子,腰环嵌玉绣花腰带,鸦青头发以一根竹节玉簪固定,露出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乌黑的眼眸清亮如天际星辰。 整个人看来优雅高贵,温润如玉。 楚千菱看着他的眼眸中露出一抹迷恋,在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少年这俊美如画的脸庞。 自祖母的寿宴后,她再没见过他,直到今日! 因此当楚千凰派人给她传口信时,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知道楚千凰是在向她示好,但那又怎么样,有楚千凰在,她才有机会见到表哥。 “表哥。”楚千菱唤了一声,想跟顾南昭说话。 然而,顾南昭恍若未闻,他的目光望着亭子外的楚千尘。 楚千尘已经在距离靶子百步的地方站定,她用的弓当然是顾玦送的那把女真弓,而楚云逸的弓则是从云庭阁借的。 楚千尘随意地拉了下弓弦,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对楚云逸道:“我们玩点不一样,怎么样?”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带着一股子飒爽。 慵懒而骄矜,优雅而又狡黠。 看在楚云逸眼里,无异于挑衅,他二话不说地反问道:“你想怎么‘玩’?” “你射什么,我就射什么。”楚千尘随意地又弹了下弓弦,弓弦嗡嗡作响。 楚云逸傲娇地昂了昂下巴,“我不占人便宜的!”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我射什么,你就射什么。” 楚千尘的语气随意得很,可是楚云逸一瞬间却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般。 他心里不太舒坦,感觉自己似乎被忽悠了,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反反复复,就应了:“行。”心里想着:反正他对自己的箭法有信心。 楚千尘立刻就射了第一箭,箭尖对准了前方的靶子。 “嗖!” 亭子里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第一箭已经准确地射中了靶心。 她这一箭射得如行云流水,好几人根本没捕捉到箭飞行的轨迹,就见那正中靶心的羽箭微微颤动着。 楚千尘放下了弓,静静地站在湖畔。 微风一吹,那长长的柳枝在她身旁摇曳,那双漆黑的凤眸在湖光的映衬下明亮璀璨。 楚云逸意外地挑了下眉头,他的姐姐有这么厉害? 他定了定神,立刻就搭箭拉弓,也射出了他的第一箭。 这一箭也同样是正中靶心。 楚云逸自信地勾了勾唇。他可不会输! 内行人看门道,顺王世子等人大都看出来,这位楚二姑娘的射艺绝对不是“皮毛”。 众人默默地交换着眼神,顺王世子一边摇着折扇,一边随口道:“楚大姑娘,你这妹妹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楚千凰的眼睫颤了颤,笑道:“我这二妹妹厉害着呢。” 三公主“啪啪”地给楚千尘鼓掌。 他们说话的同时,楚千尘已经取了第二支羽箭。 这一次,她对准的不再是靶子,而是湖对岸的一棵杨树。 “这一箭,我会射中树干上的那个树洞。” 她说话的同时,第二箭射出,羽箭如闪电般飞过小湖,准确地射中了树干上那龙眼大小的树洞。 常宁郡主小嘴微张,“这……差不多有两百步远了吧?” 不错,此刻楚千尘与楚云逸姐弟俩距离湖对面的杨树至少有两百步远。 顺王世子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 楚云逸的神色变得更郑重了,眸色幽邃。 他知道,如果他想要赢的话,就必须全力以赴,一点也不可以懈怠。 他可不想输! “咻!” 很快,楚云逸的第二箭也离弦而出。 那羽箭从湖面上飞过时,带起微微的劲风,连湖面似乎都随之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羽箭也射中了那个龙眼大小的树洞。 “下一箭,我会射中一片杨树叶。”楚千尘一边取了第三支箭,一边道。 短短的一句话依旧是那般轻描淡写,却又透着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 此时此刻,在场已经没有人怀疑她,几乎每个人都觉得—— 她既然说了,就能做到。 她的第三箭果然射中了一片杨树叶,更令楚云逸震惊的是这一箭又一次射进了那个树洞里。 她是不是故意的? 楚云逸忍不住看向了楚千尘,楚千尘随意地拿着一方帕子拭了拭自己纤柔白净的手指。 她悠然而立,风微微卷起她的裙摆,裙摆翩飞如蝶,少女眉目如画,柔弱如兰,又挺拔似竹,浑身散发着一种矛盾的气息。 ------题外话------ 最后一天了,还有月票吗~~ 102倒戈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楚千尘歪着小脸朝他看来,眨了眨眼,仿佛在说,认输了吗? 当然不!楚云逸不服气地昂着头,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全神贯注在他手上的弓箭上。 第三箭比第二箭还要快,还要凌厉,准确地射中了一片杨树叶,然后将之钉在树干上。 但是,这一箭没有射中那个树洞里,往上偏了两寸。 楚云逸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弓,皱起了眉头。 “射得好!”这时,靖安侯二公子鼓掌道,“姐弟俩旗鼓相当!” 他这句话也不算偏帮楚云逸,因为楚千尘方才也只是说要射中一片杨树叶而已。 楚云逸忍不住再次看向了楚千尘,想说他可没有赖皮,但是楚千尘似是浑不在意,她已经再度搭箭拉弓,淡淡道:“这一箭是追尾箭。” 最后一个“箭”字落下的同时,第四箭射出。 这一箭带着披荆斩棘的锐气,将前面第四箭从箭羽的位置对半剖开,稳稳地射进了那个树洞里。 顺王世子眯眼一看,霍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还撞到了身前的石桌,闷了一声。 常宁郡主也发现了,震惊地说道:“她又射中了一片树叶。” 楚千尘这一箭是名副其实的追尾箭,先射中一片树叶,然后再劈开了第三箭,并将之射入了同一个树洞中。 楚云逸呆呆地看着那棵被扎了四箭的杨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楚千尘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该你了。” 这三个字楚千尘说得轻飘飘的,但是楚云逸简直要摔弓箭了,心里有种莫名的委屈:他姐是在欺负他吧?肯定是在故意欺负他吧!! 不过…… 这追尾箭也太厉害了! 楚云逸的心里矛盾极了,默默地安慰自己:没事,他比她小,他还可以练的! “我……”楚云逸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了三个字,“我输了。” 这三个字几乎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只是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楚云逸的心绪就剧烈起伏了好几回,从一开始的自信,到郑重,到惊叹,再到此刻的彻底折服。 他输了,毋庸置疑。 他的姐姐很出色。 其他人也觉得这场比试已经毫无悬念了,他们姐弟的实力相差太大了,不,应该说,楚千尘的箭法太高明了。 别说是今年还不满十二岁的楚云逸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顾南昭也做不到方才那一箭追尾箭。 顾南昭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尘,看着她的眼神更专注了。 金色的阳光柔和地倾泻而下,给楚千尘那大红色的衣裙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如梦似幻,衬得她如天女般,美得令这院子里姹紫嫣红的百花黯然失色。 不远处东北方的一栋茶楼中,也有几道目光从二楼的窗户遥遥地望着湖畔楚千尘与楚云逸。 方才的那场比试被他们全数收入了眼内。 “殿下,这位姑娘的箭法真是不错,幸好多摩那天没和她比。”青衣少年略带几分戏谑地对着坐在窗边的白衣僧人道。 迦楼慢慢地浅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盅道:“这姑娘的箭法妙在把立射的‘精准’练到了极致。” 楚千尘只是擅长立射而已,专精一项,且将之练到极致,自然而然便会有一种震慑人心的作用。 青衣少年与一旁的一个蓝衣文士面面相看,皆是若有所思。 这大齐还真是能人辈出啊。 迦楼又浅啜了热茶,然后话锋一转:“多摩那边可有消息了?七星草还有多久能到?” 那中年文士立刻就作揖答道:“多摩已经踏上返程,还有六七天吧。应该可以在大齐皇帝的万寿宴前抵达。” 迦楼“嗯”了一声,俯视着下方正在收弓的红衣少女,突然说道:“这七星草应该是给宸王顾玦的。” 听到顾玦这个名字,青衣少年与蓝衣文士皆是神色一凛。 宸王顾玦的名字在大昊那也是人尽皆知,他是大齐的战神,这么多年征战沙场无一败绩。 北齐的前面一位皇帝确实是明君,任贤用能、励精图治,相比之下,如今这一位就差得远了,这几年,大齐朝已经渐渐又呈现衰败之势,也就是因为宸王顾玦的存在,才令得他们大昊对北齐才有几分忌惮。 若是没有了顾玦,北齐就好比被拔了牙齿的老虎般,再不成气候。 他们这趟之所以来北齐,就是为了看看北齐的实力以及正面看看北齐皇帝。 中年文士差点就想脱口问迦楼是不是真的,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们的大皇子聪慧绝顶,见微知著,连国师都说,大皇子是他见过最聪慧也最有悟性的人,既然大皇子这么说,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中年文士沉吟了一下,道:“属下今日去见了礼部尚书,又被搪塞了。” 他们求见礼部尚书当然是为了面圣,但是,直到现在,北齐皇帝都没有召见他们。由此已经足可见,这位北齐皇帝的心性未免有些小家子气,毫无大国天子的风范! 可就算北齐皇帝没召见他们,也没敢限制他们在京城的行动,所以,这些日子来,他们四处游玩,也听到了一些关于皇帝的风声。 北齐皇帝信道,追求长生,迷恋炼丹服丹,据说,不久前还白龙鱼服地去过元清观。 而且,这位北齐皇帝明显很忌惮他的皇弟顾玦,一心想着收回兵权,但又不敢和顾玦真的翻脸。 对于他们大昊来说,这一是可以利用的,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殿下,顾玦重病的传言看来如实,那七星草还要不要送来……”中年文士迟疑着问。 顾玦死了,对大昊而言,是利。 青衣少年淡淡地斜了中年文士一眼,这还用说吗?!这些个读书人就是心思重! “当然。”迦楼肯定地说道。 两个字不轻不重,声音如鸣佩环般悦耳。 神情还是那般温润,如流水,似青岚,若皎月,气度翩然出尘。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楚千尘给的那张方子里写得药材都是非常常见的药材,他已经制了一瓶,让人送回国去试用了。 前日,他们就得到了岭南那边的飞鸽传书,说是效果极好。 中年文士收到了青衣少年的眼神,摸了摸鼻子。 是啊,他们的大皇子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 大皇子更是说一不二。 中年文士定了定神,眼神沉淀了下来,敬重而虔诚。 他们只要相信大皇子就可以了。 迦楼霍地站起身来,起身时,他手中的伽南佛珠串微微摇晃了两下,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迦楼含笑道:“是时候去拜访一下顾玦了。” 他转头又朝湖畔的楚千尘望了一眼,神色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楚千尘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回首时就恰好看到窗边站立的白衣僧人。 即便以她现在所在的距离看不清对方的脸,她也能从对方那非凡的气质判断出那僧人肯定是迦楼。 两人四目相对,楚千尘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致意,就又收回了视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里的女真弓,越看越喜欢,越用越趁手。 这弓就跟前世用的那把一样合她心意。 楚云逸已经从最初的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但目光还是流连在楚千尘身上。 二姐到底怎么变得这么厉害?又是何时变得这么厉害? 楚云逸眨了眨眼,眼睛愈来愈亮,心里好奇极了。 “啪啪啪……” 顾南昭第一个鼓掌,掌声打破了周围诡异的安静,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顾南昭俊逸的面庞上神采焕发,笑容和煦,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赞道:“尘妹妹,你的弓射真是高明!” 他的尘妹妹与普通的女子就是不同,宛如一朵牡丹艳压群芳! 楚千菱面纱后的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面黑如锅底。 她撺掇楚千尘与楚云逸比箭,本是想让顾南昭看到楚千尘狼狈无能、不自量力的样子,却反而起到了反效果,让楚千尘在顾南昭还有三公主他们跟前露了脸了。 “姐姐,你太厉害了!”三公主笑得天真烂漫,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编贝玉齿,看着楚千尘的眼眸如火烛般灼灼发亮,双掌还在不停地拍着。 亭子里的其他人也都望着楚千尘,有震惊,有惊艳,有佩服,有思量…… 经过方才这场比试,原本默默无名的楚千尘怕是要在京城扬名了! 楚千尘对于众人的目光似是浑然不觉,神色平静一如之前,无喜无骄,她让琥珀收好了她的弓,就直接出声告辞。 反正她转移视线的目的也达成了,旁人只会记得她与楚云逸的这场比试,理所当然地会以为她今天出门是买弓的。 “尘妹妹,”顾南昭依依不舍地看着楚千尘,想留她,“你才刚来,留下再坐一会儿吧。” 楚千菱双眸睁大,眼神阴鸷。 楚千尘没理会,抛下一句“我还有事”就要走,不想,当她转身时,就见前方迦楼带着两个随从迎面而来。 亭子里的其他人也同样看到了迦楼。 迦楼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太过出尘,圣洁高贵,仿佛来自九天之上,不染尘世半点尘埃,让人觉得不敢亵渎。 他是……顾南昭惊讶地微挑眉头,立刻就猜出了眼前这白衣僧人是谁。 楚千凰的目光灼灼地定在了迦楼的身上,这个时候,她已经忘了周围还有其他人,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楚千凰完全没想到在这里遇上迦楼。 这几个月,那个梦时时萦绕着她,让她不得不为自己寻求一条出路。 她前思后想,她最好的一条出路就是昊国,最好的依仗是—— 南昊大皇子迦楼。 楚千凰一眨不眨地看着迦楼走近,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 她霍地起身,想出凉亭,却见迦楼停在了两丈外,对着楚千尘行了个单手的佛礼,“姑娘。” “法师。”楚千尘微微点头,心下觉得果然。 她之前就猜测迦楼恐怕第二次在济世堂再遇时就认出了自己。 楚千凰僵如石雕,一时忘了再往前,惊疑地看着迦楼与楚千尘。 楚千尘到底怎么认识迦楼,他们之间怎么会有交集? 楚千凰心头愈发混乱,一时反应不过来。 迦楼微微一笑,又道:“刚才偶然看到姑娘的那几箭,箭法之精妙为我平生罕见。” “多谢法师谬赞。”楚千尘大大方方地还了礼。 迦楼看着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而已,打完招呼就带着两个随从走了。 楚千尘望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心里忍不住猜测起,他来这里是为何。在她来看,迦楼应该不仅仅是来打个招呼这么简单。 这时,顾南昭走到了楚千尘身侧,望着迦楼渐行渐远的背影,道:“这应该是昊国的大皇子迦楼。” 后方亭子里的顺王世子等人闻言皆是一惊,也听说过迦楼的一些传闻。 顺王世子接口道:“听闻迦楼聪慧绝顶,惊才绝艳,是昊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楚千凰手里的帕子捏得更紧了,几乎被她揉烂。 她筹谋了这么久,也没有机会见到迦楼,倒是让楚千尘入了他的眼。 眼看迦楼的背影消失,顾南昭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了身侧的楚千尘,神情温柔,“尘妹妹果然出色,能得迦楼这句赞。” 能得迦楼一句赞的,绝对是屈指可数。 顾南昭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柔和得要溢出水来,含情脉脉。 楚千菱:“……” 楚千菱越听越难受,狠狠地绞着手指,感觉心口像是被数以千计的针扎似的难受。 她今天就是为顾南昭才来的云庭阁。 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刚做好的夏衫,戴了刚打好的蜻蜓嵌八宝珠花,因为脂粉遮不住脸颊的疤痕,她精心挑了这方夹金丝的面纱,又在额心贴上了金色的花钿,衬得她肌肤白皙莹润。 她就希望顾南昭能多看她几眼,希望能和他说说话。 可是,今天人多,她一直没机会和顾南昭说上几句话,本来还想待会儿可以邀顾南昭到园子里散散步,可以和他私下里说说话。 谁知道楚千尘又来了! 她分明是早知道他们在云庭阁,才赶来了这里,还故意穿着一身这么招摇的火红色,想要吸引旁人的目光…… 楚千尘就是故意要抢自己的风头,就跟那天在花园时一样。 楚千菱的眼前又浮现了当日的一幕幕,每一幕至今都还是那么清晰,她脸上的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凭什么她过得如此卑微痛苦,而楚千尘就可以大出风头! 一股不甘自心头猛然涌上,楚千菱突然上前,拦住了楚千尘的去路。 “二姐姐的身手一向都很好,”楚千菱面纱外的眼眸如刀子般钉在了楚千尘的脸上,“不仅是射箭好,舞剑也好,就像她一剑划伤我的脸一样。” “……” “……” “……” 这句话一出,周围的顺王世子、常宁郡主等人都惊了,目瞪口呆。 亭子亭外,静寂无声。 常宁郡主与楚千菱也是相识多年的,只知道楚千菱三月时脸上受了伤,数月没出来玩了,但没想到是因为她隔房的堂姐伤了她的脸。 常宁郡主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楚千凰,想看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楚千凰微微睁大眼,似乎面有讶色,但没有否认。 看来八九不离十了。常宁郡主的神色有些古怪。这种家族姐妹的争执一般不该拿到外面来说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楚家出了这种事,坏的是楚家姑娘的名声。 这个楚千菱也是个目光短浅、不识大体的。 常宁郡主一方面对楚千菱自曝家丑的行为不以为然,另一方面她和顺王世子等人看向楚千尘的目光也变得惊疑不定。 顾南昭微微蹙眉,连忙道:“菱表妹,我知道你伤了脸,心里难受,但是那天真的只是意外……连我都反应不及。你别急,我一定会设法治好你的脸的。” 他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意外发生时,他也在场,等于是在为楚千尘辩解。 此外,他话中还透着一层意思,楚千菱的脸伤得不轻,肯定是留了疤,甚至连太医都去不了的疤。 楚千菱毁容了。常宁郡主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楚千菱见顾南昭还要维护楚千尘,小脸涨得通红,又生气,又委屈,眼角微微发红。 她转头看向了亭子口的楚千凰,“大姐姐,你说呢!” 她这句话一出,楚千凰立刻就成了众人目标的焦点,众人神色各异。 楚千凰:“……” 楚千凰唇角微僵。 自四月太夫人的寿宴后,她与楚千菱两人就翻了脸。 后来,楚千凰去找过楚千菱解释,但是楚千菱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两人之间一直不冷不热,再回不到从前,直到今天,因为顾南昭微服出宫游玩,楚千凰特意让人给楚千菱递信,楚千菱为了见顾南昭,就领了她的好。 楚千菱定定地凝视着楚千凰,心中讥诮地想着:她倒要看看楚千凰是帮她,还是帮楚千尘。 楚千凰长翘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当日我不在场,未曾亲眼目睹……”她似有迟疑地看了顾南昭一眼,欲说还休,令人浮想联翩,“三妹妹,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她这番话说得是模棱两可,但在座的都听得出来,楚千凰在指认楚千尘伤了楚千菱。 也是。二皇子说是意外,可这“意外”也可以是人为的意外。 琥珀皱起了眉头,为自家姑娘不平,她微微上前半步,想争辩几句,但是楚千尘一个手势拦下了她,她的脸上依旧是平静得很。 静若止水,穆如清风。 楚千尘朝楚千菱走了过去,步履极慢,一步步地靠近楚千菱。 每一步似蕴含着千钧之力,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清冷。 楚千菱心里有点慌,有些发虚,差点没后退,但随即又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楚千尘又敢对自己怎么样! 她站在原地,傲然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步的地方,淡淡道:“你说说清楚,到底是谁伤了你的脸?” 楚千菱:“你!” 楚千尘:“再说一遍。” 楚千菱:“……” “你”字已经到了楚千菱唇边,可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楚千尘右掌一翻,掌心中是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 楚千菱瞳孔微缩。 她认得这个小瓷罐,是放十全膏的。 楚千尘静静地凝视着楚千菱,一言不发,也不催促,她那种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让楚千菱心底升起一种近乎恼羞成怒的窘迫。 楚千尘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般。 楚千尘随意地把玩着那个小瓷罐,纤长白皙的手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楚千菱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她不甘向楚千尘折腰,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要害的,再也说不出那个“你”字。 楚千尘的手指灵敏极了,那个小瓷罐在她指间灵活转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掉下去。 楚千菱的眼睛瞪大,心中涌上了一股深深的无力。 楚千尘的意思很明确了,要是自己再敢胡说八道,她就会把这罐十全膏也给砸了。 楚千菱眼前又浮现那一日楚千尘砸了十全膏的一幕幕,眸光闪烁…… 因为楚千尘的身子正好挡住了她手里的这个小瓷罐,其他人根本就看不到她手里多了什么,只看到楚千菱被楚千尘质问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都觉得楚千菱有些怪异,明明刚刚她还口口声声说楚千尘伤了她的脸,现在怎么楚千尘一质疑,她就心虚了呢,眼神犹疑不决的。 这时,楚千尘又道:“三妹妹,你再说一遍。” 楚千菱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再也不敢犹豫,立刻倒戈道:“是大姐姐。” 当这四个字出口后,楚千菱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能没有十全膏,她不能毁容! 否则表哥是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题外话------ 国庆中秋快乐! 要保底月票~ 103离心 “是大姐姐不安好心,我是被蒙蔽才会着了她的道。” “二姐姐,我知道这件事跟你无关!” 楚千菱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手里的那个小瓷罐。 “说清楚就好。”楚千尘微微一笑,又把那个小瓷罐收入袖中,“三妹妹,我先回府了。” 而后方的其他人已经被这峰回路转的发展惊呆了。 本来他们还以为只是楚家隔房的堂姐妹之间的龃龉,不想,矛头突然又转而指向了楚千凰。 楚千凰、楚千尘与楚千菱这三姐妹之间似乎复杂得很。 常宁郡主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楚千凰,有种揭开冰山一角的感觉。这位楚大姑娘似乎也不是自己从前以为的那般温婉大方、光风霁月嘛! 在最初的震惊后,四周的气氛渐渐起了变化。 众人神情各异,有的惊疑不定,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面露嘲讽,有的不以为然,目光在楚千菱与楚千凰之间来回扫视着。 楚千凰:“!!”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的身上。 楚云逸皱了皱眉头,对着楚千菱斥道:“三姐,你胡说什么!” 楚千菱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楚云逸,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讥诮,“楚云逸,我劝你眼睛最好擦亮点。”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就像从前的她一样。 她以前也许犯糊涂,但是方才看得分明,楚千凰就是在有意挑拨楚云逸与楚千尘,也难怪他们明明是亲姐弟,却自小不亲近,楚云逸反而跟楚千凰走得更近。 “三妹妹,你对我和二妹妹误会太深了。”楚千凰强颜欢笑地说道,“等你日后冷静下来,自然知道好歹了。你放心,我会设法给你寻名医的……” 楚千凰一副贤惠大度的样子,衬得激动的楚千菱仿佛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 楚千菱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起上,面纱后的脸庞微微狰狞。 要不是楚千凰,她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楚千菱上前一步,一把拿起了石桌上的一个茶盅就朝楚千凰的脸泼了过去,也打断了楚千凰未尽之语…… “哗啦……”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沉浸在楚千菱方才的那番话中,根本反应不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千凰被茶水泼了个正着。 茶水与茶叶顺着楚千凰的脸滑落,她的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脸颊上,连她的肩头、胸口的衣料也被泼湿了,茶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楚千凰就像是一只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与她平日里的光鲜亮丽形成鲜明的对比。 周围静了一静。 楚云逸、常宁郡主等人怔怔地看着楚千凰,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惊疑不定,一时有些不知道孰是孰非。 “楚三姑娘,你发什么疯!”靖安侯二公子厉声对着楚千菱斥道,觉得她行事也太骄横了,更心疼楚千凰被人这般折辱。 大丫鬟抱琴花容失色地给楚千凰擦脸,“姑娘,您没烫伤吧?” “我没事。”楚千凰面色苍白,目光再次看向了楚千菱,神色肃然。 “三妹妹,你闹够了没,一会儿指责二妹妹,一会儿又指责起我来!” “我知道你伤了脸,这些日子都心情不佳,我和你二姐是做姐姐的,都忍了,但你也别太得寸进尺,坏了楚家女儿的闺誉。” 她纤细的腰身挺得笔直,宛如一丛幽兰,自古一股卓然的气度。 靖安侯二公子怜惜地看着狼狈而又柔弱的楚千凰。 他本来心里多少有些将信将疑,听楚千凰这么一说,疑虑全消。是啊,这楚千菱分明是因为毁容疯魔了,胡乱咬人。楚千凰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堂妹! 楚千菱更怒,声音更为尖利:“楚千凰,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我早就都看穿你了!” “你别想再挑拨我和二姐姐。你骗得了别人一时,骗不了一世,大家迟早都会知道你的真面目的!” 楚千菱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大步上前,恨不得撕了楚千凰的脸。 靖安侯二公子哪里会坐视楚千菱再伤到楚千凰,他大步跨出,挡在了楚千凰的前方,不客气地往楚千菱的肩膀推搡了一把。 楚千菱是女子,力气自然是不如男子,被他猛地一推,踉跄地退了两步,往后摔去。 她的大丫鬟想去扶她,反而被楚千菱的冲劲也带得摔倒在地上。 楚千菱痛呼出声,连鬓发都有些歪了,眼角微红,就像是一头受惊的小兽般。 顾南昭瞧着她这副样子,有些不忍,唤道:“菱表妹!” 他急忙让宫女搀扶楚千菱起身。 楚千菱摔了一跤,浑身都痛,但是心里又是高兴的:表哥果然还是关心她的!只要她治好脸,表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表哥。”楚千菱可怜兮兮地唤道,眼眶湿漉漉。 她小跑着来到顾南昭身旁,拉着他的袖子一角,含着泪的眼睛是那么委屈,那么柔弱。 “表哥,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信我……” 楚千菱攥着顾南昭的素手更用力了。 “呜哇!”这时,三公主惶恐不安的哭喊声从后方响起,“二皇兄,我……我要回宫!” 三公主的眼神惴惴不安,方才他们几人又是泼茶又是推搡的,把她吓到了。 她两眼含着泪水,晶莹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 “三皇妹!”顾南昭连忙又去看三公主,轻拍着三公主的肩,柔声安抚她的情绪,“没事的,别怕……” 三公主恍然未闻般,反反复复地说道:“我要回宫!回宫!” 看着顾南昭的注意力又被三公主吸引了,楚千菱微咬下唇,想跺脚,可身子一动就痛。 她想唤表哥,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楚千凰正看着她,眼神阴鸷,又黑又深,仿佛要把人给吸进去似的。 楚千菱心里有些发虚,但随即又昂着头与楚千凰对视。 谁也没注意到楚千尘已经离开了。 早在他们闹得最热闹的时候,楚千尘就走了,不在意他们怎么闹,怎么演。 楚千尘原路返回,穿过临街的酒楼出了云庭阁,也把后方的喧嚣抛在了身后,沿着热闹的街道闲庭信步地继续往前走。 “琥珀,我们顺路去百味居买两盒荷花糕回去。” “百味居的荷花糕也是一绝。” 反正今天肯定是不便去济世堂了,楚千尘干脆顺路去百味居买了两盒点心,才回了侯府。 回了琬琰院后,她赶紧先把药方写了出来,又修修改改了几次,就叫来薛风演去抓药。 薛风演刚走,就有小丫鬟在外头战战兢兢地禀道:“姑娘,三姑娘来了。” 小丫鬟的声音惊疑不定。 三姑娘自打三月伤了脸后,就和二姑娘不对付,只恨不得也划了二姑娘的脸,这件事侯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刻楚千菱突然造访,令小丫鬟不免就有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感觉。 楚千尘让丫鬟把楚千菱领到了东次间。 楚千菱进门第一句就是:“你满意了吧?” 她才刚从云庭阁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找楚千尘。 她已经豁出去了,不惜当众指责楚千凰,从此她和楚千凰是彻底撕破脸了,楚千凰也再不可能为她和顾南昭牵线搭桥了。 她也算帮楚千尘教训了楚千凰,这下,楚千尘该满意了吧! 楚千菱的心情复杂了,既有破釜沉舟的惊心动魄,又有一股快意。 她能看得出来,她刚才说的那番话虽然没证据,但是多少还是起了效果。顾南昭带着三公主回宫后,常宁郡主言行间明显与楚千凰疏远了不少。 她是为了自己吗?楚千尘似笑非笑地扫了楚千菱一眼,端起了青花瓷茶盅,悠然饮着茶。 楚千菱攥着手里的帕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再道:“十全膏呢?” 楚千菱的心跳砰砰加快:十全膏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看来三姑娘不是来找茬的,而是有求于人。小丫鬟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撇撇嘴,心里对楚千菱的高姿态不以为然。 楚千尘还是没说话,慢慢地饮着茶。 要不是为了十全膏,就算杀了楚千菱,她也不会来琬琰院,本来是想拿了药膏就赶紧走人的,不想楚千尘全然不理睬自己。 “楚千尘,你不会是想说话不算话吧!”楚千菱气急败坏地又道。 琥珀似笑非笑道:“三姑娘,就是奴婢也知道这求人总该有个求人的姿态吧。这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三姑娘您是来寻仇的呢!” 贱婢!楚千菱又恼又愤又恨,可是,她现在被楚千尘拿捏住了弱点,就怕楚千尘发疯把十全膏又给砸了,那她方才在云庭阁岂不是平白得罪了楚千凰,赔了夫人又折兵! 且忍一时就是。 楚千菱在心里对自己说,放低了身段,好声好气地说道:“楚……二姐姐,我可以帮你的!” “你也不喜欢楚千凰对不对?” “我可以帮你对付她,大伯母越讨厌她,就会越喜欢你。” 楚千菱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她以己度人,觉得这样一定可以说动楚千尘。 毕竟楚千尘只是一个庶女,她想要学管家,她想要找一门好婚事,终究都要沈氏点头,讨了沈氏欢喜,她才能有好前程。 楚千尘如今紧紧地巴着沈氏和楚云沐母子,也明显暴露了她的那点小心思。 也是,世人谁不是逢高踩低。 楚千菱眼底掠过一抹嘲讽。 楚千尘放下了茶盅,手一翻,掌心就多了那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楚千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冠冕堂皇地继续说着:“二姐姐,要不是大姐姐撺掇了我,我也不会想到与你舞剑……” “是她居心险恶,我着了她的道。” “我已经看清她的真面目了,以后万不会再让她挑拨了我们姐妹之间的关系。” “给她吧。”楚千尘把那小瓷罐给了琥珀。 琥珀正要呈给楚千菱,楚千菱像饿狼扑食般跳了起来,一把夺走了那个小瓷罐。 楚千菱一拿到就急切地打开了那个小瓷罐,一股有些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 是十全膏! 她的眼睛灼灼发亮,可下一瞬,唇角的笑意又僵住了。 这小瓷罐中的十全膏只有薄薄的一层底。 楚千菱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黑,仿佛阴云罩顶似的,浑身更是抑制不住地颤动着。 那是气的,更是恨的。 “……”楚千菱差点又要爆发,幸而她的大丫鬟悄悄地拉了下她的袖子。 楚千菱终究压下要快喷涌而出的怒火,咬着牙道:“二姐姐,这药膏也太少了吧。” 这么点十全膏根本用不了几天,据她所知,惠安县主顾之颜的脸可是足足治了一个月才治好的。 此刻的楚千菱就像是一根绷紧到快要断裂的琴弦,相反,楚千尘则云淡风轻,仿佛置身于高山流水之间,有种闲云野鹤般的淡然。 楚千尘道:“这些药够你用上三五天了。” “为免下次你再失手要伤我的脸,我得留一点备用。” 她嫣然一笑,那双明亮的凤眸直视着楚千菱的眸子,泰然自若,娇美中透着三分恣意。 窗外的风一吹,黑色的发丝拂着她的面颊,少女雪肤花貌,容色逼人。 楚千菱根本就不信。 可是就像方才琥珀说得,现在是她有求于楚千尘,是她需要十全膏。 楚千菱不敢在楚千尘面前发脾气,憋着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着。 她只能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那个小瓷罐,生怕楚千尘来抢似的。 以她的那点道行,自然是掩饰不住她的心思。 事实上,就算楚千菱掩饰得再好,楚千尘也不可能被她骗过去。对于楚千菱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前世,她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你以为我会以德报怨吗?”楚千尘平静地反问道。 前世那个十三岁的她也许会,那时,她被养得懦弱无能,连个“不”字也不敢说出口,但是现在的她早就不是那时的她了。 楚千菱被噎了一下,目光游移。 事到如今,她除了推到楚千凰身上也别无它法,“二姐姐,你信我,真的是大姐姐挑唆我的。” “我……我也是受了她的挑拨,才会一时犯傻。”楚千菱反反复复地说着类似的话。 楚千尘笑而不语,再次端起了茶盅,优雅地以茶盖拂去飘在茶汤上的浮叶,唇角似笑非笑地弯起。 她什么也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楚千菱读得出楚千尘的意思。 楚千凰是堂堂侯府嫡长女,楚千尘只是一介庶女,为什么楚千凰要针对她呢? 根本就是损人不利已。 别说楚千尘不信,其实连楚千菱其实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的都是真的。”楚千菱的思绪越来越混乱,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让她忍不住又想起了她被划伤脸的那一天。 任她怎么指证楚千尘,顾南昭都不信她。 无论是楚千尘,还是楚千凰,这两个人全都不像她们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她们……她们就像毒蛇一样,藏在阴暗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就要咬上自己一口! 楚千菱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 现在哪怕让她下跪求楚千尘也行,只要她能得到十全膏。 然而,楚千尘根本懒得再理会楚千菱,当着她的面就吩咐道:“琥珀,替我送客。” 楚千尘直接下了逐客令,她还要给王爷去制药丸呢。 “……”楚千菱的脸青了白,白了紫,紫了黑,色彩精彩变化着。 琥珀微微笑着,伸手做请状,“三姑娘请。” 楚千菱的脸色更难看了,但终究不敢多说什么,她紧紧地握着那个小瓷罐,终于还是走了。 有总比没有好,先用上几天再说吧! 楚千尘回了自己的小书房,重新净手,开始处理药材。 等琥珀送客归来,就开始给楚千尘打下手,对于九续膏的一些准备工作,她也十分熟悉了。 至于给顾玦的药丸,楚千尘全都是亲力亲为,从捣碎药材开始做起…… 制作药材的步骤其实极为单调,但是对于楚千尘而言,却可以静心定神。 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在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楚千凰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以及她偶尔一闪而过的怪异与违和…… 她也想知道楚千凰为什么要针对她,甚至不惜唆使楚千菱毁她容貌。 她已经逼了楚千菱几次,她都答不上来,很显然,从她身上应该是得不到答案了,但是楚千菱没辙,还有刘氏呢。 她一个庶女在侯府没什么人脉,只好请人“代劳”了。 楚千尘唇角翘了翘,怡然自得。 小书房内只有那细细的碾磨声以及偶尔响起窸窣声。 夜幕渐渐降临了。 王爷的事是最重要的!楚千尘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幸好有琥珀替她操心杂事,她就万事不管,连学中馈的事也先搁下了,全然不在意侯府的人说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些个酸话甚至都没能传到楚千尘耳中,她连着几日,除了晨昏定省外,足不出户。 直到,用完了十全膏的楚千菱又找上门来,这回,楚千尘见都没见,就让琥珀打发了。 “三姑娘,我家姑娘在忙,请回吧。” 琥珀说得是实话,但是听在楚千菱的耳里,只觉得楚千尘是在摆架子,是故意耍威风。 “你说什么?!”楚千菱厉声道,吓得琬琰院的两个小丫鬟缩了下脖子。 琥珀就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 楚千菱心里不痛快,直觉地想要硬闯,但脚才迈出,就又收了回去……她终究不敢硬闯,生怕真惹了楚千尘。 琥珀身后的那两个小丫鬟也把楚千菱的顾忌看在眼里,心里发出唏嘘的慨叹:三姑娘一向娇纵,如今也怕了二姑娘了。 楚千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声音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琥珀,你去跟你家姑娘说,我有事找她。” 琥珀静静地看着她,没支声,也没动弹,等于是无声的拒绝。 真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仆人!楚千菱恨恨地瞪了琥珀一眼,重重地拂袖而去。 她带来的两个丫鬟连忙跟上,琬琰院又恢复了平静。 楚千菱气冲冲地去了刘氏的栖岚院,风风火火,一路上,下人们都看得出她心情不好,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娘,楚千尘不肯见我。”楚千菱委屈地对着刘氏抱怨道。 她手头的十全膏已经不多了,那个瓷罐眼看着就要空了,而她的脸…… 刘氏眉头紧皱,安抚道:“菱姐儿,你别着急,我亲自去和她说叨说叨,再找你大伯母让她管管他们长房的庶女……” 刘氏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楚千菱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娘,不要!” 楚千菱又急又恼,跺跺脚道:“娘,您别多管闲事了!要是楚千尘又把十全膏砸了,那可怎么办?!” 楚千菱的眼角隐约溢出了泪花,楚楚可怜,又手足无措。 “菱姐儿,你别急,娘都听你的。”刘氏看着心疼极了,只能软言哄着女儿。 她怎么能不急呢!楚千菱抬手摸了摸面纱后的脸颊,指腹下能感到那微微凸起的疤痕。 十全膏太少了,她要是把整条伤疤全涂上药膏的话,都不够涂两天的,她就先试着涂伤疤的末端,才短短四天,原本凸起的疤痕就平了一点,刘氏和大丫鬟也都说,疤痕看着好了不少。 过去的三个月,对楚千菱来说,是那么漫长而煎熬,她一次次地失望,不敢出门,更不敢揽镜,直到现在,她才看到了希望。 十全膏的效果太神奇了,只要她能像顾之颜一样涂上一个月,脸一定能全好的! 想到那罐被楚千尘砸了的十全膏,楚千菱的心又开始痛了,像是数万根针扎似的痛。 当初,要是那罐十全膏全给她,现在,她的脸肯定已经恢复如初了。 楚千菱抓着刘氏手腕的手更用力了,慌乱道:“娘,您可千万别去惹楚千尘,要是她一起之下,又把她手上这瓶给砸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我的脸全靠这十全膏了。” 楚千菱的眸子迸射出异常明亮也异常执着的神采,她已经把十全膏当做她的救命仙丹了。 刘氏看着这样的女儿,觉得心疼极了,继续哄着女儿:“菱姐儿,你放心,娘都听你的。” 刘氏心里是恨急了楚千尘,她分明是拿萝卜吊着她们,把她们母女两个当猴耍呢。 可偏偏楚千尘手里有十全膏,她们既怕她砸了十全膏,又怕她在十全膏里动手脚,不得不投鼠忌器。 刘氏拉着楚千菱在罗汉床上坐下。 楚千菱双手气恼地地揉着帕子,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明明都是楚千凰的错,可楚千尘不相信,非说楚千凰是嫡长女,不可能对付她……” “我反反复复地想过很多遍了,楚千凰肯定是不喜欢楚千尘,前几天她还在云庭阁故意挑拨楚千尘与楚云逸呢。” “我瞧着她就是看不得楚千尘好。” 楚千菱喋喋不休地说着。 “娘,我必须得让楚千尘知道真不是我要害她。”楚千菱越说越混乱,越说越心急,“不然,她肯定不会再把十全膏给我的。 “分明就是楚千凰做事阴毒,她要恨去恨楚千凰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偏偏楚千尘就是不信!” 刘氏眸色幽深。 是啊。别说楚千尘不信了,要不是女儿亲口说的,就连自己也不信。 现在楚千尘一直缠着沈氏讨好处,但凡楚千凰有的,她都要讨一份,楚千凰讨厌她还算是情有可原,可是从前,楚千尘明明瞧着是最软弱、最乖顺不过的。 楚千凰有什么理由要对付她? ------题外话------ 双倍期间,继续要月票~~ 关于钥匙扣,获取钥匙扣的途径只有从前书评区的几次抽奖和嫡女医妃的团购,以及这次给了官方几个作为奖品。因为成本和快递费太贵,所以,都是作为奖品送的。 千尘晚些也会有钥匙扣的活动的。 104撒娇 刘氏安哄着女儿说道:“我想想,我想想……” 楚千菱微咬下唇,反握住刘氏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 刘氏又道:“你别担心,交给娘,娘会让楚千尘相信的。” 刘氏好说歹说,总算是让楚千菱暂时给哄住了。 楚千菱这时冷静了不少,乖顺地依偎在刘氏的怀中,小鸟依人。 刘氏温柔地拍着女儿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一旁的几个丫鬟见刘氏安抚住了楚千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松了口气:三姑娘自打毁了容后,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砸东西,罚下人,导致这三房的下人也都是噤若寒蝉,苦不堪言。 张嬷嬷察言观色地出声道:“夫人,您说,二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十全膏?奴婢记得她还给过青玉和四少爷,前面还砸了一罐……” 是啊,楚千尘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罐十全膏。刘氏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眉梢,喃喃道:“听说这神医还没及笄?” 张嬷嬷心念一动,道:“夫人,您的意思是二姑娘是……” 她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刘氏果断地打断了:“不可能,她不可能是。” 刘氏的神情十分肯定,没错,楚千尘如果是那个神医,她又怎么会由宸王的人来砸了侯府的牌匾,弄出那么场荒唐的闹剧,也让侯府变成了京城的笑话。 再说了,楚千尘是庶女,只有侯府好,她才能嫁得好,日后在婆家也能有所依靠。她既然都懂得去讨好她的嫡母,不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刘氏又想了想,推测道:“我看楚千尘手里怕本来就有好几罐,就是捏在手上不肯拿出来。” “这个楚千尘与楚千凰一样是奸滑的,她手上明明有十全膏也不拿出来,非闹得你大伯母与侯爷夫妻失和。说穿了,她就是为了讨好你大伯母。” 讨好了沈氏,楚千尘才有了现在在侯府的地位,连江南来的新料子都是由她先挑,楚千凰都要让她! “我也是看走眼了,从前看,我一直觉得她是个乖的,其实是装的呢。说不定连姜姨娘都被蒙蔽了眼,她这女儿是要踩着亲娘往上爬呢。” 刘氏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暗暗感慨:长房这两个丫头还真真都不是省油的灯,也难怪女儿会被她们害成这样! 刘氏抬手揉了揉眉心,愁眉不展。 她也是始终想不明白楚千凰为什么要针对楚千尘,总不至于是嫉妒楚千尘长得好看吧? 一个庶女长得再好看,也不过是给人当妾的命,说得难听点,也没见大家闺秀会和花魁去争风,那是自降身份。 刘氏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没线索,琢磨起到底要编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说服楚千尘。 刘氏为此头疼得很,愁得头发也白了好几根。 至于楚千尘,既然把这件事推给了别人去烦,也就不惦记着了,一门心思地只管制药。 连续熬了几天,终于在约定的日子前,制好了药丸与九续膏。 她一早戴着面纱先去了济世堂,然后大大方方地以神医的身份上了宸王府的马车,进了王府。 她又被领去了花园的水阁,顾玦与秦曜都在。 “小丫头,”坐在轮椅上的秦曜笑眯眯地对着楚千尘挥了挥手,“来跟我下棋吧。” 秦曜既不能出门,又不能起身,每天都快闷死了,他不耐烦看书,只能下下棋、投投壶、吹吹箫什么的。 “不要!”楚千尘一点也不给面子地拒了。 她可懒得跟秦曜这个臭棋篓子下棋,云展和小厮听了差点没笑出来。 楚千尘把九续膏往秦曜那边一抛,丢下一句:“一日两次。” 秦曜:“……” 也不顾秦曜什么反应,她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找顾玦。 她先给顾玦搭了脉,然后摸出一个粉彩小瓷瓶,吩咐小厮道:“去泡热水,加一滴。” “是,神医。”小厮恭恭敬敬地应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粉彩小瓷瓶,仿佛捧着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楚千尘又从药箱里取出七八个小瓷瓶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样样地往顾玦跟前推。 “王爷,这青色瓶子里面的药丸一次服两丸,一日服三次。这里面有一个月的分量。” “这个香囊有驱蚊虫鼠蚁的效果。” “要是中了暑气,就吃这个黑色瓷瓶里的,我在瓶身上做了备注。” “还有这个……” 楚千尘细细地叮嘱了顾玦一番,神态那么认真,那么专注。 对于她的差别待遇,秦曜已经见怪不怪了,闲闲地用牙签插着切好的西瓜吃。 小厮把刚泡好的一杯热水端了回来了,随着那热腾腾的白气,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顾玦嗅了嗅,又浅啜了一口,挑了下眉,“玫瑰?” 楚千尘看得出他眉宇微微舒展了一些,笑了,眸子里似有星光流转,“这是玫瑰清露。” 顾玦有伤在身,上次他出门去南阳,回来时明显瘦了不少,这玫瑰清露既可以行气活血,又能和血平肝,养胃散郁,对他有好处。 顾玦继续喝着加了玫瑰清露的茶水,双眸微垂。 水阁里,静寂无声,除了淡淡的玫瑰香,还有一股清雅的熏香味。 楚千尘满意地勾了勾唇,目光朝角落里的青烟袅袅的熏香炉望了一眼。 这熏香也是楚千尘亲手所制,她让莫沉他们天天都给顾玦点一支。 嗯,他们都很听话,王爷也很听话。 楚千尘收回了视线,视线又回到顾玦身上,静静地凝望他喝茶。 顾玦相貌俊美,五官如刀刻般深邃,气质高贵清冷,因为多年征战沙场,即便不言不语,浑身就有种冷然的气势。 此刻他微微垂眸,那长翘的乌睫将他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半掩,倒是让他少了几分锐气,整个人显得柔和了不少。 等到王爷这趟出门回来后,她就可以给王爷动刀了…… 想着,楚千尘眸子更亮,这时,顾玦放下手里的杯子,抬眸看向楚千尘,正对上她的凤眸。 两人目光对视,楚千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好喝吗?” 风拂过湖面从窗户吹进屋子里,湖面潋滟的水光映在楚千尘的面庞上,一双明眸,莹莹生辉。 微风习习,吹皱一湖静水,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圈地朝四周蔓延开去。 顾玦的唇角翘了一翘,“好喝。” “那我下次再给你做一些。”楚千尘更高兴了,小脸微歪,笑吟吟地自夸道,“我做的玫瑰清露和外面卖的那些可不一样。” “自是不一样的。”顾玦笑道,心情显然不错。 这两人明明只是在闲话家常而已,却莫名地透着一种旁若无人的感觉。 就是刚刚奉茶的小厮也看出来了,顾玦待楚千尘有些“不一样”。 秦曜注意到小厮若有所思的神色,扯了下他的袖子,对着他挤眉弄眼,意思是,是吧是吧? 小厮突然推动秦曜的轮椅,道:“王爷,秦世子说闷,我带他出去吹吹风……” “我……”秦曜还想说什么,嘴巴就被人捂上了。 他的轮椅被人强势地推出了水阁。 楚千尘没在意,秦曜这人和上一世一点都不一样,现在的他说是风就是雨的,毛躁得很。 窗外,荷叶与荷花随风摇曳,一颗晶莹的水珠也随之在碧绿的荷叶上来回滚动。 这是在寻常不过的景致,可在楚千尘眼里,却是她最怀念、最喜欢的地方。 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就放松了下来。 人一放松,倦意就上来了,她一不小心就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困了?”顾玦瞧小丫头困得跟只猫儿似的,就问了一句。 楚千尘生怕顾玦赶她回去睡觉,毅然摇头道:“不困。”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两个字说得有点像在撒娇。 她立即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王爷,你送我的女真弓真的好用极了!” 说着,她来劲了,把她那日在云庭阁把楚云逸杀了个落花流水的事说了一遍,那美滋滋的小脸就差直说,她厉害吧! 顾玦就顺着她的意夸了:“你在射箭上很有天赋。” 她学射箭不久,能达到现在的造诣,不仅需要反复的练习,还需要天赋。 这丫头不仅天资过人,而且是个静得下心的人。 “我也觉得,”楚千尘美美地笑了,半点也没谦虚地接受了,“我很勤勉的,每天都有练箭。” 她就近拈了一块菱粉糕,咬了第一口,就吃出来了,唇角弯起。 这是王府的大厨田砌的手艺,而且,他还为了配合王爷的口味少放了三分糖。 这熟悉的味道让她愉快极了,那满足的样子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连顾玦也被她感染,忍不住也吃了一块。 顾玦一边吃,一边看着少女笑盈盈的面庞,突然想起前几天云展曾惋惜地说,楚千尘生在永定侯府真是可惜了。 以楚千尘的惊才绝艳,本来可以大放异彩,本来不需要在侯府这泥潭中过得这般憋屈…… 曾经顾玦也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在他与楚千尘一次次的相处中,他的想法又渐渐地变了:对于楚千尘,这种惋惜大可不必。 惋惜是一种居高而下的怜悯。 她很好,所以不需要别人的惋惜。 见顾玦一直看着她,楚千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以为是脸上沾了糕点的残渣。 顾玦自是把这一幕收入眼内,低低地一笑,“你喜欢吃,我让人给你备两碟带回去吧。” 楚千尘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直点头。 于是乎,当楚千尘从宸王府离开时,手里多了一个装着菱粉糕的食盒。 当晚,顾玦和秦曜就悄悄地离开了京城,没有惊动任何人。 楚千尘当然是知道的,一下子就变得蔫蔫的,整个人就提不起劲来,除了每三天照旧以神医的身份去一趟宸王府外,其余时间就闲了下来。 她每天都躲在屋子里处理顾玦寻来的那些药材,发现其中一味药没炮制过。这药材炮制得好,可以增强药效,便于入药。这味药十分珍贵罕见,她不方心让别人来炮制,干脆就亲力亲为,去毛、晒干、切制、炮炙…… 沈氏看她成天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让楚云沐下了课就来找她,说是让她指点楚云沐的功课。 楚云沐还从来没见过炮制药材,做完了功课,就常常趴在桌子边盯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看得兴致勃勃,连沈氏都不得不感慨真是一物降一物,只有楚千尘制得住楚云沐这混世大魔王。 从五月进入六月,天气越来越热,烈日灼灼。 六月初二,楚千尘又出门去了一趟济世堂,没曾想,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她了。 迦楼就坐在窗边,双眸微垂,一手不紧不慢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串。 连这医馆的前堂似乎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庄重肃穆起来,济世堂的人更是下意识地放轻了手脚,生怕惊动了他。 迦楼的身旁站着两个随从,其中一个正是多摩。 楚千尘自是认得多摩,眼睛亮了起来,心跳更是砰砰加快:多摩从昊国回来了,也就说…… 迦楼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睁开了眼,朝楚千尘看了过来。 楚千尘缓步走到了他跟前,迦楼对着多摩做了一个手势道:“七星草,我带来了。” 迦楼抬手时,楚千尘的目光扫过他洁白如雪的袖子,瞟到袖口几点血迹,怔了怔。 多摩捧着一个匣子上前,打开了盖子,让楚千尘验货。 虽然楚千尘从未见过七星草的实物,但是她在医书上见过关于它的图与描述,七星草每叶有七星,所以得此名,气如兰,味甜。 楚千尘看了看,又闻了闻,笑了。 她可以确定着匣子里的草药就是七星草! “多谢法师。”楚千尘如获至宝地亲自收起了七星草,谢过了对方。 乌诃迦楼果然名不虚传,如王爷所说,是个重诺之人。 迦楼含笑道:“姑娘多礼,这是应当的。” 迦楼的神情与语调让人如沐春风。 那温润的气质不带丝毫的侵略性,谈笑间,让人心生好感,无论是他的随从,还是济世堂的人对上他时,言行举止都会下意识地带上几分恭敬。 楚千尘刚得了七星草,着急回去制药,打算告辞,却听迦楼先一步开口道:“姑娘请留步,我还有一事请姑娘帮忙。” 楚千尘便停了下来,道:“法师请说。” 这时,一个细微虚弱的声音响起:“喵呜……” 迦楼身后的青衣少年拎着一个竹篮上前了两步,那篮子里躺着一只四蹄雪白的黑猫,最多才两个多月大,蜷成一团,一双碧绿的眼睛可怜兮兮。 它虚弱地又叫了一声:“喵呜。” 楚千尘的鼻尖动了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视线又在迦楼袖口的血迹上掠过。她算是知道这是从哪里沾来的了。 “它受伤了?”楚千尘问道。 迦楼接过了那个竹篮,放在桌上,解释道:“我们在前面一条街上捡的猫,它的后腿被马车压断了,一时也看不出还有没有别的内伤。” 楚千尘摸了摸猫儿那扭曲的右后腿,心中就有数了,吩咐琥珀道:“它的腿断了,需要接骨,去准备一下。” 琥珀赶紧去做准备,不一会儿,麻沸散、火烛、清水、刀具、九续膏等等就都备好了。 “麻沸散。”楚千尘一伸手,琥珀就默契地把吸了麻沸散的芦苇管递了过来。 楚千尘一手拿着芦苇管,一手去掰小奶猫的嘴。 然而,原本还可怜兮兮的小奶猫突然就伸出利爪朝楚千尘的手拍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迅如电隔在楚千尘与猫儿之间,他的手背被猫爪挠了一下,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迦楼并不在意,道:“我来按住它。” 他把佛珠串交给了青衣小厮,两手按住小奶猫的四肢。 “呜呜……”肚皮朝天的小奶猫发出可怜兮兮的叫声,抖得就跟风雨中的残叶似的。 楚千尘小心翼翼地喂小家伙吃了麻沸散,这只猫实在太小了,她不敢多喂,只能一滴滴地往它嘴里喂。 小奶猫的叫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须臾就不再挣扎了,只有一双碧眼还半张半阖,朦朦胧胧的。 “剪子。”楚千尘从琥珀手里接过剪子,亲自给小奶猫剪去伤腿附近的长毛,以干净的湿布擦去它身上干涸的血迹和尘土。 她的动作轻巧小心,神情专注,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只小猫身上,仿佛在她眼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迦楼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与楚千尘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但这位姑娘已经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无论是她出神入化的医术与箭术,还是她对上大齐皇帝、太子时的从容不迫,以及她去驿馆找他谈条件时的杀伐决断,还有此刻…… 佛曰:世间万物皆有灵,万事皆有因果。 他这趟来大齐能遇上她,也许冥冥中也自有因果。 前堂里,静悄悄的。 对于楚千尘来说,治疗一个猫儿再简单不过了,她前世也是从治疗小动物以及人的一些小病小痛开始她的习医之路。 短短一炷香功夫,楚千尘就给这只小奶猫接好了伤骨,又包好了药。 麻沸散的药效还没过,小奶猫还是蔫蔫的,晕晕的,一动不动,仿佛被蹂躏了一番似的。 楚千尘在它头上揉了两下,才去净了手,道:“法师,它这伤只上一次药是不够的,要养上十天半个月,这段时间它的腿都不能乱动,不如把它给我吧?” 琥珀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姑娘的意思是要养这只猫? 迦楼的眉头微微一动,目光愈发温润,同样有些意外。 “那就劳烦姑娘了。”迦楼微笑着施了个佛礼,“看来它与姑娘有缘。” 楚千尘伸出手指在小猫的鼻尖刮了一下,“你给它取名了没?” “不曾。”迦楼也去净手,他手背上被猫抓的伤口还没愈合,水盆里多了一丝血丝。 虽然这只是小伤,其实不用涂药膏,但是楚千尘想着这猫现在是自己的猫了,她的猫抓了人,她当然是要负责的。 楚千尘只是一个眼色,琥珀就明白了,动作娴熟地摸出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 楚千尘指了指迦楼的手背道:“这药膏一日涂两次,涂上三天就好了。” 虽然迦楼看着和善得很,可琥珀对他有种莫名的敬畏,她把十全膏给了多摩,特意补充了一句:“保管不留疤。” 多摩:“……” 大男人手背上留个疤算什么,就是脸上留疤,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摩看了迦楼一眼,还是把小瓷罐收下了。这位姑娘给的东西十有八九是好东西! 既然事了了,迦楼就带着两个随从告辞了。 从济世堂出来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朝斜对面的一条巷子看了一眼。 多摩和青衣少年也察觉了什么,目光如剑地也望了过去。 狭窄的巷子里乍一看空荡荡的。 多摩低声道:“有人盯着我们……” 迦楼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转身离开了。 多摩又朝那巷子望了一眼,轻蔑地嘀咕道:“大齐皇帝还真是小家子气!” 诚如迦楼一行人猜测的,一直有人暗中盯着济世堂,迦楼来过济世堂的消息不消一刻钟就传到了宫中的皇帝耳中。 “……皇上,乌诃迦楼刚去济世堂见了那位神医,他在里面呆了近半个时辰,锦衣卫不敢靠近,所以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对着皇帝禀道。 皇帝坐在御案后,面沉如水,一手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一言不发。 这几天,盯着宸王府的锦衣卫每隔三天就看到神医进府,每一次神医都要一个多时辰才从王府出来。 宸王府最近闭门谢客,顾玦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出过门了。 事有反常必有妖。 皇帝突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了窗前,望着宸王府的方向。 顾玦刚回京时,一直躲在王府闭门不出,对自己的宣召也是置之不理。但是从四月中旬起,顾玦就会时不时地去一些茶馆酒楼小坐,还去过几趟元清观,再后来为了秦曜的事,他也上了朝。 现在他又突然闭门不出,神医又屡次登门,肯定是顾玦的病又重了。 这时,陆思骥察言观色地又道:“皇上,乌诃迦楼见那位神医会不会是为了打探宸王的病情?” 皇帝依旧没说话,他也是这么想的。 前几天,迦楼才刚去过宸王府,足足呆了两个时辰才出来,他到底和顾玦谈了些什么呢?! 这件事就像是皇帝的一个心病,这些天一直让皇帝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皇帝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冷声斥道:“这些昊国人真不知礼数,来了大齐,居然先去拜访顾玦!” 皇帝似乎完全没想起是他不愿见南昊使臣,陆思骥自然也不会提醒皇帝这一点,他只是垂着头,站在皇帝后方。 对于乌诃迦楼,皇帝的心情太复杂了,既怕顾玦和乌诃迦楼勾结在一起,又怕乌诃迦楼知道顾玦重病,会不会因此起了什么心思…… 御书房里,静了片刻。 直到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查到那个神医的身份?” 陆思骥的头伏得更低了,“还是没查到,宸王府的人太奸诈了。”也太嚣张了! “没用!”皇帝更怒,脸色铁青,觉得锦衣卫真是做什么都不成,“你们锦衣卫是怎么办事的,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朕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 陆思骥心里委屈啊,连皇帝都拿宸王没办法,更别说是他们了。那神医背后有宸王撑腰,就是他们派人去济世堂直接拿人,也要看宸王府同不同意。 陆思骥是一个字也不敢吭,只能由着皇帝发泄他心头的抑郁。 皇帝越骂越觉得没劲,骂了一通后,把陆思骥给赶走了。 皇帝一个人关在御书房里生闷气,烦躁地来回走动着。 他一会儿想让倪公公宣乌诃迦楼,一会儿又改变主意,觉得他在乌诃迦楼见了顾玦后,再宣召他,难免让人以为他怕了南昊和顾玦。 中间,几个内阁大臣也来求见过皇帝,可皇帝根本无心理会朝政,把他们全部都打发了。 一个多时辰后,倪公公惶惶地来请示道:“皇上……” “朕不是说不见吗?”皇帝不耐地打断了他,不怒自威。 倪公公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玄净道长求见。” 105生机 一听玄净道长来了,皇帝的脸色稍缓,改口道:“快请道长进来。” 倪公公松了口气,连忙亲自去把玄净给迎了进来。 玄净还是穿着一袭朴素的玄色道袍,头发以一支竹簪簪起,宽大的衣摆随着他的步履轻轻摆动着,一派仙风道骨。 玄净手里捧着一个红木雕花匣子,先给皇帝行了礼,然后就把那匣子呈了上去,“皇上,第一炉九重丹练好了,贫道特来呈给皇上。” 皇帝的眼睛一亮,目露异彩,快快呈上来。 倪公公接过那匣子,呈到皇帝跟前,匣子一开,屋子里立刻多了一股似檀香又似竹香的气味。 皇帝只是闻了闻,就觉得精神一振。 玄净一甩拂尘,笑着提议道:“皇上,不如您现在服药,由贫道为您护法可好?” 这个提议正合皇帝心意,忙让人给玄净道长赐座。 倪公公让人给皇帝取了一杯温水来,取了一颗大红色的九重丹给皇帝,皇帝就水吞服,然后闭目坐在窗边。 玄净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银白拂尘垂在一侧,也是双眸紧闭,瞧着庄严神圣。 倪公公敛气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惊扰了皇帝。 须臾,皇帝就觉得身子越来越热,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倪公公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也不敢给皇帝擦汗。 终于,半盏茶后,皇帝睁开了眼,眼眸中神采焕发,仿佛又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道长真是仙人!”皇帝心情大好,连连赞道,“自从吃了九还金丹,朕的身体就越来越好,精力也越来越旺盛,仿佛回到了二十岁时。” “这九重丹更是不同凡响,朕现在才知道何为洗髓易筋,脱胎换骨!” 皇帝只觉得浑身畅快,方才的疲惫、郁结全都一扫而空。 玄净也睁开了眼,依旧盘腿坐在蒲团上,不骄不躁,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皇上谬赞了。”玄净笑道,“道法自然,是皇上您有仙缘。” 皇帝只觉得玄净说得句句妥帖,让他的心情更为舒畅。 倪公公这才放心地给皇帝擦了额头的汗,又给皇帝和玄净都上了茶。 皇帝喝了口茶,话题就转到了顾玦身上,“道长,顾玦的病到底怎么样?” 玄净从袖中摸出一个古朴的龟壳以及六枚铜钱,不卑不亢地淡声道:“皇上,且容贫道卜一卦。” 他将那六枚铜钱放入那棕褐色的龟壳中,然后以右手封口,闭上眼高举起龟壳,轻缓地摇晃着。 铜钱敲击龟壳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御书房中。 玄净将龟壳摇了四五下后,就将里面的那些铜钱轻轻倒出……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皇帝和倪公公皆是盯着玄净每一个动作。 只听那窗外有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彼此嬉戏。 玄净看着那几个铜钱,喃喃自语着:“需卦,天水卦象,路有坎坷……六四爻又称血爻,血光之灾……以等待转机。” 须臾,玄净抬起头来,神情庄重地说道:“皇上,宸王重病,九死一生,乃‘绝处逢生’之相。” 他高深莫测地捋着胡须,眸底掠过一道精光。 他也是无意中知道宸王府的人在江南寻名医的事,为了博取皇帝的信任,假借卦象说了出来。为此,皇帝对他更为信重,屡屡招他进宫,还让他开炉炼丹。 皇帝面色一凝,觉得玄净算得太准了。 顾玦病重,济世堂那个神医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照理说,她应该是治不好顾玦的,可万一如卦象所说,让顾玦“九死一生”了呢。 皇帝重重地把茶盅往茶几上一放,那撞击声吓得倪公公心肝一跳,手里的拂尘都差点没脱手。 皇帝心里不痛快极了:这个顾玦命怎么这么好,血爻这样的血光之灾都死不了,还要继续碍他的眼,挡他的道! 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冷了下来。 玄净拈了拈须,又俯首去看卦象,似是迟疑道:“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急了,连忙追问道。 “依这卦象,宸王正处生死存亡时刻,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一线生机即灭……”玄净模棱两可地把话给说全了。 皇帝眯了眯那双锐眼,凝神思索着玄净话里的意思,心里默念着: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一线生机即灭…… 玄净道长见皇帝沉默,高深莫测地又说了一句:“人的命格都是天注定的,一切自有定数……” 皇帝目光一凛。 天注定的?!他是天子,自可逆天而行! 命格天注定?!他非要削弱顾玦的命格不可…… 等等,削弱命格! 皇帝想到了什么,正想再问玄净,就在这时,湘妃帘被人打起,一个青衣小內侍进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帝立刻猜出了什么,脸色更难看了,似乎有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玄净很会看脸色,识趣地告退了:“皇上还有政务,贫道就不叨扰皇上了。” 青衣小內侍这才禀道:“皇上,宸王殿下不肯来。” 他咽了咽口水,垂下了头。他根本就没见到宸王,宸王府的人用一句“不来”就把他给打发了。 皇帝更恼了,双拳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感觉似有一条怒龙在胸口咆哮着,翻滚着。 这两个多月来,他宣了顾玦一次又一次,顾玦就没理过他,完全没把他这大祁皇帝放在眼里。 他要亲自去! “摆驾宸王府!”皇帝怒道,从御书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可还走没到乾清门,皇帝又改变了主意,压下了心头的不快。 “去钟粹宫!”皇帝临时改了方向,又去楚贵妃的钟粹宫。 皇帝已经许久没来钟粹宫了,楚贵妃喜出望外,忙不迭又往鬓发间多插了一支五凤朝阳珠钗,揽镜自怜了一番,这才去迎圣驾。 皇帝的到来令得整个钟粹宫都喜气洋洋,宫女內侍们全都忙忙碌碌,有的上茶水瓜果点心,有的往东偏殿又加了冰盆,有的给他们打扇…… 皇帝浅啜了口茶后,就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前些日子,朕在御花园看到南昭带着你娘家两个侄女……” 楚贵妃心念一动,眼睫颤了颤,“那日臣妾的大嫂带着两个侄女进宫探望臣妾,臣妾就让二皇子带她们去御花园赏赏花。” 楚贵妃说话的同时,眸底掠过一抹思忖:皇帝突然提起这件事,莫非是为了楚千尘…… 诚如楚贵妃所猜测的,皇帝确实是为了楚千尘而来。 “你那个二侄女你觉得怎么样?”皇帝一边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一边随口问道。 楚贵妃心里咯噔一下,儿子与她提过,他想求他父皇给他和楚千尘赐婚,当时她哄着儿子先别找他父皇,莫非儿子还是背着她求到了他父皇那里?! 肯定是楚千尘那个狐狸精哄了儿子! 楚贵妃心里暗道,掩住眸底的异色,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似是欲言又止:“臣妾那二侄女是臣妾大哥的庶女……” 她的用意是提醒皇帝,庶女的身份肯定是不够格当皇子正妃的。 “臣妾听大嫂说,她一向寡言少语,性子也软和,在家里也就是做些女红什么的,平日里足不出户的。” “这孩子是个孝顺的,因为凰姐儿进宫给三公主当伴读,她经常去妾身大嫂那里给她作伴。妾身的大嫂可喜欢她了,连这次进宫也带着她,妾身瞧着连凰姐儿都要让一边。” 楚贵妃说得委婉含蓄,又似带着几分戏谑。 她没说楚千尘一个字不好,乍一听,似乎有维护之意,其实这字字句句都是语含深意,在说楚千尘趁楚千凰不在,就趁虚而入,在嫡母跟前装孝顺,还要抢嫡长姐的风头。 然而,楚贵妃越说不好,皇帝就越是满意,唇角翘了起来。这样才好! 皇帝放下茶盅,信手打开了折扇,慢悠悠地扇着,耳边又响起了当日玄净说得那番话:“有的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她要是遇人不淑,还会削弱对方的命格。” 有趣!这个楚千尘委实“不错”。 楚贵妃一直在观察皇帝的神色变化,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态度,试探道:“皇上,她那日可是有什么有失礼之处?” 皇帝随口敷衍地说了一句“不曾”,神情冷淡,这时,他又想起当日楚千凰手里的那个鎏金香囊,就顺口赞道:“你那大侄女倒是不错。” 楚贵妃听皇帝赞的是楚千凰,却对楚千尘没半个好字,暗暗地松了口气,顺着皇帝的话赞道:“是啊,凰姐儿是臣妾自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好的。” 看来贵妃果然是看中了她这个大侄女给二皇子当侧妃。皇帝自以为明白了楚贵妃的意思,“嗯”了一声。 关于楚家的话题到此为止,楚贵妃又把话题转到了顾南昭的功课上,不着痕迹地替儿子说了好些好话。 皇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目光又望向了窗外,望着宸王府的方向。 距离万寿节也不远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赠顾玦一份重礼了。 宸王府闭门谢客的消息没两天就传得京城上下人尽皆知了。 联想起此前宸王病重的传言,不少人原本心中是半信半疑,现在觉得是十有八九了,宸王怕是真的性命垂危了。 宸王手掌北地军,将赤狄彻底逐出大齐的疆土,这些年,他在大齐朝百姓与军中的威信直逼皇帝,他的存亡势必对朝局的变化产生偌大的影响。 不少朝臣由此看出了机遇,跃跃欲试,其中也包括永定侯楚令霄。 然而,无论楚令霄有多大的抱负,他都无能为力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逸哥儿,你可要给为父争气啊!” 楚令霄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叮嘱道,心里憋屈得很,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生不逢时。 这本来这是个极好的机遇。 宸王一倒,树倒猢狲散,宸王一脉也就不成气候,可想而知,届时军中肯定能有很多空缺,他再设法在朝中周旋一番,说不定能再上一层楼。 可现在,他却被困在榻上,只能眼睁睁地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楚令霄看着自己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的伤腿,心里怒意翻涌,伤腿又开始作痛。 这段日子,他一直没放弃,请了周边好些地方擅骨科的大夫来侯府,可是那些所谓名医个个都说不行。 一次次的挫败与失望给楚令霄倒了一桶又一桶冷水,让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责骂迁怒下人,下人们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屋子里的两个丫鬟全都缩着脖子,一声也不敢吭,只悄悄地瞥着楚云逸,心道:幸好有大少爷,侯爷今天看来心情还算不错。 “父亲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坐在榻边的楚云逸自信地说道。 看着与自己模样相似的长子,楚令霄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这个长子样样都像他,能文能武,是他的骄傲,一定可以为侯府长脸! “这次万寿节的武试就是你最好的机会,只要你进入决赛,就能一飞冲天,扬名京城。”楚令霄谆谆教诲着,一派慈父的样子,“逸哥儿,昨天的初选你表现得不错,之后的刀剑比试、射试你也不能懈怠。” “刀剑比试时,你就施展徐师傅教你的那套刀法,十拿九稳。” “你的骑射一向出色,在京中同龄中人鲜有对手,射试时,只要你不轻敌,不慌神,定可以脱颖而出。” 万寿节那天,在宫中会有武试,是武将和勋贵子弟显威名的大好机会。 武试分两场,一场是武将们之间的对决,另一场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们参加的,只要通过前面的三场初试打入万寿节那天的决赛,就可以在皇帝和来朝圣的四方蛮夷跟前露脸。 历年的万寿节,都有武将或者勋贵子弟因此得了好前程。 听楚令霄提起骑射,楚云逸眉头微微一动,就想到了楚千尘,想起当日的云庭阁。 楚千尘的那四箭,一箭比一箭精彩,让他忍不住去想如果有第五箭,她又会怎么射…… 父亲和武师傅都夸他骑射好,他也是一直这么想的,以前他与京中其他的勋贵子弟比试骑射也从不曾输过,但是他竟然比不上楚千尘。 他输了,毋庸置疑。 楚云逸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透着几分倔强、几分不服输。 “父亲,二姐的射艺也是您教的吗?”楚云逸握了握拳,忍不住问道。 他和楚千凰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都是由楚令霄亲自启蒙的。 “……”楚令霄皱了皱眉,不懂楚云逸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不耐烦地答道,“我没教过她。” 楚令霄一想到楚千尘就来气:这丫头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孝不敬,心里全然没有她姨娘和她这个父亲。 楚云逸惊讶地动了动眉梢,又道:“父亲,二姐的箭法出神入化,上次我与她在云庭阁比箭,我输了……” 楚云逸正要细说当日的事,可是楚令霄根本就不耐烦听,嗤之以鼻地打断了他:“你二姐姐啊,只是花架子而已。”楚千尘每天就知道讨好沈氏,只会走那些偏门歪道,她的骑射能好到哪里去! “……”楚云逸欲言又止,总觉得父亲说得不太对。 楚千尘在云庭阁的那几箭精妙绝伦,连二皇子、顺王世子还有南昊大皇子乌诃迦楼都赞不绝口,这应该不是花架子吧? 如果这叫花架子,那输给她的自己又算什么?! 楚云逸抿了抿唇,思忖着:楚千尘摆明了是下了苦功练射箭的,但是府里上下却没有人知道,连父亲都不知道。 那么,姨娘知道吗?!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心中,楚云逸几乎可以肯定,姜姨娘估计也一无所知。 楚云逸心里对楚千尘越发好奇了,想着她轻而易举地掀翻了自己的事,想着前几日听丫鬟说起她救了四弟的事。 后面楚令霄还说了些什么,楚云逸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半个时辰后,因为楚令霄要换药,楚云逸就从他那里出来了。 出院子的时候,后方的屋子突然传来一阵“砰铃啪啦”的砸东西声。 楚云逸的小厮听到了声响,神情复杂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侯府本来也没什么秘密,小厮早就听说了,侯爷最近因为腿伤脾气越来越暴躁,连姜姨娘都迁怒了好几次,方才小厮还担心自家少爷也被侯爷迁怒…… “少爷……”小厮收回了视线,发现楚云逸已经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的。 楚云逸还在想楚千尘,不知不觉中,他就去了演武场。 此时,太阳西斜,周围的花木、亭台等等落满了璀璨的霞光。 “楚千尘,你再演示一遍给我看!”楚云沐激动兴奋的声音从演武场里传来。 楚云逸不由加快了脚步,迎面而来的微风暖烘烘的,让人觉得有些气闷。 走进演武场后,他一眼就看到了一袭丁香色襦裙的楚千尘立于前方,信手取箭拉弓…… 她一边演示,一边耐心地和楚云沐说着话:“沐哥儿,你看仔细,像这样……” “心要静,眼要定,手要稳。” “然后再放箭……”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她扣弦的手就松开了,羽箭破弦而出…… 楚云逸没去看那支羽箭是否射中靶子,就算不看,他也知道她这一箭必定正中靶心。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楚千尘的身上,落在她唇畔那抹自信的微笑上。 他心底又升起了那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过去的十几年,他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亲姐姐。 眼前的少女熟悉而又陌生,那么出色,那么夺目。 “啪啪啪!” 楚云沐兴奋地拍着手掌,毫不吝啬地赞道:“楚千尘,你又射中了!你太厉害了,名师出高徒,我也会像你这么厉害的,对不对?!” 楚千尘又取了一支箭,用带尾羽的那端轻轻地在他发顶碰了一下,“你想像我这么‘厉害’,就要好好练!” “无论学什么,都要记住一句话……” “我知道!无他,唯手熟尔。”楚云沐默契地接口道,“你都说了一百遍了。” 他傲娇又自信地昂着下巴,又道:“你可以,我也可以的!” 楚云逸看着楚千尘与楚云沐,心头复杂极了,有佩服,有惊讶,有赞叹,有些不服输……也有些酸溜溜的,一股酸气往上冒。 他才是她弟弟,她干嘛不带着他练?! 楚云逸握了握拳,别别扭扭地朝楚千尘与楚云沐走了过去。 楚千尘其实早就注意到他来了,也没理会他,把手里的那支羽箭递给了楚云沐,“来吧,你来射!” 楚云沐这时才看到了楚云逸,抓着箭的手挥了挥,“大哥。” 楚云逸也硬邦邦地打了招呼:“四弟。” 他心里还别扭着,故意不看楚千尘,也不跟她打招呼。 楚云沐全然没注意到他们没说话,自顾自地去射箭。 他一边搭箭拉弓,一边还嘀咕地重复着方才楚千尘的叮嘱:“心要静,眼要定,手要稳。” 楚云沐跟着楚千尘练了一个多月射箭了,基本上是风雨无阻,也就是被断弦伤了脸后,停了几天而已,现在他射箭的水平已经大有进益,每一箭都能射中靶子。 楚云逸也在旁边练习射箭。 “嗖!嗖!嗖!” 他射得很快,楚云沐射一箭的功夫,他差不多可以射两箭,而且还越射越快,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发泄的急躁。 前面几箭每箭都正中靶心,到了第五箭,这一箭突然就偏了,射到了旁边楚云沐的靶子上,又是正中靶心。 “大哥,你脱靶了!”楚云沐指着自己的靶子咯咯笑了,学着楚千尘的口吻训他,“你的心不静!” “……”楚云逸眼角的余光朝站在楚云沐身旁的楚千尘瞥去,就等楚千尘一起“嘲笑”他。 然而,楚千尘依旧没看他,轻轻地揉了揉楚云沐的头顶,“你还有空管别人,好好练你自己的!” “别人”脸色一僵,看着楚千尘“温柔”地揉着楚云沐的发顶,心更酸了,又想起了自己被她摔得四脚朝天的一幕幕,背和屁股又开始作痛。 她……她……她也太区别待遇了吧! 楚云逸心里憋着一口气,对自己说,哼,她不睬他,他也不睬她! 他才不稀罕她呢! 楚云逸转过头,想跟楚云沐说话,却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楚云沐与楚千尘都不见了。 人呢?! 他看了半圈,才看到他们俩正朝演武场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说着话。 “楚千尘,我今天在族学里听几个堂兄说,明天有刀剑比试,我也想去看。”楚云沐拉着楚千尘的袖子,仰首看着她,显然是想她带他去。 “不行,你功课紧。”楚千尘二话不说就拒了。 “二姐~”楚云沐晃了晃楚千尘的袖子,拖着撒娇的尾音。 “你要是乖,我带你去看第三场。”楚千尘跟他谈条件。 “乖!我最乖了!” “哦。” “你‘哦’是什么意思,我不乖吗?” “……” 姐弟俩说说笑笑,渐行渐远。 楚云逸的小厮也望着他俩离开的背影,心里其实也有些惊讶。 他刚回京不久,也听闻了二姑娘与四少爷现在处得好,可是耳听为虚,直到现在亲眼看到,小厮才有种眼见为实的感觉。 “少爷……” 小厮想问他要不要继续练箭,却见自家少爷随手把手里的弓往边上一丢,抛下一句:“不练了!” 小厮抓了抓头,总觉得自家少爷今天好像有些阴阳怪气的。 楚云逸气呼呼地走了,心里憋着一口气。 他一定不会输,一定要让楚千尘瞧瞧他的能耐。 106好胜 楚云逸堵着一口气,把气发在次日的第二场比试上,于是,他与其他十几名少年脱颖而出。 接下来,楚云逸只要通过第三场射试,就可以参加六月十一日万寿节的武试决赛。 随着万寿街的接近,京城更热闹了,京中的客栈全数客满,随处可见都是异国人与外乡人。 侯府的气氛却有些紧张,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少爷要参加武试,全都不敢嬉闹,生怕惊扰了大少爷,楚云沐则期待极了,每天都数着日子盼着第三场射试,简直比楚云逸还着急。 在楚云沐的翘首以待中,六月初八终于到了,一早楚云沐就来琬琰院叫楚千尘起床。 “我们得早点去,晚了就看不到热闹了。” “今天去那边看热闹的人肯定多,马车肯定比平时走得慢……” “……” 楚云沐本来是想提前出发的,可是他来了琬琰院这才发现楚千尘养了一只四蹄雪白的小黑猫,这下,他不肯走了,逗了小瘸猫近半个时辰,才在沈氏的催促中出了门。 今天第三场射试比的是立射与骑射,比试在兵部校场举行。平常这个校场是不对外开放的,这几天为了武试才允许观众入场观赛。 当他们抵达时,已经是巳初,比赛早已开始,赛场的周围被那些来观看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眼望去,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大齐百姓外,还有那些奇装异服、五官深刻的异国人,热闹非凡。 这里的坐席位子数量有限,那些个普通百姓只能挤在外围站着看,沈氏早早就以永定侯府的名帖定好了位子。 高台的席位上,坐满了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有人闲话家常,有人在讨论前面的那场立射,有人在猜测接下来的比试…… 从旁人的对话中,可以听出武将的立射比试刚刚结束,下一场是武将的骑射比试。 楚云沐兴致勃勃地听了好几耳朵,想想自己错过了前面的立射,又后悔自己来晚了:都怪那只小瘸猫害他忘了时间! “咚!” 武将们的骑射比试就在一阵震天的锣鼓声后正式开始了。 五匹马几乎同时从起点冲了出去,撒开蹄子狂奔着,马蹄声如雷鸣般响亮。 整个校场如沸水般喧嚣、热闹。 高台上以及周围的观众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场中那些奔驰的骑士,为他们欢呼,鼓劲…… 赛场的周围每隔一段就放着一排靶子,参赛者要策马绕着校场跑一圈,并在过程中对着这些靶子射出十箭。 今天的比试不仅要看射箭的准确度,而且还要他们完成得越快越好,考核的就是骑射的精准与速度。 骑士们将身子伏低,越骑越快,如风驰电掣般。 当距离第一排靶子三十来丈时,那些骑士就纷纷地开始抽箭拉弓,“嗖嗖嗖……” 那密集的羽箭破空声此起彼伏,射出的大部分羽箭都射中了靶子,也有少数射偏了,擦着靶子飞过。 “射中了,二姐,你快看,他射中了!”楚云沐欢快地鼓掌,小脸上泛着愉快的神采,“你看,那个穿青衣的家伙肯定会是这一场的头名!” “是不是,是不是?” 楚云沐喊得大声,周围的不少男女也听到了,朝他所说的那个青衣骑士看去。 楚千尘也看了那青衣骑士一眼,随口附和道:“是吧。” 琥珀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家姑娘。 她看得分明,那个穿青衣的公子就是在射箭时故意玩了个背射,只能算是炫技,那一箭虽然射中了靶子,却只是险险地射中靶子边缘而已。 他这动作虽然好看,可是华而不实,自家姑娘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在哄四少爷呢! 在众人如雷的欢呼声中,比赛如火如荼,当那些骑士们跑过大半圈时,胜负就已经很明确了,一个褐衣骑士比旁人领先了足足一个半马身。 “咻!” 他动作利落地射出了最后第十箭,长箭如长虹贯日,气势惊人,又是一箭正中靶心。 在靶子射中靶心的那一瞬,他的马也载着他飞过了终点。 场中爆起更热烈的掌声,众人皆是齐声叫好。 “那个是昌兴伯世子吧?” “就是他!骑射果然出众,名不虚传啊,我看他肯定能参加万寿节那天的决赛。” “要不,我们赌一赌?” “……” 听旁人说得热闹,楚云逸也来劲了,扯着楚千尘的袖子,问道:“楚……二姐,我们也来赌下一场的头名好不好?” “赌注呢?”楚千尘挑挑眉,故意逗他。 楚云沐正在兴头上,提议道:“压我们这个月的月例怎么样?” 楚千尘笑着应了,还大方地让楚云沐先选。 琥珀一脸微妙地看着楚云沐,觉得四少爷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谁给了他勇气跟自家姑娘赌马的? 结果就如琥珀所料—— 第二场,楚云沐押了忠勇将军府二公子,结果输了。 第三场,楚云沐押了金吾卫的柳经历,结果又输了。 他赌了两场,就把他自己六月和七月的月例全给输了。 “还赌吗?”楚千尘笑眯眯地问楚云沐,打算给这熊孩子上一堂课,教教他何为赌博的害处。 楚云沐还不服气,“赌”字差点就要出口,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起点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改了口:“大哥来了!” 从下一场开始,就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们上场了。 楚云逸虽然还不满十二岁,可是他自小练武,身形挺拔,此刻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翻领胡服站在校场中,一手执着长弓,蓝衣鲜亮,颇有种鲜衣少年的意气风发。 “二姐,你快看,轮到大哥上场了!”楚云沐抬手指着场上的楚云逸,楚千尘随口“哦”了一声。 楚云逸也朝高台上的楚云沐他们望了过来,目光恰好与他们对视。 “大哥看到我们了!”楚云沐又愉快地对着楚云逸挥了挥手,目露异彩。 相比下,楚千尘显得那么平静,端坐在席位上,静静地看着楚云逸,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楚云逸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长弓,眼底掠过一抹倔强好胜的光芒。 楚千尘果然来了! 他今天非要让她对他刮目相看不可,他要让她知道在这京城一众年轻子弟中,他的射艺那可是数一数二的。 有他这个弟弟,那可是很长脸的! 楚云逸自信地昂首挺胸,与其他少年郎们一起站在一排靶子前。 又是一阵“咚”的锣声响起。 十几个少年几乎同时弯弓引箭,这些少年既然都走到今天的第三场比试,自是个个身手不凡,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然后,他们又倒退十步,开始射第二箭。 “嗖嗖嗖!” 又是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楚云沐看着下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叫嚷个不停: “大哥又射中靶心了!” “他们是每一箭都要退十步吗?” “哈哈,最左边那个人第四箭射歪了,他肯定要出局。” “二姐快看,大哥的第五箭也射中了……” “……” 楚云沐亢奋极了,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楚千尘得空还往他嘴里塞了颗喉糖。 含了糖的楚云沐声音就变得有些含糊起来,可这全然没影响到他对比赛的热情,一会儿鼓掌,一会儿挥着小拳头。 忽然,楚云沐愣了一下,歪着脑袋疑惑地“咦”了一声。 其他人已经射出了第六箭,可是站在中间的楚云逸却慢了一拍,拉满了长弓,还未放弦。 “二姐……”楚云沐扯了下楚千尘的袖子,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就见下方的楚云逸终于放了弓弦。 “嗖!” 他这一箭气势如虹地脱弦而出,准确地射在靶子上另一支羽箭的箭尾上,然后将那支箭对半劈开,箭尖正中靶心。 满堂哗然! 旁边不知道是谁喊了出来:“追尾箭!” 其他人也此起彼伏地喊起了“追尾箭”,还有人认出了楚云逸的身份,不时听到“永定侯府”、“大公子”等等的词语飘了过来。 楚云逸这一箭追尾箭比其他少年委实技高一筹,其他人神色各异,有的钦佩,有的惊叹,有的不服气,有的露出怯意。 在考官唱报了一声后,少年们再次退了十步,然后射出第七箭。 楚云逸的第七箭仍然是追尾箭,场中爆发起一阵如雷的掌声。 他的出众表现影响到了其他的少年们,有两个少年为此慌了神,也想学他射追尾箭,可射出的羽箭反而偏离了靶心,引来一些哄笑声。 渐渐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云逸身上,或是指指点点,或是鼓掌,或是呐喊鼓劲。 楚云逸全然不受干扰,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周围的喧哗声都传不到他耳中。 他的眼中、心中,只有前方的箭靶子,耳边有一个似近还远的女音传来:“心要静,眼要定,手要稳。” 楚云逸稳稳地射出了第八箭,第九箭,第十箭。 每一箭都是漂亮干脆的追尾箭。 后面的五箭把他的前五箭全数劈开。 周围的观众看得是热血沸腾,一个个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此时此刻,校场上的这些个少年中,楚云逸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主角,其他人全部都沦为他的陪衬。 他用这五次成功向在场所有人证明了他的追尾箭不是巧合,也不是运气,是他的实力。 “啪啪……” “啪啪啪……” 场中再一次爆发出如雷贯耳的掌声,如海浪般,一浪比一浪高。 这一场,即使考官还未宣布优胜者,所有人都知道楚云逸是这场比试中毋庸置疑的头名。 在满场的掌声中,楚云逸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又抬眼朝高台上的楚千尘他们看了过去。 这几日,他一直发奋地苦练追尾箭,就是为了今天! 他这么聪明,一学就会,教他明显比教楚云沐有成就感多了是不是? 就在这时,校场的入口起了一片骚动。 一队锦衣卫的人气势凌人走在前方开道,其他观众全都被驱赶到旁边。 一个小內侍扯着嗓门用尖细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入口方向,一道明黄色的华盖如祥云般摇曳而来,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在一众勋贵近臣以及禁军士兵的簇拥下来了。 圣驾的到来让全场都炸开了锅,在场的人全都跪了下去,齐声呼喊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喊声震天。 皇帝环视众人,露出亲和的笑,道:“免礼!”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那些百姓难得有机会见天颜,全都伸长脖子往皇帝的方向张望着,可是皇帝的周围自有锦衣卫与禁军守着,好像一堵高墙般,大部分人根本就窥不见皇帝的龙颜。 倪公公附耳对着皇帝说了一句,皇帝就看向了楚云逸,用赞赏的口吻说道:“你小小年纪就能射出追尾箭,箭法不错!” 皇帝心情不错,这些个少年会是他们大齐的后起之秀,他举办这武试,也是想让来朝圣的万国展现大齐的国威。 “谢皇上谬赞!”楚云逸抱拳谢恩,年轻的面庞上神采焕发,意气风发。 他忍不住又朝楚千尘那边望了过去,想看她是不是在看自己。 楚云沐对上了楚云逸的目光,抬臂又对着他挥了挥,再喊道:“楚千尘,大哥在看我们。” 可是,他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楚云沐转头去看楚千尘,楚千尘没在看校场,她的目光正望着台下的某个方向,楚云沐就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七八岁的粉衣小姑娘正茫然地四处张望着,仿佛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似的,眼神惶惶。 周围人多,不免就有人朝她挤来,她吓得不断往后退着,退着,渐渐就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小姑娘蹲了下去,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楚千尘微微皱眉,认出了小姑娘,转头对沈氏道:“母亲……” 她话没说完,就被楚云沐的声音压了过去:“二姐,这不是七娘吗?她怎么一个人……” 沈氏闻言,面色一变,连忙问道:“七娘在哪儿?” 楚云沐乖乖地指了方向,沈氏也看到了顾之颜,急了,连忙起身:“我去找七娘,你们留在这里。” 沈氏带着两个大丫鬟匆匆地从高台上下去了,陈嬷嬷留在了高台上,从上方盯着蜷在角落里的顾之颜,嘴里喃喃说着:“县主怎么会一个人在那里……”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也包括楚千尘。 不一会儿,沈氏与两个大丫鬟就拨开人群,走到了顾之颜跟前。 沈氏小心翼翼地向顾之颜靠近,神情温柔而关切,嘴里喊着她的名字。 可是顾之颜恍若未闻,似乎没认出沈氏,她的眼神愈发惶惶,身子也抖得更厉害了。 沈氏俯下身,试图伸手去抚顾之颜的肩膀,顾之颜仿佛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小兽般,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双手胡乱地舞动着,对着沈氏的手又拍又抓。 她这副癫狂的样子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力,不少人都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楚千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果断地起身道:“陈嬷嬷,你们看着四少爷,我下去看看。” 她留了陈嬷嬷和其他四五个奴婢看着楚云沐,自己带着琥珀也从高台上下去了。 “啊!啊!啊……” 顾之颜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拒绝任何人靠近,沈氏只能站在三步外,不敢再靠近,深怕顾之颜激动下反而伤了她自己。 “母亲,我来吧。”楚千尘走到了沈氏身旁,示意沈氏后退。 沈氏退开后,顾之颜似乎放松了一些,不再喊叫,但是身子锁得更厉害了,只恨不得缩进墙壁里才好。 楚千尘蹲了下来,尽量与顾之颜平视,微微笑着,露出一个亲和力十足的微笑。 她摘下了腰侧的月牙形香囊,把它放在掌心,递向顾之颜,“七娘,拿着。” 月牙形的香囊进入顾之颜的视野中,停在了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站在沈氏身后的大丫鬟冬梅有些心急,轻轻地唤了一声:“夫人……” 沈氏一个眼色,冬梅就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少倾,顾之颜终于动了,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右手,眼睛警觉地看着楚千尘,见她一直没动,才飞快地把她掌心的那个月牙形香囊抓了过去,然后紧紧地握在掌心,仿佛怕别人抢走似的。 熟悉的香味从香囊钻入鼻尖,顾之颜把香囊放在鼻尖嗅着,过了一会儿,她的身子终于不抖了。 楚千尘再次把手递给她,又道:“手给我。” 顾之颜就乖乖地把空闲的左手给了她,楚千尘一把将小丫头从地上拉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对沈氏道:“母亲,我们走吧。” 沈氏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楚千尘,还好有她,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拿七娘怎么办。 她们带着顾之颜回到了高台上的坐席,顾之颜一手牵着楚千尘的手,一手死死地攥着香囊,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眸子里藏着一个受惊的灵魂。 楚千尘让顾之颜坐下,先大致检查了她的手足,确定她没受伤后,给她探了脉。 楚云沐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之颜身上,谁也顾不上场上的比试了。 沈氏紧张地问道:“尘姐儿,七娘怎么样?” “没事,受了点惊吓。”楚千尘一边说,一边给顾之颜按摩几个大穴,反反复复,不耐其烦。 渐渐地,顾之颜的眼神越来越平静,神情也放松了下来,身子不再像绷紧的弓弦似的。 沈氏吩咐大丫鬟道:“冬梅,你去找找郡王妃,七娘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 冬梅立即领命,带了两个小丫鬟下去找人。 沈氏一颗心才算完全放下了,爱怜地摸了摸顾之颜的肩膀,叹息道:“上次三妹还说七娘好多了……” “尘姐儿,还好你看到了她,不然,要是被拍花子的拐走就糟糕了……” 沈氏神情复杂,心里犹有几分后怕:如果七娘再走丢一次,她真不想象三妹会怎么样。 “姐姐。”顾之颜轻轻地唤了一声,一手攥住了楚千尘的裙裾,看来她已经认出楚千尘了。 “七娘,我是谁?”楚云沐指着自己问顾之颜。 沈氏不客气地往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叫表姐!” 这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楚云沐生怕母亲又罚他抄经或者不让他骑马,赶紧改了口:“七娘表姐。” 顾之颜歪着脑袋看着他,配合地唤道:“弟弟。”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 对于沈氏来说,顾之颜愿意叫人,已经是一件很欣慰的事了。 沈氏也学着楚千尘之前的样子,蹲下身,让顾之颜平视她的眼睛,“七娘,你和姐姐、弟弟一起看比试好不好?” 顾之颜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坐到了楚千尘与楚云沐之间,去看骑射比试了。 骑射比试已经进行到第二场了,第二场的五个少年骑着马在起点就位。 楚云沐惋惜地说了一句:“咦?大哥比完了啊。” 他的惋惜也只是一句话的时间,下一瞬,那五个少年策马驶出,他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 他兴致勃勃地给顾之颜讲解起来:“七娘……表姐,你看,他们出发了,领先的那个是厉大将军府的六公子!” “不过,我看他的优势维持不了多久。” “哈哈,果然,他被刘四追上了!” “刘四也赢不了,他刚才的立射比赛我看了,箭法不怎么样的……” “……” 楚云沐说,顾之颜就负责听。 沈氏看着这对表姐弟,唇角渐渐有了一丝笑意。 片刻后,后方传来了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焦急的呼唤声:“七娘……七娘。” 沈氏、楚千尘等人全都闻声望去,就见沈菀步履匆匆地朝这边小跑了过来,鬓发都乱了。 她满头大汗,额角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连脸上的妆都花了,显得狼狈不堪。 顾之颜转头看着沈菀,没动弹,沈菀朝她扑了过来,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痛哭流涕:“七娘,你吓死娘了!” “娘担心死了,可到处都找不到你……” 沈菀的声音微微发颤,抱着顾之颜的双臂也在颤抖着。 看着这一幕,后面跟来的容嬷嬷、冬梅等人也是唏嘘,尤其是容嬷嬷眼角微红,含着泪,嘴里反复喊着“菩萨保佑”。 须臾,沈菀才稍微冷静了一些,沈氏给妹妹递了一方帕子。 沈菀擦了擦泪,露出赧然的笑。 这时,楚云沐激动地喊了起来:“脱靶了,我就知道他箭术不行!” 顾之颜被楚云沐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也凑过去看场中的比试。 沈菀见女儿想看比试,也不敢刺激她,由着她去,只是柔声说:“七娘,你和沐哥儿在这里看比试。” 顾之颜点点头,目光还是盯着场中正在射箭的那几个少年。 沈菀就坐在沈氏身边去了,稍微整了整仪容后,才道:“大姐还好你找到了七娘。” “七娘这是怎么了?”沈氏关切地问道,“我之前看她好多了,可是刚才……”沈氏就把方才她是怎么找到顾之颜,以及顾之颜当时歇斯底里的表现都说了。 沈菀又难过又惶惶,茫然道:“前几天,我带七娘又去找玄净道长做过一场法事,本来七娘一直还不错的。今天我就带她出来玩,结果方才她去净房时突然就挣开乳娘的手,跑了。” “这里人多,她一下子就跑没影了,我带人四处找都没找,幸好冬梅跑来告诉我,她在你这里……” 沈菀看着前方顾之颜娇小的背影,心如刀割。 她也不知道七娘到底是怎么了。 ------题外话------ 还有月票吗?双倍期间,不要浪费了呀~~ 这本篇幅不长。要不了几次月票的。 107果然 沈菀心事重重,只觉得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围观的人群中又响起了一阵如雷的掌声,而她充耳不闻。 校场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也暗了下来,上方层层叠叠的云层密布挡住了云层。 似是风雨欲来。 倪公公看了看天色,小心翼翼地请示皇帝:“皇上,这个天色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雨,要不要……”赶紧回宫? “不必。”皇帝抬手拒了,“玄净道长算过了,到万寿节为止,都是好天气。”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笑着附和道:“皇上,玄净道长确实道法高深,算卦、祈雨、炼丹,样样精通,真乃神人也。” 周围的几个臣子趁势吹捧皇帝几句,赞皇帝英明神武,才有神人襄助云云。 皇帝听着颇为舒心,手里的折扇悠然摇着,眸光微闪。 君臣说话间,下方校场的那几个少年已经策马跑了半圈,每人都是拼尽全力,全然不惧坠马的危险,一个个都想在皇帝跟前露脸。 场中马蹄如雷动。 看着那些在马上弯弓的少年们,皇帝感慨地说道:“英雄出少年,这些十几岁的少年郎个个骑**湛,骁勇异常,实乃我大齐之幸。” “朕还记得九皇弟十二岁时隐瞒身份在武试中一举夺魁……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提起宸王,几个臣子神色有些古怪,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题。 幸好皇帝也没指望他们说什么,哂然一笑,问道:“今天九皇弟可来了?” 众臣面面相看,其中几人已经品出几分味道:皇帝自然知道宸王不在,却还明知故问,怕是别有用意。 “回皇上,宸王殿下不曾来过。”那老臣立即答道。 皇帝微微蹙眉,似是不虞,“从前父皇在的时候,他都是年年都来看武试的,今天怎么就不见他来?” 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老臣和其他几个近臣心里越发有数,皇帝十有八九是有心冲着宸王来的。 老臣顺着皇帝的心意道:“宸王殿下近日一直闭门谢客,许是忘了?” “皇上,宸王殿下一向欣赏文武双全的年轻人,反正宸王府离这里不远,皇上不如宣宸王殿下过来同乐?”另一个中年大臣笑眯眯地建议道。 诚如他所言,宸王府距离这校场也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罢了,一来一回花不了多少时间。 皇帝对这两人的识趣颇为满意,吩咐倪公公道:“去一趟宸王府替朕宣九皇弟来此。” 倪公公毕恭毕敬地领了命,从皇帝所在的雅座退了出去。 下方的比试继续进行着,如火如荼。 一炷香后,倪公公就回来了,他身后空荡荡的,众人心中都有人答案。 果然—— “皇上,宸王殿下不肯来。”倪公公干巴巴地禀道,这个结果也是他猜到的。 倪公公还以为皇帝会雷霆震怒,不想,皇帝反而笑了,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起身道:“那朕就亲自去接九皇弟。” 皇帝竟然打算去宸王府?! 众臣又是一惊。 虽然他们摸不准皇帝的意图,但皇帝既然打算御驾亲往宸王府,他们为人臣者自然是要同往的,随行的臣子们纷纷起了身,连原本在此观赛的一些朝臣也都跟上了。 一众臣子簇拥着皇帝下了高台,瞧着声势浩大。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落入周边其他人的眼中。 在斜对面高台上的楚千尘也看到了,悄悄地对着琥珀使了个眼神,让她去看看。 琥珀很机灵,默默地退了出去,打探完消息后,就步履匆匆地回来了,对着楚千尘附耳禀了一句。 楚千尘微微变了脸色。 她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来,走到沈氏跟前,道:“母亲,来时我看到前面有一间书铺,我想去看看。” “你去吧。”沈氏猜到楚千尘定是有什么急事,爽快地应了。 一旁的沈菀有心事,垂眸喝着茶,根本就没正眼看楚千尘。 楚千尘从校场出去后,就抄小路去往宸王府,她没走正门,而是敲了隔壁那栋宅子的门,从这间宅子走暗门进的王府。 接应她的人还是上次那个老嬷嬷。 顾玦不在,所以老嬷嬷领着她去见云展。 就在楚千尘进了王府后不久,皇帝的御驾就到了,加上随行的那些文臣武将、锦衣卫以及禁军将士,这支队伍足足有两百来人,这支队伍瞧着浩浩荡荡,声势赫赫。 这么一支队伍从校场到宸王府的一路上也吸引了不少百姓的尾随,队伍更浩大了。 一行长长的车马停在了宸王府的朱漆大门前。 一个小內侍跑去敲响了王府的大门,很快,王府的门房就过来应门。 小內侍趾高气昂地嚷道:“皇上驾到,还不速速来迎!” 于是,王府的朱漆大门就这么打开了,这还是顾玦从北地回京后,王府的正门第二次开启。 两队王府亲卫训练有素地从府内出来了,在大门里外站成两排,身子笔挺,气势惊人,完全不像普通的护卫。 他们也确实不是普通的护卫,全都是跟着顾玦去过北地,在战场经历过生死锤炼的,他们只是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就仿佛一把把藏在鞘里的宝刀似的,连那些禁军都被压下一筹。 当他们立定后,着一袭宝蓝锦袍的云展大步流星地来了,颀长的身形挺拔如松,步履矫健。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金碧辉煌的龙辇前,端端正正地抱拳行礼:“皇上亲临,末将有失远迎。” 从头到尾,他看也没看后方随驾的忠勇伯一眼,忠勇伯面色微凝,心里暗骂:逆子! 其他众臣神情各异地交换着眼神。今日皇帝御驾亲临宸王府,照理说,宸王作为臣子自当是亲自来迎,可宸王却只让云展来迎。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宸王府,从朝臣到百姓,宸王却“敢”这般轻慢皇帝,到底为何? 众臣不禁浮想联翩,到底是宸王狂傲到了目无圣上的地步,亦或是,无法来迎驾呢? 皇帝慢慢悠悠地挑开了窗帘一角,露出半张脸,不冷不热地问道:“九皇弟呢?怎么没来接驾?” “回皇上,王爷微染风寒,卧病在榻。”云展简明扼要地答道,不动声色。 王爷这趟和秦曜去南阳,只带了莫沉,留下他和薛风演,让他们守着宸王府和楚千尘。 临走前,王爷叮嘱过,若是他不在的期间有人生事,皇帝既然相信他重病,那就让皇帝以为他确实“重病”好了。 但是,云展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在亲自前来。 “哦?”皇帝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唇角,似是感慨道,“今天的武试第三场出了不少后起之秀,让朕想起当年九皇弟的英姿。” “这些少年是我大齐的未来,要是九皇弟能去现场嘉奖一下这些少年,那也是一则薪火相传的佳话。” 皇帝这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路边一些百姓听见了,不由热血沸腾,目露异彩,觉得说不准那些参加武试的少年中就有下一个“宸王”。 云展没接话,皇帝“关切”地问道:“九皇弟的风寒可还好?请过太医没?” “多谢皇上关爱,”云展维持着抱拳的姿势,“已经请了大夫。” 云展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全然没说顾玦的病情到底如何,不少朝臣们听着心里有数了:宸王十有八九真病得不轻,又不敢请太医过府,生怕他的病情传到皇帝耳中,让皇帝拿捏了去。 在这种情况下,宸王还迟迟不露面,恐怕是病得起不了身了。 而皇帝今天突然起意来宸王府,应该也是想确认宸王的病况。 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深,“朕既然来了,就去看看九皇弟。” 皇帝一副“友爱幼弟”的样子,从在内侍的搀扶下从龙辇上下来了,然后昂首阔步地朝宸王府内走去。 云展以及皇帝带来的朝臣与锦衣卫也都跟了进去,只留了那些禁军在王府外候着。 皇帝不是第一次来宸王府,因此也不用人领路,他就熟门熟路地朝着顾玦住的天水苑走去。 随行的朝臣们却是第一次进宸王府,不免四下张望了几眼,不少人都暗自感慨:这宸王府未免也太空旷了点,仿佛主人不打算在此久住似的。 当他们来到天水苑的院门口时,气氛又是一变。 天水苑的院子里也站着两排王府亲卫,全都高大威武,一个个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杀气,仿佛一言不合,他们就会拔出他们腰侧的佩刀。 后方的一些文臣此刻已经有些后悔了,觉得他们就不该跟着皇帝来的。 万一皇帝非要见宸王,这些王府亲卫又拦着,双方一言不合就兵刃相向了呢?! 仿佛在验证他们的想法似的,前方又响起了云展冷淡的声音:“风寒易传染,皇上龙体金贵……” 云展像是担心顾玦会把风寒传染给皇帝,但众人都心知他这是在对皇帝下逐客令。 “区区风寒而已,朕还没那么金贵。” 皇帝淡淡地打断了云展,微微笑着,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前方的空气中火星四射,气氛紧绷,剑拔弩张。 某些人默默地落后了几步,瞧着没人注意,再往后退几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们还是避得远些好,反正就是宸王失了兵权,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啪!” 前方的堂屋突然传来一阵瓷器落地声,一个茶盅摔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那个失手摔了茶盅的丫鬟惶惶不安地看着庭院里的皇帝。 “喧哗!” 下一瞬,就听一个略显清冷的女音不悦地斥道。 少女的声音如山涧泉水潺潺而来,明明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皇帝微微蹙眉,循声望去,就见一道青碧色的身影从次间走入堂屋中。 纤细的少女脸上蒙着一方面纱,对着屋里的几个丫鬟说道:“我让你们安静这么简单也做不到吗?” “你们既然请了我来给宸王治病,就该守我的规矩!” 她微蹙着眉头,神色与语气间透着几分倨傲之色。 是她!皇帝一眼就认出了楚千尘,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下了脚步。 淡淡的梧桐树影映在皇帝的脸上,让他的神情看着高深莫测。 “神医!”云展快步走入堂屋中,郑重地对着作势欲走的楚千尘拱了拱手,“是她们失礼了,请神医莫要见怪。” 那些朝臣们也都在猜测楚千尘的身份,云展的话验证了他们的猜测,这下,他们都确信了:宸王果然病重! 在场的有二十来个勋贵朝臣,各有各的立场,神情各异,三三两两地交换起眼神来。 有的人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宸王若是真的病重,消息传到南昊人耳中,会不会蠢蠢欲动;有的人静观其变;至于那些个保皇派则是心下暗喜,思忖着宸王既然病重,就势必要交出兵权。 忠勇伯急忙上前,也进了堂屋,对着云展厉声喝斥道:“云展,你胡闹什么!!” 忠勇伯外强中干,心里其实慌得不得了:任傻子也能看出来皇帝现在摆明了是来找宸王的麻烦,想确认宸王是不是重病。云展如此乱来,这不是存心跟皇帝作对吗?! 万一皇帝迁怒到云家身上,他们云家可就被这逆子害死了! 若非皇帝和其他朝臣此刻就在外面的庭院里,忠勇伯早就一巴掌往云展脸上招呼上去了。 逆子,真是是逆子! 当初他娘把他生出来的时候,自己就该掐死他免得害了全家老小! 云展依旧没理会忠勇伯,好声好气地对楚千尘道:“劳烦神医了。” 楚千尘一脸不耐地抚了抚袖,道:“我在行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要是再吵,针行错一步,后果自负!” 她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 倪公公扯了下嘴角,心道:这什么神医倒是心高气傲,和她当日在济世堂时一般模样,目中无人得很! 想起那日这神医对着皇帝和太子还大放阙词,倪公公心里就是复杂:除了宸王,大概也只有这个不知所谓的神医敢对皇帝甩脸子了。 倪公公悄悄地去看皇帝的脸色,以为皇帝再次见到这个神医会震怒。 不想,皇帝反而微微翘起了嘴角,似乎心情不错。 皇帝的确是心情甚好。 从这个神医方才的寥寥数语中,等于已经证实了一点,顾玦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顾玦简直是病糊涂了,病急乱求医,还真把他的命寄托在这么个沽名钓誉、目下无尘的小丫头身上!! 可笑,真真可笑!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皇帝懒得计较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皇帝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堂屋的屋檐下,“忧心仲仲”地插嘴问道:“宸王不是风寒吗,莫非病得很重?” 楚千尘恍若未闻般转了身,对着云展丢下一句:“云展,我需要安静,别在这里吵吵嚷嚷的。”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她就抚袖走了,丢下这屋里屋外的数十人面面相觑。 那道通往次间的门帘打起又落下,门帘轻轻地来回摇晃着。 皇帝后方的那些朝臣们包括忠勇伯全都惊呆了,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皇帝望着那道门帘,心情变得更好了,精明眼眸中掠过一道利芒。 云展也看了一眼门帘,微微蹙眉,眼神幽深,替楚千尘答道:“皇上,王爷只是风寒……” “云展,住口!”忠勇伯再次对着云展怒斥道,额头冷汗涔涔,“不要胡言乱语!” 忠勇伯恶狠狠地瞪着云展,眼里充满了警告:宸王分明是重病,都到了这个地步,这逆子还在帮宸王遮掩,那么皇帝真要追究起来,这就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可是杀头的大罪! 忠勇伯感觉背后已经汗湿了一大片,又放软了语调:“王爷是皇上的亲弟,皇上一片拳拳爱弟之心,御驾亲临王府那也是担心王爷的身体……” “既然皇上担心王爷,那就请回吧,”云展恰如其分地抓住了忠勇伯的话尾,接口道,“神医正在给王爷治疗,必须全神贯注……” 说着,他再次看向了皇帝,与皇帝四目对视。 这逆子怎么说话的!忠勇伯又被云展气到,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 皇帝心里也觉得云展不识抬举,不识时务,事到如今他还帮着顾玦对自己无礼,不过,他这番话也算是变相地承认了一点—— 顾玦重病。 皇帝无论心里多想让顾玦死,但是那些个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幽幽叹了口气:“九皇弟都病成这样,你们怎么都不来报,怎么也该请几个太医过府才是。” “传朕的口谕,去太医院传几个太医过来!”皇帝吩咐倪公公道,瞳孔明亮得出奇。 这时,门帘再次被打起,薛风演从次间走了出来。 他对着皇帝躬身抱拳,道:“多谢皇上的好意。末将等已经为王爷请了神医。” 皇帝又那道门帘瞧了一眼,只以为薛风演是奉顾玦之命出来的,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皇帝说要给顾玦传太医本来就是做一番态度给朝臣看了,薛风演的拒绝正和他的心意。 顾玦的几个手下还真是跟顾玦一样自以为是,非要请个江湖郎中给顾玦看病,也难怪怎么都治不好了。只可惜,这顾玦命里却还有一线生机。 自己非得断了他这生机不可! 不知何时,原本被云层挡住的太阳又冒出了头,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 皇帝微微一笑,抬眼望着蓝天中的灿日,意味深长地对着倪公公说道:“朕说得没错吧?今天是个好天气。” “皇上说得是。”倪公公笑眯眯地唯唯应诺,心里也是感慨:玄净道长还真是算得准! 皇帝勾唇,吩咐道:“宣玄净道长到校场。” 倪公公应了声“是”,吩咐一个青衣小內侍去办差,他自己留在皇帝身边伺候着。 皇帝走了,那些随行的朝臣们自然也只能跟上。 望着皇帝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云展与薛风演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皇帝特意来这么一趟,肯定不是为了来确认王爷是不是真得病了,怕是还有后招。 不过,兵来将挡,他们宸王府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包子! 云展也大步跟了上去,自是为了送走皇帝这个不速之客。 出王府时,忠勇伯狠狠地瞪了云展一眼,想说让他有本事以后别回伯府,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云展自回京后还从不曾回过伯府。 忠勇伯拂袖而去。 皇帝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六月盛夏,天气炎热。 当一行人回到校场时,那些大臣们已经被晒得满头大汗,几个老臣简直要被晒得晕厥过去了。 不少人都有些纳闷,皇帝亲自走一趟,到底有什么用意。 校场内,依旧是啼声隆隆,正在进行第三轮骑射比赛。 无论是皇帝,还是其他人都无心观赛。 皇帝前脚才刚回到高台上的雅座中坐下,后脚玄净随那个青衣小內侍也抵达了。 玄净浑身上下不见一滴汗,悠然自得,与周围满头大汗的朝臣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果然是高人!倪公公再次暗叹,把玄净引到了皇帝跟前。 “参加皇上。”玄净给皇帝行了礼。 皇帝开门见山地说道:“道长,朕方才去了趟宸王府,才得知朕的九皇弟宸王重病,你且算算他要怎么才能度过这一关?” 皇帝含笑看着玄净,那双幽深的眸子似是一片汪洋大海般。 听在旁人耳里,是皇帝好意让玄净给顾玦算命,然而,玄净却是心一沉,头皮发麻。 他是聪明人,当然不会傻得以为皇帝是真心想帮助顾玦度过危机,皇帝的意图是相反的。 皇帝转着玉扳指,感慨地又道:“朕还记得九皇弟六岁时无为观主曾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命格’清奇,会成为大齐的一把宝刀,助大齐披荆斩棘,可他命里有一劫……” “虽然说人的‘命格’都是天注定的,但朕以为,这人嘛,都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命格也未必不能改变。朕乃天子,朕既然站在他这边,定能胜天,你以为如何?” 皇帝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是意味深长,藏着只有他和玄净道长才明白的深意。 玄净一向擅长审时度势,揣度人心,联想自己此前是怎么批了楚千尘的命格,就知道皇帝这番话的意思了…… 玄净暗暗叫苦,他当初答应二皇子在皇帝跟前给楚家二姑娘美言几句,是想卖二皇子一个好,可是圣心难测,皇帝却因为楚千尘“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命格动了别的心思。 得罪二皇子总好过得罪皇帝。 玄净心里明白得很,愧疚与迟疑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况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自己是要为了自己考虑的。 “皇上,请容贫道为宸王殿下卜算。”玄净微微一笑,甩了下拂尘,外表依旧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全然看不出在方才的短短瞬息之间,他已是心思百转。 立刻就有一个小道捧来了蒲团,玄净在蒲团上盘腿坐下,然后再次摸出了龟甲与铜钱,郑重其事地卜算起来。 皇帝又喝起茶来,气定神闲。他相信以玄净这样的神人必定可以明白他的心意。 其他人的目光全都凝固在玄净身上,目光灼灼,似是比这烈日还要灼热明亮。 龟甲与铜钱晃动发出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众人耳边,连带众人的心跳也跟着这声响加快。 少倾,玄净倒出几个铜钱后,凝视了片刻,右手的手指掐算了几下,然后抬头说道:“皇上,宸王殿下的这一劫太难了……怕是,怕是十死无生。” 108赐婚 十死无生?! 周围的群臣皆是瞳孔微缩,惊疑不定,一个个全部默然不语。 高台外的校场上依旧是一片喧哗,那激烈的马蹄声以及观众的欢呼声与皇帝这边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两个世界似的。 皇帝心里对玄净的识趣颇为满意,面上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朕的九皇弟还如此年轻,怎么就会……”他痛惜地叹了口气,“道长,你再算算,怎么都不能让九皇弟早早就走了。” “他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凯旋而归……朕实在是不忍啊!” 在场的勋贵朝臣们依旧没说话,谁都知道皇帝对宸王不满,现在却突然做出这副关爱幼弟的样子,不得不让人怀疑皇帝别有所图。他们还是静观其变得好。 “皇上请稍候,容贫道再算算。”玄净闭上眼,又掐指算了一番,眉头轻蹙,嘴里似是喃喃自语。 须臾,他睁开了眼,眸子里精光四射,对着皇帝禀道:“皇上,若是能找到一个八字相和的女子,为宸王殿下冲喜,说不定能为王爷化此死劫。” “冲喜?”皇帝惊讶地挑了下眉头,沉思了片刻,唏嘘地说道,“九皇弟二十出头的人了,至今未婚,说不定也是正好应了此劫。” 皇帝又道:“道长且算算什么样的八字才能与九皇弟相和。” 玄净似有为难,“皇上,贫道需得有宸王殿下的八字才能算。” 宗室的生辰八字都是记在玉牒上的。 皇帝只是一个眼色,倪公公就明白皇帝的意思了,走过去,附耳把顾玦的八字与玄净说了。 玄净又阖眼掐算了起来。 众臣神情各异,忍不住悄悄地彼此交换起眼神了。 大部分人还有些懵,弄不清皇帝到底是唱哪出戏,也有人隐约猜出了皇帝恐怕是盯上了宸王的婚事。 问题是,以宸王桀骜的性子,会乖乖地任由皇帝给他赐婚吗?! 通常情况下,自然是不会,可是现在宸王重病,就不好说了…… 此时此刻,连时间的流逝似乎都放慢了…… 好几个朝臣都忍不住用袖口擦着额角滑下的汗珠,心口闷闷的,总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终于—— 玄净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再次睁开了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玄净道长,您可算出来了?”倪公公尖着嗓子问道。 玄净从蒲团上站起身来,道:“劳烦公公准备笔墨。” 一句吩咐下来,便有小內侍手脚利落地备好了文房四宝,又给玄净伺候笔墨。 玄净挥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生辰八字,然后又道:“皇上,此女就在京城,京城生,京城长,家宅应该在城西,是家中次女……” 倪公公就把那份生辰八字送到皇帝手边让皇帝过目,皇帝瞥了一眼,吩咐道:“即刻去张贴告示寻人……” “皇上,”倪公公捧着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绢纸,目露迟疑之色,“奴才看着这生辰有些眼熟,贵妃娘娘的二侄女好像就是这个生辰……没错,就是戊戌年八月。” “永定侯府也恰好就在城西。” 皇帝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当机立断地下令道:“传楚令霄!” 于是,內侍们立刻领了命,匆匆而去。 玄净办完了差事,也就告退了。 雅座内的气氛更古怪了。 几个精明的朝臣望着玄净离开的背影眼皮跳了跳,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一切的发展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顺理成章得让人不得不皇帝是否早有计划。 不! 肯定是早有计划的,不然倪公公又怎么可能记得贵妃娘娘侄女的生辰。 皇帝的心情畅快得很,悠然地喝着茶。 一炷香后,楚令霄就一拐一拐地来了,他的腿伤至今没好,因此是拄着拐杖来的。 楚令霄今天一早就特意派了小厮来看楚云逸的射试,小厮回去后,加油添醋地把楚云逸被皇帝夸奖的事跟楚令霄禀了。楚令霄正高兴着,就听皇帝派人来传自己,只以为皇帝是因为楚云逸的表现要嘉奖自己,心情不错。 他一进入雅座,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涌了过去,眼神古怪地盯着他看。 楚令霄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总觉得这些人的眼神不太像羡慕,似是有些同情。 楚令霄有些不安,但是皇帝在前,也容不得他多想,他略显狼狈地给皇帝行礼:“皇上,臣行动不便,失礼之处,请皇上恕罪。” 皇帝心情正好,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楚令霄计较,还让人给他赐座,显得很是温和宽厚。 楚令霄在小內侍的搀扶下坐了下来,皇帝“关切”地问了一句:“楚令霄,你的腿伤养得如何?” “回皇上,臣已经大好。”楚令霄有点受宠若惊地答道。 他完全不敢对着皇帝诉苦,生怕他要是说自己伤重,会给皇帝留下一个难堪重用的印象,那么他以后想要再谋个好差事就更难了。 话落之后,楚令霄感觉到周围的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更加微妙了,连空气中都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皇帝也不是真的关心楚令霄,又顺口让他好好养伤,跟着就进入了正题:“楚令霄,你家中的次女是戊戌年八月生的吧?” 楚令霄眸光微闪,不知道皇帝为何会突然提起楚千尘,但还是答了:“正是。” “把令嫒的生辰八字写来朕看看。”皇帝又道。 楚令霄心里一头雾水,可是笔墨已经送到他手边,他也只能写了。 小內侍把楚令霄写的生辰八字呈给了皇帝,皇帝扫了一眼,嘴角翘了翘。 好几个臣子都注意到了,立刻又低下头,只当没看到。 “你这次女,朕也见过一回,是个乖巧的,模样有几分像贵妃。”皇帝闲话家常地又道,“永定侯府果然教女有方。” 皇帝的夸奖令楚令霄越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就开始胡思乱想:皇帝提起贵妃,莫非是想让楚千尘给二皇子当侧妃? 可不过是一个皇子侧妃,何须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来说? 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吧。 楚令霄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思忖着:难道因为二皇子喜欢楚千尘,跟皇帝开了口,所以皇帝要赐楚千尘为皇子正妃? 楚令霄心一沉,嘴上谦虚地说道:“小女才貌平平,当不起皇上如此夸奖。“ “她可许了人家没?”皇帝明知故问。 楚令霄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嫌恶地暗道:这丫头还真是会钻营,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二皇子的前途关系着楚家的荣耀,楚家对二皇子寄予厚望,二皇子娶个好王妃,有岳家帮衬,二皇子的前途才能更好。 娶楚千尘对二皇子根本毫无助益! 楚令霄心里憋着一口气,却也不敢欺君,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回皇上,还不曾。长幼有序,臣的嫡长女与次女同岁,尚未定下亲事。” 言下之意是楚千尘不过是个庶女而已,不配当皇子正妃! 皇帝动了动眉梢,觉得楚令霄这句话说得甚妙,似是自语道:“庶女倒是有些‘委屈’了……” 没错!楚令霄暗暗点头,楚千尘只是庶女,哪里能委屈了二皇子。 在场的其他勋贵朝臣们也都确信了一点—— 皇帝就是想把永定侯府的庶女嫁给宸王冲喜! 忠勇伯想讨好皇帝,抢着说道:“皇上,既然八字相合,这门亲事必是天作之合。” 什么?!楚令霄又变了脸色,觉得忠勇伯简直是睁眼说瞎话,狠狠地瞪着他。 忠勇伯只当做没看到,还在说着:“俗话说,抬头嫁姑娘,低头娶媳妇,怎么能叫‘委屈’呢!” 几个皇帝的亲信都在一旁频频点头。 一些武将却是微微皱眉,觉得这门亲事不妥。 问题是,就今日所见,宸王病重是事实,万一真如玄净道长所说,宸王“十死无生”,要是因为他们反对冲喜,反而导致宸王丧命,岂不是害了宸王? 万一,冲喜真能救宸王一命呢? 武将们也是头疼,觉得这件事委实难办,赞成不对,反对也不对! 说到底,是否冲喜还是要看宸王的意思。 皇帝一边喝茶,一边不动声色地环视着众臣,把他们各异的神色收入眼内,唇角翘了翘,觉得忠勇伯比他的儿子云展要有眼色多了。 楚千尘不过是侯府庶女,身份太低,根本就不配为亲王妃。 他要是直接下旨给顾玦指这么一个王妃,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这门亲事委屈了顾玦,觉得他亏待顾玦。 所以,皇帝今天才这么大费周章地走一趟宸王府,就是为了做给朝臣与百姓看,让他们知道他没有卸磨杀驴,让他们知道他给顾玦择一个庶女当王妃,是为了救他的命。 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庶女的命格这般“奇特”! 现在也该收网了。 “楚令霄,”皇帝放下茶盅,目光又看向了楚令霄,“既然你的次女还未定亲,那朕就给她赐桩婚事吧。” 楚令霄头都大了,委婉隐晦地说道:“皇上,臣的次女平日里寡言内敛,资质平平,怕是当不起皇上这般看重。” 楚令霄试图告诉皇帝,楚千尘真的不堪为皇子正妃。 然而,楚令霄越说楚千尘不好,皇帝就觉得楚千尘越适合许给顾玦。 顾玦这个人眼高于顶,要是他知道他未来的亲王妃是这么个资质平庸、上不了台面的女子,怕是会气得病上加病。 这门亲事真是再般配没有了!皇帝在心里嘲讽地笑了。 他不动声色地给倪公公使了一个眼色,倪公公自是体恤圣意,冠冕堂皇地说道:“侯爷,玄净道长道法高深,他算得楚二姑娘是有福之人,那定然不会有错,侯爷也别妄自菲薄。” 楚令霄心一沉,这婚事怎么会和玄净道长扯上关系了。 “是啊,侯爷,这门亲事乃是天定良缘,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忠勇伯也跳出来劝楚令霄,“莫要辜负皇上的一片仁慈之心。” 在场众人中,也唯有楚令霄依旧搞不清楚状况,更懵了。 楚令霄还想反对,但是其他人根本就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片刻后,皇帝长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语道:“虽然楚家二姑娘只是庶女,身份低微,但是八字好,现在九皇弟性命垂危,为了他的性命,现在也只能先委屈了九皇弟了。” 皇帝这副为难的样子,仿佛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等到将来九皇弟身体好了,朕再给他赐两个侧妃就是。” 按照律法,亲王与郡王都能有一个正妃和两个侧妃。 什么?!楚令霄简直如五雷轰顶,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皇帝不是要给二皇子与楚千尘赐婚吗?怎么变成宸王了!! 楚令霄差点没打自己一巴掌,浑身发寒。 谁人不知皇帝不喜宸王顾玦,他们楚家和宸王扯上关系,那么以后楚家岂不是要被打压到尘埃里去了?! 之前,楚令霄还指望等他的伤腿养好以后,可以重新再谋一份差事,现在只觉得被现实倒了一桶冷水。 皇帝是不可能重用宸王的岳父的,他的前程彻底毁了! 楚千尘这丫头果然是个灾星,怕是他上辈子的仇敌这辈子来讨债了! 楚令霄心里对楚千尘更厌,嘴巴微张,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喉头艰涩难当,彻骨的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忠勇伯等人浑然不觉,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着皇帝赞道: “宸王殿下病重,皇上仁慈,一心为宸王殿下着想。” “皇上一片拳拳爱弟之心,实在令臣等钦佩。” “宸王殿下定会感恩皇上的爱护之心。” “皇上与宸王殿下兄弟友爱,先帝在天之灵必会感到宽慰的。”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仿佛皇帝的赐婚是众望所归似的。 皇帝的心情更好了,吩咐倪公公道:“即刻替朕拟旨,朕要为九皇弟赐婚,封楚家二姑娘为宸王正妃,择日嫁入宸王府冲喜。” 倪公公唯唯应诺,立刻下去拟旨了。 楚令霄傻坐在那里,脑子里混乱如麻,直到一个小內侍提醒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 他拖着一条伤腿作势欲跪,皇帝心情好,就免了他的礼,“楚令霄,你腿伤着,就不必跪了,站着接旨吧。” 楚令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股苦辣咸交杂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了无尽的苦味。 可他再不甘愿,也不敢抗旨,只能低头躬身,高举双手道:“臣接旨。” 他的神色间一脸悲怆,简直欲哭无泪。 忠勇伯等其他朝臣当然也看出了楚令霄的不甘愿,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人臣者只能受着。 同一时间,赐婚圣旨也被倪公公亲自送去了宸王府。 接旨的人是王府的长史程林华。 他已经彻底懵了。 等倪公公走后,程林华就捧着这道热乎乎的圣旨去了天水院。 楚千尘在皇帝离开宸王府后不久,也走了,此刻,天水院里只有云展和薛风演在。 云展朝程林华手里那道圣旨看来,嘲讽地说道:“皇帝又玩了什么花样?” 云展露出了然的冷笑,刚才皇帝这么轻易就走人了,他就猜到了皇帝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 云展与薛风演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冷静从容。 程林华神色复杂地说道:“皇上刚刚给王爷赐婚了,说是要给王爷冲喜……” “赐婚?”薛风演微一挑眉,潇洒地耸耸肩,“谁这么倒霉?” 被皇帝赐婚给王爷的人可不就是“倒霉蛋”,他们王爷可不会由着皇帝摆布他的亲事。 程林华:“……” 程林华想了想,给了两个字:“慎言。” 然后,他把手里的圣旨塞给了薛风演,“你们自己看。” 薛风演从碟子里捏了颗花生米,往嘴里一丢,咬着咸香的花生米,也没擦手,就直接用那双沾着椒盐的手打开了圣旨,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他一边看,一边还顺手又摸了一颗花生米,动作娴熟地一抛…… 可这一次花生米掉在了地上,然后沿着光滑如镜的地面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云展看薛风演失手了,取笑道:“怎么了?跟见了鬼似的。” 可不就是见了鬼了!!薛风演的嘴张得浑圆,没说话,他把圣旨随意地一团,直接塞了云展,让他自己看。 薛风演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地把杯中的温茶水一口气给喝完了。他得缓缓! “不会吧……” 这时,云展也看完了圣旨,应该说,他反复把圣旨看了两遍,这才确定这不是幻觉。 薛风演、云展与程林华三人静静地看着彼此,神情一样的复杂。 本来,对于皇帝的上蹿下跳,他们根本就无所谓,宸王府也不是包子,就是皇帝赐婚,王爷也大可以不认,圣旨什么的,关他们宸王府什么事! 但是,皇帝竟然是把楚千尘赐婚给了王爷。 云展第一次佩服起皇帝来,皇帝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的? 云展清清嗓子,喃喃道:“现在怎么办?” 他们都知道,王爷把楚千尘当作宸王府的自己人了。 云展顿时就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此刻,程林华已经冷静了下来,道:“先稍安勿躁。” 跟着,他看向了薛风演,“风演,你去一趟永定侯府,告诉楚二姑娘,听听她的意思。” 薛风演又摸了几颗花生米吃,含含糊糊地应了。 他拍拍手,就即刻出发了,心里明白估计楚千尘现在多半也已经知道了吧。 这狗皇帝的圣旨应该也到楚家了。 如同他猜测的那样,圣旨确实也已经到了楚家。 侯府的外仪门处跪了一地的人,全都是目瞪口呆,暗暗地面面相觑。 连楚千尘自己都懵了,恍恍惚惚地听着小內侍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永定侯次女品貌出众、温良贤淑,朕躬闻之甚悦。今宸王顾玦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宸王为亲王妃。于三日后完婚。钦此!” 楚千尘嘴角抽了抽,实在搞不懂皇帝到底在搞什么鬼。 但十有八九,是故意来坑王爷的! 她心里琢磨着:一会儿她得再去一趟王府,找云展与程林华他们商量一下。 无论如何,现在楚千尘也没别的选择。 “臣女接旨。”她一脸平静地接了旨。 来传旨的小內侍轻慢地上下打量了楚千尘一番,道:“楚二姑娘,皇上挑了你给宸王殿下冲喜,那是你的福气。” 他直接把“冲喜”挂在了嘴边,在场的楚家人神色更怪异了。 楚千尘一声不吭,连句客套话也没说,小內侍心道:果然如永定侯所说是个寡言内敛的,瞧着软弱得很。 小內侍没再久留,丢下一句“咱家还要回去给皇上交差”,就带着其他宫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侯府的大门很快就关闭了。 楚千尘抓着圣旨望着闭合的大门,对于周围其他人的目光浑然不觉。 侯府要出一个亲王妃了,可是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喜悦,毕竟楚千尘根本就不能算一个正经的亲王妃,是去冲喜的。 说不定,这才刚嫁过去,宸王就没了,那么,她就成克夫命了! 刘氏嘲讽地想着,却不敢说出口。毕竟她和楚千菱还要找楚千尘讨十全膏呢。 楚千菱心情复杂地看着楚千尘,一方面放心了,楚千尘不可能再碍着自己了,另一方面她对楚千尘又有那么点同情,先是被楚千凰算计,现在又被皇帝算计。 楚令霄拄着拐杖一歪一歪地朝楚千尘走了过去,神情冰冷,面黑如锅底。 “逆女!” 楚令霄高高地抬起手,对着楚千尘就是一巴掌甩下去…… “楚令霄!”沈氏飞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楚令霄的右腕,还顺势推了他一把,“你干什么!” 楚令霄拄着拐杖,本来就站不稳,被沈氏这么一推,他踉跄地往后倒去,差点摔倒,幸好小厮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 沈氏抬眼与楚令霄对视,眼神如结了冰的湖面似的,清晰地映出楚令霄那狼狈的身影。 楚令霄更怒,也不顾周围还有楚家其他几房的人在,指着楚千尘破口大骂起来:“沈芷,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袒护这个丫头!” “她长得就是一副狐媚样,行事招摇,才会给我们楚家惹来了弥天大祸!” 楚令霄越说越激动,形容中隐约有些癫狂,把这些日子里的抑郁不得志都发泄了出来。 “够了,你胡说什么!”沈氏听得胸口一阵气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是为楚千尘感到心痛。 楚千尘微微蹙眉。她不在意楚令霄怎么说她,却不喜欢他说王爷是弥天大祸。 “我哪里胡说了,她就是个灾星!”楚令霄嗤笑了一声,“她也就是前不久和你进了一次宫,皇上说见过她,才这么一次,她就引来这种祸事!” “沈芷,你既然带她进宫,就该看着她!!”楚令霄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楚千尘指间多了一根银针,眸色沉了三分,她也不喜欢楚令霄用这种态度这么跟沈氏说话。 她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将银针夹在两根手指之间,正要动手,沈氏先她一步出手了,不耐烦地一脚踢在楚令霄的拐杖上。 “咚!” 楚令霄的拐杖斜飞了出去,没有拐杖的支持,楚令霄狼狈地摔在地上,这一摔,难免压到了伤腿。 一阵凄厉的惨叫霎时直冲云霄,“我的腿!我的腿……” 有人喊着“侯爷”去扶楚令霄,有人嚷着说要请大夫,有人手足无措。 场面一下子就乱了,鸡飞狗跳。 ------题外话------ 双倍最后一天了,有月票的就投了吧~ 109冲喜 这一幕把其他几房的人全都看呆了,一时无人做声。 侯府上下都听说过楚令霄与沈氏夫妇最近不和,却没想到他们“不和”到了这种程度。 大家也都知道楚令霄最近因为腿伤脾气暴躁,所以尽量都避着他,让着他,令他们震惊的是平日里一贯端庄贤淑的沈氏发起火来,是这副样子。 太夫人眉宇紧锁,对着沈氏呵斥道:“阿芷,你到底在做什么?!” 太夫人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痛欲裂,心里也觉得楚千尘真是个搅家精,最近府里发生的不少事都与她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沈氏从容地抚了下衣裙,道:“母亲,这句话你该问侯爷。” 她凤眼一挑,毫不掩饰眸中的讥诮。 楚令霄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伤腿钻心得痛。 他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沈芷,你疯了吗?!” “你为了这么个惹祸精竟然敢对本侯动手?!你还知不知道什么是身为女子的温婉娴雅!” 楚令霄刚摔了一脚,鬓发凌乱,衣袍上也沾了些泥土,俊逸的五官因为疼痛微微扭曲,整个人狼狈不堪,与傲然而立的沈氏形成鲜明的对比。 楚千尘往前迈了半步,走到沈氏的身侧,注视着楚令霄问道:“不知父亲这是对宸王不满呢,还是对皇上不满?” 她这句话就问得诛心了。 楚令霄:“……” 楚令霄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哑然无声。 对皇帝不满,那是抗旨,楚令霄不敢。 他也同样不敢承认他对宸王不满,就算宸王现在病重,宸王的手下想要收拾一个永定侯府,那还是抬抬手指的事! 楚千尘一眼就看透了外强中干的楚令霄,像他这样的人她前世见得多了,也就是窝里横而已。 前世,楚千尘对这个生父最后的印象就是他舍弃自己时的冷漠与决然。 在他心里,自己这个女儿可有可无,随手可弃。 之后的数年,那一幕曾经成为她午夜梦回时的噩梦,深深地铭刻在她的心中、她的记忆中。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变得足够强大,楚令霄也就再影响不到她分毫了。 楚千尘定定地看着几步外的楚令霄,语气轻淡而又犀利地说道:“若是父亲对这道圣旨不满,大可以去皇上那里或者去宸王府辞婚,我绝无二话。” “……”楚令霄哑口无言,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楚千尘也懒得再理楚令霄,一手搀起了沈氏的胳膊,对上沈氏时,她的眸光柔和了下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母亲,我们走吧。” 她又招呼上了楚云沐:“沐哥儿,我们走!” “哦。”楚云沐习惯了听他姐的话,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五岁的楚云沐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一边走,一边问道:“楚千尘,我可以看看圣旨吗?” 楚千尘就顺手把圣旨塞给了他,叮嘱道:“不许一边走一边看,回去再看。” “哦。”楚云沐得偿所愿,乖乖地应了。 他们三人丢下侯府这么多人,径自离开了。 看着沈氏三人的背影,楚令霄的眼眸阴晴不定,脖颈间根根青筋时隐时现。他就像是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似的。 周围的气氛愈发压抑、凝重。 楚二老爷楚令宇与两个弟弟交换了一个眼神。 楚令宇迟疑地上前了几步,清清嗓子唤道:“大哥。” 楚令宇他们也觉得皇帝的赐婚不妥,想找楚令霄商量一下该如何应对。 楚令霄看着三个弟弟,脸上火辣辣得疼,再回想之前在校场的那一幕幕,又羞又愤,今天他真是丢尽了脸。 他想挽回自己一家之主的颜面,义正言辞地沉声道:“哎,你们大嫂见识短,皇上赐婚,听着是莫大的荣耀,可谁都知道尘姐儿只是个冲喜的。” “现在宸王病重,眼看着人随时都要没了,就算在尘姐儿出嫁前,宸王就死了,我们楚家和宸王府也脱不开关系了。” “到时候,皇上清算旧账,我们楚家还有什么翻身的余地!” “你们大嫂近来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一味偏宠尘姐儿,也不知道尘姐儿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楚令霄一副气不过的样子,道:“本侯都是为了我们楚家着想。” 楚令霄所说,也是楚令宇他们所担心的。 说到底,楚令霄夫妇无论怎么吵,都是楚家的家务事,可是楚千尘的这门亲事却会影响到整个楚家。 楚家的公子姑娘们原本觉得楚千尘冲喜是她一个人的事,现在听楚令霄这么一分析,也都变了脸色,担忧、焦虑、烦躁等等,皆而有之。 “母亲,那我们该怎么办?”三夫人虞氏不安地看向了太夫人,嗫嚅地问道,“要不要去问问贵妃娘娘和二皇子殿下。” 虞氏心里其实怀疑楚家或者楚贵妃是不是最近得罪了皇帝,皇帝才会赐下这么一门婚事。 “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侯府,这时候进宫不妥。”太夫人毫不犹豫地否决道,双手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紫檀木流珠串,面沉如水。 本来,她是想把楚千尘给二皇子当侧妃的,谁知道这丫头是个头眼高手低的,就是不肯,口口声声说不做妾,现在给侯府招来这种大祸。 如同长子所说,这哪里是出了一个王妃,分明是出了一个扫把星,是把楚家放在火上烤呢! 侯府真是平白遭了这横祸! 太夫人心口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忍不住就迁怒了一句:“姜姨娘是怎么教女儿的,把女儿养成这样!” “这怎么能怪敏姗,她这是像沈芷!”楚令霄脱口反驳道。 他握紧了手里的拐杖,眼皮颤了颤,又道:“这丫头最近都跟着沈芷,疏远了她姨娘,到底谁教的还不一定呢!” 说话间,他脸上就多了几分气急败坏,似乎还在记恨着刚才沈氏踢掉他拐杖的事。 太夫人揉了揉眉心,一脸的疲惫,道:“令霄,令宇,令庭,令韬,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他人都回去吧。” 太夫人只叫上了四个儿子,把儿媳妇与孙子孙女们全数都打发了。 刘氏、虞氏等其他人都乖顺地应了,各回各院,唯有楚云逸没有离开,怔怔地望着太夫人、楚令霄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楚云逸眉心轻蹙。 从刚刚父亲、祖母他们的对话来看,这桩赐婚并不好。 而且,父亲、祖母很生气,话里话外明显在迁怒二姐。 “大少爷,”他的小厮为自家少爷抱不平,“您今天得了皇上的夸奖,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偏生二……”二姑娘给大少爷拖后腿! “你胡说什么!”楚云逸回过神来,不悦地打断了小厮,“这赐婚又不是二姐讨来的。”父亲和祖母明明也知道这点,却还是迁怒到了二姐身上! 小厮后悔自己嘴快,也是,二姑娘怎么说也是大少爷的亲姐姐。 他连忙改了口:“大少爷说得是,谁喜欢给人冲喜啊!” 楚云逸轻声嘀咕道:“宸王估计就是个病秧子,哪里配得上二姐!” 一想到楚千尘三天后就要出嫁了,楚云逸心里就不太痛快:等她出嫁了,那就得住到夫家去了,以后就不能经常回来了,那么自己岂不是更没机会让她刮目相看了?! 楚云逸越想越觉得不爽,对于那个未曾谋面的未来二姐夫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府里已经有个四弟成天粘着二姐了,现在又来了个病秧子! 想到方才楚千尘走的时候还记得招呼上楚云沐,楚云逸就感觉胸口有些闷,明明他才是她的亲弟弟,可是她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这人真是没心没肺! 楚云逸重重地一拂袖,对着小厮丢下了两个字:“走了。” 小厮连忙跟上,还以为自家少爷是要回自己的院子,结果却见他朝着内仪门的方向去了。 小厮自然是不能进内院的,挠了挠头,心道:莫非大少爷是要去找二姑娘?所以大少爷是在担心二姑娘? 楚云逸慢吞吞地往正院走去,他才不是因为担心楚千尘呢,只是想去问问她有什么打算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以楚千尘的耗子胆,现在肯定怕死了,说不定在哭…… 想着,楚云逸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可他才跨过内仪门的门槛,又改变了主意,调头往回走,叫住他的小厮:“陪我出一趟门。” 小厮唯唯应诺,心里觉得自家少爷真是太善变了。 太阳西斜,树梢花丛间挂着点点金光,此刻的侯府分外的安静,下人们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与声音,死气沉沉的。 正院亦是如此。 知道沈氏与楚千尘有话要说,陈嬷嬷识趣地把其他丫鬟都撵了出去,连楚云沐都被打发去“玩”圣旨了。 “咚!” 东次间里传来一阵异响。 “岂有此理!”沈氏还在气头上,重重地把喝了一半的茶盅放在茶几上,茶水微微洒了出来,没洒到沈氏自己,反而不慎溅到了楚千尘的衣裙上。 沈氏微微蹙眉,拉着楚千尘的手起身道:“尘姐儿,去换身衣裳吧。” “你又长高了,都与我差不多高了。正好我这里还有几身衣裳从来没穿过,是我二十来岁时做的,颜色很鲜亮,现在我也不适合穿这么嫩的颜色了,干脆给你吧。” 沈氏拉着楚千尘的手往碧纱橱方向走。 其实,楚千尘的衣裙上也就是沾了几滴指头大小的茶渍而已,根本就不妨事,但楚千尘看沈氏心情不好,就顺着她的意思了。 沈氏给楚千尘找好衣裳,就出去了。 等她楚千尘换好衣裳出来时,就见沈氏坐在茶案边,案上备好了一套茶具,旁边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口冒着白色的热气,发出轻微的烧水声。 这是……楚千尘的鼻尖动了动,唇角微翘。 沈氏抬眼朝她看来,也笑了,“这衣裳你穿果然好看!” 楚千尘穿得是一身嫣红色绣芙蓉花的襦裙,鲜艳的料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花,衬得她肌肤如玉,人比花娇。 “尘姐儿,过来坐。”沈氏对着她招了招手。 经过楚千尘去更衣的这一盏茶功夫,沈氏已经整理了思绪,冷静了不少,柔声宽慰道:“这件事……你别急。” “母亲,我不急。”楚千尘在沈氏对面坐下,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甜笑,“我来给您沏茶吧。” 她顺手拿起了炉子上的紫砂壶,动作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整套泡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优雅从容,又有几分刚柔兼备的气度。 美好得像一幅画! 沈氏怔怔地看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心情复杂。 本来,她早就想好了,要寻合适的机会问问楚千尘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她想把这丫头记到自己的名下,给她寻一门好亲事的,没想到这旨赐婚圣旨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事情骤然间变得有些麻烦了。 这时,楚千尘沏好了茶,亲自给沈氏奉茶,“母亲,喝茶。” 她唇畔噙着一抹浅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笑容娇艳,气定神闲。 可是看在沈氏眼里,觉得楚千尘是怕自己担心,才会如此。 她不过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姑娘家,忽然遇到这种事,又怎么可能不慌! 沈氏接过青花瓷茶盅,放在了一边,握着楚千尘的素手,有条不紊地说道:“尘姐儿,虽然说天子金口玉言,可这桩婚事也未必没有周旋的余地。” “但凡还没有立婚书,这件事还不一定会成,我会想想办法的。” “有我在,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就嫁了的。” 沈氏心里琢磨着,明天一早她就回娘家问问情况。 就算楚千尘迫不得已要嫁进宸王府,那也必须得三书六礼!绝对不能随便一抬轿子就抬进王府去。 沈氏心疼地看着楚千尘。 “母亲,您放心,我没事的。”楚千尘一双清澈明净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沈氏的眼睛,神色郑重。 她说这句话自是有她的底气,不就是区区一道赐婚圣旨吗?总有办法解决的,先看看薛风演他们怎么说吧。现在的关键是不能让皇帝知道王爷出京了。 楚千尘指着那青花瓷茶盅,话锋一转:“母亲,这泡茶的水是我花了好几天才收集的荷花、荷叶上的露水,茶水清净甘美,而且还带有荷花的沁香,您可一定要试试。”这水还是她今天一早让人送来正院的。 “那我可有口福了。”沈氏笑着端起了茶盅,吹了吹漂浮在茶汤上的浮沫,慢慢地闻着茶香,“果然带有一股清雅的荷香。” 接着,她轻呷了一口茶水,只觉入口清香甘醇,赞道:“好茶!” 茶是好茶,可沈氏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品茗,心里始终有一根刺,刺得她微微地痛:尘姐儿这孩子明明那么好,她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偏偏这孩子命运多舛。 宸王固然身份高贵,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楚千尘这一嫁只会苦不堪言。 于宸王,楚千尘是庶女,身份低微,又是皇帝硬塞过去的,根本讨不了喜,还会被宸王迁怒。 于皇帝,楚千尘一旦嫁了过去,那就是宸王府的人,将来若是宸王府有事,楚千尘也会跟着一起受罪。皇帝一向高高在上,帝王无情,当他要治罪楚千尘时,压根儿不会去想这是他自己赐的婚。 在外人看来,皇帝都当众亲口说了,楚千尘这是给宸王冲喜,就算嫁过去,“冲喜”两个字也会伴她一生,永远被人指指点点,成为话柄。 而楚家…… 想着楚家,沈氏就觉得心寒,楚家本该是楚千尘的靠山,本该为楚氏女撑腰,可从楚令霄和太夫人的态度就知道,楚家不会给楚千尘撑腰的,甚至巴不得和她撇清干系。 楚千尘看得出沈氏还在担心自己,心中淌过一股暖流:至少楚家还有沈氏与楚云沐。 她正色道:“母亲,这婚事不会成的,您觉得宸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千尘抿唇微笑,眸光灿灿。 王爷并不是什么软性子,会任由皇帝摆布他的婚事。 这件事只是皇帝一厢情愿,必是成不了的。 让她在意的是,皇帝这道赐婚圣旨到底是什么用意,他为什么会选自己给王爷冲喜?皇帝应该并不知道自己是大夫,所以,他挑上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宸王……”沈氏喃喃道,脑海里浮现一道有些模糊的身影。 自宸王十五岁去北地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宸王。 她只是听父亲夸过宸王聪明绝顶,有雄才伟略,说只要有宸王在,就可以保大齐一日太平安稳。 正因为宸王出色,沈氏反而更担心:越是出色的人往往孤高,目下无尘。 她也怕楚千尘成为宸王与皇帝博弈的一枚棋子。 他们那些个天之骄子,又怎么会在意楚千尘一个小女子的前程。 沈氏眸光闪烁,端起茶盅又放下,哑着嗓子道:“尘姐儿,就算这次的赐婚不成,你以后的婚事也难了。” 皇帝的这道赐婚已经让楚千尘与宸王扯上了关系,以后楚千尘再想谈婚论嫁,京城的那些世家恐怕都会斟酌一二,怕犯了皇帝和宸王的忌讳。 也正因为此,沈氏才如此痛心。 “那不是正好!”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 沈氏怔了怔,耳边又响起了那日楚千尘曾跟她说过:“母亲,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可是,沈氏只觉得酸楚:尘姐儿恐怕是不想让自己为她担心。她很可能有了心仪之人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怕是更不敢说出口了…… 她的性子外柔内刚,她不想说的,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说。 也罢,事情总要一件件来。 沈氏在心里对自己说,天无绝人之路,先把尘姐儿和宸王的赐婚了结了再说。反正尘姐儿年岁还不大,最多等退婚后,她多留这孩子几年就是了。 “夫人,”屋外传来冬梅恭敬的禀报声,“大少爷来了。” 沈氏猜到楚云逸应该是担心楚千尘,道:“让他进来吧。” 她话音才落下,就听另一个声音激动地接口道:“那四少爷也要进去!” 男童奶声奶气的声音透着一丝丝不服气。 楚千尘失笑,凑趣道:“那四少爷也进来吧。” 很快,湘妃帘被人从外面打起,楚云沐率先冲了进来,好似一阵风似的,手里还抓着那道圣旨。 紧跟着,楚云逸健步如飞地也走了进来,形容间带着几分急切。 当他看到坐在茶案边的楚千尘时,不由怔了怔。 他记得分明,方才接旨时楚千尘明明穿的不是这身衣裳,这才一会儿功夫,她怎么就换了衣裳? 难道是她方才哭过了,弄脏了衣裳? 楚云逸细细地打量着楚千尘的眼睛,总觉得她眼角微微发红,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肯定是哭过! 沈氏注意到楚云逸的目光,微微地笑,心道果然。 “母亲,二姐,”楚云逸先行了礼,然后清清嗓子,别别扭扭地说道,“我刚才出去打听过了。” “今天,皇上曾带着不少人从校场去了一趟宸王府,回来以后,就招了玄净道长觐见……” “据说,宸王病得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了,皇上还宣了太医给宸王看病,太医们都说宸王没救了,所以皇上才求助玄净道长。” “玄净道长给宸王算了一卦,说二姐的八字适合给宸王冲喜,也许可以救宸王。” 楚云逸刚才是出府去找了平日里交好的小伙伴们打听了消息,一来想搞清楚这赐婚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来也是想查查宸王到底怎么了。 “逸哥儿,你有心了。”沈氏温和地对着楚云逸一笑,心道:楚令霄这为人父者,连个十二岁的孩子都不如。 她转头看向楚千尘,笑容更温和了,“尘姐儿,有我在呢。你看,逸哥儿也长大了,可以帮着打听消息。” 沈氏想让楚千尘知道,她并非一个人,她还有自己,还有楚云逸。 是啊是啊,他很厉害的,比五岁的四弟有用多了。楚云逸得意洋洋地昂了昂下巴,目光灼灼,自信地说道:“我在京中有不少人脉的,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帮你再去打听。” “有我呢!” 他飞快地斜了腻在楚千尘身边的楚云沐一眼。 哼,他可不是为了楚千尘,他是想让楚千尘知道他的厉害,为她对他的轻慢而后悔! 她早晚会心甘情愿地跟他赔罪的,不过,他可没那么容易就原谅她把他掀翻的事! 楚云沐歪了歪小脸,总觉得大哥的样子有些眼熟……对了,他的夜影一口叼到他扔出去的树枝,回来时就是这么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还会炫耀地对天“狼嚎”一番。 楚云沐觉得不服气了,挺了挺胸道:“还有我呢!” “楚千尘,我也可以帮你的!” 楚云沐之前没明白,但是刚才沈氏和楚千尘关在这里的那会儿功夫,他把圣旨看了好几遍,还问了丫鬟是什么意思,这才明白刚刚父亲与母亲为什么吵了起来。 楚千尘伸指在楚云沐的额心轻轻弹了一下,“好啊,你帮我照顾月影好了。” 月影就是楚千尘从迦楼那里讨来的那只小黑猫。 “包在我身上。”楚云沐自信地拍拍胸膛,“它是夜影的小弟,我一定会看好它的。” “那就交给你了!”楚千尘被他逗笑,“噗嗤”笑了出来,笑容明艳。 瞧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楚云逸就觉得牙根泛酸,把丫鬟刚上的茶盅端了起来…… 好烫! 他一不小心烫了舌头,却只能强忍着闭上嘴,眉心微蹙。 见楚千尘朝他看来,他赶忙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舌头又热又痛。 唔,不会烫起泡了吧。 就在这时,湘妃帘再次被人撩起,陈嬷嬷快步进来了,禀道:“夫人,太夫人派人来传二姑娘过去荣福堂。” 气氛霎时一冷。 110故人 楚千尘才刚要起身,就被沈氏一把给按了回去。 “尘姐儿,你待着别走,我去一趟。”沈氏冷笑道,随手抚了抚衣裙,就带着陈嬷嬷出去了。 东次间里,只留下了楚千尘、楚云沐与楚云逸三人。 楚千尘其实是想赶紧去一趟王府,和程林华他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应对的,可现在沈氏在为了她的事奔走,她当然也不能什么也不管地溜出府去,只能先待着了。 楚千尘随意地摩挲着手边的茶盅,静静地思索着。 看在楚云逸的眼里,只觉得楚千尘是在忧心这门亲事,忧心祖母和父亲会为难她…… 嗯,虽然楚千尘老是偏心楚云沐,但好歹也是他姐,他就勉强安慰安慰她吧。 “咳咳……” 楚云逸把拳头放在唇畔清了清嗓子,还没组织好说辞,就见楚云沐神秘兮兮地对着楚千尘招了招手,“给你一样好东西,张嘴。”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往他那边凑,微微张嘴。 楚云沐从荷包里摸出一颗糖往楚千尘嘴里塞,小声地说道:“这是我今天让人悄悄去校场旁边的糖记买的,是糖记新出的玫瑰酥糖,又香又甜。” “你可千万别告诉母亲!否则,我可不理你了!” 楚云沐凶巴巴地警告了一句,瞧着奶凶奶凶的。 楚千尘嘴里含着玫瑰酥糖,不禁想起了去岁她在杨合庄偶遇楚云沐时的一幕幕—— “喂,收了我的糖,你就当没在这里看到过我!” “这糖很甜的,喝药以后,再吃一颗,嘴巴就不苦了。” 刚从狗洞里爬进来的男童一手拍拍身上的尘土,一手强势地塞给她一个油纸包,跟着一溜烟就跑了。 就像楚云沐说的,那包糖很甜很甜。 她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糖。 楚千尘嫣然一笑,亲昵地揉了揉楚云沐的头,“放心吧。” 楚云沐连忙躲,抱着头说:“我都说了很多遍了,男人的头不能揉的!” 他抱怨归抱怨,脸上却笑得很是灿烂。 看着这对举止亲昵的姐弟,楚云逸再次心生一种“他才是外人”的感觉,牙根又开始泛酸了。 “沐哥儿,”楚千尘笑眯眯地故意逗楚云沐,“要是你让我揉,我给你我做的松子糖好不好?” “你做的?!”楚云沐的眼睛好像被点燃的灯笼似的亮了,矜持地说道,“那……我勉强让你揉三下好了。” 楚云沐乖巧地坐在那里,任由楚千尘撸了好几下。 楚云逸默默地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小奶狗似的楚云沐,觉得他真是没原则,没节操。 也不用楚千尘再吩咐,琥珀就自己回去琬琰院取了松子糖回来。 楚云沐眼巴巴地盯着装糖的匣子,楚千尘亲自从匣子里摸了一颗出来,也塞到他嘴里,“一天只能吃一颗。” 楚云沐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儿,美滋滋的,一点也没跟楚千尘客气,也替他的小马讨糖吃:“那小云呢?” “小云也是一天一颗。”楚千尘忍俊不禁地又笑了,心里一片柔软与温暖。 “……”楚云逸嘴角抽了抽,觉得楚千尘实在是太偏心了:连楚云沐的马都有份,自己却被遗忘了! 楚云逸气不过地端起了茶盅,不去看楚千尘,这时,楚千尘把匣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逸哥儿,你要吃吗?” 说句实话,楚云逸都这么大了,早就过了爱吃糖的年纪,可现在不是一颗糖的问题,他挣得是一口气。 “要!” 楚云逸断然道,心里有些得意:这可是楚千尘自己要给他吃的,不是他讨来的! 他拈了一颗松子糖含入嘴中,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嗯,确实味道不错。 楚千尘看着楚云逸的眼眸里荡漾起几分笑意。 “夫人。”随着一个恭敬的女声,湘妃帘被人“刷”地掀起,走了一炷香的沈氏回来了,那明丽端庄的面庞上看不出喜怒。 楚千尘、楚云逸姐弟三人都给沈氏行了礼,沈氏温声道:“尘姐儿,逸哥儿,你们留下一起用晚膳吧。” 楚千尘应了,楚云逸却是婉拒道:“母亲,我方才出去打探消息时,约了郁七他们晚膳去云庭阁,我想找他们再打听打听消息。” 顿了一下后,他又别扭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告诉父亲的。” 沈氏就随他去了,让冬梅送他出去。 走出东次间后,楚云逸就听到门帘后又响起沈氏温柔的声音:“尘姐儿,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嫁得不明不白……” 楚云逸脚下的步履停顿了一下。 沈氏没说她方才去荣福堂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想也知道,想必是不欢而散。 楚云逸只是一个短暂的停留,就继续往外走去,心道:他也只是因为吃人嘴软,不能白吃楚千尘的糖,所以勉为其难地帮她去打听消息而已! 没错,就是因为这样! 楚云逸昂首阔步地走了,与提膳归来的两个小丫鬟交错而过。 这一日,当楚千尘陪着沈氏、楚云沐用了晚膳,再回到琬琰院已经是黄昏了,西垂的夕阳把天际映得通红。 楚千尘让琥珀在小书房外守着,独自进了小书房。 她推开了对着后院的那扇窗户,轻唤了一声:“薛风演。” 最后一个字才刚落下,薛风演就从屋檐上倒挂了下来,然后轻巧地落在了地上。 而楚千尘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仿佛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薛风演从窗口跃进了小书房里,一点也不客气地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水。他都等了楚千尘快一下午了。 楚千尘也坐了下来,两人之间仅隔着一个如意小方几。 “你们能不能联系到王爷,需要多久?”楚千尘单刀直入地问道。 薛风演咽下口中的茶水,答道:“飞鸽传书不一定能到王爷手里,如果快马加鞭的话,至少要七八日。” “那就先拖着。”楚千尘眯了眯眼,当机立断地说道。 “……”薛风演挑了下剑眉,难掩惊讶之色。 因为楚千尘随沈氏进了正院后,就一直没出来,薛风演久久等不到人,干脆在一个多时辰前又回了一趟王府,与程林华他们商量了一番,大伙儿都觉得暂且先拖着这门婚事比较好。 现在最重要的是,决不能泄露王爷不在京的消息,不然会坏了王爷的大事。 薛风演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杯,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有些复杂。 本来,若这旨赐婚的对象不是楚千尘,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他们根本就不用为难,直接抗旨又如何,可是这件事涉及到楚千尘,才变得难办起来。 婚事上,吃亏的永远是姑娘家。 对于这桩婚事,皇帝打得是冲喜的名头,婚事拖久了,等将来退婚,损伤最大的是楚千尘的名声。 以后别人提起她,第一个念头就会是—— 她是被皇帝赐给宸王冲喜的姑娘。 他们一屋子的臭皮匠坐在一起商量了一个时辰,也想不出其它更稳妥的办法。他们都知道楚千尘对于王爷很重要,王爷的伤太重了,他们曾为王爷请过数之不尽的名医,个个都说王爷活不过今年。 唯有楚千尘自信地说,她可以救王爷,而她,也确实有这个本事。 说起楚千尘出神入化的医术,连程华林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虽然皇上肯定不安好心,但说不定楚二姑娘真是王爷的福星。” 这世上能救王爷的大夫,除了楚千尘外,恐怕也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了。 程华林把说服楚千尘的这个重任交给了薛风演,薛风演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方才,从王府回来后,他独自在屋顶上纠结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却没想到楚千尘竟然主动提出这个对她自己相当不利的建议。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旨赐婚会对她的将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薛风演怔怔地注视着楚千尘。 对他们而言,王爷自然是重于一切,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薛风演心里对楚千尘多少也有些歉疚。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了薛风演在想什么,却没多说,云淡风轻地笑着。 她随手把手边的匣子对着薛风演一推,“吃糖吗?” 薛风演手比嘴快,拈了颗松子糖吃,心里又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明明自己年龄比她大了七八岁,为什么他会有种被她当弟弟的感觉? 是他的错觉吗? 抱着这种古怪的念头,薛风演又跳窗走了,匆匆地回了王府。 薛风演走了后,楚千尘就把琥珀叫了进来,让她给自己打下手: “琥珀,你把这个药给捣碎了。” “这味药要用文火慢慢烘焙,你给我去取个炉子来……” “还有这一味得用酒浸蒸,明天你去买坛黄酒来。” “……” 楚千尘继续准备着制大造丸的药材,压根没把这赐婚放在心上。 看着楚千尘不紧不慢的样子,琥珀心里实在为自家姑娘着急:这天都要塌下来了,姑娘怎么就不知道愁呢! 楚千尘见琥珀一动没动,疑惑地朝她看去,“琥珀?” 琥珀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话,转身出去帮楚千尘提炉子去了。 楚千尘埋头忙碌起来,心无旁骛。 对她来说,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 等王爷收到消息,到底该怎么做,她听王爷的就是了。 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制大造丸。 除了楚千尘半点不着急外,府中上下都是忧心忡忡。 楚令霄从荣福堂回了外书房后,就大发雷霆,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砸了个遍,消息难免传到了沈氏耳中,沈氏只当不知道,反正楚令霄砸的是他们楚家的东西,他爱砸多少就砸多少,就算把外书房烧了,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楚令霄早就影响不到沈氏,让沈氏担心的还是楚千尘。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几乎一整夜没都没阖眼。 次日一早,沈氏起了个大早,让人来传话叫楚千尘不用去荣福堂了,然后自己匆匆出了门,回了趟娘家。 沈氏五更就匆匆出了门,街上没什么人,马车一路疾驰,她赶在穆国公上朝前抵达了国公府。 卯初,天空才露出鱼肚白,天蒙蒙亮。 穆国公夫妇刚用好了早膳,穆国公夫人惊讶地看着女儿问道:“阿芷,你怎么来了?” “因为赐婚的事?”穆国公对于女儿的来意猜到了几分。 沈氏点了点头,对着自己的父亲,她也不兜圈子,直言道:“父亲,您可知道皇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这桩婚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穆国公昨天虽然没在校场,可是他的消息远比沈氏与楚云逸要更灵通,对于皇帝带人去宸王府以及后来赐婚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皇上对宸王能怀什么好心?”穆国公目露几分嘲讽地说道,慢慢地捋着胡须,“昨天赐婚圣旨去了宸王府,可宸王府至今还没一点动静,看来宸王确实病重。” “皇上打着冲喜的名号,多半是想弄个庶女来折辱宸王。” “昨天的事皇上应该是早有打算,他兴师动众地演出这么一出,恐怕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至少,永定侯府的分量还不足以让皇帝改变主意。 穆国公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朝臣其实都看出来了,昨天的这一切是皇帝预谋已久的一个局。 他们担心的是宸王到底能不能撑得过来,宸王的生死势必会影响到整个大齐。 “……”沈氏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素手攥紧了帕子。 昨晚她睡不着,反反复复地想过这件事,也知道要让皇帝收回成命很难,可是此刻听父亲这么一说,还是给她当头倒了一桶凉水。 旁边的穆国公夫人看出女儿的忧虑,有些好奇地问道:“阿芷,我记得那丫头是那个姓姜的姨娘所出吧?你怎么这么关心她?” 穆国公夫人奇怪长女怎么这般关心一个庶女。 沈氏正色道:“母亲,尘姐儿是个很乖很贴心的孩子,而且,她还救过沐哥儿的性命。” 沈氏飞快地把楚千尘是怎么救了楚云沐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也包括她治好了楚云沐的断腿。 穆国公与穆国公夫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是微微动容,没想到这几个月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而长女全然没告诉他们。 穆国公夫人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心口有些酸楚:哎,她这个长女就是要强。 沈氏定了定神,看着穆国公郑重地说道:“父亲,就算尘姐儿真要嫁进宸王府,也不能这般没名没份啊。圣旨让她后日就嫁,这……这未免也太儿戏了!” “父亲,有没有办法劝一劝皇上,至少把婚礼的礼数给走足了,也免得这孩子日后的路不好走。” 沈氏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那道圣旨上让楚千尘三天就嫁,还是冲喜,这简直就是把人的尊严往地上踩,把楚千尘当一个妾室来轻慢了。 但要是过了三书六礼,楚千尘就算嫁了,那也是堂堂亲王妃。 即便宸王真的熬不住,那么楚千尘好歹是明正言顺的宸王妃,有宗室王亲在,就是皇帝也不能随便把她从玉牃上除名。 更何况,他们的皇帝一向要脸,否则他又何至于为了一旨赐婚大费周章地演了这么一出戏! 穆国公点了点头,应下了。 哪怕是为了楚千尘救了外孙一命,这个情也得还。 至于到底能不能成,那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时间差不多,穆国公起了身,打算出门,他正要往外面走,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阿芷,你可知道皇上怎么会挑中了你膝下那个庶女?” 这件事沈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摇头道:“父亲,我也不知。” “上个月,贵妃娘娘曾经让我带尘姐儿进过一次宫,那天尘姐儿与凰姐儿跟着二皇子去御花园散步时,见过皇上一面,也就那一面而已。” “我问过尘姐儿,她和皇上根本没说话,不过当时玄净道长也在,送了她和凰姐儿一人一串流珠串。” 沈氏也只能暂时归咎于楚千尘倒霉,也许皇帝那时候就有了这个计划,恰好楚千尘当日入了皇帝的眼。 穆国公没有再说什么,赶着上朝去了。 沈氏干脆没回去,留在娘家等消息。 穆国公夫人不动声色地使了一个眼色,她的贴身嬷嬷就明白她的意思,无声地遣退了其他下人,给她们母女说体己话的空间。 穆国公夫人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地问道:“阿芷,你最近是不是和女婿闹得很不快?” 沈氏嘴唇微抿,点了点头,承认了。 穆国公夫人叹了口气,有些唏嘘地说道:“这桩亲事是委屈你了。” 当年,穆国公夫人并不赞同这桩婚事,可是沈家欠老侯爷一条命,老侯爷亲自来为长子求娶长女,诚意和礼数都做足了。 长女为了不让父母为难,主动应了这门婚事。 穆国公夫人也知道长女婚后这十几年过得并不愉快,一颗心都寄托在一双儿女身上。 幸而凰姐儿和沐哥儿都是有出息的。 穆国公夫人眸光微闪,犹豫着又道:“阿芷,你虽然喜欢这个庶女,但也不能忽略了凰姐儿,凰姐儿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况且……” “这尘姐儿是那个姜姨娘所生。” “她不是你生的,你又怎么能指望她和你完全一条心。” 穆国公夫人也是怕有朝一日楚千尘为了生母会捅沈氏一刀。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氏微微睁大眼,母亲的声音似近还远,仿佛隔着一层膜似的。 她心头雪亮,清晰地心里意识到一点:是凰姐儿说的。 是凰姐儿来过国公府,还跟母亲提了尘姐儿,用她曾经对待楚千菱的方式,“润物细无声”地告了尘姐儿的状,影响了母亲对尘姐儿的感观。 沈氏只觉得一股微微的寒意急速蔓延至全身。 她冷了凰姐儿这么久,看来依然是没有什么效果。 凰姐儿依旧没有觉得自己错了,她还在变本加厉。 对于这个女儿,沈氏更失望了,浑身无力,一双眼眸里溢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 穆国公夫人感觉女儿的情绪有些不对,轻轻地唤了一声:“阿芷?” 沈氏深吸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她没提楚千凰,直接转了话题:“母亲,尘姐儿虽是姜姨娘生的,倒是和我还有沐哥儿投缘。沐哥儿也特别喜欢他的二姐姐。” 沈氏越是夸楚千尘,穆国公夫人越是觉得沈氏被楚千尘给哄了,觉得楚千尘是投机。 毕竟沈氏是她的嫡母,楚云沐是未来的永定侯世子,对于楚千尘而言,讨好沈氏与楚云沐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阿芷……” 穆国公夫人正要与沈氏细说,可沈氏已经抢先一步截断了她的话:“母亲,我平日里在侯府也闷得很,有尘姐儿这孩子陪我说说话挺好的。” 日久见人心,陈嬷嬷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真心觉得楚千尘对自家夫人与四少爷那是一片赤诚,甚至不惜顶撞侯爷。 陈嬷嬷见机插嘴道:“奴婢瞧着二姑娘确是个好的,行事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与姜姨娘的性子迥然不同,那举手投足间,倒是有几分夫人的气度,许是她跟在夫人身边久了,耳濡目染吧。” “有时候,奴婢恍惚间都觉得二姑娘有些像夫人年轻的样子,那双凤眼回眸看过来时,特别像。” 陈嬷嬷是沈氏的陪嫁嬷嬷,是穆国公府的老人了,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自然是有一定分量的。 穆国公夫人被转移了注意力,问了一句:“我记得她和凰姐儿一般大,才十三岁吧?” “是十三岁。”陈嬷嬷颔首道,“二姑娘年纪虽小,但是性情十分沉稳,磊落,就是昨天皇上下旨让她给宸王殿下冲喜,二姑娘也都是不急不躁的,面对侯爷的迁怒也没露怯,她还一直宽慰夫人。” 陈嬷嬷对楚千尘是真的佩服,如果是普通的姑娘家,突然遭此横祸,怕早就哭哭啼啼,乱了方寸,也就是楚千尘镇定自若,还能把圣旨丢给四少爷玩。 “她就不怕?”穆国公夫人顺口又问。 “她啊,天塌下来也照样过日子。”沈氏叹道,又想起楚千尘说她不打算成亲的事,觉得揪心:一个姑娘家若是可以被人宠着长大,又何必要那么坚强! 尘姐儿也不知道是在多少次的挫败中才长成了现在的这副韧如蒲柳的样子。 穆国公夫人又喝了口茶,语调微妙地说道:“从前倒是不见你这么夸她。” 沈氏但笑不语。 穆国公夫人心里暗暗叹气,她知道自家女儿不是个蠢的,也罢,该提点的她也提点了。 既然女儿喜欢那个丫头,就由着她去吧。 反正楚千尘不过是个庶女,和讨喜的丫鬟也没两样,哄着女儿开心就行了……再说了,她反正马上要出嫁了。 穆国公夫人便也没有再劝沈氏,顺着她的心意道:“下次你带她来给我瞧瞧。” 沈氏颔首应了:“尘姐儿是个好孩子,娘您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穆国公夫人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阿芷,你难得来一趟,别急着走,留下陪我用午膳吧,我让厨房做些你喜欢吃的菜。” 沈氏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笑眯眯地应下,又报了一连串的菜名,问道:“厨房的大厨还是王安仁家的吗?” “还是她,如今她带着她儿媳一起在厨房掌勺。”穆国公夫人笑着与女儿闲话家常起来。 气氛转好,温馨和乐。 直到巳初,丫鬟小跑着来禀:“太夫人,国公爷回来了,听长随说,国公爷不慎崴了脚。” 母女俩顿时噤声,面面相觑,穆国公夫人忙吩咐道:“快,快去请大夫。” 不一会儿,穆国公就被人用肩舆抬来了正院,与他一起的还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袍男子,身材修长挺拔,面容俊朗,一双眸子炯然有神。 “表哥,”沈氏略显惊讶地看着来人,莞尔一笑,“你回京了?” “昨天才刚到。”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柔化了他原本硬朗的五官。 他只是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如松似竹,沉静之中带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气势。 111婚期 蓝袍男子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穆国公在罗汉床上坐下。 穆国公夫人紧张地问道:“国公爷,你的脚……” “我没事。不小心崴了一脚而已,只是扭伤些许。”穆国公挥挥手,豁达地笑道,“霖晔不放心,非要送我回来。” “霖晔,也亏得你及时扶了我一把,否则我肯定要摔一跤。” “小事一桩。”被称为“霖晔”的男子淡然一笑,犹如微风拂过树梢。 穆国公夫人看着他,有些感慨地说道:“霖晔,你黑了,也瘦了,你都五年没回京了吧?” “表姨母,您的记性真好。”霖晔颔首道。 裴霖晔是穆国公夫人的表妹夫裴将军前头的原配留下的长子,五年前曾回京,为其祖父奔丧。葬礼后,他就又匆匆离京,回了北地。 这一去就是整整五年,裴将军已经公开对外表示没这个儿子。 穆国公夫人一副欲言又止,想劝他回裴家去看看,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叹道:“平安回来就好!”只要人活着,父子间总能化解曾经的龃龉与误会。 裴霖晔笑着拱了拱手,“表姨父,表姨母,表妹,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改日我再来拜访。” 他清亮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多看了沈氏一眼,注意到她眼圈有点发黑,微微皱了下眉头。 穆国公也就没留他,让管事嬷嬷替他送客。 裴霖晔走了,紧接着,国公府请的大夫就到了,那大夫给穆国公看了扭伤的右脚,说是没有大碍,只给了一瓶药酒让他们好好给穆国公揉上三天。 霖晔走了,紧接着,国公府请的大夫就到了,那大夫给穆国公看了扭伤的右脚,说是没有大碍,只给了一瓶药酒让他们好好给穆国公揉上三天。 直到大夫告辞,正院才算恢复了平静。 沈氏这才有机会问起赐婚的事:“父亲,事情怎么样?” 穆国公眉心微蹙,理了理思绪道:“今日早朝,宸王府的长史程林华来了,说是奉宸王命来,交还了赐婚圣旨,然后就离开了,皇上大怒。” 宸王一向恣意,但无论是皇帝,还是满朝文武都没想到,他会在早朝上公然抗旨。当下,就有一些文臣为了讨好皇帝提出要治罪宸王。 “……”沈氏微微睁大眼,先是震惊,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说不定宸王府昨天一直没动静,就是等着今天的早朝当众给皇帝一个下马威呢。 穆国公捋了捋胡须,接着往下说:“皇上差点就要治罪宸王,不过苏慕白、明西扬他们及时站了出来,纷纷请命,说既然宸王不愿,冲喜的事不如就算了,总不能强迫宸王娶一个庶女……” 穆国公眸色微深,回想起早朝时的一幕幕。 现在的朝堂上不少文臣都是保皇党,但大部分的武将却是站在宸王这边的,双方真要对峙起来,孰胜孰负还不好说。 “起初皇上一直不肯松口,坚持他是为了宸王好,哪怕宸王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否则,他无颜面对先帝在天之灵。” 皇帝与那些武将各执己见地为了冲喜的事争吵了近半个时辰,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僵持不下,我就趁此上奏,说这婚事也确实急了一点,就算是为了冲喜,但到底也是宸王娶正妃,这么匆匆忙忙的,宸王府恐怕都来不及准备。” “这婚姻大事自当要三书六礼,才算不辱没了宸王。” 穆国公这番说辞也是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事情的结果如穆国公所料,“皇上最后退了一步,说是宸王的身体欠佳,着礼部筹办大婚事宜,将婚期推迟到一个月后。” 虽然他答应女儿的事办到了,但穆国公却是愁眉不展,心不在焉地喝着茶。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早朝上这出风波是宸王府与皇帝的一场博弈,皇帝昨天出招了,所以宸王府今天回击了。 程林华与苏慕白他们分明就是一唱一和。 如果从一开始程林华就请皇帝将婚期延后,那么皇帝肯定不会准,正因为宸王府先强势地抗了旨,才有了那后来讨价还价的余地。 将婚期往后拖延,应该就是宸王府的目的。 穆国公神色微妙地看了沈氏一眼。 既然宸王府有意拖延婚事,恐怕是…… 穆国公想到某种可能性,心里暗暗叹气,终究没说什么,喝起了茶。 “父亲,我代尘姐儿谢谢您。”沈氏起身对着穆国公福了福,松了一口气。 她也知道这桩婚事涉及朝堂,不是结两姓之好那么简单,但是就目前来看,婚期可以从后日推迟到一个月后,已经是不错了。 好歹她还有一个月可以给尘姐儿备一副体面的嫁妆。 以穆国公夫人对穆国公的了解,隐约也能窥见自己的丈夫有所保留,但是在她来看,楚千尘不过是一个庶女,又不是长女的亲生女儿,他们沈家为她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对得起她对楚云沐的救命之恩了。 穆国公夫人立刻就转移了话题:“我留了阿芷在府中用午膳,国公爷,要不要现在就传膳?” 穆国公也知道老妻的意图,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三人一起用了午膳,谁也没再提冲喜的事,和和乐乐,谈笑风生。 沈氏是未初告辞的,她走了后,穆国公夫人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气氛随之变得压抑起来,空气沉甸甸的。 “我真后悔,真不该给阿芷定这门亲事的,”穆国公夫人懊悔地说道,“这两口子当中还夹着一个表妹姨娘,人家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反倒把我们阿芷衬得里外不是人……这什么跟什么啊!” 穆国公也悔了,眉心隆起深深的褶皱。 二十几年前,永定侯府的老侯爷曾在战场上救过父亲一命,父亲临终前还叨念着他欠老侯爷一条命,因此当年老侯爷登门来求亲时,穆国公也十分为难。 当初,沈氏怕自己为难主动应下这门亲事,他虽然有些犹豫,但想着老侯爷人品不错,终究应了,谁想楚令霄是这么个没担当、没本事的糊涂人。 穆国公也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事已至此,懊恼无益,以后我们多帮衬着,等沐哥儿长大了,早日为他请封世子。” 穆国公夫人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而已。她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却要被人如此折辱、轻慢,还有阿菀和靖郡王也是好事多磨…… 穆国公夫人定了定神,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她是聪明人,一针见血地说道:“……皇上是不是想用庶女来打宸王的脸?” “十之八九吧。”穆国公面沉如水地点头道,此刻才把之前在藏着没说的话透给老妻,“我担心的是宸王到底病得如何……” 穆国公仔细想过了,程林华、苏慕白他们今天在金銮殿上的这一唱一和的兜这么个圈子实在不像是宸王的作风,更像是他们拿不定主意,只好先用一个“拖”字诀。 细思下去,穆国公就觉得胆战心惊。 是不是宸王病到失去了意识,所以程林华、苏慕白他们才群龙无首,只能先拖着? 真是这样的话,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穆国公夫人朝屋外看了一眼,迟疑道:“霖晔会不会知道?” 裴霖晔是北地军的人,他恰好在这个时候返京,让穆国公夫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与宸王病重的事有关。 “不妥。”穆国公果断地摇头否决。 方才裴霖晔没在国公府久留,恐怕是为了避嫌,毕竟现在京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 这个时候,国公府知道得越多也未必是件好事,皇帝容不下宸王,就难免多思、多虑,草木皆兵…… 穆国公嘲讽地勾了下嘴角,“皇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家子气,当年他容不下宸王,总觉得先帝偏爱宸王,先帝就让宸王去了北地。” “宸王在北地浴血疆场,为大齐立下不世功勋,到现在,皇上依然容不下宸王。” 话说到最后,又化成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先帝已经驾崩,再也无人可以制约皇帝了,皇帝只要一日是皇帝,宸王与楚千尘这门亲事就难辞。宸王现在重病,万一这一关过不了,在楚千尘过门前,人就没了,楚千尘就成了不祥之人。 穆国公既担心朝局,又担心长女,长女明显对这个庶女上了心,生怕她会乱了分寸。 老夫妻俩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穆国公夫人无奈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窗外的花木随风摇曳,那簌簌的声响似乎在附和她一样。 空气中飘浮着阵阵花香与草香,天气有些闷热,无论是人,还是草木都有些蔫蔫的。 回府的一路上,沈氏都发着呆,两眼怔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侯府的马车停下来时,她都没意识到,还是陈嬷嬷轻唤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沈氏本来打算回正院的,却见王嬷嬷面无表情地从内院方向朝她走来,很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大夫人,”王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福了福,“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沈氏抚了一下袖子,淡淡道:“带路吧。” 王嬷嬷被噎了一口,觉得沈氏委实会刺人,她又不是不知道荣福堂怎么走,哪里还需要人给她带路。也难怪太夫人对这个长媳总是淡淡的,喜欢不起来。 “大夫人请。” 王嬷嬷走在前面给沈氏领路,领着她去了荣福堂的左次间。 角落里熏香袅袅,太夫人闭目捻动着手里的流珠串,一副虔诚的样子。 听到沈氏给她行礼,太夫人才慢慢地睁开了炎,眼神复杂。她也知道沈氏一早就出门的事,知道她是回了趟娘家。 出嫁女回娘家再寻常不过,可是一想到沈氏是为何回的娘家,太夫人就像是吃了一口馊食似的,心里不痛快极了。 之前,她曾为了儿子的差事,几次让沈氏回娘家请穆国公帮忙,沈氏就是不肯,结果她居然为了楚千尘的事跑回去求亲家。 太夫人紧紧地捏紧了手里的流珠串,在心里对自己说,也罢,只要能搅了这门婚事,对楚家而言,是一件好事。 太夫人忍下了怒意,没发火,耐着性子说道:“阿芷,亲家最近身子可安好?” 太夫人问什么,沈氏就答什么:“多谢母亲关心。家父今早不慎崴了脚,其它一切都好。” 太夫人再问:“尘姐儿与宸王殿下的婚事……你父亲怎么说?” “皇上在早朝上说,婚期延到一个月后,会由礼部来准备婚礼的三书六礼。”沈氏语气平静地答道。 “……”太夫人的脸色霎时就沉了三分。 对于这个结果,太夫人一点也不满意。 婚礼延期根本于事无补,他们楚家照样和宸王府脱不了关系! 沈氏一眼就看出了太夫人的想法,没理会,心中嘲讽地笑了:太夫人也好,楚令霄也好,他们根本不曾为楚千尘考虑过。在他们的心里,血脉亲情又算得上什么,随手可弃! 沈氏懒得跟太夫人废话,主动提议道:“母亲,我打算把尘姐儿记在我的名下……” 她说什么?!太夫人用一种“你是不是疯了”的眼神看着沈氏。 沈氏要是把楚千尘记在名下,那楚千尘就是楚氏嫡女了,此举岂不是代表楚家对这门亲事很看重,落在皇帝眼里,皇帝会不会以为楚家有投靠宸王的心思?! 即便太夫人没说话,沈氏也看出来了她显然是不太乐意。 但给楚千尘记名的事,除了自己同意外,还需要宗族同意,所以,她才会和太夫人提。 “母亲……” 沈氏还要说什么,门外传来了拐杖一拐一拐的声音,还有丫鬟的行礼声:“侯爷。” 楚令霄也是太夫人叫来的,她是想和长子、长媳再商量一下楚千尘这件事。 门帘被打起后,楚令霄就拄着拐杖进来了,看着沈氏的眼神阴鸷如枭。 陈嬷嬷见状,暗暗叹气:这要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以为这一对不是夫妻,而是仇人呢! “令霄,你可来了。”太夫人几乎快压抑不住心头的烦躁了,见长子来了,迫不及待地把皇帝下令将婚礼延期的事转述给了楚令霄听。 “扫把星!真是扫把星!”楚令霄把拐杖重重地往地面上撞了几下,撞得笃笃作响。 他们楚家都让楚千尘这个扫把星给害苦了。 昨天沈氏从荣福堂离开后,他们一家子围在一起一直商议到了半夜,越讨论越觉得这婚事不妥,越商议越觉得侯府危在旦夕。 这本是皇帝与宸王之间的恩怨,是宸王不识抬举,迟迟不肯交出兵权,才引得皇帝雷霆震怒。 宸王已经病得下不了榻,楚千尘不过是去冲喜的,宸王活,楚千尘不讨喜;宸王死,楚千尘也不讨喜,还会连累楚家女的名声,让旁人以为楚家女克夫。 反正在皇帝眼里,无论宸王是生是死,楚千尘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如同她的名字,注定要沦落到尘埃里。 一辱俱辱,而他们楚家也会因为楚千尘而被皇帝厌弃! 楚令霄越想眸色越是阴暗,犹如无边地狱一般,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暗气息。 他叹了口气,咬着牙缓缓道:“楚千尘是留不得了。” 只要没有了楚千尘,那么,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这是他昨晚他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你说什么?!”沈氏的眼眸几乎张到了极致,难以置信地看着楚令霄。 她以为她已经看清了楚令霄,以为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期待,却不曾想他居然还能再刷新下限。 这个男人真的是她的枕边人吗?! 沈氏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恶心急速地扩散开来。 “……”太夫人也有些惊讶,目露迟疑之色,微微垂下眸,嘴里念念有词,不置可否。 “让她暴毙吧。”楚令霄干脆就把话给说白了。 他拄着拐杖朝沈氏走近了一步,放柔声音劝道:“阿芷,你也别太天真了,那丫头讨好你是有利可图,能有几分真心?” “她甜言蜜语地哄哄你,说上几句好话,你就这般掏心掏肺,值得吗?”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庶女。” 楚令霄看着沈氏的眼神中隐约带有三分怜悯,三分嘲讽,神色间更是露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 沈氏嘴唇紧抿,仰首盯着他,那清冷锐利的眸光似乎要把楚令霄给看透似的。 楚令霄目光犹疑了一下,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沈氏的肩上,继续劝道:“阿芷,楚家可不止楚千尘一个人,你是侯府的当家主母,要顾全大局!” “而且,你还有凰姐儿和沐哥儿呢,他们才是你的亲生子女,你不为别人考虑,总要为他们考虑吧?” 说话间,楚令霄的眸子更亮了,透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你听我的,别管她了。” 沈氏没说话,依旧看着楚令霄,似乎哑口无言。 楚令霄觉得自己说服了沈氏,嘴角几不可见翘了翘,又归回原位,温声又道:“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全都交给我。” “我今天就安排人送她去庄子上,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我们必须让皇上知道……” “啪!” 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声打断了楚令霄的话,那么响亮,那么清脆。 楚令霄的脸被打歪到了一边。 他的左脸上出现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脸颊一下子就红肿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沈氏。 她竟然敢打自己!! 沈氏虽然是女流之辈,但是她打小也是学骑射的,手上的力道可不轻,方才这一巴掌又是用了全力。 太夫人和王嬷嬷看着这一幕,全都傻眼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沈芷!”楚令霄简直气疯了,左脸火辣辣得疼,又气又愤又羞,五官狰狞。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沈氏恐怕已经死上千遍万遍了。 沈氏犹不解恨,一把拿过他手里的拐杖,对着他受伤的左腿不客气地打了下去…… “啊!” 楚令霄尖锐的惨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沈氏也不理会楚令霄什么反应,也不在意他的伤势会不会更严重,直接拂袖而去。 她也懒得再与楚令霄多说,与他这种人说再多也无益处。 即便沈氏从荣福堂出去,还能听到楚令霄鬼哭狼嚎的喊叫声:“快!快给本侯叫大夫来!本侯的腿好疼!” 沈氏气呼呼地往前走着,越走越快,胸膛剧烈起伏着。 陈嬷嬷落后了几步,跟在沈氏的后方,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心里复杂,出声安慰道:“夫人,您别生气了……气坏身子不值当的。” 对于楚令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上个月他悄悄地调换了楚云沐的十全膏,陈嬷嬷就已经看透了,心疼自家夫人偏偏嫁了这么个没担当的男人。 沈氏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下了脚步,阳光透过上方茂密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神色越发沉重。 沈氏知道楚令霄厌恶楚千尘,可以随意践踏,可以随意抛弃,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厌到恨不得她去死的地步。 风一吹,葳蕤的枝叶摇曳,连那斑驳的光影也随之摇晃了起来,周围显得尤为宁静。 沈氏突然问道:“陈嬷嬷,上次我让你查的事查到了没?” 她说得是她上次让陈嬷嬷去查查姜姨娘和楚千尘的事。 沈氏回首朝荣福堂望去,经过方才的事,她心里那种违和感更浓了。 为什么楚令霄和姜姨娘都不喜他们的亲生女儿呢?! 他们的“不喜”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 沈氏总觉得像是置身于一片浓浓的迷障,有什么呼之欲出,可她又怎么也寻不到答案…… “夫人,查到了一些……”陈嬷嬷近日陆陆续续地得了一些关于此事的禀报,本来也打算禀给沈氏,可昨天那道赐婚的圣旨来得实在是太突然,她一时也就没顾上这件事。 ------题外话------ 降温了,别着凉~ 112起疑 陈嬷嬷理了理思绪,开始禀道:“奴婢查了,当年给姜姨娘接生的稳婆姓黄,可是她十三年前就从京城搬走了。奴婢问了黄稳婆以前的邻居,都说她当时走得急,不知道他们一家搬到哪里去了。” “二姑娘的乳娘在她六岁时就病死了,她院子里的管事嬷嬷俞嬷嬷去岁向姜姨娘讨了恩典,回老家照顾孙子去了。” 沈氏微微蹙眉,问道:“可知道俞嬷嬷的老家在哪里?” “不知道。”陈嬷嬷为难地摇了摇头,“写着俞嬷嬷名字的那本花名册不见了。” “去年冬天特别潮,库房犯潮,有几本往年的账册、花名册潮了,徐管事就让人拿去一起晾晒,别的都没丢,偏偏只丢了那本花名册。徐管事怕您怪罪,没敢声张,还是奴婢这次去查花名册,徐管事实在瞒不过去,只好认了。” 因为没了花名册,所以,她也查不到俞嬷嬷的老家在哪里。 “这还真是‘不巧’。”沈氏喃喃自语道。 稳婆、乳娘、嬷嬷全都“没”了! 沈氏定了定神,再问:“姜姨娘院子里的人是不是都换过一批了?” “是,夫人。”陈嬷嬷点了点头。 这是肯定的,都过了快十四年了,那些丫鬟早就配了人,正院的丫鬟也同样都换了一批,所以,这并不奇怪。 但是,这些全都加在一起,未免也有太多巧合了。 连陈嬷嬷也觉得整件事不太对劲。 忽然间,一只小小的麻雀从后方不远处的花坛里振翅飞出,翅尖擦过树梢,几片零落的树叶打着转儿慢悠悠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飘飘荡荡。 陈嬷嬷盯着半空中的某片残叶,心头冒出一个念头,低声说道:“夫人,难不成……二姑娘不是姜姨娘亲生的,是她从哪里抱养来的孩子?” 回想当年,陈嬷嬷依稀记得姜姨娘当时是动了胎气,早产了。女人生产等于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孩子生下后没养活的事也不在少数。 如果说,当年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姜姨娘为了固宠,就从哪里抱了一个充作女儿。而侯爷也是知道的,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姑娘家,也不至于混淆了侯府的血脉,就由着姜姨娘去了。 这么一想,侯爷与姜姨娘对二姑娘的不喜与轻慢,就变得可以解释了! 陈嬷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沈氏紧紧地抿着唇,沉默了。 这个解释似乎也说得通,但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眼前不由又浮现楚令霄方才那轻蔑讥诮的眼神,那之中还藏着一种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恶意。 就算楚千尘不是姜姨娘亲生的,对于楚家而言,也不过是养个姑娘,送副嫁妆而已,就算养个宠物,养了十几年也该养出感情了,可楚令霄对待楚千尘的态度连个宠物也不如,就像是……像是对待仇人一样!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背后肯定还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氏继续往前走去,一路走,一路思索,走到檐下时,她停了下来,沉声道:“先把俞嬷嬷找到……还有,继续找那个稳婆的下落。” “是,夫人。”陈嬷嬷即刻应了。 沈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陈嬷嬷知道她昨晚没睡好,关切地劝了一句:“夫人,您要不要先歇一觉,免得累坏了身子。” 沈氏哪有心情歇息,挥了挥手,跟着吩咐道:“你让冬梅她们赶紧整理一下东西,叫上尘姐儿,等沐哥儿下课回来,我们即刻就走。” 陈嬷嬷:“……” 陈嬷嬷微微睁大眼,夫人这是要带着二姑娘与四少爷去国公府?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可是,二姑娘要出嫁的事难以改变,就算他们今天走了,二姑娘还是姓楚,一个月后还是要从永定侯府出嫁才行 沈氏没有多解释,沉吟着又道:“还有,把我给凰姐儿准备的嫁妆单子拿来,也一并带上。” 陈嬷嬷听出了沈氏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又是一惊。 这一回,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夫人,您是想把……” 沈氏叹道:“时间太紧了。” 她这句话等于是肯定了陈嬷嬷的猜测。 虽然皇帝今日在金銮殿上松了口,同意将楚千尘与宸王的婚期延后,但是一个月还是太紧迫了,她是肯定来不及给楚千尘从头准备嫁妆了。 楚千凰的嫁妆早就准备得七七八八了,沈氏琢磨着这嫁妆可以暂且先挪给楚千尘,反正距离楚千凰出嫁至少还有两三年,自己还可以重新再给她置办。 陈嬷嬷是沈氏的亲信,自然知道沈氏从楚千凰十岁起就亲自给她置办嫁妆,样样都是精挑细选的,是沈氏的心血。沈氏不惜把亲生女儿的嫁妆先给挪给楚千尘,可见她待楚千尘是真好。 陈嬷嬷心头复杂,也没劝,立刻就去取了嫁妆单子过来。 跟着,陈嬷嬷也把沈氏的命令传了下去,有人去收拾东西,有人去接楚云沐下课,有人去备马车,正院里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 陈嬷嬷则亲自跑了一趟琬琰院,把婚期延迟了一个月的事转告了楚千尘,接着道:“二姑娘,夫人让您收拾收拾东西,待会儿她要带您和四少爷去国公府小住……” 楚千尘放下了手里的捣药杵,接过了琥珀递来的湿巾,慢慢地擦着纤白的手指,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楚千尘的眼眸清冷明亮,如一泓清泉,又似一面明镜,仿佛能洞悉一切,陈嬷嬷总觉得她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哎,二姑娘实在是太聪明了,慧极必伤。 陈嬷嬷心绪复杂地想着:侯爷对二姑娘的不喜,夫人和自己既然看出来了,二姑娘肯定也看出来了,她心里肯定是不好受。 陈嬷嬷满腹心事地走了,琥珀帮楚千尘送走了她,等她返回小书房时,就见楚千尘一人静静地坐在窗边,目光望着窗外正院的方向。 金色的阳光温柔地勾勒出她精致的五官,少女如珠似玉,人比花娇,只是这么坐在那里,便让窗外的繁花黯然失色。 琥珀本想问楚千尘该收拾几身衣裳好,就听楚千尘先她一步开口问道:“母亲从国公府回来后,有没有见过父亲?” 琥珀答道:“大夫人一回府,就被王嬷嬷请去荣福堂,太夫人也命人把侯爷请了去。” 楚千尘嘴角勾出一个冷笑,“父亲是想让我暴毙吧。” 《大齐律》,父杀子无罪。 嫡母沈氏是个理智的人,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带子女回娘家小住,更不会因为置气就一走了之,她这么自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琥珀目瞪口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 她第一反应是侯爷的心不会那么狠吧,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说到底,在勋贵人家,血脉亲情算得上什么,多的是人家因为清白和名誉,宁可让自家姑娘暴毙的,比如工部右侍郎府上的杨三姑娘。 前年,杨家回老家探亲,路上偶遇盗匪拦路抢劫,抢走了几辆马车,连带杨三姑娘也被带回了山寨,幸而遇上青州卫的人去山寨剿匪,救下了虚惊一场的杨三姑娘,又把人送回了杨家。 不久,杨三姑就得了急病“暴毙”了,死得无声无息。 还是去岁青州卫副指挥使家的姑娘随父兄来京城述职时,把这件事说给了她的表姐妹听,事情才在京中传开了。 说穿了,杨家就是觉得杨三姑娘走失过,白玉有瑕,所以弃了她。 杨家可以弃了杨三姑娘,楚家自然也可以弃了自家姑娘。 琥珀心头沉甸甸的,欲言又止。 相比下,楚千尘反而云淡风轻,全然没有为此而难过,亦或是受伤。 前世她只知自己对楚令霄而言,无足轻重,随手可弃; 重活一世,她方才知道楚令霄厌她、憎她至此! 她对楚令霄没有希望,也就没有什么失望,只是觉得讽刺而已。 楚千尘优雅地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裙,又理了理鬓发,吩咐道:“让她们简单收拾一下就是了,琥珀,你跟我去趟正院。” 于是,一盏茶后,沈氏就得了禀,说是楚千尘来了。 沈氏还以为楚千尘是来问赐婚的事,亲昵地把她招到了自己的身边坐下。 她还在斟酌着言辞,楚千尘已经开口了,而且,她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 “母亲,我病了,病得很重,我想去庄子上休养。” “请母亲给我准备车马,马车不用太好,普普通通的就行。” 沈氏惊讶地睁大了眼,她第一反应就是陈嬷嬷是不是跟楚千尘说了什么,陈嬷嬷无辜地连连摇头,她什么也没说。 陈嬷嬷不禁又想起了方才在琬琰院楚千尘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心里既惊讶,又唏嘘:二姑娘果然是看出来了! 沈氏也明白了,心口又开始泛起一股酸楚的痛意:这丫头实在是太聪慧、也太贴心了! 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握住了楚千尘的手,坚定地表明她的立场:“尘姐儿,你别这么委屈自己,还有我在呢!” “我是你的母亲,自当护着你!”沈氏近乎宣誓地说道。 楚千尘微微一笑,眉目舒展,浅笑盈盈。 她也知道,沈氏在这个时候带她去穆国公府是为她撑腰,想让楚家低头。沈氏为她做得太多太多了,亲娘待女儿也不过如此……当然,除了她的亲娘。 “我不会委屈自己的。”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还俏皮地眨了下眼,似乎在说,她是哪种忍辱负重的人吗? 沈氏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眸。 “这件事不能让母亲您一个人扛着,”楚千尘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就凭楚家,还想妄图改变圣意?再说了,我的嫁妆还得让公中出呢。” 不让楚家吃点苦头,岂不是辜负了楚令霄的一片“心意”? 的确,这丫头的做法更直接一点。沈氏明白了楚千尘的意思,心里感慨:这丫头明明还不满十四岁,却看得如此通透,也想得明白。她十四五岁时,可远远不如这丫头! 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屋子里原本沉郁的空气就一扫而空。 一旁的陈嬷嬷凝望着楚千尘好一会儿,眉目间浮现出混杂着钦佩、唏嘘、叹服的神色。 陈嬷嬷都这把年纪了,过去这几十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名门世家的夫人与姑娘,有的人一辈子一帆风顺,有的人先甜后苦,家中突然落难、遭发配等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曾经光鲜的千金小姐在遭逢突变后,大都只会泪如雨下,四处求人。 可是楚千尘不同。 从昨天到现在,哪怕她猜到了她的父亲想置她于死地,她还是这般从容自若,面带微笑,渊渟岳峙。 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于她而言,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能撼动她分毫,她那柔弱似水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韧不拔的心。 “你想好了?”沈氏正色问道。 “想好了。”楚千尘大大方方对着沈氏一笑,三个字简明扼要,声音婉转,听着像在撒娇。 沈氏看着楚千尘,脸上泛起了些微的笑意,心中变得柔软了下来,颔首道:“好。” 这几个月,沈氏一直看着楚千尘,也渐渐地,越来越了解她。 这孩子是个胸有沟壑之人,恩怨分明,亲疏有别,行事有度,为人处世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准则。 对待外人,她总是客气有礼,清冷疏离; 可对待自己与沐哥儿,则全然不同,她会说笑,会撒娇,会戏谑逗趣……看着才符合她现在的年纪。 沈氏揉了揉楚千尘的头,轻声道:“好好照顾自己。” “嗯。”楚千尘没有再久留,起身告辞了,“母亲,那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 楚千尘就带着琥珀又返回了琬琰院。 这时,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已经把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 这两天,她们的心情多少有些浮躁不安,毕竟,楚千尘的婚事也会影响到她们这些下人的将来,说不定她们也要跟着陪嫁到宸王府去,众人都颇有种前途茫茫的沉重感。 楚千尘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了,侯府最近乱哄哄的,太影响她做大造丸了,制大造丸要绝对的专注,万一出了一点岔子,这些药材就白费了。 比起王爷的安危,其他的事根本都不是什么事。 楚千尘已又让琥珀帮她收拾了几件夏裳,亲自把那些用来制大造丸的药材全都收拾好了。 一个时辰后,楚千尘的马车就轻装简行地从侯府驶出,随她一起离开侯府的还有薛风演。 薛风演没跟楚千尘一道,而是火速赶回了宸王府。 他熟门熟路地从王府的后墙翻墙进去了,王府守卫森严,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府,薛风演的踪迹也没瞒过王府侍卫的耳目,一个侍卫给他指了个方向,薛风演就去了外院的正厅。 厅堂内,坐着七八个人,所有人都看着薛风演,用眼神问他—— 你不是跟着楚千尘吗? 薛风演视若无睹,如风卷残云般把一碟点心给吃了,直到肚子有五分饱了,他才开始说正事:“楚二姑娘要去城外的杨合庄住几天,那个庄子在京城西郊的李家村附近。她说了,有什么事的话,就去杨合庄找她。” 说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又继续一口点心,一口茶,活似饿死鬼投胎似的。 “楚二姑娘去庄子是谁的意思?”一个带着几分漫不经意的声音饶有兴致地问道。 薛风演还在吃着糕点,含含糊糊地说道:“楚二姑娘的。” 这个问题就是楚千尘没亲口说,薛风演也能猜到。这位楚二姑娘不要太有主见! “哦~”声音的主人应了一声,那个微扬的语调带着几分玩味。 薛风演听着对方这个字眼,总觉得意味深长,循声朝对方看了过去。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相貌儒雅的男子,着一袭青竹色云纹直裰,唇畔噙着一抹浅笑。 他坐得端正,与坐没坐相的薛风演形成鲜明的对比。 薛风演的嘴忙着吃,程林华好心地替薛风演问道:“苏慕白,你在打什么主意?” 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苏慕白。 苏慕白悠然浅啜了一口热茶,道:“你们不觉得这门婚事若是能成也不错吗?咱们王府总还是要一个女主人的。” 苏慕白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惊呆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渐渐地,他们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如醍醐灌顶般。 “楚二姑娘聪慧绝顶,医术又高明,而且……”苏慕白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虽然我没见过她,但是从你们的描述来看,我感觉她对王爷很‘不一般’。” 云展眉梢微动,似是若有所思,接口道:“她看王爷的眼神,像我们……” 程华林闻言眼睛一亮,抚掌附和道:“对了,就是这样!” 没错,楚千尘与他们一样,她看着王爷的眼神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程华林给了云展一个赞赏的眼神,这个云展平日里大大咧咧,偶尔倒是粗中有细。 另一个中年男子嘀咕了一句:“皇帝指的婚,总是让人有点犯膈应。” 皇帝让玄净算八字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在京中早就传遍了,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虽然他们一看就能猜出皇帝与玄净是在唱戏,可是,确实是在楚千尘出现后,王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不但病发作得少了,而且,王爷明显精神越来越好了。 对他们来说,王府的女主人不需要什么名门贵女,重要的是合适。 苏慕白看着程华林、云展与薛风演三人,道:“你们三个怎么看?” 在场众人中,只有程华林、云展与薛风演与楚千尘接触过,他们的感观是最直接的。 程华林、云展与薛风演三人彼此看了看,在他们看,楚千尘确实比他们所知的那些名门贵女更出色。 只不过—— “也不知道楚二姑娘看不看得上我们家王爷。” 薛风演吃完了糕点,又咬起了桃子,嘴巴一刻不停,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 “……” “……” 屋子里霎时静了一静。 薛风演这句话真是一语中的,楚千尘惊才绝艳,那自是眼高于顶,她能不能看得上王爷还真不好说。 须臾,程华林清了清嗓子,道:“我看楚家那里似乎有些麻烦……” 云展上次去永定侯府砸过匾额,曾与楚令霄有过交锋,接口道:“永定侯十有八九会反对这门亲事。” “错了。”苏慕白一边端起茶盅,一边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他肯定会反对!”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众人面面相觑,那中年男子沉吟着道:“我记得楚令霄曾谋了旗手卫副指挥使的差事对吧?” “不错。”立刻又有另一人点头道,“他应该是冲着指挥使的位置,指着王指挥使丁忧呢!” 也就楚令霄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他的意图不少人心里都清楚着呢,大都看不上楚令霄这种人。 “楚令霄这个人眼界浅得很。”程林华嘲讽地说道。他这种人能生出楚二姑娘这样的女儿简直就是歹竹出好笋。 “……”云展欲言又止,觉得程林华说得算客气了,这个楚令霄何止是眼界浅,是人品卑劣得很。 苏慕白浅啜了一口热茶,突然抛出一句:“他……该不会想让楚二姑娘暴毙吧?” 厅堂内霎时又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差不多的意思—— 大有可能! 昨日皇帝在下旨赐婚前,曾招了楚令霄去校场,也就是说,楚令霄其实有机会反对这门亲事,可他不敢对着皇帝说不,那么,他剩下的选择也就不多了。 要么奢望王爷去抗旨,要么请人去说服皇帝,再要么,就是从楚家下手,试想若是楚千尘没了,这门赐婚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虎毒不食子,这楚令霄还真是……”有人轻声叹道。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了云展,目光复杂。 云展嘲讽地勾了勾唇,一派泰然。就算他曾经有什么看不透的,自他到鬼门关走过一回后,他等于浴血重生了。 曾经,他去北地从军,是为了向父亲、向云家证明他自己; 现在,他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看开了,也想透了。 等等!云展心念一动,有些紧张地转头问薛风演道:“风演,楚二姑娘可曾提起这件事?” 薛风演吃了两碟点心、一碟桃子以及三杯茶水,总算是吃饱了,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摇了摇头。 众人微微蹙眉,都想到同一个方向去了。 楚千尘现在去庄子上,人单力薄,永定侯会不会趁机对着她下手?! 薛风演立刻起了身,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我走了。” 话音还未落下,他的人已经出现在厅堂外。 苏慕白摩挲着手边的白瓷浮纹茶盅,慢条斯理地又道:“得派人盯着永定侯府,免得楚令霄玩什么花样。” 厅外的薛风演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意思是,回见。 薛风演即刻去追楚千尘了,而另一边,永定侯府也因为楚千尘的离府起了些许涟漪。 太夫人已经得知了楚千尘“突发重病”,去庄子上“休养”的事,总算松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对着楚令霄劝道:“令霄,你以后别跟阿芷吵了,有话好好说,她总会想通的。” 113反噬 “娘,我难道没和她好好说吗?”楚令霄的脸色铁青,心头依旧怒意汹涌,“动手的人是她,不是我!” 给楚令霄看伤腿的大夫才刚走,到现在,楚令霄的左腿还在作痛,反复地提醒着他,方才沈氏对他做了什么。 太夫人心里暗暗叹气,担心他们夫妻继续闹下去,对侯府不利,只能继续劝道:“令霄,你不要和阿芷呕气了,还有,也别太宠着敏姗,而忽略了阿芷。” “同为女人,我也清楚阿芷的心思,她之所以这般纵着尘姐儿其实只是为了跟你怄气罢了,她并不是知分寸的人,你看,她不是把尘姐儿送走了吗?” 楚令霄唇角微微翘了翘,眸中闪过一丝嘲讽的光芒。沈芷是后悔了吧?她拉不下脸来道歉,就借着送走楚千尘对自己示好。 太夫人试着动之以情,接着道:“你和阿芷还有凰姐儿和沐哥儿这双儿女呢,你们总该为他们考虑。” “现在,阿芷已经退了一步了,令霄,你是男子,应当有男子的气度,不要这么强硬,放低身段多哄哄阿芷就好了。” 楚令霄不高兴去哄沈氏,因此随口敷衍道:“娘,我知道了。” 知子莫若母,太夫人自是看得出儿子还在闹别扭,她额头隐隐作疼,疲惫不已,心里暗叹儿女都是债。 她想了想,委婉地又道:“令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和阿芷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听娘的,你还是搬回去和阿芷一起住,也能好好养伤。” “等你的腿养好了,你还有大好的‘前程’。” 太夫人在前程两个字上加重音量,提醒儿子以后他的差事还得靠穆国公府去张罗。 她之所以建议楚令霄搬回正院和沈氏同住,也是希望沈氏看到楚令霄的伤腿会心软了,他们夫妻住在一起才好培养感情。 说到前程,楚令霄心动了。 他已经设法去昊国请擅外科的名医,他的左腿一定可以治好的,届时,他想要重回朝堂,势必会需要穆国公府的帮助。 虽然现在旗手卫副指挥使的位置被人抢走了,可是等王指挥使丁忧,自己也未必不能直接空降到旗手卫指挥使的位置上。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且先忍辱负重地静待时机就是,只要他将来坐上旗手卫指挥使的位置,自然就能在皇帝跟前露脸,迟早可以像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一样得到皇帝的重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到他风光之时,就轮到穆国公府对他低头,沈氏还不是要看他的脸色,对他卑躬屈膝! 哼,届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是了。 楚令霄眉目间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道:“娘,我今天就搬回正院去。” 说着,他吩咐大丫鬟道:“你先回去收拾收拾。” “是,侯爷。”大丫鬟急忙屈膝领命,往屋外走去。 见儿子是真的想通了,太夫人释然,小心翼翼地又道:“令霄,尘姐儿的事……” 她是想提醒儿子别因为楚千尘又和沈氏吵起来。 说起楚千尘,太夫人心底泛起一丝嫌恶,这个二孙女实在是个搅家精,弄得家无宁日。 “娘,楚千尘是留不得了!”楚令霄强调道。 方才他跟沈氏说让楚千尘暴毙,沈氏就是不愿,还对他动起手来,简直就是一个泼妇! 可现在,她还不是屈服了,主动把楚千尘送去了庄子上! 这人啊,能退一步,就能再退一万步,这一次,他非得让沈氏亲口下这个令。 楚令霄的嘴角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冷笑,心里对自己说,待很久很久,他总会让她知道的…… 等那个时候,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要遥远的将来,楚令霄心里一下子畅快不少,觉得眼前的忍辱负重也算不上什么。 他拿起拐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心里有数,会徐徐图之的。” 这时,大丫鬟推门往外面的堂屋去,门一开,他们母子的说话声音传到了外面。 堂屋外,一个蓝衣少年恰好走到了檐下,听到了屋里楚令霄的那两句话:“娘,楚千尘是留不得了!我心里有数,会徐徐图之的。” 楚云逸呆住了,如石雕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楚令霄的这两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着。 他之所以会来荣福堂是因为听说楚千尘去了庄子上,想过来问问情况的,结果却听到了楚令霄与太夫人的这番话。 楚云逸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觉得根本就无法面对祖母和父亲,无视后方丫鬟的喊叫声,大步流星地往院子外走去。 “大少爷,大少爷……” 丫鬟一声比一声喊得大声,楚云逸没有回头,反而越走越快。 这动静也惊动了屋子里的太夫人和楚令霄,两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楚云逸离开荣福堂后,风风火火地冲去了清辉院,自然是去找姜姨娘。 “姨娘,你可知道二姐去庄子上的事?”楚云逸开门见山地对姜姨娘说道。 姜姨娘见儿子来了,本来满脸喜色,却不想他开口第一句说的就是楚千尘,脸色微微一僵。 她长翘的眼睫颤了颤,看向楚云逸的眼眸隐隐浮现一层水光,点了点头,“我刚刚听说了。” 楚云逸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道:“姨娘,您去找父亲为二姐求求情吧?父亲他……他想让二姐暴毙。” 想到父亲全然不念父女之情,竟不惜置二姐于死地,楚云逸就觉得浑身发寒,震惊,失望,痛心,难过,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姜姨娘微咬下唇,柔弱而无措,一副以夫为天的样子,“逸哥儿,你父亲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你不知道吧?为了皇上的赐婚,你父亲他昨晚一夜都没睡……” 楚云逸整个人如坠冰窖般,心都寒了。 所以,父亲一夜没睡,想到的应对方式就是要二姐的命吗?! 二姐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而他们的亲娘对此竟然无动于衷…… 楚云逸的耳边不由想起昨日沈氏真挚温柔的声音:“尘姐儿,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嫁得不明不白……” 嫡母可以为二姐奔走,今天还回了一趟穆国公府,可是他们的姨娘呢?! 楚云逸只觉得再也无法面对姜姨娘,默然地转过身。 姜姨娘也感觉到儿子的情绪有些不对,连忙从罗汉床上起身,唤道:“逸哥儿,你听我说……” 她快步朝楚云逸追去,想抓住他的胳膊,可是楚云逸比她走得更快,让她抓了个空…… 楚云逸自己打帘出去了,门帘刷地又落下,在半空中轻颤不已。 姜姨娘又咬了咬樱唇,楚楚可怜,她的大丫鬟连忙安慰她:“姨娘,大少爷年纪还小,以后会明白侯爷和您的一片苦心……” 这些话已经传不到楚云逸耳中,他离开清辉院后,就朝着仪门方向去了,牵了匹马就打算出府,结果在角门这里被人拦下了。 “逸哥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楚令霄是被人用肩舆抬来的,用眼神示意两个护卫挡住角门,别让楚云逸出去。 方才,楚云逸离开荣福堂后,楚令霄和太夫人就让人去追他,等丫鬟追到清辉院时,却迟了一步,楚云逸已经走了,于是楚令霄这才带人匆匆追到了这里。 楚云逸坦然地直视楚令霄,那张与楚令霄有四五分相似的面庞写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我要去找二姐!” 楚令霄问道:“逸哥儿,你方才是不是听到我和你祖母说话了?” “……”楚云逸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的沉默等于是默认。 楚令霄耐着性子解释道:“逸哥儿,你只是听到了几句,怕是对我和你祖母有误会。” “没有误会。”楚云逸冷声道,声音硬邦邦的,“您只要说,您是不是想要让二姐暴毙!” 楚令霄的脸色不太好看。 “暴毙”什么的是对外的一种说法,京中的勋贵世家都心知肚明到底是怎么回事,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却也没人会这么直白地当众把“暴毙”挂在嘴上。 周围的护卫、下人们自然也听到了,脸色有些古怪,一个个只恨自己长了耳朵。这种侯府阴私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逸哥儿,别闹了。”楚令霄定了定神,放软语气,试图和长子讲道理,“有些事你不明白,你先跟我回荣福堂,我们再好好谈……” 楚云逸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楚令霄,牵着马就要继续往前走,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楚令霄头疼得很,心中又燥又怒又恨,觉得楚千尘果然是个扫把星,连楚云逸都被她给盅惑了,与自己离了心。 他拿长子实在是没办法,打不是,骂也不是,只得下令道:“来人,拦下大少爷,把他送回清风阁,好好看起来!” 他言下之意是要把楚云逸暂时软禁起来。 护卫们只能朝楚云逸逼近,把人团团地围了起来,歉然道:“大少爷,别让属下们难做!” 楚云逸双拳难敌四手,拂袖而去。 没一会儿,角门附近又变得空荡荡的。 侯府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仪门这里发生的这一切自然瞒不过众人,沈氏那边也很快得了禀报。 “……侯爷让大少爷最近也不用去上学了,在屋子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陈嬷嬷感慨地又补充了一句。 沈氏讥诮地扯了下嘴角,“连逸哥儿这孩子比楚令霄有良心得多。” 楚令霄和姜敏姗这两人自私自利,可他们生的这一双儿女完全不似其父其母,有这样的兄姐,也是沐哥儿的福气。 陈嬷嬷也是唏嘘,赞道:“也是夫人您教得好。” 楚云逸是侯府的庶长子,他刚出生的那几年,沈氏膝下只有楚千凰这一个嫡女,也曾养过楚云逸一阵子,当时楚令霄天天劝她把楚云逸记在名下。 后来,等沈氏生下楚云沐后,楚令霄突然就提出让楚云逸就搬到了外院,再后来除了初一、十五来行礼外,平日里一般都不再过来了。 沈氏知道这是楚令霄的意思,也不曾勉强。 沈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吩咐冬梅道:“冬梅,你去把万寿节的礼拿来,我再过最后一遍。” 后天就是万寿节了,给皇帝的寿礼可不能出一点差错,沈氏十分郑重,反复核对,连带陈嬷嬷和冬梅她们也受了影响,事事都是亲力亲为。 冬梅很快就拿来了礼单和寿礼,沈氏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让人收在正院的库房锁好。 陈嬷嬷知道沈氏最近烦心事多,主动提议道:“夫人,您放心,奴婢一定一天三回去库房检查,出不了岔子。” 冬梅也笑着哄沈氏:“夫人,您要不要吃碗冰糖燕窝粥?” “这燕窝粥还是今天二姑娘走之前给的食补方子,加了几味药材,二姑娘说了您昨晚没睡好,吃了可以滋阴润燥、益气强身,再点上安神香,保您今晚睡一个好觉。” 沈氏心里淌过一股暖流,点头道:“端上来吧。” 冬梅笑着应了,与陈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而,这冰糖燕窝粥还没端上来,就有小丫鬟来禀说:“夫人,侯爷来了。” 沈氏嘴角的笑意霎时就消失了,一脸厌恶地挑下眉头,只给了两个字:“不见。” 丫鬟如实把沈氏的意思转达给了楚令霄。 楚令霄:“……” 楚令霄来之前是想好好哄哄沈氏,搬回正院住的,他以为沈氏把楚千尘送去庄子上是在对自己示好,完全没想到她竟然把自己挡在了屋外,甚至不愿意见自己。 “啪!” 方才在荣福堂的那记巴掌声又清晰地回响在楚令霄耳边。 楚令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里恨恨:这个沈氏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楚令霄气得拂袖怒道:“走!” 他被人用肩舆抬来,又被人这么抬走了,两只脚根本就落过地。 楚令霄在正院碰了钉子,这事一下子也在侯府上下传遍了。 楚令霄无论到哪里,都觉得旁人在看他的笑话,他直接回了外书房,就再也没出门,甚至于当晚和次日一早都没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明天就是万寿节,京城中弥漫起一股节日特有的喜气,侯府也在府内外挂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 对此,楚令霄满不在乎,他本来是打算继续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可是不想,正午时,皇帝的身边的大太监倪公公来了,来传皇帝的口谕。 楚令霄不敢耽误,赶紧去了正门那边,又让人去通传沈氏。 夫妻俩抵达外仪门时,倪公公恰好在小內侍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落了地。 “倪公公。”楚令霄殷勤地对着倪公公拱了拱手,沈氏得体地微微笑着。 倪公公甩了下手里银白的佛尘,漫不经心地说道:“侯爷,侯夫人,咱家今天来,是奉皇上之命来传口谕的。” 楚令霄和沈氏纷纷行礼,恭敬地做出聆听圣谕的姿态。 倪公公清清嗓子,就开始传口谕:“皇上有令,万寿节当日,特许楚家二姑娘随侯夫人一起赴宴!” 什么?!楚令霄目瞪口呆。 倪公公接着道:“宸王殿下病了,明天不能进宫为皇上贺寿,楚二姑娘是未来的宸王妃,皇上说了,都是一家人,应该多走动走动。” 楚令霄当然不会信皇帝说的场面话,皇帝恨不得宸王去死,怎么可能把宸王当自己人。 说到底,皇帝特意给这个恩典,让楚千尘进宫参加万寿宴不过也做给外人看的。 楚令霄想了想,斟酌着言辞道:“倪公公,小女病了,去了庄子上休养,她明天怕是进不了宫。” 楚令霄试图以此向皇帝表忠心,想告诉皇帝,他们楚家一定会和宸王府保持距离,绝对不会靠向宸王。 他自觉这番话说得十分漂亮,朝倪公公走近了一步,借着袖口的遮掩翘悄悄地给对方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封…… 然而,倪公公的脸色霎时变了,笑意全消。 他是个精明人,从楚令霄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就听出了一层深意,楚令霄不满这门亲事,把女儿撵去了庄子上,还对外声称她病了。 现在是病了,那么过两日,这人是不是就该没了?! 楚令霄这根本就是想坏了皇上的圣意! 倪公公不由庆幸今天是自己跑来这里传口谕,否则再过几天,他们得的恐怕就是楚千尘的死讯了。 这个永定侯真真没有眼色!倪公公暗暗心道。 他蓦地一甩拂尘,那银白的拂尘如同一鞭子似的重重地甩在了楚令霄的手背上。 “啪!” 楚令霄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手背上多了一个拂尘甩下的红印,而他手里的红封也脱手而出,掉在了下方的青石砖地面上。 楚令霄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 一旁的沈氏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嘴角勾出一个讥诮的笑。 “咱家好心提醒侯爷一句,”倪公公阴阳怪气地说道,“皇上对未来的宸王妃十分看重,若是令嫒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永定侯府就等着夺爵定罪吧。” 什么?!楚令霄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倪公公看着楚令霄就烦,但为了皇帝的大事,还是耐心地又警告了一句:“侯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倪公公这句话中透着的意思简直是要把永定侯府往死路上逼,楚令霄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比前日赐婚那天还要惊慌,惊慌之后是恐惧。 就像是黑白无常提着拘魂链从后方一步步地朝他逼近似的。 倪公公可是御前的大太监,是皇帝的心腹,他这番话绝对不是在吓唬自己,也就是说,要是楚千尘真的暴毙,皇帝肯定会下旨夺爵。 那么,永定侯府的爵位就要断在他手上,他就成了楚家的千古罪人了! 楚令霄彻底乱了,完全无法冷静思考。 “侯爷,侯爷……” 当他在小厮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时,发现眼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侯府的朱漆大门大敞着,倪公公带着一众天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楚令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感觉胸口如同被重物碾轧似的,又痛又闷,呼吸更是愈来愈急促,仿佛随时要喘不上气似的。 小厮有些担忧,谨慎地问道:“侯爷,要不要小的去请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楚令霄上半身往前一伏,口中“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那犹带余温的鲜血喷在小厮的脸上、衣袍上,触目惊心。 114活该(一更) 盛夏的阳光灼灼地炙烤着大地,天气闷热得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似的。 空气中隐隐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快……”楚令霄艰难地把话从齿缝间挤出,面色白如金纸,“快去把楚千尘去接回来!” 楚令霄感觉心脏猛地一绞一沉,更难受了,下一瞬,眼前一黑,身子往一侧倒下去了。 小厮吓到了,也顾不上脸上的血渍,失声唤道:“侯爷,侯爷……” “快,快去叫大夫!” 小厮气息凌乱地唤道,可是楚令霄已经晕厥了过去,根本听不到声响。 侯府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对此,沈氏视若无睹,随意地抚了抚衣袖,只丢下了两个字:“活该。” 沈氏懒得理他,径自往内院方向走去。 她身后的陈嬷嬷眼神复杂地回头朝晕倒的楚令霄看了一眼,低声道:“夫人,二姑娘……她都说中了。” 楚千尘早把一切都看透了,她说了,皇帝对这门亲事筹谋已久,势在必得,决不会让人破坏这门亲事。 果然如此。 沈氏迎着风往前走去,淡淡地抛下了一句:“还有好戏看呢。” 诚如沈氏所说,好戏才刚刚开始。 半个多时辰后,又一道圣旨快马加鞭地来了,这次来传旨的是另一个陌生的中年內侍。 圣旨中,皇帝斥楚令霄胆大包天,抗旨不遵,罚俸一年,责二十杖。 这些个内侍对于杖责什么的最在行不过了,在“钦此”两个字落下后,立刻就有两个身形精干的内侍把楚令霄强压在了地上。 侯府的下人们跪了一地,谁都不敢说话,更不敢看楚令霄和这些内侍。 接下来,就见内侍手中的棍棒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打下…… “啪!啪!” 一棍接着一棍粗鲁地打在了楚令霄的臀部上,每一下都打得结结实实…… 楚令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却是全然不敢躲,只能咬牙受着。 “啪!啪!啪!” 内侍们一边打,一边数着数,一直打了足足二十大板,才停下。 等二十杖罚完后,楚令霄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瞧着气若游丝。 中年內侍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或心软,他淡淡地抛下一句:“侯爷,做人要识时务。” 他没再多留,说完后,就趾高气昂地带着人走了,留下跪了一地的侯府下人哑然无声。 直到太夫人焦急担忧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令霄!” 着一袭酱紫色褙子的太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走得是气喘吁吁。 太夫人雍容的脸上写满了心疼,关切地说道:“快,你们快扶侯爷起来!” 楚令霄浑身都痛,似乎连命都去了半条,好像一条死鱼般瘫在地上。 小厮只是扶他起来,就痛得他龇牙咧嘴,呻吟不止。 “轻点,你们小心点!”太夫人连忙道,“令霄,你觉得怎么样?” “大夫呢?你们请了大夫没?” 太夫人心疼坏了,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她只恨不得替儿子受罪。 小厮忙答道:“太夫人,已经去请大夫了,应该快来了。” 太夫人慌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地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皇上怎么会…… “楚千尘……”楚令霄喃喃道。 太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楚令霄急不可耐地问小厮道,“楚千尘接回来了没有?” 虽然刚刚的圣旨里没有明提皇帝是因为楚千尘的事才杖责了他,但是结合倪公公和那中年內侍的话,楚令霄心知八九成就是为了这事了。 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 就算皇帝是为了折辱宸王才把一个庶女指为宸王妃,可为什么非楚千尘不可呢?! 太夫人也明白了过来,这是楚千尘惹来的祸事,嘴里喃喃说着“造孽”。 “还没有。”小厮嗫嚅地答道,“二管家已经亲自带人去杨合庄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赶紧派人去催!”楚令霄催促道,一不小心又扯动了臀部的伤处,五官微微扭曲。 楚令霄心烦意乱,一会儿想到赐婚那日皇帝说得那些话,一会儿想着倪公公,一会儿又看向刚收到的那道圣旨,心里又慌又怕:这道圣旨是皇帝给的一个警告,如果明天楚千尘没出现在万寿宴上,那么皇上是不是就要…… 楚令霄越想越焦急,脸色也越难看。 “令霄,你别急,人很快就会接回来的。”太夫人好声好气地劝慰道,又急急地吩咐下人,“快,你们把侯爷扶到屋子去。” 于是,在太夫人的指挥下,下人们合力把楚令霄扶回了他的屋子,让他在榻上趴着。 紧接着,大夫也到了。 老大夫仔细地给楚令霄处理了臀部的伤口,又上了药膏,叮嘱小厮一天给他换两次药,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告辞。 楚令霄趴在榻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失魂落魄,像是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似的。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都是因为楚千尘这小贱人! 他的眸子里暗潮汹涌,双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重重地往榻上捶了一拳。 这一拳,再次牵动了伤口,臀部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楚令霄倒吸了一口气。 “令霄,你别乱动!”太夫人连忙按住了楚令霄的肩膀,好声安抚了他一番,可是楚令霄依旧愁眉不展,时不时就要问上一句楚千尘回来了没。 当他问到第十次时,二管家终于从杨合庄回来了。 着一袭青色直裰的二管家行色匆匆,神色复杂,他一回侯府,就听说了楚令霄被皇帝下旨杖责的事。 “侯爷,”二管家有些忐忑地禀道,“二姑娘重病,没法动弹,回不来。” 二管家的头伏了下去,不敢看楚令霄的脸色。 什么?!楚令霄的脸色刷地就白了,慌得手都抖了起来,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该不会沈氏已经对楚千尘动手了? 那楚千尘会不会…… 他只觉得浑身像是泡在冰水中一般,寒意浸透了骨髓。 楚令霄深吸一口气,忙道:“快,快去把楚千尘给我带回侯府来……” 没错,就是让人拖也要把楚千尘给拖回来。 “是,侯爷。” 二管家才刚应下,却又被楚令霄急急地叫住了:“等等!” 楚令霄又改变了主意,觉得不妥。 万一……万一楚千尘死在路上,那可就完了!! 楚令霄越想越慌,心跳砰砰加快,蹙眉道:“去把徐大夫叫回来,让他陪本侯去一趟杨合庄。” “再派人去跟大夫人……” 楚令霄本来是想让沈氏陪他一起去杨合庄,但是想着沈氏那张冷淡的面庞,他也懒得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又噤声。 太夫人心疼儿子,儿子今天可是遭了大罪了,劝道:“令霄,你在这里休息,干脆我去一趟杨合庄接尘姐儿就是了。” “娘,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楚令霄坚持道。 实在拗不过楚令霄,太夫人也只能由着他了,对着随行的下人们千叮万嘱了一番,让他们务必要好好照顾好侯爷。 楚令霄又在小厮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侯府的下人已经在马车里铺上了厚厚的垫子,让楚令霄在马车里趴着。 饶是这样,楚令霄这一路还是不好受。 马车飞驶起来,车厢难免会有震动,每一下震动都会牵动楚令霄臀部的伤口,仿佛数以千计的针扎在他身上似的,难熬极了。 但是此时此刻,这些煎熬也算不得什么了,楚令霄更怕的是楚千尘真的救不活,怕的是侯府的爵位断送在他手上。 这一路,楚令霄都是心神不宁。 马车足足驶了半个时辰才到杨合庄。 被折磨了一路的楚令霄已经满头大汗,连身上的中衣都被汗水浸湿了,狼狈不堪。 庄子上的管事听说侯爷来了,慌了神,连忙亲自来迎,点头哈腰,又备了肩舆,抬着楚令霄去楚千尘住的院子。 这是一个位置庄子东北角的院落,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但是胜在院子后方就靠着一片小湖,湖里种了半池荷花,湖畔还建了一个凉亭。 楚千尘就在凉亭边,立在一树芙蓉花前,身姿窈窕。 她身穿一袭嫣红色襦裙,乌黑浓密的青丝发松松挽了一个纂儿,鬓边只戴了一朵珍珠珠花,那白皙的肌肤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了。 她优哉优哉地拿着剪子剪花枝,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上扬,那修长的脖颈如天鹅般优雅。 灿烂明媚的阳光轻轻地洒了下来,在周围的花木以及她身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金粉,如画般。 风一吹,如雨的花瓣簌簌随风落下,落在少女的鬓发上、肩头、衣裙上,清极艳极,端的是一番艳压群芳的神采。 看着眼前的少女,楚令霄双目睁大,呆住了。 陪着他一起来的二管家也同样呆住了,难以置信。 楚令霄狠狠地瞪向了二管家,他不是说楚千尘病得起不了身了吗?! 二管家战战兢兢地说道:“侯爷,是琥珀姑娘说,二姑娘病得起不了身。” 二管家上一趟来杨合庄时,根本就没见到楚千尘,他见到的人只有琥珀,当时琥珀说,二姑娘病重,二管家也就信了。 毕竟二姑娘是被“流放”到庄子上来的,现在侯爷愿意接她回侯府,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装病吧? 他是男子,男女有别,也不便进屋看楚千尘,只好空手而归。 二管家冷汗涔涔,神色惶惶。 楚令霄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楚千尘耍了! 这一瞬,他心口的怒火猛然蹿了上来,从倪公公到侯府传口谕一直积累到现在的情绪轰然爆发了出来,烧得他失去了理智。 “你这逆女!” 楚令霄怒不可遏地上前了几步,冲到了凉亭边,挥着手里的拐杖朝楚千尘打了过去,连臀部的疼痛都气忘了。 后方的二管家等人倒吸一口冷气,略带同情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轻巧地用剪子一挡,就把楚令霄的拐杖给挡下了。 “父亲,”她斜眼朝他望去,笑靥明丽,“我年纪小,身体弱,万一被打坏了,您该怎么像皇上交代?” 她一双凤眼眼角微微向上倾斜,似是氤氲着一片水光浮影,漂亮得让人心悸。 听在楚令霄的耳里,她这句话无异于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你……”楚令霄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一步外的少女,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女儿。 眼前的少女浅笑盈盈,看似温柔无害,可是,她的眼眸却是又冷又清,好似狼崽子似的。 与记忆中她腼腆柔弱的样子,判若两人。 楚千尘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楚令霄思绪纷乱,神色怔怔,一时没回过神来。 楚千尘信手抽回了挡着拐杖的剪子,于是楚令霄的拐杖也就落了地,他全然没提防,身子踉跄地往前歪去。 他身边的小厮赶紧扶住了他,紧张地唤道:“侯爷!” 楚令霄反手抓住小厮的胳膊,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这才回过神来,既狼狈,又愤怒,这一番折腾,他臀部的伤口更痛了,痛得他感觉身体像是要撕成两半似的。 要不是楚千尘,他何止于遭这样的罪! 楚令霄憋着一口气,额头根根青筋暴起,就像是一头暴怒疯狂的野兽。 而楚千尘又继续修剪起花枝来。 “咔嚓咔嚓……” 她气定神闲地剪掉枝头的败叶,又剪下一枝花朵半开半待的花枝,放在琥珀手上捧的那个木托盘上。 楚千尘云淡风轻,只顾着修剪花枝,仿佛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楚令霄气急败坏,狠狠地瞪着楚千尘,真恨不得亲手打死这个不孝不敬的逆女,又微微抬起了拐杖,但又把拐杖落了地。 他方才想打楚千尘只是一时冲动,头脑发热。 在冲动之后,他就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皇帝有口谕让楚千尘明天进宫参加万寿宴,他要是真把这丫头给打坏了,她明天带伤进宫,万一被皇帝发现了,最后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想着自己今日被杖责的那二十杖,楚令霄的脸庞又是一阵扭曲。 憎恶、不甘、愤怒、犹豫、惶恐等等的情绪在脸上交错着闪过…… 最后,他权衡利弊,终于还是忍下了。 等过了明天的万寿宴,他再跟楚千尘算账就是了。 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不是任自己揉搓! “楚千尘,上马车,跟我回府!”楚令霄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声音冷得简直要掉出冰渣子来。 楚千尘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继续剪着花枝,动作不紧不慢。 “咔嚓,咔嚓。” 那锋利的剪刀刃所过之处,残枝败叶零落地散了一地。 少女是那么专注,仿佛没有什么比眼前的这树芙蓉花更值得她关注,微风一吹,那满树娇花在阳光中轻轻颤动着,云蒸霞蔚。 楚千尘又挑了一枝有五六朵花苞的花枝,信手剪下,把那芙蓉花枝捏在指间把玩了一番,漫不经心地说道:“父亲,我病了,就不回去了,免得给府里染了病气。” 她看也没看楚令霄,睁眼说瞎话。 旁边的二管家已经看得目瞪口呆,若非是亲眼目睹,他简直不敢相信一向软弱温顺的二姑娘敢这样对侯爷说话,全然不把侯爷放在眼里! 楚千尘的这句话犹如又往楚令霄的身上浇了一桶热油似的。 他满腔怒火再次蹭蹭蹭地节节攀升,猛然拔高嗓门,对着下人们下令道:“来人,还不给本侯把二姑娘带走!” 楚令霄之前以为楚千尘病重,这趟来杨合庄还带了几个嬷嬷与婆子,本来是想着她们可以照顾楚千尘,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连忙应命,看着楚千尘的目光古怪极了,心里觉得二姑娘简直是疯了。 任何一个姑娘家,高嫁也好,低嫁也罢,都需要娘家撑腰。 再说,二姑娘是以冲喜的名义嫁到宸王府,无论宸王能不能活,没了侯爷给她撑腰,她以后在宸王府都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两个婆子气势汹汹地朝楚千尘逼近,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姑娘,得罪了!您还是跟侯爷回侯府吧。” 楚千尘微微一笑,但笑不语。 她的回应是,随意地把手里的剪子狠狠地往旁边凉亭的红漆圆柱上一插。 那锋利尖锐的剪刀刃就深深地陷进了木柱里,好像戳豆腐似的。 楚千尘拧了拧秀气的柳眉,淡声道:“琥珀,这把剪子太钝了,换一把。” 琥珀瞅了一眼插在木柱中的剪刀,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笑眯眯地又递了一把新剪子给楚千尘,“姑娘,这把剪子是奴婢今天刚磨的,肯定利。” 琥珀还顺带给了两个婆子一个同情的眼神。 楚千尘将新剪子举到眼前,对着上方的阳光看了看,满意地勾唇,眸子在剪刀刃的映衬下更亮了。 那锋利的剪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寒光闪闪。 “……”两个婆子吓得停下了脚步。 她们自认她们的皮肉肯定是没这木桩子硬,这剪子要是插进她们的心口里,那可是会要命的! 二姑娘是未来的宸王妃,斩杀一个奴婢又算得上什么,先别说宸王府,就是侯府也会遮掩一二,她们死了也是白死。 两个婆子咽了咽口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怯懦地不敢再上前,又去看楚令霄。 楚令霄心下暗骂这两个婆子没用。 “咔嚓!” 楚千尘拿着这把新剪子利落地又剪下了一断拇指粗细的枝干,淡淡地重复道:“我病了。” 楚令霄的眉峰深深地隆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楚千尘,带着审视,带着揣测,带着思量。 好一会儿,他才咬牙道:“你是疯了吗?!” 楚令霄终于明白了,楚千尘不是变了,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从前那个温顺如绵羊般的她全都是装出来的,她装着懦弱,装作对她姨娘孝顺,真正的她根本就是个狼崽子,一个白眼狼,一个扫把星! 楚令霄的眸色幽深,漆黑的瞳孔中藏着旁人读不懂的晦暗。 他强忍怒火,徐徐地又道:“我不管你是病了,还是疯了,总之,今天你必须跟我回京!” 楚千尘又剪下了一段花枝,把它放在鼻下嗅了嗅,叹道:“真香!” 她直接无视了楚令霄,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然后把手里的花枝递给琥珀,“琥珀,你闻闻。” 琥珀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楚令霄黑得要滴出墨来的面庞,心里对自家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题外话------ 二更在12:30 顺便要个月票~ 115撕破(二更) 楚令霄怒火中烧,又想打她,可是目光划过那把插在圆柱上的剪刀时,神色间又有些气弱。 楚令霄的眼眸阴晴不定地闪烁不已。 须臾,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楚千尘,你以为本侯拿你没办法吗?” “根据本朝律例,父杀子无罪。你忤逆不孝,就算我亲手杀了你,也没错,无人可以指责我一句不是。” 楚令霄不惜搬出了本朝律例想吓唬楚千尘,以为楚千尘会怕,会认怂。 不想,楚千尘反而抿唇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戏谑。 “父亲,您若是不怕自己被治罪,不怕永定侯府被夺爵,就尽管动手啊。”她毫不掩饰她话中的挑衅与笃定,她就是吃准了楚令霄根本不能拿她怎么样! “反正您又不是现在才有要杀我的念头,您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想让我暴毙,想以此让侯府摆脱宸王这个麻烦吗?” 也不顾周围还有二管家以及其他人在,楚千尘直接揭开了楚令霄的遮羞布。 二管家等人都把头低了下去。 侯爷想让二姑娘暴毙的事昨天就被大少爷给说破了,在侯府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下人都是心知肚明。 “你胡说八道什么!”楚令霄瞪大了眼,想也不想地脱口斥道。 虽然他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被女儿当面揭开,还是令他难堪不已,只觉得周围其他人看他的目光刺人得很。 楚令霄脸上青了紫,紫了红,红了白,色彩精彩变化着。 楚千尘看着花枝剪得差不多了,就信步走进了凉亭中,她挑了个石桌旁的位子坐下,又随意地把那把剪子放在石桌上。 琥珀赶紧去给她泡茶,主仆俩都没有请楚令霄坐下的意思。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您心里清楚,”楚千尘有条不紊地继续道,“可惜啊,您算错了。” “您自以为聪明,想着不过是舍一个庶女就能够跟宸王府撇清关系,区区一个庶女怎么比得上侯府的前程重要,但是,您自以为是,却完全揣摩错了圣意。” 楚千尘优雅地端坐在那里,神色悠闲,一双灿若星子的凤眼沉静冷清,仿佛能看透他心底的秘密般。 她明明是从下往上地仰视自己,可是,楚令霄却倍感压力,只觉得自己在她跟前似乎无所遁形,觉得她看着自己的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然…… 恍惚间,楚令霄把眼前这个少女与记忆中的另一个人重叠在了一起,面上冷若冰霜。 他的耳边似近还远地响起了那个人冷淡的声音:“你想去做,就尽管去好了,自己做的选择就算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 楚令霄的眼睛瞪得更圆,眼球上浮现一道道赤红的血丝,狰狞异常。 他用一种古怪的口吻轻声道:“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 这一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在对楚千尘说,还是对记忆中的那个人说。 楚千尘端起琥珀刚沏好的茶,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水,谈笑自若。 “父亲,我可没那么骄傲,也没那么自以为是,我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她的话乍一听是在谦虚,可细细一品,又像是在说楚令霄就是那么骄傲,那么自以为是。 二管家也听了出来,耳朵跳了跳。 今天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出离震惊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侯爷根本就拿二姑娘没办法,就像侯爷拿大夫人没辙一样,但大夫人毕竟有穆国公府当靠山,而二姑娘却是一无所有,只有她自己而已。 可就这样,二姑娘还是把侯爷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说的话,还有她的见识,都远不像一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能有的! 可惜了,二姑娘偏偏是个姑娘家。二管家在心里唏嘘地叹道。她若是男子,就是不能继承永定侯这个爵位,也能自己挣出一片天地,给侯府添助力。 二管家眼神复杂地望着前方这对好似仇人一样的父女,突然觉得侯爷怕是会后悔的。 楚千尘对着楚令霄莞尔一笑,接着又道:“不过,女儿我别的不知道,揣摩圣意还是会的。” “皇上的圣意就是要我尽快嫁进宸王府,可是父亲您想和宸王府撇清关系,妄图违抗圣意,反而给自己招来了祸事。” 楚千尘上下打量着楚令霄,笑容变得嘲讽起来。 一瞬间,楚令霄怀疑楚千尘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被皇帝下旨杖责的事,脸上火辣辣的,拳头紧紧我在一起。 不过,听楚千尘这么一说,楚令霄突然间觉得有些明白了。 他一直不懂皇帝为什么非楚千尘不可,现在把自己放在皇帝的立场上,一下子就恍然大悟。 皇帝下旨赐婚,是有心折辱宸王。 宸王对这门婚事不满,直接让长史在早朝上抗旨,让皇帝在文武百官跟前丢尽了脸面,可是皇帝不能把宸王怎么样,甚至于,只能退而求其次同意将婚期延迟。 这个时候,他要是让楚千尘暴毙,那就是对这门赐婚不满,是抗旨,是在学宸王,或者说,在皇帝的眼里,他弄死楚千尘是在讨好宸王也说不准! 说穿了,皇帝是并不是一定要楚千尘当宸王妃,错就错在他违抗圣意,所以,皇帝才会雷霆震怒。 所以,皇帝才会下旨杖责自己。 他差点就犯了皇帝的大忌!楚令霄越想越怕,心跳砰砰加快,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身后更是出了一大片冷汗,浸湿了中衣。 所有的后怕最后化成了庆幸。 幸好,楚千尘还活着。 不然,以皇帝的脾气,大概会把对宸王的怨气全都迁怒地发泄到永定侯府。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楚令霄的神色变化,心里更觉讽刺。 她前世以为英伟的父亲,不过是个蠢不可及的,毫无自知之明,也难怪永定侯府每况愈下…… 看到楚令霄终于“想通”又释然的样子,楚千尘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又道:“父亲,您都想我暴毙了,为什么会以为我还会乖乖跟您回去呢?” “……”楚令霄仿佛被掐住了要害,再次哑然失声。 他差点又要发怒,可是眼角的余光瞟到了桌面上的那把剪子,又有点憷。 楚千尘现在是得了鸡毛当令箭,把这道赐婚当尚方宝剑了。现在这个情况,就是楚千尘用剪子刺了他,他也不能告她忤逆弑父,皇帝只以为以为是他在耍花样想抗旨。 而他要是不慎伤了楚千尘,倒霉的也还是他! 楚千尘现在就跟圣旨似的,碰也碰不得,只能把她给供奉起来。 楚令霄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他抬手对着二管家做了一个手势,二管家知道侯爷有话私下跟二姑娘说,就赶紧把其他人都带走了,退到了院外。 楚令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理了理思绪,好言相劝:“尘姐儿,为父也知道这门亲事委屈了你,可是这婚事也不是为父求来的,是皇上赐的婚。当日为父也曾替你拒了这门亲事,可是皇上他固执己见,君命不可违。” “这次让你来庄子上‘养病’也同样不是为父的意思,是……”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地接着道,“这其实是你母亲的主意。” 反正沈氏不在这里,为了把楚千尘哄回去,他干脆就把一切都推到沈氏的身上。 楚千尘再次为楚令霄的厚颜无耻感到心惊,用一种微妙的口吻说道:“是母亲的主意?” 听在楚令霄耳里,觉得楚千尘的心动摇了,心中一喜。 楚令霄赶紧又道:“是啊。其实,是你母亲想要你暴毙的。” “尘姐儿,你想想,你又不是你母亲生的,她怎么可能会待你真心?!” “我也有错,我怕楚家得罪了皇上,确实也动过这心思,但是……” 楚令霄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脸真挚地看着楚千尘,“但是今早,你姨娘来找我求情,所以我才亲自过来了。” “尘姐儿,血浓于水,你也都快及笄的人了,应该要弄明白你是谁生的,谁才会真心对你好。”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神情间是那么慈爱,和善。 楚千尘都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给气笑了,眸底掠过一道冷芒。看来她这位父亲还真是把她当傻子呢! 楚令霄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柔声又劝:“我是来接你回侯府的,你姨娘还有你大弟都在盼着你回去呢。”他做出一副慈父的样子,动之以情。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楚令霄,瞳孔如寒潭般幽深,看得楚令霄心下忐忑,连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 他还想再说,楚千尘却不想听了,只给了两个字:“不走。” 楚令霄那张慈父的面具差点就要绷不住了。 楚千尘自是没错过他眼底的恼意,似笑非笑西地又道:“我怕我要是回去了,父亲您一个想不开,又要我‘暴毙’。” “我看,我还是留在庄子上好。” “若是一个月后,宸王府要迎亲,我还活着的话,就让他们来这里迎吧。” 楚千尘那精致明丽的面庞上,一直笑吟吟的,让人看不出她是说真的,还是在看玩笑。 她又拿起了桌上的剪子,随意地在指间把玩着,转动着。 她的手指灵活敏捷,把那剪子转得飞快,快得旋转出一片寒光闪闪的虚影,看得楚令霄头皮发麻。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父亲,您请回吧。” 楚令霄咽了咽口水,生怕下一刻这把剪子就会从她的手指间脱出…… 他忍不住就退了半步,干巴巴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你再仔细考虑考虑。” “别使性子了,哪里有姑娘家不从娘家出嫁,非要让新郎到庄子上接人的道理,这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楚令霄又说了一通,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 见楚千尘无动于衷,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琥珀赶紧替自家姑娘送客。 楚令霄一走,二管家、杨合庄的管事以及其他人也都跟着走了,很快,院子里外又变得空落落的。 琥珀又走回凉亭里,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姑娘,叹道:“姑娘,您可真厉害!” 就是侯爷遇上自家姑娘,那也只能灰溜溜地败走。 琥珀心里有种感觉:对于自家姑娘而言,侯府可有可无。便是侯府真的被夺爵,姑娘恐怕也不会抬一下眉毛。 侯爷瞻前顾后,欺软怕硬,而姑娘与侯爷完全不同,她身上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定神闲,仿佛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泰然处之,从容应对。 琥珀重新给楚千尘沏了茶,问道:“姑娘,接下来要怎么做?” 姑娘总不会真的打算从庄子里出嫁吧?琥珀突然就有些发愁,这也太委屈姑娘了。 “一会儿侯府还会有人来,等着好了。”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 琥珀对于楚千尘的话那是深信不疑,好奇地问道:“姑娘,您怎么知道的?” 楚千尘慢慢地吹去茶汤上的浮沫,“先是二管家,再是父亲,他们这么着急非要今天来接我,自然是有人‘逼’的。” “明天就是万寿节了,皇上这个人就爱装模作样。肯定是宣了我进宫参加万寿宴,父亲只好来这里接我。” 楚千尘早就知道她在庄子里住不久,她原先预计的是万寿节后,皇帝就该让宗人府去府里下小定了,到时候,皇帝自会知道自己被楚令霄“送走”的事。 没想到皇帝比她以为得还要心急。 虽然方才楚令霄一个字没说,但是楚千尘早就从他僵硬的动作以及身上隐隐散发出的金创药的气味猜出来了,他怕是被皇帝教训了一顿,这才会急匆匆地跑来,生怕自己真“暴毙”了,侯府会跟着倒霉。 楚千尘轻声嘀咕了一句:“可惜了。” 大造丸还没做完呢,本来再忙个五六天也该做好了……侯府乱七八糟的事真多! 琥珀想了想,问道:“姑娘,那待会儿来的人是不是太夫人?” 侯爷没能接姑娘回去,那么十有八九,侯爷会去请太夫人当救兵。 楚千尘随口应了一句:“也许吧。”她脑子里还在想着大造丸的事。 楚千尘沉思了起来,琥珀也没闲着,使唤小丫鬟把庭院里的剪下的残枝败叶给扫了,又让人去准备太夫人喜欢的碧螺春。 她还亲自去挑了一个白瓷花瓶,把方才楚千尘剪下的那几枝芙蓉花都插在了花瓶里,捧来给楚千尘过目。 小丫鬟们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楚千尘挑的花枝好,琥珀挑的花瓶也好,两者相得益彰。 院子里的气氛一片和乐,欢声笑语。 直到下午申时,侯府又来人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原本温馨静谧的氛围。 琥珀只猜对了三分之一,来的不仅仅是太夫人,还有楚令霄和姜姨娘。 楚令霄黑着脸,远远地就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尘姐儿,”姜姨娘一看到楚千尘,就快步上前,先一步冲进了亭子里,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哭得楚楚可怜,“你没事就好!” “之前二管家回府说你重病,可吓死我了!” “我真怕……真怕,我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尘姐儿,其实我也去求过大夫人的,求大夫人别把你送去庄子,可是我人微言轻,没法帮你说话。” “我知道大夫人也是无奈,她不为旁的,也要为四少爷考虑,怕你连累了侯府,才会……” 姜姨娘哭哭啼啼地说了一通,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还在往下掉。 116敲诈(一更) 曾经的楚千尘看到姜姨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会心疼,会想哄她展颜,但是现在,她只觉得烦,只觉得虚伪。 像这种类似的话,她在前世已经听太多太多了。 楚千尘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直接打断了姜姨娘:“姨娘,你不用哭了,我是不会回府的,免得平白被暴毙了,还是留在庄子里得好。” 听到“暴毙”这两个字,姜姨娘的眼睫微微颤了颤,长翘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亭子外的太夫人自然也听到了这番话,神色有些尴尬。 她也知道楚千尘一开口就把“暴毙”挂在嘴上,是故意说给自己和楚令霄听的,是拿话在刺他们。 她这趟来杨合庄特意带上姜姨娘,其实是希望姜姨娘这个生母可以劝劝楚千尘,让这丫头乖乖跟他们回侯府,现在看来,是白费功夫了。 楚令霄嘲讽地扯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他早就跟太夫人说了,楚千尘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楚家,没有父母,只有她自己的利益……所以,她才会这般讨好沈氏,说穿了,就是沈氏是她的嫡母,沈氏背后有穆国公府作为靠山。 姜姨娘拿起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哀哀凄凄地哽咽道:“尘姐儿,我知道你在怪我,所以才会这么说。” “皇上这道赐婚圣旨下来,不仅你父亲和祖母为难,我也为难,也心疼你。” “若是可以,我也巴不得代你受过……” 姜姨娘一副“恨不得代楚千尘受罪”的样子,一片慈母之心真是让闻者伤心,看者感动。 可是“受过”这两个字听在楚千尘耳里,却不太舒服。 一直平静如水的她微微变了脸色。 对她来说,王爷是最重要的人,她不能允许任何人用这种语气来说王爷,就算她的亲娘也不行! “姨娘您放肆了。” 楚千尘语气微冷,眼神凌厉如剑,径直朝姜姨娘射了过去。 周围霎时静了一静。 姜姨娘俏脸一僵,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脸颊,一脸受伤地看着楚千尘。 她那双盈满泪水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似的,那么柔弱,那么可怜,看得楚令霄心疼不已。 “敏姗。”楚令霄不顾身子上的疼痛,上前温柔地揽住了姜姨娘,软言哄了一番。 他看向楚千尘的眼神则是充满了憎恶,真后悔她出生时没掐死她。 太夫人暗道不好,生怕儿子说错什么话再惹着楚千尘。 “尘姐儿。”太夫人抢在楚令霄之前出声道,走进了亭子里,在楚千尘的身旁坐下。 琥珀见她准备的碧螺春终于可以派上用场,眼明手快地给太夫人上了茶,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 “我听你父亲说了……哎,你对你父亲的误会太深了。”太夫人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唏嘘,几分怜惜,几分感慨,“你父亲一时想岔了,是他不对,他这次也受了教训了。” “侯府当然不会弃你不管,有什么事,还有我这个祖母给你做主。” 太夫人眼神温和地看着楚千尘,语气真挚而慈爱。 楚千尘却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喝着茶,没接话。 太夫人也不着急,观察着楚千尘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尘姐儿,等你出嫁后,你一个庶女,想要在宸王府立足,还得依靠侯府。娘家是出嫁女的倚靠,你别为了泄一时之愤,就不顾一切。”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目光要放长远。” “距离婚期只有短短一个月了,你回府后,还要备嫁衣、备嫁妆呢。” 太夫人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 她相信楚千尘也不是那等不通人情世故的榆木脑袋,只要跟她仔细分析利害关系,她会明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对她自己最为有利。 这世上能够维系彼此关系的,除了血脉亲情外,更多的是利益。 楚千尘静静地聆听了片刻,直到太夫人说到嫁妆,她才有了些反应,一边摩挲着茶盅,一边问道:“祖母打算给我备副什么嫁妆?” 见楚千尘终于有了反应,太夫人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只要楚千尘不犟着,他们自能把这丫头给哄回侯府去。说到底,这丫头也就是想讨副好嫁妆罢了。 哎,她虽然有那么几分小聪明,但终究是年纪小,眼界也浅,也难怪成天像只哈巴狗似的巴着她嫡母和四弟。 无论心里怎么想,太夫人面上都是一副温柔慈爱的样子,哄着楚千尘道:“尘姐儿,你以后就是亲王妃了,是楚家这一辈的女儿中嫁得最好的,嫁妆自是比着你大姐姐的份例来。” 太夫人琢磨着这小姑娘家家好面子,楚家答应给她这种嫡女才有的荣耀,她也该知足了。 “娘!”楚令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喊道。母亲未免也太优待这丫头了吧! 姜姨娘先是睁眸,后又垂下了眸子。 风一吹,树影摇曳,在姜姨娘温婉秀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漆黑如潭。 “太夫人,我知道您疼爱尘姐儿,一片慈爱之心。”姜姨娘纤白的手指揉着帕子,有些为难,怯生生地说道,“侯府有侯府的规矩,为了尘姐儿一个人坏了规矩,会不会……” “规矩是人定的。”太夫人断然道。 姜姨娘娇娇弱弱地微咬下唇,欲言又止。 楚千尘唇角一弯,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理所当然地说道:“祖母,按照府里的份例,嫡长女的嫁妆是公中出两万两白银。” 按照府里的惯例,嫡长女、其他嫡女以及庶女嫁妆的份例各有不同,以嫡长女最优。 楚千尘笑靥如花,笑吟吟地接着道:“祖母,反正我马上要出嫁了,距离婚期就一个月了,我也不用你们准备什么嫁妆,直接折成银子吧。” “这样好,银子最实在,也免得有人在采买时以次充好,又或者,‘朝令夕改’。” 她故意在“朝令夕改”这四个字上加重音量。 意思是,他们简直是一日一个主意,昨天他们想让她暴毙,今天他们又改了主意打算接她回府,还允她两万嫁妆银子,那么明日,他们也可以再次后悔,转而又减了她的嫁妆份例。 “……”太夫人脸色微僵。 她本来是想用嫡女的一万两嫁妆先哄着楚千尘的,剩下的回去再说,没想到楚千尘一开口就是两万两,而且还直接索要现银。 楚千尘优雅地浅啜了一口茶水,“祖母,我好歹也是要嫁进亲王府呢!” 从头到尾,楚千尘一直浅笑盈盈,仿佛她不过是开口讨点脂粉钱似的。 “……” “……” “……” 太夫人、楚令霄和姜姨娘都被楚千尘的狮子大开口惊住了。 尤其是姜姨娘。 姜姨娘眼神幽深地盯着楚千尘,手里的帕子几乎被她揉烂了,清辉院走水那天的事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飞快地闪过。 那天,她就意识到了,楚千尘似乎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但是,楚千尘过去这十几年来一向孝顺,对她百依百顺,她只以为楚千尘是一时想岔了,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此刻,她才确信,楚千尘确实变了…… 楚令霄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回过神来,怒火中烧。 “二万两?”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瞪着楚千尘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楚千尘她倒是有胆子开这个口! 他下意识地又提起了拐杖,想要打楚千尘。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闲闲地提醒道:“父亲,您要是再折腾,怕是这辈子都离不了拐杖了。” 别人不一定能看得出,可是楚千尘是医者,眼睛毒辣,一眼就看到楚令霄的左脚伤得更重了。 楚令霄的左脚本来只要好好养,也就是微微跛脚罢了,偏偏他不顾伤脚没养好,就到处瞎折腾,这次又被皇帝杖责,棍棒之下,难免不慎打到伤腿,他的腿伤自然也更重了。 楚令霄原本只觉得臀部疼痛难当,被楚千尘现在这么一说,注意力也放回到腿上,感觉伤腿又开始作痛了。 那种疼痛感刺骨、钻心般难熬。 太夫人也担忧地看向了楚令霄,这才注意到儿子一直拄着拐杖站着,心疼地说道:“令霄,你快坐下。你的腿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又痛了?” 楚令霄今天刚挨了板子,根本就坐不下来,可他的腿没养好,更不合适站着,小厮只能往椅子上垫了又厚又软的坐垫,姜姨娘亲自扶着楚令霄坐下了。 对于现在的楚令霄而言,坐就如同一个酷刑似的,疼得他五官扭曲,龇牙咧嘴。 姜姨娘在他身旁柔声宽慰着,温言软语,体贴倍至。 太夫人等人全都围着楚令霄转,嘘寒问暖,又急匆匆地吩咐庄子里的管事去请大夫。 对此,楚千尘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喝着琥珀刚奉上的新茶,无论是端起茶盅的动作,还是以茶盖拂去茶叶的动作,都是那么优雅,如同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淡雅的茶香混着馥郁的花香在亭子里弥漫开来。 楚千尘随口赞了一句:“琥珀,你泡茶的功夫有长进。” “谢姑娘夸奖。”琥珀喜不自胜地福了福,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味道。 主仆俩言笑晏晏,与周围太夫人、楚令霄、姜姨娘等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这么一个小小的亭子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姜姨娘一边躬身给楚令霄按着穴道,一边悄悄地看着楚千尘,脑海中浮现起一个襁褓中的小女婴。 近十四年过去,小女婴的模样还深深地铭刻在她记忆中。 那小小的女婴睡脸安详,那长翘浓密的眼睫毛就像是梳篦一样,微微发红的肌肤细腻无瑕,嘴唇仿佛柔嫩的娇花,似乎一碰就会坏似的。 岁月如梭,女婴一天天地长大,从玉雪可爱的女童,身高一点点地抽长,又渐渐长成了一个明丽的少女。 就像枝头开得正艳的芙蓉花一般。 姜姨娘直起了身来,顺手从旁边的枝头摘下了一朵芙蓉花。 她的手将芙蓉花的花瓣一片片地扯下,目光依旧直直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隐约感觉了什么,抬头看了过去,准确地撞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柳叶眼,对方的眸底藏着一抹阴冷的怨毒。 下一瞬,姜姨娘又柔柔地笑了,又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就仿佛方才的“怨毒”只是楚千尘的错觉罢了。 楚千尘挑了下眉头,视线落在了姜姨娘手中那朵残败的芙蓉花上,长翘的羽睫颤了颤,似有什么从她眸中一闪而过……随即又归于平静。 “尘姐儿。”姜姨娘将手里的那朵芙蓉花丢在了地上,朝楚千尘款款走去,她的绣花鞋恰好踩在那朵残败的芙蓉花上,在那荡漾的裙摆下若隐若现。 她微微叹了口气,叹气声才逸出唇角就被微风吹散了……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你的委屈,我都知道。” “尘姐儿,但你只是庶女,和宸王殿下可谓一个天一个地,这门亲事太高攀了,你嫁去王府,恐怕是要受委屈的。” “我每每想起,就夜不成寐,食不下咽。” 姜姨娘忧心忡忡地看着楚千尘,那微红的眼角楚楚可怜。 楚千尘一霎不霎地凝视着姜姨娘,平静的面庞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静了片刻,才颔首道:“是啊,姨娘说得是,这门亲事实在太过高攀了。” “所以,我还是得多置办点嫁妆,有了嫁妆傍身,我将来在宸王府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姨娘说,是不是?” 不待姜姨娘回答,楚千尘就自顾自地又道:“祖母,不如给三万两吧?” 姜姨娘:“……” 姜姨娘双眸微张,还想说什么,被太夫人一个冷冷的瞪眼,只能闭上了嘴。 太夫人心里很不痛快,本来是两万两嫁妆银子的,姜姨娘不过说了这么几句,就又多了一万两,她再说下去,岂不是要再加一万两?! 太夫人的眸色愈发深邃,心里嫌恶楚千尘贪得无厌,另一方面也怪姜姨娘连个女儿都管不好。 她定了定神,好声好气地跟楚千尘商量道:“尘姐儿,你跟着你母亲学过几天管家,也该知道这两年的收成不好,府中子嗣众多,花费一年比一年多,公中的现银也不多,要拿出两万两,那已经是东拼西凑。” “而且,你下头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呢,他们也都大了,都要成家的。” 任太夫人说个不停,楚千尘但笑不语,只是自顾自地喝茶。 其实,她的心思已经飘远了。 距离婚期还有一个月,算算日子,半个月应该足够薛风演他们联系到王爷了。 她得尽快拿到这三万两嫁妆银子,这银子一旦入了她的口袋,不管将来如何,谁也别想让她把银子吐出来。 王爷有一支弓弩队,这些年,朝廷拨的军饷不足,长年缺铁矢,她前世听苏慕白、薛风演他们提过,最穷的时候常常在打扫战场时要把那些铁矢再回收起来,以后继续使用。 打仗最烧银子了,三万两银子正好拿来给王爷补些铁矢。 楚千尘美滋滋地笑了,唇角弯弯。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而她的笑看在太夫人的眼里,又是另一种感觉,只觉得楚千尘是在示威。 太夫人眼皮跳了跳。 莫非楚千尘已经知道了皇帝下旨让她明天进宫参加万寿宴的事,所以才如此笃定他们必须要低头。 沉默在凉亭中蔓延。 ------题外话------ 二更在12:30~~ 117大赚(二更) 太夫人不吭声,那些下人们自然也不敢吭声,全都垂着头。 瞧着太夫人的样子显然真的在考虑是否要给楚千尘三万两嫁妆,楚令霄心里更不痛快了。 “娘……” 楚令霄才开了口,就被太夫人当机立断地打断了:“好,我答应你。” 太夫人算是看出来了,楚令霄和姜姨娘这对父母在楚千尘的事上有种出奇一致的默契,总是说错话,说一句错一句,让他们俩再说下去,就别想把楚千尘给哄回去了。 这两个人啊,明明这么简单的事就偏偏被他们办成了这样! 楚千尘放下了茶盅,看也不看楚令霄,泰然地说道:“先拿银票来。” 太夫人:“……” 太夫人的脸差点没绷住,对着二管家吩咐道:“你回去荣福堂先取三万两银票回来。” 她也怕楚令霄和姜姨娘在这里又再生变数,就让他们两个先回侯府。 没一会儿功夫,亭子里就只剩下了楚千尘和太夫人祖孙两人。 楚千尘笑眯眯地,单独面对太夫人也不见丝毫怯意,悠然自得,还有兴致问太夫人:“祖母,下棋吗?” 太夫人哪里有心情与楚千尘下什么棋,心里觉得楚千尘是有意讨好自己。 她假装没听到,故意对王嬷嬷说道:“这茶冷了,给我换一盅。” 太夫人还在气那三万两嫁妆银子,有意冷着楚千尘。 然而,楚千尘根本就不在意,吩咐琥珀取来了棋盘与棋盒。 之后她也不再理会太夫人,自顾自地下起棋来。 对她来说,太夫人不跟她下也没什么,她自己跟自己也能下,还自得其乐。 接下来,只听黑白棋子的落子声此起彼伏,楚千尘的每一子都落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太夫人起初还无所谓,可坐在这里,除了喝茶以外,根本无事可做,委实是无聊得很。 可楚千尘从开始下棋起,就再也没理会过太夫人,神情专注,全然沉浸在围棋的世界中。 太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楚千尘给无视了。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太夫人而言,过得十分缓慢,近乎是有些煎熬了。 她不时地往院子口方向看去,想看看二管家回来了没。 直到夕阳落下一半的时候,二管家终于带着三万两银票回来了,太夫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银票从二管家手里交到了琥珀手里,琥珀点了点,一共是三张一万两的银票,全都是京城华泰钱庄的票据。 琥珀对着楚千尘点了下头,她看似镇定,其实脚下都快飘起来了,差点没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二姑娘就这么来庄子上住了两天,这三万两银票就轻轻松松地到手了?! 太夫人略显烦躁地催促道:“尘姐儿,现在可以走了吧?” 楚千尘又信手从棋盒里拈了一枚白子,漫不经心地落在星罗棋布的棋盘上,然后才优雅地抚了抚衣袖,道:“嗯,回府吧。” 她这副慢慢悠悠的样子似是勉为其难才同意回侯府,气得太夫人差点心悸。 太夫人从到杨合庄起,这气就没顺过,一口气憋在胸口,胸口一起一伏,脸色难看极了。 楚千尘可不在乎太夫人怎么想她,反正他们再不喜欢她,也拿她没办法;反正这银票已经到手了,谁也别想再讨回去。 琥珀笑眯眯地说道:“二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搬上马车就可以了。” 楚千尘这次来杨合庄小住,带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一炷香后,这些东西就由庄子里的下人们装上了马车,祖孙俩也上了各自的马车,终于踏上了回京的归途。 太夫人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没像今天这么憋屈过,一路上,王嬷嬷好言劝了她好一会儿,说尽了好话。等马车抵达侯府时,她也收拾好了心情,面带微笑。 太夫人分得清轻重,现在楚千尘的生死关系到侯府的存亡,就算她再憎恶这个次孙女,面上还是好声好气。 一下马车,她就吩咐人把沈氏叫到了荣福堂。 沈氏当然知道楚千尘跟着太夫人回了侯府,因此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几乎是与太夫人、楚千尘前后脚进的荣福堂。 “母亲。”沈氏得体地给太夫人行了礼,她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分外慈爱,还在太夫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她飞快地眨了下眼。 楚千尘唇角微翘,笑意盈盈,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忽然就觉得早点回来也不错。 太夫人正在想嫁妆的事,没注意到她们之间的眼神交换,沉吟着开口道:“阿芷,我叫你过来,是想让你给尘姐儿准备嫁妆。” “距离她与宸王的婚礼也只有不到一个月了,一切都得尽快安排起来才行……” 说着,太夫人朝坐在右侧的楚千尘看去,指望她自己提她刚刚已经拿了三万嫁妆银子的事。 结果,楚千尘只是垂眸喝着茶,仿佛全然没注意到太夫人的眼神似的,半个字都不说。 太夫人:“……” 太夫人又是一阵火气蹭蹭蹭地往上爬,差点就要拍案了。 手才抬起,她终究还是按了下来,连带这满腹的火气。 她清了清嗓子,含蓄地提醒道:“尘姐儿,你是家中这一辈的姑娘中第一个定下亲事的,府中一定给你办得热热闹闹,虽然你的嫁妆来不及去江南采买,但我看这京城的东西也不错,左右是银子能解决的事。” 太夫人注视着楚千尘,就等着她接自己的话头。 楚千尘悠然地放下青花瓷茶盅,微微笑着,洒脱地说道:“祖母,时间这么紧,我看就不用备嫁妆了吧。” 沈氏那是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听楚千尘这么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心念一动。 联想之前二管家随楚令霄、姜姨娘曾经又回过一趟侯府,沈氏立刻就明白了,知道楚千尘肯定已经坑了他们一把。 这丫头还真是不吃亏。 沈氏勾了勾唇角,乐了,不动声色地笑道:“尘姐儿,你说的什么话,哪有姑娘家出嫁不备嫁妆的!” “你放心,我和你祖母不会委屈你的,”说着,沈氏转头看向上首的太夫人,故意问道,“母亲,您说是不是?” 太夫人嘴角抽了一抽,觉得自己憋屈简直得快要吐血了。 诚如沈氏所说,楚家怎么可能真不给楚千尘备嫁妆。 试想,现在他们只是把楚千尘赶去庄子上,楚令霄就被皇帝下令毒打了一顿,要是再让皇帝觉得侯府对这门亲事不上心,以皇帝的性子,恐怕下手还会更狠。 大夫说了,楚令霄的身子得好好养上一个月,他可熬不住另外二十杖了。 太夫人眸光闪烁,那浑浊的眼眸中似有层层阴云在激烈地翻滚着,犹豫不决,一时拿不定主意。 她不甘心,也不痛快,那可是足足三万两白银,平白就给了楚千尘这个不知感恩的不孝孙。 现在,这丫头居然还想从侯府再勒索一笔嫁妆! 简直岂有此理!! 问题是,现在那旨赐婚圣旨就如同一把铡刀似的高高悬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道铡刀就有可能落下来……在这种时候,侯府必须步步谨慎,决不能再踏错一步。 太夫人紧紧地攥紧了手里的流珠串,疲惫地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 也罢,她只当破财消灾。 这个楚千尘根本就是楚家的讨债鬼,从上辈子来讨债的! 太夫人再睁开眼时,眼睛沉淀了下来,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于是松口道:“阿芷,那就由公中出两万两,按嫡女的份例给尘姐儿备嫁妆。” 沈氏本来是琢磨着自己私底下再补贴楚千尘一些,现在太夫人同意从公中出两万两,正好能多给楚千尘备一点嫁妆。 沈氏当然不会拒绝,爽快地应了,顺便还恭维了太夫人一番:“还是母亲您知道心疼尘姐儿。” 可不就是“心疼”,太夫人的心其实在滴血,她原本是想自己先垫了那三万两,回头再从公中拿回这笔银子,而现在却是要由自己来掏前面的这三万两银子了。 太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口的不快。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场面话:“姑娘家啊,嫁人以后都不容易,我这做祖母的自然要多疼几分,尘姐儿,凰姐儿,菱姐儿……她们几个我都疼。” 太夫人心里其实也有些惊讶,她本以为沈氏会觉得从公中出两万两给楚千尘置办嫁妆太多了,以为她会反对,不想沈氏答应得这般爽快。 莫非是长子今天挨了皇帝的责打,沈氏心疼了? 太夫人心里暗暗思量着,趁着沈氏今天心情不错,赶紧劝道:“阿芷,令霄已经知错了,你们夫妻十几年,一向都和和美美的,别为了一点小事,就坏了夫妻多年的情分。” “令霄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这个人冲动起来,口不择言,其实有口无心。” “你别与他计较。” “……”沈氏眉头动了动,嘴角也下垂了一些,瞧着神色冷了几分。 她也不说话,由着太夫人一个人说,她自己则端起了茶盅,优雅地喝着茶。 楚千尘也同样在喝茶,这一刻,她与沈氏的步调恰好一致,表情皆是专注,仿佛她们在饮着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有一瞬,太夫人几乎要觉得这一大一小像了八九成,好似亲母女似的。 这个楚千尘还真是处处学着沈氏的样子! 太夫人嘲讽地心想。 她看着这两人就觉得心烦意乱,挥了挥手道:“阿芷,嫁妆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乏了,你和尘姐儿先回去吧。” 楚千尘和沈氏从善如流地起了身,就要告退。 这时,太夫人又想起了明天的万寿节,又道:“对了,阿芷,明天的万寿宴你可要与尘姐儿好好说说规矩。” “尘姐儿,你也是,明天进宫赴宴,千万别一个人乱跑,也别乱说话,免得给家里丢人。” 只是想想明天的万寿宴,太夫人就觉得额头在隐隐作痛。 楚千尘自小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明天的万寿宴皇帝广宴宾客,不仅有异国来客,还有很多达官显贵,楚千尘一旦出丑,丢的那可是楚家的颜面,旁人只会觉得楚家姑娘没规矩! 沈氏微微变了脸色,而楚千尘却是莞尔一笑,正色道:“祖母,不会的,要丢那也是丢宸王府的脸。” 话虽然这么说,楚千尘心里自信满满:她才不会给王爷丢脸呢!不就是个万寿宴吗,她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太夫人:“……” 太夫人再次语结,无言以对。 皇帝的口谕里是让楚千尘以未来宸王妃的身份赴宴,非要较起字眼来,她说得确实没错。这丫头说话真是……什么跟什么啊! 沈氏差点没笑出来,看似打圆场地说道:“母亲,我和尘姐儿就不叨扰您歇息了。” 沈氏轻轻扯了下楚千尘的袖口,就带着她离开了。 太夫人甚至懒得让人送客,觉得和她们多说一句话自己就要少活一年。 这两人真是不知所谓!幸好凰姐儿不似她娘!太夫人心中暗道。 沈氏和楚千尘头也不回地从荣福堂出去了,两人并肩而行,不紧不慢地往正院方向走去。 夕阳西沉,西边的天空被染红,形成一大片火烧云,如同那姹紫嫣红的锦缎般。 黄昏的天气很是舒适,迎面而来的微风带上了一分凉意。 面对沈氏,楚千尘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祖母在杨合庄给了我三万两。” 她说得随意极了,后方的陈嬷嬷闻言差点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放缓步履。 三万两?! 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沈氏回想刚才太夫人的那番话,心道:果然。 “给你,你就自己收着。”她唇角的笑意更浓,暗叹这小丫头果然是个小机灵。 沈氏看着楚千尘,心里既欢喜,又心疼,此外,还有一丝丝的憋屈:这丫头恐怕清楚得很,知道她出嫁后,楚家不会是她的靠山,所以,她才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攒点私房钱。以后她嫁到宸王府,手里有银子也多点底气。 沈氏蓦地停下了脚步,怜惜地注视着楚千尘。 “……”楚千尘挑了下眉,总觉得沈氏的眼神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她回想着她刚才说的话,确信自己没说错话啊。 沈氏握着楚千尘的一只手,掌心贴着掌心,柔声道:“尘姐儿,你放心,嫁妆我会给你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你大姐姐的婚事还未定,我先把她的嫁妆给你,有了这一份嫁妆,你嫁到宸王府也不会太丢人。” 本来沈氏给楚千凰准备的嫁妆里,各种古董字画、金玉珠宝以及家具摆设都不缺,而且还占了不少,现在沈氏琢磨着,可以把一部分古董字画更换成庄子、铺子和田地,如此,以后楚千尘也能多一个进项。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太急了,好的庄子、田地都要靠运气,不是这么好买的,要等着别人家恰好变卖祖产。 她得设法让人去四处打听一下。沈氏在心里思量着。 “母亲……”楚千尘微微睁大眼,既感动又意外。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想要告诉沈氏不用给她备嫁妆的,可是她终究没有说,王爷还没回来呢,她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坏了王爷的事。 她自己知道嫡母的心意就好,左右等过些日子,王爷回京,设法退了亲,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她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了一个微笑,甜甜的,软软的,暖暖的。 沈氏看着楚千尘甜美的笑靥,对她更心疼了,心里祈祷宸王会平安无事。 只要宸王痊愈,那么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楚千尘是他的福星,无论宸王自己信不信,总不至于太过为难楚千尘。 沈氏抬手替楚千尘理了下鬓角散落的一缕鬓发,将之捋到她形状优美的耳后,暗叹她长得愈发俊俏了。她的尘姐儿这么讨人喜欢,宸王若是有眼睛,将来一定会看到她的好! 沈氏忍不住又想到了楚令霄与姜姨娘对楚千尘的嫌恶,心里又是一阵不舒坦。 这人啊,也不是都有资格当父母的。 他们俩还不如楚云逸一个孩子呢。 “尘姐儿,你可知道逸哥儿被软禁的事?”沈氏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句。 楚千尘微微睁大眼,徐徐地摇了摇头。 沈氏就又道:“昨天逸哥儿去找了你祖母和你们姨娘,然后就打算去庄子上找你,被你父亲拦下了,他们俩吵了一架,你父亲就把他给关了起来。” 沈氏实在不想再让楚千尘伤心,说一半,藏一半,没提楚云逸质问楚令霄是不是想让楚千尘暴毙的事。 楚千尘的眼眸又张大了一些,抬眼朝清风阁的方向望去,夕阳的余晖把她的眼眸映得更亮了。 那双漂亮明净的眼眸中隐约泛起一丝涟漪,似是有所触动。 沈氏温柔地拍了拍楚千尘的手,“尘姐儿,明天还有万寿节的宫宴,五更鸡鸣就要起身,你今天这么一折腾,也累了吧,回去早点歇着,明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楚千尘乖顺地应了,带着琥珀往琬琰院的方向走去。 沈氏则走了另一个方向,步履轻快地返回了正院。 落后了一步的陈嬷嬷一直在打量沈氏,见沈氏唇角弯起,明眸生辉,就知道她的心情很好。 自打那道赐婚圣旨下来后,沈氏就愁眉不展,现在总算是阴云转晴了。陈嬷嬷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她凑趣地问了一句:“夫人,您不担心二姑娘了?” 沈氏豁达地一笑,“尘姐儿的性子不是个吃亏的,就算嫁进宸王府,她也能过得好。” 这日子终究是人过出来的,既然赐婚不可改变,那不如就顺水推舟,先把力所能及的事做好。 她能为楚千尘做的事就是让她嫁得风风光光,让日后旁人提起这场婚礼,想的不是冲喜,而是宸王妃的十里红妆。 “陈嬷嬷,我想给尘姐儿置办些田地庄子,你记得四处留心一下,也去跟京中的那些牙婆打声招呼,若是哪里有合适的田地,尽管来禀。” “我记得侯府在京郊青石山一带有几百亩良田,旁边是王御史府上的田庄,那田庄还连着一座小山林,景致不错。王御史应该马上要致仕,你去打听一下,王家是不是要卖地。” 沈氏说什么,陈嬷嬷就应什么。 主仆俩走到了正院门口时,就见一个青衣丫鬟焦急地等在了那里,伸长脖子张望着。 “大夫人,”青衣丫鬟连忙迎了上来,花容失色地禀道,“侯爷发烧了,烧得厉害,而且左腿也又开始痛了。” ------题外话------ 二更来了,继续求月票~~ 118嚣张(一更) 陈嬷嬷略显不安地看向了沈氏。 沈氏却是波澜不惊,那雍容秀丽的面庞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淡淡道:“那就赶紧去请大夫……再让姜姨娘过去侍疾。” 她冷淡地扫了那青衣丫鬟一眼,就神情就差直说,楚令霄生病来找她干什么! 沈氏继续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和陈嬷嬷商量嫁妆的事:“对了,我记得前不久三妹跟我说过,靖郡王府想在冀州置地,说不定我们能够借个东风。” “郡王妃能看上的地肯定是良田。”陈嬷嬷笑呵呵地应着。 她用眼神示意冬梅赶紧送客,心里觉得痛快:这个侯爷啊,有事就来烦夫人,没事的时候就搂着他的美妾俏婢谈情说爱,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沈氏的兴致更高昂了,笑道:“正好明天万寿宴,可以见到三妹,到时候我再细问问。” “这不就应了一句,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陈嬷嬷凑趣道。 主仆俩谈笑风生地进了屋。 “大夫……”院子口的青衣丫鬟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冬梅以及两个小丫鬟强势地挡下了。 青衣丫鬟伸长脖子往沈氏的背影望了一眼,跺跺脚,最终还是走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来了正院。 “大姑娘。”冬梅惊讶地看着穿了一件海棠红褙子的楚千凰朝这边走来,出了院门亲自相迎。 楚千凰笑容浅浅,道:“我刚从宫里回来。” 今天本来还不到楚千凰休沐的日子,不过因为明天是万寿节,所以皇后特许她回府明早随沈氏一起进宫赴宴。 楚千凰自打又进宫当伴读后,中间只回来过一趟,但是她向沈氏请安时,沈氏没见她。 这些日子来,在宫里,她每每想到沈氏,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慌的,因此今天磨磨蹭蹭,一直到这个时间才出宫。 她在宫里的时候早就听说了皇帝给楚千尘和宸王赐婚的消息,也知道婚礼被定在了一个月后,却是回府后才知道楚令霄被皇帝杖责的消息,才知道侯府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大夫人在里面,大姑娘请。”冬梅笑吟吟地伸手做请状态。 两人刚走到院子口,就听院子里方向传来一个小丫鬟好奇的声音:“林嬷嬷,大夫人是真要把大姑娘的嫁妆挪给二姑娘?” “那还有假!”另一个苍老的女音接口道,“大夫人都让我拿钥匙去开库房了。” “这二姑娘还真是好命!”小丫鬟感慨地叹道。 楚千凰恰在此时进了庭院,前方的林嬷嬷与小丫鬟也看到了楚千凰,神色有些尴尬。 两人赶紧给楚千凰行了礼,一刻也不敢留,小跑着办差去了。 冬梅心里也觉得这事实在不巧,小心翼翼地看着楚千凰。 楚千凰唇角紧抿,脸色沉了三分,停在了屋檐下。 她勉强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冬梅,劳烦你帮我通报。” 从前,楚千凰进正院是不用通报的,但是上次回府,沈氏没见她。 冬梅就进屋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脸色更为复杂,艰声道:“大姑娘,夫人让您回去吧。” 言下之意是,沈氏还是不肯见她。 楚千凰身子僵直,静立在那里。 冬梅正想着是不是劝楚千凰几句,却见楚千凰蓦地跪了下去,直接跪在了堂屋的门槛外,一副“沈氏不见她,她就不走的”做派。 冬梅也就没劝,又去里面通禀了一回。 楚千凰这一跪就是整整半个时辰。 夕阳彻底落下了,天空变成一片幽暗的灰蓝色,庭院里、屋檐下也点起了一盏盏灯笼,院子里外分外的静谧。 通往次间的湘妃帘突然有了动静,帘子被人打起,陈嬷嬷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楚千凰跟前。 她叹了口气,安慰地劝道:“大姑娘,夫人的气还没消,明天就是万寿宴了,您还是回去早些歇下吧。”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您又何必急在一时。” 陈嬷嬷放柔了声音,亲自起搀扶楚千凰起身,就怕她犯犟,非要在这里跪上一晚。毕竟明天还有万寿宴呢。 楚千凰顺势起了身,抚了抚衣裙,得体地说道:“陈嬷嬷,我明白,是我惹娘生气了,以后我再慢慢给她赔罪。” 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屋檐下,她的脸庞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月辉下,面颊的肌肤仿佛月下的羊脂白玉泛着莹润的光泽,而那一双阴影中的眼眸幽邃如潭,黑漆漆的,带着超乎年纪的沉静。 楚千凰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大丫鬟抱琴就捧过一个腰带状的绣品。 “陈嬷嬷,娘她来葵水时总是腹痛,我在宫里听说了一个秘方,在这裹腹的腰带里放了药材,贴身围在腰腹上可以缓解酸痛。这是我亲手做的。”楚千凰道。 陈嬷嬷从抱琴手里接过了那个腰带,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含笑道:“大姑娘,您放心,奴婢会跟夫人说的。” 陈嬷嬷本想再解释一下嫁妆的事,但想了想终究没说,沈氏和楚千凰是亲母女,沈氏只是暂时挪了楚千凰的嫁妆,肯定是不会委屈了楚千凰的,楚千凰的嫁妆只会更好。 她现在说得再多,都不如让楚千凰亲眼见证。 楚千凰微微一笑,跟着朝着次间的方向抚了抚,对着沈氏道:“娘,我先告退了。” 冬梅送走了楚千凰,陈嬷嬷则拿着楚千凰给的腰带进了次间,笑眯眯地把这腰带的好处说了。 “夫人,大姑娘是个孝顺的,心里时时想着您。” “大姑娘还小,现在不懂您的一片苦心,以后她再长大几岁,经的事多了,也就明白了……” 陈嬷嬷想给楚千凰说好话,毕竟母女哪有隔夜仇,就是楚千凰有什么不是,沈氏也可以慢慢教。 沈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见沈氏面露疲态,陈嬷嬷也就暂歇,劝道:“大夫人,您要不要先歇下?”陈嬷嬷暂时把腰带放在了茶几上。 沈氏恍若未闻,怔怔地盯着茶几上的那个腰带,沉默不语。 恍惚间,她耳边又响起楚千凰的声音:“那天我本来在碧霄楼的二楼画画,后来,看到假山附近的迎春花好看极了,兴致一起,就想着采些回来。” “我还掉了一个荷包在假山边,还好让二妹妹捡到了。那个荷包上的牡丹花我绣了好久,幸亏没弄丢。” 沈氏凝视着腰带上绣的牡丹花纹,眸色渐深。 沈氏突然想了起来,楚云沐掉下假山的那天清晨是下过雨的,到了上午,地面干了七七八八,可是假山附近却是有泥泞的,楚千凰一向爱洁,照理说,她就算觉得那迎春花好看,也会让丫鬟去摘才是。 陈嬷嬷看着沈氏失魂落魄,有些担心,连唤了好几声,沈氏才回过神来。 陈嬷嬷感觉沈氏有些不对,又亲自给她备了安神茶,又点了楚千尘给的安神香,伺候了沈氏歇下。 沈氏心事重重,上半夜翻来覆去,直到快子夜的时候,才在安神香柔和的气味中,睡去了。 这一觉,她睡到鸡鸣方醒。 等沈氏穿好衣裳从内室来到堂屋时,楚千尘也到了,过来给沈氏请安。 楚千尘今天特意打扮过,大红色的褙子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潋滟的光泽,她挽了一个弯月髻,鬓发如云,只在鬓角簪了两朵流光溢彩的金丝嵌石榴石珠花。 少女娇艳的脸庞上,笑靥轻绽,仿佛满树娇花盛放,顾盼之间,散发着一种明媚的艳光。 陈嬷嬷看着徐徐走来的楚千尘,一时有些恍惚,恍然间,把眼前的少女与记忆中的另一道窈窕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还是沈氏把陈嬷嬷唤醒:“你去把那套红宝石头面拿来。” 等陈嬷嬷取来了首饰匣子,楚千尘也恰好走到了沈氏跟前,沈氏拉着她的手,越看越喜欢,亲自给她戴上了一朵红宝石珠花,又配上了成套的耳珰与璎珞。 “这套头面还是尘姐儿戴好看多了,不仅没有喧宾夺主,而且还锦上添花。” “陈嬷嬷,你再去取一对嵌八宝的金镯子来。” “不错,小姑娘家家芳华正盛,就该打扮得这般漂漂亮亮的!” 今天是楚千尘第一次参加万寿宴这种正式的场合,更是她第一次以未来宸王妃的身份亮相,沈氏希望一切尽善尽美,让那些想看热闹的人都瞧瞧楚千尘有多出色。 沈氏又给楚千尘调整了一下珠花的位置,虽然她已经想开了,但有时候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丝纠结:就算宸王平安无事,也会有人说楚千尘得了这门亲事是飞上了枝头,可不会有人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宸王府来锦上添花。 自己本来可以给这孩子挑一门更舒心的婚事。 沈氏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拉着楚千尘的手道:“我们走吧。” 沈氏带着楚千尘一起先去了荣福堂,当她们到时候,楚千凰已经在了。 荣福堂里,坐了一屋子的女眷,热闹非凡。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涌向了沈氏和楚千尘,也包括楚千凰。 平日里,要是没什么事,姑娘们一向都是自己过来荣福堂的,所以,楚千凰今早就一个人来了。 再说,沈氏昨天没见她,楚千凰也不想去正院自讨没趣,她没想到的是,楚千尘竟然和沈氏一起过来了。 这一屋子的女眷都是聪明人,也曾听闻楚千凰惹沈氏不快的事,此刻不由就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表情来,暗暗交换着眼神。 当沈氏和楚千尘走入堂屋时,二夫人刘氏似笑非笑地随口道:“倒是大嫂和尘姐儿看着更像母女呢!” 说着,刘氏还故意瞥了坐在斜对面的楚千凰一眼,下意识地刺了楚千凰和楚千尘一句,有心挑拨一番。 楚千尘轻飘飘地朝刘氏看了过去,一句话没说,可是楚千菱却打了个激灵,赶紧拉了拉刘氏的袖口。 她脸上的疤想要痊愈只能靠楚千尘手上的十全膏,十全膏一点没到手,她们就不能得罪楚千尘。 再说了,反正楚千尘都要嫁给宸王冲喜了,她和二皇子是绝对不可能了! 只是想到这一点,楚千菱就觉得心情畅快。 刘氏也想到了十全膏,赶忙移开目光,不再多言。 太夫人也在,方才这一幕也收入了眼内。 说句实话,她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心里不免觉得嘲讽:她这个长媳啊,简直就是被楚千尘给下了蛊了吧,哪里有人疏远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去亲近一个庶女的。楚千尘再怎么讨好她,也不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怎么可能跟她一条心! 罢了罢了。 反正楚千尘这个搅家精马上就要出嫁了,以后少了她在沈氏跟前上窜下跳的,沈氏与长子总能修复曾经的裂痕的。 太夫人此刻真恨不得楚千尘赶紧嫁出去,她的这种心思也体现在了行动上,淡淡道:“既然人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 于是,众人就簇拥着太夫人去了仪门处。 今天可以进宫赴宴的女眷只有有诰命在身的太夫人、沈氏,以及楚千凰、楚千尘姐妹俩,其他人也只能对她们投以艳羡的目光,几个年纪小的姑娘家已经在心里琢磨着等楚千尘回来,定要细细问问她万寿宴到底是怎样的盛大恢弘。 马车于卯时过半从侯府驶出,太夫人与沈氏坐一辆马车,楚千尘、楚千凰坐在后面的第二辆马车。 楚千尘依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不过,就算是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马车里的另外一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打量。 车厢随着马车的奔驰微微震动着。 楚千凰婉转犹豫的声音蓦地响起:“二妹妹,我在宫里也听说了皇上给你和宸王殿下赐婚的事。” 楚千尘睁开了眼,对上了楚千凰如幽泉般的眼眸,随意地“哦”了一声。 她神色平静,让楚千凰有些捉摸不透。 “我一直以为你会嫁给昭表哥,没有想到皇上会……”楚千凰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有唏嘘、同情之色。 她定了定神,然后又道:“昨天我回府后,听祖母说了父亲之前把你送去杨合庄的事,没想到这两天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二妹妹,你一定很不安吧?” 楚千凰说得委婉,其实太夫人是狠狠地把楚千尘给数落了一番,说她不为家里着想,说她闹腾不休,说她贪得无厌,说想不通楚千尘怎么会变成这样…… “二妹妹,我知道你有你的苦处。”楚千凰同情地握住了楚千尘的手,神情真切。 她是明白的,楚千尘之所以和府里闹成这样,闹得不惜得罪祖母与父亲,十有八九是因为她放不下二皇子,想要辞了这门婚事吧。 从小,楚千尘就喜欢二皇子,这一点楚千凰一直是看在眼里的。 “……”楚千尘一脸莫名地看着楚千凰。 “昭表哥找过我,说想见你一面。”楚千凰自顾自地又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为你们牵线搭桥,一切包在我身上……” 其实顾南昭是想出宫亲自来见楚千尘的,可是楚贵妃不同意,找人全天跟着顾南昭,因此顾南昭只能找了楚千凰帮他传话。 楚千凰想告诉楚千尘二皇子有很多不得已,想宽她的心,不想,楚千尘却是出声道:“停车!” 这两个字显然不是对楚千凰说的。 楚千凰怔了怔,一头雾水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大姐姐,方才这话你敢不敢亲口跟祖母说?” 楚千凰:“……” 楚千凰完全没想到楚千尘竟然会是这种反应,双眸慢慢瞪大,呆住了。 外面,赶车的车夫应了一声,马车就缓了下来,然后停在了路边。 楚千尘抽回了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我去和祖母说吧,就说,大姐姐你教唆我毁婚?” 楚千尘作势要起身下车。 “二妹妹!”楚千凰一看急了,想也不想地伸手拉住楚千尘的一只手腕,紧紧地握住,生怕楚千尘真的去找太夫人说。 楚千凰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千尘,那眼神惊疑不定,似乎在思量着楚千尘是不是说真的。 姐妹俩彼此对视着,楚千尘笑容可掬,气定神闲;楚千凰则面沉如水,眼神闪烁不定。 车厢里陷入一片沉寂。 外面的喧嚣声似近还远地传来,气氛微凝。 前面的那辆马车注意到楚千尘她们的马车停下,也跟着停下了。 王嬷嬷奉太夫人之命下了马车,匆匆地来到了马车外,问道:“大姑娘,二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楚千尘正要说,楚千凰的面色更不好了,抢先一步道:“王嬷嬷,没什么。就是我早上吃得多了一些,一坐马车,就有些不舒服。我已经没事了。”她随口搪塞王嬷嬷。 王嬷嬷关切地又问了两句,确信楚千凰真的没事,才回去了前面的第一辆马车。 楚千尘没有拦她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楚千凰心下越发不安,松开了楚千尘的手腕,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似的,连呼吸都变得没那么顺畅。 她几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砰!砰!砰! 楚千凰定了定神,对着车夫道:“继续上路吧。” 车夫应了一声,挥鞭声响起,马车就继续往前驶去,一点点地加速。 楚千尘突然把脸往前凑了几分,凑到了楚千凰的跟前,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一寸,继续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楚千尘微微勾唇,清浅的笑容中透着一抹意味不明的了然,有种一切皆在她掌握中的从容。 她笑眯眯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别有用心’吗?”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凝望着楚千凰,如明镜,似幽潭,好像能倒映出这世上一切的阴霾,令它们无所遁形。 眼前的少女嚣张得好似一头豹子似的,与曾经那个温婉柔顺的少女迥然不同。 “……”楚千凰被她犀利的眼神看得心下一沉,脸上露出了一刹那的惊慌,掩饰不及。 难道楚千尘知道了?! 楚千凰无法直视楚千尘,不由往后退,身子撞到了旁边的茶几。 “咚!”茶几上的茶盅被撞得晃荡了一下,滚烫的茶水随之洒了出来,恰好飞溅在楚千凰的手背上…… 楚千凰吃痛地低呼了一声,连忙收回了手,但是那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已经被滚烫的茶水烫红了一片。 她垂下眼睑,对着自己发红的手背吹了吹,心口砰砰乱跳,心绪紊乱。 ------题外话------ 二更在12:30~ 千尘:就喜欢你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119因果(二更) 楚千尘看着楚千凰,唇角翘了翘,点到为止地退了回去。 楚千凰对着手背吹了几下,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垂着眸子轻声又道:“二妹妹,你误会我了。” 她只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多说。 之后,马车里寂静无声,姐妹俩谁都没有再说话。 楚千尘给自己倒了杯茶,惬意地喝着茶,仿佛楚千凰根本就不在这里似的,她的目光甚至都没再往楚千凰那边看。 可是,楚千凰却控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地看向楚千尘,眼神有些复杂。 在梦里的楚千尘,绝对不是这样的…… 楚千凰眸光闪烁,拇指的指甲又下意识地去抠自己的指腹。 马车在沉寂中抵达了宫门口。 宫门口早就排起了一队长龙,各府的马车把整条长安大街都占据了,如龟爬般徐徐前进。 若是王公贵胄、天子近臣的马车,还可以插队,优先进宫,永定侯府在京城勋贵中实在不入流,只能规规矩矩地排队,随着前面的那些马车缓缓前进。 直到半个时辰后,侯府的马车才到了宫门前。 太夫人、沈氏、楚千凰以及楚千尘纷纷下了马车。 沈氏也知道刚刚姐妹俩的马车在中途停过一次,王嬷嬷也回禀了楚千凰晕马车的事,不过她没全信,审视的目光看向了姐妹俩。 楚千尘微微笑着,落落大方地回视沈氏,而楚千凰却是目光游移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沈氏:“……” 沈氏眸光微闪,视线在楚千凰的脸上停驻了片刻,只是对太夫人道:“母亲,我们走吧。” 太夫人根本没注意,脑子里想的是今天万寿宴的事,对着两个孙女叮嘱了两句,这才随着一个小內侍进了宫。 四人在小內侍的指引下先去了凤鸾宫拜见皇后。 凤鸾宫里,已经坐了七八个女眷,全都笑吟吟地围着凤座上的皇后说话。 楚家四人进殿时,那些女眷的目光全都朝她们望了过去,大多落在了楚千尘身上,或是探究,或是打量,或是惊艳。 众人多少都对这位未来的宸王妃有些好奇。 别的不说,这位楚二姑娘的容貌在京城的贵女中可谓是一等一的。 楚家四人很快走到了皇后跟前,齐齐地屈膝给皇后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身着华丽的翟衣,头戴九翟冠,优雅地端坐在金漆凤座上,相貌雍容端庄,带着后宫之主特有的高高在上。 “免礼。”皇后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她们免礼,随即就看向了楚千尘。 皇后认识太夫人、沈氏和楚千凰,自然也能猜出楚千尘是谁,笑容亲和。 “这就是贵府的二姑娘吧?”皇后笑着问道。 太夫人连忙应了声“是”,皇后对着楚千尘招了招手,“过来本宫瞧瞧。” 楚千尘就上前了两步,走到了皇后跟前。 皇后早就得了皇帝的吩咐,对着楚千尘的态度非常和善,亲自摘下了自己腕上的羊脂白玉手镯戴到了楚千尘手上,作为见面礼。 “臣女谢过皇后娘娘。”楚千尘规规矩矩地行礼谢恩,始终半垂着脑袋,“不敢”直视皇后。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皇后亲热地拉着楚千尘的手,目光上下打量着她,笑着问了她今年多大、平常喜欢做什么之类的问题,通篇都是客套的场面话。 楚千尘始终垂着小脸,皇后问一句,她答一句,答得简洁明了,一个字都没多说。 她这副“连话都不敢多说”的样子落在皇后的眼里就成了怯懦软弱。 皇后暗暗心道:这位楚二姑娘正像皇帝说的,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与宸王相比,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即便心里对楚千尘看不上眼,皇后面上却一直笑容满面,似乎非常重视这个未来弟媳,谆谆教诲道:“楚二姑娘,你年纪小,以后嫁进宸王府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进宫来找本宫。” 皇后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圆盘脸的老嬷嬷取来了一个令牌,呈给了楚千尘。 “以后,你可以凭借这块令牌随时进宫。” 皇后这般热情地笼络楚千尘,自然也是皇帝的意思。 虽然皇帝没把话说明,但是聪慧如皇后,隐约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给宸王赐婚,怕也带着往宸王府插人的意图。 楚千尘不过一个庶女,自己堂堂皇后,只要对她略略示好,她就会感恩戴德,以后有什么事,她也可以进宫通风报信。 太夫人一惊,完全没想到皇后竟然会对楚千尘如此另眼相看,京中的命妇之中能有这种令牌的人可不多,至少是一品以上诰命夫人,比如亲王妃、出嫁的公主、国公夫人或者首辅夫人等等。 太夫人连忙替楚千尘谢恩:“谢皇后娘娘的厚爱。” 楚千尘退回到太夫人与沈氏身侧,再次屈膝行礼。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笑吟吟地上前禀了一句:“娘娘,三公主殿下来了。” 皇后闻言雍容的面庞多了几分慈爱之色,抬眼朝殿外望了过去。 殿外,一个着粉色宫装、梳着双螺髻的少女快步朝这边走来,其他女眷也看到了那少女,其中几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三公主很快就进了殿,先给皇后行了礼,然后,她就笑吟吟地看向了楚千尘,笑容天真单纯,亲热地说道:“姐姐,怎么都不来看我?” 三公主似乎全然没看到楚千凰似的,皇后以及周围的那些命妇、姑娘们都看呆了。 不是说,这位楚二姑娘从前只进过一次宫吗? 怎么三公主好像与她很熟稔的样子? 三公主亲昵地拉起了楚千尘的一只胳膊,娇憨地挽着她,对皇后说道:“母后,我要换伴读。” 楚千凰的脸色微微一变,手下意识地捏住了帕子,少顷,她就冷静了下来。 皇后心里更惊讶了,不动声色地朝楚千尘与楚千凰扫了一眼,眸中掠过一道幽深的异芒。 “安乐,你不是很喜欢千凰吗?”皇后看向三公主安乐时,神色就变得温和慈爱。 “我是喜欢千凰,”安乐灿然一笑,直点头,“可我也想和姐姐玩,姐姐她好漂亮!” 安乐想的是那一日楚千尘在云庭阁射箭时英姿飒爽的身影,眸子亮晶晶的,觉得楚千尘比她所见过的女子都要漂亮! 皇后怔了怔,想着她的女儿一向喜欢漂亮的事物,喜欢好看的花,好看的孔雀,好看的黄莺……还有好看的人。 女儿会喜欢楚千尘倒也正常……这楚家的姑娘一个个都是心机重,年纪小小,都这么会哄人! 殿内其他的女眷们自然也听到了安乐的这番话,一个四十余岁、头戴珠翠九翟冠的亲王妃笑着出声道:“皇后娘娘,三公主说得是,楚二姑娘真是长得一副好相貌,连我瞧着都觉得好看,与宸王更是郎才女貌。” 女眷们似笑非笑地交换着眼神。 这位楚二姑娘真是顶顶的漂亮! 便是草包美人又何妨,她就是站在那里也赏心悦目。 其他几个亲王、国公夫人也是连声附和,多是溢美之词。 常宁郡主时不时就往旁边的壶漏看去,忽然笑眯眯地说道:“安乐,今天宫里有武试,我记得楚大公子也会参加,楚二姑娘一定也想去看看令弟吧?” 顺王妃飞快地斜了女儿一眼。知女莫若母,她自然听得出是女儿不耐烦在这里陪着她们,所以想怂恿三公主一起去演武场看武试。 安乐的眼睛更亮了,一时也忘了伴读的事,拽着楚千尘的胳膊说是风就是雨地跟皇后说道:“母后,我和姐姐去看武试了。” 皇后也看出了常宁郡主的心思,不过这种小事无伤大雅,她也就顺了安乐的意,笑道:“本宫知道你们年轻人坐不住,都自己去玩吧,不用在这里陪着了。” 皇后这么一说,那些贵女们也全都面上一喜,她们在这里也都觉得拘束,巴不得出去看武试。 于是,在场的贵女们纷纷起身告退,簇拥着最前方的三公主安乐与楚千尘往外走。 安乐挽着楚千尘的胳膊就不肯撒手了,一边走,一边还凑到她耳边悄悄话:“姐姐,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香香的,甜甜的……” 说着,她的鼻尖动了动,简直快要贴到楚千尘的身上了,就像是一只黏人的小奶狗似的。 “这是我自己做的香囊。”楚千尘含笑道。 因为安乐的发梢碰触在她的脖颈上,让她觉得有些痒,脸上的笑容更深。 她不喜欢皇帝,但是倒是不讨厌这个天真的三公主,甚至是有几分同情,前世,三公主最后奉父命嫁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昊,与南昊联姻,有生之年再也不曾踏上故土。 一行人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朝着明德殿的方向走去。 后方的楚千凰看着楚千尘的背影,步履不自觉地放慢,再放慢,与楚千尘拉出了至少七八丈的距离,心神不宁。 方才在马车的一幕幕反复地在她脑海中浮现,一遍又一遍…… 直到此刻,楚千凰依然觉得心惊不已,一想起来,她的心脏就砰砰加快,全身的血液都像是涌向了心口…… 惊诧、震慑、狐疑、不安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楚千凰又想起了她的那个梦,梦中的片段错乱着闪现。 她确定梦里的楚千尘不是这样的性格,那是一个从来不会对别人说“不”的姑娘,性子怯懦胆小。 命运是不公平的。 有的人生而尊荣,有的人至死卑贱。 像楚千尘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姑娘,在梦里尊荣一生,而梦中的自己,却沦落到一无所有的下场。 梦与现实在恍然间交错在一起。 楚千凰不得不承认,所谓的“命运”似乎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明明有些事已经不同了,但还是会走上一种近乎殊途同归的道路…… 她只要一个不留神,就可能会万劫不复,走向与梦中相同的道路。 楚千凰微微恍惚,心思飘远,直到前方传来的喧嚣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楚千凰这才注意到了他们已经来到了明德殿附近。 明德殿前,有一片偌大的校场,为了今天的武试,校场的周边搭建了好些看台与坐席,此刻目光所及之处,人山人海。 除了守护秩序的禁军士兵外,这里既有今日来参加武试的男子,还有那些隆鼻深目、奇装异服的番邦异族,一眼望去,破有种鱼龙混杂的感觉。 平日里庄重威仪的皇宫今日显得尤为热闹,生机勃勃。 这些贵女们不由好奇地往那些异族人身上瞟,多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脸上都带着奇异的兴奋,眼睛放着光。 “殿下,”楚千凰信步走到了安乐的身旁,抬手指了个方向,“我们去那边坐吧?那里的视野好,待会儿看得肯定清楚。” 说着,她转头问常宁郡主,“郡主,您觉得怎么样?” 常宁郡主正四下张望着寻找顺王世子他们的踪影,随意地应了一声。 其他贵女们也都没意见,簇拥着安乐朝东北方的一处坐席走去。 这时,楚千尘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脚下一缓,就落在了后方。 西南方,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僧人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身着月白胡服的随从。 僧人一袭白衣如雪,似是比天上的白云还要纯净无瑕,仿佛他根本就不属于这凡尘俗世一般,与周围的众生格格不入。 校场上的大齐人以及那些异族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朝僧人望去,有的人是惊叹于他超凡脱俗的气质,有的人是知道他的身份,也有的人是奇怪一个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数百道目光中,迦楼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楚千尘身前,白色的僧袍随风而动,衣摆翩飞。 “法师。”楚千尘微微一笑,倒也不意外会在这里见到迦楼,毕竟昊国人本来就是接受皇帝的邀约来京城参加万寿宴的。 法师?!前方的楚千凰听到了声音,蓦地回首,目光深邃地朝迦楼看去,停下了脚步,她身旁的常宁郡主低低地脱口道:“乌诃迦楼!” 迦楼举止温文地对楚千尘行了个佛礼,唇畔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姑娘可信佛?” 楚千尘只是笑,不置可否。 迦楼本来也没指望她回答,继续道:“佛曰:有缘相聚,有缘相识,有缘相见;无缘不生,无缘不灭,无缘不散。一切皆是因缘和合,惜缘,了缘,一切随缘。” 楚千尘咀嚼着迦楼的这番话,突然就明白了。迦楼恐怕也听说了她被赐婚给宸王冲喜的事,这番话多少带着几分宽慰的意思。 楚千尘感触于对方的善意,却也不便多说,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佛语:“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 说着,她话锋一转,“这一世是我救了猫儿,指不定上一世是猫儿救了我呢。” 她谈笑自若,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让人听不出是真心,亦或是玩笑之语。 说话间,她的目光漫不经意地朝迦楼的手背扫了一眼,他手背的肌肤光滑依旧,之前被那只奶猫划破的伤痕早已痊愈。 迦楼怔了怔,温润的眼眸中多了几分笑意。 这位楚姑娘年纪小小,却是一个豁达之人,也难怪如此稚龄就能有这么一手超凡的医术。 “那只幼猫的伤势如何?”迦楼含笑问道。 猫?!楚千凰的眼眸瞪得更大,面露惊诧。 上次她在云庭阁见乌诃迦楼与楚千尘打了招呼,但是感觉言语间很是生疏,她后来也问过楚千尘,知道他们只是一面之缘。 可是现在,这才短短半个月左右,他们两人就这么熟了吗?! 120太后(一更) 偌大的广场上,周围的数百人来来去去,喧哗依旧,可这些声音都传不到楚千凰的耳中。 她呆呆地地望着白衣僧人俊美无俦、高洁出尘的侧脸出了神,思绪混乱。 据她所知,乌诃迦楼是有一只猫,一只四蹄雪白的黑猫。 接下来的一段岁月,无论是北齐还是南昊都将面临一番剧变。 宸王顾玦不过是风烛残年,撑不了多久了; 而乌诃迦楼也会迎来他人生最惨淡、最黑暗的年华。 待他从大齐返回南昊,他就会被南昊皇帝废黜、被追杀、乃至被南昊举国通缉,被天下人唾弃,面对众叛亲离,从高高的九霄云巅跌落凡尘, 接下来的几年,他会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过上般躲躲藏藏的日子,在那段无人得知的岁月里,他一直带着那只黑猫。 据说,那只黑猫是他从大齐出使时带回去的,只是一只残废猫。 直到后来,他还了俗,登上南昊的至高之位,再过了许多年,他打下了大齐,统一中原,那只年老的黑猫还养在他身边,被尊为圣猫。 楚千凰心里暗潮汹涌,不得不猜测他们此刻说得那只幼猫就是她梦中那只黑猫。 楚千凰来回地看着迦楼与楚千尘,就听背对着自己的楚千尘开口道:“月影……我给它取了名字叫月影。它还小,腿脚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行走了,不过想要上窜下跳还是要再养上二十来天。” 楚千尘专门安排了一个小丫鬟照顾那只小黑猫,小猫六月初刚到侯府时,因为断了腿,所以蔫蔫的,现在早已经生龙活虎了,一天比一天调皮,要不是有人看着,它早就已经上房揭瓦了。 说到自家养的小奶猫,楚千尘唇角的笑意更浓了,眸生异彩,脑海中浮现它乖巧地在篮子里蜷成一个黑炭团子的样子。 虽然养只猫儿本不在她的计划中,不过养只手感好的团子,看书时,下棋时,偶尔撸一把,感觉还不赖。 不知为何,楚千凰有种莫名得被排挤的感觉,明明乌诃迦楼还根本不认识她…… 楚千凰的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又开始回想梦里的那些事,一种窒息的感觉笼罩着她…… 她停下了脚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似的走向恶楚千尘与迦楼,唤道:“二妹妹!” 楚千凰笑吟吟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精致清丽的脸庞上,笑容明媚,言辞亲切。 她朝着迦楼颔首致意,跟着,若无其事地对楚千尘说道:“二妹妹,三公主与常宁郡主她们已经进去了。” “那我就不叨扰姑娘了。”迦楼又施了一个单手的佛礼,先告退了。 楚千凰攥了攥帕子,努力压抑着,没去看迦楼离开的背影。 “大姐姐,我们走吧。”楚千尘似笑非笑地看着楚千凰,那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神看得她心里一个激灵。 楚千尘只看了她一眼,就朝安乐与常宁一行贵女追了过去,楚千凰慢了一步,很快也跟上。 见楚千尘没往后看,楚千凰飞快地回首朝迦楼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望去。 周围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闲散地漫步着,唯有那道洁白如雪的身影在那些个冥冥众生之中脱颖而出,把其他人都衬得沦为了陪衬。 他就仿佛天上的神佛下凡,不染世俗的尘埃与烟火,超脱于凡尘之外。 楚千凰凝视了他片刻,就收回了目光,眸子里流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狂热。 她继续往前走着,不疾不徐,没一会儿,神情又恢复了平静。 一行贵女很快就在看台上落了座,她们坐的是最前排的位子,下方的武试现场一目了然地收入众人的眼内。 辰时过半,十五岁以下少年组的武试就开始了。 皇帝还没到,因此现在看台上的人也不多,来观看的观众大多都是那些少年公子的亲朋好友以及一些来看热闹的番邦人。 第一场是对决。 双方都可以持一样刀、剑、枪、锤之类的兵器上场。在一炷香时间内,将对手打出擂台者获胜,晋级下一场比试;若是分不出胜负,则算平手。 这不,这才第一场对决,她们就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是彭仲慎!” 常宁指着一个持剑登场的蓝衣少年兴奋地说道,声音微微拔高了三分。 楚千尘也看向了场中的蓝衣少年,她也认得对方,这是靖安侯二公子。 她在云庭阁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彭仲慎抬眼朝周围的看台望了半圈,目光停在了她们一群人的方向,粲然一笑。 安乐奇怪地歪着脑袋说道:“我记得他不是擅长用刀吗?” 常宁意味深长地朝楚千凰看了一眼,笑道:“用刀哪有舞剑潇洒!” 少年慕艾,彭仲慎对楚千凰的那点心思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他这次参加武试,也是想在皇帝跟前露脸,希望能以此打动楚千凰。 可惜了,他这番心意估计是白费了,楚千凰怕是看不上彭仲慎。 每每想起那日云庭阁中楚家三姐妹之间的那场纷争,常宁就觉得楚千凰这个人很不简单。 自那天之后,常宁就有意地远了楚千凰。 楚千凰抿唇笑着,但笑不语。 其他贵女们不由笑出了声,戏谑地调侃了彭仲慎几句,全然没注意到常宁与楚千凰之间的暗潮汹涌。 随着下方一声响亮的锣声响起,比试开始了。 众人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到了擂台上。 高高的擂台上,彭仲慎与另一个十四五岁的玄衣少年彼此含笑对视着。 两人相隔约莫两丈左右,一个执剑,一个拿长枪。 两人的身上都释放出一种压迫感,英姿飒爽,锋芒毕露。 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目光对视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 “请指教!”彭仲慎随口道了一声。 话音未落,长剑已经从剑鞘中拔出,他轻喝着跨步上前,手中的长剑划破空气,顺势朝玄衣少年劈了下去。 那银色的长剑在灿日的光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衣袍也随之猎猎飞舞,颇有种剑走游龙、婉若惊鸿的气势。 “铮!” 玄衣少年毫不迟疑地将长枪一横,架住了彭仲慎如电闪雷鸣般的一剑,对撞之间,火花四射,杀气腾腾,令得四周空气一冷。 那些看客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皆是屏息,聚精会神地看着。 紧接着,彭仲慎又连着挥出数剑,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狠,剑光霍霍,只看那银色的剑光快得几乎化成一片片虚影…… 那玄衣少年从容应对,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威,清脆的刀枪撞击声连绵不绝,愈演愈烈…… 楚千尘看得专注,全然没注意到一个着铁锈色褙子的老嬷嬷朝她走来,停在了她身旁。 还是对方出声唤了一声“楚二姑娘”,楚千尘这才把目光从擂台上收回,朝她看了过去。 坐在周围一些贵女们也看到了这老嬷嬷,有人认出了她,交头接耳地私议着。 犹如一粒石子坠入湖中,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老嬷嬷望来。 老嬷嬷礼数周到地对着楚千尘福了福身,笑道:“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请楚二姑娘过去寿宁宫说话。” “敢问嬷嬷怎么称呼?”楚千尘眸光一闪,唇角弯起一抹浅笑。 当今的太后是宸王顾玦的亲娘。 太后是殷氏女,乃先帝的继后,今上的继母。先帝驾崩后,她这皇后理所当然地被奉为了太后。 对于皇帝来说,殷太后的存在也是必须的,是皇帝用来辖制宸王的筹码。 楚千尘知道王爷这次之所以会奉诏离开北地回京,也是因为殷太后,虽然王爷明知道他回了京城,势必会受制于皇帝,但还是不得不回来。 前世,楚千尘还从不曾见过殷太后。 那老嬷嬷客客气气地答道:“奴婢姓何。” “劳烦何嬷嬷带路。” 楚千尘起了身,含笑道。对于这位何嬷嬷,前世她也是只闻其名,知道她是殷太后的亲信。 楚千凰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唇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 在何嬷嬷的指引下,她们往皇宫西侧走去。 往寿宁宫的一路上,何嬷嬷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千尘。 这些年,太后也为了宸王的婚事操碎了心,本来已经挑了几个合适的名门贵女,只等着有机会让宸王见上一见,没想到,皇帝会突然下旨给宸王指婚,指的还是个庶女。 何嬷嬷心里唏嘘,太后也曾命她打听过这位楚二姑娘的事,打听到的消息让太后既有些失望,又觉得理所当然。 皇帝都给随便宸王挑了个庶女当王妃了,根本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就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何嬷嬷领着楚千尘来到了寿宁宫。 比起金碧辉煌的凤鸾宫,寿宁宫显得素雅很多,那些宫人全都低眉顺眼,周围寂静异常。 走上汉白玉石阶,跨过高高的门槛,再穿过正殿以及一处侧殿就来到了殷太后的寝宫。 “楚二姑娘,这边请。”何嬷嬷把楚千尘引了进去。 寝宫内,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混着龙涎香的香味,异香扑鼻。 楚千尘的鼻尖动了动,习惯地分析起这气味中包含着那些药草。 “参见太后娘娘。”楚千尘走到靠墙的拔步床上,恭恭敬敬地给屈膝给殷太后行了礼。 床榻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美貌妇人,背后垫着厚厚的迎枕,妇人一头青丝已见银丝夹杂其中,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一个圆髻,斜插着一对羊脂白玉扁方。 她的皮肤白皙,略显几分蜡黄的脸上透着明显的病容以及几分老态,身形十分消瘦,从她秀丽的五官中隐约能看到顾玦的影子。 楚千尘也知道殷太后长年缠绵病榻,她今天进宫赴万寿宴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能有机会见到太后。 任谁都知道皇帝捏着殷太后是想掣肘顾玦,偏偏由皇帝“奉养”太后是天经地义的,任谁都挑不出错处,顾玦是不可能把太后接出宫的。 而且,顾玦是成年的王爷,平日里不便入后宫,所以,与殷太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上一世,殷太后仙逝后,王爷因此悲痛过度,伤病更重了几分。 楚千尘在打量殷太后,殷太后也同样在打量着楚千尘,从头到脚,又从下往上,目光停在她那对漂亮清澈的凤眸。 这个永定侯的庶女就像传闻中的那样,长得特别漂亮,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 虽然是庶女,但是目光清正,自有一分优雅自若的气度……似乎也不是传闻中那懦弱平庸的样子。方才她走动、行礼时,举止流畅优美,仿佛用尺子量出来似的,毫无差错。 这丫头的规矩是学得还不错,在宫里也没露怯,可是…… 殷太后慢慢地端起了一个白瓷浮纹茶盅,垂下的眼睫挡住闪烁的眸光。 可是—— 她不相信皇帝真会给顾玦指什么好亲事。 “好孩子,起来吧,赐座。”殷太后的声音柔和婉转,下一刻,就有宫女手脚利落地搬了一把交椅放在床榻边。 “谢太后娘娘。”楚千尘也没客气,优雅地坐下了。 她还在不露痕迹打量着殷太后,只不过,此刻她看的是对方的气色。 望闻问切,从“望”来看,殷太后现在并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怎么也不该在短短数月内就病逝了才是…… 楚千尘心念一动,神色间又多了一分凝重,朝四周又扫视了一圈。 寝宫内,除了何嬷嬷外,还有三个宫女以及一个內侍在。 殷太后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哀家记得你叫千尘,马上就快满十四岁了吧?” 说到这个,殷太后心里就不太痛快。 这丫头才十四岁,皇帝故意找了个年纪这小的姑娘家,分明就是不怀好意,这个年纪要圆房得等两年,怀孕生子至少也得再等两年才稳妥。 皇帝分明是不想给顾玦留后…… 想着,殷太后胸口一阵气闷。 楚千尘也知道太后肯定是不满意自己的,毕竟她是皇帝拿来故意折辱王爷的,不过,她担心寿宁宫有皇帝的眼线,也不便解释什么。 她只能规规矩矩地答道:“娘娘记得不岔,臣女八月就满十四了。” 殷太后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千尘,你平常喜欢做什么?” 楚千尘还是照例用那套应付楚贵妃的说辞,含糊地说道:“我平日里就喜欢看看话本子,做做女红。” 殷太后闻言,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微妙。 普通的姑娘家无论琴棋书画学得怎么样,至少场面上也知道把话说得漂亮些,哪有人把喜欢看话本子挂在嘴边的。 殷太后耐着性子再问道:“可曾学过管家?” 楚千尘嫁进宸王府后,就是王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总不能还要儿子替她操心后院的事吧? 楚千尘温温柔柔地答道:“臣女曾与长姐跟着嫡母学过几天,还只看过几本账册。” 看账册是管家的入门,也就是她说的“几天”真真切切就是几天而已。殷太后心里更失望了。 明知皇帝不会给顾玦指什么好亲事,但是楚千尘除了这张脸外,还真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也是,她不过是庶女,永定侯府又怎么会去像教导嫡长女一样去教导一个庶女! 哎! 殷太后在心里对自己说,罢了罢了,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好处,这丫头眼神清澈,好歹不是个奸滑的性子。 殷太后回想着上一次见顾玦时的情景。 顾玦回京后,她只见过他两次。 虽然在两次短暂的会面中,顾玦从没跟她提过他的旧伤,可是知子莫若母,殷太后隐约地知道儿子有些不对。 皇帝不是个好东西,但是这个玄净道长既然能算出顾玦的病,说不定真有几分道行,楚千尘的八字也许真能旺顾玦。 对于殷太后而言,只要能救顾玦,什么办法她都愿意去试试,如果冲喜有用,如果这个楚千尘真的能让儿子活下来,她也会把她视作掌上明珠。 “过来些!”殷太后神色复杂地朝楚千尘招招手。 楚千尘早就等着这机会了,本来还在发愁没机会靠近殷太后,乐了。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变得很甜美,唇畔露出一对梨涡,观之可亲,连殷太后看着都愣了下神,心里又道:好歹这副相貌应该也能入儿子的眼。 殷太后从何嬷嬷手里接过一个首饰匣子,塞给了楚千尘,“这是哀家给你的见面礼,拿去赏玩吧。” 第一次见未来儿媳,殷太后出手自然也不能寒酸了,免得落了儿子的面子。 她精挑细选地不少首饰给楚千尘。一方面她也是想着楚千尘是个庶女,恐怕也拿不出像样的嫁妆,这门亲事永定侯府也应得不甘不愿的,指不定怎么在嫁妆上苛刻这丫头。 这丫头的嫁妆要是太寒酸了,丢的是儿子的人! 楚千尘赶紧接过了首饰,动作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看得何嬷嬷不由微微蹙眉,觉得这庶女就是庶女,还是上不了台面。 从何嬷嬷的角度看不到,可是殷太后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楚千尘的三根手指搭在自己右腕间的脉搏上,少女的指腹温暖如暖玉。 对于楚千尘这手势,殷太后再清楚不过了,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这样给她探脉的。 殷太后惊疑不定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只觉得殷太后的手腕冰凉,微微蹙眉,很快,她就松开了探脉的那只手,很自然地接过殷太后给的见面礼,又是嫣然一笑,笑容明艳。 楚千尘捧着那首饰匣子,笑吟吟地谢了恩。 殷太后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右腕摸去,触手的微温告诉她,方才的一切不是她的幻觉。 当她再看向楚千尘时,目光就带上了几分审视,几分猜测。 可随即她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这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 这时,有宫女捧着一个木制托盘进了寝宫,那托盘上放着一个梅兰竹花纹的粉瓷珐琅汤盅,丝丝缕缕的白气袅袅升腾而起,一股药味飘了过来。 楚千尘的鼻尖又动了动,眸光微闪。 何嬷嬷走过来,请示道:“太后娘娘,现在要喝参茶吗?” 殷太后看了下床头的壶漏,是她平时喝参茶的时间了,就点了下头。 楚千尘随意地把首饰匣子往边上一放,很殷勤、很主动地去端托盘上的那个汤盅,笑道:“太后娘娘,臣女来伺候您吧。” 她心里暗道: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自己的运气真好。 ------题外话------ 二更在下午13:00~ 121参茶(二更) 殷太后静静地看着楚千尘。 虽然楚千尘这举动有些过分殷勤的嫌疑,但是楚千尘有心讨好自己是孝顺,一个乖巧不惹事的王妃总比那等子掐尖要强更好些。 距离婚期还有二十七天,也许自己可以派个嬷嬷去侯府教教她。殷太后在心里琢磨着。 楚千尘小心翼翼地把汤盅端了起来,垂眸看着汤盅里香气扑鼻的参茶,鼻尖又微微地动了动,嘴角抿了一下。 “太后娘娘,这参汤还有些烫,您喝的时候小心点。”说着,她慢慢地把汤盅朝殷太后那边端去,然而,当汤盅端到殷太后跟前时,她的手突然一抖,那参汤从汤盅中洒出了一滴,恰好溅在了殷太后的袖口。 那橙黄色的参汤在她那青白色的衣袖上留下两个显著的汤渍。 何嬷嬷脸色一沉,心里对这位未来的未来的宸王妃越发不喜了,为人处世莽莽撞撞的,今天还好是在寿宁宫里,这要是在外头,岂不是让人看了太后和宸王的笑话! 可这婚都赐了,何嬷嬷也只能在心里咒骂皇帝几句。 殷太后微微皱了下眉头,倒是没责骂楚千尘,她正想先打发了楚千尘去外面等,楚千尘抢先一步道:“太后娘娘,臣女扶您去更衣吧?” 楚千尘卖乖地抿唇笑。 她有心讨好人时,那笑容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要多甜美有多甜美,让人不忍拒绝。 她的笑容真挚,星眸璀璨,心想:就像王爷说得那样,太后娘娘是个心软的! 是个乖巧的孩子。殷太后瞧着楚千尘笑得“怯生生”的样子,有些无奈,也有些心软,就应了。 楚千尘殷勤地扶着殷太后下了榻,轻轻捏了捏对方的手,温声说:“臣女服侍太后娘娘。” 她依旧笑着,笑容浅浅,抬眼时,眼睫颤了颤。 看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副“毛手毛脚又怕被责罚”的小可怜样,犹如一只温顺的绵羊。 “……”何嬷嬷又皱了皱眉,怕楚千尘毛手毛脚的,伺候不好人,折腾得还不是太后。 可是,殷太后轻声应了。 殷太后看向楚千尘的眼神有些微妙,保养得当的玉手扶在她手上,淡淡道:“扶我进去把。” 她指了个方向,楚千尘就仔细地把她扶去了后头的碧纱橱,动作慢慢悠悠,似带着几分诚惶诚恐的味道。 “何嬷嬷,给哀家挑身衣裳。”殷太后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 何嬷嬷在太后身边服侍了几十年,是太后从殷家带进宫的陪嫁,对太后自然最为忠心。 她心里有些讶异,但二话不说就去了隔扇门那里守着。 殷太后在榻上坐下,轻声对楚千尘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楚千尘第一次给她探脉时,殷太后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可是这小姑娘连番对着她做了这么多小动作,她要是还感觉不出对方是有意为之,那就是蠢了。 殷太后此刻再看楚千尘时,有些惊疑不定。 楚千尘嫣然含笑,乌黑的凤眸犹如缀满了星子的夜空,那笑容带着几分狡黠几分灵动,就像是画龙点睛般,眼前的少女与方才那个温顺的少女判若两人。 殷太后怔怔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笑道:“娘娘,方才的参茶不要用了。” 楚千尘也知道殷太后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就借了顾玦的名义道:“是王爷让我给太后娘娘来诊脉的。” 殷太后:“?” 何嬷嬷:“?” 殷太后主仆俩一头雾水地面面相看,皆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 这还是方才那个老实、怯懦、柔顺、胆小的姑娘吗?! 时间紧迫,楚千尘尽量长话短说,开门见山地说道:“太后娘娘可知道济世堂的神医?” 殷太后虽然在深宫中,而且时不时就卧病不起,但是皇长孙顾元嘉上个月重病去济世堂求医的事也是听说过的,她也曾设法让何嬷嬷去打听了关于那位神医的事。 然而,她们打听到的消息语焉不详,宫里有人说是神医救了皇长孙,有人说玄净道长的九还丹起了效,更多的人怀疑那个神医一个还未及笄的姑娘家能有什么超凡绝伦的医术…… 还未及笄?殷太后心念一动,再看向楚千尘的眼神有几分若有所思,难道说…… “我就是济世堂的神医。”楚千尘落落大方地承认了,笑容愈发璀璨。 她难得进宫一次,与太后私下说话的机会也就这一次,所以她也不逗圈子,当务之急就是要让太后全然相信她才行。 “你是神医?”殷太后喃喃道,犹觉得不可置信。 这个楚家的二姑娘私下里认识儿子,而且儿子还让她进宫来找自己? 儿子这是什么意思?! 殷太后的心跳突然就砰砰加快了,原本宛如一潭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她忍不住就去看何嬷嬷,何嬷嬷也是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简直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看着何嬷嬷这副样子,殷太后蓦然就淡定了,心想:自己看人的眼力,自然是不如儿子的。 楚千尘又道:“方才的参茶里配伍有问题,有两种药材是相克的,会让人精神不济,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气血运行慢,药性在体内会留得更久,所以太后娘娘才会觉得昏昏沉沉,时常精神恍惚。” 什么?!一旁的何嬷嬷惊得手一滑,手里的帕子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太后这些年身体一直不适,明明也没什么大病,可身子却每况愈下,尤其是容易精力不济,寿宁宫的奴婢陪着太后玩上两局叶子牌,太后就乏了。 何嬷嬷也怀疑过是不是太后的饮食中被人动了手脚,后来就由人专门试毒,但是试毒的那个小内侍好端端的,身体康健,活蹦乱跳。 楚二姑娘的意思是说,参茶之中的这种配伍只会对年纪大的人有害?! 殷太后已经从楚千尘认识顾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平静地说道:“是顾琅。” 顾琅就是今上的名讳。 楚千尘沉默以对,不置可否。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这偌大的宫廷之中,除了皇帝外,还有谁敢对太后下手,还有谁会对太后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大齐重孝道,殷太后是先帝的继后,上了玉牃的皇后,那就是皇帝的继母。皇帝爱惜名声,又要以孝道治天下,只能好好奉养殷太后,但是他又不想让殷太后指手划脚,那么,对他而言,殷太后时不时地病着是最好的,如此一来,皇帝来寿宁宫探望一趟抱病的太后,还能被人赞一句纯孝。 何嬷嬷定了定神,急切地问道:“楚二姑娘,那太后娘娘……” 说着,她又谨慎地往碧纱橱外望了一眼,生怕隔墙有耳。 楚千尘从容一笑,安抚二人的情绪,“太后娘娘这参茶被人动手脚应该是这一年的事。” 殷太后微微睁大眼。 她一直有喝参茶的习惯,参茶加了些药材,这才被人钻了空子,故意弄错了配伍。算算皇帝登基正好一年了。 楚千尘道:“不妨事,娘娘的身体底子好,药服得也不用,除了时常精神不济,头昏眼花外,暂时也没别的妨碍,不会危及生命。” “但是,如果常年继续吃下去,就会渐渐影响神智,”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令人胡思乱想,甚至抑郁成疾。” 很多疾病本来就是因为多思、多虑、多忧导致的。 何嬷嬷这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楚千尘定了定神,又道:“过几天,娘娘再宣臣女来请安吧。” 殷太后在一阵混乱之后,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她一边应了一声,一边开始整理起混乱的思绪:楚千尘既然是那个传闻中的神医,想必医术不凡,瞧她气定神闲的样子,那是不是意味着顾玦的伤病…… 殷太后就试探了一句:“楚二姑娘,九遐现在怎么样……”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九遐是顾玦的字。” 这一点楚千尘自然是知道的,王爷的私章上刻的都是他的字,顾九遐。 “王爷很好。”楚千尘点到为止,也不方便和殷太后说顾玦现在不在京城的事。 反正她会治好王爷的! 殷太后见楚千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显然早就知道顾玦的字。 砰砰砰! 她的心跳得更快,连平常有些浑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思绪飞快地转动着:很显然,顾玦与楚千尘应该不仅仅是认识这么简单,她还知道他的字。 殷太后对于自己的儿子还是知道几分的,她的儿子自小就是天之骄子,身为皇子天生尊贵,他又天资聪颖,自小无论学文还是学武,都是轻而易举。 谢文靖当太傅时,就曾戏谑地感慨说,如果顾玦不是皇子,他一定可以考个状元,光耀顾家的门楣。 年少时,顾玦也曾意气风发地对她说,他要隐姓埋名去考个状元…… 想起儿子年少时的种种,殷太后心中只觉酸楚。 十五岁对顾玦来说,等于是一道分水岭。 十五岁时,顾玦奔赴战场,从那之后,他就骤然长大了。 不再是年少时那个轻狂恣意的少年郎。 他变得捉摸不透,变得精于算计。 殷太后自是明白的,宸王顾玦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整个北地军,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 他是她为之骄傲的孩子。 她的儿子决不是个任人摆步的人,也不是一个畏缩之人,可是从这道赐婚圣旨下达后,他从不曾露面,唯一一次回应就是让王府长史上了金銮殿。 这一切实在不像是顾玦的风格。 殷太后深深地凝视着距离自己不过咫尺的楚千尘。 所以—— 皇帝的这旨赐婚十有八九是顾玦自己愿意的,甚至,是顾玦自己暗地里推动的,而皇帝还傻乎乎地自以为他算计了顾玦。 当这个念头浮现心头时,殷太后忽然就觉得很多事变得可以解释了,眼神变得与之前不太一样。 慈爱,柔和,欢喜,又带着几分长辈看晚辈的趣致。 这孩子倒是有些意思,据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她明明是个怯懦、平庸的,可现在瞧着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她是庶女,但是顾玦一向眼高于顶,他能看上眼的,那肯定不是普通的庶女,肯定有过人之处。 只这手医术,就可见这孩子是个知道藏拙的,而她还不过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 年纪是小了那么点,不过,儿子喜欢就好,再过一年,这孩子就及笄了! 儿子有伤病在,这一年,他也好慢慢调养身子。殷太后思绪发散,越想越远。 楚千尘总觉得殷太后看自己的眼神尤其慈爱,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莫名地眨了眨眼。 殷太后清清嗓子,道:“这参茶却不能不喝。” 楚千尘明白太后的意思,点了点头,然后话锋一转:“太后娘娘,臣女还有个不情之请,想求一个嬷嬷。” 楚千尘俏皮地勾唇一笑,“臣女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娘娘可以给个人吗?” 殷太后的眼神愈发柔和了,笑容也更深了,眼角露出几道亲和的笑纹。 这孩子果然是个聪慧的,还是个会撒娇的。 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而且,她长得这么漂亮,将来与儿子生的孩子肯定也是聪明漂亮又会撒娇,讨人喜欢得不得了。 殷太后仿佛看到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奶娃娃对着自己叫皇祖母的样子,叫得她心都要化了。 她一下子就像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精神一振,连声应下了。 她的好心情也表现在了言行上,招呼着何嬷嬷给她找那身鹅黄色的褙子,思忖着这颜色可以衬得她气色稍微好些,瞧着也可亲些。 之后,楚千尘与何嬷嬷一起伺候殷太后换上了衣裳,她动作轻巧灵敏,与之前端汤盅时那笨手笨脚、小心翼翼的样子迥然不同,让殷太后和何嬷嬷都是心中暗叹,偶尔交换着彼此意会的眼神。 这果然是个机敏的小姑娘! 殷太后其实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想问问楚千尘是怎么认识顾玦的,想问问顾玦的伤病到底怎么样,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她怕她们私下聊久了,引人疑窦,坏了顾玦的事。 罢了罢了。以后总有机会的。殷太后心道。 她心情好,戴好了腰侧的玉佩后,就顺手给楚千尘也配了一个刻着凰的羊脂白玉环佩,想着另一个刻着凤的环佩过些天就送给儿子。 殷太后换好了新衣后,就从碧纱橱出去了。 楚千尘半低着头,如影随形地跟在殷太后身后,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偶尔怯怯地往前看一眼,似乎害怕被太后责怪。 纤弱的少女犹如一朵春风中的娇花,颤颤巍巍,又楚楚动人。 殷太后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柳叶眉微微蹙起,看来颇为不悦。 一个四十几岁、身段丰腴的嬷嬷端着汤盅过来了,笑着请示道:“太后娘娘,这参茶还温着,现在温度正好,您是要现在喝,还是奴婢拿下去再给您热热?” 殷太后顺手指了指茶几,示意那嬷嬷放下汤盅。 “你啊,行事毛毛燥燥的,毫无未来亲王妃的样子,”殷太后翘着兰花指以汤匙舀了一勺参汤,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汤匙,喃喃道,“离婚期都不到一个月了。” 她放下汤匙后,右手顺手就指向了那嬷嬷,“严嬷嬷,你随楚二姑娘去永定侯府,好好教教她规矩!” 严嬷嬷:“……” 她瞳孔微缩,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 122靠山 严嬷嬷还来不及说话,就听楚千尘乖巧地应了,又一次对着殷太后谢了恩。 严嬷嬷犹疑地捏着帕子,欲言又止,这时,殷太后的目光就轻飘飘地朝她看了过来,看得她心里咯噔一下。 “是,太后娘娘。”严嬷嬷再不敢犹豫,只能恭敬地屈膝领命。 殷太后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股浓重的疲乏感霎时间涌了上来,挥了挥手,“哀家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平日里,殷太后也是动不动就疲乏,寿宁宫里的宫人也都习惯了,几个宫女、内侍井然有序地从寝宫退了出去,只留了何嬷嬷与大宫女伺候。 楚千尘从腰侧解下了一个樱草色绣云纹的月牙形香囊,双手恭敬地呈给了殷太后,“太后娘娘,这香囊中的香料可以凝神静气,是臣女亲手做的。” 殷太后接过那香囊,随意地往茶几上一放,淡淡道:“你有这个孝心,哀家记下了。” 严嬷嬷往那个月牙形的香囊飞快地瞥了一眼,就垂下了眸子,眼底掠过一抹不屑。 这个香囊的绣功实在普通得很,跟外头随便那个绣庄卖的荷包没两样,拿这么个香囊就想讨好太后,果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 楚千尘屈膝行礼后,就带着严嬷嬷告退了。 殷太后怔怔地看着楚千尘纤细的背影,眼神中有欣慰,有慨叹,有希冀,有释然,也有那么点惋惜:她也很想和楚千尘好好说说话,问问顾玦的近况,可是现在时机不对。 出寝宫时,严嬷嬷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听何嬷嬷提议道:“太后娘娘,奴婢瞧这参茶冷了,还是拿去温一下再喝吧。” 湘妃帘刷的落下,也挡住了后方的声音,后面殷太后到底说了什么严嬷嬷就听不到了。 严嬷嬷跟着楚千尘跨出正殿的门槛后,不冷不热地说道:“楚二姑娘,奴婢先送您回明德殿,然后再回来收拾一下行李。等万寿宴结束后,奴婢就和您一起回永定侯府,您看这样可好?” 楚千尘温温柔柔地应下了,在严嬷嬷的指引下,又原路返回,慢慢地朝明德殿的方向走去。 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这趟进宫没白来。 殷太后的情况比她预想中好多了,令她觉得不解的是,太后明显不是油尽灯枯之相,上一世她怎么死得那么早…… 是否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呢? 现在已是巳时过半了,骄阳似火,阳光灼灼地炙烤着大地,从寿宁宫出来,就感觉到一股热风迎面而来。 楚千尘全不在意,思忖着往前走去。 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明德殿前的校场外。 远远地,就能看到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在擂台上比试,两人身形敏捷地躲闪着、进攻着,动作迅速,杀气腾腾,彼此似乎不相上下,一时分不出胜负。 校场的周围比她走之前更喧哗了,众人似乎感受不到这夏日的闷热似的,有说有笑,一个个神采焕发。 校场入口,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个玄衣少年说着话,有人道贺,有人嬉笑,有人鼓掌,有人拍着他的肩膀推搡,好不热闹。 楚千尘随意地扫视了半圈,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着竹青色胡服的少年身上。 少年神色怏怏地垂着头,脚下踢着一块石子,翻来覆去地蹂躏着那块石子。 琥珀机灵地跑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就神色微妙地对着楚千尘禀道:“姑娘,方才十五岁以下的少年组已经比完了,大少爷得了第三名。” 楚云逸才刚满十二岁,其实以他的年纪,能得第三名已经相当不错了。 楚千尘盯着楚云逸看了一会儿,对着身后的严嬷嬷随口道:“严嬷嬷,我过去和我弟弟说几句话。” 也不待严嬷嬷反应,她就自己朝楚云逸走了过去。 严嬷嬷皱了皱眉,脸上写着毫不掩饰的不赞同。 太后让她来教楚千尘规矩,照理说,她是该提醒一二,不过,楚千尘越上不了台面,“那一位”肯定是越满意。她还是别逾矩了! 想着,严嬷嬷抬眼朝看那正中间的看台望去,那道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在阳光下尤为夺目。 严嬷嬷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低眉顺眼地候着。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往楚云逸那边走去,凝眸盯着他那倔强的侧脸。 她的脑海中浮现一个面目模糊的幼童,在她一步步往前的步履中,对方的脸庞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楚云逸从四岁就开始跟随父亲楚令霄习武,还未拿笔,就先学会了骑马。 楚令霄显然对他寄予了厚望,而他也没辜负父亲的期望,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十分刻苦。 小时候,她也背着姜姨娘悄悄去看过他练武,看到他的掌心被弓箭磨出血泡来,可他还要练,她就跑过去给他用白布缠在手上,然后看着继续练。 她在一旁给他欢呼鼓掌。 再后来,姜姨娘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让她不要去打搅楚云逸练武,还盯着她练了好几天女红…… 自小,姜姨娘就有意无意地阻止她亲近楚云逸,但是,同在一个府内,楚千尘还是难免会听到不少关于楚云逸的事。 这些事她也是在最近才一点点地想了起来。 楚千尘一边走,一边出了神。 正前方,低着头的楚云逸还在踢着那块小石子,小石子骨碌碌地滚来又滚去。 忽然,他就见一袭大红色的衣裙进入他的视野,裙子下的绣花鞋上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蝴蝶,那如蝉翼般的蝶翅随着主人轻轻扑扇着。 楚云逸将目光上移,两丈外,楚千尘那熟悉的面庞映入他眼帘。 灿烂的阳光倾泻而下,轻轻地笼在她身上,衬得少女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端庄,仿佛菩萨前的一朵金莲似的。 姐弟俩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这一瞬,周围的声音似乎远去,楚云逸觉得这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似的。 他有些别扭地抿了抿唇,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眸色幽深。 那天,他听到父亲和祖母想让楚千尘暴毙,本来是想去庄子上给楚千尘通风报信的,却反而被父亲关了起来。 虽然楚千尘还是平安从庄子上回来了,但是,整件事他根本就没帮上一点忙。 每每想起,楚云逸就觉得挫败,心口发闷,昨晚他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没睡。 本来,他计划在今天的武试中争取夺个魁首,让楚千尘觉得与有荣焉的,可方才他没发挥好,只得了第三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他输了,他实在是太没用了! 这种无力的挫败感在他此刻看到楚千尘朝他走来时,节节上升,攀升到了最高点。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楚云逸蓦地转过身,大步就想跑。 楚千尘嘴角抽了一下,语调平缓地说道:“楚云逸,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这句话简简单单,不轻不重,可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楚云逸一不小心就又想到了上次在侯府被楚千尘掀翻的一幕幕。 要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个四脚朝天,那肯定会比他今天输了武试还要丢脸,要是真这样,他干脆就拿块豆腐撞死自己好了! 楚云逸停住了,身子僵直如石雕,一动不动。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楚云逸跟前,停在距离他一步外的地方停下,单刀直入地问道:“输了?” “……”楚云逸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完全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他听郁七说过,家里的姐妹将来出嫁后,要是在婆家被欺负,娘家的兄弟就是靠山。 他是长子,比楚云沐大了这么足足七岁,本该由他挑起担子的! 可是他这么差劲,楚千尘还没嫁,他就保护不了她,那么他以后怎么当楚千尘的靠山? 听说,那些没有娘家兄弟靠的姑娘家在婆家会被人欺负的。 亏他在皇帝下旨赐婚的那天,还大言不惭地在嫡母和楚千尘跟前放话说,有他呢! 想着,楚云逸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他实在是太丢脸了!! 少年人那年轻意气的脸上写着倔强、羞恼、惭愧,还有一丝丝的不服气。 好一会儿,他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输了。 她尽管嘲笑他、奚落他好了! 反正活该他受着。 楚云沐傲娇地昂起了下巴,终于与楚千尘四目对视。 “张嘴!”楚千尘命令道。 “……”楚云沐眨眨眼,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接着,他又懊恼地想道:他又不是楚云沐这小子,怎么她让干嘛就干嘛! 楚千尘隔着帕子从荷包里摸出了一粒玫瑰松子糖,抬手往他嘴里一塞。 她什么也没说,就直接走了。 楚云逸只觉得那一股混杂着玫瑰、松子和蜂蜜的香甜味弥漫在口腔中,是熟悉的味道,他知道这是楚千尘亲手做的糖。 口中香香的,甜甜的。 楚云逸含着糖唇角不由弯了起来,又打起了精神,在心里暗暗发誓:他下次一定不会输了,不管是在校场上,还是在府中…… 他是长子,他一定会当楚千尘的靠山,让她对他刮目相看的!!! 楚云逸昂了昂下巴,转过身昂首阔步地走了,颇有几分“老子天下第一”的张狂。 楚千尘返回了高台上的座席。 严嬷嬷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直把人护送到了坐席。 安乐、常宁和楚千凰等贵女们还坐在原本的座位上,俱都朝楚千尘看了过来。 楚千尘坐下时,眼角的余光在下方的擂台扫过,愣了愣,她这才注意到擂台上比试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居然是苏慕白。 苏慕白穿着一袭天水碧直裰,手持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相貌儒雅,身形瘦削; 而他的对手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异族人,这异族人一双冰蓝的眼眸如孤狼般锐利,个头比苏慕白还高出了大半个头,就像是一头顶天立地的巨熊,肌肉发达,手持一对沉重的流星锤。 两人一个斯文,一人粗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尤其这异族人手里的流星锤足足有人的头颅那么大,布满了尖锐的银刺,舞动时,流星锤带起一阵锐利的劲风,虎虎生威。 高大魁梧的异族人动作十分灵活,迅猛,使着双锤频频出招,逼得苏慕白连连后退,只守不攻,瞧着似乎很是被动。 好几次,观众席上的众人都以为那流星锤就要捶到苏慕白,惊呼连连,一个个都望着擂台移不开目光。 楚千尘只扫了擂台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对苏慕白的本事还是有些了解的,因此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游刃有余。 苏慕白这个人一向谨慎,希望谋定后动,等他把对手给摸透了,也就该出手了。 见楚千尘坐下,严嬷嬷就福了福身告辞,用带着几分倨傲的态度说道:“楚二姑娘,奴婢回去收拾行李了。” 她也没等楚千尘回应,就径自走了,很显然,她全然没把楚千尘放在眼里。 其她贵女们眼神复杂地望着严嬷嬷的背影。 方才,楚千尘来到校场外时,她们在这高台上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就看到了送楚千尘归来的严嬷嬷。 当时,她们只是看了一眼,没在意,可方才从严嬷嬷这句话中的意思,她们听出来了,殷太后把严嬷嬷赐给了楚千尘。 很显然,这是殷太后嫌楚千尘是个庶女,没有规矩,所以才专门派了个嬷嬷去侯府调教她的吧。 几个贵女们彼此交换着默契的眼神。 一开始,不少人对楚千尘还是多少有点兴趣的,都在悄悄地观察着她,觉得楚千尘外表瞧着乖乖巧巧,可是半晌都憋不出一个字,这性子明显有些内向,不够大方。 现在,她不过是去寿宁宫见了殷太后一面,殷太后就不满地赐下嬷嬷,看来她确实如传闻中一般,就是个懦弱的庶女,不仅是上不了台面,甚至连个嬷嬷都压不住! 一个这样的姑娘家就算是嫁进了宸王府,成了宸王妃,以后恐怕也镇不住。 想着,她们再看向楚千尘时,目光中带着几分轻蔑。 也是,这给人冲喜的姑娘家能好到哪里去! 在一道道审视打量的目光中,一道轻快活泼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沉寂。 “姐姐,”三公主安乐一见楚千尘终于回来了,就如乳燕归巢地朝她扑去,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你去哪儿了?我好无聊啊。” “下面的这两人都打了好一会儿了,也分不出胜负……” “铮!” 一道激烈的武器碰撞声骤然响起,恰好打断了安乐的话。 擂台上,那异族人发出了痛楚的嘶吼声,他左手的流星锤脱手掉在了地上,左手腕上赫然多了一道血口子,鲜血横流,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上。 只剩下那右手的流星锤还牢牢地握在他手上。 他粗犷的面庞上目眦欲裂,似乎恨不得扑过去将苏慕白撕裂似的。 当那些观众以为这异族人还要再出招时,却见他愤愤地丢掉了右手的另一个流星锤,直接下来擂台。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认输了! 一个兵部官员立刻就朗声宣布道:“获胜者,苏慕白!” “啪啪啪……” 霎时间,周围的观台上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此起彼伏,如轰雷般此起彼伏。 唯有方才那蓝眼异族人及其族人所在的看台一片肃静,瞧着与周遭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皇帝也抬手啪啪地鼓起掌来,瞧着意气风发,仿佛是他自己赢了这场比试似的。 “迦楼,”皇帝转头看向了就坐在他身旁的白衣僧人,自得地笑道,“这位苏慕白是我大齐五军营的一名参将,六年前的武状元,现在还未及而立之年,为我大齐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皇帝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几分示威。 这本来也是今天武试的目的之一,皇帝要让南昊以及周边的这些番邦异族知道,大齐不仅有宸王顾玦,还有许许多多年轻勇猛的将士。 这些人并不弱于顾玦! 就是顾玦死了,大齐也并非是人人可以咬上一口的馅饼。 下方,苏慕白朝皇帝和迦楼的方向望了一眼,就把剑收进了剑鞘中,又有人来收拾擂台上的残局,取走那对流星锤,擦掉擂台上的血迹。 迦楼凝望着苏慕白的背影,赞道:“贵国的苏参将不仅武艺非凡,而且眼力更是过人,胆大心细。” 眼力?!皇帝怔了怔,没明白迦楼的意思。 迦楼身后的青衣少年接口道:“左撇子……‘流星锤’是个左撇子。” 方才那个使流星锤的异族人虽然用的是双锤,但是人的左右手必然还是有强弱之分的,左撇子自然是左手更灵活且力道也更强,此人既然连左手的流星锤都掉了,单凭他的右手自然也不可能战胜苏慕白,这才是他没有恋战、坦然认输的原因。 皇帝脸色微僵,他根本就没看出那个蓝眼睛的番邦人是左撇子。 迦楼微微一笑,目光和煦,赞了那青衣少年一句:“不错,你的眼力有长进。” 青衣少年下巴昂了昂,仿佛得了偌大的夸奖似的。 迦楼又看向了皇帝,接着道:“大齐真是人才辈出,听说,这位苏参将曾经在北地军待了几年?贵国的宸王还真是会调教人。” “……”皇帝的脸色霎时更难看了,明明此刻阳光灿烂,可是皇帝的面庞却像是阴云罩顶似的。 倪公公手里的那把拂尘颤了颤,身形绷紧。 他可以猜到皇帝此刻到底有多生气,在场那么多人恐怕也只有南昊大皇子乌诃迦楼敢这么跟皇帝说话了。 周围其他的勋贵朝臣也都是垂眸,只当做没听到皇帝被人打了脸。 迦楼依旧笑着,笑容温文尔雅,仿佛并不觉得他方才的话有什么问题。 皇帝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撑不住了。 这时,下一轮比试开始了。 两个形貌各异的男子从两个方向上了擂台,这一轮比试的决胜者将与苏慕白决战,再决出这次武试的最后优胜者。 一阵响亮的锣声响起,那两个男子彼此持刀相对,杀气腾腾地挥刀劈出…… 皇太子顾南谨握了握拳,生怕场面越来越僵,清了清嗓子,笑着:“九皇叔确实年少英才,文武双全,精才绝艳。” “孤听闻乌诃大皇子在贵国也是一等一文武全才,将来,乌诃大皇子与我大齐也是一家人。” 顾南谨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氛霎时变得很微妙。 从大齐人到迦楼带来的昊人皆是如此。 皇帝所在的高台上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题外话------ 今天只有一更~ 123联姻(一更) 数年前,大齐与南昊两国和谈,由先帝和南昊现任的皇帝定下了两国联姻的事。 但是,联姻的事定下后,就再无下一步的进展,南昊一直都没有动静,看起来对两国联姻不太起劲。 今年的万寿节,南昊皇帝派了大皇子乌诃迦楼千里迢迢地来大齐为今上贺寿,于是,文武群臣不免旧事重提,已经为此讨论过一波了,大都觉得两国联姻是好事。 如今昊强齐弱,朝中都不免担心,南昊会北伐一统中原。 联姻虽不能让两国永保太平,却也能给大齐更多的时间。 这次乌诃迦楼亲自出使大齐,一些朝臣都揣测着这是否是南昊皇帝释放的一个信号。 可是,乌诃迦楼一行人抵达大齐后,谁都没有主动提联姻的事,渐渐地,就又有臣子担心南昊会不会要悔婚。 本来,两国联姻的事应该由皇帝向乌诃迦楼开口的,可是皇帝觉得不合适,觉得以他大齐天子的身份来提降尊纡贵,会下了他的脸面,因此,这才由皇太子顾南谨趁着今天的万寿宴开口提了这件事,也顺带的缓和了一下刚刚的尴尬。 高台上,随着沉默的蔓延,气氛愈发诡异。 大齐人皆是目露期待地看着皇帝身旁的白衣僧人。 乌诃迦楼是南昊大皇子,在南昊地位崇高,深受百姓的爱戴,必定会是未来的南昊皇帝,与大齐联姻最合适的对象当然是他。 迦楼对着顾南谨行了个单手的佛礼,淡淡道:“天下大同,大昊与大齐本是也一家。” 他这句话说得超然,轻描淡写就把这个话题揭过。 迦楼神色如常,温润如玉,而他身旁多摩等的昊人却是面色僵硬。 他们也听懂了顾南谨的语外之音,冷冷地瞪着他,眼神中透出几分轻蔑的意味。 区区大齐的公主还想妄想嫁给他们大皇子! 就算两国真的联姻,有的是大昊的宗亲来联,总不至于大齐还以为他们大昊会委屈了大皇子吧! 然而,迦楼没对联姻的事表态,他们也只能按捺着,一个个身形僵直,沉默不语,浑身上下自然而然就释放出一股冰冷的气息。 顾南谨看着他们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有点不妥:昊国的人对于联姻的事确实不上心……乌诃迦楼更是不接自己的话。 坐在不远处的楚千凰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唇角翘了翘。 想到梦中的未来,她眸底掠过一道嘲讽的光。太子方才这一句话倒也没说错,将来大齐可不正是要落入乌诃迦楼的手中。 楚千凰又朝坐在她前方的三公主安乐望去。 皇帝已经下旨赐婚,楚千尘马上要嫁去宸王府,就算安乐再喜欢她,她也不可能成为公主伴读。 安乐和亲南昊的事关乎两国,势在必行。 按照大齐的规矩的,公主远嫁,会由伴读送嫁。 她是安乐的伴读,就有机会随安乐去一趟昊国,找到机会救乌诃迦楼。 楚千凰又垂下了眸子,眸光灼灼,腰杆挺得笔直,那沉静的表情与周围那些谈笑风生的贵女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擂台上的两人越打越激烈,清脆的刀刃交接声此起彼伏。 看台上的大部分观众全然没感觉皇帝这边的诡异气氛,一个个为着下方比试的这两人鼓劲,欢呼,呼喊声一阵比一阵高昂,亢奋。 顾南谨眸色幽深,用请示的目光朝皇帝看去。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他当然也看出了昊国人的不甘愿,心里不太痛快,感觉昊国人这番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打的就是他堂堂大齐天子的脸。 这些昊国人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皇帝沉默不语,额角隐约浮现一条条青筋。 见状,顾南谨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就有些不妥当了,他只能按耐了下来。 就在这时,下方的这场比试也有了结果。 其中一个比试者被人从擂台上打了下去,狼狈地滚落在地。 只留下一个皮肤黝黑、深目隆鼻的异族人站在擂台中央,傲然地俯视着摔落在地的大齐男子。 礼部官员立刻就宣布了胜出者:“这一场由西裕族的撒尔拓获胜!” 这就意味着,接下来,撒尔拓将进入最后的决赛与苏慕白一决胜负。 “啪啪啪!” 西裕族的看台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些西裕族人全都神采飞扬地喊着“撒尔拓”的名字,一道道声音整齐划一地重叠在一起。 他们西裕族的第一勇士在武试中出头,对于他们而言,那也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全都觉得与有荣焉。 在万众期待中,苏慕白持剑再次登上了擂台,与上一场比试的优胜者撒尔拓四目相对。 苏慕白笑容清浅优雅,撒尔拓回了一个挑衅的冷笑,锐气逼人。 两人先对着高台上的皇帝行了礼,皇帝慢悠悠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若无其事地笑道:“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苏慕白,撒尔拓,今天无论你们两个人谁是最后的魁首,朕都大大有赏!” 他笑容随和,语气宽容大方,一副重在参与、胜负无谓的超然。 苏慕白和撒尔拓皆是应诺。 决赛立刻就开始了! 这一场不限时,何时分出胜负,就何时结束。 校场上几乎是一片肃静,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苏慕白与撒尔拓身上,撒尔拓率先拔出了手中的弯刀,银色的弯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得罪了!” 随着这三个字响起,撒尔拓往前踏出一大步,雷厉风行地劈下了第一刀,刀光凌厉如电。 苏慕白立刻拔出了剑鞘中的长剑,以剑身去挡。 “铛!” 当刀刃与剑刃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时,火星四射,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要燃烧了起来。 撒尔拓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笑,右脚猛然朝苏慕白的下盘扫去,把他逼得连退了三步。 擂台上,刀光剑影,两人战得如火如荼,铿锵声不绝于耳。 一旁观战的众人神色各异地望着他们,或是屏息观赛,或是饶有兴致地挑眉,或是拭目以待,或是漫不经心地饮着酒,又或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突然,皇帝再次看向了乌诃迦楼,笑着问道:“乌诃大皇子觉得这一战谁会获胜?” 顾南谨闻言眯了眯眼,眼神微凝。 今天参赛的这些异族人都附庸于大齐,皇帝一向自诩大齐乃泱泱大国,唯有南昊可以与大齐匹敌,若是苏慕白今日输给了这些蛮夷小族,对于皇帝来说,这脸可就丢大了! 那么,今天的武试可就成了一桩笑话了。 不止是顾南谨,在场的天子近臣都知道苏慕白这一战必须要胜,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 苏慕白武艺非凡,在数以万计的年轻子弟中脱颖而出,才能成为武状元,这些年也未尝败绩,在场的这些大齐朝臣都觉得苏慕白要获胜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 皇帝同样是这么觉得的。 说穿了,皇帝故意问迦楼这个问题,是想要让迦楼承认大齐技高一筹。 迦楼修长的手指轻捻佛珠,依旧云淡风轻,道:“听闻贵国宸王年少时也曾在武试中一鸣惊人,荣获魁首,苏参将得宸王指点,想来应该技高一筹。” 周围又静了一静。 皇帝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乌诃迦楼的意思是说,如果苏慕白获胜,也宸王教导有方。 见状,多摩与那青衣少年似笑非笑地对视了一眼:这大齐皇帝果真是一个小心眼的。 顾南谨心里暗暗叹气,有一瞬,他真怕皇帝会拂袖而去。 当顾南谨再次看向迦楼时,神色变得更慎重了。 乌诃迦楼是南昊大皇子,民心之所向,在南昊,谁都肯定乌诃迦楼会是未来的太子,因此顾南谨对乌诃迦楼也十分重视,早就调查过这个人。 传闻中,乌诃迦楼高贵圣洁,是佛子转世,不染世俗尘埃,可是经过方才,顾南谨觉得对方没那么简单,短短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这个人年纪虽轻,却是天纵奇才,让人看不出深浅。 看着他,不禁让顾南谨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的九皇叔。 迦楼似是全然没感觉到周围的诡异气氛,又道:“苏参将开始反击了,看来很快就要决出魁首了。” 如他所言,擂台上的苏慕白在摸清了撒尔拓的路数后,就开始反击了,他手里的长剑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既灵活又轻巧,迅如闪电,化出一片片银色的剑光。 “铛!铛!铛!” 又是连续几声刀剑碰撞声响起,点点火花不断地在空气中闪现。 撒尔拓勉强接招,但额头已经渗出一层薄汗,相比之下,苏慕白游刃有余,甚至连气息都平稳一如之前。 任谁都能看出此刻是谁占据了优势。 然而,皇帝有些笑不出来,脑子里还在回味方才迦楼的那句话。 明明这场比试占据优势的是大齐,现在却隐隐有种一切尽在迦楼的掌握中的感觉。 皇帝感觉心口憋着一口气,思索着如何才能扳回一局,注意力早就不在擂台上了。 直到场上又炸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才把皇帝从思绪中唤醒。 皇帝再朝擂台上看去时,就见撒尔拓手里的弯刀脱手而出。 弯刀在半空中嗡鸣不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飞到了擂台外…… “咣当”一声,那把弯刀掉在了擂台外的地面上。 苏慕白赢得毫无悬念,且显而易见。 也不用那兵部官员宣布结果,高台上又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一次,那些看客们都从看台上站了起来。 场中的气氛沸腾了起来,似乎比那天上的烈日还要炽热。 可是,得了魁首的苏慕白却是云淡风轻,目光徐徐地在自己的长剑上扫过,确定剑身上没沾染一些血迹,满意地勾唇。 方才这场比试这麻烦的一点就是皇帝所谓的“点到为止”,他不能给皇帝留任何话柄,所以只能把这一战拖得久了一些。 苏慕白收好了剑,抬眼朝皇帝的方向望去,眸底掠过一道利芒。 风一吹,直裰的袍角随风飞扬,平添几分飘逸之感,仿佛他要乘风而去似的。 在一阵激烈的掌声后,周围响起了众人整齐划一的呼喊声:“皇上万岁万万岁!” “祝皇上万寿无疆!” 在场众人包含那些异族人皆是对着皇帝俯首行礼,齐声高呼着,那喊声慷慨激昂,声势赫赫。 这一幕看在皇帝眼里,心里畅快多了,一下子就又神清气爽了。 皇帝的口中发出明朗的笑声,眸露异彩,意气风发地对着迦楼赞了一句:“乌诃大皇子果然是眼力不凡。” 顿了一下后,皇帝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贵国没有参加今日的武试,实在让朕觉得遗憾。” 皇帝悠然扇着折扇,仿佛随口一说似的。 “……”顾南谨微微垂眸,欲言又止。 这场武试是由大齐举办,放在每年的万寿节多少也有为皇帝助兴的意味,是以顾玦年少时才会参加武试,为的是先帝。 至于这些附庸于大齐的番邦异族参赛,自然也有几分臣服的意味在里面,毕竟制定武试的比试项目与规矩的是大齐。 主动权是在大齐身上。 南昊和北齐是对等的,皇帝这么说,显然是有意借着武试来压南昊一头。 南昊人又怎么可能会答应!顾南谨的颈后溢出一层薄汗。 124棋子(二更) 迦楼的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温润的浅笑,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仿佛皇帝这些挑衅全然没有被他放在眼中。 他带来的那些随从就没这么好的气度了,神情冰冷,浑身上下释放出一股慑人的锐气,仿佛一言不合就要让人血溅当场似的。 “好大的口气!”多摩冷声道。 顾南谨的头隐隐作痛,试着缓和气氛:“父皇……” 可是,皇帝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想听顾南谨和稀泥。 方才乌诃迦楼当众屡屡下他的面子,他身为大齐天子怎么能忍气吞声,这不是让南昊人以为他们大齐怕了他们南昊吗?! 皇帝似笑非笑道:“不如贵国也露一手,让我大齐见识一番!” “听闻昊国重武,昊人皆自小习武,个个都能上阵为兵,乌诃大皇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文武双全,出类拔萃。” 他这番话就差直说让乌诃迦楼下场了。 多摩等人神色更冷,目光如剑般射向了皇帝。 大齐皇帝竟然敢如此轻慢他们大皇子! 那些大齐朝臣神情各异,有的人暗暗为皇帝叫好,就该给南昊人一个下马威;有的人以为皇帝太过冲动,不该贸然羞辱南昊大皇子;也有的人自顾自地喝茶,拭目以待。 楚千凰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嘲讽地叹着气:真是蠢不可及,也难怪大齐朝会毁在顾琅手里! 先帝一世英明,好不容易让大齐一步步地走出低谷,攘外安内,绝对是一个明君了,偏偏在立储这件事上犯糊涂,立了顾琅这么个太子,短短十几年就让局面走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先帝择了宸王为继任者,大齐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宸王命不久矣,今上顾琅才是这大齐朝的天子。 楚千凰直直地望着皇帝身旁的迦楼,嘴角微翘,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 迦楼只笑不语,抬手做了个手势。 多摩立刻意会,随手拿起了一个放在旁边的长弓,又取出一支羽箭往弓上一搭,对空一射。 周围的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嗖嗖”两声,羽箭急速射出,如流星般划破天空。 这一箭准确地射中了一只麻雀,然后又继续贯穿了另一只…… 一箭双雕! 看着这一幕,众人都目瞪口呆。 全场霎时陷入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那贯穿两只麻雀的羽箭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恰好落在了擂台上,就掉在了苏慕白和撒尔拓之间。 苏慕白漫不经心地扫了几步外的两只麻雀一眼,心道:箭术还不错。 听闻南昊有个神射手臂力惊人,莫非就是此人? 皇帝则是面沉如水,笑意消失在唇畔。 他有意借着这机会打压南昊人,却反而被对方压了一筹。 皇帝把手里的折扇捏得咯咯作响,差点没折了它。 他朝周围看了半圈,想点一个人也射上一箭,作为回击,可是目光所及之处,从陆思骥到忠勇伯到其他武将勋贵皆是垂眸, 谁也没有把握可以重现方才多摩的一箭双雕,若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只会丢脸。 多摩随手把手里的弓往桌上一抛,自信张狂地一笑。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朝楚千尘的方向望去,说句实话,若不是在今天这个场合下,他倒是想让楚千尘试上一试。 青衣少年似乎看出了多摩心思,轻声用昊语说道:“她也许可以。” 想起楚千尘在云庭阁露的那一手精妙绝伦的箭法,青衣少年的唇角多了一抹笑意。 她可以。迦楼心道,转头也往楚千尘看了过去。 楚千尘就坐在安乐的身旁,俯视着下方的擂台。 她身旁的坐席大都空着,看台上的那些贵女不约而同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各自与亲友说笑着,显得她有几分格格不入。 迦楼慢慢捻动着佛珠,想到下属打听到的消息。大齐皇帝与宸王顾玦不和人尽皆知,这旨赐婚是大齐皇帝趁着宸王重病下的旨,想逼宸王娶一个庶女。 这旨赐婚是皇帝与宸王的博弈,楚千尘不过是一枚棋子…… 迦楼褐色的眸子渐深,捏住了手中的佛珠串。 旁人都没注意到迦楼他们是在看楚千尘,因为安乐一直注意着楚千尘,敏锐地注意到了。她歪着小脸来回看了看,一脸天真地脱口问:“大胡子他们是在看你吗,姐姐?” 大胡子?多摩吗?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朝皇帝那边望去,顺口答道:“应该吧。” 楚千凰也听到了,以为楚千尘在说迦楼,手里的帕子霎时收紧。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楚千尘到底是怎么认识了乌诃迦楼,而且还与他相熟了起来…… 楚千尘与迦楼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笑了笑,随即就收回了视线。 她当然也看到了多摩方才的这一箭,他也没摆好姿势,随手一射就是一箭双雕,委实高明。 他的这手箭法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地练出来的,因此远比她的箭法更灵活,更灵机应变,而她的箭法是在演武场上练出来的,她只是立射的准头好而已。 按照秦曜的说法,她的箭法只是个花花架子,看着好看而已。 常宁也记得他们在云庭阁偶遇过迦楼的事,赞了一句:“昊国擅武,箭法果然不同凡响。” 其他贵女们也是惊叹不已,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道:“大齐人才济济,我看他就是运气好吧。” “说得也是,你看现在都没有一只麻雀飞过,想一箭双雕也没法射啊。” “听说宸王殿下也是箭术不凡,如果他在此,也不知道是孰胜孰劣。” “……” 一说到宸王,气氛霎时一冷。 好几人都悄悄地朝楚千尘望去,楚千尘唇角弯弯,心道:当然是王爷更厉害! 常宁也朝楚千尘望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 上次在云庭阁见到楚千尘,对方还只是“楚二姑娘”而已;今天第二次见,楚千尘就是未来的宸王妃了;等再下次见面时,她就要对着这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姑娘家喊“九皇婶”了。 她们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仅是楚千尘,还有…… 常宁心念一动,笑眯眯对着安乐调侃道:“安乐,说不定方才乌诃大皇子是在看你。” 常宁偶然听她父王顺王与母妃提起过齐昊两国要联姻的事。 母妃说了,三公主是皇室唯一的嫡女,年年岁正好,乌诃迦楼是昊国大皇子,又是众望所归的储君,这门婚事最相配不过。 这婚事是八九不离十了,皇帝一定会设法促成两国联姻的。 周围其他的贵女们也听出了常宁话中的意味深长,面面相觑。 “看我?”安乐傻乎乎地指着自己,懵懵懂懂地问道,“他为什么要看我?” 她想的“他”是多摩。 常宁见安乐这副不开窍的天真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笑眯眯地含糊道:“看你好看啊。” “我哪有姐姐好看!”安乐正色道,目光忍不住就往楚千尘脸上转。 她这副样子把常宁等人都逗笑了,常宁点了下她的鼻尖,唏嘘道:“幸好你是个姑娘家!” 安乐要是个男子,指不定被人当成登徒子呢! 安乐以及一些贵女没听懂常宁的语外之音,楚千凰自是听懂了。 楚千凰什么也没说,端起了茶盅,用茶盅挡住了她嘴角那嘲讽的笑意。 长宁错了,大错特错。 三公主将来是会嫁到南昊,但是,她嫁的并不是乌诃迦楼,而是迦楼的堂弟。 江那边的南昊即将迎来一场政变,整个昊国为此天翻地覆。 昊帝的亲弟乌诃度罗会弑兄登基,三公主嫁的就是将来的昊国皇太子,说穿了新帝乌诃度罗就是想借着与北齐联姻坐稳他的皇位,震慑国内,更是为了保证在他平定昊国国内之前,大齐不至于趁虚而入。 楚千凰对自己说,她不能心急,她要静待时机的到来。 只要她能留在三公主身边当好伴读,机会自然就会到临! 125命运(一更) 楚千凰的目光再次看向了皇帝身旁的迦楼,一眨不眨。 她的眼眸中只剩下了前方那高贵圣洁的白衣僧人,眼神狂热执着。 唯有她知道在遥远的将来,眼前这个男人将一手统一中原,结束北齐南昊这持续了数百年分裂割据的局面,令“大昊”之名震慑四夷,威振八纮。 他在位时,让大昊的疆域超越了前朝,连赤狄都被他收归在大昊的版图下,开创了辉煌的“开元之治”! 乌诃迦楼之名必将名垂青史,成为千古明君! 砰砰砰! 楚千凰的心跳不由加快,血脉沸腾,对自己说,只要她能救他于落魄之时,定可以得他另眼相看。 有了乌诃迦楼作为靠山,她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楚千凰的眸子里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至于楚千尘…… 楚千凰不动声色地瞥了不远处的楚千尘一眼。 就算楚千尘现在与迦楼相熟又如何,迦楼很快就要离开大齐了,而楚千尘会困于宸王府,两国相距数千里,有生之年她都不会再有机会接触迦楼了。 这一点,在梦中也是如此。 想着,楚千凰的心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优雅端庄。 皇太子顾南谨见气氛尴尬,清清嗓子,笑道:“父皇,乌诃大皇子的手下箭术不凡,苏参将的剑法也是罕逢对手,可谓各有千秋。” 顾南谨试着缓和气氛,话说得也没错,真要比刀剑,苏慕白也未必会输给多摩。 皇帝依旧面沉如水,压抑心头的不悦。 本来,苏慕白在武试中得了魁首是一件喜事,在这些个番邦蛮夷之前,显示了大齐的武力,足以为今天的万寿节锦上添花,却被乌诃迦楼搅了局。 方才乌诃迦楼说的那些话在皇帝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令皇帝如鲠在喉。 明明他才是大齐的皇帝,可是在乌诃迦楼的话中,仿佛大齐的一切都是顾玦的功劳似的! 皇帝越想越是不悦,越想越觉得难堪,将手里的折扇握得更紧了,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 苏慕白确实是个人才,可是他终究是顾玦提拔起来,恐怕心也是向着顾玦的,将来他无论有什么功绩,旁人也还是会提到顾玦,说是顾玦有识人之明,是顾玦调教、提拔了苏慕白。 皇帝思绪纷乱,再看苏慕白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阴鸷。 猜忌、怀疑、不喜、犹疑等等,皆而有之。 “苏慕白,”皇帝僵着脸,以过分爽朗的笑容掩饰他的不悦,冠冕堂皇地说道,“你要继续为大齐好好效力,不要辜负朕对你的器重。” 皇帝这句话乍一听似乎不过是常规的客套话,机敏如苏慕白却是一眼就看出了皇帝的神色有些不对。 苏慕白方才虽然没听到看台上的皇帝与迦楼到底说了些什么,联想方才多摩的一箭双雕,不禁若有所思。 他曾听王爷提过乌诃迦楼这个人,王爷对此人评价很高。 以迦楼的性子,方才那一箭应该不是他主动挑衅,而是他在回应皇帝……也就是说,刚才皇帝和南昊谈得并不如意。 苏慕白眯了眯眼,抱拳道:“末将谢皇上教诲。” 皇帝慢慢地扇着折扇。 苏慕白既然得了武试的魁首,为大齐争光,就不得不赏,但也不能重用,决不能让顾玦的人有机会搅风搅雨。 皇帝很快就有了决定,道:“苏慕白,朕就赏你一千两黄金,升你为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 五城兵马司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司,每部各设有正四品的指挥使一名,都指挥使统管五城兵马司,为从二品。 苏慕白自三品的参将升为从二品的都指挥使,这也算是三级跳了。 若非是这次武试,苏慕白除非上战场立下大功,否则就算熬上七八年也不一定能得到这样的机缘。 苏慕白立刻单膝下跪,抱拳接了旨,“末将谢皇上恩赏!” 苏慕白神色不变,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周围一片热闹的喧哗声,其他人皆是议论纷纷,一部分人的脸上难掩艳羡之色,还有一些人则是目露同情地看着苏慕白,看透了皇帝这是在明升实降。 虽然苏慕白的品级看着上升了,但实际上五城兵马司根本就混日子的地方,没什么实权,苏慕白分明是被皇帝厌了,被闲置了。 顾南谨微微蹙眉,觉得不妥,但是大庭广众下,他也不能阻拦,如此只会更激怒父皇。 紧接着,皇帝又嘉奖了撒尔拓,赏赐他五千两白银以及一把波斯宝刀。 “多谢大齐皇帝陛下赏赐!” 撒尔拓声音洪亮地叩谢了皇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与族人皆是口呼万岁,赤诚而真挚,这种气氛似乎会传染,看台上的其他人也紧跟着直呼万岁,校场的气氛又变得热烈了起来,万众一心。 皇帝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颇有种震服四方蛮夷的快意。 顾南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忍不住往迦楼望去,只见他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那睿智的眼神似乎参透了世间一切因果。 迦楼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顾南谨的心不由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父皇有心在南昊跟前炫耀国力,他以为乌诃迦楼年轻气盛,因此屡屡挑衅,想要主导局面,反而没讨好,让乌诃迦楼占据了主动,甚至于父皇还被对方的三言两语所影响,对苏慕白心生芥蒂。 苏慕白本是一个将才,九皇叔病危,南昊和其他番邦异族也都在观望着形势,大齐正在用人之际,这个时候,父皇本该不拘一格用人才,却反而让猜忌占据了上风,被乌诃迦楼牵着鼻子走了。 顾南谨心里暗暗叹气:两国博弈,父皇输了,还输得颜面无全,让南昊看尽了笑话。 顾南谨揉了揉眉心,想着回头要和舅父商量一下,要怎么劝一劝父皇才好。 顾南谨对着光禄寺少卿使了个眼神,光禄寺少卿就去请示皇帝是不是要入席。 皇帝微微颔首,跟着就对迦楼道:“乌诃大皇子,时间差不多了,随朕入席吧。” 皇帝看似在笑,可是笑容不及眼底,明显带着几分强颜欢笑。 迦楼应诺,态度温润有礼,任皇帝一次次的试探、挑衅,他始终波澜不惊,让人摸不出深浅。 皇帝与迦楼退席了,顾南谨以及其他的勋贵重臣也都纷纷起身,簇拥着皇帝离开了。 在场的其他人全都躬身行礼,齐声喊道:“恭送吾皇万岁万万岁。” 送皇帝离开后,其他人也都散去了,楚千尘随三公主、常宁郡主等人又返回了凤鸾宫,一路上,说说笑笑,话题还是围绕着方才的武试,有人赞苏慕白的剑法,有人夸多摩的一箭双雕,也有人说起同样参加了武试的世交亲友…… 小姑娘们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话也多,好似麻雀似的说个不停,直到进入凤鸾宫才齐齐地噤了声,不敢喧哗。 凤鸾宫里,比起姑娘们离开前,人还要多,坐着二十几个珠光宝气、年岁不一的妇人,一片衣香鬓影。 那些相熟的夫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 沈氏正陪着穆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婆媳说着话,陈嬷嬷看到了楚千尘、楚千凰她们回来了,就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大姑娘和二姑娘回来了。” 穆国公夫人面上一喜,道:“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凰姐儿了。” 她抬眼朝正殿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沿着汉白玉台阶走到屋檐下的楚千凰,笑容亲切。她一向喜欢这个外孙女,觉得她与女儿年轻时一样,聪慧大方,才学出众。 “凰……”穆国公夫人正要对着楚千凰招手,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了楚千凰的身后另一个红衣少女,双眸微微睁大,目光停顿在了少女的身上。 身姿窈窕的少女最多才十四岁左右,徐徐走上了台阶,阳光映在她明艳的脸上,一双秋水盈盈的凤眸一眼就夺去了人的视线。 风一吹,少女的身上的衣裙随风泛起如水纹般的褶纹,满树繁花摇曳不已,落下一片细碎的花瓣雨,偶有几片零落的花瓣落在少女的身上,似在为她装点衣裙一般。 有一瞬间,穆国公夫人仿佛看到了未出嫁前的长女。 ------题外话------ 因为书评区的疑问,再解释一句,千凰只是做了一个梦。 126调教(二更) 彼时,十五岁的长女也是穿着这么一身大红色的衣裙,提着花篮回眸朝自己看来…… 微风习习,把花香送入正殿,穆国公夫人觉得鼻尖萦绕的花香变得芬芳馥郁。 楚千尘漫不经心地掸了下肩头,随意地拂去了肩头的两片花瓣。 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清冷。 穆国公世子夫人见婆母神色有异,轻唤了一声:“母亲。” 穆国公夫人回过神来,再看楚千尘,又觉得她与长女沈芷相差甚大。 沈芷年少时性格明朗,落落大方,灿如骄阳; 而眼前这个少女却像是一朵幽幽的静莲,出淤泥而不染,我自绽放,浑身隐隐散发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说两人不像,又好似有些像,比如说,她和长女都长了一双凤眼…… 穆国公夫人收回了目光,下意识地想去看沈氏。 楚千凰敏锐地注意到穆国公夫人似乎多看了楚千尘一眼,眸光一暗。 她加快了脚步,连忙唤道:“外祖母!” 楚千凰对着穆国公夫人福了福,伸手去拉她的袖子,撒娇道:“我都半个月没见外祖母了。” 穆国公夫人被楚千凰吸引了注意力,笑得眼尾挤出几道笑纹,戏谑道:“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进宫给三公主当伴读,就可以天天来看我了。” 楚千凰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因为怜惜沈氏,对这个外孙女难免偏爱了几分,比几个孙女还要疼爱。 世子夫人不知沈氏不喜楚千凰进宫当公主伴读,笑眯眯地凑趣道:“母亲,是凰姐儿出挑,得皇后娘娘看重,这才有此尊荣。” 楚千凰落落大方地对着外祖母与大舅母寒暄了一番,目光却是时不时地往沈氏那边瞟。 沈氏根本没看楚千凰,对着楚千尘招了招手,亲切地问道:“尘姐儿,太后娘娘叫你过去说过话?” 楚千尘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太后娘娘赏了我一个嬷嬷。” “……”沈氏微微蹙眉。 有道是,长者赐不可辞,更别说,这个长者是太后了,楚千尘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楚千尘与宸王终究是身份相差太大了。 穆国公夫人是第一次见到楚千尘,那之前,她只是听楚千凰委屈巴巴地提过楚千尘,说沈氏如今偏爱楚千尘。 穆国公夫人以为楚千尘会是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今日亲眼看到楚千尘,却发现这个小姑娘与她预想的全然不同。 她与沈氏说话时,简洁明了,既没有殷勤讨好,也没有萎缩怯懦,反而带着几分云淡风轻的泰然自若。 穆国公夫人突然想起了那日陈嬷嬷对她说得那些话,说楚千尘有些像沈氏年轻时,说楚千尘不卑不亢,性情磊落…… 彼时,陈嬷嬷那些话穆国公夫人虽然听进去了几分,但多少还是有些疑虑,直到此刻,那些描述才凝聚为一个更真实的感观,与眼前这个少女重叠在一起。 穆国公夫人的目光忍不住地又去看楚千尘,心中似有什么模糊的东西闪过。 楚千凰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帕子,正欲再言,就在这时,有一个青衣小內侍匆匆来了,提醒皇后说,吉时到了。 于是,殿内的女眷们纷纷起身,簇拥着皇后浩浩荡荡地朝保和殿的方向去了。 午初,保和殿内已经摆好了筵席。 那些宫人们带着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以及那些受邀而来的番邦异族一一入席,等到所有人都安置好后,帝后方从隔壁的偏殿走出,皇帝升座,接受群臣与外族人的跪拜与祝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祝皇上万寿无疆,福如东海!” 洪亮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响彻在殿宇中。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意气风发,可是目光划过一道白衣时,嘴角的笑意就又僵住了。 整个殿宇中的男女老少全都对着他屈膝跪伏,也唯有迦楼一行人坐在席位上岿然不动。 皇帝攥紧了拳头,恰好与迦楼四目相对。 迦楼对着皇帝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神色淡然,风姿神秀。 他是昊国大皇子,代表的是昊帝,自然不需要对着大齐皇帝屈膝下跪。 皇帝眸色渐深,那种不痛快的感觉又自心口涌了上来。 明明他此刻身居金銮宝座之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迦楼,可是迦楼却不见丝毫的气弱,气定神闲,反而让皇帝感受到一种被人看透内心的威压。 皇帝抿唇思忖着:显而易见,乌诃迦楼的态度应该就是昊帝的意思…… 见皇帝一声不吭,倪公公清清嗓子提醒皇帝。 皇帝这才回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朗声道:“众位爱卿,还有远道而来的贵客都来为朕祝寿,这份心意朕记下了。众位不要客气,尽管畅饮,享用这山珍海味,与朕同乐!” 众人再次应诺,叩谢皇恩。 接下来,万寿宴就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正式开始了。 着一式嫣红色宫装的宫女们一溜地飘入殿中,捧着各种菜肴酒水送至各位宾客的席位上,与此同时,殿内的乐师们开始奏乐,悠扬的丝竹声回响在殿内,一个个婀娜多姿的舞姬翩然起舞。 酒过三巡后,由几位宗室亲王郡王开始,众臣依次向皇帝献上他们从天南地北精心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件件都极其讲究,不过,最新鲜的还是那些异族人送上的寿礼,有些是闻所未闻,看得不少人都啧啧称奇,连皇帝也是龙心大悦。 等众人全都献完寿礼后,又一些伎人在殿外的高台上开始表演百戏,上竿、跳索、幻术、倒立、折腰等等,花样百出。 殿内众人都是看得目不暇接,连声叫好,气氛越来越热闹,宾主皆欢。 直到未初,万寿宴才结束。 之后,众人又是按着身份高低依次出宫,楚千尘等人足足在殿内多坐了大半个时辰,这才顺利地出了宫,她们进宫时是四个女眷,出宫时,又多了一个严嬷嬷。 当她们回到侯府时,已近黄昏。 众人在仪门处下了马车,折腾了一天,太夫人终究是年纪大了,浑身掩不住的疲惫。 她沙哑着声音道:“今天大家都累了,晚上也不用来我这里请安了,早些休息吧。”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楚千尘身上,紧紧地盯了她片刻后,淡漠地又道:“尘姐儿,你好好跟着严嬷嬷学规矩,这几天都不用来给我请安了。” 楚千尘只含笑应是,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太夫人又看向了严嬷嬷,客气地说道:“我这孙女可就劳烦嬷嬷费心了。” 太夫人心里觉得楚千尘确实没规没矩,仗着皇帝赐婚,就飘了。 想到自己被讹去的三万两,太夫人又是一阵心痛,巴不得严嬷嬷好好“调教”一下楚千尘,千万别留情。 她倒看楚千尘还敢不敢仗着宸王就嚣张得无法无天,毕竟殷太后可是宸王的亲娘,回头要是严嬷嬷回宫告上一状,殷太后肯定会给楚千尘一顿排头吃。楚千尘还不得把这严嬷嬷当佛供着。 严嬷嬷随意地福了福,倨傲地说道:“太夫人放心,一切交给奴婢。” 她嘴角扯了一下,勾出一个轻蔑的弧度,暗道:楚千尘这个庶女在侯府果然是不得宠! 沈氏微微蹙眉,上前了一步,走到楚千尘身侧。 “严嬷嬷,我这个女儿最是贴心懂事不过了,聪明大方,千里挑一,皇上慧眼识珠,挑了她许给宸王殿下,嬷嬷说是不是?。”沈氏神情雍容地说道,俨然给楚千尘撑腰的架势。 “……”严嬷嬷一时语结。 沈氏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说—— 若是自己觉得楚千尘哪里不好,那肯定是自己的问题,不是楚千尘的问题。 严嬷嬷眼角抽了抽,表情微微扭曲。 她已经搞不明白永定侯府了。 当祖母嫌弃亲孙女,可是当嫡母的却好似把个庶女当做掌上明珠,这什么跟什么啊! 更让她头疼得是,沈氏借着皇帝压自己,可谓拿着鸡毛当令箭,明明谁都知道皇帝给宸王赐婚不安好心,可是知道归知道,皇帝是要脸的,谁也不敢挂在嘴上说啊。 沈氏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岂不是连楚千尘一句的不是都不能说,否则,那就是认为皇帝有眼无珠!! 严嬷嬷硬着头皮应了一句:“皇上自是慧眼识珠。” 楚千尘对着沈氏嫣然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宽慰,用眼神示意沈氏放心。 沈氏也是笑。她也知道严嬷嬷奈何不了楚千尘,只是心疼这丫头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一旁的楚千凰也将这一幕收入眼内,怔怔地看着两人。 楚千尘与沈氏告辞后,就带着严嬷嬷与琥珀返回了琬琰院。 楚千尘走到东次间,直接就在美人榻上歪下了。 进宫是件苦差事,楚千尘今早鸡鸣就起了身,在宫中折腾了这一番,她也累了,尤其肩背与腰部隐隐泛着酸痛。 琥珀赶紧让小丫鬟去被浴桶与沐浴的热水,楚千尘懒懒地歪着,打了个哈欠。 严嬷嬷见楚千尘这幅坐没坐相的软骨头样,皱了皱眉。 她走到美人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楚千尘,腰杆挺得笔直,以训诫的口吻说道:“楚二姑娘,请站起来!” 她说话一点也不客气,语调傲慢而冷漠。 严嬷嬷之所以敢这样对待楚千尘,那自然是有倚仗的。 她之前回去收拾行李的时候,还特意去了一趟凤鸾宫,悄悄地见了皇后身旁的徐嬷嬷,把殷太后让她去侯府调教楚千尘的事说了。 徐嬷嬷去请示皇后后,转达了皇后的意思:“太后娘娘既然让你去侯府,你就去,好好把楚二姑娘调教好了。” “这件事你办好了,皇后娘娘重重有赏!” 皇后让她去教楚千尘规矩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让楚千尘成为贵女典范,长宸王府的脸,真正的目的是要她明里暗里地调教、拿捏楚千尘。 她是宫里的教养嬷嬷,宫里不知道有多到宫女是她调教出来的,这方面,她最擅长不过了。 第一步要先打击她、打压她,摧毁她的信心和自尊,让她失去自我,失去思考的能力,循序渐进地把她彻底驯服,她自然会乖乖听皇后的话。 在宫里要调教好一个宫女至少花上半年,不过像楚千尘这种生性懦弱的庶女,再简单不过了,一个月的时间绰绰有余了。 谁让她是庶女,在这侯府生而卑微,这就是她的弱点。 严嬷嬷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道利芒。 ------题外话------ 不想分章,明天还是合章吧。 127手段 楚千尘慢慢地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 美人慵懒似春醉,明明是这么简单的动作,由她做来,就带着几分随性的优雅。 见状,严嬷嬷心下一喜,以为自己镇住了楚千尘。 她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楚千尘,冷嘲道:“庶女就是庶女,难登大雅之堂。你以为飞上枝头就真能变凤凰吗?!” 严嬷嬷起初还得意,可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楚千尘根本就没站起身,就这么端坐在美人榻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少女沐浴在那金红色的光辉中,笑容清浅,气度从容,恍如名家笔下的一幅仕女图,美得不似真人。 她非但没起身,反而还端起茶盅喝起茶来,姿态优雅。 严嬷嬷的脸色又沉了三分,冷着脸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楚二姑娘,请站起来!” 楚千尘浅啜了一口热茶,这才慢悠悠地放下了茶盅,淡淡道:“严嬷嬷,在这里,我是主,你是仆,跪下。” 楚千尘凝视着严嬷嬷,漆黑的眸子犹如一汪深不可测的古井。 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压萦绕在她周身。 严嬷嬷心下一惊,觉得眼前这个少女与她之前在寿宁宫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 严嬷嬷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对自己说,就是这位楚二姑娘窝里横又如何?! 她可是太后“赐下”的教养嬷嬷,而且她又是皇帝的人,有帝后撑腰,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楚二姑娘,你这是什么态度!”严嬷嬷没把楚千尘放在眼里,继续训诫起来,“我可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教你规矩的。” 她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分,“你是庶女,本来配不上宸王殿下,这门亲事本就是你高攀了,若非你的八字合适,怎么也轮不到你!” “以你的身份,将来嫁入宸王府,这宗室之中,有谁能高看你一眼?!” “太后娘娘把我赐给你,是怕你规矩不好,日后丢了宸王殿下的脸,宸王殿下尊贵无比,与你可谓一个天,一个地,以你现在这副没规矩、没气度的样子,站在宸王殿下身边,恐怕连他的婢女都不如。” “楚二姑娘,你要珍惜太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严嬷嬷故意贬低楚千尘,把她踩到泥地里,打击她的自尊和自信。 楚千尘不过是一个还不满十四小姑娘家家,她是庶女,在侯府的地位肯定是不如嫡女,尤其是嫡长女楚千凰。 楚千尘在今年五月之前甚至从不曾进过宫,可见她自小不知道受了多少轻慢,也习惯了被贬低,被忽视。 像这样一个小姑娘,自己只要抓着她的痛点猛踩,但凡她还有那么一点自尊,就该抬不起头来了。 然而,任严嬷嬷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通,楚千尘依旧是微微笑着,自顾自地喝她的茶。 她心里对严嬷嬷有些失望:只要调查一下就会知道,王爷身边根本就没有婢女服侍,严嬷嬷连这点都没查清楚,就敢心口糊弄人,差事办得实在是不合格! 她那种带着几分失望与轻嘲的情绪也表露在了她的神色之间。 “……”严嬷嬷的脑子里有些乱,那种“不太对”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她刚刚的话没说错吧? 严嬷嬷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将方才说得那番话仔细回想了一遍。 见严嬷嬷不说了,楚千尘放下手里的茶盅,淡淡地朝她看了一眼。 意思是,你继续说啊。 一双眸子似有星光闪烁,亮得惊人。 严嬷嬷被她的这个眼神刺激到,就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似的炸开了,气急败坏地怒喝道:“放肆!” “楚二姑娘,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你是聋了吗,我跟你说的话没听到吗?!” 话出口后,严嬷嬷又后悔自己的冲动了。 往日里,她调教那些新晋的宫女,都是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超然态度,等着对方先认错,现在她先失态,等于是沉不住气,被楚千尘压制。 她与楚千尘之间的第一场较量,竟然会是自己落了下风。 严嬷嬷心里懊恼不已,可是这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她只能给楚千尘一个下马威,让她吃个教训。 严嬷嬷摆出一副强势的态度,语调更强硬了,冠冕堂皇地说道:“太后娘娘让我来教楚二姑娘你规矩,既然你不服管束,那我就罚你十记戒尺!” 楚千尘不听话,不服管教,那自己就把她打服了。 严嬷嬷早就备了戒尺的,这戒尺本来是为了在楚千尘学规矩时动作不规范时,以戒尺责打相应的部位以示警戒,连严嬷嬷也没想到这戒尺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严嬷嬷举起了戒尺,又道:“楚二姑娘,伸出手来!” 楚千尘莞尔一笑,恍若未闻地吩咐琥珀道:“琥珀,去给我把那本《芙蓉扇》拿来,我才刚看到一半。” 严嬷嬷一听,就猜到这什么《芙蓉扇》应该是那种话本子,这倒是与楚千尘在寿宁宫说得给对上了。 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女!她的眉头又皱了皱,心里对楚千尘愈发看不上眼。 琥珀恭声应命,匆匆从东次间出去了。 打帘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就回头朝楚千尘和严嬷嬷望了一眼。 乍一看,少女柔弱,妇人凶悍,就像是把兔子与豺狗放一笼似的。 “楚二姑娘,得罪了。”严嬷嬷握着戒尺又上前了一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天我就替太后娘娘教教你规矩。” 严嬷嬷举起戒尺就狠狠地朝楚千尘的肩膀打了下去,嘴角泛出一丝冷笑。 除非是主子下令掌嘴,否则,她们这些宫人一向是打人不打脸。 试想,宫女也好,内侍也罢,这要是被打了脸,鼻青脸肿的,那还怎么服侍主子! 宫里自有一套打人的窍门,往藏着衣裳里、往人最痛的地方打! 楚千尘自然不会傻得用自己的手掌去接对方的戒尺,她猛地出手,往严嬷嬷的手腕上的穴道一捏。 严嬷嬷只觉得右手一麻,戒尺就脱手而出,稳稳地落入楚千尘的右手中。 楚千尘笑眯眯地把戒尺抓在手里,直接朝严嬷嬷打了下去。 这一下又狠又准地打在了严嬷嬷小腿的承山穴上。 严嬷嬷“哎呦”地惨叫了一声,腿一软,就踉跄地跪了下去。 她一下子比坐在美人榻上的楚千尘还矮了一截。 嗯。这个高度刚刚好! 楚千尘弯了弯唇角。 “你敢打我!”跪地的严嬷嬷看着楚千尘,简直快气疯了。 她在宫里几十年了,除了一开始刚进宫时,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曾受过那些倚老卖老的老嬷嬷或者老宫女的欺辱,再后来,她步步高升,成了教养嬷嬷,在宫里谁见了她不客客气气地喊一声严嬷嬷,过去这二十几年过得顺风顺水,再不曾受过这样的责打! 对于严嬷嬷的质问,楚千尘的回应是,又挥起了戒尺。 “啪!” 第二下戒尺狠狠地打在严嬷嬷的脊椎上,她再次发出了杀猪式的喊叫声。 严嬷嬷咬了咬牙,猛地出手,想去抢楚千尘手里的戒尺。 然而,楚千尘的动作更快,又是“啪”的一声,反手就一戒尺打在了严嬷嬷的在小臂上。 这一下,是真痛,痛得她差点没流出眼泪来。 楚千尘是医者,别的不说,对于哪里打起来最痛,她最了解不过了。 而且,力度适中。 疼,但又不至于让人给晕过去。 中脘穴、曲池穴、足三里穴…… 她一个穴道接着一个穴道的打过去,戒尺的笞打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起。 “啪!啪!啪!” 严嬷嬷从一开始痛呼,到叫嚣,再到喝骂。 “楚二姑娘,你打我,打的可是太后娘娘的脸面!” “你连太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 严嬷嬷当然是想逃的,可是楚千尘第一下就打了她的小腿上,让她跪地不起,行动难免也迟钝了一些。 打了整整十下,楚千尘就收了手。 一下没少,一下没多。 这不多不少的十下戒尺打得严嬷嬷一张老脸都扭曲了,看向楚千尘的眼眸中写满了仇视,只恨不得撕了楚千尘。 见楚千尘停下了戒尺,严嬷嬷好似一头饥饿的没母兽似的从地上蹿了起来,扬起了蒲扇一样的厚实大掌朝楚千尘的脸挥了过去…… 她在楚千尘这里吃了这么大的亏,再也不顾上什么打人不打脸的规矩了。 严嬷嬷手快,楚千尘的手更快。 “啪!” 她又是一戒尺狠狠地往严嬷嬷的手腕挥了过去…… 严嬷嬷瞳孔一缩,她被打怕了,下意识地连忙收手,等着疼痛降临,却见楚千尘手里的那把戒尺恰好停在了距离她手腕不过一寸的地方。 楚千尘神色淡然地看着严嬷嬷,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她的目光似乎是在看严嬷嬷,又似乎只是在看一只蝼蚁般,那目光仿佛在说,就凭你,还想翻出我的五指山! 严嬷嬷瞳孔微缩,脸色煞白。 这短短的不到一炷香功夫发生的事简直超乎她的想象。 此刻,她自然是明白了,眼前这个侯府庶女的性子根本就没有她在殷太后跟前表现出来的那么温顺,这哪里是只小白兔,披着兔皮的豹崽子还差不多! 她一个人在侯府,势单力薄,根本就讨不了好。 严嬷嬷终于认清了现实,她霍地起身,退了好几步,直退到了戒尺的攻击范围内,她才安心。 楚千尘依旧是坐在美人榻上,纤白柔弱的玉手随意地把手里的戒尺转动了几下,动作灵活而敏捷。 严嬷嬷眼角抽了抽,有一瞬间有一种冲动想去把戒尺抢过来,但终究选择了再后退一步。 她咬着牙,冷冷地说道:“既然楚二姑娘主意这么大,恕我愚钝,教不了姑娘。” 她想装模做样地福一福,可是才略略屈膝,就牵动了周身的肌肉,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等我回宫自会回禀太后娘娘这里发生的一切……” 严嬷嬷阴阳怪气地说着,丢下“告辞”两个字后,就转过身,想往外走。 她定要在皇后与太后跟前都告上楚千尘一状! 严嬷嬷恰好与取了《芙蓉扇》回来的琥珀迎面相对,琥珀也听到了严嬷嬷声称要回宫告状的那番话,笑眯眯地吩咐她身后的小丫鬟:“闭户,关院门。” 琥珀一声令下,院子里的小丫鬟们二话不说,雷厉风行地行动了起来,两个丫鬟快步出去关上了院门,又上了锁。 严嬷嬷:“!!!” 严嬷嬷简直就傻了,她还从没见人敢这样的?! 一瞬间,严嬷嬷几乎有种自己身陷土匪窝的错觉。这位楚二姑娘是疯了吗?! 楚千尘眸光灿灿,笑靥如花,连窗外的姹紫嫣红的晚霞都被她衬得黯然失色。 她笑眯眯地说道:“在这里,我是主,嬷嬷你是仆。” “……”严嬷嬷眉头跳了跳,觉得跟楚千尘简直没法说话。 她转身看向了琥珀以及她身后的丫鬟们,眸色冰冷。 她们的主子发疯,她们总不会没脑子吧,她可是太后派来的嬷嬷,就是侯府的太夫人也要对她客客气气的! 她就不信这侯府谁敢对她动手,谁又敢拦着她! “让开!”严嬷嬷对着琥珀以及那些丫鬟们斥道。 也不用琥珀招呼,几个丫鬟就在严嬷嬷身前挡成了一道人墙。 严嬷嬷的脸色更难看了,挥手朝其中一个青衣小丫鬟推去,就想要硬闯出去。 那青衣小丫鬟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可是,旁边另外两个丫鬟立刻就一左一右地拖住了严嬷嬷。 严嬷嬷就一个人而已,双拳难敌四手,她根本就寸步难行,这么被这些个丫鬟困在了屋子里,插翅难飞。 她的额头肉眼可见地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脚底升起了一股寒意,压过了浑身的痛意。 她活了这么半辈子,还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严嬷嬷外强中干地昂着下巴,叫嚣道:“你们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我可是太后的人,你们都还要不要命了!!” 严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心底的寒意急剧扩散着,暗道:这哪里是土匪窝,这简直是疯人庙,这些个丫鬟是被楚千尘下了蛊了吗,她们怎么敢呢!! 窗外的夕阳快要全落下了,天空中一片晦暗的昏黄色,预示着夜晚就要降临了。 琥珀背对着窗,背光下,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她注视着严嬷嬷微微笑,不紧不慢地重复着楚千尘的话:“严嬷嬷,这里是我们姑娘的院子,姑娘是主,你是仆。” 她看着严嬷嬷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个顽劣的小孩似的。 “……”严嬷嬷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疯了,她们全都是疯了! 面对正常人,严嬷嬷觉得自己怎么都可以全身而退,可是面对这群疯子,她心里不由发虚,额角的汗珠更密集了。 琥珀也懒得再跟严嬷嬷说话,问旁边的一个丫鬟:“玛瑙,嬷嬷的房间准备好了没?” “琥珀姐姐,准备好了。”玛瑙立刻就答道。 琥珀就对着严嬷嬷伸手做请状,“严嬷嬷,请。” 严嬷嬷感觉脚下像是帮着铅块似的,沉甸甸的,她不想留下,垂死挣扎道:“我要回宫!” 这僵硬的四个字中透出了一丝丝的颤意。 楚千尘早就又歪回了美人榻上,懒洋洋地说道:“琥珀,要是太吵,就把我屋里一个小瓷瓶的药给她吃了吧。” 药?!严嬷嬷心跳又猛地跳了两下,心脏差点跳出来。什么药?!这位楚二姑娘不会是想让自己暴毙吧?! 这一瞬,严嬷嬷是真怕了:她要是真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皇帝恐怕也不会治罪楚千尘,说不定还不巴不得把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嫁给宸王,好坏了宸王的名声! 琥珀俏生生地福身应是,朝严嬷嬷又走近了一步。 严嬷嬷仿佛受了某种胁迫似的,踉跄着往屋外的方向退了两步。 她觉得有些丢脸,拂袖硬声道:“走就走!” 这一次,也不用琥珀再“请”,严嬷嬷就自己打帘从东次间出去了,步履间难掩狼狈之色,落荒而逃。 玛瑙等人“押送”严嬷嬷下去“休息”了,原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里一下子空了不少。 楚千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吩咐道:“琥珀,每人赏赐十两银子。” 王爷说了,御下之道就在于赏罚分明。 琥珀领命出去了,步履轻快。 这才几个月,琬琰院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整个侯府的人都在操心那旨赐婚的事,可是琥珀不曾,她知道她家姑娘心里有底,反正她只要跟着姑娘就是了。 姑娘不嫁人,她跟着姑娘;姑娘嫁去宸王府,她也跟着姑娘。 楚千尘在美人榻上歪了一会儿,就起了身,抚了抚自己微微凌乱的衣裙。 她这么大费周章地让殷太后把严嬷嬷赐给她,自然不是单纯只为了软禁对方,这个严嬷嬷还有更重要的用处。 但在此之前,得让她彻底服帖了。 楚千尘抿唇浅笑着,转身去了小书房,亲自铺纸磨墨。 “喵呜!” 一只四蹄雪白的小黑猫从藤编的猫窝里探出头来,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月影,乖。”楚千尘放下墨条,在小黑猫的下巴轻轻挠了一下,然后就执笔在一张绢纸笔走游龙地写了起来。 放下狼毫笔后,她对着窗口喊道:“薛风演。”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一袭墨蓝衣衫的薛风演就从一棵梧桐树上一跃而下,出现在窗户外。 “喵嗷!”看到陌生人的小黑猫受到了惊吓,颤颤巍巍地发出一声吼叫。 楚千尘就把小黑猫从猫窝中抱了起来,抱在怀中,动作轻柔地摸着它的头顶与背脊。 少女温柔娴静,如春水似娇花。 若非是方才亲眼所见,薛风演简直就不敢相信方才那个拿着戒尺的少女与眼前的楚千尘是同一人。 薛风演一脸古怪地看着楚千尘。 虽然他今天不能跟着楚千尘进宫,但也从侯府下人的议论中听说了严嬷嬷是殷太后赐的教养嬷嬷。 刚刚,见楚千尘与严嬷嬷起了龃龉,薛风演既担心楚千尘会吃亏,又怕院子里的丫鬟不敢对严嬷嬷动手,就打算自己暗中出手的。 结果,局势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根本就没有他出场的余地。 楚千尘轻轻松松地就给了严嬷嬷两次下马威,把人给压服了。 这位楚二姑娘未免也太生猛了一点! 薛风演突然觉得苏慕白说得不错,也许让楚二姑娘嫁给自家王爷也挺不错的。 楚千尘一手把刚写好的那张绢纸拿了起来,递给薛风演道:“我这两天不太方便出门了,你去帮我买些药材回来。” 薛风演接过了那张绢纸,目光朝那绢纸上写的那些药材扫了一眼。 楚千尘额外多解释了一句:“这是给太后娘娘的。” 薛风演早猜到楚千尘今天在宫里见过殷太后,却是不解楚千尘为何要给太后开药,忍不住问了一句:“太后娘娘凤体抱恙?” 殷太后是顾玦的亲生母亲,薛风演他们当然也担心她的凤体。 楚千尘直言道:“太后娘娘日常的参茶有些问题。” 薛风演微微变了脸色,立刻就猜到了是谁对殷太后的参茶动了手脚。 楚千尘挥了挥手,随意地打发了薛风演:“别多问,啰嗦,快去。” “喵呜!” 她怀里的小黑猫又叫了一声,仿佛在附和楚千尘的话似的。 薛风演:“……” 薛风演看着眼前这一人一猫,乖乖地转过了身。 以楚千尘的医术,她既然不愁,那么殷太后应该无大碍, 薛风演借着那棵梧桐树上了墙头,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这时,夕阳彻底落下了,夜幕降临,夜空中闪现点点璀璨的星辰,环绕着一轮圆月。 琥珀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进来,劝了一句:“姑娘,今晚您早些歇下吧。” “不妨事,我还得给月影看看腿。”楚千尘挥了挥手,“反正祖母免了我的晨昏定省,明早还可以多睡一会儿。” 不用去荣福堂晨昏定省正好,她可以赶紧把给殷太后的药丸先做出来。 楚千尘就把小黑猫放在了桌面上,俯首仔细检查起它那条还绑着绷带的伤腿,接着满意地笑了。 不错,月影恢复得很好。 “真乖!”楚千尘赏了小黑猫一块小小的鸡肉干吃,然后给它重新上伤药。 小黑猫一看到美味的鸡肉干,乐了,哼哧哼哧地吃完以后,又对着楚千尘撒起娇来。 叫声变得更奶,也更软了,与窗外的虫鸣声里外呼应着,为在这寂静的夏夜平添几分活力,夜色渐浓。 另一边,离开侯府的薛风演没急着去买药,先回了一趟宸王府,把殷太后和严嬷嬷的事跟其他人交代了一声。 他还趁此在王府歇了一会儿,使唤王府的大管家替他去备药。 薛风演虽然不通医术,不过对于一些常规的药材,他还是知道一些的,楚千尘给的那份单子上有些药材不好买,但是因为王爷长年病着,王府里什么药材都有。 大管家去王府的仓库里一找,就把楚千尘要的药材给凑齐了,当晚这些药材就到了楚千尘的手里。 琥珀心里只觉得心疼:哎,自家姑娘真是辛苦,在庄子上的时候,姑娘忙着给宸王做药,现在还要给太后再制一份药。 楚千尘却是精神奕奕,连夜就做起一些准备工作来。 对她来说,王爷的事自然是最重要的,一点都不累。 ------题外话------ 没分章,字数只多不少。想两个章节名太麻烦了…… 128降服 楚千尘仗着太夫人让她不用晨昏定省,干脆就躲在琬琰院里,足不出户。 她先做完了给殷太后备的药丸后,就全力做大造丸。 大造丸的工序极其复杂,用的药材种类也多,且不乏珍贵的药材。 有一些简单的工序如捣药、切药、烧火什么的,她可以交给琥珀,大部分工序她都必须亲力亲为,保证不出一点差错。 比如这味最珍贵的七星草,七星草的炮制过程极为讲究,要先以姜汁将其浸透,再蒸煮一炷香时间,然后取出放冷,晾干。 以上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第二步烘焙,将姜炙过的七星草用文火加热,使之干燥、酥脆,再制成药粉。 最后,这一株七星草也只变成了龙眼大小的分量。 接下来还有十几味药材要等着她处理,不同的药材有不同的炮制方法,小书房内,除了各种药草外,还有酒、醋、盐、蜜、油等瓶瓶罐罐。 若非琥珀知道自家姑娘是在制药,她简直要以为这是个厨房了。 楚千尘一忙起来就是全神贯注,忙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不过,她还记得让琥珀去正院传了话,让沈氏放心。 但是,一连过了四天,沈氏见楚千尘还是没出门,多少还是不放心,就亲自过来了。 当时已经是日上三竿,楚千尘昨晚睡得晚,这才刚刚起身,神情间还有几分睡眼惺忪。 沈氏看着楚千尘,略带几分无奈地说道:“内务府已经定下明天来行小定礼了,瞧瞧你,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 她伸指在楚千尘的颊边轻抚了一下,把一缕不安分的发丝捋到她莹白如玉的耳后。 “……”楚千尘傻乎乎地眨了眨眼,她最近忙得昏天黑地,全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沈氏一眼就看出来了,心里幽幽叹气:这丫头啊,对自己的婚事也太不上心了。 罢了,罢了,反正她只要保证自己当个漂漂亮亮的新嫁娘就是了,其它的事自有自己来帮她操持。 不过,也必须让这丫头有些新嫁娘的自觉。 沈氏心想,嘴上道:“针线房把你小定礼穿的衣裳赶出来了,我让她们拿来给你试试。” 说着,也不容楚千尘拒绝,沈氏利落地击掌两下,就见门帘被人打起,针线房的赵嬷嬷带着几个媳妇子进来了,捧着刚做好的新衣。 时间紧迫,沈氏催着针线房赶了几天才赶出来的,用的是沈氏年轻时没有穿过的一身衣裳为底,按着楚千尘的身形再做修改,并加入时下流行的花纹与配饰。 比如这腰带就是重新绣的,还缝了两排石榴石上去,衬着腰带上金线绣的云纹,流光四溢。 “赶紧去穿上,我看看!” 在沈氏的促下,楚千尘乖乖地带着琥珀去了屏风后试新衣。 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嬷嬷站在一旁,静静地观望了沈氏片刻,心道:大夫人对二姑娘那真是没话说了,亲闺女也不过如此。 “大夫人,这云锦果然不愧寸锦寸金,藏了这么些年,这料子一点也不显过时,簇新簇新的,”赵嬷嬷笑眯眯地说道,“二姑娘穿上肯定好看。” 正在饮茶的沈氏勾了勾唇,笑道:“这丫头底子好,穿什么都好看。” 说话间,换上了新衣的楚千尘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袭青莲色的褙子包裹着少女修长纤细的身段,正值芳华的少女身段初显几分玲珑,那料子颜色鲜亮,映得这屋子似乎都亮堂了一些。 “很合身!”沈氏眼睛一亮,笑吟吟地随口道,“尘姐儿,你的身段和我十六七岁时很像,你还小,以后肯定比我高挑!” 楚千尘微微一笑,笑容中露出几分罕见的羞赧。 这羞赧看在琥珀眼里,都不免觉得有些违和:这还是那个把严嬷嬷压得毫无反手余地的二姑娘吗? 琥珀默默垂眸。 沈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楚千尘,眼里已经映不下旁人,道:“袖子还是长了一点点,再改短点。” “还有,这裙摆太空了,再绣些碎花吧。” “腰侧得再配禁步与荷包。” “这鞋子不配,弄双鞋尖微翘的……” 沈氏说,陈嬷嬷聚帮着记下,偶尔附和,偶尔还给沈氏出主意,至于赵嬷嬷根本就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在心里再次感慨:二姑娘果然得宠! 沈氏又让楚千尘在她跟前转了两圈,确定没什么要改的了,就让她去把新衣换下了,把赵嬷嬷等针线房的人都给打发了。 沈氏拉着楚千尘的手,柔声道:“尘姐儿,你忙归忙,也要注意身子,别熬得那么累。” 看小丫头眼眶下一片青影,沈氏就知道她这几日忙得怕是没日没夜,琢磨着待会让厨房炖些补品送来。 楚千尘乖巧地一笑,柔柔地应了:“母亲,我明白。” 楚千尘明白沈氏的关爱之心,其实她一点也不觉得累,她从上个月忙到现在,大造丸终于完成了七八成,她心里的喜悦无以复加,足以压过一切。 沈氏知道楚千尘有分寸,也没多劝,话锋一转,仔仔细细地说起了小定礼当天的规矩和仪程,听得楚千尘又是一阵头昏眼花。 她曾以为自己活了两辈子,什么事都见识过了,小到被逐出家门,大到颠覆大齐,此刻却发现人生还有更麻烦的事——亲事。 所幸,熬完小定礼应该就没事了。 王爷那边也快有音讯了吧? 楚千尘思绪跑远,魂飞天外。 沈氏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问起了严嬷嬷:“尘姐儿,严嬷嬷呢?” 虽然楚千尘之前就让琥珀去传了话,沈氏多少还是担心她会吃亏,但是想着楚千尘一向有章程,就按捺了好几天没过来。不想,她到琬琰院都超过一炷香功夫,根本就没见到严嬷嬷的影子。 这不合理啊。 别的不说,自己是侯府的当家主母,正常情况下,自己过来了,严嬷嬷总该来行个礼吧。 楚千尘云淡风轻地说道:“关起来了。” 沈氏:“……” 陈嬷嬷:“……” 沈氏还好,陈嬷嬷差点没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心道:二姑娘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楚千尘没有解释太多,笑眯眯地说道:“母亲,您放心,我有分寸。” “你也别成天在院子闷着,沐哥儿天天都要叨念你好几回,闹着要来找你玩。”沈氏没有再多问,覆上楚千尘细腻光滑的手背,心里不由浮想联翩:莫非是太后的意思,只是随便派个嬷嬷走个过场,做给皇帝看的? 一说到楚云沐,楚千尘忍不住就笑了,笑容璀璨,眸光潋滟,戏谑地说道:“他哪里是想念我,是想念我的肉脯了。” 楚千尘做了个手势,琥珀就捧来了一个木匣子,匣子里隐约飘出一股香甜的肉味。 这里面是楚千尘亲手做的蜜汁猪肉脯以及蜜汁鸡肉脯。 楚云沐既爱吃糖,又爱吃肉,对于楚千尘做的蜜汁肉脯,最是捧场。 原本窝在猫窝里一动不动的小黑猫也闻到了肉香,霎时惊醒了,蹲起了身,“喵呜喵呜”地叫着。 碧绿如宝石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琥珀手里的木匣子,瞳仁变成了一条细线。 它的!这里的肉脯都是它的! 琥珀几乎怀疑它随时都会朝自己扑过来,楚千尘伸指随意地在小黑猫的额心弹了一下,失笑地训道:“你这小东西,就爱吃独食,你又吃不出甜味!” 小黑猫委屈巴巴地“咪呜咪呜”地叫着,然后就在猫窝里打滚撒起泼来,东蹭蹭,西挠挠。 楚千尘“噗嗤”笑了,吩咐琥珀给它拿点鸡肉干。 沈氏注视着楚千尘笑盈盈的侧颜,出了神。 万寿节那日,她过去与母亲穆国公夫人辞别时,母亲曾匆匆问了她一些关于楚千尘的事,问她的生辰是不是与楚千凰同一日,问她喜欢什么,说要给她送一份生辰礼…… 沈氏当时就觉得奇怪,母亲一向对自己的庶子庶女不太在意,也就只见了楚千尘这一次而已,甚至也没说什么话。 万寿节的第二天,穆国公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还特意过来了一趟,让她有空时带楚千尘去一趟国公府。但是沈氏知道楚千尘最近正忙着,所以就借口小定礼先拖着。 那日,穆国公夫人的嬷嬷口口声声说,是感谢楚千尘救了楚云沐,可是不知为何,沈氏总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思绪间,楚千尘抬头朝她看了过来,两人四目对望。 “母亲,”楚千尘亲昵地唤道,眸光清亮,“沐哥儿想要来,您就让他来好了,我让月影陪他玩。” 她一笑,宛如清风迎面拂来,吹摇了满池水莲,迎风绽放,莲香阵阵。 沈氏怔怔地看着楚千尘,心跳砰砰加快,心神恍惚了一下。 这一刻,周围的一切似是褪色淡去,这数月来的种种如走马灯般浮上心头…… 楚千尘见沈氏愣神,把脸往她的方向凑了凑,又唤了一声:“母亲?” 沈氏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不嫌他烦就好。” 楚千尘笑容更深,“我还要再忙上三四天,沐哥儿过来正好帮我管教月影!” 闻言,沈氏就提起了穆国公夫人的邀约:“那等你忙完了,就陪我回一趟国公府。” 顿了一下后,她补充了一句:“我娘最近常有些头昏,我想让你帮忙去给我娘看看,可好?” 楚千尘立刻就应了,又在心里掐算着时间道:“我再忙上几天就差不多了。” 通常情况下,老人家头昏大致也就是那么几种原因,楚千尘琢磨着可以提前准备一下,把她的银针、安神香、安神茶什么的也都带上。 “不急。”沈氏生怕楚千尘为了这件事又熬夜,就劝道,“我娘这是多年老毛病了,也没什么大碍。” “你啊,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家家,别像个老太太似的,成天都总闷在屋里,忙归忙,也要劳逸结合,多出去庭院里、花园里走走,散散心。” “这几个月白天是天气热,但黄昏后,天气就转凉了,正适合散步。” 沈氏谆谆教诲了一番,楚千尘乖乖地应诺,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沈氏在楚千尘这里用了些简便的午膳,才带着陈嬷嬷离开了。 酒足饭饱,楚千尘又精神了,她本来想回小书房继续做药的,但是刚起身,就想到方才沈氏让她别总闷在屋里,觉得有理。 她嘴里轻声自语道:“是要劳逸结合。” 琥珀也听到了“劳逸结合”这四个字,想问楚千尘要不要去拿《芙蓉扇》,不想,却听楚千尘先一步道:“琥珀,我们出去走走,去看看严嬷嬷吧。” 琥珀:“……” 琥珀慢慢地眨了眨眼,眼角抽了抽。 所以,姑娘说得“劳逸结合”不是散散心,也不是看话本子,是去“看看”严嬷嬷? 琥珀只能干巴巴地回道:“严嬷嬷歇在后罩房里。” 在琥珀的指引下,楚千尘时隔四天第一次出了屋子。 外面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她不适地眯了眯眼睛,觉得自己简直快跟喜阴的玉簪花似的娇弱。 母亲说得不错,她是该出屋晒晒太阳了。 楚千尘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就到了后罩房最靠里的一间屋子外。 见楚千尘来了,也不用琥珀吩咐,立刻就有粗使婆子主动打开了这间屋子大门上的铜锁。 铜锁沉甸甸的,取下时,发出粗糙响亮的金属碰撞声。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几扇窗户都被封得死死的,里面不见一点光,空气中隐约有股沉闷的霉味扑鼻而来。 婆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将这屋子照得一片昏黄。 穿着一件铁锈色褙子的严嬷嬷就坐在靠窗的一把圈椅上,失魂落魄,这才短短四天,她已经瘦了一大圈,形容憔悴。 桌子上摆着一碗白粥、几个馒头和两碟小菜,那是给严嬷嬷准备的早膳。 显而易见,早膳没人动过。 楚千尘只是让下人们锁着严嬷嬷,每天两餐不缺,该有的都有,也就是没人会跟她说话而已,即便是从膳食的婆子,也就是每天放下膳食就走人。 第一天,严嬷嬷精力充沛,见着人就骂,对待来送膳食的婆子凶神恶煞的,嘴里满口都是太后娘娘。 第二天,严嬷嬷还是骂骂咧咧,但话中已经有了几分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的味道。 第三天,严嬷嬷软下了态度,试图用自己身上的首饰收买婆子。 到了第四天,也就是六月十六日,严嬷嬷更蔫了…… 这些楚千尘虽然没亲眼见到,但是自有婆子会去禀告琥珀,琥珀再去转告楚千尘。 楚千尘拎着裙子,跨过门槛,进了屋。 琥珀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 严嬷嬷失魂落魄地呆坐在那里,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迟钝地朝楚千尘看来,神情僵硬。 她那双眼眸浑浊无神,黯淡无光,看着门口的光亮,眼睛才渐渐地亮了起来,死灰复燃。 她坐于阴影之中,眸光闪烁不定,有几分惶惶,几分不安。 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似的,与她刚来侯府时的骄横无礼迥然不同。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朝严嬷嬷走了过去,在桌旁随意地坐下了,又往桌上的膳食扫了一眼。 粥和馒头当然早就凉了,这皮蛋瘦肉粥煮得鲜香软糯,馒头白净松软,早上楚千尘也吃过,这么好的早膳就这么浪费了,真是可惜了。 楚千尘眼底掠过一道清冷的眸光,神色淡淡地看向了严嬷嬷。 严嬷嬷呆滞了片刻,仿佛这才意识到眼前坐的人是谁,瞳孔微缩。 她深吸两口气,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叫嚣道:“楚千尘,我可是太后娘娘派来的,你居然把我关起来!” “你还有没有点规矩?!” “你们永定侯府的眼里还有没有太后娘娘,还有没有皇家?!” 她的声音高亢,却掩不住其中的嘶哑,色厉内荏。 严嬷嬷真的受不了,她再也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了。 这短短的四天对她来说,可谓度日如年。 白天一片漆黑沉寂,晚上也是一样的漆黑沉寂,若非还有人来给她早膳与午膳,她简直要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了。 时间在孤独时,变得分外的漫长与煎熬。 楚千尘漫不经心地收回了清冷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失望地说道:“看来嬷嬷还是忘了我说的话,那就再待几天冷静一下。” 严嬷嬷的耳边不由响起了楚千尘的那句话:在这里,我是主,嬷嬷你是仆。 楚千尘站起身来,作势欲走,严嬷嬷怕了,心下一阵惶恐,脱口喊道: “楚二姑娘,您别走!” 她再也不想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了。 她觉得再这么一个人呆下去,她简直要疯了。 曾经,她也在宫里见过一些被打入冷宫的嫔妃短短几年陷入疯狂,觉得她们是受不了从云端跌入尘埃的落差,觉得她们是活该,可现在她才知道,不仅是如此。 孤独到了极点,也会让人疯狂! 严嬷嬷额头冷汗涔涔,惶惶不安。 琥珀似笑非笑给了严嬷嬷一个轻蔑的眼神,似乎在说,早该如此的! 楚千尘又重新坐回了桌子旁,神色悠然惬意。 严嬷嬷动作僵硬地朝楚千尘走去。 屋子里没人说话,静悄悄的,万籁俱寂,只有屋外隐约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传来。 严嬷嬷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楚千尘身前,正儿八经地福了福身,“楚二姑娘。” 她的神色间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就是面对皇后与太后,也不过如此了。 严嬷嬷认清了局势,把姿态放低,认错道:“之前都是奴婢的错,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奴婢计较。” 她不仅口称“您”,还改了自称为“奴婢”,能屈能伸地对着楚千尘说起好话来。 “嬷嬷若是要投诚的话,就先回答我的问题。”楚千尘手里拿着一个团扇,微微扇动着。 扇面上,绣着一只四蹄雪白的黑猫,正在愉快地扑蝶。 这团扇是院子里一个擅长女红的小丫鬟绣的,楚千尘对它十分喜爱,这两天经常拿在手里把玩,制药时,还顺手拿它扇炉火。 楚千尘想问什么?!严嬷嬷眼皮一颤,垂下眼,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对自己说,等她出去,重获自由,自可以好好收拾楚千尘! 她咬牙应了:“姑娘尽管问。”她颈后冷汗直冒,眼神中犹有一丝惊魂未定。 楚千尘漫不经心地抛出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几时入宫,最初是在哪里当差?” 严嬷嬷暗暗地松了口气,答道:“奴婢姓严,本名二春,今年四十有七,是十岁时入的宫,最初在针工局当差。” 宫女进宫的年龄一般由四五岁到十几岁不等,入宫年龄越小,长大后越有可能被派往大宫大殿,像她这种十岁以后才入宫的宫女,已经晚了,往往被派往浣衣局、御膳房、退膳间、针工局等地方。 严嬷嬷能一步步地从一个针工局的小宫女混到现在,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楚千尘继续问道:“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去了太后娘娘身边服侍的?” 严嬷嬷眸光一闪,答道:“一年前。” 楚千尘心里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说,先帝一驾崩,今上就迫不及待地往殷太后身边安插人手了。 楚千尘又蓦地语锋一转,“那在去寿宁宫之前,你又在哪里当差?” 严嬷嬷心里觉得楚千尘的提问有些漫无目的,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奴婢那之前在掖庭做女官,负责调教刚进宫的小宫女。” “因为太后娘娘身边的厉嬷嬷病逝,才调了奴婢过去伺候。” 在宫里,女官和宫女们就算患了病,也往往得不到医治,因此病逝之人不在少数。 “这还倒是巧了。”楚千尘慢悠悠地扇着团扇,随口叹道。 什么意思?严嬷嬷的心本就悬着,听她这么一说,咯噔一下,就听楚千尘又问了第四个问题:“是谁让你在太后娘娘的参茶里动的手脚?” 严嬷嬷双眸瞬间瞠到极致,心下一沉:楚千尘怎么会知道是她在参茶里做了手脚?! 她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冰水似的,浑身发寒,额头开始渗出冷汗,连脚下也有些发虚。 楚千尘停下了手中的团扇,对着琥珀说道:“严嬷嬷出了那么多汗,想必是这里太热了吧,还不给严嬷嬷倒杯凉茶。” 琥珀乖乖应命,手脚利索地从屋外取了一个茶壶过来,给严嬷嬷倒了一杯凉茶,然后把茶杯递了过去。 严嬷嬷的脸色青青紫紫地变化着,哪里敢喝。万一这凉茶也被做了手脚呢?! 看严嬷嬷的表情变化太过精彩,楚千尘唇角一勾,又道:“太后娘娘的参茶里放了青蕊花与针叶草,这两味药本无毒,可放在一起,却会让人终日昏昏沉沉,思绪迟钝,时日久了,人就痴呆健忘。” 严嬷嬷的额角和背后的冷汗更密集了,但死撑着不肯认:“奴婢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不知道吗?”楚千尘以手里的团扇指向严嬷嬷的鼻子,嘴角一勾,笑得灿若桃花,“你每天都在接触太后娘娘的参茶,你以为只要不喝就没事了,却不知参茶的药性会随着热气挥发出来,从你的鼻端钻入体内,然后这药性会日积月累地堆积在你体内,鲸吞蚕食你的精血……” “你难道没发现吗?这一年,你越来越健忘了,也越来越容易疲倦,焦虑,半夜也不时会惊醒……” ------题外话------ 我太喜欢千尘了~~ 129小定 她怎么会知道的!严嬷嬷瞳孔猛缩,感觉心中一瞬间似有什么东西砰地碎裂了,身后的衣衫几乎被汗水浸透。 楚千尘竟然对她的症状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她过去一年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注视中! 那么,她日后会不会也像那人说得那样变得疯疯癫癫?! 严嬷嬷吓坏了,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姑娘救救奴婢吧。” 严嬷嬷的脑海中浮现一个个死在冷宫里的宫女,她们临死之前,全都是死相悲惨,孤独无依。 “还不招!”琥珀面无表情地斥道,心里对自家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严嬷嬷刚来侯府那日是被楚千尘打跪下的,而现在,却是她自己折腰屈膝跪下去的。 严嬷嬷的心防已经在楚千尘的连击下,溃不成军。 楚千尘但笑不语。 她当然是知道的,那日,她从严嬷嬷手里夺过戒尺时,顺便还给她探了个脉。 在严嬷嬷这个年纪,身子本就是每况愈下,容易有这些症状,再说了,她奉皇帝之命去寿宁宫当眼线,能不心虚吗,夜里自然也容易惊醒! 平常的时候,严嬷嬷也不见得那么容易就被击垮,可是她在屋子里一个人被软禁了几天,心防本就岌岌可危,因此,才会短时间内就被自己击溃了。 严嬷嬷抬眼朝楚千尘瞥去,见她气定神闲地摇着团扇。 团扇上的那只黑猫一只爪子眼看着就要碰到蝴蝶了。 宫里养着不少狸奴,她知道狸奴这小东西看着对人乖软,其实凶得很,但凡又什么猎物落入它爪子下,只有被玩死的下场! 严嬷嬷胆战心惊,心里明白得很:要是楚千尘把她所为告诉太后娘娘,那么她就死定了! 皇帝是不会认谋害太后这条罪名的,也就算是说,她只有死路一条! 她还不想死。 严嬷嬷深吸一口气,声音发紧,“在参茶里下药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想让太后娘娘精神不济,乖乖呆在寿宁宫里少出门。那些药材都是皇后娘娘每十天派人来送一次,参茶由奴婢亲手熬的。” 一想到她每天熬煮参茶时,不知道吸入了多少药,严嬷嬷就觉得手脚发寒。 “就这样?”楚千尘微微一笑,手里的团扇蓦地停下,可扇柄上挂的大红络子还在微微摇晃着。 严嬷嬷盯着那如血染般的络子,脸色更难看了,接着道:“奴婢来姑娘这里,皇后还嘱咐奴婢一定要‘教好’了姑娘,让姑娘听话。” 严嬷嬷把自己知道的全都招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似的,虚软无力。 楚千尘从头到尾都是微微笑着,笑靥明丽,就仿佛严嬷嬷说的一切她全都知道,她只是想看看严嬷嬷会不会说谎而已。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严嬷嬷招供得这些,楚千尘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她之所以耐着性子跟严嬷嬷说这么多,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那么,嬷嬷回宫后,不知打算如何向皇后交代?”楚千尘灵活地把玩着手里的团扇,眸光清亮澄净,皎皎如冷月。 这一瞬,一双原本清冷平和的眸子如同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剑,释放出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凌厉。 “……”严嬷嬷瞳孔猛缩,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她竟然在这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身上感受到了比皇后娘娘还要威仪的气息,这位楚二姑娘绝对不是普通的姑娘家。 即便她在宫里见过不知道多少贵人,却从未看到过这样的女子,高深莫测,见微知著。 严嬷嬷莫名地想起了一个人—— 宸王顾玦。 严嬷嬷又出了一身冷汗,心底深处发出一种深深的惶恐,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她真恨不得回到过去,甩自己一巴掌,她就不该去皇后娘娘那里放那种大话。 她这点微末伎俩在楚千尘跟前,无异于蚍蜉撼树,简直就是不自量力,蠢不可及! “严嬷嬷,两姓家奴可要不得。”楚千尘似笑非笑的声音再次响起。 严嬷嬷:“……” 她感觉呼吸更艰难了,她怎么也没胆子背叛皇帝和皇后,改投楚千尘。 “嬷嬷好生考虑吧。”楚千尘也不打算再多说,直接起了身,朝着屋外走去。 琥珀也紧跟在楚千尘身后,走出了屋。 候在屋外的那个婆子立刻双手把两扇门一拉,“吱呀”一声,房门开始就开始关闭了。 跪在地上的严嬷嬷就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的光亮越来越狭窄,越来越狭窄…… 两尺,一尺,半尺,一寸…… 眼看着就要变成一道细缝,眼看着黑暗再度要将她笼罩,严嬷嬷心脏猛缩,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把她的心脏捏在掌心似的。 只要这道门彻底关上,她又会回到黑暗中,一个人被关在这里。 孤独,寂寞,死寂。 严嬷嬷的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些个死在冷宫里的嫔妃、宫女、嬷嬷们,她们往往死了也没人知道,等发现尸体时,早就三四天过去了,尸体腐烂发臭,蛆虫乱爬…… 最多,也就是草席子把尸体一卷就运出宫,扔到乱葬岗去,死了也激不起一点涟漪,更不会有人惦记…… 不! 她不要疯,更不要一个人死在这里! “楚二姑娘,奴婢错了!”严嬷嬷膝行着朝大门的方向爬行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奴婢愿意认姑娘为主!” 严嬷嬷对着那道只有一指宽的门缝连连磕头,磕得咚咚作响。 婆子关门的动作停住了,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楚千尘。 楚千尘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可惜,我不信你。” 紧跟着,那道房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密密实实。 黑暗再次降临了。 一道房门把她们隔绝开来,房门内与房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似的。 严嬷嬷在门内嘶吼地叫着:“奴婢是真心的!” “楚二姑娘,您一定要相信奴婢!” “……” 任严嬷嬷怎么叫唤,楚千尘都没有留步,不紧不慢地走远了。 口说无凭,总要给严嬷嬷一点时间,好生想想该怎么表达她的“诚意”才是。 楚千尘勾唇笑了,精神奕奕。 她觉得自己出来这一趟休息得差不多了,也出屋散过心了。 嗯,很好,她也该回去继续制药了。 楚千尘径直回了小书房,门一关,她继续和琥珀关在屋子里制起药来。 她忙得没日没夜,直到两天后,也就是六月十八一早,陈嬷嬷天刚亮就来了,给她送来了改好的衣裳和首饰。 陈嬷嬷很是郑重,叮嘱道:“二姑娘,您赶紧把这衣裳穿上吧,好好打扮一番。” 时间也不多了,陈嬷嬷、琥珀以及两个小丫鬟簇拥着楚千尘去了內室。 楚千尘去了屏风后换衣裳,楚嬷嬷则在屏风另一边继续说道:“二姑娘,小定礼的议程琐碎,奴婢现在再给您大致说一遍,不过,二姑娘也不用太紧张,届时奴婢会提醒您的。” “今天巳时是吉时,宗人府与礼部上午就会登门。” “除了常规的小定礼外,宗人府还会代表男方执雁作为贽礼。” “之后,女方要奉上回礼,文房四宝,绸缎衣料,还有衣衫鞋袜等。” “再之……” 陈嬷嬷有条不紊地把小定礼的礼仪流程说了一遍,楚千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琥珀默默地记下了仪程。 楚千尘乖乖地由着地由着丫鬟们侍候她换上了那身青莲色的衣裙,然后,坐在梳妆台上,由陈嬷嬷指挥给她戴上了沈氏预先备好的一整套头面,仔细地给她梳妆打扮了一番。 之后,楚千尘就跟着陈嬷嬷去往正厅,府里四处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隆重。 距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太夫人、沈氏以及府中其他三位夫人都已经到了,端坐在厅堂中。 这本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可是厅堂内却不见丝毫喜气。 在太夫人、刘氏等人看来,这哪里是喜事,根本就是侯府走了衰运了! 临近巳时,大门的方向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好不热闹,跟着,便有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跑来禀道:“礼亲王妃与礼部左侍郎柳大人来了!” 侯府上下也随之骚动了起来。 太夫人、刘氏等人皆是一惊。 礼亲王是宗令,礼亲王妃就相当于皇族的宗妇,比其他王妃多少高了那么一等,今日由她亲自来下小定礼,可见宗人府对这件事的重视。 礼亲王妃与柳侍郎大驾光临,侯府自然是大开正门相迎,今日去仪门迎客的是侯府的大管事与王嬷嬷。 整个下小定的仪式都十分郑重,礼亲王妃足足带来了十八箱小定礼,每一箱都是沉甸甸的,箱子上绑着大红绸带,一派庄重喜气,甚至于连贽礼用的都是活雁。 太夫人清清嗓子,客气地对礼亲王妃恭维道:“王妃您真是有心了,还特意送活雁作为贽礼。” 如今,时人如今多用木雁进行奠雁礼,这活雁反而成了稀罕玩意。 “这是宸王殿下的婚事,皇上特意嘱咐了要隆重,怎么也不能委屈了宸王殿下是不是?”礼亲王妃落落大方地勾唇一笑,一副不敢居功的样子。 听在太夫人的耳里,这却是礼亲王妃巴不得与宸王撇清关系。 王妃的意思是说,若不是皇帝让她来下小定,她是绝对不会来的。 太夫人的脸上还是笑吟吟地,赶紧请礼亲王妃与柳侍郎坐下,心里更沉重了:谁都知道皇帝并不是真的这么重视宸王,现在皇帝越郑重,将来清算起来恐怕也越是不留情…… 太夫人有些魂不守舍。 紧接着,礼亲王妃拉着楚千尘赞了几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客套话,侯府的女眷也笑着附和了几句,说着“佳偶天成”、“皇恩浩荡”等等,乍一看,宾主皆欢。 小定礼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每个步骤都是遵循着古礼来的,极其讲究,也极其郑重。 对此,沈氏十分满意,她这边一切都是比着嫡女的仪制来的。 她拿出来的回礼更是令礼亲王妃心惊不已,比如第一盒的文房四宝样样都是精品,其中的笔洗、砚滴、镇纸等全都是前朝古董;第二盒是一整套的官窑青花瓷瓷器;第三盒是满满一匣子的云锦,要知道寸锦寸金,这云锦可是贡品,一般人那是求而不得…… 女方准备的每一盒回礼都是煞费心思,让礼亲王妃几乎要怀疑沈氏这是在为她的亲女准备婚事了。 一个时辰后,走完了小定礼的仪程后,礼亲王妃和柳侍郎就告辞了,沈氏与刘氏等几个弟妹亲自送他们离开。 正厅里,只剩下了上首的太夫人和下头的楚千尘。 礼亲王妃他们一走远,太夫人就变了脸色,原本嘴角的笑意刹那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围寂静无声。 那些下人们都感受到那种冷然的气氛,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 太夫人慢慢地饮了口茶,不冷不热地开口问道:“尘姐儿,你最近跟严嬷嬷学规矩学得怎么样?” “祖母,严嬷嬷教得好。”楚千尘乖乖巧巧地答道。 琥珀也低着头,心中暗道:是姑娘把严嬷嬷教得是挺好的! 前天,严嬷嬷还闹、还叫嚣呢,这两天,每天都在屋子里全然不敢闹了,安份极了,简直就哑巴了似的。 也就是每天婆子去送膳食的时候,严嬷嬷会客客气气地表示要见自家姑娘,琥珀也向楚千尘转达了,不过楚千尘说了:“先晾着她,自有她出场的时候。” 太夫人上下打量着楚千尘,她温顺柔和的神情与前几日在庄子里那嚣张飞扬的样子迥然不同。 太夫人只以为是严嬷嬷教训过了楚千尘,松了一口气,暗叹:这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调教起人来,果然是有一套!这才短短几天,效果就立竿见影。 太夫人又喝了口茶,义正言辞地训诫道:“尘姐儿,严嬷嬷是太后娘娘赐下的,你可要好好跟着严嬷嬷学规矩,听嬷嬷的话,莫要辜负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你马上就要出嫁了,一定得把规矩礼数都学好了,方能不堕楚家姑娘的名声!” 太夫人说得是冠冕堂皇,其实心里自有她的算盘。 万寿宴后,她跟着长子楚令霄反复商量了几次。 他们一致都认为皇帝恨不得宸王早点死那是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事,皇帝把楚千尘这么个身份低微的侯府庶女赐婚给宸王只是为了折辱他,所以,他们侯府是绝对不能违抗圣意,不能坏了皇帝的好事。 虽然把楚千尘嫁过去是会让侯府与宸王府成为姻亲,也难免会多一些不安定因素,甚至于,有朝一日也许会被皇帝迁怒、清算,但是,楚家并非那等无根基的寒门,楚家在宫里还有一个贵妃,还有二皇子呢! 相比之下,楚家与皇帝的关系显然更亲密,这就注定楚家永远都是坚定的保皇党。 如同长子说的那样,既然这道赐婚已经不可改变,那么,他们不妨往好的角度看。 比方说,他们只要把楚千尘给教乖了、教好了,以后,可以让楚千尘传递一些宸王府的消息出来,而楚家就可以拿去向皇帝敬忠。 想着,太夫人的嘴角翘了翘,随即又归回原位,依旧是雍容高贵而端庄。 楚千尘乖乖地点着头,默然不语。 太夫人后面说的那些话,她根本就没听进去,思绪早就飘到了别的事上,心想着:今天因为小定礼耽搁了一上午,回去她得加紧,大造丸已经到了最紧要的一步,她晚上再熬一下的话,明晚应该可以做好了! 太夫人觉得楚千尘明显比之前要规矩多了,心里还颇为满意,琢磨着严嬷嬷既然唱了黑脸,那么自家就应该唱白脸,软硬兼施,才能把楚千尘给彻底拿捏住了。 接下来,太夫人就又放软了声调,哄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尘姐儿,祖母都是为了你好,不会害你的。” “等你出嫁以后,自然会知道这闺中的日子是最好过的,也会了解我与你父亲的一片苦心。” “这出嫁女以后在婆家能不能过上好日子,终究还是要看娘家是否得力。” 太夫人费尽唇舌地说这番话,就是为了哄着楚千尘心向楚家。 为此,太夫人也只能彻底放弃自己那三万两白银,就当作用这笔钱来哄楚千尘。每每想起这笔银子,太夫人依旧心如刀割。 太夫人心不在焉地说了一通,无论她说什么,楚千尘都只是乖巧地点头。 渐渐地,太夫人也就词穷了,越说越觉得没趣。 楚千尘到底不是她疼爱的孙女,太夫人对着她也说不出太多体贴的话,而且…… 太夫人嫌弃地看了低眉顺眼的楚千尘一眼,心道:这丫头的性子委实不讨喜,就知道点头,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连句讨巧凑趣的话也不会说,与凰姐儿真是没得比! 一旁的琥珀却是心知肚明得很,自家姑娘的心恐怕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琥珀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了太夫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太夫人看着楚千尘就烦,正想打发了她,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疾步匆匆地往这里来了,禀道:“太夫人,内务府的丘嬷嬷来了……说是来给二姑娘量体制嫁衣的。” 太夫人有些意外,怔了怔。 今天只是小定礼,照例说,应该在男方正式下定送聘礼之后,内务府才来给新娘量身制嫁衣,可是婚期实在是太急,现在距离婚期也只有二十几天了,这嫁衣确实得早些赶制起来。 不一会儿,另一个丫鬟就把一个五十来岁、着酱紫色褙子的老嬷嬷与两个宫女引来了这边。 丘嬷嬷瞧着慈眉善目,圆圆的面庞上就算是不说话,也像是在笑,观之可亲。 她一进门,先给两人行了礼,然后道:“奴婢是奉命来给楚二姑娘量身的。” 太夫人就让丘嬷嬷带着楚千尘去琬琰院给她量身。 真正上手给楚千尘量身的是两个宫女,两人皆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说起话来恭恭敬敬:“楚二姑娘,奴婢给您量身,请姑娘先直立站好。” 两个宫女很快就给楚千尘量了身长与肩宽,并一一记下。 丘嬷嬷就在一边看着,身姿笔挺。 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视了周围一圈,漫不经心地问道:“咦?我听说太后娘娘派了严嬷嬷来侯府,怎么没瞧见她?” 她这句话问的对象是琥珀。 琥珀气定神闲地说道:“严嬷嬷正在忙。”她说得含糊其辞。 “太后娘娘命她来侯府‘伺候’楚二姑娘是抬举她,她怎得躲起懒来。”丘嬷嬷微微蹙眉,觉得严嬷嬷也太不像话了,就算是楚千尘好糊弄,她也不能这么松懈啊! 琥珀笑眯眯地说道:“丘嬷嬷说得是。”她随便招了个圆脸小丫鬟,吩咐道,“玛瑙,去把严嬷嬷叫来。“ 玛瑙脆生生地应了命,快步去了。 两个宫女还在继续给楚千尘量体: “请姑娘朝两边稍微抬起双臂,奴婢给姑娘量腰身和胯围。” “奴婢给姑娘量一下臂长。” “……” 大婚的嫁衣繁复,这次要量的尺寸不少,除了一件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裙以及红罗褙子外,还有配套的九翟冠、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佩等等配饰,一切都必须按照亲王妃的仪制来准备。 这是皇后特意交代了的,绝对不能委屈了宸王! 须臾,玛瑙就把严嬷嬷带了过来。 严嬷嬷一早就仔细梳洗过了,身上穿着簇新的宝蓝色暗纹褙子,通体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瞧着跟她平日里在宫里时也没什么两样。 丘嬷嬷上下打量着严嬷嬷,感觉对方似乎消瘦了一些,神情间有些憔悴。 “严嬷嬷,”丘嬷嬷关切地看着她,神情间很是亲热,“你瞧着有些憔悴,可是昨晚没睡好?” 严嬷嬷:“……” 严嬷嬷的眼神有些呆滞,下意识地朝楚千尘的方向望去。 楚千尘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由着宫女量她的头围,手里拿着一把绣着猫扑蝶的团扇,漫不经心地扇着。 扇面上的小黑猫也随着她的动作动了起来,似乎要从扇子里朝她扑来似的。 前日,楚千尘与她的对话在脑海中快速地闪现,严嬷嬷只觉得心口发紧,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不要再回去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了。 严嬷嬷毫不怀疑,只要她说错了一个字,以楚千尘的手段,让她晕过去或者“病”一场是轻而易举的事。 严嬷嬷挤出一个笑,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本就睡不好,而且还恋床,刚换了环境,这几天晚上都睡得不安生。” 丘嬷嬷也不是真心关心严嬷嬷,她也就是顺口一问罢了,没起疑。 紧接着,她就进入了正题,笑吟吟地又道:“我来侯府之前,去寿宁宫见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让你不用着急回宫,留在侯府好好‘伺候’楚二姑娘。” 丘嬷嬷嘴里说着太后,但实际上,无论是她,还是严嬷嬷,都心知肚明这话是皇后说的,她不过是借太后的名义罢了。 严嬷嬷一点都不敢玩花样,颔首道:“我明白了,一定不会辜负太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还劳烦丘嬷嬷回去给太后娘娘说,楚二姑娘聪慧勤奋,规矩学得很好。” “那就好。”丘嬷嬷放心了,笑容更深,“太后娘娘对楚二姑娘记挂得很,让你务必要尽心。”她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严嬷嬷又飞快地瞥了楚千尘一眼,楚千尘笑容清浅,看不出喜怒。 严嬷嬷干笑了两声,唯唯应诺,颈后的汗毛全都倒竖了起来,只求丘嬷嬷少说几句。 130盯上 这时,其中一个宫女蹲下身对楚千尘道:“楚二姑娘,接下来,奴婢给姑娘量足长,先给姑娘脱了鞋袜。” 两个宫女一个楚千尘脱鞋袜,一个在地上铺纸。 楚千尘坐在那里慢慢地扇着团扇,一个字也没说,由着宫女折腾。 这一幕落在丘嬷嬷的眼里,十分满意,心想:严嬷嬷把人调教得不错,瞧瞧,她们在这里说话,楚千尘那是连一个字也不敢插嘴。 严嬷嬷果然是个能耐的,听说,从前那些到她手里的宫女们个个都是听话极了。 这些年来,不少都是由严嬷嬷调教出来的的宫女被皇后不动声色地安插了到了其他嫔妃的宫里,这些暗桩有些不成器,也有一些人还混成了那些嫔妃的心腹,比如楚贵妃那里的大宫女夏莲,李淑妃那里的雁香,还有张惠嫔那边的乳娘方嬷嬷等等。 这些人全都十分忠诚、听话,暗地里一直给皇后递消息。 丘嬷嬷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她相信,以严嬷嬷的本事,像楚千尘这种庶女,让她乖乖听话,轻而易举,不在话下。 两个宫女动作娴熟地在白纸上做了好几个记号,给楚千尘量好了脚。 至此,所有的尺寸也都量好了。 两个宫女忙着收拾东西,检查刚记录好的那些数据,丘嬷嬷则走向了楚千尘,福了福,道:“楚二姑娘,等嫁衣的初样好了,奴婢就送来给您试穿。” 时间紧迫,这嫁衣最多只能改一次,所以必须更小心、更谨慎。 皇帝对这门亲事如此“重视”,在新娘子的凤冠霞帔上,绝对不能出一点差错,不能让人挑到一点不好。 楚千尘得体地应了一句“劳烦嬷嬷了”,琥珀蹲在地上给她重新穿上鞋袜。 丘嬷嬷有差事在身,急着回去赶工,也就不久留了,笑着道:“哪里哪里。这是奴婢的本分。” “楚二姑娘,奴婢方才去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记挂着您,让您明天过去寿宁宫请安。” 楚千尘笑着应下了。 之后,丘嬷嬷就告辞了,迫不急待地带着两个宫女离开了。 随着她们的远去,屋子里渐渐地静了下来。 坐在原处的楚千尘也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严嬷嬷,手里继续把玩着那把团扇。 看着那把在她指间灵活翻转的团扇,严嬷嬷的心一点点地往上提,那种被人掐住心脏的痛感又来了,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下了头,根本就不敢看楚千尘。 她的心跳控制不住地砰砰加快。 这两天,她几乎没怎么睡着过,依旧没人理她,直到今天一大早,琥珀才带着人来让她梳洗更衣,换下了她来到侯府后的这几天就没脱下过的衣物。 那些旧衣物上散发着一股好像腌咸菜似的异味。 自打几十年前进宫后,严嬷嬷还从不曾这样过,让她不禁想起了十岁以前活在泥潭里的生活。 严嬷嬷的眸光闪烁不定,连心跳也乱了套,如擂鼓般越来越激烈。 到现在,她才明白了。 原来如此。 楚二姑娘早就知道了今天会有这一出,知道会有人想见自己,所以提前就让人把自己仔细地收拾好了。 这位楚二姑娘的心计太深了,简直把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心思全都算计了出来。 自己根本就翻不出她的五指山…… 严嬷嬷越想越心凉。 这一瞬,她都后悔自己接了去寿宁宫的差事了,还不如一辈子都安安分分地待在掖庭里教养宫女,就算没有大富大贵,但好歹也可以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 而现在,她已经陷进了这个局里,还招了皇后娘娘让她给太后娘娘下药的秘密。 光是这个秘密,就足以让太后与皇后都要致她于死地。 她就像是深陷在一片阴冷黑暗的泥潭中。 她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现在,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只能追逐这黑暗中唯一的一缕光。 严嬷嬷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向了楚千尘,那双晦暗混乱的眼眸中隐约浮现一抹希望的火花。 如果是这位深不可测的楚二姑娘的话…… 楚千尘只笑不语,随意地把手里的团扇往旁边一放,她接过琥珀呈来的茶盅,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严嬷嬷心里更慌了,耳边又清晰地响起了前日楚千尘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惜,我不信你。” 这两天,她都在她该怎么才能让楚千尘信她,就在方才看到丘嬷嬷时,她隐约有了答案,忙道:“楚二姑娘,奴婢有事要禀!” 生怕自己又被带回那间漆黑的屋子里,严嬷嬷迫不及待地接着说道:“奴婢从前在掖庭时调……教养不少宫女,一部分宫女作为皇后娘娘的暗桩被送到了其他娘娘的宫院里。” “奴婢可以把这些人的名字都告诉姑娘!” 楚千尘使了个眼色,琥珀立刻就备好了笔墨,然后把一支狼毫笔递给了严嬷嬷。 严嬷嬷眼皮一颤,完全不敢犹豫,颤着手一鼓作气地把她知道的那些名字都写了下来,最后还自发地按上了拇指印,作为自己向楚千尘投诚的诚意。 严嬷嬷举着右手的三根手指,指天指地指心地发誓道:“楚二姑娘,奴婢所写绝无虚假,否则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严嬷嬷心道:她把楚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夏莲都指了出来,楚千尘完全可以凭此向楚贵妃讨个好,如此,她总该相信自己的诚意了吧。 琥珀把严嬷嬷写的那份绢纸收了起来,吹干墨迹,呈给楚千尘看了看。 楚千尘只扫了一眼,依旧云淡风轻的,道:“既然如此,严嬷嬷明日随我进宫吧。” 严嬷嬷微微睁大眼,难掩讶色。 楚千尘居然敢带她进宫,宫里可不是侯府,难道她就不怕自己会向皇后告状? 楚千尘微微笑着,自带着一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不迫。 严嬷嬷心里有答案了。 她不怕。 再看琥珀手里的那份绢纸,严嬷嬷只觉得无力且疲惫。 她已经交了这份投名状了,等于是把实打实的把柄交到了楚千尘手里,就算她去告状又能怎么样?! 楚千尘嫁入宸王府是皇帝的旨意,无论发生什么,这一点也无可改变,楚千尘必定会是未来的宸王妃。 她泄露了皇后这么大的秘密,宫里死一个奴才太正常不过了,她肯定是讨不了好! 严嬷嬷飞快地认清了现实,恭恭敬敬地对着楚千尘磕了一个头,老老实实地应道:“是,姑娘。” 她改了称呼,表明她真的是认楚千尘为主。 楚千尘随意地挥了挥手,“明天一早要进宫,你下去吧,好好休息。” 玛瑙就带着严嬷嬷下去休息了。 楚千尘先回了一趟内室,换下了这一身簇新的衣裳,穿上一袭简单的碧玉色罗衫,然后就去了小书房继续制她的大造丸。 想着明早要进宫,所以当晚,她难得没有熬夜,二更天的时候就歇下了,安神香袅袅地燃了半夜,她睡得极好,第二天一早睁眼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她带着琥珀和严嬷嬷一早就出门,坐着侯府的马车来到了宫门外。 她前两次进宫,程序都极为复杂,这一次,却简单多了。 凭借万寿宴时皇后娘娘给的那块令牌,她轻而易举就进了宫门,径直去往寿宁宫。严嬷嬷恭恭敬敬地落后了半步,给楚千尘引路。 殷太后见楚千尘来了,目露欢喜。 昨天下了小定了,这门婚事算是板上钉钉了,楚千尘等于已经是她的儿媳了。 不过瞧着严嬷嬷也在,殷太后还是做出一副矜持端庄的样子,形容间瞧着不冷不热的。 待楚千尘行了礼后,她就语声淡淡地让人给她赐了座。 一个青衣宫女给楚千尘上了茶,随即就听严嬷嬷平静地吩咐道:“都下去吧。” 那宫女愣了愣,看了严嬷嬷一眼,又看了何嬷嬷一眼,跟着就低眉顺眼地应了,与另外一个宫女一起退出了寝宫。 寝宫内,只剩下了殷太后、楚千尘、严嬷嬷以及太后的亲信何嬷嬷。 楚千尘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小瓷瓶,交给了何嬷嬷,道:“太后娘娘,这药丸您每日早晚各服一丸,过个四五日,应该就会见效。” 虽然药丸没有汤药起效这么快,但是寿宁宫里何止是一个“严嬷嬷”,恐怕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根本不可能熬药,才退而求其次。 殷太后看着楚千尘当着严嬷嬷的面,就毫不避讳地把药丸给了自己,登时就有些懵。 何嬷嬷更是惊得手一滑,手里的小瓷瓶差点没滑出手。 两人皆是目光复杂地看向了立在楚千尘身后的严嬷嬷,见她低眉顺目的样子,两人都霎时明白了。 算算日子,严嬷嬷跟着楚千尘去永定侯府,还不到六天而已,就这么短短的几天功夫,楚千尘居然把这严嬷嬷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想着,殷太后的神情有些复杂,与何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早就知道,严嬷嬷是皇帝派来寿宁宫盯着太后的。 问题在于,这偌大的皇宫是皇帝的,宫里上上下下全都是皇帝的人,就算太后今天赶走一个严嬷嬷,后面还会有更多的眼线前仆后继,届时鱼龙混杂,反而更不好判断。 还不如留着严嬷嬷,好歹她还在她们的视线内,也可以适度地通过她透些消息给皇帝。 殷太后当然也想过收服严嬷嬷,悄悄地让何嬷嬷去查过严嬷嬷身世、来历以及喜好等等,严嬷嬷进宫这么多年,自然也犯过事,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阴私,可是这些事还远不足以成为她拿捏严嬷嬷的把柄,因此殷太后也没有轻举妄动,生怕没把人制服,反而打草惊蛇。 而她这个儿媳轻轻松松居然就把严嬷嬷收服了。 殷太后心下又惊又喜,对楚千尘愈发刮目相看了。 楚千尘还在与何嬷嬷说着服药的注意事项:“只要把这药丸放在温水里化开,让太后娘娘服下就可以了。” “服药期间,不可饮酒,不可食用辛辣油腻的食物,不可食性寒的海鲜河鲜……也不可抽旱烟。” 何嬷嬷连连应诺,全都细细地记下了。 接着,楚千尘就看向了严嬷嬷,吩咐道:“你就留下吧,不用跟我回去了。” 严嬷嬷头大如斗,昨天丘嬷嬷还传皇后的口谕,让她在侯府多留几天,可是现在楚千尘发话了,她哪里敢说不,唯唯应下。 这一幕让殷太后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心中对这个未来儿媳也更喜欢了。 这丫头聪明、机敏、乖巧,行事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果敢,而且还生得这么漂亮,比她所知的任何名门贵女更适合她的儿子。 皇帝绝对不可能这么好心,给玦儿找一个这么好的媳妇,所以她之前猜得应该没错,这门亲事果然是玦儿自己使了计得来的。 联想此前楚千尘提到顾玦时的眉飞色舞,殷太后觉得,没准这两人早就情投意合了。 好,很好。 有楚千尘在,玦儿至少没有后顾之忧,不用怕后院失火。 只是想想,殷太后看着楚千尘的目光就变得更柔和、慈爱了,越想越满意。 这时,何嬷嬷端来了一盅茶水,亲自把药丸化开后,送到了殷太后手里。 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殷太后这些年常年喝药,对于药味十分熟悉了,正要一口闷下,喝了一口后,却是惊讶地扬了扬眉。 不太苦,还有那么股甘香味。 喝了药后,殷太后又以另一盅茶水漱了漱口,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后,她才再次看向楚千尘,眸中笑意盈盈。 这丫头还真是个有心人。 殷太后觉得心里妥帖得很,对着楚千尘招招手,想跟她说说体己话,就在这时,寝宫外,响起了一个宫女的禀报声: “皇后娘娘让单嬷嬷给太后娘娘送了甜瓜过来。” 楚千尘轻飘飘地丢了一个眼色过去,严嬷嬷就自然地出去迎了。 何嬷嬷观察了严嬷嬷好一会儿了,心里唏嘘:曾经严嬷嬷那就是个冷厉的精明人,在宫里这么多年,手下也沾染过人命,可是现在,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那“芯子”仿佛变了。 出了寝宫后,严嬷嬷简直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她觉得跟楚千尘待在一个屋里,简直就要命。 严嬷嬷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不少,若无其事地往殿外走去。 单嬷嬷与两个小内侍正在正殿外的檐下候着,含笑道:“严嬷嬷,几天不见,你瞧着气色不错。” 严嬷嬷心里只觉得讽刺,嘴上却是笑呵呵地应酬着“哪里哪里”,又赞单嬷嬷年轻了好几岁。 单嬷嬷做了个手势,又道:“这是刚进贡的甜瓜,香甜多汁,夏季食用,正好解暑生津。皇后娘娘特意让我给太后娘娘送了一箩过来。” 一个小内侍就把一箩筐香瓜给了严嬷嬷,还顺手给她的袖笼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严嬷嬷心脏猛地一跳,鼻端几乎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药味。 她知道这肯定是那种加在参茶里的药包。 想到自己最近又健忘又失眠又心悸的症状,严嬷嬷只觉得这袖笼里如同藏了一块巨石似的,沉得她整个人都要垮下去了。 她忍不住想:皇后娘娘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药就是闻着也会出事?! 答案显而易见。 皇后娘娘必然是知道的,在她们那些个贵人的眼中,自己这种奴婢的性命根本就微不足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就是皇后娘娘坦然直言了,自己就能拒绝吗?! 自己也只能受着,能不能活下来全看自己的命! 见严嬷嬷似是愣神,单嬷嬷唤了一声:“严嬷嬷?” 严嬷嬷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是皇后娘娘的一片小心,我待会儿就亲自去把这甜瓜切了,拿去给太后娘娘。” 说话间,严嬷嬷终于想明白了。 楚千尘方才让自己留在寿宁宫,就是为了参茶的事。 只要她在宫里,这参茶就日日是她熬的,由她经手,她可以下药,自然也可以不下药;而她不在宫里,皇后娘娘势必要另择人选,那么事情反而变得麻烦。 殷太后也可以倒了这参茶,问题是,唯有她“喝了”参茶,皇帝才能安心。 严嬷嬷觉得头疼欲裂,但面上还是笑吟吟的,继续道:“太后娘娘说我熬的参茶好,把我留下了,说要另外再派个教养嬷嬷给楚二姑娘。” “楚二姑娘性子温婉柔顺,想来与别的嬷嬷也处得好。” 听在单嬷嬷的耳朵里,所谓的“温婉柔顺”,那就是怯懦胆小,与昨天丘嬷嬷给楚千尘量身回来后说得一般无二。 单嬷嬷很满意,也觉得严嬷嬷还是回寿宁宫得好,她不在,皇后娘娘这两天还在琢磨着到底让谁熬参茶得好,这件差事太重要了,绝对不能随便交给普通人。 单嬷嬷想了想后,见周围没有外人,压低声音道:“你想办法把兰若派去侯府给楚二姑娘。” 严嬷嬷二话不说地应了,心里有些同情兰若:自己是从狼窝里出来了,接下来,就要由兰若来领略楚二姑娘的手段了! 单嬷嬷也怕自己和严嬷嬷说得多了,惹人疑窦,笑呵呵地又道:“我还要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就先告辞了。” 严嬷嬷福了福,让人帮她送单嬷嬷离开,自己则返回了寝宫。 寝宫里,气氛一片和乐。 楚千尘正在陪殷太后下五子棋,五子棋简单不费神,殷太后下得随意,一边下,一边目光就往楚千尘的身上瞟,笑容满面。 严嬷嬷心里觉得楚千尘就是个笑面狐狸,就是不看也能猜到这局棋到底是谁占上风。 “啪嗒。” 楚千尘落了一子后,目光淡淡地朝严嬷嬷看去。 严嬷嬷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楚千尘身边,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就一五一十地把她方才与单嬷嬷的对话以及皇后的意思一一说了。 殷太后:“……” 何嬷嬷:“……” 她们明明知道严嬷嬷被楚千尘收服了,但这一瞬,依旧有种古怪的违和感。 严嬷嬷说的兰若,殷太后自然也是知道的,是寿宁宫中统管洒扫、花木的老宫女,那些个小宫女都要尊她一声“姑姑”,平日里其实也没太多机会往殷太后的跟前凑。 这就代表着,兰若至少是个办事不出错的人。 殷太后心不在焉地落了一子,有些担心地看着楚千尘。 虽然她不知道楚千尘到底是怎么收服了严嬷嬷,但是至少应该也是拿捏了严嬷嬷的什么把柄与弱点,要是再换兰若…… 楚千尘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那就让她跟我回去吧……” 她瞧着半点也不担心,紧接着再落一枚白子。 严嬷嬷全然不意外,再次给兰若掬了把同情泪。 可是也仅止于如此了。 她是再不要去永定侯府,今晚她还想睡个安稳觉呢! 严嬷嬷还从不曾这般想念自己的床榻与被褥,也是第一次理解了一句俗语: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楚千尘没留太久,陪着殷太后下完了这局棋,没用午膳就告退了。 毕竟,现在整个后宫的人全都知道,殷太后很不满意楚千尘这个未来的儿媳,因为楚千尘身份太低,又才疏学浅,性子还沉闷怯懦,上不了台面等等。 在这种情况下,殷太后如果留楚千尘太久,只会惹人怀疑。 再者,谁都知道殷太后凤体欠佳,时常精神不济。 于是,在宫里那么双眼睛的关注中,楚千尘不到午时就从寿宁宫出来了。 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出去的时候还是三个人。 取代严嬷嬷的是一个三十来岁、身段削瘦的宫女,形容瞧着不苟言笑,连每一步都像是尺子量过似的,不多不少,不紧不慢。 琥珀一直在悄悄地打量着这位兰若姑姑,心里咋舌。 兰若也感受到了琥珀的目光,暗叹琥珀真是没规矩,又忍不住觉得严嬷嬷办事不利,把楚千尘调教好了,却没管教她身边的大丫鬟! 真真不像话! 等她下次回宫,定要设法告严嬷嬷一状。 她们一路沉默地返回了琬琰院,兰若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挑剔了一番,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打算时机到了就发作,务必第一时间就把楚二姑娘给镇服了,接过她院子的主控权。 “吱呀”一声,房门关闭。 兰若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屋子里只有楚千尘和琥珀两人。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把屋子里照得透亮,两个冰盆放在角落里,虽然是盛夏,可是屋里凉丝丝的,如初春般舒适。 琥珀把那柄绣着黑猫的团扇递到了楚千尘手里,不忘给了兰若一个同情的眼神。 兰若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呢? 对了,这个院子里里外外井然有序,方才她沿途来琬琰院的路上,也不乏侯府的丫鬟、婆子躲在角落里悄悄对着她指指点点,可是到了这个院子后,根本就没人多看她一眼。 就像此刻,她们三人在屋子里,屋外悄无声息,连一点丫鬟的细语声或者窸窣声都听不到。 屋里屋外静得可怕。 这里的下人们规矩森严,周围的一切让她几乎挑不出错处。 这个院子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似的,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的院落,也不像严嬷嬷在短短几天的调教中可以达成的效果。 “喵呜……”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若隐若现地传来了一阵猫叫声。 楚千尘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是月影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几分活泼。 自打月影的伤腿可以下地后,小家伙就变得更活泼好动了,成天缠着她想要玩。 她得早点把兰若给解决了,也好去陪月影玩。 想着,楚千尘的眸光就变得清冷锐利起来,通身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兰若心一沉,汗毛倒竖,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进了猫窟的老鼠似的。 而她已经被盯上了! 数百里之外的南阳,南阳王府的二公子此刻也像被一只猫盯着的老鼠似的,冷汗直冒,心脏狂跳,简直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偌大的营帐内,坐了七八人,气氛凝重沉闷,一触即发。 一袭月白直裰的青年坐于上首,相貌俊美,气质儒雅,清冷而骄矜,与那些五大三粗的老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青年只是这么悠然地坐在将军案后,一语不发,睥睨间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风姿。 ------题外话------ 昨天被一件事气到了,一直到过了0点才把稿子传上后台,然后,就设置了第二天的7点发文。完全忘了已经过了0点了,应该是当天7点发文。 真是蠢极了。 你们千呼万唤的王爷来了。 同样是两章没有分章。我想好了,要是你们说我更得少,我就分章!(傲娇脸~) 131认罪 刚刚迈入营帐的秦暄不由停下了脚步,几乎无法直视对方的的眼眸。 这人是谁?! 秦暄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这里可是南阳王的营帐,这个陌生人凭什么坐在上首?! 秦暄朝营帐中扫视了半圈,目光落在了旁边轮椅上的紫衣青年,瞳孔猛缩,脱口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说话间,秦暄再回想方才他进军营时,营中的气氛有些怪异,周围还多了不少面生的将士,心一沉。那种不详的预感更浓烈了,警铃大作。 轮椅上的秦曜目光幽深地注视着两三丈外的秦暄,与他相差不过三岁的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他的眼神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般。 他们也的确是陌生人。 他十一岁时,父王为他请封世子,为此,他去了一趟京城,那之后他就留在京城为质,至今已有足足七年了,所以他虽是南阳王世子,可在南阳既没有军心,也无民心。 与他的亲人也是渐行渐远。 这七年中,他从不曾见过这个弟弟,只在四月听闻父王病重的消息才第一次返回了南阳……彼时,他只是担忧父王的病情,又何曾想到会有后头的这些事! 秦曜眸光闪烁,心潮翻涌,可面上却十分平静,眉宇间露出几分似笑非笑。 “我,为什么不该在这里?”秦曜反问道。 他说得云淡风轻,这数月来的艰辛也唯有他与顾玦知道。 从顾玦把他救回京城,一直到他们背着皇帝暗中了离开京城。 顾玦带着他先去了一趟北地,从北地军中调了一支精锐的急行军,然后才快马加鞭地又赶来南阳,向南阳军营发起了突袭。 顾玦用兵一向雷厉风行,不过半天就以雷霆之势拿下了军营,并控制住了南阳军中主持军政的老将军穆凛。 穆凛是南阳王的亲信,也是南阳军的二把手。 南阳王死了,虽然南阳王妃上折为次子秦暄请封爵位,可是因为顾玦的干扰,新南阳王至今未立,因此军中的军务暂时由穆凛来主持。 穆凛此刻就坐在左侧下首,神色复杂地来回看着顾玦、秦曜与秦暄三人。 一个时辰前,大营被一支骑兵包围,无数连弩对准了营中将士。 穆凛本想与对方殊死一战,却发现敌方中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弑父潜逃的南阳王世子秦曜。 穆凛惊诧之余,怒斥秦曜泯灭人性,不孝弑父。可是,宸王顾玦与秦曜一起出现了,他亲口为秦曜担保,说相信他没有弑父,还提出把二公子秦暄叫来问话。 穆凛斟酌再三,只能同意了。 一来,是形势比人强。 宸王理应在京城的,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发兵突袭南阳军营,现在南阳王身死,正是军心动荡的时候,现在的南阳军如同一头病虎,不堪一击。 宸王的刀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若是自己不应,等于是扫了宸王的颜面,恐怕会引来一场腥风血雨,南阳军势必死伤无数。 二来,顾玦让他传唤二公子秦暄,其实不过是客气,就是自己不应,秦曜同样可以去找秦暄,届时,秦暄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宸王顾玦的威名在军中自是有其分量的,宸王一向治军严谨,赏罚分明,以身作则,无论是在大齐军中,还是百姓中,都是人人称颂。 大齐的历史上,也只有这么一个顾玦而已。 顾玦能够名震天下,威慑南昊,凭借的当然不仅仅是他的姓氏以及先帝对他的厚爱,而是他这个人。 他一言九鼎,他也说一不二。 这件事事关重大,因此穆凛还叫来了另外三名老将作为人证。 过世的南阳王对他恩重如山,他同样不希望王爷死得不明不白,也想看看王爷的死是否真的如宸王所言别有隐情。 “二公子,”穆凛对着秦暄拱了拱手,客气不失恭敬地说道,“世子爷说想见你,所以末将才特意请二公子过来一叙。” “……”秦暄刚看到秦曜的时候有些慌,现在瞧见包括穆凛在内的军中几个老将都在,心定了不少,眼神也沉淀了下来。 他抬手指向了轮椅上的秦曜,愤怒地拔高音量,质问道:“大哥,你杀了父王,居然还有脸回来?!” 他思绪飞转,想着眼前坐在将军案后的这个陌生人既然能理所当然地坐在上首,那肯定不是普通人。 他脸上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现在父王尸骨未寒,你不知悔改,还纠结外人意图谋反,置南阳军民的生死于不顾。” “大哥,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他的意思是,秦曜勾结外人谋反,一旦让皇帝认为南阳王府以及南阳军谋反,那么南阳的士兵、官员以及将士都会被连累,乃是死罪,轻则抄家,重则连累九族。 秦暄这么一说,众将皆是若有所思地纷纷点头,神情凝重。 除了穆凛外,另外还有一个三角眼的老将也是知道顾玦身份的,觉得秦曜不仅是不孝弑父,而且还野心勃勃,行事太没分寸了。 就算是秦曜说自己有冤,难道不该站出来,让皇帝、让大理寺来审理此案吗?! 他现在直接以宸王以及北地军来压他们,走的就是歪门邪道! 秦曜抚了抚袖子,嘴角一勾,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意味深长地反问秦暄道:“我还以为南阳已经在‘谋反’了呢?” “……”秦暄瞳孔微缩,面色白了三分。 他完全没想到秦曜会这么说,不由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神色间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就又平静了下来。 “大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秦暄昂着下巴粗声道,“你这是要倒打一耙吗?” 穆凛等老将皆是一头雾水,来回看着这对兄弟。 顾玦和秦曜都看到了秦暄那细微的脸色变化,彼此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但凡是人,在耳闻一些切身相关的消息时,难免会有一些反应,这反应可以表现在面孔上,比如皱眉、嗤笑、勾唇、撇嘴等等,也可以表现在他们的肢体动作上,颤抖,握拳,脚软,出汗等等。 哪怕这些变化极其细微,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也有迹可循。 秦暄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是,他那一瞬压抑不住的惊骇、慌乱已经说明了一切。 秦暄果然是有意通敌! 顾玦眸光一闪,想着秦曜跟他说的一些细节,左手的指节在将军案上轻轻叩动了两下。 看来一切十有八九就如他预料得那样。 顾玦的唇角微微地勾了勾,开口提议道:“南阳王之死别有隐情,不如开棺验尸,一探真相!” 什么?!秦暄又是双目一瞠,激动脱口道:“不行!父王冤死,已经是死不瞑目,现在人已下葬,入土为安,再把父王的尸体挖出来,连全尸也不给他留,实在是荒唐!” 穆凛等老将面面相看,也觉得不妥。 自古以来,汉人都讲究入土为安,死留全尸。 王爷一辈子为国为民尽心尽力,这死后还要不得安宁,也让他们这些跟随了他多年的老人觉得不忍。 他语气淡淡地又道:“秦二公子此言差矣,我说要开棺验尸,可没说会让令尊死无全尸,二公子莫非是心中有鬼?” 秦暄:“……” 秦暄双拳一握,面色又是一僵。诚如对方所言,开棺也可以只验尸体的表面,不一定会破坏尸体。 他想解释自己说的话只是人之常情,然而,已经达到了目的的顾玦根本就不想听他巧言狡辩,又抛出了下一句话:“你之所以不同意开棺验尸,是因为不想旁人发现令尊真正的死因……” 穆凛等人的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南阳王死的那天,他们不在场。 但是当日恰好有几个将军府的女眷在,当她们与王妃一起闻声来到外书房门口时,就看到南阳王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躺在地上,世子秦曜就站在尸体旁边。二公子也只比王妃她们早到了一步,率先开口痛斥世子心狠手辣,不孝弑父,又令人下手拿下世子。 当时,那么多人亲眼目睹,加上秦曜“畏罪潜逃”,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这其中有蹊跷。 事后,穆凛等人也都检查过南阳王的尸体,那把匕首是一刀毙命,毋庸置疑。 可是现在顾玦却说,南阳王的死因并非是因为这个,这让穆凛也觉得难以置信。 秦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愤怒地上前了一步,却又同时避开了顾玦的目光,那犀利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 他转头看向了穆凛等人,怒道:“穆老将军,你们就由着他在这里胡说八道吗?” “父王的死因毋庸置疑,是被人一把匕首插入胸口致死!” “我有让你说话吗?”顾玦眼尾微挑。 那狭长的眸子眼角微微向上倾斜,瞳孔清冷而睿智,犹如那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水面上,泛起丝丝的银光。 “啪!” 下一瞬,一记清晰的掌掴声响彻营帐,那么响亮,那么清脆。 秦暄的身前多了一道灰色的影子,他的脸被人打得歪到了一边,左脸颊上浮现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他的脸颊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狼狈不已。 莫沉冷冷地斜了秦暄一眼,目光冰冷如刀子般射了过去。 王爷说话,这里可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你敢打我!!”秦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俊逸的五官狼狈而狰狞,声音都微微破了音。 他竟然敢打自己,他长这么大,除了父王外,还从来不曾有人打过自己的脸! 穆凛等人微微蹙眉,皆是默然。 秦暄还没继承南阳王爵位,也不是世子,他只是王府二公子,以宸王的身份,想要教训一下一个出言不逊的晚辈,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秦暄见穆凛等人全都视而不见,眸子里似是要喷出火来,闪现一抹愤懑与怨毒。 顾玦自然也看出来,满不在乎地扯了下嘴角。 他右手一转,指间就像是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把匕首,然后慢悠悠地将匕首自鞘中拔出,银色的刀刃寒光闪闪。 他随意地把玩着匕首。 在场众人都是行家,一看到就知道,这把匕首乃百炼钢锻造,极其锋利,吹毛断发。 秦暄还想说什么,可是嘴巴一动,就感觉左脸颊疼得厉害。 他看着顾玦手中那把灵活翻转的匕首,视线凝固在刀刃上,心中有些忐忑,生怕下一刻这把匕首就会朝他投掷过来似的。 他心里有种野性的直觉:眼前这个男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顾玦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下说:“令尊真正的死因是因为中了一种毒,一种名为兰泽草的毒。” “这种兰泽草极为罕见,它本无色无味,所以你将其下在令尊的膳食或茶水中,他都没有发觉。” “兰泽草是一种慢性毒,它会一点点地侵蚀人的五脏六腑,普通的大夫只会以为令尊是久染风寒不愈。” 如果是楚千尘这样的大夫,也许能发现蹊跷,也许还能救南阳王一命,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人死不能复生。 他们能做的也唯有替死者讨回公道,替生者洗清冤屈。 顾玦又转了一下匕首,指尖摩挲着刀刃。 将军案上点着一盏油灯,灯火洒在刀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恰好映进了秦暄的眼眸中,刺得他垂下了眸子,目光游移不定。 顾玦接着道:“令尊病重,你就以此为名把秦曜哄回了南阳,然后弑父嫁祸给秦曜。” “你用匕首杀了令尊,不是冲动,而是蓄谋已久,以此来掩盖令尊真正的死因。” 随着顾玦的一句句,秦暄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煞白,额头和背后的冷汗更多了,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衣袍几乎被汗水浸湿。 穆凛等人全都听得目瞪口呆。 就是他们也都看出来了,秦暄的反应不对劲,难道说…… 秦暄忍着面颊的剧痛,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反驳道:“胡说八道!” “你分明是在偏帮我大哥,为了替他撇清关系,就胡说八道,想把弑父的罪名推到我身上!” “证据呢?你有什么证据?!” 没错,对方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猜测,他根本就毫无证据! 穆凛等人闻言,神情各异,有的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惊疑不定,有的若有所思。 他们也意识到了,南阳王的死也许真的如宸王所说,有隐情,可是秦暄说得也没错,宸王根本就没证据,他说的这些只是猜测罢了。 顾玦微微一笑,与旁边的秦曜再次对视了一眼,他们就等着秦暄这一句呢! 秦曜握紧了右拳,眸光幽深。 顾玦定定地望着神情阴鸷的秦暄,又道:“所以,开棺吧。” 话题又转回到了最初。 秦暄似乎想到了什么,仿佛被人掐住了要害似的,又似乎一条被巨浪抛上岸的鱼,苟延残喘着。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上,凡走过的路、沾染过的事物,必然会留下痕迹,人如此,物亦是如此,兰泽草的毒在人生前查不出任何痕迹,只能在人的口鼻闻到些许兰香,但是死后,却会在尸体上留下毫无掩饰的证据。” “令尊的尸体不会腐朽,他会维持在死亡的那一瞬,完好无损。” “只需要开棺验尸,就能验证这一点。” 秦暄浑身都颤抖了起来,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似的。 顾玦的声音落下后,满堂寂然。 穆凛等人已经傻眼了。 秦暄是在南阳长大的,自小就有贤名,聪慧好学,性情温和,礼贤下士,这些年来,南阳王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嫡次子,秦暄也不负南阳王的期待,立下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军功,他们这些老人也都是看着秦暄长大的,本能地对他有天然的好感,觉得他肯定是个好孩子; 而秦曜已经七年多没有回过南阳了,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在后来在京城都有纨绔的名声。 说句心里话,曾经,他们也想过跟南阳王提议改立秦暄为世子。 此刻听闻真相,穆凛等人都反应不过来,仿佛从不曾认识过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 再回想南阳王过世后发生的事,他们意识到,一切并非是毫无征兆。 南阳王过世后,本来他们这些老将都是提议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可是秦暄却急着将尸体下葬,说什么天气渐热,生怕尸身腐败发臭…… 这时,秦曜突然动了,把右手握的东西朝秦暄丢了过去,快如闪电…… 秦暄下意识地要躲,被脚下的地毯绊了一下,步履踉跄。 而那样东西落在了他的短靴前,那是一块刻着麒麟的翡翠玉佩,玉佩上的麒麟瞪着如铜铃般的眼睛,凶相毕露。 这双眼睛与他记忆中另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穆凛等人都认识这块翡翠玉佩,这块玉佩平日里秦暄经常佩戴在身上,他有一块,秦曜也有一块,兄弟俩一人一块。 此刻,秦曜的那一块麒麟玉佩还佩戴在他身上,那么显而易见,这一块是属于秦暄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秦曜再次开口道:“秦暄,你可知道兰泽草是蔺国王室的一种秘宝,用以保存王族中人的尸身,蔺国王族在性命垂危之时,就会开始服用兰泽草,为的是死后让尸身不腐。” “你为了得到南阳王的爵位,不惜与蔺国勾结,结果被父王发现了。父王虽然疼爱你,却也是心怀大义,知大是大非,将你软禁。” “从那一刻起,你就对父王动了杀心……” 四月下旬,他听闻了父王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回了南阳,他对自己的亲人毫无提防,一切又发生得太快,他只来得及从父王的手里取下了这块属于秦暄的玉佩,其它的都来不及做,就被秦暄的人追杀。双拳难敌四手,他双腿重伤,还是他的小厮拼死将他救出,再后来,顾玦找到了他…… 这次,他与顾玦启程来南阳前,两人细细地把事情推敲了一番。 顾玦让他反复回忆了在南阳时的一些细节,他回想起从他父王的口鼻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兰草味,彼时,他只以为那是熏香味,根本就没多想。 当时,顾玦就怀疑是秦暄给南阳王下了毒,所以正值壮年的南阳王才会骤然病重。为此,顾玦曾私下问过楚千尘,什么样的草药可以造成南阳王身上的这种反应。 楚千尘告诉他,蔺国有种名叫兰泽草的草药,唯有蔺国王室才有,也是他们的秘宝,蔺国的平民以及外族人很难得到兰泽草。 从那个时候,顾玦和秦曜就怀疑秦暄勾结了蔺国。 果然如此。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秦曜竟然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就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注视中,就仿佛他能看透自己的心一样。 他明明做得天衣无缝,明明证据确凿,秦曜不可能有翻身的余地,怎么会被秦曜查出了真相! 明明南阳王的爵位已经距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唾手可得,事情怎么就会发展到了这一步呢! 秦曜继续道:“你的书房里肯定还收藏着你勾结蔺国的证据,只需要派人去搜,这就是铁证!” 秦暄的心沉得更低了,感觉自己深陷在一片阴冷的沼泽中,沼泽那腥臭的泥水已经淹到了他唇边。 完了,全完了! 他心凉无比,冷汗直冒,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秦暄这副样子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在心虚,更何况在场的几个老将待在军中几十年,见过的人不知凡几,都是火眼金睛。 穆凛哪里还不明白,秦暄真的有问题! 穆凛忍不住说道:“二公子,你……你怎么这么犯傻呢!” 他这句话带着些许作为长辈的不忍。 其他三名老将也是神色复杂,一方面觉得有些愧对秦曜,另一方面他们是真没想到从小看到大的秦暄竟然会心狠到弑父叛国。 这一步,他是彻底走错了,而且是错得无法回头,无法弥补。 眼看着自己成了众矢之的,秦暄怕了。 他耳边又想起了父王发现他勾结蔺国时那失望的表情,当时父王也说了一句类似的话:“暄哥儿,你怎么这么犯傻呢!” 彼时,父王狠狠地杖责了他,还把他关了起来,对外只说,他生了病。 父王把他通敌的事瞒下了,毕竟这件事关乎整个南阳王府的安危。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成为世子了,即便他比秦曜更出色,即便他才是自小陪在父王身边的那一个…… 这一切都是父王逼他的。 只怪他办事还不够小心,当时他就不该多此一举地安排人来见证“秦曜弑父”,他就该在杀了秦曜后,再宣布“秦曜弑父”,届时两具尸体,死无对证,什么还不是他说了算。 偏偏他让秦曜给跑了,偏偏秦曜被人救了,还再次回了南阳…… 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但面上当然不能认。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穆老将军,程老将军,我没有通敌,是蔺国人胁迫了我。” 他声泪俱下地说了起来,说他去年领兵巡防时,被蔺国人所擒,蔺国人从他身上问出了军机,还让他亲笔写下投名状并按了手印。 他神色哀泣地诉说着不得已,说给南阳王下药的是蔺国人,杀了南阳王的也是蔺国人。 总之,他也是不得已的。 穆凛等四个老将神情各异,有人神色冷然,有人将信将疑,也有人有点动容,比如程老将军。 程老将军迟疑地握了握椅子的扶手。 世子秦曜长年在京中为质,与南阳的这些将领也生疏。 他本来觉得二公子秦暄得用,有心扶持他为新的世子,也为此付出了不少,还让孙子与秦暄未来的岳家联姻…… 南阳的不少人早就把他视为二公子的心腹。 要是秦暄通敌的罪名定下,那么别人恐怕也会怀疑他是否也随秦暄通敌,怀疑南阳王之死也有他的手笔。 只是想想,程老将军就觉得头皮发麻。 132当斩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为秦暄美言几句,当作秦暄是被蔺国胁迫。 顾玦目光淡淡地扫视了周围半圈,把众人的心思全都收入眼内,不给程老将军说话的机会,只问道:“通敌该当何罪,弑父又该当何罪?” 这两条罪名,每一条都是死罪。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是如一下下重锤般敲击在穆凛、程老将军等人的心口。 他们的心全都急坠直下,落向了无底深渊。 且不说弑父罪,仅仅是通敌罪落实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 等折子传到皇帝手里,南阳上下的官员、将领恐怕都会被洗一遍了,在场的人都是南阳王的亲信,在皇帝眼里等于是同罪,就算不杀头,皇帝十有八九也会撸了他们的职位,贬他们的官衔,亦或者把他们流放到穷山僻壤的地方…… 他们的仕途、他们的家族可都全毁了! 穆凛、程老将军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南阳军的将领,可以说是一条船上的人,本来这件事是南阳的家务事,说不定可以瞒下来,但是偏偏宸王顾玦在这里。 这可是一尊连皇帝都要忌惮的大佛啊! 穆凛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向秦曜,秦曜既然能请动宸王出面,想来他们有私交。 秦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侧那块麒麟玉佩上的纹路,沉吟了片刻后,才对顾玦道:“九哥,这是南阳的家务事,就交给我处置吧。” 见秦曜与顾玦说起话来随意得很,穆凛等人忍不住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的目光都顺着秦曜的视线看向了顾玦,也包括秦暄。 秦暄失魂落魄地凝视着这个与秦曜并肩而坐的青年。 他看着最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不似书生,也不似将士,浑身上下有种魏晋名士的风骨,既儒雅,而又轻狂、不羁、恣意,这种矛盾的气质毫无违和感地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仿佛世间俗物都不能落入他眼中。 他与秦曜坐在一起,双方的气质迥然不同,却又那么融洽,如同日月交辉,散发着不分轩轾的光芒。 穆凛忙道:“如此好!如此好!”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瞧着万众一心。 唯有秦暄觉得浑身发寒,恍然间,那沼泽冰冷的泥水似乎蔓延到了鼻下,令他无法呼吸。 顾玦随意地将手中的匕首收入鞘中,眸光一闪,颔首道:“好,那就由你自己处理吧。” 两人言笑晏晏地说着话,彼此之间流露出一股无需言语的默契。 要是从一开始,顾玦就说把秦暄交给秦曜处置,这些人中肯定会有些人因为自己的私心叽叽歪歪。 但是,现在,他们先把秦暄通敌的事摆在明面上,让穆凛他们意识到通敌罪会导致的结果,再由秦曜提出由他处置,所有人都会二话不说地同意。 穆凛等人闻言皆是松了一口气,一方面感激顾玦的宽宏大量,另一方面也庆幸秦曜与顾玦交好。 秦暄霍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着顾玦与秦曜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睛中爬满了血丝。 这两人竟然在三言两语间就决定了他的命运。 秦暄指着顾玦与秦曜的鼻子道:“你……你们没有资格决定我的生死!你们没有资格审判我!” 他形容癫狂,又对着穆凛等人道:“穆老将军,你们还没看出来吗?我是被冤枉的,我刚才认罪也是被逼的,其实这一切都是我大哥与这个人的阴谋!” “你们都被他们给糊弄了,通敌叛国的人是他们,是他们!” 秦暄越来越激动,整个人近乎癫狂了,脑子里更是混乱得失去了理智。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认罪,他不能落入秦曜手里,秦曜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周围一片寂静。 穆凛等人都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秦暄,仿佛是在说,你疯了吗?!他居然说宸王叛国! 秦暄也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他不明白明明秦曜他们根本还没拿出什么实质的证据,他怎么就要被定下通敌弑父罪了。 顾玦笑了。 他的笑声低不可闻,却又矛盾得那么清晰,令得在场众人的心都一颤。 顾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低语道:“你说本王叛国?!” 本王?!秦暄的心也颤了颤。 对方自称本王,那就是说他有王爵。 他们大齐有这么年轻的王爷吗? 皇帝的几个皇子都还没封王呢,不,应该说,二皇子也才十五岁而已,绝对不是眼前这个青年,那么,他难道是皇帝的兄弟…… 等等,九哥?! “九……”秦暄不自觉地念了一声,感觉有一道惊雷划过心头,忽然间就心头雪亮。 宸王顾玦就是排行第九。 也唯有宸王可以轻而易举地把穆凛他们给拿捏住了,方才自己进营时看到的那些陌生的将士也是宸王麾下。 也唯有宸王可以在没有明确证据的前提下,就定了自己的罪。 “你是宸王……”秦暄软软地跪坐了下去,仿佛精气神被人抽走似的,感觉眼前一片灰暗。 所以,也是宸王救走了秦曜,所以秦曜才能在他的追杀中逃脱。 秦暄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握得骨节咯咯作响,关节发白。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顾玦,到现在还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嘴里喃喃道:“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的……” 宸王不该救了秦曜,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宸王不是应该困在京城的吗?! 秦曜看着面目狰狞的秦暄,整个人出奇得冷静。 在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当他发现谋杀父王的凶手是他的亲弟弟时,他也曾迷茫过,曾一次次地问自己,秦暄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他在京城养伤的那段日子,看着顾玦的步步为营,就想明白了,这人生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有的人生来就不配为人。 秦曜又在腰侧的那块麒麟玉佩上摩挲了两下。 七年前,他离开南阳前,父王给了他们一人一块玉佩,一块是麒,一块是麟。 麒麟者,仁兽也。 父王希望他们能像麒麟一样,成为才能杰出、德才兼备的人。 那个时候,还不满八岁的秦暄天真地问:“父王,大哥是世子,那我就给大哥做副手,您封我一个大将军当当好不好?” 现在的秦暄恐怕早就不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了。 秦曜放开了那块刻着麒的翡翠玉佩,道:“通敌叛国者死。” 穆凛等人先是一惊,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彼此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样是最好的。 无论如何,秦暄身为王府二公子通敌,总是一个把柄,就算现在瞒下了,可万一日后还是爆出来了呢? 现在南阳自己先处置了秦暄,死无对证,就是皇帝知道了,也无人可以审,更没法深究,也只能不了了之。 程老将军在心里纠结了一阵子,觉得这正是自己与秦暄撇清关系的大好时机。 他率先出声道:“世子爷所言极是,通敌叛国者死。” 跟着,另外两个老将也纷纷应声。 跪坐在地的秦暄看着这一幕,面容狰狞扭曲,心想:秦曜果然是要他的命!还有,这些人也全都巴不得他死。 在一片附和声中,秦曜平静地又宣布道:“那本世子就判秦暄斩立决,即刻在营前处决。” “那就以弑父的名义吧。”顾玦语气淡淡地接口道,“其它的……本王和在坐的各位知道就行了。” 众将闻言全都感激涕零,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对顾玦的感激,赞他深明大义,夸他明察秋毫等等。 秦暄的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心彻底凉了。 今天以前,他以为他的人生快到达了巅峰,他距离南阳王的爵位不过一步之遥。 然而,不过短短一炷香功夫,他就从巅峰跌落到谷底。 现在明明是六月盛夏,可是秦暄却觉得周围仿佛失去了温度,恍如瑟瑟寒冬。 空气似乎冻结了一般。 秦暄这下是真怕了。 他激动地高喊了起来:“不!” “我是南阳王府的二公子,我不是你们可以私下处置的。” “我要面圣,我是冤枉的!” 秦暄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尖锐,就像从野兽的嗓子里吼出来似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穆凛本来还犹豫的,现在那一丝丝犹豫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这通敌的事岂能捅到皇帝面前!! 好不容易,宸王跟秦曜交好,愿意将这件事私了,秦暄太不知轻重了。 也是,他都能做出通敌弑父这等天地不容的事,又能知什么轻重! 他活着只会连累他们,而且,也不知道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秦暄是不能留了。 穆凛咬了咬牙,对自己说,南阳军必须断尾求生,挖掉脓血,才能获得新生。 他也点头道:“世子爷,你说的是!这件事必须当机立断才行。” 说话的同时,他站起身来,对着秦曜躬身抱拳,表示恭敬臣服。 程老将军以及其他两名老将也都站了起来,全都做出躬身抱拳的姿态。 “我要见皇上!我要进京!”秦暄歇斯底里地叫着,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整个人神情癫狂,仿若疯子一样。 秦曜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秦暄,对他来说,秦暄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重重地击掌两下,下一刻,立刻就有两个高大威武、身形精干的将士进了营帐。 两人一左一右地将疯狂的秦暄钳制住了,粗鲁而强势地把人往外拖。 秦暄还在反复地嘶吼着,挣扎着,让他们放开他,可是,他的那点力道在这两个五大三粗的将士的挟持下,是那么荏弱。 没一会儿,秦暄就被他们押送到了中央大帐前的广场上,上方,那面代表南阳军的军旗在半空中随风飞舞着,猎猎作响。 其中一个将士重重地在秦暄的小腿上踢了一脚。 秦暄闷哼一声,踉跄地跪在了地上,面向着那面南阳军的军旗。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大营中的其他人。 营中的其他将士们也都闻声而来,如海浪朝这边涌了过来。 见秦暄被人押着跪在地上,这些将士全都一头雾水,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穆凛等人簇拥着秦曜走了出来,一下子吸引了众将士的目光。 他们也都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秦曜,霎时间,人群中一片哗然,比之前更热闹了。 有的人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有的人对着秦曜和秦暄指指点点;有的人忍不住朝穆凛的方向走了过来。 “穆老将军,”一个身形威武的中年将士朝穆凛、秦曜等人走了过去,抱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道:“我稍候解释。” 在众将士的目光中,穆凛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南阳军的军旗下方,朗声宣布道:“各位南阳郡的将士们,请听我一言。” “今天我们已经查明了王爷之死的真相,杀死王爷的真凶并不是世子爷,而是二公子秦暄。” “秦暄不孝弑父,证据确凿,罪无可恕,依律判斩立决!” 穆凛的声音高亢响亮,慷慨激昂,传遍了这片广场的每个角落,也清晰地传入在场将士们的耳中。 这些将士们全都是目瞪口呆,广场上静了一静。 紧接着,广场上的将士们再次沸腾了起来,如同沸水似的。 穆凛在南阳几十年,在军中很有威信,谁人都知道他对南阳王忠心耿耿,曾经跟着南阳王出生入死,他这么一说,这些将士们自然也都信了。 三四个不到二十的年轻小将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神色复杂,其中一个细眼睛的小将忍不住对着穆凛确认道:“穆老将军,您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这几个小将都是小时候与秦曜一起玩着长大的,直到秦曜十一岁去了京城做质子。 当他们听说秦曜弑父时,也觉得不可置信。 他们所知道的秦曜不是这样一个人! 穆凛还没回答,另一个方脸小将就兴奋地说道:“我就说嘛,肯定不是世子爷,世子爷怎么可能会杀王爷!” “就是就是!” “世子爷一向光明磊落!” 另外两个小将也是连声附和,神采飞扬。 “世子爷,您的腿没事吧?” “二公子竟然栽赃嫁祸到世子爷身上,真正可恨!” 这几个小将全都围着秦曜转,有的人询问秦曜的伤腿,有的人问秦曜是怎么脱险的,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后方其他将士们的声音压了过去。 周围的那些将士再看向跪地的秦暄时,一个个都是神情激动,群情激愤。 曾经,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认为秦暄有王爷年轻时的风采,觉得他比世子秦曜更出色,也觉得他更适合当世子,可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们一巴掌。 一部分将士再回想他们此前对秦曜的指责,难免有些羞愧,不敢直视秦曜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们再看秦暄时,更是感觉这位二公子面目可憎。 很快,一个手持长刀的刽子手来了,身材高大,面目森冷,浑身透着一股血淋淋的杀气。 秦暄看着刽子手渐行渐近,四肢发寒,微微麻木。 那长刀上森冷的寒光映在他瞳孔里。 秦暄更慌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叫嚣道:“不是我!不是我杀了父王!” “是秦曜勾结宸王要害我!” “……” 在场的将士们听得是一头雾水。 世子爷勾结了宸王?! 其他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秦暄在说什么。 “暄哥儿!暄哥儿!” 就在这时,营帐的入口方向传来一个尖锐焦急的女音,声音朝这边越来越近。 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将士们自动分开了一条道,就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着绛紫色褙子的美貌妇人小跑着朝这边走来。 妇人的额头上满头大汗,形色匆匆,花容失色。 “王妃!” “王妃来了!” 其他将士们再次骚动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喊着,叫喊声此起彼伏。 南阳王妃快步走到了跪在地上的秦暄身前,见儿子安然无事,稍稍松了口气。 秦暄一看到南阳王妃,仿佛看了救星似的,高喊道:“母妃,您快救救我!他们要杀我!” “暄哥儿,你别怕,”南阳王妃心疼地看着次子,柔声安慰道,“有母妃在,谁也别想对你下手。” 她飞快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目光如箭般射向了秦曜,昂着头怒斥道:“秦曜,你要干什么,杀了你父王还不够,还要杀你弟弟吗?” “你简直没有人性,没心没肝!暄哥儿可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你要是敢杀你弟弟,就连我这个做母妃的也一起杀了好了。” 南阳王妃狠狠地瞪着两三丈外的秦曜,眼神幽深如墨。 他这个长子与她就是不亲,小时候在南阳时,他是由他祖父养大的;再后来他祖父过世后,他又去了京城,这么多年就没回来过,与自己总是隔了一层似的。 南阳王妃护卫性地把秦暄护在了身后,好像一头护崽子的母兽似的。 秦暄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嘴里喃喃道:“母妃,救救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父王。” 秦暄的眼睛闪烁不定,将半边面庞藏在南阳王妃的身后,死死地望着轮椅上的秦曜,心潮翻涌。 秦曜深深地凝望着前方这对母子,他们母子情深,就仿佛他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母妃,是秦暄杀了父王。”秦曜神情平静地说道。 母妃从小就偏爱二弟,对此,秦曜早就习惯了。 人与人都有亲疏之分,母子亦是如此。 穆凛也上前了两步,接口道:“王妃,确实是二公子杀了王爷。” 程老将军等人也是连声附和。 南阳王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形容激动。 她根本就不信,歇斯底里地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暄哥儿怎么可能会杀他父王!” “是你,是你故意把罪名嫁祸给你二弟。” 南阳王妃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昂,觉得穆凛这些人全都被秦曜收服了,所以才会颠倒是非黑白。 说话间,她又上了一步,就像是一道坚实的盾牌似的护住了她身后的秦暄。 王爷已经死了,她不能再失去暄儿了。 秦暄闻言心下一松:有母妃在,秦曜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的!母妃一定会护住他的。 “母妃,你真的确信秦暄无辜吗?”秦曜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他那双锐利的眼眸似乎能看透她心底所有的秘密。 秦暄从小养在母妃的膝下,知子莫若母,就算之前母妃没有怀疑是秦暄杀了父王,可是事情都发展到这一步,难道说,母妃真的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秦暄的不对劲之处吗?! 她不过是不愿意去直视而已。 秦曜的目光无异于火上浇油,南阳王妃的心口猛然蹿起一股灼灼的烈火,烧得她失去了理智。 “你弟弟当然是无辜的!” “你杀了你父王,死的应该是你!” 就因为秦曜,王爷死了,秦暄也要死了…… 南阳王妃原本秀丽的面庞因为仇恨显得有些狰狞,睚眦欲裂,眸子里迸射出仇恨的光芒,恨不得扑上去撕碎秦曜。 这一刻,在她眼里,秦曜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敌人,一个要杀死她儿子的敌人。 秦暄更用力地握住了南阳王妃的手,心道:没错,该死的人应该是秦曜才对! 他的眼睛阴鸷如枭,眸底掠过一抹杀意。 秦曜:“……” 面对这杀气腾腾的母子,秦曜面不改色,那双黑漆漆的瞳孔在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目光凝在南阳王妃的脸上。 须臾,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也不再赘言,直接下令道:“妇人不得擅入军营,来人,把王妃请走。” 秦曜一声令下,周围那些骚动的将士们都平静了下来,宛如一片如镜的湖面似的。 两个面目森冷的北地军将士就上前了几步,走到了南阳王妃的身前,不冷不热地说道:“王妃,请!” “你们敢!”南阳王妃下巴昂得高高,“我倒要看……放肆!” 她话没说完,就听一个杀猪似的的惨叫声伴着一个古怪的“咯嗒”声响起,秦暄抓着王妃手的右手腕被人卸了关节,他的右掌垂下一个古怪的角度。 那两个将士毫不留情地钳住了南阳王妃,直接把人往外拽去。 王妃随行的几个嬷嬷与丫鬟激动地叫了起来: “大胆,你们竟然对王妃动手!” “住手!” “放开王妃!” “……” 几个女声渐渐远去,最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广场上,寂静无声,只剩下了那道军旗在半空中猎猎飞舞的声音。 秦暄的心又瞬间落至谷底,浑身发凉,左手握着自己脱臼的右手。 他的发髻松散了一半,一些头发胡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他小半张脸。 他激动地对着秦曜喊道:“秦曜,你这个卑鄙小人,你要是有本事就与我真刀真枪地较量一场!” “你不过是狐假虎威,靠着宸王而已!” 他的双眼变得如野兽般血红,面庞狰狞,狠狠地瞪着秦曜,真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相比之下,秦曜则气定神闲。 秦暄跪着,秦曜坐着,他低头俯视两丈外的秦暄时,不免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较量?”秦曜讥诮地勾唇地笑了,“你没有资格!” “……”秦暄的眼睛瞪得浑圆,脸色难看至极。 秦暄淡声宣布道:“秦暄弑父,论罪当斩!” “行刑。” 他话落的同时,大胡子刽子手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屠刀,那寒气四溢的刀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133挺好 刀口狠狠地对准了秦暄的脖颈,重重地挥下…… 秦暄死死地盯着那把高高举起的屠刀,一双眼睛瞪到了极致,直到此刻,他才真的确信自己要死了。 这短短的一瞬,他的眼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飞快地闪过,又像着了魔似的喃喃地念了起来:“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的……” 从小,父王与母妃就对他很好。 父王提起大哥总摇头,常说他比大哥更像他,父王也对他寄予了厚望,不仅亲自指导他武艺,还请来了名师教导他。 为了不让父王失望,他是那么努力,鸡鸣而起,通常要夜半才能歇下,这么多年,他拼尽全力,才能成为众人口中那个文武双全的南阳王府二公子。 他希望成为父王的骄傲,他想让父王看到他远比大哥更出色。 他以为他是有机会顶替大哥成为世子的,直到去年年底,他听父王提起了大哥,说要上折让大哥回南阳。 那一瞬间,他仿佛是被当头倒了一桶冷水,浑身发凉。 他突然就明白了,原来父王从不曾考虑过把王位传给他。 大哥是嫡长子,天生就注定比他高贵,无论他有多优秀,有多努力,都没用,南阳王的王位都不会属于他! 原来在父王的眼里,从来只有秦曜这一个儿子。 他不甘心,不甘心! 即便如此,他本来也没打算对父王下手的。 可是,偏偏让父王发现了他与蔺国勾结的事。 父王狠狠地责打了他,还撤了他的军职,让他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去军营了。 他下跪向父王认了错,他痛哭流涕,然而,父王无动于衷。 父王说:“我对你太失望!”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般捅在了他心口。 他知道,以后他再怎么争,再怎么抢,也没用了。 他再也没机会建功立业,别说王位,他在仕途上就别想有什么建树了。 他只能杀了父王! 而现在,他也迎来了他的死期! 一瞬间,秦暄似乎看到了父王在遥远的前方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眸犹如一个漆黑的旋涡,仿佛要把他吸进去似的…… 刀起刀落,一刀魂断。 秦暄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头颅就像一颗皮鞠似的掉了下来。 赤红的鲜血自他脖颈上的断口猛地喷涌而出,血液染红了刽子手的刀与脸。 周围更静了,如死一般沉寂。 众将士神情各异地望着这一幕,目不斜视。 有的人眉宇深锁,有的人心中唏嘘,有的人不忍直视,更多的人觉得他罪有应得。 无论如何,秦暄死了,也代表着这件事尘埃落定。 穆凛和程老将军等人全都如释重负,秦暄死了,他勾结蔺国的事也就过去了。 少顷,广场上又渐渐喧哗了起来。 秦曜一声令下,众将士三三两两地散去,还有一个小将走回了中央大帐禀报顾玦:“王爷,秦二公子已经处决了。” 顾玦没有去观刑,对他来说,区区秦暄微不足道。 这是秦曜的事! 顾玦随意地挥了下手,那小将就恭敬地退下了。 看看时辰差不多,顾玦从袖袋中摸出了一个青花瓷的小瓷瓶,以温茶水送服了一个药丸。 顾玦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月牙形的香囊,那鲜艳的青莲色料子衬得手指白皙如玉。 这个香囊是临行前,楚千尘连着药丸一起给他的,说是日日佩戴着,静气凝神,有助安眠。 顾玦垂眸看着香囊上绣的那朵兰花,一股熟悉的香味飘入鼻端,犹如雪落兰花般的清香。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一张明丽的面孔。 巴掌大的瓜子脸,明亮的凤眼眼角上挑,看着自己时,总是眉眼弯弯,漆黑的瞳孔仿佛那最璀璨的宝石般,流光溢彩。 清冷如月,优雅而又狡黠。 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顾玦微微地笑,俊美的五官多了几分柔和的色泽,温暖而和煦。 时间在寂静中渐渐地流逝,帐子外的声音似近还远地传来,仿佛自另一个世界而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帐子的帘帐才被人再一次掀起。 这一次,进来的人是秦曜。 小厮推着秦曜的轮椅进来了,秦曜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脸庞上,此刻略显凝重。 顾玦动了动眉梢,右手一握,那月牙香囊就收进了袖中的袖袋中,问道:“出了什么事?” 秦曜沉声道:“九哥,刚得到军报,有五千蔺国人袭境。” 顿了一下后,秦曜有条不紊地解释了来龙去脉。 方才他们已经从秦暄的书房中搜出了一些他通敌蔺国的信件,在信中,秦暄答应把西雉郡割让给蔺国。 本来,秦暄的计划趁着南阳王刚死,军心未定,当蔺国军来袭时,他故意败退,让蔺国顺理成章地得了西芷郡。 说着,秦曜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现在蔺国应该还不知道秦暄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按照预定的计划犯境。 “据消息,后方还有五千蔺国军正在赶往边境,九哥,他们这次野心不小啊。” 蔺国人一直野心勃勃,对于大齐觊觎在侧,很显然,以他们出兵的数量他们的野心肯定是不止于西雉郡。 小厮把一张羊皮舆图铺在了将军案上。 蔺国也在这份舆图上,它就在大齐的西北境,建国才五十余年,国土也不过大齐两州大小而已。 顾玦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徐徐地指了几处地方,“蔺国人是想从西雉郡一路东进,打算趁势一举拿下华景郡与辰汐郡。” 秦曜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道:“蔺国的五千大军已经到了沙雉山,大军日行三百里,再过一日,就要抵达西雉郡了。” 蔺国人狡猾贪婪,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为了那区区一个西雉郡,秦暄这是在与虎谋皮! 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现在蔺国人还不知道秦暄死了,对于大齐而言,这是优势。 他们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反过来拿下蔺国人。 顾玦当机立断道:“我即刻带兵前往西雉郡,你留在这里坐镇后方。” 秦曜摸着下巴,一方面同情蔺国人竟然遇上了顾玦,另一方面又有些遗憾,道:“大哥,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让他在南阳等消息,未免也太无趣了。 顾玦没说话,只是微微地笑。 莫沉直接给了他一个冷冷的白眼,就差说,凭你现在这断腿的鬼样子还想飞不成?! 秦曜抬手摸了摸鼻子,觉得莫沉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他其实也知道顾玦的安排是最妥当的。 这段日子,南阳军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父王尸骨未寒,秦暄又刚刚被处决,军心不稳。而他,长年不在南阳,说句实话,这南阳军上下,又有多少人是真心诚意地没他的? 而蔺国人来势汹汹,根本没有留给他稳定军心的时间。 但顾玦不一样! “九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秦曜问道,言下之意是同意了顾玦的提议。 顾玦道:“一个时辰后。” 于是,一个时辰后,三千名身着铠甲的南阳军士兵以及顾玦此行带来的北地军精锐就在广场上待命,黑压压的一片。 这些将士们一个个身形挺拔,刀枪林立,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都望着前方的高台,望着高台上的顾玦与秦曜。 秦暄的尸体早就被清理掉了,但是空气中似乎隐约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提醒着大家此前这里发生过什么。 “参见世子爷!”众将士同时单膝下跪,对着秦曜抱拳行了礼,齐声喊道。 数千人齐齐地矮了一截,那喊声整齐得仿佛同一人发出,如雷鸣般轰轰作响。 众人大都沉浸在二公子弑父这件事的余波中,心中还有些激荡。 这才短短不到半天,大营中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似短暂,又仿佛十分漫长,发生了太多太多…… 总算,否极泰来,世子爷终于沉冤得雪! 坐在轮椅上的秦曜环视着下方的这一众将士,含笑抬了抬手,朗声道:“大家都起来吧!” “谢世子爷!” 众将士的声音再次整齐划一地响起,站起身来。 秦曜环视下方的众将,拔高嗓门道:“众位将士,我秦家自先祖起便与戎马为伴,追随太祖皇帝驰骋疆场,才有了南阳王府,有了现在的南阳军!” “蔺国人对我大齐一直野心勃勃,现有五千蔺国骑兵突袭我西北边境,来势汹汹。为保西北百姓安危,我们南阳军责无旁贷!” “犯我西北边境者,必诛之!” 沐浴在阳光下的紫袍青年意气风发,虽然坐在轮椅上,却毫无一丝病弱的气质,反而是那么张扬,那么狂傲,那么自信。 随着秦曜的一句句,下方的将士们受到了感染,心中激荡起伏,脸上全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蔺国人已进入我西北境内,局势危急,刻不容缓,各位将士且听本世子号令!”秦曜接着道,手里高举他的世子令牌。 那代表南阳王世子的金色令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众将士齐齐地应和道。 这一喊气势凌人,喊声震天,整片营地之中,锐气四射,杀气腾腾。 穆凛等老将看着这一幕,也是心有感慨:从前世子在京城,他们也听闻了一些关于世子的传言,只以为世子是个纨绔子弟,此刻才明白,他们看轻了这个世子。 世子秦曜分明是很有秦氏先祖的风范。 几个老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头酣畅淋漓,目光灼灼地看着秦曜。这次南阳虽然经历大变,但是只要世子还在,只要世子能撑得起南阳,那么南阳王府势必能浴火重生。 这五千蔺国军虽来势汹汹,只要他们南阳军应对及时,不仅可以将敌军驱逐境内,更可趁此震慑西北其他小国,免得他们以为南阳王死了,他们西北就无人了! 在场所有的南阳军将士,无论是穆凛、程老将军等老将,还是下方的数千将士都认为世子现在腿伤未愈,势必只能坐镇后方,这一次恐怕会让穆凛等老将为主将,披挂上阵。 不想,却听秦曜接着宣布道:“大军于今日即刻出发,由宸王殿下亲率南阳军出征!” 由宸王殿下亲率南阳军出征?! 这句话令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直到此刻,站在下方的这些普通将士才知道原来前方这个站在秦曜身侧、俨然与他并肩的陌生青年竟然是鼎鼎大名的宸王顾玦。 程老将军等几个老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子爷竟然要把南阳军的一部分兵权交到宸王手中,世子爷的心未免也太大了吧! 老将们神情各异,有人觉得世子如此太过轻率,不妥;有人觉得宸王确实是一个比穆凛更合适的人选;有人还在揣测世子与宸王之间到底是何关系……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后方传来一阵隆隆如雷的步履声,身着玄甲的北地军将士步履整齐地朝这边而来,很快在南阳军旁边立定,静止不动。 雷声止。 广场上再次寂静无声。 从高台上望下去,下方的士兵们一半人着红甲,一半人着玄甲,泾渭分明。 望着这支训练有素的北地军,那些老将们不由想起了兵书上的一句话: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这是一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军队,也是一支从尸山血海里披荆斩棘走出来的精锐! 而他们已经领略过这支北地军精锐的厉害,穆凛等人在敬畏之余,不由在心里感慨:不愧是名震天下的北地军。 由北地军与南阳军一起出兵,势必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北地军的威慑下,所有的南阳军将士都是哑口无言。 气氛凝重,似要凝固起来。 上方高台上的秦曜与顾玦似是毫无所觉。 阳光下,两人都在笑。 前者笑得意气风发,后者笑得云淡风轻。 前者形貌昳丽,气质张扬,犹如烈日炎炎;后者举止高贵雍容,风仪出众,宛如月白风清。 这两人气质迥异,却又有种莫名的和谐感。 “参见宸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一个老将识趣地第一个单膝跪了下去,紧接着,其他南阳军将士们也再次单膝跪拜在地,异口同声地高喊起来。 数千道喊声重叠在一起直冲云霄,之后,伴着呜咽的号角声,大军启程出营,纷纷上了马。 阵阵夹着黄沙的风中,两面旌旗招展飞舞,这数千骑兵气势汹汹地出了大营后,一路往西席卷而去,铺天盖地,那如同雾气般的尘土在大军所经之处漫天飞扬。 高台上的秦曜在原地许久许久,小厮也不敢催促,他知道自家世子爷更想亲自上战场的。 小厮琢磨着是否该安慰一下主子,就见秦曜突然笑了,笑容灿如桃花,摸着下巴道:“元宝,你说我们要从蔺国那里挖些什么宝贝过来!” “他们胆敢在老虎嘴边拔毛,怎么也得让他们出一层血是不是?” “听说蔺国虽然位处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过王室有些私矿,富庶得很,应该可以出得起不少赎金吧?” “……”元宝默然,觉得自家世子爷这贪财得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点。 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左右,心道:幸好这里没别人。 秦曜说是风,就是雨,打发元宝回去南阳王府,把那些个关于蔺国的书籍全都找来。 元宝自是领命,带着几个将士跑了一趟南阳王府,等他回来时,已经是黄昏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来了另一个来自京城的熟人。 来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着墨蓝衣袍的俊朗男子,瞧着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餐风露宿地赶来的。 “韩御初,你怎么来了?!”秦曜微微睁大眼,没想到韩御初竟然从京城赶来了。 莫非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是秦曜的第一直觉。 他和顾玦离开京城前,顾玦吩咐过,一旦王府有什么事,可以赶来西北找他们。 “王爷呢?”韩御初见顾玦不在营帐中,便也随意,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又给自己倒水,整个人垮在那里,坐没坐相。 他这一路简直快要累死渴死了。 瞧韩御初这副随意的样子,秦曜倒是松了口气,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道:“九哥带兵去边境了……” 他大致地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韩御初:“……” 这时,韩御初已经喝到了第二杯茶,差点没被茶水呛到。 他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有些懵,用一种相当微妙的口吻问道:“王爷刚出发去边境了?” 亏他一路至少累垮了三匹千里宝马,居然就这么巧和王爷错过了? 秦曜点头道:“出发也有快三个时辰了吧。” 秦曜对着元宝比了个手势,示意元宝去给他弄些吃食来,瞧这一路把孩子给瘦的。 在秦曜慈爱的眼神中,韩御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韩御初在追与不追之间犹豫了一下,放弃了。 王爷都启程三个时辰了,就是他现在追,那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了。 韩御初默默地又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水,这时,元宝先给他上了两碟热气腾腾的包子,又说:“韩校尉稍等,伙房那边正在给您下面。” 韩御初抓着一只肉包子咬了一口,那又香又软的口感让他简直快要流泪了。 秦曜问道:“老韩,是不是王府出事了?” 韩御初眼角抽了抽,觉得自己生生被叫老了十岁。想到自己此行为何而来,他的脸色又不免有些复杂,“是有件事。” 秦曜更好奇了,再问:“老韩,你倒是说啊,别吊人胃口!” 韩御初懒得跟这不靠谱的南阳王世子计较,一口咬着包子,嘴里含糊道:“皇上刚给王爷赐了婚,说是要给王爷冲喜。程林华让我来给王爷报个信,看到底该怎么办。” 饶是秦曜自觉见了不少世面,也惊得目瞪口呆。 他嘲讽地勾了下唇角,“皇上的脸也太大了。” 皇帝以为他可以随便塞一个女人给顾玦吗?! 韩御初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又拿了一个包子,接着道:“赐婚的对象是永定侯府的二姑娘……” 最后一个字又变得含糊其辞,他继续美滋滋地咬起了他的包子,心道:这南阳军伙房的厨子手艺不错啊,只这肉包子就做得香嫩松软,还多汁。 真该把北地军伙房的厨子送来这里学学艺,或者干脆把这里的厨子请去北地? 韩御初一面吃着包子,一面胡思乱想着,全然没注意到秦曜已经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秦曜放下茶杯,一颗八卦心在胸口熊熊燃烧着,急切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把经过给我细说说。” 韩御初只以为秦曜是好奇,从那日皇帝亲临兵部校场说起,说到他带人跑了一趟宸王府,此后又招了玄净道长给宸王算命,算出了楚千尘的八字好,可以给宸王冲喜,一直说到皇帝下了那道冲喜的圣旨。 秦曜:“!!!” 秦曜听得全然插不上话,心情复杂得难以用言语形容:他们才离开京中多久啊,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接着问:“现在京里怎么样了?” 韩御初连吃了四个包子,觉得肠胃稍微舒服了一点,再喝了两口茶,才道:“程林华和苏慕白设法拖延了一下婚期,把婚礼往后拖了一个月,等着王爷定夺。” 秦曜此刻终于略略平复了心头的震惊,好奇地再问:“那楚二姑娘怎么说?” 就是旁人再说他纨绔,秦曜也知道,婚姻大事对于姑娘家而言,那可是影响一辈子的事,婚期这么拖着,对王爷没一点影响,可对姑娘家却是相当不利。 一碗香喷喷的香菇鸡丝凉拌面终于上来了。 韩御初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他一边夹起了一撮面条与鸡丝,一边道:“这是楚二姑娘的意思。” “她说,王爷现在不在京,这件事不能泄露出去,暂且拖着就是。” 韩御初呼啦呼啦地吃了起了鸡丝拌面,还一点也不见外地让元宝给他去拿醋来。 秦曜:“!!!” 秦曜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位楚二姑娘不是寻常人,走得也不是寻常路,但还是被她出人意料的作风惊住了。 韩御初接过了元宝给他拿来的醋瓶子,这才稍稍放下了筷子,问道:“王爷他们走得哪条路线,等我吃饱了,就去追。” 秦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什么?!韩御初差点没嘴里的凉面给噎着,抬起头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秦曜。 秦曜可不是跟韩御初开玩笑的,他抬手指向将军案上的舆图,指尖停在了一处戈壁上,道:“九哥走的是赫兰戈壁,那里延绵数百里都是一片荒原戈壁。” “赫兰戈壁错综复杂,其地势正适合埋伏偷袭。” 按照他和顾玦的计划,是打算在赫兰戈壁设伏,伺机突袭蔺国人,也好速战速决,尽快结束这一战。 秦曜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在最初的震惊后,他觉得其实这桩赐婚也挺有趣的。 在京城时,他就瞧着这小丫头和九哥有戏! 哈哈,果然有戏。 不过,皇帝这是脑子抽了吧?他怎么会想到把楚千尘那丫头赐给九哥呢? 绝,简直是太绝了! 想着,秦曜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京城看戏去,嘴上玩世不恭地说道:“哎呀,依我看,这就是天定姻缘!” “反正九哥也不在,干脆就把这门亲事认下吧,九哥也都一把年纪了,出来一趟,回去就多了个九嫂也挺好的。” “老韩,你说是不是?” 秦曜的语气中带着点玩笑,半真半假地说着。 ------题外话------ 王爷自知命不长久,提前知道是不会同意的,不是在吊你们胃口哦~ 134外祖 韩御初又闷头吃起了那碗又香又酸的凉拌面来,耳边响起了苏慕白说得那番话。 其实,他们也觉得楚二姑娘不错,比京城中这么多的贵女都好,但是婚姻大事还是得听王爷自己的。 他三两口把那碗凉拌面也吃光了,喝水漱了漱口,这下彻底饱了。 “秦世子,能不能找到王爷?”韩御初再问道,其实心里隐约已经有了答案。 秦曜又摸了摸下巴,目光再次朝舆图上的赫兰戈壁看去,收起了唇畔玩味的笑意,正色道:“难。” 顿了一下后,他解释道:“想要找九哥,势必要出动不少人,分几路找,可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恐怕是会惊动敌军。” 他们本来是打算速战速决,在十天内解决了蔺国人。一旦走漏了风声,让蔺国人有了提防,他们也可以化整为零,那么势必将边境的百姓置于一种危险的境地,也势必会加重将士们的死伤。 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泄露军情。 一点点的差错,就有可能付出数百、数千甚至是数万人命为代价。 这一点无论是秦曜,还是韩御初皆是最清楚不过的。 韩御初:“……” 韩御初默然,觉得自己又饿了,先问元宝道:“有糕点吗?” 元宝:“……” 元宝觉得这位韩校尉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回了个“有”,就下去取糕点了。 韩御初破罐子破摔地问道:“秦世子,那怎么办?” 他头也大了,心道:就该让薛风演来的,那么头疼的人就不是他了! 秦曜摊摊手,他也不知道啊。 两人面面相看。 没一会儿,捧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糖霜小米糕的元宝又回来了,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秦曜也捏了块小米糕吃,道:“我和九哥算过了,这仗最快九、十天就打完了,等九哥回来吧。” 九、十天…… 韩御初默默地算了算,也就是说,王爷回到这里,大概还要再一两天,然后他们再赶回京城,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韩御初发泄似的吃起了小米糕,心里再次感慨:这里的厨子果然手艺好。 秦曜没心没肺地笑了,“老韩,你好几天没睡了吧?” “你就安心在这里先住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是不是?” 秦曜美滋滋地吃着糕点,胡思乱想着:就像是他曾经在京城看过的那些个话本子,如果是坏事,那还得逆天改命什么的,大喊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云云。 可现在这是好事,是喜事啊。 照他看,他们就该顺应天命……其实那丫头嫁给九哥真挺好的。 韩御初觉得秦曜说得也不无道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元宝插嘴道:“韩校尉,您的营帐已经备好了。” 韩御初感觉床榻似乎在向他招手,心里纠结了一阵,还是觉得他们不能替王爷做主,改口道:“我还是得去找找。” “既然不能大张旗鼓,就偷偷摸摸去找吧。” 秦曜也怕韩御初活活累死在西北,就道:“我派一些人手帮你一起找吧。” 于是,一炷香后,韩御初就带着五个乔装打扮的南阳军将士轻装简行地上路了。 他们希望在顾玦与大军进入赫兰戈壁前追上人,然而,等他追到赫兰戈壁,早就是月上柳梢头了。 夜晚的戈壁一片荒凉与沉寂,寒风瑟瑟,仿佛一下子进入寒秋似的。 望着那漫无边际的戈壁荒漠,韩御初仿佛被倒了一桶冷水似的,他算是明白秦曜为什么说“难”了。凭他们几个人要在这里找到王爷,无异于大海捞针。 韩御初在戈壁里足足找了三天,终于还是放弃了,返回了南阳军大营。 他心里有种感觉:估计他们家王爷真要娶王妃了! 对于这一切,楚千尘自然是一无所知。 这才不到辰初,她已经起了身,正在看昨天半夜刚做好的大造丸。 晾了半夜后,这大造丸算是彻底完工了。 她用了那么多的药材,最后也只做了区区十颗指头大小的褐色药丸。 楚千尘小心翼翼地用银镊子把药丸收进了一个粉彩小瓷瓶里。 清晨的晨曦中,这个小瓷瓶闪着莹润的光泽,恍如一颗明珠。 楚千尘唇角弯弯地以指尖摩挲着小瓷瓶,心里计划着:等王爷回京,服下这大造丸,再仔细调养上一段时间,她就可以给他动刀,把胸口的隐患取出来了。 楚千尘仔细地把它锁进了抽屉的暗格中,算算日子,薛风演他们也快得到王爷的消息了吧。 小书房外,响起了一个恭敬死板的女音:“姑娘。” “进来吧。”楚千尘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语调慵懒地说道。 门帘被人打起,一个三十余岁、身形瘦削的宫女就低眉顺眼进来了,正是殷太后“赏”给楚千尘的兰若。 兰若也看到楚千尘伸懒腰的样子,默默地偏开了目光,只当做没看到,请示道:“姑娘,是不是要去正院了?” 瞧着兰若毕恭毕敬的样子,与刚来侯府那日判若两人,琥珀心里又是一阵唏嘘:这位兰若姑姑显然比严嬷嬷要识趣得多,也比她少吃了苦头。 “走吧。”楚千尘抚了抚衣袖,信步走了出去。 琥珀先跟上,兰若识相地跟在了琥珀的后方,拎得清自己在琬琰院的地位。 沈氏早就免了楚千尘的晨昏定省,今天楚千尘之所以这么早就起了身,就是为了随沈氏去一趟穆国公府。 兰若也要随行,不过她清楚自己的位置,楚千尘带她出门完全是做给皇后看的。 因此,她进了正院,就识趣地在廊下候着; 待主子们上了马车后,她也没敢进车厢同坐; 等抵达了穆国公府,她更是识趣得没跟着去见穆国公夫人,乖乖地与随行的婆子丫鬟们一起在侯府的马车边候着,目送沈氏与楚千尘朝内院走去。 她的目光落在了楚千尘鬓角那朵累金嵌红宝石的珠花上,眸光闪烁。 她可以确信,在楚千尘今早进正院见沈氏之前,她头上还没这朵珠花,这朵内造的珠花到底是谁给她的,显而易见。 侯夫人待这个庶女简直比嫡女还好。 很快,沈氏与楚千尘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照壁后,兰若也就收回了视线,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 沈氏与楚千尘在一个管事嬷嬷的引领下,来到了正院。 穆国公夫人早就在次间里等着她们了,就坐在一张紫檀木万字不断头罗汉床上,精神矍铄,笑容满面。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沈氏身后的楚千,目光似乎凝固在她身上,许久都没有丝毫的晃动。 沈氏一向敏锐,察觉到母亲看着楚千尘出了神,脚下的步履缓了缓,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 “母亲,”沈氏走到穆国公夫人跟前,福了福,“您还记得尘姐儿吧?” 楚千尘也屈膝福了下去。 “记得记得。”穆国公夫人立刻把楚千尘给福了起来,摘了个镯子给她戴上,“上次没给你见面礼。” 楚千尘落落大方地谢过了,不卑不亢。 穆国公夫人看着楚千尘的眼眸幽深了几分,含笑赞道:“这玉镯子还是你们小姑娘家家戴要好看多了。” 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深,对沈氏道:“看着这些小辈啊,我就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好几岁。” “是啊。”沈氏凑趣地附和道,“尘姐儿什么都好,就是打扮得太素净了。” 穆国公夫人深以为然,对着老嬷嬷招了招手,吩咐她去拿自己的首饰匣子。 穆国公夫人让沈氏和楚千尘都坐下,略带惋惜地叹道:“阿芷,尘姐儿这么乖巧,又这么漂亮,我怎么从前从来没有见她。” 穆国公夫人也是去过侯府看过女儿的,女儿也会把庶女们叫来给她请安,毕竟从礼数上说,沈氏膝下的这些庶女也都是国公夫人的外孙女。 但是,在万寿宴以前,穆国公夫人却从来没有见过楚千尘。 沈氏淡淡道:“她姨娘从前身子不好,隔三差五地染风寒,尘姐儿是个好孩子,时常去给她端茶煮药。” 沈氏这话乍一听没问题,可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就能听出端倪来。 姜姨娘不过是姨娘,就是身子真不好,端茶煮药也有丫鬟伺候,再说了,不过是伤风咳嗽的小病,哪里需要侯府的姑娘亲自去给她一个姨娘在床头侍疾。 穆国公夫人的眸光幽幽闪了一下,笑道:“我倒是知道一个擅长治风寒的,回头我写给你。” 楚千尘神色怔怔。 这才几个月而已,她几乎都快忘了,从前,她和嫡母并不亲近。 记忆中,姜姨娘一直翻来覆去地告诉她,嫡母不喜她: “哎,你父亲与我自小青梅竹马,感情不比旁人,夫人心里一直有根刺……” “后来,我又比夫人早半月怀上身孕,夫人因此对我更为不喜……连带你也被夫人迁怒了。” “你要远着夫人点。” “夫人不喜欢你,我一直记得,她满月时,我把你抱去给她看,她看你的眼神,就像在看尘埃,厌恶得紧。” “尘姐儿,你投生在我肚子里,是你的命不好。你也别怪夫人不喜你……” “……” 但是,这几个月来,她有眼睛,也有心,能看得到,也能体会得到。 嫡母待她与楚千凰几乎一般无二,并不像姜姨娘口口声声说的那样,姜姨娘说嫡母嫉妒她有父亲的宠爱,可是楚千尘看得分明,嫡母对父亲淡如水,甚至说不上恋慕。 这么想起来,姜姨娘似乎是有意图的不想让她去接近嫡母…… 就在这时,楚千尘听到穆国公夫人唤了一声:“尘姐儿,过来看看你喜欢什么?” 老嬷嬷已经把一个首饰匣子捧了过来,匣子里放满了各种金银玉饰,珠光宝气。 沈氏接口道:“母亲,还是我来挑吧,让她挑,指不定又只挑些老气横秋的首饰。她小小年纪,成天就爱穿些黯淡无光的素调子,连猫都养了只模样凶悍的黑猫,您说,白色的波斯猫或者狮子猫多可爱?” 楚千尘:“……” 她家月影明明很可爱,也就是年纪小,所以怕生,曾对着嫡母凶悍地哈了几下。 总之,这里显然是没有楚千尘说话的余地了。 沈氏与穆国公夫人母女俩兴致勃勃地挑起了首饰来。 楚千尘想着上次沈氏说过穆国公夫人时常头昏,细细地观察起她的气色来,心里有些奇怪:看穆国公夫人面色红润,目光有神,代表气血充足,精力充沛,她的气色瞧着很是康健,不像有头疾缠身的症象。莫非是已经寻找名医了? “阿芷,我看这个项圈好!”穆国公夫人从匣子里挑了一个嵌八宝的金项圈,目光朝楚千尘看来,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恰好对视。 楚千尘微微地笑,静静地坐在那里,窈窕的身姿挺拔,而又不显得拘束,那种骨子里里散发出来的优雅仿佛刻在了她的骨髓里。 这丫头委实风仪出众!穆国公夫人心里暗赞。 虽然沈氏方才没直说,她也听出来了:楚千尘从小是在她那个姨娘手下养的。但瞧着,她倒是有着一派好仪容、好气度,完全不似那个姜姨娘。 穆国公夫人眼底掠过一抹复杂与纠结,随即又归于平静。 穆国公夫人与沈氏又给楚千尘挑了一对耳珰以及一块玉佩才罢休,这些首饰全都被戴在了楚千尘的身上。 陈嬷嬷与那老嬷嬷凑趣地赞了一番母女俩的眼光,又顺带把楚千尘也夸上了。 热闹的气氛中,穆国公夫人笑得脸上又多了几道笑纹,慈爱地问道:“尘姐儿,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因为穆国公夫人是沈氏的亲娘,楚千尘多少有些爱屋及乌,所以神情真挚,心怀敬意,回答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 “我平日里就喜欢下下棋,看看书。”顿了顿,她乖巧地又道,“还有陪沐哥儿玩。沐哥儿今天本来也想来,不过他要上学,还让我跟您问安。” 说到外孙,穆国公夫人的心情更畅快了,问起了楚云沐,楚千尘有问必答,还顺便不着痕迹地借着楚云沐的名义替她家月影说了几句好话。 沈氏听出来了,忍俊不禁地笑了。她方才也就是顺口一说,这丫头倒是惦记上了,跟她四弟简直一个性子,护短得很。 三人谈笑风生,直到有人来禀说,大姑娘来了。 沈大姑娘沈从真约莫豆蔻年华,身材娇小,比楚千尘要矮了半个头,脸颊圆圆,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眼,观之可亲。 “祖母,大姑母。”沈大姑娘优雅地福了福,给长辈行了礼,之后又与楚千尘也见了礼。 穆国公夫人慈爱地对沈大姑娘笑道:“你尘表姐难得来府中玩,你带她去园子里玩玩。都是表姐妹,以前没见过,以后可以多走动走动,别见外了。” 沈从真笑吟吟地应了,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多少有几分好奇。 一来,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位楚家的表姐;二来,最近皇帝的赐婚传得沸沸扬扬,这京中关于楚千尘的流言更是五花八门,她也好奇未来的宸王妃长什么样。 也不仅是她,家里的妹妹们为此昨天都跑来跟她说,让她一定记清楚了,回头再告诉她们。 “尘表姐,我家的园子里有一片荷塘,我看你荷包上绣着荷,你也喜欢荷花吧?”沈大姑娘领着楚千尘往外走。 “喜欢。”楚千尘莞尔一笑,从沈大姑娘的脸上找出了几分楚云沐的影子,笑容可亲。 她长得好,笑起来更是容色逼人,明艳不可方物,令得沈大姑娘微微一窒,觉得被晃了眼。 楚千尘和沈大姑娘一边说笑,一边走远了。 那道通往堂屋的的门帘微微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声响,须臾,就平静了下来,纹丝不动地垂落着。 确定外间的两个小姑娘出了屋,沈氏这才正色问道:“母亲,您想跟我说什么?” 沈氏看得出来,母亲是故意把楚千尘打发走的,显然是有事要和自己说。 “……”穆国公夫人顿时有种不知该从何问起的感觉。 沈氏猜到母亲要长谈,干脆让老嬷嬷搬了茶具过来。 反正时间还早,她也不急,亲自给穆国公夫人沏茶,动作流畅而灵巧,神色恬淡,优雅沉静。 不一会儿,茶香随着热气四溢开来,满室生香。 穆国公夫人静静地看着沈氏动作优美地沏着茶,眼神恍惚了一下。 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女儿许多年前在闺中时的样子,恍如昨日。 穆国公夫人再度出了神,直到沈氏把茶盅端到了她跟前。 沈氏又继续给自己也沏了杯茶。 穆国公夫人端起白瓷浮纹茶盅,茶盅放到鼻下闻了闻茶香。 那橙黄明亮的茶汤散发出馥郁的香味,夹着一股兰花香。 穆国公夫人抿了口茶,笑道:“这是前些日子从南昊来的的大红袍。” 沈氏也尝了一口,赞道:“入口甘爽,醇厚滑顺。” 穆国公夫人又浅啜了几口热茶,才淡淡地问道:“你府里最近怎么样?” 她神色平静,无喜无怒,似是随口一问。 沈氏放下了茶盅,简简单单地一笔带过了侯府的事:“最近楚令霄闲赋在家,他那只脚怕是这辈子都离不了拐杖了。” 上次楚令霄被皇帝杖责后,不仅伤到了臀部,连伤脚也被牵连,后来还发了高烧,侯府连续给他请了好几个京中擅外科、骨科的大夫看过伤,那些大夫都说楚令霄的那条腿是没救了。 现在楚令霄天天在家里发脾气,摔东西,闹腾不休。 反正侯府的东西够多,不怕他摔,他那边又有姜姨娘侍疾着,沈氏也懒得管。 穆国公夫人沉吟了片刻,正色道:“阿芷,女婿的腿伤成这样,怕是不能领差事了。依我和你父亲的意思,侯府还是尽快请立世子为好。” 沈氏也赞同这一点。楚云沐已经六岁了,换作别家早该立世子了。 见穆国公夫人的茶盅空了大半,沈氏又动了起来,重新开始给她沏了第二盅茶。她垂下了眸子,眸光闪烁。 她也知道楚令霄一直都不想请立楚云沐为世子,但是,现在可由不得他愿不愿意了。 穆国公夫人也看得出女儿不想提楚令霄,心中暗暗叹气,话风一转地问道:“尘姐儿的婚事怎么样了?” 只要不提楚令霄,沈氏的谈兴立刻就上来了,她放下了茶壶,叹息道:“前几日,礼亲王妃来替宸王殿下下了小定,婚事算是定下了。” “哎,尘姐儿真是不容易,被迫陷入到这桩婚事里,如今她祖母与父亲都在迁怒她,可她还跟个没事的人似的,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我自认如果是我在她的年纪,可做不到她这样!” “这孩子就是让人心疼!” 说起楚千尘,沈氏就面露心疼之色。 而穆国公夫人心疼的则是自己的女儿:她的阿芷又何尝容易了! 当年,阿芷刚嫁入永定侯府时,也才刚及笄而已,这么点大的人就要面对侯府这么一大家子,要面对楚令霄偏宠妾室姜姨娘…… 但是阿芷没有自怨自艾,也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穆国公夫人心念一动:楚千尘的心性委实有几分像她的阿芷。 她拈起一方帕子,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角。 “母亲,”沈氏的右手越过桌面,轻轻拉了拉穆国公夫人的袖子,“尘姐儿刚刚可是叫了您外祖母的,您可得给她添妆才行。”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撒娇的味道。 浅笑盈盈,半是娇纵半是戏谑。 自打女儿出嫁后,穆国公夫人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女儿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话,这让她一下子回忆起了从前,依稀间,似乎又看到了十五岁以前的沈芷。 穆国公夫人心一软,心情也好了起来,顺口笑道:“你啊,对尘姐儿那么好,那凰姐儿呢?” 她的本意一半是说笑,另一半也是想提醒沈氏主意别偏心了,无论楚千尘再好,楚千凰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做母亲的,两碗水要端平了,不能让亲女心生不必要的芥蒂。 说到楚千凰,沈氏嘴角的笑意微敛,浑身就是一阵无力。 她也想好好教楚千凰,但是楚千凰也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也学会了阳奉阴违,早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娃娃…… 瞧着沈氏的表情古怪,穆国公夫人神色一肃,问道:“阿芷,你和凰姐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氏别的没多说,只是捡了公主伴读的事大致说了,穆国公夫人听着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公主伴读的事本是小事,可是楚千凰不惜为了伴读的事对着沈氏阳奉阴违,还在三公主与皇后那里暗暗使了劲,这就有些不妥了。 沈氏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说道:“我打算再去向皇后辞了公主伴读,再把她送去尚德书院。” 尚德书院是冀北的一家女子书院,距离京城也不过五十里。尚德书院规矩森严,女学生都是常年寄宿在学院里,唯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允许学生回家探亲。 书院虽然不至于会苛待学生,但是书院里的日子相比自家肯定是清苦很多,每个女学生也只许带一个丫鬟陪读。京城的勋贵人家很少会把女儿送到尚德书院。 穆国公夫人听出了女儿的决心,叹了口气,点头道:“也好。” 沈氏闻言有些意外,她本来以为母亲会舍不得,会劝她不要对楚千凰太严苛了。 再一想,她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像她们姐妹几个,小时候也是被祖母与母亲严加管教过的,姐妹几个无论年纪大小,但凡是犯了错,就要在祠堂里罚跪,抄写族规、《女诫》等等。 她是长姐,要成为下头几个妹妹们的典范,母亲教养她更是严厉。 穆国公夫人又喝了口大红袍,太息道:“我看凰姐儿这孩子从前也不是执拗的性子,一点即通,许是遇到了什么事,一时想岔了。” “这姑娘家大了,难免就有了自己的心事,不会事事与长辈说。你从前还不是这样?” 沈氏默然:“……” 她也知道她不孝,母亲一把年纪了,这些年还要为她的事操心。 穆国公夫人还在说着:“你生凰姐儿时,也是受了大苦头的……哎,当初你还一直瞒着我,要不是阿菀说漏了嘴,我恐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十四年前,老侯爷回老家参加其堂兄的葬礼,不想一去无回,在老家得了一场急病去了。为此,楚令霄携全家赶往豫州老家奔丧,彼时沈氏的肚子已经快八个月了,不得不同往老家。 许是因为这一路紧赶慢赶,动了胎气,那一天,他们寄宿一家寺庙时,她突然就发动了。 135难产 沈氏的第一胎生得艰难,等于是往鬼门关走了一回。 回想十几年前的往事,她觉得那几乎好像是前世的事了,“我那会儿也是想着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也不想您白白操心,就没说。” “都说生孩子就像在生死关走了一遭,当时,我足足痛了两天两夜,才把凰姐儿给生出来。凰姐儿刚出生时,哭声就洪亮极了,稳婆说我生了个姑娘,我本想看看孩子的,可实在支撑不住,两眼一闭,就晕厥了过去……” 穆国公夫人微微睁大眼,打断了她:“你晕过去了?” “是啊。”沈氏点了点头,给了母亲一个宽慰的笑,“我在昏迷的时候还看到了外祖母呢。外祖母跟我说,我还不到时候,硬把我推了回来。” “等我张开眼后,才知道自己因为产后大出血,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 她是因为第一胎伤了身,所以后来调养了好些年才把身子调养好,那之后才又怀上了楚云沐。 穆国公夫人心疼女儿,那时还派了一个懂医术又会接生的婆子来照顾她,她的第二胎生得十分顺利,如今,楚云沐也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想着她的沐哥儿,沈氏的唇角不由弯了起来,安抚穆国公夫人道:“母亲,说这些旧事做什么,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穆国公夫人没说话,垂眸凝视着茶盅中沉沉浮浮的茶叶,仿佛陷入了沉思。 当初,她从三女沈菀的口中,只是知道长女第一胎难产,还大出血,九死一生,却是第一次听说她产后还昏迷了一天一夜的事。 少顷,穆国公夫人又抬起头来,看向了沈氏,欲言又止,似在犹豫,似有些纠结,又似烦恼着什么。 穆国公夫人微微启唇,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门帘被人打起,一个丫鬟匆匆地进来了,禀道:“太夫人,靖郡王妃来了。” 穆国公夫人动了动眉梢,神色间露出些许讶色。 她也不知道沈菀今天会来,本来是打算好好和长女说说话的。 她当然不可能对三女下逐客令,让人把沈菀领来。 一盏茶后,沈菀就在一个丫鬟的引领下进了次间,她穿了一袭丁香色的襦裙,头发只挽了一个简单的纂儿,只插了一支赤金嵌八宝飞燕钗,打扮得十分随意。 她的脸色略显苍白,神情沉郁,目光对上母亲与长姐时,脸上才有了笑,唤道:“母亲,大姐姐。” 穆国公夫人也看得出沈菀有心事,但也没急着问,对着她身旁的顾之颜招了招手,“七娘,快过来!” 顾之颜一手紧紧地攥着沈菀的裙裾,好似一根小尾巴似的牢牢地黏着沈菀。 小姑娘的面庞白皙无瑕,五官精致,粉雕玉琢得好似一个瓷娃娃,只是目光呆滞,对于穆国公夫人的召唤,恍若未闻。 穆国公夫人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息,心疼坏了。 沈菀轻轻地拍了拍顾之颜的肩膀,耐性地说道:“七娘,外祖母在叫你呢。” 顾之颜依旧无动于衷。 最后还是沈菀亲自把顾之颜的手交到了穆国公夫人的手里。 穆国公夫人心疼地说道:“阿菀,你不是让玄净道长给七娘做法了吗?我上次瞧着七娘明明是好多了,怎么现在……” 上回沈菀带着顾之颜来国公府时,顾之颜明明会回应她的叫唤了,也会叫她外祖母了,可现在却好似又回到了之前,呆呆木木的。 沈菀听到玄净的名字就来气,撅着嘴道:“您就别提玄净道长了,我看他就是江湖骗子!” 自从上回玄净道长给顾之颜第二次做法后,顾之颜非但没好转,反而又每况愈下……为此,沈菀也担心得夜不成寐。 “……”沈氏直愣愣地看着顾之颜,似在思忖着什么。 沈菀揉了揉眉心,话锋一转:“母亲,我想回国公府住几天。” 穆国公夫人皱起了眉头,第一反应就是—— “你和女婿吵架了?” 沈菀挥了挥手,没好气地说道:“别提了,还不就是那个梅氏!” 穆国公夫人和沈氏皆是一惊。 她们都知道梅氏就是靖郡王在大婚前养的那个外室。 靖郡王年少轻狂过,他是家中次子,本来谁也没想到他能继承郡王位,年少时,家人对他也就纵了点,他十六七岁以前闹出过不少荒唐事,梅氏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后来,他父兄意外去世,他一下子就成了爵位继承人,一夕之间就长大了。 当初靖郡王来国公府求亲时,就保证会与梅氏断个干净,穆国公夫人这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靖郡王也如他当年允诺的,把梅氏给送走了,还给了她一笔银子,婚后,他与沈菀夫妻情深,也没有养侍妾通房。 穆国公夫人对于这个三女婿本来是十分满意的,然而,谁也没想到梅氏会在几年后再回到京城,还偷走了顾之颜…… 穆国公夫人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串,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佛偈。 沈氏问道:“那个梅氏又作了什么妖?” 沈菀喝了口茶后,勾出一个冷笑,“我就没见一个当娘的这么狠心的,她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丢在了京兆府,说这是王爷的外室子。现在那些御史全都闻风而动,这才半天,至少有七八道弹劾王爷的折子送进了御书房。” 说起梅氏,沈菀的神情中带着几分不屑,几分嘲讽,几分怨艾,以及几分对靖郡王的迁怒。 沈菀是公府嫡女,梅氏不过是个唱小曲的女伎,两者之间天差地别,所以沈菀也从未将梅氏看在眼里过,她知道靖郡王是不可能对梅氏交心的。 人要往前看,她只要靖郡王的心里有她就行了。 直到去岁中秋,梅氏拐走了顾之颜。 当靖郡王府找回顾之颜后,顾之颜受了惊吓,不仅毁了容,还得了失神症,沈菀为了女儿连带靖郡王也恨上了。 夫妻俩冷战了大半年,直到最近顾之颜的脸治好了,她的失神症也一度有了好转的征兆,夫妻俩才开始重归于好。 沈菀撇了撇嘴,讥诮地说道:“母亲,大姐姐,王府现在可热闹了,我那几个弟妹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全都登门来关心我……” 沈菀如何不知道这些女眷是来看笑话的,根本懒得理她们。 “他要是不把这事处置好,就别想我带着七娘回去!” 她对着两人发泄似的说了一通后,浑身痛快多了,感觉有些口渴,信手用牙签插了一块香瓜吃。 穆国公夫人:“……”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沈菀,只觉得一言难尽,心中叹道:她这个女儿啊,这都二十五岁的人了,成亲也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副做姑娘时的爆脾气……哎,也就是郡王惯的。 穆国公夫人一心为女儿,柔声劝道:“你啊,女婿体贴你,你也不能真当撒手掌柜,跟他置气。夫妻之间,总要彼此扶持,彼此体谅,才能往前走。” 穆国公夫人心里门清,会这么劝沈菀,却不会这么去劝沈芷。 三女婿靖郡王虽然年少时干了些不着调的事,但是心里是有沈菀的,而且,还为此对妻子心怀愧疚,因此沈菀平日里耍些小脾气也不妨事。 而楚令霄…… 这人从里到外都烂透了,除非换个芯子,否则也没救了。 穆国公夫人端起茶盅,又喝了口茶,心里越发觉得侯府立世子的事还是得尽快才好。 沈菀吐吐舌头,对着母亲撒起娇来,“娘,我也不是真为了这个走的。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大不了就留下呗,王府也不缺一双筷子。” “七娘最近不太好,我心里烦,所以带回娘家散散心。” 顾之颜坐在穆国公夫人的身旁,自顾自地玩起了穆国公夫人的佛珠串,一颗一颗地捻动着,仿佛这单一的动作,她可以做到天荒地老似的。 要是不知道,旁人只会以为这是一个文静秀雅的小姑娘。 女儿一定会好的。沈菀在心里对自己说,心情稍稍好些一些,目光转而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沈氏,调侃道:“大姐姐,你今天怎么来了?是不是也要来小住?”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真说出口后,神情间带上了一丝希冀。要是大姐同意在国公府住上几天就好了,她们可以像在闺中时,躺在一张榻上,一直聊到天亮。 沈氏一眼就看出了沈菀在想什么,失笑道:“我带尘姐儿过来给母亲请安的。” 说着,她瞧了一眼案头的壶漏,又道:“母亲,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内务府还要过来下聘。” 沈氏又吩咐一个丫鬟去把楚千尘叫回来。 “大姐姐,你这才刚来不久吧,怎么就要走了呢?”沈菀娇滴滴地说道,“不就是下聘吗,反正自有内务府与礼部负责。” 沈菀心里是觉得长姐对这个庶女未免也太好了。罢了罢了,不过一个庶女,能哄大姐姐开心就是她的造化了。 沈菀殷勤地插了一块香瓜喂沈氏吃,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氏咽下了香瓜,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用戏谑的腔调调侃妹妹道:“三妹,一会儿尘姐儿来了,见到你是该叫三姨母呢,还是堂嫂?” 沈菀:“……” 沈菀嘴巴微张,无言以对。 她还真考虑起了这个问题来:是啊,楚千尘以后算是她弟媳,还是外甥女呢? 她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沈大姑娘就带着楚千尘回来了。 看着这对表姐妹进屋的那一瞬,沈菀忽然灵光一闪,笑眯眯地对着沈氏说道:“不着急,等她过了门再说!” 反正现在楚千尘还不是宸王妃呢,所以自当是叫自己为三姨母。 这时,原本安安稳稳地坐在罗汉床上的顾之颜蓦地跳了起来,好似一只灵活的小狗似的朝楚千尘飞扑了过去,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眸里也绽放出了异常明亮的光彩。 “姐姐!” 顾之颜双臂一横,一把抱住了楚千尘纤细的腰身,小脸往楚千尘身上蹭了蹭,似乎在留下自己的气味似的,然后仰起小脸望着楚千尘。 穆国公夫人:“……” 沈菀:“……” 沈大姑娘:“……” 众人皆是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县主。”楚千尘揉了揉顾之颜柔软的发顶,落落大方地由着沈菀打量。 她在济世堂时有改变声音、肤色与身高,又蒙着面纱,所以她也不怕被沈菀认出来。 顾之颜的回应是亲昵地又用面颊蹭了蹭楚千尘的腰身。 这一幕看得沈菀几乎快不忍直视了,说不上自己是汗颜,还是惊讶,也许,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嫉妒。七娘对她这当娘的都没那么亲昵呢! 楚千尘把右手递向顾之颜,简明扼要地说道:“手给我!” 顾之颜乖乖地把左手交到了她手里,然后紧紧地握住不放。 这一大一小手牵着手走到了穆国公夫人跟前。 “外祖母。”楚千尘对着穆国公夫人屈膝福了福。 于是,顾之颜也学着她的样子福了福,“外祖母。”小小软软的右手仍然牵着楚千尘的手。 穆国公夫人此刻才回过神来,心情更复杂了,慈爱地笑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她忍不住就朝旁边的沈氏望去,这才注意到沈氏对此毫不意外,似乎早就知道顾之颜喜欢楚千尘。 沈菀看着女儿又活了起来,心下一松,这才有心情打量楚千尘一眼,发现她那双凤眼与长姐有些相似。 “三姨母。”楚千尘自然也看到了沈菀,给沈菀也见了礼。 顾之颜与她整齐划一地行礼,“母妃。” 这一幕逗得穆国公夫人与沈氏笑出了声,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轻快起来。 “七娘,来我这里。”沈菀笑吟吟地对着顾之颜招了招手。 可是,回应她的是一片默然。 顾之颜只顾着仰头盯着楚千尘,恍若未闻。 见状,容嬷嬷走上前去,俯身牵起了顾之颜的右手,柔声道:“县主,楚二姑娘要随您的大姨母回侯府了……” 容嬷嬷是想说服顾之颜松开楚千尘的手,然而,她这句话就像是踩了猫尾巴似的,原本还平静的顾之颜一下子就炸毛了。 “姐姐不走!”顾之颜用力地从容嬷嬷手里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又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楚千尘的腰身,小脸埋在她身上。 “姐姐不走!姐姐不走!” 顾之颜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尖锐。 “七娘……”沈菀被吓到了,连忙起身。 楚千尘生怕顾之颜伤到了自己,摸摸她的头顶安抚道:“好了,我不走。” 顾之颜终于噤声。 她把脸在楚千尘身上又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楚千尘,那忐忑不安的神情就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兽似的。 沈菀也走到了顾之颜的身边,蹲下了身,对着她柔声道:“七娘,你尘表姐要回家,放开她吧,把手给我。” 顾之颜直接移开了目光,仿佛不看沈菀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沈菀:“……” 沈菀心里复杂,一方面无奈于顾之颜不肯听她的,另一方面又高兴:女儿至少又开始有反应了。 女儿对着自己耍小性子,那也总比呆呆木木得要好! 见状,沈氏笑着提议道:“母亲,您介不介意午膳再多两双筷子?” 言下之意是她和楚千尘要留下来用午膳。 穆国公夫人求之不得,立刻就吩咐大丫鬟去摆膳。 没一会儿,丫鬟们就在西稍间那边摆好了一桌丰盛的膳食。 穆国公夫人招呼着几个晚辈一起围着桌子坐下,顾之颜还牵着楚千尘的右手不肯松手。 容嬷嬷觉得不好意思,心想着是不是应该让县主换一个位置改牵楚二姑娘的左手,这样,楚二姑娘才好空出右手吃饭。 “县……” 她一个“县”字才出口,就噎住了,只见琥珀很自然地把筷箸送到了楚千尘的左手中,而楚千尘也动作娴熟地用左手使着筷子,姿态优雅自若。 原来楚千尘是左撇子。穆国公夫人和沈菀有些惊讶,本来也没怎么在意,却听沈氏道:“尘姐儿,沐哥儿说你也能射左手箭,要跟你学,我还以为他孩子气,说着玩的,原来你左手也这么灵活。”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我练过的。” 她前世曾跟着王爷练过左手,还是王爷教了他诀窍,只不过王爷练左手只为了习武,而她则是为了习医。她想要救王爷,这双手就必须稳,必须快,左手必须与右手一样灵活才行! 楚千尘笑得眉眼弯弯,顾之颜看着她,也跟着笑。 这满满的一桌席宴一共三道冷菜、九碟热菜,还有一羹一汤,每一道菜肴都是色香味俱全,香气四溢。 一顿午膳吃得宾主皆欢。 顾之颜从头到尾一直腻在楚千尘身旁,楚千尘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直到饭后上点心瓜果的时候,顾之颜终于在楚千尘的诱哄下松了手,学着她的样子用帕子抓着一块糕点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沈菀松了一口气,打算慢慢地转移女儿的注意力,一会儿喂她吃水果,一会儿又喂她喝蜂蜜水。 起初很顺利,可是,当楚千尘要起身离开时,顾之颜登时好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似的,又朝楚千尘追了过去。 “姐姐!” 小丫头跑得急,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撞到了桌子。 于是,桌上的蜂蜜水、果盘、茶盅随着这一下撞击倒了一半,砰,啪,咚,砸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 茶水茶盅七零八落地摔了一地,一枚枚瓜果骨碌碌地在地面上四下滚动…… 而造成这一地鸡毛的罪魁祸首却像是全然不觉,一手又紧紧地攥住了楚千尘的裙子,用一种固执的语气唤道:“姐姐!” 只要闻到楚千尘身上的气味,只要待在她的身边,顾之颜就觉得很安心。 看看这恬静的小姑娘,再看看这一地的狼藉,所有人都是静默。 沈氏心里纠结了好一会儿了,此时此刻,终于有了决定,出声道:“三妹,我看这样吧,不如让七娘跟我们去侯府住几天吧。” 沈氏之所以提这个建议,一方面是因为顾之颜不肯放开楚千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楚千尘说过,顾之颜的失神症可以治。 她必须帮楚千尘保守神医的秘密,所以也不能跟沈菀直说,只能采取这种委婉的方式。 那怎么可以!沈菀第一反应就是要反对。自从七娘被找回来后,就从来没离开过她的身边。 “阿菀,我看这主意不错。”穆国公夫人抢在沈菀反对之前点头道。 她也觉得这样好。 穆国公夫人是瞧出来了,沈菀已经为了七娘的病弄得宛如惊弓之鸟,她这样时时紧盯着七娘,对七娘不一定好,同样地,对她自己也不好。 七娘离开她两天,让她放松两天也好,反正是在亲姨母家,不会出事的。 “……”沈菀看着女儿的背影,依依不舍地微咬下唇。 顾之颜作为外甥女去楚家小住两天,合情合理,但是她这个做小姨子的,可以回娘家小住,却不适合跟去姐夫家住着。 沈菀犹豫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穆国公夫人又道:“容嬷嬷,你也跟着七娘一起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沈菀也只能应了。 说句实话,她宁可让楚千尘在国公府小住,也不愿意让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明天内务府要去楚家下聘礼,楚千尘作为未来的宸王妃,肯定是要在场的。 这是礼数。 沈菀无奈地应了,叮嘱道:“七娘,你去大姨母家小住,一定要乖。” 顾之颜抿着小嘴笑。 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沈菀已经是第二次看到女儿笑了。 这一年来,她还从来没见过女儿笑,沈菀的心里又开始觉得酸溜溜了,感觉女儿像是别家的坏小子给勾走了似的。 于是乎,楚千尘莫名地迎来了一个羡慕的眼神。 在沈菀的一番千叮咛万嘱咐后,沈氏就带着楚千尘与顾之颜告辞了,离开的队伍扩大了一半。 “大姐……”沈菀心里依旧是放不下,想送送沈氏,却被穆国公夫人一把拉了回来。 “好了,七娘也就是去你姐姐那里住个两三天,”穆国公夫人攥着女儿的手安抚道,“出不了什么事的。” 沈菀微咬下唇,嘀咕道:“也不知道怎么了,七娘这么喜欢楚千尘那丫头,都没见她这么粘着我。” 穆国公夫人没说话,握着女儿的那只手又加了几分力道,也想着楚千尘。 哎—— 穆国公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眸底掠过一道流光,心里怎么都放不下这件事:有些事总让人觉得太巧了,为什么长女会早产,而且偏偏还是在寺里生产呢? 这么一来,能动手脚的地方就多了…… 想着,她猛然打了个激灵,神情有些恍惚。 她怎么就想到了“动手脚”上呢? 穆国公夫人透过琉璃窗户望着外面万里无云的蓝天,以她现在的视角,早就看不到沈氏与楚千尘一行人了。 136找到(一更) 侯府的马车在一炷香后回到了永定侯府,下人们立刻就听说了惠安县主要来小住的消息,一时又激起了一阵阵涟漪。 一行人回了正院后,沈氏随口就把容嬷嬷和乳娘给打发了,只留了楚千尘和顾之颜。 乳娘迟疑地看了看容嬷嬷,见她恭声应诺,也就不做声,低眉顺眼地随她一起退了出去。 陈嬷嬷亲自送两人出去,使唤小丫鬟帮她们先安顿起来。 对此,顾之颜全然无动于衷,只是依旧用一只小手攥着楚千尘的裙子,已经把她的裙子捏出了两道皱褶来。 楚千尘走,她也走; 楚千尘停,她也停; 楚千尘坐,她也坐。 琥珀觉得惠安县主简直就是她们姑娘的影子了。 这晚上沐浴的时候可该怎么办啊!琥珀不免发起愁来。 沈氏看着小脸低垂的顾之颜,心里幽幽叹气,问道:“尘姐儿,七娘现在怎么样?” 面对沈氏,楚千尘摇了摇头,坦然地直言道:“七娘现在不太好,她现在年纪还小,这失神症说不定还能治,等她再大些,就更难了。” “……”沈氏的神情更凝重了。她知道七娘是沈菀的命根子。 楚千尘揉了揉顾之颜的头顶,又道:“七娘其实并不是呆傻,她是害怕,所以就自己把自己藏了起来,封闭了自己。” “她也不是真的看不到、听不到外界,只是不去理会,是在逃避。” “要是时间久了,她把自己封闭得更深,我也无能为力了。” 沈氏攥了攥帕子,“尘姐儿,你上次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楚千尘颔首道:“必须找到困住七娘的病结,才能因势利导,不然依靠熏香与针灸最多也只能让七娘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没法痊愈。七娘的失神症是受不了刺激的,否则,那日在兵部校场的事就会重演……” 沈氏:“……” 当年关于顾之颜被拐走的事,沈氏知道得其实也不详细,之前也大致都跟楚千尘说了,只除了一点。本来她觉得那些个腌臜事不适合跟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说,可现在也容不得她再迟疑了…… 沈氏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七娘她……” 楚千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双手捂住了顾之颜的耳朵,顾之颜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 楚千尘对她笑,用口型说了一个字:“乖。”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 沈氏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压低声音道:“靖郡王那个外室姓梅,梅氏去年拐走了七娘后,把人卖到……卖到了窑子里。” “幸而七娘年纪小……” “王府找到人的时候,她的脸已经被毁了,人也变成了这副样子了……” 至于顾之颜的脸到底是怎么伤的,沈氏就不知道了,可想而知,对于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而言,这必然是一段相当惨烈的回忆,让她只能封闭自己,逃避外界的伤害。 楚千尘淡淡地“嗯”了一声,放开了捂着顾之颜耳朵的手,又喂了她一颗松子糖吃作为奖励。 顾之颜曾经被卖到窑子里的事是绝对不能传扬出去的。 不然她小小年纪,这辈子就完了,所以,那次在济世堂里,她跟沈菀提到她要知道到底发生什么才能治时,沈菀才迟疑没说。 任谁都能看出沈菀的一片爱女之心,她不敢轻易拿女儿的闺誉冒险。 沈氏看着这对表姐妹,唇角微微翘了翘,问道:“尘姐儿,你把七娘带回去和你一起住两天吧?” 楚千尘还没说话,顾之颜已经用力地点了点头,另一只手也攥住了楚千尘的裙子,深怕她不同意。 从沈氏在穆国公府提议把顾之颜带回侯府的那一刻,她和楚千尘就心照不宣地有了这个打算。 楚千尘笑着应了,然后又对着顾之颜伸出了手。 这一次,也不用她再说那三个字,顾之颜就乖乖地握住了她的手,含着糖抿唇直笑。 沈氏谆谆叮咛道:“尘姐儿,你今天好好休息,别跟昨晚一样又忙得那么玩,明天上午内务府就要来下聘……” 她正说着,陈嬷嬷步履匆匆地进来了,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楚千尘一眼。 楚千尘识趣得很,立刻就牵着顾之颜的小手告退了。 她一边走,一边还跟顾之颜说着话: “七娘,我那里养着一只小猫,你喜欢猫吗?” “喜欢就点点头。” “它的名字叫月影,不过你不可以随便摸它,它认生……” “……” 外面楚千尘婉转清澈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陈嬷嬷下意识地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这一眼,沈氏就敏锐地猜到了她要说的事与楚千尘有关。 沈氏放下了茶盅,以眼神示意陈嬷嬷说吧。 陈嬷嬷理了理思绪,这才开始禀正事:“大夫人,琬琰院从前的管事嬷嬷俞嬷嬷已经找到了,他们一家子就在距离京城二十里外的坤县。” “俞嬷嬷的夫家姓吕,夫妻俩只有一个独子。现在吕家在坤县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人家了,盖了间大房子,儿子在县里开了一家小酒楼,两个孙子都在私塾念书,家里还买了奴仆伺候,日子过得相当富庶。” 沈氏霎时面色一凝,问道:“吕家的小酒楼是什么时候开的?有多大?” “就是五年前。”陈嬷嬷早就打听过了,立即回道,“就是隔壁街像胡氏酒馆那样的小酒楼,生意也就普普通通吧。” 沈氏:“……” 沈氏端起了茶盅,慢慢地喝着茶,沉思着。 在楚家这样的勋贵人家,管事嬷嬷一家原来都是家生子,也只有家生子,才会被选作姑娘身边贴身伺候的,包括那些大丫鬟也是如此。 当初查到俞嬷嬷被放出去的时候,沈氏也让人查了他们全家,俞嬷嬷的男人名叫吕大围,吕大围从前是侯爷的长随,前些年身子骨不好了,就和他儿子一起被侯爷开恩放了身契,这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只有俞嬷嬷留到了去年才由姜姨娘做主放出去。 就算当初楚令霄额外开恩,打赏了吕大围父子一笔银子,这笔银子正够吕家人开家小酒楼好了。这才短短五年,他们要如何攒得下这么一大笔银子?! 一间小酒楼一年的收益就算她不用算盘,也能算的出来,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两,肯定也不足以让吕家人过上乡绅富户一样的日子。 只凭这一点,沈氏和陈嬷嬷就觉得很不对劲。 所以,这吕家人肯定是有什么问题,或者说,知道什么秘密,才让楚令霄和姜姨娘给了这么大一笔“奖励”。 明明现在是炎炎盛夏,可是沈氏的脚底却升起了一丝丝寒意,心里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知人知面不知心,任谁又能确信自己十几年的枕边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见沈氏沉默了,陈嬷嬷又补充了一句:“庆泰那小子还在坤县那边盯着人,没敢打草惊蛇,只派了小厮赶回京城报信。” 陈嬷嬷说的庆泰是她的幼子,因为沈氏让她私下查,她才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去办这差事。 沈氏抬起了头来,目光坚定地吩咐道:“你派人去把那俞嬷嬷给带回……不。” 话说了一半,她蓦地又改口道:“还是你悄悄再回国公府,请我母亲给几个人去坤县办这件事。” 沈氏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显然是她不相信这侯府的任何一个人了,陈嬷嬷自然也听出来了,立刻应命道:“是,夫人,您放心,这事奴婢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沈氏眸色幽深,心神不宁地端起茶盅,没喝又放下了,她心里总是不踏实,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藏在一片浓浓的迷雾中。 她不敢深思,怕这个结果,会让她崩溃。 陈嬷嬷正要告退,又被沈氏出声叫住了:“等等!” “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沈氏神色郑重地叮嘱道,“也包括大姑娘。” “是,大夫人。”陈嬷嬷屈膝应了。 东次间外的堂屋空无一人。 陈嬷嬷停在帘子外,微微叹了口气,才转身往堂屋外走,却是一眼看到堂屋外的廊下有一道熟悉的倩影。 着一袭海棠红百蝶穿花刻丝褙子的少女站在屋檐下,姿态优雅,娉婷而立。 137犯愁(二更) 楚千凰侧着身,正与廊下的一个圆脸小丫鬟说着话。 陈嬷嬷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笑道:“大姑娘,您来了,怎么不让人进去通报?” 她给了圆脸小丫鬟一个谴责的眼神,人已经放松了下来,在心里对自己说:距离这么远,以大姑娘的位置应该是听不到东次间的说话声的。 圆脸小丫鬟有些手足无措,楚千凰忙解释道:“陈嬷嬷,你别怪她,是我让她别进去禀的。我是在这里等你。” 楚千凰有些不安地抬眼朝东次间的方向望了一眼,轻声问道:“娘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怕她……” 楚千凰揉着手里的帕子,微咬下唇,漆黑的瞳孔似是泛着些许水光,显得我见犹怜,似乎怕沈氏依旧不愿意见她。 陈嬷嬷是从小看着楚千凰长大了,有些心疼,委婉地劝道:“母女哪有隔夜仇,夫人也是不愿姑娘您进宫当伴读……” 她的意思是,只要楚千凰去辞了这公主伴读,再回来向沈氏认个错,母女之间的隔阂自然也就消除了。 楚千凰:“……” 楚千凰眸子低垂,没接陈嬷嬷的话。 她费尽心机才走到了这一步,又怎么能为了沈氏,而轻易放弃呢,她必须要随三公主去一趟南昊才行…… 陈嬷嬷也看出来了,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似的,想再劝,可这时又有一个鹅蛋脸的丫鬟来了,对着陈嬷嬷禀道:“陈嬷嬷,紫茭席还有那座紫檀木座西番莲麒麟五扇屏风是要送到二姑娘那里去吗?” 陈嬷嬷点了点头,“你去办吧。” 鹅蛋脸丫鬟又匆匆地退下,办事去了。 陈嬷嬷怕楚千凰多想,就解释了一句:“大姑娘,您还不知道吧?今天惠安县主来了,要在侯府小住两天,现在住在二姑娘那里。夫人就让奴婢准备一些东西给惠安县主。” “……”楚千凰有些惊讶地眨了下眼,朝琬琰院的方向望去,“那我待会得去看看七娘才行,七娘的病好些了没?” 陈嬷嬷的心里又忧心忡忡地长叹了口气,嘴上也只说是惠安县主和二姑娘投缘,非要跟着二姑娘来住几日云云。 说到顾之颜,她已经跟着楚千尘到了琬琰院,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她更拘谨了,紧紧地握着楚千尘的手就没松开过。 楚千尘指着那只趴在猫窝里的小黑猫道:“这是月影。” “小猫怕生,容易受惊,七娘,你比它大,所以要走得慢些,说话也要轻柔,别吓到它。” 顾之颜看看猫窝里还没她脑袋大的小奶猫,又看看自己,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庞然大物,点点头。 她放缓了脚步,蹑手捏脚的。 楚千尘微微地笑,走到距离小黑猫两步的地方停下,示意顾之颜与她一起蹲下身,然后伸出了一根食指,“先伸出一根手指,让它闻闻你的气味。” 顾之颜也伸出一个食指,伸长了手臂,停顿半空中,指尖距离黑猫不过半尺远。 “月月。”她轻轻软软地唤道,神态专注地看着猫儿,眸子里亮晶晶的。 她的乳娘也在,看着这一幕,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顾之颜的样子与她在王府时简直就判若两人,她会回应楚千尘,会笑,会试着去逗小猫。 在楚千尘跟前,顾之颜就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似的。 猫窝里的小黑猫慢慢地抬起小脑袋,那双绿油油的猫眼警觉地盯着顾之颜,用鼻尖去嗅她的指尖…… 乳娘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身子微微紧绷,警惕小猫会抓伤了自家县主。 顾之颜觉得小猫的鼻尖湿漉漉的,碰到她指尖时有些痒,唇角弯了起来。 楚千尘给了小黑猫一个鼓励的眼神,小黑猫似乎也觉得顾之颜这人类的幼崽跟它是一样的,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 顾之颜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觉得掌心热热的,软软的,毛绒绒的…… “月月。”她软软地又叫了一声。 小黑猫似乎是听懂了,“喵”了一声,软糯软糯的。 楚千尘又道:“七娘,现在你可以轻轻地摸摸它的头和背,还可以像这样手指去挠它的下巴。” 楚千尘一样样地示范给她看,顾之颜就小心翼翼地去摸小黑猫,一下接着一下。 小猫发出了满足的咪呜声,声音更软了,软得顾之颜心都要化了。 不知不觉中,就松开了楚千尘的手。 就在这时,琥珀快步来了,附耳对着楚千尘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只有她们两人可以听到。 楚千尘点了下头,俯身揉了揉顾之颜的头说:“七娘,你在这里照顾月影,我很快就回来。” 琬琰院的小丫鬟捧来了一匣子鸡肉丝,让顾之颜喂小猫吃。 顾之颜现在是有猫万事足,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在猫窝旁坐了下来,一会儿摸摸小猫,一会儿喂它一块白煮鸡肉丝。 楚千尘留了琥珀在这里照应着,自己则回了小书房。 窗边,一个着青衣的青年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窗边吃椒盐花生米,吊儿郎当,姿态闲适,简直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看他这副惬意的样子,楚千尘自以为真相了,问道:“薛风演,有王爷的消息了?” 薛风演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嚼了嚼,摇头道:“没找到王爷。” 楚千尘:“……” 楚千尘正在给自己倒花茶,闻言,手里的茶壶微微晃了晃,连茶水都洒出了些许。 茶几上的那一滩茶渍显得触目惊心。 楚千尘无语地转头看向了薛风演,以眼神表达着她的鄙视。 他们这么多人居然连一件这么简单的事都没办好! 她虽然一个字没说,但是薛风演也看明白了,她这是在说他们没用。 薛风演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觉得自己不能白担这个没用的名声。 再说了,他要是“没用”,那坏的不是宸王府的名声吗? 薛风演赶紧把刚收到的飞鸽传书拿了出来,往桌上一放,“你自己看。” 楚千尘给自己倒完了茶水,这才拿起了那份飞鸽传书,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绢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的,狂放得很,也熟悉得很,一看就是出自秦曜的手笔。 寥寥几行字就把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末了,他还强调说,他觉得韩御初是找不到顾玦的。 落款是一个大红印章,印的是“曦光”两字。 秦曜,字曦光。 他的字还是顾玦取的。 楚千尘看完之后,就把那份飞鸽传书又递还给了薛风演,依旧用鄙视、嫌弃的眼神看着他。 只差了半天而已。 要是韩御初去西北的路上再多换两匹千里马,应该就能赶上了。 他们不会以防万一多派一个人去吗?也太不会办事了,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 薛风演:“……” 薛风演被她看得连口中的花生米都不香了。 他摸了摸鼻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干巴巴地说道:“反正我就是先来告诉你一声,我们会想办法的。” “什么办法?”楚千尘反问道。 她问得漫不经意,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斜睨过去,又清又冷,让薛风演不由肃然起敬,莫名地想起了他们家王爷。 薛风演:“……” 薛风演又摸了摸鼻子,形容间有些灰溜溜的。 如果皇帝指婚的对象不是楚千尘的话,这件事就再好办没有了。 他们就由着皇帝闹腾,三书六礼随便折腾好了,反正等大婚那日,宸王府的大门一关,他倒要看看谁敢硬闯宸王府,这新娘子的轿子别想抬进王府来! 皇帝赐的女人是皇帝挑的,那么皇帝自己娶回去不是最合适不过吗?! 可是,这办法却唯独不适合用在楚千尘身上。 楚千尘对云展有救命之恩,而且王爷的伤病还要靠她,更重要的是,王爷明显把她当自己人了,就像苏慕白、云展、程林华、韩御初他们一样,是自己人。 他们肯定不能这么对待“自己人”。 薛风演心里也是犯愁啊。 婚期已经拖了一次了,如果再拖,皇帝这个人一向多疑,恐怕要心生怀疑了,而这次他们也不能担保像上次一样可以拦住皇帝的步伐。 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还会曝露王爷不在京里的事。 看着薛风演哑口无言,楚千尘觉得他更没用了,凉凉地又斜了他一眼。 小书房里,静了一静。 “喵呜!” 外面隐隐传来了小黑猫的叫唤声,夹着顾之颜唤“月月”的声音。 楚千尘抿了一口花茶,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王爷不在京城的事,绝对不能透露出去。” 大齐朝因为前朝的教训,生怕宗室谋反,早在太祖皇帝时,就定下了律法:宗室无旨私自离京是死罪,至少也要夺爵圈禁。 王爷不能落任何把柄在皇帝手里,就算是皇帝奈何不了王爷,但是宫里的太后就等于皇帝手里握的人质,是王爷最大的掣肘。 只要太后在一日,王爷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和皇帝反目逼宫。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王爷的顾虑都太多了,要顾忌太后,要顾忌北地军,要为他身边的这些人安排好后路,也包括自己…… 王爷他总是那么睿智冷静,那么意志坚定,宛如一座屹立不倒的高山,护卫着他们。 这一世,该轮到自己了。 楚千尘眼眶微微一酸,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她的失态。 她看似若无其事地又问道:“你们都商量过了吗?” 薛风演答道:“一收到飞鸽传书,我就来了。” 言下之意是他还没和苏慕白、程林华他们商量过。 楚千尘再次鄙视地看向了他。 这家伙做事太不可靠了,说是风就是雨的!就跟前世一样,偶尔脑子会犯昏! 在楚千尘鄙视的目光中,薛风演完全待不下去了,挥了挥手,一溜烟地跑了,还记得把那碟子花生米也给端走了。 虽然飞檐走壁,可这一路,那些花生米除了掉进他嘴里的那些,就没少一颗。 当薛风演回到王府时,已经是申初了,王府的正厅中众人济济一堂,热闹得很。 平日里,王府里只有云展和程林华坐镇留守,今天收到了秦曜的飞鸽传书后,他们就赶紧派人告知了苏慕白等人,然后众人就火速聚集到了王府。 薛风演一来,众人灼灼的目光全都不约而同地朝他看了过去,眼神大都有些纠结。 “久等了。”薛风演没什么诚意地说道。 刚才在侯府被楚千尘鄙视了好几回,他现在脸皮也厚了,觉得他们的目光实在不算什么。 众人在这里也等了薛风演有一段时间了,这茶都喝了好几盅了。 云展略有些急切地率先开口问道:“楚二姑娘怎么说?” 现在的情况实在有点复杂,所以一收到飞鸽传书,云展就让薛风演去通知楚千尘,多少也是有点去探楚千尘口风的意思。 顶着那么多道目光,薛风演漫不经心地说道:“她说她知道了,让我们商量好了再去找她。” “对了,她说王爷离京的事不能泄露,其它的随意……” “咔哧咔哧……” 薛风演咬着酥脆的花生米。 其他人面面相觑,再次为楚千尘的态度惊住了。 ------题外话------ 分章是有少人说我一天就一更(笑哭)。 大婚很快哒~这本的感情戏是我三本里最多的了,不许说感情线少,哈哈哈哈。 138下聘 薛风演深切地惋惜没让他们这些人也领会一下楚千尘那种鄙视的眼神。 厅堂里,一时陷入沉寂。 众人面面相看,惊疑不定。 从皇帝这桩赐婚圣旨下来后,楚千尘的反应一次次地让他们觉得出人意料。 如果是他们在场的这些人,为了王爷,无论做什么,哪怕是去当人质,亦或是要付出生命,也全都毫不犹豫。 可是楚千尘不同。 她不过是一个毫不相关的闺阁女子,却可以站在宸王府的立场上,一切以王爷的利益出发,毫不在意她自身的得失,冷静理智得让他们这群大男人都觉得敬佩,也同时让他们有些不忍,有些为难。 厅堂里静了片刻,苏慕白一边悠闲地扇着折扇,一边开口道:“明天内务府就要去侯府下聘了吧?” 下聘即是大定,也意味着男女双方要正式签下婚书了。 秦曜的那封飞鸽传书上写着,王爷大概要几天后才能回南阳军营,所以,肯定是来不及等王爷做决定了。 程林华随口应了一声“是”,神色凝重,慢慢地捋着胡须。 他知道王爷不会喜欢楚千尘的这个决定。 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最清楚不过,王爷自觉命不久矣,从去岁开始,就在为北地军、为宸王府的人安排后路,以王爷的性格,他不会想在这个时候娶妻的…… “干脆就先准备起来吧。”苏慕白笑眯眯地替程林华拍了板,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是一头笑面狐狸。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了,宸王府认下这门亲事。 其他人再次面面相看,哑然无声。 自皇帝赐婚后,他们这段日子也一直在想这桩婚事。 扪心自问,对于楚千尘,他们没有任何意见,她应该会是一个很适合宸王府的王妃。 云展从薛风演的碟子里也摸了一颗花生米,“我觉得楚二姑娘应该也乐意嫁给我们王爷的。” “……”薛风演给了他一个白眼,这可是他挨了楚千尘好几个鄙视的眼神才蹭来的花生米。 程华林本来还有些那么点犹豫的,听云展一说,那点犹豫也就烟消云散了。 也是,他们王爷还是很不错的,绝对是佳婿。 等王妃治好了王爷,过几年,再生个小世子…… 程华林心里已经勾勒起了美好的未来,一不小心,魂飞天外。 云展与薛风演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场众人中,他们两个是与楚千尘接触最多的人,约莫也能看出楚千尘看王爷的神情中,是仰慕崇拜更多一点。 她非常重视王爷,甚至爱屋及乌,连太后那边都看顾上了。 楚千尘为王爷做了这么多,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渐渐也觉得苏慕白的提议未尝不可…… 程林华下定了决心,颔首道:“好,先准备起来吧。” 等王爷回营,若是他拒绝婚事,最多也不过是白白准备;可若是王爷应了,好歹婚礼不会太冷清。 这里的大部分人还是以苏慕白与程林华为尊,闻言,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反正他们本来也觉得这门亲事也不错。 苏慕白唇角勾了勾,含笑道:“要劳程大哥为王爷操持了。” 程林华十分激动,说着“哪里哪里”、“本就是我应当的”之类的话。 他差点就以为他这辈子都没机会替王爷筹备婚礼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太多了,婚事还一点没准备,要粉刷屋子,布置新房,还要下请帖…… 想着,程林华都有些坐不住了。 厅堂里气氛一松。 既然有了决定,他们也就不再多想了,七嘴八舌地说起了王爷大婚,他们该备份怎么样的大礼。 众人说得热闹,一个个神采飞扬。 苏慕白气定神闲地扇着扇子,眸底掠过一道精光。 其实,也并不是没法化解现在这个僵局的。 皇帝一向多疑,这一点在王爷身上,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宸王府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来皇帝的过度揣测。 仅仅只需要宸王府对楚千尘表现得热络一些,对这门婚事表现得更加积极一点,以皇帝的性格,必会起疑,会怀疑这桩婚事是不是王爷在算计他。 如此,皇帝自然会自己解了这个僵局。 但是,苏慕白没有这么做。 在他看,这门婚事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王爷的伤病已经很重了,在遇到楚千尘以前,他们在北地给王爷请过很多名医,大都说王爷怕是最多只能撑到明年了。 但是,自从楚千尘出现后,王爷的伤病却控制住了。 这毕竟是危及性命的旧疾,如果王爷的身边能够时时有个神医相伴在侧,肯定是最好的。 以现在的情况,就算楚千尘能时时过来看诊,可女子总是要成亲的,以楚千尘侯府千金的身份,也不可能嫁一个贩夫走卒,她成亲后,还能这么出入自由,随意地来王府走动吗? 可要是她嫁给王爷,就不同了。 这是他的私心。 不过一切还是要看王爷的意思,所以,他没有阻止韩御初去西北找王爷和秦曜…… 苏慕白唇畔的笑意深了几分,连眸子都微微眯了眯。 薛风演把苏慕白的这一记狐狸笑收入眼内,心头一阵恶寒,胳膊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暗道:这头没心没肺的狐狸也不知道又在算计什么了。 苏慕白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笑吟吟地看了薛风演一眼,吩咐小厮道:“替薛校尉去备一坛状元红和几碟小菜。” 薛风演眼睛一亮,他这些天一直跟在楚千尘身边,好些天都没喝上酒了。 他的酒虫发作,立刻就把方才那一瞬间的念头抛诸脑后,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反正苏慕白所谋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好。 苏慕白看着快要流口水的薛风演,不由失笑。 有一种人,天生直觉很敏锐,犹如山林中的野兽般。 薛风演大概就是其中佼佼者,靠直觉跟了王爷,靠直觉在战场上死里逃生…… 这次似乎连薛风演的直觉也认为这门亲事能成。 苏慕白的心情又变得更好了。 对于这件事,他其实只有七八成的把握。 王爷和秦曜这趟去西北,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替秦曜洗雪冤屈,同时也是为了一举控制住西北,借此将西北与北地连成一片,以扩大宸王府的优势。 按照他本来的计划,就算韩御初找到了王爷,王爷怕也不能即刻丢下西北的事回京城。哪怕王爷飞鸽传书说不成,他在京城也大有操作的余地,未必不能成就这门婚事。 他没想到的是,韩御初居然没找到王爷。 以前,他从来不相信天意的,现在却隐约有种天意如此的感觉。 苏慕白放下了手里的折扇,端起茶盅轻轻地吹了吹,随意地提醒了一句:“程大哥,就算要准备婚事,也别弄得太隆重了,适可而止。” 三书六礼自有内务府与礼部来忙活,不需要宸王府再插足,他是在提醒程林华别去掺和明天内务府下聘的事。以免弄巧成挫。 程林华还在想着有些事宜需要安排,被苏慕白这么一说,仿佛当头倒了一桶冷水似的。 “我明白。”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当机立断地决定把下请帖和备聘礼的事先搁置了。 形势所迫,也只能暂时先委屈未来王妃了。 两人说话间,酒香四溢,小厮上了状元红。 云展等人也被这诱人的酒香勾起了酒兴,纷纷也讨了酒吃,这酒轮到薛风演手里时,只剩下一杯了。 他才喝上了一口,就见苏慕白喝了口茶后,目光又看向了他。 “薛风演,你还是留在侯府,可以的话,问问楚二姑娘对这个安排有没有意见?”苏慕白笑容温和,心里想的却是,要是楚千尘不同意或者在婚礼前想叫停的话,那么他是该动之以情,还是卖惨呢? 从云展和薛风演的话来看,只要搬出王爷,说服楚千尘的可能性应该很大。 薛风演舍不得手里的酒,一口全饮尽了,这才用袖口擦擦嘴角,又走了。 太阳落山前,薛风演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了侯府。 他学了两声鸟叫后,琥珀意会,再次把楚千尘给叫来了小书房。 外面的天空一片昏黄,院子里和小书房里都点起了灯。 还在怀念他的状元红的薛风演有些心不在焉,把苏慕白的意思说了。 结果是,又迎来了楚千尘鄙视的眼神。 眼神还是写着同样的话:就知道你们没用。 薛风演:“……” 他后悔了,早知道就该让云展顶他这件差事的,他在王府喝他的状元红不香吗? 不过,他人都来了,是不是应该替他们辩解几句,免得丢了王爷的脸? 他正胡思乱想着,小书房外传来一个恭敬中略显呆板的女音:“姑娘,衣裳改好了,您可要现在再去试试?” 明天过大礼要穿的衣裳有点小问题,沈氏就着针线房赶紧去改了,针线房不敢大意,连夜改到现在终于给改好了。 薛风演巴不得赶紧走了,大掌随意地往窗槛上一撑,身体就如大鹏展翅般飞了出去,近乎落荒而逃。 楚千尘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打帘出去了。 她出去后把改好的衣裳又试了一下,连顾之颜也兴致勃勃地跑来看她换衣裳,给她鼓掌。 当晚,顾之颜睡在了琬琰院的厢房里,是楚千尘给顾之颜点了安神香,又亲自哄了她睡下。 这一晚,顾之颜一夜都没醒,直睡到了天明。 连带乳娘也难得地睡了个好觉,心里很是惊讶。 他们县主自从得了失神症后,夜里睡觉总是要彻夜点着灯,而且半夜时常会被噩梦惊醒一两次,像这样一觉睡到大天亮实在罕见。 楚千尘和顾之颜是在正院用的早膳,楚云沐也与她们一起用膳,今天是楚千尘的大日子,所以沈氏额外开恩,让楚云沐不用去族学。 没到时间,楚云沐就有些按捺不住,一直使唤着小丫鬟去前头看看,来下聘的人到了没有。 小丫鬟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到第三趟的时候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来了,内务府来下聘的人来了,到了松鹤街上了。” 楚云沐急急地招呼上顾之颜出去看热闹,沈氏失笑,也跟楚千尘一起跟了出去。 他们还没到仪门,就听大门方向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好生热闹。 那响亮的爆竹声不仅是引来了侯府的人,还引来了街上的路人以及周围的邻居也跑来看热闹。 聘礼是由礼亲王世子与礼部的柳侍郎亲自带人送来的,足足送来了一百二十四抬,这一箱箱沉甸甸的聘礼被堆在了仪门处,由楚家人一一打开聘礼的箱盖供人观看。 府外的那些围观者好奇地伸长脖子,往里头张望着。 一个小內侍正拖着音调在念那长长的礼单,古玩字画、珠宝玉器、药材香料、裘皮料子等等样样不缺,此外还有铺子、田庄、宅子以及一万两现银。 此外,皇帝还破格又在亲王份例上加了两成,一副为弟弟操碎了心的做派。 外面的围观的一些百姓也听得清楚,目露异彩,议论纷纷。 “这是内务府来给宸王殿下下聘的吧?我刚刚数了,足足一百二十抬聘礼呢!” “官家对宸王殿下可真好。” “是啊是啊,我瞧着这丰厚的聘礼怕是比太子的份例还要重上一分。” “我方才看到了里面有一块寿山石刻成的足足有……那么大!” “那一箱子是白银吧,我这辈子还没看到过这么多白银呢!” “……” 听到外面的动静,礼亲王世子与柳侍郎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皇帝如此煞费心思,就是要让世人都看到他对宸王的婚事十分看重,没有亏待了宸王。 沈氏的心里却不好受,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下聘的仪式虽然很隆重,可是三书六礼直到这第四礼,都是由内务府和礼部出面,宸王府从头到尾什么也没过问。 再联想先前王府长史还为了这桩婚事上金銮殿闹过一场,沈氏感觉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似的,憋闷得难受。 不论宸王现在病情如何,宸王府这般做派,肯定也是代表了宸王的态度。 这么下去,是否连迎亲时,宸王府的人也不会出面呢! 那么,楚千尘嫁去王府,还有好日子过吗?! 这一点,沈氏感觉出来了,太夫人等侯府的其他人自然也感觉到了,神情各异。 有人皱眉不悦,觉得这门亲事两头不讨好;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忧心忡忡;也有人迁怒到了楚千尘身上,不时对着她投以嫌恶的目光。 沈氏心里再难受,但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得体的待着客,迎着礼亲王世子一行人去了外院的正厅。 接下来,双方还要定下了婚期,立下婚书。 沈氏在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给尘姐儿的嫁妆里,还是得多加点金银铺子等更实在的东西。宸王不是一个暴戾的人,尘姐儿嫁过去,最多也就是被冷遇,她多点银子傍身,以后的日子才不至于太糟。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正厅方向去了,还有一些下人留在仪门处与内务府的人核对聘礼。 楚千凰放慢脚步,落在在了后方,目光一会儿看着沈氏优雅的背影,一会儿看向楚千尘。 楚千尘穿着一袭紫色绣蝶戏牡丹花的衣裙,那紫色的料子挑人得很,衬得她的肌肤如珍珠般白皙莹润。 她不疾不徐地走在前方,走动时,她身上的衣裙荡起如水般的涟漪,步履优雅不失轻盈。 清风拂过,漫天花雨落下,那夹着些许爆竹火药味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 那种古怪的气味挥之不去地萦绕在楚千凰的鼻端,那么浓郁,那么沉闷,让她呼吸艰难,整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明明此刻阳光灿烂,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步行于一片沉甸甸的阴云之下。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楚千尘落到何等卑贱的地步,她都还能拥有一些荣光,还能享有一分尊荣。 就算宸王很快就要死了,楚千尘也是王妃之尊,论品级比三姨母这个郡王妃还要高上一等。 不像自己…… 每每想起梦中的那一幕幕,楚千凰就觉得心口像被戳了一刀又一刀似的,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越攥越紧。 她越走越慢,眸色深邃如古井。 她再清楚不过了,一旦真相揭开,她就会一无所有。 曾经讨好她的人会轻鄙她; 曾经与她交好的闺中密友与疏远她; 连快要定下的亲事都不了了之…… 她绝对不要走上梦中的那条路。 既然家人都帮不上她,那么她就自己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思绪间,楚千凰随众人跨入了正厅。 厅堂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雕螭纹答大案,两边都是一排紫檀木圈椅,众人按着身份高低纷纷落了座。 这偌大的厅堂一下子就变得拥挤了起来。 礼亲王世子只想早点办完差事走人,把两份描金鸾凤的婚书拿了出来,由一个内务府的老嬷嬷接过,将这两份提前写好的婚书摊开,并排放在案上。 接着,老嬷嬷不紧不慢地将婚书上的内容念了一遍: “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婚书的格式一般都差不多,大都写着类似的什么“白首永偕”、“花好月圆”、“宜室宜家”等等的祝词,后面依照男左女右的顺序,还要写上男女双方的姓名、生辰八字、祖宗三代等等。 老嬷嬷早就把婚书背得滚瓜烂熟,一边“念”,一边目光悄悄地往楚千尘与她身后的兰若那边瞟。 原本低眉顺眼的兰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朝老嬷嬷看来,微微地点了下头。 仿佛在说,一切都好。 老嬷嬷满意地收回了目光,心下一松:很好,看来兰若把楚千尘调教得不错,自己可以回去禀告皇后娘娘了。 只要她们能帮着皇后拿捏住楚千尘,以后楚千尘悄悄从宸王府递消息出来,皇帝那边,肯定也是要记皇后一个功劳的。 她们都是皇后的人,皇后越尊贵,她们这些人的日子才能过得越好。 那老嬷嬷念完婚书后,就往旁边退了两步,把案前的位置让给了沈氏。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楚千尘虽然是这婚书的主角之一,但这里根本就没有她插嘴置喙的余地,婚书是由沈氏来确认、盖印。 之后,这一式两份的由礼亲王世子拿走,送去宸王府,另一份则留在楚家,由沈氏保管。 至此,今天的大礼就结束了。 礼亲王世子、柳侍郎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走了,侯府的大管事赶紧帮着送客。 侯府各房的其他人也都纷纷散去了,甚至没人跑去恭贺楚千尘一句,颇有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急切。 对此,楚千尘不介意,沈氏也不介意。 沈氏看着手里的婚书,还在想后面的两礼。 “纳征”之后,接下来就是六礼的“请期”了,虽然这门婚事有皇帝的赐婚圣旨,但是婚期具体定在哪一天还是会由钦天监来算,挑选前后几天中最合适的吉日作为婚期。 时间不多了。 沈氏把她手里的这份大红描金婚书递给了楚千尘,“尘姐儿,这婚书由你自己收着吧。” 楚千尘就顺手接了过来,本来是想再传给琥珀的,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婚书上写的那两个名字时,不由怔了怔。 顾玦。 楚千尘。 她与他的名字以楷体并排写在一起。 砰!砰! 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几下,耳尖传来一阵灼热感。 奇怪,明明这桩婚事不过是来自狗皇帝突发奇想的恶意,别人也许会皇帝的圣旨奉若神明,可是对她来说,她前世连皇帝都推翻过,那区区圣旨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139婚期 “姐姐。” 顾之颜见周围没旁人了,拎着裙裾从乳娘身后小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楚千尘的裙摆,又成了她的小尾巴。 这才过了短短一晚上,乳娘已经见怪不怪了。 楚云沐见状,登时就有种“自己好像输了”的感觉。 他不服气了,也屁颠屁颠地冲了过去,小小的馒头手拉住了楚千尘另一边的裙裾,另一只手则压着鼻子冲着顾之颜做了个鬼脸。 两个孩子好似金童玉女般站在楚千尘的左右。 楚云沐生怕再落后,抢着说道:“楚千尘,我们去玩吧!” 楚千尘回过了神来,把婚书交给了琥珀,目光下移,问道:“你想玩什么?” 楚云沐想了想,立刻道:“躲猫猫。” 楚千尘又揉了揉顾之颜的发顶,用轻声问她:“七娘,你想玩什么?” “……”顾之颜一开始没说话,而楚千尘也不催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对着她露出温柔的笑靥,唇畔梨涡浅浅。 顾之颜攥了攥楚千尘的裙裾,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道:“竹蜻蜓。” 她的声音很轻,轻若蚊吟,神色间怯怯的,脆弱得好似棉花团子似的。 本来觉得自己已经见怪不怪的乳娘再次惊呆了。县主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跟人说过话了。 楚千尘转头去看另一边的楚云沐,“沐哥儿,那我们就玩竹蜻蜓好不好?” 楚云沐当然是更想玩躲猫猫,但想着自己是男孩子了,要让着小姑娘,就点头同意了:“好吧。” 话音刚落,他灵光一闪,提议道:“楚千尘,我们带上月影一起去玩竹蜻蜓好不好?” 月影平日里看到空中飞过一只小鸟都那么开心,它肯定喜欢玩竹蜻蜓。 “月月!”顾之颜更高兴了,愉快地鼓掌道。 什么月月?楚云沐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说那只小黑猫,纠正道:“是月影。” 楚千尘向沈氏告退,一手牵着一个地带他们玩去了。 就听两个孩子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月月。” “月影。” 正事都办完了,沈氏也没在正厅继续久留,与陈嬷嬷一起离开了。 她一边走,一边望着前面的一大两小,吟吟地随口说道:“这些小孩儿还真是都喜欢尘姐儿!” 陈嬷嬷走在沈氏身侧,捂着嘴直笑,凑趣地说道:“别说是四少爷和县主了,奴婢也喜欢二姑娘。” 这句话陈嬷嬷说得发自内心,在这侯府中,靠谱的人不多,他们夫人和四少爷能信任的人也不多,二姑娘是一个,甚至于比…… 陈嬷嬷眸光一闪,心里唏嘘。 侯府中,绿树成荫,绿意浓浓,在阳光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投映在陈嬷嬷脸上,衬得她的神情有些复杂。 沈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陈默默的异状,感慨地叹道:“尘姐儿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别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及笄了才开始准备婚事,等三书六礼过完,十六七岁才出嫁的。” 他们这些勋贵世家一般从姑娘家十三四岁开始给她们相看亲事,待到及笄后,再正式定亲,之后的三书六礼也要走上一年的流程,待到大婚时,姑娘家的年纪也差不多了,十七八岁时身子也发育好了,正适合怀孕生子。 本来,楚千尘也该是这样的。 毕竟楚家又不是那些个卖女儿的贫寒人家,为了换一笔彩礼,就迫不及待地把十三四岁的姑娘家嫁出去,好给家里的哥哥弟弟攒一笔娶媳妇的钱。 沈氏的脸上隐隐透出一丝伤感。 楚千尘很快就要出嫁了,楚云沐也舍不得,昨天还会伤感地抓着她的手问她: 娘,二姐可以不嫁吗? 陈嬷嬷顺口安慰了一句:“夫人,二姑娘出嫁后还是能经常回来陪您说说话的。” 昨天陈嬷嬷安慰楚云沐时,也说了这么一番类似的话。 当时沈氏没插嘴,其实她心里并不这么想。 现在楚云沐不在这里,她也就实话实说了:“出嫁后,尘姐儿还是少出门比较好,这样才能让宸王放心,她的日子才会好过。” 陈嬷嬷:“……” 陈嬷嬷怔了怔,立刻就明白了沈氏的意思。 楚千尘嫁去宸王府后就是亲王妃,看似高高在上,可她不比沈菀,沈菀有靖郡王的宠爱,当初是靖郡王亲自去国公府求的亲,所以沈菀想回娘家就回娘家,想带女儿回娘家小住也是无人阻拦。 楚千尘不同,她没有娘家可以给她撑腰。 现在太夫人对楚千尘的婚事还算重视,一来是实在推不掉这门婚事,二来也是存着向皇帝表忠的心,冀望于楚千尘以后能从宸王府打探些消息回来,让侯府立功。 楚家是肯定靠不上了,那么楚千尘能依靠的,也只有宸王。 对她来说,出嫁后就一心向着宸王府才是最好的。 她要是常回侯府,只会引来宸王的无端揣测,有百害而无一利。 陈嬷嬷叹息道:“还是夫人您一心为二姑娘着想,也想得通彻。” “我能为这孩子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沈氏神色间露出一抹苦涩。 还有半个月左右,在楚千尘出嫁前,她要挑个时机,好好与这丫头好好谈一谈。 楚家到底怎么样,是兴是败,都不用她一个出嫁女操心,她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楚令霄不过是扶不起的阿斗,而且心术不正,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得了权力或者位于高位,只会做出更下作的事来…… 楚令霄还是就这么瘸着腿,待在侯府少出门得好。 沈氏的嘴唇紧抿,瞳孔一点点地变得幽深,嘲讽道:“不像有的人,根本就不堪为人父母。” 陈嬷嬷:“……” 陈嬷嬷自然能听出沈氏是在说楚令霄,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沈氏一向通透理智,可是有时候连陈嬷嬷也不知道沈氏想得这么清楚明白到底好不好,如果她稍微糊涂一些的话,她与侯爷是不是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见沈氏的情绪有点低落,陈嬷嬷干脆就转移了话题:“夫人,大姑娘下午就要回宫去了,您要不要和她说说话?” 陈嬷嬷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氏的脸色。 从昨天楚千凰回府,沈氏就没见她,方才在的整个仪式中,还是这样,既没看楚千凰,也没跟她说话,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陈嬷嬷心里也担心,希望能设法缓解一下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 然而,沈氏的神情反而冷了下来,只是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心里计划着等楚千尘大婚后,就该忙楚千凰的事了,想要辞了这公主伴读,恐怕还要母亲帮忙。 说话间,主仆俩回到了正院,穿过堂屋,进了次间。 沈氏才刚坐下,大丫鬟就手脚利索地给她上了热茶。 沈氏吩咐陈嬷嬷道:“你再派人去一趟国公府,跟三妹说七娘一切安好,她和沐哥儿玩得很开心,我就留七娘多住些时日,让她不用担心……干脆你让容嬷嬷亲自跑一趟国公府也行。” “还有,你去把尘姐儿的嫁妆单子拿来,我得再改改。” 沈氏手里还拿着内务府送来的聘礼单子,浏览了一遍。 这份聘礼也就是看着光鲜而已,没给多少良田、铺子,说得难听点,这么多古董首饰药材香料又不能当饭吃,更实在的还是那些个能有出息的田地、铺子。 陈嬷嬷唯唯应诺,一一去办了。 侯府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宁静,那些来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了,连大门外爆竹留下的红色纸屑都已经被清扫掉了。 京城里却是热闹了起来,街头巷尾都在讨论今天内务府去永定侯府下聘的事,赞仪式之隆重,夸聘礼之奢华,感慨着皇帝对宸王的一片爱弟之心。 在这种氛围下,钦天监的动作也很快,两天后,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就上门把定好的婚期告知了侯府,不仅如此,他们还亲自去了一趟宸王府。 “笃笃笃!” 小内侍以门环叩响了宸王府的朱漆大门,然而,回应他的一片沉寂。 敲了七八下门,没动静后,那小内侍只好灰溜溜地返回,回禀马车里的管事太监:“黎公公,没人开门。” 黎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吩咐道:“继续敲。” 于是乎,那小内侍只能再去敲门。 这一行人停在宸王府的大门口也引来了不少围观的视线,街道上,人越来越多了,全都朝这一行车马看来,各种议论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笃笃笃!” “笃笃笃!” 小内侍一会儿敲门,一会儿喊门,都没人来应,半盏茶后,就又灰溜溜地回到了马车旁,再次禀道:“黎公公,还是没人应。” 黎公公觉得头大如斗。 他要是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皇帝肯定不高兴。 他想了想,咬牙下令道:“你去对着王府的大门把钦天监算的日期大声念上三遍。” 反正只要宸王与楚二姑娘的婚期在京城传开了,他这差事也算完成了吧? 小内侍在内务府任职也有五六年了,还从未遇上过这种事,只能硬着头皮照做了。 黎公公一行人吃了个闭门羹,从宸王府外离开后,风风火火地返回了皇宫。 皇帝不在金銮殿,也不在御书房,黎公公在偌大的皇宫里走得是满头大汗,终于在上书房里找到了人。 据说,皇帝突发奇想,想来看看几个皇子书读得如何了,就带着几个内阁大臣临时来了上书房考教几个皇子。 一个小内侍进去通禀后,不一会儿就领着黎公公进去了,里面众人的十几道目光都朝他涌了过来。 黎公公恭敬地俯首作揖,如实禀道: “皇上,宸王府的大门紧闭,奴才让人敲了又敲,在王府外足足等了一炷香功夫,王府内都没动静。” “奴才实在没办法,也不能硬闯宸王府,就在王府外把钦天监定的婚期说了三遍,然后就回宫来了。” 黎公不敢抬头看皇帝,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生怕自己被皇帝迁怒。 上书房里的一众皇子们与阁老们也听到了这番话,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神情各异。 有人觉得顾玦不识抬举;有人皱了皱眉头;也有人暗自神伤,比如二皇子顾南昭。 众人又都望向了前方的皇帝。 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正坐在平日里太傅用的那张书案后,神情慵懒,不怒反笑。 他手里的折扇微微扇动着,心道:顾玦也不过如此,他无力抗旨,也就使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招来打自己的脸。 可笑,真真可笑。 看来顾玦是真病了。 皇帝的薄唇勾出一道嘲讽的弧度,却是故作感慨地说道:“父皇临终前,还一直念叨着九皇弟的婚事,朕一定要将婚礼办得风风光光,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顾南昭觉得心口又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喉底泛起一股浓浓的苦涩。 这婚期定下了,也就意味着尘妹妹很快就是他的皇婶了。 顾南昭闭了闭眼,眼眶发酸、发干。 刚刚听到尘妹妹被父皇赐婚给九皇叔的时候,他像是被雷劈中似的,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他也想过去找父皇,告诉父皇他喜欢尘妹妹,他也去了,但是当他到了父皇面前时,却说不出口。 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母妃说过,父皇这个人最讲究他作为天子的颜面,觉得天子金口玉言,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威信。 如果是在赐婚圣旨下以前,他去请父皇另择其他贵女给九皇叔,父皇也许会答应; 而现在圣旨已下,木已成舟,无论他怎么求,也就是徒惹父皇不快而已,甚至还会让父皇对尘妹妹生了嫌恶之心…… 思绪间,三皇子等其他皇子们七嘴八舌地恭维起皇帝来: “父皇,皇祖父在天之灵一定会瞑目的。” “九皇叔一定也会明白父皇您的心意。” “……” 皇帝颇为受用,冠冕堂皇地说道:“你们九皇叔大婚乃是一件喜事,当普天同庆。为免他病中过于操劳,当日朕打算在宫中设大宴。” 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是这次冲喜能把顾玦给冲死。 就算是冲不死顾玦,自己也借着这桩婚事名正言顺地往宸王府安了眼线。 而且,皇后说了,楚家那丫头性格懦弱柔顺,她派去侯府的人已经把这丫头给调教好了,肯定听话。 这门婚事果然不错,真是天定良缘! 想着,皇帝的心情更好了,眉目舒展。 几个阁老与皇子们也感受到了皇帝的好心情,争先恐后地又把皇帝夸了一番。 也唯有顾南昭心不在焉,从头到尾沉默不语。 自打父皇下了那道赐婚后,他一直都不敢去见尘妹妹,怕看到她黯然神伤的脸,只在万寿节那日在保和殿里遥遥地望了她几眼。 他一眼就看了出来,她瘦了,也更寡言了。 他可以想象,她有多伤心,有多失望,有多无措。 都是他的错,是他让尘妹妹失望了,他允诺过她一定会让她成为他的正妃…… 顾南昭的心更疼了。 他真后悔,后悔没早一点跟父皇提他和尘妹妹的事,更懊恼造化弄人。 俊逸儒雅的少年转头望向了窗外的那片荷花池,半池荷叶随风摇曳,碧绿的荷叶荡起了一片片如水般涟漪,翻腾不休。 哎,他与尘妹妹终究是今生无缘了…… 一旁的黎公公暗暗地松了口气,维持着俯首作揖的姿势。 方才在宸王府吃了闭门羹后,他就担心大婚当日王府的喜宴会有麻烦。 宸王府要是坚持闭门,他们内务府也没法帮着筹备席面,现在皇帝打算把席宴摆在宫里,那也是解决了内务府的一个大麻烦。 这时,上书房外传来了內侍的行礼声,皇太子顾南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还不待顾南谨行礼,就听皇帝笑道:“太子,你来得正好。” “你九皇叔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半个月后,你也多费费心。” 这门婚事由他这个皇帝亲自操持,三书六礼每一样都是循着古礼来,办得光明正大,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以后,全天下还有谁能说他一句对宸王不好! “是,父皇。”顾南谨恭敬地作揖领命。 皇帝对太子办事一向放心,笑着让他坐下。 皇帝喝了口茶后,话锋一转,关切慈爱地问道:“嘉儿这几天可好?这两天的天气更热了,你让东宫的人千万仔细了,小心嘉儿中了暑气。” 皇长孙是皇帝唯一的孙子,皇帝对他比对二皇子、三皇子等几个皇子还要看重。 “谢父皇关爱。”顾南谨微微一笑,得体地答道,“嘉儿这几天康健得很,儿臣特意让太医院准备了一些解暑的药茶。” “这就好!”皇帝满意地笑了。 他记得去年夏天顾元嘉患了好几次暑气,今夏他的身子一直很康健,应该说,自打五月他的惊风症痊愈后,这一个多月来,他就再没生过病。 亏得自己赏了这孩子九还丹吃,才把这孩子的身子给调养好了,九还丹果然是有固本培元的奇效。 皇帝对着倪公公使了个手势,吩咐道:“倪祥,你待会儿去取一颗九重丹送去东宫给皇长孙。” 皇帝赐丹,这是圣宠。顾南谨立即站起身来,谢了恩:“儿臣代皇长孙谢过父皇。” 顾南谨心里有些凝重,耳边不由响起了济世堂那位神医说的话:“丹药是有丹毒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随便用丹药?” 几个阁臣皆是默然。 皇帝宠信那个玄净道长,喜服丹药的事人尽皆知。 也曾有朝臣劝过皇帝,觉得丹药有害,古往今来,不知道都少皇帝折在了丹药上。 可是皇帝非但听不进去,反而雷霆震怒,觉得对方是看不得他好,一怒之下还撤了那个官员的职。 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劝皇帝,也再没人敢质疑玄净道长一句不是。 “玄净道长真是道法高深!”皇帝捋着胡须赞道,笑容满面。 皇帝服食九重丹也有一月了,这九重丹的功效果然比之前的九还丹更好,让他的精力更胜从前,连鬓角的白发也变少了。 九重丹要七七四十九才能炼一炉,皇帝也是爱孙心切,才赏赐九重丹给顾元嘉,希望孙儿康健,免得再遇那等欺世盗名的庸医。 每每想到他被逼之下封了那个什么济世堂为国医馆,皇帝就觉得憋屈,笑容一收,眸光也变得阴晴不定。 那一日,要不是南昊大皇子乌诃迦楼突然出现…… 这个乌诃迦楼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起万寿节那天乌诃迦楼连番挑衅自己的一幕幕,皇帝心里越发厌了那帮子南昊人。 他蓦地收起了折扇,再次转了话题: “太子,南昊人打算什么时候走?” 万寿节后,一部分来京朝贺的周边小族已经陆陆续续地离京了,他们从异国带来了给皇帝的寿礼,离开时又带回去了大量来自皇帝的赏赐以及在大齐购买的货物,这半个月来,京城中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但是,南昊人住在驿馆里,像是住得很舒坦,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顾南谨抬头看向了皇帝,清晰地看出了皇帝眼眸中的嫌恶,心里叹息。 顾南谨简明扼要地答道:“父皇,乌诃迦楼说,等九皇叔大婚后,他再走。” 乌诃迦楼一行人四月抵达了京城,皇帝一直故意冷着他们。 济世堂的事后,顾南谨就主动接过了招待他们的责任,所以前几日当礼部那边来请示南昊使臣的事时,他干脆亲自去了一趟驿馆拜访乌诃迦楼,试探了他的口风。 皇帝面色微微一变,五月底时,乌诃迦楼就曾造访过宸王府,这一次,又非要等到顾玦大婚后才走…… 上书房的空气也随之一冷。 几个皇子面面相看,全都敛息屏气。 皇帝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折扇,握得咯咯作响,恼怒地说道:“这顾玦该不会是和南昊人有什么勾结吧?!” 他的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浑身上下释放出一股阴沉的气息。 皇帝不由地想起了顾玦十四岁那年曾经代表大齐出使南昊的事。 那一年,父皇想在一众皇子中挑一个人出使南昊,第一个优先考虑的人就是身为太子的他。 他当然不想去,南昊就是龙潭虎穴,万一南昊人突发奇想留下他作为质子呢?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是堂堂大齐太子怎能亲身涉险! 当时的谋臣就建议不如让顾玦去,顾玦由继后所出,也是皇嫡子,身份自是高于其他皇子。 皇帝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要是顾玦真的被留在南昊为质,自己也可以消除一个心头大患。 他本来是安排了其他人开口向父皇提议的,没想到不等他们的人开口,顾玦就自清出使南昊。 父皇同意了,也同时,给了他一个失望的眼神。 最后,顾玦从南昊平安回国,父皇更是对他赞赏有加,那段时间,皇帝一直寝食难安,就怕自己的太子位不保。 幸而,之后没几个月,父皇就让顾玦去了北地…… 想起多年前的往事,皇帝的神情更阴冷了。 “……” “……” “……” 上书房内,寂静无声。 顾南谨的眼角乱跳,不敢轻易接这话。 天下皆知宸王顾玦为大齐立下了不世功勋,除非证据确凿,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轻易质疑他叛国。 作为太子,更是如此。 说得难听点,皇帝可以一时失态,言行有失,太子却不可以! 顾南谨朝旁边的几个阁老瞥了一眼,见他们都是偏开了目光,只当做没听到皇帝方才的失言。 顾南谨心情沉重地思忖着:南昊可不同于那些附庸大齐的小族,而是与大齐并立的大国。 这次父皇对迦楼一行人已经颇多怠慢了,方才父皇的这番话怎么也不能传出去。 顾南谨清了清嗓子,含蓄地说道:“父皇,既然乌诃大皇子暂时不走,是否可以借这个机会把三皇妹和南昊的婚事定下?” 顾南谨的神色十分郑重。 这桩亲事对大齐来说非常重要。 ------题外话------ 早上好! 140看到(一更) 齐、昊两国自建国后就连年征战,双方势同水火,好不容易才在先帝时两国达成了停战协议。这桩联姻也是先帝和南昊现任的国君定下的,彼时,大齐危机四伏,内忧外患,先帝想借这桩联姻给大齐一点休养生息的时间。 当年南昊那边虽然应下了,但是显然对这桩联姻兴趣缺缺,婚事才会拖了又拖,一直拖到了今天。 如今九皇叔重病,父皇还如此高调,把这件事传得人尽皆知,乌诃迦楼一行人在京中待了两个月,这件事肯定也瞒不过乌诃迦楼的耳目。 九皇叔是大齐的一把镇国宝刀。 有他在,就可以震慑四夷,就是南昊也不敢轻易对大齐发兵。 万一九皇叔有个万一,若是南昊想要撕毁和约,大齐怕是又会迎来一片腥风血雨。 几个阁老彼此交换着眼神,神色也变得郑重了起来。 其实他们心里清楚明白得很,皇帝方才只是一时失言罢了。 乌诃迦楼如果真的和宸王有所勾结,那么他现在应该选择尽快离开大齐才是。 可是他没急着走,反而留下了。 他不走的原因恐怕也是想看看宸王到底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 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阁臣硬着头皮附议道:“皇上,太子殿下说得是。乌诃大皇子难得出使大齐,联姻之事还是应当尽快推进。” 万寿节那天,皇帝当众挑衅乌诃迦楼的那一幕幕,众人还记忆犹新。 他们都看得出来,皇帝对乌诃迦楼很不满。 但是昊强齐弱,现在这个时候和乌诃迦楼翻脸实在不明智。说句实话,这些日子皇帝对乌诃迦楼一行人的冷淡,已经让他们很不安了。 幸而乌诃迦楼笃信佛法,性情温和,才没有翻脸,也多亏了太子从旁补救,场面不至于太难看。 现在趁着乌诃迦楼在京,把亲事赶紧定下才是最好的。 几个阁老纷纷附和道: “皇上,我大齐的嫡公主与南昊的大皇子那也是郎才女貌,日后两人诞下有大齐血脉的孩子继任南昊皇位,两国才能真正和平!” “李大人言之有理。” “皇上,待我大齐休养生息,将来把南昊收归版图,一统中原,也并非不可能。” “……” 众人好言捧着皇帝,绞尽脑汁地把好听的话全都说尽了。 皇帝的脸色总算是缓和不少,听着很是受用,仿佛已经看到了将来南昊人向他屈膝臣服,他一统中原的场面。 想着顾玦病危,想着玄净道长,皇帝终于又畅快了。 天降神人助他修道成仙,他定是这四海之主! 见皇帝释怀,内阁首辅立即提议道:“皇上,不如由太子殿下去与昊人商议此事吧?” 这个提议又引来其他内阁阁臣的一片附议声。 皇帝根本没兴趣召见乌诃迦楼,想也不想地应了:“太子,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顾南谨:“……” 顾南谨眼角抽了一下,心里一言难尽。 这可是两国联姻,当然是由本国皇帝出面商谈,显得大齐更有诚意。 难道在父皇的心里,昊人会像那些个附庸小族一样对他那般卑躬屈膝吗?! 那可是南昊啊! 顾南谨的额头在隐隐作痛,对于这桩联姻更没把握了。 上次他看乌诃迦楼的态度,明显对这桩联姻不太乐衷,他的态度也代表着昊帝的态度,顾南谨也没有把握能不能把联姻的事谈成,偏偏父皇还一副屈尊降贵的样子。 可是现在的局面,如果由父皇出面,顾南谨也怕他把人得罪到家,让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想了又想,终究是不甘多劝,应下了:“是,父皇。” 随着声音落下,包括内阁首辅在内的阁臣们都松了一口气,心里觉得皇帝这段时日的性子是越发喜怒多变了。 正事谈完了,皇帝又继续考察起几个皇子的功课,至于太子顾南谨则退下了。 他作为太子,已经开始涉入朝政,本就政务繁忙,来一趟上书房,又额外生出了两桩事,真是让他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顾南谨先去东宫见了几个谋臣,几人关在书房里讨论了半天,当天下午,就有一些帖子从东宫发出,送往京中的一些宗室勋贵的府邸,邀请众人打马球。 其中一张帖子也送到了永定侯府。 侯府霎时沸腾了起来,立刻就有小丫鬟冲去了荣福堂禀报太夫人:“太夫人,东宫来人送了帖子来。” 太夫人欣喜若狂,赶紧道:“快,快快有请。” 她笑得眉眼间露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王嬷嬷见太夫人高兴,凑趣道:“太夫人,能拿到东宫的帖子那可是莫大的荣耀,奴婢听说三月份,东宫发赏花帖,连靖安侯府都没拿到帖子。” 太夫人听着愈发舒心了,腰板挺得更直了,眉眼间也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骄矜。 他们永定侯府可是太祖皇帝封的侯爵,与靖安侯府那等子爵位还没过三代勋贵自然是不同的。 不一会儿,另一个小丫鬟就把一个青衣小内侍领了进来。 那青衣小内侍倨傲得很,面对太夫人,也不过是随意地揖了揖手,不冷不热地说道:“小人是来给楚二姑娘送帖子的。” 仿佛被当场打了一巴掌似的,太夫人笑容一收,脸色霎时变得很不好看。 太夫人望着那小内侍手里那张杏黄色的帖子,原本觉得它有多荣耀,现在就觉得那有多糟心。 此时此刻,这帖子在她眼里就跟催命符也没两样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强颜欢笑地吩咐王嬷嬷道:“你领这位公公去大夫那边。” 青衣小内侍嘴角撇了撇,圆脸上看着还是笑眯眯的,可是转身的时候,毫不掩饰地一拂袖,觉得这个永定侯府简直莫名其妙。 她们就不能把楚二姑娘叫过来吗! 等小内侍随王嬷嬷走出荣福堂后,后方的屋子里就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院里的下人们一个个都夹起尾巴做人。 荣福堂内气氛僵硬凝重,正院中也是亦然,空气中透着一股意味不明的沉闷。 去通禀沈氏的大丫鬟根本就没把人给请进去,客客气气地对那小内侍说道:“励小公公,请您随奴婢去厢房稍候,奴婢这就派人去传唤二姑娘。” 励小公公没想到这位侯夫人甚至不打算见自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没好气地说道:“带路!” 区区一个侯夫人拿什么乔?! 励小公公几乎都要翻脸了,但也怕把这么件简单的差事办砸,倒霉的只会是自己,只能跟随一个小丫鬟去了厢房那边等着。 被励小公公记恨上的沈氏也不是故意摆架子,她根本没心情和东宫的人寒暄,惊得她心绪到现在还没平复下来。 屋子里只有沈氏与陈嬷嬷两人,其他人全都被遣退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沈氏急切地追问道。 陈嬷嬷也是神色凝重,“就是前天的事。” “前天下午,俞嬷嬷去她儿子的小酒馆,路上从一家酒楼的三楼掉下来一个花盆,恰好砸在了她拖上,把人给砸得头破血流,当场就昏迷不醒……” “吕家请了县里的不少大夫,可是俞嬷嬷伤到了头,半夜人就没了。” “昨天吕家人披麻戴孝地去了事发的那家酒楼闹事,又哭又闹又烧纸钱的,酒楼的掌柜说,那花盆是被风吹落的,他们东家愿意赔钱,双方讨价还价了半个时辰,最后酒楼那边一共赔了吕家一千两银子,息事宁人。” “事情也没闹到衙门。” 陈嬷嬷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 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究。 普通的百姓怕官府,所以不敢惹上官非,这当官的、行商的也同样不想沾染官司,怕坏了名声。 所以,很多事情往往也闹不到官府,就会私下里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这件事乍听着就是一桩单纯的意外,可沈氏却是越听越心惊。 人生有很多不可预估的意外,出个门就遇上了惊马,不慎被撞死撞瘸了,也不是没有的事。 俞嬷嬷这么多年活得好好的,从放出去的这一年更是过上乡绅富户的好日子,可是自己才命人一查她,她就突然遭了意外死了,这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楚千尘的乳娘在她六岁时就病死了,她的稳婆举家都搬走了,不知所踪,现在连管事嬷嬷俞嬷嬷也凑巧在这个时候死了,这么多“巧合”,那就根本不是什么巧合了。 沈氏的心跳“突突突”地加快,脸色愈来愈凝重。 她心里不免浮现一个念头:这些巧合的背后必然藏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做这些是不想让她查这件事吗?所以才用各种方式将知情人“灭了口”。 沈氏的眼皮猛地一颤,缓缓地闭上了眼。 她阖眼后,神情端庄温婉,阳光下,她的面色略显惨淡,那双攥紧的手显示出她并没有此刻看起来那么平静。 她的心中似是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巨浪,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能平息。 周围陷入了寂静,气氛则随着这沉寂的延续变得越来越压抑了。 屋外传来了枯燥乏味的蝉鸣声,声声哀泣。 就在陈嬷嬷觉得快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沈氏睁开了眼睛,眼神也沉淀了下来。 她轻声问道:“我让你去国公府借人的事,你没泄露吧?” “没有,这事是您亲自叮咛过的,奴婢谁也没说。”陈嬷嬷忙道,接着她就把自己当日是怎么亲自跑了一趟穆国公府,找了国公夫人借人的事说了一遍。 当日,沈氏和楚千尘才刚去过一趟国公府,还把顾之颜带了回来,陈嬷嬷也怕自己再去一趟引人疑窦,为此她还带了两框刚从庄子上送来的西瓜,假借沈氏的孝心出的门。 她也就在出府时随口与门房寒暄了一句,之后就没再特意和任何人提过她去国公府送西瓜的事。 沈氏把帕子攥得更紧了,指尖因此微微发白。 她不耐其烦地再问道:“你再仔细想想,你真的没有告诉过别人吗?” “也许是你不经意的一两句话走漏了风声……” 有些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嬷嬷也许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话,却被人听出了一些端倪也不好说。 于是,陈嬷嬷又仔细地把当日的事回想了一遍,肯定地说道:“没……” 等等! 陈嬷嬷双目睁大,突然就想了起来。 对了,那天她从这间屋子出去时,恰好看到了大姑娘楚千凰,还跟她说了几句话。 在沈氏询问的目光下,陈嬷嬷如实说了:“那天奴婢从这里出去国公府前,看到大姑娘在廊下……” ------题外话------ 1号了,今天应该有保底月票了,给两张吧~ 141事实(二更) 沈氏:“……” 沈氏的瞳孔慢慢地缩成黑漆漆的一点。 陈嬷嬷并不觉得这件事与楚千凰有关,赶忙又解释道:“奴婢很确信,当时大姑娘是在堂屋外与丫鬟说话,她不可能听到夫人您与奴婢说的话。” 以楚千凰的位置来说,确实不可能听到她们说话,当时,沈氏说话时不仅刻意放低了声音,还让所有的下人都候到了廊下。 但是,沈氏的心里像是埋进了一根刺一样,那根刺扎得她的心脏隐隐作痛。 真的不可能吗?! 从前,她觉得凰姐儿不可能做出挑拨姐妹那等损人不利己的事,可是结果呢? 从前,她觉得凰姐儿光风霁月,可是事实呢? 陈嬷嬷心弦紧绷。 沈氏又闭了闭眼,然后声音干涩地问道:“凰姐儿她下次什么时候回府?” 平日里楚千凰一般每十日回府三日,上次回府是为了内务府来给楚千尘下聘临时回来的。 陈嬷嬷算了算日子,答道:“七天后。” 这三个字说得她喉头发紧,她也意识到沈氏这么问的意思了。 陈嬷嬷犹疑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夫人,不可能吧。” 她这句话说得其实也没什么底气,但是她实在想不出楚千凰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也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她自己,还是为了说服沈氏,她忍不住就又多说了几句:“夫人您是在查二姑娘和姜姨娘的事,这和大姑娘有什么关系?大姑娘她也没有理由要帮着姜姨娘啊。” “再说了,大姑娘与姜姨娘素无往来……” “你还记不记得,”沈氏忽然就打断了陈嬷嬷,“你还记不记得梅儿说,‘那一天’看到了凰姐儿。” 沈氏的声音发紧,微微嘶哑。 她说的“那一天”,指的是三月时楚云沐掉下假山的那一天。 崔嬷嬷的事发时,楚千凰非常坦然地说她当时是去假山那边摘花。 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沈氏的心里就落了一根刺。 偶尔,她心头会呼之欲出地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但是她每每都把它按捺了下去,对自己说,楚云沐是楚千凰的亲弟弟,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现在,因为俞嬷嬷的死,这根刺也在沈氏心口越扎越深了。 这段日子,她时常做一个梦。 梦中的自己行走于一片暗无天日的浓雾之中,连她的眼睛都似被人蒙了一层纱似的看不清。 她在迷雾中只能不断地往前走,偶尔夜风会送来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她耐着性子往前走,好不容易,前方似乎隐约看到一丝光…… 当她感觉自己只差一点点地就能走出迷雾时,她就突然醒了。 那种感觉就像此时此刻,似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闪过,似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 “夫人,二姑娘来了!” 大丫鬟冬梅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沈氏猛地打了个激灵,又回过神来。 陈嬷嬷替沈氏应了一声,冬梅就把楚千尘领进了东次间,跟在她们身后还有那个来自寿宁宫的兰若姑姑。 与此同时,又有小丫鬟去把励小公公给请了过来。 励小公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要不是太子妃早有指示让他务必要把请帖送到未来的宸王妃手里,他早就丢下帖子走人了。 走入东次间后,励小公公翻脸像翻书似的换上了一张讨喜的笑脸,看得正院的小丫鬟佩服不已,暗道不愧是宫里来的公公。 “见过侯夫人,见过楚二姑娘。” 励小公公恭恭敬敬对着沈氏与楚千尘作揖行礼,又摸出了那张早已备好的杏黄色帖子,“太子妃命小人送这张请帖给楚二姑娘,请姑娘三日后进宫去芙蓉园赴宴。” “姑娘也不必太隆重了,去的都是些年纪差不多的公子姑娘,届时也就是打打马球,赏赏花而已。”励小公公笑呵呵地说了一番,也是提醒楚千尘事先准备好骑装。 楚千尘乖乖巧巧地抿唇一笑,含笑道:“劳烦公公了。” 她示意兰若过去接过了那份帖子。 她是想出门走走,自从皇帝的这道赐婚圣旨下了以后,除了每隔两三天以神医的身份去宸王府做做样子外,她几乎都没怎么出过门,能出去散散心也好。 而且…… 楚千尘眸底掠过一道异常明亮的光芒。 虽然励小公公只说那些公子贵女会赴宴,没提乌诃迦楼也会去,但是楚千尘的消息比沈氏灵通一点,她有宸王府的眼线,提前就已经听薛风演说了太子顾南谨也邀请了乌诃迦楼的事。 如果太子顾南谨只是想邀人一起打马球、赏花,那就没必要特意邀请乌诃迦楼了。十有八九太子的真正目标是迦楼吧。 王爷上一次就说过,乌诃迦楼此人聪慧绝顶,是个见微知著的不世奇才。 能得王爷这等夸奖的人这世上屈指可数,迦楼如今还留在京城,八成是为了王爷。 虽然楚千尘从来没与对方明言过,但是她看得出来,也许迦楼早就猜出来了,那个七星草是给王爷的。 可即便如此,这个人还是如约把七星草给了她。 楚千尘思忖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始终是温温婉婉,柔柔顺顺,绵软得好似一只可爱又无害的白兔。 她甚至没问兰若要那张帖子,帖子就一直抓在了兰若的手里。 励小公公对所见所闻相当满意,又揖了揖手,“小人还要回去向太子妃复命,就先告辞了。” 沈氏正想让陈嬷嬷帮着送客,励小公公却是抢前先一步,又道:“兰若姑姑,太后娘娘还有些话要叮嘱姑姑,就劳烦姑姑送送我了。” 他光明正大地就要把兰若叫走,沈氏皱了皱眉,心里不太痛快。 楚千尘转头看向了旁边不苟言笑的兰若,温柔地说道:“兰若姑姑,你就送送公公吧。” “是,姑娘。”兰若规规矩矩地应了,捏着请帖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用力,可脸上那张严肃的面具依旧戴得稳稳的。 她们这些能在宫里混到这个位置的,要是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恐怕早惧死了一千一万次了。 她自认已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老妖精了,却还是…… 迎上楚千尘清亮如月光的凤眸,兰若心里打了个寒战:这根本就是修成了九条尾巴的狐狸精吧! 兰若毕恭毕敬地送了励小公公出了正院,后方还跟着两个侯府的小丫鬟。 励小公公一路走,一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的庭院与下人,心里至少挑出了二三十处不是。再回想今日来侯府中的种种,对于永定侯府越发不屑。 待四下没有旁人时,励小公公才压低声音道:“我瞧着楚二姑娘性子温和,是个好相与的,你服侍了她也好几天了,觉得她如何?” 他说话的同时,两只灰扑扑的麻雀从后方振翅飞过,翅膀拍过几丛灌木,引来一阵“簌簌”的响动。 兰若吓了一跳,回首望了一眼,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某处阴暗的地方盯着自己似的。 “姑娘确实性子好。”她小声地说道,神情麻木。 励小公公没注意兰若的神色,一边听,一边往前走,再问:“楚二姑娘规矩学得怎么样了?太后娘娘说了,你也不太心急了,慢慢教。” 他似是担心在侯府隔墙有耳,问起话来也委婉得很。 兰若自是明白的,全都捡对方想听的话说:“姑娘学得很好,也一直感念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恩德。” 励小公公彻底放心了,心道:看来兰若果然是把人给调教好了,也是,那等子上不了台面的庶女只需要稍微震慑一下,为了楚家,她也不敢折腾出什么幺蛾子的。 “那就好。”励小公公笑容满面地说道,“那我就回去禀了太后娘娘了。” 兰若把人送到了仪门处,励小公公春风得意地走了,而兰若又返回了正院,楚千尘正在与沈氏道家常,那笑吟吟的样子与她此前那寡言柔顺的模样判若两人。 当兰若进屋时,楚千尘抬眼朝她扫了一眼。 她这一眼漫不经意,却是把兰若看得猛地打了个哆嗦,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题外话------ 继续,月票! 142较劲 沈氏:“……” 要不是知情,沈氏几乎要以为兰若是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兰若走到距离楚千尘三步的地方停下,老老实实地把励小公公问的话复述了一遍。 陈嬷嬷心里感慨地想着:他们这位二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才几天,就把这位兰若姑姑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楚千尘一个字也没说,恍若未闻地继续和沈氏说着话:“……母亲不用特意给我备马了。” “好,那马就不备了。”沈氏含笑道,“我这里正好有两套年轻时没穿过的骑装,待会儿让针线房拿去改改,应该一两天就能改完。你打马球时穿正合适。” “劳烦母亲了。”楚千尘乖乖巧巧地说道。 沈氏想说她也太客气了,可是才发出一个音节就被外面的一个童音打断了:“马球?!” 刚刚下学的楚云沐好似一阵风似的,嘴里叽叽喳喳地说道:“楚千尘,我也要去打马球!” 楚云沐来劲了,一会儿缠着楚千尘,一会儿缠着沈氏,兴致勃勃。 进屋的不仅是楚云沐,还有顾之颜,她是来找楚千尘的,方才恰好在院子口遇上了楚云沐。 不过,小姑娘走路的姿态可比风风火火的楚云沐要优雅多了。 沈氏本来是想用楚云沐要去族学念书为由不准他去的,可当她看到顾之颜期待的眼眸时,又蓦地改了主意。 顾之颜自从得了失神症后,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鲜少要求什么。 沈氏微微一笑,问她:“七娘,你想不想去?” 楚云沐是个机灵鬼,闻言,眼睛一亮,知道这事有戏了,忙道:“七娘……表姐,你也想去对不对?” 他拉住顾之颜的袖口扯了扯,仰着漂亮的小脸期待地注视着她。 楚千尘但笑不语,也看着顾之颜。 顾之颜垂着小脸,绞着自己的手指头,把手指扭出古怪的形状。 好一会儿,她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娘,我可以和表姐一起去打马球对不对?”楚云沐乐坏了,小脸放光。 沈氏没有直接应下,又对楚云沐说道:“沐哥儿,你是男孩子,出去要照顾你两个姐姐。” 楚云沐闻言更高兴了,觉得自己是被寄予厚望的男子汉,肩负重任。 他骄傲地挺了挺胸,拍拍胸膛道:“娘,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找二姐和表姐的。” 沈氏揉了揉他的头,“那我们说定了?” 沈氏让楚云沐一起去打马球,主要是为了让他陪着顾之颜。 顾之颜在侯府住了几天了,沈氏也看出来了,外甥女因为当初被拐时受了罪,所以畏惧大人,但是对于比她小的楚云沐与小黑猫,她就放松多了,明显会做出更多的回应。 楚云沐忍耐着没躲,用力地直点头:“嗯!” 接下来,楚云沐叽叽喳喳地问起打马球的事,顾之颜就坐在一边乖巧地听着。 这一幕乍看着温馨极了,仿佛一家人似的,看得顾之颜的乳娘眼眶都有些发酸。 这些天,她亲眼看着自家县主一天天地好起来,虽然进步缓慢,但明显比之前在王府时要活泼多了,比前阵子玄净道长第一次给县主做法以后还要好…… 等到三天后,也就是七月初二,楚千尘出门时身后就多了两个小尾巴。 一个是楚云沐,一个是顾之颜。 顾之颜还是跟平日里一样,一手紧紧地攥着楚千尘的裙子,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楚云沐本来是想自己骑马去的,可是想着他答应过母亲要照顾楚千尘与顾之颜的,就道:“二姐,七娘表姐,我和你们一起坐马车。” “我打听过了,从这里到芙蓉园要一个时辰呢,所以我准备了这个……这套棋子是磁铁做的,可以牢牢地吸附在棋盘上,我们可以在马车里下下五子棋。” 楚云沐得意洋洋地吩咐丫鬟拿出了一副特制的棋盘与棋子,尾巴几乎都要翘上天了。 他那副样子,就差直说,夸我吧,快夸我吧。 楚千尘失笑,配合地快了一句:“沐哥儿想得真周到。” 与楚千尘三人同往芙蓉园的还有楚云逸,只不过,楚云沐与顾之颜是沾楚千尘的光,而楚云逸的帖子是他自己的。之前在万寿节的武试中表现出彩的一干少年才俊全都得了帖子。 楚云逸是骑的马,他自然也听到了马车里的说笑声,略带几分嫌弃地透过车窗看着里面的楚云沐,暗道:楚云沐一个男孩子,这么黏着他姐姐像什么样! 后方的小厮见自家公子的目光一直往马车里瞟,策马上前了一些,小声问道:“少爷,今天天气热,日头晒,您要不要也坐马车……”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楚云逸一个斜眼朝他看来,似有几意动,随即他下巴一昂,丢下了一句:“现在就嫌热,待会儿还怎么打马球!” 他一夹马腹,加快了马速,把小厮和楚千尘的马车抛在了后方,只留下一道傲然的背影。 小厮摸了摸鼻子,他还以为少爷是想进去和二姑娘他他们一起下下棋、说说话呢。 芙蓉园是皇家园林,就在京城西郊,周边山清水秀,自前朝起,方圆数十里就是皇家园林所在,这芙蓉园也是前朝留下的,在大齐几代皇帝的手里曾经修缮过几次。 芙蓉园占地约千余亩,依山傍水,是皇家避暑游乐之地,因为先帝酷爱马球,在芙蓉园中修了一个马球场,先帝在世时,闲暇时也喜欢带着皇子与一些勋贵近臣来此打马球。 今上倒是不好此道,因此这芙蓉园也冷清了快两年了,直到今天。 芙蓉园的大门外,早就有內侍、宫女们待命,招待今日赴宴的贵客们。 所有客人的马车一律停在园子的大门内,之后大家就必须下车步行。 楚千尘扶着琥珀的手下了马车,恰好看到前方几丈外还停着一车七马,随从个个高大威武,一个白衣僧人从一辆黑漆平顶马车里走了下来。 如初雪般洁白的僧衣随着他的动作垂落,风一吹,僧袍的衣袂飞扬,颇有一种吴带当风的飘逸出尘。 楚千尘早知道今天乌诃迦楼会来,因此并不意外,而楚云沐却是不知道。 迦楼的容貌与气质皆是万里挑一,楚云沐立刻想起四月时他和楚千尘曾在城门附近见过这个白衣僧人,惊讶地低呼出声: “是他!” “喵呜!” 一个奶声奶气的猫叫声恰好与楚云沐的喊叫声重叠在一起。 琥珀感觉这猫叫声有些耳熟,还没反应过来,慢慢地眨了眨眼。 下一瞬,一只四蹄雪白的小黑猫从楚千尘的马车上蹿了下来,步履轻快地朝白衣僧人的跑了过去,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小腿,嘴里“喵喵”地叫着。 “月月!”顾之颜跟在小黑猫之后下了马车,有些无措地看着这一幕,想去追猫,可又不敢离开楚千尘。 琥珀惊讶地说道:“月影怎么会在这里?” 顾之颜的乳娘清了清嗓子,歉然地对楚千尘解释道:“表姑娘,是我家县主偷偷把猫带出来的。”顾之颜自从得了失神症后,就性子执拗,连头牛都拉不回来,乳娘实在是劝不住她。 楚千尘抿唇一笑,笑靥明丽。 马车里藏着那么只猫儿,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也就是装着与楚云沐下棋没注意,说句实话,看顾之颜与楚云沐合力藏着小猫的样子还挺有趣的。小孩子嘛,还是性子活泼调皮些得好。 这时,前方的迦楼一把抱起了那只冲他撒娇的小黑猫,小黑猫显然还记得自己的救命恩人,不住地又往他身上蹭,动作亲昵。 楚千尘牵着顾之颜的一只手朝乌诃迦楼走了过去。 顾之颜怯生生地看着迦楼,神色中流露出几分艳羡的味道。 小猫肯跟她玩,可到现在都不给抱,她今天还是用篮子把它拎过来,藏到马车里的。 “楚二姑娘。”迦楼也看到了楚千尘,微微一笑,笑容温和。 他的气质高洁出尘,一袭白衣总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感觉,此刻臂弯里多了一只黑猫,就像是走下了云端似的,看着不再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法师。”楚千尘对着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然后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小黑猫上,“它的断腿养得很好,已经彻底痊愈了,法师可要把它接走?” “……”顾之颜闻言,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下意识地握紧了楚千尘的手。 后方跟过来的楚云沐也听到了,有些着急,想反对,迦楼先他一步道:“它与姑娘有缘,就让它跟着姑娘吧。” 楚云沐又松了口气,心脏在短短几息间猛地一起又猛地一落,简直要得心疾了。 楚云沐与顾之颜彼此看了看,都笑了,眼里写着同样的释然。 楚千尘也笑了,郑重其事地说道:“法师,按照我们大齐,接猫是要给‘聘礼’的……” 上次她在济世堂问迦楼讨猫时,也就是看猫伤了腿,顺口一提,那时候,她也没觉得不对,直到前几日内务府来下聘,她才想起自己接了猫,却忘了给迦楼“聘礼”了。 所以,今天她特意由着顾之颜把猫带来,一来是给迦楼看看猫,二来也是为了讨个确定的说法,把礼数给走全了。 聘礼?!迦楼愕然。 他身后的多摩几人也听到了楚千尘这番话,面面相觑,全都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这什么跟什么啊! 楚云沐眼睛一亮。 对了! “盐裹聘狸奴,常看戏座隅。” 这句“盐裹聘狸奴”指的就是聘猫回府是要给对方聘礼的。 没错,月影的聘礼必须给! 楚云沐觉得自家二姐做事真是靠谱,试想,二姐要是不给这和尚聘礼,等于猫还是这和尚的,以后说不定和尚改变主意想要猫了,来侯府讨猫怎么办?! 楚云沐附耳对着顾之颜解释了一通,顾之颜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他是压低了声音,可是迦楼、多摩等人是练武之人,都是耳目灵通的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多摩嘴角抽了抽,觉得这些个大齐人简直是穷讲究。这不就是一只猫吗! 楚云沐似乎听到了多摩的冷哼声,敏锐地抬头朝他望去,然后微微睁大眼,也认出了他。 这个大个子不是他上次在茶铺里不小心撞到过的那个人吗?! 想起那一次还是靠着楚千尘把这大个子给“吓”走了,楚云沐就觉得自己不像个男子汉。 他仰着头盯着多摩,腰板挺得直直的。 他今天已经五岁半了!不是躲在姐姐背后的奶娃娃了。 楚千尘把早就给迦楼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这是月影的聘礼。” 她从袖中摸了一个小瓷罐,递了过去,随着它一起的,还有一张小小的绢纸。 迦楼不由失笑,眉目愈发柔和,面庞似是发着光,宛如一尊名家手下的玉像。 迦楼抬手收下了。 下一刻,顾之颜怯怯地上前一步,对着他伸出了双臂。 迦楼就把那只小黑猫交到了小姑娘的手里,小黑猫“喵喵”地叫了两声,安分地趴在她的胸口与臂弯之间。 小猫入怀,顾之颜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似的,满足地笑了。 多摩动了动眉梢,猜测这小瓷罐里面多半是药丸,出自楚千尘之手的药丸可是好东西啊。! 他与身旁的其他几个昊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道:其实这大齐的习俗也不错。 楚云沐还在坚持不懈地瞪着多摩。 多摩终于注意到了楚云沐倔强的目光,也认出了他,兴味地喊了声:“小子。” 楚云沐昂着头,没退缩,对自己说,这个叫什么多摩的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上次还不是被楚千尘的箭法吓跑了! 多摩耸耸肩,见楚云沐看着自己身后背的弓箭,以为他是喜欢,想着他姐姐刚给了大皇子好东西,就大方地把自己背的弓箭卸了下来,塞给了楚云沐。 “小子,跟你姐姐好好学弓射。”多摩粗声道。 楚云沐:“……” 楚云沐莫名地被塞了一套弓箭,傻眼了。 迦楼将楚千尘给的那个小瓷罐和绢纸收入袖袋中,含笑又道:“听闻宸王病重,吾国不乏灵药,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迦楼目光深邃地看着楚千尘,透着几分打量,几分试探。 多摩等人收了嘴角的笑意,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神。 自打皇帝给楚千尘与顾玦赐婚后,顾玦就再也没露过面,京中关于宸王重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皇帝爱弟心切,所以才下旨赐婚,给宸王冲喜; 也有人说,皇帝给宸王许这么个庶女,分明就是故意折辱宸王,不安好心。 多摩他们偏向于后者。 可是,迦楼有别的看法。 迦楼说,顾玦此人惊才绝艳,而又同时骄矜狂傲,以他的性格,哪怕他病入膏肓,也不会轻易受人摆布,哪怕他面对的是堂堂大齐皇帝。 让迦楼不确定的是,宸王到底病到了什么程度,他是真的病得下不了榻,出不了门,亦或是,他借着这场“病”在谋划着什么…… 多摩等人明白迦楼的试探,楚千尘也同样听懂了。 之前,她就怀疑乌诃迦楼也许猜到了她是为王爷求的七星草。 果然。 楚千尘微微地笑着。 王爷对乌诃迦楼此人评价极高,夸他见微知著。 她知道,她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可能会被对方套出很多的信息。 那么,与其多说多错,还不如不说。 楚千尘没有正面回答迦楼的这番话,话不对题地说了一句:“法师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万事万物如同阴阳博弈,阴盛则阳衰,阳盛则阴衰;此消彼长,彼消此长?” 楚千尘这句话说得意味不明,乍一听没头没尾,在场的其他人全都听得一头雾水。 但是,迦楼却听懂了。 他们昊国很强大,可光鲜与繁荣之下,也是危机四伏。 这也是当年昊帝之所以会与大齐上一任皇帝达成议和的原因。 昊国与大齐不同,与前朝也不同。 昊国实行藩王制,且人分为三等。 藩王自然是第一等人,他们对于自己领地的掌控权是绝对的,由藩王打下的领地就属于该藩王,因此在大昊领土不断扩大的同时,藩王的领地与权利也在持续地增长。 此消彼长。 是以,臣强则君弱。 这些年来,大昊国内各股势力彼此制约,彼此对抗,暗潮汹涌。 父皇也并非不想让他从寺中出来,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迦楼定定地看着楚千尘,那清淡的眼眸犹如碧空浩瀚无垠,似近还远,明明他就在咫尺之外,却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不可亲近。 楚千尘笑靥浅浅,眸光清亮,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荣辱不惊的云淡风轻。 既然双方都有困难,合作也无不可,不是吗? 迦楼的耳边忽然就响起上次在宫中遇见时,楚千尘说的那两意味深长的句: “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 “这一世是我救了猫儿,指不定上一世是猫儿救了我呢。” 他将这两句话咀嚼了一番,瞬间就明白了。 之前,他以为楚千尘是顾玦与皇帝博弈的一颗棋子。 他错了。 她从一开始就是宸王府的人吧,所以才会为了宸王如此谋划。 两人静静地彼此对视着,在那看似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有审视,有探究,有衡量,也有双方之间的较劲。 迦楼也没再多问,他知道自己再试探也没用了。 他们是两国人,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利益,楚千尘是不可能透露更多的。 少顷,周围的一阵喧哗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太子殿下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宫人低呼了一声。 大门附近的宫人们就都朝同一个方向望了过去。 七八个年轻的公子簇拥着太子顾南谨朝这边走了过来。 楚千尘也朝顾南谨望去,待他们走到近前时,福了一礼:“参见太子殿下。” 楚云逸、楚云沐和顾之颜也同时行了礼。 这种时候,顾之颜怀里的那只小黑猫就显得格外的醒目,连顾南谨不免也多看了一眼,笑道:“免礼。” 楚千尘知道这次宴会的主角是迦楼,其他人都是顺带的,识趣得很,直接就告退了,先带着顾之颜与楚云沐去给太子妃行礼。 领路的宫女带着他们径直去了芙蓉园东北方的马球场。 这片马球场先帝时扩大修缮过几次,恢弘气派。 马球场长宽约在千步左右,边缘一面面彩旗招展作为地界,球场的地面平如削,滑如镜,四周还搭建了一些错落的竹棚作为看台。 今日的宾客已经到了不少,主看台上坐了二三十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姑娘,瞧着珠光宝气。 太子妃、三公主安乐、常宁郡主以及不少其他公主、郡主、县主等等都已经到了。 在这么多有品级的贵女跟前,楚千尘一个区区侯府千金,实在是不入流,基本上只有屈膝行礼的份,根本入不了她们的眼。 可是谁都知道楚千尘马上就是宸王妃了,就是冲喜不成,宸王病逝,那么她也是上了玉牃的亲王妃,名正言顺;万一冲喜成了,那么未来就更不好说了,便是宸王再看不上这个王妃,也是嫡妻元配,将来还等观望着。 众人看向她的目光皆是微妙,说话间都是客客气气的,也包括太子妃。 楚千尘给太子妃等人行了礼后,就带着她的两根小尾巴去了她的位子坐下。 她的座位距离太子妃不算远,视野也很好,这座次也就仅次于太子妃与公主郡主们,毕竟现在婚书已立,她也算半个宸王妃了。 接下来的一炷香功夫中,时不时就有公子姑娘们三三两两地抵达跑马场,然后再纷纷坐下。 楚千尘的身畔始终是空荡荡的,除了楚云沐与顾之颜外,别无旁人,似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们与周围的人隔绝了开来。 楚千尘不在意,楚云沐与顾之颜同样不在意,想说话就说话,想逗猫就逗猫,一副有猫万事足的样子。 等待顾南谨和迦楼在主位上落座后,原本空旷的场地开始热闹了,宣告着马球比赛即将开始。 在一片欢呼鼓掌声中,马球场的一边,着一色玄色骑装、额头扎着同色抹额的球队在一片欢呼声中粉墨登场,为首的年轻公子高举着手里的鞠杖,下巴微昂地扫视着四周,意气风发。 另一边,一队着蓝色骑装的少年郎也同时登了场。 这一个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公子仿佛率兵奔赴战场的将士一般,英姿勃发,这些少年中有皇子,有宗室勋贵的世子,也有武将府邸的公子们,大都是京中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突然,蓝队最后方的一个蓝衣少年策马朝楚千尘他们这边来了。 “大哥。”楚云沐大力地对着楚云逸挥了挥手。 今天的帖子分为两种,一种就是楚千尘、迦楼、常宁郡主等人手里的这种,他们只是单纯来看马球的;另一种就是楚云逸收到的帖子,他才是来打马球的。 “喂,”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楚云逸昂着下巴仰视着看台上的楚千尘,“我会赢的!” 他的神色间透着几分骄傲,几分别扭,近乎宣誓般。 上次的武试,他输了,但这次他不会再输了! 楚云逸说完这句话,就拉着马绳调转了方向打算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了楚千尘不疾不徐的声音:“要是你的进球数全场最多,我就去打一把弓给你。” 楚云逸已经背过了身,他既没有应,也没有说不好,就这么往球场中策马跑了过去,白马欢乐地撒着蹄子,连带少年的背影也看着活泼了不少。 楚云沐歪了歪小脸,自言自语地道:“大哥这是要,还是不要?” “要。” 旁边,顾之颜低低地说了一个字。 等楚云沐与楚千尘朝她看去时,她只是默默地摸着趴在她膝头的小黑猫,又不说话了。 楚云沐又看向了场中跃跃欲试的楚云逸,觉得他好似一只好战的公鸡似的,捂着嘴笑了笑,然后煞有其事地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 ------题外话------ 宋朝养猫是要给聘礼的,也叫作聘猫~ 143英气 球场上,红、蓝两支队伍已经站定,在宽阔的球场上泾渭分明。 他们胯下都是一匹匹高大矫健的骏马,全都迫不及待了,一边打着响鼻,一边轻快地踱着马蹄。 顾南谨象征性地鼓励了今日参赛的那些少年郎一番后,马球比赛就开始了。 “咚!” 随着一声战鼓声响起,一个青衣小內侍把一个如拳头大小的白色鞠球往上一丢,紧接着,所有人都如潮水般朝这个鞠球涌了过去, 凌乱的马蹄声与洪亮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地充斥在球场中,骑在马上的少年们手持鞠杖,追赶着场上的鞠球。 疾如雨,迅似电。 场中如一锅煮沸的热水般沸腾了起来。 楚云逸一马当先,开场就抢到了鞠球,独自运球,以势如破竹之势把鞠球打入了球门中,拔得了头筹。 这帅气利落的进球立刻引得场上场下的众人一阵欢呼,掌声雷动。 楚云沐也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喜悦,小脸因为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鼓掌道:“大哥可真厉害!” “楚……二姐,我以后肯定也像大哥一样厉害!而且,还要文武双全!” 楚云沐挺了挺胸膛,眼睛亮晶晶的,觉得他将来肯定文可治国武能安邦,给楚千尘长脸,还要让他那个至今没见人影的二姐夫看了他就自惭形秽。 嗯,最好是以后让楚千尘常常回家小住…… 楚云沐在心里美滋滋地展望起美好的未来。 陈嬷嬷瞧着楚云沐发出豪言壮语,忍俊不禁地笑了,想着回去一定要学嘴说给夫人听。下回四少爷要还想躲懒,她们就以此来鞭策他。 场中红、蓝两队你来我往,第二球是红队进的球,第三球又是蓝队……双方打得如火如荼,一时间,两队的差距也不大,也就是相差一两球的事。 顾南谨含笑看着场中,看似专注,其实心不在焉,右手成全在膝头叩动了两下。 顾南谨喝了口茶,放下茶盅时,目光顺势看向了坐在他身旁的迦楼,笑吟吟地与他闲聊:“乌诃大皇子觉得这场比赛那队会赢?” 迦楼顺口道:“刚进了一球的那位小公子马球打得不错,骑术好,与队友配合也默契。” 迦楼说的人是楚云逸,方才楚云逸进的第二球是与两个队友配合,彼此传了两三次球,才最后由楚云逸一仗将鞠球击入球门的。 就在这时,黑队的三皇子顾南臻策马自人群中飞蹿而出,马匹一个急速地转弯,如流星般飞驰而过,甩掉了追逐的其他人。 “好马,好骑术!”迦楼望着场中赞了一句,“贵国三皇子所骑的马是西极马吧?” 西极马又叫乌孙马,本是数百年前,乌孙王派使者献给中原梁朝皇帝的宝马,被当时的梁朝天子赐名为西极马,从这名字可见此乃马中之极品。 当年,乌孙王赠了五千匹西极马给大梁天子作为聘礼以求娶公主,大梁当时正欲北方匈奴作战,这个时候,好的战马对于大梁极具诱惑,因此大梁天子将侄女封为西平公主,令其出嫁乌孙。 这数百年来,西极马在中原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一向是作为军马。 “乌诃大皇子真是目光如炬,这正是西极马。”顾南谨抚掌笑道,“你觉得这西极马如何?” 迦楼道:“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久闻西极马是难得的良马,果然名不虚传。” 多摩等人也是武将,看得出这西极马确是难得的战马,一个个目露异彩地望着场中。 顾南谨眸光一闪,接着这个话头道:“乌诃大皇子不仅擅识人,而且还精通相马之道,孤真是佩服不已。” 他这句话夸得诚心诚意,万寿节那日乌诃迦楼一眼就看出了那个使流星锤的异族人是左撇子,可见此人观察细致,心细如发,如同传闻中所言聪明绝顶。 有他在,对于昊帝如虎添翼,昊国定会更上一层楼。 顾南谨下定了决心,做出一副玩笑的样子,戏谑地说道:“这西极马说难得是难得,说易得也易得,孤的三皇妹深得父皇喜爱,父皇就曾当众夸下海口,来日会以五千西极马为三皇妹的嫁妆,效仿前人之佳话。” 顾南谨笑吟吟地看着迦楼,再次委婉地试探对方。 众所周知,昊国地大物博,不过,南方一带缺战马,对于昊国而言,这五千匹上好的西极马无疑极具吸引力。 顾南谨这次也是狠下心,以这么大手笔的嫁妆作为大齐的诚意。 他知道,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即便是谈成了两国和亲的事,也必然会惹得父皇的不喜。 但是,他觉得这样是值得的。 顾南谨又握了握拳,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他也知道父皇的心思,可他觉得九皇叔还不能死,现在的大齐还需要九皇叔这个战神坐镇,要是九皇叔死了,那么大齐危矣。 齐、昊两国的联姻若是能成,对于大齐来说,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无论九皇叔这次到底是生还是死…… 顾南谨对联姻势在必得,昊人却不然。 多摩等人的面色霎时变了,毫不掩饰面上的嘲讽。 多摩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觉得这位大齐的太子简直没完没了。上次他在万寿节就话里话外地想把北齐公主嫁给大皇子,现在又来了! 这些个北齐人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他们的大皇子乃是天人降世,岂是他们北齐公主配得起的! 顾南谨感觉到气氛不对,心下没底:莫非南昊人觉得大齐的诚意还是不够? 他心里只能庆幸自己方才说得委婉,没有直接把话说白了。 这时,楚千凰进了她的第一球。 “千凰,”三公主安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愉快地为楚千凰鼓掌,笑容满面地赞道,“干得漂亮!” 璀璨的阳光下,着粉色衣裙的少女笑容明媚,人比花娇。 她周围的其他几位公主与常宁郡主等人也在热烈的鼓掌。 顾南谨心里暗道正好,抬手指向了不远处的安乐,笑道:“这就是孤的三皇妹,她自小喜欢打马球,孩子气得很,倒是让乌诃大皇子见笑了。” 安乐相貌秀丽,性子天真烂漫,顾南谨想着若是乌诃迦楼能对安乐产生好感,那就再好不过了。 迦楼手持念珠串,不动如山,目光依旧看着球场上的顾南臻,“鞚飞惊电掣,仗奋觉星流。这场比赛可谓旗鼓相当,果然精彩!” 迦楼轻描淡写地把话题绕回到了马球上,没提三公主,却又丝毫不失礼。 顾南谨:“……” 球场上的比赛越来越精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场上,根本就没注意迦楼与顾南谨的对话。 “啪啪啪!” 当楚云逸又进了他的第三球时,看台上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楚云沐与顾之颜更是拍得掌心都痛了。 几个宫女、內侍殷勤仔细地给主子与客人们换上新茶,又上了各种果子露与瓜果点心,动作轻巧利索。 就在这时,两个三十几岁的羽林卫侍卫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神色冷凝焦急,其中一个国字脸侍卫对着杜公公禀了几句。 原本气定神闲的杜公公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急匆匆地来到了顾南谨身侧,俯首附耳,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禀道:“太子殿下,羽林卫里有一个叫吴大峰的侍卫失踪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顾南谨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思绪飞转,脑海中浮现很多种可能性。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是在平日里,顾南谨已经下令摆驾回宫,可是,今日是他设宴款待乌诃迦楼,这场马球比赛才刚刚开始,要是现在临时叫停,乌诃迦楼会不会以为是自己一言不合就甩脸子给他看? 顾南谨心里斟酌了一阵,终究还是没叫停比赛,轻声吩咐杜公公让羽林卫分一半人去园子中搜寻那个失踪的侍卫的下落,另一半人来这跑马场周边守着,务必保证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们的周全。 杜公公连连点头,心下虽有几分忐忑,但也没敢质疑太子的决定。 不一会儿,就有近百羽林卫侍卫步履匆匆的来了,一部分人手守在了跑马场的外围,一部分人手绕着场地周围十步一岗的站定,还有一部分人手守到了看台周围,尤其是顾南谨、太子妃等贵人周围,戒备更是森严。 即便是没人说理由,大部分人也能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正在比赛的场中几人有些分心地往周边张望着,那些看台上的贵女们更是惴惴不安地朝太子、太子妃的方向看去,窃窃私语着,揣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少顷,又有三个羽林卫步履匆匆地朝顾南谨这边来了,为首的指挥同知压低声音禀道:“太子殿下,人找到了,一刀毙命。” 指挥同知的脸色不好看,今天是由他们羽林卫负责芙蓉园的护卫工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们责无旁贷。况且,还有一个不知身份的凶徒潜伏在园中,太危险了。 指挥同知正想建议顾南谨摆驾回宫,忽然,他身后异变突生。 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突地从鞘中被人拔出…… 周边的宫人、侍卫们脸色霎时变了,齐呼道:“护驾,快护驾!” 侍卫们都如潮水般朝太子顾南谨这边涌来,赶来护驾。 不想—— “南昊狗,去死吧!” 那国字脸的侍卫高高地挥着起手中的长刀,狠狠地劈向了太子身侧的迦楼,刀锋冷厉,挟着一凶狠冰冷的杀意…… 那冰冷的刀锋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荣韬,你疯了吗?!”指挥同知的脸色难看极了,完全没想到他们羽林卫内部竟然出了刺客,刺杀的还是南昊大皇子。 他为了护卫太子周全,也不敢轻易离开,只能下令道:“快,拿下刺客!” 看台上的那些公子、贵女们都呆住了,怎么也没想到天子脚下,这羽林卫中,居然会埋伏着胆大包天的杀手。 这些公子姑娘们都没经过这么什么事,全都吓呆了,动弹不得,那些胆小的姑娘们更是发出了尖利的喊叫声…… “铮”的一声,多摩大步护在了迦楼的身前,以手中的刀鞘挡住了那把杀气腾腾的长刀撞击在一起,火花四射。 与此同时,羽林卫的侍卫们也朝这边围了过来,有的持刀,有的持弓箭,那一支支羽箭对准了那个叫荣韬的侍卫,却没人敢轻易动手放箭。 这看台上人太多了,且都是贵人,万一伤了太子、太子妃、皇子与公主们,他们可担待不起。 荣韬被震得退了两步,随即又是一刀扫了过去…… 多摩的嘴角勾出一个冷笑,抽出了鞘中的弯刀,弯刀从高处重重地一挥而下,势如破竹…… 又是“铮”的一声响,荣韬手里的长刀断成了两截。 刀剑掉落在地,断刃的刀柄还握在他手里。 “南昊狗,你们夺我中原国土,就算死了我一个,还有我们大齐千千万万人来要你们的命!” 荣韬昂着头,眸中掠过一道寒光,另一只手的手指间多了两道飞镖。 下一瞬,两道寒光疾射而出,目标依旧是后方的迦楼。 “不自量力。”多摩用昊语轻蔑地说道,没有回头,把后方交给了自己的同伴。 迦楼的另一侧的青衣少年抽出了腰带中藏的软剑,软剑如灵蛇般横出,剑势如虹,干脆利落地把那两道飞镖击落。 与此同时,多摩将弯刀一转,刀锋再次攻向了荣韬,如一道银色的闪电般,杀气凛然。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这一刀是要对方的命。 就在这时,后方响起了乌诃迦楼的声音:“且留他一命!” 五个字无喜无悲,无怒无嗔,仿佛这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于是,多摩的弯刀微微转了方向,一刀劈下了荣韬的左腕。 “啊!” 荣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左手掌掉落在地,鲜血自那断口汹涌地喷射出来…… 这一幕把在场的这些公子姑娘都惊住了,更尖利的喊叫声自这些贵女们口中发出,几乎盖过了荣韬的声音,看台上乱成了一锅粥。 大部分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中等身材的小内侍正悄悄地从后方接近迦楼,袖中藏着一道银光。 那小内侍一步步地靠近迦楼,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然后加快脚步朝前方的迦楼冲了过去…… “嗖!” 一声凌厉的破空声响起,长箭如闪电般划过半空,带起一阵锐利的破空声,急速地射向了那个小内侍。 这一箭太快了,快得一些贵女们的目光都追不上,恍如一道神出鬼没的鬼影。 那小内侍却是注意到了,双眸张大。 他想躲,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箭,从自己的眉心射入…… “咔哒。” 他似乎是听到了头骨破裂的声音。 这一箭从他的眉心射入,再从他脑后穿出,箭尖鲜血淋漓,口中呕出一口鲜血。 他甚至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在瞬息之间丢了性命。 尸体软软地往后倒了下去,倒地时,隐约发出沉沉的撞击声,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倒在乌诃迦楼的脚边。 飞溅而起的几滴鲜血溅在他雪白地僧白上,那么鲜红,那么刺目。 那个倒地的小内侍一双眼眸瞪得大大的,瞳孔变得一片浑浊,黯淡无光。 就算是还没检查尸体,所有人都可以确定这第二个刺客已经气绝身亡。 于是乎,第三波惨叫声又炸响了。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不过是电光火石间,两个刺客一个断手,一个死亡,而众人大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方才的这一箭到底是谁射出的。 唯有迦楼的目光稳稳地投向了某个方向。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支羽箭是他们昊国的箭。 在这个球场中,手持昊国羽箭的大齐人也唯有那一个了。 旭日璀璨的光辉下,一个着青莲色骑装的少女站在看台上,左手握着多摩给楚云沐的那把犀角弓,弓弦还在嗡嗡地颤动着。 少女相貌清丽,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 少女柔美,黑弓冷硬。 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协调感。 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英气勃发,在周围那些锦衣华服的贵女之中脱颖而出,风采逼人。 楚千尘的目光与迦楼对撞在一起,迦楼微微颔首,算是致谢。 她莞尔一笑,收了弓,意思是,小事一桩。 多摩和青衣少年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虽然他们知道大皇子武艺高深,不会有事,可心中还是不免有种憋闷感。 两人都退回到迦楼身旁,那青衣少年更是一脚把那具尸体给踢开了,怕他脏了主子的鞋。 然后,多摩才退开,就见一个高大的小胡子侍卫上前了两步,“刷”地拔出了刀,一刀捅进荣韬的胸口。 “……”荣韬的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鲜血喷溅上了那小胡子侍卫的面庞,显得他的五官有些狰狞。 荣韬嘴巴微张,似要说什么,但最后没说出来,就断了气。 他也死了。 两个刺客都解决了,可是太子顾南谨的脸色却依旧是难看极了,心中犹有几分惊魂未定。 幸好乌诃迦楼没事,否则,大齐恐怕没有办法向南昊交代。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很多人其实还搞不清楚状况,只知道两个刺客都被当场击毙了。 渐渐地,台上台下又喧哗了起来,马球赛早就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暂停了。 “云逸,刚刚那一箭是你二姐射的吧?” 球场上,顺王世子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道。他也曾在云庭阁见识过楚千尘的箭法,知道她的箭术出神入化,可是方才…… 顺王世子揉了揉眼睛,总有种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旁边红、蓝两队的其他公子姑娘们也听到了,这才知道方才那一箭是出自楚千尘之手,一道道惊叹的目光也都朝她涌了过去。 惊诧有之,叹服有之,钦佩有之,艳羡有之,嫉妒亦有之。 楚千凰目光怔怔地望着楚千尘。 她本来是想借着这次的马球比赛让乌诃迦楼记住她的,那么,等来日她陪着三公主去南昊,她出现在迦楼面前时,她至少也不会是个无名之辈。 然而,楚千尘又一次破坏了她的计划,抢走了原本该属于她的光芒! 楚千凰握着鞠杖的右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 周围的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云逸,你二姐箭法可真是厉害。” “楚二姑娘?是不是赐婚给宸王殿下的那一位?” “没想到她箭法如此高明……” “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百步穿杨,我看是羽林卫怕误伤所以不敢射,才让她占了个先机吧。” “……” 楚云逸勾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对着某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公子哥嗤笑道:“有本事,你也射一箭啊!” 楚千凰回过神来,朝楚云逸看了一眼,眼神变得更复杂,也更纠结了,欲言又止。 台下在议论,台上也有人在说方才楚千尘的惊鸿一箭。 越来越多惊疑不定的视线都朝楚千尘那边望去。 迦楼凝视着顾南谨若有所思的侧颜,不动声色地对着多摩使了个眼色。 多摩立刻意会,上前了一步,粗声质问道:“太子殿下,你们大齐是什么意思,是在杀人灭口吗?!” 他抬手指向了那个持刀的小胡子侍卫,咄咄逼人对着发出顾南谨质问。 顾南谨闻言,注意力一下子从楚千尘的身上拉了回来,俊朗的面庞上神色肃然。 方才,当荣韬拔刀行刺乌诃迦楼时,顾南谨就意识到不妙,生怕迦楼会出事,到时候大齐就说不清了。 现在的局面更加验证了他的顾虑。 虽然荣韬方才口口声声叫着“南昊狗”,可是在顾南谨看来,那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他自然不能认下,直言道:“乌诃大皇子,依孤看,这些刺客并不是大齐人。” 不是大齐人,那又是哪里人? 顾南谨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其实是在质疑这些刺客是南昊人。 看台上的众人一片哗然,惊疑不定。 细想之下,他们就明白了。其实这些个刺客到底是不是南昊人,其实也不重要,在于大齐,刺客必须是南昊人。 多摩和那青衣少年也听出来了顾南谨的意思,那青衣少年嗤笑了一声,双臂抱胸,闲闲地反驳道:“太子殿下的话有趣得很。” “这个芙蓉园可是贵国的皇家园林,若没有大齐的放行,刺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无论如何,既然刺客混在大齐的羽林卫和宫人中,今日大齐就脱不开干系。 这一点,顾南谨也心知肚明,只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毕竟“主谋”与“失察”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罪名。 大齐必须洗清自己的嫌疑才行,否则,这两国的联姻怕是真的要泡汤了。 顾南谨心里沉重,一方面再次庆幸乌诃迦楼平安无事,一方面又暗恨刺客狡猾,竟然意图嫁祸大齐! 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与迦楼四目相对,沉声道:“乌诃大皇子,孤答应你,这件事孤一定会查清,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多摩发出一个讥诮的嗤笑声,“这人都被你们给杀了,死无对证,当然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顾南谨的眸色深了些许,也朝那个杀人的小胡子侍卫瞥了一眼,目光中透着几分思忖与审视,只见对方低眉顺眼地站立在一旁,那把染血的长刀已经收入了鞘中。 顾南谨目光继续下移,落在那具断手的尸身上。 现在的局面确实对大齐不利,若非他身在这个局中,连他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大齐在刺杀乌诃迦楼了…… ------题外话------ 要是还有月票的话,就投了吧~mua! 144听话 “多摩。”迦楼轻声唤了一声,原本还欲再言的多摩就退下了。 迦楼对着顾南谨微微一笑,眸光清清淡淡,像是无边无垠的大海,深邃浩瀚,似乎洞悉一切的秘密。 顾南谨松了一口气,再次承诺道:“孤一定会加派人手尽快查明的。” 迦楼只笑不语。 对方的态度让顾南谨实在有些捉摸不透,心里感慨这位南昊大皇子说话行事实在是滴水不漏,看着温润如玉,内心坚如磐石,让人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 迦楼的目光徐徐移向了前方的球场,问道:“太子殿下,这场比赛可还继续?” 顾南谨:“……” 如果是平常,遭遇这么一场行刺,那自是兴致大减,谁也不会有心思继续什么马球比赛,可是此刻情况特殊。 要是马球比赛就此结束,那么,他只能另择机会去驿馆拜访乌诃迦楼了,这未免也太正式、太慎重了,万一没谈成,这桩联姻就无进退的余地了。 顾南谨定了定神,笑容又变得和煦自若起来,道:“自然要继续,又岂能让那等宵小坏了吾等的兴致!” 顾南谨一声令下,那些羽林卫的侍卫们和宫人们就行动了起来。 他们训练有素地搬走了地上的两具尸体,又迅速地清扫掉了血迹,看台上又变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 若非是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让人几乎怀疑方才的那一幕幕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些胆小柔弱的贵女们皆是不安,一个个其实巴不得离开,可是太子、太子妃没放话,所有人也只能乖乖地坐了回去。 球场中再次响起了一声鼓声,马球比赛又继续进行。 但是,这些参赛的公子姑娘们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而已,他们都还没经过什么事,方才的那一场刺杀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震撼。 不少人都还余惊未消,于是接下来的球赛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众人打得很散,魂不守舍的,配合进攻时更是屡屡失误。 一炷香功夫后,上半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结束了,蓝队暂时领先了两球。 当上半场结束的锣声响起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楚云逸策马朝楚千尘的方向驰去,面上掩不住的忧心。 方才楚千尘的那一箭深深地刻在了楚云逸的脑海中。 他知道楚千尘的箭术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可是那终究是射靶子、射死物,他完全没想到楚千尘的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放箭射人。 楚云逸设想过,如果是他在楚千尘的立场上,手边恰好有弓箭,他敢射吗? 敢吧。 可是,他恐怕多少会有些手软,应该不会选择瞄准眉心。 楚千尘应该也是这样吧。 她凑巧一箭射中了那人的眉心,杀了人,现在她一定怕极了。 他得去安慰安慰她,像这等混进皇家园林的刺客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不对,也许他应该跟她说,就当这一箭是他射的…… 楚云逸思绪混乱地想着。 众人纷纷下了场,唯有楚千凰还留在场中,让马儿慢慢地踱着步子,步伐放得极慢。 经过方才的那一炷香功夫,她已经冷静了下来,撇开楚千尘,思考着方才的那一场刺杀。 虽然她方才在场中离得远,既没听到刺客说了什么,也听到顾南谨和迦楼的对话,但是她可以确定这场行刺是冲着迦楼来的。 梦中有发生过这场行刺吗? 楚千凰其实不太确定。 但是,她确定一点,那就是,南昊宫变在即,马上就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如果她是乌诃迦楼的叔父乌诃度罗,她一定会设法除掉乌诃迦楼。 所以,这场行刺十有八九是乌诃度罗谋划的,还意图嫁祸给大齐…… 楚千凰眸子里掠过一道冷芒,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 只可惜,任乌诃度罗再煞费心机,他也不可能除掉迦楼的,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让迦楼变得更强大,如同那浴火的凤凰,涅槃重生。 就像她一样。 她也会涅槃重生的。 楚千凰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夹马腹,加快速度下了场,与楚云逸跑向了不同的方向。 当楚云逸来到看台下时,正要唤楚千尘的名字,却见一个着铁锈色褙子的嬷嬷走到了楚千尘身边,笑着道:“楚二姑娘,太子妃请您过去说说话。” 楚云逸皱了皱眉,直接从马背上站起,动作敏捷地爬上了高高的看台,把一帮子贵女们看得目瞪口呆。 “劳烦嬷嬷告诉太子妃,”楚云逸抢在楚千尘之前说道,“我姐姐吓到了,还是一会儿再过去请安吧,也免得在太子妃失了礼数。” 楚云逸心里觉得这太子妃也太没眼色了,没看到他姐吓得脸色如白纸似的吗? 楚云逸傲然而立,年轻俊美的脸上有少年人特有的轻狂与意气,那样子似乎在说,如果他们想要欺负楚千尘,还要看他同不同意。 琥珀至今还有几分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看看自家姑娘,又看看楚云逸,心里觉得大少爷对姑娘的了解实在是太浅薄了。姑娘啊,恐怕是不知道“吓”和“怕”这两个字怎么写。 那嬷嬷仔细地看了看楚千尘,的确,她的脸色是有些白,比起旁边的兰若至少要白了三分。 可是,她也不能空手而归啊。 嬷嬷悄悄地对着兰若使着眼色,让她赶紧劝劝楚千尘。 “这样吧。”楚千尘温温柔柔地开口了,“兰若姑姑,你先去回一句太子妃,我喝了安神茶后,一会儿再过去。” 楚千尘开口了,兰若哪里敢不应。 兰若福了福,神情木然地说道:“姑娘,奴婢去去就回。” 兰若的木然看在这位嬷嬷眼里就成了一种傲然,觉得她果然是彻底地收服了楚千尘。 跟着,兰若就随着那嬷嬷去了太子妃那边。 她们一走,楚云逸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二姐,你还好吧?” “二姐,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给我你捏捏手?”楚云沐也凑了过来,他时常帮母亲捏肩膀,手艺很好的。 顾之颜默默地端了杯茶递给了楚千尘,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谢谢七娘。”楚千尘接过了那杯茶,揉了揉顾之颜的发顶。 几个弟弟妹妹围着她嘘寒问暖了一番,把她当做了易碎的搪瓷娃娃。 这一幕也落入了太子妃眼中。 这时,嬷嬷也把兰若领到了太子妃跟前,把方才楚千尘说得那番话如实地复述了。 太子妃的目光依旧望着楚千尘,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楚二姑娘会骑射?” 方才那么乱,太子妃其实也没看到楚千尘射箭,起初她还以为是羽林卫射的,还是太子派人跟她说了,让让招楚千尘套套话。 “回太子妃,楚二姑娘天天陪着楚四公子一起练箭。”兰若答道。 太子妃倒也不意外。 京中这么多勋贵宗室人家中,会打马球的姑娘不少,会骑射的姑娘也不少,再说了,永定侯府是以武谋身。 她在闺中时就听说过,连楚贵妃都有着一手好骑射。 太子妃又问了一句:“这弓是哪里来的?” 兰若如实答道:“是乌诃大皇子的随从送给楚四公子的。” 多摩之前赠弓时,那么多人都看在眼里,太子妃其实也是知道的,就是随口确认一下而已。 两人问答之间,就见另一头的楚云沐兴致勃勃地拿起了那把大弓,一副跃跃欲试样子,不过他人小,根本就拉不开这弓。 楚云沐不死心地试了两回没成功,一脸期待地看向了楚千尘,想让她给自己演示一下。 他那双漂亮的凤眼亮晶晶的,仿佛在说,二姐你可真厉害! 他的话还没出口,手上一空,那把犀角弓被楚云逸一把夺走了。 “玩什么玩!”楚云逸斜睨了楚云沐一眼,觉得这小子简直就没心没肺,没看到他姐吓到了吗? 楚云逸把犀角弓往身后一藏,免得楚千尘又联想到那个死人,然后别扭地说道:“下次别自己动手,没看到别人都在躲吗?刺客又不是冲着你来的,关你什么事,你自己躲起来就好了……” 楚云逸好像一个小老头似的嘀嘀咕咕地说着,楚千尘微微地笑,觉得这小子的性子也太别扭了,也不知道是像谁。 这时,顾之颜又端了一碟子桂花绿豆糕给楚千尘吃,楚千尘干脆拿了一块,堵上了楚云逸的嘴。 这下,楚云沐不依了,瞪着楚千尘,似在说,你怎么可以厚此薄彼! 于是,楚千尘只能一个个地“赏了”几个小的一人一块绿豆糕。 太子妃无趣地收回了目光,心里已经有数了:她也是做母亲的,知道这小孩子就是贪玩,贪新鲜,楚云沐刚得了一副新弓肯定忍不住想要把玩一番,十有八九是他恰好让楚千尘给他拉弓,又怂恿她放箭,结果楚千尘误打误撞地射中了人。 瞧她现在连弓也不敢碰了,怕是吓到了吧。 太子妃有些意兴阑珊,又随便问了几句,她问一句,兰若就答一句,恭恭敬敬。 半盏茶功夫后,太子妃就打发了兰若。 兰若独自返回了楚千尘这边,干巴巴地回道:“姑娘,太子妃让您好好歇着,不用过去了。” 兰若面上还是冷冰冰的,说起话来,语调连一点起伏变化也没有,其实心脏狂跳,简直就快跳到了嗓子眼。 今日在场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没亲眼看到楚千尘的那一箭,当他们意识到时,人已经死了。 可是,兰若是亲眼看着楚千尘射出了那一箭的,看着她怎么拿弓,怎么搭箭,怎么瞄准,怎么放弦…… 一连串的动作不仅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而且极快,在短短的一个呼吸间就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直到此刻,兰若还清晰地那一箭放出时的惊心动魄。 羽箭在她前方射过时,带起了一阵劲风,刮得她面颊生疼,快得她目光也追不上。 当她转头看过去时,那一箭已经射穿了刺客的头颅。 对方那双难以置信的眼眸深深地映在了兰若的记忆中,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兰若只觉得浑身发寒,从皮肤到骨髓都冷得彻骨。 只是想到那一幕,她的心脏就猛地一缩。 这个楚千尘哪里是什么小白兔,皇帝、皇后、太子妃他们全都被她耍了,她简直就是丛林中的一头豹子。 一个下个月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居然在谈笑间就取了一人的性命,而且,她对此毫不动容,毫不在意,就仿佛她不是第一次这样杀人。 是了,这个楚千尘让她想起了那些锦衣卫,令她不寒而栗。 楚千尘挥了下手,示意兰若退下。 兰若身子一颤,规规矩矩地退到了一边,只希望楚千尘彻底把她忘了才好。 哎,她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对上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她除了听话外,也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跟对方相比,她不过是一个蝼蚁,可以轻而易举地被踩死。 楚千尘美滋滋地吃着绿豆糕。 她到底是对这个兰若姑姑十分满意,觉得留这么个人果然还是挺有用处的,瞧瞧,都不用自己花心思去跟太子妃解释什么。 楚千尘吃吃点心,喝喝果子露,很是惬意。 楚云沐和顾之颜也被她感染,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相比之下,周围的其他人则出奇得安静。 平常在中场休息时,看台上一般都十分热闹,或是讨论上半场比赛,或是闲聊,或是商议下半场的策略,而此刻众人却有志一同地待在各自的座位,似乎还没从那场行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四周静得有些诡异,连空气中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休息了一炷香功夫后,下半场比赛就开始了。 又是一声震耳的鼓声响起,那白色的鞠球再次高高地飞起,一众少年少女们策马争相追逐着。 经过方才的中场休息,大部分人已经缓过劲来,一个个又变得精神奕奕,战意十足,尤其是上半场落后了几球的红队。 三皇子顾南臻如一道流星般飞驰而过,率先抢到了鞠球。 他自得地一笑,可下一瞬笑容一僵,顺王世子策马从旁边蹿出,从他手下抢走了鞠球。 顺王世子没恋战,高喊了声“云逸”,把鞠球打向后方的楚云逸。 楚云逸有些心不在焉,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连忙去接球,他的鞠杖先靖安侯二公子彭仲慎一步接住了球。 一袭红衣的彭仲慎不死心地还要去抢球,鞠杖刁钻地挥了过去…… 这一幕看得楚云沐异常亢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抬手指着楚云逸扯着嗓门喊道:“二姐,快看,大哥被人盯上了!” “二姐,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比大哥厉害,给你长脸!” 楚云沐早就把他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像大哥一样厉害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什么跟什么!楚云逸的脸都黑了。 他还在这里呢,轮不到楚云沐一个五岁的小屁孩给楚千尘当靠山! 楚云逸好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精神一振,他振臂一挥,鞠杖重重地打在了白色的鞠球上,一招“百步穿杨”从几百步外就直接把球打入了那道窄小的球门中。 这一球把蓝队的领先优势拉到了三球。 四周炸响一阵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看台上的观众们连连叫好,如海浪般一波高过一波,吹散了之前的阴霾。 接下来,楚云逸全心投入到了比赛中,他与顺王世子等人越大越顺手,配合得如鱼得水。 正午时分,一阵呜咽的号角声吹响了,几乎同时,楚云逸振臂一挥,又是一球击入球门,结束了这场比赛。 楚云逸所在的蓝队最后一共领先了四球,以毋庸置疑的优势胜出。 看台上再次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如雷动似潮涌,顺王世子得意洋洋地策马绕着场地跑了半圈,喜不自胜地欢呼着:“赢了!我们赢了!” 楚云逸瞧着比顺王世子低调多了,唇角只是微弯,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了看台上的楚千尘。 楚云沐愉快地对着楚云逸挥着手臂,楚云逸懒洋洋地也对着他挥了下鞠杖,心里想的是楚千尘答应给他打弓的事不会赖账吧? 他决定去提醒一下楚千尘,却被顺王世子等人拉走了。 “太子殿下,我们今天胜了这场比赛,您要给我们什么奖励?” 顺王世子是太子的堂弟,讨起赏来是一点也不见外。 顾南谨心事重重,方才其实根本就没留心下半场比赛,不过他没看,也自有杜公公会提醒他。 他笑容满面地看向顺王世子与楚云逸等人,赞道:“很好,少年出英雄,今天孤就赏你们每人一匹宝马、一柄青龙剑。” 太子的赏赐本就不在于其价值,而在于其意义,蓝队的一干少年皆是目露喜色,神采焕发,纷纷谢恩。 顾南谨转头对迦楼道:“听闻乌诃大皇子也是各中高手,可有什么能指点他们的?” 顾南谨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食指轻轻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心乱如麻。 下半场比赛开始后,他又试着起过几次话头,但是,乌诃迦楼一直不肯接他的话。他也知道今天肯定是谈不成联姻的事了。 这场行刺在众目睽睽下发生,必须要给乌诃迦楼一个交代,否则,对方对大齐怕是难以释怀。 只是想想,顾南谨就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在羽林卫和宫人中竟然潜伏着两个刺客,有二就可以有三,也许还有更多,就像是钉子般深深地扎根在宫廷中…… 就算是没有乌诃迦楼,自己也必须揪出那些钉子,否则,下一刻被刺杀的人也许就是父皇与自己了。 迦楼坦然地与顾南谨对视,“指点不敢当。” 说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楚云逸,问道:“楚公子,你骑的马不是你惯常的马吧?” 他浅笑着,那从容自若的神情与行刺之前相差无二。 很显然,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的痕迹,船过水无痕。 楚云逸微微一愣,差点要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平日里常骑的马已经十七岁了,是一匹老马了,他已经很少把它骑出门了。 楚云逸那惊愕的表情给了所有人答案。 乌诃迦楼果真是目光如炬,没什么瞒得过他的眼睛。顾南谨对他的忌惮更深了,心中浮现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南昊有这样一位未来君主,这对大齐而言,实在是祸非福。 迦楼又道:“我赠你一匹大宛马。” 大宛马?! 众人一时哗然,艳羡地看着楚云逸。 大宛马可是汗血宝马,赫赫有名的宝马,比西极马还要更胜一筹。 连顾南谨都难掩惊讶,眸色变得更幽深了。 见楚云逸请示地看向了自己,顾南谨若无其事地笑道:“楚云逸,这既然是乌诃大皇子的一片好意,你就收下吧。” 他心里却是思忖着:也许是迦楼想借着赠马给楚云逸回报楚千尘的那一箭,那么,他这算是有恩报恩,亦或是为了不有所亏欠呢? 无论如何,楚云逸必定是今日这场马球比赛最大的受益者,被顺王世子等人怂恿着做东去云庭阁吃饭。 热热闹闹中,众人散了场。 顾南谨亲自送迦楼一行人离开,自己倒是没急着走。 阳光依旧灿烂,可是顾南谨的周围却霎时如同阴云笼罩般。 芙蓉园的管事太监和羽林卫的指挥同知直接跪在了被阳光烘烤得几乎可以煎鸡蛋的地面上,两人皆是冷汗涔涔,面白如纸。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们当然责无旁贷,降职那都是轻的。 顾南谨已经坐上了太子的金辂马车,他信手挑开窗帘一角,板着脸冷声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管事太监先答道:“回太子殿下,死掉的内侍名叫王于河,他是九岁进的宫,当年豫州水患,随难民逃难到京城,这些年一直规规矩矩……” 管事太监心里也冤啊,这都进宫快十年的内侍了,一直安分得很,他又怎么会想到这竟然是个刺客呢。 指挥同知紧跟着回禀起荣韬的身世来历。他与王于河相差一岁,也是那年豫州水患时的难民,这些年同样是老实本分,不功不过的。在羽林卫,这样的人太多了。 顾南谨神色更冷,又问:“杀人的那个呢?” 他问的是那个小胡子侍卫。 指挥同知忙又答:“他叫赵彦章,祖上三代都是冀州人,十五年前进的军营,一直待在五军大营,去年刚被提拔到羽林卫。” 暂时来看,赵彦章与这两个刺客的来历迥然不同,应该不会是同伙。 顾南谨眯了眯眼。 他也没说话,杜公公就知道他的意思了,让人把赵彦章提了上来。 赵彦章很快就来了,也跪了下去,对着车辇中的顾南谨行了礼:“参见太子殿下。”他的脸色也是惨白,神情局促。 顾南谨开门见山地质问道:“你为何杀了荣韬?” “回太子殿下,当时末将看到荣韬的右手在动,以为他又要射暗器,这才……”赵彦章的头伏得更低了,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指挥同知补充了一句:“太子殿下,荣韬的尸体已经检查过了,他的短靴中各藏有一把飞刀,不过他当时失血过多……” 当时,多摩砍下了荣韬的左手,他失血过多,照理说,已经十分虚弱,到底还能不能摸出飞刀,实在是不好说。 顾南谨盯了赵彦章片刻,最后只给了一个字:“查。” 乌诃迦楼在大齐的皇家园子里被行刺,刺客还是大齐的侍卫与内侍,就算是他平安无事,也不是能一句话能搪塞过去的。 想着,顾南谨又开始头疼了,不知道第几次地庆幸着:幸好迦楼没死。 “摆驾回宫。” 随着顾南谨一声令下,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顾南谨放下了车帘,目光看向了坐在他身侧太子妃,沉吟着问道:“太子妃,你觉得楚二姑娘怎么样?” 145回京 太子妃优雅地抚了抚袖子,染了大红蔻丹的指甲闪着珍珠般的光泽,笑道:“我问过兰若了,楚家姑娘个个懂些骑射,楚二姑娘现在还每天陪着楚四公子一起练箭呢。” “对了,三皇妹也说她箭法好。” “这楚二姑娘生得漂亮,性子又好,也难怪三皇妹喜欢她。” 三公主安乐喜欢美人,这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她身旁的宫女都只挑好看的,能干是其次。 从前,太子妃对于三公主的这个喜好不置可否,不过现在不同了,三公主很可能会远嫁南昊,那么,她身边的人漂亮些好,将来也可以帮她固宠。 “太子放心。”太子妃安抚地补充了一句,“一个庶女而已。” 像楚千尘这样的庶女,她见多了,又是姨娘养大的,小家子得很,能有什么出息?!就是侯府的嫡长女楚千凰也不过如此,就知道往安乐跟前凑,汲汲营营,浅薄得很。 顾南谨抬手揉了揉眉心,也是失笑,觉得自己确实想多了。 他最近实在是事情太多,也没心思再放在楚千尘的身上,于是叮咛太子妃道:“太子妃,楚二姑娘那边……你还是注意着点。” 太子妃应下了,又劝顾南谨眯眼小憩一会儿。 她也知道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是别想好好歇息了,等回宫后,肯定还要去见皇帝。 之后,车辇中就陷入了沉默,直到他们返回了皇宫。 太子妃返回东宫,顾南谨则是前往御书房见皇帝。 紧接着,六部阁老和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等一干重臣被宣进了御书房。 他们一进去,就没出来,直到夜幕落下,月上柳梢头,御书房内一直灯火通明。 灯火通明的不止是御书房,还有城南的驿馆。 驿丞望着燃着灯火的院落,不敢靠近,夜风偶尔送来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 这一夜,注定是个难以安眠的夜晚。 “大皇子,这些北齐人也太不像话了!”多摩重重地拍了下桌面,粗声道,“北齐皇帝自己没出现,是不是心中有鬼!” 另一个方脸青年也是不满地说道:“就算是北齐皇帝的意思,恐怕也是他们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坐在窗边的迦楼依旧身着一袭白色僧衣,袍角洁白无瑕,不见一点血渍,显然已经换了一身僧袍。 那白色的僧衣在灯火中闪着微光,如同他手指间那个小巧的小瓷罐。 他已经看过了,这里面装的是一颗药丸。 楚千尘给的绢纸上写明了这药丸是用来保命救急的,保垂死之人一线生机。 迦楼并不怀疑这药的效果,就好比他同样不怀疑宸王顾玦确实重病在身。 他随意地把玩了指间的这个小瓷罐,脑海里浮现楚千尘白日说的话:“万事万物如同阴阳博弈,阴盛则阳衰,阳盛则阴衰;此消彼长,彼消此长?” 烛光映在他如浩瀚星空般的眼眸中,跳跃着,闪烁着,映得他俊美的面庞散发出一股庄严神圣的气质。 他轻轻地把这个小瓷罐放在桌上,淡淡地,肯定地说道:“是昊人。” 多摩等人霎时噤声,神色间除了信服,没有其它。 迦楼说是,那就一定是。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一只飞蛾被火光吸引,飞了进来,绕着灯笼盘旋不去。 迦楼继续道:“我若死在北齐,对北齐而言,只会吃力不讨好。” 他是昊国使臣,两国交战,尚有不杀来使的原则。 北齐皇帝顾琅不仅多疑,而且好面子,他可不会喜欢旁人斧声烛影地质疑他的名声,从他对待宸王顾玦的手段可见一斑。 “再者,就算北齐真要我的命,何必非要现在呢?等我离开京城回昊国的路上,数千里之遥,在北齐的地盘,北齐有得是下手的机会,何必急在这一时。” “尤其那个侍卫最后补的那一刀,完全多此一举,一看就是想要杀人灭口,把罪名推给北齐,实在是太过刻意了。” 迦楼娓娓道来,众人都若有所思,其中一个中年文士接口道:“还有,从北齐太子的态度来看,北齐皇帝应该想与我大昊联姻。” 北齐不惜用五千匹西极马为嫁妆与大昊联姻,可见求和的决心有多强烈。 多摩握了握拳,愤然道:“大皇子,幕后之人可以在北齐宫中安插人手,恐怕筹谋了很多年了。” 中年文士给了多摩一个赞赏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总算学会动脑子了。 “大皇子,”中年文士看向了迦楼,“您应该心里有数了吧?”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想到了什么,那方脸青年脱口道:“乌诃度罗。” 在大昊,谁都知道昊帝的三皇弟武王乌诃度罗野心勃勃,他的藩地占据了昊国的三州,位于九个藩王之最。 迦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扑闪着翅膀的飞蛾,蛾翅拍在灯罩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这些年,乌诃度罗一直试图串联其他八位藩王,他的野心早就昭然若揭。 万事万物如同阴阳博弈。 北齐与南昊也如同这太极阴阳,北齐忌惮南昊,南昊同样忌惮北齐。 所以,父皇也不敢轻易对乌诃度罗下手,一旦昊国内战,势必会引来一场巨大的动荡,没有两三年无法平息,那么势必会给了北齐可趁之机。 这同样也是乌诃度罗的忌惮,他想要夺取昊帝之位,可不想大昊亡国。 乌诃度罗忍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出手了,杀了自己,如同断父皇一臂,又能嫁祸北齐人。 眼看着那只飞蛾要钻进灯罩中,迦楼突然轻轻一拂袖,那它从窗户扫了出去。 没了它的干扰,灯火又恢复到平稳的状态。 多摩又道:“大皇子,那么我们是否该尽快回国?” 迦楼沉吟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等宸王大婚后再走。” 他思忖着,也许他还得再拜访一下宸王府,楚千尘今天的意思应该也是宸王的意思。 多摩皱了皱眉,心里觉得不妥:这里是大齐的地盘,他们人手有限,他怕乌诃度罗的人再次下手。 迦楼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又道:“现在走,太急了。” 中年文士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附和道:“大皇子说得不错。北齐皇帝多疑,我们这个时候立刻启程,说不定会让人察觉出不对。” 一旦北齐发现他们昊国的危机,随时会伺机在侧,反口咬上一口。 屋子里又静了片刻,空气变得凝重压抑了起来。 中年文士又道:“大皇子,据我调查,宸王殿下这段日子一直没见外人……” 他想说的是,宸王既然连北齐皇帝都没见,十有八九也不会见迦楼。 迦楼轻抚着手里的迦南念珠,抬眼朝窗外望去。 夜晚的庭院里一片漆黑,几丛翠竹在夜风中婆娑起舞,似在低语着。 没有人知道,顾玦根本不在宸王府,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 这一夜,对他来说,同样是个漫长的夜晚。 夜晚的赫兰戈壁,狂风大作,沙尘四起。 这一战已经持续了大半夜,一支支火把烧红了上方的夜空,喊杀声震天! 荒芜的砂石地上,四处可见一具具歪七扭八的尸体、零落的兵器以及倒地的战马,鲜血汩汩地自人与马的伤口中流出,染红了下方的地面,血流成河。 空气中,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随着夜风蔓延开来…… “嗖嗖嗖!” 又是数十支羽箭如流星般划过夜空,惨叫声、落马声此起彼伏。 手握蔺国军旗的年轻小将从马上摔落,狂乱的马匹一脚踩踏在他的胸上,他清晰地听到了胸膛内有什么内脏破裂的声音,嘴里不受控制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的眼睛不由望向了银月的方向。 银月如钩,洒下清冷的月光。 下方那嶙峋的石山上,一道着银色铠甲的身影是那么醒目,仿佛这荒芜的戈壁上一颗最璀璨的明珠,闪闪发光。 在这个蔺国小将的眼里,那道高高在上的银色身影就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般。 而他们已经被恶魔盯上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嘴巴微动,以蔺国语喃喃自语着。 他们蔺国虽然和南阳王二公子达成了合作,却也没全信对方,这次选择走赫兰戈壁就是防着南阳王二公子,免得对方又临阵倒戈。 这片赫兰戈壁如同迷宫般复杂,他们选择的路线也唯有他们自己人知道。 可是,他们却遭遇了大齐人的埋伏,仿佛对方早就知道他们会经过这里似的。 他又呕出了一大口鲜血,然后永远地归于黑暗,唯有双眼死不瞑目地瞪得老大。 哪怕他们知道中计了,一切也已经迟了。 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当天空露出鱼肚白时,这场战争终于平息,南阳军的将士们大步流星地踩在尸横遍地的战场上,仍旧精神抖擞,即便一夜不曾歇息,他们却没有一点疲惫。 之前南阳军因为南阳王之死与秦暄弑父的真相遭受了连番打击,直到这场胜利终于一扫阴霾,士气大振。 宸王不愧是宸王,名不虚传,区区蔺国人根本不足为惧! 东边旭日升起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在这黎明的戈壁上,分外醒目。 巡视的将士立刻就发现了来人,匆匆去禀:“王爷,南阳军营那边来人了!” 不一会儿,韩御初风尘仆仆地被领到了顾玦所在的石山上,面露喜色。 “王爷,末将可终于找到您了!”韩御初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韩御初与同行的五个南阳军将士在这片戈壁中已经找了好几天了,一直没找到了人。 顾玦的部署太隐蔽了,而韩御初怕引起蔺国人的注意,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人,只能海里捞针,直到顾玦这边伏击了蔺国军。 这边一打起来,动静就大了,更有蔺国残兵四处流蹿,这才让韩御初寻到了踪迹,立刻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看着本该在京城的韩御初出现在西北,连顾玦的眉宇间都露出了几分惊愕。 他第一反应是京城出事了,但随即又觉得不对。瞧韩御初这满脸喜色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京城怎么了?”顾玦单刀直入地问道。 于是,韩御初也答得直接:“王爷,皇上给您和楚二姑娘下旨赐婚了,婚期就在九天后。” 略显清冷的晨风忽地迎面而来,吹起顾玦身后的披风,银白色的披风飞舞在风中,猎猎作响。 旭日的光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箔,有种如梦似幻的光彩。 顾玦瞳孔微微一缩,眼前浮现少女那张明艳精致的面孔。 她看着他时,那双形状优美的凤眸似是映着漫天星辰,分外的明亮,分外的澄净,又带着几分撒娇。 微笑时,娇艳逼人,令得满树繁花失了颜色。 韩御初一边禀着,一边也在打量着顾玦的神色,暗叹:王爷不愧是王爷,当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了,也就是王爷还这么……稳若泰山! 唐御初接着禀了下去,从六月十日,皇帝突然驾临宸王府说起,说到玄净道长,说到那道赐婚,说到楚千尘提议拖延婚期…… 风似乎更猛烈了一些,那飞扬的披风狂放地舞动着。 顾玦的眉心皱了皱,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简直胡闹! 顾玦一个冷冷的眼刀子朝唐御初射了过去,看得他默默地垂下头,心里为自己叫屈:这全都是苏慕白那家伙的主意……不对,还有楚二姑娘。 他就是个跑腿传话的! 唐御初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比追日的夸父还苦。 他从京城这一路千里迢迢来找王爷,容易吗?! 顾玦本来是打算等清扫了战场再走的,现在只能临时改变了主意,留下了两千南阳军收尾,他自己则带着其余人马返回了南阳军大营。 蔺国人大败的捷报已经传到了南阳军大营,全军上下都是一片欢腾,无不欢欣鼓舞,士气节节攀升。 尤其是那些参与了这一战的南阳军将士更是有些脚下轻飘飘的。 他们本来还以为这一战至少要持续月余,没想到这么快就把敌军打得落花流水。 宸王真是神机妙算,用兵更是真是出神入化! 这一仗赢得畅快淋漓,赢得轻而易举! 今日这些凯旋而归地的将士们全都受到了同袍们的热烈追捧,那些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南阳军将士与北地军将士更是亲热得仿佛一家人似的,早不复之前的隔阂。 在这一片热闹的气氛中,大概也唯有顾玦笑不出来。 他一回营,就熟门熟路地带着韩御初一起去了中央大帐。 “九哥,”秦曜对着顾玦露出了过分灿烂的笑容以及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乐呵呵地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他心情畅快,短短一句话一语双关,既是恭喜顾玦凯旋而归,又是恭贺他马上是新郎官了。 顾玦:“……” 顾玦自然听出了秦曜的两层意思,觉得这臭小子简直讨打。 秦曜的小厮元宝在心里给自家世子捏了把冷汗,觉得他真是非要在老虎嘴边拔须。 韩御初觉得这里已经没自己的事了,理直气壮地对着元宝招了招手,让他带自己出去弄点吃的,比如他上次吃过的鸡丝凉拌面还有肉包子挺不错的。 大帐里,只余下了顾玦与秦曜。 秦曜也不敢继续挑战顾玦的耐心,收了眼里的调侃之色,殷勤地给顾玦倒了杯温茶水。 “九哥,喝茶。”他笑眯眯地说道,“其实这门婚事挺不错的,咱们这位皇上也难得做了一件好事!” 秦曜翻来覆去地想过了,觉得这简直就是天赐良缘。 “我瞧着楚千尘那丫头挺为你着想的,不然也不会由着苏慕白他们就这么拖着……” 顾玦的伤病还要靠楚千尘来治呢,单凭这一点,但凡楚千尘有半点不满,秦曜相信苏慕白、程林华他们也不会不顾她的意愿。 在他们所有人的眼里,顾玦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谁也不会拿这个去涉险。 他也是亦然。 秦曜的脸上笑容更深,“九哥,没准那小丫头也是乐意的……” 顾玦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秦曜只能讪讪地闭上嘴,摸了摸下巴,他是真觉得楚千尘那丫头待九哥很不一般。 他又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水,喝了两口后,又道:“九哥,距离婚期也没几天了,就算你现在赶回来也不及了……” 说着,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不太正经,空出一只手拍了拍顾玦的肩膀,“反正已经这样了,你不如……认下吧。” 他硬生生地把到嘴边的“从了吧”改成了“认下吧”,越说越乐,颇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胡闹!”顾玦随手从果盘里抓了枚金黄的杏子朝秦曜丢了过去。吃还不能堵上他的嘴。 秦曜看也不看地一把接住了顾玦赏的杏子,美滋滋地咬了一口。 香甜多汁。 他又咬了一口,耸了耸肩,心里是觉得这婚事十有八九了。九哥对楚家那个小丫头也不一般,等他回京,大礼已成,木已成舟! 要不是他的腿还没好,秦曜已经翘起二郎腿了,心里琢磨着要送什么贺礼给顾玦与楚千尘了。 他耳边突然响起了顾玦清冷的声音: “我时日无多了。” 顾玦的嗓音清清淡淡,就像是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气氛一冷,帐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秦曜唇角的笑意霎时消失了,连手中的那只杏子都觉得食之无味。 “九哥,你别咒你自己!”秦曜不悦地斥道。 他知道顾玦的伤很重,很多所谓的名医都判了顾玦死刑,但是既然楚千尘说他有救,他就一定有救! 顾玦但笑不语。 帐子里的光线略显黯淡,映得顾玦的面色有些苍白。 这时,咬着肉包子的韩御初回来了,觉得这帐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备笔墨。”顾玦吩咐道。 韩御初把三两口咽下了包子,赶紧去备文房四宝。 顾玦略一沉吟,一气呵成地写好了一封信。 “曦光,”顾玦语气坚定地唤着秦曜的字,“你让人飞鸽传书把这封信送往京城。” “备马,我要回京!” 说到最后六个字时,秦曜与韩御初都微微变了脸色。 秦曜自己推动轮椅来到顾玦跟前,想也不想地反对道:“九哥,你是不要命了吗?不行,你今天不能走了!” 顾玦才刚从战场上下来,过去的这几天肯定是弹精力竭,这个时候,让他千里迢迢赶去京城,这简直就是不要命的行为! 韩御初在一旁频频点头。就是就是啊,从京城快马加鞭地赶到西北,几天几夜没睡,连他都觉得去了半条命,更别说是王爷了。 “九哥,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死给你看!” “九哥,你要是死了,那楚千尘可就成了克夫的扫把星,皇上肯定让她给你守一辈子。” “你一个人的命可绑着我们仨儿的命,加上韩御初,那就是四个……” 秦曜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就差滚地撒泼了,但他胡搅蛮缠归胡搅蛮缠,效果还是有的,费尽唇舌总算“哄”得顾玦答应明早再走。 韩御初对这位秦世子投以崇敬的眼神。 高,实在是高! 杀得了弟,还撒得了泼! 秦曜生怕顾玦偷偷跑了,黏上了他,同进同出,同吃同睡……直到次日鸡鸣,秦曜亲自送顾玦和韩御初出了大营。 这一次,他没机会说太多,因为顾玦二话不说就骑上绝影,带着一队近卫往旭日升起的方向飞驰而去。 只留下一片滚滚黄沙,马蹄声打破了这清晨的冷寂。 秦曜悠闲地坐在轮椅上,遥望着前方,突然问:“小元宝,你觉得九哥能赶上吗?” 元宝:“……” 也不等元宝答,秦曜就摸着下巴自问自答:“我打赌,九哥肯定赶不上了。” 元宝:“……” 前方顾玦等人的身影越来越远,秦曜再问道:“要是大婚那日,九哥都不出现,不知道楚千尘还会不会向着九哥?” 元宝:“……” 元宝的表情有些微妙。 这桩婚事是冲喜,如宸王不出现,那楚二姑娘可就要捧着一个大公鸡进花轿了。 秦曜“噗嗤”地笑了出来,略带惋惜地嘀咕道:“哎,要不是我还要留下收拾残局,真想跟去看热闹啊。” 元宝:“……” 秦曜的眼神忽然就变得冷厉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关节“咯咯”作响。 他自语道:“让我错过了九哥的婚礼,这笔账必须记上。” 元宝默默地给那些蔺国人掬了一把同情泪。 旭日冉冉升起,那鲜艳的红日悬在蓝天中,映得周围的物事都染上一层暖暖的色泽。 西北如此,京城亦是如此。 楚千尘也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今天内务府那边把大婚的礼服送来给楚千尘试穿,亲王妃的礼服自然是金贵且繁复,而且朝堂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这桩婚事,这大婚礼服绝对不能出一点差池。 内务府足足派了十余人来帮着试礼服,记录需要修改的地方,或者直接在衣裳上做好记号。 只是试礼服,就足足花了近两个时辰。 楚千尘就像扯线木偶似的由着他们摆布,早就魂飞天外了。 好不容易,内务府的人总算是走了,屋子里一下子空旷了下来。 琥珀请示道:“姑娘,三姑娘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了,要把人领进来吗?” 楚千菱一个时辰前来求见楚千尘,但是因为楚千尘在试礼服,就让她在外面等着,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146把柄 楚千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做了个手势。 不一会儿,湘妃帘被人打起,着一件嫣红色襦裙、脸蒙面纱的楚千菱就快步进来了。 看着这一屋子的衣裳、料子与首饰,楚千菱的眼底掠过一抹妒意,一闪而逝。 内务府这趟不是空手来的,除了让楚千尘试大婚礼服外,他们还带来了皇后的两箱赏赐。 为了表示对楚千尘这个未来弟妹的重视,皇后赐下的件件都是好东西,螺子黛、玉簪粉、云锦、蜀锦、古董字画、各种玉镯、玉佩、玉如意、玉耳珰等等的玉饰,看得楚千菱眼花缭乱。 这些全都是从前楚千菱只能在那些皇室宗亲身上看到的贡品。 楚千菱藏在袖中的拳头攥了攥,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楚千尘不过是给人冲喜的,说不定嫁过去没几天就要当寡妇了,以后有她的苦日子过,又有什么羡慕的! 这么一想,楚千菱心里就舒坦了。 没错,楚千尘嫁的人是宸王,是顾南昭的皇叔,她的身份就是顾南昭的皇婶,就算她将来守了寡,也不可能再和顾南昭再有什么瓜葛了。 没了楚千尘,楚家最适合嫁给顾南昭为侧妃的姑娘就是自己了…… 楚千菱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愉悦了起来,只要她尽快治好她的脸。 她一坐下,就开门见山道:“二姐姐,你给我的十全膏早就用完了。” 楚千尘自顾自地摸着蜷在猫窝里睡觉的小黑猫,仿若未闻。 楚千菱:“……” 楚千菱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那口气开始节节攀升,心口憋得疼痛如绞。 然而,她不能就这么甩袖走人。 她连续深吸了两口气,艰声道:“你不是想知道大姐姐为什么要对付你吗?我已经知道了……” 琥珀闻言,立刻就次间里其他的小丫鬟都遣了出去,又派人在外面守着。 “喵呜?” 猫窝里的那只小黑猫软软地叫了一声,歪着小脑袋去蹭楚千尘柔软的手掌。 “乖。”楚千尘摸摸小猫,还是没理楚千菱。 她的无视让一开始胸有成竹的楚千菱有些没底了。 来之前,她就与母亲刘氏仔细商讨过该怎么说,说到这一步,应该是楚千尘追问她怎么回事,那么她就可以占据上风,让楚千尘先交出十全膏,哪怕是半罐也好。 可现在,楚千尘根本不说话,也不看自己,似乎全不在意似的。 楚千菱微咬下唇,眸光闪烁。 原本,她和母亲都觉得十拿九稳的,可现在她却有些没底了。 难道楚千尘马上要做宸王妃,放弃计较这些前尘往事了? 那么,自己的脸岂不是…… 楚千菱只是想想,就觉得一颗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浑身发凉…… “呜……”小黑猫陶醉地在猫窝里打了个滚,柔软的身体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看得楚千尘心里软软的,微微地抿唇笑。 楚千菱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 才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她感觉似乎有几天几夜那么漫长。 “二姐姐,其实你压根不是姜姨娘生的,是从外面抱回来的。”楚千菱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语出惊人。 琥珀惊得手里的茶盅差点没摔了,目瞪口呆。 楚千尘:“……” 她摸着小黑猫的停顿了一下,右手的尾指一颤。 她转头看向了楚千菱,眸光清亮如水,瞳孔中映出楚千菱的面庞。 这还是从楚千菱进来后,楚千尘第一次正眼看她。 砰砰! 楚千菱不由心跳加快。 所以,她和母亲查到的消息还是有用的吧? 楚千尘还没说话,倒是琥珀变了脸色,上前了一步,挡在楚千尘与楚千菱之间,斥道:“三姑娘,你胡说八道什么!” 在琥珀看来,楚千菱简直是胡说八道,侯府的血脉又岂是这么容易被混肴的,现在楚千尘被赐婚给了宸王,要是她不是楚家血脉,那这门赐婚还作数吗?! 琥珀越想越觉得楚千菱不安好心。 从前,楚千菱想毁了自家姑娘的脸,现在她竟然想往姑娘的身世上泼一桶脏水,简直其心可诛! 琥珀这一喊,楚千菱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楚千尘不信,忙又道:“我有证据!” 她可不是空口白话。 楚千菱接着道:“我娘找到了一个曾经在姜姨娘那里伺候过的婆子,姓徐。十四年前,姜姨娘怀了身孕后,五个月时,就被祖父派人送去了老家,那个徐婆子就是当时服侍在姜姨娘身边的。” 楚令霄一直偏宠姜姨娘,这一点侯府人尽皆知,当年,姜姨娘与沈氏几乎同时怀了身孕,老侯爷觉得宠妾灭妻乃败家之相,就不顾楚令霄的反对,做主把姜姨娘送去了老家。 “当年,姜姨娘在老家动了胎气,胎儿才八个月就早产了。那天,徐婆子到后院躲懒,亲眼看到大伯父把一个襁褓送进了产房,之后又抱出来另一个襁褓,胡乱地塞在了篮子里带走了。” “大伯父这一趟来去没有惊动老家任何人,就好像他从来没去过似的。后来,又隔了三天,大伯父、大伯母他们才到了老家。” “徐婆子知道其中有鬼,却也不敢声张。” 楚千菱和刘氏仔细讨论过,觉得要真是这样的话,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难怪楚令霄宠爱姜姨娘,却一直不喜楚千尘。 难怪姜姨娘一直“藏着”楚千尘不让她外出见人! 楚千尘不过一个外室女而已,根本没资格给二皇子当侧妃! 楚千菱看着楚千尘的眼神中掠过一抹轻蔑,又道:“我娘循着徐婆子这条线索查过了,你其实是大伯父的外室养的,因为姜姨娘生了死胎,大伯父干脆就把你抱回来给姜姨娘养。” “姜姨娘也许一开始没发现,但后来肯定是知道了。” “她为了大伯父,只能认下了你。” “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对你自是有几分芥蒂,所以才会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楚、千、尘。” 楚千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一部分是查出来的,一部分是猜的,更多的部分是编的,反正只要听着有理有据就行。 楚千尘继续摸着小黑猫油光水滑的背,神色间透着几分漫不经意,问道:“那大姐姐呢?” 即便是她的身世真有什么秘密,那么楚千凰为什么要针对她呢? 楚千菱藏在袖中的拳头又握了握。 这一点她们还是没什么头绪。 母亲也猜测过,楚千凰是不是发现了楚千尘身世的秘密,可就算是这样,楚千尘的存在也不会危害到楚千凰身为嫡长女的利益。 母亲百思不得其解,说就算查不出,她们编也要编个理由,让楚千凰有苦说不出。 反正是楚千凰不义在先。 楚千菱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大姐姐应该不知道你的身世,大伯父一直偏宠姜姨娘,大姐姐心里一直不平,她是为了给大伯母出气,才迁怒到了你头上。” 楚千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个话题,又绕回到了楚千尘的身世上,故意放柔音调道:“二姐姐,你放心,我和母亲虽然知道了你的身世,但是我们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楚千菱自觉抓住了楚千尘的把柄,要是她是外室女的秘密传了出去,恐怕连给宸王冲喜都轮不上她了吧,而且,京中的其他勋贵府邸也不可能挑一个外室女做媳妇的。 楚千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就像母亲说的,自己根本就不用把楚千尘放在心上,先治好脸才是最重要的事。 楚千菱死死地盯着楚千尘,又道:“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让我母亲去把那个徐婆子寻来……”楚千尘识趣的话,就该拿十全膏来堵自己的嘴。 楚千尘神色平静地回视着楚千菱,那微微弯起的唇角带着几分了然的似笑非笑。 她实在是太过平静,平静得让楚千菱又开始觉得不安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小丫鬟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二姑娘,靖郡王妃来了,大夫人让您带着县主过去。” 楚千尘终于动了,漫不经心地对着琥珀使了个手势。 琥珀就摸出了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瓶,递了过去。 楚千菱等不及了,眼睛一亮,仿佛是饿狼见了血肉似的,一把夺过了那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瓶,心又放下了。 果然,她抓住了楚千尘的把柄…… 可是,当她打开那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瓶时,又像是被当头倒了一桶冰水似的,脸色霎时变了。 这个小瓷瓶里装的确实是十全膏,可是只有指甲盖点大小,根本用不了几次。 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的楚千菱终于是忍不下去了,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楚千尘,你这是什么意思!”才这么点十全膏,她当是打发叫花子吗?! 楚千尘勾唇笑了,淡淡道:“你的故事编得不错,可以去写戏本子了,这是打赏你的。” 楚千菱说的这个故事漏百出,约莫也就是一两分真,然后以此为依据胡乱编了一通,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自然是归于刘氏了。 “……”楚千菱的脸庞一下子涨得通红,先是有种被说中的心虚,跟着又怒,觉得楚千尘是在耍着她玩呢。 楚千尘根本不在意她什么反应,吩咐琥珀道:“你去看看七娘醒了没?” 小黑猫似乎听懂了七娘的名字,伸长脖子看了看左右,“喵”地叫了一声。 顾之颜是被楚千尘打发去睡回笼觉的,她连着两天都在凌晨时偷偷起床跟小黑猫玩耍,白天就打哈欠,昨天早上被抓了个正着,楚千尘就“罚”她睡回笼觉,否则不能跟猫玩。 琥珀看了怒气冲冲的楚千菱一眼,应了命:“是,姑娘。” 她也看透了,楚千菱根本就不够自家姑娘玩的,两者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琥珀一把抱起小黑猫去找顾之颜了。 楚千菱见自己被无视了,心里更恼,微咬下唇,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她恨不得甩楚千尘一个耳刮子,可又不敢。 方才的那一句怒斥也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冷静下来就怕真的惹恼了楚千尘。她的命门还捏在楚千尘的手里呢! 楚千菱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一时青,精彩变化着,咬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娘可以把那个徐婆子找来的……” “你到底还要什么证据……” 楚千菱混乱极了,说起话来,语无伦次,恍如疯妇。 楚千尘依旧神色淡淡,波澜不惊,犹如一朵空谷幽兰,我自绽放。 楚千菱感觉心中似有一头狂暴的犀牛在横冲直撞着,又似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她想要发泄心头的愤懑与委屈,却又无处宣泄。 她终究只能握着手里这个小瓷瓶,愤愤地离开了。 每一个步伐都是那么用力。 楚千菱一走,楚千尘的脸色就变了,原本弯起的唇角紧紧地抿了起来,眸子更是一点点地变得深邃,暗潮汹涌。 外面传来了顾之颜天真娇软的声音:“月月,乖!” 楚千尘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裙,走出了次间,正好与抱着猫走来的顾之颜撞上了。 刚睡过回笼觉的顾之颜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刚刚起来的样子,她怀里的小黑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楚千尘手里提了个篮子,指了指篮子,顾之颜就乖乖地把小黑猫往篮子里放。 楚千尘就把篮子递给了小丫头,小丫头提着猫篮子,也不抓楚千尘的裙子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一大一小朝着正院方向走去。 楚千尘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这一世,她也怀疑过自己不是姜姨娘生的,但没深思。 直到今天,她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所以,姜姨娘才会对她没有一点母女亲情? 但是,楚千菱方才的那番话里又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楚千尘约莫也能猜到徐婆子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人,但是徐婆子到底看到了什么,楚千菱的话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几分编,就不好说了。 反正她不急。 她已经经历过一世了。 前世的经历塑造了如今的她,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她到底是不是姜姨娘亲生的,还有父亲是否喜欢她,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也不过是在能力范围内求个真相而已。 迎面而来的微风轻柔地抚着楚千尘的面颊,抚着她弯起的唇角,她的步履轻盈不失稳重。 不着急。 楚千菱和刘氏可比她要心急多了。 为了十全膏,她们母女应该可以做得更多,自己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敷衍的。 跟在楚千尘身后的琥珀眼神复杂地望着她,脑海中也在回想着方才楚千菱说的那番话,心里多少有几分担忧:无论姑娘有多坚强,她毕竟也不过是一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姑娘家而已。 万一姑娘的身世真的有疑…… 琥珀也迷茫了,不知道对于楚千尘而言,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只有篮子里的小黑猫不时发出各种“喵喵”声,有时候高亢,有时候软糯,有时候不耐,有时候慵懒。 顾之颜也回以声声猫叫,仿佛在与它对话似的,笑容甜甜。 她的乳娘也是笑,住在侯府的这几天,眼看着县主一天天好起来,乳娘也是如释重负。 她们几人熟门熟路地就来到了正院。 沈菀正在和沈氏道家常,可是心已经飞到女儿身上了,不时伸长脖子往屋外张望着,已经等急了。 除了女儿被拐走的那段日子,沈菀还从来没和女儿分开这么久过,她早就想来接女儿了。 但是,沈氏专门让容嬷嬷去国公府见她,说是七娘的失神症日渐好转,每天都开心得很,让沈菀暂时不要来。 沈菀也想过即便是不接顾之颜走,也可以来侯府看看她,却被穆国公夫人拦下了,只让容嬷嬷每天都去国公府说说顾之颜的日常。 如此熬了六天,这六天,沈菀真是度日如年,感觉就跟过了六载似的。 顾之颜一进庭院,沈菀就看到她了,一双眼睛死死地黏在了女儿身上。 顾之颜穿着一件海棠红绣折枝芙蓉花的罗衫,搭配一条粉红色挑线长裙,右手拎着篮子,一边走,一边摸着小黑猫的脑袋,笑得眉眼弯弯。 这一幕再寻常不过,可是看在沈菀的眼里,却是那么不寻常。 她的眼眶发热发酸。 一瞬间,沈菀几乎要以为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顾之颜就是一个爱笑的小姑娘,总是甜甜地对着自己叫娘亲,微笑时,嘴角有一对可爱的酒窝。 女儿真的在好起来了。 沈菀以帕子擦了擦眼角,努力稳定着情绪。 等到顾之颜随楚千尘一起进屋时,沈菀已经恢复了正常,看着笑容温婉。 表姐妹俩走到两位长辈跟前,分别给她们请了安: “母亲,姨母。” “大姨母,母妃。” 看着顾之颜端端正正地给自己请安,沈菀的眼眶又开始泛起一股潮热的感觉。 “来,七娘,让母妃看看。”沈菀对着顾之颜招了招手。 顾之颜就乖巧地走了过去,先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装着小黑猫的篮子放在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然后才把一只手递给了沈菀。 小姑娘的掌心温热,比沈菀的体温高出一截。 沈菀关切地问道:“七娘,你热不热?” 这两天天气更热了,顾之颜一向怕热,沈菀既担心女儿夜里睡不好,又担心她中暑。 顾之颜摇了摇头。 沈菀的心中更激动了,唇角翘得高高。 女儿果然是日渐好转了,会回应她的问题了。 还是大姐会照顾人!沈菀心里叹道。 她仔细地端详着顾之颜,发现这才几天女儿的脸颊就变得圆润了一些,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神采飞扬的。 沈菀揉了揉顾之颜的头,对着沈氏道:“大姐,我想带七娘回去了。” 靖郡王有外室子的事这几日也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靖郡王的四弟也是嫡子,提出靖郡王之所以没嫡子,就是因为宠妾灭妻,说他私德有亏,提出要夺他郡王爵位。 宗室子弟除非是犯了谋反之类的大罪,无大过是不可能废了爵位的,顾弘的那点心思,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穿了,他就是冲着靖郡王这个爵位。 郡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沈菀也担心靖郡王,在娘家住不下去了,打算回郡王府,所以她今日才跑来侯府接顾之颜一起回去。 沈氏不置可否,问顾之颜道:“七娘,你要回家吗?” 顾之颜摇了摇头,意思很明确了,不要。 这时,小黑猫从篮子里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轻盈地一跃而下。 它的腿脚已经痊愈了,落地时的姿态是那么优雅,把顾之颜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了。 小黑猫“喵”了一声,走到顾之颜的绣花鞋边,用毛绒绒的脑袋轻轻地蹭她的裙子。 顾之颜目光灼灼地看着小黑猫,俯身把它抱了起来,甜甜地唤道:“月月。” 沈菀早听容嬷嬷说过顾之颜喜欢这只叫月影的小猫,还以为她是舍不得小猫,笑道:“七娘,那我们也把小猫带回去好不好?” 沈菀其实不喜欢养猫,女儿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去顺王府做客,曾被顺王妃养的那只狮子猫抓伤过手,那一次,把沈菀吓到了。 毕竟猫是有爪子的,万一抓伤了女儿的脸就不好了。 可是,什么都比不上女儿喜欢。 女儿的失神症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沈菀不想又刺激了女儿,这才做出这个提议。她相信不过是一只猫而已,自家大姐还不至于舍不得。 “不行!”顾之颜温柔地摸着小黑猫,仰着头看着沈菀,慢慢地说道,“没有给过聘礼,不能带回去。” 沈氏听楚云沐说过聘礼的事,忍俊不禁。 沈菀则怔了怔,明白了女儿是在说聘猫的习俗,心情变得更愉悦了。 “七娘……” 沈菀话音刚起,一个小丫鬟在门外禀道,“夫人,大姑娘来向您请安了。” 楚千凰刚从宫里回来。 ------题外话------ 来猜还有几天大婚吧!在猜中的姑娘里抽5个千尘钥匙扣~ a、1天;b、2天;c、3天;d、4天;e、5天 (1天就是7号的更新,2天就是8号,以此类推。) 147决定 知姐莫若妹,沈菀敏锐地注意到沈氏的神情一下子就淡了下来。 从前,自家姐姐有多疼楚千凰这个亲生女儿,沈菀是知道的,她也知道最近她们母女之间有些龃龉,但母女哪有隔夜仇。 沈菀微微一笑,干脆当了个和事佬,主动提议道:“让凰姐儿进来吧。“ 沈氏没有扫妹妹的脸面,只是笑,算是应了。 不一会儿,楚千凰就朝这边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袭火红色宝瓶牡丹纹褙子,梳着一个双平髻,戴了南珠箍,玉润浑圆的南珠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般得体从容,落落大方,一派名门贵女的风范。 楚千凰先给上首的沈氏请了安,然后又笑吟吟地问候了沈菀与顾之颜:“三姨母,七娘。” 楚千凰瞧着一如往日,仪态万方。 从前沈氏看着这个长女,满心满眼都是笑,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看着她,浑身只余下了一种乏的疲惫,什么也不想说了。 沈氏干脆就端起茶盅饮茶。 沈菀来回看了看这对母女,心里越发唏嘘,有心热络气氛,问道:“凰姐儿,你在宫里住得可习惯?那些宫人都是看人下菜的,你要是受了委屈,就跟我还有你贵妃姑母说,可千万别忍着。” 楚千凰嫣然一笑,“姨母您放心,三公主殿下对我很好。” “本来我应该明天才回来的,还是三公主让我早一天回来了,说让我在家多待一天。” 其实,照沈菀看,楚千凰何必进宫去当什么伴读,束手束脚的,可是外甥女既然喜欢,她这个做姨母的也不适合置喙。 “这宫里规矩严,也是辛苦你了,凰姐儿。”沈菀叹了口气道,“大姐姐,我瞧着她都瘦了,我那里有上好的血燕,待会儿我让人送一些过来。” 沈菀一片好意,沈氏没有扫妹妹的脸面,淡淡道:“凰姐儿,还不谢过你姨母。” 一旁正院的丫鬟们皆是唏嘘不已:夫人之前生大姑娘的气,一直拒而不见,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看着也难受。这次由靖王妃出面当和事老,看来母女俩总算可以冰释前嫌了。 唯有陈嬷嬷攥紧了帕子,又想起了那一日她看到楚千凰在廊下候着的那一幕。 陈嬷嬷感觉心口沉甸甸地,一直怔怔地看着楚千凰,对于她们后面又说了什么,全然没入耳。 午膳后,沈菀再次提出带着顾之颜回王府。 原本还乖乖巧巧的顾之颜立刻做出了抗拒的姿态,一把攥住了楚千尘的裙子,依依不舍。 对此,容嬷嬷、乳娘以及正院里的人都早就见怪不怪了。 顾之颜整个人简直快要贴到楚千尘身上了,嘴里喃喃地念着:“姐姐,月月。” 还在吃小鱼干的小黑猫停了下来,舔舔嘴巴和鼻尖,施舍了一个眼神给顾之颜,又闷头吃了起来。 沈菀不由多看了楚千尘一眼,上次在穆国公府就是这样,女儿抱住楚千尘的腰身就不让她走,自己拿女儿没办法,才同意她来侯府小住。 楚千尘揉了揉顾之颜的发顶,“乖,你该回家了。” 她塞了一个南瓜形的香囊给顾之颜,香囊里放的是她给顾之颜专门调配的香料,上面是琥珀亲手绣的黑猫扑蝶,灵活优雅的小黑猫四蹄雪白,分明就是照着月影的样子绣的。 顾之颜紧紧地把香囊捏在了手里,笑了,眉眼弯如新月,漆黑的瞳孔里潋滟着愉悦的笑意。 女儿这副可爱甜美的样子看得沈菀心都要化了。 她看出女儿舍不得楚千尘和小黑猫,就软言道:“七娘,母妃保证,过两天就带你来看表姐和月月好不好?” 顾之颜比了两根手指,意思是,两天! 沈菀也用右手比了两根手指,对着顾之颜伸出了左手。 顾之颜抬头看了楚千尘,楚千尘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她终于松开了攥着楚千尘裙子的那只手,握住了沈菀的手。 沈菀心下更激动了,面上一直微微地笑着,动作轻柔,生怕吓到了女儿。 沈菀又多看了楚千尘两眼,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转,尤其是她那双漂亮清澈的凤眼,觉得这双眼睛越看越眼熟。 到底像谁呢? 楚千尘注意到沈菀审视的目光,落落大方地笑了。 她并不担心沈菀会不会认出她来,现在的情况下,就算沈菀认出来了,她也不会多嘴的。 反倒是沈氏看着沈菀带着几分思忖的神情,有些担心她会认出楚千尘就是济世堂的那个神医,出声转移沈菀的注意力:“三妹,你既然答应了七娘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沈菀果然把目光从楚千尘的脸上移开了,笑道:“大姐,我答应了七娘,当然说话算话。” 她可不想七娘为了这点小事,与她心生芥蒂。 顾之颜也不知道听懂了没,目光下垂,只顾着看那只吃得欢快的小黑猫。 楚千尘递了个眼神给琥珀,琥珀就把那只贪吃猫抱了起来,笑道:“县主,奴婢跟月影一起送送您。” 于是,顾之颜终于跟着沈菀走了。 沈氏把楚千尘也给打发了:“尘姐儿,你也回去休息吧。” 楚千尘就站起身来,福了福,告退了。 楚千凰眸光闪烁,依旧优雅地坐在那里,身形微微僵直。 楚千尘一出去,湘妃帘刚放下,她就听到门帘的另一边传来沈氏不冷不热的声音: “跪下。” 屋子里除了沈氏外,只有楚千凰和陈嬷嬷,这两个字肯定不是对陈嬷嬷说的。 楚千尘如梳篦般长翘的眼睫轻微地颤了颤,目光流转。 她只停留了一瞬,又继续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帘内,楚千凰看着沈氏清冷的眼眸,心中一惊。 她慢慢地起身,然后,乖乖地跪在了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陈嬷嬷眼皮一颤,赶紧先退了出去,把外面堂屋里伺候的小丫鬟都遣开了,又让大丫鬟冬梅守着门,然后才又回到了次间。 楚千凰一脸茫然地看着沈氏,神情中透着一丝委屈。 沈氏单刀直入地问道:“上个月二十七日,你上次从宫里回府的那天,是不是听到我和陈嬷嬷在说什么?!” 沈氏看似在询问,但是神情与语气十分笃定,话里问楚千凰“是不是听到”,其实更像是在质问。 这时又回屋的陈嬷嬷也听到了,她自然是知道的,沈氏只是在诈大姑娘而已。 楚千凰依旧是一头雾水,摇了摇头,“娘,我那天回来就在廊下与若香说话。” “您若是不信,尽管叫若香来问话。” 楚千凰抬着下巴凝视着沈氏,神色间露出几分委屈、几分伤心。 “娘,您与陈嬷嬷说什么话还要故意避开我,现在还要怀疑我……” 她说着,编贝玉齿咬住了下唇,咬得嘴唇微微发白。 她将脸侧向了一边,倔强得恍如阳光下一朵盛放的玫瑰,性烈如火。 沈氏紧紧地盯着楚千凰,面无表情。 她早就让陈嬷嬷问过院子里的丫鬟们,无论是与楚千凰说话的若香,还是当时在院子洒扫的几个小丫鬟都说楚千凰那日进了院子后,就在廊下候着,没进屋。 丫鬟们也都知道沈氏与陈嬷嬷有话要说,所以也都不敢随便放人进去。 可即便是陈嬷嬷再三询问过了,沈氏的心里还是有根刺。 这根刺这几日一直在她心脏里,时不时地会扎她一下,让她忍不住会去想梅儿的那些话。 就算现在楚千凰这样跪在她面前,这根刺也拔不掉。 “凰姐儿。”沈氏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 楚千凰这才又朝她看去,少女那张骄傲的脸庞上透着一抹极力压抑的受伤。 沈氏的心更沉重了,她又何尝想这样质疑自己的女儿,可是女儿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她太失望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早就深思熟虑的决定:“我会替你向皇后娘娘辞了三公主伴读的位置,等到你二妹妹大婚后,你就去尚德书院上课。” 什么?!楚千凰的眼睛一瞬间瞠大,几乎张到了极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当然知道尚德书院是什么地方。 会被尚德书院的姑娘家可没什么好名声,往往是各府中不受宠或者遭厌嫌的姑娘,以及那些名声有瑕的姑娘。 沈氏有些无力地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凰姐儿,你的性子该掰一掰了。” “……”楚千凰感觉像是又被捅了一刀似的,眸子变得深不见底。 她的嘴唇动了动,沉默了。 楚千凰不说话,沈氏也不说话。 母子俩彼此静静地对视着,又似在无声地对抗着,厮杀着。 这份安静中蕴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令人感觉压力沉重,令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陈嬷嬷心中焦急,来回看看沈氏与楚千凰。 这段日子,她眼睁睁地看着这对母女背道而驰,彼此渐行渐远,难受极了。 她当然知道更难受的人是沈氏,楚千凰的表现比楚令霄更令沈氏受伤,毕竟沈氏曾经对楚千凰这个亲生女儿寄予厚望。 陈嬷嬷上前了两步,走到楚千凰身侧,想劝她不要这么倔。 陈嬷嬷才启唇,就听楚千凰先开口了:“好。” 顿了一下后,她接着道:“娘,我答应您,等二妹妹大婚后,我就不进宫了。”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神情真挚地认错道:“娘,这些日子我有些事想差了。” “自祖父仙逝后,我看着侯府日渐式微,就想着我是楚家女儿,想着楚家给予的一切,也该为家里做些事,所以才想进宫给三公主当伴读,讨皇后娘娘的欢心。” “是我太功利了。” “我去当公主伴读其实也是父亲的意思,我看父亲与您……” 她犹豫地抿了抿唇,似乎觉得自己身为女儿不该说双亲的闲话,神色黯淡。 她又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我想讨父亲欢心,想您与父亲可以冰释前嫌。” “……” “我错了,娘。” 千头万绪化成了最后这四个字,她的眸中渐渐有些湿润。 陈嬷嬷心里也在叹气,劝道:“夫人,大姑娘知错了。” “娘,我以后会都听您的。”楚千凰一眨不眨地望着沈氏。 沈氏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楚千凰,目光定定的,没有丝毫的动摇。 眼前这个少女是她的亲女,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她的一部分。 她宠爱她,教导她,养育她,看着她一点点地长大,期望她这一辈子活得光风霁月,无愧于心,犹如天上的凤凰,展翅翱翔。 她给女儿取了这个名字,这是她对女儿美好的冀望。 直到这几个月,她才渐渐地意识到原来她的女儿不像她曾经以为的那样…… 女儿错了,她也错了。 养不教,母之过。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沈氏在心里告诉自己。 虽然她心里的那根刺还在,但终究还是松了口:“陈嬷嬷,扶她起来吧。” 陈嬷嬷赶紧把楚千凰扶了起来,她跪了好一会儿了,膝头有些麻木,因此动作僵硬迟缓。 陈嬷嬷心疼极了,亲自躬身给楚千凰抚了抚裙子,掸去上头的尘埃,还搀着她坐下了。 沈氏喝了口茶,又道:“距离你二妹妹与宸王殿下大婚也没几天了,你这次进宫后,就早些回来吧。” 楚千凰柔顺地应了。 陈嬷嬷给她端来了茶,楚千凰谢过了陈嬷嬷,接过茶盅时,端着茶托的手指微微使力,以致指尖有些发白。 她垂眸喝了两口茶,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当楚千凰再看向沈氏时,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浅笑,“娘,我想去趟琬琰院找二妹妹,方才三姨母与七娘在,我忙着与她们说话,都忘了告诉二妹妹三公主殿下给了我一些珠花,特意说了,她是要给二妹妹的。” “三公主殿下自从那次在云庭阁偶然见过二妹妹一次后,就很喜欢她,总跟我提起她。我今天回府,她也差点跟着来,还是皇后娘娘给劝下了。” 她笑容可掬,声音轻快,显然有意在活络气氛。 沈氏只是道:“你去吧。” 楚千凰行李后,就告退了。 湘妃帘落下之后,在一阵细微的摇晃后,静止不动。 沈氏怔怔地望着那道湘妃帘,脸色早就变了,不复之前的雍容温婉。 她的脸上只余下了无力与疲惫。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沉了下来,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所遮挡,连带屋子里也暗了下来,衬得沈氏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陈嬷嬷心里咯噔一下,低声问道:“夫人,大姑娘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沈氏摇了摇头。 楚千凰方才给的解释合情合理,态度也十分真挚。 可就因为如此,沈氏反而觉得违和,心里不舒坦,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陈嬷嬷也回想了一遍,安抚道:“夫人,是不是您想太多了?大姑娘明白您是为她好的。” “但愿吧。”沈氏又揉了揉眉心,叹道,“也许我真不是一个好娘亲。” 母女连心,她早就该察觉到女儿性子不对,早几年的话,她可以贴身带着她,盯着她,一点点地掰她的性子,现在女儿都快十四岁了,她的心思已经太重了,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 沈氏的目光又望向了窗外。 天空中的阴云似乎更浓了,层层叠叠,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的。 此刻,楚千凰已经走到了院子外。 她回头朝正院望了一眼,就继续往前走去,如她与沈氏说得那样,去了琬琰院。 她在琬琰院也没久留,转交了三公主给的那匣子珠花后,就告辞了。 这一进一出连一盏茶功夫都不到。 楚千尘令琥珀送客,自己慵懒地依靠在太师椅上,随意地从从匣子里拈了赤金花丝嵌珠镯子,随意地把玩着。 自从万寿节进宫的路上,她与楚千凰撕破脸后,楚千凰就再也没有单独来找过自己,偶尔见了面,她们之间也只有普普通通的姐妹见礼,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她放下了那个镯子,先去了内室换了一身碧玉色的衣裳,然后就带着琥珀出了门。 今天又是每隔三天去宸王府“复诊”的日子了。 也就是装装样子的事,连琥珀提出去的药箱其实都是空的,只当姑娘是去宸王府做客。 每次王府的管事嬷嬷都会领着楚千尘去一间厅堂,给她备好茶水、糕点、瓜果、书籍、棋盘等等,有求必应,几乎是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了。 本来,今天也不例外的。 楚千尘打算喝上一盅龙井茶,就走的,结果今天厅堂中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苏慕白着一袭天青色暗纹直裰,正在厅堂里看书,一派斯文儒雅。 不过,认识他的人都不会被他这副样子所欺骗,毕竟他可是万寿节武试的魁首,身手在京中武将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楚千尘认识他两世,体会自然是比旁人还要深刻一些,猜到了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楚千尘示意琥珀在檐下候着,自己跨过门槛进了厅堂。 “苏指挥使。”楚千尘对着苏慕白微微点头,算是致意。 “楚二姑娘,请坐。”苏慕白放下了手里的书册,伸手做请状。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今早我们收到了从西北送来的飞鸽传书,是王爷的亲笔书函。”苏慕白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楚千尘的神色变化,立刻注意到她面纱外的眼眸明显亮了一下,如宝石般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苏慕白眸光一闪,觉得有戏。 内务府下聘前,楚千尘并没有因为韩御初找不到王爷而翻脸,他就觉得这婚事有戏了,原本只是五六成的把握上升到了七八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苏指挥使,王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听闻顾玦来信,楚千尘松了口气,心想:既然王爷那边有消息了,想必蔺国人应该解决了吧。 释然之余,她觉得薛风演果然不靠谱,王爷上午来了信,他也不早点跟她说! 厅外,正懒洋洋地斜靠在树枝上躲懒的薛风演觉得鼻尖有点痒,打了个喷嚏。 苏慕白唇角翘得更高了,觉得自家王爷会不会孤老终生,就要看自己的了。 他看得出来,楚千尘对王爷有敬但没有男女之情,所以,她可以为了王爷不惜以自己的闺誉为赌注。 她没打算真嫁给王爷,所以她这段日子一直在问王爷那边的消息。 但是,在他看来,楚千尘在意王爷,王爷也在意她。 这就够了。 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了。 苏慕白轻轻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楚千尘才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忙问道:“怎么了?” 难道战事有变?不可能啊,区区蔺国,怎么可能是王爷的对手! 苏慕白欲言又止,叹道:“王爷刚打退蔺国军,就连夜从西北出发了,不过,西北到京城千里迢迢,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七八天才能赶到京城。” “你也知道王爷的身体……” “秦曦光没拦着王爷吗?!”楚千尘蹙眉道。 虽然临行前,她给了王爷她特制的药丸,可是王爷的身体可谓千疮百孔,最忌劳累。 “他能拦得住王爷吗?”苏慕白反问道。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绢纸,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这是王爷的信,王爷让‘我们’设法把婚期再往后推三日,他会尽快赶回来的。” 苏慕白故意说“我们”,把楚千尘也包含在了其中,就差直说他们是一条战线上的。 楚千尘把那封信拿了过来,飞快地展开。 入目的是顾玦熟悉的字迹,笔力虬劲,笔走游龙。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这封信中其实也没几句话,约莫就是苏慕白说得这个意思,最后一句是说他抵达京城后,会亲自面圣,一切交给他。 一切交给他。 楚千尘盯着最后一行字,心情复杂。 王爷总是这样,一个人背负起所有,把他们这些人护在他的羽翼下,前世如此,今生还是如此。 “今天街上盯着宸王府的人是不是更多了?”楚千尘盯着那张绢纸突然问道。 苏慕白的唇角翘了翘,心道:如他所料,这位楚二姑娘果然是敏锐! “应该是锦衣卫的人。”苏慕白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口,背对着楚千尘往窗外看去,“那天内务府的人来通知婚期,我们没理会,从第二天起,外边的人又多了一倍,约莫皇上是真的关心王爷的‘病情’。” 楚千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皇帝既然可以硬闯宸王府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只要皇帝没亲眼见到王爷,恐怕他对王爷是否真的重病总是会怀有一定的疑心,以皇帝的多疑,一旦这种疑虑堆砌到一定程度,就有可能爆发。 楚千尘想了想,放下了绢纸,道:“最好的法子还是以静制动。” 苏慕白的嘴唇翘得更高了,心里慨叹着:看来楚千尘比他以为的还要在意王爷! 否则,这个计划是绝对不可能进行得那么顺利的。 窗外大树上的薛风演恰好看到了苏慕白的这个狐狸笑,浑身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苏慕白转过身面向楚千尘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神色凝重,“楚二姑娘的意思是?” 对上苏慕白幽深睿智的眼眸,楚千尘心里升起了那种熟悉的感觉。 两世加起来,她认识苏慕白十几年了。 这个人啊,就是头九尾老狐狸,心眼一向多,他坑起人来,往往是挖好了一个坑,让人自己往里面跳。 就像现在这样,他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148送嫁 楚千尘扬唇笑了,略一思忖,大概明白了苏慕白的意图。 前世也是这样,王爷活着时,苏慕白只忠于王爷,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以王爷的利益为出发点。 王爷让苏慕白设法拖延婚事,苏慕白也不见得做不到。问题是,皇帝现在对宸王府虎视眈眈,草木皆兵,如果在这个时候,宸王府再次出面推后婚期,婚事一拖再拖,也许会令皇帝生疑。 苏慕白不愿意冒这种风险,他选择对王爷而言最稳妥的方式。 他还真是一点没变。 楚千尘眼底笑意更浓,心头涌现出一种故人依旧的唏嘘。 换做是她,她也会这么做的。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王爷更重要。 所以,哪怕前面有个坑,她还是会往下跳。 楚千尘目光清澈地看着苏慕白,一派泰然地说道:“那就大婚如期好了。” 王爷的安危最重要。不就是成亲吗?她嫁到宸王府,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给王爷治病,也不用这么辛苦地避皇帝的耳目。 再说了,王爷的身体不是短短三五天就能养好的,就算取出了那片残刃,也要调养好一阵呢。 窗外,暖风徐徐拂过,吹散空中的阴云。 天空中又变得明朗起来,碧蓝如海,漫天的阳光倾泻而下。 苏慕白站在窗口,背光下,他那俊逸斯文的面孔显得模糊不清,神情中也多几分高深莫测的感觉。 他定定地凝视着几步外神情坚定的少女,心里渐渐地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一种自己仿佛被看透的感觉。 这是他的错觉,亦或是…… 有趣。 苏慕白的眸光幽幽闪了一下,又道:“楚二姑娘,你想清楚了吗?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为了宸王府做得够多了……无论如何,我也会为王爷守住宸王府的根基。” 楚千尘与他四目相接,确认了。 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哟,苏慕白这是在玩以退为进了,他坑人时,常常都要坑得对方事后回想起来,也无话可说。 楚千尘也是知道的,王爷在京城并不是没人,还藏了不少底牌,但是,如果用在这个时候,不太值得了。 而且,宸王府现在要是跟皇帝对上,势必会在京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那王爷接下来还怎么安心治病?! “我想清楚了。”楚千尘肯定地说道,语调不疾不徐,而又不容质疑,“等王爷回来,再议其它。” 苏慕白微微地笑,负手而立。 他也确定了。 这位楚二姑娘真是聪明人,她十有八九真的猜出了他的心思。 只不过,她选择了被他们利用而已,原因到底为何显而易见。 看来,他们以后与这位王妃应该会处得很融洽的。 苏慕白对着楚千尘斯斯文文地揖了揖手,“这次多亏姑娘了,宸王府上下感激不尽。” 他的心情十分地愉悦,觉得自己成功拐回了一个心甘情愿的神医,干得漂亮极了。等她过些天嫁进来,那就是宸王府的人了。 外面树上的薛风演一看苏慕白的表情,就算不问,也知道他与楚千尘应该是谈成了,心里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隐约也猜到了这事估计会成,不仅是因为苏慕白擅长忽悠人,也因为楚千尘的态度。 苏慕白与楚千尘在这桩赐婚上,从一开始,他们的意见就出奇的契合。 一切皆是以王爷的利益为优先。 薛风演默默地收回了视线,慵懒地斜靠在后方粗糙的树干上。 他跟了楚千尘几个月,对她也稍稍有几分了解了: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小,但心中自有一杆秤,苏慕白在忽悠她,她就真的不知道吗? 咳咳,反正就结果而言,是好的。 薛风演闭上了眼,抓着机会先小憩一番。 厅堂内,楚千尘依旧坐在紫檀木圈椅上,身姿优雅,从始而终,她都冷静自持。 她抚了抚衣袖,问道:“苏指挥使可要带信给王爷?” 反正事已至此,王爷也不用急赶着回京了。 苏慕白现在心情好,因此看人时,眼神也更温和,笑容也更和煦,二话不说地应下了:“楚二姑娘放心,其它的事全都交给我们就行了。” 最麻烦的事解决了,那么,其他的事都是其次。 这一点楚千尘并不怀疑。 苏慕白这个人啊,做为敌人很讨厌,但作为盟友却很可靠,他走一步想十步,步步筹谋,深思熟虑,王爷把他留在京城主持大局,也是为此。 只要他在,就能守好宸王府。 正事说完了,但是楚千尘没急着走,她得在宸王府待足一个时辰才行。 苏慕白很讲待客之道地陪着楚千尘下了一局棋,当棋逢对手时,一个时辰根本不足以分出胜负。 楚千尘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又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后,就毫不恋战地告辞了。 她挥一挥衣袖,对这未尽的棋局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只留下苏慕白一个人默默地看着棋局,所有所思。 “苏慕白,王爷回来会生气吧?”王府长史程林从隔壁的西稍间走来,捋了捋胡须,脸上写着些许内疚,总觉得他们坑了楚千尘。 生气也来不及了。苏慕白心道,面上只叹气道:“这次只怕得违了王爷的意思了。” 云展跟在程林华身后也来到了正厅,神色复杂,有些心不在焉。 苏慕白还留了一半心思在棋局上,随手拈了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 程林华顺着苏慕白的动作去看棋盘,棋盘上星罗棋布地布满了黑白棋子,惊讶地扬了扬眉,“楚二姑娘棋力不凡啊。” 这一局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不过…… 程林华眼神古怪地上下打量着苏慕白,“你不是一向没什么胜负欲吗?”怎么今天他好像有些反常,似乎对这局下了一半的棋很在意似的。 苏慕白淡淡地笑,“我只是觉得楚二姑娘的棋风很有趣。” 程林华习惯了苏慕白这个人一直神神道道的,也没再追问,应该说,他的思绪已经绕到了如今最重要的事上。 不管过程如何,就结果看,这桩婚事已经是定下了。 虽然因为王爷不在,婚事不能大肆操办,但是该做的还是得做。 之前内务府下聘后,他已经让人粉刷了新房,现在想想还是太马虎了,得把正院整个修缮一下才行。 最近不能请工匠进府,那就只好由自己人来动手了。 程林华越想越觉得事情还真是不少。 宸王府是先帝在时赐下的,王爷常年征战在外,连先帝驾崩,都没能回京奔丧。 这些年,王府没有女主人,后院基本都是荒废的,虽然打扫得很干净,但是太静了,府中连丫鬟和婆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未来王妃能不能多带点人来…… 程林华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事多,没坐下,就走了。 出去时,他下意识地往庭院里的一棵大树上望了一眼,树上早就空空如也,没人了。 薛风演已经跟着楚千尘悄悄地离开了王府,来无影,去无踪。 他心里苦啊,午觉才睡了一半,只好勉强撑起眼皮走人了。 哎,幸好,楚二姑娘马上要过门了,就意味着他的任务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想着,薛风演突然觉得日子有盼头了。 他跟着楚千尘离开王府后,就去了一趟济世堂。 这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济世堂那边已经有几个病人在等着楚千尘了。 楚千尘在济世堂里待了一个半时辰,才从后门离开了,抄小路回了侯府。 这一天过得飞快,当她跨入琬琰院的院门,已是日暮西下了。 琥珀忙忙碌碌,一会儿吩咐小丫鬟们去给楚千尘准备冰镇果子露和绿豆汤解暑,一会儿让人去备沐浴用的水,一会儿让人往屋子里再添一个冰盆。 反正,现在琬琰院里多的是冰,除了侯府的分例外,内务府那边还送来了一份冰,孝敬宸王妃。 这热天的,冰可是好东西,楚千尘当然收下了,连带琬琰院的丫鬟们也沾了光,天天有一份冰镇绿豆汤喝。 皇帝的赐婚圣旨下了后,琬琰院里也曾被侯府的气氛所影响,一度阴云惨雾。 可是因为楚千尘一派泰然,日子照过,也感染了院子里的下人们。 别的不说,这门婚事给琬琰院带来的好处总是显而易见的,这两个月的月钱都长了一倍。 丫鬟们动作利索,很快,冰镇果子露和绿豆汤就送到了楚千尘手边,紧接着,又有人来禀说:“姑娘,二夫人和三姑娘来了。” “不见。”楚千尘放下调羹,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声音轻轻柔柔,又透着几分漫不经意。 “琥珀,你去跟二夫人说,三妹妹这么喜欢写戏本子可不好,让她也好好管教管教,别以后让外人看了楚家的笑话!” “琥珀,你亲自去说。” “姑娘,您放心。”琥珀屈膝领命,明白了楚千尘的意思,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三姑娘办事太不尽心了,得推她一把才行。 旁边来禀话的小丫鬟默默地垂眸,总觉得琥珀姐姐自打受姑娘重用后,就变得越来越……咳咳,能干了。 琥珀带着那小丫鬟退出了次间,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湘妃帘,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 刘氏与楚千菱就候在堂屋外的廊下。 虽然已是黄昏,天气还是有些热,刘氏的额头渗出了一些汗珠,神色间隐约透着急躁与不耐。 这要是往日,刘氏早就已经发火了。 她作为长辈来晚辈的院子里居然让她跟个下人似的在这里等着,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迎着刘氏气急的目光,琥珀始终不惊不躁,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堂屋,对着刘氏随意地福了福:“二夫人,三姑娘。” 她笑眯眯地把楚千尘说得话重复了一遍,刘氏和楚千菱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似的,脸色更难看了。 琥珀全不在意,故意叹了口气,“三姑娘,有些话奴婢也不知道当不当说。” 她的场面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没等楚千菱有反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了:“像我们这些当奴婢的,平日里给主子当差,那都是尽心尽力,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就怕差事办得不够好,既怕主子觉得奴婢能力不够,又怕主子以为奴婢在糊弄着……” 琥珀这番话撇开楚千菱办的事来看,那还真是情真意切,听得旁边琬琰院的丫鬟们以及刘氏带来的下人们都是心有戚戚焉。 是啊,她们当人奴婢的,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然而,这番话听在楚千菱耳里,简直是字字带刺,句句意有所指。 这贱婢好大的胆子,她这是把自己比为奴婢,说自己在糊弄人! 楚千菱又羞又恼又恨,一张瓜子脸红了白,白了紫,紫了青,色彩精彩变化着。 琥珀又道:“我家姑娘乏了,二夫人和三姑娘没事就请回吧。” 琥珀说完,转身就走。 “贱婢!” 刘氏火冒三丈地对着琥珀的背影怒斥了一句,想闯进去,但又勉强收住了脚步。 “娘……”楚千菱着急了。 那张秀美的小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惶恐,她显然是哭过,到现在眼周还有些肿,眼睛还有些红。 她微微湿润的眼角、泛白的樱唇透着几分楚楚可怜之色。 她是真的急了。 上午楚千尘给她的这点十全膏最多只能用三五天,等楚千尘出嫁了,一如王府深似海,她想进王府的门恐怕没那么容易,她就更难拿到十全膏了。 刘氏:“……” 无论是楚千菱还是刘氏,其实都没有把希望全寄托在楚千尘身上,她们不止一次地去济世堂买过十全膏,甚至还找了面生的婆子以及小厮装作从外地人去买,结果还是买不到。 济世堂的伙计说,十全膏是神医亲手所制,有一味非常珍贵的药材,那药材稀缺,所以不卖了,伙计还热情地给他们推荐什么九续膏,说治疗外伤有奇效,十全膏也就是好在祛疤而已。 是啊,十全膏相比九续膏仅仅好在祛疤而已。 对于那些普通的老百姓,不如九续膏来得实在,何必多花那么多银子去买什么十全膏。 可是,对于楚千菱来说,她要的恰恰唯有可以祛疤的十全膏。 现在,除了济世堂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医,也唯有楚千尘的手里还有十全膏。 刘氏闭了闭眼,将那满腹的暗潮汹涌压了下去,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硬声道:“菱姐儿,我们先回去吧。”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来,气势汹汹,却是偃旗息鼓地走了。 这时,琥珀恰好走到了湘妃帘外,她停下脚步,朝刘氏、楚千菱一行人扫了一眼,就打帘进了次间。 多放了一个冰盆的次间里远比堂屋更舒适,气温如春,不冷不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恰到好处。 小黑猫不知何时也来了,在楚千尘的身侧蜷成了一颗毛绒绒的黑球,眯着眼,唯有那带着第一点白的黑尾巴不安分地在旁边一甩一跳的。 “姑娘,二夫人与三姑娘走了。”琥珀道。 楚千尘笑而不语。 她刚吃了碗绿豆汤,又以帕子拭了拭嘴角,然后喝了口茶去嘴里的余味,动作与神态还是这般从容不迫。 只是这么看着她,琥珀略带了几分浮躁的心又定了。 宸王府也罢,二夫人、三姑娘也好,其实也都没什么,有姑娘呢。 琥珀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姑娘,要不要奴婢把院子里的下人的花名册拿过来?” 她想的是,既然姑娘与宸王的这门婚事要成了,总该挑一挑陪嫁的人选才行。 “也是。”楚千尘放下茶盅,随意地应了一声,似乎直到现在才想到了这个问题,顺手摸了一下小黑猫。 小黑猫仰起头,“喵”了一声。 这个场景下,恰有一种“带上本喵”的戏谑感。 楚千尘纤白的手指在它头顶点了点,低语道:“放心,忘不了你。” 琥珀:“……” 琥珀看着这一人一猫慢慢地眨了眨眼,再眨了眨,总觉得楚千尘的反应有哪里不对。 忽然间,她心里恍如有一道惊雷炸响,一下子心头雪亮,明白了。 琥珀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凝视着楚千尘。 自家姑娘心可真大,聘礼下了,婚期也定了,她居然全都没放在心上,直到现在她才觉得这婚事会成? 联想楚千尘这段时日的从容,琥珀觉得一切都有了解释。 难怪自家姑娘从不曾为大婚做过任何女红,难怪她都没有要出嫁的羞涩,难怪她也没让自己收拾过箱笼…… 万千思绪混乱地在琥珀闹海中仿佛万马奔腾般呼啸而过。 琥珀只觉得一言难尽,跟着又被一种紧迫感笼罩。 婚期渐近,要准备的事情恐怕不少,她又没有经验,最好去向陈嬷嬷请教一下,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琥珀只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相比下,楚千尘还是照旧过她的日子,就算是要出嫁了,她瞧着与从前也没什么差别,没有羞涩,没有不安,唯一不同的就是她开始收拾起药材了。 琬琰院里也渐渐有了大婚在即的紧迫感,三天内,楚千尘就收拾好了药材,也定好了要带谁陪嫁,特意把花名册给了沈氏过目。 眨眼间,就到了大婚前一日,也就是送嫁妆的日子。 楚千尘的嫁妆极其丰厚,除了侯府给的嫡女份例外,沈氏还自掏腰包给了她两万两银子作为压箱底的银子。 侯府中挂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大门后的庭院中被一箱箱嫁妆堆得满满当当,天刚亮,陈嬷嬷带人把嫁妆箱子全都检查了一遍,力求万无一失。 吉时还没到,府里渐渐地弥漫起一股紧张的气氛。 谁也没想到楚千尘的嫁妆还没送出去,侯府先迎来了来自殷太后的赏赐。 府中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 不仅是楚千尘和沈氏,连太夫人以及各房的人都聚集到仪门处聆听殷太后的口谕。 送走殷太后派来的内侍后,沈氏就让人打开了这箱赏赐,从各房的主子到下人们,全都移不开眼了。 箱子里的东西件件都是罕见的珍品,一对沉甸甸的翡翠玉如意、珐琅盆红珊瑚盆景、青玉凤凰龙纹炉、珐琅嵌象牙首饰匣子等等。 殷太后给的这份赏赐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众人神情各异,有的艳羡,有的惊诧,有的嫉妒,也有的人释然。 沈氏从昨夜起就忧心忡忡,直到此刻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殷太后是宸王的亲母,她看重楚千尘,那么就算宸王不喜楚千尘,宸王府上下也不敢轻慢楚千尘。 想着,沈氏心念一动,吩咐道陈嬷嬷道:“把这个作为嫁妆的第一抬,先送去宸王府。” 陈嬷嬷明白沈氏的意思,立刻就应下了。 宸王府这段日子一直闭门不开,要是今天拒绝了侯府送去的嫁妆,那场面就尴尬了,所以沈氏才会提议把太后的赏赐作为第一抬,也是存着借势的意味。 太后是宸王的生母,宸王府可以不给永定侯府面子,却不会怠慢太后。 接下来,一抬抬捆着大红绸带的嫁妆由身着一式新衣新鞋的大汉抬出了侯府的大门,这些抬嫁妆的人一个个精神抖擞,步履生风。 这一抬抬沉甸甸的嫁妆抬出去,引来不少百姓路人伫足观看。 侯府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像这样大喜的日子,围观的人越多就代表着越是喜庆。 可是,太夫人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似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意,更多的是忧心:要是今天嫁妆都进不了门,那么侯府的颜面就丢尽了。 太夫人看向楚千尘的眼神不免就染上了几分迁怒:要不是楚千尘的命格,楚家怎么会摊上这种事!扫把星,真真是扫把星! 太夫人一拂袖,转身朝正厅方向去了。 其他女眷面面相觑,都簇拥着太夫人进了厅。 嫁妆还在一抬抬地往外抬着,足足两百多抬嫁妆,到现在抬出去的还不足一半,恐怕等第一抬嫁妆送到宸王府,这最后一抬还不能从侯府送出。 十里红妆,本是每个女子的梦想。 沈氏却高兴不起来,心神不宁。 她也和太夫人一样担心宸王府拒收楚千尘的嫁妆,但不是为了侯府的脸面,而是为了楚千尘。 试想,若是连她的嫁妆都进不了王府的大门,那么明天的大婚恐怕也不会顺利…… 只是想想,沈氏的心里就更愁了,脸上没露出分毫。 沈氏朝太夫人看了一眼,怕楚千尘被太夫人影响,柔声安抚道:“尘姐儿,你别多想,明天就是你的大喜之日,一切都会顺利的。” 楚千尘轻轻地“嗯”了一声,抿唇浅笑。 那双漂亮的凤眸闪烁着璀璨的光芒,笑靥如花,瞧着一点也不愁。 沈氏被她感染,唇角也微微地弯了起来,心里感慨:这孩子啊,心真大。 楚云沐来回看着沈氏与楚千尘,想着楚千尘明天就要出嫁,依依不舍。 他也想去攥楚千尘的裙子,可又觉得这是小姑娘做的事,又按捺住了,肩膀耷拉着,看起来蔫蔫的。 他什么都帮不上忙,不能帮着送嫁妆,明天也不能背楚千尘上花轿…… 楚千尘揉了揉他的头,“母亲,沐哥儿,我们去坐一会儿吧。” 三人也去了正厅坐下。 沈氏的心其实一直悬着。 当第两百抬嫁妆送出去的时候,终于有小厮喜冲冲地回来禀道:“太夫人,大夫人,宸王府开门了!二姑娘的嫁妆送进去了!” 149揭开 嫁妆送进去了就好!沈氏松了一口气,庆幸宸王府没有把事做得太绝。 太夫人与其他人也是如释重负,只要嫁妆送进门就好。 “不过,”小厮咽了咽口水,紧接着又道,“王府的人不让全福人进去,只让放下二姑娘的嫁妆。” 照规矩,今天除了送嫁妆到男方以外,女方的全福人还要去男方准备的新房布置一番的。 宸王府不让全福人进门,那自是不和礼数的,但相比此前宸王府一直闭门谢客,对这门婚事不做任何回应,今天他们总算收下了嫁妆,完成了迎亲前最后一道仪式,其它的也都是小节了。 上首的太夫人放下青花瓷茶盅,一派雍容地笑道:“这圣旨都下了,就是宸王府也不敢抗旨的。” 她那谈笑自若的样子仿佛早就料到宸王府不敢拒收嫁妆似的。 刘氏、虞氏等妯娌纷纷附和太夫人道: “那是!” “皇上一片苦心,给宸王殿下冲喜,宸王自当感恩戴德。” “这御赐的婚姻哪是宸王府可以置喙的!” “……” 琥珀默默地扫了太夫人她们一眼,又默默地垂首盯着鞋尖,心道:宸王府哪里是不敢抗旨,是巴不得自家姑娘嫁过去呢! 自家姑娘居然真的要成为宸王妃了! 琥珀至今都觉得没什么真实感,悄悄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好疼。 半个多时辰后,侯府去送嫁妆的人就回来了,意味着,今日的仪式都结束了。 沈氏和楚令霄亲自去送内务府和礼部的官员,楚千尘本打算告退,却见太夫人转头朝她看了过来,眼神威仪。 “尘姐儿,你明天就要出嫁了。”太夫人淡淡开口道。 楚千尘:“……” 太夫人用训诫的口吻说道:“你是楚家的女儿,楚家的荣辱也关系到你。” “等你嫁到了宸王府,也不能忘本,你要记住一点,唯有楚家昌盛,你才能在宸王府站稳脚跟。” 太夫人的神情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 既然这门婚事无法改变,那么楚家也唯有把楚千尘牢牢地捏在掌心,借此向皇帝表忠心。 随着太夫人这一句句,厅堂内的众人神情变得无比微妙,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尤其是刘氏,目露嘲讽之色。 楚千尘只是笑,既不应声,也不接话。 太夫人看楚千尘这副“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的样子就来气,声音冷了一分,斥道:“你别觉得你马上是亲王妃,就飘飘然了。你也不想想,宸王虽尊贵,但能贵得过皇上吗?” “而且,宸王命不久矣……” 楚千尘本来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根本就没把太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微微地抿唇笑。 直到听太夫人说宸王命不由已,楚千尘那精致的小脸上霎时笑意全消,眼神也变得冷厉起来,如利箭似寒冰。 “祖母慎言!”楚千尘警告道。 “……”太夫人打了个激灵,觉得瘆得慌,话有点说不下去了。 她心里不痛快,脸就板了起来,冷声道:“你给我跪下!” 其他人的目光都朝楚千尘涌了过去,大都是在看热闹,也唯有楚千凰的眼神中透着几分冷然。 楚千尘气定神闲地站了起来。 太夫人的下巴昂得更高了,还以为楚千尘这是服软了,她微微启唇,正欲再训,却见楚千尘道:“祖母,我先告退了。” 她转过身,不疾不徐地往外走,神色淡然。 她明天就要离开楚家了,也不再需要和太夫人他们虚以委蛇了。 太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是这侯府的老封君,人人都敬着她,依着她,这侯府上下还从来没人敢这般忤逆她。 “放肆!”太夫人气得浑身微微发颤,面色发青,拔高嗓门下令道,“来人,还不给我把二姑娘给拦下!” 厅外,守在檐下的两个丫鬟面面相看,面有迟疑之色,想拦又不敢拦。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脚步,又转过了身,面向太夫人。 那张精致如画的脸庞上,神情温婉而又疏离。 “祖母,我明天就要出嫁了,得回院子里收拾一下,不知祖母还有何指教?”即便说到出嫁的事,楚千尘依旧是一派泰然,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待嫁新娘的羞赧。 太夫人:“……” 太夫人脸色又沉了几分,不禁又想起了上次楚千尘在杨合庄勒索了她三万两白银的事。 那个时候,这丫头也是这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太夫人越想越气,一时新仇旧恨一起上。 “楚千尘,你以为……” 太夫人想的说是,你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吗? 可是,话才说了一半,就噎住了。 她是可以因为这丫头出言不逊就罚她跪祠堂,可是明天的婚礼怎么办? 明天的婚礼但凡是侯府这边出什么岔子,皇帝不会怪罪楚千尘,只会把账记在楚千尘身上。 这个楚千尘简直就是一尊大佛,骂不能骂,打不敢打。 太夫人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楚千尘的心里根本没有楚家,以后又要怎么让她为楚家所用,这样的庶女对楚家有什么价值?! 也是。 楚千尘连生她、养她的亲娘都不在乎,怎么会在乎楚家!! 太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青,痛苦地捂住胸口。 王嬷嬷生怕太夫人气坏了,赶紧给她顺气。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太夫人,挑了挑眉,仿佛在说,您还有何指教。 厅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这时,沈氏送了人后又回来了。 聪明如沈氏,就算没问,也猜到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快步走入厅堂中,对着太夫人福了福,“母亲,尘姐儿明天要大婚,我还有点事要叮嘱她,我们就先告退了。” 沈氏这番话合情合理,在姑娘家大婚前,为人母者都会与女儿说些体己话。 问题是,楚千尘只是庶女。 通常情况下,嫡母对待庶女的婚事,一般也就是把表面的礼数做足,哪会这般亲力亲为,对待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正下不来台的太夫人就顺着台阶下了,冷淡地说道:“去吧。” 楚云沐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笑眯眯地说道:“祖母,我回去做功课了,晚上再来跟您请安。” 楚云沐愉快地跟着沈氏与楚千尘离开了,三人一路往着正院的方向去了。 侯府中,喜气洋洋,下人们还在说着方才送嫁妆时的盛况。 走进一段曲折的游廊后,沈氏见四下无人,就问道:“你祖母可是跟你说什么要记得自己是楚家女,楚家是你的依靠之类的话?” 楚千尘只是笑,不置可否。 而沈氏也不用她回答,她停下了脚步,一把握住了楚千尘的一只手,盯着她的眼眸,正色道:“尘姐儿,你不用理会你祖母说了什么。” “你嫁过去后,只要在宸王府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用管楚家怎么样!” 沈氏不是第一次说过类似的话了,楚千尘明白她的心意,她怕自己被祖母拿捏了,所以才这般不耐其烦地叮咛再三。 “母亲,您放心,我都听您的。”楚千尘亲昵地挽着沈氏的胳膊,继续往前走去。 上一世,楚家对她咄咄相逼,百般利用,最后逐她出了家门,早就恩断义绝。 重活一世,她又如何会傻得再把楚家放在心上,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唯一让她对楚家还有那么些割舍不下的,大概也就是沈氏与楚云沐了。 还有…… 她脑海中忽然就浮现了楚云逸那张别扭的脸,微微地勾唇。 楚千尘望着上方的蓝天,步履轻快,而又沉稳,从容不迫。 落了单的楚云沐感觉自己仿佛被排挤了,一把抓住了沈氏的另一只手,忙不迭道:“娘,我也听您的!” 原本心事重重的沈氏被楚云沐逗乐了,“算了吧,你要是有你二姐姐三分听话,我就要求神拜佛了。” “娘!”楚云沐不依了。 三人很快就来到了正院,沈氏心里还有些话要和楚千尘说,可是他们才刚坐下,内务府派来的管事嬷嬷金嬷嬷就来了。 金嬷嬷这个时候造访侯府,自然是为了婚礼的事。 沈氏就吩咐人把她领进来了。 金嬷嬷约莫五十余岁,长着一张圆盘子脸,慈眉善目的,脸上笑眯眯的,着一袭酱紫色褙子,打扮得干净利落。 “侯夫人,楚二姑娘,”金嬷嬷屈膝福了一礼,“奴婢是来跟二位说说明天婚礼的仪程。” “楚二姑娘,宸王殿下病重,不良于行,婚礼的仪程只能尽量简化。” “明日,宸王殿下肯定是不能亲自来迎亲的,到时候,会由内务府和礼部送花轿过来把姑娘送进王府,姑娘就抱着公鸡完成拜堂的仪式……” “还有,后日一早,也得您一个人去宫里认亲,届时,您得去给皇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行礼,还有那些皇亲宗室,人很多,奴婢就先跟您大致说说,当日会有人提醒姑娘……” “……” 沈氏听着,微微蹙眉,心里很不痛快:这未免也委屈尘姐儿了! 宸王病重,本来可以由宸王的兄弟代为迎亲,皇帝偏生要用这种方式来折辱宸王与楚千尘,他的那点心思又有谁看不明白! 楚千尘默不作声,全然没有过耳。 对她而言,这也不过是个仪式而已。 反正她进了王府后,谁也奈何不了她,谁能管得她到底抱不抱公鸡! 金嬷嬷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盏茶功夫,终于说完了,然后问楚千尘道:“楚二姑娘,奴婢说的,您可记住了没有?” “要是没记住,奴婢可以再说一遍,千万别逞强。” “您以后可是宸王妃了,一言一行代表的是皇家的风范……” 沈氏听着皱了皱眉头,直接打断了金嬷嬷:“我倒是不知道内务府还可以管到宸王妃的头上。” 金嬷嬷:“……” 金嬷嬷梗住了,哑然无声。 按照礼数,除了太后与皇后外,谁也没资格训斥宸王妃,更别说内务府了。 金嬷嬷的脸色有些难看,后悔自己失态了。 她来侯府之前,被皇后派人叫去过,她没见到皇后,是皇后身边的亲信徐嬷嬷见了她,也是徐嬷嬷跟她说了明天迎亲的仪程,让她来侯府转述。 她想着有皇后撑腰,方才就一时忘了形,可是她也是知道的,这件事肯定不能把皇后扯出来,只能赔笑道:“侯夫人,是奴婢失言了。” “明天就是婚礼了,奴婢也是生怕仪式出错,不好交代。既然楚二姑娘都记清楚了,奴婢就告退了。” 金嬷嬷生怕被沈氏叫住似的,赶紧就告退了。 她退出东次间后,停住了脚步,回头不屑地扯了下嘴角,觉得沈氏真是不识抬举,为了一个庶女出头,不知所谓! 金嬷嬷一甩帕子,扭着肥硕的腰肢走了。 门帘的另一边,沈氏望着那到摇晃的湘妃帘,眸光闪烁,心里对楚千尘的处境更为忧心了。 楚千尘现在的境况用“四面受敌”来形容也不为过,楚家嫌恶她却又想利用她;宫中的帝后意图用她来羞辱宸王;外人都想看她的热闹和笑话;还有宸王府…… 沈氏攥了攥帕子,对着楚云沐微微一笑,抬手指向窗外的庭院道:“沐哥儿,你看,那边的月季花开得不错,你去给我们折几支月季来插花瓶好不好?” 陈嬷嬷看出沈氏想打发楚云沐,笑眯眯地哄着他道:“四少爷,奴婢陪您过去一起挑好不好?” 楚云沐总觉得母亲在嫌弃他,来回看着她与楚千尘,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喵”的一声。 他循声一看,发现一只小黑猫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它所在的树枝距离地面至少有七八尺高。 “月影!” 楚云沐急了,带了一帮子人赶紧去救猫,声势赫赫。 屋子里很快就静了下来。 冬梅识趣地出去给她俩守门。 沈氏抓住时机,赶紧问道:“尘姐儿,宸王的病是真的吗?” 自那日皇帝带人硬闯宸王府后,济世堂的神医在给宸王治病的事,就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传言一传十,十传百,自然难免有些失真或者荒谬。 沈氏早就听说了,可此前从来没向楚千尘求证过,直到今日。 楚千尘只是点了下头,没有多说什么。 “……”沈氏长舒了一口气,悬了好些天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了一些。 宸王和楚千尘的身份相差太大,本不是良配,若非皇帝赐婚,沈氏是决不会想让楚千尘高嫁到宸王府的。 然而,这世上本就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皇帝这道突如其来的赐婚把两个本该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牵扯在了一起。 既然楚千尘不得不嫁,沈氏只希望她成亲后的日子能好过些。 从楚千尘方才的这一个点头,沈氏猜出了不少:宸王病了,十有八九还病得不轻,所以才需要请楚千尘出手,而从楚千尘气定神闲的态度来看,她应该能治好宸王。 这就够了。 只要楚千尘能治好宸王,光凭这一点,宸王与宸王府上下都会敬楚千尘三分。 楚千尘的这一手医术应该可以帮助她在宸王府立足。 以楚千尘的性子,只要能在宸王府挣得一席之地,她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太惨。 此时无声胜有声,有些话沈氏没说,但楚千尘也同样明白,她心里淌过一股暖流。 她不能直接告诉沈氏关于顾玦的情况,只能轻声道:“母亲,您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 “等三朝回门,我就回来看您和沐哥儿。” “……”沈氏更加舍不得了。 等楚云沐抱着小黑猫回来时,就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好像某天夜里他偷偷听到母亲跟陈嬷嬷说起不舍楚千尘出嫁时,母亲就是现在这种表情。 楚云沐空出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沈氏的手,“母亲,我在。” 顿了一下后,他又补充道:“我不嫁人。” 沈氏:“……” 楚千尘:“……” 两人几乎同时笑了出来,笑声清脆,一扫屋子里原本沉郁的气氛。 “喵呜?” 小黑猫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几人,挣扎着想要下地,结果被楚云沐抱得更紧了。 “楚千尘,你和月影留下了用晚膳吧?”楚云沐心里同样是不舍楚千尘出嫁,巴不得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楚千尘笑眯眯地应了,揉了揉楚云沐的头,想着以后楚云沐休沐时,可以常接他去宸王府玩,让云展、薛风演他们指点一下这小子的武艺。 楚云沐心里正伤感着,也顾不上计较被揉头的事了:看在楚千尘也舍不得自己的份上,就让她揉一回吧。以后,等他比她高,就轮到他揉她的头了! 楚云沐又精神了,觉得自己晚上必须多吃一碗饭,长得快些才行。 这一日,直到天色全暗了下来,楚千尘才与沈氏一起离开正院,往琬琰院的方向去了。 按大齐朝的规矩,姑娘家出嫁前,母亲会陪着住一晚,说些体己话,再给一份压箱底的“东西”。 夜凉如水,夏季的夜晚大概是一日中气温最舒适的时候了。 上方的夜空,繁星密布; 下方的侯府,四处都挂上了大红灯笼,点燃的大红灯笼犹如一颗颗大红宝石,璀璨明亮。 小黑猫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千尘的身后,躲在她的影子里。 楚千尘走得快,它也快; 楚千尘走得慢,它也慢; 楚千尘驻足,它也驻足,然后好奇地扬起了小脑袋。 前方,一对母女挡在了青石板小径的尽头,皆是昂首挺胸,一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做派。 沈氏微微蹙眉,觉得今天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找上门了,全都不肯消停。 “大嫂,尘姐儿,”刘氏阴阳怪气地喊道,“真是巧。” “尘姐儿,你今天的嫁妆可真是够风光的!” 刘氏的语气酸溜溜的。 她知道楚千尘的嫁妆是沈氏按照嫡长女的份例给的,不仅如此,沈氏还另外又给了两万两白银给她当嫁妆银子。 楚千尘的这份嫁妆太厚了,刘氏心里怀疑恐怕将来楚千凰出嫁,这嫁妆都不一定能越过楚千尘。 刘氏觉得沈氏简直是疯了吧,对一个庶女掏心掏肺的。 刘氏抚了下袖子,继续道:“明天你就要出门子了,三日回门那天宸王殿下会陪你回来吗?”说着,她故意叹了口气,掩嘴道,“宸王殿下病成这样,连明天都不能亲自来迎亲,恐怕……哎,尘姐儿,以后你想回来一趟也难。” 楚千菱目光闪烁不定,一会儿看楚千尘,一会儿又垂下了眸子。 “……”楚千尘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刘氏这句话只差没说将来楚千尘守了寡,是不能随便出门的。 楚千尘不等她再说,直接道:“想要十全膏,没有!” 沈氏也觉得刘氏太不长眼了,冷嘲道:“二弟妹,有求于人可不是你这个态度!” “尘姐儿,我们走。” 沈氏拉上楚千尘继续往前走,不想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坏了心情。 刘氏:“……” 刘氏的脸像泼了墨似的黑了下来,再次拦住了楚千尘与沈氏,直呼其名地质问道:“楚千尘,你就不怕我把那件事说出来吗?!” 刘氏话中的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说穿了,楚千尘也不过是仗着她要成为宸王妃了,破罐子破摔,才敢这么目中无人。 沈氏动了动眉梢,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楚千尘根本就懒得跟她们周旋,道:“那件事?你是说当年姨娘生了死胎,我是抱回来的外室女的事吗?” “……” “……” “……” 周围静了一静,只听那灌木丛与草丛间的虫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吟唱高歌着。 刘氏呆若木鸡,完全没想到楚千尘会说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番话来。这个小贱人就不怕她身世的秘密被传扬出去吗?! 什么?!沈氏微微睁大眼,彷如被雷劈了似的,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闪过许多年的旧事。 楚千凰与楚千尘这两张气质迥异的面孔渐渐地重叠在一起…… 150大婚 十四年前的事本来已经记忆模糊,但因为最近反复回忆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当年,她在去老家的路上生了楚千凰,在路上耽误了几天,直至抵达老家后,她才知道姜姨娘已经生了,是一个姑娘,只比楚千凰小了几个时辰。 两个同龄的女婴儿一点点地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慢慢长成了豆蔻少女,各有千秋。 沈氏怔怔地望着楚千尘。 连陈嬷嬷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心道:二姑娘竟然是外室女?!……那么黄稳婆、俞嬷嬷她们的事似乎都可以解释了。 “楚千尘,”刘氏回过神来,上前了一步,硬声威胁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身世宣扬出去吗?” 刘氏冷冷地勾了下唇,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瞟向了一旁震惊的沈氏。 沈氏也没想到楚千尘是个外室女吧?! 一旦楚千尘外室女的秘密传出去,那打的可是沈氏的脸! 这勋贵门第中,男人纳个通房妾室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楚令霄在外头偷偷养外室,伤的可是嫡妻的颜面,别人只会揣测是不是沈氏善妒,连个妾室也容不下。 刘氏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来拦路,就是冲着沈氏来的。 楚千尘口口声声说她们在编故事,拒绝承认自己是外室女,可她不承认又如何,只要沈氏信了就行! 沈氏这个人一向好面子,她肯定不会让楚千尘是外室女的事传出去的! 刘氏心里自信满满,又道:“大嫂,十全膏换我们母女守口如瓶,你说呢!” 楚千尘现在讨了沈氏欢心,只要沈氏开口讨,楚千尘肯定不敢违抗沈氏。 然而,沈氏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一点也反应也没有。 刘氏微微蹙眉,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沈氏,“大嫂……” “二婶母,你想告诉谁呢?”楚千尘打断了刘氏,莞尔一笑,“是祖母吗?” “那倒是正好了,三妹妹似乎只比我小了几个月。”楚千尘笑吟吟地看向了楚千菱。 刘氏:“!!!” 刘氏双眸瞪大,心里咯噔一下。 对了,区区外室女当然没资格给宸王冲喜。 她差点忘了,要是楚千尘没资格嫁宸王,那么会轮到谁呢? 大婚就在明天,绝对不可能临时取消,而楚家能够代替楚千尘的适龄姑娘,也只有自己的女儿了! 刘氏惊疑不定地想着,脸色更难看了。 楚千菱还没想明白,见刘氏突然不说话了,催促地拉了拉刘氏的袖子。 “二婶母怎么不说话?”楚千尘歪了歪小脸,皎洁的月光下,她的笑靥璀璨如星辰,朝刘氏步步逼近。 刘氏只觉得楚千尘的眼眸亮得惊人,完全无法正视她。 她不由退了一步,身子撞到了后方的灌木丛,袖口被灌木的枝叶勾住了,她烦躁地甩袖扯了一下。 “嘶拉!” 这一扯,右袖撕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刘氏狼狈不堪地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楚千尘这么个小丫头给压制住了。 楚千尘退了一步,唏嘘地摇了摇头,“二婶,您都这么大人了,走路也不知道小心点。” “……”刘氏急促地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额边更是迸起根根青筋。 楚千尘收回了目光,对着沈氏嫣然一笑,挽着她继续往前走去,“母亲,我们走吧。” 小黑猫自发地跟上,步履轻快,一边走,一边用小脑袋蹭一下楚千尘的裙子。 这一次,刘氏没再拦着她们,愣愣地看着楚千尘离开的背影,眸光闪烁不定。 “母亲。”楚千菱更慌了,一手紧紧地抓住了刘氏的袖子,愈发无措。 面纱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她颤动不已的樱唇,惨白如纸。 她一颗心直坠急下,却也不敢追上去。 她是真怕了楚千尘了,楚千尘真是软硬不吃。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夜风吹拂枝叶的簌簌声此起彼伏。 楚千尘挽着沈氏的胳膊不疾不徐地前进着,她知道沈氏心里有很多疑问,就把前几天楚千菱为了讨十全膏来找她,说刘氏查到了十四年前的那些事大致说了一遍,包括徐婆子说亲眼看到楚令霄抱着一个襁褓进了姜姨娘的产房等等。 最后,她语气淡淡地结尾道:“约莫是真真假假,真少假多吧。” 沈氏还有些微怔,一路无语,似是魂不守舍。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琬琰院。 院子里的箱笼等等都已经收拾好了,院里院外也同样挂着一盏盏红灯笼,丫鬟们的脸上全都洋溢异常明亮的神采。 明早楚千尘天刚亮就得起身,所以今晚她与沈氏早早就睡下了,睡在一张榻上。 楚千尘还从来不曾与人同床共枕过,感觉有些新奇,也有些有趣。 灯熄灭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唯有床头的黑猫睁着一双如绿宝石般的眼眸,在这寂静的夜晚,给人一种森冷森冷的感觉。 沈氏心里再次感慨楚千尘对猫的品味实在是怪异。 “喵呜?”黑猫也盯着沈氏,碧绿的眼眸似夜明珠一般在黑暗中发着光。 沈氏突然道:“尘姐儿,你二婶母说的那些……” 楚千尘平静地说道:“若真是这样,反而也好。” 如果姜姨娘是她的生母,那么即便她不在意她了,却还是不得不去面对她; 倘若她真不是姜姨娘生的,就意味着,她总算是寻到了一个前世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难怪姜姨娘不喜她。 这样也不错。 沈氏忽然就动了,横过长臂,轻轻地揽住了楚千尘纤瘦的肩膀。 她身上传来一股温暖的香味,不浓不淡,让人觉得很是温馨,很是舒适。 楚千尘的心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她觉得很安心,也很放松。 她知道身边的这个人真心实意地关心着自己,为自己考虑。 这种感觉真好。 楚千尘很快入睡,呼吸均匀绵长。 但是沈氏却一直睡不着,两眼直直地望着上方的床帐。 她的脑海中,楚千菱告诉楚千尘的那番话挥之不去:十四年前,楚令霄抱着一个襁褓去了老家,进了姜姨娘的产房。 沈氏还记得,当年她在寺中突然早产,昏迷了一天一夜。 等她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老侯爷让楚令霄先赶去一趟老家,先去给堂伯父吊唁,解释一下他们之所以耽搁的原因,又让他从老家给她请了一个擅妇科的大夫。 她和其他人在寺里休息了两天,才继续上路,途中又与楚令霄会合。 如果刘氏找到的那个徐婆子说的是真的话,那么在短短几天中,楚令霄抱去的那个襁褓到底从何而来,还有,他抱出来的那个襁褓又送去了哪儿? 砰!砰!砰! 沈氏的心脏狂跳不已,如擂鼓般。 喉头仿佛被人掐住似的,有种窒息的感觉。 她小心翼翼地动了,侧过身,看着楚千尘安详的睡颜,屋子里很暗,外面庭院里的大红灯笼还亮着,照进了些许光芒。 少女的五官在夜色中显得很柔和,双目紧闭,那浓密卷翘的睫毛又细又密,眼尾微微上挑。 即便她此刻闭着眼睛,沈氏也能在心里描摹出她那双漂亮的凤眼。 砰!砰!砰! 沈氏的心跳得更快,更猛烈了。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像乱麻似的,剪不清,理还乱。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千尘的脸,眼眶发酸。 周围太黑,太暗了,她其实看不清楚千尘的脸,忍不住就抬起了手,在少女如玉般无瑕细腻的面颊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又收回,生怕惊扰到她似的。 楚千尘看着一动不动,其实藏在被窝里的手指微微地屈了一下,呼吸均匀一如之前。 她前世在军营中过了十几年,一向睡得很轻,早在方才沈氏侧身时,她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没有睁眼而已。 那日,当楚千菱说楚令霄曾抱了一个襁褓去老家时,楚千尘的心里就隐隐有一个想法。 但是这个想法毫无证据,而且,绝不能由她自己提出来,所以,她才推了刘氏一把。 她马上就要出嫁,一旦离开楚家,出嫁女一年半载不回娘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为了十全膏,刘氏母女一定会闹到嫡母这里来,要么就是她出嫁前,要么就是她三朝回门的那一天。 刘氏今天敢来找她,敢当着沈氏的面说这番话,也证明了她的一个猜测,确有徐婆子这个人,她说的话应该也有几成是真的…… 楚千尘依旧纹丝不动,她能感觉到沈氏的指尖又轻轻地触碰在她的眉眼上,勾勒着她五官的线条…… 她尽量把呼吸放得轻柔绵长,与沉睡时一般无二。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她只是记得王爷的话,唯有直面真相,才能掌握主动权。 这时,她感觉到轻抚着自己脸颊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沈氏收回了手,然后悄悄起身,披上了一件斗篷,走出了内室。 她穿过几道门帘,一直来到了堂屋。 夜深了,外面的庭院中,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 值夜的小丫鬟看到沈氏起身,连忙给她行礼,声音压得低低的。 “去把陈嬷嬷叫来。”沈氏吩咐道。 小丫鬟应了命,匆匆离开。 沈氏独自坐在堂屋里,仰望着外面繁星密布的夜空,那点点星辰一闪一烁,纷杂无章,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她感觉真相似乎已经近在眼前,又似乎还在相隔数千里之遥,还有很多地方说不通…… 过了一会儿,陈嬷嬷就跟着那个小丫鬟来了,她应该还没歇下,衣着打扮与白日里一般无二。 沈氏把小丫鬟给打发了,只留了陈嬷嬷在身边。 确认周围无人,她才低声问道:“十四年前,我在寄宿的那家寺庙生下孩子时,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从那个寺庙到老家来回至少也要一天一夜,她是昏迷了一天一夜,可是她身边还有人在,孩子不可能离开她身边那么久的…… 沈氏一方面这么告诉自己,另一方面她的思绪又控制不住地在发散。 “夫人……”陈嬷嬷一脸不解地看着沈氏,想不通她怎么会突然提起当年在寺庙中生产的事。 沈氏闭了闭眼,眼睛通红,攥着帕子的手指颤抖不已。 陈嬷嬷感觉沈氏的神情不对,努力地回忆着。 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她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迟疑道:“您生下大姑娘后,晕了过去,奴婢心急,跑了出去,派了几波人去附近的镇子上找大夫。” “那个时候,我们是借宿寺庙,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很乱……” “奴婢实在着急,还跟着寺里的一个小师傅去了趟附近的一个村子,请了个懂医术的稳婆回来。” “奴婢回到寺庙时,您还昏迷着,不过已经有大夫给您看过了,也喂了汤药。” “大夫们会诊说,您没什么大碍,是血虚力竭……” “几个大夫和稳婆也给大姑娘看了,说她虽然早产,但是底子好,很康健。” 沈氏接口道:“大夫说,凰姐儿是早产?” “是啊。”陈嬷嬷感慨道,“都说七活八不活,大姑娘那时候八个月……” 说着,陈嬷嬷咯噔一下,想起方才刘氏与楚千尘的那场对峙。按照二夫人的意思,二姑娘是侯爷从外头抱回来给姜姨娘的…… 陈嬷嬷瞳孔一缩,心里约莫知道沈氏在怀疑什么了。 当年,姜姨娘比沈氏早一个月怀上身孕,后来由老侯爷做主,把姜姨娘送去了老家,他是担心侯爷宠妾灭妻,而侯爷之所以会答应,恐怕是担心沈氏会害姜姨娘。 陈嬷嬷喃喃道:“夫人……奴婢只离开了您半天而已。” 她离开前,女婴在沈氏身边,她回来后,女婴也在。这短短的半天根本就不足以楚令霄一来一回。 顿了一下后,陈嬷嬷又道:“夫人,不会的。” “大姑娘和您长得这么像。” 楚千凰和沈氏很像,除了眼睛外,她的五官轮廓都像沈氏,至少有五六分相似,穆国公夫人和世子他们也说过楚千凰小时候跟沈氏年幼时更像。 相比之下,楚千尘也只有这双凤眼像沈氏。 尤其鼻子与嘴唇的形状全然不同。 如今楚千尘的性子变了,气质上确实与沈氏有了六七分相似,连穆国公夫人都对她有些另眼相看,而从前的楚千尘言行举止很是小家子气,懦弱柔顺,眼睛无神,总是半垂着小脸,从来没人会把她与沈氏联想在一起。 “……”沈氏的脑子更乱了。 陈嬷嬷平复了一下心绪后,又道:“夫人,这一切只是二夫人的一面之词,十有八九是为了骗二姑娘的十全膏编出来的吧。” 这确实是最好的解释了。 无凭无据,只是刘氏一面之词,换作平日里,沈氏根本不屑一顾,但是现在,因为楚千凰扎到她心里的那根刺越陷越深,让她忍不住想去追究,让她不得不去想楚千凰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来会不会是因为…… 沈氏心口发紧,抬手捂住了胸口,眉心更是深深地笼在了一起。 陈嬷嬷亲自给沈氏倒了杯温茶,宽慰道:“大夫人,您想太多了,伤神伤身。您还是早些歇下吧,明天是二姑娘大喜的日子了。” 沈氏:“……” 沈氏抬眼朝内室的方向望去,心绪依旧起伏不平。 是啊,明天就是楚千尘出嫁的日子了,事到如今,无论楚千尘的身世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真相,这桩婚事是不可能会改变的。 其他的事等过了明天再说。 出嫁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日子,没有什么比楚千尘的婚礼更重要…… 沈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压下了心头的千头万绪,起了身。 陈嬷嬷又离开了琬琰院,沈氏拢了拢斗篷,又返回了内室。 内室中还是黑黢黢的一片。 蜷在床头柜上的那只小黑猫敏锐地睁开了眼,用绿油油的眼睛高傲地看了沈氏一眼,又把头蜷了回去。 沈氏脱下斗篷,躺回到了楚千尘的身边,她依旧心神不宁,毫无睡意。 她又想去看楚千尘,却见楚千尘发出低低的呻吟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声音微微沙哑,“母亲您睡不着吗?” 她对着沈氏软软地一笑,睡眼惺忪的少女比平日里多了一分娇憨,“我也认床,我给您点根安神香吧。” 沈氏根本就来不及反对,楚千尘已经翻身下了榻,动作娴熟地点了安神香。 安神香清幽的香味就在屋子里弥漫开去,沁人心脾。 沈氏闻着香味合上了眼。 这一次,她很快就入睡了,等一觉醒来已是黎明,外面的鸡鸣声那么嘹亮,她的身边空荡荡的,楚千尘不知何时起了身。 琬琰院里,忙忙碌碌。 琥珀等人先伺候楚千尘沐浴,然后再服侍她穿上繁复的嫁衣,一层又一层,外面披上正红大衫与霞帔。 这嫁衣是内务府定制的,与普通的嫁衣不同,是亲王妃的仪制,大衫与霞帔上都饰有金绣云凤纹,还配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谷圭、玉佩等等。 她的凤冠乃是九翟冠,除了冠上有金丝编制的翟鸟九只外,还插有金凤簪一对,以及其它数不清的金珠宝钿花、翠叶、珠翠云等等,华丽异常。 这珠光宝气的九翟冠只是这么静静地放在托盘上,就吸引了所有女子的目光。 来给楚千尘道喜的楚家姑娘们都忍不住朝那个九翟冠多看了两眼。 婚礼的仪式进行得井然有序,从上午起,就陆陆续续地有亲友来侯府道喜。 距离吉时越来越近,侯府中一片喜气洋洋。 大概也唯有沈氏心里藏着一丝不为旁人所知的焦虑,大丫鬟冬梅知道夫人从上午开始没吃过几口东西。 未初,皇帝的圣旨忽然来了。 这圣旨是给新娘子的,楚千尘只能穿着沉甸甸的嫁衣来了仪门处接旨。 皇帝在圣旨中正式册封楚千尘为宸王妃。 一般来说,都是要在大礼礼成后,才正式册封王妃,并把新娘的名字加入皇氏玉牒的,楚千尘估计她大该是大齐皇朝从未有过的例外了。 来宣旨的中年内侍笑眯眯地念了“钦此”后,就合上了圣旨,装模作样地对楚千尘道:“楚二姑娘,不对,咱家该叫您王妃了,这可是皇上对王妃您的宠信,您以后可以‘好生’照顾宸王殿下!” 楚千尘抬手接了旨,然后在琥珀的搀扶下,起了身,含笑道:“劳烦公公替我向皇上谢恩。” 楚千尘微微地扬唇笑,笑容中带着了然与洞悉。 皇帝这是怕王爷不认账呢! 她的笑容更深,笑意止不住地从眼角眉梢与唇畔的梨涡溢出。 如娇花,似明珠,明艳动人。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连中年内侍自认看了宫中三千佳丽,也晃了一下神,暗道:这位楚二姑娘果然是好姿色,可谓倾国倾城。 难怪说美人多薄命,她也是个福薄的。 想着,中年内侍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几分轻嘲,笑呵呵地说道:“王妃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就好。” 陈嬷嬷给中年内侍悄悄塞了一个红封,亲自把一众天使都送走了。 楚千尘又回了琬琰院,沈氏则留在了正堂,吩咐人去找楚令霄。 距离吉时已经不到一炷香功夫了,按照礼数,等花轿来了,楚千尘在上轿前,还要来正堂先辞别父母。 沈氏看着楚千尘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眶又是一酸,脑子里不知第几次地想起了昨夜的一幕幕,心口又开始发紧了。 沈氏心里很不是滋味:楚千尘的这场婚礼看似隆重,但是看在沈氏的眼里总是差了几分。 别家的姑娘出嫁,都是姑爷亲自来迎的,唯有楚千尘的婚礼如此憋屈。从上个月皇帝的赐婚圣旨下来后,宸王还从不曾露过面…… 这就意味着,楚千尘过门后,还要花大量的精力去赢得宸王府的认可,赢得京中各府的认可,才能成为真正的宸王妃。 就算楚千尘在出嫁前就有王妃的诰命又如何?! 皇帝的这道圣旨哪里是荣宠,是把楚千尘放在火上烤呢,他是故意在逼迫宸王,若不是楚千尘有着一手好医术,她夹在皇帝和宸王中间,日子恐怕更不好过了。 沈氏心神不宁地喝着茶,茶水喝了一半时,府外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沈氏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吉时到了。 果然,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喊着:“花轿来了,内务府的花轿来了!” 来的除了内务府的花轿,还有那个金嬷嬷。 内务府的花轿吹吹打打地到了,新郎官没来,因此侯府也没人拦花轿,花轿直接就抬到了琬琰院中。 金嬷嬷也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抱着一只大公鸡的小內侍。 当鞭炮声停止后,气氛就变得有些怪异。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那只大公鸡上,神情复杂。 “王妃,您该上花轿了,”金嬷嬷也知道楚千尘已经接了封王妃的圣旨,因此改了称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抱上公**。” “不必。”楚千尘自己给自己戴上了红盖头,也不用丫鬟搀扶,就自己往外走去。 “王妃!”金嬷嬷连忙追了上去,喊道,“这不和规矩!” 楚云逸就站在门口的屋檐下,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见楚千尘来了,拦住了楚千尘,“我背你……” “不……” 楚千尘想说不用了,可就在这时,一个圆脸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断断续续地喊道:“来了……来了!” “二姑爷来接亲了!” 二姑爷?!院子里的丫鬟们面面相看,都还没反应过来。 金嬷嬷愣了下后,难以置信地脱口道:“宸王殿下?!” ------题外话------ 答案是d 151迎亲 也就是说,宸王殿下亲自来侯府接亲了?! 在场的其他人终于回过神来,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楚千尘自己掀起了大红盖头,朝屋外看去,灿然一笑。 身着大红嫁衣的少女这一笑,宛如枝头的朵朵大红牡丹瞬间齐放,娇艳欲滴。 太好了,王爷平安回来了! 高兴之后,她心里又担心顾玦这一路从西北到京城快马加鞭,身子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一会儿她得好好给王爷诊个脉。楚千尘心里思忖着。 琥珀喜出望外,心彻底放下了,笑道:“姑娘,吉时到了,您先去辞别父母吧。” 紧接着,那圆脸小丫鬟又补了一句:“对了,宸王府的人说,让姑娘慢慢来,不着急,反正新郎进门前还要拦门呢。” 宸王来得实在突然,侯府只好临时改变了一些仪程,方才几个少爷匆匆跑去大门那边拦门,顺便为难一下新郎官。 今日陪宸王一起来迎亲的还有一溜年轻男子,个个英气勃发的,听说不是将军,就是指挥使,还有个小王爷,全都是非富即贵。 小丫鬟想着大门那边的热闹,不禁目露异彩。 琥珀:“……” 琥珀觉得侯府恐怕也没几个人真敢拦着宸王。 金嬷嬷已经傻了,惊得不知所措。 也没人理会金嬷嬷了,琥珀与另一个丫鬟连忙搀着楚千尘去了正堂。 正堂里喧哗嘈杂。 太夫人、楚令霄、沈氏以及各房的老爷夫人们全都到了,气氛很是古怪。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涌向了楚千尘,神情各异,多是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色。 厅堂内的那些声音霎时好像被吸走了似的,鸦雀无声。 显然,在场的楚家人也都知道了宸王亲自来迎亲的消息。 大概也唯有沈氏是喜大于惊了。 喜的是宸王来了,惊的也是宸王竟然来了。 震惊之后,她心里略略有了几分宽慰:太好了,今天这大婚不会太过寒酸了。 沈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宸王既然抱病亲自来侯府迎亲,那代表着他是认同了这门亲事的。 这京中之人惯会捧高踩低,今天宸王若是不来,由楚千尘抱着公鸡上花轿,那么这门亲事就是“冲喜”,即便楚千尘有宸王妃的身份,也注定低人一等,以后她出门与京中那些女眷往来,旁人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这时,金嬷嬷也追着楚千尘来了,疾步匆匆。她身后还跟着那个抱着大公鸡的小內侍,大公鸡被颠得鸡冠乱颤,“喔喔”叫着,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沈氏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金嬷嬷,嘲讽道:“金嬷嬷,这下可以不用抱公鸡了吧?” “……”金嬷嬷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似的,脸色不太好看。 陈嬷嬷给一个婆子使了一个眼色。 那婆子就大步走上前,大着胆子一把从那小內侍怀里把那只公鸡给抢走了,还笑呵呵地说了一句:“今天厨房可以加菜了。” 金嬷嬷的脸色更难看了,到现在,脑子里还乱哄哄的。 很快,就有小丫鬟拿来了蒲团,蒲团放在了楚令霄和沈氏的正前方。 楚千尘在琥珀的搀扶下,跪在了柔软的蒲团上,可她的身子却是明显偏向了沈氏,端端正正地对着沈氏磕了三个头。 她辞别的不是双亲,唯有嫡母沈氏而已。 沈氏眼眶一酸,望着眼前雪肤玉貌、明眸皓齿的新娘子,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块肉似的,差点没哭出来。 但她还记得今天是楚千尘大喜的日子,压下了心头的酸楚,柔声道:“尘姐儿,宸王殿下亲自来迎亲,看来对你很是看重。” 沈氏神色温和地笑着。 她这番话是故意说给太夫人、楚令霄他们听的。 太夫人、楚令霄他们都像是哑巴似的,一语不发,惊疑不定地彼此交换着眼神。他们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宸王竟然来了,宸王不是病得下不了榻了吗? 楚千尘无声地抿唇一笑,给了沈氏一个宽慰的微笑,仿佛在说,她会好好的。 沈氏:“……” 沈氏的眼眶又开始泛红了。 陈嬷嬷看得出自家夫人的激动,生怕她失态,干咳着提醒了她一声。 沈氏赶紧收拾心情,又道:“往之女家,必敬必戒,以顺为正。” 这番话再寻常不过,本是女子出嫁前,母亲训诫女儿的说辞,千篇一律,沈氏早就倒背如流,只是此刻道来,却如此艰难。 她的尘姐儿要出嫁了! 楚千尘再次磕头,叩谢沈氏的教诲,跟着,沈氏就让琥珀与陈嬷嬷把楚千尘给扶了起来。 看着这母慈女孝的一幕,楚令霄面沉如水。 “尘姐儿,你今日出嫁,可去给你姨娘磕了头?”楚令霄不悦地质问道。 沈氏微微蹙眉,太夫人揉了揉眉头,心里也觉得楚千尘未免太绝情。 至于在场的楚家其他几房人只当看好戏。 楚千尘已经立定,从容地抚了抚衣裙,然后才朝楚令霄看去,淡淡道:“父亲大概忘了,皇上半个时辰前下了圣旨。我已经是堂堂正正的亲王妃,何需对姨娘屈膝?” 这丫头还没嫁出门,就知道拿王妃的名头来压他这个父亲了!楚令霄重重地一拍案,怒声道:“楚千尘,你说的什么话,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沈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冷笑道:“侯爷,这番话您不如去和宸王殿下说说如何?”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现在楚千尘等于已经是宸王府的人了。 楚令霄这个人一向是欺软怕硬,她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在宸王跟前让他的王妃给一个姨娘磕头,说他的王妃是白眼狼。 “……”楚令霄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正想再斥,却被厅外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宸王殿下已经进门了。”有一个穿着簇新短打的小厮快步跑了过来。 厅堂内的气氛霎时又是一变,再次静了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厅外望了过去,仪门那边的大红花轿旁,多了一道着大红吉服的身影。 那鲜艳的大红色如火般夺目,不同于普通的新郎吉服,这身吉服上绣着金灿灿的四团龙纹,也昭显着他尊贵的身份。 身形颀长的俊美青年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丰神俊朗,风采夺目,连那天际的骄阳都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顾玦一向喜欢穿素色,两世以来,楚千尘还是第一次看到顾玦穿这种鲜艳的大红色,一瞬间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楚千尘直直地望着他,全然没注意随行的其他人,眼里只剩了顾玦,心里略略松了口气:王爷的精神看着还不错! 正堂内,所有人都看呆了。 也不知道是谁呆呆地问了一句:“这就是宸王殿下?” “是宸王殿下。”二老爷楚令宇肯定地说道。 宸王顾玦今年回京后,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京中没多少人见过顾玦,可是在顾玦去北境从军前,见过他的人可不少。 双胞胎之一的楚千萤天真地说道:“二姐夫长得可真好看!” 少女天真单纯的话语打破了厅堂里那种古怪的气氛,沈氏差点没笑出来,对着楚云逸招了招手道:“逸哥儿,吉时到了,赶紧背你二姐姐上花轿吧。” 沈氏亲自帮楚千尘把大红盖头又盖上了,琥珀搀扶着楚千尘趴到了楚云逸的背上。 楚千尘都来不及反对,身子已经被楚云逸轻松地背了起来。 少年的身形清瘦,可是双臂十分结实有力,游刃有余地背着楚千尘往前走。 他的眼睛望着前方那个着大红吉服的青年,小声地对背上的楚千尘说道:“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他的脑海里不禁想起上次父亲和祖母想让楚千尘暴毙的那一幕幕…… 对于楚千尘来说,楚家是靠不住了,但是她还有自己这个弟弟,等到他将来在军中立功,挣下一份前程,就能给她当靠山了。 郁七他们说了,姑娘家出嫁后,要是没有娘家撑腰,就会被婆家轻慢。 他们说得果然没错,否则宸王又怎么会现在才露面! 楚云逸狠狠地瞪着顾玦,目光犹如烈火灼灼,带着几分挑衅,几分警告,意思是,楚千尘可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楚千尘蒙着盖头看不到楚云逸的表情,却能听出少年语气中的郑重,勾唇笑了,对着少年轻声道:“好!” 楚云逸从这个字中得了莫大的鼓舞,唇角压抑不住地翘了翘,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一定要更努力,他可比楚云沐那个傻小子要靠得住多了! 顾玦望着前方那个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少年,挑了挑眉梢。 陪着顾玦一起来接迎亲的薛风演兴致勃勃地来回看着顾玦与楚云逸,小声说:“这是楚云逸,楚……王妃同父同母的弟弟。” 说话间,背着楚千尘的楚云逸走到了一丈外。 忽然,一阵暖风猛地自东北方拂了过来。 楚千尘头上的大红盖头被风吹起了一角,露出她的半边脸庞。 眼前一亮,她下意识地抬眼,恰好与顾玦目光相撞。 楚千尘下意识地顾玦抿唇一笑,笑得眉眼弯弯。 她的大红头盖被风吹起一半,其中一角恰好挡住了楚云逸的眼眸,楚云逸停下了脚步。 全福人紧张地低呼了起来,生怕新娘子的头盖被风吹落了。 楚云逸与全福人的动作都没顾玦快,顾玦大步上前,一抬臂,轻而易举地把趴在楚云逸背上的楚千尘捞了过来。 楚千尘感觉腋下一紧,身子被抱了起来。 她正心虚着,所以一动也不敢动,心道:她没按照王爷的意思做,王爷肯定是生气了吧。 不过…… 她安慰自己,这都是苏慕白的主意,她可以解释的,王爷要真生气的话,应该骂苏慕白去。 楚千尘继续笑,笑容更甜,更软,更俏了。 顾玦动作轻柔地把她放进了花轿中,还顺手替她调整了下大红盖头的位置,然后,花轿的帘子落下,把新娘子藏在了轿中。 楚云逸:“……” 金嬷嬷:“……” 全福人:“……” 楚云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新娘子上了花轿后,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又响了起来。 有人喊了声“起轿”,花轿就一摇一摆地由轿夫抬出了侯府,走在最前面的是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上的新郎官。 侯府外,早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宸王亲自来迎亲的消息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就传遍了大半个京城,数以千计的人都朝这边涌来,希望有幸瞻仰宸王的英姿。 若非有宸王府的近卫清道,这迎亲的队伍怕是寸步难行。 在一路的敲敲打打中,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只留下楚云逸神情复杂地站在侯府大门外望着那早已空荡荡的路口。 一些好事者一路追着轿子,直追到了宸王府。 宸王府的大门口也挂起了大红灯笼。 王府的朱漆大门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开启了,大门与街道两边,两列王府侍卫十步一岗地守着。 花轿在一片热闹的喧哗声中被抬入了王府的大门,唯有内务府的金嬷嬷被一把刀鞘拦在了王府外。 轿子里的楚千尘自是一无所知。 进入王府后,她如释重负,只要在王府里,皇帝的手也伸不到这里来。 轿子很快就停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顾玦射了轿帘后,楚千尘在全福人的提示下,下了轿子,精致的绣花鞋踩在下轿时专用的红毡上。 楚千尘本来以为轿子进门就够了,抬手就打算揭开红盖头,可手才抬起,一段大红绸带就被塞到了她手里,伴着男子清朗的声音:“拿着。” 从盖头下,她能看到男子指节修长的右手。 楚千尘一向听话,顾玦让她拿着,她就拿着。 两人分别牵着大红绸带的两段。 “小心钱粮盆。” 顾玦一边走,一边出声提醒她。 他走在前面,楚千尘走在后面,一路引着她去了喜堂。 喜堂早就布置好了,该有的红灯笼、红蜡烛什么的一样不缺,喜堂两边都是今日来观礼的宾客们,基本上都是宸王这一脉的武将。 只是缺了上首的高堂。 殷太后是不可能出宫的,因此今天高堂的位置上只有先帝的牌位。 盖头下的楚千尘乖乖地跟着顾玦往前走,停在了堂中。 她还有些懵,心道:王爷是打算与她拜堂吗? 她转头想去看顾玦,就听男方的全福人在最前面高喊着:“一拜天地!” 顾玦轻声扯了一下红绸带,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楚千尘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乖乖地随他一起面朝堂外,躬身行礼。 第一礼,拜天地。 全福人跟着又喊道:“二拜父母!” 一对新人再次换了方向,对着先帝的牌位又行了一礼。 第二礼,拜父母。 全福人目露异彩,最后道:“夫妻交拜!” 楚千尘攥着红绸带的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突然就有些紧张。 她指下的红绸带牵引着她再次转了身,两人面对着面,只不过,楚千尘的头上还盖着大红盖头,看不见顾玦的脸,她能看到的是他腰侧佩戴的那个香囊。 那个月牙形的青莲色香囊是上个月他离开京城前,她赠与他的。 楚千尘发现那个香囊的一侧有些毛糙,似有人用手指反反复复地摩挲过…… 晚些她再给王爷一个新香囊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行完了最后的交拜礼。 全福人宣布“礼成”后,新人就在全福人的指引下往新房方向去了。 程林华擦了擦额角的汗液,心里暗自庆幸。 今天的婚礼很顺利,幸好他早早就开始刷墙、布置新房,否则今天可就要委屈了王爷、王妃了。 程林华还不敢懈怠,赶紧招呼着今日的宾客们移步花厅,享用喜宴。 另一边,全福人陪着新人进了新房,压襟,撒帐,最后由新郎官挑了盖头。 楚千尘这才算与顾玦重新相见。 她的第一反应又是笑。 至于全福人则识趣地退出了新房,还给两人带上了房门。 “王爷。”楚千尘乖乖巧巧地唤道,两个字中带着几分撒娇,几分欢喜,就像是一只讨宠的狮子猫,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顾玦:“……” 顾玦看着眼前坐在窗边的小姑娘,有些无奈。 他身边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子,还真是拿这个看似娇滴滴其实性子坚韧无比的小姑娘没办法。 新房的角落里点着檀香,袅袅散开,还有一股清雅如兰的甜香若有若无地自少女的身上飘了出来。 “饿吗?”他轻声问道。 “不饿。”楚千尘赶紧摇头。 她从袖袋中摸出了一个小巧的荷包,“我在家里吃过些点心,还藏了一些松仁糖,很香很甜,是我亲手做的。” 楚千尘下巴微抬,看着与她不过一步之遥的顾玦,那亮晶晶的眼神似在说,我很能干的。 少女的眼眸清澈明净,其中写满了赤诚、信赖,以及那种撒娇的亲昵。 她信任自己,毋庸置疑。顾玦怔怔地看着楚千尘。 见他不说话,楚千尘伸出两个纤白的手指捏住他宽大的袖口,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袖口,问道:“王爷,你要试试吗?” 顾玦:“……” 屋子里,陷入一阵寂静。 唯有那对大红色的龙凤蜡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回响其中。 须臾,顾玦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就这么好吗?” 那当然!楚千尘拼命地点头。 她头上还顶着一个沉甸甸的九翟冠,这一点头,冠上那些珠花、翟鸟就乱颤不已。 “沉?”顾玦轻轻地笑了。 他这一笑犹如昙花一现,清艳绝伦,柔化了他平日里清冷的五官。 他微微躬身,亲自帮她把头上的九翟冠拿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然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笑意止不住从眼角眉梢溢出。 看来他得努力活下去才行,否则,这丫头该怎么办? 顾玦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对着她伸出手,“给我试试。” 楚千尘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松仁糖,连连点头,自卖自夸道:“我做的糖和点心都很好吃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整个荷包都递给了顾玦, 入手的荷包上一片温热,犹带着她指间的温度。 他的指腹习惯地在荷包上摩挲了一下,从中掏出一颗松仁糖,塞进嘴里。 松仁特有香味溢满口腔,这糖里还加了药材,去了腻味,多了几分清甜。 确实,很香,很甜。 顾玦微微垂下眸子,又去看身旁端坐的少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苍老而局促的女音:“王爷,乌诃迦楼来了。” 顾玦挑了挑剑眉,疑惑地低语道:“他还没回去?” 算算日子,距离万寿节都过了一个月了吧。 楚千尘赶紧道:“太子殿下有意促成北齐与南昊联姻……” 她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大致说了,也包括太子顾南谨邀请乌诃迦楼以及一些公子贵女去芙蓉园等等。 说话间,她把双手放在膝头,优雅乖巧地看着顾玦。 她这表情让顾玦一看就知道,这是有事。 顾玦在她身旁与她并肩坐下,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看着她。 楚千尘立刻乖乖地说了:“那天,乌诃迦楼来找我,想试探王爷是不是重病。我怕说漏嘴,不敢说你的事,只跟他说,万事万物如同阴阳博弈,阴盛则阳衰,阳盛则阴衰;此消彼长,比消此长。” 顾玦:“……” 顾玦惊讶地微微睁大眼。 他完全没想到楚千尘一个小姑娘竟然能看透大齐与南昊彼此所面临的困境。 他咀嚼着这番话,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楚千尘。 所以,她觉得他应该与乌诃迦楼合作?! 楚千尘当然知道顾玦明白她的意思,点到为止,她接着往下说起了乌诃迦楼被人行刺的事。 顾玦神色一凛。 “那两个刺客一个被我一箭射杀,另一个则死在了羽林卫的人手里。”楚千尘以这句话作为收尾,瞳孔在旁边大红喜烛的映衬下,更明亮了。 那眼神似乎在说,我厉不厉害? 顾玦失笑,“厉害。” 他一边起身,一边顺手掸了下袍子。 他该去会会乌诃迦楼了。 ------题外话------ 11月6日活动的潇湘获奖名单是: 胖胖丶娃娃柒、楚衿衿、芷卉幽幽、灵狐乖云儿、林铷泪、有琴姬黎、cicichak 多加了两个,一共七个。 请进qq群454805669,备注获奖登记~ 千尘是专门找人画的图,我好喜欢。 书城,红袖和起点等的名单还没弄好明天的题外发呀~ 153道贺 顾玦走到房门前,又蓦地停下,回头看向了依旧坐在床边的楚千尘,叮咛道:“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去做,别拘束。” 楚千尘点头如捣蒜。 她怎么会见外呢! 田大厨的手艺一向最合她的胃口了,马上就要到吃莲藕的季节了,她得让他多烧几次糖醋莲藕才好。 还有,他做的奶汤鲫鱼,汤汁奶白醇厚,鱼肉鲜嫩,入口即化,且没有一点腥味。 配着鱼汤,她可以多吃一碗饭。 瞧着小丫头自在得很,顾玦勾唇,嘴角若有若无地露出些许的笑意。 他跨过门槛,走出了新房,一个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嬷嬷正在外头候着。 “蔡嬷嬷,你在这里侍候王妃吧。”顾玦走过蔡嬷嬷身边时,稍稍驻足。 “是,王爷。”蔡嬷嬷连忙应声,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蔡嬷嬷是从顾玦幼时就服侍在他身边,他出宫建府,她也跟着出来,是他身边的老人,也是亲信。之前楚千尘每次来王府时,接待她的人大都是蔡嬷嬷。 顾玦信步朝着外院方向走去。 他听程林华说了,今天皇帝在宫中设了席宴替他款待宾客,乌诃迦楼没进宫却特意来王府道贺,应该不是止是“道贺”这么简单。 看着空荡荡的房门口,楚千尘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琥珀这时进了屋,见楚千尘看着自己,认真地问道:“王爷没生气,对吧?” 琥珀想着顾玦刚才出去时似乎在笑,肯定地答道:“没生气。” 楚千尘这才有心思打量四周。 前世,她在王府住得并不久,王爷离世后,她就再也没回过这里……许久许久以后,秦曜率兵攻破皇城,把宸王府赐给了她,可是彼时早已物是人非,回来也不过徒生伤感。 从前她住在王府时,和云展他们一样住的是外院,东北角的倚云院。 王府的内院素来没人住,她也就进来逛过一圈,知道这里是正院,前世从来没人住过的正院。 新房被布置得很是喜庆,入目之处都是一片红色,红色的锦被、红色的床帐、红釉梅瓶、大红月季……还有案头那对燃烧着的大红龙凤喜烛。 烛花噼啪地响了几声,两簇红艳艳的火苗鲜艳明亮,偶尔微微摇曳两下。 砰砰!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心中有一种难以用描绘的感觉。 明明之前她还闲适自在得很,忽然间,就变得局促了起来。 “蔡嬷嬷,让厨房给我下碗面。” 她随口吩咐了一句,赶紧转移思绪,想着乌诃迦楼来找王爷究竟是意欲何为呢。 此刻,顾玦已经来到了外院的韶华厅,乌诃迦楼正在厅中,背对着他,仰首望着墙壁上挂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惨烈而悲壮的水墨画。 远处是残垣断壁的城池,近处是一片尸横遍野,遍地的残刃断剑,中央站着一个身形健壮的将士,手执一杆长枪,仰望着灰暗的天空,发髻凌乱,碎发拂面,露出额心的一点痣。 左上角题诗一首,揭示了画中主角。 这幅画画的是前朝名将容响。 容响年少成名,从军几十年参战数百次,未尝败绩。 百年前,赤狄来袭,一路南下,夺取大魏三州。容响挥师北伐,逐步收复失地,却是功高震主,魏朝皇帝一意求和。 彼时朝中有人泄露军机,容响被诬通敌,皇帝下旨令钦差拿容响回朝。 容响一排众议,执意回朝,却落得被诬入狱、斩首示众的下场,一代名将逝于不惑之年。 大魏也自此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顾玦缓步走到了迦楼的身侧,就闻对方赞道:“笔力熊健放纵,呼之欲出。好画。” “多谢谬赞。”顾玦笑道。 迦楼依旧着一袭白色的僧衣,两人站在一起时,一身雪白的他与身着大红吉服的顾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僧人圣洁出尘,如山巅之雪。 新郎优雅雍容,似六月骄阳。 就像是一个画者把冬景与夏色一起描绘到一幅画中。 “宸王殿下,”迦楼一手持珠,施了个单手的佛礼,淡淡一笑,“原来这幅画是殿下所作。” 顾玦回了礼,“年少拙作,倒是让法师见笑了。” 他年少时随太傅读到这段历史时,为容响愤愤不平,很自信地对父皇宣誓,如果是他,一定可以带兵收复失地,驱除鞑辱。 彼时,他虽然画了这幅画,知道战场上的胜利是以血以命为代价,但其实并不能真正地体会何为一将功成万骨枯。 小厮轻手轻脚地给两人上了茶,迦楼带来的随从全都候在了廊下。 迦楼含笑问道:“如果殿下是容将军,又会怎么做?” 他注视着与他相隔不过三尺的顾玦,打量着他的气色。 雍容雅逸的青年唇角噙着一抹浅笑,从容不迫,眼眶下方那微微的青影透出几分疲惫之色。 很显然,顾玦并不像是传闻中所说的那般重病垂危。 所以,这一桩婚事应该就如自己所猜测的那般,是宸王布的一个局。 他这一趟看来没有白来,总会有所收获。 顾玦抬手做了手势,吩咐小厮道:“备笔墨、朱砂。” 小厮很快就备好了笔墨,把墙上的那幅画取下,平铺在案上。 顾玦以笔沾了点朱砂,从容落笔,在东边的天际画了几笔。 原本灰暗的水墨画,霎时就有了色彩。 旭日洒在东边那残垣断壁的城池上,给这悲壮的画中添了一抹生机,这遍地的尸骸换来的一池百姓的幸存。 在其位,谋其政。 他既是一军之帅,就要对得起这一军的将士、一方的百姓。 如果是他,他就会割开脓疮,去除腐肉,刮骨疗毒,否则,等待那个早就千疮百孔的国家的,也唯有灭亡。 前车可鉴。 顾玦放下了笔,反问道:“乌诃大皇子又会怎么做?” 他突然从“法师”改成“乌诃大皇子”,两人目光交集之处,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小厮来回看着这两人,感觉他们是在说画,又似乎不是在说画。 迦楼又是一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顾玦凝视了眼前的白衣僧人片刻,好一会儿,才伸手做请状,“恕我失礼,法师请坐。” 两人坐了下来,云淡风轻地说着话。 厅外,躲在一间厢房中的云展透过窗户远远地望着厅内的二人,惊疑不定地来回走动着。 南昊大皇子突然不告而访,总不会是真的来道喜的吧? 直到一柱香后,顾玦和迦楼才从相携正厅中走出,迦楼的手中多了一卷画,顾玦也得了迦楼赠的一份贺礼。 云展快步迎了上去,“王爷。” “给法师准备一席素席。”顾玦吩咐道。 云展自是应诺,领着迦楼一行人往一处清静的厅堂去了,打算单独给对方摆一桌。 他也没法想象把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僧人放到热闹的酒席中。 太阳渐渐西斜,宸王府内越来越热闹了。 这边,云展领着迦楼一行人刚走来,另一边,王府长史程林华匆匆跑来请示顾玦:“王爷,来了不少宾客……” 程林华事先也不知道顾玦能在今天赶回京城,因此本来今天的喜宴只请了宸王府的亲信,可现在因为顾玦亲自去永定侯府迎亲,闹得沸沸扬扬,不少宾客们听说后,就匆匆赶来王府道贺。 “迎客。”顾玦言简意赅地说道,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清浅的笑容中透着几分示威、几分狂傲。 程林华了然地一笑,神采奕奕地应了声。 皇帝为昭显他对王爷的眷顾,早早就下了旨,今天在宫中为了宸王大婚宴客,但是,现在却有人没去宫宴,而是来了宸王府。 宸王府当然要迎客! 而且,这一个月来,因为皇帝下旨赐婚,以致王爷“病倒”的消息在京中传得煞有其事,皇帝一再地打压宸王府,现在也该轮到宸王府做出回应了! 在程林华的示意下,王府敞开了大门,凡上门宾客,一律以礼待之。 于是,某些以为自己根本进不了王府的人也晕乎乎地来到了宴客厅,原本只有三桌的席宴一下子扩大到了十桌。 宾客们彼此都相识,酒过三巡时,众人也就放松了下来,说说笑笑,颇为随意。 一个老将喝得面红耳赤,浑身酒气,笑呵呵地与身旁的明西扬搭话:“明西扬,王爷人呢?” “王爷今天能亲自去迎亲,想来病大好了吧,怎么不见人,我还想敬王爷一杯呢!” 明西扬也是喝得脸颊通红,大咧咧地说道:“这冲喜嘛,当然是一冲就好了。” “我从前只当玄净道长是个沽名钓誉的,没想到倒是有几分本事。” 明西扬今天心情好,仰首又灌下了一杯酒。前些日子,他也为王爷的病担心,几次登门,都被王府谢客,现在总算是放心了。 周围的一些有心人看似在喝酒吃菜,其实也都竖着耳朵听着。 他们今天来宸王府多少也抱着观望的意味,只要宸王没事,宸王府自是屹立不倒,将来一切还不好说呢。 臣强则君弱。 再说了,宸王才弱冠,皇帝都已经不惑了,再过几年,皇帝只会每况愈下…… 这些宾客其实食不知味,毕竟他们要是走错一步,危害到的不仅仅是他们自身,还有整个家族。 明西扬为人粗率,现在又酒兴正盛,根本没注意这些人。 “云展,”明西扬转头看向了云展,问道,“王爷的身体可好?” 云展早就得了苏慕白叮嘱的,笑道:“明大将军安心,王爷好得很。今天南昊的乌诃大皇子来道贺,王爷正陪着。” “王爷身体好就行。”明西扬安心了,大声招呼小厮给他倒酒,与方才跟他搭话的老将划起酒拳来。 旁边的其他宾客们也听到乌诃迦楼来了王府,有的人过耳不过心,有的人则是心念一动,悄悄地彼此交换着眼神。 一个国字脸的青年对着云展勾肩搭背,笑呵呵地说道:“云展,我听说那个什么南昊大皇子之前不是在芙蓉园被人行刺了吗?你说,他在我们大齐这么危险,怎么还不回南昊?” 说到行刺这个话题,更多人竖起了耳朵,有的人连酒杯都停在了半空中,心里揣测着乌诃迦楼来找宸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云展耸耸肩,随口道:“太子殿下不是还在查行刺的事吗,说要给南昊大皇子一个交代?” 他的意思似在说,留乌诃迦楼在大齐的人是太子顾南谨。 那国字脸青年根本就不信,暗道云展的嘴巴还真是严。 他脸上还是笑吟吟的,继续与云展、其他人喝酒、划拳,说笑。 席宴中,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一直到酉时,所有人都看到顾玦亲自送了乌诃迦楼一行人出府。 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不免在宾客间又引来一阵骚动,众人神情各异,浮想联翩。 送走迦楼后,顾玦就来到了席面上,说了一番“怠慢”、“大家尽情畅饮”、“不醉不归”等等的客套话,又自罚了一杯水酒。 他从头到尾也就喝了这一杯而已,其他人敢劝别人喝酒,对着顾玦,那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所有人都自己喝了三杯,恭贺顾玦大婚之喜。 之后,顾玦就去了外书房,沐浴更衣,留了程林华他们在席宴厅待客。 又过了半个时辰,席宴散去了,程林华等人又忙碌地送了客。 夕阳低垂,王府渐渐地变得安静了下来。 当顾玦从盥洗室出来时,犹带湿气的头发半披半散。 乌发如墨,剑眉星目,琼鼻薄唇。 俊美,优雅,清逸。 他的衣着打扮十分随性,只有一袭红衣以及束发的红丝带,简简单单,却让他穿出了一种高不可攀的云冷风清。 程林华、云展、薛风演等人早就候在那里了,一一禀了一些席宴上的事,最后程林华道:“宾客已经都送走了。” 程林华琢磨着明早是双朝贺红,照理说,新人要进宫请安、认亲,想问问顾玦有没有打算,话还没出口,小厮轻手轻脚地进来了,禀道:“王爷,苏指挥使来负荆请罪,正在外面跪着。” 顾玦挑了下剑眉,淡淡地一笑。 程林华等人见状,心里一惊。 今天,顾玦是在未时左右才刚回到京城,程林华他们看到顾玦归来,也是大吃一惊。 按日子算的话,他们本以为顾玦最快要明后天才能到。 当时他们就觉得糟了,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告诉顾玦,内务府的花轿已经先一步上路了。 他们等着顾玦斥责,可是顾玦一句话也没多问,只吩咐程林华立刻准备一支迎亲的队伍,他自己换上新郎的吉服,亲自带人去了侯府迎亲。 他们本来还以为自己能躲过一劫了,结果王爷是等着秋后算帐呢。 薛风演心里暗骂苏慕白奸猾,自己一声不吭就先去跪了,也不知道叫他们一声,又给韩御初投了一个羡慕的眼神。还是他好,跑了趟西北,从这件事中摘出来了。 韩御初本来心里苦啊,这趟去西北这一来一回差点没把他累出一头华发,此时此刻才感觉辛苦是值得的。现在总算是轮到他看好戏了! 薛风演扯了下云展的袖口,对着他挤眉弄眼,意思是,他们现在去跪还来不来得及? 顾玦不说话,一个冷眼扫视过去,程林华、薛风演等人全都站了起来,一个个负手认错,排排站好。 唯有那腰头还系着红绸带的小厮有些尴尬,进退两难。 幸而,顾玦终于开口了:“让苏慕白进来吧。” 他从西北飞鸽传书让苏慕白拖延婚期,一路紧赶慢赶,今天提前一天回了京城,结果在进城时就听人在今天宸王大婚。 他当下就猜到了这很可能是苏慕白的主意。其他人就是有贼心也不一定有这贼胆自作主张,但有了苏慕白起头,那就不一样了。 苏慕白的意图显而易见,就算顾玦不去问,也能猜到。 更重要的是—— 事已至此,临门一脚,他再取消婚事,对楚千尘的伤害太大了。 他不想耽误她,但更不想她为了他而遭受那些本不该有的非议与轻蔑。 当下,顾玦也顾不上和苏慕白他们算账,先赶去侯府迎亲了。 他既然要娶她,就给她该有的尊荣! 这时,苏慕白随小厮也进来了,在程林华身边站好,目不斜视地躬身作揖,老实认罪:“王爷,我有错!” 顾玦:“……” 顾玦眸光闪烁,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慕白。 苏慕白跟在他麾下多年,他敢把京城交给苏慕白,自然是知道他的为人的。 苏慕白最擅长揣摩人心以及另辟蹊径,为人处世常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皇帝这道赐婚圣旨确实来得突然,而且出人意料,这是他离开京城前完全没预想到的局面。 可这件事真的别无他法吗? 顾玦不信苏慕白是真的无能为力,他不是那么被动的人。 整件事看着是苏慕白无奈之下才顺水推舟,才不得不为,但是,照顾玦看,实则是苏慕白擅作主张,还顺便拖了程林华他们下水,借此浑水摸鱼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顾玦定定地注视着苏慕白,右手的指节漫不经心地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 他的眼神波澜不兴,无惊无怒,不喜不悲。 苏慕白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地叹道:王爷果然还是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他这么擅作主张,王爷回来绝不会一笑了之的,只不过多少还是抱着那么点侥幸心理,希望可以轻轻揭过。 说句实话,今天看到王爷提早回来,他生怕这门亲事会泡汤,那就麻烦了。 但现在亲事已经成了,神医也已经拐回来了。 接下来王爷要打还是要骂,他都没意见。 王爷救过他的命,为了王爷,他可以不择手段,挨点罚又算得上什么。 再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门亲事本来就很合适。 不过,这个时候还是先“坦白从宽”,让王爷消消火吧。 苏慕白很老实地说了:“皇上下了赐婚圣旨后,本来我们的上上策应该是激起皇上的疑心,让皇上自己出尔反尔,可是我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就故意让韩御初跑了趟西北。” 什么?!原本觉得事不关己的韩御初也瞪大了眼睛,歪在椅背上的身体霎时就坐直了。 他这么千里迢迢地一来一回跑了一个月,累成了一条狗,就是被苏慕白这九尾狐狸给算计了?! 云展、程林华等人也都听傻了。 之前,苏慕白口口声声说,婚姻大事事关王爷终生,自是要去信问王爷的意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婚事拖延到一个月后,才好筹谋。 他们也觉得皇帝的赐婚不好真抗旨,生怕皇帝再次突发奇想地冲到王府来,所以觉得还是让韩御初跑一趟西北,让王爷自己回来主持大局的好。 但是,现在听苏慕白这么一说,才知道他们都是被苏慕白加油添醋地给哄了。 苏慕白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顾玦,继续说:“韩御初去西北,我是早想到了王爷估计不能立刻回京,但没想到韩御初居然没即刻找到您。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门婚事是天意如此。” 此时,云展、程林华等人看向苏慕白的眼神已经变得危险起来。 顾玦的指节又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似在催促。 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招了不少的苏慕白不敢避重就轻,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前几日,接到王爷的飞鸽传书后,我特意让薛风演把楚……王妃请了过来,对着她分析了一番利害,故意往严重了说。” “王妃担心王爷,就说,婚期照旧。” 说到这里,苏慕白觉得他也是背了锅的。 楚千尘做这个选择,分明是自愿的,她就像他一样,一切以王爷为优先。若非是确信她在京城生,京城长,而王爷此前在北地待了那么多年,他几乎要怀疑王爷什么时候英雄救美过。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就算说楚千尘是自己往他挖的坑里跳,自愿自发自觉,恐怕王爷也不会信的吧。 苏慕白心里升起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有苦说不出的闷亏了。 唔,他们这个王妃还真是有趣。 苏慕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而程林华几人则都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 这个苏慕白,果然是个奸猾的! 该揍! 程林华几人的心思达到了同步,若非是顾玦在此,恐怕云展和唐御初已经拎着拳头招呼上去了。 苏慕白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王爷,我都说完了。” 他认完了罪,低垂着目光,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 顾玦淡淡道:“看着我。” 苏慕白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抬起了头,与顾玦四目交接,神色镇定。 顾玦接着道:“苏慕白,我把你留在京城为的是什么?” “你又做了什么?” “你擅作主张,阳奉阴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做错?” 顾玦了解苏慕白,苏慕白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或者说,对他来说,无谓对错,他只会衡量利弊,选择一条对宸王府更有利的路而已。 因为苏慕白觉得这门婚事对自己有利,所以他才阳奉阴违,顺水推舟地让这门婚事成了。 空气霎时一冷,宛如跨过盛夏,陡然进入寒秋。 虽然顾玦神情平静,语气也如常般不轻不重,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怒了,比苏慕白预想得更生气。 其他人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知道苏慕白是心眼多了点,但是他所为都是为了王爷。 程林华几人皆是默然,也不敢为苏慕白求情。 ------题外话------ 11月6日活动的书城、起点、红袖的获奖名单是: lexi、已经是长发的我、莪+祢=幸福@家、快乐猪腿、冰雪敏儿wm海水浅蓝、六小洱 请进qq群454805669,备注获奖登记~ 因为闺香和嫡女的书群已经关了,所以,一定要备注获奖登记,不然进不来的。 153新婚 苏慕白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如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再次认错道:“王爷,末将知错了。” 顾玦蓦地起了身,轻轻地抚了下袍子,“我还活着,你都一意孤行,若是我不在了,我要怎么把宸王府的人托付给你?” 他清冷的声音既近且远,令人觉得不可触及。 苏慕白是聪明,问题是算计心太重了。 不仅算计对手,连自己人也算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短时间内也许有出其不意的奇效,可是长此下去,只会令得宸王府人心涣散。 程林华、韩御初、云展这些人……包括楚千尘,他们可以为了自己忍受苏慕白这一次的算计,却不代表苏慕白所为就是对的,试问他们可以接受两次,三次,乃至无数次的算计吗? 苏慕白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而没有大局! 顾玦眼神清淡地又斜了他一眼,信步从他身边走过。 苏慕白:“……” 苏慕白面色微变,心骤然沉了下去,直接跪在了光滑如鉴的地面上。 这一次,他沉默不语。 顾玦既没有留步,也没回头看他,径直地出了外书房。 云展、程林华、薛风演等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去拦顾玦,也没人劝苏慕白起身。 薛风演摸了摸鼻子。这个苏慕白可真本事了,他还从来没看到过有人惹得王爷这么生气! 韩御初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二话不说直接往苏慕白的腹部揍了一拳。 苏慕白闷哼了一声,受了这一拳。 韩御初笑嘻嘻地拍了拍苏慕白的肩膀,没什么诚意地安慰他:“自求多福。对了,你欠我一顿,这顿得去云庭阁吃才行。” 韩御初晃晃悠悠地走了,一边打着哈欠,他陪着王爷日夜兼程赶回京城,都好几天没睡了。 他得先睡个一天一夜才行! 韩御初往王府的西南角走去,回了外院自己的院子;而顾玦则是返回了内院的正院——清耀堂。 楚千尘早就吃好了面,洗尽铅华,梳洗了一番,她换下了那一身累赘繁复的大红嫁衣,现在身上穿了一件轻便的嫣红色罗衫,头发也重新梳了个纂儿,一副惬意悠闲的模样。 见顾玦归来,楚千尘很自然地对着他笑,笑容甜美愉悦。 “王爷,喝茶吗?”她一脸殷切地看着他。 顾玦:“……” 顾玦的心中原本有一丝丝说不出的燥意,可是当他对上她那双漂亮明净的眼眸时,那丝燥意霎时间烟消云散了。 犹如有一阵清风轻轻地拂过心头,心湖中荡起了一阵阵细微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去。 恍然间,他听自己说了声“好”。 楚千尘笑得更欢快,也更娇美,觉得给王爷沏茶可不能随便,连忙吩咐琥珀去提个炉子和水壶来。 顾玦:“……” 看着眼前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顾玦有些无力。 他很少有这种感觉,不知道拿这丫头怎么办才好。 这个傻姑娘,被苏慕白给骗了都不知道! 她有没有想过,她带着冲喜的名头嫁给他,要是他今天回不来,她会背上怎么样的非议! 人言可畏。 从外书房来这里的一路上,顾玦本来有很多话要训她的,但现在却觉得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般。 短短几息间,他的心绪变了好几变,眸子里氤氲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这些年,他习惯了背负一切,习惯了众人把敬仰的目光投诸在他身上。 而这一次,他要把希望与自己的性命全都寄望于别人,托付于眼前这个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这还真是一种极为新鲜的感觉。 他们俩因为这门婚事联系在了一起。 为了这丫头,他不仅得努力活下去,还得学会相信她才行,相信她能救他。 顾玦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调整了心情。 事已至此,懊恼、追悔于事无补。 琥珀放下炉子与水壶后,又匆匆地退了出去,把这方天地留给了姑爷与姑娘。 楚千尘手脚利索地亲自给顾玦沏了茶,然后讨好地把茶盅亲自送到了他手里,“王爷,喝茶。” 她一直笑眯眯的,心里估摸着苏慕白大概已经被骂过了,她还是装乖比较好。 顾玦接了茶,嗅了嗅茶香,慢慢地品茗,他的动作是那么优雅,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楚千尘暗暗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似乎又过了一关。 顾玦喝了半杯茶后,放下了茶盅,然后自己把左手递向了楚千尘,“给我探个脉吧。” 他狭长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眼眸清澈如水。 楚千尘怔了怔,敏锐地感觉到顾玦身上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 从前,他虽然配合她的治疗,却也仅止于此,他只是配合而已,在他心底深处,并没有完全相信她能救他。 可是,现在他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是在西北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楚千尘一边想,一边伸出三根手指搭上顾玦的腕间,细细地感受着指下的脉动,微微皱起了眉头…… 王爷这段时间是有乖乖吃药,可是,他的身体本来就已经百孔千疮,这一趟去西北千里迢迢,王爷又是赶路又是行军打仗的,更是雪上加霜,操劳过度导致体力透支,他现在的状况不太好。 虽然王爷外表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但是她知道,王爷肯定是在强撑,就跟前世一样…… 楚千尘从旁边的匣子里掏出一个粉彩小瓷瓶,倒出了一颗指头大小的褐色药丸。 “张嘴。” 她平日里也是这么给楚云沐喂药丸喂糖的,很顺手地把药丸往顾玦嘴里送。 顾玦微怔,眼睫扇动了两下,张嘴含住了那颗药丸,接着就和着茶水吞了下去。 “我来给你行针。”楚千尘一把拉起了顾玦的手腕,往床榻那边走去。 早在顾玦在前院招待乌诃迦楼时,她已经备好了药箱、火烛和水盆,万事俱备,就只等着顾玦回房。他再不回来,她都要派人去唤他了。 “你刚刚吃的就是大造丸,可以固本培元,辅以行针,便能事半功倍。”楚千尘道。 顾玦很是配合,楚千尘让他宽衣,他就宽衣;她让他躺下,他就躺下。 很快,他只着白色中衣躺在榻上,乌黑发亮的青丝在瓷枕上披散开来。 楚千尘从针包里取了金针,以烛火烧了烧针,然后郑重地说道:“王爷,我开始了……” 顿了一下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不疼的。” 顾玦的嘴角轻轻扯了一下,“嗯”了一声,瞳孔中漾起些许笑意。 她的医术他自是相信的,也见过她给云展和秦曜施针,一手针法出神入化。 旁边喜烛上的烛焰微微晃动,映在他狭长的眸子里,一双星眸,流光四溢。 楚千尘觉得自己似乎被顾玦取笑了,她定了定神,全神贯注地给他下起针来。 她施针的动作飞快,不一会儿,顾玦的身上就扎满了根根金针。 “你别动。”楚千尘叮咛了一句,就起身亲自去给顾玦点了安神香,心道:苏慕白的主意其实不错,她嫁过来可以仔细盯着王爷,不然王爷肯定又要忍耐了! 无论如何,他的脉象总是骗不了自己的! 楚千尘自信满满地勾了下唇,在心里下了决心,以后每天早晚都要给顾玦探一次脉。 “闭上眼,睡一会儿吧。”楚千尘一边说,一边又开始给顾玦按摩起穴道来。 顾玦闭上了眼,轻声问道:“你可有字?” 楚千尘先是点点头,随即才意识到他闭着眼睛,心念一动,改口道:“没有,王爷要给我取一个吗?” 顾玦又睁开了眼,对上一双秋水盈盈的凤眸。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顾玦才道:“好。” 楚千尘唇角弯起,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愉快地说道:“那就拜托王爷了!” 她就这么高兴吗?!顾玦眸光一闪,又闭上了眼。 新房里,香烟袅袅,安神香静静地在空气中氤氲开来。 顾玦这一路快马加鞭回来,早就心力交瘁,是强弩之末了,凭着一股毅志强撑着而已。 在针灸与安神香的共同作用下,顾玦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昏睡了过去,呼吸变得平稳绵长。 楚千尘坐在榻边,注视着他安详的睡脸。 他的睫毛纤长浓密,在他眼窝处投下了一片浅浅的阴影,让他看来比平日里更温顺、无害。 渐渐地,他的额角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 这代表他的身体还是热起来了。 楚千尘满意地勾了下唇,静静地守着他。 直到一旁的沙漏滴完了,她才动手把他身上的那些金针全数收了起来,然后用帕子沾了些温水,仔细地拭去他鬓角的汗水。 案头的龙凤喜烛还在燃烧着,烛火摇曳,红色的烛泪顺着喜烛缓缓流下…… 当顾玦睁开眼时,那对大红喜烛已经烧了一半。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睡了过去,而且还睡得很熟。 他这些年一直睡不好,起初是因为在战场上要时刻处于警觉的状态,到后来,他的旧伤越来越重,夜里就越发睡不踏实了。 而现在,他的身子暖烘烘的,不像从前,哪怕是炎炎夏日,也总是四肢冰寒,睡醒后四肢也时常有些微的麻木感。 顾玦活动了一下手指,不想,触手碰到了柔顺温热的青丝,手指又蓦地僵住。 他从榻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楚千尘趴在榻边睡着了。 少女以胳膊为枕,露出半边小脸,额头的刘海因为趴伏的动作有些凌乱,露出她光洁如玉的额头。 楚千尘睡得很浅,顾玦一起身,她也立刻醒了,张开了眼。 她的眼神有些迷糊,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接着猛地睁大了眼,一下子就直起了身,与顾玦四目相对,人瞬间就完全清醒了。 “王爷,你醒了!我再来给你把个脉。” 她一边说,一边伸指又往顾玦的腕间探来,这次,她的嘴角弯了起来。 不错! 楚千尘满意地粲然一笑,“大造丸对王爷果然有效,从今天起,先每日一丸地服着。我再给王爷开一张方子……” 她正要起身,却被顾玦一把抓住了手腕。 “不急。”顾玦有些无奈地说道。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一般,远处传来了四更天的锣鼓声。 楚千尘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不早了。 琥珀应该也歇下了吧。楚千尘心想,就没再试着起身。 王爷说得没错,不急。 现在跟前世不一样,他们还有时间,她可以一步步来,稳扎稳打。 楚千尘抿唇笑了,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她的脸颊上还有方才趴睡留下的几道压痕,鬓发微微凌乱,就像是一只没睡醒的猫儿似的,多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活泼与俏皮。 顾玦含笑看着她。 她不过一个还没及笄的女孩子而已,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才对。 “快睡吧。”顾玦忽然动了,身子往里面挪了挪,“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进宫。” 他才刚刚睡醒,嗓音还有些沙哑,在这寂静的夜晚,听来格外亲昵。 楚千尘习惯了听他的话,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应了之后,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可再一想,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他们今天成亲了,睡在一起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脑子放空,顺从直觉地躺了下去。 她也累了,方才趴着睡也没睡踏实,闭眼之后,睡意很快就涌了上来。 旁边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告诉顾玦,她睡着了。 她侧身背对着他睡着,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那紧绷的姿态透着一些警觉与防备,似乎她随时都会从睡梦中警醒。 顾玦静静地看着楚千尘,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而不是军中的将士,到底是什么让她连睡着都满怀提防与戒备。 她在楚家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想到楚家,想到楚令霄,顾玦的眸底飞快地掠过一抹幽芒。 他横过左臂,想替她掖一下被角,不想,睡梦中的她立刻就有了反应,抬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然后抱住。 顾玦:“……” 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得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自她身上的罗衫透了出来…… 顾玦僵住了,他还从不曾跟女子靠得这么近过。 他想让她放开他,可又想到她睡得浅,不忍吵醒她。 他微微地挣扎了一下,然而,她反而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唤道:“王爷……” 她低低地呓语着,口鼻间发出撒娇的嘤咛声,神态、语气中透着绝对的信任,毫无防备。 这种信任让顾玦心里更觉无奈。 这丫头真傻,让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调整了一下子姿势,侧身躺好,他的胸膛与她的背相距不过短短一寸。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香味,萦绕在鼻端,淡淡的,犹如雪落寒梅的气味,让他觉得很安心。 是不是她对他也是这种感觉呢? 顾玦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新房中又静了下来,唯有那大红喜烛还在灼灼地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 足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的龙凤喜烛一直燃到了天明,才熄灭。 依旧是顾玦先醒。 他常年在军中,作息一向规律,不需要人唤他,每天早上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睁开眼,每个清晨都是如此,前后相差不会超过半盏茶功夫,就仿佛他体内有一个壶漏似的。 今天,他醒来时,还是卯初。 他身边的小丫头还在睡着,想着她昨晚也没睡多久,他就没动,想让她再多睡一会儿。 顾玦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下一瞬,屋外就传来了琥珀略显迟疑的呼唤声:“姑……王妃,王爷。” 楚千尘立刻就睁开了眼,从榻上坐了起来,自语道:“对了,今天要进宫。” 她还睡得有些迷糊,甚至没意识到她抱着顾玦的胳膊。 顾玦收回了胳膊,活动了两下。 他也要起身,却听楚千尘又道:“王爷,今天我一个人进宫就行了。” 顾玦这一路辛劳,可不是短短休息着一个夜晚就能养回来的。 “你才刚回来,需要静养。”楚千尘很自然地说道,她习惯了拿主意,也习惯了万事由自己来面对。 这丫头!顾玦心中又浮现那种无力的感觉,淡淡道:“一起。” 楚千尘:“……” 楚千尘其实觉得顾玦真的没必要进宫的,可是他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就乖乖地应了。 当琥珀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夫唱妇随的一幕,目不斜视。 她带着小丫鬟们赶紧去伺候楚千尘着衣梳头打扮,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又令人摆膳。 宸王府原本没有丫鬟,只有一些粗使婆子负责内院的洒扫,现在王府的这些丫鬟全都是楚千尘带来的陪嫁。蔡嬷嬷知道琥珀是楚千尘的大丫鬟,把王府的这些婆子全数交由她管。 琥珀能干得很,才一晚,就把所有的事都料理得妥妥当当,不需要楚千尘操半点心。 楚千尘吃了半碗碧梗米粥后,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吩咐琥珀道:“你去找程长史,问问马车备好了没?” 其实,问马车是次要,楚千尘的主意目的是提醒程林华,不要备马,只要备车。 “是,王妃。”琥珀屈膝福了福,不动声色地看了顾玦一眼。 她贴身服侍了楚千尘近半年,已经很有默契了,明白主子的言下之意。 琥珀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往前院方向去了。 王府一个婆子跟着她,顺便给她带路。 宸王府很大,虽然从前琥珀就跟着楚千尘来过几次,但是每一次她们去的都是固定的几个地方,只是王府前院的一小角而已。 现在她走在从内院到外院的路上,看着周围错落有致的建筑,漫步在参天古树与曲折的游廊之间,她才意识到王府有多大,至少有两个侯府那么大,曲径通幽,宁静雅致。 可也因为大,反而显得冷清得很,琥珀走了一盏茶功夫,这一路几乎就没看到什么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无人的空宅子似的。 “琥珀姑娘,这边走。”婆子伸手指了个方向,笑得殷勤而又讨好,“程长史他们这个应该都在紫霄厅。” 谁都知道王爷看重王妃,而这位琥珀姑娘是王妃跟前的大红人,可想而知,将来十有八九是要被王府留在身边当管事嬷嬷的。 紫霄厅是前院最大的正厅,此刻,厅堂中坐了不少人,程林华在,薛风演、云展、莫沉几人也在,他们在厅中,唯有苏慕白在厅外,还乖乖地在庭院里跪着。 琥珀也认识苏慕白,心里奇怪他怎么跪在这里,不过脸上没表现出分毫,步履也没有一点迟疑,从苏慕白身边走过。 厅堂中的几个男子原本正在说话,这下,目光全都涌向了琥珀。 琥珀对着程林华屈膝福了福,道:“程长史,王妃吩咐说备车,她和王爷要一起进宫。” 本来备车这种小事也不需要劳烦到王府长史,只不过,琥珀初来乍到,也不认识王府的管事,所以楚千尘让她来找程林华也是借此认识一下王府的人。 听琥珀这么一说,程林华心里一下子有底了。 他们几个在这里也是在等着王爷。往日王爷住在外院,有什么事,他们请示起来也方便,可现在不同了,王府有了女主人了。 今天是双朝贺红的日子,照理说,王爷该陪着王妃一起进宫,要去给太后请安,要去太庙给先帝行礼,还要与那些个宗室皇亲认亲。 王爷一早没出现,他们也就有些懵,不知道王爷王妃今天到底有什么打算。 程林华很快道:“琥珀姑娘放心,车马都已经备好了。” 琥珀纠正道:“王妃说了,不要备马。” 程林华:“……” 所以,王妃是想让王爷也一起坐她的朱轮车? 反正他听王妃的就是了。 程林华立刻决定听楚千尘的,笑吟吟地应下了,然后又道:“琥珀姑娘,等王爷王妃从宫里回来,什么时候得空,我让管事们去给王妃请安。” 他说是请安,其实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认人。 琥珀交代完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程林华笑了,乐不可支。 从前,王府没王妃,弄得他堂堂王府长史就跟个老妈子似的,什么杂事都要管,以后可好了,府中有王妃坐镇了。 程林华心情大好,看着跪在外面的苏慕白的眼神也温和了一些,叹道:“还好王爷没跟王妃置气……” 昨天,王爷对着苏慕白发了这么大的火,程林华还真担心王爷也会迁怒到王妃身上。 云展心里也是释然,嘴里却是马后炮地说道:“那是!王爷这么巴巴地亲自去迎亲,肯定不会恼了楚……王妃的。” 薛风演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斜了云展一眼,“马后炮!” 其他人都是哄堂大笑,连莫沉都微微地扯了下嘴角。 说笑间,他们的目光不免又看向了苏慕白,再次感慨苏慕白这家伙胆子还真是够大的,连王爷的亲事都敢算计! 感慨之余,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苏慕白这次实在是干得漂亮。 只不过…… 程林华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有志一同地想着:他们是绝对不会向苏慕白这狗东西承认这一点的。 这家伙还是欠罚,欠揍! 虽然众人没说,但是苏慕白约莫也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反正他跪到王爷消气就是了。 他这一夜也没白跪,反复想了王爷的话,细思了王爷的深意。 就如同王爷说得那样,他是错了。 就结果是好的,可是这件事中他做错了不少。 不过,王爷也说错了一件事,宸王府不会走到王爷说的那一步。 也许没有遇上王妃的话,王爷会不得不把宸王府交到他手上,可现在不一样了…… “王爷王妃来了。” 眼尖的云展第一个看到顾玦与楚千尘相携而来,连忙起身。 154双朝(一更) 云展这一叫,程林华等其他人也都看到了顾玦与楚千尘相携而来。 一双璧人按照亲王与亲王妃的仪制着大红礼服,从衣裳到头饰皆是华贵精细且繁复,在旭日的光辉下熠熠生辉。 众人连忙都上前相迎,齐齐地抱拳行了礼:“王爷,王妃。” 他们都发现顾玦的气色明显好了一些,心彻底放下了,一个个神清气爽,声音更是铿锵有力。 顾玦神色淡淡地做了下手势,示意他们免礼。 楚千尘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绢纸,递给程林华,“程长史,按照这个方子去给抓十副药。” 她自然也看到了跪在不远处的苏慕白,心里登时就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苏慕白这是跪了一夜吧,王爷果然是生气了?幸好,她是被“坑”的。 没错,她什么也不知道! 楚千尘在心里对自己说,却不想她那游移的眼神早就落入了顾玦的眼底。 顾玦心中一动,感觉这丫头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楚千尘扶着琥珀的手上了马车,听到后面传来顾玦的声音:“让苏慕白起来吧。” 她身子停顿了一瞬,下意识地转头再次往苏慕白的方向又望了一眼。 苏慕白动作僵硬地自地上起身,周围的云展等人视而不见,没人去扶他一把,仿佛在说,他活该。 说句实话,楚千尘也觉得苏慕白是活该。 他就是头狐狸,狐狸不是家养的,是有野性、有獠牙利爪的野兽。 人不需要对狐狸投以不必要的同情心,要知道回头他还是能没心没肺地坑你一把,毫不迟疑,更毫无愧疚之心。 这是楚千尘从前世的一次次教训中得出的心得。 反正就结果看,这次是她逃过了一劫。 楚千尘乐呵呵地上了朱轮车,动作与姿态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顾玦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梢。 紧接着,他也跟在楚千尘身后上了朱轮车。 车驾自王府大门驶出,径直前往皇宫,随行的只有莫沉与王府的两个侍卫,轻装简行。 辰初,朱轮车就抵达了宫门口。 御前大太监倪公公带着一众内侍宫女候在了那里,等着他们的到来。 当看着那辆亲王妃仪制的朱轮车朝这边驶来时,倪公公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宸王没有来。 昨天宸王亲自去永定侯府迎亲,之后,宸王府还开门迎客,大设喜宴,这件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消息传进皇宫时,皇帝正在明德殿中设宴款待众臣,惊得他目瞪口呆。 偏偏这婚是皇帝自己下旨钦赐的,也是他口口声声地说婚礼要隆重,决不能怠慢了宸王。 都到了这个时候,皇帝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能忍着怒火,憋着这口气,借酒消愁。在宫宴后,皇帝一回到养心殿,就砸了一地的东西。 倪公公也只能捡些好听的劝皇帝,说宸王是强撑的,否则何至于在众人跟前销声匿迹这么久,还应下了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说尽了好话,倪公公才算勉强哄好了皇帝。 皇帝昨夜一宿没怎么合眼过,今天一早就命他亲自出来候着,一是表示“郑重”,二也是观望,设法试探一番楚千尘。 朱轮车停在了一丈外,倪公公甩了下手里银白的拂尘,步履轻快,心道:宸王今天没来,昨天去迎亲果然是强撑的,怕是故意想要=激怒皇上呢! 宸王这都快死了的人,不安安分分地把剩下的日子过完了,非要和皇帝对着来,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倪公公在心里嘲讽地想着,停在了朱轮车旁。 朱轮车的车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先进入倪公公视野的是一双指节修长、如玉雕般的手掌。 这双手显然不属于女子! 倪公公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就看到一道着大红色皮弁服的身影从车中走出。 男子身着一袭红裳,外罩绛纱袍,头戴皮弁冠,冠上九缝,每缝都缀以五彩玉珠,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就算不看脸,倪公公也知道这个身穿亲王皮弁服的男子定是宸王顾玦。 顾玦看也没看倪公公,下车后,微一抬手,让楚千尘搭着他的手也下了车。 楚千尘立定后,琥珀赶紧给自家姑娘稍微理了理衣裙,心里觉得进宫实在是太麻烦了,光这一身亲王妃的大妆就折腾人。 倪公公看着顾玦与楚千尘这琴瑟和鸣的样子,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他在宫里当差足足有四十年了,也算是看着顾玦长大的。顾玦是先帝九子,自小天资聪颖,文武双全,自他八九岁后,就从来没见他坐过马车,素来都是骑马的。 而今天他居然陪着他的王妃一起坐马车进宫?! 倪公公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顾玦顺手替楚千尘扶了下头顶的九翟冠,道:“肩辇呢?” 他一个眼神扫了过去,倪公公的心脏就猛地跳了跳。宸王顾玦从来就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可是一言不合就可以令人血溅当场的煞星。 他就算是个将死之人,只要他活着一天,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宸王。 倪公公急忙上前了两步,赔笑道:“王爷,奴婢一早就给王妃备好了肩辇。” 两个小内侍连忙把肩辇抬了过来。 在皇宫中,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坐肩辇的,之前楚千尘随沈氏进宫,都是步行的。 其实楚千尘心里更喜欢跟顾玦一起步行的,可是顾玦的话都放了,她当然是要给王爷长脸,不能输了阵仗。 于是,楚千尘就扶着顾玦的一只手,坐到了肩辇上,仪态万方,气度从容,举手投足之间,落落大方。 连倪公公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第一次在御花园见到楚千尘时,她正与二皇子、楚千凰在一起,彼时楚千尘沉默寡言,若非是玄净道长赞了一句楚千尘的面相,皇帝当时恐怕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可现在,这位新晋的宸王妃令人感觉大不一样,明明她依旧是一个字也没说,明明她一副夫唱妇随的做派,却释放出一种与宸王不分轩轾的光彩。 倪公公心神不宁地跟在后方,望着前方的这对璧人,心神不宁。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皇帝必会雷霆大怒,偏偏今天是认亲的日子,皇帝也不能当着宗室的面发火,所以等仪式结束后,皇帝肯定会发作。 倪公公以袖口擦了擦冷汗,战战兢兢的。 哎,皇帝这几个月来,精力是好了,可是这性情越发喜怒无常了…… 这一行人从承天门入,到了端门外,再一路往东而行,来到了太庙外。肩辇落地,楚千尘下了肩辇,与顾玦安然徐行。 两人穿过太庙的三重围墙,才来到了太庙中央的前殿。 太庙有三大殿,前殿是其中最恢弘的殿宇,殿外雕刻有龙纹、狮纹的汉白玉石栏石台环绕,屋檐上的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明亮通透,比黄金还要明亮刺眼。 殿外还有两排百年古柏,苍劲挺拔,枝繁叶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沉静的气氛。 以宗令礼亲王为首的宗室亲眷都已经等在了那里,要陪着顾玦夫妇一起祭祀先帝以及列祖列宗。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楚千尘与顾玦的身上。 微风徐徐,旭日斜斜地穿过松柏的枝叶洒下几道金灿灿的晨曦。 新郎与新娘都穿着大红衣衫,犹如烈烈火焰般鲜艳夺目,这若是普通人只怕压不住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可是穿在他们俩身上却给人一种相得益彰的感觉。 男子丰神俊朗,睥睨间高不可攀,清冷骄矜。 女子明**人,顾盼间雍容清雅,风姿卓绝。 这对璧人并肩而行,身姿笔挺,轻盈矫健的步履不疾不徐,闲庭信步。 楚千尘非但没有被顾玦的气质碾压,反而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自若,令得不少人都看呆了,半晌回不过神。 周围更静了,风吹松柏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众人脸色各异,有的震惊,有的狐疑,有的兴味,有的作思忖状。 皇帝给宸王的这道赐婚圣旨来得突然,众人都在观望着皇帝与宸王的态度。 除了那些个愚民外,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以冲喜的名义许宸王一个侯府庶女,是在故意贬低、打压宸王。 宸王是堂堂亲王,就算是真要冲喜,皇帝许楚千尘一个侧妃的名份也足够了。 再加上赐婚后,皇帝那一连串的动作,表面上像是隆宠宸王,但实际上都是在压制宸王府,很有些示威的意思在。 这一个月来,宸王的人在朝上也不太好过,明里暗里地被打压,像苏慕白得了万寿节武试的魁首,非但没得了赏赐,反而是明升暗降。 皇帝一步步地打压宸王,同时也是在试探。 任皇帝咄咄逼人,宸王都没有出面。 在昨天以前,大部分人心里都觉得宸王恐怕是真的不好了,否则以宸王杀伐果决的性格,面对这种情况,他不可能无声无息,不可能任由皇帝打压。 结果—— 昨天他们就听说了宸王亲自去迎亲的消息。 各种夸张的消息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宸王身披金色铠甲,仿佛从天而降的战神般,迎走了新娘子; 有人说宸王长得威仪非凡,身高九尺,侯府的公子们一看到他连脚都软了,门也没拦,就让人进去了; 有人说宸王带了九九八十一个金童去迎亲,个个面如冠玉…… 其中的真真假假且不论,有一点可以确认,宸王真的是亲自去迎亲了,而且精神很好,不像垂危之人。 而现在眼前的顾玦这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也证明了这一点。 一片哑然无声中,太庙的大门方向传来了内侍尖锐悠长的声音:“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明黄色的华盖犹如祥云般飘来,帝后相携而来,后方皇太子以及几位皇子公主如众星拱月般簇拥在后方,队伍浩浩荡荡。 皇帝已经听说了顾玦随楚千尘一起亲临太庙的消息,步履如风,面沉如水。 礼亲王等宗室都不想掺和到皇帝与顾玦的对峙中,他们全都不敢直视皇帝,默默地作揖行礼:“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皇帝没说话,目光沉沉地盯着距离他不足两丈的顾玦,身形绷紧。 眼前的青年目光有神,精神奕奕,半点不像命不久矣的样子。 “皇兄。”顾玦随意地对着皇帝拱了拱手。 楚千尘在一旁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福了一福,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架势。 这对夫妇对皇帝的轻慢看在其他人眼里,无异于一种蓄意的挑衅,是宸王对皇帝这些日子的打压的一种还击。 155贺红(二更) 皇帝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阴沉如墨,眸子里怒意翻涌。 与他四目相对的顾玦云淡风清,神色疏冷。 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目光对撞之处,隐约有若有似无的火花在闪烁着。 周围一片死寂,气氛冷凝,其他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谁都能看得出来皇帝在隐忍着,然而,顾玦全然不在乎皇帝的怒火。 那些宗室皇亲越来越不自在,反倒是楚千尘满不在乎,优雅地站在顾玦身旁,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其他人都在看皇帝与顾玦,也唯有二皇子顾南昭的目光都落在了楚千尘的身上。 看着盛装打扮、明艳大方的楚千尘,顾南昭只觉得既熟悉而又陌生,眼神热烈。 他的尘妹妹变得更漂亮了,就像是一朵盛放的娇花,漂亮得让人心悸。 而他,注定与她有缘无分。 顾南昭感觉像是有一把刀子在剜着他的心似的,令他痛不欲生,嘴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滋味。 尘妹妹已经是他皇叔的妻子了,是他的皇婶了,即便是他们心里都只有对方,可命运弄人,他们之间注定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 顾南昭的双手在袖中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艰难而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僵硬的气氛静静地延续着,周围更静。 皇帝的额角青筋暴起,心头的怒意仿佛随时都要爆发出来。 礼亲王暗觉不妙,挤出一个笑容,对着顾玦打哈哈道:“九遐,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若还是不舒坦,你可别强撑,先坐下再说。” 礼亲王有意给皇帝一个台阶下,意思是说,顾玦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没给皇帝行大礼。 今天这样的场合,如果闹得太难看了,皇帝的脸面也过不去。 然而,皇帝现在正在气头上,根本不会理会礼亲王的好意,他嘴角扯出一个冷笑,皮笑肉不笑地顺着礼亲王的话问道:“九皇弟,朕上回去宸王府,你病得下不了地,现在怎么样了?” “……”礼亲王嘴角抽了抽,皇帝言辞如此尖锐,这不是有意挑起纷争吗? 顾玦淡淡一笑,“蒙皇兄惦记,下旨赐婚,大喜冲三煞,臣弟大好。” 皇帝:“!!!” 皇帝的眼神阴晴不定,一时语结。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要是恭贺顾玦痊愈,那就是落了下风了。 眼看着皇帝更难下台,太子顾南谨心里唏嘘,赶紧出言缓和道:“九皇叔大病初愈,不如先坐下吧。” “父皇这段时日一直担心九皇叔的身子,夜里时常辗转反侧,如今看到九皇叔康复,父皇比谁都高兴。” 顾玦没客气,直接坐了下来。 其他人暗暗地交换着眼神,皇帝与顾玦的这次较量,皇帝明显弱了一筹,反而被顾玦占据了主动。 顾南谨又提醒皇帝道:“父皇,吉时到了。” 皇帝这次总算是顺着台阶下来,“那就开始吧。” 旁边候了许久的太常寺、礼部官员皆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赶紧摆案,由皇帝上香后,这才开了太庙前殿的大门。 入目的就是一座座牌位,木制金漆的神座上放置着历代皇帝和皇后的牌位,太祖、太宗、英宗……其中某一个牌位便是先帝,旁边是今上的生母已故刘太后的牌位。 整个过程严谨刻板,气氛庄严肃穆。 每个步骤都有礼部官员提示,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跪拜、磕头、上香,再由礼部把楚千尘的名字加入玉牃中,一切井然有序。 那之后,众人就去了东配殿小坐,由顾玦带着楚千尘一一认亲。 楚千尘早就被那沉甸甸的九翟冠压得头昏眼也花,幸而她辈分高,也就是要给礼亲王等宗室长辈、还有顾玦的几个皇兄皇嫂那里需要福个礼、敬杯茶,不过根本就没人敢让她下跪,毕竟顾玦连皇帝都不跪,怎么会跪他们呢! 认完了这些长辈后,剩余的时间,楚千尘都是等着别人来给她请安。 她虚应了一番,根本懒得与人多说,也包括顾南昭,只让琥珀机械地送上见面礼,早就魂飞天外,心里想得是反正以后她也不会和这些人打太多的交道。 等楚千尘认完了亲后,几个礼部官员感觉他们简直短寿十年,正想请示皇帝是否摆驾回宫,就听顾玦开口道:“皇兄,今日臣弟可以去见太后了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顾玦这句话再寻常不过,本是礼数,可是听在皇帝耳中,就觉得是顾玦在讽刺自己,暗指自己拿着殷太后要挟他。 皇帝觉得自己仿佛又被顾玦打了一巴掌似的,心中更恨。 皇帝强自压下怒火,冠冕堂皇地说道:“九皇弟大婚之喜,太后想必也为九皇弟高兴,正在寿宁宫等着九皇弟呢。” “皇兄,那臣弟与王妃就告退了。”顾玦毫不留恋地告辞,带着楚千尘离开了,无视后方众人古怪的神色。 皇帝的拳头紧握,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偏生在场还有这么宗室在,他再不高兴,也得先忍着,憋着。 旭日还在上升,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殷太后在寿宁宫早就等得是望眼欲穿,从皇帝一行人启程去太庙,她就让人去太庙那边守着。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她总算把儿子与儿媳给盼来了。 “王爷,王妃,太后娘娘就在里面。”严嬷嬷亲自给两人打帘,领着两人进去了。 顾玦一进门,殷太后的目光就死死地黏在了他身上,早就看不到其他人。 顾玦十五岁出征北地,这些年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去岁先帝驾崩,他都没能赶回来。 “阿玦。”殷太后轻声唤道,声音微颤。 三年了。 殷太后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顾玦了。 顾玦又长高了一点,身形颀长,挺拔如竹,丰神俊朗,他已经从曾经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足以担起一片天地的青年。 一个足以令她骄傲的人! 殷太后的眼眶微微湿润,眼角发红,喉头发紧,她觉得有很多话想和顾玦说,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为人母者也只有这点盼望而已。 顾玦同样注视着他的母亲,与楚千尘一起走到近前,两人齐齐地下跪,给殷太后磕了头。 “母后。” 两人同时唤道,顾玦的声音微微沙哑,仰首看着坐在罗汉床上的殷太后。 在从王府启程往皇宫的路上,楚千尘已经跟顾玦说了殷太后的情况。 顾玦的眼眸深邃如潭,幽深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母后,您瘦了。”顾玦低低地说道。 比起上次相见,母后又苍老憔悴了不少,面色蜡黄,两颊瘦削,本来还不满四十岁的人,看着比她的实际年龄足足老了四五岁。 他知道殷太后的苍老不仅仅是因为顾琅,也因为这些年她一直在为自己担忧。 殷太后随口粉饰太平道:“瘦了才好看。” “阿玦,快起来吧。”殷太后亲自把跪在地上的顾玦搀了起来,“千尘,你也起来。” 她的眼眶终于抑制不住地溢出泪花,声音哽咽。 顾玦摸出一方帕子替殷太后拭泪,“母后,别哭。” 他微微地笑,似乎在说,我在这里呢。 殷太后接过了帕子,目光在顾玦指间划过,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左手中指上多了一道细细的伤疤。 这还是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顾玦的身上不知道还有多少条疤痕。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殷太后只是想想,就觉得心如绞痛。 别人只看得到他大败赤狄的光鲜与荣耀,又何曾知道他为之付出的心力与代价! 这些年,顾玦太不容易了! “阿玦,千尘,快坐下吧。”殷太后很快就收拾了心情,恢复了原本的雍容,眼底浮现了点点笑意。 人要往前看,往事不可追,只要将来儿子与儿媳好好的就好。 殷太后看着眼前这对璧人,不由眉开眼笑起来,吩咐人去上茶,特别叮嘱要上顾玦最喜欢的碧螺春,又把其他宫人给打发了,只留了何嬷嬷与严嬷嬷伺候。兰若是陪着楚千尘来的,留在楚千尘身后。 有几个宫人略有迟疑之色,但是瞧着严嬷嬷与兰若都在,就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严嬷嬷默默地往角落里退,低头盯着鞋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多看楚千尘一眼,只与兰若对视了一眼,两人颇有种同患难的唏嘘。 兰若随楚千尘嫁到了宸王府,体会比严嬷嬷更不一般,只是有些话不能说啊。 顾玦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立刻就注意到了几个宫人、严嬷嬷与兰若之间的眉眼官司,品出几分味道来,目光看向了楚千尘。 这小丫头又做什么了?! 楚千尘乖乖地端坐在那里,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对着顾玦甜甜地一笑。 回去再说。顾玦挑了下眉头。 两人之间默契的眼神对视落入了殷太后眼里,不由笑得弯起了眉眼。 殷太后对这个儿媳妇更满意了。 这个小丫头眼里心里满满都是自家儿子,反而,她瞅着自家儿子倒是有点不解风情。 小丫头年纪小,她得寻机会私下与儿子说道说道。 ------题外话------ 字数没变,只是分章了。本来我是觉得一章更完挺好的,但是,为什么都只看章数不看字数呢。不想再反复解释了,那就分章吧~mua~ 156针锋(一更) 殷太后自然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轻易与人交心的人。 瞧楚千尘与顾玦之间那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很显然,他这个媳妇是他满意的,上了心的。 自己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这门婚事看似是皇帝在算计顾玦,但实际上,是顾玦在设计皇帝,这个儿媳根本是他自己看中的。 对于殷太后而言,只要儿子喜欢就好。 殷太后越看楚千尘越喜欢,笑吟吟地对着她招了招手。 “千尘,快过来。”殷太后把早被好的一匣子首饰往楚千尘手里一塞,爽快地说道,“改口礼。” “谢谢母后。”楚千尘乖乖地接了首饰匣子,颊畔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看得殷太后心里愈发欢喜了。 楚千尘放下匣子后,又道:“母后,我给您把脉。” 殷太后就把右腕置于茶几上,楚千尘就凝神给她诊了脉。 这一个月,殷太后都没再沾有问题的参茶,脉象明显好转了不少,她的气色也是,不再像万寿节那日般神色蔫蔫,没说几句话,就疲倦不堪。 “母后,接下来您改吃这个药丸,每日早晚各服一丸。”楚千尘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白瓷的小瓷瓶,“别的事您都别操心,您的病要静养。” “王爷就交给我吧。”楚千尘自信满满地说道,眸子熠熠生辉。 她用了两世来准备,她一定可以治好王爷的。 可她最后这句话听在殷太后的耳朵里,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好好,”殷太后连声道好,笑容慈爱温和,更满意了,“以后阿玦就交给你了!” 顾玦终于成家了,不再是孤单一人,他有了可以互相扶持、携手并进的妻子了,她这个当母亲的也可以放心了。 殷太后抬手在楚千尘的面颊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也许缘分真的天注定的! 气氛和乐融融。 一旁的严嬷嬷和兰若彼此苦笑了一下,心头皆是沉甸甸的。 哎,她们这算不算上了宸王的船了? 两人都是心情沉重,说得难听点,她们充其量不过是舟上一只再卑微不过的蝼蚁罢了,只能随波逐流,扒紧宸王府这艘大船。 她们又朝前方笑靥灿烂的楚千尘瞥了一眼,心里发出悠长的叹息声:这位宸王妃太不简单了,轻轻松松就获得了宸王和太后的认可。 顾玦看着罗汉床上的两人,把拳头放在唇畔,发出低不可闻的轻笑。 他看得出来,她们俩说得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楚千尘见顾玦笑了,笑容愈发甜美,自信、骄傲而又乖巧,如同一头高傲的波斯猫。 顾玦的眸中笑意渐浓。 看着这对小夫妻眼神交接时的默契与温馨,殷太后不住地笑。 自先帝过世后,她被像笼中之鸟似的被圈禁在了深宫之中,日子过得了无生趣,也就是过一天算一天。 可现在,她对未来又有了憧憬,如同枯木逢春,原本干涸的心又有了生机。 突然,殷太后笑意一收,想到现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阿玦,哀家连累了你。” 她清楚得很,她被皇帝当成了牵制顾玦的工具,若是没有她,顾玦就不必困于京城,顾玦行事能够更加肆意,不用瞻前顾后,腹背受敌。 她的阿玦曾经是那么一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鲜衣怒马,惊艳绝伦。 顾玦启唇,却被楚千尘抢在了前面:“母后,您说错了,有娘在才有倚靠。” 她抓着殷太后保养得当的素手,那娇娇软软的语气像是在撒娇,眼神郑重。 楚千尘说的是心里话。 上一世,殷太后早逝,王爷当时的身体本就岌岌可危,又为此受了打击,一下子就垮了。 殷太后膝下只有顾玦这一个儿子,其他庶出的公主对待她这个嫡母都是隔了一层,全都是恭恭敬敬,没人会像楚千尘这般对她说话。 她颇为受用,心里觉得小丫头这样子真是贴心,难怪可以把儿子这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她反握住了楚千尘的手,心里既欢喜又酸楚。 要是可以的话,她才不想当什么太后,跟着儿子住到他府里,当个闲散的太妃就够了,偏偏她先帝的继后,今上为了一个“孝”字怎么也要把她供在宫中,就怕世人说他容不下继母。 殷太后在心里发出一个讥诮的冷笑。 这时,殿外传来恭敬的女音:“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派人过来了。” 殷太后微微蹙眉,一点也没兴趣见皇后的人。 严嬷嬷很自觉地打帘从偏殿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又回来了,低眉顺眼地对着殷太后禀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派了人请王妃过去与其他王妃、郡主、县主们说说话,说都是亲戚,要多走动走动。” 顿了一下后,她又补充道:“来传话的人是凤鸾宫的徐嬷嬷,让兰若姑姑也一起去。” 殷太后的脸一下子板起来了,她身居凤位十几年,统领后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皇后的意图很明显了,她派人从寿宁宫叫走楚千尘,恐怕是打算当着那些宗室女眷的面打压拿捏这丫头呢! 皇后此举不止是在针对楚千尘,更是想拿捏自己,想扫顾玦的脸面呢! 这个皇后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殷太后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佛珠串,瞳孔幽邃。 面对顾琅与皇后,她可以一退再退,但是儿子是她的底线。 殷太后咬着牙道:“让皇后自己过来寿宁宫。” 殷太后是皇帝的继母,是堂堂的太后,整个大齐也唯有她有资格这么说话。 严嬷嬷颈后出了一片冷汗,正要应下,就听楚千尘笑吟吟地说道:“母后,我过去看看吧。”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起了身。 她不怕麻烦,也不怕皇后,只不过,王爷难得进宫和太后见上一面,还没说上几句话呢,要是再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真真煞风景。 殷太后微微蹙眉,略有迟疑地看向了顾玦,想看看儿子的意思。 她知道楚千尘是个胸有沟壑的,不似她外表看来的那般天真娇软,否则也不可能把严嬷嬷和兰若姑姑都给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可是皇后毕竟是后宫之主,站着位份上的优势。 “王爷,”楚千尘又看向了顾玦,正色道,“我是宸王府的人。” 宸王府的人从来都不会躲在王爷背后的。 所以,前世苏慕白一开始根本就不认可她,觉得她文不成武不就,软弱无能。 直到后来,她为了王爷苦习医术,苏慕白才认可了她,即便她根本就没能救得了王爷…… 上一世,王爷在世时,一直把她护在他的羽翼下; 这一世,她要和王爷并肩前行,携手共进。 她不要像前世那样留下那么多的遗憾。 楚千尘抿唇浅笑,眸子里熠熠生辉。 “去吧。”顾玦微微颔首。 他也知道这丫头素来是个不会吃亏的,而且今天这么多宗室女眷在,皇后就是要为难楚千尘,也不会做得太难看,毕竟皇帝还要脸呢! 况且—— 这丫头并不喜欢躲在自己身后,他不能把一头头林中的山猫当家猫养,这不是为她好。 “王爷,我很快就回来。”楚千尘仿佛一个领了军命的将士似的,愉快地笑了,斗志昂扬地走了,步履轻快。 兰若只能跟上,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也不知道是该担心楚千尘,还是该同情皇后,想了半天,她觉得还是同情同情自己吧。 严嬷嬷看着兰若离开的背影,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殷太后心里有些意外,忍不住就看了顾玦,欲言又止。 顾玦含笑看着楚千尘的背影,直到通往正殿的湘妃帘落下,他才收回了目光,唇畔扬着一抹浅笑。 殷太后忽然间就明白了。 楚千尘是宸王妃了,宸王府的女主人,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王府内闭门不出,她早晚要面对这些宗室、勋贵的女眷们。 今天楚千尘要是靠着自己来压皇后,只会让人更加低看她。 而且,儿子是相信她的吧? 殷太后放下了这件事,想着难得与儿子有机会私下说话,委婉地说道:“阿玦,你媳妇下个月才满十四岁吧?” 顾玦:“……” 偏殿内,母子俩说着体己话。 偏殿外,楚千尘已经走出了寿宁宫的正殿。 当她跨出门槛后,周身的气质立刻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兰若就跟在她身后,看得分明。 明明方才在殷太后和宸王跟前,楚千尘一副娇柔无害的样子,可现在,她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般,锐气逼人。 这位新晋的宸王妃身上藏的秘密太多了,让兰若每每想来都不敢相信她居然还不满十四岁。皇后若是想从宸王府的内院摧毁宸王府,怕是要失望了。 正殿外,身穿一件铁锈色褙子的老妇就守在庑廊下,正是皇后的心腹亲信徐嬷嬷。 徐嬷嬷随意地对着楚千尘福了福,皮笑肉不笑,“王妃有礼了。” “带路吧。”楚千尘丢下三个字,身姿优雅地走下了汉白玉台阶。 157相对(二更) 徐嬷嬷愣了愣,赶紧跟了上去,步伐太急,神色间就多了几分急躁,失了仪态。 兰若若有似无地扯了一下嘴角,身姿笔挺,目不斜视,只当做没看到。 三人一路从寿宁宫往东前行,一路经过不少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 盛夏的皇宫就像是一个偌大的火炉似的,连空气都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徐嬷嬷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楚千尘,有心先给她一个下马威,故意问道:“王妃是第三次进宫吧?” 楚千尘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徐嬷嬷下巴昂了昂,心道庶女就是庶女,她与楚千凰都是侯府姑娘,可是楚千凰自小到大时常出入宫廷,现在是三公主的伴读,在京中的贵女之间也算叫得上名号,而这楚千尘若非八字不一般,这辈子恐怕连得见凤颜的机会也不会有! 徐嬷嬷心里轻蔑地一笑,接着道:“王妃,您别怕,皇后娘娘是个性子宽厚的,就算您有不足之处,娘娘大人有大量,也不会与你计较的。” “王妃只要恭恭敬敬,皇后娘娘慧眼识人心,心里明白得很。” “……” 徐嬷嬷唠唠叨叨地说了一番,听着宽容,但是说得话全都是扬皇后、贬楚千尘,话里话外就是说楚千尘不懂规矩礼数。 楚千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就懒得理会对方,一个字也没再说过。 对于徐嬷嬷在玩什么花样,兰若心里最清楚了,从前皇后对待那些个刚得圣宠的妃嫔用的都是类似的招数。 只可惜,皇后这次是白费功夫了,轮调教人,这位王妃才是各种翘楚,其手段远比皇后可要高明多了,皇后的这点微末手段根本就不入流。 想着自己刚到永定侯府的那段遭遇,兰若的眼睛明明暗暗地变化不已,大概也唯有严嬷嬷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了。 哎! 兰若在心里不知道发出第几次叹息声,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她们已经来到了凤鸾宫。 一个小內侍赶紧进去通禀了皇后,然后才出来,笑呵呵地说道:“王妃,请,皇后娘娘还有几位太妃、王妃在里头等您。” 楚千尘只是微一颔首,气定神闲地随徐嬷嬷进了西间。 西间里,坐了一屋子的女眷,一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 其中一半人是楚千尘方才在太庙见过的宗室女眷,剩下的那一半人,一部分是各王府的老祖宗,比如礼亲王太妃、顺王太妃等,另一部分是勋贵显赫人家的女眷。 楚千尘一来,所有的目光都投诸到了她身上,有打量,有怜悯,有讥诮,有漠然…… 坐在凤座上的皇后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楚千尘,红艳的嘴唇微抿,神情中透着几分冷然。 皇帝今天在太庙失了颜面,宸王一走,皇帝也下令摆驾回宫,一上龙辇就大发雷霆,连带皇后也被迁怒了几句。 皇后也觉得宸王太过嚣张,君是君,臣是臣,说穿了,宸王不过是仗着有先帝的宠爱,且赤狄刚刚称败,他才会这般嚣张,胆敢拥兵自重,以下犯上。 宸王是该受些教训了。 皇帝特意宣楚千尘过来,就是有心当众敲打楚千尘,借此向宸王示威。 皇后注视着朝这边走来的楚千尘,眸色渐深。 青春少艾的新娘子长一张堪称倾国倾城的面孔,她的步履不疾不徐,浅笑盈盈,对周围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视若无睹。 皇后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明艳优雅的小姑娘和记忆中那个怯懦的庶女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下意识地握住了凤座的扶手。 一个青衣宫女眼明手快地把一个蒲团放到距离凤座一丈有余的地方。 这个蒲团摆在那里的意思很明显了,是要让楚千尘向皇后行跪拜大礼。 大齐朝阶级尊卑一向分明,也重礼仪,却也没到动不动就要臣子、命妇下跪的地步,下跪这大礼往往是有特定的场合的,又或者不慎惹了帝后震怒。 在场的这些外命妇们以及宗室勋贵的贵女们也多是聪明人,都看得出来皇后的用意。 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几个王妃悄悄地交换着眼神,联想到了刚刚在太庙时皇帝和宸王的那场对决。 很显然,皇后这是要压制楚千尘,那么,这位宸王妃又会作何回应呢?! 凤鸾宫内,寂静无声,有的人作势喝茶,有的人以帕子擦拭嘴角,有的人抚了抚鬓角的珠钗……所有人都分神留意着楚千尘,在静静地等待着。 很快,楚千尘的步伐就停了下来,停在了蒲团前。 徐嬷嬷从楚千尘身边走过,一直走到了皇后跟前,故意禀道:“皇后娘娘,奴婢把宸王妃带来了。” 楚千尘微微屈膝,所有人心里都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以为她会跪下。 不想,楚千尘只是随意地对着皇后福了福身,“参见皇后娘娘。”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她就自己直起了身。 “……” “……” “……” 皇后的脸都气白了,满堂的人皆是目瞪口呆,正在喝茶的几个妇人更是差点被嘴里的茶水呛到,五官微微扭曲。 大概也唯有兰若毫不意外了。 此时此刻,兰若巴不得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如一道影子般站在楚千尘的身后。 对于众人怎么看怎么想,楚千尘浑不在意,气定神闲地朝周围看了一圈。 见礼亲王妃与顺王妃之间有一个空位,楚千尘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位子应该是备给她的,就自己走了过去,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黏在了楚千尘身上,大都没反应过来。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区区的侯府庶女会这般大胆。 这些女眷们或是露出皱了皱眉头,或是露出惊叹的表情,或是投以审视的目光,又或是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永定侯的庶次女,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是陌生的,楚千尘这个名字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各府的宴请中,她不过是微不足道、上不了台面的庶女而已。 若是永定侯府昌盛,她尚有几分联姻的价值,可是谁人不知永定侯府从先帝起就每况愈下,不复圣宠。 若非皇帝下旨让她给宸王冲喜,她是肯定没资格成为宸王妃的。 有的人觉得楚千尘不识抬举,有的人拭目以待,也有的人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楚千尘,比如顺王妃。 顺王妃听女儿常宁郡主说起过,楚千尘有一手令人叹服的好箭法,在芙蓉园中,更是一箭射杀了行刺南昊大皇子的刺客。 还有,方才在太庙皇帝和顾玦针锋相对时,不少人都被惊得有些失态,可是楚千尘却从头到尾一派泰然。 当时顺王妃没在意,此时此刻再回想起来,心里不由暗暗惊叹。 此刻她再看向楚千尘时,眼神就变得郑重起来。 这位宸王妃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气度不凡,全然没有一个普通庶女会有的畏缩怯懦,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许很不一般。 皇后的脸色更不好了,额角青筋微跳。 今日之前,皇后只在万寿节时见过楚千尘,当时她对这个连话都不敢多说的小姑娘,最大的印象是怯懦软弱。 可现在看来,这个丫头分明就是放肆得很! 太子妃皱了皱眉,知情识趣地帮皇后质问道:“九弟妹,你怎么坐下了?!” 另一个年近三十、头戴七翟冠的美妇有意讨好皇后,抓住机会接口训起楚千尘来:“宸王妃,你也太不懂规矩,见了皇后娘娘为何不行礼!” 靖郡王妃沈菀也在,神色微凝。 楚千尘很坦然地朝那美妇看了过去,其实她不认识对方,看对方头戴七翟冠,就道:“郡王妃,我给皇后娘娘行了礼了,你莫不是刚才打瞌睡了?” 兰若猜出楚千尘可能没认出对方来,附耳道:“这是庄郡王妃。” 什么跟什么?!诚王妃气得脸色铁青,脱口道:“颠倒黑白,分明是你没向皇后娘娘行大礼!” 楚千尘抚了下衣袖,叹道:“郡王妃最好是跟着嬷嬷重新学一下礼制,也免得在外让人看了笑话。” “三跪九叩礼只对天、地、君、师、父。”楚千尘谆谆教导道,“皇后娘娘为人一向和善,不如请娘娘赏你一个教养嬷嬷好好学学规矩礼数吧。” 其实,皇后令人摆蒲团是让楚千尘行跪拜礼中的稽首礼,可是,楚千尘故意却把庄郡王妃说的“大礼”解释为三跪九叩礼。 庄郡王妃一时语结,心道这个庶女真是奸滑。 感觉到周围其他人的目光都投诸在自己身上,庄郡王妃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哪里肯吃这个亏,强硬地又道:“巧舌如簧!你分明就是借题发挥。” 她要是真从宫中带个教养嬷嬷回郡王府,那她今天可就里子面子都丢完了,简直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借题发挥?”楚千尘玩味地笑了,故意朝凤座上的皇后看去,目光在皇后脸上意味深长地转了转。 哎,人家都这么说了,她要不“借题发挥”一下,岂不是太辜负人家了! 楚千尘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庄郡王妃,闲闲地质问道:“郡王妃……不对,侄媳你为何不向我行礼?” 论品级,楚千尘是亲王妃,庄郡王妃只是郡王妃。 论辈分,庄郡王的祖父是先帝的堂兄,庄郡王妃理应要唤楚千尘一声皇婶才对。 无论按照国礼还是家礼,庄郡王妃都该对她行礼。 庄郡王妃对长辈出言不逊,行个稽首礼也是应该的。 楚千尘这番话合情合理,令人挑不出错处。 她嫁给了顾玦,妻以夫为贵,身份与辈分都是水涨船高,连太子妃都是她的晚辈。 “……”庄郡王妃脸色一阵青,一真白。 以她的年纪几乎可以当楚千尘的娘了,让她当众向个这么黄毛丫头磕头,她实在做不出来。 她气得胸口一阵发紧,但现在她要是不磕头行稽首礼,那就是自打脸。 而且,她就算跪了,也得不了好,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太子妃给楚千尘这个皇婶行礼了? 真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岂不是要被太子妃给记恨上了? 庄郡王妃心乱如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楚千尘随意得很,笑笑道:“侄媳,你要向我见礼吗?” 反正王爷辈分高,不用白不用。 她就是吃准了她们拿她没办法,又怎么样?! 楚千尘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眉眼弯如新月,与周围其他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158不敬(一更) 凤座上的皇后看着笑意盈盈的楚千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右手将扶手抓得更紧了。 不管是内务府的金嬷嬷,还是兰若姑姑递来的消息,都说楚千尘是个性子懦弱的庶女,在侯府一向没什么存在感。 皇后也曾试探地问过楚千凰关于楚千尘的事,说辞也是类似的,说她性子温婉柔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现在看来,这楚二哪里是什么懦弱寡言之人,分明就是牙尖嘴利! 皇后的眼神阴晴不定。 本来,皇后在这样的场合特意把楚千尘宣来,自是存着教训楚千尘的念头,好让顾玦丢脸,毕竟夫妻一体。 这事一旦成了,她就可以一石二鸟,一方面可以讨好皇帝,另一方面才好继续下一步的计划,让楚千尘给自己和皇帝办事。 但是现在,局势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非但没压楚千尘一筹,反而被楚千尘先声夺人。 皇后目光阴沉地朝兰若瞪了过去,兰若低眉顺眼地盯着裙裾外的鞋尖,好似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似的,纹丝不动。 沈菀在一旁也看呆了,红艳艳的嘴唇在皇后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地弯了弯,心道:大姐家的庶女还真是厉害,不知道大姐知不知道呢…… 局面闹到这份上,无论是皇后,还是庄郡王妃,都有些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由礼亲王妃出言缓和气氛:“都是自家亲戚,哪有那么多规矩。” 其他宗室女眷也是三三两两地附和,把这个场面先揭了过去。 楚千尘笑而不语,高贵雍容,从容自若,又隐约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接下来的氛围,就有些尴尬了,早就没了楚千尘来之前的热闹。 楚千尘似乎全然无所觉,自顾自地喝完了茶,接着,她就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中起了身,道:“皇后娘娘若是无事,我就告辞了。” 皇后不喜楚千尘,却也不肯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放她离开。 毕竟,错过了今天的机会,下次想再有现在这样的场合,恐怕要等明年正月的朝贺了。 皇后心思飞转,屈起了手指,把染得红艳的大红蔻丹藏在拳中,含笑道:“九弟妹,这戏都还没开锣,你才刚来,怎么要走了呢!” 皇后微微笑着,语气却十分强硬,一副“她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的架式。 殿内的其他人也都听得出来,皇后还在想法子要扳回颜面,所以,怎么也不能让楚千尘就这么走了。 大部分人依旧在观望着,也有人想借此在皇后跟前露脸,但是想到方才偷鸡不着蚀把米的庄郡王妃,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绝了,委婉道:“宸王妃,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皇后娘娘特意让内务府请了路家班来唱《鸣凤记》,你可不要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路家班是京中鼎鼎大名的戏班子,平日里各府想邀请路家班去府上唱戏,那还得提前数月预约,而且民间戏班进宫演戏是大事,需要经过层层筛查,规矩森严,一年到头也顶多就一两次。 紧接着,又有几个王妃、公侯夫人也纷纷附和。 言下之意就是说,倘若楚千尘执意要走,那就是不识抬举,上不了台面。 楚千尘优雅地站立着,淡淡一笑,“皇后娘娘且随意,我进宫是来给太后娘娘敬茶的。” 众人默然,再次被堵得哑口无言。 诚如楚千尘所言,今天是新婚第二天,是为人儿媳者来给婆母敬茶的日子,一切自然是以婆母为优先。 皇后虽然是后宫之主,长嫂的身份也比楚千尘高了一辈,可是太后还在呢,皇后也没资格摆出长嫂如母的姿态,皇后和楚千尘都是为人儿媳者,哪有嫂子拉着弟妹一起给婆母没脸的道理! 有些事皇后可以暗地里做,却不能明目张胆地对着在场的这些女眷说她不把太后放在眼里。 毕竟皇帝还要以孝治天下呢! 皇后要母仪天下,就不能在大是大非上落人话柄,不能让人说她没规没矩,不敬婆母。 皇后:“!!!” 皇后的脸色难看至极,几乎快要维持不住往日的雍容高贵。 自先帝驾崩后,今上登基,皇后这个原本的太子妃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后,殷太后虽在,但是经常昏昏沉沉,病恹恹的,十天里有八天在床上躺着,和不在也没什么区别,没有婆母制约的日子让皇后时常想不起来宫里还有一个太后在。 皇后在这后宫之中也当家做主惯了,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敢对她说不。 众人全都抬眼望着凤座上的皇后,殿内的气氛又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皇后竟然再次被宸王妃三言两语给压制了。 一众女眷心思各异,沈菀等一部分人看着皇后的眼神变得异常古怪,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心思。 不少府邸其实都不急着站队。 说到底,他们宗室与皇帝、宸王都是亲戚,只要不谋反,不触及生死大事,谁都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毕竟无论谁当权,他们这些姓顾的都吃不了亏。 楚千尘全然无视皇后与众人,随意地福了福,就径自告辞了。 兰若连忙跟上。 凤座上的皇后憋屈地着看楚千尘离开的背影,气得嘴角直哆嗦,心头的激愤之火越烧越旺,胸口隐隐发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楚千尘对于身后那些或愤恨或惊叹或唏嘘的目光毫不在意,步履始终是不紧不慢,闲庭信步,仿佛她不是在皇宫,而是在自家院子里似的。 当她跨出门口后,后方传来了徐嬷嬷惊恐的喊叫声:“娘娘……太医!快传太医!” 兰若当然也听到了,脚下的步履微微一滞,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当她的目光再次看向楚千尘时,越发觉得对方深不可测,方才面对震怒的皇后,也丝毫不落下风。 皇帝一定会后悔的…… 兰若不知第几次地在心里发出悠长的叹息声,忽然见前方的楚千尘在汉白玉石阶前停下了脚步,冲她笑了笑。 漫天霞晖,不及她这一笑。 兰若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句话: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紧接着,一股寒意涌上她心头。 每一次楚千尘这么对着她笑时,肯定就没好事。 兰若略一思考,就明白了。 皇后奈何不了楚千尘,一会儿肯定派人来传自己的。 这倒也不难应对,她只要装作被楚千尘欺瞒应该就能蒙混过关,毕竟,此前被楚千尘那副温顺如绵羊的样子骗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即便皇后对自己的话怀有疑虑,也不能越过楚千尘来治罪自己。 麻烦的是严嬷嬷。 严嬷嬷在她之前先去了永定侯府“教导”楚千尘,现在严嬷嬷还在负责太后的参茶,如果皇后对自己生了疑,难免也会对严嬷嬷生疑。 没有严嬷嬷,还会有其他的赵嬷嬷、钱嬷嬷、李嬷嬷什么的前仆后继地被送去寿宁宫,所以,严嬷嬷必须安安稳稳地待在那里,不能让皇后察觉严嬷嬷出了岔子。 只是转瞬间,兰若已经心思百转,想明白了其中的要害。 她老老实实地应道:“王妃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回话的。” 楚千尘笑了笑,她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省心省力,又可以少费唇舌。 楚千尘只是略一停留,就踩着汉白玉石阶下去了。 落在后方的兰若望着她沐浴在阳光中的纤长背影,攥了攥手里的帕子。 她跟着楚千尘还不足一个月,渐渐开始对这个高深莫测的少女有了两三分的了解。 这位宸王妃简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 楚千尘依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唇角微弯。 就算兰若在皇后那边瞒不过去,她也不是很在意,最多就是严嬷嬷被皇后当作弃子而已。 皇后能做的也就是再送一个嬷嬷给太后,而自己不得不为此再调教一个人,实在是有点麻烦。 两人一路无语地回到了寿宁宫,兰若始终与楚千尘保持三步的距离,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 见楚千尘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殷太后的心彻底放下了。 想到她刚刚叮嘱儿子的话,殷太后斜眼给了他一个眼色,让他千万别忘了。 虽然该说的都说了,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这个儿子啊,一向自视甚高,年少时,他天资聪颖,不仅有过目不忘只能,而且举一反三,太傅们全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有状元之才,他也差点没偷偷跑去考科举。 天才自然是有他的骄傲,从小他就骄矜自傲,瞧着礼仪得体,其实根本没把旁人放在眼里。 从他十五岁开始从军起,性情又渐渐开始发生了变化,战场磨去了他一部分的棱角,先帝在世时,也夸他骁勇善战,是上天赐予大齐的战王。 可是,这军中上上下下都是男人,顾玦已经习惯了在刀口里舔血的日子,也习惯了严于律人……说穿了,他就是个不解风情的莽汉。 所以,殷太后才不耐其烦地私下叮咛了一番,告诉他该怎么讨媳妇喜欢,让他千万别把军中赏罚分明的那一套用在家里。 小姑娘是拿来宠的! 159夫妻(二更) 顾玦接收到了殷太后的眼神,唇角微翘,起身对着楚千尘伸出了手。 楚千尘莞尔一笑,搭着顾玦的手在他身边坐下。 见状,殷太后满意地微微颔首。 孺子可教也! 殷太后神态温柔地看着她,关切地问道:“千尘,皇后有没有欺负你?” 顾玦端起了一个白瓷浮纹茶盅,笑意从眸中溢出。 他觉得也许母后该反过来问才是。 兰若看着殷太后,嘴角抽了抽,感觉一言难尽。 “母后,您放心,我不会吃亏的。”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 接着,她把她方才在凤鸾宫舌战群雄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说了,一来讨太后欢心,二来告诉顾玦,她真的很难干的。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笑,露出一排编贝玉齿,梨涡浅浅,一派活泼天真,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和顾玦往日里所见的她又有那么一点不同了。 这丫头就像是善变的猫似的有着无数面,有时清冷,有时高傲,有时娇软,有时活泼,有时杀气凛然…… 她真是有趣。 顾玦慢慢地浅啜着热茶,觉得小丫头现在得意就跟一只竖着尾巴的猫儿似的。 楚千尘感觉到了顾玦的目光,回头冲他粲然一笑,明媚可人。 两人之间无声的互动落在殷太后的眼里,更高兴了,笑得合不拢嘴。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殷太后瞧着精神飒爽,一旁的何嬷嬷看着眼眶发酸,悄悄地以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殷太后看着这对小儿女,眸中略过一道幽芒。 她微微地垂下了眸子,半垂的眼帘掩住了所有的思绪,不动声色。 何嬷嬷收了帕子,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就轻声请示道:“太后娘娘,是否摆膳?” 殷太后颔首应了一声,于是,寿宁宫的宫人们就忙碌了起来。 传膳的传膳,摆膳的摆膳,还有的宫人负责伺候主子们用膳。 平日里,殷太后多是茹素,今天因为顾玦和楚千尘在,膳食变得尤为丰盛,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样样不缺,由御膳房出品,自是色香味俱全。 楚千尘觉得这偌大的皇宫值得称颂的地方实在是屈指可数,其中一样就是御膳房的御厨手艺还不错。 她吃得愉快,全然不在意兰若是何时离开,又是何时回来。 午膳后,看着殷太后用了参茶,楚千尘和顾玦才离宫,又坐上了朱轮车。 在车夫的吆喝声与摔鞭声中,朱轮车一点点地加速,沿着长安大街一路飞驰,速度均匀平稳,完全没有颠簸。 车厢里放着冰盆,凉丝丝的,十分舒适。 楚千尘连忙给顾玦倒了杯解暑的花茶,然而,当她把茶端到顾玦手边时,他没立刻接过,静静地看着她,微微一个挑眉。 楚千尘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心里默默叹息:这都过去一上午了,她还以为王爷忘记了呢。 哎,王爷果然没那么好糊弄。 楚千尘又把茶杯往顾玦那里送了一寸,眯着眼笑。 顾玦眼帘半垂,看着她手里的那杯花茶。 因为是在马车里,所以这杯花茶只盛了一半而已,片片玫瑰花瓣在茶水中沉沉浮浮。 顾玦抬手接过茶杯,不过没喝,随意地捏着在指间把玩了两下。 楚千尘给自己也倒了杯花茶,乖乖地从万寿节那日太后把严嬷嬷“赏”给她说起,一直说到兰若是怎么被送到她身边。 顾玦一边喝茶,一边聆听着。 楚千尘实在是太诚实了,诚实得琥珀都有些惊讶,生怕宸王不喜。 自家姑娘这行事作风在某些人的眼里怕是称得上心机深沉了吧。 琥珀悄悄地瞥着顾玦,却见顾玦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半点惊讶也没有,甚至还微微勾了下唇角,似是觉得有趣。 也是,宸王又岂是普通人! 琥珀心下一松,越看越觉得自家姑娘与宸王真是般配极了。 想着,她动作轻巧地从食盒中取了些瓜果糕点放在马车中央的小桌子上。 顾玦确实没觉得惊讶。 他与楚千尘虽相识不久,但是楚千尘在他跟前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也从来没意图掩饰过她自己。他看到的一直是最真实的她。 他的小妻子可是一个连皇帝都敢怼的人。 顾玦把拳头放在唇畔,无声地笑。 楚千尘抿笑浅笑,眉眼弯弯。 这事本来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不过她不想王爷为了一些无谓的小事分心罢了。 王爷现在只要好好养病就可以了。 顾玦看着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笑容变得更温和,如春风般和煦。 他突然就很想摸这丫头的头,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抬手取下了她头上那个沉甸甸的九翟冠。 少了头上这小山似的珠冠,楚千尘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她投桃报李,也帮顾玦取下了他头上那顶缝着五彩珠的皮弁冠。 顾玦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楚千尘乖乖地笑,声音甜糯又不失婉转,“王爷还要喝花茶吗?” 顾玦:“嗯。” 明明这两人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琥珀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幸而,宸王府离皇宫不远,朱轮车这时缓下了速度,王府到了。 顾玦与楚千尘的归来让原本平静的王府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立刻就有个门房敞开大门,又有门房婆子过来迎朱轮车进府。 朱轮车平稳地停在了外仪门外。 程林华、薛风演、云展等人闻讯来迎,行了礼。 跟着,众人就簇拥着顾玦与楚千尘去了外院的穹碧厅。 紧接着,王府的下人们全都聚集到了穹碧厅外。 下人们全都给王爷、王妃磕了头,然后就被打发了,只留下了程林华等人以及王府的一些管事。 由顾玦亲自给楚千尘介绍他们,他第一个介绍的就是王府长史程林华。 “参见王妃。”程林华郑重地对着楚千尘作了长揖。 第二个出列的是苏慕白。 他显然已经打理过自己了,换了一身湖蓝直裰,瞧着斯斯文文,宛如芝兰玉树。 顾玦抬手指了指苏慕白,只说了名字:“这是苏慕白。” 接着,就由程林华补充道:“苏慕白现任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出身凉州苏家。” 苏慕白也是同样作了个长揖,“参见王妃。” 楚千尘端端正正地坐着,对着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她笑容清浅,姿态优雅,全然看不到一丝心虚。 “……”苏慕白再次确信了,他果然是给王妃背了一半的锅。 顾玦第三个指向了莫沉,“这是莫沉。” 莫沉照旧着一袭简单的灰衣,默然地只作了长揖,面无表情,浑身释放着一股冰冷如剑的气息。 程林华嘴角抽了一下,解释道:“王妃,莫沉一向不爱说话,您别介意。他是王爷的近卫。” 对于莫沉的来历,程林华没有多说。 莫沉本是个杀手,因为王爷的救命之恩,才跟了王爷。他不算北地军的人,只是负责跟在顾玦身边护卫他的安全而已。 程林华生怕莫沉吓到楚千尘,可是楚千尘依旧笑靥如花,再次颔首致意,心道:都是老熟人了。 在场的这些人,除了云展以外,上一世,楚千尘都熟得很。 这一世,他们虽然还称不上熟人,但是也在一次次的相处中,渐渐地彼此热络了起来。 楚千尘相信,这一世他们也会处得很愉快的。 其他人也都井然有序地上前,对着楚千尘作了长揖,全都礼数周全,心服口服。 韩御初是最后一个赶到的,睡了一天一夜的他才刚起身,头发还有些凌乱,引来好几道嫌弃的目光。 等韩御初也行了礼后,接下来,就轮到王府的管事们上前给楚千尘见礼了。 顾玦直接让管事们把账册、对牌以及库房钥匙等等全都交给楚千尘,等于是把王府的内院与外院全都交给她了。 几个管事皆是唯唯应诺,忍不住暗暗交换着眼神。 王爷对这位新王妃果然是不一般啊! 程林华如释重负,笑呵呵地说道:“王妃,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与隋大管事。” 隋大管事也是连连应声,笑容满面。 隋大管事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相貌英武,只是一只脚有些跛。 他的样貌与气质不像个管事,更像一个军中的将士。 他也的确是军中退下来的,因为在战场上伤了右腿,只能离开北地,顾玦安排他来宸王府做了管事。 这些事楚千尘全都是如数家珍。 前世,王爷死后,隋大管事又披上战袍,到了秦曜麾下。 楚千尘对于这些故人,都觉得特别的亲切,其实她觉得让隋大管事当个区区的管事,实在是屈才了。 “隋大管事,以后还请多指教。” 楚千尘璀然而笑,笑得明亮而又灿烂,连这厅堂中仿佛都亮了一亮。 看着楚千尘乐呵呵的样子,顾玦的心情莫名地就变得愉悦了起来,心道:傻丫头。 顾玦起了身,对楚千尘道:“走,去换身衣裳,我带你在王府逛逛。” 他们身上还穿着层层叠叠的大礼服,华贵是华贵,却是累赘得很,实在不适合散步。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起身,忍不住地笑。 王爷从十五岁起就赴北地前线,这些年根本没回过京城几次,他在王府就没住过多少天,恐怕她对王府比他更熟。 想着,她的笑容更欢快了,一边走,一边笑眯眯地扯了下顾玦的衣袖,“王爷,你有王府的图纸吗?” 其实他们也可以按着图纸逛王府的。楚千尘很贴心地想着。 顾玦动了动眉梢,听出来了。 他是被这丫头质疑了吗? 顾玦与楚千尘才刚走到檐下,后方的程林华等人也听到他们的这番对话,薛风演和韩御初努力地憋着笑,生怕被王爷听到。 程林华清了清嗓子,建议道:“王爷,属下那里有图纸,不如属下待会儿让蔡嬷嬷给您送去?” 顾玦本想说不必,但眼角的余光瞥到楚千尘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话到嘴边,又临时改口说好。 “走吧。”顾玦道,与捏着他袖子的楚千尘一起往内院方向走去。 两人穿过内仪门,再绕过一道高高的九龙照壁,正前方就是王府内院的正堂。 匾额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玄微堂。 楚千尘仰首望着前方,笑靥如花,故意问道:“王爷,这是不是谢文靖的字?” 顾玦点头应了,心道:她还真是衷爱谢文靖的字。 这是父皇赏赐他这个宸王府时,谢文靖给他提的字。 若不是谢文靖已经致仕回了老家,顾玦都想带楚千尘亲自去他府上造访了。 对了,也许他可以给谢文靖去一封信,楚千尘的生辰是下个月,应该来得及。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气氛融洽。 太阳渐渐西斜,将半边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红色。 王府内,众人和乐融融,一片欣欣向荣! 皇宫中,皇帝正在大发雷霆。 160命格 御书房内,案几上的所有东西全都被皇帝一臂横扫了下去。 那些茶杯茶壶、文房四宝、瓷器摆设等等在光滑如鉴的金砖地面上摔出清脆的声响,砸得粉碎。 茶水、墨汁四处飞溅,有几滴滚烫的茶水还溅在了倪公公的脸上,烫得他皮肤隐隐生疼。 屋内的大部分东西都被砸得乱七八糟,一地狼藉。 可是皇帝犹不解气。 他额角的青筋乱跳,脸色潮红,只觉得心口一股燥郁之火蹭蹭蹭地往上涨,烧得他坐立难安。 包括倪公公在内的所有宫人都是静默,一个字也不敢吭,生怕被皇帝迁怒。 皇帝最近的火气是越来越大了,说一点就着,也不为过。 太子顾南谨也在,心里无奈且无力,身心疲惫。 在他看来,父皇和九皇叔闹成这样没有半点益处。 就算九皇叔手握重兵,但现在他人也在京城了,等于是一头困兽,折腾不出太大的风浪来。 就是父皇真有心压制九皇叔,也可以一步步来,何必急在这一时! 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了一个小内侍尖细轻缓的声音:“玄净道长,这边请。” 着一袭灰色道袍、手执银白色拂尘的玄净道长走了进来。 看到这一地的狼藉,玄净眸光一闪,步履沉稳,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皇帝跟前,给皇帝作揖行礼:“贫道参见皇上。” 气氛冷凝而压抑,空气似要凝结起来,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沉重。 倪公公等人反倒是松了一口气。皇帝这下就算有火,也会冲着正主去了。 “玄净,”皇帝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向了玄净,冷声质问道,“顾玦为什么没有死?” 皇帝一向敬重玄净道长,认为他道法高深,对他的话奉若神明,从前一直客客气气,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对他这般狠厉,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 气氛更冷了。 玄净表面上还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心里却是暗暗叫苦:这一切会发展到如今这一步都是阴差阳错。 本来是二皇子让他在皇帝跟前为楚千尘美言,他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不过是为了进可攻,退可守,不想皇帝居然动了给宸王“冲喜”的念头…… 事已至此,现在的情况也由不得他说他不知道了。 玄净觉得颈后出了一片冷汗,仿佛有一把铡刀悬在了他的脖颈上方,寒气逼人。 他今天若不能给皇帝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等待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玄净慢条斯理地一甩拂尘,又是一施礼,“皇上,请容贫道掐算一番。” 玄净垂下了眸子,抬起右手做出掐算的样子,嘴里似是念念有词。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宫人们皆是敛息屏气,顾南谨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 须臾,玄净睁开了眼睛,似有迟疑,然后又掐指算了算,才放下了手。 他的眼神复杂,混杂着惊疑、犹豫、思忖、不解等等的情绪。 皇帝眉头紧皱地看着玄净,带着帝王独有的高高在上。 玄净微蹙眉头,沉声道:“皇上,楚……宸王妃的命格有点奇怪,年少多舛,明珠蒙尘,眼下还有个大劫,生中有死,死中有生,接下来,要看能否置之死地而后生……” “至于宸王,他的命格乃是七杀格,极凶之煞,乃是短命之相。”玄净斟酌着言辞道,半真半假。 正前方,皇帝坐在空荡荡的御案后,一手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眸半眯。 从前也有人道士为顾玦算过命格,他的命格确实是七杀格。 七杀格名称虽凶,可历来大贵之格,多存七煞,自古不乏命存七煞的王侯将相建下惊天动地之功,名留青史。 皇帝眸色更深,面沉如水。 他嘲讽地勾了下薄唇,“短命?朕瞧着他精神得很。” 皇帝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是玄净看得出皇帝的情绪开始平复下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皇上,贫道昨晚再次夜观星相,将星依旧黯淡,宸王殿下必定重病,命不久矣,现在只是回光返照。” “皇上若是不信,可设法令太医给宸王把脉。” 玄净确信宸王重病,因此说起这句话来底气十足。 “……”皇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想起宸王府屡次拒绝太医上门,分明就是心中有鬼,但凡顾玦身子康健,何至于躲着一个月不见人,这不符合顾玦的性格。 倪公公在皇帝身边服侍了几十年,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赶紧给身边的两个小内侍使了个眼色。 小内侍们立刻就行动了起来,有的赶紧去清扫地面,有的去给皇帝重新备茶。 玄净慢悠悠地又甩了下拂尘,话锋一转:“皇上,您服了九重丹后感觉如何?” 他试图用丹药来转移皇帝的注意力。 说起九重丹,皇帝眼睛一亮,脸上也泛起些许笑意,心里对玄净的那一丝丝疑虑霎时烟消云散。 他先后服用了玄净所炼的九还丹与九重丹,两种丹药都是货真价实的仙丹,他服了丹药后的这几个月可谓龙精虎猛,脱胎换骨,尤其这九重丹确有返老还童之效。 “朕感觉自己最近龙马精神,舞剑半天也不觉疲惫。”皇帝越说越高兴,请了玄净道长坐下,然后有些急切地问道,“道长,这九重丹一日服一颗尚有此奇效,不知可否每日再多服一颗?” 顾南谨握了握拳,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知道皇帝听不进去,只能把满腹的话都咽了下去。 玄净撩袍在窗边的一把紫檀木圈椅上坐下了,摇了摇头,正色劝道:“皇上,欲速则不达,万事须得循序渐进。” 皇帝仔细一想,觉得也是。长生不老哪有这么简单,岂可一蹴而就! 皇帝颔首道:“道长说得是,是朕太着急了。” “不过,道长,朕这里的九重丹只剩下不到十颗了……” 说话间,小内侍动作利落地把地上的茶水、碎瓷片与文房四宝等都收拾得一干二净,又有宫女轻手轻脚地给皇帝和玄净都上了茶。 玄净又道:“皇上放心,贫道已经为皇上又炼制了三炉九重丹,再过三天,就可以出炉了,三炉中必有一炉可炼成。” 皇帝笑了,神采焕发,“那就好!” 见皇帝展颜,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也包括顾南谨。 少顷,有一个青衣小内侍悄悄地进屋,又悄悄地给倪公公使了一个眼色,倪公公就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倪公公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本折子。 他走到近前,把折子呈在御案上,禀道:“皇上,南阳那边刚刚以五百里加急送来一道折子。” 皇帝一听南阳,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弑父潜逃的南阳王世子秦曜,估计这道折子是为了缉拿秦曜的事。 玄净识趣得很,立刻道:“既然皇上有政务,那贫道就告辞了,三天后,贫道再携九重丹进宫献给皇上。” 皇帝连声好,令倪公公亲自送玄净出去。 御书房内,只剩下了皇帝父子两人。 “太子,”皇帝一边打开御案上的折子,一边对太子顾南谨道,“反正秦暄也是嫡子,干脆就由他来继承南阳王的爵……” 皇帝的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看着折子上的内容,瞳孔微缩,难掩震惊之色。 这道折子上盖的是南阳王世子秦曜的世子印,落款处还有南阳一众诸将领签字画押,证明弑父之人是秦暄,并已当场将其斩首处决。 折子的最后,秦曜直截了当地奏请皇帝由他袭爵,继承南阳王爵位。 皇帝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这份奏折,瞳孔幽深,面色铁青。 南阳王世代镇守西北边境,手握十万重兵,为防其拥兵自重,历代南阳王世子都会留在京城,这一代的世子秦曜也不例外。 皇帝登基后,这些年更视南阳王为心腹大患,所以有意养废秦曜。 如他所愿,秦曜就是个纨绔子弟,一无是处。 皇帝对此颇为满意,也一直属意由秦曜继承南阳王爵位,直到今年五月秦曜弑父的传闻传来,顾玦竟然不惜为了秦曜奔走,甚至亲自上朝反驳他,压下那些个弹劾秦曜的折子。 至那时,皇帝才知道原来顾玦竟然与秦曜交好,而且他们之间的交情显然不是普通的泛泛之交。 当时皇帝就改变了主意,觉得秦曜是留不得了,他既然弑父,自当判死罪,罪无可恕。 不想,秦曜从南阳潜逃后,就下落不明。 皇帝也派了不少人帮助南阳王府搜寻秦曜的下落,可是一直没有进展。 直到今天,皇帝才再次得到关于秦曜的消息,局面却是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弑父之人变成了秦暄! “父皇,”顾南谨看皇帝的脸色不太好看,问道,“可是西北那边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眉峰隆起,额心皱出了一个“川”字,抬手做了个手势。 一个小内侍就把秦曜的那道折子呈给了顾南谨。 顾南谨一目十行地也看了那道折子,同样面露惊讶之色。 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西北与南阳王府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剧变! 知父莫若子,顾南谨了解他的父皇对顾玦的心结,立刻就明白了父皇是为何发怒。 他合上了折子,斟酌着言辞劝皇帝道:“父皇,南阳王被害一案既然已经水落石出,秦暄伏法,由世子袭爵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秦曜是庶子,那么父皇为难其一二是师出有名,就是下旨将南阳王府降爵一等,也是合情合理。 但秦曜是名正言顺的南阳王世子,父皇要是在袭爵上为难秦曜,恐怕会让其他宗室勋贵寒心。毕竟父皇今天可以为难南阳王府,下次就可以为难其他府邸。 皇帝微微蹙眉,觉得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宅心仁厚,心思单纯。 “你身为太子,别总这么天真了!”皇帝冷声斥道,“你也不想想西北的位置。” “西北与北地相连,顾玦和秦曜要好,要是秦曜拱手把西北全都给了顾玦,让两地连成一片,那可就是大齐的一大祸害了!” 顾南谨:“……” 顾南谨有些无力,暗叹:父皇对九皇叔的心结太深了。父皇的这种猜忌之心怕是会让为人臣者寒心。 顾南谨想了想,继续劝道:“父皇,秦世子既然没有弑父,那么袭爵天经地义,而且,西北边境有蔺国以及其它一些小国虎视眈眈,屡屡来犯,南阳军不能一日无主,否则恐怕会动摇西北的军心与民心。” 皇帝:“……” 皇帝沉默了,心里觉得太子妇人之心太重,不够杀伐果敢。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当倪公公送走了玄净道长又返回御书房时,就听皇帝语含深意地沉声道:“南阳军的这些人一天一个说辞,一会儿说是秦曜弑父,一会儿又说秦暄弑父,简直儿戏,也不知道查清了没有!” “南阳王之死事关重大,必须查得一清二楚,再来议袭爵之事。朕打算择钦差亲赴西北,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自觉此计甚妙,可谓两全其美,进退自如。 若是南阳王之死真的还有隐情,那么秦曜理所当然就不能袭爵。 就算是真凶确为秦暄,自己也能以此为借口拖一拖承爵的事,也算给秦曜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自己才是堂堂大齐天子。 皇帝眸生异彩,询问顾南谨道:“太子,你觉得谁堪任钦差之职?” 顾南谨:“……” 顾南谨犹豫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事,说得难听点,这趟差事无论查出什么结果来,这个钦差都势必会得罪秦曜以及南阳军众将士。 此行需要一个长袖擅舞之人去西北,不然,只怕会弄巧成挫。 顾南谨琢磨着是从宗室里挑一个人选,还是从都察院挑一个御史去,他在心里考虑了一个又一个人选,可都觉得不合适。 这时,他听皇帝又道:“你觉得让顾玦去如何?” 顾南谨:“……” 顾南谨眉眼一动,他明白父皇的意思,父皇这是想要在九皇叔和秦曜中间埋一根刺。 其实,顾南谨觉得真没必要,况且九皇叔若是真的与秦曜交好,哪怕此案别有隐情,他也可以偏帮秦曜,草草揭过。 顾南谨知道父皇在九皇叔的事上一向执拗到近乎偏执,而且父皇最近的性子越来越暴躁,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雷霆震怒,引得朝臣们也是苦不堪言,吏部尚书许大人前两天就被父皇用折扇砸到,伤了额角。 顾南谨委婉地说道:“父皇,九皇叔还病着呢。” 一说到顾玦的病,皇帝的脸色更阴沉了,冷笑了声:“病?朕看他病得还不够重!” 病病病! 这个顾玦明明病着,却还不肯上交兵符,倒是和南昊的那个乌诃迦楼过从甚密,昨日乌诃迦楼还亲自去了宸王府参加顾玦的婚礼。 据说,两人私底下密谈了许久,也不知道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 皇帝越想越觉得如芒在背。 这个顾玦小动作不断,私下与秦曜、乌诃迦楼交好,分明就是对皇位觊觎在心,他怎么不早点病死呢!! 皇帝抬眼望向了窗外,目光沉沉。 不知何时,夕阳已经快要彻底落下了,只剩下天际最后一抹桔红。 顾玦与楚千尘也正望着天边的夕阳。 两人已经换下了大礼服,且在王府大致逛了一圈,楚千尘觉得有些发抖乏了,就挑了花园里的一个亭子里歇歇脚,顺便欣赏夕阳西下的景致。 王爷王妃要歇脚,下人们自然不敢轻慢,茶水、果子露、瓜果、冰盆等等全都往这边送。 除此之外,还有顾玦的汤药。 汤药还是琥珀亲手熬好,然后送来的,热气腾腾。 楚千尘亲自把药碗端到了顾玦手边,一脸殷切地盯着他,“王爷,喝药。” 顾玦一口气喝完了汤药。 楚千尘接过空药碗,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动作麻利默契,仿佛已经做过无数回了。 楚千尘暗暗琢磨着,她可以给王爷再多做些各式各样的蜜饯,以后每次喝了药后,可以换着吃。 思绪间,程林华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步履匆匆。 “王爷,王妃。”程林华先对着两人拱了拱手,然后才禀道,“秦世子的折子刚刚已经送到御书房了。” 他这句话当然是说给顾玦听的。 顾玦只是淡淡地看了程林华一眼,也没说什么,就又垂下了眼帘,慢慢地喝起了楚千尘递给他的玫瑰清露水。 程林华知道顾玦的意思是让他继续禀,不用避着王妃,就接着往下说:“皇上为此大了一顿脾气,还迁怒了太子,担心秦世子与您交好……” 程林华把御书房里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禀了,包括皇帝的态度以及太子顾南谨的态度。 楚千尘毫不意外,在一旁默默地饮着果子露。 她当然是知道的,王爷在皇宫中、在皇帝身边也安插了一些人手。 顾玦信手把玩着手里的白瓷杯,淡淡地点评道:“太子倒不像顾琅亲生的。” 楚千尘眸光微闪,深以为然,又抿了口酸甜凉爽的果子露。 太子顾南谨虽然称不上什么天纵奇才,但是性情温和沉稳,如果他可以上位的话,那会是一个守成之君。 只可惜,今上顾琅生性多疑。 前世,太子被废了又立,立了又废,终究是死在了皇帝的猜忌中。 太子死后,皇帝迟迟没再立新太子,又对膝下几个皇子疑心重重,总觉得皇子们觊觎皇位,朝臣们有不臣之心,把整个大齐朝折腾得千疮百孔,白费了先帝几十年的兢兢业业。 上一世,在城破的前一日,皇帝丢下京城跑了。 驻守京城的禁军最后士气全无,不过短短一夜,整个京城就被秦曜的大军势如破竹地攻破了。 想着,楚千尘又给自己倒了杯果子露,气定神闲。 而程林华心里多少有些担心,不知道皇帝最后到底会派谁去西北,万一搅和了西北的大好局面……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顾玦。 顾玦淡淡道:“无妨。” 他只说了两个字,程林华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心安了。 楚千尘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一点都不担心。 秦曜虽然混,办起大事来不含糊。 他必然会将西北之地彻底拿下的,有了西北,再加上北地,两地四州连成一片,如此一来,对顾玦来说,才是进可攻退可守。 等将来有一天不得不与皇帝分庭抗议,他们才有余地。 前世的这个时候,秦曜还背负着弑父的冤屈,只能暂时把西北拱手让人,而这一世,局势不同了,有王爷协力,秦曜要拿下西北是十拿十稳的事。 程林华本想告退,才躬身,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就禀道:“王爷,太子从御书房出来后,就出了宫,去了驿馆见乌诃迦楼……” 顾南谨显然对两国联姻的事犹不死心。 顾玦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这一次,程林华识趣地退下了:“那属下先告退了。” 亭子里又剩下了他们两人。 琥珀等丫鬟知道主子们有体己话要说,乖觉地退到了亭子外。 夕阳又落得更低了,园子里点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犹如夏夜的萤火虫般点缀在周围。 楚千尘看着天色不早,就道:“王爷,明天……” 明天是三朝回门的日子,照理说,新郎官要陪着新娘子一起回娘家。 楚千尘才起了个头,顾玦就想到了这丫头今天一早是这么说的:“王爷,今天我一个人进宫就行了。” 他隐约猜到了她后面会说什么,干脆截断了她的话:“明早我陪你回门。” 楚千尘:“……” 其实楚千尘觉得楚家这种地方,王爷根本没有必要去的。 再说了,王爷的身子还没缓过来呢,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在王府休养呢! 楚千尘用一种纠结的眼神看着顾玦,王爷也太不听话了。 就算顾玦不会读心,也能看出这丫头在想什么了,有种果不其然的无奈,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又给了她三个字:“听我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又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味道。 好吧,都听你的。楚千尘卖乖地笑。 一双瞳人剪秋水。 161三朝(一更) 琥珀看了亭子里的这对璧人一眼,立刻就收回了视线,望着夕阳落下的方向。 虽然自家姑娘昨天才刚嫁过来,自己连王妃这个称谓都还没叫利索了,但是,琥珀觉得自己对王妃将来的生活已经有了大致的概念。 王爷今日当众把王府的内务劝都交给了王妃,也就是说,王府的事以后是王妃说了算。 至于王妃的事嘛…… 琥珀抿唇笑了,笑容轻快。 很显然,王妃的事自然是由王爷说了算。 顾玦放了话,他明早陪楚千尘三朝回门的事也就板上钉钉。 王府的下人们也都有数了,对于这位新王妃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更是感触深切。 第二天一早,那辆华贵的朱轮车又停在了昨天相同的位置。隋大管事识趣得很,还是没给顾玦备马。 随行的还有另一辆马车,里面放的是王府给回门备的礼。 车夫在朱轮车旁放好了脚踏,楚千尘正要上马车,一个婆子来禀说,来接楚千尘回门的楚云逸到了。 想到前日楚云逸背她上花轿时说的那番话,楚千尘的唇角弯了弯。 楚千尘自然地扶着顾玦的右手,踩着脚踏,弯腰钻进了朱轮车的车厢。 刚到王府的楚云逸远远地也看到了这一幕,下意识地拉了拉马匹的缰绳,一方面有些意外,另一方面又觉得和该如此。 可是,下一瞬,楚云逸的表情又变得十分古怪,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个二姐夫弯腰也上了朱轮车。 这什么跟什么啊! 今天既没下雨,更没下雪,顾玦一个大男人居然不骑马,跟妇道人家一样坐马车!! 楚云逸紧紧地攥着缰绳,他胯下的骏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不悦,踱了两下马蹄。 车夫唯恐耽误了王妃回门的吉时,立刻就上路了。 楚云逸跟在朱轮车旁,不时往朱轮车上的车窗张望着,表情越来越僵硬。 这一路通行无阻。 等他们到永定侯府时,楚家各房以及在京的亲戚们早就到齐了。 宸王大驾光临,自是不能轻慢,所有楚家人都聚集到了侯府的大门口。 侯府的正门大开,楚令霄柱着拐杖亲自出来迎娇客。 众人皆是看着朱轮车,着一袭红色直裰的顾玦先下了车,跟着他又顺手扶了楚千尘下来。 楚千尘着一袭大红百蝶穿花刻丝褙子,头发都梳了起来,改了妇人的发式。 肤白似雪,青丝如墨,目若秋水。 她脸上不施脂粉,樱唇不染而朱,明艳动人,浑身散发出一种夺人的光华。 楚家不少人怔怔地看着她,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这个人真的是楚千尘吗?! 楚令霄笑容亲切地上前半步,对着顾玦拱了拱手,“多年不见,王爷风采依旧。” 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 可是,楚令霄对顾玦说话的神态与语气更像是面对一个上官,而非女婿。 毕竟国礼大于家礼,顾玦首先是大齐朝的宸王,其次他才是楚家的女婿。 楚令霄昨天就听说了顾玦带着楚千尘进宫的事,这一晚上辗转难眠,都在猜测今天顾玦会不会跟楚千尘一起来侯府。 当方才楚云逸派小厮先一步赶回侯府来传话说顾玦来了时,楚令霄不觉高兴,反而心情沉重。 “岳父多礼了。”顾玦淡淡地一笑,说不上亲热,也说不上冷漠。 楚令霄对着顾玦伸手做请状,“王爷,这边请。”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打量着顾玦的气色,觉得顾玦的脸色瞧着还不错,心里咯噔一下。 该不会真的冲喜把病给冲好了吧? 那么,皇帝会不会因此迁怒到楚家……不,应该说自己头上? 楚令霄的脸上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从头到尾,他看也没看楚千尘一眼,仿佛这个女儿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其他大都没注意,楚云逸却是注意到了,微微蹙眉。 子不言父过,但是…… 楚云逸眸色幽深,脚步微缓,落在了后方。 众人簇拥着顾玦与楚千尘一直来到了内仪门后的正堂。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正堂内非但没有喜气,还安静得很。 府中几个年纪小的公子姑娘全都不敢喧哗。他们都提前得过长辈的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别乱说话,更别去亲近宸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顾玦的身上,对于这位有着无数传说的新姑爷好奇得很。 迎亲当日,大部分楚家人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直到此刻才算有机会细细地打量他。 第二眼的印象依旧是漂亮,漂亮到令人惊艳。 几个小姑娘交头接耳地交换着眼神,尤其是双胞胎之一的楚千萤一脸的艳羡,觉得二姐姐真是好福气,心里想着要不要跟姨娘说,给她将来也挑个好看的女婿,就算没二姐夫的九成,能有个六七成也是不错的。 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楚千舞默默地拉了下妹妹的袖口,示意她端庄点。 不同于其他姐妹半是好奇半是惊艳,楚千菱面纱后的脸色却不太好看,樱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 她一方面高兴楚千尘终于出嫁了,再也不能缠着二皇子了,另一方面她又不平楚千尘竟然嫁了宸王这般丰神俊朗的男子。 像宸王这样出身高贵、惊才绝艳的男子本不该是楚千尘这样的庶女可以配的上的。 宸王会看得上楚千尘吗?! 楚千菱玉齿微咬下唇,咬得嘴唇发白发疼,在心里告诉自己:高贵如宸王怎么可能看的上楚千尘!以后有的是苦日子等着楚千尘! 楚千凰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随意地抚了抚衣袖。 任楚千尘现在再风光得意,她都改变不了一件事,宸王顾玦命不久矣。 很快,众人就按照身份高低以及主客关系落了座。 照理说,接下来,就轮到新姑爷认亲这一步了。 太夫人清清嗓子道:“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么就开始吧。” 到齐?楚千尘微微蹙眉,明明还少了一人。 她上前了半步,问道:“祖母,母亲呢?” 今日楚家各房人都到了,独独缺了一个沈氏,人还不齐。 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的太夫人神色冷淡,道:“你母亲身子不适,我就让她别过来了。” 反正沈氏又不是楚千尘的亲母,他们这么多人都在,缺一个沈氏也不妨事。 “沐哥儿,”楚千尘的目光看向了楚云沐,“母亲怎么样了?” 楚云沐有些蔫蔫的,道:“娘昨日偶染风寒,这两天精神不太好,说她还是不过来了,免得冲撞了喜气。”他把沈氏的话复述了一遍。 太夫人捻动着手里的流珠串,想揭过这个话题,不想楚千尘又道:“祖母,我去瞧瞧母亲。” “……”太夫人的脸色瞬间就黑了,彷如染了墨似的,心里不太痛快。 没规没矩的丫头! 沈氏是病了,但也不过是小病而已,有什么要紧的,楚千尘又何必在这里装什么孝顺! 太夫人越看楚千尘就越是不喜。 她这个二孙女性子长歪了,自打皇帝给她和宸王赐婚后,她仗着亲王妃的名头自觉飞上枝头变凤凰,做出来的事一件比一件荒唐。 今天宸王在这里,太夫人还以为楚千尘会投鼠忌器,会收敛一点,没想到她更嚣张了,说话行事无状得很。 正堂内气氛一冷,其他人大都静观其变。 太夫人冷下脸,振振有词道:“尘姐儿,事有轻重缓急,王爷还在这里呢。” 太夫人“提醒”楚千尘别得寸进尺。 不想,楚千尘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泰然自若。 她转头看向了顾玦,唤了声:“王爷……” 顾玦微微地勾了下唇角,“你去瞧瞧吧。” 他早就听说楚千尘与她的嫡母沈氏处得好,不是亲母女,却胜亲母女。 楚千尘灿然一笑,也不看太夫人,点头道:“那我去了。” 她显然不打算询问太夫人的意思,这副样子看在太夫人的眼里,觉得她根本就是狐假虎威,借着宸王来压自己这祖母一头。 楚令霄同样不悦,可不悦归不悦,无论是他还是太夫人,谁都不敢对着宸王说不。 太夫人和楚令霄母子俩的眼锋狠狠地钉在楚千尘身上,楚千尘只当做没看到,对着楚云沐招了招手,“沐哥儿,我们看看母亲去。” 她话音还未落下,楚云沐已经利落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一把握住楚千尘的手。 姐弟俩手牵着手离开了正堂,直接忽略了楚千凰。 楚千凰本想跟上去的,可是看了一眼面露不悦的太夫人与楚令霄,终究坐在原处没动。 顾玦望着楚千尘离开的背影,眸中掠过一丝笑意。 丫鬟给主人客人全都奉了茶,顾玦随手端起了手边的青花瓷茶盅,浅啜了一口热茶,微微蹙眉。 这茶比小丫头泡得要差远了! 顾玦气定神闲,从容自若,对于众人投诸在他身上或审视或好奇或提防或嫌弃的目光全不在意,他明显比在场畏手畏脚的楚家人要闲适多了。 正堂内,寂静无声,气氛尴尬得让好几人只能假装喝茶。 162回门(二更) 楚千尘牵着楚云沐的手快步往正院方向去了,越走越快。 出嫁的前一晚,楚千尘和沈氏是一起睡的。她当时给沈氏诊过脉的,她身体康健,怎么自己才走了两个晚上她就突然病了? 楚千尘一边走,一边问道:“沐哥儿,母亲怎么会突然感染了风寒?” 楚云沐俊秀可爱的小脸上忧心忡忡,“娘说,她许是夜里忘了关窗,又没睡好,所以风邪入侵,受了凉。” “娘昨天有些咳嗽,今早起来还有些发热,我本来想给娘请大夫来的,可是娘说,今天是二姐你回门的日子,请大夫上门不吉利。” 楚云沐握了握楚千尘的手,小大人似的安慰她:“二姐,你别着急,娘这是小病,待会儿你给她开个方子。” 姐弟俩说话间,就来到了正院门口。 整个正院都惊动了,小丫鬟连忙进去通报,嘴里喊着:“二姑娘和四少爷来看夫人了!” 陈嬷嬷先惊后喜,亲自迎了上来,“二姑娘,您怎么来了?从前天姑娘出嫁起,夫人就一直惦记着姑娘……” 三朝回门是出嫁女的大日子,沈氏早就在为这一日做准备,偏偏从前夜起,就身子不适。昨晚,太夫人就派了人说,让沈氏今日别去认亲了,她生着病,不吉利,万一让宸王误会、迁怒了楚家,反而不美。 沈氏不怕太夫人,可为了楚千尘好,终究应了。 陈嬷嬷心里感慨不已。 现在这个时辰,照理说,应该是认亲的时候,但楚千尘却抛下大礼,抛下宸王,先过来探望沈氏。 楚千尘对沈氏的心意可见一斑。 陈嬷嬷有些感动,更替沈氏感到高兴,觉得她对楚千尘的心意没有错付。 这人与人之间也许真的有缘分! 走到堂屋的檐下时,陈嬷嬷的步履停顿了一下,想问楚千尘宸王会不会生气,但终究没问出口。 三人鱼贯而入,熟门熟路地走过堂屋,又穿过几道门,来到了内室。 因为沈氏感染风寒的缘故,内室中没有放冰盆,略有些闷热。 沈氏已经听丫鬟禀说楚千尘来了,在丫鬟的搀扶下自榻上坐起了身。 她病着,也就没怎么打扮自己,通身不戴半点珠钗环佩,不过,气色瞧着还算好,精神也不错,只是两颊上泛着异样的红晕。 见楚千尘进来了,沈氏抬手理了理的鬓发,忙道:“尘姐儿,你别进来,会冲撞到喜事。” 沈氏也担心楚千尘这么做,会让宸王心里不痛快。两人才新婚,就闹得不愉快,以后还有这漫长的下半辈子呢。 “不妨事。”楚千尘满不在乎地笑了,径直地走到了沈氏的榻边坐下,笑眯眯地说道,“您放心,王爷不会生气的。” 楚千尘心里想的是,反正这楚家,也没什么人值得王爷去“认亲”的。 “没错没错。”楚云沐连声附和道,“是二姐夫让二姐来看娘的。” “要是二姐夫敢生气,那就让他自个儿回他的王府去!” 楚云沐一脸天真地发出豪言壮语,心里暗戳戳地觉得要是楚千尘能留在家里不走了,也不错。 楚云沐心里其实颇为不平,酸溜溜地想着:明明二姐夫才认识二姐几天而已,凭什么二姐来看娘还要管他高不高兴,当然是自己和娘比二姐夫重要! 楚千尘和沈氏都被楚云沐的童言童语逗笑了,陈嬷嬷哭笑不得,“四少爷,这话您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可千万别瞎说。” 楚云沐挺了挺胸,老气横秋地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我都五岁了!” 楚千尘和沈氏又被他逗得更乐了,气氛一松,温馨和乐。 陈嬷嬷与大丫鬟冬梅的脸上也染上了笑意。 楚千尘又道:“母亲,我给您诊个脉吧。” “不用了。”沈氏笑笑道,“我只是染了些风寒而已,昨天找大夫看过了,喝上几剂药,再多喝些热水就会好了。”说着,她招呼冬梅去给她倒热水。 楚千尘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氏,只见她的双眼上泛着些许血丝,昨夜估计没睡好,她的脸颊潮红,额角沁出些汗珠。 不给楚千尘说话的机会,沈氏立刻改变了话题:“尘姐儿,你这两天在王府住得习不习惯,宸王殿下有没有为难你?” 虽然沈氏也听说了宸王昨天陪着楚千尘进宫的事,可是对外再光鲜也没用,关键是在外人看不到的时候,宸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母亲,王爷很好的。”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再说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宸王府了。” 她这句话说得一语双关。 沈氏怔了怔,想想也是。楚千尘以神医的身份去过王府好几次,她与宸王府的一些人也认识,总比嫁到一个全然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好。 这时,冬梅给沈氏倒好了热水,端了过来。 楚千尘接过茶杯,先给沈氏吹了吹,感觉茶杯上的温度没那么烫了,才递给沈氏,“母亲,小心烫。” 她的瞳孔里潋滟着欢快的笑意,又道:“您放心,我在王府很习惯的。” 对她来说,待在王府可比待在楚家要习惯多了。 上一世,楚家已经与她恩断义绝,太夫人、楚令霄、姜姨娘……这些人都与她没什么干系了,这一世,楚家还是前世那个楚家,也就是沈氏他们的存在,让她觉得这个家还多了一点点牵挂。 琥珀默默垂眸,深以为然。自家王妃在王府过得不要太如鱼得水,简直就跟猛虎出闸似的……咳咳,这个比喻似乎不太合适。 楚千尘知道沈氏担心自己,所以说了不少:“昨天从宫里出来后,王爷还带着我在王府逛了一圈。” “宸王府很大,也很漂亮,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听说从前是皇家别院。我和王爷走了一个时辰都没走完,后来我们干脆在亭子里看王府的图纸,让王爷跟大致说说,反正来日方长,我慢慢逛就是了。” 楚千尘眉飞色舞地说着,这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看就是没受什么委屈。 看着眼前光华灼灼、自信满满的小姑娘,听她说宸王陪她逛王府时的趣事,沈氏略略放心了。 也是,她的尘姐儿那么好,宸王又是个有识人之明的人,他一定能看到尘姐儿的好。 沈氏慢慢地喝完了杯中的热水,把空杯递还给冬梅,然后一把握住了楚千尘的手,郑重地说道:“尘姐儿,我父亲给我说,宸王是光风霁月之人。” 她说这句话一方面暗叹父亲穆国公说得不错,庆幸宸王没有迁怒楚千尘,另一方面她也是在提点楚千尘。 光风霁月之人是君子,君子恩怨分明,楚千尘只要全心对宸王好,宸王必会投桃报李,不像有的人没心没肺…… 楚千尘觉得沈氏是在夸顾玦,心情更好了,忙点头道:“是啊,王爷一向光风霁月!” 楚云沐来回看看沈氏与楚千尘,轻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指着自己问她们:“那我呢?”他语气里有些酸溜溜的。 他还是不是她们最爱的沐哥儿了! 楚千尘以前说最喜欢他,果然是在哄他的吧! 楚千尘抬手去揉楚云沐的头,“我们沐哥儿最乖了!” 楚云沐在心里衡量了一番“最乖”与“光风霁月”,觉得应该是“最乖”赢了。 楚千尘知道小家伙心里不舍,笑吟吟地问:“过几天等你休沐了,要不要来宸王府玩?我带你逛王府!” “真的?!”楚云沐的眼睛霎时亮了,精神大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改口道,“我当然要去,你可别想反悔。” 楚云沐已经美滋滋地琢磨起那天他一定要带上他的马和他的狗,对了,还有他的弓箭。 他要让二姐夫瞧瞧他有多厉害。 楚云沐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好弟弟,比大哥要好多了! 沈氏有些惊讶地看着楚千尘。 谁人不知宸王府素来门禁森严,除了前日宸王大婚,一直闭门谢客,过去这四个多月,也唯有明西扬等几个宸王府故交旧部得以进王府。 楚千尘不经宸王同意,就可以随便带人进王府,那意味着她的境况是不是比她以为的还要好些? 沈氏没有再多问,多问无益,等下回楚云沐去了王府回来后,她再探探他的话就知道了。 楚云沐总觉得他娘亲看他的眼神有些怪。 奇怪? 他最近很乖的啊,先生都夸了他好几回了! “娘……” 楚云沐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氏,被沈氏打断了:“尘姐儿,你赶紧先回前头去,不能让宸王殿下在前头干等着。” 沈氏开始撵人,不想为了自己冲撞了楚千尘的喜事。 楚千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坚持道:“母亲,您要是不去,那我就在这里陪您。” 说话时,她一双漆黑的乌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沈氏,瞳孔明亮如星辰。 在她来看,冲撞不冲撞的,根本不重要。她还不是给王爷“冲喜”的! 她希望嫡母可以在,嫡母、楚云逸与楚云沐现在是她在楚家最后的牵绊了。 嫡母若不在,今日就不叫“认亲”。 想着顾玦,沈氏依旧有些犹豫,这时,陈嬷嬷在一旁劝道:“夫人,您就别辜负二姑娘的一番孝心了。” 沈氏担心她生病冲撞了喜事,所以才会听从太夫人的意思,但是在陈嬷嬷看来,今日是楚千尘三朝回门的日子,沈氏这个嫡母不在,没认新女婿,那就像缺点什么,反而不圆满。 二姑娘实在是个有心人!陈嬷嬷在心里发出深深的慨叹。 “娘,您就去吧。”楚云沐也凑过来劝,拉着沈氏的另一只手。 在一道道期盼的眼神中,沈氏只能缴械投降。 沈氏自然不能穿这身衣裳去,她打发了楚千尘和楚云沐去东次间等着,自己则起了身,与陈嬷嬷一起去了后头的碧纱橱更衣。 冬梅等人赶紧去准备衣裳,把那身特意为了楚千尘三朝回门新做的衣裳给拿了出来。 正院里,热热闹闹,仿佛原本死气沉沉的潭水中被注入了一股活泉。 陈嬷嬷亲自伺候沈氏更衣,欲言又止地看着沈氏,轻声道:“夫人,奴婢看是让二姑娘给您诊诊脉吧?”夫人这怕不是风寒。 “不了。”沈氏摇了摇头,再次反对,“尘姐儿才刚刚嫁人,她无依无靠,在王府立足已经是不易……” “这件事你别再提,我自会处置。” 沈氏眸光一闪,语气坚定沉着。 陈嬷嬷也就不再多说。 丫鬟们的动作十分利索,沈氏很快就换上了新衣,又在发髻上插了一支赤金朝阳五凤钗,一下子就变得雍容华贵起来。 “母亲,我们走吧。”楚千尘亲昵地挽上了沈氏的左臂,楚云沐则往她右边一站,这对姐弟一大一小,仿如一对金童玉女。 三人不疾不徐地朝着前方的正堂走去,正堂里,楚家的其他人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 163荷包 要不是坐在这里的人是宸王顾玦,楚令霄早就已经拂袖而去。 正堂内,气氛更为凝滞,恍如陡然进入了凛凛寒秋。 所有人都像是哑巴似的,默不作声。 起初,太夫人、楚令霄、楚令宇等人还试着和顾玦搭话,可得到的始终是淡淡的回应,顾玦加起说过的话恐怕还没有十个字。 到后来,太夫人等人也不就再试图拿热脸贴顾玦的冷屁股了,反正他们本来也巴不得和顾玦这个瘟神保持距离。 终于,一个圆脸小丫鬟急急地来禀说:“太夫人,大夫人、二姑奶奶和四少爷来了。” 屋内的楚家人都是如释重负,齐齐地望向了厅外。 远远地,沈氏、楚千尘与楚云沐携手而来,走在茂密葳蕤的林荫下,闲庭信步。 三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三人进了正堂。 沈氏根本不在意太夫人、楚令霄他们高兴与否,目光望向顾玦。 沈氏也曾见过年少的顾玦,那时顾玦还是先帝最宠爱的九皇子,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前日顾玦亲自到侯府迎亲时,沈氏远远地望着顾玦,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宸王看着与以前真的是大不一样了。 少年的他锋芒毕露,而现在的他收放自如,深藏不露。 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安静而深遂,冷漠而骄矜。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围其他人隔绝开来。 他的脸上全然看不出喜怒。 沈氏攥了攥拳头,正想着是否致歉一二,就见楚千尘冲他嫣然一笑,娇娇软软,顾玦清冷的眼神一下子柔化了不少,唇角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形容间多了几分和煦。 见状,沈氏的心又放下了一半。 谁人不知宸王顾玦心高气傲,不易接近,普通人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就算是对上皇帝,他也毫不落下风。 他对楚千尘显然是有几分不一般。 这已经是良好的开端! 沈氏再看顾玦与楚千尘,只觉得他们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沈氏步履轻快地走到太夫人近前,福了福,“母亲。” 太夫人一看到沈氏就心烦,可是现在宸王在此,她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阿芷,你来了。你的气色看来比昨天好多了,坐下吧。” 任谁都知道这只是场面话而已,沈氏也是笑笑,说了句“多谢母亲关心”,就在楚令霄身旁坐下了。 接下来就是正式认亲了,众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气。 因为楚令霄腿脚不便,今日是由楚二老爷楚令宇领着顾玦认亲,楚千尘则静静地跟在顾玦身畔,优雅端庄。 今天的认亲与寻常的认亲不大一样,顾玦是亲王,他自然不需要对着楚家人折腰,都是由楚令宇把人介绍一番,顾玦一一认人。 在场的人都是姓楚,除了楚家这四房人,还有楚家在京的一些族人,足足四十几人。 长辈这边自然都给新女婿备了见面礼,等轮到楚千尘这一辈时,就由顾玦给了礼,姑娘们得的全是一式一样的八宝金项圈,公子们则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也就楚云逸与楚云沐得了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一把波斯弯刀,金灿灿的刀鞘上嵌的红宝石闪闪发亮。 楚云沐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在发光,美滋滋地说道:“多谢姐夫。” 他忍不住就把弯刀从刀鞘里拔了出来,那银光闪闪的刀刃寒气逼人,锐利异常。 楚云沐挺了挺胸,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将军了。 他突然觉得有个姐夫好像也还不错…… 约莫半个时辰后,认亲这一道仪式就结束了。 照习俗,新婚夫妇得留在娘家享用一顿便饭再离开。 于是,陈嬷嬷适时地来请示是否移步戏楼,说戏班子已经准备好了。 为了今天的回门宴,沈氏特意请了戏班子上门,也是煞费苦心了,就是怕大家相对无语,那还不如都少说几句,看几节戏、用了膳,也就可以散场了。 这些楚千尘都是知道的。 她唤了一声“王爷”,顾玦就明白她的意思了,率先起身,道:“走吧。” 沈氏把他们之间默契的眼神交流看在眼里,心里更高兴了。 众人就移步前往戏楼听戏,男人们簇拥着顾玦走在了最前面,楚千尘与女眷们走在了后方。 男女之间,泾渭分明。 很快,众人就来到了戏楼,其他人纷纷入席落座。 沈氏直接让戏班子开了锣,唱的第一出就是欢欢喜喜的《五女拜寿》。 不一会儿,到了沈氏喝药的时间,冬梅就提着一个食盒来了,于是,沈氏借口更衣离开了戏楼。 沈氏前脚刚走,后脚楚千尘就被太夫人叫去了隔壁的偏厅,作陪的人唯有刘氏。 其他人都没在意,只当太夫人有体己话与楚千尘说,按照回门的习俗,家里的女性长辈要象征性地问问新嫁娘这几天过得可好。 王嬷嬷把丫鬟们都撵到了廊下候着。 外面的丝竹声热热闹闹。 《五女拜寿》的第一场就是杨老爷大办六十寿诞,膝下五个女儿分携女婿前来拜寿,戏子咿咿呀呀的吟唱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反而衬得偏厅里尤为清冷。 太夫人装模作样地抿了口茶,然后冷淡地问道:“尘姐儿,你在王府过得可好?” 她问得敷衍,因此楚千尘也答得敷衍:“好。” 这一个字就算是答完了。 祖孙俩彼此都没过真心,她们之间早就撕破了脸,里子面子全都不剩了。 太夫人动了动眉梢,抿唇沉默了下来。 她又端起了青花瓷茶盅,慢慢地饮着茶,试图用这种方式无声地给楚千尘施压。 对于楚千尘而言,太夫人的这点手段根本就不够看。 她一派悠然自得,手一伸,琥珀就默契地将一把绣着猫儿戏蝶的团扇交到她手里。 楚千尘慢慢地扇起了团扇,一下有一下,她也不看太夫人,目光望着窗外的池塘。 半池荷花开得正好,荷香阵阵,引得蝴蝶与蜻蜓在荷叶与荷花之间飞舞着。 要是月影在,怕是要发出又细又奶的叫声,冲出去扑蝶了。 想到自家的小猫,楚千尘笑眼微眯。 她本来还怕小奶猫到了陌生的环境不适应,可是昨天陪顾玦一起逛花园时,就看到小黑猫自得地在花丛间扑蝶,只施舍地蹭了她一下,就又跑了。 太夫人不说话,楚千尘也不说话。 祖孙之间似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决。 死一般的沉寂在厅内静静地持续蔓延着,时间流逝。 太夫人眸光微闪,心里的嫌恶一点点地加深,心道:楚千尘过去那副懦弱的样子果然是装出来的吧!这丫头能装这么多年,心机太深了。 反倒是刘氏有些焦急,目光不时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着。 太夫人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刘氏的神情,暗叹刘氏的道行不够,这么点事就憋不住,也难怪这些年总是被沈氏压了一大筹。 刘氏攥了攥帕子,见太夫人一直不说话,实在是忍不住了,开了个头:“尘姐儿,你祖母有话要和你说。” 太夫人:“……” 太夫人心里嫌弃刘氏沉不住气,但是刘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只能继续了。 她捻动着佛珠串,一派慈眉善目,训诫道:“尘姐儿,你初为人妇,以后要恭顺谦和,娴静有礼,恪守《女戒》、《女则》。” 楚千尘依旧慢慢地扇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不置可否,打算看看她们到底在唱哪出戏。 紧接着,太夫人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从小和二皇子处得好,本来家里也曾有过把你许给二皇子的念头,但是你现在已经嫁给宸王了,就不应该再三心二意,动那等不该有的念头。” 她一副谆谆教诲的样子,摆出了祖母的威仪。 这时,外面的戏子们恰好唱到了杨夫人嫌贫爱富,为难三女与三女婿夫妇俩,丝竹声随之变得紧绷,颇有种一触即发的凝重。 楚千尘身姿优雅地端坐着,手里的那把团扇停了下来,从窗外收回目光朝太夫人看了过去。 太夫人从袖中摸出了一个水绿色绣荷花的荷包,往茶几上一放,强硬地质问道:“尘姐儿,这个荷包你认不认得?” 刘氏在一旁得意洋洋地勾了下嘴角,似笑非笑。 楚千尘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荷包,收敛起了笑容。 她记得这个荷包是三月时姜姨娘问她讨的,现在荷包既然落在了太夫人的手里,那就是姜姨娘交出了这个荷包…… 楚千尘的眸色渐渐变得幽深起来,指腹在团扇的扇柄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她想起了上一世,十四岁那年,她也曾被一个荷包弄到满口莫辨的地步。 当时她怎么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大悟,应该是琉璃依着姜姨娘的意思偷了她的荷包,然后交了出去。 上一世,姜姨娘不曾亲口问自己讨过荷包,这一世很多事都与上一世不同了,当姜姨娘开口索要荷包时,楚千尘心里也有些惊讶,但还是把荷包给了出去。 左右不过一个荷包而已,拿来投石问路也好。 楚千尘心里泛起一个嘲讽的笑,脸上却是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之色,反问道:“祖母,这荷包怎么会在您这里?” “你还好意思问!”太夫人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怒其不争地斥道,“皇上既然为你和宸王赐婚,你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恪守妇道。你把荷包给了二皇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太夫人的眼里闪着幽幽的冷芒。 大婚前,她和楚令霄几次意图拿捏楚千尘,都被楚千尘轻轻巧巧地揭过了,他们当然是不甘心的。 不能拿捏在手里的庶女跟个废物没两样,而且,这个庶女还会给整个楚家惹祸! 楚家现在如履薄冰,全都是楚千尘害的! 刘氏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装模作样地以帕子拭了拭嘴角。 刘氏一开始弄这个荷包,为的是把楚千尘嫁给那个有龙阳之癖的靖勇伯三公子,给她弄一门外甜内苦的婚事。但是,还不等她出招,她就因为十全膏不得不受制于楚千尘,不敢得罪她。 再后来,皇帝给楚千尘赐了婚,刘氏也只好作罢。 她看出了太夫人想要拿捏楚千尘,就主动交出了荷包,想借力打力,帮助太夫人收服了楚千尘,那么十全膏自然也能到手了。 “尘姐儿,”太夫人先打了楚千尘一棒子,接着语气就放柔了几分,“你是出嫁女,出嫁女在夫家过得好不好,就看有没有娘家给你撑腰。你都快及笄的人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用祖母告诉你吧?” “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你是我的孙女,我自然是想你好的,所以,我才悄悄把这荷包问二皇子讨了回来,以后你不要再这么莽撞了……” 太夫人瞧着用心良苦,其用意昭然若揭。 她拿出这个荷包纯粹就是为了抓住楚千尘的软肋,楚千尘实在太过放肆了,目下无人,仗着自己成了亲王妃就敢忤逆她这个祖母。 可笑,楚千尘以为他们就真的拿她没辙吗?! 要是让宸王发现楚千尘婚前曾与人私相授受,以宸王的心气怎么可能受得了! 别说是宸王,任何一个男子怕都不会有那等容人之量! 当然,太夫人也只是为了威胁楚千尘,不敢真的把事情闹大,毕竟这件事还牵涉到二皇子呢。 偏厅内气氛冷凝,衬得外面传来的唱戏声愈发清晰,戏文里,那杨家二老在次女的挑唆下,无情地把三女与三女婿赶出了杨府。 而这一节戏也由此唱到了高潮。 听戏的女眷们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 刘氏心里也在为太夫人叫好,就是她自己也不能唱得更好了。 楚千尘依然沉默不语,团扇又细微地扇动了两下,仿佛蝴蝶颤动着翅膀似的。 太夫人又喝了口碧螺春,心里更笃定了,觉得楚千尘一个小姑娘家家遇上这种事肯定是又慌又怕,哪里还翻得出自己的五指山! 太夫人扯了下嘴角,勾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接着道:“尘姐儿,出嫁女要靠娘家,娘家好,你才会好。” “你说是不是?” 楚千尘凝望着太夫人,终于说了第二句话:“祖母不如直说吧。” 刘氏闻言心里有些惊讶。 她还以为楚千尘会为她自己辩解,说她没赠荷包给二皇子,说她没与二皇子私相授受。 刘氏也不怕楚千尘不认,毕竟荷包在这里呢,女子的名节可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污点。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楚千尘就是跳下黄河也洗不清! 不想—— 楚千尘竟然半点没有反驳…… 难道是因为她知道说再多也没用吗?!刘氏惊疑不定地想着。 相比下,太夫人显得气定神闲,似是早就成竹在胸,道:“尘姐儿,你也知道的,最近宸王殿下和皇上闹得不太愉快。” “哎,皇上是君,宸王是臣,宸王这样跟皇上闹脾气,早晚会有杀身之祸,你是宸王妃,夫妻一体,你也不能独善其身。” 顿了一下,太夫人又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地提醒道:“二皇子殿下是皇子。” 太夫人也觉得楚千尘对二皇子有一份非比寻常的情谊,只不过从前太夫人不在意,说穿了,表兄表妹什么的,她也见怪不怪了,比如楚令霄与姜姨娘,还不是如此。 而现在,既然有利可图,太夫人也不介意拿来说道说道,哄哄楚千尘,这丫头不念着楚家,总该念着二皇子吧。 楚千尘神色平静地看着太夫人,问道:“所以呢?” 太夫人再道:“你是我的亲孙女,祖母也希望你好。” “以后你常常回来看祖母,与祖母说说宸王府的事,也免得宸王做错了什么事,我们可以及时阻拦,才不会酿成弥天大祸。” “祖母这么大年纪的人,现在也只希望子孙都平安和乐就好。” 太夫人语气委婉地说了一通,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是为了楚千尘好,免得楚千尘被宸王所为牵连。楚家好,楚千尘就会更好。 费了一番唇舌后,她觉得口渴,就喝了两口茶,然后放下茶盅,问道:“尘姐儿,你明白了没?” 楚千尘觉得自己已经很明白了,于是点了点头。 太夫人十分满意,嘴角倨傲地笑了笑。 这丫头现在是亲王妃又如何,这姜还是老得辣! 刘氏见楚千尘服了,心就定了,嘴角也翘了起来,喜不自胜,觉得这一步走对了。现在楚千尘的仰仗是宸王,她的弱点也同样变成了宸王。 刘氏急急地向太夫人使着眼色,她们既然拿捏住了楚千尘,那就让她赶紧把十全膏拿出来吧。 太夫人给了刘氏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让她别急。 事情总要一步步来,不能把楚千尘逼得太紧,免得弄巧成拙,坏了大事。 刘氏:“……” 刘氏想说什么,但是太夫人已经起了身,道:“我们去听戏吧。” 三人从偏厅返回了戏楼的大堂。 这时,戏台上空荡荡的,戏子们鱼贯地退下了戏台,《五女拜寿》的第一节已经唱完了,男人们神色淡淡,女眷们则兴致勃勃,三三两两地在讨论着方才的那节戏。 太夫人去了她的座位坐下,刘氏作为次媳陪在她身边,笑容满面。 自打沈氏与太夫人闹僵了之后,刘氏就成了太夫人跟前的大红人。 三夫人与四夫人都对她投以艳羡的目光。 “二姑奶奶,这边请。”一个蓝衣丫鬟想领楚千尘去往她的座位,可是楚千尘仿若未闻地从丫鬟身边走过,一直来到了顾玦跟前,微微一笑。 她笑容温婉甜美,可看在顾玦眼里,却是透着一丝狡黠。 感觉她似乎玩得很开心,顾玦顺口问:“怎么?” 什么事让她这么乐? 楚千尘抿着嘴笑,笑容给人一种春风化雨的明媚。 她笑道:“祖母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荷包,跟我说以后王府有什么事,让我及时告诉她。” 她也没降低音量,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 “……” “……” 所有人都惊呆了,目光再次涌向了楚千尘,也有人看着太夫人,神情各异,尤其是那些楚氏族人瞧太夫人的眼神变得极其古怪。 戏楼内,静了一静。 楚云沐脱口问楚千尘道:“说什么?” 他年纪还小,根本就听不懂楚千尘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大半注意力还在手里的宝贝弯刀上。 “……”太夫人觉得脸颊火辣辣得疼,简直快疯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刚刚在隔壁时,她们明明说得好好的,楚千尘不是明白了,现在她又突然发什么疯?! 太夫人心里混乱极了,又气又急又担心,既担心自家,也生怕把二皇子也拖下水。 就在此刻,随着一声震耳的锣鼓声,第二节戏开场了。 戏台上,杨老爷夫妇落了魄,被逐出京都,可是次女与女婿见二老落魄,半点不念父女之情,将亲生父母赶出家门。杨家二老流落街头,后悔不已。 这本是《五女拜寿》中令人倍感痛快的一幕,可是此刻却没人在意台上在演些什么了。 顾玦惊讶地挑了下剑眉,见楚千尘眯着凤眼,眼神古灵精怪,心情莫名地变得愉悦了起来。 他似乎很容易被这丫头给逗乐。 顾玦玩心大起,抬手帮楚千尘轻轻掸去一片落在肩头的花瓣,唏嘘地叹道:“可怜见的,回娘家一趟居然还被欺负了。” 众人更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新婚夫妇。 太夫人、楚令霄的脸色皆是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 那些楚氏族人缓过劲来后,都猜到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楚令霄的意思,不少目光又移向了他,有的人带着几分揣测,有的人惊疑不定,也有的人不以为然,觉得楚令霄这件事做得太难看了。 楚令霄霍地从椅子站了起来,但是他的伤腿至今没养好,此刻猛地一起神,身子就踉跄了一下,幸而小厮眼明手快地把他给扶住了。 楚令霄显得更狼狈了,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恼怒,喝斥道:“逆女,你这个不知廉耻的逆女,你把自己的荷包给了人,还敢胡说八道地把脏水泼到你祖母身上!” 楚千尘依旧气定神闲,把那把团扇在指间把玩了一下,垂下了眸子,“是啊,姨娘不知道把荷包给了谁,父亲又何必让我来背锅呢。” 她的意思是这个荷包是姜姨娘的,不是她的,撇得干干净净。 这个逆女!楚令霄勃然大怒,心头的怒火猛地直冲头顶。她竟然连她姨娘的名节也不放过,白眼狼,好一个白眼狼! “不孝女!” 楚令霄理智全无,只想发泄心头的怒火,抬手就要打…… “啪!” 一把收拢的折扇稳、狠、准地打在了楚令霄的右腕上,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举重若轻。 楚令霄发出了一声痛呼,缩回了手。 身子下意识地一缩,又是一个踉跄,这一次,小厮没扶住他,他踉跄地摔回了后方的椅子上。 他的动作太大,连发髻都散了一些,垂下几缕发丝,形容癫狂。 楚氏族人见状,暗暗摇头,觉得楚令霄根本全无永定侯的风范,比起前面的老侯爷真是差远了! 那把折扇被一只莹白如玉的大掌住在手里。 他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精心雕琢出来的玉竹般好看。 手的主人,正是顾玦。 164反击 顾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楚千尘护在他身侧。 “在本王面前对本王的王妃动手,是谁给你的胆!”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跌坐在椅子上的楚令霄,清冷而傲慢,目光如冰箭般射了过去,寒气凛然。 “……”楚令霄与他目光相对,如坠冰窖,不由打了个冷颤。 他的手腕火辣辣得疼。 他敢打楚千尘,因为楚千尘是他的女儿,可是对上顾玦时,他连话都说不利索,外强中干地说道:“这不孝女不仅污蔑她祖母,还忤逆本侯,本侯教训一下她也是应该的。” 没错,为人父者教训一下自己的女儿天经地义! “哦?怎么污蔑了?”顾玦微一挑眉,好整以暇地说道,“本王倒是要听听侯爷的说辞。若是说不清,那就请京兆尹来审审好了。” 话音落下后,满堂寂然。 “……” “……” “……” 众人再次目瞪口呆,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请京兆尹过府审理?! 这可是家务事,宸王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楚千尘却觉得顾玦的提议深得她心,义正言辞地附和道:“王爷说得是。” 楚千尘一派夫唱妇随的架势,看得琥珀一脸唏嘘,总觉得将来常常会看到“王爷杀人,王妃递刀”的一幕。 众人更惊了,全都哑口无言。 戏台上的那些戏子虽然感觉到席位中的气氛有些微妙,不过全都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继续尽责地唱着他们的戏。 树倒猢狲散,流落街头的杨家二老走投无路,只能在荒郊野外暂居城隍庙内,宛如乞丐般落魄。 那悠长的乐声凄楚悲切,听在楚令霄的耳里,犹如火上浇油,他心里有些慌了。 这个荷包的来历,他再清楚不过了,就是楚千尘亲手拿出来给姜姨娘的。 这件事肯定不能闹到京兆府去,否则他们楚家可真就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了! 楚令霄心里好一阵挣扎,最后只能退了半步,试图蒙混过关:“方才是尘姐儿这丫头不懂事,胡言乱语,让王爷笑话了!” “笑话?”顾玦可不会让楚令霄这么轻易就过关,“那侯爷不如说说是什么笑话,让本王也笑笑。” 楚令霄:“……” 楚令霄被顾玦堵得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的女音自楼梯方向传来:“我看,干脆把姜姨娘叫过来问问吧,看看这荷包到底是谁的,免得坏了姜姨娘的名节。” 沈氏更衣回来了,她已经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姿态优雅地上了楼梯,神情端庄,自有一派侯府主母的落落大方。 沈氏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气得不轻。 她知道楚令霄人品卑劣,但没想到他会恶劣到这种地步,竟然想逼迫楚千尘出卖宸王!他有没有想过他这是把楚千尘置于什么样的境地!! 他没想过。 他心里想的只有他自己,他只想讨好皇帝来加官进爵。 为此,不择手段,为此,可以卖女求荣! 楚令霄的无耻又一次刷新了沈氏的底线,她心里对这个男人的厌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她看来,楚千尘做得对,阴谋不如阳谋,既然楚家使得出这种阴损的手段,那不如当着宸王的面把事情揭开。 所以,沈氏决定顺着楚千尘的意思,顺水推舟地推一把。 沈氏一下令,立刻就有一个圆脸小丫鬟应了命,蹬蹬蹬地想要下楼,却被太夫人厉声叫住了:“不准去!” 小丫鬟就停在了楼梯中央,迟疑地朝二楼望来。 沈氏无视太夫人铁青的脸,又道:“去!” 楚令霄的脸色比太夫人还要难看,不悦地喝道:“谁也不许出这栋楼!” 楚云逸眼神复杂地看着楚令霄。 他曾亲耳听过父亲跟祖母说想要让楚千尘暴毙,他们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 其他的楚氏族人约莫也看明白了一些,应该是太夫人拿了个荷包,跟楚千尘说是姜姨娘的,意图以她姨娘的名节来威胁楚千尘,让她把宸王府的消息传递出来。 不想楚千尘根本就不受威胁,转首就把这件事当众说了出来。 那个圆脸小丫鬟看看楚令霄,看看沈氏,又看看太夫人,犹豫不决。 戏楼一楼的大堂另一个翠衣丫鬟屈膝应道:“是,大夫人。” 她应声后,快步跑出了戏楼,也有人暗暗后悔自己的动作不够快。 自打沈氏嫁入侯府后,就由老侯爷做主,把侯府的中馈就交到了她手里,这十几年她一手把控着侯府的内务,积威已久。 就是这段时日,侯爷与沈氏不和,也奈何不了沈氏分毫。 这些下人们也是看在眼里的。 也自有人想在沈氏跟前表现,错过了今天的机会,下次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戏楼中的气氛越发僵硬了。 楚千凰看着沈氏,微咬下唇,欲言又止。 楚千菱全然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母亲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有办法拿捏楚千尘了吗?! 楚千菱焦急而又慌乱地看向刘氏,刘氏也是心乱如麻。 此时此刻,最心烦的人还是楚令霄了。 他忍不住去看看顾玦的脸色,就见顾玦又坐了下来,楚千尘也坐下了,就坐在他身边。 众人皆是望着他们。 楚千尘见顾玦手边的茶水几乎没动过,就知道这茶不符合他的口味,吩咐琥珀道:“去倒两杯花茶来。” 琥珀赶紧去泡花茶,不一会儿,空气中就多了一股清雅的花茶香,带着些许荷香,些许玫瑰香。 两人自在地品着茶,看着戏,似乎这周围的纷纷扰扰干扰不到他们分毫似的。 戏台上,杨家二老正痛哭流涕地在向三女致歉,对于当初把三女以及女婿赶出家门的行为,悔不当初。 楚令霄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刺眼得很,食之无味地喝着茶。 其他人看似在看戏,其实都心不在焉,一道道目光不时往戏楼外睃去。 再也没人说话,他们都在静待事态的发展。 又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翠衣丫鬟就把姜姨娘给领了过来。 姜姨娘穿了一袭丁香色绣折枝绿萼梅褙子,纤腰袅袅,柔弱可人,明明已是三旬的人,看着却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好几岁,仿佛还在花信年华。 陈嬷嬷赶紧就让人把戏给停了,于是,丝竹声骤然停止,那些个戏子也都赶紧下了戏台,近乎落荒而逃。 戏楼内,只剩下了楚家人。 姜姨娘款款走来,俏脸微白,犹如初雪,对着楚令霄、沈氏等人福了福。 楚千尘放下了手里的粉彩茶盅,看向了太夫人道:“祖母,那个荷包呢?” 太夫人:“……” 王嬷嬷看了看太夫人的脸色,就把那个水绿色绣荷花的荷包拿了出来,再由琥珀递到了楚千尘手里。 楚千尘随意地将这只荷包把玩了一下,纤白玉指在这水绿色料子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白皙细腻。 楚千尘把荷包朝姜姨娘的方向一送,直直地看着她道:“姨娘,你的荷包。” “……”姜姨娘身子一颤,微微睁大眼。 她眼角微红,眸中隐隐浮现泪光,既受伤又难过,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似是藏着千言万语般。 她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没有争辩。 看在他人眼里,只觉得她忍辱负重,这其中似乎别有隐情,而她夹在楚千尘与太夫人之间委实不好做人,只能沉默了。 相比姜姨娘的隐忍与委曲求全,楚千尘显得咄咄逼人。 一些楚氏族人交投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对着楚千尘投以不赞同的目光。 沈氏皱了皱眉头,她对于姜姨娘平日行事作风的作风最了解不过,永远都是一副“别人有错、她委屈”的样子,可是其他人不一定知道。 沈氏就担心顾玦对楚千尘有什么不好的感观,毕竟姜姨娘是楚千尘的生母。 楚千尘见姜姨娘不接荷包,就又把它收了回来,叹道:“姨娘连自己的荷包都不认识了吗?” 她慢条斯理地把荷包整个都翻了过来,荷包的内衬是鸭黄色的。 楚千尘把荷包的一面朝向了姜姨娘,指着内衬的一角道:“这可是姨娘的闺名?” 其他人也都好奇地凑了过去,只见那内衬上有一个字:姗。 这侯府之中,不乏人知道姜姨娘的闺名是敏姗。 这个“姗”字显然就是敏姗的“姗”。 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一时哗然。 也就是说,这个荷包真是姜姨娘的荷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夫人心里咯噔一下,也意识到了不对。 她想问责刘氏到底从哪里弄来的荷包,可是现在的场合显然不合适。 “……”楚令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荷包分明是楚千尘亲手拿出来的,上面怎么可能会有敏姗的名字!! 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道:“要是姨娘还认不出这荷包,那就只能麻烦王爷派人去请京兆尹断个究竟了。” 顾玦悠然喝着茶,眉眼含笑,摆明了给楚千尘撑腰。 这一幕看在其他人的眼里,皆是暗暗摇头,不以为然。 气氛又是一变。 大多数人都觉得楚千尘不仅嚣张,而且短视。 无论如何,姜姨娘都是她的生母,血脉之间的联系是不可斩断的,姜姨娘的名声上旦凡有一点损伤,伤的也是楚千尘的脸面。 楚千尘为了在宸王跟前卖好,竟然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楚令霄的脸上惊疑不定,面黑如锅底。 太夫人看了看长子的脸色,攥紧了手里的流珠串。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只能先糊弄过去了,好歹在场的人都是楚家人,待会儿,她再恩威并施一番,应该可以堵住这些人的嘴巴。 太夫人干咳了两声,干巴巴地说道:“尘姐儿,你误会了,我方才不是让你透露什么王府的消息,是怕你一个新嫁娘,在王府住不惯。” 太夫人觉得她已经给了楚千尘台阶下,楚千尘应该见好就收,怎么说他们都是一家人。 偏偏,楚千尘不想让他们这么轻轻巧巧地就蒙混过关。 有些事还是“弄清楚”得好,免得今日是荷包,明天是帕子,再后来又弄出什么团扇、抹额等等的来,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误会不误会的,且不说。”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太夫人,又把话题绕回到了荷包上,“祖母,这荷包关乎姨娘的清白,必须搞清楚得好。” 楚千尘的神情与语气显得意味深长。 太夫人的脸色更糟了,脸颊上松驰的皮肤好一阵颤抖。 顾玦抬手做了个手势,好像影子一样站在一旁的莫沉就直接从二楼的窗户一跃而下,身子轻盈如大鹏展翅…… 在场不少的女眷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花容失色地低呼了一声。 莫沉是宸王府的人,楚令霄想拦也拦不住,就只能眼睁睁地看到对方落了地,大步流星地望着侯府外走去。 楚令霄的第一直觉是想喝斥楚千尘,让她别闹了,但是目光对上顾玦那清冷的眼眸时,又像是哑巴似的什么都不敢说了。 楚云沐听他们都在讨论一个荷包,各执一词,他听得云里雾里的,直到看到莫沉一跃而下,霎时精神一振,一双凤眼闪闪发亮,小嘴微张。 二姐夫的贴身侍卫实在是太厉害了,简直就是话本子里飞檐走壁的侠客! 他是二姐夫的小舅子,二姐夫应该可以让“大侠”教教他的吧! 楚令霄犹豫再三,只能好声好气地试图和稀泥:“尘姐儿,都是一家人,自家事自家了,哪有家丑外扬的道理!” 楚千尘但笑不语。 其他人只以为这件事的关键是姜姨娘的名节,可是沈氏看得通透,心头一片雪亮:这件事太夫人、楚令霄和姜姨娘都脱不开干系,还有刘氏,她想必也掺和了一脚。 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简直不择手段! 楚千尘也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 “阿芷,”太夫人见楚千尘油盐不进,只能寄望于沈氏,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地对沈氏道,“你劝劝尘姐儿。今天是她三朝回门的日子,扯上官非不吉利。” 虽然沈氏也觉得太夫人这话说得没错,但是,这件事要是轻轻揭过,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做的这些事实在是太恶心,太下作! 试想,要是让他们的计划得逞,那以后楚千尘还怎么在宸王府立足! “母亲,姜姨娘的名节不容儿戏。”沈氏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眼神坚定如磐石,不可动摇。 太夫人:“……” 姜姨娘的额角微微沁出了薄汗,她的眼睫颤动了两下,眼神有些飘忽,楚楚可怜地望向了楚令霄。 楚令霄感觉心像是被揪住似的疼,姜姨娘是他的命根子,他又怎么忍心让她受这样的委屈,毅然道:“这荷包是本侯问尘姐儿讨的。” 他说的是实话,那一天,他确实向楚千尘开了口,只不过他还藏了一半话没说罢了。 周围的楚氏族人又一次哗然,瞠目结舌,感慨这台戏比什么《五女拜寿》要精彩多了,高潮迭起,峰回路转啊。 楚令霄有意袒护姜姨娘,可惜楚千尘一点也不打算配合。 “父亲,要是您问我讨荷包,我这做女儿的,亲手缝制一个荷包孝敬父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楚千尘一脸无辜地说道,“这个荷包分明就是天绣坊的手艺,您看,上面有绣铺的印记呢。” 楚千尘又将荷包翻了面,只见一角以金色的丝线绣着“天绣坊”三个字。 楚千尘的意思是,楚令霄在撒谎,他为了姜姨娘的名节,竟不惜当着宸王的面,威胁亲女儿帮着作假。 楚令霄:“……” 楚令霄再次哑口无言,这次不是因为敬畏,而是因为气极。 楚千尘这个死丫头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 当初,姜姨娘喜欢这荷包,就问楚千尘讨了。偏偏楚千尘没有一点孝心,百般推辞,他看不过去,就开了口,这丫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荷包拿了出来。 本来楚令霄早就把这件事忘了。 还是前几日,姜姨娘看他为了楚千尘与宸王的这桩婚事闷闷不乐,才会主动给他出主意,拿出了这个荷包。 “妾身看着侯爷这些日子辗转难眠,瘦了不少,妾身实在是心疼侯爷。” “侯爷,妾身这里有一个尘姐儿的荷包,也不知道帮不帮得上侯爷……” “侯爷,您是尘姐儿的父亲,这个荷包由您拿出来不好,还是借着二夫人的手才不惹人怀疑。” “……” 爱妾那温柔体贴的话语犹在耳边。 哎,这世上大概也唯有他的敏姗全心全意地爱慕着他了! 直到现在,她都隐忍着,为自己忍下旁人的猜疑与指责,一直不吭声。 她这么一心他考虑,而他又怎么能让她去面对这些非议与责难! 一切都是因为楚千尘这个灾星害的! 楚令霄心里怒浪汹涌,一浪接着一浪地在他心头拍击着。 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楚千尘给的这个荷包里怎么会有“姗”字。她到底怎么做到的,竟然如此歹毒地陷害她的姨娘! 这丫头的心肝肺都是黑的吧。 倘若今日顾玦不在这里,楚令霄是真想一巴掌对着楚千尘招呼下去,最好一掌把这个逆女从二楼打下去,一了百了。 楚令霄眼神阴鸷,下意识地握了握拳。 这动作牵动了右手腕的伤处,灼热的疼痛感传来。 就是楚令霄不看,也知道他的手腕肯定被顾玦给打肿了。 这哪是什么女婿,是祖宗、是大佛! 楚令霄算是明白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无论如何,这件事绝对不能交于京兆尹来处理,否则事情可就真的不好收拾了…… 楚令霄觉得难堪极了,太夫人更加难堪。 太夫人也不是蠢人,此时此刻她已经想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此刻她再看楚千尘手里的这个荷包,只觉得眼睛痛得厉害,胸口也闷得难受。 这么大的事,长子居然不事先告诉自己一声,连自己也瞒在鼓里,害得自己今天跟个傻子似的丢尽了颜面! 太夫人怪楚令霄,但更厌楚千尘,这个丫头为了自己居然连亲娘都舍了,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白眼狼。 太夫人在心里把楚令霄、姜姨娘、刘氏和楚千尘全都数落了一番。 怒火升到极致后,又渐渐地平息下来,她飞快地衡量着利弊。 她告诉自己,不能真等到京兆尹过来,要是那样,侯府就彻底丢了颜面,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了。 太夫人很快就做出了抉择。 事到如今,也唯有舍了姜姨娘,对侯府才是最小的损失。 毕竟姜姨娘只是个姨娘,她的名字甚至不在楚家的族谱上。 “姜姨娘,”太夫人幽深的目光看向了姜姨娘,语气冷淡倨傲,“你也是为侯府生育了一双儿女的人了,怎么就……哎,你太不小心了,连荷包这种私密之物都能随便落下!” “太夫人……”姜姨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那纤细的身子如风中的娇花似的剧烈地颤抖一下。 她的眼眶又红了几分,眼里含着朦胧的泪光,晶莹的泪珠要坠不坠,仿佛随时要哭出来似的…… 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后就不再说话了,模样看着那么柔弱,那么无辜,又那么坚强。 楚令霄只是看着她,心就又开始疼了。 这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却为了维护他遭受这样的委屈与折辱。 这一刻,楚令霄迁怒上了太夫人,她明明知道他的敏姗是无辜的,却把脏水泼到她身上。 “母亲,您怎么能颠倒黑白,这个荷包怎么会是敏姗的!”楚令霄断然反驳道,眉宇紧缩。 “……”太夫人本来还在气长子瞒着自己的事,这下当众就被长子呵斥,气得差点一个倒仰。 王嬷嬷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太夫人,抬手给她顺气。 太夫人胸口痛得仿佛心脏缩在了一起,简直快被楚令霄气得短命十年。这个逆子是被姜敏姗下蛊了吗?! 那些事不关己的楚氏族人皆是看得是津津有味。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也大都把事情的因果关系给彻底看明白了,也想通了。 原来如此! 这个荷包果然是这位姜姨娘的。 她“弄丢”了荷包,却咬死了不敢认,看来这“丢”荷包的背后果然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哎,这男人女人之间还不就是那么点事,姜姨娘背着楚令霄与人私相授受,被太夫人知道了,就拿了这个荷包威胁楚千尘。 真相定是如此了! 想着,他们看向姜姨娘的眼神中就染上了几分轻蔑。 哎呦喂,这女子瞧着柔柔弱弱,楚楚可怜,其实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些楚氏族里的妇人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心里啧啧称奇。 更有人钦佩地看着楚令霄,他这是色令智昏了吧? 为了一个区区的小妾,堂堂永定侯简直走火入魔了,哪怕被戴了绿帽子都不在乎,一意为小妾辩护,昏招频出。 这该说他是真爱,还是宠妾灭妻呢? 戏楼里的气氛更古怪了。 165弃子(一更) 眼看着太夫人气得不轻,二老爷楚令宇站了出来,对着楚令霄斥道:“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和母亲说话!!” 楚令霄最厌恶旁人挑战他的权威,蹙眉迁怒到了楚令宇身上,“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他摆出一副长兄如父的威仪。 姜姨娘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眉似蹙非蹙,犹自垂泪,用帕子拭着泪水,端的是楚楚可怜。 楚千尘在一旁只当看热闹,唇角似笑非笑。 她用牙签插了块甜瓜吃,甜瓜香甜多汁,正宜在夏季食用,解暑生津。 她轻扯了下顾玦的袖口,笑靥轻绽,明眸生辉,示意他也吃瓜。 楚千尘一点也不着急,既然王爷派莫沉去请京兆尹了,那就等京兆尹来了再说就是。 顾玦的手比心快,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尝到那入口的甜意。 楚千尘笑容更深,对着他眨了下眼,用眼神问:甜吗? 他不答,只是用牙签又插了一块甜瓜作为回应—— 甜。 甜而不腻。 顾玦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两人无声地互相以眼神交流,默契十足。 其他人忙着看楚令霄和姜姨娘,都没住顾玦与楚千尘,唯有沈氏把这一幕收入眼内。 若非是知道宸王今年三月才从北地凯旋回京,若非是知道他们前日才成亲,沈氏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少年夫妻了。 沈氏看着这对璧人,心中一片柔软。 她的尘姐儿真是漂亮,如芙蓉般娇美,似月光般皎洁。 她本就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以后,她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宛如冉冉升起的旭日…… 突然,沈氏眼前一黑,黑暗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的意识随之游离,身子虚软,一下子脱了力,往一侧倒了过去。 连原本近在耳边的那些争执声都变得遥远了起来…… “母亲!”楚千尘离沈氏最近,飞快地出手,一把扶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好。 之前,在正院时,沈芷不让她诊脉,楚千尘就意识到不对了。 望闻问切,就算她没有给沈氏诊脉,她也看得出来沈氏确实病了,但病得不重,只像是气血亏虚,而且,沈芷明显心里藏着什么事,楚千尘就没有勉强她。 戏楼里的其他人也注意到沈氏这边的异动,目光全都望了过来,原本彼此对峙的楚令霄、楚令宇兄弟俩都噤了声。 “母亲,您觉得怎么样?”楚千尘又唤了一声,一手搀着沈氏,一手在她的腕间轻轻搭了一下,然后,一对柳叶眉皱了一下。 “我没事。”沈氏有些脱力,但没晕倒,她扶了下额头,揉了揉太阳穴,又缓过了劲来,眼前也清明了起来。 她抬眼朝右前方的楚千凰望去,楚千凰的目光游移闪烁了一下,立刻起了身,神情间略带一丝丝仓皇。 沈氏的心底一冷。 心底三分的疑心一下子窜至了五成,伤心、失望、无力以及疲惫等等,皆而有之。 “娘,您觉得怎么样?”楚千凰快步走了过来,孝顺地亲自给沈氏端茶倒水,又急忙令下人赶紧去请大夫。 “不用了。”沈氏抬手拒绝了,略显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若无其事的笑容,“我只是有些头晕。” 楚云沐快步走了过来,仰着小脸担忧地盯着沈氏,连他新得的宝贝弯刀也顾不上了。 楚千尘盯着沈氏的侧脸,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默默地给沈氏按摩着手部的几个穴道。 太夫人心里松了一口气,沈氏这一下来得时机正好,楚千尘应该顾不上再计较荷包的事,这件事也可以草草揭过了。 太夫人一下子觉得沈氏看着顺眼了不少,亲自走了过去,嘘寒问暖道:“阿芷,你不舒服,就赶紧回屋去歇着吧。” “你别逞强,必须请大夫来看看才行。” “凰姐儿,这茶都冷了,还不给你母亲去重新沏杯茶。” 太夫人一口气吩咐了一通,就有婆子匆匆地跑出去请大夫了。 那些楚氏族人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心里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的惋惜,看来好戏十有八九是要散场了。 果然—— “宸王殿下,”太夫人对着顾玦露出一个客客气气的笑,“今天真是让殿下看笑话了,改日再向殿下赔罪。今天时候不早了,殿下和尘姐儿不如早点回去吧。” 太夫人嘴里说什么时候不早,任谁都知道这只是托辞罢了,现在才刚过未时呢。 太夫人有意下逐客令,然而顾玦没打算这么轻轻巧巧地让她和楚令霄过关。 他随意地抚了下袖子,道:“不急,京兆尹还没来。” “……” “……” “……” 众人哑然无声,算是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太夫人自然这大半辈子经历过不少事了,包括楚家的起起伏伏,以及丈夫英年早逝…… 可这一刻,她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不知道是该怨顾玦,还是怨楚令霄,或者把账记到姜敏姗头上。 姜敏姗是她娘家的堂侄女,因为父母双亡,来了楚家投靠她,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 长子喜欢姜敏姗,太夫人也觉得以姜敏姗的身份,当不了长子的正室,给他当个妾室也不错,也免得长子的心被沈氏勾了去,疏远了姜家。 但是,她没想到姜敏姗竟然像是给长子下了蛊似的,把他迷得晕头转向,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他竟然连他身为永定侯的威仪都不要了! 他知不知道今天的事要是传出去,任何一个御史都可以弹劾他宠妾灭妻! 届时若皇帝有心治罪,怕就得降爵了…… 太夫人仿佛已经看到了侯府没落的场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楚令霄。 太夫人不好当众训子,只能在心里怪罪别人,甚至还迁怒到了过世的婆母身上,都是那个老虔婆生生把她的长子给养坏了。 本来,如果顾玦走的话,那些楚氏族人也会顺势告退。 可现在顾玦不走,其他人也都不敢动。 他们要是在这个时候告退,会不会让宸王觉得他们不给他面子? 众人也有些坐立难安,觉得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于是乎,他们面面相看,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动。 时间徐徐地流逝,这个时间过得似乎放慢了十倍。 众人也只能喝喝茶,吃吃点心瓜果,甚至没人敢闲聊。 未时过半,莫沉终于回来了,与他一起的还有满头大汗的京兆尹。 京兆尹约莫四十几岁,身形矮胖,留着山羊须,团团的圆脸瞧着很是和气。 他是快马过来的,跑得一身汗,气息急促,鬓角已被汗液浸湿。 他摸出一方青色的帕子拭了拭汗,又整了整衣袍,这才进了戏楼,一路来到了顾玦跟前。 “下官参见宸王殿下。”京兆尹恭恭敬敬地对着顾玦作揖行礼,话语间,诚惶诚恐。 这一路,京兆尹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是宸王陪着王妃回门的日子,这永定侯府到底出了什么妖蛾子,还非得让他过府。 京兆尹当然也试着问过莫沉,可是莫沉沉默寡言,除了让他来侯府外,就没说过其他话。 太夫人欲哭无泪,觉得一张老脸火辣辣得。她这把年纪了没这么丢脸过! 顾玦放下茶杯,淡淡道:“正好有件事……” “汪大人,”太夫人急忙打断了顾玦,赔笑道,“不过是些家务事而已,就不劳汪大人费心了。” 箭在弦上,也容不得太夫人再迟疑了,她必须尽快止损才行。 太夫人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当机立断地对着京兆尹说道:“说来惭愧,是府中的姜姨娘搬弄口舌,造谣生事,弄得家宅不宁,就由我做主责打三十杖,以儆效尤。” “还有我这次媳……” 说着,太夫人看向了刘氏,看得刘氏心里咯噔一下,四肢发寒。 太夫人接着道:“我这次媳没事挑事,也难辞其咎,就罚她杖责十杖。” 太夫人一脸恳切地看着坐在顾玦身侧的楚千尘,意思是,这下她该满意了吧。 楚千尘含笑不语,自顾自地喝着茶。 顾玦也同样在喝茶,夫妻俩的动作一般无二,似是恍若未闻。 琥珀看着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这算是妇唱夫随,还是夫唱妇随。 她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太夫人还是没明白。 琥珀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 明明楚千尘与顾玦一个字也没说,太夫人却觉得心里发毛,一颗心急坠直下,简直要崩溃了。楚千尘她到底还想怎么样! 而京兆尹还没缓过来,用擦汗的动作遮掩自己的表情,既忐忑又困惑,心道:这什么跟什么啊! 他正想着要不要委婉地提出告退,就听楚令霄歇斯底里地对着太夫人反驳道:“母亲,敏姗哪有搬弄口舌!” 楚令霄已经快气疯了,知道太夫人分明是把姜姨娘当作了弃子。 他知道跟太夫人多说无用,目光狠狠地瞪向了楚千尘,直呼其名地怒斥道:“楚千尘,你真是没有人性,对自己的亲娘也不依不挠。” 166家法(二更) 楚令霄气得五官狰狞,眼眸中布满了如蛛网般的血丝。 楚千尘只觉得好笑,形容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姜姨娘真是我亲娘吗?” 早在前世,她就明白了一件事,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为人父母的。 况且,她欠楚家的账早在前世就已经清了。 “……”姜姨娘的脸色如同刷白的墙似的,惨白惨白的。 两行晶莹的泪珠刷的滚落面颊,一滴一滴,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眼眶中泪眼朦胧。 她即便是哭起来,也是那么漂亮,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仿佛蕴藏着无限的委屈与难言之隐。 又仿佛……对镜演练过数百乃至数千遍。 楚千尘深深地凝视着姜姨娘的脸,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看得周围不少人都感慨万千,觉得这位宸王妃真是心硬如铁。 反倒是京兆尹从容得很,见怪不怪。 有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这官位叫着好听,其实平日里管得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哪家哪户没有些茶米油盐的琐事,越是大户人家越是荒唐……只不过,很多事都闹不到京兆府去而已。 打个比方说,谁家没死过姨娘呢。 大部分的姨娘身契都捏在主家手里,死了也是白死,最多赔笔银子,事情就算完了,但也有闹大的,年初就有个男子状告威武将军府的二公子谋杀他的妹妹,他妹妹是将军府的侍妾,不过是个良民…… 京兆尹看似一脸肃然的样子,其实早就魂飞天外了。 太夫人皱了皱眉头,觉得楚千尘未免不依不饶,连不认亲娘这种话都敢在大庭广众下说出口,简直就是荒唐! 偏偏顾玦在这里由着她胡闹,也不知道是真想护着她,还是故意让侯府丢脸…… 想到这里,太夫人的心沉得更低了。 无论顾玦到底是什么目的,这件事都必须止于侯府,不能再闹下去了,否则,损的是侯府的脸面,与他宸王何干! 侯府丢了脸,连带宫里的楚贵妃与二皇子也会跟着受牵连。 太夫人狠狠地咬了咬牙,一狠心,对着楚令霄斥道:“逆子,你宠妾灭妻,你爹不在了,今天我就替他教训你一下。” 太夫人心如刀割,但只能硬着心肠往下说:“按家法,杖十……” 她本来要说罚十杖,却见顾玦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她的心脏猛地一颤,连忙改了口:“二十……不,三十板!” 这样总可以了吧!! 太夫人的心更疼了,无论她再怨楚令霄被姜敏姗这狐媚子迷了心窍,楚令霄也是她儿子,是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血肉。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母亲!”楚令霄难以置信地脱口喊道,得了太夫人一个满含警告的冰冷眼神。 面对其他人时,太夫人只能选择赔笑,转头对着京兆尹再次致歉道:“惭愧,侯府的家务事倒是惊动汪大人,让汪大人见笑了。” “今日不能好生招待汪大人,改日老身再去向汪大人府上致歉。” 太夫人客客气气,把话说得十分漂亮。 京兆尹敷衍地应了两声“哪里哪里”,目光下意识地去看顾玦的脸色。 其实,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反正这里肯定是宸王最大,宸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否则,自己就是想走,那也走不了啊。 见顾玦不语,京兆尹略略松了口气,负手而立,板着脸告诫道:“楚太夫人,有道是,一屋不扫而一扫天下,您可要好好管教令郎。” 他没点名道姓,但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说楚令霄内宅不宁,宠妾灭妻。 太夫人:“……” 楚令霄:“……” 跟着,京兆尹看向了顾玦,揖了揖手,又是另一张面孔,恭敬而殷切。 他想问这位祖宗他可以走了没,却听顾玦道:“家法呢?” 这三个字自然不是对京兆尹说的,太夫人的脸色霎时黑了下来。 太夫人深吸一口气,对着王嬷嬷吩咐道:“还不赶紧家法伺候!” 这句话让楚令霄、姜姨娘和刘氏的脸色都难看至极。 顾玦这是要当着京兆尹和今天这么多楚氏族人的面杖责他们,以后他们还哪里有脸做人! 京兆尹也不敢开口说告辞了,只能就这么看着,看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取来了三根足有三指宽的厚板子,看着楚令霄、姜姨娘和刘氏被押着伏在了长凳上,看着这三根板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的臀部上…… “一、二、三……” 婆子们尽心尽力地报着数,手下是一点也不敢偷懒,更不敢糊弄。 宸王还在这里看着呢,说得难听点,万一宸王不满意,让京兆府的衙差再打一遍,那只会更麻烦! 京兆尹瞧着神色镇定,其实心里是唏嘘不已,觉得宸王果然嚣张,哪有女婿回门,把岳父打一顿的道理。 狠!实在是够狠! 他的目光忍不住往顾玦身旁的楚千尘身上瞟,惊讶地发现她从始而终都是云淡风轻。 任那庭院中楚令霄、姜姨娘三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楚千尘却是始终不动如山,跟这戏楼中的其他楚家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氏被罚得最轻,当婆子数到“十”后,就立刻收了木板。 “娘!” 楚千菱等二房的姑娘公子们都朝刘氏涌了过去,把满头大汗的刘氏给扶了起来,又有人高喊着说大夫怎么还不来…… 楚千菱怨毒地朝楚千尘的方向瞪去,心中愤恨,却又不敢说什么。 毕竟,现在的楚千尘简直就是一头见人就咬的疯狗,她疯起来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打,还打得更狠! 而且,十全膏还在楚千尘的手里呢,这次的事闹得那么难看,楚千尘肯定更不肯交出十全膏了…… 那么自己的脸…… 楚千菱心绪混乱,一时都不知道是心疼刘氏多,还是心疼她自己多。 二房的人赶紧抬着刘氏离开了,楚令宇直接拂袖而去。 戏楼一楼的大堂里惨叫声、闷哼声还在交错地响起,另外两个婆子一刻也不敢听,继续对着楚令霄与姜姨娘打板子。 从“十一”一直数到“三十”。 等打完这三十大板,姜姨娘已经喊得嗓子都哑了,发髻凌乱,发钗也歪歪扭扭,狼狈不堪。 可就是这样,她身上依旧透着一股子楚楚可怜的娇媚,犹如那风雨中的一朵洁白的小花似的。 楚令霄也被打得不轻,臀部火辣辣的,身子瘫在了长凳上。 “侯爷。”两个小厮赶紧去扶他,可只是一点轻微的动作,就牵动了他的伤处,痛得他龇牙咧嘴。 京兆尹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下应该可以走了,请示地看着顾玦道:“宸王殿下,要是没别的事,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顾玦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吧。 京兆尹如释重负,以袖口擦了擦汗,然后就匆匆告辞了。 他这一进一出在侯府里也就待了不足一炷香功夫,不过,他心里已经开始担忧了。 谁都知道皇帝忌惮宸王,恐怕今天宸王陪王妃回门,这侯府外估计就有不少锦衣卫盯着。 估计等他回京兆府,皇帝的人就该找上门了。 京兆尹心事重重地走了,颇有一种“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的唏嘘。 戏楼的气氛更冷、也更僵硬了。 留在戏楼中的其他人冷汗涔涔,尤其是侯府的几房人,虽然棍子没打在他们身上,可是他们却都感觉那些棍子似乎也对准了他们似的,感觉是宸王在对着他们示威似的。 众人皆是惶惶不安,也唯有沈氏波澜不惊,心里门清。 她知道顾玦由着侯府自己来处理这件事,而不是闹上公堂,已经是轻轻放过了。 恐怕他之所以愿意退这半步,也是为楚千尘考虑,姜姨娘是楚千尘的生母,这件事闹开了,伤的是楚千尘的脸面。 有的人可以无耻,可以没脸没皮,可以没有下限,但是他们总不能为了这些不配为人的败类伤到了自身。 不值得当的。 今天宸王也算是给了楚令霄一个血的教训,让他知道即便他是楚千尘的父亲,也不代表他可以对自己的女儿为所欲为。 楚千尘现在是宸王府的人了,现在以及以后自有宸王会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沈氏根本不想去看楚令霄,抓住了楚千尘的手,紧紧地握住,心里为她感到高兴。 一旁的楚千凰垂眸看着她们俩交握的手,眼睫颤了颤。 “母亲,我扶您回去歇着吧。”楚千尘搀着她的胳膊道。 沈氏迟疑了一下,顺着楚千尘的动作起了身。 “娘,小心。”楚千凰也过去搀扶沈氏,然而,沈氏手往前一伸,看似去抚了下腰侧的环佩,其实是避开了楚千凰的手。 沈氏这排斥的动作做得并不明显,周围的其他人没注意,但楚千尘却是看在了眼里,目光看向了楚千凰。 楚千凰的瞳孔幽黑幽黑的,宛如一汪黑漆漆的死水般看不到一点光彩。 两人彼此对视着,视线交集之处似隐约有火花闪了一下。 楚千尘扶着沈氏从戏楼中出去了,楚千凰与楚云沐也一起跟了上去。 四人回了正院,楚千尘一直扶着沈氏去了内室。 沈氏在榻边坐下后,就道:“尘姐儿,你该回去了。” 她说的“回去”是让楚千尘回宸王府去,这个侯府以后少来也罢。 沈氏抬手轻轻地抚了一下楚千尘的面颊,“你是出嫁女,还是应该以宸王府为先。” 楚云沐听着听着就开始用脚踢地,心里又升起了那种二姐被抢走的委屈,可看到丫鬟替他拿的那把弯刀,又精神了。 他可以常去看二姐和二姐夫,还有个能飞檐走壁的大侠! 楚千尘看了看沈氏与楚千凰,乖巧地应了:“母亲,我先走了。” 她又握了握沈氏的手,神情温婉而恬静,带着一股子超乎年龄的成熟与超然,仿佛洞悉了一切秘密似的。 楚千凰的指尖又下意识地开始掐自己的指腹,她不敢看沈氏,眼底藏着一抹心慌意料,提议道:“二妹妹,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认得路。”楚千尘冷淡疏离地收到,从内室出去了,最后还是楚云沐跟了上,喊着“二姐我送你”。 内室的方面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楚千尘停下了脚步,楚云沐也停了下来,仰首看着她。 楚千尘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香囊,递给了后方的陈嬷嬷,“陈嬷嬷,你把这个挂在母亲的床头吧。” 陈嬷嬷的眼神惊疑不定,总觉得楚千尘似乎知道了什么,一边接过了香囊,一边轻声问道:“夫人没事吧?” 楚千尘回头看了內室一眼,道:“没事。” ------题外话------ 这本的主线从来就不是身世之迷,这本的格局没那么小家子气。 我一直都按着主线来布局和设计剧情的,要只是因为没有写到想看的,就说“剧情没有进展”,我是不同意的。 周末愉快~ 167王爷 楚千尘从正院出来后,就让楚云沐回去看沈氏,自己则回了戏楼。 戏楼中,此时一片沉寂,死气沉沉。 楚令霄和姜姨娘早已经被抬了下去,太夫人、侯府其他人以及那些楚氏族人还留在戏楼里。 管事嬷嬷们都知道太夫人心情不好,甚至不敢去请示是否要继续开戏。 整栋戏楼寂静异常。 众人或是喝茶吃瓜果,或是以眼神交流,或是焦躁地望着戏楼外,或是心事重重。 眼看着楚千尘步入一楼的大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太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再次下了逐客令:“尘姐儿,今天折腾了半天,大家也乏了,我就不留你们用膳了。” 一般三日回门,都是留新姑爷吃完午膳再走的,但现在太夫人也顾不上了,就想赶紧把楚千尘和顾玦这两个瘟神送走。 楚千尘最好这辈子也别回娘家了,他们楚家可供不起这尊大佛,楚千尘既然看不上楚家,只希望她将来别后悔才好,就没见过一个没娘家可靠的女子能得什么好下场的! 太夫人心里不屑地想着,眼神冰冷,连表面上的客套都疲于伪装。 楚千尘也懒得再与他们虚以委蛇,看向了顾玦,眼神深邃。 顾玦微微勾了下嘴角,起了身。 明明他和这小丫头认识没多久,但他却能够看懂她的眼神。 顾玦这个动作所代表的的意思很明确了,他们打算离开了。 太夫人以及楚令宇等人心里释然,在场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想要送走这对活祖宗。 太夫人正想吩咐王嬷嬷送客,就听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道:“祖母,我不放心姨娘,过几日我再回来瞧瞧。” 太夫人:“……” 她简直就要掀桌了,她可看不出方才楚千尘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有半点不放心她姨娘的样子! 太夫人自是明白楚千尘的言下之意,楚千尘撂下这句话不过是在警告自己,暗示自己别耍花样,否则,下次倒霉的是谁就不一定了。 只是想想,太夫人就觉得胸口又开始痛了,从心口到嗓子眼都闷得慌。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楚千尘这性子就是像她姨娘。 这母女俩全都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只要一想到长子为了姜敏姗忤逆自己,太夫人心如绞痛。 楚千尘对着太夫人笑了笑,然后福了福,“祖母,那我就告辞了。” 夫妻俩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缓步下了楼梯。 至于戏楼中的其他人,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对祖宗总算肯走了! 戏楼外,灼灼烈日高悬在碧蓝通透的蓝天上,万里无云。 现在这个时间正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候。 当两人上了仪门外的朱轮车时,额角沁出微微的薄汗。 楚千尘摸出两方帕子,把其中一方递给了顾玦,冲着顾玦嫣然一笑。 她对楚令霄与姜姨娘这些人早就没什么亲情了,早在今春刚刚重生时,她就想把他们全都揍上一顿,快意恩仇,但彼时,她还需要在楚家落脚,她还需要找机会见到王爷。 现在,王爷给她撑腰了,就和上一世一般。 从前世到今世,王爷都没有变! 想起前世认识顾玦后的种种,楚千尘的嘴角翘了起来,瞳孔亮晶晶的。 这趟回门她真是开心极了! 朱轮车缓缓地驶出了侯府,然后沿着宽敞的松鹤街往前飞驰。 顾玦接过了楚千尘递来的帕子,凝望着她半晌,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你早就对自己的身世生疑?”顾玦一边以帕子擦汗,一边问道,眼神睿智冷清。 帕子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熏香味,若有似无,是她身上的气味。 他知道这是她亲手制的熏香。 顾玦这句话用了疑问的句式,却是笃定的语气。 这时,朱轮车往右拐去,楚千尘的身子也随之微微摇晃了一下。 她怔了怔后,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是!” 楚千尘看着顾玦的那双凤眸流光四溢。 王爷果然是王爷,明朝秋毫,见微知著,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她果然还是差远了! 楚千尘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玦。 姜姨娘对她根本就没有半点母女之情,上辈子她却是被糊住了眼睛,就算被赶出家门都没看出端倪。再后来,她很少想起楚家,以致白活了二十余岁,都没弄明白自己的身世,更没看明白姜姨娘的为人。 前世要是没遇到王爷,她应该就是蠢死的吧。 每每想起前世那个心盲眼瞎的自己,楚千尘都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 像这样的她,居然还有幸被王爷捡回去…… 楚千尘的笑容更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顾玦握着帕子的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简直不敢想这丫头从前在侯府过得是什么日子。 他想说什么,就见楚千尘冲他抿唇微笑,笑得眉眼弯弯,有些甜,也有些傻。 恍如一阵春风拂过湖面,一片娇嫩的花瓣落在了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湖面荡起细微的涟漪,而花瓣也随着那湖水的涟漪在湖面上飘飘荡荡…… 顾玦擦好了汗,随手把帕子收在了袖中,话锋一转:“皇帝想派钦差赴西北。” 昨天程林华向顾玦禀报这件事时,楚千尘也在场,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 这显而易见是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这个钦差不管做得好还是不好,在皇帝的眼里,恐怕都不够好,都能挑出刺来。 毕竟,皇帝并不想让西北和南阳王府握在秦曜的手里。 只要秦曜活着一天,皇帝的心里就不会痛快,没准还会迁怒到所谓的钦差身上,觉得此人不会办事。 楚千尘知道顾玦这句话后面肯定还有后续,静静地注视着他,似在说,然后呢? 顾玦似乎能看到她身后有一条猫尾巴在好奇地甩动着,尾巴尖毛绒绒的。 顾玦拿起了放在小方桌上的折扇,随意地打开,扇了扇。 折扇扇起的风不仅吹起了他的发丝,也拂起了她的,楚千尘舒服地眯了眯眼。 顾玦忽然问道:“让楚令霄去如何?” 面对楚千尘,他对楚令霄直呼其名,可见他对这位岳父的不屑。 楚千尘:“……” 楚千尘又是一愣,徐徐地眨了眨眼,跟着,她的眼睛一点点地亮了。 好好好。 她对着顾玦猛点头,觉得顾玦的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妙了……也太损了。 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楚令霄都没有变过,一心想着功成名就。如今他们就给他这个机会,看他是能功成名就,还是一事无成,从此一蹶不振。 楚千尘愉快地笑了,觉得王爷对她真好。 能够与王爷相识,真好啊。 他让她变成了更好的自己,连她自己也喜欢的自己! 这一点,同样两世都没有改变!! 小姑娘瞧着乖乖巧巧,软软糯糯,她的愉悦从心而发,让顾玦再次升起那种拿她没办法的无力……以及心疼。 顾玦:“……” 这丫头啊。 顾玦心底发出无声的叹息声。 朱轮车一路前行,拐过六七个弯后,就回到了宸王府。 也不用车夫或者小厮去敲门,王府的大门当下就敞开了,迎两位主子回府。 寂静了半天的王府又热闹了起来。 顾玦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王府长史程林华叫了过来,说了一下让楚令霄去西北的事。 程林华领了命,打算和苏慕白去商量一下,或者让苏慕白来见一见王爷,这时,就听楚千尘道:“王爷,你该服药了。” 楚千尘一把捏住了顾玦的袖口,一副他别想跑的样子。 程林华默默地垂下了眸子,觉得他还是别说了。 这种小事哪里用王爷出马,由他和苏慕白来解决就好。 顾玦看着自己被她紧紧捏住的袖口,不由失笑,颔首道:“好。” 他原本是想去外书房那边的,神使鬼差就转了方向,往内院的玄微堂方向去了。 楚千尘没松开顾玦的袖子,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步履轻快。 程林华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下一松,眸中的笑意满得都溢出来了。 很好,以后有王妃盯着王爷,他们就可以放心了。 程林华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走了。 顾玦与楚千尘一起去了玄微堂后的正院,新房里还是喜气洋洋的,入目的都是鲜艳的大红色。 顾玦先去屏风后换了一身宽松的月白道袍。 当他出来时,原本束成发髻的头发也放了下来,半披半束,闲适得很。 屋里又点起了安神香,细细的香烟在空气中袅袅散开。 “吃药。” 楚千尘盯着顾玦服了一颗大造丸。 这大造丸顾玦从前日开始吃,到今天已经吃到第三天了。 顾玦服了药丸后,就慵懒地斜躺在美人榻上,领口有些松乱。 楚千尘像前两次一样,给他行针,每一次都要扎上足足三十六针。 第一针,第二针,第三针…… 她的神情是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仿佛她在做这世上最重要的事一样。 顾玦看着她精致柔和的侧脸,看着她微微垂下的眼睫,那纤细修长的手指下针时,很有种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沉稳。 等她下到第十针时,顾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热了起来。 前日他第一次服大造丸时,身体热得很慢,睡了一觉后,才发现身躯变得温热,此外,四肢还有些微的刺痛感,如针刺般。 昨日第二次服药,不消半个时辰,他的身子就热了,那种刺痛感也降低了。 到今日服到第三颗,感觉与前日天差地别,他的体内似有一股热流随着她下针的位置流淌着,让他仿佛置身于温泉中一般。 睡意汹涌地涌了上来。 顾玦习惯地压抑着自己,脸上不露出分毫,瞧着还是一派云淡风轻。 他这些年在北地战场,已经习惯了什么都忍着,他不能让麾下的将士们看出他的不适,不能因为他的伤病动摇了军心。 但是,大造丸是楚千尘亲手所制,她当然知道大造丸的特效。 当她刺下最后一针后,目光对上了顾玦的眼眸,微微蹙眉。 那眼神似是在说,王爷真是不听话。 “王爷,睡吧。”楚千尘低声道,“我守着你。” 她仿佛哄小孩似的哄他。 顾玦失笑,弯了弯唇角,蓦地想起不知道谁曾经跟他说过,有人愿意哄你,那是一种福气。 顾玦如她所愿地闭上了眼睛。 合眼后,那种困倦的感觉也更浓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楚千尘听他的呼吸均匀绵长,知道他应该是入睡了。 不过,王爷实在是太会伪装了。 她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放心地笑了。 楚千尘静静地守在顾玦的身边。 见他出汗,就给他擦汗; 见他蹙眉,就给他按摩穴道; 见他呓语,就握住他的手。 这样真好!楚千尘握住顾玦温热的大掌,笑靥浅浅。 前世,她就希望能由她来守护王爷,可那时她太弱小了,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王爷的羽翼下。 这一世,她终于也可以守护他了! “喵呜!”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猫叫声,四蹄雪白的小黑猫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台上,一脸好奇地看着两个两脚兽,阳光下,它的瞳仁缩成了细线,瞳孔碧绿如宝石。 那好奇的样子仿佛在问,你们在干什么? 楚千尘把左手的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小黑猫也不知道看懂了没有,歪了歪毛茸茸的小脸,接着轻盈地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悄无声息。 小黑猫亲昵地蹭了蹭楚千尘的裙裾,似乎在说,陪我玩,陪我玩。 楚千尘的一只手还握着顾玦的手,实在走不开,就用空闲的左手对着它挥了挥,示意它一边玩去。 小黑猫又蹭了她好几下,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终究是放弃了。 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在楚千尘的裙裾边蜷成了一个煤球。 楚千尘忙着和猫斗智斗勇,全然没注意到美人榻上的顾玦一度睁开了眼,看着这一人一猫,眸子里笑意荡漾,很快,他又闭上了眼,似乎从来没醒过一样。 宸王府的下午分外的静谧安详。 只有那庭院里的枝叶摇曳声时隐时现。 “簌簌。” “簌簌簌……” 当猫再次睁开眼时,内室中空荡荡的。 太阳西斜,金红色的阳光斜斜地透过某扇窗户照进了屋子里。 小黑猫看了看左右,舔了舔爪子,一下子就清醒了,乐呵呵地去找人,它走着人类走不了的捷径,只搜索了三间屋,就在东次间找到了楚千尘。 “喵!” 找到你了! 小黑猫连蹦带跳,轻轻松松地跳到了楚千尘所在的罗汉床上,愉快地连叫了好几声。 琥珀也在,目光忍不住往软绵绵的小黑猫身上瞟,嘴上还在禀正事:“……一个时辰前,大夫人带着大姑娘和四少爷回了穆国公府小住。” 这件事琥珀也是刚刚听程林华说的。 楚千尘:“……” 楚千尘一下子就明白了,眸光闪烁,一手无意识地摸着依偎在她身边的小黑猫。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有了然,有洞悉,有心疼,更多的是感动。 这意味着沈氏恐怕早就有了回娘家的打算,却还是特意等着自己三朝回门后,再回穆国公府,只为了让她回门时侯府那边不至于太过寒酸。 前日,她出嫁那天,沈氏还没有要回娘家的打算,所以,她这个决定应该就是这两天才定下的。 想着今日发生在侯府的种种,想着她与沈氏相处的种种,楚千尘长翘浓密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心跳加快地跳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 楚千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重活这一世,她曾以为除了王爷以外,她不会再为了什么事患得患失。 但显然不是这样…… 楚千尘轻轻地摸着小黑猫油光水滑的背部,心不在焉。 琥珀本来以为大夫人回娘家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侯爷实在有些不像话。 琥珀感慨不已,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何为女怕嫁错郎。 “王妃。”琥珀轻轻地唤了一声,敏锐地感觉到自家姑娘的情绪有些怪,姑娘明明就在这里,就在咫尺之外,却让她觉得很遥远。 楚千尘恍若未闻。 琥珀小心翼翼地改了口:“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楚千尘这才回过神来,对此不置可否。 她转了话题道:“琥珀,去把王府的花名册都拿来。” 她心想自己既然已经来了宸王府了,总不能什么事也不干,白吃白住。 思及此刻身在外书房的顾玦,楚千尘不由感慨:王爷还真是劳碌命,午觉也才睡了短短一个时辰。 琥珀连忙应声,形容之间跃跃欲试。 不一会儿,琥珀就回来了,与她一起来的还有蔡嬷嬷,以及两册花名册。 对宸王府,楚千尘是很熟,但是也仅限于程林华、莫沉、薛风演以及隋大管事等人。 对于这王府里到底有多少下人,她还是不太熟悉的,之所以让人把花名册拿来,就是要看看王府的这些下人都是哪儿来的,是买的,还是开府时先帝赐的,亦或是太后赏赐的。 花名册只有薄薄的两册而已,说句实话,连蔡嬷嬷自己都觉得有些寒酸,拿不出手,亏他们还是堂堂亲王府。 蔡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王妃,要不要买些人?” 内院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只有一些洒扫的粗使婆子,连个丫鬟也没有,蔡嬷嬷也是生怕楚千尘不习惯。 而且以前正院没人住,这空屋子只要定期打扫维护就够了,可从今以后,这院子有女主人了,那么现在的这些人手委实太寒酸了一些。 但是,楚千尘习惯着呢,觉得人少有人少的好处。 “不用了。”楚千尘神情轻快地说道,手上随意地翻着那本花名册,把蔡嬷嬷给打发了。 楚千尘一翻花名册,就没空摸猫了,小黑猫不太高兴,“喵嗷”地叫了一声,试图邀宠。 楚千尘随手摸了个龙眼大小的藤编小球出来,往地上一抛,小黑猫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愉快地扑球去了。 当小黑猫追着小球在屋里来回跑了十几趟后,蔡嬷嬷又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蓝衣丫鬟,身材高挑纤瘦,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上,五官只是清秀,胜在肤白,不大不小的眼睛很是有神。 当她站在琥珀身边时,硬是把琥珀衬得明丽了三分,没什么存在感。 琥珀看着这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微微皱眉。 虽然她前日才来王府,但也已经听说了,王府内没有丫鬟。方才王妃说了不用添人,蔡嬷嬷现在领这么个人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蔡嬷嬷恭恭恭敬地行了了礼,“王妃。” 那蓝衣丫鬟也跟着屈膝行礼,琥珀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行礼的姿态优美规范,就是兰若姑姑怕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蔡嬷嬷笑道:“王妃,这是王爷给您的人,王妃要不要给她赐个名字?” 蔡嬷嬷也知道楚千尘身边的丫鬟多是叫琥珀、玛瑙、珍珠、璇玑之类的。 楚千尘看着蔡嬷嬷身旁的这个蓝衣丫鬟,有些惊讶地张大了眼。 她故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沅。” 楚千尘在心里和对方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 她认得江沅,也是前世认识的老熟人了。 江沅是王府养的暗卫,当得了探子,做得了护卫,甚至刺杀什么的也不在话下…… 江沅的本事大着呢,让她这样一个人留在她身边当一个丫鬟太过大材小用了。 今生她们也会处得很好的。楚千尘笑了,这一次把对方的名字念出了声:“江沅,这名字挺好的,不用改了。你以后就跟琥珀一起吧。” 蔡嬷嬷松了口气,连声应诺,本来她还怕王妃觉得是王爷给她塞人。 “是,王妃。”江沅眼里掠过一丝讶异,一闪而逝,再次屈膝行礼。 楚千尘放下了手上那本刚刚看完的花名册,看了看天色,现在已是黄昏了。 “蔡嬷嬷,王爷还在外书房吗?”楚千尘一边起身,一边问道。她打算去盯着顾玦,免得他一忙起来,又忘了用晚膳。 顾玦早就有明令,他的行踪不用瞒着王妃,蔡嬷嬷就应了声“是”。 楚千尘随意地抚了抚衣裙,步履轻盈地朝着屋外走去。 小黑猫察觉楚千尘要走了,也顾不上玩球了,一口咬着球追了上去,毛茸茸的尾巴尖甩来甩去的。 结果—— 他们才刚一跨出堂屋的门槛,就见顾玦回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袭道袍,行走时,几缕垂落的发丝与衣袂随风飞舞,清冷飘逸。 ------题外话------ 时间线是按大婚走的,也就是说从开始查到现在,文里的时间线过去了不到一个月。以古代的通讯条件、地域条件、人口流动,去查一件14年前发生的事,一个月内一清二楚可能吗?就算用上了现代的刑侦技术也不可能,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被拐儿童找不到了。 主线决定时间线。 最近降温了,注意别着凉~ 168断送(一更) “王爷!” 楚千尘一看到顾玦,那张眉目如画的小脸上就露出灿烂的笑靥,神色间没有一点芥蒂。 蔡嬷嬷彻底放下了心,看来王妃还真是全然不在意江沅的事。 楚千尘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顾玦跟前,行走时,迎面吹来的风将她鬓发间两根大红色的绦带吹得飞了起来,轻抚着她小巧优美的耳朵,衬得耳垂越发莹白细腻。 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云鬓蓬松,雪肤花貌,在璀璨的夕阳下,更添几分丽色,光艳夺人,国色芳华。 “今晚上吃荷叶粉蒸肉、胭脂鹅脯和豆腐皮包子好不好?”楚千尘很自然地问道,迎着夕阳的余晖,走到顾玦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她仰首看顾玦的眼神盛满亲近、孺慕、欢喜与信任,那么纯粹。 顾玦注视着她的笑容与她毫无设防的样子,唇角勾了勾,唇畔含笑。 阳光下,他清冷的笑显得更加温暖和煦。 他没有想过要娶妻,也不知道和这个小丫头要怎么相处……不过,每每看到这丫头,他就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就仿佛他的直接告诉他,面对眼前这个人,他不需要提防,不需要算计,不需要警觉。 “好。” 他应道,抬手轻轻抚着她颊畔的大红绦带,拢到了她耳后。 指腹忍不住在她的耳朵上轻触了一下。 她似乎觉得痒,耳朵微微地颤了颤,顾玦眯眼笑,似乎看到了一对洁白、毛绒绒的猫耳朵在风中抖了抖。 庭院里,那满树娇花也在黄昏的暖风中也轻轻颤动了几下。 “喵呜!” 小黑猫把嘴里的藤球随地一抛,步履轻快地跑了过来,先蹭蹭楚千尘的裙子,然后绕着两人打转。 它已经认得了顾玦,就是方才跟他睡一屋子的两脚兽,于是也自来熟地去蹭顾玦,求抚摸。 蔡嬷嬷不知道是该感慨王妃与王爷感情好,还是改唏嘘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猫实在是胆子太大了。 小黑猫不死心地继续黏在两人身旁,缠得他们寸步难行,楚千尘无奈得很,只能俯身把那只黏人的小奶猫给抱了起来。 两人并肩又往屋里走,楚千尘摸着怀里的猫儿。 顾玦一边走,一边看着在她指下舒服得眯眼绿眼睛的猫儿,突然道:“刚才圣旨已经送去楚家了。” 楚千尘没应,她怀里的小黑猫倒是配合地“喵”了一声。 此时,永定侯府的楚令霄才刚刚接到圣旨,皇帝命他为钦差即刻启程前往西北。 跪地接旨的楚令霄完全懵了,没想到这个差事会落到自己身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倪公公不耐烦地唤了一声“侯爷”,楚令霄才回过神来,欣喜若狂。 楚令霄连忙高抬双手,朗声道:“臣接旨。” 这一刻,他连中午被杖责三十棍的疼痛都忘得一干二净。 倪公公把圣旨交给了楚令霄,小厮连忙扶着行动不便的楚令霄起了身。 倪公公笑容满面地看着楚令霄,意味深长地提点道:“侯爷,皇上对您如此看重,您可要好好办差,为皇上分忧! 楚令霄连连应声:“还请公公在皇上跟前替本侯美言,本侯一定尽心尽力查明真相,还南阳王一个公道。”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与倪公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楚令霄也知道皇帝因为秦曜与顾玦交好,所以不喜秦曜,这一次皇帝下旨让他去西北,那自是希望他能查出点不利于秦曜的蹊跷来。 这桩案子其实疑点重重,秦曜肯定有问题,或说着,他肯定在隐藏什么秘密。 若是秦曜真的无辜,当初他又何必潜逃两月不见人影,又为何不进京向皇帝申诉自己的冤屈! 秦曜既不经皇帝,也不经大理寺,就直接在南阳大营斩杀亲弟秦暄,更是暴露了他的狠毒,秦曜这是在杀人灭口啊! 而且,南阳王妃那边至今无声无息…… 楚令霄心念动得飞快,觉得这桩案子其实很明朗了,是秦曜弑父嫁祸其弟,恐怕他还软禁了南阳王妃! 楚令霄越想越是神采飞扬,欢喜地让大管事帮他送走了传旨的倪公公等人。 旁边的楚令宇等人神情各异,楚令宇有些酸溜溜地说道:“真是恭喜大哥了。” “都是为皇上办差。”楚令霄神采飞扬地笑道,心中浮起一番豪情壮志,暗叹道:等他办完这趟差事,他们永宁侯府就要崛起了! 太夫人看着长子行动不便的样子很是心疼,道:“令霄,你的伤……” 太夫人是为人母者,之前还气长子为了姜敏姗忤逆自己,可现在看长子伤腿未愈,今天又添了新伤,又心疼坏了。 偏偏皇帝的圣旨里明确表示让楚令霄尽早动身,火速赶往西北。 就算太夫人有心让长子休养几日再动身,也不好说出口。 楚令霄摆摆手,“不妨事,皮肉伤,我坐马车启程就是了。” 他心里想得是,就算路上走得慢些,也比他在京中耽误时间让皇帝觉得他办差不够尽心得好。 “也罢。”太夫人叹了口气,正想吩咐沈氏赶紧准备准备,这才想起来沈氏已经带着楚千凰和楚云沐回穆国公府了。 太夫人转过头,冷声对着王嬷嬷下令道:“你亲自跑一趟国公府,去把大夫人请回来了。” 她的眼神阴晴不定,觉得姜敏姗也好,沈芷也罢,一个个全都是翅膀硬了,简直不守妇道! 尤其是沈芷,姜敏姗不过一个妾,可是沈芷可是堂堂侯府的当家主母,夫婿刚领了差事,她却不在家里,回什么娘家! 王嬷嬷领命而去,太夫人又命人去请大夫,琢磨着是不是找个大夫随行,跟着楚令霄一起跑一趟西北。 侯府上下因为这旨圣旨而骚动了起来,只觉得这短短一天发生的这些事简直峰回路转。 半个时辰后,跑了趟穆国公府的王嬷嬷就匆匆地回来了,脸色很是古怪,禀道:“太夫人,侯爷,大夫人说她不回来了。” 王嬷嬷头疼得很,她去国公府其实根本就没见到沈氏,就是陈嬷嬷出面打发了她。她也知道她这么无功而返,太夫人与侯爷必然会雷霆震怒。 果然—— “不像话!” 楚令霄重重地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上面的茶盅与果盘都随之震了一震。 楚令霄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道:“沈芷压根没有做到侯府主母的职责,本侯要休妻!!” 屋子里的丫鬟们闻言,全都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噤若寒蝉。 “令霄!”太夫人一个冷眼朝楚令霄扫了过去,不怒自威。 太夫人再不喜欢沈氏,也不能让楚令霄休妻。别说他休妻再娶,绝对娶不到沈芷这样的贵女,而且,他一旦休妻等于扫了国公府颜面,国公府也绝对不会放过侯府的。 对于永定侯府而言,休了沈氏有百害而无一利。 “……”楚令霄不说话了。 他当然也知道太夫人在想什么,薄唇紧抿。 这些年,他对沈芷一忍再忍,百忍成钢,沈芷仗着国公府从不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何曾小意殷勤过,她永远是高高在上! 楚令霄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趟去西北的差事他一定要办好,办得漂漂亮亮,让皇帝看到他的能力。 他不会再让自己被沈芷、被穆国公府欺到他的头上了,不会再对沈芷弯腰低头了! 沈氏不肯回侯府,只能由着太夫人亲自来准备出行,令楚令霄的大丫鬟赶紧去给他收拾行李,又让大管事去准备马车,再让王嬷嬷拟了张单子看看要带上哪些东西以及随行的人员。 侯府上下,忙忙碌碌。 太夫人已经十几年没有管过中馈了,侯府上下一团混乱,一直忙到了凌晨,东西才勉强收拾好,楚令霄于第二天一早就出了京城。 楚令霄一走,在穆国公府的沈氏当日也知道了。 穆国公夫人对于楚令霄的这桩差事并不乐观,与沈氏细说了这件事的麻烦之处。 “任何人去查这案子就等于是夹在了皇帝和南阳王府之间,两头不好做人。” “而且,死无对证,南阳王死了,二公子秦暄也死了,既然所有南阳军将士都为世子秦曜请命作证,这桩案子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姑爷要是查不出问题,皇帝不高兴;姑爷要真查出蹊跷,恐怕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还会让他自己深陷西北这个龙潭虎穴。” “……” 穆国公夫人忧心忡忡,眉宇深锁。 沈氏是聪明人,虽然对朝堂了解不多,但是穆国公夫人与她一分析利害,她还是立刻就明白了。 沈氏嘲讽地勾了下嘴角,肯定地说道:“楚令霄肯定想不明白。” 以她对楚令霄的了解,他指不定以为这是一桩多好的肥差呢,所以兴冲冲地就启程了,却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一条死胡同。 此刻,屋子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其他下人都被遣了出去。 穆国公夫人也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问道:“阿芷,要不要让你爹去问问?” 她总觉得楚令霄的这件差事来得太莫名其妙了,这简直是在把他往死路上赶,从此楚令霄的仕途怕是要彻底断送了,只要皇帝在位一日,就再无起复的可能性。 “娘不必为他费心。”沈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穆国公夫人以为她在赌气,欲言又止地唤着女儿的名字。 沈氏知道她在想什么,又道:“娘,反正这件事差事无论楚令霄办成什么样,侯府都不会被夺爵,有个爵位给沐哥儿就够了。” “楚令霄是死是活,我压根不在意。” 沈氏眼神坚定,语气淡漠,仿佛在谈论一个陌生人似的。 穆国公夫人:“……” 沈氏紧紧地攥着帕子,眼神更冷,仿佛覆了一层寒冰似的,沙哑着嗓音低声道:“如果他真做了‘那件事’,我杀了他的心都有,还管他前程不前程……” 她根本懒得去管楚令霄的死活,就让他自己去撞得头破血流好了。 窗外,天色阴沉沉的,层层叠叠的阴云布满了天空,仿佛随时要坠落似的。 庭院里的翠竹沙沙作响,似在低语。 沈氏端起茶盅,喝了半杯茶,定了定神,然后问道:“娘,爹派去豫州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十几天前,穆国公派了亲信去往豫州那个沈氏当年生产的大平寺调查当年的事。 穆国公夫人神色一凛,道:“找到了当年大平寺中的一个知客僧,现在正在来京城的路上。” 沈氏暗中调查俞嬷嬷,是找穆国公夫人借的人手,所以,穆国公夫人也第一时间知道了俞嬷嬷意外死了的事,知女莫若母,她猜到了女儿跟她一样也在怀疑一些事。 之后,母女俩就把话给说开了。 169变了(二更) “阿芷,”穆国公夫人柔声安慰沈氏,“说不定只是我们想多了,姑爷但凡有点良心,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当年楚家能保住永定后的爵位,都是因为楚家与穆国公府联姻,先帝念在穆国公的情分上,把事情轻轻揭过了。 沈氏:“……” 沈氏不置可否,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楚令霄。 这几个月来,她把楚令霄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亲生子女尚且如此,她不觉得他有所谓的“良心”。 她握住了穆国公夫人的手,急切地又问道:“那个知客僧什么时候能抵达京城?” “从二管事的来信看,应该还有三五天的路程。”穆国公夫人心里暗暗叹息。 沈氏的眼眸一点点地变得幽深,没再说话。 现在说别的都太早,一切只能等那个知客僧到了京城后再说。 十四年了。 到下个月就满十四年了,太久了,马上楚千凰与楚千尘都要十四周岁了。 十四年的漫长岁月足以模糊人的记忆,足以撕碎一些曾经的证据,足以让不少当年参与其中的人或是死亡或是销声匿迹…… 很多人事物都变了。 而且,事情发生在豫州,不是京城,他们想要查清楚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她就算心里再焦虑,也只能放稳了心,慢慢等着。 她既然都查到了现在,就算这个知客僧问不出什么关键来,他总知道一些过去大平寺中的故人,他们还可以继续挖掘。 人过留痕,她就不信楚令霄真的能做得不留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沈氏脸上露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果敢与坚定。 看在穆国公夫人的眼里,只觉得心疼。 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一辈子顺顺利利,与姑爷和和美美,偏偏长女在婚姻上如此不顺。 是他们错了,他们害了女儿,低嫁不是问题,报恩也不是问题,可是这姑爷的人品必须好,其他的都是其次。 穆国公夫人心如刀割,嘴唇微动。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跟着那道通往堂屋的湘妃帘被人打起。 陈嬷嬷快步走了进来,形容焦急地禀道:“夫人,大姑娘她不见了!” 沈氏:“……” 陈嬷嬷接着道:“大姑娘跟三表姑娘说想出去买六福记的点心哄您开心,就躲在三表姑娘的马车出了国公府,趁着买点心的时候,人跑了,只留下了张字条。” “三表姑娘他们还在六福记附近寻人,只派了个婆子回府传话。” 说话间,陈嬷嬷把那张字条递呈给了沈氏。 穆国公夫人连忙道:“再派人去找。” “不必了。”沈氏苦笑着摇了摇头,心灰意冷地看着手上的纸条。 纸上那娟秀的字迹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沈氏徐徐地、艰难地说道:“她又进宫去了……” 她闭了闭眼,形容之间尽露疲态。 忽然间,她喉头一热,连忙俯身,以帕子掩住嘴。 那雪白的帕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鲜艳的血迹,红得瘆人。 穆国公夫人:“阿芷!” 陈嬷嬷:“夫人!” 见沈氏吐血,两人皆是紧张地叫出了声,吓得不轻。 穆国公夫人手一抖,胳膊撞到了果盆,那果盆倾倒,里面的瓜果从茶几上摔落,滚了一地。 “来人,快去请大夫!”穆国公夫人脸色发白,又惊又担忧,赶紧拔高嗓门吩咐道。 “娘,不用了。”沈氏用一只手一把按住了穆国公夫人,以帕子擦去嘴角的血迹,把帕子收入袖中,就像把她这些日子的忧心与苦楚也一起收了起来。 一个青衣丫鬟闻讯进来了,疾步匆匆,担心是不是谁得了急病。 沈氏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又把那丫鬟给打发了。 “没事了。”沈氏这句话似乎是对穆国公夫人说的,又似乎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可那双凤眸却很清很亮,心里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 她自己知道,这些天来,她的心头一直压着什么,堵得慌,难受极了。 因为心事重重,郁结在心,她时常整夜睡不着,大夫也劝她要放宽心,可是她怎么能放宽得了心,手心手背都是肉…… 现在,这一口淤堵在心口的血吐出来,她反而舒服些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那个月形的香囊,香囊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让她的心绪又平复了一些。 沈氏淡淡地说道:“我已经尽力了。” 能劝的她都劝了;能做的她都做了;能给楚千凰的机会她也都给了…… 一次,两次,三次…… 楚千凰一次次地让她失望,一次次地阳奉阴违,一次次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丫头不见黄河不死心,死不悔改! 对于这个曾经令她骄傲的长女,沈氏心底的失望无以复加。 穆国公夫人如何能放得下楚千凰,这可是她从下看着长大的外孙女。 “阿芷,你别太执着了。”穆国公夫人再劝道,“怀疑归怀疑,可也不能因为怀疑就做出令自己将来悔之不已的决定。” “凰姐儿这孩子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 穆国公夫人觉得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怀疑,就把楚千凰推开,毕竟一切还未有定论。一看楚千凰的模样,长得就像沈氏,谁也不会怀疑她们之间的关系。 陈嬷嬷:“……” 陈嬷嬷看着沈氏,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夫人与大姑娘一步步地背道而驰,一步步地渐行渐远……这些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对于大姑娘,陈嬷嬷也是恨铁不成钢。她也委婉地劝过楚千凰好几回,偏偏楚千凰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就是听不进去。 沈氏艰难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疲惫不堪地说道:“蜡炬成灰泪始干……蜡烛终有烧尽的一天。” “……”穆国公夫人沉默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世人都说母爱是无私的,可这世上哪里有单方面的无私,这人与人的之间情分就如同蜡烛,只知道一味燃烧,终究有烧尽的一天。 她了解自己的长女,无论楚千凰的身世到底有没有问题,她到底是长女一手养大的,这十几年的母女情份不同一般,可是现在楚千凰已经快把情份一点点地磨光了。 穆国公夫人实在是想不明白,以女儿的心性与手段,怎么会把楚千凰养成这样!这孩子一条道走到黑,连好歹也不知,以后还有的这孩子苦的呢! 穆国公夫人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有些唏嘘,有些心痛,有些不解,有些感慨,低低地叹道:“凰姐儿从前不是这样的啊。” 穆国公夫人的脑海中浮现了小时候的楚千凰,小小的,软软的,乖乖的。 起初,穆国公夫人也遗憾过长女没能一举生下世子,遗憾长女为了生楚千凰损伤了身子,可楚千凰委实讨人喜欢。 从小,楚千凰就常来国公府,有时候她是随沈氏一起来的,有时候她是独自来探望自己,带着她做的女红,她抄的佛经,她画的书画…… 小丫头长得漂亮,落落大方,聪明机灵,学什么都快,让人很难不喜欢。 尤其穆国公夫人对待这个外孙女也多少有些补偿长女的心思在里面,对她比对膝下几个孙女还要好,而楚千凰也让她觉得她的关爱没白费,小姑娘自小就贴心得很。 渐渐地,穆国公夫人就觉得以侯府的混乱,长女能有个贴心的小棉袄,这日子才不至于太苦。 沈氏:“……” 沈氏沉默了,脑海中回旋着这句话,凰姐儿从前不是这样的啊。 是啊,明明楚千凰从前不是这样的。 沈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楚千凰就有点变了,应该是这两年的事,一开始她只是有些细枝末节的变化,比如她从前不爱吃芹菜的人突然让人煮了芹菜饺子;比如她有段日子不爱骑马了,比如…… 她以为女儿只是长大了,并没有在意,等到…… 想到楚千凰,沈氏的心潮一阵剧烈的起伏,她的胸口又开始憋闷了,似有一块巨石压着,有似有一把锯子在她心口切割她的心脏。 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白,微微泛青,面若金纸。 她这副仿佛随时都会厥过去的样子吓到了穆国公夫人,穆国公夫人急了,一把握住沈氏的左手,“阿芷,你别吓我!” “来人……” 穆国公夫人又想让人去请大夫过府,但陈嬷嬷的动作更亏,解下了沈氏腰侧的那个月牙形香囊,把香囊放到了她的鼻下。 沈氏抓着香囊深吸了几口,夹着药香、兰香、甘草香等等的气味入鼻,渐渐地冲散了她心口的郁结之气…… 须臾,沈氏的脸色好转了一些,又喝了两口温茶水,再次苦笑,“让娘为我担心了。” “跟我还客气!”穆国公夫人松了一口气,吩咐丫鬟去给沈氏泡杯安神养心茶。 又有其他丫鬟赶紧把掉落在地的瓜果给收拾了,没一会儿,屋子里又变得干净整洁。 穆国公夫人也喝了口安神养心茶,心绪稍定,微微皱眉,不解地叹道:“凰姐儿她怎么一门心思要当公主伴读呢!” ------题外话------ 早上好。 170靠山 沈氏垂眸端着粉彩珐琅茶盅,又喝了一口温热的安神养心茶,心绪稍定。 在今日之前,她也始终想不明白这一点,不懂楚千凰为什么一定执着于公主伴读,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意愿,这实在不像是楚千凰的为人。 对此,沈氏心中一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楚千凰藏着什么秘密,这成了嵌在沈氏心中的刺,怎么都拔不掉。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明白。 但是,就在刚刚听说楚千凰又溜了的时候,再联想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病,沈氏心中一下子敞亮,瞬间想明白了此前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 沈氏用低得只有在场三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她是在给自己找靠山呢。” 穆国公夫人:“……” 陈嬷嬷:“……” 哎,自家夫人实在是太苦了! 陈嬷嬷同样心疼沈氏,沈氏对楚千凰的付出与疼爱,她是最清楚的,也更能理解沈氏对楚千凰的失望。 穆国公夫人又抿了口茶,她怕再刺激到女儿,干脆就转了话锋:“阿芷,三公主可能要去南昊了。” 沈氏惊讶地微微张大了眼,手里的茶盅也停顿在了半空中。 她还没听说这件事,于是问道:“娘,两国联姻的事不是还没定吗?” 两国联姻非同小可,现在看来也就是太子顾南谨剃头挑子一头热,南昊大皇子一直未作回应,而且联姻之事终究要有皇帝与昊帝来正式下决定。 “是没定。”穆国公夫人颔首道,“上次南昊大皇子在芙蓉园遇刺,太子答应了要给南昊一个交代,可是到现在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为了证明上次的刺杀绝对不是我大齐所为,太子殿下就提出由他亲自护送乌诃迦楼回南昊。” 顾南谨也是煞费苦心了,为了两国和平,不惜以身试险来证明大齐的清白。 这次由他亲自护送乌诃迦楼一行人返回南昊,万一路上又有人伏击,那么顾南谨这大齐太子就成了南昊人手中的人质。 沈氏一点即通,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眉梢。 穆国公夫人又道:“你父亲说,太子殿下有两层用意,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另一半恐怕还是为了两国联姻的事。” “借着这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太子打算让三公主也同行前往,以做客的名义,去南昊拜见昊帝。等到了南昊,再继续谈两国联姻。” 穆国公夫人神情唏嘘地叹道。 皇帝是太子时,有先帝盯着,又有其他几位兄弟觊觎在侧,为人处世虽然称不上惊才绝艳,那还算是中规中矩,兢兢业业。 先帝私下也跟首辅近臣感慨过,指望太子继位后能做个守成之君。 先帝阖眼前,今上顾琅也曾在龙榻前发誓要继承先帝的遗志云云,可这即位还没几年来,他就沉迷于修道服丹,无视御史的劝谏。 太子顾南谨可谓步步艰难,不但要担起国事,还要给今上收拾烂摊子。 大齐刚解了赤狄之忧,现在看似蒸蒸日上,其实处境堪忧,任何一些动荡都有可能将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安稳破坏,所以,太子才一心想与南昊联姻,想给大齐再争取一点休养生息的时间,也是煞费苦心。 沈氏也是心有感慨,附和一句:“太子殿下也是辛苦。” 穆国公夫人微微点头,沉声道:“你父亲说,太子与三公主的这次南昊之行势在必行。” 她垂眸喝着茶,其实还藏了一句话没说,皇帝对太子的这个主意大发雷霆,当着六部阁老的面痛斥了太子一番,觉得太子对南昊太上赶着了,有失大齐的国威。 穆国公夫人耳边不由响起了穆国公忧心忡忡的声音:“在皇上眼里,乌诃氏只怕还是南蛮之流,能拿下江南也是得益于前朝腐败,趁虚而入。” “乌诃氏能坐稳南方这片锦绣河山,又岂是平庸之辈!” “南昊人野心勃勃,一直觊觎着大齐这块肥肉,不少藩王在朝中连连请命意图北伐,若是昊帝被说动,其他诸藩王也定会一呼百应!” “昊人擅武好战,以大齐现在的兵力,要是真开战,怕是岌岌可危,唯有宸王尚能一战……” “大齐看着繁花似锦,但实则如烈火烹油。” 想着穆国公疲惫忧心的样子,穆国公夫人也是眉宇深锁。 她知道女儿正为楚千凰的事心神不宁,也就没拿这些家国大事来让她烦心。 穆国公夫人叹了口气,感慨地又道:“若是三公主去南昊的话,凰姐儿作为公主伴读,十有八九也要跟着去。” 三公主是为了联姻去南昊的,如果联姻谈成了,三公主就不会再回大齐了,按照大齐的习俗,公主伴读应该为公主送嫁。 沈氏:“……” “阿芷,”穆国公夫人正色问道,“要不要我进宫求见皇后娘娘?” 她的意思是,保下楚千凰,不让她陪三公主去南昊。 照理说,伴读会在送公主和亲后返回故国,可前朝曾有过一次,送公主和亲的贵女嫁给了当地的贵族,此生都不曾再回中原。 穆国公夫人也是担心楚千凰此去南昊,万一出了什么变数,被太子当作和昊帝谈判的筹码,从此一去不复返。 沈氏沉默了。 陈嬷嬷有些紧张地看着沈氏,欲言又止。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穆国公夫人几乎以为沈氏不会回答时,沈氏开口了:“不用了。” “娘不用为她费心了。” 楚千凰既然苦心机虑地要留在三公主身边,为此一再筹谋,自己何必再拦! 这一次,穆国公夫人也没再劝。 事到如今,也只有等那个知客僧抵京,把一切弄明白后再说了。 所幸太子出行是大事,肯定不是一两天的事,得皇帝点头,还要钦天监算个吉日,恐怕最快也要月底才能启程。 母女俩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皆是饮茶。 快正午时,楚云沐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为这寂静沉闷的正院注入一股活力。 “娘娘娘!” 楚云沐穿着一身鲜亮的翠绿绣仙鹤袍子,好似一只绿鹦鹉似的扑楞着翅膀冲进了东次间。 他在罗汉床前乖巧地站好,先给穆国公夫人行了礼,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说道:“表哥他们说,三天后就是国子监的入学试了,大哥也会去考试,我能不能和二姐一起去看热闹?” 楚云沐随沈氏搬到穆国公府后,就去了沈家的族学跟表哥表弟们一起读书。 男孩子们本来就时常玩在一起,对于楚云沐来说,跟在楚家也没什么区别……不对,这里比楚家更热闹! 顿了一下后,他补充道:“上次二姐亲口答应过带我去国子监看热闹的!” 他的意思是,不是他贪玩,是楚千尘主动提议的。 穆国公夫人注意到当听到楚千尘的名字时女儿的脸上明显有了笑,心里又是一阵无声的叹息。 沈氏抬手揉了揉楚云沐的头。 为了看热闹,楚云沐忍了。 “不行。”沈氏残忍地拒绝了楚云沐,“你二姐姐才刚出嫁呢……” “可是二姐说过,我可以去宸王府找她玩的!”楚云沐振振有词地说道,“大不了,我给二姐送拜帖还不行吗?” 楚云沐缠着沈氏又是撒娇,又是据理力争,把沈氏与穆国公夫人都逗得忍俊不禁。 “那你会写帖子吗?” “会!”楚云沐笃定地说道。 于是,半个时辰后,身在宸王府的楚千尘就收到了楚云沐派人递来的帖子。 她在正院的一间上房中凭窗而坐,一手捏着那张洋洋洒洒的帖子,另一手抓着一把绣黑猫的团扇,悠闲自在。 “参见王妃!”内务府的金嬷嬷笑呵呵地对着楚千尘福了福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雕栏画栋,华贵不失雅致。 这还是金嬷嬷第一次踏进宸王府。 大前日,也就是迎亲那日,金嬷嬷被宸王府的人拦在了大门外。 慑于宸王的威仪,她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能灰溜溜地回了内务府回禀。 今天,金嬷嬷是特意奉命过来送人的。 按规制,亲王是有资格用内侍的,亲王府最多可以有四十个内侍。 不过,宸王长年不在京中,宸王府也是唯一没有内侍的亲王府。 金嬷嬷这趟就是特意带了十个内侍和六个宫女过来,把这间原本宽敞的上房一下子拥挤了不少。 屋子的一角点着一炉熏香,青烟袅袅,细细地在空气中散开,带着点荷香与兰香,沁人心脾,十分好闻。 金嬷嬷理所当然地抬手指着身后几人道:“王妃,奴婢今天给您带了一些得用的下人过来,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精挑细选的。” “您看,个个都是顶顶好的,王妃尽管留下来用。” 她的态度虽然还算客气,可始终带着那么点自视甚高的味道。 她身后的那些个内侍宫女多是低眉顺眼,躬身而立,也偶有两个青衣宫女偷偷地抬眼去看坐在一把红木圈椅上的楚千尘,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值芳华,柳眉琼鼻,朱唇榴齿,相貌极艳,宛如怒放的牡丹似的。 琥珀不悦地微微蹙眉。 这哪是来送下人,根本就是来安插人的吧。 简直欺人太甚! 楚千尘却是云淡风轻地勾唇笑了,笑靥清浅,眉目舒展。 楚千尘一手摇着团扇,转头问琥珀道:“琥珀,我是软柿子吗?” 一句话浇熄了琥珀心头的怒火。 她差点被楚千尘给逗笑,努力憋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正儿八经地说道:“不是。” 金嬷嬷:“……” 楚千尘的目光又看向了金嬷嬷,轻轻地挥了下折扇,直接道:“听到了没? “……”金嬷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宫里做过嬷嬷,后来又被调去了内务府当差,宫里宫外人人都敬她几分,她还从来不曾别人当面打脸。 闻言,她恼怒不已,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皮笑肉不笑地强调道:“王妃,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人!” “皇后娘娘对您和宸王一片爱护之心,怕这府中人手不足,怠慢了宸王,这才好意赐下人来。” 金嬷嬷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想着皇后今早专门把自己叫进宫去,叮嘱自己一定要办好这个差事。 金嬷嬷觉得这件差事再简单不过了,这位宸王妃在永定侯府不过是一个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庶女,性子木讷内向,婚礼的事全都由着内务府安排,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 她出宫前,就在皇后跟前夸下了海口,会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楚千尘笑吟吟地摇着团扇。 琥珀上前了几步,对着金嬷嬷带来的内侍宫女们道:“走吧。” 那些内侍宫女们对着金嬷嬷投以询问的眼神。 金嬷嬷想着要私底下对楚千尘好好地恩威并施一番,就示意他们都出去。 于是,那些内侍、宫女们就随着琥珀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楚千尘、金嬷嬷与兰若三人,空旷了不少,也显得更静了。 兰若对着金嬷嬷投以同情的目光,立刻就垂下了眸子,好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楚千尘看着金嬷嬷,淡淡地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进来吗?” “……”金嬷嬷一脸莫名。 她是来给皇后娘娘办差的,谁敢不让她进门! 她也隐约感觉到了气氛有点不对。 眼前的这个楚千尘似乎与她之前在永定侯府见过的不太一样了,明明只是换了妇人的发式,可言谈间隐约有种上位者的威仪。 楚千尘也没指望她回答,再问道:“有没有觉得肚子痛?” 金嬷嬷:“……” 金嬷嬷越发一头雾水。 楚千尘道:“按一下你虎口的合谷穴。” 金嬷嬷下意识地按了自己左手的虎口。 楚千尘道:“再按一下你脐下三寸的关元穴。” 金嬷嬷又按了一下脐下三寸,然后面色大变。 她只觉得腹部传来一阵剧痛,疼痛如绞,仿佛有什么在她体内翻江倒海似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她按得这两个穴位再寻常不过,她从前也不是没按过,却从不曾有过这种仿佛要命的疼痛感。 “我的肚子……”金嬷嬷冷汗涔涔,面色惨白,脚下有些虚,捂着肚子结结巴巴地说道,“王妃您到底做了什么?” 这时,琥珀又款款地进来了,笑吟吟地回到了楚千尘身边。 “金嬷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琥珀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叹息,一副狐假虎威的架势,“我们王妃能对你做什么?!是打你了,还是给了白绫三尺、鹤顶红了?” 鹤顶红?!金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双目瞬间瞠到了极致,惊骇异常。 难道说,楚千尘给自己下毒了?! 可是她今天来王府一点东西也没吃啊! 等等! 金嬷嬷的目光望向了角落里的那炉熏香,难道是这熏香有问题? 不对啊。方才她带来的其他人也在,他们都没有任何的不适。 又或者,她中的是慢性毒,之前她去永定侯府的那几次,楚千尘一直在暗中给她下毒。 金嬷嬷惊疑不定地想着,吓得几乎要软倒了。 现在她唯一确定的是一件事——她肯定是中毒了! 是了,自皇帝登基后的这几年来,宸王虽然不在京城,但是皇帝没少花心思往王府塞人,借口亲王府的规制让他们内务府的人跑过好几趟王府,却没一次能进门的。 她这次进了王府大门,本来还以为是这位新王妃软和好说话,现在看来,显然不是啊! 完了! 金嬷嬷心凉如冰,四肢发寒,好像泡在了冬天的冰湖里似的,连嘴唇都开始微微发紫。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扑通一声跪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恭敬到近乎卑微地说道:“王妃,奴婢从前多有得罪,您大人别记小人过,饶恕奴婢吧!” 兰若又看了金嬷嬷一眼,感觉宛如旧戏重演,眸色幽深。 “饶恕?”楚千尘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似是不解,“我一向以礼待嬷嬷,嬷嬷何出此言?” 楚千尘说得是真话,她又没给金嬷嬷下毒,一向客客气气的。 她也不过是从前在侯府时,借着金嬷嬷登门时,给她把了个脉,发现她有些肠胃上的宿疾,今天好心用熏香帮她治一治而已,包括她方才让她按得两个穴道也是治疗腹痛的。 至于治疗的过程有些疼,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良药苦口嘛。 可是楚千尘的话听在金嬷嬷耳里,犹如一把铡刀架在她脖子上似的,她的心又是一沉,心里愈发绝望。 她知道,就算她今天死在宸王府里,皇后也不可能为了她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奴婢治罪宸王的。 再说了,宸王妃什么都没对自己做过,完全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金嬷嬷更怕了,身子在细微地颤抖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腹部的剧疼,还是因为害怕。 她感觉腹部的剧痛又加重了几分,浑身汗如雨下,连背后的中衣都湿透了。 楚千尘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不再看金嬷嬷。 此刻,金嬷嬷再看楚千尘,只觉得对方犹如豺狼虎豹般可怕。 她把重重地头磕了下去,伏在地上,诚恳而谦卑地认错道:“王妃,还请王妃为奴婢指点迷津。” 楚千尘给琥珀递了个眼色,琥珀就去拿了本蓝皮的花名册来,对着名册开始念: “金来娣,青州人,九岁进宫,改名夏蓉,曾在宫中当差二十年,在东宫服侍过。二十八岁被放出宫,许配给了恩国公府的二管事。四十岁守寡,由皇后娘娘做主,进了内务府当差。” “膝下有个儿子名叫宋涵,如今在白鹭书院读书,先生都夸其读书极有天份。” “金嬷嬷,令郎应该是奴籍吧……” “……” 金嬷嬷听得心脏狂跳不已,又惊又怕,惊的是自己的底细里三层、外三层地被楚千尘扒得一干二净,怕的是不知道楚千尘到底想干什么。 她早就被楚千尘早盯上了吧,但是对方一直不动声色,直到现在才开始拿她开刀,一刀子直捅她的要害。 那么,楚千尘会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出手呢?! 金嬷嬷完全不敢抬头看楚千尘,感觉如芒在背,喉咙也像是被人掐住似的难受。 不!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对方既然跟自己说这么多,必有所求。 她以额头抵着地,静静地等待着。 不想,琥珀念完花名册后,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把花名册放到了一边,笑着与楚千尘说闲话:“王妃,奴婢瞧着万二厨做点心的手艺真是不错,比之云庭阁、苏记这些地方也是不差的。” “就是做来做去就是这几样,奴婢想着是不是下次去买些别家知名的点心让万二厨也学着做。” 琥珀也可以理解,这王府上下大都是男人,吃点心也少,万二厨会做的那几样点心就够应付了,自然也就懒得再精益求精。 楚千尘微微地笑,“下个月就是吃莲藕的季节了,你让万二厨也试做些莲藕的点心。”王爷喜欢吃莲藕,而且莲藕可以开胃清热,益血生肌,滋补养性。 见主仆俩自顾自地聊着天,全然不再理会自己,金嬷嬷心乱如麻,越发忐忑不安。 她悄悄地抬起头,看看楚千尘,又看看兰若,这才注意到兰若的眼神,木然,而又带着些微的怜悯,一闪而逝。 犹如被一道惊雷轰然击中,金嬷嬷彻底明白了。 兰若早就被楚千尘给彻底收服了,是了,兰若贴身服侍楚千尘那么久,肯定早就发现楚千尘在伪装,她肯定也是被楚千尘下了毒,被她拿捏住了要害,只能臣服了。 金嬷嬷的心更冷了,心口似乎破了几个大洞,寒风呼啸而过。 她牙齿打战,紧紧地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问道:“王妃想让奴婢做什么?” 随着这句话出口,她浑身又是一阵脱力,她臣服于楚千尘,那就意味着背叛了皇后娘娘。 “你能做什么?”楚千尘直接把问题给抛了回去,唇角始终挂着一抹浅笑,温温柔柔。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听得兰若又是眼皮一跳,不禁再次回忆起当初她被楚千尘谈笑风生间逼到悬崖边的一幕幕…… 这对夫妻俩简直就是一个锅配一个盖,宸王有了这样一个王妃等于是如虎添翼。 而皇帝恐怕至今还不知道他到底给宸王指了个什么样的王妃吧! 每每想到这个,兰若就觉得心头复杂得难以言语来描绘,这世上的事还真是不能用简单的阴错阳差来形容。 跪伏在地的金嬷嬷眨了眨眼,腹部的剧痛让她四肢乏力,内心的惊惧更是让她的脑子有些懵了。 她下意识地顺着楚千尘的话扪心自问:她能做些什么呢? 眼看着金嬷嬷的思路被楚千尘带偏,兰若心知金嬷嬷怕是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了。 也是,对上这位妖孽似的宸王妃,她们这些个听命于人的奴婢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兰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立着,须臾,就听金嬷嬷没什么底气地开口道:“王妃,奴婢在内务府这些年……” 一旦开了口,后面的话就好说了,屋子里只剩下了金嬷嬷一个人的声音。 她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着,生怕楚千尘不满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楚千尘始终漫不经心,玩玩团扇,喝喝果子露,吃吃点心,乍一看,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一样。 琥珀一点也不敢懈怠,全神贯注,把金嬷嬷说得每个字都记了下来。 171会赢 金嬷嬷带来的内侍宫女们都在廊下候着,目光不时往正房方向偷偷张望着。今日天气炎热,他们没等一会儿,就等得满头大汗,鬓发都被汗液浸湿了。 他们心里也烦,谁都知道被皇后送来宸王府不时什么好差事,可是一旦被退回去,更是别指望受到重用了。 时间缓缓流逝,那蝉鸣似乎更尖锐了。 一炷香后,他们才看到金嬷嬷从正房里出来了,脚步虚浮,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整个人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金嬷嬷这是怎么了?! 几个宫女暗暗地交换着眼神,看金嬷嬷身上完好无损,也不像挨了王妃的责打啊。 怎么她看着好像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 当金嬷嬷走到这些宫女内侍们跟前时,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瞧着一副面无表情的倨傲样。 “走吧。” 她抚了抚袖子,丢下这一句,就走下了石阶。 那几个宫女内侍们面面相看,知道金嬷嬷显然没能说服王妃收下他们。 莫非金嬷嬷是因为回去后不好向皇后交代,所以才如此忐忑不安? 这些宫女内侍们自认人微言轻,也不敢问,全都默默地跟着金嬷嬷离开了。 两个王府的婆子赶紧把金嬷嬷一行人给领了出去。 正院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一盏茶后,楚千尘也走出了正院。 外面烈日当头,暑气蒸腾,琥珀连忙给她打伞遮挡日头。 楚千尘目标明确地去往前院的外书房,自然是为了找顾玦。 外书房位于王府的东北角,周围是一片幽静的翠竹林,曲径通幽,让人觉得仿佛隔绝了外面的烈日似的。 琥珀一下子觉得周围清凉了不少,暗叹这王府的格局委实是妙。 “王妃,王爷在里面。”外书房的小厮走在前面给她领路。 而楚千尘没急着进屋,反而在门槛外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前方的匾额,上书“紫清阁”三个大字。 “王妃?”小厮疑惑地也是驻足,疑惑地看着楚千尘。 王爷吩咐过,若是王妃来了,不必通禀,直接让人进去就行了。 楚千尘抿唇一笑,跨过了门槛。 这三个字就跟外面的宸王府匾额一样,是当年先帝赐府时,御笔所书。 宸王府外院的每个地方,楚千尘都是如数家珍,肯定比王爷要熟! 书房里,不仅是顾玦一人,苏慕白和程林华也在。 当小厮打帘时,程林华凝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皇上今天在御书房痛斥了太子,说太子毫无储君风范,大齐太子那有给乌诃氏当镖师的道理,传出去,只会让人以为大齐怕了南昊,对南昊卑躬屈膝。” “皇上责令太子回东宫闭门思过。” 当楚千尘进门时,程林华和苏慕白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苏慕白勾了勾唇,飞快地在楚千尘和顾玦之间扫视了一下。 见他们正在说正事,楚千尘就没急着和顾玦说话,走到了窗边坐下。 她随手从袖袋中掏出了一个才编了一半的络子,自顾自地编了起来,唇角微弯。 苏慕白喝了口茶,接口道:“王爷,乌诃迦楼那边暂且还没应下。” 说到底,这件事到底成不成,还是要看乌诃迦楼的态度。如果迦楼不应,太子有心也是无力;如果迦楼应了,皇帝也会妥协。 顾玦笑道:“乌诃迦楼性情果敢,不是个犹豫之人,他不过是还想在大齐留几日。” 就像乌诃迦楼肯定是知道上次在芙蓉园刺杀他的不是齐人,而是昊人。 苏慕白的指间在手边的白瓷浮纹茶盅上摩挲了两下,若有若思地说道:“王爷,您的意思是,南昊国内发生了什么变故?”这才留住了乌诃迦楼的脚步。 程林华听得一头雾水,感觉这两位说话的跳跃幅度未免也太大了吧。 难怪,也只有王爷可以制服苏慕白这头死狐狸! 程林华眼角的余光瞟过楚千尘时,发现她也在微微地点着头,似乎在赞同苏慕白。 所以,王妃也听明白了? 程林华忍不住就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闪神了,还是……他太愚笨了? 顾玦沉默了,右手的指节在茶几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想起了大前日他和乌诃迦楼在韶华厅的那场谈话,眸光闪了闪。 少顷,顾玦的右手顿住,随口吩咐道:“程林华,你亲自给乌诃迦楼下张帖子。” “是,王爷。”程林华领命退下,苏慕白也一起告退了。 外书房里,就只剩下了顾玦与楚千尘两人。 楚千尘还坐在那里继续编着络子,神情专注。 金灿灿的阳光被窗外那葳蕤的翠竹林一层层地筛过,如一层金色的轻纱般,晶莹柔和。 少女的脸上脂粉不施,着一袭樱草色暗云纹交领罗衫,浓密的青丝挽了个松松的纂儿,黑鸦鸦的发丝下修长的脖颈如天鹅般优美,那松花色的线绳衬得她纤细的手指尤为白皙,莹润如玉,细白如瓷。 她的手指十分灵活,让人有时候真不敢相信这么柔弱易折的手腕,与这么纤细的手指居然可以拉动长弓,一箭射杀歹人。 她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如皎月般的光华,静谧柔和,而又光艳夺人。 顾玦清晰地知道这丫头不用人可怜,也不用人惋惜。 她足够强大,无论是能力还是内心,外在的那些个质疑根本就不会动摇她分毫。 可知道归知道,他还是忍不住对这丫头心生怜惜。 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很有趣。 顾玦默默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下。 这时,楚千尘抬起头来,对着他伸出了右手。 顾玦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手抬起,却见她指着他的腰侧道:“玉佩。” 玉佩?!顾玦怔了怔,原本要伸向她的手临时转了方向,把腰侧那块刻竹节纹的羊脂白玉佩解了下来,递给她。 楚千尘飞快地把那玉佩上的络子解了下来。她今天上午就注意到了,顾玦这块玉佩的络子有些年头了,磨坏了些许,就给他重新编了一个。 顾玦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他这算是被这丫头给制约了吗?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楚千尘的动作很快,三两下就把玉佩给串了上去。 千千结不重样,楚千尘打络子全凭直觉,怎么与玉佩搭配,她就顺手怎么来,最后又打了两个金刚结来收尾。 “好了。” 当她编好了络子,抬眼再次朝顾玦看来时,就见他微微翘起的唇角笑意荡漾,连平日里清冷的面庞都变得旖旎起来。 “我编得好不好看?”楚千尘一边问,一边得意洋洋地笑了,把玉佩上方的系绳抓在手里,将那块玉佩来回晃了晃。 半空中,那椭圆形的羊脂白玉佩在几缕阳光下闪着微光。 “好看。”他抬手接过了那块玉佩,笑意缓缓地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再给我编一个吧。” 楚千尘觉得这是对她莫大的肯定,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了。 顾玦起身,从书案的抽屉里取来了另一块羊脂白玉环佩,环佩上刻着云纹与凤纹。 楚千尘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腰侧看去,她腰侧配着一块与顾玦这块相似的羊脂白玉环佩,只是她这块上刻的是凰纹,这块环佩是万寿节那日殷太后所赠。 这两块环佩显然是一对。 “是母后前日给我的。”顾玦道,“就编个和你这个一样的络子吧。” 楚千尘却略有迟疑。 她给自己编的是攒心梅花,玄色的络子,大红色的须,还夹了些金线,鲜艳得很。王爷平日里更喜欢一些素色。 她也只是迟疑了一瞬,反正王爷戴什么都好看。 她立刻把琥珀叫了进来,让她回正院去取编络子用的线绳、丝带等等。 琥珀这一进一出,楚千尘终于想起了她是为了什么来的,笑眯眯地显摆起来:“王爷,刚才内务府的金嬷嬷来了,皇帝让她来塞人呢。” 楚千尘绘声绘色地把她怎么诱导金嬷嬷让对方误以为自己中了毒的经过说了。 顾玦看出了她得瑟的样子,含笑听她道来,还顺手给她斟了茶。 内务府构造极为复杂,大齐朝建国以来,也屡有变革,现在内务府下属机构有七司三院以及三十个附属机构,还管辖有三大殿、寿宁宫、敬事房、文渊阁、御药房等等。 可以说,宫廷中,无处都脱不开内务府。 这丫头借着金嬷嬷往内务府埋下一枚钉子,用处可大了。 楚千尘一口气把话说完,皱皱鼻头,最后叹了句:“皇帝总是不安份,也挺烦人的。” 她从顾玦的眼中看到了赞赏,更得意了,身后的猫尾巴轻快地摇来摇去。 顾玦没把皇帝放在心上,瞧她这样子有趣,忍不住抬手在她柔软的头顶摸了摸,失笑道:“跳梁小丑而已。” 楚千尘深以为然,洒脱地笑了。 那双漂亮的凤眸就仿佛是揉进了星光,一闪一闪,笑容绽放时,面颊如芙蓉花般娇艳欲滴,明艳不可方物。 顾玦含笑注视着她,觉得又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洒脱坦荡。 这丫头有很多面,有时沉稳大方,有时单纯活泼,有时优雅端庄,有时清冷孤高…… 楚千尘也回望着他,笑容可掬。 她的心情安定静谧,贪恋着此刻的温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永远继续下去。 就在这时,方才去拿绣花篮子的琥珀回来了,带来的不止是编络子用的线绳,还有一道帖子,“王妃,四舅爷派人又送来了一张帖子。” 一个多时辰前,楚千尘收了楚云沐送来的帖子后,立刻就给她回了帖子,让玛瑙送去侯府,没想到这么快楚云沐又送来了第二张帖子。 楚千尘接过了帖子,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笑道:“沐哥儿今天刚下帖子问我能不能三天后带他去看国子监的入学考试,我本来回了帖,想三天后我去穆国公府接他的。” 她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帖子,“他这张帖子里非说要来这里接我。 说话间,楚千尘笑容更深,表情中带着几分宠溺的表情。 楚云沐说话算话,三天后,他果然来了王府接楚千尘,还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 楚千尘特意穿了男装,一袭蔚蓝色的直裰,头发以同色的发带束起,腰间佩戴着一个荷包与一方鸡血石小印,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瞧着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国子监就在城东的国子监胡同,整条胡同笼罩在一片碧绿茂密的林荫下,清幽宁静,平日里在这里来来去去的多是国子监的学生。 不过,今日街道上却多了不少华丽的马车来来去去。 有的是今日来国子监参加考试的,也有的像楚千尘与楚云沐一样是来给亲友鼓劲的。 虽然楚千尘他们特意提前出发了,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到国子监胡同的时候,他们前面有两辆马车彼此碰撞了,两户人家都是显赫门第,彼此较上了劲,于是,又引来不少看热闹的好事者,导致其他车马寸步难行。 楚千尘当机立断绕路而行,也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才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驶出,等他们来到国子监时,考试已经开始一刻钟了。 姐弟俩凭借穆国公府的帖子很顺利地进了国子监。 国子监有专门的小厮招呼今天的来客,姐弟俩在一个小厮的引领下,很快到了武试的考场。 考场是一个宽阔的校场,校场的三边设有临时搭建的竹棚作为观众席,观众席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校场中央,两个少年正以银色的红缨长枪对决,少年们着鲜衣,挥长枪,轻薄的衣袂随着他们翻飞的动作飘起,猎猎作响,意气风发。 楚云沐眼睛一亮,抬手指着前方一个着天青色翻领胡服的少年道:“二……哥,你快看,是大哥!” 话出口后,楚云沐突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场中的其中一个少年正是楚云逸。 与楚云逸对决的是一个着宝蓝色胡服的少年,蓝衣少年手中的长枪被他舞得虎虎生威,如雷霆万钧般朝楚云逸袭去。 长枪在空气中震动不已,带着嗡嗡的声响。 而楚云逸被逼得节节败退,几乎只守不攻。 无论是周围观众席上的看客们,还是楚千尘都能看出楚云逸此刻落于下风,距离彻底溃败不远了。 楚千尘皱了皱眉,她只会点粗浅的防身功夫,不会使枪,但是前世她身边不乏使长枪的高手,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薛风演、唐御初的枪法都不错,他们的枪法是在战场上淬炼过的,带着血性与杀意,而这个蓝衣少年的枪法花里胡哨,就像那些戏台上的武生,不过是花花架子,舞来好看罢了。 这几个月,她也在侯府见过楚云逸练武,他的身手虽然不比薛风演、唐御初他们,但肯定比他的对手远胜一筹。 “咚!” 一声激烈的碰撞声响起,楚云逸手里的那杆长枪脱手而出,咣当一声,长枪落在了地上。 也意味着,楚云逸输了。 观众席上,爆发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那些人在为胜者欢呼着,鼓掌着。 那个胜出的蓝衣少年神采飞扬,对着亲友振臂高举长枪,宣示着他作为胜利者的傲慢。 相比之下,落败的楚云逸则眼神黯淡。 “大哥!” 楚云沐对着楚云逸高喊了一声,楚云逸的身子剧烈地一颤,抬眼朝楚云沐与楚千尘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自然也认出了女扮男装的楚千尘,眼睛微微睁大,直直地盯着楚千尘,眼神复杂至极。 他僵立了好一会儿没动,仿佛一尊石雕似的。 楚云沐又喊了声“大哥”,下一刻,楚云逸二话不说地转过了身,背对着楚千尘与楚云沐,大步流星地往另一个方向跑了,落荒而逃。 楚云沐:“……” 楚千尘挑了挑柳眉,唤了声:“江沅。” 她也不用再说更多了,江沅立即就冲了出去,几乎是眨眼间就冲到了楚云逸前方,快速地挡住了楚云逸的去路。 楚云逸想绕过她,却见无论他转向哪个方向,对方都仿佛能预先一步猜到他的动作似的,敏捷地挡在他前方。 楚云沐看得目瞪口呆。二姐的这个丫鬟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沐哥儿,我们过去吧。”楚千尘微微一笑,慢悠悠地带着楚云沐过去了,一直走到了楚云逸的跟前。 楚云逸:“……” 少年那张俊朗的面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通红,他完全无法面对楚千尘,羞愧,懊恼,无奈,抬不起头。 “大哥……”楚云沐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安慰楚云逸,这还是只是上午的武试第一场,失利也没什么,下午还有第二场呢。 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听楚千尘提议道:“快正午了,我们去吃饭吧。” 楚千尘半个字也没提方才的那场比试。 楚云沐:“好!” 楚云逸:“不去。” 楚千尘也不理会楚云逸,带上楚云沐一起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楚云沐有些迟疑,看看楚云逸,又看看楚千尘,他一向以楚千尘马首是瞻,就屁颠屁颠地追着楚千尘去了。 被孤零零地落下的楚云逸直愣愣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好一会热,终究也跟了上,闷闷地跟在楚千尘的身边。 楚云逸不时去看楚千尘的侧脸,看着这个与他一般高的亲姐姐,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说句实话,曾经的他,总嫌这个同父同母的姐姐木讷软弱,他自小就与嫡长姐更亲近,更有话说,而二姐总是避着他。 但是,今年这一趟离府再回来,短短数月的间隔,他就感觉他的世界仿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发现他曾经所以为的很多事都不是真的。 祖母,父亲,姨娘,二姐…… 这些他最亲近的人的面孔在他眼前交错着闪现,思绪回到楚千尘三朝回门的那一天。 过去的这几天,他几乎都没怎么好好睡过,醒着时,入梦时,他都忍不住想起那一日的一幕幕…… 这一切像是梦魇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这一路上,楚千尘都没有理会楚云逸,只和楚云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沐哥儿,醉霄楼就在附近,那里不仅酒好,点心做得也好,今天去那里吃怎么样?” “好。今天我请客!” “这么大方?” “我一向很大方的……咳,娘给我五十两银子!” “……” 姐弟三人一路去了距离国子监不远的醉霄楼,被无视的楚云逸更委屈了。 他差点没掉头走人,可脚步听话,还是跟在楚千尘身后。 小二领着他们去了二楼的一间雅座,雅座里,顾玦慵懒地倚在窗边喝茶,正等着他们。 “二姐夫。”楚云沐乖乖地叫了一声,看着顾玦的眼神总是带着审视与打量,就像是鸡蛋里挑骨头,又像是婆婆看媳妇似的,想挑出点不是来。 琥珀每每看到楚云沐的这种眼神,就想笑。 楚千尘与楚云沐在顾玦身旁坐下了,也唯有楚云逸犹犹豫豫,慢吞吞地跨过了雅座的门槛。 顾玦亲自给楚千尘斟茶,随口问道:“你弟弟考得怎么样?” 一看到顾玦,楚云逸就觉得脸颊火辣辣得疼,想起楚千尘出嫁那日,他背着她上花轿时还信誓旦旦地说:“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可是,他今天就自打嘴巴了。 楚千尘斜了那傲娇的少年一眼,只吐出一个字:“烂!” 楚云逸:“!!!” 虽然楚云逸自己也知道他表现得不够好,但是被亲姐姐如此直白地说给姐夫听时,他还是升起一种恨不得调头走人的冲动。 这是他亲姐说的话吗?! 楚千尘一点也没给楚云逸留颜面,侃侃而谈:“人家考试前都会好好养精蓄锐,他倒好,前几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当贼去了,精神不济。”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他明明不擅长使长枪,却非要跟对手选一样的兵器。” “比试时,心神涣散,不尊重对手,输了也是活该!像他这样还是别上战场祸害同袍得好。” “……” 楚千尘一针见血地说了好几条楚云沐的失误。 楚云沐听着深有同感,觉得二姐说得话句句是金玉良言,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来。 楚云逸一开始还有点愤愤不平,听楚千尘说得越多,他就越羞愧,恨不得跑了,但是又不能跑。 倔强的少年郎只能涨红着脸站在原地,对自己说,楚千尘在娘家没人能依靠,他要是当着宸王的面跑了,肯定会被宸王看轻,以后宸王欺负楚千尘,他都没脸去给她撑腰。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服着自己,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昂着下巴不服输地说道:“上一场是我没发挥好,下午肯定不会输的!” 他感觉自己此刻仿佛面对三个考官似的,昂首挺胸。 楚千尘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杯,樱唇似笑非笑地勾了勾。 有时候,无声胜有声,楚千尘的这个表情看在楚云逸眼里,就仿佛一记无声的质疑,比抽他一鞭子还管用。 楚云逸心中的好胜心被挑了起来,觉得他一定要让楚千尘见识到他的厉害,他可不是一个只会放大话的人。 楚云逸郑重说道:“我一定会赢,一定会考上国子监的。” 顾玦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他放下茶杯,忽然道:“你若是考上,我就让人带你去玄甲营住上一个月。” 世人皆知,玄甲军是北地军中的精锐,楚云逸当然也知道。 他的眼睛好像被点燃的火烛似的亮了起来,跃跃欲试。 他清清嗓子,在认亲之后,第二次唤道:“二姐夫~” 声音还有些别别扭扭的。 为了能去玄甲营历练一个月,楚云逸豁出去了,赶紧给顾玦倒茶斟水。 172急症 楚云沐也来劲了,早就忘了挑剔顾玦,在一旁起哄道:“二姐夫,我怎么样?我也要去……” 他可是他的小舅子,二姐夫怎么也该讨好他一下是不是? 然而,楚云沐的尾音被楚千尘的一记爆栗给打散了。 “别闹。”楚千尘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脑袋,“你还太小了。” 楚云沐不服气,噘嘴小嘴道:“我都五岁半了!” 楚云沐一脸冀望地看向了他姐夫,那双与楚千尘相似的凤目亮得不可思议。 他想到了什么,赶紧从旁边拿了一个空茶杯,也学着楚云逸的样子,给顾玦斟了茶,近乎强买强卖地往顾玦手里一送。 顾玦含笑看了楚千尘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看,我都接了茶了。 “等你下次休沐,我带你去那边玩。”顾玦笑道。 楚云沐还这么小,顾玦自然不可能让他像楚云逸那样在军营中长住,最多也就是带他去军营见识一下。 楚云沐一向好哄得很,乐了,高高兴兴地喊道:“二姐夫,那我们一言为定。” 他差点就伸出了尾指,想跟顾玦拉钩上吊,可又觉得那太孩子气了,毕竟,他都五岁半了! 顾玦说了,楚千尘当然不会反对,反正不过是一天而已,而且,军营是个好地方。 楚云沐既然打算当从武就该去看看行伍有多辛苦,吃不了苦的话,还不如快点放弃,毕竟人生也不仅仅是一条路可以走。 楚云沐当然不知道自家姐姐在想些什么,他乐得人都快飘起来了,一把拉着楚云逸坐下了,对着他谆谆叮嘱道:“大哥,你下午一定不能输哦!” 他拉着楚云逸的袖子就不松手了,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娘常跟我说,人无完人,要取长补短。” “就像我抓麻雀一样,光靠一双手,我肯定快不过麻雀,我把诱饵一放,箩筐一搭,嘿嘿,府里常来的五十六只麻雀每只我都抓住过,还给它们做了记号呢。” 楚云沐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把楚千尘逗得忍俊不禁,她也知道楚云沐常在侯府抓麻雀,却不知道他竟然把那些麻雀全都祸害了一遍。 楚云逸听着听着,就被楚云沐给绕了进去。 起初,他还嫌小屁孩烦人,但渐渐地,又觉得四弟说得似乎也不无道理。 一个小家伙叽叽喳喳地说,楚云逸默默地听。 没一会儿,小二就端上了热腾腾的各式菜肴。 姐弟三人在酒楼里呆了一个时辰才出来,楚云逸来的时候,他耷拉着脑袋,神色怏怏;走的时候,斗致高昂,跃跃欲试。 反倒是楚云沐不太痛快,他终究没机会掏出他那锭沉甸甸的银锭子,只能反复地嘟囔着下次一定让他请客。 小家伙的唠叨声直到下午的武试开始,才算消停了,转而为楚云逸呐喊鼓劲。 生怕他又把自己的嗓子给喊哑了,楚千尘不时地往他嘴里塞一颗喉糖。 楚云逸犹如神助般,一路连胜,一反上午的劣势,夺了武试的头名。 而次日,他更是在文试中超常发挥,最后以武考生第一名的成绩,得了国子监的入学名额。 太夫人得了喜报后,欣喜若狂,觉得楚家崛起指日可待,想要大摆宴席庆祝一番,却没等到楚云逸回来。 楚云逸和楚云沐兄弟俩都被顾玦带去了玄甲营。 对于从来这对没去过军营的兄弟来说,这个地方新鲜极了,楚云逸还算端得住,而楚云逸的嘴巴就像是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作陪的薛风演耐心地解答着小家伙的疑问。 楚云逸看似漫不经意,其实也竖着耳朵听着。 他们足足花了近一个时辰在营中各处走动,还去看了玄甲军的操练,临近黄昏,顾玦才带着兴奋的楚云沐回京,把人放在了穆国公府的大门口,至于楚云逸被留在了军营里。 当顾玦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经一片昏黄,夕阳快要彻底落下了。 夏季的黄昏气温适宜,习习晚风迎面拂来,分外的静谧。 顾玦独自进入楚千尘的小书房,房中有几排书架,各种各样的书籍放得整整齐齐,靠南的窗边置有一张书案,放着文房四宝以及一缸金鱼,一个落地的青花瓷大缸里插着几轴字画…… 屋子干净整洁,扑面而来的是书香、墨香、熏香,其中还夹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从前,他一点也不喜欢的药味现在却会令他觉得期待。 小书房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最后的夕照透过窗口洒进屋子里,一个着丁香色罗衫的少女静静地侧卧在美人榻上,一头青丝只用一根同色的绦带随意地束着。 她合着眼,浓密长翘的眼睫毛在眼眶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似乎是睡着了。 他放轻了脚步,朝美人榻的方向走去,想给她盖上薄毯。 榻上的楚千尘发出低低的呓语声,眉心紧紧地皱起,连带拳头也紧紧地攥起,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顾玦走到美人榻前,微微俯身,想唤她的名字,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似是什么雀鸟的翅膀擦过了枝叶。 下一瞬,美人榻上的少女猛地睁开了眼,一双凤眸冷厉清明,如冰箭般朝顾玦的方向射了过来。 夕阳的余晖下,她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眼角眉梢俱是冷冷的寒意,冷漠而深遂。 两人四目相对。 顾玦挑了挑剑眉。 “王爷……”楚千尘眨了眨眼。 喊出口的同时,她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红润的唇角和凤眸微微弯起,眉眼间泛起了缱绻的笑意,仿佛春风吹过结冰的湖面,温暖了空气,冰消雪融。 顾玦在美人榻边坐下,看着她问道:“做噩梦了吗?” “嗯。”楚千尘一边点头,一边从榻上坐起身来,握住了顾玦的一只手,感受着他的体温,“不过,没事了。” 是的,已经没事了。 她重生了,回到了王爷还活着的时候,回到了一切还没太晚的时候。 她原本松松束着头发因为发带滑落而散开,一头乌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肤光胜雪的面颊上氤氲着桃花般的红晕,双眸湿漉漉的,瞧着睡意朦胧。 就像是一头凶巴巴的小兽忽然间就变得像小鹿般无害。 顾玦把拳头放在唇畔,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笑,又揉了揉她的头,“没事了。” 书案上,那青花瓷鱼缸里的两朵水莲随波荡漾着,水波无声地泛起丝丝涟漪。 楚千尘依旧握着顾玦的手,须臾,心绪就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手腕下滑,习惯地去探他的脉搏,凝神静气。 大造丸只剩下两颗了。 自服大造丸以来,顾玦的情况显而易见地一步步地好转了,无论是肉眼可见的,还是隐藏体内的沉疴旧疾。 等剩下的大造丸吃完,她得再换一张温补的方子。 该怎么治疗顾玦,楚千尘早在前世就已经反复思量过不知道多少遍,写成了至少十几本笔记,前世,她用不上,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做到了。 楚千尘睁着一双明眸,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玦看。 顾玦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在为自己的伤病费心了,问道:“饿吗?” 说着,他拎出了一盒点心,大红的纸盒上写着“百味居”三个大字。 楚千尘的鼻尖动了动,抿唇笑了,笑容又甜又娇。 “百味居的荷花糕?” 百味居每季度都会出时新的点心,春天就出桃花糕,夏天就是荷花糕、莲藕糕……她和王爷都喜欢吃百味居的点心。 盒子打开后,露出八块四方方的荷花糕,热腾腾,香喷喷。 楚千尘满足地眯眼笑,拈起了一块荷花糕,还没咬上一口,突然想到身边少了什么,顺手摸了摸,左侧早就冰凉一片,她四下看了半圈,“王爷,月影呢?” 顾玦摇了摇头,他进门就没看到她那只黑猫。 “喵呜!” 窗外传来了一声软绵绵的猫叫,似在回应着楚千尘。 一只毛绒绒的黑球轻松地跃上了窗台,然后从楚千尘的书案上飞蹿而过,后腿一蹬,踢在了后方的笔洗上。 下一瞬,那笔洗倾倒,砸上了砚台,砚台又撞上了挂着数枝笔的笔架,笔架也倒了下去,顺带把一只镇纸也带落在地,笔洗里的水沿着书案的桌面滴落…… 案上案下皆是一片狼藉,完美地演绎了何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黑猫自己安然地落在了美人榻上,在楚千尘身边蹲下了,仰首看着她。 它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歪着脑袋,“喵”了一声,仿佛在说,叫它干嘛啊? “噗嗤!” 楚千尘看着它制造的混乱,先是愣了愣,跟着就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如铃。 顾玦也忍不住笑了,笑容清浅。 两人明快的笑声中偶尔夹着猫儿疑惑的“喵喵”声,气氛闲适温馨。 不过,楚千尘终究是没吃上荷花糕,这时,琥珀急急地来了,禀道:“王妃,陈嬷嬷来了。” 夕阳都快落下了,眼看着就是宵禁的时间了,陈嬷嬷在这个时候来王府肯定是有急事。 “把人带进来。”楚千尘就把荷花糕放下,赶忙起了身。 小书房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琥珀派了小丫鬟去迎陈嬷嬷,自己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给楚千尘梳妆。 时间紧迫,琥珀只给楚千尘梳了个简单的纂儿,又往发髻边戴了一朵丁香色的绢花。 楚千尘从小书房来到堂屋时,陈嬷嬷也恰好在玛瑙的引领下赶到了,步履匆匆,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之色。 楚千尘的心又是一沉,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陈嬷嬷对着楚千尘福了福,急急道:“二姑奶奶,夫人她病倒了,吐了血,昏迷不醒,奴婢特意过来想请您过去国公府看看。” 楚千尘面色微变,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三朝回门的时候,她趁乱给沈氏诊过脉,并没有大碍,沈氏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顾玦从小书房的方向走了出来,对楚千尘道:“你去吧。” 楚千尘立刻让琥珀去备药箱与马车,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王府。 顾玦没有陪她同往,那么双眼睛盯着宸王府,但凡他进了穆国公府的门,以皇帝的疑心,保不齐对穆国公也会生了嫌隙。 傍晚的京城分外空旷,沿途炊烟袅袅,楚千尘的朱轮车一路疾行,畅通无阻。 “陈嬷嬷,”马车里的楚千尘定了定神,关切地问道,“母亲的情况怎么样?怎么会突然吐血?” “……”陈嬷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心笼出了一个“川”字,欲言又止,眼神复杂极了。 楚千尘心里也隐约有点想法了,没有再追问。 这一路,车厢里的两人相对无语,只有马车的车轱辘声与马蹄声不绝于耳。 当她们抵达穆国公府时,天色更暗了,夕阳只剩下了最后一抹余晖映在西边的天际。 国公府的人火速地把楚千尘领去了沈氏的院落。 屋子里一片愁云惨雾,下至丫鬟婆子,上至穆国公夫人、楚云沐都是忧心忡忡。 “二姐!”楚云沐朝楚千尘扑了过来,一双凤眼水汪汪、红通通的,“二娘她吐血了……你快救救她。” 楚云沐的声音发着颤,小脸煞白,直到看到楚千尘的这一刻,他才算有了主心骨。 国公府派了不少人去京城的各大医馆请名医上门给沈氏诊治,刚才已经来过了两个大夫,说了一通什么“阴分亏损而肝胆有热”、“命垂一线”之类的话,全都不敢治,一个让国公府另请高明,另一个直接让穆国公夫人赶紧准备白事,气得穆国公夫人差点把人给打出去。 楚云沐小跑着把楚千尘拉到了沈氏的榻边。 沈氏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双眼紧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她中衣的领口和前襟有一片鲜红的血渍,红得触目惊心。 就算楚千尘还没给沈氏探脉,也能看得出她病得不轻。 楚千尘眉头紧皱,面如沉水。 上次她给沈氏诊脉时,她虽有气血郁结于心,但只是小病,绝没有这么严重,所以她只是给了陈嬷嬷一个香囊,怎么才几天她的病情就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 穆国公夫人就坐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拿着一方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想着长女还不满三十就遭此大劫,穆国公夫人就觉得心如刀割,眼眶中又涌起一股热潮,生怕女儿真的熬不过去。 她怔怔地望着楚千尘与沈氏的方向,眼底暗流汹涌,那眸光比夜色还要深沉。 楚千尘也顾不上给穆国公夫人行礼了,连忙在沈氏的榻边坐下,唤了声“母亲”。 沈氏的眼帘颤了颤,额角的汗液越发密集,干裂的嘴唇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呼吸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消失似的。 楚千尘把沈氏的手腕从薄被下拉出,动作娴熟地给沈氏诊了脉,神色凝重。 指下的脉象很不好…… 见楚千尘不说话,陈嬷嬷和冬梅她们的心都提了起来,生怕楚千尘也判了沈氏死刑。 楚千尘收了手指后,立刻打开药箱,从中摸出了一个银针包。 琥珀默契地在一旁点好了烛火。 楚千尘取出一枚银针以烛火将之烧热,紧接着,第一针就扎向了沈氏头顶的百会穴。 穆国公夫人大惊失色,脱口喊道:“住手!” 百会穴可是大穴,是死穴,岂是随便可以扎的,那是要人命的! 穆国公夫人快步朝沈氏的榻边走了过来,想阻拦,但是已经晚了,楚千尘手中的那枚银针稳稳地扎进了沈氏的头顶,又细细地捻搓银针数次,才松了手。 楚云沐一把拉住了穆国公夫人,正色道:“外祖母,二姐很厉害的!她一定可以救娘的。” 然而,楚云沐一个五岁的孩子,他说的话听在穆国公夫人耳里,根本就没什么说服力。 穆国公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楚千尘,就见她动作沉稳地给沈氏扎了一针又一针,几乎每针都扎在了足以致命的大穴上,风府穴、命门穴、哑门穴…… 穆国公夫人想拦,却又不敢乱动,生怕自己惊扰了楚千尘,反而让她失手。 陈嬷嬷见穆国公夫人着急,也在旁边劝了一句:“您别担心,王妃的医术很高明的。” 穆国公夫人哪里放心得下,生怕被楚千尘这么折腾下去,长女甚至熬不过今晚,等不到太医赶到。 穆国公夫人退了几步,招来了她的大丫鬟,吩咐她赶紧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对周围的骚动,楚千尘似是浑然不觉,专注地继续施针。 下针的手稳若泰山,而又举重若轻。 许久许久之后,楚千尘终于扎完了最后一针。 这一次,她不是以反复拈针作为收尾,而是在针尾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那根银针随之微微颤动。 下一瞬,扎在沈氏身上的那些银针全都颤动了起来,就仿佛有一股股肉眼看不到的气流在沈氏体内行走一般…… 穆国公夫人惊呆了。 她活了半辈子了,又是一品国公夫人,见过的名医数不胜数,太医院的太医也有不少与穆国公有些交情的,恐怕没一个太医能有这样绝妙的针法。 她直直地看着榻上的沈氏,亲眼看着她原本痛苦的表情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庞上又燃起了生机。 女儿有救了?! 穆国公夫人欣喜地睁大了眼,再看向楚千尘时,眼神变得更复杂,喜悦有之,惊诧有之,叹服有之,唏嘘有之,纠结更有之。 方才的那一套针法极为耗神,楚千尘的身上也出了一些汗,琥珀赶紧用帕子给她擦拭汗液。 楚云沐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沈氏,一眨不眨。 片刻后,他激动地喊了出来:“二姐,娘的脸色好些了,她是不是没事了?” 沈氏身上的那些银针还在轻颤着,她的脸色没那么死白了,呼吸也平稳了起来,虽然依旧双眼紧闭,还没醒来。 楚千尘再次给沈氏探了脉,眉宇舒展开来,“母亲没大碍了。” 所有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陈嬷嬷和冬梅都拿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楚云沐那漂亮的小脸上也有了神采,道:“我就知道二姐一定可以救娘的!” 屋内的气氛一松,一扫之前的愁云惨雾,人人的脸上都又有了笑意。 少顷,那些银针全都停止下来,在沈氏身上静止不动。 楚千尘又给沈氏收了针,拔出来的针每一根都是干干净净,半点血迹也不留,沈氏身上也不见针孔,没有任何不适的症状。 穆国公夫人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简直叹为观止。 她想到了什么,又赶紧招来了另一个大丫鬟,让她把其他的大夫们全都赏个红封打发了。 与此同时,楚千尘借了笔墨,胸有成竹地开了张方子,让人赶紧去抓药。 这时,有国公府的小丫鬟来禀说,国公爷来了。 男女有别,穆国公也不方便进来,只能在屏风外面等着。 楚千尘起了身,与穆国公夫人一起绕到了屏风外,只留楚云沐、陈嬷嬷与丫鬟们看顾着沈氏。 穆国公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同样有些复杂,他已经听丫鬟说了楚千尘给沈氏治病的事,拱了拱手致谢道:“劳烦王妃了。” 楚千尘落落大方地对着穆国公福了福,“国公爷客气了,这是我应当做的。” 穆国公也不再客套,担忧地问道:“你母亲她怎么会突然……” 楚千尘眸色幽深,“母亲她这段时日郁结于心,血亏气亏,神疲乏力,加之又受了什么刺激,急火攻心……” 明明她回门时,母亲的病没有这么重,自己赠的香囊应该就可以缓解她的症状。 受了刺激?穆国公不解地看向了穆国公夫人,他一早就出门了,直到宫门落锁前,才出了宫,还不知道今天国公府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国公夫人看了楚千尘一眼,低声道:“知客僧刚带回府了。” “……”穆国公的眼睛一下子张大,又惊又乱,以眼神询问穆国公夫人。 难道说,确认了? 他不由再次看向了楚千尘,眸色变得更深沉,嘴唇紧抿。 穆国公夫人看懂了丈夫的眼神,只摇了摇头,以眼神表示,这里不方便说话。 虽然穆国公夫人没肯定,但是穆国公心知这件事至少十之七八了,否则女儿又何至于怒急攻心,被气得吐血了。 穆国公的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整个人透不过气来,是他害了长女这一辈子。 “娘!” “大夫人!” 屏风后一声声兴奋的喊叫声打破了这一边的沉寂。 穆国公夫人赶紧绕过屏风,进去看女儿,楚千尘也进过去。 沈氏睁开了双眼,楚云沐牢牢地抓着她的一只手,欢喜地说着:“娘,你把我吓坏了!” 沈氏反握住了儿子的手,眼神从刚苏醒的混沌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她感觉到这几天来持续压在胸口的窒闷感已经好了,整个人就像是浴火重生似的,通体都畅快了。 她嘴巴微张,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一个含着笑意的女音自榻边传来:“母亲。” 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柔。 沈氏抬眼看去,就对上一双漂亮的凤眸。 “尘姐儿……”沈低低地唤道,嗓音有些沙哑。 沈氏的眼底闪过些许的悲凉,些许的无力,些许的伤感……更多是的歉疚,一瞬间这些情绪喷涌至最高峰,又很快地敛去。 她告诉自己眼前的少女才是最重要的,忍不住又轻轻唤道:“尘姐儿。” 楚千尘“嗯”了一声,又一次给沈氏诊脉,脉象又好转了一些,这一关已经过了,但是后续还需要给沈氏调理身子。 “母亲,一会儿汤药熬好了,您可要乖乖服下。”楚千尘叮嘱道。 楚云沐立刻接口道:“二姐,你放心,我会盯着母亲的。” “母亲要是不听话,我就派人去告诉你!” 楚千尘揉了揉楚云沐的头顶,给了他一个字:“乖。” 沈氏一直盯着楚千尘的脸,一霎不霎。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眸中激烈地滚动着,随时都会翻涌而出。 173悔恨 见长女无论是气色还是精神都是明显见好,穆国公夫人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 一个时辰前,长女吐血不止,当时穆国公夫人真是慌了神了,让人去把京中的名医都请来,又命人用国公府的帖子去请太医,结果陈嬷嬷说是不如去找楚千尘。 穆国公夫人当下只想着沈氏应该会想看到楚千尘,就由着陈嬷嬷去请人了,没想到楚千尘小小年纪,一手医术竟然如此超凡! 若非是自己亲眼所见,穆国公夫人也不敢相信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的医术可以比头发花白的太医还要高明。 这丫头实在是令人惊叹! 沈家祖上也不乏惊才绝艳的天才,现任穆国公的曾叔祖父就有过目不忘之能,十八岁就中了状元,是连中三元的奇才;还有穆国公的亡父尤擅断案,见微知著,一点蛛丝马迹就逃不过他的眼睛,在世时也是朝中能臣…… 想着,穆国公夫人看着楚千尘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慈爱,欲言又止,眼神复杂至极。 沈氏在陈嬷嬷的搀扶下坐起身来,背后靠着一个大迎枕,目光依旧盯着楚千尘。 沈氏想说什么,却被楚千尘按住了手,“母亲,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跟说?等吃过药后再说吧。” 以沈氏现在的状态,实在是不宜太过激动。 穆国公夫人看着沈氏心里复杂,她知道女儿要与楚千尘长谈,就低头对楚云沐道:“沐哥儿,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课,先回房休息吧,这里有我和你二姐姐呢。” 楚云沐看看穆国公夫人,又看看沈氏与楚千尘,总觉得她们有事瞒着他,现在是故意要打发他呢。 这时,楚千尘问道:“沐哥儿,你以后还想跟你姐夫去军营吗?” 楚云沐眼睛霎时亮了,直点头。 楚千尘再道:“那就睡觉去。” 楚云沐觉得他被他姐给威胁了,他应该威武不能屈的,然而,他一对上他姐的眼睛,就变得灰溜溜的,摸了摸鼻子。 “那我等娘喝了药再走?”楚云沐抬着头跟楚千尘打商量。 看着这对姐弟其乐融融的样子,穆国公夫人心中更感慨了,暖暖地,涩涩地。哎,这莫非就是缘分! 楚云沐守在沈氏榻边,又嘘寒问暖了一番,一会儿斟茶倒水,一会儿给她擦汗,忙前忙后,伺候得沈氏分外妥帖。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冬梅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碗。 盯着沈氏喝了药后,楚云沐还贴心地给了她一颗蜜饯吃,叮嘱道:“娘,您要好好休息。” “外祖母,您也别太晚休息了。” “二姐,那我走了。” 楚云沐对着每个人都关照了一番,终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穆国公夫人面色一正,吩咐贴身嬷嬷道:“你去把那个知客僧请来。” 那嬷嬷应命退下。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重了起来。 沈氏还是盯着楚千尘,眼眶微微湿润,紧紧地握住了楚千尘的手,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她勉强定了定神,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沙哑着声音进入了正题:“十四年前,我随你父亲还有全家去豫州老家给你堂祖父奔丧,当时我怀胎八月,突然发动,只能在大平寺生产。” “因为早产,这一胎生得十分艰难……” “生下一个女婴后,我就脱力晕厥了过去,陈嬷嬷担心我,就亲自跑去附近的村子给我找大夫。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一夜以后了。” 沈氏的声音很虚弱很缓慢,说到某些地方时,情绪又十分激动,近乎哽咽,晶莹的泪花沾上了她的眼睫。 平日里一向精明果敢的她此时此刻显得那么脆弱。 在过去的近十四年中,原本她从不曾怀疑在陈嬷嬷走开的那短短半天中还发生过什么,一直到最近越来越多的事引起了她的疑心…… 陈嬷嬷的眼睛也红了,后悔不已:当年若不是她走开,留下夫人一个人,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楚千尘默默地听着。 沈氏现在说得这些事,有不少是她所不知道的事。 在心里有了一丝怀疑后,楚千尘也让琥珀去找府里的老人打听过,知道当年姜姨娘是老家生下的自己,也知道沈氏是在去老家的路上生的第一胎。 楚千尘沉默不语。 穆国公夫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佛珠串,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沉思着:女儿早产的时机太刻意了,也太巧了。 当年如果是在京城,女儿恐怕早就察觉不对了,可是当时是在半路上,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又有“七活八不活”的民间传言,一团乱之下,第一次生产的女儿是不可能发现到这种种“刻意”的。 随着沈氏的述说,陈嬷嬷再次回忆起往事来,心想是被揪住似的难受。 这段时日来,她也在一遍遍地回忆着十几年前的往事,一遍遍地悔恨自己当年太过轻率。 陈嬷嬷深吸了两口气,理了理思绪,接口道:“那一天,实在是太乱了。” “当年,夫人在大平寺生产后,大出血,晕厥了过去。奴婢心里着急,就跟着寺里的一个小师傅去附近的王家村,找了个懂医术的稳婆回来。” “奴婢当时只离开了半天,大概两个多时辰,等奴婢回大平寺时,夫人还昏迷着,不过已经有大夫给她看过了,说夫人没什么大碍……” “奴婢还听说,女婴因为羊水窒息,全身青紫,命垂一线。大平寺在郊外,大夫一时到不了,侯爷听说寺里的住持大师擅岐黄,所以,就把女婴抱去了住持那里,第二天才被抱了回来,有惊无险。” “当时,短短一天内发生的事太多了,也太混乱了,奴婢根本没多想,只觉得夫人这是吉人自有天相,这一胎生得虽有艰难,但还是母女平安。” 说话间,陈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艰涩,声音像是从喉底挤出。 穆国公也没离开,就在屏风外听着,双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那双苍老却不浑浊的眼眸如深渊般幽邃,身形僵直如石雕。 穆国公夫人嘴唇紧抿,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里。 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之后,沈氏又接着陈嬷嬷的话往下说:“我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对于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告诉我的,说我血虚力竭,所以晕厥,说女婴一度危急,但所幸有惊无险…… “我醒来时,小婴儿就睡在旁边的小床上,她很瘦弱,比寻常的早产儿更加瘦弱,甚至还没五斤重。” 至今,沈氏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仿佛铭刻在她心中一般。 那是她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小小的婴儿睡颜安详,那么娇小,那么柔弱,彷如柔嫩的花瓣似的,她甚至不敢去抱。 沈氏又停下了,胸膛微微起伏着,她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明明是炎炎夏日,可是屋子里却弥漫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穆国公夫人忍不住去看楚千尘。 楚千尘端坐在沈氏榻边的一把凳子上,姿态优雅,气度从容,带着一种岳峙渊渟的镇定。 这丫头实在是太冷静了。 穆国公夫人蓦地心念一动。 这丫头是聪明人,女儿和陈嬷嬷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不可能听不懂…… 所以…… 楚千尘是不是早就对她的身世起疑? 她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他们在调查十几年的事,也看出了女儿今天到底是为什么气病了…… 这孩子实在是太过聪慧了! 穆国公夫人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既慈爱又心痛,还有怜惜、欢喜等等的情绪。 她定了定神,才道:“大平寺的住持大师八年前就圆寂了,那不过是小寺,十四年前的僧人也没几个了……” 而且,生孩子的事又涉及女眷,当时也没多少僧人会在沈氏所在的院落出现。 “我们派去大平寺里的人找到了当年的一名知客僧,今天人才刚刚抵达京城。” 顿了一下后,穆国公夫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楚千尘的表情,接着说道:“那个知客僧说,当年你父亲曾去了住持那里,抱了一个襁褓出来……” “后来,他偶尔间还听住持大师唏嘘地说过,希望那个孩子命大……” 说完之后,穆国公夫人的神情越发显得小心翼翼,目光依旧注视着楚千尘。 在万寿节那天,她第一次见到楚千尘的时候,她就有种看到长女年轻时的感觉。 并不是楚千尘的容貌有多像长女,她们只是一双凤眼有八九成相像,而是两人的身段与气质很相似,让穆国公夫人一瞬间觉得熟悉。 其实到现在为止,两个孩子被调换的事都只是他们的猜测,没有更切实的证据,但是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这件事有八九成应该错不了了。 沈氏不是第一次听到知客僧的这番说辞,此时当她再次听母亲道来时,心口又传了那种像是被什么灼烧、煎熬着的感觉,胸口又是一阵闷痛。 这种痛楚也表露在了她外表上,她抬手捂住了胸口,眉心紧皱,面露痛苦之色。 “阿芷!”穆国公夫人看急了,生怕女儿又被气得吐血。 屏风外的穆国公听到老妻的呼唤,也担心女儿,再也顾不上规矩礼数,绕过屏风冲了进来。 楚千尘就坐在沈氏的旁边,她的动作更快,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香囊,放在沈氏的鼻下。 “母亲,听我的,以鼻吸气,再口呼气。” “吸气,呼气。” 楚千尘以言语牵引着沈氏,调增她的呼吸,与此同时,她又给她按摩着手部的几处穴道,并示意琥珀给沈氏抚背。 很快,沈氏的脸色就缓和了过来,缓过一口气来,就是面色依旧微微有些苍白。 “尘姐儿,”沈氏反握住楚千尘温热的素手,紧紧地握住,“你还记得你二婶母说的那些话吗?” 她的手冰凉,声音微微带着颤音,连手都在细微地颤抖着。 “记得。”楚千尘点了点头。 刘氏说,十四年前,徐婆子亲眼看到楚令霄抱了一个襁褓进了姜姨娘的产房。 沈氏把楚千尘的手握得更紧了,眸子里似是燃着两簇火焰,熊熊燃烧着,神情更加激动了。 她按照方才楚千尘的指示调整着呼吸,缓缓而又坚定地说道: “你,你不是姜敏姗生的,也不是外室的孩子,你是我生的!” 她是她的女儿! 这段日子,这句话一直藏在沈氏心中,直到现在她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她可以肯定,楚千尘才是她的女儿! 因为激动,沈氏的声音沙哑而哽咽,她的心脏在胸口剧烈地跳动着。 砰砰砰! 她的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 “……”一旁的琥珀听得目瞪口呆,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楚千尘与她身旁的沈氏四目相接。 相比沈氏,她的神情与目光都十分平静,或者该说冷静。她的身上有着超越她年纪的睿智。 “母亲,”楚千尘问道,“当年那知客僧只是远远地看到吗?” “是。”沈氏应道。 她以为楚千尘不信,把她拉到了榻边坐下,以目光描绘着她精致柔美的五官,痴痴地,缠绵地。 “你记不记得你从前身边伺候的管事嬷嬷俞嬷嬷和乳娘,他们都不见了?”沈氏又道。 楚千尘点点头。 沈氏道:“你的乳娘病死了,俞嬷嬷本来活得好好的,偏偏在上个月我让人开始调查她的时候,走在路上被一个花盆砸死了,死得蹊跷。 这两个人都是当年在豫州老家伺候过姜姨娘,跟在她身边多年,后来被赏给了楚千尘的。 沈氏一直盯着楚千尘的脸,目光灼灼。 她的手指虚软无力,却始终牢牢地抓着楚千尘的手。 这段时间来,这件事在沈氏心中挥之不去。 一开始,她只是怀疑楚千尘的身世有疑,怀疑姜姨娘不是楚千尘的生母,才开始调查这件事,当她发现俞嬷嬷突然被砸死的时候,就隐约意识到楚千尘的身世恐怕真的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以致有人要杀人灭口。 当她听说楚千尘是楚令霄抱给姜姨娘时,她心里的疑心上升到了最高点,心中开始浮现某个可怕的猜测:她的女儿会不会被调换了?! 从她心头浮现这个想法开始,这件事就成了她的心病。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希望这件事是真还是假的,无论白天还是夜里,她都在想这件事,日日夜夜地煎熬着。 渐渐地,郁结于心。 其实,早在知客僧抵京前,沈氏就已经觉得这件事十之八九了,今日知客僧说的这番话不过是进一步验证了她的猜测。 于是,那口憋在她心口许久的气才骤然爆发出来。 她才会怒极攻心,吐了血。 此时此刻,沈氏的心情复杂得难以用言语形容。 她想把楚千尘拥在怀中,想跟她说很多很多,说她很抱歉,说她这些年是那么愚笨,说她以后会好好补偿她…… 可是话到嘴边,她就觉得她想说的那些话是那么的无力,这孩子这十几年过得太苦太苦了。 沈氏的眼眶又红了,含着一层朦胧的泪光,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 穆国公夫人看着女儿这副样子,心疼极了。 她想说什么,却被穆国公按住,示意她让女儿自己来。这毕竟是她们母女的事,有些事外人帮不上忙,有些话得由女儿自己来说,女儿的心结不能解开,外孙女也不见得可以释怀。 穆国公也觉得心里憋得难受,拉着老妻先到旁边坐下。 沈氏又深吸了几口气,才再次开了口,声音更沙哑了,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尘姐儿,你记不记得姜姨娘这些年一直不肯让你接近我和沐哥儿?” “记不记得姜姨娘总想让你住到郊外的庄子上去,远离侯府?” “你还记不记得过去这些年,但凡你要出府或者府中大宴,姜姨娘就会身子不适,用各种理由把你留在她身边不让你见外客?” “还有……” 沈氏深深地凝视着楚千尘的凤眸,艰声道:“姜姨娘她甚至不喜你接近逸哥儿,对不对?” 说话间,沈氏不由想起了楚千尘小的时候。 那时候,小小的女童梳着两个鬏鬏头,精致的面庞犹如白瓷娃娃一样,玉雪可爱,她性子乖巧,说话总是慢慢的,软软的,十分听话懂事。 她见这孩子乖巧,也想多亲近,而且楚千尘和楚千凰同龄,可以让她们一块儿玩、乙一块儿读书,结果那段时日姜敏姗一会儿生病,一会儿对着楚令霄哭诉,一副自己要和她抢孩子的样子。 再后来,楚千尘看到自己就躲,她就知道是姜姨娘让她不要亲近自己。 她一向不喜强人所难,也就对楚千尘冷下了心。 现在再回想起来,这根本就是姜敏姗心虚,她生怕自己与楚千尘处久了,会发现端倪,所以才不想她们太接近了。 姜敏姗想把楚千尘养歪了,养废了,想让这孩子在侯府孤立无援! 想着,沈氏的心又开始一阵阵的抽痛起来,心如刀割。 她的女儿本该是被她掬在掌心呵护的珍宝,本该想享尽家人对她的娇宠,本该活得意气风发、无忧无虑,而不是过得那么卑微,过得那么艰难。 沈氏恨楚令霄,恨姜姨娘,也恨她自己。 她身为母亲,本该保护她的女儿,可是她没有做到。 这种歉疚与悔恨令沈氏心中忐忑不已,令她几乎不敢碰触楚千尘。 她害怕她的女儿恨她。 沈氏说的这些话也像是无数根针似的刺在了穆国公和穆国公夫人的心头。 二老都觉得不好受,脸色难看极了,然而,事到如今,悔之莫及。 楚千尘一直没说话,一手攥成了拳头,似乎在思考。 她的沉默令沈氏心中更煎熬了,沈氏有些小心翼翼地唤道:“尘姐儿……”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楚千尘身上,也包括陈嬷嬷与琥珀。 “母亲,”楚千尘看着沈氏的眼眸清澈明净,语调稳稳地说道,“您是说,我出生后,就被父亲抱走,替换给了姜姨娘?” “我其实不是姜姨娘生的,是母亲生的,对吗?” 沈氏怔了怔,回忆了一番,这才意识到她方才只说了楚千尘不是姜敏姗所出,是自己生的,却忘了说她和楚千凰彼此被调换的事。 “对!”沈氏连连点头,沉声道,“十四年前,我在大平寺生下孩子后,你父亲就偷偷地把你抱走了,抱去了老家,凰姐……楚千凰她才是姜敏姗生的!” 起初沈氏的语气还算自制,说到后来,她的情绪又激动高昂了起来,身子又是一阵不可自制的轻颤,声音近乎嘶吼。 此时,沈氏再回想楚千凰身上的那些疑点,原本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也都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 难怪楚千凰用尽一切手段都要进宫! 难怪楚千凰这半年来的很多行为根本就无法解释! 难怪楚千凰突然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些疑点都可以推导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 “楚千凰她也知道了真相!” 沈氏肯定地得出了结论。 她这句话一锤定音,令得穆国公夫妇、陈嬷嬷等人的脸色也又是一变,心头泛起一股苦涩。 这些年的付出与相处都不是假的,无论是楚千凰真正的身世为何,这些年来穆国公夫妇都把当亲外孙女对疼爱,又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沈氏艰难地闭了闭眼,仿佛被倒了一桶冰水似的,心凉如冰。 她终于恍然大悟。 一切不合理的背后所隐藏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楚千凰最近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所以,她才不信任自己,所以她才要自谋前程,所以她才会一次次地忤逆自己。 “啪!” 穆国公夫人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一掌重重地拍在旁边的茶几上。 她心头既愤怒又憎恶,咬牙切齿地骂道:“楚令霄真不是东西,这种卑劣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我们沈家待他们楚家也是仁至义尽了!” “好好的嫡长女许给了他们,他居然以庶充嫡,这些年更是故意折辱我的外孙女!” 穆国公夫人越想越气,越骂越火。 若是现在楚令霄在她身前,她已经一巴掌招呼了上去,不,这区区一巴掌哪里够泄她心头之恨! 十四年了,他们沈家好好的外孙女被当作庶出,任那个姜姨娘践踏如尘埃,而他们却一无所知,反而对一个庶出女疼若珍宝。 穆国公夫人的心中恨意翻涌,彷如一座火山似的快要喷涌爆发出来。 就像是你雪中送炭,对方非但不感恩,而且还以最大的恶意来回报你。 这哪里是两家结亲,简直就是结仇! 穆国公夫人直到今日才知道人的心可以卑劣腌臜到这个地步,她的胸口也开始痛了,犹如千万根针扎在心脏上。 她抬手捂住了心口,两颊泛青,气息微喘,脖颈中根根青筋时隐时现。 沈氏见状,吓到了,慌忙道:“娘,您有心疾,别太激动了。” “母亲,我在。” 楚千尘丢下这句话,快步朝穆国公夫人走去,给她把了脉,又拿了一颗护心丸给她吃。 方才见识过楚千尘的医术,穆国公夫人自是不会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几乎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听话极了。 很快,穆国公夫人的情绪就稳定了下来。 楚千尘又看向了坐在穆国公夫人身旁的穆国公,想比穆国公夫人,他的脸色好多了,不过毕竟也是上了年纪了,额角青筋暴出,脸色有些暗淡。 楚千尘伸出了手,“手给我。” 不待穆国公反应,穆国公夫人就迫不及待地把他的手腕往楚千尘方向塞。 楚千尘就给穆国公也把了脉,然后吩咐琥珀从药箱里取了个香囊,递给他,“这几天,戴着它。” 穆国公接了香囊,放在鼻尖嗅了嗅,顿时觉得胸口畅快了不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处理完二老后,楚千尘又看向了沈氏,正色问道:“母亲,我能不能去见见那个知客僧?” 174信了(一更) “好。” 沈氏当然答应了。 于是,楚千尘被陈嬷嬷领了出去。 琥珀晕晕乎乎的,跟在楚千尘身后出去了,觉得脑子不够使。 她到现在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家姑娘真的是大夫人的亲生女儿?! 琥珀心里有种仿佛天地都倒转过来的感觉。 侯爷竟然做出了把两个女儿掉包这种事! 再回忆这数月发生的种种,琥珀惊诧之余,又有种原来如此的唏嘘。 屋子里的沈氏一直静静地盯着楚千尘的背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 “阿芷,”穆国公夫人知道女儿心事重重,安慰了几句,“尘姐儿一定会相信的。” “她那么聪明,又那么善解人意……” “她不会怪你的,错的人不是你。” 穆国公夫人的心也乱,安慰的话乱七八糟。 她心里其实有些怀疑以楚千尘的聪慧,是否早就看出了一些端倪,所以,她方才的表现才会那么镇定。 沈氏的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脑子里同样十分混乱,一直在想着楚千尘。 想着她怎么从一个瓷娃娃似的女娃娃一步步地长成现在这个纤细的少女,想着她这几月来经历的风风雨雨,想着她出嫁那天,想着她回门那天…… 想着这些年楚令霄对着这孩子的亏待…… 沈氏魂不守舍地坐在榻上,瞳孔中似有一个漩涡般。 屋子里静了下来,时间静静地流逝,外面的夕阳彻底落下了,夜幕降临。 夏季的夜晚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唯有低低的虫鸣声不时响起,分外的静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丫鬟的行礼声:“王妃。” 沈氏与穆国公夫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屏风的方向。 下一瞬,前方就传来了门帘被打起的声响。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进来了。 屋子里早就点起了灯,朦胧的灯光照亮了四周,也给楚千尘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看来与之前一般无二,神情还是很平静的,波澜不惊,仿佛无论什么事,都不能撼动她分毫。 她并非不相信沈氏说的这些,只是出于前世的经历,让她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事。 而且,每个人在转述一件事,都或多或少地会加入自己的理解与情绪,有时候会让事情产生一些细微的偏差,又或者遗漏一些看似不重要的细节…… 那个知客僧说得那些一切并不算严丝合缝。 至少,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楚令霄从住持那里抱出孩子,他只是远远地看到楚令霄抱了个襁褓离开大平寺,后来又从另一个僧人嘴里听了一句,说见楚令霄离开大平寺前去过住持那里。 但是—— 楚令霄从寺里抱出一个孩子应该是真的。 楚千尘外表平静,思绪飞快地转动着。 当她绕过那座紫檀木绣屏后,就对上了前方沈氏那满含殷切的目光。 她的眼神中有喜,有悲,有怜,也有自责,各种情绪交错在一起,汹涌得仿佛要将她淹没。 “尘姐儿!” 沈氏哽咽地唤道,声音如风雨中的莲花般轻颤不已。 随着这短短的三个字,这十几年的画面又在她眼前交错着闪现,万般滋味翻涌沸腾着,心潮一浪高过一浪,最后轰然决堤,冲破了她最后的那一丝自持。 “是我……没有照看好你!” 两行晶莹的泪水终于滑落眼眶,沿着惨白的面颊滑落,一直没入雪白的衣领。 她的情绪近乎崩溃。 自长女出嫁后,穆国公夫妇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失控的样子,二老的眼眶也跟着又红了,含着闪烁的泪光。 楚千尘走到榻边坐下,抬手轻抚着沈氏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声音温柔而理智,宽慰道:“母亲,一切还没有定论呢。” “那个知客僧并没有看到被抱走的孩子是谁,他也没有亲眼看到父亲抱着襁褓从住持那里出来……” 整件事依旧有疑点,也还未有确实的证据。 “不!”沈氏再次抓住了楚千尘的手,手指依旧冰凉,眼睛通红,声音嘶哑,“你就是!” 她就是她的女儿! 楚千尘怕沈氏太过激动,再次给她按摩起穴道来,以帕子擦去了沈氏面颊上的泪水,眸光清亮而沉静。 等沈氏的情绪平复些,楚千尘才温声道:“母亲,您不能再这么激动了,不然你的病可好不了。” 穆国公夫人也跟着柔声劝沈氏道:“是啊,阿芷,你要是一直病着,谁能去给尘姐儿张罗呢?!” “你可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尘姐儿和沐哥儿呢!” 为母则刚,穆国公夫人拿沈氏的一双儿女来劝她。 事已至此,再多的悔恨也是无用,不如想想他们还能为楚千尘做什么。 沈氏知道母亲所言不假,努力调节着自己的情绪。 这个时候,本来由她这个做母亲的来抚慰女儿,可是现在情况恰恰相反。 她的眼眸因为被泪水洗过而亮得出奇,她直视着楚千尘的眼眸,正色道:“尘姐儿,你是不是还不相信?” 因为楚千尘从始而终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平静了。 “相信。”楚千尘反握住沈氏的手,毫不躲闪她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有疑,也确实怀疑过,她会不会是沈氏生的,但也只是怀疑。 此时,当听到这一切后,她又觉得太不真实了。 命运对她太好了。 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让她能够再见到王爷,让她能够彻底结了曾经的心结。 “我不是姜敏姗的女儿,真好。”楚千尘又道,语调轻轻地,又十分的坚定。 沈氏不由想起楚千尘出嫁前一夜,刘氏说她是外室女,而楚千尘的反应仅仅是: “若真是这样,反而也好。” 又是一股酸楚感自心头猛地涌上。 沈氏忍不住揽过楚千尘纤细的肩膀,失声痛哭起来,身子因为哭泣簌簌颤抖着。 她突然就明白了,心头一片雪亮。 想必在那个时候,楚千尘和自己一样已经在怀疑了,但是,自己能去查,楚千尘却不能主动提。 这个孩子更苦! 沈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泪水浸湿了楚千尘肩膀的衣料。 楚千尘轻轻地拍着沈氏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这一幕是那么温馨,温馨之中却又藏着十几年的酸楚、悲痛与无力。 看着这一幕,穆国公夫人也拿着一方帕子抹着眼泪,穆国公则转过头悄悄用袖口拭泪。 随着泪水汹涌而出,沈氏心里的郁结也发泄了出来,整个人一下子畅快了不少。 沈氏放开了楚千尘,自己用帕子擦了擦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气息微喘。 “尘姐儿,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娘?”哭泣后,沈氏的声音更沙哑了,看着楚千尘的眼神中有期待,更有忐忑,生怕被她拒绝。 楚千尘抿唇一笑,以洁白的指腹拭去沈氏下巴的一道泪痕,轻快地唤道:“娘!” 她的一双凤眼笑成了月牙儿,婉柔娇美,摇曳的灯火中,她的五官变得更为柔和,笑容中带着一丝温柔的暖意。 她的这一笑,这一声轻唤,对于沈氏来说,彷如最好的灵丹妙药,沈氏的眼眸一亮,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彩。 穆国公夫人心下释然,悄悄地望了一眼天色,欲言又止,心里有些着急。 楚千尘的手移向了沈氏的手腕,再次给她诊了脉,然后扶着她躺了下去,“娘,您该睡了。” 她给沈氏盖上薄被,沈氏一直牵着她的手不肯松开,目光也是黏在了她脸上。 楚千尘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马上就要宵禁了。 “琥珀,”楚千尘吩咐道,“你回一趟王府告诉一声蔡嬷嬷……” 楚千尘本来打算今晚不回去了,沈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打断了楚千尘:“琥珀,等等。” 沈氏方才一直沉浸在震惊与悲伤等等的情绪之中,直到现在才算冷静下来。 楚千尘不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了,她已经出嫁了。 哪有一个新妇出嫁几天就彻夜不归的道理,宸王又岂会高兴?! 女儿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了,自己又怎么能因为自己再给女儿添麻烦! 沈氏依依不舍地拉着楚千尘的手,原本惶惶不安的眼神渐渐地沉淀了下来,又成了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的侯夫人。 穆国公夫人本来也在想着是否应该提醒沈氏,见她反应过来了,赶紧吩咐道:“快,速去安排几个护卫,送王妃回去。” 皎洁的银月高悬在夜幕中,马上就要一更天了。 想着天色不早,楚千尘就起了身,柔声道:“娘,我明天再过来看您,您今晚可要好好休息。” 说着,她转头问陈嬷嬷:“安神香还有吗?” “有有有。”陈嬷嬷连连点头。 沈氏用的安神香都是楚千尘亲手所制。 冬梅接口道:“奴婢送王妃出去吧。” 冬梅亲自送了楚千尘出了屋。 沈氏忍不住又想起身,想再看看楚千尘的背影,被穆国公夫人压了回去。 “阿芷,你今晚好生休息。”穆国公夫人放柔声音道,“别让尘姐儿为你操心。” 顿了一下后,她语气复杂地又道:“别的事……也总得等你吧病养好了再说。” “尘姐儿可怜,还需要你给她撑腰呢。”穆国公夫人对着女儿动之以情,用手轻轻抚了抚女儿额角的几缕散发,心里感慨不过几天,女儿就瘦了一大圈。 这些天来,这件事想必是一直折磨着她。 “娘,您说的是。”沈氏点了点头,薄被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有楚令霄和姜敏姗,这笔账不能不算!” 沈氏那苍白虚弱的面孔上,双眼比暗夜的大海还要深邃,暗流涌动。 175软饭(二更) 穆国公夫人心下释然,她知道对于女儿来说最难的那一关已经过去了。 就算是要算账,也总得一步步来,一笔笔算。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穆国公府可不会就这么吃下这个大亏! 穆国公夫人与穆国公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远远地,传来了一更天的打锣声,如利箭般穿透浓浓的夜色。 沈氏转过头,望向了窗外,夜色暗如墨,凉如水。 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盼着明天快点到来,她就能再次看到楚千尘…… 很快,冬梅就打帘进来了,脸上笑吟吟的,禀说:“夫人,方才宸王府的马车到了国公府外,您猜谁来了?” 冬梅也不是故意卖关子,也就是逗沈氏开心而已。 她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陈嬷嬷配合地问道:“难道是宸王殿下?” “可不就是!”冬梅喜滋滋地说道。 沈氏先是一惊,放心了。这就好! 穆国公与穆国公夫人再次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些惊讶。 反倒陈嬷嬷回想着自己在宸王府的所见所闻,觉得一点不意外。 陈嬷嬷又说了一句:“夫人,奴婢今天去宸王府,没等二姑奶奶开口,宸王殿下就主动让她过来国公府看您……” 陈嬷嬷知道从前沈氏就担心楚千尘在宸王府会受委屈,如今从宸王的种种表现看来,至少表示宸王还是颇为重视楚千尘的。 沈氏的眉头微微舒展,二老也是亦然。 他们原本都担心楚千尘奉旨嫁到宸王府会两边不讨好,如今看,她的境况还是比原先预想的好一些。 穆国公捋着胡须笑道:“宸王不是无理之人。” 楚千尘同样没想到顾玦会来接自己。 此刻,她已经上了顾玦的那辆马车,眉眼都是笑,“王爷!” 琥珀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很自动地坐到了车夫的旁边。 夜晚的京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宸王府的马车独自霸占了整条街道。 接过顾玦递来的温茶水,楚千尘不等他问,就主动说道:“我好像是母亲的孩子……” 几缕朦胧的月光透过马车的窗户洒在她小巧的面庞上,少女眼眸清澈,顾盼间,带着一点天真,一点期盼。 她把今日发生在国公府的事娓娓道来,也包括她去见了那知客僧的事。 顾玦倚在窗边,静静地听她道来。 马蹄声清晰地回荡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响亮。 等楚千尘下马车时,人已经差不多平静了下来,面色平静,只是眼角微红。 她的身世造就了后来的她,就算很多事她在前世就释怀了,但释怀归释怀,她又怎么可能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呢。 两人并肩而行,回了正院,这一路都没有再说话。 楚千尘抬眼望着上方的浩瀚天空,想起了前世王爷教她学天、认星辰的一幕幕,心情平静了下来,觉得她自己的那点事在这片星辰大海前,根本就不算什么事。 “王爷……”楚千尘在院子口停下了脚步,想问他给她取好了字没。 这时,蔡嬷嬷迎了上来,“王爷,王妃,刚摆好膳了。” 马车一进府,蔡嬷嬷就得了消息,立刻让人摆膳,时间把握得刚刚好。 楚千尘这才想起自己连晚饭都没吃,饥肠辘辘。 不过…… 楚千尘转头,用不赞同的眼神看向了顾玦。 似在说,王爷真不听话,她不盯着他,他居然不用晚膳! 还有那个云展,他有空给王爷赶车,怎么也不知道催王爷吃饭! 要不是云展现在不在这里,楚千尘非要好好训他一番不可。 顾玦完全读懂了她的表情与眼神,很顺手地摸了一下她的头,道:“我饿了。”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如暖阳,柔化了他清冷如霜的五官,让他看来愈发俊美,似春风,如皎月。 楚千尘:“……” 楚千尘有一瞬间差点就要去哄他,但立刻反应过来,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行,不能让王爷轻易给哄住了。 她脑子里这么想,但是根本就凶不起来。 只是这么看着他,她就忍不住弯起唇角,笑容灿烂如这夏夜的星空。 王爷真是太狡猾了!楚千尘心道。 顾玦一把拉起她纤细的手腕,往屋里走去。 桌上摆好了简单的四菜一汤。 楚千尘就算不看,也知道桌上摆的是什么,每天顾玦吃的菜单都是由她亲自过目,不是因为她不放心大厨,而是怕膳食与顾玦在服的药相克,影响了药性。此外,她还准备了一些药膳的方子给厨房,让厨房每天按照她的指示做给顾玦吃。 蔡嬷嬷在一旁亲自给两人布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心里觉得自打王妃嫁进王府后,这原本清冷的王府才算是有了人气。这府中果然还是需要一个女主人! 等两人用了晚膳再洗漱之后,都快二更天了。 楚千尘又急忙催顾玦去歇息,心里觉得王爷太不听话了,她得给他列张作息表,提醒他用膳、服药和休息的时间才行。 她也早早地歇下了。 方才她为沈氏下的那套针法极其耗神,比她策马跑了一天还要疲惫,再加上,突然间的释然让她放下了一件长久的心事,合眼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直到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顾玦才悄悄起了身。 楚千尘睡得极沉,身边的那一点动静没有惊动她,根本没有察觉顾玦离开了。 顾玦去了一趟前院,把长史程林华招了过来。 “跟我说说楚家。”顾玦示意程林华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 早在数月前知道济世堂那个神医是楚氏女后,顾玦就让程林华他们查过楚千尘,不过,那个时候,只查了她是楚家长房的庶女等。 再之后,皇帝突然给顾玦赐下这桩婚事,彼时虽然顾玦不在京城,但是,宸王府还是为此细查了楚家。 程林华隐约猜到顾玦怎么突然问起楚家应该是因为楚千尘,所以他的回答也是以楚千尘为中心:“王妃是庶次女,是永定侯楚令霄的妾室姜姨娘所生。” “那个姜姨娘是侯府太夫人姜氏的远房侄女,二十几年前因为父母双亡来了侯府寄居,和楚令霄青梅竹马。” “十六年前,先帝有心整顿军务,永定侯府卷入了辽东吃空饷的案子里,爵位岌岌可危,老侯爷亲往穆国公府为楚令霄求娶嫡长女沈芷,穆国公应了,还替永定侯府摆平了那桩案子。一年后,沈芷嫁入侯府,同年,楚令霄纳了姜姨娘为良妾,生下一儿一女。” “当年,姜姨娘和沈芷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有了身孕,老侯爷担心楚令霄宠妾灭妻,就把姜姨娘赶去了老家。” “后来,这一妻一妾在同一天生下女儿,是侯府里的嫡长女楚千凰和王妃。” 程林华说,顾玦听。 顾玦的指节在膝头轻轻叩动着。 程林华也不知道顾玦还要不要听楚云逸、楚云沐以及楚千凰他们的事,就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总觉得王爷对王妃的关注有那么几分不同于旁人。 至少,在王爷心中,王妃应该是一个有些特别的人。 顾玦的指节停了下来,问道:“王妃在侯府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程林华感觉王爷肯定不会喜欢他的答案,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确实是。” “从前,王妃在侯府,几乎没有人会正眼看她一眼。” “去岁曾被送去了庄子上住了大半年,后来还是被侯夫人沈芷带回了京。” “直到今年三月,王妃救下了四少爷楚云沐,才第一次展露她的医术。” 程林华有点感慨地叹道:“就是这位永定侯夫人心性好,不然若换作云家,怕是王妃早就被折腾得没命活了……” 他在心里猜测也许王妃是当初在庄子上小住时有过什么奇遇,才会学得这样一手医术。不过,也是他们王妃天资卓绝,又有过目不忘之能! 程林华心中对他们这位新王妃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得不为苏慕白那个狡猾的狐狸叫好。 顾玦凝望着窗外的池塘,月光下,半池荷花绽放在夜色之中,如云蒸霞蔚。 晚风一吹,吹皱池水,泛起一阵阵的涟漪,那朵朵荷花也随之轻轻摇曳着,还有几只蜻蜓飞在池塘上方。 “喵!” 小黑猫愉快地追着一只蜻蜓跑来,碧绿的眼睛在暗夜时似在发光。一到夜里,它就变得精神抖擞,四处逗鸟招虫。 顾玦看着那只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猫儿,又问道:“楚令霄这个人呢?” 程林华嘴唇抿直,有些为难。 他实在是看不上楚令霄,可偏偏那怎么也是王妃的亲爹。 程林华斟酌着言辞道:“永定侯一向偏宠姜姨娘,不过侯夫人出身穆国公府,他倒也没胆子灭妻,只是夫妻俩的关系很是不佳,王妃三朝回门那日,侯夫人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过来给顾玦上茶的小厮也听到了这番对话,笑着插了一句:“程大人,您就说他软饭硬吃得了。” 这名小厮也是跟着顾玦去过北地的,一直贴身伺候顾玦,因此说起话来也比旁人胆子大些。 176信任 程林华嘴角抽了抽,觉得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这句话未免也太不给王妃面子了。 他又去看顾玦的脸色,见顾玦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似有同感。 这下,程林华心里也有数了,看来王爷根本就看不上楚令霄,并没有因为王妃另眼相看。 于是,程林华说话也随意了一些,接着道:“永定侯此人可说是志大才疏,一事无成。” “他自承爵后,这些年无功无过,表现平平,却一心想在皇上跟前露脸。之前曾经谋了旗手卫副指挥使的差事,因为断了腿,又丢了,在府里静养了一个多月,才被派去了西北。” 程林华心里也明白得很,楚令霄但凡能活着回京来,他这仕途也要彻底断了。他总归是王妃的爹,秦世子再怎么折腾他,应该也会给他留半条命的…… 说完了楚令霄,程林华又说了一些关于楚云逸和楚云沐的事,接着就开始说楚家的其他几房,尤其对二房刘氏母女俩,多说了几句,尤其提到了楚千菱的脸是怎么伤到的…… 最后,程林华感慨了一句:“那天,但凡王妃的反应再慢一点,被伤了脸的可能就是王妃!” 楚千尘在楚家过得日子简直就是危机重重,跟走在悬崖边似的,一脚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这时,窗外的小黑猫又被另一只蜻蜓吸引了注意力,好一阵乱扑。它玩得太过着迷,完全没注意自己距离池塘越来越近,又是纵身一跃…… 蠢猫! 顾玦随手拿起茶盖,往窗外抛了出去。 那小巧的茶盖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准确地砸在了池塘边的一片荷叶上,荷叶随之剧烈地摇摆起来,也吸引了小黑猫的注意力。 “喵!” 小黑猫刹了车,停在岸边,好奇地盯着那片乱晃的荷叶,眼睛瞪得浑圆。 这一幕也落入了程林华和小厮眼里。 两人的眼里写着同样的意思,这是不是叫做,爱屋及乌? 程林华只是在脑子里想想而已,而小厮就忍不住把话说出了口,引得顾玦的目光朝他看了过来。 “爱屋及乌。”顾玦清清淡淡地重复道,似是在自语。 当顾玦回到了正院时,脑子里还在想着这四个字:爱屋及乌。 内室中依旧静悄悄的。 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口照进来,在光滑如鉴的地板上洒下一片银霜。 顾玦将脚下的步履放轻,缓步走到了榻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少女半蜷着身子侧卧在榻上,静静地,像一只小虾米似的,身上的薄被又散开了一些。 她的呼吸均匀绵长,那黑漆漆的长发披散在白瓷枕上,几缕青丝覆在她泛着红霞的面颊上,似那月下暗香浮动的一朵睡莲。 她睡得那么安详,仿佛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然而—— 顾玦不禁想起了方才程林华禀的那番话。 这小丫头在楚家的这十几年太苦了,楚令霄根本就不配为人父。 但是,现在的她却不见懦弱,更不见偏执。 而是长成了现在这般的样子,荣辱不惊,处变不惊,落落大方,颇有一种“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从容与洒脱。 顾玦深深地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 渐渐地,心中浮现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似是有些刺痛,又似是有些酸楚。 这约莫是心疼吧。 顾玦勾了下唇角,微微躬身,轻手轻脚地帮她裹好薄被,这才在她身边躺了下去。 少女似乎感受到了身侧的热源,往他这里缩了缩,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顾玦的身子登时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他能感受到她身上的体温透过两人单薄的衣衫传来过来。 睡梦中的少女樱唇动了动,嘴里无意识地咕哝了几声,含含糊糊…… 顾玦仔细地侧耳倾听,这才确信,她是在说: “王爷,要听话!” 她的语气凶巴巴,而又娇滴滴的。 顾玦怔了怔,不由失笑,身子也放松了下来。 他那双清澈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出奇,心道:这一次,她做的肯定不是一个噩梦。 顾玦反握住她的手,她的回应是,用她温热柔软的掌心轻轻地磨蹭他的掌心,又轻声的嘟囔了一句,唇角我弯起。 天水碧的床账内,两人身上的熏香慢慢地在空气中融合在一起…… 顾玦也闭上了眼,睡意涌来,与她在一起,也令他觉得安心。 他知道他可以信任她,就像她也信任他一样。 顾玦很快沉沉地睡去了。 等楚千尘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整个人都窝在了顾玦的怀里。 她看着他轮廓鲜明的面庞,眉宇疏朗,俊美如画,呼吸轻缓,鼻翼间呼出的温热气息洒在她颈侧。 此刻的他是鲜活的!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沉木香让她觉得很安心。 她忍不住往他怀里拱了拱,用头顶蹭了蹭他的肩膀,就像是小奶猫一样,表达着她的欢喜。 顾玦几乎在她睁眼的时候,就醒了过来,被她这一蹭,身子又僵住了。 楚千尘立刻感受到了,从他怀里抬起头,下意识地粲然一笑。 “王爷,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吧。”楚千尘睁着一双璀璨的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顾玦:“……” 顾玦哪里还能睡得着,他抬手把她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问了一句:“你一会儿还要去穆国公府吧?” 一句话成功地转移了楚千尘的注意力。 楚千尘抱着薄被从榻上坐了起来。 昨天沈氏的急症因为她救治及时控制住了,却也没好得那么快,得好生再调养一段时日,她得早点过去国公府给沈氏诊诊脉才好。 而且…… 想到昨夜她走时沈氏的眼神,楚千尘的心里有些难受,心脏微微缩了一下。 顾玦道:“等用过早膳,我们一起走,我送你过去。” “嗯。”楚千尘高兴了,顺口问了一句,“王爷今天要去见乌诃迦楼吗?” “是。”顾玦毫不避讳地应了。 琥珀等人听到內室里的动静,知道两位主子起了身,就问了一声,跟着便进来伺候主子着衣梳妆,或者说,是伺候楚千尘一人。 顾玦常年在军中,早就习惯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去了碧纱橱里着衣。 碧纱橱的隔扇门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楚千尘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琥珀给她梳头,对碧纱橱里的顾玦说道:“王爷,乌诃迦楼这个人我也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这个人不太好应付。” 楚千尘把几次乌诃迦楼话里话外找她套话的事细细地说了。 琥珀动作轻柔地给楚千尘梳着头,浓密顺滑的乌发泛着如丝绸般的光泽,一下梳到底。 “哦?”顾玦一边说,一边从屏风后走出。 这才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他就换上了一件月白云纹直裰,腰间束着一圈嵌有碧玉的锦带。 楚千尘透过菱花镜看着映在镜中的顾玦,继续道:“乌诃迦楼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斯文儒雅,温润如玉,实则心机深沉,步步谋算,一句话里能有十几层意思,全都是弯弯绕绕。” 楚千尘并不讨厌乌诃迦楼,毕竟他们所在的立场不同,各为其国。 对于这位南昊大皇子,宸王府可以结交,可以联盟,但同时也不得不提防一二。 楚千尘也不怕乌诃迦楼,她担心的不过是顾玦与乌诃迦楼说话会太过伤神而已。 楚千尘的这番话也一字不漏地落入了江沅耳中,江沅表情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心道:如果说乌诃迦楼心机深沉的话,那么自家王爷那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小白兔。 他们这位王妃啊,还真是有趣。 楚千尘跟顾玦说了一路,一直到顾玦把人送到了穆国公府,马车停在了国公府的大门口。 楚千尘下了马车,顾玦自己则光明正大地去了云庭阁。 当顾玦抵达时,一袭白色僧衣的年轻僧人已经在一个亭子里等着他了,白衣如雪,纤尘不染。 “公子,请。”云庭阁的小二走在前方给顾玦引路。 小二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顾玦与乌诃迦楼,觉得这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在心里暗暗猜测着他们的身份。 多摩挥了下手,把小二给打发了。 顾玦闲庭信步地走到亭子外,望着亭子里的乌诃迦楼。 两人彼此对视着,一个眸光清冷,一个眼神沉静,四目相接时,时间似乎停驻了一瞬。 迦楼率先动了,含笑起身,右手持珠,左手行了个佛礼,“宸王殿下。” 彼此见礼后,顾玦与迦楼对着凉亭中的石桌坐了下来。 石桌中央是一个棋盘,棋盘上已经摆好了一个棋局,数十颗黑子与白子错落有致,棋局恢弘壮观。 此刻,白子如一条白龙蜿蜒地盘踞在棋盘的中腹,雄伟稳健,再一看,又似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也能伤己; 黑子被动地苦苦相守,七零八落,长于守,却也可攻。 黑白子彼此胶着,双方各占据了棋盘上的一片天地,你争我夺,生死参半,其中藏着万千变化。 下半局才是关键。 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走向溃败。 迦楼微微一笑,右手指向了那星罗棋布的棋盘,“宸王殿下可愿陪我手谈一局?” 顾玦挑了挑剑眉,自然是看出来了。 这棋盘上的白子意味着昊国,黑子则代表着他们大齐。 亭子外,几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夏风习习,那光影也在棋盘上摇曳浮动着,让这错综复杂的棋盘看着隐隐透着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顾玦微微地勾了下唇。 有趣。 顾玦信手从棋盒中拈起了一枚黑子作为回应。 意思是,下一局又何妨? 那枚黑子果决地落下,这才第一子就先自毁了一片黑子,这一步棋走得惊心动魄。 就是多摩不擅围棋,也能看出顾玦的这一步棋完全是自杀式的。 这个宸王在发什么疯! 迦楼也是惊讶地看了顾玦一眼,眉梢微动,却是惊叹。 这位宸王果然不愧是替北齐守住北地、杀退赤狄的猛将,一出手非同凡响。 他这一步看似损失了一片黑子,其实反而给黑子在棋盘的右上角挣出了一条活路,以退为进,试图给白子谋得一线生机。 可是现在,黑子这条活路尚不成气候呢! 迦楼拈起一枚白子,落下。 落子声清脆果决,带着一种杀伐果决的气质,他的棋风与他那种圣洁出尘的气质迥然不同。 两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黑白棋子你一子、我一子地落下,双方落子的速度都是极快,似乎全然不需要思考似的。 渐渐地,棋盘上的局势开始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那些黑子开始凝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与白子势均力敌的力量,扳回了劣势。 反倒是固守原地的白子虽然依旧占据着棋盘上的半片天,却像是站在悬崖边,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白子落子的速度开始慢了起来。 迦楼不是蠢人,从这黑白棋子的万千变化之中,看明白了顾玦想说的话。 对方是在建议他打断畸形的骨头,断骨重续吗?! 迦楼眸光一闪,又下了一枚白子。 棋盘上的厮杀不曾停下,黑子与白子进形成着没有硝烟的战争。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这会是一场两败俱伤,亦或是浴火重生之战。 多摩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他还从不曾见过有人能把他们大皇子逼到这个地步。 “沙沙沙……” 那树影与光影又随风摇晃起来,似是周围的草木在窃窃私语着。 金灿灿的旭日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把那些建筑、地面、草木照得像是在发光似的。 整整一个时辰后,乌诃迦楼一行人才从云庭阁中走了出来。 他们的马车早等在了云庭阁外,上了马车后,多摩忍不住开口道:“大皇子,宸王看起来精神不错。” 宸王在的话,大齐就固若金汤。 迦楼一手捻动地手里的伽楠佛珠串,微微颔首。 方才下棋时,他特意仔细观察过顾玦,顾玦看着与他大婚那日大不一样了。 大婚那天,宸王的眼神黯淡无光,手足无力,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迦楼能看得出来,当时的宸王就算不是危在旦夕,也是神疲力乏,油尽灯枯,怕是之前关于他命不长久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 但是今天的宸王执棋子的手指极稳,落子时可谓掷地有声,干脆利落。 他原本应该是有伤病在身,但是经过楚千尘的医治,伤病怕已好了七八成…… 迦楼低声道:“北齐皇帝怕是自己都没有想到……” 谁都知道这位北齐皇帝素来惧宸王,惧到巴不得北齐自断一臂。 宸王是北齐的一把剑,一把所向披靡的宝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若是没有了宸王,现在的北齐等于是无将可用,也就不足为惧,那么,他们大昊才有一统山河的机会。 多摩等人越想越是觉得有些扼腕,彼此交换着眼神。 “真是可惜了!”多摩忍不住叹道,“这宸王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另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却是道:“那还不好说!” “大齐皇帝心胸狭隘,宸王只要活着,这位大齐皇帝的戒心只会日渐加重,直到有一天再也忍不下去……” 中年人抬起右掌,做了个一刀斩下去的手势。 以大齐皇帝的为人,只要大齐无战事,他迟早会忍不住对宸王下手,届时他们大昊也未必不可以以逸待劳。 迦楼没说话,挑起车厢的窗帘一角,从窗口回头朝云庭阁的方向望了一眼。 中年人眯了眯眼,继续道:“等到了那个时候,成王还是败寇,就看宸王顾玦能不能踏出那一步了。” 马车在这时候右转,也将云庭阁远远地抛在了后方。 迦楼放下了窗帘,收回了目光,脑子里想着顾玦送他的那幅画以及刚刚他们下的那盘棋。 由棋可观人。 迦楼淡淡道:“宸王顾玦并非那种迂腐忠君之人。” 他耳边响起了方才他与顾玦的对话—— “宸王殿下,佛说,一切皆有定数,凡事不可强求。” “那我,就逆天而行。” 这是顾玦的回复。 迦楼攥住了手里的佛珠串,指腹在佛珠上轻轻地抚了抚,一下又一下地反复摩挲着。 他陷入了沉思中,眼帘垂下,挡住了那双幽邃如深海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不说话,其他人也都沉默了。 马车里陷入一片沉寂中,再无声响。 马车在热闹的街道中驶得不算快,足足花了一炷香才驶过三条街。 当马车又拐过一个弯后,乌诃迦楼睁开了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坚定明净,不可动摇。 “你们准备一下,我们尽快启程回国。”迦楼道。 对于他的话,多摩等人从不质疑,纷纷应是。 他们也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这一趟来北齐,他们已经耽误得比预计更久了,若非因为宸王,他们本来应该在万寿节后就启程回昊的。 马车驶过一条林荫密匝的街道,迦楼挑帘往外看了一眼,穆国公府的匾额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楚千尘此刻还在穆国公府中,正在哄沈氏喝药。 楚千尘帮沈氏把汤药吹了又吹,觉得温度差多了,才亲自把药丸送到她手中,“娘,药应该不烫了,您试试。” 沈氏接过了白底蓝花的药碗,目光依旧缠绵地黏在楚千尘的小脸上。 从楚千尘一个时辰前进了国公府后,沈氏就这么一直盯着她,不肯让她离开半步。 沈氏昨天喝了楚千尘开的汤药后,一觉睡到了天亮,精神状态也比昨天好多了,两眼又有了光彩。 她喝了一口药,就又抬头去看楚千尘。 楚千尘软着嗓子哄道:“娘,放心,我就在这里,不会跑的。” 陈嬷嬷也跟着凑趣道:“是啊,夫人,您放心,有奴婢在这里看着二姑奶奶呢。” 沈氏被逗笑了,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药碗上,这一次,她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汤药。 楚千尘就像从前哄楚云沐一样,塞了一颗玫瑰松子糖给沈氏吃。 “娘,我做得糖好不好吃?”楚千尘笑眯眯地逗沈氏开心,“我只许沐哥儿一天吃一颗,不过娘可以一天吃两颗。” 她俏皮地用手指比了个“二”,“不过,您可不能告诉沐哥儿,否则他又要跟我闹了!” 沈氏哪里不知道女儿在哄自己开心,可心里受用极了,觉得嘴里的松子糖又香又甜。 她配合地笑道:“好,我们不告诉沐哥儿。” 母女俩对视了一眼,仿佛有了个小秘密似的。 “娘,我给您沏茶好不好?”楚千尘又道。 “好。”沈氏终于舍得放开楚千尘的手了。 陈嬷嬷和冬梅立刻就备好了炉子、紫砂壶、茶具、茶叶等等。 楚千尘坐到了茶案前,待茶壶里的茶水烧沸,就开始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整套泡茶的动作炉火纯青,流畅自然。 楚千尘半垂着眼帘,看似注意力都在沏茶上去,其实心思有些乱。 上一世,在遇见王爷前,她孤苦无依,习惯了被人无视。 这一世,突然多了一个亲娘,让她有些不太习惯。 从前,她敬沈氏、喜沈氏,相处时,尊敬大于亲昵,而现在…… 说句实话,现在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和沈氏相处了。 她心里忍不住会想:若万一不是呢?! 若这件事之中还有什么疑点呢?! 毕竟当年大平寺的住持大师已经不在了,黄稳婆、俞嬷嬷、乳娘、崔嬷嬷等等所有的相关人都已经不在了。 她总觉得这件事不踏实,她需要更明确的证据…… 茶水哗哗地自壶口斟入杯中。 借着沏茶,楚千尘的心渐渐地静了下来。 沈氏又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看,觉得她泡茶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好看。 她的尘姐儿真是做什么都厉害! “娘,”楚千尘把刚沏好的茶亲自奉给沈氏,重提旧事,“十四年前,在大平寺的事以前,您是不是和父亲吵过架?” 昨天离开国公府后,她在马车里与顾玦说起这些事,顺便理了理思绪,觉得大平寺发生的一切都太巧了。 姜姨娘与沈氏恰好在如此接近的日子里临产,而且还同是早产,大平寺距离老家仅仅一天的距离,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太巧了,除非是楚令霄一开始就打算好了…… 沈氏抬手接过了楚千尘奉来的茶,吹了吹漂浮在茶汤上的浮沫,慢慢地闻着茶香,眸光闪烁。 那么久远的事,本来她早就淡忘了,但是因为这些天她一直被这件事缠绕,夜夜噩梦,想起了不少从前的事,一些她以为早就忘记的事,所以,楚千尘现在一提,她也隐约想起了一些旧事。 沈氏轻呷了一口热茶,就放下了粉彩茶盅,心中浮现一股苦涩的滋味,一直蔓延到喉头。 其实,她与楚令霄处得一直不算好,两人甚至没有过所谓的新婚期的蜜里调油,最多也就是不冷不热,相敬如宾。 她低声道:“当年,姜敏姗是未婚先孕……” 这些腌臜事沈氏本来是不该告诉楚千尘的,怕污了她的耳朵,但是这件事关乎她的身世,沈氏也只能说了。 十五年前,楚令霄想纳姜敏姗为妾,太夫人同意,老侯爷却不同意,打算找户人家把姜敏姗远远地嫁出去,谁想婚事还没成,就闹出了姜敏姗未婚先孕的丑闻。 姜敏姗肚子里的孩子当然是楚令霄的。 老侯爷不得已只能允楚令霄纳了姜敏姗,可也因此对她更为不喜,把人送去了老家,说是等她生下孩子再说。 沈氏娓娓道来:“当时,楚令霄曾经来求我,求我去向你祖父求情……” ------题外话------ 月底了,要是还有月票的话,就投了吧~~不然会过期的。 177丧夫(一更) 楚千尘:“……” 她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垂眸闻着茶香。 她隐约可以猜到后续的发展了。 沈氏又喝了口茶,才接着道:“我拒了。” “我还跟楚令霄说,他既然是个男人,就该有点担当;出了事,就让女人出面,算什么男人!” “当下,楚令霄气得把茶几上的茶碗茶壶全都砸了,甩袖而去。” “那一次,直到姜敏姗被送走,我们才‘和好’。” 说到“和好”时,沈氏心中只觉得讽刺至极,苦味更浓了。 都十几年过去了,沈氏从来没再提过姜敏姗未婚先孕的事,时间久了,她也渐渐把这场争执淡忘了,反正那也不过是无数次大小争执中的一次而已。 沈氏再次端起了茶盅,然后又放下,心中浮现某个想法:难道说…… 沈氏感觉心口又是一抽,仿佛心脏被人攥在掌心似的。 楚千尘也看得出沈氏在想什么,点了点头,“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沈氏:“……” 沈氏瞳孔微缩,其实她到现在还有点懵。 那个时候,她才刚嫁入侯府不久,也没有和楚令霄撕破脸。 楚令霄与他表妹姜敏姗的那点苟合之事虽然令她不悦,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到底,京中这么多宗室勋贵府邸,乱七八糟的阴私事太多了,其中不乏这种男女之事,比如延安侯府的三老爷年轻时还曾与其父的小妾偷情,被人抓了个正着,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还有什么私奔、无媒苟合等等的事不胜枚举。 她只是没有答应楚令霄去找老侯爷求情,就能激起楚令霄这么大的恶意,甚至不惜把恨意宣泄在亲女的身上?! 沈氏惊疑不定地想着。 此时此刻,她不禁联想到这些年来楚令霄的种种,他千方百计拖延请立世子,他悄悄调换了楚云沐的药膏,他为了皇帝的赐婚,甚至动了让楚千尘暴毙的念头…… 楚令霄这个人根本就自私自利,心胸狭隘,且毫无下限。 沈氏忽然觉得这事是楚令霄做得出来的! 她拒绝了他,又斥责了他,他因此就记恨她,要她痛苦,要她一辈子活在一个巨大的秘密中,要她替别人养女儿,要她的女儿受尽折辱…… 只是想想,沈氏的胸膛又是一阵剧烈的起伏,一种难以控制的情绪涌上心来,几乎要将她整个覆灭。 当沈氏认清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时,很多事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所以—— 当年的这一切都是楚令霄一早就谋算好的,才会有她的突然早产,才会有那一片混乱,才会有那后来的粉饰太平,甚至杀人灭口…… 楚令霄的心实在太狠,也太毒了! 见沈氏气息急促,楚千尘赶忙给她揉了揉虎口的合谷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娘,您再这么激动,身子可就养不好了。” “您比王爷和沐哥儿还不听话!” 她似在埋怨,可是语气软软的,带着几分娇气与可爱,听得沈氏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她忍不住抬手去摸楚千尘的面颊,仿佛在碰触一个易碎的珍宝似的。 沈氏温柔慈爱地看着楚千尘,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不能再病下去了,就像娘昨天说的那样,尘姐儿还需要自己给她撑腰呢。 现在尘姐儿还背着庶女的身份,让姜敏姗的女儿占着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为了她的一双儿女,她不能颓丧。 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沈氏的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那么坚定,那么包容,仿佛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这时,一阵打帘声响起,穆国公夫人就进来了,看着这对手握着手的母女俩,心里有点闷,有点难受。 她其实早在一盏茶前就到了,拦下了给她行礼的丫鬟,在外面也听到了一些,当下就气得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穆国公夫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佛珠手串,问道:“阿芷,你有什么打算?” 这些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楚令霄简直欺人太甚!!! 沈氏:“……” 沈氏拧眉沉吟,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眸光幽深。 穆国公夫人单刀直入地问道:“阿芷,你想和离吗?”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令得陈嬷嬷、冬梅和琥珀三人皆是一惊,瞳孔猛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沈氏:“……” 沈氏当然想和离,她最好能够离开楚家,和楚家、楚令霄从此再无瓜葛。 但是,按照大齐的律法,女子和离能带走的只有她自己的嫁妆。 她的一双儿女,还是只能姓楚,只能留在楚家,留下永定侯府,那还不是任由楚令霄磋磨,毕竟父杀子,无罪! 沈氏握紧了楚千尘的手,摇了摇头,“不和离。” 她不是不想和离,只是不能。 沈氏抬手做了个手势,陈嬷嬷、冬梅和琥珀三人就退了出去,只留祖孙三人。 “……”穆国公夫人疲惫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件事就难办在这里。 和离,能脱离楚家的只有沈芷一人。 楚千尘虽然出嫁了,但也是姓楚的,是楚氏女。 楚云沐更不用说了,才五岁,一旦父母和离,他肯定是与世子位无缘了,将来还指不定要受继母蹉跎。 楚令霄是楚千尘与楚云沐的父亲,他做的那些丑事传扬出去,连带楚云沐也面上无光,这辈子都会因为有那么一个父亲被人指指点点。 穆国公夫人觉得自己的心口又像是被灼烧似的难受。 这时,就听沈氏又道:“不和离,但可以丧夫。” 她的声音轻轻淡淡,不愠不火,带着一种轻描淡写的坚定。 她的眼眸又黑又清又亮,闪着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又似一口千年的古井,看得穆国公夫人心里微微发寒。 “……”穆国公夫人定了定神,嘴唇微动。 女儿的意思是,她想…… 理智上,穆国公夫人竟觉得这样也好,可以一了百了,但是,她的女儿是娇养长大的,怎么能让她去杀人呢,为这么个人渣弄脏自己的手不值的。 屋子里静了一静,一个“噗嗤”的笑声打破了古怪的气氛。 楚千尘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编贝玉齿,眉眼弯弯,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似的。 沈氏想跟楚千尘说她不是开玩笑的,可是,楚千尘朝沈氏又凑近了一些,用双手把她的右手握住了,凝视着她的眼眸,正色道:“娘,还是和离吧。” “您还年轻,没必要把这一生都搭在永定侯府。” 说到“永定侯府”时,楚千尘的脸上波澜不兴,仿佛在谈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她可以想到沈氏与穆国公夫人在顾忌什么,她们的这些顾忌在活了两世的楚千尘看来,实在微不足道。 对楚千尘来说,永定侯府不是什么好地方。 前世十四岁的她也害怕被赶出家门,当她被逐出家门时,只觉得天地像是颠倒过来,人生灰暗一片,再没有了希望。 可是,后来她遇上了王爷,她才发现了天地之广阔。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沈氏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楚千尘不想她一辈子被困在永定侯府的四方天,她的人生不该仅仅是为了一双儿女活着。 沈氏:“……” 沈氏没有应,只是温柔地拍拍楚千尘的手。 她手上的动作有多轻柔,心里就有多恨。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不会放过楚家的! 沈氏的眼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根本压也压不住。 楚千尘自是看得出来,现在的沈氏有些偏激,恨意在她心中占了上风。 人在愤怒的时候,无论旁人怎么劝,劝什么,都没用的,得让沈氏自己想明白才行。 楚千尘心里既心疼又无奈,在她看,沈氏把自己的一辈子困在侯府是不值的。 她更知道,沈氏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决定,说到底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楚云沐与自己。 所以,他们只要让沈氏放心就行了。 慢慢来,不着急,这一世,她们有的是时间。 穆国公夫人看着这对母女,眼眶微微热了起来,心里有酸楚,更有庆幸,幸好他们还是发现了真相,幸好他们没被楚令霄蒙骗了一辈子,幸好! 穆国公夫人用帕子轻拭眼角,这时,冬梅在外面禀了一句:“夫人,马车准备好了。” 沈氏把冬梅叫了进来,让她服侍自己起身,冷声道:“我要回一趟侯府,先去讨点利息。” 现在,楚令霄不在京城,她无论是想和离还是想守寡,暂时都办不到,那只就有先找太夫人讨点利息了。 “阿芷。”穆国公夫人微微皱眉。 长女昨天之所以会吐血不止,命垂一线,就是因为怒极攻心,她不能再受刺激了。当下,她还是应该先养病。 “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没那么脆弱。”沈氏再次道,神色坚定地看着穆国公夫人与楚千尘,“这一趟我必须去。” 她的这口气憋得太久了,再憋下去只会再次郁结于心。 她已经认回了亲生女儿,没道理憋伤了自己,令得亲者痛仇者快。 178算账(二更) 楚千尘对沈氏的性格也是有几分了解,知道她心意已决,就没劝她,笑着挽住她的胳膊道:“娘,我陪您一切去。” 她一副“要给沈氏撑腰”的样子。 见状,穆国公夫人也就不劝了,改口道:“我也陪你们一起去。” 沈氏看着母亲,又看看女儿,心情一下子又舒畅了不少,勾唇笑了。 于是,冬梅等人赶紧伺候沈氏换了衣裳,又给她重新梳头,抹了脂粉,涂上口脂,掩去她脸上的病容。 楚千尘还亲自给沈氏挑了一支金灿灿的赤金步摇插在她鬓发间,经过这一番装点,沈氏又变得像平日一般雍容华贵,容光焕发。 祖孙三人立刻从国公府出发,坐马车去了永定侯府。 穆国公夫人大驾光临,侯府自是开大门相迎,立刻就有门房婆子跑去荣福堂通禀太夫人。 太夫人亲自来了内仪门相迎,亲亲热热地直唤“亲家”,看向沈氏时,却是目光微冷,觉得沈氏恐怕是在娘家告了状,所以穆国公夫人才过来侯府,定是为了兴师问罪。 当太夫人看着楚千尘跟在沈氏身后从马车上下来时,脸色又是一变,明显皱了一下眉头。 楚千尘居然和穆国公夫人他们一起,也就是说,楚千尘今天去了国公府……哼,何止是今天,说不定昨天前天她也去了国公府! 楚千尘这丫头啊,真是跟她那个姨娘一样,惯会钻营,为了讨好沈氏这个嫡母,甚至不惜跑去国公府尽孝,简直在国公府的面前把他们楚家的脸都丢尽了! 太夫人只斜了楚千尘一眼,心里的嫌恶更浓了。 “亲家,这边请。”太夫人亲自领着穆国公夫人去了内院最前面的正堂坐下,又吩咐下人上了茶,说了一番怠慢之类的客套话。 她面对穆国公夫人,那是客客气气,可话头转向楚千尘时,神情与语气就变得阴阳怪气了:“尘姐儿,你上次不是说要回来瞧瞧你姨娘吗?” “哎呀,你姨娘都病了几天了,也不见你回来!” 回门那天,楚千尘走之前曾说过几天回来瞧姜姨娘,当时她说那番话也不过是为了膈应太夫人罢了,现在太夫人故意把这件事挂在嘴上自然是为了回击,想让穆国公夫人知道楚千尘不过是去沈氏跟前装孝顺罢了,连她自己的亲姨娘都不孝敬的人不过也就是个谄媚的小人罢了! 楚千尘淡淡一笑,面对太夫人的挑衅,神色平静。 穆国公夫人闻言,怒火高涨。 她可算明白了,也难怪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般冷静,这般沉得住气,她自小在侯府里总是被她祖母与父亲这般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但凡她性子浮躁一点,怕都得气吐血。 穆国公夫人嘲讽地扯了一下嘴角,反驳道:“亲家,这我就要说你了,姜姨娘又是什么东西,想让堂堂王妃去侍疾不成?!” 满堂静了一静。 “……” “……” “……” 太夫人被穆国公夫人的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她来回扫视着穆国公夫人与楚千尘,算是看出来了,穆国公夫人也被楚千尘那手软磨硬泡的功夫给讨好了,有心给她撑腰呢。 太夫人不禁想起楚千尘大婚前,沈氏曾提过要把这丫头记在她名下。 难道今天穆国公夫人是因为这个来的?! 可笑,可叹! 太夫人简直就要笑出来了。 穆国公夫人的意思那自然也代表着穆国公的意思,这穆国公府也真是蠢,他们这么上杆子与楚千尘扯上关系,也不怕被宸王牵连吗?!哼,愚蠢至极! 王嬷嬷等人也是一惊,彼此交换着眼神,惊疑不定。 无论太夫人心里怎么想,她面上还是笑吟吟的,“亲家说得是,倒是我失言了,不过今天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穆国公夫人神色又冷了几分,谁跟他们楚家是自己人! 穆国公夫人抬手随意地掸了下袖子,疏冷之意溢于言表。 太夫人差点没翻脸,终究还是按捺住了,但也懒得拿热脸贴去穆国公夫人的冷屁股了。 太夫人端起了茶盅,心道:反正这人都来了,她们无论是为了什么事,总会主动开口的。就是沈氏要把楚千尘记到她的名下,这件事还不是得自己先同意了。 太夫人假装喝茶,老神在在地勾了下唇角。 沈氏也懒得寒暄,直接吩咐道:“来人,去把姜姨娘带来,再拿我的帖子送进宫去把楚千凰叫回来,就说我……” 沈氏本来是想说自己病危的,可是穆国公夫人可见不得女儿这么咒自己,立刻抢过话,接口道:“就说,她祖母病危,问她回不回来。” 照穆国公夫人看,还是咒楚太夫人好了,反正楚令霄和他娘这对母子就没一个好东西! 太夫人:“!!!” 太夫人手一滑,端在手里的茶盅差点就没摔了。 太夫人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觉得沈氏与穆国公夫人今天来就是来闹事的。 沈氏开了口,侯府自然有人领命,还是陈嬷嬷亲自带了几个婆子去清辉院“传唤”姜姨娘,还有人出府跑去找楚千尘。 太夫人心里不舒坦,干脆不理她们。 她早就没有了刚来时的热情,自顾自地喝着她的茶,心里一时也想不通沈氏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为什么要把姜姨娘与楚千凰一起叫过来。 气氛变得更冷了。 沈氏也同样不再说话,淡然地饮茶,气定神闲,而又带着侯府主母特有的高高在上,似是在说,这侯府的内院由她说了算。 厅堂里陷入一片沉寂,只偶尔听到有人用茶盖轻轻刮着茶杯的声音。 太夫人心里越发觉得国公府来者不善,眸光又沉了几分,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氏、穆国公夫人与楚千尘。 然而,这三人皆是不动如山,一派高深莫测,让人看不出端倪。 气氛随着沉寂的蔓延越来越僵硬,直到陈嬷嬷就把姜姨娘给押了过来。 众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了正堂外的姜姨娘。 姜姨娘穿着一袭水绿色的褙子,搭配霜白挑线长裙,鬓角只戴了两朵小巧的绒花以及一支碧玉簪,通身素净,身姿纤细窈窕。 姜姨娘在楚千尘回门那日挨了三十大板,这才过去了六七天,她的身子还没全养好,瞧着比从前还要憔悴,人瘦了一圈,透着几分柔柔弱弱的病态,仿佛一朵雪白的杏花绽放枝头,只要一阵风就会把她吹走似的,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沈氏目光沉沉地盯着姜姨娘,看着她渐行渐近。 姜姨娘优雅地拎着裙裾进入正堂中,略有些拘束地对着太夫人与沈氏福了福,行了礼,“太夫人,大夫人。”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外表一样柔弱可怜,脆弱得仿佛一拧就会掐出水来似的,只可惜在场的都是女子,没有人对她心生什么怜惜。 沈氏没说话,她还记得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姜敏姗的场景。 那是她嫁到侯府的次日清晨,是双朝贺红的日子。 旁人介绍姜敏姗时,只说她是个寄居侯府的表姑娘,是太夫人的远房侄女。 那时的姜敏姗也是这副娇娇弱弱的样子,怯怯地叫了她一声“表嫂”,又送了一块说是自己绣的帕子给她。彼时,沈氏就注意到楚令霄在见到那方帕子的时候,脸色变了,他的脸上充满了内疚、自责与依恋。 虽然楚令霄什么也没说,可作为女人的敏感让沈氏意识到了她的丈夫对这位所谓的表妹不太一般。 彼时,她与楚令霄才刚刚成婚,她也想要维系好这桩婚姻,不让父母忧心,但是,楚令霄与她始终隔了一层。 再后来,楚令霄跑来跟她说想纳这个表妹为妾,说表妹已经怀了身孕,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就该有容人之量,该成全他们。 那个时候,沈氏对楚令霄的心就彻底冷了,看清了这个男人不值得她付诸真心。 哪怕后来老侯爷大发雷霆,把姜敏姗送去了老家,沈氏也没有因此觉得舒坦,更没有因此想过要把楚令霄的心给拉过来。 对了! 恍如有一道惊雷划过心头,沈氏骤然间就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当她斥楚令霄“算什么男人”时,他的眼神就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仿佛她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事一样。 往事突然之间就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晰,那么深刻。 原来有的事早就隐隐有了征兆,原来真的是她当了睁眼瞎。 想着,沈氏的眼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了浓烈的恨意,如决堤的洪水似的。 不止对姜敏姗,更多的是对楚令霄。 姜姨娘被沈氏的眼神看得咯噔一下,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 她楚楚可怜地看向了楚千尘,柔柔地唤道:“尘姐儿。” 这一声唤得柔情万千,百转千回,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以为她对楚千尘有多疼爱呢。 楚千尘还没应声,但沈氏已经被激怒,就像是一点就着的炮仗似的,眸底烈火灼灼燃烧着。 姜敏姗没资格叫楚千尘!! 沈氏骤然爆发,抓着手边的茶盅,就向着姜姨娘掷了过去。 “啪!” 茶盅在姜姨娘的脚边砸得粉碎,滚烫的茶水与茶叶飞溅在她的鞋面与裙裾上,她花容失色地惊呼了一声。 ------题外话------ 钥匙扣都寄出了,要是有人没收到请留言,我去查快递单。 179原罪(一更) 这一幕看得太夫人简直目瞪口呆,她还从来没见过沈氏这副泼妇的样子。 太夫人下意识地看向了穆国公夫人,却见对方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沈氏做的事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夫人的心又是一沉,确信了,穆国公夫人这次陪着沈氏来侯府果然是来闹事的! 这么多年来,长子楚令霄一直偏宠姜姨娘,沈氏这次回娘家,肯定是哭诉了一番,所以穆国公夫人就特意来替女儿撑腰了。 太夫人如今也不喜欢姜姨娘,觉得她与她的女儿楚千尘一个比一个会来事。 可她再不喜,心里始终觉得沈氏也不太懂事了。 她都快三十的人了,一把年纪了,女儿也快要出嫁了,她要教训一个姨娘尽管拿出当家主母的威仪就是了,竟然为了丈夫的宠妾室去找娘家出面来侯府闹事。 真真没有一点侯府当家主母的风范! 姜姨娘脸色白了三分,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眸中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 她洁白纤长的手死死地攥着手里的一方帕子,手指因为用力而略略发白。 她来回看看了沈氏和楚千尘,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玉齿微咬下唇,不敢再唤楚千尘的名字,更不敢问沈氏为何发怒。 不知何时,外面阳光灿烂的天空阴沉了下来,厚厚的云层重重叠叠地堆砌在空中,仿佛暗夜提前降临。 紧接着,狂风大作,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那沉甸甸的空气中透着风雨欲来的紧绷。 正堂里,谁也没有再说话。 上首的太夫人微微皱眉,等着沈氏开口。 而沈氏砸了茶杯后,却没有开口的意思,陈嬷嬷立即就又让丫鬟重新上了茶。 气氛实在太过古怪,太过凝重,正堂的丫鬟们甚至不敢去清理姜姨娘脚边的那片狼藉。 屋中一片死寂,沈氏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僵硬的气氛延续着。 姜姨娘就这么垂首站着,颈后渐渐地沁出了一片冷汗。 起初太夫人还等着沈氏说,可是她等了又等,沈氏始终不说话。 沉寂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太夫人也不知道是一炷香时间过去,亦或是半个时辰,她也食不知味地喝了几盅茶,终于忍不住说道:“阿芷,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为了砸一个杯子,就为了这么干坐着?! 太夫人忍不住斜了穆国公夫人一眼,觉得穆国公夫人也是老糊涂了,这样陪着沈氏胡闹! 沈氏又喝了口茶,气定神闲地说道:“不急,等楚千凰回来再说也不迟。” 听沈氏这么唤楚千凰,姜姨娘纤细的身子微僵,又朝沈氏看了一眼,又无声地垂下了眸子。 又过了片刻,直到天际炸响第一声雷鸣的时候,楚千凰回来了,步履匆匆,形容焦急。 她穿着一件海棠红绣蝶戏芙蓉褙子,配着一条粉色的百褶裙,明艳非凡。 “大姑娘,这边走。” 一个丫鬟走在前面给楚千凰领路。 踏进正堂时,楚千凰自然也看到了穆国公夫人、沈氏、楚千尘以及站在正堂中央的姜姨娘,惊讶地微微睁大眼。 她是因为听闻太夫人重病,才匆匆从宫中赶回侯府的,可是现在看坐于上首的太夫人安然无恙,已经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楚千凰脚下的步履缓了缓,眼神闪烁,继续走到了太夫人跟前,屈膝福了福,“祖母。” 她的姿态优雅,仪态端方,那股子优雅似乎刻在了她的骨髓里,风采卓然。 紧接着,她又对着穆国公夫人与沈氏也行了礼:“外祖母,娘。” 沈氏神色一冷,淡淡道:“我不是你娘。” 太夫人皱了皱眉头,觉得沈氏简直莫名其妙,居然跟自己的亲女儿赌起气来。 这个沈氏未免也太霸道了点,凰姐儿不就是进宫当个伴读吗? 太夫人还以为沈氏在为楚千凰坚持要当公主伴读的事生气。 楚千凰瞳孔微微一缩,眼神中闪过一抹慌乱,随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娘,女儿有错……” “我不是你娘。”沈氏直接打断了楚千凰。 她没漏掉楚千凰那一瞬的恍然,心里暗道果然,楚千凰她果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沈氏抬手指向了楚千凰后方的姜姨娘,“这才是你娘。” 太夫人:“……” 楚千凰:“……” 姜姨娘:“……”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刹那间,屋子里的声音仿佛被吸走似的。 三人皆是一惊,只是各有各的惊。 连王嬷嬷等嬷嬷、丫鬟们也都听到了,目瞪口呆,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懂这到底是唱得那出戏。 楚千凰僵立原地,她没有去看姜姨娘,反而朝楚千尘看了过去。 不过,楚千尘没看楚千凰,垂眸喝着茶,从容自若,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与她不相干似的。 “啪!” 太夫人先惊又恼,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 太夫人摆出婆母的威仪,抬手指着沈氏训斥道:“够了!你看看你,满口胡言,哪还有点侯夫人的样子!” “我们永定侯府乃开国辅臣,世代功勋,还从没出过你这种动不动就赌气回娘家的媳妇,你身为当家主母,又是长嫂,也不知道谨言慎行,给下面……” “世代功勋?”沈氏冷笑地打断了太夫人,嘴角勾出一个不屑的弧度,“依我看,这永定侯府根本就是藏污纳垢才对!” 沈氏一点也不给太夫人留面子,反正这里子都烂透了,还要面子做什么?! 沈氏再次看向了楚千凰,目光如箭般锐利,依旧是直呼其名:“楚千凰,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谁才是你的生母?!” 不等楚千凰回答,沈氏又看向了姜姨娘,“姜敏姗,怎么不认你的亲生女儿!!” 正堂里服侍的下人们更惊了,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正堂外,又响起了一阵震耳的轰雷声。 隆隆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响,如同万马奔腾般此起彼伏。 “轰隆隆!” 每一下雷声都如一击重锤重重地捶打在众人的心口。 太夫人一开始火冒三丈,渐渐地稍微冷静了一些,再看沈氏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在说气话。 而且,穆国公夫人也没拦着,由着沈氏大放厥词,这一切实在是太古怪了。 太夫人心中的怒火消了下去,心头疑云丛生,再去看楚千凰与姜姨娘。 姜姨娘依旧垂着眼眸盯着自己的鞋尖,恍若未闻。 楚千凰面露震惊之色,俏脸发白。 她微咬了下嘴唇,诚恳地认了错:“我知道我惹娘生气了,我会改的!” “娘,我知道我不该私自离开国公府,是我的错!” “您生气,罚我,骂我,让我跪祠堂、抄经书,我都甘愿……” 楚千凰的声音微微发颤,受伤地看着沈氏,眼眶中霎时含满了晶莹的泪水。 太夫人越看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可是她才刚刚跟沈氏发过火,又拉不下面子,只能给王嬷嬷使了个眼色。 王嬷嬷清清嗓子,试探地打圆场:“是啊,大夫人,大姑娘都知错了……” 沈氏这趟来,就是要把话给说明白了,她不想跟她们几个虚与委蛇,不想替楚令霄与姜敏姗遮掩什么,也不想再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背着庶女的名头。 “母亲,”沈氏讥诮地看向了太夫人,“您不如问问您的侄女,又或者问问您的儿子,十四年前,他在大平寺里到底做了什么!” 沈氏的凤眸又黑又深,其中燃烧着熊熊燃烧的怒火以及杀气四溢的恨意。 沈氏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以庶充嫡,偷龙转凤。” “他对亲女不慈,他对嫡妻不义。” “他恩将仇报,不顾血肉亲情,不仁不义,根本就不配为人!” 随着沈氏的声声怒斥,正堂内的气温不断下降,似乎陡然进入了寒冬。 楚千凰感觉到那冰冷的寒意似乎刺入了骨髓,沈氏的字字句句像是一根根针般刺在她的心口。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楚千凰心里觉得有些悲哀,也有些无力,整个人就像站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摇摇欲坠。 她努力了这么多,费尽了心思,却还是逃不过…… 她是在去年的春天来到了这个名为大齐的国都,那一天像此刻一样电闪雷鸣。 夜里,她睡得很不踏实,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知道这是一本小说,而小说中的主角不叫楚千凰,楚千凰只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小姑娘,这本小说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而已。 她的身世就是她的原罪! 早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被父亲悄悄与嫡母生的嫡女互换了。 但是,真相终有揭晓的那一天。 小说里,就是在这个春天的三月。 那一天,楚云沐从假山上摔了下来,还丢了性命。 沈氏认定是有人要谋害楚云沐,最后查到了姜姨娘和崔嬷嬷身上,进而发现了当年楚千尘和楚千凰被暗中对调的事。 为此,沈氏大闹侯府,还叫来了穆国公夫妇为她撑腰。 无论太夫人如何软言相劝,让楚令霄认错认罚,还重惩了姜姨娘,把她送去了家庙,但是沈氏依然不依不挠,咄咄相逼,以至于小说中的楚千凰在一夜之间从嫡女沦为庶女,成了京城中的笑柄,从此在京城抬不起头来。 明明楚千凰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她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在梦里,一切的关键就是楚云沐摔下假山那天,她原来不知道是哪天,所以那段时间,她天天去碧霄楼看书作画。 直到三月初九那一天,她终于等到了崔嬷嬷。 那天上午,她故意出声提前吓走了崔嬷嬷,之后又在假山附近捡走了崔嬷嬷遗失的帕子,本来她也想救楚云沐,想阻止他上假山,可是梅儿跑过来了,她只能匆匆地走了。 幸而,楚云沐活了。 她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以为一切可以回归正轨,却不想楚千尘却突然变了,和沈氏越来越亲近。 沈氏待楚千尘如亲女,反而对自己越发严格…… 只是短短的弹指间,楚千凰已经是思绪万千,千回百转。 “轰隆隆!” 又是一道惊雷炸响天际。 楚千凰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樱唇也在轻颤着。 沈氏没有错过楚千凰身上的变化。 虽然她心里昨日就猜到了楚千凰应该知道了真相,但还是无数次告诉自己,楚千凰怎么说也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教导出来的孩子不会太差。 然而现在,楚千凰的表现又一次打破了她的期望。 此时此刻,沈氏可以百分百确信了,楚千凰的确是知道了。 她早知道她不是自己生的。 所以,也是她故意鼓动楚千菱去跟楚千尘舞剑,是她有心想要毁了楚千尘的脸…… ------题外话------ 1号了,要个保底月票~~ 上一世的楚千凰就是穿书文的女主,所谓的梦是原小说的剧情。穿书文你们看过吗? 180认了(二更) 沈氏感觉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碎裂了,一种浓浓的悲哀弥漫在心头,急速扩散着。 快十四年,她付出了那么多心力养大的女儿,她疼爱她,教养她,引导她,关心她,照顾她…… 这些年的付出不是假的,就算之前楚千凰一次次地让她失望,她们这么多年的母女之情本来也不是说割断就能割断的。 而现在,沈氏觉得眼前的楚千凰是那么陌生,心里失望到了极点。 楚千凰的失态也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 她立刻就回过神来,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没有错! 她只是不想成为小说中的那个炮灰,不想重蹈小说中的覆辙,所以她必须要为自己留下后路,最好的一条路就是成为三公主的伴读。 她没有做错什么,是这个世界待她不公,她只是不想随波逐流,她只是想为自己挣一条锦绣大道! 这么想着,楚千凰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脸上却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激动地对着沈氏反驳道:“娘,这怎么可能呢!” “是不是您弄错了,这是不可能的!” 楚千凰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音,一会儿看看姜姨娘,一会儿看看沈氏,上前了几步,想去拉沈氏的手。 “啪!” 沈氏一掌挥开了楚千凰的手,几乎同时,外面阴暗的天空劈下一道巨大的闪电,把这周围照得亮了一亮,也衬得楚千凰精致的五官有些苍白…… “祖母!”她又慌张地看向了上首的太夫人。 楚千凰犹如坠入冰窖似的,不仅心寒,连四肢百骸也皆是冰凉,眼角的余光忍不住瞥向楚千尘。 楚千尘正优雅地喝着茶,只是坐在那里,身上就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相比之下,自己却仿佛戏台上的戏子似的,成了一则笑话。 就算是迟了四个多月,这一切还是回归到了小说中的剧情。 这一瞬,楚千凰感觉自己与小说中的楚千凰似乎变成了同一个人,同样的无助,同样的凄凉,同样被嫡母无情地舍弃了。 太夫人的眉头越皱越紧,面沉如水,对着沈氏再斥道:“荒唐!你别再胡说八道了!” 荒唐,太荒唐了,这种事简直是闻所未闻,沈氏是疯了吗,竟然把这种屎盆子往长子的头上倒,还非把亲女说成是妾室生的! 太夫人一方面觉得不可能,但另一方面,心里又有一丝丝忐忑,怕这事是真的。 不,不可能的。 楚千凰是他们楚家精心教养的嫡长女,她怎么可能会是假的,也不能是假的!! 太夫人冷冷地看了楚千尘一眼,眸中的嫌恶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肯定是楚千尘在沈氏与楚千凰母女之间挑拨离间! 真真可笑,她竟然连这种主意都想得出来,而沈氏与穆国公夫人竟然也都信了。 “阿芷,”太夫人耐着性子对沈氏道,“你不要听信‘别人’一面之词,说这种话只会伤了凰姐儿的心,伤了你们母女的情分。” 沈氏只是冷笑。 紧接着,太夫人的目光再次看向了坐在沈氏身旁的罪魁祸首,斥道:“尘姐儿,你都嫁出去的人了,就该好好在宸王府尽为人妇的本分,还要在娘家搅风搅雨,真真其心可恶!” 听太夫人说到楚千尘搅风搅雨时,沈氏再次怒从心起,重重地拍案。 “啪!” 此刻,雷声止,她一掌在偌大的正堂内尤为响亮。 “永定侯府以庶充嫡,母亲可要随儿媳进宫,去太后娘娘那里说道说道!” 沈氏直接拿殷太后来威胁太夫人,声声逼人。 外面,豆大的雨点“哗哗”地砸了下来,密密麻麻,噼里啪啦地砸在瓦楞上、树枝上、地面上,转瞬就浇湿了地面。 屋里屋外的空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王嬷嬷根本就不敢再说话,她和在场的其他下人们简直不敢相信如果说侯夫人说得是真的,那么这件事肯定是没法善了,侯府怕是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了。 穆国公夫人神情冷凝地接口道:“你们骗阿芷养了十几年的庶女,把好好的嫡女交由一个贱妾这般作践,这就是永定侯府的家教吗?!” “永定侯府还真是‘不拘一格’啊!” 穆国公夫人的语气中不仅有嫌恶,更有不屑与鄙夷。 从前她只觉得楚令霄这个女婿平庸无能,还有些贪恋女色,左右不过是男人都会犯的毛病,没想到他的人品卑劣到这种地步,简直畜生不如! 错了,说他是畜生还侮辱了畜生,畜生还知道护犊子! 可他呢?! 太夫人的脸色随着穆国公夫人的一句句变得越来越难看,她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穆国公夫人敢说这种话莫非掌握了什么证据?! 难道说…… 太夫人简直不敢想下去,此刻她心里有无数的疑问想问楚令霄,可是偏偏楚令霄不在这里。 太夫人深吸了两口气,定了定神。 她身上再不见刚才的强势,努力强颜欢笑,“阿芷,我看这件事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不如等令霄回京以后再说吧。” “我这就给他去信,催他办完了差事早点回京。” 太夫人也想去信质问楚令霄,但又不敢把这种事写在信里,万一传扬出去,那么永定侯府可就全完了。 沈氏如何看不出太夫人想和稀泥,根本就不理她。 她恍若未闻地看向了前方的姜姨娘,单刀直入地质问:“姜敏姗,你认不认楚千凰?!” 一直垂着头的姜姨娘这才抬起头来,那张下巴尖尖的小脸看着比她实际年龄年轻了好几岁,仿佛二十出头似的,眼波盈盈,柔弱无依。 相比之下,沈氏就显得咄咄逼人。 “夫人,”姜姨娘慈爱地看了看楚千尘,怯怯地说道,“尘姐儿是婢妾怀胎九月生下的,若是,夫人喜爱她,是她的造化。” 她捏着一方霜白色的帕子轻轻地拭着眼泪。 她的这番话中没说楚千尘一个不是,但是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就差直说楚千尘嫌弃她这亲娘是个没用姨娘,所以想奔着更好的前程去呢! 楚千尘静静地与姜姨娘四目对视,那双漂亮的凤眸比她鬓发上的红宝石珠花还要璀璨,还要明亮。 她只是这么安静优雅地坐在那里,依然令人无法忽视,更无法移开目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早就跟从前那个柔顺的楚千尘不同了,现在的她仿佛天生就有种笔墨难描的尊贵气度,风采逼人。 姜姨娘几乎无法直视楚千尘的眼睛,目光犹疑了一下。 沈氏怒极反笑。 反正她也没指望姜姨娘会爽快的承认她与楚令霄做的那些丑事,于是步步紧逼地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俞嬷嬷?” “……”姜姨娘的眼帘颤了颤,没有说话。 太夫人根本不记得谁是俞嬷嬷,但是王嬷嬷记得,立刻就附耳告诉太夫人俞嬷嬷是从前楚千尘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后来被姜姨娘做主放了出去。 沈氏也没指望姜姨娘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是啊,她已经死了。” 姜姨娘:“……” “但是,”沈氏死死地盯着姜姨娘的眼睛,徐徐道,“俞嬷嬷的儿子可还活着!” “俞嬷嬷生怕自己有一天会死于非命,早有所准备,她临死前交给了她儿子一样东西,你可知道是什么吗?” 沈氏一边说,一边冷冷地扯了下嘴角,注视着姜姨娘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姜姨娘瞳孔微缩,纤细的手指把手里的帕子胡乱地攥成了一团。 沈氏接着道:“姜敏姗,可要我拿来给你看看?” 楚千凰看看姜姨娘,又看看沈氏,再看看楚千尘,强忍着内心的惶惶,可就算是她用尽全力,她内心的恐惧还是抑制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正堂外,那哗哗的雨声愈发响亮了,形成一道道水茫茫的雨帘。 连绵不绝的雷声又响了起来,隆隆不止,仿佛连天地都为之一震,那不时劈下的闪电让气氛变得更为压抑沉重。 见姜姨娘不说话,沈氏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绢纸扔在了地上。 就算没把这张纸展开,也能隐约窥见纸上写了不少字,还偶有赤红朱砂的指印。 沈氏的笑容更冷了,又道:“你以为我就这一个证据吗?我把当年大平寺的知客僧也找到了,他亲眼看到了楚令霄抱走了一个襁褓,而老家的徐婆子也说看到楚令霄抱着襁褓进了你的产房!” “这徐婆子是二弟妹找到的,母亲不信,尽管去问二弟妹好了,或者,我们现在就把二弟妹叫来对质也行……母亲以为如何?” 沈氏转头去问太夫人,神色讥诮。 刘氏竟然连也知道一些?!她到底又知道多少?!太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忙道:“不用叫你二弟妹了!” 这要是把刘氏也叫来,这一闹,以刘氏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这件事岂不是要闹得整个侯府都知道了! 就算是太夫人一开始不信,现在也已经信了八九成,剩下的一两成就只等当事人来确认了。 太夫人看着一丈外的姜姨娘,心中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五味交杂,怒道: “姜敏姗,你给我跪下!” 要是早知道长子会被这个女人迷了心智,她是绝对不会同意长子纳这个女人为妾的! 可惜啊,千金难买早知道。 姜姨娘就跪了下去。 地上的那些茶水和茶叶一直没有清扫,她一跪下去,那些几滩茶水就在她霜白的长裙上留下了刺目的污渍。 太夫人又重重地拍了下茶几,质问道:“你说,事情到底是不是这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姜姨娘的身上,也包括楚千凰。 她的眼神有些忐忑,有些惶惶,又透着一丝期望。 屋外,又是一道巨大的闪电劈下,跪地的姜姨娘抬起了头,清黑的眼眸中闪着点点水光。 她咬了咬唇,声音干涩而沙哑地说道:“是……” 这个字等于为这件事盖棺定论。 即便是穆国公夫人、陈嬷嬷等人早就知道了,此刻也难免还是又感觉心口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 反倒是楚千尘出乎异常的冷静,定定地观察着姜姨娘与楚千凰。 正堂里,寂静无声。 楚千凰觉得脑子空白一片,全然无法思考,难以置信地看着姜姨娘。 对方的那声“是”霎时间摧毁了楚千凰所有的期望。 三月时的一幕幕随即浮上她心头。 崔嬷嬷死后,姜姨娘偷偷来找过她,她猜到她已经猜出真相了,便把事情与她说了。 当时,她就叮嘱了姜姨娘哪怕有一天被沈氏查到些痕迹,她也绝对不能认,咬死也不能认! 在这个时代,没有血型,更没有亲子鉴定技术,沈氏就算再怀疑,她也没有十足的证据。 当时,姜姨娘分明答应了她。 可现在姜姨娘竟然认了!!她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认下了自己是她的女儿!! ------题外话------ 有保底月票吗 181决断(一更) 楚千凰深受打击地看着姜姨娘,仿佛那原本翠绿葳蕤的枝叶肉眼可见地枯萎了下来,面如白纸。 姜姨娘以帕子抹了抹泪,眼神是那么心疼,那么缱绻,那么悔恨,苍白的樱唇微颤,欲言又止,就仿佛她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 沈氏的心里并不觉得畅快,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痛,心头一阵阵地抽痛着。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地上那张折叠的绢纸,心里泛起一个嘲讽的笑。 要是俞嬷嬷真留下了什么证据就好了,这也不过是她让人模仿俞嬷嬷的笔迹写的,指印也是陈嬷嬷按上去的,能糊弄一时,却也经不住核查。 沈氏深吸一口气,面上是一副稳若磐石的样子,用一种冷静到极点的口吻说道:“姜敏姗,从今天起,楚千凰就还给你了。” “我们开祠堂。” “不行!”太夫人想也不想地反驳道。 她不同意,她绝对不会同意的。 这短短一炷香功夫内,太夫人的心情已经大起大落了好几回,简直快要得心疾了。 她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与怀疑中,慢慢缓过神来了。 这件事不能闹大,一旦传扬出去,不但侯府的名声全完了,楚千凰也完了。 楚千凰现在是三公主的伴读,她的前途一片坦途,日后至少也能嫁进公侯亲王的府邸,可以与这些显贵联姻,可以成为侯府的助力。 “阿芷,你别冲动!”太夫人连忙劝住沈氏,“凰姐儿可是你亲手养大的养大的,到底谁生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阿芷,这嫡出也好,庶出也罢,凰姐儿和尘姐儿还不都是你的女儿,都是喊你娘的。” “而且,这都十几年了,尘姐儿也出嫁了,又是堂堂王妃,这件事传出去,尘姐儿也只会没脸!你总不想宸王为此看轻了尘姐儿吧?” “阿芷,你现在在气头上,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我说的理!” “你听我的,不如这样,我们且将错就错,把尘姐儿记到你名下好了。” “我也知道这件事你受委屈了,一切都是令霄和姜敏姗的错,等令霄从西北回来再议吧。” “……” 太夫人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到后来,这些声音已经传不到楚千凰耳中了。 楚千凰怔怔地站在那里,失魂落魄,她心底非但没因为太夫人的话而升起希望,她的一颗心反而一点点地沉得更低了。 梦中也是这样的。 祖母劝了嫡母一遍又一遍,费尽了唇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都没能说服嫡母。 嫡母始终坚持己见。 楚千凰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感觉自己已经陷在了一片阴冷的泥潭中,她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喋喋不休的太夫人。 她同样不觉得意外。 早在前世太夫人由着父亲把她驱逐出家门时,说的那些仿佛事不关己的风凉话,她就已经看透了这个祖母。 在这个祖母的眼里,其实没有所谓的亲情,之后楚家的利益与脸面。 任何一个人只要触及这两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之舍弃! 楚千尘的心中早就不会为此而愤怒,无论是脸上还是心中皆是波澜不兴。 她端起茶盅,自顾自地喝着茶。 太夫人说得越多,沈氏就越气,心口的怒火节节攀升。 沈氏抬手抚了下衣袖,声音清冷而尖锐,“既然如此,那就和离!” “沐哥儿和尘姐儿从此归我,我大归回沈家,这两个孩子就随我姓,从此他们和楚家再无关系。” “……” “……” “……” 众人又是一惊。 王嬷嬷等下人们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夫人同样不敢相信沈氏竟然敢提出义绝,脱口道:“不行!” 这绝度不行! 想着沈家总不会想出一个和离的女儿,太夫人连忙去看穆国公夫人,好声好气地说道:“亲家,我也知道这件事是我们令霄不对,他都是被这个人女人下了蛊,迷了心窍了。”太夫人把一切都推到了姜姨娘身上。 “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么事你赶紧劝劝阿芷吧。” “有什么事咱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令霄是有错,但总要给他机会解释一下……” 太夫人自觉自己说得有理,在她心里,儿子总是没错的,错的是旁人勾着她的儿子走了歪路。 穆国公夫人完全听不下去了,心道这种“慈母”也难怪会养出楚令霄那种败儿! “一夜夫妻百日恩?”穆国公夫人讥诮地嗤笑了一声,不客气地说道,“但凡令郎知道这句话何解,就不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穆国公夫人的心里比沈氏还要生气,还要悔恨。 是他们亲手把女儿推进了永定侯府这个火坑,也是他们害了外孙女! 太夫人讨了个没脸,在心里又把长子骂了又骂。 她也想甩袖走人,可又怕沈氏闹腾,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实在没办法,只能低了头,问道:“阿芷,你想怎么样?” 沈氏的目光冰冷冷地扫过楚千凰与姜姨娘,断然道:“开祠堂,两个孩子各归其位,把姜敏姗发卖了。” 太夫人头疼欲裂,提醒道:“阿芷,敏姗是良籍。” 姜敏姗是良籍,自然是没有卖身契的,虽然她是妾,但也是不能随便卖的,更何况,她还是太夫人的娘家侄女,发卖成奴当然不行,他们姜家丢不起这个人。 沈氏同样清楚这一点,发卖姜敏姗是不可能的,大齐的律法也不允许贩卖良民。 但是,不只是商人,任何人都喜欢讨价还价,唯有在一开始先开出一个让人怎么都无法接受的条件,后续才能更容易让对方去接受她提出的其他条件。 太夫人的头更疼了。 这件事当然错不在楚千凰,错在楚令霄和姜敏姗,可是楚令霄不在,沈氏只能把怒火发泄在姜敏姗身上。 现在这个时候,要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沈氏,只会让气头上的沈氏更生气,不惜玉石俱焚。 太夫人想了又想,只能退了半步,道:“阿芷,我答应你,开祠堂……” “不!”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姜敏姗突然激动地喊道。 滚烫的泪水自她眼角滚落面颊,凄楚柔弱。 她朝沈氏膝行了几步,哀求道:“夫人,这一切都是婢妾的错!” “凰……大姑娘她是无辜的!” “请夫人不要迁怒大姑娘,这一切都是婢妾犯下的罪孽!” 沈氏:“……” 沈氏的心中恨意翻涌,对姜姨娘可谓恨之入骨。 她一脚就踹向了姜姨娘的肩膀,重重地,毫不留地。 姜姨娘闷哼一声,被沈氏一脚踹倒在地,狼狈地卧在地上。 楚千凰的面色微微一变,赶紧上前把姜姨娘扶了起来。 方才这一摔,姜姨娘的鬓发散开了不少,几缕发丝凌乱地散在额角、颊畔,珠钗也微微有些歪斜,显得既狼狈又可怜。 楚千凰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无可挽回,沈氏冷血冷心,丝毫不念十几年的母女情份,就如梦中的一般无二。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太夫人了,她必须让太夫人对心生愧疚与怜惜。 楚千凰也跪了下去,不顾这一地的狼藉,恭恭敬敬地对着沈氏磕了三个头。 其它的,她什么也没有说。 但看在太夫人的眼里,等于楚千凰已经什么都说了。 太夫人心疼极了:凰姐儿这孩子是在感激沈氏的养育之恩呢。 “姨娘。”楚千凰又看向了江姜姨娘,用一方帕子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花,又体贴地替她理了理鬓发。 太夫人暗暗念了声造孽,这都是大人们弄出的事,又关凰姐儿一个孩子什么事,这孩子是个有良心的,偏偏遇上沈氏这么个冷心冷肺的,非要害了她一生才肯罢休! 想着,太夫人心里对沈氏越发厌恶了,觉得她这不依不饶的性子简直就跟楚千尘一个样子! “大姑娘……”姜姨娘抬手摸着楚千凰光滑如玉的面颊,纤长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在碰触着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珍宝似的。 两行泪水再次滑下眼角,姜姨娘哽咽着痛哭道:“我对不起你!” 姜姨娘抬手揽住了楚千凰纤瘦的肩膀,紧紧地抱着她,整个人仿佛菟丝花一样依偎在她身上,泪流不止。 “是我没用!” “是我害了你……” “你怎么就偏偏投生到我肚子里呢……” 姜姨娘哭得凄厉,哭得哀伤,娇弱易折的身子如风雨中的残花似的颤得更厉害了。 楚千凰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轻拍着姜姨娘的背,眼睛通红通红的。 楚千尘一直默默地看着楚千凰,看着姜姨娘,姜姨娘的半张脸都埋在楚千凰的肩膀上,看似哭得神伤不已,可是楚千尘却注意到她的嘴角微微地弯了起来。 这一笑,阴冷,且满是恶意。 仿如一个从地狱爬回的恶鬼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楚千尘眨了下眼,她再向姜姨娘看去时,就见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咬得嘴唇发白,几乎快要咬破。 好像刚才姜姨娘那个充满恶意的笑容只是她的错觉似的。 楚千尘眸光微闪,手指抚向了腰侧的羊脂白玉凰纹环佩,轻轻地摩挲着。 182处置(二更) 穆国公夫人冷冷地对太夫人说道:“亲家,这要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我们要拆散她们亲母女呢!” 太夫人的脸色又僵了一瞬,挤出一个笑,继续把话说完:“……让这两个丫头各归各位。” “但是亲家,阿芷,姜敏姗是良籍,不能卖,不如这样,由我做主,让她去古静庵剃度,你们以为如何?” 太夫人自认自己已经退了一大步了。 不想,沈氏嗤笑了一声。 剃度?!那未免也太便宜姜敏姗了! “就别弄脏了庵堂了。”沈氏淡声道。 楚千尘身后的琥珀闻言,差点没笑出来,觉得大夫人说话真是绝了。 沈氏心里是恨不得把姜姨娘给千刀万剐了,但是她告诉自己,还不急,还得留着等楚令霄从西北回来再说。 这对贱人既然如此情深意切,真爱如斯,那么就该一起上路,免得他们在阴曹地府也难团聚。 跪地不起的姜姨娘依旧抱着楚千凰抽抽噎噎地哭着,母女俩抱在一起,头挨着头,身子挨着身子,哭声哀泣,那样子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天大的冤枉似的。 这是演给谁看呢!穆国公夫人嘲讽地看了这对母女一眼,对沈氏提议道:“阿芷,我听说兵部近日在征招浣衣女。” 兵部用的浣衣女,可不是普通的浣衣女,是专门给军营里的士兵洗衣裳的,一般都是用奴籍的女子,但也会聘一些良家女,这活儿工钱不多,又累,一般的女子但凡有绣活或者其他洒扫的差事可以找,都不会选择去做这种差事。对于这辈子都养尊处优的姜姨娘来说,更累。 楚令霄这趟远去西北,没一两个月肯定是回不来,这段时日继续养尊处优地养着姜姨娘,穆国公夫人心里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姜姨娘闻言,身子一僵,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楚千凰的手,求助地看着她。 那双含泪的眸子欲语还休,滚烫炽热的泪水滴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 楚千凰默默地以帕子拭去姜姨娘的泪水。 楚千尘对姜姨娘可不会有什么同情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姜姨娘都从来没有教养过她,自然也称不上什么养母。 非要说的话,姜姨娘也不过是她的牢头罢了。 楚千尘的手指轻抚着腰侧的环佩,神情平静地接口道:“外祖母,娘,我看这赚的工钱就给善堂吧,也算是给楚家积点德。” 说到“给楚家积德”的时候,楚千尘的脸上勾起一抹浅笑。 这句话听在太夫人的耳朵里,却是刺耳至极,脸色又沉了三分,觉得楚千尘真真冷心冷肺,不像楚千凰…… 看着前方给姜姨娘拭泪的楚千凰,太夫人心有所触,觉得还是这个凰姐儿有人情味。 哎,太夫人在心里叹气,她不在意姜姨娘,只怜惜楚千凰,更顾忌侯府的脸面。 “这主意好。”穆国公夫人颔首道,觉得外孙女这个主意甚和她心。 沈氏也是点头,她自觉亏待了楚千尘这么多看,哪怕现在楚千尘是要天上的星星,她也会设法给她摘下来。 夏天的雷雨来得急,去得也急,此刻屋外的暴雨开始渐渐地转小。 “哗哗哗哗……” 雨声淅淅沥沥,绵绵不断,连空气都因为雨水的洗涤变得清透了不少。 “这……”太夫人嘴唇微张,想说不行,这实在太丢侯府的脸了。 尤其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外人恐怕还会以为侯府入不敷出,要靠一个姨娘打零工来挣钱。 但是,见穆国公夫人和沈氏态度坚决,太夫人终究还是没能把反对的话说出口,对自己说,罢了罢了。现在沈氏还在气头上呢。 沈氏自然看得出太夫人的犹豫与妥协,只当没看到。 婆媳多年,沈氏还不了解这个婆母吗,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主,眼里心里只有所谓侯府的脸面,根本就不念一点血脉亲情。 不过,这件事沈氏也不放心让楚家去办,直接吩咐了陈嬷嬷亲自去办。 然后,沈氏又看向了太夫人,追问道:“母亲,什么时候开祠堂?” 沈氏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件事给落实了,让楚千尘与楚千凰各归各位。 只要想到楚千尘这十几年来受的苦,想到楚千凰恐怕也和楚云沐摔落假山的那件事有关,沈氏就觉得心口似被火灼烧似的,一刻也等不下去。 太夫人:“……” 太夫人眼角抽了抽,眼神纷乱。 她是真觉得事已至此,再把楚千凰与楚千尘换回来根本没有意义,都已经十几年了,何不睁一只眼闭一眼呢。 楚千凰还没出嫁呢,从嫡长女沦为庶长女,她还能找到什么好亲事! 太夫人越想越为楚千凰心疼,看着她从事发开始,就没埋怨过一句,既不怨沈氏无情,也不怪楚令霄和姜姨娘,反而是她一直在宽慰着姜姨娘。 这丫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太夫人心里唏嘘,感慨楚千凰偏生摊上了这样的生母与养母,无论是沈氏也好,姜姨娘也好,全都是一言难尽,心里只想着自己。 太夫人对于沈氏与姜姨娘更加嫌恶,但是脸上还是赔着笑,好声好气地劝沈氏道:“阿芷,这件事事关重大,总得等令霄从西北回来再说。” 太夫人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现在沈氏在气头上,可夫妻一体,他们又有一双儿女在,沈氏总得念着楚云沐吧,等长子从西北回来的时候,沈氏也差不多该冷静下来了,届时让长子低头好声认个错,哄一哄沈氏,再和这个惯会挑唆的姜敏姗撇清关系,夫妻俩自能重归于好。 在长子回来之前,她也可以让楚千凰多去国公府走动走动,毕竟这孩子是沈氏从小养大的女儿,她的体内流着长子的血,也是楚家的孩子,要唤沈氏为母亲的! 血缘真就这么重要吗?! 太夫人心里对沈氏的不依不饶有些看不上眼,觉得她小家子气,没有宗妇的气度。 亏她还是穆国公府的嫡长女,也不想想大局,就算楚千尘是沈氏的亲生女儿,她还有一个身份是无法改变的,她已经是宸王妃了。 楚千尘是庶女倒也罢了,她若是嫡女,他们永定侯府和宸王府那可就再也脱不开干系了。 太夫人为难地攥紧了手里的佛珠串。 方才她是答应了沈氏要开祠堂改族谱,不过是抱着拖延的念头,不想沈氏这么急。 “阿芷,你听我说。”太夫人耐着性子跟沈氏讲道理,“令霄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在,这件事就是你我亲自去说,族长与族老们也不会同意立刻开祠堂的,肯定要等令霄回来,由他亲自见证的。” 沈氏是连一刻都不想等,又想说什么,感觉袖口一紧。 她眼角的余光一撇,发现是楚千尘借着茶几的掩饰,悄悄地拉了自己一下。 楚千尘随即就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去端茶盅,对着沈氏一笑。 这一笑让沈氏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沈氏勉强按耐下了体内那喧嚣的情绪,应了:“好,那就等楚令霄回来再说。” 太夫人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觉得沈氏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竟然对着自己的丈夫直呼其名。 紧接着,她就听沈氏又道:“冬梅,你们去我的院子里收拾一下。” 太夫人的心口的火气更旺了,憋得她嘴角的颊肉绷得紧紧的。 她都已经一退再退,连姜敏姗都任由沈氏处置了,可沈氏还是咄咄逼人。 她身为侯府的老祖宗,无论是丈夫在世时,还是这些年守寡,子孙都对她恭恭敬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顺心,今天简直是把几十年没受过的气一起受了。 她不想再对着沈氏多费唇舌,就没留沈氏,反正沈氏早晚会回侯府,让她自己在娘家冷静一下也好。 这侯府也不是离不了她沈芷! 太夫人就淡淡地说道:“你回娘家散散心也好。” 就在这时,陈嬷嬷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进来了。 陈嬷嬷冷笑着对姜姨娘道:“姜姨娘,跟奴婢走吧。” 姜姨娘的身子缩了缩,试图避到楚千凰的身后,玉齿在下唇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那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掉落眼眶。 其中一个婆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姜姨娘,奴婢手下没个轻重,你要是不起来,要是奴婢伤了你,那就对不住了。” 这些婆子都是国公府的下人,自是不用顾忌太夫人的脸色,说话间就直接动了手。 一个婆子大力地推开了楚千凰,另外两个婆子则粗鲁地把姜姨娘从地上拖了起来,一左一右地钳住。 “姨娘……” 楚千凰被那婆子横臂挡下了,无措地看着姜姨娘。 她想要上前,但陈嬷嬷往前一站,挡在了她与姜姨娘之间。 楚千凰又转头去看太夫人,慌乱地唤着“祖母”,六神无主。 “大姑……唔。”姜姨娘还想叫唤,但是那些婆子哪里会由着她闹腾,立刻就用帕子堵上了她的嘴,动作利落地把姜姨娘给拖出了正堂。 任姜姨娘怎么挣扎,她那纤细的手臂也挣不开这些平日里做惯了粗活的婆子,挣扎间,她的衣襟微微松散,发髻散了大半,狼狈得仿若疯妇一般。 “唔唔……” 姜姨娘用怨毒的目光看向了沈氏,阴鸷如枭,那张平日里柔顺秀美的面庞此刻看来判若两人。 很快,她就被婆子给拖走了。 只余下楚千凰惶惶不安地站在那里,眼眶里含满了泪,泪水要坠不坠。 她看看太夫人,看看沈氏,再看看穆国公夫人,似乎想靠近她们,可又却步了,不敢过去,就像是一头被遗弃的幼兽。 穆国公夫人看着楚千凰这个样子,也有点难受,有点不忍,心里暗暗地道了声造孽。 穆国公夫人心里唏嘘,毕竟楚千凰也只是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 曾经,她是侯府高高在上的嫡长女,突逢骤变,从云端跌落,也难怪她会不知该如何自处,一门心思要进宫当公主伴读,说不定多少也有想避开这个家的意思。 穆国公夫人心里虽然同情、心疼楚千凰,却也拎得清轻重。 楚千凰无辜,但楚千尘更无辜。 这十四年来,楚千凰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如众星拱月,她一直在享受着不该属于她的东西,而楚千尘却为此被踩到了尘埃里,楚令霄与姜姨娘这么多年来虽然没有打骂她,却在用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打压她,折辱她,说是杀人不见血也不为过。 她若是同情楚千凰的遭遇,那又把受了这么多年苦的楚千尘置于何地,不是让这丫头再度受伤吗? 楚千凰只是回到了她本该应该的位置而已。 穆国公夫人强压下心里对楚千凰的怜惜,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的这个眼神无异于拒绝。 ------题外话------ 还想要月票呢~ 183舍弃(一更) “……”楚千凰的嘴唇颤了颤,似乎想叫外祖母,但最后没喊出声。 这一幕也落入了太夫人眼中。 太夫人皱了皱眉头,觉得穆国公夫人太狠了,亏楚千凰唤她这么多年外祖母,一直在她膝下尽孝。再说了,调换孩子的事和楚千凰又没什么关系。 “凰姐儿,你过来。”太夫人对着楚千凰招了招手,柔声宽慰道,“这一切与你无关,姜姨娘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当太夫人的手拉住楚千凰的那一瞬,楚千凰眸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面颊。 太夫人用帕子为楚千凰拭泪,声音更慈爱了,“你放心,有祖母在,祖母给你做主。” 楚千凰哭得更厉害了。 太夫人看向沈氏,用训诫的口吻道:“阿芷,你想怎么惩罚姜敏姗,我也由着你了。可在我凰姐儿的事上,我就不得不说你了。” “凰姐儿可是你养大的,养恩大于生恩,你怎么就能完全不顾一点母女之情呢!” 太夫人实在想不明白沈氏,难道她和楚千凰这十几年的母女之情是假的吗?楚千凰样样出色,所以才能被皇后选为公主伴读,可楚千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会钻营、会讨好人而已! “祖母……”楚千凰的眼泪掉得更汹涌了,声音哽咽,沙哑,泣不成声。 沈氏看向了泪流满面的楚千凰,那雍容的面庞上面无表情,声音淡漠地说道:“你不是一直不愿意我管她,那正好,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了。” 楚千凰双眸睁大,脸色又白了一分,颤声道:“娘,您永远是我的娘。” “当不起。”沈氏眸光清冷。 楚千凰仿佛又被捅了一刀,身子摇摇欲坠,贝齿死死地咬住。 太夫人用谴责的眼神看着沈氏,然而,沈氏不动如山。 她看着楚千凰道:“你是我一手养大的,从嗷嗷待哺到现在亭亭玉立,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骄傲。” “可是你呢?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沈氏也不提楚千凰是怎么挑唆楚千菱针对楚千尘,不提楚千凰是怎么意图包庇崔嬷嬷,她只说最近的一件事:“你在我常用的安息香里,加了什么?” 沈氏的神情无比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一般。 “……”楚千凰的目光游移了一下。 沈氏接着道:“因为你不想去尚德书院,因为你觉得我挡了你的路,所以,你就想让我病着,想让我给你让路,对是不对?” “既然如此,那我就彻底给你让路好了。” 她不是她的亲娘,她也管不了她,以后就让她们各自安好吧。 穆国公夫人才刚知道这件事,面色又是一变,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千凰。 她竟然暗地里给女儿下药!! 一瞬间,穆国公夫人对楚千凰的那一丝丝怜惜尽数消去了。 陈嬷嬷也是表情复杂,她与沈氏从来没正面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她隐隐约约也猜到了,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娘,不是的!”楚千凰想要为自己辩护几句,可是沈氏却不想听了。 沈氏站起了身,对着穆国公夫人以及楚千尘道:“娘,尘姐儿,雨停了,我们走吧。” 如同沈氏所说,外面的雷雨已经停了。 只剩下些许雨滴沿着屋檐“滴答滴答”的落下,雨后的空气分外清新,那葳蕤的枝叶愈发碧绿。 穆国公夫人与楚千尘都站起了身,不冷不热地与太夫人告了辞。 三人朝着正堂外走去,楚千凰想追,但终究没追,再次跪了下去,喊道:“娘!” 她这一声喊得荡气回肠,可是沈氏没有留步,也没有回头,径直地出了正堂。 楚千凰依旧跪在地上,怔怔地望着沈氏与楚千尘离开的背影。 这一幕与她梦中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 在梦中也是这样,沈氏抛下她,选择了楚千尘,她们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只有她,成了一则笑话。 楚千凰眼神惶惶,一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梦中,亦或是在现实,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去叩自己的指腹,指腹传来的疼痛感告诉她,这是现实! 事情终究是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凰姐儿。”太夫人看楚千凰这无依无靠的样子,心疼坏了,示意王嬷嬷扶楚千凰起来。 她缓步走到了楚千凰身边,亲昵地搂住了孙女,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你还有祖母呢,祖母不会像你娘那样狠心的。祖母一定会帮你的!” 太夫人心里再次感慨沈氏的心太狠了。 “祖母,”楚千凰缓缓地转头看向了太夫人,眼睛因为哭过又红又肿,眼眸惨淡无光,“那安息香里只是加了些朱砂,会让人乏力而已……” “我只是想为家里出力,可娘一意孤行,就是不肯让我进宫当伴读,还想把我送去尚德书院,但是父亲伤了腿,又丢了差事,我们楚家每况愈下……” “我是楚家的嫡长女,我不能不为楚家着想……” 她只是在安息香里加了朱砂,少量的朱砂也只会让人神疲气乏。 她不想伤害沈氏的,她就是想让沈氏提不起精神,自然就没有精力来管她了。 现在的发展也恰好证明了她所做的一切没有错。 什么生恩不及养恩,事情一旦曝露出来,自己立刻就被沈氏舍弃了,如同梦里的一模一样! 她为自己铺路有什么不对?! 她不想像梦里那样,成为一颗没有人在意的弃子,她不想沦落到梦里的那个结局! “凰姐儿,”太夫人更心疼她了,拉着她的手到旁边坐下,“祖母明白你的。” 楚千凰是太夫人从小疼到大的大孙女,祖孙之间的感情不一般,在侯府这么多姑娘中,太夫人最疼的孙女就是楚千凰了。 “你娘啊,是魔障了,也是气糊涂了。” 楚千凰把脸埋在了太夫人的肩膀上,泪水再次落下,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亲人,嚎啕大哭起来。 她泪流不止,身子轻颤不已。 她外表哀泣,心里却是出奇的冷静。 还好,她一直没有指望过沈氏。 从她穿越到这个世界,从亲历了梦中的一切后,她就从来没有指望过沈氏。 沈氏只看重血缘,她的心里只有她生下的孩子才是她的女儿。 梦里,沈氏抛弃了她一次;现在,沈氏再次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了她。 她没什么对不起沈氏的,凉薄的人是沈氏,抛弃自己的人也是沈氏。 楚千凰眼角的余光正堂外望去,外面已经看不到沈氏与楚千尘三人的身影了。 风一吹,庭院里的树木随风摇曳,那枝叶上的雨水洒落下来,仿佛又下起了一场小雨。 “哗哗哗……” 跟在沈氏身后的上马车的楚千尘恰好被吹到了一些雨水。鬓发上沾湿了一小片。 “尘姐儿,我给你擦擦。”沈氏亲自用帕子给楚千尘擦去鬓角的水珠,动作温柔。 她其实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手指都在止不住地轻颤着。 楚千尘只当做没看到,温温柔柔地注视着沈氏。 很快,收拾好东西的冬梅等人也到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从侯府的角门驶出。 对于沈氏来说,这一次离开侯府,与上次走,又是另一种心情。 上一次,她是带着楚千凰与楚云沐一起离开的,而这一次,她把楚千凰留下了,永远地……就像是从她身上切了一块肉似的。 很疼,很疼。 但是,有些事她必须直面,有些人她也必须舍弃。 沈氏帮楚千尘擦完后,就收回了手,捏着手里那方有些潮湿的帕子,问道:“尘姐儿,为什么?” 为什么要拦着她开祠堂?! 穆国公夫人也是好奇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简而言之地解释了一句:“我才刚出嫁。” 沈氏不解,穆国公夫人对于朝政更为敏感,一下子就想明白楚千尘是顾忌宸王府与皇帝之间的平衡。 楚千尘见沈氏的嘴唇干涸,亲自给她倒了杯温花茶,“娘,喝茶。” 楚千尘的眼神与心情都十分平静,眼眸如那雨后的蓝天似的,澄澈明净。 对她来说,找到真相就够了,其他的事都不急,她必须以王爷为优先。 皇帝给她与王爷赐婚,是不怀好意,是存心以她这个庶女来折辱王爷。 双朝贺红那日,她与王爷已经打了皇帝的脸,这对皇帝来说,就是计划外的变数,皇帝心里想必已经对自己生了不满。 如果现在她又从庶女变成了嫡女,尽管永定侯府上不了台面的,但是,也相当于再度打了皇帝的脸,皇帝多疑,也许会怀疑这桩婚事是不是王爷的安排,那么皇帝很有可能会再有所动作。 她知道王爷不怕皇帝,她也同样不怕皇帝,只是,她好不容易才把王爷的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她就可以给王爷治伤了,现在绝不能再有任何的变数。 是嫡是庶并不重要,也不过是个名头罢了。 她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就好。 楚千尘对着沈氏歪着头笑,唇畔浅浅的笑涡乖巧俏皮,而又甜美。 也是。沈氏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在细思后,也缓过神来。 她不知道顾玦的伤病,所以只以为楚千尘是因为赐婚的事,不想她的身世刺激到了皇帝。 沈氏更加心疼楚千尘了,她这小小的年纪,就要去费这么多神考量这么多事,换作别的姑娘,现在这个年纪还在娘家由娘宠着呢。 “可是……”沈氏心里纠结极了,既不想给女儿添麻烦,但又受不了女儿背着庶女的名头。 楚千尘安抚地拍了拍沈氏的手,“娘,不急在一时,等楚令霄从西北回来再说。” 沈氏:“……” 沈氏总觉得楚千尘的话意味深长,莫非楚令霄在西北的差事还能出什么问题不成?莫非女儿从宸王那里听说了什么?! 想着这是朝事,沈氏就没敢问。 她动了动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尘姐儿,你在王府怎么样?” 楚千尘抿唇笑,那笑意从唇角蔓延到她的眼角眉梢,如三月里的春风般让人迷醉,让人这么看着,心就柔软了起来。 沈氏的心软得化成了水,此外,还有一丝丝痛。 这十几年来,楚千尘在侯府一直过得不好,自己很少看她这么笑。如今她摆脱了侯府,才能笑得这么开怀,这么无忧,这么愉悦。 “尘姐儿,都是娘不好。”沈氏紧紧地抓着楚千尘的手,心疼地说道,“以前你在侯府的日子太苦了……” 一个姑娘家在娘家应该是过得最舒畅的时候,可是楚家留给楚千尘的却全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这个当娘的失职了…… 沈氏当然也不想楚千尘从此活在楚家的阴影中,宽慰道:“以后你在王府好好地与王爷过日子,我那天也看出来了,王爷对你不错。” 宸王不比楚令霄,他一定能看到楚千尘的好,能记住楚千尘的好。 她的尘姐儿先苦后甜,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楚千尘见沈氏想歪了,也没解释,反而顺着沈氏的话劝道:“娘,您离开了永定侯府,也能过得更开心的。” 何必为了和一个人渣斗气,赔上自己一辈子呢! “……”沈氏没有搭话。 楚千尘知道沈氏还在钻牛角尖,没再继续劝。 反正离楚令霄回京还有一段时日,她回头再慢慢劝就是了。 她笑道:“娘……” 话还没说完,他们所乘坐的马车突然就停了下来,伴随着马儿不安的嘶鸣声。 外面的街道上一片喧哗,似乎围着不少人,嘈杂的人声、马声、车轱辘声传了进来,纷杂凌乱。 陈嬷嬷就问了车夫一句:“怎么了?” 外面的车夫答道:“前面锦衣卫正在拿人,把这一路的马车都拦下了,一辆辆地在搜查往来的马车。” 马车里的几人面面相看。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亮,街道上都是人,马车与路人都被堵在了路上,进退两难,街上还有两边酒楼、铺子的人跑出来看热闹。 车夫只能把马车暂时靠边,停在了路边,略显拘束地往前张望着。 前方,十几个身着大红色飞鱼服、身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正在搜查几辆马车,一个个都人高马大,面目森冷,那些被搜查的马车也只能认了倒霉。 锦衣卫让下马车,他们就下马车;锦衣卫提出搜身,他们就由着锦衣卫搜身;锦衣卫说带走,他们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围观的路人都对着那些被搜查的马车指指点点,有人问锦衣卫这到底是在找什么人;有人同情这些人倒霉;有人说锦衣卫未免也太跋扈了…… 这“跋扈”两字才出口,周围的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地退了好几步,生怕和这个嘴上没个把门的人扯上关系。 锦衣卫自然是跋扈的,自太祖皇帝设立锦衣卫后,锦衣卫既是皇帝的耳目,也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剑,可以逮捕任何人,也包括皇亲国戚,朝中文武百官谁也不敢得罪锦衣卫! 这些个普通百姓自然是畏锦衣卫如虎。 没一会儿,其中五六个锦衣卫就气势汹汹地朝穆国公府的马车走来,为首的国字脸总旗趾高气昂地说道:“锦衣卫要搜查,里面的人都下来!” 车夫挤出一个笑容,客客气气地抱拳,并亮出了国公府的名号:“这位大人,我们是穆国公府的人,马车里面的我家国公夫人。” 几个锦衣卫这才多看了这辆马车一眼,马车上刻有穆国公府的徽印。 不过即便是这样,这些锦衣卫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们锦衣卫有越过朝中各部只向皇帝汇报的权力,皇亲国戚他们都敢查,更别说区区的穆国公府了。 那总旗身边一个细眼睛的锦衣卫冷冷地甩了下手里的马鞭,轻蔑地说道:“穆国公夫人又怎么?!我们锦衣卫是奉皇命办差,今天就算是穆国公本人在这里,也还是要搜!” “不仅要搜车,还要搜身!” “快,赶紧让马车里的人下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在锦衣卫咄咄逼人的气势下,车夫汗如雨下。 现在马车上的都是女眷,尤其沈芷还病着,不能见风,穆国公夫人活了大半辈子,也从没有被人叫嚣着当街赶下马车。 坐在车夫身旁的江沅气定神闲地挑了挑浓黑的眉毛。哎呦,这锦衣卫还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车夫正迟疑着是不是让人回府搬救兵,或者请示一下穆国公夫人,就在这时,一只纤白的素手挑开了窗帘的一角。 那只手纤细修长,十指尖尖,肌肤洁白如初雪,仿佛掐一下就能挤出水来,修剪整齐的指甲粉粉嫩嫩,泛着如珠贝般柔和的光泽。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那总旗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窗帘被那只手徐徐挑起,露出半张白净的面庞。 年轻的姑娘一头乌黑蓬松的青丝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鬓角戴的珠花嵌着一颗颗耀眼的红宝石,每一颗都如鸽血红般鲜艳通透,光华四射,衬得她肤白似雪,乌发如墨,眸似星辰。 她的五官精致明艳,气质高雅清冷,顾盼间自有一股天生的尊贵气度,彷如一朵带刺的玫瑰,光艳夺人。 总旗看呆了眼,心里不由道了声可惜,瞧着这姑娘年纪还小,偏就已经为人妇了,心里猜测她应该是穆国公府的少夫人或者出嫁的沈氏女。 楚千尘知道锦衣卫这些年一直越来越横行霸道,因为今上宠信锦衣卫,更重用锦衣卫。 自今上登基后,这才短短几年,锦衣卫在朝中可谓一枝独秀,根本就无人敢招惹。 现在锦衣卫明显是在拿着鸡毛当令箭! 别人怕他们锦衣卫,她可不怕。 楚千尘微一挑眉,直视着那个锦衣卫总旗,语气清冷地问道:“你们要搜查?” 少女的声音犹如山涧清泉般悦耳,听得总旗心口一热,嘴上就没了把门,笑嘻嘻地说道:“小娘子海涵,锦衣卫执行公务,这街上的马车每辆都要查!” “不过,瞧你们都是老弱妇孺,要是行动不便,不下车也行,那就等着哥哥上去找你。”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几分调戏,后方随行的锦衣卫不由发出一声哄笑。 这马车上都是女子,真要让锦衣卫上去搜查,这传扬出去,穆国公府女眷的清誉可就没了。 沈氏听这锦衣卫自称什么哥哥占女儿的便宜,登时大怒,正要发作,却被楚千尘按住了手。 ------题外话------ 今天是一万字,不想分成三章。二更在12:30 184姐夫(二更) 楚千尘笑眯眯地对着马车外的江沅说道:“江沅,有人对我不敬,你说该怎么处置?” “奴婢听王妃的!”江沅含笑道,恭恭敬敬。 说话间,江沅冷冷地朝一众锦衣卫看去,相貌堪堪清秀的少女此前还很不起眼,这一瞬,却释放出如剑似刀的锐气,杀气凛然。 几个锦衣卫皆是一怔,目光微凝。 他们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个侍女绝对不是普通的丫鬟,是手上染过血的。 等等,王妃?! 那总旗以及其他的锦衣卫心里咯噔一下。 谁也没想到眼前穆国公府的马车里居然还坐了一个王妃,京中这般年纪的王妃屈指可数…… 想着穆国公府与永定侯府是亲家,那总旗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马车里的这位王妃的身份。 京城中,这两个月来,最受关注的婚事就是永定侯府的二姑娘刚嫁到了宸王府。 无论宸王对这桩亲事到底满不满意,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了宸王妃,但凡宸王是个男人,都没法忍! 总旗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浑身发凉,恨不得抬手扇自己一巴掌,要他嘴快! 他们锦衣卫在京城是天不怕,地不怕,只除了一个人还是要顾忌一二的—— 宸王顾玦。 连皇帝都忌惮宸王几分,何况他一个区区的锦衣卫总旗呢。 要是宸王有心拿他们开刀,恐怕连指挥使大人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谁让他给宸王抓住了把柄,非但没人会给他出头,他给锦衣卫丢了脸,前程估计也完了…… 总旗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设法蒙混过去,反正宸王妃也没办法证明她的身份。 他的眼睛阴晴不定地闪烁着,然而,不等他有更多的反应,街道的另一边传来了一阵急促响亮的马蹄声,十来个高大英伟、形貌各异的青年策马而来,意气风发,声势赫赫。 街上那些看热闹的路人赶紧往两边避去,嘴里喊着什么“五城兵马司”、“小心”之类的话。 整条街道又一次喧哗了起来。 来人“吁”了一声,全都拉着缰绳放缓了马速,一群人停在了两丈开外,马匹们精神奕奕地踱着马蹄,打着响鼻。 雷雨后的街道上湿漉漉的,那些马蹄溅起些许泥水,恰好溅在了几个锦衣卫的飞鱼服上。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余岁身穿湖蓝直裰、骑着白马的青年,相貌俊逸儒雅,气质温文,宛如一个读书人。 他的气质看着与身后那些个相貌英朗、举止豪爽的青年们大相径庭,就像是文人混进了武人堆里似的。 总旗认得这蓝衣青年,心又是一沉,干笑着喊了一声:“苏指挥使。” 总旗眼角抽了抽,心道:这个苏慕白还是这般装模作样,这满京城谁人不知道他苏慕白拿起刀剑来比刽子手还狠! 苏慕白似乎完全没听到总旗的声音似的,目光先是看向了马车里的楚千尘,恭敬地抱拳行礼:“王妃。” 总旗的心更凉了。 果然,这马车里的人就是宸王妃! 其他锦衣卫此刻也确信了楚千尘的身份,多少都有些退缩了。 既然打手来了,江沅很干脆地告了状:“苏指挥使,他们对王妃无礼,你可要替王妃出这口恶气。” 江沅心里其实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是不怕锦衣卫,也自认身手不比锦衣卫差,只不过,锦衣卫人多势众,她就怕一个没照顾周全,让他们这些个莽汉冲撞到了王妃。 江沅只说锦衣卫对楚千尘无礼,没有复述他们的话,不过苏慕白带来的下属有嘴也有耳朵,自然会去打听消息,很快就有人附耳把方才那锦衣卫总旗的大放厥词附耳转告了苏慕白。 苏慕白的唇角泛起一抹笑,他依旧笑着,眼里却是如万年冰雪般寒冷。 区区锦衣卫就敢欺到宸王府的头上,怎么能忍! “丁总旗真是好大的威风!”苏慕白从马背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丁总旗。 丁总旗:“……” 丁总旗嘴角抽了抽,心里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是输人不输阵,就是为了锦衣卫的颜面,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卑微。 他给身旁那个细眼睛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那个锦衣卫就上前了半步,还算客气地说道:“苏指挥使,只是误会而已。” “误会?”苏慕白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那也就是说,你们承认对王妃失礼在前。那就简单了,只要你们向王妃磕头赔罪,这件事宸王府就既往不咎。” 苏慕白身后那些五城兵马司的人全都笑嘻嘻的,起哄地喊着“磕头赔罪”,一副“和苏慕白一条心”的样子。 磕头赔罪?! 这四个犹如平地声旱雷响,炸得满街的人都惊住了。 整条街上都静了一静。 丁总旗想也不想地脱口道:“好大的口气!” 锦衣卫素来猖狂惯了,刚刚赔笑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又怎么可能拉下脸来当众下跪。 再说了,他们锦衣卫只跪皇帝,怎么能跪一个区区的妇人! 苏慕白叹了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道:“锦衣卫如此不懂上下尊卑,那我只好替陆指挥使教训教训你们了。” “你敢!”丁总旗也被激起了火气。 眼看着马车外两伙人之间火花四射,穆国公夫人的心提了起来。 “尘姐儿。”她有点担心地轻唤着楚千尘,苏慕白是宸王府的人,他这样当街与锦衣卫大打出手,岂不是给皇帝治罪宸王的借口?! 沈氏也和穆国公夫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同样目露担忧之色。 楚千尘微微一笑,给了穆国公夫人与沈氏一个安抚的笑,半点不愁。 别人也许不知道,不过楚千尘还是知道一些的,自苏慕白上任五城兵马司总指挥时后,这短短一个多月间,他已经做了不少人手上的调动,把一些心腹换了进去。 今天苏慕白带来的人都是他的心腹精锐,双方真要对上了,吹亏的人只会是锦衣卫。 而且,苏慕白说话做事一向有他的原因,他啊,就是个走一步观十步的老狐狸! 自己被锦衣卫轻慢,他也许生气,但也不至于气到这种地步,分明是在借题发挥,莫非…… 锦衣卫正在搜查的那个人,是王爷想要保下的? 楚千尘若有所思地歪了下小脸,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眸子里流光四溢。 她再次掀开了窗帘,大大方方地往外看去。 苏慕白用他的行为来证明了他到底敢不敢,手上的鞭子猛然甩出,如灵蛇出洞般撕裂空气,凌厉地朝丁总旗甩了过去…… 丁总旗自然不会束手就擒,直接从随身的刀鞘中拔出了长刀。 然而,那把长刀才出鞘一半,苏慕白的鞭子已经重重地打在了丁总旗的手腕上。 “啪”,马鞭甩动声极其刺耳。 丁总旗手里的刀脱手而出,“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你……”丁总旗气急败坏地瞪着苏慕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色彩精彩地变化着。 也不用苏慕白再招呼,他带来那些五城兵马司的人一拥而上,锦衣卫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拔出了腰侧的绣春刀。 接下来,就是一场混战。 那些围观的普通百姓都吓到了,纷纷往后躲去,生怕不小心被波及,死了也白死。 街道上,乱成了一锅粥,兵器交接声、叫骂声、闷哼声、摔地声此起彼伏。 大概也唯有楚千尘和江沅还有心情看戏了,尤其是江沅,随手接了把飞过来的刀鞘,还出手如电地用刀鞘打晕了一个锦衣卫。 苏慕白带来的人个个身手不凡,而且实战经验丰富,苏慕白自己更是有以一敌十之能。 这才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锦衣卫和他们的绣春刀就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狼狈不堪。 只剩下丁总旗还站在那里,右肩的衣料被鞭子抽出了一条两寸左右的裂口,隐约可见血丝渗了出来。 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已经看傻眼了,他们见惯了锦衣卫在京城中飞扬跋扈,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锦衣卫吃这么大的亏。 苏慕白翻身下了马,打了一架,却还是脸不红气不喘的,脸上噙着一抹浅笑,似乎连嘴角的弧度都与之前一般无二。 他信步走到了丁总旗跟前,停在距离对方两尺的地方,笑吟吟地看着他,缓缓道:“磕头赔罪。” 苏慕白一点也没跟对方客气的意思,说话的语气斯斯文文,但出手的狠辣则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脚踹在了对方小腿胫骨上。 丁总旗闷哼一声,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雨后那泥泞的路面又冷又湿,泥水渗透了裤腿。 苏慕白转过身,笑着对着马车里的楚千尘抱了抱拳。 楚千尘淡淡地问道:“苏指挥使,锦衣卫这么兴师动众,是在追何人?” 苏慕白答道:“属下不知。” “该不会是……”楚千尘说到一半,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跪地的丁总旗,冷笑了一下,“该不会是专门针对我们宸王府来的吧?” 楚千尘没有放低声音,一些围观者也听到了,忍不住与周围的其他人窃窃私语,“锦衣卫”、“宸王府”、“针对”、“挑衅”云云的词随风飘了过来。 丁总旗面色一变,忙道:“王妃误会了,锦衣卫绝无针对宸王府的意思!” 苏慕白嘴角及不可见地又翘了翘,眸子晶亮,心里暗道王妃果然聪明。王妃恐怕意识到了他在刻意制造混乱,所以才会这么说的。 苏慕白煞有其事地皱了皱眉头,斥道:“锦衣卫未免欺人太甚!” 他这句话听在任何人耳里都会认定了是锦衣卫在主动挑衅宸王府。 楚千尘又道:“既然如此,总不能让人以为我们宸王府怕了锦衣卫。” 就是沈氏也看出来了,这两人在一唱一搭,眸子里闪着笑意。看来女儿说得没错,她在宸王府过得很好。 苏慕白眼里笑意更浓,抱拳应下,“王妃,您放心。” 这下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苏慕白转头看向了下属和那些锦衣卫,一派义正言辞地说道:“京城大街的治安是他们五城兵马司管辖范围,锦衣卫这般大闹,就是不把我们五城兵马司放在眼里。” “把他们统统拿下,押去北镇抚司找陆指挥使论个究竟!” 苏慕白意气风发,丁总旗则是面如死灰,真恨不得回到一炷香前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这次,他可摊上大事了! 楚千尘对着车夫吩咐了一句“回府”,就放下窗帘,然后又对着穆国公夫人与沈氏微微一笑,那笑容似在说,我说了,没事的。 沈氏的心里感慨极了,她是当娘的,本来应该护在女儿跟前,而现在,两人的位置似乎全然颠倒了过来,反倒是她被护在了女儿的羽翼下。 这种感觉让沈氏的心情更复杂了,穆国公夫人不由对着楚千尘感慨了一句:“你啊,真像你曾外祖父!” 马车又继续上路了,这一次,一路通畅地回到了穆国公府。 这时恰是正午了,雨后的天气晴得很快,等马车进国公府时,路面都已经被烈日晒干,凄厉的蝉鸣声回响在空气中。 三人一起回了沈氏的院子。 楚千尘不放心,又给沈氏诊了脉,眉头舒展了一些。 这趟去楚家也算没白去,沈氏把话说开后,郁结心头的火气也发了出来,病好了一半。 “娘,我给你改一下方子,再换张温补滋养些的药方。” 楚千尘一说,冬梅就立刻去备笔墨。 她的方子才刚写好,就听到刚下学的楚云沐回来了。 “是不是楚千尘来了?!”楚云沐还没进门,洪亮的声音已经从屋外清晰地传了过来,“我看到琥珀了!” 小家伙跑得飞快,好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东次间,高高兴兴,小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他年纪小,忘性也大,今天看沈氏好了起来,人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精神。 “沐哥儿。”沈氏对着楚云沐招了招手,神情郑重。 楚云沐就放慢了脚步,近乎小心翼翼地朝沈氏走去,心想:他最近一直很乖,没抓麻雀,也跟几个表哥表弟溜出去玩,更没有躲在花园里挖洞烤地瓜…… 沈氏捏住了楚云沐的一只手,楚云沐立刻就认了错:“娘,我错了,我昨晚少背了一篇文章,早上被先生骂了。” 楚云沐决定主动认错,争取宽大处理。 沈氏怔了怔,与楚千尘对视了一眼,母女俩皆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清脆,连带陈嬷嬷与冬梅她们的脸上都有了笑意。 楚云沐眨了眨眼,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白招供了。 哎,他也太沉不住气了。 沈氏的心情由于楚云沐的这一打岔,轻快了起来,她一手拉着楚云沐的手,一手拉着楚千尘的手,正色对楚云沐道:“沐哥儿,这是你姐姐。” 楚云沐又眨了眨眼,一头雾水。 他当然知道楚千尘是他姐姐,他只是习惯了偶尔连名带姓地叫她而已,娘该不会拿他当傻子吧? 沈氏知道他没懂,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你二姐姐是你同父同母的胞姐,跟你一样是我生的。” 楚云沐才五岁,其实听得懵懂,只知道从前家人都说楚千尘是姜姨娘生的,不懂怎么现在她又变成是母亲生的了。 他来回看看沈氏与楚千尘,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确信就可以了,楚千尘是他姐姐。 然后,他现在有姐夫了! ------题外话------ 一万。月初还是照例继续要一下月票~ 185封府(一更) 楚云沐一双凤眸亮晶晶的,兴奋地对楚千尘说道:“姐,我今天跟几个表哥表弟说我昨天去军营的事,他们都羡慕死我了。” “他们还从来没去过军营呢,我还答应了他们要把军营画给他们看呢!” 想着今天在沈氏族学里自己成了众人围绕的中心,楚云沐得意洋洋地挺了挺胸,身后的尾巴简直快要翘上天了。 他这副样子逗得沈氏与楚千尘又忍不住笑了。 楚千尘笑着问道:“你会画吗?” “我当然会!”楚云沐激动地说道,“我画的很好的,连先生都夸过的。” 楚云沐是个性急的,连忙让冬梅去给他铺执、准备画具,接着道:“姐,你知道吗?要当大将军光会武艺可不够,得文武俱全。” “薛校尉说了,姐夫可厉害了,什么都会。就说画画吧,北地与赤狄交界的一处地方人迹罕至,还是姐夫带人进去探索了一遍,然后亲自把舆图给画了出来……” “要画舆图不仅要懂画画,还得懂天文地理算学……” 楚云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其实很多话也不太懂,就是复述着他记住的那些话而已,最后发下豪言壮语:“娘,姐,我将来也要跟姐夫一样当统领十万大军的大将军!” 楚千尘又被都逗笑了,转头对沈氏道:“娘,我们沐哥儿要当大将军呢,这永定侯的爵位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个没落侯爵,承这爵位,还要担负着侯府的腌臜事。” “我看这亲手打拼回来的前程才更好,沐哥儿,你说是不是?” 楚千尘说的这番话,楚云沐又没全懂,但是最后一句话他听懂了,于是大力地点头“嗯”了一声。 他又来回看了看沈氏与楚千尘,总觉得母亲和二姐之间似乎有了一种细微的变化。 对了,以前二姐都是唤“母亲”,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二姐跟他一样唤“娘”呢! 楚云沐抿唇笑,凤眼弯弯,梨涡浅浅。 唔,这感觉不错,就好像二姐跟自己也更亲近了一点。 沈氏:“……” 楚千尘点到为止,没往下说,欲速则不达。 楚云沐一脸期待地看着楚千尘,又道:“姐,我下次休沐能不能再让姐夫带我去军营?” “这个嘛……”楚千尘拖着长音逗他,“你得问娘才行。” 楚云沐赶紧又看向了沈氏。 “娘?”他撒娇地去扯沈氏的袖子,“我会好好读书的,今天背不出文章只是意外……”昨晚他也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才会忘了背功课。 沈氏也逗他,“只是意外?” “嗯!”楚云沐大力地点了下头,“娘,您信我,我会表现给您看的。” 沈氏道:“好,那我和你姐姐就等着看你的表现。” 母子三人言笑晏晏地说着话,气氛其乐融融。 楚云沐又看向了穆国公夫人,道:“外祖母,您也给我做见证。” “对了,还有大姐……” 楚云沐说了一半,又捂住了嘴,想起了母亲还在因为大姐从国公府溜走的事生气。 听楚云沐提起楚千凰,沈氏的精神就有些恍惚,心脏一下一下地抽痛着。她至今想不明白楚千凰怎么会变成这样。 穆国公夫人看出来了沈氏的心思,心里叹息。 楚千凰到底是女儿从小养大的,从那么点的小婴儿一点点地养起,亲自教她说话,给她启蒙,教她琴棋书画和女红,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这其中付出的心血,穆国公夫人再清楚不过。 人的心都是肉做的,女儿对于楚千凰的感情毋庸置疑,要不是楚千凰一而再、再而三地令女儿失望,就算今天揭开了真相,她们母女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女儿一向心胸开阔,这十几年来,就算她再厌楚令霄,对膝下的庶子庶女也都没有亏待过,从前她不知道楚千尘真正的身世,一样待之如亲女。 若是楚千凰不像她那个姨娘心术不正…… 穆国公夫人忍不住低声感慨了一句:“凰姐儿这丫头怎么变成了这样,莫不是被谁给蛊惑了……” 沈氏端起了粉彩茶盅,默默地喝着茶,没有说话。 穆国公夫人也适可而止,不敢再提楚千凰,生怕楚千尘听着心里难受,觉得他们的心还是更向着楚千凰。 楚云沐歪着小脸,只听懂了一半,约莫知道外祖母是在感慨大姐学坏了。 楚云沐没有穆国公夫人那么多顾虑,点头道:“大姐是变了。” “从前,大姐很听娘的话的,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大姐带我去白云寺上香,正好白云寺那边举办庙会,我就拉着大姐陪我逛庙会。逛了一半后,大姐说她和娘约好了酉时前要带我回家,不管我怎么求,大姐还是把我抱上了马车。” “大姐跟我说,做人要言而有信,教我也要听娘的。” 楚云沐噘了噘小嘴,神情有些低落。 他也想不明白,明明从前大姐亲口教他要言而有信,教他要听娘的话,可是现在,大姐她两样都没做到。 他更不懂为什么大姐长大了,反而不乖了。 沈氏怔了怔,记得楚云沐说得是前年的事,眼神又恍惚了一下。 是啊,从前楚千凰很乖,很听话的。 楚千尘听着楚云沐小小的人儿还煞有其事地说着“小时候”,不禁觉得有趣。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与楚千凰其实都不算熟悉,姐妹之间的交情仅限于日常的招呼寒暄而已。 但她还记得,楚千凰是一个温柔又不失飒爽的姑娘,性子和沈氏很像,温婉磊落,落落大方,对下头的弟弟妹妹以及堂弟堂妹都很照顾,颇有长姐风范。 她很尊敬沈氏,所以言行举止都在学着沈氏。 但是,现在的楚千凰与从前确实有了些微妙的不同,她变得深沉起来,口是心非,多疑多虑…… 楚千尘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 难道说,楚千凰也和她一样有了相似的奇遇?! 楚千尘的眼皮跳了跳,没有再往下想,笑眯眯地对蔫蔫的楚云沐说道:“沐哥儿,你好好在这里跟着先生们读书,要是接下来十天都没被先生训,我去跟你姐夫说,再带你去军营。” 楚云沐闻言,嘴巴噘得更高了,“姐,我才不会被先生训,先生一向都夸我的。我都说了,今天是意外,意外!” 楚云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脚不已,又精神了起来。 楚千尘不过一句话就轻轻松松地把楚云沐给哄好了,看得沈氏失笑。 这时已是未时过半,沈氏主动道:“尘姐儿,你今天早些回王府吧。” 总不能才刚过门,每天都这么晚回去。就算宸王府没有长辈管着,也不好。 等楚千尘回到宸王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 楚千尘没直接去内院,问了顾玦在哪里后,就直接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的小厮惊风笑呵呵地领着楚千尘进去了,屋子里不仅是顾玦在,苏慕白和云展也在,三人正在说话。 楚千尘就在那个她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了,一如前世。 有时候,她也觉得有趣,这个靠着池塘的位置好像就该是她的一样。 顾玦朝她望去,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待会儿我带你出门。” “嗯。”楚千尘乖乖地应了,眸露期待之色。 她最喜欢和王爷一起出门了,就是出去随便走走,游湖泛舟,或者到哪间深巷里的小书铺去淘些旧书,都有趣极了,也时常让她受益匪浅。 惊风捧来了一匣子鱼食,送到了楚千尘手边,还低声说:“这是王爷让小的备的。” 惊风觉得自家王爷话少,只做不说。 好在还有他啊,他得让王妃知道王爷有多体贴。嗯,下次趁王爷不在,他得告诉王妃王爷是怎么一茶盖抛出窗户去,救了那只蠢猫。 楚千尘弯唇笑。 惊风给楚千尘奉上鱼食和茶水后就退下了。 苏慕白继续说着:“……范令威家的小公子已经救下了,末将已安排了人转移了锦衣卫的视线,把人往南方引了。” 楚千尘眸色微凝。 原来上午锦衣卫这么兴师动众的,是为了范令威之孙。 楚千尘随意地从匣子里抓了把鱼食往池塘里撒,一尾尾膘肥体壮的金鱼闻香而来,灵活地朝窗下的方向游了过来,争先恐后地甩着蝴蝶般的鱼尾争抢着鱼食,漂亮的鱼尾在池塘里拨起一片片涟漪。 她也是知道范令威的。 范令威是右佥都御史,是朝中罕见的清流。 皇帝这些年一直想要长命百岁,修仙问道,现在宠信玄净道长,从前则宠信明真道长,还因为明真道长西归,半月不上早朝。 今年二月底,范令威在早朝上当众上奏皇帝,劝皇帝不要沉迷丹药,要勤政,不要寒了人心,毁了大齐基业。 皇帝为此龙颜大怒,甩袖而去。 这也不是范令威第一次在朝上直言上奏了,这几年,他也是为此被皇帝厌弃,屡遭贬黜。 没过几日,便有其他官员弹劾范令威“无人臣礼”,皇帝下令将其革职抄家,男丁抄斩,女眷全都没为官奴。 对于女子而言,最惨的也莫过于沦为官奴,女眷一般都会被送往教坊司,任人凌辱。 范家从老太君到底下的儿媳,孙媳,孙女们,全都在锦衣卫到来之前,吊死了正堂中,足足十几条人命,也惊动了整个京城。 当事情传到皇帝耳中时,皇帝更怒,觉得范家如此是违抗君令,是想让天下人觉得他是暴君。 也不知道是谁在皇帝跟前进言,皇帝恼羞成怒,留了范令威之幼孙没杀,说是代替他家的女眷充入教坊司,把范家的这位小公子送到了教坊司,着人调、教。 范家小公子在教坊司待了几个月,后来侥幸逃脱,可上一世又被锦衣卫抓回去了…… 皇帝不过一句话,范家就家破人亡。 这一些都是楚千尘前世离开楚家后才听说的。 记忆已经有些远了。 她记得范家那个小公子是叫…… 楚千尘努力挖掘着自己的记忆,这时,就听顾玦问道:“那范延之呢?” 苏慕白就答道:“王爷,末将暂时把范延之安置在了隔壁,范延之对我们还十分警惕,怀疑我们是不是别有意图。” 说着,苏慕白不由看了楚千尘一眼,“多亏了王妃,不然,末将要救下范延之只怕还有点麻烦。” 苏慕白眸底闪着几分笑意。 不得不说,他们这位王妃还真是宸王府的福星。 顾玦已经听苏慕白禀了今天上午发生在街上的事,瞧向楚千尘的眼眸也含着笑。 这丫头啊,还是这般机灵,而且,不吃亏。 他的眸中除了赞赏,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爱,看得楚千尘的心都暖了起来。 这一世,有些事开始渐渐地发生了变化,走上了与前世不同的轨道。 楚云沐是,沈氏是……范延之也是。 前世的范延之被锦衣卫抓了回去,因为这次的逃脱,之后在教坊司的日子也更加难过…… 而这一世,苏慕白接手了五城兵马司,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宸王府在京中的耳目扩张到了可以与锦衣卫匹敌的地步,所以苏慕白才有机会察觉锦衣卫的动作,救下了范延之。 屋外,池塘里的荷叶与和荷花随风摇拽,静谧闲适,让楚千尘不禁有种岁月静好的安然。 云展皱紧了眉头,义愤填膺地冷哼道:“皇上这是故意在折辱范家呢。” 范家世代清贵,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未免让人寒心。 相比云展的激动,坐在他旁边的苏慕白就平静多了,眼神中冷静而又坚毅。 说得难听点,那些个生死离别,他们在战场上见得还不够多吗? 人心之险恶,本就是人无法想象的,古往今来的暴君还少吗?!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个就是他们大齐现任的天子。 苏慕白喝了口茶,又道:“王爷,范延之身上还有不少伤……” 教坊司为了调、教人,一向下手狠辣,尤其知道范家惹了圣怒,下手就更狠了。 楚千尘转过头,吩咐琥珀道:“去拿九续膏来。” 琥珀领命退了出去,与进屋的惊风正好交错而过。 惊风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神态从容地禀道:“王爷,陈公公与锦衣卫的陆指挥使来了,说宸王府窝藏朝廷命犯,他们是是奉命来传旨的。” 顿了一下后,惊风又补充了一句:“陆指挥使带了几十个锦衣卫把王府团团地围了起来。” 锦衣卫这副架势意为着什么,显而易见。 才刚走到门帘处的琥珀一听,脚下一软,却听“噗嗤”一声,楚千尘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一边用帕子擦拭着手指。 恰好这时,一尾金红色的金鱼从水中窜起,足足跳出了一尺高,又“扑通”一声掉入水中,溅起了不少水花。 楚千尘笑意盈盈,神色悠然,丝毫没有旁人听到锦衣卫封府时的紧张感。 琥珀驻足,回头看去,顾玦几人包括惊风在内全都是气定神闲,似乎早就料到锦衣卫会闹上门,似乎圣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状,琥珀也冷静了下来,心道: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可不能给主子丢脸。 琥珀深吸一口气,力图镇定地走了,看着若无其事,步履如常。 书案后的顾玦看着楚千尘,右拳放在唇畔,也是低笑,不知道是在笑皇帝,还是在笑其它。 “云展,整兵。”顾玦当机立断地吩咐道。 “是,王爷!”云展迫不急待地立即领命。 从三月从北地随王爷回京,玄甲军也闲得够久了。 云展出去了。 紧接着,顾玦也是起身,抚了抚身上的衣袍,又道:“走吧。” 楚千尘也站了起来,唤道:“王爷……” 在楚千尘看,区区锦衣卫根本就没资格让顾玦亲自去应付,让苏慕白和程林华去也够了,她不想王爷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劳神劳心。 苏慕白也是同样的想法,心里再次感慨皇帝这个婚赐得好,有了王妃劝王爷,以后可以少费他不少唇舌…… 顾玦的回应是,牵住了楚千尘的手腕,挑挑眉,“说好了要带你出门的。” 好哒!于是,她乖乖地跟着顾玦走了,二话不说。 苏慕白:“……” 苏慕白哑然。 他差点忘了,王妃是聪明,是行事有度,可是一旦对上王爷,她就什么原则都没了。 苏慕白失笑地摇了摇头,也跟着出了外书房。 一道厚重的朱漆大门将宸王府大门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大门内,静谧悠然。 大门外,颇有几分箭在弦上的紧绷。 四五十个锦衣卫浩浩荡荡地聚集在那里,此外还有一辆华盖马车。 他们的目光全都落在前方那道钉有六十三颗门钉的朱漆大门少,目光灼热得仿佛要把那道大门给燃烧起来。 大太监陈素正坐在马车里,脸色不太好看。 这满京城这么多的府邸,无论他去哪里传旨,哪家不是恭恭敬敬地把他引进去,大概也只有宸王府敢让他和圣旨在外面干等着了。 陈素不由回想起宸王刚回京那天的事,彼时皇帝让他在武英殿稍等,可是宸王却不告而走,最后反倒连累自己被皇帝斥责,一本书就甩在了他的额角。 陈素至今想来,还觉得额角隐隐生疼。 马车外的一个青衣小内侍不安地压低声音道:“陈公公,要是宸王府不……” 他要说的是,要是宸王府不开门,更不接旨,那他们该怎么办?! 陈素的脸色本就不好看,闻言,就一个冷眼狠狠地瞪了过去,让小内侍把剩下没说完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小内侍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传入了周围的锦衣卫以及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耳中。 陆思骥面沉如水,这同样也是他担心的地方。 皇帝既然下了旨,要是他们就这么灰溜溜地空手而归,那么皇帝势必会迁怒到他们锦衣卫的身上。 王府外的街道上,一片寂静无声。 自然也有附近的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可是一看到锦衣卫指挥使出现在这里,根本就无人敢过来围观打探,生怕一个不慎,惹祸上身。 就在这种凝滞的气氛中,宸王府内忽然就传来了一些动静。 众人不由竖起耳朵,跟着就看到了宸王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地开启了…… 陈素看着敞开的王府大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他就说嘛,除非宸王想造反,否则他怎么有胆子抗旨呢! 俗话说,胳膊扭不过大腿。 就是皇上把永定侯府的庶女赐婚给宸王,宸王还不是只能乖乖受着! ------题外话------ 二更在12:30。 这是重生女vs穿书女的设定。 背景上一共是两世,我一直说的是两世。 第一世时,千凰是穿书女,穿到了一本小说里,在这本小说里,千凰会被揭穿身世,最终一无所有,所以,她害怕了,她和主流穿书女一样,要改变即定的命运,并且赢了。而在这一世里,千尘就是炮灰女配,被赶出家门,遇到王爷。 第二世时,千尘重生了,这一世,改变的只有千尘的重生,她重生在了千凰穿书后,也就是说,千凰依然是那个穿书女,而她所做的梦其实就是她穿的那本小说内容。 186不遵(二更) 陈素看着那道放在茶几上那道明黄色的圣旨,腰板一下子就挺了起来,对着那小内侍吩咐道:“小杜子,进……”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见一众王府侍卫们分成两列从王府内走出,一个个都是身材高大,动作矫健,步履更是整齐一致,如一杆杆长枪般钉在地上,气势凛然。 顺着这些王府侍卫往里看去,一辆朱轮车正朝府外驶来,朱轮车旁,一袭月白道袍的顾玦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上,缓缓地踱了出来。 “……”陈素觉得有些不对,与马车外的陆思骥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赶紧在小内侍搀扶下下了马车,三步并作两步地拦到了顾玦的马前。 “宸王殿下,”陈素草草地拱手行了礼,手里捧着那道圣旨,理所当然地说道,“皇上有旨,宸王府窝藏朝廷钦犯,命锦衣卫搜查王府。” 他的神色间带了几分倨傲。 不远处的陆思骥也慢悠悠地策马而来,与马背上的顾玦四目对视,抓着缰绳抱拳见礼,“王爷别来无恙,我们锦衣卫也是奉命行事,若是今日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他身后的一众锦衣卫一个个虎视眈眈,只等着陆思骥一声号令,他们就会如狼似虎地冲进宸王府。 “搜府?”马上的顾玦目光清冷地扫视着陈素与陆思骥,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眸中波澜不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 他勾了下薄唇,笑了。 那抹笑极清,极浅,自有一股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沉稳自若。 他轻轻淡淡地说道:“那本王就等着了。” 什么意思?!陈素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心头又惊又慌,难道宸王府真要抗旨不成! 就在这时,程林华带着四个王府亲卫也迈出了正门的门槛,笑呵呵地说道:“陈公公,你拦着我们王爷和王妃是什么道理!” 程林华不等陈素回答,就对着身后的亲卫道:“这么挤,这么乱,王爷还怎么走,还不赶紧‘清道’!” 所谓“清道”,清的当然是拦路的陈素。 陈素仿佛被人在脸上打了一巴掌似的,脸疼得很。 这些宸王府的亲卫可不会对陈素客气,动作粗鲁地把人给“请”开了,把陈素驾得双脚离了地,腋下也上臂都像是被铁钳钳住似的痛。 “陈公公!”小内侍惊呼了一声,却也不敢去跟宸王府的人动手。 挡路的人没了,顾玦低头对着马车里的楚千尘道:“我们走吧。” 楚千尘愉快地笑。 嗯,我们走吧! 一车一马很快驶出了王府大门。 “宸王殿下!” 陆思骥策马调转了方向,不死心地试图叫住顾玦。 他带来的锦衣卫闻声而动,拉了拉马绳,想要去拦顾玦,然而,他们的马才踱了那么一下,就见那些王府的侍卫们直接拔刀,“铮”的一声,一把把长刀都被拔出了一段,露出一部分寒光闪闪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尤为刺眼的光芒。 宸王府用的这些侍卫不同于普通的侍卫,他们全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全都是北地军中的精锐,个个都有以一敌十之能。 当他们有意释放杀气时,周围的空气霎时一冷,仿佛一言不合就会血溅当场。 那些锦衣卫被他们的气势镇住了,全都没敢再动。 空气仿佛凝滞。 见状,陈素跺了跺脚,尖着嗓子喊道:“拦下!还不给咱家把宸王拦下!” 锦衣卫全去看陆思骥的脸色,谁也没敢动。 拦下?!陆思骥的脸色又沉了三分,眼神幽深异常,变幻莫测。 今天他们锦衣卫要是敢拦,这些王府侍卫就敢让自己没命! 陈素心里暗骂锦衣卫没用。 在他不甘的目光中,顾玦与楚千尘的车马沿着宽阔的街道渐行渐远,直到完全看不到了。 当两人的车马来到了南辰街时,顾玦就让车夫停了马车,他自己也下了马,与楚千尘沿着南辰街步行。 黑马绝影和琥珀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保持四五步的距离。 南辰街上,两边各式各样的招牌林立,酒楼、茶馆、点心铺子、布庄、杂货铺子等等,还有路边的各种摊贩叫喊着揽客,十分热闹。 街上人来人往,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顾玦与楚千尘经过之处,难免引来不少惊艳的目光。 看出这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就有嘴甜的货郎热情地上前揽客,卖脂粉、卖手帕荷包、卖瓜果点心……应有尽有。 楚千尘只是扫了一眼,目光全然没多留恋,她更好奇的是—— “王……” “王”字才出口,她又觉得在外面叫王爷不太合适,于是抬手轻轻捏住他宽大的袖子,晃了晃,“你要带我去哪儿?” 楚千尘一双凤眸睁得大大的,猫儿般通透的瞳孔写满了好奇与期待。 顾玦差点没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顶,答非所问:“九遐。” 楚千尘眨了眨眼。 她当然知道九遐是顾玦的字,只不过除了宗室中的平辈子弟外,罕少有人这么称呼他罢了,更多的时候他不是顾九遐,而是宸王。 楚千尘还从来没这么叫过顾玦,前世,她通常唤他王爷,出门在外时,就叫他公子。 可是现在,叫他公子似乎又不太对。 所以…… 楚千尘的脑子里有些混乱,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了一个热情洪亮的吆喝声:“卖糖画了!” 糖画?!楚千尘下意识就看了过去,路边一个五十来岁、脸上布满皱纹的小贩就坐在一把小杌子上,前方是画糖画的木箱,一股糖汁特有的香甜味扑鼻而来。 楚千尘早就过了热爱糖果的年纪,只不过糖画恰好唤起了她一些前世的回忆。 顾玦一直有注意楚千尘的目光,之前别的东西,她都没有多看,唯有这糖画令她流连再三,就对那画糖画的小贩道:“给我们画一个。” 小贩见生意上门,乐了,笑呵呵地问道:“公子,夫人,想画什么?” 马都喜欢吃糖,一闻到糖香,连性情稳重的绝影都不想走了,恢恢地叫了两声。 楚千尘下意识地答道:“画马吧。” 绝影愉快地甩着马尾巴。 小贩的手艺十分娴熟,三两下就以褐色的糖汁画好了一匹英姿飒爽的骏马,动作如行云流水,看得一旁一些小童都舍不得眨眼了。 “两个铜板。”小贩用竹签串起了糖画,递向楚千尘。 顾玦从袖袋中摸出了四个铜板,准确地丢进了一旁的罐子里,咣当几声。对于这些靠小手艺的手艺人来说,这声音极其悦耳,小贩连声道谢。 楚千尘拿着糖画,美滋滋地往前走去。 后方的琥珀看看那个钱罐子,又看看前方的顾玦,惊讶不已:方才她是打算上前替王爷王妃给钱的,就怕王爷摸出个碎银子来让人找钱。 结果,王爷瞧着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其实还挺懂世俗的人情世故的。 于是,琥珀又默默地拉大了她与前面这两位的距离,觉得还是让两个主子自己玩的好,她还是少凑到他们跟前去碍眼了。 楚千尘拿着手里的糖画,没有吃,只是美滋滋地看着,唇角弯如新月。 前世,王爷把她捡回去的那天,那时的她茫然无措,呆滞地跟着王爷下了几局棋,就跟着王爷走了,路上,王爷给她买了一个糖画。 那时候也像刚才一样,绝影也在,它叫了两声,王爷就让对方画了一匹马。 前世那个糖画到底什么样子,她早就不记得了,这也全然不重要。 楚千尘笑得更愉悦了,面色微酡,娇美得好似一朵粉莲。 “这么高兴?”顾玦有些惊讶她会这么开心,他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愉悦起来。这丫头还真是好哄。 “嗯!”楚千尘连连点头,又娇又憨,又软又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她想着顾玦今天特意带了铜板在身上,明白了。 原来王爷是专门带她出来逛街的呀。 楚千尘一下子改了态度,不像之前那般对着周围的店铺、摊位毫不在意,一会儿买些瓜果,一会儿买些帕子荷包,一会儿买个小灯笼,没一会儿,绝影的背上就大包小包地背了不少东西。 楚千尘笑眯眯地哄着绝影:“绝影,待会儿我给你买糖吃,前面就是糖霜记了,那里的糖最好吃了,你肯定喜欢。” 绝影傲气地甩了下脑袋,似乎不屑理会楚千尘。 楚千尘全然没有一点受挫感,反而笑了。 这时,顾玦停下了脚步,也顺手拉住了楚千尘的手,“到了。” 楚千尘这才把注意力从绝影身上移开,目光顺着顾玦的视线一看,一块大大的招牌映入眼帘,上面赫然写着“多宝斋”三个大字。 楚千尘自然是知道多宝斋的,这是京城中最有名的四大银楼之一。 楚千尘问道:“王……你来打首饰吗?” 顾玦纠正道:“九遐。” 楚千尘神情微妙地垂下了眸子。 以字称谓对方,代表着礼貌,在平辈之间,出于对对方的尊敬,时常以称字的居多,可是让她称呼王爷的字,她总有种不敬的感觉。 顾玦也没与她僵持,拉着她的手进了多宝斋。至于琥珀和绝影,留在银楼外人眼瞪马眼。 来迎客的伙计恰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笑呵呵地说着:“王公子,王夫人,里面请。” 楚千尘:“……” 楚千尘清晰地听到她身旁的顾玦低笑了一声,连他的手指似乎都笑得颤了颤。 他低头看着她道:“王夫人,走吧。” 顾玦拉着楚千尘的手进了银楼,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掌柜的看到了他,笑得殷勤极了,热情地说道:“顾公子,公子打的首饰都好了,就等公子过来验货了。这位是尊夫人吧?两位果然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伙计愣了愣,心道:这位公子不是姓王吗? 楚千尘傻乎乎地问道:“你给我订的吗?” 顾玦颔首。 上个月进宫时,太后特意叮嘱了他一番,教他要怎么哄小姑娘开心,让他去京中最好的银楼订首饰。 虽然以顾玦的身份,其实可以让人直接把首饰送进王府里,楚千尘想挑多少挑多少,但太后语重心长地又训了他一番: “这是心意,让人把首饰送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和你亲自去银楼订的首饰可不一样!” “而且,之前给你媳妇的聘礼都是由内务府准备的,下定什么的,你也全都没管,你是男子,娶媳妇可不能这么偷懒,该给的聘礼都该补上才是。” 顾玦也觉得太后说得不错,这门婚事确实是委屈了楚千尘良多。 所以,在三朝回门后,他就亲自来了一趟多宝斋,让掌柜拿了些首饰的图纸给他,又按着他的心意改了改,令他们打了几套头面。他留了王府隔壁的地址,昨天多宝斋的人就去那里传话,说首饰好了。 他看今天有时间,就带楚千尘过来看首饰了。 掌柜的立刻就让几个伙计拿了几个托盘出来,每个托盘上铺着红丝绒布,布上摆着金项圈、耳珰、手镯、珠花、玉佩、戒子等等的各种首饰,珠光宝气。 琥珀安顿好了马,恰在这时上了二楼,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闪瞎眼了。 顾玦问道:“喜欢吗?看看还有哪里要改的……” “喜欢。”楚千尘忙不迭地点头。 她当然喜欢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这一屋子的珠宝还要璀璨明亮,一旁的伙计几乎看呆了眼。 看着她愉快的样子,顾玦的眼眸又柔和了几分。 两人言笑晏晏,而皇宫中的皇帝心情却不太好,御书房内,有种风雨欲来的凝重与压抑。 锦衣卫的孔副指挥使正在御书房里禀报着:“皇上,宸王把陆指挥使和陈公公撂在了王府外,自己带着王妃出门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孔副指挥使低着头,完全不敢去看御案后的皇帝,汗如雨下。 这件差事实在是不好办。 顾玦和楚千尘走后,无论是陈素,还是陆思骥都没胆子强闯王府,局势就僵持住了,陆思骥走不了,就打发他进宫回禀皇帝。 “啪!” 皇帝的手重重地拍在了预案上,震得案上的文房四宝都颤了一颤。 旁边的倪公公也垂着脸,默不作声,暗自庆幸今天去王府传旨的人不是自己。 皇帝脸色铁青,怒斥道:“好大的胆子,顾玦简直就是目无君上!!” 本来,因为范延之从教坊司逃跑,皇帝已经很不爽了,这范家自诩清流,对他这个皇帝也如此不敬,他就想看看他们家唯一的子嗣沦落尘埃,任人践踏,可是这范延之居然还敢逃! 今天要不是顾玦的人刻意阻挠,锦衣卫又怎么会抓不到范延之! 皇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阴沉得要滴出墨来。 他其实也没觉得是顾玦的人救走了范延之,毕竟顾玦一向亲武将而远文官……又或者,顾玦这一次蓄意阻拦锦衣卫捉拿范延之是有讨好文官的意思?! 无论到底是谁救走了范延之,今天顾玦的人胆敢在大庭广众下阻挠锦衣卫办事,分明就是有心当众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他今天要是不还击,朝野上下只会觉得他是怕了顾玦。 锦衣卫抄家谁人不惧上几分,可到了顾玦这里,竟然如此嚣张,把锦衣卫晾在了宸王府门口。 京中那么双眼睛盯着锦衣卫与宸王府,恐怕现在已经有不少府邸都知道了,都等着看他这个皇帝下一步怎么走呢。 这么下去,他堂堂大齐天子可就成了一个笑话了。 ------题外话------ 今天也是一万。顺便再问一下月票~不然作话似乎也没别的写了。 187抗旨(一更) 皇帝心口的一股怒火猛地窜到了天灵盖,烧得理智全无,体内似有一条火龙在咆哮着。 皇帝愤而横臂一扫,就把案头的一半东西都扫在了地上,砰,铛,啪,咚,落地声此起彼伏。 孔副指挥使依旧伏着头,背后的中衣湿了一大片。 “这个顾玦,圣旨不遵,圣谕不理,不忠不义,肆意妄为,朕不好好教训他一下,他真以为朕怕了他不成!” “来人,传朕的口谕,调五军营的人进京,朕就不信砸不开这宸王府。” 皇帝气得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吼道,吼得倪公公和孔副指挥噤若寒蝉。 “太子殿下。” 外面传来了內侍阴柔的声音,就见一个中等身量的小內侍领着太子顾南谨进来了。 顾南谨的眼神复杂极了,恰好听了这一耳朵,只觉得身心俱疲,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顾南谨刚从驿馆那边回来,因为乌诃迦楼准备回南昊了,他特意去挽留了一番,并再次提议护送其返回南昊,然而,乌诃迦楼此人说话滴水不漏,三言两语就把他搪塞了回去。 他本欲再与对方周旋一番,就听到了锦衣卫去宸王府的消息,只好匆匆与乌诃迦楼告辞,赶回宫来。 此时此刻,顾南谨也不知道是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还是无奈他的父皇就是非要为难九皇叔。 无论如何,顾南谨都不可能坐视不理,任由事态变得更糟。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对着皇帝行了礼,好声好气地劝道:“父皇,九皇叔无罪无过,您若是随随便便地下令砸了宸王府,这件事就不好收拾了。” 难道父皇现在就要和宸王翻脸不成?!顾南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见太子赶到,孔副指挥使暗暗地松口气。 顾南谨继续劝着:“父皇,今天这件事,说到底宸王府也没做错什么,是锦衣卫先对九皇婶不敬。” 顾南谨冷冷地斜了孔副指挥使一眼。 锦衣卫今天做的事实在是太荒唐了,连堂堂宸王妃都敢调戏! 照他看,父皇应该让母后赏赐九皇婶,以示安抚才是,怎么能火上浇油,反而让锦衣卫带人去宸王府搜查挑衅呢! 九皇叔虽然现在人在京中,但不是无牙的老虎,他依旧是手掌北地军的宸王,背后更有几十万北地军将士。随意动九皇叔,势必会引来宗室与朝中武将的反弹,可以说,只要九皇叔不谋逆,父皇根本就不能把他怎么样。 就是今天父皇真的派五军营的人去了宸王府,结局也肯定讨不了好,反而会让他这大齐天子成为一则笑话。 “……”孔副指挥使才放下一半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身子一僵,心里把那个该死的丁总旗骂了个半死。 汗水自他的额角沿着耳际滴落,可他不敢去擦汗,也不敢反驳太子,只能维持着躬身抱拳的姿态,一动不动。 顾南谨也空理会孔副指挥,绞尽脑汁地劝着皇帝,劝皇帝息事宁人,劝皇帝要有容人之量…… 御案后的皇帝目光阴鸷地看着义正言辞的顾南谨,脸色越来越难看。 方才皇帝说传令五军营的人进京,其实只是一时冲动,话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后悔了,但是面子上还是下不来,正在头疼该怎么下这个台阶,结果太子就是这么一通劝谏,听得皇帝觉得越来越刺耳,心火是蹭蹭蹭地往上涨,额角青筋乱跳。 顾玦如此嚣张,一点也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放在眼里,可是太子非但不帮着他讨伐顾玦,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帮着顾玦说话,还反过来斥责起他这个父皇来! 朝中那么多武将向着顾玦,连太子与他都不是一条心! 当太子说到“容人之量”时,皇帝怒火一瞬间爆发了,连名带姓地唤太子的名字:“顾南谨!” 这一瞬,皇帝想起了先帝,先帝在世时,也总在他跟前夸顾玦,让他这个做长兄要有容人之量云云,说得好像他多小心眼似的。 过去与现在这一刻重叠在一起。 皇帝气得五官微微扭曲,全身剧烈颤抖着,那薄薄的肌肤下似有什么要喷薄地爆发出来似的。 “啪!” 皇帝愤然起身,一掌重重地拍在了御案上。 他面色潮红,连双目都血红一片,暴怒地对着顾南谨质问道:“你是不是在太子位上坐久了,想换个位置了?!” 言下之意是,太子还没资格来教他这个皇帝怎么做事! 顾南谨:“!!!” 皇帝这句话简直就是诛心了。 顾南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忙道:“儿臣不敢!” 孔副指挥使也是一惊,心脏砰砰狂跳,只恨不得原地消失才好。哎,等回头皇帝与太子和好了,是不是会嫌他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呢?! “不敢?”皇帝嘲讽地扯了下嘴角,觉得顾南谨不过是在搪塞自己。 他怒火未消,心口犹如波澜汹涌,继续骂道:“你是子,朕是父;你是臣,朕是君,你知不知道何为天地伦常,简直无君无父!” “顾玦无状,嚣张跋扈,今天朕非要教训教训他。来人,传朕旨意,给朕砸了宸王府,朕今天非让顾玦知道,谁是这大齐天子!” 皇帝先骂太子,骂完又骂顾玦,觉得今天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顾南谨:“……” 顾南谨欲言又止,眉心紧锁,神色之间掩不住的忧心忡忡,可他同样心知父皇正在气头上,根本就听不进他的劝谏……最近父皇的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 只这御书房的东西最近这一月来就至少摔了四五次了。 顾南谨总觉得皇帝有些不对,也曾旁敲侧击地让太医给皇帝来请平安脉,可是见皇帝觉得自己龙精虎猛,二话不说就拒了。 顾南谨正在为难之际,就在这时,另一个小内侍面色焦急地进来了,见太子跪地,不由怔了怔,但还是走到了御案前,对着皇帝躬身作揖,颤声禀道:“皇上,玄甲营异动……” 御书房内,霎时静了一静。 “……” “……” “……” 皇帝脸色一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他的身子撞到了后方的那把太师椅,发出咯噔的声响,在此刻寂静的御书房里显得分外刺耳。 顾南谨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一方面震惊,另一方面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这九皇叔没比他大两岁,从前他们也曾一起在上书房读过书,对于顾玦的性子,顾南谨也是有几分了解的。 顾玦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会是。 经过这些年战场上的历练,就算他的性格变得内敛了一些,本质也没有变,所以他回京那日就敢撂下有心给他下马威的父皇,甩袖而去。 今春,顾玦回京复命时,足足带回来三万玄甲军,驻扎在京城西郊,为玄甲营。 这三万玄甲军与五军营十几万驻京禁军相比,似乎是小巫见大巫,但是这三万将士是精锐中的精锐,是真正上过战场,亲手杀过敌的,在两军交战中披荆斩棘、浴血沙场走出来的人。 父皇的手里虽有五军营,但是,这些禁军士兵与玄甲军相比,无异于孩童与成人之间的差别,而且,五军营的那些高阶将领有一半去过北地,在九皇叔的手下打过仗、当过差,比如明西扬等人。 如今玄甲营这一动,难保五军营不会因此起哗变。 那么,这件事就真闹大了。 顾南谨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思绪转得飞快。 况且,这件事无论说到哪里去,别人都会觉得是父皇有过在先,是锦衣卫先挑衅了九皇叔,九皇叔只是有自保。 九皇叔返京才短短不到五个月,可是父皇已经下错了一步又一步的棋,看在那些武将眼里,就是父皇对九皇叔的一再打压,那些武将们早已经有所不满了。 有道是,唇亡齿寒。 九皇叔为大齐立下如此不世战功,还要遭天子如此打压,更何况其他人了,让这些武将如何再为大齐去厮杀疆场,这不是寒了武将的心吗?! 顾南谨抬眼去看皇帝的脸色,见皇帝面沉如水,心里叹了口气,率先问那小内侍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那小内侍本来正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闻言,赶紧回道:“云校尉半个时辰前从宸王府去了玄甲营,一到大营,就号令玄甲军整兵,三万人马集结在演武场,那架势不像练兵,更像是……像是……” 小内侍说不下去,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后面没说的两个字是—— 逼宫。 御书房内的气氛更加僵硬,也更加冷凝了。 皇帝气息紊乱,一手扶着御案,喘着粗气,此时此刻,他的喘息声是那么浓重,那么急促。 “顾、玦。”皇帝咬牙切齿地念着顾玦的名字,恨不得将顾玦千刀万剐,骂道,“他是不是要造反?!” 孔副指挥使还是垂着头,浑身上下的中衣都湿透了,好像从水里被捞起来似的。 宸王要是真的造反,那么他们锦衣卫就是那个由头,肯定是免不了被皇帝迁怒,被朝臣们唾骂,弄不好,那就是一颗弃子啊。 顾南谨也是头大如斗,心里暗叹: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父皇都没搞清楚这件事的轻重。 顾南谨深吸一口气,心神稍定,提议道:“父皇,还是把陆指挥使他们招回来吧……” 顿了一下后,他又道:“请父皇允许儿臣去见九皇叔。” 知父莫若子,顾南谨对于皇帝的好面子再了解不过了,皇帝是肯定拉不下脸,所以顾南谨只能自己去向顾玦赔罪。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又坐了下去,硬声道:“朕倒要看看顾玦是不是真敢造反!” 皇帝也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语气看着强硬,心里是慌的。 有些事他嘴上虽然不承认,但是心里如何不知道,顾玦十五岁从军,掌控兵权多年,在军中积威甚重,朝中的武将大半是向着他。 当初,顾玦回京时不肯交出兵权,文官对其多有唾弃,可是武将之中几乎无人发声,显然都是支持顾玦留着北地军的军权。 “父皇……” 顾南谨又要劝,可他越劝,皇帝的心里就越是憋着一口气。 这口气憋在他心口已经太久太久了…… 皇帝的气息更急促了,过去与现在的回忆交错着在记忆中闪现。 顾玦从小就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一点在他十岁以后更是显著,先帝夸他,太傅赞他,朝臣们说到九皇子也都是赞不绝口,反倒是他这个太子变成了老成持重,仿佛他除了比顾玦年长几岁就没什么出挑的。 再后来,十五岁的顾玦去了北地,他还以为从此可以摆脱这个样样比他出挑的皇弟,可是短短两年,顾玦为北地军立下汗马功劳的捷报就传到了京城,之后,顾玦更是屡建奇功,屡战屡胜,打得赤狄人节节败退。 宸王顾玦之名,名动天下。 他不止一次地听人不乏唏嘘地说道:“可惜了!” “要是宸王再早出生几年……” 就算他们的话没再说下去,皇帝也能猜到他们的未尽之言。 他们都觉得顾玦比他更适合当太子,更适合成为大齐未来的天子。 皇帝的心里自是不服的。顾玦是会读书,是会打仗,但不意味着他会治国!像他这种不知礼数、狂妄自大的人要真登上了帝位,不过是一个无道暴君罢了。 他哪里比得上自己!! 皇帝双目喷火,徐徐地用一种近乎宣誓的口吻吩咐倪公公道:“让五军营去砸了宸王府的大门,朕今天非抄了宸王府不可。” 顾南谨:“……” 跪在地上的顾南谨仰首看着皇帝,嘴唇微动,却被皇帝抢先了一步:“太子,你要是再帮着顾玦,就给顾玦当儿子去吧。” 皇帝的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 顾南谨再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似的。 倪公公赶紧给皇帝伺候笔墨,由皇帝亲自拟旨,盖下了大红的御印,然后倪公公就拿着刚刚出炉还火热着的圣旨疾步匆匆地前往西山的五军营。 顾南谨依旧跪在地上,皇帝没让他起来,他也只能继续在金砖地面上跪着,跪得膝盖都麻木了都没敢起身。 孔副指挥使同样没有离开,他其实比太子更不知如何自处,毕竟太子还跪着呢! 孔副指挥使觉得自己简直就跟被放在火上烤没两样了。 时间静静地流逝,此时此刻,时间仿佛被放慢了好几倍似的,过得尤其得慢。 孔副指挥使不时地悄悄去看旁边的壶漏,外面单调的蝉鸣声越来越尖锐刺耳。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倪公公终于是回来了。 八月的天气炎热,他这一来一回虽然是坐马车,但还是跑得满头大汗。 倪公公的脸色难看至极,手里依旧拿着那旨圣旨,就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御书房里的皇帝、顾南谨和孔副指挥使也猜到了他这趟去西山大营的结局。 在皇帝怒意汹涌的目光中,倪公公硬着头皮上前,作揖禀道:“皇上,五军营提督不肯接旨。” 五军营分为中军、左掖军、右掖军、左哨军、右哨军这五营,每营各设提督一名,分管各营。 说句实话,倪公公原来心里最坏的可能是五个提督也许有两到三个不会响应皇帝的这道圣旨,却不想这道砸宸王府的圣旨竟是沦落到了无人敢接的地步。 回想起方才在西山大营的一幕幕,倪公公冷汗涔涔。 那些武将说得有些话,他也不敢复述给皇帝听,大部分人都觉得皇帝让砸宸王府这是在无理取闹,有人说,宸王府为王妃出头教训一下锦衣卫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有人说皇帝过于偏信锦衣卫;也有人说皇帝是在借题发挥。 ------题外话------ 今天还是宠幸了万娘娘,二更在12:30。 188正视(二更) 皇帝的身子气得剧烈抖动了一下,两颊咬得死死地,紧紧地,潮红的面色乍白之后又突转青,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仿佛随时都会崩断似的。 在皇帝看来,这些五军营的武将不肯响应自己的圣旨,那就是向着顾玦,那就是有不臣之心! 再联想玄甲营那边的动作,皇帝只觉得顾玦似乎正挥着一把长剑朝他冲来…… 就像是顾玦十四岁那年,父皇让他们在演武场切磋武艺,说是点到为止。 最后,他的剑脱手而出…… 他输了。 父皇为此赏了顾玦一把宝剑。 窗外,树叶与树枝随风摇晃,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照在皇帝的脸上,风一吹,他脸上的光影跳动,显得五官有些狰狞。 兵权。 说到底,顾玦敢如此嚣张就是因为兵权在握,是父皇亲自把兵权这把宝剑交到了顾玦手中。 想起往事,皇帝心中又是一阵怨艾,那种强烈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没。 这都怪父皇。 一山难容二虎,他既然选了自己继任大齐天子之位,就不该任由顾玦坐大至此,甚至连禁军中都能安插进了顾玦的人。 皇帝的眼中燃着熊熊怒火,紧接着,御书房里,又是一阵混乱的砸东西声。 外面的小内侍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垂着头,默默地守在屋檐下。 天空中,太阳已经开始一点点地西落了。 天气闷热依旧,让人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 这个时间,街道上的人也渐渐变少了些。 顾玦与楚千尘在多宝斋看完了首饰,就由掌柜亲自把他们送出了门。 “顾公子,顾夫人放心,等首饰改好了,我就让人给二位送上府去。”掌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顾玦定的大部分首饰都会由多宝斋的人送去王府隔壁的那个府邸,只有一个金项圈现在已经被戴在了楚千尘的脖子上。 那是一个十分精致名贵的金累丝镶红宝石金项圈,项圈的两端是头顶红宝石的螭首,下缘一对小金环用珠串挂了一个金镶珠宝的莲形金锁吊坠。 金锁吊坠上嵌着鸽子血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如烈烈火焰般耀眼夺目,光华四射。 这要是旁人戴着,怕是要被这个金项圈喧宾夺主,而楚千尘戴着却是相得益彰,衬得她那双漂亮的凤眼越发明亮。 掌柜心里赞叹不已,觉得等这位顾夫人把这金项圈戴出去别府做客,他们多宝斋肯定是要声名大振。 望着顾玦与楚千尘渐行渐远的背影,伙计忍不住把藏在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马掌柜,刚刚那位公子到底是姓顾,还是姓王?” 马掌柜一脸莫名地看了伙计一眼,“当然姓顾,谁跟你说他们姓王的?” “他们自己……”伙计说了一半,想着之前那对夫妻俩的对话,忽然间灵机一动,脱口道,“王……那不会是位王爷吧?” 顾是国姓,伙计觉得也不无可能。 马掌柜斜了他一眼,拂袖回银楼了,丢下一句:“胡思乱想什么呢!这要是王爷王妃,直接派人一句话,让我们上王府去就成了!” 何必亲自来银楼呢! 伙计又朝两人一马的背影看了一眼,想想也是,摸着后脑,也回了多宝斋。 此刻已经走到了街尾的顾玦与楚千尘自然没听到这番对话。 两人闲庭信步地往前走着,在走到分岔路口时,顾玦停下了脚步,问她:“往哪边?” 楚千尘听明白了。 这是王爷还要继续跟她逛街的意思。 她想了想,往左拐是雁塔街,往右拐是八亭街。 雁塔街有雁塔寺清静人少;八亭街有小市集,可以看杂耍,热闹。 王爷喜欢清静,楚千尘就说道:“雁塔街。” “去八亭街吧,”几乎同时,顾玦道,“热闹些。” 顾玦想的是,母后说过:“阿玦,你媳妇还小,都没及笄呢,你比她大好几岁,要多让着她些。别让人家小姑娘来迁就你。” “得空时,就多带她出去走走,别总躲在家里,害得人家一个小姑娘也跟你一样‘死气沉沉’的。” 楚千尘一听顾玦说八亭街,就很没原则地改了口:“就去八亭街。” 顾玦俯首凝视着她,眸光柔和。 就算他不会读心,也能猜出她一开始选雁塔街是因为考虑他的喜好。 原本他也不觉得自己如母后所说的“死气沉沉”的,可现在,突然就有种自己是不是太“沉闷”了的感觉。 他又是一阵低笑。 这丫头明明比他小,却老想照顾他,让他还颇有种夫纲不振的错觉。 他的心情莫名地畅快,揉了一下她的头,“好,去八亭街。” 两人便右转去了八亭街。 八亭街上,林荫密布,感觉天气一下子就阴凉了不少,也热闹了很多。 街道两边各种杂耍摊子,有走江湖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有捏面人的,有卖糖葫芦的,有表演猴戏的,有套圈的…… 楚千尘兴致勃勃地与顾玦一起看了好几个摊位,忽然道:“我答应了沐哥儿哪天带他来八亭街的,他要是知道我们俩‘偷偷’先来了,肯定要生气。” 她习惯地捏住了他的袖子,晃一晃,“你可别告诉沐哥儿,好不好!” 她仰首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瞪得大大的,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尤其是最后三个字说得娇娇软软。 顾玦挑了挑眉梢,心道:嗯,这丫头不止会照顾人,也会撒娇得很。 见他不语,楚千尘一把拉起他的手腕,跑到几步外一个捞金鱼的摊位,摊主跟前放在两个水槽,里面金红色的一片,全都是两眼鼓鼓的金鱼游来游去。 摊主热情地招呼他们:“公子,夫人,三个铜板就可以捞十次,捞到的金鱼就送给两位了,公子不如试试,送一对金鱼给尊夫人,成双成对,寓意多好!” 楚千尘就摸了三个铜板给摊主。 这种捞金鱼的捞鱼网都是草纸糊的,一沾水就破,想要捞到金鱼并不容易,唯手快尔。 楚千尘的手速比不上顾玦,可比起旁人那可快多了,对准水槽里的一只金鱼一捞,金鱼一甩鱼尾,那湿透的鱼网就破了。 楚千尘的第一次捞鱼,失败了。 摊主笑呵呵地说道:“夫人别着急,慢慢来。” 对于摊主来说,这是常态,捞到鱼才不正常。 楚千尘又拿起了第二个捞鱼网,全神贯注,第一次只是试验而已,她方才感觉已经摸到了诀窍。 她毫不犹豫地再次出手,第二次就成功地捞到了一尾金鱼,将之盛进一只青瓷大碗里。 她的成功立刻就引来周围一些路人与孩童的围观,这个摊位一下子就变得热闹、拥挤起来。 顾玦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 他发现楚千尘无论做什么都是全力以赴,哪怕只是捞个金鱼。 她的书房里有好几书架的医书,他也曾随意地翻过一两本,每本都有被翻过的痕迹,还有她自己留下的注释,她的聪慧显而易见,她的努力更毋庸置疑,她到底付出了多少,才能年纪轻轻就有这么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呢。 还有,她的箭法也是,精妙得不像她这个年纪能有的,不仅准,而且当机立断,下得了杀手…… 她的努力让他觉得仿佛有一个人在她后面追赶着她一样。 顾玦怔了怔,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就在这时,楚千尘又捞到了第二尾金鱼。 第三次,她又成功了。 “我捞到了!”她笑眯眯地对着顾玦炫耀道。 顾玦微微地笑。 摊主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勉强,这还有七次呢,要是这位夫人屡战屡胜,那…… 不过,楚千尘收手了。 围观的人觉得惋惜,便有一个男子干脆自己上手,也去捞金鱼,觉得自己怎么也不会比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差吧。 楚千尘双手捧着那只装有两尾金鱼的青瓷大碗递向了顾玦,以此贿赂他,“好不好?” 两尾金鱼在碗里摇着尾巴嬉戏,那扇子似的鱼尾晃起了一圈圈涟漪,似乎一直荡进顾玦的心底。 嗯,这丫头还很会哄人。顾玦心道。 说句实话,这种被人哄的感觉还不赖。 “你,做什么都这么全力以赴吗?”顾玦问道。 楚千尘用力地“嗯”了一声,笑靥璀璨。 从前的她太没用了,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光阴,她必须努力再努力,才能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她顿了一下,反问道:“全力以赴不好吗?” 顾玦没说话,抬手把她耳际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还顺手在她耳朵尖上轻轻地捏了一下,就像是她捏她那只小猫的耳尖一样。 少女那小巧的耳垂上戴着一只月牙形的赤金耳珰,更显得她的耳朵莹白如玉,上面的汗毛细软得近乎透明。 顾玦忽然就想去多宝斋再给她打一对金鱼状的耳珰。 他放下了手,去接那只青瓷大碗,颔首道:“好。” 于是,后方的琥珀就亲眼看着顾玦接过了楚千尘递去的那个青瓷大碗。 琥珀默然,又与绝影互看了一眼,觉得这个糙碗与王爷清贵的气质实在是很不般配。 不只是琥珀这么觉得,连微服出宫来找顾玦的太子顾南谨也是这么觉得。 顾南谨的目光忍不住就往顾玦手里的那个青瓷大碗瞟了两眼,脸上挤出一个歉然的笑,直接先赔罪:“九叔,事情我也听说了,我代父亲向九叔赔个不是。” 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他们几人就相貌和气质皆是出众,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尤其顾南谨身旁还带了四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他们就这么站在路边,就引来周围不少好奇的目光。 这大街上人多口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顾南谨就想提议到附近的茶楼小坐,可是顾玦没看他,低头对楚千尘道:“累吗?去那儿歇一会儿吧。” 顾玦抬臂指向了街边的一个亭子。 这条八亭街很长,路上有八个亭子供路人歇脚,才有此名。 顾玦与楚千尘去了亭子歇脚,顾南谨急忙跟上,他带来的几名侍卫守在了亭子外,避免闲杂人等靠近。 “你可要看好你的猫,别让它打我的鱼的主意。”顾玦一边把那只青瓷大碗放在亭子中央的石桌上,一边对楚千尘道。 楚千尘:“……” 她总觉得王爷又在调侃她了。 同一句话听在顾南谨耳里,只觉顾玦好像话里藏话,意有所指。 顾南谨心里更没底了,满头大汗,又道:“九叔,这件事是父亲受了蒙蔽,我知道九叔决不可能窝藏钦犯,父亲已经下令召回了锦衣卫。” 顾玦笑而不语。 楚千尘的目光从碗里的金鱼看向了顾南谨,一脸天真地说道:“皇上做错了事,不是应该下罪己诏吗?” “!”顾南谨的脸色霎时变得僵硬无比。皇帝那么好面子,又怎么可能下罪己诏呢! 楚千尘只当没看到,笑眯眯地接着道:“天子一言九鼎,既然做错了,也该昭告天下,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顾玦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微微扇动着,似在赞同似的。 扇子扇起的风轻轻拂动两人的衣襟。 楚千尘很自然地往顾玦那边又靠近了一点,蹭点风。 顾南谨:“……” 顾南谨头疼欲裂。 方才在御书房,皇帝雷霆震怒,发了好一通火,但其实顾南谨早看出了皇帝只是嘴硬而已,其实皇帝心里头已经慌了。 所以他才不死心地劝了又劝,好说歹说总算是让皇帝有台阶下了。 这件事说简单,简单得很,只要顾玦和皇帝各退一步就好; 说难也难,顾玦从来不是一个轻易动摇的人。 顾南谨想了想,觉得顾玦应该会顾忌大局,便委婉地提醒道:“九叔,乌诃迦楼还在京城呢。” 他的意思是,总不能让南昊看到他们大齐在内斗。 顾玦慢悠悠地扇着折扇,只是略略地把折扇往楚千尘那边偏了一一寸,淡淡道:“乌诃迦楼快要离京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南谨,意思是,他是这么好被糊弄的人吗? 顾南谨的面色又是一变。 乌诃迦楼要离京的事,他也是今天去驿馆造访南昊人才刚知道,朝中文武大臣都还不知,顾玦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无论是宸王府还是乌诃迦楼所住的驿馆,都是有锦衣卫看着的,顾南谨也知道乌诃迦楼曾两次拜访宸王府的事,顾玦也曾在云庭阁与乌诃迦楼一会,除了他们自己外,没人知道他们说过些什么。 他们只见过三面,顾南谨本来也不觉得他们能建立起什么协议,毕竟越是聪明人,防心就越重,他见了乌诃迦楼那么多次,也从来没在他嘴里得过什么准信。 但此时此刻,顾南谨不得不怀疑,顾玦与乌诃迦楼的关系是否比他预想的要更好? 顾南谨心情沉重,实在说不上这到底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 顾南谨苦笑了一下,也不绕弯子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道:“九叔想如何?”他把问题抛给了顾玦,想让顾玦开出他的条件。 他想怎么样?顾玦哂笑。 楚千尘从石桌下捏住了顾玦的袖口,笑容更深。 “太子刚刚不是说皇上认错了吗?”楚千尘天真烂漫地反问道,又把问题抛回给顾南谨。 她对太子没什么恶感,甚至是有些同情,不过也仅此而已。 人有亲疏之分,人也各有立场。 太子的立场是皇帝,她的立场是顾玦。 她年纪小,说起这话来,瞧着就是一副天真不懂事的样子,让人很难去怪罪。 顾南谨:“……” 顾南谨此时才不得不正视楚千尘。 方才,楚千尘开口就提罪己诏,顾南谨还当她是不懂,小姑娘家家因为戏文看多了所以随口一说。 但是现在,楚千尘竟然能在他和九皇叔说话时随意插嘴说话,又揪着罪己诏不放,乍一看,她有点像是胡搅蛮缠,细品之下,顾南谨又觉得不一般。 楚千尘显然确信她打断九皇叔说话,也不会被怪罪。 顾南谨又去看顾玦。 顾玦的嘴角似是泛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手里的折扇悠然自若地扇动着,一派闲云野鹤的风度。 顾南谨确信了。 九皇叔没说话,也就意味着他真的没怪罪楚千尘,楚千尘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这位九皇婶,不一般啊。 之前,太子妃就在顾南谨跟前抱怨过楚千尘,说她对母后不敬云云,当时,顾南谨只是随意地听了一耳朵,毕竟这女人说话在气头上难免会夸大一二。 现在,顾南谨才意识到他轻忽了太子妃的话,也轻忽了这位九皇婶,这让他在今天的这场谈判中落入了劣势。 谁先开条件,谁就处于弱势。 就像是商人做买卖时讨价还价,谁先开价,对方就知道底线在哪里,所以他一开始才会把问题抛给顾玦,想要等顾玦开了条件,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讨价还价。 顾南谨无奈地苦笑,放软了声调,好声好气地对顾玦说道:“九叔,你也知道,以父亲的性格,这罪己诏是不可能的。” 身为太子,顾南谨比谁都知道,他的父皇有多么好面子。 这次皇帝让锦衣卫从宸王府退让,已经失了面子了,再让他下罪己是不可能的。 顾南谨心情沉重。父皇本来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可是近几个月来,脾气是越发暴躁易怒了,今天他在御书房里就几度失控。 其实,照顾南谨来看,倘若一道区区罪己诏就了结这件事,安抚住顾玦,让顾玦再提不出别的条件,是值得的。 说得难听点,面子什么有什么重要,就算父皇下了罪己诏,百姓也只会觉得是锦衣卫狐假虎威,觉得父皇身为知错能改,没准还能借此正一正朝中的风气。 但是,他是他,父皇是父皇。 父皇一向爱面子,而这一点,顾玦身为皇帝的亲弟弟,再清楚不过,也正因为此,才会一直揪着罪己诏不放。 等等! 顾南谨心念一动,又看向楚千尘,楚千尘正垂眸看着身前那个青瓷大碗里的金鱼,还兴致勃勃地伸指轻轻地拨了一下碗里的清水。 那碗清水泛着涟漪,两尾金鱼摇曳着尾巴游到了她指下…… 楚千尘微微地笑,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两尾彼此相依相偎的金鱼。 顾南谨心里浮现一个念头:是否在自己来之前,九皇叔就已经与九皇婶商量好了,所以九皇婶才会提罪己诏。 要是这样的话,九皇婶也只是在按九皇叔的意思做事…… ------题外话------ 明天要宠幸万皇后呢还是六皇妃? 189夫唱(一更) 顾南谨定了定神,觉得他还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顾玦身上。 楚千尘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也就是守在宸王府的后宅,除了在言语上气气母后与太子妃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顾南谨对着身旁小厮打扮的小內侍做了个手势,那小內侍立刻明白了,赶紧准备了茶壶、茶杯与茶水,给三位主子都上了茶水。 顾玦一眼就看出了顾南谨在想什么,心里觉得有趣,瞥向楚千尘的眼神中含着柔软的笑意。 顾南谨不知道,但是顾玦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他从来没有和楚千尘说过要怎么做,可是这丫头好像总能准确地知道宸王府想要什么,也看得明白皇帝和太子的底线,又同时恰到好处。 这丫头啊,明明是有爪子的,可偏生长了这么长娇娇柔柔的脸,让旁人傻乎乎地轻忽她了。 也好,被人轻忽总比被人提防得好。 顾玦的唇角弯了弯,勾出了一个优雅的弧度。 他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神色淡淡地看着顾南谨反问道:“那太子想如何?” 顾玦明明确确地又把问题抛回到了顾南谨身上。 话落之后,亭子里陷入一片寂静。 亭子外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亭里亭外,仿佛两个世界似的。 香气扑鼻的花茶已经奉上了,却是无人喝,无人品,就这么被搁在石桌上。 “……”顾南谨的眸色又变得深沉了几分,心如明镜。 他明白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只会反复之前的僵局,再次被九皇叔以罪己诏轻描淡写地堵回来。 九皇叔的意思很明确了,他不会将这件事轻轻揭过,他要自己先拿出筹码再论其它。 顾南谨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神色凝重地思考着。 其实从他出宫到这里的这一路,已经反复思量过了,无论是最好的可能性,还是最坏的结局,想好了他能开出的最好条件…… “九叔,”顾南谨斟酌着开口道,“玄甲军回京已经久了,不如把丰台大营让给他们作为驻地,九叔以为如何?” 驻守京城的禁军大部分都驻扎在丰台大营、西山大营以及潞城大营这三处营地,顾南谨肯让出丰台大营已经是很大的诚意,足以令朝堂震上一震,这在大齐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顾南谨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顾玦。 楚千尘的一根食指又在那青瓷大碗里轻轻拨了拨,一尾金鱼在水里扑腾了一下,欢快地甩着杏叶般的大尾巴,溅出几滴水珠…… “呵呵。”楚千尘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顾南谨:“……” 顾南谨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爷,玄甲营现在有多少人?”楚千尘笑眯眯地转头问顾玦,看来乖乖巧巧,似是好奇,又似是随口一问。 顾玦道:“这趟随我回京的有三万。” 楚千尘拧了拧那对好看的柳叶眉,有些发愁地说道:“才三万啊?丰台大营很大吧?这么大的军营才住三万人,那住着多空旷啊。不好不好。” 顾南谨:“……” 顾南谨早就猜到顾玦十有八九不会这么爽快地一口应下,他也是等着顾玦开口表态,才有再商量下去的余地。 顾南谨来回看着顾玦与楚千尘。 刚刚他们肯定没有商量的机会,甚至连一个眼神对视都没有,但是顾玦却任由楚千尘在这里说话,偏偏她也不是正经的在谈判,仿佛就只是随意一说,让顾南谨越发捉摸不定顾玦的态度。 顾南谨觉得额头更疼了,此刻的心情就是这两尾在水中横冲直撞的金鱼般混乱。 他的拳头在袖中又攥紧了几分,勉强笑了笑,应道:“丰台大营确实太大了……” 顾南谨喉头发紧,只能同意让顾玦再从北地多带些兵回来。 他冠冕堂皇地说着客套话:“父亲也说,九叔功在社稷,护卫京畿也要仰仗九叔。” 他的言下之意是,这也是皇帝同意的。 按照大齐的祖制,亲王不得养私兵。 顾玦带回京城的这三万玄甲军,是在他十八岁那年,大败赤狄十万大军,为大齐夺回三城,还斩杀了赤狄的主帅,为大齐立了大功。 先帝还为此去太庙告祭祖宗,封了顾玦为宸亲王,并特旨赐了他这三万私兵,也就只有这三万。 北地军虽然现在还听命于顾玦,但名义上也是属于朝廷,听命于顾玦手中的虎符,而不是属于顾玦的兵。 就因为皇帝三月时地一时意气,到现在,北地军的虎符还掌控在顾玦手中。 顾南谨心里复杂,觉得父皇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顾南谨仔细地观察着顾玦的神色变化,又道:“再添三万人,想来这丰台大营就热闹多了。” 他这句话等于是又退让了一大步,代替皇帝允诺另赐顾玦三万私兵。 本来顾南谨没打算直接抛出三万人的,想等顾玦先开口再讨价还价,结果被楚千尘给搅和了,楚千尘三言两语就把他架了上去,让他只能交出他的底牌。 楚千尘依旧浅笑盈盈,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闪闪发亮。 她明白,皇帝这次是真怕了,怕顾玦令玄甲军逼宫;怕驻京禁军拦不住这三万玄甲军;也怕武将们投向顾玦…… 他们这位大齐天子,向来就是多疑善变,欺软怕硬,外强中干。 前生今世,皆是如此。 楚千尘不笑还好,她一笑,顾南谨就心里咯噔一下。 他现在是真怕了他这个小九婶,看着天真无邪的,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顾南谨笑容满面地给楚千尘敬了杯茶,试图堵住她的嘴:“九婶,试试这荷花茶,清新馥郁,若是九婶喜欢,我回头让太子妃给宸王府送一些。” 顾南谨心里多少有些后悔这次没带太子妃出来,若是太子妃在,可以让她来应付九皇婶,说几句玩笑话打个圆场什么的。 他是男子,又是晚辈,有些话他不方便对楚千尘说,会显得他轻狂。 现在后悔也晚了,顾南谨只想快点了结这件事,有些等不及地再问顾玦道:“九叔意下如何?” 楚千尘笑吟吟地接了茶,很自然地又插嘴道:“那锦衣卫呢?” “……”顾南谨脸色一僵。 他也知道这件事最初是由于锦衣卫一早拦了穆国公府的马车而起的,就因为一个区区的总旗嘴上没把门,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却因为父皇借题发挥,想教训九皇叔,反而因小失大,弄到了这番地步。 顾南谨心里也怨锦衣卫,他可以想象锦衣卫平日里行事有多嚣张,对上穆国公府都如此轻狂无状,说穿了,锦衣卫就是仗着父皇的宠信。 他只能赔笑道:“九婶放心,待我回去,定会严惩那个丁总旗,将其革职,终身不得再取。” 楚千尘歪着小脸,眉头又蹙了蹙,有些“无措”地看向顾玦,“以后锦衣卫该不会报复我吧?” “要是我以后走在路上,再被锦衣卫给拦下……” “哎,我真是有些害怕呢。” 她小巧的巴掌脸上,忧心忡忡,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 顾玦觉得小丫头的样子就跟她那只从池塘里偷捞了小金鱼的黑猫似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心底涌现一股莫名的冲动,又想揉揉她的头,于是便看旁边的顾南谨碍眼起来,眼神变得清冷了三分。 “说得也是。”顾玦煞有其事地附和道。 顾南谨简直头皮发麻,就听顾玦接着道:“锦衣卫当有三个副指挥使,据我所知,现在只任了两个。” 顾南谨如何不懂顾玦的意思,顾玦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在锦衣卫中安插人手呢。 自大齐朝建国以来,锦衣卫就是天子近臣,直属于天子也只听命于天子,是天子手中一把无往不利的利剑。 要是让顾玦往锦衣卫插人,那父皇的里子面子可就都没了…… 顾南谨也不敢说皇帝会同意,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顾玦一点也不急,还有心思拿出了刚才这一路买的几盒点心,“饿吗?” 买了还不到半个是时辰的莲藕糕还有些热,点心盒子打开后,一股诱人的香甜味就排飘了过来,楚千尘原来不饿的,闻到香味,突然就觉得饥肠辘辘。 她自己一块,也给顾玦一块。 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自有一种气定神闲的从容,似是成竹在胸。 亭子里,又静了下来,街道上的喧嚣声似近还远,早就传不到顾南谨的耳中。 顾南谨怔怔地看着这二人,反反复复地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咀嚼着楚千尘与顾玦的说的每一句话,想到刚才楚千尘几次插嘴都是恰到好处。 他实在是捉摸不透到底有哪些是宸王事先吩咐好的的,又有哪些是楚千尘阴错阳差的临场发挥,她这一连串恰如其分的步步紧逼,等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了。 如果不应下,那么他前面开出的条件就功亏一篑。 顾南谨眸色更深。 一步错,步步错。 南昊使臣还在京中,决不能让他们发现父皇与九皇叔的关系僵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两国联姻的事恐怕是彻底没指望了。 一旦玄甲军兵临城下,说不定就要轮到群臣劝谏父皇下罪己诏了,更甚者,还得同意现在九皇叔提出的这些条件,局面只会更糟糕…… 顾南谨心绪起伏不已,在心中飞快地衡量着利弊。 当楚千尘咽下最后一口莲藕糕时,就听顾南谨颓然道:“九皇叔,孤答应你。今日孤就命人把调令送到宸王府,人选由九皇叔来定。” 他突然改口自称“孤”,代表着他是以太子的身份答应顾玦。 顾南谨可以想象当父帝得知这个消息时,会有多生气,恐怕这御书房里刚刚替换上的文房四宝又得砸上一套。 楚千尘慢慢地喝着荷花茶去嘴里的余味,心想这位太子果然如前世一般识趣。 真是可惜了…… 可惜归可惜,楚千尘对于坑了太子可一点也不后悔,还觉得颇有成就感,转头就对顾玦道:“荷花茶不错。” 顾玦也喝了两口,唇角又是一弯,“尚可吧。” 顾南谨:“……” 这“尚可”的意思应该就是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吧。 顾南谨定了定神,不放心地确认道:“九叔,那玄甲营?” 既然顾玦接受了他开出的条件,也该让玄甲营收兵了吧? 顾玦放下了茶盅,淡淡道:“玄甲营来京中这几个月也闲了些日子,是该操练操练,活动活动筋骨了。” 顾南谨:“……” 顾南谨才松了一口气,心又提了上来,不上不下地悬在了半空中。 顾玦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了,这次,玄甲军会收兵,但若是父皇再反悔,那这“操练”的会不会变就难说了。 心里再烦躁,顾南谨的外表上还是表现出了风度,优雅地起了身,对着顾玦与楚千尘拱了拱手,“九叔,九婶,我就不叨扰了,先告辞了。” 顾南谨头大如斗,真真是有苦没处说,心里不知道叹息了多少次,别人只看他身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和气风光,却又何尝知道他这个太子当得甚苦。 等他回宫,父皇肯定雷霆震怒,势必要迁怒到他身上,甚至怀疑他向着九皇叔。 走出亭子后,顾南谨不由驻足,回头朝亭子里的顾玦望了一眼,眸底飞快地掠过一道异芒。 有的时候,连他都忍不住会去想,要是当年皇祖父把这皇位传给了顾玦,是不是他现在的日子就简单、好过多了? 他的软弱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又恢复如常。 紧接着就在內侍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一行车马沿着八亭街飞快地离开了。 无论是顾玦还是楚千尘,都对太子的离开全不在意。 顾玦想问楚千尘要不要再逛逛,却见楚千尘睁着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清澈的瞳孔亮晶晶的,其中就写着—— 她是不是很厉害? 楚千尘抿着唇笑,觉得如今的自己很厉害的。 前世,王爷在世时,她太弱了,以致王爷临终时还在为她考虑,为她伤神。 这一世,她不一样了。 她不会再让王爷为她费心神了。 所以,王爷一定要好好的。 顾玦顺从自己的心意揉了揉她的头,心也随着她的笑容柔软了起来。 这丫头啊,连怼人都这么“全力以赴”! “好玩吗?”顾玦问道。 楚千尘用力地点了下头:“好玩!” 顾玦道:“那就好。” 楚千尘笑得更愉悦了,王爷这是在夸她对吧? 没错,是在夸她! 楚千尘的心情好得简直快要飞了起来。 她还不想回王府,朝亭子外望了望,见耍猴戏的人还没走,就提议道:“王爷,我们去看耍猴戏吧。” 说着,她又想起了什么,目光朝石桌上的那碗金鱼扫了扫,一本正经地叮嘱了一句:“小心看好‘你的’金鱼!” 意思是,他若是让猴子捞走了他的金鱼,可别怪她的猫。 顾玦怔了怔,又被她逗笑。 这才半天,他笑的次数似乎比他过去几年加起来的还多。 这丫头总能逗他笑。 “走,看猴戏去!”顾玦一手端起青瓷大碗,一手牵起楚千尘的手,朝亭子外的耍猴人走去。 他们俩一路逛,一路玩,直到天黑前,才回到王府。 而这时,皇帝的圣旨与一道空白的调令已经在一炷香前送到了宸王府,代顾玦接旨的人是程林华。 这件事一下子就在京中各府之间传开了。 这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锦衣卫闹出来的动静那么大,京中的那些权贵府邸都是看在眼里的,后来宸王令云展去玄甲营的事更是令得众人一度风声鹤唳,生怕宸王真的要率军逼宫,生怕大齐会迎来一片腥风血雨。 幸而,太子出面了。 不过短短的一下午,风雨骤变了好几回。 锦衣卫听从太子的命令,灰溜溜地从宸王府撤退了,再后来,一道新圣旨以及调令一起送到宸王府。 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说来宸王从北地回京也不过短短数月,和皇帝争锋相对的过了几次招了,只除了亲事上,其他每一次都是以宸王获胜告终。 皇帝在与宸王的一次次博弈中,已经输得裤子都快没了。 皇帝这一次退让的可是一大步啊。 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有人斥宸王胆大妄为,拥兵自重; 有人猜测宸王此前是真的病了,是被冲喜给冲好了,皇帝也是弄巧成拙; 也有人觉得宸王的“重病”,甚至不惜娶了个庶女为王妃,就是为了降低皇帝的警惕心,步步鲸吞蚕食。 连身处驿馆的乌诃迦楼一行人也在谈论此事。 “……现在玄甲营已经偃旗息鼓,三日后,三万玄甲军就会往丰台大营驻守。”多摩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一禀了。 他们也因为太子匆匆告辞,感觉到朝中也许出了大事,才会特意去打探了一番,没想到竟然是宸王与大齐皇帝之间在短短半天内又博弈了一回。 乌诃迦楼带来的其他随从也都在屋子里,气氛微凝。 其中一个青衣少年猜测道:“大皇子殿下,宸王之前会不会是故意装病,好让大齐皇帝轻敌?” 其他人面面相看,觉得也不无可能。 “不。”迦楼轻抚着手里的佛珠串,云淡风轻却又十分肯定地说道,“你们未免也太看轻顾玦了。” 宸王顾玦还不至于做出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 迦楼不仅再次想起了他上次与顾玦的对话,顾玦对他说:“那我,就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迦楼近乎无声地念着这四个字。 顾玦确实如他说的那般在做了。 迦楼抬眼望着窗外昏暗的天空,西方的天空的火烧云如血般赤红,就像是夜幕被撕出了一道血红的大口子。 多摩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好奇地问道:“若是大齐皇帝僵着不应,宸王会不会真的逼宫?” 迦楼亲自点起了烛火,那柔和的烛光笼在他雪白的僧衣上,那僧衣似在发光似的,衬得他的气质越发翩然出尘。 他目光幽深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断然道:“大齐皇帝不敢。” “宸王太了解大齐皇帝了!” 大齐皇帝不敢。 大齐皇帝不知道顾玦的底牌是什么。 以大齐皇帝的多疑,肯定觉得顾玦敢动手,定是暗藏底牌。 他怕,怕丢了他的皇位。 毕竟,中原数千年的历史上也不乏弑兄夺位的案例,宸王顾玦这些年来一直是大齐皇帝心里的噩梦,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顾玦是大齐皇帝最讨厌的人,也同时是他最害怕的人,这一点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了他骨子里数年。 ------题外话------ 一万字来不及了,二更稍微晚点,在14:00 190联姻(二更) 迦楼在蜡烛外罩上了一个半透明的纱制灯罩,简简单单的动作优雅自若,似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高贵出尘的气度。 不过顷刻间,外面的天色更暗了,如同有人以水墨在天空中画上了浓重的一笔,衬得这屋子里橘黄色的灯光又亮堂了一些。 一只飞蛾扑扇着翅膀追光而来,迦楼轻轻一拂袖,将那只飞蛾驱逐出了窗户。 看着那只在窗外徘徊不去的飞蛾,迦楼轻声又道:“大齐皇帝退的这一步,不仅给了宸王一个喘息的空间,还让宸王府在京中扎得更深了。” 大齐皇帝的这一步棋是彻底走错了。 多摩动作粗率地抓了抓头,觉得迦楼说得这些话,他像是懂了,又像是没全懂。 大皇子说话总是这般高深,就跟那些个玄之又玄的佛经似的。 多摩半懂不懂地与旁边的青衣少年互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去看另一个中年文士,用眼神问,你明白了吗? 那中年文士看也没看多摩,正色问迦楼道:“大皇子殿下,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迦楼没有回答,静静地站在窗边,一手持珠,轻轻地捻动着佛珠。 时光的流逝似乎都变慢了。 他的目光还是望着窗外的那只飞蛾,它不死心地换了条路线又想飞进屋子来。 迦楼蓦地动了,利落地抬手将窗户关上了,也将那只飞蛾彻底地隔绝在外。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俊美如画的面庞平静依旧,道:“转告大齐太子殿下,我不需他相送,让宸王送我等一程就行。” 屋子里静了一静。 紧接着,多摩就立刻领了命:“是,大皇子殿下。” 天色快要彻底暗下来了,趁着还没宵禁,多摩立即策马从驿馆驶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皇宫,让人给太子顾南谨递了口信。 宫门还没落锁,这个口信在一盏茶后就传到了东宫。 饶是顾南谨气度再好,也微微变了脸色,只觉得焦头烂额,心烦意乱。 小内侍担心地看着顾南谨,心里也为太子感到疲惫,觉得太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方才为了太子答应宸王安插人进锦衣卫的事,皇帝已经狠狠骂过太子一回了,现在南昊大皇子居然还开口要宸王送行,等皇帝知道了,必然会再度龙颜大怒,觉得太子无能…… “殿下……”小内侍欲言又止地看着顾南谨。 顾南谨恍若未闻地揉了揉眉心,一个人坐在书案后静静地思索着,片刻后,他轻轻自语道:“也好。” 小内侍:“……” 顾南谨的眉心微微舒展开来,又道:“让九皇叔送乌诃迦楼一程也好……” 至少可以把父皇与九皇叔暂时隔开一阵子,九皇叔在京城,总不免让父皇多思多虑,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会更紧张,让父皇先冷静一下。 顾南谨带着几分自我安慰地想着,他的眉头才舒展一些,就又皱了起来。 想要说服父皇答应让九皇叔去送乌诃迦楼一行人恐怕又得费些心力,而且乌诃迦楼至今没有答应两国联姻的事…… 就在这时,东宫的大太监杜公公快进来了,禀道:“太子殿下,倪公公来了。” 顾南谨神色一凛,立刻就让人把倪公公给请进了书房里。 倪公公手执银白拂尘飘飘然地来了,平日里对着旁人都带着几分倨傲的面孔面对太子时,客气了不少。 他揖了揖手道:“太子殿下,奴婢是来传皇上的口谕的。” 顾南谨立刻起身,聆听皇帝的口谕。 倪公公清清嗓子,转述道:“皇上龙体不适,令太子殿下监朝,为君分忧,钦此!” 顾南谨:“……” 顾南谨一个愣神后,就木然作揖道:“儿臣遵旨。” 身为太子,顾南谨虽不至于知道养心殿那边的一举一动,但皇帝有没有宣太医,他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一个时辰前,他在御书房见皇帝时,皇帝还好好的,精神好好的,也就是被气到了。 显而易见,父皇他哪里是真病倒,是因为是被九皇叔伤了颜面吧。 今天这整件事回过头来想,简直就是一桩笑话,本来是父皇先挑衅了九皇叔,结果半点好处没占着。 现在父皇对外称病,就是想让他这个太子来收拾残局,做得好了,也就罢了;做不好,这错就会算到他头上! 倪公公传完了口谕,就离开了,是杜公公亲自把人送走的。 顾南谨一人呆坐在书房里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身心俱疲。 他这个太子啊,当得有够烦的。 许久,顾南谨振作起精神,吩咐小内侍道:“去宸王府。” 小内侍本想说宫门怕是马上就要落锁了,太子这时候出宫肯定赶不及回来了,可又转念一想,反正皇帝都让太子监朝了,宫门什么的也就是小事一桩。 顾南谨这一次没有再微服,而是直接坐太子的车驾拜访了宸王府。 他打算和九皇叔商量一下,让九皇叔带着三公主一起去南昊。 联姻之事非同小可,九皇叔一向比父皇更理智,他一定会明白两国联姻对于大齐来说,是最好的。 顾南谨顺利地进了宸王府,进去之后,很久没有出来,直到月上柳梢头,他才告辞,返回了皇宫。 这一晚,宫门比平时晚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落锁,对于京中其他人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旭日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来临了。 一早,两个消息就如同天边的惊雷般炸响朝堂: 皇帝因病罢朝,暂时由太子监朝。 乌诃迦楼一行南昊使臣将于五日后启程离京,并由宸王顾玦亲自护送其至昊齐边境。 这两个消息可谓不相上下,令得满朝文武都震了一震,颇有种大齐似乎要变天的唏嘘。 不仅是宫外的人听说了,连昨日已经从侯府回宫的楚千凰也听说了。 她是从三公主安乐的嘴里听闻的。 “……大皇兄没说我要不要去南昊,”安乐歪头看着楚千凰道,“千凰,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去了呢?” 楚千凰:“……” 楚千凰惊讶地瞪大了眼,一时忘了回答。 两人正在一处园子里赏花,此刻正值芙蓉花期,白色与粉色的花朵堆满枝头,竞相怒放。 风一吹,芬芳四溢,引来无数彩蝶环绕在四周。 而安乐也没指望楚千凰回答,她随意地把玩着一朵粉色的芙蓉花,略显惋惜地说道:“听说南昊挺漂亮的,大哥也说江南好风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安乐一方面觉得可惜,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去也好,天真地说道:“江南是漂亮,不过太远了,如果我远嫁,就不能见母后和大皇兄了。” 安乐笑容灿烂,把芙蓉花放在鼻下嗅了嗅,细腻的脸颊上那淡淡的红晕比花瓣还要娇艳。 楚千凰已经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心中掀起一浪又一浪,心绪万千。 “咔嚓。” 她胡乱地抬手折了一枝芙蓉花,心乱如麻,小说中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飞快地闪过…… 她确信,在她的那个梦里,应该是由太子顾南谨送乌诃迦楼回国,并带上了三公主安乐。 那之后,南昊发生了政变,乌诃度罗弑兄夺位,登基为帝,并立亲子为南昊太子,紧接着,新帝就为太子求娶了大齐的三公主…… 但是,现在怎么全变了?! 楚千凰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在她的世界里,曾听过一句名言,一只蝴蝶尔振动翅膀,也许会在一段时间后,引起千里之外的一场龙卷风。 她一直知道,因为她的穿越会有蝴蝶效应,所以,楚云沐活了下来;所以,楚令霄残了腿;所以,楚千菱伤了脸…… 但是,她同样坚信着,一些决定性的大事绝对不会变。 比如,她和楚千尘还是各归各位了。 比如,不管她怎么讨好沈芷,还是被她抛弃了,就和梦里一样。 …… 命运又或者说剧情,在某些时候似乎有一股不可违抗的强大力量,让她不得不步步谨慎。 楚千凰眸光闪烁,看着那些在周围振翅飞舞的彩蝶,心更乱了。 到底由谁护送乌诃迦楼回国说穿了只是小事,而两国联姻却是大事,所以,就算护送迦楼的人选由太子变成宸王,两国联姻应该还是能成的。 楚千凰假装赏花,对着手里的那支芙蓉花深吸一口气,心绪平静了一些,若无其事地套安乐的话:“殿下不去南昊也好,我也舍不得殿下远嫁。” “如果不去南昊,我们就可以在京中过中秋了,殿下,太子殿下可有给个准信?” 安乐从宫女手里接过一把团扇,兴致勃勃地去扑蝶,“早上我听母后说,大皇兄好像还要再去和那个南昊大皇子商议一下,但母后说,我应该可以不用去了。” “母后还怪大皇兄,非要让我去联姻……” 安乐动作灵巧敏捷,可是蝴蝶飞得比她更快,扑了好几下,甚至没擦到蝴蝶的翅膀。 楚千凰把手里的那枝芙蓉花捏得更紧了,又道:“为了两国和平,太子殿下也是不容易……”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几分唏嘘,又有几分试探,正欲再言,就见安乐停了下来,噘嘴看着她。 “你怎么老提南昊!”安乐被楚千凰说烦了,天真直率的话语中透着犀利,觉得她真烦,“就算我真要去南昊,也不带你去!” 安乐也不想扑蝶了,转过了身,这时,正好另一个翠衣姑娘朝这边走来,见三公主与楚千凰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她惊讶地动了动眉梢,却是不露痕迹。 “三公主殿下,”那翠衣姑娘笑吟吟地说道,“下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快过去吧,下一趟可是王太傅的课。”她也是三公主的伴读。 安乐双眼圆瞪,忙催促道:“王太傅最不喜欢人迟到了,要是晚了,肯定又要唠叨个不停,之乎者也的,唠叨得我头都大了……” 安乐一边抱怨,一边和翠衣姑娘一起往课堂方向去,谁也没理会楚千凰。 “……”楚千凰怔怔地看着三公主离开的背影,呆立原地,一只蝴蝶绕着她的头飞了一圈又一圈,飞得她心烦意乱。 她现在已经不太能确定,她的存在会不会是那只“蝴蝶”,会不会她不经意的一言一行产生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最后毁了这桩联姻。 三公主这个人天真有余,读了那么多书,却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就是个草包,既没脑子,也没心计,更不牢靠。 三公主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罢了罢了。 楚千凰一抬手,挥去那只烦人的蝴蝶,眸色一点点地变得深邃起来,幽黑如潭,深不见底。 从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她都是在自谋出路。 她知道她在这个名为大齐的国都是孤独的,她并不指望沈氏,也不会指望楚令霄、姜敏姗和太夫人他们,现在当然也不会全都寄望于三公主。 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不像楚千尘,总有依靠…… 楚千凰的嘴角勾出一个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艳羡的笑。 她更知道一句话,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她一定可以逆天改命的! 楚千凰的目光坚定,大步流星地朝三公主她们离开的方向走去。 当天午后,宸王府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对方是来找王妃的,门房自然不敢怠慢,一层层地把消息传到了内院,最后消息是从琥珀亲口告诉楚千尘的。 琥珀神色复杂地看着楚千尘,问道:“王妃见不见‘大姑娘’……” 琥珀说到“大姑娘”这三个字时,语气极为复杂。 楚千尘动了动眉梢,心里多少有些惊讶。 本来,她是不想见楚千凰的…… 她今天正忙着呢,因为王爷不听话,非要跟那和尚去南昊,她只好赶紧给他收拾行李,哪有闲工夫理别人。 行李才刚开始收拾,此刻,屋里屋外一片狼藉,琥珀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不”字还没出口,楚千尘又改了主意,改口问道:“你觉得,楚千凰是不是变了很多?” 楚千尘不由想到了昨日楚云沐说的那番话,最后那句“大姐是变了”反复地回响在她耳边。 琥珀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楚千尘仿若未闻地站起了身,轻抚着衣裙道:“走,去会会她。” 琥珀莫名地从自家王妃的“会会”两字中听出了那么一丝丝的江湖味……是王妃被王府的这些个武夫给耳濡目染了吗? 楚千尘朝着屋外走去。 如果是前世,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她也不一定会信。 可是这一世不同了,有了这一世的重生,她对于冥冥中一些神秘莫测的力量充满了敬畏。 既然有她的重生,就可以有类似的奇遇也发生在楚千凰身上,那么…… 迎着刺目而来的日光,楚千尘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她让人把楚千凰带到了王府内院的正堂玄微堂。 当楚千凰随一个婆子抵达时,楚千尘已经坐在了上首的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这太师椅明显是为男人打造的,楚千尘这么个身子都没长成的小姑娘坐在那里,其实气势上是明显差了那么一点。 楚千凰一边朝楚千尘走来,一边上下打量着着她。 其实她们昨天上午才在侯府见过,可短短一天,她就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觉得眼前这个优雅从容、气定神闲的楚千尘是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 让她莫名地心生出一股冲动,想问她—— 你是谁? ------题外话------ 月票~ 191变了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 当楚千凰走到楚千尘跟前时,人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微微一笑,笑容略透出几分局促,轻声唤道:“二妹妹。” 楚千尘没有唤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请坐”,态度不冷不热。 楚千凰优雅地端坐在下首的一把圈椅上。 她们本是亲姐妹,却疏离得仿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 正堂的角落里放着几个冰盆,气温恰到好处,旁边还有几个小丫鬟拿着扇子在轻轻地扇动着。 楚千凰攥着手里的帕子,欲言又止地看着楚千尘,迟疑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姜姨娘她竟……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沙哑,眼角发红,“二妹妹,是我对不起你。” “我之前也不知道原来我拥有的一切都该属于你的……” “昨晚,我一夜都没睡着,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我觉得我该来找你,无论你要打要骂,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楚千尘的眼眸,那秀丽的面庞上神情略显纠结,愧疚、歉然、自责等等的情绪交错在一起。 楚千尘定定地与楚千凰四目相接。 她和楚千凰并不熟,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从前的楚千凰说话没有这么的……嗯,娇柔造作。 一旁的琥珀微微蹙眉,总觉得楚千凰这番话乍一听似乎没错,细细一品,怎么就让人听着那么不舒服呢,什么“要打要骂”,他们王妃有说过要把她怎么样吗?! 见楚千尘不语,楚千凰眸光一闪,又捏了捏帕子,再道:“二妹妹,你现在过得好就行了,也算否极泰来。” “哎,若不是这样阴差阳错,也许……” 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后面未出口的话全数化作了一声叹息,庆幸地叹道:“还好。” 琥珀眼角抽了抽,方才王妃在正院问她,楚千凰是不是变了,那时她说不知道。 可现在,琥珀有答案了。 没错,楚千凰确实是变了!! 瞧她说的都是什么话,这一连串的话到底是在道歉、卖惨,还是在邀功,简直阴阳怪气,含沙射影! 楚千凰的意思是,要不是她们之间互换了,这桩婚事也轮不到王妃,现在成为宸王妃的会是楚千凰吗?! 所以,王妃现在在宸王府过得好,还多亏了她楚千凰吗?! 琥珀越想越气,额角的青筋一颤一颤的,胸口也微微起伏着。 这要有多不要脸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千凰依旧注视着楚千尘。 她并不羡慕楚千尘,也不嫉妒她,更不想嫁宸王这个注定命不久矣的人,她只是想让楚千尘觉得亏欠了她。 连琥珀都听出来了,楚千尘如何听不懂楚千凰的语外之音,勾了勾唇。 有意思。 楚千尘活了两世,上辈子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没遇过,像楚千凰这么阴阳怪气的几句话,根本就不会动摇到她分毫。 楚千尘不动如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如镜子般倒映出楚千凰的脸。 “说得对。”楚千尘平静地说道,“你来有什么事吗?” 她依旧没有唤楚千凰,无论是名字,还是称谓。 楚千凰感觉对方的眼睛仿佛能看穿自己家的内心似的,心不由往上提了一些。 她想了想,绕着弯子又道:“我今天听三公主殿下说,宸王殿下要去南昊了。” “二妹妹,你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王府里,要不要去外祖母家住一阵子?” 楚千尘实在懒得跟她兜圈子,直接下了逐客令:“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我很忙的。” “如是你没旁的事,我就不招待你了。” 楚千尘端起茶盅,做出了一副端茶送客的架势,半点也不想和楚千凰在这里绕来绕去的。 她既然都出宫找上门来,想想也知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有所求。 琥珀也替自家主子鸣不平,立刻就上前两步,伸手做情状。 楚千凰:“……” 楚千凰差点就维持不住脸上的雍容,唇角绷紧如铁,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二妹妹,我今日造访,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楚千凰迟疑地轻咬下唇,终于开始进入正题,“是三公主托我来的……” 琥珀退了回去,轻嘲地扯了下嘴角,再联想楚千凰一开始说的那番话,只觉得她根本就是自打嘴巴。 楚千凰还在继续说着:“二妹妹,你也是知道的,朝廷有意和南昊联姻,但是南昊远在数千里之外,三公主实在不想远嫁,这些日子一直为此烦心。” “她今早听闻宸王殿下要负责送乌诃大皇子回昊,所以,才想打听一下消息。” “她不便出宫,因为我和二妹妹是姐妹,她就私下托我来了。” 楚千凰神情真挚地说道,对于三公主即将和亲南昊的遭遇,似乎很是同情。 虽然楚千凰的这番话听来合情合理,可是,楚千尘的直觉告诉她—— 不是这样的。 如果说,今天托楚千凰前来的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公主,也许楚千尘会信。 偏偏楚千凰是以三公主作为借口,三公主的生母是堂堂大齐的皇后,她同父同母的同胞兄长是皇太子,她是皇帝唯一的嫡公主,不管是找皇后打听,还是找太子打听,都比悄悄吩咐一个伴读来找自己打听消息更好。 “原来是这样。”楚千尘颔首道,放下了茶盅,看着似乎信了。 楚千凰殷切地看着楚千尘,目露期待之色。 楚千尘慢慢地说道:“王爷说……” 她才说了三个字,就故意停顿了下来,攥着帕子的手擦了擦嘴角。 楚千凰有些紧张,双眸一眨不眨的,上半身微微前倾。 楚千尘观察着楚千凰一举一动,从对方的神态以及那些细微的小动作,她可以确信,这可不是为了帮“朋友”该有的情绪,楚千凰问这些十有八九是为了她自己吧。 这倒是更有趣了。楚千尘心想,心念动得飞快,想着楚千凰这几个月来的异状。 沈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楚千凰放弃公主伴读的位置,可楚千凰却是一次次地令沈氏失望,怎么都不肯放弃公主伴读,甚至于有点走火入魔的架势,让沈氏对她越来越失望。 此前,楚千尘虽然觉得楚千凰的表现是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或者说,并没有特别在意。 直到此刻,楚千尘忽然就灵光一闪,心头浮现一个想法: 莫非楚千凰为的不是公主伴读的头衔,而是冲着这桩联姻来的? 不无可能。 万寿节那日,楚千尘也隐约感觉到楚千凰似乎对乌诃迦楼有些在意。 这么想着,但楚千尘脸上不露分毫,接着道:“王爷说,两国联姻的事还未定……” 楚千凰闻言,拇指的指甲又习惯地去掐指腹,指节绷得紧紧的。 楚千尘注意到当自己说到“未定”时,楚千凰的反应极大,心里暗道果然。 看来她猜测的方向大致是对了。 楚千尘依旧是不露声色,唏嘘地叹道:“三公主不想远嫁也是人之常情,任南昊风景多好,又有几个女子会想远嫁到异国他乡。两国联姻,却要牺牲一个小小的弱女子。” 楚千凰虚应了两声,有些心不在焉,追问道:“宸王殿下就没说别的?” 楚千尘心里觉得越发有趣,楚千凰是冲着联姻来的,但似乎也没那么关注“联姻本身”,她关注的更像是…… 想到王爷刚领的差事,楚千尘又是心念一动,猜到了一些,就继续试探道:“王爷还说,不管联姻成不成,三公主要是想去南昊散散心也行……” 楚千凰的双目瞬间微微张大,似乎还想问,但又咬住唇,忍下了。 楚千尘也确认了她想确认的东西,便收回了目光。 原来是这样,楚千凰真正在意的,也并非是两国联姻,而是三公主能不能去南昊,或者说,她能不能跟着三公主一起去南昊。 那么,这件事就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了。 有趣。 楚千尘在心里一点点地梳理着这件事。 三月底,楚千凰就进宫做了公主伴读,那个时候,乌诃迦楼还没有抵达大齐,两国的这桩联姻也很多年没人提过,所以,楚千凰又是怎么知道五月乌诃迦楼抵京后,大齐会重提联姻的事? 而且,她要是没记错的话,楚千凰这十几年来从没有离开过京城,她为什么这么想要去南昊呢?! 楚千凰的身上实在是有太多令人觉得费解的谜团,令楚千尘一时想不明白。 她与楚千凰并不熟,但是,既然沈氏与楚云沐都说楚千凰变了,那么楚千凰的变化估计还不小。 这种迷雾重重的感觉非但不让楚千尘觉得挫败,反而让她愈发兴致高昂了。 楚千尘神情温和地笑了笑,“你别着急,一会儿王爷回来,我再去问问。” 她浅笑盈盈,一副知心妹妹的样子。 “那就劳二妹妹费心了。”楚千凰笑道,自是能感觉到楚千尘对她的态度比之前好了一些,只觉得楚千尘也许是为了施恩给三公主。 又或者…… 她看着楚千尘悠然的神色,心如明镜:楚千尘做了十几年的庶女,她心里对自己必然是有怨艾的,现在两人的身份对调了过来,她一朝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恐怕也想在自己跟前表现一下。 想看自己求着她,想在自己跟前表现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这人哪,古往今来都是这样,一朝得志便猖狂。 楚千凰心里带着几分看破不说破的通透。 楚千尘抬手做了个手势,吩咐道:“琥珀,还不给客人奉茶!对了,就用太子妃今早刚遣人送来的荷花茶吧。” 听楚千尘口口声声把太子妃赏的花茶挂在嘴边,分明有炫耀之意,楚千凰心里讥诮地撇撇嘴,只觉果然。 琥珀与楚千尘那是什么默契,立刻就了然,福了福:“王妃,是奴婢失礼了,奴婢这就去给大姑娘奉茶。” 琥珀很快就亲自把沏好茶的送了上来,端到了楚千凰手边,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姑娘喝茶。” 刚沏茶的茶热腾腾地冒着白气,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与荷花香随着热气弥漫开来。 琥珀的脸上堆满了笑,楚千凰只觉仆随其主,神色淡然。 她动作优雅地端起了茶盅,先嗅了嗅茶香,正想客套地赞两句荷花茶,下一刻,却是微微皱眉,叹道:“可惜了。” 她把才刚凑凑到唇边的茶盅又放下了,对上前方楚千尘疑惑的眼眸,笑着解释了一句:“二妹妹,我自小就不能吃肉桂,沾一点都不行,肌肤会出红疹子。虽然也不妨事,但红疹要两三天才能褪。” 这荷花茶里加了些许肉桂,楚千凰一下子就闻出来了,所以没敢喝。 楚千尘惊讶地掩嘴低呼了一声,道:“都是我的不是,我一时倒忘了这事了。” 她又赶紧吩咐琥珀去换一盅碧螺春,歉然地叹了口气:“哎,这花茶是太子妃送来的,我喝着觉得很合胃口,还想着你和娘应该也会喜欢。” “哎,以前我们姐妹还是太生疏了一些……” 楚千尘面上看着若无其事,似乎是不计前嫌,没打算把姜姨娘的错记在楚千凰身上。 然而,楚千凰觉得她根本就是口是心非,不过是如今得了势,想演一演“姊妹情深”,试试“照拂”自己的滋味罢了。 楚千尘也确实是口是心非,她心里想的是,楚千凰果然不对劲。 楚千凰是沈氏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沈氏、穆国公夫人以及京中不少有些底蕴的人家,当家主母都有种习惯,就是从来不让外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这是勋贵人家养出来的规矩,这些女眷就算是知道手边的东西是自己不能吃的,也会放在唇边装装样子,而不是直接斥于口。 楚千凰是沈氏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规矩这东西自小学着、看着、听着,就跟刻到骨髓里一样的,不是想忘就忘的。 楚千凰知道自己不能吃肉桂,是没错,可是她应对的方式却太过于小家子气了。 当琥珀又重新给楚千凰送上碧螺春后,楚千尘又道:“琥珀,你让人去前头看看王爷回来了没。” 琥珀就领命出去了,屋内只剩下楚千尘与楚千凰姐妹俩以及另外两个伺候的丫鬟。 姐妹俩各自喝茶,一个喝荷花茶,一个饮碧螺春,皆是优雅如画,赏心悦目。 这一次,楚千凰喝了口茶,赞道:“这碧螺春是今年的贡品吧,我在三公主那里也喝过,今天真是沾了妹妹的光了。” 楚千尘笑道:“确是。难怪沐哥儿常说你的舌头灵,什么东西好,一口就能吃出来。” 楚千凰也笑,“沐哥儿的嘴才刁呢,只吃好东西。” 姐妹俩言笑晏晏地说着话,闲话家常,谁也没有再去提姜姨娘和沈氏,以及她们被调包的事。 乍一看,正堂里的气氛融洽得不得了,但是,两人的笑意都是不及眼底。 待茶喝了一半时,琥珀就返回了正堂,禀道:“王妃,奴婢让人去外书房问了问,惊风说,王爷今天要很晚回府。” 楚千尘抬眼朝屋外昏黄的天空望了一眼,无奈地说道:“这都酉初了,天色不早,你还要回宫,再晚这宫门怕就要关了。” 楚千凰:“……” 她是宸王的大姨子,京中又不是没家,自然是要避嫌,怎么都不可能在宸王府住下! 说得难听点,她要是待到天黑还不走,指不定京中有多少人要在背后编排自己,话不知道会说得多难听呢。 楚千凰只能起了身,心里想着是不是明天跟三公主说说,让她再出一次宫。 “二妹妹,那我就先告辞了。” 楚千凰笑了笑,本想再提醒楚千尘一句,却被楚千尘抢了先:“姜姨娘怎么样了?” 楚千凰笑意微僵。 她咬了咬下唇,拧着秀气的眉头,神色间露出几分为难,低声道:“我昨天是请假回侯府去的,回得匆忙,没多待……” 意思是,她也不知道姜姨娘怎么样了。 “真是让人担心。”楚千尘微微垂眸,模样看着温婉柔顺,让楚千凰联想到了她上午在院子里摘得那枝芙蓉花。 美则美矣。 楚千凰盯着楚千尘片刻,就收回了目光,拿不准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可以确信的是,楚千尘对她是没有一点姐妹之情的。 从她进王府后,楚千尘就没唤过她一声大姐姐,她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客人。 可是,楚千尘对姜姨娘不该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在那个梦里,楚千尘对姜姨娘有着很深的孺慕之情,就算后来,她真正的身世被揭开,姜姨娘也因为对楚千尘有养恩,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惩罚。 后来姜姨娘也只是被送到了庄子上去,依旧是姨娘,用度什么的都没变,楚令霄和楚云逸父子还可以不时去庄子上探望他。 而现在,楚千尘看来似乎对姜姨娘并没那么在意,昨天穆国公夫人提议把姜姨娘送去兵部当浣衣娘,她也没有为姜姨娘求情。 楚千凰仔细地回忆着梦里的剧情。 这是一部小说。 就算有她这只“蝴蝶”,这人与人的情感应该是不会变的。 沈氏如梦中般弃了她,那么相对地,楚千尘对姜姨娘不是应该不离不弃吗?! 毕竟,楚千尘从小就是姜姨娘养大的。 莫非是因为昨天穆国公夫人与沈氏都在的缘故? 又或者,是因为楚令霄不在……楚千尘多少把对楚令霄的不满暂时记在了姜姨娘身上? 楚千凰一边想,一边往外走,觉得不无可能。 琥珀亲自把楚千凰送了出去。 楚千凰前脚刚走,楚千尘后脚也离开了正堂,去往外院。 她当然是打算去找王爷的。 顾玦本来就在王府里,今天他根本就没出过门,楚千尘也就是让琥珀糊弄一下楚千凰罢了。 昨天的事看似有了个说法,可是楚千尘却无法彻底放下,甚至于昨晚午夜梦回时,她都梦到了姜姨娘那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姜姨娘的笑似是铭刻在了楚千尘的心头,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 王爷昨夜跟她说,顺从她的直觉。 有时候,人的直觉是因为她发现了不对,却还没有把线索串在一起而已。 楚千尘深以为然,她肯定她没眼花,既然楚千凰自己送上门来,那干脆就让楚千凰去试探一下姜姨娘也好,能省了她不少事。 然而,她才跨出内仪门,就被疾步而来的蔡嬷嬷给拦下了。 “王妃,”蔡嬷嬷恭敬地屈膝行礼,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这是刚刚济世堂派人送到隔壁的。” 自打楚千尘出嫁后,她就让琥珀告诉了济世堂,有什么要紧事,可以让刘小大夫递条子到隔壁的府邸。 楚千尘接过了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上面也只写了寥寥数语,是刘小大夫字迹,说是济世堂遇上了一桩疑难杂症,想让小神医过去看看。 楚千尘收好了字条,又临时调转了方向,“蔡嬷嬷,你去跟王爷说了一声,我要出门一趟。” 楚千尘就先返回了正院,去换了一身碧色的衣裙,又把发式也改成了从前的双环髻,蒙上面纱,改了肤色,变成了神医的打扮,之后,她才带着送客回来的琥珀一起从王府隔壁的宅子出了门。 江沅不放心,也跟上了,她特意做了男装打扮,给楚千尘当车夫。 济世堂内外一片喧哗,外面熙熙攘攘地围着不少人,对着医馆里指指点点。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神医来了”,众人就自动给楚千尘主仆让出了一条道。 “小神医,你可来了。” 刘小大夫满脸焦急地迎了上来,身上的衣袍染上了些许血渍,赶紧把楚千尘领去了后堂。 后堂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一个三十多岁、身形消瘦的青衣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 她的右眼里赫然插着一根指头粗细的木根,鲜血从她眼睛汩汩流出,早就染红了她大半张脸,让她看来血肉模糊。 ------题外话------ 今天是六贵妃侍寝~就不分章了。新一周到了,姑娘们都要开开心心的呀~ 192积福 “疼,好疼!”那青衣妇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失血过多让她意识迷糊,浑身虚软。 榻边,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围在那边,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嘴里抽抽噎噎地直喊着“娘”。 一个着褐色直裰、留着短须的男子也是双眼通红,一看刘小大夫回来了,赶紧迎了上来,“大夫,神医来了吗?您一定帮忙求神医救救内人啊!”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他的妻子不慎被一根半空飞来的木棒扎了眼,实在是飞来横祸,当时他也慌了神,还是邻居告诉他,济世堂的那位神医医术高明,能起死回生,让他们来济世堂试试,所以他就赶紧把妻子给送过来了。 “杨老爷,神医来了,你们先让开,让神医看看伤患。”刘小大夫耐着性子对那褐衣男子说道。 杨老爷赶紧让开,目光看向了刘小大夫身后那蒙着面纱的少女。 这少女看着年纪还没他一半大,难道她就是济世堂那个号称可以起死回生的神医?! 杨老爷心里惊疑不定,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 待走近了,楚千尘就发现这妇人的鼻腔也在流血,那鲜血淋漓的脸看着甚至可怖,呼吸微弱,口齿间溢出低低的呻吟。 可楚千尘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比起前世那些在战场上断手断腿甚至开膛破肚的伤兵来说,这妇人的伤虽重,却也吓不到她。 楚千尘先净了手,动作娴熟地开始查看妇人的伤口,从眼睛到鼻腔到耳朵,又给她探了脉,低声道:“伤得很深……” 杨老爷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方才,刘老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说这根木棒刺得太深了,伤口流血不止,如果血止不住,那就是死路一条,可若是硬把木棒从眼球中拔出来,撕裂了伤口,同样是死路一条。 楚千尘接着道:“木棒从她的眼眶一直扎入了鼻窦,因为木棒上有倒刺,如果直接把它拔出来,反而会导致伤口扩大,引起大出血。” 杨老爷的心沉得更低了。这位小神医的说辞与刘老大夫说得差不多。 “小神医,那她可还有救?”刘小大夫替他问出了他心里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可以一试。”楚千尘解释道,“要拔出那根木棒,但不能硬拔,必须用刀子割开皮肉……” “动刀子?!”杨老爷难以置信地脱口打断楚千尘,连声发出质问,“动什么刀子?为什么要用刀子割?” 杨老爷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嗡嗡作响。 他身旁的一个十五六岁的粉衣少女皱紧了眉头,激动地拔高了嗓门:“大哥,你可别听她的,怎么能对大嫂的眼睛动刀子呢?那肯定活活把人给痛死!” 对于普通人而言,对着人的皮肉动刀子那根本就是邪术,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杨家的两个孩子似懂非懂,但也感到气氛不对,手足无措。 连刘小大夫都是一惊。 中原千年前就早有“疡医”,用刀具、剪子和针线等对伤患进行切除、缝合等治疗手段,神医华佗更是其中之最,还发明了麻沸散,方便其动刀。 这些在古籍上都是有记载的。 可是麻沸散早已失传,华佗的一些事迹也类似传说,从来没人亲眼见过。 要不是这话是小神医说的,连刘小大夫都会觉得这是在异想天开。 楚千尘直言道:“如果不治,那她大概活不过一个时辰。” 这妇人运气很差,遭此横祸,不过,还有一线生机,这根木棒刺得是深,却是从眼球边缘刺进去,也没伤到脑子,所以她才能撑着这口气活到现在。 杨老爷一家人皆是迟疑不决,一方面担心杨王氏的安危,另一方面又不敢轻易涉险,把杨王氏的性命交到这么个还未及笄的少女手中。 楚千尘也不催促,这种事必须要由病人本人或者家眷自己来下决定。 杨老爷紧握着拳头,艰声问道:“神医,那内人是不是一定能救活?” 楚千尘摇了摇头,她保证不了。 杨老爷和杨姑娘见楚千尘摇头皆是变了脸色,那杨姑娘尖着嗓子道:“大哥,你看,这根本就是个庸医,不过沽名钓誉罢了。她还说什么要动刀,这一动刀,大嫂不就死了吗!” 杨老爷心里也不信这么个还没妹子年长的小姑娘真有传说中那么好的医术,咬牙道:“走,我们不治了!” “来人,快把夫人抬走,我们去别家看!” 杨老爷越说越坚定,没错,这偌大的京城有那么多医馆和大夫,他就不信别家医馆的大夫救不了。 刘小大夫闻言,欲言又止。 他看了看楚千尘的神色,终究是没去拦那杨老爷。 治病也讲究你情我愿,要大夫肯治,病患肯应。 他心里清楚明白得很,如果连小神医都说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么其他大夫怕是根本就救不了这位杨家太太。 杨家人很快就把奄奄一息的杨王氏放到了轿椅上,杨王氏似乎清醒了一点,哀嚎不已。 杨姑娘连忙去安抚杨王氏,说着“大嫂,你忍忍”之类的话。 当婆子把轿椅抬走的时候,杨姑娘瞪了楚千尘一眼,重重地一拂袖,没好气地斥道: “庸医误人!” “大哥,这什么国医馆根本就是徒有虚名,平白耽误大嫂的伤,等大嫂好了,我非要砸了他们的招牌不可!” 杨家人走了,于是,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也就散去了。 济世堂内外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安静得很。 楚千尘从头到尾都没有劝杨家人的意思,活了两世,有些事她早就看透了。 大夫不是神仙。 一些病人总希望大夫有起死回生之能,但若是真能起死回生,她上一世又怎么可能救不了王爷呢?! 大夫是人,人的能力就必然是有其局限性的。 想着顾玦,楚千尘随口吩咐琥珀道:“琥珀,你去路口的那家五味斋买些蜜饯来。” 这蜜饯她是打算买了让王爷带上,路上王爷吃了药后口苦时可以吃。虽然王爷总说他不怕苦,但她觉得这次开的新药还是挺苦的…… 刘小大夫藏着一肚子的话,等杨家人都走了,就急切地问道:“小神医,您真能对着眼球开刀取出那根木棒?” “我曾在《五十二病方》、《黄帝内经》等一些古籍医书上看到过这种手段,不过都极为简洁,一笔带过,我一直以为这技艺早已经失传了……” “小神医,你可是研制出了麻沸散?还是打算用金针来止疼?” “还有缝合……” 刘小大夫心里有很多疑问,连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琥珀走出济世堂时,还能听到刘小大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她沿着华鸿街往南走去。 街上,人来人往,喧闹不已,她很快就听不到刘小大夫的声音了,走过前方的仁德堂时,发现仁德堂外围了七八个人,。 琥珀驻足,朝仁德堂内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杨老爷一家。 那把轿椅就停在前堂中,满脸是血的杨王氏虚弱地靠在杨姑娘的身上,右眼上依旧插的那根木棒,令不少围观者不忍直视。 “杨老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正在跟杨老爷说话,“老夫担保可以救下尊夫人的命,不过这眼睛就……” 杨老爷千恩万谢道:“李大夫,我也只求能保住内人的一条命。只要你能救内人,五十两银子不成问题!” 外面的围观者听了一时哗然,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五十两,这位老爷好大方啊!” “那也是李大夫医术高明,你想想,这济世堂都治不了的病,仁德堂能治!” “话别说得太满了,人还没救活呢。” 有人称赞仁德堂,就有人发出质疑,这些好事者越说越热闹。 仁德堂内的大夫与伙计们也听到了,李大夫不动声色地给身边的一个伙计使了一个眼色。 那伙计就自信满满地说道:“杨老爷,我们仁德堂在京中都开了五十多年了,李大夫可是众所周知的名医,不知道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不像那个济世堂!” “哼,也不知道济世堂怎么骗了个国医馆的名号,其实啊,医术不过尔尔,就靠一个黄毛丫头招摇撞骗。” “这庸医害人,就跟刽子手似的!”伙计义愤填膺地说着,对济世堂很是不屑。 “说得好。”杨姑娘深以为然地地点头道,“那些个庸医就跟谋财害命的凶徒没两样!” 李大夫拈须,一副仁心仁术的样子,道:“赶紧把杨家太太抬进去吧,免得‘再’耽误了伤势。” 很快,两个婆子就把杨王氏抬到仁德堂的后堂去了,一道门帘挡住了外人的目光,琥珀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些好事者依旧聚集在医馆门口,而琥珀没再留,继续往前走去,很快就来到了街尾的五味斋。 五味斋的生意一贯得好,是附近几条街上最受欢迎的蜜饯、点心铺子了。 此刻,仁德堂的门口排起了一条近七八丈的长龙,蜿蜒前行,还引来一些孩童的围观,皆是艳羡地看着买了蜜饯、点心的客人。 八月的天气炎热异常,幸好,琥珀戴着帷帽,还能挡挡太阳。 琥珀耐心地排着长队,等等了足足一炷香功夫,她前面只剩两个人了,总算是快轮到她了。 她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液,这时,听到后方传来一个激动亢奋的女音:“王大姐,你听说了没?仁德堂治死人了!” “真的吗?”另一个苍老的女音好奇地追问道。 “是啊,刚刚那个伤了眼睛的女人快死了,全都是血,她家里人都在哭闹呢,说是要仁德堂杀人偿命!”第一个女音说道,“真是可怜了,我瞧着她两个孩子都不大……这没娘的孩子最最可怜!” 紧接着,又是一个陌生的男音插嘴问道:“我之前听人说,那个伤了眼睛的女人不是被送去济世堂了吗?怎么又去仁德堂了?难道是济世堂治不了?” “这我怎么知道啊!” “照我看啊,连济世堂的神医治不了的病人,还不如直接抬回去备棺材呢,何必平白再受苦……” “……” 那些人的声音渐渐就远了,琥珀回头朝他们望了一眼。 她知道他们说的应该是杨家人,看来就如王妃所说,硬拔杨家太太眼睛上的那根木棒反而会扩大伤口。 琥珀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也没说什么。 王妃曾跟她说过,病人选择由哪个大夫治,愿不愿意治,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大夫不是神仙,既做不到起死回生,也救不了所有人。 琥珀见前面的人买好了,又朝五味斋走近了一步,对着柜台后的伙计说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蜜饯,每种都给我来一罐。” “对了,这两种是新出的吧?也各来一罐。” 琥珀买好了蜜饯,就又原路返回了济世堂。 刘小大夫还在和楚千尘说话,只不过已经换了一个话题。 “……小神医,紫雪丹不过短短数月就治好了百余名得了小儿惊风症的孩子,如今,京中以及周围一些县衙都知道我们的紫雪丹,家中有孩子得了惊风症,都会来我们这里求医求药。” 刘小大夫笑容满面地说着,神采焕发。 托紫雪丹的福,他们济世堂声名大振,在京中争得了一席之地。 楚千尘微微地笑,从袖袋中摸出了一张方子,递给了刘小大夫,“这个,你收着吧。” 刘小大夫扫了那张方子一眼,一惊。 从前,楚千尘一直是只给济世堂制好的紫雪丹,从中拿点抽成,可是今天,她直接给了自己紫雪丹的方子。 在方子的最后,她还备注了最重要的诀窍:这紫雪丹必须有银锅金铲来制,方能有超过寻常紫雪散的药效。 这种药方对于医馆来说,可谓价值连城,说是可以当传家宝也不为过。 刘小大夫震惊地看着方子,根本就不敢接,“小神医,这……” 楚千尘直接把药方放在两人之间的如意小方几上,道:“这方子你收着吧,以后紫雪丹的分成也不用给我了。” “我唯一的条件就是,紫雪丹的售价降低一半。” 楚千尘算过了,一旦扣除了给自己的分成,就算把紫雪丹的售价降一半,还是能够保证济世堂的利润的。 其实她早就打算这么做的,只是从前她不知道济世堂的人品处事,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她对刘家祖孙也算有了有些了解,最近她又托了程林华查了一下济世堂,觉得他们可信,就下了这个决定。 现在紫雪丹的售价略贵,降一半的话,大多数人家就都能用得起了,可以有更多的患儿吃得上紫雪丹。 刘小大夫一听,立刻就明白了楚千尘的意思,感动地说道:“小神医,您真是心善!” 楚千尘这是要让穷人家的孩子也吃得起紫雪丹,这简直就是一件大功德了。 楚千尘只是笑着喝茶,不置可否,由着对方误会。 她其实没有那么心善,也并不是一个无私的人,否则,前世她就不会与秦曜一起起兵造反。 今上顾琅确实昏庸无道,可是她谋反仅仅是想为了给王爷报仇而已。 现在,她所做的一切依旧是为了王爷。 她的善心是有目的的,是为了积福。 上一世,她不信鬼神,而这一世,她信了。 所以,她要给王爷积福。 对她来说,只有王爷是最重要的。 然而,看在刘小大夫眼里,楚千尘仁心仁术,简直就跟观音大士下凡似的,连她这一笑,都显得那么圣洁。 刘小大夫定了定神,郑重其事地拿起了那小方几上的那张方子,如获至宝,颔首道:“小神医,您放心!我答应您。” 刘小大夫心里下定了决心,决定与祖父再商议一下,扣除了紫雪丹药材的成本价外,一个铜板都不赚,这张药方值得。 而且,他们刘家也已经因为这张方子获益良多了。 楚千尘见琥珀回来了,就起了身,道:“琥珀,我们回去吧。” 江沅与马车等在了济世堂外。 琥珀应了一声,正迟疑着是不是要和楚千尘说说仁德堂的事,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被风吹了过来。 琥珀动了动鼻尖,微微蹙眉,下一刻,一道娇小纤细的身影一边喊着“神医”,一边飞扑了过来,那粉色的衣裙上布满了一滩滩血渍,几乎半身都是血,吓得周围的路人都倒退了好几步。 路人们对着那“血人”指指点点。 江沅的反应极快,一伸臂,用斗笠挡在了楚千尘与“血人”之间。 “神医,”那“血人”哀求地看着楚千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求你,救救我大嫂吧!” 琥珀也被这“血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才认出这个身上沾满了血的粉衣少女正是那位杨姑娘,此刻的她不复之前的倨傲,花容失色,纤细的娇躯轻颤不已。 杨姑娘对着楚千尘连连磕头道:“神医,之前是我有眼无珠,胡说八道,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我给你磕头了!” “神医,你要多少银子都行!” “我大嫂……请神医救救我大嫂吧。” 杨姑娘说着哽咽了,她是由她大嫂养大的,长嫂如母,看到大嫂命垂一线,她心痛如绞。 琥珀看着跪在地上磕头的杨姑娘,回想着方才她在五味斋外听到的那番对话,猜到了她身上的血应该就是属于那位杨王氏的。 杨姑娘没磕几下头,那白皙的额头上就变得一片青紫。 她的举动引来路上不少路人驻足,目光都朝这边涌了过来。 这时,杨家那两个孩子也跑了过来,跪在了杨姑娘身旁,也对着楚千尘连连磕头:“神医,求求您救救我娘吧。” 本来要上马车的楚千尘放开了搭在琥珀手上的右手,问道:“现在人在哪儿?” 杨姑娘灰暗的眼眸中燃起希望的火焰,连忙道:“我大嫂现在就在前面的仁德堂里,现在血流不止,我们不敢动她……” 杨王氏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差了,他们都怕搬动她会让血流得更厉害。 “带路。”楚千尘道,声音又清又冷,在这炎炎夏日,彷如一股清泉淌过。 杨姑娘连忙起身,“神医,这边走!” 楚千尘就带着琥珀往仁德堂的方向去了。 那些路人也好奇地跟了过去,有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好奇地找人打听;有的人从杨家人第一趟去济世堂就在关注这件事,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也有的人在猜测着济世堂这位神医到底能不能把人给救活了。 当楚千尘抵达仁德堂时,她们身后已经跟了一大串人,一下子就把仁德堂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几乎堵了半条街。 仁德堂的伙计表情尴尬地看着楚千尘与杨姑娘,不敢拦人。 “这边请。”杨姑娘把楚千尘引到了门帘后的内堂里。 内堂里,杨王氏就躺在一张美人榻上,身上和身下都是血,人也更虚弱了,出气多,进气少,连呻吟声都听不到了。 旁边,李大夫的脸色难看极了,杨老爷怨毒地对着他咒骂道:“你不是说能救内人吗?” “你们还说济世堂是刽子手,我看你们才是刽子手才对。” “内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但要砸了你们仁德堂,我还要去京兆府告你们谋害人命!” 杨老爷越来越激动,额角青筋乱跳。 李大夫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后悔。方才他只是试着拔了那根木棒,不想,血一下子就流得更厉害了,杨王氏现在已是行将就木。 “大哥,”刚刚进入内堂的杨姑娘激动地说道,“我把神医请来了。” 杨姑娘赶紧把楚千尘请到了榻边,杨老爷也顾不上与李大夫计较了,赶紧也围了过来。 李大夫面如死灰,就算他不把脉,也能确定这杨王氏是救不活了,就是神仙来了也没用。 楚千尘再次检查了杨王氏眼睛上的伤口,一眼就看出来了,木棒上的倒刺因为李大夫强行去拔反而勾得伤口更大了。 她再次给杨王氏把了脉,神色从头到尾都平静至极,令人看不出端倪。 杨姑娘怀着一线希望,紧张地问道:“神医,我大嫂可还能救?” 193改命 “这木棒方才被人强扯过,她的伤势得更重了。”楚千尘语调平稳地说道,“现在又麻烦了一些,本来我有七八成把握,现在又少了两成。” “现在再取这木棒,需要割开的伤口也会更大,后期伤势痊愈后,也会影响到她的目力。” 杨老爷与杨姑娘的胸膛里就像是有什么捶打着心脏,后悔、惶恐、不安、迟疑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杨老爷看着榻上昏迷的杨王氏,心绪翻腾。 小神医的意思是,本来他的妻子不仅有很大的机会保住眼睛,而且目力也不会受影响,可是现在因为他一时糊涂,害得妻子在鬼门关前徘徊…… 李大夫更是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额头的冷汗沿着脸颊滑落。 这个小丫头简直出口狂言,依他行医近五十年的经验来看,这杨王氏肯定是救不活了! 楚千尘用帕子擦拭着指尖沾到的血液,又道:“如果再拖下去,她撑不过一炷香功夫。”杨王氏还在流血,一炷香时间已经是她比较保守的估计了。 “……”杨老爷的脸色霎时更白了,眼睛则是一片血红,只是想想妻子被刀子插进眼睛的一幕幕,就觉得撕心裂肺。 他咬了咬牙,道:“好!” 楚千尘转头看向了琥珀,吩咐道道:“去济世堂取些细绢丝来。” 楚千尘索要绢丝是为了缝合伤口,用针穿引绢丝、麻线等等来缝合刀伤的伤口是每位军医必备的一种技巧,之所以选择绢丝是因为现在时间紧急,绢丝随手可得。 知道楚千尘是打算在仁德堂给杨王氏医治,琥珀赶忙应命,匆匆离去。 楚千尘也没闲下,从药箱中取出了一个针包,然后将金针以烛火烧了烧后,就开始给榻上的杨王氏下针。 杨老爷、杨姑娘与两个孩子全都好似入定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一针,两针,三针。 “血不流了!”杨姑娘惊喜地喊道,“大嫂不流血了。”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杨姑娘甚至觉得杨王氏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又有了一丝生机,暗叹这位神医的医术真是高明。 不过是三根金针,杨王氏的鼻腔和眼眶处的伤口就止住了血。 李大夫见楚千尘这手立竿见影的针法,双眸睁得更大了。 楚千尘没停下,接着给杨王氏下针。 依旧是三针,这三针是为了麻醉,免得昏迷的杨王氏因为疼痛而惊醒。 琥珀很快就取了绢丝回来,默契地给楚千尘打下手,把她新打的两把刀具、剪子以及圆针、锋针、铍针等九针全都备好,以烈酒清洗,再火炙烤。 琥珀看似镇定,其实心里有些紧张,不过她身后的杨家人比她还要紧张,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就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 琥珀觉得接下来的治疗实在是太过血腥,不适合孩童围观,就对着杨姑娘劝了一句:“杨姑娘,带连两个孩子出去吧。” 杨姑娘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应和,把两个孩子带出了内堂,内堂中变得空旷了不少。 楚千尘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杨王氏身上,对于周边的事浑然不觉,聚精会神地用手中的小刀划下了第一刀。 她手中的刀子又准又稳,刀刃自杨王氏的眼角划下,殷红的鲜血立刻溢出…… 杨老爷感觉那刀子像是切割在了自己身上似的,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一手撑在了墙上。 反倒是琥珀面不改色,配合地不时给楚千尘递刀,递针,递线,递剪子…… 时间徐徐流逝,内堂里寂静无声,偶尔可以听到外面还有好事者的议论声传了进来,都在讨论济世堂的神医到底能不能把人给救活了。 周围太安静了,静得杨老爷甚至可以听到剪子的声音。 “咔嚓。” 接着,是少女清冷的声音响起:“好了。” 好了?!垂着头的杨老爷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好了?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就见楚千尘恰好把掉了最后一根金针,并对琥珀道:“包上纱布。” 琥珀很熟练地给杨王氏的右眼包上纱布,把整个右眼都挡住了。 杨老爷还有些愣神,一会儿看看躺在美人榻上昏迷不醒的杨王氏,一会儿又看看旁边那根血淋淋的木棒。这就完成了? 人还活着?! 李大夫的目光从杨王氏右眼上包的纱布和鼻腔之间来回游移着,她没有再流血了,而且…… “她还有呼吸……”李大夫低声自语道,神色间的恐惧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从前,他只闻其名,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这个传闻中的神医一手医术神乎奇神,整个人都镇住了。 身为医者,李大夫比杨家人更明白医道的博大精深,知道楚千尘能把一个必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又多不可思议。 他呆滞了好一会儿,仍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把人移去济世堂。”楚千尘又道。 杨老爷终于回过神来。神医这么说,意思就是说人救活了吧?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的把人再搬去济世堂呢。 “谢谢神医!多谢神医救了内人!”杨老爷几乎喜极而泣了,眼眶里都是泪。 他赶紧让人把杨王氏抬出去,自然是抬往济世堂。 当他们把杨王氏抬出仁德堂时,又遭遇了一番围观,那些路人皆是哗然,七嘴八舌地赞叹不已: “这神医果然是活神仙啊!” “是啊是啊,神医只要一出手,就没有救不活的人!” “这仁德堂之前还大放厥词呢,根本就是庸医,差点就把一条人命给生生折腾没了。” “……” 在路人喧哗的议论声中,杨家人再次返回了济世堂。 济世堂外再次热闹了起来。 对此,楚千尘充耳不闻,她开了一张药方,又叮嘱了刘小大夫几句,告诉他该怎么照顾患者,以及若出现高烧等紧急情况要如何处置。。 琥珀见外面天色昏黄,就提醒了一声:“……姑娘,酉初了。” 意思是,她们该回王府了。 “走吧。”楚千尘抚了抚衣裙后,就打算离开了,可还没出前堂,就被杨老爷给拦住了。 杨老爷对上妻子的救命恩人心里多少有那么点气弱,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神医,内人还没醒……” 杨姑娘也接口道:“劳烦神医留下照顾我大嫂,万一伤势有变……” 治疗前,楚千尘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现在,她心里有数—— 人能活! 楚千尘一个眼神清清淡淡地扫了过去,杨老爷就感觉心脏一缩,愈发气弱了,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再过半个时辰,人就会醒。”楚千尘淡声道,“按着我的方子先服上三日,再养些时日就成,等七天后刘小大夫自然会给伤口拆线。” 她的语气平静淡漠而又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刘小大夫对楚千尘一向信服,笑道:“小神医说人半个时辰后,就一定会醒。” 旁边济世堂的伙计也是连声附和。 杨老爷挤出一个笑容,感极涕零地说道:“多谢神医,多谢神医!” 杨姑娘更是再次跪了下去,又想对楚千尘磕头,可是楚千尘避了开去,带着琥珀一起离开了。 围观的人见热闹散场,也渐渐地开始散去了,也有人想看看杨王氏什么时候醒,口口声声地说“只要人没醒,一切还是未知之数”云云。 对于旁人的感激也好,质疑、怒骂也罢,楚千尘全不在意,从一开始,她的态度就十分平静,仿佛一汪深邃无波的古井似的,给人一种超然物外、不可亲近的感觉。 对此,琥珀也见怪不怪了。 有时候,她也常有种主子是不是得道成仙了的错觉。 马车一路平顺地把主仆俩送回了宸王府隔壁的宅子,夕阳恰好落下了一半。 楚千尘因为身上沾了先血,就先回屋去换了衣裳,然后才去了前院的书房找顾玦。 琥珀没跟进去,守在了屋外,隐约听到楚千尘笑吟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王爷,我今天在济世堂给一个妇人动了刀子,剜出了插在她眼睛里的木棒……” 琥珀想着自家王妃在济世堂的高冷样,再对比此刻,默默地收回了前言。 有王爷在,王妃想成仙是很难了。 琥珀的嘴角勾了勾。 屋里,楚千尘还在对着顾玦用手比划着,“那根木棒足足有这么长,从她的眼角一直插到了鼻窦的位置……” “我保住了她的性命哦。”最后的“哦”字微扬,就与她飞扬的嘴角一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她把双手交叠在书案上,下巴往手背上一垫,双眸发亮地看着顾玦,那表情似在说—— 她是很厉害很厉害的,所以王爷的伤也不会有问题的! 顾玦又读懂了,面庞上浮起浅笑。 他的心里温暖而又柔软。 与她相识后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她看着他的眼神始终如一,透着亲近、温柔、欢喜、信赖、自信……偶尔得意洋洋,偶尔撒娇卖乖,让他觉得与她在一起时很舒适。 顾玦凝望着她,不得不承认,他被她影响了。 他驰骋疆场多年,见惯了生生死死,在生死面前,谁也没比谁高贵,战场上,也许下一刻一支羽箭就会刺穿你的咽喉…… 不知不觉中,他的心变得硬了起来,包括对他自己。 人生自古谁无死,他无惧生死,任何人终究要走向死亡。 在认识她以前,他觉得只要安顿好母后与宸王府的人,他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了牵挂。 他想为了这个小丫头努力活下去,努力活得更久一点。 顾玦抬手摸了下她柔软的耳垂,语带笑意地说道:“厉害,你很厉害。” 她这么厉害,他自然也不能太弱,是不是?! 顾玦的眸底掠过一道利芒。 她是他的王妃,他可不会让他的人受任何委屈。 楚千尘不知道顾玦在想什么,却能感受到他一瞬间的微妙变化,感觉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是“他好但旁人要倒霉”的那种,是谁要倒霉了呢? 楚千尘弯唇笑,心情更愉悦了,接着说今天的事:“我给那个妇人缝合伤口时用了绢丝,把两股揉成的绢丝取细细的一股……” “医术上写着绢丝、麻线、桑皮线以及银丝等等都可以用作缝合伤口的线,我今天试了绢丝,觉得绢丝打得结不太结实,而且还需要拆线。” “我想再试试桑皮线,好几本古籍医书上都说可用桑皮线缝合伤口,而且桑皮线可以被身体吸收,缝合后不用拆线,桑皮还有清热解毒、促进伤口愈合的疗效。” 楚千尘说,顾玦就听。 气氛恬静安逸。 “等你回来前,我一定能找出合适的缝线。”楚千尘神采奕奕地说道。 “好,我等着。”顾玦又笑了笑,俊美的五官显得年轻了好几岁,眉似远山,眼若星辰。 楚千尘“嗯”了一声,随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明明是王爷要出门,她守在家里,怎么他说得好似她要出远门似的! 她娇嗔地斜了他一眼。 想着顾玦就要出门,楚千尘想起了楚千凰之前来找她的事,就改了话题:“王爷,你觉得大齐和南昊的联姻可不可行?” 她一边说,一边把今天刚买的各种蜜饯全都端了出来,一字摆开,示意他试试味道。 顾玦信手从第一个匣子里拈了一颗蜜饯,她也拈了一颗,帮他一起试味道,结果,入口的味道酸得她眼睛、鼻子都皱了起来。 而顾玦的脸上根本就看不出端倪。 王爷果然能忍!楚千尘心道,又补了一句:“午后楚千凰来过一趟,她似乎对她能不能去南昊很在意,按理说,就算她陪着三公主去南昊,也嫁不了南昊的皇子啊。” 说得难听点,楚千凰就算是侯府嫡长女,也不够格与南昊联姻。 看她酸得五官扭曲,顾玦就给她倒了杯花茶。 花茶微甜,与这口中这酸酸的蜜饯搭配在一起,倒是恰到好处。 楚千尘先是笑,随即又是一怔。 这种甜甜的花茶实在不是王爷的口味,所以,这是王爷提前给她准备的。 王爷真好。 楚千尘乐了,连顾玦几天后就要出门的离愁都散了几分。 对了,最近天气热,她得给王爷带上一些准备预防中暑的药才行。 楚千尘生怕自己忘了,顺手拿起了一支搁在笔搁上的狼毫笔,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写了半页字的绢纸,执笔记了下来。 笔下是率性的草书。 她的草书龙飞凤舞,不过顾玦一看就懂了。 他的身边从来就是一些男人,大多不修边幅,在日常上都是得过且过,像他上次去西北,与秦曜、莫沉一起,根本就没收拾什么行装,说上路就上路,还从来没人这般细心地为他操持这些。 这小丫头啊,真是既矛盾而又有趣。 外表看似娇柔,可她的内心又如她笔下这手狂草般豪放、恣肆、强劲。 让他很放心,因为他知道就算没有他,她也能活下去,活得很好。 也让他很不放心,因为他知道要变得无坚不摧需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她应该像现在这样笑着才对…… 他感觉心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他嘴里的酸味渐渐散去,这颗蜜饯的回甘是微微的甜。 “乌诃迦楼应该不希望与大齐联姻。”他答道。 虽然顾玦并没有明着问过乌诃迦楼,也没有暗示过,但是他看得出来,也猜得出来。 “就算南昊和大齐联姻成了,南昊的人选也不会是乌诃迦楼。但若不是乌诃迦楼,顾琅就不会答应……”感觉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嘲。 楚千尘深以为然,说穿了,皇帝这是把乌诃氏当作依附大齐的那些小族了,以为他想点谁当他的驸马,谁就会同意似的。 她似笑非笑道:“皇上若真有这蔑视南昊的魄力,就该御驾亲征率兵南下……” 说到一半,她自己都笑了出来。 对于南昊的事,楚千尘也懒得管,又问道:“那这次就不会带上三公主了吧?” 顾玦点头:“不会。” 顾玦心如明镜,他当然明白太子的意思,但是,在他看,两国之间的事,不是一个女子是否联姻就能化解的。 而且,南昊和大齐看似庞然大物,其实两国都是问题重重,至少十年内是打不起来的。 楚千尘又拈了第二个匣子里的蜜饯吃,这个蜜饯甜丝丝的又透着那么点酸,恰到好处。 她期待地提议道:“那要不要带上我?” 她指了指自己,乖巧又软糯。 论装乖真是谁也比不过她啊。顾玦差一点就要点头了,最后摸摸她的头。 意思是,乖乖听话。 楚千尘:“……” 楚千尘含着蜜饯,扁扁嘴,一侧的脸颊微鼓,透着些小委屈。 好吧。她很乖的。 她也不再问了,又拿起了那支狼毫笔,用笔杆挠了下脸颊,“王爷,你也一起想想,还缺什么没?” 她用目光示意顾玦去看她写的那张单子。 话出口后,她又觉得问顾玦肯定是问错人了,他出行不喜带太多东西,肯定会说够了,于是抢在他之前又道:“这个季节蚊虫多,得再备两个驱虫的香囊。” “外袍不够穿,还可以路上买,中衣不行,还是再添一身中衣吧。” “对了,还得给绝影换个马鞍……” 顾玦根本就没插话的机会,就看着她在那里自问自答,眸底有碎光浮动。 嗯,他就负责试蜜饯好了。 他又吃了第三个匣子里的蜜饯,很顺手地也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 好吃。楚千尘抿着唇,觉得嘴里的蜜饯海棠清甜爽口,果肉细致,而又带着一种微脆的口感。 顾玦看她的眼睛都弯成月牙了,自然知道她是喜欢的,想着待会儿让惊风去五味斋给她买两匣子。 两人你一颗,我一颗…… 等楚千尘修改完单子后,所有的蜜饯都试完了。 她嘴里还含着最后一种蜜饯,把涂改过的单子推向顾玦,示意他看看。 对此,顾玦的回应是: “你做主就好。” 楚千尘觉得果然,打算还是找惊风问问,他在王爷身边伺候着,正是查漏补缺的好人选。 她正想着惊风,惊风就进来了,觉得王妃的眼神有些莫名的热切。 惊风作揖禀道:“王爷,太子殿下又来了。” 他用的这个“又”字很微妙,让楚千尘觉得惺惺相惜。 顾玦就起了身,留下楚千尘一人在他的书房里。 楚千尘看着那道摇晃不已的湘妃帘,低声道:“顾南谨真是烦人……”他要谈联姻的事就找乌诃迦楼去啊,总跑来打扰王爷休息。 琥珀进来时,恰好听到楚千尘的这句抱怨,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千尘一个人无事可做,喝完了手边的花茶后,干脆就照着单子整理起行囊来。 给顾玦准备的东西不算多,这行囊整理得很快,但他日常要服的药做起来就没这么快了。 因为顾玦出门在外不便吃汤药,楚千尘打算像之前那次一样做成药丸让他带在路上吃。 她回了正院,在药房里忙碌起来,全神贯注,全然不知时间的流逝,更不知道周围的变化。 194认亲 外面的夕阳渐渐西沉,天色也随之暗了下来。 有人进来,也有人出去,还有人给她点起了灯笼。 随着夜幕降临,气温下降,连蝉都安静了下来,不再鸣叫,夏季的夜晚分外静谧。 “琥珀,把这黄芪……” 楚千尘本想吩咐琥珀把黄芪给切了,话没说完,却发现接过黄芪的是一只男人的手。 楚千尘眨了眨眼,这下终于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王爷?” 她到现在才发现琥珀已经不在药房里了,取而代之的是顾玦,而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助手什么时候变成了顾玦。 “铛!铛!” 远处传来了二更天的打更声。 楚千尘又眨了眨眼,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壶漏,才确信现在已经二更天了。 楚千尘皱了皱眉,一本正经地教育道:“王爷,你不听话,又熬夜!” 她给顾玦制定了时刻表,每天亥时前他就该躺下休息的,每天要睡足四个时辰才准起身,最好下午再歇个午觉。 但王爷总是不听话!这让楚千尘有些苦恼。 顾玦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点了下她的额心,直接把她的话送还给她:“不听话,又熬夜。” 他指的当然是楚千尘还在这里忙活。 楚千尘:“……” 前世,从王爷过世后,她就过惯了自己做主的日子,一时还真是有些不太习惯。不过…… “睡觉。”顾玦一边说,一边捏起了她的袖口,她就像是扯线木偶似的,乖乖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跟着他往內室方向去了。 有人管的日子真好!楚千尘微微地笑,心里甜丝丝的,应了:“好。” 真乖。顾玦也笑,又道:“给你打几个药柜好不好?” 楚千尘的眼睛都亮了,“好!” 这一声比上一声“好”应得还要响亮,还要愉悦。 真好啊。 上一世,王爷见她学医,也是专门找人给她打了特制的药柜,还是她自己画的图纸,王爷帮她改进了一番。 王爷又要给她打药柜了! 楚千尘的眉眼和嘴唇都笑得弯了起来,步履轻飘飘的。 顾玦挑了挑眉,眼底闪着笑意,瞳孔在橘黄的灯光中闪着温暖的碎芒。 这丫头又一个人在那里傻乐了,似乎无忧无虑。 只要她不伸出爪子,任谁也看不出来小猫软乎乎的肉垫里是藏着尖爪的。 小猫贪睡得很,躺下后,娇软的身子渐渐蜷成一团,没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变得均匀了起来。 对于顾玦而言,枕边人那平稳的呼吸声就像是最好的安眠曲,他聆听着她的呼吸,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窗外的夜风吹过庭院,微凉的空气中染上了淡淡的荷香与芙蓉香,月影空寒,花木细响。 夜很长,也很短。 接下里的几天,楚千尘很忙,每天都忙着制药,忙归忙,她再也不敢熬夜,每天都在亥时前上了榻。 王爷说,要以身作则。 王爷说得话,她当然是要听的。 中间的某一天,楚千凰又来过王府一趟,但楚千尘忙着制药没空理她,等到她把一小瓶药丸做出来时,也到了顾玦临行的前夜了。 这几天,皇帝依然“卧病不起”,朝政全都交给了太子顾南谨来处理。 顾南谨忙得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可就算是这样,他依旧是每天都会抽时间来一趟宸王府,试图说服顾玦,然而,任他费劲唇舌,直到临行,顾玦也没松口让三公主随行。 八月初七这一日,楚千尘一直把顾玦与乌诃迦楼一行人送到了京郊,出了南城门,还多送了三里路,才依依不舍地让人停下了马车。 楚千尘从马车的车窗探出头,遥望着一行车马渐行渐远,南昊人与北齐人的车队混在一起,就像是水与油混杂,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楚千尘的目光只望着那道披着霜色披风的背影。 突然,前方的顾玦回头望去,一眼就看到百来丈外,那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官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唯有这辆马车一动不动地停驻,似乎它的时间被静止了似的。 现在这个距离,他已经看不清她的脸,可是他心里却能清晰地描绘出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知道,她会在王府等他。 想着,顾玦心中淌过一种难以言状的微妙感觉。 从他十五岁远赴北地起,他长年不在京城,不是南征就是北讨,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怎么说呢,忽然就有点不想走了。 他脑子里冒出了一句话: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思绪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继续策马前行。 早去才能早归,是不是? 这一刻,他比无相信他会好起来的。 到时候,他就可以带小丫头去江南、去北地、去西北…… 马蹄隆隆,官道上沙尘滚滚,没一会儿,一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 楚千尘还是没动,双手扒着窗口,探着头,目光呆呆地望着前方。 眼看着自家王妃快要变成望夫石了,琥珀清了清嗓子,想着安慰一下楚千尘,比如说,王爷这次出京好歹比上次陪着秦世子偷偷去西北要安全多了。 话还没出口,楚千尘已经自己放下了窗帘,道:“回去吧。” 她神色怏怏地回了王府。 顾玦不在,宸王府显得更大,也更空旷了。 楚千尘怏怏地,每天不是研究用桑白皮制线,就是撸撸她的猫,对于其它的事兴趣缺缺。 过了几天,她才又打起精神,想着好些日子没去穆国公府了,便让人备车出了门。 前几日,她忙着给顾玦制成药,都没有出门,只让琥珀去问候了沈氏几回,送了些她做的荣养丸过去,也看看她的精神好不好。 楚千尘几天没来,沈氏一听她来了,就激动极了。 “尘姐儿来了,我去……” 沈氏早就忘了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迫不及待地起了身,想亲自去迎楚千尘。 “大姐!”沈菀赶紧拉住了长姐,神情复杂,“你先把事情说完。” 沈菀今天回娘家,本来是因为被郡王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气到,所以来找穆国公夫人抱怨的,这才知道长姐家出了这么件大事,就急匆匆地跑来了沈氏的院子。 不想,沈氏这才说了一半,正主就来了。 沈氏想想也是,想赶紧把楚千尘与楚千凰怎么被楚令霄调包的前因后果给说完了。 沈菀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义愤、震惊、心疼、憎恶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她还没收拾好心情,就听外面传来了冬梅的行礼声:“二姑奶奶,四少爷。” 门帘被人从外打起,冬梅亲自把楚千尘与楚云沐姐弟俩领了进来。 楚云沐是听说她来了,赶紧过去接人的。 楚千尘今天穿了一袭青莲色绣蝶戏玉簪花襦裙,一头青丝梳了个桃心髻,浑身上下包括玉佩在内的首饰不超过五件,打扮清雅。 她一进来,就仿佛一阵夹着花雨的春风迎面而来,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这还是沈菀第一次正眼看楚千尘。 因为郡王府的那些个糟心事,沈菀一向不喜欢庶出的子女,所以,之前几次见面对楚千尘都是淡淡的,近乎敷衍的,无论沈氏从前怎么夸楚千尘,她都觉得是楚千尘别有用心地在讨好沈氏。 对于楚千尘,她带着一种生理性本能的厌恶,直到现在。 她像是终于被揭开了蒙在眼上薄纱似的,眼前变得清明起来。 她直愣愣地看着楚千尘,眼睛甚至忘了眨。 眼前的少女长着一双秾丽的凤眸,身形纤细修长,以及与沈氏一般高了,渐渐开始有了少女玲珑的曲线。 她的眼神清澈明净,气度优雅,从容自若,步履之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贵气,光华四射。 一瞬间,眼前这道身影与记忆中长姐年少青春时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在沈菀的心中,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沈菀在心中喃喃地自语道,眼眶发酸,有种近乎撕心裂肺的疼痛,心疼她的姐姐,也心疼她的外甥女。 人的心怎么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楚令霄与长姐可是十几年的夫妻! 沈菀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眸子里黑沉黑沉的。 “姐姐!” 这时,顾之颜娇软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那种酸楚伤感而又略带几分压抑的气氛。 她自己从沈菀身边站了起来,愉快地小跑着朝楚千尘扑了过去,平日里呆板木讷的眼眸又燃起了光彩。 顾之颜一把扑在了楚千尘的身上,熊抱住她的纤腰,看得沈菀有些不忍直视。 此外,沈菀心里又难免有那么点唏嘘。七娘从第一次在侯府见到楚千尘时,就很喜欢她,莫非这就是她们表姐妹之间的缘分?! 楚千尘喊了声“七娘”,又揉了揉顾之颜柔软的发顶,就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到了沈氏跟前。 跟在楚千尘身后的楚云沐有些羡慕,他也想过去牵住楚千尘的另一只手,又拼命地压制住了。 他都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把手背在身后,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娘。”楚千尘先屈膝给沈氏行了礼。 就算她还没给沈氏把脉,也能从她的气色中看出她这几天状态不错,身子养得更好了。 “尘姐儿。”沈氏拉过楚千尘的一只手,喜笑颜开,想把楚千尘重新介绍给沈菀,“快见过你姨……” 沈氏本来想让楚千尘叫沈菀姨母的,但是话说了一半,又想到靖郡王是宸王的堂弟,话戛然而止。 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楚千尘也能看出沈氏在想什么,笑着对着沈菀喊了一声:“姨母。” “尘姐儿真乖!”沈菀笑了。 就算她现在心里对楚令霄与姜姨娘有多嫌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坏了气氛,也不想再去刺长姐心口的痛处。 沈菀从手上拔下了一个嵌八宝金镶羊脂白玉的镯子,亲自戴到了楚千尘的手腕上,笑道:“这是姨母给你的见面礼。” 沈菀不提从前,只当自己今天是第一次见楚千尘。 “谢谢姨母。”楚千尘落落大方地收下了。 沈氏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知道顾玦要护送南昊使臣出京,因为不想给楚千尘添乱,所以这几天一直忍着,一直按捺着。毕竟楚千尘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了,将来能不能过得好,要看夫家。 宸王对楚千尘的印象不错,沈氏实在不想因为侯府的这些腌臜事令宸王不悦。 顾之颜见沈菀把镯子给了楚千尘,也摘下了自己的镯子。 “见面礼。”她也想把她的金镯子戴到楚千尘手上,可是年龄小,镯子也小,根本戴不上楚千尘的手。 楚云沐乐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解下了腰侧的一块翡翠玉佩也不管不顾地塞给楚千尘,“见面礼。” 顾之颜一着急,就把自己的金项圈解了下来,还非要楚千尘坐下,自己替她戴上金项圈。 楚千尘心里暖烘烘的,由着两个小家伙“凑热闹”,当穆国公夫人闻讯而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温馨的一幕。 沈菀笑着对穆国公夫人道:“娘,我们正给尘姐儿送见面礼呢,您要不要也补一份?” 穆国公夫人是巴不得多给楚千尘一些好东西,连声说好,吩咐大丫鬟去拿她的首饰匣子。 众人簇拥着穆国公夫人坐下,彼此见了礼后,穆国公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尘姐儿,今天你能不能多待些时间?” “外祖母有话直说就好,王爷不在,我也没什么事。”楚千尘含笑道,她这几日正闲得慌呢。 穆国公夫人一边观察着楚千尘的脸色,一边斟酌着道:“你几位舅舅、舅母,还有表兄妹们,他们都想见见你。” 说话间,穆国公夫人越发小心翼翼了,生怕楚千尘不肯答应。 楚千尘与楚千凰被调包的事暂时没外传,不过沈家人除了年纪特别小的几个外,差不多都知道了。 然而,这件事发生得实在是太过突然,穆国公夫人也是回过神来才发现她还没有正式跟家里人介绍过楚千尘。 本来她想着等沈氏的身体痊愈,她们一起去宸王府和楚千尘说这件事,结果楚千尘今天来了,她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楚千尘:“……” 楚千尘的眼睫微微扇动了两下,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穆国公夫人觉得这事有戏,就劝道:“尘姐儿,我知道你暂时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所以你放心,今天只是家里人,是你嫡亲的舅舅……我担保,一定不会让外人知道的。” 穆国公世子他们也早就想见楚千尘,只不过一直没机会,又不便贸然去宸王府拜访。 穆国公府的家教甚严,穆国公夫人既然这么说,楚千尘还是相信。 但是…… 楚千尘眼眸幽深沉静,理智地提醒道:“我嫁的人是宸王。” 任谁都知道今上早就看宸王不顺眼了,一旦他知道穆国公府的外孙女做了宸王妃,他肯定会对穆国公府心生不满和忌惮,那么以后,几个舅父甚至于表兄们的仕途就要坎坷了。 楚千尘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沈菀摸不着头脑,但是老辣如穆国公夫人,一听就明白了。 穆国公夫人的耳边不由响起了长女那心痛的叹息声: “娘,尘姐儿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她简直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什么都考虑得面面俱到……唯独不考虑的是她自己。” 穆国公夫人的心口又是一阵绞痛。 长女说得对,尘姐儿这孩子实在是太让人心疼了。 她为沈家考虑,却忘了沈家是她的外家,他们都是她的长辈,本来就该由他们为她这个晚辈撑腰。 穆国公夫人一把拉过楚千尘的手,拍了拍,训道:“这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要操心的!” 沈氏也是期待地看着楚千尘。 面对穆国公夫人与沈氏那慈爱温柔的眼神,楚千尘哑然无声,终于点了点头。 见状,穆国公夫人喜出望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眼角挤出一道道皱纹,连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沈氏和沈菀交换了一个眼神,姐妹俩也是笑容满面,大概也唯有楚云沐与顾之颜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表姐弟俩面面相看。 紧接着,穆国公夫人又让人去把几个正在当差的儿子全都叫回来,生怕楚千尘反悔似的。 沈家是百年大族,不过,穆国公府这一脉人丁不旺,沈芷这一辈只有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以及沈芷和沈菀这两姐妹。 穆国公夫人是知道分寸的,也就不打算通知那些沈家的旁支了,打算等着来日楚家正式开了祠堂以后再说。 穆国公夫人心情正好,说干就干,吆喝着大伙儿一起去了内院的正堂。 楚千尘还略有些懵。 这么快? 她前世机会没跟穆国公夫人打过交道,对她的所知都来自于旁人口中,说她出身簪缨世家,说她雍容大度,说她通权达变…… 可现在,楚千尘却感觉穆国公夫人与她所知似乎有那么些差异。 她的这位外祖母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 沈氏一直在留意楚千尘,看看出她在想什么,笑道:“你外祖母啊,性子急,一向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作为女儿,沈氏和沈菀自是知道母亲的性子的,沈菀也在一旁凑趣地说起当年穆国公夫人挑儿媳的趣事:“你外祖母啊,去礼亲王府参加一次赏花宴,就给你两个舅舅都挑好了舅母。” 穆国公夫人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凑趣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有好姑娘,那自然是要动作快。” 她说这些其实也就是逗楚千尘开心而已。 “外祖母说得是。”楚千尘煞有其事地点着头,忍俊不禁地笑了。 说笑间,众人之间少了几分生疏,多了几分亲近。 穆国公夫人在心里告诉自己莫急,这人的感情也要慢慢培养。 又过了一会儿,穆国公世子夫人就携妯娌以及下头的姑娘们一起浩浩荡荡地来了。 楚千尘此前拜访过国公府三次,只有第一次比较正式,穆国公夫人当时让长孙女沈从真带楚千尘去园子里逛了逛,沈家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她。 正堂因为她们的到来变得热闹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往楚千尘身上瞟,打量着她,目光之中难掩好奇之色,亦有唏嘘。 尤其是沈从真的表情最为复杂。 上一回,楚千尘来国公府,沈从真只是好奇未来的宸王妃是什么样的,又何曾想到下一次见面时,楚千尘除了宸王妃外,竟然又多了一个身份,她是大姑母的亲生女儿。 虽然她从祖母口中知道这个消息也有好几天了,但直到此刻,亲眼看着坐在沈氏身旁的楚千尘,沈从真还是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小姑娘虽然一副持重的样子,但毕竟才不过豆蔻年华,忍不住就多看了楚千尘两眼。 楚千尘对着她善意地一笑,笑靥明媚,沈从真觉得自己再次被这艳色夺人的微笑晃了眼。 世子夫人等人其实有一肚子话想说,不过都顾忌沈氏与穆国公夫人,反倒是谁也不敢追着楚千尘多问,就怕任何安慰的言辞反而会再度刺伤人。 又过了两盏茶功夫,穆国公等沈家的男人们也都陆续赶了回来。 正堂被坐得满满当当。 沈从真主动请缨,领着楚千尘一个个地认亲。 “外祖父,外祖母。” 楚千尘跪在蒲团上给沈家二老磕了头,又敬了茶。 沈家二老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连连道好,把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拿了出来。 两匣子沉甸甸的首饰,这不仅是见面礼,更是他们给楚千尘补的嫁妆。不管楚家那边怎么样,这是他们家的外孙女,他们总要给她讨回公道,总要给她最好的! 接下来,楚千尘又给沈氏也磕头又敬茶,真诚地唤道:“娘。” 沈氏的心情犹如决堤的洪水般,差点就要失控,眼眶又湿润了。 她接了茶,又亲自扶楚千尘起来,当目光平视着与她一般高的女儿时,她又渐渐平静了下来,像是心头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之前,楚千尘坚持先不让楚家开祠堂,沈氏了解她的顾忌,也依着她,但是在她心底深处,总觉得这样不踏实。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在很努力地养身体,因为她不想让楚千尘嫁人之后还要为她这个当娘的操心,她知道她的内心深处很不安,总是噩梦连连,时常会半夜惊醒,生怕一觉醒来,她的女儿就不见了,她的女儿就不认她了。 直到现在,沈氏的一颗心总算是踏实了,安心了。 沈家列祖列宗应该都看到了,这是她沈芷的女儿,她的体内也流着一半沈家的血。 沈从真又把楚千尘领到了穆国公世子跟前,介绍道:“尘表姐,这是我爹,你该叫他大舅父。” 接下来,楚千尘也没有再跪,只唤了声大舅父,又敬了茶,就往二舅父那边去了。 光是认亲,就足足花了半个时辰。 楚千尘把每个人都记住了,还得了一大堆见面礼,至于她要给表妹、表弟们的见面礼,只能暂时先欠着了。 沈家是书香门第,楚千尘琢磨着给表弟们都送文房四宝,给表妹们就送首饰好了,正好,她上次和王爷一起去多宝斋,她又定了些小首饰以及可爱的金锞子、银锞子,本来是想哄顾之颜和楚云沐的。 这下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了。 ------题外话------ 这周怎么过得这么快呢,忧伤 195稀罕(一更) 认完了亲后,穆国公和穆国公世子还有差事,就又都匆匆走。 正堂里的气氛变得没一开始那么生疏了,氛围融洽了不少。 世子夫人与两个妯娌起初不敢说太多,也是怕楚千尘想不开,毕竟本是天之骄女,却这般被人磋磨了十几年,连她们活到这把年纪的人都想不开,更别说楚千尘一个还没及笄的小丫头。 经过方才的认亲,她们也都能看得出楚千尘性子落落大方,有超脱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她们对待她也不必像待瓷娃娃那般小心翼翼。 世子夫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道:“千尘,宸王殿下不在京,你一个人在王府无事,就常来国公府玩。” “是啊,你年纪小,别成天拘在家里。”沈二夫人接口道,“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你外祖母还有我们。” 穆国公夫人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沈家两位夫人说得委婉,但是无论楚千尘还是琥珀,全都听出来了,她们是怕楚千尘这个冲喜的新王妃压不住宸王府的下人,怕她被人轻视呢。 楚千尘从来不是自来熟的性子,于是乖巧地应:“谢谢大舅母、二舅母教诲。” 世子夫人、沈二夫人与沈三夫人又对着楚千尘关照了一番,担心她在王府吃不惯、住不惯,也担心她不懂管家被人欺…… 楚千尘知道她们一片好意,全数应是。 她这么乖,世子夫人她们瞧着反而越发担心了,觉得她在宸王府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想着以后还是让她常过府来透透气,或者让她几个表姐妹去王府陪陪她。 琥珀:“……” 琥珀觉得一言难尽。 王府里,王爷不在,就是王妃做主。 就算是王妃把整个王府给掀翻了,怕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甚至江沅、云展、薛风演他们还会撸起袖子帮着王妃一起拆家也不好说。 谁敢欺负王妃呢?! 可这话也不适合到处说啊,琥珀默默地垂眸,去数鞋尖上的穗穗。 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后,世子夫人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几个妯娌与沈家小辈们都叫走了,想给她们母女一些相处的时间。 沈菀本来也打算走的,可是她肯走,顾之颜却不肯,纹丝不动,一只手死死地捏着楚千尘的裙裾,生怕楚千尘会逃似的。 “……”看着女儿这副仿佛雏鸟似的样子,沈菀本想劝她几句,但话到嘴边,眼角的余光瞟过顾之颜腰侧那个南瓜形的香囊。 这个香囊是楚千尘上次给顾之颜的。 沈菀不由想起这对表姐妹在永定侯府第一次相遇时,楚千尘就给了七娘一个香囊。 那是一个月牙形的香囊,当时,她发现时怕香囊不妥,还特意让容嬷嬷去侯府问了问长姐,楚千尘坦然地认了,还说有静气凝神之效。 那时,她只觉得楚千尘谄媚,是在故意讨好七娘。 现在看来女儿心如明镜,谁是对真她好,她清清楚楚,所以才会这么喜欢楚千尘! 沈菀目光温和地看着两人。 楚千尘给顾之颜塞一颗蜜饯;顾之颜把自己的糖献宝地给楚千尘吃。 楚千尘顺手给顾之颜整理一下衣襟;顾之颜腻歪地把身子往楚千尘身上靠。 沈菀发现她这个外甥女可真会照顾人,也难怪女儿稀罕她。 沈菀与顾之颜直待到了申时过半,才离开了国公府。 郡王府的朱轮车一点点地加速,顾之颜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头朝国公府的方向看,看得沈菀都有些酸溜溜了。 “七娘,你就这么喜欢你表姐?”沈菀问道。 “嗯。”顾之颜用力地点头。 沈菀再问:“那……这香囊呢?” 顾之颜乖乖地答道:“喜欢。” 她的手又去捏她的香囊,仿佛攥着什么宝贝似的。 沈菀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顾之颜一脸莫名地用看着沈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婴儿般单纯明净,简明扼要地答:“因为好啊!” 表姐好,香囊也好。 沈菀怔了怔,被女儿这副样子给逗笑了。 “嗯,说得是。”沈菀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笑眯眯地用嗔怪的语气说道,“那你怎么不早告诉娘?” 顾之颜看沈菀的眼神更奇怪了,那眼神似乎在说,那还用说吗?! 沈菀再次被女儿给逗笑了,明艳的面庞上止不住的笑,看着容光焕发。 她抚摸着女儿光滑如玉的面颊,俯首在女儿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顾之颜有样学样,也抬首在她娘的面颊上亲了亲。 看这对母女其乐融融的样子,容嬷嬷感觉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往昔般。 她心里是既高兴,又酸楚,暗叹着自家王妃总算是熬出头了。 会好的,只要县主能好起来,一切就都会雨过天晴的。 “王妃,县主,喝杯茶吧。”容嬷嬷笑道,顺手去拿旁边的茶壶,可就在这时,她们所乘坐的马车突地就在马匹的嘶鸣声中骤然停下。 马车停得实在是太急,连容嬷嬷手里的茶壶都歪倒,从壶口倾倒出一些茶水……幸而,她反应快,赶紧把茶壶又放平了。 沈菀的反应同样很快,第一时间就把女儿娇小的身子揽在怀中,没让她磕着碰着。 容嬷嬷皱起了眉头,对着外面的车夫斥道:“老李头,怎么回事?” 赶车的车夫老李头在郡王府的老人了,从来赶车是最稳当的,所以才会被派来给他们王妃赶车。 老李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有人拦马车。” 老李头满头大汗,到现在还是惊魂未定。 方才一个女人突然从一条胡同里冲了出来,跪在马车的正前方,把他吓得不轻。他要是再慢一步,这怕是要撞死人了。 容嬷嬷就推开车厢的门,下去查看情况。 距离朱轮车不到一丈远的地方,跪着一个头发凌乱、着酱紫色衣裙的妇人,那妇人年近三十,还算有那么几分姿色,身形丰腴,狼狈之中透着些妩媚的风情。 “你是何人,拦着我们王府的马车作甚?!”容嬷嬷皱了皱眉头,不客气地质问道。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跪在地上的女人瞧着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眼看着这里有人上演当众拦马车的桥段,路上的一些路人也不走了,都好奇地朝这边望了过来,这才一会儿功夫,周围就围了不少人。 那跪地在地上的妇人朝朱轮车的方向膝行了几步,激动地说道:“容嬷嬷,奴家是满春楼的芙蓉啊,你不记得奴家了吗?” “满春楼”这三个字引得周围一阵哗然。 就算是没吃过猪肉,那还没见过猪跑吗?满春楼这名字一听就是秦楼楚馆之地! 一个青楼女子当街来拦王府的马车,就是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精彩绝伦的豪门艳史,比如什么风流王爷流连秦楼楚馆,对一个花魁一掷千金,引来王妃不满什么的。 “……”容嬷嬷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霎时就变了。 满春楼?! 车厢里的沈菀也听到了芙蓉的这句话,脸色同样不好看。 她永远不会忘记满春楼这个地方。 当初,女儿顾之颜被靖郡王的外室梅氏拐走,还把她卖到了那种腌臜之地,京城附近的一个叫满春楼的窑子里。 后来,他们找到了被毁容的顾之颜,而梅氏却逃走了,下落不明。 梅氏不过是一个外室,又是靖郡王在娶她之前的事了,沈菀原本对梅氏无厌无恨,可是梅氏做的事触犯到了她的逆鳞。 她一直在找梅氏,但始终找不到,六月时,梅氏把一个男童丢在了京兆府的大门口,说是靖郡王的私生子。沈菀原本想顺着这条线索把梅氏给揪出来,但最好只查到,这男童根本就不是什么私生子,而是梅氏不知道从哪个善堂里弄出来专门用来恶心她的,至于梅氏,依然没有找到。 想着梅氏,沈菀的心中又被勾起了刻骨的仇恨,恨意难平。 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又遇到一个与梅氏、与满春楼相关的人。 难道是梅氏让她来堵马车闹事的? 沈菀面沉如水,感觉到一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不安感。 顾之颜蜷在沈菀怀里细微颤抖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小脸煞白煞白的。 沈菀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挑起了车窗一角,与马车外的容嬷嬷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容嬷嬷也已经想了起来。 难怪她会觉得这个女人看着眼熟,当初她亲自陪着王妃去满春楼把县主接回来的,想来是那时曾经在满春楼见过这个芙蓉。 容嬷嬷对着芙蓉厉声喝道:“放肆,哪里来的疯女人,竟然敢挡王府的车架!” “来人,快把这疯女人拿下!” 容嬷嬷之所以这么吩咐,一方面是想封住芙蓉的嘴,不让她乱说话,另一方面也想看能不能从她嘴里探查出那个梅氏的下落。 立刻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领命,大步朝跪在地上的芙蓉逼近,打算把人捂上嘴带走。 芙蓉不躲不闪,而是透过车窗望着马车里的沈菀。 她笑了,这一笑,空洞,冰冷,绝望,而又带着一种深深的恶意。 沈菀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像是被什么阴冷的东西缠上似的,四肢发凉。 196治好(二更) 芙蓉蓦地动了,从地上站了起来,声音森冷空洞,厉声道:“郡王妃,怎么说县主跟我也是在满春楼做过姐妹的,你未免也太无情了!” “发什么疯……”一个婆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朝芙蓉冲去,想堵她的嘴。 然而,芙蓉却不管不顾地朝一头朱轮车的车辂撞了过来,如一头发狂的疯牛似的,嘴里撕心裂肺地高喊着:“无情人,你们都是无情人,一个个都想逼死我!”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一头狠狠地撞在了车辂的尖角上,那么心狠,那么决绝。 头骨与车辂重重地撞击,发出“咚”的一声,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幕把周围的围观者都吓了一跳。 街道上霎时鸦雀无声,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似的,谁也没想到她居然说死就死。 芙蓉的身体沿着车辂软软地倒了下去,斜卧在朱轮车边。 殷红的鲜血急速地自她的额角流出,在下方的青石砖地面上流淌开来,形成一大滩血色,触目惊心。 只是弹指间,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么逝去了,连原本闷热的街道上似乎都因此变得阴寒起来。 在短暂的沉寂后,街道上霎时又爆发出一片哗然声。 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出人命了,快上京兆府叫衙差啊!” “去什么京兆府!不是这女人自尽的吗?” “说得是……不过,她方才说她在满春楼和县主当过姐妹是什么意思?” “疯女人的话就别当真了,总不会是县主去窑子当过姑娘吧?” “哈哈,我看啊,她应该是被什么王爷给弃了,脑子就出了问题!” “我看是这什么王府把人给活活逼死了吧!哎,升斗小民凭什么和权贵斗呢!” “……” 那些路人越说越热闹,越说越起劲,有人开始打听起这辆马车到底是哪个王府的马车。 沈菀也惊住了。 她根本就没想到芙蓉会自尽,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怀里的顾之颜直愣愣地看着那地上的血迹,双目发直。 鲜红的血深深地映在她眼睛里,把她的眼睛映得通红通红。 “咯嗒”一声,似乎有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中的一个铜锁似的。 一幕幕被小姑娘深深地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回忆如走马灯般闪现,那肮脏的柴房,那硕大可怕的老鼠,那狰狞凶狠的女人,那布满尖刺的鞭子,那死不瞑目的双眼…… 每一样都是仿佛刀子般捅在顾之颜的心口,又像是体内有什么躁动的力量要把她整个撕裂似的。 让顾之颜只能用尖叫来发泄心中的焦躁与煎熬。 “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地高喊着。 沈菀又是一惊,这次是慌大于惊,紧张地去看顾之颜,“七娘。” “啊——” 顾之颜的喊叫声是那么尖锐,那么激动,那么歇斯底里。 她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沈菀的怀里拼命地挣扎着,形容癫狂,嘴里一时尖叫,一时又反复地喊着:“血!血……” “七娘。”沈菀被顾之颜的这副样子吓到了,想要去安抚女儿的情绪,可是她的指尖才碰到女儿的肩膀,就被她一把推开了。 人在这种情绪失控的状态下,力大无比,顾之颜奋力地推开了沈菀,眼神一片混乱。 她的呼吸急促,眼睛发红,直接就推开车厢的门,朝马车外冲了出去。 她拼命地向前跑着,那样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逐着她。 “七娘!” 沈菀被顾之颜推了一把,身子一歪,而马车外的容嬷嬷和下人们都把注意力投注在了刚刚撞车身亡的芙蓉身上,也没来得及拦住顾之颜。 等沈菀急急地下了马车,顾之颜已经没影了,朱轮车的周围围着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对着尸体、朱轮车以及沈菀指指点点。 “七娘……七娘……”沈菀惊慌又焦急地喊着,面色和唇色俱是发白。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只有她的女儿,周围的那些个议论声完全传不到她耳中。 沈菀整个人都慌了神。 容嬷嬷连忙吩咐随行的下人去找顾之颜,都去问周围的路人。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女孩从马车上下来?” “大概这么高!” “穿着粉色的衣裙,梳着卯发。” “……” 可是,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个小孩只要钻进人群中,一下子就会被人流所吞没,再说了,方才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当众自尽的芙蓉给吸引了。 容嬷嬷等人在周围百来丈先找了找,但没找到人。 容嬷嬷的心更急了,让其他人接着找,她自己跑回到朱轮车旁找沈菀,“王妃,是不是派人去国公府借人?” 这里距离穆国公府才一条街,跑过去一盏茶功夫就能到,显然要比他们回郡王府去调人手要快得多。 沈菀因为找不到顾之颜,整个人快疯了,慌得脑子根本就无法理智地思考,只想赶紧把人找到。 现在经容嬷嬷这么一提醒,沈菀终于回过神来,忙点头道:“快,快去国公府借人。” 于是,一个青衣小厮拼命朝穆国公府的方向跑了过去。 而沈菀等其他人则继续在街上找人。 “七娘!” “县主!” 满含担忧的喊叫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此起彼伏。 围观者中的一些人听说有小姑娘受惊跑丢了,热心地帮着一起找人;也有人依旧留在原地,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更有人说着孩子她爹造的孽报应到孩子身上的风凉话。 沈菀不断地喊着女儿的乳名,一遍又一遍,喊得声音都嘶哑了。 她心里的自责越来越浓,方才那样的场面连她受到了惊吓,更何况七娘还那么小,她应该紧紧地抱着她,她怎么会松开了呢?! 是她的错,她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她手上又一次走丢!! 沈菀觉得心口疼得像是有数百数千根针扎着一样疼。 忽然,后方前方传来了一个婆子尖锐的声音:“找到了,王妃找到了!” 沈菀的双眸猛地睁大。 她完全顾上所谓的仪态,拎起裙裾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越跑越快…… 那个婆子就站在几丈外的一个胡同口,等沈菀赶到了,她指着胡同里的方向,激动地说道:“王妃,县主就在里面。” 沈菀跑得太急,气喘吁吁,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着。 她一眼就看到了,着粉色衣裙的顾之颜缩在胡同一角,背靠着墙,双臂紧紧地抱着小腿,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沈菀松了一口气,心口还在砰砰乱跳,额角更是布满了汗液,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她找到七娘了!还好,她找到七娘了! 顾之颜的身边,还蹲着一道着青莲色襦裙的倩影。 少女梳着一个弯月髻,背着她,正温柔地从后背横臂搂着顾之颜的右肩,轻轻地宽慰着她。 虽然没看到少女的脸庞,但容嬷嬷还是从这道熟悉的背影认出了她,脱口道:“表姑娘!” 沈菀同样认出了楚千凰,双眸微张,快步往楚千凰和顾之颜走了过去。 楚千凰闻声朝沈菀的方向看了过来,与沈菀目光相接。 她唇角的笑意微微一僵,轻声唤道:“姨母……” 接着,她又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涩声道:“王妃。” 顾之颜充耳不闻,把小脸死死地埋在膝头,不动,也不吭声。 沈菀目光复杂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楚千凰,心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楚千凰,上次见面她们还亲密无间,又何曾想到下一次再相见会是这种境况。 她和长姐素来亲近,爱屋及乌,也从小就疼这个外甥女,她教过她写行书,教过她玩投壶,也教过她怎么去和那些世家贵女交际往来……她对楚千凰和对待亲女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七娘没病之前,也与楚千凰很亲近,把她当作亲姐姐,表姐妹俩时常在一起玩。 沈菀停下了脚步。 她怎么也没想到楚千凰竟然会是楚令霄与姜姨娘的女儿。 楚千凰变成了她最讨厌的庶出。 也许,调包这件事不是楚千凰能改变的,但在沈菀看,楚千凰的存在对于长姐而言,就是一种伤害。 沈菀抿了抿唇,没跟楚千凰说话,轻柔地又唤了一声:“七娘。” 楚千凰深深地看了沈菀一眼,似乎早就猜到了沈菀的态度,眸底有几分欲语还休。 很快,楚千凰就垂下了眼帘。 她没有为自己解释什么,只是温柔地对顾之颜道: “七娘,你娘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她的声音温柔得仿佛那暖暖的晨曦抚上那沾满露水的枝叶。 顾之颜还是没说话,反而用双臂把小腿抱得更紧了。 “七娘……”沈菀朝顾之颜走近了一步,声音微颤。 她修长的身影在顾之颜身上投下一道阴影,将小姑娘笼罩其中。 结果,顾之颜的反应更大了,额头重重地往自己的膝盖上撞去,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沈氏被吓到了,退了一步,不敢再往前。 楚千凰赶紧抱住了顾之颜的头,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顾之颜右手动了动,手里抓的那只香囊凑到鼻尖,一股熟悉的香味钻入鼻孔…… 没一会儿,顾之颜又镇定了下来,垂着眸子,看也不看沈菀,就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似的。 楚千凰继续拍着顾之颜的肩膀,动作轻柔又缓慢,带着一种舒缓人心的节奏。 她又抬头看向了沈菀,似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问道:“姨……王妃,七娘还没好吗?” “我听说,二妹妹出嫁前,领着她在侯府玩了好几天,七娘那时好了很多……” 沈菀微咬下唇,又是静默。 楚千凰尴尬地笑了笑,以为沈菀不会开口时,却听对方道:“之前她是好了些……” 沈菀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手背的线条绷紧,浮现根根青筋。 是啊,过去这一个月来,女儿的病症明明减轻了很多,今天她在国公府时,也就是比旁的表姐妹们内向了一些而已。 她以为女儿的失神症假以时日就能渐渐痊愈的,不想,今天因为那个叫芙蓉的女子一闹,女儿又受了刺激,再次退回到了她的龟壳里。 沈菀的心更疼了。 楚千凰还在拍着顾之颜的肩,蹙起了眉头,“我记得七娘的病好好坏坏地反复了几回吧,恐怕之前是治标不治本……” “要治好七娘,还是要对症。” 沈菀也是拧眉,觉得楚千凰说得不无道理。 她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治……” 就连济世堂那位神医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说一定能完全治好顾之颜。 楚千凰停下了手,又道:“王妃,我在宫里时,听皇后提过,有人善治这种失神症……” 197没变 “真的?!” 沈菀激动地打断了楚千凰,原本晦暗的眼眸中又闪现了希望的光芒。 蜷在楚千凰怀中的顾之颜闻着手里的那只香囊,情绪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楚千凰正色道:“真的,就在青微山的无为观,有名法号至玄的道长,最善治疗失神症、失魂症之类。” 沈菀听说过无为观,倒是第一次听说这至玄道长,打算回王府就派人去打听打听。 她之前也请玄净道长给女儿做过法,第一次还卓有成效,可后来就没见女儿再有好转……这至玄道长真的有这本事吗? 楚千凰似乎看出了沈菀的怀疑,欲言又止地抿了下唇,多解释了一句:“王妃,您也知道三公主的……” 三公主的事知道得人也不算多,但靖郡王府是宗室,沈菀也是知道一些的,当年三公主重病,皇后以泪洗面,能找到神医、僧人、道士等等的奇人异士都找了,好不容易才治好三公主。 容嬷嬷也是眼睛一亮,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大丫鬟快步走了过来,禀道:“王妃,大姑奶奶带着国公府的人来了。” 说话间,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胡同口。 楚千凰朝马车方向看去,就见沈氏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楚千凰又对顾之颜道:“七娘,跟你母妃回家好不好?” 与此同时,沈菀蹲下了身,对着顾之颜伸出了一只手。 好一会儿,才听到小姑娘低不可闻的声音:“嗯。” 楚千凰松开了顾之颜,把她交到了沈菀手中,然后主动提出告辞:“王妃,那我就先告辞了。” 她又朝沈氏的方向瞥了一眼,神色不太自然。 沈菀没留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楚千凰就离开了,与沈氏交错而过时,她微微启唇想唤娘,可是沈氏已经毫不停留地从她身边走过了,仿佛根本就没看到她似的。 楚千凰停了步伐,在原地僵了片刻,听到后方传来了沈氏关切的声音:“三妹,七娘怎么样?” 楚千凰咬了咬下唇,咬得下唇发白,然后就昂首阔步地走了。 沈菀等人也没停留太久,很快就把顾之颜送进了国公府的马车,至于那辆沾满血腥味的朱轮车自是不能再用了。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了郡王府,沈菀亲自把顾之颜送进她的房间。 在熟悉的环境中,顾之颜的情绪又稳定了一些,捂着她的香囊躲到了榻上。 沈菀在榻边陪着她,一会儿吩咐人点安神香,一会儿又跟她说话,顾之颜始终不应,背对着她在榻上缩成一团。 沈菀的心疼极了,喉头又酸又涨,却又不敢露出丝毫的异状,就怕吓到了顾之颜。 过了一会儿,容嬷嬷就来了,她只是叫了声王妃,沈菀就心里有数了。 她留了乳娘陪着顾之颜,自己就和容嬷嬷一起去了正堂。 沈氏还没走,就在正堂里等着。 大丫鬟把其他丫鬟婆子全都遣了出去,自己守在檐下。 容嬷嬷这才开始禀正事:“王妃,那个自称芙蓉的女人确实是从满春楼出来的,也确实见过县主。” “她在满春楼待了有十年了吧,几个月前感染了……” 容嬷嬷欲言又止地抿了下唇,才说出了口:“感染了花柳病。老鸨不愿意给她治,就把她赶出了满春楼,还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 “满春楼那边说,已经快三个月没见芙蓉的人影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跑到京城来的,也不知道她从何处得知了县主的身份才跑去拦车。” 当初郡王府去满春楼接顾之颜时,根本就没表明身份,只是带人围了满春楼,把原来那个老鸨、打过顾之颜的龟公等等给拿下了,至于其他无关人等就全数放了,以免闹得太大反而被人注意到。 沈氏皱了皱眉头,觉得这真是无妄之灾,低低地叹了一句:“人心之恶……” 这个芙蓉恐怕是要死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想拖一个人当垫背。 沈菀:“……” 她知道沈氏是想到楚令霄与姜姨娘了。 堂屋里静了一静,随即就听外面传来了丫鬟的声音:“王爷。” 众人往外一看,就见一个二十六七岁身着靛蓝直裰的青年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身形修长,步伐矫健,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上写满了焦急与担忧。 靖郡王听闻了女儿受惊的事,就匆匆赶了回来。 “阿菀,七娘怎么样了?”靖郡王急切地问道。 沈菀一看到他,就想到梅氏,一股气在心头蹭蹭蹭地往上冒。 沈氏心里叹气,替妹妹答道:“七娘受了些惊吓,应该没大碍了,人在里面睡着呢。” “妹夫,既然你回来了,我就不叨扰了。” 沈氏识趣地告辞了,毕竟她在这里,他们夫妻间有些话反而不好说。 容嬷嬷亲自去送沈氏,正堂里就只剩下了靖郡王与沈菀夫妻俩。 沈氏一走,沈菀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心口被烈火反复灼烧着。 “阿……” 靖郡王才说了一个字,后面的话就被乳娘焦急的声音打破了:“王妃,县主发烧了!” 霎时间,仿佛一通冰水浇在了沈菀心口的火焰上,她再也顾不上与丈夫发火了,向内室冲去,一边吩咐道“快!快请大夫!” 沈菀一口气冲到了女儿的榻边,去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 顾之颜闭着眼,脸色潮红,满身大汗,嘴里发出不安的呓语声,似乎沉浸在噩梦中。 乳娘用凉水绞了巾帕,给顾之颜冷敷额头。 沈菀则牵着顾之颜的一只手,坐在榻边陪着她,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七娘,母妃在这里。” 沈菀的手冰凉冰凉的,心也是如此。 本来这一个多月以来,七娘明显好了不少了,现在又像是功亏一篑了…… 她的心里既忐忑,又难过,还有担忧、悲伤、心痛、焦虑等等的情绪混在一起,形成一张大网,将她整个网在了其中。 后面的时间过得十分煎熬。 大夫来了,又走了。 乳娘给昏迷的顾之颜喂了汤药,可是等了又等,她的烧还是没退。 靖郡王又急急地吩咐人拿王府的帖子去请太医上门。 顾之颜睡得很不踏实,呓语声不断,含含糊糊……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乳娘不知道第几次地给顾之颜换了敷额头的巾帕,突然道:“王妃,县主是不是在喊姐姐?” 姐姐?!沈菀怔了怔,侧耳倾听。 果然—— 顾之颜干燥发白的嘴唇间逸出了含含糊糊的一声:“姐姐……” 沈菀心头一亮,想起了她与女儿在朱轮车上的那番对话,想起了女儿总是喜欢黏着楚千尘,就吩咐道:“容嬷嬷,去你趟宸王府,请宸王妃……” 沈菀本来是想让容嬷嬷跑一趟宸王府去请人的,话说了一半,她的目光瞟过窗外时,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一半,现在已经是黄昏快宵禁的时候了。 “算了……”她站起身,想说她亲自跑一趟,却被靖郡王抢了先。 “还是我去吧。”靖郡王提议道。 他知道宸王妃是永定侯的庶女,也知道七娘喜欢这个表姐,甚至还去过永定侯府小住,就为了和她这个表姐在一起。 虽然靖郡王也知道这个时间去宸王府请人不合礼数,但是为了女儿,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好失礼一回了,最多等顾玦回京,他再亲自登门致歉便是。 沈菀一颗心都悬在顾之颜身上,也不放心离开,正要应下,又突然来了另一个变数。 “王爷,王妃,”大丫鬟打帘进来了,禀道,“永定侯府的大姑娘求见。” 沈菀皱了皱眉头。 都这个时辰了,楚千凰怎么突然来了? 靖郡王动了动眉梢,敏锐地感觉到妻子的情绪有些不对,明明她一直以来最喜欢楚千凰这个外甥女了。 大丫鬟接着道:“楚大姑娘说从至玄道长那里求到了符水。” 至玄道长?!沈菀立刻就想到了楚千凰之前说的那番话,忙道:“快让她进来吧。” 大丫鬟匆匆来,又匆匆去,令小丫鬟赶紧去请楚千凰来正院。 在沈菀的翘首以盼中,楚千凰疾步匆匆地来了。 她还是穿着之前那身青莲色的襦裙,只是满脸是汗,面颊潮红,浑身上下掩不住的疲惫之色。 她先给沈菀夫妻行了礼,口中唤着“王爷、王妃”,靖郡王闻言,表情更古怪了,不知道这对姨甥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楚千凰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袖珍青瓷瓶,郑重地递向沈菀,“这是我刚去无为观找至玄道长求来的符水,王妃,先给七娘试试吧。” 沈菀看着那个袖珍瓷瓶,有些迟疑,眸光闪烁不定。 当年,宫中出了巫蛊之祸,没害到太子顾南谨,反而害了三公主。 三公主当时好些天高热不退,病症反反复复,后来突然就好了,沈菀也找人打听过,但皇后对三公主的病症一向忌讳,不愿提此事。 也是今天听楚千凰提起,沈菀才知道原来是这位至玄道长治好了三公主。 楚千凰见沈菀不接,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而是把那个袖珍瓷瓶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她的意思也很明确了,用不用这符水在于沈菀。 “王妃!不好了!”内室方向又炸起了一阵惊呼,乳娘满头大汗地跑了出来,“县主烧得更厉害了,一直在说胡说,说……说别打她……” 沈菀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就像是有一把刀子捅在了她胸口似的。 她再不敢犹豫了,一把拿起了那个袖珍瓷瓶,咬咬牙道:“我去给七娘试试。” 退烧的汤药也喝了,可不起效,只能先试试至玄道长的符水了。 沈菀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内室,也顾不上招待楚千凰了。 榻上的顾之颜脸色潮红异常,像是有一股火在她体内蒸烤着她似的,嘴唇惨白惨白的,额角、鬓角、颈项全都是汗液。 她断断续续地呓语着:“别打我……好疼!” “疼……我要回家!” “娘……” 泪水自小姑娘的眼角滑下,沈菀感同身受。 她再不犹豫了,坐在榻边,亲自喂顾之颜一点点地喝下符水,小心,谨慎,仔细,生怕符水漏出一些就不起效了。 乳娘帮着扶着顾之颜的头。 待顾之颜服下所有的符水后,她们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回到瓷枕上。 沈菀亲自拿一方湿润的巾帕给顾之颜擦汗。 不一会儿,呓语不止的顾之颜平静了下来,闭着眼,安详地睡着。 乳娘摸了摸顾之颜的额头,惊喜地说道:“王妃,县主的烧开始退了……” 沈菀和靖郡王都松了口气。既然顾之颜没事了,他们也就没去宸王府。 直到此刻,沈菀终于又想到了被她忘在堂屋的楚千凰,转头朝门帘方向望去。 容嬷嬷猜到了沈菀在想什么,就道:“王妃,楚大姑娘已经走了。” 远处传来了一更天的打更声,沈菀这才注意到已经是宵禁的时间了。 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月明星稀,庭院里花木影影绰绰,偶有雀鸟惊飞。 此时,楚千凰的马车刚刚回到永定侯府,马车停在仪门处。 大丫鬟抱琴先下了马车,轻唤了一声:“姑娘……” 见马车里没动静,她又唤了一声,楚千凰才有了动静,扶着抱琴的手下了马车。 她抬眼望着夜空中的冷月,平静异常,眼眸中无波无澜。 月亮洁白无瑕,如雪似玉,那么圣洁,那么高不可攀,抬手时仿佛触手可及,其实遥不可及。 让不禁她想到了那个人,那个一身白衣的僧人—— 乌诃迦楼。 楚千凰的樱唇微动,在心里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朝着银月的方向缓步走去。 三天前,乌诃迦楼一行人在顾玦的护送下离京,没有带上三公主,从那个时候起,楚千凰就知道蝴蝶的翅膀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导致了一场飓风的降临,她的梦有些靠不住了。 这几日,楚千凰一直闭门不出,仔细推算过了,又认真回忆着小说里的情形。 这本小说的男主是乌诃迦楼,因此视角大多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在北齐的这段剧情在原文中甚至不到十分之一,不过是作为接下来那场宫变的铺垫罢了。 小说里,乌诃迦楼自北齐返国时,是由太子顾南谨和三公主相送,半途在齐昊边境时车队遭到了伏击,那之后,乌诃迦楼就生死不明。 昊帝震怒,把矛头直指大齐,暂时扣押了太子和三公主,并派人在齐昊边境搜寻乌诃迦楼的下落,但一直没找到人。 不久后,藩王乌诃度罗起兵谋反,杀了昊帝,登基为新帝,并正式为其太子求娶三公主。 作为诚意,乌诃度罗释放了顾南谨,让他回了北齐。 一阵微凉的夜风迎面拂来,吹得抱琴所执的那个灯笼轻轻摇晃着,灯笼中的烛火也随之摇曳。 楚千凰的目光下移,由夜空中的明月落在了那个灯笼上,烛火明明暗暗地闪烁着,仿佛随时要熄灭似的,却又顽强地死撑着。 原本,对楚千凰来说,最好的计划是,这一次随乌诃迦楼同行,静待那场伏击的发生。 她当然可以提醒迦楼这场伏击,可结果最多只是让迦楼领她一分情,达不到她所要的目的。 再说了,古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凡成就大事者,必然要经受旁人所不能想象的磨难,这是乌诃迦楼人生中必然的一劫,经此一劫,他才能浴火重生,才能最后一统天下,结束北齐与南昊分裂的局面。 这是主线剧情,一旦她做出干扰,提前救了乌诃迦楼,那么,没有经历过锤炼的乌诃迦楼恐怕也无法成为后来那个无坚不摧的乌诃迦楼了。 一个人的经历才会最终塑造一个人。 所以,她打算顺应剧情,让那场伏击发生,然后她就会与三公主他们一起被扣在南昊,那么,她才有机会施恩给迦楼,获得迦楼的信任,就像是小说里的那只黑猫一样。 她计划周全,却出了变数,护送乌诃迦楼的人选竟然变成了顾玦。 楚千凰微微地叹了口气。 楚千尘不肯帮她,太子也没能说服宸王带上三公主,她只能放弃了原本的计划。 不过,无妨。 楚千凰对自己说,她也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既然她没法在南昊政变前赶去南昊,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耐心地等到政变发生之后了。 届时,南昊新帝乌诃度罗会为新封的太子迎娶三公主,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楚千凰的眼神变得坚定了起来,停下了脚步。 她已经回到了她的月鹭院,院子里静悄悄的,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似在地上铺了一地的冷霜,也衬得楚千凰原本就雪白的肌肤更白皙,更莹润了,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大丫鬟抱琴轻声问道:“大姑娘,您可是担心惠安县主?” 抱琴见楚千凰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在担心顾之颜。 楚千凰淡淡地一笑,“她会没事的。” 符水里加了些可以用作镇定的东西,顾之颜会没事的。 她不像楚千尘,命好,无论是小说里,还是现在,楚千尘总是能绝地逢生,不像她…… 明明她还是她,可仅仅是因为换了个生母,她就仿佛不再是她了,所有人都抛弃了她。 她孤身一人,只有她自己。 楚千凰眸底略过一道幽芒。 沈菀一向爱女如命,这次她肯定会领自己这份情的。 “姑娘,您这么辛苦亲自跑了一趟无为观,王妃居然连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抱琴忍不住为楚千凰打抱不平。 抱琴算是知道何为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了,从前靖郡王妃对自家姑娘哪会这般怠慢! 明明这一切不是自家姑娘的错,可是所有人却都迁怒到了姑娘身上。 楚千凰漫不经心地斜了抱琴一眼,抱琴就噤了声。 楚千凰在抱琴的伺候下,洗漱了一番后,就随口打发了抱琴:“我累了,你出去吧。” 她独自一人留在内室中,抱琴退出去时,忍不住又看了看着楚千凰,总觉得她与平日里有些不一样,暗叹姑娘定是心寒了。 楚千凰歇下了,她快马加鞭地跑了一趟无为观,是真的累了。 一阖上眼,就感觉有一股浓浓的睡意向她涌来,最后的念头就是,她能靠的只有自己了。 夜渐渐地深了,明月自夜空俯视着下方,夜晚低低的虫鸣声不止。 远处传来了二更天的打更声,“梆!梆!” 楚千凰睡下了,而楚千尘没有睡。 顾玦在的时候,她基本上和他一起会在亥时前上榻,他们会闲聊一会儿,然后再合眼。有时候,小黑猫玩了半夜后,会在凌晨跑来找他们,在床尾陪睡。 现在没有顾玦盯着,楚千尘早忘了睡觉的时间了,到现在还在她的小书房里。 她试了几次用桑白皮取线,用它来给受伤的动物缝合伤口,与绢丝可谓各有优缺。 桑白皮线的优点是有清热镇静之效,也不用拆线,可缺点是容易断;绢丝够细够韧,可之后要拆线,露在皮肤外的线就罢了,内脏的缝线肯定不能用绢丝。 所以楚千尘又连夜翻起医书来,主要就是查找一些关于外科治疗的部分。 她自己查,也拉着琥珀陪她一起查。 自重生以来,楚千尘就一直有意识地在收集一些医书,几乎逛遍了京中的大小书铺,把能寻到的各种古籍医书全都收拢了过来,但到底比不上一世,她自己去书铺找,能够买到的医书大多是大路货。 楚千尘连续翻了好几天,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才睡,都没有收获。 这一日,楚千尘又躲在书房里,琥珀突然喜洋洋地来禀说:“王妃,隋大管事求见您,说是王爷出京前让他找了一些医书。” 琥珀觉得王爷还记得给王妃找书,还真是有心了。 楚千尘也是喜形于色,道:“我去看看。” 楚千尘就带着琥珀出了屋。 她好几天没出屋了,当旭日的光辉斜斜地朝她刺来时,眼睛不适地眯了眯。 琥珀早有准备,拿了把油纸伞给楚千尘挡阳光,心道:隋大管事来得好,否则指不定王妃又会在屋子里躲不知道多少天。 隋大管事早就在穹碧厅等着楚千尘,看到楚千尘到来时,神色间略显拘束。 怎么说呢,他以前在军中都是与一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相处,后来从军中退下,来了宸王府给王爷当管事,这一府上下也基本上都是男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和王妃这种娇娇柔柔年纪足以当他女儿的小姑娘相处。 待楚千尘在上首的太师椅坐下后,隋大管事就恭恭敬敬地给楚千尘行了礼:“王妃,这是属下命人找到的医书,据书铺老板说,都是孤本,也不知道对王妃有没有用。” 他对医书一窍不通,心里也有些忐忑,生怕被人给蒙了。 琥珀接过那两本医书,转呈给楚千尘。 楚千尘拿过看了,第一本是《玉函方》,这本她前世也看过,另一本叫《竹林外科》,这一本是上一世的她都没有看过的。 楚千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忍不就翻起了这本《竹林外科》,心中暖呼呼的,唇角弯了起来。 前世也是这样。 王爷也让人去替她收集过古籍医书的孤本,她还从师父林邈那里得了几本孤本,还拿到了师父的一箱子行医笔迹,对她的医术大有助益。 这一世,很多事也还是没变! ------题外话------ 我觉得我的章节名越来越随意了啊……周末愉快。 198中馈 隋大管事见楚千尘面露微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想来这医书确实是罕见的孤本。 他觉得自家王爷太寡言,不太会讨姑娘家欢心,抓住机会替王爷表功:“王妃,这本《竹林外科》是王爷专门派人去豫州寻来的。” “另外还有几本是从江南搜罗来的,不过还在路上,估计还要四五天才能到京城。” 他努力地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心里其实略有几分不以为然。 虽然说投其所好重要,可是王爷未免也太特立独行,别人送妻室礼物那都是送珠宝首饰,也就王爷居然送王妃医书! 隋大管事琢磨着等王爷回京,是不是委婉地提醒王爷几句。 就在这时,蔡嬷嬷捧着一个木匣子进了正厅,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 她走到近前,对着楚千尘屈膝行了礼,笑道:“王妃,王爷给您在多宝斋打的最后一批首饰刚送来了。” 隋大管事:“……” 咳咳,其实自家王爷还是挺会讨王妃欢心的嘛! 隋大管事忽然间就有种老怀安慰的感觉,放心了。 他又抱了抱拳,道:“王妃,要是没旁的事,属下就先告退了。” 他身为王府的大管事,平日里自是琐事繁多,若非是想借机帮王爷表个功,他也不会亲自过来给王妃送医书。 蔡嬷嬷与楚千尘稍微寒暄了几句,也告退了。 楚千尘就又返回了正院,带着医书和首饰。 琥珀本以为王妃估计又要关在小书房里钻研新得的医书了,不想,楚千尘吩咐道:“你先去把东西收好。” 琥珀:“……” 琥珀惊讶地微微瞪大了眼,差点没转头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这实在是不符合王妃的性子啊! 楚千尘抬眼对上琥珀的眼,约莫猜出了她在想什么,有些好笑,同时默默地检讨了一下。 王爷出门了,把宸王府交给了她,可她做了什么,这几天只知道埋头盯着医书,万事不理。 她不能再这么过日子了。 楚千尘喝了两口碧螺春,振作起精神。 上一世,她从来没有管过家,也没人教过她。 这一世,她倒是跟着娘学过几天管家,但是现在再回想起来,那几天她想着自己反正不会嫁人,根本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似乎好像仿佛光顾着打哈欠和分神了。 真不好! 楚千尘又默默地谴责了自己一番。 在其位,谋其政。 她既然都出嫁了,这日子还过得那么随性,真不是个合格的王妃。 楚千尘微微皱起了眉头,努力回想沈氏教的那些。 琥珀见楚千尘神色不对,就问道:“王妃,有什么不对吗?” 楚千尘下意识地回道:“大大的不对。” “……”琥珀一头雾水。 楚千尘又道:“你让隋大管事和蔡嬷嬷把王府的花名册和账册都拿来。” 琥珀总算明白了,原来王妃是打算开始管家了。 她赶紧领命,一个人去,回来时,队伍浩浩荡荡,带回了十几箱子账册以及两本花名册。 隋大管事和蔡嬷嬷也不知道楚千尘要多少账册,干脆就把最近三年的账册全给送来了。 于是,楚千尘又开始足不出户,和琥珀一起关在房间里看了几天的账册,看得琥珀头也大了。 以前在侯府,琬琰院里的琐事都是琥珀在管,可是琬琰院上上下下也就这么点人,而且侯府的姑娘都是有固定的份例的。 花了好几天总算是看完了这几箱子账册,楚千尘又跑了一趟穆国公府,自是去找沈氏的。 成亲前,她没好好学管家,现在只能亡羊补牢地赶紧开始学了。 沈氏自从搬到国公府后,每天都闲着,万事不管,因为楚千尘来请教她管家的事,沈氏反而精神了,觉得她还有可以为女儿做的事,教得尽心极了,甚至还给楚千尘归纳了一本管家笔记。 于是,短短几天,宸王府上下就觉得生活水准有了飞一样的提高。 从前,王府虽然管饱,但是菜肴的种类相对单一,吃来吃去就是这么几样,而现在主食与菜肴的变化更丰富了。 从前,除非抱恙,他们每天都是要当值的,现在王妃令人重新排了班,每人每十天都可以休息上一天。 …… 每一两天就有一个小改变,让王府的人都觉得妥帖极了,对着明天都有了期待。 “云校尉,王妃命我来给您量身。” 这天黄昏,云展一进门,就被蔡嬷嬷带人给拦下了。 “量身?”云展翻身下了马,还有些懵。 京城里,但凡正常的府邸都有针线房,不过,宸王府是例外。 从前,顾玦不在京城,针线房根本派不上用场,今春,顾玦凯旋回京后,众人都担心他的病,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细枝末节。 平日里,王府里的人包括云展他们,他们穿的衣裳都是直接从成衣铺里买的,虽然有点不太合身,但反正都是男人,有的穿就行,也没人在意。 云展摸摸鼻子,知道这是王妃的好意,便应了。 云展随着蔡嬷嬷去了韶华厅的偏厅。 偏厅里,还颇为热闹,过来给众人量体的是京城还颇有名气的布庄朱绣坊。 云展一进门,就听里面传来了薛风演率性的声音:“不就是衣服吗?差不多能穿就行了。” 薛风演为人一向不拘小节,在树上也能睡,在他看,衣裳能穿就好,哪有那么多讲究。 “这位爷你这话就不对了。”朱绣坊老板娘笑眯眯地反驳道,“量体裁衣,那也是有讲究的,一件新衣是否得体,不是简单根据人的尺寸而已,还要观察一个人的身形以及走路的俯仰姿态。” 薛风演:“……” 薛风演不置可否,而云展深以为然。 云展怎么说也是勋贵子弟,从前嫡母再不喜他,也不会缺他几身衣裳,他虽然不太在意,却能感觉到成衣铺子里买的衣裳不太合身,不是这里窄了,就是那里宽了,总是不够服帖得体。 薛风演量好身后,接下来就轮到了云展。 再之后,是程林华、隋大管事等。 等把所有人都量好尺寸后,夕阳都落下一半了。 朱绣记的老板娘没直接走,而是随着蔡嬷嬷跑了一趟正院,去禀了楚千尘,递了个张清单,里面细细列了这次要做多少套衣裳以及花费,又说了工期。 琥珀看了看清单,对着楚千尘点了点头,意思是没问题。 老板娘的脸上简直要笑开了花,“王妃放心,我们一定加紧,绝对不会误了工期的。” 这笔生意应该十有八九成了! 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宸王府这么多人全都要定制新衣,如果这一季做得让王妃满意,可想而知,还会有下一季的冬衣以及明年的春裳。 老板娘又从身旁的婆子接过十几张图纸,亲自呈了上去,“王妃,这些都是我们朱绣坊的一些新款,您看看是否喜欢?” “若是觉得不好也不妨事,我铺子里还有更多的款式可以挑,我明早就给您送来。” 这些款式图上画的都是女装,都是给丫鬟们准备的。 姑娘家又有哪个不喜欢新衣裳的,琥珀、璎珞、珊瑚等丫鬟们全都目露异彩,神采焕发,围过去挑款式去了。 “我看这个款式好看!” “好看是好看,可是我见街上有不少人穿过类似的了……” “还是这款吧,这款新!” “江沅,你过来看看,这款怎么样?” “……” 小姑娘们好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活泼极了,连小黑猫都闻声而来,蹲在那里不走了。 楚千尘看着琥珀她们,微微地笑,觉得自己确实马虎了。 前几日,楚千尘带着琥珀去穆国公府时,沈氏就注意到了琥珀穿的衣裳还是从前楚家的,还问了两句。楚千尘也如实答了。 当时,沈氏的表情分明是在说,宸王府也太凑和了吧。 楚千尘端起茶盅,垂眸吹了吹茶汤上的浮叶,喝着茶。 前世,她在王府时候,穿的衣裳都不是从成衣铺子或布庄买的成衣,每一季都会有人来王府给她量身。 当时王爷说,姑娘家不能像莫沉、薛风演他们那样凑和。 回忆起前世的往事,楚千尘眸光柔和。 所以,她才琢磨着虽然王府没有针线房,但也可以从外面找人来定制衣裳,省力又省心。 不一会儿,琥珀她们就挑好了衣裳的料子与款式,笑眯眯地拿着图纸与布样来给楚千尘过目。 楚千尘看了看,满意地点头,又让朱绣坊定制一款围在腰上的丝绦,打算给每个丫鬟都制两条,代表她们是宸王府的人。 无论楚千尘说什么,老板娘那是一律应好。 由蔡嬷嬷付了定金后,做成了一笔大生意的老板娘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朱绣坊的人一走,东次间里一下子空旷了不少。 蔡嬷嬷笑得眼角全是一道道深深的褶皱,欣慰不已。 从前,这偌大的王府哪有个王府的样儿,简直就跟客栈似的,没什么不好,却也不像一个家,可是自王妃嫁过来,她就眼看着宸王府一天天地变了个样。 蔡嬷嬷笑着请示道:“王妃,您看要不要买些人?” 这是蔡嬷嬷第二次提这件事了,王府实在是太空旷了,人手估计还没其他王府的一半,不对,连三成也不到吧。 在窗槛上静静地趴了好一会儿的小黑猫动了,它轻巧地一跃而下,跑到了楚千尘的鞋边。 “喵!”小黑猫乖乖巧巧地蹭了下她的裙裾。 楚千尘从旁边的匣子抓了条小鱼干,随手丢给小黑猫,小黑猫嘴巴一张,就嗷呜地咬住了小鱼干。 “不了,”楚千尘想了想,依旧拒绝了,“王府现在的人正好。” 王爷的伤病还未治好,王府暂时不宜增加人手,免得混进了来历可疑的人,而且楚千尘心里觉得等王爷痊愈后,他们在京城应该待不久。 王爷不应该被困在京城这方寸之地,京城不过一个牢笼,而王爷是雄鹰,雄鹰就该翱翔于蓝天,他们以后是要去北地的,买了这么多人也没用。 反正做衣裳可以交给绣庄,采买什么的,隋大管事他们也都做得挺好了。 王府不需要改变。 蔡嬷嬷也搞不清楚王妃到底为何在这一点上如此固执,再接再励劝道:“王妃,别的不说,内院也需要一个厨房的。” 楚千尘不以为意地随口道:“让田大厨一起做就行啦。” 王府又不像侯府,除了太夫人外,还住了足足四房人,人多,这厨房自然也得分得细些,而这王府拢共也没多少人。 蔡嬷嬷:“……” 蔡嬷嬷感觉微妙。明明王妃与王爷气质大不相同,出身与经历也是迥然不同,可不知为何,偶尔一瞬间,她常常觉得王妃与王爷有种莫名的相似,性子随性,不拘小节。 蔡嬷嬷想了想,想说等以后有了小主子,人手就不够了。 可话还没出口,就听楚千尘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倒是想把王爷外书房那边的庭院再修缮一下,在池塘旁再建一个亭子,亭子旁再栽一片竹林,还有……” 楚千尘细细地说着该怎么修缮外书房,她说话的同时,小黑猫就在她裙边蹭啊蹭,“喵喵”叫个不停。 楚千尘又丢了条小鱼干给它,一人一猫和乐融融,这一幕让蔡嬷嬷突然就改了主意。 也罢。蔡嬷嬷对自己说,他们王妃年纪还小,还没及笄呢,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王府的这么些人肯定是不够的。嗯,一点点来吧。 蔡嬷嬷多少有点犯愁。 就在这时,方才去送朱绣坊那一行人的琥珀回来了。 琥珀禀道:“王妃,皇后娘娘派了单嬷嬷过来传口谕,请王妃三日后进宫一趟。” 蔡嬷嬷面色霎时一变,琥珀的脸色也同样不太好看,她们都心知皇后宣楚千尘觐见,肯定是不怀好意,琢磨着是不是抱病拒了皇后。 楚千尘却是笑了,抚了抚袖子,道:“终于来了。” 她神态轻松,带着一种早知如此的了然。 小黑猫早就吃完第二条小鱼干,喵喵地叫了好一会儿,却是无人理会。 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蹬腿一跳,轻盈地跃到了楚千尘的膝头,睁着一双碧绿的猫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琥珀与蔡嬷嬷面面相看。 琥珀问道:“王妃,您早知道皇后娘娘会宣您进宫?” 楚千尘微微地抿唇笑,一手摸着小黑猫油光水滑的背。 那漆黑的皮毛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双朝贺红那日,她当众让皇后没脸,皇后十有八九是以为自己是仗着有王爷撑腰才敢这么做,现在王爷一走,皇后早晚要叫她进宫去教训教训她。 皇后也算耐心了,生怕做得太明显了,熬了好几天才宣她进宫。 楚千尘懒得与皇后周旋,也没兴趣进宫被人磋磨,她在等的是进宫见殷太后的机会。 万寿节那日,皇后曾经当众赏过楚千尘一个令牌,说是她可以凭这块牌子随时进宫。 那之后,楚千尘也试过往宫里递牌子求见殷太后,无一例外都被拦下来了,她从双朝贺红后,就再没见过太后了,这显然是皇帝的意思,一直以来皇帝都在拿捏着殷太后压制王爷。 所以,失败了两次后,楚千尘就不再往宫里递牌子了,她打赌皇后会比她更沉不住气。 果然! 蔡嬷嬷其实觉得不妥,想劝。 琥珀了解自家主子,主子一旦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恐怕只有王爷有可能哄住她了。 “是,王妃。”琥珀只能应命,出去应付单嬷嬷。 这个时候,不仅是琥珀想念顾玦,蔡嬷嬷同样也想着顾玦,再次感慨道:王妃与王爷果然很像。 楚千尘没注意两人的异状,还在摸着她的小猫,思绪定在了殷太后身上。 上一世,殷太后死得太突然了,这件事令楚千尘耿耿于怀。 虽然现在殷太后的寿宁宫里,有楚千尘安排的人看着,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她不能让王爷像上一世那样自责内疚了。 小黑猫“喵喵”地叫个不停,声音越来越软,越来越甜。 楚千尘看着小猫勾唇笑。 她的笑乍一看,天真单纯,再一看,狡黠自信。 蔡嬷嬷忽然想道:也许她不该为王妃担心,而是该为皇后担忧才是。 如皇后的意,楚千尘八月二十日一早就进了宫。 单嬷嬷早就在宫门口等着她了,亲自领着她去凤鸾宫,这若是不知情的人,怕以为皇后有多重视楚千尘。 单嬷嬷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去看楚千尘,轻蔑地撇了撇嘴。 区区一个侯府庶女居然还想和皇后娘娘较劲,简直就不知天高地厚,今天有的她受呢! 一路无语,楚千尘跟随单嬷嬷来到了凤鸾宫的东偏殿。 打扮雍容华贵的皇后坐在罗汉床上,优雅地端着一个粉彩琅琊茶盅,浅啜着茶。 角落里摆着一只三足麒麟熏香炉,炉中袅袅地升腾起缕缕青烟,氤氲缭绕在四周,寂静之中透着一股肃然之气。 楚千尘进去的时候,皇后只顾着喝茶,看也没看楚千尘一眼,仿佛不知道她来了似的。 殿内,除了皇后在,还有一个人。 着一品大妆的太夫人就坐在罗汉床左侧的一把紫檀木圈椅上,姿态优雅,目光看着楚千尘,眼神复杂。 自那日沈氏冲去侯府揭开了楚千尘与楚千凰的身世之谜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再见楚千尘。 想到当日的事,太夫人就在这里暗暗地叹着造孽。 单嬷嬷径直走到皇后身边,故意道:“娘娘,宸王妃来了。” 立刻就有一个青衣宫女把一个蒲团放在了皇后的正前方,意思很明确了。 单嬷嬷勾出一个嘲讽的笑。 上回双朝贺红那日,宸王妃欠的礼总要让她补上才行。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的! 然而,楚千尘只当作没看到,越过了蒲团。 她走到了蒲团前方,福了福,“见过皇后娘娘。” 她行礼后,就自己直起了身,甚至没等皇后说免礼,然后她又转向了太夫人,也是福了福,唤了声“祖母”,接着,她就自己在太夫人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了。 皇后的脸霎时沉了下去,茶盅后的嘴角一僵,“放肆”这两个字就在嘴边,但终究没出口。 “……”太夫人的面色也不太好看,直皱眉,觉得楚千尘实在是没规矩。 这丫头这种没规没矩的样子,只会让皇后觉得他们楚家的家教不好。 皇后哪里还有心情喝茶,放下了茶盅,目光朝楚千尘望了过去,深深地盯着她。 今天为了进宫,楚千尘穿了亲王妃的大妆。 头戴珠翠九翟冠,身着金绣团凤青鞠衣,外罩一件四合如意云纹真红大衫,珠光宝气,华贵异常。 那双漂亮的凤眸在大红衣料与珠翠九翟冠的映衬下熠熠生辉,肌肤如初雪般白皙。 此刻,她优雅地端坐着,嘴角弯弯,五官精致,明媚照人,那姿态标准得仿佛用尺子量出来似的,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妥,瞧着乖巧极了。 那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她刚刚是真没看到地上那个蒲团似的。 皇后眯了眯眼,心里虽然不痛快,却没有立刻发作。 她一个眼神扫过去,大宫女就亲自给楚千尘上了茶。 皇后笑着寒暄道:“九弟妹,你初为人妇,刚嫁到王府,可还适应?” 楚千尘简洁地应道:“适应。” 她能有什么不适应的,在王府的日子可比在侯府要舒服自在多了。 太夫人又皱了皱眉,觉得楚千尘也太不会说话了,答得干巴巴的。 皇后没在意,若无其事地又问道:“九皇弟在北地多年,口味怕是也变化了不少,弟妹在王府可吃得可还习惯?” 这一次,楚千尘依旧只说了两个字:“习惯。” 她确实习惯,而且还特别喜欢田大厨的手艺。 “那就好。”皇后的嘴角又僵了一瞬,随即笑道,“哎,这宸王府里又没长辈,本宫一直担心九弟妹你不喜欢。以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与本宫说,本宫替你做主。” 皇后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而楚千尘只是客套地应:“多谢皇后娘娘。” 这六个字明显只是礼貌的敷衍。 皇后装模作样地又喝了口茶,其实嘴唇根本就沾到杯口。 第三个问题,皇后才算进入了正题:“弟妹,本宫听闻南昊的乌诃大皇子曾经拜访过宸王府……九皇弟这次离京前,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对于顾玦数次私下与乌诃迦楼私下会面的事,皇帝一直耿耿于怀,可是无论顾玦还是乌诃迦楼的嘴巴都严得很。 楚千尘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皇后又皱了皱眉头,以为楚千尘没听懂,抬眸看了太夫人一眼。 太夫人被皇后这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无法直视皇后的眼睛。 她本来就有点心不安,立刻出声逼问道:“尘姐儿,皇后娘娘在问你话呢?” 太夫人心里觉得楚千尘这丫头实在是太没规矩,被姜敏姗养得太小家子气、太上不了台面了。 在她看,皇后问话,楚千尘无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都该好好答,像她现在这样充耳不闻、闷不吭声算是个什么态度!! “皇后娘娘问了什么?”楚千尘疑惑地问道。 单嬷嬷昂了昂下巴,替皇后重复了一遍:“娘娘在问你,南昊的乌诃大皇子和宸王殿下说了些什么?” 楚千尘又抿了抿唇,笑容更深,单纯又无辜。 楚千尘不答反问:“前阵子,西北将士请命为南阳王世子请封继任南阳王爵位,娘娘,皇上可应了?” “……”皇后觉得楚千尘简直莫名其妙,不悦地斥道,“你一个妇人竟然敢打听朝廷政事!” 楚千尘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出了声,只是短促的一声。 楚千尘一本正经地颔首道:“娘娘说得是,妇人是不该打听朝廷政事。” “……”皇后方才没细想,此刻才品出味道来,脸色又黑了一分。 单嬷嬷目瞪口呆,简直傻眼了。 这个宸王妃真真牙尖嘴利,竟然让皇后在她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199太丑 皇后嘴唇紧抿,一时语结。 这个楚千尘不过寥寥数语就轻飘飘地堵了她的嘴,现在她怎么答都不对。 她若是继续向楚千尘打听乌诃迦楼的事,那就是妇人干政,是自打嘴巴,她更不可能告诉楚千尘皇帝不想封南阳王世子为新任南阳王。 东偏殿内静了下来,那些宫人们皆是屏息,空气凝固。 楚千尘依旧在笑,笑容明媚璀璨。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两人彼此对视着。 楚千尘始终笑容不改,神色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沉默蔓延着。 渐渐地,连皇后有点不确定,楚千尘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堵自己一下。 太夫人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浑身绷紧。 太夫人今天也是被皇后宣召进宫的,一炷香前才刚到。原本也有些战战兢兢,不想皇后对她的态度亲切又和善,句句话都是赞他们楚家: “楚家的家教就是好,本宫瞧着贵妃温婉大方,千凰也是个好孩子,楚太夫人真是教导有方。” “永定侯这次去西北也是劳苦功高,皇上在本宫跟前也夸了永定侯好几次,说这朝中少能臣,永定侯是其中之一,这次去西北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皇后的这番话虽然说得隐晦,但言下之意很明显了,若是楚令霄这次在西北的差事办得好,待他回京,皇帝定会重用、提拔他。 太夫人刚想委婉地替长子说几句话好话,楚千尘就来了。 这丫头简直就是灾星,她这才刚来,只说了两三句话,太夫人就能感觉到皇后的表情不太对了,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若是此刻是在凤鸾宫,太夫人恐怕已经发火了。 楚千尘这丫头实在是太不知礼数了,她用这种态度跟皇后说话,只会让皇后觉得自己连一个孙女都管不好。 这丫头怕是他们楚家前世的仇人,这辈子特意来讨债的吧! 随着沉默的延续,太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紧张地看着罗汉床上的皇后。 她想说几句缓和场面,可又怕弄巧成拙,反而被皇后迁怒。 皇后的脸色阴晴不定,似乎有什么在她的皮肤下肆虐叫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后终于动了,端起了手边茶盅,又喝了两口茶。 单嬷嬷在皇后身边服侍多年,一眼就看出来,皇后那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绷得紧紧的。自今上登基后,皇后过得顺风顺水,也就在楚千尘身上吃了两记闷亏。 皇后放下茶盅后,神色恢复如常,把满腔的不悦压下了。 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太夫人,僵硬地改了话题:“楚太夫人真是有福气啊,两个孙女都养得好。” “安乐常在本宫跟前夸千凰什么都好,前两日,靖郡王妃来时,还与本宫说起多亏了千凰亲自去无为观给惠安县主求来符水,惠安县主的身子大好了。” 太夫人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笑着道:“皇后娘娘谬赞了。臣妇这大孙女一向乖巧心善。” 太夫人一向喜欢楚千凰这个大孙女,觉得她有侯府嫡长女的风范,此刻听皇后夸奖大孙女,更是觉得楚千凰原比小家子气的楚千尘要好多了。楚千尘真是被姜姨娘给教废了,心里根本没有楚家。 楚千尘:“……” 一直含笑的楚千尘稍稍变了脸色,她前天才刚去过一趟穆国公府,不过没听沈氏说起过这件事。 皇后这番话分明是在说,前几日顾之颜的失神症又犯了,是楚千凰去给她求了符水治好了她。 想着顾之颜的病,楚千尘微微蹙眉,眸色幽深。 顾之颜的病是心病,药物是治标不治本,只能缓解顾之颜的症状。 这心病还需心药医,想治好顾之颜还是要从“根本”上着手,可是她一直不知道病因,所以,也只能以熏香来缓和顾之颜的情绪。 顾之颜犯了病,可是服了楚千凰求来的符水,病症就得到了缓解,那么楚千凰从无为观求的到底是什么符水呢? 楚千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去听皇后和太夫人之间那些个空洞的客套话……直到后方的琥珀不动声色地悄悄拉了下楚千尘的袖口,楚千尘这才回过神来。 “九弟妹觉得是不是?”皇后含笑问楚千尘。 楚千尘看着皇后,微笑不语。 她其实根本没听到她们前面在说什么,可面不露分毫,旁人完全看不出她方才心不在焉。 只是看着楚千尘,皇后的心头地怒火就蹭蹭蹭地往上涨。 皇后放在膝头的手一收,藏在了袖中,指尖掐了掐掌心。 想到今日宣召楚千尘的目的,皇后终究是又认下了,脸上挂着雍容的笑,接着道:“九弟妹真是好福气,在娘家时有长辈看顾,又有姐妹帮衬,这日子自然是舒心妥帖。” 太夫人在一旁心有戚戚焉地直点头。 琥珀却是嘲讽地撇了下嘴,只觉得皇后说的什么“好福气”、“舒心妥帖”等等的话刺耳至极。自家王妃过去这十几年在侯府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哪里来的福气! 皇后一副长嫂如母的架势,又道:“现在你出了嫁,宸王府人口简单,太后奉养宫中,王府也没什么人给你看顾帮衬一二,本宫作为长嫂,也为九弟妹感到忧心。” “上个月本宫让内务府的金嬷嬷送了几个宫女去王府给九弟妹使唤,可九弟妹没收……” 给宸王府塞人当然是皇帝的意思,不过借了皇后的名头罢了,当时,金嬷嬷带去的宫人全数被退回,皇帝为此大发雷霆,又拿顾玦莫可奈何,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皇后使了个眼色,单嬷嬷就击掌两下。 下一刻,五个着一色宫装的宫女一溜地从殿外款款地走了进来,动作整齐划一,而又优雅好看,举止气度比那些个勋贵府邸家的贵女都是不差的。 “……”太夫人的脸色又变了变,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楚千尘竟然连皇后赐的人都敢拒收,心里又把楚千尘给嫌弃了一遍,心火节节攀升。 皇后接着道:“九弟妹,你才刚为人妇,从前没管过家,怕是不知道,一个王府外院、内院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没人帮衬是不成的。” “本宫这次亲自给九弟妹挑了几个人,个个都是出挑的,百里挑一,今天九弟妹就带回王府去。” “这几个人,九弟妹今天带回去,若是觉得好,过些日子请封个侧妃,以后好好伺候九皇弟与九弟妹。” 她的意思是,上次金嬷嬷送去宸王府的宫人太过平庸,也难怪楚千尘瞧不上,但这次的宫女全都是她亲自精挑细选的,个个都是好的。 皇后下巴微抬,自顾自地说了一通话,把想说的全都说完了,这才象征性地问了楚千尘一句:“九弟妹觉得怎么样?” 皇后对待楚千尘的态度中,透着几分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在她心目中,根本就没想过楚千尘有资格拒绝。 最近,皇帝一直不待见太子,责怪太子让顾玦护送乌诃迦楼回昊,这段时日,皇帝对太子多有责难,皇后自是心疼儿子,为太子愤愤不平。 皇后觉得顾玦现在不在京城,反而是机会。 没了顾玦撑腰,楚千尘一个弱女子还能撑得起宸王府吗?! 她是堂堂皇后,又是楚千尘的长嫂,长嫂如母,她给宸王府送人无论说到哪里去,那都是合情合理,楚千尘不收也得收。 今天楚千尘要是不想收,那就必要讨好了自己。 楚千尘要是收了,那么自己不仅压了楚千尘一筹,打压了她的气势,而且,还能成功地往宸王府埋下眼线。 不管怎么样,她都立于不败之地。 皇后自信地勾起了一个笑容,再次端起了茶盅,而这次,她的动作透出了几分悠然惬意。 楚千尘耐心地由着皇后说完,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二话不说地拒绝了:“不好。” “……” “……” “……” 偏殿内,一片死寂,衬得外面的蝉鸣声尤为尖锐刺耳。 “……”皇后手里的茶盅一滑,差点没脱手,嘴角的笑意终于维持不住了。 楚千尘又平静地补充了两个字:“太丑。” 皇后重重地把茶盅放在了茶几上,她的动作太大,发出了咯噔的声响,吓得周围的宫人们心跳漏了一拍。 那五个宫女忍不住都朝楚千尘望去。 衣着光鲜的少女眉眼微弯,目似星辰,像沐浴在阳光中的一朵娇花,娇艳欲滴,芬芳四溢;又似一颗璀璨莹润的明珠,耀眼无比。 她的容貌气质皆是卓绝,天生就释放出一种夺目的光华,衬得其他人黯然失色。 宫女们神情各异,皆是垂下了头。 她们五个是皇后从数百个宫女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人,那自然都是美人,有的艳丽妩媚,有的俏皮可爱,有的温婉沉稳,有的柔弱娇羞,可谓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她们都是美人,可也就是美人而已,与楚千尘相比,相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琥珀努力地憋着笑,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家王妃鼓掌叫好。 以楚千尘堪称绝色的容貌,她说这几个宫女丑,严格来说,没错。 也就是说话率直了一些,完全不给人留一点面子而已。 不过,帝后与宸王府早就撕破脸了,又何必留什么情面! 皇后还没说什么,太夫人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烦躁与忐忑,再次对着楚千尘斥道:“尘姐儿,你说得什么话,怎么能这么没规矩!!” “皇后娘娘一片好心,特意挑了人给你分担,怎么能以容貌来论呢!” 太夫人的胸口起伏不已,气得不轻。 她真不知道这个孙女到底在想什么,她是想彻底得罪了帝后,给整个楚家招祸吗?! “祖母说的是。”楚千尘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附和道,“贵妃姑母也是该替皇后娘娘分分忧,多担些宫务,免得皇后娘娘太过操劳。” 楚千尘四两拨千斤地反击了回去。 既然太夫人说皇后赏的侧妃是给自己分忧的,那么贵妃作为皇帝的“侧妃”,也给替皇后这个正室分忧才是。 气氛又是一僵,“放肆”这两个字就在皇后的唇边。 宫人们的头伏得更低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皇后当然不可能分权给楚贵妃。 楚贵妃育有二皇子,又是贵妃,看似尊贵,可是,宫内上下都知道楚贵妃拥有的也不过是一份对外的尊荣而已,其实她在宫里既不得皇帝的宠爱,也没有什么实权。 所以,楚贵妃在宫里一向是以皇后之命是从,也吩咐二皇子事事听太子的。 不仅是宫里的人,还有那些朝臣勋贵也全是心知肚明,皇后与太子的地位稳若泰山。 太夫人又怒又怕又不安,而楚千尘却是在笑,笑容璀璨,无忧无虑。 她笑眯眯地看向皇后,问道:“皇后娘娘,我说的是不是?” “……”皇后再次被楚千尘堵得哑口无言,进退两难。 要是她说侍妾只是玩物,楚千尘都已经说了,那些宫女太丑——也确实,若没对比的话,这几个宫女还能看看,可跟楚千尘比起来,她们就显得上不了台面,说得难听点,绢花怎么可能也不可能与真真的百花之王牡丹争妍斗艳! 可是,她也不能去支持楚太夫人的言论。 她若是说楚太夫人说得对,就等于同意了分权给楚贵妃。 楚千尘这丫头实在是太奸滑了,把话都给堵死了。 无视皇后铁青的面色,楚千尘突然捂嘴低呼了一声:“皇后娘娘,是不是近来内库紧缩?” 她这句话等于是在说宫里没钱了,皇后养不起人了,所以才想着把人送到王府吃闲饭。 琥珀深以为然地暗暗点头。 王妃说得是啊,这几个宫女长得太丑,看久了碍眼,又不能为王妃分担正事,那就是吃闲饭的,真当宸王府什么香的臭的都收啊! 这最后一句彷如一支利箭直刺进皇后的胸口。 皇后的心口隐隐作痛,眸中怒意翻涌。 这么个庶女竟然敢怎么对她堂堂皇后说话,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皇后不仅厌楚千尘,连太夫人也一起记恨上了。 仔细想想,这对祖孙说得这些话简直是一唱一和,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是不是她们提前就商量好了,想借机帮楚贵妃从自己的手里分权呢?! 皇后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作为祖母,楚太夫人进宫到现在,就没有帮楚千尘这个孙女说过一句好话,这显然不合理。 皇后用怀疑的目光来回打量着楚千尘与太夫人,看得太夫人头皮发麻,额角渗出了冷汗。 楚千尘却是镇定自若。 她根本就不在意皇后在想什么,笑眯眯地自问自答道:“皇后娘娘不便说就算了。” 她一副“我也不强人所难”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又道:“皇后娘娘,我难得进宫一趟,得去给母后请安才行。” 末了,她还补充了一句:“母后想必近日身子不错,不然皇后娘娘也不会有心情招待我和祖母。” 她福了福身,算是告辞了,根本就不给皇后再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告退走了。 太夫人再次傻眼了,不敢相信楚千尘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全然不将皇后放在眼里。 太夫人嘴唇微动,心下更乱,眼前一阵发黑,暗暗地直呼“造孽”,心里更恨姜姨娘了。 她没喊出来,另一道声音喊了出来:“楚、千、尘。” 皇后连名带姓地唤楚千尘的名字,是真气到了,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脸色是白里泛青。 楚千尘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 “你别忘了,九皇弟如今可不在京中。”皇后徐徐说道,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眼神更是如腊月寒冬般冰冷。 楚千尘真以为她堂堂皇后拿她没辙吗?! 楚千尘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噗嗤”一笑。 楚千尘问道:“丰台风景不错,皇后娘娘可曾去过?” 她这句话听着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太夫人不懂,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是皇后听懂了。 顾玦是不在,可那三万玄甲军还在京城呢。 现在丰台大营已经成了玄甲军的驻地,而玄甲营只献忠宸王府。 楚千尘的这句话就是明晃晃的威胁,让皇后掂量掂量。 “你……”皇后感觉似乎听到什么炸开的声音,脑子里嗡嗡作响,气得胸口仿佛炸开了似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 她喉头一甜,嘴里呕出了一口鲜血。 那殷红的鲜血在地毯上留下了两滩血迹,红得惊心动魄。 那些宫女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皇后娘娘!” 太夫人、单嬷嬷等人同时喊了起来,唯有楚千尘依旧不动如山。 太夫人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的是满头大汗,道:“娘娘息怒!” 太夫人赶紧过去表忠心,想去搀扶皇后,可是她的手还没触及皇后的袖子,已经被皇后狠狠地推开了。 “滚!” 皇后冷声道,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怒意与嫌恶,把对楚千尘的不满全都发泄在了太夫人身上。 太夫人身上穿着沉重的大妆,又跑得急,根本还没站稳,被皇后这猛地一推,她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脚一崴,踉跄着摔倒在地。 连她的发髻都散开了一些,几缕花白的头发散在颊畔,那华贵的钗冠歪向了一边,形若疯妇。 太夫人心里更慌,觉得皇后肯定是因为楚千尘记恨上楚家了。 太夫人整个人如坠冰窖。 现在楚千尘还只是一个区区的庶女而已,可若是让帝后知道楚千尘才是真正的嫡长女,那么,楚家还有什么出头路?! 只是想想,太夫人就觉得眼前一片灰暗,四肢微微发凉。 一盏茶前,她还以为长子前程似锦,现在,她却觉得仿佛从天堂坠到了地狱,他们楚家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一个不慎,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完了,楚家全完了! 太夫人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根本就没法思考,嘴里喊道:“太医,快宣太医!” 单嬷嬷也喊了起来,让传太医令过来。 凤鸾宫里乱成了一团,鸡飞狗跳。 谁也没注意到楚千尘是何时出去的,都围在了皇后身边,有的人去喊太医,有的扶皇后去了内室,有的去斟茶倒水…… 已经走出凤鸾宫的楚千尘也听到了里面的骚乱声,却没有丝毫的停留。 楚千尘的步履还变得更轻快了,愉快地去了寿宁宫。 楚千尘进宫的事自然瞒不住殷太后,殷太后早就在翘首以待了,偏偏这宫中都是帝后的耳目,她也不好派人去接楚千尘,只能耐着性子在寿宁宫中等着。 殷太后还以为要等上一个时辰的,不想楚千尘没一炷香功夫就赶到了寿宁宫。 楚千尘再次给殷太后探了脉,比起两个月前,太后的凤体大好。虽然殷太后对外还是表现得晕晕沉沉的样子,但其实留在体内的残余药性已经被拔除得差不多了。 有严嬷嬷在,也没有人发现殷太后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 楚千尘这次进宫又带来了她特制的药丸,让殷太后接着吃,又跟她说了一些关于顾玦的事。 比如惊风告诉她,顾玦是怎么用一个茶盖救了她养的那只小黑猫; 比如她和顾玦一起去看杂耍时,她捞了两条金鱼送给他; 比如她最近打算帮顾玦把外书房的庭院改建些许…… 她还特意把改过的图纸也拿来了,给殷太后看,也让她出了几个主意。 殷太后光是看着她,就眉开眼笑,心情大好。 楚千尘在寿宁宫陪太后用午膳后,就离开了皇宫,没再去凤鸾宫向皇后辞别,反正皇后应该也不想看到她。 她琢磨着今天皇后显然气得不轻,一时半会大概是不会再召她进宫了,所以,她下次要怎么进宫见太后呢? 嗯,重阳节不远了,再过一个多月,差不多就是太后的寿辰了吧。 机会总会有的。 楚千尘心情很好地拐道去了穆国公府,为的是顾之颜。 虽然听皇后话里的意思,顾之颜现在应该没大碍了,但是楚千尘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算再问问。 沈氏本来是要歇午觉的,听说楚千尘来了,喜出望外,也没再更衣,直接让大丫鬟把楚千尘领到了内室。 “尘姐儿,你怎么来了?”沈氏惊喜地看着楚千尘,把她拉到了榻边坐下,上下打量着楚千尘身上的大妆,“你今天难道进宫了?” 楚千尘前日刚来过,本来是约好了明日再来国公府的。 楚千尘先点了下头,“娘,我刚从宫里出来,听说七娘的失神症之前又发作了?” 说到顾之颜受惊的事,沈氏面露唏嘘之色,说起了十日前一个叫芙蓉的女子拦下郡王府的马车,语出威胁,最后自尽于马车前,顾之颜为此受了惊吓。 这件事关乎靖郡王府的阴私,所以,沈氏见顾之颜没大碍,就没跟楚千尘说。 沈氏奇怪地问道:“尘姐儿,你在宫里遇上你三姨母了?” 楚千尘摇了摇头,“我是听皇后娘娘说的,说楚千凰去无为观给七娘求了符水,七娘的失神症这才缓和了。” 沈氏抓着楚千尘的手,有些担忧地问道:“你今天进宫皇后有没有为难你?” 沈氏想想也能猜到,皇后宣楚千尘进宫肯定是来者不善,必有所图。 楚千尘知道沈氏总担心她过得不好,就笑眯眯地以轻松的口气把宫里的事说了,连她把皇后气得吐血的事也没瞒着,最后戏谑地说道: “娘,放心吧,谁能欺负我呢!” 她要是这么被容易欺负,岂不是辜负了前世王爷的教导! 琥珀心有同感,频频点头。 跟从前不一样了,姑娘从前在侯府是孤身一人,可现在姑娘是宸王妃了,她的身后可是有宸王与宸王府,还有玄甲军那么多将士。 200符水 听楚千尘没有被皇后给欺负了,沈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可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 她不满的对象不仅仅是皇后,还有太夫人。 皇后这么堂而皇之地往宸王府塞人,还口口声声地说要把她赐的宫女封为侧妃,可是太夫人作为楚千尘的亲祖母,居然完全不给自己的孙女说一句话,还仗着长辈的身份来压她。 沈氏当然知道太夫人的意图。 作为楚氏女,与门当户对的家族姻,为家族有所付出,本来是理所当然。 京中的那些宗室勋贵的府邸也都是这样的,所以沈氏当年为了父亲同意嫁到永定侯府,所以必要时,公主不得不和亲异国。 一个人在享受家族庇佑的同时,也必须为自己的家族有所付出。 可是楚千尘不同。 楚千尘一出生,就被楚令霄调包,让她自小就受姜敏姗的磋磨,这些年来,楚家不但没有为楚千尘做过一星半点的事,反而还亏欠楚千尘。 可就这样,太夫人居然还理所当然地觉得楚千尘理应为楚家奉献! 沈氏闭了闭眼,强自压下心头的激愤,握着楚千尘的手赞道:“尘姐儿,你做得对,别理会你祖母!” 女儿年纪虽小,但是远比有些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要想得明白。 “那是。”楚千尘自夸了一句,接过冬梅递来的茶杯,亲自给沈氏奉茶。 沈氏抬手,温柔地轻抚着楚千尘的面颊,正色道:“尘姐儿,皇后恐怕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皇后的背后是皇帝,皇帝对宸王的忌惮太深了,绝不会因为一次两次的失利而偃旗息鼓。 现在,宸王不在京中,是皇帝能够压制宸王府最好的机会。 楚千尘自然也是明白的。 对皇帝来说,宸王府本来如铁桶似的,而如今她的存在就像是铁桶突然就有了一道裂痕,她成了宸王府的弱点,也是皇帝眼中的一个突破口。 但是,楚千尘半点不担心,上一世,她可能是宸王府的弱点,可现在绝对不是。 “无妨。”楚千尘自信满满地说道,一双凤眸恍如宝石般流光四溢。 沈氏也只是提醒楚千尘,没再继续劝,她知道这丫头心里有数。 她想着楚千尘刚从宫里出来,就问道:“你还没用午膳吧?” 不待楚千尘答,沈氏就自己吩咐了冬梅一通,报了一连串的菜名,全都是楚千尘喜欢的菜。 楚千尘心口暖暖的,说道:“我在宫里陪母后用过了。娘,您别总记得我,我会好好的,您要对自己好一点。” 楚千尘刚刚也是故意又告了楚太夫人一状,她反正打定了主意,时不时也告那对母子一状,然后,再趁机劝沈芷和离。 沈氏听懂了,但她顾左右而言他:“我的身子大好了,不信你把我的脉。” 楚千尘就真给沈氏探了脉,微微颔首:“不错,最近没熬夜。” 王嬷嬷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这对母女的立场似乎颠倒了过来。 在楚千尘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沈氏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又把话锋转到了顾之颜身上,“前几天我去看过七娘。你三姨母说,那日她服下符水后,睡了一觉就退烧了,没大碍了,就是这几天不爱出门了。” “你姨母心疼她,给她抓了两只刚刚满月的小奶猫养,其中一只与你家月影像极了。” 沈氏与沈菀姐妹俩一向亲近,无话不谈,私底下,姐妹俩也说了一些体己话,沈菀唏嘘地感慨了几句: “大姐姐,哎,我看着凰姐儿现在小心翼翼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初楚家大姑娘的大气。她能为了七娘奔走,说明本性不坏。” “到底是大姐你亲手养出来的孩子,本性又怎么会坏……她也许只是被这件事冲击得一时昏了头,也是有的。” 沈菀没多说,也就这么随口感叹了三四句而已。 但多少还是对沈氏产生了一些影响,让她每每思及楚千凰,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沈氏喝了口茶,又道:“七娘受惊后,我托你外祖母也找人查过这事,那天凰姐儿恰好在大街上撞上这事,她出现得未免太巧了……” 还有,那符水的时机更巧,像似早有准备似的,种种巧合加在一起,让沈氏不得不多想。 若是从前,沈氏绝不会去怀疑楚千凰,但是现在,她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这孩子。 国公府的人出京跑了趟满春楼调查此事,而且查得比沈菀更加仔细。 查出来的结果与容嬷嬷查的大同小异。 芙蓉确实得了花柳病,只不过她其实不是被满春楼赶走的,而是她自己逃走的,本来老鸨是打算把芙蓉贱卖到窑子里去。 老鸨还说,芙蓉逃走后,她也曾派人在镇子里找过一遍,没找到人,也就放弃了,左右芙蓉有病在身,也卖不了几个钱。 靖郡王府的人去查时,老鸨怕惹事,才说是她们把芙蓉赶走的。 楚千凰当日恰好会经过那里,是她跑了一趟穆国公府,但是没进门,就又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在一家茶楼小坐,恰好就看到七娘独自一人跑过去。 沈氏把这些事都跟楚千尘大致说了。 沈菀自打七娘病后,就一直信这些神神叨叨的,各种符纸没少买,法事没少做,有时有用有时没用,沈氏早就习惯了。 本来七娘一出事,沈氏就想跟楚千尘说的,但是,那几日楚千尘正忙着学中馈,理内务,她刚刚过门,在夫家站稳脚跟不容易,后来七娘也退了烧,一切都好了,沈氏就没有再说。 楚千尘沉吟着问:“那符水呢?” 沈氏也查了符水的事,给冬梅递了个眼色,让她来说。 冬梅就答道:“王妃,奴婢亲自跑了趟无为观问过了,确实是大姑娘从那里求的符水。那边的小道长说,当初三公主的病也确实是至玄道长治好的,不过,他们观主封了口,不许他们私下到处说,应该是皇后娘娘那边有过交代。” 对一个道观来说,治好了三公主的病那可是值得拿出去吹嘘的大功德了,要不是忌惮帝后,无为观也不会这么低调。 小道士跟冬梅说时,还颇委屈,觉得他们至玄道长可比玄净道长有本事多了,偏偏无为观的名气与香火都不如元清观。 楚千尘思索了片刻,道:“娘,我想去看看七娘。” 她也想看看那个所谓的符水,七娘的病不一般,是心病,她信九天之上有神佛,可这世上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人更多,她活了两世,见过的病症、药方不计其数,就没见过这么“管用”的符水。 楚千尘说是风就是雨,想立刻就去靖郡王府,被沈氏好笑地拉住了。 “不急,等吃了午膳在走,七娘得的又不是急症。” 结果,楚千尘在沈氏的劝说下换掉了身上沉重的大妆,改换了身新衣,又重新梳了个轻便的纂儿。 这不是沈氏第一次送楚千尘衣裳了,楚千尘起初没在意,直到当母女俩上了朱轮车后,她偶然注意到沈氏的左手指有好几个针扎的痕迹时,心念一动。 她本以为她身上这身是从前沈氏没穿过的衣裳,现在才注意到这身衣裳应该是新制的,没有放在樟木箱中多年的那股樟木味,所以料子簇新簇新的。 这是沈氏亲手给她做的。 这是她第一次得到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裳。 “娘,”她笑吟吟地往沈氏肩头靠,“您的手可真巧!我的女红就不行了……” 说着,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她的发髻也是沈氏亲手给她梳的,明明只是个纂儿,可比她梳得要精巧多了。 沈氏给她正了正鬓角的粉色绒花,“你要学的话,我下次教你。” “不过王府有针线房,你也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偶尔给宸王做些针线就好。” 楚千尘乖乖地应,琥珀则是一言难尽,实在不忍心告诉沈氏,他们王府其实没有针线房。 在母女俩的细语声中,靖郡王府到了。 沈氏是临时来的,严格说来,有些失礼,不过她是王妃的长姐,郡王府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一点,下人立刻就欢欢喜喜地去禀了沈菀。 沈氏与楚千尘就被领到了王府的正院。 “尘姐儿,你真是有心了。”沈菀拉过了楚千尘的一只手,亲热地笑道。 她只以为楚千尘是无意中从沈氏口中知道了顾之颜的事,所以特意过来郡王府看望顾之颜。 楚千尘微微一笑,道:“七娘是我表妹。” 沈菀为人处世一向凭主观喜好,从前觉得楚千尘心思重,就看她哪里哪里都不顺眼,现在不同了,越看楚千尘越喜欢。 “七娘知道你来看她,肯定高兴,她就在里面。”沈菀脸上的笑容更深,带着楚千尘与沈氏去了后面的碧纱橱。 角落里点着熏香,窗外的绿荫映进屋子里,显得清凉舒适。 着粉色罗衫的顾之颜窝在榻上,人瘦了一圈,衬得她那双大眼睛更大更黑,却是有些呆滞,两眼无神。 沈氏心疼极了,“七娘看着比我上回来,又瘦了。” 沈菀蹙着眉头道:“她这几天胃口不好,午膳也是没吃几口。” “大姨母,姐姐。”顾之颜乖乖地对着沈氏与楚千尘唤道。 小姑娘瞧着明显精神不济,人蔫蔫的,就像是一朵缺水的小花似的,看得几个大人愈发心怜。 这要是芙蓉还活着,沈菀真恨不得亲手弄死她,让她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死了,实在是太便宜她了! 沈氏拉了沈菀到窗边坐下,有意转移妹妹的注意力:“阿菀,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瞧瞧你,眼睛下面都黑了……” 沈菀摸了摸自己的脸,叹了口气,“我担心七娘,夜里睡不踏实。” 她这几天确实没休息好,总担心女儿,虽然女儿身边有乳娘和丫鬟照顾,可她还是不放心,半夜里至少起来两次看女儿。 沈氏训道:“七娘病着,你才更要注意身子。” 其实这些道理人人都懂,只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以及自己在意的人身上时,谁也做不到那么理智而已。 楚千尘看了她们姐妹一眼,就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她知道沈氏没有告诉沈菀,她就是济世堂的神医,就连穆国公和穆国公夫人都没有告诉,虽然她隐约感觉到穆国公夫人好像已经有了猜测。 对方不问,楚千尘也就没说,所以现在,她也不会主动说。 皇帝对王爷的忌惮太深了,对于皇帝来说,把一个拿捏不住的侯府庶女赐婚给王爷只是小事,可把一个神医赐婚给王爷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后者怕是又会刺激到皇帝,让皇帝疑神疑鬼,甚至于又做出什么超出理智的事。 事关王爷,楚千尘是宁愿少一事不愿多一事。 楚千尘走到了顾之颜榻边坐下,她先摸了摸顾之颜的额头,又不着痕迹地给她探了探脉,微微皱了皱下眉头。 她仔细观察着顾之颜的气色,揉了揉她的头,笑眯眯地问道:“七娘,你想我吗?” 顾之颜先眨了眨眼,才慢慢地答道:“想!” “昨晚睡得好不好?”楚千尘又问。 顾之颜垂下眸子,目光游移了一下,神色略显呆滞。 楚千尘也不催促她,笑着诉苦道:“我昨晚都没睡够,现在都还想打哈欠呢。” 顾之颜等她说完了,才小小声地说道:“姐姐,我做噩梦了……”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楚千尘就解下了腰侧的一个香囊,塞到顾之颜手里。 顾之颜一手抓着楚千尘的手,一手紧紧地捏着香囊,像是抓到了什么依靠似的。 看着表姐妹俩的互动,沈菀的神情又放松了一些,心想:七娘果然喜欢她尘表姐。 沈氏也在注意着楚千尘与顾之颜那边的动静,问道:“阿菀,七娘这两天可好?” 她这句话也帮楚千尘问的。 沈菀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她的烧是退了,也没再反复了,可是我瞧着这几天七娘变得没有之前那么活泼了,问她也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安静得很,像昨天,除了喊了我一声外,就一句话也没说过。” “我想着明后天是不是带七娘去无为观问问。” 沈菀确信符水有用,前天楚千凰再次送来符水喂顾之颜喝下后,顾之颜前晚明显要睡得安稳多了,白天也会看着精神一些。 沈氏微微皱眉,朝楚千尘看了一眼,心里觉得妹妹有些病急乱投医。 但是,楚千尘没有主动说她是济世堂的神医,沈氏也不能说。 靖郡王是宗室,宗室固然血脉尊贵,却也同时注定了他们的立场,大齐朝的宗室多是图安逸,是保皇党,就算她相信自己的亲妹妹,她也不可能像相信亲妹妹那样相信妹夫。 凡是人都会有自己的私心,靖郡王府的身份太尴尬了。 楚千尘忽然插嘴问了一句:“姨母,我听娘说大姐姐给七娘求了符水……” 沈菀连忙解释道:“是啊,那天我请擅儿科的大夫给七娘看了,服了汤药非但不见好,反而烧得更厉害了。幸好凰姐儿来了,她从无为观求了符水过来,服下后,七娘就退了烧。她怕七娘的病反复,前天还又送了些符水来。” 沈菀既担心楚千尘对楚千凰心有芥蒂,也怕楚千尘误会自己偏向楚千凰,因此只草草说了几句。 楚千尘眸光一闪,对着沈氏使了眼色。 沈氏立刻意会她的意思,随便找了个借口:“阿菀,我有话跟你说,让她们表姐妹俩在这里玩吧。”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沈菀对楚千尘那是放心得很。 沈菀二话不说,就随沈氏出去了。 沈菀走了,但是乳娘还在。 楚千尘笑道:“七娘,我饿了,你饿不饿?” 她捏捏顾之颜的小手,像是在对着她撒娇似的。 顾之颜就乖乖地点了点头。 乳娘眼睛一亮,很自觉地提议道:“王妃,县主,奴婢去弄些皮蛋鸡丝碧梗米粥和小笼包来,可好?” 楚千尘也就是想打发走乳娘而已,就又添了两样:“再来两碗馄饨,来些桂花小米糕吧。” 乳娘笑呵呵地应了,觉得还是宸王妃厉害,能哄县主吃东西。 乳娘快步退了出去,琥珀看出了楚千尘的意图,去了碧纱橱外守着。 待碧纱橱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楚千尘就摸出了自己的针包以及火折子,用火折子烘烤银针后,笑眯眯地说道:“七娘,姐姐给你针灸好不好?” 顾之颜乖乖地点头。 楚千尘道:“闭上眼。” 顾之颜先点头,然后才闭上了眼。 楚千尘动作利落地给顾之颜头部的几处大穴扎了针,扎下最后一根后,在针尾弹了一下,银针轻颤着嗡鸣不已。 顾之颜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闭合的眼皮下,眼珠微微地滚了滚。 她还记得楚千尘的叮嘱,没有睁眼。 楚千尘注意到了,笑道:“睁开眼吧。” 顾之颜就睁开了眼,又喊道:“姐姐。” 这一声姐姐明显比之前的声音清脆娇软了许多,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清明了一些,眼神里多了几分灵动。 就像是蒙在她眼睛上的一层薄纱被人骤然掀开了。 很快,顾之颜头上的那些针就停止了颤动。 楚千尘又道:“别动,我替你拔针。” 顾之颜在济世堂里好几次见过楚千尘给人扎针,却是第一次见她给自己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拔针,那好奇的样子让楚千尘不禁想到了自家月影。 楚千尘拔完了针后,又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夸道:“乖!” 顾之颜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感觉有趣极了。 一点也不疼。 “姐姐,你可真厉害!”顾之颜真挚地夸道。 这个时候,乳娘带着食盒回来了,与琥珀一起进屋,恰好听到了这句话,怔了怔。 乳娘细细地打量着顾之颜,总觉得县主似乎比方才她走之前变得精神多了。 县主还真是喜欢宸王妃啊!乳娘在心里再次发出感慨,笑呵呵地说道:“王妃,县主,粥和点心取来了。” 粥、馄饨和点心铺了一桌子,这郡王府的厨子手艺自是不错的,色香味俱全,令人看了就食指大动。 沈菀听说女儿要吃东西,喜出望外,也是闻香而来。 顾之颜爱吃甜食,额外多吃了好几块甜蜜蜜的拔丝鲜藕和桂花小米糕,看得沈菀喜形于色,亲自给女儿夹了好几块拔丝鲜藕。 小姑娘话依旧不多,要吃什么,只用手指点,不肯出声,但是样子明显比之前活泼多了。 用过膳后,沈菀哄着女儿漱了口,擦了脸,又试探地提议道:“七娘,要不要和你表姐玩翻花绳?” “要!” 顾之颜立刻就点头了。 表姐妹俩不耐其烦地玩了一局又一局,直到太阳西下,楚千尘不得不告辞时,顾之颜还意犹未尽。 她依依不舍地拉着楚千尘的裙裾,简直就快变成她的小尾巴了,直把人送到了朱轮车旁。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顾之颜垂着眸子,点了点头,可手还是攥着楚千尘的裙子。 “……”沈菀相信如果自己把女儿抱上楚千尘的朱轮车,女儿一定不会有半点反抗。 楚千尘又道:“下次我带月影来看你好不好?” 顾之颜犹犹豫豫地又捏了捏楚千尘腰侧配的环佩,终于委委屈屈地把手松开了。 看着女儿这副样子,沈菀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真恨不得把楚千尘给留下,但是她还记得楚千尘现在的身份,只是安抚女儿道:“放心吧,你表姐说话算话。” 楚千尘与顾之颜拉了钩后,才随沈氏上了朱轮车。 马车驶出了靖郡王府,直到后面看不到了人,也看不到郡王府了,沈氏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藏在她心里好一会儿的一句话:“尘姐儿,符水是不是有问题?” 这句话她问得无比艰难,她的内心是不希望符水有问题的。 楚千尘摇了摇头。 沈氏闻言,松了一口气。 她终究养了楚千凰那么多年,母女之间的感情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她希望她养出来的女儿没有那么坏。 朱轮车平稳地往前驶去,先去了一趟穆国公府,把沈氏送了回去,之后,才踏上回宸王府的归途。 车厢里静了好一会儿,楚千尘吩咐江沅道:“江沅,你让人乔装去一趟无为观,求些符水回来。记得别让人看出端倪来。” 江沅二话不说地应了命,决定还是她亲自跑一趟。 楚千尘没再说话,她心里知道,楚千凰给顾之颜的符水肯定有什么问题,但又不是那种会害人的毒药。 这符水真的很奇怪,也很神奇。 应该说,有些“过分”神奇了。 马车里,彻底静了下来,再也没有声响。 琥珀心里一头雾水,她觉得楚千尘应该不对沈氏撒谎,可她也不会做无用的事,楚千尘既然这么吩咐了,那必然有她的理由,看来顾之颜喝的符水中十有八九还是有什么猫腻吧。 夜幕彻底落下前,江沅就快马加鞭地从无为观赶回了宸王府,也带回了楚千尘要的符水。 楚千尘亲自尝了符水后,品了片刻后,蓦地问道:“后天是八月二十二吧?” 琥珀点了点头,立刻猜到了楚千尘在想什么,道:“算算日子,大姑娘应该是后天休沐。” 如同琥珀猜测的那样,后天一早,她就跟着楚千尘出了门。 然后,她们在云庭阁“偶遇”了楚千凰。 “大姐姐。” 这一次,楚千尘主动出声叫住了楚千凰。 201重要 楚千凰正独自坐在湖边的亭子里喂鱼,回头看到亭子外的楚千尘时,神色间掩不住错愕之色。 明明上次她去宸王府找楚千尘,楚千尘对她冷淡得很,连叫也没叫她,对待她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个客人似的。 可这一次,楚千尘居然主动唤了她。 楚千凰静静地看着楚千尘,黑得深不见底的柳叶眼里隐约有暗芒涌动,微微一笑,“二妹妹,真巧。” 楚千尘也是笑,道:“大姐姐。不介意我坐下吧?” 楚千凰心下疑惑更深,却是笑着应了:“二妹妹请坐。” 待楚千尘坐下后,楚千凰亲自给她倒了杯花茶,“二妹妹喝茶,这‘菊普’可是云庭阁的招牌茶。” 所谓“菊普”,顾名思义,就是以菊花泡普洱。 楚千尘嗅了嗅茶香,又浅啜了一口,赞道:“好茶!” 普洱是上好的五十年普洱,茶是来自徐州的贡菊,那自然是好东西。 亭子里的姐妹俩乍一看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楚千尘优雅地又喝了口茶,再道:“我前两天进了趟宫。” 楚千凰与楚千尘四目相对,看着楚千尘那张如羊脂白玉般散发出淡淡光泽的脸庞。 皇后前日宣了楚千尘进宫的事,楚千凰听三公主说起过,当时三公主还想去找楚千尘玩,结果当日上午被太傅拖堂了没去成,三公主为此郁闷了一下午。 楚千凰也能猜到,皇后宣楚千尘进宫的用意,宸王现在不在京,是皇后打压楚千尘的大好机会。 如果她是皇后,也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给楚千尘施压,一次不够,就两次,三次。楚千尘不过一个弱女子,面对堂堂大齐的皇帝与皇后,服软是迟早的事。 “我前两天听三公主殿下提起过,可惜殿下和我下课晚了,来不及赶去见你。” 楚千凰惋惜道,眸底掠过一道幽芒,用一种说不上唏嘘还是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楚千尘。 “皇后娘娘……”楚千尘微微蹙眉,似是为这件事心烦。 她欲言又止,后面的话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有些无奈,有些烦闷。 楚千凰温柔地安慰道:“皇后娘娘素有贤名,为人和善明理,二妹妹你不用怕。” 楚千尘眼帘半垂,迟疑了一下,才又抬眸道:“其实,前日皇后娘娘也宣了祖母一起进宫。” 楚千凰愣了愣。 她只听三公主提起楚千尘,倒是不知道太夫人当日也进了宫,但稍微一想就明白皇后为何要请上太夫人,应该是为了牵制楚千尘吧。 所以,楚千尘这是因为腹背受敌,才向她示好,想从她这里打听到宫里的事,免得以后还像这次一般措手不及防。 宸王现在不在京中,宸王府上下就是皇帝的眼中钉,祖母心里只有楚家,肯定是不会帮楚千尘的,也难怪楚千尘只能来找自己…… 楚千凰的眼中精光内蕴,透着一股子看破不说破的超然。 对楚千凰来说,她对沈氏和楚千尘都没有什么恶意,她与楚千尘被调换,也不是她的本意,是楚令霄所为。 现在,她们的身世之谜已经揭开,她虽不甘,但也认了。 本来沈氏也不是她的亲母,弃了她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她也不是真正的楚千凰,楚家也好,沈氏也罢,其实并不是她真正的亲人。 如今她与楚千尘已经没有了利益冲突,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没必要非要和楚千尘彻底闹翻。 既然楚千尘愿意主动跟她示好,楚千凰当然不会拒绝,毕竟如果她想顺利前往南昊,指不定以后还要靠楚千尘帮忙。 楚千凰不怕别人有求于自己,毕竟这意味着她有价值。 这笔交易可以做。 外面烈日灼灼,在庭院里洒满灿烂的阳光,给花木与湖泊抹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亭子外的假山恰好挡住了日头,一旁还有葳蕤的翠竹掩映,显得亭子里清幽异常。 楚千凰一语不发地看了楚千尘一会儿,然后笑了,笑靥明丽。 “二妹妹,皇后娘娘近日心情不佳,听说是太子被皇上责罚的缘故,前两天皇后娘娘好像还感了风寒,到现在还卧榻不起,让太医常驻凤鸾宫。” “皇后娘娘暂时应该不会再宣二妹妹进宫了。” 楚千凰柔声宽慰着楚千尘,一副好姐姐的样子。 亭子外的琥珀闻言不由朝楚千凰看了一眼,神色微妙。 前两天才病的?莫不是被自家王妃给气病的吧?琥珀觉得很有可能,以皇后的爱面子,就算是被气病的,十有八九也不会到处宣扬,她怕是丢不起这个脸吧。 楚千尘释然地一笑,又喝了口菊普,问道:“皇后娘娘没大碍吧?若是风寒的话,可以用些九味羌活汤。” 楚千凰:“……” 楚千尘长睫忽闪,一双大大的凤眼眼角微翘,水光潋滟,笑道:“我去岁被送到庄子上,有户庄户,曾做过游方大夫,我闲来无事,问他借过几本医书看看,像是《千金方》、《伤寒论》之类的医书。” 楚千凰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与她不过隔着一个石桌的楚千尘,眼神中藏着一抹锋利。 她早就在暗暗猜测,楚千尘是不是会医术。但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在自己的那个梦中,楚千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闺阁女子,不过一个受命运摆布的凡人而已。 现在,她才算是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她记得楚千尘在庄子里也不过才待了半年,看了几本医书,懂些粗浅的道理倒也说得过去。 说起来,中医不也就是随便弄些草药,吃死吃活的都是命,能有什么门道。 这么想着,楚千凰笑着又试探了一句:“二妹妹,你的记性可真好,药方也能记得住。” “只要用心就能记住。”楚千尘笑吟吟地说,“那些医书上记载的一些小偏方都很管用的,可以治疗风寒、风热、头疼、烫伤、上火什么的。” 楚千凰接过了楚千尘递来的茶,眸光闪烁。 她似乎低估了楚千尘。 从前,她以为楚千尘性子内敛,不通人情世故,可现在看来,楚千尘圆滑得很,她懂得放低身段来接近自己,也懂得不动声色地投桃报李。 自己给她说一些宫里的事,让她不至于那么被动;她也就提供了一个治疗风寒的偏方,让自己可以在皇后那里露露脸。 说到底,沈氏的亲生女儿又怎么会是个蠢人,不过是从前在侯府,楚千尘无依无靠,自知姜姨娘对她不喜,所以也只能伏低做小。 上一回,她在宸王府对自己那么冷淡,应该是还在气头上,现在宸王不在京,她就意识到了她现在的处境不容乐观。 楚千尘能认清自己的处境就好,那么她们说起话来就简单多了。 楚千凰又是一笑,再次释出了善意:“等我回宫后,就跟三公主说说。” 意思是,她领了楚千尘的好意。 姐妹俩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气氛看着更融洽了。 琥珀身在局外,又了解楚千尘的性子,把这姐妹之间的暗潮汹涌看得是清清楚楚,眼睁睁地看着楚千凰就这么三言两语地被楚千尘给套路了。 八月正是桂花香浓的日子,不远处的金桂开得正盛,一簇簇金灿灿的花朵如雪般堆砌在枝头,风一吹,花香往亭子这边吹了过来,还有片片金黄色的花瓣。 偶有一两片指甲大小的花瓣落在楚千尘的肩头,楚千尘随意地掸手拂去,她并不喜欢桂花那种过分浓郁的香气。 楚千尘皱了皱鼻头,微微蹙眉。 美人蹙眉也别有一种娇媚的风情。 楚千尘用帕子捂着鼻子,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子外的江沅,话锋蓦地一转:“大姐姐,这里的桂花香太浓了,闻着让人头晕,我们去前面的茶楼坐一会儿吧。” 楚千凰失笑。 她有原主的记忆,所以,她记得楚千尘自小就不喜欢那种过分浓郁的花香,桂花香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从前的楚千尘只会默默地忍耐,绝对不会主动抱怨。 终究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楚千凰心里这么想着,笑着起了身,如同一个宠溺幼妹的长姐般,“走吧。” 姐妹俩走出亭子,迎面而来的阳光令楚千尘不适地眯了眯眼。 琥珀知道昨晚楚千尘为了翻医书又睡得晚,要不是出门前喝了提神的茶,现在肯定是睡眼惺忪的。琥珀早就备着伞,立刻打开伞给楚千尘遮挡阳光。 油纸伞在楚千尘的身上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十四岁的少女娉婷而立,青丝乌黑如墨,肌肤白皙如雪,颜如舜华,那偌大的油纸伞衬得原本就身形纤细的她平添几分娇柔。 “大姐姐。” 楚千尘本想招呼楚千凰也到伞下,却见楚千凰爽朗地一笑,“我就不必了。” 姐妹俩一起往临街的那栋茶楼走去。 楚千尘一路走,一路跟楚千凰说着一些有趣的偏方,比如头痛可以生萝卜汁滴入鼻孔两滴,一日两次,比如消化不良可以用鸡盹皮炒黄研成粉,在用膳前,以白糖水冲服等等。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茶楼二楼的雅座门口,楚千尘在进门时,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还记得我看过的其中一本书叫《林氏难经》,这医书中记在了一种熏香的配方,可以制成香囊,对七娘的失神症很管用。” 楚千尘之前跟楚千凰说了这么多,直到现在才算是进入了正题。 “……”楚千凰的步履在雅座外停顿了一下,眸光一闪,随即也进了雅座。 姐妹俩在雅座靠窗的位置坐下。 云庭阁的使女给姐妹俩送上新的一壶菊普后,就合上门退了出去。 二楼的雅座视野极好,透过敞开的窗户就能看到外面街道上的景象。 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反而越发衬得这雅座清静闲适。 楚千凰直视着楚千尘问道:“二妹妹,你去看过七娘了?” 她用的是疑问的口气,但是神色间十分确定。 “嗯。”楚千尘坦然地颔首道,又喝了口茶,“我前天从宫里出来顺路去看娘,才知道了七娘的事,就和娘一起去郡王府探望,七娘看着瘦了,不过人好多了。姨母和娘都说多亏了你特意去无为观给她求的符水。” 楚千尘目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楚千凰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前天,她在给顾之颜诊了脉,望闻问切,发现顾之颜的体内有一种残留的药性,这药性会让人镇静、安定,也同时令人反应迟钝。 而她可以肯定这种药不同于她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药。 这个世界广博,还没有被发掘的药草不计其数,据楚千尘所知,那些偏远的小族也常常有自己独特的偏方,这是他们在自己生存的地方经过无数次的试验,才能验证这些草药的药性和治疗效果。 为了查明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药,楚千尘这才让江沅乔装去了趟无为观求了一碗符水,结果,她尝了这符水后,发现普普通通的,也没什么特别。 这两天,楚千尘也没闲着。 她又查了医书,回忆了上一世看过的师父的那些行医笔记,都没什么头绪。 唯一的线索就是楚千凰了。 楚千凰飞快地眨了眨眼,然后垂下眼帘,避开了楚千尘的目光。 她一边拿起身前的白瓷茶杯,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也是偶然听凤鸾宫的人说起了至玄道长治好了三公主的事,想着试一试总是无妨。七娘能好,我就放心了。” “至玄道长果然名不虚传。”楚千凰感慨地说道。 楚千尘看着楚千凰手里的杯子,对方的手指微微摩挲着白瓷杯,似是把玩了一下,才凑到唇畔。 楚千尘微微地笑着,眼底暗流交错。 前世,王爷曾告诉她,人的表情和小动作往往会透露他心底真实的想法。 除非是一些受过特训的死士,普通人在撒谎时往往会有一些特别的表现,比如眨眼加快,比如小动作增加。 所以,楚千凰有八九成是在撒谎。 楚千尘轻笑了一声,明亮的凤眸弯成两道月牙,透着几分少女特有的活泼俏皮。 楚千凰还从来没看到过楚千尘这副样子,愣了愣。 楚千尘笑道:“从前,我一直觉得丹药、符水这些都是没什么用的,可眼下看着七娘用下这符水,人倒是好了许多,改天我也想去这无为观看看。” “我曾经在《林氏难经》中看到过有一味名叫葵丹的药可以静气宁神,至玄道长的这符水莫不是也是这样的效果?” 楚千凰也是笑,“我也不懂医术,也许吧。” 楚千尘注意到楚千凰说话的同时下意识地耸了一下肩,这是不以为然的意思。 也就是说,楚千凰应该也是知道符水本来是无效的。 那么,应该是楚千凰在符水里添加了什么药材,而且,还是一种她两世看过的所有医书上都没有记载的药物。 从小在京城长大又从不曾习医的楚千凰又是如何知道这种药材呢? 楚千凰果然如她之前所猜测的那样,也有什么奇遇吧。 雅座中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淡淡的香味浮动。 楚千尘饮了口茶,唇角似笑非笑地轻翘。 外面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几个人敲锣打鼓地来了,其中两人手里还捧着一道匾额,匾额上赫然写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 这么大的动静一下子就引来了路上不少人的围观,一些好事者就跟着那些捧着匾额的人过去了。 一个大嗓门的青衣妇人激动地问道:“这些人敲锣打鼓地是去哪儿啊?” “这还用说吗?!那匾上写着‘悬壶济世’,肯定是去济世堂的!”另一个青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哎呦,这么大的阵仗,应该是济世堂那位神医又救了什么人的命吧?”另一个老妇说道,“我瞧着这家人有些眼熟……” “对了!这不是杨老爷那家人吗!”那大嗓门的青衣妇人终于想了起来,用右拳头激动地锤了下左掌心,“我记得杨老爷家的婆娘眼睛上插了一根木棒,杨老爷一开始不信神医的本事,非要把人往另一家医馆送,结果他婆娘差点人就没了,还是杨老爷下跪又去求了神医把她一条命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那青衣妇人对着周围的路人绘声绘色地说着,大半是真,小半是编,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 楚千尘的目光也朝窗外那些捧着匾额的人俯视了过去,眼帘半垂,随口道:“我也听说过这事,这受伤的妇人一只眼插了一根木棒,后来还是济世堂的人取出木棒,再用缝针把伤口缝合好的。” 楚千尘表面看着似乎是随口一提,漫不经意,但其实心跳微微加快,眼角的余光留意着楚千凰。 楚千凰应该是给顾之颜用了一种连自己和师父林邈都不知道的药材,而这药也确实是有些效果的,从自己给顾之颜针灸后的反应来看,这药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害处。 楚千尘猜测楚千凰也许也知道一些医术上的东西,就如同有的小族有巫医,用的药材以及治疗的方法与中原的医术还会有些差别。 出于一种直觉,楚千尘觉得楚千凰知道的应该不止是她添加在符水中的药材,她也许也知道一些其它的东西,比如…… 缝合线。 一切也只是楚千尘的一个猜测,哪怕只有五六成,也值得她特意来“偶遇”楚千凰了。 若要把王爷胸口的那支断刃取出,伤口至少会达到三寸,她需要一种更好的缝合线! “缝合线?”楚千凰的眉毛微微上扬,眼睛睁大。 这是惊讶的表情。楚千尘抿了抿嘴唇,置于桌面下的左手在袖中紧张地蜷缩在一起,右手依旧闲适地置于桌上。 她约莫可以看出来,楚千凰脸上的惊讶不是惊吓,而是略带几分惊喜的感觉,就像是她知道缝合线这回事,只是没想到会从自己嘴里听到这个词吧。 砰砰砰! 楚千尘的心跳更快了。 楚千凰也看着街上,捧着匾额的杨家人已经走到了前方的济世堂门口,对着济世堂里的人千恩万谢,差点就又跪了下去。 楚千凰确实是惊讶的。 她原以为古代的中医仅仅是用些草药、针灸按摩之类的,最多也就是割个毒疮,按照楚千尘的说法,济世堂这位神医治疗那眼睛受伤的方法倒有几分西医的感觉。 短暂的惊讶后,她平静了下来。也是,古有华佗通开颅之术。 楚千尘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大姐姐,你也觉得有趣吧?我前两天听说后,还特意让琥珀去济世堂打听了一下,说是神医是用了绢线给那个妇人缝合伤口的。这人的皮肤居然能用针线缝合。” “原来绢线可以缝合伤口。”楚千凰歪了歪头,带着几分兴味,几分感叹,却已经没有了惊讶。 楚千尘注意到了她微妙的神色变化,又道:“听说,等伤口愈合后,还要再把线给拆了。” 她压抑着心头的激越,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对了,楚千凰十有八九是真的知道一些缝合术的事。 楚千尘藏在桌下的手飞快地对着琥珀使了个手势。 琥珀立刻意会,很默契地与楚千尘一唱一搭:“大姑娘,奴婢之前去济世堂打听了,那里的伙计说神医是拿着绣花针往人眼睛上刺,吓得他都没敢看。后来拆线的时候,可疼了,病人叫得好像杀猪似的。疼归疼,眼睛是真的保住了!” 琥珀故意夸大了几分,假装是她打听回来的。 末了,她还感慨地叹道:“奴婢之前还觉得这伙计是编的,现在瞧这家人专程来送匾额,看来是真的。” 楚千尘眉眼微挑,脸上笑意盈盈,娇艳柔美,她饶有兴致地说道:“大夫用绢线来缝合伤口,感觉就像是绣娘似的。” 楚千凰被她逗笑了,想着那些医科生都要反复练习扎针、手术打结什么的,觉得有趣。 她煞有其事地说道:“没错,是像绣娘。” “绣工是精细活,这伤口缝合也是精细活,绢丝极细,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楚千尘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一个选择”所透露的言外之音。 砰砰砰! 楚千尘的眸子又幽深了几分,笑着接口道:“绣娘可以用丝线、棉线、毛线、金线、银线……缝合伤口应该也可以用别的线吧?琥珀,你去济世堂问问。” “是,王妃。”琥珀立刻就领命,退出了雅座。 楚千尘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随意地拈了颗糖渍杏肉吃,杏肉酸酸甜甜,她满足地弯起了唇角。 “大姐姐,这糖渍杏肉味道不错,你也试试。”楚千尘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了指其中一碟蜜饯,“七娘肯定也喜欢,下次我去探望她,给她带两匣子去。” 楚千凰就也拈了颗糖渍杏肉,只不过她没直接吃,反而是丢进了她手边的那杯菊普里,“这么吃也别有风味。” 姐妹俩随意地闲聊着,与此同时,琥珀小跑着出了云庭阁,沿着走了一段路,来到了济世堂的门口。 这时,杨家人送完匾额后,已经离开了,济世堂的门口又变得空旷了起来,因此以楚千尘和楚千凰所在的角度,一眼就能看到济世堂的一个伙计热情地招待了琥珀。 那伙计很快就叫来了刘小大夫,琥珀摸出一块银锞子塞给了刘小大夫,两人说了一番话后,琥珀就离开济世堂,疾步匆匆地又往云庭阁这边回来了。 琥珀不一会儿又回到了雅座,因为走得急,她气息微喘。 “王妃,奴婢问到了,大夫说了,有绢丝线,银线,棉线,还有桑……桑什么来着。”琥珀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对了,好像是桑皮线。” “奴婢记得还有银线……以及……” 琥珀皱紧了眉头,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重复地说了一次银线。 楚千凰见她眉心皱出了一个川字,就顺口接了一句:“羊肠线?” ------题外话------ 小千尘就是为了王爷呀。 202出头 琥珀心里一惊,嘴上煞有其事地连连点头应道:“对!对!就是羊肠线!” 楚千凰淡淡地一笑,又继续喝起那杯加了糖渍杏肉的茶水,云淡风轻。 楚千尘也是笑,学着楚千凰的样子也拈了一颗糖渍杏肉丢进茶水里,心念动得飞快:羊肠线?那又是什么? 她可以肯定是,她两世所看过的医书里绝对没有羊肠线,师父林邈也同样不知道羊肠线。 看楚千凰的表情也不是信口胡说,那么,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楚千尘眼底掠过一抹异芒,一闪而逝。 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顾盼间,透出少女的灵动娇艳。 “羊肠线,是用羊肠做的吗?”她好奇地问道,“这我倒是闻所未闻。” 她方才特意吩咐琥珀去济世堂打听缝合线的事是存心给楚千凰下套,说句实话,她心里也只抱着四五成的把握,想试探一下能不能从楚千凰的嘴里套到一些。 居然真的有了收获! 楚千尘按捺着心头的喜悦,外表依旧笑得一脸天真,眉眼舒展。 琥珀默契地接口道:“王妃,要不要奴婢再过去问问济世堂的刘小大夫?” 主仆俩一唱一和,谁也没露出丝毫的异状,仿佛刘小大夫是真的告诉了琥珀羊肠线似的。 楚千凰觉得羊肠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拦下了琥珀,“羊肠线的确是由羊肠所制,此外,牛肠其实也是可以的。” “原来是这样。”楚千尘一脸赞叹地看着楚千凰,那眼神与表情似乎在说,大姐你懂得真多。 琥珀又默默地垂下了眸子,觉得自家王妃的演技简直炉火纯青,收放自如。 楚千凰被楚千尘这么看着,就又多说了两句:“羊肠线做起来倒也不难,只要鞣制干燥后,再制成线就行了。” “我也是偶然听一个太医说起的,知道得也不详尽。”楚千凰额外又多补充了一句。 楚千尘一边喝着酸甜可口的菊花茶,一边认认真真地听着,细细咀嚼着楚千凰的每一个字。 楚千凰说得关于制羊肠线的步骤十分含糊,且带有一定的跳跃性。 恐怕她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这些应该就是她所知道的全部了。 虽然心里多少还有些可惜,但她今天的收获其实已经远超她的预期。 楚千尘也不再围着羊肠线这个话题,恰到好处地叹道:“这天下还真是无奇不有,今天我真是开了眼界了。” 她又喝起茶来,与楚千凰不痛不痒地闲聊了几句,话题也就是围着桌上的点心与雅座内点的熏香。 琥珀心知主子今天的目的达成了,看了一眼一旁的壶漏,笑道:“王妃,这个时间,隔壁唐酥记的枣泥酥就要出炉了吧。” “唐酥记的枣泥酥一天只卖十炉,一向供不应求。”楚千凰随口接了一句。 楚千尘笑道:“我今天就是为了这枣泥酥才特意出来的呢,一会儿买了,让琥珀给大姐姐也送一盒。” 楚千凰客套地应了。 楚千尘从云庭阁带走三匣子糖渍杏肉就离开了,主仆俩先去了一趟隔壁的唐酥记买了枣泥酥,她自己上了马车,只吩咐琥珀替她去送枣泥酥。 楚千尘的手指挑开了窗帘一角,望着前方的云庭阁以及琥珀的背影,眸光闪烁。 她的脑子里还在想着楚千凰所说的羊肠线。 羊肠真的能当缝和伤口的线吗? 今天与楚千凰的这番交谈,楚千尘觉得大有收获。 不仅是因为羊肠线,也让她终于肯定了一点,楚千凰果然也有什么机缘。 或许她和自己一样重活了一世,又或者…… 楚千尘的心跳骤然加快,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 又或者是,借尸还魂?! 楚千尘瞳孔猛缩,眸子里幽深得似是融进了无边的暗夜。 就在这时,送完了枣泥酥的琥珀步履轻盈地回来了。 马车踏上了归程,径直回了宸王府。 回了王府后,楚千尘就让琥珀去找根羊肠来。 冬季宜吃羊肉进补,可现在是八月,厨房里除了羊奶外,既没有羊肉,也没羊蝎子,更没有羊肠。 琥珀干脆就去找了隋大管事,隋大管事一脸的错愕,但对王妃的吩咐,没有一点质疑,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了五段羊肠,还特意让厨房仔细清洗了几遍,才把洗干净的羊肠送到了正院。 生羊肠瞧着白软又油腻,就跟条白色的蠕虫似的,即便清洗过很多遍,还散发着一股异味。 正院的几个小丫鬟不适地掩鼻,实在想不透王妃要生羊肠是为了做什么。 楚千尘细细地研究着生羊肠,回想着楚千凰说的话,她说羊肠鞣制后可以制成羊肠线,但是她所知应该很笼统,细节上就要自己一步步摸索了。 楚千尘想了想,吩咐琥珀取肠衣。 取肠衣这个步骤简单,不用楚千尘亲自动手,琥珀就可以帮她取,特意按不同的做法,取得有厚、有薄。 楚千尘没有书籍可以参考,只能暂时把“鞣制”羊肠与鞣制皮毛来挂钩,假定其本质是类似的。 所以,接下来鞣制过程的第一步就是该是“浸水”。 她把一段完整的生羊肠和其他四段不同的肠衣分别炮制上不同温度的盐水和草木灰水中,吩咐琥珀记录下来,她打算先分别浸泡三到十二个时辰。 楚千尘耐心得很,她没有依据可以参考,所以也做好了会失败许多次的心理准备。 医之道本来就是要在反复的尝试中,才能有新的发现,就如同古有神农尝百草。 把那些羊肠留在药房里,楚千尘净了手后,去了小书房。 她径直走到了窗边的书案前,用砚滴在砚台上滴了水。 看她这个样子,琥珀就知道王妃是要自己磨墨,所以就没往跟前凑,先去忙别的事。 楚千尘亲自铺纸磨墨,然后执笔。 当琥珀沏好茶回来时,就看到楚千尘正在写字,姿态优雅。 她的姿态动作说不出的好看,就像是一幅名家笔下的仕女图。 琥珀原以为楚千尘是在整理羊肠线的制法,等她走到楚千尘身边,才发现王妃写的东西与羊肠线一点干系也没有。 纸上写的全是“九”,各种字体的“九”,楷体,隶书、簪花小楷,草书,行书…… 琥珀愣了愣,勾了勾唇,觉得王妃一定是在想念王爷了。 琥珀眼里闪着笑意。 这时,楚千尘写完了一页“九”,收了笔。 楚千尘看着这一页的“九”,叹了口气,低低地自语道:“还得再练练。” 琥珀把茶盅放下了,忍不住接口道:“王妃,您写得很好了!” “九”的笔画简单,越是简单的笔画写起来就越难,楚千尘笔下的每个“九”字都好看得很,足以当字帖了。 楚千尘把狼毫笔放在了笔搁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琥珀,再次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的……这是功课。” 楚千尘忍不住想起顾玦临走前说的那番话,他给她布置了功课。 他说,等他回来时,希望可以听她亲口叫他的名字。 九、遐。 楚千尘在心里想着顾玦的字,觉得自己实在太难了。 “我得再练练。”楚千尘自语道,坐下来,端起了琥珀刚端来的热茶。 琥珀慢慢地眨了眨眼,心道:王妃这是什么意思?王爷给她布置了功课,让她写“九”吗?这是要写“百九图”吗? 楚千尘喝了两口茶后,放下了茶盅,看向了窗外。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漆黑的夜空中,繁星密布,环绕着那一弯银月。 楚千尘望着皎月,低语道:“他应该快到了吧?” 可想而知,楚千尘说的“他”指的当然是顾玦,琥珀掐着手指算了算,“王妃,王爷应该还没到吧。” 楚千尘没有反驳,遥望着西北的方向。 片刻后,她就又回了药房。 没有顾玦看着,楚千尘一忙起来,就全神贯注地又忘了时间,直到次日鸡鸣才歇下。 不只是楚千尘彻夜未眠,顾玦也是半斤八两。 如楚千尘估算的那样,此刻顾玦已经抵达了千里之外的西北。 他和乌诃迦楼是在三天前分开的,顾玦这趟出京并不是为了护送迦楼,迦楼提议让顾玦“护送”也并不是真的要他护送。 在他们离开京城后不久,顾玦便和乌诃迦楼一行人分开,他自己带着莫沉轻装简行地去了西北。 他这一趟走得隐蔽,之后还要回去与乌诃迦楼他们会合,因此一路上日夜兼程。 当他抵达南阳军大营时,天空才刚露出了鱼肚白。 秦曜听闻顾玦来了,喜出望外,要不是他腿脚不便,早就亲自去迎了。 “九哥,你怎么来了!”秦曜惊喜地看着风尘仆仆的顾玦。 顾玦一身月白道袍,笑容淡淡,平日里光洁的下巴有一片微青的胡渣,让那张如画者精心勾勒出来的面庞多了几分不羁。 秦曜也才刚起身不久,没认真收拾过自己,后脑的马尾梳得有些歪,还有几缕碎发落在颊边,身上的衣袍也不端正,随意地套了件紫色的直裰,领口松散。 乍一看,不像是执掌一军的南阳王世子,更像是一个流连秦楼楚馆的浪荡子。 上一次顾玦离开西北时,秦曜还坐在轮椅上,可现在,他不仅能站,也能走了。而且,在过去这一个多月中,他也已经彻底收拢住了西北军的兵权。 “九哥,九嫂的医术真是绝了,你瞧瞧,我已经能走了,过阵子,应该也能跑了。”秦曜笑眯眯地说道,只差没在顾玦跟前转圈圈了。 秦曜亲自迎顾玦坐,又吩咐人上茶,又让人去准备点心的,还把他们南阳军营大厨的手艺狠夸了一番,说唐御初这次居然没来。 他坐下时,袖口中飘下了一张信纸,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秦曜笑容微僵,面色变了变,立刻就俯身把信纸捡了起来。 顾玦直接问道:“怎么了?”他早就看出秦曜有些不对劲了。 秦曜没答,而是直接把手里的这张信纸递给了顾玦。 顾玦也就看了。 入目的是一手娟秀的字迹,出自南阳王妃之手。 而这封信应该算是一道折子,是南阳王妃以她的名义告秦曜弑父杀弟,其中的字字句句皆是诛心。很显然,南阳王妃已经把秦曜这个儿子当成了仇人,而不是儿子。 这封信要是真的送到了京城,就会成为皇帝手中的一个把柄,哪怕有其他南阳军将士为秦曜辩护,也会使得秦曜名声有瑕,那么顾玦给秦曜制造出来的优势就要化为乌有了。 幸而,秦曜的人及时发现并拦下了这封信。 顾玦看完信,就把信纸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如意小方几上。 秦曜亲自给顾玦斟茶,两人对饮了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玦没有安慰秦曜,秦曜也不需要他安慰。 经历了那么多事,秦曜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人本来就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与兄弟。无论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他不是孤身一人。 这就够了。 “九哥,”秦曜突然对着顾玦挤眉弄眼地一笑,“我说你新婚燕尔的,怎么跑来西北了,把九嫂一个人留在京城你就不怕皇帝欺负她?” 顾玦想着楚千尘对外对内的两副面孔,不由微微地笑,也不知道这丫头是不是趁他不在又熬夜了。 帐子里点着蜡烛,昏黄的烛光给顾玦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柔光,让他清冷的眉眼显得温煦了不少。 “你觉得她会乖乖被欺负吗?”顾玦反问,唇畔含着一抹极轻极浅的笑意。 秦曜:“……” 秦曜摸了摸下巴,诚实地说道:“不会。” 在秦曜的心中,楚千尘已经不是普通的女子,她可是他九嫂,九嫂能是凡人吗? 他也是笑,觉得自己仿佛被喂了一嘴巴的糖,心里再次为苏慕白的英明远见摇旗呐喊。 这门亲定得太妙了! 顾玦眯了眯狭长的眸子,喝了两口茶,问道:“楚令霄是不是已经到了?” 秦曜含在嘴里地茶水差点没呛到,心道:九哥这么在意楚令霄,莫非因为这是他岳父? 他咽下茶水后,颔首道:“到了。” “在半个月前到的,还趾高气扬地以钦差的身份要我过去见他。” “我没理他。” 皇帝的钦差又如何,秦曜可不会放在眼里。 不过,因为楚令霄是顾玦的岳父,秦曜也就冷着他,不理会而已,没直接让楚令霄没脸。 秦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戏谑地调侃了一句:“九哥你来这趟,不会是来给你岳父‘撑腰’的吧?” 秦曜只是随口一句调侃罢了,没想到顾玦竟然点头了:“我就是来见他的。” 秦曜剑眉一挑,瞌睡虫全跑了,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 有趣啊有趣。 他坐没坐相地瘫在太师椅上,随性地摸着下巴。 以秦曜对顾玦的了解,他当然不会真以为顾玦千里迢迢地跑来西北是给楚令霄撑腰的。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但凡顾玦真有心帮他这个岳父,他完全可以在京城的时候就破坏掉楚令霄的这桩差事,不必让楚令霄跑来西北的。 秦曜思绪转得飞快,突然灵光一闪。 听说九嫂从前在娘家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九哥这么千里迢迢地背着皇帝又跑这一趟,莫非是为了给九嫂撑腰的? 往这个思路一想,秦曜就又想通了另一件事。 “九哥,楚令霄该不会是你弄来的吧?”秦曜一向直觉惊人。 顾玦本来也没打算瞒着秦曜,直言不讳地应了。 秦曜挺直了上半身,乐了。 他一双狐狸眼熠熠生辉,八卦之心大起,自高奋勇地说道:“九哥,我去把楚令霄弄来!” “不必。”顾玦制止了他,“不急,楚令霄应该快熬不住了。” 楚令霄被晾了这么久,肯定是快忍不住了,不如让他自己动,比秦曜先动更好。 顾玦的瞳孔幽黯如墨染,似有幽光在眸底流动着。 秦曜默默地楚令霄掬了把同情泪,也不知道九哥想了什么法子来折腾楚令霄。 根据他这么多年跟九哥相处的经验来看,但凡被九哥惦记上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的。 秦曜认识顾玦近十年了,早在顾玦十五岁从军之前就认识他了,两人也曾年少轻狂过,他也亲眼见证了顾玦这些年来的一些变化,但是在秦曜看,顾玦的本质一直没变。 比方说,顾玦绝对不吃亏,他要想教训什么人,非要那人悔得到这世上走一遭才行。 比如说,顾玦护短得很,只要被他认作是自己人,就会被他护在羽翼下。 他这位九嫂在顾玦的心中,地位不一般。 越是不一般,也就越意味着有好戏看了。 秦曜心里像是有只猫儿在挠爪子似的,既好奇,又期待。 他在军营中住了那么久,整个人都快发霉了,终于有好戏看了。 为了接下来的好戏,秦曜勉强按捺住了一些内心的迫不及待,笑眯眯地把脸往顾玦的方向凑了凑,问道:“九哥,楚令霄是怎么惹了你……和九嫂的?” 他确定这件事肯定不小。 两人是过命的交情,顾玦既然把楚令霄弄到西北了,就没打算瞒秦曜,况且,楚千尘的身世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迟早是要揭开的。 饶是秦曜也听得瞠目结舌,心头有些复杂,唏嘘、感慨,甚至要有那么一丝微妙的惺惺相惜。 九嫂在这种情况下还没长残,果然不是凡人。 秦曜朝小方几上的那封信看了一眼,自嘲道:“我一直还觉得我挺惨的,没想到九嫂更惨。” 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沦落到与人比惨的地步了! 秦曜想着,噗嗤笑了出来,笑容之中透着几分豁达。 他拿起了那张信纸,以烛火点燃一角,火焰很快就在绢纸上蔓延,将它染成了灰烬。 秦曜随性地一吹一拂,那些灰烬散开,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 对于他这位母妃,他已经不强求了。 秦曜转眼就把南阳王妃抛诸脑后,与顾玦说起了正事:“九哥,我让你看一样好东西。” 秦曜对着小厮元宝使了个眼色,元宝就立刻意会,去取来了一份羊皮纸舆图,将之铺在了偌大的书案上。 “看这新舆图!”秦曜炫耀地展示着这份新舆图。 自顾玦上次带兵全歼了那帮子突袭西北的蔺国军,蔺国人就惧了,主动求和,又是割地又是赔款,让西北的舆图扩大了不少。 秦曜让人新画的这份舆图不止包含了蔺国的割地,也把北地与周边的一些小国小族也都画了进去。 “九哥,我们只要再打下这块区域,就可以让西北与北地连成一片了。”秦曜伸指在舆图上比划着,眼底闪着雄心勃勃的火光。 届时,皇帝就更不敢轻易对宸王府和北地军下手了。 秦曜当然知道顾玦并不喜欢京城,回京也不过是因为殷太后还在皇宫中而已。只要他们足够强大,完全可以让皇帝同意顾玦把殷太后也一起接去北地,不必再困在京城,束手束脚的。 “西北就交给我。”秦曜又道,“九哥,皇帝没再给你下绊子……” 秦曜说了一半,又觉得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顾玦虽然因为殷太后和他的暗伤有所顾忌,却也从来不是一个会吃亏的人。 顾玦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接下来,我会调三万玄甲军去京城。” 秦曜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顾玦三言两语地说了,秦曜听得双眼越来越亮,完全没想到顾玦居然跟皇帝交换到了这么大的利益。 六万玄甲军,是足能以一抵十的精锐,就算是逼宫也能一试了。 只是想想,秦曜就觉得热血沸腾。 秦曜双目灼灼地看向了顾玦,眼里的期待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可是,顾玦的回应是,摇了摇头。 相知如顾玦与秦曜,也不需要再说其他,就能了解彼此的意思。 原本挺直了腰板的秦曜就像是缺了水的草木似的,又蔫了下去,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歪。 元宝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不仅带回来了一个沉甸甸的食盒,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世子爷,永定侯在军营外求见。” 秦曜一下子又来劲了,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玦,“哎呦,他还真是沉不住气呢。” 话语间,秦曜有些兴灾乐祸地笑了。好戏这么快就登场了。 楚令霄到南阳也有些时日了,这些日子来,秦曜虽然没理他,但也不可能放任他在南阳乱走,暗中派人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楚令霄这些日子以来,也没安分,明里暗里打听了不少南阳军将士的事,还见了其中一些人,只不过,他没有明着拜访那些人的府邸,而是在城中酒楼、茶楼、戏楼等等的地方“偶遇”了这些人。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过去曾经对秦曜有所不满,或者曾跟南阳王提议过由二公子秦暄更适合担任世子。 他们说了些什么,最后全都以各种方式传到了秦曜耳中,秦曜虽然没见楚令霄这个人,对他却也已经有了八九成的判断,这个人耐不住性子,心性不正,让人实在想不透像他这种人居然能有九嫂这么好的女儿。 九嫂这是像她亲娘吧! 本来,秦曜也计算着,觉得楚令霄自以为把南阳的情况摸透了,还有一两天肯定会主动来找自己,没想到,楚令霄比自己预计的来得更快。 秦曜和顾玦又对视了一眼,交换着默契的眼神。 元宝把食盒里的食物一样样地取了出来,秦曜随意地拿了个小笼包吃,含含糊糊地说道:“拦着!” “这军营重地是谁可以进的吗?!” 他说得义正言辞,冠冕堂皇,但是他此刻的样子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元宝摆好了食物,又跑出去传话。 203心虚 元宝如实把秦曜的话传达给了大营门口的楚令霄,还适当地在神情与语气上加油添醋了一番。 “侯爷,小人就不送侯爷了。” 最后,他还阴阳怪气地补充了一句,一拂袖,就丢下楚令霄转身走了。 只留下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楚令霄独自站在大营的门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真紫,色彩精彩变化着。他这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轻慢! 元宝一边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一边随口交代着身边的一个小将:“世子爷军务繁忙,以后这种小事几句别去打扰世子爷了。” “……”楚令霄闻言,气得脸色更难看了。 他下意识地驱马往前走了一步,下一刻,就见两个守在大营门口的西北军将士把手里的长枪交叉,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个将士冷冷地说道:“军营重地,擅闯者死!” 他的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楚令霄毫不怀疑如果他继续往前,对方手里的长枪就会狠厉地朝自己刺来。 楚令霄表情僵硬地又策马退了一步,眼神阴晴不定。 他来西北已经近半个月了。 他是奉了皇命来的,是钦差,本来以为南阳王世子秦曜必然不敢怠慢他,怎么也要哄着他、捧着他,指望他将来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好顺利袭得南阳王的爵位。 结果,他一来南阳,就被秦曜给打了脸。 这个秦曜实在是太嚣张了,他根本就不接旨,也不理会他,只把他晾在了驿站里,这一次,秦曜居然再次把他给拦在了军营外! 如此看来,秦曜果然是心虚了吧! 过去这半个月,他调查了一番秦曜在西北的风评,也试着接触了一些西北军将士,这些将士全都支支吾吾的,很显然是有口难言。 楚令霄已经有八九成把握可以确信,就是曜弑父杀弟,所以秦曜才不敢见自己,怕自己调查下去,查出真相,揭穿他的真面目。 不仅如此,他也不许自己见南阳王妃。 据说,秦暄死后,南阳王妃就再不曾出过南阳王府,恐怕她是被秦曜给软禁了起来。 随行的小厮看着楚令霄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 楚令霄的反应是拉了拉马绳,不甘心地调转了方向,丢下一个字:“走!” 这时,后方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步履声,四个交班的西北将士来了,双方对接了交班的口号。 “雷霆万钧”这四个字随风飘入前方的楚令霄耳中。 楚令霄心念一动,就有了个主意,眸底发亮。 楚令霄一夹马腹,沿着军营大门前的一条路策马而去,但是他没有离开,反而是弄了一套西北军的铠甲,然而绕到了大营的后门,大摇大摆地靠着交班的那个口令进了军营。 生怕被人看出他的腿脚有问题,他一直到没人地方才敢下了马,把马先藏了起来。 天才刚亮,此刻的大营中空荡荡的,校场的方向隐约传来将士们如雷动的呼喝声与操练声。 楚令霄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是西北军操练的时间,大部分将士应该都在校场那边操练,此时算是营地中守卫最薄弱的时段了,正方便他冒险一探。 楚令霄朝周围冷清清的营地看了一圈,目光就落在了前方的中央大营上。 他不知道秦曜现在在哪里,但是最大的可能应该就是中央大营或者校场了。 他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朝着中央大营走去,可才绕过一个营帐,就见一队伍七八人的巡逻小队朝他这边走来,听声音相距不过两三丈。 楚令霄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就近躲进了一个营帐中,营帐中空无一人。 他敛气屏息,等外面的巡逻队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楚令霄以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故作镇定地告诉自己,他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就算被西北军的人发现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非秦曜有胆子造反,否则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但他若是能够在西北查出什么,就足以让他立下大功。 哼,他倒要看看秦曜到底在忙些什么军务! 楚令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又从营帐中走了出来,朝中央大营走去,他的左腿瘸了,虚软无力,就算他用尽全身力气,步履依旧不似常人,略显蹒跚,幸好这一路他没再遇上巡逻队。 没走一会儿,楚令霄就出了一身汗,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中央大营后。 这时,元宝从帐子里出来,随口打发了守在营帐门口的一个守兵:“让伙房给贵客煮碗鸡丝三菇面。” 守兵匆匆地走开了。 楚令霄一方面暗叹自己运气不错,另一方面心底也升起一个疑问:贵客又是谁? 楚令霄把耳朵贴在了营帐上,试图偷听,可根本就听不到,只能往门帘那边靠近,再靠近一点…… 当他挪到距离门帘不到三尺的地方时,终于听到了一些声音从帘子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依我看,也不定要拿下风弥国,干脆从并州卫下手怎么样?” 年轻的男音漫不经心,似乎不是在说打仗,而是说要去哪儿一游而已。 砰砰! 楚令霄的心跳登时加快,暗道:这个声音是谁?他说要从并州下手是什么意思,难道秦曜真要造反?! 这可是关乎整个大齐安危的一件大事! 楚令霄双眸睁大,掌心更是一片汗湿。 另一个清冷的男音紧接着响起:“并州卫总兵马上就要回京述职了吧,他在并州六年了,应该也到腾一个地方的时候了。” 楚令霄双拳握紧。 南阳王府世代镇守西北,是大齐朝的一个特例,其他镇守各州的总兵一般任期为三年,最多也就是待六年,皇帝也怕武将拥兵自重,一般会在三六年给总兵们换个地。 莫非秦曜是想趁着新任并州总兵还未坐稳这个位子的时候,发兵突袭并州? 等等! 楚令霄皱了皱眉头,觉得第二个男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第一个轻佻的男音又道:“并州是个好地方,只要把并州握在手心,就能从这个方向把西北、北地连成一片,届时进可攻退可守,哪怕自立为王也不成问题。” “九哥,我看就听我的,挑并州吧。” 九哥?!这两个字如同锤子般敲打在楚令霄的心口。 突然间,他心口雪亮,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第二个声音耳熟了。 他曾经在京城听过第二个声音,这是宸王顾玦。 顾玦怎么会在这里?! 顾玦不是应该在京城吗,大齐祖制宗室无旨不得离京,这可是死罪! 砰砰砰! 楚令霄的心跳更快,如擂鼓般。 之前秦曜弑父的消息传到京城时,顾玦曾经数次为秦曜辩护,说此案还未查清云云,当时楚令霄也猜到这两人之间交情不一般,现在听秦曜口口声声叫着九哥,可见他们之间果然早有勾连,还意图合谋造反! 这是罪上加罪! 楚令霄只是想想,就胆战心惊,感觉自己似乎深陷在龙潭虎穴般。 他来西北之前,只觉得秦曜最多是弑父杀弟,没想到他竟然敢勾结顾玦一起谋反。 楚令霄屏息,默默地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擦咔。” 他一脚踩在了一段枯木上,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帐子里的人立刻发出一声厉喝:“谁?!” 楚令霄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又往后方退了好几步,藏到了帐子后,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暗道不妙。 门帘飞快地被人打起,一道紫色的身影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楚令霄更紧张了,以为自己要被发现时,就见一只黄猫步履轻巧地从另一边蹿过,跑得飞快。 紫衣青年这才释然,笑着对随后从帐子里走出的一道月白身影说道:“九哥,是伙房养的猫而已。要不要到校场看看!” 楚令霄死死地盯着那道月白的身影,死死地咬住了牙关。 果然是顾玦! 那么,另一个人的身份也就不必言说了。 顾玦应了声“好”,两人就信步朝校场方向走去。 楚令霄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总算放下了半颗心,但鬓角已经是湿漉漉的,就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一盏茶后,楚令霄骑着马又从营地的后门出去了,心口还在砰砰砰地乱跳不止。 “我们先回驿站。” 楚令霄与守在营地外的小厮会合后,两人策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西北大营。 他打算先回驿站,把随行的人带上,就即刻赶回京城。 楚令霄一路策马疾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到现在,他的心跳还异常的快,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 他必须赶紧回京。 一旦他把自己在西北的发现禀告皇帝,必能立下大功。 不仅加官进爵不是问题,他更可以借此与宸王府撇清关系。 他虽然名义上是宸王的岳父,但一颗心那是全心全意向着皇帝和朝廷的。 “驾!” 楚令霄手里的鞭子重重地甩在马臀上,一下接着一下,急不可耐。 饶是他快马加鞭,当他来到驿站外时,还是心一寒。 驿站外已经被西北军的将士给包围了,层层叠叠,个个都是腰跨长刀,其中一个大胡子将士还在粗声对着下头的人吩咐道:“搜!” “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人给我找到!” “还有,让人去把四个城门都封锁了。” 那些西北军将士忙不迭应承,声音洪亮。 街道上,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路人,也不敢靠近驿站,都是远远地看着,对着驿站方向指指点点,在讨论他们到底在找什么人。 楚令霄的一颗心都沉了下去,浑身如坠冰窖。 他们找的还能有谁?! 唯有他了! 他知道他肯定会被发现,却没想到那么快,估计这些人是抄近路才追上了自己。 一旦让他们找到他,他必不能活着离开南阳。 楚令霄当然不会傻得再回驿站了,他对着小厮吩咐道:“走,我们走南城门。” 回京最快就是走东城门,可想而知,现在肯定是东城门一带查得最严。 小厮应了,主仆俩骑马走了城中的小巷,又偷了巷子里某户人家挂出来晾晒的衣袍。楚令霄忍着不适,把那些有补丁的粗布衣裳穿在了身上。 可是,当他来到南城门附近时,还是心一凉。 南城门已经有十来个西北军将士先他一步到了,此刻他们正在细细地盘查所有出城的人,每辆马车上的人都必须下车,尤其是那些三十岁以上的男子都会被反复盘问,甚至让他们做出蹦跳的动作,以检查他们的腿脚有没有问题。 完了! 楚令霄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就算是他把自己打扮成了乞丐或者老者,也不可能掩饰了他左腿的伤。 小厮很是不安,脸色发白,浑身瑟瑟发抖,忐忑地问道:“侯爷,我们该怎么办?” 小厮虽然不知道楚令霄在军营里探听到了什么,但是既然南阳王世子秦曜如此兴师动众地在城中搜寻他们的下落,想来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他们该不会把命交代在这西北吧?! 楚令霄心烦意乱,一炷香前他还觉得自己这次立了大功,必然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又彷如置身于悬崖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他被秦曜的人抓到,是决不能留他一条命的。 别说秦曜,顾玦也不可能放过他。 楚令霄只觉浑身上下都冷得彻骨。 “再等等!”楚令霄咬牙道,对自己说,天无绝人之路,他一定可找到一条生路的。 随着旭日高升,进出城的人越来越多,但盘查的官兵一点也没放松的迹象。 八月的西北就像是一个灼热的大熔炉似的,烘烤着万物。 这种炎热的天气分外难熬,仿佛时间都被放慢了似的。 西北大营的中央大帐中却是气温适宜,宛如春日般舒适。 秦曜美滋滋地喝着冰镇葡萄酒,元宝禀道:“世子爷,永定侯没选灵车,最后是躲在粪车里出城的,出城后,他吐得稀里哗啦的,简直快吐黄疸水了。” “可惜了。”秦曜笑眯眯地把玩着手里的夜光杯,杯中还有一半的暗红色酒液,“这么好的葡萄酒。” 他的这句“可惜”似是一语双关。 烛光透过暗红色的葡萄酒液在秦曜的脸上投下了一片诡异的光影。 元宝默默地为楚令霄掬了把同情泪,谁让他偏偏得罪了这两位祖宗呢! “九嫂说了,九哥你现在不能喝酒,你要听九嫂的话。”秦曜戏谑地说道。 顾玦随意地把玩着一个小巧的夜光杯,觉得这通体透明的小杯子倒是精致,那小丫头应该会喜欢吧。 “来日方长。”顾玦微微一笑。 秦曜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上次顾玦离开西北时对他说的那句话:“我时日无多了。” 那一次,顾玦还一副无惧生死死的样子,这才短短一个多月,他身上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多了一股生机,不再像之前恍如一潭死水似的。 他这位九嫂果然不一般! 秦曜不由笑了,笑容愉悦,仰首把夜光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也同样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来日方长。” 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已。 他们与皇帝的这局棋才刚刚开始呢! 秦曜唇角翘得更高,问道:“九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下午就走。”顾玦道。 秦曜:“……” 秦曜觉得他的心都开始冒酸泡泡了。 九哥果然是为了九嫂过来的。 切,亏他还以为有一半是来看自己的呢! 顾玦又道:“你抓紧时间,拿下风弥国。” “放心吧!”秦曜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膛,“我办事,九哥你尽管放心。” 秦曜当然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 今上顾琅多疑又无能,南阳王府掌管西北的兵权已有几代,今上早就想要削藩了。 这次今上迟迟不肯让他继任南阳王爵位,多少也存着这个念头,想找他的错处借题发挥。 他需要有更多的筹码,让今上不敢动西北,不敢动南阳王府。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伴着走动时发出的盔甲撞击声。 跟着是门口守兵行礼的声音:“参见王副将。” 顾玦起身,暂时躲到了屏风后,守兵先进来通报,随后,一个大胡子的中年将士就大步流星地进了大帐,行色匆匆。 元宝尽职地给秦曜的杯子里添了葡萄酒。 “世子爷,”王副将抱拳禀道,“朝廷派来的钦差,就是那个永定侯不告而别了。” 秦曜晃了晃酒杯,酒液在杯中荡漾着,酒香四溢。 秦曜挑了下剑眉,“怎么会不告而别的,他不是代皇帝来查父王的死因吗?” 王副将眉头紧皱,面目威仪,“末将也不知。” “末将接到消息,有风弥国的探子在驿站一带出现,之前带兵去查,可不仅没找到探子,发现永定侯也不知所踪。” 秦曜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酒杯,“差事没办完,永定侯就不告而别……难道他来西北其实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王副将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是啊。王爷的死因早就彻查清楚,由他们西北军将士联名上书给皇帝为世子秦曜担保,可就这样,皇帝还是专程派了个所谓的钦差来。 那么皇帝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猜测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王副将心中。 秦曜替他把话说了出来:“皇帝莫不是要削藩?” “……”王副将的脸色又凝重了一分,他也是这么想的。 皇帝对南阳王府的忌惮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世子早已成年,本来,皇帝早该放世子回西北,同意由二公子秦暄作为新的质子。 如果皇帝早循旧例的话,南阳王又何至于死在二公子的手里! 只差一点,他们西北军就要背上了勾结敌国的滔天大罪! 想想这些事,王副将依旧是心底发寒,脖子后沁出一片冷汗。 元宝垂下了眼眸,暗暗地为自家世子爷的演技叫好。一个连面也没露过的“风弥国探子”就把楚令霄和王副将都给带歪了,这招“一石二鸟”实在漂亮。 秦曜又道:“招穆老将军、李老将军来见本世子,就说有要事相商。” 王副将立刻应命,先退了出去。 秦曜对着屏风后的顾玦道:“九哥,我去去就回,你可别自己溜了。” 秦曜和元宝也出去了,去了隔壁的帐子议事,只留顾玦一人在营帐中。 他从屏风后走出,走到了大案边,也往自己手里的那个夜光杯里倒了些葡萄酒,放在烛光边随意地把玩了一番,也不知道是在鉴酒还是在赏杯。 他勾唇一笑,难得来一趟总得给小丫头带些礼物回去。 秦曜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好酒,不是烈酒,正适合姑娘家喝。 八月下旬,外面已经没了蝉鸣,帐子里寂静异常。 偶尔有猫叫声时近时远地从帐子外传来。 进入八月底,由夏入秋,但是天气依旧炎热,秋老虎厉害得很。 猫儿调整了作息了,白天的宸王府也可以时常看到一只四爪皆白的小黑猫四处游荡,叫声活泼。 “喵呜!” “喵!” “喵嗷!” 任小黑猫如何死缠烂打,楚千尘依旧不动如山。 小黑猫也是个不死心的主,缠了楚千尘七八天,还是每天都要来闹上一闹。 一早,它又来了,喵喵地叫了好几声。 楚千尘垂眸看着置于白色纱布上几段羊肠线。 过去这七八天里,她已经反复用羊肠试了好多次了,眼前这几段羊肠线也不是最初的那五段羊肠所制。 暂时来看,用薄薄的肠衣鞣制、干燥后所制成的羊肠线最像样。 楚千尘拿起其中一根羊肠线,轻轻地扯了扯。 羊肠线表面光滑,线体柔软,拉力明显比桑皮线、绢丝线要强,且粗细均匀。 楚千尘觉得它具备一些缝合线所需要的优点。 不过,她从来没在医书上见过羊肠线,又没前人用过,她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能不能用。 得找个机会试试。 楚千尘一边想,一边把鞣制好的羊肠线先收在了一个匣子里,然后就从药房出去了。 小黑猫还跟在她裙边,软软糯糯地叫着,可爱又黏人。 楚千尘拿它没辙,只能俯身把它抱了起来,走到了东次间。 琥珀步履轻快地进来禀道:“王妃,凉茶和冰都发放下去了。” 楚千尘应了一声,抱着小黑猫在罗汉床上坐下了。 这些天来,她虽然忙着研究羊肠线,但每天还会拿出几个时辰来学习中馈。 当她不知道能做什么的时候,就会去回想在楚家时,沈氏在夏秋会做什么。 宸王府长年没人,冰窖里,也没有囤足够的冰,楚千尘干脆吩咐隋大管事多拨点银子让人去采买了一些冰,又顺便买了些药材熬制凉茶,一起发放下去。 上次在朱绣坊定制的秋衣基本上都制好了。 今天,琥珀和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全都穿上了簇新的秋装,腰上系着串着圆珠子的绦带,这绦带是每个丫鬟都有的,只是不同等级的丫鬟配的绦带也略有不同。 琥珀是大丫鬟,她系的绦带上串了珊瑚珠子了。 小姑娘们当然喜欢新衣裳与新首饰,全都乐坏了,一个个全都走路有风,容光焕发。 楚千尘自然能感受到院子里的这种气氛,默默地又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之前确实轻忽了,幸好娘提醒了自己。 楚千尘对于朱绣坊的手艺还颇为满意,又道:“琥珀,下次定冬装的时候,让朱绣坊那边先把四季的衣裳都画好图,统一一下款式和颜色吧。” 琥珀连忙应了。 朱绣坊那边也在打探口风,想知道王妃满不满意,这下老板娘也该放心了。她可以让朱绣坊早些开始画样子,免得下个月又手忙脚乱的,这阖府上下的人全都算起来,四季的衣裳数量可不少。 琥珀想了想,又问:“那王爷……” 顾玦的衣裳内务府那边是有定例的,不过顾玦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衣物,平日里多爱穿宽松简便的道袍,琥珀每每想到连王爷的衣裳都是外头买的成衣,就觉得一言难尽。 楚千尘看着膝头慵懒的小黑猫,王爷肯定不喜欢生人给他量身。还是她给他量好了,把尺寸拿给朱绣坊吧…… 话到嘴边,她又改了主意:“我来吧。” 琥珀:“……” 琥珀看着楚千尘,一时不确定她这句“我来吧”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妃是要给王爷量身,还是,给王爷亲手制衣呢? 想着王妃这些天写的那十几张“九”字,琥珀心里突然有了答案:王妃是要给王爷亲手做衣裳呢。 楚千尘弯起了唇角,阳光落在她长翘的眼睫上,似有光点在跳跃着。 嗯,王爷现在不在,她正好先练练手。 楚千尘正在心里琢磨着,江沅步履无声地进来了,禀道:“王妃,楚大公子来了。” ------题外话------ 中医的手术、开刀缝合在当时其实是走在世界前沿的。 隋朝时就曾有大夫做过肠切除术并且非常成功。这是能找到记载的。古代中医也是有手术刀的,手术刀的形制很完善,不比现代的西医简陋。就连兔唇在古代也能通过中医手术的方式修复。有兴趣都可以去查。 请不要以“我觉得xxxxxxx”,就来断定中医不能开刀。 另外,这是小说,我尽力去查了中医的一些知识也尽量去符合历史,但我并没打算把它作为教科书来写,肯定会根据剧情有夸大和加工,请大家不用太考据。 爱你们。 204弟弟 “……”楚千尘原本摸着黑猫的手停了下来,樱唇微抿,垂眸与抬眼的猫儿四目相对。 楚云逸通过国子监的考试后,就被带去了军营,顾玦答应了让他在军营里待一个月,现在已经到一个月了。 昨天,云展就来禀过,说楚云逸已经回了侯府。 “让他进来吧。”楚千尘道。 关于楚千尘真正的身世,丫鬟们也就琥珀与江沅知道而已。 无论楚千尘的亲娘是谁,楚云逸都是她弟弟。 琥珀眼神复杂地看了楚千尘一眼,亲自出去迎楚云逸。 楚云逸穿着一件靛蓝的直裰,腰上围着黑色绣云纹锦带,梳了一个简单的马尾。 十二岁的少年身形颀长,已经与普通的成年男子一般高了,可又带着少年独有的青涩与傲气。 短短一个月不见,楚云逸和一个月前又有些不一样了。 他黑了,也瘦了,站姿挺拔如旗杆,像是一个毛头小子被磨去了些许棱角,又似是一把原本未开刃的剑在反复的研磨中渐渐有了剑锋。 只是一个对视,楚千尘就从他的眼神中看了出来,他知道了。 果然—— “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楚云逸的第一句话就这么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的声音干涩得仿佛被砂砾磨过似的。 楚千尘看着距离她不足一丈远的少年。他既然回过侯府了,第一件事就是要给长辈请安,所以他至少也知道了姜姨娘受罚的事。 楚千尘点头应了:“是。” 楚云逸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微微颤了颤,瞳孔猛缩。 楚云逸昨晚回了侯府后,先去给太夫人请了安,本来要再去探望姜姨娘的,可是太夫人却让他不用去了。 在他的再三询问下,太夫人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了楚千尘与楚千凰十四年前被调包的事,沈氏和穆国公府要追究这件事,把姜姨娘送去当浣衣女了,要借此磋磨她。 楚云逸当时就懵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天地颠倒了过来。 昨晚,他辗转反侧,一晚上几乎都没阖眼,今天一早他就忍不住跑来了宸王府,找楚千尘求证这件事。 现在楚千尘应了,这件事毋庸置疑了。 楚云逸的脑子里混乱如麻,根本就没法冷静地思考,耳边又回响起了太夫人唏嘘的声音: “哎,你二姐姐也是……你姨娘好歹养了她十几年,都说生恩不及养恩,她却半点不年这十几年的母女之情,也没给你姨娘说半句好话。” 楚云逸觉得呼吸艰难,四肢发寒,回想着过去这十几年的种种,像是有数以万计的针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心口。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那风雨飘摇的海面上的一叶孤舟,正处于一片风暴的中央,随时都会遭遇灭顶之灾。 “……”他的嘴巴微动,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楚云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楚千尘,那双漆黑的瞳仁中,翻动着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悲痛,有失望,有绝望,有惭愧…… 突然间,他转过了身,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就直接朝外面跑了出去。 “逸哥儿。”楚千尘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去追楚云逸,可膝头沉甸甸的,这才想起自己的膝头还趴着一只小猫。 她终究没起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云逸掀开帘子跑出了东次间。 那道绣着芙蓉花的门帘在半空中微微摇晃着,倒映在楚千尘的瞳孔中。 “……”琥珀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楚千尘,眼神中多少有些担忧。 “江沅,找人暗中跟着他,若是没什么大事,就不用管他了。”楚千尘吩咐江沅道。 她的意思是,只要楚云逸没冲动地去惹是生非的话,就不必管他了。 “是,王妃。”江沅领命退下。 楚千尘又摸起了膝头的小黑猫,目光从门帘上收回,看向了一扇半开的窗户。 窗户外,秋菊初绽,姹紫嫣红的菊花随风摇曳着。 楚千尘低语道:“有些事,总得自己想通。” 这句话楚千尘不仅是在说楚云逸,也同时是在说她自己。 只要想通了,自然就不会再为那些事受伤。 “喵呜!” 小黑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似乎在附和楚千尘似的。 楚云逸自然是听不到楚千尘的声音了。 他体内的风暴越来越激烈,像是要由内而外地将他撕裂似的。 他凭着一股意气往前冲着,甚至连马都忘了骑,就这么一口气冲出了宸王府。 他不停地往前奔跑着,漫无目的,就是想要发泄自己的精力。 等跑得气喘吁吁,他才停下了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角汗涔涔的,显得有些狼狈。 但是,楚云逸全然不在意。 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一时想楚千尘,一时想楚千凰,一时想楚令霄,一时又想姜姨娘。 他心中有股冲动想去找姜姨娘,但又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他不想回府,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 这时,一个小二甩着抹布从旁边的酒楼中走了出来,笑呵呵地招呼楚云逸道:“这位公子,要不要到小店喝一杯?” 楚云逸平日里很少喝酒的,本想走开,可闻到酒楼里传出的酒香,又改变了主意,想到了一句话:一醉解千愁。 楚云逸就跟着那个小二进去了,叫了一壶酒和几个下酒菜。 当辛辣的酒液入喉时,楚云逸差点没呛到,五官微微扭曲,但终究还是强忍着把口中的酒液全都咽了下去。 他喝过酒,只不过从前喝的都不是烈酒,也最多浅酌几杯,这还是他第一次喝这种名为烧刀子的烈酒。 还真是酒如其名,辣得像刀子在腹中挥舞似的。 楚云逸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烧刀子的辛辣味让他开始冷静了下来。 他意识到他做错了。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应该直面才对,刚才他面对楚千尘时怎么就慌了神,就这么“落荒而逃”了呢?! 此刻再回想方才在宸王府的一幕幕,楚云逸的表情越来越古复杂,恨不得重重地捶打自己一下。 他错了,他不该跑了的。 他方才这一跑,楚千尘会不会对他产生什么误会? 她会不会胡思乱想,觉得他跟祖母一样责怪她……或者,以为他因为她不是他的胞姐,就再不理她了? 楚云逸又开始慌了,下意识地去拿酒杯,可想到方才那辛辣的口感,又把酒杯放下了。 他转而执起了筷箸,夹了颗椒盐花生米吃。 昨晚太夫人说了不少,但是楚云逸没全信。 他都十二岁了,不再是三岁小儿了,在是非对错上,他会有自己的判断。 不管祖母怎么在他面前说父亲和姨娘可怜,斥嫡母过分,抱怨楚千尘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但是楚云逸自己知道,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受害者就是楚千尘了。 楚千尘什么也没做错。 楚云逸闭了闭眼,对于祖母、父亲和姜姨娘失望到了极点。 他知道他的亲生父亲真的做得出这么卑劣的事,一个不惜让女儿暴毙以躲避皇帝赐婚的父亲又有什么做不出的呢! 在父亲的眼里,根本就没有骨肉亲情,所以他才会这么对待楚千尘…… 可自己又做了什么呢?! 想着,楚云逸更懊恼了,再一次后悔他方才居然就这么跑了。 看在宸王府的下人们眼里,会不会觉得他以后不会给楚千尘撑腰了?!他们会不会欺负她? 楚云逸很想回宸王府找楚千尘,告诉她,无论父亲和姨娘做了什么,他还是她的亲弟弟。 可他又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她。 他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是替父亲道歉,还是替姜姨娘道歉呢? 楚千尘这些年的遭遇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道歉可以化解的。 楚云逸神情恍然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酒楼中的客人进进出出,可他浑然不觉。 直到一个轻快耳熟的男音唤道:“楚兄,真是巧了。” 楚云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闻声看去。 两个华服少年一前一后地沿着楼梯从酒楼的二楼下来了,一个着青衣,一个着绯袍,二人脸上皆是挂着热络的笑。 “史兄,易兄。”楚云逸对着来人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着青衣的史公子也不见外,笑呵呵地在楚云逸身边坐下了,“楚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他的目光在楚云逸手边的那个酒壶扫过,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敬你一杯。”他一口气就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楚云逸当然不会跟他们说家里的这些糟心事,只是道:“我心情不好。” 见对方喝了,楚云逸就把自己的酒杯添满,硬着头皮也把杯中的酒水给喝完了。 史公子与易公子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着绯袍的易公子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道:“在这里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走,我们带你去个‘好’地方。” “是啊,保管你喜欢。”史公子与他一唱一搭地劝道。 楚云逸心情正烦,哪里都不想去,甩甩手道:“你们去吧。” 易公子也坐了下来,“你心情不好,那我们陪你喝几杯好了。” 易公子亲自给楚云逸与史公子全都斟了酒。 话说到这份上,楚云逸只能跟他们又喝了两杯烧刀子,喝着喝着,他就觉得浑身发热,耳根也是热烘烘的。 史公子笑眯眯地赞道:“楚兄,你真是好酒量!” “这里酒还是差了点,干脆你还是跟我们走吧,一醉解千愁,我们带你喝好酒去。” 楚云逸的脑子晕乎乎的,他也觉得这烧刀子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就随口附和了一句:“这酒是不怎么样。” 他这么一说,史公子与易公子就起了身,两人一人钳住楚云逸的一臂,半拖半拽地把人往酒楼外拖去。 “走走走,晚了,没准就没空位了。” “楚兄,要是你不喜欢那里的酒,最多就走人呗。” “……” 往桌面上丢了个银锞子,他们就拉着楚云逸离开了酒楼,一辆马车就停在大门口,三人上了马车。马车载着他们穿过四五条街,来到了城东的一栋小红楼前。 大门上方挂着一个匾额,赫然龙飞凤舞地写着“十四楼”三个大字。 楚云逸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三个字写得不错,笔走游龙,笔力虬劲,似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也是酒楼吗? 他看得专注,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又多了另一辆华丽的黑漆平顶马车,走下一个蓝袍男子。 “楚兄。” 后方传来了易公子的声音,楚云逸下意识地转身,与身后的蓝袍男子恰好撞了个满怀。 楚云逸喝了好几杯烧刀子,酒性正在体内挥发,他本就几分醉意,被这么一撞,踉跄地退了两步。 “楚兄,小心。”史公子赶紧上前扶了楚云逸一把。 楚云逸正想跟那蓝袍男子道歉,就听一个不屑的男音斥道:“你走路没长眼睛吗?” 那辆黑漆平顶马车中,又下来一个十五六岁、着暗红云纹直裰的少年公子,他相貌俊美,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骄矜的傲气,目露敌意地瞪着楚云逸。 “算了,阿思,小事一桩而已。”蓝袍男子开口道。 他看着三十几岁,鹰钩鼻,薄嘴唇,相貌俊逸,穿了一袭宝蓝色仙鹤纹刻丝直裰,以白玉簪束发,一手拿着一把画着风水画的折扇,神情惬意,只是站在那里,就透着雍容高贵的气度,一看就是上位者。 那个叫阿思的少年公子快步走到了蓝袍男子身侧,他看了蓝袍男子一眼,冷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楚云逸对着蓝袍男子拱了拱手,“是我失礼了。” 他淡淡地斜了阿思一眼,丢下一句:“要腌好萝卜干就记得多放盐。” 他狭长的凤眼中精光内蕴,那晒成了小麦色的肌肤衬得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狼一般的野性。 跟着,他招呼了史公子与易公子一声,三人就朝着小红楼中走去,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阿思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楚云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气得脸色发青,跺跺脚道:“他……他说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个姓楚的竟然说他多管闲事! 阿思往前跨了一步,想要去追,却被一把收拢的折扇拦下了。 “急什么。”蓝袍男子含笑道,他眼眸微眯时,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阿思不敢再说话,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眼神阴鸷。 蓝袍男子又打开了手里的折扇,动作潇洒自如。 他身后的方脸小厮惯会察言观色,立刻意会,轻声附耳道:“爷,小的这就去打听那位楚公子的身份。” 蓝袍男子在阿思的肩膀勾了一把,摇着折扇,闲庭信步地进了小红楼。 至于楚云逸,此刻已经被云公子与易公子带到了二楼。 二楼热闹喧哗,角落里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歌伎,琵琶声缠绵悱恻,歌声悦耳婉柔,柔情款款。 周围坐了七八个华服公子哥,或是在喝酒,或是在说话,或是对着伺候酒水的侍女嬉笑…… 当楚云逸三人抵达时,众人的目光不免朝他们看去,他们全都喝了酒,看着有些醉醺醺的。 楚云逸蹙起了眉头,在场的人他大都认识,全是些纨绔子弟,一部分人是他平日里也有往来的,还有一部分人却是楚云逸看不上眼的,平日里不仅打架闹事,还常做一些欺男霸女的事。 楚云逸转过了身,想走,但是史公子与易公子就在后面,拦下了他。 “楚兄,你这才来呢,还没喝过这里的酒怎么就要走呢!” “你试试,这里的女儿红那可是整个京城都有名的!” 两人赶紧示意侍女去备酒。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道:“是啊,楚兄,你怎么刚来就要走呢!” “你也太不给我们面子了吧!” “就是要走,也好歹要自罚三杯再走!” “……” 在场众人中也不乏楚云逸的熟人,楚云逸也不能就这么扫兴地一走了之,就道:“那我就喝三杯。” 伺候酒水的侍女立刻就往三个空杯子里倒了三杯酒。 楚云逸一口气先灌了第一杯,入口醇厚甘鲜,馥郁芳香,比之前的烧刀子明显要好喝多了。 他已经有四五醉了,想什么就说什么,赞了句:“好酒。” 史公子笑着道:“楚兄,我们没骗你吧。” “既然是好酒,楚兄就多喝几杯。” 楚云逸起初是打算喝了三杯就走的,可是当他喝完三杯酒后,人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没再说要走。 他懒懒地窝在角落里,也与其他人说话,就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心道:这一醉果然是解千愁啊。 他只顾着喝酒,全然没在意一曲结束了。 下一曲是琴曲。 琴声婉转动听,一溜身着粉色薄纱的女子踏着琴声款款地来了,身姿妩媚…… 与此同时,楚千尘也从江沅的口中得了回禀,知道楚云逸跟人去了十四楼。 “十四楼是什么地方?”楚千尘挑眉问道。 她是真不知道。 江沅恭恭敬敬地地回道:“王妃,十四楼是教坊司名下的。” 她面无表情,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个普通的酒楼似的。 教坊司?!琥珀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当然知道教坊司是什么,说难听点,那就是朝廷开的青楼,里面的姑娘就是官妓,也会有一些小倌。 相比琥珀,楚千尘平静得出奇。 她虽然没去过教坊司,但是前世待过军营,那些个兵油子嘴里没个把门的,偶尔也有会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传到她耳中。 楚千尘微微蹙眉,问道:“范家的小公子范延之先前也是在十四楼吗?” 范延之是原右佥都御史范令威的孙子,上个月从教坊司逃走,被锦衣卫缉拿,幸好被顾玦的人救下了,现在人还安置在隔壁的宅子里。 江沅直言不讳地颔首应是。 楚千尘眸光微闪,吩咐道:“备马车,我要去一趟十四楼。” 琥珀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江沅二话不说地应了,又领命而去。 江沅以最快的速度备好了马车,不仅如此,还安排了四个王府的侍卫打扮成普通的护卫随行。 一株香后,马车就抵达了十四楼的门口。 楚千尘乘坐的这辆马车虽然华贵,但十四楼常招待达官贵人,倒也没人特别在意这辆马车。 候在这里的王府暗卫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对着江沅说道:“楚大公子进去半个时辰了,人还在里面。” 马车里的楚千尘也听到了,掀开了窗帘一角,吩咐道:“去把人带出来。” 她没指名道姓,但任谁都知道楚千尘说的人是楚云逸。 “是。” 穿着男装的江沅带着四个侍卫就这么闯进了小红楼。 老鸨立刻就迎了上来,试图阻拦:“这位姑娘止步!” 老鸨是个眼尖的,女扮男装的江沅可以骗骗普通人,却骗不过她,一语道破了江沅的女儿身。 老鸨似笑非笑道:“请回吧,我们‘十四楼’不招待女客!” 这可是十四楼,是隶属教坊司的,要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十四楼捉奸,那他们十四楼还做不做生意了! 江沅只是道:“我来找人的,带了人就走。” 老鸨还想拦,但已经被江沅带来的王府侍卫一掌劈晕了。 一楼的大堂霎时就炸开了锅。 楼下的动静暧昧传到楼上,二楼依旧是一片载歌载舞,甜腻的熏香味、酒香、脂粉香弥漫在空气中。 楚云逸已经醉得六七分了,面颊潮红一片,凤眸中似是荡漾着水光般,任谁都能看出他醉了。 “楚公子,奴家给您斟酒。” 一个侍女又给他斟满了酒杯后,就起身,不动声色地朝角落里的一个方脸小厮走去,悄声把自己所知都说了。 方脸小厮朝醉意朦胧的楚云逸看了一眼,就快步去了隔壁的一间雅座。 雅座中,那蓝袍男子与那个阿思的少年公子正在喝酒,还有一个乐伎在为二人弹奏琵琶。 方脸小厮恭敬地禀道:“爷,那个少年是永定侯府的庶长子,名叫楚云逸,今年刚满十二岁,刚考上了国子监的武生。” “哦?”蓝袍男子扇着手里的折扇,饶有兴趣地说道,“去把人给我带过来。” 阿思的脸色霎时变了,微咬下唇,眼帘也垂了下来,明明是男子,却有几分楚楚可怜之姿。 他死死地捏着手里的酒杯,手指绷紧,微微发白。 刚才他就看出来了那个什么楚云逸分明就是故意投怀送抱的,否则哪有这么巧一个转身就撞到别人怀里了! 哪怕心里再不满,他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仰首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方脸小厮出了雅座,朝楚云逸的方向望了过去,先整了整衣衫,就朝楚云逸走去。 他走到楼梯附近时,通往一楼的楼梯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 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沿着楼梯走了上来,为首的正是着一身青衣的江沅,她后面的王府侍卫把那方脸小厮给挤开了。 江沅抬手朝楚云逸一指,平静地吩咐道:“把人带走。” 那些在喝酒的纨绔公子们全都放下酒杯,抬眼朝江沅看来,而那些乐伎与舞姬却是照旧表演。 两个王府侍卫快步上前,就要去抓楚云逸。 史公子跳了起来,试图去拦,“放肆,你们想干什么?!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你们是什么人,还要我来告诉你们?”江沅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平日里略显寡淡的面庞因为这丝笑意多了几分鲜活。 宸王府的侍卫当然不怕惹事,再说了,王妃说了,不用留手。 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侍卫直接就往史公子的肚子上踹了一脚,史公子惨叫了一声,踉跄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205知错 那易公子也愤起,气得一张醉醺醺的脸涨得如通红,指着江沅等人义正言辞地怒骂道:“天子脚下,你们敢打人!” 几个公子一拥而上,还有一个纨绔公子拔出了配剑。 然而,剑才出鞘一寸,他的剑就被人打飞了。 那纨绔公子捂着右腕惨叫不已,还有几人也被踹得倒地,横七竖八地歪了一地,还有酒杯、果盘与酒壶被撞翻,一地鸡毛。 砸东西声与通呼声此起彼伏,连楚云逸手里的酒杯都被撞掉了,在地板上砸成了碎片,酒液横流。 舞姬们也吓到了,全都停了下来,往旁边退去。 几个纨绔公子哥全都不服气,一个个脸色铁青,没人再敢轻易上前,连酒都醒了一大半。 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了,这几个来找楚云逸的人不简单啊。 楚云逸看着被砸碎的酒杯,眨了眨眼,醉意朦胧的目光扫向众人,质问道:“谁……砸了我的酒?!” 那史公子捂着肚子站了起来,指着江沅他们道:“楚兄,这还用问吗?就是这几人砸了你的酒!” 另外几个纨绔也是七嘴八舌地说道: “楚兄,我们好歹相识多年,你就这么看着我们被打吗?!” “就是就是!莫非你怕了他们,所以不敢?” “楚云逸,亏我从前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 史公子与易公子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神。 他们知道楚云逸从小学武,脾气火爆冲动,这些年在京城里也没少跟人打架,只要他们言语鼓动几句,楚云逸肯定压不住他的爆脾气。 楚云逸的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 他就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喝个酒也不行吗?! “你们谁先来?”楚云逸开始撸袖子,眼神凌厉,他本就烦闷,想借着打架来宣泄心头的郁结。 江沅懒得跟一个醉鬼多说,一挥手道:“带走!” 倘若现在楚云逸没喝酒,也许还能和几个王府侍卫对上几招,可他现在就是个醉醺醺的醉鬼,双腿都站不稳。 两个王府侍卫好像老鹰抓小鸡把楚云逸架了起来。 他们来去如风,捞了人就“蹬蹬蹬”地又下了楼。 下楼的脚步声远去,留在二楼的史公子等纨绔子弟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易公子不由往地上呸了一声。 他方才跌倒时,咬破了下唇,嘴里吐出的唾沫里都是血,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楚云逸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史公子脸色阴沉,狠狠地一拳捶在了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那方脸小厮也把方才的一幕收入眼内,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下了搂。 他走到一楼大堂时,恰好看到楚云逸被押上了停在大门口的一辆马车。 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夜色如墨,月色溶溶。 街道上,空荡荡的,现在已经是宵禁的时间了,唯有这些个青楼楚馆依旧灯火通明。 “进去!” 江沅随手一推,粗鲁地把楚云逸推进马车里。 她手下的动作一点也没客气,楚云逸还醉醺醺的,狼狈地歪在了车厢的地毯,他的马尾恰好甩在了脸颊上,遮住了半边面颊。 楚云逸只觉得腋下与上臂疼得发麻,高涨的怒火节节攀升着。 “谁……” 他怒火高涨地发出一个音节,正要发火,结果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冷笑:“呵。” 楚云逸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忘了生气。 他抬起略显沉重的头,循声望去。 楚千尘姿态慵懒地靠在车厢上,笑容淡淡地看着他。 姐弟俩彼此对视着。 车厢里静了一静。 “……”琥珀觉得此刻的楚云逸就跟一只炸毛的醉猫似的,默默地偏开了视线。 她尽量让自己没什么存在感,免得大少爷羞怒交加。 楚云逸盯着楚千尘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眨了眨眼,弥漫着酒气的瞳孔中水光潋滟,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等楚千尘回答,他就自己答道:“你不会来的,我是在做梦吧。” 他的双颊潮红潮红的,像是涂了胭脂似的。 琥珀确信楚云逸是真醉了,才会说这种胡话。 车厢不大,楚云逸身上的酒气弥漫开来。 楚千尘皱了皱鼻头,懒得跟一个醉鬼说话。 “回府。”楚千尘简明扼要地吩咐道,觉得这小子现在这德性简直跟闻了土荆芥气味的月影(*土荆芥就是猫薄荷)没两样了。 马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往前驶去,把十四楼抛在了后方。 方脸小厮在门口盯着马车看了一会儿,就返回了小红楼,疾步匆匆地跑回去回禀主子了。 马车里,依旧是一片寂静。 从楚千尘的那一声冷笑后,就没人说话,也没人发出过任何声音。 随着沉默的蔓延,楚云逸越来越局促。 他本来觉得楚千尘会训他,结果楚千尘就没理他。 楚云逸薄唇紧抿,他也不说话,带着几分赌气的味道。 马蹄声与车轱辘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响亮。 飞驰过两条街道后,大街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了阵阵凌乱的马蹄声,马蹄声渐行渐近,八九个举着火把的锦衣卫策马朝这边飞驰而来,与他们的马车迎面撞了个正着。 车夫并没打算避让,继续赶着车。 那些锦衣卫的人当然看到了街道上的这辆马车,纷纷停下了马。 “吁!” 他们手里举的火把灼灼燃烧着,火光照亮了前后。 为首的锦衣卫总旗没好气地扯着嗓门斥道:“停车!” “你们是什么人,现在可是宵禁,你们还在此随意游荡,真是好大的胆子!是想去北镇抚司过夜吗?!” 被锦衣卫挡住了前路,赶车的车夫只得停下了马车,两方人马不近不远地对峙着。 马车里的楚云逸本来蔫蔫的,闻言,憋在心口的火气又上来了。 宵禁是违背律法,可也就是罚点银子的事,锦衣卫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想要下车,却被楚千尘出手捏住了手腕。 “又想打架?!”楚千尘挑了挑眉,不等楚云逸说话,就自己答道,“不对,应该是发酒疯才对。” 楚云逸:“……” 琥珀:“……” 这时,外面的江沅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王妃,有人要请我们去北镇抚司做客呢。” 她这句话毫无起伏,却难掩讥诮的味道。 几个锦衣卫这才注意到车夫的身旁坐着一个身穿青衣、相貌清秀的少年,瞧着身子骨单薄得很,似乎是女扮男装。 那个总旗心里咯噔一下,发现对方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后方一个锦衣卫嗤笑了一声,不屑道:“王妃又怎么样……” 这时,总旗急忙打断了下属:“放肆!你胡说八道什么!” “王妃”这两个字仿佛一把钥匙般,打开了总旗记忆中的一把锁。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年分明是跟在宸王妃身边的那个丫鬟。 上次丁总旗因为在路上拦了宸王妃的马车,也就是言语调戏了两句,最后被撤了职,被赶出了锦衣卫。这件事倒是便宜了他,让他这副总旗因此升了总旗。 他这个锦衣卫总旗的位置做了才短短一个多月呢,还不想丢官呢。 想想他们方才居然口出狂言地想把宸王妃带回诏狱,他就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随行的几个锦衣卫都懵了,一头雾水。 那总旗对着江沅挤出一个过分殷勤的笑,“原来是王妃啊,怪我眼拙,刚才没认出宸王府的马车。多有得罪,还望莫要见怪。” 总旗心里觉得宸王妃真是存心坑人,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堂堂王妃出门溜达,就不能坐宸王府的朱轮车吗?!玩什么“白龙鱼服”啊! 几个锦衣卫才明白了,原来马车里的人是宸王妃啊。 上次丁总旗拦了宸王妃的马车,最后闹得连锦衣卫指挥使都被皇帝责骂,这件事在锦衣卫中也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中一人惊得手一滑,火把掉落在地,溅起了不少火花,烧到了一匹马的马尾,登时引来一阵骚乱,好几匹马焦躁地嘶鸣不已。 江沅依旧神情冷淡,连眉梢也没动一下,淡淡地问道:“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可以可以!”总旗连声道。 接着,他没好气地对着下属们斥道:“还不让路!” 几个锦衣卫赶紧给马车让路。 车夫一挥马鞭,马匹就继续拉动马车往前飞驰而去,一去不回头。 那之后,马车再也没有停留,一路通畅地又驶过两条街,然后进了宸王府。 楚千尘先下了马车,楚云逸跟在她身后也下来了,身上的酒气到现在还没散。 他眨了眨朦胧的醉眼,朝四周看了一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记得这里不是永定侯府。 “回家!”楚云逸一把拉起了楚千尘的手,想拉着她上马车,“我们回家!” 他的声音十分坚定。 楚千尘有些好笑,对着江沅吩咐道:“把人拖进去!” 江沅动作利落地往楚云逸手腕上的穴位捏了两下,楚云逸就松开了手,她又招呼了两个婆子把人往里面拖去。 楚云逸的酒还没醒,嘴里还在说胡话:“你要是不想跟我回侯府,那就别回去了。” “有我呢!” “我去置一处宅子,以后你就跟我住好了。” “……” 楚云逸说的这些话颠三倒四的。 琥珀扶额,楚云逸是真醉了,所以连王妃已经嫁了人都忘了。 楚云逸被拖到了韶华厅中,楚千尘已经忍了他很久了,皱了皱鼻头嫌弃地说道:“一身的酒气……拿解酒茶来。” 其实就算楚千尘不吩咐,也已经有机灵的小丫鬟去备了解酒茶。 楚千尘亲自接过了那杯解酒茶,丫鬟们本来还以为她是要亲自给楚云逸喂茶的,不想—— “哗啦”一声。 楚千尘把手里的那杯解酒茶直接朝楚云逸泼了过去。 茶水直接泼在楚云逸的头发和脸上上,滴答滴答地从他额头、眉毛、眼睫……一路往下淌,连着他的前襟也湿了一滩。 楚云逸一下子就酒醒了一半。 他眨了眨沾着水珠的眼睫,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他是被楚千尘给抓回来了。 想着刚才他是怎么被宸王府的人从十四楼里拖出来,又是怎么被拖到了这里的,楚云逸突然就感觉有点抬不起头来了,耳根微微发烫。 他掩饰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脸上变得火辣辣的,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泼我!” 楚云逸的本意是质问楚千尘的,但是话出口后,这三个字却透着浓浓的委屈。 楚千尘优雅地坐在一把圈椅上,“不但泼,我还要打。” 她突然出脚,往楚云逸的小腿上踢了一脚。 若是楚云逸现在没醉,也许还能躲,可是他方才喝了不少酒,肢体反应有些迟钝,被楚千尘这一踢,踉跄地跪倒在地。 楚云逸小腿与膝盖一阵生疼,想起了上次他被楚千尘摔了个四脚朝天的事。 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他不是打不过,眼前这是他姐,他不能打。 其他人识趣地退了出去,不打扰王妃训弟,厅内只留下了楚千尘、琥珀主仆以及楚云逸三人。 小黑猫月影闻声而来,好奇地望着屋子里。 “我错了。”楚云逸很识时务地认了错,一边从地上爬了起来,见楚千尘没再打他,松了口气。 楚千尘接过了琥珀新上的茶,慢慢地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问道:“错在哪儿了?” 楚云逸:“……” 楚云逸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他记得最初在一家酒楼喝酒,然后被人叫去了在十四楼喝酒。他都十二岁了,喝酒都不行吗?! “我不该喝酒……”楚云逸颓然道,一脸的小委屈,配上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脸庞,就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落汤猫似的。 楚千尘自然是看了出来,又道:“在教坊司喝酒?” “教坊司?”楚云逸呆呆地重复道。 他不是在十四楼吗?等等,难道十四楼是隶属教坊司的? “喵呜?”小黑猫也叫了一声,从楚云逸身边走过,轻盈地跃上了楚千尘的膝头。 楚千尘挑了下柳眉,再道:“还叫了人作陪?” “作陪?”楚云逸再次重复道。 他原本只记得他在易公子他们喝酒,可现在仔细回想,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方才在十四楼里好像有几个舞姬在跳舞,还有几个衣着单薄的侍女在侍候酒水…… 楚云逸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道:“软玉温香?” “……”楚云逸吓得一个激灵,脚下都有些发虚,没法直视楚千尘的眼睛。 他从前是从来不去青楼楚馆这种地方的,没想到今天居然破了例。 楚云逸登时就有一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感觉,薄唇紧抿,瞳孔中阴晴不定地闪烁着。 楚千尘平静地看着他,又问道:“今天和你一起在十四楼‘寻花问柳’的那些,都是你朋友?” 楚云逸被“寻花问柳”这四个字又刺了一下,觉得跟他姐简直没法好好说话。 但今天是他先有错在先,他只能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方才在十四楼里还有些人,然后乖乖地答道:“史子策、易城、冯临远……是偶尔会玩在一起的。” “剩下的人不太熟,也没怎么说过话。” 小黑猫见楚千尘一直不理会自己,撒娇地用脑袋去蹭她的胸口,“喵喵”叫了两声,意思是你别理他了,理我嘛。 小黑猫用充满敌意地看着楚云逸,觉得他是来跟猫抢人的。 楚云逸感觉自己被一只猫给嫌弃了,瞪着它,瞪着它。 楚千尘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玄甲营的军训第十八条是什么?” 楚云逸在玄甲营待了一个月,每天都跟着他们一起操练,每天都要读早就背熟了,他脱口而出道:“不得嫖宿……” 玄甲营共有二十条军规,一部分是朝廷的军规,一部分是宸王所定,这第十八条就是后者。 楚云逸今天去喝酒,因为他不当值,也不在营中,所以不犯禁,但是流连青楼是命令禁止的。 这一条楚千尘自然也是知道的,玄甲营的军规她早在上一世就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楚千尘再问:“国子监的监训第十条是什么?” “……”楚云逸当然也是知道的。 监生不得去青楼楚馆。 他的头更低了,羞愧得无法与那双碧绿的猫眼相对。 楚千尘没等楚云逸回答,就抱起了小黑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黑猫自觉它在这场争宠大战中获得了胜利,示威地对着楚云逸“嗷呜”了一声,满足地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猫眼。 楚云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拳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上。 经过方才的这一闹,他的酒已经彻底醒了。 他不傻,回想了一番,再结合楚千尘的话,立刻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本来是一个人在酒楼喝闷酒的,后面被史子策他们带去了十四楼,他不知道十四楼是什么地方,但是史子策他们口口声声地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他们俩明显是那里的常客了,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他考上国子监的事,史子策他们是知道的,也知道国子监的监生不能去青楼。 但他们还是带着他去了十四楼。 要么是他们一时没想到这点忌讳,要么—— 就是他们故意的。 只要一想到史子策与易城可能是故意的,楚云逸就感觉心口像是压了一座山似的,难受得发闷,感觉喘不过起来。 明明是八月,可是楚云逸四肢都冷得发麻,仿佛一下子被人丢到了冰天雪地中似的。 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就是故意的。 所以,方才宸王府的人去十四楼找他的时候,他们还特意挑唆他与他们打上一场,即便他被人带走,他们也没说要赶去永定侯府传讯。 他们就这么坐视他被一群陌生人带走了。 楚云逸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半边脸,露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 他还真是没用。 只差一步,他就被人拖进坑里了,还要楚千尘亲自来拉他一把……他又让楚千尘丢脸了。 想着自己做的那些蠢事,楚云逸就忍不住抬手往自己的额头重重地打了一下。 他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转过了身,面向了厅堂的大门。 外面的庭院空荡荡的,早就没了楚千尘的身影,唯有那银色的月光倾泻在地上、花木上。 楚千尘抱着小黑猫走在通往正院的路上,琥珀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江沅就走在楚千尘身侧,禀着方才暗卫查到的情况:“王妃,那个史子策是长安侯府的六公子,他也想进国子监。” “上个月国子监招生时,他家是提前打点好的,预先占了一个名额,只要他的名次中上,国子监就会优先录取史子策。” 楚千尘摸着已经在她怀里入睡的小黑猫,一针见血地问了一句:“史家看上楚云逸的名额了?” “是。”江沅颔首道,“参加国子监武考的人个个都是勋贵人家的子弟,长安侯想捏软柿子,就看上了楚大公子的名额,想让楚大公子给史子策让位。” “可偏偏考试那天,王妃您去了国子监。” 永定侯不算什么,可楚云逸是宸王的小舅子,只这一层,就不得不让人掂量一二。 国子监的武考分两场,一场武试,一场文试,武试是摆在明面上的,谁都知道楚云逸得了武试的头名。 宸王要是不追究,国子监还能说楚云逸在第二场文试中没发挥好,可宸王要是追究起来,国子监自然交代不过去。 国子监的人也是人精,只能推了史子策家,录用了楚云逸。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清冷的月光下,她如玉的肌肤散发出淡淡的清冷光泽。 月光映在她的凤眸中,流光四溢,潋滟无双。 琥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江沅继续道:“国子监还没有开学,长安侯府就想着设法让楚大公子惊马,如果像永定侯一样摔断了腿,那就不得不退学了,史子策自然可以替补上去。” “过去这一个月楚大公子待在玄甲营,史子策一直没找到机会。” “今天史子策和姓易的是恰好在一家酒楼遇上了楚大公子一个人在喝闷酒,就过去给楚大公子灌了几杯酒,趁他有些醉意的时候,把人给哄去了十四楼。” “今天,要是我们晚去一步,他们应该就会让楚大公子酒醉嫖宿十四楼。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届时,楚大公子想赖都赖不掉。” 官员去十四楼喝个酒、听个小曲不是大问题,可要是在那里嫖宿,那就是犯了朝廷的明令,楚云逸必然会被国子监除名。 这就是史子策打的主意。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正院的堂屋外。 小黑猫似乎也知道到地了,猛地睁开眼,它的目光看向了屋里的某个方向,发出兴奋的“咪呜”声。 它双眼发亮地盯着飞舞在半空中的一只飞蛾,后腿一蹬,就从楚千尘的怀中跳了下去,追飞蛾去了。 它只顾着追飞蛾,不管不顾地跳上了一个高脚花几,然后又是腿一蹬。 飞蛾还没抓到,就听“咣当”一声,高脚花几上的天青色花瓶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琥珀:“……” 琥珀心疼极了。这可是汝窑啊! 楚千尘摇了摇头,只给了一个字:“蠢!” 江沅眨了眨眼,王妃这是在说猫,还是在说楚大公子呢? 206看上 那只玩得尾巴都炸毛的小黑猫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闯了祸,追着飞蛾从窗户跑了出去,一眨眼就跑没影了。 留下那一地的碎瓷片。 琥珀扶额,赶紧吩咐小丫鬟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楚千尘跨过门槛走入堂屋,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边吩咐琥珀道:“伺候我梳洗吧。” 琥珀赶紧跟着楚千尘进了屋,又让小丫鬟赶紧去备沐浴用的热水、香胰子、玫瑰花等等。 江浣停在屋外,看着楚千尘透着几分飒爽的步履,心里有了答案,回头望外院方向看了一眼。 她忍不住想起了苏慕白,低声自语道:“王妃和王爷真像啊……” 刚扫完碎瓷片的小丫鬟恰好就听到了,忍不住道:“像吗?” 她觉得一点也不像啊。 王爷那个高冷啊,就是远远地看到王爷,她都想绕道走,哪像王妃那么亲和! 江浣没说话,转过身往院外走去。 上次王爷对付苏慕白也是这样,提点了几句后,就让他自己去想明白,由着苏慕白整整跪了一夜。 她估摸着王妃今晚也不会理会楚云逸的。 既然这是王妃的意思,那她就不多管闲事了。 江沅回了自己屋。 她猜得没错,楚千尘回了屋后,就洗漱歇下了,果然没理会楚云逸。 楚云逸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韶华厅站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很短暂,也很漫长。 楚云逸想了很多,想史子策他们,想十四楼的那些事,想楚令霄与姜姨娘,想楚千尘…… 想的更多的是如果他没被宸王府的人带走,他之后会需要面对的是什么。 当远处传来洪亮的鸡鸣声时,楚云逸才猛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外面的天空变得蒙蒙亮了。 一夜过去了。 楚云逸摸了摸有些黏糊糊的头发,想着是不是该回家去洗漱一下,他还没走出厅堂,就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穿着一件湖蓝直裰的青年笑容亲切,步伐矫健,那脖颈上的疤痕十分醒目。 楚云逸在玄甲营时见过云展很多次,讷讷地喊道:“云校尉。” 想到自己此刻的样子,楚云逸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少年人年轻青涩的面庞上透着几分窘迫。 云展如何看不出来,他拍了拍楚云逸的左肩道:“走吧,跟我来,我带你去洗漱一下。” 一夜过去了,但楚云逸身上的酒气还是没散,混着解酒茶的气味,变成了一股酸溜溜的腌咸菜味。 楚云逸“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云展若无其事地给楚云逸带路,眼角的余光不时地瞟向他,觉得江沅说得没错,王妃的行事风格确实像王爷! 这可比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狠多了! 咳咳,这个比喻似乎不太恰当。 云展不再多想,带着楚云逸去了客院,安排他沐浴更衣,又换了一身竹月色的衣袍。 这身衣袍还是惊风翻箱倒柜地把顾玦年少时没穿过的衣裳找了出来。 等楚云逸吃了早膳,云展就功成身退了,一个小丫鬟过来,带着楚云逸去见楚千尘。 楚千尘也才刚用了早膳,正在翻一本账册。 屋子少了一双充满鄙夷的猫眼,楚云逸突然就觉得如释重负。 还是昨晚的那几个人,只是少了那只小黑猫。 他大步走到楚千尘跟前,深吸一口气,认了错:“我错了。” 楚千尘没看他,随意地翻了页账册,问道:“错哪儿?” 乍一听,对话与昨夜似乎一般无二。 但是这一次,楚云逸不是认怂,是真明白了。 “他们是故意的。”他肯定地说道。 楚云逸并不是没有心眼的二愣子,想了一晚上,他不仅想明白了十四楼中史子策他们哪里不对劲,更想明白了史子策为何要针对自己。 楚云逸紧紧地握拳,接着道:“昨天在十……咳,席间,史子策、李崇韬还有何彦章他们跟我一起考过国子监的武考,后来他们都落榜了,李崇韬当时就很不服气,还跑来挑衅我,是被史子策他们劝下了。当时,史子策劝架时说的话就酸溜溜的。” 当时史子策话里话外地反复强调他是运气好,那会儿,楚云逸就觉得听着刺耳,但想着对方也许因为落榜心情不好,也就没跟他们计较。 楚云逸也知道,国子监的考试表面看着是公平的,其实猫腻不少,毕竟国子监的考试又不像科举那么严格,尤其是无论文考还是武考都免不了要笔试,最后到底录取谁还不是国子监的官员一句话的事。 楚云逸越说越气,横眉竖眼,“其实我跟他们也不算熟,顶多也就是泛泛之交,一起玩过几次投壶、打过几次马球而已。” “昨天他们那么热情地灌酒,要是我当时清醒一点的话,就知道不对了。” 说话间,他活动起指关节,骨节咯咯作响。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哼,有本事的话,就场上真刀真枪地打,私底下做这些阴私勾当算计人,算什么本事!” 楚云逸咽不下这口气,这笔账一定要算,他可不能吃这闷亏。 楚云逸一个人说了一通,说得口都干了,这才意识到楚千尘一句话也没说。 他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目光游移地转了转,这才去看楚千尘。 楚千尘还在看她手里的那本账册,慢悠悠地又翻了一页,说了两个字:“真蠢。” 楚云逸长这么大,有人骂过他顽劣,骂过他爆脾气,骂过他惹是生非,却还从来没被人骂过蠢。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下巴的线条绷紧,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骄傲与意气。 哎呦,还不服气了!楚千尘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再道:“这么晚才想明白,还不蠢?” 她字字带刺,犀利无比,一点也不给楚云逸留面子。 “出了这么点小事,就学人家去喝闷酒,才被人钻了空子,还不蠢?” “差点被人挑唆,和王府的人动手,还不蠢?” “你这么蠢,以后还想从军?可别在战场上,被敌人算计,弄得全军覆没了!” 随着楚千尘的一句句,楚云逸的脸色和心情变了好几变。 一开始,他是愤愤的,是不服的,可到后来,就转为羞愧与自省。 诚如楚千尘所说,要是没她让人把他从十四楼里拖出来,他现在估计已经被国子监除名,就结果来看,他就是蠢。 蠢得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可是—— 她当人姐姐的,说话不能给他留点情面吗?! 他们还是不是亲姐弟了!! 楚云逸脸上火辣辣的,赌气道:“我就是蠢!” 话音才落,就见楚千尘放下手里的账册,从罗汉床上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他逼近。 楚云逸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他两次被楚千尘收拾的惨剧,不自觉地微微踮起右脚想往后退。 这一步终究是没退,他用尽全身力气强忍住了,这要真退了,他也太丢脸了! 楚千尘神色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还说要给我撑腰呢,你这么蠢,看来是靠不上了。” 楚云逸:“……” 楚云逸呆了一瞬,一时没反应过来。 楚千尘毫不停留地越过他离开东次间,进了小书房。 楚云逸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独自站在东次间中。 这一瞬,倔强与不服输压过了羞愧。 他这是被看轻了吗?! 楚云逸的瞳孔中燃起了不服气的火焰,越来越灼热,越来越明亮。 楚千尘进了小书房后,在靠窗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了。 江沅也跟了进去,心里莫名地有些同情楚云逸。 云展跟她说过楚云逸在军中的表现,以他这个年纪,自小又是在侯府娇生惯养长大的大少爷,也算表现得不错了。 只不过,碰到一个像王妃这样的姐姐,做弟弟的必需有一颗强健的心脏才行。 楚千尘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图纸,这是她昨天上午画的款式图,有直裰,有道袍,也有圆领大袖衫。 她还是不太满意,想着得再改改,便顺口问了一句:“琥珀,布庄来了没?” 她琢磨着自己可以根据布庄的料子,再来修改一下款式。 “王妃,料子的布样刚送来了。”琥珀立刻答道,也就是因为方才楚千尘在跟楚云逸说话,她就没敢打扰。 琥珀取了一册以布样装订成的厚册子,递向了楚千尘。 顾玦身为亲王,服饰不少,有冕服、朝服、祭服、公服、赐服以及日常的常服。其他服饰朝廷各有规制,也唯有常服可以变变花样,按照主人自己的喜好来。 因为顾玦喜欢素色,楚千尘让布庄那边送来的料子也是以素色和暗纹为主,比如月白、石青、鸭卵青、蓝灰色、水色等等,花纹多是锦纹、暗八仙、海水纹、云纹、如意纹等等。 看着这些料子,楚千尘有主意了,吩咐琥珀铺纸磨墨,就重画了一件宽松的道袍和一件修身的翻领胡服。 道袍可以家里穿,胡服骑马时穿,所以胡服的样子得配王爷的马才行。 想着,楚千尘就兴致勃勃地画了匹四蹄雪白的黑马,黑马高大矫健,眼神中带着一种冷睨的味道,鲜活灵动。 她刚收了笔,江沅就进来了,禀道:“王妃,楚大公子回去了。” 楚千尘没说话,目光还是落在刚画的黑马上,眉眼含笑地点了下头,意思是她知道了。 她又执笔,沾了沾墨后,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吩咐道:“让暗卫继续盯着他。” 这小子就是让人不省心。 “是,王妃。”江沅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眼底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 王妃果然像王爷。 楚云逸离开宸王府后,就回了侯府。 他一夜未归,太夫人心里也有些担心,让人在侯府的仪门守着。他一进门,婆子就把他带去了荣福堂。 楚云逸几乎是两夜没睡,眼眶下一片深深的青影,疲惫且憔悴。 太夫人看他这副样子心疼极了,嘘寒问暖道: “逸哥儿,你昨晚去哪儿了,是不是一夜没睡?” “你一夜未归,祖母担心坏了。” “哎,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可别自己跟自己生气。” “……” 太夫人这么一说,楚云逸才骤然想起他昨天是为什么去宸王府,又是为什么买醉。 因为十四楼和史子策他们的事,他竟然把楚千尘的这件事一时给忘了。 此刻再想起这件事,他的心情比昨天平静多了。 他明白了过来。 楚千尘虽然骂他蠢,但是她还把他当亲弟弟,所以才找人盯着他,所以宸王府的人才第一时间赶到了十四楼…… 楚云逸忽然之间就觉得豁然开朗了,在心里对自己说,祖母与父亲明显靠不住,楚云沐那小子又是个五岁的小屁孩,楚千尘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他要是不争气,楚千尘没个依靠,多可怜啊。 楚千尘之所以对他说那些话是在使激将法,是因为怒其不争吧。没错,一定是这样! 楚云逸振奋起了精神。 太夫人还在唠叨着,话题转到了姜姨娘身上:“哎,你姨娘那边……你就别管了。祖母知道你孝顺,可这事是上一辈的事,一切等你父亲从西北回来再说吧。” “再过几天国子监就要开学了,这才是要紧事。为了我们楚家的荣耀,你应该好好准备,让别人看看我们楚家的儿孙个个都是英才。” “逸哥儿,别着眼于眼前。只要你出息了,你姨娘也能母凭子贵,与有荣焉。” 太夫人谆谆叮嘱了一番,可楚云逸只觉得讽刺,突然开口打断了太夫人:“父亲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楚家有什么荣耀可言?” 太夫人:“……” 太夫人脸色一僵,觉得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坏。 王嬷嬷赶忙打圆场,劝了一句:“大少爷,您这么说可就伤了太夫人的心了,太夫人一番苦心还不是都为了楚家,为了大少爷您。” 楚云逸根本不在意太夫人什么脸色。 曾经他以为慈爱的祖母早在皇帝那道赐婚圣旨下到侯府后,就已经面目全非了。 这样的楚家是不会让楚千尘感到荣耀的,不过没关系,她还有自己这个弟弟,他会让她倍感荣耀的。 楚云逸忽然就觉得自己身负重担。 楚云逸那张俊逸的面庞变得张扬了起来,眉目生辉。 “祖母,我会好好念书的。”楚云逸说道。 就算太夫人方才有些不悦,听到楚云逸此刻这么说,那丁点的不悦也烟消云散了。 太夫人笑道:“逸哥儿,你心里有数就好。” 楚云逸是太夫人的长孙,她对这个长孙是真的疼爱,说到底,将来无论是哪个孙子继承爵位,对于太夫人来说,没什么区别。 楚云逸只要出息,无论是否继承爵位,对于楚家都是锦上添花,不像这姑娘家,能攀上一门好亲事也就罢了,否则就像楚千尘,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别连累到楚家已经是万幸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进来了,禀道:“太夫人,长安侯府的史公子和其他几位公子来了,就在府外候着,请大少爷出去玩。” 太夫人一听是长安侯府,顿时眉开眼笑,笑道:“逸哥儿,你不用陪我,赶紧去吧。” 她想着与长安侯公子一起的其他几位公子肯定也都是出身勋贵府邸的,年轻人平日里一起多玩玩,才能有交情,楚云逸自然是要去的。 楚云逸嘴角泛出一丝冷笑,随口应了一声就离开了荣福堂。 当他走出内仪门时,他的贴身小厮就候在门外等着他,不太确定地问道:“大少爷,您真的打算去?” 楚云逸负手前行,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为什么……”不去!! 他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琢磨着一定要去把史子策与易城他们狠狠揍上一顿,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算计自己。 可话说了一半,楚云逸又迟疑了,想起了楚千尘说的那些话,尤其是“真蠢”这两个字更像是刀子似的捅了他一刀又一刀。 他要是去了,肯定又会被楚千尘骂蠢了。 楚云逸又改口道:“算了,你出去跟他们说,就说我醉了还没醒。” 楚云逸压下火气后,就想明白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明知道史子策他们肯定还在算计他,他还自己非要往坑里跳,那就是蠢。 要是传到楚千尘耳里,肯定会觉得他就跟楚云沐这小屁孩似的。 “还有,让人备马。”楚云逸又补充了一句。 小厮听出楚云逸应该是打算去别处,连忙应命,赶紧往大门方向跑去。 楚云逸慢悠悠地负手前行,等他来到外仪门时,马房的人已经给他备好了马。 楚云逸上了马,他打算去一趟穆国公府,可他才出侯府,就见侯府大门外聚集着五六个骑在马上的公子哥,楚云逸的小厮正在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话。 史子策一眼就看到了从角门出来的楚云逸,阴阳怪气地问道:“楚兄,你这是要去哪儿?” 楚云逸的小厮有些尴尬,没想到自家公子怎么快就出来了。 楚云逸扫了史子策等人一眼,懒得理会他们,置若罔闻地策马前行。 史子策看着楚云逸就这么骑马离开,脸色微微变了变。 他一夹马腹,马鞭重重地抽了两下,朝楚云逸追了上去,与其他几人一起拦住了楚云逸。 易城阴阳怪气地说道:“楚兄,你装作没看到我们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你醉了没醒吗?”史子策接口道。 楚云逸的小厮刚才还煞有其事地跟他们说楚云逸“宿醉还没醒”,史子策也信了,不想,楚云逸却从侯府出来了,形容间根本没半点宿醉的样子。 史子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他与易城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浮现同样的想法:难道说楚云逸知道了? 如果是昨天醉醺醺的时候,楚云逸也许注意不到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 但现在楚云逸有了提防,自然是没漏掉这些个细节,心里嘲讽地笑了。 楚云逸懒懒道:“是没醒啊,要是我酒醒了,你们还能追上我?” 说这句话时,他自信满满点抬了抬下巴,既嚣张又张扬,桀骜不驯。 “……” 史子策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楚云逸是有这个资格骄傲的,他读书不怎样,但骑射和马球在他们中间都是佼佼者。 史子策紧紧地紧紧地攥着马球,嘴角的笑意早就僵住了,越来越觉得楚云逸可能是知道了。 昨天意外让楚云逸逃过一劫,史子策本来想着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挑动楚云逸跟他们去跑马,让他惊马断了他的腿。 只要楚云逸伤了腿,顶替他的人肯定就会是自己。 史子策眼神阴鸷。 楚云逸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侯府庶子罢了,还敢跟他抢名额。 原本家里都打点好了,偏偏自己第一天的武试没进前十名,国子监那边又必须保楚云逸,就只能把自己给刷掉了。 距离国子监开学只有三天了,快要来不及了。 如果楚云逸真的知道了,那么他现在已经有了防备心,自己再想下套就难了。 看着史子策阴晴不定的脸色,楚云逸勾出一个讥诮的笑。 哼,他就是不进他们的套,他就是让史子策求而不得,等他过几天进了国子监读书,活活气死他史子策最好。 “你们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楚云逸一夹马腹,从史子策的身旁策马驶过,英姿飒爽,颇有种一骑绝尘的傲气。 史子策下意识地调转马首,望着楚云逸渐行渐远的背影,脸色越来越难看。 周围的易城等人面面相觑,表情有些僵硬。 他们这些人一向是以史子策马首是瞻,见他不悦,都有些忐忑。 其中一人给易城使着眼色,于是易城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题:“子策兄,我昨晚好像在十四楼见到了阿思。” 另一个少年随口道:“靖勇伯府的孟铭思?”口气颇为不屑。 史子策微微蹙眉,听到孟铭思这个名字,就不太高兴。 易城接着道:“孟铭思仗着有康鸿达的宠爱,之前全然不把子策兄你放在眼里,昨晚我看他心情很糟,不知道是不是被康鸿达厌了?” 他知道史子策与孟铭思一向不对付,之前的马球比赛,孟铭思从康鸿达那里借了人,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还嘲笑了史子策一番,史子策气得不轻,说早晚要教训教训孟铭思。 易城现在说孟铭思被康鸿达厌弃这件事,也是想让史子策高兴一下。 史子策果然舒展了眉头,嘲讽地勾了下嘴角,“以色侍人罢了,长久不了的。” 易城点了点头,想说楚云逸凭借宸王小舅子的身份也得意不了几天,恰好另一个三角眼的少年抢先一步道:“说来,我昨晚好像看到康鸿达的小厮好像找侍女打听过楚云逸。”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猜出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再次面面相看,其中一人讷讷道:“康鸿达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少年们微微瞪大了眼,全都静了一静。 时间似乎停驻了一瞬。 “哈哈哈!”史子策率先笑了出来,笑得肆无忌惮,笑得幸灾乐祸。 “这个好。”史子策抚掌道,眼角都笑出了泪花,心里恶毒地想着:楚云逸还敢跟他争,哈哈,他不过是个早晚雌伏在别人身下的玩物罢了?! 史子策之前还觉得昨晚拉楚云逸去十四楼功亏一篑,现在想来倒是阴错阳差地让楚云逸入了康鸿达的眼了。 想着,他心里的火泄了大半。 207大功 那三角眼少年也是笑,道:“康鸿达看中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众所周知,康鸿达有断袖之癖。他有权有势,有儿有女,自然也没人管他那点风流事,自今上登基后,就重用康鸿达,康鸿达从前还遮掩着,如今那是肆无忌惮,没少干那等欺男霸男之事,有的人是心甘情愿,比如孟铭思,有的人半推半就,也有的人是贞洁烈男。 无论是什么人,除非是横着从康府出来,他们就没见人逃过康鸿达的手心。 楚云逸自然也不会例外。 史子策心情畅快地招呼其他人道:“走,我们出京跑马去!” 他又望了一眼前方百余丈外的楚云逸,然后就调转了马的方向,驱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心里觉得楚云逸的结局已经注定了,落入康鸿达手里的男子还能有什么未来?! 国子监也绝不可能收那等有龙阳之好的监生! 楚云逸早就把史子策这些个渣滓抛诸脑后,觉得哪怕分一点心思给他们,就是浪费他的时间。 他径直去了穆国公府,虽然没提前递帖子,但他还是顺利地见到了沈氏。 沈氏正在小花园的花厅里赏花喝茶,国公府悠闲惬意的日子养得她比从前丰腴了一些,瞧着气色很好,面有红光。 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楚云逸心里也愈发忐忑,根本无颜直视沈氏的眼睛。 他二话不说,直接撩袍跪在了沈氏跟前,那绝然的姿态吓了陈嬷嬷与冬梅一跳。 沈氏是聪明人,光看楚云逸的表情就确定他应该也知道了那件事。 沈氏看着三尺外的楚云逸,心绪复杂。 对楚云逸这个孩子,她没有什么恶感。 在楚云沐出生前,楚云逸是养在她膝下的,楚令霄一次次地劝她把楚云逸记在名下,当作嫡长子,她一直没应,但也尽心尽力地教养着楚云逸,尽她作为嫡母的本分。 在楚云沐出生后,楚云逸就被楚令霄以他年纪大了,该住到前院为由从她身边带走了,后来楚令霄还百般阻止她插手楚云逸的事,沈氏也就懒得再管楚云逸,左右楚令霄不会害他。 楚云逸是个好孩子,时不时也会来给她请安,与楚千凰也投缘。 想到楚千凰,沈氏的眼眸微微荡漾起一圈涟漪,一闪即逝。 她正色道:“逸哥儿,你不必如此,这件事和你无关。” 楚云逸仰起了头,与沈氏四目相接,那瞳孔中漆黑如墨玉,闪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沈氏从他的眼神中品出些味道来,心念一动,顺着直觉问道:“你是不是去见过你二姐了?” 楚云逸点了点头,含糊地答道:“昨天,我去过宸王府。” 他也是要面子的,半个字不提十四楼的事。 楚云逸定了定神,又道:“母亲,就算楚家靠不住,我也会努力的,我会给二姐撑腰的。” 沈氏怔了怔,抿唇笑了,眼神柔和。 连陈嬷嬷听着都微微动容。 因为姜姨娘,陈嬷嬷一向不喜楚云逸,可现在也不承认歹竹也能出好笋。 沈氏还来不及说什么,一道蓝色的风就“嗖”地从花厅外卷了进来,风风火火,简直跟踩着风火轮的哪吒似的。 “错了错了,给楚千尘撑腰的人是我才对。” 楚云沐一口气冲到了楚云逸的身边,信誓旦旦地说道。 他才刚下学回来,想叫娘一起用午膳,恰好就在厅外听到了楚云逸方才的豪言壮语,不服气了。 “你还小。”楚云逸抬手揉了揉楚云沐的头,就算他此刻跪在地上,也比五岁的楚云沐要高出了一截,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宣誓主权的味道。 言下之意是说楚云沐只是个小屁孩,如果不是沈氏在,他已经把小屁孩这三个字说出口了。 楚云沐觉得自己遭到了羞辱,昂着下巴强调地炫耀道:“我是楚千尘的胞弟。” 他们可是同父同母的姐弟,比旁的兄弟姐妹当然是亲了一层,所以楚千尘最喜欢他了。 如果是昨天,楚云逸也许会被楚云沐的气势给压住,可是经过昨晚与今早后,他已经宛如新生,想明白了。 “我是楚千尘的亲弟弟,还是你的长兄,你当然是听我的!” 楚云逸摆出了长兄如父的架势。 楚云沐可没那么容易被忽悠,下巴昂得更高了,“你长兄,楚千尘还是长姐呢!” 顿了一下后,他强调道:“你长姐!” 非要论起序齿来,他们都得听楚千尘的。 楚云沐更精神了,他可是楚千尘最喜欢的沐哥儿,她肯定站在他这边的。 楚云沐自信满满地想着,一把牵起了楚云逸的手,“你起来,我们找楚千尘评理去。” 他拉着楚云逸就想往外走。 兄弟俩就这么风风火火地走了。 陈嬷嬷和冬梅互看了一眼,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忽然就有种他们夫人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预感。 楚家的未来不能靠侯爷,靠的是楚云逸与楚云沐这一辈。 沈氏又笑了,笑容轻快,就这么目送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小花园里。 她轻声自语道:“看来沐哥儿是不会跟我一起用膳了。” 沈氏决定去穆国公夫人那里蹭饭吃,起了身,往正院方向去了。 秋风暖暖,空气清新,风中带着菊香、桂香、芙蓉香等等的花香,芬芳四溢。 让人置身其中,就不由放松了下来。 沈氏的唇角一直含着笑,当她走过一片池塘时,突然停下了脚步,看到池塘对面的游廊上有一道眼熟的身影。 三十来岁的男子穿了一件石青直裰,身材修长挺拔,面容俊朗,沉静坚毅,有些不苟言笑的感觉。 男子似乎感受到了沈氏的目光,转过身,目光如剑地看了过来,两人四目相接。 冬梅微讶道:“是裴副将。” 下一瞬,游廊中的裴霖晔对着沈氏点了下头,神色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沈氏微微一笑,对着裴霖晔福了福,算是打了招呼,跟着就离开了。 她走了,全然没注意到裴霖晔停留在原地,幽深复杂的目光一直看着她。 游廊旁的草木随风起舞,在他脸上投下了摇曳的斑驳光影。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裴霖晔才收回目光,沿着游廊继续往前走。 他是特意求来见穆国公的。 穆国公正在刻小印,一手执刻刀,一手捏着一方青田石,印纽才只刻出大致的雏形,隐约可见树枝与树结。 见裴霖晔来了,穆国公放下了刻刀,把手里的青田石递给他,道:“我最近刚得的这方青田石,好些日子没刻印了,就有些手痒。” 裴霖晔微微一笑,把那方青田石印纽放在阳光下随意地把玩了一番,笑道:“上好的灯光冻。” 这块青田石是均匀的灯辉黄色,质地细腻温润,是极品的灯光冻,是印玺中的珍品。 “表姨父是打算刻梅?”裴霖晔从印纽的形状猜测道。 穆国公点了点头,笑道:“你的眼光果然犀利。” 下一句,裴霖晔话锋一转,进入了正题:“楚令霄有消息了。” 裴霖晔眼眸幽深幽深的,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 他今天就是为了楚令霄才来国公府的。 “……”穆国公眸色一凝。 他虽然没有对外说过楚千尘与楚千凰的事,但还是请了人打听楚令霄,想看看他什么时候从西北回来,裴霖晔是北地军的人,在北地和西地都有些人脉,穆国公思来想去,就托了裴霖晔。 裴霖晔道:“我刚刚接到了西北那边的飞鸽传书,楚令霄前几天突然不告而别地离开了南阳。” 穆国公怔了怔,有些意外。 楚令霄是领了圣旨去西北的,为的是查明南阳王的死因,突然不告而别,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穆国公想了想,问道:“楚令霄难道查清了南阳王的死因?” “他到南阳后,南阳王世子足足晾了他半个月,根本就没见他。”裴霖晔把玩着手里的青田石印纽。 裴霖晔还猜到了这方印纽应该是穆国公特意雕给女儿的,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他为人父者对于女儿的寄望。 阳光下,这方青田石呈现半透明色,灿若灯辉。 穆国公:“……” 裴霖晔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据说,那几天,南阳那边正有风弥国来的探子潜伏在民间……” 穆国公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问道:“该不会是风弥国的探子抓走了楚令霄……”话才刚出口,又被他自己否决了,“不,不太可能。探子就算要抓人,也该抓南阳王妃才是。” 照理说,拿下南阳王妃才能起到威胁南阳王世子秦曜就范。 穆国公沉思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猜测道:“难道楚令霄是被南阳王世子给耍了,被丢出了南阳?” 裴霖晔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那个青田石印纽递还给穆国公,“这我就不知道了。” 穆国公想想也是,裴霖晔人不在西北,也只是请人辗转从西北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所知自是有限。 穆国公苍老且布满皱纹的手指在青田石印纽摩挲着,又问道:“你可知道楚令霄现在在哪里?” 裴霖晔再次摇头,“我已经托人在搜寻他的下落……他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穆国公嘴角紧抿,垂下了眼帘,沉默了。 站在他的立场,他当然希望楚令霄希望没有性命之忧,万一他死了,长女还没有与他和离,岂不是要给他守寡一辈子,太划不来了! 穆国公以指腹摩挲着青田石印纽,沉思着。 看着穆国公复杂的眼神,裴霖晔皱了皱眉头。 他并不知道穆国公为什么急着找楚令霄,明明之前楚令霄领了这个差事,慕国公府也没有出手搅和,所以,穆国公应该不是担心楚令霄这次的差事会不会办砸。 裴霖晔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幽芒,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红木匣子,道:“表姨父,我听说芷表妹前阵子重病,正好有个过去在北地军的下属从辽东送了支百年老参过来,拿去给表妹补补身子也好。” 他打开了匣子,放在红丝绒布上的是一株婴儿手臂粗细的人参,芦头细曲,根须虬劲。 穆国公是个识货的,眼睛一亮,道:“这人参应该有快两百年了吧。” 野生人参生长十分缓慢,要长到这般粗细,上百年是远远不够的。 穆国公没跟他客气,笑着收下了:“霖晔,你有心了。” 长女的身子是要多补,虽然国公府家大业大,但好的老参有市无价,可遇不可求。 裴霖晔淡淡地一笑。 穆国公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也想投桃报李,一边端起茶盅,一边问道:“霖晔,你最近的差事可顺利?” 自今春回了京后,裴霖晔这几个月就在五军营当差。 “我马上要调去北镇抚司任锦衣卫副指挥使。”裴霖晔平静地答道,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穆国公一惊,差点没被嘴里的茶水呛到,神色复杂地看着裴霖晔。 顾玦离京前与皇帝的那场博弈早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皇帝等于是把丰台大营与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生生输给了顾玦。 为了这件事,皇帝到现在还“病”着,罢朝至今,朝事暂时由太子代理。 穆国公原本以为顾玦会调苏慕白或者云展去锦衣卫,不想他竟挑了裴霖晔。 想着如今错综复杂的朝政,穆国公的心里沉甸甸的。 皇帝是绝对容不下顾玦的,任谁都能看出顾玦和皇帝之间已经不可能和平共处了,本来穆国公是打算站在中立的立场上,冷眼旁观。 毕竟皇帝再不靠谱,也是先帝选定的继任者,是名正言顺的大齐皇帝。 但是,这几年来,穆国公眼看着皇帝登基以来的种种,心里对这个皇帝多少是失望的。 穆国公在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心知穆国公府已经很难置身事外,毕竟楚千尘已经嫁给了宸王,是上了玉牃的宸王妃。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想当纯臣,以皇帝的心胸狭隘与多疑,一旦知道了楚千尘是他的嫡亲外孙女,也不会放过穆国公府的。 若是宸王真的败了,哪怕穆国公府什么也没做,下场也可以预见,好则坐坐冷板凳,坏则被夺爵流放也不是没可能的。 沈氏一族几百口人的前途也会毁于一旦。 穆国公只是想想,额头就隐隐作痛。 穆国公方才问裴霖晔的差事怎么样,是琢磨着倘若他在五军营的差事不顺利,自己可以设法给他周旋一下。 但是,现在听裴霖晔竟然去了锦衣卫办差,穆国公倒是说不下去了。 在很多人眼里,锦衣卫是个好差事,进了锦衣卫,就代表着是天子亲卫,朝中重臣勋贵谁不忌惮几分。 问题是,裴霖晔在北地待了十几年,自宸王去了北地后,裴霖晔这些年就在宸王麾下,既然宸王把他调去了锦衣卫,就等于明晃晃地告诉别人,裴霖晔是他的亲信。 在这种前提下,裴霖晔进了锦衣卫后,绝对会被锦衣卫的人针对,他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穆国公即便知道这一点,也无能为力。 宸王如此看重裴霖晔,委以重任,就算穆国公有意帮裴霖晔挪个地方,裴霖晔肯定也是不会同意的。 穆国公是聪明人,也就不多费唇舌了。 他留裴霖晔在国公府用了午膳,裴霖晔直到未时才离开了国公府。 接下来的几天,京城中风平浪静,天气一天比一天转凉。 九月初五,裴霖晔再次造访了穆国公府,这次是有了楚令霄的消息。 “表姨父,两天前在司州平县一带发现了楚令霄的踪迹,现在人应该到司州与冀州的边境了吧,再过三五天应该可以到京城了。” “听说他一路快马加鞭,形容狼狈,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厮,像是在避人耳目。” 裴霖晔能查到楚令霄的下落是用了一点锦衣卫的人脉,虽然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对他严防死守,可人多心杂,也不是陆思骥想防就能防得住的。 裴霖晔说完就走了,留下穆国公既好奇,又忧心。 好奇的是,楚令霄一个钦差怎么就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担心的是,楚令霄是被南阳王世子秦曜给折腾的。 若真是这样的话,楚令霄回京后肯定会向皇帝告状,秦曜与顾玦一向交好,到时候,皇帝又会迁怒到顾玦身上。 穆国公越想越担心,赶紧让人把沈氏叫了过来,把这事与她一说。 沈氏也急了,立即出门,带着陈嬷嬷亲自跑了一趟宸王府。 沈氏来的时候,楚千尘正在东次间里专心致志地做衣裳。 上一世,她十四岁以前是学过女红的,但是,自被赶出楚家后,女红就荒废了。 她再也没给自己做过衣裳,除了后来在军营时自己的衣服破了随便补补外,她有十几年没拿过绣花针了。这一世重生以后,她把心力都花在了医术上,根本没怎么做过针线。 最后,沈氏说楚令霄的事用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反倒是指点楚千尘的针线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琥珀送走沈氏后,回来就看到楚千尘正捏着针线继续缝袖子。 “……”琥珀欲言又止,想着沈氏特意跑来这一趟,就觉得这件事应该不简单。 楚千尘慢条斯理地穿针引线,外表看着好似对楚令霄的事漠不关心,其实心里已经把这件事转了好几遍了。 别人不知道顾玦假借给乌诃迦楼送行暗地里去了西北,楚千尘却是知道的。 就算顾玦没多说其它,她也能猜到他在下一局棋,楚令霄会落到这般狼狈的地步肯定也跟顾玦有关。 想着,楚千尘唇角一弯,勾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意。 她的笑容浅浅的,带着几分随性,几分肆意,几分张扬。 此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惋惜。 她应该说服王爷,把她也捎上的。 她一心两用,一不小心针尖就扎在了指头上。 左手的中指指腹出现一滴殷红的血珠。 过去这几天,楚千尘已经把左手的五根指头都扎了好几遍了,琥珀从第一次有点慌,到现在已经是气定神闲,赶紧以烈酒给楚千尘擦拭伤口,再以白布条将伤口包扎起来。 “王妃,小心累着眼睛,不如歇一会儿吧?”琥珀委婉地劝道。 她觉得他们王妃可真是厉害。 明明左右手都那么灵活,双手都能写字,也能给病人扎针,还能射左手箭与右手箭,可做起针线绣活来,她的手像是换了一双手似的,变得笨拙起来。 过去这几天,琥珀就眼睁睁地看着楚千尘拿出了和针线拼命架势缝着衣裳,她忙活了好几天,这件衣裳的进度才勉勉强强到两成。 应该来得及。楚千尘心道,这衣裳还是得赶在王爷回京前做完才行,万一王爷布置的“功课”没完成,好歹可以拿这个来抵一抵。 楚千尘放下针线,喝了两口茶,云淡风轻地吩咐道:“江沅,让苏慕白来一趟王府。” 江沅应了,赶紧去找苏慕白。 这一天,苏慕白从后门悄悄进了一趟宸王府,待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那之后,宸王府就再没人进出过,无论是大门,还是后门。 当楚令霄抵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下午了。 从西北赶回京城的楚令霄狼狈不堪,他身上的袍子已经穿了七八天没换过了,人瘦了一大圈,皮肤被晒得黝黑,头发油腻且沾满了灰尘,那样子就仿佛逃荒的难民似的。 楚令霄疲惫极了,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艰辛过。就算当年老侯爷犯了事,侯府败落,但侯府多少也是有底蕴的,锦衣玉食不成问题。 这一路千里迢迢地从西北赶回京城他,他过得就像是那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忍辱负重,不敢高调,也不敢住驿站,生怕南阳王府的人追上他,杀人灭口。 他和小厮身上的大部分银票都留在了南阳,身上的现银不多,这一路,银子如流水似的花了出去,最后没银子,他只好当了他的发簪、玉佩什么的随身物件。 一进京,楚令霄顾不上回侯府洗漱,先进宫求见皇帝,全然没在意倪公公嫌弃的眼神。 直到在养心殿见到皇帝的那一刻,楚令霄才觉得自己是真的逃出生天了,如释重负。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帝跟前,第一句就是—— “皇上,顾玦和秦曜要谋反!” 楚令霄的声音高亢,脸上一副忠君的愤慨,心跳砰砰加快,激动得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 他这次是立下大功了! 208告状 “……”皇帝双眸猛地睁大,指间拈的一枚黑子滑落,砸进了棋盒里,棋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帝已经“病”了很久了,这段时日,他连内阁阁老们都不见,今天是因为楚令霄说有急事要求见,皇帝才同意见他,也想听听他在西北到底查到了什么。 没想到楚令霄查到的事竟然与顾玦也有关。 皇帝面色凝重,第一个反应就是楚令霄应该是在南阳发现了什么顾玦与秦曜勾结的证据,正色道:“楚令霄,你慢慢说。” 皇帝哪里还有心情再摆棋,右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眼神阴鸷。果然,他早知道顾玦有不臣之心!! “皇上,臣在南阳军营看到了宸王顾玦。”楚令霄再出惊人之语。 什么?!皇帝惊了,差点没拍案而起,脸色变得更阴沉了。 顾玦不是护送乌诃迦楼一行人南下去南昊了吗,他怎么会跑到西北去?! 皇帝心里惊疑不定,又问道:“你确定你看到了顾玦?” “肯定。”楚令霄肯定地点头。 其实他当日根本就没看到顾玦的人,只是隔着营帐听到了他的声音,可是在皇帝跟前,他当然不能露怯,更不能犹豫。 于是,楚令霄就从当日他发现秦曜与顾玦在主帐中密谈说起,把他们的对话加油添醋地说了,说他们意图合谋拿下并州,说他们要自立为王,说要把西北、并州与北地连成一片以威胁皇帝等等。 最后,他又声泪俱下地诉了一番苦,表示他是如何忍辱负重地从南阳逃走,为了避人耳目,这一路日夜兼程,吃尽了苦头,总算顺利地赶回了京城报信。 说着,楚令霄眸放异彩,觉得他终于可以否极泰来。 “啪!”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棋盘边,桌面一震,连带棋盘也震了一震,棋盘上摆好的黑白棋子混在了一起,杂乱无章。 “顾玦果然不安好心!”皇帝火冒三丈地说道,气得额角青筋乱跳。 他就猜到顾玦别有所图,说什么护送乌诃迦楼去南昊,居然还偷偷跑到西北去见秦曜,简直就其心可诛。 随着皇帝的雷霆震怒,殿内的气温陡然而下,殿内的内侍们全都屏息。 楚令霄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又道:“皇上,您要是不信,不如去宸王府一探究竟。臣断定顾玦现在肯定不在宸王府。” 楚令霄一副忠心耿耿、大义凛然的样子,极力和顾玦撇清关系。 楚令霄根本不知道顾玦去了南昊,可倪公公却是知道的,神情古怪地瞥了楚令霄一眼。 皇帝眯了眯眼,手指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跪在地上的楚令霄暗自窃喜着:他就知道他这次立下了大功。 从西北逃往京城的这一路,楚令霄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当皇帝知道这件事后,肯定会出兵去讨伐西北与北地,他要是能够领下这个差事,他们永定侯府就能崛起了。 而且,永定侯府还能彻底和顾玦撇清关系,就算皇帝以后清算宸王府的那些个附庸时,他们楚家也不会被牵连,甚至还于国有功。 只是想想,楚令霄就觉得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了自己凯旋而归、光耀门楣的那一天。 “皇上,秦曜与顾玦胆敢有不臣之心,臣愿意为君分忧,前去讨伐。”楚令霄主动请命道,腰板挺得笔直,双眼更是炯炯有神,看着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楚令霄以为皇帝会立刻应下,不想,接下来是一阵沉寂。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沉寂太久了,久到楚令霄开始觉得有些微的不自在。 忽然,皇帝问道:“朕记得你的次女是顾玦的王妃?” 楚令霄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想说这门婚事是皇帝赐的,但咬住了舌尖,终究没敢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万一让皇帝觉得他对这门赐婚早有不满,认为他怀恨在心,那就弄巧成拙了。 楚令霄斟酌着言辞道:“皇上明鉴,臣对皇上、对大齐一片赤诚之心,绝对不会因为小女的夫婿而受到任何的影响。” “若皇上不信,臣愿意发誓……” “免了吧。”皇帝挥手打断了楚令霄,他又不是女子,还要听男人在那里指天指地地发什么誓言。 楚令霄只要闭上了嘴,卑微地把头伏了下去,额头抵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皇帝的宣判。 少顷,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楚令霄,你先先回去吧。” “来人,宣太子觐见。” 楚令霄再次抬起头,叩谢了皇恩,然后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心里一头雾水。 楚令霄在一个小内侍的引领下出了皇宫,神色阴晴不定。 他的小厮正牵着马等着他,他上了马后,忍不住回头朝宫内望了一眼,面色难看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一定是楚千尘! 没错,一定是楚千尘连累了自己。 皇帝肯定是怕自己和顾玦是翁婿,有牵连,才不肯对自己委以重任。 楚令霄紧紧地攥着缰绳,心里是又不甘,又愤恨,又疲惫。 不对! 他仔细回想着方才皇帝说得话,觉得皇帝似乎话中有话。 这是皇帝赐的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次女嫁给了宸王,却还明知故问。 莫非……皇帝是在暗示自己去宸王府打听一下消息? 砰砰! 楚令霄不由心跳加快,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他又拉着缰绳调转了马匹的方向,对自己说,楚家把楚千尘养这么大,现在也到了她回报家族的时候了。 楚令霄有些迫不及待,干脆直接策马去了宸王府。 于是,还在跟针线奋斗的楚千尘就从琥珀口中得知了楚令霄上门的消息。 末了,琥珀还补了一句:“听门房婆子说,侯爷好像在灰里滚了一遍似的。” 琥珀心里有些复杂,每每想到楚令霄做的那些事就忍不住为楚千尘抱不平。 楚千尘慢慢地缝完了一条镶边,才抬起头,迟钝地意识到琥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反应慢了好几拍。 琥珀还以为楚千尘不会想见楚令霄,不想—— “让他进来吧。”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针线放在了针线篮里,拎着针线篮去了玄微堂。 楚令霄来得很快,楚千尘才刚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就见他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正堂。 一瞬间,琥珀几乎要以为是强盗上门了,另一方面,她暗叹门房婆子的形容很是恰当,侯爷这样子确实是像在灰里滚过一遍,不,好几遍似的。 她还从来没看到过他这副样子,这要是在路上遇上,指不定还认不出来呢。 楚令霄一进来,就先发制人地对着楚千尘质问道:“顾玦去哪儿了?” 他的神态与语气咄咄逼人,目光上下打量着楚千尘,也看到了她放在手边的针线篮。 自三朝回门后,楚令霄就领旨去了西北,这还是那天之后他第一次见楚千尘,觉得这丫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学,就只能做些女红来讨男人欢心了。 楚令霄心里轻蔑地笑了,神情间又多了几分从容。顾玦不在京,自己想要拿捏楚千尘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楚千尘乖乖地答道:“皇上命王爷护送乌诃迦楼回南昊了。” 楚令霄微微睁大眼,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他刚刚在养心殿提议皇帝可以私访宸王府,皇帝和倪公公会是那个表情。 也难怪顾玦也瞒过皇帝的耳目悄悄去了西北! 楚令霄因为这件事一下子就冷静了不少,颐指气使地说道:“我有话跟你说,你让她们都出去。” 楚千尘就吩咐琥珀与江沅她们都出去了。 琥珀有些迟疑地看了楚千尘一眼,想想自家王妃肯定吃不了亏,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正堂里,只剩下了他们父女两人,静悄悄的,唯有屋外偶有弱弱的鸟鸣。 楚令霄理了理思绪,道:“楚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嫁了人,但也要时刻记得自己姓楚。” “出嫁女靠的就是娘家,娘家好,你才能好。” 他老生长谈地说教了一番,神态威仪,以为父的威严试图压楚千尘一筹。 楚千尘知道楚令霄今天回京后还没回过侯府,所以他也不知道她和楚千凰的身世被揭穿了。 不过,以她对楚令霄的了解,哪怕他知道真相已经被揭穿,为了利益,他还是会厚着脸皮走这么一遭的,也能张口说出这番话。 在他看来,他是父,就能对子女为所欲为。 楚千尘睁着一双漆黑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得楚令霄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就想起另一双相似的凤眸,心里对她的不喜更浓了。 “父亲说得对。”楚千尘温温柔柔地说道。 她这五个字把楚令霄差点要爆发的怒火又压了下去。 楚令霄定了定神,问道:“顾玦离京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楚千尘摇了摇头,长翘的眼睫颤动了两下,目光游移地望向了窗外飞舞的鸟雀。 楚令霄一直盯着楚千尘,感觉她好像欲言又止,心里有些着急,追问道:“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楚千尘又摇了摇头。 楚令霄心口的火苗又开始节节攀升了,想起三朝回门那天的事,想起方才在养心殿皇帝含糊不明的态度…… 他想发火,但想到此刻不在京城的顾玦,又忍下来了,勉强放柔了语调:“尘姐儿,你有什么话不能跟为父说的。” “喵呜?” 回应他的是小猫儿疑惑的叫声。 小黑猫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窗槛上,歪着脑袋,看着屋里的陌生人,瞳仁缩成了一条细线,碧绿的猫眼绿得发亮。 楚千尘不看楚令霄,目光只看着猫儿,再次摇头,“父亲请回吧。” 楚令霄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怒不可遏地抓起了手边果盘里的一个桔子,想朝楚千尘丢去,但理智在最后一刻回笼,他终究没把桔子丢出去。 他的手微微用力,粘腻的桔子汁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下去…… 他又坐了回去,把桔子放下,随手摸了块帕子擦着自己的手指。 他耐着性子安抚楚千尘道:“尘姐儿,我知道之前把你送到庄子上,是我不对,我也是为了楚家是不是?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 “你虽然是王妃,但你只是庶女,日后一旦有侧妃进门,个个的身份都比你高,你要如何自处?” “只有楚家好了,你才会好。”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见楚千尘一直不说,又主动保证道:“日后我出面,把你记在你嫡母的名下,那么,你也能成为正儿八经的嫡女了。” 楚千尘却是答非所问:“父亲,你去国公府看过母亲了吗?” 楚令霄怔了怔,没想到这都快两个月了,沈氏居然还留在穆国公府没回侯府。 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沈氏真是任性,但同时也放心了。 他觉得楚千尘之所以这么问,是怕他不能把沈氏劝回侯府去,心下自得,自觉他早就把楚千尘看透了。 这几个月来,楚千尘一直冷落姜姨娘,刻意讨好沈氏和楚云沐,说穿了,她就是想要嫡女的名分罢了。 像她这样一朝得势,就在娘家上蹿下跳,弄得楚家不得安生,不仅眼界浅,心性更是小家子气得很。 她以为宸王亲自去迎亲是因为看重她吗? 她以为宸王去楚家闹了那一通是是因为看重她吗? 哼,宸王不过是为了打皇帝的脸罢了。 现在,她总该明白了吧,就算是嫁进宸王府,也不代表她是真的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她这个王妃除了一个名头外,什么都没有,没人会把她一个侯府庶女看在眼里。 过去这一个多月,这丫头在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吧,这就叫现实教你该怎么做人!! 楚令霄漫不经心地拂了袖子,讥诮地勾了下嘴角。 “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楚令霄安抚楚千尘道。 楚令霄自觉已经差不多拿捏住了楚千尘,转到了正题上:“我这次去西北彻查南阳王的死因,查到了一件跟宸王府有关的事……” 楚千尘慢慢地剥着桔子皮,纤白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楚令霄也顿了顿,才接着道:“这件事很严重。” “一个不好,顾玦就会被皇上夺爵抄家,你嫁给了顾玦,必然也会被牵连,只能和顾玦同难,唯有楚家能够保下你。” “现在是你将功赎罪唯一的机会了。” “你仔细想清楚,胳膊是拗不过大腿的!” 楚令霄又说了一通,拍了拍楚千尘的肩膀,再次给她施压,一副“我都是为了你好”的样子。 楚千尘垂下了眸子,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窗槛上的小黑猫又“喵”了一声,她才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嗫嚅道:“前几天,我给王爷收拾书房时看到了一封信,我也不是有意看的,恰好那封信掉在地上,我捡起来时稍微看了一眼,就把信纸收回去了。” 楚令霄心口像是有什么在挠似的,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说句实话,楚令霄多少也有些惊讶楚千尘竟然能随意进出顾玦的书房,也就说,如他猜测得那样,这王府的人都没把她当一回事,谁也不觉得楚千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楚令霄定了定神,目露异彩,迫切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楚千尘:“……” 楚令霄下意识地把楚千尘肩头的衣料抓得更紧了,再问道:“尘姐儿,你仔细想想,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楚千尘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不敢多看,只扫了一眼,好像看信里提到了‘并州’。” 并州?!楚令霄眼睛一亮,又想到了他在西北大营偷听到的那番对话:“……依我看,也不定要拿下风弥国,干脆从并州卫下手怎么样?” 这封信肯定是关键! 楚令霄激动不已,几乎是热血沸腾了,追问道:“那封信现在在哪里?你能不能拿到信?” 楚千尘抿着唇,又沉默了。 她的手指慢慢地剥着桔瓣上的桔络,一丝一缕。 见她迟疑,楚令霄只能哄着她道:“你做得很好。” “要是你能拿到那封信,一定可以将功折罪。趁着这件事没闹大,赶紧平息了才好,皇上一定会从宽处理,届时为父也会帮着王爷向皇上求情的。” “真的?”楚千尘抬起头问道。 她似乎在问,这样“真的”可以将功折罪;他“真的”会帮顾玦求情? 楚令霄根本不在意楚千尘到底是什么意思,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楚千尘又剥下了一丝桔络,然后把剥好的桔子放在一边,“我去王爷的书房看看。” “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楚令霄忙道。 楚千尘走了,窗槛上的小黑猫轻快地一跃而下,也跟在楚千尘的屁股后面如影随形地离开了。 正堂里,只剩下了楚令霄一个人。 他根本就坐不住,来回在屋子里走动着,焦急,期待,又略有些不安…… 他不知道来回走了多少次,几次想把丫鬟叫进来问问楚千尘回来没,但又按捺下了。 许久许久以后,外面终于又响起了软软的猫叫声。 背对着门的楚令霄激动地转过了头,就见楚千尘绕过照壁出现在外面的庭院中,不疾不徐朝这边走来。 依旧是一人一猫,只是她的手里多了一封信。 楚令霄的眼睛霎时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楚千尘手里的信封,就像是饥饿的野兽看到了猎物似的。 “这是不是……”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把夺过了楚千尘手里的信,然后飞快地从信封中拿出了信纸,如囫囵吞枣看起信来。 楚令霄的眼睛越来越亮,激动得手指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有了这封信,顾玦与秦曜的罪名就落实了,人证与物证确凿! 楚令霄一边收起信,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先走了。” 楚千尘没留他,只是道:“父亲,祖母很惦记你。” “我晚点就回去。”楚令霄丢下这句话,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一个小丫鬟赶紧送客。 楚千尘又坐了下来。 琥珀有些不安地朝门帘方向望了一眼,问道:“王妃,侯爷会不会先回侯府?” 琥珀忧心忡忡。 万一侯爷现在回一趟侯府,自然就会知道王妃的身世已经揭开,那么侯爷方才信誓旦旦地说要把王妃记到大夫人名下的那一番许诺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侯爷一会儿许诺,一会儿贬低王妃,软硬兼施地说了那么多,可王妃一句也没有反驳侯爷,侯爷又不是蠢人,想想也会知道王妃是有意设套坑他。 “不会。”楚千尘慢条斯理地吃着桔子,神态悠然。 小黑猫轻快地跳到了楚千尘的膝头,“嗷呜嗷呜”地叫了两声,仿佛在说,讨厌的人又走了。 琥珀无语地看着这只猫,觉得它就会在主子跟前装乖,今天它才刚又摔了个花瓶呢! 楚千尘伸指把它从推开,“不行,你不能吃。” 她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以她对楚令霄的了解,他现在怕是迫不及待要立功了,哪有空回侯府啊。 的确,楚令霄离开宸王府后,没有回永定侯府,而是赶紧又原路返回,心急火燎地再次进宫去了养心殿求见皇帝。 小内侍虽然不耐烦,但还是进去通报了,打发楚令霄在檐下守着。 养心殿内,气氛沉闷。 小内侍深吸一口气,又理了一下衣襟,这才迎着头皮走进了偏殿内。 里面的空气似乎凝固。 皇帝、太子顾南谨和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都在。 皇帝坐在御案后,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面沉如水。 小内侍方才在外面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知道皇帝刚刚才对着太子发了一通脾气。 顾南谨的脸色也同样不太好看,胸口有一滩茶渍,鞋边是片片砸破的碎瓷片,还有混着茶叶的茶水流淌在金砖地上。 他今天本在东宫与几位内阁阁老们一起处理朝政,半个时辰前,皇帝忽然派人把他匆匆叫了过来。他一到,就被皇帝破口骂了一顿,责怪他不该让顾玦离京,又朝他扔了一个茶杯。 皇帝根本不给顾南谨说话的机会,径自发了一通火。 顾南谨听了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楚令霄从西北回来了,还说顾玦与秦曜要谋反。 其实,顾南谨不相信顾玦和秦曜有谋反之心,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单凭楚令霄这三言两语就定了他们的罪。 再说了,如果顾玦真要谋反,皇帝现在在这里大发雷霆那也是于事无补。 顾南谨有满腹的话要说,却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他好几次一开口,只提了“九皇叔”和“秦世子”,皇帝就像炸了,劈头盖脸地又骂了他一通。 顾南谨又想说什么,这时,小内侍进来了,禀道:“皇上,永定侯求见。” 皇帝皱了皱眉,也没想到楚令霄居然又回来了。 难道楚令霄又想起了什么线索? 抱着这个念头,皇帝很快就开口道:“宣。” 于是,小内侍就把楚令霄给领了进来,然后自己又退了出去。 楚令霄有些意外陆思骥也在,但想着他是皇帝的亲信,还是当机立断地掏出了楚千尘给的那封信,呈了上去,“皇上,请看这封密信。” 倪公公接过信,亲手把信呈给了皇帝。 皇帝瞳孔微缩了一下,一目十行地看着信,脸色越来越阴沉。 209大妆 与此同时,站在顾南谨身边的楚令霄维持着抱拳的姿势,又道:“皇上,臣刚刚去了一趟宸王府看小女,这封信是从宸王府搜得的。” 他话音未落,皇帝已经把手里的这封信扔向了顾南谨,语气冰冷地质问道:“证据就摆在眼前了,你自己看看!”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信,太子,你是被顾玦下了蛊吗?!” 皇帝的声音冷得掉出冰渣子来,额角浮现根根青筋,那充盈的怒意好像要从皮肤下爆出来似的。 信纸被狠狠地砸在顾南谨的脸上,然后飘飘荡荡地往下落,落入他手中。 顾南谨也看起了信来,皇帝再也忍不下去了,抓头吩咐倪公公道:“快,给朕宣康鸿达!” 听到“康鸿达”这个名字,殿内的其他几人皆是一惊,周围静了一静,霎时就有了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康鸿达是皇帝的亲信,位至京营总督,掌管着上十二卫和禁军三大营,更担负着守备京城的重责。 皇帝要宣康鸿达,那显然是要对宸王动真格的,这恐怕会在京城乃至整个大齐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父皇……” 顾南谨想劝,但皇帝不想理他,打断了他:“够了!朕不想听你给顾玦说话!” 紧接着,皇帝又吩咐陆思骥道:“陆思骥,你赶紧亲自带锦衣卫去宸王府,包围宸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架势显然是要封了宸王府。 陆思骥头发发麻。锦衣卫天不怕地不怕,但宸王府还是不得不掂量一二,尤其锦衣卫才刚在宸王手上吃了个大亏。 可皇命不可违,锦衣卫的地位权势更是全然来自于皇帝的宠信,陆思骥是一个“不”字也不敢说,只能领命退下。 顾南谨的脸色更难看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这两天才觉得朝政开始上手,不像一开始那样手忙脚乱,还以为能喘口气,就一下子像晴天霹雳似的又冒出这么件事。 顾南谨只觉得头疼欲裂,他也想当甩手掌柜,可他是太子,又怎么能坐视不理。 他深呼吸了好几下,理了理思绪,看向了楚令霄,问道:“永定侯,是不是你亲眼看到顾玦出现在南阳?” 虽然楚令霄只是听到了顾玦的声音,但依旧是一口咬定:“不错。” 他看着神情笃定,没有一点心虚与迟疑。 皇帝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怒意又高涨了一分。 “不可能。”顾南谨忙道,“九皇叔亲自护送乌诃迦楼回南昊,他若是在途中随意离开,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乌诃迦楼的耳目!” 这也是皇帝想不明白的地方,总不可能顾玦长了翅膀,有日行千里之能吧? 顾南谨沉吟着再问道:“永定侯,你是怎么潜进西北大营的,又是怎么逃离南阳城的?” 楚令霄就从秦曜派人打发了他说起,把他潜入西北大营的经过,到最后如何忍辱负重地从南阳城逃走都说了一遍。 这段话,他在回京的这一路都翻来覆去地反复想过了,因此顾南谨一问,他立刻就说了。 顾南谨是个心思细密的人,立刻抓住了关键:“永定侯,既然秦曜发现了你潜进军营,还派人去驿站捉拿你,西北是南阳王府的地盘,他又怎么会让你轻易逃走回京报信。” 顾南谨这么一说,楚令霄就想起了自己是从粪车逃出南阳城的事,却是开不了口告诉皇帝。 顾南谨再次面向了御案后的皇帝,俯身作揖,正色道:“恳请父皇明查。” “南阳地处西北边疆,乃边关要地,南阳王府世代镇守西北,于大齐有功。” 顾南谨早在前年开始就几次提议皇帝放秦曜回西北,可皇帝一直不允,直到今春南阳王病重,才放了秦曜回去,不想秦暄竟然弑父,还嫁祸秦曜。 这半年来,秦曜着实不意,好不容易为自己洗雪冤屈,皇帝又派了楚令霄去西北彻查南阳王的死因,摆明是不信秦曜。 秦曜遭遇此番重变,对皇帝不可能没有一点不满,皇帝还没彻查清楚,就冠秦曜一个谋反的罪名,那不是把人逼得真造反吗?! 顾南谨字字恳切,言辞凿凿,可是再有理的话也要人听得进才行。 皇帝根本就不想听,对太子的不满更深了。 皇帝右手成拳,不耐地在案头叩动着,越叩越快,透着毫不掩饰的急切。 他在顾玦那里连番失利,上一次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被顾玦逼得让出了丰台大营,还同意了让顾玦从北地再调三万大军驻守京城。 每每思来,皇帝的心口就憋着一口气,甚至不想上朝,觉得满朝文武都在私议他被顾玦压了一筹的事,在看他的笑话。 他必须要扳回一城才行。 “够了!”皇帝再次打断了顾南谨,神色冷硬,“朕还不用你来教朕做事。” 对于皇帝来说,无论是范延之的事,还是现在这件事,都不过是个由头而已。 他要的是师出有名。 “……”顾南谨哑口无言,心口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皇帝这句话简直诛心,就算是最近朝政再繁忙,顾南谨也不曾觉得这般疲累不堪过,喉底涩味浓浓。 这时,一个小内侍就进来禀说,康大人来了。 皇帝精神一振,让人赶紧把康鸿达带了进来。 康鸿达没有穿官袍,着一件孔雀蓝底金紫色祥云团花直裰,腰间系着犀角带,坠了荷包和小印,身长玉立,步履之间散发出一股身居高位者特有的贵气与威仪,从容不迫。 众人的目光都投诸在了他身上,也包括楚令霄。 康鸿达仿佛根本就没看到楚令霄似的,甚至没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径直走到了顾南谨的另一边。 “参见皇上。” 康鸿达对着皇帝作揖行礼,神情与姿态惬意得很,在这个气氛压抑的屋子里,显得鹤立鸡群。 他也有这样的资本,当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曾经救过皇帝的命,那时就成了皇帝的亲信,皇帝把他安插在了五军营,而他也争气,屡立军功,短短几年就升到了二品的副将。 皇帝登基后,更是一力提拔他,让他做了京营总督。 谁都知道皇帝对他的信任比陆思骥还要多上三分。 皇帝看着几步外的康鸿达,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心头有底气了。 他可是大齐皇帝,手下有数十万训练有素的禁军,还怕顾玦不成! 上一次,他不过是输在让顾玦得了先机,而且当时,康鸿达不在。 康鸿达五月就离开了京城,代天子巡视各州,校阅各州卫所的将士,直到八月底才刚刚回京。 现在康鸿达回来了,自己就多了一份助力与倚仗,而此刻顾玦恰好不在京中,宸王府的那些人群龙无首,在气势上已经先输了。 天时地利人和,全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皇帝的指头在椅子的扶手上轻敲几下,眼神渐渐沉淀了下来,神态强势地下令道:“你派人即刻包围丰台大营,里面的玄甲军若是敢反抗,一律视为叛贼,格杀勿论。” 皇帝的眼眸中燃起了烈烈火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必须趁着顾玦不在京,趁着另外三万玄甲军还没到京城,就一举扳倒顾玦。 一旦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想再找这样的机会那就难上加难了。 更何况,兵贵神速,他不能给宸王府反应过来的机会。 康鸿达抬眼与皇帝四目对视,微微一笑,神色间带着几分慵懒,语气却十分犀利,“皇上是想趁这个机会彻底铲除了宸王,还是只是让宸王低头?”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 “……”皇帝眯了眯眼,身子猛地前倾,右手在案上握成了拳。 窗外不知何时阴了下来,灿日被云层所遮挡,连秋风中都有了凉意,秋意渐浓。 风一吹,天空中偶有几片如血染的枫叶飘落,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宸王府又一次被锦衣卫的人包围了,锦衣卫出动,声势赫赫,几乎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一下子京城里就风声鹤戾,尤其宸王府附近的几条街道上都是空荡荡的。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穆国公府,沈氏又惊又慌又担忧。 上一次,锦衣卫试图搜查宸王府,有顾玦在,当时沈氏虽然慌,却也知道不会出事。 这一次不同,顾玦不在京里,难道要让女儿自己面对穷凶极恶的锦衣卫吗?! 沈氏霍地起身,第一个反应就是她要去宸王府,当她走出堂屋时,已经冷静了一下,转而去了外书房见穆国公。 外书房的小厮也没通报,就领她进去了,“大姑奶奶,国公爷说您可能会来,就让小的等着您。” 屋子里除了穆国公外,还有一人。 “表哥?”沈氏有些惊讶地喊道,没想到裴霖晔也在这里。 虽然沈氏力图镇定,但还是能从她不太自然的神情与绷紧的指尖看出她内心的惊慌。 “表妹,你别慌。”裴霖晔安慰道,猜出沈氏应该已经知道了锦衣卫封王府的事。 “阿芷,霖晔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慕国公也出声安抚沈氏的情绪,“你还不知道吧,霖晔刚进了北镇抚司任职。” 沈氏眼睛一亮,忙追问道:“表哥,你那边可是听说了什么消息?” 裴霖晔转头看了穆国公一眼,穆国公微微点头,示意他说吧。 两人这微妙的眼神交换让沈氏心一沉,心头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是什么事让裴霖晔不敢直接告诉她,要问了父亲的意思才敢说?! 裴霖晔就又说了一遍:“楚令霄今天回了京,然后就进宫去面圣,不久,皇上就下令让锦衣卫包围宸王府。”他迟疑地停了一下,还是继续往下说,“好像是楚令霄指证宸王和南阳王世子秦曜勾结谋反。” 又是楚令霄!沈氏的身子来回摇晃了一下,牙冠咬得咯咯作响。 沈氏没想到楚令霄竟然连这种事都敢随便说,他是完全没想过一旦皇帝信了,楚千尘会有什么下场。 这个男人的心太狠了,骨肉血脉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穆国公也是心情沉重。 他知道楚令霄这两日应该就会回京,心里多少也担心南阳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才会让楚令霄急匆匆地逃回京城,生怕顾玦会被秦曜牵连,没想到楚令霄直接就把谋反罪冠到了顾玦的头上。 穆国公更悔了,自责不已。 是他错了,儿女的亲事就不该拿来与报恩扯上关系。 沈氏眼角发红。 若是楚令霄现在人在这里,她真恨不得亲手把他千刀万剐。 她的胸口隐隐作痛,疼痛感一阵阵地袭来,心脏似在剧烈地收缩着,苍白的脸色开始泛青。 “表妹,你没事吧?”裴霖晔观察入微,立刻注意到沈氏的脸色不对。 陈嬷嬷吓到了,毕竟之前沈氏就因为怒极攻心,重病了一场,还被大夫判了死刑,幸亏楚千尘医术高明,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陈嬷嬷赶紧摸出了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了一颗指头大小的药丸,“夫人,您快服下,这是二姑奶奶前些日子做好的救心丸,特意让琥珀送来的。” 陈嬷嬷喂沈氏吞下了救心丸,穆国公赶紧亲自给女儿倒了杯水。 陈嬷嬷反复地给沈氏抚着胸口,又给她按摩手部的几个穴道。 须臾,沈氏就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心口也不再难受了。 “我没事。”沈氏在怒极之后,反而急速地冷静了下来,端庄秀丽的面庞上坚毅无比,“表哥,你继续说。” 见沈氏无事,陈嬷嬷松了口气,又把小瓷瓶收了起来,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糟糕。 她刚刚着急,不小心说漏嘴了,把楚千尘会医术的事说了出来,也不知道裴霖晔注意到了没? 裴霖晔似乎没注意,继续说道:“后来,皇上还宣了康鸿达进宫,到我来之前,康鸿达还没有出来。” 穆国公闻言,神色越发凝重了。 如果说,皇帝让锦衣卫围宸王府还只是小打小闹的话,要是康鸿达真的出手,那就真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康鸿达此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似皇帝行事犹豫不决。 现在顾玦不在京城,宸王府虽有三万玄甲军在京,可军不可一日无帅,宸王府缺了主心骨,恐怕这件事真的有些麻烦了。 穆国公眼皮跳了跳,沉声道:“皇上这个时候宣康鸿达,莫不是要对玄甲营出手?” 裴霖晔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这一点裴霖晔也想到了。 玄甲营虽是精锐中的精锐,有以一敌十之能,但不过只有三万,另外三万人还没从北地调来,面对京营大军这么多将士,还是处于弱势的。 皇帝若真要对宸王府出手,势必要先拿下玄甲营,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再说了,这里是京城。 对于天子而言,天然占有优势。 屋外的天空依旧是阳光灿烂,可是屋内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般,气氛压抑。 “……”沈氏眉宇深锁,咬紧了牙根,再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穆国公心里早就有了打算,一边说,一边起了身道:“我现在就进宫,等面了圣后,再随机应变。” “阿芷,你莫急,事情还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穆国公忍不住朝裴霖晔看了一眼。 现在为止,楚千尘被楚令霄调包的事到还是一个秘密,只有沈家与楚家的一部分知道而已。 他听长女说过,宸王是知道这件事的,那么,宸王府的其他人又知道多少呢? 毕竟,在外人看,沈家完全没必要趟皇帝与宸王府的这趟浑水。 “表妹,你放心。”裴霖晔镇定地说道,那双狭长的眼眸幽深平稳,波澜不惊,“就算皇上下旨包围宸王府,但宸王府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说这句话时,他唇角扬起,平日里那沉稳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武将特有的锐利与傲气。 沈氏素白的手指攥紧了帕子,腰杆挺得笔直,做了某个决定。 “我想去宸王府。”沈氏毅然道,目光看向了裴霖晔,凤眸坚定明亮,“表哥,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进王府?” 她去宸王府自然是为了找楚千尘。 裴霖晔:“……” “阿芷!”穆国公忍不住微微拔高了音量。 在他看来,沈氏的这个决定不太明智。 沈氏没有说话,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定定地看着裴霖晔,双眸灼热似火,昭显着她的决心。 此刻的她坚定如磐石,没有人可以动摇她的决定与意志。 屋子里静了一静。 “……”穆国公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劝沈氏了。 现在唯一能劝沈氏的人也许也只有楚千尘了吧,强留她在国公府,她只会更不安心。 裴霖晔又静了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好。” 沈氏谢过裴霖晔,对着穆国公福了福,道:“父亲,我先走了。” 现在的她与方才刚进书房的她已经是判若两人,刚强冷静,对于自己的目标是那么明确。 看着这样的长女,穆国公心里不免感慨:为母者强。 “阿芷。”穆国公沙哑着声音叫住了沈氏,那双年老却不浑浊的眼眸中翻涌着异常复杂的情绪。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把话说了出来:“楚令霄连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你还是不愿意和离吗?” 平日里刚毅沉稳的老者在这一刻,露出了一丝罕见的老态。 周围的空气又凝固了三分。 陈嬷嬷蹙紧了眉头,心里叹气,就听沈氏坚定地说道:“不和离!” 三个字铿锵有力。 沈氏的的眼神坚毅冷峻,透着一抹杀气。 她转过身,大步流星地从书房中走了出去。 楚令霄能做出这种事,她更不能白白便宜了他! 他所做的事,他欠下的债,她会一笔笔地记下来,一笔笔地找他清算。 裴霖晔什么也没问,沈氏什么也没说。 两人从国公府的后门离开了,裴霖晔特意安排了一辆平平无奇的灰篷马车。 灰篷马车没有直接去宸王府,而是一路走了小道,来到了宸王府隔壁那栋宅子的侧门。 沈氏本以为宸王府外守着那么多锦衣卫,她要进王府怕是不容易,怕是会为难了裴霖晔,结果裴霖晔带她进了隔壁的宅子,再从一道暗门进了宸王府。 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得了。 这一路,沈氏本来预想了很多可能性,也为女儿的处境感到担忧,但是当她进入宸王府后,聪慧如她,立刻就意识到了,女儿如果想走,早就走了,她要从宸王府出来也不是那么难。 她知道的那个楚千尘,外表娇柔,但是内心却藏着一个强大的灵魂,这丫头胆大、聪慧、冷静、自信,甚至偶尔带着一丝丝张扬与轻狂。 所以,楚千尘对于此刻的局面并非全然被动。 认识到这点后,沈氏又冷静了几分。 相比之下,楚千尘全然没想到沈氏会来找她,整个人都傻了。 “母亲……” 当沈氏投来不满的眼神时,楚千尘赶紧改了口:“娘,您怎么来了?” 两世以来,她已经习惯依靠自己,一切由自己做主,完全没有想到沈氏会因为担心她不惜“以身犯险”。 她微微地笑,眼眸亮如星辰,笑靥璀璨,眉目柔和。 沈氏一把握住了楚千尘的手,她的手温热柔腻,让沈氏的心又安定了不少。 她上下打量着楚千尘,她穿上了亲王妃的大妆,衣着十分正式,只有那珠光宝气的九翟珠冠被随意地放在了一个茶几上。 楚千尘笑盈盈地拉着沈氏一起坐下,长翘的眼睫俏皮地对着她眨了眨,安抚道:“娘,没事的。” 她的目光在沈氏身后的裴霖晔扫过,有些惊讶他们居然认识,笑道:“裴副指挥使,你自己去忙吧。” 裴霖晔拱手作揖后,就退了出去。 琥珀亲自给沈氏上了茶,又招呼小丫鬟上瓜果点心,一切井然有序。 沈氏将琥珀等下人的表现都收入眼内。 这一刻,她原本还半悬的心彻底落下了,她知道这件事并没有看起来这般紧急。 虽然宸王不在京中,但楚千尘还是宸王妃,是宗室的一份子,若是随随便便就让人冲撞了,也会扫了宸王与宗室的脸面,就是锦衣卫行事也要掂量一下。 “你心里已经有数了?”沈氏问道。 她依旧握着楚千尘的手,心里有些复杂:女儿年纪虽小,可处世的态度很有一种大将之风,切准要害。她穿上这身亲王妃的大妆,只要宸王一天没被定罪夺爵,锦衣卫就必须要对她礼让三分。 就是自己站在她的立场上,也不能做得比她更好了。 “嗯。”楚千尘对着沈氏直言不讳,与她四目对视,那双漂亮的凤眼似清澈似幽深,犹如那无垠的星辰大海,“娘,您放心。” 虽然楚千尘没明说,但沈氏确定了,宸王府并不是被动的,可能已经有安排,也可能是将计就计的局。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看着她,就可以了。 沈氏没说什么,只是抬手轻抚着楚千尘光滑细腻的面颊,替她整理了一下鬓角。 母女俩也没机会说其它,这时,江沅来了,禀道:“王妃,皇上派了倪公公来,宣您进宫。” 沈氏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又是一惊,下意识地把楚千尘的手握得更紧了。 楚千尘吩咐琥珀道:“琥珀,给我戴上吧。” 沈氏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九翟冠上,突然就明白了。 楚千尘提前穿好了亲王妃大妆,不是为了震慑锦衣卫,而是等着这一出呢。 这丫头早就猜到了,猜到了皇帝会宣她进宫。 所以…… ------题外话------ 平安夜祝大家平安喜乐。 210鸿鹄 沈氏眸光闪烁,不过转瞬又调整了自己的心情。 她深吸一口气,柔声道:“尘姐儿,我帮你。” 沈氏亲手捧起了那个华贵精致的九翟冠,然后站起身,亲手替她把这个珠冠戴到了头上,仔细地调整了一下,那郑重的动作就像是为将军披上战甲似的。 楚千尘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外表看着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待沈氏说“好了”,楚千尘才优雅地起了身,笑眯眯地说道:“娘,等我回来。” 沈氏也笑了,眸光柔和,“嗯,娘等你。” 楚千尘就带着江沅离开了,留下了琥珀在王府。 倪公公早就在王府外等得望眼欲穿,生怕楚千尘窝在王府里不肯出来,那么他可就麻烦了。他可不敢擅闯宸王府,就只能空手去向皇帝复命。 当倪公公想催促小内侍再次去敲门时,宸王府的大门从里面开启了,一辆朱轮车从里面缓缓驶出,朱轮车两边有王府的侍卫护在一旁。 朱轮车驶出大门口后,倪公公上前了几步,笑呵呵地对着马车里的人说道:“参见王妃。” 下一刻,一只纤白的素手就挑开了窗帘的一角,露出半张精致的面庞。 少女肤白似雪,红唇如朱染,光艳夺人。 她只是看了倪公公一眼,清冷的眼眸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般。 随即,她就一言不发地又放下了窗帘。 倪公公心下释然,确实是宸王妃,错不了。 倪公公赶紧吩咐道:“回宫!” 于是,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一路上,朱轮车左右不仅有王府的侍卫随行,还有锦衣卫开路,仿佛生怕有人会“劫狱”似的。 有了锦衣卫开路,这一路,他们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比平日里早一刻钟就抵达了皇宫。 倪公公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亲眼看着楚千尘在宫门口下了马车,他才算彻底放下了心。 “王妃,请。” 倪公公客客气气的,心里却是轻蔑不已,看着楚千尘的目光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皇帝今天要清算旧账,宸王妃的下场可想而知。 倪公公亲自领着楚千尘去了养心殿,一路引得不少宫人侧目。 远远地,就看到御书房外候了十几人,有文臣武将,也有宗室勋贵,一个个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 他们都是听闻宸王府被围的消息后后匆匆进宫,他们想求见皇帝,可皇帝不见,只能在这里等着。 在场众人个个都是朝堂上响当当的人物,楚千尘一眼就瞧见人群中有好几张眼熟的面孔,其中一人就是穆国公。 众人的视线如潮水般全都朝楚千尘涌了过来,也包括穆国公,众人神情各异,有的惊讶,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审视,有的轻蔑…… 众人全都静了下来,一时忘了说话。 穆国公微微张大眼,心下一惊,双手在袖中握成了拳头。 他比楚千尘早到了两盏茶功夫,可至今都没能进去。 他到的时候,跟周围的这些同僚打听过,康鸿达与太子还在御书房里,不知道里面在说什么。 宸王府已经被锦衣卫包围了,但是皇帝至今还没有走下一步棋,这让穆国公越来越不安。 没想到,楚千尘竟然也被皇帝宣来了。 皇帝到底想干什么?!穆国公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却也不敢妄动,只能先静观其变。 楚千尘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跟在倪公公身后进了御书房。 看着楚千尘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穆国公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眸底如一片无底大海般,暗潮汹涌。 他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穆国公突然道:“皇上怎么把宸王妃宣来了?!” 他似是询问,又似乎是在感慨,不敢苟同地微微摇头。 他身旁的几个内阁大臣也听到了,面面相觑。 皇帝此举实在不妥,宸王不在京,皇帝把宸王妃一个女眷宣进宫算是怎么回事呢?! 文臣还算好,那些武将们全都愤然,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说道: “是啊!” “哪怕宸王殿下真犯了什么事,皇上把宸王殿下召回来对质就是。” “没错,一码归一码,就算皇上对宸王有什么不满,针对妇道人家算什么道理!” “……” 一众武将们越来越激动,不少人脸上都涨得通红。 眼看着群情激愤,首辅暗道不妙,对着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内侍道:“小温公公,劳烦你帮老夫通传一下。” 姓温的小内侍也不敢拒绝内阁首辅,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御书房内,气氛凝滞压抑,空气中飘着一股不知名的熏香味。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看似目不斜视,目光却是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御书房内的几人。 皇帝、顾南谨和楚令霄都在,此外,还有一个三十几岁的陌生男子,气度不凡。 四人神情各异。 楚千尘没见过康鸿达,可是方才她已经听说了康鸿达被宣进宫的事,立刻就猜到了这个陌生男子的身份。 皇帝目光阴鸷地看着楚千尘,不怒自威。 楚千尘始终微微笑着,缓步走上前,对着御案后的皇帝见了礼。 “臣妇参见皇上。” 她的仪态得体,一举一动都仿佛尺子量出来的似的,不仅让人挑不出错处,还说不出的好看,高贵优雅,婉约柔美。 康鸿达神态悠闲地坐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 他随意地扫视了楚千尘一眼,觉得这些个所谓的大家闺秀全都是千篇一律,无趣得很。 皇帝定定地看着楚千尘,一开始没说话,试图以沉默给楚千尘施压。 楚千尘面容平静地站在那里,气定神闲。 她知道皇帝肯定会宣自己进宫的。 皇帝这个人多疑又自大,前些年王爷在北地时,皇帝也没少给王爷找茬,成天想着王爷会功高盖主、拥兵自重。 他明明看王爷不爽,却偏还要掩耳盗铃地站着所谓的大义,生怕自己变成遗臭万年的暴君。 终于,皇帝语气冰冷地开口质问道:“宸王顾玦犯下谋逆大罪,你知不知道?!” 皇帝的眼神锐利如剑,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这一次,他会让顾玦彻底翻不了身。 唯有证据确凿,他才能让满朝文武都无话可说。 他要让顾玦受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楚令霄想说话,可是皇帝一个冷眼看来,他只是闭上了嘴,努力向楚千尘使着眼色。 楚千尘抿着唇,默然不语。 她微微垂下了脸,唇角在皇帝与楚令霄看不到的角度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那封信本就是楚千尘特意给皇帝与楚令霄准备的。 就算楚令霄没说这信是自己给他的,但凡皇帝没蠢到家,就该知道宸王府不是楚令霄想偷什么就能偷到的,她是楚令霄的女儿,那封信到底由何而来,毋庸置疑。 她把信给了皇帝,就是让皇帝觉得她会是那个宸王府的突破口,把她当成一个软柿子。 皇帝自然就会从她下手,毕竟,再没什么比宸王妃亲口指证宸王来得证据确凿。 所以,楚千尘从楚令霄拿走了那封信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皇帝必会宣她,这才早早地穿好了大妆在王府等着人。 让她意外的是,沈氏居然来了。 楚千尘眸底掠过一抹柔光,面上不显。 皇帝也没指望楚千尘会立刻就招供,语气又沉了几分,威逼道:“顾玦勾结南阳王世子秦曜,意图谋反,这可是罪无可恕、祸及满门的死罪!” “你若是知情不报,那就与他同罪!” 楚千尘依旧沉默。 皇帝先威逼后利诱,接着又道:“朕念楚家世代忠君,贵妃侍君多年,朕可以给你一个‘撇清干系’的机会,只要你将功赎罪,朕就不会怪罪你。” 皇帝在“撇清干系”这四个字微微加重音量,就差直说他可以允她与顾玦和离了,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 楚令霄的眼睛霎时就亮了。 对他来说,楚千尘与顾玦要是能和离,那是再好不过的,他就能和宸王府彻底撇清关系。 楚令霄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若非这里是御书房,他已经对着楚千尘吼了起来。 这丫头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万一让皇帝以为楚家有不臣之心…… “皇上……” 楚令霄想说楚千尘这丫头一向胆子小,可他后面的话没机会出口了,就听楚千尘开口说了第二句话:“王爷无罪。” 她的声音清冷悦耳,如山涧清流。 四个字令御书房内的人皆是一惊,目光再次看向了楚千尘,也包括康鸿达与顾南谨。 康鸿达手里的折扇变得慢了下来,那狭长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幽芒。 楚千尘全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一派镇定从容地朗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上若是想封宸王府便封吧,宸王府没有人会背叛王爷。” 她优雅地站在那里,仿佛风雪中的一株寒梅,无所畏惧。 她的声音又清又冷,恍如山涧瀑布从高处坠落,有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凛然,傲气逼人。 “……” “……” “……” 御书房内的气氛霎时变得古怪极了。 谁都没想到楚千尘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楚令霄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楚千尘。 “放肆!”楚令霄真恨不得一掌掴上楚千尘的面颊,“在皇上面前,你竟然出口狂言,胡言乱语!” 这个逆女到底在想些什么,居然在御书房里忤逆皇帝?! 楚令霄的瞳孔里满酝怒气,脑子里轰轰作响,双手紧握成拳。 楚千尘冷眼瞥他了一眼,却是笑了,与暴跳如雷的楚令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父亲,”楚千尘叹了口气,用一种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唏嘘的口吻说道,“皇上已经让您来当过说客了,该说的我也早跟您说明白了……” “这是我的态度,也是宸王府上下的态度。” 她的言下之意是,她早就跟楚令霄表明了态度,无论是皇帝派人当说客,还是把她宣进宫当面在质问,都没用。 皇帝怀疑的目光也看向了楚令霄,眯了眯眼,眸色深暗。这个楚令霄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楚令霄感觉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似的难受,怒视着楚千尘,简直傻眼了。 楚千尘现在说的话与她之前在宸王府说的截然不同,要不是楚令霄自己就是当事人,他简直要怀疑撒谎的人是自己了。 角落里的熏香渐渐燃尽了,青烟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众人心思各异,都在思忖着楚令霄和楚千尘这对父女到底谁说得是真话。 在这间金碧辉煌、庄重威仪的御书房中,豆蔻年华的少女身姿曼妙,娇美如花,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楚千尘语气坚定地对着楚令霄接着道:“父亲,就算是王爷不在京城,我也是宸王府的人。” “我不过燕雀,安能将鸿鹄困于方寸之地!” 她这几句话看似是对着楚令霄说的,其实都是说给皇帝听的。 皇帝的脸色阴沉如墨,自然而然联想到了那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这句话出自《史记》中的《陈涉世家》,而陈涉可是一个谋反的逆贼! “啪!” 皇帝一掌拍在御案上,暴怒道:“鸿鹄,好一个鸿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顾玦是“鸿鹄”,这简直就把谋反之意赤裸裸地挂在嘴上了! 面对怒气冲冲的皇帝,楚千尘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王爷现在不在京城,自然是你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但是,宸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就算宸王府上下死绝了,也还有王爷在!” 楚千尘傲然道,声音中不露一丝怯意。 真真死不悔改!皇帝更怒,话到嘴边,又猛地蹙起了眉头,噤声。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就字面理解的话,意思是说,燕雀困于一方小小的洼地,不解鸿鹄为何要飞向九万里外的远方。 宸王府就是灭了,也不过是死了一窝燕雀,鸿鹄还在呢! 顾玦还在呢! 直到此刻,皇帝才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 本来,因为顾玦不在京中,宸王府群龙无首,皇帝才想借着这件事发作,先给顾玦定一个谋反罪。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顾玦不在京中,就代表着顾玦此刻脱离了自己的掌控,顾玦随时可以去北地。 北地军一向奉顾玦为主,虎符也还在顾玦手中,一旦顾玦谋反,北地军以及北地百姓必然一呼百应,那么朝廷又当如何呢?! 就算他现在下令抄了宸王府,拿下了玄甲营,对顾玦都没有半点防碍! “……”皇帝好像被当头泼了一桶凉水似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宛如一尊雕塑。 ------题外话------ 圣诞节快乐呀~ 211利用 康鸿达挑了挑剑眉,手里扇动的折扇停了下来。 他早想到过这个问题,只是没跟皇帝提这个可能性而已。 他了解皇帝,皇帝正在兴头上,只能顺着他,不能逆着来,谁若是给他泼冷水,太子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他没想到的是,会从眼前这位新晋的宸王妃口中听到这番话而已。 她愿意为宸王豁出性命?! 康鸿达目光闪动,不置可否。 楚千尘没看康鸿达,目光定定地落在皇帝脸上,她自然看到了皇帝细微的神情变化,唇角又轻轻地勾了勾。 皇帝这个人一向疑心重,尤其是在对王爷的事上。 反正无论说什么,皇帝都认定了宸王府有谋反之意,那不如顺水推舟地加重宸王府对朝廷的威胁力好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直面强权的,也唯有强权而已。 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 楚千尘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心情轻快极了。 她能感觉到,王爷走了一条与前世不同的路。 前世,王爷一心只想给他们安排一条退路。 一条就算他不在,她与其他人也能安然无恙的退路。 但这一世的王爷不同了。 王爷更加的激进了。这不再是谋求退路,而是逆流而上了! 所以,王爷是相信她能治好他的,对不对?! 楚千尘的一双凤眸灼灼生光。 御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来通传的小温公公明知道现在场合不合适,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禀道:“皇上,首辅大人求见。” 迎来的果然是皇帝不悦的怒吼声: “不见!” 小温公公腿一软,不敢再多说,赶紧退了出去。 任谁都能感觉到皇帝的雷霆震怒,楚令霄和倪公公的脸色皆是微微发白。 皇帝心口发紧,眸色越来越暗沉,觉得这局棋自己似乎走错了。 顾玦留在京里的只有太后与宸王妃。 而宸王妃楚千尘不过一个区区庶女罢了,还是自己赐的婚,顾玦又怎么会上心! 顾玦在大婚时亲自去侯府迎亲,这段日子以来,看着对这个王妃不错,恐怕也是做给自己看的! 至于太后,如果自己在明面上对太后出手的话,那么天下百姓就会认为自己这堂堂大齐天子对继母不孝不敬,等于又活生生地送了一个把柄给顾玦。 皇帝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距离皇帝不过隔着一个御案的楚千尘在皇帝阴沉的目光下,依旧不动如山,无论是面容还是姿态,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的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冷笑,似乎全然不怕被皇帝迁怒似的。 皇帝看着她,心里越来越没底。 这似是一场无声的对决。 好一会儿,都没人再说话,空气随着沉默的蔓延而凝重起来,似有火花隐约闪现。 楚千尘半点没有怯场。 然而,她不怕,楚令霄却是怕了,又气又恨。 眼看着这泼天的功劳就在眼前,一旦皇帝决议出兵讨伐顾玦与秦曜,他作为告发者,十有八九能够讨到这个差事,没想到楚千尘居然敢在皇帝面前这么说话。 这贱丫头是要害死自己,是要让整个楚家都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稳定住自己的身体,没跪倒下去,对着楚千尘怒斥道:“楚千尘,你要是再敢在皇上面前放肆,就当楚家没养过你这个女儿!” 楚令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气息变得浓重起来,脖子上青筋乱跳。 楚千尘仰首与楚令霄四目相接,看着他怒意汹涌的眸子,又道:“父亲,是你告诉皇上王爷与秦世子要谋反的吧?” 不等楚令霄回答,楚千尘的目光就移向了皇帝,下一句话是对皇帝说的,“皇上,家父去一趟西北就有这么大的‘收获’,他这差事办得还真好,您说是不是?” “今天养心殿外也来了不少大臣,皇上不如说给他们听听?” “告诉他们,皇上是怎么让家父教训臣妇‘乖乖听话’的!” 她微微地笑,笑容清冷,每一个字都像毒刺一样扎进了皇帝的心口。 她三言两语就把整件事的矛头直指皇帝,言下之意是斥责皇帝命令楚令霄栽赃嫁祸顾玦与秦曜,而楚令霄也是因为皇帝的意思才逼她指认顾玦谋反。 楚令霄当然也听出她的意思了,双眸瞪得老大。这个逆女简直胡说八道! 皇帝先是勃然大怒,跟着眉峰猛地一跳,暗道不妙。 楚千尘这番话要是说给外面这些文武大臣听,任谁都会觉得是他这个皇帝设下的局,是他想趁着顾玦不在,无中生有地给宸王定下谋逆罪,借此打压宸王府,毕竟自古以来,用过这种手段的帝王也不在少数。 但天地良心,他根本没这么想过。 皇帝心里憋着一口气,随手拿起之前楚令霄呈上的那封书信,直接把信朝楚千尘扔过去,厉声道:“这是楚令霄在宸王府拿到的信函,人证与物证俱在,你还想说顾玦无辜吗?!” 楚千尘微微俯身,捡起了那张信纸,慢慢地看了。 看完信后,她歪着头,疑惑地说道:“这是什么?” 她居然还要装傻!楚令霄扬声道:“这是并州卫总兵高存之给顾玦的信!” 方才倪公公也核对过字迹,这确实是出自高存之的手笔,信末盖的是他的私章。 “哦?”楚千尘的小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明明柔美娇艳,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 楚千尘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高总兵莫非是左撇子?” “什么左撇子,你胡说八道什么?!”楚令霄脱口斥道。 “这么说,原来不是啊。”楚千尘似是自言自语,把那封信的正面朝向了皇帝,指着上面的那几行字道,“这分明是左手字。皇上就算要栽赃,这证据也该做得漂亮点才是。” 皇帝此前只注意信中的每一个字以及表述的内容,不曾以这个角度去看过这张信纸,此刻远远地望去,立刻就发现这封信的字体呈现左高右低,而且笔势从左往右时逐渐变细,这都是左手字的特点。 楚千尘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帝身边的倪公公一眼。 众所周知,倪公公当年就是因为左右手都能写字,才得了皇帝的另眼相看。 倪公公的脸色也变了,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这件事居然莫名其妙地烧到了他身上。 “……”楚令霄的脸色比倪公公还要难看。 这封信是左手字,也就是说,这封信不是高存之的亲笔书函,是别人伪造的。 这怎么可能呢?! 楚令霄的脑子里混乱极了,呆若木鸡,完全无法冷静地思考。 楚千尘很快又把手里的这张信纸收了回来,一边转身,一边说道:“我年纪小,眼力不济,听说首辅大人和几位尚书大人都擅长书法,干脆请几位大人帮忙参谋参谋。” 楚千尘朝房门方向走去,一副“要和内阁首辅说叨说叨”的架式。 “站住!”皇帝的额角浮现一片豆大的汗珠,面色泛白,心里一片凉。 一旦这件事闹大了,顾玦大可以直接回北地,自立为王。 而自己还会落一个栽赃嫁祸的名声,世人只会以为是自己“逼”得顾玦不得不“反”! 这一瞬,皇帝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只被猫戏耍的老鼠似的,被顾玦耍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个小温公公又进了,手里多了一道公文,恰好与楚千尘面面相对,楚千尘只能缓下了脚步。 顾南谨满头大汗地快步走了过来,拦住了楚千尘,好声好气地劝道:“九皇婶留步,这其中也许是有什么误会。父皇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会冤枉了九皇叔的。” 顾南谨不禁想起了上次和顾玦谈条件的事,觉得这个皇婶简直和九皇叔一样可怕。 他算是知道什么是夫唱妇随了。 “皇上,”小温公公双手把那道公文呈了上去,“南阳王世子派人递来捷报。” 捷报?!皇帝等人都是一惊,一头雾水。 楚千尘却是勾了勾唇,眸子里流光四溢。终于来了! 皇帝正在气头上,皱眉道:“说!” 小温公公维持着作揖的姿势,便道:“并州卫暗通风弥国,南阳王世子已经派兵拿下了并州卫总兵高存之。” 小温公公咽了咽口水,觉得后面的话恐怕不会是皇帝想听到的,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禀:“为保并州卫不会落在风弥国的手里,西北军已经占下了并州卫,秦世子恳请皇上将并州卫划归南阳王府辖下。“ 与此同时,倪公公接过那道捷报呈给了皇帝。 这么不要脸的话,让皇帝整个人都气傻了,脸色渐渐转青。 就算之前皇帝还有那么一丝丝不确认,现在他也确定了,他确实中了顾玦的计。 康鸿达蓦地收起了折扇,肯定地说道:“秦曜是想要并州卫。”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一下子就全想明白了:皇帝的心太急了,所以中计了。 先不提风弥国的事,这道所谓的捷报哪里是捷报,其实不过是秦曜想要光明正大地占下并州卫而已。 并州卫位于并州,表面上是占下并州卫,其实就是要把整个并州全都划到南阳王府的领地。 顾玦与秦曜绕了一个圈子,设这么个局,就是冲着并州来的。 可以说,楚令霄说得没错,但也同时是大错特错。 皇帝也明白过来了,脸色更加难看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皇帝突然暴起,横臂一扫,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一地的狼藉。 顾南谨和倪公公早就见怪不怪,楚令霄吓得浑身剧烈地一颤。 一只拳头大小的桔子恰好骨碌碌地滚到了楚千尘裙畔,楚千尘垂下眸子看着那个桔子,微微一个侧身,避开了。 她早就听严嬷嬷提起过,皇帝最近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就像前世一样,皇帝体内的丹毒越来越深了。 有的人啊,两世都不会改变。 康鸿达摸着手里的扇柄,目光沉沉地看着楚令霄:“楚令霄,你在西北大营到底看到了什么,一五一十地细细说来。” 这些楚令霄已经编得很完整了,此前也说过一遍了,立刻就再重复了一遍,几乎是一字不差。 康鸿达闭上了眼睛,一边听,一边用折扇轻轻敲击掌心,带着一种悠然的节奏,似在思考着。 待楚令霄说完后,康鸿达就睁开了眼,追问道:“你说,你看到顾玦与秦曜一起从中央大帐里出来,他们没看到你?” 楚令霄的目光游移了一下,道:“我躲起来了。” 皇帝皱了皱眉,面露怀疑之色。 军营中一般空旷,除了那些营帐外,也没有树与高大的建筑,楚令霄躲在何处才能避开顾玦与秦曜的视野。 康鸿达一眼就看出了楚令霄的心虚:“你是不是根本没看到顾玦?!” 楚令霄自然不能认,坚持道:“我肯定那是顾玦的声音。而且,我看到了他的背影……”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楚令霄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康鸿达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 “看到背影”的意思是,楚令霄其实根本就没看到顾玦,或者说,没看到顾玦的脸,他只是凭主观臆断,又或者…… 皇帝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康鸿达再问道:“你说,你到南阳城的驿站后,发现驿站被西北军的人包围,那你又是怎么从南阳逃回京城来的?” 因为前面说的谎被揭穿了,楚令霄有些慌,额头沁出些许冷汗,感觉皇帝的目光更阴冷了。 他更慌了,又不想说自己是躲在粪车里逃出来的,忙又道:“我听到他们要封城门,觉得东城门肯定盘查森严,就赶快从南城门离开了。” “你的运气倒是好。”康鸿达似在感慨,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句话却显得嘲讽无比。 谋反可是一件足以满门抄斩、祸及九族的大罪,秦曜真的会那么马虎,让楚令霄这么轻松地从南城门溜走吗?! 秦曜如果真那么蠢,他还有办法没自己洗清弑父的冤屈,还能杀了他的亲弟弟秦暄吗?! 这一点,康鸿达可以想到,皇帝当然也能想到。 皇帝心口的怒气在汹涌地翻腾着,喘息越来越急促。 楚令霄说的这些分明都是假的,自己竟然被骗了……根本就是秦曜故意放他从西北回来的。 按照楚令霄说的,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厮,他们区区两人又是怎么摆脱西北军的人,就这么一路顺顺利利、毫无损伤地回到了京城! 皇帝心头的激愤之火烧得更旺,狠厉的目光射向了楚令霄,“楚令霄,你好大的胆子!这封信是不是你伪造的?!” 楚令霄的眼睛几乎睁到了极致,连忙为自己辩护道:“皇上,您相信臣,这信真不是微臣伪造的。” “这信是微臣这个不孝女给的,微臣只是上了她的当!” 楚令霄越来越激动,面庞涨得通红,额角根根青筋暴起。 楚千尘捏着这张信纸,摇了摇头,“父亲,事到如今,你还要推到我头上。” “逆女!”楚令霄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要不是这里是御书房,他已经一掌朝楚千尘挥了过去。 御案后的皇帝来回看着这对父女,眉头紧皱。 楚令霄说的话就没几句真的,这封信显然不是楚千尘给的,更不可能是他从宸王府偷的,以宸王府的守卫森严,别说楚令霄,连锦衣卫都没这个能耐。 难道是因为楚令霄去宸王府在楚千尘那里吃了软钉子,为了讨功,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自己伪造了一封信出来?! 面对皇帝质疑的目光,楚令霄简直就要跳起来了,他这辈子还从不曾遭遇过这种有理说不清的局面。 “皇上,真的不是微臣!” “皇上,您相信微臣,微臣可是发誓……” 楚令霄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来证明自己了,语无伦次。 皇帝已经不想听了,随手拿起了御案上最后剩下那个墨砚,狠狠地朝楚令霄砸了过去。 楚令霄完全不敢躲,任由那个砚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疼得他闷哼了一声,墨水在他肩头留下黑黑的一团,显得他更狼狈了。 楚令霄吓到了,赶紧跪了下来。 那只砚台几乎同时摔在了地上,墨水洒了一地,也弄脏了楚令霄的袍裾。 楚令霄也顾不上了,恨不得向皇帝磕头,来表明他的无辜与忠心。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明明没有撒谎,只是略作了几分隐瞒,怎么就会到了百口莫辩的地步呢! 楚千尘神色淡淡地扫视了楚令霄一眼。 楚令霄这个人就是这样,卑劣无耻,冷心冷肺,没有一点自知之明,还敢信口开河。 康鸿达断言道:“皇上,中计了。” 看楚令霄这蠢样,就知道他应该是被秦曜给利用了。 皇帝也终于理清了这件事,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气得拳头在细微颤抖着。 是了,秦曜利用了楚令霄这个蠢货,让自己以为他和顾玦要谋反,以致自己一开始就下了一步错棋,所以才会落入了现在的境地,进退两难。 要定顾玦与秦曜的罪,必要三司会审。 可楚令霄这个蠢货编的这封信甚至逃不过楚千尘的眼睛,朝中这么多双眼睛,更有那些偏向顾玦的武将盯着,这信肯定会被识破。 到时候,满朝文武都会觉得是自己吩咐楚令霄陷害顾玦! 就算日后顾玦率北地军南下逼宫,也可以打着是被自己所逼的幌子。 所以,顾玦必须是无罪。 顾玦既然无罪,和顾玦一同被“诬告”的秦曜也得无罪。 皇帝拿着刚刚呈上来的这封捷报,觉得沉甸甸的。 秦曜胆大包天,擅自对并州卫出兵,简直其心可诛,要是没有楚令霄这件事,现在他可以治秦曜两大罪,一是无诏用兵,二是擅自带兵离开藩地入并州。 这两桩皆是足以除爵的大罪。 但现在就不行了。 秦曜必须“无罪”。 皇帝的心口一阵阵的抽痛,胸膛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撞着。 这一切果然是顾玦与秦曜预先设计好的吧,否则,这道折子怎么会恰好在这个时候送到! 就在这时,另一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这一地的狼藉令得小内侍瞳孔微缩。 他只当没看到,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了小温公公身侧,胆战心惊地作揖禀道:“皇上,众位大人在外面跪谏。” 小内侍的头低了下去,根本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空气登时冷了下去,仿佛从初秋瞬间就进入了冷冷的寒冬,空气似要冻结。 楚千尘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补了一刀:“正好,那我就出去和众位大人们说说,皇上是怎么栽赃嫁祸我们王爷的。” 楚千尘快步走了过去,动作利落地把御书房的门打开了。 212袭爵 门一开,金灿灿的阳光斜斜地照了进来,正前方霎时一亮。 楚千尘之前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最终没行动,皇帝只以为楚千尘是在威吓自己,完全没想到她竟然猝不及防地开了房门,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没来得及阻拦。 门外,以首辅为首的众大臣都面向大门方向,有的跪,有的站,有的交头接耳,表情各异。一眼望去,跪在地上跪谏的臣子多为武将,至于那些文臣还在谨慎地观望形势。 当御书房的大门打开的那一瞬,外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涌了进来,将屋内的混乱收入眼内。 屋内,一地狼藉,楚令霄形容狼狈地跪在地上,而御案之后,皇帝面色阴沉,雷霆震怒。 反倒是宸王妃,眸光清冷,傲气逼人,一派镇定从容的高高在上。 门内门外,皆是寂静无声,仿佛时间在这一瞬停止了。 眼前这一幕让御书房外的众大臣都搞不清楚状况,心底升起同一个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国公目光微动,暗叹自家外孙女真是不简单。 这御书房中,皇帝、太子再加上一个康鸿达,这三人权柄滔天,谁人不敬畏三分,可外孙女面对他们,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隐隐压了他们一筹。 就算不知道方才关起门来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穆国公也能猜到外孙女肯定没吃亏。 穆国公心定了不少,先静观其变,免得他弄巧成拙,反而坏了外孙女的事。 楚千尘一眼就看到苏慕白就跪在武将之间,飞快地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悠然一笑,目光又转向了皇帝,一派光明磊落地说道:“皇上可要请众位大人评评理,看看到底是皇上栽赃嫁祸,还是我们王爷真的谋逆造反?!”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吐字清晰,字字句句都清楚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御书房外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众臣皆是一惊。 皇帝在一个多时辰前下令锦衣卫围了宸王府,又宣了康鸿达进宫,虽然众人不知道理由,但也猜到此事非同小可。 原来是皇帝怀疑宸王谋逆! 众臣一方面恍然大悟,另一方面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毕竟谁都知道皇帝忌惮宸王拥兵自重。 不过—— 当着皇帝的面,敢直说皇帝栽赃嫁祸的,宸王妃绝对是头一个了。 众臣神情复杂,武将们义愤填膺,觉得定是皇帝栽赃。 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下去三分,感觉当着这些朝臣勋贵的面,被楚千尘给打了一巴掌似的,面上火辣辣的。 穆国公当机立断,率先开口道:“皇上,谋逆之罪非同小可,还请皇上彻查!” 立刻就有几个武将纷纷附和: “皇上,穆国公所言甚是。” “谋逆乃是大罪,不能仅凭一人之言,理当三司会审,彻查清楚才是!” “还请皇上明察,还宸王清白!” “……” 众将说着说着,语气就变了,就差直说是有人在污蔑栽赃顾玦! 皇帝面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眸中盈满深深的愤怒与不甘。 楚千尘走出了御书房外,对着首辅福了福,道:“张首辅,素闻大人为人秉正宽仁,博学多才……” 楚千尘从容地将张首辅吹捧了一番,多有溢美之词,可是她夸得越多,张首辅心里越是没底,他在朝中为官几十年如何不知道宸王妃这是在先扬后抑呢。 张首辅暗自苦笑,面上仍是一派平静,颇有几分身为首辅的超然,颔首道:“王妃过誉了。” 皇帝的目光却是落在了楚千尘手上的那封信上,神情越发紧绷。 眼看着楚千尘将手里的这封信翻了个面,皇帝急了,这件事必须止于这御书房内,不能再闹大了。 不然,他这个大齐皇帝可真成了一则笑话了! 皇帝右拳猛然收紧,终于按捺不住了,抢在楚千尘之前开口道:“永定侯胆大包天,为了立功,不惜污蔑宸王和南阳王世子谋反,这件事朕已经查清了。今日朕宣宸王妃进宫,就是想让王妃宽心,莫要慌张。” 皇帝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言辞。 “……” “……” “……” 满堂寂然,气氛又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改变。 在场的文臣武将,皆是目瞪口呆,唯有楚令霄心寒如冰,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似的,差点没像一团烂泥似的瘫软下去。 康鸿达手里的折扇顿住,他想阻止皇帝的,但是皇帝说得实在是太快,他根本就找不到时机打断,胡乱开口只会让皇帝觉得丢脸。 晚了。 康鸿达心里叹息,皇帝实在是太冲动了。 应该说,宸王是皇帝的一个心结,事情一旦涉及宸王,皇帝就没法冷静。 本来,就算证据是伪造的,这件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完全可以把过错全推给楚令霄,自己站在中立的立场上,走一步,看一步。 可现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么多人亲耳听到,皇帝想再反水是不可能了。 毕竟皇帝今天先下令锦衣卫围了宸王府,就是怀疑顾玦有罪,现在却亲口对众臣说宸王无罪,总不能再第三次改口说宸王有罪吧。 天子金口玉言,皇帝第一次改口可以说是被奸佞蒙蔽圣听,若再改一次口,那就是昏庸无能了。 康鸿达忍不住看向了站在张首辅身旁的楚千尘,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思忖,几分探究。 头戴九翟冠的少女娉婷而立,璀璨的阳光下,她鬓发如云,肌肤如玉,国色芳华。 秋风一吹,衣袂翻飞如蝶,身姿窈窕,更添几分明媚的风韵。 这个才十四岁的少女身处皇宫重地,面对帝王与首辅,未免也太过镇定,太过从容,与她的父亲楚令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局面之所以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她。 康鸿达不得不怀疑,从进御书房的那一刻起,楚千尘的一举一动是否都是事先计算好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位年轻的宸王妃不但胆大,还心思缜密,而且,她还要极其了解皇帝的性情、为人,才能一步步地以言语引导皇帝的思绪,预料到皇帝的反应,然后将他逼到现在的境地,把她自己和宸王府摘得干干净净。 要做到这个地步,考验的可是一个人随机应变和察言观色的能力,绝非宸王让她事先背熟一些说辞可以做到的,就像楚令霄,蠢不可及,被人利用还不自知,编的谎话更是错漏百出。 不简单,这位宸王妃太不简单了。 康鸿达又扇起了折扇,眉眼斜飞,几点诡魅的幽光在眸底流动。 皇帝下了最糟的一步棋,起手无悔。 康鸿达的视线自楚千尘身上收回,又看向了跪在地上摇摇欲坠的楚令霄。 他的眸色渐深,暗道:这对父女哪里是父女,分明是仇人才对! 楚千尘明明是楚令霄的亲生女儿,算算日子,她从出嫁也才短短不到两月吧。 经过今天这一遭,不仅楚令霄的前途毁了,楚家也是亦然,今上在位一天,楚家就不会有什么前途了。 为了宸王的利益,她不惜把亲父推进一个万劫不复的火坑里,心可够狠的。 或者说,宸王还真是点有调教人的能耐,这么短的时候,就把他这个王妃彻底把控在手中。 宸王莫不是把那些调教死士的招数用在这位宸王妃身上了?! 康鸿达静静地思忖着,唇边浮起了一丝兴味的浅笑。 康鸿达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可是太子顾南谨却不能这么坐视不理。 他心里无奈,他明明劝过皇帝不要轻举妄动的…… 顾南谨只觉得里外不是人,那种浓浓的疲惫感又自心底涌了上来。 他这个太子太难做了…… “九皇婶,”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顾南谨还是振作起精神,若无其事地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父皇已经查明了真相。” 顾南谨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这件事赶紧压下去。 皇帝第一次觉得太子称心,以目光催促他再多说几句。他实在拉不下脸对着楚千尘这么个小丫头求和。 只可惜,楚千尘却不想让皇帝这么轻易就如愿。 楚千尘的凤眸眯了眯,如同一只慵懒而狡黠的猫儿似的。 她纤长的手指在手中的那张信纸上微微摩挲了两下,歪着小脸,疑惑地说道:“可皇上刚刚不是还在说王爷勾结秦世子谋反吗?” “王爷不在京中,自然是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欺负宸王府只有妇孺。” 她幽幽叹了口气,短短几句说得在场的武将们全都心有戚戚焉。 他们武将出征在外时,基本上都是留了家眷在京中,说穿了,他们的家眷就是皇帝手中的人质,为了防止武将叛国。 可就这样,皇帝还要疑神疑鬼,动不动就要怀疑武将是否谋逆,是否拥兵自重。 顾南谨:“……” 顾南谨的眼角抽了一下。 要不是方才他也在场,恐怕也要真信楚千尘了。 他这个九皇婶连父皇都敢怼,还咄咄逼人,谁敢欺负她啊! “九皇婶,这一切都是误会。”顾南谨勉强笑道,“秦世子刚刚还从西北送来了捷报。” “父皇正想下旨让秦世子袭爵,怎么会怀疑秦世子谋逆呢……九皇叔就更不可能了。” 顾南谨之前在宸王府和楚千尘打过一次交道,对于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了一轮的皇婶是怎么和九皇叔一唱一和地从自他手里蒙走了丰台大营,以及让他同意再让三万玄甲军进驻京营,记忆犹新。 他这位九皇婶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还不如一开始就把条件摆出来,只要让她满意,她自然也就收手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皇帝只想快点打发了楚千尘,强忍下心中的不甘,立刻接口道:“秦曜发现并州卫暗通风弥国,派兵拿下了并州卫总兵高存之,于国有功。” 最后四个字说得是咬牙切齿。 康鸿达:“……” 康鸿达再次收起了折扇,自知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了。 张首辅才刚听闻这个捷报,联想秦曜、顾玦谋反的事,一头雾水。 张首辅客客气气地说道:“皇上,恕臣愚钝。” 不仅是首辅,在场其他人也有听没有懂,只确定一点,楚令霄是要倒大霉了。 顾南谨看了皇帝的一眼,皇帝脖子上青筋乱跳,显然气得不轻。 他就代皇帝回了:“整件事乃是永定侯被风弥国所利用!” 顾南谨的思绪转得飞快,既然现在皇帝要定秦曜无罪,那么在明面上,就不能说是秦曜设计陷害了楚令霄,只能把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定为风弥国。 楚令霄的身子又是一颤,这次,终于是瘫倒了下去。 他知道一切都成了定局,他的前途彻底毁了,他这辈子都毁了! 苏慕白垂下了眸子,眸底精光四射。 这件事成了! 虽然这一切是他们早就演推过许多遍的,但是他们的计划不可能详尽到预估出皇帝与太子的每一个反应,具体的实行还是要靠王妃自己。 王妃的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远比他预计得更好!苏慕白勾了勾唇。 起了个头后,顾南谨后面的思路就更顺畅了,接着道:“风弥国多年来不断骚扰我大齐西北边境,对我大齐觊觎在侧。” “南阳王不幸亡故,风弥国见西北军动荡,起了歹念,意图陷害南阳王世子谋逆,动摇西北军军心,令得南阳王府与朝廷心生隔阂,实在是用心险恶。” “风弥国野心勃勃,不仅暗中勾结了并州卫总兵高存之,还想挑拨九皇叔与父皇,幸而南阳王世子及时发现风弥国的阴谋,平定了并州卫。” “风弥国委实狡猾,不仅利用了永定侯,而且连父皇也‘差点’被蒙蔽。幸而,父皇明朝秋毫,已经查清了真相,还南阳王世子和九皇叔一个清白。” 顾南谨这番话听着合情合理,有因有果。 然而,在场的众臣中多是精明人,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多是两朝重臣了,什么风雨没见过,一部分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出来了,太子的话半真半假,甚至于三成真,七分假。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也不重要,反正皇帝这边是给了一个说法了。 只要皇帝、宸王府和南阳王府三者能达成一致,息事宁人,对于朝堂而言,就是好事。 张首辅笑眯眯地和稀泥:“查清楚就好!此乃大齐之幸,社稷之幸!” 这些话又像是刺一样扎在了皇帝心口。 皇帝咬了咬牙,无奈地顺着太子方才的话说道:“秦曜击溃风弥国有功,朕仔细考虑过了,如今并州卫人心不稳,暂时划归南阳王府麾下,以定军心。” “南阳王之死查无可疑,百日已过,人死不能复生。秦曜是世子,理该袭爵。” 皇帝慢慢地说道,字字艰难。 这一次,他退了很大一步。 南阳王府是藩王,掌西北兵权已经三代,到秦曜这一代就是第四代,本来这次南阳王府出了这种事,皇帝是想借机削藩,拿回西北兵权。 所以,不管秦曜是不是真的弑父,皇帝原本都不打算让他袭爵了。 甚至皇帝早已经决定好了,把西北设为凉州卫,从上十二卫中调一名指挥使去凉州卫,接手西北军。 西北这一带虽偏僻荒凉,但是地域广袤,包含了凉州以及周边一些草原、荒漠、戈壁等等,除了大齐人,还生活着一些依附大齐的游牧小族。 更重要的是,西北距离北地又只隔着一个并州,一旦北地有什么异动,西北都至关重要,所以皇帝才想把西北拿在手中。 现在这样一折腾,皇帝只能被迫让秦曜继续袭爵,不仅如此,他还要割了并州这么大的一块地给秦曜,生生让西北、并州与北地串连在了一起,就像是有一把刀对准了京城似的。 而且,还是他主动帮着磨了这把刀。 皇帝的心在滴血,心脏似是生生被剜去了一块血肉。 213罪己 皇帝越想越憋屈,只想一个人清静一下,不欲多言,吩咐道:“此事到此为止,传朕的旨意,速把锦衣卫召回。” 跟着,他语露不耐地打发了楚千尘:“宸王妃,你也回去吧。” 皇帝疲惫不已,想把所有人都给打发了,可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见楚千尘幽幽地叹了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声叹息朝楚千尘看了过去。 楚千尘慢慢地从袖中摸出了一方粉色的帕子,抬手以帕子按了按眼角。 她年纪小,长得又好,也不用哭哭啼啼,只是这样就显得委屈而又柔弱。 “王爷离京才不到一个月,皇上就容不下宸王府,今日栽赃嫁祸,明日后日又当如何呢?” “我一个妇孺,手无缚鸡之力,对朝政一窍不通,完全说不上话,将来皇上要是再宣我进宫问话,我怕是也帮不上王爷……” 她说得哀哀泣泣,可怜巴巴,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其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泪花。 那些武将听着感同身受,不由把自家的家眷也代入了相同的境地。 是啊,让一个妇道人家去面对皇帝、太子和康鸿达的逼问,她们除了垂泪,又能做什么呢?! 就算是楚令霄状告宸王谋逆,照理说,皇帝也可以宣宸王回京对质,动不动就命锦衣卫出动,拿妇孺开刀未免也太欺负人了! 楚千尘慢条斯理地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叹息道:“皇上既然知道冤枉了我们王爷,为何连罪己诏都不肯下。” “……”顾南谨瞳孔一缩,没想到楚千尘会在这个时候重提罪己诏的事。 罪己诏可不是什么小事,历史上下过罪己诏的君主寥寥可数,所为不过三种原因,第一种是天灾,第二种是君臣错位,第三种是政权危难之时。 皇帝要是在这个时候下了罪己诏,剔除第一种天灾,那就唯有剩下两种理由,而这两个理由也是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认的。 皇帝是绝不可能同意罪己的。 顾南谨头痛欲裂地揉了揉太阳穴,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御书房内的空气近乎凝结,似是风雨欲来。 皇帝狠狠地瞪着楚千尘,这一刻,给她赐一道白绫的心都有了。 “宸王妃,”皇帝冷冷道,“令尊好大喜功,才会被风弥国所蒙蔽,向朕传报了假消息。他污蔑九皇弟与南阳王世子在先,固然其情可悯,论罪嘛……”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在这件事上,他已经让了一步又一步,如果楚千尘再得寸进尺地继续闹下去,他也只能加重楚令霄的罪状。 在场的众人全都听明白了,也包括楚令霄。 楚令霄的脸色更白了,连忙朝皇帝方向膝行了几步,哭喊道:“皇上,臣是无辜的!” “臣只是被小人利用而已!” 他努力向楚千尘使着眼色,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怨恨楚千尘了。 他是真怕了,怕皇帝一气之下会降他的爵,甚至引来牢狱之灾。 “……”楚千尘垂着小脸,手里的帕=【子半掩面,沉默了。 纤细的少女沉默不语时,显得更柔弱了,如娇花般易折。 看在周围其他人的眼里,不免心生几分同情,觉得皇帝以楚千尘亲爹的性命与前途胁迫一个弱女子,未免落了下乘。 毕竟,整件事是皇帝先错了,先冤枉了宸王府。 周围几个文臣本来只是静观其变,现在也有些看不下去,暗叹皇帝心胸狭隘。 康鸿达把外面这些文武大臣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内,心中无语:皇帝简直被气得失去理智了,这一步步棋越走越糟。 单看楚千尘从今日进御书房起说的那一连串话,她哪里是会把亲爹的前程放在心上的啊! 她的心已经完全向着宸王了! 楚千尘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皇上如此‘赏识’家父,是家父的福气。” 对比楚令霄此刻的狼狈,楚千尘这句话显得极其讽刺,且意味深长。 张首辅等众臣品味着她这句话,皆是若有所思。 南阳王之死关乎整个西北的安宁,皇帝对南阳王之死有疑,派钦差去西北查证一二,那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朝中有那么多御史能臣可以选,皇帝怎么就偏偏选中了他楚令霄! 说得难听点,楚令霄这个人文不成武不就,有什么的地方值得皇帝“赏识”呢?! 除非,皇帝是别有所图。 众人都不得不怀疑,这一切根本就是皇帝的自导自演,而楚令霄不过是皇帝的一颗棋子罢了,随手可弃,毕竟楚令霄也不可能当面指认是皇帝唆使他的。 不少人看向皇帝的眼神中就带了几分怀疑。 “放肆”两个字就在皇帝嘴边,但他终究咬着牙,咽下了,脸色更黑了。 原本他派楚令霄去西北的确是希望他能查出点问题来,当初倪公公去永定侯府传旨时,也暗示了楚令霄一二,但是他可没让楚令霄伪造证据栽赃。 皇帝心里对楚令霄更厌,若不是他蠢得被秦曜给利用了,现在自己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被一个丫头片子抓住了把柄! 皇帝的眸色一点点地变得幽邃,其中似是酝酿着一场风暴,警告道:“这人啊,还是要适可而止,令尊就是太会‘钻研’,才会犯下大错。” 楚千尘与皇帝四目对视。 她就是要让皇帝下罪己诏。 等王爷这次回来,她肯定不让他再到处乱跑了! 王爷的身子需要静养,要是皇帝总是时不时的上蹿下跳一番,也实在烦人。这人呢,只有痛了,才会记住教训,三思而后行,不敢再轻举妄动。 楚千尘从容道:“钻研也未必是坏事,否则岂不是要错过了近在眼前的线索?好在今天查明了真相,还了我们王爷一个清白。” “不然,王爷好端端地护送乌诃迦楼回昊国,皇上却还执意以为王爷偷偷跑去了西北呢。” 楚千尘在“乌诃迦楼”这四个字上加重音量。 皇帝一时没听明白,康鸿达却一下子就明白了,眯了眯眼。 如同楚千尘所言,顾玦还在护送乌诃迦楼的途中,他不可能避开乌诃迦楼的耳目,偷偷地溜去西北。 所以,要是顾玦真的如楚令霄所言去了西北的话,那就代表乌诃迦楼和顾玦的关系极好,好到愿意替他掩护。 这件事楚千尘本来可以抵死不认的,可她却故意在这个时机意味深长地说了出来。 同样的话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那就是不同的意味,外面的张首辅他们不知前因后果,他们听了只会以为顾玦确实是清白的。 问题是,楚千尘这句话是说给皇帝听的。 皇帝慢了一拍,也反应了过来,双眸一睁。 她这是在拿乌诃迦楼在威胁自己吧! 顾玦不仅有北地军和南阳王府作为支持,甚至还和乌诃迦楼交好,一旦皇帝对宸王府动手,那么,以顾玦和乌诃迦楼的关系,乌诃迦楼会不会支持顾玦谋反?!毕竟南昊是巴不得大齐分崩离析,他们才有可有乘之机。 骤然间,皇帝觉得那把指向京城的大刀仿佛骤然间悬在了他的脖颈上方。 他背后一阵发寒,冷汗浸湿了中衣。 皇帝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没有失态。 在沉默了大约一盏茶功夫后,皇帝终于动了动那略显苍白干燥的嘴唇,声音自牙关之间挤出:“是朕被奸人所蒙蔽,冤枉了顾玦。” 皇帝的拳头猛然收紧,“宸王顾玦于国有功,差点蒙受不白之冤,朕理该下诏罪己。” 他的眼神在警告楚千尘适可而止。 但是,楚千尘只知道要痛打落打水狗,再进一步道:“皇上既知王爷于国有功,有功自当封赏。”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皇帝下诏罪己只能算“知错”,要是不赏顾玦,就不算改过。 苏慕白抓住时机,适时地敲边鼓:“宸王殿下镇守北地多年,为大齐击退赤狄,立下赫赫战功。可现在,什么人都能口出狂言地陷害宸王殿下,实在令人寒心!” “今天有永定侯,下次不知道还有谁敢栽赃宸王呢!” 其他武将们也是心有戚戚焉,纷纷附和,一派万众一心的架势。 苏慕白压抑不住翘起的唇角,若非场合不合适,他已经要为楚千尘鼓掌叫好了。 这个时机抓得妙极了,今天不趁机宰皇帝一刀,简直对不起自己! “那朕当如何封赏宸王?”皇帝咬牙切齿地说道,觉得楚千尘简直得寸进尺,就跟疯狗一样咬着自己不放。 楚千尘直接道:“王爷镇守北地多年,皇上不如就把北地给了王爷吧……” 她竟然狮子大开口,想让他把北地赐给顾玦!?皇帝根本没耐心听楚千尘说下去,打断了她:“北地不行!” 北地广袤,让皇帝把堪比两州的北地拱手让给顾玦等于让他自断一臂,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顾南谨微微蹙眉,又品到了那种熟悉的滋味。 楚千尘叹了口气,又拿着帕子拭起了眼角。 皇帝的心里直打鼓,有些怕了她了,要是由得她继续闹下去,自己说不定真的连北地都得让出去。 他一咬牙,赶在楚千尘开口前说道:“北方有赤狄、丁零等小国为祸,如今赤狄投降求和,尚有丁零负隅顽抗。若是北地军能打下丁零,朕就将丁零封给顾玦作为封地。” 丁零的地域不足赤狄一半,且丁零荒芜贫瘠,也正因为此,才会不时骚扰北地边境。就算把丁零给了顾玦又如何? 苏慕白闻言,心跳不由加快,又不敢露在面上。 皇帝没看出来,苏慕白却是能看出来的,楚千尘本来就没打算替王爷要北地,因为谁也知道皇帝是不可能同意的。 丁零不是大齐的领土,皇帝自觉是慷他人之慨,所以才爽快地拿出来应付,却不知道丁零是块宝地。 一步退,步步退。 从皇帝同意罪己后,他就已经被楚千尘牵着鼻子走了,根本就控制不住事态了。 楚千尘终于放下了帕子,随意地福了福,帮顾玦谢了皇恩,又叹道:“王爷忠心为大齐,皇上明白就好,望皇上以后不要总是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辞。” 她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带着训斥的长辈一样。 自皇帝登基后,就是连殷太后也不曾这样跟皇帝说过话。 “……”皇帝的面色隐隐发青,憋着气,又发不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痛,疼痛如绞,却只能强撑着,不敢倒下。 这要是传扬出去,让别人以为他大齐皇帝被一个弱女子给气病了,那么他的脸面可真丢尽了,他今天所做的忍让也全都白费了。 皇帝眼眸阴鸷,不能对楚千尘发火,就只能把怒火宣泄到了楚令霄的身上。 “楚令霄,你诬告宸王与南阳王世子,兹事体大,来人,把他押入天牢,着三司会审!” 楚令霄整个人几乎傻了,面色如纸白。 他愣了一下,惶恐地又喊了起来:“皇上,臣是冤枉的!” “臣绝对没有谋害忠良之心!” “臣对皇上、对朝廷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楚令霄对着皇帝连连磕头,没几下就磕得额头一片青紫,形容更狼狈了。 然而,在场的众人根本就没一个为此动容,无动于衷地看着求饶的楚令霄。 这些人全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对于这种场面早就见怪不怪了。 很快,两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内侍闻声而来,一左一右地把地上的楚令霄扯了起来。 皇帝懒得再多说,一挥手,那两个中年内侍就强势地把楚令霄往外拖去,动作粗鲁,一点也没手下留情。 楚令霄还在不死心地喊着:“皇上,臣真的是被奸佞蒙蔽啊!” “皇上……” 楚令霄被人三两下就拖出了御书房,之后,似乎被堵上了嘴。 喊叫声没了,御书房内也清静了下来。 皇帝的脸色依旧难看至极,眼锋正死死地钉在楚千尘身上。 今天这场博弈,他输得太惨了! 顾南谨心里叹息,只能当和事佬,含笑道:“劳烦九皇婶走这一趟了,下次等九皇叔回京,孤与太子妃再去府上拜访。” “孤送送九皇婶吧。” 他好言好语地哄着楚千尘。 想着半个时辰前皇帝气势凌人地吩咐倪公公把楚千尘宣来,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而现在,他还要赔笑把人哄回去,顾南谨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这个太子当得太累了。 唯一还能庆幸的是,楚千尘是长辈,他这个太子还不算太丢脸。 楚千尘笑容清浅,云淡风轻,看着与她刚被皇帝宣来时,一般无二。 好像方才那个与皇帝正锋相对的人不是她一样,不卑不亢,不骄不喜。 而现在,御书房内外的这些朝臣们根本就没人敢轻视这个还未及笄的宸王妃。大概也唯有穆国公和苏慕白在笑,两人都把笑意小心地藏在眼帘下。 这一次,楚千尘很爽快地答应了:“那就劳烦太子了。” 意思是,她要走了。 反正她已经达成了此行的目的,接下来的事交给苏慕白他们也够了。 总算送走这位祖宗了。顾南谨伸手做情状,简直快哭了。 楚千尘信步走出了御书房,对于皇帝如刀子般投诸在她背上的目光,似乎全然不觉。 半个时辰前,楚千尘进宫的时候,是由禁军开道,锦衣卫“押解”,她从皇宫回王府的时候,是皇太子亲送,等她回到宸王府的时候,围在王府外的锦衣卫已经散了。 王府内,一如楚千尘走之前般宁静,似乎这场风暴全然没影响到这里分毫。 ------题外话------ 千尘的性格和阿玥,绯绯是完全不同的~~ 这两天更新有点少,过几天补偿的你们。 214出气 沈氏还在王府,就在正堂中等着楚千尘,小黑猫乖巧地蹲在沈氏脚边陪着她。 “喵!” 小黑猫愉快地叫了一声,轻快地跑过去迎接楚千尘,它一边走,一边黏糊糊地蹭个不停,让楚千尘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这一幕看得沈氏的心情轻快了不少,不由联想到了楚云沐缠着楚千尘的样子。 此时,沈氏已经不太担心了,锦衣卫在一炷香前就已经从宸王府外撤走了,琥珀第一时间就把这件事禀了沈氏,也是为了安沈氏的心。 既然锦衣卫都撤了,说明这件事应该能善了。 只是,楚千尘没回来前,沈氏到底还有几分忧心,生怕横生什么变数,或者,皇帝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现在亲眼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沈氏的心才落了地。 “尘姐儿,”沈氏拉着楚千尘的手坐下,吩咐丫鬟赶紧上茶和点心,“你饿了吧?” 听闻锦衣卫撤走的消息后,沈氏就吩咐琥珀赶紧温着点吃食,生怕女儿饿着了。 琥珀在旁边忙前忙后地停不下来,她被留在王府内等消息,也是提心吊胆的,还得分心安慰沈氏,现在才算又有了主心骨。 屋子里因为楚千尘的到来,注入了一股活力。 楚千尘用撒娇的口吻说道:“娘留下陪我用膳好不好?” 沈氏本就没打算走,笑着应了,又亲自帮楚千尘取下了头上那个沉甸甸的珠冠,闲话家常地问了一句:“没事了?” 楚千尘揉了揉酸涩的脖颈,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笑眯眯地说道:“无事,都解决了。” 她对着沈氏灿然一笑,那自信满满的表情似在说,我出马,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没事就好。”沈氏点到为止,没有多问。 这毕竟是宸王府的事,涉及宸王府的机密,她问了反而会让女儿为难。 要不是皇帝赐婚,沈氏是绝对不会让楚千尘嫁到宸王府的,齐大非偶,宸王虽好,可是作为宸王妃太辛苦了,只要皇帝在位一天,像今天这样的事还是不断发生…… 她希望她的尘姐儿可以过得更轻松、更自由一点,尘姐儿是有羽翼的,她不想这孩子被剪了羽翼,被养在笼子里。 她希望这孩子的夫君是一个能与她并肩的人。 沈氏动作温柔地替楚千尘理着鬓发,压下了心中那微微的酸楚,对自己说,尘姐儿既然已经嫁给了宸王,木已成舟,自己再想这些假设也无益。 沈氏看得出来,尘姐儿很敬重宸王,她只希望宸王回京后,知道尘姐儿陪着宸王府共过患难,日后会好好待她。 日久见人心,宸王一定会知道他捡到了一颗稀世珍宝。 他们也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沈氏勾了勾唇角,眼神坚定而又柔和,“我的尘姐儿真能干!” 她的眼神似在说,无论楚千尘做什么,她都会站在身侧,支持她的决定。 楚千尘露齿而笑,凤眸里荡漾着欢快的笑意,像是闪着星光,一闪一闪的。 “娘,”楚千尘拉着沈氏坐下,与她四目相接,目光一闪,简明扼要地说道,“楚令霄因为诬陷王爷与秦世子已经被押入天牢下令,皇上着三司会审。” 楚千尘没说前因后果,只说了整件事的结果。 沈氏怔了怔。 她是聪明人,略一思忖,就有些明白了,露出几分了然之色。 她脸上的笑容更深,心里觉得痛快极了。 这个男人何止是不配为人父,他根本就不配为人,死不足惜。 楚千尘盯着沈氏的眼睛,再次认真地问道:“娘要不要与他和离?” 楚令霄这次惹到了皇帝,皇帝还在气头上,可是他的怒火不能发泄到顾玦与秦曜身上,就势必会迁怒楚令霄。 楚千尘知道,沈氏对楚令霄早就没有一点夫妻情分了。 她不和离,除了心里憋着一口气外,更多的还是为了沐哥儿。 现在楚令霄进了天牢,他犯的事非同小可,多半要被夺爵。 楚家没了这个爵位,沈氏自然不需要再为了沐哥儿袭爵而继续委屈自己了。 沈氏沉默地摇了摇头。 就算没有了爵位,她还是不可能带走沐哥儿的。 不和离。 她不能和离。 楚千尘心里明白的很,她没再劝,话锋一转便轻快地说道:“娘,现在楚家怕是吓到了,您现在若是回去,他们都得把您捧上天了。”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言下之意是沈氏现在可以把憋着的那口气好好出出了。 沈氏冷冷地扯了下嘴角,“不急。” 总要让太夫人他们先去外头横冲直撞地试一试,知道这件事有多不好办,他们才懂得该怎么求人,也免得求人都不知道求人的态度,总是高高在上的,好像是她和沈家求着他们楚家似的。 “说得是。”楚千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还顺便奉承了沈氏一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沈氏被楚千尘逗笑了,笑出了声,抬指点了下楚千尘的鼻尖。 母女俩笑作一团,气氛一下子变得轻快了不少。 这时,琥珀过来禀道:“午膳备好了。” 丫鬟们就近把午膳摆在了正堂旁的厢房里。 母女俩就移步去了西侧的厢房,小黑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 一顿午膳就在小猫儿软乎乎的叫声中过去了,用过膳后,沈氏就告辞了。 她是从隔壁的宅子过来的,所以也是原路返回,坐着同一辆马车离开。 从头到尾,都没有外人知道沈氏来过,又走了。 沈氏离开后,楚千尘先回正院换下大妆,穿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就去了前院的正厅穹碧厅。 厅堂内,坐了不少人,苏慕白、程林华、云展等人都在,姿态不一,有的优雅,有的慵懒,有的翘着二郎腿,有的正襟危坐…… 他们正在喝茶说笑,热闹得很。 见楚千尘来了,厅内霎时陷入一片寂然。 众人皆是起身相迎,目光全都望向了庭院中朝这边走来的少女。 楚千尘换了件丁香色的罗衫,乌黑的青丝绾了个纂儿,头上就戴了几朵绒花,简单素净,与方才在皇宫时华贵雍容,判若两人。 她身姿笔挺,眸若星辰,一颦一笑如花般娇艳欲滴,步履间透着几分飒爽的英姿,优雅而又率性。 众人看着她,每个人的眼睛都绽放着明亮的光芒。 今天与皇帝的这场博弈就如同一场没有硝烟与杀戮的战场,他们宸王府大获全胜。 谁又能想到在最前方冲锋陷阵的是他们这位年少的王妃呢! 苏慕白眯了眯眼,狐狸眼中闪过一抹异常明亮的流光,在心里为楚千尘喝彩。 他们这位王妃啊,比他想得更加出色,她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给宸王府争取最大的利益,让他不禁想起王爷来。 思绪间,楚千尘走入厅堂中。 苏慕白弯了弯唇,与众人一起对着楚千尘抱拳行礼:“参见王妃。” 这四个字他们说得整齐划一,恭敬异常,气氛一肃。 对于这位王妃,他们全都心服口服。 “坐吧。”楚千尘自在得很,闲适地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与这一屋子人高马大的武将相比,她坐在这里,就像是一头羊被扔进了狼群里似的,显得格格不入。 苏慕白等人也纷纷坐了下来。 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程林华示意还是由苏慕白来说吧。 苏慕白就道:“王妃,您走后,皇上就拟了旨,明天就会昭告天下,有张首辅他们见证,这件事肯定出不了岔子了。” 苏慕白微微地笑。 今天这件事能这么顺利,全靠楚千尘。 他们不可能事先商量好一切的,因为皇帝的态度和事态的发展是不可控的,楚千尘能够做到这一步完全是出乎苏慕白意料的。 他们在五天前收到了王爷的信,王爷在信中说了楚令霄在西北的事以及秦曜会何时送捷报,让他们见机行事,协助秦曜把并州卫弄到手。 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冲着并州卫。 此外,也就是推波助澜地协助秦曜尽快袭爵。 苏慕白完全没想到楚千尘连丁零都弄到手了,还逼得皇帝下了罪己诏。 妙!这实在是太让人惊喜了! 苏慕白一直知道王妃年纪虽小,但胆子大,聪慧绝顶,没想到她能在皇帝面前半点不憷,还把这件事办得那么漂亮。 自己……不对,是王爷真是捡到宝了。 苏慕白不动声色地跟其他人挤眉弄眼,意思是,要不是他,王妃还落不到他们宸王府来,王爷现在还得打光棍呢。 薛风演和云展他们嘴角噙笑,配合地给苏慕白递了一个眼神,表示,是是是,你厉害! 程林华也是点头,不由笑了起来,暗叹王爷与王妃真是一对璧人,太般配了。 苏慕白浅啜了口茶,又看向了楚千尘,接着道:“皇上叮嘱太子,让三司尽快审楚令霄的案子。打发了我们后,皇上就又‘病’了。” 程林华等人也全都望着楚千尘,想知道楚千尘对楚令霄的态度,毕竟楚令霄是楚千尘的生父。 楚千尘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边聆听,一边优雅地喝着茶,气度雍容,连眉梢也没动一下。 苏慕白观察着楚千尘的神色变化,眸光闪烁。 因为皇帝对南阳王府的忌惮,他是肯定要派一个人跑一趟西北的,如果不是楚令霄,就会是别人。在这个夺取并州卫的计划中,楚令霄其实可有可无,并非必要。 一开始,王爷之所以动了让楚令霄去西北的念头,是想让他吃点苦头,仕途受挫。 而现在,王爷硬是把楚令霄拉进这个局中是其实是为了王妃,可是王妃知道吗?! 这才是苏慕白想知道的,想着要不要委婉地提醒王妃一句,免得王爷一片苦心,却是对着瞎子抛媚眼。 楚千尘放下茶盅,语气肯定说道:“楚令霄的事,你们不用再插手。” 程林华等人松了口气,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慕白注意到楚千尘的嘴角翘了翘,明白了。 王妃是知道的。 嗯,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苏慕白心情大好,又喝了两口茶,话锋转到又转到了康鸿达身上,“康鸿达这个人果然谨慎。本来,皇上召他进宫是想让他带兵围剿丰台大营,但是他最后没有动。” 苏慕白眯了眯眼,眸色幽深。 今天这个局同时也是一条很好的引火索,他在借此观察各方对这件事的态度, 锦衣卫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皇帝让干什么,锦衣卫就干什么,可康鸿达就明显比陆思骥要谨慎多了。 苏慕白徐徐道:“我怀疑康鸿达也许早就猜到这是个局……还真是个老狐狸!” “康鸿达既然回京了,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康鸿达行事很谨慎,也很懂得体察圣心,今天这件事,他几乎置身事外,没染半点腥臊,反倒是太子吃力不讨好。 当苏慕白说康鸿达是老狐狸,其他人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个苏慕白,自己是狐狸,还好意思说别人是老狐狸呢! 苏慕白没注意他们的神色,垂眸思索着。 正厅里静了一会儿,程林华清了清嗓子,恭敬地问楚千尘道:“王妃可有什么指示?” 楚千尘想了想,道:“找人去提点一下国子监那边。” “王妃放心。”程林华笑吟吟地应下了。 他明白楚千尘的担忧与顾忌。 大齐朝早在先帝登基前就在走下坡路了,先帝励精图治二十年,试图力挽狂澜,也算初见成效,可是今上登基不过短短数年,已经把先帝的心血毁得差不多了。 现在的大齐朝已经腐朽不堪了,上行下效,哪怕是国子监作为大齐的第一学府,也是贪腐不断。 这些年,国子监招生的猫腻就不少,明面上是择优录取,其实暗地里藏了不少弯弯绕绕,京中各府也都是心知肚明。 楚家虽然在京中权贵中不入流,但怎么说也是侯府,还出了一个贵妃,从前,别家多少还是会给点脸面的。 时人多是逢高踩低,楚家一倒,楚云逸接下来在国子监的日子怕也不好过,也许会被一部分同窗欺凌,排挤,甚至于被国子监除名也不好说。 “程长史,玉不琢不成器,这小子皮厚肉糙,也不用太娇惯着他。”楚千尘微微一笑。 在她看,楚云逸日后到底有没有出息,能否挣得属于他的功业,还要看他自己,但是,楚千尘也不会坐视这傻小子随随便便就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给毁了。 他既然凭他的本事考上了国子监,这就该是他的机缘,所以有宸王府在,谁也别想把楚云逸从国子监赶出去。 但是,家族的落魄势必会让楚云逸遭遇到一些冷眼以及异样的目光,这一些就要靠他自己去适应了。 这小子若是连这点都看不透,那还是别上战场去害人害己得好。 程林华他们都能听得出楚千尘唤楚云逸的语气中透着亲昵,显而易见,他们王妃并不在意楚令霄这个生父,可这个弟弟还是有些份量了,虽然王妃口头上总嫌这个弟弟蠢。 薛风演与云展等人彼此交换着眼色。 楚云逸在玄甲营的这一个月,他们都照应过一二,也观察过,觉得王妃这个弟弟还是有些天分的,心性也不错,跟他那个爹天差地别。 楚千尘抬眼朝厅外望去,太阳西斜,枝头渐渐被秋意染上了黄色,秋风卷着落叶在半空中打着转儿…… 几片落叶被风吹出了墙头。 楚千尘的目光也随之远眺,现在这个时候,楚家那边应该也得到消息了吧。 如同她估计的那样,楚令霄下了天牢的消息此时已经传到了永定侯府,整个楚家都炸开了锅,从主子到下头的奴婢,全都跟没头苍蝇似的,又慌又乱。 ------题外话------ 今天好像各地都有寒流要来,注意保暖~ 今天开始月票双倍,这两天更新不多也不好意思讨,大家看着给吧~mua~ 215云逸 荣福堂里,更是乱了套。 王嬷嬷给太夫人用了嗅盐,又给她顺气,好一会儿,太夫人才缓过劲来,脸色惨白。 “令宇,你大哥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太夫人声音微颤地说道。 上午太夫人就知道长子回京的事,想着长子有差事在身,一回京直接进宫也是理所应当,甚至后来看到宸王府被锦衣卫封了,她也想过是不是长子的功劳。 她正等着长子回府,想给长子庆功,谁想到长子没回来,等来的是他被押入天牢的消息。 太夫人越想越慌,手足无措地看着楚二老爷,“你可得帮帮你大哥啊!” 屋子里,那些下人全都被遣了出去,只留了太夫人以及侯府其他三房的老爷夫人们,气氛凝重。 楚令宇见太夫人没事,略略宽了心。 随即,他又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有些烦躁地愤愤道:“娘,这是皇上亲口下的旨,我能怎么帮?!也不知道大哥到底做了什么……” “我就是想探听消息,那也要有门路才行。” 楚令宇也试着打探过消息,但是那些人全都讳莫如深的样子,不肯多说。 旁边楚令庭与楚令韬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全都恨楚令霄给家里惹祸。 爵位是长房的,好处也都是长房的,可是长房惹了麻烦,却要连累他们其他几房也一起遭殃。 刘氏等女眷们更是忐忑不安,她们从来没经过这种事。 三夫人虞氏嗫嚅道:“母亲,贵妃娘娘和二皇子殿下那边……” 她想说是不是去楚贵妃和顾南昭那边探探消息,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都这个时间了,距离宵禁最多也就一个时辰了,就算太夫人现在往宫里递牌子,今天也肯定来不及进宫了。 刘氏知道太夫人偏心楚令霄,不敢说楚令霄的不是,只能针对楚千尘,抱怨道:“母亲,尘姐儿当时也在宫里,她是宸王妃,怎么就不给大伯求情呢!大伯可是她亲爹啊!” 三夫人她们也是频频点头。 是啊。太夫人与其为难他们,还不如去宸王府找楚千尘呢。 太夫人冷冷地瞪了刘氏一眼,嘴唇紧抿,没说话。 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她来说吗?! 问题是,楚千尘才刚发现自己的身世,现在怕是还在气头上呢,她是不可能主动给楚令霄求情的。 太夫人定了定神,又追问道:“令宇,你大哥会定什么罪?” 这一点楚令宇也打听过,脸色更难看了。 他艰难地说道:“十有八九要夺爵。” 这七个字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似的。 仿佛一桶冷水“哗”地当头倒了下来,太夫人简直快心悸了。 这祖宗传下来的爵位要是没了…… 只是想想,她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要厥过去。 王嬷嬷眼明手快地又在太夫人的鼻下放嗅盐。 太夫人连续深吸了几口气,气息才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楚令宇迟疑道:“娘,大嫂那边……” 十五年前,楚家遭遇大难,差点被夺爵,都是靠着穆国公府才保住爵位。 那么如今是不是也可以…… 太夫人抬手揉了揉眉心,额角一阵阵的抽痛。 自楚千尘三朝回门那日起,沈氏就带着楚云沐一起回了娘家,至今还没回侯府呢。 本来,太夫人是想冷冷沈氏的,免得她以为是侯夫人就能在楚家耀武扬威,谁家不是媳妇在婆母面前低一头的,唯有沈氏这些年就从来没在她这个婆母跟前服过软,还非得那桩陈年旧事捅出去。 可是现在,眼看着皇帝都要下旨夺爵了,长子在天牢受苦,太夫人也顾不上别的了。 她咬了咬牙,毅然道:“赶紧备车,我这就去一趟穆国公府。” 马车在两盏茶功夫后就从侯府驶出,刘氏也陪着一起去了,太夫人还特意警告了刘氏一番,想让她对着沈氏伏低做小。 任太夫人想得好好的,却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机会进门,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太夫人,国公府的门房说,今天闭门谢客。” 王嬷嬷灰溜溜地回来了,如实传话。 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国公府的回拒太直接了,甚至连个场面上的借口都懒得给。 这说明他们知道楚家是为何而来。 太夫人:“……” 太夫人作为穆国公府的亲家,哪次来这里不是被当座上宾,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这样拒之门外。 太夫人第一反应就是回侯府,但终究没说出口。 她几乎将手里的流珠捏碎,对着刘氏道:“你去一趟。” 刘氏的脸色青青紫紫地变化了一番,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 她下了马车,带着张嬷嬷一起再去敲了国公府的门。 没一会儿,刘氏就又回来了,还是同样的说辞,国公府今日闭门谢客。 太夫人固执地等在国公府外,希望国公府的大门会开启。 然而,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国公府的大门始终紧闭着。 太夫人心中的不安随着夕阳的下坠越来越浓。 刘氏局促地提醒道:“母亲,快要宵禁了……” “……”太夫人心脏像是被戳了几个洞似的,寒风呼呼地穿心而过,透心凉。 从前,不管侯府出了什么事,都有穆国公府可以兜底,这也是侯府的底气。 难道这一次连穆国公府都不管他们了吗?! 太夫人嘴巴微启,忍不住又掀开窗帘往国公府的大门看去,朱漆大门依旧紧闭着,没有任何开启的迹象。 太夫人无力地说道:“回去吧。” 她满怀期待来,惶惶地走了,当天晚上,太夫人就病倒了。 侯爷下狱,太夫人病倒,侯府的两根顶天柱连接倒下,让府中上下更加没了主心骨了,二房三房以及四房的人等到处打听消息,可现在楚家正在风口浪尖上,谁也不敢与他们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全都说得含含糊糊。 就连在国子监上学的楚云逸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被一伙人拦在了课堂外。 “这不是楚兄吗?!几日不见,楚兄近来可好啊?” 史子策笑吟吟地摇着折扇,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他身后还跟着包括易城在内的四五人,一起挡住了楚云逸的前路。 不待楚云逸答,史子策就自问自答道:“哎,瞧我这不会说话的,令尊现在还在天牢呢,楚兄你能好吗?” 反正上次在永定侯府外,他们已经和楚云逸撕破脸了,史子策也懒得再装什么好哥们了,毫不掩饰脸上讽刺的笑容。 楚云逸的眸子里满含怒意,双手紧握成拳。 如果是从前,他早就丢出一句话:好狗不挡道。 可现在,家逢剧变,他不能再随着自己的性子来。 楚云逸并不知道昨天在御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家里的几位叔父都没跟他说太多父亲的事,只让他在国子监好好读书。 家里人不说,楚云逸在外面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约莫知道父亲是因为诬告宸王才进的大牢,昨天锦衣卫围宸王府的事也是父亲搞出来的。 楚云逸刚听闻时,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父亲的心太狠了,他先是在楚千尘出生时将她调包,现在又闹了这么一出,根本就恨不得置亲女于死地……他做的这些事耗掉了楚云逸对他最后一丝敬意。 今早来国子监前,太夫人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了一番话:“逸哥儿,你是长孙,楚家这一代就全靠你了。” “逸哥儿,你要争气。” 太夫人那疲惫不堪的样子看着老了十岁,楚云逸还从来不曾见过祖母这副样子。 祖母说得没错,他是长孙,家里以后只能靠他了。 他该长大了! 楚云逸抿着薄唇,终究没说什么,直接绕过了史子策等人,想要离开。 可是,史子策他们是存心来找茬的,又怎么会轻易让楚云逸离开。 易城往右侧走了两步,再次挡住了楚云逸的前路,阴阳怪气地说道:“楚云逸,你是眼睛不好,还是耳朵不好,没听到子策兄在跟你说话吗?!” 史子策慢慢地摇着折扇,冷嘲热讽道:“楚兄,既然身子不适,就该看大夫去才是,来国子监干嘛,这不是误人误己吗?!” 史子策带来的几个跟班立刻就七嘴八舌地给他帮腔: “就是就是。” “既然生病了,就该退学回家好好养病去!” “反正你也保不住这个学籍的,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识相点,就赶紧主动退学。” 这些人起初还说得含蓄,说着说着就把话给说白了,话里话外就是要逼楚云逸从国子监退学,想让退位让贤,把名额让给史子策。 楚云逸忍住胸口翻腾的怒气,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可不像楚云沐才五岁,他都十二岁了。 这边的动静太大,周围还有些不少国子监的监生还没离开,也都朝这边围了过来。 国子监开学也没几天,新生已经分了几派了,也有跟楚云逸交好的,都是武科的监生。三四个少年看楚云逸被人欺负,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他身侧。 其中一个青衣少年扯着嗓门与史子策他们对峙,“这里是国子监,可不是你们家,你们凭什么逼楚云逸退学?!” “楚云逸,你别理他们!” 几个少年义愤填膺地为楚云逸助威。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更多的人都是旁观的,不会轻易站队。 国子监的监生除非有名士举荐,绝大多数的监生基本上都是出身勋贵朝臣府邸,但凡家里稍有些门道的监生都得过家里人的叮嘱,知道永定侯府这一次十有八九要不行了,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相比之下,史家在先帝时是不得志,可这几年长安侯世子投靠了康鸿达,这次还随康鸿达去各州阅兵,很得康鸿达的赏识,前途无量。 大部分人都不会去没事得罪史家,给自家平添敌人。 史子策扯出一个高高在上的冷笑,也懒得客套了,对着楚云逸直呼其名:“楚云逸,你要是识相点,赶紧主动退学,我们也算朋友异常,我还能给你几两银子,权当我好心救济救济贵府。” “不然,等你们永定侯府被抄,你这个大少爷可就一无所有,要沦落街头当乞丐去了!” “哼,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不退学,还不是会被人赶走,只会更丢脸。” 史子策昂起下巴,又朝楚云逸逼近了两步,与他四目相对,目光沉沉。 楚云逸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冷冷道:“我不退学,又当如何!” “不退?”史子策觉得楚云逸简直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手里的折扇往他鼻子上一指,颐指气使地说道,“不退也得退!你以为你还有得选吗?!” “有。”楚云逸说了一个字。 史子策怔了怔,没懂楚云逸的意思,下一刻,只觉得右脚一痛,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就被往地上倒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手里的折扇脱手而出,然后又掉了下来,恰好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折扇的尖叫这么砸在人额头上是真疼,史子策惨叫了一声,捂住了红肿的额头。 “……” “……” “……” 四周静了一静,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楚云逸长这么大,还没这么被人指着鼻子奚落过,他方才已经是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想起了薛风演的一句话:“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楚云逸觉得痛快了,随意地抚了下袍子,又朝四周看了一圈。 很好,这里是国子监,不是玄甲营,所以他没犯军规。 楚云逸一边想,一边往前走,脚下直接在史子策方才拿折扇的手腕上踩了下去,史子策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比上次还要尖锐。 十二岁的少年眉目疏朗,形貌隽逸,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狂傲、张扬与不羁,仿佛一头优雅而桀骜的大猫。 与地上惨叫不已的史子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易城等人皆是大惊失色,纷纷唤着“子策兄”、“史兄”,有的人去扶史子策,有的赶紧上前再次拦住楚云逸的路。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个威严的质问声:“你们围在干什么?!” 周围的那些监生们大都认出了这个声音,众人纷纷给来人让出了一条道。 来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了一件太师青直裰,细眼睛,蒜头鼻,身形又矮又胖,缓步走来时,面颊上的肉似乎都在微微抖动着。 周围的气氛因为来者的出现骤然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一冷。 所有的监生都恭敬地给来人行了礼,唤道:“郑监丞。” 监丞为从六品官员,专领监务,负责惩戒国子监中的犯错者,不仅可以惩戒监生,而且连国子监内博士以下的教员若有违规犯错,也归其惩治。 史子策在友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一看到郑监丞,精神一振,捂着被楚云逸踩踏过的右腕,激动地告状道:“郑监丞,您来得正好,楚云逸刚刚对我动了手,又打又踹,这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 “要不是您来了,他指不定要把我打成重伤呢。” 史子策越说越激动,面色潮红。 他的右腕钻心得疼,剧痛让他的五官变得有些狰狞,额头的那个肿包似乎又肿了一圈,他身上的衣袍还沾着尘土与草屑,狼狈不堪。 此刻史子策也顾不上整理仪容了,只想好好教训楚云逸一顿。 今天,他非把楚云逸赶出国子监不可,否则他就不姓史! 他身旁的易城等人立即附和道: “没错没错!” “郑监丞,像楚云逸这种品德败坏的人,国子监可不能留啊!” “……”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看出来了,史子策他们是想借着这件事让郑监丞把楚云逸从国子监开除。 ------题外话------ 从潇湘粉丝节的页面进去,大神番外里面,有千尘和王爷的番外~顺便月票~ 216护短 众人神情各异,有的人皱了皱眉头,有的人暗叹楚云逸冲动,有的人不置可否,也有的人看向楚云逸的眼神中带上了一抹同情。 虽然这件事是史子策挑衅在前,但是楚云逸确实是动手了,等于是让人抓住了把柄。 永宁侯府出了这样的事,在他们看来,这楚云逸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肃静,这件事交由我处置。”郑监丞负手又朝楚云逸走近了两步,偏头打量着他,然后呵斥道,“楚云逸,国子监招你们入学,是来学习的,可不是来打架滋事的!” “像你这样的学生只会带坏国子监的风气,我们国子监可收不起。” “明天你就不用来了!” 郑监丞看着一派正气凛然、秉公处置的样子,这不知情的人看来,只会觉得合情合理,还要赞他一句公正。 史子策捂着被踩痛的手腕,得意地勾唇笑了,给了楚云逸一个挑衅的笑容。 楚云逸还没说话,他身旁的青衣少年忍不住开口为他辩解道:“郑监丞,楚云逸动手固然不对,可这是史子策他们先来挑衅的……” “没看到他把别人打成这样了吗?!”郑监丞拧了拧眉头,不悦地打断了青衣少年,沉声训诫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是国子监的学生,除了学习,还要擦亮眼睛,别跟人学坏了,败坏了风气。” “……”青衣少年只是监生,对上监丞,自然是气弱,少年那年轻青涩的面孔涨得通红。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楚云逸按住了肩膀。 围观众人中不禁有人暗暗摇头,觉得他太冲动了,楚云逸已经被开除了,可这少年以后还要在国子监读书呢,得罪了郑监丞,以后的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史子策现在有了郑监丞为了靠山,一下子就觉得扬眉吐气了,斜眼冷睨着楚云逸和青衣少年,狐假虎威道:“郑监丞,这等不守规矩的学生还留在国子监做什么?!” “也是。”郑监丞嘴角勾出一个冷笑,指着青衣少年道,“你……既然你这么喜欢与楚云逸一起,明天起,你也不用来了。” 青衣少年霎时面色由红转白,眼睛瞪大。 楚云逸双拳紧握,上前了两步,与郑监丞对峙道:“王兄并无过错,凭什么开除他?!” 身形修长的少年已经比郑监丞高出了半个头。 “凭什么?!”郑监丞理所当然地嗤笑了一声,“凭我是监丞!” 他身为监丞,以“目无师长”的名义,开除一两个监生也不算什么,反正这姓王的,也不是什么勋贵人家出生,他也不怕得罪了。 今天正好杀鸡儆猴,给大家一个教训,也免得以后什么人都敢反驳自己,简直是不懂规矩! “呵。” 一声低低的轻笑忽然自某个方向传来,还有一片半黄的落叶被秋风卷了过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人群中,某个声音惊诧地喊道:“黄司业!” 众人都朝同一个方向望了过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就站在两丈开外,正是国子监的黄司业。 黄司业的身旁,还有一个二十来岁形貌俊逸、英姿飒爽的青年,身量高挑,着一袭靛蓝色细纹直裰,腰绦带。 楚云逸的目光落在了这个青年身上,目光一闪。 他认得他,宸王府的唐御初,他在玄甲营时也见过这个人。 唐御初似笑非笑地说道:“黄大人,国子监还真是热闹。”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黄司业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气恼地瞪着郑监丞。 其实,郑监丞收了史家好处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反正这在国子监也算不了什么,每年总有这么几个托关系的,大家一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做得太难看就行。 只不过史子策不成器,就算郑监丞有心帮扶,可史子策无论是文试还是武试,都差了楚云逸太多,国子监当然是择优录取了楚云逸。 刚才这里发生的事,黄司业已经听人禀了。 这件事很明显了,因为楚令霄刚犯了事,史子策见楚家败落,就想踩楚云逸一脚,而郑监丞明摆着是在帮史子策欺压楚云逸,本来这都不算什么,却偏偏被宸王府的人看到了,这不是犯蠢吗?! 黄司业对着唐御初赔笑道:“唐校尉,见笑了。” 他转而面向郑监丞时,却是另一副面孔,板着脸不客气地斥道:“郑监丞,你身为监丞,掌管绳愆厅,自当明察秋毫,赏罚分明,方能服众!你不曾问来龙去脉,就擅断对错,简直糊涂!” 黄司业口沫横飞地把郑监丞骂了一通。 司业是从四品,在国子监里,只低于国子监祭酒,自然是有资格训斥郑监丞的。 郑监丞被他训得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周围的其他人皆是目瞪口呆,所有人都像哑巴似的,一片寂然,包括连郑监丞都没想到黄司业会帮楚云逸说话。 也有聪明人开始品出些味道,猜出了黄司业身边这人的身份似乎不简单,才会让黄司业不惜斥责郑监丞,也要保下楚云逸。 唐御初悠然地背手而立,上下打量了楚云逸一番,暗道:幸好他来得是时候,楚云逸没吃亏。他们王妃的弟弟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的! 黄司业眼角的余光则在注意着唐御初,见他不说话,觉得对方是不满意。 黄司业紧张地以袖口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又道:“郑监丞,你滥用职权开除学生,暂时停职,回去反省一下。” “……”郑监丞双腿发软,背后出了一片冷汗。 “还有你……”紧接着,黄司业的目光看向了形容狼狈的史子策,“你不是国子监的监生吧!无关紧要之人不得随意进国子监!” 思绪间,他衡量利弊,下了狠心,又道:“你们史家托人想让你进国子监的事,我也知道了,国子监乃大齐第一学府,可容不下这种行为。” “你,国子监终身不录。” 他最后这句话等于是判了史子策死刑。 史子策的面色霎时如墙纸般刷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是他被楚云逸给揍了,现在国子监非但不开除楚云逸,反而是他再也没机会进国子监了。 国子监居然敢这样对他! 其实,黄司业说这番话时,也是有点慌的,但是今天他才刚跟唐御初担保会照应楚云逸,结果唐御初还没出门,郑监丞就闹出这种事打他的脸。 要是宸王府的人认为他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么他岂不是要因为郑监丞和史子策,平白得罪了宸王府?! 史家不过一个侯府,就算再讨好康鸿达,也比不上宸王府,试想连连皇帝都压不下宸王府,他不过一个区区的国子监司业,又怎么敢招惹宸王府。 两害取其轻,黄司业也只能柿子挑软的捏。 想着,黄司业忍不住又瞪了郑监丞一眼,觉得这人简直就没脑子。 他也不想想,楚云逸怎么说也是宸王妃的亲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谁给他勇气对着宸王的小舅子玩什么仗势欺人啊! 黄司业憋着一肚子的火没处发,原本只想停郑监丞的职,现在却琢磨起要不要和祭酒商量一下撤了郑监丞的职了。 郑监丞被他看得心里咯噔一下,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御初从头到尾没插手黄司业处理国子监的内务,这时,才笑吟吟地说了第二句话:“楚大公子,下学了吧?我们一起走吧,有空的时候,多去王府看看王妃。” 周围又静了一静。 从唐御初话语中透出的几个关键词,众人瞬间恍然大悟,跟楚云逸有关系的王妃自然是宸王妃了,这个唐校尉是宸王府的人。 于是,众人看向楚云逸的目光便透上了几分若有所思。宸王府的人为什么恰好在今日出现在国子监,原因显而易见。 楚云逸的眼睫在听到“王妃”这两个字时,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慢了一拍,才点头“嗯”了一声。 唐御初对着黄司业告辞后,就带着楚云逸一起离开了。 只留下后方那些监生与史子策一行人面色各异地望着楚云逸离开的背影。 气氛古怪。 待楚云逸走远,有人忽然道:“听说,楚云逸来国子监考试那天,宸王妃也来了?” “没错。那天我也看到了。”另一人颔首附和道,“楚云逸是宸王妃的亲弟弟吧。” “听说宸王殿下一向护短。” 众人看向史子策的眼神充满了嘲讽,暗叹他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然楚家要完了,也许会被夺爵,但是楚云逸并不是什么破落户,他还有宸王府当靠山呢,那可不是史家那小小的侯府能比得上的! “……”史子策汗如雨下,汗水混着泥土滚落脸颊,心凉如冰。 秋风徐徐,一片残叶落在了史子策的头顶上。 路的另一头,楚云逸随手接住了一片金色的杏叶,在手里随意地把玩着。 他跟在唐御初身后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往国子监外走着,闲庭信步。 两人皆是沉默。 楚云逸不傻,他从唐御初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肯定是楚千尘让他来的。 唐御初突然就停下了脚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丢了一颗椒盐花生米进嘴,随意地说道:“这国子监也不过如此。” 他言语之间显然对国子监瞧不上眼。 楚云逸:“……” 他原本一心想着考进国子监,将来考武举入仕途,建功立业。 但是,国子监待了这几天,楚云逸觉得这里压根儿比不上在玄甲营的日子,点头附和道:“还是玄甲军好。” 国子监里学的武艺和兵法,全都太过初浅,而且,每天也不过是象征性地操练两个时辰,根本没有最大程度地去挖掘监生们的潜能。 “吃吗?”唐御初随意地丢了颗花生米给楚云逸,楚云逸下意识地张嘴接住了,“咔呲咔呲”地咬着花生米,带着几分发泄的味道。 唐御初“噗嗤”地笑了,勾肩搭背地拉着小屁孩继续往外走,调侃道:“你和王妃的性子差得可真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楚云逸的身子僵了一下,眼神晦涩。 唐御初看得出来楚云逸是在纠结一些事,再次笑出了声,笑声惊得庭院里的雀鸟振翅飞走。 “哈哈,你和王妃果然差很多。” 这就是一个别扭的小屁孩,品性不错,难怪王妃惦记着。 唐御初强势地用右臂揽着他的肩,“你还没吃晚膳吧?要不要去王府玩?现在去的话,还赶得上和王妃一起用晚膳。” “不去。”楚云逸别扭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实在太丢脸了。 他口口声声要给楚千尘撑腰,结果他还要楚千尘来帮他! 他才不要去呢! 唐御初根本就不听楚云逸的拒绝,自顾自地说道:“哎呀,我今早就打听过了,今天田大厨要做叫花鸡呢。田大厨的叫花鸡那可是一绝啊,芳香扑鼻,入口酥烂肥嫩,还带着一股荷香和他独家调制的料酒的香味。” “我们得快点,薛风演他们几个特别能吃,去晚了,那就连骨头渣子都没了……” “吃了饭后,我带你去遛遛马,最近王府里新得了两匹汗血宝马,可以日行八百里……” 唐御初自来熟地半拖半拽地楚云逸往外走,亲热得好像他们认识了好些年似的。 说到汗血宝马,楚云逸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问道:“听说汗血宝马肩膀出汗如血,是不是真的?”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唐御初对着他眨了下眼。 楚云逸被勾得心里痒痒的,完全忘了刚刚还在纠结的事。 说话间,两人出了国子监的大门。 大门外,一个披着大红斗篷的少女就等在街对面的一辆马车旁,梳着弯月髻的少女身材纤细,五官明艳,整个人优雅大方。 风一吹,斗篷一角随风飞起,翻飞如蝶,似乎随时就要乘风而去。 ------题外话------ 今天限免,这章是免费的,月底了,有月票就别浪费了呀~ 潇湘app顶部的条幅,有一个潇湘粉丝节,点进去就能找到番外。粉丝节同页面里还有一个年度cp的投票,去给小白和阿奕,绯绯和阿炎投一票呗,胜出的话会有专属阅读背景~~ 218立功(二更) 雅座内的气氛变得凝重了起来。 “……”楚云逸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父亲的案子还牵扯到了南阳王府。 这时,雅座外响起了小二的敲门声,小二进来给姐弟俩上了五碟点心,就又退了出去。 楚千凰把其中一碟玫瑰花馅酥饼往楚云逸的方向送了送,“逸哥儿,这六福茶楼与六福记是一个老板,我记得你最喜欢吃六福记的玫瑰花馅酥饼了,配这大红袍恰到好处。你试试。” 楚云逸拈了块玫瑰花馅酥饼配着热茶,吃起点心来。 楚千凰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窗外。 外面的雨更大了,密集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雨水浸湿了街道,路人或是撑起了伞或是穿上了蓑衣,就像是一副原本色彩斑斓的风景画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埃似的。 楚千凰眉心紧蹙,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卷翘的眼睫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青影,巴掌大的面庞上显得疲惫不堪。 “大姐,祖母是不是让你去求母亲?”楚云逸放下吃了一半玫瑰花馅酥饼,突然问道。 楚千凰将脸侧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惊愕,随即笑了,“我没同意。” 楚云逸一怔,又点了点头,似在说,应当如此。 楚千凰纤长的手指在茶盅边缘轻轻地拨弄了一下,仿佛有几分犹豫,“祖母还让去找二妹妹……” 楚云逸微微睁大眼,手指再一次蜷屈,握成了拳头,“大姐……” 楚千凰苦笑道:“我来这里之前,去过一趟宸王府,但我没敲门……父亲犯的事有一半和宸王府有关,就算我跪下求二妹妹也没用。” 楚云逸:“……” 楚云逸沉默不语,但微抿的嘴角透着一抹倔强,显然他也认可楚千凰。 楚千凰接着道:“子不言父过,你我为人子女的,本来不该道父亲的是非,可在我看,父亲错了就是错了。” “如果今天父亲是被冤枉的,那么我就算舍下尊严去跪着求母亲、求二妹妹,我也会去做……可父亲他确实犯了错。” “如果说,只是哀求与道歉就可以宽恕一切罪过的话,那还要律法做什么呢?” “逸哥儿,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没人说,也只能跟你说了,你可别嫌我烦。”楚千凰自嘲地笑了笑。 楚云逸的回应是,亲自拿起茶壶给她斟茶。 楚千凰喝了两口茶,定了定神,“逸哥儿,如果祖母让你去做什么为难的事,你也别勉强自己……你去找二叔父他们。” 楚云逸一个倔强的眼神顿时射了过去,楚千凰“噗嗤”笑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的逸哥儿长大了!” 起初,她似乎只是戏谑地顺口一说,说着说着,神色就变得郑重了起来,伸出右手越过茶几,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逸哥儿,楚家的未来只能靠你了。” “楚家的爵位是楚家先祖征战沙场换来的,楚家这几辈人享受祖宗福荫,已经比很多人要幸运了。” “楚家的先祖可以建功立业,逸哥儿,我相信,你也不比我们的祖宗差,甘罗十二岁为相,宸王殿下十五岁就去了北地……” 楚云逸以为楚千凰是特意来开导自己的,又想到楚千尘特意派唐御初跑了一趟国子监,抿唇一笑,道:“大姐,我明白。” 楚千凰也跟着笑了,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楚千凰注视着楚云逸的眼睛,又道:“逸哥儿,你想保住楚家的爵位吗?” 楚云逸:“……” 楚千凰这才真正进入了正题,道:“我想过了,要保住爵位,除非楚家能够将功赎罪。” 楚云逸目光一亮,与她四目相对,等着她往下说。 楚千凰道:“祖母病了,叔叔他们只想独善其身,我看他们也靠不住。” “父亲犯下大错,他肯定是留不住侯位了,如果你能够将功赎罪,保下爵位,到时候,就可以请皇上越过父亲,把爵位传给你。” 只要爵位还在,就算楚令霄有罪当不了这侯爷,也可以罢其爵直接传给子孙,这在大齐是有先例的。 对楚家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想着,楚千凰的眼眸明亮如骄阳,灼灼生辉。 如果楚云逸与楚令霄一样,是扶不起的阿斗,她会放弃这个计划。歹竹出好笋,楚云逸跟楚令霄还有楚令宇他们不一样。 “……”楚云逸听楚千凰说要把爵位传给他时,瞬间变了脸色,眸光微凝。 他眼神古怪地看着楚千凰,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楚千凰没有发现,还在说着:“逸哥儿,只要你得了爵位,就能继承侯府了。你也知道……” 在楚千凰看,爵位传给楚云逸是理所当然的事,在梦里,楚云沐死后,被封为永定侯世子的人也是楚云逸。 这可是永定侯的爵位,楚千凰相信楚云逸不可能不动心。 这件事对谁都有好处! “够了。”楚云逸面沉如水,语气郑重地打断了楚千凰,“侯府的爵位是沐哥儿的。” 他从来都知道,永宁侯府的爵位是楚云沐的。 十五年前,永定侯府的爵位差点就没在了祖父的手上,是因为嫡母沈氏嫁到侯府,才保住了侯府的爵位,楚云沐是嫡母的儿子,是楚家的嫡子,他理所当然该袭爵。 “……”楚千凰震惊地看着楚云逸,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没想到楚云逸竟然会连爵位都不在乎。 她一直以为这些勋贵世家的子弟都会为了爵位打破头,就像今上与宸王,秦曜与秦暄,还有南昊…… 难道是因为楚云逸的年纪还小,还不知道爵位到底有多重要? “大姐,就算不继承爵位,我也姓楚。”楚云逸强调道,眼神坚定。 他已经十二岁了,是楚家这一辈的长子,而楚云沐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屁孩。 家族逢难,作为长兄,他应该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 如果说,“将功赎罪”就能保住楚家的爵位,那么也是他该做的,他也受了家族的福荫,本就应该回报自己的家族。 父亲既然保不住祖宗传下的爵位,那就直接给楚云沐好了! 这是楚家欠嫡母的。 楚千凰只担心楚云逸不肯答应,听他的语气,知道他愿意听从她的计划,就放心了。 心里这么想着,楚千凰面上莞尔一笑,笑容明快,“逸哥儿,我明白了。” 对她来说,只要楚云逸能够立功,保住侯府的爵位就好。 反正楚云沐和楚云逸都是她的弟弟,不管袭爵的人是谁,她依旧是侯府千金。 无论如何,她的公主伴读绝对不能丢。 楚千凰的眸底幽深如渊,掠过一抹势在必得的光芒。 思绪间,就听外面的街道上传来热闹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亮。 楚云逸顺手推开了临街的一扇窗户,外面水汽朦胧,这场雨已经又由大雨转小雨,天空中只剩下了细细的雨丝,一时有一时没。 下方街上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二楼的雅座中: “喂喂,你们听说了没?官家刚下了罪己诏,罪己诏已经张贴在布告栏了。” “官家真下罪己诏了?我昨儿就听说了,还以为是别人胡说八道呢,这罪己诏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下的。” “就是就是……” “官家下罪己诏是不是和宸王殿下有关?” “肯定是,锦衣卫都围了宸王府两回了,两回都是无功而返。” “……” 下方的百姓越说越热闹,一个个好像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似的。 楚千凰动了动眉梢,垂眸往下看,忍不住去听。 她可以确信,梦里的皇帝绝对并没有下过罪己诏。 这又是另一个变数。 梦里的这个时候,宸王府很是隐忍低调,宸王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王府中闭门不出,没有这么堂而皇之地和皇帝分庭抗礼。 梦境和现在唯一相同的,只有皇帝借着给宸王冲喜的名义,赐给了他一个王妃—— 楚千尘。 梦里,楚千尘在今年三月就揭开了她的身世,拿回了她嫡女的身份,可是,她过去这十几年被姜姨娘养得怯懦软弱,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梦里的楚千尘是个面目模糊的人,可以说,她的存在对楚家和宸王府都无关紧要,与现在的这个楚千尘判若两人。 现在的楚千尘对姜姨娘早就没了孺慕之情,还有一手好箭法,自信果敢。 楚千凰神色怔怔,一不小心就出了神,还是一滴雨丝随风飘进来时,落在她面颊的凉意把她唤回了神。 楚千凰指了指窗外,肯定地说道:“皇上这次下罪己诏的事肯定和父亲下狱的事有关系。” “皇上肯定是被迫下罪己的,所以,父亲的事不会轻判。” “逸哥儿,楚家唯一的希望只有戴罪立功了。” 楚云逸点了点头,“大姐,你可是在宫里听说了什么?” 楚云逸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凰。 父亲犯了错的事无可改变,那么他也只能试着将功赎罪,力挽狂澜,他是长子,自当撑起楚家的门楣,不让姐姐弟弟们因为楚家被夺爵而受人奚落。 他的眸中迸发出一股异样的神采,似那烈烈火焰在燃烧,目光坚定。 对上楚云逸坚毅的眼眸,楚千凰的唇畔漾出一抹愉悦的笑。 她没点头,也没说是。 这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到的一个剧情。 楚千凰抬手关上了那扇半敞的窗户,也将街上的喧嚣隔绝在外。 219圣旨(三更) 窗外,秋风徐徐,把枝叶吹得摇曳不已,与那半空中的细雨一起起舞。 细雨绵绵,这一下,就是整整一夜。 皇帝自下了罪己诏后,就“病”得更重了。 太子顾南谨忙着给皇帝收拾烂摊子,忙朝政之余,第一时间就命钦差携圣旨前往西北表彰秦曜,让他袭南阳王爵位,以及把并州卫正式归为南阳王府辖下。 此外,给顾玦的圣旨也送到了宸王府。 圣旨表明,只要北地军能够拿下丁零国、就把丁零国作为顾玦的封地食邑。 末了,圣旨里还提了一笔,说是宸王为国征战多年,劳苦功高,理应荣养,无需前往封地云云。 言下之意是,顾玦必须留在京中,不得前往封地。 楚千尘看完了圣旨,就随手把那道明黄色祥云纹绫锦的圣旨往罗汉床上一丢,姿态随意得很。 琥珀从前拿到第一道圣旨时还会奉若神明,现在已经见怪不怪,觉得圣旨也不过是一道公文而已。 至于小黑猫,见楚千尘一抛,猫眼一亮,还以为她在跟自己玩,纵身朝圣旨一扑,将它抓于爪下。 咦?! 小黑猫觉得圣旨上的纹路手感不错,兴致勃勃地用它磨起爪子来,“嚓嚓嚓”,没两下,那道圣旨就被挠得起了毛。 “月影,这送给你玩好不好?”楚千尘轻快地笑了。 她当然也知道皇帝不可能这么容易放王爷走的,肯定会留一手。 这是理所当然的。 “喵!”小黑猫的回应是继续用爪子对着圣旨挠了起来,表达它的欢喜。 “我们月影真乖!” 楚千尘摸了摸它的背,笑靥明丽,笑意止不住地从眸中溢出,盛满自得、欢喜与了然。 有些事可不是皇帝不愿意,就办不成的。 她歪着小脸,明明是娇柔的样子,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旁边的蔡嬷嬷又看了看成了猫玩具的圣旨,默默地给皇帝掬了把同情泪。 蔡嬷嬷继续禀起府里的事:“王妃,朱绣坊那边今天把最后一身秋衣送来了,这两天,他们就开始制冬衣。” 楚千尘一面听着,一面从绣花篮里拿起做了一半的绣活。 听蔡嬷嬷说起冬衣,楚千尘倒想起了一件事,吩咐道:“蔡嬷嬷,你跟隋大管事说,今冬多囤些炭。” 她记得今年的冬天会很冷,而且还是一个漫长的冷冬。 前世,她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被赶出侯府的,还有,娘也是在这一年的冬天去世的。 明明已经相隔十几年,她此刻回想起来,只觉得记忆犹新。 楚千尘眸光微沉,继续忙起绣活来。 因为她手里拿着这件还没完成的直裰,其他人只以为她在想顾玦。 蔡嬷嬷心里感慨,把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这小两口新婚燕尔的,王爷却不得不出远门,皇帝真是害人不浅! 王妃真是不简单,就是王爷不在,也没慌了手脚。 对外,镇得住皇帝;对内,这王府的内务也是一点就通。 无论什么,王妃都学得很快,比如这王府的中馈,王爷刚走时,她还懵懵懂懂的,到现在已经像模像样了。 蔡嬷嬷笑容温和地看着楚千尘,又禀了最近庄子送来的一些当季的蔬果山货等等后,就告退了。 楚千尘慢条斯理地缝着袖口的镶边。 她缝得很慢,针迹均匀。 她手头的这件直裰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起初她手生,到这几天,她已经熟练多了,上一世的手艺也捡回来不少。 最明显的是,她的手指今天还没被绣花针扎过。 楚千尘觉得自己进步多了,琥珀却是提心吊胆的,总怕楚千尘又扎了她自己,不着痕迹地说道:“王妃,奴婢瞧再过两天,这件衣裳就可以完工了。” 琥珀这句话的意思是,反正王爷还没回来,王妃完全可以再慢一点的。 楚千尘却是摇了摇头,“我这么慢,两天肯定来不及。” 不过,她虽然慢,但是慢工出细活,等王爷回来前,她一定能够做好的! 琥珀:“……” “王爷说了,笨鸟先飞,我得抓紧时间。”楚千尘煞有其事地又说了一句。 琥珀一言难尽地重复道:“王爷说您笨鸟先飞?” 琥珀觉得这世界简直玄幻了,王妃这么聪明绝顶的人,王爷还说她是“笨鸟”? 楚千尘甜甜地“嗯”了一声。 其实,这句话是王爷前世跟她说的。 彼时,她因为王爷的这句话而振作了起来,每天除了睡觉的时间外,她都在学习,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知识。 这些艰辛到后来都成了温暖的回忆。 楚千尘弯唇笑,眉目柔和,恍如神女。 琥珀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 等等,“笨鸟”什么的不会是王爷与王妃之间的闺房情话吧? 琥珀感觉自己真相了,这时,楚千尘剪断了线头,抬眼看着她问:“你说,衣摆上绣什么好?近来京里流行什么样子?” 琥珀赶紧帮楚千尘穿针引线,道:“宝相花、孔雀纹、鹤穿云纹……”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小丫鬟去取了些花样子来,“王妃,您看,这些是前不久朱绣坊送奴婢的,说是江南南边流行的花样子。” 朱绣坊的老板娘送花样子给琥珀她们自然是有意讨好,这玩意是份心意,又不值钱,不算行贿,正好用来能结个善缘。 楚千尘兴致勃勃地看了看。 朱绣坊的花样子确实不错,花纹新奇别致,明艳繁丽,比如这缠枝纹与鱼纹相互辉映,整个纹样独具自己的风格。 楚千尘看了半会儿,摇了摇头,“太妍丽了。” 不适合王爷。 王爷更喜欢素净低调的颜色与花纹。 “我还是自己画吧。”楚千尘自言自语道,“画什么好呢?云纹,月纹……” 正在专心致志地磨爪子的小黑猫停了下来,“喵”了一声,然后拉长身子,翘着屁股,优雅而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黑尾巴也翘得高高。 楚千尘顺手就在猫尾巴上撸了一把,猫不高兴地叫了一声,不喜欢人摸它尾巴尖。 这时,江沅面无表情地打帘进来了。 江沅平日里一般都是这张无喜无悲的死人脸,琥珀也习惯了,只是从对方略快的步履看出来应该是有事要说。 果然—— “王妃,永定侯在天牢里‘以死明志’,撞了墙,伤了头。”江沅禀道。 她脸上没流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毕竟哪怕是再聪明再冷静的人,在关乎亲人的问题上,总是容易受到情绪的干扰。 楚千尘把小黑猫抱了过来,给它顺毛,随口道:“人没死吧?” 她用的是疑问句,但神情和语气都很笃定,知道楚令霄肯定没死。 两世为人,楚千尘自认还是确信楚令霄不敢死的。 在他心里,爵位怎么可能有他的命重要,怕只是装装样子吧。 又或者,向皇帝表明他别无二心? 可惜,楚令霄的如意算盘是要落空了。 他这个人对朝政并不敏锐,以为学前人来上这么一出,让皇帝知道他忠心耿耿就好,却不知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对皇帝来说,楚令霄忠不忠心根本不重要。 他的存在只不过是一枚棋子。 棋子如何,端看主人的意思。 楚千尘面色平静,目光明亮,眸底不见一丝波澜。 若说她上一世对楚令霄还有一点点父女情的话,现在经历过这一世的这些事,早已经半点都不在了。 小黑猫很快就被楚千尘给哄好了,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江沅的目光也看着小黑猫,斟酌着回道:“现在还没死。” 220伤重(四更) “……”楚千尘怔了怔,品出几分语外之音。 江沅解释道:“因为墙上有枚钉子,永定侯恰好撞在了钉子上,现在头上的伤口严重,出血不止。” 楚令霄是狱卒送膳时撞的墙,很显然,他本来只是想装装样子,结果弄巧成拙,真把自己给坑了。 江沅实在难以置信,像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会是王妃的生父。 顿了一下,江沅又补充了一句:“刑部的仵作通一些医术,给看了,说险。” 楚令霄的伤势确实险,因此刑部第一时间就禀了皇帝,皇帝现在也知道了,已经派出了太医院的几个太医去天牢。 养心殿里,气氛压抑沉闷,只有皇帝一人来回走动着,周身释放着一股烦躁沉肃的气势。 这种气氛难免也影响到了养心殿的宫人,一个个夹起尾巴做人。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简直要滴出墨来,心口似有一团火在灼烧着、炙烤着他。 他现在也怕楚令霄真死了。 皇帝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道:“这件事好不容易平息,现在三司会审还没审,楚令霄万一在这个时候死了,任何人都会以为是朕杀人灭口。” “那么,朕就有口说不清了,世人只会以为楚令霄诬陷顾玦与秦曜都是朕指使的。” “还有那个宸王妃……” 说到楚千尘,皇帝心口的那簇火焰燃烧得更旺了。 那个楚千尘恐怕又要借题发挥,再剐上自己一刀。 皇帝在窗前地停下了脚步,一阵浓郁的桂花香从窗外吹了进来,萦绕在他鼻端,让他更烦躁了,随口下令把庭院里的桂花全砍了。 皇帝一声令下,众人莫敢不从,几十个内侍声势赫赫地一起行动,打算把枝头的桂花全给摘了。 倪公公亲自关上了窗户,令人点了静心香,又给皇帝端茶倒水。 皇帝随意地在一把圈椅上坐了下来,沉声道:“这对父女会不会是串通好的?” 养心殿里,除了皇帝外,只有康鸿达和倪公公在,皇帝的这句话显然是对康鸿达说的。 相比雷霆震怒的皇帝,康鸿达平静异常,手里拿着一把绘着仙鹤穿云的折扇,悠然扇着。 康鸿达淡声道:“皇上,依臣之见,永定侯这个人怕是没这胆子……” 楚令霄要是有这魄力,永定侯府就不至于式微,他更不至于把自己弄得深陷牢狱之灾。 皇帝方才也是在气头上,随口一说,现在总算是稍微冷静了一些, 见状,康鸿达轻轻地收着折扇,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问道:“皇上,您当初是怎么给宸王殿下挑的这位宸王妃?” 昨日,康鸿达离开御书房后,就命人查过宸王妃,然而,这位才十四岁的永定侯府的庶女人生实在是乏善可陈,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就没有什么存在感。 若非皇帝的一纸赐婚,康鸿达完全可以预见像这么个普普通通的侯府庶女将来会有怎么样的人生。 皇帝想到这件事,一股火气就蹭蹭蹭地又上来了,憋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 他自己懒得说,就给倪公公使了一个手势。 倪公公清清嗓子,言简意赅地把来龙去脉给说了。 皇帝端起茶盅喝着茶,面沉如水,眉头越走越紧。 其实皇帝早就后悔了,就算楚千尘的八字真的克顾玦,是克夫命,但眼看着顾玦三两天内估计克不死,自己倒是快被气死了。 倪公公一边说,一边以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变化。 昨晚,他劝了皇帝半夜,极尽所能地贬低了楚千尘一番,皇帝才略略释然。 现在唯一能让皇帝觉得还算安慰的,大概就是宸王妃楚千尘不过是个卑微的庶女,这么多宗室王妃中,就数宸王妃的身份最低,恐怕其他的王妃们也不屑与一个庶女往来,自降身份。 而且,楚千尘孤家寡人,没有任何家族的助力。 倪公公浑身绷紧,不知不觉中,颈后又出了一片冷汗。 康鸿达又打开了折扇,慢慢地扇了好几下,安抚皇帝道:“皇上莫急。这虎符捏久了,就是宸王的不是了。可现在,朝堂上和天下人看到的都是皇上您在咄咄逼人。” 倪公公听着,简直头皮发麻。 这满朝文武中,大概也唯有康鸿达敢说皇帝咄咄逼人了。 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目光如箭地朝康鸿达看去,眼神阴鸷。 空气一冷。 屋内静了下来,唯有淡淡的熏香缭绕在空气中。 在皇帝锐利的目光下,康鸿达面不改色,依旧微微笑着,不紧不慢地接着道:“皇上,臣以为不如用怀柔之策。” “皇上,试想您对宸王若是恩宠有加,可宸王还捏着虎符不放,那就是宸王的过错,是宸王不知好歹。” 在对待宸王的问题上,皇帝从一开始就走错了,现在他们也只能试着亡羊补牢了。 康鸿达循循善诱地说道:“彼进我退。” “宸王只是一个亲王,他只要在京中一天,就等于被折断了羽翼,就算京城驻守六万玄甲军又怎么样?!难道他还能靠这六万人造反了不成?!” “皇上,可他要是豁出去,抛下太后一走了之,北地军可有四十万。”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委婉,意思是,皇帝要是再强压顾玦,逼得他一走了之,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沉默不语,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看着皇帝无意识的小动作,无论是康鸿达还是倪公公,都看出来了,皇帝多少听进去了一些。 如果是旁人比如太子劝皇帝善待宸王,皇帝只会多疑,怀疑对方是不是被宸王收买,可这话由康鸿达说出来,分量就不同了。 康鸿达与顾玦素来不和。 顾玦年少在京城时,一次微服出宫,还曾经与康鸿达打过一架。 后来,时人皆知顾玦十五岁自请去北地,少年意气,心怀家国,成就一则美谈,却不知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是打算举荐康鸿达去北地的,偏让顾玦截了胡。 若没有顾玦,现在手掌北地军的人会是康鸿达。 若没有顾玦,朝堂上的武将就是以康鸿达为首,而不是像现在,康鸿达就算再受皇帝重用,武将们也不会臣服于他,天下百姓更是只知宸王,不知他康鸿达! 皇帝许久没说话,御书房又陷入了沉寂中,倪公公手执拂尘立于一边,彷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康鸿达悠然品茗,也不催促。 又过了片刻,皇帝叹了口气,低声道:“确实,朕太心急了。” 对于康鸿达而言,只要皇帝能听进去,后面的就简单多了。 他放下茶盅,又道:“皇上,想要扳倒宸王,必须步步筹谋,把宸王逼到四面楚歌之时,再将其一举歼灭,令宸王一党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兴师动众地折腾了一遍,让天下人都知道皇帝要对宸王下手,结果宸王却好端端的,最后皇帝还要割地赔款地来安抚宸王,损失惨重。 再说了,这么多年都等了,皇帝还怕等不了这一两年吗? 康鸿达还想说什么,这时,一个小温公公进来了,禀道:“皇上,太医令来了。” 皇帝知道是为了楚令霄的事,抬了抬眼皮。倪公公就道:“让他们进来吧。” 太医令带着两个太医战战兢兢地随小温公公进了养心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很快就注意到窗外庭院里的那些桂花树变得光秃秃的,仿佛提前进入寒冬似的。 太医令的眼皮跳了跳,明明他昨天来给皇帝诊脉时,这些桂花还长得好好的。 “皇上,微臣刚去天牢看过永定侯了。”太医令提醒吊胆地对着皇帝躬身作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脸色,“永定侯不太好,头部的伤口太大,血流不止,现在昏迷不醒。” “要是伤口的出血一直止不住,再这么流下去的,他恐怕就……” 太医令的意思很明确了,楚令霄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了。 皇帝咬着牙斥道:“既然出血不止,就设法止血,太医院那么多太医,难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他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如万年寒冰般的冷冽。 “恕臣无能。”太医令头大如斗,汗如雨下。 另外两个太医也把头伏得更低了,双脚发软,手心更是出了一片虚汗。 “酒囊饭袋!”皇帝愤然地喝斥道,“连这么点伤都治不好,朕养着你们这些酒囊饭有何用?!” 皇帝心里是真嫌弃这些太医,一个个全都瞻前顾后,这个不敢治,那个不能治,就是之前皇长孙重病,那都是靠玄净道长的九还金丹才治好的。 皇帝一怒,这些太医全都吓坏了,三人全都扑通地跪了下去。 太医令胆战心惊地说道:“皇上恕罪!” “永定侯实在伤势太重,医者各有专攻,永定侯伤在头部,又是外伤,臣等委实无能为力。” 太医院是为皇室、宗室服务的,比起寻常大夫,医术自是远超寻常的大夫,但是多攻内科。 治外伤最多的大夫是军医,止血的手段也不少,可这战场上,军医救人全凭伤者的运气,老天爷让你活,你就活,断了条腿也能活;你若是运气不好,哪怕是胳膊上被划条小口子,人都能死。 死了也是白死,不会有人追究军医。 凡伤重者,十个也不一定能救活一个。 不过这些话,太医令也只是心里想想,就算跟皇帝说了,也是白说,皇帝只会以为他们是推诿。 皇帝看着他们动不动就跪,就火大。 跪,说穿了,就是无能。 “拖出去……” 皇帝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知道他是迁怒,可他就是要迁怒。 “皇上饶命,也许有人可以救永定侯。”一个老太医颤声道,想着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这被拖出去,随便十棍子就可以要自己的命,那还不如搏一搏。 “谁?”倪公公没好气地替皇帝问道,“皇上跟前,王太医你还卖什么关子!” 王太医汗如雨下,硬着头皮说道:“说不定济世堂的神医有办法。” 济世堂的神医以紫雪丹治好皇长孙的事在太医院人尽皆知,偏皇帝不认,觉得是丹药治好的,觉得那个神医徒有虚名。 王太医也知道自己可能会激怒皇帝,可也实在没办反了,接着道:“不久前,有个妇人眼睛被刺了根木棒,木棒拔出后,伤口被扯大,血流不止,是济世堂的那位神医治好了她,还保住了她的眼睛。” 221顺心(五更) 诚如王太医所预料的,皇帝一听到济世堂,就膈应。 皇帝沉默了,但也没再叫嚣着要把太医们拖下去,手指又转起了玉扳指。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楚令霄死了的话…… 想到昨天的事,想到自己被一个小姑娘逼得下了罪己诏,皇帝更烦躁了,若是他此刻手里拿着茶盅,怕是早就随手把茶盅砸出去了。 这楚千尘的八字真的是克顾玦吗?! 皇帝的心头冒出这个念头,觉得她若不是克顾玦,那肯定是与自己相冲。 皇帝犹豫再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吩咐道:“去济世堂请人。” 他没说请谁,但是谁都知道他说的是那个神医。 王太医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心又提了起来。如果济世堂的神医治不好楚令霄的话,皇帝会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吗?! 无论王太医心里怎么担忧,一个小内侍还是奉命去了济世堂,随行的还有十来个禁军将士。 宫里的人一到华鸿街,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等他们的车马停在济世堂门口时,人流就像浪潮似的涌了过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内侍慢悠悠地走进了前堂,尖细的声音不冷不热地问道:“神医呢?” 他根本就没想到对方有资格拒绝,形容中带着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 他没把刘小大夫他们放在眼里,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刘小大夫与两个伙计的眼神有些古怪。 下一刻,通往后堂的门帘被人从内打起,蒙着面纱的楚千尘信步走了出来,面纱后的唇角含着一抹浅笑。 果然来了。 太医令他们一离开天牢,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宸王府。 楚千尘猜到了,既然太医治不好楚令霄,皇帝只能派人来找她。 对皇帝来说,楚令霄现在得活着。 小内侍随意地对着楚千尘揖了揖手,用一种带着命令的口吻道:“神医,皇上请神医去看一个病人,马车已经备好了。” 他伸手做请状,皇帝要请人,就没人可以拒绝。 “带路吧。”楚千尘直接走出了济世堂,只不过她上的是自己的马车。 刘小大夫与两个伙计交换了一个眼神,总觉得小神医似乎是知道有人会来请她,才会提前一炷香功夫来了济世堂。 那小内侍来去匆匆,护卫着楚千尘的马车离开了,他们调转方向,去了刑部天牢。 天牢重地,自是守卫森严,不过那小内侍凭借皇帝的令牌,进天牢是轻而易举的事。 “神医,这边请。” 小内侍叫了个牢头给他们带路。 天牢中,阴森森的,一片阴暗潮湿,一股恶心的发霉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透不过气来,黑暗中,偶尔传来镣铐碰撞发出的声响。 一行人在阴暗的天牢九转十八弯地绕了一会儿后,就来到了一间牢房前。 牢房中点着两盏昏黄的灯笼。 双目紧闭的楚令霄就躺在一张破烂不堪的草席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可以说,气若游丝。 他身上扎了几根银针,额头包着一圈圈白纱布,可是,那纱布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了,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旁边还守着一个中年太医,太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生怕楚令霄会死。 楚千尘在牢房外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楚令霄,眼神一如昨日在御书房般波澜不惊。 楚令霄还不能死。 不仅是皇帝不想楚令霄死,对楚千尘来说,这一次,她与皇帝的想法是相同。 楚令霄是下了狱,但下狱跟定罪是两回事。 只要三司一日没有会审,就意味着,这桩案子悬而未决。 而且,自家人知自家事。 这件事关乎重大,其实破绽不少,不过是皇帝草率出手,让他自己先落了下风,而宸王府现在也不过是暂时逼得皇帝让了步。 此案必须得由三司下判决,才能铁板钉钉,以绝后患。 这是于公。 于私,楚令霄现在一死,不但母亲要为他守寡,以后更难离开楚家。连自己都得给他守孝,就算她是出嫁女只需守孝一年,但这一年也太耽误她的事了,到时候连进宫都进不了,还怎么看顾太后呢。好不容易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她的时间不能白白浪费。 小内侍见楚千尘一动不动地站在牢房外,还以为她是怕了,催促道:“神医,皇上让你来,就是救治这个伤患。只要你能救活他,皇上自然有赏。” 他说话的同时,楚千尘往牢房里走了进去,她其实根本就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吩咐同样戴着面纱的琥珀道:“解开纱布。” 琥珀净了手后,立刻动手解开了包扎在楚令霄头上的纱布。 纱布解开后,露出其下血肉模糊的伤口,伤口很长,足足两寸有余。 伤口边的头发已经被剃掉了一些,涂抹着一些黄黄绿绿的药膏,血还在汩汩流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去…… 楚千尘眸光一亮,死死地盯着楚令霄的伤口。 不错。 她一直想找机会试试羊肠线和桑皮线有什么不同。 但是,这种需要缝合的机会不多。 就算是军营里,最近也没什么事,没有合适的外伤伤患让她练手,边境也许偶有零星战事,但是她也不可能去边境。 她正好可以用他的伤来试一下羊肠线和桑皮线这两种缝合线。 楚千尘吩咐琥珀给楚令霄清理伤口,自己开始准备针线。 旁边的中年太医一看就明白了,楚千尘这是打算用军医的手段给楚令霄缝合伤口,可是伤口用绢丝、棉线缝合后,容易化脓、发热,死在军医手下的伤兵不计其数,她这是打算死马当活马医吗?! 这人要是治死了,皇帝雷霆震怒,以这神医的小身板怕是根本熬不过三十大板吧。 中年太医想说什么,但想到这位什么神医是皇帝派人请来的,终究没说什么,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等琥珀清理完楚令霄的伤口后,楚千尘直接动手开始缝合。 伤口的前半用了桑皮线,另一半用了羊肠线。 反正楚令霄昏迷着,她也就没费心给他行针止痛,直接就拿针缝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在外人看,是小心翼翼,其实她是在体会两种线的手感和差异。 桑皮线滑润光亮如丝线,只是久置会发硬。 羊肠线的手感更柔软,韧性更好,两种线都不易断折,比绢丝好用。 楚千尘缝得专注,中年太医在一旁看得惊疑不定。 他看出来了,济世堂这位神医用的线既不是绢丝,也不是棉线,她用了两种不同的线来缝合这一道伤口。莫不是她用的两种线有什么门道? 等他回过神来时,楚千尘已经缝合好了伤口。 伤口缝合后,自然也就不再出血了,只是缝着线的伤口看着还是血肉模糊的,狰狞异常。 楚千尘又开了方子,吩咐琥珀给了小内侍一小罐陈芥菜卤,加到方子里。 方才她检查过楚令霄的伤,他伤得不重,颅骨完好,说明那一下撞得不厉害,若不是被钉子划了这么一道大口子,根本就不会沦落到差点性命垂危的地步。 从他的伤势,楚千尘就知道了,自己之前想得没错,楚令霄不舍得死,只是这个人蠢得连作戏都不会,差点没把他自己给折腾死。 中年太医见她要走,急了,上前一步试图唤住她:“等等!这伤口缝合后,还要拆线呢。” 伤口缝合后的这几天,伤患才是最危险的,还有这缝合线也不能留在皮肤里。 楚千尘只淡淡地抛下一句:“不用拆线。” 不用拆线?!中年太医怔怔地站在原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楚千尘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天牢,琥珀提着药箱跟上。 她先回了一趟济世堂,由江沅驾车,确信没有人跟着后,这才辗转地回到了宸王府。 叮嘱了江沅一句后,楚千尘就去沐浴了。 她感觉身上似乎沾染了天牢的霉味似的,浑身都不舒服。 她从头到脚地把自己就好好洗了一遍,换了一身新衣,本来懒得擦干头发,可琥珀盯得紧,她也只好乖乖地由着她摆弄了。 等她的头发八九分干时,已经是黄昏了,江沅送来了一张绢纸。 琥珀把绢纸上的内容念了一遍,上面提到楚令霄醒了一次又昏睡了过去,暂时因为失血过多,血虚阴亏,缝合过的伤口略显浮肿,暂时没有化脓的迹象等等 楚千尘听了还颇为满意,问道:“这人懂些医术?” 楚千尘一回王府,就吩咐江沅派个人在天牢盯着楚令霄的伤,看看用上两种缝合线后,伤口的愈合情况,其它的就不用管了。 她就是让人知道她对楚令霄的态度,不需要为了她去“照顾”楚令霄。 “是。”江沅平静地回道,“此人是刑部的仵作。” 仵作不仅要回验尸,还要会那么点医术,才能查明死者的死因。 仵作?!琥珀差点被口水呛到,觉得这主意简直…… “江沅,你真细心!”楚千尘毫不吝啬地夸奖道,觉得此计甚妙,有这个仵作看着,就不用她每天跑去观察伤口的愈合情况了。 “谢王妃夸奖。”江沅淡淡道。 对宸王府来说,在天牢里要安插一个人,那是再容易不过了,这件差事的关键是要把合适的人安排过去,才能把差事办得让王妃顺心。 这对主仆都对这个安排颇为满意,唯有琥珀一言难尽。 窗外,有鸟雀振翅的扑棱声传来,几只鸟儿拍着翅膀飞过,翅膀偶然擦过树梢。 楚千尘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眸光暗了暗。 不是信鸽啊。 也是,京城飞出的信鸽估计这两天才到王爷的手上吧。 碧蓝的天空明亮通透,又到了一年一度大雁南飞的季节,空中不时有成群结队的大雁飞过。 大雁从京城一路南下,自北到南,飞过冀州、兖州、豫州……距离大江越来越近。 顾玦与乌诃迦楼的队伍也是亦然。 “王爷,时候差不多了,是不是上路了?”惊风请示顾玦道。 顾玦把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藏入袖袋中,应了一声,然后就牵过缰绳上了马。 乌诃迦楼骑着一匹矫健的白马来到顾玦身边。 阳光下,白马通体雪白,顾玦的黑马黑如绸缎,两匹马皆是千里挑一的骏马,不相上下。 两人并肩前行,顾玦开口道:“黑,十七星,三。” 迦楼略一沉吟,道:“白,十二月,五。” 后方的多摩望着两人的背影,眉头动了动,低声问身旁的青衣少年,“他们这局棋能下完吗?” 青衣少年耸耸肩,意思是,他怎么知道! 222破绽(六更) 顾玦与乌诃迦楼从几天前就开始下这局盲棋。 所谓“盲棋”,就是双方对弈时不用眼看棋盘,也不用手动棋子,借用口诀来表达要走的棋步,这需要高超的棋艺和惊人的记忆力,才把整盘棋的棋局全部熟记于脑中,对于棋力和记忆力的要求都极高。 顾玦与乌诃迦楼的这局棋没有任何时间上的规定,随性地下,随性地停。 他们已经下了足足三天多,还没分出胜负,除了他们两人外,其他人也根本就不知道这局棋到底走到了什么样的局面。 两人下了几个来回后,迦楼似乎感觉到顾玦的心情不错,蓦地问道:“事情很顺利?” 其实迦楼并不需要他人护送他回昊,他提出与让顾玦护送,只是想卖个人情给他,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离开京城的机会。 其它的事,他全然不管,也没想过探究顾玦那几天到底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可想而知,顾玦不惜背着皇帝跑那么一趟,肯定是有要事处理。 他这次不仅卖了个人情给顾玦,并且也算是还了楚千尘的一个人情。 “顺利。”顾玦没打算隐瞒,直接点了下头,眸底掠过一抹柔软的笑意。 惊喜、释然、愉悦,皆而有之。 他离开京城前,只跟楚千尘说过,他会悄悄去一趟西北见秦曜。 也就仅此而已。 当时他还不知道西北那边的情况,也没定下具体要怎么做,不过,他相信这丫头一定能够配合他,却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一步。 想着信中的内容,顾玦眸中笑意荡漾,脑海中浮现一道纤长的身影,少女对他回眸一笑,如月下盛开的昙花般娇艳动人。 这桩婚事本来只是一桩阴错阳差的意外,却意外地让他有了牵挂。 顾玦的笑容有如春风化雨,突然间就很想快点回去京城。 “黑,十二月,三,立。” “白,十四雉,六,关。” “……” 在间或着响起的声音中,车队急速地前进着,一直来到了一块写着“长荆镇”三个字打字的石碑前。 惊风策马来到顾玦的身侧,禀道:“王爷,再往前走三里就是长荆镇了。等我们去长荆镇补给后,就可以前往码头了。” 从码头过江后,就不是大齐的领土,而是昊国的领地了。 他们的这一程终于快到终点了。 想到这里,这些风尘仆仆的将士们不由变得神采奕奕。 于是,顾玦下令随行的将士们在此驻扎待命,而他与乌诃迦楼在内的十几人进小镇补给,并小憩一番。 一行人稍稍放缓了马速,策马往前行了两盏茶功夫,一个小镇子就出现在前方。 这个镇子不算大,主街道也不过够三匹马并行而已。 街道两边酒楼店铺林立,路上每隔几步就有摆摊的小贩与货郎,一些路人都在路边的那些摊位买东西,讨价还价。 那些摊主纷纷扯着嗓门招呼生意: “瞧一瞧,看一看,我这里的瓜果新鲜又便宜。” “各位老爷,要买些小玩意带回去给自家娘子吗?” “干货,卖干货了。我们这干货可是这镇子里价钱最公道的!” “……” 街道上,那些摊主们以及店铺伙计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生机勃勃。 一行人进镇后,就近进了一家酒楼,酒楼的大堂内,客人稀稀落落,只坐了三四桌。 顾玦与乌诃迦楼坐了一桌,其他人分散开来,也凑了三桌。 惊风看了看外面喧哗的街道,笑道:“这镇子倒是热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是啊,确实热闹。” “最近吃那些个又冷又硬的干粮,我的嘴巴里简直快淡出鸟来了,今天总算可以找家像样的酒店吃顿热饭了。” “最好能买点酱肉、酱鸭、香肠什么的,还能多存放几天。” “……” 众人都觉得口涎直流,饥肠辘辘。 “几位客官要吃点什么?”一个拿着抹布条的小二上前,用手里的抹布条擦了擦桌子,乐呵呵地招呼顾玦与乌诃迦楼。 不待他们回答,小二就口齿伶俐地说道:“我们这家云来酒楼可是镇子上最大的酒楼了,我们大厨的祖父从前可是在京城的天香楼掌过厨,厨艺那是没话说,无论荤菜还是素菜,都是顶尖的。” 顾玦随口道:“那就上一些你们的拿手好菜吧。” “好嘞!”小二连连应声,“客官们请稍候。” 小二甩着抹布条转过了身,眸中闪过一抹锐利,唇角微微翘起。 小二快步从前堂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就又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几壶茶水和几碟小菜,殷勤地笑道:“几位客官,饭菜厨房已经在烧了。小的先给各位上些茶水和小菜,各位先垫垫肚子!” 小二端上的几道小菜都是凉菜,比如椒盐花生米,香油拌笋干,糟鹅掌鸭信,凉拌腌蕨菜等等。 “咱们这也没什么好茶,这大麦茶也是大厨亲手炒制的,又香又开胃,还解渴。”小二周到地给顾玦与乌诃迦楼都斟了茶水,舌灿莲花地说了一通。 顾玦随手拿起了白瓷茶杯,悠然嗅了嗅茶香,赞了一句:“茶是好茶,焦香清新不混。” 小二眸光一闪,笑着对乌诃迦楼道:“这茶里没有荤腥的,大师也试试?” 迦楼没动,一手持珠,一手对着坐在他对面的顾玦施了个佛礼,“白,十一冬,五,刺。” 他最后的一个字微微加重了音量。 两人目光相对,在那个唯有他们知道的棋盘上,原本稳扎稳打的白子突然就变成一把出鞘的长刀,寒光闪闪的刀刃对准了敌人。 顾玦笑了,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让他愉悦的话,连一刻停顿也没有,就道:“黑,十七星,三,拆。” 小二听得一头雾水,来回看着两人。 他藏在袖中的左手握了握,手中多了一把匕首,朝乌诃迦楼走近了一步,“客官……” 下一瞬,他的笑意僵在了嘴角,一把长刀从他背后刺了过来,他一个矮身,想躲,但是晚了,另外两把长刀交叉地向他左右夹击,两把刀子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莫沉当机立断地动手卸了小二的左手腕,对方手里的那把匕首就掉了下来,莫沉的脚尖对着匕首的刀柄一挑,那把匕首就落入了他手中。 “……”小二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得老大,冷汗直下。 与此同时,其他三桌的将士也同步出手,默契地分工合作,两个将士谨慎地堵住了酒楼大门,其他人一人杀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将大堂内其他的食客全都击杀,个个都是一刀毙命。 不过是弹指间,这酒楼的大堂中就躺了一地的尸体,鲜血自尸体下方汩汩地流出…… 酒楼外的街道上,无人察觉这里的异变,热闹依旧。 莫沉把手里新得的那把匕首对准了小二的脸,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划下一道血痕,冷声逼问道:“谁派你来的?” 他就像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兵器,杀气腾腾。 小二嗤笑了一声,没理会莫沉,反而是看向了顾玦与迦楼,不答反问:“我到底哪里露了破绽?” “处处都是破绽。”顾玦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杯,“这大麦茶里是加了迷药吧,以茶的焦香掩盖药香。” “大门边的这个人从进镇起就在跟踪我们,坐在那里也是为了堵住大门。” “旁边的那桌人,不过一盏茶功夫,至少偷看了我们这边三十几次了,他们的脚尖全都指向这边,人也没坐实,蓄势待发。” “这些人桌上的饭食全都是冷的,至少都是隔夜菜了。” “他们的虎口都有茧子,都是习武之人……” “……” 顾玦说得越多,小二的脸色就越难看,沉声道:“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宸王殿下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我们会栽在殿下手上!” 顾玦微微一笑,笑容中就透出几分凛冽来,“你们是冲着乌诃迦楼来的吧?” 顾玦留着小二这条命,当然不是因为仁慈,而是为了审问。 方才,他费唇舌与这小二说那么多,也是为了观察他的神情反应。 这个人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与普通人面对刑讯时的反应不一样,他的表情变化会更细微,甚至于可能做出一些反应来误导别人,所以顾玦需要一些判定的依据。 小二不答,反而道:“如果我说自己是皇上派来刺杀宸王殿下的,殿下信吗?” 217改变(一更) “逸哥儿!”少女亲昵地唤道,不疾不徐地朝楚云逸走了过来,打量的目光在唐御初身上转了转。 楚云逸笑意一收,看着楚千凰的目光有些复杂,喊道:“大姐。” 这还是他从玄甲营出来后,第一次见楚千凰。 从小,楚云逸与楚千凰这个大姐就很投缘,他们之间远比他与二姐楚千尘更融洽。 在他心里,大姐什么都比二姐好,无论是才学、性情,还是为人处世,直到最近这几个月,他才开始跟二姐亲近起来,他才发现二姐跟他原来以为的不一样。 他的二姐很出色……也很好!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二姐不是姜姨娘生的,他的大姐才是他同父同母的胞姐。 楚云逸心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身形也绷紧了一些。 唐御初漫不经心地斜了楚千凰一眼,就放开了勾在楚云逸肩头的手臂,笑道:“既然你有事,那下回再约。” 唐御初轻轻一跃,就利落地上了自己的马,然后对着楚云逸挥了挥手,策马离开了。 楚千凰只以为唐御初是国子监的人,没在意。她看了看左右,神情惶惶地说道:“逸哥儿,我有事与你说,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楚云逸抬手指了个方向,“街尾是六福茶楼,大姐,我们去那里坐坐吧。” 姐弟俩就近去了距离国子监最近的六福茶楼,让小二领着他们去了二楼的雅座坐下。 楚千凰吩咐小二上几道拿手的点心,小二欢欢喜喜地退出了雅座。 房门关上后,雅座中就变得安静了下来。 窗外的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地面没一会儿就半湿了,那些路上的百姓一边跑,一边呼喊着“下雨了,快收衣服了”,衬得雅座内寂静异常。 楚千凰亲自给楚云逸斟茶,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注视着楚云逸,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搭在窗槛上,垂眸看在窗外的街道。 平日里少年意气的面庞一下子似乎长大了好几岁。 楚千凰星眸轻闪,一开口就问道:“逸哥儿,你是不是知道了……” 楚云逸的手指微微蜷屈了一下,楚千凰接着往下说:“父亲的事?” 楚云逸“嗯”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了。” 一语双关。 楚千凰并不意外,楚云逸肯定是知道了,知道她才是他的胞姐,也知道楚令霄触怒龙颜。 这一次,楚令霄这次是摊上大事了,让楚家现在岌岌可危。 楚千凰瞳孔幽深,放下茶壶,艰声道:“逸哥儿,我今天一早就出宫回了一趟侯府,看到祖母一把年纪还要为父亲操心,我也觉得心疼……” 楚千凰柳眉轻蹙,说到侯府与祖母时,神色间有一丝微不可查的不自然。 自从她与楚千尘的身世被揭穿后,楚千凰就变得不喜欢回永定侯府了。每次回侯府,太夫人就会疼惜地拉着她的手,唉声叹气一番:“凰姐儿,你真是命苦!” “明明你也不知情,可你母亲却半点不念过去这十四年的母女之情,迁怒到你身上。” “凰姐儿,你那么好,比起京中这么多贵女都毫不逊色,偏偏就……” 太夫人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她是个庶女,所以她天生就不如别人。 其实,楚千凰并不觉得需要别人同情与怜悯,她也不觉得因为她的生母是妾,就会让她变成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就是她。 她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只不过…… 楚千凰星眸一颤。 她的身世最好能瞒多久是多久,按照惯例,庶女是不能当公主伴读的。宫中这么多伴读,个个都是各府的嫡女,无一例外。 这段时日,她费尽心思去讨三公主的欢心。 三公主心思单纯,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要讨一个孩子的欢喜,再简单不过了,楚千凰弄了一些新奇灵巧的小玩意,就逗得三公主与她又亲近了不少。 她知道皇后怜惜三公主,只要三公主喜欢她,她还是能保住伴读的位置。 接下来,她只需要静待南昊政变的到来,届时就可以跟三公主一起去南昊。 楚千凰本来是这么计划的,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昨天突然有交好的内侍跑来告诉她楚令霄被押入天牢的消息,楚千凰当时就傻了。 昨夜她在榻上辗转反侧,思索对策。 这一关,可不好过。 楚千凰慢慢地端起了青花瓷茶盅,双手不如平日里那么平稳,茶盅里的茶水也微微地荡起了几圈涟漪。 楚千凰没喝茶,又放下了茶盅,指尖发白。 大丫鬟抱琴看在眼里,心疼极了,忍不住插嘴说了一句:“大姑娘您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昨晚您因为担心侯爷,一夜都没睡。” 楚千凰轻斥了抱琴一句,没否认,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公主的伴读个个都是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楚千凰能被选中当三公主的伴读,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她的琴棋书画出挑,还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她的家世,她出身永定侯府。 可现在楚令霄下狱了,万一他被皇帝夺爵,她就不再是侯府千金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庶女而已,根本没资格继续当公主伴读。 届时,她肯定会被赶出宫去的,就算三公主再喜欢她也没用。 昨晚她几乎彻夜没睡,今天一早,就赶紧请假出宫先回了一趟侯府。 本来她是想看看太夫人有没有主意,结果太夫人病了,看到她又是一番哭诉,说嫡母无情,斥穆国公府无义,都不肯帮楚令霄。 侯府乱成了一团,三位叔父都不在侯府,三位婶母也就知道抱怨,完全帮不上忙。 楚千凰在侯府给太夫人侍了半天的疾,就跑来国子监找楚云逸。 她知道侯府的其他人是完全靠不上了。 也罢,她其实也没指望靠这些人。 楚千凰心里觉得侯府这些人无用,楚令霄更是愚蠢,好好的爵位都能被他给折腾掉,但无论心里怎么想,脸上不显,看似忧心忡忡地说道:“祖母今天跟我说了不少话,担心父亲在天牢里受苦,还说……说家里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楚云逸慢慢地喝着茶,又低低地应了一声。 楚千凰那张姣如秋月的面庞上有着超越这个年纪的沉稳,眼神坚毅,继续道:“若是爵位不保,楚家的日子就难过了。逸哥儿,你在国子监,要有心理准备。” 楚云逸也知道这一点,眸光一沉。 刚刚他在史子策、郑监丞他们身上已经体会了一把何为逢高踩低。 如果是从前的他,恐怕已经受不了别人的奚落与轻蔑,不想去国子监了吧,可在玄甲营待过一个月后,他觉得这也没什么。 “大姐,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楚云逸正色道。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不过这短短的一天,似乎又长大了好几岁。 看着面前这个眼神明亮的少年郎,楚千凰微微一笑,心里觉得这个弟弟也比楚令霄要靠谱多了,叹道:“逸哥儿长大了,姐姐也放心了。” “大姐,你在宫里……”楚云逸皱了皱眉头,关切地问道。 他担心楚千凰在宫里被那些个势力小人给欺负了,他是男子,谁要是敢蹬鼻子上脸,他可以揍他,可楚千凰只是弱女子。 “我没事。我待在宫里,才有宫里的便利。”楚千凰绽出春花似的笑靥,豁达明快。 楚千凰一边说,一边又给楚云逸添了茶。 “我特意在宫里找内侍打听了一下,父亲是因为诬告宸王和南阳王世子才激怒了皇上。偏偏这么巧,昨天西北那边又送来了南阳王府的捷报,这才雪上加霜。” “南阳王府镇守西北,对大齐至关重要,要是这件事传到西北,难免会让南阳王世子心生芥蒂,甚至让君臣离心,哎,也难怪皇上会雷霆震怒。” “祖母一心想求穆国公府,今早还又往国公府递了帖子,被国公府拒了。” “我看,皇上这次十有八九会夺楚家的爵……” 从昨天楚千凰得知楚令霄下狱的消息到现在,这一天一夜,她一直拼命地在翻找脑海里的“剧情”。 在她的梦里,秦曜就是一个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人,而现在,他的命运也因为她的穿越而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本质上,秦曜还是弑父杀弟,还是手掌南阳王府,可是时间线却变了。 她可以确定的是,秦曜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倒下的,甚至于在数年后,他还会带兵打下京城。 这件事中,楚令霄最大的错误就是招惹了南阳王世子秦曜。 ------题外话------ 2021年新年快乐! 今天有保底月票了,记得留给我(保底月票估计要2、3点才到账,起床投吧)~年度cp每天都能投票。 223不孝(七更) 顾玦抬手做了个手势,莫沉手里的匕首就又在小二的脸上划了一刀。 迦楼问了第二问题:“这酒楼的人还活着吗?” “别人是死是活重要吗?”小二顾左右而言他,嘴角冷冷地撇了撇,配上他血肉模糊的脸狰狞异常,“你们几个死定了!” 他的眼神阴鸷疯狂而笃定。 顾玦与迦楼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了答案。 这家酒楼真正的掌柜、小二与厨子应该都死了,更甚者…… “我们走吧。”顾玦蓦然道。 莫沉立刻就明白了顾玦的意思,匕首毫不犹豫地从小二的脸颊下移,犹如猛虎咬住了猎物的脖颈般,匕首的刀刃划破了他的颈脉。 一刀夺命。 鲜血急速地自伤口喷射出来,小二的尸体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浑浊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死不瞑目。 顾玦朝外面那热闹繁华的街道看了一眼,道:“这镇子里原来的人都已经死了,我们从后门走。” 从他们进长荆镇的那一刻起,就发现了这个镇子不对劲。 街上的那些个摊贩以及行人,全都不是真正的镇民。 就算这些人穿上了镇民的衣裳,打扮得一般无二,还模仿了这里的口音,却依旧是破绽百出,比如他们的虎口有茧;比如这路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居然没一个十岁以下的孩童,比如某些人的扁担里藏着剑,比如一些摊位里的血迹都没擦干净…… 虽然顾玦与迦楼全都发现了不对,但是都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们进镇子只带了十几人,我寡敌众,还是见机行事得好。 而且,他们不知道这镇子上原本的百姓到底怎么样了,是被俘虏,亦或是…… 直到方才审问那个小二时,顾玦与迦楼才算确定了—— 人都死了。 迦楼问小二的那个问题其实是在投石问路,表面看着问的是酒楼的人,其实问的是这镇子的镇民。 既然人都死了,那么他们也没必要再继续留在这里。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多摩其实一头雾水,但是,他一向都听迦楼的,没多问。 众人拿上自己的兵器,立刻就从酒楼的大堂往后院去了,后院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与大堂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就算不细看,他们也知道这些人应该是这家酒楼的人。 “走!” 一行人穿过酒楼后的院子,来到了后门前,多摩利落地打开了门。 后门外的巷子里同样躺着三四具尸体,死气沉沉,多摩看了看左右,正想问走哪边时,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巷子的两边都出现了一队人马,黑压压的,如潮水般朝这边涌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武器,刀、剑、枪、戟……阳光下,他们的武器上寒光闪闪,全都染了干涸的血渍。 很显然,这些刺客早就埋伏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多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一战,无法避免。 尖锐的绣花针刺破白皙的指头,一滴殷红的血珠在指尖绽放。 楚千尘愣了一下,看着那血珠,有些莫名的心慌。 她抬眼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天的天气略显阴沉,阴云密布,不见一点阳光。 琥珀走进来时,恰好看到楚千尘滴血的指头,赶紧给她擦血抹药,劝道:“王妃,您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这才没半个时辰,楚千尘都第二次扎了自己的指头了。 楚千尘也觉得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干脆就放下了绣活。 琥珀收起药罐子,递了一张纸过去,“王妃,徐仵作送来的。” 楚千尘精神一振,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两种线各有优缺点。 桑白皮有清热解毒的作用,所以桑皮线缝过的伤口边缘很快就消肿了。羊肠线缝过的伤口边缘易肿,线体被皮肤吸收的速度明显比桑皮线更快。 楚千尘把前几天的记录也拿了出来,放在一起,细细地对照着。 不过,这才五天而已。 “让徐仵作继续观察。”楚千尘吩咐道,面上绽出一丝微笑,觉得这个徐仵作难怪能做刑部的仵作,做起事来细心周到,不仅记录了伤口的表象,连楚令霄的感觉也细细询问了。 琥珀应了一声,然后又道:“三司会审的时间今天刚定下了,是明天,告示已经张贴出去了。” 三司会审本来应该更早的,可是因为楚令霄撞墙的事,不得不延迟了几天。 楚令霄既然没死,早晚都会开审,楚千尘并不意外。 楚千尘没对这件事投诸太大的精力,只随口吩咐江沅:“三司会审那日,你让人跑一趟大理寺去旁听吧。” 她自己则去了小书房。 既然没心思做女红,她干脆做了些其他事。 先把徐仵作的记录重新整理了一遍,把桑皮线与羊肠线的对比按照日期一一列明。 之后,她又画起花样子来,根据现在时新的花样重新绘了适合顾玦的纹样,不仅可以做衣裳,也可以做荷包、鞋子、帕子、抹额、发冠、发带什么的。 她灵感来了,就兴致勃勃地画了好几张,专心得连小黑猫来去了几次,都没察觉到。 直到琥珀又来了,神色凝重地禀道:“王妃,太夫人来了,想求见您。” 楚千尘刚画完一匹矫健的黑马,收了笔,连眉梢也没动一下,欣赏着自己的画。 她知道太夫人这几天是天天都跑穆国公府,想求穆国公帮忙,但是连国公府的大门都进不了,想来她今天是要求到自己头上了。 楚千尘懒得听太夫人念叨,想也知道,肯定是要念念叨叨地说什么出嫁女要靠娘家,说什么她姓楚,就当为楚家出力。 麻烦! 楚千尘挥挥手道:“不见。” 然而,琥珀才刚出去,就又回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蔡嬷嬷。 蔡嬷嬷为难地说道:“王妃,楚太夫人刚才跪在了大门外。” “门房的婆子也去劝了,可她就是不肯起来。” 这年纪大的人啊,是比婴儿还娇贵,拽不得,也强扶不得,万一伤到了,那就是晚辈虐打长辈了,是不孝大罪。 蔡嬷嬷眉头紧皱,有些头疼。 楚千尘终于有了些反应,目光从画中收起,看向了蔡嬷嬷,勾唇笑了。 她这位祖母这是要用孝道来逼自己了?! 身为祖母在孙女的夫家大门前跪着,这传扬出来,难免引来外人的揣测,肯定会觉得孙女心肠太硬,完全不念血脉亲情,不敬长辈。 蔡嬷嬷试探道:“王妃,不如把人请进来吧?” 在蔡嬷嬷看,楚太夫人不过是烂瓦,可是王妃是瓷器。瓷器不与烂瓦碰。 楚千尘依旧是那两个字,连语气都没带一点变化: “不见。” 同样的两个字由旁人说来,多少会带上几分赌气的感觉,可是楚千尘的情绪太平静了,那种超然的淡漠让蔡嬷嬷愣了愣,不禁想到了王爷。 楚千尘对着琥珀招了招手,“琥珀,你去替我传话……” 等蔡嬷嬷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和琥珀一起从小书房里出来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是她的错觉吗? 蔡嬷嬷和琥珀一起往王府的大门方向走去,皆是加快了脚步。 越靠近大门,就越是嘈杂,从高墙外传来的各种声音可以判断,王府外应该聚集了不少人。 当琥珀从角门走出时,一眼便看到太夫人直挺挺地跪在青石砖地面上,明明跪着,模样却是带着几分倨傲。 太夫人瞟见角门那里有动静,沙哑着声音再次高喊了起来:“尘姐儿,你出来见见我吧。” “算祖母求求你,你救救你父亲吧。” “你父亲就算是有万般不是,那也是你的生父啊!” 太夫人就是打算用孝道来逼迫楚千尘,她也是豁出去了,哪怕丢脸,也只能这么做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224不好(八更) 周围已经围了数十人了,全都对着太夫人和王府的大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老妇真是宸王妃的祖母?” “我看应该是,否则王府的人早把她撵走了吧!” “哎呀,宸王妃连自己亲爹也不管未免也太无情了。” “就是就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 这些议论声也传入了太夫人的耳中,她的嘴角微微地翘了翘。 这件事他们楚家是占着大义的,而且,事情本就是因宸王府而起,楚千尘理该给楚令霄去求情。 琥珀很快就走到了太夫人跟前,先屈膝行了一礼,道:“太夫人您起来吧。” 太夫人自觉胜利了,昂着下巴道:“老身要见王妃!” 她一副“楚千尘不来见她,她就绝不起身”的架势。 琥珀无奈地叹了口气,环视着围观的众人,朗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永定侯有罪,自当交由官府裁决。” “太夫人,您在这里逼迫王妃,岂不是陷王妃于不仁不义,又置国法于何地?!” “王妃说了,为了国法,为了公义,就算被千夫所指,她也决不能徇私!” 她这番正气凛然的话一下子就让众人的风向转了方向。 比起孝道什么的,这些百姓更喜欢的是看着那些当官的人罪有应得,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感觉到公义是存在的,感觉到大快人心的滋味。 琥珀又道:“三司会审就在明日,请各位乡亲父老届时尽管去大理寺观审。” 众人一阵叫好,纷纷鼓掌,更有人夸起宸王妃大公无私,气氛热烈。 王府的大门很快又关闭了。 众人对着太夫人指指点点,更有人“好心”地劝她放宽心,如果她儿子是无辜的,三司一定会还他清白云云。 王嬷嬷赶紧来扶太夫人起身,太夫人跪得不久,但是她年纪大了,没跪一会儿就觉得膝盖麻痹,踉跄着在别人的嘘声中上了侯府的马车。 太夫人跑这一趟,非但没讨到好,连楚千尘的人都没见着,就灰溜溜地走了。 直到马车驶远,太夫人还觉得脸上火辣辣得疼。 “太夫人,奴婢给您揉揉膝盖。”王嬷嬷赶紧给太夫人揉膝盖,一边揉,一边抱怨楚千尘不念祖孙与父女之情。 如果是前几日,太夫人定要义愤填膺地痛斥楚千尘一番,可是现在她觉得身心俱疲,根本不想说话。 这几天,她已经深深地感觉到何为事态炎凉了。 她进不去穆国公府,儿子们也是到处找关系托人,银子如流水般送掉不少,但是对方银子收归收,态度却都是模棱两可。 就连宫里的楚贵妃也慌了,想帮着求情,结果被皇帝骂了一顿,责令她在钟粹宫思过,楚贵妃差点被降了位份,皇帝还是看在二皇子的份上才作罢。 太夫人今天跑来找楚千尘是不得已的,是实在没别的选择了,只能下跪求这个孙女高抬贵手,但是楚千尘冷心冷肺,到现在还在记仇。 太夫人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就这么恍惚地坐在那里,连马车什么时候驶进侯府都不知道。 王嬷嬷连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下了马车后,坐着肩舆去了正堂。 正堂里被楚家的四房人坐得满满当当,连孙辈们都到了。 楚令宇一脸期待地看着太夫人,“母亲,怎么样?” 太夫人在王嬷嬷的搀扶下坐下了,摇了摇头。 见到太夫人又是无功而返,所有人都慌了神了,惶惶不安,恍如无数雨滴掉入湖面似的,涟漪阵阵。 虽说平时侯府这几房也时常有点小磨擦,其他三房也多少嫉妒长房占着爵位,但谁也知道一旦没了爵位,楚家就完了。 所以,这几天他们也都是齐心协力,各方奔走,然而,迎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现在侯府还没被夺爵,他们已经落到了这个四处被人奚落、冷遇的境地,那么等爵位真没了,他们就是任人踩踏了。 众人面面相觑,越想越不安。 几个小辈因为长辈在不敢说话。 刘氏忍不住抱怨了两句:“母亲,尘姐儿未免也太绝情了,连亲爹也不顾!” 她越说越激动,“大伯做事也太莽撞了,激怒了皇上,现在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全家……” 太夫人不在意刘氏说楚千尘,听她骂长子,火就蹭蹭蹭地冒了上来,斥道:“妄议朝政,朝廷的事你一个妇人懂什么!身为弟妹,居然连你大伯的是非也敢说!” 太夫人狠狠地骂了一通,把之前对楚千尘的不满也宣泄了出来,其他人皆是默然。 “……”刘氏心里憋屈,却也不敢反驳,只能以求助的目光看向楚令宇。 楚令宇心里也对楚令霄不满,可知道母亲一向偏爱大哥,而且,在这个时候,他帮着刘氏说话,只会让母亲更不高兴。 太夫人狠狠地骂了一通,其他人皆是默然。 太夫人骂了一会儿,就觉得更疲惫了,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本想回荣福堂去,这时,一个青衣婆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高喊着:“不好了!” “太夫人,二老爷……不好了!” 堂内的众人本来就烦闷着,闻言,心一沉,都有种不详的预感。 难道说,楚令霄在天牢出了什么事?! 那青衣婆子快步进了正堂,气息急促,禀道:“太夫人,大……大少爷出事了!” 大少爷?!太夫人一惊,脱口道:“逸哥儿怎么样了?” 青衣婆子颤声道:“大少爷受了重伤……” 后方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喧嚣声,就见几个内侍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蓝衣少年,少年的身上沾满了血。 就算还离得远,正堂内的众人也能看到那个担架上的少年伤得不轻。 “逸哥儿!”太夫人霍地起身,面色惨白,伛偻的身体摇摇欲坠。 她今天本就是身心俱疲,不想,雪上加霜,连长孙都出事了! 楚家其他人也都站起了身,皆是面色剧变。 在一片惶惶不安的气氛中,几个内侍就把担架抬进了正堂,放在地上。 躺在担架上的人果然是楚云逸。 他双目紧闭,蓬头垢面,嘴角留有干涸的血,身上的蓝袍上更是沾满了血渍和污渍,出气多,进气少,气息十分微弱,与平日里精神奕奕的样子判若两人。 “逸哥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楚家众人的目光俱都落在了楚云逸身上,全都一头雾水,或是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或是惊疑不定,或是露出不安的表情,或事不关己地冷眼看着。 随行的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太监,大太监用尖细的声音说道:“楚太夫人,贵府的大少爷伤势太重,你们准备准备,给他办后事吧。” “哎,可惜了。” 大太监叹了口气,揖了揖手。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担架上的楚云逸一眼,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毕竟皇帝还没表态呢。 大太监带着那几个内侍来得突然,走得匆忙。 满堂寂然。 从太夫人到楚家的公子姑娘们全都不敢阻拦这些内侍,心沉了下去,下人们更是不敢吭声。 空气似在这一瞬凝结在了一起,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太夫人!” 忽然,不知道哪个丫鬟惊叫了一声,就见太夫人浑身虚软地倒在了太师椅上。 正堂内乱成一团。 不仅是楚家,正在宸王府的楚千尘也在同一时间接到了楚云逸重伤的消息,双眸瞪大,整个人有点懵了。 江沅赶紧禀了其中的经过:“王妃,今天上午,皇上去了元清观,据说因为有一炉丹药要出炉,所以,特意过去看看。” “皇上还带了太子与几个皇子,楚大公子是跟着二皇子一起去的。” “结果,开炉前,丹炉突然就炸开,楚大公子以身体护住了皇上,背部被炸开的炉盖重重地撞到,当场就吐了血,昏迷不醒,人已经被抬回了侯府。” “……”楚千尘樱唇紧抿,身子微微绷紧。 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这样?! 楚云逸自九月初就进了国子监念书,楚千尘让宸王府的人跟过他一段时间,怕他做蠢事,后来看他每天都乖乖去国子监上学,没再犯傻,也就没再让人跟着了。 今天也不是楚云逸休沐的日子,他怎么会突然跟二皇子一起陪皇帝去道观? 这不是楚云逸会做的事。 这小子缺根筋,不至于会想到去讨二皇子的欢心给楚令霄求情…… 江沅接着道:“王妃,太医已经瞧过了,说楚大公子的伤非常严重,人已经送回楚家,让楚家赶紧准备后事。” 楚千尘霍地从罗汉床上走了起来,脸色泛白,眸色幽深。 她原以为楚云逸伤得应该有些重,却没想到他的伤势竟然严重这个地步! 楚千尘毫不犹豫地吩咐道:“备马,备车。” 琥珀立刻就应了,备了马,也备了药箱。 江沅也没闲着,她猜到了楚千尘要做什么,叫了十个王府的侍卫待命。 楚千尘骑了马,带上琥珀、江沅以及王府侍卫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永定侯府。 侯府的下人们自然不敢拦着楚千尘,一面去通报,一面迎楚千尘入府。 楚千尘在外仪门处下了马,才立定,就见刘氏在几个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慢慢悠悠地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哎呦喂,这不是宸王妃吗?”刘氏的神情与声音都是阴阳怪气的,“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啊!我还以为王妃如今高高在上,不管家里人死活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朝楚千尘逼近。 想着这些天遭的罪,刘氏憋着一肚子的火呢,然而,她根本就没法靠近楚千尘,一个高大威武的王府侍卫往前一站,就以刀鞘挡住了刘氏的前路。 楚千尘懒得跟刘氏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逸哥儿在哪里?” 刘氏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怎么?宸王妃现在记得娘家……” 刘氏本来想嘲讽楚千尘一番,但挡在她前面的年轻侍卫这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年轻的侍卫面容冷峻,目光凌烈,如一把藏在鞘里的刀似的,寒气四溢。 宸王府的这些侍卫们个个都是北地军中退下的精锐,都曾经在战场上披荆斩棘,手上更是沾染过不少敌人的鲜血,远不是普通的护卫可以相提并论的。 他一个眼神,一个冷哼,就自然而然地释放出一股杀伐之气。 刘氏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内宅妇人,在面对这些人似的,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若不是有丫鬟扶着她,她怕是已经娇软都瘫倒下去了。 这简直就跟土匪似的!刘氏心道,不敢再多嘴,打着哆嗦道:“抬去清风阁了。” ------题外话------ 中午12点还有,要月票~今天应该有保底月票了。 225命垂(九更) 清风阁是楚云逸自己的院子。 楚千尘立即绕过刘氏,大步流星地朝清风阁方向走去,步伐矫健。 留下刘氏尴尬地站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到自己方才居然被个丫头片子给压了一筹,就觉得臊得慌。 楚千尘心急如焚地冲到了清风阁,一路上,都不上理会那些给她行礼的下人们。 内室中,略显拥挤,除了太夫人与小厮等人外,还一个头发花白、身着青色直裰的老大夫,那老大夫眉头紧皱地给楚云逸探脉,连连摇头。 楚云逸就躺在榻上,他的面庞已经被人用巾帕擦干净了,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人依旧昏迷不醒。 “大少爷又吐血了!” 小厮一边给楚云逸擦嘴,一边惊呼道,就见楚云逸上半身一阵微微的抽搐,嘴里又呕出了一大口血,染红了他的脖颈…… “二姑奶奶!”太夫人的大丫鬟看到楚千尘来了,惊呼了一声。 太夫人原本灰暗的眸子登时微微亮了起来,觉得楚千尘肯定是因为听闻了楚云逸受伤才赶回侯府的。 她本来觉得楚千尘冷心冷肺靠不上,现在见她关心弟弟,就代表着她对家里也不是一点情分都没有,只是被她父亲伤了心。 想着,太夫人如死灰的心又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花。 “尘姐儿,你可算来了!” 太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向了楚千尘,拿着一方帕子擦着眼角的泪花,“你弟弟不太好……他刚刚醒过来一次,可是人昏昏沉沉的,跟他说什么也没反应,嘴里只喊着你父亲……” “你弟弟是有个有孝心的,他都伤成这样了,还一心惦记着你父亲……” 楚云逸被抬回来后就再醒过,但太夫人也顾不上了,只想动之以情地勾起楚千尘的不舍。 那老大夫这时走了过来,惭愧地对着太夫人拱了拱手,“楚太夫人,老夫实在无能为力……还是另请高明吧。” 老大夫也不等太夫人回应,就匆匆地走了。 太夫人悲戚地闭了闭眼,沙哑着声音道:“尘姐儿,我已经给逸哥儿请过好几个大夫了……他们都说人救不回来了。” “大夫们说,你弟弟他伤得太重了,最多活不过两三个时辰了……” 说着,太夫人哽咽了,泪如雨下,悲痛不已。 楚云逸是她的长孙,体内不仅流着楚家的血,也流着姜家的血,她一直很疼爱这个长孙。 这一刻,太夫人的悲伤是真的,她的算计也同样是真的。 楚千尘知道她的这个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对方眼里,什么都重不过家族的利益。 楚千尘望着榻上昏迷的楚云逸,对于太夫人早就没有了失望或者痛心的情绪。 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楚云逸的伤。 楚千尘眸光坚定,目的明确。 她没时间跟太夫人多费唇舌,也懒得戳穿对方的心思,给琥珀使了一个眼色。 琥珀立刻明白了,上前了两步,恭声道:“太夫人,王妃想单独陪陪大少爷……” 太夫人好不容易才见到了楚千尘,生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哪里肯走,又道:“尘姐儿,祖母知道你一向疼爱你弟弟……祖母心里也难受啊,逸哥儿才十二岁,我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父亲也还在天牢里,现在恐怕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太夫人不动声色地再次把话题绕向了楚令霄,这番话就差直说,唯有楚千尘去把楚令霄从天牢救出来,保住楚家的爵位,才能以慰楚云逸在天之灵。 楚千尘自然也听得懂太夫人的言外之意。 直到现在,楚云逸都命垂一线了,太夫人还想着利用他,还想榨干他身上最后一丝价值。 楚千尘充耳不闻地从太夫人身边走过,冲到了榻边。 江沅不着痕迹地拦下了太夫人,琥珀搀着太夫人的左手,叹了口气:“太夫人,您别怪王妃失礼,王妃她担心大少爷。” 琥珀故意用眼神诱导太夫人看向榻上的楚云逸和楚千尘的背影,又是蹙眉,又是叹息,自然而然地就给人一种“楚千尘因为楚云逸将死而悲伤过度”的感觉。 太夫人想了想,觉得顺着楚千尘的心意让她和楚云逸单独处一会儿也好,楚千尘心疼弟弟,才会乱了方寸,后面自己才好再劝她。 于是,太夫人体贴地说道:“尘姐儿,那你和你弟弟说说话。他要是知道你来看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太夫人用帕子抹着眼泪,在大丫鬟的搀扶下走出了内室。 连楚云逸的小厮都被江沅给请了出去。 江沅守在内室外,琥珀留在里面给楚千尘打下手。 楚千尘坐在榻边,三根手指准确地搭在楚云逸的脉搏上,眼帘半垂。 屋子里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琥珀一会儿看看楚云逸,一会儿又看看楚千尘,注意到她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 琥珀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心沉了下来,亲眼看着自家王妃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自从今春她随楚千尘行医算起,至今也有半年了。 这半年说短很短,说长也很长,她跟着楚千尘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病例,也见过不少被其他大夫判了死刑的病人,那些病人全都在楚千尘的妙手回春下,获得了新生。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病症,楚千尘都有种举重若轻的从容,这还是琥珀第一次看她的神色这么凝重,也是琥珀第一次看到她探脉竟然花了这么久的功夫。 琥珀定了定神,觉得自己也不能干等着,先打开了药箱,取出一个针包,又点好了火烛。 当楚千尘收回探脉的手,琥珀这边也恰好做好了准备。 楚千尘默契地从琥珀手里接过金针,以烛焰烧了烧针后,第一针先落在了郄门穴上。 琥珀双眼微睁。 过去这半年中,她学会了不少医理,虽不会针灸,但早已记住了人体大部分的穴位,比如这郄门穴是用来护住心脉的。 所以,楚云逸果然伤得很重。 琥珀心情沉重,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尘,她的第二针扎在了膻中穴上…… 第三针,第四针,第五针…… 她的每一针都准确地刺入了护心的要穴,每一针都下得稳若泰山,紧全身之力于指腕。 琥珀知道,这套针法名为催气法。 《神应经》有云:用右手大指及食指持针,细细动摇、进退、搓捻,其针如手颤之状,是谓“催气”。 不过,楚千尘用的催气法是经她精心改良过的。 比如现在,她扎每一针时都会用上不同的手法,或提插,或捻转,或刮动针柄,或弹摇针身…… 这套针下得缓之又缓,慎之又慎。 当她扎完第十二枚金针时,这些金针齐齐轻颤,发出振翅般的轻响,似乎一股肉眼看不到的气流在楚云逸的体内沿着经络运行流转…… 施这十二枚金针,她足足用了一炷香功夫的时间。 明明只是坐在那里,没做什么大动作,可楚千尘已经是满头大汗,而琥珀直到此刻这才敢帮她擦汗。 楚千尘吐出一口气,看着那些震颤的金针道:“叫人进来,把他抱上马车。” 楚云逸伤得极重,光是行针是没用的,她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楚家,更何况,她留得越久,恐怕会被人发现她会医术。 琥珀把话传给了江沅,很快,两个王府侍卫就抬了担架进来。 楚云逸身上的这些金针暂时还不能拔,楚千尘就让人往他身上盖了斗篷作为遮掩,又叮嘱众人别碰到他身上的金针。 对于王妃的吩咐,侍卫们当然二话不说地言听计从,行之有效。 不过,当他们把楚云逸抬出去时,还是受到了一些阻碍。 正候在堂屋的太夫人蹙起了眉头,试图阻拦,“尘姐儿,你这是要干什么?” 楚千尘简单地说道:“我带逸哥儿回王府。” 太夫人只以为楚千尘是想把楚云逸带回王府医治,忙道:“尘姐儿,皇上已经让太医也看过逸哥儿了……” 王府的侍卫们只听从楚千尘的命令,根本就不理会太夫人,毫不停留地继续把楚云逸往屋外抬。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伴着凌乱的脚步声: “逸哥儿……逸哥儿怎么样了?” 身披暗红斗篷的楚千凰小跑着朝这边走来,那白皙如玉的面颊上因为疾步而染上了红霞,呼吸急促,面容上写满了忧心。 ------题外话------ 去给年度cp投个票吧,每天都能重复投的。 226一线(十更) 楚千凰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目光落在了担架上的楚云逸身上,声音发颤:“逸哥儿他怎么会受伤了呢……” 她似乎是在询问太夫人,又似乎是在自问着。 一双瞳仁中翻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痛惜,有懊恼,还有一点自责。 这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到的一段剧情。 在小说里,皇帝对这炉丹药期望很重,所以,开炉的那天,皇帝亲自去了元清道,还带上了一众皇子随行,想亲眼看仙丹出炉,赏赐给几个皇子同服以示恩宠。 结果,丹炉却突然炸了。 在小说里,太子顾南谨救驾,推开了皇帝,而自己却被炸开的炉盖伤了右臂。 顾南谨的伤实在太重了,养了半年,右臂也没法恢复,虚软无力,再不能执笔。不能执笔之人与残废无异,又如何当得起皇太子之位,在群臣的力谏下,皇帝下旨废了太子。 顾南谨也是不容易,虽萎靡了一阵,但最后还是振作了起来,右手废了,就慢慢地练就了一手左手字,后来在皇后的筹谋下,又赢回了太子位。 只可惜,今上这个人冷心冷肺,最后顾南谨的太子位也没坐太久。 楚千凰仔细地考虑过,对顾南谨而言,这个救驾的功劳是祸非福,却可以助楚家化解眼前的这个危机。 她让楚云逸去争一争这个功劳,也不算夺人机缘,对别人更没有什么损害。 就算这救驾之功不能抵销楚令霄的罪,至少也能保住爵位,由楚家其他人来继承永定侯的爵位。 楚千凰盯着楚云逸那苍白的面庞,心口微微发紧,朝他走近了两步。 双眸紧闭的楚云逸宛如一个死人似的,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楚千凰的心跳猛然加快,又收住了步伐,双拳握紧。 楚千尘的视线牢牢地锁在楚千凰身上,皱了皱眉头,觉得她似乎不敢靠近楚云逸。 楚千凰所有的注意力都投诸在了楚云逸身上,一股苦涩的滋味在心底蔓延。 她也不想的。 她是猜到楚云逸会像顾南谨那样因为救驾而受伤,却也没想过楚云逸会死。 明明她的计划天衣无缝,明明梦里的顾南谨只是伤了右臂而已,怎么楚云逸会伤到性命垂危的地步呢!! 事已至此,自责也是徒劳。 只是眨眼,楚千凰就压下了心中的千头万绪,双眼发红地看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心疼地揽着楚千凰的肩膀,“凰姐儿,你也听说了啊……”说着,她的眼眶又隐隐浮现泪花。 楚千凰深吸一口气,解释道:“三公主告诉我逸哥儿受伤的事,我就急忙回来了。” “祖母,大夫在哪里?赶紧请大夫给逸哥儿看看……” 她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担忧。 回答楚千凰的人是楚千尘:“我来带逸哥儿回王府。” 楚千尘不想再浪费时间,再次吩咐侍卫道:“走。” “祖母!”楚千凰不解地看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叹了口气,拍拍楚千凰的手,道:“我已经请过很多大夫了,都说逸哥儿没救了。” “你二妹妹不信,说要把逸哥儿带去王府,请太医去王府治。” 太夫人把自己的猜测也说了出来。 楚千凰此刻心神不宁,尤其想到楚云逸之所以会受伤的原因,让她多少觉得心里愧疚。 她反握住太夫人的手,反而帮楚千尘解释起来:“二妹妹一向疼逸哥儿,就算有一线希望,她也想试试的。” “祖母,您就让二妹妹试试吧,万一宸王府能请到名医,寻到灵药呢!” “你说的是。”太夫人点点头,心里并不觉得楚千尘能有办法救活楚云逸,毕竟连太医都说了,人没救了。 她想的是,让楚千尘试试也好,如果试了,还是失败了,楚千尘一定会觉得愧疚。 那么,她完全可以借着安慰楚千尘的时候,再提别的…… 祖孙俩各怀心思,目送楚云逸被抬上了宸王府的马车。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宸王府,赶车的车夫知道楚云逸伤重,因此把马车赶得又稳又快。 马车进门,已经是黄昏了。 楚云逸被安置在外院的一个院落里。 天色开始暗了,因此琥珀就吩咐丫鬟们点了好几盏灯,把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此刻,楚云逸身上扎的十二根金针早就停了下来,楚千尘先拿了一颗保命丸喂他服下。 琥珀憋了很久了,忍不住问道:“王妃,大少爷到底是怎么了?” “内脏出血。”楚千尘肯定地说道。 楚云逸被炸出去的炉盖撞伤,就如同一个人从高处坠落般,内脏因为受到重击而破裂。 “王妃……”琥珀猛地张大眼。 五脏六腑破裂,难怪楚云逸吐血不止…… 琥珀的眉头紧紧地皱了在一起,先是担忧,但随即想到楚千尘都把人带回来了,那么…… “能治。”楚千尘平静地说道,拔出楚云逸身上的一根金针。 几乎下一刻,楚云逸的眼睫微微颤了两下,睁开了眼,眼神没有焦点。 “二姐,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沙哑,表情略显呆滞,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时间紧迫,楚千尘没空赘言,简明扼要地说道:“你的内脏在出血,我现在要找到你的出血点才能给你治。” 内脏出血不似外伤那般一目了然,最麻烦的就是要找到出血点,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我会按压你的胸口腹部,你可以把疼痛分成三个等级告诉我,疼,很疼,非常疼。” “注意绝对不可以忍着。” 楚千尘想着这小子性子太倔,总喜欢忍着,额外多叮嘱了一句。 楚云逸乖乖地应了。 楚千尘收了止痛的金针,楚云逸就感觉四肢都疼了起来。 这算是疼吗?他正想着,楚千尘开始按压他的胸膛,第一下是对着右上肺,“疼吗?” “疼?”楚云逸的声音不太确定。 第二下往下移了半寸,“疼吗?” “疼。” 随着一下下的按压,楚云逸的额头肉眼可见地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琥珀在一旁看着,也替他疼,有些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但旁边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也不知道楚千尘按了多少下后,楚云逸突然发出一声闷哼,似乎倒吸了一口气。 楚千尘又在原处按了一下,这一次,楚云逸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痛得他的眼睛几乎瞠到了极致。 他咬着牙道:“非、常、疼。” 楚千尘的眼睛则亮了起来,声音也明显变得轻快了,“是脾脏破裂出血。” 楚云逸:“所以……” “你可以睡了。”楚千尘顺手给楚云逸扎了一针,下一瞬,他就昏迷了过去。 只要找到出血点,就好治了。 楚千尘赶紧给琥珀口述了一张方子,让她去煎药。 然后,她又打开了一个针包,重新开始给楚云逸施针。 针灸可以止血,但是必须先辨证,才能选穴治疗,再辅以汤药。 而且,楚云逸的运气其实不错,他的脾脏破了,但是创面应该不大,否则,怕是撑不到现在…… 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外面的夕阳一点点地落了下去,但是屋子里依旧被烛火照得那么明亮。 夕阳彻底落下后,楚千尘也给他扎完最后一针,这时,琥珀也把汤药端来了,给他喂了药。 然后,楚千尘又重新给楚云逸探脉,稍稍舒了一口气。 伤势暂时控制住了。 虽然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但是楚千尘也不敢松懈,一直守着楚云逸的身边。 每隔一个时辰,她就给他行针一次。 以行气法激发经气,推动经气顺着经脉运行,气至病所而有效。 屋内的灯笼被更换了好几次,烛火燃了整整一夜,灯火通明。 当屋外传来嘹亮的鸡鸣声时,楚千尘才意识到天亮了。 她不知道第几次地替楚云逸探了脉。 这一次,她总算放下了心,楚云逸的这条小命终于是保住了。 此时,楚千尘也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仿佛几天几夜没休息似的。 她“嫌弃”地伸指在楚云逸的额心轻轻弹了一下,低声道:“傻小子,命真大!” 声音中透着一丝笑意。 琥珀知道楚云逸没大碍了,如释重负,在一旁凑趣地说了一句:“大少爷确实运气好!” 有王妃这么个姐姐,楚云逸可不就是运气好吗! 楚云逸似乎感受到了额头被人给弹了,眼睫颤了颤,又一次睁开了眼。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这一次,他终于意识到了这里不是清风阁。 “这里是哪里?”他问道。 楚千尘又在他额心弹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闭上眼睛,反省一下。” 楚云逸反射性地认了错:“我错了。”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楚千尘觉得这时候不适合算账,命令道:“知道错了,就乖乖闭眼,闭嘴,睡觉。” 楚云逸伤重未愈,其实人还昏昏沉沉的,乖乖地闭眼,闭嘴,一下子就又睡过去了。 楚千尘琥珀也去休息,让江沅和一个小厮守着楚云逸,叮嘱道:“要是他有什么不妥,你们就来叫我。” “他若是醒了,就让他继续睡,反正他现在不能动。” “一个时辰后,再喂他喝一次汤药……” 楚千尘把注意事项交代了一番后,就回正院休息去了。 她也是真累了,一倒下就睡着了,但睡得不太安稳,没两个时辰她就醒了。 楚千尘就起了身,江浣怕她担心楚云逸,特意过来了一趟,告诉她楚云逸还没醒。 楚千尘就暂时没过去,先用起膳来。 这是早午膳。 楚千尘饿得厉害,腹中饥肠辘辘,一口气吃了一碗粥、一笼小笼包以及一块小米糕后,还有觉得余力,又吃起了一碗香喷喷的蟹肉馄饨。 蟹肉馄饨鲜香味美,只可惜,作为“佐菜”的消息令人倒胃口。 “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这是前头递来的消息,琥珀听过后就来回禀道,“侯爷被夺爵了,也撤了职。” “因为大少爷他昨天救驾有功,所以皇上特赦了侯爷,从流徒三千里改为了八百里,还有,永宁侯府的爵位也暂且保留。” 也就是楚令霄不再是永宁侯了,但楚家的爵位还在。 楚千尘咽下了嘴里的馄饨后,用帕子擦了擦嘴。 毫无疑问,楚云逸是用命去跟皇帝换的这份恩典。 真傻。 楚家的这爵位十几年前就该丢了,现在丢了又如何呢?! 这人啊,就不敢贪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楚千尘以茶水漱着口,觉得楚云逸这傻小子真是让人操心。 晚点再教训他。 227确信(十一) 楚千尘又抿了口茶,放下了茶盅。 问题是—— 楚云逸怎么就这么巧,正好赶在三司会审的前一天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 救驾的机会可不是随便就能有的,简直就应了一句俗语,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这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是“必然”。 楚千尘处理完了王府的一些中馈事后,就去了外院楚云逸暂居的客院。 内室中还颇为热闹,唐御初调侃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上次让你来王府玩,你还不肯来,非要被人抬着来。” 楚云逸:“……” 楚千尘这时打帘进去了,躺在榻上的楚云逸朝她看了过来,那眼神似乎在说,姐,你看他! 他终究是忍着没告状,心道:他都十二岁了,又不是楚云沐那个五岁的小屁孩。 楚千尘淡淡地扫了楚云逸一眼,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 十二岁也是小屁孩,所以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原本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唐御初霎时就挺直了身体,肃然起敬,连原本往嘴里抛的花生米都忘了。 那颗花生米从他嘴边擦过,掉了下去。 唐御初赶紧伸手抓住了那颗花生米,往旁边的碟子上一放,然后才站起身,笑着对楚千尘揖了揖手,“王妃。” 唐御初觉得自己还是别妨碍人家姐弟了,很是识趣地接着道:“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楚云逸,你好好养伤。” 唐御初抛下这句,就要走人,可走了一步,又想起一件事,回头拿上了他那碟花生米,欲盖弥彰地又补了一句:“你要听王妃的话。” 他笑眯眯地朝躺在榻上的楚云逸抛了记媚眼,很熟练地从窗口“飞”出去了。 江沅看着这一幕,眼角抽了抽,觉得这些人啊实在不像话,在王妃跟前没规没矩的。 当内室中只剩下姐弟俩时,气氛反而变得有些尴尬。 或者说,尴尬的人是楚云逸。 他觉得自己每次都在楚千尘跟前丢人。 没出息! 楚云逸在心里默默地骂了自己一句。 楚千尘自在得很,悠闲地在塌边坐下了,问道:“觉得怎么样?” 楚云逸已经跟昨晚看着大不一样了,他不能动,但是这里有小厮伺候,已经有人给他洗了头,擦了脸和身子,还重新换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身上盖着薄被。 “还行。”楚云逸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显得中气不足。 他现在不能动,只能没话找话地问道:“是你把我带来王府的?” 刚才楚云逸也问了唐御初,可唐御初这个人看似好说话,总是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其实嘴巴很紧,顾左右而言他地把这个话题给绕了过去。 楚千尘挑了下柳眉,“总不会是你自己走来的吧?” 她语气淡淡,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因为她那微微翘起的唇角,显得有几分似笑非笑的讥诮。 “……”楚云逸被她噎了一口。 明明他姐对沐哥儿说话时,总是温温柔柔的。 楚云逸的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酸涩,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羡慕,几种滋味交杂在一起,在心头来回翻转着,嘴角紧抿。 渐渐地,他的身体又开始疼了,疼痛感逐渐加重,像是被什么重物给碾压着身体似的。 楚云逸没打算说,心里想着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痛有什么不能忍的。 他的手在薄被下握成了拳头,可额角却不受控制地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楚千尘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训斥的话,见他又倔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 这傻小子,果然是个小屁孩! 毕竟,他也才十二岁而已,一身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反骨。 楚千尘的眼神柔和了下来,知道是针灸和汤药止痛的效果开始消失了,就动手拿起了琥珀早就备好的金针。 一针,两针,三针。 只三针,楚云逸就感觉身上的疼痛消失不见了,仿佛刚才那种碾压似的剧痛只是他的幻觉。 楚云逸目瞪口呆地看着楚千尘。 她居然会针灸……不,应该说,她居然会医术! 楚云逸突然想起了昨天他第一次清醒时的一幕幕…… 那时候,他因为失血过多,昏昏沉沉,意识有些迷糊,现在回想起来,他才发现楚千尘应该是在检查他的伤势,寻找病灶,才好对症下药。 所以说,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是楚千尘!! 楚云逸心口一震,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楚千尘,久久没反应过来。 他的二姐也太神奇了,明明过去十四年一直平平无奇,只是一个泯然众人的闺阁女子,可实际上,她除了琴棋书画外,会射箭,还会医术。 而且,她的箭法和医术都不是“粗浅”两个字可以概括的,全都是顶尖的。 楚云逸突然有种感觉,他的二姐还藏着很多秘密,除了箭术与医术外,她到底还擅长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呢?! 楚云逸怔怔地看着楚千尘,脸色苍白依旧,但目光越来越明亮,犹如阳春三月的骄阳似的。 楚千尘很快就收了那三根金针,随手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指头大小的保命丸,“吞下。” 楚云逸心里好奇极了,就像是有猫儿在他心口一会儿挠爪子,一会儿打滚似的。 也因此,他现在乖顺极了,楚千尘让干嘛,他就干嘛,想着要讨好他姐,也许他姐愿意对着他多显露一点神通。 楚千尘重新给楚云逸把了脉,这一次,手指依旧在脉搏上停留了许久。 楚云逸不知道,琥珀当然是知道的,平日里王妃给人把脉,一般都不超过三息。 琥珀心知楚云逸现在只是勉强捡回一条小命,必须慎之再慎,万一脾脏再出血,没准这小命就真保不住了。 楚千尘在昨天的方子基础上,减了一味药的剂量,吩咐琥珀去煎药。 门帘落下的声音让楚云逸回过神来,他试图拍他姐的马屁,腆着脸笑:“二姐,我现在不痛了……” 结果,楚千尘一个冷眼瞪了过去,吓得楚云逸把后面的话都给咽了回去。 他心里警铃大作,不禁想起了那天去十四楼喝酒差点被人算计的事。 “我错了”这三个字就在楚云逸的嘴边。 他觉得,要不是他现在还要死不活地躺在这里,他一定会比上次被泼了一杯解酒茶加踹上一脚还要惨。 楚千尘进入正题:“今早三司会审,案子已经判了……” 她把三司会审的结果一一说了。 楚云逸也想问的,但是怕楚千尘不想听关于楚令霄的消息,就忍着没问,此刻听到侯府的爵位保住了,他不仅松了口气。 他没有防着楚千尘,因此神色间的释然也落入了楚千尘的眼中。 果然!楚千尘确信了。 楚云逸之所以能恰好在这个紧要关头立下这救驾之功,是他主动谋之,不是他恰好赶上。 楚千尘的眼神慢慢地变得凌厉起来。 她懒得跟小屁孩绕弯子,直接问道:“说吧,你怎么知道丹炉会炸?” “……”楚云逸瞳孔一缩,难掩震惊之色。 然后,他的眼神就变得游移起来,偏开了脸,避开了楚千尘的目光。 楚千尘再道:“说不说!” “我……我……”楚云逸支支吾吾地抿了抿干燥苍白的嘴唇。 照理说,他该说他不知道的,可是,他说不出口。 二姐关心他,二姐救了他。 他感觉如果他骗她,她会对他很失望、很失望…… 那么,他就永远别想和楚云沐一样了。 楚千尘眸色深深,定定地直视着榻上的楚云逸,楚云逸不能动,也不能走,整个人像是被她的视线钉在了榻上似的。 琥珀在一旁看着这对姐弟,不知为何想到了戏文里霸道公子调戏柔弱小娘子的场景……呸呸,她胡思乱想什么呢。 琥珀垂下了眸子,脑子放空,就听楚千尘的声音似近还远地传来:“是楚千凰告诉你的,对不对?” 琥珀又猛地抬起了头。 楚千尘用的是疑问句,但是她的神情很笃定,双眸中绽放着灼灼的锋芒。 “……”楚云逸猛然瞪大了眼,那一瞬的表情就差在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228不怕(十二) “蠢!”楚千尘冷冷地斥道。 楚千尘的手指蜷屈了起来,眸色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深邃。 她知道,她猜对了。 其实,她无凭无据,方才也就是故意诈一诈楚云逸,不过是因为昨天看楚千凰的神色有异,似乎有些愧疚,又似乎不敢靠近楚云逸。 她就这么随口一诈,就让楚云逸这小屁孩招了供。 他还一点都不会掩饰情绪,真该送去玄甲营再好好操练一下。 楚云逸只以为楚千尘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连忙为自己辩解道:“二姐,我才不蠢。” “父亲犯下大错,这一次,我若是什么也不做,楚家的爵位十有八九要没。十五年前,是因为外祖父才保住了爵位,现在爵位若是没了,那外祖父不就白忙一场了。” “沐哥儿才五岁,我是长兄,当然要帮他保住爵位。” 楚云逸现在重伤未愈,说起话来也不如平日里流畅,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他的眼睛却亮得出奇,傲娇地微抬下巴,“二姐,楚家还有我呢。” 就算楚家的其他人都没用,她还有他呢! “蠢!”楚千尘又送了他一个蠢字,觉得自己弹他额心都是便宜他了。 她抬手轻拍了下他的头顶,这轻轻巧巧的动作由她做来,就带着一股子率性,像是那山林间恣意绽放的野兰。 她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把这缺心眼的傻小子丢给心眼太多的苏慕白教教呢。 男人的头拍不得的!楚云逸心头不由浮现出那句楚云沐成天念叨的话。 楚千尘的指节轻叩了两下,又问:“楚千凰怎么会知道丹炉会炸?” “……”楚云逸也不知道,摇了摇头,咽了咽口水,总觉得好像周围变得有些冷了。 他手心开始出汗,简直要给他姐跪了。 他半点不敢隐瞒,讷讷道:“大姐只是跟我说,她在宫里听说皇上会去元清观看丹药出炉,让我想办法跟着一块儿去。” “她说,当天元清观里可能会出事,叮嘱我见机行事。” 楚千凰说得含糊不清,楚云逸之后也想过元清观到底会出什么事,甚至怀疑过是不是有人要刺杀皇帝,楚千凰恰好听到了主使者的密谈。 刺杀皇帝等于是谋反,那可是大罪,就算楚千凰听到了,不敢乱说,也是正常的,毕竟口说无凭。 楚云逸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昨天也一直留意皇帝身边的人,不想,最后竟然是丹炉炸了…… 他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不可置信。 脑子里突然就浮现了另一个可能性,丹炉会爆炸该不会是人为导致的吧? 难道是楚千凰? 不可能吧。 楚云逸立刻就否决了这个可能性,觉得这个猜测太过荒唐,楚千凰昨日根本就没有去元清观。 楚千尘再问道:“还有呢?” “……”楚云逸正要答,忽然间就醒过神来,慢一拍地发现他竟然被她给诈了。 原本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在套自己的话。 “你……你诈我?!”楚云逸觉得人与人之间简直就没有一点信任了。 楚千尘眼里又闪现一丝丝笑意,没否认,反而借机训诫道:“诈你怎么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你不是要当大将军的吗?” “……”楚云逸想说明明把什么要当大将军的口号挂在嘴上的人是楚云沐,可偏偏他又不能否认这句话。 他进国子监读武科,是为了将来从军。 他想上战场,想像宸王一样驰骋疆场,既护卫一方百姓,也能建功立业。 男儿当如是。 楚云逸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眸子里写着勃勃的雄心与壮志,可当他与楚千尘四目相对时,他就像是被浇了一桶凉水似的,又变得怂了。 “三天前,昭表哥去了国子监,我就去找他帮忙,让他带我一起去元清观。昭表哥以为我想凑热闹,就答应了。” 几个皇子都时常去国子监听课,这是皇帝表示对国子监的重视,也同时让那些勋贵子弟对国子监趋之若鹜,想借机亲近皇子们。 昨天除了楚云逸外,也有别的宗室勋贵的公子跟着其他皇子一起去了元清观。 “昨天一早,我们巳初就到了元清观,先陪皇上去赏了枫。据说,丹炉开炉是要算吉时的,玄净道长算出的开炉吉时是午时一刻。” “玄净道长要提前一个时辰开坛做法,让两个道童把丹炉从炼丹房搬了出来,他们放下丹炉时,几块炭火从炉子下方掉出来,然后丹炉就炸了……” “我就朝皇上扑了过去……” 楚千尘静静地听他说完,不由感慨:这小子真得是年少气盛。 “当时,你怕吗?”楚千尘轻声问道。 楚云逸不禁想起了当时的一幕幕。 当丹炉炸开的那一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凭本能行事,朝皇帝扑了过去,以身体护住皇帝。当下,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身上传来一阵剧痛,才略略地回过神来,听到了周围众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也就那短暂的一瞬间而已,之后,他的意识就被黑暗吞噬了…… 那一刻,他怀疑自己会死,心里其实也是有点怕的。 不过,就算他再怕,也不能告诉楚千尘,不然会被笑话的。 楚云逸心里是这么想的,可话从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 “就算怕,也必须得不怕。” 话出口后,楚云逸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说得那叫什么话,简直跟撒娇似的。 他都这么大人了,居然还跟姐姐撒娇! 楚千尘深深地凝视着楚云逸。 他的精神明显比昨天要稍微好了一些,不过,面色因为失血过多显得苍白,口唇无华。 平日里的楚云逸是一个骄傲的少年,脾气大得很; 此刻的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柔软,就像一只病歪歪的小奶猫,蔫蔫地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白毛团子。 “是啊。”楚千尘揉了揉他的头,这一次,她的动作温柔了不少。 琥珀几乎要为楚云逸掬一把同情泪了。 她常常觉得王妃就是一头翱翔蓝天的鹰,鹰教养小鹰的方式就是把它从高高的悬崖下丢下去,让他自己奋力振翅,自己学会飞翔。 鹰是这天空的霸主,最强悍,也最为护短。 旁的人要是想欺负楚云逸,那可得掂量掂量一下才行。 琥珀又朝这对姐弟看了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想楚云逸应该不会希望自己也在场。 “你死了,永定侯府的爵位就保住了。”楚千尘用一种超然且平静的语气说道,仿佛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从此以后,你就只是案头的一块牌位,每年逢生祭、死祭、清明、中元、重阳、冬至、除夕祭上个几回,再过个几年,也就没什么人记得你了。” “值得吗?” 楚千尘看着他问。 这一次,如果不是她出手,楚云逸必死无疑。 说句实话,在楚千尘问他之前,楚云逸并不后悔自己这么做,他的目的达成了,所以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是值得的。 可现在,楚云逸不敢答了。 明明楚千尘的声音是那么平静理智,楚云逸却硬是从中听出了一点点的痛心……以及怒其不争的味道。 反骨的少年在这一刻忍不住就在心里反省了起来,他是不是错了? 楚千尘神情依然平静,“你四岁就开始学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了足足八年,结果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你觉得值得吗?” 楚云逸:“……” 楚千尘优雅地站起身来,一边走向朝东的窗户,一边继续道:“你死了,可为的不是国家百姓,只是一个小小的爵位。” 小小的爵位?楚云逸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五个字,突然间就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就仿佛他此刻身处在一片迷雾中,前方隐约有一道门在诱惑着前进,再前进…… 他的嘴巴张了合,合了张,觉得自己似乎被楚千尘说成了一个有勇无谋的二愣子。 “君子立世,何惧生死!”楚云逸干巴巴地说道,“我既打算从军,自然是无畏生死。” “吱呀。” 楚千尘走到窗前,双手推开了两扇窗户。 一缕缕阳光透过外面层层叠叠的树冠洒了进来,随风形成一片跳跃的斑驳光影,那些繁茂的枝叶似在低吟一曲清歌。 楚千尘转过了身,再次面向了楚云逸,低声重复道:“无畏生死?” 背光下,她的面庞显得模糊不清,神色不明。 楚云逸脖子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种野性的直觉告诉他,他说错话了。 他缩了缩脖子,有那么一瞬差点觉得自己会被揍,却见楚千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容如清风晓月、风过疏林般明朗。。 楚千尘对着窗口喊了一声:“唐御初。” 楚云逸:“……” 下一瞬,一道青色的身影自屋顶一跃而下,与他一起下来的还有一道黑色的身影,一大一小。 唐御初端着他那碟还没吃完的花生米翻窗进来了,小黑猫则是蹲在了窗槛上,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屋里的人。 楚千尘问道:“你怕不怕死?” “怕啊。”唐御初一边吃花生米,一边理所当然地说道,心里好奇王妃怎么知道他在屋顶上。 顿了一下后,他又补充道:“在战场上,我们看惯了生死,所以,更怕死,就怕死得不值。” “我这条命,不说以一敌千,总得一个换敌人一百条命是不是?” 他又顺手从旁边的碟子上摸了颗脆枣,“咔呲咔呲”地吃了起来。 楚云逸:“……” 他惊讶地望着窗边的唐御初。 唐御初、云展、薛风演他们都是宸王麾下的将士,个个年轻有为,在战场上披荆斩棘地不知道杀了多少敌人。 他以为他们都不怕死。 楚云逸慢慢地眨了眨眼,眼神略显迷茫。 十二岁的少年其实还有些懵懵懂懂,楚千尘心里觉得楚令霄真是害人不浅,他怕沈氏有了嫡子后会养废楚云逸,可是他自己有好好教养过楚云逸吗?! 楚千尘干脆把楚云逸的心思说了出来:“你觉得他们都不怕死?” “……”楚云逸说不出话来。 唐御初三两口吃完一颗脆枣,又摸了一颗,含含糊糊地说道:“战场上,生死由命,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每次能全身而退,多的是那些断手断脚的士兵,他们就算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我们每次上战场,想的不是怕不怕死,而是要活下来。” “尤其身为将领,我们想的是,要带着士兵们活下去,而不是每天光想着什么无畏生死。” 唐御初眼神古怪地斜了楚云逸,“我记得你不是在玄甲营待过一个月吗?” 意思是,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说完,唐御初抓着脆枣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楚千尘轻轻地扯了下嘴角,又补了一刀:“你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大局,连轻重利害都不知道,还是别上战场了,免得祸害了别人。” 229巴掌(十三) 楚云逸:“……” 连蹲在窗槛上的小黑猫也煞有其事地附和了一声:“喵!” 楚云逸薄唇紧抿,脸色渐渐变得凝重,只听某人咬脆枣的声音“咔呲咔呲”地回响着。 忽然,门帘被人打起,琥珀又回来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碗,“王妃,汤药熬好了。” 一股浓浓的药味随着热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唐御初抛了一个同情的眼神给楚云逸,觉得这脆枣可真是清甜又爽口。嗯,好吃。 楚千尘吩咐琥珀喂楚云逸喝汤药。 楚云逸不能动,只能躺着喝,虽有些麻烦,但比他昏迷时还是简单多了,琥珀对此已经十分有经验了,她先帮他稍微垫高了头,等汤药没那么烫了,就用芦苇管让他自己喝药。 入口的汤药苦得难以下咽,楚云逸龇牙咧嘴。 如果是平时,他最多咬牙一口气把汤药给灌下去,可现在他却只能一口口地慢慢喝,足足喝了一盏茶功夫才把汤药给喝完了,觉得自己简直去了半条命。 琥珀有些同情地看着楚云逸,别人不知道,但她是知道的,王妃特意在方子里多加了点苦药,有心让他吃吃苦头。 她能做的就是在他喝完药后,再喂他喝点蜂蜜水,解解苦。 楚千尘见他吃完了药,就一言不发地走了,一副“懒得再跟小屁孩啰嗦”的架式。 她出去了,垂落的门帘在半空中微微摇晃着。 楚云逸看着那道门帘,心里有些有点气闷,但也忍不去反复去想刚刚楚千尘与唐御初说的话。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当唐御初又吃了三颗脆枣后,楚云逸忍不住问:“唐校尉,你为什么会上战场?” 唐御初一边嚼着脆枣,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征兵令啊。” 他与云展、薛风演、莫沉他们几个出身各不相同,也就云展是个出身伯府的公子哥,他们其他人原本都是平民老百姓,之所以会从军也是各有各的原因。 楚云逸:“……” 楚云逸完全没想到会从唐御初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一时愣住了。 他突然觉得眼前一暗,这才注意到唐御初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他颀长的影子投在床榻上。 唐御初在榻边坐下,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王妃嘴上凶,心里是担心着你呢。” 楚云逸薄唇紧抿。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道:“我知道。” 他又不是不知好歹,若不是关心他,楚千尘又何必这么费心费力地把他接来王府,救治他,又和唐御初对他说了这么多。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御初同样觉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又咬了口脆枣,他们这些人也曾经是楚云逸这样天真的少年,可战场是逼得人最快成长的地方。 他们要为死去的人负重前行,为了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 楚云逸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可以跟我说说你们在北地的事吗?” “你等一下!”唐御初的话还没说完,就飞似的走了,带了个“话痨”回来。 接下来,唐御初就负责吃,薛风演就负责忆往昔,楚云逸就负责听,各得其所。 楚云逸一边听,一边偶尔往门帘那边瞟,心道:难道二姐气得不想理他了? 当楚云逸第五十次看向门帘时,琥珀又回来了,但是,与她一起的人不是楚千尘,而是沈氏。 “大夫人,请,大少爷在里面。”琥珀走在前面给沈氏领路。 “逸哥儿。”沈氏神色担忧地看在榻上的楚云逸,眉心紧蹙。 穆国公府也在关注着三司会审的结果,所以,沈氏在判决下来后,就得知了楚云逸救驾有功的消息,再一打听就知道了昨天元清观的事,赶紧过来宸王府探望楚云逸。 沈氏恨楚令霄和姜姨娘,但不恨楚云逸。 方才楚千尘也已经跟沈氏说了,楚云逸是为了保住给楚云沐的爵位,才会铤而走险,差点连小命都赔上了。 沈氏心里复杂极了,楚云逸毕竟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已,也没比楚云沐大上几岁…… 对于楚云逸,沈氏只有心疼。 楚云逸对上楚千尘时还有几分倔强与反骨,当他面对沈氏就显得有些忐忑与气弱了,轻轻唤道:“母亲。” 见沈氏来了,唐御初和薛风演决定功成身退,两人给沈氏行了礼,就识趣地托辞告辞了。 唐御初心里觉得楚云沐有些可怜,被姐姐训完了,就轮到了嫡母。他估摸着,以王爷对王妃的重视,等王爷回来以后,没准还要再被“训”一遍。 王爷的“训”可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得了的。 保重! 唐御初同情地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然后就跟薛风演一起走了,他还记得顺走了最后三颗脆枣,留下了茶几上的一堆枣核。 楚云逸感觉到了唐御初那一言难尽的神情,霎时就领会到何为“公开处刑”。 这一刻,楚云逸是真后悔了。 昨天,他做的时候觉得自己大义凛然,可现在他怀疑他昨天做的事,也许会是一个足以被惦记上一辈子的耻辱。 楚云逸忍不住再次往门帘方向看去,也是不知道是盼着楚千尘来一起训她,还是想怕她再也不理他了。 沈氏也注意到了楚云逸的眼神,却是默然不语。 方才有人来禀说,楚千凰来了。 沈氏不想见楚千凰,干脆就先过来看楚云逸了。 此刻,楚千凰已经在韶华厅等急了,任她反复问楚云逸在哪里,蔡嬷嬷都是同一句话:“请楚大姑娘稍候。” 蔡嬷嬷也没怠慢客人,该上的茶水点心与瓜果还不吝啬。 就楚千凰等的那点功夫,还给她换过一盅新茶。 新茶刚上,楚千尘就缓步来了,楚千凰也顾不上喝茶了,起身相迎。 “二妹妹,我想看看逸哥儿!”楚千凰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 她昨晚显然没休息好,眼眶的下方浮现一片青影,她皮肤白,也显得那片青影尤为突兀。 楚千尘没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千凰看。 她漆黑的瞳仁又清又亮,带着一种灼灼的热度,盯得楚千凰心里发毛。 昨天楚云逸被楚千尘带走后,就音讯全无,楚家众人都担心楚云逸是不是已经死了。三司会审后,他们也都知道了楚云逸是因为救驾才会受伤,太夫人虽然心疼儿子要流徒,但是爵位保住的消息还是让她如释重负,直呼祖宗保佑。 最大的心事了了,太夫人就又想到了楚云逸,说楚云逸是楚家的长孙,不能死在宸王府,可她说归说,也不敢再来宸王府,怕又被拒之门外,楚千凰就自高奋勇地来了。 昨夜,楚千凰彻夜未眠,心里也有点后悔。 毕竟,楚云逸伤得这么重,要是真因此而死了,她也会心里不安。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见楚千尘不说话,楚千凰再问道:“逸哥儿到底怎么样了?” 她想着,楚千尘把楚云逸带回来,说不定可以请到太医院的太医会诊,说不定楚云逸还有救。 楚千尘依旧默然不语,只是一步步地朝楚千凰逼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楚千尘精致娇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容,气质清冷,沉静中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让她看来那么陌生,仿佛一个从战场下来的女将,杀气凛然。 楚千凰的心里警铃大作,有种被猛禽盯上的感觉。 她樱唇微动,还想说什么,却见面前的少女扬起了手。 “啪!” 楚千尘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楚千凰的脸上,把她打得脸颊歪向了一边。 接下来,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楚千凰白皙细腻的左脸上浮现了一个清晰的五指印,那半边脸肉眼可见地浮肿了起来。 那血红的掌印映衬着雪白的皮肤,看着触目惊心。 楚千凰捂着左脸,只觉得耳朵都被那一掌掴得嗡嗡作响。 “你……你打我?!”楚千凰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千尘,双眸瞪大。 楚千尘居然打了她! 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还从来都没有人打过她。 楚千凰的脸颊火辣辣得疼,那种被人掌掴的感觉让她觉得像是自尊被人踩踏似的,心里又羞又愤。 楚千尘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用帕子藏住那打得微微发红的掌心,淡淡道:“这一巴掌是为了逸哥儿。” 她优雅地在上首坐下了,一派云淡风轻之色,仿佛刚才打人的不是她一样。 “……”楚千凰呆立原地,心里霎时浮现一个念头: 楚云逸全都说了,所以楚千尘已经都知道了。 ------题外话------ 结束。不说什么了,月票~~ 230直面(一更) 楚千凰的樱唇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面色变了好几变。 她用指尖掐了掐指腹,快速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腰板挺直。 虽然看到楚云逸重伤,让她多少有那么一点后悔,但是,楚千凰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人总不能因噎废食。 “我是为了楚家。”楚千凰一手捂着红肿的左脸,直视着楚千尘的眼睛道。 “不,你是为了你自己的。”楚千尘语气肯定地说道,唇畔漾出一抹冷笑。 楚千凰这番话大概也只能骗骗楚云逸这种天真的小屁孩了。 楚千凰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眼神幽深。 不错,她的出发点的确是为了自己,但这件事明明对楚家更有益,也就是因为事情出了不可控的变数,所以楚千尘才会怪罪她。 如果一切顺顺利利的,楚云逸只是伤了手,楚千尘还会追究这件事吗?!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楚云逸的救驾之功中还有她的一份功劳。 这世道本就是如此,成王败寇,旁人看的不过是那个结果而已。 不过这些话,楚千凰是不会放在嘴上说的,也不可能承认:“二妹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逸哥儿明明是为了楚家,为了沐哥儿,才会以身犯险。” “他跟我说了,他想将来沐哥儿能继承永定侯的爵位。” “我只是给他出了个主意而已……” 楚千凰越说越觉得明明这件事得利的是沈氏与楚云沐,楚千尘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她。 楚云逸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她也心疼他,若非是别无他法,她也不会给他出这个主意。 楚千尘一直凝视着楚千凰,视线定定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等对方说够了,楚千尘才慢慢地说道:“是吗?所以,你不是为了你自己,不是怕失了侯府千金的身份,不是怕去不了南昊?” 楚千凰的眼睛随着这一句句猛然睁大,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诧之色。 怎么会?!楚千尘是怎么知道自己想去南昊?! 自己明明从来就不曾跟任何人说过想去南昊的事,也不曾露出过分毫的意图。 这一瞬,楚千凰好像被雷劈了似的,思绪混乱极了,完全无法冷静思考,震惊、狐疑、慌乱……此外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恐惧。 “你以为你的那点小心思没人知晓吗?”楚千尘讥诮地翘起了嘴角。 只要是人,都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也许是为了自己,也许是为了亲人,也许是为了其它。 楚千尘本来懒得管楚千凰的小心思,也懒不着,楚千凰想去南昊也是她的事,可是,她不该怂恿楚云逸去冒险。 楚千尘的眸中绽放出一抹冷芒。 明明她坐着,楚千凰站着,可是她看楚千凰的眼神中却有几分居高临下的狂傲,言语之间,释放出一股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压迫力。 “我没……” 楚千凰还想说什么,但楚千尘已经不想听楚千凰的那些车轱辘话了,冷笑着打断了她:“多说无益,干脆你现在就去找皇后辞了公主伴读的位置如何?” 一旦楚千凰不是公主伴读,哪怕大齐与南昊联姻,她也就不能跟着三公主去南昊了。 楚千凰弹尽力竭地谋划了这么久,煞费苦心,就是为了保住公主伴读的位置,又怎么可能答应! 她有点接不下去了,默然地看着楚千尘。 两人静静地彼此对视着,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视线交集之处隐隐有火花闪烁。 楚千凰率先移开了目光,避开了楚千尘的眼睛,低声道:“我为自己谋退路有什么不对。” “你也当过庶女,知道庶女有多么不容易,没有母亲和外家可以依靠,什么都要靠自己!” 她只是要保住公主伴读的位置而已,她没打算牺牲楚云逸,也没有欺骗楚云逸,楚云逸愿意去元清观救驾,是他自愿的。 楚千尘冷冷地看着她,满眼嘲讽,语气愈发凌厉:“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元清观?”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救驾立功?非要慷他人之慨?” 楚千尘逐渐提高嗓门。 “……”楚千凰被这一连串的问话逼得措手不及,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一个也答不上来。 楚千尘毫不客气地揭开了她那层自我欺骗的假面具,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用楚云逸的命,来成就你的退路?” 楚千凰面色乍白,紧接着,又变得潮红,脸颊火辣辣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被人说破了心思,还是刚才那一记掌掴导致。 楚千凰心虚地咬了咬下唇,咬得嘴唇发白,然后再次回望正前方的楚千尘,樱唇微动。 她想为自己辩驳,但面对楚千尘冷然的眼眸,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千尘目光一闪,看得出楚千凰开始动摇了。 她不动声色地抚了下袖子,给江沅使了一个眼色。 江沅知道轮到自己出场了,道:“王妃,您何必为了这等人动气!” 她对着楚千尘时语气恭敬有加,但目光看向楚千凰时,轻蔑而鄙夷,仿佛在看地上的臭虫似的。 楚千凰只觉得心脏像是痉挛似的难受,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方才江沅的那一个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一样剜在她心口。 她不过是一个王府的奴婢,就可以这样这样折辱她,这样践踏她的尊严。 楚千凰的脸颊很痛,心更痛,让她不得不直面现实,现在的她太弱小,也太天真了。楚千尘不过是嫁入宸王府,一朝得势,就变得自命不凡了…… 这时,楚千尘叹了口气,目光微垂,“我只是心疼逸哥儿……”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透着浓浓的怜惜。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般燃烧掉了楚千凰残余的理智。 楚千尘知道什么,她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楚千凰的眼睛发红,胸膛不住起伏。 忽然间,她的情绪就犹如火山般爆发了,瞪着楚千尘吼道:“你懂什么?!” “要不是来不及,要不是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又怎么会……” 话说了一半,楚千凰立刻就发现自己说漏了一点嘴,闭上嘴,不再说了。 楚千凰又看了楚千尘一眼,那一眼复杂至极。 “我下次再来看逸哥儿。” 她没再多说什么,一拂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千尘盯着楚千凰离开的背影,眸色渐渐地变得愈来愈深邃。 庭院里,楚千凰步履如风地往前走着,那纤细的背影透着一股子凝重与绝然,仿佛没有什么能撼动她的决心。 秋风卷起片片落叶与残花,平添几分萧索。 琥珀也望着屋外渐行渐远的楚千凰,忍不住问道:“王妃,她到底想干什么?” 楚千尘也在想这个问题,沉默不语。 方才,楚千凰说的“来不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楚千尘的指节在扶手在轻轻叩动了几下,思绪随之转动。 她会见楚千凰倒也并非单纯的为了泄愤,同样也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果然如此。 回想着方才楚千凰说漏嘴的那句话,楚千尘的眼神变得锐利了三分。 楚千凰想去南昊,这一点,楚千尘之前就猜到了,而且,她应该是想等三公主远嫁南昊时,作为伴读护送三公主同往。 这显然有些不合理。 思绪间,楚千尘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谁都知道乌诃迦楼拒绝了两国联姻的事,虽然皇帝还是不死心,但是楚千凰直到现在都笃定和亲能成,为什么?! 除非,楚千凰确信两国联姻的事不是乌诃迦楼可以做主的。 能够决定两国联姻的唯有两国的皇帝,昊帝对大皇子乌诃迦楼的看重,人尽皆知,乌诃迦楼的意思也就是昊帝的意思。 可是,楚千凰却依旧笃定联姻会成,那么她的底气从何而来?! 楚千尘闭上了眼睛,摈弃杂念,在脑海里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是乌诃迦楼突然间改变了主意,还是昊帝被其他人说动了,又或者乌诃迦楼无力反对…… 楚千尘思索着各种可能性,再一种种地排除…… 不可能,这也不能,那更不可能。 等等! 楚千尘又猛地睁开了眼。 难道说,乌诃迦楼会出事?! 楚千凰说“来不及”了,她那么着急,就意味着时间不多了……莫非他在回南昊的路上会出事?! 砰砰砰! 楚千尘的心跳蓦然加快,一阵心慌。 王爷会送乌诃迦楼到南昊境内,算算日子,他们应该已经到齐昊边境了吧。 如果乌诃迦楼会出事的话,那王爷…… 想到顾玦,楚千尘心乱如麻,转头问江沅道:“今天有没有王爷的信?” 因为顾玦在赶路,书信来往不太方便,信鸽都是飞到宸王府在各地的据点,然后才能送到顾玦手中,她寄出信到她收到回信的周期很长,到现在为止,楚千尘一共才收到三封信。 “没有。”江沅摇了摇头。 楚千尘眯了眯眼。 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是她的猜测,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是,楚千尘的心里又放不下。 她可以肯定,楚千凰知道不少事,不少她本不该知道的事。 楚千尘又朝屋外望了出去,外面已经看不到楚千凰的身影了,只有那片片落叶犹在飞舞着。 楚千凰此刻在门房婆子的恭送下,从王府的东侧角门出去了,侯府的马车就等在王府外。 “大姑娘,您的脸……”抱琴连忙给楚千凰行礼,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楚千凰的左脸上还留着明显的五指印,到现在非但没有减缓的征兆,还肿得更厉害了。 抱琴这么一提醒,楚千凰觉得脸颊上更痛了,眼神阴鸷异常,脑海中浮现方才楚千尘的步步紧逼,把她的私心一层一层地剥开,裸露在外。 楚千凰脸上青红交加,心里愈发难堪。 她不想多说,丢下“回府”两个字后,就提着裙裾上了马车。 当她进了马车后,才发现马车里藏着另一道窈窕的身影。 女子穿着一身青色粗布衣裙,下巴尖尖,美目含泪,头发挽了个纂儿,周身除了一支竹簪外,不见一点首饰,那身子纤瘦得几乎快撑不起衣裳了。 “姨娘……”楚千凰低声唤道。 躲在马车里的女子正是姜姨娘。 姜姨娘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警觉地挑开窗帘一角,往马车外看了一眼,生怕被人发现她的踪影。 抱琴干脆没进车厢,飞快地掩上了马车的门,自己坐到了车夫身旁。 231宣泄(二更) “驾!” 车夫挥动着马鞭,驱赶着马车沿着街道往前驶着,很快就把宸王府远远地抛在了后方。 “姨娘,您怎么会在这里?”楚千凰给姜姨娘倒了杯温水,送到她手中。 姜姨娘哪里有心情喝水,刚接过杯子就放下了,小声说道:“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过去这二十几年一向养尊处优的她,还从未这么辛苦过,哪怕是当初父母双亡的时候。 现在她每天在浣衣坊忙得像陀螺似的,从早到晚都有洗之不尽的衣裳,一天也睡不上几个时辰,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与洗漱外,其它的时间都在洗衣,晒衣,日子过得艰难极了。 辛苦了这么些日子后,她瘦了一大圈,脸色也变得蜡黄了起来,曾经如葱白般的手指现在粗糙得仿佛用砂纸磨过似的,连指节都变得突出了。 这才短短一个多月,姜姨娘就憔悴不堪,像是一下子就苍老了好几岁,各中苦楚唯有她自己知道。 她咽下了满嘴的苦涩,没有抱怨,双手急切地抓住了楚千凰的一只手,关切地问道:“凰姐儿,你见到了逸哥儿没有?” 她的声音沙哑,眼眶中含满了泪水。 三司会审的事闹得很大,判决下后,不过半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也传到了姜姨娘隶属的浣衣坊。 因为事关楚家,姜姨娘自是多关注了几分,四处打听,而这浣衣坊中都是妇人,爱打听,也好口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把事情凑了个七分真,三分虚。 楚令霄被判了流徒,楚云逸因为救驾而受了重伤。 闻讯时,姜姨娘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她本来希望楚令霄从西北回京后,可以把她从浣衣坊接回侯府的,不想,楚令霄非但没立功,还犯下了大罪,连爵位都丢了。 更让姜姨娘担心的是楚云逸受伤的事。 儿子是她的命。 她心急如焚,就设法贿赂浣衣坊的婆子,偷溜了出来。 方才她先回了一趟侯府,从侯府的下人口中打听到楚云逸在宸王府,就又匆匆赶来了,恰好看到抱琴等在王府外。 她知道凭借自己肯定进不了王府,知道楚千凰已经进去了,就干脆在躲进马车里等着她。 在姜姨娘殷切灼热的目光中,楚千凰摇了摇头,如实答道:“我没见到逸哥儿。” 姜姨娘的双眸微张,认定了一定是楚千尘拒绝让楚千凰见楚云逸。 她下意识地把楚千凰的手握得更紧了,忧心忡忡地说道:“凰姐儿,我很担心逸哥儿,你祖母怎么会让尘姐儿把他给接走呢?” “从小,尘姐儿和逸哥儿就不亲近,两人一向说不上什么话,也不知道她会怎么对逸哥儿……” “逸哥儿从小就和你亲近,可现在尘姐儿都不让你见他……” “我听说,逸哥儿伤得不轻,也不知道尘姐儿有没有给他请太医……我只要想到逸哥儿,心就觉得像被揪住似的疼。” 姜姨娘的眼眶红了起来,拿出帕子抹了抹眼睛,满脸疲色,手足无措。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在担心楚云逸的安危,一片慈母之心。 见姜姨娘一脸焦急,眼圈发红,楚千凰心里也有几分于心不忍。 姜姨娘肯定是错了,无论调换两个孩子的事,是不是她亲自所为,她都算是楚令霄的帮凶,是从犯。 姜姨娘对不起楚千尘,也对不起沈氏。 在这件事上,沈氏是受害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追根究底,姜姨娘之所以会犯下这件错事,也是因为当年沈氏先夺人所爱,插足到了楚令霄与姜姨娘之间,才会有了后面的的事。 姜姨娘不过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弱女子,在这个时代,她根本就没别的选择,只能退居为妾,也难怪她当年一时激愤记恨沈氏,这才犯下大错。 姜姨娘错了,现在的她也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了代价。 说到底,过去这十几年,她除了冷着楚千尘,也没对她做过什么。 楚千凰心里有些唏嘘,反握住姜姨娘的手,柔声安慰道:“姨娘,我知道你担心逸哥儿,但这个时候,没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若是楚云逸真的救不回来,那么楚千尘也没道理留着他的尸体,应该尽快送回侯府发丧才是,所以楚千凰觉得楚云逸现在就算没度过危险期,至少应该比昨天好多了。 楚千凰越想越觉得是这里理,继续宽慰姜姨娘:“二妹妹是一片好意,王府的灵丹妙药肯定要比咱们府里头多,想请太医与大夫也更方便。” 然而,对姜姨娘来说,楚千凰无论说再多了,那都是猜测而已,这种安慰实在是太单薄了,也太空乏了。 姜姨娘想亲眼看到儿子,想楚云逸能亲口跟她说句话……哪怕是让楚千凰或者太夫人替她去亲眼看看也好。 可是,听说连太夫人都进不了宸王府的门。 姜姨娘想着在浣衣坊打听到的事,柳眉皱得更紧了。 马车往右拐去,姜姨娘的身子因此微微摇晃了一下,显得愈发纤弱。 她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依旧愁眉不展,迟疑道:“凰姐儿,尘姐儿是我养大的,到现在,她还在怨着我,她的心思太重了……” “还是把逸哥儿接回侯府吧。逸哥儿姓楚,一直在宸王府叨扰也不合适。” “你父亲出了这种事,你祖母最近心烦意乱,顾不上其它,才一时被尘姐儿哄了去。现在案子也判了,尘埃落定,也该接逸哥儿回府了。宸王府请的大夫若是好,最多我们多出点银子便是。” 姜姨娘委婉地劝楚千凰回去哄哄太夫人,让她把楚云逸和大夫都接回侯府。 楚千凰面色微微一变。 想着方才在王府的事,她抽回了手,不想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就算她劝了祖母,楚千尘恐怕也不会放人。 “姨娘,逸哥儿是我们的亲弟弟,我看得出来尘姐儿很关心逸哥儿的。”楚千凰正色道。 两人各怀心思。 姜姨娘微咬下唇,突然双眸睁大,目光凝固在楚千凰左脸上的五指印上,“凰姐儿,你的脸……” “是谁打得你?很疼吧?” 她心疼地伸指去摸楚千凰的左脸,又收回,仿佛怕碰伤她似的。 说话间,姜姨娘的眼眶又盈满了泪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要坠不坠。 “你长这么大,连你母亲从前也不曾打过你……”她捏着帕子,又抹起眼泪来,“是姨娘没照顾好你,是姨娘让你受了委屈。” 楚千凰本就委屈且不甘,被姜姨娘这么一说,方才那清脆的掌掴声似乎又回响在耳边,连带当时那种羞愤交加的感觉也涌了上来。 “我没事。”她微咬下唇,眼眶也开始泛红,神情倔强,看着柔弱而又坚韧。 姜姨娘轻轻地揽住楚千凰的肩膀,问道:“是不是尘姐儿……” 楚千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楚千凰攥紧手里的帕子,想着楚云逸昨日躺在担架上的样子,想着楚千尘方才的高高在上,心里更委屈了,低声道:“逸哥儿是我亲弟弟,我怎么可能不关心他……我也是无意的。” 她沉寂在自己的思绪与情绪中,没注意到姜姨娘微微皱起了柳眉。 “我当然信你,”姜姨娘颔首道,眸光幽深,“你一向对逸哥儿好。” 楚千凰仿佛得到了某种肯定似的,眸露异彩,“我是为了逸哥儿好!” “逸哥儿只是庶子,在侯府里不上不下,只要有沐哥儿在,他出不了头,这是他出头的机会。” “现在皇上只是夺了父亲的爵,但爵位还在楚家,这救驾之功是逸哥儿立下的,以后由逸哥儿继承爵位是顺理成章的事。” 楚千凰仿佛得到了某种肯定似的,眸露异彩,“我是为了逸哥儿好!” “逸哥儿只是庶子,在侯府里不上不下,只要有沐哥儿在,他就出不了头。” “逸哥儿明明那么出色,我也一直为他可惜。这一次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让逸哥儿去元清观,也是为他好!” “这救驾之功足以越过嫡庶,现在皇上只是夺了父亲的爵,但爵位还在楚家,功劳是逸哥儿立下的,以后由逸哥儿继承爵位是顺理成章的事。” 楚千凰紧紧地攥着帕子,一边说,一边还在想着整件事。 她明明事先就提醒过楚云逸要小心,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变数,楚云逸才会伤得这么重…… “……”姜姨娘的双眸猛然睁大,瞳孔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黑得仿佛要把人给吸进去似的。 她揽在楚千凰肩膀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想收紧,又收住了,动作最后变得温柔舒缓。 “凰姐儿,我明白。” 这六个字姜姨娘说得慢极了,温和轻柔,恍如三月的春风。 方才在宸王府面对楚千尘时,楚千凰心里憋屈极了,楚千尘站在至高点指责了她一番,直到现在,她才从姜姨娘的身上得到了一些宽慰。 “姨娘,你明白我就好。”楚千凰重重地揉着帕子,把心里藏着的话都说了出来,“二妹妹对我的误会太深了。” “要是没了爵位,不仅楚家在京城再站不住脚跟,而且逸哥儿在国子监也会受人轻慢……” “唯有保住爵位,我们楚家才可以筹谋其他,逸哥儿才能有光明的未来。” 楚千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发泄了一通心里的抑郁,犹有一丝不甘。 她明明煞费苦心,却无人理解,还被楚千尘奚落斥责。 姜姨娘静静聆听着,一手轻轻地拍着楚千凰的肩膀,她的手有多温柔,她的身子就绷得有多紧,眼神阴鸷得仿佛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似的。 楚千凰说了一通后,所有的委屈都得到宣泄,心里也舒畅多了,抬眼向了姜姨娘。 姜姨娘温温柔柔地笑了,眼角依旧发红,我见犹怜。 楚千凰微咬下唇,“姨娘,你会怪我吗?” “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帮不了你们姐弟,让你们只能靠自己去筹谋。”说着,姜姨娘眼眶又浮现出了朦胧的泪光,柔弱中透着一丝为母则刚的坚强。 楚千凰心里如释重负。 自打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她一直过得谨慎忐忑,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她想要改变“楚千凰”的命运,步步筹谋,小心翼翼,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温柔。 让她觉得在对方面前,她暂时可以放下全副的武装。 ------题外话------ 三更在12:30,月票~ 232万一(三更) 姜姨娘亲自倒了杯茶给楚千凰,“凰姐儿,我看你有些上火,我那里本来有些清热去火的花茶……”姜姨娘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 楚千凰宽慰她道:“姨娘,只要逸哥儿得了爵位,你就可以回侯府了。” 姜姨娘微微睁大了眼,眼底燃起一丝火苗,又蓦地熄灭了,旧话重提道:“凰姐儿,逸哥儿在王府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实在担心他……” “你和他一样,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想着,就心如刀绞……” 姜姨娘那弯弯的黛眉似蹙非蹙,眼睫一颤,那晶莹的泪珠终于从眼角滑落了,端的是楚楚可怜,柔弱无助。 “姨娘,别哭坏了身子。”楚千凰忙用帕子去擦姜姨娘脸上的泪水。 姜姨娘泪眼朦胧,滚珠般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悲悲切切地叹气道:“今天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皇上特赦了你父亲,判他流徒八百里,侯府的爵位也保住了……这可是逸哥儿拿命换来的。” “我来王府前,回过一趟侯府,现在侯府里喜气洋洋的,那些下人们都说四少爷年纪太小,不足以承爵,爵位肯定是由你二叔继承……” “可怜逸哥儿现在还生死不明,他们已经全然把他抛在脑后了……” 姜姨娘越哭越伤心,微微哽咽。 楚千凰原本因为楚云逸受伤的事慌了手脚,直到此刻,她才开始冷静下来,皱起了眉头。 楚云逸此刻还危在旦夕,这二房倒像没事的人似的,已经对爵位觊觎在侧了。 也是,三房、四房都是庶房,根本无力跟二房争爵位。 二叔父与二婶母对长房早有不满,这次长房出事,二叔父与二婶母也根本就没帮上什么忙,反而一味埋怨长房,怪长房连累了其他三房。 现在倒好,爵位保住了,他们还想捡现成的便宜。 没有楚云逸的救驾之功,侯府的爵位早就没了,毋庸置疑,爵位肯定是属于长房的,谁也不能抢走。 楚云沐是嫡子,可是他才五岁而已,如果由他继承爵位,照规矩,至少要再等七八年,毕竟大齐朝还从来没出过五岁的伯侯。 就算是皇帝额外开恩,让楚云沐承爵,现在的楚家风雨飘摇,楚云沐这年纪是撑不起楚家的。 楚千凰眼神沉静,眸底掠过一抹若有所思的光芒。 “凰姐儿,如果……”姜姨娘死死地盯着楚千凰,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喘息急促。 她深吸了两口气,才稍微缓过来,惶惶不安地颤声道:“如果逸哥儿真的……你我娘俩以后岂不是无依无靠……” “姨娘,逸哥儿不会有事的。”楚千凰抬眼对上了姜姨娘的眼眸,缓缓地吐字,似乎做了个某个重要的决定,说道,“这是逸哥儿拿命保下来的爵位,不能让给别人。” 没错,爵位应该由楚云逸才继承。 楚云逸是她的亲弟弟,无论是品性还是才干,都远超楚令霄、楚令宇他们,对于长房而言,由他袭爵,肯定比隔房的叔叔袭爵要好。 说到底,楚云逸这次之所以会重伤,她也是有点责任的。 他现在在养伤,她也不能束手干等着,要设法替他把爵位争回来才行,算是还了他的情。 姜姨娘的眉宇总算微微舒张开来,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殷切地说道:“凰姐儿,我就全靠你了。” “我只信你一个,逸哥儿留在宸王府,留在尘姐儿那边,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楚千凰对上姜姨娘的眼睛,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应了:“我回去就去找祖母。” 她一边应声,一边在心里头疼地盘算起她该怎么劝太夫人去宸王府把楚云逸给接回来。 想着,楚千凰又蹙起了眉,微咬下唇。 也不知道楚千尘到底是怎么想的,本来,她可以让太医和大夫直接来侯府给楚云逸医治,可是,她非要多此一举把人接去王府,害得她现在又得多费口舌地劝太夫人去接人。 弄不好,还会惹得太夫人不快。 楚千尘还真是装模作样,明明楚云逸都不是她的胞弟,她还做出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 等等! 楚千凰突然想到了什么,低低地自语道:“难道说……” “难道说什么?”姜姨娘急切地问道,攥紧了楚千凰的手指。 楚千凰抿了抿唇。 楚云沐才是楚千尘的胞弟,正常情况下,楚千尘自然应该帮楚云沐去争爵位。 刚才她进王府前,远远地就看到穆国公府的马车先她一步进了王府,也就是说,沈氏应该也去了王府。 沈氏为什么要去宸王府呢?! 原因显而易见,为了永定侯的爵位。 所以—— 楚千尘刚刚“义正言辞”地跟她说了这么多,其实只不过是想让她愧疚,为了让她别去帮楚云逸争爵位而已。 楚云逸年纪小,天真意气,本就觉得爵位该属于沈氏母子,现在他受了重伤,只有楚千尘在他身边守着,怕是她随便哄哄他,他就要对人掏心掏肺了。 楚千凰答非所问地又道:“是该把逸哥儿尽快接回来才行。”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楚千尘的话无论说得再漂亮,归根究底,她也是有私心的。 楚千凰抬手挑开了窗帘一角,回头朝宸王府的方向望了一眼。 马车已经驶出了好几条街,她早已看不到宸王府了。 碧空如洗,高空中偶有一群大雁飞过。 雁过无痕,秋风习习。 此刻还身在韶华厅的楚千尘也望着碧空中的大雁,雁飞走了,苏慕白到了。 不待苏慕白行礼,楚千尘就吩咐道:“苏慕白,挑些人南下去接应王爷。” “王妃?”苏慕白一头雾水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担心顾玦,也不瞒苏慕白,把楚千凰的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挑能说的说了。 苏慕白神色凝重,恍如一尊雕塑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绪却是转得飞快,有条不紊地梳理着楚千尘给的这些线索。 他是个聪明人,只是转瞬,立刻就判断出来了,瞳孔微缩。 “王妃,您是怀疑乌诃迦楼在回南昊的途中可能会遇险?”苏慕白直接问道。 琥珀就站在楚千尘身侧,听得云里雾里,狐疑地眨了眨眼。 明明方才王妃与楚千凰说话时,她也在场,她怎么就想不明白王妃与苏慕白到底是怎么得出的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结论呢? 楚千尘点了点头,肯定了苏慕白的猜测:“不错。” 厅堂里的空气霎时就变得凝重压抑起来。 乌诃迦楼遇险与宸王府毫不相干,偏偏,王爷也与乌诃迦楼在一起。 他们担心的是王爷的安危。 苏慕白与楚千尘四目对视着,眯了眯眼,薄唇轻抿,黑得深不见底的眼底暗流交错。 若是有旁人对苏慕白说这些,苏慕白只会觉得对方那是喝多了,或是脑子不正常,才会神神叨叨的。 但是,这是楚千尘说的。 他们这位王妃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人。 他与她接触也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经陪着宸王府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 他看得出来,他们这位王妃很聪明,聪明绝顶,而且,万事以宸王府、以王爷为优先。 她与他们这些人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 既然楚千尘觉得有问题,那么,十有八九真有问题。 再者,事关王爷,他们怎么小心都是应该的。 王爷绝对不能出事! 不需要楚千尘多说什么,苏慕白就主动说道:“北地的五千人正在往京城的路上……” 之前皇帝答应了宸王府从北地再调三万人到京城,这五千人是其中的第一批精锐,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现在距离京城不足三百里。 “王妃,我现在立刻去调这批人改道,直接快马加鞭地赶去齐昊边境接应王爷。” 苏慕白在最短的时间里,提出了最佳的方案。 楚千尘明白苏慕白的意思,如果这时候调动驻守京营的玄甲军,肯定会引来皇帝的怀疑,直接调这五千人是最快速,且不会打草惊蛇,也不至于引来皇帝的戒备。 “这件事你安排。”楚千尘颔首道。 对军中,苏慕白现在比她熟多了,他的安排肯定更好。 两人默契地交换着一个眼神。 无论是苏慕白,还是楚千尘,心里都是希望这个猜测只是他们多疑多想,那么,最多也只是让这五千人马去操练一番奔袭。 哪怕是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对王爷的事,谨慎也不为过。 他们都不敢想“万一”呢…… “苏慕白,你亲自跑一趟。”楚千尘又道。 她心里更想自己亲自去一趟,留在京城等消息的感觉太糟糕了,但是从大局来说,她走不了。 她是宸王妃,王爷不在京中,她得时不时地露露面,安安皇帝的心。 而且,女子天生在体力与耐力都比男子差,她自知在体力跟不上军中的那些精锐,不但在赶路时就会拖慢了行军的速度,若真是遇了险,有她在,他们还得分出人手来照料自己。 现在的她,在战场上只是个累赘而已。 楚千尘看着自己的纤细的胳膊与手指,生出一丝自我嫌弃来。 她还是太懈怠了,她得好好练练骑射,以后才不会给王爷拖后腿。 233出息 这一次,苏慕白没有立刻答应,迟疑了一瞬。 王爷临行前,把宸王府与驻京的三万玄甲军都交给了他,照理说,他不能随意离京。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件事关系到王爷的安危,若交给别人,不仅王妃不放心,他也同样不放心…… 苏慕白迅速地衡量了利害轻重,心里就有了决定。 如今京城有王妃坐镇也够了,再说,皇帝这次在楚令霄这件事上吃了血亏,估计短时间里无论想做什么,都会三思而后行,不会再出夭蛾子。 “王妃,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下,明早就启程。”苏慕白抱拳应道。 他没久留,进厅才短短一盏茶功夫,就又匆匆告辞了。 他现在是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也不能说离京就离京,还得做一些安排。 留下楚千尘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望着苏慕白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琥珀知道她在担心王爷,轻声安慰道:“王妃,王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楚千尘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久久没有说话。 她心里有千头万绪交错,各种猜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眼眸中暗潮汹涌。 她深吸了两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自己说,她不能自乱阵脚。 王爷一向谨慎,见微知著,足智多谋,无论是谁,想要算计王爷可没那么容易……王爷肯定不会有事的。 她喝了两口热茶,眼神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当楚千尘喝完这盅茶后,沈氏随蔡嬷嬷朝这边走了过来。 “逸哥儿睡下了。”沈氏一边说,一边在楚千尘的身旁坐了下来。 想到楚云逸这孩子竟然差一点就把他自己的命给折腾没了,沈氏又是一阵揪心,叹道:“这孩子啊……让我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揍他。”楚千尘一本正经地提议道,“等他痊愈了,您好好揍他一顿。” 说不通,就用揍的! 沈氏怔了怔,被她逗笑了。 母女俩相视一笑,气氛霎时就变得轻快了起来。 少顷,楚千尘抿了抿唇,注视着沈氏的眼眸,道:“娘,让逸哥儿救驾好戴罪立功是楚千凰的主意。” 楚千凰既然敢做,楚千尘就不会替她藏着掖着。 沈氏虽然什么都没问,但当她听楚千尘说出这番话来,脸上也没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她非但不觉得惊讶,还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楚千凰早就不是她记忆中那个的女儿了。 “凰姐儿变了。”沈氏涩声道,只说了这短短五个字。 在楚千尘的面前,沈氏从来不会多提楚千凰。 楚千尘与楚千凰被调包,不是楚千凰的错,所以沈氏不会迁怒她,却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对待她。毕竟,在这件事中最无辜的人是楚千尘,受了十四年委屈的人也是楚千尘,没人可以劝楚千尘大度。 沈氏也怕楚千尘会多想,怕她觉得原本属于她的一切被鸠占鹊巢,连亲娘也被占了。 楚千尘想了想,问道:“现在爵位空闲,娘,您的打算是什么?” 沈氏迟疑了,手里的茶盅停顿在了半空中。 本来,嫡子袭爵是理所应当的。 但现在,永定侯这个爵位可以说是楚云逸用命换回来的,不然,皇帝是肯定会收回这个爵位的。 那么,楚云沐也没爵位可以袭。 在这种情况下,沈氏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这爵位是属于楚云沐的。 沈氏继续把茶盅凑到唇畔,慢慢地喝着茶。 楚千尘自然看出了沈氏的迟疑,也猜到了她的想法。 其实,楚千尘心里依旧觉得永定侯的爵位早该在十五年前就不该再属于楚家。 古语有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楚令霄的所做所为就恰好验证了这句话。 楚千尘嫣然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娘,逸哥儿想从军,沐哥儿也想当大将军,他们俩都有抱负,有决心。这小小的永定侯算得上什么!” “爵位真的就是一种荣耀吗?!” “他们若真有本事,那么爵位就是一道枷锁,只会把他们圈在这一亩三分地上。” “他们能有什么样的未来,终究还是要靠他们自己的本事,楚家的祖先可以挣下永定侯的爵位,他们如果有本事,也可以挣一份属于自己的荣光。” “这永定侯的爵位留着便留着吧,反正他们俩的年纪都还小,以后要是谁实在没出息,就去袭了这个爵吧。” 楚千尘说得轻描淡写,琥珀听得目瞪口呆。 这京城中那么多宗室勋贵的府邸,谁不是把爵位视作性命,就是兄弟相残,也拼了命想继承家里的爵位,可是从楚千尘的嘴里说出来,仿佛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去继承祖辈的爵位。 “……”沈氏莞尔一笑,再次轻笑出声,眸中闪着兴味的光芒。 大概也只有她这个女儿可以把一个侯爵说得这么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她的尘姐儿果真是不同凡响! 沈氏又抿了口茶,细细地咀嚼着楚千尘的这番话。 这丫头的话听着狂妄无比,可是仔细想想,沈氏又觉得这丫头说得有理。 永定侯这个爵位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一道枷锁。 在京城的勋贵中,永定侯府早就落魄了,处于朝堂的边缘,一旦承了这个爵位,就要花各种心思去振兴永定侯府,不仅是做好自己的差事,还要照拂整个楚家,楚氏这一族早就腐朽不堪,只会索取,不知努力。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心思若是都用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庶务上,又有什么精力再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呢,反而会被侯府这个枷锁所制约住。 再换个角度说,如果楚云逸与楚云沐全都死盯着永定侯的爵位,恐怕他们的眼界和心胸也有限,不会有什么出息。 如果他们真的有本事,也未尝不能像宸王一样给他们自己挣一个爵位。 沈氏的眸子里似泛着一圈圈水波的湖面似的,清透明澈,面容雍容,而又带着几分飒爽。 她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茶盅,平静地说道:“看来我得回一趟侯府了。” 沈氏最了解楚家这群人了,之前太夫人、楚令宇他们为了会丢爵位焦急如焚,现在他们更是会为了争这个爵位而打起来。 沈氏微微一笑,抚了抚衣袖,“怎么也不能便宜了旁人。” 她的性子一向是雷厉风行,想干就干,起了身。 “娘,我送送你。”楚千尘也起了身,“逸哥儿就在王府先住着吧,王府清静,更适合休养。” “对了,沐哥儿没事的时候,也让他常过来玩吧。”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随沈氏一起往厅外走去,母女俩悠然说着闲话。 这边,沈氏的马车从宸王府出来了;那边,楚千凰已经回到了侯府,正在荣福堂里。 “祖母,我没见到逸哥儿。”楚千凰坐到了太夫人的身侧,开门见山地说道。 太夫人懒懒地歪在美人榻上,身后垫了一个酱红色暗八仙纹迎枕,额头还戴着一个鹦哥绿暗纹抹额,衬得脸色苍白,整个人看着疲惫不堪。 屋子里点着一个白瓷香炉,炉内散着云雾似的香烟,香味浓淡适宜。 太夫人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楚千凰把她扶坐了起来。 “罢了,你二妹妹的性子啊……就是像她母亲!!”太夫人叹了口气道。 太夫人想着她昨天上午跪在宸王府外的事,想着一直住在穆国公府不回侯府的沈氏,就一肚子火,觉得沈氏与楚千尘这对母女全都不是省油的灯。 楚千尘不喜楚千凰,不让她进宸王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夫人攥了攥手里的流珠串,面露不虞之色。 楚千凰眸光一闪,轻轻地给了太夫人揉捏了几下肩膀,又道:“祖母,您别太担心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逸哥儿会没事的。” 楚千凰微咬下唇,目光游移,一副忧心忡忡却又强自隐忍的样子。 太夫人注意到她的表情不对,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 太夫人正想问,门帘一翻,进来一个娇小的圆脸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近前,屈膝禀道:“太夫人,二夫人来了,说是亲手给您煮了人参燕窝粥。” 顿了一下后,圆脸小丫鬟笑吟吟地又补充道:“二夫人说,那是上等的血燕,是她特意派人从江南采买来的……” 太夫人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冷淡地打断了:“让她回去吧。” 圆脸小丫鬟的笑容一僵,也不敢多说,又福了福,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太夫人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我还贪她一口血燕不成!” 楚千凰忙劝道:“祖母,二婶母是一片孝心,您别跟她生气。” 一说起刘氏,太夫人就是一肚子的火,觉得也就是她这个大孙女把人往好处想。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周围的那些丫鬟就退了出去,只留下王嬷嬷在一旁伺候着。 太夫人冷笑着道:“你那个二婶啊,哼,连装样子都不会!” “还有你二叔、三叔他们全都只想着自己,今天你父亲的判决才刚刚下来,他们居然就开始惦记起爵位了。” “他们这一个个的平日里帮不上忙,现在为了爵位,倒是记起了让媳妇凑到我跟前斟茶倒水送补汤,当起孝子孝媳来。” 太夫人拉着楚千凰的手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越说越气,心疼长子。 “俗话说,长兄如父。可你那几个叔父,心里根本就没有你父亲这长兄。” “他们几个实在是没良心,也不想想往日是靠着谁才有他们的好日子过,现在你父亲一出事,他们就抢起爵位来。” “你父亲马上要被流放,这一路上肯定会吃不少苦头,我愁得头发都白了。可他们呢,一个个只挂心谁来袭爵,笑得欢天喜地,活像家里要办喜事似的。” “……” 太夫人好不容易等到楚千凰回来,滔滔不绝地把心里的怨艾与不满发泄了一通。 楚千凰抿了抿唇,把原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意识到了,现在不是说爵位的好时机。 现在爵位空悬,本来太夫人是能够以先侯夫人的名义,向皇帝请封新侯的,这一点她知道,楚令宇、刘氏等人也知道,所以刚刚刘氏才特意来给太夫人送什么燕窝粥想要讨好她。 不想,她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楚千凰改了主意,顺手揭开茶几上的一盅汤盅的瓷盖,又捏起了一个汤匙,体贴地说道:“祖母,别气坏了身子。” “我喂您吃点牛奶茯苓霜吧,这茯苓霜可以补气益脾、宁心安神,您最近食欲不振,吃这个最好了。” 太夫人闻言,眸中带了几抹暖色,“凰姐儿,还是你孝顺。” 楚千凰舀了勺洁白如玉的牛奶茯苓霜喂到太夫人口中,温热的牛奶茯苓霜入口即化,让太夫人觉得通身都暖了起来。 楚千凰一勺接着一勺地喂太夫人吃着牛奶茯苓霜,顺着她的心意道:“父亲要流徒八百里,虽然比三千里要轻些,可这一路徒步前往,父亲这一回肯定是要遭大罪了。” “祖母,我们是不是要帮父亲打点一下官差,再准备一些东西,派人先送去流放地,总要尽力让父亲过得稍微舒服一些。” 太夫人听楚千凰为楚令霄想得面面俱到,觉得舒心极了。 她握住楚千凰的手,慈爱地笑道:“还是你这丫头贴心,你父亲没白疼爱你!” 王嬷嬷在一旁凑趣说道:“大姑娘真是贴心孝顺,对侯……大老爷和太夫人都孝顺。” 楚千凰放下汤盅,又亲自给太夫人倒茶,抿唇浅笑。 太夫人喝茶去了去嘴里的余味,心里琢磨起打点官差的事,又觉得这事有些麻烦,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侯府现在失势,墙倒众人推,根本就没人愿意给侯府脸面,那些个故交都巴不得和侯府撇清关系。 虽然楚家现在以为救驾之功而保住了爵位,但是,楚令霄还是被定了罪,被罢了爵,除了官,仅仅是个罪人了。而楚家其他人的官职都不过五六品而已,以后永定侯府在这个朝堂上恐怕要更加边缘化了。 这种情况下,楚家只能依靠穆国公府了。 比如,想要帮楚令霄提前打点好流放地的官差,光靠侯府就不成。 太夫人的眼睛阴晴不定地闪烁着,缓缓道:“你母亲也该回来了。” 对于穆国公府和沈氏在楚令霄的案子上一直袖手旁观,太夫人心里还是有怨言的,可形势比人强,现在的侯府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也只能求助穆国公府。 楚千凰眼睫颤了颤,担忧地说道:“祖母,我怕母亲不愿意回来。” 太夫人的手指慢慢地捻动着手里的流珠串,心里已经有了个主意,沉声道:“你母亲从前不肯回来,是怨你父亲,现在你父亲都这样了,哎,一夜夫妻百夜恩,她怎么也该消气了。” “况且,她就是不为着她自己,也总会为沐哥儿考虑的,沐哥儿就是她的命根子。” “如果我愿意向皇上上折请封沐哥儿为永定侯,你母亲应该就肯回来了。” 沈氏是聪明人,她该知道何为重,何为轻。楚云沐是嫡子,可吃亏在年纪实在是太小,如果自己上折请封楚令宇为新任永定侯,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哪怕是皇帝也挑不出错处。 太夫人能想到的,楚千凰同样也能想到。 楚千凰讥诮地微微勾了下嘴角,面上却不显。 在她看来,楚云沐年纪还小,一个五岁的小孩又怎么看得出他将来能不能撑得起楚家的门楣,而且,他根本就什么也没干,就能坐享其成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她也知道如果她现在提爵位的事,太夫人肯定不高兴。 楚千凰抚了抚衣袖,抬眼望向右前方,窗外,姹紫嫣红的秋菊开得正盛,阵阵菊香随风吹进屋子里,还有一片花瓣恰好落在了太夫人的肩头。 楚千凰抬手替太夫人拂去了那片花瓣,温柔地应道:“祖母说得是。” 自楚令霄下狱后,这些日子来,太夫人觉得事事不顺心,今天听楚千凰说的话,是怎么听怎么顺耳,感慨还是这丫头最贴心,有侯府嫡长女的风范。 “好孩子,”太夫人轻轻地拍了拍楚千凰的手背,“我们楚家这次能保住爵位,也是多亏了逸哥儿。逸哥儿为家里做的,我都记着呢,你母亲也一定会顾念逸哥儿这份情的,不会亏待他的。” 楚千凰乖顺地应了一声,一副“一切以祖母为尊”的做派。 太夫人身心舒爽,只觉得楚令宇和刘氏都快做人祖母的年纪了,还不如楚千凰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懂事,心里对这个孙女更喜欢了。 她想起了楚千凰方才的欲言又止,又问道:“凰姐儿,你刚刚说你在王府没见到逸哥儿,那你可有见到太医或者大夫?还是尘姐儿她说了什么?” 楚千凰垂下了眸子,似有犹豫之色,然后道:“祖母,我听二妹妹的口气,逸哥儿应当保住性命,我担心的只是,逸哥儿留在宸王府是不是妥当,万一传到皇上耳中……” 闻言,太夫人的面色变了一变,又蹙起了眉头。 屋子里的空气也随之一冷。 楚千凰压低声音又道:“祖母,我在宫里,听三公主殿下说,皇上这几日的脾气很差,太子殿下跟皇上提起宸王,被皇上用杯子砸了额头……” 太夫人瞳孔一缩,脸色也白了一些,就仿佛皇帝那个杯子砸到了她头上似的。 是了,皇帝一向忌惮成宸王,说得难听点,简直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否则,太子就不至于因为宸王数次被皇帝迁怒了。 在这个时候,他们楚家与宸王府扯上关系怕是不太好。 这一次,皇帝因为这桩案子答应了宸王府不少条件,心里本就有怨气。现在皇帝以为楚令霄是好大喜功,可要是皇帝听说楚云逸搬去了宸王府,说不定就会认为这一切是宸王和楚令霄提前串谋好的,以牺牲楚令霄来为宸王府换取更大的利益。 而且,他们楚家还出了一个宸王妃呢,本来就该避嫌。 太夫人的面色青红交加,忧心忡忡,轻声自语道:“我得去把逸哥儿接回侯府才行……” 楚千凰自然听到了太夫人的自语声,唇角在太夫人看不到的角度翘了翘。 她小心翼翼地又道:“祖母,我把姨娘带回来了。” 姨娘?!太夫人猛地回过神来,侧脸朝楚千凰看了过来,蹙眉道:“你姨娘?” 楚千凰见太夫人面色不虞,赶紧又道:“祖母,姨娘她担心逸哥儿,所以收买了浣衣坊的人偷偷溜了出来,她想见逸哥儿一面……” 她一边说,一边谨慎地留心着太夫人的脸色,微咬下唇,带着几分忐忑与惶惶。 太夫人起初不悦,但看楚千凰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忍了。 哎,从前,楚千凰又何曾在自己跟前这么小心过,她是侯府尊贵的嫡长女,知书达理,不亢不卑,落落大方,哪像现在…… 太夫人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犹豫了。 姜姨娘是太夫人的远房侄女,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对于姜姨娘,太夫人多少也是有些感情的,也不忍心她在浣衣坊受苦…… 可问题是,现在这个当口,姜姨娘不能留在侯府里,如果让沈氏知道了,恐怕就更不愿意回来了。 当务之急必须先把沈氏与楚云沐接回侯府才行。 太夫人在心里衡量了利弊,只能舍弃了姜姨娘。 “凰姐儿,不是我狠心……”太夫人放柔了声音,眼神温和而无奈。 听到这里,楚千凰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颗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太夫人想了想,斟酌着言辞道:“侯府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家里家外都要你母亲操持。你母亲还在气头上,要是让她知道你把你姨娘接回来……” 太夫人叹了口气,握住了楚千凰的一只手,“你别急,来日方长,再等等,等你母亲消气了,我做主去把你姨娘接回来……” “……” 太夫人后面还说了什么,已经传不到楚千凰耳中了,楚千凰只觉得讽刺……且心凉。 234拿下(一更) 楚千凰默然不语,再次抬眼望向了窗外,目光定在菊花从中一朵败落的残菊上。 风一吹,那朵残菊随风摇曳,几片细长的花瓣摇摇欲坠,映得外面的庭院中带了些许颓废,荒凉。 她来到这个世界也一年多而已。 曾几何时,她以为她可以凭借她自己改变命运,可这几个月的剧变已经让她意识到这个时代的残酷。 曾经的她实在是太天真了。 在这个国度、这个时代,强权大于一切。 就像现在,沈氏也不过是仗着穆国公府,而姜姨娘无依无靠,所以只能一次次地退让,十五年前,她退而为妾,如今她有家归不得。 楚千凰又垂下了眸子,抿着唇,隐忍乖顺,而又有些委屈。 太夫人看着楚千凰这副样子,心里唏嘘:这么好的孙女偏偏沈芷不懂得珍惜。 “凰姐儿,”太夫人又拍了拍楚千凰的手背,劝道,“你要是心疼你姨娘,就包几个封红给浣衣坊的嬷嬷,请她们照应一二,也好让你姨娘少受些苦。” 楚千凰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温声应了:“祖母,我明白。” “你先赶紧把你姨娘送回去。”太夫人盯着楚千凰的眼睛叮咛道,“逸哥儿的事……我再想想。” “祖母,那我先告退了。”楚千凰起了身,屈膝福了福。 她知道她已经说动了太夫人,太夫人去宸王府接楚云逸回侯府是迟早的事。 楚千凰从荣福堂走了出去,一眼就看到头戴帷帽的姜姨娘静静地等在院外的一棵红枫树下。 天色昏黄,夕阳半垂,几株红枫树在秋风中微微摇晃,帷帽边缘的轻纱随风飞舞,卷着几片飞落的红枫叶,颇有几分冷落与凄清。 姜姨娘一手撩开帷帽边缘垂落的轻纱,朝楚千凰看去,秋水盈盈的眸子写着期待。 楚千凰摇了摇头。 “……”姜姨娘有些失望,垂下了右手,帷帽上的轻纱也随之垂落下来,挡住了她清丽的面庞。 楚千凰想说什么,姜姨娘抢在了她前面,小声地问道:“你祖母没责备你吧?” 她一把牵起了楚千凰的素手,自责地叹息道:“都是我不好。” 楚千凰本就不太痛快,闻言,心底又升起一丝丝内疚。 她本以为念在楚云逸的救驾之功上,太夫人会同意留下姜姨娘,不想竟横生沈氏这个变数。 “姨娘,我会设法再劝劝祖母的,您再等等。”楚千凰柔声安抚道。 姜姨娘牵着楚千凰的手,又原路往仪门方向走,“凰姐儿,天色不早,我得赶紧回去。” 母女俩,一路无语地返回了仪门处。 “姨娘,我送送你。” 楚千凰陪着姜姨娘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就驶出了侯府的角门。 姜姨娘已经取下了帷帽,那巴掌大的瓜子脸娇娇柔柔,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她挑开车厢的窗帘一角,回眸往侯府的方向看去,嘴唇紧抿。 她会回来的,光明正大地回到侯府。 她很快就放下了窗帘。 楚千凰注意到了姜姨娘的这个动作,心里的内疚又浓了一分,她也不舍得姜姨娘再回浣衣坊受苦。 楚千凰有些迟疑地提议道:“姨娘,不如我拿出私房钱在附近给你租个宅子让你暂住吧?” “不,凰姐儿,我不能走。”姜姨娘摇了摇头,抬手又抚了抚楚千凰的脸颊,“现在你父亲马上要流徒,逸哥儿重伤,要是我在这个时候跑了,大夫人她肯定会怀疑到你头上的,会连累到你的。” 楚千凰想了想,觉得也是。 楚令霄与楚云逸现在自身难保,谁也帮不了姜姨娘,如果姜姨娘在这个时候不见踪影,任谁都会把怀疑的矛头直指向她的…… “姨娘,还是你想得周到。”楚千凰感慨地叹道,觉得姜姨娘真是事事替她着想。 姜姨娘抿唇浅笑,温柔慈爱,“我不为你考虑,还有谁为你考虑呢。” 等到逸哥儿袭爵,她自然会被接回侯府,她还会是侯府未来的太夫人,当然不能不明不白的在外面租宅子住。 她一定可以名正言顺地返回楚家的。 姜姨娘的眸底飞快地掠过一道流光。 很快,马车就抵达了浣衣坊的后门。 楚千凰把姜姨娘扶了下来,又取出一个放了不少碎银子的钱袋塞给了她,“姨娘,这个钱袋你收着。” 她心里琢磨着待会儿让抱琴去找浣衣坊的管事塞点银子,让他们给姜姨娘安排点轻松的活儿。 姜姨娘仔细地收好了钱袋,正要转身,突然动作一僵,注意到了巷子口停了一辆黑漆平顶马车。 马车的窗口露出半张面庞,相貌明艳,端庄典雅而又不失雍容,气度从容淡定。 楚千凰察觉姜姨娘神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也看到了马车里的这个人。 当两人的目光相接时,这一瞬,时间似乎停止了。 “母亲!”楚千凰脱口喊道,神色中掩不住心虚之色。 那辆黑漆平顶马车里坐的人正是沈氏。 楚千凰深吸了几口气,朝沈氏的马车走了过去,心一点点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停在了距离马车三步远的地方。 两人明明离得那么近,抬手可及,可楚千凰却觉得她们之间仿佛相隔千山万水似的。 “母亲,姜姨娘提说了逸哥儿受伤的事,她是担心逸哥儿,所以才会偷溜出来。”楚千凰解释道,“母亲,求您不要怪她。” 沈氏定定地凝视着楚千凰。 她在回国公府的路上,无意间看到了这辆马车,当时车窗的帘子被风掀起,隐约可见坐在里面的人。 她下意识地就让车夫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她却无比的平静。 大概是失望了太多次吗? 沈氏甚至还能在心里发出自嘲。 “姜敏姗。”沈氏没有理楚千凰,视线越过她,看着了巷子另一头的姜姨娘,目光高傲。 姜姨娘僵立原地,眼神恍惚了一下。 沈氏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让姜姨娘不禁想起了十五年前。 那一日,她开了脸后,去了正院给沈氏敬茶。 那是她第一次见沈氏。 正处二八年华的少妇五官精致,长眉入鬓,鼻子高挺,眸若星辰,一颦一笑,明艳似牡丹,艳冠芳华。 那时的沈氏就如天上的骄阳,耀眼夺目,让姜姨娘自惭形秽。 彼时,姜姨娘甚至无法直视沈氏的眼睛。 她只能卑微地跪在沈氏跟前,给她磕头,给她敬茶。 那一刻,她知道她接下来的这一辈子都要在沈氏跟前直不起腰来,这一辈子都要低沈氏一筹…… 她也不甘,明明楚令霄喜欢的人是她,明明应该成为永定侯夫人的人也是她。 姜姨娘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怨毒之色。 沈氏干脆地下令道:“把姜敏姗拿下。” 什么?!姜姨娘双眸猛然睁大,震惊且惶恐,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楚千凰。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气势汹汹地朝姜姨娘逼近。 “母亲,”楚千凰朝沈氏的马车又走近了一步,试着帮姜姨娘解释,“姜姨娘她只是担心逸哥儿,所以才会偷溜出来想看看,她现在正要回浣衣坊去,她不是要逃跑。” 然而,沈氏充耳不闻,只当楚千凰不存在。 也不用沈氏再吩咐,那两个婆子就快步朝姜姨娘逼近,一左一右地把人给钳制住了。 姜姨娘本就纤弱,这段时日在浣衣坊没日没夜地干活,人又瘦了一大圈,根本就无力挣扎,只能喊着楚千凰的名字:“凰姐儿……” 她知道沈氏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姜姨娘悲悲切切地看着楚千凰,希望楚千凰能帮她求情。 她的眼中浮现一层朦胧的泪光,那双秋水潋滟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似的, 楚千凰想着姜姨娘方才对她的温言软语,心中不忍:姜姨娘毕竟是她的亲娘,而且对她也不错。 “母亲,”楚千凰想帮姜姨娘求情,“姨娘她……” 楚千凰的话没再说下去,沈氏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冷,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楚千凰闭上了嘴。 她知道沈氏太恨姜姨娘了,无论她再说什么,沈氏也不会改变主意,反而会让沈氏对她心生厌恶。沈氏应该也至于会动私刑,还是先回侯府再说…… 姜姨娘的素手在袖中握成了拳,那修剪整齐的指甲狠狠地掐着她粗糙的掌心,她眨了下眼,泪水一下子溢满眼眶。 “凰姐儿,我没事的,你照顾好你自己……”姜姨娘泣声道,泪水自眼角往下落,没有再求楚千凰为她求情。 楚千凰樱唇紧抿,沉声道:“姨娘,你放心。” 楚千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姨娘从她身边走过,被那两个婆子押上了沈氏后方的另一辆青篷马车。 沈氏毫不留恋地放下了窗帘,对着车夫吩咐道:“去侯府。” 车夫吆喝了一声,就挥出了马鞭,马鞭在空中发出“啪”的一下轻响,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往永定侯府的方向驶去。 从头到尾,沈氏都没跟楚千凰说一句话。 235处置(二更) 楚千凰周身发凉,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在抱琴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 她赶紧又上了她的马车,也让车夫赶紧回侯府。 沈氏已经两个月没有回侯府了,她的归来犹如一块巨石坠入湖中,在整个侯府激起一片浪花。 侯府的下人们分别跑去各房禀报,也有门房婆子去了荣福堂禀报:“太夫人,大夫人回来了!大夫人回来了!” 太夫人面上一喜,心里松了一口气,觉沈氏也不算太没分寸,还知道自己回侯府。 这就好了! 太夫人目露异彩,挺了挺腰板,吩咐道:“跟大夫人说……” 她本想想晾一晾沈氏的,摆摆架子的,可话说了一半她就改变了主意。 侯府如今正指着穆国公府呢…… 太夫人改口吩咐王嬷嬷亲自去把沈氏请来,又吩咐大丫鬟道:“你去把我那两卷云锦拿来……对了,再把那套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头面也一并拿来。” 大丫鬟知道太夫人这是要哄沈氏高兴呢,唯唯诺诺地应了。 不一会儿,王嬷嬷就领着沈氏进来了,神情有些古怪。 “阿芷。”太夫人挤出一个殷勤温和的笑容,打算好言哄哄沈氏。 可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见两个婆子押着一个形容狼狈的青衣妇人跟在沈氏的身后走了进来。 两个婆子粗鲁地推了一下,姜姨娘惊叫了一声,踉跄地摔了下去,屈膝跪在冷硬的地面上。 她的头发松散了一些,连鬓发间插的那支竹簪也歪了,脸色蜡黄,眼底下一片乌青,乍一看,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村妇似的,与从前判若两人。 太夫人愣了一下,这才迟钝地认出跪在地上的妇人竟然是姜姨娘,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妙的预感。 紧接着,门帘再次一翻,楚千凰也快步进了次间,眉宇紧锁,神色焦急,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祖母。” “……”太夫人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流珠串,眸色幽深。 她本来就担心姜姨娘回来会让沈氏不高兴,没想到姜姨娘居然被沈氏撞了个正着。 太夫人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看向楚千凰的眼神中透着一丝不虞,觉得她做事也太不仔细了。 “敏姗,你不是应该在浣衣坊呢,怎么回来了?!”太夫人试图先发制人,率先对着姜姨娘斥道。 她只装作不知道姜姨娘偷溜出来的事,神色严厉。 她想快点了结了这件事,立刻吩咐王嬷嬷道:“还不赶紧把姜姨娘送回浣衣坊去!!叮嘱浣衣坊务必要把人给看紧了。” 太夫人这番话当然是特意说给沈氏听的,目的是为了安抚沈氏的情绪。 王嬷嬷连忙应声,走向姜姨娘,却被沈氏带来的一个婆子挡住了前路。 “不忙。”沈氏含笑道,神色淡淡。 屋子里静了一静,气氛有些微妙。 众人神情各异,全都看着太夫人与沈氏,或是忐忑,或是担忧,或是局促,或是噤若寒蝉。 唯有沈氏气度从容,优雅如斯。 沈氏优雅地对着太夫人福了福,“母亲。” 她请了安后,就径自在下首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了。 见沈氏神情平静,太夫人还以为沈氏她已经消气了,含笑道:“阿芷,你可回……” “母亲,”沈氏一点也不客气地打断了太夫人,“楚令霄这次被判了流放八百里,您有什么打算吗?” 太夫人的心起起伏伏了好几回,听沈氏这么一说,心又放下了,猜测沈氏是心软了。 太夫人故意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哎,令霄这次先是下天牢,现在又要流徒,这一次真是吃了大苦头了。” “我想想就心疼啊。” 太夫人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 沈氏抚了抚袖,悠然道:“那就让姜敏姗陪他一起去好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 “……” “……” 丫鬟们全都垂下了头,盯着鞋尖,只当自己不存在。 “……”姜姨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纤细的身子剧烈地一颤。 那些个流放地全都是偏远之地,要么人烟罕至,要么是处于战乱中的边境,不仅荒芜,而且还危险。 犯人到了流放地后,还要做苦力,远比在浣衣坊洗衣裳要辛苦多了。 在浣衣坊,她还有可能偷溜出来,可要是到了流放地,她就是插翅也难飞。 届时楚云逸和楚千凰都在京城,与她相隔千里,就算她遇上什么事,想要求助,那也是求救无门。 要是沈氏收买了流放地的官差的话,那么,她还能活着回京城吗?! 说得再难听点,她就是死在了流放地,那也是悄无声息的事。 姜姨娘越想越怕,感觉整个人如坠冰窖,四肢发寒。 她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犹如风雨中摇晃不已的残花似的。 沈氏云淡风轻地斜了姜姨娘一眼,讥诮地说道:“你们两人一起也能做个伴。” “……”楚千凰紧紧攥着帕子,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 沈氏一句话就要把姜姨娘也流放,此举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楚千凰的的眸底恍若那无底深渊般,愈来愈深邃复杂,各种情绪汹涌地翻涌着。 须臾,她的眼神才归于平静,轻声道:“母亲,我以后再也不擅作主张地去见姜姨娘了。” 楚千凰仔细想过了,姜姨娘只是偷偷跑出来看楚云逸,应该不至于让沈氏气到这个地步,所以激怒沈氏的人应该是她。 她毕竟是沈氏亲手养大的女儿,就算如今在沈氏心中,她远远没有楚千尘重要,也许就像是沈氏养的一只猫儿似的。 可就算是一只猫,主人也不会喜欢自己的猫去亲近别人。 “不,都是我的错!”姜姨娘朝沈氏膝行了几步,神情悲切,“大夫人,您别怪大姑娘,是我自己从浣衣坊偷溜出来的,大姑娘事先并不知情。” 楚千凰抿紧了樱唇,看着姜姨娘的眼眸中有些许动容之色。 沈氏怔了怔,来回看了看姜姨娘与楚千凰,神色间露出一丝莫名的意味。 她依旧没理会楚千凰,直接问太夫人:“母亲觉得如何?” 沈氏微微笑着,声调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云淡风轻的从容,似乎她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姜姨娘的身子又是猛地一颤,脸色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太夫人:“……” 太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她确信了,沈氏还恼着楚令霄,更恨着姜姨娘。 要是不让姜姨娘吃些苦头,恐怕是难消沈氏心头之恨。 对于太夫人而言,做出决定也不难。 楚家现在需要穆国公府的助力,而且,楚令霄瘸了一只脚,流放的这一路以及等他到了流放地后,也确实需要有人伺候他的起居,让姜姨娘跟着一起去也好。 “好,阿芷,我答应你。”太夫人很爽快地同意了。 从始而终,她都没有看姜姨娘,也不在意姜姨娘的想法。 说穿了,姜姨娘对太夫人而言,也不过是一个随手可用、随手可弃的玩意而已。 “……”姜姨娘的眼睛在那一瞬几乎瞠到了极致,眼中迸射出浓烈的恨意。 那恨意一闪而逝,她很快就垂下了眼帘,归于平静。 姜姨娘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把满腹的话都咽了下去。 她没有争辩,没有求饶,含泪看着楚千凰。 她看来楚楚可怜,那么纤弱,那么娇柔,一副任由沈氏处置的样子。 “……”楚千凰的眼神明明暗暗地变了好几变,觉得沈氏罚得未免也有点太重了。 姜姨娘做错过事,但她也已经为她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一码归一码,这一次,姜姨娘也没有偷溜走的意思,只是为了出来看看楚云逸而已,沈氏也亲眼看到了,姜姨娘是自己返回了浣衣坊。 沈氏又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是了,在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沈氏觉得自己是妻,姜姨娘是妾,妾不过是个玩意,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自己不也一样吗?! 就算自己是她亲手养大的养女,一旦没了血脉这层羁绊,自己就变成了一个“玩意”! 楚千凰的心中有一股怒浪在汹涌着,叫嚣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似乎都要爆发了出来。 她微启唇,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瞟见姜姨娘隐忍地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为她求情。 楚千凰终究是闭上了嘴,闭了闭眼。 她又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何为强权。 在这个侯府中,她说了不算,太夫人与沈氏说了才算。 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她太弱小了。 沈氏冷眼旁观着,把她们之间的眉眼官司收入眼内。 她其实也不在乎她们答不答应。 呵,楚令霄不是一直觉得他和姜敏姗情深意重,还不惜把她的女儿与姜敏姗的女儿调包,那她就成全他们的一片情深好了,让他们可以一直相守相伴。 她倒要看看,这对有情人在荣华富贵时能情深似海,等到了贫困落魄、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们还能不能一条心!! 236爵位(一更) 屋内的众人心思各异,气氛变得更僵硬、更紧绷了。 沈氏云淡风轻,太夫人强颜欢笑,姜姨娘犹自垂泪,楚千凰惊怒交加。 太夫人正想下令把姜姨娘拖下去,这时,一个小丫鬟步履轻巧地走了进来,禀报道:“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和四夫人都来了,在外面求见。” “……”太夫人皱了皱眉头,苍老的眼眸中浮现一丝不快。 之前,刘氏带人参燕窝粥来求见时,她就已经打发了刘氏,这才相隔不过一个多时辰,刘氏就又来了,还故意带上了两个妯娌,其意图昭然若揭。 太夫人沉吟了一下,终究还是让人把三个儿媳都领了进来。 次间里,一下子被刘氏等人与她们带来的几个奴婢挤得有些拥挤,空气里隐约有火花四射。 刘氏等妯娌先给太夫人行了礼,跟着,刘氏的目光就看向了坐在下首的沈氏,眸底闪着嘲讽的光芒。 听闻沈氏归来,她就招呼两个弟媳匆匆地赶了过来,就怕太夫人被沈氏给说动了,为楚云沐向皇帝上折请封。 她这个大嫂还真是有脸! 刘氏心里不屑地暗道,撇了撇嘴,对着沈氏冷嘲热讽道:“原来是大嫂回来了啊!” “哎,这府里有难时,大嫂一直不回来,现在可总算是回来了,该不会是为了爵位来的吧?” 刘氏的语气阴阳怪气的,一股酸味从心窝子里流了出来。 楚令霄也就是比楚令宇早出生了两年,就平白得了这爵位,可惜啊,他是个没本事的,守不住爵位,风水轮流转,现在机会终于转向了他们二房。 刘氏心里很笃定,但凡沈氏要点脸面,都不会承认她是为了爵位回府。 一旦沈氏否认了,那么她的第一步棋就走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沈氏会自己把自己推到进退两难的位置。 如此,他们二房就占据了制高点。 想着,刘氏不由心跳加快,目露异彩,巴不得她家老爷赶紧回来,最好今天就能趁机说动太夫人上折给他请封。 虞氏笑着道:“二嫂,应该不至于吧。” “我看大嫂应该是担心大伯才回来的。” 虞氏十分默契地与刘氏一唱一搭,彼此交换着眼神。 三房与四房都是庶出,除非长房与二房都没有成年男丁,否则,爵位注定与庶房无缘。 虞氏之所以给刘氏帮腔,是因为楚二老爷拉拢了楚三老爷,许以好处,而楚三老爷想着楚云逸伤重垂危,楚云沐不过一个五岁顽童,难堪大任,所以就选择站了二房的队。 二房与三房结了盟,至于四房,还在观望形势,觉得四房反正没机会承爵,也管不了府里的庶务,不如先静观其变。 太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看着刘氏与虞氏的眼神阴沉沉的。 她这两个儿媳的心也太大了,她还在这里呢,这里哪有她们说话的份! 虽然心里不痛快,但太夫人也没说话,慢慢地喝着茶。 刚刚沈氏一回来,就颐指气使地说要把姜姨娘也送去流放,完全不给她这个婆母一点面子。 太夫人心里对这几个儿媳是越看越不爽,干脆先按捺着,也想看看沈氏的态度。 刘氏见太夫人没说话,唇角自得地翘了翘,腰杆也挺得更直了。 在众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沈氏始终镇定从容,神态举止落落大方,宛如一池平静无波的池水,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更不在意这些各怀心思的魑魅魍魉。 沈氏优雅地放下茶盅,神色悠然地含笑点头:“是啊,我就是为了爵位回来的。” 刘氏:“……” 虞氏:“……” 妯娌俩皆是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跪在地上的姜姨娘瞳孔微缩,眼里闪过一抹期待的微光,灼灼生辉。 沈氏接着道:“你们要是没有其它要说的,就都回去吧。” 她的神情不冷不热,语调平缓,举止优雅,隐约透着一分高高在上的感觉。 刘氏又羞又愤,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来这里的路上,妯娌俩就推测了沈氏可能有的反应,并商量好了她们接下来的应对,可现在沈氏的回应完全出乎她们的预料。 太夫人的眉头又皱得紧了一些,心里愈发不快,觉得她们一个两个都惦记着爵位,没一点良心。 姜姨娘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沈氏身上,悄悄地看向了楚千凰,那双清透的眼眸中欲说还休。 楚千凰也知道姜姨娘在期待什么,只不过…… 她犹豫地攥了攥帕子,长翘的眼睫颤了两下,想到方才姜姨娘一力把过错全都揽到她自己身上,想到姜姨娘很快要和楚令霄一起被流放,终究是心软了。 罢了,她只当是顺心而为吧。 楚千凰抬眸看向了沈氏,轻声道:“母亲,这爵位是逸哥儿拿命保下来的……” 她的话没在往下说,意思也很明确了,她觉得这爵位应该给楚云逸。 姜姨娘垂眸看着地面,唇角在楚千凰看不到的位置翘了翘,勾起一抹诡谲的弧度,然后又变回原本那副柔弱无助的样子。 这一屋子的人或站或坐,相比之下,姜姨娘是那么卑微,犹如那河边的蒲苇般。 刘氏怔了怔,这才想起了楚云逸。 在她心里,被太医判了死刑的楚云逸早就是个死人了,根本没想过他能袭爵。 刘氏很快回过神来,摆出了长辈的架势,对着楚千凰不悦地斥道: “凰姐儿,你这话就不对了!” “你父亲已经‘弄丢’了这爵位,如今,你母亲的诰命也没了,再也不是什么侯夫人了,她哪有资格来决定谁来袭爵!” “你这么说,把你祖母置于何地!” 刘氏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三言两语间就把太夫人也拉下了水。 她这番话同时也是在对沈氏做出回击。 意思是,沈氏如今已经不是侯夫人,她也不用在她们跟前摆什么侯夫人的谱了。 面对刘氏的挑衅,沈氏依旧老神在在,唇畔噙着一抹盈盈浅笑,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似的,自有一股公府嫡女的卓然气度,雍容矜贵,优雅大方。 太夫人本来是想着用爵位来定沈氏的心,让她说服穆国公府帮衬楚家,但是,她的这个决定是为了卖沈氏一个好,决定权在她身上。 如同刘氏所言,现在的沈氏没资格置喙爵位的传承。 太夫人看看沈氏与楚千凰,面露不虞。 她一语不发,只捻动着流珠串,等着沈氏来求她。 沈氏傲然一笑,全然不在意刘氏是在挑拨还是在挑衅,坦然地环视众人,道:“这永定侯的爵位,我说了算。” “我让谁袭爵,就由谁袭爵。” 她这两句话不轻不重,却是掷地有声,犹如平地一声旱雷响,炸得众人都惊了,呆立当场。 刘氏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氏,心里怀疑沈氏是不是疯了。 沈氏这番话未免也太狂傲了,简直就是目中无人,不,她这是直接往太夫人的脸上甩巴掌呢。 “……”太夫人只觉一股心火猛地蹿了上来,气得嘴角直哆嗦。 这简直是在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 太夫人差点没拍桌子,手都抬了起来,可在最后一瞬间,理智回笼,想到了侯府现在的处境。 太夫人一点点将已经喷到喉咙口的怒意地压了回去,只是面色依旧铁青。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阿芷,你刚回来大概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爵位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太夫人想要打圆场,可是沈氏却不肯如她的意。 沈氏微微一笑,又道:“我再说一遍,这永定侯府,从今天起,我说了算。” 满堂再次一惊。 楚千凰皱起了眉头,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不解,再到后来变成了不以为然。 她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沈氏,仿佛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算真正地认识了这个女人。 她突然就明白了,在那个梦中,沈氏为何会弃了原身。 楚千凰的眸中激烈地涌动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 沈氏直视着太夫人,步步紧逼地问道:“母亲觉得呢?” 刘氏在怒极之后,也平静了下来,心里觉得沈氏这般狂妄简直是作死,硬生生把太夫人往他们二房推。 刘氏冷笑着扯了一下嘴角,拭目以待。 “阿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太夫人的脸色沉了下去,额角与脖颈间暴起根根青筋,几乎要拂袖走人。 与她相距不过三尺的沈氏是那么平静,那么镇定,仿佛她说的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仿佛这侯府理所当然就该由她做主。 就算今天没有在路上偶然见到姜姨娘,沈氏也是打算来一趟侯府的。 她已经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像现在这般开门见山地谈,不会拖拖拉拉,也不会故意摆什么架子,这就落了下乘。 她妆容素淡,目光明亮,神色间波澜不惊,只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释放出一股慑人的气势,太夫人、刘氏等人在她的映衬下,全都黯然失色。 237讨好(二更) 太夫人静静地看着沈氏,越看心里越是发慌。 婆媳十几年,她至少知道一件事,沈氏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沈氏抚了抚衣袖,安然道:“三司会审的判决结果我听说了,侯府不仅要罚银十万,还要罚俸十年,对也不对?” 太夫人霎时一僵。 她只记得侯府的爵位保住了以及楚令霄要被流放的事,根本没心思关注其它。 她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了王嬷嬷,王嬷嬷点了点头。 太夫人双眸睁大,手一颤,撞到了手边的茶盅上,差点打翻了茶水。 她心里一算,只觉得身上仿佛被生生地挖去了一大块血肉。 侯府是有俸禄的,一年为两千五百石粮,虽不足以维系整个侯府每年的支出,但也是一笔数额不小的进项,十年算下来足足有两万五千石。 还有那罚银十万也是个麻烦。 现在公中的现银根本没有十万,恐怕侯府还得卖掉一些田产、庄子或者铺子,才能凑到这十万两白银。 更麻烦的是,光凭侯府产业的出息还不足以支撑整个侯府的支出。 这一次,他们楚家恐怕会伤了筋骨。 太夫人越想越心慌,心口开始有些憋闷。 刘氏也在默默地算着这笔账,心如刀割,心里对长房更怨也更恨了,感觉好像是她的银子被长房给败了去。 沈氏顺口又问了一句:“对了,冬天用的炭火买了没?根据钦天监推算,今冬可是个寒冬。” 太夫人急忙看向了刘氏,刘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最近因为楚令霄的事,侯府里忙得晕头转向的,还没来得及采买冬天的炭火。 这下麻烦了,等交了十万罚银后,侯府本就没有现银。 如果今冬是寒冬的消息传开,京中各府以及百姓势必都要抢购炭火,那么炭火的价格也会水涨船高,对于楚家而言,这简直是屋漏恰逢连夜雨。 太夫人与刘氏婆媳皆是面黑如锅底。 沈氏仍是一派端庄温婉,目光澄澈。 她慢慢地以茶盖拂去浮在茶汤上的浮叶,继续道:“今春豫州水灾,那边的田地收成不太好,佃户怕是没有足够的粮食交上来,也不知道府里的细粮还够不够。” “……”太夫人像是又被捅了一刀,胸口更闷了,四肢微微麻木。 “对了,三弟妹,”沈氏的目光又看向了虞氏,浅笑盈盈,“听说,京城的绸缎庄子、漆器铺子今年的收益‘又’不好?” “……”虞氏脸色一白,默然无语。 侯府的庶务大部分是大管家在管,大管家向侯爷和侯夫人汇报,而三老爷楚令庭也管着家中的一部分庶务,比如京城的几处铺子就由他负责,最近这三年,这几个铺子都收益不佳。 虞氏不会主动去过问楚令庭外面的事,却也曾听他抱怨过好几回生意不好,被哪家抢了生意什么的。 太夫人一看虞氏的表情,就知道沈氏说得没错。 她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一些,觉得这庶子就是无能又无用。 刘氏回过神来,看看太夫人,又看看虞氏,感觉气氛不对,总觉得局势好像有些失控了。 她心里警铃大作,想说什么,却见沈氏的目光缓缓地又移向了她:“听说二叔借着光禄寺卿黄正宜生辰,前几天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刘氏瞪大了眼,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沈氏的目光如剑般直直地刺入刘氏心中,接着道:“昨天,有御史弹劾黄正宜贪污受贿,折子已经送到了东宫。” 什么?!刘氏脚下一软,手中出了一片虚汗,差点没软倒下去。 沈氏这几句话可谓一针见血,一条条地说出了侯府此刻面临的危机。 这才短短一盏茶功夫,气氛又陡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太夫人、刘氏与虞氏的脸色一点点变差,又惧又怕,又不安。 尤其是刘氏,汗如雨下,恨不得赶紧去把楚令宇个叫回来问问情况。 沈氏微微地笑着,气定神闲。 楚家人都是一样,他们的眼里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对于侯府潜藏的危机,全都视若无睹,他们恐怕只有当大祸临头时,才会悔之晚矣。 沈氏不再说话,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唇角含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她的动作是那么优雅,那么从容,宛如一幅优雅的仕女图。 刘氏慌了。 他们会给光禄寺卿送礼,那也是因为楚令宇在他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足足待了六年了,如果再不升,怕是要在这个位置上待上半辈子了,所以才会借着光禄寺卿大寿的日子,给他送了一份厚礼。 谁想,这职位还没升,光禄寺卿竟然被人弹劾了。 楚令宇要是为此被牵连下狱,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氏越想越怕,又想到这段日子来的求救无门。世人皆是逢高踩低,现在的永定侯府能依靠的也只有穆国公府了。 形势比人强,刘氏只能先服了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侯府的事,当然是大嫂说了算。” 虞氏在一旁频频点头,赔着笑。反正二房都服软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要别让她掏银子,别短了三房的吃用,谁当家还不是一样。 太夫人的脸色又变了好几变,气息急喘,手足冰凉。 王嬷嬷担心太夫人,连忙给她递了一杯安神茶,又给她抚了抚背。 太夫人喝了几口热茶,却还是觉得心口发紧,似有一口气堵在了那里。 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刚沈氏说的话,既愤怒,又无奈。 现在的楚家千疮百孔,岌岌可危,从楚令霄的案子到其他侯府的家事都要仰仗沈氏去筹谋周旋,而她束手无策。 若是沈氏这次还是对楚家置之不理,楚家可没有第二个楚云逸能再去挣个救驾之功。 太夫人安静了好一会儿,只能对这个长媳低下她高贵的头颅,疲惫无力地说道:“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言下之意是,沈氏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跪在地上的姜姨娘飞快地朝沈氏看了一眼,眸色深黑如夜。 楚千凰哑然无声。 她完全没想到沈氏竟然这么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彻底把太夫人打压了下去,全然不怕别人说她不孝不敬。 楚千凰在心底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果然,爵位动人心。 为了替楚云沐争这个爵位,沈氏这是全然豁出去了,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沈氏恐怕已经忘了这爵位是楚云逸拿命换来的! 可怜楚云逸伤得这么重,现在恐怕还在没完全脱离危险期,却被沈氏视作楚云沐的一块踏脚石。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如果楚云沐没有沈氏的这个母亲,没有穆国公府这个外家,他争得过楚云逸吗?! 楚千凰握紧了拳头,一时想着楚千尘斥责她的那番话,一时又想起楚云逸昏迷虚弱的样子……一时又想起那个少年信誓旦旦地对她说: “大姐,你等我的好消息!” 少年说这句话时,神采飘逸,意气风发。 “阿芷,”一旦低了头,太夫人就觉得后面的话也好说多了,殷切地说道,“我瞧着你在娘家休养了两个月,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亲家果然会照顾人。” 太夫人的语气已经近乎讨好。 太夫人后面还说了什么,楚千凰已经听不到了,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楚云逸拼了命才挣回这爵位,她本想替他夺回来的。 但是现在看来,她终究是做不到了,沈氏太强势了。 她对不起楚云逸,也对不起姜姨娘。 无论是爵位,还是姜姨娘被流放的事,她全都无能为力。 她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现在的她在这个时代不过是一只蝼蚁而已。 等楚千凰回过神来时,就看到两个婆子把跪在地上的姜姨娘拖了起来,姜姨娘悲悲切切地看楚千凰。 “姨娘……” 楚千凰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太夫人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赶紧出声道:“凰姐儿,你给我倒杯茶。” 太夫人手边的这杯茶其实才喝了一半,她只是以此为借口唤住楚千凰而已,生怕她向着姜姨娘会激怒了沈氏。 楚千凰愣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她是要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的庶女,她不能违背了沈氏的意思。 楚千凰与姜姨娘四目对视,姜姨娘的樱唇不住地轻颤着,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在说,不用管她。 “……”楚千凰揉皱了手里的帕子,手背绷得紧紧的,心里对沈氏的怨气更重了一分。 沈氏目光定定地再次环视众人,双眸之中精光大作,傲声道:“以后这侯府,我说了算。” 这一次,包括太夫人在内的众人都沉默了。 这时,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把两匹云锦和珍珠头面都拿了过来。 太夫人含笑道:“阿芷,你看这两匹云锦,是今年的贡品,你拿去做两身新衣裳,还有这头面……我看与这一匹秋香色的云锦十分匹配。” “庄子上最近刚送来一些鲤鱼、鲫鱼、螃蟹,新鲜着呢,沐哥儿喜欢吃……” “你和沐哥儿打算什么搬回侯府?” 太夫人一脸期待地看着沈氏。 沈氏但笑不语。 她当然会回来,现在这侯府里没了楚令霄,她自在得很。 太夫人见她不说话,心里有些没底,眼角的余光瞟见了姜姨娘,心里猜测着沈氏是不是为了逼她表态。 于是,太夫人目光如剑地看向了姜姨娘,厉声道:“还不把姜敏姗带下去,人先关到柴房里……” 太夫人话说一半,又改口道:“不,让她先去去廊下跪着,好好地反省一下。” 她说是让姜姨娘去反省,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太夫人想讨沈氏欢心,所以才故意用这种当众折辱姜姨娘的方式。 她这态度之殷勤,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刘氏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脸上却在赔着笑。 姜姨娘依旧低着头,眼底闪过一抹怨毒的光,就像是淬了毒似的。 她垂下的眼帘藏住了她眼神中的异状,外表依旧柔弱如一朵娇嫩的白莲花。 楚千凰再一次看向了沈氏,眼里充斥着对她的失望,以及对姜姨娘的不忍。 十四年前的这桩“狸猫换太子”,站在外人的角度,她原本也是同情沈氏的,所以在保障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她也不会针对沈氏。 但是,这短短一天,沈氏已经把她所有的同情和愧疚都折腾、消磨光了。 楚千凰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太夫人、刘氏与虞氏全都围着沈氏转,讨好她,奉承她,简直是卑躬屈膝。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侯府,她实在待不下去了! 238如神(一更) 楚千凰眉宇深锁,烦躁,郁闷,无力……几种滋味在心头来回翻转了几下,只觉得心窝像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弥漫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厌恶感。 她的眸色更沉了,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其它的表情变化。 “祖母,母亲,”她顺从自己的心意,起了身,对着二人温声告辞,“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宫了。” 对于太夫人而言,楚千凰现在公主伴读的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忙道:“凰姐儿,你出宫也有一天了,赶紧回去吧,记得要叩谢皇后娘娘的恩典。” 太夫人不放心地叮嘱了一番,生怕楚千凰出宫太久会惹了皇后不悦。 楚千凰一一应下,柔顺得体,落落大方,让太夫人对这个大孙女越发满意了。 楚千凰告退了,沈氏自顾自地喝着茶,看也没看她。 应该说,从始至终,沈氏依旧没跟楚千凰说过一个字。 抱琴注意到了这一点,眉头紧攒地跟在楚千凰身后,忍不住回首朝沈氏望了一眼。 曾经大夫人与大姑娘之间母女情深,亲密无间,可这才短短数月,她们之间就走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抱琴在心里叹气,她能做的也就是跟在楚千凰身后而已。 主仆俩出了堂屋后,就看到姜姨娘垂首跪在饰有几盏宫灯的廊庑下,习习凉风卷起她的几缕发丝与袖摆,秋风满襟袖,残花落满院,颇有一种伊人独憔悴的凄楚。 楚千凰不由驻足,闭目静立了半晌,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朝姜姨娘走去,目光炯炯,似乎做了某个艰难的决定。 “姨娘。”楚千凰屈膝蹲了下去,略显冰凉的手在姜姨娘苍白干燥的面颊上抚了抚,给她理了理鬓角那凌乱的头发,又将歪斜的竹簪扶正。 “凰姐儿。”姜姨娘看着楚千凰,双眸中噙满晶莹的泪水,神情哀婉动人。 楚千凰盯着姜姨娘的眼眸,许下承诺:“姨娘,逸哥儿是我弟弟,我会照看好他的,爵位应该是逸哥儿的。” 说话的同时,她的脑海中又浮现那个骄傲张扬、争强好胜的少年。 楚云逸有光风霁月的襟怀,也有勇往直前的决断力,值得她为他去筹谋。 而且,由他这个同胞弟弟继承爵位,对她来说,也是最好的结果。 下一瞬,姜姨娘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面颊不停地向下滚落。 “凰姐儿!”姜姨娘抬手将楚千凰搂入怀里,“你弟弟就托付给你了!” 她的泪水落得又快又急,沾湿了楚千凰肩头的衣料,唇角弯出一道诡谲的弧度。 楚千凰一下接一下地轻抚着姜姨娘瘦得皮包骨头的背,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要更加强大才行,不仅是为了姜姨娘和楚云逸,更是为了她自己不被人欺负,不必像太夫人她们一样被逼向他人低头…… 她要冷静,她的机遇就快来了。 虽然她不知道乌诃迦楼被人伏击的具体时间,但是她能肯定是一定是在他回南昊的路上,乌诃迦楼是八月离京,最晚也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一旦事发,消息一定会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到京城,最快收到消息的人一定是皇帝与太子。 姜姨娘很快就主动推开了楚千凰,用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痕,强自振作起精神,沙哑着声音道:“凰姐儿,你赶紧走吧,你现在势单力薄,别因为我再惹上什么麻烦。” “别管我,只要你和逸哥儿好好的就行。” 楚千凰若有所触,慢慢点了点头,“好……姨娘,我先回宫去,你自己小心。” 也罢。沈氏既然要让姨娘陪着父亲一起流放,那么,姨娘至少安危无虞。 姜姨娘眸中露出笑意,柔声道:“去吧。” 看着她清减的面孔,楚千凰又是一阵不忍,但还是压了下去,轻声道:“姨娘,我那我走了。” 楚千凰不再逗留,即刻离开了永定侯府。 她很快就会离开京城奔赴南昊,对于这个早已腐朽不堪的侯府,她毫不留恋,也不想再回来。 古语有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她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她不要被束缚在这侯府后院的一亩三分地里。 她要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双手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绝不会重蹈原主的覆辙。 楚千凰在马车驶出侯府后,最后再看了一眼侯府,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不过,她也没直接回皇宫,而是绕道先去了一趟多宝斋,拿了她之前定制的银镶玉万花筒,才回了宫。 她特意定制那个万花筒自然是为了哄三公主高兴,三公主现在是她最后的仰仗了。 接下来的几天,楚千凰在宫里艰难地等待着,留心着宫中的风吹草动,只觉度日如年。 她越是着急,时间就过得越慢。 秋意渐浓,皇宫之中菊花、桂花、木芙蓉、木槿花等花木盛放,红枫如火,杏叶似金,姹紫嫣红,完全不见秋日的颓废。 一直到九月二十五日,楚千凰终于从三公主的口中得知了一个让她欣喜若狂的消息—— 南昊发生了政变。 不止是楚千凰,身在宸王府的楚千尘也在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消息。 来禀消息的人是王府长史程林华。 楚千尘微微睁大眼,难掩震惊之色。 南昊的政变竟然是在这个时候。 北齐与南昊以大江为两国间隔的地界,直到她所知道的十几年后,两国依旧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两国之间消息闭塞,只有行商从南昊进货回来,会偶尔带来一些关于南昊的消息。 前世的此刻,容貌被毁的她还被关在永定侯府里,对于南昊的事一无所知;再后来,她来到了宸王府,如饥似渴地学习医术,两耳不闻窗外事,真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 直到王爷死后,她进了军营,才从那种几近封闭的状态中走出来,才开始渐渐接触政事。 不过,她知道的都是关于大齐的事,对于南昊的事,她所知甚少,只大概知道南昊在几年内有过政变,昊帝曾经变过好几任,政局十分动荡。 直到乌诃迦楼登基后,稳定朝局,安抚民众,休养生息,让南昊得以喘息,政局才又开始稳定了下来。 彼时,她对南昊的局势毫不关心,随便听过也就罢了,占据她全部心神的唯有给王爷报仇。 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楚千尘的表情由诧异转为沉静,抬手示意程林华坐下,问道:“程长史,怎么回事?” 北齐、南昊虽然互不侵犯,但是谁都在提防对方,在大齐的国都京城潜伏着南昊的人,同样地,在千里之外,南昊的都城中自然也有北齐的人。 所以,这件事才会这么快传到京城。 程林华也是心惊,定了定神后,大致说了经过:“藩王乌诃度罗趁着昊帝抱恙,谋反篡位,杀了昊帝,现在他已经自立为帝。” “乌诃度罗手掌兵权,麾下有二十万大军,现在南昊国都已经在他的控制下,南昊的几个藩王已经表示臣服,还有三个藩王没有表态。” 楚千尘想了想,徐徐地问道:“乌诃迦楼呢?” 楚千尘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声音艰涩。 她在意的当然不是乌诃迦楼,而是王爷。 只不过,对于大齐在南昊的探子来说,他们只会打探乌诃迦楼的消息,所以,她才这么问。 想到这段时日一直没收到王爷那边的消息,楚千尘的心脏似被针扎了一下。 程林华也同样在忧心顾玦的安危,郑重地答道:“据昊国的探子说,至今没有乌诃迦楼进入南昊地界的消息,乌诃迦楼现在下落不明……他很可能已经出事了。” 尽管楚千尘从楚千凰的态度中推测出乌诃迦楼可能会在回南昊的路上遇伏,但此时此刻,当她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时,瞳孔还是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只觉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空气凝重得快要令人窒息。 无论是程林华,还是楚千尘,皆是心知肚明乌诃度罗怕是早有谋反的野心。 乌诃度罗筹谋已久,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杀了乌诃迦楼,再杀了昊帝,那么,昊帝这一脉就再无有能力的后继者,那些藩王自然也会选择向乌诃度罗臣服。 只要乌诃迦楼还活着,藩王们就不会轻易战队,那么就算乌诃度罗拿下国都,也不是名正言顺的昊国皇帝,更坐不稳那片江山。 所以,乌诃迦楼必须死! 楚千尘把扶手抓得更紧了,脑子里闪过各种最坏的可能性,仿若有刀子一下下地砍在她的心头,各种滋味在肚子里翻转。 程林华又道:“王妃,苏慕白已经快到了。” 苏慕白刚走的时候,程林华还觉得王妃会不会想太多了,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在王爷的事上,他也是倾向宁可枉费心力。 现在,程林华简直要给楚千尘跪了,觉得他们的王妃堪称料事如神。 有苏慕白赶去接应,至少很快会有消息传来。 程林华想着自家王妃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琢磨着是不是该安抚她一番“王爷吉人自有天相”或者“王爷一向谨慎”之类的话,却听楚千尘语气平稳地吩咐道:“把云展和唐御初叫来。” 楚千尘的心绪在极端的时间内就稳定了下来。 她不是什么没经过事的小姑娘了,前世的她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了。 情况越是混乱不明,她越是要冷静,拨开迷雾,谨慎地往前走。 楚千尘的目光如夜月般明亮、清冷。 程林华有些意外楚千尘居然这么冷静,郑重地抱拳道:“是,王妃。” 程林华招来小厮,派他火速去传云展和唐御初。 很快,云展和唐御初就一起来了,程林华把事情大致跟他说了一遍,两人的神色霎时就变得凝重,眉心也皱了起来。 楚千尘吩咐道:“云展,你去玄甲营待命。” “唐御初,你快马加鞭去追苏慕白,告诉他南昊国内政变的事。” 她让唐御初告诉苏慕白这件事,是为了让苏慕白能够随机应变,不然现在的苏慕白怕是收不到南昊政变的情报。 苏慕白需要领兵,就算一路奔袭,行军速度也是有限。唐御初快马加鞭的话,一定能够追得上。 两人都没有耽搁,来了才短短半盏茶功夫,就又离开了,对于楚千尘的命令,他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楚千尘神色肃然,目光又看向了程林华,“还有两件事要你去办……” 一阵穿堂风猛地刮了进来,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阴云在天际堆得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腥味。 ------题外话------ 最后再解释一遍: 这是重生女vs穿书女的设定。 背景上一共是两世。 第一世时,千凰是穿书女,穿到了一本小说里,在这本小说里,千凰会被揭穿身世,最终一无所有,所以,她害怕了,她和主流穿书女一样,要改变即定的命运,并且赢了。而在这一世里,千尘就是炮灰女配,被赶出家门,遇到王爷。 第二世时,千尘重生了,这一世,改变的只有千尘的重生,她重生在了千凰穿书后,也就是说,千凰依然是那个穿书女,而她所做的梦其实就是她穿的那本小说内容。 千尘知道的是第一世发生的事,而千凰知道的是梦里的事。 239配合(二更) 不一会儿,程林华也离开了正厅,与被人传来的蔡嬷嬷交错而过,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蔡嬷嬷一进厅,楚千尘立刻吩咐道:“蔡嬷嬷,你去递牌子,我要进一次宫。” “是,王妃。”蔡嬷嬷恭声应了,又忍不住说了一句,“奴婢看皇后娘娘那边怕是不会让您进宫……” 楚千尘每隔五天就会递一次牌子求见太后,但是,自从上个月皇后被楚千尘当众驳了面子后,就再也不曾允她进宫,每次楚千尘递的牌子都会被皇后拦下,只说太后不见宸王妃。 蔡嬷嬷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皇上就是故意拿捏着太后娘娘。” 皇帝也只能依靠拿捏太后来牵制宸王府,说来,王妃实在太不容易,一个小姑娘家家就要与那些魑魅魍魉斗法。 楚千尘抚了抚衣袖,口气笃定地说道:“无妨,这次皇后娘娘必会接。” 她语气平淡,神情清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强大的自信来。 蔡嬷嬷怔了怔,被她傲然自信的气势所慑住。 宸王府上下这么多人中,除了顾玦外,蔡嬷嬷大概是与楚千尘交集最多的一个人了,她常常觉得他们王妃身上有种很矛盾的气质。 王妃当了十几年的庶女,大部分的庶女都会因为自小长大的环境而产生或多或少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铭刻在骨子里,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有的人敏感,有的人胆怯,有的人不自信,有的人孤僻,有的人爱钻牛角尖,也有的人容易胡思乱想…… 可是王妃没有。 王妃不会患得患失,不会瞻前顾后,她反而很像王爷,杀伐决断,自信坚强,冷静沉着,而又轻狂张扬,她那种渊停岳峙的气势、随机应变的能力以及对全局的高瞻远瞩,都远非常人可比。 说句实话,蔡嬷嬷和程林华之前也怕楚千尘会因为王爷的安危而乱了方寸,却没想到楚千尘居然能保持冷静,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 这样的王妃,真好! 他们王爷还真是捡到宝了! 王爷洪福齐天,一定不会有事的。蔡嬷嬷在心里告诉自己。 蔡嬷嬷也走了,疾步匆匆,一个时辰后,她就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殷太后宣楚千尘即刻进宫。 楚千尘叮嘱蔡嬷嬷“王府一切如常就好”,就镇定地把人给打发了。 谁也没注意到她攥着帕子的手紧紧地绷着,线条如铁。 楚千尘此刻早就已经换好了亲王妃的大妆,宫里的消息一来,她立刻就出了门。 朱轮车径直地驶向皇宫的方向,即便在马车里,楚千尘也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潮湿的腥味越来越浓了,萦绕在她鼻端,挥之不去。 她的心口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忍不住就掀开窗帘,往南边看了好几眼。 楚千尘心里恨不得插翅飞去南昊找王爷,但是,她现在更走不了了。 阴沉晦暗的天空中已经看不到一只鸟雀,街上也没什么行人,似是都知道了风雨欲来。 朱轮车一路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宫门外,早有寿宁宫的小内侍等在了那里。 几乎是楚千尘刚一进宫门,就立即有人禀到了养心殿。 “宸王妃已经去寿宁宫了。”倪公公禀道。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看似平静,双眼闪闪发亮,心里极是亢奋。 乌诃迦楼现在下落不明,顾玦与他同行,这次估计是活不了了。 皇帝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意,哈哈大笑了起来。 因为皇帝的心情好,连养心殿里都是破开云雾见天明,从内侍到宫女全都安了心。 “妙!实在是妙!”皇帝来回在殿内走动了两边,笑着抚掌道,“说来玄净道长的批命还真是准。” 这楚千尘果真是克夫命。 他本来还以为楚千尘的命格是克顾玦的病,没想到竟是克得顾玦遭此大劫,顾玦这一次是命数已尽了。 “皇上说得是。”倪公公连忙附和,逢迎着皇帝的意思,“玄净道长那自是道法高深。” 倪公公心里唏嘘不已,知道玄净道长这是又要翻身了。 自打上次炸了丹炉后,皇帝就再没宣玄净道长给他讲道,原本倪公公还以为玄净道长这次会彻底失了圣宠了,不想,柳暗花明,看来玄净道长又要复起了。 皇帝又在养心殿内来回走动了起来,兴奋,喜悦,期待……又带着几分忐忑。 外面的天色渐渐地又阴沉了几分,那灰蒙蒙的阴云仿佛要掉下来似的,眼看着随时要下雨,可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却一直没下。 皇帝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又来回动着,约莫喝了三盅茶后,就有一个小内侍从寿宁宫那边来了。 皇帝早就等得迫不及待了,急忙道:“赶紧让他进来。” 小内侍不一会儿就进来了,步履矫健,落地时没有一点声音,那简简单单的步伐中就透出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 “皇上,”小内侍恭敬地作揖,禀起正事来,“奴婢刚才悄悄潜进寿宁宫,正好就看到宸王妃到了。” “王妃瞧着已经乱了方寸,她一看到太后娘娘,就哭得眼泪汪汪,说南昊政变,宸王殿下已经十来天没消息了,她担心宸王在护送乌诃大皇子南下的路上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眼睛越来越亮,撩袍在一把圈椅上坐下,唇角也翘了起来。 的确,顾玦确实是出事了。 他肯定是陪着乌诃迦楼死了。 皇帝在上午听闻南昊政变的时候,就反复想过了。 昊帝的三皇弟武王乌诃度罗早有谋反之心,应该是他先派人暗杀乌诃迦楼,再趁着昊帝心神大乱之际,逼宫篡位,一举拿下了南昊都城。 乌诃度罗不可能只派一两个刺客去伏击乌诃迦楼,毕竟芙蓉园那场失败的刺杀已经证明了这是行不通的,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乌诃度罗恐怕是悄悄派了不少人潜伏到齐昊边境,布下天罗地网,再一举将乌诃迦楼拿下! 顾玦也在护送乌诃迦楼的队伍中,他能逃得过乌诃度罗布下的天罗地网吗?! 倪公公赶紧给皇帝上了一盅茶,而那小内侍还在禀着:“王妃还说,她使唤不了宸王在京中的人,埋怨王府的程长史一直敷衍她,只说宸王在路上不方便传递书信……” “王妃又问了太后娘娘能不能给她一个令牌。太后娘娘也急了,让王妃凭她的令牌去找程长史,派一两人南下去看看。” “太后娘娘还宽慰王妃说,宸王不会有事,他在北地征战沙场那么多年都没事,这次不过是护送一个人去南昊罢了……” 随着小内侍的禀报,皇帝的眸中闪着幽冷的光芒,眼眸更亮了,心中觉得快意,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不会有事?这次顾玦怕是回不来了。” “这就是报应!顾玦他狼子野心的报应!” “要不是顾玦有意与乌诃迦楼交好,又何至于偷鸡不着蚀把米,把他自己也折了进去!” “顾玦一死,宸王府也不足为惧!” 皇帝实在太激动了,把心里想的话不自觉地说出口,脸上泛着有些扭曲的笑容,形容近乎癫狂。 此时此刻,皇帝平日里的那点理智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下了幸灾乐祸的臆想。 他笑得唇角也放不下来,已经等不及看宸王府那些人听闻顾玦的死讯时会露出什么样的嘴脸。 皇帝霍地站起身来,随意地抬手掸了下袍子,又自语道:“朕不如去跟太后请个安吧。” 他暂时看不到宸王府那些人向他下跪的样子,至少可以去寿宁宫看看太后与宸王妃那对婆媳惊惶的样子。 没有了顾玦,她们这些妇孺也不过是捏在他手心的蝼蚁罢了,要杀要剐还是让那宸王妃给顾玦陪葬,那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倪公公和那个小内侍也跟了上去,加上其他宫女内侍们一起簇拥着皇帝出了养心殿。 才走到半途,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突然来了,正好在隆宗门外拦住了皇帝。 “皇上,臣刚刚得到消息,云展悄悄从南城门出京,一个人绕道去了玄甲军驻地,丰台大营。”陆思骥神色肃然地抱拳禀道,“若非锦衣卫的人一直暗中盯着宸王府,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什么?!皇帝一下子抿住了薄唇。 云展不走西城门,故意绕道走南城门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那么他到底意欲何为呢?! 等等!皇帝眯了眯眼,想到了什么,转头问跟在他右手边的小内侍道:“你确定你潜进寿宁宫时,没人发现你?” 小内侍摇了摇头,“皇上,奴才是从后墙翻过去的,后院无人。” 皇帝转起了拇指上的玉扳指,狐疑地打量着小内侍,眸色深深。 就算楚千尘不知道寿宁宫潜进了人,殷太后在后宫多年,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宫里像筛子一样,除非她是视而不见。 这分明就跟楚令霄去西北发生的事一般无二,是顾玦使计蓄意露出一个破绽,意图引诱自己先一步出手呢! “这是一个陷阱。”皇帝轻声自语道。 ------题外话------ 王爷应该明天回来。别着急。 240守好(一更) 没错,这一定是顾玦精心设下的计谋! 连云展都被派去了玄甲营待命,倘若这次自己忍不住再对宸王府或者玄甲营出手,可想而知的是,顾玦肯定又会拿捏住这个把柄,从自己这里再割下一块血***自己割地赔款,甚至于往五军营安插宸王府的人。 皇帝的眉心深深地隆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顾玦一向狡诈,若是有南昊人行刺乌诃迦楼,他会为了乌诃迦楼赔上性命吗?! 不可能。 皇帝捏紧了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神复杂地望向了寿宁宫的方向。 如果顾玦真的生死不明,宸王府的人肯定会调玄甲军的人南下,可是他们没动。 这个楚千尘就是个泼妇,她也不可能这么软弱无助,这是故意哭给自己看的吧…… 想起上次召见楚千尘时发生的一幕幕,皇帝的心口又开始憋闷,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郁结成一团。 他反复梳理着现有的线索,终于确信了。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又中了顾玦的诡计! 皇帝咬牙切齿地又道:“这个顾玦,真是阴险狡诈!” 他的样子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额上根根青筋暴出,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着。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此刻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周围的陆思骥、倪公公等人皆是默然。 空气凝固在了一起。 “轰隆隆!” 远方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仿佛声声战鼓敲响,往这边临近,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在了众人的心头。 眼看着天要下雨了,寿宁宫的宫女们赶紧关上了窗户,又点起了两盏灯笼。 窗户关上后,那雷声就变得有些遥远,没那么骇人了。 楚千尘就坐在殷太后的身边,以帕子擦着莫须有的眼泪,小巧的巴掌脸沐浴在那金黄色的灯光中,肌肤似乎隐隐泛着微光。 殷太后优雅地喝了口茶,板着脸对着楚千尘训道:“你可是宸王妃,怎么能出一点事就慌慌张张的,这不是让下人们看轻你了吗?” “阿玦一向足智多谋,肯定不会有事的。” 殷太后的这番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底气,像是在自我安慰。 “母后,您说的是。”楚千尘乖顺地应道。 殷太后看着小丫头,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十分安定。 一个时辰前,当楚千尘递的牌子送到了寿宁宫时,殷太后还很意外,因为她也知道帝后一直不让楚千尘进宫探望自己。 殷太后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就顺着皇帝的意思,即刻传召了楚千尘。 结果,楚千尘一来就跟她说了南昊政变的事,还哭哭涕涕地说顾玦已经十几天没消息了…… 当下殷太后自然是惊慌失措的,可是楚千尘一边哭,一边悄悄地在自己的掌心写下了“放心”两个字。殷太后这才如释重负,继续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配合楚千尘演了一出好戏。 皇帝既然放楚千尘进宫,肯定不是因为好心,而是想从她们这里探听什么消息。 “母后,还好有您在,否则我真是没了主心骨。”楚千尘垂着小脸,还在用帕子轻拭着眼角。 她的神情柔柔弱弱,仿佛一簇枝头的紫藤花,只要稍稍一碰,就会有点点泪珠像花瓣似的簌簌落下。 “你啊,吃过的米还没哀家吃过的盐多,你要学的还多着呢。”殷太后继续训道,那双温和的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白比这丫头多活了几十年。 她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倒了过来,应该说,这丫头成了她的主心骨才是。 从前,她在这深宫里,几乎是睁眼瞎,犹如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但自打楚千尘弄走了兰若,又收服了严嬷嬷后,才算在这寿宁宫打开了一个口子,她也开始知道一些外面发生的事了,也包括楚令霄的事。 楚千尘为顾玦、为宸王府争取到了巨大的利益,毫无疑问,她是站在顾玦这边的。 想着,殷太后的眼神更慈爱了,心道:也是,顾玦早就说过了,他信任楚千尘。 能被儿子全心信任的人屈指可数。 顾玦既然信楚千尘,殷太后自然也相信楚千尘。 这一次,如果没有楚千尘,当她得知顾玦下落不明的消息时,恐怕会六神无主,自乱了阵脚,反而成了宸王府的弱点,甚至给了皇帝对宸王府下手的机会。 可现在,楚千尘方才这一闹,消息传到皇帝耳里时,皇帝恐怕又要开始“多疑多思”了。 殷太后转头看向了严嬷嬷,装模作样地吩咐道:“还不去给王妃弄盆热水敷眼!” 严嬷嬷立刻退下。 “儿媳不孝,让母后也担忧了。”楚千尘赧然一笑,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抹额呈给殷太后,“母后,这是儿媳亲手绣的抹额。” 殷太后收下了抹额,意味深长地拍拍楚千尘的手,“你的心意,哀家‘领会’了。” 她的这句话一语双关。 楚千尘才十四岁,她都知道在这种危机情况下怎么对顾玦最好,自己这个当娘的,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当然不能拖儿媳的后腿。 殷太后不禁在心里感慨,还好有这丫头。 她的阿玦啊,真真目光如炬,给他自己挑了一个最好的王妃! 想是这么想着,不过,殷太后觉得等顾玦回京后,还是不能告诉他,也免得这小子太得意了。 不一会儿,严嬷嬷就端着一个冒着白气的铜盆回来了。 演戏演全套,江沅伺候楚千尘热敷了眼睛。 楚千尘从寿宁宫出去时,眼角微红,瞧着像是刚痛哭过一场的样子。 一路上,不少目光投诸在楚千尘的身上,有审视,有揣测,有惊疑…… 楚千尘似是失魂落魄,对此浑然不觉,就这么一路出了皇宫,再次坐上了宸王府的朱轮车。 天空中,依旧是阴沉沉的一片,雷声轰鸣,此起彼伏。 当朱轮车的门合上后,楚千尘的气质霎时间就变了,从柔弱无依的小白兔变成了一头俯瞰天下的雄鹰。 对此,江沅已经很习惯了,神色自若地吩咐车夫回王府,然后给楚千尘斟茶倒水,拿点心。 马车上路了,车厢微微地摇晃着,楚千尘自己摘下了头上沉甸甸的九翟冠,然后慵懒地依靠在车厢上,白皙纤长的手指在腰侧那个刻着云纹凰戏珠的羊脂白玉环佩轻抚着。 王爷说过,人的心思是最易也最难预料的东西,有时候深不可测,有时候一目了然,最怕的是,一个人无欲无求。 幸而,皇帝有所求,而且还所求不小。 当一个人只拥有一样东西,他可以孤注一掷。 当一个拥有太多时,他反而瞻前顾后,害怕失去。 接下来,她还是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才能稳稳走下去,才能帮王爷守好宸王府,守好京城。 楚千尘一边想,一边以指腹摩挲着环佩上的纹路,微微地翘起了嘴角,勾出一个清浅的笑。 等王爷回来,一定会夸奖她的! 那么,就算她的那个“功课”没完成,应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思绪间,马车外忽然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嘈杂的声音。 楚千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还没反应过来,不过江沅已经动了,随手挑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兴味地挑了挑眉头,为她平常死板的面孔平添了一丝丝鲜活的味道。 “王妃,是楚令霄。”江沅语调平板地禀道。 楚千尘眨了眨眼,这才想起了今天是九月二十五,正是楚令霄流放的日子。 “把马车停到路边。”楚千尘吩咐了一句,车夫就把朱轮车暂时停靠到了路边。 楚千尘挑开窗帘循声望了出去,就见前方的另一条街道上已经围了不少男女老少,皆是站在街道的两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他们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队押解的衙差。 这支队伍的中心是楚令霄,他的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囚衣,脖颈和手上戴着沉重的枷锁,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着。 他额头多了一道伤疤,好像一条凸起的肉色蜈蚣盘踞在那里,衬得他原本俊朗的面庞多了三分凶相,那跛了的左脚走起来一拐一拐的,狼狈不堪。 他的前后有四个身材高威武的大衙差押送。 八百里流徒是到青州,三千里流徒那就是去西北蛮荒之地了,而且,还时不时要被西北军征召剿匪。 相比之下,当然是八百里流徒更轻松,犯人只需要在青州开荒而已。 但是对于楚令霄这种养尊处优的侯爷来说,戴着枷锁徒步去八百里不轻松,在青州开荒,更是等于要了他的命。他恐怕只会怨楚家没有救他,从此对楚家人心怀怨艾。 楚令霄身后几十丈外,一身青色衣裙的姜姨娘在四个粗使婆子的押送下不近不远地跟着。 被三司判流放的人只有楚令霄,姜姨娘不算是罪犯,所以只是由穆国公府的人押送她跟着走,免得姜姨娘在路上跑了。 此刻的姜姨娘又瘦了一圈,鬓发凌乱,荆钗布衣,曾经的九分风华已经失了五六分,活像是一个憔悴的农妇。 241牵挂(二更) 那些围观的路人都对着楚令霄的方向指指点点,激动地议论纷纷。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这是被判流放了啊!” “你连这件事也不知道啊,这人原来是个什么侯爷,竟然蠢得被敌国探子所蒙骗,差点皇上就冤枉了忠臣呢。” “听说,他是冤枉宸王殿下和南阳王世子叛国呢!” “宸王殿下怎么可能叛国呢!” “就是就是。我看这什么侯爷简直作死!” 楚千尘讥诮地勾了下唇角。 楚令霄可不就是“作死”吗?! 或者说,他这个人只是冷血自私罢了,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 他的前程、他的爵位、他的自尊……其它的全都无关紧要。 想着前世今生,楚千尘的脸上平静无波,眼神清冷,宛如秋日的一池湖水。 楚令霄也好,姜姨娘也罢,这两个人已经不会再引起她情绪上的任何波动了。 对她来说,这两人只是不相干的人而已。 与其因为他们而愤怒,她还不如多花点心思在王爷和宸王府上。 楚千尘正要放下窗帘,听到了一个苍老耳熟的女音激动地喊着:“令霄!令霄,我的儿啊!” 老妇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悲伤不舍。 楚千尘抬眼望了过去,不远处的街对面,太夫人那熟悉的身形映入她的眼帘,她的眼睛通红一片,泪眼朦胧,额头、眼角与嘴角因为激动挤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老态毕露。 太夫人的身侧,刘氏正搀着她的一只胳膊,安抚着她。 很显然,太夫人是来为楚令霄送行的。 楚令霄一看到太夫人,也十分激动,高喊着:“娘,救救我!” “我不要流放青州,救救我!” “娘,你进宫去求皇上,让皇上赦免我……” 楚令霄把最后的希望都投诸在了太夫人身上,目光热切。 楚云逸不是有救驾之功吗?! 只要楚家不要爵位,求皇帝以爵位免了他流徒八百里不就行了吗?! 对于太夫人来说,楚家好不容易才保住了爵位,根本就没往那个方向去想。 她抽抽噎噎道:“令霄,你放心,姜姨娘会陪你去青州照顾你的,青州那边,娘也会帮你打点的……” “这一路,你要小心身子啊。” 太夫人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刘氏急忙给她擦泪。 衙差不耐烦地从后方推了楚令霄一把,粗鲁地说道:“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万一赶不上驿站,今晚就要露宿野外了!” 楚令霄被推得踉跄了一步,更狼狈了。 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在这一瞬被打破了,眼神阴鸷,恰好被他耳边垂落的几缕发丝挡住了。 他知道了,太夫人是舍不得这爵位,才不肯进宫。 是了,她可不止他这一个儿子,她还有老二呢,只要老二继承爵位,她就还是侯府的老封君,她又怎么会愿意为了他而放弃爵位呢! 楚令霄心里的恨意越来越浓。 太夫人全然没注意到长子的异状,还在喊着:“令霄,令霄……” 这母子情深的一幕幕看得围观的百姓唏嘘不已,说着什么“天下父母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云云的风凉话。 楚千尘觉得无趣极了,放下窗帘,丢下两个字:“回府。” 朱轮车绕过前方那条街又继续上路了,这一次,径直回了宸王府,再不曾停留。 在楚千尘进了王府后,宸王府就此闭门谢客。 本来宸王府就经常如此,京城上下早就习惯了。 但是,随着南昊政变的事在朝堂上渐渐传开,京中各府都在揣测着宸王与乌诃迦楼是不是出事了,各府的目光都盯准了皇帝与宸王府,想看看皇帝会不会趁机铲除宸王府。 结果,一天,两天,三天,连着三天过去了,无论是皇帝,还是宸王府,谁都没有动。 此刻的朝堂就像是一片看似平静的大海,其下暗潮汹涌,变化莫测。 不少勋贵朝臣都在暗自揣测着圣意,同样不敢轻举妄动,气氛越来越紧张,老天爷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连续几天都是阴雨天。 不过这些事根本就干扰不到那些普通百姓,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没有感觉到局势的变化。 “又要下雨了!” 楚千尘看着窗外,随口道。 这三天一直下雨,猫哪里也不能去,简直快把它给憋出病了,小黑猫“喵”了一声,似在附和着。 楚千尘的心情就像是外面绵绵的细雨,愁云惨淡。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皇帝也如同她预计得那般,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王爷和苏慕白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让楚千尘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咔嚓。咔嚓。” 楚千尘心不在焉地拿着剪子修剪着盆栽,直到琥珀在后方惊呼了一声:“王妃,月影它在吃……” 楚千尘这才回过神来,朝小黑猫看去,发现她剪下的碎兰草叶居然被它给吃了。 “喵?”猫不解地看着她们,又继续吃起兰草来。 楚千尘随手揉了揉猫头,对琥珀笑道:“不妨事。” 琥珀看了看被那盆楚千尘剪得过分“单薄”的兰草,觉得猫是没事,兰草是肯定有事。 她是贴身服侍楚千尘的丫鬟,也从楚千尘身上的一些细微变化看出来了—— 王妃很担心王爷。 起初,琥珀还曾担心楚千尘会不会因此吃不好、睡不好,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楚千尘好极了。 她的作息变十分正常,再也不熬夜,也不会一关在药房里就是大半天。过去的这三天,她每天都是按照刻板的作息表运行,准时起,准时吃,准时睡。 琥珀隐约有种感觉,楚千尘这是在养精蓄锐,才好应对突如其来的万一。 这么一想,琥珀觉得这盆兰草也不冤,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妃,还要剪吗?奴婢看月影还没吃够。” 黑猫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喵”了一声。 于是乎,琥珀就出去给楚千尘找兰草盆栽去了,她回来时,却是没带兰草,反而带了一封书信,小跑着近来的。 琥珀是楚千尘的大丫鬟,平日行事素来沉稳,难得看到她这副急躁的样子,引得其他丫鬟婆子不由侧目。 “王妃,”琥珀全然没在意其他人的目光,目露异彩地走进了左次间,“是飞鸽传书,王爷那边来的飞鸽传书!” 楚千尘手一滑,剪子落在了盆栽旁,那“砰”的一声异响吓到了另一边的猫,猫就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似的弹了起来,“嗖”地就逃到了美人榻上。 琥珀都看呆了,楚千尘把信从琥珀手里“夺”了过去,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 她一目十行地看着信,樱唇弯了起来,笑意从嘴角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眼底笑意浓浓。 她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喜悦。 就是不问,琥珀也能猜到信里写的是好消息,如释重负。 缓过劲来的黑猫从美人榻上跳了下来,又走到她身边,绕着她的裙裾直打转,叫声又软又娇又糯,简直比一个小丫头还会撒娇。 “月影,王爷快回来了。”楚千尘放下信,俯首对着裙边的黑猫说道,欢喜雀跃得一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她垂眸时,那浓密的羽睫看着又长又翘,那双凤眼明亮如那熠熠生辉的宝石。 她脸上浅笑盈盈,笑容犹如昙花初绽般娇艳,仿佛清风晓月般明朗,明艳夺人,漂亮得让人心悸。 月影“喵呜”了一声,琥珀很配合地问道:“王妃,王爷什么时候能到?” 楚千尘估算了一下时间,欢喜地说道:“大概还有五六天就能到了。”她忍不住把手里的这封信又看了一遍。 当她收好了信后,整个人一下子就轻松了,神采焕发。 琥珀与江沅交换了一个眼神,清清嗓子,凑趣地调侃道:“王妃,还有五六天,王爷那件衣裳能做好吗?” 楚千尘:“……” 不行,她得赶紧了! 楚千尘既顾不上猫,也顾不上回答琥珀,转身就往内室那边跑,亲自把绣花篮子给提了过来。 她决定熬几天夜,赶一赶,应该还是能做完这件衣裳的。 她说熬夜就熬夜,这一夜熬到了四更天才睡,第二夜又熬到了四更天,到了第三夜,她已经累得睡眼惺忪了。 她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对自己说:“快了。” 这两天,她连夜赶工,效率还不错,这件直裰就只差袖子的镶边还没缝好,肯定来得及。 她放下衣裳,正想去拿手边的茶水,茶杯已经被人递到了她手边。 拿着茶杯的那只手明显不是女性的手,手指修长,而又骨节分明,指甲修建得整整齐齐,只是颜色微微泛白。 楚千尘一看到这只手,就认出来了,眼睛瞪大,目光飞快地上移,对上了一双狭长的眸子。 来人漆黑的眸子在璀璨的烛光中犹如流光浮影般,氤氲着浅浅的笑意。 “王爷,你回来了!” 楚千尘的瞳孔一下子就亮了,眼睛弯成了一对可爱的月牙儿,顾盼之间洋溢着雀跃与欢喜。 她整张脸都在笑,笑意将她整个人的气质变柔,娇娇软软,仿佛那三月盛放的桃花般,娇艳欲滴,暗香浮动。 顾玦可以闻到她身上传来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清雅,又伴着一丝微甜的气味。 “嗯,我回来了。”顾玦轻轻地道,目光在她巴掌大的脸上转了转,然后落在了她膝头那件快要完工的衣裳上。 楚千尘忍不住就想显摆,“王爷,这是……” 才说了几个字,她就注意到顾玦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薄唇微抿,似乎不太高兴。 等等! 她突然慢一拍地意识到现在的天色已经不早了,她也许,好像……大概是过了睡觉时间了。 楚千尘的眼神心虚地游移了一下。 似乎还嫌她不够尴尬,远处传来了三更天的打更声。 “梆!梆!梆!” 在这寂静的夜晚,那打更声极具穿透力,那么清晰地响彻四周。 楚千尘已经没法直视顾玦的眼睛了。 她的那点小心思就像是写在脸上似的,在顾玦眼里,一览无遗。 顾玦一直知道她在自己跟前毫不提防,垂眸看着她,感觉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羽毛在自己的心湖上拨动了一下,轻轻地,柔柔地。 顾玦忍不住低笑,眸中笑意荡漾,从脖颈到胸膛都微微震动。 不知为何,楚千尘觉得连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在随之震动着,她的心跳莫名加快。 顾玦抬手摸了摸楚千尘柔软的发顶,动作轻柔。 他离京也不过短短不到两月,可这一次,启程没几天,他就已经在计算归期。 本来,他应该还要两天才能到京城的,是这一路快马加鞭,才提前到今晚赶回了王府。 他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了牵挂,这种感觉还真是新奇又有趣。 ------题外话------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有月票就投了吧,mua~ 昨天是不是潇湘没有准时显示更新呀?后台看是准时发布的,不知道是不是抽了。我今天早点发布看看。 242撒娇(一更) 楚千尘回过神来后,松了一口气。 既然顾玦笑了,在楚千尘来看,就是警报解除。 她又过了一关! 楚千尘歪着小脸慧黠一笑,把那件没完工的直裰往绣花篮子里一放,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对着顾玦伸出了手,“手给我。” 三个字被她说出了得寸进尺的滋味。 顾玦看着小丫头熠熠生辉的眼眸,唇角的弧度又弯了弯。 这丫头啊,心虚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小心翼翼,就跟猫似的,耳朵一会儿向前倾,一会儿向后仰,一会儿耳朵又耸拉下来。 现在警报解除,这猫就恢复本性,猫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果然—— 下一瞬,她的手就往他跟前凑了半寸,似在无声地催促着。 顾玦不由就心生出一种拿她没辙的无奈来,把手往她手心一放。 手掌贴着手掌,两只手迥然不同。 男子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与指腹间留有练武留下的薄茧; 女子的手,手指纤细,柔弱无骨,掌心的肌肤柔嫩得仿佛花瓣。 他的手掌比她的大了近一半,掌心宽厚、且微凉。 楚千尘愣了一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手指沿着他的掌心往上摸,一直摸到了他腕上的脉搏,他的手腕也比寻常人的体温要低一些。 她凝神探脉,没注意到他微微翘起的唇角泛着一丝旖旎。 顾玦在笑,楚千尘却是蹙起了柳眉。 从脉象上,王爷明显劳累过度,旧疾虽然没有加重,但也不太好,身体状况明显比离京时差了很多。 而且,还有…… 楚千尘抬起了小脸,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猫耳也蓦地竖了起来,肯定地问道:“你受伤了?” 顾玦含笑道:“小伤而已,已经好了。” 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声音清冽,给人一种春风化雨的感觉。 然而,听在楚千尘耳里,这种语气本身就不正常,是他哄人的语气。 再说了,他的脉象可不会骗人,他受的伤可不是“小伤”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楚千尘眯了眯眼,就带出了一股子磨爪霍霍的危险感来。 顾玦不由心生一种莫名的心虚,这感觉也很新鲜,他默默地品味着这股滋味。 他觉得自己应该顺毛安抚,哄哄这丫头。 顾玦伸出了左手,手一翻,手心就多了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陶器,那是一对猫儿,一只通体雪白,一只是四蹄雪白的黑猫,白猫蹲着,睁一双碧绿的猫眼,黑猫蜷成一团闭眼睡着。 两只猫儿戴着一式的项圈,一看就是一家的猫儿。 楚千尘忽然想起王爷小时候也养过一只猫,前世,他告诉她,那是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有一对碧绿如祖母绿的眼眸。 想着,楚千尘抿唇笑了,心道:罢了罢了,他也算说了半句真话,他的伤确实是快好了。 楚千尘从他的掌心拿过那个小巧精致的小玩意,笑意盈盈,却道:“这只黑猫很像月影。” 这丫头还真是好哄。顾玦心道,眼神又柔和了几分。 楚千尘将新得的礼物握在手心,晃了晃他的右腕,乐呵呵地炫耀着:“王爷,试试我给你做的衣裳,还差一点,要是哪里不合身,还能改。” 她说得谦虚,心里很挺自信。 这衣裳是她根据顾玦的亲王服做的,他这趟出去虽然瘦了那么一点点,但也不妨碍,接下来,她来管他的饮食,保管不出半个月就把他喂回原来的体格。 不想,顾玦道:“不急。你先陪我出去一趟。” 楚千尘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对上王爷连脑子都变钝了。 此刻,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王爷是领着差事出京的,可现在他在三更天的时候独自回王府,应该是偷偷回来的。 而王爷专门要带她出去一趟,就意味着,有人伤了或者病了,而且还不轻。 楚千尘的脑海中浮现某个可能性,莫非…… 顾玦读懂了她的眼神,直言不讳地说道:“乌诃迦楼重伤。” 楚千尘了然地点了下头。 难怪王爷先回来了,怕是乌诃迦楼的伤耽搁不了了。 顾玦一看她,就知道她明白了,又摸了摸她的头,只是这一次用的是左手,他的右腕还被她捏着。 跟她不需要说太多,她都能明白。 这种默契的感觉让他心底滋生出一种难以描绘的愉悦。 楚千尘喜欢顾玦摸她的头,让她觉得被被重视、被信赖,被他喜欢着。 她嫣然一笑,乖巧地说道:“我这就去准备药箱。” 想着乌诃迦楼是受伤,楚千尘又吩咐琥珀去备了一罐陈芥菜卤。 顾玦是悄悄进城,自然也不能高调离开,两人是从宸王府隔壁的宅子出去的,之后,楚千尘就被顾玦拦腰抱起,再也没下过地。 一路上飞檐走壁,避人耳目。 秋日的夜晚清冷如水,阵阵晚风吹在人身上已经有了凉意。 风吹起了两人的发丝与衣裳,衣袂飘飘,风满襟袖,两人的发丝交缠在一起,似在嬉戏着。 夜风将她身上的香味送入他鼻端,因为两人离得近,那香味比方才在屋里时还要浓郁了一些,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他鼻端。 楚千尘见两人的头发缠在一起,便顺手解了起来。 她既怕扯痛他的头皮,又怕弄掉他一根头发丝,动作小心翼翼。 顾玦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不知为何,这一瞬,他觉得自己从发丝到头皮都出奇得敏感,头皮酥麻,心头更是微微荡漾。 顾玦终于忍不住道:“别动。” 楚千尘仿佛舒了定身术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了,手指抓着两人的发丝。 顾玦轻咳了一下,主动挑起话题:“我们是在豫州的长荆镇遇了伏……” 飞鸽传书里不便赘言,因此顾玦没有细说详情,只是一句话简单地写了他们大概何时抵京。 当日,顾玦和乌诃迦楼一行人可谓九死一生。 整个长荆镇早就是一座死城,所有的镇民以及过往行商全都被杀,潜伏在镇子里的人都是乌诃度罗派来的南昊人。 当时他们打算从酒楼后门离开,可南昊人早就在酒楼后门也设有伏兵,当下,莫沉就放出了信号弹,原本等在镇外的随行玄甲军立刻赶来长荆镇支援。 即便如此,他们杀出重围时并不容易,是以鲜血与生命为代价,乌诃迦楼的随护多摩死了。 顾玦并不想让楚千尘担心,对于突围的事,是两句话带过,但即便如此,当听闻多摩死讯时,楚千尘的瞳孔还是微微缩了一下。 她与多摩不过是数面之缘,虽不算有什么交情,但是得知对方的死讯,还是让她有些动容。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前世她已经面对过无数的死亡…… 顾玦又接着往下说:“我们出了长荆镇后,乌诃迦楼推断,昊国必定出事了,打算赶紧回国。但是,要回昊就必须渡过大江,渡江必须坐船。” 经过了长荆镇的伏击后,他们人皆知对方下手之残酷冷血,连整个小镇的镇民都能杀了,只为了设伏,只为了杀乌诃迦楼一人。 那么,说不定,码头上也都换了一波人了,他们去码头很可能是自投罗网。 可没船就渡不了江,他们陷入了两难之地。 话语间,两人来到了城墙附近。 现在是宵禁时间,城门早已经关了,所以顾玦要带她出城,也只能翻墙了。 顾玦借着固定在墙头的飞爪百练索,抱楚千尘翻过了高高的城墙。 整个过程甚至没用上半盏茶功夫,两人就稳稳地落了地。 楚千尘见他额角沁出薄汗,赶紧摸出一方帕子给他擦汗,想让他放她下地,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恢恢”声。 不远处,独自在城外候了好一阵子的黑马见主人来了,步履轻快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绝影!”楚千尘愉快地跟黑马打着招呼,话音未落,她已经被顾玦抱上了高高的马背。 紧接着,顾玦也翻身上了马,将她娇小的身躯环在他怀中,“乌诃迦楼在南郊的一个庄子里,距离这里大概三十里路。” 顾玦一夹马腹,绝影就飞驰而出,身形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唯有那雪白的四蹄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得得得……” 黑马奋力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以它与顾玦的默契,甚至也不用顾玦发出什么指令。 马背上的楚千尘温柔地摸着黑马修长的马脖子,心道:王爷瘦了,绝影也瘦了。 她得吩咐马厩的人给绝影多备一些它最喜欢的羊草和猫尾草,至于糖嘛,还是不能多吃,一天只能吃一颗。 没一会儿,当楚千尘再回头时,就已经看不到后方的京城了。 银色的月光温柔地倾泻而下,照亮前路,周围除了他们这两人一马什么人都没有,那单调的马蹄声反而衬得这郊外额外的寂静。 楚千尘能听到身后传来顾玦的心跳声。 “怦、怦、怦!” 她数着他的心跳,一颗心觉得踏实极了,右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马儿,问道:“后来呢?” 顾玦愣了一下,才明白她在问乌诃迦楼的事。 他顺手替她拢了下被夜风吹起的斗篷,才接着说道:“后来,乌诃迦楼主动提议以身为饵,在码头上了船,那艘船驶到江心时,就沉了……” 楚千尘立刻猜到了他们的计划,若有所思地接口道:“你们是打算效仿范睢。” 古有范睢借着假死脱身,从魏国逃往秦国,最后官拜秦国宰相。 “不错。”顾玦语调平静地说道,“昊人以为他死了,离开了。我提前测算了江水的流速与方向,派人从一里外把他从江里捞了上来。” 顾玦说得简单,这听起来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计划,就是乌诃迦楼假装中计,在码头上船,然后在江心沉船落水,再金蝉脱壳,让南昊人以为他死了。 但是,这个计划实行起来并不容易,一方面大江的水流湍急,下水救人要有超凡的水性,还要把握好时机。而且,这个计划还需要乌诃迦楼对顾玦抱有极大的信任。 试想,如果顾玦临时反悔,或者根本就是虚与委蛇,不让下属下水去救人,那么落江的乌诃迦楼就死定了。 楚千尘听得入了神,眼睛亮晶晶的,抚掌道:“算乌诃迦楼还有些眼光。” 他敢提出这个计划,就是知道王爷重诺。 王爷是最好的! 她嘴里夸的是乌诃迦楼,但是顾玦却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顾玦愉悦地勾起了唇角。 他忍不住就把怀里的小丫头搂得更紧了一些,俯首道:“你要是累的话,就在我身上靠一会儿。” 清凉的夜风中,他平日里清冷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暖意。 楚千尘皱起了眉,仰起头道:“王爷,你更累吧,不如我来……” 不如她来骑马,他可以靠在她身上。 243依靠(二更) 楚千尘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可是话说了一半,她就意识到顾玦的表情有些不太对,类似猫的野性直觉让她赶紧闭上了嘴。 哎。 她在心里默默叹气,她觉得王爷其实可以再多依靠她一点的。 下一瞬,她感觉到后方男子宽阔浑厚的胸膛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震动,震动越来越明显。 楚千尘又仰起了头,入目的是男子愉悦的笑容,笑意浓烈得溢了出来,那双狭长的眸子比盛夏繁星密布的夜空还要璀璨,还要明亮。 顾玦的笑通常是节制的,此刻却不同,笑容明朗,犹如日丽风清。 楚千尘一时看呆了,背后传来的震动似乎透过那几层薄薄的衣衫与她的肌肤,直抵心脏,她的心失控就怦怦乱跳起来。 她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垂下了小脸,乖乖地继续摸她的马。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三十里路也不过半个时辰的马程,绝影还载了两个人,但一点也没有影响它的速度。 对于王府的庄子,楚千尘如数家珍,当顾玦说南郊距离京城三十里的庄子时,她就猜到了是这个高陵庄。 楚千尘完全没有一点展现自己马术的机会,最后下马时还是被顾玦抱下来的,只是这一次,她终于双脚落了地,脚踏实地了。 顾玦把绝影交给了候在庄子口的惊风,拿着楚千尘的药箱,领着她往庄子里走,忽然就说道:“以后有机会的话。” 在后方的惊风听来,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可是楚千尘却是如获至宝,忍不住扯住他的袖口,晃了晃,“真的?” “真的。”顾玦放下她的斗篷帽,替她稍微整理了一下鬓发。 如果这是她的愿望的话,以后,他也会试着多依靠她一些。 虽然对他而言,这可是一门不太简单的功课。 楚千尘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精神一振,当两人走到屋外的廊下时,就听顾玦又道:“那你呢?” “……”楚千尘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唐御初从屋中走出,对着两人行了礼。 楚千尘定了定心神,对唐御初道:“带我进去吧。” 唐御初就走在前面给楚千尘带路。 一进屋,楚千尘的鼻尖就动了动,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循着气味望向了靠墙的那张榻。 屋里屋外还围了不少南昊人,里面多是熟面孔。 楚千尘敏锐地注意到不仅是多摩不在了,这里至少还少了两张面孔。 他们这一路经历的血战恐怕远没有顾玦嘴上说的那么轻轻巧巧。 见楚千尘来了,那几个昊人就像是捡着救命稻草一样,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其中那个脸熟的青衣少年上前了两步,郑重地抱拳行礼,以标准的大齐语说道:“请神医救救大皇子!” “我会尽力而为。”楚千尘也不多说,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榻前。 屋内点着蜡烛,烛火不太稳定,偶尔摇晃跳跃着,光线时明时暗。 乌诃迦楼还是穿了一袭白色的僧衣,闭目躺在榻上,形容枯槁,面色苍白,他那身宽大的僧袍空荡荡的,让人感觉不到什么生气。 他仿佛是陷入了一场永久的安眠似的。 望闻问切,楚千尘没急着搭脉,而是先观察他的面色,苍白中隐隐泛着黑色。 “中毒?”楚千尘转头问顾玦。 顾玦点了点头。 楚千尘又说了句“我要给他把脉”,那青衣少年以最快的速度把乌诃迦楼的衣袖往上撸了撸,露出一段清瘦的手腕。 楚千尘就伸手给他探脉,小巧的面庞上波澜不惊,只是微微眯了眯眼。 乌诃迦楼这次确实凶险,中毒,重伤,失血过多,发热,王爷应该给他喂了自己给的保命丸,护住了他的心脉,否则毒素早就扩散至心脏,再晚一两天,他的命就难保了。 楚千尘指了指迦楼的左肩,“除了左肩,别处还有伤吗?” 乌诃迦楼的僧衣根本掩不住衣料下包扎的痕迹,左肩比右肩隆起一截。 顾玦道:“这一箭是从背后射入,贯穿了肩胛骨,伤口大致处理过,可是箭上有毒,伤口难以愈和,已经开始溃烂了。” 楚千尘又吩咐那青衣少年解开了包扎在乌诃迦楼左肩伤口上的纱布。 青衣少年与同伴合力,将乌诃迦楼的僧袍解开些许,露出左肩与整条左臂,再解开包扎伤口的纱布,动作轻巧敏捷,从头到尾都没有惊动迦楼分毫。 他的伤口果然溃烂了,伤口的边缘发黑,血肉模糊,还有化脓的迹象,透过伤口,能看到白森森的肩胛骨,甚是可怖。 可楚千尘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见怪不怪。 那青衣少年狠狠地咬着牙,两眼如野兽般发红,有愤恨,有心痛,有懊悔。 若不是因为推了他一把,大皇子也不会受这一箭。 青衣少年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顾玦在一旁又道:“那支箭尖涂了毒,拔箭后,曾经找大夫清理过伤口去毒。” 原本的伤口其实没有这么大,只是一箭贯穿了肩胛骨,但因为箭尖有毒,所以只能让大夫把伤口周围的皮肉削掉了一些,所以伤口才变得更大。 也因为处理及时,再加上服下了楚千尘的保命丸,乌诃迦楼才没有立刻毒发身亡。 若是没有毒,他中的这一箭其实算不上什么,普通的大夫也能处置。 楚千尘仔细看看伤口,然后道:“我来开一张清毒的方子。” 于是,安顿好了绝影的惊风赶紧给楚千尘伺候笔墨。 楚千尘很是思念琥珀,自从琥珀上手后,她平日里也不太用自己写方子了,反正把方子念出来后,琥珀会写,会去抓药,会熬好药。 楚千尘一边写方子,一边默默地决定等年底给琥珀包一个大红包,对了,还要问问琥珀要不要嫁了人后也留在她这里给她当管事嬷嬷。 这样,她就可以当撒手掌柜了。 楚千尘很快就写好了方子,交给惊风:“你去抓药,方子里用的药材全都是常见的药材,应该在附近的药铺就能抓到。” 现在是四更天,镇子上的药铺肯定还没开门,不过重金之下,还是能敲开门的。 惊风小心地收好方子,就办差去了。 楚千尘也没闲着,带着几分娇气地对顾玦道:“王爷,你来给我打下手。” 她打开了药箱,取出金针、刀具以及九续膏等,又让人备几盆放凉的沸水,还把包括青衣少年在内的昊人给打发了:“你们出去吧。” 青衣少年欲言又止,想说他也可以帮忙。 楚千尘似乎看出了少年的心思道:“王爷的手很稳。” 她一边说,一边把一把刀具塞到了顾玦手里,语气意味深长。 这行医者必须要保持理智冷静又超然的心态,所以才会有那句医者不自医的俗语,关心则乱,他们这些人都是乌诃迦楼的亲信,情绪难免容易因为他而波动,很难保持冷静。 很快,其他闲杂人等都被撵了出去,唐御初去了门口守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楚千尘、顾玦,以及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乌诃迦楼。 楚千尘又道:“王爷,你来给他清理伤口上的溃烂,我来给他行针、敷药。” 在给乌诃迦楼服去毒的汤药前,要先用小刀削掉伤口表面的溃烂部分,还用金针护住心脉、止血。 楚千尘仰首对着顾玦抬了下小下巴,那眼神似在说,她还是知道依靠王爷的! 楚千尘是知道的,顾玦征战沙场多年,他也从来不是躲在后方的人,时常亲自冲锋陷阵,受伤的次数数之不尽,他虽然不会医术,但还是会处理简单的外伤。 这丫头!顾玦失笑,开始用烛火烤烧热刀刃。 顾玦动刀,楚千尘施针,两人明明是第一次配合,却出奇的默契,楚千尘偶尔以白布吸去伤口中渗出的血水。 当两人把伤口大致处理妥当,惊风就抓了药回来了,交由几个昊人去熬药。 楚千尘留了那个青衣少年照顾乌诃迦楼,“清莱,不要拔出他身上的金针。这金针既是给他止血,也是吊命,给他渡了一口生气。” 楚千尘交代完这些事后,就出去了,手拉了下顾玦的袖子,示意顾玦也来。 顾玦就跟着楚千尘出去了,惊风望着两人的背影,莫名地看出了一种“妇唱夫随”的和谐。 一出屋,楚千尘的手就灵活地钻进了顾玦的袖口,捏住了他的手腕,再次给他探脉。 顾玦:“……” 楚千尘是想看看顾玦有没有中毒,虽然她刚刚给他诊过脉了。 她还记得上一世她遇到王爷时,王爷已经身中剧毒…… 楚千尘半垂眼帘,眸色幽深如渊。 顾玦只是一个短暂的愣神后,就猜到楚千尘在做什么,低笑了一声,道:“我没中毒。” 楚千尘其实也知道他没中毒,只是面对他的事,就不放心,忍不住想确认一下。 她仰着头,睁眼瞪着顾玦,就像一只奶凶奶凶的小野猫似的。 那眼神似在说,还不是因为王爷总是不听话! ------题外话------ 这两天好冷好冷…… 244奖励(一更) 楚千尘努力做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可看在顾玦的眼里,小丫头怎么看怎么有趣。 顾玦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颗糖塞进楚千尘的嘴里。 那玫瑰花的清香和松子的浓香溢满她的口腔,香香的,甜甜的。 楚千尘笑了,眉眼弯弯。 真是好哄。顾玦低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他是在南昊中的毒。”口中的“他”指的当然是乌诃迦楼。 “那日,乌诃迦楼沉船假死,之后我们悄悄渡江,一起暗中抵达了南昊。” 原本顾玦把乌诃迦楼送至南昊境内,就算是完成了差事,可以回京了,但是他改变了主意。 “从我们遭遇的这两次伏击中,我和乌诃迦楼都觉察到南昊那边恐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我暂且先留在了南昊。” “我们一路南下,往南昊的都城建业城赶去,在半路,就得知了乌诃度罗弑兄谋反,并自封为昊国新帝。” 也就是说,他们所预料的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当时,从大江以南到建业城的周边全都已经落入了乌诃度罗的掌控中,没几日,我们的踪迹就被发现。乌诃度罗派虎韬卫一路追杀我们,我们只能再北上,渡江之时,乌诃迦楼中了那支毒箭,靠你给的那颗保命丸才护住了他的心脉。” “当时幸好,苏慕白率兵赶到,从大江彼岸接应了我们,我们才平安地回到了大齐境内……” 当时的情况远比他们之前在长荆镇遇伏还要惊险,但是顾玦说得轻描淡写,他的声音清冷,语调更是没什么起伏,平静得仿佛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夜色清冷,月冷如霜。 庭院中,一缕缕幽幽的清香随着夜风飘来,循香望去,就见那一丛丛色白如玉的玉簪花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半数花朵已经开始凋零。 楚千尘看着庭院角落里的玉簪花,那乌眸里仿佛揉进了清冷的月光,犹如那月下的湖面般一闪一闪的,水波粼粼。 她纤细的身形犹如那夜风中的翠竹般挺拔,整个人冷静异常。 花开花落,本就是世间常态,改朝换代也是亦然。 她在想的是,楚千凰既然这么笃定两国联姻的事会成,那是否意味着,楚千凰早就知道了乌诃度罗会在最近这段时日谋反? 楚千尘长睫忽闪,冷静地思索了片刻,在脑海中飞快地梳理着现有的一些线索。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捏着顾玦手腕的那只手也收紧了一分,问道:“王爷,乌诃度罗是什么时候杀了昊帝的?” 楚千尘终于意识到了自她几天前听闻南昊政变时,心中感觉到的那一丝丝违和感。 太快了! 从乌诃度罗派兵伏击乌诃迦楼,到他率兵谋反,再到南昊大部分的藩王宣布臣服于他,这一切实在是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不合理。 快得就像是一场预先排好的戏! 想到某种可能性,楚千尘瞳孔微缩。 一阵凛凛的夜风迎面拂来,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飞舞,那一丛丛玉簪花也在随风摇曳,吹起一片片莹白的花瓣,似是下起了一片小雪。 顾玦眸中含着浅笑,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他的小王妃啊,对于这些朝堂政事还真是嗅觉敏锐,很有天赋,一下子就从混局中找到了关键,一语中的。 顾玦答道:“我在南昊打听到,昊帝抱恙已有数月之久,所以,恐怕乌诃度罗早在五月就对昊帝动手了,但是碍于乌诃迦楼当时尚在大齐,所以,他一直没有对外公开。” “这个南昊新帝也算是一个人物,不仅野心勃勃,而且耐心,能忍。” “表面看来,投效他的几个藩王短短几天就见风使舵,其实他应该是花了数月的时间逐步收拢这些人,同时在大齐设伏击杀乌诃迦楼。” “直到确认乌诃迦楼沉江而亡,他才公然即位,那几个藩王也才表态。” 乌诃迦楼死了,其他几个南昊皇子在昊国的地位和影响力远不及他,乌诃度罗只需将这些人圈禁起来,过上几年再病故,也就斩草除根了。 现在一众藩王中,还有三个藩王没表态,不过一旦确认乌诃迦楼的死讯,想必这三个藩王投效新帝乌诃度罗那也是迟早的事。 楚千尘回头朝屋子的方向望了一眼,再问道:“王爷有什么打算?” 顾玦微微一笑,“乌诃迦楼暂时会留在大齐。” 楚千尘立刻就明白了。 倘若乌诃度罗篡位是最近这几天的事,那么南昊的局势肯定未稳,在这种前提下,乌诃迦楼立刻赶回南昊去,还有可能一呼百应,有很大的几率可以把乌诃度罗拉下马。 但要,篡位的事发生在五月,算下来,也有五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现在,新帝乌诃度罗早已经稳定了朝堂,拿稳了军政,还令大部分的藩王臣服,将南昊大半江山都拿在了手中,现在这个时候,乌诃迦楼如果回南昊去,那只能是自投罗网。 是有勇无谋! 不过,乌诃度罗也并非是没有一点筹码,除了三个还未臣服的藩王外,昊帝这一脉在南昊肯定还有其他的人脉和布置,只要活着,乌诃迦楼就能逐步收拢这些势力,就跟前世一样。 一步步地鲸吞蚕食,最后再一击即中。 楚千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所以王爷是要和他结盟了?” 暂时的结盟也不意味着永久的结盟,王爷与乌诃迦楼结盟在最近几年内,肯定于双方都有益处,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顾玦轻轻地“嗯”了一声。 除了结盟对双方都有益外,他们也有共同的敌人。 乌诃度罗既然都想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自己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他。 顾玦的眸底飞快地掠过一抹利芒,看向楚千尘时,眼神又柔和了下来:“这次也幸亏苏慕白及时赶到,他说,是你让他去接应我的?” 楚千尘赶紧表功,重重地点了下头,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说得眉飞色舞,眼角眉梢都透着几分得意,几分炫耀,娇软的小姑娘平添了几分飞扬与慧黠,灵动可爱。 顾玦只是这么看着她,就感染了她的好心情,一颗心变得柔软起来,眉目舒展,唇角上扬。 她很快就说完了,仰首看着他,漂亮的眼眸眨巴眨巴,笑靥明丽,等着顾玦夸奖她。 后方那丛堆雪般的玉簪花在习习夜风中轻轻颤了一颤,仿佛慑于她绝艳的容光。 顾玦揉了揉她的头,笑容和煦而温暖,问道:“你想要什么?” 生怕自己的话说得不够明确,他在停顿一下后,又补了两个字:“奖励。” 楚千尘本来也只想要他夸奖而已,不过,她也不会和好运作对,美滋滋地说道:“我想想。” “好,你慢慢想。”顾玦笑道。 跟她在一起,他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很好,让他忍不住就想,要是他再早些从北地回京的话,会不会更早地认识她…… 现在也不晚,来日方长。 他看着她,眼里俱是满满的温柔,那眼神柔和似山涧清泉,又温暖如和煦春风。 楚千尘能感受到他的好心情,愈发得意了,她忍不住想要炫耀更多,想要他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又说起了她怎么从楚千凰那里打听到羊肠线的事,以及她这段日子来的试验结果。 “羊肠线比桑白皮线、绢丝、棉线什么的都更好用一些。” “最好是用出生七至八个月的羊羔肠子,不用拆线,约莫七天左右就可以被皮肤吸收……” “……” 楚千尘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说到医术上的事,一双眼睛都在放光,比夜空中的皎月还要明亮,心里琢磨着:乌诃迦楼的伤口很大,等去了毒后,可以缝合一下他的伤口,正好再试验一下她改良过的羊肠线。 顾玦能看得出来,楚千尘喜欢学医。 她对医术的热忱毋庸置疑,而她对他付出的心力,也同样毋庸置疑。 她这么费心费力地研究羊肠线、研究出大造丸,全都是为了他。 她对待他与其他的病人不同,她想要治好他,她想要他活下去,她想要陪着他…… 顾玦忽然上前了一步,双臂温柔地环住了她盈盈一握的纤腰,下巴靠在她的发顶。 楚千尘呆住了,脑子里变成了一团浆糊,完全把羊肠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靠得太近了,感觉比似乎比方才骑马时还要近。 她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喷在她的发顶与耳际…… 楚千尘洁白如初雪的耳朵一点点地染上了粉色,整个人不知所措。 难道说,这是奖励?! 一个念头突然就从她混乱如麻的思绪中冒出头来。 楚千尘樱唇微动,想说什么,却感到腰上一松,顾玦又退开了。 后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浓郁的药香。 惊风与清莱特意把刚熬好的汤药拿来给楚千尘过目,楚千尘扫了两碗热腾腾的汤药一眼,让清莱把他那碗拿去给乌诃迦楼服下。 而她自己拿起了惊风托盘上的那一碗,把那白底蓝花的汤碗往顾玦手里一塞,理所当然地命令道:“喝药!” 惊风眼神犹疑地移开了目光,只当没听到,也没看到。 咳咳,大概也只有王妃敢和王爷这么说话了! “……”顾玦扬了扬右眉,平日里总是神情淡淡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惊愕。 他还以为只是给乌诃迦楼抓药呢,怎么连他都有份? 楚千尘小脸微歪,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好似一头傲娇得意的猫儿一样。 顾玦又低笑了一声,很“听话”地一口气把碗里的汤药给喝完了,然后把空碗还给惊风。 惊风如释重负,一溜烟地跑了。 惊风实在是跑得太快了,快得楚千尘来不及问他有没有蜜饯什么的。 她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袖袋。 这个时辰,她已经沐浴洗漱过了,身上的荷包什么的也早就拿掉了,所以身上既没有蜜饯也没有糖果。 于是,她只能问顾玦:“王爷,玫瑰松子糖还有吗?” 顾玦以为她要吃糖,就把他的那包糖拿了出来,结果,小丫头摸出一颗糖,就往他嘴里塞。 顾玦含着糖失笑地勾了下唇,忍不住道:“我不怕苦的。” 楚千尘微微睁大了眼,脑海中不禁闪现前世的一些画面,眼眶发酸。 “甜一点好。”楚千尘垂首,低不可闻地说道。 她迅速地整理了自己的心情,当抬起头来,神色已经变得娇憨起来,半是撒娇、半是颐指气使地指着他的胸口说道:“反正……听我的就对了!!” 他的身体归她管,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245允许(二更) 这时,唐御初恰好从屋子里出来,听到了楚千尘的这番“豪言壮语”,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他们王妃真非常人也! 顾玦悠然地微笑,颔首道:“嗯,听你的。” 楚千尘直到此刻,才觉得两人的对话似乎有些不对。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很有急智地提议道:“王爷,你该去睡了。” 就算不看脉象,楚千尘也能猜得出来,这一路回来,顾玦肯定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没怎么休息过。 而且,他在南昊与乌诃迦楼他们打了几场硬仗,早就身心俱疲。 楚千尘也是为此才给他开了这个方子,让惊风一并把药给抓回来了。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顾玦就神情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困意汹涌地涌了上来。 楚千尘牵起了他的一只手,“我在方子里加了些助眠的药材,会让你今晚睡得好一些。” 说完,她又觉得顾玦可能不太听话,又补充道:“我陪你一起睡。” “乌诃迦楼的伤你不用担心……” 楚千尘招了个婆子给他们带路,自信满满地笑了笑,一副“一切有她”的样子。 她说得理所当然,全然没注意到被她拖拽着往前走的顾玦有一瞬的失神。 他心头一跳,微微灼热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掌心上。 她的手心比他的还要温暖,如五月的暖阳。 这股暖意似乎透过肌肤,一直传送到了他心口,蔓延到他的骨髓里。 他的嘴角泛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无声无息,犹如夜晚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水波。 “好。” 这轻飘飘的一个字,像夜风一样轻,眨眼就被风给吹散。 大概也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允诺些什么。 夜风更猛了一些,空气中的花香也变得更浓郁了,这一晚的下半夜静谧安然,再无波澜。 顾玦在药力的助益下,睡得很沉很安稳,等到他睁开眼时,外面的天已经全亮了。 他的怀中暖呼呼地,楚千尘像头幼兽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睡颜安详。 京城发生的一些事,顾玦听苏慕白说了一部分,可想而知,他与苏慕白都不在,留她一人守着京城,她又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子,想必又为他、为宸王府费了不少心力。 她闭着眼的样子温婉恬静,表情也比平时更加乖巧、无害。 她垂下的眼睫毛又浓又密又翘,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了淡淡的灰影,眼尾微微向上倾斜,弧度漂亮极了。 顾玦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突然就伸出一根食指沿着她的眼尾徐徐划下,一直来到她唇畔。 本来他应该留在京城陪她过十四岁生辰的。 明年……等明年她及笄礼时,他一定不会错过。 他会让她有个最风光盛大的及笄礼! …… 顾玦蓦地怔了怔。 所以—— 他已经默认他可以活到明年八月,他心里已经相信了她能救他。 顾玦的心情忽然间就变得很轻快,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对他的影响比他以为的还要深一点! 这种感觉也不错。 顾玦凝视了她的睡脸片刻,然后悄悄地起了身。 他本不想惊动她,想让她再多睡一会儿的,可他才坐起身,楚千尘也紧接着睁开了眼。 “王爷。”楚千尘抱着薄被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 她还睡够,看着迷迷糊糊的,不过此时屋子里天光大亮,她当然也意识到天早就亮了。 顾玦随口劝了一句:“你再多睡一会儿吧。” “不行。”楚千尘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要跟你一起吃早膳。” 或者说,她是要监督他用早膳。 没办法,王爷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起了身。 她原本想顺手服侍顾玦穿衣的,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她只是眨几下眼,醒个神,他已经把直裰穿上了。 好吧。王爷在军营里待了那么多年,比起穿衣的速度,她肯定不如他,再说了,女装比他的直裰可复杂多了…… 楚千尘在穿衣的同时,胡思乱想着。 她刚醒,整个人还迷糊着,做很多事全凭直觉,等她坐在梳妆台前回过神来时,她才意识到,她的头发居然是顾玦梳的。 顾玦不会梳女子的发型,所以他给她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右鬓以红色丝绦编了根小辫子,一起扎进了马尾中,大红色的丝绦垂落下来,落在了肩头。 楚千尘抬手摸了摸右鬓,又捋了捋那大红色的丝绦,觉得新奇极了。 直到他们吃了早膳,从屋子里出来时,楚千尘还觉得脚下有些轻飘飘的,手总是忍不住去摸自己的头发,心想:王爷的手真巧! 现在已经是巳初了,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与夜晚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 这个庄子并不是先帝所赐,而是顾玦自己私下置办的,因此没有多少人知道,庄子里的人不多,全都是顾玦的亲信。 两人不一会儿就到了乌诃迦楼所在的那间屋子。 乌诃迦楼的随从依旧守在屋里屋外,疲倦不堪,但是他们的神情明显没有昨夜那么紧绷了。 一路上,他们全都给顾玦与楚千尘行了礼,客气而又疏离。 “神医,请。”青衣少年清莱给楚千尘领路。 他一边走,一边细细说了乌诃迦楼服下第一次汤药后的症状:“鸡鸣时,大皇子呕吐过一次,吐了些淤血出来。” “卯时过半,我喂殿下服下了第二剂汤药。” “辰初时,大皇子的烧开始退了。” 清莱一行人的心情皆是复杂得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偶尔交换着眼神,看着顾玦的目光中透着一丝提防。 他们南昊和北齐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可彼此都清楚他们两国是彼此对立的。 两个国家各有各的立场,他们这些人也都是各为其主,各为其国。 本来,他们不应该这么相信顾玦,甚至把乌诃迦楼的生死都交到顾玦的手里,万一顾玦起了歪念的话…… 但是,乌诃迦楼在昏迷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吩咐他们一切听宸王的。 对于大皇子的命令,他们都是无条件的遵从。 大皇子的睿智与远见,他们这些人最清楚不过了。 清莱定了定神,声音沙哑地又道:“大皇子还没苏醒过。” 此刻,乌诃迦楼还在榻上昏睡着,身上依旧插着那些金针,不过,他的脸色比昨夜好了不少,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少了那抹死气沉沉的青黑色。 楚千尘再次给他诊脉,依旧是三息功夫,她就收了手,肯定地说道:“他性命无碍了。” 清莱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是他们这段日子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众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清莱郑重地问道:“神医,大皇子什么时候能醒?” 楚千尘看了看沉睡的乌诃迦楼,又检查了他的眼皮与口腔,沉吟着道:“因为在路上耽搁了几天,他中毒太深,估计至少还要两三天。” 清莱等人精神一振,连忙道谢。 只要他们的大皇子还活着,伪帝乌诃度罗就成不了气候。 他们就还有希望,还有主心骨,将来一定有机会拨乱反正,助大皇子复辟! 在场包括清莱在内的这些昊人这一路逃亡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身体上全都疲惫至极,可现在他们却犹如服了什么灵药似的,眼神中又重新有了神采。 楚千尘一根根地拔去了乌诃迦楼身上的金针,又道:“我昨晚开的方子,让他继续吃着,一天一剂,一剂分三次煎服,再吃上三天。” 清莱等人全都仔细地聆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楚千尘又示意清莱揭开了包扎在乌诃迦楼左肩的纱布,然后亲自检查着他左肩上的那个血窟窿。 比起昨晚,伤口显然好多了。 伤口的边缘没再溃烂化脓了,但还有些渗血,流出的血比寻常的鲜血略显暗沉,不过血色已经不是可怖的黑色了。 楚千尘思忖着又道:“他的伤口太深,等解毒后,果然还是要缝针。”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在自语,又似是在告诉清莱等人。 清莱正欲问,就见楚千尘起了身,让他重新给乌诃迦楼的伤口上药,并他包扎好伤口。 “王爷,羊肠线在府里,”楚千尘步履轻盈地朝顾玦走去,捏着他衣袖一角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府呀?” 她对着顾玦时,神态就娇娇柔柔,语气软软糯糯,与面对他人时的冷淡疏离,可谓判若两人。 我们什么时候回府……顾玦的眸中似有星光流转,觉得他的小丫头越来越会说话了,这话被她说得怎么听怎么顺耳,而且还顺他的心。 “唐御初,”顾玦勾了勾唇,吩咐唐御初道,“递折子给皇上,就说本王回来了。” 顾玦说这句话时,唇畔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笑容清浅,却透着一股鹰一般的锐利。 于是,一个时辰后,宸王顾玦的折子就递到了养心殿皇帝的案前。 皇帝整张脸都黑了,第一反应就是长臂一扫,把案上的文房四宝、茶盅茶壶等等全都扫落在地。 246废储(一更) 皇帝气得不轻,脸色一片铁青,眸中涌动着暴怒之色。 即便砸了这一桌的东西,也丝毫没有消减他心头的怒意。 过去的这几天,皇帝不太好过,思虑甚重。 他心里自是盼着顾玦跟乌诃迦楼一起出事,两个都死了最好,可他又担心这一切又是顾玦与楚千尘这两口子在使诈,他们想逼他先出手,想陷他于不义。 这两种可能性可谓五五之数,皆有可能。 如果是前者的话,他就必须尽快对宸王府下手,免得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但是,万一是后者的话…… 皇帝这几天一直都在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件事,煎熬着,犹豫着,这才几天,他就瘦了一大圈。 不想,今天一早,就收到了来自顾玦的折子。 也就是说,顾玦他还安然活着! 只是想想,皇帝就觉得如芒在背,心头似有一头浴火的野兽在咆哮着,叫嚣着…… 皇帝心情不好,养心殿的宫人们日子也不好过,这几日全都是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 当太子顾南谨跟随一个小内侍进来时,一进屋,迎头就见一个拳头大小的青花瓷镇纸朝他猛地砸了过来,携着一股凌厉的盛怒。 在皇帝跟前,顾南谨自然不敢躲闪,任由那个镇纸砸在他脚边,镇纸从地上反弹了一下,砸中了那个小内侍的脚背。 “……”小内侍闷哼了一声,根本就不敢叫痛,垂眸忍着痛。 顾南谨藏在袖中的拳头握了握,无视这一地的狼藉,继续往前走去,恭敬地给御案后的皇帝作揖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顾南谨已经知道了方才顾玦的折子递到养心殿的事,想想也能猜到皇帝此刻这般龙颜震怒肯定是为了这件事。 而他,也是为了此事来养心殿的。 皇帝同样也猜到了这点,拳头紧握,看着顾南谨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耐,同样心知肚明他是为何而来。 气氛一时凝滞,沉重压抑。 顾南谨深吸一口气,明知皇帝会不喜,但还是把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提议道:“父皇,九皇叔回京,儿臣以为若是父皇这次能亲自出城相迎,也可以缓和父皇您与九皇叔之间的关系。” 在顾南谨看来,皇帝与顾玦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剑拔弩张的地步,也就是皇帝第一步棋走错了,三月顾玦从北地归来时,皇帝没有深思熟虑,就先给了顾玦一个下马威,激怒了顾玦,把局面闹得太僵。 一步错,步步错。 顾南谨在心里无奈地发出深深的叹息。 顾南谨提出这个建议,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罪己诏。 就算是顾玦不肯领皇帝的好,皇帝装样子去迎顾玦其实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削减罪己诏带来的一些非议,让天下百姓都看到皇帝知错就改,让百姓觉得他与宸王虽然有过一些误会,但还是兄友弟恭的。 所以,顾南谨才会过来劝劝皇帝。 皇帝的眼神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阴沉,额头青筋乱跳,充盈着滚滚怒意……甚至于,还有一抹杀意。 顾南谨心里咯噔一下,心沉了下去,但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父皇,天下百姓定会看到父皇的宽仁、自省。” 顾南谨知道罪己诏是皇帝的心结,所以也没有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可是光什么“自省”,就已经像刀子似的插在皇帝的心口。 顾南谨说完后,殿内就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顾南谨愈发不安了,觉得不太妙,颈后的汗毛倒竖。 “父皇……” 顾南谨想委婉地再劝劝皇帝,却被一声巨响打断。 “砰!”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御案上,拍得他自己掌心发麻。 “逆子!”皇帝指着顾南谨的鼻子厉声斥道,心中怒意翻涌,连五官都因为发怒而微微扭曲,“你出的什么鬼主意!朕是堂堂大齐天子,为何要纡尊降贵地去迎他顾玦?!” “可笑,顾玦也不过是送乌诃迦楼回了一趟南昊而已,这算什么功劳!” “你一个太子老是帮顾玦这逆贼说话,你是被他收买了吗?!” 皇帝已经气得失去理智,连“逆贼”两个字都说出了两口。 他这一番骂,可说是震如雷霆,狂如暴雨,周围的内侍们吓得胆战心惊。 此时此刻,倘若站在皇帝跟前的是其他人,而不是太子,恐怕早就被怒极的皇帝下令拖下去大打三十大板了。 皇帝噼里啪啦地骂了一通后,发泄心头的怒火,最后冷冰冰地扔出了一句话: “顾南谨,你信不信朕能立你,也能废了你!!”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皇帝的脸颊因为愤怒涨得通红,气息粗重急促,眼神更是近乎阴毒。 顾南谨瞳孔微缩,心底既心痛,又失望。 然而,他身为人子、人臣,既不能忤逆生父,也不能质疑君主。 他只能直挺挺地跪在了冷硬的金砖地上,声音僵硬地说道:“父皇恕罪,儿臣并非此意!” 倪公公看着皇帝震怒的脸色,心里有些迟疑要不要劝几句,下一瞬,就见皇帝的脸色从潮红转为苍白,抬手抚住了胸口,面露艰难之色…… 倪公公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他也知道皇帝最近休息得不好,口舌生疮。他劝过皇帝宣太医,可皇帝说没事,服了丹药就没事了。 倪公公又想劝皇帝宣太医,可下一瞬,皇帝捂着胸口往后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倪公公和其他的内侍们根本就来不及扶住皇帝,失去意识的皇帝软软地倒在了后方的高背大椅上。 众人一拥而上,围着皇帝七嘴八舌地喊着: “皇上!” “皇上晕倒了,快宣太医!” “赶紧去通知皇后娘娘……” 养心殿内乱成了一团,内侍们几乎魂飞魄散。 不消片刻,太医院的太医就匆匆赶来。 当天正午,皇帝龙体抱恙的消息就在京中各府与文武百官之间传遍了,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太医们现在还留在养心殿里没出来。” “半个多时辰前,都察院的王御史上了折,说是太子不孝气病了皇上,请废太子。” 唐御初把这短短半天京城发生的剧变大致对着顾玦说了。 顾玦扬唇轻笑了一下,那低不可闻的轻笑显得意味深长。 楚千尘整了整头发上的那根红色丝绦,手指卷着那丝绦的末端,随口道:“这是皇上的安排吧。”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依然是这么一针见血。 两人在庭院里的石桌边坐着,旁边摆着一个红泥小炉,楚千尘给顾玦泡茶倒水,悠闲得仿佛是来郊外踏秋。 “八九不离十吧。”顾玦微微点了下头。跟这丫头说话,真是轻松。 唐御初想了想,觉得也是。 就算真是太子真气病了皇帝,一国太子乃是国之储君,除非他逼宫谋逆或者勾结敌国,又有哪个御使会不长眼的直接要求废太子。 排除那些不可能的因素,那么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只能是因为御史暗地里得了皇帝的示意。 唐御初的鼻尖动了动,觉得这玫瑰花茶可真香。 瞧他馋得紧,楚千尘就指了指茶壶和点心,示意他自便。 唐御初也没客气,美滋滋地喝着花茶,对于两位主子说得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楚千尘感慨地叹了一句:“太子可真惨。” 上一世顾南谨就没好什么下场,当她和秦曜率大军打进京城的时候,顾南谨早已是一捧黄土了。 顾玦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杯,这茶杯不过女子的拳头大小,抓在顾玦的手里,显得小巧异常,仿佛一捏就会碎似的。 可同样大小的茶杯握在楚千尘手里,又是另一种感觉,根本就没法把它整个握在手中。 她的手还真是小。顾玦垂眸盯着她的手,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嘴上道:“顾琅现在应该不是真想废太子。” 楚千尘抿了口花茶,想想也是。 要是皇帝真想废太子,这会儿就不止是一个王御使上折了,应该是一呼百应、众志成城才对。 楚千尘又想起了上一世的皇帝两次废太子的事。 说到底,她终究还占了一些前世的便利,能猜到这点也是理所当然,还是王爷远比她看得更透彻。 “皇上这会儿应该只是想给太子一个教训,免得太子总是‘忤逆’他。”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推测着。 想到太子在这个时候“气”到皇帝,楚千尘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突然灵光一闪。 楚千尘小脸微侧,猜测道:“会不会是因为太子想来迎王爷,皇上不肯,所以才闹起来的吧?” 唐御初一边喝茶,一边不客气地顺手摸了块点心吃,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有道理!” 楚千尘也觉得应该就是这样了,在心里同情了一下太子。 她见顾玦手里的杯子快空了,放下了自己的茶杯,想拿茶壶给他添茶,却被顾玦抢先了一步。 顾玦拿起那个白瓷茶壶,一边给楚千尘添茶,一边道:“等人来了,我们就回京。” 顾玦的动作实在是太过自然,看得唐御初差点没被噎着,心里对苏慕白那个混账玩意生出一种几乎称得上敬佩的感觉。 苏慕白还真是给王爷骗到了个好王妃。唐御初藏在茶杯后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接了一句:“我接到消息了,他们应该再过两三天就能到。” 他们在说的“人”指的是这次随行护送乌诃迦楼的一百玄甲军,之前因为乌诃迦楼中毒,他们这一行人为了避人耳目,干脆分道而行,免得目标太大了。 现在,顾玦要正式回京“复命”,就需要和这一百玄甲军会合,再一起光明正大地进京。 至于楚千尘,无论顾玦说什么,她一律应是,只是问了一句:“那乌诃迦楼他们呢?”是让乌诃迦楼继续留在这高陵庄中,还是跟王爷一起回京? 对楚千尘来说,这本来也无关紧要,也就是因为乌诃迦楼中的毒太久、太深,毒素渗入五脏六腑,没一个月不能痊愈。 若是他留在庄子上,接下来,她估计每三天要来这里出一次诊。 “先一起回京。”顾玦放下茶壶道。 话音还未落下,惊风小跑着来了,禀道:“王妃,乌诃大皇子醒了。” 楚千尘刚喝了一口新添的茶,闻言,不停歇地继续喝了起来,直到把杯中的茶水全喝完了,这才慢悠悠地起身道:“我们走吧。” 顾玦妇唱夫随,随楚千尘一起离开了。 楚千尘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248忘了(二更) 惊风没急着跟上去,他注意到楚千尘刚才一口气把杯子里的茶水喝完了,还以为她是因为口渴,心里思忖着是否庄子里的厨娘做的糕点太甜了。 王爷吩咐了,要让王妃住得顺心如意。 要不,他去把田大厨招来? 惊风一面想,一面拈了一块山药枣泥糕,咬了一口,喃喃自语道:“太甜了吗?” 还在吃美滋滋地吃着山药枣泥糕的唐御初白了他一眼,“你长的什么舌头啊,这糕点明明甜得恰到好处!” 两人争论起了糕点甜不甜,前面的楚千尘浑然不觉,与顾玦一起再次去了乌诃迦楼暂居的客院。 客院内,原本死气沉沉的空气中涌入了一股活力。 乌诃迦楼是个意志力极强的人,他中毒后,起初一直强撑着,后来毒素扩散,情况越来越差,实在撑不住了才晕过去,至今也已经昏迷五六天了。 见他终于醒转过来,清莱等下属们全都欣喜若狂,看向楚千尘的眼神也变得更和善、更尊重了。 今天的天气不错,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一缕缕璀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柔柔地投在薄薄的纱账上。 乌诃迦楼平躺在榻上,脸色、双唇皆是惨白,神情虚弱,额头鬓角有一片虚汗,显然在竭力忍耐着伤毒带来的痛苦。 “宸王妃。”乌诃迦楼对着楚千尘微微一笑。 哪怕是此刻这样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哪怕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巨变,他的神情与笑容一如从前般温和,眼睛睿智,神情圣洁。 仿佛看透了生死,还有这世间的起起伏伏。 仿佛他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注定的劫难。 围在他榻边的清莱等人全都望着他,目光灼灼,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信仰似的。 乌诃迦楼才刚醒,他一睁开眼,周围就是一片喧哗,有人问他感觉怎么样,有人跟他说他们现在在京郊,也有人立刻跑去找楚千尘。 众人都有些混乱,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经过。 不过,就算他们没说,以乌诃迦楼超乎常人的智慧,顷刻间,就能把情况推断得七七八八。 “有劳王妃了。”乌诃迦楼微微颔首,难掩病容,那凹陷的眼窝中,眼眸幽邃宛如深渊。 “法师多礼了。”楚千尘淡然一笑,在榻边的一把圆凳上坐下,“我来给法师诊脉。” 楚千尘再次给乌诃迦楼诊了脉。 指下的脉象平和了许多,不像昨夜她刚见乌诃迦楼时,脉搏虚弱得随时会消失似的。 看楚千尘眉头舒展,清莱等人也知道情况应该不错,彼此对视着,一个个眉目含笑。 “法师,你的毒没大碍了。”楚千尘抚了抚衣袖道,“原本的方子再喝上三天。三天后,我们应该就可以回宸王府了,届时,我再开个方子给你药浴,将体内的余毒逼出就行了。” “只要解了毒,其它的都是小事。” 楚千尘说得很轻松,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小症,但无论是乌诃迦楼还是清莱他们全都知道,乌诃迦楼中的这个毒并不简单,此毒名为“酹月”。 这名字看着雅致,却是一种无药可解的剧毒,是南昊宫廷的秘药。 “酹月”意为洒酒酬月,人一旦中了此毒,毒素很快就会随着血液蔓延至心肺,任何人都活不过天明。此毒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令人死后容颜不改,宛如生者入睡。 在南昊的后宫,多是用以处置那些犯了事的妃嫔、皇子,也有位高权重者在临死前自愿服下此毒,未保尸身完好。 清莱等人知道追杀他们的人既然用上了“酹月”,应该是想把乌诃迦楼的尸体带回建业城去,好向伪帝乌诃度罗邀功。 要不是乌诃迦楼中毒后就服下了楚千尘制的保命丸,他早已经是一缕孤魂了。 现在,楚千尘说她能帮乌诃迦楼彻底解了这奇毒“酹月”,其他人自是信服的。 清莱郑重抱拳,再次谢过。 楚千尘又道:“法师肩膀上的伤口,暂时还是先每天上药。等彻底去完余毒后,再看是不是需要缝合伤口。” “法师刚刚苏醒,想来各位还有要事相商,我就先告辞了。” 楚千尘没久留,十分识趣地提出了告辞。 乌诃迦楼虽然表情平静,语气温和,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但是楚千尘知道他的内心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父亲被害,家国被夺,身边的几个随侍在逃亡中丧命,而他自己又身中剧毒,深受毒与伤的折磨…… 人终究是人,不是佛,只要是人,都不能真的超然于凡尘的贪、嗔、痴、慢、疑之外。 可是,即便是身处危机四伏的低谷,乌诃迦楼也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被悲伤和仇恨所掌控,失去自我。 此人的意志果然坚韧无比,也难怪前世他能逆风翻盘,重新夺回属于他的东西,坐稳了南昊的江山! 那些纷纷乱乱的思绪也只是在楚千尘脑海中一闪而过。 当她转身对上顾玦那双熟悉的眼眸时,就已经把这些事抛诸脑后,对着顾玦露出娇柔甜美的笑容。 顾玦就在门口等着她,仿佛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陪着她而已。 夫妻俩走了,那道通往外间的门帘翻起又落下,能听到楚千尘的声音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传了进来:“王爷,你陪我下棋好不好?这里有棋盘吧?” “好。” 两人很快走远,屋里的人也就听不到他们后面还说了什么了。 乌诃迦楼从门帘上收回了目光,轻声道:“这次是烦劳宸王了。” 他伤毒未愈,又昏迷数日,没怎么进食,因此整个人虚弱憔悴,声音虚浮无力。 可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宛如一泓明澈泉水。 宸王顾玦如同传闻中一般,是个光风霁月之人。 从齐国到昊国直至再此回到齐国,他们经历了数次九死一生,顾玦不但没有因此抛下他们,更没有拿他们去换取利益,可见这个人胸有沟壑,有所为,有所不为。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为齐国撑起了这半边天,让北地军和北地百姓全都对他敬仰有加。 清莱等人面面相看,其中一个方脸的黑衣青年出声附和道:“是大皇子慧眼如炬。” 黑衣青年心里复杂,其实大皇子早就提醒过昊帝乌诃度罗野心勃勃,请昊帝提防,没想到事情还是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清莱接口道:“大皇子,暂时还没有国内的消息传来。” 京城离昊国有两千里之远,两国之间又有大江相隔,消息传递起来相当不便。 众人皆是蹙眉,愤怒,烦躁,懊恼,不甘等等地情绪皆而有之,似有火焰在他们眸中熊熊燃烧着。 乌诃迦楼又道:“不急。” 他的神情与语气还是那么平静无波。 虽然人很虚弱,这两个字也说得很轻很轻,但是听在其他人来说,都觉得一颗心变得安定了下来。 仿佛只要有乌诃迦楼在,他们就能渡过任何困境,他们就能浴火重生。 窗外的艳阳似乎也感染到了这种气氛,变得愈发灼热、愈发明亮了。 楚千尘与顾玦下了半局棋,就离开了庄子,坐上了江沅赶来的马车,主仆俩在城门关闭前回了京。 因为顾玦回来了,她的心情极佳,一直到回了王府后,对上楚云逸那双哀怨无比的眼睛。 “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楚云逸就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兽般,简直快跳脚了。 自从他在元清观受了重伤后,就被楚千尘留在了宸王府,也快半个月了。 从一开始他在榻上动弹不得,别说下地,连坐都坐不起来,到后面,楚千尘天天给他下针、灌药,渐渐地,他就可以下地行走了。 楚云逸这段时间简直闲得快发霉了,也都想明白了。 这几天,他能下地了,能走、也能跑了,正打算等下回楚千尘来,他就低头认错,不想,楚千尘整整三天都没来看他。 楚云逸也想过楚千尘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看他伤好了,就懒得理会他了,老老实实地待着,也不敢走,怕错上加错。 但是,三天过去了,楚千尘也没把他送走,今天一早居然有人给他送了份例,有五十两银子,比他在侯府的二十两份例多出了一倍多,是王府的蔡嬷嬷亲自送来的,这王府上下好像全都忘了他不是宸王府的人。 楚云逸深深地觉得这宸王府的人还真是怪怪的,全都不拿他这舅兄当外人。 嘀咕归嘀咕,但他心里还是挺开心,就让人找来了琥珀,打算主动找楚千尘认错。 谁想,琥珀却说:“大少爷,王妃她不在,她前晚出京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当下,楚云逸简直傻眼了。 他姐居然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楚云逸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地里的小白菜,没人疼,没人爱。 他委屈坏了,就打算回侯府去,反正等他姐回来,也不见得记得王府有没有他这个人。 谁想,他还没出门,就听门房说,王妃回来了。 楚云逸酸溜溜的说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楚千尘:“……” 对哦,她因为王爷回来太开心了,忘记这小子还在王府里了。 248回京(一更) 楚千尘的眸中闪过一抹心虚,不过嘴上是坚决不认的:“我出去,还要跟你交代吗?” “我又不是‘伤患’。” 她在“伤患”这两个字上加重音量,楚云逸就像是戳了一针的皮鞠,气都泄没了。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错了。” 这三个字真心实意。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近半个月,是真的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 现在再回想那天在元清观的事,他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哎,他就像楚千尘说得的那样,只是个小屁孩而已,白比楚云沐多吃了那么些年的米饭。 “想明白就好,下次别再蠢了!”楚千尘抬起手,伸指在楚云逸的额头轻弹了一下,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看着与自己双目齐平的楚云逸,楚千尘的眸底荡起了浅浅的笑意。 这都半个月了,这小子要是这么久都想不明白的话,就真傻了,白长了这个子! 楚千尘的手其实下得不重,但楚云逸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脸颊都涨红了,忍不住道:“姐,我都十二岁了,你不知道……” “男人的头摸不得?”楚千尘替他往下说,然后歪着小脸笑眯眯地问道,“要不要去问问沐哥儿你该不该打?” 楚云逸瞬间就怂了,被口水呛到,“咳咳……不用了吧。” 姐,他才是十二岁而已,她不用这么狠吧! 楚千尘懒得理会这别扭的熊孩子,对着琥珀招了招手,愉快地吩咐道:“琥珀,王爷快回来了,你去多宝斋问问我给王爷定的发冠好了没?” “对了,让人把外书房那边的庭院打扫一下,还有花木也修剪一下,我看窗外的花木遮阳,屋子里有些阴冷了。” “再来布庄那边送几匹冬天的料子来给王爷挑……” “……”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往里走,似乎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又把楚云逸忘得一干二净。 楚云逸摸了摸鼻子,一股酸味从心窝子里流了出来。 他姐简直有两副面孔! 楚云逸踢了两脚地上的小石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还是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目光落在前方楚千尘那神采飞扬的侧脸上。 少女红润的唇角弯得高高,笑不绝口。 对于楚千尘在侯府与王府之间的巨大反差,楚云逸自然也是看在眼里的,唇角不自觉地也翘了起来。 这半个月来,他住在宸王府,亲眼看着这王府上下的所有人对楚千尘都好,远比楚千尘在楚家时,要好多了。 甚至于,他们对待自己还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想着他这段日子在宸王府的所见所闻,楚云逸也为楚千尘高兴。 不过…… 他蓦地停下了脚步,摸了摸藏在腰带里的那五十两银票,笑意收敛,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哼,别以为区区五十两银票就能收买他! 他还是不能放松,以后他更要撑起楚家门楣才行! 楚云逸心里下了决定,对着前方一丈外的楚千尘喊道:“二姐,我该回去了。” 他的伤已经养好了,也该回楚家了,他还得去国子监上课,不能再这么松懈了。 不想,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不急。” 楚千尘转过头,又朝楚云逸走了过来。 这一次,她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笑容璀璨。 可莫名地,楚云逸却从他姐的笑容中看出了一抹仗势欺人的狡黠。 “等王爷回来再教训你。”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 楚云逸:“……“ 楚云逸觉得这日子简直快没法过了,他不是已经认错了吗! 琥珀和江沅难得表情一致地对着楚云逸露出一个同情的眼神。 人可以犯错,但是谁让他犯这么大的错,差点把命给折腾没了,他们王妃一向记性好,他就自求多福吧! 楚千尘说完这句话后,又不理会楚云逸了,调转头又继续往前走,同时吩咐琥珀道:“我从庄子里弄恶些活鱼和螃蟹回来,今天干脆做一鱼三吃吧,鱼片粥,鱼头豆腐汤,再加一个葱香红烧鱼脯吧!” “螃蟹嘛,清蒸几个,再做些蟹黄小笼包和炸蟹饼。” 楚千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琥珀连连应声,又有婆子急忙去取马车上的鱼蟹。 整个王府都因为楚千尘的归来添了几分鲜活气,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 后方的楚云逸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呆立了好一会儿。 少顷,他的小厮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少爷,那咱们还走……”吗? 最后一个字没出口,小厮就得了楚云逸的一个白眼,便噤了声。 “走什么走!”楚云逸负手往前走去,“走得了吗?” “……”小厮想想也是,王妃都说了不让大少爷走,宸王府的人恐怕也不会放人。 小厮快步追上楚云逸,小声地说道:“大少爷,二姑奶奶还是很关心您的,蟹黄小笼包和炸蟹饼都是您爱吃的。” 楚云逸又给了他一个白眼,意思是,这还用你说! 小厮:“……” 小厮心里深深地觉得自家少爷就吃二姑奶奶这一套。 楚云逸包袱款款地又回了他暂居的客院,而刚刚回府的楚千尘没急着回内院,先去了一趟韶华厅,让人把程林华给喊了过来。 “皇上和太子现在怎么样了?”楚千尘问道。 程林华听着楚千尘这句话显然是知道皇帝被太子“气病”的事,便直接回道:“皇上现在还‘病’着,连皇后娘娘和承恩公都不见。” “王御史昨天上折弹劾太子不孝,要废太子,皇上在病中按下了折子,朝堂上下都知道了这件事,已经有一些人去私下里见过礼亲王与张首辅了。大多数人都还在观望形势。” “太子现在还跪在太庙,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 “果然。”楚千尘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 皇帝既然按下了那道废太子的折子,就意味着王御史会上这道折子果然是出自皇帝的意思。 说得难听点,王御史也就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而且,还是一把随手可弃的钝刀。 程林华说不上同情还是感慨地叹道:“皇上对太子也实在够狠。” 皇帝只是按下了那道折子,却没有发话,言下之意就是认同了“太子不孝”这个罪名。 就算是这一次皇帝没真打算废太子,只是给太子一个警告,可太子有了“不孝”这个污点,以后只会更难,他等于是被皇帝拿捏住了错处,将来,也是皇帝想废就能废的。 不过站在宸王府的立场,程林华巴不得皇帝与太子这对父子不和,皇家乱,对宸王府来说,是好事。 楚千尘也是亦然,似笑非笑道:“皇帝这是想养蛊。” 古书记载:造蛊之法,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则谓之蛊。 程林华一时没明白。 细细一想,他才反应了过来。 太子是皇后之子,又是长子,身为嫡长子的他原本是毋庸置疑的继位者,地位非常稳固。 而且,太子自幼就跟在先帝身边,由先帝亲自教养,在十五岁那年,就被先帝封为太孙,其他皇子们根本就没法与他争,当今上登基后,他从太孙升为太子,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子是储君,若是无过,连皇帝都不可轻言废太子。 但现在太子身上有了污点,就像是天上的神佛突然间被拉下了圣坛似的,变成了凡人,与其他皇子们的差距也没那么显著了。 皇帝等于是把太子与那些皇子们一起放入了“养蛊”的器皿中,想激起皇子们的夺斗之心,想让他们为了皇位去争、去抢。 程林华也是唏嘘,道:“这朝堂是怕是又要起一片腥风血雨了。” 皇位实在太诱人,历朝历代的夺嫡都会掀起腥风血雨,导致骨肉相残的惨剧,结果往往惨烈至极。 “谁即位都和我们宸王府无关。”楚千尘云淡风轻,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优雅地浅啜了口热茶,“对了,皇上可有下旨,命谁去迎王爷?” 程林华摇了摇头,不满地皱起了眉头,然后道:“太子便是为了此事‘气病’了皇上。” 顾玦护送乌诃迦楼回昊是奉旨行事,就像此前康鸿达奉旨去各地代天子阅兵一样,通常情况下,回京时都会有礼部或者皇子代君来迎。 但是,皇帝在这件事上跟太子吵成这样,其他人自然也会察言观色,不会再去触皇帝的霉头,毕竟连太子都落到这个下场。 可想而知,其他人若是跟皇帝提及此事,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还会被皇帝怀疑是不是勾结了宸王,又或者心里只有太子,而无天子。 楚千尘愉快地说道:“那咱们自己迎。” 楚千尘也不稀罕那些个不相干的人去迎王爷,觉得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无聊至极,还不如她自己去迎呢! 程林华怔了怔,先是有些意外,但跟着他站在王爷的角度一想,又觉得王妃会做出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王爷肯定更喜欢他们去迎他,所以,王妃亦然。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程林华作揖领命:“是,王妃。” 无论是楚千尘还是程林华都知道皇帝想故意冷着顾玦,可他们全都没放心上。 接下来的两天,楚千尘的心情都非常好,连带对着楚云逸的态度也温和可亲多了。 楚云逸对他姐的“宠爱”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同时,心里不免又有些忐忑。 他知道二姐夫就要回来了。 他在王府的这段日子,可没少听二姐夫在北地的事迹,曾经北地军中也不乏刺头,那些人全都被驯得服服帖帖。 就在这种紧张的心情中,十月初一来临了,顾玦回京了。 当天,云展率领玄甲军出动,玄甲军将士十步一岗地沿着南城门清道,一直延伸到宸王府的大门口。 这些玄甲军身着一式的玄色盔甲,腰配同色的刀鞘,头盔上的红缨在玄色铠甲的衬托下如此鲜艳,如此醒目。 他们与京城的禁军衣着不同,不禁引来百姓们的侧目,揣测起这些将士的身份。 直到那洪亮的声音响彻天地:“恭迎宸王殿下回京!千岁千千岁!” 当这数以千计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如轰雷,似海浪,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令人热血沸腾的震撼力,喊声震天。 百姓们自然都知道宸王是谁,闻声,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不少人也精神抖擞地跟着这些玄甲军将士喊了起来。 那整齐的喊声似乎传遍了大半个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宸王顾玦回京了。 楚千尘亲自出城相迎,在周围震天的喊声中,把顾玦迎回了宸王府,没人注意到车队多了一辆马车。 249平等(二更) 乌诃迦楼的马车也藏在了车队中,因为他是和顾玦一起进的城,南城门的守兵们自然也不敢查宸王的车队,乌诃迦楼一行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了城。 直到宸王府的大门关闭,乌诃迦楼才下了马车。 两天不见,他的气色明显又好了一些,已经能起身,也能蹒跚地走上几步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身形清瘦得彷如一杆青竹。 身着白色僧袍的年轻僧人长身玉立,那僧袍明显比当初他离京时更宽松了,被秋风吹起袍角。 整个人似要乘风而去,如那画中的神佛,优雅清朗,圣洁出尘。 彼此见了礼后,楚千尘含笑道:“隔壁的宅子已经让人收掇好了,法师可以暂时住在隔壁养伤。” “劳宸王、宸王妃费心了。”乌诃迦楼施了佛礼,郑重地谢过二人,眉目之间无喜无悲,神情温和。 他看似是个不理俗事的僧人,其实在人情世故上,也极为通透。 顾玦当然可以让他们暂居在宸王府,可如此的话,他们相当于是客。 可以说,一举一动都是在宸王府的眼皮底下。 分府而居,相当于顾玦的一种表态,意思是,双方是平等的。 顾玦没有因为乌诃迦楼现在的处境,而轻视他,怠慢他。 这是顾玦对他们的一种尊重。 顾玦含笑不语,由着楚千尘处理这些琐事。 他是想让楚千尘把乌诃迦楼安排到隔壁暂住,可是他没机会开口,今天一见面,楚千尘就先跟他提了这件事。 有时候,顾玦怀疑这丫头是不是跟他肚子里的虫似的,总是明白他的心意,思他之所思,急他之所急。 顾玦从不信命,他年少时曾有道人给他批过命,说他在二十余岁时有个大劫,如果熬不过,就是英年早逝的命;如果能遇贵人,熬过此劫,这辈子顺遂无虞……知道这件事的也就父皇和母后而已。 从前,他不信命,可现在他突然有点信了。 乌诃迦楼一行人很快就被隋大管事带去了隔壁的宅子,几乎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楚云逸和楚云沐就来了。 楚云沐一边走,一边对着楚云逸抱怨着:“大哥,你的动作也太慢了!我本来想出王府迎姐夫的!” 楚云逸略有些忐忑,但面对楚云沐时,毫不气弱,直接把球抛了回去:“还不是你,怎么叫都不起来,刚刚还乱放你的玉佩!” 楚云沐昨天就来了宸王府,在王府里住了一晚上,他太兴奋了,昨晚一直缠着楚云逸说话,直到四更天才睡着。 琥珀跟在兄弟俩后方,深藏功与名。 为了不让这对兄弟碰上乌诃迦楼,她也是使了一番力的。 “姐夫!” 兄弟俩很快就来到了顾玦跟前,与他见礼,一个兴奋,一个别扭。 楚云沐眼眸晶亮地看着顾玦,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就问了出来:“姐夫,我娘说你渡江去了南昊?” “听说,大江是这世上最长的一条河,水流湍急,险峻异常,是不是真的?” “听说,南昊那边遍地是和尚,那他们岂不是都要吃素?” “……” 楚云沐好似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得楚云逸太阳穴都开始疼了。 如果是平时,楚云逸已经开始训弟了,可现在他巴不得顾玦把注意力摆在楚云沐身上,忘了他就再好不过了。 顾玦看着楚云沐那双与楚千尘极像的凤眼,唇畔多了一丝笑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不急,过两天我带你去跑马,慢慢说。” “现在我们先用膳去。” 顾玦这一说,楚云沐的肚子就咕咕叫了,也不叫顾玦别摸他头,觉得能从他姐夫这里沾点喜气也好,毕竟他可是要成为大将军的人! 楚云沐嘿嘿地笑道:“正好,我还没吃早膳。” 说着,楚云沐的眼睛更亮了,觉得他姐夫实在是太体贴,太好了! 蔡嬷嬷赶紧道:“王爷,膳食备好了,在韶华厅,随时可以开席。” 于是,众人簇拥着顾玦与楚千尘往韶华厅方向去了。 顾玦一边走,一边然向了楚云逸,看得少年心里直打鼓。 “伤好了吗?”顾玦随口问道。 他看着神情淡淡,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不像是要训自己的样子。楚云逸松了一口气,道:“我已经全好了,能跑能跳。” 楚千尘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楚云逸。这小子也太天真了! 楚云逸也在注意楚千尘的神色,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下意识地看了看旁人,楚云沐天真地帮他说话:“大哥确实好了,昨天还带我去王府的校场一起练箭呢!” 江沅和唐御初等人也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楚云逸,但立刻就移开了目光。 顾玦抬手做了个手势,喊了声“唐御初”,唐御初就上前了几步,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顾玦吩咐道:“唐御初,以后国子监休沐时,你把他带去玄甲营一起练练。” “……”唐御初心里其实觉得某个“话痨”更适合带熊孩子的差事。 果然!其他人都一脸同情地看着楚云逸。 顾玦说得是轻描淡写、言简意赅,但是他们都知道顾玦所谓的“练练”,不仅仅是简单地像上次去玄甲营住上一个月,是从身到心地把他培养成一个玄甲军将士。 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玄甲军将士,考验的不仅仅是人的战力,还有谋略、团队的合作能力、心性等等,简直会要了人半条命。 当然,等“练”出来后,也足以让人脱胎换骨。 王爷当然是好意,要不是楚云逸是王妃的弟弟,王爷根本就懒得关注他,只不过,王爷的好意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唯有唐御初觉得他才是更需要同情的人好不好,只能领命。 楚云逸自打刚受伤那会儿与唐御初谈过心后,觉得对方也算自己人了,一听可以再跟他去玄甲营操练,愉快得很。 “多谢姐夫。” 他喜不自胜地说道,姐夫也叫得没那么别扭了。 楚千尘看他笑得好像只吃到鱼儿的猫似的尾巴甩个不停,微微踮起脚,附耳对顾玦道:“这就是个傻小子。”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说话时,她呼出的气息柔柔地吹上他的耳朵,顾玦觉得耳朵痒痒的,心中一荡,眼底也随之漾起了笑意。 跟她在一起,他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很好,很好。 蔡嬷嬷在后方看着前方众人言笑晏晏,不由欣慰极了。 这王府啊,果然还是需要一个女主人! 王妃嫁进王府这才多久啊,王府就发生了一种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前王府上下包括王爷在内都是一群大老爷们,把好好的一个王府整得就跟军营似的,现在好多了,热热闹闹的,比起从前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多了一种烟火气。 顾玦也有同样的感觉。 从前,对他来说,这个宸王府不过是父皇赐给他的府邸,他甚至也没在这里住过几天,跟个别院也没什么两样,让他没什么归宿感。 可这次离京后,他发现这个王府开始对他有了新的意义,他期盼着归来,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人在等着他。 秋风夹着几丝凉意拂来,吹乱了她的斗篷。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韶华厅外,琥珀本来要上前帮楚千尘解下斗篷的,却迟了一步,顾玦已经很顺手地帮楚千尘解开斗篷的系绳。 楚千尘的脸在宽大的斗篷衬托下,显得愈发小巧精致。 顾玦慢条斯理地解开了斗篷,指腹不经意在她线条柔美的下巴上轻轻抚过。 脑海中,突然想起双朝贺红那日殷太后说的话:“……等以后你和千尘有了孩子,肯定像你们俩一样漂亮,像谁都行……不过性子最好还是像千尘,像你的话,太闷了!” “有了孩子,王府热热闹闹的,多好!” 顾玦把解下的斗篷丢给了琥珀,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心情极佳。 众人进了韶华厅,楚云沐看顾玦心情好,赶紧拍他姐夫的马屁:“姐夫,你对姐姐真好!” 楚云沐笑得殷勤极了,楚云逸斜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 果然—— 楚云沐接着道:“姐夫,我想再去军营玩玩,可以吗?” “沈家的表哥表弟们都不信我去过玄甲营,我要把军营画给他们看,他们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楚云沐一脸期待地看着顾玦,觉得他可是姐夫的小舅子,既然姐夫对姐姐好,应该也会答应他这小小的要求对不对? 小家伙的眼睛亮得好似黑宝石似的。 “错了。” 顾玦与楚千尘几乎同时道。 顾玦又揉了揉小家伙的头,“记住,军营是不能画给别人看的。” 楚云沐还一头雾水,楚云逸觉得这小子简直给自家丢脸,赶紧训弟:“军营的布置都是机密,画给别人看,那就是泄露军情。” 楚千尘淡淡地斜了楚云逸一眼,觉得这傻小子训起别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是,当局者迷,关己则乱。 250求亲(一更) 楚云逸被楚千尘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仔细回忆着自己刚才说得话,觉得没问题啊。 而且,他要是把楚云沐带沟里了,他姐早就训他了。 楚云逸确定自己没说错话,又挺直了腰板。 唯有楚云沐不明所以,乖乖听训,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我知道了。” “那……姐夫,如果我不画军营给别人看,你是不是能带我去玄甲营玩?” “好。” 说话间,众人围着圆桌坐下了,今天是家宴,落座的也只有顾玦、楚千尘、楚云逸与楚云沐四人而已,唐御初、云展、程林华等人都退下了,他们自己去隔壁偏厅又开了一桌。 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了上来,散着淡淡的香气,色香味俱全,勾得食指打动。 楚云沐乐坏了,盯着那一道道菜肴,抚掌道:“蒸螃蟹、蟹黄小笼包、火腿炖肘子、炸鹌鹑……都是我爱吃的!二姐,你真好!” 楚云沐是个爱吃肉的,报的菜名样样都是荤食,眼里似乎看不到那些白绿叶子似的。 楚云逸已经吃了好几天螃蟹了,看着楚云沐的眼神就带了一丝丝的优越感,觉得今天可以让这小子多吃几口。 “沐哥儿,要我给你拆螃蟹吗?” “我会!” “别吃太多了,小心又积食。” “我知道。” “……” 兄弟俩时不时地说着话,这一顿饭吃得热闹极了。 楚千尘听楚云逸说了这么多废话,觉得他还是说对了一句话,别吃太多了。 螃蟹性寒,吃完螃蟹后,她就让人端上了药茶:“这是药茶是热性的,可以解螃蟹的寒性。” 顾玦体寒,楚云沐又年纪小,这药茶必须喝。 楚云沐一闻药茶的气味就皱起了小脸,想跟他姐撒娇,却见顾玦二话不说就端起了茶盅。 好吧,连姐夫都这么听姐姐的话。 楚云沐痛苦地喝起了药茶,一口接着一口,喝得他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好不容易,杯子的药茶喝掉了一半,隋大管事忽然来了,禀道:“王爷,小温公公来传口谕,说是皇上宣您觐见。” 顾玦淡淡道:“我还以为皇上不知道本王今天回来呢。” 说完,他就打发了隋大管事,完全没打算见小温公公。 一旁的楚云逸和楚云沐几乎是目瞪口呆,原来皇帝也是说不见就可以不见的吗? 这一瞬,兄弟俩感觉新世界的大门似乎打开了…… 小温公公兴冲冲地来,却是灰溜溜地走了。 宸王回京,闹得声势赫赫,京城中的大部分朝臣勋贵都看在了眼里,也都在关注着宸王府的动静。 照理说,宸王这次是正儿八经地领了皇命出京的,一回京就理该进宫复命,但他们看到的却是顾玦直接回了府,似乎一点没把皇命和规矩当一回事,甚至连皇帝派人宣召,他都毫不理会。 不过想想,宸王连从北地回来都没复过命,交过虎符,比起来,现在似乎也不算什么。 尤其,顾玦刚离京不久,皇帝就想给他冠以勾结新任南阳王秦曜谋反的罪名,差一点就得逞了,最后还是楚令霄替皇帝背了黑锅,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可怜楚令霄还为此失了爵位,又被流放八百里。 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无论是要用你还是弃你,为人臣子者都只能受着。 宸王毕竟不是楚令霄之流,他恩怨分明,从来就不是一个吃了亏还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谁敢对他动刀子,他也绝不会客气。 现在宸王全然不理会皇帝的宣召,明显就是给皇帝的一个下马威。 宸王与皇帝之间的较量显然才刚刚拉开序幕,为此,表面看似平静无波的京城又是一阵暗潮涌动,各府皆是蠢蠢欲动地骚动着。 那些个朝臣勋贵都在观望皇帝的反应,很快,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就从宫里听到了风声,皇帝因为顾玦拒绝进宫,又在养心殿发了一通脾气。 据说,皇帝又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内侍们扫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碎片出来; 据说,皇帝再次拒见皇后; 据说,小温公公从养心殿出来时,额头多了一个肿包。 一直到第二天皇帝重开早朝,顾玦还是没有出现。 这一天,金銮殿上很是热闹。 因为皇帝被太子“气病”,已经休朝三日了,朝上其实压着不少朝事,即便如此,不少人猜到皇帝心情不好,还是打算把事情先压一压再说,免得被皇帝迁怒。 内侍才客套地说完“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就有一个老学究模样的老御史跳了出来,率先开口道:“皇上,南昊发生政变,新帝乌诃度罗已经登基,并昭告天下。” “昊国出了如此大事,臣以为必须尽快查明前因后果,我大齐才能合理应对,为大齐谋取最大的利益。” 老御史这番话听着也算是有理有据,殿堂上的不少朝臣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微微点头。 这件事涉及两国,尤其昊国与他们大齐虽然不是势如水火,却也是相互提防的,昊国君主换了人,势必会影响以后昊国对大齐的策略。 更别说,哪怕很多人不愿意在嘴上承认,心里也是心知肚明的,昊强齐弱。 这时,又有一个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的年轻大臣也站了出来,慷慨激昂地接口道:“皇上,宸王殿下作为大齐使臣刚刚到过南昊,应该最清楚南昊之事,可他公私不分,从昊回齐,本应向皇上复命,却在王府闭门不出。” “还请皇上下旨,命宸王殿下上朝,不然就治其一个抗旨不遵之罪。” 那年轻大臣说得慷慨激昂,意气风发,自认话都说到了皇帝心坎上,却没注意到周围众人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这个许文广是脑子坏了吗?! 一些老臣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的表情,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许文广是皇帝登基后,开的恩科,由皇帝钦点的状元郎。 说句实话,他也未必是当时殿试时最有才华的进士,只不过他殿试的答卷符合皇帝的心意,而且,皇帝那时候刚登基,一心想点一个年轻的状元郎,觉得如此朝中才能有“新气象”。 然而,许文广这次是弄巧成拙了。 就连金銮宝座上的皇帝也是阴晴不定地看着他,觉得这人真没眼力劲。 这许文广也不用脑子想想,顾玦怎么会听他的,要是会,顾玦昨天就进宫了,还用等到现在…… 皇帝的眼神阴沉了下去,面沉如水,不怒而威。 金銮殿外的天空不知何时也变得阴沉沉的,层层阴云挡住了灿日的光辉,皇帝的心情犹如这阴云密布的天空般。 许文广半低着头,根本就看不到上方皇帝阴沉的脸色,也没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对,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皇上,宸王殿下为我大齐击退赤狄,确实有功,可一码归一码,功亦不可抵过,他自恃功劳,嚣张跋扈,肆意妄为,简直目无君上,必须严惩,方能以儆效尤!” 许文广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一副忠心为君的样子。 但不少人都已经懒得看他了,谁不知道宸王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谁不知道宸王有功高震主之嫌,可那又如何?! 宸王兵权在握,且有民心,除非皇帝能一举将宸王铲除,否则反而会后患无穷,逼得宸王不得不反,让宸王占到大义。 再说了,南昊那边,乌诃度罗才刚谋反弑君呢,乌诃度罗可以,宸王同样也可以。 南昊的事对于今上而言,无异于一个警钟,让皇帝对宸王的忌惮更深了。 说穿了,皇帝就是前怕狼,后怕虎。 几个心里通透的大臣又朝皇帝看了一眼,就见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皇帝紧紧地握着金銮宝座的扶手,眉心紧攒,怒得差点开骂,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内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呼吸急促。 “皇上,昊国新君派使臣送来了国书。”青衣内侍走到殿中,恭敬地对着皇帝俯首作揖,“现在昊国使臣正在城门外等候。” 满堂都静了一静,连方才说得口沫横飞的许文广都忘了继续往下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诸在了青衣内侍身上,难掩震惊之色也包括前方的皇帝。 皇帝依旧眉头紧皱。 昊国新帝乌诃度罗这才登基不久,现在他的使臣就携国书抵达了大齐的京城,很显然,乌诃度罗应该是一登基,就派使臣出发前往大齐。 齐、昊两国这十几年一直在通商,昊人想要入境不难,可是昊国使臣与普通商人不同,他们要入境,按照规矩,理应先由他这个大齐天子同意。 昊国使臣越过了这一步,悄悄入境,到了京城外,才表明身份,说得难听点,这叫霸王硬上弓。 皇帝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不见,手指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问道:“可知昊国使臣是何人?” 青衣内侍立刻就答道:“回皇上,为首的是昊国皇后的兄长,刚刚得封郡王的安达曼。” 乌诃度罗让皇后的兄长来送国书,可见其对大齐的诚意。 皇帝稍微舒展了眉头,对着礼部尚书道:“迎昊国使臣上朝!” 礼部尚书自是应命。 接下来,就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皇帝还好,直接从宝座上退下,去了偏殿小憩,至于金銮殿上的那些臣子只能站着等。 那些臣子都在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猜测着昊国使臣来京城面圣的目的。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阳光拨开层层阴云,天气又从阴转晴,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仿佛之前的阴云密布只是众人的幻觉似的。 因为昊国使臣到来,早朝毫无疑问地延长了,其它的政事也都变得不是事了。 前来金銮殿拜会皇帝的有三人,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眉目的轮廓深刻,与中原人迥然不同。 他身后的两人一个五十余岁,一个二十来岁,形貌、气质各异。 “参见大齐皇帝陛下!” 三人齐齐地给金銮宝座上的皇帝行了礼,他们作为使臣,代表的是昊国,施的也是昊国的礼节。 三人都在打量着皇帝,同样地,皇帝与周围的文武百官也在打量这三个昊国使臣。 可想而知,这三个昊国使臣势必会对两国将来的关系产生莫大的影响。 皇帝维持着他作为天子的高高在上,淡淡道:“免礼。” 安达曼主动表明了他们的来意:“我大昊天子乌诃度罗陛下于上月正式登基,吾谨代表吾皇对大齐皇帝陛下致意。” “另外,吾皇令吾代吾国太子向陛下求亲!” 他的齐语说得生涩缓慢,声音洪亮,意思明确,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251意图(二更) 皇帝:“……” 皇帝先是一喜,可随即一想,又觉得不对。 当昊国政变的事传来时,他就听说新帝即刻立了太子,而太子的膝下也是有子嗣的。 安达曼还在继续说着:“吾国太子殿下年二十二岁,太子妃已逝,只留下一子二女,若是贵国公主下嫁太子,吾皇定会封公主为太子妃。” “我大昊与贵国的亲事是早已定下的,吾皇早有意与贵国交好,望两国能永结同好!” 他这话里话外在暗指前头的那位昊帝不重视两国盟约,但新帝乌诃度罗不同。 安达曼双手奉上了乌诃度罗亲笔的国书,由倪公公接过,亲自将之呈给了皇帝。 拿着昊国国书,皇帝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觉得对方的话说得怎么听怎么顺耳,心里有种莫名的痛快,意气风发。 之前,他曾经与乌诃迦楼提过两国联姻之事,可是乌诃迦楼却一直表现得对联姻无意,爱理不理,而太子还非要凑上去一再提联姻之事,显得他们大齐似乎低人一等似的,让皇帝窝了一肚子的火,既厌乌诃迦楼,也不喜太子的卑躬屈膝。 可现在,这才短短数月,形势就陡然逆转了。 现在,是他们南昊的天子亲自派使臣来向他们大齐求娶大齐的公主,是昊国“求”着大齐。 皇帝的心里露出嘲讽的笑容。 父皇在世时总夸顾玦有大局观,有识人之明,现在事实证明,顾玦也不过如此。 顾玦之前不是和乌诃迦楼私下串连,想从他身上获得来自南昊的支持吗?! 可结果呢?! 现在乌诃迦楼完了,顾玦也就少了一股有力的助力,自己倒要看看,顾玦还能不能继续耀武扬威! 皇帝颇为自得,可面上不显,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端着架子道:“贵国新帝登基,乃是国之喜事。” 他这句话既是恭贺了乌诃度罗登基为帝,也等于是从大齐君主的立场上,承认了乌诃度罗这昊国新帝。 对于安达曼等南昊使臣而言,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谁都知道乌诃度罗是谋反篡位,本身是其位不正的,现在昊国也还有三个藩王没有向他臣服,国内的百姓也颇有微词,觉得乌诃度罗是乱臣贼子。 现在有了大齐天子的认可,对于乌诃度罗坐稳江山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至少,有了这第一步,他们才能继续往下谈两国联姻的事。 安达曼含笑看着皇帝,再次施了一礼,道:“吾代吾皇谢过大齐皇帝陛下。” 殿上群臣暗暗地彼此交换着眼神,谁也没想到两国联姻的事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被提起,而且,瞧皇帝的脸色,这桩联姻很可能会成。 皇帝的心情又更畅快了一些,矜持地说道:“至于结亲之事,容朕再考虑一下,毕竟是事关两国联姻的大事。” 说句实话,安达曼并不意外皇帝没有一口答应。 毕竟现在的局势是昊国局势不稳,是昊国求大齐皇帝联姻。 以这位大齐皇帝的心性,端着架子才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是他一口应下,反而是事有反常必有妖。 安达曼笑了,恭敬地附和道:“陛下说得是。” “公主乃是陛下的爱女,要远嫁我大昊,陛下自当需要慎重考虑。” 安达曼看着态度好得不得了,笑容殷勤。 皇帝对来自南昊使臣的奉承很是受用,龙颜大悦,愈发觉得如今这场联姻的主动权是握在他手里的,不像数月前那般。 皇帝本来想让太子招待南昊使臣的,话到嘴边时,忽然想到现在太子还在太庙跪着,他要是把这个差事给了太子,等于是他这个做父皇的先低头了。 罢了,还是先冷一冷太子,太子才会知道何为君尊臣卑与父尊子卑。 于是,皇帝俯首看向了站在左侧的队列,目光落在了一个身着皇子蟒袍的少年身上,道:“二皇子,招待使臣的事宜,就由你与礼部全权负责。” 二皇子顾南昭惊讶地微微张大了眼,有点懵,但还是立即出列,与礼部尚书一起接了旨。 在太子被罚跪太庙后,二皇子就被皇帝招来,让他上朝观摩。 群臣的表情渐渐地变得微妙起来,联想着王御史那道废太子的折子,众臣不由心跳加快,莫非皇帝真的动了废太子的念头?! 顾南昭走到安达曼三人跟前,温文一笑,把三个南昊使臣带出了金銮殿。 皇帝的心情明显好转了,犹如外面的天气般阳光普照。 早朝又继续开始了,只是因为南昊使臣的这个插曲,也再没人提让宸王上朝的事了。 “安达曼郡王,请这边走。”顾南昭彬彬有礼地卫安达曼三人领路,“我先带三位去驿馆安顿吧。” “劳烦二皇子殿下了。”安达曼客气地说道。 一行人朝着宫门方向走去,安达曼打量着这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齐国皇宫,赞道:“这还是吾第一次来大齐,听闻大齐的京城繁华似锦,皇宫更是富丽堂皇,举世无双,果然是名不虚传。” 安达曼夸大齐,顾南昭就赞大昊,说了些书上关于南昊的描述,表达了一番对南昊的向往,最后以一句“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南下一览江南风光”作为收尾。 客套话说完之后,安达曼话锋一转,试探地问道:“不知道贵国的宸王殿下返京了没?” 顾南昭一听到宸王,就想到了楚千尘,心口又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疼,神情中也露出一丝些微的痛意。 “……”安达曼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南昭,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异状,心提了起来。 乌诃度罗的心腹大患就是乌诃迦楼。 昊人皆知乌诃迦楼出生时便天降吉象,长大后,才学出众,品性高洁,佛法高深,在笃信佛法的昊国极得民心。 本来乌诃度罗是决定弄死乌诃迦楼的,不惜人力安排了数次伏击,但是因为大齐宸王的介入,几次都落空,现在乌诃迦楼下落不明。 照理说,乌诃迦楼中了带有“酹月”的毒箭,“酹月”无药可解,他应该死定了,问题是一日没见到尸体,他们的君上就不可能安心。 这一次,新帝让他来齐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两国联姻,让太子娶大齐的公主为太子妃,以拉拢大齐,如此新帝的地位能够更加稳定。 另一方面,也是让他来京城看看顾玦有没有回京,看看他有没有把乌诃迦楼带回了京城。 万一乌诃迦楼侥幸活了下来,那么他自然是要以绝后患的。 安达曼的眼中掠过了一抹势在必得的杀意。 顾南昭没注意安达曼的异状,很快就回过神来,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尘妹妹已经是宸王妃了。 他收拾了心情,若无其事地含笑道:“九皇叔已经回来了,昨天才刚回来。” 安达曼努力镇定着自己的心情,微微一笑,客气有礼地说道:“不知吾可否去宸王府拜访宸王殿下?” “……”顾南昭面露犹豫之色。 连大皇兄都因为九皇叔被父皇责罚,如果他敢答应,等事情传到父皇耳里,他恐怕也难逃责罚。 可另一方面,他又想去宸王府,去了那里,他就可以再见到他的尘妹妹了。 见顾南昭犹豫不决,安达曼心下一喜,觉得有戏。 他也知道大齐皇帝不喜宸王顾玦,或者说,忌惮宸王,恐怕也不会喜欢他这个昊国使臣去面见宸王。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尽量委婉地说道:“并非是吾皇让吾拜访宸王殿下,只说当年宸王访昊时,吾与宸王有过一面之缘。多年未见,吾难得来一次大齐,想会一会故人。” 安达曼把他想拜访宸王归为了私事。 “原来如此。”顾南昭含笑点了下头。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宫门处,宫门外,马车与马匹都已经备好了。 顾南昭回头朝金銮殿的方向望了一眼,还是没敢直接答应,道:“我先送各位去驿馆安顿吧,这件事我得问一下父皇。” 他没有一口拒绝,安达曼与随行两人立刻品出几分意思来,他们都是人精,彼此飞快地交换着眼神,不动声色。 这位大齐的二皇子显然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寥寥数语就能看出此人性子软得很。 大齐皇帝安排了这样一个人来招待他们,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252唇印(一更) 安达曼宽宏大量地一笑,形容豪爽,体贴地笑道:“不着急。吾只是想跟宸王殿下问声好,左右吾还要在京城逗留一端时日,正好也可以领略这京城的繁华,大饱眼福。” 对方这么一说,顾南昭登时松了口气,含笑道:“请郡王静待佳音。” 顾南昭第一次领这种关乎两国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别被父皇责备,他就满足了。 “那我们走吧。”安达曼接过了随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顾南昭以及其他人也都纷纷上了马,一行人策马走在长安大街上,倒是也不急,速度不疾不徐的。 京城的街道上,店铺林立,车水马龙,随处可听闻那些商贩热情的吆喝声,热闹繁华。 安达曼一边驱马,一边漫不经意地与顾南昭说道:“难得宸王殿下上月又去了趟昊国,恰逢吾皇登基,政务繁忙,没能与他一见,好生款待一番。吾皇每每与吾说来时,亦是惋惜啊。” “宸王殿下平安回京,吾也放心了。” “只望大齐皇帝陛下与宸王殿下不要以为我昊国不懂礼数,待客不周。” 安达曼看似在与顾南昭闲聊,实际上,看着顾南昭的眼眸中闪着一抹几不可查的期待。 顾南昭没注意,面露尴尬之色,不禁想起了皇帝与太子因为顾玦回京而闹得不欢而散的事。 但这些事他当然不能与他国使臣说,顾南昭笑了笑,客气有礼地回道:“九皇叔心胸开阔,郡王无须挂怀。” 安达曼指望顾南昭能说一说宸王回京面圣后禀了哪些关于昊国的事,尤其是乌诃迦楼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不想,等来的是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他心里一阵暗恼,但脸上依旧豪爽地笑着:“那就好!那就好!” “等改日见到宸王殿下,吾再亲自替吾皇致歉。” 安达曼这寥寥数语就说得好像顾南昭一定能让他见到顾玦似的。 顾南昭有些为难,含糊应道:“应该会有机会的。” 他外表依旧是一副温和儒雅的样子,薄唇微抿。 安达曼其实看出了顾南昭的为难,又与同行的两人默契地彼此递着眼神。 别的不说,至少传言不假,大齐皇帝与宸王顾玦果然不和,这也许会是他们昊国的机会,这次的两国联姻应该十有八九能成! 顾南昭心不在焉,忍不住就往宸王府的方向望了一眼。 宸王府就在隔壁街,距这里也不过百来丈而已,也不知道尘妹妹现在干什么…… 每每想到楚千尘,顾南昭的心里就是一阵酸涩难当。 相反,楚千尘现在的心情愉快得很。 此刻她正在宸王府的跑马场中,被群马环绕,楚云沐与楚云逸也在,看得都舍不得眨眼了。 “它们可真好看!”楚云沐的那双凤眼已经变成亮晶晶的星星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的九匹骏马。 这九匹颜色各异的骏马皆是高大矫健,筋骨强壮,线条刚劲有力,双目有神,那油光发亮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似一匹匹丝绸似的。 “姐,你喜欢哪匹?”楚云沐屁颠屁颠地围着那些马儿打转,觉得传闻中的皇帝选秀女也不过如此了。 顾玦悠然而立,含笑道:“慢慢挑。” 这九匹马都是顾玦专门让人送来的,让楚千尘从中挑一匹她喜欢的马。 绝影在旁边不屑地打了个响鼻,觉得这些马也不过如此,跟它比起来,那是差远了。 楚千尘似乎读出了它的心思,顺手摸了摸绝影修长的脖颈,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你当然是最好的!” 四蹄雪白的黑马高大健壮,楚千尘只堪堪比马背高了一个头,当这一人一马站在一起时,衬得她尤为娇小。 被她这一安抚,绝影发出愉快的恢恢声。 楚千尘也略懂相马之术,看了一圈后,就从中挑了一匹约一岁母马,毛色赤红,又长又密的睫毛像扇子似的,那柔亮顺滑的鬓毛垂落在背脊上,显得优雅又精致。 阳光下,这匹红马如红宝石般闪着微光。 母马的性子温顺,比之性子暴烈的公马更适合女子。 楚千尘动作娴熟地喂了它一块糖,那匹红马就愉快地甩了两下长长的马尾,露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真乖!”楚千尘温柔地摸着它。 顾玦把缰绳递到她手里,“想好名字没?” “嗯。”楚千尘信手拈起一片赤红如火的枫叶,将之捏在指间随意地转了转,“王爷,你说‘枫露’这个名字怎么样?” “好。”顾玦勾唇一笑,笑意荡漾,“名副其实。” 楚千尘也这么觉得,翻身上了马,动作简单利索,英姿飒爽。 枫露香甜如蜜,这匹小母马的性子明显比绝影要甜多了。 楚千尘抿唇笑,樱唇弯如月牙,想起前世她接手绝影时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哪像枫露这么乖! “这匹是汗血宝马吧。”楚云逸肯定地说道,脸上写着与楚云沐一样的羡慕。 顾玦自是看得出两个男孩的神往,道:“你们俩也一人挑一匹吧。” 楚云逸:“……” 楚云沐:“……” 楚云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指着自己道:“姐夫,你要送我一匹马吗?” 他简直乐疯了,连说话都有些破音了,那一惊一乍的样子看得楚云逸嘴角抽了抽,觉得这个傻弟弟真是丢人。 楚云沐已经拔腿冲过去挑他的马了。 留在原地的楚云逸清清嗓子,干巴巴地对着顾玦说道:“谢谢姐夫!” 这九匹马可谓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是从各地搜罗来的,有来自大宛国的汗血宝马,有来自辽东的辽东马,有来自西北的西北马,也有耐力极好的匈奴马…… 而且,每一匹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就像是把各地的奇珍异宝摆在了一起,可遇不可求! 楚云沐轻飘飘得简直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绕着马跑了半圈后,又“飞”了回来,喜不自胜地说道:“姐夫,你真好!” “……”楚云逸心里觉得这小屁孩太没原则了,明明楚千尘出嫁前,小屁孩还不待见他的二姐夫,现在简直就跟个小跟屁虫似的,姐夫姐夫的,叫得亲热极了。 楚云沐早在刚刚楚千尘挑马的时候,就盯着这些马好一会儿了,因此现在挑起来快极了。 不一会儿,他就让惊风帮他牵了一匹黑马过来,指着它道:“就它了!它长得是不是和绝影很像?简直就跟绝影的弟弟似的。” 以后,他和姐夫一起骑马出去,别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家的! 楚云沐在心里美美地畅想了起来。 楚家姐弟三人试马的试马,挑马的挑马,逗马的逗马,顾玦无事可做,去了旁边的亭子坐下。 茶才送上来了,程林华快步来了,走进了亭子里,对着顾玦禀道:“王爷,今天早朝时,昊国使臣来了,来的是伪帝乌诃度罗的舅兄安达曼郡王。” 坐在石桌旁的顾玦有些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目光望着前方的楚千尘。 楚千尘骑在那匹红马上,驱使着红马在跑马场上奔跑撒欢,培养彼此的默契。 她身上那红色骑装与红马相得益彰,犹如一道赤色的闪电在场中奔驰…… 看着这一幕,楚云沐按捺不住了,吩咐惊风帮他牵着马,也爬上了马背。他年纪小,惊风也不敢让他自己骑,紧紧地牵着缰绳,带他在场中遛马。 楚云逸也挑好了他的马,不过,他挑的那匹白马性子明显要傲气多了,楚云逸拽了好几次缰绳,它都扭过头不理睬他。 亭子外,人声与马声混杂在一起,生机勃勃;亭子里,则气氛静谧,仿佛两个世界似的。 程林华垂着头,神色恭敬,继续说道:“安达曼上金銮殿见了皇上,当朝就代昊国伪帝向皇上求亲,为昊国现任太子求娶三公主……” 这时,策马溜达了一圈的楚千尘骑着枫露目标明确地朝顾玦这边驰来,开始放慢了速度。 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形随着那奔驰的马儿上下起伏着,她的神情与姿态惬意放松,彷如与胯下的红马融为一体似的。 她今天又梳了个高高的马尾,与她前几天在高陵庄时的发型一般无二,也是今早顾玦给梳的头。此刻,她策马时,长长的马尾与那束发的红色丝绦随风飞舞着,鲜衣怒马,英姿飒爽。 看着亭子外渐行渐近的少女,顾玦根本没注意程林华还说了些什么,脑海里构想出一幅图画。 他突然就想好到底给她补一份怎么样的生辰礼了。 顾玦的眉目柔和似水。 楚千尘也听到了关于南昊使臣的事,停下了马,眉头动了动,随口问了程林华一句:“那皇上答应了吗?” “还没有。”程林华摇了摇头,“皇上让二皇子先招待南昊使臣。” 程林华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有些复杂,夹杂着惊叹与敬佩。 若是从前,皇帝一定会让太子招待南昊使臣,可是这一次却选了二皇子。 就像王妃说得那样,皇帝果然是要养蛊,让皇子们斗争! 王妃在朝政上实在是嗅觉敏锐,不像普通的内宅女子。 顾玦隐晦地吩咐程林华道:“让人去告诉隔壁一声。” “隔壁”指的当然是乌诃迦楼。 程林华退下了,楚千尘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了江沅,也进了亭子坐下。 琥珀本想给两位主子服侍茶水的,却见顾玦亲自给楚千尘斟了茶,她就默默地退到了亭子外。 楚千尘美滋滋地看着顾玦,他斟茶的动作可比她好看多了,举手投足之间,随性又不失优雅,有种怡然自得的风仪。 王爷可真是好看! 楚千尘顺手拿起了茶,慢慢地抿了一口,问道:“王爷,会是三公主嫁去南昊吗?” 她喝了一口茶,又放下了茶杯,思绪随着那斟茶声转动着。 楚千凰又对了,一旦两国联姻的事定下,身为公主伴读的楚千凰就可以名正言顺给三公主送嫁了,奔赴南昊了。 如果说,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偶然,那么三次就不是偶然了,而是某种必然,楚千凰知道太多她不应该会知道的事。 顾玦点了下头:“十有八九吧。” “……”楚千尘顺手接过了顾玦递来的茶杯,心不在焉地喝着。 撇开乌诃迦楼不提,昊国新任太子是储君,在皇帝看来,把嫡公主嫁过去,才能稳固两国的关系,况且,下一任的昊帝会流着大齐皇室的血,皇帝绝对会动心。 皇帝一直是赞同两国联姻的,只是先前乌诃迦楼表现得太冷淡,皇帝的自尊心又强,所以才不愿再提而已。 前世,三公主也同样远嫁去了南昊,而楚千尘所知也仅此而已。 她不知道前世三公主在乌诃迦楼复辟后,有没有从南昊的政变中存活下来,犹如历史上的很多和亲公主一样,根本没人在意她们远嫁去了他国后,最后是什么下场。 楚千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喝的第一杯茶根本就是她的。 顾玦垂眸注视着他手边的那个茶杯,杯口上赫然一个淡淡的口脂印,如粉色花瓣似的。 顾玦抬手把那个只剩半杯茶水的茶杯又拿了起来,凑到唇畔,茶杯挡住了他微翘的唇角。 253鲜活(二更) “姐!” 楚云沐跳脱欢快的喊叫声自亭子外传来。 楚千尘抬眼望去,就见小家伙愉快地对着她招了招手,笑得合不拢嘴,“姐,我们一起来骑马啊!” 后方,楚云逸终于让他挑得那匹白马听话了一些,背着他慢吞吞地跑了一圈。 顾玦放下茶杯,提议道:“干脆我们出去遛遛马吧?” 楚云沐的眼睛更亮了,正要答应,被楚千尘抢先了一步。 “好!”楚千尘乐了。 她很久没有和王爷出去遛马了,去高陵庄的那次根本就不叫遛马,是赶着去救人。 楚千尘生怕他反悔,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拽着他起了身,有些急切地催促道:“我们现在就去!” 身着红色骑装的少女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小脸上的笑容分外的灿烂甜美。 顾玦垂眸注视着她捏在自己手腕上的右手,低低地笑。 只是这么看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孔,他的心中就柔软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两人从亭子一前一后地走出,沐浴在璀璨的阳光下,皆是眉眼含笑。 楚云沐觉得他跟他姐简直就是心有灵犀,在旁边扯着嗓门附和道:“我要去!我和大哥也要去!” “姐夫,你昨天答应了带我去遛马的。” 小家伙兴奋极了,瞳孔像是在发光,深怕他和楚云逸被楚千尘和顾玦给落下了。 顾玦本来就是打算带他们一起去遛马,笑着颔首。 楚云沐乐得差点没在马背上起舞,楚云逸压抑着快要翘起的嘴角,觉得小屁孩实在是太不矜持了。 想着楚云沐太小,楚云逸想提议让他与他共骑,可话刚到嘴边,就见楚千尘清清淡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楚云逸的心中莫名地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浮了上来。 他的预感没错。 一炷香后,当他们一行人从宸王府出来时,楚云逸简直就要捶胸捣足了。 楚千尘、顾玦与楚云沐都是骑着马出门的,唯有楚云逸坐了马车,他的那匹白马暂时由江沅骑出了门。楚千尘说了,他重伤刚愈,还不能策马疾驰,不能劳累,也不能长时间骑马。 一直到他们一行人来到西城门附近时,楚云逸还是坐在马车里。 “咳……”楚云逸挑开窗帘一角,干咳着清清嗓子,想问他现在可以下马车了吗,可抬眼看出去时,目光正好对上了楚云沐得意洋洋的小脸。 楚云沐才五岁,他当然不是自己骑马出来的,而是和顾玦共骑。 本来楚千尘想让楚云沐与她一起共骑的,可是楚云沐说了,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跟姐姐共骑,于是,顾玦就把他给接手了。 楚云沐还因此第一次骑上了绝影的背,乐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觉得人生都圆满了。 “大哥,你感染了风寒吗?”楚云沐一边说,一边还炫耀地对着楚云逸扮了个鬼脸,毫不掩饰脸上的炫耀之色。 楚云逸:“……” 这下,楚云逸原本要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气得差点没赏这小屁孩一个爆栗。 这一瞬,楚云逸第一千零一次地后悔了。 他真的知错了,以后他绝对不随便作死了。 这时,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前方进出城的人太多了,路人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地出城。 “九爷,真是巧了!” 马车后方突然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男音,吓了楚云逸一跳,赶紧放下了窗帘。 他堂堂楚家大爷居然坐马车,简直丢死人了。 这要是被熟人看到了,那简直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来人的这声“九爷”唤的自然是顾玦。 楚云逸好奇地闻声望了过去,七八丈外,一个三十余岁、身着靛蓝直裰的男子骑着一匹白马也朝这边而来。 蓝袍男子一手抓着缰绳,一手还拿着一把折扇,画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的折扇悠闲地扇动着,风流倜傥,俊逸潇洒。 江沅生怕楚千尘不认识这人,附耳对她说道:“王妃,他是康鸿达。” 顾玦对着康鸿达微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神情冷淡。 康鸿达拉住缰绳把马停在了一丈开外,含笑的目光落在与顾玦并骑的楚千尘身上,笑容温和可亲。 “这位是九夫人吧?”他收起折扇,握着扇柄对着楚千尘揖了揖手,“两位成婚时,我恰好不在京城,没能去王府喝一杯喜酒,真是可惜了。” 康鸿达的神情之间瞧着十分热络,若是不知情的人,怕以为他与顾玦是什么知交故友呢,比如楚云沐,就好奇地来回打量着二人。 楚千尘连招呼都懒得跟康鸿达打,垂眸摸着红马油光水滑的鬃毛。 她当然知道对方是康鸿达。 她前世没混过内院,所以那些王妃郡主、诰命夫人以及各府的贵女,她认识得不多,反倒是这些朝堂上的显赫人物知道得不少。 康鸿达又怎么样,别人会怕他康鸿达,她可不怕! 楚千尘是不屑理会康鸿达,可康鸿达只以为她一个内宅妇人不敢直视外男,根本不在意。 或者说,康鸿达根本没把这位年纪小小的宸王妃放在眼里。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瞥楚千尘身旁的马车,眼底掠过一抹思忖的光芒。 既然宸王妃就在这里,那现在躲在马车里的人又是谁呢? 对了! 康鸿达眯了眯眼,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这马车里的人该不会是乌诃迦楼吧?! 现在乌诃迦楼下落不明,唯有护送他回昊的顾玦也许知道他的下落,以顾玦的胆大包天,就算悄悄把他带回了京,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今天乌诃度罗派了使臣过来面圣,顾玦肯定也听闻了这件事,所以才急赶着把乌诃迦楼送出京。 想着,康鸿达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件事还是皇帝太莽撞了,太子提议皇帝出京迎顾玦,皇帝就算不高兴,也可以让太子或者自己去迎顾玦回来,那么顾玦理所当然要进宫去向皇帝复命,皇帝也可以从顾玦口中探听一些关乎南昊的事。 偏偏皇帝一遇到顾玦的事,就犯糊涂。 只是弹指间,康鸿达已是心思百转,但面上不露分毫,反而笑意更深。 “这几年不见,九爷风采更胜从前!”他笑道,“对了,九爷不是刚从昊国回来吗?怎么不在王府好生休息休息?” 楚千尘心中不耐,玩着手里的缰绳。 王爷难得带她出去遛马,这人叽叽歪歪的,哼,真是讨厌。 她恨不得扎康鸿达一针,可偏偏她的针包在马车里。 顾玦的眼角也瞟到了她的小动作,薄唇微翘,淡淡道:“不需要。” 康鸿达故意多看了马车几眼,想试探顾玦的反应,然而顾玦根本不在意他的目光,让康鸿达有些摸不准了。 难道他猜错了?! 康鸿达又朝马车看了过去。 马车里的楚云逸比楚千尘还要不耐烦。 他们眼看着就要出城了,楚千尘跟他说好的,出了城门就许他骑马的,怎么外面这人就没玩没了! 楚云逸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再次掀开了窗帘,正好与康鸿达四目相对。 楚云逸的第一反应是尴尬,第二反应就是这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奇怪?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的,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 楚云逸微微蹙眉,苦思冥想着。 康鸿达一眼认出了曾在十四楼有一面之缘的楚云逸,薄唇翘了起来。 上次在十四楼见过后,康鸿达刻意吩咐下人打听了一下,知道这是宸王妃的胞弟,永定侯府的大公子。前不久,楚云逸还在元清观护了皇帝一把,挣了个救驾之功,也保住了楚家的爵位,听说当时还受了伤。 康鸿达的目光在楚云逸年少俊美的的脸上流连了一下,觉得少年比起之前瘦了一点,脸色也苍白了一点。 莫非顾玦是特意带伤病刚愈的楚云逸出来玩的?看来顾玦对他刚娶的这位王妃果然上心,都愿意腾出时间来招呼王妃的胞弟。 楚云逸不太喜欢康鸿达的目光,要是顾玦与楚千尘不在,他已经拍拍屁股走人了。 楚云逸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能惹他姐生气,不能惹他姐生气。 “沐哥儿,你别‘麻烦’姐夫了,还是上马车吧。”楚云逸故意放慢语速道,瞪着楚云沐。 他板着一张脸,自认是长兄如父,看在康鸿达的眼里却是另一种风情。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果然鲜活! 康鸿达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254不敢(一更) 坐在顾玦前方的楚云沐昂了昂下巴,得意洋洋地说道:“姐夫说了,不麻烦!” 他可是楚千尘的弟弟,姐夫讨好小舅子,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听戏文里都是这么说的。 看着骑在绝影背上的楚云沐,楚云逸羡慕得眼睛都快红了,愤愤地又放下了马车的窗帘,他已经完全忘了思考自己是不是在别处见过康鸿达的这件事。 窗帘挡住了康鸿达的视线,康鸿达心里略有一丝失望。 他还想跟顾玦说什么,可顾玦今天是特意带楚千尘姐弟三人出去玩的,不耐烦与人应酬,直接说了一句“失陪了”。 也不管康鸿达什么反应,顾玦就拉着缰绳转过了身。 康鸿达左手攥紧了缰绳,依旧看着顾玦,锐利的目光凝固在他的背影上。 当顾玦完全转过身的那一刻,康鸿达就蓦地出手了,右掌朝顾玦的背后猛地拍了过去…… 他这一掌又快又猛,带起了一阵凌厉的破空声。 康鸿达唇角翘起,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结果,顾玦突然动了,他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反手抓住康鸿达的右腕。 也不知道怎么地,他一拉一推,一使巧劲,毫不留情地把康鸿达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顾玦出手可谓快、狠、准,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康鸿达也是成名已久的武将,无论是骑术与身手都不一般,他立刻在半空中调整了身形,人没有摔在地上,只是落了马,还是靠扶着马背才站稳,否则他已经屈膝摔在地上了。 虽然没摔,却也掩不住神色间的狼狈。 这一切实在是发生得太快了,快得后方康鸿达带来的护卫们都来不及反应。 楚云沐更是看得目瞪口呆,眼睛亮晶晶的,转头去看顾玦。 姐夫实在是太厉害了!他一定要让二姐夫教他方才那招! 顾玦随手扶了一把不安分的小屁孩,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腰背挺直,气度沉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康鸿达。 他狭长的眼眸中清清冷冷,没有一丝波澜。 他一语不发,只是这么一个眼神,就让康鸿达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力,似乎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透似的。 康鸿达眼神阴沉,他早就不复二十几岁的年轻气盛,自然不会意气用事。 “几年不见,九爷的身手一如既往,下次我再来向九爷好好讨教一番。”他笑眯眯地打了个圆场,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风度翩翩,仿佛他方才出手不是偷袭,只是来一个小切磋想试试顾玦的身手而已。 “无论是上次,这次,还是下次,结果都一样。康大人可要一试?”顾玦不骄亦不喜,依旧平静如一汪深潭,仿佛康鸿达连一颗小石子也不如,根本激不起一点涟漪。 听顾玦提到上次,康鸿达的面色又变了变,差点维持不住笑容。 他和顾玦是交过手的,就在顾玦十五岁那年,顾玦想去北地,他也想去,他在先帝跟前向顾玦发出了挑战,先帝应该也不希望顾玦去,所以同意了。 他们就当场比试了一回,结果是,他败了。 当时在场的人也就先帝与今上,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想起这段往事,康鸿达仍然意难平,战场上,靠的是人行军打仗的能力,而不是谁的武艺高。 就算武艺再高强,也不代表这个人在战场上就刀枪不入。 想着,康鸿达的眼神又沉了三分。 顾玦在六月时曾重病过一回,玄净道长也占过一卦断定他命不久已。 但皇帝也并非全然相信玄净道长的,还特意命锦衣卫去北地调查了,确认顾玦两年前在北地的一场战役中确实受过重伤,性命垂危。 其麾下众将一度在北地以及其它各地广寻名医,锦衣卫花费了不少精力调查这件事,前几日他们从司州带回来一个名医,这个人曾在去年去北地给顾玦看过诊,他说顾玦伤重,犹如油尽灯枯,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顾玦自回京后,甚少露面,康鸿达觉得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可是,他今日见顾玦神情间带着几分藏而不露的气定神闲,不像有恙,才会忍不住出手试探一二。 他们方才只是过了一回合的招,康鸿达大概能确定顾玦就算是真的有内伤沉疴,应该也不是马上就要死的那种,到底有没有那个自号名医的乡野大夫说得那么严重,还不好说。 现在顾玦的伤势不明,面对他的挑衅,康鸿达不敢应战。 他心里是知道的,顾玦比自己年轻,如果他处于全盛状态下,自己是不可能赢的。 这一次,是自己偷袭在先,先挑衅了顾玦,若两人真的交手,万一顾玦一狠心,佯装“失手”杀了自己,说出去,顾玦也占了理。 连皇帝也不能给自己报仇,世人只会说自己作死。 康鸿达身形绷紧,不接顾玦的话头,笑道:“九爷今日要陪九夫人,我若是再叨扰下去,那也太没眼色了。” 他笑得风流藴藉,语气中透着几分自嘲的潇洒自如。 “康大人倒是比从前长进了不少。”顾玦似笑非笑地说道。 康鸿达的嘴角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当年败于顾玦手下的屈辱又涌了上来。 他的眼眸阴晴不定地闪烁了好几下,然后归于平静,假笑着对黑马上的顾玦抱拳道:“谢九爷谬赞。我就告辞了。” 楚千尘在一旁冷眼看着康鸿达在那里唱大戏。 她早猜到了康鸿达不敢。 当年的康鸿达一无所有,也许有在先帝跟前向王爷挑战的勇气,赌上一赌,而现在的康鸿达什么都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怎么敢拿自己的命去做赌博。 哪怕有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失败的几率,康鸿达也不敢赌。 康鸿达又翻身上了马,然后驱使马儿转过了身。 下一瞬,他原本扬起的唇角归回原位,收敛了笑容,原本的亲和力就霎时间烟消云散,整个人变得阴森冷峻起来。他胯下的马匹似乎感觉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甩着头。 康鸿达背过了身,自然也看不到楚千尘塞了一个纸包到江沅手里。 江沅把纸包藏入了袖中,微微点了下头,望着康鸿达的眼神中闪着一抹凌厉如刀锋的光芒。 顾玦等人又继续出城,唯有江沅不动声色地掉了队,闪身进了一条巷子。 顾玦一行人一路往西出了城,康鸿达与几个长随护卫则一路往东。 来到路口时,康鸿达借着马匹转弯的时机,忍不住转头看向了西城门,城门口依旧熙熙攘攘,百姓排着队,顾玦他们已经出了城,看不到人,也看不到马了。 西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一个男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风拂来时,康鸿达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有些像桂香,又夹着些檀香,他没有太在意。 他身后的两个长随见他面色比之前缓和了一些,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爷,还要继续跟着九爷吗?” 要,当然要!康鸿达转头给了长随一个冷淡却锐利的眼神。 长随唯唯应诺,对着不远处的一个灰衣男子使了一个手势,灰衣男子意会地颔首,然后也急忙出了城。 康鸿达驱马往右拐去,让马匹慢慢地前进。 从昨天听闻顾玦回京后,他就派人去盯着宸王府,因此方才听闻顾玦带王妃出了门,才特意来此偶遇,伺机探话。 可惜,没什么收获。 无论是顾玦的伤,还是乌诃迦楼的下落…… 康鸿达又打开了手里的折扇,一下下地扇动着,默念着乌诃迦楼的名字,同时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南昊新帝乌诃度罗这才刚刚登基,本来首当其冲的要务应该是平定国内,再来考虑其它事宜,可是他却急匆匆地派了亲信来京城,还直接代昊国太子向皇帝求亲,实在是太急了,就像是在拉拢什么,又或者说,忌惮什么。 南昊那边虽然还有三个藩王尚未臣服,但大局已定,这个时候能让乌诃度罗忌惮的人物也唯有乌诃迦楼了。 乌诃迦楼应该没有死,他暂时下落不明,所以,乌诃度罗才需要与大齐结盟,对抗乌诃迦楼,为的是断其生路。 顾玦这个人一向桀骜不驯,做事全凭个人喜恶,如果这趟护送乌诃迦楼回昊的差事与他无关,他十有八九不会管对方的死活。 问题是,乌诃度罗派人伏击乌诃迦楼,肯定是连顾玦也一并伏击了,这就等于与顾玦结下了死仇。 敌人的敌人就等于朋友,以顾玦的性子,极有可能会把乌诃迦楼带回京城。 思绪间,康鸿达的眼神又阴鸷了三分,其中又透着几分跃跃欲试。 若是能找到顾玦庇佑乌诃迦楼的证据,他就能在朝堂上挑拨一二,让那些武将疑心顾玦勾结南昊,把他们拉拢到他这边来。 只是想想,康鸿达就觉得热血沸腾。 这些年来,他身居庙堂之高,已经很少有事能让他这般兴奋了,总有一日,他必能看着顾玦倒下,将他狠狠地踩在脚底。 康鸿达突然就觉得额头有点胀痛,眼睛也晕眩了一下。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只以为昨夜春宵苦短,所以没休息好,临时改了主意不去十四楼了。 “回府!” 他一夹马腹,策马加快了速度。 突然,他的眼前又是一阵模糊,感觉像是眼前蓦地起了一层迷雾似的,隐约看到前方有人纵马,朝这边飞驰而来…… 那马好像一头发了疯的犀牛似的横冲直撞,眼看着就要跟他撞上了。 他怒骂了一声,拉了拉缰绳,让马右拐。 他的马受了惊,往右边的小巷子冲去,小巷子恰好有人晾着床单,床单随风飘飘,如一堵墙挡在前方。 康鸿达再次猛然去拉缰绳,马儿发出受惊的嘶鸣声,两条前腿霎时抬得高高,身躯几乎垂直起来,扭动了一下身体,把康鸿达从马背上甩了下去。 康鸿达蜷缩着身子,以背落地,又滚了两圈,卸去力道,不想,额头撞上了墙角。 他眼前一黑,黑暗如潮水涌来,最后一个的念头是,他真不该今天跑出来偶遇,皇帝说得没错,顾玦就是个灾星。 “老爷!老爷,您怎么样?” 长随与护卫们紧张地朝昏迷的康鸿达围了过去,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自己策马往墙上撞呢,还撞得这般狠。 旁边还有一些路人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这人是怎么了?” “明明之前他还好好地在骑马,突然就像发了狂似的,拐到这条巷子里来了。” “哎呀,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喝醉酒了,喝酒以后骑马最要不得了,前不久不就有个喝酒醉的公子哥骑马撞上了人吗?” “我也听说了,把人一条腿都给撞断了……” 这些人议论得热闹极了,完全没注意到一个中等身材、面目平凡的青衣男子混在人群中,看着昏迷不醒的康鸿达,脸上露出一个诡谲的笑。 255扎他(二更) 青衣男子随意地掸了下袖子,把手中的空纸包藏了起来,然后悠然从人群中退出。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还得赶紧去王爷王妃那里复命呢! 青衣男子快步朝西城门那边去了。 顾玦、楚千尘一行人此时已经出了城,沿着官道前行。 楚云逸直到四下无人,才喊着车夫停车。 没等马车停稳,他就跳了下来,从江沅的手里接手了他挑的那匹马,整个人好像又活了过来,神清气爽的。 偏偏他的那匹白马仿佛又不认识人似的,又开始扭着马首不听他的使唤,傲娇得不得了。 楚云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评价了一句:“‘霜月’可真像大哥!” 他哪有这匹马别扭!楚云逸不服气,正想反驳,就听楚千尘淡淡地接口道:“你要是不想再在床上躺半个月,就别瞎跑。” 楚云逸:“……” 他胯下的白马转了个半个圈,不驯地打了个响鼻。 看着这对“姐友弟恭”的姐弟俩,顾玦觉得有趣极了,忍不住笑了。 与她在一起,他的心情总是变得很愉悦,其实哪怕是成亲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可是他笑的次数远比他过去这么多年还要多。 楚千尘笑盈盈地看着顾玦。 青年的脸轮廓鲜明,五官深刻,平日里不笑时气质冷峻,眉宇间隐隐散发着一种凛然不可亲近的气质,犹如那天上的冷月。 此刻,他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五官的线条显得柔和了不少。 她从侧面看过去,覆在他眼眸上的睫毛又长又翘,浓密的睫毛上有点点金色的微光轻轻闪烁着。 楚千尘看着顾玦,笑容明媚,心情愉快。 她最喜欢看王爷笑。 嗯,楚云逸这蠢小子总算还有点彩衣娱亲的功用! “弟弟太蠢,王爷请见笑。”楚千尘说得一本正经,还特意拱了拱手。 楚云沐捂着小嘴直笑,决定等回侯府的时候一定要学给娘听。 “……”楚云逸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将楚云沐从顾玦的马上,拉到了自己的马上,“你不是要学骑马吗?我教你!” “我们去翠霞山附近玩玩吧。”顾玦抬手指了个方向。 翠霞山离京城不远,正适合他们几个遛遛马,散散心。他家的小丫头这两个月也闷坏了吧。 楚云逸应了一声,白马就自己往前去了。 楚千尘正要策马跟上,那个青衣男子终于赶到了,对着她拱了拱手,笑眯眯地复命道:“王妃,康鸿达刚刚在大街上突然就大呼小叫起来,骑着马横冲直撞地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后来马受惊了,把他从马背上甩了下去,他的头撞到了墙角,晕厥过去了。” 楚千尘乐不可支地笑了,赞了那青衣男子一句:“很好。” 她轻轻地拉了下顾玦的袖口,傲娇地挑了下弯弯的柳眉,漂亮的凤眸里漾着星星点点的笑。 那清丽的面庞上似乎潋滟着璀璨的春光,顾盼之间,流转着几分明媚的风韵。 之前在西城门附近时,楚云逸与楚云沐兄弟俩谁也没注意到楚千尘塞了个纸包给江沅,可是顾玦是看到的,他对楚千尘一向采取放任的态度,由着她去。 反正就算她弄死康鸿达,也有自己兜着。 他微微地笑,抬手拂去落在少女鬓边的一瓣花瓣,动作温柔,仿佛在说,你厉害。 她也觉得自己很厉害!楚千尘笑得更愉快了,对着他招了招手,顾玦配合地耳朵凑向她。 楚千尘凑到顾玦的耳边,附耳对他小声道:“赤麟菇的粉末有致幻的作用,看来效果不错。” 谁让康鸿达不知量力,想要跟王爷动手,让他受点教训也好,省得老惦记着王爷,没几天又来作妖一回。 楚千尘知道顾玦。如今身体虽然比先前好多了,但也不过是全盛时的三成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少动手就少动手,不然胸口的那个残刃指不定会挪动,万一向心脏移动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康鸿达敢招惹王爷,就是活该! 下次他要是再来,她就拿针扎他,扎他,扎他! 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吹上他冰冷的耳尖,让他感觉像被火灼烧了一下似的,耳朵轻颤了一下。 楚千尘注意到了,抬手捏了一下顾玦的耳垂,入手冰凉。 这才十月初呢。 楚千尘皱了皱眉,道:“王爷,回去我给你艾灸吧。” 她一边说,一边给他按了几个耳朵上的穴位,不过外人看着,更像是她在给他揉耳朵。 江沅默默地移开了视线,那青衣男子也悄悄地退下了。 前方,楚云沐回过头,见二人还留在原地,喊道:“姐夫,姐,快来啊!” “来了来了。” 楚千尘与顾玦这才策马跟了上去。 他们又不赶路,于是这一路,都是停停走走。 有时候是因为楚云沐贪玩,连人家在河边钓鱼都要去张望一下; 有时候是楚千尘吩咐江沅去给她摘野花,她手巧,这一路骑着马都能编出一个花环,戴在了枫露的头顶; 大部分时候,是由于楚云逸与他的霜月至今还未合拍,霜月性子傲,又随行所欲,经常不听楚云逸使唤,跟着别的马跑了。 这一来一回,就这一人一马彼此斗气,就够楚千尘笑了一路。 当他们再回京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这个时候,进城的人多,出城的人少。 楚云逸和楚云沐都被塞进了马车里,前者郁闷,他觉得再让他多骑一个时辰,肯定可以驯服霜月;后者是兴奋,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 “大哥,我还是第一次骑那么久的马呢,姐夫说,再骑下去,大腿明天肯定要疼。” “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练。” “大哥,你说我给我的马取什么名字?” “它是绝影和月影的兄弟,名字中怎么也得带一个‘影’字吧?” “……” 虽然从楚云逸地方只能得到一些“嗯”、“哦”、“是吧”之类的回应,楚云沐却全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直到在侯府大门外下了马车时,嘴里被楚云逸塞了一个喉糖。 “二姐,姐夫,大哥,我走了。” 含着喉糖的楚云逸声音变得含含糊糊的,兴冲冲地从侯府的角门进去了,吩咐小厮牵好他的马。 他急着去找沈氏,想跟他娘炫耀一下他今天的收获。 结果,他在仪门处先遇上了楚千凰,楚千凰正要离开,一手扶着抱琴的手,打算上马车。 “大姐!” 他像是一阵风似的冲向了楚千凰,脸上露出了惊喜万分的笑容。 楚云沐好些日子没见楚千凰了,应该说,自楚千尘三朝回门那日沈氏带着他回了国公府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楚千凰。 前几日,他跟着沈氏又回了侯府,而楚千凰已经又进宫去了,于是姐弟俩再次错开了。 楚云沐年纪小,长久不见楚千凰也有些想她了,快步走到她身旁,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问道:“大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楚千凰回握着楚云沐的小手,唇角含笑,温和大方,可是笑意却是不及眼底。 楚千凰本不想回来的。 她早在上次离开侯府时就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回来的,只等着护送三公主远嫁南昊。 但是她不想回来,自有人逼她回来。 午后,皇后把她叫去了凤鸾宫,不冷不热地训了一番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对她这个公主伴读很不满意。 楚千凰很是担心,她费了这么多心思才保住了伴读这个位置,而且在这个紧要关头,她怎么也要熬下去,她距离她现在的这个目标只差一步之遥了。 从凤鸾宫出来时,她悄悄给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塞了个镯子,对方委婉地告诉她,二皇子今天得了招待南昊使臣的差事。 楚千凰思来想去地考虑了一番,有点明白过来了。 这些年来,太子顾南谨的地位稳若泰山,楚贵妃一直以来都是唯皇后命是从,但是现在风向转变了,太子还在太庙跪着,二皇子突然就领了这么大的差事,皇后恐怕是着急了,怕皇帝会废太子改立二皇子。 楚千凰给皇后的大宫女塞那个镯子其实是一个试探,如果皇后真的厌了她,大宫女也不会收她的镯子,更别说给她透露消息了。 所以,皇后是想让她回侯府打听一下,想看看楚贵妃和二皇子是不是有别的心思…… 以楚千凰如今的处境,她没有别的选择。皇后一句话就可以撤了她的公主伴读,将她撵回侯府,一旦她回到侯府,她对太夫人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了,太夫人一定会顺着沈氏的意思,把她变成庶女。 那么,她这一辈子就完了! 大齐终将亡国,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在国家覆灭之际能活下来吗?! 256献媚(一更) 楚千凰当然不甘心坐以待毙。 明明凭借她的智慧以及她对未来的所知,她可以助乌诃迦楼一臂之力,可以助他复辟,可以在未来的大昊找到她的一席之地。 届时,她可以把控自己的命运;届时,她是嫡女还是庶女也不再重要,别人会看到她楚千凰,而不是永定侯府的大姑娘! 无奈之下,她只能回来。 楚云沐噘了噘嘴,“大姐,你不是十天一休沐吗?怎么刚回来就要走啊?” 楚千凰随口敷衍:“我临时想到又有事。” 说话间,楚千凰的眉眼又冷了三分,带着几分疏离。 一回来,她就知道她错了,她就不该回来的。 她根本从太夫人的身上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甚至于太夫人连二皇子领了差事的事都丝毫不知。 当下,楚千凰仿佛被倒了一桶冷水似的,浑身拔凉拔凉的。 她意识到了,太夫人已经彻底被架空了,看似自由,其实也跟“圈禁”没两样了,她的耳目都被封了,就等于是废了。 楚千凰握着楚云沐的手微微用力,回头朝荣福堂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个永定侯府如今已经变成了沈氏的一言堂,不,应该说,早在她的身世被揭穿的那一刻起,这里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楚云沐皱了皱眉,喊道:“大姐,你抓得我好……紧。” 他本来想说楚千凰抓得他好疼,可想到他是堂堂男子汉,硬生生地把“疼”字改成了“紧”。 楚千凰赶忙松了手,放柔了嗓音问道:“沐哥儿,大姐没抓痛你吧?” “没有没有。”楚云沐大度地笑了,“大姐你看,我是不是又高了?我马上就要六岁了,你想好送我什么生辰礼了吗?” 他昂着小下巴,就差没踮起脚了。 楚云沐是个小话痨,说到兴处,就没完没了了,楚千凰虚应着,心里愈发觉得这个弟弟年纪太小,根本就难堪大任,也就占着个嫡子的名分。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准备一份和你心意的生辰礼。”楚千凰随口应付着,心里有些不耐。 哎,她在宫里处境艰难,全靠自己…… 她心里着急,连忙又道:“沐哥儿,我还有急事,先走了,下次再回来看你。” 不待楚云沐反应过来,她已经扶着抱琴的手上了马车。 她要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今天她在侯府什么都没打听到,回去肯定不能跟皇后实话实说。 那么,她要跟皇后说什么,才能让皇后觉得她还有用,让她继续留在宫里呢…… 楚千凰的马车缓缓地驶出了侯府的角门,楚云沐站在那里歪头看着那辆马车,轻声地嘀咕一句:“大姐奇奇怪怪的……” 黑马恰好打了个响鼻,楚云沐乐了,仰首看向了他的新宠爱驹,“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楚云沐年纪小,小孩子心性,角门一关上,他就放下了,又继续往内院方向跑,急着去向沈氏炫耀一番。 冲进正院的堂屋时,他恰好与一个有些面熟的小丫鬟交错而过,但一时没想起对方是谁,就被大丫鬟冬梅迎进屋去了。 “娘,姐姐、姐夫今天带我和大哥出去翠霞山玩了!” “姐夫还送了我和大哥一人一匹马,让我们自己挑的。” “……” 楚云沐想到什么说什么,说起楚云逸独自坐马车,说到这一路的见闻,又说到他回府的时候撞上了楚千凰。 “娘,我觉得大姐好像不太开心。”楚云沐一边吃着洁白如玉的菱粉糕,一边小大人地叹道,“不过,大姐最近好像总是不开心。” 沈氏见楚云沐吃得满嘴都是,嘴巴还在那里漏碎末,好笑地拿帕子给他擦嘴,“吃完了再说。” 楚云沐的嘴巴鼓鼓的,讨好地一笑,赶紧先专心地把菱粉糕给吃了。 沈氏眸光微闪。 楚千凰回来的事,沈氏当然也听说了。她虽然没见楚千凰,可现在侯府上下她说了算,自有荣福堂那里的小丫鬟把楚千凰和太夫人说的话原原本本地禀了一遍。 楚云沐进来前,那个小丫鬟才刚禀完了话。 沈氏揉了揉眉心,她就知道楚千凰回侯府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楚云沐终于吃完了菱粉糕,用茶水润了润嗓,“娘,姐夫可好了,他答应了过几天带我去丰台大营玩。” 楚云沐挺了挺小胸膛,觉得他果然是大家最疼爱的沐哥儿,所有人都喜欢他! 小家伙把一双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微笑时,他的模样与楚千尘像了四五分。 沈氏忍不住抬手想去揉他毛绒绒的发顶,楚云沐眼明手快地避开了,那表情明显在说,娘,头是摸不得的! 沈氏被他逗笑了,笑得不可自抑,“你啊,你姐夫是爱屋及乌!” 是啊,宸王对这小子这般纵容,连楚云逸也一并照顾着,那只能代表是爱屋及乌。 宸王看重她的尘姐儿,所以连与尘姐儿相关的人也护到了他的羽翼下。 只要尘姐儿过得好,就好了。 沈氏把思绪集中在楚千尘身上,将楚千凰的事抛诸脑后,不再多想了。 从楚令霄身上,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呢。 有的人升米恩,斗米仇,锱铢必较,冷心冷肺。 楚云沐扯了扯沈氏的袖子,“娘,我会好好读书,好好做功课,那我下次什么时候可以再去姐姐、姐夫家?”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期待地盯着沈氏的眼睛。 他觉得只要他好好读书,其实也不一定要等族学休沐的日子再去对不对? 沈氏心里好笑,故意做沉吟状。 楚云沐急了,赶紧抬起他娘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上,一副“任由她撸毛”的样子。 沈氏就顺手摸了两把儿子的发顶,这才道:“明天怎么样?” “……”楚云沐惊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母亲嘴打瓢了? 他不会与自己的好运作对,赶紧点头:“好好好!” 沈氏笑容更深,又道:“你明显下了学后,就去王府找你二姐,把你大姐回来过的告诉她,就说你二姐好像是为了二皇子的事来的。” 虽然她也不知道楚千凰到底想打听什么,又有什么意图,但她特意跑这一趟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现在朝堂的局势这么乱,沈氏不想让楚家成为了楚千尘的绊脚石。 “昭表哥?”楚云沐的大眼眨巴眨巴,有听没有懂,但也不妨碍他的好心情。 “包在我身上。”他拍了拍小胸膛。 楚云沐从沈氏这里得了差事,第二天正午,他就又兴冲冲地去了宸王府,把沈氏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楚千尘听。 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我昨天傍晚进门时恰好遇上了大姐要走,我感觉她好像不太开心,没跟我说上几句就走了。” 楚千尘随口应了一句,见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怀里的黑猫月影,就递了个拳头大小的藤球给他。 楚云沐就把那个藤球往地上一丢,藤球滚了出去,原本慵懒的猫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后腿一蹬,从楚千尘的膝头跳下,追球去了。 楚千尘若有所思的目光跟着猫儿去转,猫儿追着球。 楚千凰就跟追着球玩的猫似的,她肯定不是无缘无故对二皇子的差事生出兴趣,除非是有利可图。 那个藤球骨碌碌地滚动着,在黑猫的追逐下,滚到了楚云沐的脚边,楚云沐坏心眼地一脚踩住了藤球。 黑猫伸出爪子,不断地扒拉着他脚下的藤球,可是藤球纹丝不动。 江沅看着这一幕,眼角无语地抽了两下,心道:也难怪月影不屑跟熊孩子玩。 楚千尘也没动,思绪转得飞快。 会牵动楚千凰的心绪的也唯有大齐与南昊联姻这件事了,楚千凰想去南昊,唯一一个可能干扰到她,让她去不成南昊的人也唯有三公主与—— 皇后。 所以,楚千凰去侯府打探消息应该是皇后的意思。 皇后急了。 自皇帝登基后,太子的地位稳固,这些年,皇后一直过得顺心如意,连殷太后都要避其锋芒,但是现在皇帝骤然翻脸,皇后恐怕没有十足的信心了,皇后也怕皇帝会废太子。 “喵嗷!” 眼看着黑猫龇牙咧嘴地炸尾巴了,楚云沐生怕把猫给得罪狠了,赶紧放开了脚,轻轻地踢了藤球一脚,那个藤酒又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黑猫愉快地继续追球去了,看也懒得再看楚云沐。 楚千尘拈了一颗玫瑰蜜饯吃,打算一会儿跟顾玦提一句,也不去想了,反正无论皇后与太子怎么样,哪怕太子换个人做,都不关自家的事。 对楚千尘来说,她现在关心的是,怎么才能找个借口再进宫一趟,王爷回来了,她得亲口告诉太后一声王爷一切安好,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藤球这时又滚到了楚千尘的脚边,楚千尘很顺脚地以鞋尖挑起球,往上一勾,藤球就在半空中划出一点小小的弧度,把黑猫乐坏了,发出激动的“咪呜”声,后爪一蹬,飞跃而起,半空中的姿态优雅漂亮。 不仅猫激动,小屁孩也很兴奋,问道:“姐,你是不是会蹴鞠啊?” 楚千尘心里正在琢磨着要不要拿二皇子的事当个幌子给宫里递牌子,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觉得这个主意应该值得一试。 楚云沐的眼睛瞬间亮了,伸出小手想去捏他姐的袖子,可袖子还没碰到,蔡嬷嬷恰好来了,禀告道:“王妃,皇后娘娘身边的单嬷嬷求见,是来替皇后娘娘送帖子的。” 楚千尘动了下眉梢。这大概就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人当然是要见的。 于是,没过多久,蔡嬷嬷就亲自把单嬷嬷领到了玄微堂。 单嬷嬷穿了一件湖绿色绣鹤衔仙草的褙子,唇角含笑,身姿笔直,步伐像是尺子量出来似的,每一步都一般无二。 “参加王妃。”单嬷嬷屈膝给楚千尘行礼,脸上露出了客气的笑容,形容间全不见平日里的倨傲。 单嬷嬷双手把手里的那份明黄色洒金帖子呈送给了坐于上首的楚千尘,“皇后娘娘邀请王妃您进宫赴赏花宴。” 赏花宴?楚千尘接过了帖子,心里有些无语:昨天都是立冬了,现在哪来的花赏! 单嬷嬷笑容满面地接着道:“皇后娘娘还邀请了宗室的王妃、郡主们以及勋贵朝臣家的女眷,届时一定非常热闹。” 楚千尘打开那份帖子,随意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几行字,叹道:“三公主殿下快要出降了吧?也难怪皇后娘娘不舍,热闹一下也好……” 单嬷嬷心里也有点尴尬,她如何不知道这个赏花宴的时间不对,要是再晚一点倒能在御花园赏赏梅,现在这时段不上不下的,有什么好赏的。 既然宸王妃想到三公主身上了,她也就跟着附和了几句:“是啊,皇后娘娘现在每每思及三公主殿下,就觉得心疼不舍。” 她的态度十分热络,殷勤到近乎献媚了。 楚千尘也看了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她合上了帖子,随手交给了琥珀,这动作表明这帖子她收下了。 257皆知(二更) 单嬷嬷心里松了一口气。 皇后今天一早就如雪花般地散出去了不少帖子,只有宸王妃这张,是皇后留到了最后,为了郑重,还特意让她来送。 这宸王妃就是个刺头,而且还是谁的面子都不卖的那种。 单嬷嬷今天这么殷勤周到,也是生怕自己没办妥差事,怕对方不肯赴宴,连累自己被皇后责骂。 只要宸王妃肯收下帖子,那就最好了。 单嬷嬷唱戏唱全场,又把楚千尘给奉承了一番,什么“王妃雍容大度”、“王妃一定会令赏花宴增色几分”、“皇后娘娘一向喜欢王妃”等等的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她自己倒没什么,反而把琥珀听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待了一盏茶功夫后,单嬷嬷就主动告辞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楚千尘就拿着帖子去了外书房找顾玦,把帖子拿给他看,还体贴地把帖子给打开了。 顾玦把手中的公文往旁边一放,随意地看了看那帖子。 “王爷,正好我可以去见太后了。”楚千尘卖乖地说道。 她展颜一笑,笑容灿烂如盛夏绽放的花朵,活泼中带着几分得意,明丽中带着几分娇气。 就差直说,快来夸我吧! 顾玦只是这么看着她,心情就会变得很好,笑容止不住地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他也知道别人稀罕进宫,他的小丫头可不稀罕,她进宫赴宴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太后而已……或者说,是为了他。 这个小丫头啊,总是把他放在首位,总是让他觉得他做得还不够,他必须对她更好一点才行。 她值得的。 顾玦直直地盯着她,一眨不眨,眼神是那么专注。 起初,楚千尘很高兴,笑靥如花,心里暖暖的,巴不得顾玦多看她一会儿。 前世,当他临终合上眼时,她最大的期盼就是他能睁开眼,再多看看她,哪怕再多跟她说一句话也好。, 现在,王爷就在这里,好好的,而且身体也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可是当顾玦的手轻柔地摸上她的面颊时,她突然就觉得有些不自在,突然就有些不敢看他了。 王爷不是应该摸摸她的头吗? 楚千尘觉得脸颊微微发烫。 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可是顾玦却是亲眼看着她白皙如雪的面颊一点点地染上了如胭脂般的色彩,让他想起了他一笔笔地为笔下的少女上色的一幕幕…… 顾玦眸中的笑意更深,在她柔嫩滑腻的面颊上轻轻地捏了一下,“走吧。” 他负手先出了书房,觉得自己的指尖似乎还有少女那温暖娇嫩的触感。 楚千尘慢一拍,傻乎乎地跟了上去,抬手摸着自己被他捏过的面颊。 守在书房外的惊风与琥珀忍不住多看了两位主子一眼,总觉得他们俩感觉有些不太一样。 惊风与琥珀一头雾水地互看了一眼,主子们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路,两人并肩前行,一路沉默,半晌都没说话。 等楚千尘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她跟着顾玦来到了隔壁的宅子。 隔壁本来还住着范延之家的小公子,不过,他的伤养好了以后,人被苏慕白带走了。楚千尘不关心,也没问,现在就仅住了乌诃迦楼这一行昊人。 他们抵达时,乌诃迦楼正在摆棋,棋盘上摆着占据了一半棋盘的黑白棋子,敌我双方激烈地厮杀着,黑白棋子一颗接着一颗地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 不过两天,他的气色又好了一些,乍一看与常人无异。 不认识他的人更看不出他的身上背负着足以把一个人压垮的国仇家恨。 见了礼后,他们就坐了下来,顾玦一向不喜欢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道:“两国联姻的事,你有何打算?” 昨天顾玦就已经派人来告诉了乌诃迦楼,乌诃度罗派使臣来大齐向皇帝求娶公主的事。 现在顾玦问这个问题,只是想知道乌诃迦楼的想法,他是想搅合掉两国的联姻,还是任其自然。 旁边的清莱等人皆是皱起了眉头,面露焦急之色。 乌诃度罗才刚登基,大昊政局未稳,一旦让乌诃度罗坐稳了大昊江山,又拉拢了大齐,那么再想复辟就难了。 两国联姻的事可不能成啊。 清莱等人欲言又止,可也知道现在的场合不适合。 乌诃迦楼却是波澜不惊,气度从容,连眉梢也没动一下,雪白的僧袍在窗口的阳光照射下宛如雪霁初晴般。 他又放下了一枚白子,抬眼看向了顾玦道:“顺其自然。” 他这么说了,清莱等人嘴边的话就全咽了回去,对于大皇子的决定,他们是完全信服的。 顾玦微微一笑,端起了茶盅,浅啜着热茶。 他明明一语不发,却让人觉得似有种看不见的默契弥漫在他与乌诃迦楼之间。 楚千尘坐下后就没再说话,目光落在棋盘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局棋。 虽然迦楼手里没有拿棋谱,可楚千尘却能肯定他不是在自己跟自己下棋,而是在凭借他的记忆回忆一个棋局。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黑白棋子的棋风大相径庭,不可能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乌诃迦楼还在继续摆着棋,随着黑白棋子一枚枚落下,楚千尘若有所思地挑眉,发现黑棋的棋风很眼熟。 顾玦喝了口茶,就放下茶盅,又道:“安达曼郡王和其他使臣应该会在京城待上一段时日……” 他放下茶盅时,道袍宽大的袖子也随之垂落,举手投足间一派风清月皎的气质。 周围的其他人却有种莫名的冷意自脚底升起,隐约感觉到顾玦在计划着什么,被他盯上的安达曼郡王等人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乌诃迦楼默然,拈了枚白子落下。 那干脆利落的落子声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一切但凭顾玦的安排。 这时,楚千尘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了,接口道:“太后的生辰也快到了,太后上次说今年不是整寿就不办了,吃完长寿面就够了。王爷,我们给太后挑一件生辰礼吧?” 她笑眯眯地抬眼看向了顾玦,眸光清澈,透着几分意味深长。 顾玦抬手把拳头放在唇畔,低笑一声,道:“听你的。” 他的语气明明清清淡淡,琥珀却从中听出了君心缱绻的缠绵。 楚千尘美滋滋地笑了,指着那棋局问道:“王爷,黑子是你下的吗?” 乌诃迦楼:“……” 顾玦:“……” 饶是顾玦,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丝的讶色,差点就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可随即就笑了。 她能认出来,那不是很“正常”吗? 顾玦轻轻地“嗯”了一声,眸光柔和。 楚千尘仿佛得了偌大的夸奖似的,笑意更浓,又垂眸去看乌诃迦楼摆的那局棋。 一个人的棋风就像是字迹一样都是有其特征的,当然顾玦也可以特意改变他的棋风,但眼前这局棋显然是顾玦顺着他自己的心意下的,棋风大气磅礴,锐利明快,尤以大局见长。 前世,楚千尘与顾玦曾下过数之不尽的棋局,对于顾玦的棋风,她最清楚不过了,肯定不会认错。 清莱等人愣了愣,随即就想了起来。 难道这局棋是…… “盲棋。”其中一人脱口道。 “盲棋?”楚千尘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好奇地问道,漂亮的凤眼眨巴眨巴。 顾玦就解释了两句,简而言之地说了他之前与乌诃迦楼下盲棋的事。 他表面平静,心湖中一阵荡漾,温暖,喜悦,满足。 他突然就很想再与她下棋,觉得他又一次被她远远地抛在了后方。 他也想更了解她。 楚千尘见他们谈完了正事,就对乌诃迦楼道:“法师,我来给你把脉。” 她照例又给乌诃迦楼诊了脉,重新开了方子,叮嘱了煎药的注意事项又让他好好休息,之后,她就与顾玦一起离开了,返回了隔壁的宸王府。 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隋大管事叫了过来。 “王爷要给太后娘娘挑一件寿礼,明天让京城的几家珍宝斋过来一趟。” 隋大管事:“……” 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道:“去办吧。咱们宸王府做事不用藏着掖着。” 隋大管事立刻就明白了,王妃这是要传得京城上下人尽皆知。 简单!这可比保守秘密要简单多了! 258入套 “王妃放心。”隋大管事领了命,二话不说地退下去。 从头到尾,他也就是给顾玦行了一次礼,此外就没再多看顾玦一眼,对于楚千尘的命令,毫不犹豫、毫不质疑地全盘接受。 顾玦就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她。 这次回来,顾玦能清晰地感觉到,明明是同一个王府,这里真的不一样了。 从前,这里就像是一个临时的居所,没什么人气,与客栈也没两样,任人能看得出这不是一个家,他随时都会离开。 很多差别其实极其细微,比如书房、厅堂与卧室三处地方点的熏香不同,细致地把不同地方的气味区别了开来,各处的盆栽与摆设也是如此,什么地方就摆什么样的东西。 比如他每天要穿的衣裳总是会有人提前一晚熨烫过,且熏好了香,从头到脚的一整套衣衫到发冠、发簪或者发带全都是搭配好的。 比如他晚上盖的锦被也都是晒过的,带着阳光与芬芳的气味。 蔡嬷嬷也能感觉到顾玦的好心情,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请示道:“王妃,今天庄子上又送来一些新鲜的鲫鱼、鲩鱼,还有鲤鱼,要不要让厨房那边再烧些鱼汤、鱼片粥?” 楚千尘知道顾玦喜欢吃鲫鱼,却讨厌鱼刺,笑眯眯地说道:“王爷,我给你做红烧鲫鱼脯吃好不好?我的刀功很厉害的,可以把鲫鱼的鱼刺都拆干净了。” 前世,她是为了训练手的灵活,才练出了这手炉火纯青的刀功。 她还从来没机会亲手给他做过鲫鱼呢! 楚千尘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顾玦本想说何必这么麻烦,可是对上楚千尘那跃跃欲试的眼神,话就说不出口了。 “我可以在两盏茶功夫内,把鱼刺剃得干干净净。”楚千尘得意地又补充了一句。 看在顾玦眼里,小丫头此刻就跟一只开屏的孔雀似的。 嗯,作为合格的夫君,他应该给她炫耀、表现的机会才是。 顾玦颔首道:“听你的。” 蔡嬷嬷来回看着顾玦与楚千尘,笑得慈祥极了,心里忽然间就明白了。 以后啊,王府的事都由王妃说了算,王爷不在,是这样,王爷在,也是这样。 蔡嬷嬷连声道:“好好好,奴婢这就吩咐厨房去准备一下。” 蔡嬷嬷兴冲冲地走了,与抱着黑猫前来寻姐姐的楚云沐交错而过。 楚云沐手短腿也短,楚云逸却走得比他还慢得多,兄弟俩之间足足拉开了十来丈的距离。 “姐……姐夫,你也在啊。”楚云沐率先冲进了屋,惊喜地咧嘴笑了。 他其实舍不得走,可是他来之前答应了娘的,今晚不能再留宿了。 娘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要一言九鼎。 哎。 楚云沐在心里唉声叹气,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得回家了。” 一瞬间,楚千尘有那么一丝丝的心虚,方才她出来见单嬷嬷,就把楚云沐和猫一起打发去见楚云逸。 然后,她一不小心就又把这两个小子给忘了。 楚云逸这时才进了屋,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他姐又把他们给忘了。 楚千尘清了清嗓子,“沐哥儿,刚刚庄子上送来一些活鱼,你带些回去,跟娘尝尝鲜。” 楚千尘转头又对顾玦道:“我看逸哥儿这……小子也好得差不多了,该回国子监上学了。” 上次王爷让唐御初带着他,既然这小子痊愈了,那么也该开始了。 这个傻小子都十二岁的人了,再不好好教教,只会越来越傻。 哪怕楚千尘没有把话说明,顾玦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了,但笑不语,眸底掠过一道幽芒。 他给楚千尘默默地递了个眼神。 楚千尘愉快地笑,觉得他们仿佛又有了小秘密似的,又转过头去吩咐琥珀:“让人给大少爷收拾东西。” 楚云沐一听,乐了,把方才的不舍忘得一干二净,自告奋勇地说道:“大哥,我帮你收拾行李去!” 楚云逸:“……” 虽然楚云逸早就跟楚千尘提过要回侯府的,但之前楚千尘一直没答应,现在冷不防就被她打包和楚云沐一起送走了。 楚云逸任由小屁孩风风火火地把他拉出了屋,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酸溜溜的,委屈巴巴的,好像是被姐姐嫌弃了似的。 楚云逸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凄凄惨惨、奄奄一息地被担架抬来的,离开王府的时候却是大包小包,足足装了两马车,东西还没装完。 楚千尘说了:“被褥就留在这里吧,你下回来了,可以睡。” 楚云逸被这句话又哄好了,也就是说,这个客院以后就是他住了吗? 他一下子又精神了,雄赳赳气昂昂地骑着他的霜月与楚云沐一起离开了。 随着兄弟俩的离开,宸王府似乎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不少,连小黑猫都有些蔫了。 接下来,一连两天,京城里那些叫得上名号的珍宝阁全都来了宸王府,没能被宸王府邀请的那些铺子全都设法去围堵隋大管事,觉得他们只有进了宸王府的大门,那才叫入了流。 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似的在京城传开了,从京城的那些府邸到普通百姓都知道了宸王妃要寻一块玻璃种的翡翠,打算雕一尊观音像献给太后作为寿礼,但一直没有挑中的。 如此热热闹闹地闹腾了三日,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登门的商户不减反多,大部分的商户都是直接把自家的镇店之宝拿了出来,希望能入宸王与宸王妃的眼。 这天下午,又有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商户带着两个随从敲响了宸王府的角门。 他自信满满地对门房宣称:“这位小哥,我是豫州来的行商,在京城的南大街也有家铺子,我这里有一块上好的玻璃种翡翠,是从江南得来的,绝对是独一份。” 门房就急忙让人去通传,很快,一个婆子就领来了一个中等身形、头发花白的青衣老者,口称李管事。 李管事眯了眯细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挺着大肚的中年商户,略带倨傲地问道:“你说你这里有玻璃种的翡翠?不会随便找了块翡翠想糊弄我吧?” 李管事掸了下袖子,透着些许迁怒地斥道:“你们这些商户啊,一个个为了进王府的门,简直是不择手段,什么坑蒙拐骗的手段都使上了。” 中年商户挤出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卑躬屈膝地赔笑道:“李管事,就是给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胆,那也不敢敷衍宸王府的人啊!” “您且看看。”他对着带来的一个随从使了个手势,那随从就捧着一个红漆木匣子上前了几步。 中年商户亲自打开了木匣子的盖子,赫然可见匣子底部的红丝绒布上躺着一尊帝王绿翡翠观音像。 李管事一眼就看出这是罕见的好东西,眼睛亮了起来。 “李管事,您看,这可是小人铺子里的镇店之宝。”中年商户带着几分自得地说道。 李管事点了下头,又仔细地看了看,确定这块翡翠观音像没什么瑕疵,神色也缓和了不少,问道:“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中年商户笑得更殷勤了,拱了拱手道:“小人姓贺。” “贺老板,你和东西一起进来,”李管事抚了下身上的袍子,率先进了王府,“让你带来的人在外面等着。” 贺老板唯唯应诺,留了他的两个随从在王府的角门外候着。 “这边走。”李管事走在前面给贺老板领路。 跟着李管事往前走了百来丈后,贺老板恰好与另一个笑容勉强的商户交错而过,那商户正随一个小厮往大门方向走,显然是要离开。 贺老板双手捧着那个装着观音像的木匣子,朝周围多看了几眼,心里暗暗感慨:听闻宸王府比大内皇宫更难进的地方,果然是名不虚传。 不仅人难进,而且戒备森严。这一路走来,他看到的王府侍卫比下人的数量还多。 李管事领着贺老板迂回地在府中走了一盏茶功夫后,蓦地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转头看向了身后比他落后两步的贺老板,警告道:“贺老板,待会见了王妃,你可注意眼睛别乱瞟,也别乱说错话,记住,少说少错。” 他的语气冰冷严肃,又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味道。 “……”贺老板惊讶地愣了一下。 他本来还以为能见到宸王,结果是宸王妃。 “李管事放心,小人知道了。”贺老板连声应和。 当他随李管事进了韶华厅时,已经收拾好了心情,笑容如常,目光飞快地打量着坐在上首的宸王妃。 楚千尘今天穿了一件海棠红绣牡丹花比甲,梳着弯月髻,鬓角戴了朵并蒂莲,娇艳动人。 贺老板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垂下了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王妃,这位贺老板手头有一尊翡翠观音像,小的看过了,水头极好。” 李管事之前对着贺老板时,形容倨傲,可此刻当他面对楚千尘时,完全是另一张面孔,无论是行礼还是说话,全都恭敬得不得了。 对此,贺老板也见怪不怪了。 京城中这些稍微叫得上名号的府邸里都差不多,府里的管事在外头全是狐假虎威。 贺老板亲自把那个装着观音像的匣子呈上,琥珀接过后,捧着那个匣子送到了楚千尘跟前。 贺老板维持着俯首作揖的姿势,说道:“王妃,这尊观音像乃是以上品的冰种帝王绿翡翠所打造,绝对是精品中的精品。” “它出自江南雕刻大家王惟易之手,王惟易的观音像可谓一绝。” “小人收藏这尊观音像也有两年了,若非听闻王妃在给太后娘娘择寿礼,小人可舍不得拿出来,唯有太后娘娘这样的贵人方才配得上如此宝物。” 贺老板侃侃而谈地说了一通。 楚千尘仔细地打量着匣子的翡翠观音像。 这是一尊大悲杨柳观世音像,面容温婉,宝相端庄,面容慈祥,似乎早已看尽世间沧桑。 雕工是极品,材质亦然,这观音像所用的冰种帝王绿翡翠可是翡翠之中的极品,如水晶般清亮晶莹,纯净细腻。 它只是那么静静地躺在红丝绒布上,就有种高贵的感觉。 琥珀小心翼翼地将观音像从匣子里取出,凑到了窗口,在金色的阳光照射下,这尊翡翠观音像绿中带点蓝色,那浓郁鲜艳的绿色仿佛快要溢出来了。 “不错。”楚千尘满意地点了点头。 琥珀就又把那尊观音像放回到匣子里,对着李管事使了眼色。 李管事了然,对贺老板道:“这尊观音像我们王妃要了,你随我去账房支银子吧。” 贺老板完全没想到这笔生意这么简单就成了,甚至没人问他这尊观音像要多少银子。 但再一想也是,这可是要送给太后的寿礼,多少银子都是值得的,宸王妃或者王府的管事们要是纡尊降贵地跟一个商户讨价还价,传到太后耳里那像什么样。 说得再难听点,这偌大的京城还有谁敢对这宸王狮子开大口呢?! “贺老板,随我来吧。”李管事领着贺老板去了账房,留下了那个装着翡翠观音像的木匣子。 王府的效率很快,一盏茶功夫后,贺老板就捧着一张热腾腾的五万两银票从账房出来了,他与李管事都十分满意,笑容满面。 从账房到大门的路上,李管事对待贺老板的态度明显和善了不少,笑道:“贺老板,要是下回你又得了什么宝贝,记得先来与我说,不会亏待你的。” 贺老板笑眯眯地应下了,然后顺势道:“李管事,我上个月才刚从江南回来,江南盛产茶叶绸缎,我这里还有些江南的绸缎,也不知道王府要不要?” 李管事停下了脚步,略有迟疑,“王府已经定好了冬衣,可做春裳又太早了点……” 贺老板忙又道:“李管事,你还不知道?前阵子江南那边乱着呢,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运回这几车丝绸。” “现在江南动乱的消息还没传开,我估摸着来年江南的绸缎肯定是供不应求。” 他一边说,一边又悄悄地打量起四周。 他们正在一棵树叶半黄的梧桐树下,西北方是一段曲折蜿蜒的游廊;再往右有一栋三层的阁楼;东北方是一个八角凉亭与一片翠竹林,一条鹅卵石小径深入竹林,通向一个院落。 风一吹,根根翠竹随风摇曳着。 李管事似乎被说动了,捋着胡须道:“不如这样,我待会就去请示一下大管事,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突然间,贺老板的目光一凛,注意到竹林中有一道身着白色僧袍的身影,在碧绿的竹林中时隐时现。 这是…… 贺老板瞳孔猛缩,死死地盯着那道白色的背影,身形也绷紧了,宛如一枚钉子般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他望着竹林太久了,李管事立刻就注意到了,变了脸,面沉如水。 李管事飞快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了贺老板的视线,没好气地斥道:“你在王府东张西望什么!这里可是宸王府!” “算了,你走快点!!” 李管事翻脸像翻书似的,态度一点也不客气。 话语间,就有两个人高马大的王府侍卫来了,只是几道冷冷的目光射来,就有种如泰山压顶的威压力。 贺老板赶紧赔笑:“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转身时,飞快地又往竹林方向望了一眼,但是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竹林中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只黑猫“嗖”地一下蹿过,转眼就没影了。 贺老板被两个王府侍卫半推半赶地驱逐出了王府,紧接着,王府的角门就“砰”的一声关了,关得严严实实。 他的一个随从上了一步,小声道:“爷?” “……”贺老板恍若未闻,回首盯着那道闭合的角门,目光闪烁不定。 他肯定没看错,竹林中的那道身形一定是大皇子乌诃迦楼。 贺老板眸色阴鸷,一言不发。 宸王府就跟一个铁桶似的,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若不是这个机会他怕是也没法进去一探究竟,没想到真让他看到乌诃迦楼了。 果然,乌诃迦楼没死,还被顾玦带来了大齐的京城。 他必须得赶紧回去禀报郡王才行。 “走!” 贺老板丢下这句话后,上了一辆青篷马车,马车匆匆地离开了,王府外又变得空荡荡的。 没人注意到王府的角门又开了一道缝,一道锐利的目光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不一会儿,角门再次关闭。 李管事又换了另一张面孔,唇角自得地勾了勾,然后就负手离开了,连步伐都比之前矫健沉稳。 方才赶人的两个王府侍卫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说,姜还是老的辣! 李管事又返回了韶华厅。 楚千尘还在厅中,一手随意地把玩着那个帝王绿的翡翠观音像。 黑猫蹲在地上,睁着一双同样碧绿的眼眸,仰首盯着那尊观音像,琥珀有些紧张,生怕它下一瞬就伸出猫爪子往楚千尘的手背上一拍…… “王妃,人走了。”李管事含笑禀道。 楚千尘赞道:“办得很好。” 这翡翠观音像也确实是极品,对方也算是花了一番心力了,这一次算是一石二鸟,不,是一石三鸟才对。 楚千尘抿唇浅笑,眼眸清亮如星辰。 那个什么贺老板还自以为他们没有露出破绽,却不知道宸王府的人都是从军中退下来的,比谁都要敏锐。 李管事出府去见贺老板时,第一眼就发现了,贺老板带来的两个随从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中人士,从他们的站姿、手上的粗茧,还有眼光四方、耳听八方的警觉心等等。 他们虽然特意换了一个木匣子装这尊观音像,但是,从那红丝绒布散发出来的气味来看,那是一种南昊宫廷特有的熏香,名为朱顶香。 而探子也早就查探到,南昊使臣团这次带了一块翡翠观音像,作为给三公主的聘礼。 “接下来就先等着吧。”楚千尘挥了挥手,示意李管事退下吧。 等对方先动! 楚千尘把观音像放回了匣子里,又吩咐琥珀重新去找个匣子装这尊观音像。 楚千尘的心情好极了,觉得今天这事办得漂亮,打算去找王爷讨赏。 结果,蔡嬷嬷来了。 “王妃,朱绣坊的人来了,说您的新衣制好了,您赶紧去试试吧。” 这套新衣是楚千尘后天进宫要穿的。 楚千尘只好又临时改变了计划,先回了一趟正院,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试好了新衣。 朱绣坊的人又急匆匆地带着新衣离开了,连夜就把衣裳修改好了,等到十月初九,楚千尘就穿着这身新衣进了宫。 今天赴宴的女眷不少,楚千尘到得不早也不晚。 本来她的朱轮车只能停在宫门外,进门后,她需要步行到凤鸾宫,但是今天她一下车,就看到了单嬷嬷。 “王妃,”单嬷嬷快步走到楚千尘跟前,福了福身,笑得还是那么殷勤热情,“皇后娘娘特意给王妃安排了肩辇。” 她身后,两个内侍抬着一个肩辇过来了。 楚千尘看着那个华丽的肩辇,神情平静。 皇后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妥贴过。 而且,皇后也从来不是一个体贴的人。 “两位王妃,这边请。”这时,一个青衣内侍从楚千尘身边走过。 他走在前面,给后方两个五十岁出头的老王妃领路,后面还跟着几个宫女、丫鬟与嬷嬷,一行人忍不住朝楚千尘看了一眼。 “皇后娘娘真是周到。”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心道:无事献殷勤…… 但是,既然有肩辇可以坐,她也不会劳烦自己的双腿,她上了肩辇,由着那两个内侍把她抬到了凤鸾宫,方才重新落地。 凤鸾宫里,除了凤座上的皇后以外,还有四五人在。 皇后还是那般雍容华贵,真红鞠衣外罩黄色绣金龙纹大衫,深青霞帔,头上戴着一顶缀满了宝石、发钗的双凤翊龙冠,珠冠把她的三分气度衬托成了七分,也同时映得她的面目显得有些模糊,让人只记得那华丽的珠翠冠,而记不住她的容颜。 楚千尘一到,殿内就静了一静。 几个女眷的目光全都落在楚千尘身上。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她一眼就看出来了,皇后瘦了一圈,约莫最近没少为太子的事烦心。 “参见皇后娘娘。”楚千尘给皇后见了礼。 “九弟妹何须多礼,快坐下。”皇后对着楚千尘露出一个亲切和善的笑容,和和气气地招呼道。 立刻有两个宫女给楚千尘搬来了一把紫檀木圈椅,放在了下首距离皇后最近的地方。 楚千尘落落大方地坐下了。 其他几个女眷的表情都有些微妙,暗暗地交换着眼神,觉得皇后对太子妃的态度都没这么好。 一时间,众女眷就有种这世界是不是玄幻了的感觉,转头朝殿外看去。 今天的太阳确实是从东边升起的啊!! 皇后可没心思理会其他人,继续与楚千尘寒暄:“九弟妹,最近天气冷得快,你要仔细身子。” “本宫这里有一支两百年老参,还有百年何首乌,你拿去补补身子。” 皇后一声令下,大宫女立刻去拿了百年老参和百年何首乌。 皇后和和气气的,好像又回到了楚千尘大婚前,不,应该说是比从前更加和善,嘘寒问暖,简直就快把她当菩萨给供起来了。 楚千尘笑吟吟地时不时应声,全都收下了。 等皇后说得差不多了,楚千尘就道:“皇后娘娘,我想去给母后请安。” 皇后二话不说地应了,含笑道:“你去吧,母后近日身体好多,本宫去寿宁宫给她请按时,她还一直叨念着九弟妹你呢。你和母后好好说会儿话,待会儿等开戏了,本宫再派人去请母后来赏花看戏。” 楚千尘只笑不语,没有替太后答应。 显而易见,皇后在对着自己示好,甚至于,还在话中暗示她会照看太后。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着青莲色杭绸褙子的少女优雅地站了起来,眉如新月,目若秋水,唇似红樱,姿容十分出众。 她梳着百合髻,簪了一支流光溢彩的赤金丁香发钗,钗头有一挂三穗流苏,摇曳地垂在颊边,衬得少女明眸善睐。 “皇后娘娘,”少女优雅地对着皇后屈膝行了礼,“臣女也想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说着,她的目光又看向了几步外的楚千尘,“王妃,我可否与您一起去?” ------题外话------ 今天不分章了。 259嫡庶 “王妃,小女袁之彤,家母是太后娘娘的表妹,家父乃青州布政使袁又介,上个月家父回京述职,我就随家父一起来了京城,一直想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说话间,袁之彤对着楚千尘嫣然一笑,那张清丽秀雅的瓜子脸上写满了期盼。 不想—— “不好。”楚千尘只给了这两个字,言简意赅。 “……”袁之彤瞪大了眼,有些慌张。 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屈膝对着楚千尘福了福,“王妃,恕我唐突了,只是家母曾叮嘱过我有机会来京城,一定要给太后娘娘请安。” “我难得来一趟京城,这才冒昧……” 楚千尘毫不动容,表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平静地重复道:“不行。” 还是同样的两个字,一般的语气,一般的音量。 话落之后,殿内更安静了,落针可闻。 皇后等人全都没说话,在场的几位王妃、命妇自顾自地或饮茶,或默默地对视了几眼,又或把玩着手里的帕子…… 楚千尘莞尔一笑,对着皇后福了福后,就独自离开了,只留下一丝仿佛雪落寒梅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 袁之彤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手指绞着一方丁香色的帕子。 等楚千尘迈出了高高的门槛,皇后这才道:“本宫这里有昊国使臣刚送来的百年普洱茶,大家都来品评一下。” 其他女眷们说了一番“臣妇沾了皇后娘娘的光”、“素闻普洱价比黄金贵,有市无价”云云的客套话,而袁姑娘也顺势说了一两句,重新坐了下来。 殿内又恢复原本的热闹。 离开凤鸾宫的楚千尘直接去了寿宁宫。 殷太后早知道楚千尘收了皇后送的帖子,今天一早就在寿宁宫翘首以待地等着她了。 严嬷嬷识趣地把殿内的闲杂人等都给遣退了,自己留下给两人守门。 “母后,您放心,王爷一切安好。”楚千尘知道殷太后最关心的人是顾玦,请安后的第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殷太后在宫里也算是有点眼线了,也听说了顾玦回京的事,只是她没亲眼看到人,总是有些挂心,直到听楚千尘亲口说,她才算放下心。 何嬷嬷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本来以为王爷护送南昊大皇子回昊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差事,没想到这才不到两个月就发生了不少事。幸好,王爷平安回来了。 殷太后拉着楚千尘的手,关切地问道:“阿玦这个人啊,总是不知道照顾自己,他是不是又瘦了?” “是瘦了!”楚千尘肯定地点头道,一点也没替顾玦藏着掖着的意思,反而逗笑了殷太后。 殷太后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慈爱柔和,有这小丫头帮她看着顾玦,她就算身处这个牢笼也能放心了。 楚千尘兴致勃勃地说起她已经给顾玦列好了接下来半个月每天的菜单,不仅包含了一日三餐,还有点心、药膳与夜宵,担保半个月内一定让他胖回来。 她负责说,殷太后就负责听。 殷太后看小丫头一说到顾玦的事就眉飞色舞的样子,任何人都能看出她全心都为了顾玦,她的眉眼又柔和了三分。 殷太后戏谑地打趣道:“他要是不听你的,你尽管跟哀家说。” 她笑眯眯地鼓励楚千尘来找她告顾玦的状。 楚千尘一本正经地颔首道:“王爷总是不听话。” 殷太后又被逗笑了,愉快的笑容让她整个人看着年轻了好几岁。 何嬷嬷看着笑容满面的殷太后,心里也是唏嘘:每次王妃来见太后,太后的心情就好,笑容也多,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楚千尘陪着殷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就抓紧时间照例给她诊了脉。 虽然她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自收服了内务府的金嬷嬷后,很多事又便利了不少,比如殷太后需要的药丸,她能在不惊动帝后的前提下,借由金嬷嬷的手够顺顺利利地递到寿宁宫里。 用了几个月的药后,殷太后体内的余毒已经拔除得差不多了。 楚千尘舒展了眉头,比平常多探了一会儿脉。 照殷太后现在的脉象来看,她再有个二三十年的寿数不成问题。 上一世殷太后早逝的事应该不会发生了吧? 楚千尘在心里告诉自己,但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总有些不安稳。 如果太后在宸王府,怎么都可以护太后周全,可太后在深宫中,他们鞭长莫及…… 她面上不露分毫,给了殷太后一个宽慰的笑,“母后,我再给您改个方子,再吃一个月,您的凤体就能彻底康复了。” 楚千尘的医术有多厉害,殷太后是深有体会的,笑道:“你放心,哀家一定比阿玦听话。” 楚千尘乐不可支地笑了,决定一定要回去学给王爷听。 她笑了一会儿,想起皇后的话,问道:“母后,你要去看看戏吗?方才皇后娘娘说了,要请您过去赏花看戏。” 其实楚千尘觉得殷太后整天待在寿宁宫里容易出闷出病来,出去看看戏也挺好的,对身心都有好处,但今天皇后请的宾客多,人多的地方事也多,也许殷太后会不耐烦应酬。 殷太后:“……” 殷太后的脸上露出罕见的错愕。 自打皇帝登基后,她从凤鸾宫挪到这荒凉的寿宁宫,宫里上下皆知她这个太后不过是一个摆设而已了,仅仅是为了表现出皇帝的孝敬以及用来拿捏顾玦而存在的。 一年里,她至少要病上八个月,大半的日子是在榻上度过,神智不明。 现在皇后要请她看戏?!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殷太后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内宅妇人,略一思量后,立刻品出了一点味道。 “千尘,太子那边可出了什么事?”殷太后问道。 这宫中能让皇后折腰的也只有皇帝与太子。 皇帝自然是不可能让皇后来讨好自己的,撇除皇帝之后,殷太后能想到的源头也唯有太子顾南谨了。 楚千尘就把前阵子皇帝与顾南谨发生争执的事说了:“……太子在太庙跪了三日,现在还在东宫将养。” 太子妃在照顾太子,楚千尘估计太子妃今日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殷太后静静地聆听着,苍老却不浑浊的眼眸中幽深如墨。 她现在在宫里虽然有了些耳目,但多是用来打听顾玦的事,对旁的什么全不在意,而且寿宁宫游离于六宫之外,一向没什么存在感,殷太后更不想引来皇帝的注意力,自然不会去做那些多余的事。 所以,直到现在,殷太后才从楚千尘口中听说太子的事。 顿了一下后,楚千尘又补充道:“几天前,皇上让二皇子招待昊国使臣。” 殷太后明白了,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招待昊国使臣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新任昊帝乌诃度罗才刚登基,第一次遣使来访,例来都是由太子招待更好。 但是,这一次皇帝却越过太子,挑了二皇子接这差事,看在群臣眼里,会怎么想?! 殷太后淡淡道:“皇后这是急了。” 自先帝把顾南谨封为太孙后,顾南谨一直以来都是地位稳固,从太孙理所当然地升为太子,皇后过去这二十年来过得高枕无忧,从来不需要担心什么。 也正因为如此,现在稍稍出了些问题,皇后一下子就自己乱了方寸,多少有些自乱阵脚了。 楚千尘含笑哄着殷太后道:“还是母后看得通透,一语中的。” 殷太后又被哄笑了。 皇后一向高傲惯了,自诩出身名门,自视甚高,看不上她这个继婆婆,殷太后也不稀罕,反正皇后也不是她的儿媳。 她倒是没想到皇后也有对着自己低头的一天。 殷太后喝了口热茶,优雅地放下了粉彩珐琅茶盅,道:“既如此,那当然要去看看戏了。” 殷太后神情雍容,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事。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楚千尘就亲自搀着殷太后往畅音阁的方向去了。 殷太后其实也不到四十,只是自先帝驾崩后,这几年来一直病着,所以外表看着有些憔悴,经过这几个月,在楚千尘的调理下,她的气色比从前好了不少。 太后出行,自有寿宁宫的人随行,一众嬷嬷、内侍与宫女们跟在殷太后与楚千尘的后方,拉出了一种浩浩荡荡的气势。 皇后早一步到了畅音阁,第一时间得了消息,亲自带着几个公主以及一众命妇去迎殷太后。 “参见母后。” “参见皇祖母。” “参见太后娘娘。” 一众女眷的喊声重叠在一起。 畅音阁的大门口一下子挤满了人,一眼看去,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所有人都簇拥着殷太后与皇后。 今天以前,谁又会想到皇后会对太后这么恭敬殷勤呢! “母后,您来得正是时候,儿媳正要派人去寿宁宫请您过来呢。”皇后的脸上溢满了笑,说着,她的目光又看向了旁边的楚千尘,“九弟妹真是孝顺,亲自把您给请过来了。” 其他的礼亲王妃等人也凑趣地说了几句话,众人言笑晏晏。 就在这时,袁之彤走上前了两步,对着殷太后屈膝行礼,“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家父袁又介,不知道娘娘……” “你是季兰的女儿?”殷太后打断了袁之彤的话,脸上露出几分唏嘘与怀念。 董季兰是她四姨母的女儿,年幼时也曾去殷家小住,与彼时待字闺中的殷太后为伴。 殷太后笑容和蔼地纠正道:“之彤,你该叫哀家一声表姨母才是。” 袁之彤笑容得体,而又带着一些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太后娘娘……表姨母还记得我娘。” 见到故人之女,勾起了殷太后不少关于闺中的往事。 殷太后又道:“你娘可好?” 袁之彤面色一僵,露出几分悲怆之色,“表姨母,我娘去年七月过世了。” 所谓:父在为母服齐衰期。袁之彤的生父尚在,所以她只需要为生母守孝一年,现在她已经过了孝期。 殷太后微微睁大眼,难掩震惊与悲痛,叹道:“你娘她才三十三岁而已……” 她最后一次见董季兰,已经是八年前的事。 往事犹在眼前,不想故人已逝。 殷太后有些感伤,有些心痛,闭了闭眼。 她这个年纪也见过不少生生死死了,当她再睁开眼时,眼神已经恢复如常。 她拉过袁之彤的手,劝了两句:“之彤,你节哀顺变。你娘看到你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在天有灵,也会瞑目的。” 袁之彤温温柔柔地笑了,“谢表姨母关爱,我会记得的。” 她揉了揉手里的帕子,“我娘临终前也一直惦记着表姨母,说您待她如亲姐妹一般,让我有机会来京城一定要向您请安。” “刚才我本想随王妃一起去给您请安的,但是王妃不答应……” 她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一副失言的样子。 紧接着,她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自己圆了话:“想来是王妃有体己话想与表姨母说呢。” 十六岁的少女娉婷而立,笑靥温婉。 殷太后微微皱了下眉头。 楚千尘唇边含笑。 在场的其他女眷们也都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神情各异。 周围的气氛有些僵硬。 皇后笑着开口道:“母后,马上要开戏了,不如进去再叙旧吧。” 于是,众人簇拥着殷太后和皇后进了畅音阁,很快上了戏楼的二楼。 袁之彤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殷太后身旁,寸步不离,亲自搀扶着殷太后在凤座上坐下了。 戏楼的座位是按照身份高低提前排好的,太后的两边,一边是皇后的凤座,另一边是留给楚千尘这个宸王妃的,没有袁之彤的座位。 但是,袁之彤已经主动请宫女搬了把小杌子过来,亲昵地说道:“表姨母,我还想再与您说说话。” “我娘过世前,缠绵病榻整整两年,那会儿,她老想起一些往事,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与表姨母的事。” “娘说,表姨母的簪花小楷写得漂亮极了,比之卫夫人也是不差的,她的簪花小楷还是经过您的指点。” 听她说起董季兰,殷太后的脸上又露出几分怀念与感伤,叹息道:“你娘是个聪慧的,一点就通,尤其手巧,一手双面绣无人能出其右。” 袁之彤抿唇笑了笑,仰着小巧的瓜子脸看着殷太后,“我的绣花与簪花小楷都是我娘教的,那我算不算表姨母半个弟子?” “算!”殷太后被她逗笑了。 两人言笑晏晏。 这时,戏折子先被人送到了皇后的手中,皇后转手又把戏折子递给了殷太后,“母后,您先来点戏吧。” 殷太后随意地点了一折《花木兰挂帅》,折子就又回到皇后手里。 皇后微微笑着,眼底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她也点了一折戏,紧跟着,戏折子就递给了礼亲王妃。 下方戏台的方向很快传来一阵慢悠悠的丝竹声,那些戏子们开始粉墨登场,一个个浓妆艳抹,衣着鲜艳,咿咿呀呀地开始唱戏。 那道戏折子按照身份高低在女眷们的手中传递着,不一会儿,就被睿亲王妃送到了楚千尘手中。 楚千尘漫不经心地以纤细的食指往戏折子上一指,也点了一折戏,又吩咐宫女给殷太后换了一盅新茶,气度雍容。 她完全没注意到睿亲王妃和礼亲王妃正用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彼此交换着眼神。 这袁之彤跟太后这般热络,太后对她也有几分另眼相看。 她们本来还想着宸王妃会不会因为被太后慢待而羞愤,甚至急于跟袁之彤争宠。不想,宸王妃竟然这么沉得住气,根本不去理会袁之彤。 宸王妃是亲王妃,若是在大庭广众下与一个区区臣女去争,那就是落了下乘了,自贬身份。 不论宸王妃此前对外的表现是否出自宸王的示意,现在看来,她不像一个普通的庶女。 一道道审视的目光不时落在了楚千尘身上,楚千尘似是恍然未觉,举手投足之间,始终优雅从容,我自岿然不动。 待一折戏结束,楚千尘就带着江沅离开畅音阁去更衣。 两盏茶后,她再次返回畅音阁,才刚进庭院,就恰好与刚从畅音阁出来的三公主撞了个正着。 “尘姐姐!” 三公主安乐穿着一件绯红色褙子,下面是粉色的挑线长裙,头上梳着可爱的双螺髻,笑容一如往常般单纯无垢,清澈明净得犹如潺潺泉水。 安乐的身旁还有一个穿着大红色百蝶穿花刻丝褙子的少女,正是楚千凰。 楚千凰樱唇紧抿,一双柳叶眼幽深如无底深渊,复杂至极。 她一看到楚千尘就想起了上个月在宸王府,对方狠狠甩在她脸上的那个巴掌。 楚千凰觉得她的左脸又开始疼了。 “三公主。”楚千尘含笑跟安乐打了招呼,只当没看到楚千凰。 安乐露出灿烂的笑靥,一脸天真地说道:“不对,我该叫你九皇婶母才对,你今天好漂亮!” 然后,她又噘了噘小嘴,抱怨道:“你好些日子没进宫来找我玩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楚千尘笑容明媚地看着安乐。 她喜欢三公主,也希望这个小姑娘永远能保持现在的天真快乐,可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安乐很好哄的,小脸上笑开了花,喜滋滋地说道:“那等我更衣后,再去找你玩。” 楚千尘点头应了。 三人交错而过,安乐和楚千凰往更衣的那个小院子去了,楚千尘则继续往畅音阁方向走,可才走出多远,后来就传来了楚千凰的声音:“二妹妹。” 楚千凰快步朝楚千尘走了过来,拦住了她的前路。 楚千凰走得有些急,气息变得急促了起来,面颊上泛着潮红色,也不知道是走的,还是风吹的。 “二妹妹,我想和你说说话。”楚千凰停在距离楚千尘三步的地方。 两人彼此对视着,直到这一刻,楚千凰才发现楚千尘不知道何时比她高出了一寸。 如今,她居然要用微微仰视的目光去看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女了。 楚千尘不置可否,沉默以对。 楚千凰苦笑了一下,又道:“我们好歹也是姐妹一场,那些事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自认我从前也从来没有薄待过你。” 楚千尘依旧静静地看着她。 阳光透过上方树冠的缝隙在姐妹俩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的眼神迥然不同。 楚千凰盯着楚千尘的眼眸,神情真挚地继续说道:“当初侯府中,我有什么,也会让人拿上一些来给你和其他几个妹妹。姐妹之间,我一向一视同仁。” 她从来没有因为楚千尘是庶女就作践过她,平日里得了什么好东西,她也都会公允大方地分给妹妹们。 她是长姐,她的一言一行,是楚家姑娘们的表率,侯府上下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呢?”楚千尘问道,神情还是那么平静,宛如一池冬日的湖水,既清冷又明晰,能倒映出一切。 “……”楚千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楚千尘的这三个字听在她的耳里,是不满,是怨艾。 楚千尘不应该怨她的。 身而为人,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原主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她从另一个世界穿越到这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虽然她早就知道她和楚千尘的身份被姜姨娘和楚令霄对调了,但这件事早在十四年前就木已成舟,她不可能回溯时光,她只能顺势给自己谋一条锦绣路。 她自认没做错什么,也没对不起楚千尘。 就算她知道她们身世的真相,就算她知道楚千尘对她来说是一个最大的威胁,她也没有因此就对楚千尘赶尽杀绝。 可是楚千尘呢? 她咄咄逼人地追着自己不放! “啪!” 楚千凰的耳边又清晰地响起了那个响亮的掌掴声。 那日楚千尘口口声声说她是为了逸哥儿打的那个巴掌,其实,她是为了她自己吧。 楚千凰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冷芒。 反正她马上要离开大齐了,楚千尘想要什么,她都可以给她。 楚千尘侧过脸,反问道:“你说,你从来没有薄待过我?” “你说,你但凡有什么都会分给我?” “你说,姐妹之间,你一向一视同仁?” 说话间,她朝缓缓地楚千凰走近了一步。 只这一步,楚千凰就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压迫力,觉得楚千尘的眼眸黑得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似的。 楚千尘也只走了这一步,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千凰的眼睛,接着又道:“但是,若你不是楚家嫡女,你拥有的这些东西还会是你的吗?” 楚千凰:“……” 楚千尘勾唇一笑,笑容豁达通透,眼眸锐利如剑锋般刺了过去,“慷他人之慨就是像你这样的。” 后方的江沅站在两丈开外,把姐妹俩的对话听得分明,心道:这位楚大姑娘还真是脸皮够厚的! 若没有调包这件事,楚千凰不过是庶女,庶女能拥有的不过是侯府的那点份例,与嫡长女天差地别,以一个庶女,她根本就没资格把“薄待”楚千尘、分东西给楚千尘之类的话挂在嘴边。 楚千凰不过是占了嫡长女的身份,才能摆出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不然,区区庶女连楚太夫人都不会多看两眼,更别想进宫当什么公主伴读了。 她能拥有的一切都是以她是楚令霄与沈氏的嫡长女为前提的。 楚千凰仿佛又被人迎面甩了个巴掌似的,脸色僵硬。 斑驳的光影下,黑幽幽的双眸深不见底。 260掌嘴 两个少女相距不到三尺,彼此静静地对视着,一动不动。 时光似乎停驻了,唯有周围的花木随风摇曳,一根根低垂的柳枝轻抚着旁边的湖面,荡起一阵阵涟漪,仿佛有人从天上洒下了无数宝石似的,湖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流光四溢。 楚千凰握了握拳,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眼神变得更阴沉了。 她心里有种有理说不清的无力,但还是耐着性子又道:“二妹妹,当初我与你被调换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一个婴儿罢了,我主宰不了……” “我何其无辜!” 错的人是楚令霄。 楚千尘迁怒到自己身上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损人不利己。 她们是姐妹,本该携手互助的,如此,对楚家才好。 楚千尘一味只知道计较过去的事,迁怒无辜,眼界未免也太浅了一些。 楚千凰心里其实也知道跟楚千尘怕是说不清了,只是想最后尝试一下而已。 “那我又何其无辜?”上一世母逝弟亡,自己也被当作了弃子。 楚千尘淡淡地反驳道,无喜无悲。 湖水潋滟的水光映在楚千尘的小脸上,衬得她精致的五官清冷淡漠,一双如寒潭般幽深的凤眸流露出生人勿进的疏离,犹如月冷霜寒般。 楚千凰:“……” 一瞬间,楚千凰觉得楚千尘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似的,眼眸中闪烁不定。 她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着这两个月发生的事。 明明那次在云庭阁时,楚千尘还对自己客客气气,可自打楚云逸因为护驾受了伤后,楚千尘就彻底翻了脸,再不给自己留一点颜面。 楚千尘真的是在给楚云逸出头吗? 不,楚千凰并不觉得。 楚云逸护驾这件事最后得利的是楚家,是楚云沐! 楚千尘现在翻脸不认人,如此跋扈,恐怕是觉得楚云沐马上能袭爵了,二皇子能代太子上位了,所以楚家不需要自己了。 可怜楚云逸为了保住爵位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又可曾知道他现在只会是一枚弃子…… 楚千凰的脸颊仿佛又痛了。 楚千凰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二妹妹,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但是逸哥儿是无辜的……” “你别把对我和姜姨娘的不喜迁怒到逸哥儿的身上。” “逸哥儿他一片赤诚之心,胸无城府,他曾亲口跟我说过,他去争那护驾之功,并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楚家……” 楚千凰的神情明朗大方,说到楚云逸时,形容间又带着几分心痛,一副好姐姐的样子,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楚千尘:“……” 楚千尘觉得楚千凰的思维实在是太清奇了,让她有点跟不上,也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 看在楚千凰的眼里,楚千尘的沉默就是一种默认,是被她说中了心思,所以无言以对吧。 楚千凰接着道:“一码归一码,楚家的爵位是逸哥儿用命保下来的,你不能因为恨父亲和姜姨娘,就无视这一点。” “爵位应该给逸哥儿。” 楚千凰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尘,一派光明磊落。 就算楚云逸不想争,楚千凰还是决心帮他争一争,这本就是该属于他的荣耀,没人可以夺走。 楚千尘“噗嗤”一声笑了,那清脆的笑声与周围树枝摇曳的“簌簌”声重叠在一起,仿佛那清冷的山风迎面拂来。 “到底是逸哥儿想要爵位,还是你想要?”楚千尘一针见血地反问道。 她这句话是在太过犀利,如利箭般直射进楚千凰的心口。 楚千凰的脸色一瞬间白了三分,眼神游移了一些,几乎无法直视楚千尘的眼眸。 楚千凰口口声声地说她是为了楚云逸,她心里也是一直是这么告诉她自己的,但她究竟为了谁,为了什么,无论楚千凰,还是楚千尘都心知肚明。 楚千凰看着楚千尘,眼神明明暗暗地变化不已,暗芒翻涌。 楚千尘也看着楚千凰。 两人彼此对峙着,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目光之间却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无形的厮杀。 楚千尘气定神闲,楚千凰面无表情,但是,她的呼吸却有些凌乱,胸膛略显急促地起伏着。 楚千凰的心中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有点烦燥。 她本来是想借着身世的事对着楚千尘示弱,先打消掉楚千尘对她的一部分敌意,然后再顺势提出爵位的事,现在却是她全然被楚千尘牵着鼻子走。 楚千尘悠然而立,漂亮精致的五官宛如那月下的明珠,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当她不笑时,浑身上下就多了几分高冷,仿佛那下凡的神女似的,凛然不可亲近。 她明明站得很近,触手可及,又仿佛距离自己很远,令楚千凰觉得可望而不可及。 楚千凰终究把满腹的情绪强自压了下去,唏嘘地叹了一口气,道:“二妹妹,不管你信不信,我并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楚家。” “在宫里,我也不方便多说……二妹妹,你记住一件事,贵妃姑母姓楚,二皇子殿下是楚家的外孙。” “如今朝堂上风云多变,沐哥儿小小年纪,如何扛得起楚家?” 方才那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实在很不好,楚千凰努力地想夺回对话的主导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字字句句意味深长。 她的意思是,二皇子体内流有楚家的血脉。 这便意味着,楚家与二皇子之间的牵绊是天然的,是不可能撇清关系的,楚家的身上带着二皇子的烙印。 从前太子地位稳固,别的皇子都越不过他去,贵妃姓什么自然不重要,可如今,皇帝厌了太子……这就意味着二皇子也有机会。 自古以来,夺嫡注定会带来腥风血雨,胜者成王败者成寇,这么险之又险的情况,靠楚云沐一个五岁的孩童怎么能行!! 她想让楚云逸继承爵位也是出于大局考虑,并不是出于个人的私心。 楚千尘微微勾了下唇,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楚千凰闻言略微松了一口气,看来楚千尘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她继续说道:“我也姓楚,也想……” 话语间,楚千凰就看到楚千尘朝她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一步之遥,楚千尘比她高了一寸,她的阴影将楚千凰笼在其中。 楚千凰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是那么陌生,就像是头盯准了猎物的雪豹似的,优雅冷艳而又锐利,仿佛随时都会朝她伸出那尖锐的爪子,轻轻松松就可以割破她的咽喉。 “……”楚千凰似乎被掐住了脖子,喉头发紧。 楚千尘把脸朝楚千凰凑近了一些,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但是,你到底是谁?” 她说什么?!楚千凰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猛地收缩成一团。 这一瞬,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楚千尘把嘴巴凑到楚千凰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质问道:“你真的姓楚吗?” 楚千凰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脸色大变,那个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看破了。 她的心乱了,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完全无法冷静地思考。 她只知道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她一定会被人当成妖孽来处置。 对了,只要楚千尘不在了,自然就没人知道了!! 风一吹,后方湖面的水光也随风摇曳,那么璀璨,那么闪亮,水光照进楚千凰的眼睛里,让她有一瞬间的晕眩。 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正好这附近现在没有人,楚千尘落水了,也不会被人发现是她推的! 而且,楚千尘身上穿着这么多层衣裳,一旦落了水,衣裳浸了水,简直就像往身上绑了块石头似的,再说了,她根本就不会泅水…… 楚千凰的双眼瞪得更大,眼白上布满了根根血丝,抬手猛地朝楚千尘的胸口推了过去。 没错! 只要楚千尘不在了,她就安全了。 她们两人离得太近了,楚千尘被她一掌推在胸口上,可是楚千尘的反应很快,她抬手搭在了楚千凰的右上臂上,然后不知怎么地一拉一拽,她自己借力使力地转了个方向,就松开了手。 楚千尘一松手,楚千凰反而失去了平衡,踉跄地往前了两步,险之又险地在距离湖面不过一步的地方稳住了身形。 楚千凰看着近在咫尺的湖面,在极度紧张之后,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浓重。 “呼——呼——” 又是一阵冷风吹来,楚千凰身上一阵发寒,这才感觉到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连中衣都湿了一片。 “放肆!” 忽然,一声不怒自威的斥责声自后方不远处传来。 楚千凰转过头闻声看去,就见十来丈外殷太后、皇后与袁之彤在宫人们的簇拥下从畅音阁中走了出来。 殷太后在戏楼里看了一会儿戏,因为第二折《孙悟空大闹天宫》有些吵,就出来走动走动,谁想一出门,就看到楚千凰正在推楚千尘。 虽然以她的距离听不到这两个女孩子方才在说什么,但是楚千尘差点被人推下湖,是不会错的。 殷太后登时恼了,面沉如水,加快脚步朝着姐妹俩走了过来。 皇后也跟了上去,袁之彤扶着殷太后,来回打量着楚千尘与楚千凰。 殷太后冷冷地看了楚千凰一眼,不悦地斥道:“这是什么人,在宫里就敢对宸王妃不敬,还推搡起堂堂亲王妃,简直无法无天了!” 殷太后气得声音拔高了好几度,怒意毫不掩饰地溢了出来。 楚千凰的脸色在短时间内已经变了好几变,恐惧、震惊、不安、无措等等皆而有之。 事情会落到这般地步,都怪楚千尘!! 要不是楚千尘胡言乱语,自己又怎么会突然间乱了分寸?还偏偏被皇后看到了。 现在想来,就算楚千尘真的发现了什么,这种事说出去谁又会相信,自己根本用不着害怕。 楚千凰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屈了屈膝,解释道:“太后娘娘,臣女是宸王妃娘家的长姐,方才只是姐妹之间的玩闹,太后娘娘莫要误会了。” 楚千凰表现得从容不迫,面上没有流露出一点心虚。 “玩闹?”殷太后嘲讽地笑了,觉得楚千凰简直把自己当傻子,自己会连玩闹还是推搡都看不懂吗? 殷太后心头跟明镜似的,明白得很。 哪怕楚千凰真是楚千尘的姐姐,她们姐妹之间怕是也不融洽。这个所谓的长姐在宫里都敢动手把亲妹妹推下湖,从前在娘家指不定怎么欺负她的儿媳呢! 皇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两人,显然也看出这对姐妹的关系很是不佳。 也是,堂堂嫡长女如今却要对着曾经卑微的庶妹屈膝,换作谁心里头也不会快活的。也不知这两人是起了什么争执,在宫里头就闹成这样。 不过,对皇后来说,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皇后嘴角微翘,目光在太后与袁之彤身上掠过,袁之彤似乎感受到了皇后的视线,与她对视了一瞬。 “放肆!”皇后不冷不热地对着楚千凰喝斥道,“千凰,你对亲妹不友,太后问话,你还敢回嘴,是为不敬,没规没矩!” “来人,给本宫掌嘴。” 皇后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两个内侍应命,面无表情地朝楚千凰逼近。 楚千凰双目圆瞪,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不怕太后,太后在这宫里不过是个被架空的老人家,所以她敢在太后面前以“玩闹”把事情糊弄过去。 她不怕楚千尘向太后告状。 可是皇后不一样。 她没有想到皇后竟然会给楚千尘出头。 皇后不是厌极了楚千尘吗?不是发愁打压不住楚千尘吗? 这么好的机会,只要皇后开口把这件事定为“玩闹”,就能让楚千尘,让太后憋屈的啊! 为什么!? 两个内侍走到了楚千凰跟前,其中一人用尖细的嗓音冷冷道:“跪下领罚!” 楚千凰:“……” 她进宫当公主伴读也有半年多了,对于这些内侍的手段也是知道一些的,也曾亲眼看过宫女被掌嘴的样子,不过掌嘴二十下,就生生地被打落了一颗牙齿。 楚千凰身形僵硬地屈膝往下方冷硬的石砖地上跪了下去。 她知道她不跪,只会吃更大的苦头。 “二妹妹!” 皇后这条路行不通,能救她的就只有楚千尘了。 内侍没有动手,似乎在等着什么。 袁之彤蹙起了那对秀气的新月眉,有些不忍地柔声劝道:“王妃,您还是饶了楚大姑娘吧。” “楚大姑娘是王妃的亲姐姐,总不能姐妹相残的。” 袁之彤好声好气地帮楚千凰向楚千尘求情,她纤白的手指攥着手里的帕子,声音越来越轻,既不忍,又为难,可又不得不说。 她抿了抿唇,略带几分赧然地又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家中没有姐妹,可我总觉得姐妹之间应该和和睦睦得好。” 袁之彤一边说,眼角的余光一边朝殷太后看了过去。 殷太后的眉心皱得更紧了,透着明显的不悦。 袁之彤又垂下了小脸,纤纤玉指绞着帕子,似有几分不安,唇角却是不着痕迹地翘了翘。 皇后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殷太后,然后又看向了楚千尘,和气地问道: “九弟妹的意思呢?” 皇后把选择权给了楚千尘,乍一看,她是好意想给楚千尘一个台阶下,又似乎是给楚千尘几分面子。 皇后身边的单嬷嬷得意地勾了下唇,现在这个时候,无论宸王妃说什么,都是错。 宸王妃已经骑虎难下了,无论她作何反应,殷太后恐怕都会对她心生不喜。 “楚大姑娘,不如向令妹赔个罪吧。” 袁之彤笑容温婉地往楚千凰的方向走了几步,垂眼看着她,语气温柔体贴。 跪在地上的楚千凰抬眼对着袁之彤投以感激的眼神,目光又移向了楚千尘,软声道:“二妹妹,我方才……” “够了!”楚千凰才说了几个字,就被殷太后不悦地冷声打断了。 殷太后面容雍容,以倨傲的眼神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楚千凰,仿佛在看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似的,又仿佛楚千凰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眸。 “皇后刚下了令,难道没有人听到吗?!” “哎,皇后也太好脾气了,容得这些奴才不把你当回事。” 殷太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对着皇后说的。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自有一股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度,令得那些宫人们不寒而栗。 袁之彤难以置信地微微瞪大眼,不明白殷太后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皇后唇角绷紧,有那么一瞬,差点就维持不住外表的优雅与雍容。 她那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柔嫩的掌心,心绪如暴风雨夜的江面似的,起伏不定,一浪还比一浪高。 “打!” 皇后冷冷地下令,第一次领会到了何为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屈。 太后这是在让自己扮黑脸,当这个恶人呢! 皇后憋屈得喉头一甜,差点没呕出口血来。 自皇帝登基,她被封为皇后以来,从来是太后看她的脸色,可今天她堂堂皇后却生生地成了太后的打手。 袁之彤看了皇后一眼,垂下了眸子,静默不语。 单嬷嬷是皇后的亲信,自是能体会到皇后此刻的不甘。 单嬷嬷上前了两步,抬手对着楚千凰的脸颊就是一掌甩了下去。 “一!” “啪!” 那干脆响亮的掌掴声似乎划破了空气似的,带着一股凌厉的锐气。 楚千凰的脸被打得歪向了一侧,白皙如初雪的面颊上浮现一个清晰的掌印。 单嬷嬷这种宫里的老嬷嬷,常帮着皇后教训嫔妃宫女,她罚过的人没一千,也有几百了,这掌嘴的技巧可谓炉火纯青,打得楚千凰一侧耳朵嗡嗡作响。 她还没反应过来,单嬷嬷的第二掌已经甩了下来。 “啪!” 单嬷嬷一边数着数,一边对着楚千凰挥下手掌,一下接着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楚千凰的脸颊火辣辣得疼,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了快要逸出口的呻吟。 上一次在宸王府被楚千尘打了一巴掌后,她曾暗暗发誓再也不会任由旁人这样折辱自己。 可现在,因为楚千尘,她在大庭广众下又一次遭到了羞辱。 她的脸颊很痛,心更痛,一颗心仿佛被人踩在脚下反复碾压似的,又似有上千把刀子切割着她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楚千尘能这么冷漠的对她袖手旁观?她们是姐妹啊!! 楚千尘定定地看着楚千凰,灵魂似乎暂时从体内抽离了。 她根本没注意袁之彤方才唠叨了些什么,她心里还在想刚刚楚千凰听到她的质疑时一瞬间的神色剧变。 “你到底是谁?” 楚千尘问出这句话,只是在试探楚千凰而已。 如果楚千凰像自己一样是重活一世的话,那么,楚千凰就是楚千凰,她没有必要因为自己质问她到底是谁而变脸。 所以,楚千尘才试探地问了第二句: “你真的姓楚吗?” 楚千凰的回应肯定了她心里的猜测,现在的楚千凰其实并不姓楚。 所以,楚千凰的奇遇是借尸还魂? 所以,原来的楚千凰已经不在了吗? 楚千尘只是想想,就觉得心惊不已,心跳因为这个猜测砰砰加快。 这件事实在太过荒谬,要不是她有重活过一世的奇遇,她压根不会去相信……不,应该说,压根不会去想这种可能性。 殷太后见楚千尘神情怔怔,想着她差点被人推下水心疼极了,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道:“千尘,刚才没吓到你吧?” 殷太后给大宫女使了一个手势,吩咐她去备一盅定神茶。 楚千尘的思绪被打断,回过神来,亲昵地挽着殷太后的胳膊,俏皮地一笑,撒娇道:“母后,我没事的。” 其实她会泅水的。 因为这里说话不方便,楚千尘就想着晚些再找机会私下与殷太后说。 她笑容甜美,还顺势给殷太后按摩了两下手部的穴位,更担心殷太后的情绪起伏太大。 殷太后喜欢楚千尘,就看她什么都顺眼。 楚千尘微笑,她觉得可爱。 楚千尘撒娇,她觉得不见外。 楚千尘给她按摩穴位,她觉得体贴。 殷太后像是服了灵丹妙药似的,一阵舒心。 袁之彤在一旁看着殷太后与楚千尘,眸色渐深,唇角依旧微微弯起,看着婉柔动人。 “表姨母对王妃真好!”她羡慕地抿唇笑了,“就跟亲母女一般,从前我娘在世时,也是这样,事事护着我。” 她在笑,话中透着一丝丝的伤感。 这时,单嬷嬷也数到了“十”,停下了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楚千凰一眼,就转过身回去向皇后复命。 楚千凰依旧跪在那里,脸垂了下来,注视着地面的一朵残花,看不到她的表情。 皇后甚至懒得看楚千凰一眼,染着大红蔻丹的手指抚了一下袖子上的刺绣,淡淡道:“千凰,你今日就回家去吧,以后不用再来宫里。”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了,她正式夺了楚千凰伴读的位置。 “……”楚千凰猛地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的左右脸颊都被打得又红又肿,那高高肿起的面颊挤得她的五官都微微变了形,下唇更是因为忍痛而被咬出了血来,鬓角散下几缕碎发,珠花与绒花歪斜,显得狼狈不堪,再不复曾经那个高贵优雅的侯府嫡长女。 “皇后娘娘,臣女知错了,请娘娘恕罪!”楚千凰对着皇后重重地磕头。 261放心 楚千凰对着皇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磕得头又痛又晕。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 哪怕是之前她与楚千尘被调包的事揭穿了,她也没这么慌,这么乱过。 彼时,哪怕她失去了侯府嫡女的身份,她知道她还是三公主的伴读,她知道她还能跟三公主一起去南昊,去改变她的命运…… 对现在的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公主伴读的身份了。 这几个月来,她所做的一切也全都是为了能够继续留在三公主的身边。 想着,楚千凰毅然地又抬起了头,眸底闪着坚毅的光芒,想用三公主来动之以情。 然而,皇后又岂会因为楚千凰磕两下头就心软,挥手道:“带下去!” 那两个内侍对着跪在地上的楚千凰冷冷地一笑,强势地说道:“楚大姑娘,起来吧。” 内侍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话语中的警告之意溢于言表。 殷太后没再理会这一切,她拉着楚千尘转身就往回走,“千尘,以后要是谁敢欺负你,你尽管跟哀家说,哀家给你做主。” 楚千尘微微地笑着,轻快地应道:“母后,您放心。” 她亲昵地挽着殷太后的胳膊,乖乖巧巧的,仿佛一只惹人怜爱的波斯猫,看得殷太后的心几乎化成了水。 皇后也慢慢地转过了身,目光在袁之彤身上轻飘飘地扫过。 袁之彤眸光微闪,迈开步伐,也跟了上去。 “……”楚千凰看看殷太后与楚千尘离开的背影,又看看皇后,她知道她现在再求情也没用,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忍着脸上的痛,心中的痛,努力地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 她的头发被汗液浸湿,一缕缕湿哒哒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脸上,掩住了楚千凰的一只眼睛。 她的另一只眼死死地盯着楚千尘离开的背影,眼底深处翻涌着刻骨的仇恨,浓得几乎要溢出来了。 这一刻,楚千凰领会了何为恨。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人,她只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摆脱原剧情,不再任人践踏而已。 可是,他们谁都不放过自己,是他们欺人太甚,是楚千尘一直步步相逼。 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快速地在她眼前闪过,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记忆犹新。 楚千凰不想再求人了。 人善被人欺,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她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前方皇后的背影行了礼。 太后与皇后又怎么样?看似凤临天下,其实她们也得意不了几天了…… 想着梦中这两人的结局,楚千凰的眼中带着一抹冰冷的嘲讽,然后头也不回地在那两个内侍的押送下走了。 她的背影是那么削瘦单薄,散发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 皇后已经追上了殷太后,赔笑地说道:“让母后费心了。” 殷太后淡淡道:“安乐的这伴读是谁挑的?挑得也不怎么样。” “……”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僵了三分,宫中谁人不知安乐的两个伴读都是由她这个皇后亲自挑的。 皇后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若无其事地说道:“母后,现在安乐正好缺个伴读,本宫瞧着袁姑娘聪慧大方,贤良淑德,不如把她留在宫里,如此,闲来也能去陪母后您说说话。母后意下如何?” 皇后体贴备至地提议道,一副她都是为了太后着想的样子。 殷太后停下了脚步,动了动眉梢,没立刻答应,她的目光朝袁之彤看了过去,含着些许打量、审视、思忖的意味。 袁之彤露出惊喜的笑容,屈膝对着皇后福了福:“多谢皇后娘娘赏识。” 殷太后没说什么,似笑非笑的看了皇后一眼,就与楚千尘一起继续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婆媳俩随意地闲聊着: “千尘,刚才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你没看吧?哀家瞅着,这猴戏实在是耍得不怎么样,闹腾得很。” “母后,那我们去御花园赏赏花,静静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听在皇后耳里,总觉得这字字句句似乎都意味深长。 皇后勉强露出笑容,附和了一句:“母后,今天儿媳让御膳房准备了不少带花的点心,待会母后和九弟妹一定要试试。” 说完,她又对袁之彤道:“之彤,你跟着小昌子去找三公主吧。” 皇后也知道过犹不及,把袁之彤给打发走了。 “是,皇后娘娘。”袁之彤恭恭敬敬地领了命,举止优雅,仿佛尺子量出来似的,“臣女告退了。” 袁之彤留在原地恭送她们离开,这才转过了身。 然而,袁之彤没急着去找三公主,反而是给小昌子塞了一块银锭子,让对方带着她先去了别处。 袁之彤紧赶慢赶,才算在隆宗门附近追上了楚千凰。 楚千凰已经披上了一件大红斗篷,宽大的斗篷帽挡住了她凌乱的鬓发,也挡住了一些探究的视线。 “楚大姑娘,”袁之彤叫住了楚千凰,摸出一方新的霜白帕子递给了楚千凰,歉然地叹气道,“我没能帮到你。” 她迟疑了一下,委婉道:“我也没想到令妹会这样……” 话尾以叹息作为结束,风将话尾吹散。 与此同时,袁之彤的大丫鬟给押送楚千凰的那两个内侍也塞了银子,内侍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避开了,由着她们说话,左右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楚千凰的右手握了握,终究接过了袁之彤递来的善意。 “多谢袁姑娘替我求情,姑娘无须挂怀。”她反而劝了对方一句。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此刻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眸光幽邃沉静,虽然外表狼狈依旧,可形容间多了几分豁达的味道。 楚千凰的心里只觉得嘲讽至极。 连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都知道怜惜她的处境,楚千尘还是和她有一半血缘的妹妹,却时刻提防着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还非要踩着她往上爬。 是她错了。 她惦记着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可是在楚千尘眼里,无论自己是不是楚千凰,自己都是她的敌人。 谁让“楚千凰”曾占了楚千尘嫡女的位置,享了这些年来嫡女的尊荣。 这就是原罪。 楚千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霜白色的帕子立刻染上了嘴唇上的血迹,红艳得好似雪上的红梅般,触目惊心。 袁之彤朝常营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个位置自然是看不到畅音阁的,入目的也唯有那碧蓝的天空以及那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琉璃瓦。 袁之彤有些无奈地柔声道:“表姨母宠她,宸王表哥也宠她。现在她在气头上,就是皇后娘娘也没办法……楚大姑娘,改日我会再想法子给你求情的。” 楚千凰苦笑了一下,又用帕子擦了擦唇,目光一转。 听袁之彤唤殷太后为表姨母,唤宸王为表兄,楚千凰忽然意识到袁之彤与殷太后的关系很近。 楚千凰的心里骤然起了一股恶意,那恶意急速地蔓延、扩散。 她以贝齿微咬了下红肿破皮的樱唇,“她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是靠着宸王罢了。” 是的,楚千尘如今能够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不过是仰仗着宸王罢了。 等将来宸王与殷太后都没了,楚千尘就只剩下了宸王妃这个虚名而已。 她本来是不想跟楚千尘计较的,毕竟楚千尘的荣光就像那看似绚烂的蝴蝶一样,蝴蝶化茧成蝶,看似获得了新生,可又有人几人知道,化为成虫的蝴蝶活不过半个月。 它的璀璨何其短暂! 袁之彤浅浅一笑,神情清雅斯文,“我要是有机会见到宸王表哥,再请表哥劝劝令妹吧。” 楚千凰眼睫颤了颤,眼底掠过一抹讥诮。 宸王吗?! 楚千尘如今是妻以夫贵,可她拥有的璀璨与荣光说到底只是一种虚伪的假象。 方才楚千尘不是说自己在慷他人之慨吗?! 呵,那么自己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了,假的真不了,自己就如她所愿地撕破“假象”好了! 楚千凰抬起下巴,也朝畅音阁的方向望去。 她蹙眉长叹了口气,似乎难以启齿,抿了抿唇后,低声道:“方才我也有错,一时气急,忘了形,才推了舍妹一下。” “我也没想到她竟然变得那么快。” “变?”袁之彤疑惑地挑眉。 楚千凰的神色间带着几分唏嘘,音量低得只有她们两人可以听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谁又曾想到皇上会突然为她和宸王殿下赐下一纸赐婚圣旨,让二妹妹‘不得不’嫁进宸王府。” “她本来早就心有所属……” 听到这里,袁之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千凰。 楚千凰却闭上了嘴,勉强笑道:“我失言了。袁姑娘还是忘了吧。” 这时,等在几丈外的一个中年内侍不耐烦地催促道:“你们说完没了?”他们还要回去跟皇后复命呢! “劳两位公公久等了。”楚千凰客客气气地对两个内侍说道,与袁之彤告辞了。 “楚大姑娘慢走。” 袁之彤看着楚千凰的背影,乌黑的杏眸中闪着微光,娉婷而立,身姿极其优雅。 楚千凰走得不紧不慢,身形笔挺,犹如雪中的松柏一般。 是楚千尘先不仁,她才不义的。 越是惊才绝艳的男子,就越是孤高骄傲,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 若是宸王知道楚千尘曾经一心恋慕着二皇子,那么他还会容得下她吗?!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她就拭目以待吧。 希望这袁之彤不要让她失望。 楚千凰走了,袁之彤很快也转过了身,客客气气地请小昌公公带她去找三公主。 今天女宾更衣的地方就在了距离畅音阁不到一盏茶路程的桂馥斋。 三公主安乐还在桂馥斋里,她已经去过净房了,随侍的两个大宫女仔细地给她整理了衣裳,打算帮她重新配一个新的香囊。 安乐挑挑捡捡,哪个香囊都不喜欢。 “我不喜欢这个,也不喜欢那个。”安乐一撇头,噘了噘小嘴。 袁之彤款款地走到了近前,对着安乐屈膝行礼:“三公主殿下,楚大姑娘已经出宫了,以后臣女是殿下的新伴读。” “凰姐姐不当我的伴读了?”安乐瞪大了眼,一下子没心情挑香囊了。 没了凰姐姐,她以后在宫里岂不是就更无聊了。 “嗯。”袁之彤只当没看到,点了下头。 她顺手取下了自己腰上的一个葫芦形的香囊,“殿下,这个香囊如何?臣女看这鹦鹉绣得灵动可爱。” 袁之彤打听过,三公主养了一只会学舌的鹦鹉。 “这个可爱!”安乐总算展颜,笑容灿烂,天真无邪,两个大宫女也松了口气。 哄好了三公主,袁之彤就和她一起去了御花园的赏花宴。 今日是皇后办的赏花宴,就算皇后只是拿这个来做幌子,但好歹是“赏花宴”,皇后还是让人弄了不少当季的花,比如菊花、四季海棠、紫荆花、建兰、寒兰、红花石斛等等,十月虽然不是山茶的盛花期,但也有一些山茶花陆续开放,那些开花的山茶盆景也被内侍们搬了过来。 一眼望去,群花堆砌在御花园的湖边,也勉强算是一片姹紫嫣红。 微风习习,花香随风飘散开去,沁人心脾。 当安乐和袁之彤抵达的时候,楚千尘已经伴着殷太后在湖畔的水阁里坐下了,皇后陪在太后的另一边。 还有一些王妃也坐在水阁里,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品茗说话。 至于那些年轻的贵女们就坐不住了,有的在附近地亭子里喂鱼,有的在聆听乐伎弹琴,有的在赏花作画,还有的聚在一起玩投壶。 地面上摆了十来个双耳铁壶,周围此起彼伏地响出“咚咚”的落矢声。 安乐才刚到,就被顺王府的常宁郡主叫去玩投壶了:“安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好缺一人呢。” 皇后看着水阁外的安乐,含笑对殷太后道:“母后,您看安乐这孩子就是贪玩,都十三岁的人了,还静不下心。” “这孩子特别喜欢九弟妹,总是喊这尘姐姐,本宫说了好几遍是九皇婶,她还总叫错。” 水阁外的安乐接过了常宁郡主递来的竹矢,随手就把手里的竹矢抛了出去。 竹矢利落地正中壶口,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常宁郡主、袁之彤等人围着安乐为她鼓掌,正值芳华的少女们笑容灿***这周围的群花还要娇艳动人。 殷太后不喜皇后,但对三公主没什么恶感,笑了笑,“安乐这孩子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 皇后观察着殷太后的脸色,接着道:“安乐这孩子跟她哥哥一样,是个心直口快,喜恶分明的。太子总说九皇弟是国之栋梁……” 皇后点到为止地叹了口气,眸光幽幽闪了一下。 自今上登基后,皇后再没有这样做小伏低过,不,就算是今上基登前,殷太后是继后,皇后是元后的儿媳,对殷太后也并不恭敬,顶多就是逢初一、十五去殷太后那里请个安,做做样子,只因为皇后有太子作为她的倚仗,过去这十几年来才能在后宫过得逍遥自在,目空一切。 可现在皇帝有了废太子之心,皇后也慌了。 她刚才说这些话都是帮太子在殷太后与楚千尘跟前示好,也确实,太子如今被皇帝所厌弃,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顾玦。 殷太后对于皇后的意图心知肚明,但笑不语。 皇后见殷太后不接话,心里有些气闷,却又不敢表露在外。 皇帝有了废太子之心,她不能听之任之,不得不有所作为。 她和娘家的父兄仔细商议过了,事到如今,唯一能帮扶太子的人就是宸王了。 宸王和皇帝之间素来不和,从皇帝登基前,到现在都是如此,而且兄弟之间的关系还每况愈下,说是剑拔弩张也不为过。 但是皇帝根本压不下宸王,反而被宸王所压制,宸王既然从北地回了京城,那么说明他为着君臣的名份也不至于会抢这个皇位。 对于宸王来说,支持一个对他友善的下一任君王更好。 相对地,只要有宸王的支持,皇帝也废不了太子。 太子与宸王合作,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相得益彰。 皇后的眼眸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冷芒。 这些年,她一直当着贤后,从不去刻意打压针对后宫的嫔妃与皇子们,太子也是为了朝廷鞠躬尽瘁,结果皇帝的心里根本不记她与太子的好,一再打压太子。 太子是个仁厚孝顺的,就算被皇帝罚跪太庙,也没说皇帝一句不是。 可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夺走属于太子的一切! 所以,皇后特意安排了这场赏花宴,为的也不仅仅是宴请太后与宸王妃,还打算借着这次的赏花宴对其他高门勋贵释出善意。 殷太后对于皇后心里的弯弯绕绕心知肚明,也不耐烦应酬皇后,随口就把人给打发了:“皇后,今日宾客众多,你不必陪着哀家。” 皇后从善如流地起了身:“母后,那儿媳就先失陪了。” 皇后也正想着跟别的命妇们说说话,就走了。 殷太后知道楚千尘是因为陪着自己才哪里也不去,就拉着小丫头起了身。 “走,我们赏花去。” 殷太后一边走,一边朝不远处的皇后看了一眼,皇后在礼亲王妃、睿亲王妃身旁坐下了。 殷太后优雅地抚了下衣袖,似笑非笑道:“皇后也太心急了,太子现在还地位稳固,犯得着她这样吗。” “母后说得是。”楚千尘微微地笑,巴掌大的小脸上,溢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眸子里似乎有霞光荡漾。 楚千尘不是在讨殷太后欢心才这么说,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太子是先帝册封的太孙,是皇帝的嫡长子。 就算是皇帝现在给太子安了个不孝之名想要拿捏太子,依然不是皇帝一句话就能把他废了的,上一世,太子重伤致残,才让皇帝有了第一次废储的机会。 而现在,还远不到时候。 她可以确信,如果现在皇帝敢说废太子,就会有一群先帝留下的老臣跪在养心殿内跪谏。 说话间,婆媳俩走到一株寒兰前停下,一朵朵紫色的花朵绽放在叶间,叶姿优雅俊秀,花香清雅醇和。 两人站立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正在湖畔投壶的几个少女,只见袁之彤抬臂掷出了手上的竹矢。 她太过用力,竹矢“嗖”地从壶口上飞过,“扑通”一声射入湖中中,溅起不少水花。 湖面上四肢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波光粼粼。 “太用力了。”楚千尘随口道,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谁。 谁都知道皇后今天的赏花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大家也都在观察皇后的一举一动。 从前,皇后一直高高在上,可现在姿态一下子放得这么低,这做派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如此,只会引来有心人的胡思乱想。 本来,太子这件事再过个几天,皇帝气消了,太子重回朝堂,大家也就该遗忘了,可现在,皇后这番狗急乱跳墙,反而会让各府的人以为太子真的要地位不保了,所以皇后才这么着急地拉拢各府。 皇后这样只会弄巧成拙,反倒是会害了太子。 皇后今天根本就是出了一个下下策的昏招。 殷太后唏嘘道:“皇后过去这些年太顺遂了,有点事就失了分寸,丝毫没有身为国母的作派。静乐长公主被欺负到头上不闻不问,倒为了一点没影的事,瞎折腾。” 殷太后看着皇后的眼神疏离淡漠,带着事不关己的超然。 楚千尘:“静乐长公主?” “静乐长公主和驸马起了些争执,被驸马甩了一鞭子,”殷太后道,“听说,似乎是因为驸马要纳了表妹吧。” “哀家也就是刚刚在听戏的时候,恰好听了一耳朵,说什么‘醉打金枝’的。” 殷太后一边说,一边信手拈了朵紫红色的寒兰下来,她把那朵寒兰对着楚千尘比了比,亲自帮她戴到了鬓角,满意地笑了笑,还问何嬷嬷道:“怎么样?” 何嬷嬷笑眯眯地说道:“太后娘娘的眼光好,这花真配王妃,人比花娇。” 殷太后被逗乐,笑容洋溢,比之对着皇后时,神情举止要轻快多了。 楚千尘挑了挑眉梢。 但凡尚了公主的驸马有得必有失,这位驸马爷又是纳表妹,又是“醉打金枝”的,是觉得活着不好吗? 前方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在为安乐和常宁郡主叫好。 大部分贵女们已经被淘汰了,只剩安乐和常宁郡主正在决战。 小姑娘们聚在一起就自有一股青春蓬勃的朝气。 殷太后看看她们,又看看儿媳,“阿玦说你射箭很厉害,投壶想必也不差吧,你去跟她们玩玩吧。” 殷太后觉得儿媳一直陪着自己也委实是无聊,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就该和同龄人多玩玩,不必这么沉稳。 楚千尘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投壶确实很厉害的……以后我和王爷比给您看,但您得让王爷让我三矢才行!” “不过嘛……”她歪了歪小脸,煞有其事地说道,“我是长辈,就不欺负安乐她们了。” 三公主她们投壶的技术是还不错,但是跟她相比,真的没法比,她还是不去欺负小孩儿了。 楚千尘是真心实意的,可是看在殷太后眼里,她一个小丫头端着长辈的架势,委实是逗人。 殷太后又被逗笑了,还想说什么,何嬷嬷忽然禀道:“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来了。” 殷太后与楚千尘都顺着何嬷嬷的视线望了过去。 几丈外,着一袭海棠红褙子、头戴九翟四凤冠的楚贵妃款款走来。珠冠上的四凤钗嘴衔长珠结,她走动时,几串长珠结微微摇曳,衬得她艳丽的面庞越发夺目。 楚贵妃在容貌上明显要比皇后艳了五分,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她此刻有种意气风发的气势。 262血缘(一更) 楚贵妃所经之处引来一道道打量的目光,周围的那些命妇中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彼此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她径自走到了殷太后与楚千尘跟前,优雅地屈膝给殷太后行了礼。 接着,楚千尘又与楚贵妃见了礼,依旧唤她“姑母”。 楚贵妃与楚千尘有三四分相似,当两人并排站在一起时,一眼就能看出她们之间有血缘关系。 楚贵妃从前并不在意这个侄女,哪怕她被赐婚给了宸王,也觉得对楚家、对自己和二皇子没什么益处。 可现在不同了。 楚贵妃看着楚千尘的目光中盈满了笑意,亲热地说道:“千尘,你又长高了,也漂亮了。” “你祖母近来可好?我上次见你祖母都是八月的事了。” 楚贵妃说这句话时,显得意味深长。 她上次见太夫人是八月,那时楚千尘与楚千凰被调包的事刚被揭开,楚令霄不在京,太夫人手足无措,就进宫找楚贵妃讨主意。 彼时楚贵妃觉得这件事都过去十四年了,楚千尘何必再闹腾,反正她都是宸王妃了,是否是嫡女也不重要了。 那会儿,楚贵妃也想召楚千尘进宫劝劝她,可是当她打听到皇后把楚千尘递进宫的牌子都拒了后,就歇了这心思。她不想为了楚千尘平白得罪了皇后。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楚贵妃也没想到地位稳若泰山的太子也有被皇帝厌弃的一天,更没想到她的二皇子能被皇帝所器重,有了问鼎江山的机会。 只是想想,楚贵妃就觉得热血沸腾。 周围的命妇们神情各异,大都觉得这楚贵妃变得未免也太快了,这才几日,就一改往日的伏低做小,人都来了,却还没去给皇后见礼,张狂得简直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莫非皇后与太子是彻底招了皇帝的厌? 有些人的心头不由冒出了这个想法,决定回府后要和家里人好好说道说道。 身处水阁中的皇后也从宫人口中听说楚贵妃来了,此刻皇后正眉头紧皱,眼神幽深如渊。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粉彩珐琅三君子茶盅,几乎将茶盅捏碎。 宸王府是值得她与太子去争取,但是宸王妃楚千尘实在是个障碍,楚千尘姓楚,楚贵妃也姓楚。 皇后很快就把目光从楚贵妃身上收了回来,又望向了安乐、常宁郡主她们。 小姑娘们刚决出了胜负,常宁郡主凭借一次投两矢,又连中十次的表现得了魁首。 一些原本在赏花的贵女们也都围了过去,恭贺常宁郡主。 落败的安乐有些萎靡,鞋尖踢了踢地。 袁之彤走到了安乐身旁,柔声宽慰着她,也不知道袁之彤说了什么,安乐蓦地又笑了。 这丫头还是那般小孩子心性。皇后心道,目光在袁之彤身上转了转。 她既然决议要拉拢宸王,那么,宸王的身边还是得放个靠得住的。 太后困在宫中多年,先帝去后,太后寻常连外人都见不到,乍见表妹的女儿,当然会重视。 宸王妃就是个刺头,有些事也唯有太后开口,才使得。 从刚刚太后为楚千尘撑腰的言行来看,她现在对楚千尘还是挺满意的。 皇后微微眯眼,转头笑着对顺王妃道:“你家常宁投壶是越来越厉害了,她今日得了魁首,本宫这个伯母也不能没一点表示。” 皇后吩咐了单嬷嬷一句,单嬷嬷就令内侍去取赏赐了。 顺王妃笑笑道:“那臣妇就代常宁谢过娘娘了。” 围在皇后身边的几个妇人全都是宗室的王妃,也都和常宁郡主很熟,礼亲王妃笑道:“皇后这么说,我这做伯祖母的,也不能这么小气是不是。” 礼亲王妃随手摘下了一个镯子,作为投壶比赛的彩头。 其她王妃们也不甘落后,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也凑趣地纷纷拿了彩头出来,比如发钗、玉佩、戒子等等,全都放在一个托盘上。 众人言笑晏晏,好生热闹。 皇后又去了殷太后那边,她也不看楚贵妃,对着殷太后道:“母后,方才常宁得了投壶的魁首,我们几个凑了些彩头给常宁这丫头,母后要不要也凑个热闹?” “是该赏!”殷太后爽快地也拔了个镯子下来。 楚贵妃被皇后打断了话,脸色不太自然。 “母后,我也是长辈,可不能太小气了。”楚千尘则是解下了脖子上的项圈。 “说得是。你是长辈,必须赏。”殷太后笑容更大,想起了方才楚千尘那番不能欺负小孩儿的言论,乐不可支。 也不给楚贵妃说话的机会,皇后就打发内侍把那些首饰都捧走了,然后对殷太后道:“母后,今日难得这么多人与花齐聚一堂,儿媳琢磨着总该选个花王出来,不如由母后您来选吧。” 殷太后也乐得让人奉承。说得难听点,被奉承总比被慢待得好。 她朝周围看了半圈,就指了一旁长着紫红色花朵的寒兰道:“就这盆了,凌霜冒寒吐芳,故得‘寒兰’之名。这盆寒兰品相堪为花王。” 皇后连声附和,把太后的眼光赞了一通,多有溢美之词。 但实际上,她根本没觉得这盆寒兰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讨好太后罢了。 直到皇后的目光落在楚千尘鬓角的那朵紫红色兰花上,这才明白了什么,眼眸更深沉了。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就算太后再喜欢楚千尘又如何? 楚千尘平日里在宸王府,非召不得入宫,而袁之彤却可以凭借公主伴读的身份住在宫里,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软化太后,慢慢挑拨这对婆媳。 她不能着急。皇后在心里对自己说,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殷太后点了花王的事一下子就在周围传开了,把在场的女眷们都吸引了过来,一睹花王的风采,也包括了常宁郡主、安乐和袁之彤等贵女们。 一片语笑喧阗声,花香与女子们上的熏香糅合在了一起。 看时辰差不多了,皇后又道:“母后,马上要开席了……” 殷太后抬了抬手,“哀家乏了,席宴就不去了。” “千尘,你陪哀家回去吧。” 楚千尘乖巧地应了,眉眼弯弯。她明白太后是知道她不耐烦这些应酬。 殷太后没说楚贵妃,楚贵妃也不好厚颜跟上去,与皇后一起恭送殷太后离开。 袁之彤往前跨了一步,本来想说她也过去,多陪太后说说话。 但见皇后对着她使了个眼色,她就默默地又退了回去,过犹不及。她今天才刚见到太后呢。 袁之彤盯着安乐腰侧那个绣着绿鹦鹉的香囊,又温温柔柔地笑了,去跟安乐说话,让她教她投壶。 楚千尘陪着殷太后往寿宁宫方向走去,没一会儿,就不见影了。 赏花宴还在热热闹闹地继续着,众人簇拥着皇后往水阁方向走去,大部分人都谨慎地与楚贵妃保持了距离。 夺嫡这才刚开始呢,她们还不需要急着站队。 等众人在水阁中按照位次一一落座后,楚贵妃这时才注意到,楚千凰竟然不在三公主身边。 楚贵妃就坐在皇后的身侧,皇后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掸了下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埃,很随意地说道:“千凰以后就不是安乐的伴读,哼,在宫里就敢推亲妹下水。” 什么意思?!楚贵妃的眼眸猛然睁大。 她在宫里有眼线,但不多,从前她一直避着皇后的锋芒,做什么事都是以皇后马首是瞻,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最近因为皇帝开始看重二皇子,楚贵妃也有意在宫中布置一些眼线,却还不及安排,所以也不知道楚千凰被掌嘴的事。 皇后摇了摇头,不敢苟同地叹了口气,“这楚家人……也是,楚令霄都被流放了,不过是个破落户。偏偏还是皇子的舅家!” 皇后再次叹息,既无奈又轻蔑,故意问道:“贵妃以为呢?” 皇后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没有放低,周围不少命妇们都听到了,一道道视线朝楚贵妃涌了过去。 有的人目露嘲讽之色,有的人似笑非笑,有的人拭目以待,有的人垂下眸子,充耳不闻…… 楚贵妃:“……” 楚贵妃根本不知道楚千凰与楚千尘之间是怎么回事,也就没法应对,而且楚令霄的案子板上钉钉,也不是她能反驳的。 楚贵妃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心里羞愤,脸上也火辣辣的,只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楚令霄获罪的事让她和二皇子都丢尽了脸面,就算勉强保住了爵位,却也落得暂时无人承爵的尴尬境地,如今的朝堂上一个能帮到她的楚家人都没有。 楚贵妃越想越是气闷,楚令霄都已经流放了,她只能迁怒到了楚千尘身上。 她这个二侄女啊,自小是小妇养大的,也难怪被养得眼皮子这般浅。就算这丫头对楚千凰有再多的不满,也要认清地方,非得在宫里跟楚千凰闹,弄得楚家丢尽了脸面。 楚贵妃简直如坐针毡,相比下,皇后则显得高高在上,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皇后也不再理会楚贵妃,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味道,仪态万方地吩咐单嬷嬷道:“开宴吧。” 着一溜蓝色褙子的宫女端着菜肴进了席宴厅,开始给众人上菜。 楚贵妃神情僵硬,之前那股子意气风发的气势已经被皇后的三言两语彻底打压了下去。 整场席宴她的脸色都是阴沉沉的,却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人,感觉要是走了,就等于向皇后认输似的。 楚贵妃的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根本就没动过几筷子,而此刻早回了寿宁宫的楚千尘则陪着殷太后好好地用了一顿家常便饭。 严嬷嬷特意吩咐御膳房那边做了楚千尘喜欢的菜式,殷太后平日里都是茹素,今天也好心情地与楚千尘一起吃了点荤食。 午膳后,楚千尘也没急着走,给殷太后用了针灸调养。 两人起初还有说有笑,渐渐地,殷太后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楚千尘默默地收了针,也没惊动睡着的太后,留下了这次的药,就轻手轻脚地告退了。 她只让人去皇后那里禀了一声,就独自出了宫,这时也才未时过半而已。 赏花宴还未结束,宫门口空荡荡的,除了楚千尘外,也没人出来。 宸王府的车夫立刻就把朱轮车赶了回来,江沅搀扶着楚千尘上车。 楚千尘微微躬身,她的头还没探进车厢,鼻尖已是一动,闻到了一股清冽的沉香味,若有似无。 263联姻(二更) 楚千尘的眼睛霎时就亮了,加快动作钻入了车厢内。 果然,入目的是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闲适地倚在车厢上,右手拿着一卷书册。 男子身着一袭竹月色直裰,半侧的脸显得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挺笔直,姿态随意又慵懒。 同样的姿态如果由楚云逸或者秦曜做来,会显得纨绔轻佻,可是在顾玦的身上,就有种安闲静逸的优雅。 楚千尘时常觉得,顾玦如果不是宸王,应该就会是那种一人一骑走遍大江南北的魏晋名士吧。 他从来都是一个特行独立的人,无拘无束,逍遥自在,随性恣肆。 只是看着他,楚千尘就情不自禁地露出灿烂的笑容,唤道:“王爷,你等我多久了?” 她就知道是他来了。 他来接她了! “不久。”顾玦轻声道,那清冷的眼眸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染上了一丝暖意。 楚千尘迫不及待地坐到了他身旁,上下看着他身上的直裰。 这件竹月色直裰是楚千尘亲手做的,大小正合适,清冷的色调衬得顾玦的皮肤白皙。 楚千尘越看越觉得顾玦真是哪哪都好看,突然间就又想再给他做一身衣赏了。 不过现在都快十一月了,冬衣太赶,那她就给他做春裳好了,还比冬衣简单多了。 她愉快地在心里做了决定,嘴上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我的手艺真好!” 她一边说,一边很顺手地替他理了下领口,尾指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脖颈…… 顾玦的脖颈微不可查地一颤,然后就出手抓住了她的右手,在她冰冷的手指上摩挲了一下,“冷吗?” 楚千尘本想说说不冷的,话到嘴边,莫名地就变成了:“有点。” 顾玦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了一个掐丝珐琅葫芦纹袖炉,塞到她手里。 袖炉暖烘烘的,她冰冷的手一下子就被熨得暖暖的,一直暖到了心窝里。 楚千尘笑得更愉悦了,“最喜欢王爷了!” 这世上就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明亮的眼睛笑成了一对弯月,又像是羽毛般轻轻柔柔地在某人的心湖上拨动了一下。 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顾玦的薄唇微动,想说什么,但楚千尘已经抓着他的手也捂到了袖炉上,“王爷,你的手也太冷了,得暖暖。” “……”顾玦原本要出口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也罢,他的小丫头还太小了。 不着急。 顾玦心道,反过来把手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让她的手心贴着袖炉,而他则贴着她的手。 反正她逃不了的。 琥珀看着这一幕,本来还在迟疑她是不是应该上马车给两位主子伺候茶水的,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放下手里的盆栽,又把那只已经踏上脚凳的右脚给收了回来,默默地给主子们关上了车厢的门。 而她自己则收了脚凳,坐到车夫旁边的位置去了。 不一会儿,朱轮车就开始沿着长安大街往前驶去。 街道上往来的行人不多,马车里静谧安宁,蘅芜香的气味若隐若现地弥漫在空气中。 见楚千尘笑不绝口,顾玦的唇角微微翘了翘,问道:“赏花宴好玩吗?” 楚千尘想了想宫里发生的那些事,觉得就某种程度而言,确实挺好玩的。 她点头道:“好玩!” 好玩就好。顾玦眸光柔和,心道:她是该多出去玩玩,他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要“活泼”多了。 “改日我再带你去骑马好不好?”顾玦提议道。 楚千尘忙不迭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 顾玦时常觉得就算他把她卖了,她也会替他数钱。 不过,他可舍不得。 顾玦将她的小手又捂得更严实了一些,她的手背热了起来,熨得他的掌心也变暖了。 楚千尘学着他的样子也懒懒地歪靠在车厢的厢壁上,顾玦又往她后腰的位置垫了个大红色的大迎枕让她靠得更舒服了一点。 楚千尘今早起得很早,当浑身放松下来又缓和起来的时候,睡意就上来了几分,头几乎已经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今天还给母后针灸了,她睡着了,我才出来的。”她懒懒地打着哈欠说道,“母后的身子不错。” 她靠在他肩上仰着小脸看他,眨巴着那双内勾外翘的凤眼,粉妆玉琢。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千尘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又问道:“王爷,你认不认得姓袁的人家?好像……” 她努力地回忆着记忆中袁之彤说的那番话,“对了,是原青州布政使,最近刚回京述职。” 顾玦想了想,问道:“袁又介?” “对对对!就是他。”楚千尘直点头,卷翘的眼睫轻轻闪动了两下。 顾盼之间,小女儿的娇态毕露,顾玦清楚肯定地知道唯有在他的面前,她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顾玦眸光微凝,心脏似乎也随之轻轻颤了两下。 曾经,他以为他的心早就在战场上修炼得无坚不摧,可遇上了她,他才知道他错了。 他的心里柔软如水,连声音都柔和了不少:“袁家的老家在并州,也是几代的书香门第了,族里历代也出了不少进士。” “袁又介的曾曾祖父曾位至吏部尚书,算是个能臣了。袁家这几代就差了点……” “我记得袁又介是正德十三年先帝钦点的传胪。算算时间,他在青州布政使的位置上也任了六年了,是该挪挪地了。” 青州布政使已经是封疆大吏,大概也唯有顾玦都这么平静地说出类似“袁家这几代差了点”之类的话了。 楚千尘点了点头,道:“袁又介的夫人童氏和母后有旧,听闻是母后的表妹。皇后方才留了袁家姑娘在宫里给三公主当伴读。” 皇后这招使得未免粗糙,谁都看得出来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太后的表外甥女,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说穿了,皇后对袁之彤的“看重”是冲着太后去的。 楚千尘说得言简意赅,也没多说,顾玦就明白了,随口道:“皇后有心了。” “现在皇后着意拉拢王爷,我想她应该不会对母后有不轨之心。”话是这么说,楚千尘还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无论如何,只要殷太后留在宫里一天,总是会让王爷多出了一个被人掣肘的弱点。 若是太后是太妃的话,王爷还能拿些好处与皇帝交换,把人接出宫赡养,但是殷太后是太后,是皇帝的继母,皇帝是绝不会让太后出宫的。 这一点根本就没商量的余地。 顾玦垂下了眸子,修长的食指轻轻地叩动着,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楚千尘最了解他了,一看就知道他在思考,就没打扰他。 她的手已经捂热了,轻手轻脚地斟了两杯茶。 一杯自己喝,一杯递给了顾玦。 顾玦喝了两口茶后,又看向了乖乖地捧着茶的楚千尘。 此刻,他已经明白过来了,她说的那句“好玩”,大概不是他之前理解的那种好玩。 “你,在宫里玩了些什么?”顾玦注视着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楚千尘又眨了眨眼,乖乖地从畅音阁听戏开始说起,说到她与殷太后赏花,再说到安乐与常宁郡主她们投壶,中间不免也提到她和太后说要和顾玦一起投壶给她看…… 顾玦插嘴说了一个字:“好。” 他们明天就一起玩投壶! “嗯。”楚千尘甜甜地笑了,用力地点头,又接着往下说,以她陪着殷太后回寿宁宫作为终结。 末了,她想到了什么,指了指方才琥珀搬上来的那盆寒兰道:“我还得了这盆花王!” 这盆寒兰既然被殷太后评为花王,就算入了她的眼,因此皇后就让人把它送到了寿宁宫,殷太后再把它转赠给了楚千尘。 顾玦看看那盆开着紫红色花朵的寒兰,又看看楚千尘鬓发间那朵同色的兰花,含笑道:“母后的眼光真好!” 这朵花她戴着确实好看。 这时,马车往右拐去,楚千尘的身子也随之朝顾玦的方向微微倒去。 一侧的窗帘被风吹起了一角,风有些冷,楚千尘下意识地一缩。 顾玦抬手想放下窗帘,目光恰好撇过窗外的驿馆。驿馆的守备比平日里更森严了,守兵多了一倍,因为南昊使臣一行人如今正暂住在驿馆中。 他们的马车驶得飞快,眨眼间就把驿馆抛在了后方。 顾玦的手一压将窗帘掩实了,然后话锋一转:“方才南昊使臣安达曼再次代昊国太子向皇帝求娶三公主,皇帝已经允了。” “三公主应该会随使臣团一起回南昊。” 顾玦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是在陈述一件事而已。 楚千尘:“……” 楚千尘一下子连茶都忘了喝,微微睁大了眼。 她在想的不是三公主,也不是两国联姻的事,而是楚千凰。 楚千凰一心想去南昊,执着得简直疯魔了,现在她被夺了伴读的身份,失去了这个机会,那么,楚千会怎么做?! 刚刚皇后夺了楚千凰的伴读,明面上是因为楚千凰对自己的无礼,但是楚千尘心知肚明这不过只是皇后寻的一个由头。 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楚千凰一样当不久伴读。 今时不同往日,曾经楚贵妃拥护皇后与太子,可现在却有了野心,楚贵妃与二皇子都成了皇后的敌人。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三公主多喜欢楚千凰,皇后也不可能容得下楚千凰,她怎么会允许楚家的姑娘留在三公主身边,更何况还要陪着三公主嫁去南昊。 264亲昵 当楚千凰得知两国联姻已经确定的时候,是在她被赶出宫的第三天。 楚千凰有一瞬间的失态,差点就问对方“真的吗”,但还是压了下去。 “明公子,多谢你了。”楚千凰对着坐在石桌对面的少年嫣然一笑,笑容明朗,眼眸如明月般清亮。 被她称为明公子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着一袭湖蓝直裰,腰围玄色绣万字不断头暗纹锦带,腰侧配着一方小印与一个荷包,打扮十分正式。 少年那棱角分明的方脸并不算俊逸,只是端正而已,他的身形高大劲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 当他的目光对上楚千凰的笑脸时,青涩的脸上又多了一丝赧然。 楚千凰垂下了眸子,端起了石桌上的粉彩茶盅,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她坚持了这么久,在宫里谨言慎行,伏低做小了整整半年,才布好的局,却在眼看着快要成功的时候,被楚千尘轻而易举地给搅黄了。 楚千凰心里的不甘燃烧得更旺,满腔恨意汹涌难耐,遮挡在水红色面纱下的面庞又开始作痛,那一日的一记记掌掴声犹在耳边。 她的脸足足养了三日,还没有痊愈。 如此刻骨之辱,铭心之痛,叫她如何能忘,如何能不恨? 但面对眼前的少年,楚千凰没露出分毫异状,只是垂着小脸,微微地叹气。 戴着面纱的少女显得优雅、神秘,而又楚楚可怜,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看得明公子有些不忍。 “楚大姑娘……”明公子放柔嗓音唤道,生怕唐突了佳人。 楚千凰放下了茶盅,抬眼对上了明公子的眼眸,道:“明公子,能不有请你帮忙打听一下,会由谁送三公主去南昊?” “我也陪了三公主半年了,本来以为可以送三公主去南昊的,结果现在……” “也不知道三公主现在怎么样了,这一去千里迢迢,怕是此生都不得再见了。” 楚千凰话语间难掩忧伤、担心之色,眼眸中隐约泛起淡淡的水光,很是感伤。 园子里的微风吹进了他们所在的亭子里,几片指甲盖大小的花瓣轻柔地落在少女的额头与肩头。 少女的面纱随风飞起了一角,如蝶翼般的轻纱飞舞着,露出少女莹白的下巴,比那洁白的花瓣还要白皙。 明公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凰。 下一瞬,楚千凰已经抬手抚下了面纱。 明公子一时看呆了眼,这才回过神来,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正色道:“楚大姑娘,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 “姑娘真是性情中人。” 明公子发自内心地叹道,心里也有几分唏嘘。 他可以理解楚千凰的心情。 历来远嫁他国的公主此生能返回故国的屈指可数,大部分的和亲公主都会在异国他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故去。 明公子觉得楚千凰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他也曾听其他人说起过三公主要去联姻南昊的事,大部分人的神情语气中都带着事不关己的高高在上,更有人把联姻说成和亲,说三公主就算是皇后之女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去和亲藩国。 想着,明公子眼中的赞赏更浓了,眼眸发亮。 “公子过奖了。”楚千凰含笑道。 她站起身来,郑重地对着明公子盈盈一拜,“多谢明公子。” 随着这一拜,她的眸底闪着坚毅的光芒,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付出了那么多,才走到这一步,她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 现在她的身世已经揭开,以沈氏的心胸狭隘,她要是就这么留在京城里,只会被沈氏随便找户人家给发嫁出去,从此,她只能在某间四四方方的宅子里,度过庸庸碌碌的一生。 而她,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见楚千凰屈膝福身,明公子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扶,但很快意识到不对,又把手放下了。 他局促地清清嗓子道:“只是小事一桩,楚姑娘不用这么客气。” 楚千凰微微一笑,亲自给对方斟茶。 明公子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茶,连着喝了好几口。 楚千凰给自己也添了茶,思绪还在转动着。 她清楚地知道,楚家已经没人能得了她,楚令霄帮不了她,太夫人也帮不了她。 能帮她的人唯有她自己而已。 她必须再尝试一回,倘若实在不行,那么最坏的一步,就是她独自去南昊。 楚千凰心口一紧,像是胸口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 这个时代和现代不一样,女子的闺誉重于一切,一旦她独自离开楚家,从此,她就再不可能再回楚家去。 也就意味着她再也没有退路了。 而且,这一路去南昊数千里之遥,还要渡过间隔两国的大江,才能抵达南昊。 可以想象,这一路肯定会更难。 她到了南昊后,人生地不熟,还需要帮手才能找到乌诃迦楼……这一些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要面对的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国都。 不到万不得已,楚千凰不想选择走这一步险之又险的棋。 “明公子,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楚千凰落落大方地举起茶杯,做敬酒状。 明公子也回敬,之后,楚千凰就主动告辞:“明公子,我还要帮我祖母去一趟回春堂,我就先告辞了。要是有消息,你可以派人递口信给侯府的门房。” 明公子连声应下,他也不好留她,只能站在亭子里,目送她离开,心里觉得她真是一个善心又孝顺的姑娘。 明公子也没久留,结了账后,就从云庭阁回了明将军府。 他心里也一直记着楚千凰的请托,接下来三天也试着在国子监里打听了一番,却是无果。 他也想找父亲打听,偏生父亲这几天一直不在家,明夫人只说他爹操练去了。 盼了又盼,明公子总算把他爹明西扬给盼了回来。 “爹,”明公子亲自给明西扬奉茶,殷勤得不得了,差点没敲背捶腿,“你知不知道会由谁送三公主去南昊?” 他心里着急,迫不及待地直接问了出来。 明西扬翘着二郎腿,喝着儿子孝敬的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明南枫,你问这个干吗?” 自打他的吐血症被治好后,短短半年,明西扬就胖了一圈,不过他是武人,平日里也有练武的习惯,身上长得都是肌肉,身形越发英伟矫健。 明南枫暗暗地后悔自己太急了,应该循循善诱才是,不过,他还是立刻就找了个借口,说:“这两天国子监里都在说两国联姻的事,程学正恰好听到了,当堂就考教了我们一番。” “他问我们大齐与南昊的关系,问两国近几年有没有可能交战,两国联姻对大齐有什么影响……” 明南枫一脸肃容,说得煞有其事。 国子监是大齐的最高学府,里面的博士、学正们在给监生们上课时经常会提及一些时事一起讨论,比如这阵子,昊国发生宫变以及新昊帝使臣来了大齐的事是众人关注的热点,之前也有别的学正给监生们布置过类似的作业。 这些明西扬也是知道的。 他是武将,时常不在家,但凡在家时,也会过问儿子的功课,和他补充一些时事,也免得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明西扬耐心地答道:“两国联姻这才刚刚定下没几天呢,具体的一些细节还在商议,南昊那边的聘书还没下,钦天监还要挑启程的吉时吉日,还有,三公主的陪嫁代表着大齐的体面,还得看看南昊那边的聘礼,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寒酸了,皇上还要和六部阁老、宗人府那边仔细商议。” “三公主应该会随安达曼郡王一行使臣去昊国,宗室那边暂时属意由靖郡王给三公主送嫁,此外,这送嫁的队伍也不能寒酸了,应该会从勋贵、武将中再调人随行护驾。” 隶属宸王派的武将那自是不稀罕抢这差事,想要讨好皇帝的那些个勋贵武将恐怕会为这件差事抢破了头,毕竟不用上战场就可以轻轻松松挣得一份功劳。 明西扬说,明南枫细细地记在心里,然后顺口问了一句:“爹,那这次宸王殿下还会不会去?” 明西扬怔了怔,他原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抬手摸了摸满是胡渣子的下巴,“这我就不知道了。按王爷的性子,应该是没兴趣掺和到这件事里。” 照理说,两国联姻,由靖郡王一个郡王送嫁,稍微弱了点,不够郑重,毕竟这是联姻,不是和亲,但是今天在早场上曾有文臣提议让太子为亲妹送嫁,直接就被皇帝否决了。 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有什么打算。 明西扬又喝了口茶,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儿子,问道:“你最近的功课怎么样?上次月考成绩如何?” 明南枫差点被口水呛到,含含糊糊地说道:“就那样呗。” “又是乙上?”明西扬追问道。 明南枫讪讪地点头。 明西扬也不用再问下去,肯定又是策论兵书给蠢儿子拖了后腿。 就这样,他之前还莫名其妙地说什么要弃武从文,也不想想他有读书的天分吗?! 真是没点自知之明,他以为他是宸王那种天纵奇才吗?! 每每思及此,明西扬只恨不得对着这傻小子的头捶打几下,把他打服了为止。偏生夫人说了:“将军,这十五六岁的人就是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你越打他,他越逆反。你别拦着他,反正他那点水平你还不清楚吗,就算我们答应,国子监的博士、学正们能答应他转读文科吗?” 明西扬想想也觉得有理,想从武科转文科哪有那么容易,就读国子监的文科大部分监生都是举子秀才们,此外就是簪缨世家出身的学子,再或者,就是持有当世大儒的举荐信。 国子监的文科门槛可是很高的。 明西扬在心里告诉自己,夫人说的是,忍下了捶他的冲动,问道:“你想不想去玄甲军练练?” “王爷让唐御初每逢国子监休沐就带着王妃的弟弟在玄甲营操练,你也可以过去顺便学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明南枫:“……” 明南枫脸色一僵,他都说了很多遍了,他想学文的! 不然,他一介武夫,哪里配得上楚大姑娘。 他记得楚千凰说起前任首辅唐祯钦时,赞对方才学出众,被文宗皇帝点为状元;夸对方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两朝元老,助两代皇帝安邦定国…… 明南枫知道,楚千凰喜欢的是那种满腹经纶的男子。 他这种武将门第出来的人,他看看翘着二郎腿的父亲,又看看自己这五大三粗的样子,自己太糙了,连和她站在一块儿,他都会自惭形秽。 “不去。”明南枫断然拒绝,又随便找了个借口,“马上又要月考了,我要备考,这次,我一定要考个甲。爹,我去读书了。” 话音未落,明南枫急忙跑了,就像后面有饿狼在追似的。 明西扬嘴角抽了抽,就算这蠢小子不说,他也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这蠢小子果然还没死心,还想转文科呢! “明南枫,你给我站住!” 明西扬猛地站了起来,火冒三丈地想追,恰好被端着药膳过来的明夫人给拦下了。 明夫人笑眯眯地说道:“神医说了,将军你不能动怒,急火易攻心。” 明将军仿佛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似的,蔫了。 他来回走动着,嘴里嘀咕道:“这么好的机会就让这蠢小子给浪费了!” “我都想好了要怎么跟王爷死皮赖脸的蹭上一回,这小子居然不去!” “这种儿子将来迟早蠢死!” “……” 明西扬嘀嘀咕咕地发了一通牢骚。 至于明南枫离开厅堂后,没去自己的书房,而是跑出了将军府,去了趟云庭阁。 等楚千凰闻讯而来时,他就把刚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楚千凰。 楚千凰在听说大概率会由靖郡王给三公主送嫁的时候,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事实证明,她先前的一番功夫和布局没有白费,不过现在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了…… 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万无一失。 齐昊联姻的进展,不止是楚千凰,京城中上至那些勋贵朝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在关注着。 十月二十日,皇帝正式下旨昭告天下,将三公主安乐嫁于昊国皇太子乌诃图那,命礼部筹备大婚事宜。 圣旨一下也就意味着两国联姻的事板上钉钉,再无变数。 紧接着,昊国使臣安达曼郡王代表新任昊帝乌诃度罗按大齐的礼节向皇室下聘,聘礼为黄金万两、良马三千匹、丝绸三千匹,此外,还有无数奇珍异宝、古董首饰等等。 当内侍将聘礼当朝念出时,满朝文武为之哗然。 这奢华至极的聘礼代表着昊帝对两国联姻的重视与诚意,也让皇帝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觉得他有了天朝君王的派头,爽快地当朝允下了婚期。 三公主安乐将于正月十五出降。 与此同时,礼部开始为了公主大婚的事忙碌起来。 既是两国联姻,又是公主出降,对于礼部众官员而言,一个个都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那些过去的惯例都不能拿来参考,只能一样样地列出章程,然后请示皇帝,礼部尚书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到了十月二十九日,“病”了大半月之久的太子顾南谨终于又回到了朝堂上,身形明显清减了许多,看着像是大病初愈。 太子重回朝堂的第一天,皇帝就下旨十一月初五启程冬猎,往年皇帝狩猎,基本上都是由太子监国,但这一次的圣旨中完全没有提及太子。 朝臣们个个都是人精,都从中品出了一点味道来,不少官员都在谨慎地观望着局势,暗暗感慨君心难测,这朝堂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一时间,看似平静的朝堂上颇有几分暗流汹涌的紧迫。 关于冬猎的圣旨像雪花般散了出去,宸王府当然也得了旨意。 那道圣旨甚至没人打开,就直接被顾玦随意地丢到了炕上。 “喵!” 小黑猫月影很喜欢圣旨那种凹凸的肌理,磨起爪子来“嚓嚓嚓”作响,特别带劲,它没挠几下,那道原本光鲜的圣旨就被它磨得起了一片绒毛。 琥珀默默地移开了目光,手脚利索地给主子们撤了快凉掉的茶,又重新上了新茶。 “要去玩玩吗?”顾玦看着楚千尘问道。 他正倚在温暖的炕上,手里捏着一本才没看几页的书册。 这几日,气温骤降,屋外寒风呼啸,庭院里的花木大都染上了或多或少的枯黄色,屋内烧起了银丝炭盆,温暖如春日。 两人最近半个月基本上都窝在王府里,几乎是足不出户。 顾玦觉得自己要是不提,这丫头的思路根本就想不到那里去,她只会整天赖在府里,安之若素,几年都可以不出门。 只是看着她,顾玦的心里就会泛出温暧和柔软的感觉,还有一丝丝拿她没辙的无奈来。 罢了,也只能他替她多想想了。 楚千尘慵懒地靠在他身上编络子,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大红丝带与她纤细的手指间缠绕,衬得她肤光胜雪,闪着如珍珠般的光泽。 楚千尘抬眼看向顾玦,瞳孔中闪着一抹心动的光芒。 她不喜欢跟皇帝出行,但大齐祖制,宗室无旨不能离京,不能让皇帝抓到了顾玦的把柄,大概也只有狩猎这种机会可以让她和王爷一起光明正大地出门玩了。 她虽然没说话,可顾玦一眼就读懂了她的眼神。 “想去就去!”他揉了揉她的发顶,笑意荡漾在眸底。 小丫头从小在京城长大,过去这十几年都被困在永定侯府中,从未出京,更没机会好好地出去玩玩。 她不是羊,本就不该被养在羊圈里。 顾玦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怜惜,立刻就吩咐江沅去跟隋大管事说一下准备出行的事。 顾玦自小随先帝一起参加过许多次大型的狩猎,后来到了北地,在两军停战的时期,他也会不时和军中的将士们去草原上狩猎,却从未像这一次这般期待过。 楚千尘同样很期待,急切地将上半身前倾,捏住他一侧袖口,“王爷,那你带我去打猎!” 顾玦笑着颔首:“好。” 楚千尘:“我们还可以烤山鸡!”她烤的山鸡很好吃的。 顾玦:“好。” 但凡楚千尘说什么,顾玦一律颔首说好。 楚千尘越说越是期待,前世,她还从未和王爷一起狩猎过呢。 这一次,轮到她猎山鸡给王爷吃了。 楚千尘忽然间就有了一种肩负着养家糊口的使命感。 明明顾玦也没说什么甜言蜜语,更没什么亲昵的动作,一旁的琥珀却从他身上看出了些许温柔缱绻的味道。 琥珀垂下头,感觉自己似乎仿佛应该是有点多余。 她正想着她是不是该退下,就听王妃轻快地吩咐她“笔墨伺候”。 楚千尘坐直了身体,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细数起来:“弓箭、马鞭、骑装、斗篷、鹿皮短靴、护臂、扳指、香料……” “对了,我还得备种防冻疮、干裂的药膏才行。” 楚千尘的眼睛闪闪发亮,越想越觉得要备的东西不少,连忙列了物品清单给顾玦过目,又开了制药膏的方子。 琥珀一下子忙了起来,因为王府里只备了常用的草药,为了方子上的两味药材,她还特意跑了一趟济世堂。 除了方子上的药材外,琥珀还额外带回了一株百年何首乌。 这是楚千尘之前让济世堂帮她留意的,就让蔡嬷嬷送去隔壁的宅子给乌诃迦楼他们。 乌诃迦楼的毒是解了,可是这酹月的毒多少对他还是有所损伤,伤口缝合后,这段时日,楚千尘一直在设法慢慢地给他调养身子。 楚千尘一边拿起了方才编了一半的大红络子,一边嘀咕道:“安达曼那边怎么这么久没有动静。” 她的鱼饵都放出去那么久了,对方明明咬了钩的。 “等我们离京了,他们就该有动静了。”顾玦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目光落在少女纤白的手指上,指节不显,线条柔美,却又有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他也知道楚千尘看着柔弱无害,其实远比一般的姑娘家要……凶猛得多。 顾玦轻轻地勾了下唇角,看得有些挪不开眼睛。 楚千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根本就不知道顾玦已经魂飞天外,还在琢磨着皇帝、冬猎、乌诃迦楼与安达曼之间的关系。 楚千尘动了动眉梢,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次冬猎定得这么急,莫不是……” 她又伸指轻轻扯了下顾玦的袖子,意思是,她猜得对不对? 顾玦抿唇笑,点了下头。 她啊,反应一向是这么机敏。 “前日安达曼去御书房求见过顾琅,闲聊时跟顾琅提及,听闻大齐历代家法相传,以秋狝冬狩肄武习劳,大齐子弟骁勇善战……顾琅就提出请安达曼随行冬猎。”顾玦道。 显然,安达曼是有意在撺掇皇帝带群臣冬猎离京。 楚千尘一边编着络子,一边又懒懒地歪到了顾玦身上。 马上就能和王爷出门玩了,想想就开心! 小黑猫还在一旁愉快地用圣旨磨着尖爪子,楚千尘摸摸它的小脑袋,带着几分炫耀地说道:“月影,等我们出门的时候,你可要乖乖看家。” “喵?”小黑猫还全然不知道自己要一只猫被丢家里,睁着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猫眼,眼珠子瞪得浑圆,看着无辜又可爱。 顾玦对于楚千尘说的“看家”这两字听得十分顺耳,破天荒地也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撸了把猫下巴。 小黑猫舒服得眯起了眼,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把下巴又抬得高了一些。 当进屋通禀的江沅看着这两人一猫,目光立刻垂下。 她见惯了王爷在战场上的杀伐果敢,实在不敢直视这一幕。 王爷在王妃跟前,与他在外时的差别太大了,简直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她实在是无法适应。 江沅目不斜视,声音干巴巴地说道:“王妃,内务府的金嬷嬷来了,想求见王妃。” 内务府的金嬷嬷日常都会给各王府送些宗室的份例,也时常来宸王府,至少一个月一次总是免不了的。 本来内务府送点东西,王府这边随便派个管事嬷嬷接应内务府的人,再清点一下东西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楚千尘这个王妃去过问,但金嬷嬷今天特意求见,就显然是有要事要禀了。 ------题外话------ 公主出降,不是错别字。 265越界 楚千尘一点也不想动。 她觉得这种天气就适合懒洋洋地歪着,可她又不得不走,下意识地用脸颊在顾玦的肩膀上蹭了蹭,似乎在汲取力量似的。 顾玦看着她泛着红晕的面颊,眸色变得幽深了一些,道:“不想去就别去了。” 楚千尘:“……” 楚千尘瞪大了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他怎么可以这么勾引她! 这就像是大冬天在赖床的人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暖烘烘的被窝,却有人来诱哄她,再睡一会儿吧。 被他这么一说,楚千尘反而毅然地起了身,“我去去就回。” 小黑猫见主人要走了,立刻轻盈地从炕上一跃而下,撒娇地在楚千尘的腿边打转转,蹭啊蹭地留下它的气味。 留在炕上的顾玦抬手在方才楚千尘蹭过的位置碰触了一下,眼睫如蝶翼般扇动了两下,轻唤道:“月影!” 话落的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抛出了一个藤球。 于是,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奋地朝藤球扑了过去,自己玩球去了。 那只藤球在地上骨碌碌地滚来又滚去,滚东又滚西,让这静谧的屋子一下子多了几分生机勃勃的感觉。 没有猫挡道的楚千尘顺顺利利地去了前头的玄微堂见金嬷嬷。 “奴婢参见王妃。”金嬷嬷一看到楚千尘,就露出了过分殷勤的笑容,眼睛挤成了两道缝儿,“半个月不见,王妃真是风采更盛从前。” 她的神情恭顺,哪怕楚千尘抬手示意她起身,依旧是身子微躬,连头都不敢随便抬。 金嬷嬷又吹捧了楚千尘两句后,才进入正题:“王妃,是寿宁宫的严嬷嬷让奴婢给王妃递信。” “说吧。”楚千尘淡淡道,慢慢地以茶盖拨开茶汤上的浮沫。 金嬷嬷理了理思绪,开始转述严嬷嬷的话:“王妃,那位袁姑娘这段时间几乎日日会去寿宁宫跟太后娘娘请安,不过太后娘娘‘病’着,所以每三、五天才会见她一次。” “严嬷嬷说,一开始也没什么,袁姑娘只是与太后娘娘说说她娘童氏的事,太后娘娘怜惜她丧母,也也时常留她在寿宁宫用膳。” “可最近袁姑娘说得一些话听着意有所指的,严嬷嬷觉得不太妥当,这才悄悄让奴婢来一趟王府告诉王妃您。” “袁姑娘跟太后娘娘说,好些日子没见王妃您,很想念您。” “还说太后娘娘那里冷清,不过等来年太后娘娘有了孙儿,寿宁宫里就热闹了。” “又说她时常去打扰太后娘娘,让王妃您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她还对着太后娘娘,口口声声称宸王殿下为表哥,说是她娘唐氏在世时,也甚是挂念王爷。她来京这些日子时常听人说王爷身子欠佳,不知道如今可好些没。” 袁之彤跟殷太后说得那些话表面上听起来没什么,但细细一品,就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 金嬷嬷抿了抿干瘪的嘴唇,欲言又止 袁之彤说的那些话,连她都能听出些意味,宸王妃肯定也是听懂的,不需要她再多加解释。 比如孙儿的事,宸王妃年纪小,至少要十六七岁才能孕育子嗣,袁之彤说那些这不是鼓励太后给宸王赐人吗? 再比如这最后一句,分明就是想挑起太后对宸王的担心,太后出不了宫,王妃也进不了宫,若太后挂心,那自然就只能让袁之彤上门来瞧瞧了。 金嬷嬷越想越觉得不妥,眉心紧攒。 有意思。原本楚千尘还意兴阑珊、心不在焉的,听到这里,倒是被挑起了几分兴致。皇后弄来这么个人,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金嬷嬷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去看楚千尘的表情,忧心忡忡地继续道:“王妃,太后娘娘是没说什么,看着尚没有让袁姑娘来王府请安的意思。不过时常赏袁姑娘一些首饰、头面、字画什么的,看着对她很有几分另眼相看。” 殷太后在宫中孤独,就如同沧海中的一叶孤舟。 袁之彤在殷太后跟前给楚千尘上眼药,这一次两次三次的,殷太后也不见得会放在心上,可是这日积月累之下,但凡殷太后听进去了一句,难免对楚千尘这个儿媳生出恶感。 若是殷太后真被袁之彤这种小贱人给哄去了,指不定怎么给宸王妃添堵呢! 金嬷嬷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后宫中的阴私,像袁之彤这种瞧着好似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其实她的心思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种小贱人使的招术翻来覆去也就是这样了,不过是想借着太后娘娘攀上宸王罢了。 金嬷嬷一边想着,一边又抬眼去看楚千尘,却见她的脸上并没有不愉之色,心里有点疑惑。 厅堂里陷入一片沉寂,落针可闻,静得金嬷嬷几乎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楚千尘放下了茶盅,淡淡道:“让你们在宫里是为了伺候好太后,而不是本末倒置。” 她让金嬷嬷与严嬷嬷伺候殷太后,目的是为了在那个如牢笼般的深宫之中护太后周全。 一旦寿宁宫中有什么不妥,或者有什么事可能危及到太后的安危,她们可以及时来禀报她,她不是要她们当她的眼线盯着太后的一举一动。 殷太后想对谁好,想赏人什么,那是太后的权力。 楚千尘静静地注视着几步外的金嬷嬷,她那张姣如春花的面庞上,表情一直是淡淡的,并无起伏,云淡风轻。 明明楚千尘既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怒目而视,可是,金嬷嬷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急速地蔓延至全身。 金嬷嬷知道自己有些越界了。 她来回禀袁之彤在太后跟前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没错,也是王妃想知道的。但是,太后赏了什么又有什么想法,这些就不是她该去打听的。 她们是奴,太后是主,主仆之间不可逾越。 从前,她和严嬷嬷为皇后办事就是这样的,都下意识地以为楚千尘也会喜欢。 金嬷嬷咽了咽口水,心里七上八下的,二话不说地认了错:“奴婢错了,请王妃恕罪。” 金嬷嬷直接跪在了光滑如鉴的地面上,地面又冷又硬,磕得她膝盖发疼,就像是老寒腿在风雨天里发作似的。 楚千尘给了琥珀做了一个手势,琥珀立刻上前把跪在地上的金嬷嬷搀扶了起来,谆谆教诲道:“王妃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多余的事别想也别做。” 金嬷嬷唯唯应诺,背后的中衣已经湿了一大片,冷汗淋漓。 这大冷天的,汗湿的衣裳湿漉漉,冷冰冰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楚千尘打了一棒,也没忘给她一个甜枣,向琥珀使了个眼色。 琥珀就摸出一个红封塞给了金嬷嬷,含笑着说道:“王妃知道你和严嬷嬷足够忠心,这才放心把你们放在太后身边伺候着,这袁姑娘的事呢,王妃已经知道了。王妃平日进不了宫,还得你们多盯着些,若有什么不妥的及时来回禀便是。” 金嬷嬷诚惶诚恐地收下了,连连谢恩。 虽然得了赏赐,一颗心却还七上八下,归不了位。 这位宸王妃明明年纪也不大,可这心计,这御下的手段,这恩威并重的气度……全都远超皇后。 金嬷嬷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区区的永定侯府,一个破落户怎么能养出这种长了颗七窍玲珑心的妖孽来。 金嬷嬷低眉顺眼地请示道:“不知王妃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楚千尘就把人打发走了。 金嬷嬷赶紧退下,跟着一个小丫鬟快步出了正堂。 她捏着手里厚厚的红封,这里面显然不是银锞子,应当是银票吧!她回去得与严嬷嬷说说,仔细盯着些,可不能让皇后给王妃添堵了。 目送金嬷嬷绕过了外面的照壁,琥珀终于压抑不住怒火,道:“王妃,皇后娘娘也太不安好心了!” 琥珀一向脾气好,性子相比下头的那些小丫鬟要沉稳多了,今天也气得不轻,觉得皇后简直不要脸,分明是借着太后给王爷塞人呢。 琥珀的中里除了愤怒外,还有那么一丝丝担忧,就怕袁之彤借着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得了太后的青眼,如果太后真的开了口,这件事也不好办。 楚千尘一边起身,一边笑道:“不用担心。” 殷太后在宫里,楚千尘唯一挂心的是会有人对太后不利,万一皇帝再次对太后下毒,她与王爷鞭长莫及。 至于其它的,楚千尘根本不在意。 太后一个人在宫里也闷得很,有人愿意时常去寿宁宫唱大戏,逗太后一笑,也没什么。 见自家主子半点没担心,显然完全没把袁之彤之流放在眼里,琥珀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把袁之彤看得太高了。 也是,皇后怕是眼神不好吧,王妃这般绝色的容貌,那个什么袁之彤连她们王妃六七分都没有,怎么可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琥珀赶紧给楚千尘披上了厚厚的镶貂毛斗篷,又把一个袖炉递给她。 虽然全副武装,楚千尘还是被钻进领口的冷风懂得打了个哆嗦,加快了脚步。 外面真冷。 她还是快点回去找王爷暖暖。 楚千尘步履轻快地又回了正院。 顾玦还歪在东次间的临窗大炕上看书,小黑猫也在,它似乎是玩累了,在顾玦的身边蜷成了浑圆的一团,猫眼紧闭,四只汤圆似的白爪子也藏了起来,整只猫变成了一团毛绒绒的黑球。 顾玦一边看书,一边随意地在它身上摸着,一人一猫都十分惬意。 今天的天气很好,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透明的琉璃窗柔柔地洒在这一人一猫上,给顾玦清冷的眉眼添了几分柔和与昳丽,犹如冰雪初融后的璀璨春光。 顾玦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她看来,眉眼斜飞。 那半束半披的乌发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神情还是一贯的慵懒,昳丽的眉目因为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而多了一股子魅惑与旖旎来。 王爷长得真好看! 楚千尘怔怔地看着他,在心里发出有种的叹息声,唇角忍不住扬起,心像长了翅膀似的,在胸膛中愉快地转圈圈,怔怔地看着他。 “过来。”他对着她招招手,“发什么呆?” 楚千尘就愉快地被他给招了过去,也伸手去摸猫,笑眯眯地说道:“因为王爷好看啊。” 她的小脸上毫无赧然之色,唇畔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撒娇卖俏。 “长得这么好看,就不能浪费了是不是?”楚千尘一本正经地说道。 顾玦动了动眉梢,已经听出来她应该还有下文。 “刚刚内务府送来了一些锦缎过来,王爷要不要做新的骑装?”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他,“时间有些紧,赶一赶应该还来得及。” 看她兴致勃勃的,顾玦顺着她的意说道:“把料子拿来我看看。” 主子们一句话下,院子里就忙碌了起来,没一会儿,就有丫鬟、婆子们把布料一匹匹地抱了起来,几乎放了半屋子。 “王爷,你喜欢哪个颜色?”楚千尘扫视了半圈,一时也有些看花了眼。 顾玦从炕上起来了,慢慢地看着这些锦缎,楚千尘凑在旁边给他提建议:“这深月白怎么样?” “或者这毛月色?” “夜雨染成天水碧,这天水碧也挺清雅。” “……” 楚千尘知道顾玦更喜欢那种清淡的颜色,不过,刚刚在他挑眉看过来的那一瞬,她忽然就觉得他也可以试试稍微鲜艳一点的颜色。 肯定更好看! 楚千尘伸手朝一匹紫红色的料子摸了过去,结果一只修长的手快她一步捏住了料子的一角。 顾玦把那紫红色的料子对着楚千尘比了比,满意地点头,“就这个颜色吧。” “……”楚千尘想说他们不是在给他挑骑装的料子吗? 话到嘴边,顾玦修长的手指已经朝她伸来,微微挑起了她小巧的下巴,端详了她一番。 楚千尘眨眨眼。 “确实不能浪费了。”顾玦微微一笑,转头对着琥珀吩咐道,“这个料子给我们一人做一身吧。” 琥珀眼睛一亮,连声应诺,觉得王爷这个主意好。 待冬猎时,王爷与王妃穿着一个颜色的骑装,那么旁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保管酸死那个什么袁之彤! 琥珀以询问的眼神看看楚千尘,而楚千尘已经傻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王爷是在夸她好看吗? 琥珀见楚千尘不说话,就当她同意了,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她得赶紧把朱绣坊的人叫来。 冬猎定得急,等到两人的这两身新骑装都赶制好的时候,也到了冬猎的时间了。 这一世,楚千尘一直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京城里,她心里更喜欢的是外面广阔的世界,最喜欢前世和顾玦一起在北地那短暂的时候。 这次冬猎让她仿佛回到了前世那段最愉快的时光似的。 十一月初五天一亮,宸王府的车队就整装待命,不到辰时就抵达了西城门口。 宸王府的车队不算庞大,比起京城里的那些王爷勋贵们来说,可以说颇显简单,加上楚千尘的朱轮车一共也才七辆马车而已。 但是随行的宸王府侍卫们个个都是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像是一柄柄长刀似的寒气四溢,周身释放着一股泰山压顶般无坚不摧的气势,全都是在北地战场上下来的精锐,与周围那些勉强有个正形的侍卫、护卫们,迥然不同。 如果把宸王府的侍卫比成军队中的精锐,那么其他府邸的侍卫、护卫就像是临时从民间招募的半桶水。 宸王府的车队在其他府邸的车队中,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以皇帝为首的皇家车队位于这支近三千人的冬猎队伍的最前方,那方代表天子的明黄色旌旗在半空中随着冬日的寒风摇曳不已,猎猎作响。 天子的金漆龙辇上雕刻着精美的龙纹,一尾尾长龙活灵活现,有的盘旋如缠绕的藤蔓,有的嘴里吐着水花,有的刻着双龙戏珠,以黑曜石作为龙眼,以黄琉璃作为车顶,在阳光下,仿佛宝石般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华丽,张扬,奢华,只要一看,就知道这是天子出行。 以张首辅为首的文武百官们亲自出城相送皇帝,全都对着皇帝离开的方向俯首作揖。 宽阔的官道上,全是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头,那些来看热闹的百姓全都被禁军拦在了路的两边,喧哗不已,把这里衬得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紧跟在龙辇后上路的是几位皇子、公主们的车架,再后面是宗室亲王们,按着身份高低,井然有序地上路,浩浩荡荡地一路往西而去。 当宸王府的车队出来,气氛霎时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那随行的王府侍卫们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身姿笔挺地骑在一匹匹矫健的黑马上,周身就释放出一股凌厉的气势,仿佛建构起了一个无形的屏障与周围其他人区别开来。 刚才还叽叽喳喳地看热闹的百姓全像是哑巴似的没了动静,一个个肃然起敬。 等宸王府的车马走远,城门附近才又喧哗了起来。 “这位小兄弟,你看到宸王殿下没?”人群后方的一个中年人拍拍前面的小青年问,“我这次来就是想瞻仰一下宸王殿下的英姿。” 他这么一问,附近的其他人也都寻声看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我好像没看到宸王殿下。” “我也没看到,难道宸王殿下没来吗?” “不会吧。我看到王妃的朱轮车了,总不会是王妃一个女眷自己来的吧?” “……” 众人十分热烈地讨论着宸王到底有没有来参加这次的冬猎这个话题,根本就没人再去注意后面的车队。 围观的路人陆陆续续地散去了,而聚集在城门附近的那些勋贵官员的车队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全都走了个干净。 这三千人的车队如同一个庞然大物,也必然影响前进的速度,按照礼部的估计,大概要走上三天,这还是在钦天监预测最近三天既不会下雨、也不会下雪的前提下。 先帝喜武,每年都会安排秋狝或者冬狩,有练戎之意,鼓励宗室勋贵的子弟们练习骑射,勉励子孙不能忘本。 但皇帝登基以来,忙着求仙问道,连朝政都无暇打理,更不用说秋狝冬狩了。 这次冬猎还是今上登基后的第一次,不少勋贵子弟们早就跃跃欲试,此刻骑在矫健的马匹上,全都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为这支声势赫赫的队伍平添了几分活力与生气。 对于外面的喧哗声,龙辇中的皇帝充耳不闻,他似乎有心事,一次又一次地挑开窗帘往后看,不过,以他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后方宸王府的车马。 犹豫了一会儿,皇帝干脆让倪公公把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叫了过来。 “顾玦呢?”皇帝从窗帘后露出半张脸,低声问道。 陆思骥也猜到了皇帝想问宸王的事,立刻答道:“宸王没有骑马,他应当是坐在了宸王妃的马车里。”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 他知道顾玦从前都不坐马车的,也不畏冷,大冷天也时常穿着薄薄的单衣。 今天顾玦既然没现身,那就说明他的身体不太好。 皇帝转着玉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又问:“可看到人了吗?” 皇帝想知道更确切的情况,顾玦在马车里做什么,到底是虚弱得骑不了马,或者是感染了风寒,亦或者…… 陆思骥垂下了头,脸色有些僵硬,也有些惭愧,回道:“皇上,宸王府的侍卫守备严密,锦衣卫也只能在两三丈外晃晃,根本靠近不了宸王妃的朱轮车。” 陆思骥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可想而知,皇帝不会满意他的这个答复。 他们锦衣卫除了对上宸王府的侍卫外,还从没那么窝囊过。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眉头紧锁,浑身上下更是释放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皇帝是不放心把顾玦一个人放在京城的,生怕等他冬猎回来时,顾玦已经让玄甲军占领了京城,所以他才让人去宸王府传旨,彼时他心里还担心着顾玦胆大妄为,直接抗旨不来。 所以,皇帝原本打算的是,倘若顾玦敢不来冬猎,他就把殷太后带走,作为人质。 不想,顾玦很爽快,二话不说地领了旨,同意随驾冬猎。 顾玦实在是太配合了,事有反常必有妖,皇帝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也想过顾玦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又托病不来了,可是他出现了,连他的王妃也一并带上了。 皇帝的一颗心不上不下地吊在了半空中,总觉得顾玦要使什么夭娥子。 皇帝的指腹摩挲着玉扳指上的纹路,反反复复,眼神也随之越来越来深沉。 须臾,皇帝沉声道:“给朕紧盯着顾玦。” “是,皇上。”陆思骥急忙抱拳领命。 这跟平时在京城的时候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这半年多来,锦衣卫一直轮班,十二时辰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紧盯着宸王府。 不,应该说,从前要盯着偌大的宸王府前后这么多道门,现在只需要盯着一辆马车了。 陆思骥退下了,龙辇中的皇帝则越发的烦燥,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 有时候,他真的不能理解,先帝选了他作为继承人,给了他这片锦绣山河,为何偏偏还要留下一个顾玦给他添堵。 皇帝又回头朝后方望了一眼,不知道第几次地冒出那个念头: 要是顾玦现在已经性命垂危就好了。 “呼呼——” 龙辇外,寒风呼啸,吹在人的肌肤上就如同刀子般割了下来。 266符纸 外面寒风凛冽,呜呜刮着,但是朱轮车里一点也不冷。 皇帝心目中已命不久矣的顾玦正慵懒地靠在马车里,惬意悠闲。 朱轮车的车厢十分宽敞,就跟间小屋子似的,马车里有固定的小桌子,还放了炭炉烧茶水,各种吃食、暖手炉等等一样也不缺。 “花开堪折直须折。”顾玦随手把空茶杯放在小桌子上,念了一句诗。 马车里不能玩投壶、射箭,也不能玩捶丸、斗禽什么的,他们闲着没事,就玩起了“飞花令”,顾玦说了第一字带有“花”的诗词,楚千尘就要接一句第二个字带“花”的诗句,以此类推。 楚千尘一边沏茶,一边接口道:“落花时节又逢君。” 楚千尘弯唇笑,把茶杯递给顾玦。 她和王爷应该是“‘春花’时节又逢君”才是。 “春去花还在。”顾玦又接了第三句,一手接过茶,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帮她调整了一下鬓角的那朵桃花绢花。 “人面桃花相映红。”楚千尘顺口说第四句诗。 说完,她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这诗由她念着怎么好像在自夸似的。 王爷刚才不会是在故意诱导她吧? 楚千尘眯眼盯着他。 顾玦落落大方地由着她看,浅啜了一口温度适宜的花茶。 玩个飞花令对他们来说太简单了,也就是闲暇耍着玩,可是半个时辰后,楚千尘不小心打了嘴瓢:“我花开后百花……” 楚千尘念了一半,戛然而止。 这一句有两个“花”字。 她输了。 楚千尘卖乖地笑,再次给顾玦斟茶,只字不提她输了的事,顾左右而言他道:“王爷,这马车是不是很平稳?” 马车的确行驶得很平稳,楚千尘沏茶时,自壶口倒出的茶水没有半分的歪斜或者飞溅,茶水一滴不漏地倒入了茶杯中。 内务府配制的朱轮车当然是非常好的,但是,因为这一路要走三天,过去的这几天楚千尘没闲着,琢磨着又改进了一下,车厢内铺了厚褥子,还在马车的车轮上包了皮革,还调整了车厢底板和车轴之间伏兔与当兔。 她早就想好了,王爷不许骑马,要和她一起坐马车,所以才这么费心地改进了马车。 她的瞳孔晶晶亮,一副等着他夸奖的样子。 顾玦:“……” 这要是在四个月前,连顾玦自己都不相信他会弃马坐车。 但是现在,马车里平稳舒坦,如履平地,还有,眼前的小丫头娇娇软软,赏心悦目,让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顾玦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算是嘉奖与肯定了。 楚千尘笑靥轻绽,主动去蹭他的掌心。 她眼里那赤裸裸的喜欢让顾玦既心喜又爱怜,此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喜欢是那么坦荡,也过于坦荡了…… 不过,也无妨。 她还小,只要,她现在只看着他就好。 “还要继续玩吗?”他问。 她点头:“要!” 这一次,由她起了头:“风吹柳花满店香。” 诗句的第一歌字“风”。 少女清脆的声音与青年平朗的声音交错着在马车里响起。 庞大的车队一路前行,在下午申时左右,车队就停了下来。 江沅在马车外提醒两位主子已经到了驻跸之地。 随圣驾出行,这一路停在哪里,休息多久,都是早早就有禁军提前安排好的。 楚千尘:“……” 楚千尘惊了,朝外面敞亮的天空看了一眼。 天色还这么早,他们就要休息了吗。 她嘀咕道:“看来皇上是想把三天的路程走成五天啊。” 顾玦先下了朱轮车,她扶着顾玦的手下了车。 她对此是没有半点意见。 这大冬天的,天气冷,赶路太急的话,容易累着,不好。 楚千尘站定后,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驻跸地的营帐也早已经扎好了,属于皇帝的那个营帐最高大,也最宽敞,如一座小山般位于众多连绵起伏的营帐中心。 顾玦是亲王,他的营帐位置距离皇帝的中央营帐很近。 楚千尘和顾玦在一个内侍的引领下,很快就到了他们的营帐。 亲王的营帐自有亲王的规制,宽敞舒适,该有的家具与摆设都有,但楚千尘觉得还不太够,幸而,她也早有准备。 也不用她说太多,琥珀从她一个手势就明白了,指挥着众人铺地毯,烧炭盆,点熏香。 丫鬟婆子们忙得风风火火,楚千尘与顾玦在屏风隔出来的隔间里坐下。 楚千尘只是略略抬了抬右手,顾玦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很自觉地把自己的左腕往两人之间的茶几上一放。 只要他在京城,楚千尘每天都至少给他探一次脉,这已经是两人的日常了。 楚千尘给了他诊了脉,很快就收了手,满意地笑了。 很好,最近有她亲自盯着,王爷不仅又回到了原来的体重,而且身子一日日地好了起来,比如他的手就比从前要暖和多了。 前世,王爷的手总是冷冰冰的,冷得好似冰块一样。 至今回想起来,楚千尘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楚千尘上一世是在来年才能遇上顾玦的。 而那个时候,顾玦已经油尽灯枯,体内千疮百孔,就像是被白蚁蛀空的树干一样,就是华佗再生,也无力回天。 但现在,她比前世早一年遇到了顾玦。 顾玦的身体还没有坏到前世那个地步。 从四月开始,楚千尘就在一步步地用针灸与大造丸慢慢修复着他的身体,现在他约莫已经恢复到了全盛期的三成,短时间内不会再像前世一样油尽灯枯了。 不过,这还不够。 现在开胸风险还是太大了,至少要等王爷恢复到全盛期的五成才行。 她不能着急……必须万无一失。 这时,炉子上的水烧开了,水壶里发出轻微的水沸声,白气自壶嘴升腾而起。 楚千尘拿过炉子上的水壶,亲自给顾玦泡了一杯药茶,热气腾腾。 “王爷,喝药茶。”楚千尘热烫的药茶送到他手中,盯着他。 一股不可言说的气味随着那升腾的热气弥漫开来,顾玦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楚千尘也知道这药茶的气味不太好闻,软着嗓子用哄劝的口吻说道:“趁热喝,这药茶是我专门调配的,很滋补的。” 顾玦慢慢地喝着药茶,优雅,专注。 楚千尘在一旁注视着他,一副在监督他的样子,顾盼之间透出一股子甜丝丝的无奈。 哎,王爷总是不听话,她只能多担待一点了! 楚千尘絮絮叨叨地给他讲道理:“《内经》有云: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气之常也;人亦应之。冬三月,此谓闭藏,是进补最好的时节,适宜养精蓄锐。” “冬季易失眠,所以要少思少虑,早卧晚起,必待日光。” 这时,江沅绕过屏风走了过来,恰好听到了楚千尘的这番话,眼神有些古怪。 所以,王妃说这么多,是在劝王爷睡懒觉吗? 屏风的另一边,琥珀见那些小丫鬟和婆子铺好了地毯,就把她们给打发了。 顾玦放下了茶盅,杯中空空如也,只有那残余的药香还弥漫在空气中。 他道:“都听你的。” 楚千尘美滋滋地笑了,又给他送上了新泡的第二杯茶,这杯是香喷喷的玫瑰花茶。 “……”江沅的表情更微妙了。 玄甲军上下,谁人不知王爷从来都是鸡鸣而起的。 江沅走到两人近前,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剑匣,恭敬地请示顾玦道:“王爷,可要把剑挂起?” 剑匣中放着一把五尺长剑,剑柄上雕有九条金龙,那金色的剑鞘上嵌满了一颗颗璀璨的红宝石,在帐子里烛光下,闪闪发光。 连楚千尘都往那把九龙剑多看了两眼,眸光闪了闪。 顾玦也注意到了楚千尘的眼神,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了主意。 他抬手将那把九龙剑从剑匣中拿出,递向了楚千尘,问道:“要玩吗?” 楚千尘:“……” 江沅:“……” 两人全都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楚千尘自是认得这把九龙剑的。 这是顾玦的配剑,是顾玦十五岁去北地前,先帝赐给他的配剑。 顾玦一向十分珍爱它,连剑身都是由他自己亲自擦拭的,除了他自己,连贴身伺候他的惊风也不敢妄动,所以江沅才会来请示顾玦怎么安置这把剑。 今天以前,江沅怎么想不到有一天王爷会这么随意地把九龙剑递给王妃耍。 楚千尘还没反应过来,那把九龙剑已经被塞到了她手里。 手中的触感十分陌生。 两世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碰触这把剑。 她记得前世王爷病重时,有一次,她也想帮王爷擦剑,却被秦曜拦下了。 秦曜说:“你好大的胆子,没看到九哥那么宝贝他的剑吗?” “我告诉你,男人的配剑那就好比是他的小美人,除了他自己,谁也碰不得的!” 可现在,顾玦的小美人居然握在了她的手里。 楚千尘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握紧了手里的剑鞘,那红宝石的光辉映在她的瞳孔中,映得她的眼眸流光溢彩。 “小美人?”顾玦看到楚千尘的嘴唇在低声说着什么,但只听到了这三个字,狐疑地问道。 楚千尘这才意识到她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出了口,若无其事地赞叹道:“我说它真是个‘小美人’。” 她下颌微扬地看着他,神色间有种纯粹的愉悦,笑靥明丽。 顾玦看着楚千尘,他喜欢看她笑。 她总是很容易高兴,或者说,除掉他身体的因素外,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很高兴。 仿佛她是一个无忧无虑、被人宠着长大的孩子似的。 明明她不是。 仿佛他为了她做了很多似的。 明明她做得才更多,是她在宠着他才对。 顾玦的眸底略过一道异常明亮的流光。 见她只是握着剑鞘赏玩,他笑着鼓励道:“会舞剑吗?” 楚千尘忙不迭地点头:“会!” 她一边说,一边握着剑鞘站了起来,打算舞剑给顾玦看。 一旁的江沅从头到尾一直面无表情的,但心里已经乍起乍落了好几回,终于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有什么好惊讶的,王爷为王妃破例那也不是第一次了。 江沅默默地捧着空剑匣退到了屏风外,与过来禀话的琥珀正好交错而过。 琥珀禀道:“王妃,皇后娘娘召您过去。” 楚千尘正要舞剑给王爷看呢,哪有空去应付皇后,她想也不想地给了两个字: “不去!” 楚千尘这么说了,琥珀也就这么回绝了等在营帐外的单嬷嬷,只不过她的语气委婉了点,把那两个字修饰了一番。 单嬷嬷也知道宸王现在就在营帐里,就算让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在此喧闹,更别说冲进去了。她只能灰溜溜地返回了皇后所在的营帐。 营帐中,一片金碧辉煌,一盏盏琉璃灯把周围照得如白昼般,也照得一众女眷身上的珠宝首饰闪闪发亮,一眼望去,珠光宝气。 单嬷嬷干巴巴地复述了琥珀的话:“娘娘,宸王妃乏了,已经歇下了。” 不仅是皇后听到了单嬷嬷的话,在场的礼亲王妃、睿亲王妃等宗室王妃们也同样听到了。 帐子里,寂静无声,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僵硬。 “……”坐于上首的皇后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她是皇后,是这大齐最尊贵的女子。本来就算她不宣召,命妇们也该主动来这里向她问安的,就好比在场的这些王妃一样,结果她都派人去请了,楚千尘居然完全不给她面子。 单嬷嬷伺候皇后这么多年,自然看得出皇后凤心大怒,以为她会发作,可等来的却是一片沉寂。 皇后强忍着不悦,没有发怒,外表上还是一派仪态万方的样子,心里恨恨道:这些个姓楚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到宫里的楚贵妃,皇后紧紧地握着右拳,那保养得到的手背白皙滑腻,此刻浮现根根暴起的青筋。 下头大部分的王妃全都低头喝茶,但也有人抓住了这个机会讨好皇后,一个三十几岁的王妃试着打圆场道:“皇后娘娘,臣妇瞧着宸王妃娇娇弱弱的,这身子骨还是差了点。” 又有另一个王妃也笑着道:“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您满面红光,龙马精神!”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着皇后说了些好话,把皇后抬得好似西王母下凡似的。 少顷,皇后的脸色终于稍微换了一些。 皇后喝了两口茶,环视了下方一圈,忽然注意到沈菀看着精神不太好,似是有几分魂不守舍的,便亲切地唤道:“阿菀,你瞧着气色不佳,可是晕马车了?” 沈菀赶紧振作起精神,得体地回道:“谢皇后娘娘关爱,小女抱恙,是以臣妇有些忧心。” 靖郡王府只是小小的郡王府,就算沈菀夫妇俩其实不想来冬猎,可面对皇帝的宣召,连拒绝都不行。 郡王府里都是些不安好心的东西,沈菀也不敢把女儿独自留在虎狼窝里,偏偏临行前父亲染了风寒,母亲忙着照顾,她也不能把女儿送回娘家。 “原来惠安病了。”皇后忧心地蹙眉,体贴地说道,“阿菀,你先回去照顾惠安吧。” 皇后又让小内侍去叫了太医过去给顾之颜看看。 “臣妇代小女谢过皇后娘娘。”沈菀站起身来,屈膝谢了恩,就退下了。 她走出营帐的时候,还能听到后方数个王妃又对着皇后吹捧了一番,赞皇后“心善”、“母仪天下”云云。 沈菀左耳进右耳出,快步出了营帐。 外面太阳西斜,刺骨的寒风呼呼地迎面而来,而她浑然不觉寒冷。 顾之颜自八月被那个叫芙蓉的青楼女子吓到,失神症又复发后,这三个月来一直不太好。 她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笑,会说话,也会与沈菀一起玩翻花绳、下下五子棋,不好的时候就缩成一团不理人,这两个月偶尔还会发烧…… 这些事一时也说不清,更何况也没法当众跟外人说,沈菀也怕女儿被人当成是个疯子,那么女儿的未来就全毁了,哪怕有一天女儿真的治好了,也永远摆脱不了“疯子”的污名。 沈菀迎着呼啸的寒风加快了脚步,绕过五六个营帐,回到了靖郡王府的营帐。 她的脸颊已经被寒风吹得发红,守在营长外的婆子赶忙给她行礼,又给她打帘。 沈菀一进去,大丫鬟绿萝闻声而来。 “七娘怎么样了?”沈菀急切地问道。 昨晚,顾之颜梦魇,一晚上惊醒了好几次,后来还发了烧,今天她在路上的时候,精神就不太好,蔫蔫的。 沈菀把女儿哄睡后,就去了皇后那里,可心里还挂心女儿,因此就有些心神不宁的。 绿萝眉头紧攒,一边领着沈菀往顾之颜歇息的隔间走去,一边说道:“王妃,县主她又烧起来了。” 沈菀更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一座七扇屏风隔出来的隔间。 顾之颜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双眼紧闭,小脸与嘴唇皆是惨白如纸,额头还敷着白巾。 她年纪小,只从被褥下露出小小的脑袋时,人显得更瘦小、也更脆弱了,仿佛一碰就会坏似的。 见沈菀来了,原本坐在榻边的乳娘立刻就退开了。 “七娘!”沈菀好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榻边,伸手去试小姑娘的额温,触手有些烫。 顾之颜睁开了眼,眼神黯淡、恍惚,萎靡不振,就像是一朵缺水的嫩芽似的。 沈菀心痛极了,恨不得代替女儿。 “娘。”顾之颜沙哑着嗓音唤道,声音低低的,虚软无力。 沈菀亲自给女儿换了一方冷敷的白巾,忍着眼眶的酸楚,问道:“难受吗?要喝水吗?” 顾之颜点点头,又摇摇头。 难受,她不想喝水。 沈菀想哄女儿喝点水,恰在此时,容嬷嬷进来了,禀道:“王妃,王太医到了。” 王太医擅儿科,沈菀也是知道的。 “王妃,县主。”留着山羊胡、身着太师青直裰的王太医被一个小丫鬟给带了过来,先行了礼。 王太医给顾之颜诊了脉,又开了一个退烧的方子,叮嘱了煎服法,就走了,前后也不过是一盏茶功夫而已。 很快,内务府就把需要的药材送了过来,说是奉皇后之命。 绿萝亲自去给顾之颜熬了药,之后,由乳娘小心翼翼地给顾之颜喂好了药。 沈菀没有离开,一直陪着顾之颜身旁,哄她入睡,靖郡王也闻讯而来,与妻子一起陪在女儿的榻边。 顾之颜在双亲的陪伴下,很快就睡去了。 乳娘不时测试着顾之颜的体温,可是过了半个时辰后,她的热度还是没有退。 对于这个结果,沈菀只觉得果然如此。 退烧的药对女儿不管用,与之前她吃的那些药方一样,没有一点用处。 沈菀只能用冷敷的方法给顾之颜降温,可顾之颜非但没好,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顾之颜又一次魇着了。 睡梦中的小姑娘脸颊潮红,嘴里不停地呓语着,含糊不清,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能看出她很痛苦,眉心纠结在一起,被褥下的身体在不停地挣扎着,似乎正拼命地尝试想从某个地方挣脱出来。 “七娘,七娘……” 沈菀反复地唤着女儿的乳名,一手握住她的小手,试图给她力量,另一手去试她的额温,这一次,触手滚烫。 顾之颜不仅是烧了起来,而且烧得比白天还要厉害! 靖郡王看着妻女,薄唇紧抿,同样是忧心忡忡。 “王爷,王妃,县主烧得越来越厉害了。”乳娘惶惶不安地说道,六神无主,“奴婢担心再不退烧会……会……” 乳娘说不下去了,在场的人都知道乳娘在担心什么,小儿高烧不退容易烧坏脑子。 明明营帐里烧着炭盆,可是沈菀却觉得彻骨得冷。 容嬷嬷上前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妃,那个符纸……要不要用?” 容嬷嬷说的符纸,是楚千凰从无为观“求”来的符纸。 “……”沈菀双目猛地一睁,心头一跳,沉默不语。 周围跳跃的烛火映得她的脸色阴晴不定,分外复杂。 这几个月来,顾之颜的失神症一直反复发作,但只要喝下楚千凰去无为观求来的符水,就可以快速退烧,可以稳定情绪,可以安稳地入睡,第二天,她就会好起来。 起初,沈菀对楚千凰心怀感激,很高兴女儿的失神症得到了控制,但是渐渐地,她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曾试着自己去无为观找至玄道长求过符水,但是顾之颜喝下后,效果却微乎其微,可以说,对她根本没有什么助益。 换作是楚千凰去无为观求来的符纸,却总是对顾之颜有用,药到病除,见效极快。 顾之颜的乳娘曾感慨地说,这是楚千凰与顾之颜有缘。 可沈菀的心里留下了一根刺,时不时地在刺着她的心。 的确,楚千凰送来的符水是对顾之颜的病症有帮助,但是,效果明显越来越短暂了,或者说,她发病的间隔越来越密集了,从前是半个多月一次,慢慢地变成十来天一次…… 算算日子,从这一次距离上次不过间隔三四天而已,这让沈菀不得不怀疑顾之颜的病症真的是在好转吗? 沈菀的心里越发的不踏实。 “阿菀?”见沈菀一直不说话,靖郡王轻唤了一声。 榻上的顾之颜又发出了低低的呓语声:“娘……娘……” 她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液,浸湿了鬓角。 ------题外话------ 昨天做梦梦到阿隐穿到了这里,然后我就想要不让姐姐也穿来吧,正好圆了你们的番外,然后我就写写写写,刚写完就醒了……忧伤 267贪恋 “七娘,娘在这里。”沈菀看着榻上的女儿,把她的小手抓得更紧了,心如绞痛。 沈菀深吸一口气,眸色晦暗,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容嬷嬷,去准备符水。” 容嬷嬷应声,赶紧退出去准备符水了。 符水的制作很简单,只需要将符纸浸泡到热水中,泡上半盏茶功夫,就制好了。 乳娘将昏睡不醒的顾之颜扶坐起来,小心翼翼地给她喂符水,旁边,一个小丫鬟拿着一方帕子给她擦着嘴角。 沈菀紧紧地盯着乳娘手里的那杯符水,依旧心神不宁的。 她不是没对楚千凰给的符水心生够质疑,还曾特意把太医院相熟的劳太医请到了王府中,请对方看过符水。 当时劳太医说:“道家的医学源远流长,也有千年之久。” “道家认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讲究‘内以养己’,有守一、内视、存思、存神、行气、外丹术、内丹术、符咒等等,可以祛病延年、长生久视。” “老夫对道家所知泛泛,也不敢妄言。” 虽然劳太医这么说了,但沈菀的心里还是不踏实。 顾之颜最近几次生病,沈菀都避免让顾之颜去用楚千凰求来的符水,因此,顾之颜这几次都好得就很慢,反复发烧、失眠、梦魇…… 看着女儿受苦,沈菀心痛难当。 等顾之颜服下符水后,乳娘就仔细地又将她放回了榻上,重新盖好褥子,沈菀亲自给她擦了擦额角、面颊和脖颈的汗水,轻轻地哼着调子安抚小姑娘的情绪。 没一会儿,顾之颜的睡颜就变得安稳了起来。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乳娘惊喜地说道:“王爷,王妃,县主的烧退了!” 沈菀连忙亲自去试顾之颜的体温,触手果然不烫了,彼此互看了一眼。 乳娘一边给顾之颜掖了掖被角,一边叹道:“楚大姑娘送来的这符纸总是这么灵验!” 沈菀闻言眸光一滞。 这时,顾之颜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 “七娘……七娘醒了!”靖郡王激动地喊了起来。 顾之颜看向榻边的沈菀,软软地喊道:“娘……” 小姑娘的声音比下午时更沙哑了。 “七娘……”沈菀一下子热泪盈眶,微微哽咽,她温柔地摸了摸顾之颜的面颊,轻声道,“累的话,就别说话了。娘喂你喝点水,多喝些水病才会好。” 沈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无论如何,女儿退烧了,那就意味着她不用再带病赶路了。 虽然自家是郡王府,但现在是天子出行,车队也不会因为顾之颜生病而耽搁行程。 但是,沈菀的心依然平静不下来,她甚至不知道这样的退烧能够维持多久。 哄顾之颜睡下后,沈菀与靖郡王也去歇下了,他们也就躺了不到两个时辰,外面就远远地传来了嘹亮的鸡鸣声。 天亮了。 圣驾在辰时起程,下午不到申时就休息了。 正像楚千尘之前所想的那样,原本三天的行程被皇帝走出了五天半,一直到十一月初十,才到了西苑行宫。 楚千尘自然是跟着顾玦一起的,住进了行宫东北边的紫宸宫,距离皇帝所在的重明宫隔得远,至少半个行宫那么远。 “这紫宸宫是我从前每次来冬猎时都会住的宫殿。”顾玦拉着楚千尘的手往正殿内走去,“我带你四处逛逛。” 楚千尘扫视了周围一圈。 殿内的布置简单庄重,除了家具外,那些地毯、摆设基本上都是冷色调,连那落地的大花瓶和高脚花几上的梅瓶都给人一种清清冷冷的感觉,看不到一点鲜亮的艳色。 这宫室的布置完全就是顾玦的风格。 楚千尘兴致勃勃地往周围看了好几遍,心里浮现一个念头:等下次进宫的时候,她一定要问问太后王爷从前小时候在宫里的住所还在不在。要是还空着的话,她定要让太后带她去看看,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 楚千尘忍不住抿唇笑,脑子里又想象起顾玦小时候的样子。 王爷小时候一定也很好看! 说不定,太后那里会有王爷小时候的画像…… 想着,楚千尘的眼睛又更亮了一些,期待地朝顾玦看去。 顾玦瞧她一个人不知道在那里傻乐什么,挑了下剑眉,“怎么?” “我在想怎么布置这里。”楚千尘笑得更欢,觉得这件事还是先别告诉王爷得好。 顾玦:“……” 顶着顾玦探究的目光,楚千尘若无其事地对着琥珀与江沅招了招手,吩咐起来。 虽然这紫宸宫是顾玦从前常用的宫室,但自他去北地从军后,就再也没过来这里,屋里屋外显得没有什么人气,也就是定期有人打扫,家具和一些摆设都还在。 楚千尘由着琥珀她们忙,觉得她还是不在这里碍事得好,笑眯眯地说拉着顾玦的手说道:“王爷,你不是说要带我四处逛逛吗?” “走吧。”顾玦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在这紫宸宫的里里外外逛了一遍。 这宫室其实也就是寻常的宫室,对于楚千尘而言,新鲜有趣的是,这是她前世没有来过的地方,前世她从来没机会和顾玦一起来这里狩猎。 这个地方也同样有着一些顾玦的过去。 比如,前面庭院的那片紫竹林是顾玦十二岁时令人栽下的; 比如,这里的某根房柱上居然留有顾玦少年时刻下的几道代表身高的划痕; 比如,后院的一个秋千是顾玦的十皇弟怂恿他安的; 再比如,书房里的一幅挂画是顾玦十三岁猎了头猛虎,先帝赏的; …… 这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楚千尘听得津津有味。 她朝墙上的那幅《白虎出山图》看了许久,弯着唇自语道:“我是肯定不行的……” 顾玦:“……” 他总觉得她又在傻乐什么他猜不到的事了。 楚千尘转过了头,正色问道:“上次我不是说要烤山鸡给你吗,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虽然她猎不了虎,不过,她猎头山鸡还是轻而易举的! 楚千尘瞳孔晶亮地盯着他,心里已经跃跃欲试,巴不得明天快点到来。 “你是第一次来,都听你的。”顾玦把主动权给了楚千尘。 顾玦是个不挑嘴的人,什么都能吃的,这跟他征战沙场多年有关,战场上大多数时候吃的都是些干巴巴的干粮; 本质上,他又其实很挑剔,鲜少有东西能得他青眼,多动上几筷子,毕竟他是皇子,生而尊贵,从小养尊处优,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既然王爷不说,那就由她做主了! 楚千尘数着手指把各种山珍野味说了一遍,从山鸡野狍之类的野味,到山野中能踩到的一些野菌菇,以及野菜、冬笋等等。 有道是,靠山吃山。 既然出来玩,楚千尘也是提前做好了功课的,大致调查过这一带的猎场盛产些什么东西,打算搭配着药膳,让顾玦在猎宫的这段日子吃得好些。 楚千尘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通后,笑眯眯地问他:“怎么样?” 这些她都可以做给他吃! “那明天我们一起进山去。”顾玦颔首道,“你的弓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楚千尘用力地点头。 她的弓还是顾玦送的呢,她已经仔细保养过弓弦了,所有羽箭也全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就等着进猎场大展身手了! “我一定不会空手而归的!”楚千尘信誓旦旦地说道。 顾玦被她逗笑了,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想什么呢?当我不存在吗?” 有他在,怎么可能让她空手而归! “那当然!”楚千尘忙不迭捏住顾玦的袖口,笑得乐不可支,“王爷这么厉害!” 王爷最厉害,也最好了! 楚千尘看着他,嘴角就完全无法自控地上扬再上扬,眼睛亮晶晶的。 她的两世都能够遇上王爷,真好! 她还想说什么,惊风打帘进了书房,禀道:“王爷,王妃,皇上那边派了人过来说,今天的宫宴定在了酉时,请王爷王妃赴宴。” 通常来说,皇帝抵达猎宫的第一夜会有宫宴,这是规矩,也是惯例,皇帝会宴请随行的宗室勋贵、文武朝臣以及其家眷。 不是人人都能去,但凡能去的都代表着其在大齐的身份与地位。 其他受邀的人肯定都会去,可顾玦去或者不去,就是全看他的心情了。 顾玦瞥了旁边的楚千尘一眼,见她喝茶,神色间没有因为宫宴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就知道她对这种宫宴不感兴趣了。 顾玦这趟本来就是带他的小丫头出来玩的,根本就懒得陪皇帝应酬,直接拒了:“你去回了吧。” 与其去这种无聊的宫宴,他还不如在这里陪他的小丫头。 楚千尘心不在焉地喝着茶,心里琢磨着今晚要早些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才能在猎场好好发挥,怎么也要让王爷好好见识一下她的骑射。 她不仅会射靶子,也是会打猎的! 惊风领了命,步履无声地退出了外书房。 包括琥珀与江沅两个大丫鬟也都识趣极了,没在这里碍主子们的眼,把这方私密的空间留给了夫妻俩。 书房内,气氛温馨静谧,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着明天进猎场要带些什么…… 然而,顾玦与楚千尘是想求清净,偏生这麻烦还是自动找上了门。 半个多时辰后,太子顾南谨毫无预警地突然登了门,亲自跑来请人。 “太子殿下,请。”惊风请示顾玦后,把人领到了外书房。 “九皇叔,九皇婶。”顾南谨礼数周到地对着顾玦与楚千尘揖了揖手,笑容得体,温和又不至于过于殷勤。 楚千尘一边端起了茶盅,一边打量着顾南谨。 这是楚千尘在顾南谨被皇帝罚跪太庙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顾南谨身着华丽的四爪蟒袍,袍子上绣的四爪金蟒张牙舞爪,气势不凡,却反而衬得他的面色黯淡。 这才短短一个月,他瘦了一大圈,俊逸的面庞上带着几分病容,步履也不似从前那般从容矫健,腿脚有些僵硬。 从前的顾南谨,因为是国之储君,自信内敛,高贵沉稳,收放自如。 但现在的他,却有种束手束脚、不苟言笑的感觉。 与阳春三月时那个把顾玦迎回京的皇太子,可谓判若两人。 楚千尘看着顾南谨的眼神有些微妙,心道:好好一个太子,却被皇帝逼成了这样,前世今生都是如此,还真是可怜。 顾玦请顾南谨坐下,顾南谨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九皇叔,孤是奉父皇之命来请皇叔去今晚的宫宴的。” 顾南谨毫不掩饰心中的无奈,对着顾玦苦笑了一下,眉心笼出了一个“川”字。 楚千尘垂眸慢慢地喝着茶,心里明白得很。 皇帝让太子来请人,表面上是给顾玦脸面,但是,堂堂太子乃一国储君却被差遣来做这种事,无疑是损了太子的尊严,若是最后没请到王爷,传扬开去,损的是太子的威仪,保的是皇帝的脸面。 皇帝经过上一回的事,这是已经把太子当作踏脚石来用了吧。 这一点楚千尘清楚,顾南谨本人当然也清楚得很。 明明这间书房里温暖得很,可是顾南谨却是浑身冰冷,连指尖都微微麻木。 顾玦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顾南谨。 顾南谨毫不躲闪地回视着顾玦,眸色复杂。 当屋子里寂静无声时,窗外寒风吹拂着花木的声响就显得异常明显,哗啦作响。 楚千尘望着窗外寒风中的腊梅,想着待会儿可以让琥珀去折几枝腊梅来插瓶。 “请太子领路。”顾玦点头应了。 “多谢九皇叔。”顾南谨松了一口气,他的感激是由心而发的。 这段日子来,皇帝越发的喜怒不定。 表面上,他是得到了皇帝的“宽恕”,皇帝没有追究他的不孝,也没有废储,但是,他也是能够感觉到,皇帝对他越来越不满。 这种不满不仅是针对他,也是针对皇后,皇帝自那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凤鸾宫,反而频频去楚贵妃的钟粹宫。 后宫中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谁都知道皇帝对太子不满,日渐看重二皇子。 这些个闲言碎语即便顾南谨不特意去打听,也会不时地传入他耳中。 他是太子,就算他不贪恋权位,都不想被废。 说得现实点,没有一个新的国君是能容得下废太子的,为了他的妻儿,他也不能被废。 他的身后不仅仅是他以及东宫,还有皇后,还有他的外家,还有那些追随他的官员们…… 覆巢之下无完卵,他身为太子,不得不负重前行。 这几个月来,顾南谨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疲惫。 他知道九皇叔能够瞧出他现在的处境的,所以才没有拒绝他。 九皇叔又何尝不是在为了太后、宸王府以及北地军在负重前行着,他们的命运从来都不仅仅是他们自己。 顾南谨不由心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滋味,除此之外,也唯有无奈。 他看得出来九皇叔并非一个野心勃勃之人,然而父皇却总是想不通,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九皇叔,总觉得九皇叔有一天一定会谋反,却不曾想过古往今来又有多少所谓的“乱臣贼子”是不得不反,是被逼着谋反…… 而这些话,顾南谨怎么也不可能去跟皇帝说。 他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楚千尘隐约也从顾南谨的神色间看出了那一丝丝“同病相怜”的情绪,没说什么,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在她心里,王爷与顾南谨不同,也没的相比。 顾南谨只会顺水行舟,可王爷却是一个会逆流而上的人。 “我们走吧。”顾玦的这四个字是对楚千尘说的。 既然顾玦要去,楚千尘理所当然也是要跟着顾玦的。 三人一起从紫宸宫出发,夫妇俩都没再去特意换装梳洗,直接就穿着身上的常服去了宫宴。 今天的宫宴安排在了猎宫最宽敞的宫殿含元殿。 天色已然昏黄,预示着夜幕即将来临。 含元殿内一盏盏琉璃宫灯把整个殿宇照得如白昼般亮堂,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殿内坐满了男女宾客,每一个都身着锦衣华服,精心打扮,足以入画。 守在殿外的内侍扯着尖细的嗓音喊道:“太子殿下驾到,宸王殿下、宸王妃驾到!” 这一声高喊把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殿内的众宾客包括金銮宝座上的皇帝都把目光望向了殿外渐行渐近的顾玦、楚千尘与顾南谨三人。 更多的目光还是投诸在顾玦身上,尤其是那些朝臣们。 自打顾玦三月从北地回京后,除了为秦曜的事上过几天朝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宸王府内闭门谢客,在场大部分人都没怎么见过顾玦,就算偶然见到,那也只是远远地望见一眼而已。 过去这八个月来,他们都时不时地会听到说宸王重病、卧床不起等等的传言,心里也在揣测着宸王是不是真的快不好了,才会如此低调,不现身人前,连这次出来随驾冬猎,都是坐马车来的。 路上的这五天,众人之间都各种揣测纷纭,现在顾玦来了宫宴,不免都想亲眼看看顾玦的状态到底怎么样。 殿外的顾玦身上披着一件玄色镶一圈白色貂毛的斗篷,长长的乌发松松地半披半散在身后,长身玉立,那宽大的斗篷遮挡不住他高大挺拔的身形,风仪极佳。 此刻他的步履放得极缓,与身着同色同款斗篷的楚千尘并肩而来,显然是在配合她的步伐。 一对俪人缓步行来,步伐轻盈不失飒爽,气度雍容,云淡风轻,有种岁月静好的悠然。 众人的目光灼热得简直就要燃烧起来了,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 瞧顾玦举手投足之间从容自若,双目迥然有神,哪里像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直到顾玦在殿外脱下了斗篷,那一道道打量的视线还落在他身上,流连不去。 众人神情各异,都在思忖着各自的立场。 不止皇帝与大臣们在看顾玦,连席间的玄净道长都在悄悄地上下打量着他,眸色微凝。 玄净表面上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心里却是乱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怀疑他之前得到的那个消息是否有误。 他的心沉了下去,知道晚些皇帝肯定会质问他是不是占卜有错,届时,他该怎么跟皇帝回话呢。 玄净头疼地开始琢磨起来。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神情阴晴不定,置于案下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目光死死地钉在顾玦身上,他的眼里早看不到旁边的楚千尘与顾南谨。 待顾玦走到殿中央,皇帝强颜欢笑地率先开口道:“朕也是许久没有见到九皇弟了。” 皇帝的话中藏着钉子,意思是,顾玦从昊国回来后,就没有面圣,是为不敬。 “我还以为皇兄不知道我回来了呢。”顾玦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唇边含笑,仿佛他面对的人不是堂堂大齐天子,而是一个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 “……” “……” 满堂的宾客皆是默然。 大概也唯有宸王顾玦敢在皇帝跟前随意地自称“我”了,还敢堂而皇之地打皇帝的脸。 皇帝:“……” 皇帝心头的怒火因为顾玦气定神闲的表情而燃烧得更旺,怒意愈发汹涌,几乎从皮肤下爆出。 他的眼神剧烈地变了好几变,少顷,才徐徐道:“朕对九皇弟一向器重,委以重任,让你护送乌诃迦楼回昊国,可是九皇弟,你让朕太失望了……” 皇帝的语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质问,无论如何,顾玦没法交代乌诃迦楼的下落,就意味着他这趟去昊国的差事办砸了。 “失望?这两个字我该送给皇兄才是。我这才离京一月,‘我的’王妃就受尽了欺负。”顾玦的声音不轻不重,只在“我的”这两个字上微微加重了音量,显得意味深长。 楚千尘很顺手地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像模像样地拿帕子按了两下眼角,小脸微垂,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装哭装可怜什么的,她之前演过几次后,已经很娴熟了。 皇帝:“……”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两分,差点想掀桌子。 这楚氏外表柔弱得跟白兔一般,实际上就跟匹烈马似的野,谁敢欺负她啊,他堂堂天子都被“欺负”得下了罪己诏了。 皇帝额头根根青筋暴起,每每想到顾玦这个王妃是自己下旨赐给他的,就憋屈得喉头一甜,想吐血。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楚氏不过是个侯府庶女,本来这永定侯府就没什么出息,区区庶女更是不可能给予顾玦什么助力。 顾玦看似兵权在手,其实在朝中如同一座孤岛,根本没有任何文臣世家的支持。 光顾玦一人,想要谋反,想要登上这天子之位,那是痴心妄想! 这么一想,皇帝又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告诉自己来日方长,等大齐与南昊联姻,等他有了南昊的支持,顾玦也就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众臣来回看着皇帝与顾玦,心头更复杂了。 皇帝怒火高涨,风度全无;顾玦气定神闲,荣辱不惊。 怎么看都是顾玦稳稳地压了皇帝一筹,皇帝拿宸王束手无策。 如果宸王身子安康无虞,皇帝想要安枕无忧,恐怕是没那么容易。 宸王在一天,皇帝就会受其掣肘,而太子…… 不少审视的目光又朝旁边的顾南谨看了过去。 “……”顾南谨左右为难,欲言又止 他好不容易才把顾玦请来了宫宴,他真想劝皇帝少说几句,但是他更知道他现在是里外不是人。 无论说什么,都是错,都会被皇帝认作是偏帮顾玦,只要一开口,肯定会被皇帝斥责。 气氛顿时有些凝滞起来。 268不认 一阵明朗的笑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众人不由被转移了注意力,朝声音的主人望去。 那是一个着大红色斗牛服、相貌俊朗的男子,十一月的大冬天,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把折扇,潇洒不羁,正是康鸿达。 “王爷来晚了,我还以为王爷的身子不爽快呢。”康鸿达若无其事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转移了话题,“王爷来迟了,那可是要自罚三杯的。” 他一边说,一边笑容满面地在食案上的三个白色酒杯上斟了三杯酒,仿佛他与顾玦是知交好友似的。 皇帝的脸色微缓,觉得还是康鸿达体恤圣意。 其他人则继续旁观,毕竟皇帝、顾玦和康鸿达中无论哪个跺一脚,朝堂都要震上一震,他们可都得罪不起,还是作壁上观得好,没见连太子也不敢多说吗。 楚千尘暗暗地瞪着康洪达,一眨不眨,顾玦几乎看到她身后的猫尾巴已经炸毛了。 “确实是身子不太爽快。”顾玦淡淡地一笑。 他右手成拳,放在唇畔,煞有其事地轻咳了两下。 “……” “……” “……” 谁也没想到顾玦会是这个反应,全都愕然,目瞪口呆。 殿内又静了下来。 对于皇帝和其他人什么反应,顾玦全不在意,拉着楚千尘自顾自地在礼亲王与睿亲王之间的座次上坐下了。 坐下后,顾玦抬手在食案下轻轻捏了捏出楚千尘的左手,一下,再一下,就像是捏猫爪子的肉垫似的,安抚他的小丫头。 小丫头早就放了话的,他在服药,不能饮酒的。 他今天真要沾了酒,自家的小野猫肯定会把那些敢劝酒的人都给挠了。 虽然她凶猛的样子很可爱,但是,像康鸿达这种人可不值得他的小丫头为他伸爪子。 顾玦的眼睫闪了闪,心情好得出奇。 被顾玦顺毛摸的楚千尘一下子就通体舒畅了,看着顾玦的眼神也变得甜了起来。 王爷真听话!楚千尘无声地用眼神夸奖他,亲自给他剥了个桔子当奖励。 他一瓣,她一瓣。 夫妻俩对于众人的打量浑不在意,三两下就把一只桔子吃得干干净净。 有人在看顾玦与楚千尘,也有人在悄悄地打量着康鸿达的脸色,想看看他被顾玦无视会不会恼羞成怒,然而康鸿达又岂会这么容易失态,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水,谈笑自若。 顾南谨也入席坐下了,目光忍不住又朝最前方的皇帝看了一眼,皇帝因为康鸿达的那番打岔勉强下了台阶,他自顾自地闷了一杯酒水后,脸色又好了一点。 身边的大太监倪公公适时地请示皇帝是否奏乐,皇帝点了头。 于是,一阵悠扬悦耳的丝竹声响起,一溜身着一式粉色绣芙蓉花纱裙的舞伎踩着乐声走了进来,一个个容貌清丽,身段窈窕,哪怕是这大冬天,也只穿着单薄的纱裙。 翩然起舞时,裙摆如花绽,一条条舞起的水袖如蝶似雨像雾,优美轻柔,整齐划一,舞伎的身段全都柔软得不可思议,彷如行走漫游于湖面似的,如诗似画。 众人的注意力又被眼前的歌舞吸引了过去,还有宫人们训练有素地给众宾客上了丰盛的酒水菜肴,穿梭来往,整齐利落。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夜幕降临了,而殿内一片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有大臣开始陆续地向皇帝敬酒,恭维之词此起彼伏,皇帝听着这些话,脸上总算又有了笑容,又是赐酒又是赐佳肴的,宾主皆欢。 也有一些武将在向顾玦敬酒,不过顾玦都是以茶代酒,方才他已经说了“身子不太爽快”,自然也没有人不长眼敢对着顾玦劝酒的。 殿内的气氛越来越热闹,众人似乎都忘了方才皇帝与顾玦之间那场看不到硝烟的对峙。 一曲罢,那些舞伎就井然有序地退下了。 殿内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大部分宾客都只是鼓掌两三下意思意思,却有一人足足鼓了七八下掌,引得周围众宾客都朝那个人望了过去,神情微妙。 “妙!实在是妙!”鼓掌之人一派坦然地由着别人看,或者说,他本来就是故意以此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安达曼郡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对着金銮宝座上的皇帝行了一个昊礼,赞道: “这大齐的歌舞与我昊国大相径庭,各有千秋,吾今日托陛下之福真是大开眼界。”安达曼朗声笑道,“吾敬陛下一杯。” 安达曼双手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还将酒杯倒置过来,表示滴酒不剩。 皇帝对于安达曼的热络与恭维颇为受用,意思意思地喝了半杯酒水,矜持地说道:“郡王莫要客气,尽情享受歌舞与酒水。” 安达曼笑着应下,目光随即朝顾玦的方向望了过去,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猜疑、几分揣测。 “宸王殿下,”安达曼对着顾玦也行了个昊礼,笑意又深了一分,“上次宸王殿下来昊国,吾皇未能一见,深感遗憾,这次让吾来了京城后,务必要向宸王殿下问个好,邀请殿下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再去昊国一游,与吾皇一叙。” “吾曾有幸在昊国见过殿下一面,今日能在这千里之外的大齐再遇殿下,这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吾敬殿下一杯。” 安达曼又举起了一杯被重新斟满的酒水,再次一饮而尽。 安达曼春风满面,一副急于与顾玦叙旧的样子,相比下,顾玦神色淡淡,冷淡如水。 顾玦没有起身,随手拿起面前的茶杯,沾了沾唇,就算是回礼了。 他举止优雅,如谦谦君子,而同时又极其轻慢,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轻狂,就差直说他没把安达曼放在眼里了。 安达曼的脸色微微一变,就是大齐皇帝都没对他这么轻慢。 若非他方才亲眼见证了顾玦与皇帝的那场对峙,知道顾玦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此刻安达曼恐怕已经开口请皇帝去压制顾玦了。 安达曼注视着顾玦,想起了昊帝乌诃度罗的叮嘱,压下了心头的不悦。 他又笑了,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又道:“这次来京城,听闻宸王殿下已经娶了王妃,真是可惜了。” “吾国的四公主从小好武,对宸王殿下的事迹如数家珍,这次还缠着吾皇说,想一起来大齐会一会宸王殿下。吾皇本来答应了,可惜启程前,皇后恰好身子不适,四公主这才没能来。” 末了,他还强调地又说了一次“可惜了”,这语气意味深长的。 但凡没蠢到家的人都能听出来这位昊国四公主是仰慕顾玦,昊帝有意和顾玦结为秦晋之好。 殿内原本热闹的气氛又是一冷,众宾客的神情变得十分僵硬。 皇帝下意识地捏紧了酒杯,手指绷得紧紧的,几乎将酒杯捏碎。 倪公公额头冷汗直冒,真怕皇帝一气之下会把酒杯砸出去,这些日子来,皇帝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动不动就失控。 皇帝面沉如水,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觉得这些个昊人真是贪心,一方面想拉拢他这大齐天子,让昊国太子乌诃图那娶自己的公主,另一方面他们又要把他们昊国的公主嫁给顾玦。 他们昊人这是想两头押宝,是怕万一顾玦学乌诃度罗谋反,他们昊国也依旧能与大齐交好吗?! 皇帝心里对乌诃度罗恨得咬牙切齿,更多的是担忧,害怕顾玦会答应。 这是南昊人的试探,也是委婉的示好。 如果他是顾玦的话,他当然会答应,这南昊的公主,乌诃度罗之女可远比区区一个庶女王妃要好多了! 殿内的其他宾客们也大都在看着顾玦,揣测着顾玦会不会顺势接受昊帝释出的善意。 也有人瞥着顾玦身边的楚千尘,眼底含着一丝丝的怜悯。 说到底,也是宸王妃身份实在太低,所以南昊使臣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话。 宸王若真有意休妻再娶,宸王妃也只能受着,就是她突然“暴毙”了,也就是死得不明不白而已,永定侯府这么个破落户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区区的庶女去找宸王讨公道。 所以啊,这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是必然的,双方的地位相差太大,其中一方那就是任对方踩踏的蝼蚁,随手可弃。 楚千尘似乎恍然未觉,垂首慢慢地剥着桔子。 看在某些有心人眼里,只觉得她也就配给宸王剥剥橘子,当当丫鬟侍女了。 周围更静了。 “四公主?”顾玦挑了下剑眉,“据本王所知,昊帝只有一位大公主,哪来的四公主?” “……” “……” “……” 殿内的气氛因为这句话霎时间急转直下。 大部分人对于昊国到底有几个公主并不清楚,但也有少数人比如礼部官员是知道一些的,已经驾崩的上一任昊帝膝下只有三子一女。 很显然,顾玦口中的昊帝指的不是乌诃度罗。 这也就意味着,他不承认乌诃度罗是昊国新帝。 “……”安达曼当然知道顾玦说的人是先帝,他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如墨染般。 顾玦才刚去过一趟昊国,他不可能不知道如今在皇位上的国君是乌诃度罗。 所以说,顾玦是故意这么说的。 顾玦他竟然一再给他们昊国没脸! 安达曼如一尊石雕般僵立在了那里。 顾南谨的心中却觉得顾玦的回应真是痛快,不着痕迹的朝皇帝的方向望了一眼,眸光闪烁。 父皇让二皇弟顾南昭招待南昊使臣的事令得母后很不痛快,但是,顾南谨其实觉得这样也好。 昊国内乱,乌诃度罗逼宫谋反,如今就算登基了,那也只能算是伪帝,唯有他坐稳了这南昊江山,他才能被周边诸国承认,才能以昊帝之称载入史册。 在这个当口,父皇居然随随便便就接受了南昊联姻的要求,许以嫡公主。 父皇以为南昊是捧着他这个大齐天子,可事实上,乌诃度罗分明把大齐的颜面踩在了脚底,所以安达曼才敢当众对顾玦示好,才敢两头押宝。 再换个角度看,就在不久前,父皇刚刚招待过乌诃迦楼一行南昊使臣,如今才没隔几月,他就这么爽快地承认了南昊的伪帝,那岂不是表示乌诃度罗逼宫是对的?! 在外人看,也不免显得他们大齐像墙头草似的,失了大国的格调与风范。 再进一步来说,父皇岂不是觉得胜者为王,逼宫谋反并没有错?! 顾南谨在心里暗暗叹息。 然而,现在的他连反对联姻的立场也没有了,无论是皇帝、皇后都觉得他不是支持大齐与南昊联姻吗! 顾南谨也只能将满心愁绪压在心头,连饮了好几杯闷酒。 安达曼沉默了好一会儿,留着虬髯胡的方脸上一会儿黑,一会儿青,一会儿紫,色彩精彩变化着,最后归于平静。 皇帝有康鸿达给他递台阶,而安达曼就只能自己接话:“吾皇膝下有六女,宸王殿下怕是记错了。” 本来,他这么含混过去也就罢了,偏他心里不甘,坐下前,忍不住嘴快地又来了一句:“宸王殿下以为呢?” “哦?”顾玦低笑了一声。 在此刻寂静无声的殿宇内,这一声低笑是那么轻慢,那么刺耳,像是一支利箭“嗖”地直刺在了安达曼的心口。 顾玦在笑,笑容清浅,如夜空的皎月,又似殿外的夜风,令人觉得难以亲近。 就在这安静而诡异的气氛中,原本垂着头的楚千尘抬起了头,在众人的目光中往顾玦嘴里喂了一瓣桔瓣,指腹不经意地碰到了他柔软的嘴唇。 她的眼睫颤了颤,立刻就收回了手,随手指了下顾玦身前的那碟胭脂鹅脯,意思是,她要吃。 顾玦脸上笑意渐浓,嘴里吃着酸酸甜甜的桔子,唇畔上还留有少女指腹的温度,心情好得很。 他也不再理会安达曼,拿起手边的一对嵌象牙的筷箸,夹了块胭脂鹅脯送到楚千尘的碗里。 楚千尘咬了一口胭脂鹅脯,不太满意。 胭脂鹅脯冷了就显得太甜。 这种宫宴就是无趣,人太多,动不动就要敬酒,吃的都是些冷菜。 顾玦也看出了她不太满意,又主动给她夹了块糟鸭信。 这糟鸭信本就是冷菜,味道不错。 两人你来我往地吃起东西来,谁也没再看安达曼,仿佛安达曼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对于安达曼而言,这比方才更让他下不来台,而皇帝也有心给安达曼一个教训,根本没打算帮着圆场。 皇帝往酒壶瞥了一眼,倪公公善于善言观色,赶紧给皇帝的酒杯里添了酒,虽然那杯子里还余有一半的酒水。 皇帝觉得舒心多了,举着酒杯又喝起酒来,心里对顾玦的防备又加深了一层。 照理说,乌诃度罗有意把四公主许给顾玦,对顾玦有百利而无一害,为何顾玦反而要当众打南昊使臣的脸呢? 顾玦到底在策划着什么,他做事从来都是有目的的。 皇帝心事重重,哪怕后面的歌舞再好,皇帝也无心欣赏了,目光不时地往顾玦那边瞟。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就变得有点别扭了。 宾客们看得出皇帝心情不好,就再也没人找皇帝敬酒,全都是食不知味,大部人都没动几筷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宴会就草草地散场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下来,上方夜空如墨,群星璀璨,皎月似银,下方的行宫里已经挂起了一盏盏昏黄的灯笼,犹如无数萤火虫飞舞着。 宾客们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各回各院。 楚千尘与顾玦没有坐肩辇,两人打算散步回紫宸宫,正好消消食。 楚千尘一手拉着顾玦的手,另一手拿着一盏八角宫灯,冷冷的夜风中,灯笼里的烛火被吹得摇晃不已,仿佛随时要熄灭似的。 琥珀和江沅识趣极了,落后了五六丈。 楚千尘晃了晃手里的灯笼,自夸道:“王爷,我的手很巧的,等元宵节时,我给你做一盏灯笼好不好?” “我的手也很巧的。”顾玦将她的左手又捂得紧了一些。她总说他的手冷,分明她自己的手更冷,也不知道给她自己好好调理一下。 医者不能自医,顾玦想着等回了京,可以请一个善妇科的大夫给她调理一下。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那王爷也给我做一个!” 楚千尘乐了,现在就忍不住开始数日子盼元宵节了。 “王爷……”楚千尘本想说她给他做一盏兔子灯好不好,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阿菀!” 陌生女子的喊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有些尖锐。 楚千尘抬眼望去,就见前方一个着暗红斗篷的女子有些踉跄,她身旁另一个穿紫色斗篷的女子扶住了她。 楚千尘把灯笼塞到了顾玦手里,自己拎着裙裾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了过去。 她抬手从另一侧扶住了沈菀,柔声道:“姨母,这里有石凳,你坐一会儿吧。” 楚千尘和那个穿紫色斗篷的女子扶着沈菀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前方走在沈菀二人前方的两个男子也回过头来,其中一人正是靖郡王。 “阿菀,你没事吧?”靖郡王担忧地看着沈菀,因为顾之颜前几天病了,沈菀这段日子都没休息好,偏偏又要赶路。 “我没事。”沈菀强撑起精神道,脸色略显苍白,双眼无神,“只是方才一时有些眼花。” 楚千尘顺手给沈菀诊了一下脉,就立刻收回了手,放下心来。 沈菀没什么大碍,只是最近长时间没有休息好,所以身体虚弱了些,好好调理休息两日就会康复了。 “静乐,多谢你了。”沈菀转头对着那个穿紫色斗篷的女子笑道。 幸好静乐反应快,扶了她一把,否则刚才她肯定会摔上一跤。 静乐长公主?!听到这个耳熟的封号,楚千尘眉眼微动,抬眼也朝那穿紫色斗篷的女子看去。 那是一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女子,鹅蛋脸,杏子眼,相貌明丽,气质温婉,只是有些清瘦,仿佛风一吹,人就会飘走似的。 这时,静乐收回了搀扶着沈菀的右手。 楚千尘眼尖,眼角的余光恰好瞟见对方露在斗篷外的手腕上有一段鞭痕,伤口已经结痂了,在白皙的肌肤上极其刺眼。 楚千尘想起了上次殷太后说的话:“静乐长公主和驸马起了些争执,被驸马甩了一鞭子,听说,似乎是因为驸马要纳了表妹吧。” 顾玦提着灯笼,也信步走了过来。 昏黄的烛火在灯笼中跳跃着,在他的面庞上形成了一片变化莫测的光影,让他看来冷漠疏离,显得遥不可及。 静乐的手已经藏回了斗篷内,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对着顾玦与楚千尘打了招呼:“九皇兄,九皇嫂。” 靖郡王又道:“阿菀,还是请个太医给你看看。” “不用了。”沈菀忙摇了摇头,“我真的没事。” 虽然这次冬猎皇帝把大半个太医院都带上了,但出行在外,她总是去叫太医也不好,毕竟前两天王太医才刚为了女儿的病来过。 见沈菀的精神好了一些,脉象上也没有大碍,楚千尘便提出告辞:“姨母,既然你没事,那我们先走了。” 沈菀眼底闪过一抹异芒,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楚千尘拉上顾玦离开了,静乐也赶紧告辞,周围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沈菀望着楚千尘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自语道:“她也看出来了吧……” 沈菀觉得楚千尘肯定也看出来了,他们一家在刻意的回避着宸王府,也是这些日子来,她甚至连大姐都没有去见过。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靖郡王看着妻子那疲惫的样子,一手扶在她的胳膊上,眼神复杂,心疼、懊悔、自责……浓烈得几乎快要溢出来。 若非是他,七娘也不会变成这样…… 沈菀反手覆在靖郡王的手背上,握得紧紧地。 夜色渐深,月色清冷。 很快,就有婆子抬了肩舆过来,沈菀被靖郡王抱上了肩舆,夫妻俩去了他们住的宫室。 沈菀前脚才刚在内室里歇下,后脚就有人来禀说:“宸王妃身边的琥珀姑娘来了,说是代宸王妃来问候您。” 沈菀立刻让人把琥珀请了进来,心里暖烘烘的,对着琥珀笑道:“琥珀,回去跟你们王妃说,我已经无碍了。” 琥珀优雅地行了一礼,捧着一个木匣子道:“王妃,这是荣养丸,您近来身子虚,可以一天吃一颗。” 荣养丸本是前朝太医院所制的一种补药,一直流传到了本朝,现在宫里的不少妃嫔也在服用,外面出名的医馆药堂也会出售荣养丸,不过楚千尘送的荣养丸自然不是普通的荣养丸,是她按照原本的方子改进过的。 沈菀只以为楚千尘从外面的医馆买来的荣养丸,吩咐容嬷嬷收下了,又对琥珀道:“替我谢谢你们王妃。” 琥珀没多说,行了一礼后,就告退了。 “琥珀姑娘,这边走。” 大丫鬟亲自送走了琥珀,内室中只剩下靖郡王、沈菀以及容嬷嬷。 沈菀看着前方那道摇曳的门帘,叹道:“尘姐儿真是七窍玲珑心。” 楚千尘现在是宸王妃,她和宸王就是绑在一起的,今天她要是主动登门拜访自己,那么,来日传到皇帝的耳中,以他的多疑,难免会不满靖郡王和宸王府走得太近…… 这一点,楚千尘显然也是明白的,所以,她一直在避免和靖郡王府太过亲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沈菀心里复杂,目光看向了容嬷嬷手里的木匣子。 制作荣养丸的药材中不乏人参等珍贵药材,而且还不好制。 无论是太医院,还是京城几家出名的医馆供应的荣养丸数量都是有限的,基本上被那几户叫得上名号的显贵人家给提前预定了。 其他人要买,就要预定,可就算预定了,也许几个月也不定能等到。 尘姐儿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沈菀的眼眶微微一酸,隐隐闪着些水光。 容嬷嬷也知道荣养丸的珍贵,小心翼翼地从木匣子里取出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瓷罐,道:“王妃,我去给您倒杯水,把荣养丸化开了吃。” 少顷,沈菀就把喝下了荣养丸化开的药茶,药茶热乎乎的,从喉咙灌入肠胃,让人通体都暖和了起来,她的面颊上也又染上了淡淡的红霞。 容嬷嬷接过空茶杯,又给沈菀递了一杯温水,沈菀喝了半杯水,去了去口中的余味,整个人都舒服多了,眉头也舒展开来。 之后,容嬷嬷就识趣地退了出去,把內室留给了夫妻俩。 靖郡王将沈菀搂在怀中,亲吻着她的发顶,心疼地柔声道:“阿菀,委屈你了。” 靖郡王又如何不知道妻子一心是在为了郡王府着想。 哎,他们是宗室,宗室的显贵全靠皇帝,皇帝的喜恶势必会影响到郡王府的地位,而且他们靖郡王府虽然是姓顾,但已经是血脉已经很远的远支了。 若非是先帝恩德,连郡王的爵位在他这一代都该降爵了。 皇帝的一句话就能决定爵位的存亡,他们家不能得罪了皇帝,更不能卷入皇帝和顾玦之间的博弈中。 宗室只能中立。 他只想保住祖宗爵位,挣不起那从龙之功。 ------题外话------ 千尘的性格和阿玥是不一样的。 她不是一个完美意义上的好人。 千尘学医是为了王爷。 在济世堂救人打响名声是为了让王爷注意到她,给了济世堂治小儿惊厥的方子是为了给王爷积福,制九续膏是为了王爷可以用在军中,给乌诃迦楼瘴气的方子是为了给王爷交换药材…… 千尘没有阿玥的医者父母心。 她的性格注定了,在发现靖郡王府因为皇帝的缘故只能避着宸王府,只能与她疏远的时候,她就不会再反反复复去主动打听主动上门主动去做什么…… 就算千尘不完美,我也喜欢她。 269不理 沈菀依偎在丈夫的怀中,带着几分娇气地轻声道:“你知道就好。” 楚千尘是她的亲外甥女,本该被长姐、被穆国公府、被她掬在手心,在他们的怜惜下长大,可是楚千尘人生的前十四年被楚千凰鸠占鹊巢,占去了属于她的尊荣。 而现在,自己这个姨母连对这丫头好一点都不敢。 沈菀的心里泛着一股酸楚的滋味。 她将脸埋在他肩上,不让他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她心疼她的外甥女,可是此前就因为楚千尘随沈氏来过一次郡王府,也不知怎么地传到了皇帝耳中,没两天,靖郡王就被皇帝随便找了个名头罚了一年的俸禄,威吓之意,昭然若揭。 郡王府一年的俸禄涉及的不仅仅是靖郡王夫妇俩的利益,靖郡王府还没有分家,靖郡王的几个弟弟一直对爵位虎视眈眈,为此还大肆闹腾了一番,说肯定是因为沈菀亲近宸王妃才会被皇帝杀鸡儆猴,这件事差点没闹到宗人府去。 也为此,沈菀只能与楚千尘保持距离,不能亲近,也不敢亲近。 沈菀的心里不好受,可她不仅是沈氏女,也同时是靖郡王妃,为了郡王府,她也只能如此。 沈菀的一只手攥紧了靖郡王胸口的衣料。 靖郡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须臾,他又道:“阿菀,今晚你早些歇息吧,这一路上,你陪着七娘,都没怎么合过眼。明早,还有祭祀仪式呢。” “我先去看看七娘再睡。”沈菀从他的肩头抬起脸来,此刻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靖郡王本想说他会看七娘的,可话还未出口,就被一阵打帘声打断了。 靖郡王微微蹙眉,却见冲进来的大丫鬟焦急地禀道:“王妃,县主又发烧了。” 夫妇俩心里咯噔一下,同时站起身来。 两人都顾不上说别的了,一起冲去了顾之颜的屋子。 乳娘慌张地说道:“王妃,县主烧得更厉害了。” 从五天前顾之颜用过符水后,她的烧就退了,但是,昨天又开始烧了,为此沈菀昨晚陪了一夜没睡,好不容易到了早上这烧才退下来,没想到,这才短短一天,她居然又烧了。 顾之颜一次次发烧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沈菀手脚冰凉,忍不住去想,要是这一次顾之颜烧得更厉害了,那么他们该怎么办?! 顾之颜昏迷着,那干燥发白的樱唇中发出难耐的呻吟声,额头和面颊烫得仿佛有一个火炉在她体内烘烤着。 沈菀心里更难受了,感觉像是有什么掐住了她的脖子似的,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突然想到了济世堂,本来顾之颜自从在济世堂看过病后,一日比一日好转,可是那次被那个青楼女子惊吓到,病症再次复发…… 想着这段日子顾之颜受的折磨,沈菀只觉得感同身受,忍不住咒骂了一声:“皇上真是小肚鸡肠!” 皇帝哪有一点为人君者的心胸与气度! 靖郡王脸色一白,急忙去看左右,此时,屋子里只有乳娘与容嬷嬷,她们都是沈菀的亲信心腹,全都装作没听到。 靖郡王生怕隔墙有耳,赶紧吩咐道:“快把门窗都关上!” 这里毕竟是西苑行宫,到处都是皇帝的人。 容嬷嬷也是后怕,立刻就去亲自去关窗,还是谨慎地朝窗外看了看,确信外头没人,才松了一口气。 靖郡王揽着沈菀纤细的肩膀,低声安慰道:“阿菀,你别急,七娘会没事的,我再去请廉太医给七娘看看。” 沈菀紧紧地握着顾之颜的一只手,看着女儿潮红汗湿的小脸,心如刀割。 她还是忍不住,低声发起了牢骚:“明明是他自己下旨封济世堂为国医馆,却不许人去济世堂看病,也不知道是打谁的脸!” 济世堂如今在京城中声名大作,京中的富户以及百姓都会去济世堂看病,可那些勋贵朝臣却是不敢的,皇帝早就明着暗着地用各种方式打压过几个去济世堂看过病的朝臣,杀鸡儆猴,如今各府都心知肚明济世堂是皇帝的忌讳。 比如靖郡王府,就因为她之前送顾之颜去济世堂看病,皇后就特意把她和她的三弟妹姚氏一起召进了宫,踩她捧姚氏,还让凤鸾宫的大太监利公公有意无意地提醒了她一番,说莫要为了小事影响了郡王爷的前程什么的,沈菀还只能憋屈地领了利公公的好意。 容嬷嬷和乳娘全都垂着头。 沈菀深吸了两口气,目光从顾之颜移向了靖郡王,艰声问道:“玄净道长可看过了?” 靖郡王点点头,“玄净道长说,这符纸是袪病符,瞧着像是无为观一脉的手笔。” 因为沈菀对楚千凰给的符纸不放心,就让靖郡王拿符纸去请教了一下玄净道长,想看看这符纸到底有什么玄机。 沈菀:“……” 沈菀神色黯淡。 太医说这符纸无碍,玄净道长也说这只是普通的袪病符,明明他们都这样说了,她的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的。 她自己也曾反复比较过她求来的符纸和楚千凰给的符纸,两种符纸上绘的符是一样的,笔锋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一点靖郡王也认同。 沈菀微咬着发白的下唇,犹豫不决,晦暗的瞳孔中似乎两股力量在彼此胶着、对峙、厮杀…… 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眼看着顾之颜烧得越发厉害,她才哑着嗓子道:“去把符纸取来。” 容嬷嬷如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仔细地将符纸浸泡在一杯温水中,和乳娘一起喂顾之颜服下了符水。 过了半个时辰后,顾之颜的烧才开始退了。 她的小脸也变得安详起来,闭着眼睛的样子,那么乖巧,那么可爱,宛如一尊玉雕娃娃似的,看得沈菀的心既柔软又酸楚,更心疼。 她反复地拭着女儿的额温,如释重负。 放松下来后,她心底的那股疲惫感就涌了上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忽然发现虽然疲惫,却不像之前那般额角一阵阵的抽痛。 容嬷嬷抿了抿唇,为难地看着沈菀,嗫嚅道:“王妃,符纸用完了。” 沈菀:“……” 靖郡王:“……” 大半月前,楚千凰一共送了五张符纸来,没想到这么快就都用完了。 沈菀心口怦怦乱跳,靖郡王忙道:“阿菀,从这里到京城快马加鞭也不远,我立刻派人回京一趟,去观里再问问……” 他们这一路之所以走了五天多,是皇帝一路走走停停,如果是一人一骑日夜兼程地赶回京去,不到两天就可以到。 沈菀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又守了女儿一会儿,就和靖郡王一起回房歇下了。 这一夜风平浪静。 第二天一早,当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沈菀就强撑着精神起来了,她与靖郡王都得去猎宫外的猎台,参加由皇帝主持的狩猎仪式。 顾之颜的烧虽然退了,但小丫头没什么精神,外面又太冷,沈菀怕她吹风,就没带出来。 沈菀也不是第一次参加冬猎了,早早地与靖郡王一起出现在猎台前,而这时,旭日才刚刚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 接下来就是一场戎长的仪式,皇帝先按部就班的祭拜了天地与祖宗后,接着就意气风发地对众人鼓舞了一番,表示今日狩猎的魁首,必有大赏。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整个仪式才结束。 随着一阵呜咽的号角声,那些个早就跃跃欲试的武将与勋贵子弟就策马冲入了山林中,马蹄如雷动,滚滚而去。 皇帝带着几个宗室勋贵在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的陪同下也进了猎场,靖郡王身为宗室郡王,也一同去了。 沈菀正要回云想斋陪女儿,远远地看到顾玦与楚千尘骑着马姗姗来迟地从行宫中出来了,斗篷随着寒风猎猎飞舞着。 瞧夫妻俩都背着长弓,马背上也备了箭囊,一看就是要进猎场去狩猎的样子,沈菀也就没特意上前寒暄。 果然,夫妻俩有说有笑地骑马朝着山林的方向驰去,很快,两人的身影就被山林中那层层叠叠的树木与灌木所淹没了。 楚千尘没有看到沈菀,进了山林的她,与顾玦自得其乐地玩了半天。 两人遛马赏玩,还一起打了些猎物,等他们从山林出来时,才不过下午未时过半,冬日的暖阳高悬在正上方。 这一趟进山,可谓满载而归。 两人马背上的箩筐都被装得满满的,山鸡、野狍、野兔等等,全都是一箭毙命,楚千尘的箭囊里已经没剩几支箭了,而顾玦的箭一支却一支没少,来时是多少,离开时还是多少。 楚千尘没让顾玦出手,这些猎物都是由楚千尘亲手猎的。 楚千尘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心里已经琢磨起了山鸡的一百种做法,除了烤鸡外,她也可以烧叫花鸡、红枣玉栗枸杞煲鸡汤、野鸡瓜子、肚包鸡、糯米鸡、鸡丝粥…… 顾玦的眸子里荡漾着清浅柔和的笑意。 只是这么看着她,陪着她,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愉悦。 他早就发现了,这丫头对于照顾他有种异常的执着,不是因为他的伤,也不是因为她懂医术,她就是喜欢照顾他的日常,喜欢陪伴在他身边……让他常有种自己是个文弱书生的错觉。 既然小丫头喜欢当家做主,那他就负责“吃软饭”好了。 顾玦无声地笑,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面庞都亮了起来。 楚千尘率先策马出了山林,转过头时,就看到他在笑,黑曜石般的瞳孔如明净的湖面倒映着她的身影。 她一下子把原本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王爷笑起来可真好看! 楚千尘也是笑,灿烂,明媚,甜蜜,就像是一个得了梦寐以求的珍宝的孩子似的。 忽然,后方传来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女音:“表哥,王妃。” 楚千尘动了动眉梢,拉了下缰绳,将马首转过去一些,循声望了过去。 高高的猎台边,披着一件丁香色厚斗篷的袁之彤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瓜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发髻上插了一支流光溢彩的赤金嵌宝蝴蝶钗,长长的珍珠流苏在颊畔不住地荡着,摇晃生辉。 她的后方摆着一排的双耳铁壶,周围还有七八个姑娘家,她们显然是在一起玩投壶。 袁之彤与那几个姑娘家说了一句后,就款款地朝楚千尘二人走了过来,身姿优雅,沉静的目光注视着马上这对容貌昳丽的璧人。 顾玦与楚千尘今天穿着一色的紫红色骑装,翻领窄袖,修身紧窄,腰上束着玄色绣银线腰带,衬得二人的身形纤长。 这鲜艳的紫红色穿上顾玦身上,不见一丝女气,反而让他看着更为年轻,英姿飒爽,君美如画,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袁之彤停在了距离二人一丈外的地方,对着马上的二人福了福,特意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左腕,腕上的赤金绞丝凤镯在阳光下闪着有些刺眼的光芒。 然后,她朝着顾玦的方向仰起了小脸,下巴微抬,显得她雪白的脖颈尤为修长,如优美的白天鹅似的。 袁之彤又是一笑,柔柔地说道:“表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之彤,家父是袁又介。” 听到袁又介这个名字时,顾玦眉梢微动,朝身旁的楚千尘看去。他还记得她问过他袁家的事。 楚千尘抿唇笑。 袁之彤仔细地观察着顾玦的每一个反应,见状,心下释然。果然,宸王表哥是知道她父亲的,怎么说她的父亲也是封疆大吏。 她脸上的笑容更深,接着道:“我在数年前曾随父亲与先母来过一趟京城,这都好些年了,表哥若是不记得我,也是正常。” “我这次随父进京,蒙太后姨母垂怜,可以时常去给她问安,这趟姨母知道我随驾冬猎,一定会见到表哥,托我给表哥带些话……” “其实前几天在路上时,我就该跟表哥说的,但是……” 她欲言又止,怯生生地去看楚千尘,下巴微微缩了一下。 不远处,琥珀从行宫的宫门方向朝这边走来,也看到了这一幕,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袁家姑娘比侯府的三姑娘还要讨厌。 她这阴阳怪气的表情落在旁人的眼里,说不定还要以为是他们王妃故意拦着她,没让她见王爷呢。 琥珀抬眼去看楚千尘,马背上的楚千尘依旧笑靥浅浅,漫不经心地抚着爱驹油光水滑的脖颈,觉得它真是乖,今天与她配合得好极了。 袁之彤还在说道:“太后姨母让我跟表哥说,猎场这一带比……” 她话才说了一半,却见顾玦对着楚千尘道:“走吧。” 两人策马从她身边走过,毫不回头,两匹马来回地甩着马尾,轻快地踱步。 袁之彤:“……” 袁之彤愣了一下,没想到顾玦竟然就这么走了。 “表哥!”袁之彤回过神来时,就想追上去,然而,一道灰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她前方,手里的刀鞘往前一横,挡住了袁之彤的前路。 袁之彤只能停了下来,把声音拔高了几分:“表哥,真的是太后姨母让我带话给您……” 行宫与山林之间的这片广场上,也有不少公子姑娘们在这里散步,玩耍,这边的动静一下子不少人的注意力。 一道道目光朝顾玦、楚千尘以及袁之彤这边涌了过来。 没一会儿,前方的顾玦和楚千尘就走远了。 莫沉收回了自己的刀,冷冷地斜了袁之彤一眼,他的目光阴冷狠厉,带着嗜血的味道,不像一个人,而更像一头野兽,一柄杀气腾腾的刀,看得袁之彤不禁胆寒,僵立原地。 莫沉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只留下一道孤绝的背影。 寒风呼啸,如剑似刀,毫不留情地刮下枝头的一片片枯叶,刮在人脸上仿佛刀刃割开了肌肤似的疼。 “……”袁之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冻僵似的。 顾玦的反应和她预料得差太多了。 她原以为借着殷太后的名义,顾玦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会与她说上几句,但结果…… 袁之彤的眼神暗了三分,漆黑无边。 她敢肯定,方才顾玦连眼角都没向她这里看过一眼,只在听到父亲的名字时有了那么点反应。 她得再想想。 殷太后可是顾玦的生母,她就不信顾玦真的对太后漠不关心。 她这一步应该没有走错。 袁之彤依旧望着顾玦与楚千尘的方向,见两人并肩而行,去了猎台广场的西北角。 那里搭建了一个个竹棚,如山峦般连成了一片,每个竹棚下都放着桌椅,一些男女在棚下三三两两地坐着,喝茶说话,他们的马匹或是被拴着,或是有小厮伺候,或是自己在周围吃草嬉戏。 顾玦与楚千尘进了其中一个无人的竹棚坐下,他们的马就自己玩去了。 袁之彤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又朝她来时的方向走去。 方才与她一起在玩投壶的姑娘们都停了下来,或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嘲讽,或是好奇地眨了眨眼,或皱着眉头,或是透着看好戏的兴致勃勃,俱都朝着袁之彤看了过来。 以她们的距离其实方才没听到袁之彤到底跟宸王说了些什么,但是至少能看出来宸王没理会袁之彤。看来就算袁之彤在皇后跟前颇为得脸,也不代表宸王会对她另眼相看。 袁之彤已经冷静了下来,神色自若地笑道:“我实在不擅投壶,不如我们一起玩绣球好不好?” 在场的几个贵女有半数是袁之彤在宫里当公主伴读时认识的,皇后既然“赏识”袁之彤,她们也不会给袁之彤没脸。 一个着绯红骑装的少女抚掌笑道:“好主意!” “一直玩投壶,我也有些疲乏了,玩点别的也好。”另一个穿着鸭黄色骑装的少女也附和了一句。 其他几位姑娘也都没有异议。 袁之彤就吩咐她的大丫鬟去取绣球。 姑娘们围着旁边的一张长桌坐了下来,说说笑笑,喝茶吃点心。 袁之彤捧着热茶,顺便暖手,垂眸看着茶盅中沉沉浮浮的茶叶。 这是她来京城后,第一次见顾玦。 有道是,欲速则不达。 她本来也没指望一下子就能熟络起来,只想说借着太后的名义说上两句话就够了。 没想到…… 袁之彤咬了咬唇,右手朝左腕上的那只赤金绞丝镯子摸了摸。 她这镯子是殷太后所赐,也是太后在赏花宴那日戴的那个镯子,楚千尘肯定记得的。 虽然方才没真正跟顾玦搭上话,但是应该足以在楚千尘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楚千尘不过一个庶女,骨子里摆脱不了那种身为庶女的自卑,尤其是嫁给了宸王,一下子飞上枝头,这种落差反而会让她更加自卑。 接下来,楚千尘一定会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忐忑不安。 她可能会去试探顾玦,会跟顾玦去闹,就像自家的那些姨娘一样…… 袁之彤微微地勾了下唇角。 这一次、两次、三次地闹腾下去,足以让顾玦彻底厌了楚千尘。 ------题外话------ 七娘的病会好的。 快月底了,要是有月票的话就投了吧~~ 270绣球(一更) 袁之彤浅啜了两口热茶后,身子渐渐地暖了起来。 她放下茶盅,又一次朝顾玦与楚千尘所在的那个竹棚望去。 楚千尘与顾玦并肩坐在那里,顾玦的手上拿着几根色彩斑斓的山鸡尾羽以及一个铜板,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做毽子。 楚千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指,眼神清亮。 两人亲昵地头挨着头,旁若无人。 顾玦的手指白皙修长,灵活敏捷,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十分好看,无论伸指,还是蜷曲,都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那色彩绚烂的山鸡尾羽衬得他的手指如玉竹般莹润,长长的尾羽随着他的动作甩来甩去。 楚千尘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伸手去碰那柔软光亮的羽毛,一下又一下。 顾玦又怎么可能看不到,唇角染上一抹柔和的笑,觉得小丫头这副样子与她养的那只小黑猫伸爪玩羽毛时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等顾玦调整好羽毛的位置,毽子就完成了,毽子上的一根根长羽好像花儿似的绽放开来。 楚千尘接过了他递来的那个毽子,抓在手里反反复复地把玩了一番,像在赏花似的。 顾玦道:“踢踢看。” “我要收着。”楚千尘把毽子往另一只手一送,生怕被顾玦抢走似的,心想:这要是踢坏了怎么办!这可是王爷给她做的第一个毽子。 她的心思几乎等于写在了脸上,顾玦失笑道:“我再给你做一个,这个你收着,另一个玩。” “好好!”楚千尘忙不迭地点头,眉飞色舞地说道,“我跟你一起做,我来做一个送给七娘。” 与其说她想做毽子,不如说,她喜欢那种和他做同一件事的感觉,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毽子。 两人挑好了布头,一个红色,一个嫣红,就一起动手缝起铜钱来。 制作毽子再简单不过了,只要会穿针引线,小孩都能做。 楚千尘一边缝,一边就忍不住朝顾玦的手上瞧,心道:王爷的手果然巧,针迹也缝得很均匀呢! 楚千尘有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针尖就扎在了左手中指的指腹上,白净的肌肤上多了一滴殷红的血珠。 顾玦放下了针线,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给她擦去指尖上的鲜血,仔细地给她上了药。 琥珀放下药膏后,就默默地往后退去。她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王妃之前给王爷做衣裳时,不知道把她自己的指尖给扎了多少下。 楚千尘卖乖地笑,娇颜如花。 顾玦拿她没辙,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屈指弹一下,“专心。” 楚千尘捂着额头,歪着小脸笑,乖乖巧巧,可可爱爱,令人不忍苛责。 这时,惊风从行宫的方向走了过来,附耳对着顾玦说了一句,顾玦就起了身,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楚千尘又拿起了那个做了一半的毽子,挥了挥手,意思是,去吧去吧。 一盏茶功夫后,楚千尘的第一个毽子就做好了。 顾玦不在,她反而没那么容易分心了,毽子做得也就快了。 楚千尘美滋滋地把自己做的毽子也把玩了一番,毽子上插的几条尾羽选得比顾玦做的那个还要绚烂,活像那开屏的孔雀似的。 然后,她把毽子递给了琥珀。 “琥珀,你把这个毽子拿去给七娘玩吧。这只锦鸡的尾羽漂亮,小姑娘家家肯定会喜欢。” “对了,记得告诉她,这是我亲手做的毽子。” 楚千尘嫣然一笑,心里琢磨着她还得再做一个,等回京后给楚云沐,否则这小子又要说她偏心了。 “王妃放心。”琥珀一边领命,一边接过了那个毽子,就朝着行宫的方向去了。 楚千尘又开始挑碎布头,下一个毽子是做给楚云沐的,这些红色系的碎布头就不太合适了,于是,楚千尘择了一块宝蓝色的布头。 她才刚挑好布头,右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破空声,伴着少女娇滴滴的惊呼声:“我的绣球!” 不远处,一个碗口大小的绣球在半空中划出一个长长的曲线,急速地飞了过来,阳光下,绣球五彩斑斓,球体上的几个金铃熠熠生辉,铃铃作响。 袁之彤娇喘着追着半空中的绣球跑了过来,眼底掠过一抹异芒。 楚千尘现在正坐着,看绣球的势头,应该恰好能砸在她的头上,就算她立即站起身来,也还是会被绣球砸到肩膀。 这绣球上沾有些许泥泞,无论砸到楚千尘哪里,都足以让她在众目睽睽下丢尽脸面! 那几个与袁之彤一同玩耍的姑娘们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一个个发出紧张的低呼声,此起彼伏。 袁之彤心里有些痛快,一边跑,一边唇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弹指间,绣球飞得更近了,距离楚千尘也不过两尺左右的距离。 袁之彤仿佛可以看到那绣球砸在楚千尘的发髻上,砸得她发髻凌乱,珠花歪斜,花容失色。 下一瞬—— 一道银色的剑光闪过,快若闪电,剑起剑落,干脆利落地在半空中把那个绣球劈成了两半。 “咣当、咣当”地两声响起。 被劈成两半的绣球落在了地上,大红色的绣球缀有金铃与大红流苏,还以金线绣着鲤鱼与牡丹花,精致得仿佛一件艺术品。 袁之彤心疼得倒吸了口气,定睛看去,就发现楚千尘的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楚千尘随意地耍了个剑花,长剑干脆利落地归回到江沅腰侧的剑鞘中。 从耍剑到收剑的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而且每个动作都快速、精准。 任何人都能看出没几年的功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 “……” “……” 周围的那些贵女们全都傻眼了。 她们神情各异,有的人是惊吓多于惊讶,微微蹙眉;有的人震惊地面面相觑;也有两三个身着骑装的姑娘家发出“哇”的惊呼,眼睛亮如星辰。 “……”袁之彤仿佛冻结似的僵在了原地,双眸微睁,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楚千尘,似乎在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她的绣球! 袁之彤的眼眶中肉眼可见地聚拢起一片淡淡的水雾,那纤细的身躯如寒风中的落叶似的微微地颤抖着,柔弱无助,我见犹怜。 看她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毅然地朝前又走了几步。 “我的绣球……”她那整齐的编贝玉齿轻咬了下唇,眼帘半垂,看着地上一分为二的绣球。 她的眼眶一点点地红了起来,越发楚楚可怜,委屈巴巴。 袁之彤是真的心疼。 这个绣球是皇后在半个月前赏赐给她的,是兖州那边的贡品。 从前在青州时,她是布政使之女,人人都捧着她,敬着她,可来了京城之后,她方才知道天地之大,他们袁家在京城实在算不得什么,既不是勋贵,也不是世家。 曾经她自以为傲的东西在这些京城贵女的眼中不过如此,她也曾远远地看到贵女们对着她的首饰、衣物指指点点。 她是家中的嫡长女,父亲也从不曾在衣食住行上亏待了她,却也不可能像母亲在世时那么仔细,像这个贡品的绣球这般精美珍贵的东西,她还是第一次拥有。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特意把这个绣球给带了出来。 袁之彤俯身把那个劈成两半的绣球捡了起来,再次望向了楚千尘,神色间有不舍,也有心痛。 她又咬了咬下唇,解释道:“王妃,我方才只是在和刘姑娘、李姑娘她们玩耍而已,玩闹时太过用力,绣球才会往这边飞过来……” “这件事是我有错在先……” 袁之彤一副坦荡荡的样子,眼圈红通通的。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看着袁之彤,“既然知道错了,就退下吧。” 刚刚与袁之彤一起玩的那些贵女们不近不远地看着这一幕,她们听不清方才袁之彤与楚千尘具体说了些什么,但至少能从两人的神态看出她们的对话并不顺利。 一个穿海棠红骑装的姑娘想要帮袁之彤说两句情,可才迈出一步,就觉得袖口一紧,一个穿紫色骑装、相貌英气的姑娘拉住了她。 “**姐?”红衣少女疑惑地眨了眨眼。 紫衣姑娘似笑非笑,摇了摇头。 另一个翠衣姑娘挽住了红衣少女的另一只胳膊,轻拍了她一下,用只有她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小表妹,别傻了。区区臣女,冲撞了亲王妃,就算要被掌嘴也是理所当然的。” 其他贵女也都没有动,俱都望着楚千尘与袁之彤的方向。 “……”袁之彤脸色又是一僵,眼角的余光瞥见东南方顾玦正朝这边走来,眼睫颤了颤。 她没有退下,反而更进了一步,巧妙地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楚千尘的视线,不让她看到顾玦。 “王妃。”袁之彤轻声唤道,凝视着楚千尘的眼睛,把手里的绣球抓得更紧了。 明明她现在站着,而楚千尘坐着,比自己矮上了一大截,是自己在从上往下地俯视她,但此时此刻袁之彤却感觉仿佛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对方那双冷清的凤眸仿佛能看透一切,让她觉得里里外外都无所遁形。 袁之彤眸光一闪,垂眸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有些无奈地又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些误会……” “我不明白,王妃为什么要针对我?我应该没得罪过王妃吧?”她连着问了两个问题,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猜测道,“莫非是因为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是我的表姨母,我敬重娘娘,才会时不时地去寿宁宫请安……” “真不是王妃你想的那样。” 袁之彤自说自话地说了一通话,神情柔弱,激动,而又坚强。 271打脸(二更) 周围寒风呼呼,袁之彤目不斜视,她虽然看不到顾玦,也听不到脚步声,却能瞟见后方的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在往前挪。 她在心里默默地从一数到了三,神情真挚地再道:“姨母挂心表哥,平日又见不到王妃,所以,才会让我给表哥传话,可是王妃你却一直拦着,不让我见表哥。” “王妃,我、我……你若是真的不待见我,等我帮姨母给表哥传了话,以后肯定不会再见表哥了……” 袁之彤看来有些激动,气息微喘。 这时,顾玦已经走到了竹棚外,楚千尘自然也看到他了,愉快地弯唇笑,根本就没注意听袁之彤后面还说了些什么。 顾玦从袁之彤身边走过,而袁之彤仿佛现在才发现顾玦似的,有些无措,有些慌乱,赶紧行了礼:“表哥。” 她略略地偏过身,想给顾玦让路,可太慌了,一不小心,脚踩到了裙摆。 “姑娘!”大丫鬟赶紧去扶袁之彤的胳膊。 袁之彤勉强站稳,可她手中捧的那个被劈开的绣球也掉了下去,金色的铃铛撞击地面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其中一半绣球往顾玦的方向滚了滚。 她垂下小脸看着地上的绣球,更慌了,强颜欢笑地解释了一句:“这是我不小心弄坏的,不关王妃的事。” “姑娘,明明就是王妃故意的!”袁之彤身边的大丫鬟瞪圆了眼,义愤填膺地说道,一副为主子鸣不平的样子。 袁之彤苦笑了一下,不悦地对着大丫鬟喝斥道:“你别胡说八道!” 她再次对顾玦强调道:“表哥,真的不关王妃的事。都是我不好……” 又是一阵寒风拂来,将袁之彤鬓角的头发吹乱了几分。 她抬手把几缕碎发夹到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颔,既优雅,又俏丽。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道:“只是,这绣球是皇后娘娘赏的……” “也无妨,我会去好生向皇后娘娘赔罪的。” 她又笑了,笑容美好,只是眼圈依旧发红,衬得这笑容中又透出一丝隐忍的味道。 顾玦在楚千尘身边坐下,问道:“喜欢玩绣球?” “月影喜欢。”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我嘛……” 她一边说,一边朝地上被劈成两半的绣球看去,“我就喜欢劈。” 她这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说她喜欢劈西瓜似的。 顾玦失笑,淡淡地吩咐道:“惊风,让人去内务府,拿几个绣球过来。” 惊风立刻上前了两步,恭声应诺:“是,王爷。” 惊风从袁之彤身边走过时,用轻蔑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说,不过是一个绣球而已,能让王妃劈得开心,那就是绣球的福气。 袁之彤:“……” 袁之彤再一次呆住了,脑子里混乱如麻。 楚千尘怎么敢在他面前直接说喜欢劈呢,难道她不应该掩饰一下吗? 还有顾玦…… 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顾玦难道没有听到吗? 都说宸王治军,治军公正严明,以身作则,所以才会在北地与北地军中这般有名望与军心。 他不是至少得问问整件事的经过吗? 就算他为了宸王府的脸面,不能让楚千尘给她道歉——其实,她本来也没指望顾玦会给她主持公道,只是希望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刺…… “表……” 袁之彤樱唇微张,还想说什么,但顾玦已经侧首去看楚千尘,把手中的一个葫芦形袖炉塞到她手里,“拿着。” 方才他给她的指尖上药时,就发现她的手又冰又凉。 楚千尘反应很快,连袖炉带手地都给拽住了,两个人四只手一起捂着小小的袖炉。 “……”被无视的袁之彤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 这一瞬,她又感受到了方才他们一起做毽子时那种旁若无人的亲昵。 这分明是楚千尘在向她宣誓主权! 袁之彤又尴尬,又羞窘,像是哑巴似的,再也发不出声音,双脚更像是灌了铅似的,寸步难移。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后方那些贵女灼灼的视线落在了她背上。 不一会儿,惊风捧着一个两尺长、两尺宽的木匣子来了。 打开匣盖,就能看到木匣子里装着七八个色彩斑斓的绣球,仿佛一个个姹紫嫣红的绣球花似的。 这几个绣球个个都华贵精致,有的像袁之彤那个一样饰有金铃与流苏,有的缝着一颗颗红珊瑚珠子,有的是绣球外还罩一个赤金镂花球,有的是由云锦所制…… 这些绣球非但不比袁之彤的那个差,反而更精致、更好看。 惊风恭敬地把这些绣球都呈到了楚千尘身前的桌上。 “若是不够,再让惊风去内务府取。”顾玦顺手抓了一个外罩赤金镂花球的绣球,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会儿。 楚千尘随口应了一声,抓着顾玦的手腕,凑过去看了看他抓的那个绣球上的鲤鱼纹与蝴蝶纹,笑了,“你这个就给月影吧。” 她又从匣子取了一个饰有金铃的绣球,抓在手里随意地往上掂了掂,绣球被抛起时,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错。”她赞了一句,然后就笑眯眯地对袁之彤说道,“给。” 袁之彤:“?”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方蓦地抬臂把绣球扔了出去。 袁之彤不由想到了刚刚自己故意把绣球扔向楚千尘的那一幕,霎时花容失色。 第一反应就是楚千尘这是在报复自己! “啊!”她下意识地发出惊呼声,同时,双手抬臂护住自己的脸,踉跄地往后退去。 她退得太急,差点跌倒,幸而她的大丫鬟伸手扶住了她。 可袁之彤站稳了身子后,却发现那个绣球根本就不是砸向她,而是往另一边飞了过去,稳稳地落入了江沅的手中。 江沅朝袁之彤走去,堪堪清秀的面庞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样子透着一股子冷漠与嘲讽来。 “王妃赏你的。” 江沅直接把绣球塞到了袁之彤手里,动作干脆利落,也不管袁之彤什么反应,就又返回到楚千尘的身后,仿佛一尊雕像般守在那里,剑鞘依旧配在腰侧。 “……”袁之彤僵硬地捧着簇新的绣球,只觉得脸颊快要烧起来了,浑身上下却是冰凉一片,四肢冷得麻木。 后方传来了一阵窃笑,贵女们的语笑喧阗声钻入袁之彤的耳中。 “哈,袁姑娘怎么一惊一乍的!” “哎,她莫不是还真以为她能入了王妃的眼?” “……” 这一字字、一句句极其刺耳,就仿佛楚千尘真的拿绣球砸了她,反而是看得起她,给她脸面似的。 袁之彤感觉面上由灼热变得刺痛,屈辱,羞愤,不甘等等的情绪汹涌地在她体内叫嚣着。 袁之彤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冷汗直冒。 她再次看向了顾玦,眼底带着一丝希望、一丝祈求。 顾玦正把他手里的那个绣球递给楚千尘,压根没有朝袁之彤看过一眼,仿佛她压根不配让他入眼。 袁之彤:“……” 袁之彤站在那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各种滋味混在一起翻炒着。 她不懂,她不甘。 她好歹也是出身名门,是嫡长女,父亲是封疆大吏,比起宗室那些郡主县主是逊了一筹,可远比楚千尘这种落魄侯府的庶女不知道好了多少。 而且,她还是顾玦的表妹。 为什么顾玦看都不看她一眼?! 袁之彤攥紧了手里的绣球,几乎将它捏得变了形,瞳孔如深渊般幽深。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不管是珠宝华服,父亲的偏爱,还是那些少年公子们的青眼…… 这次也一样。 她也会得到顾玦的喜爱的! 只是弹指间,袁之彤的心里可谓千回百转,思绪万千。 当她再抬起小脸时,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表哥,王妃,那我告辞了。” 她捧着簇新的绣球优雅地福了福,笑容温婉,只是她此刻的动作有些僵硬,就显得是在强颜欢笑。 她没再停留,款款地返回了那些贵女的身边。 这也才百来丈的距离,袁之彤已经恢复如初,举止投足之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王姑娘,江姑娘,李姑娘……我们接着玩吧。”她若无其事地把手里那个簇新的绣球微微地举高了一些。 “玩?”身着紫色骑装的江姑娘挑了下英气的长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确定你是想玩球?不是在玩心眼?” 江姑娘的这句话几乎就等于是抬手往袁之彤的脸上甩了一巴掌似的,显然是在说袁之彤方才是故意把绣球往楚千尘那里丢的。 翠衣姑娘走到江姑娘身侧,笑眯眯地摇了摇手指,接口道:“你这话说得不太恰当,应该抛绣球招婿才对。” 她这句话说得比江姑娘还直白,只差没说袁之彤扔绣球是想勾三搭四了。 两句话一句比一句犀利,犹如平地起旱雷,炸得其他贵女们目瞪口呆。 她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没想到今天这出戏简直是峰回路转,居然还有下一节。 有人频频点头,觉得江姑娘言之有理;有人看着袁之彤面露嘲讽之色;有人不置可否;也有人对着袁之彤心生几分同情。 “你……”袁之彤的小脸再次涨得通红通红,仿佛被血染似的,心里更憋屈了。 她只是与楚千尘闹得有些不快而已。 这件事明明不关江姑娘和宫姑娘的事,明明她们几个方才还在一起亲亲热热地玩,为什么江姑娘她们转眼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为了楚千尘来为难自己?! 说不上是嫉妒、不甘亦或是其它心理,袁之彤的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似的。 “你们怎么能这么说我呢?”袁之彤眨了眨眼,眼眶里再次含满了泪水,仿佛随时要滑落下来似的,“我只是失手而已。” 江姑娘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骄傲明快,斜睨人的眼神带着五分冷,五分傲。 “省省吧,我又不是男人,我可不吃你这套!” “家里见得还不够多吗?” “这一些不会是你姨娘教你的吧?” 江姑娘双臂抱胸,说得话一句比一句尖锐。 她这么一说,周围的一些人的眼神就十分微妙,觉得江姑娘这嘴还真是利! 江姑娘的这番话乍一听,好像是她误以为袁之彤是庶女,可再一品,她分明是在嘲讽袁之彤就跟那些个姨娘一样爱玩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呢! 本来还有些同情她的几个姑娘霎时闭上了嘴,不由想起了府里的姨娘们。 各府谁家没有几个姨娘、通房的,那些个得宠的姨娘说话行事的做派还真是跟袁之彤有些像呢。 272只为(一更) “想玩球就自己玩去吧,我可不陪你玩了。” “真是脏了我的手了。” 江姑娘下巴抬起,越发盛气凌人,犹如那带刺的红玫瑰似的。 她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然后嫌弃地把帕子往地上一丢,对着宫姑娘和她的小表妹道:“我们走!” 三人率先离去,其他几个贵女面面相看,有一个黄衣姑娘率先追了上去,“江姑娘,我们去遛马吧。” 另外几个贵女生怕被丢下,也立刻跟上,众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像是全然把袁之彤给忘了似的。 袁之彤望着众人离开的背影,独自站站在原地,又羞又恼,将手里的绣球抓得更紧了,金铃被牵动,发出叮铃的声响。 原本清脆的铃声此时此刻显得分外刺耳。 “姑娘。”大丫鬟怯生生地唤道。 袁之彤恍若未闻,好一会儿,她才动了,目光忍不住回头朝顾玦与楚千尘所在的那个竹棚看去,眼眸深邃。 她以为楚千尘至少会看她两眼,也许幸灾乐祸自己被人奚落,也许嘲讽自己不自量力,也许…… 她不相信楚千尘真得会半点不在意她……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两道亲昵的身影,那穿着紫红骑装的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头贴着头。 夫妻俩一边做毽子,一边在说悄悄话,也不知道楚千尘说了什么,顾玦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袁之彤:“!!!” 袁之彤再也待不下去了,把手里的绣球塞给了大丫鬟说了声“我们走”,就大步流星地朝行宫方向走去。 大丫鬟赶紧小跑着追上,偏偏她手里抱着那个绣球,一跑起来,那绣球上的金色铃铛就“叮当”作响,引得旁边好几人都朝她们主仆看来。 袁之彤此刻对旁人的目光分外敏感,觉得大家好像都是在嘲笑她似的,也走得更快了。 没一会儿,她们主仆就跑得没影了。 袁之彤根本没在楚千尘心里留下一点涟漪,她正专心致志地做她的第二个毽子。 夫妻俩一前一后地完工了,楚千尘将三个毽子摆在了一起,底座用的布头颜色各不相同,一个胭脂色,一个大红色,一个宝蓝色。 宝蓝色的这个是楚千尘做给楚云沐的,另外两个都是顾玦做给她的。 真好!楚千尘美滋滋地把顾玦做的两个毽子都摆弄了一番,心里就有种赶紧把它们都带回去收起来的冲动。 顾玦把其中一个毽子抓了起来,轻轻巧巧地抛给了她,“不是说要踢毽子吗?” 楚千尘一下子忘了方才的那个念头,乐滋滋地说道:“我很会踢毽子的!” 楚千尘确实很会踢毽子,最简单的踢法就是她一个人踢上一个时辰,毽子也不会落地,她还会各种花式玩法,比如单飞燕、双飞燕、鸳鸯拐什么的。 只见她身轻如燕,姿态曼妙,一会儿踢,一会儿跳跃,一会儿转体,那缀有锦鸡尾羽的毽子在半空中上上下下地飞跃着,就仿如她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顾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雪白的面颊沁出淡淡的红晕,笑靥明艳,眸光璀璨,嘴角漾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有种说不出的甜。 顾玦喜欢看她这个样子,这才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活力四射。 楚千尘玩了一会儿毽子,就被顾玦叫了回去,然后乖乖地坐了下来。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双瞳剪水,清澈得倒映出他的脸庞。 “别动。”顾玦拿着一方帕子轻轻地擦去了楚千尘鬓角的细汗,帕子沿着面颊往下,轻轻地擦到了她的下颔。 那方帕子上沾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若隐若现,是她最熟悉的气味。 她忍不住就嗅了嗅,鼻翼翕动,双眸也微微地弯了起来,红唇微张。 这时,几片落叶随风飘了过来,打着转儿慢悠悠地落下。 其中一片枯黄的落叶恰好朝顾玦的鬓角落去,楚千尘下下意识地抬手去抓那片落叶。 顾玦:“?” 顾玦疑惑地微微侧首。 他这一动,她的手就恰好勾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眸色幽深了几分。 当琥珀回来时,恰好看到两人古怪的姿势,总感觉有些无法直视。 楚千尘赶紧收回手,还记得把那片落在他肩头的落叶捏在了指间,转了转,意思是,她是为了这个。 她脸上莫名地有些发烫。 “王妃,奴婢把您做的毽子亲手给县主了。”琥珀目不斜视地禀着。 “七娘还好吗?”楚千尘问。 琥珀立刻答道:“县主看起来精神还好,就是不太活泼……她很喜欢那个毽子。” 琥珀说顾之颜“不太活泼”,那已经是十分委婉的说法了,顾之颜从头到尾就根本没说一个字,只是抓着毽子看。 楚千尘端起了茶盅,慢慢地喝了两口茶。 昨晚,琥珀去了一趟沈菀住的云想斋,回来就跟楚千尘禀了,说沈菀看着无碍,但是,她与靖郡王以及其他人的精神都不是太好,沈菀一片忧色。 当时楚千尘就意识到了,可能是顾之颜病了。 所以她刚刚才借着送毽子,让琥珀再去云想斋看看。 自从八月二十日,她随沈氏一起去郡王府探望过顾之颜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小表妹。那之后,她也曾想请沈氏把沈菀与顾之颜叫来国公府,但是沈菀没有来。 当时,楚千尘就已经意识到了,沈菀是故意避开自己。 楚千尘又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她联想到靖郡王府的尴尬处境,就明白了沈菀的不得已。 人活在这世上,本就有很多的不得已,各种牵挂,各种顾忌,谁也不能说自己一辈子能肆意地只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后来,楚千尘从沈氏那里知道顾之颜的身体已经好转,也就没有再过问了。 顿了一下后,琥珀又补了一句:“虽然郡王妃没说,但奴婢瞅着县主确实生过病,但应该已经好了。” “没事就好。”楚千尘随口道,眸光清冷,神态平静。 她自认是一个性情凉薄的人。 也不对。 也许前世十四岁以前的她是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吧? 想起那段距今已经十分遥远的时光,楚千尘的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 她已经快要忘了前世十四岁以前的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好像是很软弱,很卑微,很容易悲春伤秋…… 自从前世被楚家驱逐后,她就已经变了,不再是从前的她了,等到王爷死后,她的心就冷了,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上一世,师父林邈就曾说过,她能成为一位神医,但成为不了一个好大夫。 她知道师父藏了半句话没说,她没有一颗“医者父母心”的仁心。 楚千尘并不在意师父怎么评价她,也不在意外人怎么想她,反正她是个很自私的人,当初她学医本来就是为了王爷,否则,她也根本不会去学医。 这么说来,所有被她救治过的人都该感激王爷才是,这些功德也该记在王爷的身上,是不是? 楚千尘一边想,一边就朝顾玦看了过去,目光灼灼,比那黎明冉冉升起的启明星还要璀璨,还要明亮。 然后,她就觉得眼前一暗。 她的双眼被人用手捂住了。 楚千尘:“……” 琥珀:“……” 江沅:“……” 楚千尘乖乖地一动不动。 琥珀觉得自己又被喂了一嘴的糖,默默地偏开了视线。 少顷,楚千尘的眼前才又亮了起来,顾玦移开了他的手。 楚千尘的眼睛还有些不适应光亮,漂亮的凤眼眨巴眨巴,迎上他狭长深邃的眸子,似乎在问他为什么要蒙她的眼呢。 顾玦的眼眸沉静如海,不答反问:“要去看看七娘吗?” “晚点我让琥珀再去一趟吧,我就不去了。”楚千尘摇了摇头,嘲讽地嘀咕了一句,“堂堂一国君主,怎么就能这么小家子气呢。” 早在上一世,楚千尘就知道大齐的这位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也就随口也说罢了。皇帝他不就是防着宸王府串联别府吗?! 顾玦安抚地拍了拍楚千尘的肩膀,然后对着惊风招了招手,吩咐道:“你去让郑院判查查靖郡王府有没有请过太医,拿一份惠安县主的脉案来。” 郑院判是宸王府的人。 院判在太医院是第二把手,仅次于院使,调个脉案轻而易举。 惊风去了,顾玦拉着楚千尘起了身,给她披上了斗篷。 两人手拉着手往行宫方向走去,闲庭信步。 两人携手回了紫宸宫。 屋里烧了两个炭火盆,暖烘烘的,楚千尘一进到温暖的地方,就开始犯懒,一边打哈欠,一边懒懒地靠在软乎乎的大迎枕上。 她才刚坐下,顾之颜的脉案就经由江沅送到了她的手中。 当然,这份脉案并非王太医手书的那份,而是经人重新誊抄来的。 楚千尘托着下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顾之颜的脉案。 从脉案来看,只是小儿发烧、食欲不振而已,其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脉案写得一目了然,楚千尘看完后,就递给了顾玦。 顾玦也扫了一眼脉案,吩咐江沅道:“让郑院判亲自去诊个脉。” 江沅就应声退下了。 楚千尘盯着顾玦,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她很高兴,便也直接表达了她的愉悦:“王爷,你真好!” 她最最喜欢王爷了。 想着,楚千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灼热明亮得让顾玦几乎无法直视。 他的右手动了动,忍不住又想去蒙她的眼。 这丫头啊,总是让他觉得吃不消。 顾玦在心里叹息,薄唇却是翘了起来,笑意如湖面的涟漪般浅浅荡漾着。 就在这时,惊风拿着一支细细的竹管进来了,禀说:“王爷,京城那边刚来了飞鸽传书。” 这个猎宫是皇帝的行宫,整个行宫周围全都在禁军的眼皮底下的,所以这封飞鸽传书并不是从宸王府直接送到行宫,而是先送去了宸王府在附近的镇子里的据点,然后由据点的人再转交到这里。 顾玦从那火漆封好的竹管中取出了一张卷成细长条的绢纸,慢条斯理地将之展开。 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这张绢纸可比那份寥寥数字的脉案上要复杂多了,密密麻麻地写了大半页纸。 顾玦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道:“京城那边有‘动静’了。” 他说得含糊不清,没头没尾,可楚千尘却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奇地捏着他的袖口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她就差把“看热闹不嫌事大”写在了脸上。 顾玦就把那封飞鸽传书递给了她。 楚千尘没接信纸,扯着顾玦的袖口撒娇地晃了晃,等他告诉她经过。 信有什么好看的,她喜欢听他说话。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清泉,很清澈,很沉静,很好听……偏偏他平日里总不爱说话,所以楚千尘总喜欢变着法子地逗他多说几句。 她笑得娇娇的,甜甜的,带着讨好与期待,令人不忍拒绝。 273魁首(二更) 顾玦:“……” 顾玦还能怎么办,只能如了她的意,大致把程华林写在信上的内容概括了一下。 在他们离开京城的隔天起,一连三天都有南昊人夜探宸王府,昨夜南昊人终于“发现”了乌诃迦楼。 于是,下半夜,王府隔壁的宅子走水了。 是打更人发现的,锣鼓一敲响,把一条街的府邸都给惊动了,救火兵丁很快就赶去救火,连街上的其他府邸也来帮忙救火。 混乱之中,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混进了王府隔壁的宅子里,还想翻墙潜进王府,结果被五城兵马司以纵火的名义拿下了。 惊风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心里暗叹自家王爷讲得未免也太简明扼要了一些。 王爷明明可以把事情说得再详细点,再峰回路转一些,比如安达曼的人之所以能成功潜入宸王府,是程林华他们故意放水,比如程林华还特意吊了对方三天的胃口,才让南昊人“发现”了乌诃迦楼的踪影,一步步地引诱南昊人上了钩。 惊风觉得自家王爷也太不会哄人了,琢磨着待会儿王妃不在时,要不要委婉地提醒王爷几句。 “还有呢?”楚千尘好奇地追问道,眉飞色舞的样子似乎浑然不觉顾玦这个故事说得枯燥。 “等下一封。”顾玦一边说,一边随手把那封飞鸽传书往火盆里一丢。 橘红色的火焰陡然而起,将那薄薄的绢纸急速地吞噬,火焰熊熊燃烧着,没一会儿就把它烧成了灰烬。 “……”楚千尘无言以对,一颗心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就有种听书听了一半,说书人却卖关子给了一句请听下回分解的感觉,心口像是被猫儿挠似的难受。 程林华这信写得也太不合格了,这分明是吊她……不对,是吊王爷的胃口! 顾玦低低地笑了一下,吩咐道:“让京城那里抓紧些,有什么消息就飞鸽传书。” 惊风愣了一下,方才还觉得王爷不会哄王妃,现在又蓦地发现自己错了。 这种小事既然交给了程林华与唐御初他们,王爷一般只看结果,很少会主动过问,这不,为了王妃,王爷平日里处世的原则都可以适度地做出改变。 “是,王爷。”惊风抱拳应命,赶紧退出了书房。 楚千尘也满足了,目光瞟向了墙壁上挂的那幅《白虎出山图》,美滋滋地笑。 虽然没猎到虎,不过她今天也是收获颇丰,猎了不少猎物,而且全都是她亲手猎到的。 原本还有几分慵懒的楚千尘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精神一振,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小厨房了,今天给王爷做好吃的!” 西苑行宫比皇宫还要大,也设有御膳房,众人的饮食基本是由御膳房来供应,不过一部分的宫室之中也有小厨房,比如紫宸宫,顾玦一般不碰御膳房的东西,他用的膳食都是出自紫宸宫的小厨房。 楚千尘兴致勃勃,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外面又响起了呜咽的号角声,苍古,悠远,自行宫外的猎台方向传来。 这号角声代表着皇帝的御驾回来了,接下来,皇帝还要论功行赏,评选出冬猎第一日的魁首。 对于这些,楚千尘毫不在意,她正神采奕奕的准备洗手做羹汤。 呜咽的号角声回旋在空气中,在呼啸的寒风中,传得很远很远,直传到了远处的山林中…… 众人如百鸟朝凤似的追随着号角声聚集到了猎台的周围,整个猎宫广场一片喧哗,人头攒动。众人皆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是叙旧,或是说着今日的收获。 随着內侍一声高喊“皇上驾到”,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意气风高地出现了。 周围霎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皆是俯首给皇帝请安,齐呼万岁。 夕阳已经半落了,些许余晖洒在猎台的一角,铺下一片血色。 皇帝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俯视着下方的众人,哪怕没看到顾玦现身也没影响他的好心情。 今天皇帝在猎场中收获颇丰,再看旁人,也是收获满满,整个猎台上堆满了小山似的猎物,野猪、山鸡、鹿、野兔、野狍等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皇帝的心情更好了,当众把大齐男儿今天的骁勇英姿夸奖了一番,说得众人是热血沸腾,再一次直呼万岁。 猎台的周围沸腾了起来,让人似乎感受不到这冬日的寒风。 皇帝笑容满面地接着道:“各位都是我大齐的好男儿,今天朕就论功行赏,择出今天的魁首。” 说着,他做了个手势,吩咐倪公公着人盘点猎物。 倪公公恭声应诺,让几个小內侍亲自去清点猎物,仔细地记录成了几张单子,最后精简成一张,这张单子被送到了倪公公的手里。 倪公公目光淡淡地先扫了单子一眼,原本漫不经心的脸色霎时变得很微妙,眉峰高高地隆起。 但他也没别的办法,还是硬着头皮把单子呈给皇帝过目:“皇上,这是今日头十名的名单。” 皇帝在看到单子的那一瞬,脸上的笑意全没了,差点没甩袖而去。 可现在周围有数以千计的眼睛看着,皇帝只能对着倪公公点了下头,连亲自宣布的兴致都没有了。 倪公公自然能看出皇帝的心意,接过了这个差事,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清清嗓子,用尖细的嗓音宣布道:“今日的魁首乃是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苏慕白。” 话落之后,似乎方圆一里都静了一静。 只剩下了寒风呼啸与树木摇曳的声音。 身着湖蓝直裰的苏慕白立刻在众人的目光中迈上了猎台上,气定神闲,笑眯眯地叩谢皇恩浩荡。 他的神情与动作还是那般温文儒雅,仿佛全然没有感觉到周围那种不自然的气氛。 倪公公皮笑肉不笑地代皇帝赏赐了他一身蟒袍、一匹宝马、良田与千银。 苏慕白领了赏赐后,就退了下去。 猎台上下的气氛诡异至极,再不见之前的热闹,毕竟谁都知道苏慕白是宸王的心腹。 而且,苏慕白这次会随驾冬猎怕是因为皇帝不放心把他留在京城。 紧接着,倪公公又宣布了第二名,金吾卫经历司马信,同样赏赐了一匹宝马、良田与千银。 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三分。 这个司马信也是宸王府的人。 下一个领赏的第三名,裴霖晔。 头三名全都是宸王府的人,倪公公的脸已经僵得笑不出来,全然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封赏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而皇帝的脸色则是越来越难看,龙椅的扶手几乎要被他捏碎,心里嫌弃朝中这些宗室勋贵的子弟实在没用。 不但前三名,前十名之中就有七个是宸王府的人,或者亲近宸王府的武将。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皇帝的胸口又是一紧,差点没呕出一口老血来。 他不想看苏慕白、裴霖晔他们,于是凌厉的目光就朝几个皇子扫视了过去。 今天,太子一直和皇帝在一起,就没有拿过弓,所以一无所获。 二皇子倒是有些收获,猎到了一头公鹿、一只野狍和几只野兔。 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还小,也就猎了几只野兔、山鸡,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猎物。 皇帝对几个儿子都不满意,觉得他们身为皇子,却不思进取,毫无血性,把他这个皇帝的脸都快丢尽了! 皇帝的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忍不住就迁怒到了太子顾南谨的身上,斥道:“太子,你身为储君,本该为兄弟与众臣的楷模,今日在猎场中怎么也不知道试试身手,别忘了我大齐可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 “秋狝冬狩乃是为了不忘祖!” 皇帝发泄似的说了一通。 周围更静了,只剩下皇帝一个人尖锐暴怒的声音回荡在猎台上。 顾南谨垂首作揖听训,一字不发,直到皇帝说够了,他才干巴巴地来了一句:“谢父皇教诲。” 他也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 顾南昭抬头想说什么,但是他身后的小內侍轻轻地拉了下他的袖口,他又闭上了嘴。 皇帝发泄完后,之前的意气风发也消了一半,没心情再与臣同乐,丢下一句“今天就到这里”,就下了猎台。 众人皆是俯首恭送皇帝。 皇帝迎面就看到锦衣卫指挥陆思骥使健步如飞地朝他走来,先给皇帝行了礼,压低声音道:“皇上,臣刚刚收到京城递来的消息。” 皇帝还烦着,一边往猎宫方向走,一边意兴阑珊地说道:“说。” 陆思骥附耳对着皇帝轻声禀报:“昨夜宸王府隔壁走水了,五城兵马司抓到了几个纵火犯,是昊人。” 274挑拨 皇帝:“?” 皇帝一下子停下了脚步,剑眉一挑。 第一反应是,这南昊人莫名其妙地跑到宸王府隔壁的宅子放火做什么?! 等等! 皇帝突然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对上了陆思骥的眼眸,莫非是为了乌诃迦楼。 皇帝也是知道的,乌诃迦楼被乌诃度罗派去的人刺杀,现在下落不明。 乌诃度罗才刚刚登基,皇位未稳,他应该也怕坐不稳南昊江山,所以才急于与大齐联姻。 之前皇帝以为安达曼只是为求亲而来,现在一想,安达曼郡王是乌诃度罗的舅兄,新皇后的兄长,照理说,乌诃度罗的当务之急是平内乱、安民心,像安达曼这样的亲信应该留在南昊助其一臂之力,出使大齐的差事完全可以交给其他人。 除非,安达曼还有别的意图,乌诃度罗不敢相信别人,只能把这个重任交托给安达曼。 皇帝眼皮猛地一跳,轻声自语道:“莫非顾玦胆大包天到把乌诃迦楼带回京城了?” 皇帝原本只是猜测,可是话出口后,他就觉得这个可能性很高。 顾玦为人一向张狂肆意,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他还真是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传……”皇帝只说了一个字,就没再往下说,他也想把顾玦叫过来,好生地质问一番,但是终究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忍了下来。 就算顾玦真的做了,他也不会承认的。 甚至根本就不会应召而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迎着寒风继续往前走去,问道:“现在人呢?” 陆思骥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答道:“昊人被拘在五城兵马司。”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 倪公公识趣地落后了好几步,跟在后面。 皇帝再次停下了脚步,脸色沉了三分,不悦地说道:“把人拘五城兵马司做什么?就算真得纵火,也该移交京兆府。” 陆思骥又怎么会知道,毕竟他也只是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密报而已。 他只能道:“臣这就派人回京。” 皇帝气得鬓角隐隐冒着青筋,咬着牙齿恨恨道:“朕就知道苏慕白要进五城兵马司没好事!” 他此刻已经完全忘了,是他想要玩什么明升暗降,非要把苏慕白弄进五城兵马司的。 陆思骥:“……” 陆思骥与倪公公面面相看。 他们的周围一片死寂,此时此刻皇帝不说话,谁也不敢多哼一声。 皇帝怒火高涨地继续往前冲去,浑身释放者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直到穿过偌大的猎宫广场,人才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背光下,皇帝的瞳孔更深邃了,黑得仿佛没有一丝光。 “陆思骥。”皇帝的步履又放慢了,低声唤道。 “臣在。”陆思骥恭声应诺。 皇帝吩咐道:“派人盯着宸王府,然后……” 此时,夕阳几乎彻底落下了,后方的猎宫广场上燃起了一堆堆的篝火,一团团火红色的火焰灼灼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与寒风呼啸声交织在一起。 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树影随风起舞,仿佛一头头张扬舞爪的野兽隐匿在暗处。 很快,陆思骥就调转方向望另一头去了,而皇帝则继续往重明宫方向走去。 倪公公依旧跟在皇帝身后,小心翼翼地借着灯笼的火光察言观色。 见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倪公公就请示道:“皇上,那些猎物要不要赏赐下去?” 按规矩,在这种大型的狩猎中,皇帝与几个皇子打来的猎物会交由御膳房,然后按皇帝的旨意分发给下去,凡是得了赏赐的人家,那自然是圣心之所向,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得了皇帝的首肯后,御膳房那边一下子就忙碌起了,忙得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只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不多时,各个宫室都收到了皇帝赐下的烤鹿肉、三参炖鹿肉、烤兔肉、红烧狍子肉等野味。 紫宸宫这边也不例外。 现在天气寒冷,猎场这一带比京城还要冷,因此送到紫宸宫的御膳大部分都冷了。 那些个烤鹿肉、红烧狍子肉等野味要热的才好吃,一旦冷了,口感也就逊色了很多。 旁人或许会对皇帝感恩戴德,可宸王府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今天楚千尘忙活了半个多时辰,亲自下厨,顾玦哪里还看得上御赐的。 烤山鸡烤得恰到好处,色泽光亮,外皮酥脆焦香,香气扑鼻,光看卖相,可谓色相俱全。 “试试味道!” 楚千尘一脸期待地看着顾玦。 顾玦用玉筷夹了一片烤山鸡肉,这是由楚千尘亲自片的肉,又薄又均匀,恰好一片一口。 山鸡肉的外皮烤得酥脆,鸡肉的肉质鲜嫩滑带汁,又香又嫩又有嚼劲,美味极了。 顾玦吃了一片又一片,用实际行动表示他的赞赏。 楚千尘看着他,唇角愉快地上扬,颊上的梨涡像是浸了蜜似的,美滋滋地想着:她烤的山鸡果然好吃! 明天,她给他做什么呢? 这一顿还没吃完,楚千尘又兴致勃勃地在心里琢磨了起来,目光黏在顾玦身上。 顾玦吃东西时,气质看着就柔和多了,触手可及,平日里他不笑地坐在那里时,神色间总是有种不染凡尘烟火的超然。 楚千尘笑容渐深,然后就发现她的嘴被顾玦夹的烤山鸡肉堵上了。 她乖乖地咬住了烤山鸡肉。 他手里的玉筷不经意间擦过了她柔软的嘴唇,饱满粉嫩的唇瓣沾上了几分油光,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口脂似的,闪着莹润的光泽。 顾玦的目光在她唇上凝滞了片刻,垂眸又用玉筷夹了片山鸡肉吃…… 楚千尘见他只就近吃那道烤山鸡,就给他盛了碗参须菌菇鸡汤送到他手边。 结果,顾玦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她。 楚千尘:“???” 明明顾玦唇角含笑,但不知为何,楚千尘总觉得有些不对。 是她的错觉吗?楚千尘眨了眨眼。 顾玦放下了玉筷,拿起一个白瓷调羹,从鸡汤里舀了一勺,然后把调羹送到楚千尘唇畔。 楚千尘又眨了眨眼,她想说,她不是要他喂来着。 可是樱唇才微张,调羹已经贴上了她的唇瓣。 她乖乖地喝下了鸡汤。 参须菌菇鸡汤的汤水清澈,滋味鲜美,一点也不油腻。 楚千尘美滋滋地抿着唇,笑得既满足又得意。 她烤的山鸡好吃,煮的鸡汤也好吃! 顾玦又舀了一勺鸡汤,这一次,送到了他自己口中。 他一勺,她一勺。 两人分食,这一碗鸡汤没一会儿功夫就见了底。 吃饭时,屋里静悄悄的,除了偶尔有一些细微的瓷器碰撞声,琥珀与江沅早就退了出去。 当吃到八分饱时,楚千尘就放下了筷子,漱了漱口后,问道:“王爷,今晚要不要去夜猎?” 夜猎是冬猎中的一个仪式,也是一种象征。 “去。”顾玦颔首,又补充了一句,“看热闹去!” 晚上肯定“热闹”!楚千尘了然地抿唇笑,笑得好似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既然皇帝总在猜测王爷的身体是好是坏,那就让他再纠结一点好了,免得他太空闲、太安逸,又再折腾出幺蛾子来。 “王爷,我去给你准备一下。”楚千尘兴致勃勃地说道。 王爷既然要夜猎,当然总不能空手去。 楚千尘把琥珀招了过来,细细地吩咐了一番,比如夜明珠,比如信号烟花,比如火折子…… 顾玦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弯出愉悦的弧度,其中盈满了笑。 他喜欢看她这般为他操持,他也喜欢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猜,她应该也是同样的感觉。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如春意缱绻。 等琥珀把东西都准备好的时候,天色也差不多了,于是,两人就一起去了行宫外的猎台。 按照惯例,夜猎要等月上柳梢头时方才开始。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空中繁星密布,衬得明月越发皎洁明亮。 距离夜猎开始还有半炷香功夫,不过,猎台周围早已围了近百人,大部分都是打算参加夜猎的年轻人。 当顾玦与楚千尘携手出现时,所有人的目光如潮水般涌了过来,神情各异。 大部分人都猜到了顾玦既然在这个时候现身,就意味着他会参与今晚的夜猎。 有人思量,有人惊疑,有人热络,有人喜出望外。 “王爷!” 不少武将拖着儿子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到了顾玦身边,纷纷给他行礼,顺便让自家儿子们也见个礼,大都抱着“能认个脸熟也好”的想法。 众人如众星拱月般围在顾玦的周围,气氛热烈,还有一半人则在不远处观望着,明显是想避嫌。 这些武将也全都毕恭毕敬地给楚千尘行了礼:“王妃!” 面对这些锐气逼人的武将,楚千尘依旧从容自若,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神色间颇有几分云淡风轻的悠然。 在场的这些武将们没有一个敢轻视这个年轻的王妃,看着她的眼神含着毫不掩饰的敬意,毕竟她可是凭借一己之力令皇帝下了罪己诏,还替宸王府挣得了莫大的利益。 “王爷,您今天也打算参加夜猎吗?”一个眼角带疤的中年武将心直口快地问道。 “老吴,这不是很明显了吗!”明西扬拍了下对方的肩膀,“王爷都随身带了弓箭和马,当然是要参加夜猎的。” 老吴激动地抚掌道:“王爷好几年没参加夜猎了,从前王爷要是出马,那肯定是魁首!” 想起先帝在时的光景,老吴以及其他武将们都有些怀念。 顾玦上一次参加夜猎才十五岁,还是大齐的九皇子,这一转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这个大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到往昔,气氛之中有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唏嘘。 明西扬清了清嗓子,笑着活络气氛道:“王爷,您是不是也该给孩子们一点机会?” 他话语间透着一丝调侃,其他武将们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自然。”顾玦含笑道,“小孩子总该历练历练,方才知人间险恶。” 明西扬等武将们全都捧腹大笑,气氛更热闹了。 明明顾玦与这些五大三粗的武将气质迥然不同,可现在他们站在一起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协调。 顾玦自己也不过是年方弱冠,今日参加夜猎的多是一些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少年与青年,他们其实比顾玦小不了几岁,可当顾玦把这些人说成是小孩子时,没有人会觉得不妥。 因为他是宸王顾玦。 他的战绩、他的威望、他的付出成就了现在的他,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仰望着他。 楚千尘也是如此。 “明南枫,你还不给王爷行礼!”明西扬把站在他右后方的蓝衣青年推了出来,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笑道:“王爷,这是我家老二,在国子监读武科,不成器得很。” “玉不琢不成器,小孩子是该多历练,要是能和王妃的弟弟一样去玄甲营磨炼一下,多少也能有些长进。” 明西扬是想把明南枫送去玄甲营陪着楚云逸一起操练操练。 “参见宸王殿下。”明南枫别别扭扭地给顾玦抱拳行了礼,没有再说其它。 他心里憋屈极了,明明他已经跟父亲说了很多次,他想转文科,可是父亲根本就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明南枫自以为他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道他的那股子别扭劲在顾玦与其他人的眼里,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明西扬:“……” 明西扬狠狠地瞪着蠢儿子。 他的策论兵书在武科生里都堪堪中游,明明读书的资质这么普通,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他可以读书走科举的?! 明西扬觉得他今天简直把脸给丢尽了。 其他武将们面面相看,彼此交换着眼神:这儿大不由爹,老明分明就被儿子给坑了! 其实,他们也有意送儿子去玄甲营历练一下,也多少有些懊恼被明西扬抢先了,结果,明南枫扯了他老子的后腿。 老吴笑嘻嘻地说道:“王爷,我家老三皮厚肉糙,要是有机会得王爷指点,那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保管王爷打骂都成。” 老吴拍拍胸膛保证,立刻就把一个身材高大的青衣青年给招了过来。 那青衣青年规规矩矩地给顾玦行了礼:“见过王爷,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青衣青年的神态与言语之间难掩仰慕之色,把明南枫的不自然衬得更显著了。 明西扬只恨不得锤几下儿子的脑袋,看能不能把这蠢小子的白日梦给打醒了。 明南枫垂着头,只当做没看到。 楚千尘淡淡的目光在明南枫身上扫过,犹如水过无痕般,没留下一点痕迹。 王爷从来不是一个会强人所难的人,前世她所选择的路,她所经历的磨炼,也都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王爷只是让她知道了,原来她的人生可以有别的可能,原来她曾经在楚家时不过是井底之蛙。 武将们说说笑笑,楚千尘有些游离在外,想着前世,想着现在,眼神更沉静了,宛如一朵月下的清莲。 当皇帝携太子和众皇子赶到的时候,就看到顾玦和一众武将相谈甚欢,原本还带着几分笑意的面孔霎时就变脸了。 皇帝眼神阴鸷地瞪着人群中央的顾玦,面沉如水,不禁又想到了方才择出的前三名全都是宸王府的人。 皇帝的胸口又开始憋闷了,像是有一团东西堵着心窍,上不去下不来,。 顾玦一直狼子野心,把控着北地军的兵权不肯松手,但凡他有忠君之心,就该避嫌,不应该再和这些武将往来,他根本就是心有不轨,对于皇位觊觎在侧。 想到南昊的新帝乌诃度罗是如何篡位,皇帝只觉得如芒在背。 皇帝握紧了拳头,径直朝顾玦的方向走去。 周遭的其他人见皇帝来了,赶紧俯首行礼:“参见皇上。” 皇帝对这些人视而不见,目光只看着三四步外的顾玦。 “九皇弟,你可是打算一同去夜猎?”皇帝勉强挤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语气温和,可眼神却有些阴恻恻的,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顾玦微微一笑,“凑个热闹罢了。” 言下之意是说他的确是要去夜猎。 皇帝至于体侧的拳头又握紧了几分,扯了扯嘴角,“好意”劝道:“九皇弟,你身子不好,听为兄一句劝,还是不要逞强了。” 皇帝紧紧地盯着顾玦,目光尖锐得似乎想穿透他似的,凝固在顾玦脸上。 周围陷入了一片肃静。 皇帝身后的人与顾玦身后的人全都望着这对兄弟。 这是大齐地位最尊贵的两人,权柄滔天,他们之间的一言一行,都足以在朝堂上掀起一番惊涛骇浪,更可以改变整个朝廷的格局。 大概也唯有二皇子顾南昭是个例外了。 他没有看顾玦,也没看皇帝,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眸子里似是藏着千言万语,根本听不到周围人的声音。 尘表妹看着过得很好。 九皇叔应该对她很好吧…… 顾南昭痴痴地盯了楚千尘好一会儿,目光才吃力地从她脸上挪开,落在顾玦身上。 “皇兄多虑了。”顾玦淡淡道,“我刚去了一趟昊国,‘一不小心’还打了几仗,这点安达曼郡王再清楚不过。” “郡王你说呢?” 顾玦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站在皇帝右手边的安达曼郡王说的。 安达曼:“!” 安达曼以及他带来的两个南昊使臣皆是脸色阴沉。 在他们听来,顾玦这番话是冲着他们来的,是意有所指,指责昊帝乌诃度罗追杀了顾玦一路。 宸王顾玦此人竟这般记仇,全然不顾大局的利害? 也难怪他屡次下他们昊国的面子! 周围的众臣看安达曼的脸色,就知道顾玦所言不假,顾玦确实在南昊与乌诃度罗的人打过仗。 众臣神情各异,心道:宸王都和南昊人在南昊打过几仗了,此刻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是身体无恙! 更有几人眼神复杂地看着皇帝,暗叹皇帝因为忌惮宸王简直是有些疯魔了。 安达曼忽然就朗声笑了,笑容豪爽,恭维道:“宸王之名,在吾昊国亦是如雷贯耳。宸王殿下英武不凡,乃武曲星下凡,难怪在战场上无往而不胜,令吾钦佩至极!” 安达曼干巴巴地恭维了顾玦一番,却对顾玦的提问避而不答。 在场众臣中不乏一些精明的老狐狸,听出了蹊跷,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 然而,皇帝一听到顾玦的名字就犯浑,心火又开始灼烧了,就像是烧红的丹炉似的。 他最讨厌别人夸顾玦。 皇帝眼眸阴鸷,心里越发觉得昊人不识相,他们这分明是在骑驴找马,他都把嫡出的三公主许给昊国太子了,这昊人竟然还想把昊国公主嫁给顾玦。 皇帝的心口已经不止是灼痛了,还有那种被人折辱、背叛的义愤。 皇帝嘲讽地说道:“安达曼郡王,我大齐是礼仪之邦,郡王要是再这般吹捧九皇弟,他恐怕都不好下场与小辈们争锋了!” 今天还只是冬猎第一天,白天的狩猎已经让宸王府的人出尽风头,如果顾玦参加夜猎,那岂不是要让宸王府把风头都给占了! 皇帝暗暗咬牙,不禁想起了从前。 自顾玦十岁时,每次随先帝出行狩猎,都是顾玦获胜,到后来,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干脆就留守京城,免得被人在背后议论他不如顾玦。 从前,他只能避顾玦的锋芒,可现在他是皇帝,主导权在他手上。 安达曼来回打量着皇帝和顾玦,眸中闪过一抹古怪的光芒,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宸王顾玦是大齐的一员干将,有他在,就足以震慑四方。 如果宸王真的有伤在身,无论大齐皇帝是否与宸王不和,他不是都应该对外瞒着宸王的伤势吗?!可是大齐皇帝一开始就直白地把宸王抱恙的事挂在了嘴上。 这明显不合理! 安达曼越想越觉得这其中别有蹊跷,眯了眯眼,笑笑道:“这夜猎若是少了宸王殿下,岂不是失色不少?” 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太子顾南谨适时地出声道:“父皇,吉时快到了。儿臣看今晚的夜色正适合夜猎。” 此刻的夜空中,月明星稀,那皎洁冷冽的月光柔和地洒在山林间。 如同太子所言,这的确是一个适合夜猎的夜晚。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说了一句不能耽误吉时,就转身上了高高的猎台。 那些准备参加夜猎的武将与公子们已经聚集在了周围,一个个都是全副武装,配好了骏马、大弓、刀剑等等。 皇帝的目光俯视着下方这些跃跃欲试的男儿,心情依旧不太好,因此说话的语气也是不冷不热:“大齐男儿血性方刚,自当习武强身,报效国家,今夜就是各位一展身手的时候。夜猎的魁首,朕有重赏!” 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后,皇帝就宣布夜猎正式开始了。 那些武将与公子们齐呼万岁,喊声如雷。 紧接着,他们就纷纷上马,马鞭一挥,策马进了猎场,冲在最前方的多是那些未及弱冠的少年郎,一个个鲜衣怒马,争先恐后。 相比之下,顾玦就显得气定神闲。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他摸了摸楚千尘的头发说:“等我回来。” 楚千尘乖乖地点头,目送顾玦骑着绝影远去的背影。 她身旁的红马枫露发出温和的嘶鸣声,似乎也很想追上去。 楚千尘安抚地摸了摸枫露修长的脖颈,用只有她与它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下次吧。” 她有些懊恼地看着自己的细胳膊、小细腿,琢磨着:等回京后,干脆也让王爷把她送去玄甲军练练。 275敬茶(一更) 很快,顾玦和绝影的背影就被夜色所吞没,只听得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随风传来。 前方的山林笼罩在皎洁的月色中,那层层叠叠的参天大树在这冬日的夜晚晦暗不明,恍如一幅浓墨绘就的水墨画,清冷,幽静,阴郁,而又危险。 相比之下,猎宫广场上则是一片热闹的景象,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着,人头攒动。 楚千尘一手揣着袖炉,一手牵着红马去了旁边的一个竹棚中,红马浑身的皮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这一人一马所经之处吸引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冬日的夜晚寒风刺骨,猎台附近的这些竹棚里全都挂起了一盏盏宫灯,还安置好了炭火盆以及挡风的屏风。 不止是楚千尘,其他人也都纷纷来到这片竹棚中坐下,包括皇帝、皇后、公主等女眷们、几个南昊使臣,以及一些年长的宗室勋贵。 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喝茶,吃点心,语笑喧阗,与远方的那幽寂的山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热一冷。 一动一静。 楚千尘独自坐在西北角的一个竹棚里,她的周围空荡荡的,仿佛被人排挤在外似的。 其他人的目光不时地投向她。 对此,楚千尘全不在意。 她随意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在右前方看到了一道眼熟的倩影,外披石榴红斗篷的沈菀正与顺王妃、常宁郡主她们说话。 郑院判黄昏时就去过一趟云想斋了,也给顾之颜诊了脉,那份脉案第一时间就递到了楚千尘这里,说是顾之颜风邪入体,发热倦怠,脉象浮缓。 从脉案看,顾之颜应该没有大碍。 楚千尘收回了目光,慢慢地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悠然饮茶。 当楚千尘喝完一盅茶后,着一身铁锈色褙子的单嬷嬷走了过来,得体地行了礼,道:“王妃,皇后娘娘请王妃过去坐坐。” 单嬷嬷顺手指了个方向。 皇后所在的竹棚就在最前方,在皇帝的右侧,帝后所处的两个竹棚自然最为宽敞,也最为舒适,样样不缺。 此刻,皇后的周围围了不少女眷,楚千尘随意地扫了一眼,就看到不少熟面孔,比如太子妃、礼亲王妃、睿亲王妃、静乐长公主……还有袁之彤等等。 楚千尘起了身,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目光慢悠悠地从皇后望向旁边竹棚中的皇帝,再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左看去。 皇帝另一侧的竹棚中,以安达曼郡王为首的几个昊国使臣正坐在里面,二皇子顾南昭与安达曼寒暄了几句后,就回去找皇帝复命。 楚千尘眸光一闪,淡淡地对单嬷嬷说道:“请嬷嬷带路。” 单嬷嬷惊讶地怔了怔。 她本来以为楚千尘不会去,正在琢磨着要怎么劝,结果,楚千尘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王妃请。”单嬷嬷喜出望外,笑容中透着几分释然。 楚千尘留下了她的马,只带着琥珀一起去了皇后那边,举手投足之间,优雅端庄,又引来一道道或打量或揣测的视线。 皇后一看到她,雍容的面庞上就绽出可亲的笑容,道:“九弟妹,快坐下吧。” “这山野之间夜晚的天气冷,小心冻着了。” 皇后体贴地吩咐人又多加了一道屏风给楚千尘挡风。 楚千尘谢了皇后赐座,就坐了下来,目光再次朝安达曼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见安达曼正与另一个南昊使臣附耳说着话。 这个视角不错。楚千尘对于现在的座位十分满意,感觉一下子从“天各一方”变成了“近在咫尺”。 皇后见楚千尘眉眼含笑,觉得这应该是她在向自己示出善意,心中就又多了几分从容。 “九弟妹,”皇后笑吟吟地与楚千尘搭话,“你是第一次跟九皇弟来冬猎,还没见识过夜猎吧?” 楚千尘点了下头。 皇后接着道:“夜猎是危险,不过九皇弟肯定不在话下。” “九皇弟自小就骑射俱佳,先帝在时,每每出行秋狝冬狩,九皇弟都会随行。但凡有狩猎比赛,九皇弟但凡进了猎场,就必是魁首。” “本宫还记得有一年冬猎,一头黑熊不慎进入猎场,黑熊被流矢射伤发了狂,差点要了几个勋贵子弟的命,还是九皇弟闻讯而来,混乱之中,一箭就射中了那头黑熊的眼睛。” 旁边的睿亲王妃也想了起来,笑着点头附和道:“我也记得这件事。宸王的箭术实在不凡,这百步穿杨应该也不过如此,当时若非宸王及时赶到,怕是要折进去好几条人命。” “那一次倒是便宜了我们,记得当时先帝分赏那头黑熊,我和我家王爷还分到了一个熊掌呢。” 这些是楚千尘不知道的事。 她专心致志地听着,眉眼之间的笑意浓了三分,眸光盈盈,心情自然而然地变得愉悦起来。 她最喜欢听王爷的往事了,也曾听很多人说过王爷年少时的事,比如太后,比如秦曜,比如程林华……每一件都被她牢牢地铭记在记忆中,反复地回味过。 睿亲王妃似乎是看出了皇后有意与楚千尘搭话,便顺着这个话题又提起了顾玦十五岁最后一次随先帝参加秋猎的事。 末了,她感慨了一句:“我记得宸王就是在那次秋猎后向先帝请命去了北地……”回忆起往昔,睿亲王妃、礼亲王妃等人都有些唏嘘。 彼时,谁都觉得九皇子顾玦不知天高地厚,谁又何曾想到当年的少年郎真的实现了他在先帝跟前发下的誓言。 “……”楚千尘小脸微垂,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光风霁月、意气风发的少年,含笑立于阳光之下。 只是,少年的面庞因为背光而显得有些模糊。 不知为何,这一刻,在欣喜之余,她的心中竟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惋惜。 如果……如果她早出生几年的话,是不是也能亲眼看到年少时的王爷是怎般的鲜衣怒马,英姿飒爽。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最重要的是现在。 现在她可以陪在王爷身边。 她已经很幸运了。 楚千尘弯着唇,喝了口清香四溢的普洱茶。 睿亲王妃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干咳了两声,也垂眸去喝茶,朝皇后那边望了一眼。 皇后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没在意睿亲王妃提起北地。 她想着时机差不多了,笑容满面地转了话锋:“说来九皇弟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如今他成家立业,有九弟妹你照顾他,本宫也宽心了不少。” “九弟妹,你年纪小,遇上什么事,别怕,尽管与本宫说好了,本宫给你做主。” “下午你和之彤之间出了点误会是不是?”皇后一脸关切地问道。 “误会?”楚千尘抬起头来,微挑眉头,分出大半的心神还在看着安达曼那边,看到一个南昊人进了竹棚,不知道在和安达曼说些什么。 她能看到的是安达曼的脸色不太好看,朝皇帝那边看了看。 皇后没注意楚千尘的异状,她的目光朝袁之彤的方向看了过去,微微地叹了口气,“之彤这丫头,本宫是知道的,知书达理,心思单纯,说话也直爽,怕是九弟妹对她有所误会。” “因为下午的事,之彤她一直很内疚,自责,食不下咽的,连晚膳也没吃几口,惦记着说要给九弟妹你赔个不是。” 皇后亲昵地对着袁之彤招了下手。 袁之彤立刻就起身,款款地走了过来,小脸微垂,一袭丁香色的襦裙衬得她清丽动人,颇有几分出尘不染的气质,令得周围的几个亲王妃都多看了几眼。 “九弟妹,今天本宫就给你和之彤做个和事老,一笑泯恩仇。”皇后笑容亲和,摆出了一副母仪天下的架势,“之彤是母后的外甥女,全都是自家亲戚,以后也要常走动的,彼此之间也别生疏了……以后你们就姐妹相称便是。” “对了,之彤,本宫记得你比九弟妹大两岁吧?”皇后问道。 袁之彤点了下头:“皇后娘娘好记性。” 同时,大宫女把一盅茶送到了袁之彤手里。 袁之彤双手端着茶盅,盈盈一拜,给楚千尘敬了茶,软声赔罪道:“妹妹,下午都是我不好,是我失手了,差点冲撞了妹妹,全都是我的不是。” “我给妹妹赔不是了。” 袁之彤的样子楚楚可怜,把错误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可话语间又含糊不清的。 此时,竹棚中的其他女眷也都静了下来,神情各异,或是露出同情之色,或是恍然大悟,或是等着看好戏,又或是对着楚千尘投以不以为然的目光。 太子妃、睿亲王妃、庄郡王妃皆是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 听袁之彤这番话的意思,她根本没冲撞到宸王妃,只是“差点”而已。 袁之彤怎么说也是太后的外甥女,宸王妃还非要人当众给她敬茶,赔礼道歉,这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 皇后将众人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内,勾了勾唇,玩笑地说道:“九弟妹,你为人一向豁达,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耿耿于怀吧?” 皇后三言两语就把楚千尘给架了起来,意思是,楚千尘如果不接袁之彤这杯茶,那就是小肚鸡肠,难免以后落人口舌。 袁之彤双手奉茶的动作也引来周围其他人的注意力,越来越多的目光从其它的竹棚朝皇后、楚千尘与袁之彤这边望了过来。 这些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看得出是袁家姑娘在向宸王妃赔不是,不由揣测纷纷。 坐在皇后下首的礼亲王妃凝眸看着皇后,心知肚明:不论这袁之彤是什么想法,皇后的意思任谁都看得明白。她让袁之彤唤宸王妃妹妹,又当众敬茶,这分明是想给宸王府塞人吧。 礼亲王妃微微蹙眉,觉得皇后这件事做得有些难看。 宸王妃是毋庸置疑的正妻,可皇后却让袁之彤叫她妹妹,那么将来袁之彤真的进了宸王府,岂不是要压了王妃一头?! 礼亲王妃有些头疼地揉了下太阳穴。 问题是,皇后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宸王妃除了接下袁之彤这杯茶,也没别的选择了。 而且,等事情传到殷太后耳里,恐怕也会让太后对宸王妃心生不喜,袁之彤毕竟是太后的娘家亲戚,不是宸王妃随便能够用来打脸立威的。 袁之彤在笑,笑容勉强,柔弱无依。 楚千尘也在笑,云淡风轻,举手投足依旧那么优雅。 “九弟妹,赶紧接了吧。”皇后若无其事地催促道。 皇后脸上的笑容更深,那言语之间透着一股子压迫,再次给楚千尘施压。 周围陷入了一片沉寂。 在这个时候,众人的关注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人慌乱,逼得人无法冷静思考。 276你丑(二更) 楚千尘的目光轻飘飘地从袁之彤又看向了皇后,眼角的余光瞟见安达曼没跟皇帝打招呼就匆匆地离开了。 “呵。” 楚千尘的唇间逸出一声轻笑声。 她的笑声很轻,很低,风一吹就散了。 可在此时寂静无声的竹棚中,显得分外的明显。 楚千尘从容不迫地看着皇后,反问道:“皇后娘娘特意让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奉陪了。” 楚千尘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起了身,然后对着皇后敷衍地福了福,转身就走了,完全不给皇后一点面子。 反正安达曼已经走了,她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楚千尘堂而皇之地走了,衣袖轻轻一甩。 那漫不经心却又无比优雅的动作令不少人看傻了眼。 袁之彤手上的那盅茶还端着,举在胸前不上不下,连膝盖也微屈着,形容尴尬。 袁之彤将小脸垂得更低了,完全无法直视众人的目光,只能去看皇后。 上首的皇后脸上的微笑僵住了,拔高嗓门对着楚千尘喝了一声: “宸王妃!” 她再不唤九弟妹,也做不出那副亲亲热热的样子,语气中的怒意昭然若揭。 如果楚千尘只是一个宫女,她恐怕已经被皇后下令拖下去杖责三十大板了。 楚千尘很配合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却没有倒回去,站在原地不近不远地望着皇后,问道:“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她仿佛没有看到皇后脸上的僵笑和袁之彤手上的那杯茶。 皇后:“……” 皇后气得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单嬷嬷赶紧给皇后顺气,低声说着“娘娘息怒”。 楚千尘抚着手上温暖的袖炉,淡声自语道:“看来是没事了。” 话音未落,她再次转过了身,直接就走了,这一次,她再也没回头。 众人皆是默然,瞠目结舌地面面相觑,对于这位年轻的宸王妃的印象就只剩下了—— 狂,太狂了! 嚣张,太嚣张了! 宸王妃不在意她的名声,那么现在就变成皇后彻底下不了台了。 礼亲王妃又端起了茶盅,暗叹皇后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今天这件事传扬开去,别人只会说皇后治不了宸王妃,皇后这一国之母还有什么脸面?! “……”袁之彤还端着茶,手微微一滑,差点没摔了手里的茶盅,脸色与唇色皆是苍白。 她的眼眸里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汹涌得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世家贵女也好,平民女子也罢,这女子活在世上,就势必要受那些礼教规矩的束缚与制约,无论是堂堂的静乐长公主、太子妃都不能免俗。 她不懂为什么楚千尘竟然能嚣张到这个地步,无视礼数,无视尊卑,无视一切! 袁之彤把茶盅塞给了大丫鬟,拎着裙裾去追楚千尘:“王妃!” 她小跑着追上了楚千尘,绕到她前方挡住了她的前路。 “王妃,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袁之彤看着与她不过三步之遥的楚千尘,眼圈红了,音调扬高了几分,足以让隔壁的人也听到她的声音。 众目睽睽下,任何人都会硬着头皮回答不是。 更何况,她还是太后的外甥女。 袁之彤的眼睫扇动了两下,勇敢地直视着楚千尘,神情娴静,等着她的回答。 结果—— “是啊。” 楚千尘一本正经地对着袁之彤点了点头。 袁之彤下意识地接着说:“是我不好……” 她说了一半,戛然而止,慢了一拍地意识到楚千尘回答了“是啊”,而非“不是”。 “噗嗤。”不知道谁抵笑了一声,声音透着嘲弄的味道。 袁之彤:“!” 袁之彤清丽的小脸几乎有一瞬微微扭曲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 她连着眨了两下眼,眼眶中就弥漫起一层朦胧的泪光可怜极了。 “为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如那风雨中的海棠花似的,惹人生怜。 楚千尘一眨不眨地与袁之彤四目对视,然后笑了。 那精致的小脸上,笑容娇艳如冬日怒放的红梅,足以压过群芳。 “太丑。”楚千尘正色道。 这两个字一点也没压低声音,清晰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在场的王妃们再次惊住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诧然,只是各有各的不同。 其中几人暗自猜测,宸王妃说袁之彤太丑会不会是一语双关。 她的话分明是在故意说给皇后听的,就仿佛在告诉皇帝,她明白皇后的意图。 几位宗室王妃复杂地交换着眼神,有两三人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唇。 楚千尘的这句话没有说错,袁之彤单独看,也是个五官秀丽的美人。 可是,人跟人是不能比的。 袁之彤就是那种小家碧玉,自有一股温柔娴雅的气质,如一朵俏然绽放的白兰般,遗世独立,没有什么侵略性,也让大部分人对她生不出恶感。 她的容貌与楚千尘根本就没得比,楚千尘这张脸可谓绝代芳华,在这整个大齐,怕是都难有人可以与她争锋,就如同在月下怒放的昙花般,艳冠群芳。 和楚千尘相比,袁之彤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美人,根本就不够看。 皇后:“……” 看着不远处笑靥如花、眸光灿灿的楚千尘,皇后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或者说,难以反驳。 世人都说娶妻娶贤,把贤德摆在容颜之上,只有纳妾才会看容姿。 有楚千尘这个容颜绝色的王妃珠玉在前,这一瞬,皇后几乎都忍不住觉得想要把袁之彤塞进宸王府的自己有点眼瞎。 皇后丰满的胸脯又激动地起伏起来,再不复之前的高贵雍容。 “……”袁之彤比皇后还要气恼,几乎快维持不住脸上的温雅与柔弱了。 她长这么大,一直是被双亲娇宠着长大的,还从来没被人指着鼻子说丑过。 “呵呵呵。” 忽然,一声清脆的笑声打破了古怪的气氛,少女的笑声天真烂漫,清脆如银铃。 谁都知道皇后现在雷霆震怒,此时此刻,大概也唯有三公主安乐还笑得出来了。 “是啊,九皇婶美,”安乐天真直率地看着袁之彤说道,“你丑。” 方才皇后、楚千尘与袁之彤之间到底在说些什么,其实安乐根本就有听没懂,但是楚千尘说的“太丑”很容易理解,而且引来了安乐的共鸣。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尘姐姐,不,九皇婶最好看了! 安乐的这句话就像一巴掌重重地甩在袁之彤的脸上,她再也绷不住了,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羞恼万分。 她不但被楚千尘扫了面子,还被楚千尘和三公主公然说丑。 偏偏三公主金枝玉叶,是皇后的亲生女儿,袁之彤又怎么敢与安乐当众对质,只能无助地朝皇后看去,想让皇后给她做主。 “……”皇后的脸色也不好,但是说袁之彤丑的人是安乐,她总不能去喝斥女儿吧。 尤其女儿马上要远嫁南昊了,此去千里迢迢,可以预料的是,这一辈子她们母女怕是再也没有重逢的一天了。 这是身为皇家公主的无奈。 皇后对安乐有心疼,有愧疚,有怜惜,也有不舍,她们母女相处的时间是过一天少一天,皇后又怎么会对女儿恶言相向呢。 三公主还是那么可爱!楚千尘的目光看向安乐时,脸上的笑容就纯粹真挚多了,娇软亲切,艳光逼人。 “九皇婶,你笑起来真好看!”安乐愉快地抚掌,眼睛都亮了,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袁之彤:“!!!” 这一下,好几个王妃都被安乐逗得低笑出声。 袁之彤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心口有一股激愤之火在一点点地灼烧着她的理智。 她连续深吸了几口气,既然皇后指望不上,她也只能自救。 她从小就知道,父母与家族的光辉可以为她增色,她想要的东西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以前她想的,她都得到了。 现在,她也同样可以的。 ------题外话------ 三公主因为小时候生过大病,智力停留在六七岁的年纪,前文有过铺垫的。所以看起来有些不谙世事。 277侍人(一更) 袁之彤微微抬起了下巴,白皙的脖颈线条笔直而优美,显得她纤细的身形越发挺拔,优雅如白天鹅般。 她望着眼前这个比她还高了一寸的少女,振振有词地徐徐道: “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驰。” “为女子者,品貌德行缺一不可,世家主母还需要再添一样,才。”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好几个王妃听着也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 如果是普通人家娶妻,只要品貌德行尚可,能相夫教子就行。 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就不同了,这要是娶一个不会理家的无才之人,那就是乱家之本。 娶妻不贤,祸三代。 袁之彤依旧看着楚千尘,立刻就感受到周围的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改变。 她的腰板挺得更直了,接着道:“我袁家以诗书传家,我幼承庭训,熟读女诫、女训,自小得以亲聆父祖名儒的教诲,后又受业于云林居士。” “我们袁家是算不了什么,但我也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王妃这样,把太后娘娘摆在哪里!” 袁之彤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自傲于自己的家世。 她从不觉得她有什么比不上楚千尘的地方,不,她明显比楚千尘更出色。 她的父亲位至一州布政使,太后是她的姨母; 而楚千尘的父亲却是一个阶下之囚,甚至于侯府的爵位也不知何时会被皇帝夺走。 她拜于名师之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 而楚千尘不过是一个小妇养大的庶女,除了这张脸,楚千尘还有什么拿得出的,她还能拿什么和自己比?! 袁之彤傲然而立,双手在袖中握得紧紧,指甲掐进了柔软的掌心,压抑着心底的羞恼。 楚千尘实在是欺人太甚,既然如此,自己也不用顾忌什么。 此刻的袁之彤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要扳回局面,要让对方当众丢脸! 竹棚中,一片肃静。 皇后微微地笑,神色比之前缓和了不少,觉得自己没挑错人。 这个袁之彤还算机灵,知道把殷太后拉出来压楚千尘一筹。殷太后与袁之彤的血缘关系,就是袁之彤在这场博弈中天然的优势。 “外甥女?”楚千尘漫不经心地低笑了一声,反问道,“可令堂不是姓童吗?” 太后姓殷,袁夫人姓童。 也就说,殷太后与已经过世的那位袁夫人根本就不是亲姐妹。 那些王妃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兴味起来。 袁之彤脸一热,急切地说道:“家母是太后娘娘的表妹!” 她不说还好,一说,那些女眷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毕竟谁家没有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呢。 原来这位袁姑娘是殷太后的表外甥女啊! “母后这些年为了先帝吃斋念佛,对人一向慈爱宽仁。”楚千尘又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哎,罢了,母后高兴就好。这谁家没有个……在民间这叫什么来着?” 琥珀与楚千尘十分默契,立即就接口道:“打秋风的亲戚!” “噗嗤!” 不知道是谁笑了出来,其他人顾忌皇后没敢笑出声,但也忍不住闷笑起来,肩膀微微抖动着,还有人假装用帕子擦拭嘴角掩饰脸上的讥笑。 可不就是吗?! 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外甥女就敢左一个“姨母”、右一个“姨母”地唤太后了,这不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袁之彤:“!!!” 袁之彤怎么也没想到楚千尘不过寥寥数语又一下子把风向给转变了。 她只觉众人略带讥诮的目光像一根根针一样扎在了她身上。 “袁之彤,”楚千尘笑吟吟地直呼其名,语调不紧不慢,话中的内容却是犀利至极,“你假借母后的名义在我面前狐假虎威,假传懿旨,你真以我现在见不到母后,就没法揭穿你吗?” 竹棚上挂着的一盏盏灯笼散发出柔和的灯光,笼在她脸上,衣裙上,形成一层朦朦胧胧的金辉。 楚千尘依旧在笑,笑容清浅,气质高华,整个人恍若夜空中的一弯皎月,又仿佛一朵天山山巅的雪莲花。 如此的高贵,也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袁之彤:“!!!” 袁之彤瞳孔猛缩,在短暂的愣神后,连忙道:“胡说!王妃你不能这样往我头上泼脏水!” 这一瞬,袁之彤的心有些乱了,不知道楚千尘是真的知道,还是在诈自己。 不可能的,楚千尘自赏花宴后就再没进过宫,她不可能知道的。 袁之彤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指甲把掌心掐得更紧了,眼圈发红,大概也唯有她自己知道藏在心底的恐惧与不安。 “你不是说,母后让你传口谕吗?”楚千尘随手抚了下袖子,云淡风轻,“那就说说吧。” “……”袁之彤微启唇,喉头发紧。 她白天跟宸王说殷太后托她带话,只是想借此跟宸王搭上话,不过是私底下的事。 现在这么多王妃、公主都在场,万一被人发现她所言有虚,那就是假传口谕之罪,连皇后也保不住她。 袁之彤抿着唇,迟疑了。 下一瞬,就听闻又一声低低的嗤笑声钻入她耳中。 “怎么?今天下午还说得煞有其事的,现在就说不出来吗?”楚千尘轻笑着,容色娇艳,从容自若。 袁之彤的心更乱了,觉得楚千尘似乎把自己里里外外地看透了,她似乎很确信殷太后根本就没有让自己传话。 袁之彤的眸中闪烁不定,对于殷太后的感觉很是复杂。 起初,袁之彤也曾以为太后对她是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毕竟太后对她很是亲和,还赏赐了她不少衣料、首饰。 可渐渐地,袁之彤就发现了,殷太后不过是把她当作是逗乐的小猫小狗似的,她对着太后说上几句好话就像是小狗讨宠般,殷太后乐得听,也高兴赏她两样东西。 但也就仅此而已,其他任何实质性的好处都没有。 殷太后既没问起父亲的差事,也从未答应过她任何事,就是她提出想去宸王府给宸王请个安,认个人,太后都没应,恍若未闻。 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连皇后都不知道,皇后一直以为太后很喜欢她,也因此皇后很看重她,这次特意带着她随驾冬猎。 那么,楚千尘又是怎么知道的?!袁之彤暗暗咬牙。 周围其他女眷的目光都落在了袁之彤身上,讥诮之意更浓了。 她们不知道袁之彤到底有没有假传太后的口谕,但现在看袁之彤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就猜到其中有鬼,袁之彤怕是仗着太后表外甥女的身份到宸王妃跟前耍威风去了! 这袁家姑娘还真是上不了台面! 其他人灼灼的视线让袁之彤觉得如芒在背。 山风狂卷,吹得周遭的树木吱嘎作响,旁边的一盏灯笼蓦地被山风吹熄了,竹棚中的光线也随之暗了一些,衬得袁之彤的小脸有些阴沉。 她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就代表楚千尘所言不假,恐怕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借着太后狐假虎威,那她以后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祖母教过她的,想要压下一件事,就必须用一件更大的事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袁之彤的眸色一点点变得深邃,渐渐地酝酿起一场风暴。 “王妃,我本来也不想说的……” 袁之彤微咬下唇,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她是被楚千尘所逼。 气氛变得冷凝起来。 不想—— 这时,皇后沉声喝止住了:“够了!” 皇后面无表情,眼神阴沉,心里对袁之彤又嫌弃了起来。 哎,这个袁之彤终究年轻气盛,再任由她说下去,只会越说越错,无可挽回,那么,袁之彤这枚棋子就废了。 在没有其它更好的棋子前,袁之彤还得留着。 怎么说她好歹和太后有点亲戚关系,而且太后对她也不错,每每她去请安,太后都会留她说话、用膳,还赏了她不少好东西。 皇后冷冷地扫视了袁之彤一眼,对于袁之彤藏的那些小心思,心里明白得很。 自皇帝登基后,太后就一直躲在寿宁宫中不怎么见外人,不理俗事,还是第一次对一个臣女这么另眼相看。 袁之彤得了太后的宠爱,便有些飘了,一时忘形了。她应该是想假传太后的口谕去压一压楚千尘,结果反而被楚千尘压制了。 这种事皇后在宫里可见多了,她扯了下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袁之彤不敢看皇后,只能闭上了嘴,小脸微垂,努力地调节着情绪。 方才她被楚千尘激得一度暴怒,差点就失去理智,可经过皇后的打岔后,她终于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太冲动了。 还未到时候。 楚千尘与二皇子的事是她手上最有分量的一个筹码了,如果现在说出来,那未免也太浪费了……而且,宸王不在这里,现在说,效果只会大打折扣。 袁之彤连着深吸了几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冲动。 不着急,她一定要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再说。 她一定要一举将楚千尘打落尘埃,让她成为人人耻笑的下堂妇,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 “袁姑娘,”琥珀昂着下巴对着袁之彤逼近了一步,轻蔑的目光在袁之彤脸上打了个转,趾高气昂地说道,“好狗不挡道!” “……”袁之彤脸色又是一青。 狗仗人势,一个婢女也敢这样对她! 她差点又要控制不住,但终究忍下了,憋屈地侧身让开了,双拳捏得咯吱作响。 本来,她也不是对宸王势在必得,是楚千尘欺人太甚,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 今夜过后,难免会有人怀疑她假传太后口谕,也唯有嫁给宸王,才能让所有人闭嘴,才会成为证明她清白最好的方式! 她半垂的双眸中似那蓄满阴云的天空,泛着一股子阴冷之气,外表低眉顺眼。 楚千尘望着皇后,语气淡淡地叹道:“皇后娘娘怎么总给三公主挑这样的伴读呢?!” 她摇了摇头,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就足以令在场众人浮想联翩。 楚千尘再也没看袁之彤,转过身,施施然地走了。 才刚走出两步,后方就传来一记重重地拍案声以及皇后恼羞成怒的怒斥: “袁之彤,还不给本宫跪下!” “你以下犯上,对宸王妃不敬,本宫就罚你戒尺十下。” 皇后的声音一字比一字响亮,怒意汹涌。 楚千尘微微一笑,吩咐琥珀道:“去把我的马牵来,我去那边走走。” “是,王妃。”琥珀赶忙应诺。 主仆俩无视后方众人灼灼的目光,翩然离去。 278故意(二更) 今晚的夜猎要持续整整两个时辰,因此大部分人也都不会坐在这里干等着,早有一些年轻的少年少女坐不住了,在附近三三两两地或玩耍或散步或骑马,不时可以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若隐若现地传来。 琥珀很快就把红马枫露给牵了过来。 红马枫露的性格温顺极了,亲昵地对着楚千尘挨挨蹭蹭,甩着长长的马尾,仿佛在说,去玩,我们去玩嘛。 楚千尘一手拉着缰绳,然后一踩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利落飒爽,让琥珀每每叹服。 “这里真吵,枫露,我们去个清净点的地方散散步好不好?”楚千尘摸了摸它的鬃毛问道。 枫露“咴咴”地叫了两声,似在赞同。 琥珀朝皇后与袁之彤的方向看了一眼,默默地点头,深以为然。 人多的地方就是是非多。 楚千尘一夹马腹,朝着广场西北方的一片小树林策马而去,也把周围的语笑喧阗声抛在了后方。 越靠近那片小树林,周围就越安静,只有马儿的马蹄声“得得”地回响在耳边。 “王妃!” 楚千尘在小树林外被人叫住了,惊风步履匆匆地从后方追了过来,气息微喘。 楚千尘就拉住了缰绳,胯下的红马轻轻地嘶鸣了一声。 惊风谨慎地看了看左右,附近百来丈除了琥珀与江沅外,一个人也没有。 后方一片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前方则是寂静无声,小树林中黑黢黢的一片,就仿佛一头巨大的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似的,连那呼呼的寒风都仿佛野兽粗重的喘息声。 “王妃,京城……”惊风压低声音禀道,他的声音被呼啸的山风压了过去,含糊不清。 “京城出事了?”楚千尘微微变了脸色,脱口道,“可皇上明明答应过……” 她下意识地往皇帝所在的竹棚的方向看去,从她现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到皇帝,只能看到竹棚下挂的一盏盏灯笼,如宝石般闪着光辉。 “昊国……”楚千尘咬了咬唇,又蓦地噤声。 静了片刻后,她才吩咐惊风道:“不急,一会儿等王爷回来再说。” “是,王妃。”惊风连忙应声。 楚千尘也没心思再骑马了,调转了马首,“算了,我们回去吧。” 她又驱马返回了竹棚那边,提着灯笼的琥珀、江沅也随她离开了。 灯笼远去,周围就暗了下来,幽暗寂静。 树林前,寒风狂吼。 当楚千尘一行人走远后,一道略显伛偻的身影从阴暗的小树林中走了出来,惊起几只灰扑扑的鸟雀扑棱着从林间飞过。 银色的月光自天上倾泻下来,照亮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布满皱纹、鼻梁高挺的男性面庞,头发花白,黝黑粗糙的皮肤衬得他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 他那不同于中原人的深刻五官,昭显着他的身份。 老者一眨不眨地望着楚千尘离开的背影,惊疑不定地自语道:“京城到底出了什么事?” 宸王妃方才还提到了“昊国”,听她的语气,难道她说的事和他们大昊有关?! 老者越想越心急,迫不及待地返回了安达曼所在的竹棚,附耳以昊语把他所见所闻都禀了。 “……”安达曼的脸色立刻变了褐色的眼眸中阴晴不定。 难道,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他心里不由浮现这个想法。 安达曼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素克,京城有没有消息传来?” 他用的也是昊语,不过大齐通昊语的人也不少,所以安达曼说话的音量也不敢放太大。 被称为素克的老者摇了摇头,“没有。” “……”安达曼的眼眸变得更阴沉了。 他们也是在一直留意着京城那边的动向,但这里是大齐的地盘,他们就算有以前埋下的暗桩,数量也有限,而且,传递消息的速度也不快。 对于素克的答复,安达曼也不意外。 安达曼一手猛地握成了拳,松开,又握紧,思绪转动着,冷静地在心中提出质疑:这会不会是宸王妃故意说给素克听的? 安达曼沉吟了片刻,低声以昊语道:“宸王妃怎么会一个人跑到树林那边去?” 他似是在自语,又似在问其他人。 另一个着修身翻领蓝袍的青年往安达曼走近了一步,道:“郡王,我方才看到宸王妃和皇后她们闹得不太愉快……那之后,宸王妃就一人骑马去了。” 安达曼立即就释然了,想想也是。 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而已,哪有胆子装神弄鬼。 古语有云,兵诡必疑,虚疑必败。 这可是关乎两国的大事,顾玦素有战王之称,总不至于傻得让他的妻子故意演戏给他们看,也不怕出岔子坏了他的大事。 安达曼把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测抛诸脑后,定了定神后,对老者又道:“素克,再与我重新细说。” 素克就原原本本地把方才的见闻又说一遍,一字不差。 但是,他方才离得远,本来就没听清多少,再加之楚千尘的话也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 安达曼不放心地确认道:“你确定她提到了大齐皇帝?” 安达曼压抑着心里的冲动,没往皇帝那边看。 “我确信。”素克点了点头。 “可皇上不是……”安达曼以大齐的语言低声重复,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他仔细地琢磨着这几句,越想神情越是微妙。 他又用昊语问:“你们说宸王是真抱恙吗?” 素克与蓝袍青年面面相看,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安达曼其实也没指望他们能回答这个问题,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恼怒地说道:“这大齐皇帝和宸王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安达曼的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这趟来大齐有两个任务,一件是暗中寻找乌诃迦楼的下落,另一件是为了太子与大齐公主联姻之事。 来之前,昊帝与他一起私下推演过他们在大齐可能会遭遇的局面,包括大齐皇帝也许不会那么容易答应两国联姻…… 他们预想了很多,可现在的局面显然与他们预想的不少事都大相径庭。 此时此刻,安达曼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迷雾之中,一不小心,往前踏错一步,就有可能坠入深谷…… 安达曼忍不住朝皇帝望了过去,然后突然站了起来。 他这边的动静一下子引来不少人的关注。 安达曼微微笑着,若无其事地朝皇帝走了过去,眼角的余光瞥过属于宸王府的那个竹棚,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宸王府的侍卫。 安达曼深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走进了皇帝的竹棚中。 不远处,楚千尘就坐在另一个竹棚中,背对着安达曼。 她本来是要回去的,却在中途被静乐长公主给唤住了,让她过去吃茶。 静乐亲自沏的茶,从选茶、烫杯开始,每个步骤都是由她亲力亲为。 她沏茶的动作十分好看,优雅流畅,全神贯注,仿佛时间的流淌也随之变慢了,衬得她整个人温婉娴静。 只是袖子偶尔微微滑动,右腕上那结痂的鞭痕在衣袖之中若隐若现。 她的手腕既白皙,又纤细,仿佛一折就会断似的。 楚千尘只是扫了那条疤痕一眼,目光就移开了,静静地欣赏着对方沏茶的样子。 没一会儿,一杯刚沏好的茶被一双素白的手送了过来。 “试试我泡的茶。” 静乐看着楚千尘,温温柔柔地弯唇笑了,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婉约与温顺的气质。 她就像是天上洁白如雪的云朵,纯洁,柔软,而又脆弱,似乎风一吹,就会散似的。 楚千尘先闻茶香,然后再抿了口热茶。 香气清高,滋味甘醇。 她笑吟吟地赞道:“好茶!” 她身旁的红马不知道是不是闻到了茶香,凑了过来,长长的尾巴来回摆动着。 “枫露!”琥珀赶紧地拉了拉红马的缰绳,把它给拉了回去。 琥珀觉得自家王妃真是招那些个猫儿、狗儿、马儿什么的喜欢,枫露的性格其实很温顺的,给她骑时也是乖乖巧巧的,可是它每每在王妃身边时,总多了几分对旁人没有的调皮,感觉活力十足的。 原本安静的竹棚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彷如一股生机勃发的活泉注入到死气沉沉的碳水中。 静乐怔怔地看着楚千尘,由衷地叹道:“九皇嫂,你真好!”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外表一样温柔而内敛,婉转而克制。 “……”楚千尘一头雾水地歪了歪小脸,眼眸清亮。 静乐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神色愈发温润,释放着善意。 她与楚千尘还没见过几次,但是她已经确信她很喜欢这个年轻的九皇嫂。 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昨夜楚千尘对沈菀的关怀,想起方才她对皇后与袁之彤的坚定。 她明明才十四岁,还未及笄,可年少娇艳的外表下,却拥有一个无比坚韧的灵魂。 敢作敢当,无惧无畏。 不像她。 静乐眼睫轻颤,眸色黯淡。 她敛下了眼帘,也掩住了眸中的万千愁绪,优雅地端起了茶盅,恍如一尊玉雕。 279完胜 静乐抿了两口茶,就放下了手里的粉彩珐琅三君子茶盅,抬眼再次对上了楚千尘黑白分明的眼眸。 “九皇嫂,你要小心。” 她低声提醒道,声音柔柔的,一副婉约顺从的模样儿,温柔如水,只是眉心似蹙非蹙。 有些话就是皇后方才没直说,静乐和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能看得明白,不过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皇后分明是想把袁之彤塞给顾玦,以袁之彤的出身以及她与殷太后的关系,可想而知,要是真入了府,至少也会是个侧妃。 就算是这次没成功,皇后也不会轻易罢休的。 皇后这个人啊…… 静乐想到了什么,眸底闪过了一种复杂纠结的情绪。 她犹豫地抿了下嘴唇,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说了:“九皇嫂,你知道恩国公世子夫人吧?” 楚千尘点了下头。 恩国公世子是皇后同父同母的胞弟,其妻室恩国公世子夫人李氏也经常出入宫廷,楚千尘也见过李氏一两次,不过没说过话。 静乐很少与人说这些闲话,有些难以启齿,又斟酌了一番言辞,才接着道:“现在这位世子夫人李氏其实是继室。” 见静乐为难,她的乳嬷嬷干脆就替她说了:“恩国公世子的前头还有个原配姓王,这门亲事是皇后娘娘的祖母在世时订下的。王家没落,皇后娘娘一向不喜王氏,就以王氏三年无所出为由,说要赐了个平妻给恩国公世子。” “结果,没几日那王氏就投缳自尽了。” “当年还在热孝期,现在的这位李夫人就八抬大轿被抬进了恩国公府。” 乳嬷嬷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丝嘲讽。 关于这件事京中其实也有不少传闻,有人说王氏是因为不甘羞辱才上了吊,有人说是因为皇后给王氏送去了白绫,也有人说恩国公夫人逼得王氏自尽……众说纷纭。 且不管孰是孰非,乳嬷嬷是真看不上皇后做的那些事,这些年,皇后也没少给人送美人,比如东宫那边就有好几个良娣、孺人都是皇后赐的。 静乐又喝了口茶,朝皇后的方向望了一眼,提醒道:“你千万要小心。” 皇后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接下来谁不知道皇后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楚千尘微微一笑,颔首道:“我记住了。” 她此刻的笑容与之前面对皇后时,又是大相径庭,不再像那夜空的皎月般可望而不可及,娇俏明艳,光彩照人。 静乐忽然就觉得有些无法直视她。 九皇嫂真好,自己要是能活成她的样子就好了。 静乐脸上一红,慌慌张张地起了身,嗫嚅道:“九皇嫂,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她匆匆地走了,似乎有什么人在追着她似的,只留下桌上那盏她没喝几口的茶盅还在冒着缕缕白气…… 楚千尘:“……” 楚千尘看着静乐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再回想方才她沏茶时婉约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静乐长公主还挺有意思的。”楚千尘转头对琥珀道。 琥珀点点头,想着静乐与驸马的那些传闻,还有手腕上那狰狞的鞭伤,心底对她有那么一丝丝的同情。 长公主好歹是皇帝的庶妹,被驸马欺负到头上,都不见皇后出面为她撑腰,却偏想着这些歪门邪道。 “琥珀,晚些你送盒十全膏给她吧。”楚千尘吩咐了一句,就继续喝起茶来。 静乐既然对她示好,楚千尘自然得还了对方这个人情。 琥珀应了。 楚千尘继续喝着茶。 这么好的茶自然不能浪费了。 喝完这杯茶后,楚千尘才慢悠悠地牵着她的马返回了她的那个竹棚。 江沅一边给楚千尘上茶,一边附耳对她说了一句话。 楚千尘挑了挑柳眉,就朝皇帝所在的竹棚看了过去。 安达曼正站在皇帝跟前,太子顾南谨以及几个皇子都被遣退了。 从楚千尘的距离,听不到皇帝与安达曼在说什么,就见两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乍一看似是相谈甚欢。 楚千尘的目光又移向了皇帝身旁的倪公公,拿着银色拂尘的倪公公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楚千尘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她才从“一”数到“八”而已,倪公公已经抬眼看了皇帝至少三次,手里的拂尘柄被他转了好几下…… 不错。 楚千尘勾了勾唇,唇边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眨了眨眼,目光明亮。 她很快就懒懒地收回了目光,又转而望向了前方那片黑黢黢的山林,山峦叠嶂的猎场就仿佛暴风雨前阴云堆砌的天空,散发着一种阴森沉闷的的气息。 山林中,依旧一片寂静,听不到马蹄声,也没有野兽的嘶吼声。 没有消息,很多时候也是好消息,至少今夜就没人见人放出信号烟火,那就意味着没有人遇到危急性命的危险。 也不知道王爷有没有听话…… 楚千尘一边吃了片切好的橙子,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 琥珀想着水果太凉了,默默地拿开了红泥小炉上的水壶,换上了一个小巧的蒸笼,把几碟糕点放进蒸笼里蒸了蒸。 楚千尘有的吃,有的喝,也有江沅陪着她下五子棋解闷,时间其实过得很快。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原本在散步、玩耍的其他人也大都回了各自的竹棚里坐下,喝喝酒,划划拳,玩玩飞花令什么的。 猎宫广场上,热闹喧阗,酒气弥漫,不少男子的脸上都有了微醺的醉意。 二更天左右,山林的方向突然传来了若隐若现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有马蹄声,是不是夜猎的人回来了!” 彷如一颗石子坠入湖中,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广场上的大部分人好奇地朝猎场的方向远眺着。 与此同时,那“得得”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亮了…… 距离夜猎结束,还有一个时辰呢,来者在这个时候出猎场,要么是中途放弃了夜猎,要么就是猎到了猛兽,没必要再虚耗时光。 广场上的众人交头接耳地讨论了起来,甚至有人兴致勃勃地吆喝着开起了赌局来: “我押五百两,这才过去了一个时辰,又是大晚上的,根本来不及深入山林,也不可能猎到什么猛兽,肯定是有人放弃了。” “你也说才一个时辰,就算要放弃,也没必要这么早,我说啊,肯定是猎了什么虎豹熊之类的。我押一千两。” “我支持黄兄,押三百两。” “……” 那些个纨绔子弟越说越热闹,谁也没法说服对方,只恨不得把全副身家都押上。 就在这种嘈杂的气氛中,一个二八年华的翠衣少女忽然惊呼道:“宸王妃!” “宸王妃跑过去了,难道是宸王回来了?”另一个黄衣少女接口道。 愈来愈多的目光朝楚千尘涌去,还有人开始押今晚夜猎的魁首会不会是宸王。 楚千尘根本就听不到旁人的声音,欢快地跑去猎场的出口迎人。 她听出来了,其中的一个马蹄声肯定是属于绝影的。 绝影回来了,就意味着王爷回来了。 果然—— 很快,就有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载着一个着玄色斗篷的青年从山林中驰出。 玄色的斗篷随风飞起,扬起一个潇洒飘逸的弧度,露出斗篷里那身紫红色的骑装,在月光下,夹着银丝线的骑装如宝石般闪着微光。 这一人一马顾盼有神,英姿飒爽。 马上的青年俯首对上楚千尘的眼眸,浅浅一笑,犹如三月的春风拂过柳枝与湖面。 “王爷!”楚千尘也笑了。 她就知道一定是王爷回来了。 绝影目标明确地朝楚千尘的方向跑了过来,身姿矫健。 后方,苏慕白骑着一匹白马也从山林中出来了,很显然,他是和顾玦一起回来的。 广场上的众人都在打量着顾玦与苏慕白,想看看他们的收获,却见顾玦两手空空,马背上空无一物;而苏慕白满载而归,马背上背负的箩筐里装满了沉甸甸的猎物。 众人惊疑不定地面面相看。 对于周围的骚动,楚千尘浑然不觉,一眨不眨地看着绝影停在了自己身前,马尾甩动,似是意犹未尽。 下一刻,顾玦就从马背上飞身而下。 他还未站定,就感觉到他的左腕被一只素白的小手捏住了。 楚千尘借着斗篷的遮挡给顾玦探了脉,总算满意地笑了。 嗯,王爷非常听话! 楚千尘上下打量着顾玦,确信他身上没沾染什么血腥,笑得更愉快了。 “满意吗?”顾玦失笑地看着她。 夜猎前,这小丫头就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许他在夜猎中出手,让他一定要听话。 他也不是曾经那个十五岁的好胜少年了,不需要去争这个第一。 小丫头高兴就好。 “满意!”楚千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以顾玦的状况,能少动手最好少动,每每受到损伤,补回去要花上三倍的时间。 这冬季过一天少一天,楚千尘都有些犯愁了。 顾玦的左手反握住楚千尘的手,往竹棚那边并肩走去,把苏慕白忘得一干二净。 后方的苏慕白微微地笑。 大概也只有王妃能制得住王爷了。 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依旧会选择不惜代价的促成这桩婚事。 他光洁的下巴上沾了几滴血渍,把他原本儒雅的面庞衬得多了一股子危险与邪魅的气质来。 江沅面无表情地看了苏慕白一眼。 苏慕白似乎察觉到了江沅的目光,抬手抹了一把下巴,就见指腹沾了些血色,解释了一句:“不是我的血。” 江沅冷冷地扯了下嘴角,转身跟上顾玦与楚千尘。 她根本就没觉得这些血是这头死狐狸的! “王爷,猎场里很冷吧?”楚千尘把自己的袖炉塞给了顾玦,“快暖暖手。” “我给你煮了参茶,里面加了茯苓、芡实、干僵、陈皮……喝了可以去寒。” 楚千尘庆幸自己提前就煮好了参茶,一坐下,就先给顾玦盛了一杯参茶。 参茶散发着一股人参独有的香味。 顾玦慢慢地喝着参茶。 热乎乎的参茶从喉咙入腹,浑身一下子就暖了起来。 参茶并不苦,有一丝丝的甜,恰好好处。 咽下后,舌底生津,回味悠长,口腔之中弥漫着一股清香。 “你煮的?”顾玦回味着口中的回甘,用的是疑问的口吻,但神色间却十分确定。 大概也只有她做的东西,才会那么恰如其分地和他的口味,无论是火候还是味道。 增之一分则太过,减之一分则太短。 “嗯!”楚千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笑容明媚。 王爷还是那么细心。 别人为他做的事,他总会看在眼里,然后细细地记在心里…… 楚千尘突然心念一动。 是啊,如果是从前的王爷,就算他发现了,也不会说出口,王爷只会默默地做。 所以,在前世,在刚遇上王爷的时候,她怕他。 很久以后,她才渐渐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可现在的王爷却与前世、与三月初遇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对了,王爷变得更坦率了,不像从前,跟个闷葫芦似的。 楚千尘抿唇笑,歪着小脸,打量着顾玦俊美的脸庞。 上方的几盏灯笼照耀下,顾玦清冷的五官比平时更加柔和。 他在喝参茶,所以微微地垂下了眼帘,显得他的眼睫又浓又密又翘,沿着那內勾外翘的眼角勾画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他的额头光洁饱满,鼻子又高又挺,薄唇微微上扬,五官精致清雅。 这是铭刻在她记忆中的面庞,这是铭刻在她心中的那个人。 不过,王爷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开始改变的呢? 楚千尘默默地回忆着,一不小心就魂飞天外,连茶杯什么时候空了都没注意到。 一旁的琥珀就眼睁睁地看着王爷抢了她的活,很顺手地给王妃换了茶,而王妃毫无所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琥珀识趣地往外退了几步,乖乖地给主子们看炉子去了。 寒风瑟瑟,深夜的山林变得更冷了。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呜咽的号角声,浑厚悠长,随着寒风传向了远方的山林…… 这号角声是一个信号,告诉那些还在猎场里的人,夜猎快要结束了。 少顷,山林的方向就传来了一阵阵凌乱的马蹄声,朝这边而来。 参加夜猎的那些武将以及勋贵子弟陆陆续续地策马归来。 他们的亲朋好友纷纷上前相迎,询问他们夜猎的收获,广场上更为喧嚣,也同时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一盏茶后,所有归来的年轻人都聚集在了猎台上向皇帝行礼,内侍们开始清点猎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看向了猎台东北角的一头野猪。 这头野猪足足有两个壮汉那么庞大沉重,浑身上下都长满了针一样的灰色鬃毛,那毛绒绒的长嘴间露出一对森白的獠牙,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它的长嘴被人一箭射穿,还有两箭射在了它的眼睛上,除此之外,它身上没有别的伤口。 它并非是猎台上唯一的一头野猪,可其它几只野猪最大的一头也不过这头野猪王的一半大小。 这头野猪王毋庸置疑是今晚夜猎中最凶猛的一头猎物了。 倪公公也同样在看那头野猪王,外表上面无表情的,但其实脖颈上已经出了一片冷汗。 他知道皇帝不过喜欢这个结果的。 这头野猪王是苏慕白带回来的猎物。 皇帝的脸色难看得快要滴出墨来,偏偏三公主安乐不会察言观色,一脸天真好奇地问道:“九皇叔,这头野猪王是你猎的吗?” “不是。”顾玦一派泰然地摇头道,“这是苏指挥使的猎物。” “……”皇帝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脸色愈发阴沉。 对皇帝来说,与其让苏慕白出这个风头,还不如由顾玦占了这夜猎的魁首呢。反正顾玦年年夜猎都是魁首,大家也都习惯了。 现在苏慕白成了夜猎的魁首,这不是助长顾玦的气焰吗? 谁都知道苏慕白是顾玦的人,这等于是告诉别人,就算顾玦看不上这魁首,魁首依旧是宸王府的囊中之物! 皇帝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看似随意地与顾玦闲聊,问道:“九皇弟,你今晚怎么没有收获?” 早在顾玦出猎场的那一刻,就有人去禀了皇帝,说顾玦今夜是空手而归。 顾玦右手成拳,放在唇边,干咳了两声,神色自若地说道:“我的身子不太爽利。” 猎台上下的其他人先是惊,然后就平静了下来,有种见怪不怪的唏嘘。 “……”皇帝的嘴角不愁控制地抽了抽。 昨晚在含元殿的宫宴中,顾玦也是这么说的,让人一时看不出是真是假。 顾玦真要是身体不好,今晚就不该参加夜猎。 皇帝突然想起今晚的夜猎开始前,顾玦曾跟那些武将说了不会和那些小子们争锋。 莫非是因为这个原因,顾玦才会去猎场虚晃了一回? 皇帝握紧了座椅的扶手,实在拿不住顾玦的身体现在到底怎么样。 只是转瞬,皇帝的心思已经转了好几转。 安乐却是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看着顾玦道:“九皇叔,你要是身子不舒服,可要多休息,多喝水。” 皇帝:“……” 皇帝越听越头疼。 这要是说这话的人是太子或者几个皇子,皇帝已经要发作了,偏偏是安乐。 皇帝心里各种想法搅和再一起,憋得他胸口又闷又疼又紧。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便唤道:“苏慕白!” 苏慕白就落落大方地上前了几步,走到了猎台的中央,对着皇帝抱拳道:“末将在。” 这还只是冬猎的第一天,宸王府的人已经连得了两个魁首。 众人神情各异,除了安乐以外,大概谁都能猜到皇帝心里不太痛快。 皇帝不止是不痛快,还觉得为难极了,不知道该怎么赏赐苏慕白好。 “苏慕白,你是今日夜猎的魁首,”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苏慕白,声音淡淡,“朕赏你一匹汗血宝马、一柄宝剑,一万白银……” 苏慕白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他还未谢恩,这时,顾玦漫不经心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我记得皇上不是许诺说夜猎的魁首便可官升一级、进禁军吗?” 顾玦这话一出,猎台上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皆是敛息屏气,大概也唯有宸王敢公开和皇帝叫板了。 按照惯例,夜猎的魁首除了能得到这些常规的赏赐外,还可以官升一级,入禁军,前程一片风光。 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这么多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去参加危险的夜猎,就是想搏一搏前程。 偏偏今晚夜猎的魁首竟然是苏慕白,皇帝不可能重用苏慕白的。 苏慕白现在是从二品,官升一级的话,那可就是正二品了,这个品级在禁军足以独领一卫的将士。 皇帝决不可能拱手把禁军一卫送给宸王府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皇帝恶狠狠地瞪向顾玦,眉心皱得快要能夹死蚊子了,觉得顾玦分明是对禁军觊觎已久,想把苏慕白先弄进禁军,再一步步地鲸吞蚕食。 上次顾玦已经往锦衣卫安插了一个副指挥使,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让宸王府的人进禁军了。 苏慕白还是好好地在五城兵马司留着吧。 皇帝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九皇弟,苏慕白进五城兵马司也没几个月,他的差事办得也不错,现在又突然调到禁军,岂不是前功尽弃。” “皇上,禁军正二品可以领一卫五千人,这五城兵马司一司五百人,五城司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五百人。”顾玦似笑非笑道,“皇上这封赏未免不公。” 皇帝闻言,脸色又沉了沉。 五城兵马司的编制确实只有两千五百人,但其实每个司都有自己的帮闲,加上帮闲的人数就远不止这个数了。 等等!皇帝心念一动,有了主意,沉声道:“九皇弟,注意言辞。” “朕还没说完呢,朕早就觉得五城兵马司人数不够,也该扩充一下人手了。” 只要把五城兵马司的那些个帮闲也加入到编制中,这人数也快差不多了。皇帝在心里大致算了算,得意地勾了下唇,暗暗为这个主意感到自得。 其他人全都默然,看着皇帝与顾玦之间你来我往地进行着一场火花四射的对弈,心道宸王恐怕没那么容易偃旗息鼓。 果然—— “所以,皇上觉得禁军与五城兵马司能相提并论?”顾玦淡淡的反问道。 谁都知道五城兵马司不过是一个混日子的地方,禁军却是皇帝的亲卫军,这两者当然不可能相提并论。 皇帝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顾玦脸上,眸色幽深,确信无疑。 果然,顾玦让苏慕白挣这个夜猎的魁首就是冲着禁军来的! 即便皇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那种阴鸷的气息还是隐隐约约地散发了出来。 皇帝冠冕堂皇地说道:“禁军也好,五城兵马司也罢,都是担负着戍卫京畿的职责,岂有高下之分。” “九皇弟若是不放心,就由苏慕白亲自负责招募一事,那九皇弟总该放心了吧?” 这五城兵马司的人全都是些吃闲饭的,有本事的人也不会进五城兵马司,苏慕白在那里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皇帝这么一说,在场的几个兵部官员心下释然。他们也不想加入皇帝与宸王之间的斗争中。 苏慕白这时终于出声,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他眼底掠过一道异常明亮的光芒。 ------题外话------ 二月了啊,那就求一波保底月票吧~~~ 280反击(一更) 皇帝觉得自己大获全胜,挥了挥手,让大家都散了。 随着倪公公一声“摆驾回宫”,皇帝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背影瞧着意气风发的。 众人恭送皇帝,全都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就像是从战场上侥幸生存下来的幸存者似的,如释重负。 “我们走吧。”楚千尘捏住了顾玦的袖子,意思是,他们该回去了,马上要到顾玦就寝的时间了。 顾玦听话地牵起小丫头的手,“走吧。” 两人携手朝紫宸宫的方向走去,迎面而来的寒风将楚千尘头上的斗篷帽吹落,也吹散了她的鬓发,几缕碎发调皮地抚着她的面颊。 顾玦停了下来,手指轻轻地将那几缕调皮的发丝捋到她耳后。 她雪白的面颊柔软滑腻犹如最娇嫩的花瓣,他的指腹有些粗糙,让他生怕会磨坏她的肌肤,动作下意识地放缓,简简单单的动作就透出几分不经意的旖旎。 “今晚我发现一个长着不少野蕈的地方,明天我带你去采野蕈好不好?” 说话的同时,顾玦重新帮她戴上了斗篷帽,把她巴掌大的小脸藏在其中。 两人靠得很近,近得楚千尘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除了衣袍上熏的沉香味,又多了一股淡淡的松木香。 闻到他身上的香味,楚千尘就觉得很安心,很踏实。 楚千尘仰首看着他,眼睛在斗篷帽中闪闪发亮,干脆地应道:“好!” 她跟王爷说过她想进山去采摘些野蕈的,王爷一直记着; 她让王爷今晚夜猎不要出手,王爷也记着。 楚千尘的心情变得无比愉悦,又拉起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步履轻快极了,笑道:“现在是冬天,野蕈不太多,王爷你居然能找到,你的运气可真好。” 顾玦:“嗯。” 他的运气的确很好。 楚千尘晃了晃他们交握的手,兴致勃勃地又道:“明天我们得起早些,早上的野蕈水分多,口感嫩滑,味道鲜美!” “嗯。” “回去我们早点睡,明早亥时起好了。” “嗯。” 因为顾玦的配合,楚千尘高兴得几乎要飘起来了,直到顾玦突然来了一句:“那你半夜可不许再偷偷起来看书了。” 楚千尘:“……” 其实,她也就是前晚在路上睡不着,所以偷偷起来看了一会儿话本子而已,结果被半夜醒来的顾玦抓了个正着。 “嗯。”楚千尘乖乖地应了。 虽然楚千尘很听话,早早地就睡下了,但是次日他们还是没摘成野蕈。 五更天的时候,外面下雪了。 这雪一下就是整整一天。 在这种大雪天,谁也不敢不知死活地进山,所以行宫中的众人要么就在外面的猎宫广场上结伴玩耍,要么在呼朋唤友地在自己的宫室里举办一些小型的品茶宴、赏花宴什么的,再要么就像楚千尘与顾玦一样在宫室内躲了一天。 按冬猎的规矩,接下来的这几天本来也就没什么事,大家可以自由行动,只在冬猎的最后一天还会有一场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祭祀仪式。 雪下了整整一天,幸而,在十一月十二日的夜里就停了。 歇了一天的楚千尘更精神了,一早,也不用人叫她,就早早地起来了,全副武装。 顾玦还特意让人给她缝了一副五指分开的鹿皮手套,戴上这鹿皮手套,无论骑马,射箭,还是摘野蕈都十分方便。 漫天山林都覆盖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下,让这原本荒凉的山林平添几分超脱俗世的出尘。 因为山林中有积雪,今天进山的人依旧不多,尤其是那些贵女们都倾向于留在行宫中赏赏雪。 楚千尘就没这顾忌了,她骑着她的红马就像是逃出了笼子的猫儿似的在冰天雪地的山林间撒欢。 两人虽然带了弓箭与佩剑,但都没打算狩猎,只是为了防身而已。 今天他们来是摘野蕈、采野果的。 继前日卖弄了自己的骑射本事后,楚千尘就炫耀了一下她认野蕈、野果与药材的能力。 她心里只恨现在是冬天,耐寒的野蕈实在是太少了。 摘了一筐蘑菇后,楚千尘忍不住道:“春夏的雨后才是摘野蕈最好的季节,王爷,等开春,我们再一起去踏青摘野蕈吧。” 她的小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 其实她还要更厉害一点的! 顾玦:“好。” 顾玦毫不怀疑就算把这丫头一个人丢在山林里,她也能活得好好的。 她外表看着娇弱,但生命力却无比的旺盛。 她总是在用一言一行试图告诉他,她很厉害,他可以依靠她,他可以相信她。 他们可以并肩站在一起,她不想躲在他身后。 她十分坦然、十分努力地把她的所有展现在了他面前。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这么轻易地触及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都这么努力了,他没道理偷懒吧? 顾玦看着她的眼神更温柔、更缱绻了,反问她:“就踏青?” 楚千尘能感觉到顾玦的心情很好。 所以是因为自己吧! 想到这里,她身后的猫尾巴就愉快地竖了起来。 她贪心地说道:“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泛舟,去放灯,玩曲水流觞,斗花斗草……” 楚千尘数着手指说道,她想把他们前世做过的事再做一遍,也想把他们前世来不及一起做的事也去尝试一下。 她想与他一起做的事太多了。 但有时候她又觉得她会不会太贪心了? “贪心一点好。”顾玦道。 楚千尘:“……” 她呆呆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刚才没说出口吧,她刚才只是在心里想一想? 她惊诧的表情逗乐了他,他笑了,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不是平日里那种低不可闻的轻笑,而是那种清清爽爽的笑声。 连他的面庞都因为这笑容变得年轻了好几岁,有了一种少年的调皮感。 当惊风看到这一幕时,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十五岁的王爷。 惊风的到来自然是瞒不过顾玦与楚千尘的耳目的,两人一起朝惊风看了过去,让惊风暗暗后悔他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 事已至此,他也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禀道:“王爷,他们已经入套了。” 楚千尘的脑子里还在想明天他们做什么好,闻言,嫣然一笑。 虽然惊风说得没头没尾,含糊不清,但楚千尘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 前天的夜猎结束后不久,皇帝就立刻派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连夜返回京城,午夜之后,那些南昊使臣中的一个人也不见了踪影,替换成了另一人。 很显然,夜猎那一晚,皇帝和安达曼谈得“不太愉快”。 本来这两方人各怀心思,各为各的利益,彼此提防,他们想要挑拨一下也不难。 他们这边该做的都已经做得足够了,接下来就看乌诃迦楼了。 “乌诃迦楼不会出岔子吧?”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摘下右手的手套,顺手摘了个酱红色的野果子,想着旁边的一个野果上有动物的牙齿印,这果子应该能吃。 “要是他出了岔子,那咱们就不管他了。”顾玦抓过楚千尘的右腕,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野果。 这个好!楚千尘满意地点头。 如今再想起那个和尚,楚千尘只觉得他有些讨人厌,一会儿拉着王爷去南昊,一会儿又要王爷为他的事费神! 她皱了皱鼻子,发泄似的也咬了一口野果。 野果子又脆又甜,楚千尘眼睛一亮,道:“我们再多摘一些回去吧。” “嗯。” 顾玦低低地笑,笑声被风吹散。 凛冽的山风一吹,压在枝头的白雪就随风飘落了下来,似乎又下起了一场雪。 没过一会儿,天空就真的下雪了。 京城也同样在下雪,天空阴沉沉的,飘着零星的雪花,稀稀疏疏地向下飞舞着,落在窗外的屋檐上,树枝上…… 窗外的几枝白梅在寒风中微微颤颤,缕缕幽冷的梅香随风而来。 几片雪花从半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落在了一本经书上。 一只手指修长、清瘦骨感的手轻轻地弹去了书页上的雪花。 乌诃迦楼抬眼望向了窗外,朵朵白梅在雪中傲然怒放,旁边的香炉中青烟轻袅。 沉寂的屋子里,自有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 自从几天前的那个夜晚隔壁的宅子走水后,他们一行人就住到了宸王府。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乌诃迦楼朝西方的天空望了一眼,随即就收回了视线,清莱打帘从屋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绢纸,他身后还跟在五六人。 “大皇子,程长史刚送来了宸王的飞鸽传书。”清莱把绢纸呈给了乌诃迦楼。 众人看着乌诃迦楼的眼眸中全都目露担忧之色。 乌诃迦楼大病初愈,清癯消瘦,俊美的面庞轮廓分明,宽大的僧衣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那白色的僧衣似乎比外面的白梅与雪花还要白上三分,衬得他的气质愈发出尘,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似的。 他所中的酹月之毒已经除拔了近八成,伤口也已经缝合好了,至今还在继续用楚千尘开的方子,最少汤药也要服到月底。 宸王妃离开京城之前曾叮嘱过现在的乌诃迦楼不能劳累,不能动武,清莱几个随侍之人都记在了心上。 “大皇子小心着凉。”紧接着,清莱又在给乌诃迦楼白色的僧衣外披上了一件外衣。 乌诃迦楼放下了那本以大齐文字书写的经书,拿起了那张绢纸,双眸微垂,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另一只手徐徐转动着持珠。 沉思了片刻后,他才把那张绢纸丢进了炭火盆中,火焰瞬间就把那张绢纸给吞没了。 乌诃迦楼抬眸对上清莱的眼眸,以昊语道:“宸王在信中说,安达曼已经派出了也拉回京,人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清莱,柏达仑,拉玛……”乌诃迦楼的目光从清莱徐徐地转向他身旁的其他人,一个个地念着他们的名字,神情沉静。 清莱等人似乎猜到了乌诃迦楼要说什么,一张张五官深刻的面庞上露出了几分跃跃欲试,当迦楼念到他们的名字时,就对着他躬身行了大昊的礼节。 “你们去吧。”乌诃迦楼吩咐道。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可听在众人的耳里却是掷地有声,令他们一下子就热血沸腾起来,双眸灼灼生辉。 “是,大皇子。” 他们郑重地领了命,全都目露期待之色,气氛霎时间变得热烈了起来。 这几月来,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他们被埋伏,被追杀,被诬陷,只能躲躲藏藏,更不能回昊国为自己正名。 现在,他们等了那么久,终于到了他们反击的时候了! 281不改(二更) 清莱等人的眼眸中都燃起了灼灼烈焰,身形挺拔地站立着,仿佛一杆杆长枪。 他们那近乎虔诚的神情都在无声地宣誓着他们的忠诚。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只有炭火盆里燃烧的噼啪之声。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鹅毛般的雪花密密匝匝,纷纷扬扬,恍如一片浓浓的迷雾。 因为大雪的耽搁,陆思骥直到十一月十四日才抵达京城。 陆思骥一回京,没回府,也没回北镇抚司,反而直接去了一趟南城兵马司,二话不说地找南城兵马司的柳指挥使道出了来意: “锦衣卫奉皇上口谕,将涉嫌纵火的昊人转移到北镇抚司!” 陆思骥说得理所当然,且盛气凌人。 锦衣卫行事也一贯如此。 谁都知道锦衣卫只向皇帝负责,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超脱于朝堂之外,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是闻锦衣卫而色变,畏之如虎。 当锦衣卫指挥使凭借皇帝口谕要求转移犯人时,任何人都不能拒绝。 陆思骥有皇帝撑腰,自然有底气。 不过,他本以为这件差事不会太顺利,南城兵马司扣押昊人没有移交京兆府十有八九是出自宸王府的授意,所以他觉得柳指挥使肯定会阻挠一二,结果对方答应得干脆利落,立刻就同意放人了。 柳指挥使让陆思骥签下了犯人的转交文书后,就亲自带着他去牢里提人。 涉嫌在宸王府隔壁的宅子纵火而被关押的昊人共有五个,陆思骥扫视了这五个昊人一番后,就令下属押着人回北镇抚司。 七八锦衣卫押送关押着昊人的囚车从南城兵马司离开。 乌纱帽,飞鱼服,绣春刀,无一不宣示着锦衣卫的身份,路上的行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一路上顺畅至极,很快就到了北镇抚司所在的帽儿街。 “嗖!” 一行车马才拐进帽儿街,就见两道利箭蓦地从街道两边射来,如流星般划破空气,一支箭射向了为首的陆思骥,另一支箭则飞向了囚车。 一个方脸的锦衣卫面色一变,喊着:“有刺客!” 他拔出绣春刀,长刀一挡,干脆地挡下了那支利箭。 “铛!” 那支羽箭与长刀碰撞,箭尖与刀刃撞击之处,火花四射,几乎下一瞬,那羽箭中爆出一片白色的粉末,与此同时,另一支射中囚车的羽箭也爆了开来,那些粉末如烟火般急速扩散开来,与周围的大雪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片雾蒙蒙的浓雾。 包括陆思骥在内的锦衣卫们面色大变,喊了起来: “小心粉末有毒!” “这是迷药,大家捂住口鼻!” “守住囚车,当心刺客!!” 一片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中,那“白雾”之中闪现着银白的刀光,有兵器交接声,有坠马声,有马匹的嘶鸣声,有羽箭破空声……也有惨叫声。 这条街是北镇抚司的所在地,街上根本就没几个人,见此突变,几个零星的路人全都吓得远远地避开了。 寒风瑟瑟,狂卷不止。 没一会儿,那片粉末形成的“白雾”就散去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雪花还飘在空中。 街道上,七零八落的一片。 地上躺着好几个锦衣卫以及几把横七竖八的绣春刀,囚车内空空如也,一个昊人也没有。 犯人被劫走了!! 剩下的几个锦衣卫面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陆思骥。 “滴答滴答。” 陆思骥的左上臂多了一道划痕,他用右手捂着左臂上的伤口,那鲜血自五指间溢出,一滴滴地自伤口滴落,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方脸的锦衣卫硬着头皮问道:“陆指挥使,还追不追?” “追?”陆思骥嘲讽地笑了,“往哪儿追?”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了囚车上被砍断的锁链。 这伙劫囚的匪徒简直胆大包天,在京城,在北镇抚司的大门口,就敢这么公然劫囚,而且这伙人训练有素,策划周全,一点也不恋战。 他们肯定是事先就策划好了逃亡的路线,才会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能在京城干这么一票的人可不多,陆思骥首先就怀疑到了宸王府。 这五个昊人是被宸王府送进了五城兵马司,还被扣押了这么多天,可是今天自己一来,那个柳指挥使居然这么好说话。 如果说,宸王府早就有意劫囚的话,那么事情就说得通了。 这时,另一个大胡子锦衣卫走了过来,抱拳禀道:“陆指挥使,属下怀疑来劫囚的是昊人!” “说。”陆思骥挑了挑眉冷声道。 大胡子锦衣卫就接着道:“方才对方劫囚时,属下试着靠近囚车,恰好听到有一个劫匪小声地以昊语对囚车中的几人说‘快走’。” 陆思骥没说话,眸光闪烁。 如果是南昊人的同伙把他们救走了,这也是有可能的。 陆思骥把左手的缰绳抓得更紧了,微微扯动了左臂的那道伤口。 但此时此刻,这么点疼痛也算不得什么了。 会是南昊人吗? 陆思骥在心里自问,又不免想到了乌诃迦楼。 皇帝说过,顾玦可能把乌诃迦楼偷偷从南昊带回京城了,这也是皇帝派自己回京的目的之一。 陆思骥的眼底波澜汹涌,拔高嗓门下令道:“传我之令,满城搜索那五个昊人的下落!” “还有,着人去四道城门把守,绝对不能让他们逃出京城.” “尽量留活口!” 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 陆思骥也有些头疼。 戍卫京畿由康鸿达这京营总督负责,可是康鸿达随驾冬猎了。 往年皇帝出游比如去避暑山庄避暑,会留下太子代理朝政,这一次太子也不在。 本来如果太子和康鸿达在的话,可以直接下令封城门不让人进出的,现在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让锦衣卫去四道城门把手了。 “是,陆指挥使。”方脸的锦衣卫连忙应声,赶紧去了北镇抚司传令。 至于陆思骥自己,则调转方向火速地赶去了宸王府,留下这一地的烂摊子由两个锦衣卫来善后。 宸王府的周围时时刻刻都有锦衣卫的人暗中盯着的,宸王府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去,锦衣卫也只能在外面盯着。 陆思骥也同样没进宸王府,他只是来到了附近的一个胡同里。 一个身着青衣、相貌普通到扔进人群里就记不住的中年人很快就拐进了胡同,先给陆思骥行了礼。 陆思骥没空寒暄,直接问道:“刚才有没有人进出过宸王府?” 青衣中年人连忙摇头:“没有,陆指挥使,属下几个把宸王府的几道门全都盯紧了,今日没人进出。” “有五个南昊人被劫走了,若是看到有可疑人等进出,速去北镇抚司禀报。”陆思骥丢下这句话,又离开了。 他本想再去南昊使臣之前暂住过的驿馆看看,不想,才刚出胡同,方脸的锦衣卫带着七八个锦衣卫匆匆来了,禀道:“陆指挥使,发现那几个南昊人的踪迹了,他们已经被人从西城门带出了京。” 当他派去的几个锦衣卫赶到西城门时,早就晚了一步。 陆思骥:“……” 陆思骥面色一变,又留了三个锦衣卫继续盯着宸王府,亲自带队朝西城门方向去了。 “追!” 以他为首的一行锦衣卫全都策马狂奔。 按律,在闹市是不可以奔马的,但律法也只是用来束缚普通人而已,锦衣卫奔马那就是有皇命在身,谁也不能置喙。 一行人马不停蹄,“噼啪”的马鞭声更是此起彼伏,声势赫赫,所经之处犹如蝗虫过境般,所有的百姓闻风避让。 穿过一条条街道,他们就来到了西城门附近,又在城门一带引来了一阵骚动。 人群中好几人惊慌地扯着嗓门喊着: “锦衣卫来了!” “大家赶紧让开!” 西城门的城门守兵直接开始驱散原本排队进出城的百姓,为锦衣卫清道。 没一会儿,陆思骥等人就策马鱼贯地从西城门出去了,速度越来越快,像是一阵狂风卷过似的,他们全都毫不回头,更没有往路边看一眼。 街道边的百姓之中,一个身形清瘦、穿着一件灰色僧袍的僧人压了压头上的斗笠,一手拿着钵盂。 他的斗笠、僧袍、佛珠与钵盂全都灰扑扑的,看着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僧人为了化缘才途经此处。 周围的大部分百姓最多扫视他一眼,甚至目光都不会多做停留,更不会注意斗笠下那张俊美的脸孔。 乌诃迦楼望着陆思骥策马而去的背影,眸光变得深邃起来。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风一吹,僧袍轻扬,片片雪花落在他的斗笠与肩头。 周围的不少人被寒风吹得缩起了身子,而他纹丝不动,目光沉静淡然,带着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从容与平和,身如渊渟岳峙。 ------题外话------ 顺便,还有月票吗 282深信 风雪愈来愈猛,刺骨的寒风猛烈地摇撼着树枝,怒号不止。 周围的百姓们只能耐心地等着金锦衣卫一个接着一个地出城,不敢发一句牢骚。 乌诃迦楼又压了压斗笠,朝街对面一辆马拉的板车看了一眼,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辆板车上装着一个沉甸甸的酒桶,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车夫咕噜咕噜地喝着酒囊里的酒水,浓密的大胡子几乎挡住了大半张脸,身形微微伛偻,身上酒气浓浓,令得周围的一些人退避三舍。 明明是漫天风雪的寒冬,五个躲在酒桶里的昊人已经是满头大汗。 半个时辰前,他们被一伙人从锦衣卫手中救了出来,其中一个自称碧查玟的人说,他们是潜伏在京中的暗桩,是奉了安达曼郡王之命来救他们的。 除了他以外,安达曼郡王还派了也拉从西苑行宫回京来接应,现在他们需要尽快与也拉会合。 因时间紧迫,锦衣卫肯定会搜城,所以碧查玟来不及多说,说是先逃出京城,再议其它。 碧查玟的昊语很标准,一听口音就是昊人,与那些昊语娴熟的齐人不一样,而且,他还拿出了安达曼郡王的令牌作为信物,他们就按照他的意思躲进了酒桶中。 他们看不到外面,就只能从外面的声音听到路人的说话声,知道他们快要出城了,也知道锦衣卫来了。 隔着一层酒桶,马蹄声依旧是那么响亮,还有那些路人还在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一起传了进来: “锦衣卫这么大阵仗,这是在干什么啊?” “锦衣卫能干嘛?不是抄家,就是捉拿要犯呗。” “我刚刚好像听一个锦衣卫说有要犯在逃……” “……” 突地,一个冷利的男音不悦地打断了那些议论声:“锦衣卫办案,岂是尔等可以非议,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躲在酒桶中的几个昊人不由屏息,心也猛然提了起来。 在这狭小的酒桶中,他们的心跳声也分外清晰。 怦!怦!怦! 很快,外面的马蹄声远了,外面又有人吆喝着让大家赶紧排队出城。 他们能感受到马车又开始城外的方向移动,又过了片刻,马车就又继续往前走了,速度越来越快…… 他们应该是顺利地出城了,还与另外几个参与救援的昊人会和了。 一行车马往前飞驰着,伴着“啪啪”的挥鞭声,他们所在的酒桶因为马车的行驶而微微摇晃着,偶尔几个酒桶还彼此碰撞着。 躲在酒桶中的昊人们只觉得这狭小的空间实在是令人不适,不仅四肢无法舒展,而且闷极了。 时间变得十分煎熬。 但是他们全都是经过训练的精兵,就是更差的环境他们也待过,全都是闷不吭声,保持着绝对的安静,生怕败露了行迹。 毕竟这里是大齐的地盘,不是他们大昊。 突然,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然后,马鞭挥动的频率就变快了,车速也随之加快,越来越快。 “啪啪啪……” 他们隐约能听到外面碧查玟急促浓重的呼吸声。 “……追上来了。”碧查玟的声音有些沙哑。 外面的另一个昊人也紧张地附和着,说:“再快点!” 躲在酒桶里的几个昊人也被传染了这种紧张的情绪,心道:难道是锦衣卫后来发现不对,所以又掉转方向追上来了?! 马车不断地加速,一路狂奔,板车也摇晃得更厉害了。 即便如此,后方那急促的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停车!” “锦衣卫办案,还不速速停下!” 一个粗犷的男音伴着马蹄声清晰地穿透了酒桶,那么盛气凌人。 马车在马匹的嘶鸣声中停了下来。 “不知道军爷有何……” 碧查玟以齐语客客气气地问道,话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别装模作样了,你是昊国人,是不是?!” “你这马车里装的是什么,速速下车,我们要搜查!” 对方连连质问,语气十分不客气。 碧查玟又道:“我是昊人,奉了使臣安达曼郡王之命去往猎场,这是我的令牌。” “你们几个形迹可疑,给我杀!”粗犷的男音冷声道。 刷刷的拔刀声响起,外面有人以昊语高喊着:“碧查玟,你先走!我们来断后!” 然后,他们所在的马车又继续往前驶去,而后方一片喊杀声与刀剑声,杀气腾腾。 躲在酒桶中的几个昊人也想出去一起应敌,可是酒桶被盖子封着,而且他们躲在酒桶中太久,四肢有些麻木,当马车疾驰时,板车与酒桶剧烈摇晃着,晃得他们好像身处暴风雨夜的一叶孤舟似的…… 突然间马车一阵翻天覆地的摇晃,整个马车翻了过来,那些个酒桶也从马车上滚落,躲在酒桶里的几个昊人一阵天旋地转…… 几声巨响后,他们所在的酒桶被撞得四分五裂,眼前总算是一片明亮。 雪还在落着,风也还在呼啸。 周围一片狼藉,到处是酒桶的碎片,还有翻车后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板车。 五个昊人全都狼狈不堪,有的额头、手肘被撞伤,有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有的被磕掉一颗牙…… “碧查玟,你……你怎么样?” 其中一个鹰钩鼻的昊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其他几个昊人这才注意到碧查玟被压在了一块巨石下,嘴角呕出一口鲜血,他的身下也都是血,急速地染红了下方的一大片积雪,触目惊心。 看他的出血量,很显然,他可谓性命垂危了……或者说,他已经没救了。 其中一个昊人略带几分不忍地说道:“老哥,你再忍忍,我们把石头搬开……” “不,不用了。”压在岩石下的碧查玟不过说了三个字,就又呕出了一口鲜血,口齿之间鲜血淋漓,“我……我已经不行了……你们……快走!” “快去和也拉会和!” “得得得……” 后方的马蹄声逼近,越来越响亮,那些追兵快要来了。 鹰钩鼻等昊人彼此看了看,他们现在没有兵器,而且被关在牢里几天体虚身弱,根本就不可能和锦衣卫正面对决。 鹰钩鼻咬牙道:“我们走!” 五个人赶紧离开了,躲入旁边的一片阴森森的树林中。 寒风带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是发狂似的把树木吹得咯吱作响,让逃亡中的五个昊人透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往前跑,往前跑,往前跑。 然而,后方的追兵太难缠了,偶尔他们以为借着地形的掩饰甩掉他们了,可再过一段时间时间,他们又会再次出现在后方,像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 他们不敢有一刻的停歇,拼尽全力地往前跑着。 不知何时,上方那灰蓝色的天空变了色,那天空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深,沉得似乎压在他们头上似的。 等到天黑下来时,鹰钩鼻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对着同行人道:“我们……歇一会儿……应该是甩掉了。” 后方一片浓浓的墨黑色,茫茫大雪让周围的可见度变低,周围静悄悄的。 除了他们的喘息声,没有任何声音。 其他人也望着来时的方向侧耳听了一会儿,确信没有追兵的响动也放下了心。 鹰钩鼻稍稍地缓过劲来,想说他们得尽快和也拉会和,话还未出口,另一个昊人惊叫了一声:“那边好像有人来了!” 说着,他抬手指向了西方树林外的一条小道。 鹰钩鼻第一反应是怀疑锦衣卫追上来了,再一想又觉得方向不对。锦衣卫应该在后面,可是西边这几人却是从前面来的。 “先躲起来!” 鹰钩鼻一声令下,他们几人小心地躲在几棵大树以及岩石后,隐藏着身形。 渐渐地,从西而来的三人越来越近,三人皆是骑马,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青色衣袍的中年男子,他虽然穿着大齐的服饰,可是鹰钩鼻等五个昊人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昊人,而且还是他们的熟人。 “也拉!” 鹰钩鼻对着来人惊喜地喊了出来。 既然是自己人,鹰钩鼻他们也就不躲了,急忙冲出了树林,对着来人招手。 也拉三人见有人拦路也是一惊,拉住了缰绳。 三匹马突然停下,喷了几下粗气。 “普申,你……你们几个怎么会在这里?!”骑在棕马上的也拉震惊地看着眼前这狼狈的五人。 也拉也知道普申五人被五城兵马司拿下的事,安达曼郡王让他赶回京城的原因也是为了这件事,但是,普申他们怎么从五城兵马司跑出来了? 看他们狼狈且带伤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逃出来的,而且逃得很艰难。 “快,你们先喝点水,我这里还有些干粮。” 也拉赶紧亲自给普申他们递水囊,又分了一些干粮给他们,想着等他们缓口气再细说。 然而,意外突临。 “嗖嗖嗖!” 一阵阵破空声夹杂着风声以及枝叶的摇曳声骤然响起,无数乱箭密密麻麻地从小道另一边的树林中激射而来,箭如雨下,杀气凛然地撕破夜风。 “小心,有埋伏!”也拉面色大变地喊道。 话音未落,也拉身后的一个昊人被一箭射中了头颅,箭尖从他耳中射入,一举贯穿头颅,鲜血和脑浆飞溅出来。 那个昊人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这么僵直着身体徐徐从马上倒了下去,双目圆睁,眼白上布满了血丝,死不瞑目。 脸色惨白、虚弱的普申紧接着道:“锦衣卫,是锦衣卫追来了,他们一路在追杀我们!” “嗖嗖嗖!” 更多的羽箭射来,漫天的箭矢将他们笼罩其中。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夜风中弥漫开来,伴着人的哀嚎声、闷哼声、坠马声,凄厉绝望。 “呼呼呼!” 寒风更猛烈了,大雪亦然,把那些凄厉的声音吞没在风雪之中。 大雪下了一夜,就又停了。 次日,雪霁天晴,梅香四溢,已是冬猎的第五天了。 一早,一封来自京城的飞鸽传书送到了顾玦手中。 想着楚千尘一直盼着这件事的进展,顾玦看完了这封飞鸽穿书,就绕到殿后去找楚千尘。 经过一夜的大雪,外面已经是一片雪白的世界,瓦楞上、树枝上、墙墩上、地面上厚厚的积雪被阳光反射,晶莹明亮,银装素裹。 顾玦径直地朝庭院西北边的一小片红梅林走去。 一簇簇红梅堆砌在苍遒的树枝上,花朵小巧,如雕似琢,在寒风中幽幽绽放,愈是风欺雪压,梅花就开得愈是娇艳,那馥郁清冽的梅香随风而来…… 林中,身披一件大红色镶白色貂毛斗篷的少女正在专心致志地拿着一支羊毫笔扫梅花上的白雪,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地把雪扫入她手上的一个小瓮中。 微风徐徐拂过,满树红梅在簌簌摇曳,偶尔落下几片零落的花瓣。 顾玦缓步朝她走去,纵然他特意放轻了脚步,但是短靴踩在松软的雪地上还是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 楚千尘听到了声响,立刻停下手,转身朝他看来,嫣然一笑。 “王爷,”楚千尘捧着小瓮,对他挥了挥手,“我快扫好雪了,待会我用雪水煮茶给你吃。” 雪后金灿灿的阳光温柔地轻抚上她的脸庞,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少女肤如凝脂,唇若点樱,乌黑的瞳孔中似有星光流转,巧笑倩兮,连后方娇艳的红梅也黯然失色。 花下看美人,动人心弦。 顾玦微微地笑,耳边响起楚千尘一早说的话:“雪停了,我得赶紧去梅林扫雪,新雪融的水带有梅花的清香,不仅可以煎茶,还可以煮粥,解热止渴。” 这小丫头很好养,但讲究起来又很讲究。 吃穿住行上,皆是如此。 比如他们戴的鹿皮手套,前两天摘野蕈回来后,她说这鹿皮手套皮质不够柔软,套口稍长,戴着活动不便,打算把鹿皮手套改良一下,这两天不仅量了他手的尺寸,还画了好几张新手套的图纸,说是要给他先做一副手套看看。 “不冷吗?”顾玦很快走到了楚千尘的身边,见她十根纤长玉手指冻得有些发红,不禁微微蹙眉。 楚千尘:“冷!” 琥珀十分会看眼色地接过了楚千尘手里的小瓮和羊毫笔,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顾玦把楚千尘冰冷的手指握在他的双掌之中,给她捂手。 楚千尘觉得自己的手太冷,怕冻着顾玦,正要挣扎,就听顾玦道:“我刚刚收到京城的飞鸽传书了……” “怎么说?”楚千尘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所以,她终于可以听到“下回分解”了吗?! 顾玦眸底含笑,把楚千尘的手藏在他宽大的袖中,漫不经心地接着道:“昨天一早,关押在五城兵马司的五个昊人就被陆思骥奉皇命带走了,可在押回北镇抚司的路上,被另一伙昊人劫走了。” 楚千尘乐不可支地轻笑出声。 她可以想象陆思骥现在肯定是焦头烂额,这一次锦衣卫的面子可丢光了! 陆思骥怎么也不会想到出手劫囚的是乌诃迦楼的人。 南昊先帝虽死,但是乌诃迦楼作为南昊的大皇子,手上本就有些人脉和暗线。 这些人只听命于乌诃迦楼,且藏于暗处,不为人知。 他们手持阿达曼的令牌,伪装成乌诃度罗潜伏在京中的暗桩,在那种混乱紧迫的情况下,足以获取那五个昊人的信任。 而等到适当的时候,再由宸王府的人把锦衣卫引到了西城门,再恰好让躲在酒桶中的那五个昊人听到锦衣卫的声音,他们自然会对之后被“锦衣卫追杀”的事深信不疑。 一切进行的顺理成章。 顾玦见她笑得愉快,不动声色地拉着她的手往回走,继续说道:“昨晚,他们就和也拉在路上会和了,又遭到了伏击,只有一个叫普申的昊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侥幸逃脱。” 昨夜追杀那五个昊人的追兵是顾玦派出去的,他们是故意引导那五个昊人去和也拉会和,也是故意在伏击后放走了普申这一个活口,就是要让对方认定是锦衣卫在追杀他们昊人,并且赶尽杀绝。 顾玦如往常般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就算说完了,说得只是明面上发生的事。 至于明面下的那些门道,就算他不说,楚千尘也能领会,本来顾玦在安排这个局时就没有瞒着她。 “然后呢?”楚千尘问,瞳孔亮晶晶的。 “等。”顾玦干巴巴地说道,“普申正在来猎宫的路上……”普申在滚落山坡时摔伤了腿,恐怕没那么快到猎宫。 楚千尘眨了眨眼,继续看着他,似在说,然后呢? 顾玦已经无话可说,轻轻地干咳了一声,只能道:“我再让人去看看。” 楚千尘抿唇笑,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和尚那边没出岔子。 她忍不住就嘀咕了一句:“真麻烦!” 倘若乌诃迦楼出了“岔子”,那王爷就可以不管他了。 楚千尘的这三个字说得没头没尾的,但是顾玦也隐约能够猜出几分,失笑地摸了摸她的头。 “我来煮茶好不好?”他哄着小丫头问道。 楚千尘立刻就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连点头:“好!” 她最喜欢喝王爷煮的茶了。 这下,变成了楚千尘拉着顾玦的手往回走,生怕他反悔似的。 顾玦随口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明天带小丫头去哪里玩呢。 三天后,他们就得回京了,大齐祖制宗室无故不得离京,到那时候也只能带她在近郊踏青泛舟而已。 顾玦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他从前来过这西苑猎宫很多次,对周边一带也很熟悉,立刻就想起距离猎宫最近的西平镇虽然不算繁华,但也有点意思。 “明天,我带你去西平镇玩好不好?” “好!” 楚千尘怎么会和自己的好运作对,应得爽快。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甩掉了小厮、丫鬟,去西平镇以及附近的村子好好玩了一遍。 十一月十七日下午,当他们从西平镇回来时,守在紫宸宫门口的惊风就跑了过来,禀说:“安达曼郡王带着两个随从刚出了猎宫。” 顾玦的人每天都盯着安达曼,这几天,安达曼就没离开过猎宫,就去重明宫拜会过皇帝几次。 “人到了?来得还真快。”楚千尘眨了眨眼,轻声嘀咕着,一时也记不起那个活口叫什么名字了。 她本来还以为那个活口受了伤,不方便赶路,恐怕他们要在回京的路上才能遇上人呢。 惊风点了下头,回道:“安达曼郡王刚收到了一封秘信。” 的确,安达曼郡王是收到了来自普申的秘信,才匆匆地出了猎宫。 安达曼一路匆匆地来到了西平镇,根据留在镇子口的暗号,一路寻到了一条幽静无人的巷子里,留了他的两个随从在巷子口守着。 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子从一间废弃的猪棚里走了出来,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伤口也只是草草包扎,浑身散发着一股臭不可闻的异味,还夹着些许的血腥味。 “普申……”安达曼脱口喊道。 他当然认得普申,普申是被他留在京里,负责乌诃迦楼的事。 普申直接跪了下去,一双略显阴鸷的三角眼霎时通红,以昊语道:“郡王,属下办事不利。”他的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似的。 安达曼的心沉了下去,浑身发凉。 从收到秘信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妙。 现在看普申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安达曼意识到事情恐怕比他预想得更糟糕。 普申双拳紧握,艰难地颤声道:“郡王,碧查玟……也拉他们……他们全都死了,死在了锦衣卫手里。” 说到“锦衣卫”这三个字时,普申咬得牙根咯咯作响,恨意翻涌。 什么?!安达曼的眼睛瞠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瞪着普申。 也拉死了,连碧查玟都死了! 碧查玟可是乌诃度罗在京城安了好多年的暗桩,安达曼进京后就联络上了碧查玟他们,本意是想让他们可以支援他的行动,没想到碧查玟他们竟然都死在了锦衣卫手里。 安达曼额头隐隐作痛,他可以想象等他回昊国后,昊帝乌诃度罗必然会雷霆震怒……除非他能拿下乌诃迦楼,才能抵消他的失误,将功折罪。 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冷静了些许,对普申道:“你跟我仔细说说来龙去脉。” 普申的声音还有些发紧,一边回忆,一边道:“那夜我们在宸王府的隔壁纵火,后来借着混乱,翻墙到了宸王府,我看到了大……乌诃迦楼!!” 顾玦竟然真敢这么做!安达曼又是一惊,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无论如何,牺牲了那么多人,也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收获,终于找到了乌诃迦楼。 安达曼的心情复杂了,震惊、欣喜、烦躁、恼恨、忧虑……各种情绪交杂,一道道地涌过心头。 普申接着道:“宸王府的守备太森严了,本来我们想探一探的,却被王府的侍卫发现了。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实在逃不掉,就被拿住了。” 普申有些羞愧地垂下了头,“当时,正好五城兵马司的人巡夜,我们五个人就被转交给了他们,关押在了南城兵马司里。那几天也没人审讯我们,那时我还以为是因为我们是昊人,他们打算等大齐皇帝回京再处置。” “没想到十四日一早,我们突然就被南城兵马司的人移交给了锦衣卫……” 283丹毒 “等等!” 安达曼郡王出声打断了普申,神色郑重,目光如刀刃般刺向普申,“你仔细说说,五城兵马司把你们几个人移交给锦衣卫时,他们彼此之间是什么态度?” 普申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细节,以昊语道:“我记得南城兵马司负责移交的柳指挥使对待锦衣卫指挥使的态度很恭敬……” “不过,大齐人人都忌惮锦衣卫三分,倒也正常。” 普申不太确定,神色间略显迟疑。 安达曼两颊的肌肉紧绷,没说话,视线牢牢地锁在普申的脸上,思绪翻涌,眉宇间闪过一抹冰冷的煞气。 早在来北齐之前,他就已经提前调查过北齐的朝局。 北齐皇帝的帝位其实并不稳固,北齐的大部分武将都是宸王党,比如现在的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苏慕白就是宸王顾玦的人。 而锦衣卫自然是效忠北齐皇帝的。 照理说,以北齐皇帝与宸王彼此水火不容的关系,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这两者应该也是彼此对立的。 但这次的转交人犯的过程却十分顺利,没有半点的剑拔弩张,仿佛南城兵马司把普申几人留在牢中,就是为了亲手把他们转交给锦衣卫。 怦!怦!怦! 安达曼的心跳骤然加快,右眼皮的肌肉跳了好几下。 跪在地上的普申见安达曼沉默,心里愈发忐忑,为自己的前景感到忧虑。 这几天他躲躲藏藏,既没好好休息过,也没好好用过膳,整个人既疲惫又虚弱,在此刻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浑身的力气更仿佛是被抽走似的,身子摇摇欲坠。 安达曼抬手抚了抚右眼皮,突然之间就浮现了一个念头,在脑中渐渐明晰:这一切就像是宸王顾玦任由他们在宸王府的隔壁纵火,就是为了把他们给引出来,然后拿下他们,交给北齐皇帝。 安达曼双拳紧握,眸色渐深,眸中迸发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身负重任而来,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必须谨慎冷静,毕竟昊帝让他来北齐的任务之一就是借着两国联姻与北齐皇帝结盟。 如果说,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两国联姻的事…… 安达曼立时压下了这个猜测,没有再细想,又道:“普申,你继续说。” 普申勉强振作起精神,接着往下说:“我们被锦衣卫押往北镇抚司的路上,被碧查玟他们救走了。” 说到为了救他们而牺牲的碧查玟几人,普申的神情更复杂了,脸色也黯淡了下来。 “可惜了,我们逃出京城后不久,就被锦衣卫的人给追上了,那些锦衣卫盛气凌人,蛮不讲理,也不管我们是昊国人,就狠下杀手,赶尽杀绝。碧查玟他们、也拉他们全都难逃一死……只有我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 普申说着头又低了下去,不敢直视安达曼的眼睛,眸色幽深。 他一个人从锦衣卫手里死里逃生后,在赶往猎宫的这一路上,也曾反复地回想、并仔细梳理过这一连串的事。 严格说来,也拉他们应该是被他们五人给连累的。碧查玟为了救他们牺牲后,锦衣卫一直在追杀他们,等于是他们把锦衣卫引到了也拉那里,才会害得也拉也被锦衣卫杀人灭口。 可事到如今,就算自己再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普申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表情控制得很稳,把其他人是怎么死在锦衣卫手下的这一段略微含糊了一些,寥寥数语就带过了。 安达曼的胸口憋着一口气,神情有些激动,心烦意乱地在原地转了了一圈,没注意普申的异状。 他一方面庆幸普申从锦衣卫手中逃脱了,带回了关于乌诃迦楼下落的消息,可另一方面他又暗叹碧查玟太冲动了,没有与他商量,就擅作主张地出手救人。 哎! 安达曼在心里幽幽叹气。 若非他身在猎宫,与在京城的碧查玟他们联系不上,碧查玟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完全可以等到也拉抵京,计划周全后,再动手。 可事到如今,人都死了,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也是于事无补。 安达曼又想了想,反复梳理着整件事,再三与普申确认:“你……确信伏击你们的人是锦衣卫吗?” 普申猛地抬起头来,那灰扑扑的面庞上,眼神异常的坚定,确定地说道:“是锦衣卫!” 他确信肯定是锦衣卫!! 普申恨恨地咬牙切齿,五官扭曲,一瞬间,双眸中迸射出异常浓烈的仇恨,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整个表情变得阴狠异常。 见普申的神情与语气都十分肯定,安达曼的脸色也变了变,心中又起了一片激荡,犹如一块巨石落入湖中,久久不能平息。 北齐的局势远比他与昊帝乌诃度罗事先预计得还要复杂。 他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会影响到昊帝的大事,他必须步步谨慎,小心翼翼。 安达曼凝住脚步,再问道:“你可曾告诉他们你是我大昊使臣团的人?” “有。”普申肯定地点头。 他确信碧查玟告诉了锦衣卫他们是安达曼郡王的人,可即便如此,锦衣卫还是没放过他们,还是对他们所有人狠下杀手,分明就是要杀人灭口。 安达曼:“……” 安达曼的脸色更阴沉了,几乎要滴出墨来。 一股刺骨的寒风猛地刮进小小的巷子里,刮得后方的猪棚咯吱作响,一片腐朽破烂的木头从猪棚上到了下来,“咚”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犹如一击重锤重重地敲打在普申的心脏上,令他心脏猛然一缩。 巷子里的气氛近乎凝滞。 安达曼身体僵硬了一下,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逃跑时慌不择路,意外从山坡摔落了下去,当时我假死不动,他们用火把从上方看了我一眼,就走了……”现在说起当时的事,普申心里犹有一丝后怕,脸色十分难看。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也会像碧查玟、也拉还有其他人一样命丧黄泉,不能魂归故土。 普申咽了下口水,全身发寒,定了定神后,又小心翼翼地偷偷去看站在高墙边的安达曼。 巷子边年代久远的泥墙在经历多年的经风吹雨淋后,斑驳不堪,高高的泥墙在安达曼的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衬得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阴鸷的气息。 安达曼心情沉重,忍不住想到十一月十一日夜猎的那晚,因为素克偶然间听到宸王妃跟人说话间提到了“京城”和“皇帝”,他不放心,亲自去试探过北齐皇帝。 彼时,北齐皇帝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当晚就派出了锦衣卫指挥使回京,种种行为实在是可疑。 想着,安达曼的眼眸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幽暗,心头再一次浮现了之前的那个怀疑—— 宸王顾玦和北齐皇帝恐怕是表面上的不和! 最近他发现的这些细节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 安达曼微微垂下了眸子,混浊的瞳孔中,闪动着异常复杂、也异常纠结的光芒。 冬日高高悬挂在天空,洒下一大片金灿灿的光芒,地上、屋檐上那厚厚的积雪逐渐有了消融的迹象,天气变得更冷了。 寒风如刀,把树上的积雪一层层地削了下来。 楚千尘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乖乖地躲在屋里不出门。 她与顾玦足不出户,但消息依旧十分灵通,安达曼一回到行宫,消息就第一时间由惊风禀到了顾玦这里。 “王爷,安达曼郡王在酉初回了猎宫,去了重明宫见皇上,目前还没出来。” 惊风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看了前方的顾玦与楚千尘一眼。 一架四尺高、二十五弦的红檀木竖箜篌安置于羊毛地毯上,箜篌形如半边木梳,琴首雕着凤凰,底座和琴柱上绘着双龙戏珠、云纹等,华美精致。 它只是这么静静地摆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优雅空灵之气。 这架箜篌是顾玦与楚千尘从西平镇的一个乐器铺子上买的。 在前朝以及更久以前,箜篌是宫廷乐器,受尽了贵族和文人雅士们的追捧,到了本朝,箜篌就像分茶一样渐渐地没落了,会弹箜篌的人越来越少,这架箜篌也是几经转手才到了这家铺子的老板手里。 老板因为知道皇帝来夜猎,才把它摆出来,希望能找个伯乐。 楚千尘还是第一次看到箜篌,就多看了两眼,结果,顾玦就把它买了下来,让老板送到西苑行宫来。 箜篌送到紫宸宫还不足一炷香功夫,楚千尘正新鲜着,抬起右手,纤纤玉指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弦,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安达曼应该不会去和皇帝摊牌吧?” 弦一动,那清脆的乐声就如清泉流泻,远比琵琶的声响要大多了。 楚千尘弯了弯唇,笑得像是一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似的。 如果说,楚千尘只是随意嬉戏的话,那么,顾玦显然要比她像模像样多了。 他就坐在箜篌的后方,左手抚着弦,神态悠然地调试着琴音,举手投足都是那么优雅。 这架箜篌与他的气质很契合,他的手指抚动弦时,犹如和风细雨,又像是身处在青山岚烟之间,画面优美和谐。 “不会。”顾玦又抚了下箜篌弦,淡声道,“人与人尚且互相猜疑,更别说国与国了。” “乌诃迦楼说,安达曼此人一向小心谨慎,正因为此,乌诃度罗才会派他来京城。” “可是,过犹不及。” 这个计划的关键就在于,南昊与北齐这两个国家在过去这百年间彼此都是对立的,提防的。 古语说得好,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南昊与北齐都怕一步走错,就拱手给了对方机会打破南北分立的局面,一统中原。 两国也许可以求得一时的和平,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和平是有时限的,总有一天会被打破,也许是现在,也许是几十年,甚至于百年之后。 两国的对立关系就注定双方打交道时都不会太坦率,谁都想维护己方的利益,所以,昊人不会把自己的疑惑和思虑直接质问皇帝,他们只会拐弯抹角地去试探皇帝,再加以主观的判断。 这是他们之间天然的隔阂。 而顾玦与乌诃迦楼这个机会所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顾玦修长的手指又拨了两下箜篌弦,他指下的弦声远比楚千尘更流畅,更清透。 楚千尘盯着顾玦漂亮修长的手指。 他的手指抚动弦时,手背上隐有青筋浮现,他的指甲剪得干净整齐,左手的无名指第三节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楚千尘有些心不在焉地接口道:“而且,皇上素来多疑……” 安达曼因为对皇帝有所怀疑,就会去试探皇帝,而皇帝的性格不但多疑而且自大。 再加上,这几年皇帝一直服用丹药,体内积累了丹毒,内火过于强盛,所以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以皇帝的性子,恐怕会把安达曼的试探当作是南昊人的挑衅,然后加以臆测。 在这种彼此提防的前提下,双方是绝对不可能面对面坐下来摊开讲的。 楚千尘笑眯眯地又接了一句:“他们注定了会相互猜忌。” 接下来,不但安达曼会坐实自己的判断,而皇帝也会有自己的结论,双方“误会”只会加深…… 楚千尘眯着眼笑,回头朝她身后的顾玦看了一眼。王爷还真是狡猾! 顾玦与她对视,眼里同样含笑,“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楚千尘点了点头,眸底掠过一道了然的光芒。 对于顾玦如今在大齐的处境,楚千尘是最清楚不过了。 在大齐,顾玦只是亲王,虽有数十万北地军握在手里,还有朝中大半武将的支持,但是今上顾琅是名正言顺的天子,这片大齐江山就是属于顾琅的。 相比之下,顾玦天然就处于弱势。 乌诃迦楼在昊国的位置比顾玦还要尴尬,伪帝乌诃度罗已经登基,乌诃迦楼这个先帝留下的大皇子也就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乌诃迦楼手上虽然有先帝的人脉,但是乌诃度罗却已经得到了南昊大部分藩王的支持,现阶段的实力明显强于乌诃迦楼。 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让顾琅与乌诃度罗形成联盟,否则局势只会雪上加霜。 所以,顾玦与乌诃迦楼想要逆流而上,就必须主动出击。 耳边响起一阵清透柔美的弦乐声,优美,空灵,婉转。 楚千尘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可顾玦只弹了一段就停了下来。 楚千尘眨了眨眼,全然没注意到惊风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 顾玦含笑问道:“想学吗?” 这三个字让楚千尘知道了,顾玦不仅会弹箜篌,而且弹得还相当不错。 楚千尘眨了眨眼,惊讶地看着顾玦。 她知道顾玦会的东西很多,不仅武艺好,读书也好,从前几个太傅都夸他的学识若是去科举,定能榜上三甲,其他的琴棋书画等等也是无一不通,没想到他连箜篌也会弹。 这是她前世都不知道的事。 “王爷,你怎么什么都会啊。”楚千尘忍不住叹道,眸光中写满了崇拜与赞叹。 对于小丫头的夸奖,顾玦觉得十分受用,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心中一荡。 他又问了一遍:“想学吗?” 年少轻狂时,他看到什么都想学,有些东西玩个几个月也就乏了,再也没碰过,比如这箜篌,他至少有七八年没沾过了。 今天在西平镇看到这架箜篌时,他见楚千尘多看了两眼,心念一起,就把它买下了。 这一次,楚千尘忙不迭地点头:“要!” 她的眼眸因为期待变得明亮,跃跃欲试。 顾玦往后退了一些,让楚千尘坐在自己身前,把她圈再在自己怀中,一边讲解,一边手把手地教她。 箜篌与琴一样是弹拨乐器,楚千尘会弹琴,因此学起来远比没有一点底子的人要顺手得多。 学了一个时辰后,她就能弹出一段《春江花月夜》的旋律了,然后愉快地转身看向了顾玦,“我弹得好不好?” 她这一动,才意识到他们俩贴得很近,近得她能感受到她背后传来了他温暖的体温,他身上那种清雅干净的气息钻入她鼻端。 他的左手抚在琴柱上,像是圈着她的纤腰似的。 楚千尘喜欢这种亲昵的感觉,而又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一股热气往脸上涌。 明明是寒冬腊月,她却突然觉得有些热。 “好。”顾玦微微地笑,却见楚千尘好像受惊的小鹿似的,又转过身子坐了回去,眼睑微垂,唇角轻抿,瞧着既乖巧,又温顺,气质恬静,全然看不出她骨子里的那股子野劲。 原本在他怀中很放松的小姑娘似乎突然间有些局促。 顾玦先是一怔,随即注意到她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勾唇一笑,笑容旖旎。 “我来弹下一段,你看仔细了。”顾玦抬起了另一只手,左右抚弦。 又是一阵悦耳的声音流淌出来,在空气中回旋,萦绕…… 屋子里点起了一盏盏琉璃宫灯,而窗外的天色则渐渐地暗了下来,月明星稀。 庭院中,银色的月华如霜雪般倾泻而下,几株红梅随风摇曳,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气氛静谧恬静,让人有种岁月静好、云淡风轻的悠然。 坐在顾玦怀中的楚千尘起初还认真地看着他的手指,渐渐地,视线忍不住就顺着他的手指上移。 抚弦时,他宽大的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段白皙清瘦而又结实的手腕,越发衬得他修长的手指有一种举重若轻的优雅,赏心悦目。 楚千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小臂好一会儿……等到指腹下感受到那温暖的触感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神使鬼差地捏了他的手臂一下。 “铮!” 顾玦的胳膊微微一颤,箜篌上的一根弦断开了。 箜篌声也戛然而止。 屋子里霎时就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寂静中。 楚千尘:“……” 顾玦:“……” 顾玦眼神微妙地看着楚千尘那只不安分的右手。 楚千尘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刚才的那一瞬,她忽然就想碰碰他,亲近亲近他。 她原本只是有些热的脸上变得火辣辣的,好多年都没尝到这种名为害羞的感觉。 在一种莫名的情绪下,她脑子一热,像是嫌弃,又像是撒娇地脱口道:“你太瘦了!” 没错,王爷太瘦了,她得再把王爷喂得胖一点才行。 楚千尘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玦,好像一只犯了错的猫儿似的用一双无辜的猫眼看着两脚兽。 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她表面上镇定自若,其实心如擂鼓,怦怦乱跳。 顾玦失笑,笑意荡漾。 他的回应是,同样抬手在她白皙柔腻的胳膊上也轻轻地掐了一下,正色道:“你也太瘦了。” “……”楚千尘脸上还没消下去的热意霎时变得更汹涌了。 就在这时,惊风恰好从正殿进了这间暖阁,他在外面时就听到了楚千尘说顾玦太瘦的那句,深以为然。 王爷总是三餐不继,自己说再多,王爷也不停,现在可好了,有王妃管着王爷了。 这大概就叫做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惊风想着,脚下的步履就变得轻快极了,走到了距离那箜篌三步远的地方,抱拳禀道:“王爷,安达曼郡王从重明宫离开了,听说,他的脸色比去时看着还要糟糕。” “皇上的心情也不太好,安达曼郡王离开后,又在重明宫的御书房里砸了不少东西,后来还把太子殿下宣了过去,把太子骂了一通。” 皇帝这火暴脾气啊!楚千尘这下也顾不上那断弦的箜篌了,注意力被惊风说的这件事吸引了过去,琢磨着:皇帝这是丹毒快攻心了吧! 皇帝从前还是太子时,就信道,只不过那时候顾忌先帝,最多去道观上上香,听听经,可自他登基后,就肆无忌惮了。 玄净道长也不是第一个被皇帝所宠信的道士,这些年,皇帝为了追求长生,丹药可没少吃。 但丹药中含有朱砂,多少是会有丹毒的。 上一世,皇帝在世的最后几年,就因为丹毒攻心,脾气越发喜怒无常,把大齐在短短几年内就弄得千疮百孔,分崩离析。 她与秦曜之所以能成事,一半靠他们自己,另一半却是皇帝自己作死。 现在看来,皇帝身上已经多少有了一点上一世的苗头了。 对于楚千尘来说,皇帝丹毒攻不攻心的,压根不关她的事,反正这种皇帝还是早死早超生得好,也省得给王爷添麻烦。 楚千尘默默地盯着惊风,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兴致勃勃。 惊风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终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当时,御书房里只留了倪公公,所以不知道皇上和太子具体说了什么……对了,到现在太子还跪在御书房里没出来。” 惊风实在是说不出来了。 本来,这么点小事等于没什么进展,惊风根本不会跑来禀王爷,是因为王爷说,王妃想知道进展,让他事无巨细地来禀,惊风这才又跑了这一趟。 惊风求助地看着顾玦,那眼神似乎在说,王爷,您好歹说一句啊。 顾玦淡声说了一句“下去吧”,惊风如释重负,一溜烟地跑了,生怕被楚千尘叫住似的。 琥珀默默地转过头,窃笑了一下,又转回来,若无其事地垂手而立。 楚千尘有些失望,本来还指望能听到更多进展的。 顾玦拉着她的手起了身,摸摸她的头道:“去用膳吧……我们太瘦了。” 这箜篌的弦断了,今天肯定是不能再弹了。 楚千尘:“……” 琥珀:“……” 当夜,两人早早地就歇下了。 次日一大早,她是被一阵呜咽的号角声吵醒的。 茫然地眨了眨眼后,她才意识到今天是圣驾启程回京的日子了。 现在不是前世,她也不是在军营里。 楚千尘盯着上方天水青的纱帐,在心里告诉自己,然后又合上眼。 今天皇帝会在猎台那边举办祭祀,在祭祀仪式后,圣驾就会在吉时起驾。 楚千尘没参加祭祀仪式,美美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与顾玦在未时出现在了猎宫广场的队伍中,这时,其他府邸的车马也都已经聚集在那里,一眼望去,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来了猎宫这九天,楚千尘玩得十分开心。 她尝试了很多前世没做过的事,更重要的是,她与他在一起。 坐在朱轮车的楚千尘信手挑开了窗帘一角,朝那连绵起伏的山林远眺过去。 覆盖在皑皑白雪下的山林清冷幽静,与京城的热闹繁华迥然不同。 想着这些天的回忆,楚千尘弯唇笑了。 她望着马车外的风景,而顾玦正专注地看着她。 看着她明亮的眼眸,看着她娇艳的笑靥,看着她豁达的神情。 只是这么看着她,顾玦就觉得自己的心一片明朗。 他知道他的小丫头从来不是一个甘愿被束缚的人,她并不喜欢京城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下,她像是雏鹰,展望着更辽阔的天空,更广袤的大地。 所以—— 顾玦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他还要更加努力努力才行。 他要拼出一条路来,带着他的小丫头去北地,去那更广阔的天地。 她会高兴的! 顾玦眸光柔和,一如他唇畔的微笑。 楚千尘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转过头时,撞进他如春风般和煦的目光里,下意识地冲他笑。 她的笑又娇又美,宛如枝头的繁华瞬间绽放,又似那春光乍现。 “以后我再带你来。”顾玦轻声许诺道。 “嗯。”楚千尘笑得更欢快了。 她知道王爷从不轻易许诺,既然许下诺言,他就一定会带她来……她也会为之努力的。 楚千尘对着他抬起了小手。 顾玦也抬手。 “啪!” 大掌与小手彼此相击,击掌为誓。 与此同时,马车外面传来了內侍蓄意拔高的声音:“起驾回京!” 于是,一行车队就开始慢腾腾地上路了,从皇帝的龙辇到最后的禁军离开行宫,又花费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虽然前两天下过雪,但是禁军的先发部队已经提前清扫了路上的积雪,这一路,车队所经之处全都顺畅无阻。 来的时候,皇帝慢慢悠悠,可回京的这一路,皇帝倒是一改来时的作风,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回京去。 但是,无论皇帝的心再急,圣驾出行自有祖制与规矩要遵循,一个个步骤、一道道礼仪实在繁琐至极,也不是说简化就能简化的,毕竟皇帝又不是回京奔丧,所以车队的速度也还是快不到哪里去。 对楚千尘来说,只要没有防碍到王爷休息,就好,她反正只跟着车队上路,该干嘛就干嘛。 来时,他们费了足足五天,回时只用了三天。 京城那边早就得了消息,满朝文武都聚集在西城门外迎接皇帝的銮驾,不少平民百姓也来附近围观圣驾,场面极为隆重。 “恭迎圣驾回京,万岁万万岁!” 当众臣齐呼万岁时,喊声震天,群臣皆是俯身作揖行礼,那些百姓又是下跪,又是行礼,全都不敢轻易抬头瞻仰圣颜。 如果是平时,这种场面必会让皇帝觉得意气风发,有种君临天下的高高在上。 可是现在皇帝却是心不在焉,他一眼就看到了群臣中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对着倪公公吩咐了一声,倪公公就去把陆思骥招上了龙辇。 只有极少数的人注意到了这一幕,大多数的人就是盲目地跟随圣驾进城,只想快点回府。 车队慢慢地进城,金碧辉煌的龙辇一如既往地驶在最前方。 龙辇内的空间远比普通的马车要更宽敞,陆思骥单膝跪在里面,不敢抬头看皇帝。 气氛压抑。 皇帝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悦的质问: “陆思骥,你有没有命人去伏击那几个被劫走的昊人?” 皇帝的视线如利剑箭般射向了陆思骥,冰冷,阴沉。 “……”陆思骥懵了,下意识地抬头,睁大了眼。 前几天,皇帝之所以派他火速回京的目的,表面上是从五城兵马司领走那五个南昊人,实际上,是要他调查出他们潜入宸王府的目的,皇帝一直有些怀疑顾玦是不是把乌诃迦楼私藏在宸王府。 皇帝也提醒了陆思骥不要对那五个南昊人动刑,暂时把他们关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打算回京后,再把这五人作为礼物赠还给安达曼。 这一方面是他对昊帝乌诃度罗的示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安达曼表示,这里是京城,是大齐的地盘,让安达曼他们老实点。 可陆思骥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五个南昊人竟然从自己的手里被人给劫走了。 当日,陆思骥听闻南昊人从西城门出去了,就带着锦衣卫一路往西追击过,然而,一无所获。 这几日,他也派人在京城以及周边的几个城镇搜寻五个南昊人,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似的。 陆思骥也正头疼着这件事,不知道皇帝回京后该怎么交代,此时听皇帝说他命人去伏击了昊人,完全反应不及。 他先是懵,再是惊,然后是惧,只是弹指间,神色就变了几变。 陆思骥立刻就把另一个膝盖也跪了下去,然后将头伏下,额头抵在羊毛地毯上,沉声道:“皇上,臣不曾!” 皇帝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陆思骥身上,眼神尖锐,仿佛在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陆思骥双手撑地地跪伏在地,恭谨而又谦卑,一动不动,也没有抬头去偷看皇帝。 龙辇中一片死寂,陆思骥屏住了呼吸,身子随着龙辇的晃动微微晃了晃。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十一月十七日黄昏,安达曼特意来重明宫求见他,跟他聊了大齐与大昊的律法对于偷与盗的处罚,说什么在大昊,如果所得贼赃不足十钱,就罚劳役三十天;又说大齐的律法真是严格,只是翻墙入户就必须处死。 安达曼说得弯弯绕绕,但皇帝还是听明白了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安达曼哪里是在说两国律法,他说的什么翻墙入户的贼人指的分明就是那五个夜探宸王府的昊人。 而且,从安达曼话里透出的意思,似乎在说,那五个昊人死了。 既然对方如此强调是“大齐律法”,很显然,他是在怀疑自己派人劫杀了那五个昊人。 皇帝当下就气得不轻,差点没翻脸。 可当时对方的话没说白,听着只是在论两国律法,皇帝要是翻脸,那就显得他这个大齐天子没气度了。 皇帝当场就让倪公公跟安达曼论了番大齐律法,之后就打发了安达曼。 这几天,皇帝也只在揣测着这件事,不知道京城里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直到今日见到陆思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了。 跪伏在地的陆思骥被皇帝看得满头大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方终于传来皇帝的声音:“抬起头来,跟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思骥暗暗地松了半口气,也不敢去擦汗,就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抬起了头来,鬓角一片汗湿。 陆思骥理了理思绪,从他把人从南城兵马司接走说起,说到他们在帽儿街遇上了一伙疑似昊人的贼人劫囚,说到他这几天都在四处搜查南昊人的下落。 末了,他声音干涩地补充了一句:“臣这几天还派人在四道城门严查,没有发现可疑人士离京。” 皇帝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脸色随着陆思骥的叙述变得越来越难看,严厉而又阴沉,似是层层叠叠的阴云堆砌在他脸上。 天子脚下,北镇抚司的大门口,陆思骥竟然让人当街劫走了那几个昊人,这丢的何止是锦衣卫的脸面,连他堂堂天子的脸面也折了进去! 陆思骥当然能感受到皇帝的雷霆震怒,赶忙又垂下了头,冷汗还在不断地溢出,整个人像是从河水里捞上来似的。 陆思骥也知道这个交代不会让皇帝满意。 这一次,他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弄不好连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子也会保不住。 而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得罪了不少人,一旦被罢黜,以后的日子怕也难过……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龙辇外的喧哗声此时此刻似乎那么遥远。 皇帝久久没有出声,但那冰冷的视线依旧注视着跪地的陆思骥,似审视,似思量,似斟酌。 陆思骥是皇帝从太子起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跟了他足足快二十年了。 皇帝是信得过陆思骥的。 但是—— 如果真像陆思骥说的那样,囚犯是被南昊人给劫走的,那么安达曼那日跑来重明宫绕来绕去地说这么一通,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几天来,皇帝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想这件事,现在听陆思骥这么一说,他心里的疑惑非但没有得到解释,反而更多了。 如果说,是昊人自己把那五个人劫走的,安达曼为什么非要暗示说是大齐干的,还暗示自己杀人灭口。 皇帝又开始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了,眸光闪烁不定。 此刻,皇帝再联想起冬猎时安达曼数次对着顾玦示好,愈发不解了。 这些昊人到底想干什么?! 皇帝转玉扳指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乌诃迦楼到底在不在宸王府?” 陆思骥:“……” 陆思骥哑口无言,他们连宸王府都进不去,又怎么能知道呢! 但此刻的情况也不容他沉默,陆思骥干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臣不知。” 他们既没进过宸王府,也还没来得及审讯那五个昊人。 “没用!”皇帝心口的怒火猛地蹿了上来,雷霆震怒地呵斥道,觉得陆思骥这回的差事办得实在是惨不忍睹,枉费自己对他的信任与重用。 皇帝的心里烦躁、忧虑、愤怒、怀疑等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混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口。 最后化成他已经思虑过很多遍的疑问:顾玦他真把乌诃迦楼带回京了吗?! ------题外话------ 今天是万娘娘,没有分章,有月票吗? 这本的感情戏相比另两本多太多,相对的,剧情线就走的慢了,看来我还是不应该写感情戏这么多的文,自己写得累,你们也不爱看……后面就减少感情戏加快剧情节奏吧。 这本的篇幅不长。 284求你(两更合一) 如果顾玦真把乌诃迦楼带回来了,他应该不会把人安置在王府外,毕竟不安定的因素太多。 顾玦这个人掌控欲极强,好大喜功,吝于分权。 他要是真把乌诃迦楼带回来了,那么肯定是把人安置在了宸王府。 这是顾玦自己的地盘。 安达曼应该也是这么怀疑的,所以他才会在顾玦随驾离京后,让那五个南昊人又是纵火,又是夜探宸王府的。 问题是,那五个南昊人那夜潜入宸王府后,到底有没有收获呢? 应该没有。 否则,宸王府的侍卫应该把那五个南昊人全杀了,又何必送去五城兵马司呢? 等等! 皇帝双眸一张,精光四射,忽然间,就意识到了到底是哪里不对。 按照宸王府的作风,要是有人敢擅入宸王府,应该把他们全都给杀了才合理,可是宸王府却留了活口。 宸王府是否也打着和自己一样的目的,打算把那五个昊人赠还给安达曼,所以安达曼才会对顾玦示好?! 所以,那五个昊人莫非是被安达曼的人与宸王府的人一起劫走的,所以他们才能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 皇帝简直要坐不下去了,低声自语道:“必须得进宸王府看看。” 也许等他确认了乌诃迦楼到底在不在宸王府,就能知道安达曼和顾玦到底在搞什么鬼了。 皇帝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心里愈发觉得陆思骥和锦衣卫太过没用,连个宸王府都进不去。 一股烈烈的火焰自皇帝的心口燃烧着,火焰猛然蹿了上去。 皇帝忍不住抬脚往陆思骥的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陆思骥闷哼一声,身子撞在了后方的桌上,嘴里溢出一行鲜血。 皇帝根本没看陆思骥,挑开窗帘一角,往外面看去。 龙辇外是护卫在侧的一个个禁军将士以及那些守在街边看热闹的路人,西城门附近熙熙攘攘,喧哗不已,看在皇帝眼里,只觉得嘈杂。 龙辇已经通过了城门,而宸王府的车驾还在城门外,皇帝此刻根本看不到顾玦。 但是,皇帝知道,顾玦一直在马车里,没有骑马,就和去程一样。 皇帝眼神怔怔地看着窗外。 不知何时,天空又开始飘起了一片片细细的小雪, 绵绵小雪下得零零落落,如同洒下一片片细细的柳絮般,寒风更凛冽了。 皇帝的记忆回到了好几年,彼时先帝还在世,那也是一个雪花飘零的日子,他们随先帝出行冬猎。 那一天,他因为感染了风寒,所以坐了马车。 当时才十三岁的顾玦骑在马上,伴驾在先帝的身旁,意气风发地跟先帝说:“父皇,我大齐先祖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男儿本自重横行,我后辈当如是!” 当下,先帝那赞赏的笑声至今回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晰。 先帝说:“好,好男儿当驰骋马上!” 想着,皇帝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阴鸷。 顾玦这个人心计太深了,他当时的那句话不仅是在讽刺自己坐马车,而且是故意在先帝跟前挑拨离间! 每每想到这段往事,皇帝的心里就憋着一簇火。 龙辇内气氛冷凝,而宸王府的朱轮车内,则是一贯的闲适惬意。 顾玦姿态随意地倚在车厢上,半垂着眼帘,似在假寐,好似一头慵懒的大猫。 “王爷,逸哥儿也来了。”楚千尘透过车厢的窗口往外看,与不远处混在人群中的楚云逸四目相接,今天楚云逸是随其他勋贵子弟一起来迎接圣驾的。 顾玦也凑过来看,宽厚的胸膛贴着她的背,一手自然地搭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楚千尘的心中有一扇门,大部分人都被她隔绝在了门外,比如楚家的太夫人、比如楚令霄,只有极少数人可以站在门内。 楚云逸就是被她认可,放进门的弟弟。 而他也同样的是站在那道门内的人,得到她的另眼相看。 被她放在心上的人都很幸运。 顾玦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楚千尘正对着楚云逸挥了挥手,打招呼。 楚云逸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直裰,清瘦的腰身上束着玄色绦带,身形挺拔地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白马上,一人一马,神采奕奕。 他对着楚千尘的方向略一点头,腰板挺得更直了,算是打了招呼了。 城门外的车马也开始陆陆续续地排队进城。 宸王自是身份尊贵,王府的车队直接跟随在龙辇与凤驾之后进城。 楚云逸跟小伙伴们打了声招呼,拉了拉缰绳,一夹马腹,打算跟上。 他才刚调转马首,后方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楚云逸,下午去云庭阁吗?” “去。”楚云逸回首对着小伙伴挥了下手,潇洒自若。 他再转身时,手肘恰好撞到了什么…… 就听“啪”的一声,一把合拢的折扇掉在了青石板地面上,几片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折扇上。 楚云逸一边心想着大冬天打什么折扇,一边目光上移,看向了右手边的被他撞了一下的男子。 三十几岁的俊朗男子身披一件太师青的斗篷,高贵雍容,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抱歉。”楚云逸得体地对着对方拱了拱手。 他没有多说,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心似骄阳的少年狂,带着三分飒爽,三分骄傲。 也不用楚云逸下马,自有小厮去把那把落地的折扇捡起来,再转交给康鸿达的随从。 康鸿达的随从用帕子擦干净了折扇,双手将折扇高举,呈向康鸿达。 “小事。”康鸿达微微地笑,目光灼灼地盯着距离他不过三尺远的楚云逸。 十二岁的少年郎骑在一匹漂亮的白马上,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形容比前两次更有朝气,也更有锐气了,就像是一杆红缨长枪,又像是一头快要成年的豹子。 康鸿达眸色幽暗,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回。 刚刚他远远地看着楚云逸,就觉得他在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中鹤立鸡群,招眼得很,所以才过来找他搭话。 这样的男孩子,可是少见得很。 康鸿达抿着唇,不动声色地以舌尖舔了舔门牙内侧。 京里都是那些皮肤白皙、身娇体弱的少年,说话行事娇里娇气的,简直跟个姑娘似的,而军中的那些人身形健硕,又臭又糙,简直跟泥浆里爬出来似的,令人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楚家这个小公子却和那些人不一样,既有京中勋贵世家公子的优雅精致,又有一股子野性未驯的锐气,潮气蓬勃,让人忍不住就想看看这个少年泪眼朦胧、泫然欲泣的样子。 康鸿达心口一热,听随从又唤了一声“爷”,才回过神来,抓起那把微凉的折扇,笑容宽和。 “你是楚公子吧?又见面了。”康鸿达若无其事地与楚云逸寒暄。 楚云逸:“……” 楚云逸怔了怔,这人见过自己?!什么时候?! 再观对方的容貌,楚云逸隐隐觉得眼熟,直到胯下的白马霜月咴咴叫了一声,他才想了起来。 对了,十月初,二姐夫送他这匹马的那天,他曾和二姐、二姐夫他们出城去遛马,也是在这西城门口偶遇了此人。 当时二姐夫是怎么唤这个人的来着? 楚云逸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挽着缰绳,客气地再次对着康鸿达拱了拱手,“楚云逸见过康大人。” 楚云逸知道了,对方是京营总督康鸿达。 说者无心,看者有意。 楚云逸的一举一动看在康鸿达眼里,只觉得这少年眉目如画,神情鲜活,不似那些少年般造作。 康鸿达的笑容更深,轻声念着他的名字:“楚、云、逸,好名字!” 接着,他明知故问道:“楚公子,你现在在哪里当差?” 旁边康鸿达的随从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马上的楚云逸一眼,带着些许怜悯,些许轻蔑,些许嘲弄。 随即,他又垂下了眸子,仿佛一道影子似的站在那里。 楚云逸背对着康鸿达的随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异状,坦然一笑,答道:“我在国子监读武科。” 说着,他的目光已经追着楚千尘的朱轮车进了城,心里觉得这人真啰嗦。 他年纪还小,其实还没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手里的马鞭漫不经意地甩了两下,添了几分骄纵、桀骜的气质。 同样的表情与动作如果出现在一个獐头鼠目的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生厌。 可架不住楚云逸长得好,五官遗传了楚令霄与姜姨娘的优点,又年少,看在康鸿达这“有心人”眼里,愈发觉得这少年与众不同。 康鸿达的眼眸变得更灼热、明亮了,面不改色地说道:“开春皇上要校阅禁军,我和兵部正在商量,是不是从国子监招募几个学生参与开春的军演……” 康鸿达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能够成为皇帝的亲信,自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他知道要讨好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投其所好。 果然—— 下一瞬,楚云逸的眼睛如同被点燃的灯笼似的亮了起来,熠熠生辉,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康大人,这事确定了吗?” 楚云逸有自信哪怕只从国子监招一个名额,他也有八九分的把握。这段日子,他在玄甲营的日子可不是混的。 乌沉沉的天空中还在持续不断地落下稀疏零落的雪花,片片雪花落在少年的乌发、眼睫、面颊、肩头……面颊上的雪花很快化成了水,晶莹的水珠沿着轮廓分明的下颔线滑落到脖颈,隐匿在衣领间。 康鸿达的喉结又滚了滚,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折扇的扇柄上一下下地轻抚、摩挲着,带着一种莫名的暧昧气息。 随从注意到了康鸿达的小动作,心知康鸿达对这个楚家公子是上了心了。 康鸿达若无其事地说道:“八九成吧。过几天,我会去国子监瞧瞧。” 顿了一下后,他意味深长地又补了一句:“届时,也瞧瞧楚公子的成绩如何。” 既然撒下了诱饵,康鸿达也就不再久留,毕竟他今天还在随驾。 他朗声一笑,拉了拉缰绳,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就驱马先进了城。 他的舌尖舔了下薄薄的上唇,唇角勾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的笑,眼眸深沉。 在这世上,就没有他看中却得不到的人! 这宸王顾玦的小舅子啊,滋味肯定是不一样…… 康鸿达一夹马腹,一挥马鞭,身上释放出一股与方才在楚云逸跟前迥然不同的戾气,他胯下的黑马如疾风般朝龙辇的方向追去,马蹄飞扬。 周围的禁军以及随驾的其他人都知道康鸿达的身份,无不避让。 这支浩浩荡荡地车队进了京,令得半个京城都喧嚣了起来,所经之处,都有百姓跑来围观。 按例,众人的车队会随着圣驾先到宫门前,所有人跪送皇帝进宫,然后由皇帝恩许后,众人才能各回各府。 这些规矩也不过是用来束缚普通人而已,等到了路口,宸王府的车队自顾自地离队,先回王府去了,引得不少人侧目,却也无人敢阻拦,最多私下里碎嘴几句。 楚云逸本来就是来接楚千尘与顾玦的,也跟着他们一起离队,一直把人送到了宸王府,之后,他就一溜烟跑了,美名其曰不打扰姐姐姐夫休息了。 楚千尘本来想让楚云逸顺便把一些特产顺道带回永定侯府的,可是楚云逸实在是跑得太快,她话还没出口,就只看到一人一马飞驰而去,只是一眨眼,他就跑到了朱雀大街的尽头。 “这小子!” 楚千尘摇了摇头,觉得还是得再磨磨他的性子,还是个小屁孩呢。 她收回视线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王府隔壁的那栋宅子。 宸王府规模宏大,气势恢宏,相比之下,这栋隔壁的宅子显得很不起眼,可现在宅子的外墙略有些焦黑,倒是让它有些太过“招眼”了。除此之外,这宅子倒是没多大的损伤,看来那晚走水时,应该抢救得比较及时。 “隔壁的宅子还是得找人翻新一下。”楚千尘低声道。 “交给隋舟就行。”顾玦接口道,不想楚千尘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操心。 楚千尘放下窗帘,朱轮车内就又暗了下来,只有被当做灯用的夜明珠闪着莹莹的光辉。 顿了顿,顾玦又顺口说了一句:“乌诃迦楼他们前几天又搬回隔壁了。” 楚千尘应了一声,了然。 对于顾玦和乌诃迦楼而言,他们之间是合作关系,而非一方附庸另一方。 虽然以南昊现在的局势,乌诃迦楼不得已只能先留在京城,但是,他和他的人不会太过依赖宸王府。 这样也好。楚千尘心道。 朱轮车外,宸王府的朱漆大门早已敞开。 王府长史程林华、云展、唐御初、管事们以及侍卫们全都亲自出来相迎,齐声喊着:“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朱轮车以及跟在其后的一连串马车鱼贯而入,被引进了王府中,仪门处停成了一排。 顾玦第一个下了朱轮车,小厮惊风赶紧给他披上了厚实的斗篷, “王爷。”长史程林华再次行礼,作揖的同时,不禁多看了顾玦两眼。 顾玦月初离开京城启程冬猎,往返大概半个多月,可是他身上不见半点疲惫之色,气色与精神明显比离京前更好了。 很显然,是因为王妃把王爷盯得紧。 程林华不动声色地跟后方刚刚下马的苏慕白交换着眼色。 苏慕白负手而立,微微地笑。 狐狸眼中流光四溢,平日里儒雅的笑容此刻带着几分昭然若揭的自得。 意思是,多亏了他,他们才能把王妃拐进门。 这个苏慕白还是欠揍!程林华眼角抽了抽,忍不住觉得上次苏慕白上回跪了一夜是跪少了。 就该让王爷再让这头知错却绝不悔改的狐狸再跪上一天,不,是两天! 这时,楚千尘扶着顾玦的手下了朱轮车。 脚一落地,她就忙碌起来,一会儿吩咐隋大管事去安排修缮隔壁的宅子,一会儿又吩咐蔡嬷嬷晚些把一些他们从西苑行宫带回来的特产整理一下,理出张单子来,一会儿让人给府中上下都加炭火,注意保暖…… 她和顾玦去往韶华厅的这一路,她就没空闲过,身边的管事嬷嬷与丫鬟来来去去,显得风风火火的。 原本冷落的王府因为两个主子的归来,一下子就有了生机。 当顾玦、楚千尘他们在韶华厅中坐下后,程林华就迫不及待地说起顾觉离京的这半个多月来发生的一些事:“王爷,第二批玄甲军三千人十天前到了京城,都已经安置到了丰台大营里……” 说话间,有婆子给众人都上了热茶。 茶是上好的大红袍,可楚千尘却皱了皱眉头。 她根本没在听程林华说话,悄悄对着琥珀招手,又吩咐她准备炭火盆,上些水果、点心、干果、蜜饯什么的,另外再取两个袖炉过来。 楚千尘用嫌弃的眼神瞪了程林华一眼,心里觉得王府这群男人心真够粗的,王爷不能给他们照顾! 程林华还在对着顾玦禀军务,莫名就得了自家王妃一个嫌弃的眼神,一头雾水,还觉得自己有些冤。他又不是苏慕白那个混账狐狸,连王妃都敢算计,他什么都没做啊! 等炭火盆、瓜果点心等一样样地被送进正厅时,程林华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算是知道王妃在嫌弃自己什么了。 他不也是没想到吗?! 王爷年少时那可是一点都不怕冷的,因为练武,身体原本一般人要强健,大雪天都可以只穿一件单衣。 这还是时隔多年,王爷从北地回来后在京城待的第一个冬天,王爷的身子因为旧伤不比从前……幸好,王爷遇上了王妃。 程林华心里唏嘘复杂,又看了坐在他对面的苏慕白一眼,把刚才对他的嫌弃暂时收回了。 两个炭火盆没一会热就把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 程林华、云展等人继续禀着军务,至于楚千尘就在一旁喝喝茶,吃吃蜜饯,心不在焉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少顷,她神色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现在的精力不比前世,前世,她曾下狠心跟着莫沉严训过,就是为了能适应行军打仗的日子。 但这一世的她才十四岁而已,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呢,这一路长途跋涉回来,她本来就有点困乏了。 若是此刻在别的地方,她不会表现出来分毫,但是,在宸王府,在顾玦的身边,她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备,困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等顾玦回头去看她时,她的头已经想啄木鸟似的一点一点了,昏昏欲睡。 顾玦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于是,程林华等人立刻就都闭上了嘴。 反正他们现在也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这会儿说,所有人都安静地退下了,步履无声,正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楚千尘甚至没意识到这一点。 就站在楚千尘右后方的琥珀自然也能看出其他人是为何退出去,有些迟疑要不要叫醒楚千尘。 琥珀还在犹豫,就听顾玦轻声问道:“斗篷呢?” 顾玦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显然,是怕惊醒了楚千尘。 琥珀下意识地去把那个放着斗篷的托盘拿了过来。 顾玦随手从托盘上拿起了一件玄色斗篷,往楚千尘身上披去,厚实的斗篷展开时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错了!琥珀立刻意识到顾玦拿错了,这件过分宽大的斗篷明显不可能属于王妃,就脱口道:“王……” 琥珀也只说了这一个字而已,声音就戛然而止,下一瞬,就见顾玦一手绕过楚千尘的背搂住她左肩,一手抄住她的膝窝,轻轻松松地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楚千尘从椅子上拦腰抱了起来。 她整个人也被笼在了那件宽大的男式斗篷中,衬得她原本并不娇小的身形纤弱异常,一双精致的鹿皮短靴自斗篷下垂落,在半空中一翘一荡的。 “……”琥珀干脆就闭上了嘴,沉默地移开了目光。 原本昏昏沉沉的楚千尘在被人抱起来后一下子就睁开了眼,又打了个哈欠,眼睛湿漉漉的。 她的人还迷迷糊糊地,眼神茫然,似乎不知道身在何处。 她又眨了眨眼,发现是顾玦,甜甜地一笑。 “王爷。”她抬手抱住了她的脖子,把头往他怀里拱了拱,又钻了钻,举止间毫不掩饰她对他的依恋与欢喜。 “回去睡。”顾玦在她耳边道,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覆了起来,怦怦,心跳的速度不由加快。 楚千尘把脸埋在他脖颈与肩膀之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像是在撒娇似的。 顾玦就抱着她往厅外走。 琥珀跟在后方,自觉地落后了好几步,有些无法直视前方。 王爷对王妃实在是好,她想象不到得好,比话本子的才子佳人还好! 怎么说呢,王爷似乎很有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潜质……等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王妃岂不是成了祸国妖姬?! 琥珀胡思乱想着,早就魂飞天外,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等他们回到正院时,正院的炕已经烧热了。 顾玦一路一把人抱进了內室,琥珀等丫鬟就识趣留在了外面。 楚千尘睡了一路,当顾玦把她放下时,她又惊醒了,再次睁眼,眼皮子半耷拉,迷糊得像是一头没睡醒的奶猫。 顾玦帮她盖上了衾被,又用手掌合上了她的眼睛,柔声哄道:“睡吧。” 在小小的卧室中,他轻柔的声音中透着亲昵,自然而然地滋生出一股子暧昧。 楚千尘的手里还攥着他的那件斗篷,她喜欢他身上的气味,有种安定人心下来的力量。 她困了,很想睡,但心中又有种很微妙的心态,不想就这么睡去。 她想要他再陪他说说话,哄哄她。 于是,她没话找话:“王爷,你明天记得提醒我找人修那个箜篌。” 她被他捂住了眼睛,看不到他,就只能听到他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无妨,我来。” “王爷,你会修箜篌?”她又道,心想:王爷的声音真好听。 她弯了弯唇,像有一股甜蜜蜜的东西注入她心口似的,心里既柔软又甜蜜。 顾玦道:“会一点。” 见她不肯睡,顾玦干脆就拿过了话语的主动权:“等修好了,我再教你弹箜篌?” 楚千尘:“好。” 顾玦:“我得空写支曲子,我们合奏可好?” 楚千尘:“好。” “……” 楚千尘半梦半醒地应了好几声“好”后,意识又变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中,她安安稳稳地睡去了。 坐在炕边的青年眉目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屋内熏香袅袅,温暖舒适。 宸王府内,生机勃勃,上上下下忙得热火朝天,似乎全然感觉不到不到冬天的寒意似的。 相比之下,靖郡王府则是一团乱,整个郡王府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下。 午后,风势越来越猛,大雪磅礴。 即使关上了门窗,屋内还是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以及寒风吹动树枝、窗户发出的吱呀声,尖锐粗粝。 一个小丫鬟赶紧把原本没关死的窗户重新关好了,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了郡王妃沈菀。 沈菀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全然注意不到其他了,她的眼里只有躺在榻上的顾之颜。 昨日,顾之颜在路上又发烧了。 先前在猎宫的时候,沈菀曾让人回京去无为观求了符纸,但喂顾之颜喝下后,却没有半点用处,就和沈菀之前自己求来的符纸一样。 一天过去了,顾之颜烧得越来越重。 “七娘。”沈菀脸色煞白地唤着女儿的乳名,忍不住又去摸了摸顾之颜的额头,掌下一片火烫,似要燃烧起来似的。 昏睡不醒的顾之颜小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眉心攒起,口鼻之间的呼吸极为浓重,神色间露出痛苦难受的表情。 乳娘与容嬷嬷也是一脸无措,面面相看。 本来,昨天顾之颜刚开始发热的时候,靖郡王就想请太医给她看看的。 但是皇帝前天就因为急火攻心略有抱恙,所有的随行太医都围在了皇帝身边,会诊,开方,针灸……各种手段全都用上了。 在这种情况下,其他任何人都请不到太医的。 靖郡王与沈菀没办法,就只能让王府侍卫在路上找了大夫,但是大夫开的药吃了两剂也还是没用,顾之颜病得越来越重。 这时,乳娘再一次伸手试了试顾之颜的额温,又给她重新换了一方湿巾,讷讷道:“王妃,符水好像没用,县主她烧得更厉害了。” 沈菀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掌攥在了掌心中,一阵阵的钝痛,只要对方稍稍一用力,她就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榻上的顾之颜忽然间浑身微微抽搐了一下,唇齿间逸出含糊的呓语声: “娘,娘……” “娘,我好怕……” “救命……别打我。” “……” 顾之颜干燥发白的樱唇微动,开始说胡话了。 她的身体更是越来越烫,红得就像是煮熟的虾米似的。 沈菀握着顾之颜滚烫的小手,试图给她力量,心痛地说着:“七娘,娘在这里。” “你别怕!娘在这里” 沈菀反反复复地说道,呼吸艰难。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褪去了颜色,像白墙一样死白死白的,眼前则是一阵阵的发黑,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容嬷嬷看着沈菀,忧心忡忡,想劝她保重身子,又想说是不是悄悄去请济世堂的那位神医过府。 话还没出口,大丫鬟匆匆地来了,禀道:“王妃,楚大姑娘来了,想求见王妃!” 沈菀:“……” 沈菀一动不动,垂眸盯着顾之颜,没说话。 屋子里也陷入一片寂静。 沉寂静静地延续着,久到大丫鬟都忍不住抿了抿唇,以为沈菀不会答了,就见沈菀慢慢地起了身,四肢似乎有些僵硬,让她的动作里没了平日里的优雅,就像是卧床已久的人第一次下榻似的。 也不用沈菀再说什么,大丫鬟、容嬷嬷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了,她打算去见楚千凰。 “王妃。”容嬷嬷这才注意到沈菀的眼角淌下了一行泪,心疼地拿出一方帕子为她拭泪,“要不奴婢去见楚大姑娘吧。” 沈菀泪眼迷蒙地看着榻上的顾之颜,心口像是被扎了几刀般疼,眼眶更酸涩了。 过去这一年多,为了女儿的病,她一直在压抑着自己,一切以女儿为重,可这一刻,她心口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痕似的,一股汹涌的情绪几欲迸发。 悲痛、难过、不甘、愤懑、惶恐等等的情绪交织成一张大网,将她网在其中。 无数个夜里,她一遍遍地自问: 为什么是她的女儿不能像别家姑娘一样平平安安地长大? 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女儿遇上了这样的事? 为什么她没有保护好她的女儿…… …… 然而,这些疑问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她能做的,就是重新武装起自己,努力地陪着她的七娘去面对这一切。 眼泪又不是药,哭泣又有什么用处?! 沈菀用帕子擦干了残余的泪水,稳定了一下情绪,坚定地说道:“我去。” 她让丫鬟稍微帮她整理了一下仪容,留了乳娘照顾顾之颜,自己带着容嬷嬷一起去了暖阁。 当沈菀抵达时,楚千凰已经在暖阁里了。 她背对着沈菀站在窗边的茶几前,茶几上放着一个插着几枝腊梅花的粉彩梅瓶。 她微微俯下身,似乎在赏梅,又似乎在闻梅香。 听到门帘打起又落下的声响,楚千凰缓缓地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姨母。”楚千凰对着沈菀优雅地福了福。 着一袭粉红夹袄搭配火红比甲的少女笑靥轻绽,娉婷而立,眼波顾盼间,自有一种名门贵女的优雅。 沈菀在炕上坐了下来,丫鬟赶紧给两人上了茶水。 沈菀面色如常地随口寒暄了一句:“凰姐儿,你怎么来了?” “姨母,我听说您与姨父、七娘今天回京,就过来看看。”楚千凰落落大方地笑了笑,问道,“七娘最近可好?” 听楚千凰提及顾之颜,沈菀微微变了脸色,眉心蹙起。 楚千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沈菀的面庞,留意着她的神情变化,心里有数了:七娘病着。 她的眼睫颤了颤,身子微微前倾,关切地问道:“姨母,七娘她是不是病了?最近她怎么样?” 沈菀注视着几步外的楚千凰,她的样子与从前一般无二,但沈菀却确信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她是看着楚千凰长大的,曾经对这个外甥女视若亲女,可是如今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少女,却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似乎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 她弄不明白楚千凰的意图,反反复复不知道想过多少遍,还是没有头绪。 无论心里是怎样的暗潮汹涌,表面上,沈菀依旧不露声色。 她干脆顺着楚千凰的话头说道:“七娘她又发烧了……” 说着,沈菀抬手揉了揉眉心,一副身心俱疲、焦虑万分的样子。 沈菀的这份焦虑是真的,但另一方面,她也想试探一下楚千凰到底想干什么。 自从发现楚千凰似乎在符纸中动了什么手脚后,沈菀就很不安。 她心中隐隐有种预感,楚千凰似乎在谋划着什么,但直到现在,楚千凰都没有透露出她真正的动机与意图。 越是这样,沈菀越是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她就像是身处在一片布满荆棘的浓雾之中,又像是在走钢丝似的,随时都会万劫不复。 她不想每天都这么担惊受怕,她也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那么她必须主动出击。 沈菀垂下眸子,眸底掠过一道异芒,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求来的符纸刚用完了,我给七娘请了大夫,汤药也服了,可是七娘还是没退烧,烧得更厉害了。” 楚千凰闻言,心中大定。 一切如预期一样没有出什么岔子,对她来说,是好事。 只有她可以救顾之颜! 她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口茶,那种气定神闲在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就露了出来,容嬷嬷狠狠地皱眉,心里不仅是不舒服,还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凰姐儿,”沈菀直视着楚千凰的眼睛,用极慢的语速缓缓问道,“你给我的这些符纸到底是从哪里求来的?” “无为观啊。”楚千凰又抿了口茶,一派泰然地说道。 窗外的风声更激烈了,形成一股如野兽咆哮般的声响,似乎要把树梢的枝叶给扭下来似的,寒风凛冽。 楚千凰抿唇一笑,浅笑盈盈。 沈菀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急速地扩散至四肢百骸。 她的一只手捏着帕子,手指在细微地发着颤,又道:“我让人亲自去无为观求过符纸,可求来的符纸却不管用,七娘的烧怎么也退不了。” “为什么只有你拿来的符纸才有用?” 沈菀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语速始终不疾不徐,但是当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已经掩饰不住话中的尖锐。 两人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薄纱被她亲手撕开了一道口子。 楚千凰身姿笔挺端坐着,神情自若,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大概是我与无为观有缘吧。万事讲究缘法,皇后娘娘与无为观有缘,所以才治好了三公主。” 楚千凰说话时漫不经心,明显是随口说的。 无论是沈菀还是容嬷嬷都能一眼看出楚千凰的神色间带着一种敷衍。 沈菀的心像是被捅了好几个洞似的,空荡荡的,而且疼痛难当。 她确信了,这符纸里果然别有“玄机”。 沈菀深吸一口气,又道:“凰姐儿,七娘从昨天白天就在发烧,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而且还烧得越来越厉害。” “算我求求你行不行!“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看着楚千凰的眼神中透着祈求。 楚千凰也是叹气,注视着沈菀的眼睛,唏嘘地叹道:“这得靠缘。” 这一次,她连敷衍的情绪都懒得遮掩了。 ------题外话------ 一万。这章比较连贯,有点分不出来,下章争取分。 285条件(一更) 楚千凰的心彻底定了。 既然她给沈菀的符纸已经全部用完,而且,太医和大夫都拿顾之颜的病束手无策,那么事情也就十拿九稳了。 窗外仍是风雪狂飘,明明还不到申时,天气就阴暗得仿佛黄昏的逢魔时刻。 暖阁里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照在楚千凰光洁的面颊上,一双乌眸明亮有神,整个人像朵怒放的花儿。 只是看在沈菀的眼里,眼前这朵娇花却是带着剧毒的。 沈菀又静静地看了楚千凰片刻,然后闭了闭眼,似乎在拼命地平息自己的情绪。 当她再睁开眼时,漆黑的瞳孔深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似的,语调没有一点起伏地说道:“你有话直说吧。”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说得缓慢而又沉重。 面对沈菀的质问,楚千凰但笑不语,她的视线略略一转,转向旁边的两个小丫鬟看了一眼。 容嬷嬷极有眼色,立即就把屋里的几个丫鬟招呼出去,自己亲自守在了门口,就听楚千凰意味深长地又道:“有人说,缘分是上天安排的,我倒是觉得缘是自己‘修’来的。” 姨甥俩彼此静静地对视着,明明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可是容嬷嬷却觉得喘不过气来,空气似乎凝结了起来。 沈菀又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抑地徐徐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修?” 楚千凰微微地笑,在沈菀逼人的目光中没有半点不自在,笑容中透着一股成竹在胸的从容镇定,声音依然那么温和不失恭敬:“我听说姨父领了为三公主送嫁的差事。” 沈菀完全没想到楚千凰会提这件事,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心里咯噔了一下。 靖郡王是宗室,这些年一直在礼部当差,涉及的差事大多与宗室有关,比如皇帝新年去太庙祭祀,会由靖郡王负责太庙那边的准备事宜,比如去年永安郡主远嫁去了幽州,是由靖郡王送嫁…… 这一次三公主出嫁南昊,大婚的事宜是由礼部与宗人府负责的,靖郡王只是领了送嫁的差事而已,而且去的也不只是靖郡王一个,另外还会有太子或者皇子同往,以表示大齐对两国联姻的看重。 沈菀久久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幽深而又锐利,似乎想把楚千凰给剖开了,看看她的芯子似的。 楚千凰也看出沈菀的眼神变了,也知道沈菀对她很不满,但是她并不在意,也无所谓。 经过这段日子发生她身上的事,她也彻底明白了,寄望于曾经的旧情是虚无缥缈的。 人情冷暖,如人饮水,唯有自知。 一旦她不是沈芷的女儿,沈家人对她的情分就到此为止了。 她想要达成目的,必须不择手段,必须靠她自己。 俗话说,打蛇打三寸。 无论是什么人,是尊贵,亦或贫贱,只要被抓住了弱点,那就会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沈菀的弱点就是顾之颜。 虽然楚千凰也不想利用顾之颜,她也讨厌那些个阴谋诡计,可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她不能考科举,也不能上战场,她要实现她的抱负与梦想,不能靠别人施舍,她必须要自己去争取。 否则,等待她的只会是万劫不复的惨淡下场。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还有那灰色的地带。 楚千凰定定地看着沈菀,气定神闲地说道:“这符纸是靠缘份‘修’来的的,不是你们想求就能求到的,只有我能够得到。” 她用的这种“药”,是药也是毒,在这个没有西医的古代,那些中医是绝对不可能看出问题的。 楚千凰的眼里掠过一抹轻蔑之色,优雅地坐在那里,神色间更多的是自信。 在这个世界中,唯有她知道这种药,也唯有她可以缓解顾之颜的病症。 沈菀将楚千凰那细微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内,单刀直入地再问:“你想要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就算不问,沈菀也知道了,是楚千凰在所谓的符纸上动了些手脚。 如果说,沈菀曾经对楚千凰还有那么一丝丝情谊,此时此刻,也全都被楚千凰的所作所为彻底碾碎,消失殆尽了。 沈菀的心中十分冷静,那是一种极度失望之后的平静,甚至还略微松了一口气。 只要楚千凰有需求就行。 交易交易,只要对方有需求有欲望,交易就能成。 怕就是怕对方的恶意只是为了报复,而无所求。 一瞬间,沈菀的眼前又想起了关于梅氏的那些往事,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画面逐一回闪,如针般一下下刺在她的心头。 画面最后定格在方才顾之颜那潮红的小脸上。 沈菀下意识地攥住了拳头,凝视着楚千凰,等待着她开出她的条件。 既然沈菀直接问了,楚千凰也不绕圈子,直接道:“我想去南昊,姨母,只要您说服姨父带我去南昊就行。” “这不可能!”沈菀想也不行地立刻回拒,略微提高声音。 靖郡王虽然领着给三公主送嫁的差事,但是,这可是两国联姻,所有的礼仪都是有规制的,送亲队伍的名单也是由礼部定的。 上至宗室人员、礼部官员、公主伴读,下至陪嫁的内侍、宫女、嬷嬷,以及送嫁的禁军,全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个人不能多,也一个人不能少。 想要无缘无故地把楚千凰塞进送亲队伍里根本不可能,以什么身份呢? 而且,楚千凰是楚家女,再怎么样也都是侯府千金,总不可能顶着宫女的身份去吧? 这个条件不仅荒谬,而且根本不是郡王府可以办到的。 沈菀又道:“你还是换个条件吧?” 她心里疑云翻滚,不明白楚千凰为什么要去陪着三公主南昊,总不可能是念着和三公主同窗的情分吧?用脚趾头想想,也不可能。 “不行,我只要去南昊。”楚千凰摇了摇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唇角依然噙着一抹淡笑,一如她方才转身之时。 沈菀:“……” 沈菀暗暗握了握拳,一抹阴云涌上她的瞳孔,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极了,又道:“楚家不会肯的。” 楚千凰凝视着沈菀每一丝的表情变化,轻笑了一声,似是嗤笑,又似是漫不经意,再道:“我只要去南昊。” 她优雅地端起了茶盅,轻轻地对着茶汤上的浮叶吹了吹,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屋内再次静了下来,沉寂得可怕。 两人彼此静静地对峙着,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战。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愿意退让,或者说,她们俩都有自己的底线,退无可退。 窗外的风声变得极其刺耳,也极其响亮。 “王妃!” 忽然间,暖阁外一个焦急万分的女音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大丫鬟好似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暖阁中,她身后的门帘刷地落下,在半空中簌簌地摇晃不已。 “王妃,县主她开始抽搐了!”大丫鬟也顾不上礼数了,嘴里紧张地说道,整个人慌得手足无措。能用的手段她们都已经给顾之颜尝试过了。 原本胶着的气氛瞬间急转直下。 沈菀:“!!!” 这一刻,沈菀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对女儿的担忧。 她猛地站起,脸色苍白,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似的,脚下虚软,差点踉跄地摔了下去,幸而,大丫鬟眼明手快地把人给扶住了,嘴里喊着“王妃小心”。 天下父母心啊。楚千凰看着眼前这一幕,悄然叹了口气,看着沈菀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 站在沈菀为人母亲的立场上,她同情沈菀,这世上大概也唯有母爱是无私的。 只不过…… 楚千凰看着沈菀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微妙的情绪。 去岁,顾之颜被拐走的那一回,她曾听沈芷提过几句靖郡王的那个外室梅氏的事,彼时沈芷说得含糊,楚千凰也没太在意,毕竟这是沈菀的家务事。直到最近,为了顾之颜的病,她又调查了一番,才知道了更多的内情。 这件事应了那句俗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沈菀造的因却报到了顾之颜的身上,导致顾之颜患了失神症。 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约莫就是如此了。 楚千凰施施然起了身,从袖袋中摸出了一张符纸。 沈菀自然看到了符纸,原本混乱晦暗的眼睛瞬间如点亮的灯笼般明亮起来。 “罢了,姨母,我也不逼你。”楚千凰长叹一声,缓步上前,把符纸递向了沈菀,“这是我从无为观新求来的符纸,哎,七娘这样反复高烧,久病不愈,我这做表姐的也为她心疼啊……” “但这符纸只靠‘缘份’,我也就只能拿出这么一张了。” 楚千凰这短短数语中虽然没有半句威胁,神情也是和往常一样温暄大方,但从她的字字句句里,沈菀还是听出了那昭然若揭的威胁之意。 沈菀:“!!!” 沈菀的瞳孔缩了一下,嘴唇紧抿,没有伸手去接符纸。 容嬷嬷与大丫鬟紧紧地盯着那张轻飘飘的符纸,心一点点地提到了嗓子眼,皆是欲言又止,又去看沈菀的脸色。 楚千凰笑了,笑容清清浅浅,字字清晰地说道:“姨母,您也不用去找母亲……是楚家先放弃我的。” 既然楚家对不起她,她也不会对楚家有任何留恋,她又不是什么圣母白莲! 所以,就算沈菀去找沈芷出面也没用,她是不会妥协的,大不了就玉石俱焚。 她是瓦砾,顾之颜就是瓷器。 瓦砾不怕瓷器碰,瓦砾不比瓷器金贵。 楚千凰定定地看着沈菀,用一种看破世事的语调平静地说道:“姨母,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但是七娘还有姨母您,还有姨父……” 她舍得下她的未来去赌,不成功,便成仁,可是靖郡王与沈菀舍得拿顾之颜的命去赌吗? 反正她已经出示了她的底牌,现在就看沈菀的选择了。 “……”沈菀依旧沉默,依旧纹丝不动。 可是她那双渐渐发红的眼睛,还有那攥着帕子指节发白的手指出卖了她,她的心情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 楚千凰又勾了下唇,语调变得更柔和了。 她又上前了半步,亲手把符纸塞到了沈菀的手里,主动结束了今天的谈话:“姨母,你慢慢考虑,我先告辞了。” 然后,她往后退了三步,得体地福了福身,“等过几天七娘身体好些了,我再来看她。” 楚千凰笑靥明朗,神色自若,仿佛她与沈菀没有一点嫌隙,仿佛她还是过去那个被沈菀怜爱,在靖郡王府出入自由的楚家嫡长女。 也没等沈菀有任何反应,楚千凰就转过了身,步履轻盈地向门帘走去,走到门边,突又停住,回头又看了沈菀一眼,然后就出去了。 容嬷嬷把人送出了堂屋,又吩咐守在檐下的一个小丫鬟去送一送楚千凰。 容嬷嬷没立刻回去,愤然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楚千凰的身上,等她的背影消失了,才收回视线,再次返回暖阁。 沈菀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三魂七魄仿佛丢了一半似的。 她的手里还捏着那张楚千凰给她的符纸,符纸已经被捏得皱成了一团,似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容嬷嬷动了动唇,想出声,后方又传来了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道:“王妃,县主她抽搐得更厉害了,还吐了黄水……” 小丫鬟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沈菀身子猛地一颤,就像是被雷劈了一下似的。 她赶紧朝顾之颜暂居的碧纱橱冲了过去,越跑越快,慌得顾不上脚下,嘴里喊着:“七娘……七娘……” 沈菀的眼眶中又浮现了一片淡淡的水雾,一不小心差点跌倒,幸好大丫鬟再次扶住了她。 沈菀站稳后,又继续往前冲,一直冲到了顾之颜的榻前。 屋子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味,可是沈菀浑然不觉。 后方,容嬷嬷稍微落后了好几步,看着沈菀那脆弱的背影,心里又愤怒又心疼。 她刚刚也在暖阁里,听到了楚千凰说的那些话,实在听得心惊胆颤,义愤填膺。 王妃沈菀是看着楚千凰长大的,一向喜欢楚千凰,过去这十几年经常接她来王府小住。县主自小和楚千凰这个表姐也玩得好,从前县主没病时,就像是楚千凰的小尾巴似的,成天都是表姐长、表姐短的,待她比郡王府的那些堂姐妹还亲。 但是,楚千凰竟然冲县主下手! 她的心太狠,也太毒了! 容嬷嬷走到了沈菀的身边,也去看榻上的顾之颜。 顾之颜潮红的小脸上,眼球上翻,她神志不清地扭着头颅,四肢更是阵挛性地抽搐着、收缩着,乳娘正按住顾之颜的四肢,生怕她不小心伤到她自己。 沈菀透过眼前一片模糊的水色紧紧地盯着顾之颜,把手里的符纸捏得更紧了。 太医和大夫都说过,如果迁延不治,小儿高烧惊厥会反复发生,严重者,甚至会导致女儿智力有损。 屋子里,空气越来越压抑了,每个人的心口都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中,只有顾之颜难耐的呓语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另一边,楚千凰已经走出了正院,正往仪门方向走去,王府的小丫鬟走在前面给她领路,她的大丫鬟抱琴给她撑着伞遮挡风雪。 偌大的王府笼罩在茫茫风雪中,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寒冬,庭院中四季常青的绿树依旧郁郁葱葱,不畏风寒。 楚千凰一边走,一边拢了拢斗篷,阵阵刺骨的寒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她的面颊泛红,神态傲然,步履沉稳,就如那风雪中的红梅般娇艳似火。 她的唇边露出了一丝自信坚毅的笑。 这是她为自己谋划的一条退路。 在她与楚千尘的身世被揭穿后,楚千凰的心就凉了,血也凉了,不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望,就开始为自己谋划退路了。 当时,她就知道,以后侯府、沈芷和穆国公府都是靠不住的,楚令霄和姜姨娘又被流放,她能靠的只有她自己。 她早就预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她不仅会失去侯府嫡女的身份,还会失去公主伴读的位置,去不了南昊。 她可以接受其它,但绝不能接受最后一条,这等于是夺走她最后的一线希望。 所以,楚千凰早就提前考虑过了。 三公主出嫁不仅要有公主伴读,而且还会需要由礼部官员和皇室宗亲送嫁,但谁来送嫁这种小事,在她的那个梦里并没有看到。 她只能尝试自己推敲。 礼部的官员她不熟,而且,她也不可能在段时间内和礼部尚书、侍郎什么的打上关系,那么就只能从皇室宗亲这里下手。 礼亲王身为宗令,本来是合适的人选,可是他年岁已大,经不住舟车劳顿,不可能去送嫁的。 再撇除几个闲散亲王以及任军职位的亲王郡王,楚千凰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礼部任职的靖郡王了,毕竟他去年也曾为永乐郡主送嫁。 皇亲这边,太子应该也会去送嫁,可是太子妃这个人心胸狭隘,她要是去求太子或者太子妃,指不定太子妃以为她在对太子自荐枕席呢。 思来想去,最方便她下手且漏洞最大的人就只有靖郡王了。 她必须利用她所能利用的一切,竭尽所能。 这时,楚千凰终于走到了仪门处,仪门处空荡荡的一片,一辆马车也没有,只有无数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这场雪下了也没一会儿,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隐约可见一些足印。 门房婆子看到了她们,快步走了过来,附耳对着那个给楚千凰引路的小丫鬟悄声说了一句,小丫鬟这才知道这大风雪天的,楚千凰居然不是坐马车来的。 小丫鬟有些惊讶,若无其事地提议道:“楚大姑娘,请稍候,奴婢令人备马车送姑娘回侯府吧。” “不必。”楚千凰落落大方地泰然一笑。 她今天来郡王府没坐马车来。 沈芷近来对她管得很严,她一旦用侯府的马车,肯定会被沈芷发现她来了靖郡王府。 想到这里,楚千凰就心生厌烦,但秀丽的面孔上依旧淡淡地笑着。 见状,小丫鬟也没勉强,只是道:“那奴婢送姑娘到门口吧。” 楚千凰笑着应了。 小丫鬟和门房婆子很快就把人送到了东侧角门,楚千凰与抱琴一起离开了,恰好与一个骑着黑马的人交错而过。 对方似乎心急如焚,看也没看被油纸伞挡住了脸的楚千凰主仆俩,楚千凰却是注意到了对方。 ------题外话------ 今天也是万娘娘,二更在14:00 看到留言了,这本就是重感情戏的(想想阿炎和阿奕),所以不用担心会没有感情戏,只是会适当减一点来加快剧情线的节奏~ 286和离(二更) 楚千凰蓦地停下了脚步,从抱琴手里接过油纸伞,撑着伞慢慢地转过了身。 大红油纸伞在凛凛风雪中转了一圈,仿佛一朵迎着风雪怒放的红梅似的。 前方,门房恭敬的行礼:“王爷。” 楚千凰笑盈盈地朝那马上的靖郡王看去,又转了转手里的油纸伞。 靖郡王这个人年少时也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继承爵位后,行事不再像从前那么胡闹,但性子依旧有些轻浮跳脱,不够稳重。 他颇有几分孟尝君好客喜士的作风,在京中素爱结交朋友,婚后与和沈菀夫妻恩爱,没有内宠,他身上唯一一的漏洞就是独女顾之颜。 顾之颜所谓失神症,楚千凰也知道一些,约莫可以猜出,顾之颜的病要是在现代的话,应该是同时患有自闭症和躁狂症。 有的小孩是天生的自闭症,而顾之颜是因为后天受了刺激。从顾之颜还能与人沟通来看,她的病症其实不算重。 如果是在现代,顾之颜的病肯定早就控制住了,可是在这个没有西医的古代,沈菀只能寄托于玄净道长之流。 这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也同时成了她的机会。 楚千凰的视线凝固在靖郡王的背影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角门内。 她眸光悠悠,似乎穿透了时光,沉静淡然。 她从八月时就开始给顾之颜送了浸泡过镇定剂的“符纸”,谋划这一切的时候只是当作一条退路。 她并不想拿顾之颜怎么样,也不想伤害她,镇定剂本来就对她的病有帮助的。 这几个月,顾之颜的症状得到了缓解,病情稳定了下来。 她是希望顾之颜好的,但是楚千尘不肯放过她,让她失了公主伴读的位置。 想起赏花宴时发生的一幕幕,楚千凰至今觉得面颊生疼。 那疼痛深深地铭刻在了她记忆中,至今她午夜梦回时,还会不时梦到那一幕,一遍遍地提醒着她,如果她无所作为,如果她不能去南昊,她以后的下场只会更惨。 她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九个月,等她及笄,沈芷作为嫡母就可以随便招户人家,远远地把她发嫁出去,皆时,太夫人帮不了她,楚云逸也帮不了她。 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楚千凰的眼眸变得无比坚毅,她最后看了郡门府的牌匾一眼,就毅然地转过了身。 她对抱琴道:“我们回去吧。” 楚千凰没有再停留,加快脚步朝着永定侯府的方向走去。 她必须得尽快赶回侯府去。 她相信,沈菀肯定会妥协的。 当沈菀发现顾之颜的病越来越重的时候,她没得选择,也没有退路,只能妥协。 靖郡王最重要的就是妻女了,他会去想办法的。 往三公主的送嫁队伍里再加上一个人,也没有那么难,端看他们愿不愿意想办法而已。 “吱呀!” 后方传来了关门的声音,郡王府的角门又关闭了。 进了门的靖郡王来到仪门就翻身下了马,心急如焚地往正院方向走去,三步并作两步。 和沈菀不同,靖郡王等朝臣在宫里又多留了一个时辰,才被皇帝开恩放回来。 靖郡王心里挂念女儿,不顾风雪,急匆匆地骑马赶了回来,方才,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楚千凰。 等他来到正院的堂屋檐下时,气息已然微喘。 守在堂屋的一个丫鬟急忙上前相迎,惊魂未定地禀道:“王爷,王妃在县主那里,县主她今天烧得更厉害了,又是呕吐,又抽搐的……” “带路!” 靖郡王一声令下,丫鬟就带着他去了正房的碧纱橱,一路上,下人们来去匆匆,脸色都不好看,七零八落地喊着王爷。 一进碧纱橱,就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的气味实在不太好闻,熏香味、药味、酸臭味以及其他说不出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加之屋里点了炭火盆,又热又闷。 容嬷嬷坐在榻边把顾之颜抱在怀里,让她的背靠在她身上,一手扶住她的头,一手按住她的肩。 乳娘拿着一个青花瓷碗,正躬身给顾之颜喂着什么水,偶尔有些些许液体自她嘴角溢出,大丫鬟用帕子给她擦拭嘴角。 沈菀背对着靖郡王站在前方,失魂落魄,那屹然不动的样子像是已经凝固。 靖郡王仿佛怕吓到沈菀似的,把脚步放轻,走到了她身旁,一手揽住了她纤细的肩膀,让她靠在他怀中。 沈菀满脸都是眼泪,怔怔地看着靖郡王,止不住的泪如泉涌。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身体绷得紧紧的,就像是一张拉满的弦,再稍微受一点力,就会崩断,整个人临近崩溃的边缘。 靖郡王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的阿菀是个很好强的人,去岁,女儿走丢的时候,她没哭,直到他们找回女儿,直到她把女儿抱入怀中的那一刻,她才嚎啕大哭出来。 这还是他第二次看到她哭成这样。 “阿菀,七娘她……” 靖郡王想问她顾之颜怎么样了,话才说了一半,却被沈菀打断了:“我们和离吧。” 她往前走了两步,避开了他的怀抱。 “……”靖郡王懵了,一头雾水,不明白沈菀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和离。 碧纱橱里的容嬷嬷几人也听到了,全都朝主子们望了过来,也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一瞬间,周围静得落针可闻,气氛简直比屋外这风雪天还要冷凝。 容嬷嬷的嘴唇动了动,还是闭上了嘴,乳娘最快收回视线,继续给顾之颜喂着符水。 沈菀看着靖郡王的眼睛,如走珠的泪水又滚落下来,再次道:“和离吧。” 她惨然一笑,向他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容,声音平和而坚定。 知沈菀如靖郡王慌了。 哪怕是当初闹出了梅氏的事,沈菀也没有跟他开口说过和离,虽然他心里知道如果当初女儿没有找回来的话,他们夫妻之间也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步。幸而女儿找回了。 过去这一年多,靖郡王一直告诉自己他们一家人会好起来的,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没想到妻子竟然和他提了和离。 靖郡王上前了两步,而沈菀又后退了两步。 她的这个举动似乎刺激到了靖郡王。 靖郡王抬臂抱住了她,双臂如铁钳般桎梏住她,紧紧地,牢牢地。 他沙哑着声音对怀中的沈菀说道:“不和离,我们绝对不和离!” 他有点慌了神了,六神无主,又带了几分孩子气。 沈菀垂着脸,沉默不语。 她没有再挣扎,眼帘一动,眼眶中的泪水就持续地涌出,沿着面颊,浸湿了他的衣襟…… 气氛更压抑了,容嬷嬷、大丫鬟和乳娘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目光都去看榻上的顾之颜。 符水似乎开始在她体内起效了,顾之颜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闭着眼…… 窗外凛冽的寒风依旧呼啸着,如野兽怒吼,似如长龙咆哮之声。 这一夜,雪半夜就停了,可风不止。 次日一早,早朝重开,其他朝臣还来不及禀事,靖郡王顾锦第一个从队列中走出,在朝上上折,说自己才疏学浅,难当大任,不堪为郡王位,请旨辞爵卸职。 犹如一声惊雷轰然在天际炸响,满朝文武先是静了一静。 “……” “……” “……” 跟着,金銮殿上瞬间哗然。 靖郡王府是老牌的宗室了,其先祖是太祖的嫡子,就算已经历经几代,在大齐朝的宗室中,也是相当尊贵的,也正因为此,本该在这一代降爵的顾锦得了先帝的额外开恩,没有将爵,依旧承郡王爵。 这一任的靖郡王顾锦在袭爵后虽无大功,但也无过,这十来年差事办得平平稳稳,现在这才三十不到的人,正值精力最好的壮年,却突然当朝辞爵,总不免让人浮现连篇,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或者不可言说的隐情。 这下子,满朝文武都把原本要说的正事给忘记了,一颗颗八卦之魂雄雄燃烧着。 相熟的宗室、勋贵与官员三三两两地面面相看,不得不怀疑皇帝要削减宗室的爵位,所以,暗地里拿靖郡王开刀,逼靖郡王自己上朝请辞。 否则,靖郡王既没有杀人,也没放火,应该也没强抢民女、贪污受贿什么的,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爵位往外推呢!他又不是撞坏脑子了。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真相了。 殿内的群臣骚动得更厉害了,分成了两派。 那些个以科举谋仕的朝臣们觉得如此甚好,在他们看,宗室勋贵就如同血蛭一般在吸着大齐的血,大部分人都德不配位。 而那些身负爵位的宗室勋贵们的心则都提了起来。 他们都认为这个先例可不能开。 要是靖郡王先辞爵,那么皇帝下一个就该对别的宗室开刀了吧?! 继宗室之后,是不是就该轮到勋贵了?! 那些宗室都把目光投向了宗令礼亲王,对方也如他们所愿地站了出来。 “顾锦,你胡说什么!”礼亲王立刻表明了他的不赞同,对着靖郡王喝斥道,“爵位关乎重大,岂能儿戏!” 紧接着,礼亲王又郑重地对金銮宝座上的皇帝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请皇上三思。” 礼亲王其实只是想将此事先搁一搁,可是听在群臣耳里,愈发觉得靖郡王辞爵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面沉如水 靖郡王等礼亲王说完后,就再次对皇帝道:“皇上,臣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请皇上恩准臣辞爵。”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金銮殿的每个角落,态度十分坚定。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他就这么维持着作揖的姿态稳稳地站在金銮殿中,仿佛那风雪中的巍峨高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他一丝一毫。 “……” “……” “……” 朝上再次静了一静。 坐在最高处的皇帝俯视着下方众人,就像是九重天上的天庭之处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似的。 有人悄悄地抬头去偷看皇帝,只见皇帝薄唇紧抿,脸上看不出喜怒。 皇帝久久都没有说话,随着殿内沉寂的延续,任谁都能猜出皇帝的心情绝对称不上愉悦。 冬猎后的第一个早朝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开始了,众人都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京城上方的天空中阴云堆砌,层层叠叠,仿佛随时会有又一场风雪降临。 于是,街道上行走的路人也不多,那些茶馆酒楼的生意也有些惨淡,唯有那些卖炭火、柴火之类的铺子门庭若市。 靖郡王还没回府,而沈菀已经在一早就带着女儿顾之颜回了穆国公府。 这时还没下朝,才辰时过半而已。 她回娘家前没派人提前递口信,穆国公夫人见三女突然回来了,有点惊讶。 三女已经很久没有回娘家了,穆国公夫人心里是知道她的顾忌与苦衷,只有心疼,过去这几个月也就不时派人给郡王府送些特产什么的,也有宽慰女儿的意思。 “阿菀,你……你怎么这么憔悴!”穆国公夫人见沈菀脸色蜡黄又瘦了一大圈,心疼地拉着她坐到身边,心一沉,觉得哪里不对。 这次冬猎,穆国公留守京城,没有随驾,因此穆国公夫人也没去,到今天才又见到沈菀。 “我没事。”沈菀反握住母亲的手,哑声道。 顾之颜是被乳娘抱进来的,她的身子裹在一件大大的斗篷里,也看不到她的脸,所以起初穆国公夫人只以为天气冷,外孙女还睡着。 穆国公夫人对着乳娘招招手,道:“你们是昨天才回京的吧,七娘这一路舟车劳顿,是累了吧?让我看看……” 等乳娘把小姑娘抱近了,穆国公夫人一看顾之颜潮红的脸色,就发现她不对,连忙用手往她额头一摸,面色变了。 “七娘在发烧!”穆国公夫人脱口道,一颗心急坠直下。 谁都知道顾之颜是沈菀的命根子,在她发烧的情况下,这大冷天的,沈菀还不管不顾地把人抱回娘家来,肯定是郡王府里出了什么大事了。 穆国公夫人想要再仔细问问,但沈菀已经主动说道:“娘,您能不能先把大姐叫来?”昨晚顾之颜喝下符水后,就已经烧得没那么厉害了。 穆国公夫人怔了怔,连忙吩咐身边的管事嬷嬷道:“韩嬷嬷,你走一趟永定侯府去把阿芷请来。” “是,太夫人。”韩嬷嬷领命走了。 她还没出西暖阁,就听后方又传来穆国公夫人吩咐大丫鬟的声音:“半夏,你拿着国公府的帖子去请太医……” “娘,不要!”沈菀连忙打断了穆国公夫人,面色复杂。 韩嬷嬷出去了,自然也就没听到母女俩后面还说了些什么。 穆国公夫人心里疑云重重,紧紧地盯着沈菀,看着乳娘抱着顾之颜送到了沈菀的怀里,看着沈菀小心翼翼地抱着顾之颜,彷如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 穆国公夫人也垂眸去看顾之颜,压低声音,担忧地再问:“阿菀,七娘到底怎么了?” “你和女婿出了什么事?他惹你生气了?” 然而,不管穆国公夫人怎么问,沈菀都没有说话,置若罔闻,她的神情有些游散。 穆国公夫人心里幽幽叹气,见状,也不再问了。 沈菀抱着顾之颜,一手轻轻地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闭眼昏睡的顾之颜樱唇蠕动,发出小小声的呻吟。 看着女儿和外孙女,穆国公夫人有些坐立不安。 女儿的状态看着比去年那时候还糟糕,她越是不说话,穆国公夫人越是觉得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麻烦事发生了…… 287秘辛(一更) 永定侯府里,楚千尘也在。 她今日一大早就来了,还带了她和顾玦从猎场带回来的山珍野味以及裘皮等,装了满满的两大车。 跟穆国公府一样,永定侯府这次也没随驾去冬猎,只是理由不同。 因为楚令霄获罪流放,永定侯府虽然侥幸保留着爵位,但如今在朝堂上也越发的边缘化,这一次的冬猎根本就没有他们的份。 像冬猎这样的大型狩猎活动,一向宣示着圣心所向,如今的侯府没一个撑得起门楣的男丁,爵位其实也依旧岌岌可危,显然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 当太夫人知道侯府不能随驾时,就不太高兴,闷在屋子里足不出户,连着几夜辗转反侧,最后因为体虚染了一场小小的风寒,现在人是痊愈了,但形容越发憔悴了。 沈氏倒是不在意,也就是她本来想陪着楚千尘去猎场一带溜达溜达的,没能成行,多少有点郁闷。 今天看女儿一回京就来探望自己,沈氏就像是含了蜜糖似的,心里妥帖受用极了。 沈氏拉着楚千尘的手,说个不停: “尘姐儿,娘看你是不是有长高了一些?” “嗯,气色也不错,看来你在西苑行宫玩得不错。” “跟娘说说,你可有什么收获吗?” “……” 大部分的时候是沈氏在说,楚千尘顺着回答:“嗯,我跟王爷一起进打猎呢,猎物全是我打的……我还给沐哥儿做了一个毽子。” “我们后来还进山去采了野蕈,摘了些野果子……” 说起待在猎场的那天,楚千尘眉飞色舞,眸生异彩。 瞧小姑娘这副神采奕奕、意犹未尽的样子,沈氏也放心了,抬手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 只要女儿和宸王夫妻和睦,她也就没什么好愁的。 沈氏亲手剥起了桔子来,然后把桔子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楚千尘。 楚千尘也没跟沈氏客气,一边掰下一瓣桔瓣,一边说道:“娘,昨天逸哥儿也去接我了呢。” 想着楚云逸那傲娇的小模样,楚千尘不禁抿唇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小姑娘本就姿容出众,唇畔这对梨涡颇有种锦上添花的感觉,笑时整张脸都变得鲜活生动,明丽又娇俏。 沈氏喝了口茶,有些感慨地说道:“逸哥儿经了事,我看着他一下子长大了不少,现在啊国子监下课也不随便跑出去跟人赛马、斗禽了,我打算给他再请个武师傅到府里。尘姐儿,回头你也帮着看看。” 沈氏眉目温柔地看着楚千尘。这些孩子们长得实在是太快了,楚云逸是,楚千尘也是,仿佛昨日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而现在他们都快能撑起一个家了。 楚千尘笑眯眯地应了,想着回去就和王爷提一句。 沈氏接着道:“明年开春后会有武科乡试,逸哥儿打算下场试试。” 所以,沈氏才打算再请个武师傅陪这小子练练。 想要从优秀的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光靠国子监里学的那些可不够,据沈氏所知,不少宗室勋贵人家都是养着武师傅的,怕的是小辈们没有向学之心。 顿了一下后,沈氏又道:“逸哥儿这孩子啊,就是性子太好强了。既然他想试,就试试吧。” 沈氏其实是觉得今科对于楚云逸而言还太早,他才十二岁而已,再过三年等他十五岁身子骨长成了,再去考也不晚。 但是,从楚云逸在元清观不惜以性命为赌注去护驾,只为了保住侯府的爵位,沈氏也看出来了,楚云逸的性子太倔、太傲了,他这臭脾气需要磨磨,所以,由他去武举受些挫折,磨磨性子也好。 母女俩正说着话,楚云沐屁颠屁颠地来了。 他是过来跟沈氏请安的,接着他就要去族学上课了。 “楚千尘!” 结果,他一进暖阁,就看到了楚千尘,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浑圆的。 “你回来了啊!太好了!”楚云沐也忘了给他娘请安了,好像一阵风似的冲向了楚千尘,小短腿很自觉地爬上了炕,坐在楚千尘身边,一手捏住了楚千尘的袖子。 昨晚他还想着等过两天休沐的时候就去宸王府,想跟他姐说他能不能也去军营。 最近楚云逸在家时,总是拿一副看小屁孩的眼神看他,看得他十分不爽。 所以,他也要去玄甲营。 他已经六岁了,要是他现在就练起来,肯定比楚云逸学得快。 他的话还没出口,楚千尘把早就备好的那只五彩斑斓的毽子拿了出来,递给他,“拿着,你的礼物。我亲手做的毽子。” 楚千尘今天特意来得这么早,就是为了赶在他上学前来的,好让小家伙高兴高兴。 “给我的?”楚云沐一把夺过了毽子,双目放光。 他霎时就把原来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 楚千尘只拿了这一个毽子过来,是给他的,这就意味着,她专程给他捎了礼物,楚云逸没有。 果然,楚千尘最喜欢他了! 他才是她最爱的沐哥儿! 楚云沐满足地笑了,露出一排可爱的小米牙,与楚千尘相似的凤眼也随之弯了起来。 他一手抓着毽子,一手捏着楚千尘的袖口,美滋滋地炫耀道:“姐,下次你和姐夫也带我去打猎吧,我现在已经能十箭命中三箭了。”落靶的七箭也只是差了那么一毫而已,等他再练一个月,一定可以十箭都射中靶子。 “只要娘答应,我就带你去。”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 她琢磨着等来年开春雪融后,可以带小屁孩去京城附近适合打猎的山林溜一圈。 就算猎物不多也不妨事,反正她也就是想带楚云沐出去玩玩而已,只要能猎到些野兔山鸡就够她哄孩子了。 楚云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将目光转向了沈氏,眼睛眨巴眨巴,写满了期待。 沈氏笑道:“跟你姐姐出去玩,就得听你姐的,能做到吗?” 楚云沐立刻就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听话。 他性子开朗,非常好哄,一下子就乐得合不拢嘴,差点就忘了上课的事,还是冬梅在一旁提醒了一句。 他这才依依不舍地从炕上下去了,一步三回头,叮嘱楚千尘等着他一起吃午膳。 看着楚云沐这活泼的背影,楚千尘不由想到顾之颜,唇畔的笑意一敛,道:“娘,七娘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好,我看到姨母在冬猎的时候精神都不太好。” 沈氏微微蹙眉。 小儿形气不足,卫外不固,容易感受外邪,身子骨自是不比成人。 七娘身子又比楚云沐要弱上几分,从小时候起,就时不时地会感冒发烧。 所以,沈氏第一时间想到顾之颜是不是发烧了,也这么问了:“七娘是不是发烧了?” 楚千尘在西苑行宫的那几日没有见过顾之颜,但是看过几次郑院判递来的脉案,都只是很普通的小儿发烧。 楚千尘就把她知道得都说了,然后道:“七娘似乎反反复复地病了有一阵子了。不过,从太医写的脉案看来,她没什么大问题,似是小儿体弱……” 楚千尘还藏了半句话没说。 她怀疑顾之颜还有点心神失养的迹象,不过,她没给顾之颜亲诊过,所以也只是有几分猜测而已。 沈氏听着,眉头皱得更紧了,既心疼妹妹,又心疼外甥女,唏嘘道:“尘姐儿,你不知道吧?七娘出身时是早产,小小的一团,我真怕她熬不过去。” “你姨母养她养得辛苦,自小三天两头会发烧。你姨母又是初为人母,但凡七娘有一点不对,她就慌就怕。我记得七娘发烧生病的时候,她常常阖夜不睡地照顾这孩子。” “后来七娘稍微大了一些,到了六七岁,身子才养得好些了。” 回想着这些往事,沈氏叹了口气。 她这个三妹瞧着是个泼辣的爽利人,其实性子一向犟得很,什么事都是自己咬牙强撑,也就是偶尔会和母亲抱怨几句。 不过,最近这几个月,沈菀都没再回去穆国公府。 沈氏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嘲讽地撇了下嘴角。 还能为什么,源头不就是因为她的尘姐儿去了几趟穆国公府吗?! 沈氏的眉眼冷了几分,嘲讽地说起靖郡王府的那些破事: “靖郡王府看着风光,瞧着你姨母是高嫁了,其实,照我看,还不如寻常的勋贵府邸呢。你姨母嫁过去后,这些年也不容易。” “你姨父其实是嫡次子,他上头本来是有一个嫡长兄的,很是出色,袭爵也轮不到他,所以,他年轻时就是个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每天就知道在京城里跟着一帮子纨绔子弟混日子,还口口声声说,他躺着享福就好。” 想到过去那个年少轻狂、肆意张扬的靖郡王府二公子顾锦,沈氏也觉得有些好笑。 她喝了口茶,接着往下说:“谁也没想到你姨父的嫡长兄,也是当时的世子顾钦竟得了一场重病,早早就去了。” “按照序齿,这爵位就理所当然地传给了嫡次子,也就是你姨父。” “郡王太妃杨氏是继室,她膝下也是有一个嫡子,行三。” “这杨氏自然是偏宠自己的亲子,给老郡王吹枕头风,想要封老三当世子,但是,先帝觉得不能越过你姨父,所以,驳了那道请封,把你姨父封为了世子。后来先郡王病逝后,你姨父就顺利袭了爵。老郡王爷当年曾立下过几次战功,先帝顾念着这份功劳,这一代也没有降爵。” “这些年,其实杨氏和顾老三都不服,一直笼络下头的几个庶弟明着暗着地盼着你姨父犯错,好拿走这爵位。” 沈氏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简直就蠢不可及!” “他们也不想想今上又不是先帝,念着死去的老郡王爷,额外照拂。若真闹出什么事足以撼动你姨父的爵位,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小事。届时今上雷霆震怒,这郡王府的爵位十有八九直接撸了,也不会转给顾老三。” 沈氏看得明白通透。 打个比方说,就是今天靖郡王在街上奔跑伤了人,只要人没死,他的爵位就还能保住,最多也就是被夺了现在的差事以及罚俸几年罢了,从此当他的闲散王爷就是了。 反正宗室多的是闲散王爷。 这郡王的爵位传承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岂是说转就转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沈氏的心里也是能体谅妹妹、妹夫的。 把话说得难听点,靖郡王的资质比起他兄长顾钦只能算不过尔尔,他也只有自知之明,既然没本事建功立业,那么能做的也就是保住郡王府的爵位。 “这些年来,你姨父其实也不容易,他想守住郡王府的爵位,偏生郡王太妃和他几个弟弟还在给他扯后腿。” “当年老郡王爷的孝期过了后,郡王太妃就借口你姨父子嗣单薄,给你姨父塞了十七八个丫鬟。你姨母脾气你也是知道的,犟得很,二话不说,直接就把那些丫鬟全都打了出去,又叫来人牙子把她们给发卖了。” “事后,郡王太妃就进宫去见皇后,哭哭啼啼地告了你姨母一状,说她是因为梦到老郡王爷,一心为了王府的子嗣,才如此费心,结果吃力不讨好,这话里话外地说你姨母善妒,又说你姨父和姨母对她这个继母不孝不敬。为了这件事,皇后还曾几次把你姨母宣进宫训了一番,把你姨母气得不轻。” “这种类似的事这些年简直数不胜数,最近,他们更是变本加厉,上回你姨母来侯府看了我一回,第二天郡王太妃又跑去找皇后告暗状,后来你姨父被上随便按了罪名罚了俸。” “你三姨母从前在闺中时脾气可比现在要火暴多了,这些年,被他们这么折腾来、折腾去,至少脾气被磨掉了一半,做事也就有些投鼠忌器。” 沈氏轻轻地拍了拍楚千尘的手,叹道:“尘姐儿,你姨母心疼你姨父,你可别怪他们。” 知妹莫过姐,沈氏知道沈菀的心里是有靖郡王的,他们夫妻俩婚后的这些年一直感情不错。 站在沈菀的立场上,因为她回次娘家或者来一趟永定侯府,就闹得皇帝不快,继而迁怒到靖郡王身上,沈菀不可能无动于衷。 靖郡王与沈菀有诸多的无奈与为难,沈菀为了避嫌,也只能先疏离娘家,与宸王府撇清关系。 楚千尘对于这位没见过几面的姨父,了解得也不多,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们都没怎么打过交道,此时她才知道郡王府还有这段往事。 这靖郡王府里还真是乱! 楚千尘一边想,一边亲昵地朝沈氏依偎过去,娇声道:“娘,您看我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沈氏被楚千尘逗笑,附和道:“我的尘姐儿最大度了!” 母女俩彼此肩挨着肩,其乐融融。 倒是站在一旁的琥珀用微妙的眼神看了楚千尘一眼。自家姑娘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若犯她,那是锱铢必较,绝对绝对称不上“大度”。 说穿了,楚千尘的不计较建立在对方没得罪她的前提之上。 沈氏脑子里还在想着沈菀夫妇俩的事,顺口又说了一句:“当初,你外祖父允了你姨父的提亲,也是因为你姨父只是次子,不会承爵,你姨母的性子略有些……骄纵,你外祖母总说她不适合做当家主母,嫁个老二老三最好。” “谁也没想到顾钦年纪轻轻就没了,膝下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爵位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传到了你姨父身上……” 从前靖郡王可以肆意妄为,可以无所顾忌,反正上头有个长兄顶着,现在不一样了,他必须自己撑起郡王府的门楣,不能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与兄长…… 沈氏苦笑了一下。谁的日子又比谁容易。 楚千尘亲自给沈氏添茶,把茶盅送到了她手中。 但沈氏还没喝上一口,一个圆脸小丫鬟就进来了,禀道:“夫人,穆国公府的韩嬷嬷求见。” 沈氏笑了,让人赶紧把韩嬷嬷请了进来。 不想却见韩嬷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得沈氏心里咯噔一下。 “大姑奶奶,奴婢是奉太夫人之命,请您过府一趟。”韩嬷嬷说话的同时,忍不住朝楚千尘看了一眼,没想到宸王妃也正好在。 瞧韩嬷嬷脸色不佳,沈氏差点以为是穆国公夫人出事了,忙问:“娘没事吧?” “太夫人没事。”韩嬷嬷赶紧解释,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是惠安县主……” 韩嬷嬷是穆国公夫人身边的亲信嬷嬷,对沈氏当然毫无保留,把一早沈菀带着发烧的顾之颜去国公府的事说了。 沈氏:“……” 楚千尘:“……” 母女俩面面相看,楚千尘率先开口道:“娘,我也一起去吧。” 沈氏也有此意,点了点头。 她也顾不上重新梳妆打扮,身上只穿着原本居家的衣裳,随便外披了一件斗篷,就和楚千尘一起匆匆走了。 母女俩是坐侯府的马车进了穆国公府的角门,他们还没下马车,就有小丫鬟跑去禀报穆国公夫人宸王妃也一起来的事。 两副肩舆等在了仪门处,下了马车后的沈氏与楚千尘足不沾地就被抬到了穆国公夫人的正院。 无论是穆国公夫人还是沈菀,此前都没想到楚千尘居然会和沈氏一起出现。 尤其是沈菀,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复杂至极,震惊,疑虑,忐忑,担忧等等,皆而有之,脑子里凌乱地闪过过去这半年多发生的一些事。 “娘……”沈菀对着穆国公夫人低低地唤了一声,穆国公夫人就知道她的意思了,赶紧挥退了屋里的下人。 至于顾之颜,早在沈氏与楚千尘抵达前,早就被乳娘抱去碧纱橱了。 没一会儿,暖阁里就空了大半,只剩下了穆国公夫人、沈氏、沈菀与楚千尘四人。 她们四人无论是年龄,还是气质,都各不相同,因为身上都多少流着同样的血,仔细看,就会发现眉目之间有或多或少的相似。 坐在炕上的沈菀眸色幽深地凝视着楚千尘,那太过专注的目光让穆国公夫人也觉得有些古怪,来回看着她们。 穆国公夫人清了清嗓子,先让沈氏与楚千尘母女俩坐下了。 她也想着外孙女的病,因此也顾不上寒暄了,想问沈菀到底有什么打算,却见沈菀深吸了一口气,闭了下眼,将灼灼的视线投向楚千尘,蓦地问道:“济世堂的神医是不是你?” ------题外话------ 二更在14:00,顺便要月票~ 日万第四天了。 288求医(二更) 这句话当然是对着楚千尘说的,沈菀的目光中满含着期待。 期待之下,还藏着一丝丝的惶恐,似乎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在了楚千尘身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穆国公夫人怔了怔,随即目光也看向了楚千尘。 屋子里静了一静,气氛又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改变。 沈菀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尘,她在问,但当她方才看到楚千尘随沈氏进来的那一瞬,心里的怀疑从五成是上升到了七八成。 其实,沈菀之前就隐约有了这个猜测,心里约莫有五六成的把握。 因为楚千尘送给顾之颜的那个香囊; 因为那次沈氏急怒大病却又突然好了; 因为顾之颜在楚千尘出嫁前曾去侯府小住,回来后,明显症状减轻; 因为顾之颜对待楚千尘和神医的态度一般无二…… 也因为楚千尘与那位神医之间其实有很多的相似点。 沈菀与楚千尘、神医都有过多次接触,早就注意到了很多小细节,她想要求证也不难,但是,此前她一直都没去向沈氏和楚千尘求证。 自家人知自家事,靖郡王府人多口杂,人心不齐。 而且,靖郡王的三弟、庶弟以及太妃为了这爵位都等着、盼着抓他的把柄,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们这一房。 她知道以郡王府的情况,很多秘密都藏不住。 如果说,楚千尘真的是济世堂的神医,那么她瞒着这件事,应该有她的顾忌。 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出去,肯定会有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大姐才会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沈菀知道沈氏与楚千尘都是关心顾之颜的,委婉地提点过她不少,六月时还特意把顾之颜接去侯府小住。 她们为顾之颜做的,沈菀也都看得见,并记在了心里。 也因此,沈氏不说,沈菀就默契地不去问。 她们姐妹自小感情就好,心意相通,也一向有这个默契。 今年八月时,沈菀也曾动过去问问沈氏的心思,那个时候,顾之颜被那个芙蓉刺激得再次发病,病情又开始反复。 但紧接着,郡王府里又出了事,让沈菀焦头烂额,再加上皇帝对靖郡王的责罚,她只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一直到今日。 想到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沈菀几近窒息,心口像是压着一座山似的,脑子里如走马灯般飞快地闪现昨天她与楚千凰的那场对峙。 现在,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所以她才会自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刚才她让穆国公夫人派人去请沈氏过来,就是想问关于神医的这件事。 “是。”楚千尘点头应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她眼眸明亮,神情坦然,既没有秘密被揭破的窘迫,也没有恃才傲物的自得,神态举止落落大方。 沈菀差点就要问“真的”,但终究忍住了,紧紧地抿着唇,眼眶一酸。 其实,她刚才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是忐忑不安的。 她虽然早就有这个猜测,也觉得有五成左右的把握,但有时候,偶尔会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楚千尘前面十四年的人生轨迹一目了然,从前被当作庶女养在永定侯府,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她哪里来的机缘可以成就这一身宛如华佗再世的医术。 从郡王府来国公府的这一路上,沈菀都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恐惧中。 沈菀怕她是因为女儿的病有些魔怔了,她怕那方青纱遮挡下的面孔并非她以为的那个人…… 此刻,见楚千尘承认了,沈菀霎时长舒了一口气,就仿佛在暗夜中行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在旅途中遭遇了千难万阻,早就精疲力竭,却还在苦苦支撑着。 直到此刻,她终于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希望的曙光。 “……”沈菀想说什么,却觉得声音发紧,发涩,喉头像是有火在灼烧似的。 这才几句话的功夫,旁边穆国公夫人的心情已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各种滋味都尝了一遍。 很久以前,长女就告诉过她楚千尘救了楚云沐的命,那时候穆国公夫人只以为楚千尘是侥幸。 后来,沈芷重病,被京中的那些个名医判了死刑,他们老两口俩差点以为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时,结果是楚千尘把沈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从那个时候起,穆国公夫人和穆国公心里也都在怀疑楚千尘就是济世堂的那位神医。 毕竟符合这个年纪的年轻女神医实在是万里挑一,不,应该说,百年难逢一个。 不过,穆国公夫人也同样默契地没问,只当不知道,反正他们心里有数就好。 她活了大半辈子,比起沈菀,早见惯了世面,在一阵激荡的情绪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心里只剩下了赞叹:她的这个外孙女果然是人中龙凤,惊才绝艳! “姨母,”楚千尘定定地看着沈菀,她其实也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不等沈菀开口,就主动问道,“我刚才听韩嬷嬷说,七娘又发烧了,现在她怎么样?” 在猎宫的时候,楚千尘就知道顾之颜发过烧,但后来就退了烧。再加上,郑院判亲自去看过顾之颜,楚千尘也看过了脉案,既然顾之颜安然无恙了,楚千尘也就没有再放在心上了。 但是,顾之颜这昨日才刚刚回京,居然就又烧了,而且十有八九病得很严重。 不然,顾忌重重的沈菀也不会独自带着顾之颜来穆国公府,也不会贸然问自己是不是济世堂的神医。 楚千尘如秋水般的瞳孔轻漾了一下。 沈菀定了定神,急切地赶紧说道:“七娘是前天回京的路上发的烧,当时在路上就近去了一个镇子请了一位擅长儿科的大夫,开了一张退热的方子……就是这张。” 沈菀从袖袋中摸出了一份早就备好的方子,亲手递给了楚千尘。 “七娘吃了这方子熬的汤药后,还是没退烧,足足烧了一夜,到昨天回到京城后,她就烧得更厉害了。” “再后来,她开始梦魇,呓语,呕吐,甚至四肢还抽搐不停,两眼上翻……” 想到昨天的险象频出,沈菀的眼眶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沙哑,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她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悲苦与心痛,在母亲与长姐跟前再次哭了出来。 这段日子,她一直很害怕,害怕她会失去她的七娘。 她昨晚跟丈夫提出和离,也不是一时冲动,她早就起了这个念头,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定。 她也不想在丈夫与女儿之间做二选一的抉择,可是她只能如此了。 只要能救她的七娘,她可以付出一切。 沈菀一边哭,一边身子不住颤抖。 沈氏上前了两步,走到沈菀身边,温柔地搂住了自己的妹妹,试图给她力量。 楚千尘看了看方子,抬起头道:“这方子无功无过,是小儿发烧常用的方子。” “姨母,带我去看看七娘吧。” 沈菀用帕子拭了拭泪,她的情绪还又没有平复,红着眼圈道:“尘姐儿,跟我来。” 她带着楚千尘往里面走去,一直来到了后头的碧纱橱,昏睡不醒的顾之颜被安置在美人榻上,乳娘陪在一边,小小的碧纱橱内,气氛凝重压抑。 见沈菀等人来了,乳娘连忙起身,然后在沈菀的示意下退到了一边。 楚千尘就在美人榻边坐下了,垂首去看顾之颜。 望闻问切,第一步是望。 顾之颜的脸色蜡黄,此刻因为发烧,面颊处潮红一片,鬓角几乎被虚汗湿透。 她闭着眼,所以楚千尘暂时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是至少可以判断一点,小姑娘瘦了很多,巴掌大的小脸上,下巴尖尖,那纤细的手腕仿佛皮包骨头,随手一折就会断似的。 楚千尘在猎宫时没有见过顾之颜,看她的第一眼,就是一惊,没想到她竟然瘦成了这样。 想着顾之颜从前那白净乖巧的样子,楚千尘也觉得心疼。小丫头总是乖乖地拉着她的裙子,听话极了,比楚云沐与楚云逸那两个小屁孩要好管多了。 楚千尘动作轻柔地将顾之颜的袖口往上捋了捋,然后把三根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右腕上,开始为她把脉。 顾之颜睡得不是很安稳,小脸从一侧扭向了另一个侧,眼睛依旧闭着。 楚千尘半垂下眼,仔细地感受着指下的脉动,好一会儿没说话。 后方的沈氏等人全都看着这对表姐妹,静静地等待着。 见楚千尘维持诊脉的姿势一动不动,琥珀眸色一凝,开始在心里默默数着数,从“一”数到了“五”。 琥珀对于楚千尘探脉的习惯再清楚不过,一旦她诊脉的时间超过三息,就代表着病症不简单。 当琥珀数到“六”时,楚千尘终于收回了手,但依旧垂着眼帘,眼睫轻轻地颤了两下,似在思忖着什么,周围的其他人都不敢打搅她。 楚千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发现顾之颜的脉象很奇怪。 从脉象上来看,与前几日郑院判给的脉案差不多,也就是风邪入体,发热倦怠,脉象浮缓,约莫八九成的孩童都得过类似的病。 可顾之颜的病情一直反复,导致她久病体衰,阴阳失调,气血不足,血不足则无以养心……也让她的失神症每况愈下。 楚千尘抬起了头,简明扼要地把她探脉的结果说了。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我看过郑院判的脉案,他的诊脉并没有问题。” 沈菀:“……” 沈菀微微张大眼,此时方才知道原来是楚千尘让郑院判去给顾之颜看诊的,心口涌过一股暖流。 再想到那日楚千尘派琥珀给她送去了荣养丸的事,沈菀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更柔和了。 此前,她故意疏远楚千尘,其实心里也多少担心楚千尘对她这个姨母心生芥蒂,现在不免还有几分惭愧,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菀的心依旧不上不下地悬着,艰声问道:“尘姐儿,你可有办法救七娘?” 楚千尘没直接说行或不行,只是道:“我们得先把七娘的体温降下来,再来治其他病。” 她不紧不慢的声音对于此刻的沈菀而言犹如定心剂,沈氏轻轻地抚了抚沈菀的背,以笑容安抚她的情绪。 楚千尘回忆着方才沈菀给她看的那张方子。 柴胡、荆芥、黄连、黄芩、赤芍、青蒿、大青叶…… 从这方子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算现在让她亲自来开方,她也只会调整其中的一两味药的剂量,让药效更好。 既然那张方子对顾之颜没用,也就是说,就算她调整剂量,十有八九,不,应该说肯定也不会有用的。 楚千尘的眸光在顾之颜黯淡的小脸上转了转,她觉得顾之颜这病肯定还别有隐情,所以,药先不用急着开。 就在这时,原本躺在美人榻上一动不动的顾之颜突然就有了动静。 她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碌地转动着,四肢又开始不住地抽搐,身子僵直,牙关紧闭,嘴唇发绀,连眼睛也开示上翻。 这是高烧惊厥的症状。 “七娘!”沈菀吓得惊呼出声。 楚千尘的反应很快,连忙扶着顾之颜的身体让她侧躺着,头部转向了自己这边,以免她被唾液或者呕吐物呛到,又吩咐乳娘仔细按住顾之颜的身体,别让她乱动。 “琥珀,针。” 楚千尘右手一摊,琥珀立刻就把一根金针递到她手里。 直到此刻,穆国公夫人与沈氏等其他人才注意到琥珀不知何时把针包打开了,也备好了火烛,用烛火烧了金针。 琥珀从容不迫地站在楚千尘的身边,她陪着楚千尘出了那么次诊,主仆之间已经很有默契了。 楚千尘凝神定气,取穴大椎穴,先在穴道上下左右掐切、揉按片刻,宣散气血,使经络之气通畅。接着她以拇指、食指持针,准确地对着大椎穴刺了下去。 针尖刺进去一截后,又往上提出些许,再向下刺,反复地施以上提下插的动作,先浅后深,重插轻提,速度极慢,慢得磨人。 沈菀的目光死死地黏在了那一根小小的金针上。 她在济世堂是见过楚千尘给顾之颜行针的,却是第一次见她用这种手法,心也随着金针的提插一上一下。 若非是知道楚千尘的医术,知道她取穴之精准非常人可比,沈菀几乎要以为她这是没选准穴道,所以在反复试手感了。 楚千尘聚精会神,在反复将金针提插了十来次后,方才放手。 紧接着,第二根金针刺向了小姑娘胳膊上的曲池穴,依旧是同样的手法,将金针反复提插。 当第二根金针彻底扎下后,顾之颜的抽搐也开始有了减轻的症状…… 按着顾之颜身体的乳娘既惊喜,又有几分不太确定地说道:“县主好像抽得没那么厉害了。” 顾之颜的抽搐确实开始有了减轻的症状,但也只是减轻而已,她的四肢还在微微抽动着,如筛糠一般。 楚千尘还在继续下第三针,第四针,第五针。 区区五根金针就足足费了近两盏茶功夫,此时此刻,对所有人来说,时间似乎都变得极其缓慢,那么煎熬。 旁边看的沈氏等人全都身子绷紧,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不知不觉中,都出了一身冷汗。 顾之颜的抽搐已经停下了,眼睛也不再上翻,形容恬静温驯。 乳娘轻轻地抚着顾之颜的背,她的鬓角早就又汗湿了,原本发紫的口唇也变得正常多了,只是依旧发白发干。 乳娘小心翼翼地抬手去抚顾之颜的额头,眼皮颤了颤。 289治病 “王妃,县主退烧了!” 乳娘惊喜地喊了出来,绷紧的脖颈与肩膀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因为顾之颜一直烧着,昨晚乳娘和另一个丫鬟轮流值夜,根本就没怎么合眼,此刻眼睛下方的眼窝处是一片深深的青影。 沈菀也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许。 “阳气尚在运行,别碰金针。”楚千尘叮嘱了乳娘一句,就起了身,接下来的第二句话是对沈菀说的,“我们先出去。” 楚千尘心里知道顾之颜的病症还未控制,现在这是暂时的压制,让她先退烧而已,毕竟高烧惊厥有可能导致患儿智力受损,就如同三公主一样。 沈菀又深深地看了美人榻上的顾之颜一眼,就与楚千尘一起从碧纱橱里出去了,沈氏与沐国公夫人也跟上,只留了乳娘和大丫鬟照顾身上还插着五根金针的顾之颜。 当众人又回到暖阁后,楚千尘一坐下,就唤了声“姨母”,想要详细再问病情,却见沈菀从容嬷嬷手里接过了一个荷包,然后把荷包亲手送到楚千尘手里。 “尘姐儿,你看这个……”沈菀看着她的眼睛道。 楚千尘从荷包里取出了半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符纸。 对她来说,这符纸十分眼熟。 这是无为观的符纸。 先前,她得知楚千凰求的符纸控制住顾之颜的失神症后,曾给顾之颜探过脉,那会儿,顾之颜的脉象并没有什么问题。 后来,她也让江沅去过一趟无为观,但拿到的符纸却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楚千尘隔着一方霜白帕子把那张半张符纸捏在手里,先细细地看了看,很快就发现这符纸应该不仅仅是被捏皱的,它应该被某种液体浸泡过,之后又晾干了。 楚千尘眸光闪了闪,又把那半张符纸放在鼻端嗅了嗅。 内服之符咒通常用烟墨书写,往往以松烟墨为佳。各家的松烟墨各有配方,像无为观的松烟墨是上品的玄玉松烟墨,与普通人用的松烟墨不同,道观里的松烟墨往往会加上一些特殊的材料,比如这符纸上的松烟墨就加了朱砂、麝香、龙脑、珍珠等等。 道家有道医,药王孙思邈就是道医,医道广博,楚千尘对道医知道得也不多,只是猜测符纸之所以能治病其实与所用的符墨也有关。 不过,她手上的这半张符纸应该不在“道医”的范畴。 楚千尘又嗅了嗅,符纸上还有一股不属于纸张与符墨的气味,若有似无,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她闭目细品了一会儿,但一时间也判断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的气味。 假设这气味属于一味“药”,那么,应该是这种药对顾之颜的病症起了效果,也同时是这种药让她现在病情反复得更厉害了。 这是有可能的。 包括附子、蜈蚣等等很多药材都是有毒性的,所以大夫在开药时,必须反复斟酌,或者借鉴前辈的经验,这些药材可以是治病救人的药,也同时是足以杀人的毒。 “取一碗清水还有一把剪子来。”楚千尘吩咐道。 于是,穆国公夫人就吩咐丫鬟去办,欲言又止。 楚千尘看得出外祖母想问什么,就直言道:“这符纸应该在一种浓度很高的药汁里浸泡过。” 沈菀并不意外,抿了下唇,眸中含着悲怆之色,面色灰败。 沈氏怔怔地看着那半张符纸,想起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很快,丫鬟就倒了一杯清水回来,以白瓷杯盛着,还额外多带回来一壶清水。 楚千尘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符纸,把它再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带着符墨写的字,一部分是空白的符纸,她把后者浸泡在了那杯清水里。 其他几人皆是不解,却是无人质疑,都知道楚千尘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屋子里如坟场般死寂,还是沈氏率先打破了沉寂:“阿菀,这符纸是楚千凰给的吗?” 沈氏的声音艰涩,她记得楚千凰给顾之颜求过符水的事,不得不有了这个猜测。 穆国公夫人闻言面色一变,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了沈菀。 沈菀露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沙哑着声音说道:“是她给的。” 沈氏的脸色刷的变白,想着刚刚楚千尘说这符纸是浸过药汁的,不由心口发紧。 楚千凰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她知道这孩子有私心,而且性子歪了,不仅目光短浅,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于可以利用她的同胞弟弟楚云逸,唆使他以身犯险。 可即便如此,沈氏的心底依旧抱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希望这孩子没那么坏…… 沈菀连续深吸了两口气,从八月时顾之颜受了刺激导致病症复发说起,当时她用过楚千凰求来的符水后,失神症就开始好转,但是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所以,隔三岔五地还是会梦魇和发烧。 说着,沈菀露出些许羞愧的情绪,看了穆国公夫人一样,“那时候,郡王府里鸡飞狗跳的,那些人闹腾不休,我就不敢再回来……” 穆国公夫人慈爱地拍了拍沈菀的手,意思是她知道女儿女婿的难处,让她无需挂怀。毕竟这世上又有谁能活得随心所欲,就是皇帝也会受到规矩、礼数与律法的重重限制。 容嬷嬷给沈菀递茶,沈菀喝了两口温茶水,润了润嗓,才接着往下说:“那之后,楚千凰每隔一段就会送符纸到郡王府,说是她特意去无为观求的。” “每次七娘用过符水后,她的情况就会大好。其实,这几个月,我也请京中的一些名医给七娘看过,都说她没什么不对。” 也正因为此,沈菀才放心地继续给顾之颜用那些符水。 “可是从上个月起,七娘的状态就不太对,她夜里的梦魇变多了,一晚上要惊醒很多次,在梦魇醒来后,人就会狂躁,然后她就又会发烧。” “大夫和太医都说是小儿外感风邪什么的,他们开出的退热方子也相差无几,一开始这些方子也是管用的,能退热,可是渐渐地,汤药也没效果了,只有楚千凰给的符水才能七娘退热,让她一夜好眠。” “可这一次,七娘烧得比之前还要厉害,高烧不退,昨晚第一次出现了惊阙,四肢抽搐得厉害……” 说到昨天的事,沈菀的身子就止不住的颤抖,发红的眼圈又开始盈满了泪水,声音哽咽。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为人母的心痛与无力。 沈氏:“!!!” 沈氏的右手猛然握成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里,她的脸色更白了。 她不是蠢人,就算沈菀没有明指楚千凰究竟做了什么,但是她自然听明白了,心底已经猜到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 楚千凰竟然利用顾之颜的失神症,她竟然狠心对自小与她亲近的小表妹下手。 沈氏对楚千凰的失望已经无以复加,心口像是被万箭穿心地刺出了无数个口子似的。 “她到底想做什么……”沈氏颤声自语道。 穆国公夫人也皱起了眉头,眉头间的皱纹又深刻了许多,看着苍老了好几岁。 她也觉得楚千凰必有所图,就像之前长女说楚千凰唆使楚云逸去救驾是为了保住永定侯府的爵位一样,楚千凰要保住侯府的尊荣。 所以,这一次楚千凰到底意图从郡王府这里得到什么呢?! 迎着母亲和长姐复杂的眼神,沈菀毫无隐瞒地坦然道:“她说,她想送三公主去南昊,让王爷帮她进送亲的队伍。” 沈菀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速放得极慢。 “……”沈氏与穆国公夫人也是一惊。 她们怎么都想不到楚千凰为了去昊国,竟然做出这样的事,而沈菀想了一夜都没想明白楚千凰到底是为什么对去昊国这么执着。 楚千凰明明知道顾之颜自小就身体不好,从顾之颜出生起,楚千凰就很疼爱这个表妹,时常陪着她玩,顾之颜一直都很喜欢这个表姐了。 这么多年的感情,楚千凰竟然全都抛弃了,只为了去昊国。 沈氏觉得胸口像是被马车碾压过去似的传来一阵钝痛,藏在袖子中的手握得更紧,又缓缓放开。 她从小到大养大的孩子,不止是养歪了,还养出了个没有心肝的恶鬼! 沈氏浑身乏力,身子往后方的椅背靠了靠。 沈菀同样是精疲力尽,人显得更憔悴了,接着道:“昨天楚千凰去了郡王府找我,又给了这一张符纸,让我好好考虑她的要求,然后就走了。” “昨天七娘烧得厉害,后来又抽搐,我怕她……实在没办法了,我就把符纸对半撕开,其中半张泡水让七娘喝了,特意留下了这一半。” “这半张符纸的效果过了后,七娘就又开始发烧了。” 说着,沈菀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坐了下来,喘着粗气,目光朝碧纱橱的方向望去,秀丽的面庞上似是写着千言万语。 穆国公夫人母女三人都没注意到楚千尘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着“昊国”。 她的脸上没有惊讶,她早就猜到了楚千凰似乎想去南昊,为此,她对公主伴读的位置异常的执着,连忽悠楚云逸去救驾,最终都是为了这个。 让楚千尘没想到的是楚千凰会从顾之颜下手…… 也就是说,从楚千凰十月初九被夺了公主伴读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动手了。 楚千尘垂眸看着那浸泡在清水中的符纸,水光倒映在她眼眸中,显得她的眼睛异常深邃。 在短暂的停顿后,沈菀又继续说道:“七娘的症状越来越厉害,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我怕下一回她……她……” 沈菀几乎语不成声,拿帕子压了压眼角,又抬起了脸,坚定地说道:“我虽然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先是蠢到让七娘被人拐走,又让楚千凰有了可乘之机……” 沈菀也反省过了,如果不是她瞻前顾后,如果她一开始就肯听楚千尘的,顾之颜也许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都说庸医误人,可像她这样不称职的母亲何尝不是害了女儿呢! 想着顾之颜,沈菀又挺直了腰板,“娘,大姐,我已经错了一步又一步,但我也是沈家养出来的女儿,我不能再错下去了。” “我不会向楚千凰妥协,也不会随便受人威胁。” “我想好了,我决定和离。” 沈菀的声音起初还沙哑着,渐渐地,越来越清晰,有力,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掷地有声。 “……”穆国公夫人失态地手肘撞到了茶几上的果盘。 果盘上几个拳头大小的桔子摔落在地,沿着光滑如镜的地面滚动着。 穆国公夫人欲言又止,终究化成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声,心里更加难过。 她明白沈菀不是一时冲动。 一旦她与靖郡王和离了,她无论是和谁往来,都不会影响到靖郡王了。 郡王府的那些人也不能因为她去帝后那里告暗状了。 虽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是沈菀没有丝毫尘埃落定的感觉,心里沉甸甸的,思绪忍不住就转到丈夫身上。 想到十一年前他们在顺王府初遇时,他故意把一篮子花从水阁的二楼洒下,吓了她一跳; 想到他们第一次说话是在云庭阁,睿王世子兄妹邀请她与同行的宝和郡主投壶; 想到他正式来国公府向双亲求亲时,她其实躲在屏风后偷偷看着; 想到大婚那日,他与她牵着同一条红菱往前走去,她在心中发誓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他们夫妻九年了,这九年间有无数的回忆,酸甜苦辣,悲欢离合,那些回忆像海啸狂风一般将她吞没。 去年女儿出事后,她是真的恨了他。 但是,夫妻这么多年,她又很清楚他对她怎么样,母亲也劝她,说梅氏毕竟是他婚前的荒唐事了,当初两家结亲前他也没有隐瞒过,说得清清楚楚,让她不要为他从前的事困住了自己,免得亲者痛、仇者快。 所以,她试着去原谅,试着去释怀,只要女儿能好起来。 可现在,沈菀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为了女儿,他们只能和离。 人生在世,终究要有所取舍,有所抉择。 楚千尘已经没注意她们后面还说了什么,目光灼灼地看着那杯浸泡着符纸的清水。 她的鼻尖动了动,用剪子把泡在里面的空白符纸取出,然后信手将白瓷杯拿了起来,又嗅了嗅。 在没有松烟墨和符纸的干扰后,清水中散发出的气味要干净明晰多了,清水中有一股极淡的药草味。 有趣。 楚千尘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 “尘姐儿……”沈氏正想问她,就见楚千尘低头对着杯口抿了一口杯中之物。 穆国公夫人:“……” 沈氏:“……” 沈菀:“……” 沈氏三人全都惊呆了,不仅惊,而且是吓。 “尘姐儿!”沈氏又唤了一声,与前一声唤她的语气截然不同。 虽然她们还不知道这符纸里曾被楚千凰泡在什么药汁里,但是,看顾之颜的现状,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沈氏生怕楚千尘吃出问题。 穆国公夫人与沈菀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楚千尘抬起头来,安抚沈氏道:“娘,没事的。” “这又不是一滴封喉的剧毒,这么点分量没有妨碍的。” 楚千尘的眼眸亮晶晶的,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成竹在胸的镇定自若,自信满满。 她说得话是有依据的,从顾之颜这两个月的症状来看,这符水就算是一种毒,那也是慢性毒,而且是要剂量达到一定程度才能起效,所以楚千凰足足用了一个多月让顾之颜依赖符纸的效用, 沈氏三人面面相看,觉得楚千尘所言也不无道理。 然而,还没等她们松口气,楚千尘就再次高举杯子,这一次,她微一仰首,一口全喝完了。 沈氏:“!!!” 沈氏就像是喉咙被掐住似的,说不出话来。 穆国公夫人也是面色复杂,这孩子又聪明又胆大又心细,还耐得下性子,她身上具有很多成功者应该具备的特质,她要是个男孩,楚家在这一代必然会崛起。 楚千尘悠然自得地转了转手里的空杯子,思绪也随之转动。 她当然不是任性妄为,也不是莽撞冲动。 她最初是闻味道,后来又抿了一口,但这样实在判断不了这是什么,楚千凰用来浸泡符纸的这种“药”不同于她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药草。 这让她起了好奇心以及好胜心。 楚千尘对着沈氏她们嫣然一笑,“古有神农氏尝百草。” “……”琥珀一言难尽地看着楚千尘,想起有一次她偶然听到王爷说王妃行事爱冒险。 王爷果然了解王妃!琥珀心里感慨地叹道。 沈氏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楚千尘吓出心疾来了,她的胸口急速地上下起伏了几下,终于爆发了,冲着楚千尘训道: “你这孩子,平时你训起你两个弟弟来倒是一套套的,还说逸哥儿胆大包天,你自己也不知道以身作则!” “你这也太鲁莽了,就不怕我们三个担心吗?” “七娘还在里面躺着呢,万一你也倒下了,你让你姨母怎么面对你……” “……” 沈氏劈头盖脑地把楚千尘训了一通,穆国公夫人与沈菀都不敢劝。 说句实话,穆国公夫人觉得这样也不错。自从长女认回亲女后,她们母女之间的相处总是有些太客气,尤其是长女觉得对不起外孙女,对她可谓百依百顺,不敢说一句重话。 现在看着楚千尘被沈氏训得垂下头来,穆国公夫人反倒觉得有趣。 刚下了朝的穆国公进来时,恰好就看到了长女训外孙女的一幕,微微地露出讶色。 沈菀唤了一声“爹”,沈氏这才注意到了穆国公,闭上了嘴,脸上有些尴尬。 跟在穆国公身后进来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头戴七缝彩玉珠皮弁,身穿大红绛纱袍,正是靖郡王顾锦。 这才几息功夫,屋内的气氛就变了好几变,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诸在顾锦身上,气氛微僵。 “……”沈菀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移开了目光,不想看他。 “阿菀!”顾锦急切地上前了一步,沈菀又下意识地起身退了两步。 顾锦俊逸的脸庞上写着无措,忙道:“阿菀你别动,听我说。” “我方才已经向皇上辞爵了。” 他抛出一句惊人之语,如同天际的闷雷,让沈菀、沈氏与穆国公夫人都惊住了,琥珀和容嬷嬷她们更是惊得差点没掉下巴。 “……”沈菀不敢相信地看着顾锦,只见旁边的穆国公在一旁微微点头,似在说,顾锦说得都是真的。 顾锦又上前了两步,这一次,沈菀忘了动。 顾锦继续道:“阿菀,我不要和离。” “这个爵位我不要了,谁想要谁拿去就是。” “等辞爵后,我们就分家,我们三个人搬出来住。” 顾锦越说越快,越说越坚定,目光灼灼地盯着沈菀,似乎生怕下一刻沈菀会逃跑似的。 “我们不要和离,好不好。” 沈菀:“……” 沈菀徐徐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惊讶、欣喜、酸楚、委屈……交错成一团。 她本来心头沉甸甸的,这一下子,就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似的。 她忽然动了,上前了两步,一把抱住顾锦的腰身,压抑不住地嚎啕大哭。 这两天,她像是把过去这许多年没哭的份一起哭上了,既委屈,又同时释然,这种矛盾的情绪难以言说。 290成瘾(一更) 穆国公眉心蹙起,神色复杂。 今天一早女婿在朝堂上突然跟皇帝说要辞爵,穆国公也是吓了一跳。 皇帝最后没批,暂时搁下了。 下了朝,女婿说想跟他一起走,穆国公也想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结果这一路上,女婿就跟哑巴似的什么也没说……直到现在。 穆国公的目光又移向了沈氏与楚千尘,见她们也在,心里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他没急着问,现在炕上坐下了。 沈菀哭了一会儿,心情就平复了不少,想着这里还有人,就推开了顾锦,用帕子擦了擦泪水,这才面向了娘家人,眼睛更红更肿了。 待女儿女婿坐下后,穆国公才问:“到底怎么了?” 哭泣之后,沈菀的声音更沙哑了:“七娘病了,人就在碧纱橱。” 然后,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穆国公,最后道:“我本来是想和离的……” “不和离。”顾锦态度非常坚决地打断了沈菀。 他绝对不和离。 顾锦又道:“我是嫡子,就算没有这郡王的爵位,分家至少也能分到一些铺子、庄子。我养得起你和七娘的。” “没有差事也好,正好有时间多陪陪你和七娘,我们可以住到庄子里去,每天青山绿水的,多惬意。” 顾锦的脸上、眸中都带着神采,随性,乐观,颇有几分随遇而安的率性。 浑身上下都写着,反正天塌了,还有比他高的人顶着。 “咳咳!” 穆国公干咳了两声,先让沈菀与顾锦坐下,然后他严厉的目光看向了沈菀,训道:“阿菀,我和你娘真是把你教坏了,和离是能随随便便说的吗?” “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这么不过脑子地肆意妄为!” “覆水难收,这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还有七娘的事,你实在是太草率、太糊涂了……” 穆国公看着沈菀,眉头一皱,颇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无奈。 穆国公抬手揉了揉眉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三女儿好。 沈菀:“……” 面对父亲的训斥,沈菀一个字不敢反驳,闷不吭声地垂着脸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头。 顾锦连忙抢着认错道:“岳父,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这么一说,立刻就把穆国公的火力给引了过去。 穆国公又对着女婿也训了起来:“还有你也是,什么事能顺着阿菀!” “你是男儿,自当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什么事不能顺,难道你不知道吗?” “……” 他们说他们的,楚千尘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帘半垂,自己给自己诊着脉。 目的自然是为了看看喝下方才那杯符水后,对她的脉象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沈氏和穆国公夫人的目光不时投向她,见她沉默,也不敢打搅她。 穆国公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还在训着,直到沈菀的大丫鬟从碧纱橱里跑了出来,喜形于色地禀着:“王妃,县主醒了!” 穆国公的话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是面上一喜。 沈菀霍地起身,却听楚千尘道:“我进去看看,姨母,你们不用跟着,人多了,空气不好。” 于是,穆国公夫人就拉着沈菀的手,又让她坐下了。 楚千尘一个人施施然地随大丫鬟又进了碧纱橱,琥珀紧随其后。 乳娘依旧坐在美人榻边软着嗓子哄顾之颜:“县主,你别乱动,你身上还扎着针呢。” 顾之颜醒了,依旧侧躺着,身上还扎着那五根金针,脸色不太好,像是缺水的小花似的,蔫巴巴的。 她看到屏风后又人影,就朝楚千尘的方向望了过来,软软地唤道:“姐姐!” 乳娘立刻让开,楚千尘先安抚地摸了摸顾之颜的背,柔声道:“我先给你拔针。” 楚千尘三两下就给顾之颜拔了针,顾之颜乖乖巧巧,一动不动。 楚千尘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作为嘉奖,问道:“你的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望闻问切,“问”这个步骤也必不可少。 顾之颜乖乖地答道:“姐姐,我身体没力气。” 小丫头瘦了一圈,那双如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显得更大了。 “你现在生病,所以没力气,等病好了,身子就会好的。”楚千尘注视着小姑娘的眼睛,接着问,“我听你娘说,你最近老做噩梦,是不是?” 小姑娘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缩了缩身子,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虾米团子,点点头,小声地说道:“姐姐,梦好可怕。” 楚千尘看着她,微微地笑。 小丫头似乎受到了安慰与鼓励,道:“醒了后,我就觉得好累好累……” “我不是故意发脾气的……” 说话间,顾之颜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怜巴巴地,蔫得更厉害了。 楚千尘一边听,一边间隔着又去探自己的脉搏上,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变慢变弱,不,应该说,她的心跳在变缓,所以导致脉搏也随之变化。 楚千尘大致估计了一下时间,从她服下符水后,大概过了一炷香功夫。药开始起效了。 楚千尘面上不露声色,把手从脉搏上放开,抓住顾之颜的小手,开始给她按摩手部的穴道,宽慰她:“没事的,七娘,你娘知道的,你只是生病了而已。” 顾之颜抿抿小嘴,有些不好意思,“娘也是这么说的。” “姐姐,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做了噩梦后,我就害怕,就不高兴,心口闷闷的,只想一个人呆着……” 她抬手指了指了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是胸口,“这里,还有这里就跟糨糊似的…… 楚千尘继续给小姑娘按摩身上各处的穴位,动作不紧不慢。 期间,楚千尘一直在留心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发现她的呼吸也变浅变慢了,浑身上下都处于一种相对放松的状态。 通常情况下,人若是在安眠之中,应该可以达到她现在这种状态。 也就是说,符纸中所含的这种药十有八九可以起到放松、助眠之效。 不仅如此,她的思维似乎也变慢了。 楚千尘想起她八月时去靖郡王府探望顾之颜时,她的反应就有些呆滞,两眼无神…… 楚千尘若有所思,面上没有露出分毫。 她陪着顾之颜说了一会儿话,又问她喝完符水后睡得好不好,生不生气等等的问题, 慢慢地,顾之颜在她的反复按摩下,合上眼,睡着了。 楚千尘没立刻走,继续坐在榻边,仔细地给小姑娘盖好衾被,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这时,身后传来了琥珀行礼的声音:“王妃。” 沈菀步履无声地走到了楚千尘身边,她脸上的泪痕早就擦干净了,只是眼睛又红又肿。 她凝视了顾之颜的睡颜片刻,也没说什么,就又放轻脚步从碧纱橱出去了。 楚千尘留了乳娘照顾顾之颜,也跟着出去了。 姨甥俩去往暖阁的路上,楚千尘压低声音问道:“姨母,七娘先前喝下符水后,大概多久会退烧?” 沈菀立刻答道:“大概在一炷香到半个时辰之间。” 和她刚刚摸自己脉搏发现异样的时间差不多。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 当她再次回到暖阁时,气氛平和了很多,众人都在。 在方才那种激烈的大悲大喜后,沈菀和靖郡王顾锦的情绪都平静了下来,心情沉淀,褪去了原本的浮躁。 众人的目光全都灼灼地看向了楚千尘,期待,担忧,酸涩,不安……各种滋味翻涌沸腾。 既然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楚千尘在坐下后,就坦然地指着残余的符纸直说了:“这符纸曾被浸泡在一种高浓度的药汁里,再晾干,所以,符纸融到水里后,药汁就会释放到水中。” “这应该是一种让人镇定、放松的药物,可以助眠。” 但是,楚千尘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药物,她没有在任何药典里见到过。 其他人面面相觑,总觉得从楚千尘的叙述来看,这种药似乎也不是什么害人的毒药。 众人都没有发问,等着楚千尘继续往下说。 楚千尘抚了抚衣袖,“这种药让我想到了赤狄的一种草药,名叫赤蘅草,赤蘅草的草汁如果适量服用,可以镇静,也可以治疗癫痫、头痛、小儿高烧惊厥等,剂量大了,可以让人立刻昏睡,有迷魂散的效果。如果长时间服用,会对它产生依赖,可以让人上瘾。” 当听到楚千尘最后一句时,众人全都变了脸色,震惊地瞪大了眼,顾锦更是失态地站起身来。 想到岳父岳母在这里,他又坐了下去。 楚千尘神色平静地端坐在那里。 药就像是武器,武器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端看怎么用。 药也是亦然,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 这种事古往今来,不知凡几。 沈菀深吸一口气,一手握住丈夫的手,问道:“尘姐儿,那我们该怎么办?七娘她是……成瘾了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众人都约莫猜到了来龙去脉,楚千凰应该是在被皇后夺了公主伴读的身份后,开始加大了药量,所以才会导致顾之颜的病频发发作,一次比一次严重。 291内斗(二更) 楚千尘的声音清冷而平稳,带着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七娘的病不能单只是给她退烧,这样治标不治本,没用的。” “先让七娘住在国公府吧。” 顾之颜的失神症从来就不是什么急症,要慢慢治,更何况现在还添了这瘾症。 “好!”沈菀二话不说就应了,坚定地说道,“我陪着七娘一起。” 顾锦的肩膀都垮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阿菀,我能不能也住下?” 他说话时,有些忐忑,样子有点可怜兮兮,就像一只害怕被遗弃的大狗似的。 一旁的琥珀默默地看了顾锦一眼,忽然觉得惠安县主其实还是长得像她父王多一点。 穆国公几乎有些不忍直视了,干脆做主同意了。 顾锦如蒙大赦,连忙起身,郑重地对着穆国公作揖道:“多谢岳父!” 沈菀觉得他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实在有些讨人嫌。 嫌归嫌,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得不说,身边有了这么多人的支持,沈菀的心态稳定多了,那种濒临绝望的窒息感也消失,仿佛眼前一下子就豁然开朗,她突然就明白了何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楚千尘就让人去备文房四宝,道:“我先开张方子,让七娘先吃上三帖试试。” 沈菀连连应声。要不是她不方便出入宸王府,真想让楚千尘把女儿带回去。 国公府的丫鬟很快就备好了文房四宝,铺了纸,磨了墨。 楚千尘执笔开始写方子,胸有成竹,一气而就,挥笔之间自有一股从容自若、举重若轻的气度。 这种气度出现在一个未及笄的少女身上,其实有些违和。 坐在炕上的穆国公凝视着楚千尘那专注的侧脸,脑海中不禁想起从前长女在闺中习字的样子,母女俩的侧颜太像了。 穆国公方才已经听老妻说了,知道楚千尘是济世堂那位赫赫有名的神医了。从前在心里的一些猜测直到今日算是尘埃落定。 难怪总有人说宸王命不久矣,但是,宸王现身时,气色极好。 皇帝一旦知道自己当初阴差阳错把救命的神医赐给了宸王,怕是会气得恼羞成怒,朝堂上又会不得安宁。 这件事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约好,也难怪长女的口风这么紧。 楚千尘一下子就写好了方子,叮嘱了煎法后,就有丫鬟拿着墨迹未干的药方赶紧跑出去抓药了。 丫鬟前脚刚走,后脚穆国公就吩咐韩嬷嬷道:“再去请个大夫回来……还有拿我的帖子,让人去请太医。” “爹,太医没用得很,我和王爷请过很多个了,不请也罢。” 沈菀娇里娇气地撇撇嘴,觉得这些个太医全都是庸才,连外甥女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结果,穆国公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沈菀今天理亏,只好灰溜溜地闭上了嘴。 穆国公也怕外孙女误会自己不信她,又去看楚千尘,只见小姑娘施施然从窗边走来,唇畔含笑。 穆国公放心了,他一看就明白了,楚千尘是听懂了。 他这个外孙女啊,实在是聪慧机灵,不点也通! 她这般的灵性,在国公府的下一代中也就只有嫡长子才有。 沈氏略一思量,也明白了穆国公的意思。 今天妹妹沈菀带着生病的顾之颜回娘家,郡王府以及外面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再加上今早靖郡王刚刚当朝辞爵,现在一些有心人也肯定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指不定在暗地里猜测什么呢。 沈氏意味深长地提醒沈菀道:“三妹,总是得装装样子的。” 这下,沈菀与顾锦也都恍然大悟地互看了一眼,两口子的表情出奇得一致。 韩嬷嬷拿了穆国公的帖子就去办事了,又要请太医,又得把相熟的大夫请到府中。 穆国公喝了口茶,也不绕弯子,沉声问道:“你们……都打算好了吗?” 这个问题问的是顾锦。 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关系到顾锦夫妇俩,还有他们的子孙后代。他们夫妻俩现在是没有儿子,可夫妻俩还年轻,总会有的,本来他们的嫡长子一出生就会是靖郡王世子…… 顾锦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神情坚定:“想好了!” 他平日里时常嬉皮笑脸的面庞上此时郑重其事。 “岳父,我不是今天一时冲动,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他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我有自知之明的,我不比大哥,不过就是个纨绔,我扛不起这偌大的靖郡王府。” 说着,他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其实,从去年七娘出事那天起,我就这么想了……” 只是后来,顾之颜虽然找了回来,却伤了脸,还得了失神症。 她的病需要最好的大夫和药,他有郡王的身份,好歹可以为女儿奔走一二,比如请太医,郡王府有资格请太医的也只有郡王太妃、郡王与郡王妃,一旦他没了爵位,等于连请个太医都要看继母和弟弟的脸色。 顾锦深吸了两口气,情绪稳定了一些,接着道:“若不是因为我,因为郡王府的内斗……七娘也不会遭这个罪。” 他面无表情,眸色幽暗,宛如无底深潭。 去年,顾之颜之所以会被梅氏那么轻松地拐走,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三弟、三弟媳也插了一手,是他们向梅氏泄露了顾之颜的行踪。当时,郡王太妃包庇了儿子儿媳,只杖毙了两个下人,死无对证。 后来,顾锦好不容易把顾之颜给找了回来,梅氏却被郡王太妃给藏了起来,说穿了,郡王太妃留着梅氏就为了时时给他们夫妻添堵。 但是,郡王太妃是“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但凡有半点不敬,就是一个不孝大罪。 顾锦恨极郡王太妃母子几个,也怨自己没用,是他护不住自己的女儿,让女儿遭了无妄之灾。 现在的他只想照顾好他的妻女,为人夫,为人父,他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遑论其他。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听到窗外的风声不止,夹着细雨声,雨水打在窗户、枝头、屋檐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楚千尘抿了口热茶,问了:“姨父,姨母,七娘去年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是继上半年在济世堂那次后,楚千尘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沈菀面色微僵,眼神中露出痛苦之色,此外,还有迟疑、煎熬、酸涩、心疼。 楚千尘又道:“既然要治,就好好治吧。” 楚千尘点到为止。 她从来不喜欢强买强卖,一切随缘。 若是他们还是不愿意说的话,那么,楚千尘心里也有数了,她只需要治好顾之颜反复发烧的病症就行了。 其它的,她无能为力,也不想去强人所难。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阿菀。”顾锦握住了沈菀的手,紧紧地。 暖阁里温暖如春,沈菀的手却是冰冰凉的,顾锦干燥温暖的掌心将她的手牢牢地贴住、包覆。 沈菀的眼眸闪烁不已,眼里写满了挣扎与纠结。 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再次投向了楚千尘,那坚定的眼神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她缓缓道:“事情发生在去年中秋灯会,那个夜晚,我和王爷约好了带七娘去看灯会,因为王爷有差事,所以我就先带着七娘去了灯会。本来我们是约好了酉时在云庭阁大门口会和的,可是到了时间,王爷也没出现。” “后来我那个三弟妹丫鬟跑来跟我说,三弟与三弟妹在云庭阁里吵起来了,让我去看看。我怕他们打闹惊吓到七娘,就把七娘和乳娘她们留下,自己进去了。” 沈菀的声音既酸涩又后悔。 若非因为那天云庭阁里有不少宗室勋贵,她怕顾老三夫妇俩闹得太难看丢了郡王府的脸,她也不想管他们的闲事,更不会给了恶人可乘之机。 “我进了云庭阁后不久,梅氏的哥哥趁着灯会街上的人多,把七娘拐走了。” “其实,她哥哥本意是想找郡王府勒索一笔银钱的,但梅氏恨我,想要报复我,所以就把七娘卖到了……满春楼。” 最后这三个字沈菀说得无比艰难,她没有细说满春楼是什么地方,但在场的其他人都能猜到这肯定是什么青楼楚馆之地。 这也是当初沈菀在济世堂之所以对楚千尘难以启齿的地方。 她不可能告诉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她的女儿曾经被卖到过青楼。 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顾之颜的一辈子就毁了。 沈菀握紧了双拳,继续往下说:“等我们的人找到七娘已经是两天后了,当时七娘的脸上就多了一条疤,身上其它地方也有很多棍棒责打过的伤痕,左臂的骨头被打断了……” “满春楼的人避重就轻,只说老鸨看七娘年纪小,还不能……就把她先丢去厨房当粗使丫头,厨房的婆子嫌七娘不会干活,就时常责打七娘,七娘的脸应该也是这么打伤的。” “找回七娘后,我也试着问过她,可是七娘一个字也不肯说……” 沈菀也巴不得顾之颜彻底忘记在满春楼的那段回忆,可是看顾之颜夜里时常梦魇不断,沈菀心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沈菀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才把眼眶中的泪意给压了回去,声音沙哑,“七娘那之后就性情大变,从前很活泼的一个人,变得很内向,很胆小,不愿意外出,总是一个人把自己抱成一团,缩在桌子底下,也不再说话。” “大夫说她得了失神症……” 沈菀更咽了,身子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胸膛更是起伏不已。 事后,梅氏下落不明,其他涉及到这个案子里的人也死了不少,可就算如此,也不可能平息沈菀的心头之恨。 她好好的一个女儿在一群人的私心之下被害成了这样,她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顾锦、郡王府的人和梅氏。 沈菀说完之后,就垂下脸,移开了视线,径自整理、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暖阁中寂静无声。 包括在场的穆国公夫妇以及沈氏也是第一次听她说得这么详细,从前他们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 穆国公夫妇彼此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既然知道顾锦与沈菀夫妇俩已经下了决定,也没有再劝。 老夫妇俩也看透了,以这两孩子的性格是制服不了郡王府那些魑魅魍魉的,可以想象的是,等将来沈菀再怀上孩子,郡王府怕又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沈菀可再也折腾不起了。 也好,他们把沈菀嫁给顾锦,本来也不是求大富大贵,小两口能够过得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已经是他们为人长辈的对他们最大的期许了。 穆国公从沈菀不禁联想到了长女沈芷身上,在心里幽幽叹着气。 以皇帝的为人,靖郡王府爵位交迭的事应该很快就会有个结论的。穆国公已经猜到了这件事的结局。 接下来就只剩下楚千凰了…… 292夺爵(一更) 暖阁里静悄悄的,外面呼啸的风声仿佛阵阵叹息声一般。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丫鬟就把药给抓了回来,赶紧去煎药。 中间,楚千尘让琥珀回了王府一趟,让她转告王爷自己要晚些回府。 等到楚千尘离开穆国公府回王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外面依旧细雨绵绵。 楚千尘忙活了大半天,有些疲惫地去外书房找顾玦。 也不用惊风通传,她就自己进去了,顾玦正坐在窗边的一把紫檀木圈椅,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束束雪白的蚕丝。 楚千尘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饶有兴致地问道:“王爷,你是在制丝弦吗?!” 顾名思义,丝弦自然是由蚕丝绞成的弦。 区别于其它弦,丝弦的声音温润、纯净、美妙,别有韵味。 “嗯。”顾玦抬眼看她,轻轻应了一声。 他是在给那架断弦的箜篌制作新的丝弦。 楚千尘灿然一笑,眼睛发亮。 王爷真是什么都会! 楚千尘也喜欢丝弦的声音,从前也亲手给她的琴做过丝弦,兴致勃勃地给他打下手。 要做上好的丝弦就要选用上佳的材料,择那些洁白光泽、粗细均匀的蚕丝,一根丝弦要用数百根蚕丝并在一起,绞成弦,制作过程十分复杂。 楚千尘一边帮顾玦挑选蚕丝,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今天发生在穆国公府的事。 面对顾玦,楚千尘根本就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概念,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全说了,也包括靖郡王当朝辞爵的事,只隐去了她喝了符水的事没说。 这种明显会挨骂的事当然不能说,能藏就藏着。 楚千尘目光游移了下,放下刚挑好的一些蚕丝,去端茶盅。 几乎同时,顾玦也放下了手里的那一小束刚整理好的蚕丝,定定地看向了楚千尘,那双狭长的眸子宛如平静的湖面般,清晰得倒映出楚千尘的身影。 顾玦已经很了解楚千尘了,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绪,眯了眯眼眸。 这丫头肯定瞒下了什么。 他眉眼微微一挑,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看了过去。 “……”楚千尘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去喝茶。 她慢慢地喝了两口茶,又抬起了头来,再次对上了顾玦含笑的眼眸。 她眼神飘忽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赶紧转移了话题:“王爷,你……你看我挑的这些蚕丝可以吗?” 她这么一转移话题,神情间的心虚就更明显了。 顾玦肯定了,这丫头在穆国公府肯定是做了什么。 顾玦抬起右臂越过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以修长的食指与中指挑起了她小巧的下巴。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笑容温暄,眸似星辰璀璨。 他的这个笑容和平时不太一样,楚千尘越发觉得不妙了。 楚千尘很生硬地再次转移了话题:“王爷,你饿不饿?” “我给你做蜜汁烤鹿肉好不好?” 她霍地起身,也躲开了挑着她下巴的那两根手指,转身就想跑。 然而,她才跨出一步,右腕已经被顾玦的右手一把抓住了。 “等等!” 顾玦轻轻地一拉她的手腕,他的力道不算大。 但是楚千尘刚转身,脚还没站稳,被他这么一拉,就踉跄地退了两步,低呼着撞进了他怀里,而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纤腰上,稳住了她的身体。 “……”楚千尘浑身一僵,稳稳地坐在了他结实有力的大腿上,背贴着他宽阔的胸膛。 他温暖的气息将她笼罩在其中,她能感觉到他搭在她腰上的左手微微朝下一滑。 楚千尘好像石雕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弹,感觉到头顶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楚千尘愣了一下后,才意识到他是在亲吻她的头顶,抬起头来,恰好他的第二记亲吻落在她的额头。 就像是她把额头往他嘴唇送似的。 楚千尘再次僵住了,呆若木鸡。 紧接着,她听到了他低低的笑声,好像很愉悦似的,让楚千尘突然间觉得头皮和额头出奇得敏感,被他亲吻过的皮肤似有一股酥麻的感觉蔓延,又似是被一朵小小的火花轻触了一下。 她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往脸上涌,面颊与耳朵微酡。 外书房里静了下来。 怦怦怦! 楚千尘能清楚地听到耳边回响着一阵强劲有力的心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心跳声是属于她的,还是他的。 “哗哗哗……” 窗外的雨更响亮了,雨势渐大。 这阴雨连绵的天气惹人心烦,路上的行人稀稀疏疏。 但礼亲王却不得不出门,当天下午,他就亲自拜访了靖郡王府。 礼亲王心里只以为顾锦之所以辞爵是他年少时不着调的毛病犯了,只是一时冲动,说胡话呢,所以,他才想着让靖郡王太妃杨氏规劝顾锦一二,让顾锦不要冲动。 然而,杨太妃一听说顾锦要辞爵,就开始无奈地唉声叹气,还向礼亲王诉起苦来:“阿锦这孩子的性子,一向有主见,我行我素,继母难为,我实在是管不到他头上。” “您看看,这些年来,他哪件事听我的了?” “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您说是不是?” 说着,杨太妃就捏着帕子,装模作样地拭着眼泪。 礼亲王:“……” 礼亲王想说什么,却见杨太妃放下了帕子,抢在他前面说道:“礼亲王,阿锦提出辞爵,应该是自觉德不配位。” “俗话说,强摘的瓜不甜。他既然做出了决定,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是应该顺着他的意,何必强人所难呢!” 杨太妃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她真正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了。 礼亲王又不是蠢人,如何看不出杨太妃巴不得顾锦弃了爵位。 礼亲王被气到了,丢下一句“告辞”,就拂袖而去。 礼亲王回府之后,就得了消息,他前脚刚走,后脚杨太妃就让人去请了元清观的道士上门做法事,据说是杨太妃昨夜梦到了过世的先郡王爷,先郡王爷给她托梦,把次子顾锦痛斥了一番…… 这一下,礼亲王觉得他似乎明白顾锦为什么要辞爵了。 他早知道靖郡王府里乱得很,没想到竟然内斗到了这个地步,如此下去,迟早会为郡王府惹出弥天大祸来! 礼亲王也无力再管这件事了。 接下来的几天,在杨太妃以及顾老三的推波助澜下,关于这件事的流言沸沸扬扬,越传越夸张,越传越离谱,短短数天,京城上下全都知道靖郡王顾锦德不配位,要被皇帝夺爵了。 这个消息同样地也传到了身在永定侯府楚千凰的耳中。 告诉她的是大丫鬟抱琴。 “你说什么?!”楚千凰不敢相信地脱口而出,差点失态地摔了手里的茶盅。 明明一切都按着她布局得一步步进行,事到临头,靖郡王居然被皇帝夺爵了。 楚千凰深吸一口气,略微定了下心神,再问道:“抱琴,到底是什么回事,跟我细说。” 抱琴咽了咽口水,说道:“我今天在郡王府外听恰好听到两个婆子在说话,听她们的口气,靖郡王似乎犯了什么大错,为此皇上前两天当朝怒斥了靖郡王一番,还要夺爵,当时还是被礼亲王劝住了,才暂时搁下了。” 抱琴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楚千凰。 她今天去郡王府的目的,是奉了楚千凰的命,去“问候”顾之颜的病,没想到她还没敲响郡王府的角门,就在巷子口听到了两个婆子在说靖郡王要被夺爵的消息。 当下,抱琴就惊呆了,最后也就没进郡王府。 “……”楚千凰的拳头握成了拳头,又松开,坐立不安。 抱琴接着道:“大姑娘,奴婢还听到她们说,杨太妃把郡王爷与王妃赶出了郡王府,现在他们带着生病的惠安县主暂时住到穆国公府去了。” 楚千凰:“!!!” 楚千凰又是一惊,面色阴沉如水。 她的指甲又开始下意识地掐着她的指腹,一下又一下。 须臾,她再问道:“你可打听到靖郡王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让皇上气得要夺他的爵?!” 抱琴哪里知道这么多,摇了摇头头,“奴婢也不知道这事靠不靠谱,后来特意去了常去的一家茶馆打探消息。听茶馆的小二和茶客们都说到了郡王爷要被夺爵的事,所以这估摸着是真的,可是理由就五花八门了。” “有人说是先郡王爷给皇上托梦,斥郡王爷不孝不敬,无德无才;有人说是郡王爷的差事没办好;有人说郡王爷言行轻佻,冲撞了什么贵人……” 抱琴就把市井的各种传言都说了,越说越离谱。 楚千凰将信将疑,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霍地起了身。 她必须去找沈菀问问,她费了这么多心思,决不能白费了。 可想而知,要是靖郡王顾锦真的被夺了爵,就算他勉强保住了礼部的差事,恐怕也担不起给公主送婚的差事了,皇帝肯定会另外再从宗室中择一名王爷。 但是想到沈菀此刻身在穆国公府,楚千凰又坐了下来,神情犹豫不决。 她要是去了穆国公府,肯定瞒不过沈氏的耳目,现在她被禁足在侯府,不能出门,“不该”知道这些事的。 楚千凰的玉齿反复咬着下唇,将唇畔咬得殷红,几乎咬出血来,眉心轻轻地蹙起。 考虑了足足一炷香后,她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起身。 她告诉自己,等着吧,现在也只能等着了。 上次她只给沈菀一张符纸,以顾之颜现在的状态,她已经对药物成瘾,这么一张符纸最多能够维持住她五天的状态,这就意味着,沈菀迟早会自己来找自己的。 那么,主动权就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么想着,楚千凰稍微冷静了一点。 她又按耐了一天。 这一天,她几乎是在坐立不安中度过的,夜里也是辗转反侧,既怕沈菀不来找她,又怕沈菀会带来靖郡王被夺了差事的坏消息,也怕沈氏会发现她的谋划…… 漫长的一天一夜就这么过去了,终于,在楚千凰的焦虑快要到达顶锋的时候,丫鬟来禀说,靖郡王妃来了。 听到禀报,楚千凰先是一惊,然后狂喜。 她立即就收敛住了情绪,吩咐道:“把王妃请进来。” 抱琴亲自去把沈菀请到了东次间,沈菀穿了一件蜜合色云纹团花褙子,琥珀色绣栀子花湘裙,发间插了三支镶南珠的发钗。 她的脸色腊黄腊黄的,眉头紧锁,神色憔悴而又疲惫,就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褪了颜色,开始走向衰败。 很显然,过去的这几天,沈菀的日子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293异状(二更) 楚千凰眸底掠过一抹异常明亮的光芒,在沈菀走近的同时,优雅地起了身,笑脸迎人。 “姨母,您怎么来了?”楚千凰只作看不出沈菀的异状,脸上挂着一抹温温柔柔的浅笑,一如往昔,“七娘最近还好吗?” 楚千凰亲热地招呼沈菀在窗边坐下,秀丽的小脸上就像是戴着一张完美无暇的面具似的。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旁边的窗户开了半扇,从她们坐的位置,能看到庭院里那一树树盛放的红梅、腊梅与山茶花,这些不畏寒的花木在寒风中迎风怒放。 相比楚千凰的满面笑容,沈菀的笑容很是勉强,透着几分苦涩。 两人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菀抿着嘴,眸色幽深地凝视了楚千凰,才道:“凰姐儿,我刚跟你母亲说,我想你了,所以才过来看看你……你母亲不知道。” 最后六个字说得极为缓慢。 楚千凰眸色安然,微微地笑着,放心了。 沈菀沙哑着声音又道:“符纸还有吗?”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似乎精气神全都被抽走似的,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楚千凰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伸手从窗外折了一枝红梅。 “咔擦。” 楚千凰随意地把那枝红梅捏在左手里,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柳眉轻扬,不答反问:“姨母,姨父是不是要被皇上夺爵了?” 楚千凰看似在看手里的那枝红梅,眼角的余光其实瞥着沈菀,立刻注意到沈菀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了三分。 她心里有了答案:看来这件事多半是真的了,靖郡王是真的要被皇帝夺爵了! 楚千凰心中一凉,眼皮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两下,不过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很稳,再问:“那三姨父的那件差事呢?” 沈菀的脸色又变得更糟了,眉心紧攒。 楚千凰无意识地从那枝红梅上攥下了一朵红艳艳的梅花,心知顾锦怕是连给三公主送嫁的差事都没了。 这下麻烦了! 楚千凰心里升起一种烦躁感,就像是一头野兽在她胸口横冲直撞似的,脱口说道:“既然你们帮不上我的忙,那么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再给你们符纸!” 楚千凰的声音中难掩嘲讽,心情烦躁到了极点,觉得这段日子来可谓事事不顺。 寒风疯狂地吹拂着窗外的花木,几片指甲大小的红色花瓣被风送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静了一静。 沈菀面色一冷,徐徐地又道:“所以,你是不想再给符纸了,是不是?!” 顷刻间,沈菀的态度变得强硬了起来,像是骤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怕撕破脸。”沈菀微微扬起线条精致的下巴,眼神如万年寒冰般冰冷尖锐,看得楚千凰有些不自在。 沈菀不再多说,干脆地起了身,重重地一拂袖,大步流星地朝着外面走去。 这一下,楚千凰反倒急了,心更乱,那手里的那朵红梅捏紧,将之揉烂。 鲜红的花枝染红了她素白的手,显得尤其刺目。 五天前楚千凰去靖郡王府时,她说不怕沈菀会告诉沈芷,是因为彼时她确信沈菀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对自己妥协。 那个时候,沈菀害怕自己在走投无路之下会选择鱼死网破。 但现在,情况又迥然不同了。 如今害怕鱼死网破的人变成了自己。 若是沈菀确定自己不会再给她符纸,那么,沈菀也就无所顾忌了,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只是弹指间,楚千凰已经心思百转,在心里衡量了利弊,毕竟除了靖郡王夫妇外,她一时间也实在找不到可以帮她的人了。 “姨母留步!”楚千凰连忙起身,丢下手里的那枝红梅,三步并作两步地去追沈菀,又用眼神示意抱琴把人拦下。 抱琴机灵地挡在了东次间的门口,沈菀脚下一缓,她的手腕就被楚千凰一把拉住了。 “姨母,有话好说。”楚千凰的唇边浮起一个亲和的笑容,笑容中藏着几分几不可见的敷衍,好言好语地安慰了沈菀两句:“这天无绝人之路,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呢。我也是关心您和姨父,所以才多说了两句。” “七娘是我的表妹,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关心她,在意她。” “我也是担忧,焦急,怕姨父的差事有变……” 楚千凰紧紧地盯着沈菀的眼睛,神情中没有丝毫的尴尬,依旧谈笑自若。 沈菀没有说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笑地看着楚千凰,垂眸注视着她捏着自己右腕的那只手。 楚千凰浅笑盈盈,心思转了好几转,在心里急速地衡量着利弊,终究退了一步。 “姨母,我这里当然还有符纸。”楚千凰给抱琴使了一个手势,抱琴就匆匆地进內室去了拿了一个荷包出来,接着就从那荷包中取出了三张以符墨写就的符纸。 “就这三张了。”楚千凰朗朗一笑,抛出了诱饵。 她知道她必须给沈菀一线希望,不能把人彻底逼到绝路上,这样,对方才会投鼠忌器。 楚千凰一边说话,一边还在注意着沈菀的神色变化。 果然—— 沈菀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目光灼灼地盯着抱琴手里的那三张符纸。 楚千凰松开了沈菀的手,转而从抱琴手里接过了那三张符纸,捏在手里轻轻地晃了晃。 敌强我弱,我强则敌弱。 两人之间的气势再次发生了变化。 沈菀的眼睛像是着了魔一样盯着楚千凰手的那三张符纸,一眨不眨,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冲上来抢似的。 楚千凰微微地笑,知道风向还是转向了自己这边。 她成竹在胸地说道:“但是,姨母,我也不能白白给你。” 沈菀:“……” 沈菀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终于从那几张符纸移开,稳稳地凝在楚千凰的面庞上,淡淡道:“就算王爷的爵位没了,差事没了……你想去南昊,也并不是办不到。” 沈菀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可是楚千凰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对方的眼神满含轻蔑厌恶之色。 楚千凰也知道她是把沈菀逼得太急了,但现在也顾不上了,左右她与靖郡王府已经结下仇怨了。 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她也不介意树敌,有舍才有得。 “姨母,您有什么办法?”楚千凰视若无睹地直接问道,眸色烈烈。 沈菀冷笑了一下,“你想要去昊国其实也不难,只要昊国使臣提出来,这种小小的要求,皇上自然会答应的。” 什么?!楚千凰感觉像有一桶凉水当头泼在了她头上,脸色乍白之后又转为潮红。 这根本是异想天开! 先不说她要怎么说服昊国使臣安达曼郡王,就算安达曼同意了,他莫名其妙地提出要带上自己一起去南昊,那皇帝会怎么想。 沈菀似乎看穿了楚千凰的心思,眼眸更冷更清,又道:“你只是要去昊国,别的还重要吗?”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平静无波。 楚千凰:“……” 楚千凰哑然无声。 诚如沈菀所言,只要她能去昊国,皇帝怎么想还重要吗?! 反正她一旦离开大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哪怕等到将来乌诃迦楼一统中原的那日,她应该也会继续留在南昊,不会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楚千凰心里有了答案,也有了决定了。 不错,是她刚才一时间想岔了。 反正她对大齐已经没有留恋了,又何必在意这里的人怎么看她,怎么想她。 但是,安达曼郡王那边…… 楚千凰动了动眉梢,黑幽幽的瞳孔渐渐地沉淀了下来,犹有一丝不确定。 沈菀适时地又道:“你姨父之前在礼部领着差事,和安达曼郡王的关系不错……” 沈菀只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 “……”楚千凰差点就要脱口问沈菀有没有把握。 但她及时抿住了嘴唇,把这句话咬在牙关,没说出口。 她不能表现得太急了。 而且,她总觉得沈菀太好说话,一切似乎太顺利、太顺理成章了一点。 楚千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沈菀,眼眸突闪亮光。 沈菀坦然地迎视着楚千凰的眼睛,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地朝楚千凰直刺过去,接着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符纸……” “你要是去了南昊,将来七娘再生病,该怎么办?” “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在符纸里加了什么!” “我们两人之间也不需要假惺惺地再你来我往了,反正我的条件已经开出来了,答不答应,你给句话就是了。” 沈菀看楚千凰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字字如刀,唇角噙着一丝如冰雪般清冷的笑。 楚千凰:“……” 楚千凰又沉默了一会儿,眸光闪动。 听到沈菀提出的条件,楚千凰终于释疑了,心下微松,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困在鸟笼中许久的鸟儿,现在她终于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那把钥匙就在笼子外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她…… 294如愿 “好,我答应你。”楚千凰应了,眸色幽暗,宛如无底深渊。 眸中似有什么东西汹涌地起伏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 紧接着,她立刻补充了一句:“姨母放心,我会在临行的前一天把方子告诉你的。” 这方子当然不能现在给,必须等到临行的前一天才行,她要确定她去南昊的事不会再有什么变数,才能给方子。 沈菀盯着楚千凰,带着丝丝冰冷气息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 “那就击掌为誓。”楚千凰微微一笑,抬起右手。 沈菀又盯了她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抬起了手。 “啪!” 两人掌心击打掌心,击掌为誓。 协议达成了,但是屋内的气氛依旧冷凝,两人之间隐约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息。 沈菀面沉如水,楚千凰谈笑自若。 “那我就等姨父姨母的好消息了。”楚千凰爽快地把那三张符纸给了沈菀,“符纸可要省着点用。” 她的最后一句话透着几分警告与提醒。 沈菀淡淡地“嗯”了一声,神情冷淡。 既然拿到了东西,她也不打算再久留,立即就告辞了。 如今门庭冷落的月鹭院在沈菀这个贵客离开后,就又冷清了下来,可以预料的是,接下来又很久不会有人再造访这里。 楚千凰心口火热,对于去昊国的事又重燃了信心,可是她不知道是,沈菀回国公府后就把这三张“来之不易”的符纸转交给了楚千尘。 除此之外,沈菀什么也没有多说。 屋子里的气氛温馨融洽。 穆国公夫人喜气洋洋地对沈菀说道:“阿菀,七娘这一下午都没发烧了!” 穆国公夫人的脸上溢满了笑容,朝碧纱橱的方向看了一眼,“七娘还在里面睡着,你先别过去,免得把她吵醒了。” 随着顾之颜的身子一点点地好了起来,穆国公夫妇也是如释重负。 对于沈菀而言,只要女儿没事,当然是怎么样都行。 沈菀笑吟吟地应了,神态轻松了一些,含笑看向了一旁的楚千尘,叹道:“多亏尘姐儿了。” 沈菀的唇角又有了笑,她此时的笑容比她刚才在楚家时明显要真挚多了。 楚千尘垂着小脸,又开始研究刚得的那三张符纸,全神贯注。 其他人都已经习惯了,知道楚千尘对于她感兴趣的事务一贯如此。 沈菀喝了口热茶,改了话题:“娘,我回来前,去了一趟大庆街的宅子。” 大兴街的宅子是沈菀的陪嫁,穆国公夫人也是知道的,回忆了一番后,道:“那宅子只有三进吧?” 在穆国公夫人看,这栋三进的宅子实在是小了点,但再转念一想,又觉得沈菀一家三口住着也够大了,便又补了一句:“也好。” 沈菀点了下头,道:“这宅子虽然不大,但这些年一直有人打扫,格局清雅,位置也好,大庆街尾闹中取静。我想着过些日子搬过去,也能让七娘在那里好好养病。” “而且,那宅子离国公府……还有宸王府也都近。” 沈菀越想越觉得这宅子不错,他们一家三口也可以多住上几年。 瞧女儿欢欢喜喜的样子,穆国公夫人的眼神温柔慈爱,须臾,又变得复杂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又问道:“阿菀,爵位的事已经确定了?” 穆国公夫人担心的是,顾锦是否是因为女儿提出和离才会一时冲动地提出辞爵。现在顾锦是年轻气盛,可以后,日子长了,他会不会后悔辞爵。 毕竟郡王的爵位干系重大,关系的不仅仅是顾锦一个人的前途,还有顾锦的子孙。 如果将来顾锦后悔了,会不会迁怒到沈菀身上,那么势必会影响他们夫妻的感情。 “确定。”沈菀肯定地点了下头。 她早就不想当这个郡王妃了。 从前她在闺中时,家里从没给她受过半点委屈,无论有什么事,都有父母双亲在,国公府是她的底气,也是她的仰仗,哪像现在样样都要顾虑,活得累极了。 沈菀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冷声道:“太妃已经在催了,再不搬,岂不是惹人嫌!” 穆国公夫人:“……” 穆国公夫人沉默了,她也想到了最近京城中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传言,只觉一言难尽。 顾锦有这么个继母在,只要爵位一日在他身上,他们小夫妻就别想过上几天安静的日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 就在这时,大丫鬟打帘进来了,语调复杂地禀道:“太夫人,郡王妃,靖郡王太妃求见,马车刚到了府外。” 正常情况下,杨太妃作为国公府的亲家,国公府的门房是会直接放人进门的,可是现在爵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门房也不敢随便做主,这才让人来请示穆国公夫人。 穆国公夫人:“???” 沈菀倒是笑了,神情轻松,笑容中多了几分明媚,“看,她比我们急多了!” 这么多年来,杨太妃明里暗里地搞出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给亲子顾家老三顾铭弄到这郡王的爵位,现在爵位就在眼前了,如同一块到了嘴边的肥肉,杨太妃又怎么舍得放弃! 穆国公夫人眼眸一冷,道:“让她进来吧。” 大丫鬟就领命退了出去,与此同时,楚千尘也收好了那三张符纸起了身,出声告辞:“外祖母,姨母,府里有客,我就不留了。七娘的药还是按着昨天喝,有什么事尽管让人去宸王府找我。” 穆国公夫人也就没留她,只是吩咐韩嬷嬷送送她。 楚千尘就随韩嬷嬷离开了正院,朝着仪门方向走去,一路上,韩嬷嬷笑吟吟地与楚千尘说着闲话。 穆国公府是百年勋贵,底蕴深厚,府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无一不是独具匠心,清贵雅致。 当楚千尘走过一条曲折的游廊时,迎面就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貌美妇人跟着一个小丫鬟迎面走来。 那妇人身穿一件宝蓝色四季锦褙子,外披一件玄色镶嵌一圈兔毛的斗篷,乌黑的头发不见一点银丝,梳成了整齐的圆髻,因为是孀居之人,她身上十分素净,只戴了一支碧玉簪,一对碧玉耳珰以及一块玉佩,通身上下不见半点鲜艳的色彩。 楚千尘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然而,对方却出声叫住了她:“宸王妃留步。” 杨太妃停下了脚步,恰好挡在楚千尘的前方,富态的脸上带着几分倨傲。 杨太妃也只是在宫里见过楚千尘一两次,两人在此前还从来没正儿八经地说过话。 被挡道的楚千尘只能停下了脚步,不冷不热地颔首唤了一声:“太妃。” 杨太妃轻轻蹙了蹙眉头,不悦地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太妃自认楚千尘是她的侄媳,是晚辈,因此说话时端着几分长辈的架子,用一种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楚千尘,高高在上。 韩嬷嬷作为穆国公夫人的亲信,她心里自然不喜杨太妃,但脸上不好露出半分,毕竟杨太妃是沈菀的婆母。 韩嬷嬷忙道:“宸王妃是我们太夫人的贵客。” 然而,杨太妃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自认是楚千尘试图拉拢穆国公府,于是斥道:“侄媳,就算这是你嫡母的母家,也不是你一个庶女能够随便走动的,别舔着脸胡乱认亲。” “听说你在皇后娘娘出口狂言,对娘娘无礼。你既然嫁进宗室,就该守宗室的规矩,谨言慎行,好好学学何为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你现在为人妇,就该知道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你的本分。作为王妃,你也不好好想想怎么给王府开枝散叶。” 杨太妃自顾自地训了楚千尘一通,她之所以说这些,一方面是不想郡王府跟宸王扯上什么关系,免得被连累,这穆国公府怎么说都算是郡王府的亲家,撇都撇不掉。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真的看不上楚千尘。 他们杨家可是书香门第,祖上也是出过首辅、尚书的,要不是因为祖父当年去豫州赈灾不力,被英宗皇帝责罚,夺了官身,家中一下子落魄,她也不会沦落到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子当继室。 见杨太妃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站在楚千尘身后的琥珀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意,觉得这杨太妃简直莫名其妙,她以为她是谁啊,居然逾矩管起他们王府的事来了! 琥珀动了怒,楚千尘却是不喜不怒,神情冷淡,她觉得这人简直就不知所谓,连一个字都懒得跟她说话。 楚千尘往左侧跨了半步,打算绕过对方,可是她的步子还没落下,就听杨太妃的话锋突然直指顾玦:“宸王无状,你就该好好规劝一二才是……” 楚千尘已经迈出去的左脚收了回来。 对她来说,杨太妃之流不过是嗡嗡嗡的苍蝇而已,苍蝇自然是惹人嫌的,可是楚千尘也没觉得自己必须拍死每一只苍蝇。 没想到杨太妃居然还敢对着王爷说长道短的! 楚千尘抬眼望过去,柳眉一扬,面上突闪煞气,那双形状优美的凤眼中冰冷得犹如雪山山巅的万年冰雪。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杨太妃被她这么一瞧,感觉有些不太舒服。 楚千尘淡淡道:“我瞧太妃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半点不知道‘尊卑有别’。” “我家王爷是堂堂亲王,岂是你一个郡王太妃能够随便置喙的!” 楚千尘笑了笑,只是唇角的弧度有些冷峻。 “你敢对我无礼!!”杨太妃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气得浑身发抖,胸膛起伏剧烈。 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这句话随着周围的寒风传了出去,连游廊另一端的两个小丫鬟也听到了,目光朝这边望了过来。 气氛骤然发寒,犹如庭院的呼呼寒风。 楚千尘冷漠地看着杨太妃,又道:“本来想着,太妃是靖郡王妃的婆婆,我跟你打声招呼,也算是敬郡王妃几分。” “但你都说了,让我别‘胡乱认亲’,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我颐指气使!” “靖郡王府和我家王爷可是早就出五服的。” “杨太妃,都是宗室,我劝你一句,别在外胡乱认亲。” 楚千尘可不会给不要脸的脸面。 杨太妃脸色变了好几变,隐隐泛着紫,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隐隐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讥笑声。 琥珀故意劝了一句:“王妃息怒,谁家没个喜欢攀关系的远亲。” 杨太妃的脸色顿时又转成了血红色。 楚千尘本就懒得理睬杨太妃,说完这几句后,就直接越过对方走人了。 “……”杨太妃气得头顶冒火,白细的手指紧攥着帕子。 她在杨家是嫡女,嫁进郡王府后,就当了十几年郡王妃,直到老郡王爷过世,就顺理成章地荣升郡王太妃。 这大半辈子最大的挫折,一是娘家家道中落,二是亲儿子没能继承郡王爵位,此外,日子顺风顺水的。 杨太妃带来的老嬷嬷连忙给主子顺气,宽慰道:“太妃莫要动气,为了这等黄毛丫头,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来日方长,您且看着……”她以后是什么下场! 这里是穆国公府,老嬷嬷也不好把后面半句说出口,但是杨太妃已经领会了,冷笑连连,脸色依旧难看至极。 另一头,楚千尘已经走出了这条游廊,琥珀回头朝杨太妃的背影看了一眼,小声道:“这杨太妃也太气人了。”琥珀算是知道沈菀在郡王府的日子过得有多憋屈了,一个“孝”字足以压死人。 走在最前面引路的韩嬷嬷也是点头。 她服侍穆国公夫人这么多年,对于杨太妃这老虔婆做的那些糟心事,知道得七七八八。 楚千尘冷冷地一笑,“以这位太妃的脾气,姨母想好好分家怕是也不容易。” “江沅,你去跟姨母传句话,就说,若是想要分家的话,不如趁着爵位还没辞的时候,跟太妃先‘说定’了。” 楚千尘下白微抬,望着正院的方向。 一直默然不语的江沅上前了一步,韩嬷嬷愣了一下,仿佛此时此刻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惊叹地看着江沅三两下地越过庭院的花丛与池塘,就跑到了另一头。 她的脚程明显要比从游廊兜圈子走的杨太妃要快多了。 江沅赶在杨太妃之前,又回了正院一趟,把楚千尘的话一字不差地带到了。 沈菀:“……” 穆国公夫人:“……” 沈菀笑出了声,笑如春风,一下子就变得容光焕发,抚掌道:“尘姐儿这个主意好!” “娘,您说是不是?” 她转头看向了穆国公夫人,笑容娇俏。 之前,她只想着让丈夫快点辞了爵,然后快点分家。第一件事不难,第二件事也许会有点麻烦,她多少担心杨太妃不会轻易答应分家。 从来就是一根筋到底的沈菀完全没想过这件事还能另辟蹊径。 对付像杨太妃母子这种不要脸的小人,就该用这种方法来拿捏他们。 “应该能行!”穆国公夫人也是笑。 这几天穆国公夫人被这一连串的事弄得心慌意乱,既担心顾之颜的病,又怕顾锦将来会后悔辞爵的事,倒是没想到这茬。 不错,现在筹码还在女儿女婿这边,他们完全可以以此为条件来和杨太妃谈分家的事,杨太妃十有八九会同意,她对这爵位已经心心念念地想了那么多年了。 “跟你们王妃说,我知道了。”沈菀笑容满面对江沅道。 沈菀早就想分家了。 这一府的魑魅魍魉,做出来的那些事简直就不是人干的,她多待一天都觉得恶心,只想与杨太妃、顾铭他们撇清关系,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沈菀的瞳孔如宝石般闪闪发亮,此刻的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与期待,就像是被奴役许久的人终于忍受不住压迫,揭竿而起了。 江沅传完话就退下了,走出暖阁后,在堂屋与刚刚抵达的杨太妃交错而过。 江沅相貌普通,一旦她收敛了周身的气息,根本就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杨太妃也只以为这是一个国公府的小丫鬟而已。 “太妃这边请。” 大丫鬟在前头带路,领着杨太妃进了暖阁。 门帘落下后,挡住了外面窥探的视线。 那道绣着红梅的门帘轻轻地摇晃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外面寒风呼啸,阴云重重,眼看着似乎又有一场大雪要来临了。 朝中的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靖郡王府,毕竟大齐百年以来,辞爵这种事在宗室里从来不曾有过的。 礼亲王那天被杨太妃气到,原来是不想管这件事,可是这段日子不少人来找他打探这件事。听多了外面那些个流言,礼亲王对顾锦更同情了,念着父祖辈的情分,他又劝了顾锦几次,可顾锦意志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腊月初一,在靖郡王顾锦又一次在早朝上当众提出辞爵时,皇帝阴沉着脸应了。 没了爵位、没了差事的顾锦当然不适合继续留在早朝,他郑重地对着皇帝行了礼后,就退出了金銮殿。 迈出高高的门槛,顾锦停在了屋檐下。 他仰起头,用手掌用力地抹了一把脸,然后深吸一口气。 外面冰冷的空气钻入他的鼻腔与肺部,顾锦精神一振,觉得这空气无比的好。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去告诉妻子这个好消息了。 女儿的病在一天天地好起来,他的爵位也顺利地辞了,现在只剩下分家的事了。 日子会一点点地好起来的。 顾锦大跨步地往前走去,神清气爽,步履带风。 他没有立刻出宫,而是等在了太和门那里,这一等,就是足足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中,周围来来去去的宫人不少,都对着如一尊石雕般的顾锦投以异样的目光,或打量,或唏嘘,或好奇,或同情…… 而顾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浑然不觉,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金銮殿的方向。 一个时辰后,早朝结束了,众臣都三三两两地从金銮殿里出来了,其中也包括了礼亲王,顾锦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笑。 “伯父。” 顾锦对着礼亲王揖了揖手,但他的礼只行了一半,就尴尬地僵在了那里,礼亲王现在看到顾锦就觉得不爽,吹胡子瞪眼,抬步从他身边走过。 “伯父留步。”顾锦嬉皮笑脸地唤道,追了上去,他的脸简直笑成了一朵花,“伯父,小侄有一事相求。” “我家打算分家了,太妃也同意了,若是伯父今天没事,我就跟伯父您府上坐坐吧。” 他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想让礼亲王帮着操持一二。 礼亲王如何听不懂顾锦的意思,对着他翻了一记白眼,也不说话,继续往宫门方向走。 顾锦还是笑嘻嘻的,厚脸皮跟在礼亲王身边,只落后半步,道:“伯父,小侄可就指望伯父您了。” “小侄是知道的,伯父您一向心疼小侄,小时候小侄一次调皮,差点被父王打死了,还是伯父您帮着求情,小侄才捡回一条命。” “伯父,您就是小侄的再生父母啊。” “……” 就是礼亲王不应声,顾锦一个人叽叽喳喳地也能往下说,一点也不尴尬。 这一天,京城又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顾锦辞爵的事就像这场大雪般传遍了京城,不仅在宗室和勋贵里掀起了一点小波澜,就连民间也听说了,从普通百姓到那些读书人。 明年有春闱,从秋天开始,京城里就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学子,那些茶馆就成了这些学子常去的地方,难免议论下现今的时事。 “哪有人放着好好的郡王爷不当,非要辞爵的,我看这其中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这倒也未必是件坏事。依我看,这些个宗室勋贵都是受祖辈之福萌,大都无所建树,无德退位是应该的!有能者居之,方才有利于社稷!” “诚然有能者居之乃是大势之所趋,不过人性本自私,靖郡王毅然辞爵怕是官家的意思,看来是要在明年改革宗室、勋贵了。” “……” 茶馆中的一众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各抒己见,大都觉得皇帝要改革宗室勋贵的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众人说得热火朝天,没人在意一个身着海棠红衣裙的少女在小二的招呼下走进了茶馆的大堂,然后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楚千凰一边走,一边抬手压了压脸上的面纱,目光看向了二楼的某间雅座。 她知道昊国使臣安达曼郡王定的雅座就在左边楼梯口的第一间。 楚千凰优雅地踩着楼梯朝二楼上去了,步履缓慢坚定,隐隐地散发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 她今天之所以能光明正大地出门,是因为沈菀一早来侯府接她,跟沈氏说想接她去玩,沈氏这才同意了。 楚千凰本来以为沈菀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不想沈菀今天却换了一番说辞,说顾锦和安达曼郡王等南昊使臣相熟,他们可以给她一个机会见到昊人,至于到底能不能说服昊人就看她自己的了。 当下,楚千凰气得脸色都变了,觉得沈菀简直是无耻。沈菀几天前去侯府找她索要符纸时,只说可以让顾锦帮她去昊国,那会儿沈菀可没说要她自己去说服安达曼。 沈菀分明就是在空手套白狼! 可是眼下距离南昊人和三公主启程已经没几天了,时间十分紧迫,她最好的选择就是说服安达曼郡王帮她一把了。 只有几天了,她也不可能再去找去别人帮忙了。 思绪间,楚千凰踏上了最后一阶阶梯,目光落在了楼梯左侧的第一间雅座上。 南昊的安达曼郡王应该就在里面。 楚千凰的目光异常坚定。 她定了定神,抬手敲了敲门。 ------题外话------ 今天回来的太晚了,懒得分章了…… 295诚意 “笃笃笃。” 雅座的门没有关,楚千凰一推门,房门就开了。 楚千凰自己走了进去,留下抱琴在雅座外守着。 雅座内,临窗坐着两个南昊人,正是安达曼郡王和素克。 两人正透过窗户俯视着下方的大堂,视线看向那些学子们。 安达曼郡王今天之所以特意来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和茗茶馆,是因为听说了这里会有学子辩论。 安达曼和素克本来以为敲门的人是小二,可转头看去时,却见进来的是一个脸上蒙着面纱的姑娘,惊讶地挑眉。 在两人狐疑的视线中,楚千凰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安达曼跟前,先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礼,开门见山地说道:“郡王,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一定会让你感兴趣的。” 她知道现在是她有求于人,要是再故弄玄虚地拐弯抹角,昊人恐怕不会给她这么多的时间听她说。 安达曼似笑非笑地看着楚千凰。 眼前的这个红衣少女身形曼妙婀娜,虽然一方面纱挡住了她大半张脸,但是光看那双亮如晨星的眼眸,还有面纱下隐约透出的面部轮廓,可以看得出应该是个美人。 对于安达曼而言,也就仅此而已。 以他的身份地位,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他并不觉得这么个未及笄的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让他们昊人感兴趣的交易。 安达曼的手指随意地在手边的方桌上叩动了两下。 素克用请示的眼神看了安达曼一眼,见安达曼没什么表示,也就任由楚千凰待在雅座里。 下方的大堂喧闹声与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透过窗户传了进来中,让雅座中也嘈杂不堪。 楚千凰微微蹙眉,瞧两个昊人没有关窗的意思,也看得出他们带着点无可无不可的心思,可她也不好说什么。 对她来说,只要昊人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就够了。 楚千凰摸了摸袖袋,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绢纸,展开后,将之亲手放到了安达曼身旁的那张方桌上,从容道:“郡王请看。” 楚千凰看似气定神闲,其实心如刀割。 这本是她为了去昊国后,赢得乌诃迦楼的信赖而准备的一张底牌,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提前拿出来。 为了去昊国,她也别无选择了…… 安达曼的右手刚拿起一个茶碗,随意地朝那张绢纸扫了一眼。 起初,他那个眼神漫不经心,可当他看到绢纸上画了一个形状古怪的弓时,不由怔了怔。 然后,他多看了第二眼。 图纸上画的那把弓造型古怪至极,就似把一把好弓打碎了,再胡乱地重新糅合在一起。 弓的四周还备注了一些文字。 这是…… 安达曼的瞳孔猛缩,脸色变了,连拿在右手的那个茶碗也随之一震,其中的茶水也震荡了一下,茶水溢出了些许。 安达曼也顾不上了,连忙放下了茶碗。 也没擦拭被茶水淋湿的手背,双手郑重地把那张绢纸捧了起来,细细地看了起来,脸色越来越凝重。 一旁的素克就算是不知道那张绢纸上到底画得什么,此刻也能看出这东西必然不简单。 片刻后,安达曼就从那张绢纸中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看向了三四步外的楚千凰,细细打量着她,带着些许思量,些许疑虑,些许不解……更多的是藏匿在那些情绪之下的狂喜。 楚千凰优雅地站在那里,露在面纱外的那双柳叶眼弯出了一个愉悦且自信的弧度,道:“我可以坐下了吗?” 安达曼伸手做了一个手势,含笑道:“姑娘请坐。” 素克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楚千凰,然后又把雅座的窗户关了起来,将大堂中的喧哗声隔绝在窗外。 顷刻间,雅座内安静了不少,气氛也变得郑重肃然。 待楚千凰坐下后,素克在安达曼的示意下给她斟了一杯茶,送到了她手边。 安达曼定定地看着楚千凰,以标准的齐语问道:“这张图纸姑娘是从何得来的?”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雅座中的两人可以听到。 他明明也没多说什么,但这些细微之处已经透露出他对这张图纸的看重。 楚千凰嫣然一笑,从容不迫地说道:“郡王,从哪里得来的并不重要。” 安达曼怔了怔,然后豪爽地朗朗一笑:“姑娘说得是!” 的确,重要的是这张图纸,而不是从哪里得来的。 安达曼的脑筋转得很快,眯了眯深沉的眼眸,再问道:“完整的图纸呢?” 安达曼不知道这种弓到底是什么弓,但能看得出这张图纸并不完整,图纸上只粗糙地画了一个雏形,标注了几句原理和功效。 如果是普通人,恐怕也看不出这张图纸的价值,甚至会以为这小儿的涂鸦、儿戏之作。可安达曼是个武将,能一眼看出这张图纸的价值,这上面画的弓与现有的几种弓不同,威力极强。 就像是历史上弩、连弩的出现,一定程度地改变了战场上的格局,安达曼觉得图纸上的这种弓说不定也会有类似的效果。 安达曼不由心跳加快,热血沸腾,他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可是这种激动还是免不了从他发亮的眼眸与微快的语速中透出一二。 楚千凰将安达曼的神色变化都收入眼内,不答反问:“郡王愿不愿意与我交易?” 她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笑容如春花般娇美,神色愈发镇定从容了。 安达曼垂眸再去看手中的这张图纸。 图纸上画的是弓,是一种新型的弓,虽然弓上的一些关键部位画得有些含糊,但是,要是真像图纸上所写的,这弓可以在同等臂力的前提下增强射速、增大射程的话,那么这可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他们昊国以马上得天下,昊国的骑兵擅骑射,乃是天下闻名。 这弓要真能有图纸上所说之七八,他们昊国势在必得。 安达曼再次去打量楚千凰,眸色变得异常深邃。 少女优雅地端坐在玫瑰椅上,气质沉静,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子自信从容,让她拥有一种远超这个年纪该有的气度。 从少女周身的打扮,安达曼约莫也能看得出她应该是京城某个朝臣勋贵家的姑娘,不是那种平民百姓。 在极度的亢奋之后,安达曼冷静了下来,一个显而易见的疑问浮上了心头—— 一个大齐的贵女,为什么要把这么珍贵的图纸给他们,而不是大齐皇帝?! 安达曼看着楚千凰的眼神凌厉如刀,似乎刺破她镇定的外表,要看穿她的内心一般。 楚千凰任由他打量着自己,一语不发。 她面上淡定坦然,但心里多少是有些慌的。 她对这种弓的价值很有自信,却也同时担心安达曼郡王没有那种决断力。她这次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几乎是把它当成了最后的机会。 期望越大,内心的忐忑自然也越大。 她那种强装镇定的样子其实瞒不过安达曼的眼睛,安达曼不动声色,眼底闪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他故意不说话,反而再次拿起了那个茶碗,慢慢地喝着茶碗中快要亮掉的茶水。 四周寂静了下来,隔着窗户,只听闻大堂那边的嬉笑说话声,以及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安达曼不说话,楚千凰也不说话。 楚千凰知道安达曼与沈菀不同,沈菀只是一个后宅妇人,可安达曼却是受昊帝乌诃度罗重用的一国能臣,他的心思更复杂,手段也更狠毒。 她不能在对方跟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反而让对方拿捏了她的软肋。 喝了半碗茶后,安达曼放下了茶碗,舒然一笑,那张留有虬髯胡的粗犷面庞显得豪爽大方,道:“姑娘不如说说你的条件。”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是否应下交易的事,但这句话也无疑表明了他对这桩交易的兴趣。 楚千凰闻言置于桌下的手松快了一些,手里的那方帕子早就被她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她抬手轻掠鬓边的面纱,语声淡淡地说道:“我姓楚,出身永定侯府,是家中长女,我想同三公主一起去贵国。” 安达曼:“……” 素克:“……” 两个南昊使臣皆是一惊,雅座内又静了一静。 安达曼在方才的转瞬之间,思考过几种这位楚大姑娘可能会提出的条件,却唯独没有想到这条,让他一瞬间觉得有些荒谬。 他定下心神,略一思量,就能明白楚千凰既然提出了这个条件,那就意味着她去昊国必有所图。 那么,她图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她不惜向他国献上如此宝物?! 安达曼心头疑云重重,面上却是做出饶有兴致的神态,直截了当地发出质问:“你应当是大齐贵女,怎就会想要去我昊国?” 楚千凰早在决心求助安达曼郡王的那一刻就想过了对方会问她这个问题,也想好了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是避不过去的。 楚千凰又是一笑,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透着明显的苦涩与无奈。 “我虽是贵女,却是庶女。在大齐,嫡女与庶女犹如天壤之别。嫡母偏心,对我百般苛刻。” “我想去昊国给自己另寻一条出路。” 楚千凰清楚地知道,她留在大齐的话,最好的结局就是被沈氏随便发嫁到外地去。 如果她的运气好,嫁到一户还算和善的人家,也许可以平安庸碌地过完下半辈子; 可如果沈氏给她选一家外甜内苦的人家,那么她以后的人生就会在水生火热之中度过,任她在夫家受尽磋磨,也不会有人知道,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但是,只要离开大齐,她就能凭借那个梦里的预示以及她远超这些古代人的所知,在大江彼岸的大昊获得新生,开辟一片属于她自己的海阔天空。 她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像乌诃迦楼一样慧眼识英雄的人。 一瞬间,楚千凰露在面纱外的眼眸中迸发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她点到为止,没说她和楚千尘被调换的事。 过犹不及,她相信,安达曼也不会完全相信她所说的,他一定会去调查,当他查到这件事时,那么他就会相信她了。 安达曼定住视线,深深地望着楚千凰,似在探究她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他脸上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 在一阵漫长的静默后,安达曼徐徐道:“公主的陪嫁人选会由大齐来决定。” 这一点楚千凰当然也知道,她惨烈地一笑,“我本是三公主的伴读,却被嫡母和嫡妹作践,夺了我伴读的身份,所以我才下定了决心。” “我不想留在大齐任由人摆步了!” 楚千凰说得坚定,这一瞬,她内心的悲愤自然而然地表露了出来。 她沉寂在自己的情绪中,完全没注意到安达曼与素克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当二人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彼此已读懂了对方所想。 两人的眼神中带着嗤笑与轻嘲,转瞬即逝。 安达曼郡王面上沉凝,在心里思考着:楚千凰说得七八成是假的,倘若剩下的一两成可能性这件事是真的话,那么这位楚大姑娘还真是又傻又天真! 但是,且不论楚千凰说得是真是假,这图纸上画的弓诱惑太大了,大到就算有陷阱,安达曼也觉得不妨一试。 中原有一句古语说得好,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就算咬这个钩又如何,只要他们昊国够强大,尽可以把钓鱼之人反拉下水。 思索间,安达曼又去看那张图纸,看得比之前更加仔细,神情专注,仿佛是在检验一幅画作是否赝品一样。 见安达曼十分关注这张图纸,楚千凰原本升到嗓子眼的心落下了一些,心里的把握也更大了。 这件事一定能成。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力图平稳地说道:“郡王应该看得出这只是雏形,等这弓打造出来,郡王自然能看到它的好处。就是我一个弱女子,也能轻松地拉开这把弓,于百步之外射中靶心……” 她用过大齐的弓,普通男子的有效射程不足百步,除非那些臂力强悍着,也许能达到两百步、三百步,但这种人已经是几十年难遇一个的神箭手。 同样情况下,复合弓的有效射程比这个世界中传统的弓箭多出了三成,而且还更精准,威力也更强劲。 它的优势是压倒性的,是超越这个时代的。 她本来是打算将这复合弓的图纸赠与乌诃迦楼的。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她就琢磨着怎么让乌诃迦楼对她印象深刻,她想到了前世见过的复合弓,她花了几个月的时候,慢慢挖掘记忆,终于画了出来,而且…… 安达曼至于桌面上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似乎犹有几分不敢相信,再三确认:“这弓真能达到你所说的效果吗?” 楚千凰肯定地点头道:“能!” “我已经做出了一件实物。” 楚千凰当然也知道空口无凭,所以她在几个月前,花费了不少的精力、财力,又反复尝试了很多次,终于做出了一把复合弓。 安达曼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急切地说道:“可否让吾一观?” 楚千凰又笑了,那是一种成竹在胸的笑,“郡王,我是很有诚意的,才拿出这份图纸,但是您也该让我看看贵国的诚意,是不是?” “这张图纸我可以交给郡王,郡王尽可以找工匠看看,能不能达到我说的效果。” “……”安达曼眸色深深,嘴唇紧抿,脸上闪着阴晴不定的神色。 他不能找这里的工匠,毕竟这里是大齐,他完全不能保证他所找到的工匠是不是大齐皇帝的人。 楚千凰也能看出安达曼的疑虑,任何一个新的事物的推广都势必会遭受无数人的质疑。 她柳眉一挑,抚了抚自己的衣袖,又道:“但是我觉得,这种武器大事,关乎国家运势,但凡有一半的可能性,都不能错过。” “郡王以为如何?” 武器的革新是大事,犹如火枪火炮的改进改变了世界的格局,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复合弓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一旦事成,安达曼将为南昊立下不世功勋。 楚千凰是在告诉安达曼,她的要求再微小不过,只是想去昊国而已。对于安达曼郡王而言,这个要求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不应该为了多疑而放弃这样的机会。 她的这番话彻底打动了安达曼,就算此前安达曼对她还有一丝疑虑,此刻也决定暂时压下。 楚千凰不过是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他把她加进三公主的陪嫁队伍中,她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可如果她所献上的这种新型弓是真的话,那么自己必将获益无穷。 安达曼终于下定了决心,颔首道:“可以。” 这两个字干脆利落。 素克也是双眸灼灼,似是燃烧着雄雄火焰般。如果顺利的话,这将是他们在大齐额外的收获,相信一定可以助昊帝尽快平定国内。 楚千凰优雅地起了身,满面春风地笑着,“那我就等郡王的好消息了。” “待我看到了郡王的诚意,也会给您看我的‘诚意’。” 她在“诚意”两字上加重了音量,意思是,届时她会让安达曼看到这种弓的成品。 “那我就告辞了。” 楚千凰得体地福了福,又说了该如何联系她,就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雅座。 她看似步履轻盈,举止优雅大方,但其实瘦削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后颈也出了一片细密的冷汗。 在背过身的时候,她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牙齿紧紧咬着。 安达曼只说了一句“那我就不送了”,也没有起身,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眸色愈来愈幽深。 等楚千凰与守在雅座外的抱琴离开后,素克就走过去,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然后关上了雅座的房门,转身又回到了安达曼身旁。 房门闭合后,雅座内更安静了。 安达曼立刻就把手中的图纸递给了素克,以昊语吩咐道:“你拿去让兰格看看。还有,查查那位永定侯府的楚姑娘。” 顿了一下后,安达曼又想到了什么,沉声问了一句:“宸王妃是不是也姓楚?” 素克也想了起来,点头道:“确实。” 两个昊人的神色更复杂,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是离奇。 安达曼又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局,抬手推开了雅座的窗户,望向下方。 从他的角度,还能看到楚千凰沿着楼梯往下走。 大堂里已经换了一波茶客,气氛更热闹了。 楚千凰没有注意到安达曼的目光,慢慢地放松了刚才在雅座中紧绷起来的肩膀,眼眸明亮清透。 到现在为止,一切很顺利。 她现在有九成把握了,她一定能去昊国的。 她面纱后的唇角翘起了一个轻快的弧度,信心满满。 靠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反正,等她到了昊国后,也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人是可以依靠的,她能靠的唯有她自己,她的头脑,她的这双手。 就是乌诃迦楼,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明主,并非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 这个时代女子的悲剧她已经见了很多了。 她们全都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三公主是堂堂公主,金枝玉叶,也不过是被逼远嫁异国他乡,她不想沦落到像三公主、沈芷、沈菀以及姜姨娘这般的下场,也不想像楚千尘那样被皇帝一旨赐婚赐给了一个注定早逝的男子。 她必须把她的命运握在她自己手中。 楚千凰傲然一笑,表情更加坚定,一步步地踩着楼梯往下走,目光看向了停在茶馆外的那辆马车,马车中的人似乎察觉了什么,挑开了窗帘一角,目光与楚千凰交汇在一起。 大堂里,那些学子们还在口沫横飞地高谈阔论:“官家有意革新,乃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好事!” “前几年北地战火不断,导致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宗室份例早该削减,减轻国库负担,我大齐才能好好休养生息。” “李兄所言甚是啊。” “……” 不仅是这家茶馆,京城中的其它不少酒楼茶铺也有些学子们举办的辩论会,大都说及了这件事。 于是,身在宸王府的楚千尘也很快就从琥珀嘴里听说了学子们的这些谈论。 楚千尘一边拿藤球逗猫玩,一边听着,只当话本子听,学子们还未经过朝堂政治的磋磨,也没真正地见识过人生疾苦,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还是相当天真,说话行事只凭一腔义愤。 球体内装了铃铛的藤球在地上滚来又滚去,发出铃铃的声响,小黑猫也随之飞来又扑去,身形灵活极了,“喵喵”叫个不停。 自从冬猎回来后,顾玦就没有再出过门,但也没闲着,要么处理军务,要么制丝弦,要么练武,要么看书……楚千尘觉得王爷这辈子都不是能闲下来的。 楚千尘今天没有去穆国公府,顾之颜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每两天过去一趟就行了。 楚千尘难得可以在书房里和顾玦待上一下午,心情愉快。 听完琥珀的禀话,楚千尘就把人给打发了。 琥珀与小黑猫交错而过,“叮铃铃”,小黑猫把藤球扑腾到了垫子边,楚千尘生怕惊扰到顾玦,连忙手一拨,把藤球往另一个方向拨去。 “乖!”楚千尘对小黑猫说话时又娇又软,“你一边玩去,别打扰王爷。” 琥珀在门帘处停下了步伐,忍不住回头朝出楚千尘看了一眼。 大概也只有在对待王爷与猫上,能听到自家王妃用这种口吻说话了。 琥珀能感觉到从前几天开始,王爷与王妃似乎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从前,她只是觉得王爷在时,她和江沅就显得有些多余。 但最近嘛,她总觉得似乎连空气都是甜的。 ------题外话------ 牛年新年好!顺心平安。 296滕妾 多余的琥珀一把抱起了同样多余的猫,步履无声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了顾玦和楚千尘。 顾玦忙了好几天,终于制好了丝弦,今天他正在给那架断了弦的箜篌重新上弦。 他特意在左手戴了一只鹿皮手套,以防手指在拉弦时被划伤。 楚千尘的目光愉快地在顾玦那戴着鹿皮手套的左手上转了转。 这只手套是楚千尘亲手所制,比常规的鹿皮手套更薄,也更柔软,鹿皮手套的形状也更贴合他修长的手指。 顾玦现在正在给刚上好的弦调音,右手看似随意地在丝弦上拨动着,拨弦时,手指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既随性,而又优雅。 一阵阵断断续续地的弦音时不时地响起。 楚千尘看着顾玦调弦,唇角弯弯,一只手慵懒地撑着面颊,嘴里随意地说着家中的一些琐事:“这个冬天太冷了,隋大管事家里有老人,我让人多送了一些炭火过去。” “这几天,府里不少人都感染了风寒,我就调配了一种药茶,让所有人每天都喝一杯。王爷你也得喝。” “陈侍卫的长子今年快七岁的,我让隋大管事去问了问是想习文还是习武,我琢磨着无论是哪个,都得先去私塾读上几年。” 王府的侍卫们都是北地军中退下来的,他们在王府当差,楚千尘自然希望他们对王府有归属感。 “马上要过年了,府里一些侍卫回不了老家,干脆就把父母接来了京城,人过些天应该就要到了。侍卫们平日里是住在倒座房的,我琢磨着让老人家住在那不太方便,就和隋大管事商量了一下,把石章胡同的屋子收拾一下给他们住。” 石章胡同的屋子其实是给家生子住的,可是王府的人手不多,石章胡同基本上空着没人住。 楚千尘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全是些府里的杂事,笑容璀璨。 顾玦也丝毫没觉得厌烦,眸子里荡漾着柔软的笑意。 王府里都是些大老爷们,从前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琐事,直到楚千尘接手了王府的中馈。 顾玦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宸王府在一点点地发生变化,如细水长流般,让他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其实顾玦也知道楚千尘最不耐烦这些琐事了。 他的小丫头做这些仅仅是为了他而已。 顾玦解下了左手的鹿皮手套,对着她招了招手。 楚千尘以为他是又要教她学弹箜篌了,愉快地凑了过去,不想,他一把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 顾玦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柔软的发顶,再吻了吻她白皙光洁的额头。 楚千尘乖乖地任由他亲,不似他第一次亲她额头时那般僵硬,很放松地靠在他身上,就像是一只撒娇的猫儿似的,用一侧面颊蹭了蹭顾玦的胸膛。 顾玦愉快地笑,略一勾眼,把他的小丫头抱得更紧了。 他又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亲了一下,在她耳边低语着:“我们千尘真是细心又能干!” 说话时,他温热的气息吹上她的耳廓,她觉得耳朵痒痒的,耳朵动了动。 楚千尘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一颗心像是浸泡在蜜罐子里似的,甜滋滋的,眉目温柔似水,面颊微酡。 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打起,琥珀又进来了,映入眼前的这一幕让她霎时僵住了,她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喵呜?” 小黑猫也跟着进来了,疑惑地叫了一声,不解琥珀怎么不动了。 琥珀垂下了眸子,略显局促地说道:“王爷,王妃,礼亲王来了。” “……”楚千尘从顾玦的怀中抬起头来,仿佛被人侵犯了领域似的不太痛快。 真讨厌!楚千尘皱了皱眉头,小嘴紧抿。 礼亲王是宗令,是皇帝和顾玦的亲叔父。 他向来脾气好,又德高望重,对宗室中的那些孤儿寡母的门户多有帮衬,比如前庆郡王因为打死了永安伯之子,被夺了爵位,流放三千里,只留下他的妻室王氏与一个独女,日子艰难。这些年一直是礼亲王对她们母女多有照顾。 这种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在宗室中口碑颇好,也正因为此,先帝才会择了他为宗令。 顾玦对这位三叔也颇为敬重,淡淡道:“把人请进来吧。” 琥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过了身,再次退出了外书房。 这一次,琥珀把猫给留下了。 于是,小猫愉快地跑向了自己的主人。 等到礼亲王随琥珀来到外书房时,顾玦与楚千尘已经各自坐好了,小黑猫乖巧地蹲在了楚千尘的膝头,由着她给它撸毛。 夫妻俩纷纷给礼亲王见了礼,“皇叔父。” 礼亲王没想到楚千尘竟然也在,目光微转看了她一眼,跟夫妻俩都打了招呼后,礼亲王在一把紫檀木圈椅左了下来。 琥珀给三人都上了滚烫的大红袍。 礼亲王先浅啜了一口热茶,接着开门见山地问顾玦道:“阿玦,你知不知道顾锦辞爵的事?” “知道。”顾玦点了下头。 这两个字就等于打开了礼亲王的话匣子。 礼亲王口沫横飞地说了起来:“顾锦那小子啊,平白长了那些年岁,都快三十岁的人做事还这么冲动!” “这小子啊,从小就性子跳脱,我从来还以为他长大后,等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他就懂事了,没想到他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子,十岁那年还跟一伙人打赌去大冬天去跳什么冰湖,现在是说辞爵就辞爵。” 想起这些往事,礼亲王也是感慨,然后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几天,礼亲王被这件事烦得头疼不已,又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靖郡王太妃也真是的,怎么就能这么偏心!也怪我,没好好盯着……这些年也是委屈他了。” 礼亲王苦笑着地叹了口气,头更痛了。 顾玦在一旁含笑听着,一边喝着茶,姿态是那么优雅。 楚千尘漫不经心地摸着膝头的猫,摸得小黑猫的喉咙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猫眼睛眯成了两道细细的缝儿。 礼亲王也喝了一口大红袍,润了润嗓子,才真正地开始进入正题:“现在顾锦说是要分家。” 礼亲王简直要唉声叹气了。 古语有云,父母在,不分家。 靖郡王太妃毕竟还健在呢,继母也是母。 现在分家等于是在告诉外人,郡王府家宅不宁。这是丑事。 通常情况下,为了宗室的名声,做为宗令也要劝阻一二,因此在大齐历史上,这种提前分家的事可谓屈指可数。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礼亲王也仔细考虑过了,再加上那日他亲自去靖郡王府见过杨太妃,见识了杨太妃的为人,也觉得过去这些年也是苦了顾锦夫妇俩了。 顾锦这都被逼得连郡王爵位都不要了,可想而知,这个郡王府他是真不想待了。 这一家人都已经成了仇人了,还是分家得好,总不能真弄到双方你死我活吧。 礼亲王面色凝重,这才道出了今天的来意:“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当日一同去靖郡王府做个见证。” 宗室分家,当然不可能私底下悄悄分,自有宗室的规矩与礼数。 礼亲王作为宗令,将主持分家的事,另外还需要几个出身尊贵、德高望重的宗室王爷在场见证。顾玦是先帝的嫡子,又为大齐立下了不世功勋,得封宸亲王,他肯定是除了皇帝以外最尊贵的顾氏子弟了。 礼亲王也知道顾玦自从冬猎后就没再出过王府,生怕他不肯去,就绞尽脑汁地开始劝了起来: “阿玦,我看你自北地回京后,总闷在府里,你才二十几的人,年纪轻轻地,别活得比我这老头子还乏味,总要到处走走,散散心,透透气。” “靖郡王府也是自家亲戚,这亲戚之间也该时常走动走动。” “要是你肯答应,我前些日子新得的一把宝刀就送给你了,这可是罕见的波斯宝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你不是喜欢刻印吗?我那里还有几块收藏了好些年都舍不得动的鸡血石,也给你了……” 礼亲王起初是劝,到后来就开始诱了,心疼地连他的宝贝鸡血石都拿了出来。 楚千尘闻言轻笑出声,笑声像清脆的银铃,她的猫也恰如其分地“喵”了一声。 少女与猫的声音让书房里沉闷的气氛变得温馨活跃了几分。 楚千尘的眉眼笑得弯成了月牙儿,从礼亲王最后两句话听出了几分熟稔的味道。 唔,听礼亲王这驾轻就熟的调调,她估摸着,从前王爷年少的时候,礼亲王怕是没少这样哄王爷听话吧。 对于顾玦年少时,她来不及参与,因此每每听殷太后、礼亲王这些长辈说起这些个趣事,就觉得分外的有意思,就仿佛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了顾玦。 想着,楚千尘笑容又深了三分,像是含着蜜糖似的,眼角眉梢似是要溢出蜜来,连摸着猫儿的手都变得更温柔了。 顾玦朝楚千尘看了一眼,眉眼柔化,干脆地颔首应了:“好。” “阿玦……”礼亲王本欲再劝,慢了两拍才反应过来顾玦这是答应了。 礼亲王也朝楚千尘看了看,心中莫名地觉得顾玦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似乎与他媳妇有关。 夫妻和美是家宅兴旺之相! 礼亲王欣慰地想着,硬生生地把话锋转了过来:“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 “等分家的日子定了,我派人来跟你说。那天,你就带上你媳妇一起去,到时候能帮就帮一把。” 礼亲王的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点到为止,提醒顾玦届时能帮就帮顾锦一把。 顾锦连郡王爵位都已经不要了,等于已经让出了最大的一份家产,他都委屈退让到这份上了,他们这些叔伯兄弟也不能再由着杨太妃胡来了,他们顾家人也不会由着一个妇人随意摆布。 说完了正事,礼亲王也就不再久留,当下出声告辞:“我还得再走几户人家,今天就不叨扰了,改日你们两个来我府中玩。” 礼亲王要请的见证人可不仅仅是顾玦,还有其他几户老牌的宗室,今天至少还得再造访五六户人家。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时,微微蹙眉,右腿有些僵硬。 顾玦也起了身,含笑道:“皇叔,我送送你。” 楚千尘也跟在后方,默默地陪着相送。 外面的寒风刺骨,让人觉得手脚像插在了雪地里似的,冷到骨髓里,猫爪子一碰到地上的积雪就像是碰到火似的弹了起来,倒回了书房间里。 天气冷,迎面而来的寒风像在推着人往回走似的,三人走得极慢。 把礼亲王送上了他的马车后,他深怕顾玦会反悔似的,又挑开窗帘补充了一句:“日子大概就在这几天。” 之后,马车就慢慢地从宸王府的一侧角门驶了出去。 看着马车的方向,楚千尘伸出一只手,捏住了顾玦的袖子,扯了扯。 楚千尘愉快地笑,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似的,调侃他:“王爷,你是不是从前从皇叔那里哄了不少好东西?” 她还故意压低了声音,其实在这空旷的环境中,后面的琥珀与江沅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楚千尘说话的同时,已经和顾玦开始往回走,于是两个丫鬟特意放缓了脚步,默默地跟主子们拉开了距离。 顾玦唇角翘了翘,但笑不语。只是听她自然地随他唤皇叔,就觉得心情很好。 楚千尘沿着他的袖口再往上捏了两寸,两个纤白的手指爬啊爬的,撒娇着问:“肯定有对不对?” “猜猜看。”顾玦终于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听在楚千尘耳里,已经是很大的提示。 既然是让她猜,那肯定不是凭空猜啊,也就是说外书房里应该就有一些东西是礼亲王“送”的。 楚千尘想了想,第一个想到的是挂在书房里的那把犀角弓,“那把弓?” 那把弓的大小对于顾玦如今的身量明显是小了点,楚千尘从前只知道那是他少年时用的弓,此刻她也只是灵机一动。 顾玦点了下头,肯定她的猜测。 他眯了眯眼睛,似在回忆往事:“我书房里有几幅字画、一套白瑶玄玉的棋子,还有那个翡翠雕卧豹的镇纸也是皇叔‘送’的。” 礼亲王一向与人为善,对宗室的小辈们都很好,顾玦年少轻狂时,没少仗着这点去找这位皇叔讹些好东西。 楚千尘又噗嗤地笑了出来,欢快的笑声似乎驱散了周围的寒气。 她的两根手指已经爬到了他的手肘,然后顺势挽上了他的胳膊,扬起了线条柔美的下巴,娇滴滴地问道:“王爷,你有什么好东西?” 她的眼睛笑眯眯地眨巴了两下,就差只说,我也想讹。 顾玦笑了,这一次,明快的笑声自他喉底逸出,面庞上多了几分鲜活的少年气。 他停下了脚步,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地在她鼻尖刮了一下,“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意思是,只要你有本事,尽管讹! 楚千尘睁大了眼,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我很有本事的!” 顾玦:“可不就是吗?”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说说笑笑地回到了外书房。 不愿意出门的猫已经等着望眼欲穿了,见他们回来了,就黏黏糊糊地去缠着楚千尘,绕着她的裙裾蹭来蹭去。 楚千尘一进屋,先把那架刚上好了弦的箜篌给“讹”了过来。 顾玦笑着应了,还附上了自己作为赠品。 “先生,我们今天就学《梅花三弄》吧,应景。”楚千尘对着眼前刚上任的“先生”撒娇地笑,“你先弹一遍。“ 没一会儿,外书房里就响起了箜篌那清雅空灵的声响,在庭院里回旋着。 至于琥珀,没一会儿,就从外书房里匆匆出来了,回了一趟正院。楚千尘吩咐她从药房里拿了一匣子黑乎乎的狗皮膏药,让隋大管事送去礼亲王府。 等礼亲王拖着他的老胳膊老腿在各王府跑了一遍,再回到礼亲王府,已经是下午了。 他在半天内几乎跑了半个京城,回到正院坐下时,不由疲惫地叹了口气。一个小丫鬟在礼亲王妃的吩咐下给他捶腿。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捧着一个匣子,禀道:“王爷,这是宸王府那边派人送来的……狗皮膏药,说是把膏药糊在油纸上,然后贴上就行。” 老嬷嬷说到“狗皮膏药”这四个字时,表情有些古怪,但大管事说,这四个字确实是宸王府送药膏的人亲口说的。 狗皮膏药?!礼亲王惊讶地挑眉,还颇有几分欣慰地对礼亲王妃道:“阿玦这孩子长大了,还真是挺细心的,居然能瞧出我腿脚不好。不似顾锦这小子,平白比他长了些年岁。” 老嬷嬷早就备好了油纸,等礼亲王一吩咐,就打开了匣子,一股浓浓的药味霎时弥漫开来。 那老嬷嬷把黑乎乎的药膏往巴掌大小的油纸上一糊,然后就贴在了礼亲王右腿的膝关节上。 礼亲王觉得贴药膏的地方一凉,皮肤与肌肉都反射性地收缩了一下。 礼亲王这老寒腿也有十几年了,逢雨天、风雪天,就犯病,酸胀、疼痛、麻木,严重起来,不仅揍不了路,一晚上睡不着觉,那也是常有的事。 礼亲王妃看着那一匣子好似泥巴似的药膏,皱了皱眉头,叹息道:“王爷,你这腿这些年来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太医和名医了,吃药、针灸、药酒、敷药膏,能用的法子也都用了,一点用都没有。” “也不知道顾玦这药膏是从哪里弄来的。” “狗皮膏药”这名字听着就像是那市井中游方郎中开的方子,要是给礼亲王整得病上加病,只会更麻烦。 礼亲王妃其实想劝礼亲王别用了,但礼亲王挥了挥手,豁达地笑道:“你就少啰嗦几句,不管有用没用,都是阿玦的一片心意,随便用用就是了。” 礼亲王妃倒也不恼,又嘀咕了几句:“你老说我啰嗦,啰嗦还不是为了你好……” “诶?”礼亲王打断了礼亲王妃的唠叨,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药膏开始发热了,暖暖的,热热的……” 礼亲王仔细体会着贴着狗皮药膏的右膝关节传来的热感,热感越来越清晰。 当热感开始强烈,原本疼痛与麻痹感似乎就被压下去了一些…… “对了,大管事说,宸王府的人说了这药膏贴了后会发热,是正常现象。”老嬷嬷想了起来,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 礼亲王妃却是皱起了眉头,“王爷,你还是把药膏撕下来吧……” 礼亲王妃觉得他就是感念顾玦的好心,也可以先让府里有老寒腿的老人先试一试这药膏再说。 “撕?为什么要撕?”礼亲王一脸莫名地看着礼亲王妃。 随着右膝关节上那股热感逐渐扩散,他觉得右腿上原本那种僵直麻木感一点点地消退了,如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浓重的阴霾似的。 礼亲王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不痛了!” 他又摸了摸膝关节下方,像是不相信似的捏了自己一把,露出吃痛的表情。 接着,他又尝试着下炕站了起来,旁边的老嬷嬷下意识地要去扶他,却见他嫌弃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 礼亲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试着动了动右脚,确信右膝盖确实是不痛了,只剩下那种暖暖的感觉沿着经络流淌着。 他又慢慢地来回走了几步,越走越快…… “……”礼亲王妃嘴巴微张,简直是目瞪口呆,下巴都差点没掉下来。 老头子的老寒腿有多严重,她这个老伴自然最清楚不过了,最近这几天老头子走路一直是一拐一拐的。 可现在看他这行动自如的样子,就像是换了条腿似的。 礼亲王忍不住就来回走了几趟,他切身的感觉是最深的。 比起前些日子,他现在别提有多舒服了,腿脚是这个冬天从未有过的轻松,宛若新生。 礼亲王再看向那个匣子时,他那灼灼发亮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只恨不得把这木匣子给供奉起来。 他连忙对着老嬷嬷道:“快,快把这药膏给我拿来!” 礼亲王已经被这药膏的效果彻底折服了,小心翼翼地接过老嬷嬷递来的匣子,之后就不肯松手了。 他如获至宝地叹道:“好东西啊,这可真是好东西啊!” “这么个好东西,怎么不取个神仙膏之类的名字,偏要叫什么狗皮膏药啊。” 礼亲王笑得是合不拢嘴,脸上的一条条皱纹挤在一起,好似菊花似的。 他的老寒腿痛了这么多年,什么太医、什么奇药都对他没用,下雨疼,刮风疼,天冷时更疼,前几天风雪最厉害的时候,他差点连早朝也去不了。 “这简直就是救命的神药!”礼亲王爱怜地用手摩挲着木匣子,很得瑟地跟礼亲王妃说道,“我就说了吧,阿玦就是个好孩子,送的东西肯定好。” 他完全忘了他刚刚也只是说随便用用。 礼亲王妃此刻也忘了自己方才说得话了,清清嗓子道:“也是,阿玦在军中那么多年,这北地军中那么多伤兵,肯定是有治疗外伤、老寒腿什么的奇药!” 礼亲王妃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礼亲王笑得更开坏了,忙吩咐老嬷嬷道:“去,去把大管事给我叫来。” 于是,老嬷嬷就赶紧唤了一个小丫鬟去请人,不一会儿,大管事就气喘吁吁地来了。 礼亲王正色问道:“关于这药膏,宸王府的人可还有说什么?” 其实该说的大管事都已经告诉了老嬷嬷,但是既然礼亲王问了,他自然是耐心地又说了一遍,从药膏要糊在油纸上说起,说一天用一次就够了,一次贴上一个时辰,说老寒腿的根本是累积在体内的寒、湿、热毒代谢不出去,平日里要忌这些吃食。 最后大管事又补充了一句:“隋大管事还说若是王爷用得好,过几日他就再送些药膏来。” 礼亲王听得全神贯注,牢牢地记住了,恨不得把每个字都仔仔细细地咀嚼三四遍。 尤其是大管事的最后一句话更是听得他喜笑颜开。 礼亲王把自家大管事挥退后,笑呵呵地对着礼亲王妃叹道:“这三岁看到老,阿玦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心里想着我这皇叔啊。” 礼亲王妃已经从狂喜中缓过来一些,习惯性地与老头子斗嘴:“比如哄了你那套白瑶玄玉的棋子?” 她可还记得当初被顾玦哄走了那套白瑶玄玉的棋子,老头子足足嘀咕了半个月,连下棋的心思都没了。 礼亲王:“……” 礼亲王妃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他们这样的人家当然不会因为区区一套棋子心生什么芥蒂,也不过是觉得这些男孩子年少时就是调皮,干出的那些个荒唐事没一筐,也至少有一箩。 以顾玦的年纪,也没比他们的长孙大几岁,老两口对少年时的顾玦自然也多了几分宽容。 那个时候,谁又能想到那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九皇子可以成长为现在天下闻名的宸王顾玦呢。 礼亲王笑容满面地又说了一句:“我那叫放长线钓大鱼,现在总算轮到我收利息的时候了。” 礼亲王妃被他逗笑,笑得前俯后仰,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老夫妇俩正说笑着,这时,礼亲王世子打帘进来了。 礼亲王世子约莫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穿着一件玄色狐皮袄子,显得身形有些臃肿。 他显然是刚才外面回来,脸上犹带风霜,表情十分凝重。 礼亲王一看他的表情,就觉得出了什么事,便问了。 屋子里的笑声倏然而至,方才轻松的气氛也随之凝滞。 礼亲王世子在一把圈椅上坐了下来,整个人有种身心俱疲的无力。 他叹了口气,头疼地说道:“刚刚昊国的安达曼郡王进宫去见了皇上,他走后,皇上又大发雷霆,砸了不少东西,连倪公公出来时手背上都被烫了一块。” “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听说安达曼郡王提出,大齐有陪嫁滕妾的传统,特意去问皇上,大齐会由谁为三公主的滕妾,需要什么仪制。” 礼亲王与礼亲王妃面面相看,前朝是有公主和亲,陪嫁滕妾的习惯,但大齐朝可没这个习惯。 礼亲王妃不解地蹙眉道:“皇上这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礼亲王世子叹了口气,“皇上一向爱面子。” 他这么一说,礼亲王妃也想明白皇帝到底在气什么。皇帝这是觉得南昊低看了大齐,两国联姻本来应该是双方平等的,可是南昊人居然不但要娶大齐公主,还要大齐送贵女作为滕妾。 这又不是去菜市场,买了蔬菜还要菜贩再送几根葱蒜。 297分家 “莫名其妙!”礼亲王语气微冷地下了评断。 他评价的不仅仅是皇帝,还有那些南昊人。 礼亲王妃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头,把那老嬷嬷招了过来,让她立刻回一趟娘家报讯。 也不用礼亲王妃再说什么,礼亲王世子也明白什么,赶紧与父母告辞,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世子妃,让她娘家那边有所准备。 黄昏,寒风更紧,天空又开始下小雪,如针刺的雪粒细细碎碎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窸窸窣窣地一直打到次日黎明。 第二天一早,小雪中又夹了雨。 早朝时,皇帝沉着脸在金銮殿上与满朝文武商议此事,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朝堂都震了一震。 一时间,颇有一种人人自危的压抑。 对此,有人反对,有人赞同,也有人不置一词,早朝上好生热闹了一番,吵成了一团,可任反对方如何据理力争,终究也没有人能动摇皇帝的意志。 接下来的几天,由礼部和宗人府牵头,对京城中那些未订亲的贵女们梳理了一遍。 可想而知,随三公主陪嫁的媵妾人选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媵妾的身份不能太低,所以礼部是在三品以上的宗室勋贵人家挑选合适的姑娘家;身份也不能太高,因此是以庶女为主,年龄在十三岁到十八岁之间。 这件事实在是太急了,皇帝要求礼部在三天内整理出名单,一干礼部官员忙得只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礼部官员以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架势足足忙活了三天,加班加点,终于在腊月初三那日,给了皇帝一份名单。 然而,对于礼部的结果,皇帝根本不在意,也懒得看,直接就让倪公公把这份名单转交给了皇后。皇后当日就十万火急地把名单上的大部分贵女都召进了宫,一一问了一遍。 因为这次是要给三公主选媵妾,所以皇后挑人时问得十分仔细,不仅挑出身,还看相貌、德行、言谈以及才学等等。 皇后足足花了大半天又是问话,又是考校,精挑细选,最后才定下了两个人选,分别是长兴侯的六孙女与昌平伯的四女。 这两位姑娘皆是是性情温和,言行大方,颇有几分才情,容貌秀丽,又不至于太过出挑以致抢了三公主的风头。 皇后定下人选后,先交由皇帝过目,再由礼部把这份名单送去了驿馆,交给安达曼郡王。 这一桩本是顾锦的差事,顾锦辞爵后,皇帝临时把二皇子顾南昭放到了礼部,负责这件事。 顾南昭拿着名单亲自去了一趟驿馆,半个时辰后就沉着脸从驿馆出来了,又赶去御书房向皇帝复命: “父皇,安达曼郡王看了名单,可是他觉得不妥。” “郡王说,他们想自己来挑。” 皇帝气得不轻,直接把那份名单甩了出去,只给了顾南昭三个字: “继续挑。” 皇帝的意思是既然安达曼不满意,那么就继续挑,挑到他满意为止。 无论如何,皇帝是决不可能答应由着南昊人自己挑,毕竟他这个大齐皇帝还要脸呢! 这件事成了皇帝与安达曼郡王的又一次博弈,倒霉的自然是夹在两人中间的顾南昭。 为此,顾南昭来来回回地在驿馆与皇宫之间跑了几趟,一次次地向着安达曼郡王递上新的名单,又一次次地被对方回绝,就这么到了腊月初五。 这一趟趟的反复折腾,让皇帝实在不耐烦,心里不免惦记起了太子的好。 他这个老二啊,实在是优柔寡断,这要是太子的话,根本不会一次次地为了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他的意思。 这一次,安达曼郡王终于“挑好”了两个人选—— 一个是延安伯府的三姑娘,另一个是永定侯嫡长女楚千凰。 当皇帝看到名单中竟然出现楚千凰的名字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面黑如锅底。 皇帝面沉如水,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那份名单,盯着上面“楚千凰”这三个字,尖锐的眼锋似乎要将那三个字碾碎似的。 “啪!” 皇帝一掌一掌重重地拍在御案上,额角青筋乱跳,冷声质问道:“顾南昭,楚千凰的名字怎么会在上面?” 皇帝心里满腔怒意按捺不住,气得直呼其名,他的眼神如刀锋般钉在了顾南昭身上,不得不怀疑他在整件事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皇帝觉得这个次子实在太让他失望了,比之太子远远不如,偏偏他是被自己放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是自己对他委以重任。 顾南昭垂着头,额头隐约渗出细密的冷汗,恭恭敬敬地答道:“父皇,礼部奉上的第一份名单里一开始就有楚家大姑娘的。” 这几天顾南昭为了这件事忙得是一个头两个大,也没好好休息过,形貌有些憔悴。 倪公公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里也对二皇子掬了一把同情泪。 他自然是明白二皇子的为难。 当时,皇帝给礼部的要求是宗室勋贵家中以适龄的庶女为主,但并非完全剔除嫡女。 在大齐朝,宗室勋贵家的姑娘无论是嫡女还是庶女,大多用以联姻。 让一个精心养大的女儿给公主当媵妾,而且还要远嫁去遥远的南昊,对于任何一个家族而言,这都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没什么益处,自是让大部分的家族避之唯恐不及。 而且,京中的这些贵女们大都是在十二三岁就定好了亲事,适龄没订亲的姑娘家实在是不多。 朝中那些稍微有点门路的府邸都提前去通了礼部的门路,也就是那些没门路的人家无路可走,只能把自家姑娘的名字报给了礼部。 礼部那边能挑的人选实在是太少了,稀落落不到十个名字也实在不能向皇帝交差,就只能又写了几个嫡女的名字上去。 礼部于腊月初三呈上来的那份名单倪公公也是看过的,当下就看出了门道,只是他也不可能去提醒皇帝。 而皇帝当时看都没看那份名单,就直接转给了皇后,让皇后去挑人。 顾南昭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哎。 他也是当初接下这个差事后,才知道楚千凰的名字也在礼部的名单上,为此,他还特意跑了一趟永定侯府,提醒了大舅母沈氏这件事。 当时沈氏只说她知道了。 顾南昭以为沈氏心里有数,再加之皇后也没挑楚千凰,就把这件事放下了,没想到最后楚千凰的名字还是没能从名单上抹去。 哎,自大舅父楚令霄被定罪后,永定侯府就游离在朝堂之外,恐怕现在侯府的日子不好过,大舅母四处碰壁,又怕自己为难,对自己难以启齿,所以,才没通到门路吧。 顾南昭暗暗地叹息连连,觉得自己大意了,早知道他应该再去侯府多关照几分。 顾南昭抬起头,直直地对上了皇帝的眼睛,语气真挚地解释道:“父皇息怒,儿臣也跟安达曼郡王说了,楚大姑娘是永定侯府的长女,不太合适。” “但是,安达曼郡王坚持认为楚大姑娘不错。” 顾南昭心里觉得委屈,更多的是对于沈氏与楚千凰母女的愧疚。 他当然不想自己的亲表妹作为媵妾远嫁去昊国,也真心跟安达曼说过楚千凰不合适,只是任他费尽唇舌,安达曼还是坚持己见。 顾南昭说话时,神情格外真诚,毫不躲避皇帝审视的目光。 父子俩目光相接,一个高高在上,一个毕恭毕敬。 皇帝对于这个次子的性子还是有些了解,顾南昭生性温和,优柔寡断,做事犹犹豫豫,心思简单,皇帝能看得出来顾南昭没撒谎,他说得是实话。 所以—— 是安达曼郡王非要楚千凰不可! 皇帝眯了眯眼,微缩的瞳孔中闪过一抹寒锋,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凝滞成了一团。 为什么安达曼突然提出要陪嫁的媵妾?! 为什么他一定要选永定侯府的楚千凰呢?! 这永定侯府不过是一个没落的侯府,楚令霄已经被流放了,到现在,侯府连袭爵的人是谁都没定。 御书房中陷入一片死寂,寂静无声,僵硬的气氛延续着。 倪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如石雕般纹丝不动,连手里的银色拂尘都没动一丝一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终于打破了沉寂,一字一句像是从牙关之间挤出:“楚千凰是楚令霄的女儿吧?” “是。”顾南昭简明扼要地答道,头又伏低下去。 皇帝眼珠转了转,目光灼灼地瞪着顾南昭,再问道:“宸王妃是她什么人?” 在听到“宸王妃”这三个字时,顾南昭垂下的眼眸中微微荡漾了一下,掠过一抹忧伤而缱绻的光芒。 顾南昭努力控制着情绪,用勉强平静的声音答道:“妹妹。” 皇帝睁大了眼,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心脏似的,四肢冰凉。 原来如此! 皇帝觉得他真相了! 联想起先前的事,皇帝确定了,他果然没有猜错,昊人和顾玦之间果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猫腻。 这些个昊人简直不可理喻,自己都把嫡公主嫁给他们的太子了,他们居然还不满足。 皇帝越想越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喘息急促,霍地站起身来。 皇帝大踏步地在御书房内来回走了几遍,思绪随之飞快地转动着。 恐怕南昊人说什么怀疑乌诃迦楼在宸王府是假,不过是对外的掩饰而已,南昊人只是想借此跟顾玦扯上关系而已。 安达曼对自己说,他的人死在了大齐,要自己给他一个交代。 也是为了这件事,皇帝才松口答应了安达曼给三公主陪嫁媵妾的事。 可现在皇帝又开始考虑起另一种可能性。 说不定,那几个被人从锦衣卫手中劫走的昊人根本没死,这根本就是一个局,不过是安达曼借机向自己多要些好处。 想到他因为这件事而许出去的诸多好处,皇帝就觉得憋屈,心里闷着一口沉甸甸的气团。 他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步履停在了窗户前,目光透过透明的琉璃窗望着窗外。 皇帝蓦地推开了窗户,就有一股刺骨的寒风钻了进来,透过鼻腔直刺入皇帝的心肺。 外面是寒风呼啸,屋里是一片寂静。 二皇子顾南昭依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望着皇帝的背影。 皇帝表情木然地瞪着窗外的几株枯枝,眼底尽是森然入骨的冷,冷若冰霜。 如果说,之前他对昊人与顾玦之间的关系只能算是一种猜测,那么现在楚千凰就是一件明确的证据了。 安达曼郡王之所以挑了楚千凰,恐怕就是作为他与顾玦结盟的一道“盟书”。 皇帝心头一片敞亮。 直到此刻,皇帝才算想明白来龙去脉。昊帝乌诃度罗派使臣来大齐,表面上打着两国联姻的旗号,其实这些昊人就是墙头草,一直在两头摇摆。 而现在昊人选择了顾玦。 皇帝握紧了拳头,握得那么紧,手指的骨节间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额上阴云沉沉。 既然如此,这些昊人又何必和他的公主联姻?! 他们不想娶,他还不想嫁他的公主呢! 只要想想他这个大齐皇帝居然被人当枪使,皇帝的心情就更差,脸色阴郁地遥望着驿馆的方向。 这一瞬,皇帝连让锦衣卫把那些昊国使臣全都关进诏狱的心都有了。 “啪!” 一声重击蓦地在御书房内响起,气氛几乎绷紧至顶点,惊得倪公公手里的拂尘也颤了颤。 顾南昭抬头望去,就见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窗槛上。 从顾南昭的角度,只能看到皇帝的侧脸沐浴在冬日淡淡的阳光下,眉梢眼角都挂着深不可测的怒意,他的表情更是凶狠阴冷,通身释放出一股阴鸷的气息,仿佛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似的。 顾南昭心又是一沉,看得出皇帝似乎比刚才还要更生气了。 御书房里再次静了下来,落针可闻,外面那瑟瑟的风声越发显得屋内空寂。 沉默似乎漫无边境,又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顾南昭干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再开口道:“父皇,今天靖郡王府分家……” 顾南昭之所以提这件事,是因为五天前皇帝跟他说了,让他在靖郡王府分家那天过去看看。 本来顾南昭的差事不包括这个,他也没在宗人府任职,从前,这一般是太子的差事,但因为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至今没有缓和,所以皇帝就在礼亲王过来请示时,把这件差事交给了顾南昭。 二皇子的话骤然把皇帝的念头拉了回来。 皇帝眸光闪了闪,慢慢地转过了身,几缕阳光从他颊边掠过,当他背对窗口时,他的面容在背光的情况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皇帝的心情没好到哪里去,思绪转到了靖郡王府分家的事,神情阴郁依旧。 到现在为止,顾锦当朝辞爵的事一直让皇帝不太痛快,仿佛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刺,这根刺时不时地戳刺着皇帝的心。 他觉得顾锦此举简直就像是在跟别人表示,他顾琅为君苛刻,容不下宗室,逼得他不得不辞爵。 皇帝的眼珠微微一动,眸中不禁露出意味深长之色,嘴角浮现一个冰冷的笑。 他倒要看看,顾锦不要爵位,分家还能分成个什么样。 按照大齐宗室分家的规矩,袭爵的那一支可以得七成家产,余下的家产才有其他诸子平分,嫡子也也就比庶子多一点而已。 皇帝低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终于道:“老二,你去吧。” “是,父皇。” 顾南昭心里如释重负,对着皇帝行了长揖后,就退出了御书房。 出来后,顾南昭负手停在屋檐下,长舒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顾南昭抬眼朝东宫的方向看去,觉得父皇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总发火,大皇兄还真是辛苦了。 等在屋外的一个青衣小內侍神色焦急地迎了上来,行了礼。 小內侍早就等得望眼欲穿了,可又不能进去催,幸好二皇子总算出来了。 “殿下,接下来是去靖郡王府吗?”小內侍请示道。 顾南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看了看冬日高悬的天空,大步流星地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顾南昭出宫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去了靖郡王府。 即便是快马加鞭,当顾南昭感到靖郡王府还是迟了一炷香功夫。 反正顾南昭不是必要人士,所以礼亲王也没特意等他。 顾南昭走到厅外时,就听到礼亲王义正言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常言道,树大分枝,子大分家。人口渐多,恐伤天性……” 顾南昭停在屋檐下,扫视了正厅内一圈。 正厅内坐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今日在座的除了靖郡王府的杨太妃以及各房的人以外,其他人也个个都是身份尊贵的宗室,而且辈分还不低。 当顾南昭的视线落在顾玦脸上时,目光微微一荡,紧接着,他的视线就落在了坐在顾玦身旁的楚千尘身上。 身穿海棠红褙子的楚千尘正端着一个粉彩茶盅喝茶,她似乎根本没注意礼亲王到底说了些什么。 楚千尘浓密的眼睫微垂,那喝茶端坐的样子显得格外的恬静、优美,宛如一幅名家笔下的仕女图。 尘妹妹还是那么好看!顾南昭灼灼地盯着楚千尘的身影,几乎看痴了。 忽然,楚千尘转头看向了身旁的顾玦,一边放下了茶盅,一边对着他抿唇一笑,笑容明媚,而坐在她另一边的顾玦正递了一方帕子给她,一手指了指她右手尾指。 厅外的顾南昭瞳孔微微一缩,依旧看着楚千尘。 他深刻地知道楚千尘的这个笑不是对着自己…… 顾南昭不由往前跨了一步,却听厅内有人喊了一声:“二皇子殿下。” 于是,厅内的其他人也看到了姗姗来迟的二皇子,包括礼亲王。 一屋子中大半的人都起身给顾南昭行了礼,还有一小半人比如礼亲王、顾玦他们辈分高,安之若素地坐在原位。 众人纷纷与顾南昭见了礼,尤其是杨太妃、顾家老三顾铭等人皆是面露喜色,觉得顾南昭的到来,是皇帝对他们靖郡王府的看重。 杨太妃很殷勤地派人给顾南昭搬来了一把太师椅,把他的座次安排在了礼亲王的右侧。 顾南昭心口空落落的,像是心脏被人掏空似的。 他又朝楚千尘看去,楚千尘正拿着帕子慢慢地擦拭右手的尾指,动作轻柔,仔细,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 顾南昭收回了目光,失落地坐了下来,失魂落魄。 298七成 “咳咳。”礼亲王清了清嗓子,又回归到了分家的正题,“今日靖郡王府分家,请各位亲朋好友在场作为见证。” 说着,他又看向了一旁的杨太妃,“弟妹,接下来就交由你了。” 当这句话落下后,杨太妃与顾铭母子俩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跃跃欲试,尤其是顾铭,那双单眼皮的细眼睛中闪烁着贪婪期待的光芒。 杨太妃今天穿了一件秋香色葫芦宝瓶纹袄子,梳得整整齐齐的圆髻查了一对两头雕梅花白玉扁方,岁月的风霜在她眼角留下了一道道淡淡的细纹,优雅端庄,风姿卓越。 “今日烦扰了各位亲朋好友了。”她歉然一笑,那保养得当的脸庞显得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瞧着年轻了好几岁。 她徐徐地环视众人,慈爱而无奈的目光落在了顾锦的身上,幽幽叹道:“阿锦这孩子自小就是有主见的,儿大不由娘,既然他心意已决,我这当母亲的也不好置喙……” 她说得冠冕堂皇,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在说,是顾锦不想孝顺她这个继母,才执意要分家一样,把她和顾铭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杨太妃的这番话说得礼亲王都听不下去了,冷冷打断了她:“弟妹,既然决定分家,那就长话短说吧。” “……”杨太妃也没想到礼亲王会这么不给面子,面色微微一僵,那优雅的笑容差点就维持不住。 “……”顾铭也是脸色一僵。 至于今日其他过来做见证的宗室王爷们的神色都变得很复杂,不少人的目光都在瞥向顾锦,硬是从他那张俊朗的面容中看出了几分可怜,仿佛他是一颗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白菜似的。 有人唏嘘,有人叹息,有人感慨,有人怜悯。 礼亲王朝靖郡王府的几个庶子扫视了一眼,也不绕弯,直接问道:“顾锋,顾钧,顾铮,你们三个要不要也一起分家?” 顾钧等三个庶子全都齐刷刷地摇了摇头,七嘴八舌地嚷着“不分”二字,一个个都有些迫不及待地表示着自己的立场。 这些庶子早在几年前就做出了决定,选择与杨太妃母子站在一条阵线上,这些年来,他们也没少明着暗着地给顾锦堵添,说得难听点,积怨已深,他们是不可能站到顾锦这边的。 更何况,背靠郡王府好乘凉,留在王府里,对于这些庶子而言,肯定是有利远大于弊。 见状,顺亲王、睿亲王等人复杂地交换着眼神,想起了前些天礼亲王去他们府中时说的那番话,越发动容,或多或少地对着顾锦投以同情的目光,感慨着这继母毕竟不是生母! 杨太妃与顾铭母子俩根本没注意到顺亲王等人的神情,对于顾钧等人的表态十分满意。 今天说是靖郡王府分家,其实只是顾锦这一房要分出去单过,既然这么兄弟中,只有顾锦一个人想分家,那么自然是顾锦有问题。 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明白、想明白这一点。 以后京城中的人也只会说顾锦夫妇两个不孝不敬,急于和她这个继母撇清关系。 杨太妃又是一笑,把方才的那点不快抛开,脸上的笑容又变得从容起来。 这是一种属于胜利者的高高在上。 她气定神闲地抚了抚衣袖,优雅雍容,继续开始分家的话题:“按顾氏祖制,袭爵者分得祖宅以及七成家产,剩余家产分予由其余诸子均分。” 顾铭、顾钧等兄弟几个皆是纷纷点头,同意杨太妃的说法。 乍一看,郡王府的几房人一片上下一心,唯有二房的顾锦、沈菀夫妇俩显得格格不入。 杨太妃微微笑着,目光深深。 按照她的本意,她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就分家的。 然而…… 杨太妃眸光一闪,想到上个月底她去穆国公府时,沈菀这个女人威胁她:“母亲,我左思右想过了,阿锦确实太冲动了,皇叔说得对,爵位不是儿戏,怎么能说辞就辞,您说是不是?” 沈菀的话清晰地回响在杨太妃的耳边,倒背如流,字字带刺。 沈菀以爵位逼迫杨太妃同意分家的,否则顾锦这个爵位还就不辞了…… 杨太妃怎么可能放弃爵位这唾手可得的肥肉,她衡量利弊,为了安抚沈菀,只能答应了分家的事。 前提是,只要顾锦辞了爵,她就即刻主持分家。 答应归答应了,杨太妃的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 在她看来,这郡王府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属于儿子顾铭的,凭什么让别人分走,反正顾锦膝下也就那么一个闺女,又是个傻子,以后这郡王府的产业还是得传承给她的孙子。 她的目光再次瞥了斜对面的顾锦与沈菀夫妇一眼。 夫妇俩正肩并肩、胳膊挨着胳膊地坐着,面无表情,仿佛其他人无论说了什么,都与他们无关似的。 下一瞬,她就见夫妇俩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的眼中柔情脉脉,自有一股无声的默契弥漫在空气中。 杨太妃皱了皱眉头,像是被眼前这一幕刺了一下似的,从心到四肢到骨髓里都不太舒服。 对于沈菀这个儿媳,杨太妃一直不满意,只可惜,这门亲事是老郡王爷在世时订下的亲事,老郡王爷也根本没询问她的意思,她全然没机会反对。 沈菀出身高贵,穆国公府是老牌的勋贵,在朝堂上的地位十分稳固,自从她嫁给顾锦后,他们一直夫妻和乐,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他们成婚多年,膝下还只有顾之颜一个独女。 但是,顾锦与沈菀都还年轻,太医也说,沈菀在生顾之颜时身子有所损伤,这两年也调养得差多了,诞下麟儿是迟早的事。 杨太妃清楚地知道,一旦顾锦立了世子,那么她的儿子就更加没希望拿回爵位了。 杨太妃眸底掠过一抹冷芒,瞳孔黑幽幽的,好像两个深深的旋涡似的,又似乎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 她的笑容愈发温和得体,含笑看向了上首的礼亲王,故意问了对方一句: “礼亲王,我说得没错吧。” 上首的礼亲王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按照大齐的祖制,确实是这样。 如此分家也是为了让袭爵者可以保有住王府的积淀和大部分的家产,而其他分出去的子弟至少也能衣食无忧,但若想要更光辉的前景,就得靠他们自己来打拼。 这是太祖皇帝为了保持大齐宗室的富贵和血性定下来的,所以,大齐宗室没有前朝那么糜烂,还算安享富贵。 杨太妃就吩咐管事嬷嬷去把郡王府的账册以及地契、房契、银票等等票据全都去拿来,一箱箱地堆在了厅堂的中央。 管事嬷嬷拿着一份厚厚的清单,开始念郡王府的产业,包括各地的田地、宅子、铺子、东北的矿山等等。 这一念就是足足一炷香功夫,因为要把府里的现银、银票、金玉以及库房里的古董字画等等也念上一遍。 顾三爷顾铭的眼睛越来越亮,他还没继承爵位,但是谁都知道他会是新一任的靖郡王,这些家产马上都属于他的了。 对于靖郡王府以外的人而言,这就乏味得好似念经似的,楚千尘已经开始忍不住用帕子掩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顾玦根本没听,慢悠悠地剥着桔子,把剥好的桔子分一半递给楚千尘,让她吃点东西提提神。 楚千尘美滋滋地吃着桔子。 其他人根本没注意他们夫妇俩,毕竟今天他们不是主角,也唯有二皇子顾南昭的目光时不时地往楚千尘那边瞟,笑容愈发苦涩。 这时,管事嬷嬷念完了单子,杨太妃这一次故意去问沈菀:“阿菀,这份清单没问题吧?” 虽然杨太妃是想把着王府的中馈不放的,但是自从沈菀嫁进来后,是老郡王爷亲口把中馈给沈菀的,就算是老郡王爷过世了,杨太妃也没什么合适的借口拿回中馈。 沈菀当了这么久的当家主母,对于郡王府里有多少产业、家当,她还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沈菀放下茶盅,坦然地点了点头:“没错。” “那就好。”杨太妃淡淡地一笑,此时此刻,这个笑容愈发带着几分成竹在胸的味道。 她继续道:“按祖制,七成家产归袭爵者,王府有五房,除了袭爵者,剩下四房的人平分余下的三成家产,阿锦,你是嫡子,所以比顾钧他们多分一成。” 杨太妃心里轻蔑而又得意,即使顾锦比顾钧他们多分一成,也不过是从这三成家产中分到不足一半而已。 她们母子才是这场关于爵位的战争的最后获胜者。 以后没了郡王府的庇佑,还有的是顾锦和沈菀来求自己的时候。 忽然,顾锦开口了,说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我的那一部分产业全都折算成现银或者银票。” “……” “……” “……” 无论是靖郡王府的其他人,还是今天特意来为分家作证的礼亲王、顺亲王等人全都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厅堂内静了一静。 众人的脸上似乎都写着一句话,顾锦是不是脑子被撞坏啊?! 这分家出去,他不要产业,却执意要现银,脑子肯定有病吧。 杨太妃与顾铭也在短暂的惊讶后,回过神来,母子俩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欣喜不已,眼睛灼灼生辉。 礼亲王头疼地皱起了眉头,心里有种怒其不争的无奈,对着顾锦好声劝道:“阿锦,你别冲动。” “你现在拿了现银,还不是要再去买产业,京中好的产业固然不少,但可遇而不可求。” 说得难听点,如果是好的产业,主人也不舍得卖,除非是家里有急用,或者有败家子,不得不变卖家产。 礼亲王觉得顾锦就是在赌气,想与郡王府彻底撇清关系,所以连郡王府的产业也不想要,只想分走银子。哎,顾锦辞爵已经吃了大亏,等于把偌大的一份家业拱手让人,在分家时,不能再吃亏了。 顾锦也知道礼亲王是一片好意,因此面向礼亲王时,笑容满面地说道:“皇叔,我已经想清楚了,不是冲动。” 他的神情与语气都十分坚定。 顿了一下后,他对着礼亲王揖了揖手,恭敬地询问道:“这些产业折算成现银的话,我能够分到多少?” 顺亲王等人面面相看,眼前的发展也完全超乎他们的意料。 前几天,礼亲王去找他们时,只说了分家时请他们适当地帮着顾锦说说话,给他多争一点利益,比如京城一带的那些田地、闹市的几家铺子什么的。可现在,等于是顾锦又一次拱手放弃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礼亲王再劝道:“阿锦,就算你不要别的产业,宅子总该要的吧。”顾锦总不至于从此带着妻儿住在穆国公府吧。 谁想—— 顾锦理所当然地说道:“不妨事,阿菀有一间陪嫁的宅子,三进的宅子够我们住的了。我现在分出去过活,要置办的东西、下人什么的不少,手上有些银子更方便。” “皇叔,你放心,我已经有打算了。” 顾锦说得信心十足,意气奋发,然而,在场的这些人却没法像他这么有信心,宗室的这些长辈们全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的为人处世都是有些了解的。 这顾锦从小就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是个漏财手,说得好听点是急公好义,仗义疏财,说得难点听,那就是败家,手上藏不住钱。 今日看来,顾锦未免也太短视了,也难怪他连爵位也保不住,拱手让人。 顺亲王等人心里对顾锦的选择皆是不以为然,暗暗摇头叹气。 礼亲王试图再劝:“阿锦……” 顾锦笑眯眯地抢在了礼亲王的前面,振振有词地又道:“皇叔,你看宸王。” “当年,宸王还是九皇子,他从宫里分出来的时候,先帝也只是给了一座宅子和一些安家银子。” 谁也没想到顾锦居然拿顾玦当起了范例,顺亲王、睿亲王等人皆是一言难尽。 顾锦跟顾玦怎么能比。 顾玦十五岁自请去北地,先帝本来是不同意的,毕竟顾玦当时也才十五岁而已。 先帝为了吓退顾玦,就把他赶出宫去,随便分了五万两银子让他自己开府,意思是,如果他非要去北地,那就算是成年了,该自己管自己了。 可是,顾玦心意已决,就这么拿着那把先帝赐的九龙剑,一人一剑一骑地去了北地。 无论当年有多少人不看好顾玦,如今顾玦都用他的功绩证明了他的能力。 问题是,大齐的宗室这百年来有几个“顾玦”?! 顾铭不屑地勾了下嘴角,嗤笑地看了他的二哥一眼,觉得二哥还是跟从前一样不着调,不自量力! 礼亲王一时语结,眼角抽了抽。 他有些无力,与众人一起看向了仿若置身事外的顾玦,忍不住道:“阿玦,你也劝劝这小子吧!” 顾玦眉眼清冷,如皎皎冷月,泠泠清风,浑身上下总有种凛然不可亲近的矜贵气度,让人在他面前都会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连说话都会放低声音。 顾玦看也没看顾锦,慢条斯理地用茶盖轻拂着茶盅里的浮叶,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淡声道:“靖郡王府分家,若是太妃没异议,我们也不用多说什么。” 对于顾玦的这种态度,众人全然不意外,或者说,如果顾玦置喙什么,他们反而要惊讶了。 杨太妃当然愿意,忙不迭点头道:“若是阿锦坚持,我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王府的这些产业都是几代人积累起来,那可都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必须牢牢地握在他们母子的手心,相比之下,银子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杨太妃生怕顾锦又反悔,含笑对礼亲王道:“礼亲王,为表公正,那就请您来看看这产业该如何折算成现银吧。” 她一副坦荡荡、问心无愧的样子。 顺亲王、睿亲王等人都觉得顾锦无可救药,全都懒得说话。他们来是因为同为宗室,既然顾锦非要犯蠢,他们也没辙。 管事嬷嬷立刻在杨太妃的示意下,把手里的那份单子呈给了礼亲王。 礼亲王叫着顺亲王等人一起,围在一起,核算起郡王府的产业来。 他们需要把这些田地、铺子什么的都折换成现在的市价,在把金额合计在一起,这其中多少会有些偏差,所以每一样产业都要罗列出来,之后有人质疑,就可以稍作修改。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他们才核算完了产业,如果单纯只分现银以及银票的话,顾锦这一房可以分到五十万两。 郡王府的家产是以产业为主,现银一般都用来置办产业,账面上的现银加上银票一共才三十万,又加上了金玉才勉强凑够了五十万。 礼亲王又让人把结算后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交由杨太妃过目。 杨太妃看到单子上写得“五十万两”,觉得这几个字实在刺眼得很,不由皱起了眉头。 她看得出来,礼亲王与顺亲王他们分明是在偏帮顾锦,多算了一些现银给他,比如这京城的田地照理说十五两左右一亩也差不多了,可是单子上却是按照十八两一亩算的;原本价值两百两的宅子则折算成了两百五十两…… 原本顾锦顶多分到四十万两,现在却平白多了十万两,这一下,几乎把王府的现银和银票给搬空了。 杨太妃心里很不痛快,憋着一口气,但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如果她说礼亲王、顺亲王他们分得不公,那么场面自然会闹得不好看,万一今天分不成家的话,没准礼亲王会把分家的事闹到御前…… 她还在迟疑,顾铭已经按捺不住地凑过来看,他也皱起了眉头,脱口道:“五十万两?!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在顾铭心里,这郡王府的爵位与产业都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把这么笔巨款分给顾锦等于是他的心口剜去了一块血肉。 礼亲王、顺亲王、睿亲王等人闻言,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对顾铭心生不喜。 顾铭是晚辈,照理说,分家时,没有他开口的份,他这么说等于是在斥他们分家不公了。 虽然他们是偏帮了顾锦,但是任谁都知道这次分家,真正得利的是顾铭这一房,顾锦已经拱手让了爵位与家产,但顾铭还不满足,未免也贪心太过了! 几个宗室亲王彼此交换着眼神,礼亲王不死心地再次跟顾锦确认道:“阿锦,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礼亲王这么一说,杨太妃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瞪了顾铭一眼,让他闭上嘴巴少说几句。 多给顾锦十万两也没什么,反正也就是郡王府一年的收入而已。 于是,包括杨太妃在内的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顾锦的身上,目光灼灼,眼神各异。 “我接受。”顾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目光澄澈。 礼亲王无奈,又长叹了一口气:“那就立下契据吧。” 杨太妃怕事情生出变数,急忙让人去备了文房四宝,接着由礼亲王来亲自拟了分家的条条款款,由一个管事嬷嬷念了一遍。 然后,双方都干脆地签字画押。 如果是民间分家的话,接下来还需要到官府备案,但是宗室,只要在宗人府备案就行了。 礼亲王作为宗令,就可以代表宗人府。 所以,在礼亲王检查了一遍契据,一切就算是尘外落定了。 契据一式三份,一份由杨太妃保留,一份交给顾锦,最后一份则是由宗人府备案。 算算时间,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就把分家的事给搞定了,这次分家没任何人提出异议,也算是分得平平静静。 分家这么顺利,可顺亲王等人的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混作一团,感觉就像是看了一场大戏似的。 那种复杂的情绪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虽然杨太妃有意留客人用膳,但顺亲王等人却没这心思,纷纷告辞。 没一会儿,正厅中就空了大半。 礼亲王有些口干,就留着多喝了几口茶,他带来的中年內侍正吹干那份契据,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到了一个小匣子里。 倒是顾玦和楚千尘还是气定神闲地坐着,似乎不急着离开,又似乎是在等沈菀夫妇。 无论心里怎么想,杨太妃的脸上依旧是笑容温婉,似乎戴着一个完美的面具,她一派大度地对着顾锦与沈菀夫妇俩说道:“阿锦,阿菀,你们不用这么急,多收拾几天也无妨,七娘年纪小,小孩子忽然换个地方住,怕是会不习惯。” 乍一看,杨太妃就像是一个笑容慈祥的祖母,完美无懈。 如今早就撕破脸了,顾锦也懒得应酬,漫不经心地笑道:“母亲不急,可我们急啊。” 他这句话说得嘲讽至极,杨太妃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懒得跟顾锦计较。 顾铭讥诮地说道:“娘,您一片好意,那也得别人领情才行!” 沈菀甚至懒得跟杨太妃说话,装模作样地端起了茶盅,眼角的余光恰好看到楚千尘冲她眨了眨眼睛。 沈菀也对着她飞快地眨了下眼。 其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礼亲王也起了身,打算跟杨太妃告辞,可就在这时,一个青衣人气喘吁吁地朝这里跑了过来。 他停在了厅外,来不及调整呼吸,就快步走到了顾铭身旁,神情焦急地喊了一声:“三爷,不……” 青衣人俯下身,对着顾铭附耳禀了起来,以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 “三爷,李二跑了。” 青衣人只说了这短短的六个字而已。 “……”顾铭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笑容凝滞在了嘴边,差点脱口而出地说,你说什么?! 他脸色微微发白,以求证的目光看向青衣人,青衣人肯定点了下头。 完了! 299贱卖 顾铭的心脏狂跳不已,心如火焚,心烦意乱,脑子里回旋着一个念头:李二竟然跑了! 那么他“借”给李二的三十万两白银该去哪里要?! 顾铭的眉尖皱起了深深的褶皱,原本分家的狂喜在霎时间消失殆尽。 他这几年一直在宗人府任职,皇帝几个月前着工部修缮太庙,打算在除夕前将太庙修缮完毕。 修缮太庙的银子是从皇帝的内库中挪出的,皇帝也不放心把事情全然交给工部,所以顾铭作为宗人府的一员协力工部。 上个月,他从内承运库领了三十两万白银,这是用来支付石料、木料以及工匠的工钱,但这笔钱不急着付,拖欠材料的费用与工钱本来就是一向的惯例,只要在年底把这笔钱全都支付上就行,所以顾铭就暂时把这笔银子拿去放印子钱了。 这钱就是放给了李二。 李二急需银子周转,说是他有两艘船在上个月底就会从海上回来,届时可以立刻还上这三十万两银子,还许了他五万两银子的利钱。 眼看着就快腊八了,最近顾铭天天让长随去李二那里催债,李二只说船已经到岸了,这两天就会还钱。 不想,他今天居然跑了! 那就等于那三十万两银子也打了水漂! 一旦被皇帝知道这件事的话,皇帝必会雷霆震怒,怕是会把这唾手可得的郡王爵位给废了。 顾铭越想越着急,颈后出了一片冷汗。 他在心里飞快地分析了一下现在的局势:现在他需要一大笔银子垫上这个窟窿,才能度过这关。 他咬了咬牙,暗暗庆幸王府现在已经分家了,顾锦被分出去了,剩下的大部分家产都是属于他的,他从中挪三十万两银子先添上这个窟窿也不是不可以。 糟糕! 顾铭的脸色在眨眼间就变了好几变,一颗心上上下下地剧烈起伏了好几回,然后就傻了。 他脸色微微地发青发白,连后背的中衣都湿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郡王府已经分家了。 公中的那些现银刚刚全分给了顾锦,现银和金玉已经被人抬走了,而那匣子银票现在还在顾锦的小厮手上。 只差一步,如果他再早一步得到消息,那么顾锦手中的现银就是公中的。 顾铭的表情有点懵,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顾锦起了身,他的身子恰好撞在后方的椅子上,发出“咯噔”的声响。 “二哥!”顾铭一下子如梦初醒,急忙也站了起来,上前两步拦住了顾锦。 顾铭挤出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的笑容,脚底有些发虚,好声好气地劝道:“我又仔细想过了,觉得二哥你光拿银子不好,你既然从家里分出去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一个家还是得有些产业傍身才行。” “二哥,我看你不如还是换些产业吧。” 顾铭态度恳切地劝道,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为顾锦好,俨然一个关心兄长的好弟弟,引得周围其他人不由侧目。 杨太妃疑惑地抬了下眉头,听儿子这些话,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顾铭还在快速地说着:“王府在京城西郊有几十亩良田,在城南还有三家铺子和一间宅子……” 他说得这些都是王府在京城最好的铺子和宅子。 但是,顾锦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冷淡疏离地淡笑道:“不必了。多谢三弟的好意,家都分了,这也都已经画押了,几位皇叔在此见证。” 说话的同时,他朝礼亲王、顾玦和楚千尘望了一眼。 顾铭就下意识地顺着顾锦的目光朝顾玦和礼亲王看了过去。 顾玦正侧首和楚千尘说话,笑容清浅,看也没看其他人。 礼亲王眸色深沉,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顾铭。 顾锦与顾铭这对兄弟都是自小在京城长大,礼亲王对他们都是有几分了解的,顾锦轻浮莽撞,本质倒是纯良,这顾铭嘛…… 从前礼亲王只觉得顾铭平庸,不似顾锦年少时到处惹事,可今日,他方知这平庸的顾铭是个何其贪婪的人。 他看得出刚刚顾铭肯定是从那个对他耳语的长随口中得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才会让他此刻这么突兀地改变了主意。 谁都知道分家产时拿产业的那一方是占了大便宜,就在方才签字画押的时候顾铭还是一副得利者的自鸣得意,可现在他已经完全换了一张面孔。 杨太妃在一旁细细打量着顾铭,雍容的面庞上脸色又沉了三分,她越听儿子说的话越觉得不对劲,喊了一声:“阿铭!” 顾铭头疼不已,太阳穴上突突地跳个不停,似乎连整张面片子都要随之弹跳起来。 他眼角的余光紧盯着顾锦,过去附耳对着杨太妃说了几句悄悄话,简明扼要地把他放印子钱的经过说了。 杨太妃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双眸睁大,胸口如同被马车碾轧了一下似的,疼痛难当。 这一瞬,她很想抬手甩这个混账儿子一巴掌,可是又舍不得,右手攥着一方帕子,紧紧地,死死地。 他好大的胆子! 这可是皇帝的钱,他居然敢拿皇帝的钱去放银子,一旦有流言蜚语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会怎么想?! 杨太妃先是惊怒,跟着恐惧与担忧就如潮水般一波波地涌了上来,几乎将她吞噬。 她全身的骨头如同被抽走一般,浑身虚软,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三十万两的窟窿不能及时填上的话,那么儿子的麻烦可就大了。 只是在顷刻之间,她就收拾好了心情,思考了利弊。 然后,杨太妃也笑了。 她吃的盐比顾铭吃的米还多,笑容明显要比顾铭自然多了,慈爱地笑道:“阿锦,你三弟也是为你和阿菀好,我记得这些产业每年的收益都不错。” 杨太妃心如刀割,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一刀刀地剜着她的心口。 这些产业是京城中收益最好的一些产业了,如果是平时,她是怎么也舍不得拱手让人的,可现在…… 顾锦笑了笑,俊朗的面庞上,眉眼弯出一个轻快的弧度。 杨太妃心口微微一松,连攥着帕子的手都稍微放松了一些,以为顾锦应该会松口了。 傻子都知道郡王府的这些产业有多赚钱,只要手头有这些产业在,还怕将来没有银子吗?! 结果—— “不必。”顾锦再次回绝了,毫不犹豫。 他笑眯眯地对着杨太妃拱了拱手,又道:“母妃,我和阿菀还要去收拾东西,时间紧,我们就不叨扰了。” 说话间,顾锦还顺手把沈菀从椅子上扶了起来,体贴倍至,沈菀笑容可掬。 顾锦这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度让杨太妃也恼了,脸色又变了一变。 这三十万两银子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那是一笔几辈子都赚不到的巨款,可对于郡王府而言,说多也不多,只要他们母子四处凑凑,不够的部分再找人周转一下,也不是凑不到。 顾锦如此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活该他坐吃山空,迟早败光他手头的这些银子! 以后有的他们夫妇俩后悔的份!! 杨太妃心里冷笑不已,态度一下子就冷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两个字:“我乏了,就不送了。” 杨太妃不着急,可是她的宝贝儿子顾铭却是觉得火烧眉毛,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浑身都直冒汗,嘴巴轻颤不已。 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既不能拖,也绝对不能对外声张。 他本来预计着修缮太庙的工程起码要到腊月二十左右才能竣工,没想到工程出奇得顺利,眼看着再过几天太庙就要提前修缮好了,届时材料钱与工匠的工钱肯定都得付上,否则,对方就要到工部去讨钱了,那么事情就势必会闹大。 顾铭几乎不敢想下去了,两边的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着,连他的心脏也一抽一抽的,一颗心都快炸了似的。 现在府里的现银几乎都让顾锦给分走了,虽然郡王府的产业值钱,但是想要变现也不容易,这短短一两天内要不动声色地卖掉价值三十万两的产业绝不可能。 借钱就更不行了。 若是他满京城找别人去借钱,只会引来更大的动静。 京城中这么多双眼睛,无论是变卖郡王府的产业,还是借钱,都势必会引来不少不必要的揣测。 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肯定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他是为了什么缺银子的,毕竟修缮太庙是大事,皇家以及宗室里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进度呢! 万一这件事被捅到皇帝那里,不但他的爵位保不住,可能还要获罪,像那个楚令霄一样被流放到蛮夷之地也是大有可能的。 想到那些囚犯戴着枷锁狼狈不堪的样子,顾铭就觉得胆战心惊,惶恐不安,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就好像一只被黏在蜘蛛网上的小虫似的,怎么也挣脱不开,而后方那只巨大的蜘蛛正朝他一步步地逼近,再逼近…… 忽然间,外面刮来一阵凶猛的寒风,刮得窗边的一些枯枝凌乱地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好似群魔乱舞。 顾铭猛地惊醒,眼看着顾锦和沈菀要走了,赶紧再次叫住了顾锦:“二哥留步!” 他知道能短时间内能拿出大笔的现银而又不惊动外人的最佳人选就只有顾锦了。 顾铭的眸中剧烈地涌动了一下,有惶恐,有绝望,有不甘,有后悔,也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他暗暗地咬着牙,仿佛是做了一个决定,有些无力也有些难堪地说道:“二哥,不如这样?我们重新分家产,我从我的那份里多划出一成给二哥,二哥把银子给我。” 作出这个决定,对于顾铭而言,无比的艰难。 顾锦刚分到的那份家产也不过是占王府家产的一成二而已,现在顾铭愿意多分给他一成,那等于是拱手再送给他四十万两白银。 什么?!杨太妃简直不敢自己的耳朵,同样心疼极了。 对杨太妃来说,郡王府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她儿子的东西,分给顾锦五十万两已经让她恨不痛快了,现在居然还要再被顾锦这个不孝子再抢走一份。 但是,知子莫若母,看顾铭这副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也让杨太妃隐约猜到,儿子摊上的这件事非同小可。要是摆不平的话,结果可能比她想得还要严重。 倒过来推,是什么可以让儿子不惜拱手把四十万两白银送给顾锦呢?! 杨太妃立刻就想到了爵位,嘴唇更白。 顾三夫人的脸色也变了,嘴唇微动,她想说话,可是婆母还在这里,她只能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婆媳俩皆是心中不甘,心口像是被刀子一刀刀地反复戳着,暗骂顾锦真是贪得无厌。 想归想,咒归咒,但此时此刻杨太妃只能压下满腹怨毒,在嘴上附和着顾铭,把话说得十分漂亮:“阿铭,你能这般惦记着你二哥,兄友弟恭,你父王在天之灵看到了,想来也会欣慰了。” 无论杨太妃与顾铭再怎么装腔作势,看在礼亲王的眼里,都是虚伪至极。 他是聪明人,活了这把年纪,宗室内的那些个龌龊事也见了不少了,他自然看得明白这其中有猫腻。 十有八九是顾铭因为什么原因急需银子,而且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让他不惜对顾锦让出了这么一大步。 顾锦依旧是笑眯眯的,再一次断然拒绝了:“不好。” 顾锦随意地抚了抚衣袖,云淡风轻,吊儿郎当地说道:“多谢母妃与三弟的好意了。” “不过我觉得银子挺好的,那些个产业还要费心打理,反正我们家只有一家三口,我还要陪阿菀和七娘,哪有时间。” 话落的同时,顾锦转头对着沈菀又是一笑,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纨绔样。 顾铭:“……” 杨太妃:“……” 顾三夫人:“……” 傻子也能听得出顾锦这番话是虚伪的托辞罢了。 就算分了家,顾锦也是宗室子弟,又不是平头百姓。就算他不要郡王府的下人,也不代表他是孤家寡人,二房那些下人的卖身契都是在他手上的,此外,他们夫妇俩还有沈菀的陪房可以用。 顾锦分到的那些产业自会有下头的管事来打理,哪里需要顾锦去亲自打点。 就是顾锦不擅管家,还有沈菀这个掌管郡王府中馈多年的郡王妃呢,据杨太妃所知,沈菀的嫁妆十分丰厚,而且打理得很好。 杨太妃的目光忍不住就往沈菀那边瞟。 沈菀笑眯眯地与顾锦一唱一搭:“阿锦,这都快午时了,我们今天就要搬走,还是赶紧去收拾东西吧。” 说着,夫妻俩就要携手离开正厅。 顾铭额角的汗液已经浸湿了鬓角,仿佛被顾锦夫妇俩协力又往悬崖边推了一步,他的前方就是黑黢黢的无底深谷。 “二哥,我……我急需些银子。”顾铭第三次叫住了顾锦,拦在了顾锦与沈菀的前方,不让他们离开。 他如同一头绝望的困兽,实在是没办法了,祈求地看着顾锦,话语间有些支吾,眼神游移地朝礼亲王与顾玦看了一眼,心里终究是有所顾忌,所以说得含糊其辞。 杨太妃闻言心又是一沉,差点又想把儿子给骂上一顿。 她这个儿子真是被她给惯坏了,这个时候,他怎么能自己先露了底呢,他这不是平白把底牌露给了顾锦吗?! 这时,一阵低低的轻笑声忽然响起,在此刻的厅堂内显得有些突兀。 楚千尘漫不经心地插嘴说道:“现在家都已经分了。三姨父与靖郡王府那也算是两家人了,这要是再重新分家,岂不是儿戏?!” 楚千尘来郡王府一个时辰了,前面他们分家时她基本上都是在发呆、吃东西。对她来说,直到方才顾铭的长随出现的那一刻起,这出好戏才算是开了锣。 这场热闹果然是好看! 她心里愉快地想着,要不是现在在别人家,她的手已经又去捏顾玦的袖摆了。 礼亲王微微颌首,应道:“契据都已经签字画押,那就是盖棺定论,不可能再重新分家。” 礼亲王说得是实话,并非偏帮顾锦。 就算是民间,分家也会请族长、族老们或者村长、叔伯们来做见证,说一不二,绝对没有刚刚分完家就再重分的道理,更不用说是宗室了。 “……”顾铭慌了神,脑子里愈发混乱无措,觉得似有一阵阵的妖风自那无底深谷中刮来,随时就会把他刮下去,摔得死无全尸。 楚千尘优雅地浅啜了一口热茶,跟着放下了茶盅,眉眼弯了弯,淡声道:“要不这样吧,顾三爷有产业,我三姨父有银子,一个可以卖,一个可以买。” “分家归分家,买卖归买卖。一件归一件。” 楚千尘的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而又意味深长。 事情确实是楚千尘说的这个理,只不过……礼亲王的眼眸微微一动,似是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颔的胡须,适时地保持沉默。 杨太妃眼皮跳了跳,楚千尘这番话让她心中隐约浮现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不由地想起了那日在穆国公府楚千尘对着自己大放阙词的样子,高高在上且冷漠无礼。 这个楚千尘绝不像她此刻看来的这般无害,杨太妃不觉得楚千尘会好心地给她的儿子出主意。 顾铭根本不知道他娘在想些什么,他觉得楚千尘的建议妙极了。 他眼睛一亮,黯淡的眼底又燃起了一簇簇希望的火苗。 没错,重新分家既不和家规,也不符律法,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他和二哥还可以直接做“买卖”啊,如此就不需要修改分家的契据,也不用再把二皇子、顺亲王他们叫回来了。 顾铭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连忙道:“对,对,二哥,我可以把产业卖给你。” “这……”顾锦皱起了眉头,没有立刻答应,一副勉强又犹豫的样子,看得杨太妃心里恨恨,暗暗地磨着牙。 楚千尘微微笑着,像和事佬似的继续道:“三姨父,你们是亲兄弟,要是令弟真的急需银子,三姨父不如就看在令尊的面子上帮他一把吧。” 顾玦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她旁边,含笑看着她,右手的食指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动着,就着楚千尘说话的频率,这是一种唯有他自己知道的韵律以及乐趣。 顾铭的注意力集中在楚千尘的话上,觉得她说得有理,频频点头。 顾铭深深地对着顾锦作了个长揖:“二哥,我是真的急需现银,请二哥帮小弟一次。” 最后半句他已经说得极为艰难,他长这么大,一直在杨太妃的庇护下,还从不曾对人这般低声下气过。 可是顾锦似乎还有些犹豫,一会儿看看沈菀,一会儿又看看礼亲王,眼神左右地游移了一下。 “那……顾铭,我今天就看在父王的面子上,帮你这一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勉勉强强、不太甘愿地答应了。 顾铭闻言如释重负。 礼亲王:“???” 礼亲王眼角抽了抽,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目光朝楚千尘身边的顾玦转了转。 顾玦在沉默许久后,第二次开口了:“皇叔,扰烦您再留一会儿,也帮着做个见证吧。” 他这句话当然是对着礼亲王说的,礼亲王连眼角带眉毛跳了跳。 礼亲王没说话,顾玦就当他默认了,惊风也不见外,使唤着郡王府的丫鬟就重新给顾玦、楚千尘和礼亲王三人上了茶。 顾玦也只是说了这一句而已,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递给楚千尘。 楚千尘从那荷包里摸出了一纸包的喉糖,她自己一颗,再喂顾玦也吃一颗。 这喉糖是她亲手做的,所以甜而不腻,香而不浓,带着一点点的药味以及淡淡的清香,有生津止渴的效果。 两人一边吃糖,一边看戏。 这边夫妻俩气氛温馨,那边兄弟俩各怀心思。 顾锦没有坐回去,维持着站姿,笑眯眯地问顾铭道:“三弟,你想卖什么?”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 顾铭又咬了咬牙,先拿出了三张房契:“这是城南的那三家铺子的房契……” 杨太妃和顾三夫人的心更疼了。 这三家铺子位于城南最好的地段,他们把铺子租了出去,三家铺子的生意都很好,就是郡王府自己接手,随便做点生意,那也是稳赚不赔的。 顾锦朝那几张铺子的房契看了看,轻描淡写道:“一间铺子一千两,三间就是三千两。” 什么?!顾铭简直被顾锦气笑了。 顾锦倒是有脸开这个口,太黑心了! “这个价不行!”顾铭的声音似乎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这铺子方才分明是按照三千六百两算的。” 在分家前,顾铭就大致了解过家中的这些家产,对于这些铺子的市价一清二楚。 这城南的铺子市价是三千两,方才礼亲王、顺亲王他们折算家产时,是按照三千六百两算的,可现在不过相隔半个时辰,顾锦居然直接把价格压到了三折,从三千六百两变成了一千两。 顾锦这是存心趁着自己缺钱就趁火打劫,想狠狠地宰他一刀呢! 这一瞬,顾铭的眼睛充血似的一片红,红得狰狞。他真想下令撵走顾锦夫妇俩,偏偏他不能,他现在十万火急地要筹银子。 顾锦在他逼人的视线中,依旧面不改色,悠然自得地笑了笑,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架势。 300成了 顾锦根本懒得跟顾铭多说,耸耸肩道:“此一时彼一时。再说了,三弟,我本来就没想要产业,是你想卖,我还不乐意买呢。既然三弟决定不卖,那我和你二嫂就告辞了。” 顾铭:“!!!” 杨太妃:“!!!” 杨太妃也气得不轻,若非顾锦不可能有未卜先知之能可以提前猜测到儿子会急需用钱,她几乎要怀疑顾锦是不是故意在这里等着他们母子了。 杨太妃深吸了一口气,阴阳怪气地说道:“顾锦,刚才分家时,我和你三弟可没亏待你,你就是这么对待亲弟弟的吗?!” 顾锦恍若未闻,对着礼亲王笑了笑,礼貌地作揖道:“皇叔,我和阿菀先告辞了。” 顾铭本来犹在强撑着,心里怀疑顾锦是不是在玩什么花样,见顾锦真要走了,顾铭的心更慌了。 犹豫再三,他还是压下心头汹涌的怒火,赶紧又一次把人叫住了:“二哥留步。” 他又重新开了价,试着跟顾锦讨价还价:“一间铺子两千两!” 然而,顾锦和沈菀的脚步依旧没有停留。 顾铭心痛地又退了一步:“一千五百两!一千五百两总可以了吧。” 这已经是市价的五折了。 按照现在的价格,在外面,这铺子肯定是卖得出去的,甚至也不难卖,顾铭有信心在三天内就能找到合适的买家,但是,大量的贱卖产业跟到处借钱也没区别,十有八九会被锦衣卫给盯上。 而且,谁家也不可能一次性拿出三十万白银,他至少要借个七八家才能凑到这笔钱,这不是一两天可以做到的。 最糟糕的是,他也没有时间等。 顾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顾锦和沈菀的背影,望着顾锦毫不回头地走出了厅堂,望着他走下了石阶…… 顾铭像是变成了一尊石雕似的,既没有眨眼,也没有动。 杨太妃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地往上蹿,恼羞成怒。 “阿铭,他们不肯就算了,你又何必求他们……”杨太妃神情愤愤地对顾铭说道,语调阴阴冷冷的。 “够了!”原本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顾铭打断了杨太妃的话,带着几分迁怒,几分焦虑,几分恼羞成怒,这种汹涌的负面情绪犹如开闸的洪水轰然将他淹没其中。 他迁怒似的对杨太妃说道:“那娘你有多少嫁妆银子可以借给我?” 杨太妃哑然无声。 她当年出嫁时,娘家已经败落,她的嫁妆很少,不过才虚虚的三十二抬,也没多少陪嫁的田庄、铺子。说得难听点,她要是真能拿出一大笔银子,怕无论是郡王府的人还是外人,都要怀疑她过去掌管王府中馈时中饱私囊了。 更何况她也是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杨太妃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紫一阵白,顾三夫人见状也不敢开口了,生怕顾铭也让她拿出嫁妆来。 话说到这份上,顾铭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顾锦了。 “二哥!” 顾铭狠狠地咬着牙,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喊道:“二哥,你别走,我……我答应你!”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说得如此艰难,就像是要了他半条命似的。 顾铭再次上前,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了正厅,又一次拦住了顾锦。 顾锦停下了脚步,好心地劝了一句:“三弟,我是真的对产业什么的不感兴趣,你还是回去再想想吧。” 他脸上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说得毫无诚意,脸上就差写着:他就是存心落井下石! “……”顾铭觉得顾锦实在是太不要脸,心也实在是太黑了。 顾铭心里自是不甘的,但他不过一个短暂的犹豫,就见顾锦一拂袖作势要走,顾铭再也不敢迟疑了,无力地妥协了:“不不不,二哥,我都想好了。” 时间实在太紧,他真的没别的选择了,只能任由顾锦狮子大开口了,任由他这个二哥拿刀子往他的心头割肉。 相比顾铭的憋屈,顾锦与沈菀则是神清气爽,顾锦笑眯眯地又道:“那好吧。” 于是乎,顾锦夫妇又被顾铭恭恭敬敬地请回到了正厅里,再次坐下了。 兄弟俩继续商量起来。 原本顾铭是已经算好了,刚刚说的那三间铺子、一栋宅子以及京郊的那些田地、庄子加起来就差不多了,可现在按照顾锦的报价那就远远不够了。 价值三十万的产业,顾锦只愿意出七万两银子。 那么,顾铭想要筹更多钱,就只能再拿出更多的产业。 然而,他想卖,那也得顾锦和沈菀想要才行。 夫妇俩看了看顾铭提供的清单,对其中的一些产业不太满意: “我记得这温泉庄子是在冀北吧,太远了,要一日的路程,为了泡一次温泉一来一回就要花费两日,未免不实用。” “这片田地不好,豫州多水患。” “这家马场这几年都入不敷出……” “……” 沈菀掌了王府这么多年的中馈,对于王府的这些产业可谓如数家珍,挑挑拣拣,价钱一压再压。 事情都到了这份上,顾铭也只能把剩余产业的契纸全拿出来由得顾锦与沈菀夫妇挑。 礼亲王、顾玦与楚千尘悠然地坐在一旁饮茶。 杨太妃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疼得就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下了一块又一块血肉似的。 郡王府的这些家产本该都是属于自己的儿子的! 杨太妃近乎怨毒地看着顾锦,埋藏在心口多年的恨意在这一刻磅礴地爆发了出来:“顾锦,你是存心谋夺你弟弟的家产是不是?!” “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个小孽种!不孝不敬不义,为兄不爱。” 这一瞬,杨太妃是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平日里雍容的面庞扭曲成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阴气森森。 礼亲王皱了皱眉头,从前他只听说杨太妃偏心,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偏心”法。 顾锦怎么说也是顾氏子弟,是宗室,怎么也轮不到她杨氏一个妇道人家这般折辱! 礼亲王再也听不下去了,斥道:“够了!” “顾铭,既然你母太妃身子不适,那就赶紧让人‘扶’下去歇息吧!” 礼亲王一字比一字严厉,疾言厉色。 杨太妃不服气,依旧脸色铁青,可顾铭却是怕了,他现在只想尽快填上那个窟窿,还有就是顺利袭爵,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必须低调,决不能让礼亲王跑去御前告状。 今天这件事必须止于靖郡王府。 而且,礼亲王是宗令,他固然不能废了杨太妃,却可以让她闭门思过,更甚者去跪太庙、抄经念佛,如果真闹到这个地步,杨太妃以后还做不做人了?! 顾铭越想越是胆战心惊,忙不迭喊道:“来人,还不赶紧把太妃‘扶’下去!!” 他一边吩咐府里的下人,一边疯狂地对着杨太妃使眼色,意思是求求她别闹了。 杨太妃脸色灰败,气得浑身发抖。 她做这么多,全都是为了谁?!还不就是为了这个不孝子! 气归气,杨太妃终究是沉默地由着顾三夫人与一个管事嬷嬷把她给扶下去了。 杨太妃一走,正厅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顾锦看也没看杨太妃,与沈菀交头接耳,在一堆契纸里挑了又挑,总算挑捡完了。 而一旁看着的顾铭脸色一点点地变得更难看了。 顾锦夫妇挑的所有产业都是郡王府最赚钱的产业,是郡王府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从前分家时,每一任家主都把这些最兴旺的产业留给了袭爵的儿子。 可现在自己却不得不把这份产业拱手让给顾锦。 顾铭的拳头握了放,放了又握,反反复复。 顾锦闲闲地说道:“二弟,我这边都挑好了,你再看看吧,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可别后悔了。” 顾锦确实不急,但是顾铭急啊。这些产业固然珍贵,可是比起爵位,比起挪用公款的罪名,那都算不上什么了。左右他还有爵位和俸禄,左右他还有剩下的那些家产,有舍才有得,现在这些“舍”比起“得”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 顾铭咬了咬舌尖,打落牙齿和血吞,颔首道:“二哥,我想清楚了。” 他赶紧对礼亲王道:“今天就烦扰皇叔作见证,我和二哥即刻过户。” 郡王府分家是家务事,自然不归官府管,归宗人府管,可产业的买卖过户却是要经过官府的,于是,礼亲王又特意叫了京兆尹上门。 兄弟俩签字画押,又由京兆尹存档,毕竟这是宗室的事,又有礼亲王出面,京兆尹办得很快,只半个时辰就搞定了一切程序。 京兆尹也不用人送,率先告辞,接着顾铭强颜欢笑地送走了礼亲王、顾玦等人。 顾锦与沈菀夫妇从头到尾都在笑,顾铭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拿到了银票,也解除了眼前最大的危机,可心里没有半点高兴,也没觉得如释重负,反而心口压着一团几乎凝结的气。 客人们前脚刚走,后脚被迫去“歇息”了一番的杨太妃也终于被“放”了出来。 杨太妃面黑如锅底,嘴唇还在打哆嗦,急切地问道:“他们分走了什么?!” 顾铭苦笑道:“三成。” 杨太妃闻言还以为顾锦拿走了家产的三成,心疼极了,嘀嘀咕咕地说道:“你二哥这个人啊,实在是太贪心了……” 结果,顾铭的脸色更复杂了,补了一句:“是我还有三成,分给了二哥七成。” 而且,顾锦挑走的还是王府最值钱的产业,还有价值二十万两的金玉。 至于剩下的那些产业,有的堪堪收支平衡,有的入不敷出,有的薄有盈利,还有的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除此之外,就只有刚刚换到手的三十万两银票了,真要细算起来,顾锦分走的远不止七成。 什么?!杨太妃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发白的嘴唇抖得好像筛糠似的,一口气喘不上进来。 她的面色开始发青,面露痛苦之色地捂住了左胸,呼吸艰难。 见状,一旁的大丫鬟尖声叫了出来:“太妃!” 在尖利的叫声中,杨太妃眼前一黑,被那如潮水般涌来的黑暗笼罩,然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丫鬟和嬷嬷赶紧扶住了杨太妃,有的人把她往椅子上扶,有的人去掐她的人中,有的人去喊大夫…… 厅里喧闹不已,乱成了一锅粥。 厅外依旧是寒风瑟瑟。 顾锦夫妇俩送着礼亲王、顾玦与楚千尘三人,仆妇们被遣退了。 礼亲王忽然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下了脚步,语调复杂地问了一句:“阿锦,你是不是早就这样打算了?” 寒风刺骨,但此刻礼亲王浑然不觉,心思被方才发生的这些事所占据。 顾锦直言不讳地点了头。 他知道礼亲王的好意,现在也不瞒着他了,坦然道:“我知道老三犯了些事,急需用银子,所以今天才会在分家时只要银子。” 冬月底,杨太妃去穆国公府,话里话外地说了一通,就是急着想让顾锦赶紧辞爵,彼时,沈菀只提出以分家作为交换条件,当时,她没说这家具体要怎么分。 因为他们都知道,就算那个时候提了,也没用,杨太妃表面上答应了,事后她大可反悔,毕竟宗室分家是有祖制的,他们私下商定,哪怕让杨太妃画押,都没用。 一旦闹到御前,不在理的人就是顾锦,杨太妃反而成了被顾锦哄骗的苦主了,顾铭大可以以杨太妃脑子糊涂为由,反过来告顾锦一状。 所以,当时沈菀只以“顾锦辞爵后郡王府就分家”为条件,杨太妃虽然也不愿意分家,但是分家损不到王府的根本,杨太妃事后应该不至于反悔。 所以,他们才会选择了这种相对迂回的方式。 先分家,再买卖。 一来有礼亲王做见证,过了明路;二来顾铭犯了事,也不敢闹。 那么,就算杨太妃心里再憋屈,为了亲儿子的前途,她也只能憋着。 顾锦郑重地对着礼亲王俯身作了个长揖:“多谢皇叔。” 顾锦知道,就算礼亲王一开始不知道,但后面肯定也看得出来,是他在给顾铭下套,却只作不知,由着他把产业“换”到了手,明里暗里地帮了他不止一次了。 无论如何,今天有礼亲王在场,这些产业的过户就是明正言顺的,就算是数年之后,事过境迁,顾铭也不敢在外面乱说话。 “……”礼亲王慢慢地捋着胡须,心中也有千头万绪,化作一声叹息,沉声道,“阿锦,分了家,以后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就看你自己了。” “你也都快三十的人了,三十而立,别再像以前那样不着调了,以后要好好养家!” 礼亲王一套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碎碎念了一通,顾锦站在那里乖乖地应。 众人又继续往前走去,先把礼亲王送上了马车。 礼亲王的马车率先驶离了郡王府。 他一走,顾锦翻脸像翻书似的就变了脸,原本一本正经的面庞变得嬉皮笑脸的,亲热地招呼顾玦道:“阿玦,走,我请你和你媳妇吃饭,我们已经在云庭阁定好雅座了。” 顾锦之前跟杨太妃他们说,急着要去正院收拾行囊,其实也就是一个恶心对方的托辞,其实,他们早就整理好了东西,从前几日起,就陆陆续续地把东西搬到了沈菀的陪嫁宅子里,剩在郡王府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自有下人们收尾。 说话间,顾锦习惯地抬起了右手,本来他是想去拍拍顾玦的肩膀的,但是手抬了一半,目光对上顾玦狭长清冷的眸子时,忽然就不敢造次了。 寒风中,顾玦一派悠然地立于楚千尘身侧,衣袂飘飘,有些仙风道骨,又有些放任不羁,让顾锦只是看着他,就不自觉地肃然起敬。 顾锦又默默地把手缩了回去,背着手,若无其事的样子。 沈菀敏锐地瞥了顾锦一眼,心里因为丈夫的“怂”有些好笑。 顾玦看了楚千尘一眼,见她未露疲态且笑容可掬,就爽快地应了。 于是,沈菀就上了楚千尘的朱轮车,接着,顾玦扶着楚千尘也上了车,他自己改骑绝影。 一车两马依次从郡王府的角门出去了,朱轮车里,姨甥俩相视而笑。 “尘姐儿,”沈菀亲自给两人斟茶,还把其中一杯送到了楚千尘的手中,笑容温暄慈爱,“今天多亏了你。” 楚千尘拿着茶杯,莞尔一笑:“都是王爷告诉我的。” 某一天,楚千尘随口与顾玦说起姨父顾锦打算辞爵、分家的时候,顾玦告诉她,宗室分家,承爵者可以得七成。 当时楚千尘就觉得顾锦实在有点吃亏。他们一家三口都被杨太妃、顾铭母子俩害成这样了,还要拱手把爵位与家产都让给他们,那简直是有违天理。 那日,杨太妃在穆国公对着楚千尘大放阙词,胆敢说顾玦无状,犯了楚千尘的逆鳞。 在楚千尘的心里,谁也重不过顾玦。 她一向是睚眦必报的人,这笔账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于是,她问了顾玦,有没有办法让顾锦多分点家产。 顾玦让人去查了一下杨太妃与顾铭母子俩有没有什么把柄,结果查到了顾铭胆大包天地用皇帝的钱去放了印子钱。 楚千尘觉得顾铭这不是把把柄递到她手里吗,便借着给顾之颜复诊的时候,和沈菀说了几句。 这时,朱轮车转弯,车厢也随之微微摇晃了一下。 沈菀笑容明朗,娇声道:“反正我只记得尘姐儿的好。” 早在楚千尘告诉他顾铭挪用公款的事时,沈菀就知道这件事肯定是顾玦告诉她的。 顾玦是冲着谁,不言而喻。 沈菀是聪明人,那日她受了楚千尘的点拨,没浪费了这个机会,回去就与顾锦商量了一番。 于是他们双管齐下。 顾锦一方面派人去查了那李二的情况,另一方面设法加快了修缮太庙的进度,就是为了让顾铭尝尝什么叫火烧眉毛的滋味。 也因为此,顾锦故意把分家的日子往后拖了几天,最终把日子选在了今天。 要是李二昨天再不跑路,顾锦就设法再“推”他一把了。 时间算得正好,连今日顾铭的长随来禀报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刚好二皇子与其他宗室都已经走了,而顾锦又故意留了礼亲王一会儿。 他们不贪,也不多要家产,按祖制,拿七成呗。 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楚千尘笑得眉眼弯弯,从小桌子上拈了一颗蜜饯含在嘴里,眼睛亮晶晶的,心道:谁让那谁谁谁敢说王爷的不是! 沈菀一口气把杯子里的花茶喝完,整个人觉得神清气爽。 能够与那糟心的一家子分家,而且还分到了七成,此时此刻,她才算把憋在心头这么多年的一口气给出了。 沈菀是知道的,杨太妃一向自以为是书香世家出身,自视甚高,还觉得她嫁给老郡王爷做继室是委屈了,是因为他们杨家家道中落,是她时运不济。 杨太妃也不想想,就他们杨家,就是在最鼎盛的时候,她也没资格给老郡王爷做原配正妻,她最好的前途约莫也就是嫁个新科进士,可朝廷中这么多进士有几个能做到一二品大员的! 杨太妃享着宗室的福,却老觉得自己要给顾锦的生母执妾礼受了委屈,她的儿子屈居于顾锦之下也受了委屈,所以这郡王府的爵位与家产就该给她的儿子,才能弥补她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 她以为她是被土匪抢到寨子里的压寨夫人吗?! 沈菀嘲讽地一笑,要不是楚千尘在场,她连粗话都想骂出口了。 杨太妃对郡王府的家产惦记了半辈子,也对着顾铭言传身教,带着儿子一起走火入魔,这一次,足够她和顾铭好好痛上一痛,刻骨铭心。 顾铭把银子拿去填补他的亏空,王府剩下的那些个产业又多是些烫手的,盈利所出无几,但王府开销大啊,这么大的府邸要维护,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口要养活,等过些时间,他们只会更痛。 沈菀一口气又灌了一杯花茶,心情好极了,就感觉像是周身的奇经八脉全都被打通了似的,痛快舒畅。 301诚意 沈菀亲昵地拉起了楚千尘的一只手,笑眯眯地对着她挤眉弄眼:“尘姐儿,你放心,有什么热闹,我一定去告诉你。” “好。”楚千尘脆生生地应了,笑容明丽,梨涡甜甜,眼波顾盼间,自有一种少女的鲜妍明媚流转。 这时,朱轮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顾锦明快的声音,云庭阁到了。 他们在云庭阁用过午膳后,就分道扬镳,顾玦与楚千尘回了宸王府,顾锦与沈菀去穆国公府把顾之颜接去他们的新宅子。 这几天,顾之颜的烧已经稳定住了,精神也比前阵子好了许多,但是,对符水的瘾症还没好。 楚千尘开了药让顾之颜日日用着,又专门配调了一种香,让沈菀天天点着,每三天她会给顾之颜复诊一回。 楚千尘说了,她要先给顾之颜治瘾症,然后再治失神症,一样样来。 眼看着女儿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地好转起来,对沈菀和顾锦夫妇来说,已经是别无所求了。他们已经做好了女儿的病需要好好养上好几年的心理准备。 今天搬到了新家,顾之颜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小姑娘一只手牵着她娘的手,一只手抱着一只小奶猫,仰起了小脸。 顾之颜:“娘,这是我们的新家吗?” 沈菀:“嗯。” 顾之颜:“以后我就可以不用去跟祖母请安了吗?” 沈菀:“嗯。” 顾之颜:“以后我可以请姐姐来家里玩吗?” 沈菀:“嗯。” 顾之颜:“以后我们不会再搬回去了吧?” 沈菀:“不会。” 得到了沈菀一个个肯定的回答,顾之颜笑容灿烂明亮,天真可爱,与之前病怏怏的样子判若两人,虽然模样还略有几分憔悴。 这段日子以来,顾之颜一直被高烧和梦魇折磨,已经很久没见到她笑得那么灿烂了。 沈菀看着女儿笑容浅浅、下巴尖尖的小脸,眼眶一酸,差点喜极而泣。 两步外的顾锦看着前方言笑晏晏的妻女,也感染了她们的喜悦,眉眼也愉悦地弯了起来。 他觉得辞爵分家是自己这辈子做得第二对的一件事。 第一件自然是娶了他的阿菀! 顾锦开口道:“阿菀,七娘,今晚我们出去吃不好!” 顾锦一边说,一边蹲下了身,目光与顾之颜平视。 沈菀:“……” 沈菀还没说话,顾之颜已经点头应了:“好。” 如今他们家,做主的人就是顾之颜,她说了算。 别说是出去吃饭,就是想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沈菀也会答应。 于是,一个时辰后,夫妻俩就带着女儿出了门。 他们一家三口,既没有骑马,也没有坐马车。 顾锦和沈菀一个牵着顾之颜的左手,一个牵着她的右手,然后夫妻俩同时晃了晃与女儿交握的手。 这明明是一件再微小不过的小事,顾之颜兴奋地“咯咯”直笑,也晃了晃父母的手。 他们三人就像是普通的民间夫妻带着自家小孩出门似的。 夫妻俩带着顾之颜一路走,一路买,买的都是姑娘家喜欢的小东西、小点心,顾锦还特意买了个小篮子,把买给妻女的小玩意都装了起来。 走到某条街的时候,沈菀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看向了右前方,那是一道披着大红斗篷的背影,身影十分熟悉,即便没看到对方的脸,沈菀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楚千凰。 沈菀嘴角泛起了一个冷笑,没打算上前打招呼。 楚千凰身后的丫鬟怀里还抱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子,让沈菀不由多看了一眼,望着这一主一仆进了碧泽园。 碧泽园不仅仅是一家酒楼,临街的酒楼后方是一片园子,是由前朝留下的一个皇家别院改建的,里面有池塘、有小花园、有水阁……也有一个小小的跑马场,几乎占了半条街。 今天的碧泽园被人整个包了下来。 当楚千凰进了酒楼的大堂里,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小二领着她往里面走,嘴里笑呵呵地说着:“姑娘,里边请,那位老爷在里边等姑娘。” 楚千凰今天是和人约好在次会面,小二领着她穿过酒楼,一直来到了后方池塘边的一个两层水阁中。 安达曼郡王就在水阁中等着她,看到楚千凰主仆来了,灼灼的目光落在了丫鬟手里抱的那个木匣子上,看木匣子的大小,匣子里装的十有八九就是那种新型弓。 安达曼的眼睛更明亮了,闪着势在必得的野心。 人带到后,小二就退了下去。素克与另一个三角眼的南昊人守在了水阁外,以免有闲人偷听。 安达曼深深地凝视着楚千凰,勾了勾唇,以齐语率先开口道:“楚姑娘,吾已经展示了吾的‘诚意’。” 他在“诚意”这两个字上微微加重了音量。 刚刚进入水阁的楚千凰步履顿了顿,眼睛里暗潮汹涌,近乎一字一顿地对安达曼说道:“我不想当媵妾!” 水阁里的空气骤然转冷,似要凝结。 楚千凰是今天刚得知这件事的。 今天上午,皇后特意宣了她进宫,告诉她,她会作为三公主的媵妾一起去往昊国,然后,皇后还话里话外地训诫了她一顿:“千凰,你一向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本宫真是没看走眼啊。” “以后你跟三公主一起去了南昊,可要时刻谨言慎行,莫辜负了本宫。” “……” 皇后还说了些什么,楚千凰也不记得了,当时,她惊得仿佛五雷轰顶似的,想解释,又无从解释。 楚千凰毫不怀疑皇后其实恨不得再让人把自己拖下去掌嘴,可是皇后投鼠忌器,也只能那般绵里带刺地警告了她一通,就放她出了宫。 楚千凰从宫里出来后,就直接来了这里,此刻心绪还未平复,看着安达曼的眼眸里迸射出强烈的不满。 她怎么可能为人妾室! 安达曼面不改色,笑容满面地请楚千凰坐下:“楚姑娘坐下说话。” 楚千凰虽然恨不得调头就走,但终究是没走,在原地停顿了片刻后,就朝安达曼走了过去。 安达曼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又翘了翘,有种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的自得,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原本那殷勤的笑。 待楚千凰坐下后,安达曼亲自给她斟茶,好言好语地安慰道:“楚姑娘,你们大齐规矩礼数森严,吾不能无缘无故地让贵国皇帝陛下同意在送嫁队伍里加一个人,这也是权宜之策。” “吾看姑娘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又何必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安达曼那张留着虬髯胡的面孔上笑容更深,深褐色的眼眸里意味深长。 这几天,他让人调查过这位永定侯府的大姑娘,她并不像她说的是个庶女,而是楚家的嫡长女,并且还是宸王妃的长姐。 楚千凰一门心思地执意要去昊国让安达曼觉得很有意思,她肯定也知道自己应该能查出她的身世,那么眼前这个少女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安达曼心里对楚千凰当然是充满疑虑的,可再多的疑虑也压不过新型弓的吸引力,他让下属兰格看过楚千凰给的图纸,兰格惊为天人,反反复复地研究了将那份图纸许久遍,断定楚千凰关于此弓威力的言论很有可能是真的。 安达曼也问过兰格,光凭图纸能否推敲出这种新型弓,可惜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兰格说,绝无可能,图纸上模糊了最关键的细节。 为了得到这种新型弓,不管楚千凰或者顾玦到底有什么目的,安达曼都要必须赌一赌,只要这种弓有五成的可能性,就足矣。 再者,不管楚千凰到底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去昊国,只要这种新型弓是真的,那么就更不能随便让她走了。 只要到了昊国,楚千凰自然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楚千凰轻抿朱唇,默然地思索了片刻。安达曼郡王说得也不无道理,她无品无级,又被夺了公主伴读的身份,总不能“没名没分”地安插进去。 虽然媵妾这个词实在让她反感至极,但是,事到如今,她也没别的办法了。 如果现在把她从滕妾的名单上移除,那就意味着她得重新再以别的名义加入三公主的送嫁队伍,恐怕还会引来帝后的无端猜测。 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她若是要去南昊,这是她唯一的一条路了。 楚千凰闭了闭眼,心绪翻涌。 说句实话,她并不信任安达曼以及他背后的乌诃度罗,她也知道安达曼多少有那么几分糊弄她的意思,存心以“滕妾”来恶心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只要她获得乌诃迦楼的信任,只要她耐心地扶持乌诃迦楼重新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届时,她自然可以找安达曼以及乌诃度罗算这笔旧账。 现在,她且忍他一时。 心里虽然是这么告诉自己,但这一刻,楚千凰不免就迁怒到了楚千尘身上。 若不是楚千尘,她会是以三公主伴读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去南昊。 她何至于落入现在这个窘境! 楚千凰眉头轻蹙,好一会儿没说话,似有一片浓重的阴云将她笼罩其中。 安达曼悠然地喝着茶,一看楚千凰的神情变化,就知她已经妥协了,笑吟吟地催促道:“楚姑娘,那你的‘诚意’呢?” 楚千凰抬手做了个手势,抱琴就把怀里抱的那个木匣子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接着打开了木匣子。 匣子里赫然摆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弓,与楚千凰图纸上的造型一般无二。 这把弓约莫是一石弓,材质不过是平平无奇的牛角弓,但弓的形状十分古怪,弓体是拼凑而成,上面按了四个小轮子,而且还多了两条弓弦。 安达曼近乎急切地把那把弓拿了起来,先打量了一番,然后就先试着将弓拉满,这一拉,他心中一惊,双眸微微睁大。 楚千凰立刻看了出来,心中自得,嫣然一笑,道:“郡王,不妨用羽箭一试。” 安达曼就取了一支羽箭,动作娴熟地拉弓搭箭,再放箭,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嗖!” 那支羽箭离弦而出,如一道流星般划破空气,迅速从窗口射了出去,越过外面的池塘,势如破竹地射入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树干上。 “簌簌……” 无数的落叶如一场鹅毛大雪般自树冠上纷纷扬扬地落下,那片片或枯黄或碧绿的树叶落在了池塘的水面上,水面泛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安达曼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抓着弓的左手下意识地攥得紧紧,生怕会被人抢走似的。 这把弓太奇妙了! 他方才拉弓时,没用多少力,可是羽箭射出去的威力却丝毫不减,有效射程足足有百步远,如果他用尽全力的话,那么又能射出多远呢? 他估计着它至少比普通弓的威力强上两三成,而且还省力,节省士兵的体力就无异于增加他们的战力。若是能大量配置此弓,必能让昊国的士兵们如虎添翼。 在敌我实力相当的战场上,这优势已经足以成为横扫敌军、所向披靡的优势了。 楚千凰看着窗外犹在簌簌振动的那棵大树,叹道:“可惜了,这把弓还有些粗糙,只能算是半成品。” 说着,她看向了安达曼郡王,歉然道:“郡王,我这边人力物力有限,望郡王海涵。” 安达曼听懂了,楚千凰这是防了自己一手,所以故意先给了他一个半成品。 安达曼将那把弓抓在手里反复把玩了一番,默不作声。 楚千凰含笑又道:“我的‘诚意’如何?” “吾收下姑娘的‘诚意’。”安达曼把弓放在了桌上,意思是他要留下这把弓。 “那可不行。”楚千凰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这弓我今天要带走,等到了昊国,我自会把弓和完整的图纸一并奉上。” 顿了顿后,她还加了一句:“郡王不会信不过我吧?” 安达曼:“……” 安达曼微微皱眉,依旧沉默。 他当然是信不过楚千凰,可这话总不能放在嘴上说吧,再说了,楚千凰的条件是到了昊国就兑现承诺,昊国是他们昊人的地盘,楚千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安达曼的目光在那把弓上反复地看着,右手也在弓上轻轻摩挲,似乎想把它的构成铭刻在记忆中。 楚千凰不怕他看,也不怕他记,这是超越这个时代的复合弓,她有自信安达曼再怎么看,也看不出门道,所以也不催促他。 少顷,安达曼颔首同意了:“好,吾答应你。” 他微微笑着,亲手把弓还给了楚千凰,一副风度翩翩、通情达理的样子。 楚千凰又把复合弓放回了木匣子中,盖上了盖子,心里松了一口气:要是安达曼现在强硬地要把弓拿走,她也没有任何办法拒绝,哪怕她还是留了一手。 但既然双方要合作,她还是希望能合作愉快,而非剑拔弩张,幸好安达曼还算是个讲信用的人。 楚千凰也没再留,吩咐抱琴抱起了装着弓箭的木匣子,就与安达曼告辞了:“郡王,那我就等您的好消息了,告辞。” 楚千凰丢下这句话后,就带着丫鬟离开了水阁。 安达曼也没派人送,守在水阁外的素克二人走了进去,走到安达曼的身前,锐利如野兽的目光也看向了外面楚千凰的背影。 待楚千凰走远了,素克才压低声音道:“郡王,要不要属下去查一下,那把弓是在哪里做的?” 楚千凰只是一个大齐的大家闺秀,与那些其他的大齐贵女一样,也许精通琴棋书画,也许有那么几分小聪明,也仅此而已。 她绝不可能亲手做出那把弓,从那把弓制作的一些细节可以看出,这也许是个半成品,却也是技艺娴熟的工匠手下的试验品,八九成是楚千凰找京城一带的工匠所制。 安达曼一边思索,一边摸了摸下巴那浓密卷曲的胡须,粗眉一挑,又喝了口茶。 虽然他心里觉得楚千凰应该不至于犯这么低等的错误给他们可乘之机,但还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去吧。” 紧接着,他又谨慎地提醒了这一句:“素克,这里是大齐。” 他的语外之音是在提醒下属,大齐的锦衣卫就像是大齐皇帝养的一群狗一样,擅长侦察、逮捕、审问,这偌大的京城中到处都是锦衣卫的耳目,在暗中盯着大齐的勋贵官员,也盯着他们这些异国人。 所以,他们在大齐的动静绝对不能太大,楚千凰提供的这种新型弓太神奇了,连大齐皇帝也会动心的。 若是因为他们的莽撞,反而将这弓暴露到大齐皇帝跟前,那就等于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万一大齐皇帝得此神兵利器,会不会心生挥兵南下的念头? 安达曼心中忍不住就冒出了这个念头,眸色阴沉。 哪怕安达曼说得语焉不详,素克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一脸肃然地行礼应了:“郡王放心,属下会小心行事的。” 素克先退了出去,而安达曼看也没看他,右手随着他的思绪一时握拳,一时松开,如此反复了几下。 最后,他把拳头安置在了桌面上,低语道:“是时候该催一下大齐皇帝早点把送嫁的名单定下,我们也好早早启程回昊,以免夜长梦多。” 在安达曼看来,现在这楚千凰远比那位与他们太子联姻的三公主要有价值多了,两国联姻能换来的不过是北齐与大昊一段时间的和平,也许是短短数年,也许是几十年…… 可是,那种新型弓却可以增加大昊的战力,可以助昊帝稳定军心,震服一众藩王,甚至于将来…… 只是想想,安达曼就已经坐不下去了,面上涌起了热切的潮红。 他也没多留,喝完了杯里的这杯茶,让人把刚刚试弓的那支羽箭给收拾了,他自己离开碧泽园直接进了宫。 临近酉时,天色昏黄,大部分的官员们早就出宫,连带这富丽堂皇的宫廷也显得冷清了不少。 当安达曼经过一道道程序来到御书房外时,守在檐下的一个青衣小內侍就迎了上来,客客气气地说道:“安达曼郡王可是要求见皇上?” 安达曼也是客客气气地笑:“劳烦公公通禀。” 青衣小內侍就进了御书房通禀,留安达曼在外面候着。 御书房里,皇帝并非独自一人,二皇子顾南昭正在跟皇帝说靖郡王府分家的过程,也提到了顾锦不要产业、只要现银的事。 顾南昭说,皇帝听。 中途,皇帝接过倪公公呈上的一颗丹药,以水吞服,又以帕子擦了擦嘴角,神情嘲讽。 皇帝对于顾锦没有丝毫的同情,早知道顾锦是个不着调的,根本是在瞎折腾,一会儿辞爵,一会儿分家的,还要连累了他堂堂天子的名声,简直不知所谓。 既然顾锦不想再在朝中当差,皇帝决定成全了他,以后就让他当个闲散宗室便是,左右也就是给点宗室的俸禄,养着呗。 宗室这么多人,多他顾锦一个不多。 皇帝随手丢下了帕子,对于靖郡王府分家只给了三个字:“随他去。”反正今天的分家都是按照礼制分的,他也没偏帮任何人。 那青衣小內侍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见顾南昭说完了正事,就上前禀道:“皇上,南昊的安达曼郡王求见。” 皇帝听到安达曼的名字两颊的肌肉绷紧了一下,对这个人是越来越嫌恶。 顾南昭见皇帝面色不虞,请示道:“父皇,要不要儿臣……”去打发他? 皇帝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顾南昭,然后从牙关之间挤出一个字: “宣。” 他也让顾南昭留下了,毕竟最近这段时日接洽南昊使臣的事都是由顾南昭在负责。 不一会儿,安达曼就昂首阔步地进来了,其他人进御书房,都是低眉顺眼,诚惶诚恐,大概也唯有身为南昊使臣的安达曼可以这般神情自若,全然不在意皇帝释放的威压。 安达曼当然也注意到了顾南昭,若无其事地对着父子俩行了南昊的礼节:“参加大齐皇帝陛下,二皇子殿下。” 皇帝语气淡淡地让他免礼,态度不冷不热。 安达曼依旧笑容满面,又道:“大齐皇帝陛下,吾听闻再过两日就是贵国的腊八节了,在我大昊,这也是一个节日,是释迦牟尼佛成道之日。” “新年将近,吾也是归心似箭啊。” “……” 安达曼后面还说了什么,那个青衣小內侍就听不到了,他已经默默地又出了御书房,甚至可以猜到今天又会是一个漫长且不平静的夜晚。 果然,在安达曼离开后,御书房就又传出了皇帝雷霆震怒的声音,留在御书房中的二皇子也被皇帝所迁怒,挨了一通骂。 没过多久,皇帝在宫门落锁前把礼部尚书和宗人府的人全都召进宫去,在御书房里商议了很久很久…… 不知不觉中,夕阳隐去,夜幕落下了,这是一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冷清孤寂得很。 当一群人从宫里出来时,全都如释重负,疲惫不堪。 礼亲王是宗令,自然也被皇帝一并宣去说话,他只觉得今天这短短的一天过得可谓跌宕起伏,简直可以写话本子了。 礼部尚书等其他人各归各府,唯有礼亲王没有直接回家,反而半途去了趟宸王府,发泄似的抱怨了一通:“皇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他又不想让安乐与昊国联姻了。” “他也真是的,这可是两国联姻,怎么能朝令夕改!” “哎,他年纪也不大,人说四十而不惑,我瞧着怎么他就跟晚年了一样!” 最后这句话几乎有些大不敬了。 302根治 礼亲王说他的,顾玦只是静静地饮茶,不予置评。 他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月白道袍,乌黑的头发以同色丝绦松松地束着,半披半散,比起他白日在靖郡王府的样子多了几分慵懒惬意。 旁边的白瓷莲花香炉升起一缕缕青烟,似梅如兰,清清淡淡,在屋子里弥漫了开来。 礼亲王口沫横飞地说了一通,有些渴,就喝了一口大红袍,口中品茗,鼻端闻着清雅的熏香,心里感慨顾玦这小子真是会享受。 茶是好茶,连熏香也是顶顶尖的,这间书房里无一处不讲究。 礼亲王喝了一口又一口,约莫喝了半杯茶,这才放下了茶盅,脸色一正,接着道:“两国联姻,如果一开始就拒绝了,那也就罢了。可都谈到这一步,天下皆知,肯定是不能反悔了,必须要继续,要么三公主,要么就是像前朝那样从宗室中选一个封为公主。” “就是昊国那边,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同意的……” 毕竟两国一开始说好的是大齐把皇后生的嫡出公主嫁去昊国,现在随随便便封一个公主就想嫁昊国太子,昊帝乌诃度罗恐怕也不会应啊。 说着,礼亲王叹了口气,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忍不住问了一句:“阿玦,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顾玦优雅地浅啜着热茶,依然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礼亲王问出方才那个问题也是有些冲动,话出口后,他也觉得不妥,这个问题顾玦也不太方便说。 礼亲王干咳了两声,发了牢骚后,心里痛快多了,接下来才算道明了真正的来意:“阿玦,你上次让你家管事送去王府的那什么……咳……药膏还有吗?” 他还是没好意思把狗皮这两个字说出口。 “阿玦,我这这老寒腿是多年的老毛病了,遇到雨雪阴天,痛得彻夜睡不着也是常有的事,太医院的每个太医都给我看过,全都束手无策。” “本来我听说济世堂出了个神医,还想去看看呢,偏偏皇上……” 礼亲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半年多,皇帝的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办了很多不着调的事。 顾玦对着他的小厮惊风招了下手,吩咐道:“你让人去王妃那里给皇叔取些药膏来。” 惊风领命退了出去。 礼亲王笑得脸上的一道道皱纹挤在一起,好像菊花似的,连今天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 “阿玦啊,”礼亲王亲热地说道,“这狗……咳……药膏你从哪儿得来的,你自己够不够用啊?” “北地。”顾玦含笑道。 对此,礼亲王毫不怀疑,笑容满面地捋着胡须。 他心里也是这么猜测的,北地寒冷,又长年战乱,有那种擅长治跌骨伤之类的大夫也不稀奇。 真正让礼亲王感到意外的是,顾玦方才说到“王妃”时,这小子神情和语气明显要比平日柔和了一分,他居然还挺喜爱他那个小王妃的。 礼亲王想起在靖郡王府刚见过顾玦的小王妃,长得好,性子也好,挺乖巧的一个小丫头。 “阿玦,什么时候有空让你的王妃到我府里多走动走动,我让你皇婶带着她四处走走。”礼亲王笑容可掬地说道。 礼亲王是一片好意,顾玦这小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一向有几分旁若无人的桀骜,他自己懒得与人交际,就成天窝在宸王府里,可是他的小王妃总也不能学他成天关在宸王府里吧,来日方长,她总该出去认认人。 宸王妃就该有宸王妃的样子。 顾玦唇角含笑,笑而不语。 看着顾玦如今这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礼亲王每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人都说女大十八变,照他看,这男大简直十九变。 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足以与皇权抗衡的男子。 本来顾玦和皇帝都是先帝的嫡子,兄弟协力,其利断金,若是他们兄弟能齐心,大齐定能蒸蒸日上,可偏偏皇帝容不下顾玦…… 礼亲王心中又是一阵唏嘘,觉得顾玦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也就点到为止地没有再多说什么。 礼亲王也端起茶盅,又喝了口茶,笑眯眯地继续夸起那个狗皮药膏来:“阿玦,那膏药实在是绝了,我第一次用药膏时只敷了一盏茶,就不痛了!” “从前我不知道用过多少药,试过多少种方法,根本没半点用……” 就在礼亲王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中,惊风捧着一个碗口大小的木匣子回来了。 一看到熟悉的木匣子,礼亲王原本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仿佛在看到什么奇珍异宝时,两眼发光。 惊风在礼亲王灼灼的目光中把木匣子捧到了礼亲王跟前,道:“王……礼亲王,这药膏只要再用上七天,您的老寒腿应该就能根治了。” 礼亲王美滋滋地把木匣子给接了过来,随口虚应了几声,但实际上,他没怎么信。 他这老寒腿十来年了,能不痛就挺好了。 根治?他想都不敢想。 但这狗皮药膏还是很好的,就像他刚才说的,这药膏的效果简直就是立竿见影。 礼亲王捧着木匣子就舍不得松手了,看看时辰马上要宵禁了,也就赶紧告辞了:“阿玦,那我先走了。” 礼亲王很愉快地带着狗皮膏药离开了宸王府,心里惦记着让自家王妃带楚千尘四下走走的事。 当晚,礼亲王一回礼亲王府,就催着礼亲王妃下帖子。 于是,第二天一早,楚千尘就收到了一张帖子。 大红帖子做得十分漂亮精致,帖子上以金箔印着一朵朵小巧的梅花,似是有什么人自帖子的左上角洒下一片金色的梅花。 帖子在几缕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楚千尘一脸疑惑地捏着帖子,将帖子的内容念了一遍,目光在落款上转了转。 “让人回绝了吧。”一旁的顾玦淡声道。 他知道这丫头最不耐烦应酬了,本来礼亲王说的时候,也没打算答应,没想到这位他这位皇叔还真是跟年轻时一样,说是风就是雨。 “喵呜?”小黑猫懒懒地蜷在顾玦与楚千尘之间的茶几上,阳光下,瞳孔缩成了一条细线,碧绿的猫眼好奇地盯着楚千尘手里那闪闪发光的帖子,好似随时就要扑上去似的。 “王爷,反正我闲着无聊呢,就让我去呗。”楚千尘捏着帖子晃了晃,旁边那对碧绿的猫眼也随着帖子来回转了转,眼珠子瞪得浑圆。 楚千尘则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玦,娇娇柔柔的,细腻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如芙蓉般娇美的面庞更添了几分娇美。 “好不好?” 她随后把那张帖子扔到了一边,习惯地拿手去捏顾玦的袖子,撒娇地笑了,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顾玦:“……” “喵!” 小黑猫按捺不住地用两条后腿一蹬,朝那张帖子扑了过去,小猫的身子轻盈极了,蹦起来又高又远,在半空中画出一道优雅的弧度。 可是,它的后腿不巧踢到了果盆,果盆又撞到了其中白瓷茶壶…… 顾玦和楚千尘几乎是同时动了,默契地一个人拿茶壶,一个人接果盆上滚落的五个青枣。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旁边的琥珀根本反应不及,就看到一场差点就要发生的“碎碎平安”被两个主子轻轻巧巧地化解了,简直要为他们鼓掌了。 对此,小黑猫毫无所觉,两只像是戴着白手套似的爪子已经扑到了它的“猎物”,钩子一样的尖爪自爪间伸出,“擦擦擦”地挠起那张帖子来。 小月影倒也不是那等子喜欢故意捣乱的小猫,它也就是贪玩,一兴奋就旁若无物,对此,它的两个主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顾玦和楚千尘默默地把手里的东西各归各位,两人相视而笑,一种难以描绘的默契无声地流转在两人之间。 楚千尘一颗颗地把青枣放回果盆,手里只留下最后一枚青枣,用一方霜白的帕子擦了擦,然后把它凑到了顾玦唇边。 “好不好?”楚千尘软着嗓子再次问道。 顾玦微启薄唇在青枣上咬了一口,“咔擦”,青枣又脆又甜。 他的薄唇柔软,不经意地擦过楚千尘柔嫩的指腹,楚千尘感觉指腹起了一阵细细的战栗,一股说不出的酥麻急速扩散,让她下意识地收回了手,也把那个被他咬了口的青枣也收了回来。 “好。”顾玦咽下青枣,喉结动了动,含笑看着她,温暖柔和。 与他们三月初遇时那种冷然疏离的目光迥然不同。 楚千尘忍不住抿唇笑,心中柔软,仿佛荡着一汪春水,绻缱旖旎。 有那么一瞬,楚千尘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前世,她眨了眨眼,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太一样,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些与前世不太一样的东西。 楚千尘无意识地把那个顾玦咬过一口的青枣给啃完了,一口接着一口,好似捧着松果啃的小松鼠似的。 顾玦看着她,眸光更温柔了,也抓了一个青枣,又咬了一口。 两日后,楚千尘带着那张留下了几道可疑爪痕的帖子应约去了礼亲王府,礼亲王妃特意请了一些宗室和勋贵的女眷作陪。 上一世,及笄前的楚千尘一直是以庶女的身份留在永定侯府,足不出户,也没什么几乎与京中的女眷交际,直到来年她被逐出了楚家。 那之后她就跟着顾玦,连及笄礼都不过是顾玦赠了她一副钗冠,又为她取了字。 再后来…… 她就离开了京城,跟秦曜一起蛰伏了几年,再一起挥兵京城。 所以,她对那些个五六年后还在朝中屹立不倒的文武百官如数家珍,但是对京城的女眷就一窍不通,虽然进过几次宫,也去过冬猎,但基本上没认识几张脸。 她一向不太擅长记脸。 接下来的几天,热情好客的礼王妃又陆续请了楚千尘去看戏,去游船……不知不觉地就带着她认了一圈人,认人的同时,还发散地与她说一些宗室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比如顺王妃与长安侯世子夫人都出自何家,是姑侄; 比如睿亲王妃与兴郡王妃不和; 比如肃亲王世子妃与永昌伯夫人是闺中的手帕交,说好了要结儿女亲家; 比如永昌伯府差点与明大将军府结亲,后来不知怎么地就吹了…… …… 楚千尘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她也听出来了,礼亲王妃是在提点她,不仅仅是提点各家之间的姻亲故交,甚至连谁倾向皇帝,对宸王颇有意见都有意无意地提点了几句。 大齐的宗室延续百年,宗室的成员光数也数不过来,这些宗室还要与勋贵世家联姻,交织成一张繁复的关系网,比如谁家与谁家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谁家与谁家曾经因为某些事有过旧怨,这都不是书册上可以查的。 这些本该由婆母来告诉儿媳,可是殷太后困在深宫之中,鞭长莫及。 对于旁人的好意与恶意,楚千尘一向分得清楚明白,把礼亲王妃说的话全都耐心地听了进去,也记在了心里。 楚千尘招惹起人来,可以让人恨得牙痒痒,比如杨太妃和楚千凰,可她愿意的话,也同时可以非常讨人喜欢,让人只觉得她聪明乖巧,恨不得去揉揉她的头,捏捏她的手。 礼亲王妃对她是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三见恨不得拐回家去,回去就对礼亲王说了好些好话:“姻缘天注定,皇上这道赐婚许是阴错阳差地赐了段好姻缘。” “阿玦的媳妇长得好,虽是个庶女,但性子也大气,聪慧,乖巧,我瞧着是个好的。” 这几天,听自家王妃频频夸赞宸王妃,礼亲王也心知宸王妃确实是个不错的,同样感慨皇帝这算是歪打正着吧。 礼亲王叹息道:“你尽量多带带宸王妃,太后在宫里,这几个月都见不到一面,我们做长辈的,能照看就照看一二。” 如果宸王妃是个不识好歹或者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礼亲王也不会多事,可她既然是个知冷热、识好歹的,能帮寸就帮寸一二。 礼亲王是个爱操心的,想着想着,就唠叨了起来:“阿玦这孩子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自打回了京,总是待在王府里不出门,他这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给圈禁了?!” “他现在啊,就跟锯了嘴子的葫芦似的,他不想说的,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皇上也是,戒心太重了,这脾气也跟一点就着的炮仗似的。哎,等过了年,我再找机会劝劝皇上吧。” 说着说着,礼亲王就站了起来,略带几分焦虑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 当他又走了几个来回,礼亲王妃看着这么来回走,就觉得心也被他给走浮躁了,揉揉眉心道:“你别再……” 她看着礼亲王走到了窗前,目光落在了窗外堆着些许积雪的梅枝上,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改口道:“王爷,你的右腿是不是不痛了?” 从前每逢风雪天,礼亲王的老寒腿都会发作,折腾得他简直生不如死,夜不成寐。 可是,昨晚明明下了小雪,礼亲王却是好端端的,昨晚一宿都没起夜,现在精神也好得很,腿脚利索。 礼亲王闻言霎时停在了原地,似乎时间被停顿了似的。 好一会儿,他才傻乎乎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右膝盖,然后又跺了跺右脚,带着些许结巴地说道:“不……不疼了。” 顾玦上次赠与他的膏药昨天就用完了。 礼亲王觉得这药膏肯定十分珍贵,也不好意思再上门去讨。 此刻听老妻一提醒,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右腿是一点也不痛,方才走路时也没半点影响。 礼亲王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礼亲王妃跟前。 “真不疼了?”礼亲王妃忍不住再次问道。 “不疼了。”礼亲王肯定地点了点头道。 他这时忽然想起上次在宸王府时,顾玦的按个小厮曾告诉他说,再用七天的药膏,就能根治他的老寒腿,他当时也就随口一应,没当真,没想到这狗皮药膏居然真的把困扰他十几年的老毛病给根治了?! 礼亲王犹有几分不敢置信,眼睛瞪得大大,忍不住对礼亲王妃道:“你捏我一下……” 礼亲王妃半点没客气,重重地下手捏了他的大腿一把,疼得他“哎呦”叫了一声。 跟着,礼亲王又健步如飞地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了起来,走得比之前还快,还利索,从走到跑,那身轻如燕的样子简直恨不得上房揭瓦。 这大冷天的,他硬是把自己跑出了一头细汗,接过礼亲王妃递来的帕子,喜不自胜地说道:“不痛了,真的一点也不痛了。” 礼亲王觉得自己何止是打通了奇经八脉,还打通了大小周天,整个人神清气爽的。 上一次他去宸王府找顾玦讨药膏时,第一个匣子的药膏才刚用完,吹了冷风后,右膝盖还是会痛,所以,他才会厚颜亲自登门去讨。 可这才短短七天,居然真不痛了。 “难道我这老毛病真的根治了?”礼亲王轻声自语,差点没大笑三声。 “我去演武场上耍耍。”礼亲王一边说,一边就往外走。 他是练武之人,平日里也有练武强身的习惯,只是苦于这老寒腿,往年冬天都只好锁着不动,此刻没了病痛,恨不得赶紧去演武场上耍耍。 礼亲王说走就走了,走出堂屋时,刚好长子回来。礼亲王世子本是来给双亲请安的,却被礼亲王一把扯走了。 “走走走,老大,陪我去演武场耍耍。” 礼亲王拽着长子的胳膊去了位于王府东北角的演武场。 礼亲王世子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父亲去了,任由礼亲王塞了一杆长枪给他,又傻乎乎地依着父亲的指示给他喂招。 对着老父,礼亲王世子没敢使出全力,而且他也四十几的人了,这些年养尊处优,身手也在走下坡路,没打上一盏茶功夫,他手里的长枪就被礼亲王给挑了。 长枪飞出,又被礼亲王用他的那杆长枪一挑,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哈哈哈,你这小子现在是不是疏于练习了。”礼亲王意气奋发地大笑不止,觉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巅峰,不但腰背不痛了,手身也变灵活了。 一开始,礼亲王还担心会不会过几天药效过了,老寒腿又复发,可又是几天过去,他的右腿是一天比一天好,甚至比左腿还灵活。 宗室中有些同龄的堂兄弟们也都看出来,觉得礼亲王似乎年轻了不少,话里话外地赞他老当益壮什么的。 等到礼亲王妃又请楚千尘来王府做客的时候,礼亲王还特意过来了一趟,让她带句话给顾玦,说是这药膏真灵,就是名字不太好听。 楚千尘笑眯眯地应了。 等回去后,她把前半段一字不差地跟顾玦说了,只藏了“名字不太好听”这半句没说。 “王爷,我厉不厉害?”她直接讨起赏来。 她不用诊脉,只是看看,就把礼亲王的旧疾给治好了。 楚千尘笑得一脸得瑟,与她旁边的小黑猫简直一模一样,小黑猫把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猫草送到她裙边,仰着小脑袋求抚摸。 “厉害。”顾玦夸了她一句,又顺着她的心意摸摸头,眸子里荡着清浅的笑意。 这几天,楚千尘几乎是天天出门,在王府时也因为临近过年而忙得脚不沾地,连给他的汤药都是由惊风送来外书房的,让顾玦有点怀念她围着他转的日子。 这时,惊风提着一个红漆雕花食盒也来了外书房,他走到门帘外,就见琥珀守在门口,心知王妃从礼亲王府回来了。 惊风怕打扰了王爷和王妃说体己话,干脆没进去,欲言又止地看了琥珀一眼。 这几天,王妃总是不在王府里,惊风早注意到王爷连看个书都容易分心了,时不时地往窗外瞟一眼,应该在看王妃回来了没。 偶尔,王妃养的那只黑猫也跑来找王爷,这一人一猫望着窗外的样子让自认没读过多少书的惊风不由想到了四个字——望穿秋水。 琥珀觉得惊风看起来怪怪的,仿佛面皮子抽筋似的,就问道:“这是给王爷的汤药?” 惊风:“是。” 琥珀:“那交给我……” 惊风:“不不不,我拿错了。” 琥珀:“……” 惊风实在说不出他觉得自家王爷似乎受了冷落,慌慌张张地调头走了,留下琥珀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里头的二人却是不知道惊风来了又走了,顾玦的右手肘撑着一个大迎枕,拳头抵着一侧脸颊,姿态慵懒地斜歪在罗汉床上,看着楚千尘问道:“你今天去了哪儿,好不好玩?” 楚千尘有样学样,没骨头似的瘫成一团,脖子一歪靠在那个大迎枕上,有问必答:“今天礼亲王妃请了几位出降的长公主去礼亲王府看戏。” 她数着手指,一个个地例举名字:“宁德长公主、云和长公主、嘉善长公主……” 她说了七八个名字后,又略带惋惜地叹道:“不过静乐长公主没有来。礼亲王妃本来是请了她的,但是今早,公主府有人来说长公主殿下昨晚染了风寒。” 楚千尘对这位长公主的印象还不错,于是就多说了几句: “礼亲王妃和几位长公主说,驸马对静乐长公主不敬,把长公主的几样陪嫁送给了他的那个什么表妹侍妾。” “静乐长公主前几日进宫曾向皇后告状,但皇后正忙着三公主的婚事,说什么家和万事兴,夫妻之间就该互相包容,让长公主体谅驸马……没说几句,皇后就把人给打发走了。” 303底牌(一更) 楚千尘心里觉得皇后这事做得真糟心,也难怪她今天看到那些长公主们说起这件事时都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一个个比一个义愤。 躺在楚千尘身前的小黑猫也已经成功地讨得了抚摸,在楚千尘一下下的抚触中,它把自己睡成了一张圆滚滚的猫饼,猫眼眯成了缝儿,四只白爪隐藏不见。 楚千尘在猫耳朵上摸了两把,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听说驸马是皇后的表弟,是她大姨母的幼子,姓……”楚千尘搜索着记忆,一时没想起来。 顾玦动了动眉梢。 静乐为了给先帝守孝,多少耽误了亲事,她是两年前成的亲,当时顾玦还在北地。对于静乐的驸马以及其他驸马的身份来历,顾玦其实并不清楚。 不过因为楚千尘提到了皇后的大姨母,顾玦倒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道:“姓卢。” “对了,就是姓卢。”楚千尘抚掌道。 今天礼亲王妃和几位长公主在唏嘘间随意地说了几句,楚千尘也就听了一耳朵。 皇后娘家姓“宋”,这位卢驸马是皇后大姨母的幼子。 作为幼子,他也不能承爵,且文不成武不就的,连个国子监也进不去,当年皇后的大姨母就去请皇后帮幼子相看。 有皇后去皇帝跟前为她的表弟说项,皇帝对于静乐这个皇妹也不甚看重,一切交由皇后去安排,这桩婚事就在皇后的主导下成了。 楚千尘也记得之前静乐曾经被驸马抽了一鞭子的事,就又叹了一句:“难怪皇后也不乐意管。” 没人摸的猫睁开了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满地伸出爪子拍了两下楚千尘的手。 楚千尘乖乖地又去给她的猫顺毛,猫发出奶声奶气的“咪呜”声,又闭上了眼。 “今天礼亲王妃还请了教坊司的一个歌伎来唱曲,唱得好听极了!” 楚千尘玩猫,顾玦就玩她的头发,修长的手指卷起一缕乌黑发亮,漫不经心地卷了一下又一下。 “要是你喜欢,明天也让人请来王府来唱,好不好?”他笑着问她。 “好。”楚千尘直点头,“那个歌伎的声音是真好听,如黄莺出谷,就是唱的曲子太老了。明儿王爷也跟我一起听听。” “明天还出门吗?”顾玦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圆滚滚、毛绒绒的“猫饼”。 猫被两人挤到了,就调整了睡姿,抱着两条后腿把身体变成了椭圆饼。 楚千尘摇了摇头,“明天不出门,后天也不出门,但大后天我要进宫。” 顾玦:“……” 顾玦捏了捏她柔嫩的手掌,道:“以后不想出去,就别出去了。” 他的意思是,她完全不用勉强她自己去应酬礼亲王妃、那些长公主以及其他的女眷。 他希望她在他这里可以无拘无束,做她想做的事……当然不能熬夜。 楚千尘忍不住就往他那边凑了凑,脆声应道:“好。” 反正她已经把皇室的那些长公主、宗室的王妃、郡主、县主什么的,勋贵家的夫人、世子夫人认全了,这就够了。 她想在王府里陪着王爷! “喵!” 被反复挤压的黑猫终于忍无可忍地从两人之间蹿了出来,飞身跃到了罗汉床的另一头,蹲在那里,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两个黏黏糊糊的两脚兽,似乎在,你们还有完没完了! 屋子里静了一静。 跟着,楚千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亮明快。 黑猫舔着爪子,背过了身。 楚千尘笑得乐不可支,把头埋在顾玦怀里,又道:“大后天是三公主的笄礼。” 接下来,她会少出门,不过大后天还是得去宫里,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太后了,正好有机会进宫。 楚千尘垂下眸子,也去玩垂在他胸前的发丝,意味深长地笑道:“届时应该会很热闹。” 齐昊两国定下的婚期是来年开春,本来送嫁的队伍是定在腊月初启程,可是皇后说,想亲自为三公主主持笄礼。 照理说,现在应该正忙着筹备三公主的婚事,但皇帝却按下了礼部拟给三公主的那份嫁妆单子。 楚千尘前几天听礼亲王妃与睿亲王妃说起,礼部那边快要急疯了,皇帝再不批的话,三公主的嫁妆就来不及准备了。 而且,到现在为止,两个媵妾的人选似乎是定下了,可是圣旨也还没有下。 “嗯。”顾玦垂眸看着楚千尘用手指为梳小心翼翼地去顺他的头发,“顾琅是后悔了吧。”后悔许了三公主出嫁昊国。 顾玦的语调漫不经心,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楚千尘笑得两眼弯弯,瞳孔亮得出奇,愉悦地叹道:“真是多亏了楚千凰了。” 要是没有楚千凰玩的这一出,他们还得多花点心思。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发丝与顾玦的比了比。 他的头发比她粗,比她浓密,但是没她的浓黑,头发上泛着丝绸般的光泽,远比他刚从北地回京那会儿发梢干枯的样子要好多了。 楚千尘愉快地抿唇笑,不禁联想到月影刚送到济世堂那副可怜兮兮、皮毛黯淡的样子,瞧,现在的月影被她养得油光水滑的。 她把王爷也养得很好呢! 楚千尘笑得乐不可支,正色道:“王爷,我明天哪儿都不去了,留在府里陪你听小曲。” 两人说得好好的,结果,一大早,顾玦就被人叫走了。 一直等到下午顾玦才又回王府来,楚千尘正要跟他显摆今天给他编的络子,话还没出口,又有人来禀说,乌诃迦楼求见。 楚千尘:“……” 楚千尘的小脸黯淡了几分,心道:这和尚真没眼力劲! 顾玦从罗汉床上起了身,楚千尘也站了起来,本来是想帮顾玦理一理衣裳的。 不想,她才刚帮顾玦理好了衣裳的领口,右手腕就被顾玦伸指捏住了。 顾玦道:“一起去。” 楚千尘嫌天气冷,但听顾玦这么说了,就乖乖地应了。 夫妇俩手牵着手去了韶华厅。 乌诃迦楼正在正厅里等着他们,他依旧穿了一袭如白雪般的僧衣,不染纤尘,似乎比窗外的白雪还要白皙。 养了两个多月,他的伤势基本全好了,除了脸颊与身形还略有些清瘦外,基本恢复到了受伤前的样子,芝兰玉树,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似的。 只不过,外伤、内伤可以治,可以慢慢养,有些东西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的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国仇家恨,前途茫茫,足以把任何一个人压垮,但是,乌诃迦楼的形容间总是那么平静。 “宸王,宸王妃。” 乌诃迦楼对着二人施了个佛礼。 三人彼此见礼后,对着一张茶案坐下了,茶案旁放了一个红泥小炉和一个茶壶。 迦楼的随侍清莱就站在他的身后,宛如一尊雕像,才十五岁的少年在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一下子被迫成长了许多,与从前判若两人。 顾玦一手轻抚袖口,一手以勺将茶末放入茶盏中,动作不疾不徐。 炉上的茶壶中微微作响,水沸如鱼目。 乌诃迦楼从宽大的僧袍袖口中掏出一张绢纸,将之展开后,再放在茶案上。 这是一张画着一把长弓的图纸。 “这张图纸是由楚大姑娘交给了安达曼。”乌诃迦楼平静地说道,“安达曼把这张图给了他手下名为兰格的一个下属,问他能不能凭这图纸把弓给制出来。” “我曾对兰格全族有过救命之恩。” 不过这件事几乎没什么人知道,所以安达曼才会把兰格带在身边。 顾玦微微点头,没有多问。乌诃迦楼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的昊国大皇子,深受先昊帝的看重,他的底子不薄,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手。 顾玦放下了茶勺,改而拿起那份图纸,细细地看着图纸上造型奇特的大弓。 楚千尘默契地接手了后续,执起茶壶,开始把茶壶中的热水缓缓地注入茶盏中。 以勺调膏,再以茶筅击拂。 少顷,茶面浮起洁白雪沫,如疏星淡月。 楚千尘眉目低垂,嘴角含笑,全然没管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 她的动作优雅,一气浑成,透着一股温婉沉静的气息,似乎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缓慢了起来。 楚千尘点了三杯茶,不多不少,恰好一人一杯。 这时,顾玦也看完了那张图纸,抬起头来,眸色深深。 他在军中多年,一眼就能看出这图纸上造型古怪的弓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型弓,他从前见过的弓种不少,包括来自遥远的西方国度波斯国的弓,但这把弓与其它弓迥然不同。 楚千尘也凑过去看了一眼,也只是一眼,没有深究。 她对弓、剑、刀、弩之类的武器不太懂,也看不出这张图纸的玄妙之处,不过,它既然是出自楚千凰之手,而且还能得到安达曼和乌诃迦楼的看重,那么必有高明的地方。 楚千尘小心翼翼地端起了面前的一个茶盅,赏茶汤,嗅其香,接着轻啜一口茶汤,品其味。 表面娴静,实则思绪飞转。 她知道,楚千凰在发现在顾锦与沈菀那里走不通后,必会再拿出一张底牌来说服安达曼郡王,不然又怎么能让堂堂昊国的郡王对她一个闺阁女子高看一眼呢! 不过,楚千尘倒是没想到楚千凰的底牌会是这么有意思! 继羊肠线与“符水”之后,楚千凰又拿出了令自己耳目一新的“东西”呢。 有趣。 楚千凰的身上还藏着多少这样的“东西”呢? 楚千尘又喝了口茶,入口微苦,香、甘、重、滑并重,品的是茶之天性,思绪游离。 乌诃迦楼一手慢慢地转动着持珠,语声温润,道:“这份图纸模糊了一些关键的细节。安达曼已经见过弓的实物了,还亲自试过了弓,又问了兰格能不能依着图纸以及他的口述来复刻这把弓。” 乌诃迦楼指着那张图纸把兰格关于弓的转述复述了一番,最后道:“安达曼正在派人四处打探到底是哪家铺子打造的那把弓。” 可惜,这里是大齐的京城,安达曼的人做事不免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想要打探消息自然不比在昊国方便,更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 “你对这弓怎么看?”乌诃迦楼问顾玦道。 顾玦也在品茶,悠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盅,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有点意思,居然还拿出了实物。” 顾玦的最后半句似是在低声自语,平淡的语调中透着一丝兴味,对这种弓产生了一点兴趣。 也仅仅是一点兴趣而已。 顾玦轻轻击掌,守在厅外的惊风就走了进来听命。 顾玦吩咐道:“你去悄悄找裴霖晔,让他派人去那些匠人铺子问问最近这两月有没有人来打造过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裴霖晔被调去锦衣卫任副指挥使已经有些日子,足够他在锦衣卫里安插人手。 ------题外话------ 其实我懒得分章,因为要多想一个章节名,但不分章似乎就表示更新少??忧伤。 304嫌弃(二更) “是,王爷。”惊风作揖领了命,匆匆退出。 乌诃迦楼含笑不语,眸光沉静,静静地品茗。 他只是那么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分外的静谧。 乌诃迦楼身后的清莱疑惑地皱眉,忍不住就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找奇形怪状的东西?” 走神的楚千尘恰在此时拉回了思绪,抬眼看了清莱一眼。 她也没说什么,眼神清清淡淡,可清莱却硬是感觉到自己被人鄙视了。 这要是别人敢用这种眼神看他,清莱非要跟对方单挑不可,偏偏这个人是楚千尘,是帮乌诃迦楼从鬼门关来回来的神医。 他们全都欠她一分大大的人情。 清莱只能狠狠地抿唇。 乌诃迦楼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一幕,沉着地解释道:“铸造兵器贵在精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非技艺娴熟的工匠不可为。” 说着,他话锋一转,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清莱,如果是你,可会将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交由一个陌生人来暂时看管?” 当然不会!清莱直觉地摇头,跟着,若有所思地侧首。 是啊,如果他拥有这么一张价值连城的图纸,怎么敢轻易地展示给一个陌生的工匠看,一旦工匠学会了如何制作这种弓,就等于是得到了这件珍宝,完全可以转手卖出去。 那么,如果是他,该怎么办?清莱绞尽脑汁地想着。 乌诃迦楼继续说道:“她自己制不出弓,又信不过外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化整为零,把弓的各种部件分散开来,交给不同的工匠制作,然后加以组合。” 如此才能保证关键的秘密把握在她一个人手里。 也正因为如此,安达曼的人在京城里查了那么多天还没查出头绪来,他们一开始的方向就偏了,不过,以安达曼的精明,应该也很快就能猜出这一点。 但是顾玦让锦衣卫出面,足以能够震慑住那些匠人,让他们不敢再对外多说,更不敢把图纸交给别人。 经过乌诃迦楼的点拨,清莱也彻底想明白了,心跳砰砰加快:难怪大皇子会当机立断地来找宸王,这件事确实必须尽快,绝对不能让安达曼赶在他们前面。 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就像是踩在一条细如发丝的钢丝上,一步也不能走错。 清莱紧紧地握着双拳,不知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瞳孔深处浮现一丝血红。 他的眸中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又冷静下来,目光明亮地看着乌诃迦楼。 他的命是大皇子给的,他只要跟着大皇子就好! 炉子上,又传来了轻微的水沸声,白色的水汽自壶口袅袅升起,又是一壶水烧开了。 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吹得顾玦的几缕发丝和那色的水汽轻轻飘动着。 这一次,是由顾玦亲自点茶。 楚千尘就愉悦地在一旁欣赏着,她点茶的手艺就是前世给顾玦学的,只学了点皮毛而已。顾玦教她也只是为了让她“静心”罢了。 她点茶最多也只能做到茶沫咬盏不散,而顾玦却能在茶汤上点出一幅远山飞鸟图,楚千尘一眨不眨地看着,几乎都舍不得拿来喝了。 喝了茶,顾玦又留了乌诃迦楼一起用膳,王府的田大厨就是素斋也做得极好。 用了午膳后,两人坐在窗边下棋,楚千尘观战。 棋才下到中盘,就有人来求见,正是裴霖晔。 裴霖晔穿着一件宝蓝色暗八仙锦袍,身材修长挺拔,面容俊朗,行走时,自有一股从容沉稳的气度。 楚千尘不由多看了裴霖晔一眼。 前世,她只知道他是裴霖晔。 直到这一世,她才从沈氏口中知道原来裴霖晔与穆国公府还算是亲戚,他可以算是她的表舅。 “王爷,王妃。” 裴霖晔目不斜视地走到了三人跟前,先给顾玦与楚千尘行礼,仿佛根本没看到乌诃迦楼似的,面色如常。 他对着顾玦禀道:“王爷,我让人把京城中会制弓的铺子都问过了,一共找到了五家铺子,还拿到了那些铺子里的图纸。” 裴霖晔带回了几份图纸,全都呈给顾玦。 顾玦信手落下一枚黑子后,就接过这几张图纸细细地看了起来,只看了两张,就兴味地挑眉。 很显然,这些图纸与乌诃迦楼的这一份大不相同。 在乌诃迦楼的那张图纸上,画了整张弓的造型,但是模糊了弓上的一些细节。 而裴霖晔带来的这些图纸却全都画的是弓的局部,内容更加细碎,精确到了数值,比如,弓上的几个轮子该做多大。 裴霖晔接着道:“每家铺子都说是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去他们那里定制的,看不出她的样貌,只能从声音与体型来判断,应该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 “她给那些铺子的价格很高,也很小心,找这五家铺子时故意把时间分散开来,去完上一家要间隔了五六天,才去下一家。” 可惜,这里是京城,锦衣卫有心查,怎么都能查到蛛丝马迹,那些铺子的老板不过是寻常百姓而已,也不敢欺瞒锦衣卫。 顾玦先看了其中两张后,就把这两张递向了乌诃迦楼。 这举动的意思也无需言语表示了。 乌诃迦楼:“……” 乌诃迦楼微微一怔,清隽的面庞上露出罕见的愕然。 厅堂里,静谧无声。 乌诃迦楼徐徐地抬手接过了那两张图纸,也凝神地看起了这两张图纸,神色专注。 顾玦头都没抬,继续看着下一张。 一旁的清莱同样是呆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顾玦。 齐、昊两国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好,这些年来,两国也就是因为各自的原因才勉强没有开战。 武器事关重大,两国也各有各的立场,今天乌诃迦楼带来了从安达曼那里得来的图纸,但无论是他还是清莱,都根本就没想过顾玦会把他弄来的这些图纸分享给他们。 清莱的眼神更幽深了,用更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大齐的宸王,对方似乎真的不在意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们看。 清莱的目光在顾玦与乌诃迦楼之间来回看了看,一个轻狂,一个圣洁,两人形貌气质迥然不同。 他了解他们的大皇子,他十二岁就入了寺庙修行,一直心念坚定,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他分毫,即便他们遭逢剧变,大皇子也依旧没有变过,他的心中有他的信念和责任,无人可以撼动。 而眼前这位大齐的宸王也是一样。 他的心中也有他的信念,有他的“道”,殊途同归。 楚千尘凑过去和顾玦一起看了一会儿,就放弃地收回了目光,术业有专攻,她有看没有懂,就不浪费时间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两人之间的棋盘上,垂眸思索着。如果是她的话,该怎么走下一步棋呢。 顾玦看完了裴霖晔带来的那几张图纸后,就全都递给了乌诃迦楼,而他自己又倒回去重新看了看乌诃迦楼的那一张。 两边的图纸一对比,顾玦心里隐隐有数了,目光在图纸上的几个轮子和主弓弦以外的副弦上转了转。 这些应该就是此弓的关键。 顾玦的食指在棋盘旁轻轻地点动了几下,凝神思忖着。 须臾,他对着惊风使了下手势,吩咐道:“让程林华找人做出来看看。” 惊风立即领了命,拿着那些图纸退下了。 和孤立无援的楚千凰不同,宸王府尤其不缺会制武器的匠人。 “过几天,我们一起试试弓。”顾玦含笑道。 他既然敢这么说,就已经有八九成的把握可以凭借这些图纸以及现有的一些信息把这把弓复刻出来。 也许一次不成,但宸王府要什么有什么,人力,物力,财力,就算失败了一次也无妨,两次、三次、四次地尝试下去,肯定会成功的。 乌诃迦楼微微颔首,继续他们的棋局,落下了一枚白子。 “王爷,已经定下明天会由二皇子殿下陪安达曼郡王去白云寺。”裴霖晔又禀了最后一件事,“由锦衣卫护送。” 顾玦一边拈起一枚黑子,一边朝乌诃迦楼看去,问道:“法师可有意与我同游?” 楚千尘:“……” 楚千尘差点没黑了脸。王爷还没带她去过白云寺呢,讨厌的和尚! 305不喜 乌诃迦楼颔首应了。 他感觉到楚千尘嫌弃的目光,向她微微一笑,漆黑的瞳孔如亘古不变的浩瀚夜空。 当这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某人时,会让人的心情不由平静下来,仿佛这俗世中的喜怒哀乐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劫数。 后天就是三公主安乐的及笄日,待她及笄后,齐昊两国就会正式定下婚书。 如同大齐有三书六礼的传统,昊国的皇族乌诃氏也又自己的传统,在立婚书前,需要进行一个祈福仪式。 安达曼郡王作为昊帝派出的婚使会代昊国去白云寺祈福。 安达曼郡王已经催了皇帝许久,皇帝一直拖延着,直到刚刚皇帝才批下。 说是由锦衣卫护送,其实就是让锦衣卫盯着。 楚千尘:“……” 楚千尘也知道顾玦与乌诃迦楼出行的事肯定是不能改变了,垂下了小脸,两只耳朵也耷拉了下去。 哎。 顾玦无声地低笑,又亲自给她点了杯茶,这一次,在茶汤上点了一只伸懒腰的猫,把茶盏轻轻地推给了楚千尘。 楚千尘一下子就被顾玦给哄好了,连耷拉的耳朵又都精神了。 她一边以茶盏捂手,一边欣赏了手里的这个茶盏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把茶盏里的茶堂喝完了,似乎在饮着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今冬还在一天天地转冷,越发寒冷了,屋里的炭火从两盆添到了三盆,但还是有些冷。 无论是在屋子里,还是去外面,楚千尘都会揣上一个暖呼呼的袖炉,也会给顾玦准备一个。 顾玦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门“玩”,但既然他决定要出门了,楚千尘也不会拦着他。 她当然不能委屈了顾玦,赶紧准备了起来,大氅、袖炉、马车、马车里用的暖炉、熏香等等一样都不能少,顺便在马车里垫上了厚厚的白虎皮垫子。 楚千尘看完了新马车后,十分满意,一路走,一路笑吟吟地对着琥珀显摆道:“我想得周到吧?” “这辆定制的马车比寻常的马车宽敞多了,回头我给再去给娘和沐哥儿也定制一辆。” “对了,马车里还得再放两个大大的靠枕,一定要厚,要软。” “干脆再做个貂袖……” “……” 顾玦现在全然不管家事,王府大小事宜都由着楚千尘,一直到第二天出门时上了马车,才发现这是一辆簇新的马车,宽敞舒适,布置精细,应有尽有,比之前他们冬猎路上坐的那辆马车还要更好。 知楚千尘如顾玦,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昳丽的眉目之间不由露出浅浅的笑意。 他慵懒地靠着一个柔软的大迎枕上,神态随意地说道:“法师请自便。” 乌诃迦楼紧跟在顾玦身后也上了马车,环视着这辆明显与顾玦的风格不太符合的车厢,怔了怔,也是莞尔一笑。 迦楼也就没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顾玦倒了一杯,递茶时,这位平日气质圣洁的僧人脸上多了一丝丝罕见的调侃。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坐姿端正优雅,宛如一座山峰,睿智的眼眸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望着马车驶去的方向。 顾玦和乌诃迦楼是巳初出的门,一直到下午未时才回来。 马车进了宸王府后,乌诃迦楼就返回了隔壁的宅子,在王府盼了半天的楚千尘闻讯而来,本来是想拉顾玦去散散步,顺便问问今天有什么趣事。 结果,不等她开口,顾玦就对着她伸出了手,笑着问道:“想不想出去玩?” 当然想!楚千尘用力地点头,眼眸闪闪发亮,抬手抓住了他伸向自己的手。 她也没踩脚凳,就直接一手拎着裙裾跨上了马车。 他顺势一拉,她就借力往上,然后撞入了他怀中,两人在马车里摔作一团。 车帘落下,隔绝了两人的身形,却挡不住他们俩愉悦的轻笑声,久久不散,留在马车外的琥珀默默地帮他们合上了马车的门。 于是,这辆黑漆平顶马车才刚进王府,又从另一侧的角门驶了出去。 此时已是腊月十四日,距离过年只差短短半个月了。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现在京城的街道上已经有了过年的氛围,从人到铺子都是喜气洋洋的。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们热情地吆喝着卖起年货,往来的路人中有不少是出来采买年货的,怀里大包小包的,一些兴奋的议论声时不时地飘入马车内。 楚千尘随手挑开窗帘,看着外面那繁华热闹的街道,此时此刻她才迟钝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要过年了啊! 她都忘了!! 接着,楚千尘又有些恍惚,挑开窗帘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窗帘。 上一世,她就是在这个冬天被赶出家门的,就在不久之后,就在快要过年的时候。 前世种种在眼前闪过,某些曾经觉得刻骨铭心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如今想来,楚千尘的心情已经十分平静。 因为她知道,在离开楚家后,她就遇上了王爷。 楚千尘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了坐在她身旁的顾玦,凤眸中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彩。 顾玦:“……” 顾玦一头雾水地看着她,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却也没问,只是对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楚千尘撒娇地往他身上歪了过去,一只胳膊自然地勾上他劲瘦的腰。 顾玦的回应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也没腻歪多久,马车就在拐弯之后缓下了车速。 马车停稳后,外面传来车夫干巴巴的声音:“爷,到了。” 马车停了好一会儿,车夫才听到了后方“吱”的推门声。 顾玦先下了马车,然后是扶着他的手下车的楚千尘,楚千尘立刻注意到他们的马车停在了一家马具铺子外。 “爷,您定制的马鞭已经给您准备好的。”胖乎乎的掌柜一看到顾玦,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是令夫人吧!” 伙计也是早就在等着他们了,以最快的速度取了一个雕花木匣子,打开匣子,让客人验货。 马鞭就躺在匣子里,牛皮特意染成了鲜艳的红色,一看就是给女子用的,马鞭的柄部嵌着一圈薏仁大小的红包石。 当楚千尘把马鞭柄抓在手中转动说,那红艳艳的宝石流光四溢。 顾玦特意定制的马鞭,自然不仅仅是好看的花架子,这马鞭由六股皮编成,一看就很结实。 楚千尘尝试地挥了下新马鞭,鞭子挥动时,在空气中发出凌厉的破空声。 “喜欢吗?”顾玦含笑问道。 “喜欢。”楚千尘用力地点头,“我答应了沐哥儿,等开春带他出去打猎。”这条马鞭一看就和她的枫露很配。 楚千尘拿着马鞭就舍不得放手了,牵了顾玦的手道:“走,我们到外面逛逛去。” 两人丢下结尾款的惊风,自顾自地跑出去逛街去了。 楚千尘平时不喜欢逛街,若要买首饰、料子什么的,她更喜欢把店家叫上门来选,不过,和顾玦逛街,那是另一回事。 对她来说,只要能跟顾玦在一起,去哪里都好玩。 顾玦牵着她的手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他们的步履远比周围那些行色匆匆赶着买年货的人要走得慢,有种安然徐行的闲适感。 顾玦同样没太多逛街的经验,不过陪着楚千尘在西平镇逛了几次后,就有经验了,立刻朝几处围着不少姑娘家的摊子走去,停在了其中一个摊子前。 他侧首去看她,刚启唇,就听她先一步脆生生地问道:“九遐,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楚千尘笑眯眯地仰首看着他,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买给你! “……”本来想招呼楚千尘的小贩霎时默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个摊子虽小,倒是有几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味道,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木梳、木簪、琉璃簪,有荷包、帕子、香囊等等的小绣品,有各种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磨喝乐。 “……”顾玦也同样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这么唤他。 两人成亲后,他就让她唤他的字,可她总叫不出口,那个时候,她看着他的目光总带着几分仰视,他也就没再勉强她。 可现在,他们之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这算不算是渐入佳境呢?! 顾玦弯了弯唇,眸光柔和,笑道:“我看看。” 他在摊位上细细地扫视了一圈,先挑出了三五个磨喝乐,小贩赶紧要帮他包起,却见顾玦指着剩下那些磨喝乐道:“这五个不要,剩下的全包起来。” 小贩愣了愣后,乐了,见这两位衣着与气度不凡,就知道是富贵人家,打算多报些银子。 不想,楚千尘已经随意地丢了几个银瓜子给他。 “不用找了。”楚千尘财大气粗地说道。 这袋银瓜子是她从王府出发前琥珀悄悄塞给她的。 楚千尘在心里琢磨着,等她回去不仅要额外多还琥珀一袋银瓜子,还得好好赏她。 小贩乐不可支,还多送了一个篮子让他们装磨喝乐,羡慕地目送两人离开,心里叹道:吃软饭真好啊!哎,谁让他长得不够俊呢! 楚千尘美滋滋地牵着顾玦的手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还有什么想买的吗?可别跟我客气……” 她蓦地停下了脚步,微微踮脚,凑在他耳边轻语:“我的嫁妆很多的。” 楚千尘前世不懂庶务,因此在出嫁前根本也没理过她的嫁妆,可这几个月她开始学着管家,在清点王府产业的同时,也顺便理了理自己的嫁妆当练手,这才发现自己的嫁妆不少。 嫁妆每年的出息也足够养得起了王爷! 她呼出的热气吹在顾玦的耳朵上,热气从耳垂弥漫,让顾玦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这丫头怎么就老想着要“养”他呢! 顾玦心中泛出甜丝丝的蜜意,若非现在是大庭广众,他已经把她抱在了他怀里。 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素不相识的路人,不时有人朝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看过来,神情中都带着惊艳。 两人都被人看惯了,浑不在意。 楚千尘晃晃两人交握的手,笑眯眯地再次问道:“九遐,还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她能感觉到他喜欢她这么唤他。 既然他喜欢,那么她就多唤唤他。 顾玦的唇角又弯了弯,想了想,正色答道:“红纸。” 楚千尘眼睛一亮,就拖着他风风火火地往前走,道:“马上要过年了,是该买红纸。等回去,我们写春联和福字……” 楚千尘的步履不由变得轻快起来。 快过年了呢。 一切已经和上一世完全不同了,真好。 她在心里思索着她还要买些红包,等除夕那日给王爷、琥珀、江沅他们都包个大红包。 两人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全都是楚千尘给的银子,也是由她做主,两人就近去了一家酒楼休息。 这家酒楼里恰好还有最后一间空闲的雅座,小二殷勤地招呼着他们:“两位客官,你们的运气真好,因为有客人临时不来了,才空出这一间。” 临近过年,酒楼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一楼的大堂也大都坐着食客,没几张空闲的桌子。 楚千尘就让小二领着他们去了二楼的那间雅座。 这小二是个话多的,从大堂到二楼的这一路,嘴巴就没停过,给他们介绍酒楼的拿手好菜,告诉他们这条街上有什么值得买的,最后还把隔壁的点心力荐了一番:“……六禧记的红豆枣泥酥那可是一绝,每天一出炉,就卖个精光。” 楚千尘也喜欢六禧记的红豆枣泥酥,被他说得有几分意动。 顾玦道:“想吃吗?我去买。” 楚千尘本想摇头的,却见顾玦笑眯眯地对她伸出了手,问她讨银子。 楚千尘眨了眨眼,又改变了主意,大气地把钱袋子塞到他手里,心情更好了。 她买单,他跑腿。 嗯,挺合理的。 于是,才刚上楼的顾玦就又下楼去了。 小二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来回看了看这对夫妻,一心二用地听楚千尘点好了菜,然后就出了雅座,近乎无声地嘀咕了一句:“不像啊。” 雅座里,只剩下了楚千尘和他们刚买的一堆杂七杂八的年货。 楚千尘坐在窗边,推开了半扇窗户,俯视着下方的街道,看着顾玦从酒楼的大门出来,看着他进了隔壁的六禧记。 她一边喝茶,一边等人,睫毛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衬得她的侧颜尤为恬静。 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下方的街道上,对于外面酒楼大堂传来的各种喧嚣声充耳不闻。 雅座外,有客人在谈天说地;有人沿着楼梯上上下下,发出蹬蹬蹬的脚步声;也有人在争执着…… 突然,随着一阵“吱”的推门声,一个略显尖锐的女音趾高气昂地传了进来:“给他们五十两,让他们把包厢让出来还不行吗!” “客官且慢……” 小二的话还没说完,雅座的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推开了。 楚千尘放下手里的茶杯,同时转头往雅座外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穿着丁香色斗篷的姑娘从外面的走廊走了进来,恰好与楚千尘四目相接。 楚千尘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袁之彤,除了她以外,走廊上还有静乐长公主以及另外三位姑娘家,她们显然也认得楚千尘,皆是露出惊愕的表情。 袁之彤在短暂的一个愣神后,第一个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笑,福了福身:“表嫂,真是巧了!” 她的声音温婉平和,并非方才那个尖锐的女音。 小二原本还怕这几客人冲撞了雅座中的客人,反而坏了他们酒楼的名声,闻言,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认识啊,那就应该好办了。 “袁姑娘。”楚千尘不冷不热地唤道。 “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遇表嫂。”袁之彤依旧笑容温婉,落落大方地望着窗边的楚千尘,“自从冬猎回来后,我一直想去拜访表嫂,但表嫂都没接我的帖子。” 江沅冷冷地撇了下嘴,他们宸王府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吗?! 袁之彤抬手抚了抚鬓发上的发钗,又道:“我与表嫂真是有缘,今日在此巧遇。表嫂,这万青酒楼此刻座无虚席,相逢不如偶遇,我们能否与表嫂拼个桌?” “不能。”楚千尘断然拒绝,声音清清淡淡。 袁之彤:“……” 袁之彤僵立原地,一时哑然无声,可她嘴角的弧度没有一丝变化,还是噙着一抹温和的笑。 静乐的右侧站着一个十六七岁、披着一件嫣红斗篷的少女,少女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微微拔高了嗓门:“拼个桌又怎么样了,你以为我们想拼桌啊,还不是这里没位子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皇后的表妹!” 那少女挺直脊背,站得笔直,下巴微扬,顾盼之间带着几分骄矜自持。 这才短短数语,从雅座到走廊都弥漫起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空气紧绷得似乎要凝结在一起。 原本松了口气的小二看着这一幕,不禁噤若寒蝉,又听这位客人竟然是皇后的表妹,更是恨不得隐形了才好,心里暗叹:真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不好。”楚千尘再次重复道,又唤了江沅的名字。 江沅就朝前走了几步,原本如隐形人般的少女放开了气势,就从一株不起眼的杂草变成了猛兽,连步履也似猎豹似的矫健,举重若轻,走入了袁之彤几人的眼中。 江沅对着她们甚至懒得笑一下,伸手指了指外面:“请。” 这个字说得不轻不重,但是她的眼神冷冰冰的,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那穿着嫣红斗篷的少女僵立在门槛前,觉得她们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实在是颜面全无。 她只能带着几分迁怒地瞪向了静乐,胸膛起伏,尖声道:“三嫂,你怎么不说话!” 少女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觉得她这个三嫂真是没用,亏她还是堂堂的长公主,居然就由得楚千尘在她面前这般放肆! 静乐没有进雅座,神态安然地站在走廊上,温温柔柔地对着楚千尘点头致意,唤道:“九嫂。” “八妹。”静乐轻挽那位卢八姑娘的胳膊,柔声劝慰道,“楼下还有位子的。” 卢八姑娘的脸色肉眼可金地沉了下去,青一阵,白一阵,声音也变得更尖锐,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似的:“你说什么?!我们怎么能坐大堂!” 卢八姑娘下意识地拂袖甩开了静乐的手,仿佛静乐的提议折辱了她的身份似的。 袁之彤赶紧侧过身,一把拉住了卢八姑娘,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稍安勿躁。 卢八姑娘抿紧了嘴巴,依旧面色不虞。 “表嫂,既然这样,那我就不讨人嫌了。”袁之彤坦然地一笑,眼神明亮,大大方方。 她只说“我”,就是把卢八姑娘给摘了出去,意思是,楚千尘是因为嫌恶她才不给她们几个面子,卢八姑娘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 卢八姑娘听着颇为受用,脸色虽然依旧紧绷,但是看向袁之彤的眼神却亲和了几分。 静乐却是皱起了眉头。 袁之彤也不急着走,礼数周全地对着楚千尘又福了福。 福身的同时,她眼角的余光在瞟着楚千尘,本来以为对方至少会和自己争上一两句,结果,楚千尘理都没理会她,喝了口茶,目光看向了她身后。 她原本清冷慵懒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袁之彤心念一动,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着月白道袍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静乐与三位姑娘的后方。 相貌清隽的青年缓步行来,身上的衣袍随着步履泛起一道道流水般的纹路,举手投足,一派朗月清风,闲适自若。 卢八姑娘等三位姑娘也都看到了顾玦,面色一变,皆是不敢直视顾玦的眼睛。 唯有袁之彤依旧落落大方,对着顾玦再福身:“表……” 才说了一个字,顾玦已经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径自走到了楚千尘身边,把手里刚买来的点心放在了桌子上。 他把刚买来的点心打开了一盒,刚出炉的点心还在热腾腾地冒着白气,一股香甜的气味在雅座中弥漫开来,连空气被熏得甜丝丝的。 这要是平时,小二早就插科打诨地说上几句了,现在他却像是哑巴了似的,一言不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袁之彤的目光追着顾玦再次回到了楚千尘的身上,就算不走过去看,只闻气味,她就知道这是隔壁六禧记的点心。 她们之所以会临时选这家酒楼用膳,也是因为看到六禧记临时起意,想着待会用膳时可以使唤丫鬟去隔壁买些点心。 但是,袁之彤没想到顾玦堂堂宸王之尊,居然能够为楚千尘去买点心,做这些…… 她姑母与姨母、舅父家的表哥们总口口声声地说对她好,也不会为她做这种买点心、沏茶之类的事。他们只会夸她茶沏得好,赞她做点心的手艺好…… 袁之彤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帕子,绷紧了脸,瞳孔变得越来越幽深, 她实在不懂。 这个楚千尘凭什么得到宸王的另眼相看,她除了脸长得好看外,无论是身份,才学,德行,哪里配得上堂堂宸王对她这般好。 袁之彤细细地打量着楚千尘的脸,感觉眼睛有些痛,似乎有一根根细细的毒刺扎在她的眼球上,那股痛意又自眼睛扩散至心口。 那股刺痛渐渐变成了一种说不上是酸楚、不甘、无奈、怨恨的情绪。 一些埋藏在心中许久、连她自己之前都没有理清的东西逐渐从水下显现出了轮廓,愈来愈清晰。 她想要坐到楚千尘的那个位置上,她想要取而代之。 “表哥!” 袁之彤语调温柔地对着顾玦唤了一声,这一次是完整的两个字。 她往前又跨了半步,还想说什么,却被江沅拦住了。 “请。” 江沅再次伸手做请状,也同样地朝袁之彤逼近了半步,瞳孔森冷,纤细的身形挡住了袁之彤的视线。 江沅站得实在是太近了,近得袁之彤全然看不到她身后的两个人。 袁之彤把手里的帕子揉皱,一口银牙咬得脸颊的肌肉紧梆梆的,长翘的眼睫颤了颤,掩住了眼眸中深深的愤怒。 她心里已经认定了是楚千尘令她的丫鬟阻碍自己,是楚千尘故意不让宸王表哥与自己说话。 袁之彤动了,转身从雅座出去了。 跨出门槛后,她忍不住回首朝顾玦与楚千尘的方向望去,就看着楚千尘正捏着一块酥饼往顾玦的嘴里凑…… 袁之彤双眸微张,瞳孔也在收缩。 下一瞬,雅座的房门被人“砰”地一声关上了。 那房门几乎要拍在袁之彤的鼻子上,连那走廊中的空气也随之震了一震。 袁之彤的眼神更加阴沉,愤愤地以牙齿咬住了柔嫩的下唇,牙印深深。 她的身后,卢八姑娘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静乐,语调轻蔑:“……你就跟三哥说得一样,真是没用!哼,也难怪三哥喜欢菱姐姐,不喜欢你。” “……”静乐攥着帕子默然不语,微垂着头,神色平静。 袁之彤转过了身,脸色又变得温婉柔和,劝了卢八姑娘两句:“静妹妹,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是我惹表嫂不高兴。” “我与表嫂有些误会……” 她欲言又止地朝那闭合的雅座房门看了一眼,有几分犹豫,几分委屈。 卢八姑娘不以为然,目光也朝房门狠狠地钉了一下,反过来劝袁之彤:“彤姐姐别急,她不过是个庶女罢了,皇后表姐看重的是你。太后娘娘不是也很喜欢彤姐姐你吗?” 袁之彤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我知道。” “我们走吧。”袁之彤招呼着卢八姑娘她们一起离开,“我看前面还有一家茶楼。” 几人往通往一楼大堂的楼梯方向走去,袁之彤一边走,一边说:“明天是三公主的及笄礼,静妹妹,正宾是礼亲王妃,皇后娘娘让我担任司者。” “表嫂应该也听说了,静妹妹,你说我是不是该把司者让……” 司者就是为笄者托盘的人,对于袁之彤而言,这个身份当然是份莫大的荣耀,但是对于楚千尘而言,却不是。 “……”后方的静乐皱了皱眉头。 她不喜欢她们这样说九嫂! 静乐捏了捏帕子,一脚踩上了前方袁之彤的裙摆。 袁之彤正沿着楼梯往下走,突然就感觉到裙摆一紧,身子失去了平衡,往前扑了下去…… ------题外话------ 今天是肥章。 306毁婚 “啊!” 往下摔去的袁之彤花容失色,失态地惊呼出声。 走在她前面的卢八姑娘下意识地回头,就见上方的袁之彤往下摔了下去。 卢八姑娘下意识地微一侧身,一手紧紧地抓着楼梯的扶手。 袁之彤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沿着楼梯“咚咚咚”地滚下去了,她的身子还在卢八姑娘的鞋面上压过,连带卢八姑娘也尖叫了一声。 两个人的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酒楼大堂的那些食客也注意到了这一幕,说话的、喝酒的、吃东西的人全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朝楼梯方向看去,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袁之彤摔到了大堂的地板上。 大堂中静了一静。 这一瞬,时间似乎凝固了。 卢八姑娘呆呆地看着摔在地板上的袁之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她忍着脚背的疼痛走下了最后几阶楼梯,嘴里喊道:“彤姐姐。” 她忙走到了袁之彤的身旁,担忧地去扶她。 袁之彤这一摔,把原本梳得精致的弯月髻也散了一半,发钗歪斜,刘海和几缕碎发凌乱地垂在额上、耳边,右额角上肿了一块,又红又肿,双眼紧闭,似乎是昏迷了过去。 袁之彤的丫鬟也跑了过来,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喊着:“姑娘……姑娘,您怎么样?” 一片喧闹声中,谁也没去注意站在楼梯上一动不动的静乐,更没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她。 静乐一手抓着楼梯的扶手,静静地俯视着下方的袁之彤,微抿着唇,唇边勾起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大堂里很快又喧嚣了起来,食客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人叹息这位摔下楼梯的姑娘太不小心了,有人说不会出人命吧,还有人嚷着掌柜和小二,纷乱嘈杂。 在一楼招待客人的一个小二也赶紧朝袁之彤跑了过去,语无伦次地问卢八姑娘道:“这位姑娘怎么样?” “她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 “来人,快去请大夫……” 大堂里嘈杂的喧嚣声也断断续续地传到了二楼的雅座,很多间雅座都打开了窗户,一个个脑袋从窗户后探了出来,一道道目光朝斜卧在地上的袁之彤看了过来。 身在二楼雅座中的楚千尘与顾玦自然也听到了一二,全都没理会,唯有被撵出雅座的江沅往楼梯下方张望了一下。 楚千尘正美滋滋地吃着热乎乎的红豆枣泥酥,一口茶,一口酥,觉得这红豆枣泥酥比平日还要好吃,眯眼笑。 顾玦见她眼角眉梢间洋溢着浓浓的愉悦与欢喜,心里暗叹他的小丫头还真是容易满足。 “好吃吗?”顾玦拿起一方帕子替她擦去嘴唇上的碎屑,动作轻柔。 “好吃!”楚千尘直点头。 她喜欢他那种宠溺的语气与举动,把脸往他那边凑。 她的樱唇不染而朱,粉嫩饱满,如同那成熟的樱桃似的,似乎咬一口就会流出甜美的汁液来。 顾玦灼灼的目光落在楚千尘的嘴唇上。 楚千尘忽然就觉得周围好像静了下来,心跳骤然加快,怦怦怦,像擂鼓,甚至忘了自己现在置身何处。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到有人低低地叹了一声。 几片雪花从半敞的窗户飘了进来,其中一片恰好落在她的嘴唇上,雪花的凉意让楚千尘从恍神中清醒了过来。 她这才发现外面的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雪花如絮,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 好冷! 楚千尘只是看着就觉得冷,下意识地往顾玦身上靠,顾玦干脆就把她抱在了他腿上,用他的体温将她环了起来。 楚千尘已经很习惯这样坐在他身上,悠然地窝在他怀里,把背靠在他的胸膛上,贪恋着此刻的温暖。 楚千尘惬意地看着那满天飞扬的雪花,嘀咕道:“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下雪。” “今晚雪应该就停了。”顾玦亲了亲她的鬓角,轻声道,声音眨眼就被窗外的寒风吹散。 正像顾玦说的,第二天一早,天气确实放晴了。 楚千尘天方亮就打着哈欠起了身,梳妆打扮,着亲王妃的大妆,坐朱轮车进了宫。 今天是三公主的及笄礼,也是一个大日子,皇后十分看重,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京中那些宗室勋贵的命妇们全都收到了帖子。 楚千尘一路走来,皇宫各处都装点一新,从宫门到凤鸾宫这一路的地面上都铺了长长的织锦地毯,四周挂满了灯笼、彩带。 楚千尘抵达凤鸾宫的时间不早不晚,凤鸾宫的正殿已经到了不少人了,礼亲王妃、顺亲王妃等宗室王妃们,静乐、宁德、云和等长公主们以及一些郡主、县主等等就坐在殿宇的两侧,个个衣着华丽,珠光宝气。 坐在凤座上的皇后心情也不错,容光焕发,对待楚千尘的态度也相当的温和,额外多寒暄了几句。 在场的大部分女眷也都还记得顾玦与楚千尘新婚次日皇后对楚千尘的为难,与皇后如今和善的态度可谓判若两人,让众人都体会到了何为此一时、彼一时。 楚千尘落落大方,清丽动人,犹如天际的皎月,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一种优雅、清贵而又洒脱的气度,宛如高山流水,似对皇后的态度毫不在意。 静乐就坐在楚千尘的对面,对着她微微一笑,神情温柔娴雅。 楚千尘对着静乐回以一笑。 她在内侍的引领下,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宸王身份尊贵,楚千尘的位次也很高,就坐在礼亲王妃婆媳的身边。 过去这十来天,礼亲王妃时不时地邀楚千尘过府,她与世子妃婆媳跟楚千尘已经相当熟悉了。 礼亲王妃一见楚千尘,就绽出亲和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千尘,你家那个药膏真是好用极了,我家老头子的老寒腿现在全好了。” “他现在乐得每餐都要多吃一碗饭,早晚都拉着世子他们去练武……” 礼亲王妃说起自家老头子,乐不可支,看着楚千尘的目光亲厚极了,言行之间露出一种熟稔与亲昵的感觉。 前方那高高的凤座视野极好,坐在其上的皇后将殿内众人的神情动作都收入眼内。 皇后根本就听不到楚千尘与礼亲王妃在说什么,目光怔怔地看着她们言笑晏晏的样子,眼底掠过一抹疑惑。 礼亲王妃不仅是亲王妃,娘家也同样显贵,出身信国公府,在宗室勋贵的女眷之中颇有威信,想要攀附她的女眷不知凡几。 以楚千尘这样的出身,如何能让礼亲王妃对她这般亲和? 答案很明显了,必是楚千尘悄悄讨好了礼亲王妃。 皇后端起了粉彩茶盅,神色中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讥诮来。 下方,睿亲王妃以及宁德、云和等几位长公主也主动楚千尘打了招呼,皆是谈笑自若。 “……”皇后手中的茶盅才端到胸前就停顿住了,眼底的疑惑又浓了三分。 明明上个月在西苑行宫时,楚千尘与宗室的命妇、皇家的这些长公主们全都很生疏的,这才短短半个多月,她们怎么就变得这么熟悉了?! 莫非—— 是顾玦在私底下在串连宗室?! 皇后的瞳孔微微一缩,连着心口也骤然一缩。 如果是从前太子地位稳固的时候,皇后只会因为这个猜测而不安,也会即刻把这个猜测告诉皇帝,但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看顾玦的势力越庞大,皇后反而对他越发势在必得,是了,在这偌大的大齐朝,能够扶持太子对抗皇帝的人也唯有顾玦一个了。 她绝不能把顾玦推到楚贵妃和二皇子那边! 想到了昨天是二皇子陪着安达曼郡王去了白云寺,皇后的脸色微沉,又慢慢地抬起茶盅,挡住了脸上的异色。 眼角的余光在礼亲王妃身边的楚千尘身上掠过。 偏偏宸王妃楚千尘姓楚,是楚贵妃的亲侄女,这还是一门皇帝御赐的亲事。 皇后的眼睫垂下,那黑幽幽的双眸深不见底。 凤鸾宫中弥漫着一片笑语声,不时有来赴宴的命妇们抵达。 皇后打起精神,招呼着这些女眷,气氛和乐。 今天的仪式是提前让钦天监算过吉时的,利公公看吉时快到了,就来提醒了皇后一声。 于是,一众女眷就簇拥着皇后移步保和殿。 今日参加的女客足有百余人,殿内的气氛尤为庄严肃穆。 随着內侍一声唱报“太后娘娘驾到”,众人又忙起身恭迎殷太后。 人总算都到齐了,一阵悦耳的笙乐声悠然响起,笄礼正式开始了。 今天三公主的及笄礼是由皇后主持,礼亲王妃为正宾,太子妃为赞者,卢八姑娘为司者。 “吾家有女初长成,本宫的三公主今日行成人笄礼……” 随着皇后庄重的致辞声,及笄礼正式揭开了帷幕,一众观礼的女宾皆是肃然。 在皇后致辞后,笙乐声就再次响彻殿堂。 着粉色采衣的三公主安乐从东间中款款走出,初加、再加、三加,仪式在正宾、赞者与司者的配合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而安乐身上的衣裙也一身比一身华丽夺目,到最后换上了一身华丽典雅的真红色大袖礼服,头上戴着华贵精致的九翟四凤冠,赤金打造的钗冠上嵌在无数宝石珠翠,熠熠生辉。 十五岁的安乐身量娇小,相貌俏丽,当她加冠着服后,仿佛长大了不少,不笑时,形容矜贵,一步步地在女官的引领下,缓缓朝正前方的皇后走近。 皇后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儿,想着女儿马上就要远嫁南昊,眼眶微微湿润。连女儿成人的喜悦都冲淡了些许。 殷太后也看着身着大红礼服的安乐,却是想到了楚千尘,轻声对着陪着她身边的楚千尘叹道:“等明年八月,千尘,你也要及笄了……” 殷太后在心里琢磨着她得找个机会嘱附儿子几句,免得这小子粗心地把儿媳及笄礼的事给忘了。 这女儿家的及笄礼就像婚事都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至少提前半年精心准备才行。 想着,殷太后轻轻蹙了下眉头,心里多少有些发愁。 宸王府在顾玦的把控下,就像是铁桶似的密不透风,可缺点也显而易见,王府的内院除了一个蔡嬷嬷外,都没一个老人,来年儿媳的及笄礼也不知道会办成什么样。 楚千尘自是不知道殷太后在想什么,对她来说,及笄礼什么的,也就是一个仪式而已,无关紧要。 她笑吟吟地凑过去,悄声对殷太后附耳说道:“母后,王爷答应了给我取字。” 她笑得眉眼弯弯,闪着期待的光芒。 女子笄而字之。 若是在婚前举行及笄礼,大多是由女方长辈取字,若是婚后,则多是由丈夫取字。 这一点合情合理,然而,殷太后与何嬷嬷听到了,只想叹气。 哎! 及笄礼的重点不是取字吧?! 殷太后心里更愁了,本来她作为婆母应该为儿媳来主持及笄礼的,偏偏她困在深宫中,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甚至于,她还是儿子儿媳的负担,只会拖累他们…… “皇上驾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高亢的声音。 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与他一起的还有昊国使臣安达曼郡王。 殿内起了一片骚动,众女眷都给皇帝行了礼。 皇帝坐上了高高的御座,接着,礼部官员又继续唱报,按照流程进行及笄礼的下一个环节,皇帝作为父亲,对着跪拜在下方的女儿谆谆教诲了一番。 安乐回了一句“儿虽不敏,敢不祗承”,至此,及笄礼最重要的几个环节就算是结束了。 礼部官员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他这边的差事大致算完成了,接下来就是…… 礼部官员朝一旁观礼的安达曼郡王看去,只见安达曼在一道道灼灼的目光中,昂首阔步地走到了正殿中央,神采奕奕。 众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头戏,看着安乐的眼神中不免带着几分唏嘘与同情。 公主生而尊贵,可也同时身不由己。 皇后抿紧了嘴唇,看着女儿安乐的眼睛更酸涩了,眼神微微恍惚。 “大齐皇帝陛下,”安达曼笑容满面地对着皇帝躬身行了个昊国礼节,朗声道,“吾代表吾国太子正式向陛下求娶贵国三公主,两国永结同好。” 本来按照礼节,皇帝会当众应下婚事,然后由皇帝与安达曼分别代表两国立下婚书,这桩联姻就算尘埃落定。 然而,安达曼的声音落下后,殿内却是一片寂然。 一众女眷心里都是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 皇帝静静地注视着安达曼,右手的两根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搓弄着,搓得指尖有些发红。 安达曼皱了皱眉头,抬头对上了皇帝的目光,正欲再开口,就听皇帝淡淡地叹道:“马上就过年了,以朕之见,这婚事不如放到年后再议。” “……” “……” “……” 满堂寂静,气温仿佛陡然下降,空气似要结冰。 不止是安达曼,殿内的其他人也都听到了,不由地看向了皇帝身旁的皇后。 皇后也是愕然,不由睁大了眼。此前她也没有听皇帝说过这件事。 殿内的众人神情各异,心中皆是惊诧不已。 安达曼只觉得一股怒火蹭地窜至脑门,整个人差点就爆发,但终究是忍住了。 他咬紧了牙,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陛下这是何意?!”安达曼的嘴角泛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声音也有些僵硬,吐字清晰地质问道,“莫非陛下是要毁婚?” 他的声音一字比一字冰冷,简直要掉出冰渣子来,刺了皇帝一句。 关于两国联姻的事,他们已经断断续续地商议了两个多月,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双方都做了不少退让,如今基本都已经商定好了,只差签下婚书,皇帝在这个时候反悔,那就是毁婚!! 皇帝是天子,金口玉言,突然悔婚那可是会被人诟病的,更是对昊国的一种挑衅。 众女眷皆是屏息,一时看皇后,一时看安达曼,一时又去看皇帝。 大部分人其实都还搞不清楚状况,更不明白皇帝怎么会突然想要拖延婚事。 皇帝一向爱面子,当然不会当众认下毁婚,淡淡地一笑,敷衍道:“安达曼郡王,再过半月就是我大齐最重要的节日,安乐是朕的爱女,朕实在是不舍,想多留她几日。” “朕让钦天监算了日子,最近也没什么合适的黄道吉日。” 任谁都能听出来,皇帝这些话明显就是借口。 安达曼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脸上露出了更为明年的不悦。 他身形绷紧地站在殿宇中央,一眨不眨地昂首望着皇帝,丝毫不退让。 两人目光相接之处火光四射,有种剑拔弩张的压抑,并急速地往周围扩散开去。 皇帝看着面沉如水的安达曼,脸也板了起来,一手紧紧地攥着御座的扶手,几乎将之捏碎。 这个安达曼郡王竟然敢对着自己甩脸色! 皇帝心里恼怒不已,暗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些个昊人两面三刀,左右逢迎,实在是贪心太过了! 皇帝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被动,必须让这些昊人知道他的公主不是他们想娶就娶的。 这桩联姻的主动权是握在他这大齐天子手里,如今是他们昊国弱于大齐,是他们来求娶,而不是他们大齐奴颜媚骨地求着和昊国和亲。 皇帝心里打定了主意,眼神变得无比尖锐。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安静中。 那些命妇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都暗道不好。 也唯有楚千尘气定神闲,一边看戏,一边还有心思给殷太后探了个脉,满意地抿唇笑。很好,太后无论是气色,还是脉象,都比半年前大好了。 等回去,她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爷。 安达曼忍住胸口那翻腾不已的怒气,目光沉沉地看着皇帝,冷哼了一声,问道:“陛下可知乌诃迦楼在哪儿?” 在场的女眷们倒吸了一口气。 她们也知道乌诃迦楼是南昊先帝的大皇子,此前曾经来京城为皇帝祝寿,南昊政变后,那位曾经的大皇子似乎就下落不明了。 再多,这些内宅女眷就不知道了。 问题是,昊国使臣这般质问皇帝又是什么意思?!女眷们心惊不已,不敢想下去。 “……”皇帝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他也猜到这些昊人不会轻易臣服妥协,果不其然。 皇帝是知道的,安达曼奉昊帝乌诃度罗之命来京城带着两个使命,一个是为了与大齐联姻,另一个是乌诃度罗怀疑乌诃迦楼被顾玦带回了京城,为此,昊人一次次地去接触顾玦。 幸而,皇帝从来没真正信任过这些昊人,一直都在提防着他们有什么异动,果然,被他发现安达曼暗中对顾玦示好。 恐怕“乌诃迦楼”不过是乌诃度罗与安达曼的一个幌子而已。 现在,安达曼当众提及乌诃迦楼,是在威胁自己吧! 自己如果不从,安达曼就要代表昊国倒向顾玦吗?! 想到这里,皇帝的目光更冷,象冰刀一样在安达曼的脸上一道道地刮着。 307奴妾 安达曼郡王宛如一株雪松似的傲然而立,直视着皇帝的眼睛,等待对方的回答。 普申说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回响在安达曼耳边,从乌诃迦楼出现在宸王府,到锦衣卫把他派去的昊人几乎杀了干净,只为斩草除根,独留普申一人死里逃生…… 安达曼的双拳在宽大的袖口中紧紧地握在一起。 他早就在怀疑大齐皇帝和宸王是故作不和,目的是为了降低自己的戒心。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两国联姻的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今天大齐皇帝的表现无异于再一次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测,皇帝不是真的打算把他的公主嫁给他们昊国的太子。 皇帝冷笑一声,怒意又起,反问道:“乌诃迦楼九月就已经返回了贵国,郡王问朕又是何意?!” 皇帝的声音不轻不重,语调也冷了下来,决定今天怎么也要给眼前这个昊人一个教训。 听在安达曼的耳里,皇帝分明是在睁眼说瞎话。 安达曼心中更怒,那双褐色的眼眸再次涌起汹涌的怒意,想起了昨天。 昨天安达曼和二皇子顾南昭一起去了白云寺祈福。 祈福后,他就打算和顾南昭离开,快出寺时,听兰格随口提到了寺里的七座舍利塔,安达曼临时改主意,又调头想去瞻仰一下那七座舍利塔。 舍利塔一带的香客不多,当时,安达曼远远地看到了顾玦与一个戴着帷帽的青衣男子站在几座舍利塔之间。 虽然相隔甚远,那个青衣男子还戴着帷帽,但安达曼还是从对方的背影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乌诃迦楼。 安达曼有十二成的把握,他绝对不会认错! 当下,安达曼就示意下属去追,想着最好能把顾玦与乌诃迦楼堵在寺中,抓个现成,那么顾玦也就赖不掉了。 可惜,人追丢了。 就算后来,安达曼假借掉了贴身玉佩,让顾南昭又找了一些大齐的禁军将士来,守住了寺庙的前后门和侧门,还把整个白云寺里里外外地都寻遍了,也依然没有找到顾玦与乌诃迦楼。 就像是顾玦与乌诃迦楼从这个寺庙凭空消失了。 昨天,安达曼就怀疑顾南昭有问题。 这是在齐国的地头上,怎么会找不到人,除非顾南昭从中作梗! 今天皇帝的态度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证据一桩桩地摆在了他眼前,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不过是顷刻之间,安达曼的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后颈汗毛倒竖,但面上依旧是一副毫不动摇的样子。 他嗤笑地撇了下嘴,再次质问皇帝:“大齐皇帝陛下,那这桩婚事陛下到底还想不想结?!” 安达曼的语气已经很不客气,十分尖锐,像是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皇帝脸上。 皇帝与安达曼的目光更为激烈地对撞在一起,气氛愈发紧绷了。 皇帝憋着一口气,声音拔高了三分,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朕都说了年后再议,你要是不想等,那就别等了。” 殿内又静了一静。 这一次,安达曼再也待不下去了,重重地拂袖而去,留下一道决然而去的背影。 殿内更寂静了,落针可闻。 皇帝看着安达曼远去的背影,右手紧紧地握着扶手,满额与手背的青筋暴出,心中恨恨。 不过是个使臣,居然甩脸色给他看! 皇帝的初衷只是想灭一灭安达曼这帮南昊人的威风,逼南昊人在他与顾玦之间做出选择,别想左右逢源,但现在皇帝已经被安达曼气到了,早就忘了自己的初衷。 在场的女眷们从头到尾是一个字也没吭过,而且,这里也没她们插嘴的余地,只能当聋子扮哑巴。 皇后也不知道皇帝对于联姻到底有什么打算,心中惊疑不定。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皇上……” 她想问两句,可才开口,就被皇帝不悦地打断了:“吵死了,朕头疼得厉害。” 皇后莫名地被皇帝喝斥了一句,脸色不太好看。 皇帝没再说什么,起身也走了,明明穿着色泽鲜艳的明黄色,可他的背影却显得尤为阴沉,像是笼着一层淡淡的灰雾似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皇帝,就这么静静地目送皇帝的背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周围的那些女眷更安静了,谁也不敢说话,生怕触了皇后的霉头。 殷太后与楚千尘皆是事不关己,一片安然。 殷太后优雅地喝了口茶,以帕子擦拭嘴角时,瞟见楚千尘对着她飞快地眨了下眼睛,显得意味深长。 殷太后是聪明人,顿时明白了楚千尘的意思,微不可见地勾了下唇角。 帕子恰好挡住了她这一抹淡淡的笑容。 皇帝此刻与南昊结下两国之盟,于国于民,都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南昊如今帝位上的还是个弑兄篡位的伪帝。 从方才皇帝与安达曼郡王那剑拔弩张的关系,殷太后约莫可以猜到从安达曼十月抵达京城到现在,安达曼与皇帝之间从一开始的彼此友好,到现在双方几乎决裂,想必她的儿子在暗地里动了不少的手脚。 想着,殷太后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当帕子放下时,表情依旧恢复了正常,让人看不出喜怒。 殷太后温柔地拍了拍楚千尘的手背,什么也没说。 婆媳俩交换着唯有她们自己才知道的眼神。 “九皇婶。” 这时,三公主安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楚千尘与殷太后的跟前,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她又跟殷太后也请了安:“皇祖母安。” 安乐不笑时,还有几分高贵温婉的气质,这一笑,就显得有些娇憨,一脸的天真无邪。 她的笑容干净得如同一张无暇的白纸,又似那没有杂质的清水。 安乐是今天的主角,无论是及笄礼还是联姻的事,都与她相关,可她却全然没有被刚才的事影响,更领会不到此刻这种紧绷的气氛。 殷太后拉过了安乐的手,笑容慈爱地说道:“好孩子,你今天及笄,就是大人了。”她把一对帝王绿的镯子戴到了安乐的手腕上,作为及笄礼的礼物。 撇开别的乱七八糟的杂事不说,殷太后是真心觉得三公主不该去联姻。 三公主因为幼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病了几天几夜,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彼时皇后几乎是病急乱投医了,什么办法都试了,最后是喝了不知道从哪里求来的符水,才退了烧。 可是苏醒后的三公主就好似永远停留在了七八岁的年纪,懵懂天真。 其实三公主身边的那些内侍、宫女、伴读们,还有上书房教公主们读书的太傅们心里对此全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把这件事挂在嘴上,生怕惹恼了皇后。 像三公主这样智力受损的孩子,帝后当然应该把她放在身边,就算她要出嫁,那也要嫁在帝后的眼皮底下才是,让三公主远嫁到数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她怕是活不长久的。 殷太后的神色中有些唏嘘,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偏偏帝后都是只考虑他们的利益。 袁之彤与安乐的另一个伴读也跟了过来,也得体地对着殷太后与楚千尘行了礼。 袁之彤脸上的皮肤看着比平时白了三分,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可即便如此,脂粉也遮不住她肿起的右额角。 她昨天在万青酒楼摔了一觉,到现在右额角的肿包还在作痛。 不仅是伤处痛,她的心也在抽痛着。 本来她可以借着今天三公主的及笄礼理所当然地走入在场这些命妇们的视野,可是皇后觉得自己伤了脸有失体统,不适合再当三公主的司者,就让卢八姑娘顶上了。 要不是昨天卢八姑娘走在自己前面,袁之彤几乎要怀疑是卢八姑娘踩了自己的裙摆,自己才会摔下楼梯…… 袁之彤一会儿看楚千尘,一会儿又忍不住就朝卢八姑娘那边看去,微咬下唇,反反复复。 渐渐地,凤座上的皇后也回过神来。 刚刚当众被皇帝扫了脸,皇后到现在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也不太痛快,但是皇帝可以拂袖而去,她却不能。 否则,今天女儿的及笄礼就变成一出笑话了。 皇后又强撑起精神,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招呼着一众命妇们移步御花园。 今天宫里不仅设了宴会款待宾客们,而且,皇后特意安排了教坊司那边的戏班子进宫来唱戏,为大家助兴。 众女眷们纷纷应是,一个个谈笑自若,仿佛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母后,您喜欢看戏,也一起跟我们过去凑凑热闹吧。”皇后又亲自过来请殷太后,身后还跟着卢八姑娘、几位王妃公主等人。 这两个月来,皇后对殷太后是越来越殷勤了,除了初一、十五外,也会三五不时地带着安乐等几位公主去寿宁宫给殷太后请安,美名其曰承欢膝下。 殷太后还没答,袁之彤就笑吟吟地伸手去扶殷太后的胳膊,亲昵地说道:“表姨母,我还记得上回的《穆桂英挂帅》唱得好极了,那个刀马旦真是唱功了得……” 《穆桂英挂帅》是十月皇后在宫里举办赏花宴时殷太后在畅音阁看戏时点的戏。 然而,殷太后淡淡道:“也就是唱功还凑活。” 袁之彤神色微僵,涂得好似白墙般的脸色登时变得死白死白的。 楚千尘很自然地挽住了殷太后的右臂,漫不经心地接口道:“武功和做工是差了点。” 皇后似是不经意地扫了袁之彤一眼,眉目间又冷了三分。 周围不少女眷都是看破不说破,看着袁之彤的眼神中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众人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殷太后与皇后一起朝着御花园方向去了。 今天的宫宴设在了御花园里的一处花厅中,戏台则搭在了花厅外,从花厅中可以一边享用席宴,一边看戏、赏舞,也可以就近去梅花林中的暖亭赏花。 时间尚早,酒席还未正式开始,宫女们先给客人们上了些茶水、瓜果点心等等。 有人先坐下点戏,有人说说笑笑,也有人还在花厅外散步。 平日里,三公主安乐根本坐不住,但今天她是主角,身上又穿着繁重的礼服,行动不便,只好乖乖地坐在皇后身旁喝花茶。 此刻,皇后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高贵雍容,得体大方。 她看也没看,就把那戏折子递给了安乐,自己侧首看向了殷太后和礼亲王妃,含笑道:“母后,皇婶,近日京城里出了个叫《湘妃扇》的戏本子,颇受追捧,本宫也听人唱了几段,觉得有点意思,就让教坊司排了,今天正好也唱给大伙儿听听。” 皇后有这个兴致,其他人自然不会说什么,礼亲王妃、顺王妃等人还凑趣地说了句“托了皇后的福”、“今天尝尝鲜”之类的话。 这时,一个宫女给殷太后与楚千尘上了茶,可楚千尘扫了一眼,吩咐道:“给太后换一杯菊花茶。” 宫女怔了怔,屈膝应了。 “母后,您最近睡得不太好吧?”楚千尘对着殷太后谆谆叮嘱道,“浓茶喝多了容易睡不好,您要真想喝,就尽量喝大红袍和普洱茶吧,这两种茶性平和,适合您喝。” 殷太后失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何嬷嬷在太后身旁频频点头,似在说楚千尘说得都对。 皇后身边的卢八姑娘起初还在留意殷太后与楚千尘在说什么,见她们婆媳只是说茶,便觉得无趣。 等菊花茶上来后,楚千尘又往茶里放了颗糖,对着殷太后笑眯眯地眨下眼,才亲自把加了料的菊花茶奉给她。 花厅中,戏折子还在女眷之间传递着;花厅外,两个粉墨登场的戏子已经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开唱了,那是一对漂亮的姐妹花,姐姐温婉娴雅,妹妹活泼可爱,姐妹俩各有千秋。 这是一折文戏,台上的气氛悠然恬淡。 女宾们三三两地凑在一起,一边看戏,一边道家常,说着京中的八卦趣闻。 皇后喝了口茶,随意地放下了茶盅,侧首忽然看向了一旁的卢八姑娘,顺着卢八姑娘的视线看了过去,挑了下柳眉。 “娴静,你怎么一直盯着宸王妃看?”皇后略带几分调侃地问了一句。 卢娴静这才略显局促地收回了目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轻轻唤了声“表姐”。 皇后优雅地抚了抚衣袖,那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衬得她手指尤为白皙,亲热地又道:“娴静,你以前没见过吧?这是宸王妃,容貌在整个京城都是顶尖的,瞧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舍不得移开眼,你说是不是?” 皇后的声音不轻不重,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宗室王妃全都听到了,也从中品出几分味道来。 皇后的这番话听似在赞楚千尘,可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楚千尘除了容貌别无优点似的,绵里藏针的。 礼亲王妃不满地皱起了眉头,目光在皇后与卢娴静之间来回看着。 其他几位王妃意味深长地彼此交换着眼神。 “表姐,我见过王妃的,昨天我在一家酒楼巧遇了宸王妃,”卢娴静对着皇后微微一笑。 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了楚千尘,“可惜了,王妃不认识我,所以没能和王妃说上话。” “彤姐姐也在,委屈得都哭了……” 卢娴静的这番话含影带沙的,意指楚千尘目中无人,尤其最后一句话分明是说给殷太后听的。 花厅中,越来越多的视线朝皇后、楚千尘这边涌了过来,大部分人都没心思看外面的戏台了。 这外面的戏哪里有这里的戏精彩! “静妹妹,你别说了。”袁之彤温温柔柔地打断了卢娴静,略带几分局促地揉了揉帕子,“不是这样的。是我不会说话,才让表嫂不高兴了。” 袁之彤眼波微转,慢慢地垂下长翘浓密的眼睫。 从西苑行宫回来后,她本来想找殷太后告上楚千尘一状的,但是她试探了一两句后,发现殷太后对此不感兴趣,就忍下了,忍着一直没有告状。 卢娴静适时地叹了口气。 殷太后放下手里那杯香甜的菊花茶,挑了下眉:“哦?” “表姨母,是我不好。”袁之彤有些急切地接口道,脸上涌起异常复杂的神色,紧抿着唇,似乎有些话已到唇边,却又被她咽了回去。 这一幕让旁观者不禁浮想联翩,在心里猜测起是不是别有隐情。 花厅内寂静无声。 戏台上的那些戏子还在尽职尽责地继续唱着,胡琴的乐声明亮、悠扬、悦耳。 殷太后扫了袁之彤与卢娴静一眼,淡淡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既然知道自己有错,怎么不见向王妃赔罪?” 袁之彤:“……” 卢娴静:“……” 卢娴静眉睫一跳,殷太后的这句话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 卢娴静只觉得周围那一道道讥诮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她额头浮现一抹阴沉,连带那俏丽的五官都染上了些许狰狞之色。 皇后攥了攥帕子,突然清了清嗓子,把众人的注意力又引了过来。 她温婉地笑道:“母后,您还不知道吧,在猎宫时,之彤已经向九弟妹敬过茶了,不过九弟妹不肯接。” “本宫想着之彤怎么说也是母后您的外甥女,九弟妹这样,总是不太好的。” 皇后又朝楚千尘看了一眼,幽幽叹了口气,那表情、那眼神似在说,楚千尘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殷太后转头看楚千尘,轻声问道:“是吗?” 袁之彤闻言不由心跳加快,目露期待。 这显然是殷太后对楚千尘不满的信号! 皇后也是心中一动,勾了勾红艳的嘴唇。 这人心,是最复杂,也是最简单的。殷太后与楚千尘瞧着再亲热,那也是婆媳,不是亲母女,不可能亲密无间。 当她们有共同的敌人时,也许能一致对外,但是,袁之彤可是太后的外甥女,这人都是护短的,楚千尘当众打袁之彤的脸,就是不给太后面子,也难怪太后会不满。 就在这时,礼亲王妃插嘴道:“千尘堂堂王妃,想原谅就原谅,不想原谅,一个小小臣女有什么好置喙的。” 皇后面色微微一变,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如利箭般射向礼亲王妃。 礼亲王妃似乎浑然不觉,又对殷太后道:“皇嫂,我瞧着你这小儿媳乖着呢,聪明大方,与我投缘得很。必是你这外甥女太过莽撞而不知。” 殷太后手里的那杯菊花茶一下子就快见底了,她犹有几分意犹未尽,叹息着点头道:“确实,之彤年纪小,做事不太稳当。” 皇后:“……” 袁之彤:“……” 在皇后与袁之彤古怪微妙的目光中,殷太后气定神闲地接着道:“之彤,你身为三公主的伴读,不陪着三公主吗?” 恰在这时,就听一个清脆软糯的女音响起:“好!” 两张桌子外,三公主安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兴奋地鼓掌,啪啪啪,直拍得小手的掌心都红了。 此时此刻,这掌声显得极为嘲讽。 袁之彤猛地反应过来了,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地涨红,涨得通红,一脸尴尬。 是的,她是三公主的伴读,照理说,她应该待在三公主的身边伺候,而不是坐在皇后这里。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至少也可以被这些所谓的贵人斥一句“目无公主,没规没矩”之类的话! 袁之彤目光一凝,上次赏花宴中楚千凰被皇后斥责的一幕幕瞬间掠过脑海。 她觉得喉间发紧,心脏似是猛地缩成了一团。 只是转瞬间,袁之彤已经认清了利害关系,很乖巧地认错道:“表姨母,是我的错。” 袁之彤朝安乐的方向走了两步,福身向安乐赔罪:“殿下,是我的错。” 安乐还在看戏,一双眼睛像是在放光的宝石似的,甩甩手,随口道:“知错就好。” 顿了一下后,安乐又随口补上一句:“要记得改哦。” “……” “……” “……” 周围的其他人看着这一幕全都目瞪口呆。 殷太后的手指随意地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又道:“怎么不敬茶呢?!” “还不去给三公主敬杯茶。” 她的声音放得极慢,可话语中却似携着雷霆之力。 皇后:“!!!” 袁之彤:“!!!” 袁之彤和皇后全都僵住了,身体和思维都仿佛被冻僵似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殷太后不等她们说话,就抬手对着何嬷嬷使了个手势,何嬷嬷就立刻拿了杯茶过来。 “袁姑娘。”何嬷嬷笑容满面地把茶水呈给袁之彤。 何嬷嬷看着似乎还是与平日里一般笑容可掬,态度亲和,可现在袁之彤却觉得对方皮笑肉不笑的。 袁之彤的心一点点地坠了下去,犹如坠入无底深渊,四肢更是发寒…… 殷太后的指节还在漫不经心地叩动着,一下又一下,叹道:“哀家在宫里久了,都不知道原来现在赔罪是需要先敬茶的。真是老喽。那就敬茶吧。” 殷太后摇头又叹息,仿佛她就是个不懂世俗理解的老婆子。 殷太后也才四十几岁的人,保养得当,这几个月来她被楚千尘调养得很好,面色红润,容光花饭,整个人瞧着也就不到四十的样子,这番话由她说来,显得有些违和。 周围的其他女眷们神色有些怪异,用一种说不上同情、讥诮还是唏嘘的目光看着袁之彤,目光灼灼。 在大齐朝,通常情况下,未婚的姑娘家只会给自家的长辈敬茶,若是姑娘家敬茶给外人,那么只会是敬主母,也就意味着少女不是为奴,就是为妾。 308佳人 礼亲王妃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戏谑地接口道:“连我在宫外都不知道改了规矩,难怪皇嫂更不知道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之色。 皇后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面沉似水,眉梢眼角俱都挂着不悦。 周围一时陷入了寂静,也让外面那几个戏子拖着悠长尾音的吟唱声显得更清晰了。 “……”袁之彤维持着屈膝的姿态,瞳孔猛缩,死白的脸色透着一些青。 她自然是不愿敬这杯茶的。 今天皇帝与安达曼郡王闹得不欢而散,但这不代表两国联姻的事就告吹了,父亲早就跟她说过,皇帝似乎对南昊人有些不满,联姻之事也许会起些波澜,却不至于告吹,毕竟这件事关乎两国。 给三公主陪嫁的媵妾人选早已经定下了,只等皇帝正式下旨,现在她要是给三公主敬茶,届时她的地位岂不是连媵妾都不如?! 更何况,她可不想远嫁去南昊,任人鱼肉!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结成了冰,一股冰冷的寒栗从脚底升起,绞住她的心脏。 这时,殷太后语气淡淡地问道:“怎么不敬了?不是要向安乐赔不是吗?” 她的指节又轻轻地随着胡琴、檀板的节奏叩了几下,漫不经意,似是沉醉于戏曲的节奏之中,又似乎在催促袁之彤。 安乐听到自己的名字,终于把注意力从戏台上那对漂亮的姐妹花身上收了回来,全然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安乐看了看对着她屈膝福身的袁之彤,又看了看何嬷嬷手上的那杯茶,眨了眨眼,傻乎乎地问道:“之彤,你是要向我敬茶吗?” 不等袁之彤答,安乐就往后缩了缩身子,甩甩手,噘着小嘴道:“但是我不要!” 袁之彤:“……” 安乐板着一张小脸,天真直率地说道:“上次你给九皇婶敬茶,九皇婶也不要。” 安乐只是随口陈述一个事实而已,神情天真烂漫,不带一丝一毫的嫌恶,但是她说的一字一句都如同冰针般刺进袁之彤的心脏。 袁之彤:“!!!” 与此同时,何嬷嬷强势地把手里的茶盅塞给了袁之彤。 袁之彤端着茶僵在了那里,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 她终究也才十六岁而已,没经过什么事,一时脑子里轰鸣声不断,无法冷静地做出反应。 还是皇后率先出来和稀泥:“之彤,你既知错,回去后,可要好好反省。” 皇后可没打算让袁之彤给三公主做陪嫁的侍妾。 包括礼亲王妃在内的那些宗室王妃们都能看得出来皇后这在是和稀泥,心里暗叹:这局棋等于是皇后自己投子认负了。 殷太后斜了皇后一眼,雍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淡笑了一声,放了皇后一马。 她本来也没打算真让袁之彤给三公主添堵,让三公主变成下一个静乐。 殷太后一边端起了一盅新茶,一边说:“所以,哀家说嘛,这赔罪还是该磕头才是,哪有敬茶的,看着就心不诚。” “皇后觉得呢?” 最后,殷太后还不冷不热地问了皇后一句,把球踢给了皇后。 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这间花厅内的气氛就像那善变的天气一样变了好几次风向。 皇后:“……” 要不是皇后此刻面对的人是太后,皇后早就用她身为国母的威仪将对方压下去,可现在皇后只能耐着性子跟对方“讲道理、讲规矩、讲礼数”。 她现在如同袁之彤一样进退两难,倘若她否定太后的话,那岂不是真要让三公主接下袁之彤这杯茶? 那可不行。 在皇后看,袁之彤是一枚不错的棋子。 然而,也正因为皇后知道袁之彤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更清楚决不能让袁之彤给三公主陪嫁,无论三公主将来是会嫁去南昊,亦或是留在大齐招驸马,她都不能留着袁之彤给女儿挖坑。 不管怎么样,女儿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怎么都不能委屈了亲女儿。 皇后在心里飞快地衡量着利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颔首道:“母后说得是。” “还是依着老规矩得好。” 皇后努力地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因为用力太猛,而显得有些皮笑肉不笑的。 说完,皇后凌厉的目光就想看向了袁之彤,目光如同刀子般,直直地刺入袁之彤的内心。 不仅是皇后,周围其他女客们似嘲讽似轻蔑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袁之彤,让袁之彤一下子领会到了何为众矢之的。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各种滋味团在一起翻了好几翻,最后只余下了苦味。 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皇后与太后这两位大齐朝最尊贵的女子跟前,她只是一个区区的臣女,随意可以践踏。 袁之彤再一次想到了楚千凰,画面定格在那张被掌掴得红肿不堪的脸。 楚千凰的下场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一个宫女取来了一个蒲团,又接过了袁之彤手里的茶盅。 袁之彤忍着方才屈膝产生的酸涩感,动作略显僵硬地跪在了蒲团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给安乐磕头赔罪,一举一动,柔婉恭顺。 这一刻,袁之彤抽离了自己的灵魂,周围那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已经传不到她耳中。 袁之彤在丫鬟的搀扶下起了身,又看向了楚千尘,眼睫颤了颤。 卢娴静在一旁已经忍了很久了,这时,讥诮地开口道:“彤姐姐既非妾,也非奴,宸王妃怎么能让她下跪!” 方才皇后与太后说话时,卢娴静不敢随意插嘴,免得被太后治一个不敬之罪,现在就无所顾忌了。 楚千尘抿唇一笑。 白皙精致的脸庞,眼尾上挑的凤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与周围那些谨守礼仪的贵女不同,相貌绝顶的楚千尘乍一看,似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但是偶尔她身上会流露出一股子睥睨天下的飒爽。 优雅之下藏着张扬。 平和之下有着骄傲。 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和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 也不用楚千尘开口,殷太后身边的何嬷嬷就先一步说道:“奴婢还是头一回听说,堂堂亲王妃还当不起从二品官员之女一跪。” 何嬷嬷漫不经心地扫了卢娴静一眼,仿佛在说,你怎么连尊卑都不懂。 袁之彤无品无级,别人对她的另眼相看,取决于她的父亲,取决于太后愿不愿意给她一分恩宠。 “……”卢娴静哑口无言,差点没把手里的帕子给撕烂了。 何嬷嬷的态度就等于是太后的态度,卢娴静忍不住去看皇后,却见皇后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就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于是,那个蒲团就被另一个宫女挪到了楚千尘跟前。 袁之彤垂着小脸,木然不语。 她知道她是皇后与太后博弈的一枚棋子,所以,她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利,只有被动应和的命,皇后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现在的她,就等于是一个被凌迟的犯人,她若想解脱,就只能快点熬过刑罚;拖得越久,被刀子剐得越痛苦的人也就只有她自己。 袁之彤迈着决然的步伐上前,再一次跪了下去,干脆地向楚千尘磕头赔罪。 当她的额头抵在地上时,也同时藏住了她的五官,只听那温和依旧的声音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请王妃原谅则个。” 楚千尘看也没看她,如安乐般回了一句:“袁姑娘知错就好。” 袁之彤赔了罪,再次被丫鬟扶起,脸上仍然带着笑,额头的脂粉被蹭掉了些许,就像是曾经完美的面具上骤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袁之彤终于可以重新坐下,只不过,这一次是回到了安乐的身旁,低眉敛目,如同一道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皇后的脸色仍然不太好看,眉睫跳了好几跳,她揉了揉眉心,还是忍了下来。 就算殷太后方才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不惊不怒、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是,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给楚千尘撑腰。 也许是太后真喜欢这个儿媳,也许不过是为了顾玦,她们婆媳才一致对外。 皇后心中怒意翻涌,只觉得太后的存在真是碍眼极了,偏偏她碍于孝道,不得不退让三分。 太后啊,还是像从前那样病怏怏地窝在寿宁宫里比较好! 皇后眸中闪过一抹阴云,虽然她很快就垂下了眼帘,用端起茶盅的动作掩饰异状,但是她这细微的神色变化还是没逃过卢娴静的眼睛。 一场闹剧暂时落下了帷幕。 众人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戏台上,气氛远没有之前那般热络了。 除了天真烂漫的安乐还是高高兴兴的,一会儿对着戏台拼命地鼓掌,一会儿又欢呼,其他人都只是默默地看戏。 《湘妃扇》已经唱到了第二折,戏台上的气氛更热闹了,弥漫着一片吹吹打打的丝竹声。 新郎官抬着花轿来接新娘子,姐姐即将出嫁,妹妹依依不舍,姐妹俩抱作一团,又哭又笑,差点误了出嫁的吉时。 依依惜别了一番后,抬着新娘子的花轿摇曳而去,只留下妹妹抱着父母痛哭流涕,说是如果姐夫待姐姐不好,她定要替姐姐教训姐夫。 “噼里啪啦……” 那模仿鞭炮声的鼓板声响亮刺耳,纷乱地敲击在皇后的心头,让皇后烦躁的心又添了几分焦虑。 皇后的心思依旧全然没在戏台上,还在想刚才的事。 原本,皇后对她今天要说的事十拿九稳,但是,看到刚刚殷太后对楚千尘的维护,她就有些不太确定了。 皇后心不在焉地以茶盖拂去漂浮在茶汤上的浮沫,迟疑了。 袁之彤已经冷静了不少,觉得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她心中那残存的一丝羞恼怎么也压不下去,那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虫子在反反复复地啮咬着她的心脏。 她时不时地往皇后那边看,一次又一次…… 接下来,静乐、云和等出去赏梅的宾客们陆陆续续地返回了花厅。 这些人虽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却也感觉到厅堂内气氛有异,全都放轻了步伐,放低了声音。 袁之彤不知道第几次地又看向了皇口,见皇后迟迟没有开口,心里有点急了。 她的亡母是太后的表妹,她是因着这个身份才得了皇后的另眼相看,把她选为三公主的伴读。 今天,殷太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踩着她维护了楚千尘,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是“那件事”今天没成,她可以想象,以后怕是连皇后都不会再重视她了。 要是皇后厌了她,拿她当弃子,再换了别人…… 袁之彤的心脏又是猛然一缩,忍不住又想起了昨天在万青酒楼的一幕幕,想到顾玦对待楚千尘时那副目光专注、旁若无人的样子。 袁之彤咬了下舌尖,用疼痛来让自己冷静,眸中弥漫着浓浓的阴霾之色,愈来愈暗。 但是皇后没开口,她也不能自己开口。 袁之彤收回了目光,垂眸,犹自绞着手指。 她有些魂不守舍,全然没注意到周围好几人也在看她。 礼亲王妃与礼亲王世子妃若有所思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上个月在猎宫夜猎的那晚,皇后曾让袁之彤给楚千尘敬茶,当时,礼亲王妃就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经过方才这一闹,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皇后身边的单嬷嬷也看了看袁之彤,附耳对着皇后说了一句。 皇后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翘着兰花指,悠然抿了口茶。 她有点瞧不上袁之彤这副心急的样子,但也心知,自己暂时也没有别的更好的人选了。 这些年来,殷太后一直在防着自己与皇帝,若是把人选换成别人,皇后可以肯定殷太后不会答应的,而楚千尘又是个刺头。 就算是自己下懿旨,楚千尘也可以不应,有殷太后,自己这个皇后的懿旨不作数。 每每想到自己身为国母,还要被太后压着,皇后的眸中忍不住露出了憋气的神情,心里憋得慌。 她能用的人也就只有袁之彤了。 皇后眉宇间的犹疑之色更浓了,这时,大宫女看了看壶漏,悄声提醒了皇后一句。 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很快就收拾了心情,若无其事地对楚千尘道:“九弟妹,吉时快到了,还要劳烦弟妹给安乐簪花了。” 按照大齐的习俗,皇室宗室的贵女们的及笄礼都是极为慎重的,毫不弱于男子的及冠礼。在及笄礼上,会由长辈为她簪花祝福。 楚千尘是顾玦的王妃,顾玦是先帝除了今上以外唯一的嫡子,所以为三公主簪花的差事就交给了她。 与殷太后一样,楚千尘对于安乐也是有几分喜欢的,所以没有推辞。 她坐得久了,也想去透透气,就带着江沅出了花厅。 楚千尘想也不想,就决定了挑梅花,因此往着梅林的方向去了。 昨天下过雪,白花花的积雪犹堆砌在枝头、屋顶,将周围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花木装点得别有一番韵味。 比起春夏秋这三个季节,冬季的花最少,这个季节的御花园赏得其实不是花,而是雪。 楚千尘并不着急,走得不疾不徐,绕过一片湖,穿过几道游廊、小径,经过几座假山暖亭,就看到梅林出现在前方。 梅林中,同样堆满了洁白的积雪,风一吹,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伴着一股梅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那些染着梅香的雪花在半空中飞舞,落在湖石上,飘过松树的树梢,又或是拂在楚千尘的面颊上。 只是看着这如梦似幻的一幕,楚千尘的心就静了下来。 她抬手摘下了一枝红梅,把梅花放在鼻下嗅了嗅。 梅花香自苦寒来。 楚千尘把手中沾有雪花的红梅枝转了转,决定就把这枝傲雪寒梅赠与三公主。 楚千尘没有在梅林多做停留,只折了三四枝梅花,就拎着她的小花篮转过了身,一眼望见前方不远处披着一件紫色镶貂毛斗篷的女子朝这个方向走来。 寒风中,那件斗篷随风摇曳翻飞着,衬得女子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愈发娇弱易折。 直到来人走近,她的容貌也渐渐清晰,正是静乐长公主。 楚千尘想起了上次静乐来找她的事,心中有种莫名的直觉,静乐又是专门来找她的。 果然—— “九皇嫂。” 不待楚千尘出声,静乐就喊住了她。 她的神情与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温柔得让人觉得脆弱,那件紫色的斗篷衬得她肤光如雪,气质温婉。 静乐停在了三步外,与楚千尘四目相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就仿佛只是这么看着楚千尘就是一件令她觉得愉悦的事。 她想到了什么,笑容一敛,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似的朝四周看了一圈,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连忙道:“九皇嫂,你要小心。” 她又是那句在猎宫时的开场白,楚千尘怔了怔,眸中荡起了一丝丝笑意。 上次,她就跟静了说了,她记住了。 于是,这一次,楚千尘笑道:“我记着呢。” 静乐腼腆地笑了笑,一双乌黑的眼眸又亮了几分,仿佛得了偌大的夸奖与肯定一样。 她的双手在斗篷中握成了拳头,在心里默默地自省着。 上一回,她想说的好多话是乳嬷嬷替她说的,事后,她懊恼了很久。 这一回,她一定可以自己说。 静乐深吸了两口气,鼓起勇气,把之前在心里反复演练过无数次的话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皇后想把袁之彤给九皇兄做侧妃,她们打算今天来说服太后,借着太后来逼你同意。” 静乐是昨日听袁之彤与卢娴静私底下说起了这件事,担心楚千尘会被她们算计,昨晚一晚上都没睡好。从今早在凤鸾宫见到楚千尘的那一刻起,她早就想提醒她了,可是周围的眼睛实在太多,楚千尘又一直没落单,静乐实在是没机会说。 直到方才见楚千尘出来摘花,静乐知道机会终于来了,就借着更衣出来了,匆匆地过来提醒她。 说完这件事之后,静乐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把右手从斗篷中伸了出来,将袖口往上撸了撸,露出一段洁白的手腕。 手腕上的那道疤痕已经脱痂,只余下一道浅淡的粉痕,淡得几乎快看不到了。 “九皇嫂,你给我的药膏很好用。”静乐笑容满面地又道。 九皇嫂真好,恩怨分明,胸有沟壑。 还从来没有人像九皇嫂那样对自己这么好。 静乐看着楚千尘的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在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形容间透着婉约与驯良,柔软得好似任人搓圆揉扁的白面团子似的。 楚千尘指了指静了的右腕,笑道:“等开春,就能全好了。” 静乐又把手腕缩回了斗篷中,见楚千尘看着自己,形容间越来越局促。她被楚千尘看得很不好意思,心里甚至升起一种自惭形秽。 她这辈子是不可能活成九皇嫂这般的,那么她能够做到五成,不,三成吗?! 静乐的脸刷一下就红了,慌慌张张地想要转身。 看她似乎又要像上次那样跑了,楚千尘叫住了她:“等等。” 于是,静乐就僵在原地没动,脸颊上染着红艳艳的霞光。 楚千尘从花篮中挑了一枝红梅递给静乐。 静乐抿唇笑了,她的喜悦由心而发,让她的笑容很纯粹,温婉漂亮,就如同三月枝头一簇簇洁白如雪的梨花。 后方的江沅神色古怪地看着这对姑嫂,明明静乐要比楚千尘大上好几岁,可她们之间给人的感觉却是完全颠倒过来的。 王妃还真是擅长给人当“姐姐”。江沅心道。 江沅只是一个愣神,就见楚千尘与静乐肩并着肩又原路返回,朝花厅与戏台方向走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静乐对皇宫的各处都很熟悉,由她带路,楚千尘也就不用费心认路了,两人穿过几道曲折的游廊,突然,右前方的一座暖亭中传来一个低低的男音: “尘妹妹!” 声音微微沙哑,难掩激动。 原本在亭子周围啄食的几只麻雀受了惊吓,振翅飞起,翅膀擦过松树,松枝摇曳,与风声夹杂在一起,吹散了那个低低的男音。 下一刻,身着皇子蟒袍的二皇子顾南昭绕过屏风从暖亭中走出,一眨不眨地看着渐行渐近的楚千尘。 他的双眸明亮如星辰,那么专注,仿佛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一人,心里的狂喜更是压也压不住,全然表露在了脸上。 先前有人递消息给他,说是楚千尘约他在这里见一面,他就立刻赶来了。方才见暖亭中无人,他也曾怀疑是不是那人骗他,但还是没走。 他在这里等了一盏茶多功夫,终于看到楚千尘来了。 这一刻,往事如潮水般掠过心头,顾南昭用一种恍如隔世的眼神痴痴地望着楚千尘,含情脉脉,他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跟她说。 尘妹妹应该也是这样吧! 明明他们此刻相隔不过两三丈远,顾南昭却觉得似乎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他想再靠近楚千尘一点,又往亭子外走了一步,然而,楚千尘跟静乐说着话,头也不回地从他前方的一条青石板小径走过。 顾南昭:“……” 顾南昭僵了一瞬,喜悦也僵在了唇畔,变成一张古怪僵硬的脸。 “尘妹妹!”顾南昭再次唤道,声音拔高了三分。 他快步朝楚千尘的方向追去,右手往前抬起了两寸,又顿住,不敢去拉楚千尘,生怕唐突佳人。 209子嗣 顾南昭心里着急,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了楚千尘与静乐前方,挡住了她们的前路。 “……”静乐被顾南昭吓了一跳,手里的梅枝脱手落在了地上,几片小巧的红色花瓣随之掉落。 静乐低呼了一声,心疼地蹲下身去捡。 “这不是宸王妃吗?!”一个略显高亢的女音从暖亭的另一边传来,“咦?!二皇子殿下也在啊!!” 那个苍老的女音一字比一字响亮尖利,似乎很是震惊。 楚千尘慢慢地转过了身,闻声朝暖亭方向望去。 身着铁锈色袄子的单嬷嬷快步走到了暖亭边,眉头紧皱地看着不远处的楚千尘与顾南昭。 单嬷嬷的后方,礼亲王妃、睿亲王妃、顺王妃等五位王妃也朝这边走来,周围又惊起了几只振翅的雀鸟。 单嬷嬷扭着肥硕的腰肢又上前了一步,一手指着转过身来楚千尘质问道:“宸王妃,您怎么能这样?!” 她那义愤填膺的表情仿佛是二人做了什么天理不容又或者伤风败俗的事,心里暗叹自己的时机来得刚刚好。 “不是的。”顾南昭俊逸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慌乱之色,想解释。 但是,单嬷嬷根本就不想听顾南昭解释,反而觉得如此正好。 “礼亲王妃,睿亲王妃,您几位也过来看看……” 单嬷嬷一边说,一边转头去看礼亲王妃等几位王妃,眼底掠过一抹灼灼的热切。 按照大齐的礼节,公主在及笄礼后,还要由长辈为其簪花,再由其他长辈奉上醴酒,祝福三公主。这醴酒是三公主出生那年酿的,只会在三公主及笄和婚礼当日享用。 方才,皇后请楚千尘为三公主簪花,是借这个名义把她弄走,让她落单。 同时,皇后又派人以楚千尘的名义把二皇子约到了这个暖亭。 这场好戏自然是需要见证人的,皇后选的就是礼亲王妃等王妃们,借着让这些王妃去取醴酒把人领到这里。 只要几位宗室王妃亲眼看到楚千尘与顾南昭两人单独“私会”,皇婶与皇侄,又是表妹与表哥的,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礼亲王妃来回扫视着楚千尘与顾南昭,下一刻,就看到蹲在一丛花木旁的静乐站了起来,一脸狐疑地望向了她们,也唯有背过身的单嬷嬷还没看到静乐。 礼亲王妃与其他几位王妃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古怪。 周围的几株松树被寒风吹得摇晃不已,“嘎吱”作响,又是点点雪花随风飘来。 礼亲王妃挑眉问道:“单嬷嬷,这有什么问题吗?” 单嬷嬷也感觉到众王妃的神情有些奇怪,心里咯噔一下,僵硬地转过了身,却见楚千尘的身侧赫然多了一个静乐。 单嬷嬷的眼睛霎时瞪得老大,看着静乐的眼神仿佛见了鬼似的。 静乐就站在楚千尘的身旁,顾南昭在两人身后,他距离离尘还有几步,这既不算是顾南昭与楚千尘独处,两人也没有肌肤相亲,无一丝逾越。 顾南昭在单嬷嬷刚出现时,是有些慌乱的,毕竟他是应约前来。现在,他稍微想一想前因后果,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顾南昭不喜欢后宫的那些勾心斗角,却并不意味他像安乐那般单纯。 他自小在这深宫里长大,耳濡目染下,自然是看了不少的,过去这十几年妃嫔、皇子、公主因为后宫的争风吃醋而丧命的,不在少数,只今年就有三岁的八皇子和五岁的七公主早夭。 自己这是被人算计了,而且,皇后还是想利用自己来算计尘妹妹! 顾南昭像是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似的,浑身发凉,顷刻间,人也冷静了下来。 顾南昭露出一个斯文儒雅的笑容,外表已经恢复成平日里那个举止得体的二皇子。 他从容地对着礼亲王妃等人揖了揖手:“皇叔祖母,我方才看到姑母与九皇婶在这里,特意过来问安。” 静乐是二皇子的亲姑母,是长辈。二皇子在御花园偶遇静乐避而不见才是不合礼数,不懂长幼尊贵。 “……”单嬷嬷脸色尴尬,感觉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了似的,说不出一个字来,心情纷乱,忍不住就往花厅戏方向看去。 从单嬷嬷的位置,其实看不到花厅里面,只能隐约地看到外面戏台上的三四个衣着鲜艳的戏子一边唱,一边在戏台上游走。 无论那些戏子唱得多好,《湘妃扇》有多精彩,今天的皇后都没心思看戏了。 此刻,皇后的身旁多了一个双十年华的美貌妇人,白皙丰腴的圆脸上,长眉杏眼,琼鼻丰唇,一头乌黑的青丝绾成了妇人的圆髻,头戴七翟冠,耳垂着一对掐丝云纹金环,明丽中透着几分端庄。 皇后笑着问妇人道:“八弟妹,府上新生的小公子满双月了吧?孩子怎么样?” 美貌妇人是皇帝的八弟诚郡王的王妃。 诚郡王妃弯着唇笑,殷勤亲和的笑容一直挂在嘴边,道:“多谢皇后娘娘关爱。犬子康健得很,长得很像我家郡王,等孩子再大些,臣妇就带他来给娘娘请安。” 诚郡王妃笑容慈爱,应对得体。 皇后优雅地抚了抚衣袖,转过脸,跟殷太后唏嘘了一句:“这一转眼,八皇弟家都有两儿两女了。” “儿媳记得八皇弟只比九皇弟大一岁吧。” 何嬷嬷附耳在殷太后耳边说了两句,殷太后目光微转,不露声色地叹道:“老八媳妇,好像前些天你还抱着你家常安来给哀家请安,常安多大了?” 常安是诚郡王妃的次女,也是嫡女,小小年纪就被封为常安县主。 诚郡王妃忙答道:“回母后,常安才刚满周岁。” 此言一出,周围原本不明所以的一些女眷也品出味来。 诚郡王妃笑容更深,接着道:“刚满双月的老二是府中的徐侧妃所诞,我和王爷都喜欢得不得了,以后世子也有个伴儿了。” 一部分知情人都知道这位徐侧妃也是因为给诚郡王产下次子才从普通的妾室得封侧妃之位。 而且,当时还是诚郡王妃亲自找皇后请的懿旨,为此,诚郡王妃得了皇后一句“贤良淑德”的夸赞。 其他女眷们别有深意地偶尔对视一眼,这下,看戏台的人又少了好几成。 皇后目光有些闪烁,笑道:“看着八弟他们几个这些年一个个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以后也都是后继有人,本宫与皇上也甚是欣慰啊。” 皇后这么一说,诚郡王妃很是受宠若惊地表达了一番她的感恩,说她与诚郡王这些年多亏皇上皇后照应,又说什么承蒙皇恩浩荡云云,说得是天花烂坠,好像他们诚郡王府有如今的好日子多亏有帝后似的。 皇后听了,对此十分受用,又赞了一句诚郡王妃是贤内助云云,接着眉峰微蹙,话锋一转:“哎,九皇弟都二十出头的人了,这京城里的宗室勋贵但凡这个年纪的,膝下都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 皇后一边说,目光一边瞥向殷太后,只见殷太后正饮茶,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看不出她的心思。 皇后本也没指望太后给她什么回应,自顾自地往下说:“九弟妹是个好的,知书达理,进退得体,与九皇弟真是郎才女貌。当初皇上也是想着九弟妹八字好,可以旺九皇弟,才会赐下这门婚事,可见这姻缘天注定。” 殷太后原本面无表情的,倒是在听到“姻缘天注定”这几个字时,微微有几分动容。 “皇后娘娘,这哪里是姻缘天注定,是玄净道长算得准才是。”诚郡王妃凑趣地说了一句。 “是啊。”皇后唏嘘地叹道,“九弟妹什么都好,也就是年纪小了些。不过那时候为了九皇弟……那也是没办法了。” “后来皇上也时常感慨说,这桩婚事是指对了,就是九弟妹年纪太小,怕母后急着抱孙子,怪罪皇上呢。” 诚郡王妃与皇后一唱一和地附和着:“母后一向慈爱宽厚,怎么会怪罪皇上与娘娘呢。” “我看自打九弟妹与九皇弟成亲后,九皇弟的身子是一天天好起来,母后高兴且不及,今天我瞧着母后都年轻了好几岁,想来也是了了她老人家一桩心事,高兴着呢。” 诚郡王妃是个会说话的,舌灿莲花,几句话倒是哄得皇后喜上眉梢,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似的。 皇后一直在留心殷太后的神色变化,觉得太后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满京城,别说是宗室勋贵和文武官员了,就算平头百姓,也没有年过二十犹膝下空虚的。 但凡是做婆母的,无论什么出身,家里是贫贱还是富贵,没有哪个会不在意儿子的子嗣的,这一点是千古不变的。 就算是殷太后为了儿子才维护楚千尘这个儿媳,也不可能不在意楚千尘的年纪。 楚千尘才十四岁,距离及笄还有大半年呢,就算及笄了,年岁也还小,什么时候能得个孩子也难说。 眼看着顾玦的年岁越来越大,难不成太后真愿意就这么等下去? 说到子嗣的问题,周围其他的女眷也极为敏感,大都隐约地猜到皇后兜着圈子说了这么多,到底是冲什么。 原本在闲聊的女眷们也都闭上了嘴,有的装模做样地喝茶,有的直接侧首看着皇后与殷太后,也有的一心两用。 第二折戏落幕了,乐声止,厅里厅外登时安静得出奇。 殷太后放下了茶盅,忽然问了一句:“哀家记得老八今年也二十三了吧?” 皇后眸光一动,唇角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似乎演练过无数遍似的,颔首道:“是啊。” 诚郡王妃笑吟吟地接口道:“徐侧妃今年初才进的府,她是个好福气的,一进府就怀上了,为王爷诞下了麟儿。我想着哪日等除夕去太庙祭祀时,一定要好好告祭一下父皇以及列祖列宗。” 诚郡王妃说话的同时,皇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花厅外瞟,只等着“消息”传来,届时,太后必是凤颜大怒,然后,自己就可以顺水推舟了。 她只需要太后气头上的一句话,这么多人在,太后只要说了,就是金口玉言,顾玦也不能打太后的脸吧?! 想着,皇后的眼眸愈发晦暗,如深渊般幽深。 当皇后第三次把目光抓向花厅的门口时,终于看到单嬷嬷疾步匆匆地进了花厅,神色古怪。 皇后双眸微张,心下狂喜:成了,事情成了! 她勉强按捺着内心的亢奋,但眼眸还是异常的明亮。 很快,单嬷嬷就走到了皇后身边,俯首在她耳边一阵耳语,声音压得极低极低。 一瞬间,皇后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色彩精彩变化着,差点没失态地站起身来。 事情怎么会这样?! 明明她计划得那般周全,天时地利人和,面面俱到,只需要让礼亲王妃她们亲眼看到顾南昭与楚千尘单独在一起说话,就足够了。 她并不想闹出什么足以让皇室蒙羞的丑闻,她要的仅仅是让顾南昭与楚千尘的名声白玉有暇,让楚千尘在太后跟前有理说不清。 可静乐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怎么就会多了一个计划外的静乐呢?! 皇后一时心乱如麻,千头万绪最后化为一个问题,她的计划还要照旧吗?! 答案浮上了心头:必须照旧。 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天的机会正好,太后也已经被说动了,要是自己放弃这一次,下一次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而且,距离楚千尘及笄的日子只会一天天地靠近,太后的心态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所以,就算是硬着头皮,她也要继续下去。 皇后在弹指间心中有了决定,于是又恢复了镇定。 她若无其事地对着诚郡王妃又道:“八弟妹,过几天,你把那孩子抱进宫来给本宫看看,太子的良娣也有喜了,正好沾沾喜气,看看能不能给皇长孙也添个弟弟。” 不远处,好几个女眷闻言,皆是神色古怪,尤其是兴王妃,口里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兴王妃的目光忍不住就去瞟太子妃的脸色。太子又不是没嫡长子,皇后口口声声地说要让太子良娣去沾诚王府一个庶子的福气,这是对太子妃不满吗?!皇后说话简直莫名其妙! 殷太后挑了下眉梢,淡淡地问了一句:“太子良娣也有孕了?” 皇后见太后搭话,松了口气,连忙点头道:“是啊。这太子良娣也是个有福气的,出身书香门第,性情温婉,又好生养。” “太子膝下就一个皇长孙,太子妃贤良淑德,主动提出要为太子充盈东宫,开枝散叶。” 皇后把太子妃与太子良娣都大肆夸奖了一番,多有溢美之词。 皇后夸得越多,就有越多的目光投向太子妃,打扮华贵的太子妃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笑容温婉。 随着哀泣缥缈的胡琴声,第三折戏开场了。 戏台上多了一张床榻,扮演姐姐的戏子形容憔悴地躺在榻上,病怏怏的,唉声叹气说自己身体弱,没能给夫君留后云云。妹妹在榻边握着姐姐的手,哭得哀哀戚戚,安慰着姐姐,演得好一场姐妹情深,感天动地。 别人在看太子妃,而太子妃则在看戏台,那张端庄的脸上像是戴了一张名为笑容的面具似的,在窗外斑驳树影的投影下,一双眼眸空洞无神,阴晴不定。 “太子妃、太子良娣都是好的,皇后的确挑得不错。”殷太后语调平平地赞了一句,指节又开始随着乐声轻轻叩动,“听说皇后还给安乐挑了几个媵妾?” “……”皇后脸色一僵,暗骂太后哪壶不该提哪壶。给三公主选陪嫁的滕妾,也不是皇后的主意,是皇帝无法拒绝昊国使臣。 皇后的心中如同翻江倒海般涌动了一番,既觉得不痛快,又辩驳不出什么来,只能掩饰地笑了笑。 她还记得自己的目的,想了想,就顺着太后的话说道:“据闻,昊国太子乌诃图那与太子年纪相仿,已经有一儿二女了。安乐年纪还小,若非两国联姻,关乎重大,儿媳也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的。” “但两国联姻势在必行,安乐与乌诃太子的子嗣关乎两国,不能耽误了,再说了,给夫家开枝散叶是为人妻者的本份。” 皇后的言下之意是她之所以为三公主择两个滕妾,是想让滕妾尽快生下有大齐血脉的孩子。这是于国有关的大事。 皇后这番话说得简直是义正言辞,有理有据,简直快把齐、昊两国的将来系在安乐和媵妾们的肚子上了。 殷太后点了点头,垂眸陷入了沉思。 周围的一些女眷听得心有所动,觉得皇后真不愧为国母,深明大义。 “母后?”安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就转头朝皇后望去,然而,有听没有懂。 反正她经常听不懂皇后的话,立即又把头转了回去,看着戏台上那对抱头痛哭的姐妹花。 这时,花厅的入口传来了一些动静,楚千尘与礼亲王妃等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 楚千尘还挎着那个装梅花的小篮子,礼亲王妃她们也取来了醴酒。 安乐欢快地对着楚千尘招手:“九皇婶,你可回来了,都唱了一折了,要不要我跟你说说前情?” “不着急。”楚千尘微微一笑,从篮子里挑了一枝开得最好的红梅,“我先给你簪花吧。” 安乐脆声应了,连忙坐好,正襟危坐。 楚千尘亲自把红梅插在了安乐的钗冠上,接下来,礼亲王妃接过司者倒好的醴酒,说了一串祝辞,安乐在大宫女的提示下,接过了醴酒,把酒洒一半在地上,再饮了一口。 通常情况下,姑娘家只会象征性地把醴酒沾一沾嘴唇,而安乐却是实在地喝了一口,小脸一下子皱在了一起。 还是楚千尘伸指在自己的嘴唇上压了一下,做了个“嘘”的手势,安乐才乖乖闭嘴,没把酒水给吐出来。 及笄礼的最后一步仪式也结束了。 宫女们为今日在场的众人分分醴酒,也是让大家沾沾三公主的喜气。 楚千尘则回到了殷太后身边坐下,指着她带回来的花篮道:“母后,我给安乐簪好花了,这里还有些梅枝,晚些我给您拿去寿宁宫插瓶吧。” 殷太后恍若未闻,一语不发,手里的紫檀木佛珠串慢慢地捻动着。 沉思了好一会儿,殷太后突然说了一句:“这人选可不好找。” 楚千尘疑惑地挑眉。 “……”皇后心中一喜,眉目舒展开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太后没有理睬楚千尘。 果然,太后心动了! 仔细想想,太后自先帝过世后就一直待在深宫中,一心为驻守北地的顾玦吃斋念佛,此前,太后只盼着顾玦能平安回京,自然一时也想不到子嗣的问题。 现在顾玦都成亲快半年了,楚千尘这里还没一点动静。 眼看着别人家都有孩子了,像诚郡王也只比顾玦大一岁,府中都有两子两女了。这么多兄弟之中,就唯有顾玦一人膝下空虚,太后不可能对此毫无芥蒂。 这世上的婆婆啊,就算性情差异再大,在子嗣这一点也都是殊途同归。 此时此刻,皇后觉得自己一开始还想利用二皇子来激怒太后,也是顾虑太多,过于谨慎了。 这件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不就是纳个妾吗? 除了那些平头百姓,京中哪个大户人家不纳妾了! 虽说太后看着挺喜欢楚千尘的,但是儿媳终究是外人,到底比不上血脉相连的儿子,更何况自己不过是提议给顾玦纳个侧妃罢了,又不是让顾玦休妻。 顾玦屋里多一个人,太后也可以早点抱上孙子,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一件事吗,太后也没有理由拒绝啊! 想到这里,皇后一下子心中大定,就像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人也精神了。 皇后笑道:“儿媳倒觉得这人选说难难,说易也易。” 周围的其他女眷们不由竖起了耳朵,一些人对楚千尘投以同情的眼神。 安乐亲昵地凑在楚千尘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跟她说这折戏的前情提要,说姐姐嫁给姐夫后,几年无所出,生了一场病后,身子每况愈下云云,妹妹来探望姐姐,姐妹俩抱头痛哭。 皇后也拿这个女儿没辙,把注意力集中在太后身上,反正她只要说服太后,事情就成了。 皇后斟酌着言辞,接着道:“儿媳想着要挑个性子本份、秀外慧中、温婉恭淑的姑娘,最好知根知底,万不能是个搅家精。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得母后您喜欢。” 皇后一个字没提袁之彤,但是,但句句又好像点到袁之彤的身上。 她引导着殷太后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的袁之彤。 袁之彤已经在脸上补了脂粉,也重新梳妆打扮过了,穿了一件青莲色忍冬葡萄纹褙子,丁香色的马面裙,皮肤白净细腻,桃脸杏目,虽不似楚千尘那般漂亮,却端庄秀美,恬静婉约,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袁之彤似乎知道皇后和殷太后在看她,微微垂眸,羽睫轻颤,面颊绯红,一脸的欲语还休,楚楚动人。 袁之彤心跳怦怦加快,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看楚千尘的脸色,心中畅快了不少。 楚千尘是宸王妃又怎么样,就是皇后也得在明面上让太后三分,楚千尘敢跟太后闹吗?!太后可是顾玦的生母。 楚千尘敢让自己下跪,可是在太后面前,需要下跪的人就是楚千尘了。 自己有太后撑腰,相信连顾玦也会高看她几分,就算是侧妃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自己能快点诞下麟儿…… 怦怦怦! 袁之彤微咬下唇,脑海中又浮现顾玦昨日看着楚千尘的表情,脸颊又红得更厉害了,目中似是含着春水,波光潋滟,娇艳欲滴。 310代嫁 殷太后的目光在袁之彤的身上上下扫视了一番,问道:“之彤,你觉得呢?” 恰在此时,戏台上的姐姐也有了动静,拖着病体下榻,又跪又哭的,说她愿意自请下堂,想让妹妹嫁给她的夫君,以后她作为姨母也会好好照顾妹妹的孩子云云。 台上台下的发展把女眷们都看得目瞪口呆,眼神古怪,品出了这出《湘妃扇》的意思来,湘妃不就是娥皇女英吗? 台上,妹妹为难极了,把姐妹扶了起来;台下,袁之彤羞人答答,垂下头用手揉着帕子。 “表姨母……”袁之彤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并抬眼飞快地看了殷太后一眼。 卢娴静眸生异彩,适时地帮衬,故意扯了下袁之彤催促道:“彤姐姐,你别不好意思,太后娘娘正问话呢。” 袁之彤又揉了揉帕子,头更低了,声音低若蚊吟:“我……我都听表姨母的。” 她羞得抬不起头来,仿佛随时都要拎着裙裾跑了。 殷太后停下了捻佛珠的动作,拇指轻轻摩挲着佛珠,再次问道:“真就都听哀家的?你父亲……” 袁之彤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似的,又咬了咬下唇,轻声答道:“父亲也让我听表姨母的。” “表姨母对我一直都很好,而且您阅人无数,见识广博,考虑得也比我多,比我周全。” “我都听表姨母的,表姨母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说最后一句时,她羞怯地抬头看向殷太后,眸子里似有水光流转,那么清澈,那么真挚。 殷太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唇角微弯,颌首道:“那哀家就替你做主了。” 袁之彤轻轻地“嗯”了一声,纤长的手指继续揉着帕子,揉得指尖都像面颊似的泛红。 殷太后再问皇后道:“皇后,哀家记得之彤是安乐的伴读?” 公主伴读的婚事一般是要请示皇后的,通常情况下,就是伴读的双亲想要为女儿订亲,也会在相看前请示一下皇后的意思。 皇后的脸上止不住地泛起了笑容:“母后做主便是,儿媳自然听母后的。” 袁之彤在一旁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攥着帕子的手捏得紧紧的。 怦怦怦怦! 她的心跳更快了,全身血液都往心脏处涌。 以她的出身,怎么也比楚千尘尊贵,就算她进门后暂时只是侧妃,来日方长,等她将来诞下麟儿,届时谁尊谁卑还不好说呢。 她有自信一定可以讨顾玦欢心的,就像从前,无论是家中的堂兄、姑母舅父家的几位表兄全都喜欢她,待她最好。 袁之彤垂着小脸,藏住了那灼灼的眼眸与微微弯起的唇角。 寂静中,可以听到戏台上扮演妹妹的戏子答应了姐姐的请求,却不许姐姐自请下堂,说她甘愿效仿娥皇女英,与姐姐共事一夫。姐姐感动不已,于是姐妹俩再次抱作一团。 与此同时,原本那哀泣的胡琴声也变得欢快起来。 殷太后对着袁之彤招了招手:“之彤,你过来。” 袁之彤就款款地走了过去,走动时,左手的袖口微微晃动了一下,露出一段纤细的皓腕,腕间依旧戴着殷太后赐的玉镯,翠绿通透,衬得她细腻的肌肤闪着莹润的光泽。 殷太后握着袁之彤的手亲昵地拍了拍,唏嘘地叹道:“那就这般了。之彤,你心有大义,哀家也很是欣慰。” “……”袁之彤下意识地抬起了小脸,微微睁大眼,总觉得太后这番话好像哪里不太对。 皇后嘴角的笑意微僵,也感觉不对,轻轻蹙起了眉头。 殷太后接着道:“那就由你代替三公主嫁去昊国吧。” “……” “……” “……” 花厅内,众女客哑然无声,大概也唯有楚千尘和安乐还有心情看戏了。 也不知道是谁撞到了茶几,就听到“咯噔”一声,茶几腿在大理石地面上撞击了一下,那声响在寂静的花厅内分外响亮。 袁之彤与皇后全都目瞪口呆,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中,殷太后随意地抚了抚衣袖,叹道:“皇后也说了,昊国的乌诃太子与太子年纪相仿,已经有一儿二女了。安乐年少,可安乐与乌诃太子的子嗣关乎两国,不能耽误了。到底是子嗣重要。” 殷太后这番话有一半以上是方才皇后说的,等于是如数奉还。 “……”皇后的咽喉发紧发涩,被堵得一个字也答不上。 周围似乎更静了,欢喜悠扬的胡琴声此刻听来极为讽刺。 殷太后唇角含笑,那雍容的面貌显得高傲而淡漠。 她只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势,让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她。 殷太后接着道:“哀家仔细考虑过了,媵妾的子嗣到底身份低了些,这两国联姻岂能草率!” “之彤,你今年十六岁,年岁正好,就由你代安乐嫁了吧。”殷太后最后这句当然是对着袁之彤说得,袁之彤的脸色已经是刷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楚千尘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安乐对于皇后和太后这边的动静,偶尔也会听一个耳朵,这一回,她恰好听到了太后的最后一句,眼睛一亮。 “这个主意好!”安乐快乐地鼓掌道,瞳孔亮晶晶的,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安乐住嘴!”皇后近乎气急败坏地打断了安乐。 跟着,她对殷太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笑容近乎扭曲,强忍着怒意徐徐道:“母后,这两国联姻的事,可不是吾等妇道人家能随便决定的!” 皇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不至于失态,但眼角的青筋却是控制不住地乱跳着。 殷太后勾了勾淡色的唇,一本正经地说道:“皇后,哀家听皇上方才的意思,不是不舍安乐出嫁吗?” “两国联姻已经成定局,安乐不嫁,总得换个人嫁。” “皇后不愧为一国之母,慧眼识珠,相中的人选自然是好的。之彤这孩子确实芳华正茂、秀外慧中、温婉恭淑,又知根知底,正合适。” “……”袁之彤简直要歇斯底里地尖叫出来,胸口憋着一团气,偏偏无言以对。 袁之彤只能看向皇后,神情无措。 太后这番话可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全是溢美之词,却生生把袁之彤给架了起来,连“慧眼识珠”的皇后也下不来台了。 难道她要说袁之彤既不秀外慧中,也不温婉恭淑吗? 皇后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两下,面沉如水。 周围的女眷们已经被这峰回路转的一幕幕看得呆住了。 礼亲王妃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翘了起来,与礼亲王世子妃交换了一个眼神。皇后这下是自己踩了自己的脚了。 楚千尘看着殷太后雍容的侧脸,抿嘴浅笑,眉眼弯了弯。 她自认生性凉薄,对于王爷以外的人与事,大都不上心,但是那不代表她没有心,别人对她好,她都会记在心里。 楚千尘亲自给殷太后重新斟了杯菊花茶,又往花茶里放了一颗糖。嗯,这是今天的份,不能再多吃了。 好一会儿,皇后才为难地启唇道:“母后……” “皇后舍得安乐远嫁昊国?”殷太后巧妙地打断了皇后,字字切中了皇后的要害,“今天皇上公然拒婚,与安达曼郡王闹得不欢而散,郡王真就毫无芥怀?” “届时,哎……” 殷太后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只是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了安乐,幽幽地叹了口气。 “……”皇后到嘴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咬牙咽了回去,脸色古怪至极。 皇后也不是蠢人,太后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她当然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方才在保和殿,皇帝托辞想将联姻推后,而安达曼郡王分明认定了大齐要悔婚。这一次双方闹得如此不快,无异于在安达曼郡王心中埋了一根刺,安达曼郡王肯定会去信昊帝告上一状。 两国联姻本是一桩于两国有益的喜事,可闹到这一步,就已经不太好看了。 打个比方说,这普通人家因为议亲,议来议去就议成仇的也不在少数。 既然都闹到了这一步,就算安乐将来真嫁去了南昊,到了那里,恐怕也会被人穿小鞋,昊帝父子也许会迁怒到安乐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心意。 皇后回想着方才在保和殿上的一幕幕。 细想后,她觉得皇帝一开始说不舍安乐,应该是在试探安达曼郡王,也许是想压一压南昊人的气势,若是当时,安达曼给皇帝一个台阶下,同意年后再议亲,那么这件事也就揭过了。 偏偏安达曼和皇帝对上了,还闹得剑拔弩张。 皇帝素来好面子,事已至此,除非安达曼郡再三致歉,否则皇帝八九成是不会自打嘴巴。 也就是说,安乐八成不会嫁去南昊了。 想着,皇后将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思绪飞转。 本来她想让安乐出嫁昊国,也是想安乐能给太子当助力,既然安乐嫁不了,那么,与其换一个也许会被楚贵妃笼络的公主,还不如选一个“知根知底”的姑娘。 袁之彤是三公主的伴读,又是封疆大吏之女,向来乖巧听话,样样都好。 皇后看向了袁之彤的目光染上了灼灼的热度,任何人都能看出皇后被太后说动了。 怎么会这样?!袁之彤已经完全傻了,脑子里轰鸣不已,胸口发闷,体内的血液更是急速转冷。 她就像是一个原本在云巅的人一脚踩空,骤然间直坠而下,坠向结满了寒冰的无底深渊。 她心底的恐慌瞬间涌了出来,再也顾不上现在的场合了,脱口道:“不行!” 平时,袁之彤的声音从来都是温柔如春风的,可是这一刻,她的声音如刀刃,忘了形。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不行,她不能代三公主远嫁南昊,她想嫁的人是顾玦啊!! 再说了,皇帝当众毁婚,闹得昊人不快,如果说,昊人会因此迁怒三公主,那么由自己代嫁,难道昊人不会迁怒自己吗?! 殷太后又浅啜了口香甜的花茶,斜了袁之彤一眼,问道:“你方才不是说全都听哀家的吗?” “那你就嫁去昊国吧。” “这是哀家的决定。” 殷太后用一种舒缓的语气说道,声音始终是不轻不重的,却又足够让周围几桌女眷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无需厉喝,更无需谩骂,神情温和,却带了不容分辩的气势以及迫人的威压。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静静地望着殷太后,她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主角。 自皇帝登基后,殷太后收敛锋芒,一直守在寿宁宫足不出户,就像是一头被拔了利齿的老虎似的,但是现在,殷太后却再次露出了她慑人的锋芒。 让皇后不禁想起了先帝在世时,她在太后跟前伏低做小的一幕幕,每一幕都如同一根针刺在她心口。 皇后有些痛,也有些怯。 任谁都可以看出皇后的气势被太后彻底压了过去。 不等皇后回过神来,殷太后就吩咐何嬷嬷道:“你去禀报皇上一声。” 闻言,袁之彤反而松了半口气,但心中依旧发慌。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皇帝是绝对不会答应由她代嫁的。 以皇帝的性子,怎么可能让太后来做主两国联姻的人选! 对,皇帝不会由着太后胡来的! 这么一想,袁之彤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皇后也觉得太后这个主意好,如果由她直接答应下来,皇帝知道了肯定会对她不满,觉得她有私心,又会嫌弃她被太后摆布,还是让人去请示皇帝最好不过。 皇后便在一旁附和道:“是啊,还是得由皇上做主。” 于是,何嬷嬷领命而去。 几个宗室王妃无声地暗暗叹气,皇后还是太嫩了,她已经彻底被太后牵着鼻子走了。 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何嬷嬷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花厅,从御花园一路往着养心殿方向去了。 外面依旧寒风凛冽,御花园的花木多是长青树木,沿途走去倒也不觉荒凉,只是静得出奇。 走了一会儿功夫后,他就完全听不到戏台上的丝竹声了,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一直到她走到了养心殿附近,周围才开始渐渐有了人气。 御书房的小內侍进去通禀皇帝后,可出来见何嬷嬷的人却是倪公公。 何嬷嬷笑吟吟地对着倪公公福了福,把太后提出让袁之彤为三公主代嫁的事简而言之地说了。 倪公公一听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让何嬷嬷在屋外等着,自己再次进去通禀,把何嬷嬷说得话如实转述了。 御书房里的空气冷了下来,似要凝结成冰。 皇帝的脸色更是抑制不住地阴沉下来,面黑如锅底,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太后什么时候能替他堂堂天子来做这个主了?! 让袁之彤替嫁,也亏太后想得出来,可笑! 皇帝扯出了一个僵硬的冷笑,差点没冲倪公公发了一通脾气,终究还是把火气忍了回去,改口让倪公公去把何嬷嬷给打发了,再把锦衣卫给招来。 倪公公自然是看得出皇帝动了怒,招了两个小內侍过来,让一个去打发何嬷嬷,另一个去找锦衣卫。 没一会儿功夫,一个小胡子锦衣卫就匆匆地来了。 “太后怎么会突然想让袁又介的女儿代嫁?”皇帝一边问,一边把玩着一方小印,总觉得太后是不是别有所图。 那小胡子锦衣卫就一一答了,他说得自是比倪公公转述得要详细多了,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包括皇后与太后双方都说了些什么。 皇帝摩挲着小印的手指停了下来,这才了然,原来是皇后硬要把袁之彤塞给顾玦做侧妃,才会惹恼了太后。 这什么跟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皇后的脑子被人给锤了吗,怎么使出这等不知所谓的昏招! 有一刹那,皇帝差点没让人去把皇后传来,想要质问、怒斥她一番。 但皇帝转念一想,忽然间就明白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皇后这是要帮着太子拉拢顾玦呢!! 皇帝气得拳头紧捏,眼眸中更是阴气森森,气势骇人。 这是天子之怒。 对于天子,他的龙椅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力,这是不容任何人觊觎的,也包括太子在内。 在皇帝看,皇后的所作所为自然是太子的意思。 皇帝心中的怒意节节攀升,如那开闸的洪水快要将他淹没其中,他打定了主意等今日席宴散后,就宣皇后和太子觐见。 就在这时,一个小內侍又战战兢兢地进来了,禀道:“皇上,太后娘娘派来的何嬷嬷不肯走,说是要替太后娘娘转告皇上一句话。” 皇帝眯了眯眼,改变了主意,现在皇帝也想看看太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道:“宣。” 随着门帘打起,何嬷嬷步履沉稳地进来了。 她自然能感觉到御书房内那种沉郁的气氛,却是浑然不惧。 她在殷太后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说得托大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何嬷嬷屈膝给皇帝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参见皇上,太后娘娘让奴婢给皇上带句话,说两国联姻是国事,妇人不干政,这件事自然由皇上做主,若是皇上不愿,那太后娘娘会与皇后再议。” 再议?议什么?!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 殷太后这是在威胁他,要是他不同意让袁之彤为三公主代嫁,那她就要把袁之彤讨来给顾玦吗?! 所以—— 皇后借着袁之彤与太后、顾玦母子搭上了线。 顾玦是打算扶持太子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皇帝的眼神比山巅积累千万的雪还要冰冷,恨不得把案头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把目光所及之物统统粉碎撕裂。 “这件事容朕再想想。”皇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脖颈中有根根青筋隐现。 何嬷嬷办好了差事,也不留恋,屈膝福了福:“奴婢告退。” 何嬷嬷走后,皇帝又把刚才避到偏室的那名小胡子锦衣卫给叫了出来,沉声问道:“皇后到底怎么说,可有反对代嫁的事?” 小胡子锦衣卫答道:“皇后娘娘说,由皇上做主。” 皇帝闻言,眉心攒起,眉目更冷了,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当初安达曼郡王提出两国联姻,皇帝选了三公主,也是问过皇后的意思的,皇后虽不舍三公主,但一直表现得深明大义,答应得十分爽快,皇帝知道皇后这是为了太子,想要为太子在南昊争取到一份助力。 袁之彤既不是公主,也不是宗室,大齐朝历史上即便是和亲,代替公主和亲的也会是宗室的郡主、县主,而不是一个朝臣之女。 以袁之彤的身份,又如何能取代三公主嫁给昊国太子! 任谁都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答应代嫁这么荒谬的事,可太后还让人来问了,分明是居心叵测! 恐怕太后、皇后与太子根本都是在算计他,看着是要他做主,其实他们是先下手为强,故意让人来他这里讨一句准话,就是怕他反对把袁之彤许给顾玦,所以就闹了这么一出,给他下套呢! 皇帝的额头突突地疼,明白了,太后与皇后通过袁之彤为桥梁达成了一致。 楚千尘是他赐婚给顾玦的,又是楚贵妃的外甥女,说穿了,她就是自己盖在顾玦身上的一个耻辱,所以,无论顾玦在大婚后表现得多看重楚千尘,皇帝都不会相信,他心里认定了顾玦不过是在用楚千尘麻痹自己而已。 况且,楚千尘虽是宸王妃,却至今没有子嗣,一个没有子嗣的王妃就等于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将来要废,还是暴毙,还不是顾玦一句话的事。 但是,顾玦必须得有子嗣。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芳华正茂的侧妃,而且是一个与太后有血缘关系的侧妃,显然是一个最好的人选了。 作为侧妃,袁之彤可以守在宸王府中,闭门不出,而楚千尘就是她最好的挡箭牌! 皇帝心中一片敞亮,感觉像是有无数散落的珠子在一瞬间串在了一起,终于想明白了所有的来龙去脉与细枝末节。 他霍地起身,走到了窗边,那小胡子锦衣卫的目光默默地追随着皇帝,也转过了身。 皇帝微仰着头,视线穿过窗外枯槁的枝桠凝望着湛蓝的天空,望着青州的方向,脑子里想的是袁又介。 袁又介是青州布政使,这些年在青州说不上功绩卓越,也算是有几分功勋的。当袁又介十月携女来京述职时,皇帝也曾头疼过要把他放到什么位置上。 皇帝舍不得把袁又介放到富庶的州郡,想着青州贫瘠,最后让他继续在青州留任。 可现在皇帝突然就觉得不妥了。 现在顾玦在有北地军和西北军的支持,就等于有一把铡刀从西北方指着京城似的,青州在京城的东南方,袁又介虽是文臣,但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待得久了,文武官员勾结那也不是稀罕事。 这万一京城有什么“异变”,那么自己岂不是腹背受敌?! 想着,皇帝烦躁地来回在御书房内走动着,内心的焦虑在他越来越急促的步伐中展露了出来。 皇帝反复地来回走了四五趟后,又停下了脚步,原本晦暗的眼神变得坚定了起来,心里有了主意。 其实,把袁之彤嫁去南昊也挺好的。 一来,他可以给皇后和太后一个警告; 二来,也能杀杀那些南昊人的士气,大齐并不是只有嫡公主才能嫁的,他只大齐皇帝,只要他下旨,谁都可以是公主。 皇帝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就是几缕阳光拨开了堆砌在天际的阴云,豁然开朗。 皇帝吩咐倪公公道:“笔墨伺候,替朕拟旨。” 这道圣旨是由倪公公拟好,再由皇帝过目,然后在圣旨的末尾盖上朱红色的玉玺印。 不过短短一炷香功夫,这旨圣旨就由倪公公送到了御花园的花厅中,由他宣读。 皇帝在圣旨中把袁之彤夸奖了一番,把她夸得天上天下仅此一个,封了她为安兴公主,下一句就急转直下,令她联姻昊国。 圣旨以“钦此”两字作为收尾,话音落下后,花厅内一片死寂。 ------题外话------ 元宵节快乐呀~ 311婚书 为了宣读圣旨,外面戏台上的戏也暂停了,花厅内外皆是寂静无声。 “……” “……” “……” 不仅是皇后与袁之彤,其他所有人都傻眼了,更有人忍不住悄悄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想看看这是不是在做梦。 “……”皇后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目瞪口呆。 她以为皇帝就算不嫁安乐,也会挑个庶出的公主或者宗室贵女,决不会答应这种荒谬的事,更何况还是由太后提出来的,皇帝怎么会顺太后的心意呢?! 可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答应了…… 跪在地上听旨的袁之彤在一个愣神后,下意识地喊道:“我……不去。” 她纤细的身子如风雨中的娇花簌簌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要倒下去。 倪公公将圣旨合拢,那下垂的眼皮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冷厉。 “袁姑娘,你想要抗旨吗?”倪公公冷声质问。 如果袁之彤不接旨,那么她就只是袁姑娘,不是安兴公主。 “……”袁之彤就像是被倪公公给捅了一刀似的,眼圈泛红,眸中水气蒙蒙,含满了泪光。 殷太后施施然地抚了抚衣袖,冠冕堂皇地说道:“哀家就说嘛,由之彤替嫁不错,皇上与哀家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之彤嫁过去,必能成就一则佳话,为两国和睦贡献一份心力。” “还是皇后好眼光,不像哀家人老眼也花啰。” 殷太后明明没比皇后大几岁,却口口声声地说着什么人老眼也花,话中的意味讽刺至极。 那些女眷也稍微醒过神来,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三公主的及笄礼上会峰回路转地发生了这么多事,接下来的几天,这京城中可又多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袁之彤既不敢抗旨,也不想接旨,此刻她也反应过来了,朝殷太后膝行了过去,根本顾不上仪态,也顾不上衣装。 “表姨母!”袁之彤眼睫轻颤,晶莹的泪水滑下眼角,一张俏脸苍白惨淡,面颊带着薄薄的泪光,令人怜惜,“您帮帮我吧,我不想嫁去昊国。” 她的声音哽咽,哀哀戚戚,仿佛下一瞬就会厥过去似的。 她抬手想去拽殷太后,可是太后又岂是她轻易可以碰触的,何嬷嬷往前一站,就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了前方,让袁之彤不能再靠近殷太后。 倪公公的手里拿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站在那里。 安乐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伸手捏捏楚千尘的袖子,直率地问道:“九皇婶,我是不用嫁了吗?” 她的声音清脆娇嫩,如银铃,似黄莺,在此刻寂静的花厅里分外响亮,却像是又往袁之彤身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楚千尘点点头,顺手替安乐调整了一下她胸口那个微微歪斜的金项圈。 “太好了!”安乐欢喜地再次抚掌,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得简直快找不到北了,“皇祖母,您真好!” 她说话时,插在钗冠上的几朵红梅随着她歪头的动作微微摇曳,花瓣轻颤。 “乖。”殷太后给了安乐一个宽和的笑容,她也是顺带帮安乐一把,算是一石二鸟吧。 殷太后眸光微转,全能没理袁之彤,悠然起了身,淡淡道:“哀家乏了,千尘,你陪哀家回去吧。” 楚千尘起身挽住了殷太后的胳膊,含笑道:“母后,我刚刚不是摘了几枝梅吗,我去给您插瓶。” 婆媳俩言笑晏晏地往花厅外走去,后方一道道眼神复杂的目光投射在她俩背上。 大部分人其实还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觉得整件事说不通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唯有礼亲王妃、睿亲王妃等几位王妃还有静乐长公主若有所思,联想到方才在暖亭那边单嬷嬷那拙劣的演技,隐隐约约地抓到了整件事的脉络。 皇后分明是用二皇子算计楚千尘,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栽了大跟头。 皇后真以为太后是好哄的吗?! 可笑! 礼亲王妃有些好笑地勾了下唇,气定神闲地喝着茶,还在想着这件事。 就现在的结局看,显然皇帝与皇后如今不是一条心了,彼此提防着呢。 皇帝提防皇后,那就意味着他在提防太子。 想着现在还被皇帝晾着的太子,礼亲王妃心里复杂,琢磨着今天回去要和自家老头好好说说这件事。 袁之彤还跪在地上,全身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瘫了下去,后方传来了倪公公阴阳怪气、不冷不热的声音,如同恶鬼的气息般吹在袁之彤的耳朵上。 “袁姑娘,你要抗旨吗?” 倪公公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袁之彤登时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起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扼住了咽喉。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花厅内外,仅仅隔着一道门帘,气氛却是迥然不同。 殷太后与楚千尘已经走出了花厅,迎着寒风往寿宁宫的方向走去,两人的袖中都揣着暖烘烘的袖炉,浑然不觉寒意。 “安乐这孩子啊,以她的心性不宜远嫁。”殷太后望着前方一株花叶落尽的海棠树,感慨地叹道,“若是嫁给昊国从前那位大皇子乌诃迦楼还好说,至于现在……” 即便是太后从来没见过昊国现在那位太子乌诃图那,也能断言对方并非良配。 “母后说得是。”楚千尘乖乖巧巧地点头,一副她以太后为尊的做派。 本来,在王爷和乌诃迦楼的计划里,三公主便不需要嫁去昊国。 “安乐是个好孩子。”殷太后叹道,唏嘘地想起了一件往事,就顺口跟楚千尘说道起来。 自先帝驾崩,太后搬到寿宁宫后,皇后借口太后体虚,很少去寿宁宫请安,也拦着不让安乐去,可是安乐偶尔也会悄悄去找太后,前年有一次,太后在池塘边赏荷,安乐突然跑来,还把太后给训了一番,说不可以太靠近池塘,万一落水就不好了。 “……小丫头训起人来,还怪凶的。” 殷太后想起这件事,还觉得好笑,唇角弯了起来。 “我也觉安乐很乖很可爱。”楚千尘也在笑,眉眼间笑意盈盈,如娇花般绽放开来。 太后与王爷果然是亲母子,他们也很像呢,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殷太后听“很乖很可爱”的儿媳一本正经地说这么说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笑声随风回荡在空气中,何嬷嬷等人不由也展颜,每个人都觉得眼前一片开阔。 冬天还未尽,寒风呼啸,但她们全都有一种春天已经不远的感觉。 此时身在花厅里的皇后则是觉得这冬天未必太漫长了一点,脚底一股寒气丝丝地往上升。 皇后整个人都傻了,脑子里空荡荡的一片,连袁之彤什么时候接旨,倪公公什么时候离开,也没没管,魂不守舍。 一直到外面的那出《湘妃扇》唱完,整个花厅都是静悄悄的,唯有安乐不时对着戏台拍手,声音愉快得很,笑声、叫好声不断。 其他女眷隔三差五地把目光投向失魂落魄的皇后与袁之彤,尤其是袁之彤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气全没了,似乎只剩下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戏唱到最后一折时,一个小內侍硬着头皮来请示皇后道:“皇后娘娘,要不要开席?皇上刚派人来传话说,请了安达曼郡王过来。” 一听到安达曼郡王,众人皆是诧然,目光不由就朝袁之彤看去,袁之彤这才回过神来,俏脸又白了几分,神情惶惶。 皇后起了身,其他人也陆续起身。 今天的席宴就在花厅隔壁的流芳水阁中,水阁与花厅以一道游廊相接,众人过去很方便。 众人说说笑笑地去了流芳水阁,楚千尘也来了,但殷太后没来。 众女眷按照身份高低坐好,因为皇帝会来,就暂时没有开席,众人全都静静地喝茶等着,不多时,皇帝带着安达曼郡王和另外两个昊国使臣一起来了。 随行的还有太子顾南谨、二皇子顾南昭、三皇子顾南臻以及一众內侍、锦衣卫等等,队伍浩浩荡荡的。 顾南昭一进水阁,目光就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坐在礼亲王妃身侧的楚千尘,带着一丝缱绻与伤痛。 他不能再连累她了。 一个时辰前在暖亭的事瞬间如浮光掠影般回闪着,好像那尖锐的利刃般一下下地砍在他的心头。 顾南昭又生生挪开自己的目光,那么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余下眸中与心中的伤痛与留恋。 他心不在焉地随着皇帝往前走去,心不在焉地在自己的座次上坐下,心不在焉地喝着淡而无味的酒水。 也没人注意顾南昭,众人的视线多是在皇帝与安达曼郡王之间扫视着,安达曼郡王余怒未消,面沉似水,眼角眉梢还挂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主位上,面目含笑,与此前在保和殿那雷霆震怒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先是笑着示意众人免礼,跟着用沉着的目光看向了安达曼郡王,朗声道:“郡王,朕方才仔细想过了,两国联姻是大事,还是应该早早定下。” 安达曼和随行的两个昊国使臣都被皇帝意外的言辞惊呆了,乍然之间谁也没反应过来。 安达曼皱了皱粗黑的眉毛,心道:这大齐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朝令夕改,是脑子有病吧?! 礼部侍郎已经提前写好了婚书,将之呈给了安达曼。 这封婚书以齐语与昊语分别书写了一遍,安达曼直接看了昊语的版本,目光凝结在了“安兴公主”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安兴公主又是什么人,与他们太子联姻的对象不是三公主安乐吗? 别人需要给皇帝面子,安达曼郡王却不用,目光如刀地朝皇帝射去,直接就质问道:“大齐皇帝陛下,这安兴又是何人?” 他这句话已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相对于安达曼的激动,皇帝依然表现得神态自若,仍是一脸笑意,道:“安兴公主,是朕的义女。郡王请签下婚书吧。” 水阁中一片寂然。 袁之彤的身子剧烈地一颤,浓浓的绝望在她身子里弥漫开来,似乎要将她整个吞噬。 她垂着眸,不敢去看安达曼,仿佛一个等待最后宣判的囚犯,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安达曼郡王会同意吗?! 太子顾南谨也是一惊。 他还不知道皇帝册封袁之彤为安兴公主的事,更不知道皇帝临时改了联姻的人选。 虽然顾南谨也觉得以安乐的性子嫁去现在的南昊不妥,毕竟乌诃迦楼是个胸怀天下之人,而现在的昊国皇室无异于虎穴狼巢。 但是,皇帝在答应后又突然反悔,这简直没把两国的外交当一回事。 顾南谨欲言又止地抿着唇,终究是没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一旦开口阻拦,肯定落不得好,不仅会被皇帝嫌恶,而且还会让皇帝觉得他勾结昊人。 顾南谨紧紧地捏着手边的一个瓷杯,几乎将之捏碎,眼角瞥了一眼安达曼。 安达曼的脸色刷得变了,如墨染般,眼锋如刀般在皇帝的脸上割了下去。 欺人太甚! 这大齐皇帝简直欺他大昊太甚,先是要无故悔婚,悔婚不成,现在又要换亲! 而且,还把联姻的人选从嫡出的公主变成了一个所谓的义女! 义女不过是假公主罢了,大齐皇帝以为他不知道吗,这历来所谓的皇帝义女都是用来与番邦和亲,糊弄那些个蛮夷小国的! 大齐皇帝这是把他们大昊当作那些蛮夷小国吗?!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安达曼再也忍不下去了,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皇帝,斥道:“陛下现在无故调换联姻的人选,看来果然是要悔婚啊!!” 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脸上掠过一抹淬了毒的阴寒冷笑。 “朕何曾悔婚?!”皇帝可不觉得是他反悔了,“朕当初只说把公主嫁与贵国太子,可也没说嫁的不能是义女啊?” “朕要嫁的是皇三女,安兴正好行三。” 袁之彤的年纪比三公主大了一岁多,如果非要把她算到公主们的排行中,确实是行三。 皇帝颇为自得,唇角翘了起来,自认他占了一个理字。 他的话犹如火上浇油,安达曼心头的怒火轰然炸开,变成了恨。 他亲自出使大齐,自然是背负重望而来,而他竟然被大齐皇帝给戏弄了! 此刻再回想过去这两个多月在大齐的经历,安达曼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戏台上的戏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 尤其,他不仅没能杀死乌诃迦楼,反而还在大齐折了一处暗桩,死了好几个亲信,损失惨重。 安达曼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主动请缨出使大齐。 当初昊帝乌诃度罗刚刚登基,为了坐稳皇位,才提出要和大齐联姻,想以此让先帝党忌惮,以此震慑还未臣服的两个藩王。彼时,群臣分为两派,一派人反对与大齐联姻,搬出了乌诃迦楼的说辞;另一派人则大力支持联姻,他就是其中一个。 直到现在,安达曼才意识到,大齐皇帝这个人卑劣至极,两面三刀,朝令夕改,毫无身为天子的气度。 大齐皇帝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他们大昊与之合作,像他这种人,随时都有可能撕毁盟约,反咬你一口。 安达曼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中浪潮澎湃。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安达曼,徐徐道:“贵国还要不要签婚书?” 皇帝冷冷一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觉自己占了上风,打了对方的脸,心里更得意了。 安达曼郡王忍了又忍,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甚至懒得再和皇帝多说,想像之前一样拂袖而去。 不联姻就不联姻。 他这次来昊国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乌诃迦楼的下落,确定其生死,这一个任务他已经完成了。 至于两国联姻,并非是必要,他还是有权力中断的。 安达曼粗鲁地把手里的那旨婚书往桌上一丢,一手撑在桌子上站起身来。 婚书撞倒了桌上的酒杯、酒壶等等,果盆上的一些干果滚落,七零八落,顷刻间就弄得一地狼藉。 周围其他人都像是哑巴似的,一言不发。 安达曼怒气冲冲,转身欲走,却感觉到袖口一紧,转头对上了身后兰格那双深邃的眼睛。 兰格动了动嘴,无声地以昊语说了一个字:弓。 安达曼读懂了兰格的唇语,瞳孔一缩。 他的脑子里浮现了那把新型弓的样子,于是,滔天的怒火与恨意都被浇熄,他急速地冷静了下来,思考着现在的局面。 不错,他这趟来齐的其中一个目的是来谈联姻的,但是现在,两国联姻的价值远远比不上楚千凰提供的那张弓。 那天在碧泽园见识了那张弓的威力后,他让人满京城地打探了一番,却没有一家铺子说有人来打造过这种弓。后来,他又想到了楚千凰会不会是将弓拆开来,分部件来打造,又让人再去打听,却依然没有结果。 他们已经把京城一带的会制弓的铺子都打探了,连周边几个最近的小镇都去过,一无所获。 这若是在大昊,安达曼完全可以调拨更多的人手扩大区域,他就不信他会查不到蛛丝马迹,偏偏他们在大齐的京城。 这件事陷入僵局。 知道那种新型弓的制法的人只有楚千凰了。 以大齐皇帝的性格,就算现在他同意让三公主与大昊联姻,三公主的价值也已经大打折扣,可以说,楚千凰的价值远远地高于三公主。 安达曼僵直地站立在那里。 在场的大部分齐人本来都以为安达曼会像之前在保和殿那样拂袖而去,却不想,安达曼像是突然又改变了主意,竟是不走了。 不少女眷都是暗暗咋舌,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实在是太过离奇,恐怕连戏本子都不敢这么编的。 安达曼的手一时握拳,一时放开,思绪飞转,眸中闪着混乱复杂的光芒,最后凝结成一点。 “陛下,”在漫长的沉寂后,安达曼再次开口问道,“那陪嫁的媵妾呢?” 此言一出,水阁中的众人皆是讶然,也包括太子顾南谨。 听安达曼这句话的话外之音竟像是要妥协了?!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而袁之彤的一颗心已经起起伏伏了好几回了,此刻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 在皇帝来看,这是昊人对自己服软了。 一瞬间,皇帝心中畅快不已,觉得自己在这场两国的博弈之间大获全胜,可谓一力降十会。 皇帝勉强压下快要翘起的嘴角,一副成竹在胸的从容,道:“‘公主’出嫁,自然是有媵妾的。” 区区两个滕妾而已,皇帝也没放在心上。 安达曼指了指被他丢在桌上的婚书,以一种足以让在场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婚书上得写上媵妾的名字才行,也免得过两天陛下又突然‘不舍’了。” 他嗤笑地撇了下嘴,话中难掩讽刺之意。 两人目光碰撞之处,火花四射,又在进行着一场明里暗里的对决,双方各怀心思,各有所图,各有算计。 安达曼没提楚千凰的名字,但是就算他不提,皇帝也知道他是为了楚千凰。 皇帝的心中虽然对他们非要楚千凰当媵妾很是膈应,但左右不过是一个媵妾而已,顾玦也只配拿出这点筹码,而自己随便封的一个“义女”都能成为南昊的太子妃。 皇帝的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快感,他是皇帝,顾玦不过是亲王,永远都只能被自己压一筹。 想着自己今天彻底破坏了太后的“谋划”,把太后看上的人选送去了南昊,皇帝的心情更好了。相比之下,楚千凰产生的那一丝不快,实在是微不足道。 皇帝略略一想,就一口答应了:“好,就依郡王之见。” 安达曼就又坐了回去,两人算是达成了一致。 众人其实依旧是满腹疑问,有的人甚至开始怀疑皇帝是不是抓住了南昊人什么痛脚,才会突然这么强势地改变了联姻的人选,而南昊人居然还认了。 这其中显然是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部分女眷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宫回府,与自家老爷说道说道了。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礼部左侍郎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拟好了新的婚书,把当初说定的两个滕妾的人选也写进了婚书里,然后交由皇帝过目。 婚书一式两份,在皇帝点头好,礼部左侍郎才放心地把另一份婚事交给安达曼。 安达曼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似乎怕这封婚书中有什么陷阱似的,十分谨慎,他的这种谨慎在皇帝的眼里就变成了一种挑衅。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帝暗暗地咬牙。 皇帝与安达曼虽然没有恶言相向,彼此之间却是一直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好像一言不合,双方就要刀剑相向似的,这种氛围也难免影响到了周围其他人,大部分的女眷都觉得呼吸不太顺畅。 安达曼确认了婚书后,他与皇帝就在众人的见证下,纷纷盖上了各自的印玺。 新娘子此去南昊千里迢迢,路上会耗费近一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所以婚期将会由昊国那边择吉日,皇帝与安达曼现在只是定下了袁之彤出嫁的日子。 整个过程中,安达曼甚至没有问一下皇帝的义女安兴公主是何人。 坐在三公主身边的袁之彤已经完全懵了。 她像是失去了色彩般,神情木然地坐在那里,浑身上下都灰蒙蒙的。 ------题外话------ 月底了,月票投完了吗,会过期的~ 312正嫡 袁之彤心知,自己虽然被皇帝册封了公主,嫁去昊国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好似飞上枝头变了凤凰,但是,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昊国是被皇帝逼着“娶”自己的。 现任的昊帝乌诃度罗乃是篡位之人,袁之彤已经给三公主做了两个多月的伴读,或多或少地也听到过一些旁人关于这位昊帝的评价。 有人说他雄才大略,刚果善断,如宸王顾玦一般用兵擅以少击众,开阖如神。 有人说他性情暴戾,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无论是哪个评价,都可以看得出这位新晋的昊帝绝对不会是一个任人左右的人。 这么一个心狠手辣、唯我独尊的帝君,她嫁过去,对方能够容得下她这么个太子妃吗?! 袁之彤简直不敢想下去,等她嫁去南昊以后,能在南昊的宫廷里活多久,会不会在婚礼之前,她就因为水土不服而暴毙了?! 届时,他们大齐的皇帝总不会为了区区一个义女去质问昊帝吧? 最多也就是大齐再嫁一个“公主”去南昊而已。 至于她,没人会在意她到底是怎么香消玉殒的,更没人会为她讨一个公道…… 袁之彤的心头一阵一阵的发寒,从骨髓里渗出一股如万年寒冰般的冷意,明明水阁中放着一个个银霜炭盆,温暖如春,她却冷得手脚麻木,好似被冻僵似的。 皇帝的心情很好,龙颜大悦地让人把婚书收了起来,对倪公公吩咐道:“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开宴了。” 一阵婉转悦耳的丝竹声响起,几个轻纱飘飘、无惧寒意的舞伎与几个上菜的宫女分别从水阁的两道门进来,各司其职,跳舞的跳舞,上菜的上菜。 眨眼间,水阁内就热闹了起来,歌舞升平。 但在场的宾客中,谁也没什么心情看歌舞,用膳也是食不知味的,大部分人都是精神飘忽。 宴到一半的时候,安达曼就托辞离开了,皇帝也毫不在乎,反而心情甚好,多喝了好几杯酒水,喝得脸上有几分醺然的醉意。 除了皇帝外,大概也唯有安乐和楚千尘的心情也很好。 安乐只是单纯地高兴自己不用嫁了,大快朵颐,比平常多吃了一倍。 楚千尘单纯是为了看戏,庆幸自己来了水阁,没错过这出戏的结尾。 真棒! 这出戏可比刚刚看的那什么《湘妃扇》有趣多了。 可惜了,没瓜子。 楚千尘觉得回去就让琥珀给她准备一碟子瓜子与松仁,她可以说给王爷听时,把瓜子补上。 楚千尘想回王府了,于是也没动几筷子,倒是安乐不时告诉她,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如果是不好的菜,她还要补上一句,比如云庭阁的酒酿清蒸鸭子要比这好吃多了,比如香茗楼的玫瑰清露更香醇…… 安乐举了好几个例子,楚千尘听着发现她所言甚是,默默地把一些她不知道的招牌菜给记了下来,决定哪天可以带王爷去吃。 收获颇丰的楚千尘在席宴散后,心情颇好。 出宫的路上,她是跟礼亲王妃婆媳俩一起走的,她们走得慢,走着走着,周围就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了。 礼亲王妃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楚千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静乐就跟在她们的身后几丈外。 静乐仿若受惊的小兽似的停下了脚步。 “静乐。”礼亲王妃对着静乐招了下手,静乐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似在迟疑。 楚千尘莞尔一笑。 她一笑,静乐也跟着笑了,然后就走上前来,走到了楚千尘的另一侧。 礼亲王妃想起之前静乐与楚千尘一起在暖亭那边的那一幕,有些了然,又有些意外地笑了笑,看得出来静乐很喜欢楚千尘。 她们又继续往宫门方向走去,礼亲王妃忍不住叹了两句:“今天真是……什么跟什么啊。” 皇后做事荒唐,皇帝做事同样荒唐任性。 要不是担心隔墙有耳,礼亲王妃连这大不敬的话都差点要出口,皇帝与皇后简直是一个锅配一个盖。 静乐约莫也知道礼亲王妃在说什么,静默不语。 这时候,沉默就等于认同。 礼亲王妃一边走,一边看着楚千尘,笑道:“你啊,是个命好的。太后很喜欢你。” 以楚千尘的出身,本来配不起宸王,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可是殷太后很喜欢楚千尘这个儿媳,这种喜欢不是浮于表面的,今天太后分明是在给楚千尘撑腰。 礼亲王妃看得明明白白,她也喜欢楚千尘,所以由衷地为这丫头感到高兴。有太后站在楚千尘这边,皇后想要算计楚千尘就没那么容易。 她也觉得。静乐静静地频频点头,在她看,如果是楚千尘的话,谁都会喜欢她的。 楚千尘大言不惭地应了:“嗯,我也觉得我命好。” 她两世都能遇上王爷,命能不好吗?! 礼亲王妃被楚千尘逗笑,楚千尘则被点头如小鸡啄米的静乐逗笑了。 她们的笑声在这空旷的宫廷犹如清风一般,吹走了冬日的阴沉。 眼看宫门就在前方,人多嘴杂的,她们也就不再说话了。 宫门外停着好些马车,皆是华贵无比,楚千尘却是一眼望见了其中一辆黑漆平顶马车。 那辆马车不是她来时坐的那辆朱轮车,是楚千尘自己专门为顾玦打造的马车,所以她一看就知道是顾玦来接她了。 楚千尘赶紧和礼亲王妃婆媳、还有静乐道别,又从江沅的荷包里摸出了两包她做的糖果,一包给礼亲王妃,一包给静乐,就像一只愉快的小麻雀似的朝那辆飞了过去。 看着楚千尘那愉悦的背影,礼亲王妃心中一动,浮现一个念头:难道说…… 念头才起,就被礼亲王妃掐断了,心道:不会吧。以顾玦的性子,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不像那种儿女情长的人啊。 礼亲王妃紧接着也上了自家的朱轮车,全然没看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掀起了马车的帘子,楚千尘挽着他的手,上了马车。 车厢内一下子就多了一股清雅的梅香,与原本的沉香交融在一起,就像是安宁静谧的室内忽然间洒进了几缕碎金般的阳光似的,平添了几分暖意。 楚千尘习惯地就往顾玦身上歪,却见顾玦以食指点住了她的额心,给了她两个字:“别动。” 于是,楚千尘就乖乖地坐在皮毛地毯上不动了,眉目温婉地看着他,仿佛一尊玉娃娃,粉雕玉琢,珠光流转。 顾玦先帮她取下了头上沉甸甸的钗冠,随意地往旁边一丢。 顾玦小心翼翼地替她把绾成发髻的头发一点点地散开了,一头浓密的青丝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披散在她肩头与身后。 顾玦一直在注意她的表情变化,立刻就看到她愉快地弯了弯唇。 楚千尘自己没说过,顾玦也是偶然一次听她和丫鬟提起,她的头发又厚又多,所以也不喜欢往头上戴太多首饰,嫌重,发髻要是梳得久了,她就觉得头皮疼,平日在家总是松松地梳个纂儿。 他的小丫头啊,既好养,又娇气。 顾玦拿了把桃木梳子给她梳头,动作娴熟地帮她把头发梳成了一条麻花辫子,这才把她搂在了怀里。 楚千尘愉快用头顶和脸往他身上蹭了蹭,有些贪婪地闻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 她觉得王爷真是太聪明了,还是这样比较方便! 顾玦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在他身上,然后用右手阖上了她的眼睛,道:“累吗?” “不累。”楚千尘答道,但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她浑身上下都放松了下来,随意地与她说着今天在宫里发生的事。 由袁之彤为三公主代嫁的事,顾玦也已经知道了。 他在宫中也是安插了眼线的,事情发生后,就有人禀了他,所以他也得知了殷太后在其中掺了一脚的事。 原本他们的计划只是让皇帝和安达曼郡王决裂,也没打算把袁之彤牵扯进来,这是殷太后中间插手后产生的一点变数。 有人招惹了他的小丫头,他看得出母亲这是在给他的小丫头出气呢。 这确实是母亲的作风。 顾玦唇角弯了弯,眸光一闪。 自父皇驾崩后,这些年他又在北地,实在鞭长莫及,照应不到京城,母亲就像是丢了一半魂似的,死气沉沉的。 这段日子来,母亲也“活泼”了不少。 这其中大半也是小丫头的功劳。 顾玦俯首在她发顶亲了一下,右手依旧死死地捂着她的眼。 背靠着他的胸膛,楚千尘觉得浑身都暖呼呼的,连袖炉都给弃了,一股慵懒的感觉也随之在四肢百骸蔓延。 她已经说到了她送太后回寿宁宫后给她插瓶的事,笑容愉悦:“王爷,母后说你小时候也给她插瓶来着,不过你养的那只猫儿老是捣乱。” “原来王爷你以前也养过猫啊。” “养过。”顾玦吻了吻她的额头,眸子里笑意荡漾,宛如一汪柔水。 他现在还养着一只呢。 楚千尘兴致勃勃地说道:“母后说是一只白猫,你回去画给我看好不好,我再把月影画上去,一黑一白,你说像不像黑白无常?” 她乐不可支,笑得身子微微蜷了起来,像煮熟的小虾米似的。 顾玦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乐的,但看着她笑,心情就变得更高兴,应了:“好。” 应声的同时,他抬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又调整了一下她的姿势,免得她滑下去了。 楚千尘很快又把话题绕回到正题上,从皇帝莅临水阁说起,把皇帝与安达曼之间的争锋相对一一说了,甚至还包括兰格拉了安达曼一下的那个小动作。 这一次,楚千尘抬手把顾玦捂着她眼睛的手往下掰了一些,眼睛对上他的眼睛。 她动了动唇,想再开口,忽然就觉得不妥,因为他的掌心捂上了她的嘴唇。 顾玦:“……” 楚千尘:“……” 两人四目相对。 顾玦眸中的笑意更浓,氲出一丝丝的旖旎来。 于是,楚千尘默默地又把他的手继续往下挪,一直挪到下巴处,才问道:“和尚应该还有后招吧?” 顾玦不答,反而俯身,似乎又要亲她的额头,楚千尘下意识地阖眼,感觉到他的吻轻轻地落在了她的眼睑上。 楚千尘的心跳怦怦加快。 他吻过她的发顶与额头很多次,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的眼睑,感觉不太一样。 她的眼睛尤其敏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透过那薄薄的眼睑传了过来,仿佛熨帖到她心里。 怦怦怦! 楚千尘感觉自己的脸一点点地热了起来,身上热得仿佛揣着一个暖烘烘的袖炉似的。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地把眼睛闭得更紧了,眼珠子在眼睑下微微滚动了两下。 顾玦与她凑得近,自然能看到她从脸颊到耳朵到眼睑都红了,娇艳欲滴。 他的小丫头似乎开始开窍了呢。 顾玦愉快地笑,胸膛微微震动着,温柔地又在她另一边眼睑也亲了一下,浓浓的欢喜从眼角眉梢一点点地溢了出来。 他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嗯。” 他本来想直接说的,但是看着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忍不住想逗她,把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吹出一个字。 他清冷的声音有些沙哑,灼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耳朵上。 楚千尘觉得耳朵更烫了,她突然就感觉到他的体温比平时更高,晕乎乎地想着,他似乎也没他表现得出来那么冷静。 车厢内的温度节节攀升,马车一路飞驰,平稳得如履平地。 外面依旧是寒风瑟瑟,像是刮着阵阵妖风似的,夹着昨天的积雪纷纷扬扬地乱飞,仿佛又下起了一场雪似的。 这一夜,冰冷的风声呼啸不断。 次日一早,早朝照旧进行,皇帝当朝宣布了齐、昊两国已经定下婚书的事。 殿上如同热油中被浇了一勺冷水般,瞬间炸开了锅。 一时间,这殿上的朝臣分成了两派: 其中三成人已经通过各种方法知道了昨天发生在三公主及笄礼上的事,表面镇定,交换着高深莫测的眼神,其实心里还在暗叹昨天的事真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另外七成人此前一无所知,直到此刻才听闻,还是一头雾水,不禁面面相觑,心里有无数的疑问。 本来昨天是三公主的及笄礼,在她及笄后,两国定下婚书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怎么连联姻的人选都变了? 皇帝封的那个义女安兴公主又是谁? 皇帝临时改变了联姻的人选,昊国使臣居然就同意了?! 朝臣们想问,又不敢问,只想着等下朝后一定要找知情人仔细问问。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俯视着下面闹哄哄的殿堂,到现在他的心情还好得很,神采焕发,意气风发,“杨玄善,你们礼部抓紧时间准备相关事宜吧。” “是,皇上。”礼部尚书杨玄善出列,一脸复杂地接了旨,头都大了。 原本礼部与宗人府准备婚事都是按着嫡公主的份例来准备的,事事都请示了皇帝与皇后,现在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却临时换了个义女,那么该用什么份例给这位安兴公主陪嫁呢?! 毕竟这位新晋的安兴公主是以大齐公主的身份与南昊联姻,这代表的可是大齐的脸面。 杨玄善挣扎了一下,还是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皇帝不耐烦了,淡淡道:“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还需要朕来教你们吗?!” 皇帝说得轻描淡写,却没给半句准话。 “……”杨尚书苦恼极了,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了。 不止是礼部,整个朝堂都是觉得一言难尽。 两国联姻又不是儿戏,岂是说换人选就换人选的,但现在两国的婚书已立,看来昊国也接受了这位安兴公主,既然木已成舟,就算他们觉得皇帝所为有些离谱,也大多没有人再反对。 早朝就这么在众人的心不在焉中早早地结束了。 接下来的两天,这件事在京城中急速地传了开去,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紧接着,两个陪嫁的媵妾的人选也在腊月十八日由皇帝正式下了旨,由一个小內侍去两个府邸传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楚氏长女……” 小內侍慢悠悠地拖着长音念着千篇一律的圣旨,楚千凰跪在冷硬的青石板地面上听旨,寒风如刀子般割在她脸上。 对于楚千凰来说,圣旨上的每个字、每一句话都比那刺骨的寒风还要冰冷,直刺着她的心口。 虽然楚千凰早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策,但是,“媵妾”两个字还是狠狠地戳着她的心口。 媵妾就等于是小三。 她的自尊与骄傲在这一刻似乎碎裂成无数的碎片,风一吹,只余下一片飞沙走石。 楚千凰的脸色白中泛青,全身直哆嗦,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因为羞辱。 几个月前,她又何曾能想到,有朝一日她堂堂侯府千金会甘愿成为一个媵妾。 这一切全是因为楚千尘和安达曼! 楚千尘让她失去了公主伴读的位置,不得不求助安达曼。 而安达曼把她变成“媵妾”,分明就是想要拿捏她,保证她会跟着他去南昊。 楚千凰狠狠地捏着拳,胸中憋着一团沉沉的气,能感觉到后方楚家其他人一道道震惊的目光落在她背上,如芒在背。 很快,那个小內侍念完了圣旨,跪在地上的楚千凰一咬牙,语音艰涩地吐出四个字:“臣女接旨。”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为了她的目标,为了去南昊,就算一时丢下尊严那又何妨! 胜负并非只看眼前,迟早一日,她会在南昊站稳脚跟。 那小内侍把那旨圣旨交给楚千凰,随意地揖了揖手:“楚大姑娘,咱家还要去延安伯府传旨,就先走了。” 楚千凰连忙让管事嬷嬷松了松那传旨的小内侍。 传旨的天使离开后,永定侯府的仪门处一下子就喧哗了起来。 楚家的众人俱是对这道圣旨惊诧不已,惊讶之后,却又表情各异。 有人面如土色,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露出嘲讽之色,有人不置可否,气氛中没什么喜气。 毕竟,侯府的姑娘去南昊给人当媵妾,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喜事。 侯府其他几房的女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楚千凰恍然未觉,双手抓着那道还热乎着的圣旨,神情怔怔地望着大门的方向。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至极的女音:“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那个声音冰冷如寒风,不紧不慢,仿佛在与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话一样。 “……”楚千凰身子一僵,慢慢地转过身,只见三步外,沈氏姿态优雅地站在那里,透着不惧风不畏雨的坚忍。 沈氏穿着一件厚厚的暗红色斗篷,面无表情,眼中闪烁着幽暗冰冷的光芒。 在楚千凰来看,沈氏就是特意来对着自己耀武扬威的。 楚千凰的脸色涨成了酱紫色,更加难堪了,目光阴沉地盯着沈氏,一言不发。 若非沈氏与楚千尘母女不肯放过她,一直逼她,一步步地逼得她别无他选,她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沈氏一看楚千凰的神色变化,就知道她还是不知悔改,甚至于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沈氏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对于这个曾经视若掌上明珠的少女,沈氏早就没有了失望,淡淡道:“你想嫁,就嫁吧。” 沈氏曾经也想过要挽回她,要教好她,但是,她一次次地给楚千凰机会,换来的却只有失望而已。 楚千凰已经入了魔障了,总觉得是楚千尘干扰她,夺了她公主伴读的身份,可她又何曾想过,现在与南昊联姻的人选已经不是三公主了,就算她现在还是三公主的伴读,她也去不成南昊。 楚千凰费尽心机只想去南昊,自己再拦她,反而让她恨上了,甚至,她连七娘也不放过…… 想到顾之颜小小年纪就受了那么多的苦,沈氏便是一阵心疼,既心疼顾之颜,也心疼妹妹沈菀。 沈氏是彻底放弃楚千凰了,可太夫人却没有,她对这个大孙女仍抱着很大的期待。 此时,太夫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满脸阴云,慌乱无措,忍不住道:“不行,凰姐儿怎么能当媵妾呢?!她可是他们侯府的嫡长女。” 沈氏连眉梢眼角都没动一下,冷冷道:“虽然没开祠堂,莫非母亲是忘了谁嫡谁庶了吗?” 沈氏一点也不给太夫人面子,梗得太夫人一时语结。 “……”太夫人脸色一青,想斥沈氏,但还是憋住了。自打楚千凰与楚千尘的身世揭开后,沈氏就性情大变,简直就跟一只疯狗似的见人就咬。 沈氏冷冷地一笑:“还是说,母亲觉得我该为了姜敏姗的女儿四下奔走?!” 她心里巴不得赶紧正嫡庶,厌恶极了楚千凰还在自己的名下,但是,因为女儿楚千尘说暂时不要声张这件事,她也只能忍着。 但她忍归她忍,不代表她会由着太夫人得寸进尺,神情间一点也不客气。 太夫人被沈氏寥寥数语压制了气势,有些气弱,讷讷道:“阿芷,凰姐儿也是你养大的,你怎么就没有半点母女之情!” 太夫人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 沈氏冷眼斜了楚千凰一眼,直言道:“我巴不得我从来没有养过她。” 若非楚千凰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沈菀最初又岂会这么轻易信了楚千凰! 313落魄 太夫人觉得沈氏实在是太狠心了,都说生恩没有养恩大,可是沈氏对楚千凰却半点不念母女之情。明明楚千凰就算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于情于理,也是她的女儿。 这个沈氏啊,完全没有一点正室的气度! 太夫人的脸色变了好几变,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自打楚令霄被治罪后,这些日子来,沈氏在侯府里可谓说一不二。 太夫人全然不敢摆婆母的谱,一手拉着楚千凰的手,心疼地柔声安慰道:“凰姐儿,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让你贵妃姑母去给你求求情,你别怕。” 说着说着,太夫人的眼圈儿都红了起来,眼眶浮现了一层泪光。对于太夫人来说,南昊也就跟那些赤狄什么的地方没两样,都是大齐以外的蛮荒之地。 楚千凰的眼眸略略一转,强自把方才那些负面情绪全数给压了下去。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再横生变数了。她必须尽快去南昊才行! “祖母,你别急。”楚千凰摸出一方帕子,轻轻地摁了摁太夫人的眼角,替她拭泪,反过来宽慰她道,“我嫁去南昊对侯府也是好事,说不定皇上会因此觉得对楚家有亏欠,愿意让父亲回来。” 楚千凰一脸真挚地看着太夫人,目光清澈。 “凰姐儿!”太夫人看着楚千凰更加心疼了,觉得这孩子就是懂事,知道孝敬她父亲,不愧儿子这些年这么疼爱她。 于是,太夫人反而心里更加怨怪沈氏了。 “你也得考虑考虑你自己的将来啊。你还这么小,还没及笄呢。”太夫人故意拔高嗓门。 这些话都是特意说给沈氏听的,一方面想让沈氏心软,另一方面也想提醒沈氏,他们侯府在宫里还有一个楚贵妃呢,他们侯府并非真的无依无靠,想让沈氏收敛点。 沈氏看着祖孙情深的太夫人与楚千凰,冷笑了一声,正要走,门房婆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喊着:“大夫人,宸王妃……二姑奶奶回来了!” 周围的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古怪。 沈氏立刻换了一张笑脸,吩咐那门房婆子道:“快去迎。” 沈氏一边吩咐大丫鬟冬梅去准备楚千尘喜欢的茶和点心,一边亲自过去迎楚千尘。 见沈氏眼里心里只有楚千尘,分毫看不到楚千凰,太夫人对于楚千凰是越发怜惜了,觉得大孙女实在是命苦。 就算儿子与姜姨娘有万般不是,这孩子都是无辜的,是不是! 太夫人在心里琢磨着,她一定要想想办法,决不能让楚千凰为了侯府如此牺牲。 太夫人拉着楚千凰回了荣福堂,而沈氏则迎着寒风,步履轻盈地来到了仪门外,浑然不觉寒冷,只见一辆熟悉的朱轮车在门房婆子的引领下刚刚停稳。 江沅率先跳下了马车,过去开了车厢的门,又放好了脚凳,小心翼翼地把楚千尘给扶了下来。 “尘姐儿!”沈氏一看到楚千尘,就上前亲热地挽住了女儿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女儿。确定女儿一切都好,沈氏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喜形于色。 母亲俩一起往着内院方向走去,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事。 沈氏笑道:“马上要过年了,我还想着你最近肯定忙,所以没去王府看你。” 想着这还是女儿嫁去王府后的第一个年节,沈氏忙又道:“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我不忙,王府人少,事不多。”楚千尘眨了眨眼,弯着唇笑,笑得格外甜,连唇畔的梨涡都浸满了蜜意。 其实是顾玦这些天都待在王府,她准备过年的事宜时,他也顺手帮着她一起给处理了,那自然是事半功倍了。 见女儿笑得愉快,沈氏也被传染了笑意,笑道:“那我可就放沐哥儿去烦你了。” 她话语中透着几分戏谑,逗得楚千尘笑得更欢。 楚千尘爽快地应道:“好,您尽管‘放’沐哥儿来。”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来到了正院,言笑晏晏。 冬梅猜到了她们母女要说些体己话,早就贴心地把其他下人们全都从暖阁中撵了出去。 “娘,刚刚是不是有人来传旨?”刚坐下,楚千尘立刻就进入了正题,主动问道。 沈氏颔首应道:“不错。” 沈氏心中的滋味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说不出是唏嘘亦或是惘然。 关于楚千凰的事,楚千尘与沈菀都没有瞒着沈氏。 那天,楚千尘让沈菀安抚住了楚千凰,并设法引导楚千凰去见安达曼郡王,而楚千凰也真的去了…… 沈氏不知道楚千凰到底跟安达曼说了些什么,就结果看,她显然是与安达曼达成了某种协议。 过去这半个多月来沈氏就这么看着楚千凰一步步地越陷越深,而她的心也随之越来越冷。 在这过程中,楚千凰根本没有半点的悔改之心,甚至直到现在,依旧是如此,死不悔改。 想着楚千凰方才的样子,沈氏的心口空落落的,眉目间也有些暗淡,神色间露出一抹嘲讽之色。 这种微妙的情绪也就是一闪而过,沈氏很快就收拾了心情。 楚千尘才是她的女儿,她不能让女儿伤心。 楚千凰会走到这一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没人逼她,是她咎由自取。 就算这一次自己拦下她,下一次她也还是会去作死。 沈氏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心情很快就平复了下来,饮了两口茶。 楚千尘吃了颗玫瑰蜜饯,忽然问道:“娘,你有没有发现楚千凰变了很多?” 楚千尘的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沈氏怔了怔,脸色露出一抹苦涩:楚千凰早就变了。 不等沈氏回答,楚千尘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娘,按你对楚千凰的了解,她真的会变得那么快吗?” 楚千尘面容沉静,定定地凝视着沈氏那双与她有八九分相似的凤目。 “……”沈氏听得一头雾水,眉梢微动,不明白楚千尘为什么问这些,却又隐隐能感觉到她似乎在试图告诉自己什么。 沈氏有些莫名的心慌。 楚千尘握着沈氏的手,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安抚的味道,又透着一丝高深莫测。 “娘,你抛开现在……不,抛开过去这一年发生的事,你仔细想想,要是从前的楚千凰,她会做出‘这些事’吗?” 楚千尘专注地直视沈氏的眼眸,她的眼睛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般,清澈安然,清晰地倒映出沈氏的面庞。 虽然楚千尘的问题有些荒谬,但是这个问题是楚千尘问的,沈氏自然会放在心上,认真地垂眸思考了起来。 接下来,屋子里好一阵静默,寂静无声。 楚千尘也不着急,静静陪坐在一旁,优雅地喝着热茶。 一缕缕阳光透过窗户从外面洒了进来,把这间暖阁照得半边暗,半边明,屋子里有一种静谧而悠远的气氛,之中,又隐隐透着一些淡淡的凝滞。 似乎连时间的流淌都随沉默的蔓延变得缓慢起来。 沈氏想了半天,这才抬起了头,唇角早就没了笑意。 她的表情很平静,可是眼神却很复杂,漆黑的瞳仁中,翻涌着惊疑不定的复杂情绪,红润的唇角绷得紧紧。 她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吐字清晰地说道: “不会。”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沈氏移开了目光,转过头朝窗外的几支腊梅望去,眸中流露出些许怀念,些许哀伤,些许无奈,交织在一起。 她的目光似乎穿越时光,回到了过去。 曾经她的凰姐儿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女儿,温和有礼,大方得体,孝顺长辈,友爱姐妹,一派光风霁月,不似现在心口不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果是过去那个楚千凰的话—— 她不会去挑拨楚千菱; 她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思非要去当三公主的伴读; 她不会去害顾之颜…… 她更不会为了去南昊,不惜自甘堕落地去做一个滕妾。 …… 往事如风般掠过脑海,勾起沈氏心中一阵阵刺痛。 沈氏一直觉得她养大的楚千凰不会做出那些个匪夷所思的事,所以,才会一次次地给她机会,然后一次次地对她失望。 到底楚千凰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又是什么改变了楚千凰?! 沈氏的眉心攒起,仔细回想着。 好像是在一夕之间,楚千凰突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连自己这母亲的也觉得陌生的人。 沈氏一次次地想过这两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通。 思绪间,沈氏的脸上闪过些许的哀伤,些许的唏嘘,些许的无奈,些许的内疚……还有几份掩饰不住的倦意。 每每想到楚千凰,沈氏常常会觉得疲倦。 她容色黯淡,低低地自语道:“也怪我大意了,没有教好她……” “我连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都不知道。” 虽然沈氏也早就隐隐地感觉到楚千凰从去岁开始似乎变了,但是一开始,她以为小姑娘家家到了这个十三四岁的年纪,快要长成大人了,身心难免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变化。 是她大意了,她早就该察觉不对的。 是她没有教好楚千凰,才会让她犯下这么多错事,害了这么多人…… 沈氏又收回了望着窗外的视线,徐徐地垂下了眼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楚千尘的目光锁住沈氏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目光快速颤动了几下。 这一次,楚千凰是在楚千尘的一步步设计中,才会成为陪嫁去昊国的媵妾。这一些沈氏也是知道的。 楚千尘今天特意来侯府,也不是为了说这些沈氏本就知道的事,她过来是想告诉沈氏,她的一个“猜测”。 对于这个“猜测”,楚千尘本来已经八九成的把握,但是,此刻看着沈氏那内疚悲凉的神情,楚千尘突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楚千尘犹豫了片刻,望着沈氏温婉的侧颜,把那些话都给咽了下去。 若是让沈氏知道,她从小养大的孩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而现在的这个楚千凰正在一步步地毁掉“楚千凰”的一生,这个真相太过离奇,也太过残酷,沈氏恐怕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住。 她的母亲是个很坚强的人。 她性情坚毅沉稳,胸有沟壑,可太过重情,也就是伤在“重情”这一点上。 想到沈氏前世由于楚云沐的早逝伤心过度,因此缠绵病榻,楚千尘素来平静的心湖中泛起了一丝丝的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还是以后吧……以后再说好了。 “娘,我也觉得楚千凰变了很多。”楚千尘亲自拿了茶壶给沈氏斟茶,接着就改变了话题,“虽然圣旨已下,不过这媵妾一事还未定下。” “……”沈氏微微睁大眼,露出一个苦涩而无奈的笑容。 她以为楚千尘是因为顾及自己才会这么说,再联想楚千尘方才问起楚千凰的事,越发觉得是如此。 沈氏端起了茶盅,叹道:“我已经死心了,尘姐儿,你和宸王不用为了我而顾及楚千凰,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茶水的水光映在她的瞳孔中,映得她的眼眸闪烁不定。 这是沈氏的心里话。 虽然她的情绪还是会因为楚千凰生一些变化,但也仅此而已,岁月终究会消磨掉她对楚千凰最后的一丝丝情绪。 她的女儿只有楚千尘。 她需要关注的也只有楚千尘与楚云沐这一双儿女而已。 至于其他人,若是领情,受教,她愿意教;若是像楚千凰一样,她也不需要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非要把她掰正。 楚千尘微微地笑着,没再多说。 她也认同沈氏的话,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王爷心里自有计较。 “娘,”楚千尘把上半身凑了过去,亲昵地贴着沈氏的肩膀,撒娇道,“您最好了!”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听得沈氏的心几乎要化了。 ”乖。“沈氏轻轻地摸着楚千尘的头发,眸中又荡起了慈爱的笑意。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有女如此,她也该知足了。 见母女俩说得差不多了,陈嬷嬷端着一个托盘进了暖阁,托盘上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白瓷汤盅,阵阵诱人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陈嬷嬷笑道:“二姑奶奶,夫人方才特意命厨房做了你喜欢牛奶茯苓霜,刚出锅的,还热乎着。” 陈嬷嬷把两个汤盅一个送到楚千尘的跟前,一个给沈氏。 牛奶茯苓霜香滑细腻,犹如乳白的羊脂般,奶香浓郁,其上还放了一勺香甜的玫瑰酱和碎杏仁。 楚千尘接过汤盅,舀起一勺牛奶茯苓霜送入口中。 这牛奶茯苓霜煮得恰到好处,香软滑腻,甜味淡淡,吃完后,口齿留香,口唇间萦绕着一股芬芳的回香。 楚千尘吃得津津有味,一勺接着一勺,一下子就吃了半盅。 瞧楚千尘喜欢吃,沈氏也被感染,胃口也开了,一边端起她手边的汤盅,一边道:“茯苓可是好东西,可以养颜美容,最适合女子吃了。” “你要是喜欢,我让厨房把方子写给你,今天走时,也带些茯苓回去吧。” 楚千尘知道沈氏想要对她好,沈氏急切地想要填补她们母女间缺失的十四年,于是,楚千尘笑眯眯地接受了她的好意,凑趣道:“娘对我这么好,待会沐哥儿又要呷醋了。” “那就让他酸好了。”沈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想着楚云沐,就是忍不住笑,戏谑地说道,“男孩子就该多呷点醋,心胸才能大点。” 楚千尘被沈氏逗得乐不可支。 幸好母亲她还有沐哥儿。 楚千尘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眸微微荡了荡,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笑道:“娘您和三姨母一样,都是嘴硬心软。” 楚千尘顺势把话锋转到了沈菀上:“可有的人就是贪心太过,最近靖郡王府里闹腾得很,娘可听说了?”她意味深长地眨了下眼。 “怎么?”沈氏挑了挑眉,她这段日子拜访过沈菀夫妇的新宅,倒是没去打听靖郡王府的事。 楚千尘有心逗沈氏高兴,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四房五房现在都在用嫁妆买炭火了。” 楚千尘也是听礼亲王妃说的这些关于靖郡王府的八卦,过去这半个月,礼亲王妃总会告诉她一些宗室里的事,还唏嘘地说,顾锦和他媳妇是好的,只是顾锦的几个弟弟、弟媳全都不惜福,贪心不足蛇吞象,以后靖郡王府里怕还有的闹腾。 沈氏果然被挑起了兴趣,倒也没不意外,随口道:“你姨母跟我说过,她那个三弟妹就是个铁公鸡。” 对着自己的女儿,沈氏说话一点也不绕弯,直接把沈菀的评价一丝不差地转述了。 沈氏掌管侯府的中馈这么多年,只略略一想,就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一语中的地挑明了关键:“最近炭火涨价了吧。” 今冬天寒,不仅天冷得早,而且比去冬寒冷多了,因此炭火的价格比去年涨了近一倍。 因为楚千尘的提醒,侯府早就提前备好了足够的炭火,倒是没受太大的影响,但别府的日子就不一定有那么好过了。 “我瞧着年前这几天炭火估计还要涨。”楚千尘随意地抚了下袖子,点点头,“现在靖郡王府里,听说连主子们的银霜炭都快用不起了,顾铭的夫人推说炭火贵,就让各房自己去买炭,四房五房也不舍得花自己的银子,只能用次一等的松木炭。” 若是郡王府不分家,就算是最近炭火涨价,以郡王府的身家,也不至于连这个冬天的炭火都买不起,可是顾老三把郡王府的现银都用来填补他的亏空了,如今郡王府还有这一上上下下的大家子要养,也只能抠抠索索地过日子了。 沈氏勾了勾唇角,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一点也不客气地点评道:“活该。” 见沈氏有兴趣,楚千尘又继续往下说:“前几天,靖郡王太妃已经向皇上递了给顾铭请封爵位的折子,但皇上最近的心情一直阴晴不定,时好时坏的,心思不在这事上,怕是要年后才有结果。” 皇帝现在的心思自然是在两国联姻的事上,不到安达曼郡王启程离京,皇帝怕是不会理会杨太妃上的折子。 沈氏可以想象杨太妃他们恐怕是急坏了,只要皇帝的折子一天不下,宗人府那边就有借口拖着郡王府的俸禄。 “这一家子的日子岂不是过得捉襟见肘了。”沈氏讥诮地说道。 楚千尘又是点头:“礼亲王妃告诉我,为了这件事,四房与五房在郡王府里闹了好几回,但是被杨太妃以孝道压了下去。” “但前几天顾四夫人与五夫人闹到了礼亲王妃那里去,非说是顾铭在外头养外室,把王府的银子全都给了外室,苛待他们庶房,请礼亲王妃主持公道。” 礼亲王妃也是因为这样,才知道了靖郡王府这些个鸡飞狗跳、鸡毛蒜皮的家事。 顾四夫人与五夫人没冤枉顾铭,顾三爷顾铭确实在外头养了外室,其实京城中那些宗室勋贵子弟在外头养外室的不再少数,也就是有没有闹到明面上罢了。 顾铭的这个外室就是闹到郡王府去了,因为顾铭最近缺钱,就没给外室安家银子,那外室和她的兄长就跑到郡王府的大门口闹了一通,这才被四房与五房的人知道了。 四房与五房本就为了炭火觉得吃了亏,闹不过杨太妃,才跑去了礼亲王府告状,这已经是京城的一桩笑话了。 沈氏吃完了汤盅里剩下的牛奶茯苓霜,以茶水漱了漱口,神色淡淡,道:“靖郡王府的四房与五房就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从前你三姨母当家时,四房与五房的人认定你姨母苛待庶房,觉得他们过得不如二房与三房,所以一心向着杨太妃,指望着三房的顾铭上位后,他们就可以鸡犬升天,简直不知所谓,也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现在该是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京城中,无论哪门哪户,庶房的待遇都是逊于嫡出一筹的,月例是,分家产时的比例也是一样,这是规矩,同时也是在维护嫡房的地位与尊严。 从前沈菀当家时,郡王府各房的份例都是明明白白,不会亏待人一分,反而把那两个庶房都惯坏了,才会“迫不及待”地靠向杨太妃,希望挣得更多的利益,但是,现实可不会尽如人意。 郡王府分家之前,三房、四房与五房有顾锦、沈菀夫妇作为共同的敌人,勉强还能连成一线,而现在,就该轮到他们这三房内斗了。 “三姨母一向是个性情爽利的,没必要和烂泥掺和在一起。”楚千尘含笑道。 穆国公府的家教摆在那里,就算沈菀再不喜欢郡王府的其他人,都不至于故意克扣他们什么,也不会去搞那些外甜内苦的把戏。 沈菀做事,胸中有度,但求无愧于心。 这一点上,楚千尘也颇为欣赏这位姨母。 说穿了,从前沈菀也就是为了顾锦才瞻前顾后,忍气吞声,太过委屈她自己了。 对付郡王府的庶房,跟他们计较都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既然他们觉得顾锦和沈菀是防碍,那现在就算“顺”他们的心了。 他们如今吃的这点苦头,那也是自食其果、自作自受! 楚千尘还觉得这么点苦头还不够,歪着小脸,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是年底,庄子和铺子上的租子也快到了,这个年估计还是能过的。” 不过,这明年就不一定了。 靖郡王府的公中没有半点现银,那些收益好的产业都被顾锦、沈菀夫妇分走了,剩下三房这一大家子,他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左右这京城里这么多落魄宗室,应该也不会在乎多这么一家。 ------题外话------ 今天有保底月票了呢,可以给吗 314捡了 楚千尘又是一笑,神情愉悦狡黠,双眸中闪着明亮的光芒。 她明明只是微笑,语气娇俏,不知为什么,沈氏却觉得女儿此刻笑起来有些蔫坏蔫坏的,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这丫头啊!沈氏抬手在女儿红润如苹果的面颊上摸了一把。她知道楚千尘暗地里做的不少事,也知道她这个女儿不似她外表那般无害。 楚千尘的心中自有一杆秤,无论是她的身世揭开前,还是揭开之后,她对待自己这个生母,对待楚云逸,对待楚云沐,还是对待楚家其他的弟弟妹妹,都有她的一套准则,不会迁怒,也没有半点亏待。 拿得起,放得下。 这是父亲对楚千尘的评价。沈氏觉得很恰当。 她的女儿很好,真的很好。 沈氏只是看着女儿,就觉得心口软软的,想对她再好一点。 她剥开一个桔子,把桔络除得干干净净,先给楚千尘喂了一瓣,嘴上道:“由奢入俭难,马上就要过年了,估计他们还有的闹腾呢。就算是来日三房正式得了郡王的爵位,也不过是明面上的光鲜罢了。”靖郡王府已经被掏空了。 楚千尘一边嚼着嘴里酸甜适口的桔瓣,一边心想:娘怎么跟王爷一样,老喜欢投喂她。 楚千尘对于沈氏所言深以为然:“其实爵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齐朝已经有百年,说一句玩笑话,估计京城里除了赵钱孙李这样的大姓外,最多就是姓顾的,更不缺那些落魄宗室,比如那种一大家子挤在两进、三进的宅子里,靠着宗人府过活的府邸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从前楚千尘对这些不关心,也懒得留意,她也是近日听着礼亲王妃说,才知道这大齐朝居然有近半宗室的日子不好过。 真是没意思。 沈氏应了一声,也塞了一瓣桔瓣到自己嘴里,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又似是若有所思。 当初一开始许是沈菀一开口就说和离太过惊心动魄,后来顾锦提出要辞爵时,反而让沈氏与穆国公夫妇在震惊之余,也觉得未尝不可。 再后来,沈菀与顾锦在分家时分到了近七成的产业又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们一家三口在顾锦辞爵之后,反而无事一身轻,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如今沈氏去看妹妹时,沈菀的脸上总是带着笑,顾之颜也在渐渐地好转,她对符水的瘾症已经康复了,不过,她的失神症还得再养养,一步步来。 沈氏是亲眼见证了妹妹、妹夫一家携手度过了黑暗的困境,他们破茧而出的同时,也在无形中让沈氏的想法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 “爵位”看着荣耀,可它就一定是好东西吗?! 沈氏感慨地说了一句:“还是要自己有出息,比爵位什么的都重要。” 以顾铭的为人,就是郡王爵位到了他手里,也不过是一个虚名而已,靖郡王府的败落已经是注定的了。 所以,礼亲王夫妇也不会管这一家子的闲事。 沈氏心不在焉地咬着桔瓣,她给自己吃的桔瓣没除桔络,吃到后来,嘴里带着一丝丝的苦涩,眉心微蹙,但还是咽了下去。 靖郡王府的人也好,永定侯府的这些人也罢,都是一样的。 要是楚家几房人自己能提得起来,他们又何必对着她敢怒不敢言,低声下气,做出一副“委屈求全”的样子。 楚千尘也开始剥桔子,眯眼看着沈氏笑。 沈氏用一个铁笼把她的心困在了其中,也把她自己困在了永定侯府,楚千尘能看出沈氏心中的那个坚硬的牢笼已经有了一丝丝的裂痕。 沈氏渐渐地松动了,不再像之前那么固执了。 嗯,慢慢来。 王爷那么有耐心,她可是王爷教出来的,当然也不能太逊色了。 “娘,张嘴。” 思绪中的沈氏听到楚千尘的声音,下意识地张嘴,一瓣饱满的桔瓣塞入她口中,轻轻一咬,干爽多汁的口感充盈着口腔,没有桔络的苦涩味。 沈氏的唇畔又浮现了一抹柔婉的笑意,就听楚千尘又道:“娘,逸哥儿今天不在吗?我记得今天国子监应该休沐吧?” 沈氏有些无奈地说道:“国子监今天是休沐,不过逸哥儿不给自己放假。” “每年开春皇上都会校阅禁军,这一次,兵部打算从国子监招募几个学生也参与开春的军演,逸哥儿对这件事很上心,今天他也和国子监的同窗约好了一起去练骑射……” “应该会在年前就定下人选,最近逸哥儿天天都在操练,每天都回来得很晚。” “逸哥儿就是太拼了,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想让他缓一缓,学学沐哥儿。” 沈氏忍不住叹了口气,玩笑地带了一句楚云沐。 “学我什么?!” 一个洪亮又带着几分奶气的声音从帘子外飘了过来,下一瞬,门帘被人粗鲁的打起,又落下,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像是狂风卷帘似的闯了进来。 身穿一件镶貂毛袄子的男童精神奕奕,脸颊因为跑动泛着健康的红晕,神采飞扬,笑容满面,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楚云沐一回来,就像是屋子里多了好几只麻雀似的,一下子就热闹了,活力十足。 “娘,楚千尘。”楚云沐亲亲热热地给两人见了礼,迫不及待地再问道,“学我什么?” 他问的时候,眼睛分外明亮,甚至带着些得意,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我是你们最喜爱的沐哥儿。 楚千尘伸指在他额心轻轻弹了一下,逗他玩:“学你贪玩,学你逗猫遛鸟啊。” 楚云沐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一本正经地为自己申辩道:“我没养猫,也没养鸟!”他最多也就是装个捕鸟的陷阱捉麻雀,可是捉到后,玩一会儿,就放了的。 楚云沐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凤眼看向了沈氏,一脸的期待。 还是说,母亲终于改变了主意,准他养一只和月影差不多的猫儿? 沈氏读懂了他的眼神,往他嘴里塞了两瓣桔瓣,把他的脸颊塞得鼓鼓的,好似金鱼一样。 意思是,玩物丧志,他就别想了。 楚云沐一边吃桔子,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刚刚过来时,看到大姐也往这边来了,我还跟她打了个招呼。” 他嫌楚千凰走得慢,就自己先跑过来了。 楚云沐一闭嘴,暖阁里就静了下来,只听得炭盆里烧得红红的炭火噼啪作响。 沈氏:“……” 楚千尘:“……” 沈氏举杯浅啜了一口茶,目光转向那道还在簌簌抖动的门帘,眸色微微一凝,吩咐道:“冬梅,让人去外面候着,若是大姑娘真的来了,我就不见了。” 沈氏不想见楚千凰。 该说的她早就说过很多遍了,不该说的废话,方才在传旨太监离开后,她也说了。 还是那句话,楚千凰想嫁,就嫁吧。 “是,夫人。”冬梅立刻领命出去了。 冬梅绕过几道屏风,又穿过几道门帘,来到了堂屋,刚跨过门槛,就看到一道熟悉的倩影出现在院子口,踏着一地的残叶而来。 少女身姿优雅,笑意盈盈,犹如出水芙蓉,让人不禁赞叹好一个气度雍容的大家闺秀。 冬梅以目光迎接楚千凰,楚千凰的目光幽幽地闪动了一下,也看着冬梅。 当楚千凰走到台阶下时,冬梅也步履轻盈地走下了台阶,福了福身:“大姑娘,您回去吧,夫人不想见您。” 即便如今这对母女交恶,冬梅她们对待楚千凰依旧是客客气气的,从未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恭敬。 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当楚千凰在侯府的身份发生改变时,她就对着正院的下人也产生了一种天然的敌意,觉得这里的奴婢全都看不起她,全都在看她的笑话。 楚千凰静静地凝视了冬梅一会儿,没打算硬闯,也没说什么,就绝然地转过了身,拂袖而去。 在她转身再迈出步伐的那一瞬,神色冷冽了起来,眸子凝结成冰面,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幽幽的寒气。 也是,刚刚楚千尘已经来了,沈氏一切以一双儿女为重,又怎么会让自己进去给楚千尘添堵呢,人心就是如此。 她这趟过来,只是想来找沈氏探探口风,看看沈氏会给她准备什么样的“嫁妆”。她马上就要去昊国了,到时候手上有点银子,等到了昊国,才能够尽快在那里安顿下来。 此去千里迢迢,南昊人生地不熟,她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 楚千凰迎着风加快了步伐,大步流星地往庭院外走去。 冬天的庭院中,山茶与梅花齐放,翠竹依旧郁郁葱葱,虽没有春夏的一派盎然,却也不显萧索。 可楚千凰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觉得这里的一物一景都会激起她心中的愤懑,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是沈氏的女儿,她曾经觉得温暖心腑的亲情也是虚假的。 她一口气冲出了庭院,然后在庭院口停下了脚步,仰首凝望着略显阴沉的天空,连续深吸了两口气,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才驱散了一些。 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收回了视线,转过头朝正院方向又看去。 堂屋外,空荡荡的,已没有了冬梅的身影。 庭院里一片肃静。 楚千凰摸了摸胸口,那里还余有一丝淡淡的闷痛与不甘。 她的“嫁妆”本来是早就备好了的,却被沈氏全挪给了楚千尘,说是因为楚千尘的婚期太急。 如果彼此的身份对调,沈氏会把楚千尘的嫁妆“挪”给自己吗?! 答案显而易见。 沈氏果然是偏心! 既然沈氏不念母女之情,这么对她,那么,她也不用客气。 楚千凰狠狠地捏拳,下定了决心。 她马上要走了,在走之前,她也该给沈氏添添堵才是,免得沈氏如今在府里做威做福的,连祖母都不放在眼里,简直不孝不敬重! 想到太夫人对她的关爱,楚千凰的心里就软了三分,幽幽地叹了口气。 人与人之间的牵绊,终究逃不开血脉,太夫人是她的亲祖母,对她自然不比沈氏。 太夫人会尽心为她筹谋,而沈氏只巴不得她沦落尘埃。 楚千凰双眸冷然,又转回了头。 她徐徐地往前走去,只是,这一次去往月鹭院的方向。 她在心里默默地算着一笔账:到了南昊,她要买宅子,买下人,做点小生意,还要寻人……她手头上至少得有一万两银子才行。 还有—— 那张复合弓还远远不够。 楚千凰清楚地知道,她还得表现出更大的价值来,不然,说不定南昊人会在拿走图纸并试验出复合弓后,会真把她当作媵妾困在昊国东宫,那么她就成了一只被剪断羽翼的金丝雀了。 她决不能让自己沦落到那个卑微的境地。 只是想想,楚千凰又觉得一股窒息感在心头弥漫,而她的眼眸却绽放出了灼灼的锋芒,眉带烈火。 寒风吹起她的发丝凌乱地往后飘动着,平添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忽然,不远处有丫鬟激动地喊着:“下雪了!又下雪了!” 天空中确实又开始下雪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落在树梢,落在屋檐,落在墙头,落在楚千凰的镶貉子毛斗篷上。 雪越来越大,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很快,地上积起一层薄薄的雪,天气更寒冷了。 等到楚千尘用了午膳离开侯府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葫芦形的珐琅袖炉,外披着沈氏送给她的白貂皮斗篷,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的,好似一只毛绒绒的大白兔子。 马车里也暖哄哄的,提前用炭炉烧着炭。 楚千尘一上车就闭目养神,头随着马车的行驶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中似乎还睡着了一会儿。 直到马车缓下了速度,失去了那种节奏性的摇晃,楚千尘反而瞬间就惊醒了过来。 察觉她醒了,琥珀立刻柔声道:“王妃,到王府了,您可以再闭一会儿眼。” 楚千尘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眼圈泛起了一层水光,揉了揉眼睛,可以听到马车外传来了角门开启的声音。 车轱辘慢悠悠地往前转了两三圈,又蓦地停下了。 楚千尘的身子又顺势晃了晃,琥珀默默地把手挡在楚千尘的后脑与车厢壁之间,生怕她撞到了头。 窗帘被人从外面挑起一角,那只长满老茧的蜜色手掌一看就是属于江沅的。 “王妃,好像是静乐长公主。”江沅一贯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此刻透着罕见的一言难尽。 楚千尘又眨了眨眼,霎时间睡意全消,彻底醒了。 “人呢?”她一边说,一边往车窗的方向凑。 江沅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把窗帘又挑开了一些,另一手指向了王府大门前的一尊石狮子。 足足有一人高的石狮子神态威武地蹲在门槛旁,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微张,气派不凡。 楚千尘定睛一看,这才意识到江沅指的不是石狮子,而是藏在石狮子后的一个人。 身披黑色斗篷的静乐坐在偌大的石狮子后方,戴着斗篷帽,也没撑伞,就这么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身边既没有嬷嬷,也没有宫女。 她的身子在宽大的斗篷里缩成一团,手抱着小腿,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神恍惚地发着呆。 很显然,她坐在那里应该有一段时间了,那黑色的斗篷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身子被偌大的石狮子挡住了大半。 若非江沅一向眼尖,说不定就错过了。 楚千尘看着静乐的侧颜,觉得她看着像只受伤的幼兽,可怜兮兮的。 楚千尘吩咐了一句后,就在江沅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朝静乐进去。 “静乐。” 当两人之间不到两丈时,楚千尘轻轻地喊了一声。 静乐一开始没动,呆了好一会儿后,才像是回过神一样,慢慢地转头看了过来,像是生了锈似的。 楚千尘这么一静看,才发现静乐连眉毛和睫毛上都覆着雪花。 “……”静乐的眼神有些恍惚,苍白的面庞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扯了下嘴角,想笑,可这一笑却显得极为疲惫,极为苦涩,喊道,“九皇嫂……” 最后一个字才吐出,她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两眼一翻,一个脱力就晕厥了过去,往一侧倒了下去…… 江沅的动作极快,在静乐摔在地上前,就把人给扶住了。 楚千尘吩咐道:“把她扶上马车吧。” 江沅也没再叫别人,她看着身形纤细,不过其实力气很大,轻轻松松就把昏迷的静乐拦腰横抱了起来,静乐头上的斗篷帽也随之掉了下来。 没半盏茶功夫,马车就载着楚千尘与静乐从宸王府的东侧角门进去了。 静乐被江沅安置在厚厚的皮褥子上,侧卧着,她依旧没有醒。 “琥珀,你帮静乐长公主擦了一下脸。”楚千尘吩咐道。 静乐的脸看着苍白而憔悴,眼窝处一片深深的青影,那眉睫上的雪遇到马车里的热气就化成了水珠,沿着她的面颊往下淌,似乎在无声地哭泣着。 她斗篷上的积雪也化了,斗篷因此湿透了,又冰又冷。 琥珀先帮静乐把斗篷脱了下来,然后又撩开几缕覆在静乐面颊上的头发,摸出一方霜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去给她擦脸,却见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上赫然肿了一块,还有一个干涸的血印。 琥珀倒吸了一口气,惊呼道:“王妃,您看殿下的额头……” 楚千尘凑过去看了看静乐的额头,约莫可以猜到她应该是撞在了什么桌椅的角上才会伤成这样。 “王妃,是不是……”琥珀嗫嚅道。 第一反应就是猜测是否驸马伤了静乐,毕竟这个驸马可是有动手打人的前科的,而且静乐可是堂堂的长公主,有几个人敢对她动手呢?! 楚千尘默不作声,检查了伤口后,又给静乐探脉。 照常的三息功夫后,楚千尘就收了手,淡声道:“没什么大碍。” 静乐就是撞头受了点外伤,然后气血亏虚又怒极攻心,再加上后来淋了雪,受了风寒,所以现在发烧了。 “去斜月阁。”楚千尘吩咐了江沅一句,接着,马车就径直穿过内、外两道仪门,一直来到了内院的东北角斜月阁才停下。 早有几个粗使婆子与丫鬟等在了院子里。 马车停稳后,又是江沅亲自把静乐抱下了马车,把人抱到了暖阁里。 琥珀一向机灵,也不用楚千尘再吩吩,就令小丫鬟赶紧去备热水,又与一个婆子协力帮静乐脱下了被浸湿的外裳。 等琥珀帮静乐擦好身子,敷好十全膏,又给她换上一身干净的新衣服,已经是一炷香后了。 这么折腾了一番后,静乐还是没醒,双目紧闭,那发白发干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似乎在含糊不清地呓语什么。 对于楚千尘而言,静乐这伤病只能算是头疼脑热而已,轻微得简直不值一提,楚千尘给她扎了三针,又开了方子。 琥珀使了人去抓药、熬药,自己留在暖阁里帮着楚千尘照顾静乐,收好金针、药膏等等。 楚千尘再次给静乐探了脉,脉象开始平稳了下来,但是人还有些烧,也没醒。 “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她应该就会醒。”楚千尘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叮嘱道,“等她醒了,把汤药喂她服下,再来告诉我一声吧。” 琥珀恭声应了,楚千尘留了她主持这里的大局,自己带着江沅回了正院。 为了安顿静乐,这一通折腾就耽搁了近一个时辰,快要申时了。 雪还在下,地上的积雪已经厚到足以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足印。 楚千尘原本走得慢吞吞的,听守在正院廊下的小丫鬟说顾玦回来了,一下子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似的,精神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西暖阁里,脸上更是笑开了花。 顾玦正倚在炕上看书,听到外面的动静,就放下了书,只见身上还披着斗篷的楚千尘飞了进来,带来一阵雪落梅梢的馨香,让这静谧的屋子霎时添了一丝生气。 顾玦一手扶住了她纤细的肩膀,第一件事是先帮她把那件沾了些许雪水的斗篷解下,随手往一侧的圈椅上一丢。 斗篷被抛起时,如那大鹏展翅般舒展开来,上面的雪水如点点雨滴般飞起,又落下,似是下了一阵细雨,弄湿了桌椅和地面。 但也没人理会了,丫鬟们知道顾玦在里面,所以没跟进来。 至于楚千尘已经脱了鞋,愉快地和顾玦歪在了一处,笑容是一惯的甜美。 顾玦当然知道了静乐来王府的事,便问道:“静乐还好吗?” 他抬手轻柔地帮楚千尘拢了扰鬓发,头发与衣裳间都有熟悉的香味飘出,淡淡的,暖暖的,萦绕在他鼻尖。 “她还没醒,我看她又憔悴又疲惫,额上还有伤,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那什么驸马干的。”楚千尘忍不住也去玩顾玦的头发,把他的头发缠在指间,一圈圈地卷着玩。 “刚刚我发现她的时候,静乐她全身都湿了,我看她应该至少在门口坐了一两个时辰了,都没敲门。” “要是今天我没出门的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她。” 楚千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家长里短地絮絮叨叨了一番。 她享受的不过是与他说话的这个过程而已。 她只想和顾玦待在一起,哪怕一言不发,只是这样依偎在他身边,感受到他的体温与气息,她就很满足了。 楚千尘眯着眼睛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顾玦一手抚着她的背,轻轻地,徐徐地,似在安抚一个小孩儿似的,偶尔应一声。 315静乐 楚千尘蹭了蹭顾玦的肩头,就懒洋洋地起了来,依依不舍道:“我去换身衣服。” 她现在身上穿的是外出的衣服,总是不如家里的常服舒适。 等她拆了发髻,又换好常服回到西暖阁时,屋子里多了一股子香甜的气味。 “过来陪我喝些糖水暖暖胃。”顾玦招了招手,人已经改坐到了窗边。 楚千尘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应了“是”,就像一只乖巧的猫儿般踩着轻盈的猫步过去了。 虽然顾玦说是让她陪喝,但她心知其实是倒回来,是顾玦陪她喝才对。 于是,这一盅加了生姜的糖水也变得分外甜。 楚千尘慢条斯理地喝着糖水,问道:“王爷,你知不知道那位卢驸马的事?” “不熟。”顾玦淡淡道。 不仅仅是针对静乐与卢驸马,事实上,顾玦在北地多年,与同辈的这些长公主都不太熟。 但是上次楚千尘从礼亲王府回来后,曾经说了几句关于静乐与卢驸马的事。 顾玦对楚千尘已经有八九了解了,他的小丫头骨子里是个冷情的人,对待他以外的人更是泾渭分明。 她不喜欢管闲事,爱憎分明,对她来说,大部分都是不相干的人,甚至连提都不会提一句,既然多说了两句,这就表示她对静乐上了些心。 因此,顾玦就让人稍微查了一下,现在,楚千尘一问,他立刻说了一些:“皇后的大姨母是东平伯夫人,驸马是幼子,长子被封为了世子,东平伯府这几代都没什么建树,爵位估计也就传到世子这一代了。” “静乐与驸马是两年前成婚,婚后,东平伯夫人曾去皇后那儿告了静乐好几状,说静乐子嗣艰难,说静乐善妒……” “驸马文不成,武不就,几个差事都没当好,现在闲散在家,拿着驸马的俸禄,却不把静乐放在眼里。” 卢驸马的经历实在是太过单薄,顾玦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含笑看着楚千尘,眸生异彩。 楚千尘听出来了,东平伯夫人和卢驸马一样对静乐不恭,什么子嗣艰难、善妒,这不都是在为驸马纳表妹为妾做铺垫吗?! 又联想起了那天在万青酒楼发生的事,楚千尘神色间露出几分讥诮,道:“那个卢驸马的妹妹也对静乐不太恭敬。” 很显然,卢娴静对静乐如此轻慢,如此无礼,就是在卢家有学有样。 这个卢驸马拿着驸马的俸禄,吃着公主的软饭,倒是活出了自命不凡的“骨气”来,鱼与熊掌还想兼得呢。 追根究底,不过是个“贪”字在作怪。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弯了下唇。 顾玦却在心里失望地叹气,接着道:“静乐从小胆子就小。” 顾玦约莫也能想象,以静乐的性格能跑去跟皇后告状,已经是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却被皇后轻描淡写地挡下来,之后,静乐自然不敢再告状了。 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越是没人给静乐撑腰,卢家就越发作践她。 楚千尘若有所思地垂眸,神情有些复杂地抿了下唇,似是同情,又似带着些追忆起往昔的感慨。 她突然就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前世那个刚刚被赶出家门的自己。 若非遇到了王爷…… 楚千尘抬眸又去看顾玦,这时,她才慢了好几拍地发现顾玦的脸上似乎写着些期待,心道:王爷这是在等夸奖吗? 这个念头刚浮现心头,她就凑了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顾玦愕然。 也仅仅是片刻,接着,她又被他拽了过去,抱在他膝头。 她也环住了他的腰身,把头埋在他怀里。 他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发顶,一手抱着她,一手轻轻地揉了揉她小巧白皙的耳垂,已经卸下耳珰的耳垂圆润饱满,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霞。 顾玦将她抱得更紧了,心里无奈地叹道:小丫头虽然有开窍的症状,可她终究还是太小了。离她及笄还有大半年呢! 接下来的八个月还真是要命的漫长…… 这念头才起,又被他掐灭了。 他转而一想,等待也是一种守护。 他的小丫头为了他做了这么多,他等一等又何妨。 她值得他的等待,值得他将她放在心尖尖上。 顾玦以尾指勾住了她的尾指,楚千尘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勾着他的尾指晃了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明明两人都没说话,却是心有灵犀。 顾玦从她的小动作中就能感觉出她的依恋,心口悸动,滚烫一片。 顾玦看着她,微微地笑,眉目生辉。 楚千尘感觉到他的好心情,也是眉眼弯弯地笑。 她喜欢看他笑。 楚千尘抬手想去摸他的唇,然而,手指才碰到他的下巴,门帘外就传来了江沅尴尬的轻咳声:“王妃,静乐长公主醒了。” 她话音刚落,楚千尘就从顾玦膝头跳了下去,顾玦正抱在怀里的软玉温香就没了。 顾玦:“……” 楚千尘一边整理鬓发和衣裳,一边转过了身:“王爷,我去去就回来。” 她风一样地走了,门帘落下的声音与某人的叹息声交杂在一起。 楚千尘披上了江沅准备的另一件新斗篷,就步履匆匆地去了静乐暂住的斜月阁。 静乐果然醒了,此刻正靠着大迎枕坐在榻上,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在她水绿色的衣裳上,衬得她脸颊小巧而又苍白,更显柔弱可人。 她听到了外面的人喊着王妃,因此目光立刻朝楚千尘的方向迎了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 琥珀还在屋子里,先对着楚千尘福了福,禀道:“王妃,长公主殿下刚已经服了汤药了,烧也开始退了。” 静乐休息了近两个时辰,挨过针灸,又喝过药,效果显而易见,比起楚千尘在王府外看到她的时候,精神好了不少。 那空洞的眼神中也又有了光亮,恍如在黑夜中漫步许久的旅人在精疲力尽之时,终于看到了人烟似的。 “九皇嫂,”静乐挤出一抹惨淡的苦笑,轻咳了两声,低声道,“我不知不觉就过来了宸王府,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她的声音虚弱沙哑,虚浮无力,苦笑中又带着一点对楚千尘的依赖。 此刻已是黄昏,丫鬟点亮了两盏灯笼,那明黄色的灯光照在静乐苍白的脸上,却映不出暖意。 无论是身,还是心。 明明身处亮如白昼的地方,但静乐心中却有种黑暗正在不断逼近的无措,心中一片茫然、酸楚、悲凉,那种沉重的感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楚千尘不动声色地对着琥珀使了一个眼色,琥珀就很默契地端了杯温水过来,先递给楚千尘。 “静乐,多喝点温水。”楚千尘在榻边坐下,再亲自把那杯温水递给坐在榻上的静乐,故意把动作放慢,顺势又给静乐搭了一下脉。 她虽然气血亏虚,不过,脉象比之前又平稳多了。 静乐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杯茶,态度之郑重,仿佛她要捧的是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两人交接时,静乐的目光落在楚千尘的手指上。 她知道,这双手看似纤细却拉得了弓,还百发百中。 她的这个小嫂子坚韧得不仅仅是心性,而且还拥有足够的力量。 不似她的手,透着病态的苍白,虚弱,而且无力。 她的手指如细细的柳枝般,可以轻易被折断…… 想着,静乐似乎听到了那柳枝折断发出的细响,无意识地把手里的茶杯捧得更紧了。 恍惚间,她听到楚千尘吩咐丫鬟去叫王府的良医过来,跟着又语调温柔地问她:“静乐,要不要送你回公主府?” “……”静乐的双眸猛然睁大,拼命地摇头,又摇头,连手里的那杯温水都因此洒出了一些。 末了,她咬了咬唇,再次开口:“我不回去。” 五个字苦涩难当。 看着静乐受惊的样子,楚千尘心里了然,就算不问,也猜到了:果然又是卢驸马干的。 楚千尘没问,而静乐却很想倾诉,有些话她已经埋藏在心里很久了,当起了话头后,后面的话似乎也变得容易出口了:“九皇嫂,我再也不要回公主府。” “驸马是我的夫婿,我们本该相敬如宾,白首偕老,可是我恨他。” “我是公主,可是成亲后,却活得连个普通百姓都不如。” “驸马他不仅纳了他的表妹为妾室,还说等她生下孩子后,就要让她做平妻,驸马还拿了我陪嫁的一支发钗送给他的表妹。这是我生母留给我的东西,我却连将它拿回来的本事都没有。” 她的生母位份低,又早逝,留给她的东西不多,就这支发钗还是因为她的出生先帝赏赐的。 静乐平日里是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很少说的性子,但是面对楚千尘时,却有些不一样了,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静乐一股脑儿地说了一通后,心里并不因此觉得痛快,身子反而像筛糠一样颤抖了起来。 那是一种极度自我嫌恶下产生的反应。 她的眼圈泛红,泪水夺眶而出,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 她是公主,别人口中的金枝玉叶,可是她怎么就活成了这样呢?! 其实静乐说得也不太清楚,就是凭着压抑许久的情绪在发泄而已,但是楚千尘结合前因后果,还是立刻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卢驸马不但不顾公主的体面,纳了他的表妹为良妾,还宠妾灭妻,擅自把公主的陪嫁给了宠妾,而静乐应该是想讨回她母嫔的遗物,结果,反而被驸马伤了。 至于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伤人,那也不重要了,总不会上次“不小心”甩了静乐一鞭子,现在又“不小心”推她去撞桌角吧? 楚千尘眼神冰冷,她不喜欢对女人动手的男人。 暖阁中的空气瞬间好似凝结住一般,气氛沉寂压抑。 默然了片刻,楚千尘突地动了,抬手摸了摸静乐的头。 王爷就是这么安慰她的。 安慰时,赞赏时,鼓励时,他都是这么摸她的头。 “……”静乐的身子又是一颤,泪水骤然止住了。 原本茫然纷乱的眼神像是找到了焦点似的,眼神开始平稳了下来。 她凝眸看着楚千尘,眼神愈发依赖了,就像是那破壳的雏鸟睁开了眼,把第一眼看到的认作了母亲。 上午,她从公主府里出来的时候,才刚开始下雪,那会儿,她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她连娘家都没有;她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她觉得她活着亦或是死了,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影响。 这偌大的京城,多一个她,少一个她,根本没有人在意。 她想过去死,可走过万青酒楼时,突然就想到了当日楚千尘的肆意。 对于楚千尘,她有羡慕,也有憧憬,她想变成像楚千尘那样的人。 不知不觉中,她就走到了宸王府外。 但她走过来后,又后悔了,不敢敲门,怕楚千尘恼了她这个不速之客。 于是,静乐就在宸王府的大门口坐下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坐了有多久,直到楚千尘发现了她,叫了她的名字…… 静乐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九皇嫂真好,还把她捡回来。 琥珀来回看着楚千尘与静乐,总觉得静乐的眼神怪怪的……怎么说呢,让她想到了从前王妃看王爷的眼神。 好像现在王妃看王爷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琥珀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有些混乱。 屋子里的三人心思各异,寂静的空气中偶尔爆出烛油燃烧时的噼啪声。 就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一个小丫鬟带着王府的良医过来了。 良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头发中夹着不少银丝,他是从北地军中退下来的军医,治疗那些风寒外伤的小毛病自然不在话下。 良医恭敬地给楚千尘行了礼,楚千尘让开,把这里的空间给了良医。 良医去给静乐探脉。 他知道王妃的医术,因此也没做不必要的事,探了脉后,客套地说了两句相关的注意事项,就重新帮静乐上了药膏,又包扎了一番。 十全膏散发出一股极淡极淡的药草香,不细闻,根本就闻不出来。 因为楚千尘之前送过静乐一小罐十全膏,所以静乐对这种药膏的气味已经很熟悉了,一下子就闻了出来,这是同一种药膏。 静乐拿过那一小罐药膏,轻轻地嗅了嗅,眸子越发明亮了。 楚千尘温声道:“静乐,这药膏早晚用着,你的脸上就不会留疤了。” 静乐重重地点了下头,把那小罐药膏牢牢地捏在手里。 她这种守护的姿态就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又像是濒死之人看到了希望,一双眼睛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看着这样的静乐,楚千尘忍不住就心软了,再次把她与前世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 有的时候,一个溺水之人需要的也许仅仅是有人伸手拉她一把。 良医来了,又走了,门帘被打起时,吹进了一阵风,风调皮地钻进灯罩里,吹得里面的火苗时明时暗地摇曳着,也为这暖阁中平添一些肃然的感觉。 楚千尘就坐在灯笼边,光影在她脸上乍明乍暗。 她深深地注视着榻上的静乐,问道:“你要不要和离?既然过得不好,干嘛还要过下去呢?” 除了沈氏外,这还是楚千尘第一次劝人和离。 若不是静乐是顾玦的皇妹,若不是静乐对她释出的善意,若不是静乐让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这些话楚千尘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 静乐震惊地瞪大了眼,嘴巴也是微张,显然处于极度的震惊中。 震惊后,她略略地缓过神,脸色与眼神又黯淡了下去,就像是她眼中的火苗被人浇熄了似的。 她讷讷道:“皇兄不会同意的。” 她的声音很轻,也没有底气,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低不可闻。 她虽然没有问过父皇,也不敢去问,但是,谁都知道父皇最好面子,父皇肯定不会同意的,还会责罚她,就连太子也因为惹父皇不喜,领了罚。 再说了,卢驸马又是皇后的表弟,皇后同样也不会同意的,甚至…… 更重要的是,大齐历史上从没有和离的公主,她凭什么成为第一个?! 静乐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咬了咬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她让九皇嫂失望了吧。静乐自觉羞愧,眼波微微流转,目光往下移去,无颜直视楚千尘。 静乐的心思并不难猜,楚千尘用脚指头想想,就猜看得出静乐此刻在恐惧些什么,心中叹息。 在她看来,静乐最好的选择当然是与那什么卢驸马和离,把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一脚踹了,有多远,滚多远。 驸马吃软饭是理所当然,问题是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更甚者,又反咬静乐一口。 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留着干什么呢,不和离是要留着过年吗?! 但是,楚千尘也不能为别人的人生做主。 俗话说,冰冻三尺,一日之寒。 一只小白兔怎么都不可能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变成一头豹子的。 楚千尘慢慢地喝了口茶,轻描淡写地又道:“既然不能和离的话,那就让驸马听话。” “住着公主府,所有的吃穿用度都靠公主养着,还拿公主的钱纳妾,呵,就算养个面首,他都知道逗你开心。” 琥珀就站在后方几步外,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心中也是唏嘘:什么驸马爷!在民间,这不就是倒插门的赘婿还想着三妻四妾,让他和小妾生的孩子继承正室的家产吗?!他们怎么不直接冲到别人家里去明抢啊,简直不要脸! “……”静乐双手紧握成拳,目光微微有些闪动,脸上涌起异常复杂的表情,扬起脸又朝楚千尘看去。 她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见静乐似乎有些意动,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道:“这事简单得很。” “不听话,就打一顿;打一顿要还不听话,那就打两顿。” “……”静乐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尘,一双眼睛明亮得宛如倒映着夏夜的漫天星斗一般。 九皇嫂可真好看! 白玉般的脸庞,弯弯的柳眉,明亮的凤眼,脸上总是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透着胸有成竹的自信从容,睿智而飒爽。 九皇嫂就像如珠玉在侧,令她自惭形秽。 静乐唇角翕动,她相信,如果是九皇嫂的话,一定可以做到她刚才说得这些。 不像她。 她要是能像九皇嫂一样就好了。 静乐凝视了楚千尘好一会儿,白皙的脸颊渐渐地红了起来,从脸颊到耳根都涨得通红通红的。 她又垂下了眸子,有些不知所措地从榻上下来,匆匆道:“九皇嫂,我先告辞了。” 楚千尘:“???” 琥珀:“???” 主仆俩皆是一头雾水,楚千尘看着正仓促穿鞋的静乐,问道:“你要去哪儿?” “……”静乐哑然无声,局促慌乱。 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别府的姑娘出嫁了,以后,也至少还有娘家可以去,但是她…… 静乐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还有别的宅子,我去那里住。” 这时,她终于穿好了鞋子,对着楚千尘福了福,赶紧踩着小碎步往外跑。 楚千尘:“……” 楚千尘没再拦着她,也起了身,同时道:“静乐,我送送你。”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一眼望去,地上、墙头、枝头都覆着薄薄的积雪,雪压枝头冬色浓。 楚千尘直把人送到了王府的外仪门,目送静乐从西角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那道角门“吱”地一声关闭了。 可是楚千尘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远处,她微仰着头,目光穿过那白雪覆盖的树枝,凝望着阴沉的天空。 她没有戴头蓬帽,风一吹,几缕乌发顽皮地随风飞舞着。 琥珀生怕楚千尘着凉,轻声喊道:“王妃。” 楚千尘这才有了反应,慢慢地收了回来,投诸在角门上,道:“走吧。” 话音未落,她的步子已经迈了出去,只是没往内院走,而是往着那道闭合的角门去了。 角门一开,琥珀就看到了门外的那尊石狮子边又有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穿着新斗篷的静乐缩成一团在门口的老地方,又坐下了。 有几丝发丝零乱地覆在她苍白如纸的面颊上,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悲凉与茫然。 楚千尘与琥珀主仆一眼就看到了静乐,可是失魂落魄的静乐却全然没察觉,眼神呆滞。 直到楚千尘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光线,静乐发现眼前暗了下来,才傻乎乎地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对,时间似乎在这一瞬停驻了。 楚千尘对着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浅。 静乐:“……” 静乐就像是被人当场捉了个正着的小偷似的,既尴尬,又羞愧,一张小脸从雪白一点点地变红,从水红、粉红、嫣红……一路渐变到血红。 静乐像是哑巴似的说不出话来,藏在斗篷里的双手更是用力地绞在了一起。 打破寂静的人是楚千尘:“静乐,你要不就先在王府住下吧。” 静乐的反应是拼命地摇头。 她怕九皇兄。 无论是从前的九皇兄,还是现在的九皇兄。 少年时的九皇兄是那种面不改色抓蛇玩的人,要不是太后反对,他估计还能养条蛇当宠物; 现在的九皇兄比从前寡言少语,可静乐却觉得他更可怕了。 如果看到九皇兄,她肯定连头都不敢抬,更也不敢出屋,毕竟在王府“偶遇”九皇兄的几率也太大了。 瞧着静乐头上那对无形的兔耳朵耷拉了下来,楚千尘有些忍俊不禁。 她确信了,静乐是既不愿意回公主府,也不愿意住在宸王府。 这事说来再简单不过了。 楚千尘提议道:“我在隔壁街有一个陪嫁宅子,静乐你要不要去那里暂住?” 楚千尘的陪嫁大部分是从前沈氏为楚千凰准备的陪嫁,但这间宅子不是,它是沈氏在皇帝的赐婚圣旨颁下后,特意为楚千尘买的。 沈氏当时就跟楚千尘说了,要是她和宸王有了龃龉,又不想回娘家,可以就近到这宅子散散心。 楚千尘从不觉得她与王爷会闹什么别扭,不过也觉得这宅子位置好,倒是让静乐先住上了。 静乐听得两眼亮晶晶的,面色微酡,差点脱口问真的吗? 一想到她可以住到九皇嫂宅子去,静乐就笑开了花,愉悦得一颗心像拍着翅膀飞的麻雀似的,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抿着唇,身体很诚实地猛点头。 此时此刻,她眼中的阴霾全都消散了,就像是春天提前降临,明丽温暖的春晖驱散了冬日的阴霾。 ------题外话------ 忘记定时间了… 我看了看,一共也就过渡和铺垫了一章多,前后两个千凰是很重要的伏笔,省不了……果然不分章就会嫌慢,好吧,明天分~ 316很好(一更) 静乐如同孩子般的表情逗乐了楚千尘,楚千尘抿唇笑了笑,接着就吩咐琥珀去给静乐准备一辆马车,然后又问静乐道:“你的宫女呢?” “……”静乐支支吾吾,再一次哑巴了。 她从公主府出来前,为了母嫔的那支金钗跟卢驸马大吵了一架,当时她的大宫女也被驸马赶出了屋,后来,她“不慎”撞了头后,心里难受极了,就闷头从公主府跑了出来,一路漫无目的地跑了好几条街,那会儿,她跑得急,大概宫女没跟上。 也不用静乐再说了,楚千尘又对江沅道:“你亲自去一趟公主府,把长公主的大宫女接过来。” 于是,江沅就令人备了第二辆马车,率先出了门。 连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出了宸王府,一辆去了静乐的公主府,另一辆则载着楚千尘与静乐去了邻街楚千尘陪嫁的那处宅子。 这间宅子是沈氏亲自挑的,位置极好,不仅离宸王府很近,距离永定侯府也不远,恰好在两个府邸之间,而且周边一带都很热闹,虽然宅子只有三进而已,但是麻雀四小,五脏俱全,又是闹中取静。 宅子自买下后就一直空着,不过有粗使丫鬟与婆子定期打扫,定期维护,宅子里面很干净,也很清静,犹如隔绝在凡尘俗世外的一方小世界。 静乐一进门,就浑身放松了不少,远比之前在宸王府时要轻松多了,饶有兴致地环视四周。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她,抿了抿嘴角,颊边闪现两个个浅浅的梨涡,唇边浅笑如春风。 静乐腼腆地笑了笑,带几分满足,几分受宠若惊的喜悦,发出由衷的叹息声:“九皇嫂,谢谢你,你真好!” 她那原本如一潭死水般的眼眸轻轻漾了一下,又漾起了生机。 楚千尘朝她走近了一步,抬手又摸了摸她的头顶,飞快地眨了下右眼:“你也很好。” 她眯着眼笑,笑得意味深长。 “???”静乐一头雾水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也没打算卖关子,点拨了一句:“那天在万青酒楼,袁之彤摔下了楼梯。” 当天的动静闹得那么大,就是身处雅座里的楚千尘也是听到的。 她没特意令人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有江沅啊,江沅查明经过后,就在回王府的马车上禀了楚千尘。 哪怕当时江沅没亲眼看到静乐对袁之彤做的小动作,从她们几人在楼梯上的站位,从静乐当下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江沅也能猜个七八成,把她的猜测也都告诉了楚千尘。 楚千尘也赞同江沅的猜测。 即便楚千尘说得语焉不详,但是静乐是当事人,一听就明白了。 她先是惊,后是吓,再又转为怕,怯怯地看着楚千尘,生怕她觉得自己太坏、太恶毒了。 那时候,袁之彤说话阴阳怪气的,虽然没在明面上说楚千尘一句不好,但是她的话全都是绵里藏针,让静乐怎么听怎么不舒服,下意识地就出了脚。 事后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胆子大,明明她当时没喝酒啊。 不过,她也没有后悔过。 静乐的神情在短时间变了好几变,她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连琥珀都看了个分明。 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也很好。” 静乐的双眸瞬间睁大,终于明白了楚千尘的意思。 九皇嫂是认可了她,是在夸奖她对不对?! 想着,静乐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面庞上又绽放出了笑容,明媚动人,与她今日出现在宸王府大门口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一个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念头浮现在静乐的心头:如果……如果她去把驸马打一顿,九皇嫂是不是也会高兴? 连她自己也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心惊,她的睫毛轻轻地扇动了两下,终究没问出口。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了这间宅子上,跟着楚千尘一起,在宅子里四下走了一圈。 楚千尘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领路的人是这看守这宅子的一个婆子,婆子是沈氏挑的人,老实但又几分木讷,因此面对楚千尘与静乐时,显得诚惶诚恐的。 生怕自己说错话,所以这婆子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是干巴巴地介绍这宅子,倒座房,影壁,二门,东西厢房、正房、耳房、后罩房等等。 这么个三进的小宅子绕一圈也才两盏茶功夫,还没公主府的正院大,但是静乐却觉得什么都好,连种在内院的一小丛翠竹与巴掌大小的池塘都让她觉得顺眼极了。 “这里很好。”静乐叹道。 “你喜欢就好。”楚千尘笑了笑,拉着静乐去正房坐下。 现在的静乐就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巴不得挖个兔子洞把她自己藏进去,仿佛唯有在一个幽闭、无人理会的空间里才能得到安全感似的。 这间小宅子对于她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静乐才刚退烧,身子还虚弱着,走了这一圈,也有些乏,坐下后,眉目之间就泛起了疲倦之色。 楚千尘正想劝她要不要先歇下,就有婆子来禀说,公主府的人来了。 来的有三人,其中两人楚千尘是见过的,一个是静乐的贴身大宫女,一个是她的乳嬷嬷,另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一件铁锈色褙子的嬷嬷看着就很眼生,颧骨下方微微凹陷进去,神情略显倨傲。 三人先给静乐与楚千尘行了礼,跟着那眼生的老嬷嬷就用不赞同的口吻说道:“殿下,您怎么能一个人就这么跑出来呢?!这要是遇到什么危险,那可怎么办?!” “哎,驸马爷虽然是一时失手,但也是无心之失,殿下一走了之,可让驸马爷与奴婢等担心坏了。” 老嬷嬷叹息着说了一通,也不知道是担心多一点,还是训斥多一点。 江沅刚接了人回来,附耳在楚千尘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这嬷嬷姓黄,是静乐公主府的掌事嬷嬷,与大宫女、乳嬷嬷一样,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从前还伺候过静乐的母嫔,也因此静乐对她还颇为敬重。 楚千尘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似笑非笑来。 她算是明白了,撇开静乐天性中的温驯,为什么她的性子会被养得这么软。 黄嬷嬷全然没察觉楚千尘的神色不对,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静乐身上,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殿下,您别使小性子了,赶紧随奴婢回去吧,和驸马爷好生说说,这夫妻俩哪有隔夜仇。这女子还是应当……” “啪。” 茶盅放在茶几上发出的声响打断了黄嬷嬷的话。 黄嬷嬷皱了皱眉头,循声朝楚千尘看去,心里觉得这宸王妃真是粗鲁,没有亲王妃的风范。 楚千尘可不在乎这么个目无尊卑的嬷嬷到底怎么想,冷冷道:“赶出去。” “罗哩罗嗦的,吵死了!” 她一说,江沅就立刻招了两个粗使婆子进来,逼近黄嬷嬷,江沅面无表情地对着黄嬷嬷伸手做请状:“请吧。” 黄嬷嬷虽然在静乐面前摆着架子,但是在楚千尘的面前却全然不敢放肆。无论她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是恭恭敬敬,拐着殷勤的笑容,道:“王妃,奴婢……” 黄嬷嬷想说什么,楚千尘根本懒得听。 她也不必再吩咐什么,两个粗使婆子就已经一左一右地把人给钳住了,开始把人往屋外拖。 黄嬷嬷平日里在公主府一贯受人敬重,公主都让她三分,以至于她也有些飘飘然了,全然没想到她会沦落到这个境地,此刻的脸色难看极了。 她又是张嘴,却见江沅又是一个冷眼看了过来,吓得她一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黄嬷嬷只能哀求地去看静乐,想让静乐帮着求情,然而,静乐根本就没看她,只是双眸发亮地看着楚千尘。 黄嬷嬷:“……” 黄嬷嬷只能去看静乐的乳嬷嬷与大宫女,可这两人早就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黄嬷嬷。 于是,黄嬷嬷就这么被两个婆子拖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没影了。 正房里也又清静了下来。 楚千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有在留心乳嬷嬷与大宫女的神情举止,算是看出来了,刚才那黄嬷嬷是个脑子糊涂的,而这两个跟静乐一样都是性子软和的。 也是,不然她们也不会由着静乐堂堂一个公主被欺负成这样。 静乐直到此刻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轻轻地干咳了两声,用询问的眼神期待地看着楚千尘:“九皇嫂,她们两个留着吧?” 乳嬷嬷:“……” 大宫女:“……” 她们俩都毫不怀疑,但凡宸王妃说一个“不”字,她们公主是半个字也不会吭,不是不敢,而是心悦诚服。 楚千尘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只是一个短暂的静默,就让乳嬷嬷与大宫女的心倏地提了上来。 就听楚千尘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就留着吧。”她一副万事都依静乐的做派。 静乐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认可,脸上又添了几分神采。 乳嬷嬷与大宫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暗暗地面面相看,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太对劲。 两人心里惊疑不定,不知道长公主走失的这半天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宸王妃出门时半途遇上了她们长公主,所以把人带来了这里安顿?! 乳嬷嬷整理着思绪,心很快就平静了一些。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至少可以看得出宸王妃对长公主没恶意,长公主换了衣裳,额头的伤口也被好生处理过了,精神也好多了。 想着此前在西苑行宫时长公主好心对宸王妃的提醒,乳嬷嬷突然觉得也不是人人都跟驸马爷这般狼心狗肺,长公主也算是与宸王妃结了一个善缘了。 她正想着,就听楚千尘吩咐江沅道:“你再跑一趟王府,弄两个丫鬟和两个侍卫过来,最好是携家带口的侍卫,人暂时安顿在倒座房里。” 前头的一排倒座房安顿两户侍卫的家人绰绰有余了。 乳嬷嬷又是精神一振,觉得楚千尘这般安排,真是再妥帖没有了。 等江沅安顿好丫鬟与侍卫,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夜幕已经悄然降临。 冬日的夜晚总是分外冷清寂静,万籁俱寂。 楚千尘要回宸王府了,静乐依依不舍,亲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看着楚千尘上了马车。 直到那辆马车驶出了宅子的大门,静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很快,门房就把大门关上了。 静乐这才慢慢地转过了身,往内院方向走去,唇角噙着淡淡的笑。 庭院里挂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在这冬日的夜晚,这桔红色的灯光似乎也为周围平添了几分视觉上的暖意。 她一边走,唇角的弧度一边在加深。 这里是九皇嫂的宅子,这里很好,不像在公主府里,让她觉得透不过气来。 九皇嫂真好。 静乐的步履轻快,身形笔挺如竹,就像是被积雪压弯的翠竹抖去了那沉甸甸的积雪后,一下子变得笔直笔直的。 317错过(二更) 朱漆大门外,楚千尘坐的那辆马车正朝朱雀大街的方向驶去。 夜晚的街道上空荡荡的,虽然还没到宵禁时间,但是街上已经看不到别的人影,只有这一辆马车行驶在宽敞的街道上。 平时坐在车夫旁边的江沅也被楚千尘叫进了车厢,江沅穿着单薄的青衫,无惧寒冷,与抱着袖炉、穿着袄子的楚千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沅,你去公主府时,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楚千尘懒懒地歪在马车里,姿态不太“大家闺秀”,琥珀心里感慨自家姑娘绝对是跟王爷学坏了。 想归想,琥珀却没说出口,她敢肯定王妃会把这个当做夸奖的。 江沅干巴巴地答道:“王妃,接待奴婢的人是卢驸马的那个姨娘柳氏,卢驸马不在。听说,现在公主府是由那柳姨娘当家做主,管着中馈,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听她的。” “奴婢要带人走时,柳姨娘还想阻拦,说什么等驸马回来,她没法交代;又说她要随奴婢来见长公主,负荆请罪,给长公主赔不是;一会儿又让奴婢再等等,说她立刻派人去给驸马和东平伯夫人递消息……” 柳姨娘有心拦下江沅,又想借卢驸马与东平伯夫人压人,可是江沅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丫鬟,她的手段粗暴至极,谁不服,她就打谁,反正她有王妃撑腰。 琥珀听着,神色间有些感慨、有些唏嘘,叹息地说道:“也难怪长公主殿下要走。” 这不是鸠占鹊巢吗,在这样的地方谁住得下去啊! 静乐都委屈成那样了,那个什么黄嬷嬷还要她委曲求全地回去给卢驸马认错,那不是任由那个卢驸马与柳姨娘折辱公主吗?! 静乐要是这次就这么回去了,以后的日子只会过得更糟,卢驸马他们只会越发的肆无忌惮。 琥珀原本觉得静乐的性子太软了,颇有些扶不起的感觉,但是,现在听江沅道来,又想着静乐身边服侍的三个宫人的行事做派,也有点理解为什么她的性子会这么软得任人揉搓了。 楚千尘闭眼听着,不置一词。 她静静地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而已,宸王府离得不远,其实是步行能到的距离。 若非天气太冷,楚千尘也不会坐马车,反而倾向吹吹夜风,散散步。 在王府的外仪门下了马车后,楚千尘就从蔡嬷嬷口中得知顾玦还在等着她一起用晚膳,一下子就变得步履如风。 这大冬天的,当她走回正院时,额角都起了些许薄汗。 “王爷。”楚千尘甜蜜蜜地喊道。 他与她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无须太多言语的默契,顾玦轻轻地扫她一眼,就知道她为何是一副气息急促的样子。 他拿了一方汗巾,仔细地先给她擦汗,又让人摆膳。 楚千尘很安然地由着他服侍她,还微仰小脸配合他的动作,嘴巴也没停下:“我把静乐送到我的陪嫁宅子了,就在隔壁街。” “我让她和离,可是她不敢。” “后来,我又跟她说……” 楚千尘什么话都敢跟顾玦说,一旁的琥珀却有些不敢听了,尤其是那句“不听话,就打一顿”的言论。 王妃鼓励长公主揍驸马这种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真的适合说给王爷听吗? 琥珀忍不住就去瞥了一眼顾玦的表情,却见顾玦眉眼含笑,她甚至还从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看出了宠溺与愉悦的味道。 琥珀觉得自己被两位主子喂了一嘴的糖,太甜,也太腻了。 是了,王爷可不是普通人,自然不能以普通人的角度论之。没准王妃说要揍人,王爷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她一队侍卫或者玄甲军使唤。 当楚千尘说得七七八八,两个来摆膳的丫鬟们提着食盒进来了,手脚利索地摆好了五菜一汤,关于静乐的话题也暂时到此为止了。 用了晚膳后又喝了消食茶后,楚千尘就去盥洗室沐浴。 约莫一炷香后,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发梢在滴答滴答地滴着水,身上还散发着缕缕热气。 接下来,琥珀就退了出去,这里轮不到她了,楚千尘由顾玦接手了。 顾玦让楚千尘在梳妆台上坐下,小心翼翼地给她一点点地绞干头发。 她的头发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这是玫瑰香胰子的气味,清新甜美,沁人心脾。 楚千尘一边喝着滚烫的花茶,一边去瞟倒映在镜中的顾玦。 就算她不看也知道,他的动作很温柔很轻巧,似乎生怕弄掉她一根头发丝似的。 楚千尘只是这么看着他,就觉得心情很愉悦,对镜中人道:“你慢慢来。” 她想让他慢慢来,但是顾玦怕她着凉,可不敢放慢。 在炭火盆的烘烤下,楚千尘的头发渐渐地干了,只余下那满头的玫瑰花香萦绕在他鼻端。 顾玦的手指依恋地在她浓密的发丝间流连,挑起一缕发丝缠在指间,俯首将一个微凉的吻落在那缕缠在他手指上的发丝上。 楚千尘透过镜子看着这一幕,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睫毛垂下,浓黑、纤长、卷翘,像梳篦似的。 他俊美的脸庞宛如那窗外悬挂在夜空中的冷月,如斯高贵,如斯优雅,而又透着一丝魅惑的气质。 楚千尘的脸又开始红了,一点点地变烫,连心跳也在加快。 脑子混乱之间,她脱口问道:“王爷,你洗过头了吗?” 顾玦道:“嗯。” 等得到顾玦肯定的回答后,楚千尘有种莫名的失望,抿了下唇,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就问道:“王爷,你知不知道兵部要在国子监挑几个武生参加开春军演的事?” “是有这么回事吧。”顾玦正拿着一把桃木梳轻手轻脚地给楚千尘梳头,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好像是康鸿达和兵部那边跟皇帝提议的。” 楚千尘与镜中的顾玦四目对视,道:“逸哥儿想去。” “未尝不可。”顾玦淡淡道,“他借着这个机会去历练、见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近他在玄甲营里也表现得越来越像样了。” 顿了一下后,他又道:“本来我是打算让人带着他出去实战操练一下,不过时间正好撞上了,那就算了吧,反正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楚千尘“哦”了一声,无所谓地说道:“王爷你做主就好。” 反正有王爷管着楚云逸,这傻小子总能聪明点! 王爷最会调教人了,如果傻小子就这样还要犯蠢,那也约莫是无可救药了。 楚千尘心中暗道,面上对着顾玦弯唇笑,可可爱爱,乖乖巧巧。 既然跟顾玦提过了,楚千尘也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完全没想过要和楚云逸提一笔顾玦的打算。 楚千尘没说,唐御初在次日亲自跑去把实战的事跟楚云逸一说,楚云逸惊得几乎傻掉了,呆呆地重复唐御初的话:“今天就要启程?” “是。”唐御初肯定地点头道。 行军作战就是如此,未免泄露军机,时常不会提前让下面的将士知道接下来的安排,玄甲军向来以奇袭著称,将士们在三更半夜听到号令,即刻启程也是常有的事,这次虽然只是实战操练,不是正式的两军对决,但也要考验将士们的应变与服从能力。 玄甲军是护卫大齐的一把绝世名刀,拥有足以震慑四方蛮夷的威名,足以名留青史。 现在大齐与赤狄的战事已休,这把名刀归入鞘中,却不能让生锈,要是不是拿出来磨一磨,才能保证这把刀的锋利,才能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护一方百姓周全。 楚云逸并不是玄甲军正式的一份子,去不去在于他自己,所以唐御初才跑来跟他说一声,主要是让他这段时间不用去玄甲营了。 紧接着,唐御初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这一走,至少也要正月才能回来。” 楚云逸目光闪动了两下。 也就是说,如果他也跟去的话,那么禁军的选拔与演练是肯定要错过了。 “唐哥,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楚云逸双眸明亮,果断地做出了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即便他已经为了这场选拔准备了二十几天了。 和玄甲军的实战操练相比,那什么禁军的军演也不过就是个花花架子,算得了什么! 有大鱼大肉吃,谁还稀罕只有鱼骨鱼刺的小杂鱼啊! 楚云逸生怕唐御初不肯带他去,大跨步地上前一步,想去捏唐御初的袖子,眼睛亮如晨星。 然而,唐御初练就了一身“片叶不沾身”的身手,反应极快,一个侧身就轻飘飘地躲开了。 楚云逸这几个月虽然身手渐长,可比起唐御初,那就跟小孩与成人之间的差别,差距还远着呢。 楚云逸在玄甲营被虐惯了,也在唐御初、薛风演这些人跟前拉得下脸了,反正他再惨的样子他们也都见过了。 “我要去!我要去!”他急切地连声道,化身小可怜,一副“不带他去,他就当场哭出来”的架式。 唐御初则连退了几步,似乎生怕被楚云逸给缠上似的,避之唯恐不及地说道:“你要去,就自己去跟王爷说去。” 他话音才刚落,楚云逸就像一阵风似的跑没影响了,生怕他动作太慢的话,唐御初他们就丢下他先一步启程了。 ------题外话------ 顺便要月票~ 318断袖 等楚云逸敲响王府的门时,才迟钝地想道:万一姐夫不在呢? 在这种忐忑不安的心绪中,门房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又找了人领他去见顾玦。 “姐夫,我想跟唐哥他们一起去实战操练,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 他义正言辞地说道,恨不得掏心掏肺地让顾玦看看他的决心。他想着去战场好久好久了,参加这种实战操练是入行伍的第一步。 楚千尘也在,正抱着她那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猫,仔细地给它梳毛,心里怀疑楚云逸这睁眼瞎此刻恐怕根本就没看到她。 顾玦一手执一个半成品的小印,一手执刻刀,薄唇在那小印上轻轻吹了一下,吹去碎屑,又把那小印捏在指间转了转,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自己想好了?” 楚千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逸哥儿,我听说禁军军演也不是年年有的,错过这次,说不定下一次就是三年后了。”这傻小子性子太冲动,她怕他又是一时脑壳热。 楚云逸怔了怔,这才恍然地看向了楚千尘,那眼神似在说,姐,你也在啊。 他也就是一个愣神,立刻伸出三根手指,指天指地指心地对着顾玦发誓道:“姐夫,我是真的想去!” 他心急如焚,只差没当场立下军令状了。 楚云逸想要建功立业,想要让世人知道他不需要靠祖辈恩荫,想要像顾玦他们一样凭借自己的能力挣得荣耀,那么他当然是要去战场上挣军功。 禁军的演练不过是给皇帝欣赏的,摆摆花架子又有什么意思! 楚千尘:“……” 楚千尘继续伺候着她的猫,有些无语地撇撇嘴。 楚云逸这小屁孩自小性子就别扭得很,可他这会儿死皮赖脸的样子,倒是和楚云沐有几分像了,可见啊,这人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所以,她这算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呢? 楚千尘默默地去瞥顾玦,顾玦察觉她的目光,也朝她看来,原本面容清冷,在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他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那金灿灿的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粉,艳色惊人。 楚千尘一时呆住,心跳陡然间加快了两拍,就听楚云逸觍着脸喊道:“姐夫~” 他的声音一波三折,尾音还拖出了一段波浪的弧度,宛如给楚千尘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她差点没起鸡皮疙瘩。 顾玦本来就有意让楚云逸参加这次的实战操练,还是因为听楚千尘提起楚云逸想参加开春的禁军军演,才作罢。 现在既然楚云逸求到他跟前了,顾玦也就同意了:“我写封手书,你拿着手书去找唐御初吧。” “多谢姐夫!”楚云逸乐了,笑得是见牙不见眼,谄媚至极,那乐不可支的小模样跟楚云沐像了七八分。 楚云逸心里着急,于是又亲自给顾玦伺候笔墨,铺纸磨墨。 等顾玦三两下写完书信,楚云逸又迫不及待地反复看了两遍,乐呵呵地吹干墨迹。 楚千尘看在眼里,暗道:这小屁孩还是不够沉稳! 楚云逸将顾玦的亲笔书信折好,又放入一个信封中,就拱了拱手,急切地告辞道:“姐夫,姐,那我先走了。” 楚千尘心里再嫌弃小屁孩,那也是自家弟弟,额外叮嘱了一句:“你随军出去,必要听从上官的军令,不能随意行动,要记住,军令如山。” 这一瞬,楚千尘的眼神闪着锐利的锋芒,看得楚云逸心头一凛,那是他在玄甲营中历练时,曾经在一些将士眼中看到过的眼神,但这些人无一不是浴血疆场、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楚云逸不敢闹别扭、耍贫嘴,规规矩矩地应道:“我省得!” 他都在玄甲营这么久了,什么叫军令如山,他还是知道的。 他不会给他姐和姐夫丢脸的! 楚千尘收敛了锋芒,笑了笑,又道:“娘那里,我会亲自去说,你就不用再回去了。至于国子监那儿,就先请病假吧。” 军中无小事,虽然只是一场小型的实战操练,但行军是机密,所以连家人都不能说。 楚云逸又乖乖地应了。 只要他能跟着唐御初他们去这次的实战操练,别说是这儿点小事,就是他姐让他回来后带着楚云沐那个小屁孩一起练武,他也同意。 他就当锻炼心志呗! 楚云逸美滋滋地飘走了,忐忑地来,志得意满地走,觉得人生再完美没有了! 当屋里只剩下楚千尘与顾玦时,顾玦又拿起了那把刻刀,含笑道:“玉不琢不成器,逸哥儿这小子不错。” “他年纪虽小,但已经知道取舍,知道他自己想要了什么。” 很多人在十二岁的时候,只知道活在父辈的庇佑下,终日闲散度日,不知道自己的目标,不知道自己的将来该何去何从。 就这样,他们还觉得老子天下第一。 楚千尘“嗯”了一声。 这小子能得王爷的这句夸奖就意味着,把他丢去玄甲营的这个决定再正确没有了。 楚千尘停下了梳毛的动作,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王爷,那你要不要再给他多加点练习?” 刚送了楚云逸离开的惊风恰在此时进屋,也听到了这句话,不禁为王爷的小舅子掬了一把同情泪,王妃坑起弟弟来,真是不遗余力。 惊风朝楚千尘走了过来,把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镇纸呈给楚千尘:“王妃,这是楚大公子给您的礼物,他刚才走得急,忘记给您了,就让小人转交。” 楚千尘接过那个小巧的黑玉镇纸,欢喜地把玩了一番。 这个黑玉镇纸雕成了一只翘着屁股伸懒腰的猫儿,形状还颇有童趣,既精致,又灵动。 楚千尘觉得这个弟弟还算有孝心,知道长姐如母,转头肯定地对顾玦道:“王爷,你给他多加点练习吧!” 惊风:“……” “喵!” 这时,小黑猫不高兴地叫了一声,打破了沉寂,昂着小脑袋,催促某个不尽责的两脚兽继续给它梳毛。 书房内,气氛温馨宜人。 对于宸王府而言,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当天晚上,楚云逸就跟着玄甲营的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玄甲军从丰台大营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甚至没惊动锦衣卫和京城的其他人。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风如同哀嚎不止的野兽般呼啸了整整一夜,闹得不少人半夜惊醒,睡得不甚踏实。 连着两天,都是寒风凛冽,连快要过年的喜气都似乎被吹散了不少。 腊月二十日,国子监里很是热闹,今日停课一天,兵部来人选拔监生,为的是参加开春的禁军演练。 这件事早就在国子监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少武科的监生为此准备了快一个月了,早就跃跃欲试,连那些文科的监生也跑来看热闹,也想瞧瞧今天谁会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 选拔是在国子监的校场举行,虽然天气冷得让人直打哆嗦,但是也挡不住大家八卦的心,今日校场周围的坐席可谓座无虚席。 选拔还未正式开始,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主看台,除了国子监祭酒、兵部左侍郎以外,康鸿达也来了。 康鸿达的到来难免又引来一片私议声,不少人都在揣测康鸿达是不是有意在国子监招贤纳才,毕竟武科不比文科,对于文科而言,科举就是入仕途最好的方式,否则哪怕皇帝再宠信,仕途都有限。 武科则不然,无论是从武举入仕途,还是靠“举荐”,其实都殊途同归,能否封侯拜爵,终究要看一个武将的战功。 众人议论纷纷,揣测连连,有的人已经热血沸腾了。 然而,康鸿达却是心不在焉,朝今日要参加选拔的那二三十个监生看了又看,终于确信楚云逸确实不在其中。 “……”康鸿达把手里的折扇收了起来,形容间早不见平日里的风流倜傥,只余下了阴沉。 本来,禁军的演练只会从驻守京城的三大营中选拔精锐,从来不会从国子监选人。 这一次,是康鸿达跟皇帝提议,兵部虽然觉得麻烦,但也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驳康鸿达的面子。 唯有康鸿达自己知道,他折腾这么件事出来,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接近楚云逸。 自冬猎回京后,这一个月来,康鸿达曾几次借着选拔的事来过国子监,本来想亲自带楚云逸“练练”的,但是楚云逸这个人,看似性格开朗,却不太好接近,总与他保持着距离,屡次拒绝了他的陪练。 甚至于,康鸿达曾对楚云逸暗示过,他就算想进禁军,自己也能让他得偿所愿,但是,楚云逸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没接自己的话茬。 任自己软磨硬泡,楚云逸都无动于衷,反而激起了康鸿达的好胜心,越是难得到的人或物,他就越想得到。 而且,楚云逸可不是他从前那些小情人,他是顾玦的小舅子,只这一层身份,就让这个少年变得独一无二起来。 康鸿达紧紧地握着扇柄,脑海中浮现楚云逸那张神采飞扬的俊朗面庞。 入鬓的长眉,挺直的鼻梁,一双眼睛像寒星般熠熠生辉,看人时眼神中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气,和他从前那些百依百顺的小情人迥然不同。 气质干净,从容飒爽,别有一种京中那些娇生惯养的少年没有的风采。 康鸿达只是想想,就觉得像是有一根羽毛在轻轻地挠着他的心口似的,一下又一下。 康鸿达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喉结随之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已经等了太久,也忍了太久了,从来就没有这么久都得不到他想要的人。 康鸿达抬手做了个手势,他的长随立即俯首听命,就听康鸿达吩咐道:“去看看‘他’来了没?” 就算康鸿达没说楚云逸的名字,长随也知道主子在说谁,毕竟他还从来没见主子对哪个人这么上心过。 长随匆匆退下了。 旁边的兵部左侍郎感觉到康鸿达的心情不太好,但是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他还是干咳着清了清嗓子,问道:“康大人,你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康鸿达却是充耳不闻,目光急切地朝周围那些熙熙攘攘的看台上扫视着,心里对自己说:楚云逸不可能不来的,他明明对于今天的选拔势在必得! 楚云逸本质上就是一个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小公子,过去这十二年获得顺顺当当,因此顾盼之间才会带着一股子少年人的傲气。 也正因为如此,康鸿达才想借着今天的选拔给楚云逸一次教训,让他落选,以此挫一挫他的傲气。 这人啊,一旦习惯了站在高处,就忍受不住摔下来的挫败,站得越高,就摔得越痛。 楚云逸这种脸皮薄的小公子肯定会因为落选,而羞于见人,怕被人看轻、耻笑,而他只需要在那时,趁虚而入地接近他,诱惑他。 很多事,只要第一步跨出去,后面的就容易多了,人都是这样的,别人是如此,楚云逸也同样不会例外。 康鸿达有信心可以拿下楚云逸的,可是到现在楚云逸居然都没有出现。 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难道他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所以耽搁了? 康鸿达皱起了没眉头,兵部左侍郎看康鸿达表情不对,心里越发没底。 就在这时,康鸿达的长随疾步匆匆地回来了,对着康鸿达附耳禀道:“老爷,楚大公子从昨天就没去国子监,请了病假。” 什么?!楚云逸偏偏在今天病了?康鸿达又是面色微微一变,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也太巧了一点。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多也就是风寒头疼之类的小病,就算是楚云逸前天夜里生了病,这都养了一天两夜了,难道风寒还没好?! 康鸿达心里堵着一团气,上不上,下不下,就像是一个重拳出击,却打到了软绵绵的棉花里,无处着力。 他手里那把合拢的折扇在他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带着明显的心烦意乱,让旁边的兵部左侍郎也觉得更加心慌,心想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康鸿达霍地起身,对着兵部左侍郎道:“章大人,这里就交给大人,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 章侍郎只以为康鸿达有什么要事,连忙拱了拱手道:“康大人请自便。” 在周围其他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康鸿达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本来他弄出这次的选拔就是为了楚云逸,今天他放下军务,特意亲自来这里也是为了楚云逸,现在连正主都没来,他还留在这里,简直就跟犯傻一样! 康鸿达很不痛快地离开了校场,后方传来了一阵震耳的锣声,代表着这次的选拔正式开始了。 康鸿达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到国子监的大门口,看马的小厮心里惊讶主子这么快就从国子监出来了,但也不敢多问什么,把马交给了康鸿达。 长随与小厮也上马,随着康鸿达一起策马离开了。 他们没有去衙门,也没有回康府,而是去了永定侯府。 长随知道主人的心意,机灵地帮他敲响了侯府的大门,又对门房亮明了身份,给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今天国子监选拔,我家大人听说楚大公子请了病假,特意过来看看。” 门房的视线穿过长随,看了看后方的康鸿达,不敢轻慢,立刻就遣一个青衣婆子去了正院通禀沈氏。 饶是沉稳如沈氏,也是一惊,手里才剥了一半皮的柑桔,差点就滑下手,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念道:“康鸿达?” 青衣婆子诚惶诚恐地把头伏得更低了,应道:“正是那位康大人。” 沈氏恍然未闻,心里想的是:康鸿达来侯府做什么? 沈氏才不会相信,康鸿达会因为楚云逸没有参加国子监的选拔,就特意过来侯府一趟,以康鸿达的身份,这么“屈尊降贵”,怎么可能呢?! 所以—— 沈氏眯了眯眼睛,眸色深邃,聚精会神地思索着,抿紧了嘴角。 康鸿达是皇帝的亲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大部分对他都是畏大于敬,沈氏对这个人也没什么好感,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康鸿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等等! 沈氏的心头像是被什么劈了一下似的,灵光一闪,骤然间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瞳孔猛缩。 即便沈氏对康鸿达不算熟悉,也听旁人说起过他,关于康鸿达的某一些“传闻”在京城中从来就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莫非是…… 沈氏只是想想,就觉得心惊不已,心头像是无头苍蝇乱飞似的。 她手里的那个柑桔从指间滚落,骨碌碌地滚了半圈,直滚到了那个青衣婆子的脚边。 青衣婆子一动也不敢动,悄悄地瞥了一眼沈氏的脸色,然后就又垂下了头。 沈氏失魂落魄,对此全然不觉,还在想康鸿达的事。 前朝风气放达放浪,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天下皆相仿效。 自本朝,男风不似前朝那般盛行,但仍有不少勋贵朝臣有蓄养男宠的习惯,还视其为雅风。 康鸿达就是其中之一,他这个人自视甚高,从来不加掩饰他断袖的癖好,朝中知道他好男色的人不再少数!! 康鸿达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找上门来,对楚云逸如此关心,难道他是盯上了楚云逸?! 怦怦怦! 沈氏的心脏狂跳,如擂鼓般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脸上露出浓浓的厌恶,根本就无法掩饰。 沈氏定了定神,抬头对那青衣婆子吩咐道:“你去传我的话,就说大少爷得了风寒,烧得厉害,为免过了病气给人,这几天暂时不能见客。” “咱们府中都是妇孺,无人招待宾客,就不见了,也免得怠慢了贵客。” 既然对方给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那么沈氏也有学有样,让人挑不出错处。 “是,大夫人。”青衣婆子就规规矩矩地应了命,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那落下的门帘发出簌簌的声响。 沈氏静静地坐在炕上,面沉如水,半垂的眼帘掩住了眼眸中深深的愁绪。 陈嬷嬷看沈氏的脸色不对,也觉得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有什么不对吗?” 陈嬷嬷与旁边大丫鬟冬梅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昨天下午楚千尘又回过一趟侯府,这次,是为了楚云逸来的。 楚千尘跟沈氏说了,楚云逸要随军出去一趟,归期不定。 楚千尘没有说楚云逸要随军去哪儿,不过,出于对女儿的信任,沈氏芷也没有问,只是按照楚千尘的指示,让陈嬷嬷亲自跑了一趟国子监给楚云逸请了病假。 当时,国子监的司业还额外多问候了楚云逸几句,想确认楚云逸是否放弃算参加今日的国子监选拔。 一个萝卜一个坑,楚云逸不参加,自然会有别的人顶上他的名额。 但这只是一件小事,怎么就会惊动了康鸿达呢?! 陈嬷嬷想了想后,忍不住又道:“夫人,康大人应该不是为了大少爷今天没有参加选拔的事吧?” “我瞧着,康鸿达怕是‘盯上’逸哥儿了!”沈氏嘴角一勾,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眼眸清冷。 陈嬷嬷:“!!!” 陈嬷嬷目瞪口呆,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她也听说过那些关于康鸿达的传言,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的古怪。 应该说,陈嬷嬷听说得远比沈氏要多,毕竟有些个不堪入耳的话,那些个夫人说八卦时也不好意思挂在嘴上,相比之下,下人们就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京中有不少青楼也养着细皮嫩肉的小倌,不过康鸿达虽然会去这些风月之所,却从来不屑和这些卖身的小倌往来,他看上的都是那些好人家的公子。 比如说,靖勇伯府的孟铭思。 自打孟铭思攀上了康鸿达后,不仅顺利进了国子监,连靖勇伯世子也因此得了好处,在神枢营谋了一个差事。 这么多年来,与康鸿达有一腿的公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些在京城也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听说但凡康鸿达看上的,就没有逃得了的,不是心甘情愿,就是“被迫”自愿。 再比如说,皇商钱家的六公子。 去岁康鸿达看上了钱六公子,当时钱六公子才十四岁,长得唇红齿白,容貌与他那个曾经位列花魁的生母有七八分相似。钱六公子不好男风,严词拒绝了康鸿达。 钱家这两年本就式微,皇商的名号岌岌可危,钱六公子拒了康鸿达后,钱家的生意就更不顺畅了,后来,钱老爷就得了旁人的“提点”。 为了钱家的未来,钱老爷就把钱六公子献给了康鸿达。 据说,钱六公子后来是被人抬着出康府的,后来就被钱家送去了老家,而钱家则从康鸿达那里得了好处,保住了皇商的名号。 陈嬷嬷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目光透过窗户朝外面大门的方向望去。 以康鸿达的性子,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放弃。 这时,侯府外的康鸿达也得了那青衣婆子的回禀。 康鸿达:“……” 康鸿达俊朗的面庞上面沉如水,薄唇抿得紧紧的。 自今上登基后,他坐上京营总督之位,这京城上下,谁人不敬他康鸿达三分,还从没被人这样拒之门外过! 这楚家果真是不识相!! 康鸿达的脸色又阴沉了三分,眼眸宛如那结了冰的寒潭似的。 长随不由打了个寒颤,想问康鸿达要不要再让门房去通传,却见康鸿达猛地一拂袖,拉着马绳调转了马首的方向。 康鸿达本欲离开,可马匹才踱了几步,一辆马车朝侯府这边驶了过来,停在了距离康鸿达不过一个马身的位置。 紧接着,楚二老爷楚令宇慌慌张张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边走上前,一边仰首对着康鸿达拱了拱手,殷勤地笑道:“康大人!” 他的笑容极其谄媚,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线。 ------题外话------ emmm,不小心节奏是不是又慢了。最近感情戏又写多了,再加上这几章确实铺垫有点多……明天加快!! 嘤嘤嘤。千尘太可爱,一时没忍住。 爱你们。 (今天复盘了前几章,又来不及分章……我好像每次说要分章都做不到,忧伤) 319继承 马上的康鸿达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着楚令宇。 楚令宇中等身量,相貌端正,才二十七八岁,身子已经有了发福的迹象,穿了一件太师青忍冬暗纹镶貂毛的袄子,腰间垂着一方碧玉小印和一个荷包。 像这样的人在京城满大街都是,若是走在路上,康鸿达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甚至懒得应酬。 康鸿达不认得楚令宇,但心中对他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果然,后方楚家门房恭敬的喊声验证了他的猜测:“二老爷。” 楚家的角门敞开,门房与几个婆子出来恭迎楚令宇回府。 楚令宇瞪了门房一眼,示意对方闭嘴,面向康鸿达时,又是一张献媚的笑脸:“康大人您怎么有空来寒舍?大人可要进去坐坐?” 楚令宇笑容满面地对着康鸿达伸手做请状。 马上的康鸿达拉了下缰绳,那匹高大矫健的白马打了个响鼻,鼻息喷在了楚令宇的脸上。 康鸿达幽幽叹了口气,道:“方才有人跟康某说,府中都是妇孺,无人待客,就不请康某进去了。” 楚令宇:“……” 楚令宇仿佛别人当众往脸上甩了一巴掌似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京城上下谁人不知康鸿达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他亲自上门,可他们楚家竟然把这么个贵客给赶出去了! 楚令宇心脏猛然缩了一下,又惊又吓,连忙揖了揖手,讨好地说道:“康大人,敝府现在是下官的大嫂当家,这妇道人家嘛……” 他点到为止,也没直言沈氏不好,可语气中又透出明显的鄙夷之色。 康鸿达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唇角勾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 楚令宇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心中惶惶:这京中文武朝臣皆知康鸿达这个人心胸狭隘,最会记仇! 楚令宇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解释道:“康大人也知道家兄的事,为了这事,家嫂一直郁郁寡欢,这才怠慢了康大人,康大人宽宏大量,莫要与家嫂计较。” 康鸿达只说了句“是吗”,语声淡淡,让人听不出情绪。 朝中那么多官员,哪个见到他不是卑躬屈膝,客客气气,像楚令宇这样的人,康鸿达见多了,一眼就能看透对方在想什么。 康鸿达更习惯、也更熟悉与这样的人交流。 他的唇角翘得更高了,笑了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气定神闲地拨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带着几分从容,几分居高临下。 楚令宇又朝康鸿达走近了一步,几乎是俯首帖耳了,赔笑着试探道:“康大人公务繁忙,怎么今天有空莅临寒舍?” 康鸿达打开了折扇,这大冷天的,他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道:“今儿兵部去国子监为开春的禁军军演选拔监生中的精锐子弟,贵府的大公子没有出现,听说是病了,康某就过来瞧瞧。” 楚云逸病了吗?楚令宇怔了怔,露出一丝惊讶。 他是真不知道楚云逸的事。 楚云逸在国子监读书,又时不时去玄甲营操练,每日都是早出晚归。 再说了,楚云逸只是他的侄子,楚令宇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更何况是侄子了,现在想来,他发现自己都好些天没有见到楚云逸了。 楚令宇也没多想,既然沈氏让人去国子监请了病假,那楚云逸应该就是真病了,沈氏也没必要帮着楚云逸撒谎啊。 楚令宇干咳两声,模棱两可地说道:“这些天天气冷,逸哥儿又太勤勉了,这孩子太倔强,总是不听劝……”他的意思仿佛楚云逸是因为太过忙于功课,才会感染了风寒似的。 楚令宇含糊其辞地说了两句,接着又是谄媚地一笑:“康大人您特意来瞧他,真是这小子的荣幸!” “康大人既然都来了,不如随下官进去坐坐吧,瞧瞧逸哥儿。” 康鸿达目光一转,本想应的,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拒绝:“罢了,既然他病了,我就不去叨扰了。” 他笑了笑,又扇了两下折扇,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道了声“告辞”,便收了折扇,策马走了。 只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斗篷随风飞舞,猎猎作响。 “康……”楚令宇张嘴想喊住康鸿达,又怕自己强人所难,反而激怒了对方,就这么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 马车一侧的窗帘被人从里头挑起,露出刘氏那张丰腴的面庞,脸上写满了疑惑。 “老爷?”刘氏唤了一声,问道,“这位康大人是谁啊?” 刘氏方才在马车里悄悄撩开窗帘打量康鸿达好一会儿了,从自家老爷的态度,看得出对方非富即贵。只可惜他们俩站得远了点,刘氏没听清他们在聊什么,只隐约听到楚令宇喊了好几声康大人。 “……”楚令宇没说话,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待刘氏拉了下他的袖子,他才没好气地说道:“这京城中有几个姓康的?”他觉得刘氏真是个榆木脑袋! 刘氏略略一想,就想到了某个赫赫有名的名字,倒吸了一口冷气,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难道是康……” 她忽然觉得有些口干,咽了下口水,有些诚惶诚恐地问道:“老爷,康鸿达来来做什么?” 他们坐的马车继续往角门方向缓缓驶去。 楚令宇摸着人中的短须,沉声道:“他说是来看逸哥儿的,结果竟然连门都进不了,大嫂让人把他给打发了。” 刘氏:“……” 刘氏的目光已经从楚令宇脸上移开,若有所思地揉着帕子。 她想到了靖勇伯父的孟铭思。 楚令宇深深地拧起了眉头,忍不住就对着刘氏抱怨了一通:“果然是妇道人家,不知道分寸!” “也不想想这康鸿达是我们‘怠慢’得起的吗?!” “那可是康鸿达啊!是别人家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居然连我们楚家的门都进不了。”楚令宇越说越慌,“康鸿达这个人,是有名的锱铢必较,也不知道我们楚家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现在我们家已经够乱了,要是再得罪了康鸿达,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 刘氏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楚令宇的话,一针见血地问道:“来看逸哥儿?老爷,你说他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地来看逸哥儿呢?” “……”楚令宇动了动眉梢,无言以对,他哪里知道啊! 对着康鸿达,他也不好刨根问底啊,这不是招人嫌吗?! 刘氏心里为自家老爷的迟钝感到无语,拉了拉他的袖子,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他莫不是看上逸哥儿了吧?”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们夫妻两人可以听到。 “……”楚令宇猛然瞪大了眼,像是被雷劈似的,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原本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刚才看到康鸿达的时候,他只想着机会难得,先与对方结交一番再说,根本就没空想别的。 现在听刘氏这么一提点,楚令宇就是再迟钝,也开始明白过来了,想起了京中的一些流言蜚语。 京城一直有传言说,康鸿达好龙阳之风,尤其偏爱那种十几岁、长相漂亮的男孩子,为人一向喜新厌旧,一旦他的男宠过了十五六岁,他也就对人家弃若敝履了。 等来年楚云逸就十三岁了,他这个年纪正是康鸿达最中意的年纪,莫不是他真的瞧上楚云逸了? 想到这里,楚令宇一颗心怦怦地狂跳不止。 “难道是真的?”楚令宇似是自语道。 刘氏肯定地点头:“一定是,不然他闲着没事怎么会来我们府里?” 以康鸿达的地位,特意问候一个无官职、无品级的侯府庶长子,未免太纡尊降贵了。 再说了,他们楚家虽是侯府,但是在这京城里,谁不知道他们楚家早被皇帝厌弃了。 现在的楚家在朝中已经没有半点地位了,最多就是府外那块“永定侯府”的门匾还在,空留着侯爵的名号,却连个承爵的人都没有,简直就是一出笑话。 刘氏捏紧了楚令宇的袖子,眸中亮光微闪,越来越明亮,像是两盏被点燃的灯笼似的。 楚令宇很快就缓过神,拽回了被妻子捏皱的袖子,抚了抚,讥诮地嗤笑道:“断袖之癖,难登大雅之堂!”楚令宇对康鸿达的那点癖好看不上眼,谈笑之间,难掩鄙夷之色。 但是,刘氏却不然。 “老爷,”刘氏再次攥住了楚令宇的袖子,眸色森森,“这是一个机会啊。” “机会?!”楚令宇还没反应过来,狐疑地挑了下右眉。 刘氏扯着他的袖子,又把他拉过来说悄悄话:“你仔细想想,这对我们楚家是个‘好机会’啊。” 楚令宇:“……” 刘氏接着道:“听说,康鸿达瞧上了谁,对他家也会多有照拂,比如孟家,钱家,田家……老爷这事你也该有耳闻吧?” “咱们楚家……” “大伯已经落了罪,绝无翻案的可能性,你瞧连贵妃与二皇子都对此无能为力。” “但这侯府的爵位总得有人继承,大嫂她‘私心’太重了。大嫂一心想让沐哥儿继承爵位,可沐哥儿才豆丁大小的人,等他长大继承爵位,这其中的变数也太大了。” “到时候,皇上又不认账怎么办?” “早点把爵位拿在手上,才是对楚家最好的选择。” 刘氏嘴里说得是义正言辞,理直气壮,其实她的心思昭然若揭,任谁都能听明白。 楚令宇认真地思索了起来,一双眼睛也跟刘氏一样亮了起来。 他明白刘氏的意思,若是能让康鸿达如了愿,有了他给自己撑腰,有了他去皇帝跟前说项,那么自己拿到这个爵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十拿九稳。 刘氏乐不可支,唇角压抑不住地翘了起来,叹息道:“没想到逸哥儿这么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子居然有这般运气,能让康鸿达看中,这是他的福气。康鸿达从来没亏待过跟了他的人,这事对他、对楚家都有好处!” 刘氏越说越乐,仿佛看到侯府的爵位已经唾手可得了。 不得不说,楚令宇也被妻子说得心动了。 在他看,大哥被除爵,侯府的爵位本该属于他,可太夫人偏心,他被一个“孝”字压着,也没办法。 可如果是康鸿达说动了皇帝直接下旨,届时木已成舟,谁也不能再反对什么。 心动归心动,但楚令宇还是有几分理智的,有些迟疑地抿了抿嘴,一手揉着眉心的褶皱,头疼地说道:“逸哥儿自小任性,被母亲和大哥惯坏了,他不会同意的。” 他也可以想象,一个好好男儿谁会愿意雌伏于别的男子身下。 刘氏已经松开了楚令宇的袖子,慵懒地靠在车厢上,没好气地斜了楚令宇一眼:“逸哥儿当然不会答应。”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如果楚云逸轻轻松松就让康鸿达得手了,康鸿达还会这么纡尊降贵地跑来侯府“探病”吗?! 男人都是犯贱的,主动送到他嘴边的,又怎么会珍惜,所以才有了那句俗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难以得手的东西才愈发显其珍贵。 这就叫欲扬先抑。 刘氏含笑道:“老爷,正是因为康大人得不到,你若是让他一尝所愿,他也必会记着老爷的好。” 刘氏的心里十分的畅快:她对长房的积怨已久,因为楚令霄,因为沈氏,也因为楚千尘……在她看,长房的存在就是在挡他们二房的路。 现在若是能让长房的儿子为他们二房谋利,助他们二房得了这爵位,那岂不是再痛快没有了! “这也由不得他了。”刘氏的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混杂了同情、畅快与冷酷。 楚令宇只犹豫了一瞬,就一下子被对爵位的渴望给压了过去。 左右康鸿达这个人贪新鲜,对楚云逸的喜爱估计也维持不了几个月,若是这点小小的牺牲,可以换得这么大的利益,那也是物超所值的。 楚令宇越想越兴奋,心里一片火热,看着刘氏的眼神也更炽热了,一会儿赞她是他的贤内助,一会儿又说:“为了楚家,这爵位是该早点有个说法。” 楚令宇冠冕堂皇地做出一副他是为了楚家的样子。 夫妻十几年,刘氏何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放柔了语气,振振有词地宽慰他道:“老爷,我们楚家现在已经在朝堂边缘化了,这都是因为大伯闹腾出的那些事。” “逸哥儿是大哥的儿子,现在也是他为楚家做点事的时候了,算是他为父恕罪,这也是一桩美谈是不是?” “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若是楚家能够因此再度崛起,逸哥儿的付出就是值得的,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都会欣慰的。” “你想想,要是爵位真的被罢黜,以后老爷你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刘氏振振有词地说了一番大道理,就是怕楚令宇心软。 楚令宇听了刘氏的这些话,频频颔首,深以为然:“要成大事,必然要有所牺牲。” 夫妻俩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 他们说话间,马车也进了府,在外仪门那里停下了。 婆子在外面唤了一声,夫妻俩就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这个话题也暂时中止了。 刘氏一边上了肩舆,一边催促楚令宇道:“老爷,逸哥儿病了,你去看看他病得怎么样了,顺便打探一下他的口风。” 楚令宇此刻还心头火热着,浑然不觉寒意,点头道:“我这就过去看看他。” 于是,夫妻俩分两道走,一个回了内院,一个则去了楚云逸在外院的住处——清风阁。 不想,他才到清风阁的院门口,就被一个青衣小厮给拦下了,吃了个闭门羹。 “二老爷,大少爷染了风寒,今天刚请了大夫来看过,大少爷喝了药后,就歇下了,正睡着。” “再说,万一过了病气给二老爷就不好了。” 小厮的言下之意就是楚云逸没法待客,请楚令宇回去吧。 放肆!楚令宇先是有些恼,本想推开小厮硬闯进去,但右臂才抬起些许,又改变了主意:楚云逸正睡着,难道自己闯进去后,在榻边坐等楚云逸醒来吗?! 楚令宇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道:“你让你家少爷好好休息,等他醒了,你跟他说一声,我来看过他。” 小厮唯唯应诺。 楚令宇又转身走了,这一次,往内院方向去了,只不过,他去的不是二房的院子,而是去了荣福堂。 他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求见太夫人。 荣福堂里,不仅太夫人在,楚千凰也在。 屋里点着淡淡的熏香,太夫人懒懒地歪在炕上,楚千凰一边用一方热腾腾的布巾给她热敷眼部,一边轻声细语地问她温度合不合适。 见楚令宇来了,楚千凰就收了覆在太夫人眼上那方犹温的布巾,然后优雅地起了身,对着楚令宇福了福身:“二叔父。” 楚千凰唇角含笑,楚令宇却是皱眉,下意识地要打发她走。 然而,不等他开口,楚千凰就知趣地主动告退了:“二叔父,祖母这两天胃口不好,我想去祖母做些好克化的吃食,就先告退了。” 太夫人睁开了眼,在楚千凰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楚令宇有些心不在焉地夸了楚千凰两句“孝顺、好孩子”云云的客套话。 楚千凰笑了笑,又对着太夫人福了福,然后就往外走去。 绕过屏风后,她的步伐变放缓了一些,留心想听听楚令宇到底要跟太夫人说什么。 楚千凰的眼波微微流转,眸色深深。 刚刚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楚令宇过来的神情实在太亢奋了,步履如风,目露异彩,而且他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他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太夫人说,且不想让她听到。 直到楚千凰掀起门帘走到了暖阁外,方才听到楚令宇急切的声音响起:“母亲,您可知道康鸿达今天来了?他瞧上逸哥儿了。” 什么意思?!楚千凰听得一头雾水,舍不得就这么走了。 于是,楚千凰停在了门帘外,对着守在门外的一个小丫鬟招了招手。 那小丫鬟就朝她走了过来,楚千凰小声地说道:“这几日太夫人一直晚上歇得不好,你们注意白日里别给她老人家喝提神的茶。” 楚千凰一边轻声叮嘱着,一边竖起耳朵,努力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的楚令宇全然不知道楚千凰还在外面偷听着,用激越的声音又道:“母亲,我们楚家的机会来了!” 楚千凰眸光一凝。 外面猛然吹进了一阵穿堂风,寒风更猛更紧了,吹在小丫鬟裸露的脖颈上,凛洌得如刀锋般,冻得她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呼呼的寒风声反而衬得屋子里分外的寂静,枝叶摇曳的声音,怦怦心跳的声音,太夫人一掌拍在茶几上的声音……还有那白雪飘落的声音。 天空中又下起了一场雪,白茫茫的一片。 天气更冷了,京城中的年味也更重了,所有人都在数着手指盼着除夕夜的来临。 大概也唯有暂居在楚千尘那间陪嫁宅子里的静乐对新年毫无期待了。 本来静乐是打算就这么凑活着过接下来的这个春节的。 不想,楚千尘忽然跑来找她,一开口就是:“静乐,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置办年货?” 虽然楚千尘自己是几天没来这宅子了,但是,她每日都会让琥珀过来问问,看看静乐恢复得怎么样了。 本来楚千尘今天来这里,也只是想看看静乐,来了后,瞧这宅子里委实冷清得紧,她临时起意才有了这么一问。反正静乐是肯定不想回公主府过年了。 跟九皇嫂一起去置办年货!!!静乐的脑子没反应过来前,身体就先反应过来了,连连点头。 她足足慢了两拍,才开口重重地补了一个字:“好。” “那我们就出门逛逛去。”楚千尘笑吟吟地在静乐的手上轻拍了一下,看似姑嫂间亲昵的小动作,但是琥珀一眼就看出自家王妃的手在长公主的腕间轻轻地探了一下,然后扬了扬唇。 不用问,琥珀也能确信,静乐差不多是痊愈了。 过去这几天,静乐的状态是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红晕,只是额头还留有撞伤留下的青紫痕迹,让她看来犹带几分柔弱的病态。 眼看着静乐就这么跟楚千尘上了她的马车,她的大宫女欲言又止。 静乐这些天宅在家里,打扮与妆容都很随意,此刻她只是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鬓发间除了一支玉簪没有半点首饰,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素净的常服。 因为静乐排斥公主府,甚至到了不想让大宫女回公主府收拾行囊的地步,所以,她现在穿的衣裳要么是楚千尘没穿过的新衣,要么就是直接从成衣铺子买来的,比如她身上这件,到底不比从前那些内务府供应的衣衫。 从前的静乐是绝对不会以这副轻便的打扮出门的。 想着主子最近眉眼明显比前几天疏朗多了,大宫女终究是闭上了嘴。 就这样,才刚驶进宅子没多久的马车就调转方向,又驶出了大门,沿着宽阔的街道悠然徐行。 琥珀也在马车里,请示道:“王妃,您想和殿下去哪里?” 静乐目光晶亮地看着楚千尘,一脸的期待,她还从来没置办过年货。 楚千尘:“……” 严格说来,楚千尘也不曾正经地置办过年货,唯一的一次经历就是前几天和顾玦一起逛了次街,还买了些红纸。 她一边随意地在一个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着,一边道:“那就去金宝路吧。” 还可以顺道去一趟多宝斋。 静乐在一旁频频点头。 于是,马车在下一个路口右转,往金宝路方向驶去。 楚千尘终于从匣子里拣出了一个两指宽的丁香色镶边珠绣抹额,对着静乐的脸颊比了比,道:“静乐,我看这个抹额与你今天的衣裳很搭配,我给你戴上试试吧。” 静乐就乖乖巧巧地往楚千尘那边凑了凑,把头微侧,后脑对着她。 楚千尘轻手轻脚地帮静乐把抹额戴在了额上,静乐眼帘半垂,眼睫如受惊的蝴蝶般轻颤不已,似喜还羞。 楚千尘又从正面调整了一下静乐额头的抹额,这才收了手,满意地点点头。 琥珀把一面铜镜凑到了静乐面前,让她看。 抹额的宽度恰好挡住了静乐额头尚未痊愈的伤痕,又不显得突兀,端庄明丽。 静乐轻抚着抹额的边缘,露出温温柔柔的笑,眼眸变得更明亮了。 九皇嫂可真好! 静乐的心跳砰砰加快,等在金宝路下了马车后,她勇敢地上前一步,挽住了楚千尘的胳膊。 楚千尘身子微微一僵。 她活了两世,习惯了独处,也很难去全然信任一个人。 她还记得前世王爷前世曾戏谑地说她,就跟毛栗似的,那会儿她还天真地想着栗子不是挺好,又香又甜,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长在树上的毛栗是什么样的。 楚千尘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唇角也微微向上弯起,她能感受到她身侧的静乐比她还要紧张,似乎屏住了呼吸。 她随便往前一指:“我们去那家铺子买些干果吧。” 临近过年,今天的金宝路比上次楚千尘与顾玦一起来时还要热闹,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买东西这项技能不用人教,伙计稍微一吹嘘,两人就是买买买。 瓜子、坚果、蜜饯、腊肉、香肠、烟花、爆竹等等,凡是看着还不错的,两人都买了一些,买下的年货就让伙计往马车上搬。 等两人来到多宝斋外时,马车都装了一半的年货了。 “我在多宝斋定了一些银锞子、金瓜子,今天正好顺路取了。”楚千尘拉着静乐往多宝斋里走,两人言笑晏晏。 楚千尘如今已是多宝斋的贵宾了,多宝斋上下都认识这位年轻漂亮的顾夫人,知道她与她夫君出手阔绰。 因此,多宝斋的伙计招呼起她们来,那是殷勤极了,好听的话滔滔不绝,把她们引到了二楼。 掌柜亲自把楚千尘定的东西捧了过来,客客气气。 这些银锞子和金瓜子是楚千尘专门为过年给压岁钱准备的,银锞子组成了各种猫儿的姿态,每个都不超过龙眼大小,十分精致可爱。 静乐一看到就,爱不释手了,抓在手里把玩着。 “给你,算是提前给的压岁钱。”楚千尘随手抓了三四个银锞子塞给静乐,顺口问了一句,“你猜这银锞子的样子是谁画的?” 楚千尘要是不问,静乐也不会多想,可她既然问了,静乐的思维便发散了开来,摩挲着一只银锞子,她猜画样子的人不是楚千尘,就是—— “九哥?” 静乐弱弱地问道。 哪怕是心里觉得这个猜测十之八九了,她的语气中依然没什么底气。 “就是你九哥!”楚千尘一边把银锞子一个个地收入荷包里,一边乐不可支地笑了。 静乐突然就觉得手上的银锞子沉甸甸的。 她很喜欢这精致的银锞子,可是一想到这是九皇兄画的样子,就有种恨不得把它给供奉起来的感觉。 楚千尘本来是打算拿了预定的银锞子与金瓜子就走人的,可看着静乐素净的发髻,又改变了主意,对掌柜道:“掌柜,拿些发钗珠花出来,我们瞧瞧。” 掌柜见生意上门,唯唯应诺,赶紧令伙计去取了些首饰出来,热情地介绍道:“顾夫人,这些首饰都是当季最新的样子,您看这些珠花,上面的累丝工艺也是我们的师傅改进过的,是不是很精致?” 随着那些嵌满各色玛瑙、珊瑚、翡翠、珍珠、宝石的金饰一样样地摆出来,屋子里珠光宝气。 楚千尘拈了支累丝莲花的发钗,顺手就把静乐插上了,大方地说道:“静乐,你尽管挑,都记你九哥账上!” 一听静乐是那位顾九爷的妹妹,伙计也来劲了,把自家的首饰吹得天花乱坠。 片刻后,另一个伙计来了,附耳跟掌柜说了几句,掌柜就走了过来,对楚千尘道:“顾夫人,您定制的发冠差不多成形了,还差嵌宝,您可要先看看?” 这是楚千尘给顾玦定制的发冠,她自然不会轻慢。 她跟静乐打了声招呼后,就与江沅一起随掌柜去了后头的贵宾室。 静乐继续挑着珠花,偶尔往贵宾室的方向望一眼。 少顷,楼梯的方向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夹着少女娇滴滴的声音:“三哥,你对菱姐姐可真好!” “那支累丝金凤发钗真是好看,尤其是金凤吐出的一串以红宝石为花蕊的花枝,别具一格。” 就算静乐不看来人,她也能听出声音的主人。 大宫女循声望了过去,一男两女出现在了楼梯口。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材高大挺拔,眉目端秀,仪表堂堂。 他穿了一件紫色五蝠捧寿暗纹直裰,腰束绦带,配着荷包小印,整个人玉树临风,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大宫女差点就脱口喊了“驸马爷”,但见静乐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便闭上了嘴,嘴角紧抿在一起。 卢驸马也看到了正在挑首饰的静乐,虽然他们看到的只是静乐的背影,但夫妻几年,卢驸马自然能认出静乐。 再说了,静乐的大宫女就站在一边。 “静乐!”卢驸马脱口喊道。 他那入鬓长眉深深地皱在一起,眼眸中闪动着不悦的光芒,那张俊朗的面孔也随之变得有些阴鸷。 320反击(二更) 三天前,静乐在书房与他起了争执后,就赌气跑了出去。 当时他还以为静乐是回自己屋去了,等他出去办完事回来了,这才从表妹口中得知静乐不告而别地离开了公主府,而且,连她的大宫女、乳嬷嬷与掌事嬷嬷也全都被接走了。 一开始,卢驸马并不在意。他知道静乐与其他几位长公主都不亲近,也没什么密友,母嫔早逝,静乐根本什么依靠也没有。 反正她最多也就是去宫里告告状,很快就会回来的,却没想到静乐这三天都没有回来,音讯全无。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卢驸马的心里就变得不太痛快,那种负面情绪就像是一颗种子冲破土壤,渐渐地发芽…… 此刻,当他看到静乐居然在多宝斋高高兴兴地挑珠花时,心口的火气仿佛被浇了一桶热油似的,一下子燃成熊熊烈火。 他上前了两步,冷哼了一声,不悦地对着静乐质问道:“静乐,你这几天去哪儿?!” 静乐依旧背对着卢驸马他们,原本在挑发钗的手停顿了下来,纤瘦的肩膀微颤了一下。 卢驸马三人都没漏掉静乐的反应,三人神情各异,卢驸马眯了眯眼;卢娴静幸灾乐祸地笑;另一人垂下眼睫遮住眸色。 卢驸马又朝静乐逼近了一步,不悦的目光落在了静乐的头发上,静乐只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鬓角和后脑的青丝自然地垂落下来,照理说,成了婚的妇人是要把头发都挽起来的。 静乐梳着姑娘的发式出门,这是什么意思?! 当他这个驸马不存在吗?! 这一瞬,卢驸马觉得自己的头顶有些绿,面沉如水,冷嘲热讽地斥道:“你还换了发式,是不是忘记你已经嫁了人了!” 他的神情高高在上,声音化成了一道有形的利箭朝静乐刺了过去。 他心里对静乐的嫌恶更浓了。当初他就跟母亲说了,不想尚公主的,现在别人都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说他吃软饭。 静乐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公主,她非但帮不了他,还在仕途上拖他的后腿,就因为他是驸马,这辈子最多也就是领个闲职,再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为人妻者就当如他的菱儿这般体贴娴雅,识大体,像静乐这般怯懦无用,而且还善妒、小心眼,若她不是公主,他早就把她给休了! 多宝斋的伙计见他们相识,好奇地来回打量着他们几人,心道:原来这位自称姓卢的公子与这位客人是夫妻啊。可瞧着,夫妻之间似乎不太和美的样子…… 伙计也不敢随意插嘴,闭上嘴,默默地站在一旁。 静乐把手里的那支发钗放回了托盘上,四肢在顷刻间变得冰凉僵直,心中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厌恶,恐惧,慌乱,忐忑等等混杂在一起。 他依旧没有转过头去,身形绷得紧紧的,把刚才楚千尘给她的猫形银锞子紧紧地握在手里,仿佛将她的信仰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三嫂,你是无话可说了吗?!”卢娴静也上前了几步,走到了卢驸马的身边,嗤笑地说道,“哼,我非得进……跟表姐说道说道,谁家嫁了人的姑娘能一连几日未归的,也没回娘家,不知道是到哪儿浪去了!这换作是民间,怕早就浸猪笼了。” 卢娴静口中的表姐指的自然是皇后。 旁边多宝斋的伙计欲言又止地看着卢娴静,很想说,不对啊,这位卢夫人明明是跟着她的九嫂顾夫人来的啊。 伙计早就猜到顾老爷与顾夫人出身不凡,十有八九是哪户宗室府邸的,现在听这位女客人口口声声说什么“民间”,看来是九成九了。 可惜了,这位卢夫人遇人不淑,从夫君到小姑子全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姐姐,”站在最后方的少妇这时款款上前,好声好气地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姐姐才会才会误会了夫君,才会不告而别。” “姐姐,千年才修得这一世的夫妻缘分,夫妻哪有隔夜仇。” “无论你和夫君有什么误会,我们回去再说吧。” 少妇约莫十八九岁,眉如远山,目如秋水,穿了一件樱草色绣折枝腊梅的褙子,发髻上插了一对珍珠簪以及一排茉莉绢花,气度娴雅灵秀。 伙计听着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竟然是个妾室,惊讶地瞪大了眼,暗叹这大户人家果然是不简单,这妾室的容貌与气度看着就像个当家主母。 “……”静乐的身子又轻颤了一下,眸中闪烁不定,樱唇抿得紧紧地,隐隐发白。 她当然听得出来,那是祁安菱的声音。 静乐依旧没有转头,既是惶惶,也是厌烦,不想看见他们几人。 卢驸马见静乐既不说话也不看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觉得静乐分明就是在故意拿乔,仗势欺人。 “菱儿,这与你无关,你不必这般委屈了自己。”卢驸马心疼地搂住了那明丽的少妇,目光看向静乐时却是充满了嫌恶,斥道,“静乐,你闹够了没有?!你还要在外面鬼混多久!” “爷,你别激动。”祁安菱柔声宽慰卢驸马,“姐姐也就是在赌气而已……” “菱儿,你不必替她说话。”卢驸马打断了祁安菱的话,心里越发心疼他的菱儿了。 他怒火中烧地冲上前去,三步并作两步,一把钳住了静乐的右腕,攥得紧紧的。 静乐的身子猛地一颤,耳边响起一阵凌厉的挥鞭声以及“啪”的掌掴声,明明她右腕上的那道鞭痕早就淡得快看不到了,可此刻的静乐却感觉到右腕传来一阵阵刺骨的痛。 还有,她抹额后的伤口也在抽痛着,一阵接着一阵,让她觉得整个头都痛了起来,痛得她的身子细微地发起抖来。 连她的心脏也是一抽一抽的,血液似乎不再向四肢传送,四肢冷到发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呐喊着: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地方出来了,她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几天开心的日子……为什么她难得出一次门,还会被他们找到?! 是不是老天爷在告诉她,让她认命…… 静乐的脸色越来越黯淡,眸中一片凄凉迷离,隐隐泛着泪光。 她觉得好冷好冷,仿佛又回到了三天前,她独自漫步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只想将身子蜷成一团,然后闭上眼睛,不管不顾。 “你怎么不说话?!”卢驸马因为她的沉默更怒,将她纤细的手腕捏得更紧了,俊朗的面孔因为高亢的怒意微微扭曲。 他最讨厌她这个样子了,小家子气得紧,半天吭不出一个字。 哪怕是右腕钻心得疼,静乐依旧死死地握着手里的银锞子,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似的。 “驸……老爷,您弄痛夫人了。”静乐的大宫女惶惶不安,眼前这类似的一幕已经在公主府中发生过无数次,每一次,她都不知所措。 卢驸马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宫女吓得缩了缩身子,脸色惨白,不敢说话了。 这下,连伙计都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野蛮人! 伙计清了清嗓子,试图解释两句:“这位爷,贤伉俪之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卢娴静没好气地打断了:“这是我们的家事,没你什么事!” 伙计不敢随意跟客人顶嘴,被噎住了,心里觉得这还是他们多宝斋的地盘呢。 他想去找楚千尘,但又怕他离开后,这里真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心中焦急不已,伸长脖子往后头张望着,就听男子冷厉的喝声再次响起: “你手里抓的是什么?” 卢驸马注意到了静乐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眉心攒起,继续质问道:“说!是不是奸夫给你的?!” 卢驸马当然不是真的认为静乐有什么奸夫。 他只是想要羞辱静乐,想要看她伤心、难过、绝望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果然—— 下一瞬,静乐的眼眸瞪得更大了,与他四目相对,眼眶中盛满了晶莹的泪水,似乎下一刻那泪水就要从眼眶中汹涌地溢出来了…… “给我!”卢驸马强硬地从静乐手中夺过了那个银锞子。 他本来以为是什么宝贝,不想不过是普通的银锞子而已,露出几分错愕。 卢驸马把那银锞子狠狠地往地上掷去,讥诮地勾了勾唇:“什么玩意!” “……”静乐如遭雷劈似的,呆住了,傻傻地看着这一幕。 卢驸马的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捏着静乐的手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静乐,心里畅快了几分:什么金枝玉叶,皇家的公主也不过如此! 他是夫,她是妇。 女子以夫为天,夫为妻纲,就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闹够了,就立刻回去!”卢驸马用命令的口吻对静乐说道,等着静乐像往常一样对着他屈辱,等着她露出震惊、受伤、悲凉的表情。 如他所料,静乐那眼神空洞的脸上闪现了震惊。 然后,震惊就变成了愤怒、憎恨、厌恶,这些情绪在她脸上糅杂在一起。 卢驸马愣了一下,心中涌起一种说不上的感觉。 他从来没想过静乐敢用这种眼神来看他。 “卢、方、睿!” 静乐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名字。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她的左手端起了手边的白瓷茶盅,毫不犹豫地把那杯热茶朝他泼了过去…… ------题外话------ 加更来张月票呗。 321巴掌(一更) “哗啦!” 这杯热茶还没喝过两口,茶盅中还有七八分满,茶水滚烫滚烫的,就这么直接泼在了卢方睿的脸上。 下一瞬,那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似要掀翻屋顶,与此同时,卢娴静也“啊”地尖声喊了出来。 卢方睿下意识地松开了静乐的手腕,一手去捂他的脸。 他的右半边脸被热烫的茶水烫红,肉眼可见地浮肿了起来,还有他的头发也被茶水淋湿,茶叶站在鬓发间,茶水与茶叶顺着湿哒哒的头发往下淌,滴答,滴答…… 其他人看着这一幕,几乎都傻眼了,像是周身被冻住似的,没反应过来。 任由卢方睿歇斯底里地喊叫不已,可静乐却看也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地俯身去捡那掉在地上的猫形银锞子,然后摸出一方霜白的帕子,仔细地把那银锞子擦了擦。 确信银锞子完好无恙,静乐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之握在手心,眸光闪了闪。 九皇嫂送她的银锞子,才刚入手,还没捂热呢。 静乐眼圈泛红,就像是一只柔弱无依的小白兔,那周身纯白无瑕的长毛还在微微颤颤地发着抖,瞧着可怜兮兮的,仿佛方才那个愤然泼茶的人不是她似的。 所有人都惊住了,目瞪口呆,连大宫女都忍不住悄悄地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才肯定方才的这一幕竟然是真的。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卢方睿。 不过短短片刻,他的右脸已经红肿不堪,尤其是右眼皮肿了一大包,耷拉了下来,再不复原本的俊朗,狰狞如恶鬼。 右脸上那灼烧似的疼痛感让卢方睿难受得五官变形,心里的怒潮如火山般爆发了出来。 “静乐,你疯了吗?!你竟然敢对我对手!”卢方睿大踏步地上前,气势汹汹,火冒三丈,扬手就对着坐在椅子上的静乐挥了下去…… 这一刻,卢方睿已经被心头那头狂怒的野兽所控制,只想把静乐彻底踩在他脚下,好宣泄他心底的怒意。 然而—— 他的手才挥下些许,手腕就被人一把捏住了。 捏住他的是一只纤瘦却有力的手。 那纤细的关节与指节一看就是属于女子。 挡在静乐身前又出手制住卢方睿的也的确是个女子,周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是傻愣愣地看着卢方睿、静乐与突然出现的江沅。 “放开我!”卢方睿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青衣丫鬟,只觉得被对方捏住的手腕钻心得疼,直疼到了骨髓里。 卢方睿奋力挣扎着,可对方的手却如铁钳般将他桎梏住了,他的力道在一个仅仅只有他肩膀高的小丫鬟跟前,竟然如此微小。 卢方睿被烫伤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祁安菱蹙着好看的弯月眉,娴雅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慌乱与心疼,一边安抚卢方睿,一边劝说起静乐:“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也……哎,姐姐,快让她放开爷吧!” 卢娴静闻言,也反应了过来,叫嚣着道:“静乐,你是疯了吗?!” 卢娴静气得失去了理智,连三嫂也不叫了,直接唤起了静乐的封号,嗓门几乎破音。 “谁疯了?”一个清清冷冷的女音自后面传来。 楚千尘自己挑开门帘,从后头走了过来,眉眼间如同覆了一层寒霜似的,把大宫女看得一惊。 大宫女只见过楚千尘温和甜美的样子,还从不曾见她翻脸。 紧接着,卢方睿那凄厉的惨叫声再次响起,似是在回答楚千尘的提问似的。 疯的人可不正是他!! 江沅面无表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身形不算高挑的她宛如一座山似的站在那里,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她一分。 见楚千尘来了,静乐不觉释然,神情间反而露出几分怯怯,泪光闪闪。 九皇嫂看到她对着卢方睿泼茶,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泼妇,就不喜欢她了? 静乐忐忑地垂下了眸子。 卢方睿和祁安菱是第一次见楚千尘,不认得她,但是,卢娴静是认得的,神色微僵。 她抢在卢方睿之前点破了楚千尘的身份:“九夫人。” 她对着楚千尘颔首致意,既没慌,也没怕,理直气壮地道:“这是我兄嫂之间的事,九夫人你一个外人插手不太好吧?” “九夫人还是别多管闲事得好。” 从卢娴静反复强调的“九夫人”,卢方睿也隐约猜到了楚千尘的身份,眼神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这就是宸王妃?! 卢娴静上次在万青酒楼吃了亏,就没跟楚千尘硬碰硬。 她快步走到了静乐的身边,一手轻轻地拍在了静乐颤抖的肩膀上,笑容可掬地问道:“三嫂,是不是这样?” “你可是卢家妇,还是赶紧跟三哥赔个不是,不然,就别当我们卢家妇了。” 卢娴静在笑,笑意却是不及眼底,眼神中只有那冷酷的威逼与嫌恶。 卢方睿接口道:“静乐,你如此不守妇道,胆敢对为夫动手!今天你要是不给一个交代,这事就没完!” 他上下扫视了楚千尘一眼,听说宸王妃是个庶女,果然是无教戒,不像他的菱儿! 卢方睿意有所指地又对静乐道:“你啊,我看就是这几天在外头跟人学坏了!” 他话语间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趾高气昂,却不知道顶着他此刻这张红肿的脸庞,就像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跳梁小丑似的。 楚千尘不说话,只是在几步外静静地凝视着静乐。 静乐:“……” 静乐的眼睫颤了颤,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卢娴静收回了放在静乐肩膀上的那只手,脸上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嘲讽来。静乐在三哥这里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成?! 静乐站起了身,缓缓地面向卢方睿,祁安菱正用一方帕子体贴地给卢方睿拭去头发上那湿哒哒的茶叶,满脸的心疼。 静乐往前跨了半步,抬起了右手,一巴掌重重地甩向卢方睿。 “啪!” 那清脆的掌掴声后,卢方睿原本完好的左脸就多了一个红通通的掌印。 卢方睿的右手正被江沅制住,而静乐的这一巴掌又打得猝不及防,硬生生打得卢方睿那烫伤的右脸撞在了祁安菱的手上。 这一巴掌打得卢方睿倒吸了一口凉气,撕心裂肺得疼,连卢娴静看着都替她三哥生疼,失声喊道:“三哥!” 静乐的这一巴掌几乎用了全力。 打完后,她就像是跑了好一段路似的,轻喘不已,连胸膛都在微微起伏着。 她看着卢方睿的眼神充满了憎恶,他有什么资格说她跟九皇嫂“学坏”了!她是懦弱无用,但是九皇嫂跟她不一样!! 静乐的眼眸湿漉漉的,又气又恼,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幼兽似的。 她的大宫女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又隔着裙子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一次捏得比上一次还用力,痛得她差点低呼出声。 倒是江沅在松手放开卢方睿的同时,给了静乐一个“孺子还算可教”的眼神,退了两步。 楚千尘心里也有些惊讶,面上却不显,看着静乐的眼睛问道:“开心吗?” 静乐愣了一下,脸上有些茫然。 她方才对着卢方睿泼茶也好,打他一巴掌也好,都是凭着一时冲动,现在哪怕是楚千尘再送一杯茶到她手里,她也不敢泼出去。 她开心吗?! 她扪心自问,认真地去想这个问题。 明明方才她看到卢方睿时,听到他的声音时,浑身都会不自觉地发抖,双腿冷僵,可现在她不抖了,她可以很平静地站在这里。 她的心里很高兴,那种高兴就像是把心里压抑在心头许久许久的憋闷一次性都发泄了出来。 她用力地点头道:“开心。” 声音依旧是细声细气的。 只是在她连着做了两件“大事”后,连一旁的伙计看她的眼神都有些难以言说的古怪。 楚千尘勾唇笑了,笑意就止不住地从眼底流淌出来,整个人像朵盛放的春花般,清纯明丽。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让静乐觉得仿佛比那漫天的霞光还要灿烂。 静乐也跟着笑了。 笑容不像从前温柔中带着几分拘谨与怯懦,她笑得璀璨,明媚,还带着几分憧憬。 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走过万水千山的旅人,在精疲力竭之时,终于看到了她的目标,她的光明。 楚千尘随意地挥了挥手,吩咐江沅道:“丢出去,打一顿。” 末了,她又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别在店里打,免得影响了店家的生意。” 三人皆是大惊失色。 不仅是惊于静乐居然敢反抗,敢动手,更惊的是,楚千尘明显知道他们的身份,还敢明目张胆地吩咐下人对他们动手。 卢方睿可是驸马! 卢方睿和卢娴静兄妹俩可是皇后的亲表弟和亲表妹。 卢娴静像是被人当众拔了衣服似的,露出羞辱万分的震惊,脱口道:“你敢?!” 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通红,像是被人刷了朱砂似的。 楚千尘根本懒得与卢娴静说话,而江沅也不需要楚千尘再吩咐,已经笑眯眯地应了命,还煞有其事地揖了揖手。 这动作由她作来,分外的利落,带着几分飒爽,几分不把卢家人看在眼里的漫不经意,几乎是赤裸裸的轻蔑了。 卢方睿刚刚在江沅这里吃了苦头,看到她逼近,就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外强中干地喊了一声:“放肆!” 江沅用行动回答了她到底敢不敢放肆,如毒蛇般出手,一把抓住卢方睿的小臂,把人往外拖去。 卢娴静紧张地惊呼道:“三哥!” 卢娴静和祁安菱看着卢安睿被那丫鬟拖拽着往楼下去了,皆是心焦,连忙追了上去,一个喊着“三哥”,一个喊着“爷”。 卢娴静下了一阶楼梯后,又蓦地停住,回过头,愤愤地朝静乐与楚千尘看了过来,不忘放下狠话:“我一定会告诉表姐!”她就得等着静乐与楚千尘在皇后跟前跪下认错! 然而,楚千尘活了这两辈子,早就不知道被人放了多少狠话了。 光是造反这一桩,就不知道被多少人指着脊梁骨骂了! 她要是怕这个,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楚千尘无视这一地的狼藉,拉起静乐的手又坐了下来,笑眯眯地说道:“来,静乐,我们继续挑发钗。” 静乐怔怔地看着楚千尘笑靥如花的脸庞,很显然,她完全不在意卢娴静的威胁。 这一刻,静乐的眼中只有楚千尘,全然听不到那“蹬蹬蹬”的下楼声以及卢方睿他们愤懑的叫嚣声。 须臾,静乐慢慢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她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从前每次对上卢家人时,她心里总有一种沉甸甸又压不下去的憋闷,说不出来的难受。 可是现在,她却没有那种感觉了,感觉浑身上下像是被打通了奇经八脉似的,很畅快,非常的畅快。 楚千尘看了看放在静乐跟前的那些首饰,随意地挑拣了一番,拿起一个珍珠发箍对着静乐比了比,发箍上串的珍珠只有莲子米大小,十分精致。 “这个发箍不错。”她一边说,一边帮静乐给戴上了,满意地颔首,“就这个吧。” 静乐摸了摸珍珠发箍,看看铜镜中的自己,点点头。 楚千尘又顺手帮她理了下鬓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是顾家的姑娘,喜欢的就拿着,不喜欢的就扔了,人活一世,不过一甲子,有什么好犹豫纠结的。” 楚千尘说的是发箍,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她在暗指卢方睿。 “……”静乐微微睁大眼,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不禁有所触动。 是啊,事情本来很简单,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 她忍不住朝楼梯的方向看去,此刻早就看不到人了,唯有她掌心留下的刺痛感在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刚刚那一巴掌打出去时,留下的爽快感犹在心头。 楚千尘又道:“要不要去看看?” “要!”静乐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姑嫂俩起了身,留下琥珀结账。 伙计慢了一拍,才迟钝地想起送客,嘴里喊着:“两位夫人慢走,小的送送二位。” 等把人送到大门口时,伙计就看到了被江沅一脚踩在地上的卢方睿,表情更复杂了,连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多宝斋外面的街道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里三层外三层,全都对着卢方睿与江沅指指点点。 有人说这几个大男人怎么还打不过一个女流之辈;有人在好奇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说是不是该报官呢;也有人对着卢方睿指指点点,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肯定是他不好,所以人家姑娘忍无可忍,才会动手…… 喧哗嘈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卢娴静站在一旁花容失色,脸色难看极了,简直就要往祁安菱背后缩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放……啊!”倒在地上的卢方睿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江沅脚下稍微一使力,他就动弹不得了,嘴里发出杀猪似的惨叫声。 倒地的人不止是卢方睿,还有卢家的两个家仆,全都摔了个四脚朝天,哀嚎不已。 静乐看着灰头土脸的卢方睿,手又挽住了楚千尘的胳膊,心情更畅快了。 冬日的暖阳下,她的眼眸越来越明亮。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她曾经畏惧的男人其实不值一提,原来她也能过得这么痛快。 相比之下,楚千尘的眼神则是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卢方睿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似的。 楚千尘轻轻地拍了拍静乐的手,含笑道:“没什么好怕的。” “宫里要是不让和离,就见他一次,打一次,岂不是开心?!” 静乐盲目地频频点头。 她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是那么专注,近乎虔诚,对她来说,只要是楚千尘说的,那就是对的。 就在这时,街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紧接着,就有几人扯着嗓门喊了起来:“官兵来了!” 喊声七零八落地传了过来,一些围观的百姓畏惧官府,赶紧往街道两边让去,给策马而来的官兵让路。 卢娴静见状,如蒙大赦,她那惶惶不安的眼眸中也有了神采,想着等官差来了,一定要让他们制服这个出手伤人的小贱婢。 就是京兆府的衙差不敢对宸王妃出手,但只要他们能拿下这个小贱婢,事后,他们卢家也可以以此进宫状告宸王府纵奴伤人的! 卢方睿的眼中也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恶狠狠地瞪着江沅。 “得得得……” 马蹄声渐近,来人的形貌也渐渐清晰。 一看来人的制服,就知道了这十几人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为首的青年身披一件霜白的斗篷,他胯下的白马奔驰时,那斗篷恣意飞舞,衬得来人宛如谪仙云游。 卢娴静扯着嗓门,对着来人求救:“这位大人,我们是东平伯府的人,这个贱婢竟然对我三哥动手,大人快把这贱婢拿下!” 卢娴静气急败坏,恼得失去了理智,连“贱婢”之类的词都挂在嘴上了,又引来围观者的一阵骚动。 这不是苏慕白吗?江沅看着白马上的青年挑了挑眉梢。 苏慕白也看到了脚踩驸马的江沅,两人四目相接,接着,他就瞧见了站在多宝斋外的自家王妃与静乐长公主。 苏慕白拉了拉缰绳,在距离江沅与卢方睿两丈余的地方停下了马。 以他的聪明才智,就是没人禀明前因后果,只是看看在场的这几人,约莫也能猜出个八九成,再看静乐那一副“以王妃为尊”的做派,基本也了解了九成九了。 他心里琢磨着,等他回府后,要跟王爷提一句,别惹着了王妃,他们王妃既会打人,又会调教人,不是静乐长公主那等白兔子。 苏慕白越想越觉得他当初是替王妃背了黑锅,明明就是王妃自己愿意嫁给王爷的。 苏慕白看也没看卢娴静,唇角一勾,宛如三月春风吹过这冰天雪地的街道。 “江沅,打完了没,要不要帮忙?”苏慕白含笑着问道。 卢方睿:“……” 江沅似笑非笑地瞥了被她踩在脚下的卢方睿一眼,一边收回脚,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打完了。” 周围的其他围观者也全都跟哑巴了似的,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打人的丫鬟服侍她的主子上了马车,看着那辆马车堂而皇之地在五城兵马司那些人的护送下离开。 ------题外话------ 今天更一万,二更在14:30 322新年(二更) 直到这一行人马消失在前方的分岔口,多宝斋的门口才又动了起来,那些看完热闹的路人又继续往前走去,各走各的路。 只留下卢家几人以及附近几个铺子的人还在原地。 卢家的两个家仆已经将卢方睿从地上扶了起来,此刻的卢方睿灰头土脸,湿了半边的头发与衣襟沾满了尘土,那红肿的右半边脸上,眼皮已经肿得跟金鱼眼似的,把他的五官都挤得变了形。 卢娴静既憎恶楚千尘,又心疼兄长,咬牙切齿地嚷嚷道:“三哥,我们非得进宫里去告上一状不可!” 公主竟然连驸马都敢打,简直不守妇德! 祁安菱红了眼,眸子里泪光闪烁,却是隐忍着没让泪水滑下。 她正仔细地用柔软的丝帕给卢方睿擦脸,颤声道:“爷,你的脸被烫得厉害,得赶紧请大夫看看才行……” 卢方睿偶尔被帕子碰到痛处,就倒抽一口气,面皮也是一颤,心中恨恨,恼怒、羞愤、憎恶等等的情绪交织成一张大网,将他网在其中。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从前静乐根本不敢对他大声呼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可现在,她居然敢朝他泼茶以及掌掴了。 他当初就跟母亲说了,这些公主仗着流着皇家血脉,就自以为是,猖狂傲慢,根本就不是良配! 卢娴静想了想,果断地说道:“三哥,菱姐姐说的没错,你这烫伤,得赶紧请大夫才行。你和菱姐姐先回去,我这就进宫去找皇后表姐,一来告静乐和宸王妃一状,二来也可以给你请个太医。” 卢方睿现在浑身都痛,不止有脸上的烫伤,刚刚还被江沅揍了一顿,也许连肋骨都被对方踩断了也不好说,就同意了卢娴静的提议。 于是,卢方睿和祁安菱上了一辆马车,先回公主府,而卢娴静上了另一辆马车,与她三哥背道而驰,去了皇宫。 一炷香后,卢娴静就出现在了凤鸾宫,加油添醋地告了楚千尘与静乐一状,斥静乐抛夫离家、泼茶打人,却半点不说卢方睿的不是,几乎把他说成了情深义重的小可怜,而楚千尘与静乐自然成了无端打人的恶霸。 末了,卢娴静用帕子悲切地按着眼角,抽噎道:“表姐,您是没看到我三哥的样子,半张脸都被烫得不成样子……” 皇后一向护短,勃然大怒,对着凤鸾宫的大太监利公公下令道:“给本宫立即宣静乐长公主进宫!” 但是,皇后的口谕即便传到了公主府,也是徒然。 静乐压根不在公主府,满公主府上下都不知道静乐这几天到底住在哪里。 这件事一时陷入了僵局,皇后也是束手无策。 即便皇后知道静乐今天和楚千尘在一起,却也不好把口谕传到宸王府,谁人不知宸王府一向不待客,也不会对区区的静乐破例。 皇后心知,就是她派人去宸王府宣楚千尘觐见,楚千尘恐怕也不一定会进宫。 皇后憋着一口气,只得赐下一大堆钱物,安抚了卢方睿一番,说是等静乐回公主府再说,毕竟静乐不可能躲一辈子的,她总要参加正月初一的朝贺。 卢家人连番进宫找皇后哭诉了一番,闹得皇后头疼不已,心里自是迁怒上了静乐与楚千尘。 对于外头的这些纷纷扰扰,楚千尘半点没在意,她正在王府里跟顾玦一起写“福”字。 屋子里,两人一猫,人很安静,猫却不太安分,“喵喵”地叫了不停。 这两天时不时就下雪,地上、树梢与墙头都有积雪,猫根本就没法出门浪了,雪地实在是太冷了。 月影甩动猫尾巴绕着楚千尘的裙裾打转,一会儿叫得凄厉,一会儿叫得缠绵,一会儿叫得软糯。 可任它怎么撒娇卖乖,楚千尘都没理会它,一方面是她也没办法让冬天提前结束,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正在给顾玦伺候笔墨,红袖添香。 她最会磨墨了,磨的墨恰到好处,不深不浅,不浓不稀,色泽黑亮,墨香淡淡。 顾玦一笔而就,又写好了一个“福”字。 看着刚写好的“福”字,顾玦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怀念地说道:“从前父皇在世时,每年过年,都会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写‘福’字,然后再赐下去。” 文武百官皆以得了皇帝赐的“福”字为荣耀,拿不到皇帝写的,能得太子与皇子们写的“福”字,他们也觉得高兴,反正也就图个喜庆而已。 待墨干,顾玦就把这张刚写好的“福”字往旁边一放,书房里已经铺了七八张“福”字了,每一个“福”字都选用不同的字体。 楚千尘昨天和静乐去逛街时,想到了上次她和顾玦逛街买的红纸。 马上要过年了,楚千尘觉得王府里还是要喜庆一点得好,就让顾玦多写几个各式各样的“福”字,好贴在府中各处,讨个喜头。顾玦闲着也是闲着,一切都听她的。 楚千尘美滋滋地欣赏着顾玦的字,觉得他的字真好看。 他的狂草狂放大胆;楷书端庄雄伟;隶书圆润飘逸…… 楚千尘伸手捏住顾玦的袖子,道:“歇一会儿再写吧。”生怕他累着。 于是,顾玦就把手里的那支狼毫笔递给楚千尘:“你来写对联?”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接过了笔,顾玦就在一旁为她铺纸,反过来为她伺候起笔墨来。 楚千尘看着他给她磨墨,愉快地弯了弯唇角,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执笔沾了点墨,略一沉吟,写了两句常见的春联:五湖四海皆春色,万水千山尽得辉。 她用的是行书,遒美健秀,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不似女子所书。 顾玦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仿得是谢文靖的行书。 她还真是喜欢谢文靖。 顾玦微微一笑,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支笔,由他来写了横批:万象更新。 他用的也是谢文靖的行书。 这副对联摆在一起,乍一看,根本就看不出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楚千尘眼睛一亮,抿唇笑,眼角眼梢好似浸在蜜糖水里一般,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我们一起写些对联,然后拿去送给娘、三姨母、还有静乐他们好不好?” “你说,他们能不能看出这是我们俩写的?” 不等他答,她又乐不可支地说道:“肯定看不出。” 顾玦见她开心得好似一个天真的孩子,就当陪她玩,略一沉吟,就执笔写下了第二副对联的上句:天上庆雪呈瑞采。 楚千尘又去接下句。 两人你来我往,一口气就写了七八副对联。 写完后,楚千尘就招来了琥珀,让她去送对联,又让蔡嬷嬷她们去阖府贴“福”字和对联。 她自己又让江沅把刚打好的那些银锞子拿了过来,把那些银锞子挑拣着装进荷包里。 这是过年时要给楚云沐、楚云逸、顾之颜、安乐、静乐他们的压岁钱。 这些明明只是一些细微的琐事,她却做得不亦乐乎,写完了“福”字与对联的顾玦就在一边看看书,也看看她,屋子里颇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无论是顾玦还是楚千尘都知道,这种普普通通的日子有多珍贵,这是用无数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的安宁。 他们都喜欢,也享受这种时光。 楚千尘还没装完银锞子,琥珀就回来了,身上还带着一丝丝外面的冷气。 琥珀送出去对联,拿回了一些点心与特产,可谓满载而归,还把沈氏、沈菀她们的问好也一一转达了,最后才说到静乐: “王妃,长公主殿下已经亲自把对联贴上了,奴婢看她喜欢得紧。殿下瞧着比昨天又精神多了,听宫女说,殿下昨晚睡得极好,一夜都没醒过。” 静乐一直有睡眠不好的毛病,夜里常常要惊醒好多次,楚千尘虽然能用熏香为她助眠,但治标不治本,心病还需新药医。 琥珀心里也是唏嘘,想起了什么,又道:“王妃,奴婢回来时,路过了殿下的公主府,听说皇后娘娘正给卢驸马送赏赐呢,昨天送太医、药材与补品,今天又送了绫罗绸缎与首饰字画。” “皇后娘娘自己也是有公主的,这要是驸马苛待公主成了风气,以后三公主又当怎么样?” 琥珀觉得皇后做事简直是不知所谓。 皇后怕是以为三公主是嫡女,有她和太子撑腰,驸马不敢这么对三公主。但是,三公主智力有损,是孩童般的性子,驸马想要拿捏三公主可远比拿捏普通人要简单多了。 更何况,皇后也不能看顾三公主一辈子的。 想到三公主,楚千尘装银锞子的手顿了顿。 三公主喜欢养鹦鹉,因此楚千尘给她准备的荷包是绣着一只绿鹦鹉的荷包。 楚千尘往那翠绿的荷包中又多放了一个银锞子,然后拉紧抽绳,把这荷包放进装荷包的篮子里,再重新拿一个新荷包,继续往荷包里装银锞子 顾玦的辈分高,下头的小辈也多,所以她要给的压岁钱自然也不少。 楚千尘只有给顾玦做衣裳的时候才动针线,这些荷包全都是在朱绣坊定制来的。 琥珀还在禀着她最近听到的一些传闻:“奴婢听说,因为皇后娘娘一直明目张胆地给卢驸马撑腰的关系,现在其他几个驸马对几位长公主也都不太恭敬。” “像云和长公主殿下的那位金驸马最近经常……夜不归宿,还在外面跟人豪言壮语地说,云和长公主可不敢管他。” 琥珀其实本想说金驸马流连十四楼,夜不归宿,可是说到这里时,恰好瞟见顾玦翻了一页书,目光似冷冷地朝她斜了过来,于是琥珀险险地改了口。 琥珀默默地在心里擦了一把汗,又说起了端柔长公主的程驸马,这程驸马也是个不着调的,没有自知之明,偷了端柔长公主两万两陪嫁银子跟人合作做生意,结果赔得一干二净。 琥珀说得这些,楚千尘也就是当八卦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等她装好一篮子压岁钱时,安分了一会儿的黑猫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喵喵”叫了。 楚千尘抬头一看,默默地为她的猫掬了一把同情泪,外面又下雪了,看来这个新年,猫只能宅在屋子里,不能上房揭瓦了。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场雪了。 楚千尘下巴微扬,凝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大雪,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唇角噙着一抹微笑。 快要过年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被关在了楚家位于京郊的一个庄子里,冷冷清清,唯有茫茫大雪相伴,彼时,她心如死灰。 这一世,她可以和王爷在一起过年了。 楚千尘愉快地弯起了唇,觉得最近的日子像是掉进了蜜罐里,每一点回忆都是甜的。 楚千尘的心情好,沾光的就是王府上下。 她大手一挥,阖府上下这个月就发了两个月的月例,又每人加制了两套春衣,府中弥漫着过年的喜气。 目光所及之处,都可以看到代表过年的红色,什么红灯笼、红绸缎、红对联、红福字、红窗花、红络子、红梅等等。 还有大红的爆竹。 除夕夜自然少不了那“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不仅是宸王府放了烟花爆竹,街上的其他人家也响起了震耳的爆竹声。 伴着爆竹的烟火味弥漫开来,空气中的年味更浓郁了,热热闹闹。 人是高兴了,第一次过年的黑猫却被这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吓得不轻,躲到了床榻下。 楚千尘与顾玦出去和众人享用年夜饭时,猫没出来。 等他们夫妇俩又回到了內室,猫还是没出来,似乎打算死守在床底了。 两人坐在窗边守岁,茶几上放着一壶茶、两碟干果与几碟云片糕、蜜饯、核桃酥之类的点心,丫鬟们也全被遣退了,让她们自己玩去,想干嘛就干嘛。 楚千尘也大方地允许顾玦放纵一回:“今天准你熬夜,开不开心!” 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心里甜丝丝的。 平日里,她在这个时间早就歇下了,可今天却毫无倦意,精神得很。 本来顾玦想着明早要早起去宫里朝贺,是想让小丫头早些休息的,可是看她兴致勃勃地想要守岁,哪里忍心对她说不。 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就由她做主吧。 顾玦长臂一伸,就把楚千尘横抱在了他膝头,让她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俯首轻轻地吻着她温热的发顶,用实际行动表达他的愉悦: “开心。” “我很开心。” 他低低的笑声传入她耳中,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他的手很大,温暖结实,隔着衣衫熨帖着她的肌肤,他的声音中透着珍视、爱怜,让楚千尘的心怦怦加快。 “王爷,我的压岁钱呢?”楚千尘没话找话地说道,一手去玩他腰侧的络子,那络子还是她亲手编的,不仅是络子,他用来束发的丝绦、衣袍、膝裤、鞋子、袜子这些,全都是她亲手做的。 就像是她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个属于她的印记似的。 顾玦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大红色绣红梅的荷包,塞到了她手里。 荷包不重,却十分厚实,里面显然塞在了不些东西。 楚千尘把荷包紧紧地攥在手里,嫣然一笑,笑容璀璨。 顾玦扬了扬眉:“不打开……”不打开看看吗?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他的小姑娘突然伸长脖子,仰起小脸,轻轻地在他的唇畔留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 在他来不及细细体会,那个轻吻就结束了。 顾玦:“……” 他只是一个闪神,她就敏捷地从他的膝头跳了下去,往床榻那边跑了过去,丢下一句:“压岁钱。” ------题外话------ 正史上,没几个公主是有好下场的,别对皇家儿女有滤镜,觉得皇子就该个个英明神武,公主就该都是尊贵无比。 清朝公主就不说了吧,全都是拿来和亲用的,宋朝公主多是悲剧有被金掳走的有被驸马一家欺负死的,明朝公主不是早夭就是婚姻不幸,汉朝公主死在亲爹手下的就有好几个,唐朝光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四个嫡公主里就有三个是小可怜。 数来数去,还真没几个公主能尊贵一生的。 我不想扯正史,毕竟是架空。 323撑腰 在一阵的沉寂后,外面又响起了一阵阵响亮的爆竹声,还有一朵朵烟花势如破竹地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炸响,仿佛在夜幕上开出一朵朵璀璨的花朵。 无数烟花的流光照亮了顾玦的脸,映得他狭长的眸子流光溢彩。 顾玦抬手摸了摸被她亲过的位置,弯起了唇角,那温暖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 他的小丫头啊,总是时不时地给他惊喜! 与此同时,府里府外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新年到了!新年到了!” 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来,热火朝天。 今晚没有宵禁,对京城中的不少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楚千尘本来以为她会睡不着的,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很响亮,她的心跳也同样很响亮,如擂鼓般。 怦怦怦怦! 她一手紧紧地捏着装压岁钱的荷包,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合上眼后,居然没一会儿就睡去了,睡得沉沉,连顾玦是什么时候上榻,都不知道。 下半夜在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欢度。 快五更天时,外面才彻底安静了下来,不待黎明的鸡鸣声响起,从床榻下爬出来的黑猫先开始叫了。 “喵!” 感觉自己逃过了一次“雷劫”的黑猫很亢奋,对着榻上的两个两脚兽欢快地叫了一声。 榻上的男子眼睫轻颤,率先睁开了眼,他只眨了下眼,眼神就变得清明起来,随手从床头柜上摸出一个羽毛与布头缝的小老鼠,往猫的方向轻轻一抛…… 小黑猫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那双绿幽幽的猫眼瞄准了猎物,张嘴,伸爪,一击即中地咬住猎物,自己玩去了。 外面的天空才刚露出鱼肚白,屋内光线昏暗。 顾玦转过头,去看睡在他身边的小姑娘。 她侧躺着,像只小虾米似的,纤细的身子微微蜷在一起,好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她闭着眼睛,睡颜恬静,呼吸绵长均匀。 她似乎在做什么好梦,饱满的樱唇边弯着甜甜的笑容,白皙精致的面孔宛如在夜晚静静绽放的一朵粉莲,有种纤尘不染的明丽。 呼吸间,他能闻到她身上那种清淡的梅香。 只是这么看着她,他的心情就无比的平静、安宁与祥和。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她的侧脸,指尖抚过她顺滑亮泽的乌发,秀气的柳眉,挺直的鼻子,红润的面颊,最后停留在她花瓣般娇柔的嘴唇上……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睡梦中的楚千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忽然就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掌,牢牢地握住,抱在了胸前。 顾玦不由失笑,唇角扬起。 小丫头睡着的时候也还是那么霸道,果然,什么人养什么猫!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嘹亮的鸡鸣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 楚千尘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睡眼惺忪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她还没完全睡醒,泛着水光的眸子,微张的樱唇,茫然无辜的神情,可爱得像只懒洋洋的小奶猫。 顾玦忍不住又笑了,收臂环住她的纤腰,低声问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他也刚醒不久,嗓音中犹带着一丝沙哑。 楚千尘把身子往后靠,蜷在他怀里,任由他温暖的怀抱与熟悉的气味将她笼在其中。 她娇里娇气地说道:“不睡了,我还要进宫朝贺呢。”她一把又捏住了他白色的中衣袖口,“我待会去问母后讨压岁钱,也给你讨一份好不好?” 她卖乖地仰起小脸去看他,两眼亮晶晶的。 他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就一个字:“好。”都依你。 楚千尘不再赖床,精神抖擞地把顾玦也一把拉了起来,开始着装打扮。 今天是大年初一,文武百官都要进宫朝贺,他们这些宗室更忙,要先与皇帝一起去奉先殿祭祖,那之后,皇帝才会前往太和殿接受百官的朝拜,仪式十分繁琐。 楚千尘不喜这些形式化的仪式,与其跟皇帝一起去祭祀太庙,还不如她和顾玦私下里去太庙给先帝和列祖列宗磕个头、上柱香呢。 可他们又不得不去,大年初一也是一年中,难得能够名正言顺地去见殷太后的一次机会。 前几天,内务府的金嬷嬷借着送年货来过王府,说自从定下由袁之彤那件事后,皇后对殷太后明显慢怠了不少,还有,从严嬷嬷托金嬷嬷带出来的一些药渣来看,楚千尘发现里面的药量比从前更重了。 想必是三公主及笄礼上发生的事,让皇后觉得颜面扫地,不高兴了。 事后,楚千尘也曾往宫里递过牌子,可皇后没同意她入宫,楚千尘也就只能让严嬷嬷、金嬷嬷她们继续盯着。 楚千尘早就琢磨好的,打算今天进宫见了殷太后之后,要细细地给她再诊个脉,所以今天她必须进宫去。 每每着大妆,楚千尘就会对顾玦投以艳羡的眼光。 想比她这一身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衫以及从头到脚这些个沉甸甸的首饰,他身上至少比她轻便一半。 顾玦完全能读懂她的眼神,体贴地陪她一起坐她的朱轮车,给她喂水又喂蜜饯的。 现在天还没全亮,这一路,朱轮车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宫门前,周围才算热闹了起来,人声、马声与车轱辘声交杂在一起。 楚千尘往外一看,宫门口停着七八辆马车,这个时间抵达皇宫的人基本上是宗室子弟。 一看是宸王府的马车来了,不少府邸赶紧给他们让路,主动让他们插队。 顾玦与楚千尘从善如流,下了马车后,楚千尘就发现天气更冷了,她真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斗篷里。她早就给顾玦与自己一人备好了一个袖炉,嘱咐他一定要好好捂着。 两人先去了奉先殿,今天皇帝要宗室王亲在这里举行大享祭祀,先祭神,再祭拜祖先神位,光是祭神,就有迎神、三献和送神三段,仪式十分隆重。 简单来说,就是要反复行行三跪九拜大礼。 等整个祭祀典礼结束,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以后了。 之后,楚千尘就与顾玦分开,所有女眷要随皇后去凤鸾宫,接下来,皇后会在凤鸾宫接受内外命妇们的朝拜。 这又是一个无比繁琐的仪式,兴师动众。 等整个朝贺结束,太阳早就悬挂在正中,差不多是正午了。 楚千尘本来是打算去寿宁宫见殷太后的,然而,她没机会离开,皇后身边的徐嬷嬷找了过来,笑容满面地转达了皇后的意思:“宸王妃,皇后娘娘让王妃过去坐坐。” 楚千尘:“……” 徐嬷嬷笑着又道:“王妃,太后娘娘近日凤体不适,皇后娘娘想跟王妃说说。”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的一些命妇们听到,她们纷纷对楚千尘与徐嬷嬷投以或审视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徐嬷嬷这番话就是在暗示,要是楚千尘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皇后怠慢了太后。 楚千尘不惧皇后的威胁,但也不妨她去看看皇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她抚了抚衣袖,气定神闲地笑道:“劳烦嬷嬷带路了。” 徐嬷嬷笑容更深,伸手做请状,领着楚千尘去了凤鸾宫的西暖阁。 西暖阁里,除了皇后外,还坐了十来个年龄不一的女眷,几位宗室王妃、太子妃、长公主以及尚书夫人等等都在。这些个女眷无一不是身份尊贵,才能够蒙皇后召见,坐在这里。 女眷们全都笑吟吟地围着皇后说话,一片语笑喧阗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楚千尘给皇后见了礼后,就坐下了。 其他女眷自然也都认识宸王妃,有的只是微笑以对,有的微微颔首,也有的与楚千尘相熟,出声打了招呼,比如礼亲王妃与静乐几人。 在看到静乐的那一瞬,楚千尘目光一转,心里隐约有点明白皇后特意叫她过来是做什么了。 她只作不知,若无其事地笑着,喝喝茶,目光也在留意着四周的众人,注意到恩国公夫人身旁坐着一个四十余岁、三角眼的中年妇人,模样瞧着眼生,中年妇人不时对着静乐投以嫌恶怨毒的目光。 而静乐看也没看对方,只是喝茶,偶尔朝楚千尘这边看一眼。 前方的皇后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在场的女眷们一个个地寒暄过去,言笑晏晏,气氛和乐。 少顷,皇后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坐在云和长公主身侧的静乐,语声淡淡地发问:“静乐,这都过年了,本宫听说你这些天一直没有回公主府,是也不是?” 皇后的第一句话听不出喜怒,但那红艳如血的嘴唇明显勾出了一个讥诮而不悦的弧度。 静乐离府出走的事,卢家来了皇后这里告状,也没敢往外传,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皇后一说,众人不由一惊,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几个女眷霎时噤了声。 “……” “……” “……” 暖阁内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一点声响。 “……”静乐微咬下唇,默然不语,仍是她惯常的那种柔弱怯懦的神态。 皇后立刻就抛出第二个问题:“你告诉本宫,你前不久是不是还把驸马殴打了一顿?” 静乐:“……” 静乐还是沉默,这种时候,其实沉默就等于是认同。 其他女眷目瞪口呆,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差点没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这些人大都在京中生活了几十年了,尤其是礼亲王妃等宗室王妃以及几位长公主那都是看着静乐长大的,对她到底什么性格,众人都了解个七七八八。 静乐的性格说得好听,是柔顺谦卑,说白了,那就是胆小懦弱,驸马卢方睿纳妾的事在场众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甚至有一些人也听说过卢驸马曾经鞭打过静乐。 这样软弱的静乐敢对卢驸马动手,难道是她喝醉酒,上演了一出《醉打驸马》吗?! 礼亲王妃等女眷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不少人都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是因为静乐胆小,所以不敢反驳皇后? 说句实话,也不无可能。 大概也唯有楚千尘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继续优雅地品茗,看着皇后唱大戏。 暖阁内渐渐地起了一片骚动,几个女眷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眼角的余光都瞥着一言不发的静乐。 皇后腰板笔挺地端坐在凤座上,优雅地用帕子擦了擦那染着鲜艳蔻丹的指尖,语气中渐渐添了几分冷厉,训斥道:“静乐,你是长公主,皇上的亲妹妹,自当为天下女子的典范,温良娴雅,恭谨大方,好好相夫教子,你怎么能随便打人,打得还是驸马!” “这事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以为顾氏的公主娇蛮任性,以后谁还敢‘尚’公主!” 皇后一字比一字严厉,仿佛静乐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事。 这时,坐在恩国公夫人身旁那个三角眼的中年妇人一脸激愤地接口道:“皇后娘娘,驸马被长公主殿下打成那样,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我这做母亲的,实在是心疼。” “到现在,驸马脸上的伤还没养好,太医都说,怕是要留疤。” 这妇人正是驸马卢方睿的母亲,东平伯夫人,也是皇后的亲姨母。 东平伯夫人一边说,一边还装模作样地用帕子去按眼角,看向静乐的眼神更怨毒了。 皇后的亲母,恩国公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妹妹东平伯夫人的手。 这些天,东平伯夫人没少去恩国公夫人那里抱怨,说卢方睿有多惨,说静乐多少天没回公主府,说…… 恩国公夫人听得多了,心里也不喜静乐,甚至后悔当初找皇后说项把静乐说给外甥了,心道:真真是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 静乐:“……” 静乐还是没说一个字,眼帘如受惊的小鹿似的垂下,纤弱异常。 皇后脸上的怒意与不悦又浓了三分,眸底盛满了阴郁的情绪。 前几天,卢娴静进宫来告状时,皇后简直快气疯了。对皇后来说,静乐打卢驸马的脸,打的也是她这个皇后的脸,一个向来都没什么用的长公主居然也敢忤逆她堂堂皇后了! 偏偏静乐不但是不回公主府,而且不知所踪。 皇后找不到静乐的人,猜猜也知道是楚千尘把人给藏了起来。 皇后本来也想过向皇帝告状的,但是皇帝对这几个皇妹一向都不上心,不管不顾。 好处是,先帝驾崩后,她作为皇后,把下头几个未出嫁的长公主拿捏在了她手里,她们的婚事基本上是由她张罗的; 坏处是,皇帝同样也不一定会去训斥、管教他的皇妹们。 皇后只怕她跟皇帝说了这件事,皇帝还要反过来骂她没事找事,更不可能派锦衣卫帮她找人。 思来想去,皇后决议等到正月初一的朝贺这天再说,左右也没几天了。 果然,静乐今天进了宫。 回想过去这几天娘家人与卢家人轮番进宫来找自己哭诉,皇后越想越不痛快,各种滋味在心头翻来覆去地滚了滚,只余下怒。 她冷冷地盯着下方的静乐,在心头积压了好几天的怒意攀至最高点。 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今天非要让静乐去卢家磕头道歉,不然,她堂堂皇后的脸面也没地方放! 楚千尘仍旧喝着茶,气定神闲,悠然自得,仿佛这件事和她没什么关系似的。 东平伯夫人朝楚千尘那边冷冷地看了看,眼神不屑。那天发生在多宝斋的事,她也听女儿说了,知道静乐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全都是因为宸王妃给她撑腰。 现在事情闹大了,宸王妃恐怕也把静乐当弃子了吧。 东平伯夫人的下巴昂得更高了,就像一只骄傲的白鹅似的,就差嚣张地嘎嘎大叫了。 她把目光从楚千尘身上移开,又去看静乐,静乐依然抿着唇,像哑巴似的。 皇后起初还志得意满,现在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 静乐虽然是一贯的寡言少语,却没有像皇后想像中的那样瑟瑟发抖,害怕得直接认错。 静乐的神情太平静了,应该说,平静得不像是皇后认识的那个静乐。 她的这种平静与无动于衷激怒了皇后,让皇后觉得她身为国母的威仪受到了挑衅。 殷太后不把她放在眼里,楚千尘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连静乐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吗?! 皇后一下子勃然大怒,怒火轰然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啪!” 她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拍得茶几上的茶盅与果盆都随之震了一震,些许茶水溢了出来。 周围的宫女们被吓得缩了下身子,噤若寒蝉,空气随之微凝。 “静乐,本宫与你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不知错吗?!”皇后咄咄逼人地斥道,语调又尖又高,神情变得异常激动,脖颈间根根青筋随着她说话的节奏跳动着。 恩国公夫人也开口了,叹息道:“静乐长公主殿下也太没规矩了一点,这为人媳、为人妻者,就当有自觉,公主不需要奉养公婆也就算了,连丈夫都伺候不好,成何体统!” 东平伯夫人听姐姐这么一说,心有戚戚焉,觉得他们卢家真真可怜,这哪里是尚公主,简直就是娶了女土匪回来! 皇后、恩国公夫人与东平伯夫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谴责着静乐,她们三人全然没注意到礼亲王妃、顺王妃等宗室王妃以及其他几位长公主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多是皱眉,连太子妃的脸色都变得很古怪。 静乐没有发抖,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心里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她其实害怕,其实忐忑,其实慌乱,但因为楚千尘就在这里,她就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她有了倚靠。 静乐缓缓地朝楚千尘看了一眼,楚千尘恰在这时放下茶盅,冲她微微一笑。 两人四目相接之时,一切尽在不言中,静乐心里大定,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眸中也焕发起了丝丝神采。 她的双手在膝头交叠,左手轻抚着右手腕上曾经被刻下鞭痕的位置,神情间又坚定了几分。 她慢慢地说道:“我没错。”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眼睛对上了皇后怒意汹涌、高高在上的眼睛。 “……” “……” “……” 暖阁里再次静了一静,其他女眷全都震惊地看着静乐,有几人几乎觉得自己不认识静乐了。 皇后:“!!!” 皇后却是气得面如土色,怒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静乐居然敢这样对她说话!! 皇后的眼眸里,翻滚的怒意更汹涌了。 在她来看,她的表弟没错,那错的当然就是静乐! “你殴打夫君,还如此不知悔改,简直无可救药!”皇后抬手,鲜红蔻丹气势汹汹地指向了静乐,携着雷霆震怒。 “根据大齐律法,凡妻殴夫者,杖一百,夫愿离者,听。” “这要是民间,就是不休妻,那也非把你送到官府杖责一百不可!” 皇后觉得静乐也就是被惯的,要是在民间,她早就是个下堂妇了。 东平伯夫人也是频频点头。 皇后越说越觉得她在理,又把愤愤的目光投向了楚千尘,斥道:“九弟妹,你也真是,本宫听说当日你也在场,你不劝着静乐也就罢了,居然还帮着她打驸马,成何体统!!” 礼亲王妃等人皆是恍然大悟,神情各异,终于明白静乐怎么会突然敢对卢驸马出手了。 原本凝固的气氛陡然间似乎转了弯。 静乐霍地站了起来,平日里总是半垂的眸子里此刻灼灼生辉。 皇后可以说她,但是不能说九皇嫂! 要不是为了她,九皇嫂何须吃力不讨好地趟这趟浑水! 静乐紧紧地握拳,修剪整齐的指甲陷进掌心,直接说道:“我是公主。” “‘国’在‘家’之前,我与驸马先是君臣,再是夫妻。” 这简明扼要的两句话说得明明白白。 在民间,夫殴妻,夫根本得不到制裁,可妻殴夫却是重罪,然而,公主与驸马本来就不是普通的夫妻,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君臣之间另论。 皇后:“……” 恩国公夫人:“……” 东平伯夫人:“……” 三人的脸色霎时变得很僵硬,尴尬有之,不悦有之,无言以对亦有之。 尤其是皇后。 皇后自打由太子妃荣升皇后之后,在后宫中做主惯了,反正后宫无律法,只要不闹到皇帝那里去,就一切由她说了算,这些年,她轻慢静乐早就成了习惯,也就自然而然地忽视了这一点,下意识地以夫为妻纲去要求长公主们。 静乐继续道:“皇嫂,卢方睿对我无礼在先,理应废了。” “不然,皇家脸面何在!” 听到这两句,皇后一时忘了尴尬,勃然大怒,从头到脚都似燃着火焰。 恩国公夫人与东平伯夫人姐妹俩也是怒了。 废了驸马,这不是休夫吗?!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皇后还没骂出口,就听一个熟悉的女音骤然响起:“静乐,说得好!” 礼亲王妃不仅赞了,还直接抚掌。 这一下掌声不轻不重,但在此刻寂静的暖阁里,显得分外响亮。 礼亲王妃的唇角噙着一抹赞赏的笑容,温和慈祥的眼眸凝视着几步外的静乐。 从来,礼亲王妃只觉得静乐是个没有攻击性的小白兔,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句话也是道理的。 卢家逼人太甚,把静乐也给逼急了。 礼亲王妃活了这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清官难管家务事,多的是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丈夫动手打得妻子惨不忍睹,可但凡外人介入,有大半的妻子会帮着丈夫对外,弄得好心的外人里外不是人,没事沾得一身腥。 所以,从前礼亲王妃也没过多去管静乐的事,毕竟静乐又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还轮不到她这隔房的皇婶跳出来。 现在静乐能够自己立起来,礼亲王妃也不介意顺手扶一把,这也是她作为顾氏宗妇的职责。 礼亲王妃看着静乐微微颌首,帮腔道:“公主自然尊贵,驸马又算得上什么,有公主才有驸马,没了驸马,公主还是公主。” 在场的几位长公主与王妃们皆是颌首。 也有不想得罪皇后的,垂眸喝茶,不置可否。 皇后仿佛被礼亲王妃等人往脸上打了好几巴掌似的,脸色十分难看。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忍了忍心中怒意,黑着一张脸道:“且不说公主殴打驸马的事,静乐她不敬驸马的长辈,是为不孝,这传扬出去,影响得可是顾家女儿的名声。” 皇后语声冰冷,恩国公夫人也是附和:“大齐历代皇帝皆是以孝道治天下,为人妇者不孝可是大罪。” 皇后母女心里都觉得王妃们听到这里,总该有同理心了吧,谁家都是有女儿、孙女的! 也包括在场的长公主们,云和、宁德她们是公主,可她们的女儿能封个县主就不错了。一旦静乐坏了公主的名誉,那么只会连累了其他长公主们的女儿。 礼亲王妃:“……” 顺王妃:“……” 云和:“……” …… 几位王妃、长公主心里都觉得皇后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顾家女是皇族,又不是民间的民女。 本朝的公主已经够安分了。 但安份归安份,公主还是公主,是皇家的血脉,体内流着先帝的血,是金枝玉叶。 像静乐,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被卢驸马一家给欺负狠了,想要正君臣罢了,怎么就影响顾家的名声了呢。 想要影响顾家的名誉,那也要看别人敢不敢吧! 就算驸马仕途无望,最多也只能领个闲差,可是驸马是有俸禄的,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考科举的,多的是家中子弟太多,资质平庸的勋贵子弟想要尚公主。 反正当爹的不行,将来还可以培养儿子考科举、入仕途啊!公主的儿子有皇室血脉,在晋升上也会有天然的优势。 也就是皇后在凤位上坐久了,自以为母仪天下,高高在上,连带把她自己的母族也高看了一筹,也不想想这东平伯府一个眼看着爵位到头的府邸,有什么资格和公主相提并论。 紧接着,睿亲王妃、郑亲王妃相继开口劝起皇后来:“皇后娘娘此言差矣,驸马的长辈应对公主行君臣之礼才对。” “不错,长公主殿下该孝的也就只有太后娘娘。” 照理说,公主的婆母见了公主是要行大礼的,也是公主宽厚,才免了这些礼节,可要是婆母还把什么孝不孝的挂在嘴边,那就是不知礼数、无视尊卑了。 这些皇后不会不知道吧?! 好几个王妃表情古怪地交换着眼神,甚至开始愁这一辈的公主了,除了三公主外,其他公主都是庶女,她们该不会都被皇后养成这样贤良淑德了吧?! 王妃们都在脑子里想着已经出嫁的大公主与二公主,平日里她们见这两位公主在皇后跟前总是恭恭敬敬,也没多想,现在却觉得有些不对。 顺王妃已经在心里想着等回去就要跟女儿常宁说道说道,可别跟那几个公主学,这要是常宁出嫁后,也忍气吞声,被夫家觉得好欺负,那岂不是自家娇养的名花被猪给拱了! 在顺王妃等王妃们来看,她们是宁愿自家女儿去欺负女婿,也不能让宝贝女儿平白被女婿欺负了。 在几位王妃的“劝说”下,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若非今天是正月初一,她恐怕都要甩袖而去了。 气氛又随着皇后的凤颜震怒再度凝滞,似是风雨欲来。 楚千尘对这暖阁内的气氛变化全不在意,从头到尾,云淡风轻。 她只是在静乐不安地看向自己时,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对于静乐而言,她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肯定的笑容,尤其这个笑容来自楚千尘,更令她觉得勇气百倍。 她的心里更定了,这才鼓起勇气去环视四周的其他人,见礼亲王妃以及其他好几个王妃都对她投以赞赏的眼神且频频颔首,心中有种难以描绘的滋味。 在说出方才的这番话前,静乐的心中多少是有点迟疑的。 她不知道她这么说,别人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也是跟皇后一样的反应。 但是现在,不但有楚千尘在,还有礼亲王妃她们也都觉得她做得对。 所以,她没有做错。 她是公主! 这一刻,静乐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一双杏眸也变得更坚定、更明亮了。 就仿佛一面蒙尘的明镜终于拭去了镜面上的尘埃,又仿佛一个一直处于迷雾中的人,终于看到前方有一缕缕明媚的阳光照了过来,阳光拨开了她眼前的阴霾,让她感觉前方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静乐的腰杆挺得更直,对着皇后又道:“驸马对公主不敬,以下犯上,是为不敬之罪。” 楚千尘笑眯眯地接了一句道:“按照大齐律,不敬罪当杖责五十。” 什么?!东平伯夫人差点就要脱口骂出来了,但还记得这里是凤鸾宫,险险地咬住了舌尖。 礼亲王妃与楚千尘一唱一搭,一边抚着衣袖,一边说道:“是该如此,不然,岂不是没有了君臣尊卑、规矩礼数!” 礼亲王妃也知道最近金驸马几个有学有样,怠慢其他几位长公主的事,觉得也该正一正风气了,否则连顾氏的公主都被人轻慢,那么宗室的郡主、县主岂不是也要被仪宾们欺负了? 礼亲王妃有心给皇后一个教训,故意又道:“虽说长嫂如母,不过太后尚在,长公主就是犯了错,我看还是交由太后来‘管教’吧。” 本来“长嫂如母”这四个字就是建立在丧母的前提下,只不过很多人都喜欢凭借这句话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 照理说,殷太后犹在,静乐等长公主们有什么事,自当找嫡母出面;若太后凤体不适,才会交由皇后这长嫂代为做主。 从前,皇后也就是借着“太后凤体不适”为由,仗着皇帝撑腰,所以才能在后宫作威作福。 其他王妃们也是频频点头。 礼亲王妃这番话合情合理,说到哪里去,也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殷太后是静乐等长公主们的嫡母,无论长公主是对是错,这事确实应该交由太后来处置。 皇后:“!!!” 皇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阴云盈满额头,连恩国公夫人心里都暗道不妙。 这局棋第一步就错了,现在无论怎么走,都是错上加错,怕是很难翻盘了。 在皇后阴冷的目光下,楚千尘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怯色,更没有一点动摇,点头附和礼亲王妃道:“皇婶说得是。” “母后上次跟我说起,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几位皇姐与皇妹,只可惜一年都见不着几回。” “大家要不要一同去给寿宁宫给母后请个安,也是我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 楚千尘含笑看着静乐、云和、宁德等几位长公主。 “……”众位长公主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她们几个都不是殷太后的亲女,都是庶出。 当年先帝还在时,殷太后作为嫡母对她们都挺好的,她们的日子也好过,后来先帝的龙体一天天地衰败,殷太后为了照顾先帝,也无心管后宫诸事。 从那会儿起,身为太子妃的宋氏就开始接掌后宫事宜了。 再后来,先帝驾崩,太子妃就成了皇后,皇后面上对她们还算和善,但其实都不放在心上,轻慢得很,不是没人去找今上告过状,可今上对她们这些同父异母的皇妹们根本没什么情分…… 这些年,长公主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毕竟时人都是逢高踩低的。 云和、端柔、宁德等几位长公主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被楚千尘说得有几分意动,但还是有些忌惮皇后。 皇后这个人心胸狭隘,长公主们多少怕皇后给她们小鞋穿,也怕得罪了皇后,反而被皇后记上一笔,最后反倒雪上加霜。 只是弹指间,她们已经想了很多,衡量着利害关系。 她们正在犹豫不决,就见静乐率先跨出了两步,朝楚千尘走去,含笑道:“九皇嫂,我与你一起去给母后拜年吧。” 静乐这一动,立刻有两位长公主也站起身来,云和率先道:“是啊,我也很久没去给母后请安了。” 云和她们愈发动容,皆是若有所思。 静乐自小软弱,她们姐妹几个是最清楚的,她就是只小白兔,连她都能鼓得起勇气来,她们有什么好怕的。 负面的情绪是会传染,正面的情绪同样会感染人。 其他几位长公主也感染到了静乐的勇气,也纷纷地起身,心里想着驸马这几年来对她们的怠慢,反正就算她们再听皇后的话,在公主府的日子也是每况愈下。 就是她们,不听话,皇后也没权利杀了她们,她们好歹是公主,可不是宫中的宫女。她们最多也不过更受皇后冷落而已,细想之下,其实和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大差别! 其他几位长公主也是纷纷道:“我也去给母后拜个年吧。” 连着礼亲王妃、顺王妃等几位王妃也站了起来。 礼亲王妃带头笑道:“这大过年的,我也跟你们几个去寿宁宫凑凑热闹,上次安乐的及笄礼,我都没时间和太后好好说说话。” 礼亲王妃有意想给静乐她们撑撑腰,也免得皇后真当宗室没人,总是肆意作践,让人觉得顾家的姑娘不尊贵,可以随便怠慢。 其他宗室王妃们也是异口同声地附和着,毕竟谁家都是有女儿和孙女的。 一时间,在场的女眷至少站起了一半,连在场的几个公主也是有点跃跃欲试,尤其是四公主、五公主她们。 四公主与五公主正值金钗年华,看着几个皇姑母、大公主与二公主的日子不太好过,其实也对未来充满了惶恐。 姐妹俩面面相看,心知皇后将来恐怕也不会给她们找什么好人家,甚至之前连三公主都差点去联姻南昊。 四公主与五公主不由正朝安乐看去,却听安乐兴奋地抚掌道:“好啊好啊,我们去给皇祖母请安!” 有了安乐第一个开口,四公主与五公主不也就不犹豫了,也跟着起了身。 “安乐!” 皇后的神情简直一言难尽,却根本唤不回安乐。 ------题外话------ 安乐剧情不是支线,是主线,很快你们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324休夫 安乐笑眯眯地挥挥手,招呼着四公主与五公主,很愉快地跟着她皇叔祖母、几位皇婶母以及皇姑母一起跑了,甚至连个眼神也没施舍给皇后。 皇后:“!!!” 皇后差点就想下令宫人拦住安乐等人,但又拉不下这个脸来,只能眼睁睁地看到她们呼拉拉地全都走了。 东平伯夫人气得唇角的颊肉一阵哆嗦。 她习惯了以婆母的身份压静乐一筹,根本就不曾想到有一天静乐还会翻出她的手心,简直快要气厥过去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僵硬,似乎空气停止了流转一般。 余下没走的还有八九个女眷,其中当然也有宗室女眷,比如诚郡王妃一向以皇后马首是瞻,没去趟这趟浑水。 这些女眷全都不敢去看皇后那铁青的面色,也不敢触皇后的眉头,全都默默地饮茶,装聋作哑。 别人不看说话,但是恩国公夫人就没那么多估计,怒火高涨地抱怨道:“皇后,这什么跟什么啊!” “静乐从前温婉娴雅,如今怎么变成这样的不知礼数?!她肯定被人给教坏了!” “……” 恩国公夫人在气头上,喋喋不休地唠叨了一番。 其他女眷听着神色古怪。 她们不想和皇后翻脸,其实心里通透得很。这要是说“不知礼数”,恩国公夫人也没好多说少,皇后对长公主可以直呼封号,可是恩国公夫人可没资格“静乐、静乐”地唤长公主,这才是乱了尊卑,“不知礼数”! 随着恩国公夫人的唠叨,皇后的心情更差了,只恨不得把茶几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她堂堂皇后的颜面就扫地了! 皇后眼神阴鸷地透过透明的琉璃窗户,望着寿宁宫的方向。 今天是个大晴天,但积雪未化,白花花的厚雪堆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映得连外面的天色似乎都亮堂了不少。 雪后的皇城美得宛如一幅画,洁白无瑕的白雪藏住了无数掩埋其下的污垢与尘埃。 平日里冷清得仿佛冷宫似的寿宁宫里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片欢声笑语。 来给殷太后请安的女眷们一律穿金戴银,一身的珠光宝气,给这座没半点红色的宫殿平添了几分喜气。 相比之下,一身酱紫色褙子的殷太后妆容相当素净,夹着一些银丝的鬓发间只戴了一对白玉扁方,脸庞尤其白,那是一种如墙壁般的白,显得病怏怏的,像是久病未愈。 礼亲王妃、顺王妃、静乐等女眷们全都知道殷太后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因此也没多想,只以为太后是凤体略有不适。 但楚千尘眼光毒辣,扫了两眼就看出来了,殷太后之所以脸色苍白是因为妆容,是故意往脸上涂了很多敷面的白粉。 不过,也因为妆容遮住了殷太后的面容,一时还瞧不出她气色怎么样,楚千尘在心里琢磨着晚点要寻个机会再给太后诊诊脉。 包括楚千尘在内的众人齐齐地给殷太后拜了年,请了安。 殷太后笑容满面地招呼众人坐下,见儿媳妇来给自己拜年,她还是很高兴的,眼底也柔和了几分。 在殷太后与礼亲王妃这对妯娌寒暄了两句后,楚千尘拉过身边静乐的一只手,拍了拍,唉声叹气道:“母后,长公主们最近被驸马们欺负了,她们想找母后撑腰呢。” 她们明明是来帮静乐请殷太后主持公道,可是楚千尘一句话就把其他的几位长公主也给包含了进去,说话的同时,楚千尘不动声色地向殷太后使了个眼色。 殷太后目光一转,她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 别瞧她这个儿媳在她跟前是一副甜姐儿的样子,其实心眼多着呢,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做任何一件事都恨不得把它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起到一石二鸟甚至是一石三鸟的功效。 这一次,小儿媳应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她这太后顺理成章地出来主持大局,夺回她属于太后的尊荣与权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过是一尊被“奉养”的傀儡而已。 这几年,殷太后不显不露水地守在这寿宁宫,一方面是被帝后下药,凤体确实不适,另一方面其实也有些心如死灰的意味,无意去争抢什么,她只要儿子能平安归来就好。 如果现在也只是殷太后一个人,殷太后也懒得去挣,可现在,她有儿子儿媳,将来还会有孙子孙女。为了他们,她也不能再这么消极下去。 为母则强。 只是转瞬间,殷太后已经是思绪百转。 殷太后脸色一变,用帕子捂嘴轻咳了两下。 何嬷嬷给太后轻轻抚背。 “啪!” 殷太后突然抬手一掌拍在了茶几上,眉头攒起,不悦地斥道:“给哀家说说,是哪几个驸马这么大胆,竟然连天家的女儿都敢欺负!” 经过方才的几下咳嗽后,此时殷太后的声音略显沙哑,却更显威仪,音调冷厉,不怒自威。 一众女眷皆是微微睁大眼,神情各异。 说句实话,本来云和、端柔等几位长公主虽然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思跟着静乐一起来了,但心底其实没底,忐忑得很。 毕竟,谁都知道这些年殷太后一直被软禁在寿宁宫,也安于如此,说穿了,她就是在避帝后的锋芒。 这样的太后有可能为了宸王夫妇出头,可她会为了她们这些庶女出面,不惜挑战皇后的威仪吗?! 谁也没想到,殷太后没有活稀泥,而是这般锋芒毕露! 礼亲王妃若有所思地垂眸,唇角勾了勾,优雅地端起了茶盅。太后持斋茹素这么多年,看来是要大开杀戒了。 楚千尘好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娇声道:“母后,您是不知道,驸马可过份了!” “像卢驸马……” 楚千尘从那日静乐因为一支发钗被卢方睿伤了额头说起,包括在多宝斋发生的事也说了,把静乐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把卢方睿说得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说完了静乐,她又把关于金驸马与程驸马的传闻也一一说了。 她这一番话也不算特别煽情,却说得云和、端柔几人都是深有所触,想着这些年的日子,此刻都有种度日如年的唏嘘,两眼泪汪汪。 她们是先帝之女,金枝玉叶,可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憋屈,沦落到了纡尊降贵地哄驸马的地步呢?! “静乐,你过来。”殷太后对着静乐招了招手,把她叫到了身边,拉着她的手在炕上坐下,仔细地去看她的额头。 养了这些天,静乐额头那个撞伤已然好了八九分,用脂粉基本上都盖住了,因此之前其他人也没看出她脸上有什么不对。 此刻,殷太后用帕子拭去静乐额角的脂粉,便露出了脂粉下那淡淡的淤痕,仔细看,静乐的额角还有一些浮肿。 静乐还不满双十,正值芳华,本该过得如花王牡丹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被她那个吃软饭的夫君如此轻贱、折辱。 殷太后既心疼,又愤怒,叹道:“你母嫔留给你的那只发钗,哀家也记得,当年你母嫔说,她福薄,不能守着你长大,就给你留一样东西,也算是一点念想。” 说起过世的母嫔,静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中含满了晶莹的泪水,仿佛眼睫一颤,那泪水就会溢出来。 她微微仰起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今天是正月初一,大过年的,流泪不吉利。 静乐小心翼翼地用帕子自眼角拭去泪花,泪是忍了下去,但眼圈依旧泛红,红得像是兔子眼似的。 殷太后地目光又朝旁边的云和等长公主们缓缓地扫了半圈,唏嘘地追忆了一番往昔,也说得她们眼中的泪光更浓了。 屋子里一时喜气全无,弥漫着一种悲凉无奈的气氛。 殷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礼亲王妃等人感慨道:“哀家在宫里,也不方便……” 她说得非常含蓄,但谁都听得出来,殷太后那是身不由己。 几个宗室王妃们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皆是有所触动。 她们虽然早就知道帝后圈禁太后,但想着太后毕竟不是皇帝的亲母,左右皇帝也没有待太后不孝,好生生地奉养着,便也没有多嘴。 说得难听点,历史上被圈禁的太后也不是头一个。 在不触及到自己利益的前提下,这些王妃也不会没事去帮太后出头,毕竟谁也不想得罪皇帝。 殷太后似是没注意到众王妃那复杂的神情,又在茶几上拍了一下,正色道:“但是,天家的女儿不能任人欺负的。” “这就是民间,出嫁的闺女在夫家受了委屈,岳家也要去夫家讨个公道的!” 殷太后这番话说得一众王妃们也是心有戚戚焉。 俗话说,抬头嫁女。 但那也是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把女儿嫁到地位比自家高一等的门第,不是女方去攀附权贵。 明白人都知道,唯有门当户对,当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时,娘家人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去给女儿主持公道,所以,但凡是靠谱的人家也不会去给女儿招一个门第太高的女婿。 在宗室之中,更是如此,结的亲不是几代的勋贵,就是近起的新贵。 他们顾家的女儿个个金贵,哪怕是宗室的庶女,那一个个也都是千金小姐,是贵女,可不是平白送去给夫家折辱的! 王妃们把长公主们的遭遇代入到了自家女儿身上,感触更深了,这风气就是一点点败坏的,不能让人家都觉得顾家女儿好欺负!! 楚千尘坐在旁边,浅啜着热茶润嗓。 她把人都弄来了,方才该说的也都说了,接下来也就不多说话了,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 让其他人一时都忘了楚千尘的存在感,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殷太后的身上。 别人不知道楚千尘的手段,被楚千尘彻底收服了的兰若却是最清楚的,目光不时往她的侧脸瞟,心里感慨:这后宫是要变天了! 仿佛在验证她的想法似的,殷太后将另一只手也覆上了静乐的手背,问道:“静乐,你要不要和离?” 她睿智温润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静乐。 这是静乐第二次听到有人问她这个问题,不由一惊。 “……” “……” “……” 屋内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寂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种寂静得近乎诡异的气氛中,殷太后依旧是云淡风轻,仿佛她说得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殷太后叹道:“俗话说,劝和不劝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那前提也得对方是人才行,卢方睿就不算个人,留着也碍眼。” 卢方睿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就是一条冷血的毒蛇,无论跟他说再多大道理,也没用,这种败类是调教不好了。 静乐在震惊之后,又下意识地去看楚千尘,想着那天在宸王府楚千尘跟她说的话:“你要不要和离?既然过得不好,干嘛还要过下去呢?” 静乐眨了下眼,眸光闪动。 楚千尘只是对她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静乐下意识地捏紧了掌下的衣裙,将之揉在掌心,她的心口似在随着这个动作一点点地收紧。 任谁都能看得出静乐的犹豫与挣扎,毕竟这本就不是一个轻易可以做出决定的选择。 云和、端柔等几位长公主全都默然不语,她们的驸马虽然有缺点,却也没过分到卢方睿这种程度。她们不由扪心自问,如果是她们,站在静乐的立场,会怎么做?! 反倒是礼亲王妃在短暂的惊诧之后,很快回过神来,神色平静。她对殷太后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她骨子里的傲气,这确实是她会提出的建议。 礼亲王妃想了想,劝了静乐几句:“太后说得是,人要是变了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更何况……” 她没往下说,但谁都明白卢方睿的心从不曾在静乐身上,这门亲事本就是东平伯夫人的意思,是冲着当驸马的好处。 静乐的心里同样明白这一点,新婚夜,卢方睿就说跟她说了,他不想当驸马,是婆母逼他的,说他的心里只有他的菱表妹。 静乐把捏着裙子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料子上的金丝蹭在她柔嫩的掌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勇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和离。” 这四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说完之后,她的身子甚至还微微地瑟缩了一下。 楚千尘仿佛看到了一只微微颤颤的白兔一边发抖,一边在拼尽全力地往前跑着,试图从野兽的利爪下逃脱。 哪怕它摔倒了,哪怕它不慎摔落陷阱,它也在不死心地嗷嗷叫着。 楚千尘笑了。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那恬静安宁的表情让她看着宛如一尊玉雕的观音,更显柔美。 凤眼明亮,其中洋溢着不容错识的高兴。 九皇嫂是在高兴吧,她觉得自己做对了吧。静乐顿时勇气倍增,心彻底定了,觉得自己的决定肯定没错! 她又想起了楚千尘说的另一番话,咽了咽口水道:“可不可以打一顿再和离?” “……” “……” “……” 这一次,在一阵短暂的寂静后,就听某人的轻笑声打破了沉寂。 笑出声的人是殷太后。 殷太后兴味的目光在楚千尘与静乐之间转了转,静乐说的这番话是谁教的,显而易见。 她这个儿媳啊,是个泼辣的。 殷太后心里琢磨着哪天要是见到儿子,要跟他说道说道,小心别惹儿媳生气,免得被揍了。 她脸上失笑,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利落地一拂袖,道:“不和离,打一顿,我们静乐休夫。” 驸马住着公主府,吃着公主的俸禄,除了生的子女不跟公主姓以外,就跟民间入赘的女婿没两样了,公主当然能休这等无德无行的夫婿。 静乐又是一惊,嘴唇动了动,没好意思问出口,那眼神分明是在问,她可以休夫吗? 有何不可?殷太后又是一笑。 她的脸色因为涂着厚厚的白粉瞧着依然有些苍白,可人却在寥寥数语间多了一股精神气,有种胸有成竹的自信与从容,令在场众人不由想起先帝在时这位殷皇后是何等的风姿! “笔墨伺候。”殷太后吩咐了一句,就有宫女去取来了文房四宝,往窗边的案上放好,再铺纸磨墨。 淡淡的墨香随着那那一圈一圈的研磨自砚台中飘散开来,与在屋子里原本的熏香交杂在一起。 殷太后又拍了拍静乐的手背道:“去写吧。” 她的意思是让静乐自己去写休书。 无异于再次把静乐权给了静乐自己,写不写在她,休不休也在她。 在众人那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目光中,静乐从起身到走到案前的动作都十分僵硬。她从小就内向,不喜欢别人关注她,恨不得缩在姐妹之间让别人都不要看她。 今天大概是她有生以来得到关注最多的一天了。 静乐是慌的,是怕的,是乱的,是无措的。 她是个没有心计的人,在皇宫这么多年,除了忍,什么都没学会,也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她此刻的慌乱是显而易见的。 众人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唏嘘: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卢家一家子真是把老实人也给逼急、逼狠了,才会让静乐这种性子软和的人必须赶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也要与卢方睿撇清干系。 静乐颤抖着拿起了狼毫笔,沾墨时,手都在抖,旁边的宫女真怕她写字都会抖,已经备好了第二张纸。 不想,当笔尖碰到纸张时,就突然间稳住了。 执笔的那只手不抖了,平缓而坚定地一字字、一行行地往下写…… 静乐垂着小脸,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眼前这张纸,此时此刻,外界的那些声音已经传不到她的耳朵。 她一口气就把休书写完了。 写下最后的落款后,静乐的心里无比的痛快,浑身一轻,像是摆脱了困扰她多年的病灶似的。 她吹干纸上的墨迹后,将之拿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呈给了殷太后,看着殷太后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怯怯。 殷太后接过墨迹方干的休书,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唇角一勾,赞道:“字写得漂亮,下了一番功夫吧。” 这字与容貌一样是门面,字写得漂亮,见字如晤,总能给人留下好印象。 静乐腼腆地笑了笑。 殷太后放下这封休书,又看向了云和等其他几位长公主,也不绕弯,直接问道:“云和,端柔……你们几个有什么打算,是想休夫,还是再看看驸马的表现?” 殷太后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 卢方睿屡屡对静乐动粗,又以言语日日辱骂静乐,他不以此为耻,反而还巴不得昭告天下,因为帝后没给静乐撑腰,卢方睿才会越发猖狂。 其他驸马瞧着也开始有学有样,胆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若要断个罪过,那么卢方睿是主犯,其他几个驸马算是从犯,自然不会一概而论。 今天,殷太后给静乐撑腰让她休夫,也足以杀鸡儆猴,让其他驸马们警醒一下,也让他们知道驸马这个位置不是仅仅夫,他们与公主不仅是夫妻,更是君臣。 云和等长公主们面面相觑,有的下意识地摇头,有的踌躇,有的意动。 她们还没到静乐那样被人作践到过不下去的地步,而且大部分人与驸马膝下都有子女,有了子女,就多一层牵挂,她们其实是更希望驸马能够警醒。 殷太后也只是这么一问,给她们多一个选择而已,当然不会勉强她们休夫或者和离,若是能过得下去,谁又会劝别人离呢。 这也是她的一种表态,话不仅仅是说给在场的公主们听的,同时也是说给不在场的驸马们听的。 殷太后优雅地抚了一下衣袖,素净的妆容、素净的服饰不比今日着九龙四凤冠与袆衣的皇后,可是无论是气魄、风度,还是眼光、见识,都远胜皇后一筹。 殷太后微微一笑,道:“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大可以找哀家。”说着,她又看向了坐在下首的礼亲王,“就算在宫外,也可以找礼亲王和礼亲王妃做主。” 就是在民间,出嫁的女儿即便父母双亡了,那还有宗族在,可以找族长夫妇做主的。 顾氏的女儿不容人折辱! “太后说的是,还有我们这把老骨头在呢。”礼亲王妃也是跟着应声。 殷太后再次环视众人:“总不能让先帝一去,就让他的女儿们无依无靠。” 她故意说了“无依无靠”,说得长公主们心酸不已。 为人妇者又有哪个容易的,又有哪个不受委屈的,谁不想在夫家跟前挺直了腰板做人,长公主们眼圈泛红,都捏着帕子抹起眼泪来,连带几个王妃也是心有感触。 气氛渐渐地变得温暖了起来,原本还有些局促的众人全都自然而然地放松了下来,夸奖太后“慈爱”、“宽仁”、“公道”等等的词语此起彼伏。 楚千尘在也一旁只负责点头,再没说过一个字。 紧接着,殷太后又把寿宁宫的太太监招了进来,让对方拟了一道懿旨,由她过目后,何嬷嬷就把代表太后的凤印呈给了她。 殷太后却是有些闪神,一时没动,微微蹙眉,何嬷嬷手里的那方凤印就停顿在了半空中。 顺王妃见太后的神色有异,就关切地问了一句:“太后娘娘,您还好吧?” 殷太后抬手揉了揉一侧的太阳穴,勉强笑了笑:“哀家没事,只是有些头疼而已。” 她勉强振作起精神,接过了那方凤印,然后稳稳地盖在了懿旨的末端,吩咐大太监道:“去传旨吧。” 于是,当天,一道刚出炉的懿旨就随着那封静乐亲笔所书的休书出了寿宁宫。 平日里,这懿旨自然是要传去静乐的公主府,可今天是正月初一,驸马们也都随公主进宫参加朝贺。 朝贺之后,公主们被皇后传去了凤鸾宫说话,这些驸马们当然不能丢下公主们出宫,就都聚在敬思殿说话。 卢方睿穿着驸马的礼服,瞧着光鲜亮丽,只是右半边脸被静乐之前用热茶泼过,如今已经消了肿,但烫伤没全好,只能用白粉敷面以遮挡烫伤,否则有碍仪容不说,要是惊吓到皇帝被治罪也只能算倒霉。 卢方睿本来也考虑过今天托病不进宫参加朝贺的,可是皇后早有言在先,说今天静乐必会进宫,所以她会借着这个机会教训静乐,让静乐向卢方睿赔罪。 上次卢方睿在多宝斋前当众被揍,早就憋着一口气了,他就想着以牙还牙,今天非要让静乐当众向他道歉、赔罪,当着在场其他驸马的面,一振夫纲。 他定要让静乐知道什么是夫为妻纲,什么叫三从四德,什么叫男尊女卑! 只是想想那个画面,卢方睿就觉得志得意满,浑身舒畅,连之前被宸王妃手下那个贱婢踩裂的胸骨似乎都没那么痛了。 卢方睿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时,被突然凑近的金驸马吓了一跳,他直接想后仰了一些,想问对方这是干什么,就听金驸马不太确定地说道:“卢兄,你这是敷了粉吗?” 前朝以白为美,不仅是女子,连男子都喜欢敷粉熏香,不喜蓄须,没抹点粉都不好意思出门,本朝自太祖皇帝起,就有意改变这种风气,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人崇尚前朝的一些风气。 金驸马以为卢方睿也是如此。 但卢方睿心中有鬼,只以为金驸马是知道了多宝斋的事,是故意在刺探自己,眼神霎时变得阴鸷。 金驸马浑然不觉,又道:“卢兄,我瞧着你用的这粉可比金粉斋的要好多了,细腻自然……” 金驸马对着卢方睿吹捧了一番,渐渐地,卢方睿也意识到是自己太敏感了,神色恢复如常。 他随口敷衍了金驸马两句,目光又忍不住往殿外瞟去,心道: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有几人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 卢方睿眼睛一亮,眸放异彩。 他以为是静乐来了,差点没起身,但按捺住了,一手紧紧地握住了椅子一侧的扶手。 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为首的队伍出现在了殿外,他们挡住了正门的光线,让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些许,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老太监目标明确地走到了卢方睿跟前,揖了揖手,用尖细的声音慢慢悠悠地说道:“咱家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传旨,请卢驸马接旨吧。” 卢方睿一头雾水,想不通太后怎么会突然给他传懿旨,但还是即刻起身,跪下接旨。 大太监从身旁的一个小內侍接过懿旨,打开了懿旨,就拖着长调念了起来:“文德皇太后有谕:兹闻静乐长公主与驸马卢方睿夫妻不和……” 周围其他人也和卢方睿一样竖着耳朵听。 等众人意识到这是一道赞同静乐长公主休夫的懿旨时,都傻眼了。 一时间,敬思殿内寂静无声。 卢方睿:“!!!” 卢方睿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大齐朝,还从不曾有公主和离这一说,更不用说是“休夫”了,这可是大齐朝建国后这百余年的头一遭。 可想而知,等今天这个消息传遍整个京城,必然会引来一片沸沸扬扬的非议声。 当大太监念到“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时,卢方睿终于回过神来,昂着脖子,不服地怒道:“凭什么?”静乐凭什么休了他! 然而,大太监暂时没理会他,还在继续念着懿旨,最后一句是:“卢方睿对公主不敬,杖三十。”既然已经休了,当然不能再称驸马了。 这下,懿旨念完了。 大太监一挥手,就有两个干练的中年內侍步履矫健地进来了,两人一左一右地钳住了卢方睿,粗鲁地把人往外拖。 “放开我!”卢方睿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然而,这两个专事刑罚的内侍全都是练家子,最擅长制服不听话的人,更何况卢方睿不过是花拳绣腿的花花架子,任他怎么挣扎,皆是徒劳,挣扎间,只有他脸上的白粉“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大太监悠然合拢了懿旨,又把懿旨交给了很旁的那个小內侍,背着手,对着卢方睿的背影道:“太后娘娘说了,今天是大年初一,既然夫妻从此恩断义绝,那就不劳卢公子留在公主府中过年了。” “直接打了,把人赶出去!” 话音还未落下,殿外已经响起了卢方睿凄厉的哀嚎声。 施刑的內侍一边挥棍,一边数数:“一、二、三……” 随着数字增加,殿内的其他驸马们全都是汗如雨下,鬓角几乎都被汗液浸湿了。 现在打的是卢方睿,但是这三十杖分明就是打给他们看的,太后这是在杀鸡儆猴呢! 金驸马等驸马们都慌了,心脏失控地乱跳。 卢方睿作践静乐长公主,还闹得满城风云,驸马们也是观望了一阵的,确定宫里确实不管,他们也都放轻松了,日子也过得肆意了一点。 但此时此刻,听着外面卢方睿的声声惨叫,他们只觉得仿佛有一根根毒针扎在他们心口似的。 金驸马默默以袖口擦了擦冷汗,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脚下也有些虚。 只差一点,他就要把人给抬进公主府了,还是他弟弟劝他不如趁过年提,才拖延了几日,否则,现在他是不是已经与卢方睿一起挨板子了?! 金驸马暗自庆幸幸好他的动作慢了一步。 “十五、十六、十七……” 殿外的计数声、杖责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 卢方睿那凄厉的惨叫声几乎传遍了半个宫廷。 这边的动静闹得那么大,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但是,今天是大年初一,皇帝在太和殿的朝贺结束后,还要率皇子与一众宗亲去奉先殿把神牌请回太庙,这又是一个繁琐的仪式。 因此,皇后派去传口信的利公公也只敢在太庙的大门口等,只等到仪式结束后,皇帝从太庙出来,利公公才上前把殷太后下了懿旨,许静乐休夫以及卢方睿被杖责三十的事都说了。 “大胆!”皇帝先是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冕冠上的前后十二根五彩玉珠串摇晃不已,映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觉得殷太后分明是在挑战他作为皇帝的威仪。 放肆,简直放肆! 殷氏以为她还是先帝时的皇后吗?! 皇帝一怒,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似的,头脑发热,说话不经脑子,脱口而出道:“太后行事未免也太没分寸了,你们都不知道拦着点吗?!由着她胡闹!” 皇帝这番话没有降低一点音量,清晰地传入他身后那些皇子、宗室王爷、世子以及其他宗亲的耳中。 太子与皇子们只是表情尴尬,而那些宗亲就觉得皇帝这话说得有点不成体统。 殷太后是先帝的继室,是嫡妻,意味着她是今上的母亲,名正言顺,连她这个太后的封号也是先帝留下的遗旨钦封的。 殷太后的尊贵毋庸置疑,继母也是母,皇帝对继母不敬,那就是不孝。 一些上了年纪的宗室王爷们彼此对视着,多是皱眉。 他们对殷太后也是有好感的。 先帝在位时,殷皇后就是有名的贤后,素有贤名。 后来今上登基,殷太后也没有揽权,安安分分地守在寿宁宫,连她养育的嫡九子也是个有出息的,可谓有功于皇室。 这些年来,这些宗室王爷们也都心知肚明皇帝是借着殷太后在拿捏宸王顾玦,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一山难容二虎,今上忌惮顾玦这个皇弟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古以来,这种事也不再少数。 好歹今上对殷太后也还算恭敬,好好地奉养着太后。 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为了大齐的和平,这些宗亲们也都没多说什么。 但是,现在皇帝一气之下,竟然口无遮拦地说什么太后“大胆”、“没分寸”、“胡闹”,这就不和礼数了。 “皇上,”礼亲王从皇帝身后上前了两步,走到了皇帝身旁,然后侧身面向皇帝,拱了拱手,劝谏道,“请慎言。” 其他宗亲们都在窃窃私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了,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脸色难看极了。 礼亲王爷接着道:“皇上,静乐与驸马的事,我也曾有所耳闻,皇上怕是还不知道吧,现在外面的人都在说,驸马们最爱玩的就是‘醉打金枝’了。” “……”皇帝面色又沉了三分,鼻息也变得粗重起来,显然气得不轻。 礼亲王毫无惧色地与皇帝四目对视,没有退缩,没有迟疑,道:“皇后早知此事,却没有给公主们做主撑腰,太后为静乐长公主撑腰,有问题吗?!” “还是说,皇上想看着长公主被驸马欺负死,那可是先帝的女儿,皇上的亲妹妹!” 礼亲王这番话说得可谓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引得周围不少其他宗亲皆是颔首,心有戚戚焉。 在大部分人听来,其实礼亲王斥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后,是皇后眼皮子浅,非要把静乐嫁给她的表弟,卢家得了便宜还卖乖,都欺负到皇家头上了! 不仅是皇帝的脸色难看,旁边的利公公也是面沉如水,心里那是拔凉拔凉的,已经隐约有了一种预感,皇后这回怕是要倒大霉了。 关于静乐的事,皇后有错,皇帝也有错,皇帝错在他不管公主们,但是,皇帝是不可能认错的,那么错的就只能是皇后。 利公公的背后,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中衣,耳边礼亲王还在不紧不慢地说道:“皇上,就算是民间,家里的妹妹在夫家被欺负狠了,娘家的兄长都要一起打上门去争个说法的。” 皇帝:“……” 皇帝已经被礼亲王给骂得有点懵了,一句话也答不上。 他从来没有管过皇妹们的事,反正后宫有皇后在,皇后母仪天下,长嫂如母,长公主们的事自然归皇后管。 而皇后她就管成这样了?!!! 325不孝 周围的其他王爷们一边点着头,一边也开始管不住嘴巴地私语起来,说着“不成体统”、“损皇家威仪”云云话。 他们早就有些瞧不惯皇后了,把个区区的驸马纵成了什么样,怎么不飞上天啊! 皇后终究是个妇道人家,真是眼皮子浅得很。 这些王爷从前不说不管,也就是觉得这些琐碎的家务事不适合他们男人管,而且也不想去当那个得罪帝后的出头鸟。 现在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又由礼亲王出面,他们也就忍不住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这些声音不算大,却清晰地传入了皇帝的耳中,宛如朝皇帝脸上甩了一记嘴巴子似的。 礼亲王无视皇帝难看的脸色,义正言辞地叹道:“既然皇上照抚不住皇妹,太后出面照抚一二,这也是太后对儿女的一片慈爱之心。” 这句话如刀子一样狠狠扎进皇帝的心中。 皇帝:“……” 皇帝的气息更急促了,愤怒的眼锋死死地钉在礼亲王身上。 他想发怒,但是这里至少有七八位或远或亲的宗室长辈在场,尤其是礼亲王,礼亲王是宗令,是先帝的嫡出皇弟,深受先帝的器重,当年可是连先帝都敢骂,也就是最近几年年纪大了,脾气好了不少。 皇帝憋着一团气,负手而立,声音自齿缝之间挤出:“皇叔,是朕疏忽了。” 皇帝这句话听着宽仁,把皇后的话揽到了自己身上,引来几个王爷满意地捋着胡须颔首。 实际上,皇帝的心里却是把顾玦与殷太后母子俩给恨上了,这对母子这大过年的还非要给他添堵。 皇帝用全身的力气压下心头那头暴烈的怒龙,没转头去看顾玦,继续看着礼亲王道:“日后,朕会让皇后多多照看几位皇妹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想要尽快带过这个话题。大过年的,皇帝可没兴趣站在冷风里继续被人劈头盖脸地指着鼻子骂。 今天他的颜面都丢尽了! 后方人群中的顾玦原本不置一词,全然没跟旁边的其他人私语什么,只静静地看着皇帝挨训。 现在眼看着皇帝的训挨完了,顾玦突然开口了:“皇兄心系天下,难免顾此失彼。” 他的神情与语气皆是平静无波,话语中不含一点情绪,可是这句话由他嘴里说来,本就天然带着一丝讥诮的意味。 什么“心系天下”、“顾此失彼”听在皇帝耳中,字字都是意有所指,绵里藏针。 皇帝好不容易缓过一分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变得更差了,空气也随之陡然降温。 周围的那些宗亲们也立刻感受到了那种诡异的气氛,众人都自觉地往两边让,一下子就在皇帝与顾玦之间空出了一条道。 皇帝徐徐地转过身,直视着顾玦,兄弟之间只间隔了不到两丈的距离。 兄弟两人,一个还未到不惑之年,发间已有了银丝,眉宇间因为易怒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褶皱;另一个才刚过及冠,风华正茂,一袭大红色皮弁服衬得他神采飞扬,宛如空中的骄阳般,引得人不由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在这种沉凝的气氛中,顾玦依然镇定从容,安之若素,漫不经心地将袖中的袖炉从左袖换到了右袖。 袖炉中除了炭火还是放了熏香的,于是隐隐飘出一丝香风,满袖盈香。 那清雅的香味随风钻入皇帝鼻间,却只令他觉得气闷。 皇帝冷冷地扯了下嘴角:“顾玦,你这是在指责朕?” 皇帝对着顾玦直呼其名,气氛随之愈发凝重压抑。 太子顾南谨神色黯淡,心口空落落的。过去他也与皇后提过几次静乐长公主的事,皇后不听,皇帝更是听都不想听。 事情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帝后都有责任。 “皇兄多心了。”顾玦神色淡淡,宽大的袖口被寒风吹得鼓鼓,“静乐她们与母后亲近,我听了也甚是欢喜,她们能时常进宫给母后请安,那也是替我们尽孝,皇兄以为呢?” “……”皇帝的面色又变了变,没有回答。 几位长公主进宫那都是不用递牌子的,毕竟皇宫是长公主们的娘家,哪有拦着不让人回娘家的道理,若是帝后斥令公主们不得进宫,那往往是公主们犯了大错。 皇帝突然就明白了,顾玦和太后母子笼络静乐她们,如此迂回,怕就是为了这个。 如果长公主们时不时去寿宁宫给太后请安,那皇后不去,就是皇后不孝,那就意味着皇后、皇子、以及公主们等小辈都得时常去太后跟前“尽孝”。 太后只要能露脸,就可以用孝道来压制皇后。 太后这分明是想夺权,想一步步地拿回她对后宫的控制权,静乐与卢方睿的事,只是她达成这个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 皇帝越想越觉得真相就是如此,眼神阴冷,二话不说地反对道:“九皇弟,母后这些年凤体不适,需要静养,还是不要让她太操心了。” 对于皇帝的这个反应,其他人也不意外,毕竟皇帝这些年一心圈禁太后来拿捏顾玦,又怎么会轻易同意把太后“放出来”呢?! 顾玦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母后常年卧榻,我这为人子者也甚是心痛……” 皇帝自觉把这个话题搪塞了过去,唇角微扬,却听顾玦接着道:“皇兄,依我之见,这太医也忒是没用了,还是请济世堂的神医来看看吧?” “明明父皇在世时,母后凤体一向爽利,怎么父皇一去,母后就一年要病三百多天呢。” 皇帝:“!!!” 皇帝的心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他先前错了,顾玦其实是在这里等着他吧! 礼亲王等宗室王爷们面面相觑,已经有敏锐的人从顾玦话中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顾玦没等皇帝反应过来,就又抛出了一个问题:“皇兄,不知母后到底是什么病?” 皇帝硬着头皮就把这些年对外的说法说了:“母后她是肝肾阴虚,阴不涵阳,乃至肝阳上亢,因而时常头目眩晕,腰膝酸软。” “是吗?”顾玦眉眼一挑,“皇兄可真去给母后请过安吗,母后日日用着参茶,据我所知,阳亢症可是不能用参茶的。” 皇帝:“!!!” 对于阳亢到底能不能喝参茶,皇帝自是不知的,忍不住用求证的目光看向了倪公公,倪公公微微点头。 周围的其他王爷们神情愈发诡异。 谁都知道皇帝不可能孝顺殷太后,可是这面子上的礼数还是要做足的,被人当场拿捏到错处,坏的可是皇帝自己的声誉。 顾玦朝皇帝走了一步,短短的一步就让皇帝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顾玦再问道:“敢问皇兄母后到底是什么病?” 虽然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已然释放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皇帝神情僵硬,脑子里在一阵混乱后又稍稍镇定了下来,想起人参是一种补气药,就改口道:“太后是气血亏虚,朕一时记岔了。” 他生怕说多错多,所以干脆含糊地用“气血亏虚”带过,却不知道他这种态度反而更令人生疑。 不少人看向皇帝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点探究的味道。 “哦?”顾玦的尾音转出一个微妙的调调,“母后真是气血亏虚,该不会皇兄又记错了吧?” 皇帝:“!!!” 要不是前面是皇帝自己失言了,现在他早就翻脸了,一个亲王还敢质疑起他堂堂天子,简直目无尊卑! 眼看这两兄弟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剑拔弩张,众人的心也提了起来。 礼亲王打着哈哈道:“是啊,我们也很久没有见太后了,不如趁着难得过年一起去给太后请个安吧。” 礼亲王也是一片好意,想着顾玦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见殷太后,正好今天他进宫,这大过年的,现在又有这么多人在场,皇帝也不好阻止人家亲母子见面。 另一方面,礼亲王也是想以和为贵,生怕这两兄弟再吵起来。 礼亲王这一开口,其他王爷们也是纷纷应是,大都抱着一样的念头,只想息事宁人。 一片附和声中,还颇有几分万众一心的架势,皇帝的心里更不痛快了,恨不得拂袖而去。 可是,他还留有几分理智,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反对去给太后请安,那就是明着不孝了,传出去,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皇帝的眼眸阴鸷如枭,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就一起吧”。 于是,皇帝也不再和顾玦说话,重重地一拂袖,在倪公公的搀扶下率先上了龙辇,一行车马簇拥着皇帝一起从太庙返回皇宫,然后,众人又浩浩荡荡地一起去了寿宁宫。 寿宁宫里,楚千尘、礼亲王妃、静乐与其他长公主们还没走,加上皇帝一行人,这里一下子更热闹了。 宫廷里本来也没有秘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没多少功夫,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了皇帝与宸王还有宗室其他王爷们都去了寿宁宫。 皇帝一行人抵达后,先是好一阵行礼声,太后这边的人给皇帝行礼,皇帝、顾玦这边的人则给太后行礼。 足足半盏茶后,众人才纷纷坐了下来,皇帝自然是坐下首的。 这是三公主的及笄礼后,皇帝第一次见殷太后,见她一脸病容且有气无力的,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寿宁宫的宫女们已经许久没见皇帝亲临了,不免有些拘束,连上茶的动作都透着僵硬。 顾玦与楚千尘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眉眼含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其他不少人都在偷瞄着皇帝,暖阁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照理说,这个时候,应该由皇帝这个儿子先来对太后来敬一番孝心,可皇帝竟像是连做戏都不会,端起了茶盅。 礼亲王对于皇帝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了,懒得指望他了,清清嗓子,问候起殷太后:“近来太后的凤体可安好?” 殷太后客套不失有礼地回了两句,说自己安好,只是昨夜头疼症又发作云云。 “太后要保重身子。”礼亲王诚挚地说道,接着就把话题绕到了静乐身上,“哎,静乐的事……本王与皇上也是刚刚才听说,哎,皇上也不知道这驸马竟然这般大胆,方才雷霆震怒,太后罚得该!是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礼亲王的话说得很漂亮,其他人也都在频频点头,等于是把静乐休夫的事落实在了明面上,代表皇帝与宗室所有人都支持太后这个决定。 话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自然也不能事后再反对,毕竟天子金口玉言,不能朝令夕改。 殷太后面对礼亲王时,气度雍容,也没有追着这件事不放,笑容宽和地说道:“皇上平日勤于政务,顾不上静乐她们,也只好哀家这把老骨头出马了。皇上不怪哀家多事就好。” 皇帝就算心里再嫌弃殷太后多管闲事,这时候,也只能把面子做足了,说了句“哪里”,又赞太后“一片慈母之心”。 乍一看,这对母子一副母慈子孝的做派,和乐融融。 这件事至此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长公主们全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静乐,一颗心彻底落到了实处,安安稳稳。 最坏的日子她都经历过了,也熬了过去,不会再差了,不,应该说,以后只会更好。 静乐眸生异彩,从茶几下伸过手,开心地拉住了楚千尘的袖口。 楚千尘转过头,对着静乐赞赏地一笑,倘若不是此刻人太多,她已经抬手摸摸静乐的头了。 江沅注意到了静乐的小动作,暗暗地感慨王妃就跟养了只白兔似的。 就在这种温馨宜人的气氛中,一阵明显的人参味自门帘方向传来,就见严嬷嬷端着一个托盘来了,托盘放着一个青花瓷盅。 那浓郁的参茶味就是盅盖也挡不住。 严嬷嬷看到屋里这么多人,神色间立刻就露出几分诚惶诚恐之色,有些慌了手脚。 她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地走到了殷太后跟前,福身双手送上青花瓷盅:“太后娘娘,请用参茶。” 那茶盅还没端到茶几上,顾玦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母后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每天用的又是什么参?” “你,过来,把这参茶拿来给本王看看。” 顾玦抬手指向了严嬷嬷。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顾玦的手望向了严嬷嬷,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皇帝的脸色变了变。 严嬷嬷的端着茶盅的手剧烈地一抖,下一瞬,她手里的青花瓷茶盅脱手而出,砸在了下方的金砖地上,参茶洒了一地,茶盅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这动静太大了,整个暖阁静了一静。 严嬷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刷白刷白的,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她的裙摆也被参茶溅湿,狼狈局促,一双眼睛左右游移。 她这副样子简直就已经把“心虚”写在了脸上。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神情各异,有人嫌弃,有人怀疑,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作壁上观。 殷太后也是眉心紧攒,雍容的脸上难掩怀疑与震惊之色,眼神渐渐变得凌厉起来。 礼亲王妃等人不知道太庙发生的事,还没多想,可礼亲王、太子等人联想方才皇帝连太后的病症都说错了,不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起皇帝来。 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他们在自己的心中已经补出了一场宫廷大戏。 最后都引向了同一个结论—— 皇帝给太后下毒了! 所以,皇帝方才说不清楚太后是什么病,游移地改了口,所以,这个寿宁宫的嬷嬷才会因为顾玦的一句问,就心虚成这样,分明是怕被顾玦发现参茶的问题! 反复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众人都觉得自己真相了。难怪,也难怪殷太后明明才四十,身子骨就败落成这样! “……”皇帝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结成冰。 就算他不问,也能看出那些宗室王爷们在想什么了,别说是他们,连太子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顾玦的脸色沉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也变得如冰剑般冷厉,直射向严嬷嬷的身上,再次质问:“说,这参茶里到底是什么?” 严嬷嬷跪在地上,浑身上下如筛糠般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 她不答,就愈发证明了她的心虚。 原本没察觉出问题的女眷们也从顾玦的这句话中品出他的言下之意,那些王爷更是认定了这参茶肯定有异。 皇帝自然能感受到一道道怀疑的目光射向了自己,每一道目光都像是刀子似的剜着他的周身。 他觉得他就是混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更别说,他心知这参茶确实有问题。 他一直认为皇宫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从未想过这件事有败露的可能性,乃至于毫无防备,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最为妥当。 皇帝的目光游移地转了转,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心虚和慌乱,拔高嗓门下令道:“来人,这个贱婢伺候太后不周,给朕把她拖出去杖毙。” 礼亲王就坐在皇帝的身旁,注意到了皇帝神情中的异色,原本只有五分的怀疑瞬间上升到了八分。 倪公公立刻去传令,他才跨出步子,不远处的楚千尘在此时开口道: “皇上是想杀人灭口吗?” 她这句话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就撕破了那张薄薄的窗户纸,把那呼之欲出的真相摆在了明面上。 此刻,她巴掌大小的小脸上全无笑意,漂亮的凤眼宛如一汪寒潭,十四岁的少女气定神闲地看着皇帝。 “……” “……” “……” 固然在场众人都心中对此有所怀疑,但没人敢说,说到底,还是怕触怒龙颜。 别人都在看皇帝,可静乐却在看出楚千尘,那么专注,眼神中写满了崇拜。 皇帝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他面上火辣辣的,被楚千尘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猛地一掌拍在茶几上,怒道:“大胆!无凭无据,你竟然怀疑朕!” “这参茶到底有没有问题,大可以找太医验验!”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透着一种外强中干的气虚。 他在羞恼之下只想证明这参茶没问题,但倪公公却是暗暗地摇头:本来皇帝因为天子的身份,天然是掌握主动权的,可以固执地说严嬷嬷犯错,不杖毙,也可以杖责,杖责之后会不会死,就看严嬷嬷的“命”了。 但是,现在皇帝的思路明显被宸王妃带偏,一心只想证明参茶没问题。 皇帝的这步棋走错了。 倪公公不禁想起了上次皇帝怀疑顾玦勾结秦曜意图谋反时,楚千尘独自在御书房里面对皇帝与楚令霄的夹击,却从容地步步逼退了皇帝。这个宸王妃实在是不简单。 “皇兄,太医不是你的人吗?”顾玦淡淡道,“我信不过。” 他堂而皇之地把他信不过皇帝挂在了嘴上。 这句话大概也唯有顾玦敢说了。 周围的其他人更安静了,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一个个心里都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 “!!!”皇帝收紧了拳头,手背绷得紧紧的,皮肤下的青筋根根凸起,似要爆开。 “要么就从济世堂请那位神医过来吧。皇兄不是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吗?”顾玦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意思是,皇帝既然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那就代表认同济世堂的医术。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礼亲王、顺王以及其他宗室王亲们全都九成九地相信,皇帝在殷太后日常喝的参茶里动了什么手脚,应该是下了药或者下了毒。 众人唏嘘地看着殷太后惨白如墙的面色,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了,也难怪自先帝驾崩后,哪怕逢年过节,殷太后也几乎都不露面了。 起初,皇帝说太后伤心过度,后来又说太后因为心病抑郁成疾。这些年来,其他人偶尔来看太后,太后也一直病怏怏的。 也就是去年顾玦回京后,太后才开始拖着病体露了两次面。 今天以前,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皇帝会对殷太后下手,想来是皇帝不想被孝道束缚,觉得太后碍眼,才会下此狠手。 众人暗暗叹息,看着殷太后与皇帝的神情更复杂了。 过去他们一直都只以为,皇帝是想用太后拿捏着顾玦,才圈禁了太后,但是现在真相陡然揭开,全都觉得惊心动魄。 皇帝也看得出来其他人对他的怀疑,感觉自己像是在被众人的目光千刀万剐似的,被公开处刑了。 他想辩驳,却又无从辩驳,他确实让人动过手脚。 这件事皇帝是全权交由皇后负责的,皇帝自己连皇后安插到寿宁宫的人选都没见过,更不知道是谁负责参茶的事,直至此刻。 再想着静乐与卢方睿的事,皇帝彻底恼了皇后,觉得皇后实在无用,只会给他拖后腿,用的人半点也靠不住。 废物,都是废物! 皇帝越想越恨,对顾玦、楚千尘与殷太后更是恨到了骨子里。 他用淬了毒似的目光看着顾玦,咬着牙道:“谁又知道九皇弟会不会故意找人来陷害朕?” 他的声音冷得要掉出冰渣子来,直指顾玦意图勾结济世堂来陷害他这个皇帝。 礼亲王、顺王等人默然。 俗话说,牙齿还有和舌头相碰的时候。 殷太后是先帝的继室,是先帝封的皇太后,皇帝对殷太后有芥蒂是人之常情。 但是,皇帝若真是给她下了药,那就是谋害继母了,那可是不孝大罪,是德行有失,有违为君之道。 大齐重孝。 想着,太子顾南谨与几个皇子冷汗涔涔,皇帝的罪证一旦被验证,后果不堪设想。 326事成 众人来回看着顾玦与皇帝,默然不语,神色都有些纠结,惊骇的心情到现在还没平复过来。 顾玦说得有理,哪怕参茶真的有问题,太医们哪里敢去指认皇帝,但同理可论,要是按照顾玦所说,从宫外的济世堂找大夫,那么,皇帝也能反过来质疑是否顾玦有意在陷害他。 哪怕大部分人心里基本上确认皇帝心中有鬼,但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可能定皇帝的罪。 事关堂堂天子,一国之君,可没那么容易找出“确凿”的证据,因为就算是证明了参茶真的有毒,也没用,皇帝不会认的,他可以说是刁奴记恨太后又或者抛出一个顶包之人即可。 皇帝与顾玦谁也不肯退让,殿内的气氛渐渐凝固,双方僵持不下,空气中似有火花若有似无地闪烁着。 楚千尘抿了一口茶,用帕子擦擦唇角,嫣然一笑。 她笑得眉飞色舞,轻快地抚掌道:“那就让母后跟我们回王府去吧,我们另找大夫给母后看病,也免得母后在这宫里,病得越来越重。” 楚千尘抛出的第二句又是惊人之语。 周围又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悄然无声。 照理说,今天皇帝与这么多王爷在场,他们男人说话,这里完全没有楚千尘插嘴的份,所以其他女眷到现在就没一个开口的,唯有楚千尘。 她竟然敢当众怼皇帝,神色间半点不憷。 一时间,一道道灼灼的目光全都落在楚千尘那张笑吟吟的小脸上,神情更复杂了。 尤其大部分人也听说过一些楚千尘去年在御书房与皇帝对质的事,此刻他们有一种“传言恐怕还轻了”的唏嘘。 这一刻,他们的心思达到了同步—— 这宸王妃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殷太后深深地看着小儿媳,心中更多的是赞赏,被她儿子看上的小姑娘岂是一般人! 殷太后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耳目闭塞,其实完全不知道今天儿子的打算。 但就算不知道,她也会见机行事,毕竟她身居凤位多年,什么事没经历过,从方才看到楚千尘带着静乐、礼亲王妃等人前来,就能大致猜到儿媳是想要把这件事闹大。 于是殷太后就顺着楚千尘的话语,顺水推舟。 她也确实心疼静乐,皇后与卢家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自己也就是顺手帮一把而已。 说得实在点,以后儿子儿媳也会有女儿,那就是自己的亲孙女,总不能看着亲孙女的姑母被人折辱成这样吧。 后来,皇帝、礼亲王等人突如其来地到了寿宁宫,殷太后心里是惊讶又欣喜,她好些日子没见儿子了,因此起初她只以为是儿子想借这个机会来见见她。 真正让殷太后出乎意料的是那之后的发展:顾玦忽然出声质疑那碗参茶,接着,参茶打翻了,严嬷嬷跪在地上求饶…… 这一连串的事让殷太后心中更惊。 “咳咳,咳咳咳……” 殷太后右手捂着胸口,垂首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厉害,何嬷嬷在一旁轻轻地给她抚背。 殷太后一边咳,一边却在瞟着跪地的严嬷嬷。 过去这半年来严嬷嬷那天翻地覆的改变,殷太后是看在眼里的,知道她早已被儿媳妇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也就是说,今天这一出,肯定也是儿子和儿媳妇的意思了。 就算一开始有些懵,现在殷太后也想明白了,心中一片敞亮:这两孩子是想接她出宫呢。 他们啊,不止敢想,还敢做!! 想到这里,殷太后的心口一阵澎湃,各种滋味在心头翻滚了好几遍,最后只余下了甜,她的眼圈开始泛红…… 周围的礼亲王、礼亲王妃等人也都在观察着殷太后,方才严嬷嬷跪下求饶时,殷太后一瞬间表现出来的震惊是发自内心,是无法掩藏地,他们全都看在了眼里,唏嘘地面面相看。 谁也不知道此“惊”非彼“惊”。 他们都以为殷太后的震惊是因为她没想到严嬷嬷是皇帝安插的人,没想到参茶居然有“问题”! 瞧殷太后此刻被气得“怒极攻心”的样子,长公主们心里都有所触动。 人心都是肉长的,刚刚殷太后才为静乐做主严惩了卢驸马,此举也给其他的长公主们吃了定心丸,众位长公主的心口还热乎着,心里是既感激,又感动,更有几分心酸,不免追忆起了往昔。 有比较才知道差别。 从前先帝在时,殷太后入主中宫,对她们这些庶女都挺好的,虽说不上爱若亲女,但也从来没亏待过,她们都享有公主该有的尊荣。 有一说一,就是当年殷太后给宁德长公主她们挑的驸马都远比皇后挑的那些歪瓜裂枣要好多了! 想着卢方睿,长公主们硬是觉得自家缺点不少的驸马也稍微变得顺眼了一点,感慨万千。 她们还没从唏嘘中反应过来,就见楚千尘快步走到了殷太后身侧,柔声细语地安抚着。 静乐、宁德长公主她们也纷纷起身,七手八脚地朝殷太后围了过来: “母后,您没事吧?” “母后,别气坏了凤体!” “是啊,凤体要紧,您要是病了,九皇弟该有多担心。” “……” 长公主们有的帮着抚胸口,有的急急地吩咐人去取温茶水,有的让人去点静心香,一个个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关切,这体贴倍至的样子让人几乎以为太后是她们的亲娘。 她们算是看出来,指望皇后是不现实的,太后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再也没人管她们的死活了。 至于皇帝?! 他没让她们去和亲,那已经是她们天大的福气了。 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看在皇帝眼里,刺眼极了,连带那些长公主们关切的言语也让他觉得极度刺耳,心口一股邪火在啃食着他。 皇帝眼皮发颤,冷汗沁透了背心,中衣早就湿了一片,可谓冰火两重天。 顾玦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又道:“皇兄,我一定要带母后出宫。” “继续让母后留在宫里,也不知道明年过年,我们还能不能见到她老人家。” 他说话时,一拂袖,宽大的襟袖微扬,望之飘逸高华,清雅隽秀,可他说的话是一句比一句刺耳,专往皇帝的心窝子刺,加油添柴,烧得皇帝心口的邪火更旺了。 “是啊是啊。”楚千尘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方素白的帕子,装模作样地去按眼角,假哭。 她最会假哭,眼睛眨巴两下,就似有了泪光,哭得还煞是好看。 她行事一向百无禁忌,半点没有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一而有点忌讳,照“哭”不误。 夫妇俩一唱一和,默契至极,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皇帝今天给太后下药的事被他们拆穿了,接下来,皇帝恐怕就要破罐子破摔,等他们一走,皇帝就要把太后这个“证据”给毁尸灭迹了。 静乐如今以楚千尘马首是瞻,楚千尘哭,她也跟着哭,两眼一下子泪汪汪的。她气质本就婉约,哭泣时,一双弯弯的黛眉似蹙非蹙,哀哀凄凄,端的是楚楚可怜。 皇帝:“!!!” 皇帝的脸气得通红通红,那股熊熊燃烧的邪火似乎充盈在他周身,快要撕裂皮肤爆出来了。 他心里又恼又恨又憎,恨不得将顾玦母子给千刀万剐,薄唇颤抖不已,想说放肆,却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过苍白无力。 皇帝的一口牙差点没咬碎了。 此时此刻,这不算宽敞的暖阁中似乎分为了三个阵营,一方以顾玦与太后为中心,一方以皇帝为中心,一方则是那些宗室王亲们。 礼亲王心里也憋着一口气,这股气自然是针对皇帝的,身为皇帝可以有缺点,却也有底线不能逾越,这一次,皇帝就跨过了那条底线,错得太离谱了。 但不赞同归不赞同,礼亲王也怕大过年的,皇帝与顾玦真闹起来,毕竟这两位无论是谁跺一跺脚,这朝堂就震上一震。 可想而知,要是太后真有什么万一,顾玦肯定会与皇帝彻底翻脸,那么大齐就要乱了。 只是转瞬间,礼亲王已经心思百转,把利害关系翻来覆去地考量了好几轮。 “咳咳,”礼亲王干咳了两声,提议道,“皇上,不如让太后和阿玦回……去宸王府过年吧。等过完了年,再把太后接回宫中。”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王爷也是心有戚戚焉地频频点头。 说到底,谁也不想皇帝与顾玦为了这件事翻脸,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两人各退一步。 皇帝额角的青筋又跳了好几跳。 他知道现在包括礼亲王在内的几位王爷都觉得是他偷偷给太后下药,而他也确实是心虚的。 那杯意外摔碎的参茶还在地上,参茶流淌,零碎的瓷片四散在地上,参香不仅没有消散的迹象,而且似乎还变得更浓郁了。 皇帝的太阳穴猛地抽搐几下,一阵阵的抽痛,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锤子在反复地锤打着他的脑袋一样。 在一阵漫长的沉寂后,皇帝终于是应了,一个“好”字应得咬牙切齿。 甚至于,在皇帝出口的那一瞬,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这不是默认了心中有鬼吗?! 但话都出口,就更容不得皇帝反悔了,他现在是真的进退两难了。 其他人见皇帝松口,如释重负。 大部分人这时候都不敢插嘴,也就礼亲王妃、宁德长公主这种敢附和两句了: “太后能去宸王府让阿玦与他媳妇尽尽孝也好。” “是啊,这寿宁宫也怪冷清的,母后正好去王府热闹一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小內侍尖锐的通报声:“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步履匆匆地来了,身后跟着太子妃以及一大串的宫女嬷嬷,气势汹汹,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进来时,恰好听到了礼亲王妃和宁德长公主的这两句话,整个人都傻了。 什么?!太后要去宸王府过年?! 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了皇帝,喊道:“皇上……” 皇后也只说出这两个字而已,后面的话根本就没机会说出口,就被皇帝打断了: “瞧你干的好事!” 皇帝一看到皇后就没好脸色,觉得今天这些事全都是皇后惹来的,是皇后给静乐招了卢方睿这种驸马,也是皇后安排的严嬷嬷办事如此不给力!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迁怒地斥了一句,直接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道愤怒的背影。 而他对皇后说的这句话已经足够让在场其他人浮想联翩了。 皇后:“……” 皇后被皇帝骂懵了,气匆匆地前来,还没说上一句话,就当头被皇帝倒了一桶冰水似的,气势先去了一半。 到底怎么了?! 皇后一头雾水地皱了皱柳眉,她只听太后要出宫,却不知道中间还发生了什么,隐约能感觉到众人看她的眼光不太对。 皇后的心沉了下去。 周围静了片刻,众人的心情都是复杂。 任谁也没想到朝贺这天居然会发生这种惊心动魄的事,其中有一部分人几乎都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跑来凑这个热闹了。 这毕竟是不可告人的皇家秘闻,现在皇帝的心里肯定对他们这些人有疙瘩,有些事其实还是不知道得好。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还是礼亲王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阿玦啊,”礼亲王拍了拍顾玦的肩膀,带着几分宽慰、几分无奈地说道,“兄弟之间,还是别闹得太过了。皇上这次应该也会吸取教训……这次你接太后出宫后,就好生给她养养。” 礼亲王方才也仔细想过了这件事。 太后病了这么多年,一直病怏怏的,却也无大碍,可想皇帝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为了让太后的凤体虚弱些,缠绵病榻,安安分分地待在寿宁宫。 这事确实是皇帝的错。 今天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皇帝以后对待太后一定会投鼠忌器,肯定也不敢再给太后下药了,毕竟,一旦太后有个万一,所有人都会怀疑是皇帝杀人灭口。 礼亲王这般委婉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其实也就是想劝顾玦先忍了,顾玦现在手上最多也就只有玄甲营的几千人,也不可能仗着这么些人就直接逼宫吧。 此时此刻,其他人除了点头以外,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只想和稀泥,只想这对兄弟可以以和为贵。 顾玦没有多说什么,只简明扼要地应了一句“好”。 所有人都是如释重负,甚至有人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那就好。”礼亲王也松了一口气,相信顾玦怎么都比皇帝要理智多了。 接着,礼亲王等宗室王爷们以及太子、皇子们也都出声与太后告辞。他们这么多男人也不适宜在寿宁宫久留。 连顾玦也跟着一起走了。 反正太后今天就能接出宫,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也不在乎在这一时半刻的。 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去,没一会儿,暖阁内就空了一半,男人们全都离开了,屋内只余下殷太后、楚千尘、皇后以及静乐等一众女眷。 在皇帝来之前,女眷们与殷太后说得颇为投契,气氛也十分和乐,但刚闹了这么一通,气氛显然不可能再回到之前了。 女眷们神情各异,多少都有些尴尬和局促,有人心有余惊地抚着胸口,有人喝茶压惊,有人悄悄去瞥皇后,若有所思。 皇后感觉女眷们都在看她,眼神中还带着刺,可是当她一个眼神瞥过去时,她们又若无其事地侧开了脸,让皇后的心情更糟了。 “严嬷嬷,起来吧。”楚千尘对着还跪在地上的严嬷嬷抬了抬手,目光故意在地上的那滩参茶上转了转,“今天你也跟我们一起出宫吧,否则……” 楚千尘唉声又叹气,一副“皇帝会杀人灭口湮灭证据”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又透着一股子举重若轻的淡然。 严嬷嬷唯唯应诺,脸色煞白,她早就冷汗淋漓,身子仿佛是从水池里捞起来似的。 她今天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至少短寿十年。 不过王妃说会保她无恙还真就保了,没有把她当作弃子。 其他女眷的表情更微妙了。 紧接着,楚千尘又吩咐宫女去整理太后的日常衣物。 皇后:“……” 皇后自然也看到了那摔破的参茶,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她目光如炬地瞪着严嬷嬷,很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的场合显然不适合。 “九弟妹,”皇后假笑了一下,如鲠在喉,那张妆容完整的脸庞扭曲了一下。“母后要出宫小住吗,省亲是要有规矩的,这大过年的……” 但是,皇后的话再次被人打断了:“这是皇上答应的,皇后有什么问题,去找皇上问吧。” 这次打断皇后的人是礼亲王妃。 礼亲王妃对皇后是彻底看不上眼了,因此连半句废话都不说,直接堵了皇后的话。 皇帝正在气头上,皇后哪里敢去问皇帝,脸色沉了沉。 柿子挑软的捏,皇后冷厉的目光射向了静乐,不悦地质问道:“静乐,你和驸马好端端的,怎么就和离了呢。婚姻大事不能冲动,关乎女子终身,不要冲动!” 皇后觉得静乐简直不知所谓,太不知足了。 静乐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公主,没有同母的兄弟,生母分位又低,无才无德,能寻到卢方睿这样的驸马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夫妻和离,表弟卢方睿才及冠之年,想要再娶不难,可她静乐一个和离过的公主还能再招个驸马吗?! “皇嫂,我没有和离。”静乐徐徐道,帕子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她微微笑着,漂亮的小脸如明月般皎洁。 皇后松了一口气,心里在想:难道是来传话的人听错了?太后只是下懿旨杖责了表弟? 下一瞬,就听静乐接着道:“是休夫。” 是啊,是她休了卢方睿,是她不要卢方睿了! 皇后:“!!!” 皇后的眼睛猛然睁大,就像是见鬼了似的,目光森然。 静乐勇敢地与皇后对视着,没有人知道她看似镇定的外表下藏着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殷太后淡淡道:“皇后,静乐休夫是哀家的意思,趁着过年,把‘垃圾’扫扫,静乐在宫外也能住得舒心。” 她这句话一语双关,宁德等几位长公主听着差点没笑出来,像卢方睿这种人岂不就是垃圾! 皇后:“!!!” 皇后心头火起,被太后的话气得不轻。 没错,今天是大过年,可是她这年过得也未免太憋屈了吧,从朝贺后,就没一件事顺心过。 ------题外话------ 所以,目的就是接太后出宫~ 327驱逐 皇后把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对着静乐冷笑了一声:“静乐,夫妻之间哪有不吵嘴的,你只想一时痛快,以后有的是你后悔的!但这泼出去的水可是收不回的!” 静乐现在乖乖去跟驸马认个错,事情勉强还能挽回,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皇后这句话一出,云和、宁德等人的表情就变得十分古怪。 楚千尘起身挽过了静乐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静乐,你陪我一起去给母后收拾收拾东西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必在这里跟人多费唇舌。 静乐的目光一对上楚千尘,表情立刻变得温温柔柔、乖乖巧巧,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起了身:“好。” 姑嫂俩与殷太后说了一声后,就往寝殿的方向去了,完全无视了皇后。 皇后:“!!!” 面对楚千尘,皇后已经连“放肆”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楚千尘可不是这后宫的三千佳丽,这就是没心没肺、胆大妄为、目无尊卑的臭丫头! 皇后心中恨恨,也想拂袖而去,却听礼亲王妃叫住了她:“皇后,你也是有孝心了,日日给太后送‘参茶’。” 礼亲王妃意有所指地在“参茶”两字上加重音量。 从皇后出现的那一刻起,周围的女眷们就在心里猜测着,皇帝给太后下药这件事,皇后到底知不知情。 想来想去,皇后掌管后宫,她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她应该也掺了一脚。 其他女眷彼此交换着眼神,觉得礼亲王妃赞皇后有小心,还真是够损的。谁不知道皇后这些年就没怎么来过寿宁宫给太后请安。 “……”皇后一下子就哑巴了。 她在看到参茶洒了一地时,心里就有些忐忑,此刻再联想皇帝与礼亲王的话,更是觉得字字句句意有所指。 莫非参茶有问题的事被发现了?! 皇后的脸色登时白了几分,又羞又气。 偏偏她方才不在场,不知道具体的来龙去脉,就难以应对,万一她说的话与皇帝说的对不上,那么撒谎的人就只能她,因为皇帝金口玉言。 皇后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惶恐不安过。 她知道皇帝的性格,如果这件事真的闹到不可收拾,那么肯定她肯定是那个替罪之人,皇帝的名声不可以有瑕疵。 皇后心头惶惶,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后面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离开寿宁宫的。 只记得今日的寒风分外的刺骨,如冰刀子似的。 这个大年初一,帝后就过得十分的不痛快。 中午的宫宴后,顾玦和楚千尘就迎殷太后出宫去了。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旱雷起,满朝文武全都惊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历朝历代,无论皇帝是不是太后的亲子,太后都是由皇帝奉养在宫中的,还从没有谁能把太后带出宫去奉养。 虽然皇帝对外只说是太后跟宸王去宸王府过个年而已,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太悬。 等过完年,宸王还会不会把太后送回宫里呢? 假如太后不回宫,那么皇帝该怎么办,难道皇帝还要冲进宸王府里去抢人吗?! 众人纷纷揣测着,已经有人开始四处打听起消息,想知道太和殿的朝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皇帝退了这么大一步。 无论外面纷纷扰扰,都干扰不到楚千尘、顾玦与殷太后。 皇太后出行,本来是有专门的仪驾,明黄车,明黄轮,其规制自然是高于亲王妃,可是殷太后没有乘坐太后仪驾,反而上了宸王府的朱轮车。 红毡顶、红帏的朱轮车不紧不慢地从皇宫驶出,行驶在宽阔的长安大街上。 殷太后进宫已经二十几年,从芳华正盛的少女到现在眼角眉梢都有了细纹,人生最璀璨的年华都是在这深宫之中度过的,只有先帝在世时,她陪着先帝打猎避暑出过几次宫,在先帝驾崩后的这几年,殷太后再也没能跨出宫门一步。 楚千尘亲自给殷太后到了茶,温温软软地说道:“母后,喝茶。” “……”殷太后恍若未闻,抬手想挑窗帘,手又顿在了半空中。 楚千尘看着殷太后的侧脸,注意到她满头青丝间夹杂了几络不明显的银丝,心中微酸。 她也看得出来殷太后的情绪到现在还有些恍惚。 “母后,”楚千尘凑过去挽着殷太后的胳膊,撒娇道,“我过几天带您去爬山好不好?王爷早答应我的,一直都没去呢。” 年前顾玦跟乌诃迦楼去了一趟白云寺后,楚千尘就撒娇地跟顾玦说,让他也带自己去,但是后面因为临近过年实在太忙,就一直没去成。 殷太后终于回过神来,对上小姑娘那精致的小脸,露出颊畔一对浅浅的梨涡,只是这么看着小姑娘,殷太后的心一下子就变得软乎乎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好!”殷太后温柔地拍了拍楚千尘的上臂,眸中似有汩汩温泉流动,原本有些恍然的情绪稍稍回恢复了一些。 婆媳俩的交谈声也传入马车的顾玦耳中,骑在马上的顾玦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就是后方随行的惊风也能一眼看出自家王爷此刻的心情极好,心中唏嘘:虽然王爷从来没说过,但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可以想象,王爷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些年了。 想着,惊风就觉得眼眶泛酸,默默地垂首以袖口擦了擦泪,只当自己是被风迷了眼。 就在这时,惊风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喧哗声,眼角的余光瞟到前方不远处的街道上围了不少人。 惊风皱了皱眉头,循声望去,入目的是一道熟悉的匾额,上面写着“静乐公主府”五个金漆大字。 这是静乐长公主府。 公主的大门口喧哗得好似一个菜市场,几方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一个个眼睛似乎都在喷火,地上还七零八落地堆了一些木箱子,箱子上还有一些男人的衣衫胡乱地被丢了出去,有的扔在了箱子上,有的直接落了地上。 “滚滚滚!”一个穿着铁锈色褙子、头发花白的老嬷嬷站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指着前方十几个男男女女骂道,“我们长公主已经休了姓卢的了,姓卢的当然不能再待在公主府里!” “哪有不相干的外人待在别人家里的道理!!” “公主府里的东西都是长公主殿下的,殿下大度,允许卢公子带走这些个私人衣物,左右夫妻一场,这些全当我们殿下赏给你的。” 老嬷嬷这番话尖酸刻薄,直指卢方睿吃软饭,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 卢方睿闻言气得浑身直发抖,那苍白如纸的脸色中更是隐隐泛着青。 今天卢方睿在宫里刚被殷太后下懿旨杖责三十大板,打得他现在浑身的皮肉似乎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连站都站不稳,此刻是靠着祁安菱和大丫鬟的搀扶,才勉力站在这里。 卢方睿耻于跟一个奴婢骂街,他的大丫鬟就没这个顾忌了,指着老嬷嬷骂道:“放肆!你一个贱婢,竟然敢跟我们驸……爷无礼!” 老嬷嬷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叉腰道:“无礼又怎么样了?!你们随便找人去评评理,哪有夫妻恩断义绝还有赖在人家府里不走的道理!” 周围早就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他们一方面觉得这公主休夫委实惊世骇俗,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个老妇说得有理,这位卢公子是驸马,吃的驸马的俸禄,衣衫也是驸马的待遇,等于是公主给的,如今夫妻恩断义绝,公主许他带走这些私物,也算仁义了。 卢方睿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等羞辱,然而,旁边还有五六个五城兵马司的人虎视眈眈,其中一人跨着长刀道:“这是想闹事?!” 谁在京城闹事,五城兵马司的人自然有这个职权把人带走。 说话的同时,其他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也朝卢方睿他们逼近了一步,威吓之意溢于言表,吓得方才说话的那个大丫鬟花容失色。 楚千尘她们乘坐的朱轮车毫不停留地在公主府驶过。 马车里,楚千尘掀开窗帘一角往公主府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歪着小脸问车厢里的另一人:“母后,这个嬷嬷是不是您给的?” 楚千尘见过静乐身边的两个嬷嬷,一个软弱,一个迂腐,后者还是被她驱逐了一次,吃了苦头,才学乖。静乐的身边可没行事这么泼辣、爽利的嬷嬷。 殷太后坦然地一笑,点了下头。 如果说,起初她下旨杖责卢方睿是念着先帝与母女的名分,那么她派这个嬷嬷来公主府,就算是投挑报李了,毕竟静乐的事也算是间接地帮了她一把。 静乐身边的乳嬷嬷与掌事嬷嬷都是当年她的母嫔挑的,忠心有余,能力不够,性子一个比一个软,静乐与她们在一起,耳濡目染,性子只会被越养越软。 她与小儿媳帮得了静乐这一次,却帮不了她一辈子。 殷太后喝了口清甜的花茶,感慨地叹了一句:“静乐这丫头总该自己立起来,人终究只能靠自己。” 就像她的阿玦! 这些年,殷太后在寿宁宫里闲着无事,忍不住就会多想,追忆往昔。 当年她自然是反对顾玦去北地的,顾玦可是她的独子,她也为此怨过先帝,跟先帝置过气。可后来回过头想想,如果当年顾玦没去北地,今上顾琅就容得下他吗?! 顾玦是除了今上以外,先帝唯一的一个皇嫡子,光凭他的出身,顾琅就不可能不忌惮他。 既然如此,那么她宁可她的儿子成为虎狼! 殷太后忍不住挑开窗帘,去看朱轮车外策马奔腾的顾玦。 风吹得他满袖盈风,宽大的斗篷随风猎猎飞舞着,宛如鲲鹏展翅,扶摇直上。 朱轮车又驶过两条街,就来到了宸王府所在的朱雀大街,王府的门房早就在探头探脑地往街头张望着,第一时间把主子们归来的消息传进了王府。 与此同时,公主府大门口的这出热闹也传到此刻身在养心殿的皇帝耳中。 来禀话的小温公公几乎是用尽全力力气才顺顺当当地把事情给说完了,给自己捏了把冷汗。 皇帝:“!!!” 皇帝脸色铁青,他今天憋了一天的气,静乐与卢方睿这件事虽然只是小事,但追根究底,今天若不是静乐的事,又岂会弄到这种局面! 康鸿达也在,手里拿着一把折扇随意地扇动着,宽慰了皇帝一两句:“皇上息怒。” 皇帝如何息怒,心口的那簇邪火到现在就没消退过,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症状。 皇帝在东暖阁内来回走动着,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顾玦不安好心!他这个人心机深沉,一肚子的弯弯绕绕,这次他借题发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消停……” 皇帝心里也怕,怕太后这么一走,就留在宸王府,不肯回宫了,那么天下人会怎么看到他这个大齐天子,世人一定会以为是他薄待了太后,而且—— 以后,他要如何才能继续拿捏顾玦?! 这才是最让皇帝烦心的一件事。 顾玦这个人野心勃勃,只要自己这边稍微露出破绽,顾玦这头狼崽子就会抓住机会咬他一口。 皇帝越想越觉得不能安心,还是那句老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康鸿达抿了口茶,突然提议道:“皇上,不如让楚令霄回京?” 皇帝蓦地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坐在窗边的康鸿达,一头雾水。 他微微蹙眉,一想到楚令霄,就联想到这个人连累自己下罪己诏的事,心里更不痛快了。 皇帝负手站在那里,没说话,但是康鸿达知道这就是示意自己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因此接着道:“皇上,宸王拿‘不孝’来压皇上,皇上也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康鸿达又摇起了折扇,风流倜傥。, 皇帝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眉梢。 康鸿达气定神闲地说道:“楚令霄是宸王妃的生父。上一次,楚令霄显然也是被陷害的。” “宸王妃帮着宸王利用了她生父,楚令霄会毫无芥蒂吗?!” 说话间,康鸿达脸上的笑容更深,眼底却是冰冷如霜。 皇帝轻轻地念着“楚令霄”的名字,声音很低很低。 他也曾怀疑过是顾玦让楚令霄给自己下套,但最后楚令霄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没见顾玦出面,让皇帝确信了,楚令霄显然也只是顾玦的一枚棋子。 顾玦说服他的王妃利用生父,不惜以永定侯府的爵位为代价。 后来,皇帝在反复回想这件事,觉得这是顾玦干得出来的,他这个人一向善于收买人心,又何况一个区区的楚千尘,怕是被他卖了,还在替他数钱! 皇帝又背过了身,去看窗外的那片梅林,还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百善孝为先,楚令霄站在父亲的制高点上,能制约的对象是宸王妃楚千尘…… 可区区一个楚千尘,能撼动宸王府吗?! 见皇帝在思考,康鸿达也不催促他,收起折扇,继续喝着这上好的百年普洱,叹了声“好茶”! 康鸿达眉眼含笑,心里想的却是楚令霄之子楚云逸。 越是得不到的,康鸿达就越想得到,对于楚云逸,他是誓在必得。 楚云逸不解风情,楚大夫人沈氏不识抬举,每每想起那日被沈氏拒之门外的事,康鸿达的心里就不太畅快。这些年,哪家不把他奉为座上宾,哪家对他不是恭恭敬敬的! 不过,幸而,这楚家上下也并非都是些没有眼力劲的,楚家老二这人就还懂点眼色,知点情趣。 那天之后,楚令宇就和他在衙门口“偶遇”了,楚令宇粘粘乎乎地对着他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想要继承永定侯的爵位。 他希望自己帮他得到爵位,那么他就会让自己“得偿所愿”。 楚家的这么个小爵位,传不了几代,也没有实权,康鸿达素来不放在眼里。既然楚令宇这般乖觉,给他也就给他了。 这事不难办。 康鸿达在心里微微叹气:本来如果楚云逸识相,他为了哄他高兴,也会帮他的,偏偏…… 康鸿达目光一闪,半垂的眼帘掩住了眼底的锐芒,又喝了口茶,滚烫的茶烫着他的舌尖,可他却觉得带劲得很,就像是楚云逸。 就在这时,皇帝又转过了身,目光再次对上康鸿达,淡淡道:“楚令霄犯下如此大过,就算朕开恩让他回京,这爵位也不能给他。” “那是自然。”康鸿达放下了粉彩茶盅,含笑抚掌,潇洒自若,“楚令霄想要爵位,还不是皇上您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就跟拿着根萝卜吊在驴子嘴边,楚令霄想要吃,他就得听话。” 康鸿达笑眯眯地说道,眉眼一勾,神情间透出一股子阴冷的邪魅。 旁边的小温公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论起体恤圣心,还是当属康大人啊,就连倪公公与陈公公也不如。 皇帝被康鸿达的话逗得开怀一笑,仿佛想象到了那个画面,眉心的层层褶皱终于舒展了开来,神色也没有那么冷厉阴沉了。 康鸿达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宸王拿‘孝道’来说事,皇上大可以也这么做。” 康鸿达越说,皇帝越觉得有理,越是心动。楚令霄如果用得好,那就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皇帝回到了炕上坐下,右拳猛然握紧,应道:“好,就依你之见。” 皇帝本想让人笔墨伺候,话到嘴边,他又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已经封了笔,要等大年初六才会开笔。 还有五天…… 皇帝又是皱眉,实在等不急了,就对小温公公道:“宣陆思骥!” 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本来就在宫里没离开,听闻皇帝传召,立刻就匆匆地赶来了。 “陆思骥,你让人去一趟幽州,把楚令霄接回来!”皇帝随口下令,他打算等楚令霄接回来后,再下旨。 “是,皇上。”陆思骥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即刻领命。 小温公公见皇帝的心情好多了,眼明手快地给皇帝上了一盅新茶。 皇帝终于有心情品茗了,而康鸿达还在想楚云逸,脑海中反复描摹着那个漂亮鲜活的少年。 让一个这么个骄傲如烈日的小少年从此听话,雌伏于他…… 只是想想,康鸿达的一颗心都热了,目光转而望向了窗外开得璀璨的红梅。 如果让那个少年躺在洒满红梅花瓣的白狐皮褥子上,又是怎样一番诱人的景象呢。 呼呼的寒风吹得红梅摇曳不已,看在康鸿达的眼里,是恰如其分的赞同。 “簌簌簌……” 下午的风明显比上午要强劲,连路上的行人都变少了。 此刻,迎回了主人的宸王府里,气氛热火朝天,高耸厚实的围墙把寒风挡在了府外。 王府的一半人现在都聚集在位于王府内院西北角的怡安堂。 早在宸王府建府的时候,顾玦就让人在这里建了一个专门给殷太后准备的院落,即便他原本也没觉得太后能到这里来住,但还是坚定做了这件事。 怡安,也就是愉快安宁的意思。 怡安堂,这三个字已经透出了顾玦对他的母亲再真挚不过的寄望。 这么多年来,怡安堂就算没有人住,也是时时打扫的。 今天的事其实也是顺势而为,楚千尘有七八成的把握,却也无法确信事情到底能不能这么顺利,毕竟其中还有太多变数。 院子里早就提前让人收拾、布置了一番,红灯笼、红福字、垂花门上的红对联……怡安堂里外看起来充满了过年的气氛,包括蔡嬷嬷在内的奴婢们,也都是喜气洋洋,一个个眼眶含泪,喜不自胜。 “好!” “真好!” 从进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殷太后就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个字。 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处处都好。 她看得出来,这里的格局、家具、摆设……小至铜镜与拔步床上的纱帐,每一样都藏着心思,都是按她的喜好安排、布置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儿子与儿媳对她的孝心。 更重要的是—— 能够出宫,对她来说,就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了,一件曾经她想也不敢想的奇迹。 曾经,殷太后一度觉得她的存在就是在给儿子扯了后腿,让一头雄鹰只能被困在京城这方寸之地,也唯有她自己知道,她甚至一度有过轻生的念头,让儿子再无后顾之忧。 还好,她没有这么做。 …… 谁又能想到她还有今天,她还有从深宫中逃出的这一天! 殷太后的眼圈又泛起了泪光,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在先帝驾崩时就流尽了,这一刻,她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 楚千尘看得出殷太后的激动,她挽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晃了晃,撒娇道:“母后,既然这屋子您满意,那是不是该给我压岁钱了?”她涎着脸讨起了压岁钱。 殷太后早就准备好了,也就是因为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一时忘记了,噗嗤一笑。 “放心,少不了你的。”殷太后从何嬷嬷手里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大红荷包,塞给了楚千尘。 然后,楚千尘又伸出了手,只不过,这一次她指向了顾玦:“母后,那王爷的份呢?” 顾玦很配合地也伸出了手,手心往上一摊,做出索讨的手势。 殷太后:“……” 殷太后一时无言以对。 她这个儿子太聪明了,就是个小大人,五岁以前,她和他父皇还能逗逗他,之后,就难了。 他聪明得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他看过的东西以及别人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因此普通人根本就糊弄不到他。 像他此刻这般孩子气的动作,在殷太后看来,已经遥远得有些模糊了。 这两孩子愿意哄她,也是她的福气。 328旧伤 殷太后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配合地说道:“没有。” “你媳妇还未及笄,我自然要给压岁钱,你这么大个人倒好意思讨!” 出了宫,殷太后也不自称哀家了,顾玦与楚千尘也高兴她这样。 殷太后说完还顺势在顾玦的手心轻拍了一下。 这同样是母子之间很多年没做过的动作,顾玦顺势把手放下了。 母子俩彼此对视一笑,亲昵的气氛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母子之间,这些年分别的疏离随着这一笑就消散了。 何嬷嬷看着站在楚千尘与顾玦中间的殷太后,也是眼圈泛红,默默擦着眼泪。 儿子赡养自己的母亲,共享天伦之乐,明明在普通人家,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可到了天家,却变得这么艰难,登天般的难。 可是王爷却硬是办到了! 何嬷嬷心里为太后感到高兴,忍下了泪意,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大喜的日子,不能哭,应该笑,对,应该笑才是! 这时,蔡嬷嬷笑眯眯地上前来请示,是不是可以传膳。 膳食也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直在厨房的灶上热着,等着主子们归来,却不想还等来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蔡嬷嬷心里琢磨着:待会她就要去王府的大门口好好放两串爆竹。 “传膳吧。”楚千尘笑道。 她与顾玦今天都留在怡安堂陪着殷太后用了一顿有些迟的午膳。 这是一顿团圆饭,虽然只有他们三个人。 大年初一是在鞭炮声中结束的。 这一夜对于很多人来说,又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各有各的原因。 半夜又是时不时地又烟花爆竹声响起,过了午夜才渐渐消停,接着等到了天亮,就又开始了。 大年初二,出嫁女回娘家,不少人家都在放爆竹欢迎娇客回娘家。 本来,顾玦应该陪楚千尘去永定侯府的,但是今天沈氏会带着楚云沐他们一起回她的娘家穆国公府,楚千尘懒得应酬楚家那些人,干脆就和顾玦一起也去了穆国公府。 年前,楚千尘就提前问过沈氏的意思,也是怕他们去国公府会“不方便”,所以穆国公府也知道他们夫妇今天会去造访。 这一天的国公府里十分热闹的,敞开了国公府那气势恢宏的大门迎客,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不仅是沈氏,还有沈菀、顾锦夫妇也带着顾之颜回来了。 穆国公府的各房人以及过来拜年的几位姑奶奶与女婿全都聚集在国公府内院最前面的正堂,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每个人的脸上都噙着笑,十分喜庆。 这一幕在往年的国公府也不是没有,只是这一回的气氛有些古怪。 今日沈氏的身边少了大女婿楚令霄,身后多了楚千尘与顾玦。 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往顾玦身上瞟,大部分人都没有办法像穆国公夫妇与沈氏那般泰然自若,多少有些局促。 毕竟这个人是连皇帝都忌惮三分的宸王! 沈氏给双亲行礼后,穆国公夫人就拉过长女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就开始给外孙与外孙女们压岁钱,楚千尘、楚云沐以及双胞胎楚千萤与楚千舞个个有份。 孩子们接了红包,全都谢了外祖父、外祖母,又说了一些喜庆的话。 穆国公夫人笑容慈爱地赞了他们一番:“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了。” 穆国公夫人扫视了这些孩子一圈,发现楚千凰不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当她的目光扫过双胞胎时,对着她们招了招了手:“萤姐儿,舞姐儿,过来我看看。” 楚千萤与楚千舞有些受宠若惊,都笑开了花似的,连忙上前,喊着“外祖母”。 两个小姑娘也知道她们与穆国公府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从来不敢跟楚千凰比,后来楚千尘得了沈氏与穆国公府的看重,她们心里多少也是有些羡慕的,此刻见穆国公夫人如此和善,给的压岁钱也没有厚此薄彼,心里都很是舒畅。 穆国公夫人细细地凝视了双胞胎一番,笑道:“又长大了,长得是越发像了,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她没有夸张,楚家这对双胞胎确实是一模一样,只是两人穿着的衣裳颜色不同,一个穿了嫣红色,一个穿了鸭黄色,两人梳着一式一样的双螺髻。 沈氏以帕子掩嘴,笑道:“是啊。她们俩要是穿着一式一样的衣裳,连我乍一眼看过去,都会认错,就是萤姐儿的右耳上有一颗红痣。” 沈氏朝楚千萤的右耳指了指。 穆国公夫人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好,眯着眼细看了一番,笑着点头:“确实。” 这时,穆国公世子夫人凑趣地接口道:“母亲,儿媳腊月初十去路大将军府参加婚宴,他家也有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瞧着十来岁的样子,不过,儿媳瞧那对双胞胎长得一点也不像。” 沈氏若有所思地说道:“大嫂,你说的可是路五公子膝下的那对双胞胎?” “是是是,路家也就那对双胞胎,路家老夫人可稀罕极了。”穆国公世子夫人含笑道,跟着她也想了起来,“对了,是不是楚家有一个姑奶奶嫁到了路路?” 嫁去路大将军府的人正是楚令霄族内的堂妹。 沈氏唏嘘地感慨道:“我记得那双胞胎也快有十岁了,的确不像,一个似母,一个似父,一个斯文,一粗犷。说起来,楚家每一代远地、近地都出过几对双胞胎。” 楚千尘也朝楚千萤与楚千舞看了看,目光在两人脸上反复看着,似乎要找出她们的差别来。 楚云沐也学着楚千尘的样子去看双胞胎,嘴巴还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一句:“其实楚千舞比楚千萤还高一点,妹妹比姐姐高。” 楚千尘觉得这小子没大没小的毛病又犯了,伸指在他额心弹了一下。 小辈们都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穆国公夫人看着姐弟俩亲昵地打闹在一起,忍不住就想到了楚千凰,眸光一闪。 穆国公夫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拉住沈氏的手问了一句:“阿芷,凰姐儿今天没有来?” 屋内静了一静。 原本谈笑风生的众人皆是噤声,神情复杂。 沈氏平静地说道:“她说她病了。” 她的神情与语气都是波澜不惊,不带一丝起伏,似乎在说一个陌生人似的。 敏锐如穆国公夫人当然听得出来沈氏的言下之意,楚千凰不过是装病不愿意来而已。 穆国公夫人:“……” 穆国公夫人抿着唇,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抹无奈而又失望的神情掠过眼底,心中略有一丝空落落的感觉。 还是沈菀撒娇地说道:“不来正好,我还不想见她呢。” 她噘了噘饱满的嘴唇,明明是当娘的人,做出这副撒娇的表情时,依然带着一丝天真与娇俏,明艳如冬日盛放的山茶花。 穆国公夫人又问起了楚云逸:“逸哥儿呢?” 自打楚云逸为了保住永定侯府的爵位不惜去救驾,还为此受了重伤后,穆国公夫人对楚云逸也有几分改观,觉得这是歹竹出好笋。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楚千尘把楚云逸当弟弟。 沈氏只是笑,没说话。 知女如穆国公夫人和穆国公,也就到底为止,没再多问。 楚云沐坐不住,跑去和沈家的表哥表弟聊天,于是楚千尘身边的座位就空了下来。 沈菀干脆占了楚云沐的位置,凑在楚千尘的耳边,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过年前,楚千凰来找过我,问我讨两万两银子。” “……”楚千尘微微挑了下眉头。 沈菀当然不会傻得借钱给楚千凰,笑容透着一抹狡黠:“我借口我们刚分家,没有这么多现银,敷衍了她一番,暂时先拖到年后。” 楚千尘转过了脸,与沈菀小声咬耳朵:“晚些我让琥珀拿一张‘银票’给你。” 姨甥俩亲昵地凑在一起,言笑晏晏。 穆国公夫人虽然听不到她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却乐意看到她们姨甥俩亲近,唇角弯起,一下子就把楚千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沈菀抚了抚外甥女的衣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豪气冲天地说道:“不用,也不过两万两而已。” 沈菀豪爽的笑容中又透着几分妩媚。 楚千尘抿唇笑,笑得意味深长,古灵精怪,道:“你就听我一句,到时候把那张直接给她就行了。” 沈菀隐约从楚千尘的笑容中品出几分深意来,知道她怕是别有用意,也就不再坚持,笑着颔首:“好,都听你的!” 她是个机敏识相之人,也没有多问。 楚千尘对着琥珀招了下手,轻声地吩咐了一句,眸中流光四溢。 楚千凰想要两万两银票,好大的口气! 打着坏主意的楚千尘嘴角勾出一抹狐狸似的笑容。 这笑容自然也落入了顾玦眼中,挑了挑剑眉。小丫头又想算计谁了?! 哪怕顾玦从来到穆国公府起,就没说过几句话,但他始终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比如沈氏,就一直在看他,用一种丈母娘看女婿的微妙心情。 女儿就算嫁人后,也经常回侯府,但顾玦不是经常见到的,因此每次沈氏看到顾玦都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想看看他对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沈氏不是没问过楚千尘,每次问她,她都说女婿好。 沈氏也相信女婿是真好,可她总觉得女婿可以再对女儿好一点。 这一次见顾玦,沈氏感觉这小两口之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玦除了喝茶以及与人寒暄外,目光只落在女儿的身上,小两口时不时地就会目光相对。 像是此刻,楚千尘叮嘱完琥珀就朝顾玦看去,对着他笑时,她的眼睛里像是会放光,而顾玦的眼睛也很亮,像是满天星辰都映在了他眼中。 忽然间,沈氏又放心了不少,笑着端起了茶。 与此同时,沈菀、顾锦与顾之颜三人已经在二老跟前站定。 比起两个姐姐家中人丁兴旺,沈菀一家三口显得人丁单薄,不过夫妇俩的脸上全都溢满了笑容,瞧着比从前精神多了。 辞爵分家,让他们三人宛如新生。 这两个月,顾之颜恢复得很好,楚千尘除了让顾之颜定时服药后,又让沈菀多带她出去走走。 沈菀也知道女儿其实怕出门,但是,楚千尘告诉她,别总让顾之颜待在一个她自己觉得安全的空间内,她的病得多接触人群才能好。 沈菀如今对这个外甥女彻底信服,因此无论楚千尘吩咐什么,沈菀都一一都应了,而且全都照办。 对于女儿这段日子的变化,沈菀最是清楚,现在女儿的样子看着和正常的小孩没什么差别,只除了有些胆小外。 此刻,顾之颜也在众人的目光中给外祖父、外祖母福身拜年,她不像其他表姐表弟们那么会说讨喜的话,也只是轻轻地唤了声“外祖父、外祖母”而已。 但对沈菀与顾锦夫妇来说,女儿此刻的表现已经很好了。 顾锦揉了揉顾之颜的头,笑眯眯地说道:“七娘,外祖母给你的压岁钱,你就自己收着,别给你娘。” 顾之颜还真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把红包往袖里一揣。 沈菀:“……” 沈菀还来不及说什么,顾之颜已经被人来疯的楚云沐招呼着一起玩了,孩子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楚云沐炫耀地告诉大家他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是他姐夫给的。 于是,所有孩子们都艳羡地簇拥着他看小马去了。 穆国公府中弥漫着孩童们愉快的欢笑声,今天是大年初二,不用去族学,不用做功课,只负责吃喝玩乐,对他们来说,可不就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等到楚千尘与顾玦夫妻俩从穆国公府回去宸王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 回去后,两人就一起去了殷太后住的怡安堂,脸上皆是含笑,没有半点疲惫。 反而是殷太后心疼小儿媳了,抬手抚了抚了下她鬓角的头发,又去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们怎么不先屋歇一会儿再来,我这里又不讲这些虚礼。” 她又不是那等子没事让儿媳立规矩的婆母。 说话间,殷太后还狠狠地瞪了顾玦一眼,意思是,儿媳还小,你都这么大了,总该懂事点吧! 顾玦亲自给殷太后和楚千尘斟了茶,动作优雅,也不用他再开口吩咐什么,看在此刻在屋内服侍的何嬷嬷与琥珀等人眼里,这已经是一个无声的驱逐。 嬷嬷与丫鬟们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殷太后喝了口茶,但还是觉得这事没完,得私底下再说说儿子。 是了,还是她马虎了,无论这小子再聪明绝顶,那也是在读书、练武、带兵上,这小子在军中待了这么多年,身边都是些皮厚肉粗的糙汉子,对于该怎么和姑娘家相处,根本就一窍不通。 殷太后刚想着是不是先打发楚千尘去休息,就见楚千尘朝门帘方向看了一眼后,小声道:“母后,接下来我们就不出门了,我想给王爷把那块箭头的碎片取出来。” “……”殷太后没出口的话瞬间都咽了回去,脸上有些懵。 箭头?什么箭头的碎片? 之前,殷太后在宫里,又被帝后下毒伤了身子。生怕她忧虑过度,楚千尘和顾玦商量后,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 楚千尘和顾玦对视了一眼,接下来的话就交由顾玦自己说了。 顾玦简而言之地把他在北地受过箭伤,留下一块箭矢的碎片在胸腔的事说了,说得轻描淡写。 殷太后只知道儿子从北地的战场上活着回来了,此前她也猜到儿子有旧伤,知道是儿媳给治好了他的伤,却没想到这旧伤竟然这么“重”。 儿子的体内竟然还藏着一块箭矢的碎片。 殷太后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她手中的佛珠串掉了下去,而她毫无所觉,两只手都在肉眼可见地颤抖着,四肢发冷…… “母后。”顾玦抓住了殷太后的一只手,用掌心的体温熨帖着她冰冷的手。 坐在殷太后身旁的楚千尘反应极快,俯身一捞,就在那串佛珠手串离地半尺时把它稳稳地接住了。 “母后,别担心。王爷的旧伤不严重,我已经给王爷调养大半年了,也是时候了。”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轻手轻脚地把佛珠手串戴回殷太后的左手腕上,殷太后的手腕白皙清瘦,与那暗红色的紫檀木佛珠形成鲜明的对比。 楚千尘说的“是时候”,并不止是说顾玦的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也同时是在指时机。 如果只是从顾玦的身体出发,其实上个月她就可以动手了,可是她一直没敢动手。 因为他们在京城里,大家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谁也不知道皇帝会突然使什么夭蛾子。 现在的时机正好。 皇帝和昊国联姻的事已经解决了,隔阂既然已经产生,双方的猜忌只会越来越深,皇帝与乌诃度罗再没有合作的可能了。 这对顾玦来说,是除了一桩大患。 现在又是过年,皇帝已经封笔封印,就算皇帝突发奇想地想对顾玦出手,并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至少要下圣旨、用玉玺。 皇帝要是想提前开笔开印,第一个反对的是就是群臣,在大齐的历史上唯一一次破例就是五十年前冀州发生地龙翻身。 而且,连殷太后也已经接出宫来,如今顾玦更是后顾无忧了。 楚千尘反复地想过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 这箭头的碎片一直留在顾玦的体内毕竟是一个隐患,万一有一天那个碎片移动,割伤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医道也如行军布阵,将在谋而不在勇。 她既不能鲁莽,也同样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当出手时就得出手。 “母后,”楚千尘握住了殷太后犹在颤抖的手,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口吻道,“您放心,我会治好九遐的。”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是那么坚定,那么沉稳,仿佛在说,相信她,她可以的。 如果是皇帝的赐婚圣旨刚刚下的时候,楚千尘这么告诉殷太后,殷太后不会信。 但过去这短短的半年已经让殷太后对楚千尘建立起足够的信心,楚千尘大概是除了顾玦外,太后最信任的人了。 她的这个小儿媳,说一不二,有几分男儿顶天立地的风姿。 她说她会治好顾玦,殷太后是相信的。 即便如此,殷太后的心仍然有点慌,喉头像火灼烧似的泛着火辣辣的苦涩,发不出声音来。 殷太后紧紧地反握住楚千尘的手,猛点头。 她相信! 殷太后的眼圈微微泛红,一手握着楚千尘,一手握着顾玦。 楚千尘以帕子为殷太后拭泪,笑着又道:“王爷还要母后坐镇呢!” 她的这一句话比灵丹妙药还管用,为人母者,为了自己的子女,就能孤军奋战撑得起一个家,甚至是一片天下。 没错,儿子还需要她呢!殷太后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不能给儿子、儿媳添乱,越是在这个时候,她越是要坚强,越是要成为他们的支柱。 在一阵宛如天旋地转的激烈情绪后,殷太后的心开始平静下来了,眼神也变得坚定如磐石。 顾玦笑了,看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平日里清冷的脸庞上犹如洒着暖阳般,难得戏谑地说了一句:“有你们在呢。” 他相信他的小姑娘能治好他! “是啊,有我们在呢。”殷太后的心更镇定了,眸中像是经历过沧海桑田后般沉淀下来。 她其实是知道的,要取出儿子胸中这块箭矢的碎片没儿媳说得那么简单,但是,她相信儿媳会成功,儿子也会活下来。 她的儿子经历过战场上的千锤百炼,披荆斩棘,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好不容易娶了心上人,他又怎么甘心就这样去死呢! 两人先从怡安堂离开了,也是给殷太后收拾心情的空间与时间。 之后,夫妻俩一个回了正院,一个则去了外院的韶华厅,厅堂内,早就坐了不少人,苏慕白、程林华、薛风演、莫沉等人全都被召集到了那里。 顾玦从来不喜欢兜圈子,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接下来有一段时间,宸王府需要你们几个担起来了。” 顾玦徐徐地看着众人,锐利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苏慕白身上,似是警告似是叮嘱道:“苏慕白,这一次你不要让我失望。” “……” “……” “……” 众人皆是一惊,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苏慕白最先猜到了什么。 他试探地开口道:“王爷,王妃她……” 顾玦肯定苏慕白的猜测,云淡风轻地点了下头。 苏慕白霍地起身,平日里总是透着一股子“一切尽在我手”的青年此刻神情肃穆,郑重地抱拳道:“王爷放心!” 顾玦又盯着了苏慕白片刻,下了第二个命令:“若有‘万一’,以后都听从王妃的。” 万一?!其他人双眸睁大,终于也都反应了过来,神色复杂。 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老早就想问王妃关于王爷的伤,但是都不敢问,有期待,有忐忑,也有恐惧。 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们是震惊的,震惊之后,又变为坚定,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坚定的信念,一种与殷太后一样的信念。 程林华、薛风演、莫沉等人也都起身,齐齐地抱拳,全都是神情庄重,眼睛灼灼生辉。 不会有“万一”的!! 329手术 顾玦在前院安排玄甲军与王府的一些事宜,与此同时,楚千尘也没闲着,她此刻正在正院的药房里准备为顾玦开刀的事。 她手里拿着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绢纸,一边看,一边有条不紊地发下一道道指令: “照这张方子去抓药,熬着。” “琥珀,去把羊肠线和刀具备好,刀要用烈酒反复清洗。” “还有陈芥菜卤……” “……” 明明楚千尘对这张清单上写的那些东西与所有的步骤了如指掌,但她还是忍不住又将之细细地看了一遍。 为了这一天,她已经准备太久太久了: 顾玦的治疗方案是她前世就开始琢磨的; 这一世,她又花费了大半年之久来调理顾玦; 这张方子更是她用了几个月的时候反复修改的; 刀具是她根据顾玦的意见,改进了几次后打造出来; 羊肠线也是她先后在楚令霄和乌诃迦楼身上试验过,楚令霄用的是第一版羊肠线,还有不少缺陷,伤口愈合过程中出现过一些不良反应,后来楚令霄额头的伤口好得很慢,一度溃烂过还留了疤,但给乌诃迦楼用第二版羊肠线时,就有明显的改善了,缝合后的伤口没出现什么不适的症状。 楚千尘的目光在绢纸上一字字、一行行地往下挪,似要把每个字都反复研磨似的。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可是—— 医者不自医。 这句话不仅仅是说,医者难断自身的病症,对身边亲近的人也一样,会犹豫,会惶恐,下手会不够果断,一个不好,就会贻误病情。 楚千尘抬眼,目光悠悠地望向了窗外的碧空,似乎穿过那茫茫的时光看到了前世。 为了等这个时机,她已经等了两世了。 然而,现在临到头上,她反而慌了。 她迟迟没有动手,既有时机不好的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不敢。 即便方才楚千尘在怡安堂那么自信地告诉殷太后,让她相信自己,让她别担心,可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害怕,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所以,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心里反复地预想、推测着可能出现的状况,反复地推敲着每个步骤。 她经受不了任何一丁点的失败。 楚千尘收回了视线,又低头去看手里的那张绢纸,眼睫蓦地一颤,感受到身后一股热源贴在了她背上。 他的体温是那么温暖,他的气息是那么熟悉、干净,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就算不回头,楚千尘也知道她身后的人是谁。 “你不是酿了梨花白吗,等开春,我们一起喝梨花白,赏满树梨花。”他的嗓音如同他的体温也是暖暖的,勾勒出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 楚千尘当然听得出来,他是在委婉地告诉她,他相信她。 是啊,他一直是相信她的。 他也一直是这样纯粹的一个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看似闲云野鹤,其实胸怀家国。 顾、九、遐。 这三个字一直是她力量的源泉。 “好。”楚千尘应了,声音软软的,“除了梨花白,我还酿了桃花酒,我们一起喝酒赏花。” 因为他的伤,他不能喝酒。 等他好了,他们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做很多他们还来不及做的事。 楚千尘的心定了。 她等了两世了,上天给了她重生,就是为了救王爷。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时机已经到了。 顾玦以长臂紧紧地锁住她的纤腰,凝视着她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神情恬静。 当她像此刻这般将眼帘半垂下时,那纤长浓密的眼睫又卷又翘,好像一把小梳子似的。 顾玦心口火热,将双臂收得更紧了。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是,理智每一次都跑出来告诉他,还不是时候。 是啊,还不是时候。 他的小姑娘还小,现在的他也不合适。 他,会好起来的! 屋外几株梅树“簌簌”地婆娑起舞,摇曳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与悠然。 “喵!喵呜!” 直到突如其来的猫叫声打破了这种静谧的氛围,方才似乎静止了片刻的时间也开始重新流淌了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心情忽然间就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就像是温暖的阳光吹散了心中最后一丝阴霾,感觉豁然开朗了。 楚千尘领着顾玦去了药房隔壁的房间,这间房间是特意为了这一天而准备的。 房间不大,十分干净,中间放着一张木榻、几把圆凳以及几张用来置物的方桌,三面墙壁上的窗户全都是透明无瑕的琉璃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刚刚,丫鬟、婆子们又把这里重新打扫了一遍。 琥珀就站在了房间门口,对着楚千尘点点头,意思是,全都准备好了。 楚千尘亲自把刚熬好的两碗汤药端了过来,告诉顾玦先喝哪一碗,再喝另一碗。 顾玦是个当断则断的人,毫不迟疑地端起了第一个药碗,仰首一口饮尽,第二碗也是如此,然后就躺在了榻上。 楚千尘坐在榻边的凳子上,伸手给他探脉。 顾玦睁着眼,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须臾,就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楚千尘的手指没有从他的脉搏上移开,又放置了片刻,才收了手。 与此同时,她的眼神也变了,清亮,冷静,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针。” 楚千尘一抬手,琥珀就先把打开的针包和烛台挪到她手边,方便她取用。 楚千尘从针包里摸出一根金针,目光落在顾玦敞开了衣襟的胸膛上。 他的肩膀宽阔,脖颈修长,肩膀下方是一对线条优美的锁骨,胸膛略显清瘦,上面有一道早就愈合的旧疤,寸长。 除了少数心腹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在这道疤痕下还藏着一片箭矢的碎片。 楚千尘开始下针,一针接着一针,动作果决。 这些金针是为了止血,也有麻醉的效果,虽然方才顾玦服下的汤药中有一碗就是麻沸散,但是楚千尘总是不放心,所以额外多给他扎了三针。 下一步,琥珀就自觉地移开了珍包,把另一张放置着刀具的桌子移了过来,这张桌子上有楚千尘特意打造的刀具,也有剪刀、镊子、刮刀等,全都是簇新,泛着冷冷的寒光。 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江沅守在门口待命。 如果没有楚千尘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去。 楚千尘拿起了第一把刀子,用刀刃对准了顾玦的胸膛…… 这一瞬,旁边的琥珀都不忍心看了。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楚千尘拿刀尖对人,却是第一次有此刻这种心情,心口压着一团沉甸甸的气团,喘不过气来。 琥珀微微侧过脸,去看楚千尘,却见她的眼神是那么坚定,那么专注,很显然,这一刻她已经完全摒弃了多余的杂念。 她执刀的手也那么沉稳,举重若轻。 锋利的刀刃压在他的皮肤上,皮肤随之微微下陷,刀刃划开了皮肤,那殷红刺眼的鲜血即刻从伤口中溢了出来…… 此时此刻,整个院落都显得特别的安静,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没有风声……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外面,殷太后早就到了正院,但她没让人去通禀,只是静静地等在堂屋里。 她一手持佛珠串,慢慢地捻动着紫檀木佛珠,嘴里默念佛经,雍容庄重,同时在暗暗地祈求着上天神佛,祈求先帝在天之灵保佑他们的儿子能度过这一劫。 只要顾玦能平安无事,就是让她折寿十年,她也心甘情愿! 殷太后就这么坐在那里,除了捻佛珠的手指外,一动不动。 王府里看似平静,但其实已经戒严了起来,下人们全都不许外出,也不许在王府内随意走动,巡逻的侍卫们也增加了一倍。 薛风演、莫沉、唐御初等人依旧留在韶华厅里,皆是心绪复杂。 忐忑、惶惶、烦躁、焦虑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有的人还坐得住,看着窗外似在发呆;有的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茶;有的人焦虑地来回在厅堂内走动着。 他们唯一还能庆幸的是,王妃这个时间选得好,今年是大年初二,他们这些个孤家寡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王府不出门。 唯二不在这里的人一个是云展,云展年前就率玄甲军出去实战操练了,另一个就是苏慕白。 五城兵马司就是过年期间,也就是轮流休沐,大部分人在过年期间也得当值,因此苏慕白在离开韶华厅后,就出了门。 他兴师动众地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故意惹事,把潜伏在王府周围那些乔装打扮的锦衣卫们全都弄走了,双方还打了一架,闹得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跑来围观。 锦衣卫也不是那等敢于吃闷亏的人,朱雀大街上足足闹了一个时辰,才消停。 夕阳落到了西边的天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这个夜晚比前两夜要安静多了,少了很多爆竹声。 漆黑的夜幕中挂满了星星,今夜银月如弯钩,漫天星辰星星点点,犹如那墨蓝色的锦缎。京城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只余下那万家灯火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皇宫中,灯火通明,远比京城的其他地方更明亮,尤其是养心殿。 夜虽已经来临,但今夜的养心殿却有外客。 皇帝与一个道人正在静心室中,两人都盘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上。 倪公公接过了皇帝喝了一半的茶盅,再转交给一个小內侍,跟着又仔细地给皇帝擦拭额角的汗珠了。 皇帝面色潮红,眸生异彩,挥挥手,示意倪公公退开一些,不咸不淡地说道:“道长的《道德经》讲得别具一格,朕听着也是有所感悟。” 皇帝在听完玄净讲道后,就又服了一颗丹药,此刻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说不出的舒畅。 这大冬天的,静心室内也只放了一个炭盆而已,可皇帝却热出了一身汗。都说年轻人火气好,不畏寒,皇帝想想自己年轻时,也未必有这样的体魄。 原本闭目的玄净道长睁开了眼,眼中闪着莫测高深的光芒,甩了一下手里那把银白色的拂尘,不卑不亢地道:“这是皇上与道法有缘,与贫道有缘。” 皇帝不置可否,在倪公公的搀扶下自蒲团上起了身,一边走向前方一排透明的琉璃窗,一边又道:“道长,这《道德真经》已经讲得七七八八,今晚道长不如给朕讲讲《南华真经》如何?” 现在才一更天而已,皇帝精神正好,在服了丹药后,甚至还有几分亢奋,毫无睡意。 所谓《南华真经》,即《庄子》。 玄净表面上不露声色,其实有些头疼。庄子信奉“无为”,认为君主“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强调君主要做到不夹杂君主个人的私心和成见。 这些话可不能跟皇帝说,说了不就是找死吗? 可是皇帝想听《南华真经》,自己就必须讲《南华真经》。 玄净想了想,干脆捡一些能说的说,于是说起了《内篇》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皇帝仰首望着群星璀璨的夜空,负手而立,没说话,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听经,还是在想别的。 忽然,外面一阵狂风大作,庭院里的树木在夜晚显得有些狰狞,连夜空的繁星似乎都因为这阵妖风起了某些变化。 玄净闭了闭眼,凝眸再看去时,发现夜空中某颗星辰明亮,可是象征帝星的紫微星却黯淡了下去。 玄净:“!!!” 玄净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就忘了词,室内静了下来。 倪公公瞪着玄净,心道:这位道长未免胆子也太大了,皇帝让他讲道讲经,那是天大的恩德,他居然还敢三心二意?! 皇帝本来其实也心不在焉,但是玄净突然噤声,皇帝还是意识到了,收回了视线,蹙眉道:“道长?” 两个字不轻不重,不怒自威。 玄净头皮发麻,在皇帝跟前走动,机会与危险是并存的,一方面可以得到无上的地位,另一方面,要是说错了一句话,没准连脑袋也保不住。 他不是朝廷的文武百官,朝中不会有人替他说情,只“妖道”这个评价就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更重要的是,玄净心里也知道,皇帝对他已经十分不满了,若非还有丹药钓着皇帝,皇帝恐怕早就疏远他了。 君心难测,皇帝这个人翻起脸来最是无情了。 他要是再不显示出一点他的价值,他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玄净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转了两下,心里有了决定。 皇帝看出玄净神色有意,瞬间表情变得了冷厉了三分:“说!” 玄净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皇上也知道,贫道略通星象,贫道发现北极星黯淡,七杀星崛起,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玄净委婉地斟酌了一番言辞,生怕触怒了皇帝。 星象之术极为复杂,所以朝廷才会设立钦天监。皇帝对星象所知不多,可也知道北极星是紫微星,也就是“帝星”。 帝星黯淡,那自是不祥之兆。 皇帝的神情更冷了,逼问道:“七杀星代表何意?” 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问了出来,想得到一个明确肯定的回答。 玄净冷汗涔涔,却还是不得不把话说白了:“回皇上,七杀星是将星,遇帝为权。” 在十四颗主星之中,七杀星象征“威勇”,化气为“将星”,主“肃杀”。 七杀坐命之人,在乱世之时,帝君用之,可为良将,发挥所长;太平盛世时,将星却可能会冲撞现有的体制,说白了,就是造反。 “……”皇帝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冰似的,严寒如雪山之巅。 从前玄净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将星黯淡”,说宸王命不久矣,可今天,玄净居然改了说辞!! 皇帝狠狠地瞪着玄净,杀意猛然地蹿起,又气又恼。 要是身边有禁卫军,说不定他已经拔出长刀朝玄净刺了过去。 怒火一起,皇帝的鼻息也变得急促起来,眼前一阵发黑,连身子都有些踉跄。 “皇上!”倪公公眼明手快地扶住了皇帝的胳膊,又拿出一瓶嗅盐放在皇帝的鼻下给他嗅了嗅,同时给他捋背顺气,嘴里劝着皇帝“保重龙体”之类的话。 嗅盐的气味宛如一股凉气涌入体内,舒缓了皇帝体内的燥热。 在急怒之后,皇帝变得稍微冷静了一些,气息平缓,但原本潮红的脸色涨得更红了,双眸布满了血丝。 皇帝怒意未消,只是之前他的怒火是冲着玄净,现在却已经转向了此刻不在这里的顾玦。 顾玦啊顾玦,他果然是狼子野心,对帝位早就觊觎在侧,顾玦分明是想要谋夺自己的帝位取而代之了! 他没有冤枉了顾玦这乱臣贼子!! 这时,內侍们机灵地搬来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皇帝就在窗边坐了下来,又有人急忙去点安神香,沏茶,人来人往。 倪公公更是小心翼翼地请示:“皇上,可要请太医……” 皇帝抬手打断了倪公公,目光又去看窗外的夜空,一手紧紧地握住太师椅的扶手,几乎将之捏碎。 玄净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立刻就看出了圣意,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脚下还有些发虚。 皇帝突然问道:“玄净,星象上还怎么说?” 玄净已经猜到皇帝会问这个了,因此面上也沉着了不少,不答反问:“皇上还记不记得去年宸王殿下重病的事?” 皇帝当然记得,就是因为顾玦重病,他直闯宸王府也没见到人,他才会依照玄净的建议给顾玦下旨赐婚,名为冲喜,最好永定侯府的那个庶女能克死顾玦。 皇帝本来以为婚礼后,他只要坐等顾玦去死,但顾玦怎么都不死,甚至精神还眼看着越来越好,还有精力参加了去年冬月的冬猎。 皇帝也是为此对玄净没那么宠信了,最近更是屡屡召见无为观的道士。 这些事玄净自然是知道的,虽然恼无为观趁虚而入,却也只能憋着这口气。 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玄净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又道:“皇上,贫道去年给宸王的批命没有错,宸王此前必有命数中的大劫,可这命数不是一成不变的。” “庸碌之辈只能随波逐流,由命运摆布,但宸王殿下可不是庸碌之辈,贫道可以断定,宸王殿下必是遇到了高人改命。” “此刻这星象就是证据。” “若非有高人出手,这星象又怎么会突然改变呢,原本已黯淡得随时会熄灭的七杀星突然就明亮了!” 玄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振振有词。 “……”皇帝连茶也没心情喝了,脸色更差了。 玄净说得不无道理,人的命数确实会随着一些际遇而改变,现在回过头来想,也许赐婚根本就是一招错棋,也许他的干预反而给顾玦续了命;也许他当时只是冷眼旁观,顾玦早就被济世堂那个徒有虚名的“神医”给治死了。 皇帝松开了扶手,开始慢慢地转起了拇指上的玉扳指。 玄净看得出这是皇帝在思考,也就不再多说。皇帝听得进去,一句话就够了;皇帝要是听不进去,无论自己说再多都没用。 静心室内,寂静无声。 片刻后,皇帝才掀了掀眼皮,简明扼要地吩咐道:“召钦天监!” 只这一句话,倪公公与玄净全都心里有数了。皇帝对玄净终究没那么信了,所以才会宣钦天监来问话。 倪公公派人去宣钦天监后,就又回来了,只见皇帝坐,玄净站。 玄净闭着眼睛,一手执拂尘,纹丝不动,那简单的棉布道袍垂落,露出雪白的袜子与布鞋,倒是平添几分超然之气。 玄净似在冥想似的,一直闭目,甚至在钦天监的宋监副赶到时,他的眼睛都没睁开过,一副镇定如山的样子。 宋监副来得很快,他为了夜观天象,今夜本来就没睡,因此皇帝一传召,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宋监副先给皇帝作揖行礼,只听头顶上方传来皇帝的声音:“你觉得今夜的星象如何?” 果然!宋监副心里暗叹这,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跳砰砰加快,他其实猜到了皇帝宣他所为何事,他也看出了星象的变化。 现在皇帝一问,宋监副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今夜,南斗第六星七杀星亮,北极星暗。” 宋监副只说星象,不谈人,说得比玄净还要委婉。他们钦天监又如何不知道七杀星是将星,自古以来,不乏七杀坐命的名将,如杀神白起,如关羽,如廉颇等等。 可是说这些有意思吗? 皇帝忌惮的那位七杀坐命的名将可是埋在他心中二十年的一根刺。 宋监副又把头垂低了一些,没去看皇帝的脸色。 皇帝的心口一股燥火在燃烧着,烧得他更烦躁了。 他看看闭目的静乐,又抬头看看外面夜空中那黯淡的紫微星,那股火越烧越旺。 他不明白这才短短半年,怎么会出现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怎么就要变天了! 皇帝一时想着顾玦,一时想着楚千尘,一时又想着殷太后。 不,他不信楚千尘一个区区女流之辈能改变顾玦的命格,难道真的如玄净所说,顾玦请了什么高人改了命。 所以,这几个月,顾玦的身体才好了起来。 顾玦旺,则他衰。 七杀星旺,则紫微星衰。 皇帝嘴唇微动,无声地念着玄净方才的话:“……七杀星崛起,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题外话------ 查了半天也没查到中医里的手术叫什么,估且就叫手术吧。 330吐血 皇帝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了起来,他有心事,全能没注意到玄净睁开眼,瞅了他一眼,就又闭上了眼,一副事不关己、超然凡尘之外的架势。 又是一阵寂静蔓延,相比玄净的从容,宋监副就没那么镇定了,汗如雨下,战战兢兢。 直到皇帝压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摆驾宸王府,朕要去给太后请安!” 皇帝转过了身,走到了静心室门口时,蓦地停下了脚步,又道:“玄净,你随朕走一趟,给朕仔细看看……”看看顾玦到底用了什么邪术来改命! 原本在原地恭送皇帝的玄净连忙应声,跟了上去,心里也默默地擦了一把冷汗。今天是他的机会! 宋监副松了口气,庆幸皇帝没叫上自己。 这个时间,宫门早就落锁了。 可是皇帝想出门,又有谁敢拦着皇帝不让出去,像倪公公他们是连劝都不敢劝一句,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去安排龙辇以及随行的锦衣卫与宫人。 哪怕皇帝是微服,是临时出门,这支队伍也有足足三十几人,浩浩荡荡地朝宸王府去了。 皇帝出行自然是瞒不住旁人的耳目,更别说,夜晚的京城本来就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巡逻。 所以,当圣驾来到宸王府门口时,守在正院里的殷太后提前一盏茶功夫得了消息。 令殷太后惊讶的反而是皇帝的借口。 “给我请安?”殷太后勾出一个讥诮而冰冷的笑容,没相信。 问题是,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她住在寿宁宫的时候,这些年,皇帝每年来寿宁宫请安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现在她才刚出宫了,他倒是来表“孝顺”了? 殷太后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何嬷嬷小声道:“那边还没动静……” “把人迎去怡安堂吧。”殷太后起身道,随手抚了抚自己的衣裙。 于是,一身镶貂毛宝蓝锦袍的皇帝被王府长史程林华以及蔡嬷嬷领到了怡安堂。 皇帝一见殷太后,就是皱眉,若无其事地先作揖行礼:“母后。” 跟着,他就用一种兴师问罪的口吻质问道:“母后,九皇弟呢?他接了母后出宫,怎么就没见服侍左右?” 皇帝本就因为顾玦抓着“不孝”拿捏自己而不太痛快,今夜他来王府,顾玦竟然没来迎接圣驾,心里愈发恼怒。 皇帝这副怒容也许还能吓唬吓唬别人,可对于殷太后来说,根本就不管用。 殷太后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淡淡道:“难得这两天没宵禁,阿玦带了他媳妇出去看花灯了,还没回来。” “我不喜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皇帝:“……” 皇帝一时语结,因为他是临时来王府的,顾玦不在王府也是合情合理的。 而他也不能怪顾玦不带殷太后去看灯。 皇太后当然可以看花灯,但是要按着皇家的规矩走,太后参加的一般都是皇家灯会,打着与民同乐的旗号,比如每年的元宵灯会。 就没有皇帝怂恿太后微服去看灯会的道理。 皇帝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打量着四周。 太后昨天才搬到宸王府来,可现在这里已经张罗得这么齐全,很显然,这一天,顾玦已经筹谋许久了。 皇帝莫名地想到了先帝,先帝在世时,就常在他跟前夸顾玦做事有章法…… 何嬷嬷恭恭敬敬地给皇帝上了茶,目光忍不住就朝皇帝身后的玄净瞟了一眼。 皇帝眼神阴鸷,燥热的胸口发紧,他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打退堂鼓,又道:“母后,九皇弟是带弟妹去了哪里看花灯……” 皇帝原本是想说,他去派人把顾玦与楚千尘叫回来,却被殷太后不悦地打断了: “皇上,你不是说,你今天是来给哀家请安的吗?怎么一直问你九弟?” 殷太后四两拨千斤地反问起皇帝来,就差说皇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了。 “……”皇帝再次语结。 他昨天才在宫里见过顾玦,所以不能说许久没见顾玦想叙旧。 每每想到昨天他被指责给太后下药的事,皇帝的心口就是一阵绞痛,似是被重物反复地碾压般,昨夜他几乎彻夜难眠。 今天下午,锦衣卫又来报说,在宸王府前监视的人手被苏慕白率人给清扫了。 当下,皇帝就怀疑顾玦此举是在向自己示威,因为他已经接回了太后,这一次是他大获全胜了。皇帝当然心里不痛快,责令锦衣卫明天再悄悄调一批新的人手盯着宸王府。 也是因为这两天诸事不顺,心烦意乱,皇帝才会在黄昏时宣了玄净道长进宫给他来讲道。 皇帝握了握拳,又放开,眼神阴晴不定地看着坐在炕上的殷太后。 在他看,殷太后十有八九是在撒谎,今天是大年初二,这满京城哪里有什么灯会好看,顾玦十有八九就在王府里…… 他不来见自己,不过是在摆架子而已! 皇帝的火气又开始蹭蹭蹭地往上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母后,朕难得来一趟九皇弟这里,莫不是朕想见他一面都不行?” “怎么会呢?”殷太后漫不经心地与皇帝打太极,“你九皇弟与九弟妹总不会看一夜花灯的,皇上在这里陪哀家说说话,等上一等又何妨?” 等上一等?!皇帝面色又是一变。 这四个字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不由联想起了去年三月顾玦凯旋回京时的事。 当时顾玦进宫复命,可是自己把他晾在武英殿候着,有意给他一个下马威。谁想,顾玦竟然直接甩袖离去,连兵符都没有交还。 从那一天起,皇帝就确信了顾玦有不臣之心。 任何一个忠心为君的臣子能干得出顾玦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其心可诛! 亏他是堂堂大齐天子,竟也不能直接把这个乱臣贼子拖下去直接斩首! 他这个皇帝做得未免也太憋屈了吧!! 想着,皇帝眼球上的血丝因为怒火不断蔓延,宛如一张密集的蛛网,想要把猎物网在其中。 帝星黯淡。 皇帝忍不住就朝窗外的夜空看去,紫微星本是北方夜空最明亮的一颗星辰,可今夜紫微星暗淡无光。 这个事实宛如一刀子狠狠地剜在他的心口,那种极致的剧痛是那么煎熬。 殷太后仿佛没看到皇帝黑如锅底的脸色,似笑非笑道:“佛诞节在即,皇上既然这么有孝心,不如就给哀家抄一份《地藏经》吧。” 玄净眼看着皇帝被殷太后牵着鼻子走,眸光闪烁,聪明得一言不发。 他知道今夜怕是只会不了了之了。皇帝就是要自己再帮宸王改命,那也得他能见到宸王才行。 从今晚来看,皇帝是见不到宸王了,天色已晚,太后说皇帝可以在这里等,但是,难道宸王一刻不出现,皇帝就一直等下去吗? 就算皇帝是太后的亲儿子,那也没有在太后的住处过夜的道理……除非是为了侍疾。 还是皇帝太冲动了,应该明天再来,而不是连夜赶来宸王府,这件事又不急在这一晚。 玄净能想通的道理,皇帝也能想明白,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了。 他心口那股灼热变成了灼痛,仿佛有人一边用火烤着他的心肝,一边拿刀子捅他似的。 皇帝的脸红得惊人,似是血染,然后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皇上!” 倪公公惊呼了起来,只见皇帝咳得越来越厉害,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 倪公公又给皇帝抚背,同时另一只手摸出一方霜白的帕子,想递给皇帝…… 帕子还没塞到皇帝手里,却见皇帝的上半身猛然一个前倾,嘴一张,口腔中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那殷红的鲜血吐在皇帝的手心上,鲜血自指缝间“滴答滴答”地落了下去,落在下方雪白的羊毛地毯上,显得触目惊心。 吐了血后的皇帝脸色从潮红变得惨白,仿佛那一口血把他的血色都吐了出来似的。 随驾的宫人们此起彼伏地惊呼着“皇上”,全都吓坏了,连倪公公都是大惊失色。 皇帝的身体是龙体,皇帝吐血那可是干系到朝廷乃至整个大齐的大事! 殷太后冷眼旁观,眼神中连一起涟漪也没有,面上却做出一副唉声叹气、慌了神的样子,对着倪公公斥道:“倪公公,你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你是怎么办事的!” “皇上病重,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出来呢!赶紧摆驾回宫去,路上就让人去宣太医。” 殷太后发出一连串的指令,而皇帝还在咳,根本也没法反对。 之后,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宸王府的两个婆子抬来了软轿,倪公公等人把皇帝扶上了软轿,软轿是由皇帝打来的内侍抬走的,宸王府的人在前后引路。 至于玄净,皇帝这边的人早就忘了他的存在,还是何嬷嬷记得他,对着他伸手做请状,阴阳怪气地说道:“道长,请。” 玄净哪里敢在宸王府装腔作势,他心里明白得很,没有皇帝,他什么也不是。 喧嚣声随着皇帝移动,最后那些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在了王府的大门外。 圣驾在混乱中启程返回皇宫。 远处传来了二更天的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分外响亮。 皇帝一走,自有人返回怡安堂回禀殷太后一声,之后,殷太后披上一件斗篷,再次去了正院,早就把皇帝抛之脑后。 她不关心皇帝到底会怎么样,气死也好,气病也罢,都是别人家的事,几个皇帝也没她的儿子重要。 正堂里依旧静悄悄的,似乎比殷太后离开前还要安静,除了守在院子口、屋檐下的丫鬟婆子,也见不到什么人,大概也唯有挂在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以及那大红窗纸在提醒着众人,现在是春节。 进入正院前,殷太后走得很急,踏入庭院后,她反而放慢了脚步,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似乎都要踩实了,才会继续走下一步。 她一直走到堂屋也没停下,遥遥地望着前方那道依旧紧闭的房门。 从儿子儿媳进去已经有两个时辰了,从下午到现在天色早就黑透了…… 殷太后凝视了那道门半晌,几乎将门上烧出两个洞来。 周围的何嬷嬷等人全都不敢出声,屏着气。 就转过了身,不想,下一瞬就听到了后方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殷太后的身子在原地僵了一瞬,跟着才意识到了什么,双眸微微张大。 她急忙又转身。 前方原本闭合的那道房门已经打开了。 楚千尘从里面款款地走了出来,身姿挺拔,步履轻盈,透着几分飒爽的英姿。 凤眸清亮,唇角含笑,梨涡浅浅,浑身上下不见半点疲惫。 就是不问,殷太后也猜到了结果。 她在如释重负的同时,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似的,脚下一软,何嬷嬷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主子,她也猜到了结果,眉眼含着笑,眼眶湿润。 楚千尘径直走了殷太后跟前,然后对着她摊开了右手,只见她的右手掌心上摊着一方霜白的帕子,帕子上赫然是一块黑铁碎片。 这块碎片是带着倒钩的,血淋淋的,把帕子也染红了一块,现在血液已经干涸了,却依旧触目惊心。 楚千尘对着殷太后笑着,笑容璀璨犹如三月春光。 那表情似乎在说,母后,您看,我做到了! 唯有她知道过去的这两个时辰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这块箭刃的碎片距离心脉实在是太近了,她真怕她一刀子切下去,多出一毫厘,就会伤到心脉。 但凡它的位置再好一点,楚千尘也不至于拖到今天才动刀子。 上一世,就是这么一小块断刃压迫心脉,一点点地削弱了顾玦的生机,最终让他心力衰竭…… 每每想到这一点,楚千尘的心口就是一阵绞痛,这是她的一个心病。 直到今天,她的这个心病由她自己亲手化解了。 楚千尘感觉自己似乎焕然新生似的,浑身上下皆是精力充沛,神采焕发。 “母后,王爷要明天才醒。”楚千尘笑容更深,眼睛都笑成了一对月牙儿,柔声劝道,“不如您先回去睡吧,我会守着王爷的。” 殷太后的目光穿过楚千尘,往房间里望去,沙哑着声音道:“我想看看他,再回去。” 楚千尘微笑着点头,引着殷太后走到房门前,然后目送她进屋,而她自己留在了外面,体贴地留给殷太后一点空间。 房间里点了两盏琉璃灯,照得里面亮如白昼。 殷太后一进屋就闻到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几张桌子上还零散地放着一些染血的器械,但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她的目光里只有前方的顾玦。 顾玦静静地躺在那张榻上,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特别定制的,包括这张榻,一切都是为了方便楚千尘开刀。 他闭着眼,面容安详,眼睫在眼窝处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息安稳,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看不到胸口的伤处。 殷太后站在三步外,直愣愣地盯着顾玦。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看到过儿子的睡颜了。 在这一刻,她澎湃的心潮翻涌到了最高点,然后那股子浪潮又一点点地落了下去,心底恢复成一片尘埃落定的安然。 殷太后只进去不到半盏茶功夫就出来了,出来时,她的眼圈红红的。 她也没说什么感激的话,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只是抓起楚千尘的手温柔地拍了拍,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在情绪稍稍未定后,殷太后话锋一转:“你还不知道吧?顾琅刚刚来过了。” 殷太后在面对儿子儿媳时,常常不称皇上,而是直呼顾琅,周围的人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楚千尘惊讶地看着太后,明白“来过”的意思就是说,皇帝现在已经走了。 与此同时,她的脑子里飞快地梳理了一遍王府里的人。 今天她给顾玦开刀的事,事关重大,就是王府中知道的人也是极少数,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全是她与顾玦事先安排好的,所以,肯定不会是王府有人泄露出去的。 那么皇帝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御驾亲临了宸王府呢?! 楚千尘定了定神,略一沉吟,问道:“母后,顾琅还带了什么人一起?” 后方的琥珀差点没一个趔趄,太后这么喊也就罢了,连自家王妃竟然也敢对皇帝直呼其名。 殷太后倒是没在意这点,有一答一地回道:“锦衣卫、禁军、太监……对了,还有那个玄净道长。” “玄净?!”楚千尘惊讶地挑了下秀气的眉头。 在亲自送了殷太后出去后,楚千尘就派了江沅去找苏慕白或者程林华,问问今天皇帝还召见过什么人,最重要的是,告诉他们王爷这里一切顺利。 宸王府在宫里是有眼线的,也许他们不一定能打听到皇帝具体跟谁说了什么,但是何人出入了宫廷以及皇帝召见了谁,那还是能够很容易知道的。 江沅走后,楚千尘就独自坐在屋子里。 琥珀也没闲着,斟茶倒水,又赶紧令人去把小厨房里热着的点心端了过来,忙忙碌碌。 她知道楚千尘今晚怕是没心思好好吃饭,因此准备的都是一些好克化、吃起来方便的吃食,食物的香气很快在屋子里弥漫开来,闻得原本没觉得饿的楚千尘也是饥肠辘辘。 当楚千尘吃了小半碗皮蛋瘦肉粥与几个各色馅料的小笼包子后,江沅就回来了,还把苏慕白也带了过来。 他来得这么快,是因为皇帝一来,他就遣人去查了,几乎是皇帝前脚走,他后脚就得了回禀。 因此,他一听楚千尘命江沅来问这事,就跑来了。 “王妃,”苏慕白办起正事来,素来不含糊,开门见山地说了起来,“皇上下午申时召见了玄净,玄净申时过半进的宫,之后一直在静心室给皇上讲道。” “一更天时,皇上召见了钦天监的宋监副,然后就带着玄净等人直接出宫来了王府,说是给太后请安,但一直问起王爷。” “最后,皇上是吐了血,被人抬走的。” 说到这里,苏慕白不得不庆幸,幸好太后在王府,还可以拦着皇帝,否则像去年皇帝突然带群臣来王府横冲直撞的事也许会重演。 但这一次,王妃没法出面,光凭他们几个万一拦不下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钦天监?!楚千尘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 钦天监的职能为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而所谓天象,昼观日,夜观星月。皇帝这大晚上突然召见钦天监莫非是星象有什么大的变化? 楚千尘对星象什么的一窍不通,只是从皇帝的行为中猜测,就问了一句:“今夜的星象可……” 话说了一半,她想到了什么,与苏慕白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帝星。” 肯定是天上的帝星有了什么变化,才会让皇帝这样着急,火急火燎地就跑来了宸王府,而且,还跟王爷有关。 否则光凭太后说得那么几句话,可还不足以把皇帝给气吐血了,皇帝应该是本来心口就憋着一股子火气。 弹指间,苏慕白心思百转,然后郑重地作揖问道:“王妃,王爷现在可好?” 苏慕白现在才问起顾玦的情况,是因为方才江沅已经给大伙儿都带了话,说“一切顺利”,而且,看楚千尘的神情很轻松,等于是给苏慕白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现在这个问题,一方面是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另一方面是验证自己的某种猜测:是否今夜帝星不妥,而代表王爷的星辰却有兴旺之兆呢?! 楚千尘微微颔首:“明早就会醒,然后再好好休养一个月,王爷又能驰骋沙场了!” 说这句话时,楚千尘看似平静的声音中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越。 从前世起,楚千尘就知道的,王爷是一头雄鹰。 雄鹰不是金丝雀,不喜欢被困在笼子里,他需要的是一片辽阔的天地,同样地,王爷也不喜欢总是待在这座小小的王府里,他更喜欢肆意地策马奔驰,弯弓射箭,游遍大江南北。 王爷的心很大,又怎么会甘于困在京城这方寸之地! 苏慕白郑重地做了个长揖,表示他对楚千尘的尊重。 他儒雅的眉眼含着浅笑,平日里那双总是莫测高深的眼眸此刻喜形于色。 他们这些跟随顾玦这么久的人,在战场可以为彼此不惜牺牲性命的人,当然明白顾玦的心意。 苏慕白与楚千尘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此时此刻,两人都确认了一点:今夜这星象上,怕是起了某种变化,而且是一种能联系到顾玦身上的变化,才令皇帝如坐针毡。 楚千尘想了想,又问道:“玄甲军里有没有人通星象的?” 对于星象与命运的联系什么的,楚千尘其实抱着信则有之、不信则无的态度,可是皇帝信啊,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苏慕白:“……” 他们只懂打仗啊!即便看星象,那最多也就是看看会不会刮风下雨什么的! 看着平日一向胸有成竹的苏慕白露出这副略有些懵的表情,连江沅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 就在苏慕白斟酌着是不是该派人去钦天监打探打探时,就听楚千尘语气淡淡地又道:“算了,无所谓。” 说话间,楚千尘云淡风轻地轻抚了下衣袖,眼眸明澈通透。 “……”苏慕白莞尔一笑。 的确,无所谓。 对他们来说,只要王爷好了,一切都好,一切也都不是什么事。 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星象,皇帝爱信,就信去,爱折腾他自己,就折腾去! 关他们宸王府什么事!! 琥珀忍不住抬眼朝外面的星空看去,如墨染的夜空中,群星点点,一闪一闪地闪烁着,犹如一颗颗明亮的宝石一般璀璨。 琥珀自然也看不懂星象,应该说,她除了月亮,哪颗星辰都不认识,只隐约记得听人说过紫微星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星辰。 宸王府的人没看明白,可是,钦天监与玄净却都看得清楚,天空中的帝星越发黯淡了。 331醒来 这一夜的皇宫注定不会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很多人都彻夜难眠。 皇帝在吐了一口血后,身体就十分虚弱,反复地咳嗽不已,在回宫的途中就晕厥了过去,后来一直昏迷不醒。 圣驾返回养心殿后,整个养心殿都乱成了一团,不少人简直快吓破胆了。 消息传得飞快,没一会儿功夫,几乎半个宫廷的人都听闻了,皇帝吐了血。 太子顾南谨闻讯匆匆赶来时,养心殿内,太医院的太医们也到了,围了一圈,正在给皇帝会诊,一个个诚惶诚恐的。 皇后也已经到了,凤颜大怒,火冒三丈地质问着倪公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三更半夜的,皇上为什么要出宫?!你们怎么也不拦着点?” “这出宫的时候人还好好地,怎么才这么会儿功夫就病成这样了!!” 皇后的声音越来越尖锐,高亢。 倪公公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如纸,几乎不敢直视皇后的眼睛,颤声道:“皇上刚才去了趟宸王府……” “什么?!”皇后激动地打断了倪公公,“皇上是不是被宸王气得吐血的?!” 皇后的神情复杂极了,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惊诧,又藏着一股子窃喜,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对宸王府发难的大好机会。 “娘娘误会了。”倪公公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解释道,“宸王殿下不在王府。” 什么?!皇后的脸色又变了一变,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倪公公就把在皇帝在宸王府与太后的对话如实说了。 皇后:“……” 皇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皇帝连宸王的面都没见着,怎么也扯不到宸王身上! 总不能说皇帝是被太后气到的? 母亲骂儿子,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个,儿子憋上了一口气,甚至还气得吐血,那就是儿子对母亲不敬,那就是不孝! 所以,皇帝只能算是被他自己气到的。 皇后也顾不上周围还有那么多宫人与太医在,重重地一掌拍在茶几上。 太医们还围着龙榻边会诊,一个个表情复杂,有的满头大汗,有的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有的惶恐不安…… 顾南谨在一旁背着手来回走了几遍,等了很久,慢慢地,他也看出来了,太医令明显是一副欲言又止、不敢言的样子。 顾南谨干脆让太医借一步说话,两人一起去了隔壁的稍间说话。 当周围只有他们两人时,太医令稍稍放松了一点,他知道太子脾气好,才敢往下说:“太子殿下,皇上他……他毒热内攻,肝胆湿热,蕴结化火,导致火毒炽盛,丹毒攻心。” 太医令的声音越来越轻,同时,头也越垂越低。 丹毒?顾南谨知道皇帝一直在服用丹阳,眸光闪烁,把小温公公给招了进来。 小温公公战战兢兢地,额头全是汗,脸色比倪公公还难看。 太子问起丹药,小温公公只能乖乖地答:“回太子殿下,皇上在出宫前服过丹药。” 顾南谨紧紧地皱着眉头。 去岁,皇长孙得了小儿惊风症,皇帝赏下丹药,可是皇长孙服下丹药后,病症反而更严重了,性命垂危,但是是济世堂的神医治好了皇长孙。 神医说过:“丹药是有丹毒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随便用丹药?” “尤其是他还生着病,邪热炽盛,服了丹药,只会让他热毒加倍,导致丹毒攻心。” 顾南谨把神医的话都记在了心里,那之后,皇帝后面再赐下的丹药的被他悄悄地放起来了,自己一家都没有再服用过。 其实顾南谨也曾不止一次地劝过皇帝别再服丹药,起初皇帝只是骂他几句,再后来,皇帝厌了他之后,顾南谨也不敢再劝了。 皇帝终究是出事了! 哎! 顾南谨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禁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济世堂的那位神医真的是华佗再世,偏偏父皇听不进去。 顾南谨握了握拳,转头又去看神情发虚的太医令:“太医令,现在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父皇?” 小温公公没听到太医令刚才说的话,直到此刻才回过味来。 难道说,皇帝这次吐血跟丹药有关?! 小温公公瞳孔猛缩,没一会儿,颈后就出了一片冷汗。 太医令佝偻着腰背,抬起头来,那苍老的脸庞上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道:“太子殿下,皇上受了些刺激,以致丹毒发得太急,得设法先压制住心脉里的丹毒。” 太医令心口沉甸甸地,他与其他太医们商量了很久,其实也就六成把握。 自古民间就一个说法:太医难当。 对于这句话,每个太医都有深刻的体验,宫闱中的各种斗争残酷无比,一不留神就会把太医卷进各方势力之中,皇帝、皇后这些贵人想要一个太医的命,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像是这次,若是皇帝真的不好了,那么首当其冲会被问罪的人便是太医,轻则罚奉削官,重则小命不保。 太医令额角的汗液更密集了,心更慌了。 顾南谨自然能看得出太医令在想什么,揉了揉眉心,宽宏大量地说道:“你放手去治吧,孤恕你们无罪。” 太医令如释重负,连忙作揖:“谢殿下恩典。” 若是皇帝救活了,太医们当然无罪。 若是皇帝驾崩了,太子登基,有太子这句话,他们也能活。 太医令心中定了不少,又迟疑地说了一句:“殿下,或许可以去济世堂把那位神医给请来。”太医令相信有那位神医出手,他们的把握至少可以上升到八成。 顾南谨苦笑了一声,无力地挥了挥手道:“父皇不相信济世堂,太医令,你们先治吧。” 皇帝身边的人都知道皇帝不信济世堂,“国医馆”的匾额给的心不甘情不愿,就算济世堂的神医真救下了皇帝,皇帝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怕就是寻个名头治罪那位神医。 可若是治不好,只怕更会有人说,是宸王利用济世堂来谋害皇帝,其心可诛。 无论怎么做都是有错的,像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济世堂的神医怕也不会干。 顾南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得很。 “臣遵命。”太医令唯唯应诺,语气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忐忑,接下来考验的也不知道是皇帝的运气,还是他们太医院的运气。 比太医令更紧张的人是小温公公。 万一太医们真的治不好,那么他们这些服侍皇帝的人也有罪,因为皇帝服丹药时,他们没劝着点,这就是罪。 届时,皇后会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 见顾南谨和太医令一前一后地从稍间出去了,小温公公连忙追了上去,脚下发虚,心里暗暗地为皇帝祈祷着。 之后,顾南谨柔声劝了皇后一番,把皇后带去了东暖阁,其他闲杂人等全都被清了场,只留下了太医们以及几个宫人。 皇后坐在东暖阁里,有些心不在焉,派了一个嬷嬷去皇帝的寝宫门口守着。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原本喧哗的养心殿安静了下来,静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那呼啸的寒风声。 皇宫里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宸王府里,同样是静悄悄的。 只偶尔有猫叫声“喵喵喵”地响起,与枝叶摇曳声交相呼应。 这不,每天凌晨都额外兴奋的黑猫又蹿来找楚千尘了,“喵呜”地叫了一声,仿佛在说,陪我玩,陪我玩! 楚千尘已经习惯了猫总爱在凌晨叫唤,根本没醒。 但是,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似乎听到了猫叫声,卷翘的眼睫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 屋里点着一盏灯,灯光昏黄柔和,气氛静谧。 顾玦一眼就看到趴在自己榻边的楚千尘。 楚千尘以手臂枕着头,鼻尖歪向他这边,露出一边的侧脸,眼睛闭着。 她的睡颜显得额外恬静、温婉,宛如一朵月下绽放的莲花似的。 顾玦静静地凝视着她,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即便顾玦一言不发,楚千尘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睁开了眼。 她的眼神还有些迷糊,对上顾玦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眸时,微微一笑,笑容又乖又甜,眉眼弯弯。 顾玦的手动了,缓缓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也是扬唇笑: “你做到了。” 他的笑容温润如清晨的一缕春风,柔柔地拂过心头。 双眸如同皎月般明亮,眼神温情缠绵,格外好看。 楚千尘看着顾玦与她相距不过咫尺的面庞,眨了眨眼,双眼就湿润了。 再眨了眨眼,晶莹泪水就淌了下来。 这是喜悦的泪水。 楚千尘的眼眸因为那充盈的泪水变得有些模糊,许多前世的画面逐一回闪,曾经觉得酸楚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甜蜜。 上一世,当她学会骑马时,她学会射箭时,她学会针灸时…… 每一次,他都是这么对她说的。 你可以做的。 你做到了。 时常,连她自己都觉得她不行的,可是他总是相信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她可以的。 然后,她就真的做到了。 “我做到了。”她低声说道。 当这四个字出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的沙哑。 说完之后,她的泪水更为汹涌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像是要把埋藏了两世的情绪在这一刻宣泄出来一样。 顾玦从来没有见过楚千尘这样。 在顾玦的眼里,从初遇时,她就是一个很自信的小姑娘,看似温驯乖巧,其实性子离经叛道,尤其护短,颇有种上天入地、无能不能的张狂劲,尤其是在医道上。 仿佛只要病患还有一口气,她都敢说,她能治,她能从阎王爷手里把人给夺回来。 唯有自己是个例外。 顾玦早就看出来了,在对待自己的旧伤上,楚千尘过于谨慎了,谨慎得不像是平日里的她。 因为在乎,所以才害怕失败。 因为在乎,所以才必须谨慎。 他知道她比他更惶恐,更不安。 她也知道这些情绪已经压在她心中很久了,直到现在,她才敢发泄出来。 顾玦没劝她,继续轻轻摸头发,由着她哭。 她在哭,却没哭出声,只是肩膀微微抖动,泪水如珍珠般大滴大滴地往下坠,浸湿了原本用来枕着头的衣袖。 而她浑然不觉,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她哭着苦着,突然就打了一个嗝。 这个嗝响亮极了,猫又很凑巧地给她伴了个奏:“咪呜?” 于是,她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噗嗤”笑了出来。 小脸上泪痕未干,凤眸被泪水洗涤后,显得黑白分明,清澈明亮。 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仿佛那娇嫩的花瓣上微微颤颤地沾着几滴晨露。 楚千尘伸手去捏他的上衣的衣摆,捏住就不撒手了,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王爷,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顾玦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唇角笑意更浓,把摸她头的右手放下,尾指微勾。 楚千尘立刻把自己的右手尾指勾上了他的尾指,晃了晃,又晃了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们说定了! 拉了勾后,楚千尘忽然间意识到她方才在顾玦面前像一个孩童似的大哭了一场,一下子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你渴了吧……”她像是猫似跳了起来,快步跑了出去,可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了,刚擦干了泪痕的小脸上有些尴尬。 她忘记给王爷诊脉了。 楚千尘的身后,还跟着捧着茶水的琥珀。琥珀似乎也哭过,眼圈有些红,神色间写满了喜悦。 “我给你把脉。”她一边说,一边去探顾玦左腕的脉搏。 当她的指腹碰触上他手腕的肌肤时,她的表情就变得自信专注,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琥珀在心里默数,数到“三”时,就见楚千尘收了手,这下琥珀彻底宽心了。 楚千尘唇角含笑,小心翼翼地替顾玦掖了掖褙子,忍不住就放轻了声音:“你的心脉有些弱,但是没有大碍。” “不过,你现在还不能动,乖乖躺着。” 末了,她还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要听话。” 顾玦眉眼温润地笑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当然会乖乖听话,他还想早点好起来呢。 楚千尘满意极了,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一个小瓷瓶,倒出了一颗小指头大小的药丸:“我在你之前喝的汤药里加了些止痛的药草,现在药效差不多也该开始消退了。这个药丸不仅补血补气,还可以止痛。” 因为顾玦这几天还不能动,不方便喝汤药,楚千尘担心会牵动他左胸的伤口,所以就提前治好了药丸。 楚千尘把药丸塞入了顾玦口中,那药丸入口后,就立刻在口涎中化开,滋味甘甜。 顾玦眉梢微动,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总是怕他吃苦。 楚千尘忙个不停,一会儿以棉絮沾了温水反复润他的嘴唇,一会儿叮嘱他要是觉得哪里不适,可千万别忍着;一会儿又开始行针。 “我给你行针,稳定心脉。” 当第五根金针刺下后,顾玦就又阖眼睡着了,鼻息轻浅均匀。 这是楚千尘故意为之。 现在的顾玦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休息,睡着了才能好好休息,才能养好身体。 顾玦睡着了,但是楚千尘依然没离开,还是坐在榻边的凳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睡颜。 她抬起了右手,以手指温柔地描摹着他的五官。 睡着时,他俊美的五官比平日里更为柔和,似乎被那昏黄的灯光磨去了棱角似的。 他的额头光洁饱满,狭长的眼睛闭合时,显得眼睫毛又长又翘,鼻梁高挺笔直,薄唇因为失血略显苍白,他闭着嘴时,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 当他的嘴唇亲吻她的发顶与额头时,总是那般温暖,透着不必言说的怜爱。 楚千尘的指尖在他的嘴唇上略微停顿,唇角弯了起来,心底发出由衷的慨叹:重生真好! 屋子里又静了下去,琥珀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对于她和江沅来说,这也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黑夜被黎明的第一束光芒所冲破,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 顾玦下一次清醒,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日上三竿。 他的脸色与唇色苍白依旧,但是精神又好了许多。 殷太后早就在暖阁里等着了,闻讯就来看了他,这一次,她同样没久留,只要确信儿子苏醒了,她就放心了。 楚千尘又给顾玦把脉、喂药、针灸,等他再次入睡时,她也歇下了。 楚千尘令人在屋子里摆了一张美人榻,她自己就在美人榻上歇息,确保顾玦这里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她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顾玦第三次清醒是当天黄昏。 每一次楚千尘都会给他把脉,事事都是亲力亲为,包括帮顾玦擦拭身体、更换衣裳,精心照顾,每一餐吃什么、喝什么药量等等全都由楚千尘把控。 效果也是显而易见,顾玦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精神也越来越好。 两人不仅还能说说话,而且楚千尘还时常念书、弹琴给他听。 到了第三天,顾玦已经不用依靠针灸入睡了,嘴唇也开始有了薄薄的血色,但楚千尘依旧不许他自己下榻。 随着顾玦的状况日益转好,宸王府的氛围也越来越轻松。 反之,皇宫里的气氛却是越来越压抑,因为皇帝病重,早朝也随之休朝,宫廷的上方似是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似的,一天比一天沉寂。 包括楚贵妃在内的嫔妃们全都来过养心殿,可都没见到皇帝,就被皇后强势地赶回了她们自己的宫苑。嫔妃们每天都是愁眉苦脸,求神拜佛,只盼着皇帝早点苏醒。 许是众志成城,皇帝在昏迷了三天三夜的,终于醒了过来。 “醒了!皇上醒了!!” “快,快去通禀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 有內侍激动地喊了起来,于是,守在寝宫太医们赶紧围了过来,鸡飞狗跳的。 皇帝的脸色潮红,浑浊的眼睛黯然无神,呼吸凌乱,一下长,一下短。 “朕……朕……”他想说话,可是口腔内生了疮,一说话就觉得痛,咽喉也像是被火灼烧似的火辣辣的。 过去这三天,倪公公也没怎么休息,眼窝处是一片青影,疲惫不堪。他试探地说道:“皇上,您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要不要请太子……” “玄……”皇帝嘴唇微动,艰难地打断了倪公公。 倪公公一向擅长体察圣意,忙道:“您是说玄净道长?” 皇帝微微点头,又艰难地突出一个字:“宣。” 倪公公皱起了眉头,露出为难之色,咽了咽口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玄净道长被太子殿下关押起来了。” “……”皇帝双眼猛然睁大,额头的青筋乱跳。 倪公公一眼就看出来了,皇帝对此不太高兴。 果然—— 下一瞬,就听皇帝颤声骂道:“不孝子!” 倪公公以及其他人听了全都是胆战心惊,恨不得聋了才好。 “快,把玄净……”皇帝一生气,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可把在场的内侍与太医们吓坏了,生怕皇帝又气得吐血,那可就是太子不孝,气得皇帝怒上加怒了。 太医们连忙给皇帝按摩穴道,倪公公也劝皇帝注意龙体,道:“皇上,奴才这就让人去宣玄净道长。” 养心殿内,好一阵手忙脚乱。 等玄净道长被人提来养心殿时,皇帝的气息已经平复了下来,人也靠着大迎枕坐了起来,太医们全都被皇帝遣退了。 短短三天,玄净就瘦了一大圈,连身上的道袍都显得宽松了不少。 大年初二那晚,太子以他用丹药毒害皇帝为由,把他关入大牢,这三天,不闻不问,他找牢头试图探听消息,也是无人理会。 在牢房这等地方,人难免就会胡思乱想,玄净被关得快吓死了,生怕皇帝驾崩,连自己都要给皇帝陪葬。 此刻,玄净见皇帝活过来了,简直喜极而泣。 “参加皇上。”玄净郑重地给皇帝作揖行礼,“皇上乃天命之子,洪福齐天!” 他的喜极而泣看在皇帝眼里,那是为玄净一心为他这个皇帝,是真心关心自己。 等皇帝道了“平身”后,玄净也彻底宽了心,抓住机会诉委屈、表忠心:“皇上,太子殿下对贫道的误会太深了,非说是贫道以丹药谋害皇上。” “贫道也如实跟太子殿下说了宸王府发生的事,可太子殿下……” 玄净以一声悠长的叹息声作为收尾。 他没直接说太子的不是,但言下之意很明显了,就是指太子包庇宸王府。 玄净的话其实根本就是一人之言,站不住脚,端看皇帝信不信而已。 皇帝信了,他早就觉得皇后与太子都意图勾结宸王,玄净的这番话也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 “太子真是好大的胆子。”皇帝慢慢道,眼底充斥着浓浓的厌恶与忌惮。 太子早有不臣之心,自己病重,由太子监朝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旦自己驾崩,那就是太子登基。 现在最巴不得自己死的人恐怕不是顾玦,而是太子。 对太子来说,自己不就是一块挡路石吗?! 甚至于帝星黯淡,是否就起源于太子和顾玦勾结,由太子的助力,才助将星崛起?! 皇帝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心跳砰砰加快。 玄净隐约能猜出皇帝的五六分心思,微微垂下了眼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只是自保而已。 332立功 玄净想了想,一咬牙,又道:“贫道昨晚夜观星象,帝星虽然一时蒙尘,但仍生生不息。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眸光微微一亮,黯淡的眼眸中又燃起了一丝火花。 他的拳头在锦被下握了起来,虚弱地问玄净:“朕的病……” “皇上,这九重金丹乃是无上珍品,皇上服用了半年,应该也深有体会。” 玄净煞有其事地说道,“只是这次恰逢帝星黯淡,皇上的龙体也受帝星的影响虚弱,丹药的药效过强,皇上这一次其实是虚不受补。” “……”皇帝若有所思,觉得玄净所言有理。 打个比方说,就是把百年人参给了底子太薄的人,对方也有可能因为虚不受补而没命的,但是能因此说人参是毒吗?! 这次,如果不是恰逢帝星黯淡,自己又岂会遭此一劫,归根到底,是顾玦害了他! 皇帝恍然大悟,也是,不然,他已经服用玄净的丹药大半年了,怎么早不出问题,晚不出问题,偏偏就这么凑巧呢! 顾玦果然是他最大的克星!! 玄净见皇帝信了,松了半口气,觉得自己这条命暂时保住了。 “皇上,”玄净又道,“贫道这就回去给皇上再炼一炉补元丹,补元丹可为您大补元气,使得龙体回到全精全气全神、无亏无损之元真童体的状态。” 皇帝听着,眼睛更亮了,急切地说道:“那就烦扰道长了。” 这才说了几句话,皇帝的声音就更沙哑了,每说一个字,喉头就跟火烧似的。 他心里觉得这帮子太医真是没用,治了自己三天三夜,却治得自己满嘴口疮,简直就是一帮子废物。 皇帝让倪公公送送玄净,倪公公就把人送出了养心殿,又吩咐另一个小內侍带几个禁军务护送玄净回元清观。 倪公公寒暄了几句后,就匆匆返回了皇帝的寝宫,留下满头大汗的玄净。 迎面的寒风一吹,玄净只觉得浑身冰凉,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得赶紧跑路。 但紧接着,理智又否决了这个主意,他一跑路,那就落实了丹药有问题,那么皇帝肯定会大怒,届时,皇帝必然会令锦衣卫捉拿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跑到哪里去?! 一旦被锦衣卫抓到,他就死定了。 但不跑路,也不行,他现在的处境就跟踩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似的。 只要稍微踏错半步,那就会万劫不复! 玄净直到今日算是明白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玄净正要走下汉白玉台阶,却见正前方一道身穿金黄色蟒袍的青年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內侍。 正是太子顾南谨。 玄净一看到太子,就是面色一僵。 两人面面相对,顾南谨自然也看到了玄净。 玄净在一个愣神后,快步走下了汉白玉石阶,然后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顾南谨跟前,道:“太子殿下,皇上开恩,让贫道回元清观。” 玄净在告诉太子,他能出大牢是皇帝的意思,要是太子再把他关回去,那就是违抗圣意。 顾南谨的脸上疲惫不堪,他看明白了,皇帝既然放了玄净,也就是不相信他的病是丹药导致的。 对于这个结果,顾南谨并不意外,却又同时心累得很。 他没理睬玄净,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自己进了养心殿。 跪在地上的玄净如释重负,在小温公公的搀扶下起了身,赶紧走人,生怕走晚了,又撞上了皇后! 顾南谨无视一路跟他行礼的內侍与宫女,大步流星地冲到了皇帝的寝宫。 里面的皇帝也听到了外面的宫人在喊着“太子殿下”,薄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呵,他的太子总算是来了! 皇帝就这么看着顾南谨绕过一座屏风进入他的视野,眼神阴鸷。 “父皇。”顾南谨郑重地对着龙榻上的皇帝作揖,气喘吁吁。 刚刚他也是听闻皇帝醒了,便放下手头的事,匆匆赶了过来。 顾南谨已经是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但是皇帝早就对这个长子有了心结,在他看来,连押在牢里的玄净都到了,太子现在才来,分明是没有把他这个父皇放在第一位。 也是,太子现在怕是忙着要收买人心,等着继位呢! 皇帝的心里怒火高涨,但没有立刻发作,面上看着还算平静,沙哑着声音问道:“朕那日病倒后,都出了些什么事?” 皇帝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怒意,大概也唯有倪公公知道皇帝的每个字都憋着一股火。 顾南谨心里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他又会被父皇训斥,不想今天父皇却是出奇的平静。 顾南谨规规矩矩地把太医们给皇帝看病,判断是丹毒作祟的病因都说了,只是没提太医建议寻济世堂那位神医的事。 最后,他还提起了皇后在养心殿侍疾,昨晚才回凤鸾宫休息。 皇帝随口说了一句“辛苦皇后了”,跟着又问起了顾玦:“顾玦有没有进过宫?” 顾南谨如实答道:“不曾。皇祖母也还在宸王府。” 一说到殷太后,顾南谨不免就想到了皇帝给她下药的事,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皇帝一直在观察着太子的一举一动,乃至每一个颜色变化,觉得这“不自然”就是心虚。 是了,顾玦有了太子作为宫中的眼线,对自己的状况,那是再了解不过了,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地进宫! 皇帝自觉是看破不说破,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道:“太子,你下去吧。” 反正也从太子这里听不到半句真话,多说无益。 顾南谨俯首作揖,他全然看不到这一瞬,皇帝看着他的发冠的眼神像是冰刀子似的。 冰冷、无情、厌恶。 顾南谨从寝宫退了出去,疲惫不堪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几天在过年,封笔封印,满朝文武都在放假,也没什么国事要处理,所以皇帝病后,顾南谨起初也在养心殿侍疾,尽心尽力。 后来,礼亲王以及内阁大臣们一起来求见,义正言辞地劝谏他身为太子当尽快安抚人心、稳定朝局云云,此外,太子还要为明天的开笔仪式做准备。 再加上,年后,昊国使臣就要带着联姻公主启程回昊国了,“公主”出嫁的聘礼、种种仪仗等等,还需要需要太子过目,尤其是大齐宗室这边的送亲使到现在都还没定下。 顾南谨只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这些天每晚最多只睡两个时辰。 顾南谨在担心,楚千凰也在担心。 虽然她已经从沈菀手上拿了两万两银票了,但是,只要一天没有离开京城,她都担心事情会不会有变,毕竟在她的那个梦里,与昊国联姻的公主可是三公主安乐,而不是袁之彤。 “凰姐儿,这个你收着!”太夫人把一个雕花匣子亲手交给了楚千凰。 “谢谢祖母。”楚千凰感激地看着太夫人,“还是祖母您待我最好!” 沈芷对她的“婚事”直接不管不问不顾,她只能庆幸还有太夫人这个亲祖母帮着操持一二。 这一匣子就是楚千凰的嫁妆。 因为楚千凰不想带那么多俗物走,就请太夫人都替她换成了金银,凑了一点金珠和几千两银子,再加上沈菀给的那张两万两银票,楚千凰觉得勉强也够了。 楚千凰把木匣子递给了抱琴。 比起原本该属于她的那份嫁妆,现在这些真是小巫见大巫。 每每想来,楚千凰就觉得心口一阵闷痛,难受得很。 若非是沈芷把她的嫁妆都给了楚千尘,她也不至于这么拮据,不至于为了区区两万两去找沈菀。 楚千凰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低声道:“祖母,我以后不能在您跟前尽孝,您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太夫人一直觉得大孙女是被迫去昊国的,哀声叹气道:“凰姐儿,我可怜的凰姐儿!是祖母没用!” 说着,太夫人就开始以帕子抹眼泪。 “祖母,我知道您尽力了。”楚千凰握着太夫人的手,体贴地安慰道,“孙女知道您待我最好了。” 她这么一说,太夫人心情更激动了,拍了拍楚千凰的手,念叨着不舍,一片祖孙情深的景象,看着一旁的王嬷嬷也红了眼。 这时,一个青衣大丫鬟来禀说:“太夫人,大少爷来了!” 太夫人闻言喜上眉梢,忙道:“快请!快请!” 太夫人紧紧地握住楚千凰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凰姐儿,我也好几天没见到逸哥儿了。” 年前,楚云逸病得急,太夫人也曾想去探望楚云逸,却被沈氏告知楚云逸得了水痘,暂时到了庄子上小住。 水痘这毛病可大可小,最怕传染给旁人,因此太夫人只盯住沈氏务必派从前得过水痘的婆子好好照顾楚云逸。 楚千凰微微地笑:“是啊,我也好些天没见逸哥儿了。” 不一会儿,楚云逸就在一个青衣丫鬟的引领下来了。 楚千凰看着身穿一袭宝蓝色暗纹直裰的楚云逸朝她们走来,目光一闪,不由想起那天听到的楚令宇和太夫人的那番对话。 当天她在外面,又不便久留,没有听得太仔细,只约莫知道是康鸿达看上了楚云逸。 在楚千凰的梦里,康鸿达这个人也留下了属于他的一笔,与现在一样,他看上了楚云逸。 本来,楚千凰还以为楚令霄、姜姨娘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也会令楚云逸的人生改变。 楚千凰不得不感慨,命运这种东西实在是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因果在,最终能够超脱命运的人终究是少数中的极少数而已。 楚千凰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待楚云逸行了礼后,太夫人就喜不自禁地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他,笑道:“逸哥儿,你又长高了,比你父亲还高了。但瘦了,好像还黑了……” “还好,脸上没留下什么痘疤。这几日,你可得好好休养,别在没事乱跑了。” 太夫人还以为孙儿是因为得了水痘才会瘦了,心疼不已地叮嘱了一番。 “祖母,孙儿好真呢!”楚云逸笑眯眯地说道,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我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还会再长高的!这点小病都不是什么事。” 太夫人一向疼爱这个长孙,又继续问他这段时日是怎么过的,比如出痘出了几日,什么时候掉痘痂等等,楚云逸答得是滴水不漏,又笑吟吟地说他这几日吃得清淡,现在好不容易回府,让太夫人给他好好补补。 其实楚云逸昨天就随玄甲营到了京城,在丰台大营里休整了一晚上,才回侯府的。 方才,楚云逸已经先去过沈氏那里,也知道沈氏给他找了个什么借口,就又过来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所以,对于太夫人的问话,他早有准备,答得也从容。 太夫人这把年纪的人最欢喜孙儿们求着自己,更高兴了,当场就吩咐了大丫鬟一声,让她特意去厨房招呼。 气氛十分热闹,祖孙和乐。 太夫人说得有些口感,就喝了口茶,跟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凰姐儿,逸哥儿,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父亲就快回来了!” 姐弟俩也确实不知道这件事,皆是一惊,只是他们的惊诧又有微妙的不同。 看在太夫人眼里,这就是惊喜。 太夫人笑了,笑得释然,笑得欣喜,叹道:“这侯府里,你们父亲不在,就像是没了主心骨一样!尤其……” “尤其”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楚千凰明白太夫人的未尽之言,尤其是让沈氏把持着侯府的一切,且对婆母没有一丝一毫该有的尊重,太夫人这些日子来真是过得又憋屈又烦闷。 王嬷嬷也在心里为替富人叫屈,哪有媳妇嚣张成这样的,但凡太夫人稍微摆出一点婆母的架子,结果沈氏直接就断了太夫人三餐以外的一切用度,让太夫人要吃补品、制衣裳设么的全都用自己的嫁妆。 太夫人敢装病,沈氏就敢请京城各大医馆的大夫上门,弄得兴师动众,最后反而让那些大夫觉得太夫人矫情。 太夫人是真怕了沈氏,只好日日都待在荣福堂,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今长子总算要回来了,她的苦日子也算熬到头了。 太夫人看着楚云逸,脸上泛出慈爱的笑,摸了摸他的脸庞,叹道:“我们逸哥儿越长越好了!” 她这个长孙自小就长得好,额头饱满,鼻梁挺直,眼眸清亮,相貌十分俊逸,和长子这个年纪时像了九成! 楚云逸只是笑,可是楚千凰却听得心里咯噔一下,一颗心猛然沉了下去,心里自然而然地浮现某个令她心惊的念头:难不成……祖母还真就被二叔父给说动了?! 为什么?!祖母不是一直都很喜欢逸哥儿吗? 这一瞬,楚千凰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四肢发寒,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太夫人,手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揉得一团皱。 太夫人怔怔地看着楚云逸,思绪不由想到了年前的那天。 她还记得那一日下着雪,次子楚令宇忽然跑来找她,跟她说了一番话:“母亲,如果您想让大哥从流放地回京,不是没法子,那要看什么人出手,恐怕也只有康鸿达才能办得到。” “可我们楚家求康鸿达办事,总不能什么都不付出吧?这京城里头,康鸿达那可是能只手遮天的人物,康鸿达对‘自己人’一向大方,若是从了他的意,他肯定会让大哥回来的。” “再说,我们楚家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尴尬的境地,还不是因为长房?如果长房一点‘付出’,就可以让康鸿达拉拔侯府一把……” 当日太夫人气得把楚令宇撵了出去,可这个建议仿佛在她心口烙下了一个烙印似的,接下来的几夜,太夫人辗转反侧地没怎么睡,总是想起这事,挥之不去。 她心动了。 她知道楚云逸一直都很努力,很用功,这孩子也出息,凭借自己考上了国子监,他一定能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可现在的永定侯府根本给不了楚云逸任何助力,楚云逸靠自己在军中瞎折腾,至少要花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有康鸿达帮忙,那就容易多了。 就像次子说得那样,康鸿达也就对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有兴趣,楚云逸最多也就委屈个一两年,却能够帮上他父亲一把,能够对他自己的仕途有所助力。 否则,楚云逸也只能被沈氏拿捏在手里,可想而知,沈氏也不会给他娶什么好媳妇,妻不贤祸三代,楚云逸以后的人生只会越来越辛苦。 她也是想为长孙好。太夫人在心里告诉自己,试探地说道:“逸哥儿,你本来打算参加开春禁军军演的选拔,对不对?还是你二叔父偶遇康大人,我们才听说了这件事。” 楚云逸坦然一笑,点头应道:“是啊。” 太夫人叹了口气,道:“哎,你准备了这么久,却因为出水痘错过了这次机会。” “祖母,不妨事。”楚云逸笑得大大咧咧,年轻的脸庞上神采飞扬,“我还年轻呢!” 对于楚云逸来说,这次出去与玄甲实战操练的收获太大了,其他的根本就不值一提。 然而,太夫人却觉得楚云逸只是在故作坚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委婉地安慰道:“逸哥儿,以后的‘机会’多的是……” 太夫人想说康鸿达看重你,想说他一定会提携你,却到底觉得难堪,有些说不出口。 “那是!”楚云逸根本看不出太夫人的纠结,笑容更愉悦了。云展跟他说了,以后有实战还是会请示二姐夫的意思,尽量带上他。 楚云逸浑然不觉,可楚千凰在听太夫人提到康大人的那一刻,就已经肯定了她的意图,四肢冷得发麻,心头更是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震惊、失望、轻蔑等等,皆而有之。 太夫人想了想,还想再说什么,可楚云逸已经先一步告辞道:“祖母,我想着去一趟宸王府,给二姐拜个年。” 说到楚千尘,屋内的气氛立刻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太夫人原本就没想好的说辞更是彻底地咽了回去,干巴巴地说道:“你去吧,早去早回。” 于是,楚云逸就又离开了。 当门帘落下后,暖阁里又只剩下她们祖孙两人。 楚千凰忍不住就压低声音问道:“祖母,您……您刚刚想跟逸哥儿说什么?” 楚千凰的眼眸又黑又深,似藏着千言万语,手里的帕子依旧攥得紧紧。 太夫人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似乎要刺到她灵魂深处似的。 她慢慢地捻动起手里的流珠串,反问道:“要是有人能让你父亲回来,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的吧?” 比起方才面对楚云逸的犹豫,此刻太夫人的语气与神情都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楚千凰觉得似乎都不认识这个祖母了。 楚千凰:“……” 楚千凰以贝齿微咬着下唇,咬得嘴唇微微发白。 如果楚令霄能回来,那当然好,楚令霄一旦回来,沈氏就不会这么嚣张了,就不能一人独大了,更不能这样把她的嫁妆给了楚千尘…… 楚千凰的心中似乎好几个自己在彼此争斗着,火花四射,喧嚣着,奔腾着,厮杀着,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她低哑着嗓音道:“是。” 她知道太夫人说的“代价”是什么,楚令霄犯了大罪,皇帝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免了他的罪。 楚千凰垂下了眸子,很快又抬起头,道:“事有轻重缓急。”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太夫人听的。 太夫人看着楚千凰的眼神柔和了几分,觉得终究是这个长孙女知自己的心意,点头道:“是啊。事有轻重缓急。” “生而为人,下至平民,上至天子,总是有为难的时候,不能由着性子来,要顾大局。” 太夫人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句,转头朝窗外看去。 从她这个角度看出去,早就看不到楚云逸的身影了,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在扫地。 楚云逸离开荣福堂后,就去了仪门,小厮早就牵着他那匹红马等着他了。 一炷香后,楚云逸连人带马地出现在了宸王府。 自初二下午起,宸王府就闭门谢客,只迎来过皇帝这个不速之客,楚云逸才是真正意义上王府新年的第一个客人。 楚千尘平时是一直陪在顾玦身边的,半步不肯离开,也就是弟弟回来了,这才给了弟弟一点面子,露了脸。 “觉得怎么样?”楚千尘笑眯眯地问他。 云展昨天就回过一次宸王府,所以楚千尘早就知道楚云逸回来了,而且,还知道他在这次的实战操练中立下了小功劳,不慎受了点伤,不过就是擦破点大腿的皮外伤。 刚刚,她也听下人说了,这小子是骑马来的。 他能骑马,又这么活蹦乱跳,楚千尘一看就知道他没什么事。 况且,在她看,这男孩子皮厚肉糙,受点伤,磕磕碰碰的,再正常不过了,就是楚云沐练箭、练骑马时,磨破了手与大腿,楚千尘也是一个态度,不许哭,忍着。 毕竟武将就要上战场,在战场上,没人能毫发无损的,没人能例外。 当然,该治的伤还是要治,而且用最好的药。 “就这样呗!”楚云逸耸耸肩,挑挑眉。 他在楚千尘这里与之前在荣福堂的样子迥然不同,放松极了,坐没坐相,懒洋洋地歪在椅背上,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温水。 楚千尘看出来了,这小子眼角眉梢都写着得意,故意问他:“是吗?那你以后还要不要上战场?” 这一次,楚云逸可不敢再答得模棱两可,身子也一下子坐直了,点头道:“要!!” 他答得毫不犹豫,中气十足。 末了,他还炫耀了一句:“云大哥说了,我是块材料!” 楚云逸傲娇地一扬下巴,那表情似乎在说,小爷他天生就适合上战场! 少年肆意张扬,桀骜不驯,模样其实有点欠扁,就胜在眉眼漂亮,便是外人看到了,也不会生出太大的恶感。 333退学 楚千尘觉得混小子就是欠揍,若此时楚云逸坐在她身旁,她已经一巴掌往他的头招呼过去了。 算了,大过年的。楚千尘在心里对自己说,对着琥珀使了个手势。 于是,琥珀就捧了一把宝剑出来,剑鞘是银色的,刻着麒麟纹,剑柄上缀着红色的剑穗。 楚千尘指了指剑道:“这是你姐夫给的,压岁钱。” 她没说这剑穗是她亲手做的。 楚云逸对剑那也是行家了,一看剑鞘上的刻印就知道了:“这是铸剑大师李冶九铸的剑!” 剑乃君子之器,器中之皇。 李家乃是大齐朝知名的武器锻造世家,这位李冶九是李家子弟中最擅长制剑的铸剑师,像这样的大师但凡出手,每一把都是名剑、宝剑,否则只会损了他的威名,因此往往几年也不一定能锻造出一剑,应了一句古语:宝剑锋从磨砺出。 楚云逸乐坏了,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欢喜,抓着剑就不肯松手了。 一会儿打量剑鞘,一会儿摩挲着李冶九的刻印,一会儿又把剑拔了出来,削了根头发丝,评了一句“吹毛断发”。 楚云逸把玩了好一会儿,都舍不得把剑收回剑鞘,心里觉得一定是因为他这次在实战操练中表现好,姐夫才赏他这把剑。 所以就他有,楚云沐没有。 想着,楚云逸的笑容变得有些傻乎乎的,脑子里想着等他回侯府,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楚云沐显摆显摆,气死这个小屁孩! 姐夫对他可真够好的! 楚云逸卖弄地甩了两个银色的剑花,这才把剑归了鞘,这才想起今天好像没见到姐夫,就随口问了一句:“姐,姐夫呢?” 他是想着姐夫给他包了这么大一份压岁钱,他总得当面谢谢。 楚千尘微微一笑,但笑不语。 她微一斜眼看来时,那双凤眼的弧度极美,眼尾优雅地上翘,勾勒出一股高深莫测的笑意。 这要是从前的楚云逸,那就是一根不开窍的棒槌,没准还会傻乎乎地追问,甚至心生一种被人摒弃在外的不适。 可现在的他,已经与半年前的他不可同日而语,在军营里的磨炼让他长大了很多,见楚千尘不说,他就知道肯定有原因,一个字都不问了。 楚千尘此刻再想起那个被楚千凰忽悠得差点没把命给折腾没了的楚云逸,心里也是感慨。 这小屁孩长大了! 楚千尘不知为何联想了前世。 前世,当王爷看着她一点点地学习,成长,是否也是她此刻这种感觉? 不对,她可比楚云逸这臭小子要聪明多了! 这可是连王爷都盖印认可的聪明。 楚千尘的唇角微微弯了起来,眼波流转,顾盼间,神色柔和,又有些自得,笑容中更是有种说不出的甜。 “……”楚云逸莫名地知道,他姐是在想他姐夫了,让他觉得有些肉麻,心道:奇怪了,他们俩不是每天在一起吗,还有什么好想的? 楚云逸移开视线,默默地又去玩他刚得的剑,对着茶几上的橙子跃跃欲试。听说只要剑够锋利,出剑够快,切西瓜还能不沾西瓜汁呢,那么橙子呢?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再拔剑,还是先回家练一练比较妥当,否则指不定他姐怎么嘲笑他呢! 楚云逸又抓了抓手中的剑鞘,神情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抬眸望着楚千尘,正色道:“二姐,我不想待在国子监了。” 他这句话不是与楚千尘商量,只是告知而已。 正在剥桔子的楚千尘惊讶地停了手,朝他挑眉。 楚云逸是去年九月初考进的国子监,当初他为了考进国子监有多努力,楚千尘也是看在眼里的,后来,这小子在国子监里又有多努力,现在才几个月而已,他又不想待了?! 楚千尘在一个短暂的微怔后,第一反应就是—— “有人欺负你?” 楚千尘是知道的,楚令霄刚被夺爵后,楚云逸在国子监一度遭人排挤,还是顾玦特意让唐御初去国子监招呼了一声。 居然有人连他们宸王府都敢挑衅! 楚千尘的眸光一下子就变得凌厉了起来。 “这世上有谁能欺负小爷!”楚云逸简直要炸毛了,想拍茶几,可手里抓着剑,没拍成。 有这种姐姐吗?! 尽指着他被人欺负吗?! 楚云逸小麦色的面庞涨得通红,觉得自己身为爷们的尊严受到了挑衅。 “唬!” 原本静静地蹲在旁边看着姐弟俩的黑猫被人踩了尾巴,整个猫都跳了起来,整根尾巴全都炸毛了,蓬松得好似鸡毛掸子似的,对着琥珀龇牙咧嘴。 琥珀有些尴尬地说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这句话既是对人说的,也是对猫说的,她真不是故意踩猫尾巴。 “噗嗤!” 楚千尘觉得她这个傻弟弟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没两眼了,笑得愉快极了。 笑容止不住地从唇角流淌出来,灿烂,明媚,愉悦。 明明是猫犯蠢,可楚云逸总觉得他姐是在笑他,算了算了,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跟他姐计较!就是为了这把宝剑也不能跟他姐计较是不是? 楚云逸看他脚边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藤球,就随意地对着猫轻轻地踢了一脚。 那只龇牙咧嘴的炸毛猫就忘了自己在气什么了,追着那藤球玩去了。 楚云逸被这一打岔,喝了两口茶,这才找回了情绪,认真地说道:“姐,我不是只有三个月新鲜感……” 他进国子监才四个月,中间还因为护驾受伤休养了一段时日,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 楚云逸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在外人眼里,估计自己很像是这种喜新厌旧、朝三暮四的人。 不过,别人误会他无所谓,他得让他姐知道他的想法。 “我是觉得国子监待得很没意思。”楚云逸斟酌着言辞徐徐道,“国子监里课程不少,君子六艺、兵法、武艺什么的都学,但怎么说呢,学兵法,就跟纸上谈兵,学武,又像花拳绣腿。” “你是不知道啊,有一次,说是切磋,我不小心下手重了点,没见血,没断骨头,没破皮,就有人说我恃武行凶,欺负同窗,那个……咳,”楚云逸差点没骂粗话,硬生生地改口道,“小子居然跑去找监丞,结果监丞还罚了我,说我不懂点到为止。” “点到为止,也不是这么个‘点到为止’法,姐,你说是不是?” “我们将来可是要上战场的,还怕擦着蹭着,那不是就跟戏台上玩一样吗?!” 楚云逸憋了一肚子火,真心觉得自己太难了。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就不该到处说闲话的人,这些话在肚子里憋了快一个月了。 现在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他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吐槽了一通,尤觉得憋气,于是往那只被猫扑过来的藤球上又踢了一脚,这一次,藤球从半敞的窗口飞了出去。 于是,黑猫轻一纵身,追着藤球也从窗口飞跃而出,矫健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楚千尘小脸微侧,似是自语道:“国子监现在变成这样了?” 前朝时,国子监只有文科,太祖皇帝在马背上打得天下,建立大齐,立誓要收复大江以南的领土,因此大齐朝一直是文武并重,就在国子监设立了武科。 楚千尘听顾玦说起过国子监的武科,当年太祖皇帝亲自制定了武科的课程,还安排了一些从战场退下的武将去国子监任职授课,武科的监生每年都要去各卫所历练,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后来的历代皇帝也遵守着太祖皇帝的遗志,继续发展武科,在大齐历史上,国子监中可谓名将辈出,扬威四夷,不少战功显赫的将领都是从国子监。 楚千尘听得出顾玦当时是赞扬的角度,此刻一想,也许顾玦对比的是他对如今的国子监是何等的失望。 “对!”楚云逸也不管楚千尘方才这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大力地点头,“反正无聊透了!” 他最后点评了一句国子监,觉得他姐应该是信他了。 果然不愧是他姐! 楚云逸就跟含了糖似的,心里美滋滋,甜丝丝,期待地看着楚千尘:“姐,我可不可以不要去了?” 他一眨不眨地睁着眼,带着点小可怜样,有点像撒娇。 撒娇中带着几分骄纵,那是被偏爱的骄纵。 琥珀不由想起他们家猫月影也会撒娇似地在王妃的脚边转来转去。 楚千尘没直接应,反过来问他:“你问过娘了没?” 楚云逸摸着鼻子,嘿嘿地笑:“问过了,母亲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只要你同意,就行了。” “不想去就别去了吧。”楚千尘爽快地说道。 在楚千尘看,国子监是楚云逸自己考上的,是否也看他自己。 反正自己做出的决定,磕得头破血流,也得走下去,就像当初顾玦在十五岁毅然奔赴北地一样。 她知道顾玦无悔,有的事总要有人去做。 他为人子,要为先帝分忧;他为皇子,要护大齐百姓周全! 于是,楚云逸乐坏了,简直笑开了花,下一瞬,他就注意到他姐又露出了“那种”笑容。 嘚,她又在想姐夫了。 楚云逸暗暗摇头,涎着脸凑了过去,得寸进尺地问道:“姐,那玄甲营……” 楚云逸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只要她应下,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成!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觉得这还是一个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小屁孩,还得再历练! “我得问问王爷。”楚千尘道。 “那是当然,姐你好好跟姐夫说。”楚云逸应得十分乖顺。 不仅态度好,走之前,他还特意留下了一件“贿赂品”:“姐,你看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别人手里抢下的一块翡翠原石,姐夫不是会雕刻吗?你可以让他给你雕个什么玩。” 楚云逸觉得自己很贴心,他直接买首饰,也许不和姐姐的心意,她想要什么,就让姐夫给雕,那简直两全其美。 他自觉这个主意妙极了,乐呵呵地拿着“压岁钱”走了。 他一走,琥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大少爷实在是太逗了。 楚千尘也是忍俊不禁,嘀咕了一句:“熊孩子!” 哪有人像他这样送礼的! 不过,看这块翡翠玉石的玉质,水头不错,还是玻璃种,晶莹剔透的,这小子也确实花了心思。 楚千尘自觉收了“贿赂”,就去忠人之事了。 顾玦的伤口愈合得不错,从昨晚起,就已经被转移到了内室安置。 点着炭盆的屋内气温恰到好处,就算穿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冷。 顾玦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宽松道袍,养了三天,任楚千尘再精心照顾,各种补品补药针灸一起上,他还是瘦了一些,不过精神还不错。 此刻,他背靠着几个大迎枕,斜斜地坐在榻上,神色慵懒闲适,若是不看他道袍内包着白布的胸口,根本就看不出他在养伤。 榻边放着一个榧木棋盘,棋盘上摆着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 在楚云逸来之前,楚千尘在陪顾玦下棋,不过她不让顾玦乱动,因此无论黑子还是顾玦的白子都是由她摆上棋盘的。 楚千尘坐下后,目光看着棋局,心不在焉地把楚云逸方才的话对着顾玦转述了一番,最后发出一声唏嘘的慨叹:“国子监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还记得楚云逸送的那块翡翠原石,把它往床头柜上一放:“喏,这是他给我的,说让你雕个啥给我玩。”楚千尘说着,也忍不住笑了。 顾玦也去看那块拳头大小的翡翠原石,也是笑。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等你好了,给我雕个手镯和玉佩玩。碎料应该还能整些别的……” “好。”顾玦二话不说地应了。 楚千尘心里高兴,兴致勃勃地琢磨起还能雕些啥,就听顾玦又道:“云展也是国子监出来的,历朝历代一代代传下去,都会重文轻武,有这样的风气,国子监的武科渐渐变了,也不稀奇。” 太祖皇帝至死都想着要收复江南,可是到了后面几代皇帝,就不乏像今上顾琅一样,只想守着这北边的江山。 楚千尘把目光从翡翠原石移向了顾玦还有些苍白的面孔,目光继续下移,落在那线条优美、凹凸有致的锁骨上,有些心疼:等他养好了伤,她非要把他养胖十斤,养出一身漂亮的肌肉不可。 顾玦被她看得有些受不了,只能抬起右手蒙上了她的眼,继续道:“现在国子监的武科生里,有七成出自勋贵。” 楚千尘乖乖坐着,一动不动,有点明白了。 虽然国子监的文科生也有不少出自宗室、勋贵和官宦人家,但是,文科读读书,到底没什么危险,武科就不一样了,以武器对打,那么年轻人有几个能真的做到点到为止,难免会受些大大小小的伤。 这些学生的家族一个个都得罪不起,国子监的先生们只能求稳,就渐渐从真打到花拳绣腿,再后来,慢慢的,就会虚大于实了。 再慢慢地,国子监就越来越不成样了。 顾玦戏谑地说道:“云展是从国子监出来的,刚进军营的时候,跟薛风演他们都走不到一路去,连吃饭都是自己单独一桌。” “那会儿,其他人对他也看不上眼,觉得他是京城来的公子哥。” “我还记得,前三个月他跟薛风演只要对招,不出十招,他就得摔下擂台。” 顾玦依旧以手蒙着楚千尘的眼睛,两人肌肤交贴之处,越来越温热。 楚千尘饶有兴致地听着,莞尔一笑,唇角弯弯,那对甜甜的梨涡浮现在唇畔。 这些事是她不知道的,前世云展早逝,薛风演、莫沉他们也很少提他。 “咳咳。” 外面传来了男子略显局促的干咳声。 然后是云展熟悉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王爷。” 顾玦盯了楚千尘的樱唇片刻,这才慢悠悠地收回了按在楚千尘双眼上的右手,同时道:“进来吧。” 云展自己给自己打帘,故意放慢步子,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表情一言难尽,有些无法直视楚千尘。 刚刚云展恰好听见了顾玦说的最后几句话,此时神情间有点尴尬,也觉得有点丢脸,同时,心里又不得不感慨:王爷的记性可真好! “王爷,王妃。”云展恭敬地抱拳行礼。 他本来是不该进内院的,可是现在王爷在休养,王妃不让动,所以干脆就由他们直接禀到内院来了。 反正王府也没什么女眷,就太后与王妃而已,王妃平日里也是随意出入王爷的外书房,跟他们常来常往的,没什么好避讳的。 云展心中其实也有不少感慨,觉得楚云逸可比他要幸运多了,像他在国子监足足浪费了三年了,学的还不如他在北地军待上半年。 他胡思乱想了一番,定了定神,禀起正事:“王爷,玄甲营的最后一万人已经昨天到了丰台大营,今天开始正式合营。” “末将等计划三天后,全军一起演习。” 就算没有合营的事,开春后,玄甲军也是要例行演习的,免得将士们在过年期间太松懈了。 顾玦颔首道:“这事就由你和薛风演负责。” 他们俩说正事的同时,楚千尘就坐回了棋盘边,继续盯着棋局,少顷,她终于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的右上角。 嗯,走这步,应该可以输得再慢点! 在云展领命后,顾玦主动把话题转到了楚云逸身上:“楚云逸打算从国子监退学,云展,接下来,你带带他。” 云展惊讶地挑眉,楚云逸之前没跟他提过想退学的事,他也从来没跟楚云逸建议过什么。 短暂的惊诧后,云展就平静了下来,暗道:不愧是王妃的弟弟,有魄力! 大部分的勋贵子弟如果考进了国子监,就会在国子监好好学上几年,然后考武举,先谋个出身。楚云逸小小年纪能有这个决心与觉悟,已是不容易。 顾玦又对楚千尘道:“逸哥儿年纪小,先让他跟着云展学两年。” 云展是从国子监到军营,他的经历与楚云逸相似,出身也相似,他知道国子监的武科生最缺的是什么,可以让楚云逸少走不少弯路。 楚千尘二话不说地应了,反正无论顾玦说什么,她都听,而且,她也明白顾玦的好意。 接着,她就打发了江沅去通知楚云逸。 江沅亲自跑了一趟永定侯府,闻讯的楚云逸又惊又喜,赞叹他姐的效率太高了,他一高兴了,就便宜江沅得了十两的赏银,回去王府的路上,还给正院的丫鬟们都捎了点心、糖果。 接下来的几天,楚云逸安分极了,在侯府每天数着指头盼啊盼,等到大年初八,国子监一开课,他立刻就去找祭酒退了学。 孙祭酒惊得差点没掉下巴。 国子监难进,每年招生也就这么屈指可数的几个名额,在没有考上科举的前提下,很少有人主动退学的。 孙祭酒好心地劝了几句:“楚云逸,覆水难收,一旦你退了学,想回来,就只能得等国子监下次招生再重考,一切还得按规矩从头来过。” “你若是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告诉我,或者先回去休息一段时日,年轻人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就冲动行事。” “不是我倚老卖老,我们见过太多年少轻狂、后来悔之莫及的年轻人!” 孙祭酒苦口婆心地劝着,郑监丞也在一旁频频点头。 对方是一片好心,楚云逸也是明白的,因此把态度摆得十分端正:“多谢孙祭酒的好意,我已经想好了。” 见楚云逸态度坚定,孙祭酒也就不再劝了,允了。 孙祭酒一边吩咐人去准备退学手续,一边与郑监丞交换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郑监丞回想着楚云逸在国子监这几个月时不时请假,年前还出手伤了同窗,心里觉得楚云逸就是刺头,不是什么好苗子。这样的人留在国子监其实也格格不入,走了也好,免得带坏了同窗。 签了几个字,又按了几个手印,楚云逸拿上两份文书,就无事一身轻地告辞了。 雄赳赳气昂昂,步伐轻快地简直快要飘起来了。 可他还没走出国子监的大门,就被人叫住了:“楚云逸!” 楚云逸就转过了身,不远处,一个十五岁左右、披着暗红色镶斗篷的少年朝他走来。 俊美的少年一头乌黑的头发以嵌红宝石紫金冠束起,皮肤白皙细腻,额头光洁饱满,唇红齿白,行走间,浑身透着一股骨子里的傲慢,仿佛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似的。 这是谁来着?楚云逸微微歪了下脸,苦苦思索着,觉得对方似乎有那么点眼熟。不过眼熟也正常,国子监也就这么大,无论是文科还是武科的学生,那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很多人就是叫不上名字,也会觉得有三分面熟。 孟思铭走到距离楚云逸两步的地方才停下,他比楚云逸矮了半个头,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他自然就会显得有几分气弱。 孟思铭心里更不舒坦了,眯着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楚云逸的脸看了半会儿,心道:这姓楚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孟思铭是因为楚云逸才来的国子监。 他知道康鸿达看上了楚云逸,就费了心思求康鸿达把他安插进了国子监。别人进国子监要考试,可康鸿达开口,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楚云逸想了想,没想起对方是谁,也就放弃了。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不会说话,就又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道:毛病! “站住!”孟思铭再次出声叫住了楚云逸,声音拔高了三分,“马上就要上课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孟思铭见楚云逸一言不发点头就走,眉头皱了起来,心里觉得这个人真是粗俗无礼,也不知道康鸿达看上了他什么。总不会看上他刁蛮吧?! 这一次,别说留步了,楚云逸甚至是懒得回头施舍他一个眼神,随口道:“老子退学了。” 他举起手里的文书,肆意张扬地晃了晃,文书上的指印与祭酒盖的朱砂印如血般鲜艳刺目。 他梳着高高的马尾,大步往前走失,马尾微微甩动着,意气风发,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屑人情世故的桀骜。 334提点 孟思铭:“!!!” 退学?!自己好不容易才进的国子监,可楚云逸现在竟然退学了!! 孟思铭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时,国子监的大门口已经空荡荡的,楚云逸已经没影了。 楚云逸一迈出国子监的大门,就看到云展正在等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小子,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找你了。”云展热情地勾肩搭背,令楚云逸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走,跟我去王府,我跟你过过招。” 楚云逸也知道云展、唐御初他们几人个个身手好,欣然应允:“展哥,你可别手下留情啊。” 云展笑眯眯地应了。 他这么说,也就真这么干了。 十招内,详细点,就是第六招就把楚云逸给打趴下了,摔了个四脚朝天。 楚云逸:“……” 楚云逸傻乎乎地躺在地上看着上方的蓝天白云时,还有点懵。 云展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笑眯眯地问道:“还来吗?” 从前,楚云逸趁着国子监休沐来军营,只能算是“随便练练”,云展他们对他都没动真格的,现在,他既然决心从武,那就好好练着吧。 就像王爷说得,平日里练得苦些,多摔几跤,总比在战场上丢了命强。 楚云逸的回应是,一把抓住了云展的右手,然后借力从地上一跃而起,轻盈地如同一只猫儿。 楚云逸来了王府,楚千尘身为王府的女主人,当然也知道,但她懒得搭理那小子,反正有云展他们管着呢。 对于楚千尘来说,顾玦才是最重要的。 此刻她正陪着顾玦在庭院中走动,今天是开刀后的第七天,顾玦是昨天才被允许下榻,在屋子里由楚千尘搀扶着走动。 楚千尘观察了一夜,见他没什么不适,就准他今天出屋了。 当然,出屋前,他必须“全副武装”,从帽子、袄子、斗篷、围脖,到袖炉、肩舆等等,一样也不能少。 在楚千尘的精心照顾下,顾玦恢复得很好,他也不需要人搀扶,就可以自己慢慢地从正院走到怡安堂,至于肩舆纯粹是以防万一才备了。 殷太后本来也打算出发去正院看望顾玦,可才刚披上斗篷,就听人说顾玦和楚千尘来了,按捺不住地出去迎他们。 “阿玦!” 殷太后看着顾玦缓步朝她走来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顾玦的恢复进度,楚千尘跟殷太后说得很细,殷太后昨天也亲眼看着楚千尘搀扶着顾玦在屋子里走动过,知道没意外的话,今明他就可以自行走动了。 可知道归知道,永远抵不过亲眼目睹的喜悦。 喜悦过后,担忧就涌了上来,化成了一句句训斥: “阿玦,你快坐下歇会儿!” “你这孩子,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万事都要一步步来,这么着急做什么?” 殷太后就怕顾玦又硬撑,板着脸训了一顿。 屋子里的下人们皆是低眉顺眼,实在不太适应:毕竟平日里也没人敢训堂堂宸王! 唯有楚千尘在笑。 顾玦一手搭着殷太后的手,就近在一把圈椅上坐下了,楚千尘从琥珀手里接过一个大迎枕,亲自给他垫在身后,听顾玦无奈讨饶:“娘,我都躺了七天了,腿脚都要生锈了。” 他这么一说,殷太后想起往事,露出几分怀念之色:“我记得你上次躺这么久,大概是你六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时,摔得左腿都断了。” 那时候的顾玦还那么小,但性子已经十分倔强,从头到尾没哭过,反倒是连累他摔下树的老八哭得眼泪鼻涕混一起。 楚千尘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目光一亮,上下打量着顾玦,继续抿嘴笑。 原来王爷小时候也有过上房揭瓦、狗也嫌的阶段。 顾玦见楚千尘喜欢听,自揭疮疤:“我那时候为了养腿伤,在榻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他还跟我保证以后不爬树,结果没几个月就破了誓,爬上屋顶去赏月,还非说这不是爬树。”殷太后继续说顾玦小时候的趣事,“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元宵节。” 楚千尘笑得乐不可支,在心里回味了好几遍,想象起顾玦六岁时的样子。 嗯,肯定很可爱、很漂亮! 听殷太后提起元宵节,楚千尘想起了一件事,就道:“母后,今年元宵是去不成灯会了,等明年元宵,我和王爷带您一起去看花灯好不好?” “好,我们明年再去。”殷太后笑眯眯地应了,也不一定要去元宵灯会,下半年还有中秋灯会呢。 想着,她眼眉舒展,唇畔含笑,看着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 自殷太后搬到宸王府后,觉得是事事舒心,样样舒服,这里比冷冰冰的寿宁宫好多了。 殷太后正想问他们要不要留在这里用午膳,这时,恰好有一个婆子来禀话:“太后娘娘,王爷,王妃,太子殿下带着三公主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如果是其他人,殷太后也就不见了,但她对太子与三公主没什么恶感,就吩咐去把人请进来。 顾玦扶着楚千尘的手起了身,三人去了暖阁坐下,殷太后在炕上坐下时,顺口问了一句:“阿玦,顾琅是不是病得厉害?” 那天皇帝吐血被人走后,殷太后也懒得打听皇帝的消息,她在宸王府住得舒坦极了,儿媳还叫来女先生给她说书弹曲,哪里还顾得上皇帝。 反正只要宫里没响丧钟,就代表皇帝没死。 既然殷太后问了,顾玦就随意地说了几句:“他昏迷了三天三夜,到大年初五才醒,这些天还在休养,但精神迟迟不见好。” “他不信太医,非要等那个玄净道长给他炼丹,说是丹药才能治好他的病。” 顾玦的神色间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来,说得简明扼要,省略了皇帝与太子父子间的纠纷。 “皇上中的应该是丹毒。”楚千尘补充了一句。 殷太后一挑眉:“丹毒?” 楚千尘就解释道:“凡丹药必含丹毒,丹药含有朱砂、砒霜等有毒物质,含量不多,只是短期服用,会觉得精神振奋,可长期服用,那些丹毒就会聚集在体内,导致热毒亢盛。” “道家有道医,自成一个流派,但是道医的‘道’,不是道教的‘道’,是《道德经》中的‘道’,道医以《黄帝内经》为基本理论,以阴阳五行学说为兼治手段,以医弘教、以医传道、以医济世,像是比如药王孙思邈。” “可惜啊,这世上多是挂羊头卖狗肉之辈,最后只会污了道医的名声。” “也不想想,历朝历代可不乏痴迷丹药的皇帝,认为丹药可以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死,可是又有哪个皇帝真的长生不死了?” “要是皇上再不节制一点,怕是寿元无几了。” 楚千尘说得漫不经意,在她口中,皇帝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天命之子,而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甚至是拼命作死的凡人。 琥珀和何嬷嬷等人听得心惊不已,勉强平复着心绪。 楚千尘说得有些口干,端起了茶盅,一边浅啜着热茶,一边回想着前世。 她的重生一定程度地影响了皇家,她救下了皇长孙的命,三公主安乐也不必远嫁昊国了,可皇帝却是眼看着要减寿的样子。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皇帝的龙体远没现在这么糟糕,一直到十年后,皇帝还活着,倒是把太子给折腾死了。 楚千尘又喝了口茶,品味着口中的回甘。 回过头来想想,她怀疑一切的关键还是在顾玦身上。 上一世,顾玦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想着怎么安顿好手底下的人,也包括她,那时候,顾玦行事没有这一世这么激进,也很少去和皇帝正面对峙,皇帝知道顾玦命垂一线,自然是舒心得很。 不像这一世,顾玦一次次地主动挑衅皇帝,皇帝每次动怒,都在促使丹毒加速发作。 偏偏皇帝不信太医,只信丹药,每次因为丹毒不适时,就会继续服食更多的丹药,于是体内又积累更多的丹毒,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坏。 这一次,皇帝盛怒之下因为丹毒攻心而吐血,这事就算不发生大年初二,那也是早晚的事。 殷太后冷声道:“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一切都是天注定的!”楚千尘笑眯眯地抚掌道。 她最好皇帝气死,太子早点登基。 太子这个人吧,宽厚,又仁心,可以是个守成之君,多少有点明君的风范,届时她和王爷带上太后一起去北地,大家各得其所,井水不犯河水,多好。 之后,因为江沅来禀,说太子与三公主进了怡安堂的大门,他们三人也就暂时到此为止,不再说这个话题了。 没一会儿,就传来了丫鬟打帘的声音,太子兄妹俩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顾南谨和安乐这对兄妹长得其实并不相似,外甥似舅,顾南谨更像他舅父,而安乐据说是有四五分像先帝的元后,加之顾南谨因为操劳,比实际年纪看着大几岁,安乐则因为天真烂漫,样貌瞧着比实际年纪要更小。 有时候,这对兄妹反倒像是父女似的,顾南谨管束着安乐,宠溺着安乐,安乐在这位长兄跟前也很活泼。 顾南谨看着殷太后与顾玦,心里其实略有些尴尬,与安乐一起先请了安。 安乐根本就察觉不出她大皇兄的局促,一如往日的娇憨,笑得跟朵花似的,她不敢靠近顾玦,但是敢往殷太后身边凑。 “皇祖母,我好想您。我前几天想去寿宁宫给您请安来着,可是母后说您来了九皇婶这里。我本来早就想出宫来看您的,可是母后不让我出宫,说父皇病了,不准我到处瞎跑。” 安乐不懂政治,也不懂皇帝与顾玦之间的那些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听得顾南谨更尴尬了,也头疼,宫里的那些糟心事,他其实不想管,却又不得不管。 有时候,顾南谨几乎是有些羡慕无忧无虑的安乐。 哎! 顾南谨在心中叹息,这几日,他时常暗暗庆幸:安乐实在不宜远嫁如今的昊国,现在这样,也好。 殷太后招呼安乐到身边坐下,揉了揉她的头,笑眯眯地赞道:“安乐真乖。祖母给你准备了压岁钱。” 殷太后从何嬷嬷手里接过一个红封,亲手塞给安乐,安乐就美滋滋地收下了。 连顾南谨也有份,而且他拿的还是三份,他自己一份,第一份给太子妃,最后一份给皇长孙。 兄妹俩一起谢过了殷太后,气氛也变得和乐融融。 顾南谨放下心来了,总算没有那么尴尬了,解释道:“皇祖母,因为这些天父皇龙体不适,孙儿与安乐才没能早些来给您请安,还请您原谅则个。” 殷太后客套地与他寒暄:“皇上的龙体怎么样了?可好些了没?” 她这话根本就不带一点感情,很显然,只是在做表面功夫,没话找话而已。 顾南谨虽然心知肚明,但也还是规规矩矩地答:“多谢皇祖母关爱,父皇这两天好多了。” 说话间,顾南谨心头苦涩泛滥。 他后来有问过钦天监,也知道在皇帝是怎么自己把自己气到怒气攻心的,皇帝到现在还下不了榻,拒绝服太医的汤药,可顾南谨却莫可奈何,他和皇后都劝了,徒劳无功。 皇帝昏迷的那三天,顾南谨过得很累;皇帝苏醒后的这三天,顾南谨过得更累了。因此过年这么七八天,顾南谨就瘦得连身上的蟒袍都有些宽松了。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根本就不是靠他勉强振作精神,可以遮掩的。 顾南谨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紧接着,才道出此行真正的目的:“皇祖母,九皇叔,九皇婶,孤这趟来除了给皇祖母请安,也是想邀请你们参加元宵的灯会。” 正月十五看花灯,是皇帝与民同乐的日子,是大齐朝百年来的传统。 每年的这个时候,不止是满城的百姓会在家门口点上花灯,而且,皇宫前的午门广场上会搭建起一个全城最大的灯棚,挂上花样繁多的灯笼,到了元宵当晚,皇帝会携皇后、皇子公主们一起到午门广场上与民共赏花灯。 皇帝还病着,听太医的意思要好好休养,不能操劳,如果再次丹毒攻心,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顾南谨本想取消今年的元宵灯会,也跟皇帝建议了,但是皇帝不乐意;于是顾南谨又建议元宵灯会照旧,由他与皇后、太子妃等出席灯会,请皇帝好好休养龙体,结果皇帝更怒,还骂了他一通: “太子,你这是想让京城的百姓只知有太子,不知有朕这个皇帝吗!” “朕还好好地活着,朕没死呢!” 皇帝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顾南谨也只能跪下指天指地指心地发誓他绝无此心,有那么一瞬,他都想请皇帝废了他这个太子,免得皇帝总觉得他有私心。 在皇帝的坚持下,元宵当天的灯会一切照旧。 不但一切照旧,今天也是皇帝非要让顾南谨亲自过来宸王府请太后。 皇帝的意思是,等元宵赏完了灯后,他就会名正言顺地把太后接回宫去,又说之前他们是说好了太后只是出宫过年,正月十五也算是过完年了,太后也该回去了。 到时候,那些宗室王爷们都在场,也能压住顾玦。 总之,顾玦去不去灯会无所谓,关键是太后。 这是皇帝千叮咛万嘱咐的。 顾南谨也知道此行的差事没那么容易,所以才特意带上了三公主,也是想着有她的童言童语可以缓解一下气氛。 “又有灯会了!”安乐快乐地抚掌,两眼亮晶晶的,卖弄道,“皇祖母,九皇婶,我会扎兔子灯,而且扎得可好了。” 安乐还生怕她们不信,又补了一句:“等我扎好了,给你们送两盏过来。” 顾南谨发现安乐有些说偏了,一边给她使眼色,一边说:“安乐,你想不想和你……” “不去。” 顾玦淡声回绝。 皇帝的那些心思,就算顾南谨没说出,顾玦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心里冷笑:他都把母后接出宫了,皇帝还要想接回去,决不可能! “……”顾南谨看着顾玦,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可是顾玦就说了这两个字,连什么理由也不说。 安乐根本不敢跟顾玦说话,自顾自地对戳着两根食指。 顾南谨:“……” 顾南谨简直欲哭无泪,因为顾玦甚至没有找借口,让他连劝都没法劝。 楚千尘一言不发,用白色的绢帕折了一只白生生的小兔子,然后送给安乐。 安乐乐坏了,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小兔子,一会儿碰碰它的长耳朵,一会儿又从头到脚地反复端详。 殷太后见太子实在有点可怜,就给他找了一个借口,叹道:“太子,哀家就不去灯会了,当天哀家要和你九皇叔、九皇婶去太庙祭祀先帝。” 顾南谨几乎是感激淋涕地看着殷太后,觉得还是太后体贴,也就不劝了,展颜一笑,接下了这个借口:“皇祖母有心了。” 他微微笑着,其实心里多少有点愁,可想而知,父皇不会想听到这个回复的,等回宫后,他又要被父皇骂了。 楚千尘心里默默地为太子掬了把同情泪,心想:要么,她给太子另备一份压岁钱压压惊? 顾南谨是个识趣的人,之后就没再提灯会的事,话锋一转,郑重地问道:“九皇叔,你对现任的昊帝乌诃度罗怎么看?” 顾南谨之所以问顾玦,是因为顾玦年少时曾出使过南昊,去岁还曾护送乌诃迦楼又去过一趟南昊,他对南昊的了解要比自己多得多。 顾玦:“……” 顾玦的眉梢动了动,润黑幽深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 顾南谨毫不避讳地看着顾玦,拱了拱手,很坦然地说道:“父皇觉得孤与九皇叔有所勾结,孤没有做过都被这样无端怀疑,那做一点又何妨?” 顾南谨的语气中透着一抹毫不掩饰的苦涩与轻嘲,他心底的无奈与无力唯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意思当然也不是真要与顾玦“勾结”,只是想请顾玦指点一下政见。 楚千尘闻言,扬了扬唇,觉得太子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他的这份坦荡与磊落十分难得,也十分珍贵。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楚千尘看来,其实先帝也算不上明君,最多也就是中庸之君,只是守成,却没有改革和开疆辟土的魄力,不过好歹给了大齐休养生息的时间。 太子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比先帝略胜一筹的君主。 楚千尘往屋外看了一眼,望向了皇宫的方向,盼着今上再使把劲,把他自己作死最好! 她忽然感觉袖子一紧,转头看去,就见安乐伸出两根手指悄悄地捏着她的袖子拉了拉,做出“嘘”的手势,让她别出声,同时还欲盖弥彰地看了顾玦一眼,仿佛生怕被他发现似的。 楚千尘有些好笑,弯唇笑,对着安乐歪了下小脸,以眼神问她,什么事? 安乐把一方粉色的帕子递给楚千尘,一手指指那只白色帕子折的白兔子,眨眨眼,意思是,九皇婶,再给我折一个! 楚千尘接过那方粉色的帕子,如了安乐的意,手指灵巧地又折一只兔子。 安乐乐坏了,愉快地拍掌,却又不敢拍出声响,只是摆手势。 她自小长在宫廷,就算不如姐妹们聪慧,却也是会看气氛的,父皇、皇兄们谈正事时,不会喧哗,不会玩闹。 顾玦眼角的余光其实有留意楚千尘这边,只是不动声色。 只要他愿意,可以把他自己武装得完美无瑕。 “乌诃度罗这个人啊,为将,是个将才,”顾玦徐徐道,“可为君,却是个暴君。” “他刚愎自用,唯亲是举,对内穷奢极欲,赋税征敛繁多,对下施以酷刑。” 顾玦右手成拳,在茶几上随意地叩动了两下,点到为止。 照他看,乌诃度罗才刚刚登基,不想着安内,反而一味暴力镇压,有压迫,就必有反抗,他这个皇位怕是不长远。 顾南谨一边专注地倾听,一边若有所思地思考着,再问道:“九皇叔,那你觉得这一次由谁来当送亲使比较好?” 护亲使的人选最好从宗室中挑,现在顾锦没了靖郡王的爵位,是不适合当护亲使了,顾南谨思来想去,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顾玦没说话,只比了一个“四”。 顾南谨怔了怔,率先想到了皇帝的四皇弟顾珅,可顾珅在三年前就因为一场急病仙逝。他怔了怔后,就知道了,顾玦在说的人是他与皇帝的四皇叔——睿亲王。 睿亲王这个人素来没什么野心,先帝在位期间,他就是一个闲散王爷,每天逗狗遛鸟,他养的猎犬与鸟在京城中那都是赫赫有名的。 他为人八面玲珑,素来人缘好。 顾南谨心念一动,睿亲王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当年,顾玦十四岁出使昊国,年纪太轻,当时就是让睿亲王随行,免得让昊帝觉得大齐轻慢。 “多谢九皇叔提点。”顾南谨郑重地对着顾玦作揖,眸露异彩,一时只觉得豁然开朗。 顾玦提睿亲王,并没有什么私心,只是因为顾南谨问了,而顾玦觉得睿亲王合适而已,反正听不听在于顾南谨,在于皇帝。 见他们谈完了正事,殷太后笑着道:“太子,安乐,你们留在这里用了午膳再走吧。” 不等顾南谨答应,安乐已经欢快地抚掌道:“好好好!皇祖母,我和大皇兄陪您和九皇婶一起用膳。”她又自动把顾玦给漏掉了。 殷太后不由失笑。 这一天,兄妹俩是用了午膳才离开宸王府的。 接下来的日子,宸王府继续闭门谢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任由外界各种揣测纷纭。 335机缘 他们都在猜测着太后与宸王到底会不会出席元宵节的灯会。 这些纷纷扰扰完全干扰不到宸王府。 因为顾玦要休养,不能出门看灯会,楚千尘大手笔地让人把京里各式各样的花灯都买了回来。临近元宵,各大卖花灯的铺子本来就忙,照理说,花灯应该在年前先订好的,楚千尘是临时订得急,为此多花了不少银子。 最后足足凑了一百盏花灯,南瓜灯、走马灯、玉兔灯、葫芦灯、猫儿灯、娃娃灯、孔雀开屏灯等等,造型各异。 王府上下把这些花灯挂在了每个院落、凉亭、花园、水阁……宛如一个小型的灯会。 元宵节当晚,这些灯笼被一盏盏地点亮了,在暗夜中,五彩斑斓,犹如火树银花般,绚烂至极。 殷太后、顾玦与楚千尘在琥珀、何嬷嬷等人的簇拥下,在王府中漫步赏灯。 正月十五的天气还是冷,每个人都披着斗篷,袖子里揣着手炉。 三人心情好,皆是不觉寒意,一边走,一边说话,说说笑笑,连琥珀与何嬷嬷也偶尔插嘴。 “王妃,这老虎灯真是不错,虎虎生威的。” “太后娘娘,今年是虎年,回头这老虎灯可以多挂几天,应景。” “……” 其实,这些花灯买得急,所以基本上都不是专门订制,也就是铺子里有什么就买什么,又是民间铺子里的玩意,和宫里头的花灯根本不能比。 但是殷太后根本不在意。 元宵节,团圆日。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团圆”。 她盼了这么多年,今年元宵节总算是盼到了阖家团圆。 殷太后眼眶一热,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夜凉如霜,寒风习习拂来,吹得那些挂在半空中的灯笼随风摇曳,灯笼中的火苗也闪烁起来,走马灯转动,灯上画的那些图也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这盏走马灯上画的是桃花,从晚冬枯败的桃枝画起,然后桃枝抽搐叶芽,长出花苞,最后盛放在枝头,桃花满枝,美不胜收。 殷太后在亭子边停下了脚步,仰首望着那盏走马灯,微笑道:“灯画得不错。” 顾玦微微一笑,对着殷太后眨了下眼:“娘可真有眼光!” 殷太后从他这一笑中品出几分意味深长来,心中浮现某个猜测。 莫非…… 她求证地转头看向了站在她另一侧的楚千尘,楚千尘微微颔首道:“这灯不是我扎的,不过灯上的画是我画的。” “王爷会扎灯,等来年,王爷来扎,我来画,肯定比这盏更好!” 殷太后深以为然,笑眯了眼,现在她就已经开始期待来年的元宵节了,届时肯定会更热闹。 殷太后来回看着儿子儿媳,目光尤其在顾玦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在静心休养了近半个月后,顾玦的脸上又有了红晕,起初不能动弹的那几天瘦的肉也长了回来。楚千尘说了,现在的顾玦除了不能快跑、不能骑马、不能练武、不能抬举重物外,其它常人能做的,他也能做。 他的身子得好好养上三个月,才能练武。 殷太后十分赞同,伤筋动骨也要一百天,顾玦这可是往心脏附近动的刀子,当然也得这么养着。她的儿子素来爱逞强,幸好现在有儿媳看着他! 看着这对般配得不得了的璧人,殷太后心里说不出的愉悦,觉得自己其实有些多余。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我有些乏了,你们继续逛吧。” 这元宵佳节,本来该是一对小儿女去外面的灯会,猜灯谜,赏花灯,看烟花的,现在顾玦不能外出,就让他们小两口自己玩吧。 殷太后说走就走,没一会儿,花园里就只剩下了楚千尘与顾玦两人,连琥珀都借着让婆子去点一盏熄灭的灯笼走得远远的。 这个时节的花园其实冷清得很,属于冬日的梅花就要凋零,那些春花尚未绽放,只偶尔见零星的白玉兰花苞长在树梢,冷清得很。 但今夜自有这些五彩缤纷的灯笼点缀枝头。 楚千尘与顾玦手牵着手往前走,另一只手拿着一盏白兔灯。 这盏灯正是三公主安乐亲手所制,前日她特意命內侍送到宸王府的,殷太后一盏,楚千尘一盏,顾玦被她遗忘了。 楚千尘像个孩童似的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白兔灯,赞道:“三公主的手还挺巧的。” 安乐不喜欢读书,不喜欢琴棋书画,不喜欢女红,倒是喜欢做些小东西,比如扎灯笼,编有趣的络子,做绢花、毽子什么的。 顾玦停下了脚步,斜眼睨了那盏白兔灯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也叫手巧? 楚千尘眨了眨眼,一瞬间,从顾玦的身上看到了几分罕见的孩子气。 她下意识地去哄他:“当然跟你不能比!” 他扬了扬眉,她立刻注意到他高兴了,她把他哄好了。 这个念头就让楚千尘快活得像心里有只麻雀在飞似的。 她喜欢哄他。 她也能感觉到他偶尔会在她跟前示弱。 这些都与前世不同。 前世,即便顾玦重伤,即便他所剩时日无多,在她面前,他依旧是那个无坚不摧的顾玦,那个就算死亡也不能撼动他分毫的顾玦。 前世的顾玦,明明在她身边,有时候,她也会有种他距离她很遥远的感觉,宛如天上的星辰,凡人的手又怎么可能接触得到星辰。 但这一世不一样。 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她不由把他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现在的顾玦不是井中月,水中花,是她触手可及的。 想到这里,楚千尘的心就变得温暖起来,就像是那加了蜜糖的花茶似的,花朵在茶水里荡漾起一圈圈涟漪,就算是不喝,就这么看着,也会给人一种又香又甜又好看的感觉。 楚千尘的心突然就怦怦地乱跳起来,牵着顾玦的手往前走去。 她的步伐放得更慢了,似乎希望这一刻停留得更久远一点。 这一夜,宸王府放了烟花,也放了天灯,从主子到下人们人手一盏孔明灯,当这些灯笼齐齐地从宸王府升起,飞向月明星稀的夜空时,也颇为壮观。 元宵节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次日,礼亲王就特意登门,但还没开口,就让顾玦拒绝了。 对着礼亲王,顾玦也不拐弯抹角,直说:“母后住在宫里,我不放心。换作是皇叔,会主动把亲娘送到别人手里,连安危都保证不了吗?” 顾玦就差说,礼亲王会让他自己的亲娘去送死吗?! 礼亲王无言以对。 于是,殷太后继续在宸王府住了下去,丝毫没有回宫的打算。 皇帝到现在还病着,因为这件事,又被气得丹毒差点发作,一下子就病得更重了,甚至都起不了身。 无奈之下,皇帝也只能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太子,三日后,就由你代朕送安达曼郡王他们出京。” 皇帝半躺半坐在龙榻上,他不止口腔长疮,连背部、额角也开始长红疮,最近几日都睡不安稳,因此气色很不好,明明才不惑之年的人,现在至少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七八岁,与一年前的他判若两人。 顾南谨心头复杂。 他定了定神,没应下,反而提议道:“父皇,我们要不要把昊人多留一段时间?” 顾南谨一直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劲,他们大齐把联姻的人选从嫡出的三公主换成了皇帝的“义女”,对于昊国来说,无异于一种蔑视的行为。 安达曼郡王为此震怒过,可震怒之后,他居然这么轻易就接受了。 顾南谨不得不猜测,安达曼是否在大齐拿到了更大的好处,才让他忍下了。 但是,顾南谨思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这个“好处”是什么。 之前皇帝把顾南谨圈在东宫,不许他接触朝政,顾南谨就算有所怀疑,也没法调查这件事;但现在不同了,他暂代皇帝处理政事,倒是可以设法查查昊人的意图。 皇帝闻言一下子皱起了眉头,心里对太子更不满了,斥道:“不妥!” “朕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太子,你是不是见朕病了,就要取而代之了,这么多主意!” 皇帝的声音一字比一字尖锐,一字比一字高亢,全都像刀子似的伤人。 曾经,顾南谨会因为皇帝这些话受伤,会为自己辩护,可皇帝一次次的怀疑凉了他的心,他知道他说再多,也抵不过他父皇的疑心。 顾南谨沉默以对,由着皇帝训,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该再去找一下九皇叔? 前几日,他请顾玦提点送亲使的人选,顾玦也提点了,而且他提出的这个人选,完全没有私心,就是皇帝也觉得睿亲王确实合适。 顾玦说不定能知道昊人的意图。 想着,顾南谨半垂下眼睑,拳头收紧,却不知他这副样子看在皇帝的眼里,就是不服气。 皇帝眼神阴鸷,忽然间就懒得再训了。 反正说再多也无用,太子与他早就生了异心,巴不得他早点死,好继位呢! 皇帝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道:“太子,你退下吧。” 顾南谨恭声应诺,就这么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顾南谨从养心殿出去的时候,恰在大门后遇上了往这边走来的康鸿达。 “参见太子殿下。”康鸿达含笑地对着顾南谨作揖行礼。 康鸿达是天子近臣,即便面对太子,依旧是不卑不亢,甚至是带着几分云淡风轻。 顾南谨抬了抬手,示意康鸿达免礼,温和地问道:“康大人是不是来见父皇?父皇现在正醒着。” 皇帝晚上睡不好,因此白天也时常在睡着,他一闭眼,其他人也就不敢打扰,无论是谁来求见,基本也只能在养心殿外候着。 康鸿达颔首应是,叹道:“皇上龙体不适,臣忧心忡忡,也是寝食难安。” 双方略略寒暄了几句,顾南谨就走了。 康鸿达恭送顾南谨离开,望着他背影的目光幽深如渊。皇帝对太子的不喜,他自然也是深有感触的,太子的位置怕是没那么稳固了。 这种事也从来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史上多的是被废的太子,也不乏几废几立的,谁能笑到最后,还得看时运。 思绪间,康鸿达就随一个小內侍进了皇帝的寝宫,步履矫健。 康鸿达是来见皇帝的,但并不是担忧皇帝的龙体,而是为了楚令霄,应该说,是为了楚云逸。 今天楚令霄终于回到京城了。 楚令霄是由几个锦衣卫押回京城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姜姨娘。 去岁楚令霄离开京城时,是戴着枷锁与镣铐被押走的,徒步从京城去的幽州流放地,苦不堪言。 此次归程,由锦衣卫押送,还有马车可以坐,虽然需要快马加鞭地赶路,但是对楚令霄来说,比去年离开时,不知道好上了多少。 此时此刻,仰望着京城那熟悉的城门,楚令霄只觉得恍若隔世,心头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滚来又滚去,颇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难堪与煎熬。 过去这几个月,他实在是太苦了! 楚令霄是流放之人,戴罪之身,他在幽州是要服徭役的,姜姨娘则要亲自照顾楚令霄的起居。 两个人从前都是锦衣玉食,甚至连衣服都没亲手洗过的人,在幽州的风吹雨打、粗衣淡饭,对他们来说,那简直是噩梦般的生活。 短短数月,两人曾经光滑细腻的皮肤就变得粗粝,蜡黄,苍老了许多,甚至于楚令霄连脊背都因为日日弯曲,有了几分佝偻之相。 两人的身上都穿着粗糙的布衣,周身不见半点珠宝首饰,乍一看,就像是民间那些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贫贱夫妻。 楚令霄差点就以为他这辈子就要死在幽州了,没想到老天爷还未曾断他的生路,忽然间就峰回路转了,他可以回京城了。 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楚令霄的心情激动不已,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男音自前方传来: “大哥!大哥你总算是回来了!” 楚令宇快步迎了上来,眼睛发红,一副激动更咽的样子,让周围看到的路人不由感慨这真是兄友弟恭、兄弟情深啊。 “二弟!”楚令霄也很激动,眼圈也是红了起来。 几个月不见家人,当他看到楚令宇时,心才算是踏实了。 他是真的回到京城了。 “大哥,你瘦了。”楚令宇热泪盈眶地叹道,声音沙哑,“这几个月,哭了大哥你了。” “幸好你总算是回来了。只要你能回来,我无论花了多少心力,那也是值得的。” 楚令宇以袖口擦泪,委婉地告诉楚令霄,是自己给他走了门路,他才能够回京来的。 “二弟,辛苦了你了!”楚令霄拍了拍楚令宇的上臂,信了。 当锦衣卫去幽州告诉他可以回京的时候,楚令霄简直惊住了。 回京的路上,他试着找锦衣卫探话,但是锦衣卫的嘴巴太牢了,一点也不肯透露。楚令霄只能从自己的待遇中猜测这次回京是好不是坏。 这一路千里迢迢,楚令霄闲着没事,自然设想过各种可能性,甚至是不是楚千尘良心发现……但很快就否决了,楚千尘就跟她生母沈氏一样,全都是冷血无情的,决不可能的,所以,他心里也觉得多半还是家里人打通了路子。 楚令霄深吸两口气,又道:“二弟……” 他想问家里都好不好,但是押送他的锦衣卫已经不耐烦,其中一人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斥道: “说够了没有?!” “我们还要去复命呢!” 楚令宇心中有数,所以大胆地命小厮给这几个锦衣卫都塞了银子打点了一下,亲自陪着楚令霄进城。 接下来,一行人进了城。 姜姨娘是妇道人家,坐在一辆破旧的青篷马车里,楚家兄弟俩则是策马而行。 几个锦衣卫拿了银子,与人方便,不近不远地跟在后方。 楚令宇抓紧时间又道:“大哥,你放心,家里一切都好,母亲也安好,就是担心你。” “可是……” 楚令宇欲言又止地长叹了口气,神色为难,目光游移。 楚令霄心里咯噔一下,急切地追问道:“二弟,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哥,我作为弟弟,本不该说大嫂的不是,可是大嫂她……”楚令宇为难地皱起眉头,看了看左右,这才犹犹豫豫地压低声音往下说,“大嫂现在把持着整个侯府,对大哥你的几个庶子庶女实在是……哎,现在凰姐儿被许了公主当媵妾,马上就要去南昊了。” 这时,那辆简陋的青篷马车里的姜姨娘有了反应,一手挑开马车一侧的窗帘,朝楚令宇看了过去,眸光闪烁,嘴唇微动。 楚令宇根本没注意姜姨娘,他的注意力都投诸在楚令霄身上,感慨地又道:“还有,逸哥儿也被她逼着从国子监退了学。哎,这都叫什么事啊!” “什么?!”姜姨娘脸色大变,声音中带着颤音,插嘴道,“逸哥儿怎么会退学?他好不容易才考进国子监的啊!那段时间,逸哥儿每天都是没日没夜地练功,这才进了国子监……” 姜姨娘泪眼婆娑地透过马车的窗户望着楚令霄。 姜姨娘素面朝天,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原本就蜡黄的脸色惨白惨白的,那双弯弯的黛眉似蹙非蹙,下巴尖尖,楚楚可怜。 这段日子,她在幽州,最大的心里支柱就是楚云逸。 她盼着她的儿子在国子监可以成才,将来考武举,在皇帝跟前露脸,将来出人投地! 她盼着楚云逸得了皇帝的赏识后,就能以庶长子的身份额外破例继承永定侯府的爵位。 楚令宇这才看了姜姨娘一眼,眼神微妙,附和道:“是啊,大哥,逸哥儿考进国子监多不容易,他年纪还小,本来在国子监好好学上几年,就算考不上武举的头三甲,至少也能是个从六品的武骑尉,将来前途无量。” “就是大嫂让逸哥儿退的学。我和母亲怎么劝大嫂,大嫂都不听。逸哥儿也是不容易,他还跟我们说,是他自己要退学。” 楚令宇说完又叹了口气。 那言下之意就是在说,沈氏就是怕楚云逸比楚云沐出色,怕楚云沐得不到爵位,所以才逼楚云逸退学。 姜姨娘也是这么想的,眼睛一点点地变红,像是被血染红似的,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脸颊的肌肉紧绷绷的。 她一只手抓着马车的窗口,攥得紧紧的,为她的儿子感到心痛,也恨,恨沈氏。 “爷。”姜姨娘轻轻唤道,身子更是微微颤抖着。 “姗儿,你别急。”楚令霄心疼地看着姜姨娘泪眼朦胧的小脸。 他与姜姨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曾对发誓以后不会让她哭,可是自从她跟了他后,不知道让她为他哭了多少次。 若非场合不合适,他真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一番,心里对沈氏更憎。 他不在京,沈氏就愈发肆无忌惮,如此践踏逸哥儿,果然是个毒妇!!他们楚家娶了这么个媳妇,真是前世造的孽! “爷,我怎么能不急。”姜姨娘眨了眨眼,那透明晶莹的泪水就自眼眶滚落面颊,柔弱无助地哭了,“逸哥儿可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他这辈子还那么长,以后该怎么办……” 楚令霄朝后方的锦衣卫看了一眼,确定他们离得更远,安慰道:“姗儿,有我呢。现在我回来了,一定会想办法的,不会让逸哥儿吃亏的。” “嗯。”姜姨娘以手指抹去泪花,点了点头。 她努力地睁着眼眸,不让泪水继续往下滑,那经过泪水洗涤后的瞳孔又黑又亮,那么柔弱,又那么隐忍,我见犹怜。 看着她满怀信任的样子,楚令霄的心中柔情款款,痴痴地看着姜姨娘。 在她的面前,他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依靠。 姜姨娘陪着他流放幽州,陪着他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吃了这么多苦,一切以他为尊,而沈氏那个贱人却在京中享福。 他当然更喜欢他的姗儿,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之后,一路无语。 姜姨娘放下了窗帘,马车内再无声息。 可楚令霄却似乎能听到马车里的姜姨娘在静静地啜泣着,因为不想让他担心,她只能隐忍,只能哭得这么压抑。 这一刻,楚令霄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他身为一个男人,怎么也不能委屈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以及他们的骨肉! 楚令霄心绪混乱,一会儿想沈氏母女,一会儿想姜姨娘,一会儿又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前景,思忖着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应对。 浑浑噩噩间,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宫门前,惊愕地拉住了缰绳。 说句实话,楚令霄心里是惊讶的,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被押进天牢里,关上几天待审,没想到锦衣卫直接把他带来了这里。 更让楚令霄与楚令宇震惊不已的是,康鸿达也出现了。 康鸿达着一袭绯红色蟒服,腰环玉带,意气风发。他身上的蟒服乃皇帝所赐,唯有重臣权贵才可以穿用,象征的自然是皇帝的恩宠。 像永定侯府这样的落魄侯府,早就有几代人没穿过蟒服了。 “楚兄。”康鸿达笑吟吟地对着楚令霄拱了拱手,态度可亲,“皇上要见楚兄,楚兄跟我走一趟吧。” 楚家兄弟俩都十分激动。 楚令宇心中更是狂喜:康鸿达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如今的楚令霄没了爵位,不过是白身,能让康鸿达亲自来迎,为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楚令宇真是没想到康鸿达对楚云逸竟然这般重视。 这可是他们楚家的机缘! 336和离 楚令宇心如擂鼓,热血沸腾,觉得爵位似乎触手可及了。 他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激动,殷勤地对着康鸿达笑道:“康大人贵人事忙,真是劳烦康大人了!” 楚令霄也是欣喜若狂,心里猜测楚令宇是不是走了康鸿达的路子。 不过,他以为康鸿达会来接自己是因为皇帝的意思,觉得皇帝终于知道自己的忠心,是要给自己翻案了,感激地抱拳道:“康大人的恩德我铭记于心。” 楚令霄笑容满面地对着康鸿达表达了一番感激,又让姜姨娘先随楚令宇回侯府去,而他自己就随康鸿达进了宫。 姜姨娘的马车直到看不到楚令霄的背影才调了头,这一次,马车自然是朝着永定侯府的方向去了。 直到此刻,身在永定侯府的沈氏才知道楚令霄和姜姨娘回京的事,她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今日造访侯府的楚千尘。 楚千尘:“……” 楚千尘此前并不知道楚令霄回来的事。这段时日,宸王府都在为了王爷忙,谁有空去搭理区区的楚令霄,更不用说姜姨娘了。 当然是王爷最重要! 沈氏生怕女儿受这件事的影响,谆谆叮嘱道:“虽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发奇想地把他召回京,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尘姐儿,要是楚令霄敢使人来找你,你可千万别理会他,让王爷也别理会他。” “你现在只要管你和王爷就好。” 沈氏一脸诚挚地看着女儿,就差直说,你当自己没这个父亲。 楚千尘微微一笑,瞳孔清澈明净。 唯有在意,才会恨到骨子里,对于楚千尘来说,楚令霄不过是一颗老鼠屎,根本就不值得被她放在心上。 她云淡风轻地说道:“回来就回来吧,没什么不好的。” 紧接着,她又平静地吐出一句话:“人回来了,才方便和离。” 她不动声色地对着江沅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查查楚令霄忽然回京到底算是个什么情况。江沅立即意会,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沈氏不接楚千尘这话头,垂眸端起了茶盅,看不出是惊是怒亦或是疑。 陈嬷嬷、冬梅等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沈氏,总觉得楚令霄回京,恐怕府里又没个消停了,大夫人的清净日子这也没过上几天呢! 母女俩还没说上几句话,荣福堂那边就来人了,给太夫人传话:“大夫人,太夫人让您过去一趟荣福堂。” 来传话的圆脸丫鬟战战兢兢,生怕沈氏不给面子,她回去不好交代。 果然—— “不去。”沈氏冷淡地拒了。 圆脸丫鬟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咽了咽口水,正想着是不是劝上几句,就听沈氏对陈嬷嬷说道:“腰牌和对牌,你拿去给太夫人吧。” 沈氏也知道太夫人是为什么找她,懒得浪费自己的时间与太夫人、姜姨娘周旋。对于侯府的中馈,沈氏并无留恋。 “……”圆脸丫鬟的心放下了一半,虽然沈氏不肯跟她去,但有腰牌和对牌去荣福堂,自己就算有一个交代了。 陈嬷嬷笑呵呵地应了沈氏的吩咐,赶紧去取了装腰牌和对牌的木匣子。 她不但没替沈氏觉得不值,反而觉得主子这是交出了一个烫手山芋。 侯府的中馈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楚令霄没出事时,侯府有他当差的俸禄,也有侯爵的俸禄,可现在这两份都没了。 永定侯府的名称虽然暂时保留了,但是只要一天没人承爵,户部就不发侯爵的俸禄。 而且,太夫人去年为了替楚令霄奔走,变卖了一些家产四处疏通,导致侯府现在是入不敷出,公中的现银根本没法维持大小主子每月的开支,尤其到现在太夫人与各房还不愿意削减用度。 沈氏在年前就提了几次削减用度的事,说侯府是在坐吃山空,但太夫人、刘氏她们根本听不进去,只会胡搅蛮缠,刘氏还说什么不会管家就别管家的风凉话。 楚家这一大家就没几个有良心的,陈嬷嬷觉得沈氏根本没必要为这些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费心费神。 陈嬷嬷亲自跑了一趟荣福堂,把腰牌和对牌一丢,就回了正院。 这一来一回甚至没用上两盏茶功夫。 “夫人,奴婢刚刚过去时,就看到太夫人正抱着姜姨娘抱头痛哭呢,看到奴婢过去,还问奴婢说,大夫人您怎么没去。” “呵,毛病!” “奴婢把腰牌和对牌一丢,也不管太夫人发不发火,就自己回来了。” 大丫鬟冬梅也是和陈嬷嬷一起去的,觉得方才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当陈嬷嬷丢下腰牌和对牌时,她也觉得痛快、解气。 沈氏也只是听听而已,根本就没放心上,更不会因为太夫人与姜姨娘而动怒,不值当。 她转头又催促楚千尘:“你说逸哥儿天天被揍?” 沈氏有些惊讶,楚云逸只要在京城,就会日日来她这里请安,可她全然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啊。 “是啊。”楚千尘煞有其事地说道,“您没听过一句话吗?要练好武,得先学会挨打。” 话是这么说,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人学会避开要害。 “逸哥儿平时都在王府练武,除了自己练,还得和其他人过招,他们谁有空就谁上,到现在他和他们过招还撑不过十招。” “现在主要由云展带着他,每周他会有三天跟随云展去军营。” “这小子性子倔,还真撑下来了。” “娘,他要是哪天没回来,那就是累趴下了,干脆留军营了。” 楚千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随意地说了一些楚云逸在军营中的趣事给沈氏听。 沈氏一边听,一边喝着茶。 沈氏也知道云展是忠勇伯府的五公子,他没有依靠家族,只凭一己之力,从一个伯府不受宠的庶子,不到二十就以军功成了校尉,年少有为。 顾玦安排云展去引导楚云逸,那也是非常有心了。 这样的安排对楚云逸很好。 沈氏玩笑地说道:“你是不知道啊,沐哥儿知道逸哥儿经常可以去玄甲营,都吃味了,这几天他都缠着我说他也要去军营。要不是我拦着,他已经冲去王府缠着你和王爷了。” 楚千尘心情好,非常好说话地提议道:“娘,那就让沐跟我回去住几天。” 楚千尘对着沈氏眨了眨眼,机灵如她,当然明白沈氏的意思。 楚令霄和姜姨娘回来了,这两天侯府肯定要乱,群魔乱舞,楚云沐年纪小,沈氏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要见识这些腌臜事,更不想去年三月的事重演。 “沐哥儿肯定高兴坏了。”沈氏扬唇笑了,笑意盈盈。 她这个女儿虽不是她亲手养大的,但是与她总是心意相通。 于是,冬梅亲自跑了一趟,去族学接楚云沐,出去时,还听到沈氏的声音从后来传来:“尘姐儿,我们得想想怎么和沐哥儿约法三章。” 母女俩兴致勃勃地商量起怎么连手坑楚云沐。 冬梅忍俊不禁,因为楚令霄的归来而产生的那股子压抑一扫而空。 冬梅前脚刚走,江沅后脚回来了,与冬梅在院子口交错而过。 江沅直接回了暖阁,对着楚千尘微微点了下头。 楚千尘看得出江沅应该查到了什么,就道:“说吧。” 她没打算瞒着沈氏,所以示意江沅直说便是。 江沅也就坦然地禀道:“王妃,皇上是大年初一让锦衣卫派人去幽州接的楚令霄,应该是康鸿达的主意。” “康鸿达?”楚千尘挑了下柳眉,心里是惊讶的:康鸿达这个人可不像是那么好心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做,那么,楚令霄又是借着谁攀上康鸿达的? 楚千尘只是惊讶兼疑惑,但沈氏却是了然,面色大变,全身如筛糠般颤抖不已,双眸猛然间睁大,眼白血红,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 沈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脸色变得铁青,心底更是弥漫起一股不适的恶心感,肠胃也随之翻滚。 她下意识地去捂嘴。 见沈氏面色不对,周围的其他人都吓坏了,惊呼不已: “大夫人!” “娘!” 楚千尘也吓坏了,心口发紧,想起了沈氏去年因为极怒吐血差点没命的事,沈氏的身子可经不起再次的重创了。 “娘,您冷静点。” 楚千尘柔声道,示意琥珀给沈氏抚背,她自己赶紧摸出金针,先给沈氏的三个大穴各刺了一针。 这三针刺得十分果断,效果立竿见影。 没一会儿,沈氏的脸色就缓和了不少,发红的双眸也渐渐变得清明,但是呼吸粗重,重重地喘息。 陈嬷嬷拿来一方温热的白巾给沈氏擦脸,冬梅小心翼翼喂她喝了两口温水,直到沈氏的呼吸也平复下来,两人的心总算放下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楚千尘一边给沈氏按摩手部的穴位,一边去问陈嬷嬷:“陈嬷嬷,怎么了,康鸿达有什么问题?” “……”陈嬷嬷哪里敢随便说,欲言又止地往沈氏那边瞅。她怕这事说出来会污了楚千尘的耳朵。 沈氏捏着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角,叹了口气,轻声道:“康鸿达应该是瞧上了逸哥儿。”沈氏知道这件事也瞒不住楚千尘,干脆就自己说了。 说话间,她的眼底又浮现那种恶心嫌恶的情绪,此外还有针对某些人的轻鄙。 楚千尘听得一头雾水,不太明白沈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瞧上了”? 江沅看出了王妃没听明白,凑过去附耳低声道:“就是断袖分桃。”或者说,龙阳之癖。 楚千尘若有所思,有点懂了。 江沅也不管楚千尘理解了多少,继续道:“康鸿达有断袖分桃的嗜好,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 江沅说得简单极了,生怕污了王妃的耳朵。 楚千尘明白了,康鸿达应该是瞧上了楚云逸,就跟楚令霄瞧上姜姨娘似的。 “康鸿达会出面,必是有人许以好处。”楚千尘徐徐道,“所以,楚家把逸哥儿当作好处给了康鸿达?” 在楚千尘说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她自己也气到了,又惊又怒,然后是恍然大悟。 难怪沈氏会气到怒极攻心! 这种事未免也太恶心了!! 他们到底把楚云逸当成了什么,楚家究竟又有哪些人涉及其中?! 沈氏又喝了几口温水,深吸好几口气,在最初的急怒与震惊后,她迅速调整心绪,现在已经彻底冷静了。 见状,楚千尘就拔了沈氏身上的那三根金针,琢磨着等她回去使人送些安神香过来,最好让沈氏睡觉时点上三夜,可以安神静气。 就在这时,荣福堂又来人了,这一次,来的是太夫人的亲信王嬷嬷。 王嬷嬷赔着笑脸道:“大夫人,侯……大老爷回来了,太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王嬷嬷不提楚千尘,一来是太夫人没提楚千尘,二来她觉得楚千尘还是不去得好,毕竟楚令霄可恨死这个女儿了。 沈氏:“……” 楚千尘:“……” 母女俩对视了一眼,皆是眼神复杂。 沈氏淡声道:“我梳妆一下就过去。” 沈氏本来是不想理会他们一家子的,但是现在…… 想着楚云逸,沈氏觉得她还是走一趟得好。 王嬷嬷如释重负,先回荣福堂复命去了。 半盏茶后,整理好心情的沈氏就从正院出发了,与她一起的还有楚千尘。 楚千尘自然是为了沈氏,她可以不理会楚家其他人,却不能不管沈氏,就怕沈氏再一次怒极攻心。 今日的荣福堂十分热闹,喜气洋洋。 姜姨娘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楚令霄、楚令宇兄弟俩以及二夫人刘氏都在,太夫人因为阖家团圆,喜不自胜,哭得是老泪纵横。 当楚千尘与沈氏母女抵达时,太夫人也不知道哭过几轮了,眼睛红红的。 楚令霄正跪在太夫人跟前,他身上还是进城时穿的那一身陈旧的青色粗布衣袍,憔悴不堪,但因为回了京城,又去见过皇帝,觉得他的人生又有希望了,眼眸中有了神采。 此刻,楚令霄又是捶胸,又是抹泪,悲痛地说着“儿子不孝”、“劳母亲为儿子忧心”云云的话,楚令宇又去扶他,好一派母慈子孝、感人热泪的景象。 刘氏捏着一方帕子,装模作样地抹眼泪,劝着太夫人别哭,保重身子。 温馨的气氛被屋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大夫人。” “二姑奶奶。” 丫鬟们的行礼声令得屋子里的众人静了一静。 楚令霄的神情立刻就变了,在楚令宇的搀扶下起了身,目光循声看向了楚千尘。 这一瞬,他的眼神中迸射出强烈的憎恨。 当初,他被关押在天牢时,一直以为楚千尘是为了顾玦才陷害他被夺爵下狱,直到后来,他被判流放,在发配往幽州的路上,姜姨娘才有机会私下见他,并告诉他,楚千尘的身世已经揭开了,沈氏也知道了。 楚令霄这才明白,楚千尘是在恨他这个亲爹,恨他把她抱给了姜姨娘,恨他让她从嫡女变成了庶女。 这个不孝的逆女,竟然记恨起亲父,她果然就跟她那个亲娘一样,是个养不熟且没心没肺的! 楚令霄想骂也想斥,但终究还是忍下了,目光又移向了沈氏,眼神更冰冷了。 方才太夫人的叹息声犹在他耳边:“令霄,你总算是回来了!” “你那个媳妇啊,我当年就劝过你父亲别攀这高枝……” “但家和万事兴,你们有一子一女,为了孩子们,为了侯府,你待会儿就跟你媳妇低个头。” 想着太夫人的话,楚令霄心中恨恨,觉得楚令宇之前说的话果然都是真的。因为自己不在府里,沈芷这个贱人简直要翻天了! 在这屋子灼灼的目光中,楚千尘搀扶着沈氏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了,母女俩都没有跟太夫人与楚令霄见礼。 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她们母女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太夫人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率先开口了:“阿芷,你怎么让人把腰牌和对牌拿来了?我看,还是你拿回去吧。你来管家,我放心。” 太夫人想的是,楚令霄总算是回来了,以后他和沈氏夫妻俩和好如初,侯府里也能和睦,所以她才试着缓和楚令霄与沈氏之间的矛盾。 毕竟家和万事兴。 为了这一点,太夫人压下了她对沈氏的不满,自觉大度地不去计较沈氏这几个月的行为了。 然而,看在楚令霄的眼里,这无异于验证了他的猜测,他不在这段日子里,沈氏简直无法无天。太夫人这个婆母反而要被沈氏这个儿媳欺压。 楚令霄的眼神又冷了三分。 沈氏就算是用脚趾头也能看出这对母子在想什么,心里的嫌恶浓得溢了出来,一点也没给太夫人面子,冷声道:“侯府现在是坐吃山空,我想尽办法想为侯府开源节流,反倒是让别人以为我有私心,偷偷摸摸背着我做事。既然如此,我不伺候了。” “谁爱管谁去!” 沈氏心里清楚得很,太夫人与刘氏她们极力反对节流的原因一方面是舍不得以前的生活,另一方面是指望着自己拿嫁妆来养全家老小。 沈氏才不会那么傻呢,太夫人、楚令霄与楚令宇这些人就是血蛭,就知道吸血,不记好。 太夫人仿佛被甩了一巴掌似的,脸色有些尴尬,讪笑道:“阿芷,令霄一天没回来,我们也不确定这事能不能成,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沈氏挑眉一笑,睿智而飒爽,优雅而骄傲,美得好似那盛放的玫瑰。 那么美丽,那么娇艳。 然而,玫瑰是带刺的,楚令霄被刺得浑身都不舒服。 “大胆!”他上前一步,站立的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指着沈氏喝斥,“你为人儿媳,如此不孝,竟然敢对婆母这般说话!!你……” 沈氏一手抓起茶盅,想也不想地朝楚令霄掷了过去,打断了楚令霄的话。 沈氏的动作太快,饶是楚令霄是习武之人,往旁边避了一步,那在地上砸得粉碎的瓷片与飞溅而起的茶水还是弄脏了他的袍角与鞋履。 刚上的茶水滚烫滚烫的,茶水渗透鞋面,烫得楚令霄脸色大变。 面对楚令霄阴鸷的眼神,沈氏面冷如冰,冷声道:“叫我来有什么事,赶紧说吧!等你们说完了,我也有话要说。”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在楚令霄、太夫人身上扫过,那目光仿佛他们是什么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似的,是这世上最让人觉得恶心的存在。 那种目光如同火上浇油,让楚令霄感到极端的愤怒。 “你……你发什么疯!!”楚令霄恼羞成怒地说道,几乎喊破了音。 本来,他想听太夫人的话,打算忍了沈氏,与她和好,但是她也太得寸进尺了! 太夫人也被沈氏刚才的那个动作吓到了,脸色发白,呼吸急促。 刘氏黑着脸皱起了眉头,觉得沈氏简直就疯了。 沈氏冷冷地扯出一个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看来你是说完了,那轮到我说了。” 在众人那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沈氏接着道:“我们和离吧,以后慕哥儿和尘姐儿归我。”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连陈嬷嬷也是震惊地看着沈氏。 屋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众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相反,沈氏的表情却是十分平静。 从外表到内心都是一样的平静,宁静无波,波澜不惊。 她的眼眸似明澄又似幽深。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原本,为了楚云沐,为了楚千尘,沈氏是不打算和离的。 她的这一双儿女是她的心肝宝贝,为了他们,她可以拥有无限的勇气,她不想因为她与楚令霄和离,让他们姐弟被人指指点点,不想把理应属于楚云沐的爵位拱手让人。 她一直告诉自己,就这么得过且过地过一辈子算了。 等到楚云沐长大了,她再把满府乱七八糟的人分出去,至于楚令霄,就让他流放一辈子好了,他们一家子也能过得很好。 但现在,沈氏改变了主意。 楚家的行为实在太让她恶心了。 只要一想到楚家人与康鸿达在暗地里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协议,沈氏就觉得恶心。 太夫人、楚令宇、刘氏,还有楚令霄他们是不是都知道康鸿达“瞧上”了楚云逸?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 知道。 他们是知道的。 楚令霄就算抵达京城前不知道,现在恐怕也知道了…… 想到这里,沈氏的心底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袭击着周身。 她现在已经恶心到一看到他们这一家子就想吐,更不想跟他们待在一间屋子里。 她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 这里根本就称不上是一个家,她不能让她的沐哥儿在这种腌臜地方长大。 “和离吧。”沈氏再次道。 声音与神情比方才还要坚定。 女儿说得对,连楚云逸这么个孩子都有能为了前程这么拼命,这么努力,她的沐哥儿也做得到的。 她的沐哥儿不稀罕这种恶心的爵位!! 她嫌脏!! 楚千尘似乎看出了沈氏在想什么,微微地勾了下唇,凤眸又清又冷,灵气逼人。除了沈氏外,最平静的人就是她了。 太夫人终于回过神来,先急了:“阿芷,这话怎么说的,怎么就要和离了呢!” 太夫人简直要哭了,心乱如麻。 好不容易,楚令霄才从幽州回来了,接下来他们夫妻好好过日子就好了,怎么沈氏就要和离了呢! 337内斗 沈氏冷笑了一下,懒得再跟他们废话,眼神更冷,直接把事情点明:“楚令霄是怎么回来的?” 她的声音清冷如这早春的寒风,眼神锐利如刀,明亮如镜。 在这双眼睛前,仿佛一切的丑陋都无所遁形。 “!!!”太夫人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心虚,目光不由游移了一下,不敢直视沈氏的眼睛。 她这种心虚的眼神,沈氏一看就明白了。 果然,连太夫人也是知道的。 这一家子就指着楚云逸算计呢! 沈氏的心寒冷如腊月的坚冰,从没像这一刻那般清醒坚定。 这真是一家子的妖魔鬼怪,先是算计得楚云逸差点丢了性命保住爵位,现在又是算计着要拿他去换楚令霄的归来,怎么就这么恶心!! 其他人神情各异,有的与太夫人一样心虚;有的震惊不已;有的仿佛被踩了尾巴似的恼羞成怒;有的惶惶;也有的比如楚千尘冷静地作壁上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沈氏嗤笑了一声:“我恶心!” “和离吧。” 这六个字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点感情,如冰雹般噼里啪啦地砸下。 “……”楚令霄的脸肉眼可见地涨得通红,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他的内心也是有几分心虚的,从半个时辰前得知这件事后,他就反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 就像母亲和二弟说得那样,逸哥儿是他的儿子,子救父,那是理所当然的!左右也就一两年,最多两年…… 此时,被沈氏当场揭穿,楚令霄不由就恼羞成怒了,七分恼,三分羞。 太夫人与楚令霄神色间都露出些许尴尬的情绪,唯有楚令宇没有一点心虚,他担心的是太夫人与楚令霄因为沈氏的三言两语又改变主意,急忙道:“大嫂,大哥这次能从幽州回来是皇上英明! “你这红口白牙是想污蔑谁呢!” 楚令宇义正言辞地说道,案首挺胸。 刘氏在一旁附和着点头,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眼神游移,怀疑沈氏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跟这等子见了黄河也不掉泪的人,楚千尘根本懒得费唇舌,对着江沅使了个手势。 江沅立刻就意会,她的动作极快,如一道鬼魅般出现在楚令宇跟前,快得让人肉眼难以捕捉。 “啪!” 江沅一掌打在了楚令宇的左脸上。 “啪!” 紧接着,又是第二掌重重地甩在楚令宇的右脸上。 江沅出手很重,楚令宇几乎被打懵了,脸上多了两个血红的手掌印,脸颊浮肿了起来,没一会儿,就肿得好似馒头似的。 楚令宇只觉两耳嗡嗡作响,双颊更是火辣辣的疼。 连带太夫人和刘氏婆媳都被这两掌打懵了。 江沅打完后,就率性地拍拍手,面不改色地回到楚千尘那边,琥珀对着江沅投以“尊敬”的眼神。 在一个短暂的寂静后,刘氏尖锐的喊叫声几乎掀破屋顶:“老爷!” 刘氏想骂楚千尘不敬叔父,可话到嘴边,又心里发怂:这楚千尘根本就是个疯子,她连楚令宇都敢打,更别说自己这个婶母了。 太夫人被刘氏这一声喊才回过神来,勃然大怒。 在怒火的煎熬下,她那张雍容的脸微微扭曲了起来。 她一手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另一手指着楚千尘的鼻子,嗓音尖锐地斥道:“尘姐儿,你一个出了嫁的姑奶奶,居然敢在娘家打自己的亲叔父,像什么样子!” “就算你是王妃,也没道理回娘家撒泼!” 说话的同时,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 就算曾经她对这个二孙女有那么一丝愧疚,觉得长子把两个孩子掉包有错,可是那点愧疚已经在过去的半年中消磨殆尽了。 这个二孙女根本就是搅家精! 在太夫人看来,就算楚千尘是宸王妃又怎么样,谁不知道皇帝厌极了宸王,楚千尘这个王妃能当多久都不知道呢! 太夫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变化着,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 忽然间,仿佛有一道惊雷划过心头,太夫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楚千尘! 一定是楚千尘! 否则,沈氏又怎么会突然要和离呢?! 太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攥得紧紧的,眼眸中充盈着汹涌的怒意。 她就说嘛,楚云逸又不是沈氏亲生,沈氏何必管什么闲事,原本又是楚千尘在背后对着沈氏嚼舌根。 这个楚千尘就是看不得家里安宁,就是要搅得家里鸡犬不宁!她的心里恨上了她父亲,也恨上了楚家! 太夫人强忍着心口澎湃的怒火,锐利的视线移向了沈氏,冷硬地说道:“阿芷,你自个儿可要想清楚了,你们要是和离,楚千尘可就只是庶女了。” 太夫人话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意思是,沈氏是楚令霄的正室,若是两人和离,那么楚千尘就永远也没法记在沈氏的名下,她就永远只是庶女。 太夫人的这句话不仅是在威胁沈氏,也同时是想给楚千尘一个教训。 然而,沈氏神色平静依旧,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太夫人不会知道沈氏为了和离早就想了半年了。 在这半年中,沈氏早已经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她今天提出要和楚令霄和离并非一时冲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也想过太夫人可能会这样威胁自己。 “尘姐儿,以后你跟我姓。”沈氏看着坐在她身边的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笑容温和慈爱。 她知道女儿对于嫡庶什么的并不在意,在意的人一直是她自己。 “好。”楚千尘嫣然一笑,乖乖地点点头。 她从来不在乎自己是嫡女还是庶女。 前世,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只是一个庶女,是王爷把她捡了回去。 对她来说,当庶女也没什么不好的。 前世种种在她心头逐一回闪,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前世的她是嫡女的话,她就不会被王爷捡回去了吧。 屋子里的楚家人全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对母女,尤其是太夫人。 太夫人实在是不明白,明明之前沈氏还坚持一定要楚千尘记到名下,坚持要改族谱,让楚千尘与楚千凰这对姐妹各归各位,当时任他们怎么劝,沈氏都不听,非要闹腾! 可现在,沈氏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太夫人惊疑不定,忍不住怀疑沈氏是不是在以退为进。 沈氏知道太夫人在想什么,讥诮地笑了:“这楚家的族谱也没什么好待的!” 楚千尘笑得眉眼弯弯,又点了点头,一副唯母是从的架势,瞧着与沈氏一唱一和的。 “……”太夫人的脸一下子气白了,暗沉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 楚令霄:“!!!” 楚令霄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忍不住重重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感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是现实。 夫妻十几年,楚令霄一直不喜欢沈氏,不喜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是不喜归不喜,他也没想过休了沈氏。 现在,沈氏居然主动提出要与他和离,她厌了他,她这是想与他撇清关系! 这个认知仿佛在他的脸上重重地甩了几巴掌似的。 楚令霄觉得周围楚令宇与刘氏看向自己的目光似乎透着同情与怜悯。 楚令霄一向好面子,怒意更盛,觉得他身为男人的尊严被沈氏踩在了脚底,反复地践踏着。 这一刻,楚令霄对沈氏、对穆国公府的憎恶上升到了顶点。 沈氏还不是仗着穆国公府才敢对他提和离,她真以为自己非得靠着他们国公府吗?! 他这次入狱、被罢黜了爵位,甚至还被流放幽州,他遭了这么多的罪,又何曾见穆国公府为他做过什么?! 像这样无情的岳家不要也罢! 楚令霄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拔高了嗓门道:“和离就和离!” “但是,沐哥儿是我们楚家的人,你不能带走。” 楚令霄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激动,双眼充血。 太夫人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气虚急促,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王嬷嬷连忙给太夫人顺气,也不敢插嘴。 本来以为大老爷从幽州回来了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又何曾想到局面会闹到现在这个僵持不下的地步。 太夫人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抽动着,附和了一句:“没错,夫妻和离从来没有女方带孩子走的,别说是我了,连楚家的宗族都不会答应的。” 太夫人的语气十分强硬,实则心乱如麻。 和楚令霄不一样,太夫人是真心不想沈氏与楚令霄和离。 没错,沈氏是有诸多的缺点,不孝婆母,不敬夫君,与妯娌不和,可胜在娘家给力啊,膝下也有嫡子。 长子楚令霄已经被皇帝罢了爵,这是刻在他身上的一个耻辱,一旦与沈氏和离,以他这样的条件,根本娶不到什么名门贵女了。 他总不能将就地娶个小官的女儿吧。 而且,现在的楚家处境艰难,无人帮扶,也就是靠沈氏才能维持往日的荣光,像楚家在京城的茶叶生意全是靠穆国公府带着。 宫里的贵妃那边也不容易,如今一直被皇后刁难,将来二皇子到底能不能上位,还是未知之数。 世人皆是逢高踩低,为了讨皇后与太子欢心,那些人家其实都恨不得踩上他们楚家一脚,也就是看着穆国公府是楚家的姻亲,才忌惮一二。 沈家不差楚家这门姻亲,可楚家却不能失了沈家的帮衬。 太夫人定了定神,一改之前的强硬,好生好气地劝道:“阿芷,你别赌气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我与令霄办不得不妥,我们可以坐下好好说。” 太夫人心如明镜,绝对不能让沈氏与楚令霄和离,事到如今,他们也唯有用楚云沐来拿捏沈氏了。 “……”旁边的楚令宇脸色难看至极,冷眼看着太夫人在那里卑躬屈膝地劝着沈氏。 这时,丫鬟拿来了冷敷的布巾,给他敷脸,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刘氏皱眉,没好气地斥道:“小心点!” 丫鬟连连赔罪,吓得战战兢兢。 冰冷的布巾让楚令宇打了个激灵,渐渐地开始冷静了下来。 他来回看着太夫人与沈氏,又看看楚令霄,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终于想通了: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他明白了! 沈氏哪里是为了楚云逸出头啊,她这是怕爵位被别人拿去,她的儿子就没份了,偏还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她不过是在这里等着太夫人求她而已。 是啊,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口口声声地把和离挂在嘴边呢,沈氏如此,必有所图! 楚令宇觉得自己真相了,嘲讽地说道:“大嫂,真是好生清高啊,方才把话说得那么好听,口口声声想为逸哥儿出头,哼,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 楚令宇扔掉了手里那块用敷脸的布巾,露出留下两个掌印的脸庞,又红又肿,五官被挤得有些变形,形貌狰狞。 他的眸子里燃着火,方才被江沅掌掴的屈辱还憋在眼底,犹未消散。 刘氏与楚令宇心意相通,一下子也想明白了,觉得沈氏还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大嫂的心眼还真是多,我真是自愧不如。” 太夫人头也大了,斥道:“老二,老二媳妇,你们少说几句!” 同时,太夫人又努力地给楚令霄使着眼色,让他赶紧哄哄沈氏。无论沈氏是真想和离,还是闹一闹小脾气,楚家都必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楚令宇不服气,心里酸溜溜的,觉得太夫人太偏心了,总是偏着大哥。 “哼……”楚令宇才吐出一个字,就见江沅往他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楚令宇脸色一变,吓得立刻不敢说话,但还是很不服气,嘴角一抽一抽的。 江沅又步履无声地退了回去,恍如一道无声无息的鬼魅。 刘氏松了一口气,眼角的余光瞥着江沅,生怕她又冲过来揍人,真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楚令宇,”沈氏懒得跟他们客气了,直呼其名地对着楚令宇发出质问,“你觉得逸哥儿‘这事’没问题?” 沈氏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她倒要看看楚家人到底能无耻到什么程度! “大嫂,我是为了楚家好!”楚令宇理直气壮地昂起了下巴,迎上沈氏冷漠的眼眸,声音高亢,“你也不看看,楚家如今没落成这样,现在不赌一把,楚家可就永远起不来了。” “康鸿达看中了逸哥儿,逸哥儿姓楚,是楚家把他养大,让他锦衣玉食,让他文武双全,现在也应该由他为了楚家做出一点牺牲回报楚家了。” “一荣俱荣,楚家好了,他才能好!若是换作我,我也是会这样做的!” 楚令宇说得义正言辞,冠冕堂皇,一副“恨不得为楚家抛头颅洒热血”的样子。 楚令宇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听得太夫人有所触动,微微点头,暗道:老二说得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楚家。 “阿芷,你不要任性了。逸哥儿一向孝顺他父亲,就算他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他的一点点牺牲就能帮到他父亲,帮到楚家,他也是会答应的。”太夫人继续劝沈氏。 顿了一下后,太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哎,逸哥儿现在都从国子监退学了,以后再想靠武举,怕也追不上他那些同窗了。” “阿芷,逸哥儿是个男孩子,总要给他自己挣一份前程的,有康鸿达提携他一把,不是正好吗?” 说着,太夫人又看了沈氏一眼,那眼神显得意味深长。沈氏既然不想楚云逸继续待在国子监,很显然,她是想压一压庶长子的,她也没她表现出来得那般光明磊落,这都是人之常情。 现在楚云逸能靠康鸿达挣一份前程,也就不会争这个爵位了,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沈氏:“……” 沈氏心底又泛起了一股恶心感,直涌向喉头。 这一家人的无耻和恶心正在一次又一次打破沈氏的底线,让她觉得她根本就是浪费半年跟自己赌气。 楚千尘随手把茶盅放在了一旁,茶盅撞在茶几上发出咯噔的声响,引得好几人朝她看去。 楚千尘笑眯眯地抚掌,看着楚令宇徐徐地问道:“二叔父大义,若是换作二叔父,也是愿意为楚家牺牲的吧?” 她笑容浅浅,精致的五官明丽如春花,漂亮且无害。 楚令宇对康鸿达的那点癖好再清楚不过,康鸿达根本不可能看上自己,于是他大义凛然地点头道:“当然!” 楚千尘优雅地抚了抚衣袖,莹润如珍珠的指甲在那青莲色的衣料映衬下,粉粉嫩嫩,指尖纤纤。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王爷手上有一个差事,兵部武选清吏司有个郎中丁忧,年前回老家奔丧,现在这个位置正空着。” 楚令霄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兵部武选清吏司的郎中是正五品,兵部武选清吏司可是好地方,掌考武官的品级、选授、升调、功赏等等,这个差事可比他原来的差事要好上太多了,若非恰逢对方丁忧,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个空缺。 他可以想象,现在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盯着这个空缺呢! 太夫人也是心念一动,喜形于色地与楚令霄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母子俩都觉得楚千尘肯定是服软了,所以才拿出了这么好的差事讨好娘家。 是啊,楚千尘现在可是宸王妃,宸王妃怎么能有一个和离的父母,她丢不起这人! 俗话说,瓷器不与烂瓦碰。楚千尘现在是瓷器了,不敢轻易冒险了。 而且,女子在夫家想要直起腰,终究要靠娘家,唯有娘家好了,女子面对夫家才能有底气,以后才有帮手。 楚令宇的眼睛也是灼灼生辉,写满了期待,一下子忘了脸上的疼痛。在他看,大哥楚令霄到现在还是待罪之身,家里只有他最合适接手这个职位。 楚令宇清了清嗓子,想与楚千尘搭话,嘴巴微张,却听楚千尘转头去问楚令霄:“如何?” 楚令霄完全没想到楚千尘会问他,怔了怔后,那张憔悴的面庞上露出狂喜之色,想矜持一下,又怕楚千尘反悔,忙道:“尘姐儿,你有心了!” 楚千尘又把目光移向了楚令宇,唇角弯弯,楚令宇不由心跳加快,眼底燃起了希望。 “那就让二叔父委屈一下了。”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道,“江沅,把二叔父送去幽州发配吧?” “……” “……” “……” 送去幽州发配?! 屋子里静了一静,所有人都傻眼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明白话题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绕到了这上头。 唯有沈氏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 “!!!”楚令宇目瞪口呆,脸又变了,火冒三丈地怒道,“凭什么?!” 楚令宇觉得自己被耍了,一怒之下,脸颊上的肌肉被牵动,更痛了,痛得差点没跳脚。 连刘氏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顾不上江沅了,怒道:“楚千尘,你胡说八道什么!”没错,凭什么啊! 楚千尘慢条斯理地浅啜了一口热茶,淡淡地说道:“这都是为了楚家啊。” “父亲现在是戴罪之身,可若是由二叔父顶替父亲去幽州,父亲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恢复白身,也可以领差事了。” “只要父亲得到这个差事,那我们楚家的窘境就能立刻改善了。” “只要父亲好了,说不定连爵位也能重新拿回来呢。” “祖母,您说是不是?” 楚千尘说到最后一句时,目光转向了上首的太夫人。 “……”太夫人没说话,微微蹙起了眉头。楚千尘说得是好听,可是太夫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有侄女提议把二叔送去发配的…… 这个建议似乎可行。楚令霄的心头却热了起来,眼底浮现起期待的光芒。 他以为他虽然能从幽州回来,但是想拿回爵位和差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皇帝不太可能轻易地自打嘴巴。 如果由二弟楚令宇帮他顶罪就不同了,他就可以撇清罪名,还可以拿到这个难得的差事,将来楚千尘再请宸王助他拿回爵位的话,那么…… 楚令霄的心跳怦怦加快,爵位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他都肯牺牲他的长子了,楚令宇肯定也愿意自我牺牲一下的吧,这也是为了楚家,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是不是?! 楚令霄对着楚千尘频频点头,眼睛更亮了。 楚令宇心头的怒火蹭蹭蹭地冒起,还指望太夫人说点什么,见太夫人不说话,心一下子就寒了:他娘就是这样,这辈子都偏心,永远偏向他大哥,就好像自己不是她生的一样! 楚令宇不能对着太夫人吼,就只能把那股怒火针对楚千尘发泄了出去:“楚千尘,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你哪来这么好的差事,你就是故意挑拨离间,好让我们自损八百是不是!你根本就不安好心!” 楚令宇越说越觉得真相就是如此。北城兵马司指挥使那可是油水不少的肥差,而且还清闲,从来都是那些宗室勋贵子弟想着法子想谋的差事,哪里轮得到他们楚家! 于是,太夫人和楚令霄复杂的目光都看向了楚千尘,太夫人手里的流珠串在她指间慢慢地转动着。 他们的眼神中都带着几分怀疑,几分深思,几分探究。 楚千尘气定神闲地笑了,神情自若,这份轻松在此时的气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在看几个挑梁小丑似的。 “不相信?”楚千尘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对江沅吩咐道,“江沅,你跑一趟,问王爷讨一张吏部的任命函来。” 江沅立即领命,快步出去了。 屋子里一片沉寂,当门帘摇曳的簌簌声停止后,就听楚千尘略带几分感慨的叹息声响起。 “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打算年后先把这桩差事落实了,再把父亲从幽州接回来的。” “没想到父亲快一步回来了。” 楚千尘幽幽叹道。 338挑拨 “……”楚令霄嘴巴微张,犹有几分将信将疑,但他心里有八九成希望这是真的。 朝廷中其实肥差多的是,端看你有没有这门路,从前的楚家没有这门路,但是到了宸王、康鸿达这种位置,想要提拔一个人太容易,说得难听点,就是猪也能起飞。 这种事楚令霄在官场见得太多太多了,多少不如他的人就因为得了“机缘”,所以平步青云,一路扶摇直上。 他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楚令宇气得几乎是吹胡子瞪眼了,扯着嗓门道:“大哥,你别听她帮说了!” “她现在都是在哄你的,你别忘了,就是因为她和宸王,你才会被流放的。” “你这个女儿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你就看不出来吗,她一直在记恨你这个父亲呢。她怎么会那么好心帮你呢?” 楚令宇试图唤醒被楚千尘花言巧语地迷了心智的楚令霄。 无论楚令宇怎么叫嚣,楚令霄心里又是怎么想,楚千尘再也没反驳一句,就是这么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那里,还招呼沈氏吃点心,说这茯苓饼味道不错云云,闲话家常,与楚令宇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氏一开始也不知道女儿想干什么,但她是聪明人,现在隐约也猜到了,顺着女儿的话随口应上几句,只当周围的楚家人不存在。 屋里的其他人也在喝茶,只是心不在焉,目光忍不住就时不时地瞥向楚千尘,各怀心思。 其中最焦虑的人大概就是二房的楚令宇和刘氏了,他们一方面认定楚千尘在撒谎、在玩什么花样,但另一方面又害怕,万一是真的呢?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时间过得很慢,尤其是楚令宇,焦虑不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有人提前来禀说,江沅姑娘回来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灼灼地看向了门帘的方向。 然后,江沅进来了,她不是空手来的,手里多了一份文书。 对于这种文书,楚令霄与楚令宇都很熟悉,吏部出来的文书都是有固定的样式的,而这显然是一道任命的文书。 莫非这是…… 楚令霄激动地眼睛发亮,楚令宇则是面色铁青。 楚千尘看也没看那道文书,就对江沅吩咐道:“拿过去给他们瞧瞧。” 江沅依令行事,走到了楚令霄跟前,然后对着他打开了这道任命书。 楚令霄一眼就捕捉了上面“楚令霄”这三个字,末尾还盖着吏部的红印。 楚令霄确信这是一封如假包换的任命书,就算顾玦再嚣张,也不可能伪造吏部地任命文书,否则,这岂不是平白将把柄送给皇帝吗?! “娘,您快看。”楚令霄的唇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简直乐疯了。 太夫人和楚令宇也都凑过来看,全都确信了。这确实是一份吏部刚签发的任命文书,连左下角地朱砂印都还很新,似乎还微微有些湿润。 太夫人是惊喜,楚令宇却是惊恐。 楚令霄急切地想去接那道任命书,然而,江沅快步后腿,敏捷地避开了,只给了楚令霄一个淡漠至极的眼神,接着她就合上任命书回到了楚千尘身边。 楚令霄的目光灼灼地盯着任命书,舍不得移开,觉得那锦绣的前程似乎触手可及。 在幽州时,他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又重新夺回了爵位,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梦醒时,却是家徒四壁,日子过得人不如狗。 但现在,命运的转折点终于出现在了前方。 如果说,之前楚令霄对楚千尘将信将疑的话,现在他已经信了八九分了。 他觉得楚千尘也许恨过自己,怨过自己,但是血浓于水,自己终究是她的生父,自己好,对她也好,这是对他们父女都有利的事。 楚千尘拿过那封任命文书,随意地晃了晃,笑眯眯地看向了楚令宇:“那就要委屈二叔父了。” “楚千尘,你到底想干什么!”楚令宇拍案而起,红肿的“猪头脸”狰狞如恶鬼,“既然任命书都拿到了,那么这件差事已经成了,何必还要我去幽州!” 刘氏也是点头,恨恨道:“你这是在报复!” 刘氏认定了楚千尘一定是在报复他们二房,她对二房早就怀恨在心。 楚千尘笑了,右手捏着那封任命书在左手掌心轻轻敲击了两下,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慢,坦然道:“本来是不需要的,但是,二叔父非要我弟弟去‘牺牲’、去‘委屈’,那我觉得二叔父也该‘牺牲委屈’一下。” 楚千尘一点也遮掩的意思,摆明她就是在一报还一报,她就是以牙还牙,她就是在为楚云逸出头。 “……” “……” “……”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众人既震惊楚千尘说了这么一番话,又不敢相信她竟然用这种方式帮楚云逸教训楚令宇。 “荒谬!”楚令宇脱口道,“猪头脸”涨得血红血红,像是抹了朱砂似的。 太夫人与楚令霄皆是心口火热。 此前太夫人觉得楚千尘提议把亲叔父发配往幽州有不敬长辈之嫌,可是此刻又动摇了。楚千尘愿意为同父异母的庶弟出头,愿意给生父谋个好差事,可见她虽然性子有几分乖桀,但心里也不是没楚家的。 楚千尘接着道:“二叔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这是想牺牲我家逸哥儿给你自己谋爵位啊。” 她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揭开了楚令宇的那点心思,楚令宇仿佛被当众脱光了衣裳似的,露出窘迫之色。 楚令霄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色变了变,眼神阴晴不定。 “父亲,要是这差事办得好,这爵位可是能再给你的。”楚千尘又看向了楚令霄,笑眯眯地撒下鱼饵,“这其中的关系,父亲不如与祖母、二叔父好好想想吧。” “我的耐心不好,你们赶紧考虑考虑,至于这任命书,我只留十天,要是没给出答复的话……” 楚千尘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下来,作势去撕这道任命书,吓得楚令霄脸都白了。 “别!”楚令霄连忙喊道。 对楚令霄来说,这是他唯一一次翻身的机会了。 楚令霄目光阴沉地看向了楚令宇,一手紧紧地握着椅子的扶手。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怎么才能让楚令宇“心甘情愿”地去幽州。 楚令宇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地说道:“娘,大哥,你们不要被楚千尘给牵着鼻子走!她肯定是不怀好意!” “母亲,为了大伯的差事,就让我家老爷发配幽州,这太荒谬了。”刘氏尖声道,“是大伯犯了事,被皇上治罪,又不是我家老爷!” 屋子里充斥着楚令宇夫妻俩尖锐的咒骂声。 楚千尘也不管他们一家子怎么吵,怎么争,拉着沈氏一起告退了。 “娘,我们走吧。” 楚千尘亲昵地挽着沈氏的手,抿唇一笑,当她面对沈氏时,就是一个乖巧贴心的小棉袄,与之前谈笑间把人心玩弄于掌心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氏只是看着她,心就静了,也没再提和离,与女儿一起走出了荣福堂。 从堂屋迈出门槛,再走下台阶,沈氏仰望着天空,只觉得豁然开朗。 “娘,”楚千尘灿然一笑,小声对沈氏说道,“不着急。” 和离当然要和离,但这件事绝不是光和离就能解气的,沈氏从去年得知女儿被调包的真相后,一直憋着气,差点性命垂危,楚千尘知道不让沈氏彻底出了这口气,只会越憋越伤,成为她的一个心病。 既然沈氏决心要和离了,那不如做得再痛快一点。让他们先闹翻了,出出气,再和离。这刀子也要一刀一刀地捅进对方的痛处,那才算报仇。 “我明白。”沈氏淡淡地一笑,也明白楚千尘的意思。 夫妻和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麻烦的是她想要带走楚云沐,历朝历代的律法在这一点上都是偏向男方的,从来没有和离的女子带走儿子,尤其还是夫家唯一嫡子的先例。 所以,她与楚令霄和离一时半会儿是不成的。 就算今天她与楚令霄当场签下和离书,带不走楚云沐,也是白费。她和楚千尘还是会因为楚云沐被楚家所牵制。 哪怕告上官府,也没用。 母女俩慢慢地往庭院外走去,楚千尘意味深长地又道:“等我回去后,就找王爷说说。” 反正在和离之前,总不能让他们太快活的。 既然他们一家子大大小小地都一心惦记着楚云逸,在这种腌臜事上这么“齐心合力”,那就让他们的心“齐”不起来,让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去闹。 楚千尘狡黠地勾唇笑,想着王爷一定会夸她机灵的。 母女俩说说笑笑地离开了,而荣福堂里就闹开了,喧哗得好似炸开了锅。 楚令霄正在好声好气地劝楚令宇:“二弟,这差事对为兄、对楚家太重要了,为兄一向待你不薄,只要你这次牺牲一下去幽州待上几年,不,最多三年……只要三年,为兄定会设法让你回京的。” “放屁!我凭什么代你受罪!”楚令宇忍不住就骂起了粗话,额角青筋乱跳,“之前是你犯的罪,现在要谋的是你的差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呵!”楚令霄嗤笑了一声,“话别说那么好听,你之前让我牺牲逸哥儿怎么这么理所当然!”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鞍前马后地奔走,看着是为了我,其实不过是想要爵位而已。” “怎么?你要牺牲逸哥儿是这么理直气壮,现在也不过让你去幽州,你就觉得太‘委屈’了?!” 楚令霄几乎是气笑了,眼神阴鸷。 之前,楚令宇口口声声地告诉他说,是康鸿达看上了楚云逸,才愿意帮忙把自己从幽州弄回京城。 直到方才听楚千尘说了一通后,楚令霄这才恍然大悟,是了,他这个二弟哪有那么好心,楚令宇与康鸿达真正的交易条件恐怕是让康鸿达助他得到永定侯的爵位。 他这个好二弟实在是精明,想用别人的儿子帮他自己谋爵位! 太夫人攥着流珠串,也不知道说什么:“老二,你啊你……” 她现在也看出来了,在康鸿达的这件事上,老二是有私心的,他连自己这个母亲也一并瞒了,让太夫人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两边犹豫,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不舍得把楚令宇送去发配。毕竟幽州那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实在是太苦了。 长子楚令霄在那里才几个月,就憔悴成这样了! “娘,”这时,楚令霄看向了太夫人,正色道,“逸哥儿文武双全,以他的资质,将来一定可以有好前程的。既然有更顺的路,怎么能让逸哥儿受那等子委屈!” 楚云逸是楚令霄的长子,又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楚令霄是喜欢这个长子的,只不过之前,他以为楚家别无他路可走,所以只能忍痛牺牲了长子。 可现在不同了,既然有别的路可以走,他又怎么舍得让长子白玉有瑕,以后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呢! 楚令宇生怕太夫人被说动,连忙道:“娘,这差事是宸王府安排的,您就不怕楚家得罪皇上吗?” 宸王府现在的位置如火上烹油,现在有多嚣张,将来就会有多凄惨,楚家已经是宸王府的亲家了,这时候应该和宸王府撇清干系,那才是自保的良策! 太夫人意有所动,犹豫不决地又去看楚令霄,可楚令霄却不以为然:“我们既没谋逆,也没犯事,皇上又能把我们楚家怎么样?” 曾经他对皇帝也是一片赤诚之心,为此他连女婿宸王也都卖了,可是他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被除爵,是被流放幽州! 既然皇帝靠不住,那么靠宸王府也没什么不好的,好歹宸王妃是他亲女儿呢,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 想着,楚令霄就变得更坚定了,加重了音量道:“娘,二弟必须得去。” 太夫人一向没什么主见,长子不在,她就听次子的,现在长子回来了,她就听长子的,觉得长子说得句句有理,于是转头去劝楚令宇:“老二,你就为了楚家委屈一下,娘答应……” 然而,楚令宇已经不想听下去了,打断了太夫人:“我不去!” 楚令宇重重地一拂袖,就想走人,但楚令霄动作很快,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如铁钳般死死地钳住,声音冷厉:“你必须去,你要是不肯为楚家牺牲,就给我滚出楚家!” 楚令霄因为楚令宇拿楚云逸算计爵位的事,还憋着一口气,因此语气很不客气。 楚令宇简直就要笑出来了:“你不过一个戴罪之身,有什么权利管我!哼,要不是你,我们楚家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既然你没本事保住爵位,那么有能者居之,这爵位自然应该让给有本事的人。” “放开我!” 楚令宇甩臂挣扎着,想甩开楚令霄,但是楚令霄不肯放手,嗤笑道:“你的本事就是卖自己的侄子吗?!” 楚令宇恼羞成怒,拎着空闲的拳头朝楚令霄揍了过去,兄弟俩扭打在一起。 刘氏慌了,喊着:“老爷!” 太夫人也慌了,她作为母亲,只希望两个亲生儿子和和美美,有商有量。 “老大,老二,你们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太夫人想劝架,起身道。 此刻兄弟俩都在气头上,谁都觉得自己委屈,对方欺人太甚,于是谁也不肯撒手,一个拎拳头揍对方的下巴,另一个踢腿去踹对方的小腿…… “别打了……”太夫人更心慌了,又往兄弟俩走近了一步,恰好楚令宇一掌推搡过来,推在了太夫人的一侧肩膀上。 太夫人惊呼了一声,踉跄地往一侧倒去,王嬷嬷惊呼了起来:“太夫人!” 屋子里闹成一团,鸡飞狗跳。 连外面的下人们都听到了荣福堂里的争吵声,全都惶惶不安,之前楚令霄归府的喜气早就被冲散了。 这个时候,沈氏已经带着楚千尘和刚刚下学的楚云沐回穆国公府去了。 沈氏走得匆忙,所以也没带多少行李,留下了陈嬷嬷在侯府,让陈嬷嬷替她整理好嫁妆,明天就让国公府过来拖嫁妆。 沈氏这次是铁了心了,只要楚云沐的问题一解决,她就立刻和楚令霄和离,一刻也不想多拖。 马车早就将侯府远远地甩在了后方,楚云沐眨巴着凤眼,好奇地问了一句:“娘,我们这次在外祖家住多久?” “很久。”沈氏揉了揉楚云沐的发顶,心里在想着,等回了国公府,就跟父亲说,立刻把供楚家铺子的茶叶给停了,还有一些去南边的米粮采买也断了,以后楚家别再想沾沈家的光。 是她太优柔寡断了,还一度觉得自己这辈子干脆就这么算了,但是,楚家却一次又一次地踩着她的底线。 沈氏想到楚云逸,一口气又憋在胸口。 楚云逸这么个骄傲的少年,干净如白纸,他为了楚家的爵位不惜以命去护驾,可是楚家人那些人何曾记得他的好,他们都是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自私自利,只想啃食别人的血肉来滋养自己! 沈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好几下,楚云沐敏锐地感觉到母亲的情绪不太对,用小肉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沈氏深呼吸了几下,情绪又略略平复了一些,对楚千尘道:“尘姐儿,你说要不要让逸哥儿先住到军营里头去?”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沈氏也是怕楚云逸留在楚家不安全,楚家那些人已经为了利益红了眼了,楚云逸虽然努力,但终究年轻,性子冲动,指不定会受了楚令宇他们的算计。 “娘,让逸哥儿在王府住着吧。”楚千尘笑了笑,就算沈氏不说,她也打算好了,“反正他要操练。” 什么?!楚云沐的眼珠子都亮了,羡慕极了,忙举手道:“娘,我也要去!” “要去要去!” 他好像是一个学舌的八哥似的反复说了好几遍,听得沈氏头都开始痛了,心道:男孩子就是闹腾! 楚云沐一会儿求沈氏,一会儿又眼巴巴地去看楚千尘,心里委屈啊:他生得晚,太不划算了,大哥每天可在王府学武,他就只能在族学虚度年华,念那些个之乎者也。他太惨了!! “好。”楚千尘应得爽快,与小家伙彼此击掌,达成盟约。 楚云沐不喊了,可是沈氏的头更痛了。 从前宸王府没长辈,一切都是楚千尘这个女主人做主,可殷太后现在住在王府,楚千尘把两个娘家弟弟都带回王府去,也不知道太后那边会不会介意。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沈氏在忧心什么,笑眯眯地把脸凑过去,与沈氏头挨着头,宽慰道:“娘,您放心,太后很好,她也喜欢小孩子。” 楚云沐乐不可支。哈哈,楚云逸也是“小孩子”! 他指着自己的鼻尖,很自信地对沈氏自夸道:“娘,我很讨人喜欢的!” 他可是人见人爱的沐哥儿,连他的小马和楚千尘家的黑猫都喜欢他! 楚千尘“噗嗤”笑了,揉了揉他的发顶,笑得不可自抑:“没错。我们沐哥很讨人喜欢的。” 楚云沐傲娇地扬了扬小下巴,斜眼去看沈氏,意思是,娘,你看吧! 沈氏:“……” 沈氏只能由得他去了。他去王府有他姐姐和哥哥看着,她也放心。 本来,沈氏是想让马车先顺路去宸王府送了楚千尘,再和楚云沐回国公府的,现在又临时改变了计划。 楚云沐也随楚千尘在宸王府的大门口下了车,只剩下沈氏一个人坐车离开。 “娘!一路顺丰!”楚云沐欢乐地在后方挥着手,目送沈氏的马车离开,几乎让沈氏有种自己要出远门的错觉。 “走吧。”楚千尘拉起他的手往王府的角门方向走。 楚云沐一边走,一边给自己争取权利,正色道:“姐,我已经六岁了,不用人拉着手了。” 楚千尘知道这小屁孩戏多,故意道:“这个时间,逸哥儿应该在演武场跟着云校尉练武,你想去看看吗?” 楚云沐的眼睛又瞪得浑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要我要我要!” 他十分乖觉地反手握住了楚千尘的手,开始拖着她往前走,生怕去晚了,或者楚千尘又临时反悔。 楚千尘就被动地由他拖着往前走,楚云沐之前也在王府小住过,因此对这里的格局也挺熟了,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演武场。 楚云逸果然还在练武,手里的一柄银色长剑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几个起落间,长剑甩出一道道银色的剑影,既潇洒利落,又有一股凌厉的锐气。 这才没几天,他的剑法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不再是从前的花花架子了。 “啪啪啪!”楚云沐热烈地给他哥鼓掌,看得目不转睛。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他姐已经没影了,他与旁边的云展大眼瞪小眼。 云展也还懵着,刚刚楚千尘只交代了两句话:“云展,你顺便再多教一个小屁孩吧。” “还有,待会儿你告诉楚云逸,让他这几天暂且先留在王府吧,别走来走去的。” 楚千尘把楚云沐丢给了云展,自己就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去找顾玦了。 直到现在,顾玦都被楚千尘勒令不许操劳,不许办公,每天无所事事,就是一个逍遥散人,平日里玩玩刻刀,看看书,写字作画,逗逗猫,或者下个棋什么的。 王府上下乃至玄甲军上下都有一个共同的默契,除非天要塌了,否则谁也不能去让顾玦烦心。 ------题外话------ 为什么会有人觉得尘要送差事给楚令霄啊,这就是吊着驴的胡萝卜,吊着他们内斗呀,昨天章节名也写了的。 339反目 楚千尘回来时,顾玦正在懒懒地歪在美人榻上闭眸打瞌睡,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琉璃窗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漂亮的金粉。 黑猫在他身边蜷成了一个圆滚滚、毛绒绒的黑团子,沐浴在阳光下和他一起睡觉,皮毛油光水滑。 听到门帘被打起的声音,顾玦睁开了眼,朝楚千尘的方向望了过来,那双狭长的眸子半阖着,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内眼角向内勾起,眼尾很长,微微向上挑起,犹如丹青圣手以工笔精心勾勒而成。 楚千尘弯唇笑,加快了脚步,也往美人榻上一躺。 这美人榻本来就不大,她往上一躺后,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起来,连带也挤压了猫的空间。 黑猫懒懒地睁眼看了她一眼,只能一边打哈欠,一边调整睡姿,把自己变成了长条形,然后闭眼接着睡。 楚千尘已经习惯了回家就跟顾玦报备今天的见闻,与他说起了楚家、康鸿达的那些腌臜事。 这件事本来不离奇,处在顾玦的这个位置上,更离谱、更肮脏的事也都听闻过,但这一回,顾玦心里却是动了怒。 之前,江沅奉楚千尘之命来讨任命书时,顾玦根本就没问前因后果,就吩咐长史去办了,此时他才知道来龙去脉。 他养得好好的小姑娘,恨不得捧在掌心,莫名其妙地听到了这些污糟事。 顾玦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右耳,又揉了揉。 她的耳朵洁白无瑕,小巧玲珑得像贝壳一样,唯有耳垂肉乎乎的,阳光下,耳朵上那细细的汗毛呈现半透明色。 楚千尘眨了眨眼,想了想,也抬手去摸了摸他的耳朵,直把他冰凉地耳垂给揉暖了。 她一边揉他的耳朵,一边问道:“王爷,要是我娘和楚令霄和离,她又想带走沐哥儿,该怎么办?” 顾玦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得让楚家‘主动’给了。” 和离简单,沈氏与楚令霄和离,还要带走夫家唯一的嫡子就没那么简单了,只能另辟蹊径。 “嗯。”楚千尘应了一声,点点头。 这件事就麻烦在一个“度”上,要给楚家施压,但又得恰好好处,不能逼得对方宁可鱼死网破…… 思绪间,楚千尘下意识地又往顾玦那边靠了靠。 “喵嗷!”差点被两人压成猫饼的黑猫愤起了,龇牙咧嘴了一番后,后腿一蹬,跳上了窗槛,回头给了两个一个轻蔑鄙视的眼神,走了。 顾玦:“……” 楚千尘:“……” 楚千尘的手指从顾玦的耳朵沿着轮廓分明的下颔线爬啊爬,直到下巴,他没有留须,下巴看似光洁,可是当她的指腹像这么贴着他下巴的肌肤时,能感受到那细细的胡渣子,摸上去痒痒的。 楚千尘仿佛发现什么小秘密似的,咯咯地笑,又道:“王爷,你说要不要把康鸿达这件事告诉逸哥儿?” 在楚千尘看来,这件事应该说,如此,楚云逸才能有防备。 但是,她了解楚云逸那小屁孩的性子,他性子骄傲又别扭,若是知道自己被亲人放弃了,这对他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不确定他能不能撑得住,毕竟他才十二岁而已。 为了家族,为了楚家的爵位,楚云逸是拿命去拼过的。 不像她,她活了两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无论楚家人做什么,都伤不到她分毫。 “让云展去说吧。”顾玦也学着她的动作,指尖从她细腻莹润的耳廓滑到了她的下巴,在她下巴上的浅窝处轻抚,温柔如羽毛般。 楚云逸毕竟是男孩子,楚千尘是姐姐,有些话由她来说,不太合适。而且他也不想他的小姑娘整天去想着这些污糟事。 他又补了一句:“男人之间,喝喝酒,说说话,更好。” “嗯。”楚千尘乖巧地应了一声,觉得有理。 反正王爷说什么都有理! 把事情丢给王爷,楚千尘一下子就觉得轻松了,顺便又道:“沐哥儿和逸哥儿会在王府里住一阵子。”她眯着眼笑,笑得好似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我把沐哥儿也丢给云展了。” 楚千尘扑到顾玦的怀里咯咯地笑。 她看过云展带小孩,可比她可耐心多了。 前世,师父林邈就说过她,看着乖巧软和,其实浑身是刺。 “这样好。”顾玦也是笑,声音低哑醇厚。 他长臂一伸,揽着她的纤腰,手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她被他温暖的气息环绕,心也热腾腾的,稍微调整了下姿势,谨慎地不去碰触他胸膛上的那道刀口。 楚千尘眯眼打了个会儿瞌睡,可没睡一会儿,就被人吵醒了。 “咳咳。”惊风在外面轻咳了两声,僵硬地说道,“王爷,太子爷来了。” 一听到“太子”这个关键词,楚千尘一下子就睁开了眼,清亮的凤眸里没有一点睡意。 顾玦揉了揉她的头顶:“你睡着,我去见他。” 楚千尘软软地应了。 顾玦看着她乖巧的样子,眼里荡漾着无尽的蜜意,俯首在她下巴尖上亲了一下,才从美人榻上起了身。 他稍微整了整仪容,就去了外间。 躺在内间的楚千尘在美人榻上翻了个身,目送顾玦去了外间,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顾南谨熟悉的声音:“九皇叔,后天昊人就要启程离京了。” 顾玦没说话,自顾自地喝着茶。 顾南谨继续往下说:“孤一直怀疑昊人对于换亲的事妥协得那么轻易,是别有所图。孤本来想多留昊人一段时日,可是父皇……” 顾南谨幽幽地叹了口气,郑重地对着顾玦作揖:“还请九皇叔指教。” 顾玦还在喝茶,一言不发。 顾南谨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姿态放得更低了,神情郑重。 内间的楚千尘也听到了顾南谨的这些话,皱起了小脸,瞪着前方通往外间的那道门帘,觉得这个太子未免也太不拿他自己当外人。 “喵呜!” 猫似乎在附和她一般,轻盈地跳上了窗槛,好奇地张望了一眼,然后又走了,追麻雀,玩狗尾巴草,自己疯跑,玩得是不亦乐乎。 早春,一个个白玉兰的花骨朵儿在树梢开始一朵朵地绽放,洁白无瑕,就像一个个玉雕的花灯似的,空气中多了玉兰花馥郁的花香。 从宸王府乃至整个京城的玉兰花全都怒放,白的,粉的,紫红的……可永定侯府上下却是无心欣赏,侯府的气氛仿佛还沉浸在寒冬之中。 自沈氏回了穆国公府后,侯府就没消停过,楚令霄与楚令宇兄弟俩为了那件差事争闹不休,天天吵。 太夫人头疼不已,每天既忙着劝架,也忙着帮长子劝次子,让楚令宇以侯府为重,一家子谁也说服不了谁,闹成了一团,几乎都忘了楚千凰马上就要随安达曼他们走了。 楚千凰自然知道他们都在吵些什么,却也是管不上了,心里多少有些苦涩,默默地收拾着行装。 她的行装其实也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这两天也只是查漏补缺。 楚千凰只是媵妾,随身能带的东西有限,必须尽量地缩减行装,但是必需品又不能少。 楚千凰再一次看起了清单,忽然,丫鬟来禀说,姜姨娘来了。 姜姨娘穿了一件柳色暗纹褙子,搭配一条翠绿挑线长裙,这衣裳是她从前留在侯府的旧衣裳,也不过穿过一两次,九成新,只是衣裳明显宽松了不少。 她乌油油的头发挽了一个弯月髻,斜插一支并蒂莲花金钗,脸上也抹了脂粉遮挡蜡黄的面色,与她前两天刚回京时判若两人。 “凰姐儿,”姜姨娘一手抓住了楚千凰的手,另一手从怀中摸出了一张银票塞给她,“这个你收着。这是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楚千凰,珠泪滚滚,更咽了。 捏着这张被姜姨娘揉得有些皱的银票,楚千凰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似有一股暖流淌过,有些感动。 “凰姐儿!”姜姨娘一把将楚千凰紧紧地抱住了,纤细的身体颤抖不已,悲痛地说道,“委屈你了!是姨娘对不起你!” 好一会儿,她更咽的声音又响起:“我只是个姨娘,虽然我跟你父亲青梅竹马……” 说着,她又抽泣了两下,说不下去,凄婉悲怆,带着千般温情、万般委屈。 就算姜姨娘不说下去,楚千凰也明白她的未尽之语。 她知道姜姨娘也很无力,姜姨娘只是个孤女,无依无靠,没有父兄作为倚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心爱的人被人抢走,只能委屈求全地在沈氏手底下过日子……只能在楚令霄被流放时,陪着他一起去幽州。 过去这十几年,姜姨娘很不容易。 楚千凰心里也难受,感同身受,低声道:“姨娘,我明白。” 姜姨娘的身子又是一阵剧烈的轻颤,才接着道:“凰姐儿,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当初……” 说着,她放开了楚千凰,那张满是泪水的面孔映入楚千凰的眼眸。 姜姨娘的眼眶内又浮起了泪花,眼神有些恍惚,面露温情。 “我知道,你要是留在我身边,只会是个庶女,无论你有多出色,都会被人看不起,才会一时……当时你父亲说……” “哎,你受了委屈了,都是我一时冲动……这些年,我看着你,也是心如刀割。” “你别怪你父亲,都是我没拦着他……” 姜姨娘的话断断续续,言下之意是当初把两个孩子交换了,是楚令霄的主意,她太软弱了,才会由着事情一步步地错下去。 她抬起手,曾经光滑细腻的手指如今变得粗糙不堪,轻轻地抹过楚千凰洁白莹润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手指发颤,深吸一口气,又道:“这些年来,我总是时时看着你……却又不敢靠近你。” 楚千凰被姜姨娘说得心里闷闷的,也有点感动,眼圈也开始泛红,再次道:“姨娘,我真的明白。” “……”姜姨娘又抽噎了,哀哀凄凄地垂下了眸子,捏着一张帕子擦着泪花,眼底掠过一道异芒。 楚千凰完全没注意到,见姜姨娘又开始哭,轻轻地抱住了她。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抱头痛哭,看得一旁的抱琴也捏着帕子开始抹泪。 姜姨娘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我回来得晚了。这几个月,我在幽州一直担惊受怕,就怕你会被……作践,每每担心得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偏偏幽州距离京城千里迢迢,消息闭塞,想打听一点京城的消息也不容易。我是回到京城才知道你……”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又滚滚地落下,我见犹怜。 楚千凰捏着一方帕子亲自给姜姨娘擦拭泪水,泪水把脂粉冲掉了一些,露出脂粉下那蜡黄的肌肤,以及眼角一道道细纹。 这才不到半年,姜姨娘就老了那么多。 从前的姜姨娘保养得当,看着就像二十出头似的,而现在的她憔悴不堪,瞧着比实际年纪老上了好几岁。 楚千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姜姨娘,感觉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气似的,难受极了。 明明姜姨娘和沈氏一般的年岁,却是同人不同命,不像沈氏这样每天在京城养尊处优,保持着好容貌,一双手光滑细腻犹如二八年华的少女。 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 姜姨娘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接着道:“凰姐儿,现在你要走了,我只是一个妾,什么也做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体己都给你,虽然也不多。你好好收着,将来肯定会有用得上的地方。” “你放心,等你弟弟长大后,就是你身在南昊,也能有依靠了。” 姜姨娘一脸真挚地握着楚千凰的手,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样子。 楚千凰感动地看着姜姨娘,想着沈氏的偏心,想着太夫人的软弱,觉得也唯有生母是真心诚意地对自己好。 只是…… 楚千凰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姨娘,逸哥儿对二妹妹更好。” 自打去年元清观护驾那件事后,楚云逸明显与她疏远了,他们姐弟这几个月来说上的话也屈指可数。 楚千凰心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明明是楚云逸让她出主意,明明楚云逸也得偿所愿了,到最后却弄得好像她不安好心似的。 楚千凰有些心不在焉。 姜姨娘的眼帘急速地轻颤了两下,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凰姐儿,你们才是同胞的亲姐弟!” “逸哥儿只是一时被你二妹妹哄了去,也就是她更会装模作样,可日久见人心。从前,她在我面前也总是表现得十分孝顺,可后来呢?” “别人都说养恩大于生恩……” 姜姨娘半是叹息半是感伤地又说了一句,就点到为止地不再往下说,引得听者浮想联翩。 楚千凰抿着樱唇,没说话,回想着曾经楚千尘对姜姨娘百依百顺到现在翻脸不认人,深以为然。 姜姨娘注意着楚千凰的神色变化,眼底的那抹冷芒狠厉阴郁,继续道:“逸哥儿年纪小,又是根直肠子,连国子监……哎!” 她又以一声悠长地叹息声作为收尾,没再说下去。 抱琴听着又红了眼,觉得自家姑娘与姜姨娘都不容易,偏生大少爷年轻气盛,被二姑娘哄了去,反而和真正的亲人疏远了。 楚千凰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她也知道楚云逸从国子监退学的事,此刻听姜姨娘说来,不由心念一动:莫非楚云逸从国子监退学也是楚千尘怂恿的? 楚千凰只能反过来安慰姜姨娘:“姨娘,你也说了,逸哥儿年纪还小,他是个有出息的,将来还可以考武举。”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楚千凰好声好气地开解着姜姨娘。 不想,姜姨娘却是蓦然变了脸色,双眸睁大,一手紧紧地攥住了楚千凰的手腕,艰难地说道:“子女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血肉,我又怎么忍心看着逸哥儿受苦!” “逸哥儿太苦了,尘姐儿算计他,连他二叔也……” 姜姨娘说着说着,就泣不成语,犹如被春雨打湿了枝头的玉兰花。 想到康鸿达看上楚云逸的事,想到那日在荣福堂听到的那番对话,楚千凰也是眼神恍惚,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姜姨娘死死地盯着楚千凰,心口猛然一缩。 她立刻就意识到了,楚千凰也是知情人! 滔天的恨意一瞬间汹涌地涌了上来,占据了姜姨娘的心口、眼眸,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要炸开似的。 刚回京的那天,姜姨娘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就知道楚令霄与楚令宇兄弟俩为了一个差事吵了起来,吵得不可开交。对此,姜姨娘倒不意外,只是好奇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差事吵得连太夫人也安抚不了。 这两日,姜姨娘一直小意殷勤地伺候着楚令霄,试探了一次又一次,楚令霄也在气头上,就把康鸿达看上楚云逸以及楚令宇与康鸿达暗中达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协议的事说了。 楚令霄义愤填膺地把楚令宇痛斥了一番,表示自己在回京前全然不知情。 楚令霄说得话,姜姨娘是信的,毕竟这一路回京的路上,楚令霄的忐忑不安、辗转反侧,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姜姨娘恨上了楚令宇,也恨上了太夫人,她知道他们母子俩肯定都知情,想拿她的儿子去为楚家谋好处!! 少顷,姜姨娘的情绪又慢慢地压了下去,恢复平静,漆黑的眸子犹如一口百年的古井。 “你二叔的心实在是太狠了!”姜姨娘又拿起了被泪水沾湿的帕子,按压着自己的眼角,眼圈更红了,“偏生我无用,不但保护不住你,也保护不住逸哥儿。” 说到儿子,姜姨娘的悲痛由心而发。 楚千凰有感于姜姨娘的一片慈母之心,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又道:“姨娘,还有父亲在呢。” “你父亲?”姜姨娘凄楚地一笑,泪眼朦胧,反问道,“凰姐儿,你真的相信你父亲能护住你们姐弟俩吗?” 姜姨娘与楚令霄生活在一起二十年,她花在楚令霄身上的心思比任何人都多,对于他的了解也远超旁人。 即便楚令霄避而不谈,她也能猜到楚令霄肯定一度也有过拿楚云逸去跟康鸿达交易的想法。 为了他的爵位,楚令霄就没什么不能舍弃的,端看怎么做才能给他换得更大的利益而已。 毕竟楚云逸也不是楚令霄唯一的儿子。 但是,楚云逸是她的命根子。 任谁都比不上,别人全都靠不住,唯有儿子才是亲生的,才是她最后的倚仗,将来能为她请封诰命,其他人都不能。 姜姨娘心里明白得很,楚云逸想要继承爵位,还得靠楚令霄,所以,她不想跟楚令霄闹翻。 但是,她也不想放过楚令宇这个罪魁祸首。 “……”面对姜姨娘的反问,楚千凰哑口无言,说不出昧心之语。 当她和楚千尘的身世揭开时,楚令霄下了狱,没能护住她,之后他又被流放幽州,这才也回到京城。 他们父女俩至今没机会好好说上话,但她知道姜姨娘说得没错,楚令霄如果真的觉得她受了委屈,这两天他早该来找她了。 她这个父亲薄情得很,所以过去这么多年才能安然游走于两个女人之间。男人嘛,从古自今都是这样的。 姜姨娘柔声又道:“凰姐儿,只有你们姐弟俩才是血脉相连,可以相互依靠、彼此扶持的。” “逸哥儿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性子你还不了解吗?今天要是有人敢欺负你,第一个冲上去为你出头的人就是他!” 想着那个为了保住爵位不惜以身犯险的少年,楚千凰下意识地点头,若有所思。 对她来说,就算去了昊国,也不代表真的要和大齐这边彻底断了联系,她若是在大齐能有点倚靠,那么将来也可以多一条退路,在昊国也会被人高看一眼。 是啊,她也是魔怔了,这段日子她心中对沈氏有怨,却忘记了楚云逸是她的弟弟,血脉相连,就算现在他被楚千尘哄去了,也是一时想岔了。 从小,楚云逸就和她更要好,更投缘! 楚云逸待人一片赤忱,就是在她的那个梦里,他也是干干净净的人。 在这个侯府中,最可信的人就是他了。 楚千凰反握住姜姨娘的手,笑道:“姨娘,我和逸哥儿一定会彼此扶持的。” “那就好!那就好!”姜姨娘连声道,终于破涕而笑,一双明眸哭得又红又肿,“你一向聪慧,最有主意,姨娘这几天愁得夜不成寐,实在是没办法了,想跟你讨个主意。” “你知不知道,你二妹妹说要让你二叔父去幽州为你父亲顶罪,又拿了个兵部武选清吏司的差事出来想笼络住你父亲?” 楚千凰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楚千尘分明是想让楚令霄和楚令宇这对兄弟为此反目,楚令霄想要的不仅仅是差事,还有永定侯的爵位。 如果楚令霄真的拿回了爵位,可以想象到的是,从此他就会靠向楚千尘,疏远自己! 让楚令宇承爵就更不妥了,他和二婶刘氏的心眼就跟针尖似的小,待他承爵的那一日,第一个要压制的就是长房。 所以,爵位给楚云逸是最好的,这样,她就会是永定侯的同胞姐姐。 楚千凰沉吟了片刻才道:“姨娘放心,我会想想办法。” 楚千凰也没把话给说死,这件事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比如沈氏如今闹着要跟楚令霄和离了,连楚云沐都要带走,如果是真的,楚云逸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她就担心沈氏是在以退为进。 无论这件事成不成,楚云逸若是知道她为他做的事,至少也会承她这个姐姐的情。 “凰姐儿,你也别太为难了。”姜姨娘握着楚千凰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你马上要去南昊了,你也是不容易了。” “我就是想你给我出个主意……” 姜姨娘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微咬下唇,那么脆弱,那么忐忑,那么慌乱无措,又透着为母则强的坚韧。 “姨娘,放心。”楚千凰再次抬臂抱住了姜姨娘,轻轻地拍着她单薄的脊背。 姜姨娘的下巴靠在楚千凰的右肩上,刹那间,变了脸。 那张清丽的鹅蛋脸上,面无表情,如同覆了一层寒霜似的,她的目光幽深无边,充斥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坚定,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绵绵细雨,打湿了枝头的玉兰花,雨滴在如玉的花瓣上彷如一粒粒圆滚滚的水晶似的。 地面渐渐地被细雨打湿了。 姜姨娘来的时候,没有打伞,走的时候,是楚千凰亲自撑伞把人送回了她的院子。 之后,楚千凰没有回她的月鹭院,反而独自坐着马车出了门。 如今沈氏不在侯府,且启程在即,楚千凰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用偷偷摸摸了,主动去驿馆求见安达曼郡王。 安达曼没想到楚千凰会来,有些惊讶,但还是让人把她领到了院子里的凉亭中。 细雨还在缠缠绵绵地下着,不见大也不见停,雨水打在庭院里的那几杆翠竹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楚姑娘,请坐。”安达曼请楚千凰坐下,那双褐色的眼眸看似含着笑,笑容之下,是藏不住的精明与锐利。 两人在凉亭里隔着一张石桌面对而坐。 有小厮上了茶,安达曼又笑着请楚千凰喝茶,也不问她为何而来,想想也知道她总不会闲着没事来找他喝茶吧。 面对聪明人,楚千凰干脆地直接道出了来意:“郡王,我们马上就要离京了,我放心不下弟弟,有一件事想请郡王帮忙。” 安达曼:“……” 安达曼叹了口气,为难地与楚千凰打起太极来:“楚姑娘,这里毕竟是大齐的地盘,中原有一句古语:强龙难压地头蛇。” 楚千凰如何不知道安达曼不过是在推搪罢了,于是笑眯眯地又道:“郡王放心,我不会白白让你们帮忙的。” 若是以前,安达曼不会相信这么个小姑娘的出口狂言,可是在见识过新型弓的威力后,他对眼前这个大齐贵女多少有些另眼相看,耐心地等着对方开出条件来。 楚千凰胸有成竹地说道:“昊国虽然位于南方,乃米鱼之乡,但近年来各州干旱频发,粮食不足。我知道一种作物,可以亩产八百斤。不知道郡王有没有兴趣?” 340瘫痪 楚千凰自信地看着安达曼郡王,目露异彩。 她调查过,在这个朝代,普通的水稻不过是亩产三百斤左右,那已经是丰收了,更别说时不时会有干旱、水灾、虫灾等等。 粮食是国之根本,安达曼不可能不心动。 “……”安达曼微微变了脸色,肃然起敬,差点就脱口问她此言当真。 他早就知道楚千凰这个人很有价值,所以宁愿放弃了大齐的嫡公主,任由大齐皇帝塞给大昊一个假公主,也要把楚千凰带回去,但没想到楚千凰居然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虽然安达曼对于农业所知不多,却也知道楚千凰说的这种作物的亩产远朝寻常的粮食,这种作物的价值可比那种新型弓。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粮食是百姓生存的根本,而战场上,没有粮草,根本就打不了仗。 凉亭中的另外两个昊人也十分激动。 安达曼的笑容变得更热络了,含笑做请状:“有什么是我能为姑娘以及令弟效劳的,姑娘尽管说。” 楚千凰叹了口气:“郡王应该打听过我家的事吧。家父有罪在身,无法再承袭爵,家中的叔父一直觊觎爵位。” 楚千凰说得不太明白,但是安达曼郡王是聪明,约莫是听明白了,只是没接话,自顾自地喝着茶,似乎在等着楚千凰接着往下说。 楚千凰知道他这是在等自己的诚意呢。 这段时日,她不仅在筹银子、整行装,也同时在为了去昊国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原本她是想等到了南昊后,再把它呈给昊帝或者乌诃迦楼,展现自己的价值。 但想到姜姨娘这么可怜,楚云逸又是她的亲弟弟,楚千凰想了又想,终于还是下了决定。 楚千凰从抱琴手里接过一个棉布包袱,从中取出了一个淡黄色拳头大小的土豆,放在石桌上。 “就是这个。” 大齐没有海禁,不过只有经过朝廷批准的商队可以去海外,去岁有一支商队从海外归来,楚千凰也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海外的东西可以带去昊国。 偶然间,她发现了他们带回来的一个盆栽,商家说是海外带回来的花。她仔细一看,差点没笑了,那哪是花,分明就是土豆。她想到土豆也许有用,就不动声色地花了半吊钱买了下来。 安达曼仔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东西,上面坑坑洼洼的,有几分像菜头,又不是菜头。 他确信他从前没见过这种作物。 “这是什么?”安达曼指着桌上的东西问道,力图镇定。 “这是土豆。”楚千凰自信地侃侃而谈,“它不仅抗旱,产量高,而且在南方,可以收割完秋季的水稻后,在冬季种植它,等来年春天就可以收割。” “它可以像米一样作为主食食用。” “这个什么土豆真有这么好?”安达曼越听越心动,目光灼灼地把那个土豆抓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同时,安达曼不动声色地与旁边的随从交换了一个眼神,随从对着他轻轻摇头,表示他也不曾见过这种作物。 楚千凰自然看得出来安达曼的激动,干脆就与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距离送嫁的队伍离京也就几天了,我就算把它给郡王,郡王也无法证实,是不是?” “郡王,我是很有诚意与贵国交易的,贵国应该也展现一下诚意,好让我将来可以安枕无忧,是不是?” 安达曼把土豆放回了石桌上,朗声一笑道:“楚姑娘,吾当然相信姑娘的诚意,以后姑娘到了昊国,那也是我们昊人,都是一家人。” 说着,他目露敬佩地对着楚千凰拱了拱手:“姑娘真乃女中豪杰,一介弱女子,为了幼弟如此费心,也是令吾钦佩不已。吾等不及姑娘啊!” 安达曼的这番话听得楚千凰颇为受用,她心里虽然对昊国伪帝乌诃度罗的下属有些看不上眼,但面上始终是笑盈盈的。 她摆摆手,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郡王过誉了。” 双方彼此客套地吹捧了一番,楚千凰这才开始真正进入主题:“郡王,我就是想请您帮我一个‘小忙’……” “啪嗒啪嗒……” 雨忽然就变大了,雨水打在墙头、瓦片与地面的声响动压过了少女蓄意压低的声音。 除了人,还有那庭院里的几杆翠竹静静地聆听着。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楚千凰就带着她的大丫鬟离开了。亭子里,安达曼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利索地弹了下手指。 他的一个随从就上前了两步,低头听令。 “哗哗哗……” 雨越下越大了,很快就变成一场瓢泼大雨,目光所之处,全都是水蒙蒙的一片。 这雨一下就一直下到了申时。 楚令宇从衙门出来时,正好雨过天晴,可是他的心情很不痛快,周身都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似的。 这几天同僚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一个个见着他,全都绕道走。 这不,今天明明早就到下衙的时间了,也没人提醒他,他回过神来时,衙门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腹中空空如也,肠胃开始发出饥肠辘辘的声响,他就招呼小厮去巷子口那边的点心铺子买些刚出炉的点心,打算填填肚。 小厮跑着去买点心了,楚令宇慢悠悠地沿着巷子往前走,心里的那口气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可恶!”他小声地骂了出来,又往地上的石子踢了一脚。 本来,他明明计划得好好的事,楚千尘横插一脚,竟然变成了这样!! 其实,不管是楚令宇还是楚令霄,都看得出来,楚千尘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挑事。 但是楚令霄也想要爵位,为了爵位,他就不念兄弟之情,想牺牲自己这个弟弟来讨好楚千尘,简直岂有此理! 楚令宇悔啊,悔得是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他就不费心让楚令霄回来了,就让他这个好大哥留在幽州吃点苦好了!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楚令宇往前走着,忽然感觉到后方有一个影子把他笼罩住了。 对方距离实在他太近了,让他一下子觉得颈后的汗毛都倒数了起来。 楚令宇正要回头,感觉后方一阵劲风袭来,然后他的后腰传来一阵剧痛。 “啊!” 楚令宇惨叫出声,脚下一个趔趄,五体投地地摔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了一片泥水。 然而,这一切还未结束。 对方又是一脚往他的腰上踢了一脚,第二脚比前一脚还重,踢得楚令宇往前滚了好几圈。 楚令宇再次惨叫了出来,连发髻都散了一半,他的衣衫和头发都被泥水弄脏,凌乱不堪。 接着,对方直接把脚踩在了他的后腰上,重重地是施压…… 这一次,痛彻心扉。 “啊!”楚令宇再次惨叫出声,喊得他嗓子都哑了,感觉自己的脊背似乎都要断了。 此时此刻,楚令宇不仅仅是痛,更有惧。 他怕他会死在这里,他怕他会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他语无伦次地喊了起来:“饶命,好汉饶命!”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啊!” 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撕心裂肺。 当小厮买了点心过来时,看到的就是楚令宇狼狈地倒在地上的样子,而偷袭楚令宇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小厮大惊失色,扯着嗓门喊了起来:“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小厮的喊叫声惊动了几个闻声而来的路人,最后连在周围巡逻的一队衙差也来了。 最后,既虚弱又狼狈的楚令宇是被这帮衙差送回了永定侯府。 楚令宇被人痛打的事一下子就传遍了阖府,整个楚家炸开了锅。 太夫人连忙下令让人去请大夫,一请就是好几个,个个都是京中的名医。 这些大夫带来的全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个说:“楚太夫人,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请贵府另请高明把。” 那个说:“楚太夫人,令郎腰部的脊柱伤了,下肢已经没有知觉了……” 又一个说:“鄙人就实话实话了,令郎这伤神仙难治,他下半辈子要躺床上了。” 这些大夫们大都拱手后,就告辞了,甚至连方子都没开一个。 太夫人简直要哭了,两眼都是发红,嘴里反复地嘀咕着“怎么会这样”,惶惶无措。 楚令宇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疼,我的腰背好疼!” “疼死我了!” “庸医,全都是庸医!!”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汗如雨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腰部用白布包扎了几圈,还有身上的一些擦伤也被清理过了,上好了药。 “老爷,你以后可怎么办啊!”刘氏悲痛地扑在榻边,涕流满面地又哭又喊,“来人,继续给我去请名医!” 刘氏根本就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从此瘫痪了,尖声地令下人再去京城其他医馆请大夫。 内室中,一片鸡飞狗跳。 楚令霄愣愣地坐在一旁,好一会儿多没说话,先是惊,惊讶之后,又是喜。 他的拳头在袖中一时握紧,又一时放开,若有所思。 他知道,楚千尘说什么把楚令宇送去幽州,代他受过,不过是楚千尘想出气罢了。 现在楚令宇被人偷袭,打得这么重,无论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现在楚令宇都瘫痪了,那么楚千尘也算出了这口气了,这种程度应该差不多了吧。 既然如此,那兵部武选清吏司的那个差事是不是就该给他了? 只是想想,楚令霄的心跳就开始加快,有些激动。 他心里高兴,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若是表露出来,未免为人诟病,做出一副沉痛的样子。 其实,楚令霄的心里并不同情楚令宇,甚至还觉得楚令宇是活该。 去岁,他的腿被皇帝打瘸了,那段时间楚令宇明里暗里地都在说风凉话,一会儿说他伤腿不愈,不如请贵妃去皇帝那里求个太医;一会儿又说他这是残疾,不能再担这个爵位。 现在楚令宇的脊柱也被人打断了,那都是活该! 也就是他到处得罪人,才会被人给惦记上,吃了这闷棍! 楚令霄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坐等看笑话。 就算他之前对楚令宇有几分的兄弟情,也在过去这几天来的争吵中消失殆尽了。 他知道楚令宇对他这个大哥也没什么敬意,楚令宇也根本没打算把他接回京,说到底,全都是冲着楚云逸的面子而已。 此刻,二房的栖岚院全都是人,不仅太夫人在、楚令霄在,三房以及四房的人也都闻讯而来,把里里外外挤得密不透风。 众人神情各异,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楚千凰也在,不过她和楚千菱等女眷们都在外面的堂屋里。 楚千菱也在哭,哭得不能自抑,两行清澈的泪水汩汩而下,脸上的那道疤痕至今都没有痊愈,连脂粉也掩盖不住。 几个妹妹围在楚千菱旁边,柔声安慰她,但楚千菱依旧泪如雨下。 楚千凰望着内室的方向,一言不发。 她知道是安达曼郡王派人对楚令宇动的手,心里也是痛快的:楚云逸是她的亲弟弟,也是楚令宇亲侄子,可是楚令宇为了一己之私竟然半点不念叔侄之情,想把楚云逸送康鸿达这个变态! 他既然能做出如此卑鄙下作的事,今天沦落到这个下场,那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是报应! 人在做,天在看。 楚千凰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衣袖,对着抱琴做了个手势,抱琴就凑了过来。楚千凰对着她轻轻耳语了一句,让她去告诉姜姨娘一声。 抱琴就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此刻屋里屋外都乱,根本就没人注意她是何时离开的。 楚千凰静静地看着抱琴的背影,神情沉静安稳。 楚令宇瘫了,就不能再继承爵位了,接下来,无论沈氏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得设法促成她与楚令霄能和离,那么楚云沐随沈氏离开,楚云逸就能顺利袭爵。 日后也有人给姜姨娘撑腰,她也可以放心了,这就全当是全了原主的孝心吧。 楚千凰打定了主意,正要收回视线,又有了一个身形微胖、身着青色直裰的中年大夫来了。 婆子把这大夫领进了内室,对太夫人道:“太夫人,这位王大夫是京城里最好的跌打大夫了。” 太夫人的眼里一下子就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楚令霄默然不语。 刘氏急切地说道:“王大夫,快给我家老爷看看吧!” 王大夫微微颔首,也没多寒暄,就绕到了屏风后头给楚令宇看病去了。 就听那位王大夫的声音间断地传来: “楚二老爷,我这样敲击您的腿,你有感觉吗?” “我现在摸一下您的腰骨,您且忍着点……” “我再给您探个脉……” “……” 中间还夹着楚令宇的痛呼声、呻吟声、到抽吸的声音。 屏风另一边的太夫人、刘氏等人皆是屏息。 一盏茶后,王大夫就满头大汗地过来了,一脸的为难。 他还开口,太夫人与刘氏心里已经是咯噔一下。 太夫人抱着一线希望地问道:“王大夫,我家老二还有希望能走吗?哪怕瘸了也无妨……” 王大夫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太夫人,贵府二老爷这是瘫症,药石罔顾。” 刘氏又是崩溃大哭,眼泪鼻涕一起下,指着王大夫的鼻子骂道:“庸医,给我把这个庸医赶出去!” “哼!”王大夫气得脸都扭曲了,拂袖而去,心里决定以后他们千金堂绝对不接永定侯府的诊。 太夫人也是如遭雷击,脸色又白了三分。 “请太医。”太夫人激动地说道,“去请太医,太医院的谬太医最擅长治骨伤了,他一定有办法的。” 刘氏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泣不成声地说道:“没错!谬太医最擅长治骨伤了!” 三老爷楚令庭为难地说道:“母亲,我们哪里请得动太医?”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也都是心有戚戚焉。 从前贵妃还能求求皇后,可现在皇后最忌惮的人就是贵妃与二皇子了,不给楚家下绊子就不错了,更别说帮忙了。 太夫人也明白这一点,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光滑的流珠,然后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对刘氏道:“阿盈,你去国公府求你大嫂,拿国公府的帖子去请太医。” 太夫人越说越慢,越说越艰难。 楚家与沈氏闹到这个地步,现在太夫人主动开口说去求沈氏,简直就跟让她给沈氏赔罪认错似的。 刘氏的脸色比太夫人还难看,觉得她现在上门那不是平白去让沈氏折辱自己吗? “母亲,大嫂肯定不会答应的,只会看我们的笑话。”刘氏揉着帕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或许就是大嫂找人干的,不然无缘无故地,老爷也没什么仇人,谁会来找他!” “没错,肯定就是大嫂!” 刘氏笃定地说道,心里已经认定了幕后的主使者就是沈氏。 沈氏对他们二房一向不安好心,尤其这次楚令宇因为康鸿达这件事明显是得罪了沈氏。 太夫人:“……” 太夫人抿紧嘴唇,神情严肃,显得不苟言笑。 其实,她的心里也觉得这件事很可能是沈氏命人所为,要么就是穆国公府的人想帮沈氏出气,但是没有证据。 太夫人不知道第几次地陷入深深的后悔中。 当年就不该让长子娶沈氏的,沈氏这个蛇蝎妇人是要搅得楚家家破人亡啊! 太夫人死死地捏住了手里的流珠串,下一刻,就听躺在榻上的楚令宇恨恨地说道:“大哥!是你对不对?!” “你别装模作样了,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楚令宇几乎咬碎一口白牙,血红的眸子里迸射出滔天的恨意,如同一头被逼上绝路的野兽,恨不得把楚令霄给撕碎。 楚令霄还在畅想着他光明的未来,忽然被楚令宇指责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愣了一下,才道:“二弟,你胡说八道什么?!” 楚令宇因为发福有些变形的面庞此刻因为疼痛与仇恨显得扭曲,目光更凌厉了,杀气腾腾地又道:“是你!” “大嫂害我有什么好处?根本多此一举!!” 虽然楚令宇被腰部的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是脑子可没糊涂:楚千尘逼自己去幽州代兄受罪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们兄弟反目成仇,现在沈氏与楚千尘母女只需要坐着看好戏即可,沈氏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派人来打断自己的腰骨,对她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肯定不是沈氏与楚千尘母女,这件事的得利者一看就是楚令霄。 是楚令霄试图浑水摸鱼,把罪名推到沈氏母女头上,他自己可以摆脱嫌疑! 楚令霄真是好狠的心,好毒辣的手段,就为了兵部武选清吏司的那个差事,竟然丝毫不念兄弟之情!不,应该说,他也是为了爵位吧! 是啊,楚令霄连亲儿子也能说卖就卖,自己这个弟弟自然是说弃就弃,谁敢挡他的道,他就要谁的命。 341入套 楚令霄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霍地起身,怒道:“我没有!” “二弟,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也不能把屎盆子往我头上盖啊!” 楚令霄当然知道不是自己干的,现在听楚令宇稍微一提点,也意识到沈氏也没必要这么做。 楚令霄皱紧了眉头,那种被人冤枉的感觉让他觉得又气又憋,没好气地冷哼道:“明明是你自己在外面结的仇。” “我每天就是上下衙,最多跟同僚去喝个酒,我能跟人结什么深仇大恨?!”楚令宇嘶吼道,脸涨得通红,双眸更红了,如同血染红似的。 心头的恨意在这一瞬攀至最高点。 他瘫了,这辈子都被他的亲大哥给毁了! 楚令宇不甘心啊,愤怒与仇恨烧得他理智全无,疯狂地朝楚令霄扑了过去……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楚令宇从榻上滚了下去,摔了个狗吃屎,惨声连连。 内室中,乱成了一锅粥。 刘氏心痛地哭喊着,楚令庭连忙亲自去扶人,太夫人差点没晕厥过去,楚令霄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生怕楚令宇又跟疯狗似的扑过来。 楚令宇一边惨叫,一边颤抖地指着楚令霄,怒斥:“楚令霄,你给我滚!我不用你假惺惺。以后,我就没你这个大哥!” 楚令霄此前的幸灾乐祸已经全丢了,感觉自己一肚子的冤枉无处说,就是说了,也没人信,连太夫人以及两个庶弟都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可这件事真不是他干的啊! 楚令宇的伤重令永定侯府的气氛更凝重了,人心浮躁。 这件事很快连身在穆国公府的沈氏也知道了。 太夫人实在是没辙,又不忍心看着次子真瘫了,就令刘氏亲自登门来求国公府贴子请太医。 刘氏再不喜欢沈氏,为了楚令宇也只能放低姿态,哭哭啼啼地说了一通: “大嫂,我们虽然之前闹了些不快,那终究是一家人啊,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这么多年来,夫君他对大嫂一直是敬重有加的。大嫂,我求你了,帮忙请个太医给他看看吧。” “我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他下半辈子瘫在床上动不了啊……” 刘氏抽抽噎噎地泣不成声,哭得眼睛红肿不堪,哀求地看着上首的沈氏。 沈氏本来懒得管楚家闲事的,但心念一动,眸底掠过一道幽芒,又改口道:“我这就请人去找我父亲讨张帖子。” “大嫂……”刘氏惊了,简直瞠目结舌。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沈氏会为难她,为折辱她,甚至想着下跪求沈氏也无妨,不想沈氏竟然答应得这般爽快,让她差点没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一盏茶后,得了帖子的刘氏简直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地连连答谢,就拿着贴子告辞了。 沈氏望着刘氏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对身边的陈嬷嬷道:“楚令霄下手还真狠。” “不过,活该!”若不是被她察觉到,逸哥儿对家里人不会有什么防备,说不定真会遭了黑手。 和楚令宇一样,沈氏也觉得是楚令霄为了差事才对着他的亲弟弟下了狠手。 她给帖子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同情楚令宇,只不过,为了让他们俩斗得更凶。 这样才能勉强解她这口气。 陈嬷嬷犹有几分惊疑不定,与过来奉茶的冬梅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氏慢慢地喝了口热茶,浑身通畅,冷笑道:“这不过才几天,他们这一家子就能闹成这样,也难怪他们会对逸哥儿下手!” “楚令霄还真是无毒不丈夫,儿子可以弃,连兄弟间也不能下此毒手,整天只知道算计来算计去,一家子让人恶心。” 陈嬷嬷暗暗叹气,想想也是,楚令霄对兄弟和儿子都如此无情,还把两个女儿调包,行事简直没有廉耻,没有底线,这样的人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陈嬷嬷生怕沈氏因为楚令霄再气到自己,柔声哄着她:“夫人,您别恼,不让二姑奶奶又要担心了。” 楚千尘昨天就来过一趟国公府,还跟沈氏又探了脉,开了方子。 沈氏想到女儿,就笑了,眉眼也有了弯弯的弧度,道:“我没生气,我也看透他们了,为了这些人生气,简直就是自我作践,不值得的。” 沈氏经过康鸿达这件事,才算彻底想透了:人不能畜生讲道理,畜生咬你一口,你难道还能咬回去吗?如果就她一个人,她耗得起,但是她还有沐哥儿呢! 沈氏又喝了口热茶,她一喝就尝出来了,这是楚千尘昨天刚送来的百年普洱。 她的心更宁静了,宛如春日的湖面般。 “冬梅,你去一趟宸王府,给尘姐儿递个口信。”沈氏淡淡地吩咐道,“想必楚令霄很快就得去问她要差事了。” “你跟她说,让她不用理会楚令霄,楚令霄要是闹,让他来找我。” 说话间,沈氏的眉宇间露出几分不屑,冷笑地勾了下唇角,神情平静。 她可不打算便宜了楚令霄,给他兵部武选清吏司这么好的差事,他不配! 冬梅应了,生怕被楚令霄赶在前头,立刻就安排马车,跑了一趟宸王府,把刘氏去国公府找沈氏讨帖子以及沈氏的猜测一一说了。 沈氏猜得很准,不过,冬梅已经来晚了,其实楚令霄在一盏茶前就已经到了。 只不过楚千尘故意晾着他,让他在韶华厅等着,自己则慢悠悠地换了身衣裳,打发了来报信的冬梅,这才慢悠悠地去了前院的韶华厅。 楚令霄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反复地问了守在厅外的王府侍卫好几回,却没人理会。 茶换了两盅,他才看到楚千尘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悠然朝这边走来。 父女俩彼此甚至没有寒暄一句,楚令霄开口的第一句就是质问:“差事呢?” 他的眼底写满了热切的渴望。 楚千尘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二叔父怎么样了?” “你二叔父瘫了。”接下来,楚令霄就把楚令宇被人偷袭导致伤重瘫痪的事大致说了。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家里已经请遍了京中名医,都说你二叔父没救了,这辈子都不可能下榻行走了,你该高兴了吧?”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动了下眉梢,小脸微侧,“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二叔父瘫了,最大的得利者不是父亲您吗?” 她弯唇笑了,精致的小脸上笑得天真烂漫。 但是,楚令霄曾经见识过这个次女在御书房面对皇帝时也毫不示弱的样子,根本就不会相信她是真的天真。 他这个次女也许是天性如此,也许是婚后经过宸王的调教,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懦弱的楚家庶女了。 她就是条毒蛇,随时可以咬人一口。 可也正因为她是一条具有攻击性的毒蛇,所以,她有本事助自己得到那件差事,甚至重新拿回爵位。 楚千霄如今对楚千尘的心态极为复杂,恨起来就想掐死她,却又不敢。 楚令霄不想跟她废话,急切地再次问道:“差事呢?” “二叔父的事,可是父亲所为?”楚千尘依旧没有回答楚令霄的问题。 面对这个女儿,楚令霄一点也不敢大意,也不想过早地露出底牌,于是莫测高深地嗤笑道:“是或不是,重要吗?” 然而,楚千尘不放弃地第二次问道:“可是父亲所为?” 楚令霄:“……” 楚令霄紧紧地盯着楚千尘,眸色幽深。 现在侯府中,不止是楚令宇,连太夫人都已经认定了是他干的,他上哪儿都说不明白,但确实不是他干的。 如果是面对别人,楚令霄会说实话,可是楚千尘会想听到这个答案吗? 厅堂内,寂静无声,只闻得庭院中枝叶的摇曳声。 父女俩的目光相接之处,彼此对抗着,探究着,进行着一场互不退让的博弈。 在满室寂静的僵持中,楚令霄咽了咽口水,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连带眼珠子也犹疑地转了半圈。 好一会儿,他才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似的押了注,吐出一个字:“是。” 既然做了决定,楚令霄也就变得沉着起来,又道:“虽然没把人送去幽州发配,但你二叔父已经瘫了,是个废人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前途了,也够了吧?” 楚千尘没有回答,她端起了青花瓷茶盅,优雅地喝茶,似在思量,又似是在拖延时间。 楚令霄的心随着沉寂的延长提了起来,忍不住怀疑楚千尘是不是想要反悔。 他的手握住了扶手,正要开口,就听楚千尘漫不经意地说道:“够了。” 楚令霄的眼睛霎时瞪得老大,掩不住心底的狂喜。 “任命文书呢?”他连忙追问道。 楚千尘浅浅一笑:“我这里有两个差事,可以任选,一个是兵部武选清吏司,另一个是内务府堂郎中。” 什么?!楚令霄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大了。 他本以为楚千尘是想要赖账,却没想到她居然还提供了一个比兵部武选清吏司更好的选择。 内务府专管皇家事务,不但可以借着给皇家采买与各路皇商打交道,而且内务府还有独门生意,比如人参与貂皮,内务府的差事油水太肥了,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内务府。 楚令霄生怕楚千尘反悔,急忙道:“我想好了,我要去内务府!” 楚千尘抚了抚衣袖处的褶皱,提醒道:“父亲,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内务府的差事,可是给皇家办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那可是一点差错也不能有的。” 楚令霄当然知道内务府的差事没那么好办,只内务府总管大臣在皇帝登基的这几年就换过三任了。 内务府的那些买卖进的是皇帝的内库,要是差事出了差错,就等于是给皇帝赔银子,皇帝必会龙颜大怒。 “当然,”很快,楚千尘又话锋一转,“若是父亲做得好,升迁指日可待。” 楚令霄的眼眸灼灼发亮,再次道:“我想好了,就要去内务府!” 民间有一句俗话说,天底下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 事实上,这句话错了,内务府的买卖那就是稳赚不赔的。 只要那些皇商指缝里流一点出来,就够楚家吃用几代了,而且,朝中谁不敢敬内务府的官员几分。这个职位太难得了!! 楚千尘随意地挥了挥手,吩咐江沅道:“江沅,你去跟王爷说一声。” “是,王妃。”江沅恭敬地领命,神情平静地退出了厅堂。 楚令霄直到现在才有心情喝茶,端起了茶盅。 再联想上次楚千尘吩咐丫鬟取兵部那道任命文书时的情景,他的心情有些微妙:他的这个女儿在宸王府里居然是能当家作主的,无论是兵部还是内务府的差事,她都知道,而且只要派人跟“王爷说一声”就行了,而不是她自己亲自跑一趟去请示宸王。 楚令霄一边喝茶,一边古怪地勾了下唇角。 传闻中宸王英明神武,看来也不过如此! 楚令霄心里胡思乱想着。 父女俩没什么父女情,也根本无话可以说,于是厅内就再次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中。 楚令霄默默地灌茶,脑子里忍不住思忖起自己是不是该和楚千尘搞好关系,这样,将来有宸王府提携,自己的前程也能更顺利。 他不比别人差,可这些年来却在官场一直止步不前,说到底,他也就是差一个“贵人”而已。 楚令霄时不时地就往楚千尘那边瞟,楚千尘悠然自在,看也不看他,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剥坚果,一会儿吃点心。 楚令霄终究没是拉下脸跟楚千尘搭话,在他磨磨蹭蹭地喝完了手上这盅茶时,江沅终于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任命文书。 楚令霄的心跳不能自抑地“怦怦”加快,眼睛异常的明亮,死死地盯着那道任命文书。 楚千尘抬手朝楚令霄一指,江沅就直接把任命文书呈给了楚令霄。 楚令霄急切地接过,又赶紧打开文书,再三确认文书上的内容和吏部的印戳,一颗狂跳不已的心此刻才算是落到了实处,踏实了。 真的,这道任命书肯定是真的! 楚千尘淡淡地下了逐客令:“你早点去内务府报道吧。” 楚令霄也没打算再留。他都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根本就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留。 楚令霄清清嗓子,说了句“替为父向王爷问好”的客套话,就走了。 在迈出厅堂的那一刻,楚令霄感觉自己宛如新生,连不太利索的左腿似乎也轻盈了起来。 他自觉自己隐约抓到了楚千尘的心思,她这是在逼自己表态,逼自己对她低头。她想要拿捏自己,因此不吝于给些好处,好让自己听话。 楚令霄头也不回地走了,楚千尘又喝了两口茶,这才起了身,然后就返回了内院 顾玦又拿着刻刀在摆弄楚云逸送的那块翡翠原石了,反正不着急,他也就是偶尔有兴致的时候,就刻上一会儿,而且,有楚千尘看着他,每次他拿刻刀的时间都不能超过一个时辰。 因此这块翡翠玉石到手虽然有十几天了,只有一个大致的雏形。 楚千尘没打扰他,放轻了手脚,走到他身边,托着下巴盯着他看。 她喜欢看他专注的样子,她也发现了,他同样喜欢。 旁边的如意小方几上放着一个沙漏。 当沙漏里的沙快要漏完时,顾玦就放下了刻刀,而这时,一盆温水也已经备好了。 楚千尘试了试水温后,兴致勃勃地给他洗手。 顾玦先浸湿了双手,大致洗了洗后,楚千尘就摸了块玫瑰香胰子给他在手心手背一圈圈地打上,一边与他说着楚令霄、楚令宇的二三事,也包括楚令霄承认是他下的黑手。 “不过……” 楚千尘放下了香胰子,睫毛颤动了两下,就听顾玦道:“大概不是楚令霄,他没这么大的胆子。” 楚千尘抬眼去看顾玦,两人目光相对时,她不由一笑,点头道:“王爷说得是。” 她慢慢地在他手上揉出泡沫,仔仔细细地搓过他每一根修长的手指,再用清水洗,确定他的指甲缝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她才满意地弯了弯唇。 她给他洗手、洗头都是前阵子他不能乱动时养成的习惯,现在他胸口的伤口愈合得很好,早就能自己洗了,可楚千尘还是忍不住想帮他洗。 她觉得,这大概跟他喜欢雕些个小物件给她,她喜欢给他做衣裳、编络子,是类似的心态吧。 楚千尘愉悦地眯眼,又道:“王爷,你看人比我透彻,反观我,就一叶障目了。” 刚从冬梅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楚千尘与沈氏一样,第一反应就觉得幕后的主犯是楚令霄,方才她在韶华厅反复追问楚令霄,也是在试探楚令霄的反应。 虽然楚令霄承认了是他所为,但楚千尘反而感觉有些不对。 现在听顾玦这么一提点,楚千尘这才明白了到底是哪里违和。 的确,这的确不是楚令霄有胆子做得出来的。他若是有这个杀伐果决的魄力,就不会这么多年在仕途上毫无精进了。 楚令霄这个人,爱权,又要脸面,总做出一副清高的样子,所以他不喜沈氏,因为别人会议论他高攀沈氏。 若是他真起了对楚令宇下手的念头,他肯定会担心别人怀疑到他身上,这辈子被人指着脊梁柱说他残害亲弟,事到临头,他也会反悔。 他敢做的,也就是偷偷调换两个女婴这种卑劣无耻又懦弱的事,因为他觉得没人会发现真相,两个不知事的女婴只能任他摆布她们的命运! 楚千尘的眼中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同时手上也没停歇,仔细地以白巾擦干他的手。 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手指真长。 “你说,会是谁干的?”楚千尘唇角的笑意更深,忍不住就拿自己的一只手去比他的手掌,娇嫩的掌心贴着粗糙的掌心。 顾玦哪里会知道,但见楚千尘兴致勃勃,就漫不经心地说道:“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吩咐江沅去前头找程林华,江沅领命而去,至于琥珀则乖觉地把水盆端了出去。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小夫妻俩。 顾玦手指一动,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拉她去窗边的藤椅坐下。 藤椅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坐,到现在,楚千尘还把顾玦当个瓷娃娃,不敢靠在他胸膛上,两人后腰靠着迎枕,并肩而坐,手臂贴着手臂。 楚千尘随意地把玩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娇声问道:“他的这个差事要多久才能出问题?” “很急?”顾玦问。 面对顾玦,楚千尘从来不会藏着掖着,直接点头。 她实在忍不住了,这件事能早一天解决就早一天更好。楚家就跟吸饱了血还甩不掉的血蛭一样,让人恶心。 顾玦用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俯首凑在她耳边道:“以他的贪心和愚蠢,不出一个月。” 要摸透像楚令霄这样的人,其实不难。 难道穆国公看不透吗? 说到底,就是第一步错了,把女儿嫁给了楚令霄,就已经把自己置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地步,只能指望着女婿没有那么坏…… 问题是,人心就是可以这么肮脏。 无论是在血腥杀戮的战场上,还是在这看似繁华平和的京城,人心都是一样的复杂。 顾玦眸色幽深,在心里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声。 一个月她等得起!楚千尘满意地笑了俯首,在左掌心轻轻地吻了一下。 顾玦的左手微微地轻颤了一下。 然后,他也扯过她的手,同样地,在她娇嫩的左掌心轻轻地吻了一吻。 很轻,很柔。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掌心,让她觉得痒痒的。 当顾玦抬头朝她看来时,又道:“这件事……云展已经跟逸哥儿说过了。” 楚千尘:“……” 楚千尘抓着顾玦手掌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使力,有点担心楚云逸。 也不用她说,顾玦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接着道:“他大醉了一场,还哭了,云展拉着他跟着玄甲军练了两天,昨天一回营帐就倒下了,现在还没醒。” “这小子酒量不行,得练练,才不过半坛酒就把他给灌倒了,醉得连他自己干过什么、说过什么都忘了一大半。” 顾玦好笑地摇摇头,把楚千尘也逗笑了。 楚云逸这孩子傲娇好强,但从来不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这次醉过又哭过后,应该也就没事了。 果然,有些事,还得男人和男人谈。 如果是由她去说,楚云逸这小子又得在她跟前逞强了,没准还想反过来安慰她,又搬出那套他是长子的言论。 这小子也不想想,他才屁点大,她与母亲才不用他来操心呢! 楚千尘轻轻地把头靠在顾玦的右肩上,赞道:“云展真会说话,我得谢谢他。” 云展缺什么呢?她在心里思忖着。 顾玦又摸了摸她的头,帮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与她闲聊:“从前在云家时,云展也曾遭过算计。” 云展是庶子,年少时考上了国子监,在云家几个庶子中脱颖而出,得了忠勇伯的另眼相看,但也因此遭了嫡母和嫡兄们的忌惮。 在从军前,他差点就被嫡母算计去当了别人家的赘婿,还是个商户人家,也是因为这件事,云展才下决心放弃武举,直接从了军,去了北地。 只要他不在京城,云家人自然也就算计不了他了。 顾玦说了几件云展年少时的事,最后道:“所以,他如今几乎不回云家。” 而现在,云展背靠宸王府,说得难听点,就是他父亲忠勇伯也没资格随意摆布他的婚事,就是忠勇伯真看上了什么人选,那也得先来请示顾玦,看看顾玦是否有别的安排。 楚千尘不禁想到了那一天云展被云浩“不慎”割了脖子的事,到现在,云展的脖子上依旧留着当时的疤痕。他自己倒是豁达得很,对这疤痕也不遮着掩着,总是说合该他记住这次教训。 顾玦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摩挲了两下,又道:“让云展带着逸哥儿就行了,你就用不着操心这些了。” “你也别总当他是小孩子了,他也不小了。” 楚千尘当然是听顾玦的,顾玦说不操心,她就不操心了,乖乖点头。 谁想,顾玦再下一句是:“你也没比他大两岁……” 他的意思是,楚千尘也不大,不用事事这么操心楚云逸。 这句话就跟踩了猫尾巴似的,楚千尘整个人炸毛了,坐起了身,一双漂亮的凤眸瞪得混元浑圆的,正色道:“我不小了!” 顾玦:“……” 楚千尘盯着他的眼睛,再道:“我都快及笄了。” 看在顾玦眼里,她就像是一个不服小的小孩子。 顾玦被她逗笑了,眼眸与嘴唇勾出旖旎的弧度,瞳孔中笑意荡漾。 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无价之宝,被他掬在手心。 “嗯,我们千尘不小了。” 他凑过去,在她的眼皮上落下一个轻吻,让她觉得自己倍受呵护与怜爱。 342利益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后,江沅就从程林华那边回来了。 她禀话还是一贯的简明扼要:“楚令宇是今天下午申初下衙时被人在巷子里偷袭,对方应该是死命专打他的腰骨,楚家已经请遍了京中名医,都说他腰骨断了,下半辈子估计是要瘫了。” “程林华说,下手的很可能是昊人。” “昊人?”楚千尘惊讶地挑眉。 江沅解释道:“这种断人腰骨的作风很像是南昊人刑讯逼供的手段。” 楚千尘若有所思,想到了一个人—— 楚千凰! “她是为了楚令霄吗?”楚千尘低声自语道。 难道说,楚千凰是生怕她去了昊国后,没了依靠,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助楚令霄谋爵位? 不,不太对。 楚千尘总觉得这个理由有点说不过去。 她并没有特意派人去盯着楚千凰,但是她对楚千凰还是有些了解的,楚千凰这个人急功近利,她所做的事出点都是为她自己的利益,一切以她自己为优先。 楚千凰对楚令霄应该没什么情份,所以当初她让楚云逸挣了护驾之功,只是保住了侯府的爵位,却不曾想过去把楚令霄从幽州接回来。 以楚千凰的脑子,应该也不会相信楚令霄的凉薄会给她什么倚靠。 所以,楚千凰应该不会主动掺和到这件事来。 那么,楚千凰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楚千尘沉思着,顾玦一边剥着松子,一边把剥好的松仁喂到楚千尘口中。 也不用两位主子作任何表示,江沅就很识相地自己退了出去,那道门帘被打起又放下,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晃都没晃一下。 楚千尘咬着又香又脆又清甜的松仁,歪着小脸思索着。 顾玦又喂她吃了一颗松仁,指尖顺势抚上了她柔软的唇畔,循循善诱地问道:“那你觉得谁会因为这件事会得利?” 得利?楚千尘思绪转得飞快,得利者肯定不会是楚令霄。 忽然,似有一道惊雷划过心头,她心中一片雪亮,想到了另一个与这件事息息相关的人,脱口道:“逸哥儿?” 顾玦微微一笑,手中的动作没停,继续慢条斯理地剥着松子。 他的手指有力,也不用指甲,轻轻地一捏,松子壳就对半离开,露出其中乳白色的松仁,饱满光润。 经顾玦一提点,楚千尘瞬间就觉得整件事变得明朗起来。 原来是这样! 楚令宇现在被弄得不活不死,而楚令霄有罪在身,爵位是不可能再给楚令霄的,等沈氏与楚令霄和离,带着楚云沐离开楚家后,那么爵位就只有可能传给楚云逸了。 而且楚令宇之前想要算计楚云逸,楚千凰这么做不仅楚云逸得利,还以牙还牙地帮楚云逸报了仇。 这么一想,从因到果都很合理,似乎有理有据。 但是,楚千尘眯了眯眸子,她真不觉得楚千凰会为楚云逸做到这个地步。 除非…… 楚千尘微张嘴,想说话,恰在这时,又是一颗松仁塞入她嘴中,她下意识地去咬,却不小心咬到了顾玦的指腹,顿时僵住了。 时间似乎停顿了一瞬。 顾玦慢悠悠地收了手,楚千尘清晰地看到他的中指指腹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她默默地摸出一方帕子,给他擦了擦指腹,然后讨好地给他剥了个松子,喂到他嘴里,没话找话:“是姜姨娘让楚千凰这么做的吧。”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楚千尘差不多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姜姨娘一向喜欢示弱,无论对着楚令霄还是其他人,她一贯都是用这种方式来达成目的, 而楚千凰又一向吃姜姨娘这一套,所以应该就是姜姨娘怂恿楚千凰这么做的。 姜姨娘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可想而知,楚云逸是她唯一的儿子,一旦被她知道楚令宇想算计楚云逸,她心底不可能不恨。 楚千尘又剥了一颗松子,松子壳裂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咔嚓”声。 她觉得像是有小石子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心湖中,触动了什么…… 她的直觉告诉她有点不对劲。 姜姨娘既然怂恿楚千凰去做这件事,就意味着她知道楚千凰有这个本事,所以,她应该知道楚千凰与昊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就这件事的结果看,楚千凰求了昊人,肯定是付出了什么“代价”,可是她自己没得到半点好处,得利者是楚云逸。 按照楚千尘对姜姨娘的了解,姜姨娘求楚千凰时,最多也就是哭哭啼啼,然后说什么楚云逸承爵可以给楚千凰撑腰这种虚无缥缈的话。 其实这种事很常见,楚千尘在前世所见所闻不知凡几。 在民间,不知道多少父母用卖女的手段来为儿孙娶媳妇、求前程,一方面吸着女儿的血,一方面又恨不得把女儿踩到尘埃里。 但是,像他们这样的勋贵人家不同,他们这样的人家固然重男轻女,女儿家也是金贵的,嫁出去的女儿并不仅仅是泼出去的水,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 以姜姨娘的见识,她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可是,她却用了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利用楚千凰,吸楚千凰的血来供养楚云逸。 她的这种手段让楚千尘觉得熟悉。 是啊,好熟悉,这与姜姨娘过去对自己的手段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是,楚千凰不是姜姨娘的亲生女儿吗?! 总不会是姜姨娘也发现楚千凰的芯子里换了一个人吧,又或者,因为楚千凰自小不是养在姜姨娘膝下? 楚千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手指的动作也顿住了,下一瞬,顾玦俯首凑过来,咬住了她指尖的那粒松仁。 她一僵,感觉他的牙齿似乎也在她的指腹上轻轻地咬了一下,是她的错觉吗? 楚千尘的手指停顿了那里,僵住了。 顾玦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心里的疑惑,拿过她刚用过的那方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她的指尖,慢条斯理的。 她感觉似有一股灼灼的热度自指尖蔓延至心脏,然后,心跳怦怦加快。 莫名地,她想到了一句话:十指连心。 楚千尘忽然就有一种冲动,很想去咬一下他的指尖…… 她是狗吗? 楚千尘默默地在心里甩头,甩掉这种奇怪的冲动,嘴上继续说正事:“我发现,姜姨娘对楚千凰和对逸哥儿也是不一样的。” 楚千尘可以确信姜姨娘对楚云逸是一片真心,可谓慈母之心,但是姜姨娘对楚千凰嘛,楚千尘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顾玦清清冷冷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你和她的身世可能还有别的隐情?” 他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让楚千尘瞬间如醍醐灌顶。 明明她和楚千凰的身世之谜已经揭开了,可是楚千尘之前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就仿佛一个迷路的旅人以为自己看到了绿洲,走近了才发现前方的只是海市蜃楼。 现在听顾玦这么一说,楚千尘就觉得豁然开朗了。 是的。 姜姨娘对楚千凰并无真心。 姜姨娘也就是在“真相”被揭开的那一日作出了一番慈母的姿态,现在实际做出的事根本就不像。 回想楚千凰成长的过程中,姜姨娘对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怜惜,没有情不自禁…… “会不会楚千凰也不是她生的,是楚令霄……或者她从哪里捡来的?”楚千尘不太确定地推测道。 话说出口后,她再想了想,觉得也不无可能。 楚千尘忍不住抬眸去看顾玦,想问他,她的猜测是不是太荒谬,是不是因为关己则乱。 顾玦轻抚着她不自觉蹙起的眉头,在她的眉心轻吻了一下,道:“若是你想知道,我让人去查。”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无可能。 楚千尘垂下眸子,又想了想。顾玦会这么说,就是他也觉得哪里不对,觉得这件事值得一查,不是她想太多了。 “好。”她点了点头,樱唇微抿。 其实,这件事都这么多年了,楚千尘已经不在意真相了,无论楚千凰的身世到底怎么样,都改变不了她做过的那些事,也不会改变楚千尘对她的态度。 但是楚千尘知道,沈氏肯定会在意楚千凰的身世。 能查,还是查清楚好。 这也是给沈氏一个交代,让她可以一身轻地离开楚家,再无牵挂。 楚千尘使唤顾玦继续给她剥松仁,她自己则去给两人泡茶。 没一会儿,茶香四溢。 此时,外面的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夕阳西垂,霞光铺洒而下,给万物披上了一层蝉翼般的金纱。 楚千尘道:“明早我要出门,不过我会早点回来的……唔,给你带好吃的。” “……”顾玦挑眉,他的小姑娘这口吻是在哄小孩吗? “我要去楚家给娘搬嫁妆,给她撑腰。”楚千尘兴致勃勃地笑眯了眼,把一盅刚泡好的茶放到他手边,“王爷,我要不要顺便去试探一下姜姨娘?” 话刚说完,她自己就先摇头了:“不,还是别打草惊蛇了。” 在楚千尘看,姜姨娘的心计比楚令霄更深,也更擅隐忍,她能藏着一个秘密十几年,这就不是秘密,而是她的命根子了。 顾玦没说话,显然也认同了这一点。 对楚千尘的事,顾玦从来都是放在心上,立刻就下了令,着人去查。 当天黄昏,王府派出了三批人:一批人去了姜姨娘当年生产的豫州老家,一批人去了路上沈氏生产的那个寺庙,还有一批人去找楚千尘的乳娘以及当年姜姨娘身边还活着的老人。 楚千尘也知道这种事一时半会儿肯定也没有消息,也不着急,这一晚,她睡得早,也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她就早早地起了床,先去穆国公府与沈氏她们会合。 陈嬷嬷早已经把沈氏的嫁妆都清点清楚了,原本她们前几天就该上门的,但是,沈氏想看楚家内斗,觉得她要是去早了,没准反而会让楚家人一致“对外”,就勉强多等了几天,现在看楚令霄与楚令宇兄弟斗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再等了。 一行人辰初就抵达了永定侯府,陈嬷嬷对比着那份嫁妆单子,使人把嫁妆一件件地搬走。 沈氏的嫁妆可不少,这么一件件地抬出去,立刻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力,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奇地在大门口附近探头探脑,交头接耳。 当嫁妆搬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太夫人得到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走得急,走到仪门处时,已经是气喘吁吁,额角也沁出了细细的薄汗。 本来,太夫人是可以命下人强拦的,偏偏今天来搬嫁妆的人是穆国公夫人和楚千尘。 当太夫人发现沈氏今天没来时,心里是失望的,她对着沈氏还可以摆摆婆母的威仪,对着穆国公夫人就没办法了。 她只能努力地赔着笑脸道:“亲家,令霄与阿芷他们不过是闹了点小矛盾,俗话说,牙齿还有和舌头相碰的时候,他们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太夫人说得是心里话,她一直以为是沈氏只是说说,是故意以此威胁、拿捏楚家,毕竟楚云逸也不是沈氏亲生的,为了楚云逸,闹到这一步值得吗?! 楚云沐才是楚家嫡子,本来理所当然可以继承爵位的,一旦沈氏与楚令霄和离,楚云沐的地位就尴尬了,和离对沈氏母子来说,根本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沈氏也不知道是不是魔障了,就真闹到这一步了。 更离谱的是,不仅沈氏犯傻,连沈家人都跟着她一起犯傻。 太夫人就想不明白了,她一会儿放低姿态说软话,保证立刻开祠堂,把楚千尘记到沈氏名下;一会儿又是语带威胁地说硬话,拿楚云沐来要挟穆国公夫人。 太夫人软硬兼施地劝着穆国公夫人,偏偏穆国公夫人恍若未闻似的,眼神冷冷地扫过太夫人的脸,连一句话都懒得跟对方说,怕脏了自己的嘴。 穆国公夫人只是吩咐下人道:“接着搬。” 一个穿铁锈色褙子的老嬷嬷笑呵呵地福身领了命,对着那些搬箱子的下人们指手画脚:“你们两个,小心点,这里面可是瓷器。” “这箱的箱盖都没合拢,先放下箱子再整整。” “这几箱搬到后面那辆马车去。” “……” 眼看着嫁妆一箱子一箱子地被抬了出去,太夫人心急如焚,同时也心痛,感觉就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似的。 她实在是慌了,挡在了大门口,试图用身体拦着,不让那些人把嫁妆抬走。 先前沈氏带着楚云沐回娘家时,太夫人也没有太慌,觉得沈氏是想冷静一下,从前她也不是没回娘家小住过。 但是,现在穆国公府把沈氏的嫁妆全都搬走,这意义就不一样了,这意味着沈氏是铁了心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京城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今天只要沈氏的嫁妆一搬走,明天这件事就会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届时穆国公府就更不可能回心转意了,谁人不知穆国公一向是一言九鼎,不可能朝令夕改。 太夫人越想越慌,从后颈到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浸湿了中衣,让她觉得浑身发寒。 本来,次子被人打瘫的事已经让太夫人焦头烂额了,昨晚彻夜未眠,她现在是既疲惫,又慌乱,还头疼得厉害。 府外,看热闹的人围得越来越多;府里,二房、三房等其他几房也闻讯而来,不近不远地静观其变。 对于其他几房来说,左右沈氏搬走的是她的嫁妆,她是否和楚令霄和离,也不关他们的事,因此也没人上前劝。 现在除了受伤的楚令宇外,府里的男丁都不在,太夫人实在是束手无策了,咬了咬牙,吩咐下人们道:“快,快去请族长还有族老们来劝劝,再叫大老爷回来。” 太夫人告诉自己,只要楚令霄肯对着穆国公夫人认个错,事情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的。 就站在穆国公夫人的楚千尘沉默地对着江沅使了个手势。 江沅立刻意会,身手敏捷地快步上前,道:“太夫人,您气色不太好,奴婢扶您坐下吧。” 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不想让江沅靠近,可是江沅出手如电,往大丫鬟的胳膊上一拽一拖,就轻而易举地把人给扯开了。 接着,江沅就接替了那个空位,“轻轻巧巧”地扶住了太夫人,她的袖子往太夫人鼻下轻轻一拂,太夫人只觉得闻到了一股古怪的香味,跟着就四肢无力,仿佛骨头被人抽走似的。 太夫人想张嘴,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被人“扶”着坐下了,虚软地靠在了椅背上。 “……”太夫人近乎恶狠狠地瞪着楚千尘,这一刻,全都迁怒到了楚千尘身上。 是她,都是她! 她就是从前世来找楚家讨债的,非要搅得楚家家宅不宁。 太夫人想骂,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脖颈气得浮现一根根青筋。 没了太夫人这只“拦路虎”,穆国公府的下人们搬起嫁妆就更顺利了,继续一箱箱地往大门外搬。 与此同时,楚家的下人们想出门去找族长、族老们,可是楚千尘带来的王府侍卫早就看住了侯府的几扇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把侯府围得跟铁桶似的。 楚千尘既不怕楚家的族长,也不怕楚令霄,她就是懒得应付他们而已,可想而知,如果这些人闻讯而来,肯定又要劝,又要拦,大道理、规矩礼数什么的的没完没了,平白耽误他们的时间。 还是现在这样好,多清静! 楚千尘悠闲极了,笑眯眯地招呼着穆国公夫人也坐下,琥珀奉上了提前备好的点心,从朱轮车里拿了茶水,仿佛他们是来看戏似的。 楚千尘也不管其他人,反正只要别挡道,她完全不在意他们看。 旁边围观的楚家人多是各房的下人,有的人看了一会儿,就往自家主子的院子跑,人来人往的。 几丈外的一棵梧桐树下,一道纤细柔弱的身影站在纷乱的人群中,默默地看着他们搬嫁妆,周围也有不少人时不时地在看她,无声地窃窃私语。 大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道:“姨娘,奴婢瞧着太夫人似乎……” 姜姨娘一个清淡的眼神轻飘飘地瞟过去,大丫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姜姨娘抚了抚衣袖,指下的丝绸料子光滑柔软,袖子晃动间,露出她腕间的翡翠镯子,衬得她手腕纤细。 她微微地勾了下唇,望着大门口的方向,望着那一箱箱沉甸甸的嫁妆。 她和沈芷斗了足足十五年,终于还是她赢了。 她的手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双眼异常明亮,异常有神,眼神中的愉悦掩也掩不住,愉悦之中又带着一抹恶意。 下一瞬,楚千尘抬眸朝姜姨娘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交。 姜姨娘瞳孔微缩,眼睫轻颤。 她咬了咬下唇,眸子垂下去,又变成了平日里一贯楚楚可怜的样子,娇柔得仿佛别人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一样。 楚千尘从姜姨娘的眼中看到了那抹恶意,眉梢微动。 沈氏与楚令霄和离,最大的得利者就是姜姨娘,姜姨娘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很久了。 楚千尘端起茶盅喝了口茶,等她再次朝姜姨娘望去时,就发现姜姨娘的身边多了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挑纤细的少女披着一件鲜艳的大红斗篷,一头青丝挽着双螺髻,佩戴着一对嵌有红宝石的赤金蝴蝶珠花,随着少女偏头的动作,如蝉翼般的蝶翅轻轻颤动,衬得少女明眸生辉。 正值芳华的少女犹如一朵沐浴在晨曦下红色山茶花,艳丽似火,优雅清丽。 她落落大方,从容自若,与姜姨娘那柔弱可怜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姨娘,”楚千凰一手亲昵地挽着姜姨娘,低声以只有她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等父亲与‘她’和离了,我会想办法让父亲把你扶正的。” 虽然勋贵家从来都没有妾室扶正一说,但也不是绝对的,比如前朝就有一桩,一位名为朱谨的大将军就是庶出,他征战几十年为国立下赫赫战功,当时的前朝皇帝欲封他爵位,他却选择了诰封其生母,因其嫡母亡故,其父干脆就扶正了朱谨的生母,传为一则佳话。 这世道就是这样,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实力,就可以改变自己乃至家族的命运。 她相信以她的能力,肯定也能够让楚令霄和太夫人妥协。 楚千凰亲自帮姜姨娘拢了拢披风,目光在她粗糙的手指掠过,又道:“姨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苦了。” “凰姐儿……”姜姨娘感动地看着楚千凰,眼眶中又浮现了一层淡淡的泪雾,樱唇轻颤不已。 母女俩温情脉脉,母女情深。 楚千尘冷眼看着这一幕,眸光一闪,想到她与顾玦的那个猜测,面上不动声色。 这一幕也同样落在了穆国公夫人的眼里。 穆国公夫人心里唏嘘地叹了口气,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再也不去看楚千凰了。不是自己的,强求不得。 穆国公夫人转头去看楚千尘,脸上又挂上了慈爱的笑,道:“还得搬上一个时辰应该就差不多了。”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慢慢来,今天太阳好,外祖母,我们在这里晒晒太阳、喝喝茶也不错。” 楚千尘说话的同时,还默契地与江沅交换了一个眼神。 江沅微微点了下头,意思是给太夫人用的软筋散的药效应该够了。 343拮据 有王府的侍卫在场,周围就清静多了。 十五年前,沈氏出嫁时十里红妆,传为一时美谈,如今,足足搬了一个时辰,所有的嫁妆才都搬出了侯府的大门,装了十辆马车才算装齐了。 穆国公夫人与楚千尘也就没就留,在楚家众人的目送中告辞。 这件事犹如一块巨石坠入湖中,在京城中激起了千层浪花。 就如同太夫人所预料的那样,这么多抬嫁妆被人从侯府里搬走,根本瞒不住京城里的那么多双眼睛,仅仅一天的时候,不少人都知道穆国公府的大姑奶奶沈芷要与夫婿和离了。 在大齐朝,勋贵人家还从没有闹出过和离的,况且,沈氏还是侯府的当家主母。 京中各府听闻时,大都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但是,沈氏的嫁妆确实都搬走了,以穆国公府的行事作风,这件事是八九不离十了。 各府私底下都是议论纷纷,楚家的族人以及其他一些和永定侯府关系亲近些的人家忍不住就亲自上门打听。 这些登门的人有的真的关心,有的只是好奇,有的是为了看好戏,也有的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心思…… 对于太夫人而言,这些人的造访无异于往她脸上甩了一个又一个的巴掌,偏偏她还不能恶言相向,只能含糊其辞,到最后,太夫人干脆就让门房闭门谢客。 当荣福堂再次迎来“不速之客”不时,守在廊下的蓝衣丫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差点就想使唤小丫鬟去驱赶,等对方走近了一些,她才意识到来者是负责采买的管事嬷嬷郑嬷嬷。 对于这些管事嬷嬷,蓝衣丫鬟也不敢得罪,忙跟郑嬷嬷打了招呼,又进去通禀太夫人。 不一会儿,郑嬷嬷就被迎了进去。 郑嬷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对着歪在炕上的太夫人说道:“太夫人,府中采买米粮的款该结了。 勋贵人家采买各种米粮、果蔬、鱼肉等等,大多是一个月统一结一次,今天也是店家亲自登门来催款了,所以管事嬷嬷明知道太夫人现在心情不好,也不得不来。 太夫人的额头上戴着一个两指宽的抹额,瞧着病恹恹的。 大丫鬟在一旁轻轻地给太夫人捶腿。 太夫人的头到还在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问道:“公中还有多少银子?” 这个问题她是问王嬷嬷的。 自打沈氏回娘家后,王嬷嬷这些天都在帮着太夫人管账,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为难地答道:“五百两。” 王嬷嬷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发愁之色。 自楚令霄流放后,侯府的日子就没从前那么好过了,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事实上,当沈氏几日前把账册和对牌交还给太夫人的时候,公中还是有银子的。 可是楚令宇被人打得重残,为此,侯府请了京城不少名医还有太医登门看诊,那些请大夫的诊金、药钱以及各种补药的费用全都是从公中出的,花钱如流水般。 加上,这几天还有几家店铺也来结账,像春装的料子、元宵节置办灯笼的一些费用,以及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 光是花在楚令霄身上的银子就不少,比如之前楚令霄回京那日,楚令宇特意打点了护送的那几个锦衣卫;比如太夫人感慨楚令霄在幽州吃了苦,重新给他置办了不少东西,从衣裳到各种滋补品。 再加上,楚令霄刚得了内务府的差事,为了和上官以及同僚们应酬,又从公中支走了不少银子。 这些支出在账目上全都是有记录的。 郑嬷嬷听着都是一惊,然后把头垂了下去,心里唏嘘:这堂堂侯府的公中居然只有五百两银子了。 侯府吃的米自然不会是那些普通百姓吃的米,全都是顶级的米面,什么碧梗米、胭脂米等等,比如这胭脂米差点的也要半吊钱一斤,最优质的则要八两银子一斤。 区区五百两银子,连米粮银子都结不上。 “怎么可能!”太夫人不敢相信地脱口道,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公中一向最少也有三四万银子在账上的,就算现在进项少了点,可也不至于会没钱啊! 这才刚元月呢,去年年底的时候,家中才刚收了铺子与庄子的出息。 王嬷嬷心里苦啊,其实她也曾委婉地提醒过太夫人公中的银子不多了,可是因为之前大夫人沈氏有意削减家里的用度,太夫人为此很不高兴。王嬷嬷也不敢多说,只能点到为止。 王嬷嬷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太夫人,那奴婢把账册拿来您看看?” 太夫人点头应了。 于是,王嬷嬷很快就把账册捧了过来。 她捧来了两本账册,一本是之前沈氏交过来的,另一个是一本新账册,是从中馈权交还给太夫人的那一天开始记的。 太夫人先翻那本新账册,越看越慢,越看越细,脸色凝重极了。 之前花的时候没感觉,但是现在太夫人一翻账册,这才意识到这几日确实花得很厉害。 每一笔看着数目不大,可加起来数目就大了。 太夫人翻完这本新账册后,又去翻之前沈氏的那本旧账册,旧账册里记录得大部分都是去年的账。 当太夫人看到一笔一万两的账时,不由停了下来,细细地一看。 这一万两是去年楚令霄下狱时家里为了四处打点花的银子。 太夫人反复地翻了翻,到后来又把新账册翻了第二遍,确信了,账上真的没钱了。 现在才元月下旬而已,一年才刚刚开始,可公中却空了。 铺子的租金是一个季度一收,楚家的其他生意也大都是每个季度才来上交一次收益,至少等到四月初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该怎么过呢? 太夫人开始慌了。 郑嬷嬷委婉地问道:“太夫人,要不要奴婢让店家过两天再……” 太夫人一个抬手打断了郑嬷嬷,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对方,眉宇深锁。 这才多少银子,要是侯府今天不给,难免让店家怀疑楚家是不是要赖账。太夫人当然受不了那些商贾在背后议论侯府有没有钱。 太夫人捏着账册,深吸一口气,吩咐王嬷嬷道:“你去我那里拿点。” 太夫人只能先拿了私房把这笔账给填上。 郑嬷嬷略略地松了一口气,等王嬷嬷取来银票,她接过银票急急忙忙地告退了,可才刚出门,她又开始愁了。 算算日子,这两天给王府供应鸡鸭鹅还有猪肉的店铺也该来讨要货款了。 郑嬷嬷恰好与匆匆往这边而来的刘氏、张嬷嬷一行人交错而过,郑嬷嬷赶忙给刘氏让路。 于是,荣福堂的暖阁中又迎来了下一个客人。 太夫人又歪在了炕上,愁眉苦脸的。 若是平日里,刘氏还会问候一下太夫人的身子如何,可现在她却没那个心情,开门见山地说道:“母亲,夫君昨晚一夜没睡,刚刚才算是合眼睡着了,儿媳就来了。母亲,儿媳想支点银子再去给夫君买些人参、血燕。” 刘氏跑一趟就是专门帮楚令宇来讨补药的。 这段日子,太夫人心疼楚令宇遭了大罪,各种补药如流水一样往他那里送。 可是现在太夫人知道账上没钱了,不由皱起了眉头。 知太夫人如王嬷嬷,一看到就知道太夫人的心意,于是代替她问道:“二夫人,您要多少?” 刘氏就道:“母亲,五百两应该够夫君吃上五天了。” 太夫人不由瞪大了眼,惊了。 五百两吃五天,那就代表楚令宇一天要吃一百两的补药,那么一个月就是三千两,一年就是三万六千两。 侯府里供得起吗?! 太夫人的目光朝茶几上的那两本账册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她难受地捂住了胸口,气息急促。 王嬷嬷赶紧给太夫人顺气,又是拍背,又给她嗅了嗅盐。 “一天一百两?”太夫人的声音似是从齿缝中挤出,眼神锐利,“你是在给老二吃金喝银吗?” 刘氏因为楚令宇的伤势本来就心情不好,听太夫人这么一说,如同火上浇油似的,火气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嘴里噼里啪啦地说道:“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为夫君来讨些银子买补药的,家里又不是给不起,您有必要这样阴阳怪气的吗?” “儿媳也知道您一向偏心大伯,如今夫君瘫了,您怕是对他更不喜了,您现在是不认这个儿子了吗?” 刘氏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激动,似乎要戳破耳膜似的。 太夫人的情绪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现在又受了刺激,呼吸一下子又变得急促,脸色发白。 见状,王嬷嬷吓到了,慌了神,高喊道:“太夫人,您别激动,小气气坏身子!” “来人,快去叫大夫!” 荣福堂里乱作了一团,有两个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跑了出去,去给太夫人请大夫。 又过了一会儿,长房、三房、四房的人闻讯而来,聚集在荣福堂里,又是好一阵闹腾,其他三房指责刘氏气病了太夫人,刘氏则又哭又喊,哭诉楚令宇有多惨,说二房受了委屈。 侯府喧闹了好一阵,直到天黑,才又恢复了平静。 次日,太夫人亲自去了一趟穆国公府,并且还带着楚家的族长、族老们一起上门。 “侄媳妇,你听我一句劝,你也是有孩子的,得为孩子考虑。” “我们知道你受了委屈,有什么事,可以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的。” “你再仔细想想,楚家是绝不会让你带走沐哥儿的,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就算告御状也没用。” “……” 族长与族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通,有的扮白脸,有的扮黑脸,就是想劝沈氏不要和离。 无论楚家人怎么威逼利诱,怎么以长辈的压制,沈氏都面不改色,她相信楚千尘能有法子,所以也不欲多言,端茶送客。 从头到尾,沈氏都没提康鸿达瞧上楚云逸的事,这种事就是楚家不嫌丢人,她还嫌恶心呢! 楚家族长、族老们也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还是在一个妇人这里,他们再也待不下去,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地拂袖而去。 太夫人也只能跟他们一起走了。 出了国公府后,族长宽慰了太夫人一句:“弟媳,沐哥儿姓楚,就没有哪个娘是可以抛下孩子的,你别着急,这件事先拖着,慢慢地劝劝侄媳。”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族长的意思是先拖着,时间久了,沈氏自然会冷静。 太夫人只能应诺,心里却是苦涩,沈氏要是再不回来,永定侯府就要吃西北风了。 太夫人讪讪地回了侯府,而沈氏再也没有回侯府去。 楚云沐也同样没再回过侯府,他一直留在宸王府里,跟楚云逸住一块儿。 楚云逸在醉过一场后,就跟没这件事似的,性格依然与从前一样骄傲轻狂,他每天除了练武或者去军营操练外,就是带着楚云沐这小屁孩玩。 “嗖嗖!” 在云展一声号令下,楚云逸和楚云沐几乎同时放箭,两支箭全都射中了靶子。 兄弟俩之间相距五十步,一个是在距离靶子百步的位置射的箭,另一个则是在距离靶子五十步射靶子。 楚云沐乐坏了,小脸红彤彤的,兴奋地转头对着不远处的楚千尘炫耀道:“楚千尘,我射中了!” 相比之下,楚云逸淡定多了,漫不经心地拨了下弓弦,那样子仿佛在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千尘很配合地鼓掌两下。 在楚云沐看来,这掌声自然是给他的。 虽然他现在比楚云逸还差了那么点,可是他还小啊,再过两年,他长高了,长壮了,肯定比楚云逸要厉害! 小屁孩得意地下巴抬得高高,尾巴简直要翘上天了。 哼!楚云逸懒得跟他计较。反正楚千尘肯定是指望不上小屁孩给她撑腰的,太小了。 云展:“……” 云展就算用脚指头想想也猜到这兄弟俩在想啥,心道:有王爷在,还轮得到你们吗?! 云展做出一副肃然的表情,板着脸喊道:“继续!” 于是,楚云沐赶紧又面对靶子站好,抬头挺胸,然后取箭,再搭箭、勾弦、开弓……这一系列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仿佛刻在了骨子里,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兄弟俩再次同时放箭。 楚千尘笑眯眯地对着云展丢下一句:“云展,交给你了。” 王爷真会挑人,云展带孩子果然带得好! 楚千尘一边想,一边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然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校场入口身披一件月白大氅的顾玦,灿然一笑。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把握住了顾玦的手,道:“他走了?” 楚千尘说的“他”指的是太子顾南谨,提到他时,那双清冷的凤眸中写满了嫌弃,似在说,太子怎么又来了!! 之前楚千尘本来是要去外书房找顾玦的,走到中途时,听闻顾南谨来了王府,就临时改道来了校场,想着这个时间楚云逸与楚云沐应该是在校场练弓射。 “嗯。”顾玦应了一声,先替她拢了拢斗篷,才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楚千尘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是二十四了吧?” “嗯。”顾玦猜到了她要问什么,就道,“明天安达曼郡王就要启程了,太子刚才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送他们出京。” 两国联姻的事也算是一波三折,经历了不少变数,因为皇帝之前大病了一场,昊人启程的日期一拖再拖,直到现在,才算尘埃落定。 明天安达曼郡王以及刚被封为公主的袁之彤他们就要启程离京了,由太子负责送他们出京。 “……”楚千尘抿了下唇,心里是不以为然。 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似在撒娇,又似在问他。 顾玦知她心意,微微一笑:“我跟他说,我就不去了。” 楚千尘瞬间展颜,觉得王爷实在是太乖了,她最喜欢王爷了。 她停下了脚步,然后踮起了脚,抬手揉了揉他乌黑的发顶,那动作就差在说—— 王爷,真乖! 顾玦今天没戴发冠,长长的黑发半束半披,倒是方便了她。 楚千尘眯眼笑弯了眼睛,算是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揉她的头了。 后方几步外的琥珀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觉得自家姑娘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居然连王爷的头也敢揉。 楚千尘踮着脚有些吃力,收回手时,双脚也归回原位,端正地站好。 “我还会长高的!”她仰着下巴看着他,下颌连着修长的脖颈勾勒出愉悦的弧度,骄傲自信地笑着。 她说的是实话,按照前世的经验,她至少还能长两寸左右。 顾玦怔了怔,朗声大笑,昳丽的眉眼如荡漾的湖水般舒展开来。 他喜欢她对他肆意,喜欢她这种无拘无束的笑容。 这是知道自己被偏爱才能有的笑容。 他也想令她能永远拥有这样的笑容。 一阵阵愉悦的笑声随着早春的习习微风散开,枝头的朵朵玉兰花开得更好了,花香馥郁,沁人心脾。 元月二十五日,昊国使臣带着安兴公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南城门出京,启程返回昊国,由顾南谨和礼部官员亲自带禁军相送。 这支队伍还颇为庞大,加上公主的一车车嫁妆,令前来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 顾南谨一直把人送到了五里亭,才号令随行禁军停下。 接下来,他要代表皇帝给安达曼郡王敬酒,祝昊国使臣此去一路顺风。 前方,送别仪式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后方,楚千凰的马车旁也迎来了一个意料外的人。 “姨娘,你怎么来了?”楚千凰看着马车外的姜姨娘,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 今天她不是从楚家出发的,而是昨晚就进了宫,然后一早与同袁之彤一起从皇宫出发。 她完全没想到姜姨娘会来送她,毕竟楚家没一个人来。 姜姨娘的眼眶含着泪光,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怎么能不来呢?你此去数千里,我怕今天不来,这辈子也……” 楚千凰从马车的窗口伸出了手,用自己的帕子替姜姨娘拭泪,安慰道:“我很好,一切都会好的。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姨娘,你回去吧,仔细照看好逸哥儿。”说着,楚千凰压低了声音,郑重地说道,“我也会尽量照抚逸哥儿……想办法让他袭爵的。” 她有自信,去了昊国,能得到乌诃度罗的看重,届时可以让昊人出面,乌诃度罗一句话,比她做再多都管用,今上胸无大志,只想与昊国交好,维系两国和平,他会答应的。 楚千凰自信满满地想着,眼眸分外的明亮。 “凰姐儿……”姜姨娘用力地握住了楚千凰的手,欲言又止,似是依依不舍。 楚千凰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一句:“您要记住,父亲不可信。” 整个大齐的车队中都弥漫着一种悲伤压抑的气氛。 包括安兴公主袁之彤在内,没有人是自愿去昊国的,他们都只是不得不去而已。一想到此去千里迢迢,此生应该再没机会回到大齐,这些人全都红了眼。 大概也唯有安达曼郡王一行昊国使臣归心似箭了。 安达曼喝了酒水后,就重重地把酒杯砸到了地上,意气风发。 “大齐太子殿下,那吾等就告辞了!”安达曼以大齐的礼节对着顾南谨拱了拱手,“用你们大齐的话说,就是‘后会有期’!” 安达曼对着随行人员做了个手势,就一马当先地沿着官道出发了。 直到此刻,安达曼才算放了心,他本来以为大齐皇帝拖拖拉拉,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他想带楚千凰回昊还会遭遇一番障碍,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 车队很快就走远了。 姜姨娘也已经坐上了楚家的马车,调头先回京了。 太子顾南谨以及礼部一行人又在五里亭停留了片刻,顾南谨才调转了马首,道:“孤得回去向父皇复命了。” 每每提到皇帝,顾南谨的神情语气都是出奇的沉重,这一点,随行的礼部官员也是看得出来的。皇帝对于太子的不喜满朝皆知,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不一会儿,五里亭周围就变得空荡荡的,这听到远处的马蹄声渐渐地远去,尘雾飞扬。 官道的灰尘还未落下,一边的树林里就起了一片骚动。 一支二十来人的车队押着五辆马车从树林中出来了,马车普通,装着一箱箱货物,似是一支商队。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白马的青衣男子,头上戴的青色帷帽挡住了他的容貌,却挡不住他挺拔的身形。 紧跟在他身后的中年大汉有些急切地加快了马速,只比乌诃迦楼落后了一个马首的位置,以昊语嗤笑地念着“安达曼”的名字。 安达曼以为他能为乌诃度罗建下不世功勋吗? 没那么容易!! 少年清莱甩了甩马鞭,神采焕发地说道:“公子,我们该出发了吧!” 清莱的眼眸如东边天空的旭日般熠熠生辉,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其他人也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乌诃迦楼的背影,清瘦、挺拔,宛如一座山峰。 只是这么看着这道背影,便会给他身后的这些人无比的勇气,让他们心生一种安宁、归属的感觉。 微风徐徐拂来,拂开帷帽下那单薄的轻纱,露出青年线条优美的下巴,温润而又坚毅。 “走吧。” 官道上,很快又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 344能解 乌诃迦楼一行人离开后,宸王府隔壁的宅子又空了下来。 楚千尘让人去把隔壁收拾了一下,就暂时先闲置了。 皇帝自打大年初二时病倒后,直到现在都病病歪歪的,精力大不如前,饶是每天吃了不少上好的滋补品,龙体也没太大的改善,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龙榻上歪着,折子没看上几本就觉得头晕目眩,精力不济。 在这种情况下,固然皇帝不相信太子,却也只能把朝政暂时交付给太子处置。 如此,皇帝每天的日子简直是在天人交战的煎熬中度过,他一边担心太子会趁机揽权,另一边又更怕帝星黯淡,自己会撑不过去。 皇帝这些年一直在求道问仙,目的自然是想要长生,但是,现在他却能感觉到自己的精力一点一点地在衰退。 如同玄净所言,这一次的帝星黯淡果然是他此生的一次大劫。 过去这二十几天,皇帝就没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日夜辗转,难以入眠。 越是睡不着,他的身子就越差,如此反反复复下去,这才不到一个月,他又苍老了好几岁。 贴身伺候的倪公公等内侍全都能清晰地注意到皇帝的每况愈下,然而谁都不敢提醒皇帝,生怕触怒龙颜,最近皇帝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差。 皇帝每天都盼着玄净那里有没有好消息,天天派人内侍去元清观问,可是玄净说,补元丹需要九九八十一天才能炼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皇帝觉得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 终于又让他盼到了手执银色拂尘,仙风道骨的玄净。 玄净不卑不亢地对着皇帝行了礼,表面上云淡风轻,气定神闲,其实心里惊得简直快魂飞魄散了。 皇帝的变化太大了,脸色蜡黄,两眼浑浊黯淡,两鬓夹了不少花白的银丝,脸颊更是瘦得凹了进去,仿佛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虚弱得好像纸糊的一样。 玄净两脚发虚发软,几乎无法直视皇帝。 “玄净道长,补元丹是不是快好了?”皇帝急切地问道,盯着玄净的眼神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段浮木。 玄净硬着头皮说道:“皇上,快好了,但是……” “但是什么?”皇帝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玄净叹了口气,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贫道这里还缺了一味药引,名为髓香脂,麻烦的是中原没有这味药,据说唯有幽州徒太山才有。” 玄净的眼中掠过一抹异芒。如果皇帝派人去徒太山寻药,势必要耽误不少时间。 “这事好办!”皇帝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玄净道长,这补元丹真能助朕康复?” 皇帝当然想相信玄净,可是随着这段日子他的龙体越来越差,皇帝的信念难免动摇了。 玄净心里越忐忑,面上就越是镇定,带着几分莫测高深地说道:“在敝派的书中有记载,这髓香脂味甘、酸、涩,性温,淡黄色,有油脂光泽,质较硬,轻砸可碎,有养肺气、壮筋骨、补虚损、安心镇五脏之效。” 听玄净侃侃而谈、言之凿凿,皇帝的心一点点地热了,热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连目光都有了灼灼的热度。 玄净甩了一下拂尘,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变化,正色道:“皇上,这补元丹极难炼制,炼制起来会损耗寿元,原本贫道此生都不打算炼制的。” “天有不测风云,这次帝星黯淡,贫道也是别无他法,只想回报皇上的知遇之恩。” 皇帝听着很是舒心,觉得玄净此人真是忠心耿耿,也不枉自己对他如此器重。 皇帝把倪公公招了过来,吩咐道:“让锦衣卫的人跑一趟徒太山去找髓香脂,再让内务府的人在京城一带也找找。” 这偌大的京城,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也未必就找不到髓香脂。 谁也没注意到玄净的眼角微微抽了两下,眼神不安地闪烁着。 一盏茶后,玄净就从养心殿离开了,后背的中衣早就湿透了,在心里告诉自己,徒太山陂陀千里,这髓香脂又极为罕见,在京城是不可能有的。 玄净赶紧出了宫,与此同时,皇帝的口谕兜兜转转地在内务府一级级地传了下去,一个时辰后,楚令霄得了这件差事,让他和底下的人在京畿一带寻找髓香脂。 这一天,楚令霄提前了半个时辰从内务府公署出来了,心中跃跃欲试,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皇帝信道,令玄净道长炼制丹药,只要自己能够尽快找到这种珍贵的药引,皇帝定会龙心大悦,那么,他这个正五品郎中没准还能升上一升。 楚令霄打听过了,京城附近的柳西镇就有一个药材市场,各地来的药材都会送到那里去交易。楚令霄打算亲自带人跑一趟。 想着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出门,楚令霄赶紧先回了一趟侯府。 太夫人一看到长子突然提前下衙,还以为差事出了什么差错,正想关心地问上几句,却听长子开口道:“娘,我想支点银子,一万两就够了……” 太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侯府现在的账上还空着,她已经拿出了不少体己银子去填,却犹如一个填不满的窟窿般。这几天,她已经在为下个月的用度发愁了。 太夫人揉了揉眉心,道:“令霄,公中已经没银子了……” 楚令霄怀着一腔热血而来,却不想被太夫人当头倒了一桶凉水。 从前,他从公中拿些银子,从几千到几万两都是随便拿,但是这一次,他的母亲竟然拒绝了他。 楚令霄的面色霎时变了,看着太夫人的眼神阴鸷如枭。 他曾因为母亲待他一如往昔,此刻方才意识到母亲变了。 楚令霄是知道的,自打楚令宇受伤后,请了不少名医,也用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天天都要花钱,这些银子走得全是公中的账。 楚令霄也觉得楚令宇这次遭了大罪,确实有些可怜,因此没说什么。 没想到母亲竟然如此偏心! 楚令霄紧紧地握着拳头,终于想明白了。 在他去幽州的这段日子,母亲的心早就偏了,偏心到想要牺牲他的儿子来成全楚令宇的爵位。 而他还傻乎乎的,以为母亲是为了救他回京,才会同意楚令宇的提议…… 楚令霄的心彻底寒了,对着炕上的太夫人投以一个无比失望的眼神,不想再求她了。 “不给就不给,母亲,你又何必找这种借口来应付我!” 楚令霄语调冰冷,重重地拂袖而去。 长子这辈子还从未用这种口吻说过话!太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楚令霄,喊道:“令霄!” 楚令霄没有驻足,也没有迟疑,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夫人的心脏猛烈地缩成一团,一股闷痛传来,全身筛糠般颤抖不已,脸色更是像褪色似的越来越白…… 王嬷嬷吓到了,激动地喊道:“太夫人!” “太夫人……” “……”太夫人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意识被黑暗笼罩,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暗似是漫无边境,冷得彻骨。 当太夫人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王嬷嬷担忧的面庞,眼眶含泪。 “太夫人,您总算醒了,奴婢可真是吓坏了。”王嬷嬷颤声道。 太夫人动了动嘴唇,艰难地问道:“令霄呢?” “……”王嬷嬷面露为难、犹豫之色。 太夫人一把抓住王嬷嬷的袖口,手指攥得紧紧的,逼问道:“说,到底怎么了?” 王嬷嬷咽了咽口水,只能道:“太夫人,大老爷他拿着京郊别院还有京城两处铺子的屋契去当了。” 什么?!太夫人的眼睛一下子瞠到了极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可是侯府传了好几代的家业啊! 长子的这种行为简直就跟变卖祖宗家业没两样了! 太夫人两眼一翻,又一次厥了过去。 王嬷嬷再次受到了惊吓,简直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又喊起了“太夫人”。 荣福堂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人心浮躁,嘈杂不堪。 没有了沈氏的规束,永定侯府就跟筛子似的,从楚令宇伤重、楚令霄变卖家业到他气病了太夫人的那些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连闭门不出的楚千尘也听说了。 琥珀也猜到楚千尘应该乐意听到楚令霄倒霉,说起来绘声绘色的。 楚千尘迎着风慢悠悠地往前走去,但笑不语。 楚家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见怡安堂到了,琥珀也就不再说话了,规规矩矩地跟在楚千尘后方,当她的影子。 对于楚家那些事,楚千尘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乐子而已,她并没有分太多心思在楚家的事上,反正顾玦已经派了人去盯着楚令霄了。 何嬷嬷知道楚千尘来了,亲自出来迎,笑容满面。 自打住到宸王府后,何嬷嬷的心一点地安定了下来。 从前在宫里时,她事事都得小心谨慎,生怕殷太后不小心再次被帝后算计了。 刚搬出宫后,她也担心皇帝会以各种手段相逼,逼太后回宫,结果,皇帝竟然自己把自己给气病了;礼亲王在元宵节后又来过几次,都被王爷不轻不重地打发了,也就死心了;太子虽然偶尔也来王府,但也就是来给太后请个安,十分乖觉,半点不提请太后回宫的事。 如今太后在宸王府里安安生生地住下了,何嬷嬷彻底宽心了。 心宽体胖,这不,在王府住了快一个月后,何嬷嬷圆润了一圈,气色更好了。 不仅是何嬷嬷,殷太后也是如此。 “母后,我先给您把脉。”楚千尘在给殷太后把脉前,先观其气色,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 自先帝驾崩后,殷太后的凤体每况愈下,一来是帝后暗中在参茶中下药,二来其实也是她的心病,如今身与心上的源头都被掐灭了,又有楚千尘给她精心调养,因此效果可谓一日千里,太后的身子基本上已经养回来了。 楚千尘收了手,笑道:“母后,您的药可以停了,不过日常还是要注意……” 她话未说完,殷太后已经笑着接口道:“早睡早起,不可忧虑,不可动怒,闲来散步。你放心,我都记住了。” 殷太后戏谑地眨了下眼:“我可比阿玦要听话多了。” 最后一句话逗得何嬷嬷和大宫女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来。 楚千尘也情不自禁地笑,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没错,母后您可比王爷听话多了。我给王爷说了睡前不可看书,昨晚我才走开一会儿,就被我逮住了。” 她顺便告了顾玦一状。 殷太后笑了,那双与顾玦相似的眼眸笑得半眯:“回头我说说他!” 楚千尘愉快地抿唇笑,喝了两口茶后,话锋一转:“母后,我和王爷打算去白云寺还愿,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是该去,我和你们一起去。”关乎儿子,殷太后自然觉得这事要紧,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又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 顾玦已经精心养了一个月了,除了还不能骑马弯弓、练武外,基本上与常人无异。只要不扒开衣袍去看他胸口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旁人从他的外表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因为他恢复得好,楚千尘才松口准他出门走走。 “母后,那我也就不挑什么良辰吉日了,反正我们家不讲究,就明天如何?”楚千尘笑道。 殷太后就喜欢小丫头的“不讲究”,应了:“好,就明天!” 楚千尘想到可以和顾玦一起出门就高兴,又陪着殷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就风风火火地告辞了,为了明天出门做准备。 香烛、香油钱、楚千尘这段日子抄好的《地藏经》、素点心、马车等等,都要提前备好,免得届时手忙脚乱。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坐马车开开心心地出门,轻装简行,也没坐王府的朱轮车。 因为楚千尘提前让琥珀以乡绅的名义在白云寺订好了歇息的厢房,所以白云寺也早就派了迎客的小沙弥等在寺门口。 寺中人不知是宸王府,也就没摆出太大的阵仗,简简单单。 “三位施主,这边走。小僧先领三位去大雄宝殿上香。”迎客的小沙弥是个胖乎乎的小和尚,才六七岁,说起来话偏又正儿八经,有几分小大人的感觉。 楚千尘、顾玦一左一右地拥着殷太后进了白云寺,寺内绿荫遮天蔽日,让人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这些年来,因为今上信道,一力扶持道教,大齐朝的勋贵百姓也就跟风,也跟着信道,因此寺庙反而沉寂了下来。 不过,白云寺的香火尚可,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一路走来偶有香客与他们交错而过。 这寺庙是前朝就有的,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因此寺内的建筑也颇有些古味,游走其中,就令人感觉到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小沙弥领着他们穿过一片庭院,去了正前方的大雄宝殿。 殿内恰好没香客,三人就直接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了,默默还愿。 殷太后看着前方慈悲庄严的佛像,忽然间就心生一股冲动,又在心里许愿:希望他们可以一家人一起去北地。 曾经,殷太后也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梦到这一幕,但梦醒后,只会觉得更空虚,因为她知道这个梦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敢在佛前许下这个愿望了。 因为她知道这个愿望是有可能实现的。 殷太后再睁眼时,就听那小沙弥笑呵呵地问道:“女施主,您可要求签?” 殷太后今天心情好,应了,接过了小沙弥递来的签筒。 她虔诚地双手摇着签筒,反复几下后,从中摇出了一支竹签。 小沙弥捡起了那支竹签,道:“今日敝寺住持开坛讲经,等解了签后,几位施主可要去听经?小僧可以提前让师兄去留几个位子。” 殷太后心念一动,问道:“贵寺住持可是觉慧大师?” 小沙弥笑着点头。 楚千尘知道殷太后信佛,见她有兴趣,就提议道:“娘,我看不如我们一起去法堂听经,顺便找觉慧大师来解签吧?” 本来,殷太后是没打算在白云寺听经的,只想着今天上个香,在寺中随便走走,吃顿简便的斋饭就走,此刻听楚千尘一说,她也心动了。 于是在儿子儿媳的鼓动下,她就顺水推舟地应了。 一行人从大雄宝殿出来后,临时去了法堂。 距离讲经开始还有一炷香时间,法堂内只有三三两两几个香客,大都彼此相熟,正在说话。 楚千尘一行人抵达时,那些香客也就是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而已。 等殷太后坐下后,楚千尘就又从法堂出来了,说她去求个平安符就回来。 殷太后笑着打发顾玦陪楚千尘一起去。 顾玦从善如流。 夫妻俩刚出法堂,就看到了一个着黄色僧衣、披着大红袈裟的老僧朝这边走来,老僧眉毛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已是花甲之年,可步履沉稳,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超脱凡尘的气度。 在寺中,并非每个僧人都有资格披上大红袈裟的,楚千尘立刻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楚千尘就迎了上去,笑着打招呼:“这位是觉慧大师吧?大师若是得空,我想请大师解个签。” 方才殷太后求的那支签还捏在小沙弥手里。 觉慧大师施了个佛礼,笑着应了,接过了那支竹签。 他看了一眼签,似是一怔,又抬眼去看楚千尘与顾玦,目光来回在二人之间扫视着,似惊讶,似疑惑,似想不通,似犹豫。 小沙弥很少看到住持露出这样的表情,眨了眨眼,也好奇地在住持、楚千尘与顾玦三人间看了看,抓耳挠腮。 顾玦也看出觉慧神色不对,正要问,就听楚千尘先一步开口问道:“大师,这支签有何不对?” 觉慧的目光在楚千尘的眉宇间转了转:“女施主前世福缘深厚,功德无量,今生所得的福报,都是由前世修来的。” “人的命格也并非一成不变,生死由来一念间。” 说到最后一句时,觉慧的视线慢慢地转向了顾玦,显得意味深长。 楚千尘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前世,今上昏庸,大齐衰败,她与秦曜一起谋反,有人骂,有人赞,不管后世如何评价,他们终究是平定了大齐,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这一世,她将紫雪丹无偿赠出,也是想给悬壶济世为王爷积福。 前世今生,无论她内心真正的出发点为何,她所做的事是对,她所走的路也是对的。 上一世,王爷因为胸口的那块碎刃而死,这一世,她救活了王爷…… 习习春风吹得法堂的丛丛翠竹沙沙作响,仿佛在念经似的,气氛庄严。 小沙弥不由肃然起敬,看向楚千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似在看一个活菩萨似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住持对人的评价这么高的。 觉慧大师又把手里的这支竹签看了看,念了声佛偈,问道:“敢问这支签是谁求的,为何事而求?” 楚千尘如实答道:“这是婆母为我和……夫君所求,求平安。” 觉慧又施了一个佛礼,语调平静地说道:“女施主,尊夫的死劫还只化解了一半……” 楚千尘眸色微深,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道:“那另一半呢?” “时候未到。”觉慧叹道。 也不用楚千尘再问,觉慧就自己往下说:“尊夫之命贵不可言,这死劫也不同于常人。” 别人也许不解其意,楚千尘却是隐约明白了什么。觉慧大师说得没错,现在的确是时候未到,前世顾玦的死期还没到呢。 顾玦是宸王,手掌数十万北地军与玄甲军,他不是普通人,他的存在势必会影响大齐的格局,甚至于牵连到遥远大江彼岸的昊国。 顾玦神色平静,轻轻地拍了下楚千尘的肩膀,清浅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安慰。 曾经,他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心理准备,可现在,他舍不得死了,所以,他会活下去的。 “……”楚千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眉心微蹙。 觉慧的目光又在两人之间扫视了一下,又道:“女施主为尊夫化解了一半死劫,二位如今生死一体,到底是福是祸,皆看缘法。” 这一次,顾玦微微变了脸色。 觉慧的意思是,那另外一半的死劫也会由他们夫妻俩一起面对。 楚千尘也品出了这个意思,反而松了一口气。 替王爷挡死劫,她心甘情愿;能同生共死,她甘之如饴。 接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可顾玦又怎么可能让楚千尘为他送命,她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就是他难逃一死,他也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她还不满十五岁呢。 顾玦第一次开口问道:“大师,可否化解?” “因果自有缘法,一切看机缘。”觉慧高深莫测地说道,“有人说,生死有命;有人说,人定胜天……施主以为呢?” “施主本是必死的命格,可如今因为尊夫人隐隐有了生机,以后就看二位自己的抉择了。” 顾玦:“……” 顾玦还想说什么,但是楚千尘伸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紧紧地握住。 她的掌心密密实实地贴着他的掌心。 顾玦的手掌是那么温暖,那么坚实,生机勃勃。 足够了!楚千尘微微一笑,对着觉慧大师颔首致谢:“多谢大师提点。” 她的笑容洒脱明媚,宛如那碧蓝无边的天空般。 楚千尘从觉慧大师又接回了那支竹签,轻轻地摸索了一下。 从“命格”,她想到了另一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师,我还有一事请教,我见过一个人,她的命格有异。” 顾玦动了动眉梢,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楚千尘不想把鬼神之说挂在嘴上,斟酌着言辞道:“一个人忽然间性格大变,知道了一些本不该她知道的事,身上像是有两个魂魄。” 连楚千尘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含糊不清。 觉慧花白的长眉一动,问道:“女施主说的可是一位年纪与你差不多的姑娘?” 楚千尘:“……” 楚千尘点了点头。 觉慧一手慢慢地捻动着佛珠串,睿智的目光又在楚千尘的脸上看了看,才道:“去岁,贫僧曾见过这样一位姑娘……” 觉慧是在去岁腊月偶然间在寺中见到那位姑娘,当时,他还多看了两眼,从没见过如此奇怪的面相,对方的命格极为古怪。 可惜,他不知道对方的八字,所以也看不出更多了,没想到今天竟然又看到了两个面相与命格同样奇怪的人。 这三人的命运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彼此牵扯在一起。 楚千尘眸光微闪,静默了片刻后,才问道:“大师,她这样子……还能不能解?” 345梦魇 楚千尘知道,如今的楚千凰不是原来的大姐姐了。 原本,楚千尘对这件事只有无奈,也不敢说给沈氏听,也无法跟人解释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只能藏在心里。 今天之前,楚千尘原以为没有其他人能看穿这一切。 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觉慧大师,虽然前世曾经听闻过白云寺的觉慧大师佛法高深,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这位觉慧大师是一个真正的得道大师。 于是,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忍不住就问了。 觉慧微微一笑,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因果循环。” 他这句话简明扼要,又颇带几分禅机。 二月初清冷的春风带着淡淡的花香迎面而来,伴着“沙沙沙”的竹叶摇曳声。 “两位施主请自便,贫僧先失陪。”觉慧大师又施了个佛礼后,就往法堂的方向走去。 楚千尘握住顾玦的手,也迈出了步伐,继续往前走去,眼神似是有些恍惚,沉默不语。 顾玦静静地陪在她身边,配合着她的步伐。 两人按照原计划去前面求了平安符,又添了香油钱,就返回了法堂。 楚千尘也给太后求了一个平安符,小声地告诉她:“娘,我刚才已经找觉慧大师解了签了,是上上签,说王爷否极泰来,一生顺遂。”楚千尘并不想殷太后担心,因此说一半,藏一半。 “好!这就好!”殷太后轻轻地拍了拍楚千尘的手,笑容更深。 楚千尘坦然地抿唇笑,眉眼弯弯。 她们的交谈到这里戛然而止,这时,前方的觉慧大师开始讲经了。 其他香客也都是噤声,聚精会神地聆听起来,神色庄重肃然。 讲经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才结束,之后,三人就离开了法堂,随之前那个为他们引路的小沙弥去了西侧的厢房。 一路上,殷太后对觉慧大师是赞不绝口,一直说他是得道高僧,赞美之词不绝于口,小沙弥一方面觉得与有荣焉,另一方面他的目光又忍不住往楚千尘的脸上瞟,差点没在她脸上烧出个洞来。 在寺中吃了斋饭又在逛了一圈后,楚千尘、顾玦和殷太后一行人这才离开了白云寺。 来的时候是坐马车,回去的时候也是坐马车。 殷太后的心情一直很好,也在观察着儿子与儿媳之间的互动,见每次儿媳上车以及下车,儿子都十分殷勤仔细地搀着她,觉得儿子真是孺子可教。 这样真好!殷太后默契地与何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容慈爱。 顾玦与楚千尘把殷太后送回了怡安堂,气氛其乐融融。 本来,他们是打算陪着殷太后说一会儿的,可是才刚坐下,江沅就进来,隐晦地道:“王爷,惊风说,刚刚收到了南边的飞鸽传书。” 楚千尘一听江沅说“南边”,就知道十有八九是乌诃迦楼那边来的飞鸽传书。 殷太后笑了笑,挥挥手道:“你们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去歇个午觉。” 在太后来看,这是家,不是在宫里,都是自家人,不用拘束。 顾玦也没有跟自己的母亲客气,笑道:“娘,那您先歇着,也别睡太久了,免得晚上睡不着。今晚,我们过来陪您用晚膳。” 殷太后更高兴了,连声道好。 楚千尘就跟着顾玦一起离开了怡安堂,往外院方向走去。 两人一路缓步,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快到外书房的时候,楚千尘才突然问道:“王爷,你说,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我娘?” 曾经,楚千尘想过告诉沈氏的,犹豫斟酌之后,终究没有忍心说出口,她觉得说了也于事无补,徒增沈氏的烦扰,还不如不说。 但是现在的情况又有些不同了…… 楚千尘在心里默念着之前觉慧大师说的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因果循环。” 从白云寺出来的一路上,她把这十二个字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咀嚼了很多遍,感觉觉慧大师这句话似乎在暗示着,真正的楚千凰还是有可能回来的。 那么,她是不是应该告诉沈氏呢? 想着,楚千尘的脑海中浮现沈氏那张失望、难过的面庞…… 楚千尘的心很乱,像是有一只小虫子在她心口翻来覆去地打滚、闹腾。 平日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楚千尘都是气定神闲,从容自若,可是当事情关乎到她最亲近的亲人,她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没办法冷静、理性地思考,生怕沈氏会伤心。 顾玦停下了脚步,侧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把头凑在她耳畔,轻声道:“不急,等去调查的人回来再说。” 楚千尘闭上了眼睛,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让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沉香味萦绕在她鼻尖,享受着被他拥抱的温柔。 沈氏也抱过她,同样是充满了怜惜与疼爱,可是被王爷这样抱着的感觉与母亲的拥抱不同,难以言表,温暖,坚实,有力,让她觉得安全、安定,心头眉梢似乎都是甜的。 一呼一吸之间,她的心就静了下来。 别人说一千句、一万句也没用,而顾玦只要说一句就够了。 楚千尘放松地抬臂环住了他的腰身,轻轻地“嗯”了一声,脸颊在他的肩头好似奶猫似的眷恋地蹭了蹭。 王爷说得对,现在就算她告诉娘也没什么用,还是别节外生枝地娘乱了心神。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得劝她与楚令霄赶紧和离才好,其它的事都是其次。 “乖。”顾玦俯首又在她的发顶亲了一下,那浓密长翘的眼睫下,乌黑的瞳孔中掠过一道流光。 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自头顶蔓延全身,楚千尘的身子渐渐地软了下去,依偎在他怀里,娇娇软软的。 两人在庭院里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才在迎春花的花雨中,跨入了外书房的院子中。 惊风已经在廊下伸长脖子等了好一会儿了,见主子来了,就奉上了刚刚收到的那封飞鸽传书。 顾玦拆了信,看了看后,就把它交给了楚千尘。 这封飞鸽传书果然是来自乌诃迦楼,信中说,他们刚进了豫州地界,不日即将抵达大江,一切顺利。 从日期看,这封信是前天寄出的,此时乌诃迦楼已经抵达齐昊边界,距离渡江的码头也不过五六里路而已。 江边的夜晚尤其清冷,江风吹到附近的镇子里,犹带寒意,二月的夜晚不像春日,好似还在晚冬似的,清凉如霜。 夜晚的长荆镇空旷幽静,黑漆漆的一片,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到一盏灯,这就宛如一个没有活人的死城一样。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死亡般的沉寂。 “进来吧。” 温润的男音落下后,房门就被人推开,少年清莱走了进来,脚步轻巧,无声无息。 纵然房间里没点灯,清莱的步履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目光准确地望向了窗边的青年。 一袭白色法衣的乌诃迦楼就坐在窗边,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口洒了进来,洒在他雪白的法衣上,衬得他的气质越发出尘。 乌诃迦楼一手慢慢地捻动持珠,眼眸微垂,英俊清朗的侧脸平静如月下的湖水般。 清莱行了礼后,恭敬地禀道:“公子,安达曼他们已经到了十五里外的归平镇。” 乌诃迦楼低低地应了一声,透过窗户朝北边的天空望去,漆黑的夜空中,银月皎洁如玉。 他们与安达曼一行人同时从京城出发,一开始他们尾随在对方身后,直到快到豫州才开始加速,赶到了安达曼他们的前方。 安达曼的队伍中女眷,走得本来就不快,而乌诃迦楼这一行人轻装简行,快马加鞭地赶了一天一夜路,就先行一步,赶在安达曼的前头抵达了这长荆镇。 这个镇子对乌诃迦楼和清莱他们来说,都很熟悉,去岁顾玦护送他回昊国的时候,他们就是在这个小镇子上遭到了乌诃度罗的伏击,那之后,他们一路被追杀。 再之后,天翻地覆。 现在这个镇子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一点人气,当初那些伏击的昊人也早就不在这里了。 昨日,乌诃迦楼他们抵达后,先花了点时间,把镇子里一些散乱的尸骸安葬了,尘归尘,土归土。 之后,他们就等在了这里,盯着安达曼他们的到来。 清莱又道:“公子,他们打算明早继续启程,算算时间,明天下午申时到酉时之间就该到这里了。” 说话间,窗外飞过两只黑鸟,扑楞着翅膀,“嘎嘎”叫着,散发出一种不详的气息。 鸟儿似乎拥有一种比人类要敏锐的直觉,不安地到处乱飞,“嘎嘎”、“呱呱”地叫着。 抱琴被吵得睡不着,起夜时,听到躺在榻上的楚千凰正在含糊地呓语着。 “姑娘。”抱琴猜测楚千凰应该是做噩梦了,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她的胳膊,试图唤醒她。 然而,犹在噩梦中的楚千凰充耳不闻。 她的额角沁出了薄汗,鬓发凌乱地散在瓷枕上,身子在薄被下微微地扭动着,似在挣扎,似在逃跑,犹如困兽般。 楚千凰确实是在做噩梦。 梦里,楚千凰和楚千尘的身世之谜在去岁三月就揭开了,楚千凰从此跌落尘埃,楚千尘夺走了原本属于楚千凰的一切,嫡女的身份,嫡母的疼爱,嫁妆乃至及笄礼…… 梦里,曾经开朗的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与常宁郡主等闺中密友也是渐行渐远。 梦里,太夫人跟她说,她还是她最疼爱的大孙女。 梦里,姜姨娘痛哭流涕地抱着她,抽泣着说道:“凰姐儿,姨娘对不起你,同是楚家的女儿,你明明比你二妹妹更出色,偏偏不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只能天生低人一等……” 而她告诉姜姨娘:“姨娘,怨天尤人只是徒增烦扰,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 梦里还发生了很多事,楚千凰过得很不如意。 最后,一把尖锐的匕首从黑暗中朝她刺了过来,匕首的刀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嘎!” 楚千凰猛然睁开了眼,抱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气息紊乱粗重。 她的眼神中闪闪烁烁,似乎受到了惊吓般,甚至没注意到榻边的抱琴。 抱琴见她被魇着了,赶紧给她抚胸,柔声道:“姑娘,只是梦,您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奴婢去给您倒杯温水。” 抱琴倒了杯水过来,送到楚千凰手里,楚千凰手指微颤地捧着茶杯,一口气就把茶水灌了进去,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 她觉得胸口似乎被刚才那把匕首刺中似的,好痛,剜心般的痛,真实得仿佛那是她亲身体验似的。 不仅胸口痛,头也痛,两边的太阳穴一阵阵的抽痛,似有人在她脑子里反复地捶打着。 她的心很乱。 楚千凰把空茶杯交还给抱琴,抱琴小声地问道:“姑娘,您还要再喝一杯水吗?” 楚千凰摇了摇头,示意抱琴回去睡,她自己也又躺了回去。 抱琴给她掖了掖被角,见她阖眼,就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抱琴一走,楚千凰就睁开了眼,眼眸幽深幽深的。 她的胸口还是很痛,头也是,仿佛要被人从内撕成两半似的,又像是被人勒住了咽喉似的喘不过气来。 下半夜,楚千凰睡意全无,再也没能入睡。她反反复复地想着梦里的最后一幕,思考着梦里那个杀了原主的人到底是谁。 她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就看到一只握着匕首的手朝她袭来……对了,那肯定是一只女人的手,洁白无瑕,手指纤纤,指甲上染着淡色的蔻丹。 这还是楚千凰第一次做这个梦。 从前的梦里,楚千凰的人生最“辉煌”的一幕大概就是她的身世被揭穿的时候,之后她出场的镜头越来越少,偶尔她的名字也会出现在别人的嘴里。 对此,楚千凰也是无奈。 毕竟原主只是一个炮灰,这是属于乌诃迦楼的故事。 楚千凰辗转反侧,直到天亮,黎明的鸡鸣声嘹亮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沉寂。 一夜过去,楚千凰的心更乱了。 “姑娘,您醒了吗?”抱琴端着一个铜盆进来了,“早膳已经送来了,奴婢先伺候您起身吧。” 楚千凰的精神不太好,但还是起了身,毕竟今天他们还要继续赶路。 抱琴一边伺候楚千凰着衣、梳洗,一边告诉她今天的早膳有什么。 楚千凰虽然是以公主媵妾的身份陪嫁,但是她与另一个媵妾都不需要到袁之彤跟前去伺候,她们怎么说也是贵女,不是奴婢。 甚至安达曼郡王还特意遣了昊国的一个侍女专门伺候她,对方还传了安达曼的话,告诉她,要是身子不适,千万别勉强。 从京城南下的这一路上,楚千凰并不觉得辛苦,她的待遇比袁之彤这个皇帝义女要好多了,昊人们都事事以她为先,连带抱琴这个婢女也受了几分优待,心里对自家主子更加佩服了。 抱琴给楚千凰梳好头发后,看着铜镜中的楚千凰,关切地又道:“姑娘,您下半夜没睡好吧?是不是有心事……” 抱琴还以为楚千凰是因为马上要到异国他乡,所以惶恐不安,才会做噩梦。 楚千凰淡淡地笑了笑:“我没事。” 楚千凰想了半夜,也想通了,就算不知道是梦里杀她的是谁,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反正,她马上要到昊国了,除非那个人跑去昊国杀她,否则她已经逃过了这个死劫。 她改变了楚千凰必死的命运,对她来说,这还只是第一步而已,她的人生还长着呢。 抱琴松了口气,又道:“对了,姑娘,方才奴婢让人给安达曼郡王传了话,说您昨夜没睡好,那边说,待会儿就给您送一杯药茶过来,让您吃了早膳后就用药茶。” “摆膳吧。”楚千凰勾了下唇,神色间也颇有几分自得。 抱琴笑眯眯地应了。 当楚千凰用了早膳后,药茶就送来了,与药茶一起来的还有安达曼郡王。 比起楚千凰的精神萎靡,安达曼郡王显得神采焕发,精力充沛,身上丝毫不见旅途的劳顿。 “楚姑娘,”安达曼郡王关切地对楚千凰说道,“马上就要抵达大江了,等渡江后,就进入我昊国境内。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晕船,吾这里有上好的晕船药,等渡江前,姑娘可以服上一粒。” 安达曼语含关切,不过楚千凰心里明白得很,对方不过是提醒自己而已。 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等到了昊国后,楚千凰就要把约定好的“东西”交给他。 楚千凰淡淡地说道:“郡王且放心,我不会爽约的。” 楚千凰心中嘲讽,觉得对方未免也太心急了,她人都在这里了,将来在昊国也有仰仗安达曼的地方,又怎么会失言。 安达曼笑了笑:“吾当然信得过姑娘。” 楚千凰喝了两口热气腾腾的药茶,浑身舒适了不少,唇角勾勒出一个冷静自持的笑容,又道:“郡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不过,郡王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我不想为妾,宁死都不愿。” 说到最后五个字时,楚千凰近乎一字一顿,眼神坚定地看着安达曼。 当时,安达曼郡王答应过楚千凰,“媵妾”只是一个让她离开大齐的名头,不会让她真的去昊国当妾的,等他们到了昊国,她就会把复合弓的图纸和土豆交出来,作为交换,安达曼就得让她走,放她自由。 现在既然安达曼有意提起了他们的约定,楚千凰也就顺势再次提醒了对方,刻意强调她宁死不愿,也是想熄了安达曼的歪念头。 她知道,她已经展现出了足够的价值,无论是复合弓,还是土豆,都将对昊国的未来有莫大的用处。 如果没有乌诃迦楼,乌诃度罗也许可以以此坐稳昊国江山,甚至在几年之后,如梦中的乌诃迦楼一样一统中原也难说。 偏偏这世上还有一个乌诃迦楼。 时也,命也。 安达曼朗声一笑,一派光明磊落的姿态,对着楚千凰施了一个昊国的礼仪,道:“楚姑娘宽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吾当时就说了,媵妾只是一个名头,到了昊国,任由姑娘随意出行,不会阻拦。吾与姑娘一定会合作愉快的。” “只不过……”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楚千凰微微蹙起了眉头。 安达曼接着道:“不过,还是得请姑娘随和吾去一趟建业城,届时要走要留,随姑娘的意。若是姑娘对吾有所疑虑,土豆可以等到到了建业城再说。” 安达曼直接开出了条件。 说句实话,对方的条件都在楚千凰的意料中。 人心都是贪婪的,她拿出了两种前所未有的东西,那么乌诃度罗和安达曼一定会怀疑她是不是还藏有什么“宝贝”。 他们应该不敢强迫她,毕竟如果她死了,只会鱼死网破,他们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她相信他们不会傻得涸泽而渔。 可是,他们会希望她在他们的视线里,不会允许她真的远走高飞,如此,他们才能从她身上榨出更大的价值。 楚千凰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决定,但面上还是做出一副迟疑的样子,又喝了两口药茶,这才勉强应了:“好吧,我跟你们走一趟建业城。” 安达曼的脸上笑容更浓,亲切和善,笑得好似弥勒佛般。 既然谈妥,他也不再久留,笑道:“楚姑娘慢慢喝,一炷香后,我们就启程,黄昏前,应该就可以抵达码头了。” 如同他所言,一炷香功夫后,他们的车队就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昊人在前,齐人在后。 两国人泾渭分明。 安达曼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方。 后方大齐的车队是以睿亲王为首,睿亲王年过半百,精力自然不如年轻的时候,他是坐马车的,但即便如此,还是觉得疲惫不堪。 一个礼部官员请示了睿亲王的意思后,就策马往前,与最前方的安达曼齐头并行,道:“郡王,本官与睿亲王商量过了,今天下午会到长荆镇,我们可以在那里歇一晚,明早再渡江。” 长荆镇。安达曼抿了下厚唇,心不在焉地应了。 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缰绳攥得更紧了,胯下的马匹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打了个响鼻。 安达曼是知道长荆镇的。 当初在长荆镇伏击乌诃迦楼的计划是由他提出的,昊国有人反对,也有人支持,最终乌诃度罗选择了他的这个提案,也让他来负责这次伏击。 当时,他带着一支精锐队伍暗中渡江来到了大齐,由他亲自下令屠镇,把这个镇子上的人全都杀了,鸡犬不留。 然后,他们的人就扮作普通的大齐百姓留在这个镇子里,等着乌诃迦楼入瓮。 安达曼自认计划周全,想在长荆镇把把乌诃迦楼以及他的亲信一网打尽,让乌诃迦楼死在大齐。 这样,他们可以把杀人的嫌疑洗得一干二净,完全可以把罪名推给大齐,不至于因为乌诃迦楼之死引来昊国境内的动荡。 乌诃迦楼在昊国的威望太高了,很多百姓都相信他是上天赐予昊国的君主,认为他会带领昊国走向盛世。 这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也不是昊帝一时半会可以扭过来的。 所以,乌诃迦楼最好死在大齐。 乌诃度罗是为此才同意了这个计划,也想着一石二鸟,可以用乌诃迦楼之死在昊国百姓的心中埋下对大齐仇恨的种子,将来有朝一日昊国北伐时,说不定这颗种子也该发芽了…… 千算万算,还是出了意外。 安达曼怎么也没想到,乌诃迦楼竟然在顾玦的帮助下逃过了这次暗杀,还悄悄地渡江潜入昊国。 为此,昊帝不得不大张旗鼓地出兵追杀他,平白添了不少的隐患。 因为乌诃迦楼未死,两个藩王到现在还没臣服昊帝,一直在观望着。不仅是两个藩王,民间、军中以及贵族中恐怕都有不少人在蛰伏着,盼着乌诃迦楼能复辟。 虽然昊帝已经于正月初一改了年号,可到现在,昊国境内还未完全平定。 ------题外话------ 原主和千凰是不同的,千凰的梦里有玄机的……mua~月底了,月票投完了吗? 346败退 安达曼仰首遥遥地望着前方的天空,神色凝重。 昊国现在虽然暂时没什么动乱,但情况堪忧,昊帝乌诃度罗只是勉强压制住了动荡地局面,可谓如履薄冰,稍微有一点失衡,这冰面就有可能碎裂。 他此行来大齐的任务本是为了搜寻乌诃迦楼的下落,可是乌诃迦楼至今不知所踪,生死不明,也意味着自己连续在两件差事上失利。 他是外戚,身份本就为人诟病,朝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等着他出错,等着落井下石地踩上一脚。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在大齐遇上了这个自己送上门的楚千凰。 把楚千凰带回昊国不仅可以让他将功折罪,堵了那些而且,还是一件大功。 无论是她提供的新型弓,还是那种亩产极高的土豆,都能让昊国更加强大,奠定乌诃度罗在民间、军中的威望。 只要乌诃度罗能安定国内,解内忧,他必定能成为民心之所向,那么区区一个乌诃迦楼根本就翻不出浪花来。 思绪间,安达曼变得雄心勃勃,回头往楚千凰所在的那辆马车望了一眼。 那礼部官员见安达曼回首,以为他是在看睿亲王的马车,就又道:“既然郡王没有异议,那本官这就回去通禀睿亲王,上奏吾皇渡江之事。”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他们明天就要渡江,在离开大齐国境前,睿亲王作为送亲使还得给京城的皇帝写一道折子,写明这一路的艰辛,哀诉公主对皇帝以及故国的不舍等等。 安达曼心不在焉地又应了一声,态度十分冷淡。 他只要听到大齐皇帝的名字,就觉得心头像是被塞了一团硬物似的不舒服。 大齐的这位皇帝实在是狡猾至极,明明和宸王关系极好,却对外做出一副兄弟不和的样子,就为了让自己麻痹大意。 乌诃迦楼躲藏在宸王府的事,大齐皇帝肯定也是知道的,却故作不知。 还有,两国联姻的事也是一变再变……他就像是一个傻瓜似的被大齐皇帝戏弄于股掌之间。 安达曼的心中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似的,又烦躁,又觉得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因为大齐皇帝的态度太奇怪了,若说真的是大齐皇帝窝藏了乌诃迦楼,那么他为什么要把人藏在宸王府呢? 去岁是宸王护送乌诃迦楼回昊,现在迦楼下落不明,任何一个人都会怀疑是宸王窝藏了迦楼,在这种情况下,迦楼藏在宸王府不是太容易暴露了吗?!毕竟京城是大齐的地盘,大齐皇帝和宸王想要藏一个人,有的是地方可以安置。 而且,安达曼从来不敢小看乌诃迦楼,迦楼看似光风霁月,其实心计深沉,诡计多端。午夜梦回时,安达曼也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一切是不是乌诃迦楼的圈套,有些事总觉得太顺理成章了。 他身在局中,一致有些事实在看不透。 安达曼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他告诉自己,明天就能回昊国了,一切等回了昊国再做计较吧。 他甩掉心中的千头万绪,专心赶起路来。 一路上马不停蹄,只在中午歇了半个时辰,草草地用了些午膳,车队就又继续上路了。 当夕阳落下一半时,他们就抵达了长荆镇外。 黄昏的长荆镇在夕阳的笼罩下空荡荡的,空旷,沉寂,没有一点活人的声音。 这个空了半年的镇子中弥漫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息,死气沉沉。 车队停在了镇子口,随行的人立刻就把镇子的异状禀了睿亲王和礼部官员。 睿亲王有些惊讶,挑开窗帘往外面的镇子看了看。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萧条,屋子、牌匾等都堆满了灰尘与蛛网,就连酒楼外迎风招展的酒幡也在风雨的摧残下褪了色,残破不堪。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个没人居住的死城。 睿亲王微微蹙眉。本来他们是打算在这个镇子补给一些东西,没想到这镇子竟然已经是个空城了,估计是镇民都搬走了了。 现在天色已晚,睿亲王也不打算连夜渡江,就与礼部官员以及安达曼商量在镇子里扎营过夜,表示再临时去找其他落脚处反而耽搁明天的行程。 安达曼很好说话地同意了,毕竟对于这个镇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心知肚明。 于是,在一声“进镇”的号令下,车队又开始沿着宽阔的街道往前行去。 在这个空旷的镇子里,马蹄声、车轱辘声显得分外响亮。 众人一边往前,一边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左右,有些屋子的门闭合着,有些则敞开着,破旧的木门偶尔被风吹拂时,发出“吱嘎”的声音,有些瘆人。 夕阳还在下落,天空中半明半暗,身处这个空无一人的镇子里,让人感觉阴森森的。 往前走了两条街后,安达曼就拉住了缰绳,停在了一家酒楼前,转头吩咐随从道:“去跟睿亲王说,今晚在这家酒楼过夜,应该稍微收拾一下就能过夜。” 随从立刻领命,转过头时,却是面色大变,脱口喊道:“郡王,睿亲王不见了!!” 什么?!安达曼郡王闻声也转过了身,猛然睁大了眼。 的确,睿亲王的马车不见了。 不仅仅是睿亲王,连礼部官员等其他大齐人都不见了。 后方的队伍少了半截,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而之前因为他们的注意力被这个死城吸引,根本就不知道齐人是何时不见的。 安达曼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像是见了鬼似的。 糟糕!这分明是有人在这里设下了什么埋伏。 安达曼像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心凉无比。 他拉了拉缰绳,一边调转马首的方向,一边当机立断地下令道:“撤退!立刻撤退!” 然而,他的这道命令已经迟了一步。 “咻咻咻!” 一道道羽箭自街道两边的阴影处袭来,形成一片密集的箭雨,对方占据了高处,那些羽箭自房屋的二楼、树冠、墙头居高临下地疾射而来,那凌厉的破空声令人不寒而栗。 天色又更暗了,昏黄晦暗,一个个尖锐的箭尖寒光闪闪。 一片混乱中,一些羽箭射中好几昊人以及几匹高头大马,人或马的痛呼声此起彼伏,有人从马上坠落,有的马匹轰然倒地,也有的马失控癫狂…… 浓浓的血腥味急速地在空气中扩散,并随着黄昏的凉风弥漫开来。 安达曼起初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愣头青了,很快就冷静下来,下令随行人员继续往镇子外撤退。 在这个镇子里,他们只会成为对方的猎物。 安达曼在几个近身侍卫的护卫下,赶紧下了马,以高大的马匹作为自己的肉盾。 几个侍卫手里都拿着弯刀,护卫在安达曼周围,不断地后退着。 安达曼的近身侍卫个个武艺不凡,其中一个大胡子侍卫眼明手快地一刀挥开了一支羽箭,“铮”地一声响,箭尖与刀刃之间火花四射。 大胡子侍卫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被震麻了一下,对着安达曼道:“郡王,这些箭的力道很强!” 与此同时,周围的另一个昊人也挡下了一箭,而他的刀却被震得脱手而出。 周围更多的还是躲避不及中箭受伤的昊人,这才没一会儿功夫,他们的队伍中已经多少不少伤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道道死不瞑目的尸体,血流成河。 安达曼的脸色更难看了。经过这大胡子侍卫的提醒,他也注意到了,这些箭的准头极准,而且射程也远,力道强劲,有破竹之势。 这些箭不似一般人射出,不应该说,不似一般的弓射出的,更像是,去年楚千凰向他展示的那种新型弓。 对,一定是这个! 安达曼心乱如麻,这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恐惧多,还是被人算计的恼怒多。 他也顾不得这些了,现在逃命才是关键,人活着才算报仇,才能谋将来。 他绝对不能折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一个耳熟的男音自右前方传来:“安达曼!” 对方是以昊语喊他的名字,声音不冷不热,却仿佛把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安达曼身子一颤,耳朵里只剩下这道声音,抬眼望了过去。 就见一个身穿白色法衣的青年僧人出现在某个二楼的窗口,僧人拉开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黑弓,羽箭已经搭在了弓上,箭尖瞄准了自己。 乌诃迦楼! 安达曼瞳孔猛缩,也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了,乌诃迦楼已经松手放箭,那支羽箭离弦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自己射来…… “郡王!” 安达曼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想躲,可是身体的反应比不上那支箭快。 下一瞬,那支箭就射中了他的胸口,他似乎能听到肋骨断裂发出的声音…… 安达曼的眼睛几乎瞪到了极致,高大的身体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各种声音也在刹那间离他远去。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了。 安达曼的身边的好几昊人也看到了乌诃迦楼,神色间不由露出些许畏惧之色。 乌诃迦楼收了弓,俯视着下方。 即便是刚刚才下了杀手,他的神情却依旧不含一丝杀气,无喜无悲,高贵超然,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神佛俯瞰众生。 只是他的目光就令人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让街道上的一众昊人有一种向他俯首屈膝的冲动。 夕阳彻底落下了,夜空中可见淡淡的银月悬挂其上,隐约染上了血色。 这注定不是一个适合赏月的夜晚。 京城的月色同样不太好,空中的阴云遮蔽了星月,夜空黯淡无光。 二月的天气,隔三差五地飘细雨,夜不见月,昼不见日。 楚千尘也就变得更宅了,不仅是不出王府,连屋子也不出了,足不出户。 二月二十日,天气罕见地转晴了,阳光灿烂,碧空无云。 一大早,楚千尘就被顾玦拖出了屋,两人去了校场骑马。 顾玦的伤口已经养了五十天,恢复了七八成了,楚千尘终于许他骑马了,也允他打打太极拳、五禽戏什么的,但还是不准他大开大合地动武,尤其是与人过招。 很久没与顾玦一起玩的绝影心情十分好,在跑马场上奔驰时,马尾巴甩得欢乐。 它跑一圈,还要来楚千尘这里撒个娇,讨块糖吃,看得某些人啧啧称奇。 王府的人都知道王爷的爱驹绝影有多傲,从前除了王爷是谁都不给面子,却肯主动对着王妃屈下它高贵的马首。 “真好啊!”楚云沐羡慕地叹道。绝影就完全不给他面子,连他喂的糖也不吃。 另一边,楚云逸正在与云展过招,两人都骑在马上,用的都是长枪,不过云展还是让着楚云逸,所以他只用了右臂,左臂置于身后,甚至没有抓缰绳。 两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身姿矫健灵活,那两支红缨长枪舞得是虎虎生威,刚柔并济。 楚云沐一会儿看顾玦与绝影,一会儿看云展与楚云逸,一边吃着山药枣泥糕,一边断言道:“楚云逸输定了!” 他还转头去问唐御初与薛风演:“唐哥,薛哥,你们说是不是?” 唐御初:“……” 薛风演:“……” 楚千尘:“……” 这要是别人,也许会误以为楚云沐小小年纪眼光毒辣,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楚云沐不过是看多了而已,楚云逸从来没赢过云展。 楚云沐与楚云逸兄弟俩在王府已经住了近一个月了,谁也没走。 楚云逸是跟着云展天天训练,至于楚云沐,带他的人就更多了,顾玦给他安排了一个教读书的先生,每天他都要跟着先生读两个时辰的书,先生还会布置功课。剩下的时间,楚云沐一会儿由云展带着,一会儿丢给苏慕白、薛风演他们。 楚云沐的性子不像楚云逸那么别扭,嘴甜,又不认生,除了他亲大哥外,他见谁都叫哥,半点不见外。王府里没有小孩子,云展、薛风演他们又都是光棍,对楚云沐也极好,全都混得很熟了。 顾玦又遛了一圈,停在了几步外,看着楚云逸与云展对决,突然出声道:“蛟龙出水。” 楚云逸手里的长枪已经刺了出去,眉尖一动,下意时地就顺势改了招数,由原本的“火焰穿云”改为了“蛟龙出水”,长枪出招时快如闪电,动如雷霆,锐不可当。 云展一笑,灵机应变地也改了招数,“缠”上楚云逸的长枪。 顾玦又道:“燕子夺窝。” 楚云逸当然明白顾玦是在指点他,再次依照他的指示出招,枪法比之前更凌厉了。 两杆长枪时不时地撞击,交缠,银色的枪尖舞出一朵朵银花。 楚云沐连点心都忘记吃了,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看得目不转睛。 明明刚才楚云逸还被云展单手都压得施展不开,防守大于进攻,可现在两人却是调转了过来,是云展被楚云逸逼得节节败退…… “凤凰单展翅。” 在顾玦又一个提示后,楚云逸在马背上极速转身,长枪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刺出,同时长臂快速抖动,一绞一挑。 这个时候,如果云展能用左手,还有机会拉住缰绳,或者俯首抱住马脖子,可是他的左手不能动,身子便从马背上摔落。 云展摔惯了马的,在半空中了就调整了姿势,同时一枪扎在地上,借此稳住了身体,轻巧地落在地上,单膝微曲,卸去了后劲。 楚云沐手里那块没吃完的糕点脱手而出,不过,他身旁的唐御初眼明手快,立刻就接住了,好心地把那半块糕点往它张的小嘴里一塞,然后还用那只摸过糕点的手摸摸小屁孩的头:“不可以浪费食物。” 楚云逸也已经停下了马,直到现在,还觉得不可置信,他居然赢了。 明明姐夫也只是指点了一下他招数,还是那个他,却能赢过单手的云展了。 楚云逸的眼睛灼灼生辉,血脉偾张。 他知道他的身体还没完全长成,力气、速度等等都比不上云展他们,虽然偶尔会为此挫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年龄的局限,他能做的就是加倍地练习。 方才经过顾玦的指点,楚云逸感觉自己突然就好像茅塞顿开了。 顾玦为他指明了一个方向,原来同一个“他”也可以更强大,如果他的身体里装的是顾玦的灵魂,那么别说单手的云展,就是全力以赴的云展恐怕也不是顾玦的对手。 顾玦,他的姐夫,真的很厉害! “啪啪啪!” 楚云沐拼命地鼓着手掌,嘴里还塞着那半块糕点,脸颊鼓鼓囊囊的。 “厉害,姐夫,你真厉害!”楚云沐赶紧咽下糕点,急切地说道,“姐夫也教我吧!”一双与楚千尘相似的凤眼简直就在发光似的。 王爷当然是厉害的!楚千尘望着马上的身着月白胡服的顾玦,眉眼含笑。 当顾玦身着修身合体的胡服时,又是另一种风姿,英气飒爽,少了几分闲云野鹤的懒散。 楚千尘也有几分跃跃欲试,唇角弯起,心里琢磨着:等三个月后,她让王爷教她射箭吧,她立射不错,奔射却不行,得好好练练。王爷最擅长教人了! 楚千尘不许顾玦操劳,见他也遛了三四圈马了,就拖着他离开了校场。 出来时,就见前方不远处江沅迎面而来,一贯的面无表情,但步履匆匆。 “王爷,王妃,”江沅言辞隐晦地禀道,“楚令霄回来了,刚去了元清观‘交差’。” 楚千尘神色淡淡,只是微微点头。 她知道,接下来又有好戏登场了,反正她就看着吧。 二月的正午,骄阳下的气温恰到好处,微风中有了丝丝暖意。 此刻,楚令霄的心就像这天上的骄阳般火热。 他在一个时辰前就抵达了元清观,到现在还没离开。 楚令霄正在炼丹房外的空地上等候着,心里既忐忑又期待,目光时不时就往炼丹房的方向可能,等着丹药出炉。 与楚令霄一起的,还有一个身着太师青直裰的中年男子以及十来个禁军将士,这些禁军将士是皇帝派来保护玄净道长以及看守丹炉的。 “楚大人,这次找到了髓香脂,真是可喜可贺。”中年男子笑容满面地对着楚令霄拱了拱手。 “哪里哪里。”楚令霄客套地回道,目露异彩。 他足足在京城附近的城镇找了大半个月,才终于找到了这种名叫髓香脂的药引,一刻也不敢停,急急忙忙地拿来给玄净。 玄净的丹药就差这一味髓香脂了,据说,炼制补元丹本来要九九八十一天,但有了髓香脂为药引,速度就可以加快。 只要玄净炼出补元丹,那么自己就立了大功了,飞黄腾达近在眼前。 “楚大人这次立下大功,升官指日可待啊。”中年男子眼底掠过一抹不知嫉妒还是艳羡的光芒,心里对楚令霄还有那么几分不屑:就没见过这么喜欢争功劳的人,为了占独功,事事都亲力亲为,生怕他们抢了他的功劳! 楚令霄根本就不在意旁人想什么,这是他在内务府的第一桩大差事,必须办好了,决不能让任何人坏了他的差事。 思绪间,楚令霄再次朝炼丹房的方向望去,炼丹房的大门依旧紧闭。 楚令霄等了又等,忍不住叫住了守门的小道童,问道:“玄净道长可曾告诉你,要多久才能练成?” 小道童约莫才十一二岁,相貌清秀,性子也还算讨喜,客气地说道:“师父说短则两个时辰,长则一天一夜。” 楚令霄“哦”了一声,有些失望,来回在空地上走了两圈,又去问那小道童:“小道长,炼丹房里一点声响也没有,要么你进去看看情况?” 小道童耐心地答道:“师父说了,炼丹时必须守心一处,不可打扰,否则轻则走火入魔,重则……” 楚令霄讪讪地走开了,继续在空地上来回走动着,当他第三次走向那个小道童时,异变突生。 “砰!” 一声撼天震地的巨响自炼丹房方向传来,一股灼热的气流像闷雷般猛然炸开,连炼丹房的房门也被炸得飞了起来,那道房门重重地落在了前方两丈处,摔得四裂。 守门的小道童也被那股巨大的气流冲击,狼狈地摔了个五体投地。 整个元清观的地面似乎都随着刚才的巨响震动了一下,若非楚令霄就在这里亲眼目睹,他怕是要以为方才这是地龙翻身了。 这个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元清观中的道士、道童以及香客们也都感觉到了,不少人闻声赶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楚令霄就站在炼丹房的门口,没了大门的遮挡,炼丹房里面的黑色尘雾还在不断地飘出…… 他又惊又怕,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令霄犹豫了一下,实在着急,就摸出一方帕子遮住了口鼻,然后一咬牙,冲进了炼丹房,嘴里喊着:“玄净道长!玄净道长……” 那个中年男子以及禁军将士们也跟了进去,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以袖子作为扇子扇动着。 炼丹房内,灰蒙蒙的一片,一地的狼藉。 偌大的丹炉炸成了两半,还有一块块煤炭似的东西散了一地。 玄净道长狼狈地靠坐地上,背靠着一面墙上,看起来灰头土脸的,身上的青色道袍又脏又破,胳膊上还在流血,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可他似乎浑然不觉,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被炸成两半的丹炉。 347下狱 “师父……师父,你没事吧?你的胳膊……” 小道童的声音尖锐得仿佛要掀翻屋顶,像一阵风似的在楚令霄的身旁冲过,冲到了玄净道长的身边。 玄净恍若未闻,怔怔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炸成两半的丹炉。 楚令霄心里更着急了,蹲下了身,心急如焚地问道:“玄净道长,补元丹怎么样了?” 对楚令霄来说,这些丹药就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青云路,丹药若是炼制失败,那么他花了那么多银子去周旋打点,就全白费了。 玄净如梦初醒,颤声对小道童道:“扶贫道起来。” “师父小心。”小道童就把玄净给扶了起来,扶着他来到了破裂的丹炉前。 玄净不顾胳膊上的伤口,俯身去查看损坏的丹炉,从里面摸了三四个黑丸子,手还在不住地颤抖,如筛糠般。 他的手一个不稳,其中一个黑丸子就从手掌上滑落,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随后进来的禁军将士们也看到了玄净手上那些乌漆墨黑的丹药,立刻变了脸色。 就算不问,他们也能猜到这批丹药出了问题。 不妙!谁都知道皇帝对这炉丹药视若性命,不仅派了他们看守在这里,而且还每天都让小温公公前来问询进度。 为首的总旗神情肃然,拱了拱手道:“还请楚大人和玄净道长随末将进宫面圣。” 他的语调十分强势,根本不容人拒绝。 楚令霄的心霎时就沉了下去。 玄净以袖口擦了擦脸,道:“请容贫道换身衣裳,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大人,师父受伤了,请容小道给师父包扎一下伤口吧。求求大人了。”小道童也为玄净求情。 总旗有些犹豫,想了想,觉得玄净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若是惊吓到皇帝反而不美,而且,玄净颇得圣宠,自己也没必要把人给得罪透了,万一玄净化险为夷了呢。 于是,总旗客客气气地点头应了:“道长,应当的。” 总旗也怕玄净跑了,因此派了几个人“护送”他去换了身道袍,又把胳膊上的伤口简单处理、包扎了一下。 之后,一行人带上那几颗报废的黑色丹药离开了元清观,去往皇宫。 皇帝依旧在养心殿躺着,这两个月来,他的龙体不见好,每天也只能下榻略坐一会儿,走上几步就要大喘气,内侍们也不敢让皇帝下榻,总是劝着哄着。 养心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 当总旗押着玄净、楚令霄和中年男子进入寝宫时,皇帝歪在龙榻上,有气无力,昏昏沉沉。 他知道是玄净来了,勉强撑起了沉甸甸的眼皮,第一句话就是问丹药的事: “玄净,补元丹呢?” 就这么几个字,皇帝就说得吃力极了,声音也不复从前的沉稳有力,底气不足。 玄净的脸色有些苍白,行了个揖礼,无奈地回道:“回皇上,方才丹炉炸了,丹药报废了。” 总旗把那匣子黑丹给呈了上去。 “你说什么?!”皇帝勃然大怒,浑身一阵剧烈的颤抖,气得牙齿都在打战,额头的青筋凸起,那充盈的怒意似乎要随着青筋爆了出来。 “玄净,你不是跟朕说不会失败的吗?你不是说只要有药引就可以练成补元丹吗?!” 倘若此刻皇帝身边有茶盅或是镇纸什么的,他恐怕已经拿起来就朝玄净砸过去了。 玄净抬头朝皇帝看去,也是一脸愧疚地皱起了眉头,叹道:“是贫道有负皇上的信任,这补元丹本来不会失败,到昨天一切都十分顺利……” 玄净的脸色苍白,眼窝处的青影衬得他整个人憔悴不堪,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气色也没比皇帝好多少。 皇帝心口像是被一团火在反复地焚烧着,深吸一口气,再问道:“炼丹炉为什么会炸?” 玄净停顿了一下,目光朝右侧看了一眼,才答道:“回皇上,今天中午往丹炉中加上药引……” 楚令霄:“……” 楚令霄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来就因为炼丹失败的事而挫败,觉得他找到药引的功劳估计是没了,现在听玄净这么一说,更是觉得不对劲。 楚令霄的心沉了下去。 玄净还在继续道:“哎,是药引出了问题。” “不可能!”楚令霄赶紧为自己辩护,“皇上,这髓香脂就是按玄净道长的要求找的,微臣这里还剩了一点。” 楚令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玄净说要一两髓香脂,楚令霄高价把店家手里的五两髓香脂全买了,都给了玄净,他手头这一点是店家装在瓶子里的样品。 倪公公接过了那个小瓷瓶,正要呈给皇帝,却听皇帝道:“给玄净看看。” 皇帝还在气头上,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充血,怒意汹涌。 玄净应了,从倪公公手里接过了那个小瓷瓶,从中倒了一些淡黄色的碎末在掌心,闻了闻,又嗅了嗅,再尝了尝。 楚令霄在一旁倒背如流地说道:“髓香脂味甘、酸、涩,性温,淡黄色,有油脂光泽,质较硬,轻砸可碎。” 这桩差事太重要了,所以楚令霄不仅把关于髓香脂的要点记录了下来,还反复背诵过很多遍,早就记得滚瓜烂熟,绝对不会有错的。 这时,玄净抬起头来,皱起了眉头,脸色不太好看,一口咬定:“错了。” 寝宫内,静了一静。 楚令霄:“!!!” 楚令霄不由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这明明是髓香脂,他也找其他药材商确认过,怎么可能会是错的! 楚令霄忙为自己辩解道:“不可能错的,这就是髓香脂!” 玄净也不跟楚令霄争,只是把小瓷瓶交还给倪公公,解释道:“髓香脂味甘、酸、涩,可是这瓶髓香脂缺了涩味,甘、酸,应该是经过醋制。” 玄净无奈地摇了摇头,有种身心俱疲的疲惫。 什么?!楚令霄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玄净道长,可你也没说不可醋制啊。” 他转头看向了中年男子,试图寻找同僚的认同:“谢大人,你说是不是?” 谢大人可不想搅和到这件事中,连忙撇清关系:“楚大人,这本官就不知道了,髓香脂是你找来的。” 谢大人推得一干二净,他本来不满楚令霄揽功,现在暗暗地庆幸不已,幸好楚令霄揽功。 楚令霄:“!!!” 倪公公也倒出了一点小瓷瓶中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尝了下味道,然后对着皇帝点点头,表示确实如玄净所说。 玄净幽幽地长叹了口气:“哎!楚大人,这就像是贫道问你要生肉,你却寻来了熟肉,真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皇帝目光如箭地朝楚令霄看了过来,目光似是淬了毒似的。 楚令霄的嘴巴张张合合,再一次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皇上……”楚令霄还想说什么,但皇帝已经不想听了,一把夺过倪公公手里的那个小瓷瓶,狠狠地朝楚令霄砸了过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楚令霄睁大了眼睛,根本就不敢躲,任由那个小瓷瓶砸在他的额头上,然后落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那些髓香脂的粉末也散落一地。 那些宫人早就见怪不怪,垂下了头,低眉顺眼地盯着鞋尖。 “皇上明鉴,臣是无辜的。”楚令霄双膝一曲,卑微地跪了下去,右额角冒出一股鲜血,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楚令霄的心更慌了,更乱了,惶恐不安。 他不由想到了去年的事,当时他历经千辛万苦从西北跑回京城给皇帝报信,皇帝却不信他,还夺了他的爵位,下旨将他发配。 他想到了自己的牢狱之灾,想到了自己在幽州的流放之苦,越发害怕。 这一次,皇帝又会怎么处置他呢! 皇帝冷冷地瞪了楚令霄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暂且没有理楚令霄,问玄净道:“玄净,还能不能重新炼?” “……”玄净一脸苦涩与为难。 皇帝的心又是一沉,又道:“锦衣卫已经去了徒太山寻髓香脂,朕可以让人八百里加急去徒太山传口信,这一次绝对不会出错。” 然而,玄净沉重地摇了摇头:“用来炼制补元丹的药材很多都很珍贵罕见,好几样药材都不够了,比如灵本草、玄明子、南葶花等等都不是中原常见的药材,有的来自赤狄,有的来自昊国昊州,有的是家师以及祖辈留下来。” “其中最珍贵的是一味药叫九重莲子,乃是贫道十年前去往天山偶然得来的,这九重莲百年才结一次莲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其它药材还能找找,但九重莲子恐怕就找不到了。” “哎,可惜了,要是能炼好补元丹,吃下去就可以百病全消,令服食者达到元真童体的状态,以后再服食丹药更可以事半功倍。” 玄净的语气真挚而凝重,这时,他忽然用帕子捂住嘴,猛烈地咳嗽了一阵,等再抬头时,那雪白的帕子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块…… 皇帝和其他人皆是一惊,倪公公失声喊了出来:“道长您这是……” 玄净幽幽地再次叹息,双唇被鲜血染红,在苍白的脸色对比下,愈显憔悴。 他沙哑着嗓音又道:“而且这次贫道是折了寿元炼丹……” 皇帝心头的怒火犹如火上浇油般暴涨,怒气冲冲地看着楚令霄,迁怒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玄净为了自己一直尽心尽力,不惜折损寿元也要为自己炼成补元丹,他的忠心天地可鉴! 偏偏让楚令霄这个没用的废物坏了好事! 这一刻,皇帝后悔了,后悔他不该为了拿捏顾玦与楚千尘就把楚令霄弄回京,结果他还没来得出手,反而又被楚令霄给坑了! 现在补元丹报废了,那么自己岂不是康复无望了?! 皇帝越想越怒,恨不得将楚令霄千刀万剐,咬牙切齿地下令:“来人,把楚令霄给朕押下去!” “皇上,臣是冤枉的!”楚令霄心里绝望,犹不死心地喊道,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心中的有万般的冤屈无从述说。 皇帝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两个内侍进来了,动作粗鲁地把楚令霄拖了出去。 楚令霄还在不平地为自己叫屈,却是徒劳无功,他声嘶力竭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真真死不悔改!”皇帝怒斥,嘴角气得直哆嗦,心里既烦躁又恼怒。 谢大人默默地以袖口擦额角的冷汗,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这一次捡回一条命,改日得去白云寺还愿才行。 其他人也是松了一口气,总之,没遭池鱼之殃总是一桩天大的幸事。 玄净的眼皮颤了颤,甩了下沾上了点鲜血的雪白拂尘,再次对着龙榻上的皇帝作了个揖,声音愈发沉重:“皇上,贫道这次为了炼这个补元丹,已经消耗耗了十数年的寿元,贫道给自己算了一卦,怕是寿元无多了。” “哎,皇上恕罪,贫道是不能再陪伴皇上了……” 说话间,玄净的眼眶红了,闪烁着泪光,一副既惭愧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皇帝想着玄净对他的忠心与付出,怒火又转为依依不舍。此前玄净只说炼补元丹会折损寿元,却没说竟然会折损玄净十数年的寿元,害得他寿数短了十载,这一点也是自己对不起玄净了。 皇帝的心里有些歉疚,也觉得可惜,深有感触地叹道:“玄净,你为了朕真是费心费神了,朕明白你的忠心。” “既然你去意已决,那么朕也不留你了。” 本来皇帝还想着再过几年,就封玄净为国师,为他盖道观、塑法像,享受世人的香火……可惜了,也许这也是玄净修行路上的一个磨难。 “谢皇上。”玄净垂下了头,以袖子擦拭眼角,依依不舍。 皇帝欲言又止地又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只下了口谕赏赐玄净黄金千两。 玄净再次叩谢龙恩。 之后,皇帝就把玄净给打发了。 玄净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养心殿,然后随小温公公出宫。 小温公公只把人送到了宫门口,就与玄净告辞了,客气地说了一句“道长走好”,这一次,没有再派禁军将士“护卫”玄净回观。 玄净也客套地回了一句,就甩着拂尘走了,宽大的袖摆被风吹得鼓鼓的,仙风道骨。 “总算出来了。”玄净轻声自语,感觉一身轻,直到此刻,他才算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伴君如伴虎,古人果然没有说错。 早在玄净跟皇帝提出炼制补元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在为他自己铺垫一条退路了。 玄净最初是想借着炼丹溜之大吉的,所以他才告诉皇帝炼制补元丹需要九九八十一天,但是,皇帝派了禁军日夜守在元清观。 这一点让玄净意识到就算他侥幸溜走了,也没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是偷溜的话,下半辈子就要活得跟一只见不得人的老鼠一样,而且,还十有八九会被皇帝的人逮住,所以,他要走就得堂堂正正地走。 玄净也知道让皇帝同意让他走没那么容易,他不能有过,要让皇帝觉得他为了皇帝殚精竭,不惜牺牲自我,甚至让皇帝对他心生愧疚。 错的是别人,只能是别人。 玄净躲在炼丹房好几日,翻遍了各种古籍,也没找到办法,后来还是他偶然想起了曾听人跟他提过髓香脂,这种药材极为罕见,唯有幽州徒太山才有,髓香脂易受潮,药商为了方便保存,一般都会将其炮制再进行运输。 于是,玄净灵机一动,跟皇帝提出要以髓香脂作为药引。 他的计划成功了! 思绪间,玄净又回首朝皇宫的方向望了一眼,从他的位置,已经看不到小温公公的背影了,唯有一个个面目威仪的禁军士兵还守在宫门口。 玄净在心里暗道:楚令霄,贫道也不是有心害你。 他与楚令霄无怨无仇,他也不想陷害他,可是,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制造的机会,错过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了,哎,也只能怪楚令霄倒霉了。 不是楚令霄倒霉,就是自己倒霉,相比之下,当然是楚令霄倒霉更好。 玄净毫不恋地收回了目光,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去。 现在,他终于可以走了。 玄净离开皇宫后,并没有立刻离京,而是又返回了元清观。 他一贯懂得为自己造势,回去后就安排好了人手,不着痕迹地开始向元清观的道士以及香客们宣扬,说他炼丹失败了,说他寿元即将耗尽,说灵丹未成是因为他道心未成,说他是熬不过修行路上的第八十难了,这是人生的劫数…… 玄净是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尤其因为他深受皇帝的看重,近一年来一直是京中那些达官显贵关注的对象,也无须玄净再推波助澜什么,这些消息就加油添醋地在在京城急速地传开了,还有人在故事中添加了一些更为传奇的色彩。 比如丹炉炸开那日,百鸟在元清观哀泣; 比如玄净道长因为折损了寿元,一下子白了半边头; 比如元清观中的三清像也为此垂泪…… …… 这些传言在短短几天愈演愈烈,不少人都纷纷表示,玄净道长果然是得道高人,距离登天不过一步之遥,可惜还是陨落了云云。 这些话也传到了楚千尘的耳中。 楚千尘抱着软乎乎的迎枕扑在美人榻上笑个不停,还打滚,滚得衣裳都皱了。 蹲在美人榻一角的黑猫月影一脸莫名地看着它家的两脚兽,圆滚滚的猫脸微歪。 乐极生悲,笑到后来,楚千尘不由打起了笑嗝。 “嗝——” 她捂嘴连打了两个嗝,粉润的脸颊微微鼓起,这副样子就像是金鱼似的,十分可爱。 顾玦轻轻地给她抚着背,转移她的注意力:“喝茶吗?我给你沏。” 顾玦沏的茶,楚千尘当然要喝,抱着迎枕就坐了起来,点头:“要!” 她突如起来的动作把猫吓了一跳,猫从美人榻上跳了下去。 顾玦动作娴熟地开始沏茶,优雅灵巧,干净利落,动作一气呵成,柔中带刚,没有一点拖拉多余的动作。 水与茶叶以这双手为媒介,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 楚千尘喜欢看他沏茶,美人如画大概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好看。 她捂着嘴又打了个嗝,然后把脸凑过了去一点,问道:“王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早在楚令霄领了内务府的差事时,顾玦就说过,最多一个月,楚令霄的差事就会出问题。 果然! 楚千尘托着下巴看着顾玦,双眼亮晶晶的,明亮得好似夜空中的星子。 顾玦沏好茶,就放下了水壶,云淡风轻地说声道:“我知道玄净应该快跑了。” “玄净此人有几分小聪明,功利心很重,趋利避害。”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既然医不好顾琅,总不会在京城等死,必是要想办法逃走的,但是他没逃,反而主动提议要给顾琅炼什么丹药,那就是表示,他的丹药肯定会出问题。” 顾玦把刚沏好的茶交到了楚千尘手中,楚千尘在接过茶盅的同时,又打嗝了。 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唇,才道:“顾琅就是因为丹毒攻心病倒的,如果他一开始肯用太医的药,没准还有几成生机,可现在,丹毒恐怕已经侵入心脉了,现在这世上能把顾琅治好的人不超过两个。” 楚千尘随意地比了两根手指,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师父林邈。 “玄净炼不成能治好太医的药,他肯定要完,像他这么懂得趋利避害的人,肯定不会把丹药的问题归到他自己身上,那么当然要推给别人了。” 所以,谁领这个差事谁就倒霉。 顾玦微微地笑,轻轻地吹着刚沏好的茶。 从玄净提出髓香脂的那一刻起,顾玦就猜到玄净的计划开始,髓香脂应该就是其中的关键。 内务府也有顾玦的人,顾玦稍微提点过后,这件差事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楚令霄手中。 当然楚令霄也可以和他的同僚一样消极怠工,但是楚令霄这个人急功近利,一向自负,总想着一步登天。 他想揽功,就会撇开同僚,自己去挣这份头功。 这些关键虽然顾玦没说,楚千尘也能想明白,楚令霄的性子就是这样,所以他不要兵部的差事,宁可去内务府,就是觉得给皇帝办差机会更大,觉得去兵部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出头。 有的人啊,无论摔了多大的跟头也不会学乖。 楚千尘唇角微勾,她可以想象楚令霄到现在被关在天牢里,应该还在怨天尤人,觉得自己没错,觉得都是别人在害他。 楚千尘慢慢地喝着热茶,茶水清冽,茶香醇厚,相得益彰,赞道:“王爷真厉害!” 也不知道是赞他沏茶,还是别的。 “好像不打嗝了。”顾玦抿唇一笑,温柔如潺潺春水。 她啊,总是很容易满足,一点点小事就会高兴。 楚千尘又喝了口茶,坐在那里静待片刻,笑了:“不打嗝了。” 她又笑了,这一次生怕又打嗝笑得自制,把脸往他怀里蹭了一会儿,话锋一转:“王爷,‘时机’是不是到了?” 她说得含糊不清,但是顾玦明白她在问什么,揉揉她的发顶道:“还不到。得让他在天牢里再急急,等他发现,他没有别的退路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 楚千尘乖巧地点头:“嗯,我们不急。” 让他多吃点苦也好,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想坐地起价! ------题外话------ 要是有保底月票的话,就投了吧~ 348无门 “明天我去一趟国公府,让娘可以先准备一下了。”楚千尘的脸贴着顾玦的肩,让她的声音听来闷闷的。 顾玦一手揽着她的纤腰,问道:你可想好了,由谁和沐哥儿说?” 楚千尘从他怀里抬起了头,鬓角因为方才的耳鬓厮磨有些凌乱,小脸上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些懵。 “你们不打算告诉沐哥儿吗?”顾玦再问。 楚千尘:“……” 楚千尘默然不语,她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一直逃避去想。 她总想着楚云沐年纪还小,又偶尔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和离的事还有的拖,等以后再说,直到今天被顾玦说破。 有的事终究是要面对的,他们也不可能把楚云沐一直关在家里,不让他和外人接触,无论是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都终究要直面这些风风雨雨,以及随之而来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 面对顾玦,楚千尘当然不会敷衍他,坦诚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甚至没试探过楚云沐,沈氏有没有跟他提过,看这小屁孩每天没心没肺的样子,应该是还没说过。 楚千尘是心疼楚云逸的,前世她十四岁被赶出家门的时候,还会自问: 为什么她的亲人要这么对待她? 为什么她会出生在楚家? 为什么别人家的庶女可以平平顺顺地过了一辈子,而她却沦落到那个地步…… …… 那时候的她只知道自怨自艾,直到后来,经历了很多,看了很多,她才学会了释然,学会了放下。 归根究底,也是因为那时候她有了更值得珍惜的东西,她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俯视曾经的家族。 可是楚云沐才六岁而已,他还太小,也无法理解很多事,他恐怕也不一定能明白父母为什么要和离,为什么他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家庭和睦,长大后继承家中的爵位…… 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是这样,顾玦是这样,楚云逸是这样……楚云沐也会是如此。 楚千尘又用额头去蹭他的肩,觉得自己运气真好,前世今生,都遇上了他,有他陪着她。 顾玦眷恋地在她发顶吻了一下,道:“我来说吧。” 楚千尘再次抬头,微微睁眼,先是一怔,然后愉快地笑了,点头:“好,就交给王爷吧!” 王爷做事,她最放心了。 她不吝于自黑:“我就会吃喝玩乐,还是王爷会说话,会调教人。” 前一刻,她还在为楚云沐发愁,而现在,她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楚云沐这臭小子够幸运了,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她这个姐姐和王爷这个姐夫的! 顾玦被她逗笑了,忍不住凑趣道:“会吃喝玩乐还不够厉害吗?” “厉害!”楚千尘煞有其事地点头,莞尔一笑,“人各有所长嘛。” “你去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楚千尘撒娇又卖乖,顺便还奉上了贿赂,这才把顾玦哄走了。 宸王府中,楚令霄下狱的事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涟漪,但这个消息在永定侯府却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夫人终于知道了楚令霄被关起来的消息,整个人呆若木鸡。 这段日子,楚令霄为了找髓香脂奔波在外,时常好几天不回侯府,因此他昨夜没回来睡,太夫人也没在意,没想到楚令霄竟然再次下狱了。 太夫人心慌意乱,想寻人去打听一二,但是,她一连几天给好几府邸都递了帖子,对方都找借口回拒了她去拜访。 太夫人忍不住想起了她刚嫁进楚家那年,那是楚家还辉煌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出门不说人人逢迎,也至少不会躲着她。 就算后来,楚家没落了,但是还有穆国公府这个亲家在,太夫人在外头也是被人恭恭敬敬地称一句老夫人的,而现在别府对楚家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太夫人心里也是明白的,恐怕是因为沈氏把嫁妆都搬走了,所以,别府都认定了沈氏要与楚令霄和离,这才完全不搭理自家了。 太夫人既怨沈氏,也怨穆国公府,可她不过一个妇道人家,次子现在也重伤未愈,她实在没别的路子了,只能去国公府求人,却是白走一趟,沈氏没有见她。 无般万奈之下,太夫人就给宫里递了帖子想求见楚贵妃,结果又是一桶冷水浇下,连楚贵妃都没见她,只派了她的亲信于嬷嬷来了一趟侯府。 “见过太夫人。”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施了一礼。 她是宫里的嬷嬷,对楚家也没什么旧情,因此说起话来也不需要太多顾忌:“贵妃娘娘最近很不容易,她也不求楚家帮什么忙。” 这句话宛如在太夫人脸上甩了一巴掌似的,就差直说,楚家所作所为在给贵妃添乱了。 楚贵妃也的确是这个意思,她平日里也没少在于嬷嬷跟前抱怨,说娘家是一点都帮不上忙,还尽给她添乱。 于嬷嬷叹了口气,又道:“太夫人,奴婢也知道您一片慈爱之心,可是贵妃娘娘也是您的女儿,二皇子殿下是您的外孙,您也疼惜疼惜他们吧。” 其他皇子的外家都能帮衬上外孙,也就楚家了,楚令霄被流放夺爵了一次还不够,现在又被皇帝关进天牢去了,这让二皇子出去怎么抬得起头来,还怎么夺嫡! 太夫人:“……” 太夫人哑口无语,方才刚听闻于嬷嬷来时,她还想着让对方给贵妃传话,怎么也帮帮楚令霄,现在却说不出口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于嬷嬷自然看出了太夫人的脸色变化,心道:知道礼义廉耻那还好,就怕是为了儿子什么都不顾,要死要活的,那么闹大了连累的就是贵妃与二皇子的名声。 于嬷嬷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收了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正色道:“太夫人,哎,不是贵妃娘娘不想帮忙,娘娘和二皇子殿下是真的难啊。” “最近皇上病着,龙体每况愈下,皇上如今不喜太子,他病得越厉害,就越是忌惮太子篡位,这本来是二皇子殿下最好的机会,这两个月来,贵妃娘娘一直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不敢犯错,既怕自己做错什么惹皇上不快,又怕皇后下绊子,没想到却被楚大老爷坏了事,皇上还为此迁怒了二皇子殿下。” 楚贵妃这次是真的气坏了,还在于嬷嬷跟前恨恨地表示过,说楚令霄死了活该,他死了,反而可以让自己与二皇子少了个把柄。 至于这些话,于嬷嬷就不方便说了,否则将来楚贵妃与太夫人母女和好了,倒霉的就是她了。 于嬷嬷打了太夫人几棒子后,又开始抛出了甜枣:“太夫人,贵妃娘娘也帮不上别的,不过,您要是想见楚大老爷,贵妃娘娘倒是可以帮着打点……”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太夫人也没别的选择了。她真的无人可用,沈氏不见他,次子伤着,两个庶子都在装死,楚贵妃已经是她最后的依靠了。 见太夫人配合,于嬷嬷也松了口气,当下就陪着太夫人去了一趟刑部天牢。 太夫人如愿见到了楚令霄。 这也是太夫人第二次来天牢了。 这里的空气一如去年般阴暗潮湿,弥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气味,让太夫人闻之欲呕,心疼长子遭了罪。 楚令霄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二月的牢房阴冷异常,冻得他瑟瑟发抖。 他被杖责过,头发和衣袍都凌乱不安,好不容易胖的那一圈在短短几天中又瘦了回去。此刻他有气无力地歪在破旧的草席上,臀部剧痛。 “娘!”看到太夫人时,楚令霄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一把抓住牢房的木栅栏,臀部的伤因此被牵动,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五官扭曲,“您救救我吧。我是无辜的!” 在牢里的这几天,楚令霄越来越害怕,牢头给他送饭时,曾唏嘘地提过几句,让他现在有的吃就多吃一点。 他还听到过两个狱卒在交头接耳地私议这件事,说这次皇帝暴怒,他多半会被问罪,而且罪名不小。 太夫人心疼儿子,忙问道:“令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长子才刚从幽州回来,他的差事也到手不久,怎么就闹到要下天牢呢?! 于是,楚令霄语无伦次地把关于髓香脂的事说了,强调道:“娘,您一定要帮我啊!” “娘,我在这里简直生不如死,他们给我吃的都是馊饭,还打了我三十棍,说下次提审时还要打。” “您得设法通通路子,救我出去啊,否则我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说话间,楚令霄的眼睛都红了,含着泪光,连抓着木栅栏的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已被杖责了三十棍,简直去了半条命,尤其是那条瘸腿,简直钻心得痛,如果再打三十棍的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看着楚令霄这副悲惨的样子,太夫人的心像是被揪住似的疼。 人活一世,最惨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她一向最疼爱的就是这个长子了。 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令霄,苦了你了。”太夫人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娘也想帮你,可是娘去求阿芷却进不了国公府的门,贵妃也说无能为力,说二皇子为了你被皇上斥责,自身难保……” 太夫人说着,两行泪水就溢出了眼眶,自眼角往下滑,拿帕子擦着泪,擦完,泪水就又滑下来了,以泪洗面。 她想着这一个月来两个亲生儿子都遭逢剧变,想着过去这几日求助无门,心里就更苦了:这世人都是落井下石多,雪中送炭少,连贵妃都指望不上,自己还能指望谁呢。 楚令霄脑子里也乱极了,惶恐,不安,焦虑,烦躁,各种负面情绪在脑子里团成一团。 他觉得喉头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他再也不想被流放了,幽州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他更不想在京城丢了性命。 他还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咬了咬牙,先谨慎地看了看左右,见这里没有外人,就提议道:“娘,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去找康鸿达……对了,让逸哥儿去找康鸿达!” 楚云逸是他的儿子,做儿子的,理该救他这个父亲,这是天经地义的! 对,没有父,何来子! 太夫人犹豫了一瞬,又用帕子擦了擦眼泪,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最后点了点头:“好,娘会帮你的。”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子去死,长孙也就是受两年委屈,却能换回他爹的一条命! 这是值得的。 太夫人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又跟楚令霄说了一会儿,叮嘱他照顾好自己,还把她带来的几盒点心送进了牢房里。 后来,狱卒不耐烦地来催了,太夫人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当太夫人回到永定侯府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她简直身心俱疲,浑身的精气神像被抽走似的。 她坐在罗汉床上,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问王嬷嬷:“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五十两。”王嬷嬷为难地说道。五十两其实等于没有。 太夫人的头更疼了,这段日子,饶是她再怎么缩减开支,银子还是跳水似的下跌。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去把地契拿来。” 太夫人舍不得卖京城的商铺,地段好的商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决定还是先卖一些良田,凑点银子试着去通通路子。 别的且不说,天牢那边肯定得塞些银子,否则长子就得日日吃馊食。 王嬷嬷赶紧去拿了一个木匣子过来,匣子里放着厚厚的一叠契纸,从中取了几张,然后又吩咐大丫鬟去把大管事叫来。 然而,大管事还没来,刘氏与楚令宇就先赶来了荣福堂。 这还是楚令宇自从被打瘫后,第一次来荣福堂,还是被人用肩舆抬进来的。 这要是刘氏一个人来的,荣福堂的下人还敢拦她,可一看楚令宇也来了,谁也不敢拦了。 楚令宇已经在榻上躺了一个月了,下肢到现在都没知觉,大夫请了不知凡几,补药吃得更多,以致他还胖了不少。 人胖了,眼神却变得阴鸷了,就像是阴暗里的胖老鼠似的,当他死死地盯着一个人时,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太夫人就是这种感觉,被楚令宇看得心慌慌的。 “娘,你这是要变卖家产吗?!”楚令宇声音冷得几乎能掉出冰渣子来。 他一看到旁边的那些契纸,就猜到了太夫人想干什么。 不等太夫人回答,楚令宇就神情坚定地否决道:“不行,绝对不行。” “哼,去年大哥获罪,府里为了救他,已经花掉十万两白银,这次他回京,也花了银子打点锦衣卫,现在大哥又获了罪,凭什么还要花家里的银子!!” “这公中的银子是永定侯府的,我也有份,不是大哥一人的!” 这一刻,楚令宇心里是恨极了,既有对楚令霄的恨,也有对太夫人的不满,那种滔天的怒意宛如海上的巨浪般涌了上来,快要将他吞没。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有种痛快的感觉。 活该,活该楚令霄下狱! 楚令霄为了一个差事,就把自己这个亲弟弟害得半死不活的,最好楚令霄也瘫了,尝尝自己受的苦,体会一下自己遭的罪! 楚令宇觉得就是楚令霄死了,也难消自己心头之恨,毕竟自己已经被他害得瘫了。 在请了那么多名医后,楚令宇对于自己的伤近乎绝望。既然他的这辈子都被楚令霄毁了,他又怎么会允许太夫人拿公中的银子去救楚令霄呢。 太夫人好言相说:“老二,你大哥是被冤枉的。” “田地就是现在卖了一些,以后也可以再买回来的。” “你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啊,要互帮互助,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大哥去死吗?” 太夫人人,试图动之以情,然而对于楚令宇来说,什么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什么兄弟互帮互助,他都听了好几遍了,不想再听了。 楚令宇再次道:“不行,我不同意卖地。” 楚令宇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越说越不甘:“娘,我都瘫了,想吃点补药,您都说公中没钱,让我少吃点,现在倒是有钱了?” “楚令霄是你的儿子,我就不是你儿子吗,我是捡来的吗?!” 楚令宇发出连声质问,这些话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他的母亲就是偏心大哥。 旁边的刘氏也跟着附和道:“没错,母亲,您看看,夫君都伤成这样了,连药钱都不够了,家里怎么还能再拿钱来救大伯呢!” “而且,大伯之前还偷了家里的地契、房契去卖,简直就是败家子,可您也没追究,这也太不公平了!”刘氏的这口气也憋了很久了,觉得这次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 太夫人狠狠地瞪了刘氏一眼,觉得就是刘氏在上蹿下跳地挑拨他们母子的关系。 “老二,你这说得什么话!”太夫人被次子的最后一句话说得难受极了,眼眶中又浮现了泪花,抽泣道,“你当然是我的儿子,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可你大哥也是,你们兄弟俩都是为娘身上掉下里的一块肉,娘心疼你,也心疼你大哥。” “令宇,我刚刚去天牢看过你大哥,你是没看到他的样子啊,被杖责得奄奄一息……” 太夫人还再想劝,但是楚令宇却不想再听了,没好气地打断了太夫人:“娘,你不用再说了,我不同意。” 楚令宇可不同情楚令霄,不就是被杖责了几棍吗,又死不了! 想到自己的腰骨被楚令霄派人生生打断,楚令宇眼中又翻涌起深深的恨意,那股深到骨髓里的恨意仿佛往太夫人的心口捅了一刀似的。 她不懂她的两个儿子怎么会闹到这个不死不休的地步! 接下来,太夫人也没法再劝楚令宇了,两个庶房三房与四房也闻讯而来,知道太夫人要卖良田,全都反对,七言八语地说个不停。 荣福堂里,一片嘈杂的喧哗声,吵吵闹闹。 太夫人一时成为了众矢之的,小辈们虽然不敢直接骂太夫人,但话里话外都是说她偏心,说她老糊涂了,说她卖祖产会气坏楚家列祖列宗云云。 最后,楚令宇恨恨道:“娘,要是您非要坚持己见,变卖家产救大哥,那么我们就分家。你把二房的一份家业给我,我们从此再不相干。”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不仅是要分家,是连太夫人这个亲娘都不认了。 三房与四房的人面面相觑,对于分家尚有犹疑。他们毕竟是庶出,楚令宇是太夫人的亲子,就算一时赌气说不认亲娘,以后也有转圜的余地,但是庶出就不一样了。 犹疑之间,就听王嬷嬷一声尖叫:“太夫人!” 罗汉床上的太夫人此刻神情痛苦地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苍白的脸色隐约泛着死气沉沉的青色,眉头深深地皱在一起。 太夫人一口气缓不过来,身子就这么软软地往后倒了下去…… “太夫人!”王嬷嬷紧张地又喊了起来,连忙去扶太夫人,“快,快去请大夫!” 这下,其他人也慌了,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太夫人的昏迷,侯府里乱了几天,太夫人有心无力,至于楚家其他人是根本不想管。 可怜楚令霄在天牢里度日如年地盼着,等着,却没有等来太夫人的好消息。 楚令霄一天比一天心寒,一天比一天绝望,他对太夫人彻底失望了,觉得太夫人弃了他。 他每天都反复地问那来送膳食的狱卒类似的问题: “可有人来看我?” “我家里可有送什么东西过来?” “这位兄台,我家里真的没人来看我吗?” 楚令霄不知道第几次问起狱卒,而这一次,狱卒显然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没!说了没,你听不懂人话吗?” “你就死心吧,皇上久等丹药,现在雷霆震怒,你怕是要被凌迟处死,你觉得你家里还会自找麻烦吗?!” 丢下这句话后,狱卒就冷漠地离开了。 楚令霄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地上,连饭也没胃口吃了,接下来的两天,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连做梦都梦到自己被一刀刀地凌迟。 楚令霄在天牢里耳目闭塞,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可是楚千尘的消息十分灵通,楚家的这些事也陆陆续续地传到她的耳里。 “现在,楚家要分家的事在京城各府也传开了。”琥珀也是唏嘘,这还没分家呢,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京中的一桩笑话。 楚千尘并不同情楚家,楚家能有今天,也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 “分家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楚千尘淡淡道。 果然还是王妃了解楚家人。琥珀点了点头,接着道:“太夫人病倒后,二老爷和二夫人还不罢休,非要分家,三老爷、四老爷他们似乎是在观望着,没表态。” “后来,太夫人把族长、族老们请上门了,族长说父母在不分家,最后没分成,但是二老爷发下了狠话,说不许拿公中的钱为大老爷去通门路。” “太夫人实在没办法,就想用她自己的私房,结果二老爷又说是太夫人的嫁妆等她百年后,二房也是有份的,凭什么拿他的钱去帮大老爷,除非现在就把钱分了,太夫人可以随意用大老爷的那份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太夫人又被气到了。” “那天,侯府又请了回春堂的大夫去给太夫人看诊,这两天又消停了一些。”琥珀唏嘘道。 楚千尘没说话,一心二用地编着络子,青莲色的丝带在纤长的手指间滑动,丝带在阳光下闪着一层珍珠般的光泽。 琥珀去给楚千尘倒了杯茶,目光落在楚千尘手指间这个完成了一半的方胜络子上,迟疑地说道:“姑娘,大少爷那边……” 楚千尘慢慢地摇了摇头,又垂眸继续编络子。 楚云逸才十二岁,本来楚千尘也想护他几年,可是自打楚千凰怂恿他去护驾的事后,楚千尘就改变了想法。小屁孩还是要多经历一点风雨,才不会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既然楚千尘这么说,琥珀也就不管了。 楚千尘淡淡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告诉楚令霄,他能离开天牢,让他做任何事,他都会愿意!” 终于等到了。 349答应 楚云逸一直没回楚家,所以起初并不知道,他如今是王府、军营两边跑,每天都忙得恨不得少睡一会儿,每天都再多出十二个时辰来。 直到这一天,楚云逸从王府出发去丰台大营的时候,却在王府的大门口看到了一辆眼熟的马车。 马车的窗帘被一只保养得当的素手挑开,露出了太夫人那张熟悉的面庞,憔悴清瘦,殷切地看着楚云逸。 祖孙俩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楚云逸一眼就看出太夫人瘦了,也老了,这也才短短一个多月而已,楚云逸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小,祖母都对他很好,对他与楚云沐一视同仁,他也一直很尊敬这个祖母,直到他知道了康鸿达的事,仿佛天地陡然间颠覆了。 云展说,是楚令宇牵的线,太夫人应该也知道。 楚云逸僵立原地,他对太夫人是心怀芥蒂的,然而,此刻看着她可怜的样子,他又有点心软了。 楚云逸犹豫了一下,终究是随王嬷嬷走到了对面的那辆马车旁,唤道:“祖母。” “逸哥儿,家里出事了,你爹被皇上下令关到天牢了,这事你可知道?”太夫人的面庞上忧心忡忡。 楚云逸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父亲,对他早没了从前的尊敬,也没关心过父亲回京后的事。 他绝对不要成为像父亲那样只会怨天尤人的人! 然而,在太夫人的心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见楚云逸摇头,太夫人觉得他是因为不知道家里出事了,所以才会不闻不问。 太夫人立刻把楚令霄因为髓香脂害玄净道长炼丹失败的事大致说了,但把原因全都归咎到玄净是如何不怀好意,如何故意构陷楚令霄,最后道:“逸哥儿,你爹是被冤枉的!” 楚云逸依旧没说话,他可以猜到祖母的话肯定是有失偏颇,祖母一向偏帮父亲。 太夫人想到长子就心疼,眼眶含泪地开始打柔情牌:“逸哥儿,你好些天没有回家了,祖母一直惦记你。你就算不回来,也该时时捎个信,祖母知道你没事才能安心。” 楚云逸被她说得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很不孝。他从家里搬出来,照理说,他是该时不时地回家报个平安。 想算计他的人是二叔父和二婶,祖母说不定根本就不知情…… 楚云逸摸出一方帕子,透过窗口递给太夫人,干巴巴地说道:“祖母,我以后会常去给您请安的。” “好,那就好。我就怕你跟祖母生份了。”太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笑了,叹息着说道,“只要有你在,祖母就有底气了。” “哎,大难临头方见人心,现在你二叔巴不得你爹去死,你爹在天牢里受苦了,你母亲又回了穆国公府,你三叔、四叔也撒手不管,祖母一个人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说话间,太夫人的额头露出一道道深刻的皱纹,难掩疲惫之色,痛苦煎熬。 王嬷嬷也在一旁接口道:“大少爷,太夫人这些日子来一直睡不好,大夫让她静心养身体,不能动怒,不能劳心,可是大老爷现在这样,太夫人又怎么能宽心呢!” 楚云逸看着老态毕露的太夫人,也觉得不好受。 以太夫人的年纪,本该颐养天年,由儿孙好生奉养着,不该一把年纪还要为子孙奔波操劳的。 楚云逸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剑鞘。 剑柄上挂着一个青莲色的方胜络子,长长的流苏随风微微摇曳着。 太夫人觉得楚云逸肯定是心软了,继续动之以情:“逸哥儿,你是个好孩子,上次为了家里的爵位,你不惜以身护驾,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幸好你福大命大,现在全好了,祖母也放心了。” “祖母知道你有孝心,你心里是有楚家的,你和你二叔父、三叔父他们不一样。” “现在家里的爵位空悬,祖母觉得只有你才有资格袭爵。” 太夫人说着也有几分动情,把满腔的希望都投诸到了楚云逸身上。楚云逸一向是最孝顺的孩子,知道以家族为重,比他几个叔父要好多了。 只要楚云逸能救出楚令霄,太夫人也是真觉得爵位可以交给楚云逸,这是他应得的。她相信就是沈氏也没法反对。 楚云逸双眸微张,身子僵直,他望着太夫人的眼神变得疏离起来,淡漠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祖母,你需要我做什么?”楚云逸突然问道,简明扼要,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他太过平静,以致太夫人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顺口答道:“逸哥儿,你去求求康大人吧。”太夫人目光灼灼地看着楚云逸,手里紧紧地攥着刚刚楚云逸给的那方帕子。 楚云逸:“……” 一桶凉水霎时间当头把楚云逸浇了个透心凉。 他觉得前一刻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他深深地凝视着太夫人,无声地苦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苦涩淡漠,他的眼神幽深沉静,看得太夫人心里很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逸哥儿。”太夫人还想说什么,但是楚云逸一点也不想听了。 再说下去,也不过是浪费他的时间,让他自己更难堪,更失望而已。 “祖母,楚家给了我性命,给了我锦衣玉食,让我读书习武……”楚云逸用平静而又艰涩的声音徐徐道来,“我都记得,这是我欠楚家的。” “但是,楚家给他的一切,上一次,我已经用命还了。” 在今天之前,楚云逸心里对楚家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的期冀的,希望康鸿达的那件事只是二叔楚令宇一个人的主意,希望他的祖母只是软弱,只是没主见,但没那么龌龊。 但是,云展说对了。 二叔知道,祖母知道,父亲也知道,他们都打算牺牲他来成就楚家的荣华富贵。 在他们眼里,他甚至称不上是一个人,只是一条狗。 这一刻,楚云逸心中对楚家最后一丝幻想也像一个水泡似的被戳破了,心口弥漫起一种酸涩的滋味,几乎蔓延到了他的眼眶。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冷静,清醒。 难怪嫡母沈氏不惜带走楚云沐也要与父亲和离,她是要让楚云沐彻底与这个肮脏的楚家撇清关系。 他努力地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距离他不过咫尺的太夫人,强调道:“我已经还了。我不欠楚家了。” “我姓楚,若是力有所及,我会帮着楚家,但是要我再用命来还一次,绝不可能!” 一瞬间,楚云逸的眼眸变得锐利如刀锋,仿佛要穿透太夫人的外表直刺到心脏似的。 太夫人被他看得心虚,眼神游移了一下,无法直视他的眼眸,忍不住反驳道:“逸哥儿,你这说得什么话,祖母怎么会让你拿命报答楚家。” 太夫人起初还有几分外强中干,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没错。 她只是希望楚云逸能为了他父亲牺牲一下,她只是希望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的。 她都一把年纪了,实在看不得儿子受苦,更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难道她这点念想有错吗?! 楚云逸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太夫人,他的眼睛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太夫人再一次避开了他的目光。 楚云逸笑了,他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然后一夹马腹。 马儿撒腿奔驰,楚云逸策马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少年的背影是那么决绝,那么坚韧,看得太夫人心更慌了,讷讷唤道:“逸哥儿……” 她的声音太轻,转瞬就被风吹散了,传不到楚云逸的耳中。 太夫人失魂落魄地望着楚云逸的背影,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楚云逸最后那个眼神深深地刻在了太夫人的心中,让太夫人惶惶不安,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太夫人的肩膀无力地耷拉了下去,弓背垂首,瞧着更显老态。 她以为楚云逸会明白她的,没想到会在他身上又碰了一根钉子,他也跟老二一样不理解她。 此刻,街道的尽头已经看不到楚云逸的身影了,他右转之后,策马往西城门方向而去,心情混乱如麻。 京城的街道不能纵马飞驰,一出京,他就伏低身子,加快了马速,纵马狂奔。 “得得得……” 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连迎面而来的春风都变得有些锐利,把他的面颊刮红。 楚云逸不管不顾地闷头往前冲,全然无视官道上那些投向他的目光,只是一昧地往前,再往前……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开始冷静了下来,也渐渐地放缓了马速,遥望着蓝天,像是一个疯子似的大声嘶吼了一声,把心头的郁结发泄了出去。 他左手摸了摸爱驹修长有力的脖颈,又去摸了摸那青莲色的剑穗,发泄之后,心里也释怀了。 云展说,人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的,却能选择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走。 当时他问自己,你想好怎么走了吗?“ 楚云逸那会儿心情还在混乱中,没有回答,但现在他有答案了。 他轻声道:“我想好了。” 他是回答云展,又是在告诉自己。 楚云逸又笑了,抛开心中的千头万绪,笑容高傲飞扬,又成了那个意气奋发的楚家大少了。 他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楚家的一亩三分地,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他会靠他自己! 楚云逸再次夹住马腹,让胯下的马匹加速,之前是压抑之后的发泄,现在则是肆意与畅快。 楚云逸相通了,也释怀了,可是太夫人却困在其中,作茧自缚。 接下来的两天,她又去试着求了楚家的故交与姻亲,换来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甚至试着又往宫里递了一次帖子,结果石沉大海,让她深深体会到了何为求助无门。 太夫人实在是束手无策,于是,又一次造访了穆国公府。 这一次,她终于见到了沈氏。 如果是从前,太夫人还会摆一下婆母的架子,如今却是摆不出来了,生怕沈氏一言不合甩袖走人。 “阿芷,”太夫人对着沈氏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我看你都瘦了,沐哥儿可好?” “我们都好。”沈氏答得不冷不热。 沈氏之前是故意晾着太夫人的,非得让太夫人四处受挫、求助无门时,才见她。 太夫人心里苦啊,好不容易见到沈氏,赶紧哭诉起楚令霄有多苦,只望沈氏念着一夜夫妻百夜恩的份上,帮帮楚令霄。 太夫人哭得真情实意,但沈氏只觉得可笑。 等太夫人说完了,沈氏才提出了条件:“要我帮楚令霄,可以,只要楚家同意我们和离,以后沐哥儿和尘姐儿归我。” 太夫人:“!!!” 太夫人没想到沈氏再见面就又提出和离,笑容再也保持不住了,道:“这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同意把他们楚家的孙子拱手让人呢! 楚家丢不起这人,而且她要是同意了,百年后如何跟列祖列宗交代! 对于楚家人,沈氏如今是连面子情都不想维系了,她觉得恶心,所以懒得多说,用最直接的动作表示端茶送客。 于是,大丫鬟冬梅就伸手对着屁股还没坐热的太夫人道:“太夫人,请!” 太夫人哪里肯就这么离开,还想说情,可才说了“阿芷”这两个字,就又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来了,太夫人与王嬷嬷主仆俩被人强势地推搡了出去。 没一会儿,屋子里就清净了下来。 沈氏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陈嬷嬷朝门帘方向看了一眼,点头应是。 太夫人白活了那么多年,其实没经过什么事,她现在就跟个纸扎的灯笼似的,一戳就破。 这些天的挫败应该让太夫人快到达极限了,她想要救楚令霄,就不得不退一步。 陈嬷嬷想了想,问道:“夫人,要不要去告诉王妃一声?” 说到楚千尘,沈氏就眉眼含笑,语调轻快地说道:“你去吧,顺便把庄子里收的枇杷给她带几筐去,她和沐哥儿喜欢吃枇杷。” 陈嬷嬷凑趣地接了一句:“他们都是像夫人您。” 陈嬷嬷的心中也有些感慨:沈氏能有这么好的一双儿女,虽然在婚姻上苦了点,但也算有点慰藉了。 两天前,楚云沐曾来过一趟国公府,当时他还把陈嬷嬷地给放发了出去,单独与沈氏说了一番话。 陈嬷嬷不放心,守在外面的同时,也听了一耳朵,听到楚云沐郑重地跟沈氏说:“娘,您要是想和离就和离吧,我会好好习武,好好读书的,长大后,我以后养您。” “您还有我呢!” 当下,沈氏没哭,陈嬷嬷已经红了眼。四少爷才这么点大,就已经会为自己的母亲考虑了。 沈氏和陈嬷嬷都心知肚明,肯定是楚千尘跟楚云沐说过什么了,楚云沐才会跑来说这么一番话。那之后,沈氏的心情就很好,连带胃口也好了,肉眼可见地丰润了一圈,容光焕发。 想着儿子,沈氏微微一笑,又道:“你见到沐哥儿,就跟他说,要听姐姐、姐夫的话,功课不能落下,要是下回考教不过关,就不许他在王府继续住。” 沈氏之前一直担心楚云沐会怪她,也就没心思想他的功课,现在释怀了,就记起了上次楚云沐来时,忘了问他功课了。 陈嬷嬷忍俊不禁地掩嘴笑,知道大夫人这是想四少爷了。 此时,从国公府离开的太夫人已经上了侯府的马车,觉得自己仿佛处于水生火热之中。 她先是吩咐马车回侯府,马车驶出两条街后,又改了主意,让车夫改道去往刑部天牢。 她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劝的人也都劝了,可所有人都拒绝了她。 太夫人让王嬷嬷给牢头塞了银子,终于又进了天牢。 楚令霄见面的第一句就是埋怨:“娘,您怎么才来!!” 太夫人:“……” 不等太夫人答,他哭丧着脸急切地问道:“娘,康鸿达那边怎么样了?” 太夫人为难地摇了摇头:“令霄,我去找了逸哥儿,他不同意。” 楚令霄的眼睛几乎瞪到极致,心中被绝望所笼罩,更害怕了,颤声道:“娘,逸哥儿最孝顺了,您再去跟他说说,他要是不救我,我就要被凌迟了……” 说着,楚令霄的身体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还不想死! 太夫人无力地说道:“令霄,我都逸哥儿说了,还答应把爵位给他,可是他还是不愿意。” 楚令霄的身子瘫软了下去,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又道:“娘,你去找沈芷,一旦我获罪,沈芷和楚云沐也讨不了好。” 楚令霄晦暗的眼眸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太夫人更无力了:“我去找过阿芷了,阿芷她要跟你和离,说她要带走沐哥儿和尘姐儿。” 在穆国公府时,太夫人还很坚定地不同意沈氏的要求,可现在她已经动摇了。 “若是你答应,我就再去找阿芷,让国公府拉你一把。”太夫人闭了闭眼,为了长子,她也只能当一回楚家的罪人了。 太夫人的眼睛又开始红了。 楚令霄:“……” 楚令霄的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喉咙像被火灼烧似的火辣辣的。 他的心里对沈氏恨到了骨子里,嗤笑了一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个女人果然是势利,看自己成了阶下囚,她就要抛下自己,连儿子都想带走。 这就是他父亲挑的好儿媳! 是父亲误了他! 太夫人疲惫至极,浑身都虚乏无力,像是被一座看不见的山压得直不起腰。 她沙哑着嗓音道:“我是没有办法了,所有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全都让我碰了钉子。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阿芷了,哎,就算国公府帮不到,还有尘姐儿,若是她能说动宸王出面,你这件事也根本就是小事。” 太夫人也知道不管宸王这朵花到底能红几日,现在总归是宸王府春秋鼎盛之时,宸王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就连皇帝也要忌惮三分。 太夫人揉揉眉心,叹道:“但是,她们母女一条心,现在分明是拿捏着你这件事打算要挟我们。” 楚令霄的脸色更难看了,恨沈氏,恨楚千尘,连带对楚云沐都有几分嫌恶,楚云沐是他的嫡子,可是沈氏那种女人生下的儿子恐怕也是肖其母。 楚令霄狠狠地一拳头捶打在牢房的木栅栏上,木栅栏上的木刺擦破了他的手,痛得他面孔扭曲了一下。 楚令霄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和离可以,楚千尘也让她带走,但楚云沐不行。”楚令霄眸色幽深幽深,宛如十八层地狱。 “她不会同意的。”太夫人想到自己被撵出穆国公府的事就觉得骚得慌。 沈氏的心太狠、太绝了! 楚令霄:“……” 楚令霄又往木栅栏上捶了一记,纠结万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大人是要提审楚令霄?” “是啊,今天玄净道长离京了,皇上又想到了楚令霄,刚刚下了令,要杖责二十。” 安静的天牢中,两个男子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朝这边步步逼近。 牢房中,阴暗潮湿,黑暗中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就如同那拘着锁魂链的黑白无常朝他走来似的。 楚令霄的身子剧烈地一颤,瞳孔也随之猛缩,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楚令霄惊恐地喊道:“娘,答应她,无论沈芷开出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只要她把我从这里救出来。” 他是一刻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再打下去,他还有命吗?! 话语间,一个高大威武的国字脸男子进入楚令霄母子的视野中,他后方还跟着牢头以及四个禁军士兵。 国字脸男子也看到了太夫人,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牢头赔笑道:“大人,这是楚令霄之母,小的也是感念他们母子情深。”照理说,楚令霄被皇帝下令关在天牢中,是不可以随意探视的。 国字脸男子漫不经心地瞥了牢头一眼,对这种事也见惯不惯了,没说什么,只是挥手下令:“把人带走!” 楚令霄简直要哭了,在这间窄小的牢房中,他也根本就无处可躲,只能任由两个禁军士兵把他拖走了。 楚令霄对着太夫人叮嘱道:“娘,你赶紧去找沈芷!” “令霄。”太夫人心疼儿子,想去拉他,却被牢头拦下了。 牢头给了太夫人一个警告的眼神,太夫人不敢再造次。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要是她得罪了牢头,回头牢头去为难楚令霄,那反而会让楚令霄吃苦。 太夫人也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令霄被人拖走行刑,她再也留不下去了,匆匆地先回了侯府。 太夫人没急着去国公府,回去后,她立刻写了好几张帖子,这些帖子分别送到了楚家的族长、族老们的府上以及穆国公府。 于是,许久没有客人造访的永定侯府在次日一早敞开正门迎来了一辆又一辆马车,其中还有一辆宸王府的朱轮车。 楚千尘是特意陪着穆国公夫人与沈氏一起来的,她们没带楚云沐。 众人聚集外院的正厅里,按照主客以及身份高低坐好,气氛肃然。 族长看着沈氏与穆国公夫人欲言又止。 还是由太夫人率先开口:“阿芷,你与令霄和离的事,我可以做主答应,今天族长和各位族老就是见证,我也答应让你带走沐哥儿和尘姐儿。” 350改姓 “但是,不能改姓。” 太夫人自认也退了一大步了,同意让沈氏带走楚云沐,但是楚云沐的姓氏绝对不能改。 “我说了,沐哥儿和尘姐儿要跟着我姓。”沈氏二话不说地拒绝了。 太夫人脸色都青了,心里觉得沈氏简直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想再说,就见沈氏直接起了身。 沈氏随意地掸了下袖子,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如今,条件不是楚家开,而是由我开!” “我说了,我要和离,我要带走尘姐儿和沐哥儿,他们改不改姓可由不得楚家做主。” 沈氏这番话太过狂傲了,太夫人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三分。 在场的楚氏族长以及族老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三三两两地彼此对视,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他们曾去过穆国公府劝过沈氏,可是沈氏根本不听,固执己见。 这两个孩子改姓的事不仅是永定侯府的事,也关系到这个楚氏一族,这就是一辱俱辱,他们楚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国公夫人……” 族长放低身段,有心再劝劝,他知道沈氏不听,就想去劝穆国公夫人。 然而,沈氏一个字也不想听,直接招呼上了穆国公夫人和楚千尘:“娘,尘姐儿,我们走。” 她转身就要走,穆国公夫人和楚千尘也起了身。 眼看沈氏三人就要走,太夫人急了,脑子里不由想到长子昨日的千叮咛万嘱咐,想到长子在天牢里受的苦。 太夫人咬了咬牙,赶紧拦住沈氏,毅然道:“阿芷,我答应你!” 太夫人的神情是那么无奈,那么疲惫,老相毕现,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或者说楚家已经别无选择了。 不过短短一年,楚家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了,每一件事都在太夫人身上造成了一些或轻或重的创伤,前一次伤未愈,就又添新伤,到现在,她的身体犹如被蛀空的老树似的,千疮百孔。 见太夫人都同意了,族长像是被戳破了的皮球似的,泄了气,不再置喙什么。他的眉宇间多了好几道深刻的皱纹,疲惫地叹了口气。 正厅内的空气愈发凝滞,气氛古怪。 太夫人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心情,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话反正都说出了口,她的心里轻松了不少,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就这样吧。 强摘的果子不甜,既然沈氏坚持带走楚云沐,那就走吧! 太夫人接着就提出了她的条件:“和离可以,阿芷,你想带走沐哥儿也可以,但是,等签下和离书后,你要把令霄从牢里救出来,并让皇上免了他的罪才行。” 她这话是跟沈氏说的,但眼角的余光却是在瞟向楚千尘。想要从天牢中救出楚令霄,还是得靠楚千尘。 沈氏早就猜到了太夫人会提出这个要求,想起了楚千尘对她说的话:“娘,让楚令霄回楚家才好。等他从天牢出来,楚家这上下几口,就更不能安生了,我们可以慢慢地看好戏。” 是啊,楚令霄不在,楚家也就二房在闹腾,三房、四房都在观望;可楚令霄回楚家,整个楚家都得炸开锅。 沈氏故意做出思忖的表情,沉吟片刻,才应了:“好,我答应你。” 闻言,太夫人心中松了半口气,压下心中的羞耻感,硬着头皮又道:“另外,国公府得给侯府一点补偿……” 最近侯府实在太拮据了,所以太夫人才想让沈氏给点银子,但是,话说了一半,她就说不下去了,沈氏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太夫人感觉对方像是在看一个上门的乞丐似的。 太夫人的脸上火辣辣得疼。 沈氏冷声道:“不要得寸进尺。” 她已经不叫太夫人母亲了,对她来说,虽然和离书还没签,但是她已经不再把楚令霄当夫君,更不把太夫人当婆母了。 他们母子不配! 太夫人被沈氏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形势比人强,现在的楚家处于低谷,求助无门,太夫人实在是不敢得罪沈氏,只能好声好气地说道:“阿芷,你和令霄好歹是夫妻一场。” 太夫人觉得沈氏实在是无情,心中对沈氏的怨艾更浓了。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是沈氏根本不念一点夫妻之情,对丈夫无情无义,对自己这个婆母也毫无敬意。 这一刻,太夫人觉得长子说得没错,当年就不该让长子与沈氏结这门亲。 沈氏也能猜到太夫人心里所思,却也不在意。 她是人,人又何必在意畜生在想什么,笑眯眯地说道:“你好好想想,若是楚令霄死在了天牢里,我也是可以改嫁的,我肯救他已经是我仁慈了,是我念着夫妻旧情以及一双儿女了。” 沈氏说得平静,而在场的楚家人全都惊呆了。 沈氏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堪称惊世骇俗。 “……”太夫人也是目瞪口呆,想说沈氏不要脸,却又说不出这等粗俗之语,这一瞬,她已经惊怒得全然忘了沈氏的目的是带走楚云沐。 太夫人的嘴唇张张合合,各种滋味在心头滚在了一起,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她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除了前方的一条独木桥,根本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太夫人握了握拳头,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神沉淀下来,终究是点头应了:“好。” 沈氏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不露声色,淡淡道:“那就签和离书吧。” 立刻就下人去备笔墨纸砚,按照大齐律例,母亲是可以代儿子写和离书的,因此由太夫人代楚令霄写下了和离书,从此楚千尘和楚云沐归于沈氏。 写着写着,太夫人心念一动,又在最后方加了一句,以后永定侯府的家财、爵位与楚云沐再无关系。 太夫人收笔之时,眸光一闪。 沈氏既然坚持要带楚云沐离开楚家,那么希望她将来不要后悔,将来楚云沐长大后不要恨她这个娘才好! 太夫人又看了一遍和离书,确定没有错处后,就放下笔退开了,眼神古怪地看着沈氏,带着几分期待,几分恶意。 沈氏上前了几步,站在了之前太夫人站的地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和离书,目光在最后一句上转了转。 沈氏的唇角翘了翘,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爵位? 当初,在她刚刚知道楚千尘与楚千凰被楚令霄调换的时候,心中憋着一口气,彼时,她时常拿爵位来安慰自己,觉得这爵位合该是楚云沐的。 此刻,沈氏再回想当时的自己,觉得恍如隔世,当时的自己真傻啊。 不过是一个爵位,又算得上什么呢,若是儿子不成器,最后也不过是第二个楚令霄,害人害己。 沈氏早就想明白了,甚至没有去看太夫人,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笔搁上的那支狼毫笔。 屋内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响。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沈氏果断地在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沈芷。 随后,她又重重地在名字旁按下一个鲜红的拇指印。 从此,尘埃落定。 在楚家的族谱上,她只是沈氏,甚至没有名字,而今天开始,她又变成了沈芷。 明明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沈氏就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疏朗了起来,就像是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终于被她自己打破了。 她感觉浑身一身轻,眼前更是一片明朗,让她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沈芷抬眼对上楚千尘与穆国公夫人的眼眸,楚千尘对着她灿然一笑,穆国公夫人微微点头。 楚千尘是真的为沈芷感到高兴。 前世,沈芷因为楚云沐的死抑郁成疾,早早地就在楚家香消玉殒,这一世,楚云沐渡过了那一劫,活了下来,沈芷也终于从楚家走了出来,与楚家撇清了关系,以后,她一定可以有崭新的未来。 她还那么年轻! 穆国公夫人用实际行动支持女儿的决定,吩咐亲信嬷嬷把和离书拿去了京兆衙门留档。 太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阿……沈芷,令霄什么时候能回来?” 太夫人勉强压抑着语气中的愤懑,毕竟长子还在天牢里呢。 沈芷云淡风轻地抚了抚衣袖:“总得再过个一两天。楚太夫人放心,我不是楚令霄,我答应的事必会遵守。” 沈芷唤太夫人的语气仿佛在叫一个陌生人,过去十几年的情分早就荡然无存。 沈芷没打算在留在这个让她恶心的地方,招呼上穆国公夫人与楚千尘离开了,楚家的族长以及族老们也纷纷告辞。 人都走了,但是永定侯府却不平静,沈芷与楚令霄和离的消息在侯府急速地传开了,下人们全都议论纷纷,人心躁动,觉得这个春天侯府真是多事之秋。 沈芷、楚千尘是坐穆国公夫人的马车离开的。 沈芷喝了半杯温花茶,浑身畅快,连声音都变得明朗起来,道:“娘,我打算搬到陪嫁的宅子里住。” 穆国公夫人微微蹙起了眉头,斥道:“家里住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搬走?我们沈家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姑奶奶!” 穆国公夫人一来是不放心女儿搬出去,二来也想对外表明国公府的态度。 沈芷感动地看着穆国公夫人,道:“娘,我有我的考量。” 就算穆国公府容得下他们母子,沈芷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有儿有女,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倒也罢了,但楚云沐不同。 楚云沐是男孩子,要顶天地立,不能让他觉得寄人篱下,不能让他在沈家抬不起头来,他将来要自己撑起门户,而不是从此依附国公府。 这是沈芷在决定和离的那天就已经想好了的。 穆国公夫人是聪明人,也是为人母者,略微一想,就能明白沈芷的考量。 穆国公夫人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应了:“就算你要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在国公府再多住一阵子,那宅子很久没人住了,我找人稍微修缮一下,花不了几天的。” 她也不放心找外人修缮女儿的宅子,还是得找自己人才靠谱。 “好,都听娘的!”沈芷笑着应了,眸中荡漾着温柔的笑意,由心而发。 她有这么一双儿女,还有沈家的亲人一直站在她这边,已经很幸运了。 穆国公夫人又道:“那尘姐儿和沐哥儿就记在沈家的名下吧。” 把他们记在沈芷的名下。 沈芷下意识地看向了楚千尘,一脸的希冀。她希望女儿能跟着自己。 “娘,不妥。”楚千尘摇了摇头,“皇上怕是会不满。” 她的身世压了这么久,到现在,皇帝还不知道她的生母是沈芷,若是皇帝知道了,又听到自己记在沈家的名下,肯定会觉得被沈家蒙蔽,龙颜震怒。 楚千尘倒是不怕皇帝,但她知道皇帝必会迁怒沈家,她不想为了她而连累了外祖父一家。 穆国公夫人坦然地笑了,神情真挚地说道:“没事。” “我已经和你外祖父商量过了。” 穆国公夫人不时一时冲动,他们夫妇俩早就商量过了,也考虑了利弊,想过皇帝会有什么反应,这就是他们的决定。 楚千尘本来就是他们沈家的外孙女,他们为什么不能认,为什么不敢认?! 穆国公夫人和沈芷一人握住了楚千尘一只手,皆是一脸期盼地笑着。 她们的手温暖有力,似在宣誓她们的决心。 楚千尘嘴唇微动,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暖暖的,软软的,最后道:“那我回去和王爷商量一下。” 穆国公夫人和沈芷本来也没指望楚千尘会立刻答应,都笑了,笑容温和慈祥,满怀期待。 马车先把楚千尘送回了宸王府,接着马车就往穆国公府去了。 楚千尘直接去了外书房找顾玦,把今天沈芷正式签下了和离书的事大致说了,最后道:“王爷,外祖母说,想让我跟着娘姓沈……” 顾玦一边听,一边把案头的一叠叠公文移到了边上,又把旁边的几碟点心、蜜饯放到了两人之间。 自打楚千尘嫁入宸王府后,顾玦的书房里总是备着点心、蜜饯和果子露等等这些姑娘家喜欢的吃食,空气里也因此多了一股香甜的气味,再不复从前的肃穆。 顾玦对着其中一碟玫瑰蜜饯点了点,示意她这个不错,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楚千尘就拈了一颗玫瑰蜜饯,先塞了一颗进顾玦的嘴中,然后又塞了一颗进自己口中,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对她来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楚千尘托着下巴看着顾玦,手肘撑在书案上。 上一世,顾玦捡了楚千尘回去。 这一世,是楚千尘嫁给了顾玦。 其它的都不重要。 楚千尘的眼眸黑白分明,对着顾玦,她全然没掩饰自己的情绪,心思都写在了眼神中。 顾玦看着楚千尘,唇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他走过去,一把把楚千尘从椅子上横抱了起来,抱到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双臂将她抱在他怀里,紧紧地,两人的身体密实地贴合在一起。 暖暖的春风从窗口刮进来,在两人的鬓角、耳边吹过,风送来丝丝缕缕的花香。 怦怦怦! 楚千尘的心脏如擂鼓般作响,软软地依偎在顾玦地怀中,一手把玩着顾玦腰侧的攒心梅花络子,似在撒娇。 “改吧。”顾玦凑在她的耳边低语道,“就当让你娘圆了念想。 “……”楚千尘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凤眼清亮如水,瞳孔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顾玦的脸。 当局者迷,她发现,她确实忽略了这一点。 娘一直都盼着自己能够记回到她的膝下,从前因为自己不愿意,所以娘一直忍着,即便心里再难受,为了自己,她也没说。 但是,设身处地地想,如果她是娘,她会甘心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直记在旁人名下吗? 娘没有错,但为了这件事受到惩罚的人,却是她。 “嗯。”楚千尘点了点头。 顾玦轻轻地在她的鼻尖捏了一下,宠溺地笑道:“楚令霄的事就交给我。” 楚千尘皱了皱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就像是一只亲人又乖巧的奶猫似的。 “麻烦吗?”说到楚令霄时,楚千尘的语气就有些闷闷的。 “你说呢?”顾玦笑着反问。 楚千尘“噗嗤”一声笑了,愉快地在他怀里打滚,手指又不安分地去玩他那个攒心梅花络子。 “不麻烦。”楚千尘脆声道,笑得乐不可支,“王爷这么厉害,这么点小事,怎么会麻烦呢!” 楚千尘笑眯眯地哄着顾玦,“足智多谋、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等等的赞美之词不绝于口,逗得顾玦也是忍俊不禁,清朗的笑声从书房里传了出去。 守在书房外的惊风也听到了,不由勾唇。还是王妃最会哄王爷开心,遇上王妃,这大概是王爷最大的幸运! 顾玦也觉得遇上楚千尘是他最大的幸运,他让她的背靠在他的胸膛上,下巴搁在了楚千尘纤瘦的肩膀上,笑道:“那是自然。” 对顾玦来说,这件事半点都不麻烦。 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玄净故意以髓香脂下套,非说是因为楚令霄买错了被醋制过的髓香脂导致炼丹炉爆炸,所以补元丹才会报废。 真相其实再简单不过,也就是皇帝信玄净,所以心盲眼盲,才会轻易被玄净蒙骗。 他们只需要让皇帝知道真实原因,事情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皇帝还能不能找到玄净,就看皇帝的运气好不好了。 反正有王爷在,楚千尘是半点不放在心上,把楚令霄的事抛诸脑后。 等到两日后,楚千尘去帮沈芷收拾东西的时候,就把这件事说了,沈芷大喜,连东西也不收拾了,就带着楚千尘和楚云沐姐弟俩去见穆国公夫妇。 当天,穆国公就开了沈家的祠堂,当着沈家所有人的面,给楚千尘与楚云沐记名改姓。 写着无数个名字的沈氏谱牒被铺开放在书案上时,显得十分壮观,文字与纸张在这一刻显示出它独有的魅力,这叠起时厚厚的谱牒代表着沈家的历史,记录着历史上一个个沈家名士的名字,说是沈家最有价值的珍宝也不为过。 今天这份《沈氏族谱》上会再添上两个名字。 “千尘,不如把你的名字也改了吧。”沈芷神色郑重地提议道。 楚千尘的这个名字也是沈芷的一个心病。 千尘,尘姐儿,如同尘埃一样。 这个名字代表着姜姨娘那阴暗险恶的心思,沈芷每每唤着这个名字,就觉得心痛。 她的女儿当然不是尘埃。 她的女儿明明是夜空最璀璨的星辰。 但这一次,楚千尘断然拒绝了,毫不犹豫:“不,这是我的名字。” 这是她的名字。 在她前世遇到王爷的时候,她已经被楚家抛弃,也就没了姓氏,所以她告诉王爷,她叫千尘。 在她十五岁及笄王爷为她取小字以前,王爷都是这么唤她的: “千尘,我们下一局吧。” “千尘,你想跟着林邈学医?既然要学,就好好学,别丢我的脸。” “千尘,你想去北地吗?” “……” 要是她连名字都改了,王爷下辈子捡不到她了,那可怎么办? 楚千尘一字一顿地强调道:“不改。” 和昨天说改姓时楚千尘无所谓的样子不同,沈芷也看得出来,女儿是真心不想改名字。 她的尘姐儿虽是个女儿家,却一向比男子还有主见,说一不二,处事果敢。 沈芷想了想,也就释怀了,没有再勉强女儿,笑着颔首:“好,不改就不改。” 已经发生过的事也不是改一个名字就能抹杀的,过去的一切都是女儿的一部分,成就了现在的她,她不想,那就不改。 于是,穆国公就提笔落在了谱牒上,一笔一划,全神贯注地写下了两个名字: 沈千尘、沈云沐。 一旁的沈芷是亲眼看着父亲一笔笔地写下这两个名字,似乎想把它们铭刻在她心中似的。 当狼毫笔举重若轻地收笔时,沈芷心里的一块巨石落了地,唇角弯了起来。 她的两个孩子,她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把他们护在她的羽翼下,不会再让楚家人肆意作践她的孩子。 对于楚千尘来说,姓什么并不重要,楚千尘也好,沈千尘也罢,反正都是她,可她看得出来,沈芷是真的高兴。 心病还需要心药,经过今天,母亲的那个心结应该可以彻底解开了,她可以真正放下楚家,放下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了。 沈千尘静静地凝视着沈芷,心中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娘和离是一喜,马上要乔迁是二喜,双喜临门,她给娘备份什么礼呢? 唔,回去找王爷讨个主意! 之后,众人又把修改好的族谱供奉到了祠堂中。 等所有的沈氏族人离开,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接下来,沈芷要搬到宸王府附近的一个陪嫁宅子去。 搬家是个大工程,反正穆国公夫妇巴不得女儿在国公府多住几天,因此沈芷也不着急,好像蚂蚁搬家时一点点地先搬了一部分。 直到三月初一,沈芷才正式从穆国公府搬走。 她要搬走的是她的嫁妆,属于她的私产,将来是要留给一双儿女的,即便前面几天已经搬走了不少,剩下的东西还是足足装了五辆马车。 沈千尘亲自过来帮忙,沈云沐在,还有裴霖晔也是跟他们姐弟一起来帮忙的。 “表兄……”沈芷惊讶地看着裴霖晔,第一反应以为是女儿沈千尘告诉了裴霖晔。 ------题外话------ 我觉得和离之后就应该改姓,不能跟渣男姓。但你们会不会看得不习惯? 有月票的话记得投,好像现在还是双倍? 351再嫁 不想,穆国公夫人笑道:“阿芷,是你父亲前日偶遇霖晔,跟他说起了你要搬家的事。” 春日的暖阳下,着一袭湖蓝直裰的俊朗男子长身玉立,笔直挺拔的身姿像白桦树一样,气质沉静。 裴霖晔微微一笑,笑容明朗,道:“反正最近北镇抚司那边也没什么事,我就过来搭把手。” 裴霖晔去岁就从五军营调到北镇抚司任锦衣卫副指挥使,不过他是被顾玦塞过去的,在北镇抚司几乎是被架空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一直在防着他,他空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沈芷也猜到裴霖晔在北镇抚司现在肯定不会太好过,笑道:“那就有劳表哥了。” 她一把拉过沈云沐,拍拍他的肩膀道:“沐哥儿,还不谢谢你表舅?” 沈云沐正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裴霖晔的那匹坐骑,高大的黑马威风凛凛,皮毛油光水滑。 他慢了一拍,才慢慢地把目光转向了裴霖晔,笑眯眯地说道:“谢谢表舅。” 沈云沐从前与裴霖晔不熟,见过的次数十个指头也数得过来,可是自打他搬到了宸王府后,几乎天天都能在校场见到裴霖晔,他性子开朗,与裴霖晔也混得很熟了,不见外地说道:“表舅,这是玄凤吧?我可以骑骑它吗?” 裴霖晔用动作回答了沈云沐,轻轻松松就把沈云沐从地上抱了起来,抱到了高高的马背上。 沈云沐乐开了花,美滋滋地抓住了缰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 裴霖晔一手护卫地扶着沈云沐的腰身。 这时,陈嬷嬷来禀,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沈云沐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娘,我要和表舅一起骑马。” 今天沈云沐也会随沈芷一起搬到新宅子去,按照他的说法是:“姐,我去陪娘一起住,不然娘一个人住会怕的!” 他这番话还是沈千尘学给沈芷听的,沈芷此刻想来,笑容更深。 她笑道:“沐哥儿,你想跟表舅骑马,不是应该问表舅吗?” 沈芷不想儿子养于妇人之手,所以才会由着儿子在宸王府住了一个多月,男孩子终究要从母亲的羽翼下飞走的,她得一步步地学会放手,学会让他自己做决定。 “表舅,可以吗?”沈云沐一脸期待地看向了裴霖晔,他一向觉得男子汉就是要骑马,不该跟母亲与姐姐一起坐马车的! 裴霖晔看了看沈氏,眸光闪烁,似有些惊讶,二话不说地应了,然后他利落地翻身上了马,揉了揉沈云沐的头。 沈芷又道:“表兄,他若是顽皮了,你可别跟他客气。” 沈云沐不服气地噘起了小嘴,小脸鼓鼓的。他明明很乖的,也就是娘、姐姐和大哥对他没信心! 沈芷扶着穆国公夫人上了马车,接着,她与沈千尘也上了马车。 几辆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地从穆国公府的一侧角门驶出。 马车里的沈芷心情有些复杂,忽然就想起了十五年前她从这里出嫁时的一幕幕…… 彼时,她又何曾能想到十五年后,她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离开这个家。 一切都会好的! 沈芷在心里告诉自己,握住了穆国公夫人的手,多少有些歉疚,觉得自己都有儿有女的人了,却总让母亲为她担忧、为她操劳。 她心中的那一丝丝惆怅很快就被马车沈云沐愉快的声音打散了。 “表舅,您的玄凤比我的墨影还高大!也不知道墨影还能不能再长高。” “不过,我肯定能长高的,外祖父说我肯定能长得跟他一样高。” “反正不能像墨影,墨影太矮了。” “……” 马车里的沈芷、沈千尘以及穆国公夫人面面相看,都被小屁孩的大言不惭给逗笑了。 这个小屁孩,自己还没多高,倒是嫌弃起他的马不够高了,这眼睛简直是长在头顶上了。 沈芷三人笑得不可自抑,轻快的笑声传了出去,又引来“小话痨”的一阵点评。 车队热热闹闹地抵达了位于武清街的宅子。 这是一个最常见、最普遍的三进宅子,不大,但正适合母子俩居住,大门上方还空着,缺了一方匾额。 当沈芷一行人抵达时,早就有一批下人提前抵达,正在收拾宅子。 宅子小,所以也停不了这么多辆马车,一排马车停在了武清街和宅子旁的小胡同里。 王府与国公府的下人们帮着卸这些马车上的箱子,一箱箱地往宅子里面搬,喧哗嘈杂,这动静不小,难免引来一些路人好奇审视的目光。 不过,大部分路人也就看几眼,或者找邻居打听几句,就继续上路了。 唯有一辆青篷马车停在了宅子的斜对面,久久没有离开。 马车的车窗后射出了两道凌厉的目光。 楚令霄目光阴鸷地盯着大门上方的那道匾额,浑身释放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他才刚刚从天牢被放出来,头发乱七八糟,又油又脏,人中和下巴布满了青黑的胡渣子,狼狈都像一个街头的乞丐。 “令霄,看来国公府是把沈芷给赶出来了。”太夫人叹了口气,语气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叹息:又有哪户人家容得下和离回娘家却带着一个儿子的姑奶奶! 楚令霄冷哼了一声,犹不解恨,恨恨地冷笑道:“沈芷无情无义,她以为和离是什么好事吗?!” “那是!”太夫人顺着楚令霄的话说道,“这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一辈子的尊荣也是靠着父、夫、子。沈芷非要带走沐哥儿,等于是毁了沐哥儿的一辈子,将来有的她后悔,沐哥儿怕也要恨上她!” 沈芷的下场是可以预见的,她只会被沈家厌弃,又拖了一个儿子,以后更嫁不到什么好人家,恐怕下半辈子都是守活寡的命! 这全都是她自找的,放着永定侯府的夫人不当,非要闹着和离! 太夫人安慰楚令霄道:“令霄,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渡过了这一劫,以后一定会否极泰来。过两天,等你的伤养好了,娘带你去白云寺拜拜,去去晦气。” 从前,太夫人随大流跟着皇帝信道,可自从玄净的事后,她就改信佛了。 楚令霄听着心里畅快了不少,连身上的棍伤似乎都没那么痛了。 楚令霄正要放下窗帘,却见沈氏从宅子的大门内款款地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地对着一辆马车旁的一个蓝衣男子打招呼,两人谈笑风生,神色熟稔。 “表哥,”沈芷笑眯眯地对裴霖晔说道,“今天宅子还没收拾好,下次我再请表哥用乔迁宴。” 裴霖晔没跟沈芷客气,笑着应了,又叮嘱了一句:“若是有什么突发的急事,就派人找五城兵马司的人。” 裴霖晔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等回去就去跟苏慕白那边招呼一声,让五城兵马司多派些人在这一带巡逻。 裴霖晔约莫三十来岁,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气质冷峻,当他的目光看着沈芷时,神色就变得温暖和煦起来。 这一幕也落入了马车里的楚令霄母子眼中,母子俩的脸色霎时就全变了,笑意僵在了唇角。 虽然距离太远,楚令霄根本听不见沈芷和裴霖晔到底在说什么,可是两人言笑晏晏的神情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刺眼了。 “裴、霖、晔。”楚令霄一字一顿地念着裴霖晔的名字,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的眼睛没瞎,当然能看出裴霖晔看着沈芷的眼神分明就不一般,眉目含情。 楚令霄的脸色先是红,再是绿,只觉得自己被戴了一顶绿帽子,头上绿油油的。 楚令霄简直要气疯了,似有一个野兽在他心里咆哮着,他再也顾不上此刻仪容不整,气冲冲地下了马车,嘴里高喊着:“沈芷!” 他快步朝沈芷冲了过去,因为一条腿是瘸的,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就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似的,双眼发红,头顶仿佛在冒烟。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恐怕沈芷与裴霖晔已经被他生生地撕裂了。 沈芷眼神漠然地在楚令霄身上扫过,目光中没有一丝感情,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也没看到这个人。 楚令霄再也映不到她的眼眸中了,沈芷不想看他,也不想与他费什么唇舌,平白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而已。人不能与畜生论是非! 裴霖晔冷冷地看着楚令霄,嘴唇微抿。他是从战场上披荆斩棘走出来的,那股慑人的气势根本如刀锋般锐利,杀气腾腾。 楚令霄明知道裴霖晔是谁,却还是指着他的鼻子质问沈芷:“沈芷,他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奸夫**! 楚令霄恨得牙齿都磨得咯咯响,有哪个男人可以忍受被人戴绿帽子! 话音刚落,裴霖晔的右拳已经快速击出,一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楚令霄的腹部,犹如一击重锤。 楚令霄闷哼了一声,踉跄着往后摔去,摔了个四脚朝天,狼狈不堪。 “令霄!”马车里的太夫人发出尖锐的喊声。 裴霖晔朝楚令霄逼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楚令霄,只吐出一个字: “滚!” 他这个字不轻不重,宛如一把刀子架在楚令霄的脖子上,透着嗜血的气息。 “……”楚令霄脸色一白,连呻吟声也卡在了喉咙口,像哑巴似的。 他这次被关在天牢里,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顿棍子,旧伤未愈,再添新伤,他已经被打怕了。 楚令霄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男子的手上有过人命,如果是在无人瞧见的黑夜里,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取了自己的命。 楚令霄怕了,身子不由瑟瑟发起抖来。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滚带爬地朝马车跑去。 当楚令霄上了楚家的马车后,宅子内传来了沈云沐的声音:“外祖母,姐,表舅要走了吗?我得跟玄凤道别才行。” 穆国公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门口,面无表情地朝楚家的那辆马车望去,那辆马车在车夫的吆喝下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穆国公夫人这才慢吞吞地说道:“沐哥儿,你表舅还没走。” 沈云沐把沈千尘也拉了出来,笑眯眯地去跟裴霖晔告别,不过他与裴霖晔只说了一句话,与黑马玄凤却能腻歪地说上十几句,还意犹未尽。 小屁孩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注意到方才楚令霄来过。 沈千尘却是知道的,她已经听江沅说了经过,不动声色地也朝楚家的马车望了一眼,嘲讽地勾了下唇。 裴霖晔与沈家人一一告辞后,就上了马,策马离开。 “表舅,玄凤,你们下次再来玩啊!”小屁孩热情地对着一人一马挥手,高喊道。 穆国公夫人目送裴霖晔离去的背影,唇角翘了翘,眼底浮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心情不错:楚令霄只是女儿人生中的一道坎,现在他们已经和离了,意味着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女儿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吧。 裴霖晔很不错,今年三十一岁,到现在都没有成亲。 他自己从来没说过,但是穆国公夫人与穆国公全都看出来了,裴霖晔喜欢女儿,他一直等着她,默默地等了很多年。 穆国公夫人的眼眶泛起了一种酸涩感,忍着泪意,又一次后悔了:他们当年真不该因为报恩而草草定下这门亲事,害了女儿半生。 不着急。穆国公夫人在心里对自己说,裴霖晔如果真的是有心人,应该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半会。 穆国公夫人也从没跟沈芷提过裴霖晔的心思,她知道女儿还需要时间来愈合心中的伤痕,缘分不能强求,一步步来吧。 “外祖母!”这时,沈云沐拉了拉穆国公夫人的裙裾,把她从思绪中唤醒,“您下回要不要来我们家小住?我家的位置可好了,离三姨母家很近,只要走两条街就可以去找七娘玩。” “三姨母、三姨父带七娘去冀州的温泉庄子玩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回来了……” “小话痨”一个人就可以絮絮叨叨地说很久,一会儿与他外祖母聊天,一会又指挥着下人帮他搬东西,兴致勃勃。 对他来说,今天不仅仅是搬家而已,他还将在有属于自己的屋子,沈芷住正房,他会住到东厢房去,还会在东厢房划出一间当他的书房。 沈云沐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长大了,是男子汉了。 他拉着沈千尘一起陪他整理书房,宅子里已经有粗使婆子打扫过,干净整洁,那些大件的家具也都安置好了,但还需要布置。 沈云沐小小一个人,主意特别多,还吩咐丫鬟把他说的都记下来: “书桌就放窗边,然后要养一缸金鱼跟睡莲。” “这里靠墙要有两个书架。” “这里就放多宝格。” “这面墙我想挂一幅画,那里放一个熏香炉。” “还有,书房里要有一张美人榻,我读书累了,可以歇一会儿,用一道屏风挡起来好了……” “……” 沈云沐口沫横飞地说着,沈千尘忽然觉得他描绘的格局有些眼熟。 沈千尘眨了眨眼,在书房中转了半圈,抿唇笑了。 难怪她会觉得熟悉,这小屁孩分明是模仿了王爷外书房的格局。 小屁孩看来很仰慕王爷呢! 沈千尘心念一动,想着回去就让顾玦给沈云沐画一幅画作为乔迁之礼,嘴里对沈芷道:“娘,我已经定好了牌匾,后天就会送来。” 她定的牌匾上写着“沈宅”二字,有了牌匾,这里才算是一个家。 “还是你细心。”沈芷笑了。 搬家的琐事多,她也就没着急去订牌匾,想着等安顿好了,再订牌匾也来得及。 她的女儿真是能干,她考虑到地,没考虑到的,女儿全都替她想了。 小小的宅子内,气氛和乐,一家人有商有量地布置着宅子,浑然不觉疲惫。 这一天,沈千尘直忙到了下午申时才离开沈宅。 马车驶出武清街后,沈千尘忽然吩咐道:“从永定侯府绕个圈子吧。” 琥珀立刻打开车厢前面的一扇小窗,对着外面赶车的车夫吩咐了一声,然后又关上了小窗,笑道:“王妃,二老爷瘫了,听说这些天火气一天比一天大,今天大老爷出狱回侯府,恐怕侯府今天会很‘热闹’!” 车夫立即就驾着马车改了道,往永定侯府所在的松鹤街驶去。 如同琥珀所猜测的那样,永定侯府中此刻气氛压抑,似是风雨欲来,全然不像沈宅的喜气洋洋。 楚令霄这次在天牢遭了大罪,挨了好几次打,方才又被裴霖晔揍了一拳,伤上加伤,太夫人心疼长子,本来一回府就想叫大夫上门的,结果去请大夫的婆子根本就没机会出门,就被二房的人拦下了。 二房的人把荣福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做出了“逼宫”的架势。 “娘,我要请大夫给我看病,您说家里没银子,现在大哥要看病,家里就有钱了?”楚令宇又是被人抬来荣福堂的,他又胖了一圈,说话时,双下巴一颤一颤的,眼眸阴沉而怨毒。 无论是楚令宇、刘氏以及楚千菱等人,都没有因为楚令霄的回来而欢喜,更多的是怨艾,是不满。 “娘,您实在是太偏心了!”刘氏愤愤地说道。 楚千菱等姐弟几个也是点头,全都觉得祖母一直偏向大伯父与长房的堂姐、堂弟们。 太夫人觉得楚令宇、刘氏等人的目光全都像带刺似的,扎得她浑身刺痛。 她想说不是,想解释楚令霄在天牢受了很多苦,可话还没说出口,已经被楚令霄抢在了前面。 楚令霄勃然大怒地对着楚令宇斥道: “楚令宇,我可是你的大哥,长兄如父!” “要不是为了让楚家的荣耀,我又怎么会下狱?!” 楚令霄是真的觉得他是为了楚家才会遭了大罪,偏偏他的弟弟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指责他,对身陷囹圄的他视若无睹,简直无情无义。 楚令宇已经不想听楚令霄这种翻来覆去、了无新意的老生常谈了。 在他这个大哥的眼里,就只有他自己,所有人都得为他牺牲。 “我可没你这么自私自利的大哥,反正话我已经都说在前头了,我要分家。分家后,娘,你爱把钱花在大哥身上,我也管不着。” “只要一天不分家,谁也不许把公中的钱花在大哥的身上。” 楚令宇冷冷地说道,彻底撕破了脸。对他来说,楚令霄已经不是他的大哥,而是强盗,一个试图抢他银子的强盗! 楚令霄刚刚在裴霖晔那里吃了亏,被狠揍了一拳,到现在腹部都在阵痛着,可想而知,腹部肯定是淤青了。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这口气从皇帝将他下狱开始一直憋到了现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出来。 “楚令宇,我今天就代父教训你这个不敬长兄的孽畜!” 楚令霄拎起拳头,扑过去就揍,一拳接着一拳,一拳比一拳狠。 楚令霄这段日子过得太不如意了,被玄净陷害以致被下狱;沈芷不仅与他和离,还带走了他的嫡子;裴霖晔不仅觊觎沈芷,给他戴绿帽,而且还敢对他动手…… 这一件件、一桩桩全都是楚令霄心中的刺,他借着拳头全都发泄在了楚令宇身上。 楚令宇在瘫痪前身手就不如楚令霄,现在下肢瘫了,与楚令霄之间的差距就更大了,试着反抗,但楚令霄反而打得更狠了,打得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旁边,刘氏尖锐地喊道:“来人,快来人!” 楚令霄更火大了,猛地推了楚令宇一把。 楚令宇惨叫一声,身子一歪,从肩舆上摔了下去,后脑撞在了后方一把椅子的尖角上。 “老爷!”刘氏的声音更高亢、也更尖锐了,几乎掀破屋顶。 楚令宇倒在了地上,眼睛紧闭,一动不动,后脑上汩汩地流出鲜血,没一会儿,地上已经血流成河,血红得刺眼。 屋子里静了一静,太夫人、楚千菱等人全都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时间似乎停顿了一下。 刘氏脸色刷白,如雪般苍白,咽喉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似的。 须臾,她才发出了声音,嘴唇不住地颤抖着:“杀人了……” “楚令霄杀人了,杀人偿命!” “来人,快去报官!杀人了!!” 刘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有那一滩刺目的鲜血,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亢。 下人们还都傻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去扶倒在地上死气沉沉的楚令宇,有人去请大夫,也有人去给刘氏顺气。 荣福堂里,一团乱,鸡飞狗窜。 府中的空气更凝重了,一层层阴云凝聚在空中,天气阴沉沉的。 侯府中有沈千尘的眼线,荣福堂里发生的一切很快就有人告诉了琥珀,琥珀回到了马车里,又禀给了沈千尘。 马车在短暂的停留后,又继续往前驶去,这一次目的地是宸王府。 沈千尘一点也不意外,楚家早就乱糟糟,也就是沈芷有手段,还能让它勉强维持住外面的体面,让它倒得没那么快。现在沈芷走了,这个楚家也熬不上多久了。 什么永定侯府?!藏污纳垢,肮脏不堪。 沈千尘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嘴唇,随口问道:“人死了没?” 琥珀答道:“二老爷暂时还没死,方才大夫来了,说他怕是不太好,撞得有点重,流了很多血……” 沈千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没有太在意。 反正这是他们两兄弟自己的事,要闹要争,要死要活,也不关自己的事。 ------题外话------ 加快进度~ 这本已经p 352治好 楚千尘在意的人是沈芷与沈云沐,她不希望楚令霄以及其他楚家人叨扰到他们母子以后的生活。楚家越乱越好,忙着窝里斗,自然也就无心理会其他了。 她的思绪很快就转到了顾玦身上,今天顾玦去了军营,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顾玦已经精心休养了两个多月,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从三月起,他开始往军营跑,楚千尘偶尔也会跟去,其他的时间要么留在王府里,要么去沈宅探望给沈芷、沈云沐。 经过五天的布置,挂上了新牌匾的沈宅也像模像样了,沈芷与沈云沐母子俩的住处也都布置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一些定制的物件还没好。 沈云沐对自己的书房十分满意,显摆的发方式就是每次沈千尘来,就让她去他的书房,姐弟俩一会儿下五子棋;一会儿沈云沐又给她看最近练的字;一会儿炫耀穆国公父子送他的一书架书籍…… 无论沈芷,还是沈千尘,对楚家的那些破事,都已经完全不关心了。 三月初六,沈菀、顾之颜一家从冀州的温泉庄子回来了,于是沈千尘又开始给顾之颜治疗失神症了。 顾之颜的病是心病,心病需要心药医,按照沈千尘的想法,她是主张用故地重游的方法作为这剂“心药”,但顾之颜的年纪太小了,小丫头才八岁,沈千尘的也怕她的药下得太猛,反而过犹不及。 她与沈菀商量之后,换了个更委婉的方式。 这一天,沈菀带着顾之颜来了沈宅,在丫鬟的指引下来到了西厢房。 “七娘,你看这缸金鱼好不好看?” 沈菀指了指摆在桌上的一个鱼缸,这鱼缸足足有脸盆大小,鱼缸中养了七八尾金灿灿的金鱼,金鱼们在水中或嬉戏,或追逐,或吹泡泡…… 顾之颜喜欢金鱼,她在家里也经常喂鱼,兴致勃勃地从匣子里抓起一把又一把鱼食,撒进鱼缸里。 水里的那些金鱼闻香而来,甩着扇子似的鱼尾巴朝鱼食的方向游了过来,清澈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连带水草也随之摇曳起来。 顾之颜盯着金鱼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忍俊不禁地弯唇笑,两眼亮晶晶的。 小姑娘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没注意到沈菀与乳娘悄悄地从厢房里离开了,两人的步履悄无声息。 匣子里的鱼食并不多,没一会儿就空了。 “娘。”顾之颜转过头,下意识地去找沈菀,却发现厢房里空荡荡的,房门紧紧地关闭着,不见一丝光。 沈菀不见了,不算大的厢房里只剩下了顾之颜一个人。 “娘!”顾之颜又叫了一声,声音拔高了三分,却是无人应答。 厢房里所有的门窗全都关上了,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似的。 顾之颜看着前方那道闭合的房门,心里更紧张,也更慌乱了,脑子里如浮光掠影般闪过记忆中那令人胆颤的一幕幕…… 那一次也是这样,她找不到娘。 别人告诉她,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后来,她被关在一间柴房里,无论她怎么叫唤,都没人理会她。 “娘!娘!” 顾之颜激动地喊道,一声比一声高亢,声音中透着一种近乎要崩溃的情绪。 就躲在隔壁厢房的沈菀也听到了女儿的喊叫声,心脏一下子被揪住了。 对沈菀来说,女儿顾之颜就是她的一切,顾之颜的每一声喊叫就像在她心口捅下一刀又一刀,让她痛不欲生。 她只想冲过到隔壁去,紧紧地抱住她的女儿,安慰她,抚摸她,告诉她,她是她的心肝宝贝。 然而,她只跨出了一步,就见眼前闪过一道青影,江沅挡在了她前方,挡住了她的前路。 “阿菀,”沈芷急忙拉住了妹妹的手,安抚妹妹的情绪,“你要相信尘姐儿。” 顾之颜都八岁了,除非她可以一辈子躲在家里不出门,一辈子在父母的庇佑下,否则沈菀就必须狠下心割开那个脓疮,挤出脓血,才能让那个伤口愈合,这是无法逃避的。 沈菀抿紧嘴唇,身子在不住地颤抖着。 自女儿被拐走又好不容易寻回,已经有一年多了,自从遇到外甥女后,渐渐地好了起来,但直到现在,女儿夜里入睡都必须点着灯,都必须有人陪着她,像现在这样独自待在一个幽闭的空间内,她的情绪就会失控。 忽然间,隔壁的厢房安静了下来。 沈菀心口一紧,赶紧透过窗纸上的小洞往隔壁看去。 就见顾之颜一个人蜷缩在厢房的角落里,双手抱着膝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沈菀将手里的帕子紧紧地攥着,攥得手指发白。 顾之颜把头埋在膝盖上,根本就没注意窗纸上被戳出的那个不过指头大小的小洞。 “叮铃,叮铃……” 外面传来了铃铛的声响,朝这边临近,铃铛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清晰。 顾之颜更害怕了,不断地往后方的墙壁缩着身子,双臂也更用力地抱住了膝头,身体绷得紧紧的。 铃铛声停在了门口,然后房门被推开了,顾之颜能看到地上照进来一道光,然后一道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了门口,宛如她记忆中那般。 “叮铃,叮铃……” 那道巨大的阴影随着铃铛声朝她逼近,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在盯着她,来者释放这一股阴郁的气息。 顾之颜感觉四肢发寒,如坠冰窖。 “哒、哒、哒……” 当对方的阴影把自己笼罩住时,顾之颜心中的恐惧爆发,疯狂地再次叫了出来,这次不是喊娘,而是单调的尖叫声: “啊!啊——” “叮铃!”又是一记铃铛声,伴着一下响亮的响鼻声,一股热气喷在了顾之颜的头顶与耳朵,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草木气息。 顾之颜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匹红色的小马驹撞入了她的眼帘,脖子上戴着配有银铃铛的皮颈圈,小马驹头一歪,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它的脸上带着幼马特有的活泼。 顾之颜一时忘了尖叫,小嘴微张,惊愕地看着小马驹,小脸煞白。 小马驹对着她发出“恢恢”的声音,蹭了蹭她,顾之颜一动也不敢动,但蜷在地上的身子明显放松了不少,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小马驹,眼睛一亮。 它可真漂亮,比沐哥儿的小马驹还漂亮!! 这时,房门口的方向又是一暗,地上多了一道门口倒映过来的影子,顾之颜又是一颤,慢慢地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身大红骑装的沈千尘出现在了房门口,笑意盈盈,既明艳又飒爽。 “姐姐!!”顾之颜眨了眨眼,喊道。 沈千尘弯着眼笑,歪着小脸看着顾之颜,一手指了指那匹红色的小马驹,问道:“七娘,这匹小马驹是给你的,它刚刚满八个月。” 沈千尘的腰上配着一个龙眼大小的镂金香囊,一股清清淡淡的香味自香囊中飘出,似梅如兰,钻入顾之颜的鼻端。 真的?顾之颜又眨了眨大眼睛。 那股香味温柔地抚慰着她极度亢奋的情绪,原本疯狂乱掉的心脏渐渐地静了下来,但胸膛还在明显地起伏着。 “它是不是吓到你了?”沈千尘一边往顾之颜走去,一边问道,“你怕吗?” 顾之颜忙不迭地直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犹如清澈见底的小溪。 不怕,当然不怕。 这么可爱的小马驹,和姐姐那匹叫枫露的红马长得那么像,她怎么会怕呢!! 沈千尘抓住了小马驹的缰绳,摸摸它修长的脖颈,煞有其事地说道:“七娘,你刚刚吓到它了。” “……”顾之颜睁大了眼,有些内疚、有些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小马驹才八个月大,还是个小宝宝呢,她刚刚叫了那么大声,肯定是吓到它了,那么,小马驹会不会就不喜欢她了? 沈千尘放柔嗓音,诱哄地说道:“你吓到了小马驹,是不是该哄哄它?” 对!该!顾之颜又连忙点头。 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颗松仁糖。 她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松仁糖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举高,凑到小马驹的嘴边。 小马驹一闻到糖香,就迫不及待地一口咬起糖粒,舌头擦过顾之颜的掌心,热热的,痒痒的,逗得她忍俊不禁地笑了。 笑声让空气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起来。 沈千尘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身上浮香阵阵。 顾之颜喜欢沈千尘身上的香味,很温柔,很和煦,让她觉得很舒服。 “七娘,你是不是害怕一个人待着?”沈千尘盯着顾之颜的眼睛问道。 顾之颜垂下了头,用力地抿唇,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小孩子的骨头软,她的手指绞得好似麻花是的。 顾之颜不说话,沈千尘也不催促她,把缰绳递到了顾之颜手里。 缰绳被转交的同时,小马驹的目光也好奇地跟着缰绳走,从沈千尘看向顾之颜,铃铛“叮铃”作响。 顾之颜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在其中一个铃铛上点了一下,铃铛就又响了两声。 “叮铃,叮铃……” 好一会儿,顾之颜忽然小声说道:“我怕,我以前……被坏人抓走了……”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在铃铛声中不甚清晰。 沈千尘的心放下了一半,只要顾之颜愿意开口说这件事,那就是一个很大的突破。 沈千尘诱导地问她:“当时你很害怕吧?” 顾之颜又用指头推了下银铃铛,垂着小脸,点了点头:“他们很坏,很坏……把我关起来,还打我,不让我吃饭。” “我好害怕,也好饿,身上好疼。” “可是我怎么叫,爹和娘都不来……” “我一直叫,一直叫……叫得嗓子都哑了……” “……” 顾之颜断断续续地说着,想到什么说什么,说话的同时,她的身体就开始瑟瑟发起抖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缰绳。 那时候的恐惧与绝望还深深地铭刻在她幼小的心灵中。 沈千尘静静地听她说,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打搅她,只是等她说完后,凑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小姑娘纤瘦的身体,笑道:“七娘,已经没事了。” “有人把你救出来了,以后没有人能再伤到你了,你爹爹、娘亲、外祖父、外祖母、你大姨母……还有我,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沈千尘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着顾之颜的背。 顾之颜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地颤抖,眼泪滚滚地自眼角滑落。 起初,她哭得无声无息。 渐渐地,她抽噎着哭出了声。 再后来,她嚎啕大哭了出来…… 沈千尘任由顾之颜哭,哭泣也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 顾之颜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到那时候的委屈与恐惧,她只想哭,似乎唯有眼泪可以宣泄这种情绪。 她的脑海中混乱地闪现着好几个画面,一会儿是她在前年的灯会时,被人捂住嘴巴抓走了;一会儿是她被装在一个麻袋里,嘴巴被锦帕堵得严严实实;一会儿是她在一间阴冷的柴房里被人鞭打;一会儿是她独自关在柴房里…… 无数画面变化莫测地闪动着,然后定格在永定侯府中,她缩在假山边,然后她像今天一样看到了姐姐。 顾之颜混乱的眼眸中浮现了一抹星光。 她又想起了父亲与母亲出现在柴房外的那一幕,当时,她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在郡王府了。 对了,他们找到了她了! 虽然是慢了一点,虽然他们让她等得久了一点,但他们还是找到她了! 然后,他们一家三口搬出了郡王府,就他们三口人住在一起,还一起出去玩,在那个庄子里,他们每天都在一起! 顾之颜的眼眸又变得更亮了。 小马驹无聊地又晃了晃脑袋,不安分地踱着马蹄,脖子上的银铃铛又响了起来。 “它还小,很贪玩。”楚千尘用帕子仔细地擦了擦了顾之颜被泪水弄湿小脸,笑眯眯地问她,“过两天,我要带沐哥儿去遛马,七娘,你要不要一起去?也带上它一起!” 小宝宝当然要玩!顾之颜赶紧点头:“要!” 沈千尘莞尔一笑,想起了沈云沐说过顾之颜特别羡慕他有匹小马驹的事。 她牵起了顾之颜的小手晃了晃,问道:“七娘,我们去找沐哥儿,让他看看你的小马驹好不好?” “好!”顾之颜再次点头。 她的小马驹比沐哥儿那匹更好看,沐哥儿肯定羡慕! 想着,顾之颜乐不可支地抿唇笑,被泪水洗涤过的瞳孔亮晶晶的。 表姐妹俩手牵着手,一起去了隔壁的宅子找沈云沐,小马驹屁颠屁颠地跟在两人的身后,活泼又好动,“得得”的马蹄声轻快又响亮。 自打沈云沐随沈芷搬到这间沈宅后,顾玦送了一个武师傅给沈云沐,可是沈宅太小,于是顾玦送佛送到西,干脆买下了隔壁的宅子安置这个武师傅。 沈云沐身穿月白劲装,正在练习打拳,他的这套拳法已经练了一个多月了,打的像模像样,挥拳时虎虎生威,腿法也有了几分凌厉的感觉。 顾之颜目光灼灼地看着正在打拳的沈云沐,眼睛像是在放光,简直舍不得眨眼了。 沈千尘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学?” “……”顾之颜这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沈千尘。 沈千尘微微一笑,用一只手捏了捏顾之颜软乎乎的小手:“等你学会了功夫,遇到坏人的时候,就可以自己打翻他。” 她的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示威地挥了一下。 顾之颜的眼睛更亮了,像是启明星倒映在了她的瞳孔中似的。 她用力地点头道:“学!” 学学学! 当然要学! 沈千尘揉了揉顾之颜的发顶,这时,那个武师傅也看到了沈千尘,走了过来,抱拳行礼:“王妃。” 顾之颜一看到陌生人,身子就下意识地一缩,如果是平日里,她已经躲到沈千尘身后去了,但是今天她却勇敢地捏住了沈千尘的裙裾,目光下移,不敢直视武师傅的眼睛。 “曹师傅,你辛苦一下,再多教一个孩子吧。”沈千尘笑道,指了指顾之颜。 “辛苦。”顾之颜像鹦鹉学嘴一样地说道,声音低若蚊吟。 曹师傅当然是应了,笑眯眯地拱了拱手:“王妃客气了,只是小事而已。” 于是,顾之颜就跑到了沈云沐旁边站好,抬头挺胸。 曹师傅走了过去,对着她道:“顾姑娘,我先教您扎马步。” 曹师傅开始教顾之颜扎马步,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拆解开来,演示给她看。 顾之颜也学着曹师傅的样子,开始扎马步,动作生硬。 沈云沐也打好了一套拳,很热心地指导顾之颜怎么扎马步。 楚千尘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对着琥珀吩咐了一声。 须臾,琥珀就把沈芷和沈菀姐妹俩也带了过来。 姐妹俩看到这一幕时,皆是愕然,面面相看。 这好好的小姑娘,连琴棋书画都没开始学,怎么学起蹲马步了?! 沈千尘看得出她们在想什么,直言道:“七娘的安全感不足,总害怕别人会伤害她。”所以她不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也不敢独自面对喧嚣的人群。 顿了一下后,她意味深长地徐徐道:“与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这是前世王爷教她的,也是她两世深有体会的一点。 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会有足够的底气,才不会畏惧其他人。 这个道理显而易见,当你发现你畏惧的对象不过是一只蚂蚁,可以轻易地被捏死,那么你还会畏惧一只蚂蚁吗? 比如,前世她畏惧楚令霄,楚令霄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座高山,又像是一头猛兽,可这一世,当她再度面对楚令霄时,却发现他不过是个纸糊的猛兽而已,一戳就破。 楚千尘看着前方不远处那个认认真真扎马步的小姑娘,眸色深远,笑容明亮。 沈芷:“……” 沈菀:“……” 沈菀怔了怔,莫名地从外甥女身上联想到了年少时的顾玦,心里浮现一个念头:莫非这就是近朱者赤? 沈千尘转头看向沈菀,正色又道:“三姨母,只要七娘能够坚持下来,就让她学吧,您和三姨父不要去干涉她。” 沈菀眨了眨眼,此刻才反应了过来,铿锵有力地说道:“学!” 在大齐朝,女孩子学拳脚功夫的实在罕见,但是对沈菀而言,这不是什么事,她恨不得把她能给的全都送到女儿跟前,只要女儿喜欢,学什么都行,习武就习武呗! 沈菀也注意到了旁边那匹红色的小马驹,便多看了两眼,小马驹正在自得其乐地玩耍,一会儿嚼柳叶,一会儿戏蝶,一会儿撒欢,一会儿又凑到主人身边求抚摸。 沈千尘在小马驹修长的脖颈上摸了两下,笑道:“这匹小马是两天前送到王府,我送给七娘的,正好七娘可以连骑射也一并学起来。” 沈菀再次点头道:“学!” 反正她家女儿现在也不是什么县主了,不需要再规规矩矩着,想干嘛就干嘛。 沈菀洒脱地笑道:“反正我家就在隔壁街,以后来往也方便,每天我可以陪着七娘过来。”她现在不用管郡王府的中馈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 沈千尘嫣然一笑:“那我也送七娘一副弓箭。” “我给七娘做一身骑装好了。”沈芷凑趣地接口道,“小姑娘家家就是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沈菀深以为然,心里琢磨起给女儿多做几身骑装,一天换一身,十天不重样。 姐妹俩说起衣裳来,就起了兴致,就着料子、花色聊了好一会耳,沈千尘完全插不上嘴。 少顷,沈菀又看向了沈千尘,神色间有些忐忑,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尘姐儿,七娘的病……” 沈千尘看了看还在扎马步的顾之颜,勾唇笑了:“姨母放心,今天的进度不错,七娘这病也算好了一半了。七娘终于肯跟我说‘那时候’的事了,不过,接下来还是得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沈菀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沈千尘又道:“我一会儿再开个方子,让她再吃几天。” “平时,还是别带她去人多的地方,免得不小心刺激到她的情绪,凡事顺着她……” “最重要的是慢慢来。” 沈千尘仔细地叮咛了一番,不耐其烦,沈菀认真地一一记下,恨不得拿笔记录。 看沈菀这么紧张,沈千尘干脆就吩咐琥珀写下来再给她。 沈菀这才放心,想了想,她对沈芷道:“大姐,我想让七娘在你这里住上一阵子。” 沈芷一头雾水地挑眉。 沈菀拧了拧好看的柳叶眉,全然不掩饰她的嫌弃,道:“我们回京后,太妃就三天两头地过来。” “听说,是靖郡王府快要过不下去,银子已经花光,可皇上还病着,到现在,爵位也没到手,太妃也开始急了。” “他们母子舍不得再变卖家产,就在宗室里煽动说,之前的分家不算数,要重新分家。” “虽然礼亲王没搭理他们,但总是烦!” 沈菀不怕事,也不怕太妃,更不怕别人说她不孝,她只怕太妃母子又闹出什么事来再刺激到她的宝贝女儿。 沈芷握住了妹妹的手,柔声应了:“七娘就交给我,有沐哥儿陪着她,照看着她呢。” 沈菀“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场中的顾之颜。 阳光下,扎了一会儿马步的顾之颜小脸红扑扑的,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却还在坚持着。 353死了 353 曹师傅用戒尺点了点顾之颜的膝头,表示她的动作变形了。 顾之颜赶紧又蹲下去了一点,小马驹愉快地绕着两人打转,一不小心就把顾之颜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沈菀:“……” 沈菀傻乎乎地眨了眨眼,直到此刻才才注意到女儿在陌生的武师傅面前,居然没有跑开。 所以,就像外甥女说的那样,女儿已经好了一半了? 沈菀的眼眶又湿了,睁着眼强忍着泪意。 这时,一个门房婆子急匆匆地从隔壁的沈宅跑了过来,对沈芷禀道:“夫人,大少爷来了。” 来造访的人正是楚云逸。 沈菀动了动眉梢,心里想的是:楚云逸怎么来了?! “这孩子时常来。”沈芷眉眼含笑地勾了下唇,对沈千尘叹道,“逸哥儿是个好孩子。” 之前她在穆国公府时,楚云逸也是三天来一次,现在她与楚令霄和离后,楚云逸同样是三天来一次。 不一会儿,刚才那个婆子就引着楚云逸来了。 楚云逸不是空手来的,手里还拎着两碟糕点与蜜饯。 他没想到沈千尘、沈菀与顾之颜也在,脸上露出克制的笑容,对着众人团团地拱了拱手,得体地说道:“我带了些百味居的桃花糕与桃花蜜饯,是沐哥儿喜欢吃的,二姐和表妹应该也会喜欢的。” 楚云逸说的表妹指的是顾之颜。 “逸哥儿,你有心了。”沈芷眉眼间的笑意更浓,“尘姐儿,我记得你也喜欢百味居的桃花糕。” “这桃花糕搭配龙井最好了。”沈千尘含笑道,“娘,我不是刚送了您一罐明前龙井吗。” “那我可真是有福了。”楚云逸凑趣地接了一句,依旧是一派彬彬有礼的样子,看得沈千尘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沈芷吩咐冬梅去取龙井,跟着就对沈千尘玩笑地说道:“逸哥儿这小子啊,别扭得紧,最近一直在纠结该称呼我什么。” 她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戏谑的味道。 楚云逸:“……” 沈千尘怔了怔,此刻才意识到刚刚楚云逸寥寥数语都避开了对沈芷的称呼。 她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 这小子啊,还是这么别扭,总在纠结一些有的没的。 楚云逸被沈千尘那戏谑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面上却强自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欲盖弥彰地喊道:“母亲。” 哪怕他力图镇定,声音中还是难掩局促。 “这不就对了。”沈芷微微一笑。 沈芷与楚令霄已经和离了,按理说,沈芷也无需要再管楚云逸了,但是,对她来说,楚云逸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是沈千尘与沈云沐的兄弟,跟她的孩子也没两样。 “逸哥儿,你这几天可好?”沈芷随意地与楚云逸闲话家常,“读书也好,练武也好,都别急在一时,慢慢来,你才多大!” 楚云逸毕恭毕敬地说道:“云展哥也这么跟我说,您放心,我一切都好。” 沈千尘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楚云逸,眼底的兴味更浓了。 她很少见这小子这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平日里,在外面,他总是一副“我是你爷”的拽样,傲娇得很。 这时,沈云沐又练完了一套拳。他看到楚云逸来了,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喊道:“大哥,你来了啊!” “咦?这是百味居的点心,是不是桃花糕?我最爱吃了,大哥你可真好!” “大哥,我跟你说,这几天我的箭法又有长进了,现在射十箭可以有五箭射中靶心了。你快看那个靶子!” 这个成绩其实是沈云沐昨天射的,他特意把箭靶子留到了今天,就是因为知道楚云逸今天应该会来,想给他看。 面对好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沈云沐,楚云逸那看似严正的外表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维持不住了。 “胜不骄,败不馁,你这点小小的进步有什么好得意的!”楚云逸一脸不耐烦地训起弟弟来,一副“不屑和小屁孩玩”的样子,但身体很诚实,还是跟着沈云沐一起去看那个箭靶子了。 “进步为什么不能得意啊!”沈云沐理所当然地昂了昂下巴。 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显摆一番,兴致勃勃地拖着楚云逸往射箭的区域走去,道:“大哥,你是不是不信?不信,我可以射给你看的,我是真的进步了很多!” 小屁孩非要让楚云逸瞧瞧自己的能耐,斗志高昂。 曹师傅见状,就问顾之颜道:“顾姑娘,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顾之颜还维持着扎马步的姿态,看了沈云沐一眼,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意思是,她要好好练,专心练。 顾之颜的眼睛亮晶晶的。 姐姐说了:“等你学会了功夫,遇到坏人的时候,就可以自己打翻他。” 没错,只要她学会了功夫,就不怕被人欺负,她不要再被人关起来,被人欺负了。 沈菀看着女儿那坚定的样子,心中一荡,对沈千尘说得更有信心了。她的七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冬梅很快沏好了龙井茶,沈芷就招呼沈菀与沈千尘去喝茶、吃点心,顺便看着三个小的在练武场上折腾,只当看戏。 气氛和乐融融。 今天最兴奋的人大概是沈云沐了,他一向最喜欢热闹,热情地缠着楚云逸跟他一起射箭。 沈千尘完全不打算去凑热闹,悠哉地喝了半盅茶,又吃了一块香甜可口的桃花糕,就见王嬷嬷气喘吁吁地快步来了,脸色有些怪异。 “夫人,楚家今天拉了白布。”王嬷嬷语气不太自然地禀道。 犹如平地一声旱雷响,众人皆是震惊地朝王嬷嬷看去。 楚家死人了?! 是谁?! “……”沈芷手一滑,手里的茶盅差点没摔了,与身旁的沈菀面面相觑。 姐妹俩皆是难掩惊愕之色。 周围静了一静。 “射中了!”前方,传来了沈云沐兴奋的喊叫声,打破了周围的沉寂,“大哥你看,我射中靶心了!我就说了嘛,我的箭法更准了!” 沈千尘的目光看着沈云沐活泼的背影,挑了下眉梢,随口问道:“楚令宇死了?” 王嬷嬷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是听刚才来送瓜果的小贩说起的。”她急匆匆地跑来禀这件事,也是想请示沈芷是不是该派人去侯府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嬷嬷不知内情,但沈千尘却知道几天前楚令宇被楚令霄打伤的事。 不过,她没有告诉沈芷,那之后,她也没再去管楚家的事了,直到现在。 “楚令宇是被楚令霄推了,为此伤了头。”沈千尘用一句话简而言之地大致说了。 她听琥珀说过,楚令宇的头伤得很重,侯府请过好几个京中的名医,都说楚令宇怕是好不了,所以沈千尘才猜测楚令宇兴许是死了。 沈芷抿了抿唇,垂眸思索着,微微蹙眉。这一次,若楚令宇只是受个伤,无论伤得再重,那都是楚家的家事,十有八九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了结了。 但现在,楚令宇死了,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沈菀挑了挑柳眉,直言不讳地问沈芷道:“大姐,你怎么看?” 虽然楚家暂时无人承爵,可是侯位还保留着,也算是侯府,现在府里出了人命,除非楚家自己告上官府,官府也不会主动找来。 如果太夫人和楚令霄够强势,那么,楚令宇的死可以以意外或者重病来了结,这种事在宗室、勋贵人家并不少见。 可若是太夫人和楚令霄安抚不住二房,二房不依不饶,非要告上京兆府的话,那么楚令霄犯的就是杀人罪! 沈菀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幸灾乐祸。楚令霄就是活该,是报应! “看来他又要进去了。”沈芷冷冷地勾了下唇角,声音波澜不惊。 沈千尘默然不语,喝了口热茶。 连沈千尘也想不通楚令霄怎么就这么能折腾,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他才刚从天牢出来,可这才几天工夫,他居然就又背上了杀人罪,眼看着又要把自己给折腾进大牢了。 身在永定侯府的楚令霄也同样想不明白。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周围全都是一片白色,挂起了白绫、白灯笼、白幔、白幡等等,一个巨大沉重的黑色棺椁摆放在灵堂的正中。 一身霜白衣袍的楚令霄就站在棺材前方,面色蜡黄,神情复杂,沉重、难堪、后悔、懊恼等等,皆而有之。 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虽然气二弟楚令宇自私自利,对他这个长兄不敬,但兄弟之间有些龃龉,也很正常,他还不至于真的想让楚令宇死。 那天,他揍楚令宇也是想给他一点教训,没想过楚令宇的头会撞到椅子上。 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那天之后,楚令霄也四处给楚令宇寻医问药,用的都是公中的银子,不仅如此,他还把库房里的两支百年老参都拿了出来,甚至还同意太夫人卖了两个田庄凑钱去给楚令宇买了续命的灵芝。 他能做的都做了,自认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楚令宇的地方,但是,楚令宇自己没能熬下去。 楚令宇把双手背在身手,神色肃然。 灵堂中,寂静无声,弥漫着一片肃穆的气氛,周围的下人们全都不敢吭声。 这时,大管事快步走了过来,神色拘谨,不敢直视楚令霄。 “大老爷,”大管事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要给各府发丧帖?” 丧事与喜事都是大事,丧事可以简单操办,但无论再怎么简单,都要停灵好几日,都得请亲朋好友登门吊唁。 这是礼数。 本来,大管事应该去请示太夫人的,可府中上下都知道,太夫人因为二老爷的死悲痛过度,方才哭晕了过去,因此他也只能来请示大老爷了。 “不用。”楚令霄一下子转过身来,声音微微地拔高了三分。 当迎上大管事欲言又止的眼神时,楚令霄又补了三个字:“再等等。” 外面的庭院里,春风习习,一片片白色的纸钱随风在半空中翻飞着,犹如一只只白蝶振翅飞舞。 楚令霄看着那些飞舞的白色纸钱,就觉得心烦意乱。 楚令宇是凌晨咽的气,当时,二房的人就闹得厉害,胡搅蛮缠,口口声声说要让他杀人尝命。 想到刘氏与楚千菱母女那怨毒的眼神,楚令霄的心里就一阵阵发慌,像是有无数只麻雀在心口乱飞似的,扰得他心神不宁。 虽然二房的被暂时被他关了起来,但若是有人上门吊唁,发现二房的人没在灵堂哭丧,难免会起疑,更甚者,如果让二房的人逃出来,跑到灵堂里乱说上一通,那么,自己可就完了。 他已经进了天牢两次了,第一次,他进天牢后失去了爵位,被流放幽州;第二次,他进天牢后与沈芷和离,还失去了嫡子。 直到现在,他在天牢里挨的打还没痊愈,瘸腿也瘸得更严重了。 他不想再进牢里了。 事不过三,他简直不敢想象如今他又进大牢的话,这一次还会失去什么。 大管事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问“再等等”是等多久,终究没问出口,只是讷讷道:“那属下就吩咐门房先闭门谢客了。” 楚令霄冠冕堂皇地又道:“大管事,侯府现在是多事之秋,这次的丧事还是要一切从简。我还得仔细想想。” 大管事唯唯应诺,毕恭毕敬。 楚令霄在荣福堂推倒了楚令宇,导致他受了重伤,当时有很多人亲眼看到的,就是太夫人与楚令霄下了封口令,这件事依旧在侯府中传得沸沸扬扬。 大管事当然也是知道的。 但是,这是主家的事,他们只是下人,大管事也不会置喙什么。 “是,大老爷。”大管事领命退了下去,其他下人们也悄悄地退出了灵堂。 灵堂里只剩下了楚令霄一个人。 随着时间过去,楚令霄的心里越来越焦躁,烦躁地在灵堂里来回地走来走去,心里想的是,他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可任是他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来。 “令霄。”一个熟悉又温柔的女音钻入楚令霄的耳中,伴着一阵参茶的香味飘来。 楚令霄怔了怔,姜姨娘那清丽柔弱的面庞撞入他眼帘,脸上写满了关切,柔情款款。 姜姨娘穿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褙子,鬓发上只斜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小巧的梅花形白玉耳珰在耳垂上闪着莹润的光华,温柔中带着几分娴雅。 只是看着她,楚令霄的一颗心就变得柔软起来,唤道:“姗儿。” 姜姨娘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青花瓷的汤盅,柔声又道:“令霄,喝点参茶吧。” 楚令霄没什么胃口。 姜姨娘温言安慰他:“令霄,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这不是你的错。” 她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是二老爷的错,若不是他处处相逼,时时刁难,步步紧逼,你也不会失手伤了他。” “令霄,你给二老爷延医问药,尽心尽力,该做的你都做了。” “这一些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二老爷命中该有此一劫。” 姜姨娘这字字句句全都说到了楚令霄的心坎里,让他觉得分外妥贴。 还是他的姗儿明白他、体贴他,了解他的心。 “姗儿,还是你理解我。”楚令霄心湖一阵荡漾,深情地看着姜姨娘,眸光闪动。 他也觉得自己是被楚令宇给连累了。 “令霄,把这杯参茶喝了吧。”姜姨娘亲自把汤盅送到了楚令霄的手中,“你这些日子辛苦了,喝点参茶补补身子,别熬坏了。” 楚令霄慢慢地喝着参茶,温热的参茶沿着他的咽喉滚入腹中,热气在体内急速地蔓延着。 姜姨娘仰着头看着楚令霄,下颌的线条温婉优美,神情温婉,那长翘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瞳孔里折射出了深浅不一的光芒。 楚令霄很快喝完了手里的这杯参茶,浑身觉得舒适了不少。 姜姨娘接过了空汤盅,交给了身边的大丫鬟,然后又摸出一方帕子仔细地给楚令霄擦了擦嘴角。 “姗儿,你待我真好!”楚令霄一把抓住了姜姨娘的拿帕子的那只手腕,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 楚令霄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无论他遇到什么事,姗儿总是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母亲为了老二的事怪他,沈芷与他和离了,楚云沐不孝不敬,连他这个生父也不认,跟着他娘走后,就再也没回楚家过…… 只有姗儿懂他,理解他。 楚令霄眼角的余光瞥过旁边的棺木,眉头又皱了起来,叹了口气,又道:“现在二房吵闹不休,非要报官。” 姜姨娘用她的手反握住楚令霄的手,语调柔柔地安抚道:“令霄,左右二房都是妇孺,翻不出什么花样的。” “二夫人又不是一个人,她膝下还有儿女呢。” “等时间久了,二夫人冷静下来,自会知道将来女儿要嫁人,还有儿子的前程,全都拿捏在你的手上,他们自然会听话了。” 姜姨娘顺着他的心意说道,打量着楚令霄的神色。 楚令霄的眉宇渐渐地舒展开来,觉得姜姨娘所言有理。 毕竟楚令宇已经死了,只是一个死人,可楚令宇和刘氏的儿女还活着呢,刘氏总要顾念活人的前程吧。 这时,一阵猛烈的风朝厅堂这边刮了过来,连外面的纸钱也被吹进来不少。 其中一片纸钱正好飘到了姜姨娘的鬓发间。 楚令霄伸手拈起了她头发上那片小巧的纸钱,俯首紧紧地抱住了她纤细的腰。 姜姨娘也抬臂环住了他,一手轻轻地在他的背上抚摸着,眸光冷厉。 她心头一片雪亮:为了她自己也好,为了逸哥儿也好,楚令霄都必须无事。否则,若是楚令霄落了罪,为了保楚令霄,他们又要利用逸哥儿了。 楚令霄的心在女人的柔情款款的抚慰下,安定了不少,他放开她,往后退了半步,一手搭在她纤细的肩膀上,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姗儿,我想好了,等二弟的丧事办好后,我就把你扶正,没有了沈芷,我们之间也就没有阻碍了!” “委屈了,姗儿,等了我这么多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楚夫人,那么逸哥儿就是我们的嫡子!” 楚令霄深深地凝视着姜姨娘,激情澎湃,这番话说得是真情实意。 眼前这个女子才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同甘共苦,他们之间的感情才是最纯粹的。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他终于可以让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而楚云逸是他最出色的儿子,将来也会是继承永定侯爵位最合适的人选。 “令霄……”姜姨娘抬首与楚令霄四目相对,漆黑的眸子里荡漾着些许水光,就仿佛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唯有她自己的知道,她的心根本毫无波澜。 “令霄,”她捏着一方素白的帕子,贝齿微咬下唇,“家里正是多事之秋,逸哥儿与他二叔又……哎!” 她幽幽叹了口气,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楚令霄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楚令宇想用楚云逸去讨好康鸿达的事,面色微微一变。 是了,楚云逸怕是对楚令宇还怀有芥蒂之心,而他又是个直脾气,万一在灵堂里说楚令宇是活该什么的,又或者闹起来,场面恐怕会不太好看。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低调地操办楚令宇的丧事,把这件事赶紧揭过去。 楚令霄本来是想让人去通知楚云逸的,现在又改变了主意,主动提议道:“姗儿,我想还是让逸哥儿在外头再住几天吧。他还小,反正他二叔的丧事,他也帮不上忙。” 见目的达成,姜姨娘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面上柔柔地应道:“令霄,你说的是,我都听你的。我会派人跟逸哥儿说一声,让他这些天就别回来了。” “我知道你这几天很忙,我就不打搅你了。” 姜姨娘优雅地福了福身,就告退了。大丫鬟端着空汤盅紧跟在她身后。 楚令霄怔怔地望着姜姨娘离开的背影,她纤细的背影一如当年,楚楚动人,他的姗儿一直没变过! 春风骀荡,浮香阵阵。 当姜姨娘走出灵堂后,脸上的表情就变了,笑意自嘴角消失,唇角抿得紧紧,一双婉约的眼眸中冷峻坚毅,与她那柔弱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逸哥儿如天之骄阳般,绝不容有一点瑕疵,她也不会让他搅和到这趟浑水中。 姜姨娘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灵堂望去,在目光与楚令霄的目光相交的那一瞬,温温柔柔地笑了。 然后,她再次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去,这一次,脚步再没有停留。 大丫鬟小声地问道:“姨娘,您真的不打算让大少爷回来?” 大丫鬟是真不明白,姜姨娘就不怕二姑奶奶对大少爷不怀好意吗?!她设身处地地想,都觉得如果她是二姑奶奶,不可能忍下这口气的。 姜姨娘斜了身旁的大丫鬟一眼,轻声道:“我自有计较。” 姜姨娘的心里也不是全然不担心,沈千尘对自己肯定有恨,但她对楚云逸到底有几分姐弟情,至少在没有利害的前提下,她暂时不会害楚云逸。 现在的楚家太乱了,相比之下,姜姨娘觉得楚云逸还是暂住在宸王府更好。 等到自己为他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他再风风光光地回来,届时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让旁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她的逸哥儿就该是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郎! 姜姨娘的步伐坚定,眼底闪烁着坚毅如铁的光芒。 为了她的逸哥儿,她连命也能豁出去! 354非亲 楚令霄口中所谓的“再等等”一等就是三天,楚令宇只停灵了三天就下葬了。 京城里谁家都没有得到楚家的报丧,所以,也都没有去吊唁。 京城各府都看到楚家悬起了白布,知道他家有丧事,其余一概不知,一时间揣测纷纷,于是楚家对外宣称近日家里事多,楚令宇去世前说丧事从简,再加上太夫人病了,老人家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受了刺激,一直卧榻不起。 于是,就连楚云逸都被瞒了好几天,直到三月初七,他才知道了这件事。 当下,楚云逸有些惊讶,也有些迟疑,想回楚家问问情况的,却又觉得膈应,忍不住就去询问了云展的想法。 云展说:“既然他们都没叫你,那你回去做什么呢?再说了,这些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云逸:“……” 楚云逸仔细想了想,觉得云展所言甚是。 云展说的其实是他自己,也是作为庶子的感悟。只要云家不来叫他,要么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么就是根本不想让他知道,那么他只要当作不知道就行了。 楚令宇之死甚至没有掀起一点涟漪,就这么过去了,无人过问,无人惦记。 自楚令宇下葬之后,楚家继续闭门谢客。 楚令宇下葬的消息也传到了沈千尘耳中。 只要楚家人不去烦母亲与弟弟,沈千尘也懒得理会楚家那些事,只吩咐琥珀留心几分,反正她们在楚家有眼线在,要是楚家真有什么大事,那几个眼线也会见机往宸王府递消息的。 这一天,又在屋里躲了几天的沈千尘少见地出了自己的屋子,去了韶华厅的偏厅见人。 “王妃,属下今天刚从豫州回来,这一趟也算小有收获。”一个身形精干、着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郑重地给沈千尘抱拳行礼。 只见他相貌平凡,身量中等,不胖不瘦,是哪种藏在人群中泯然众人的人物,那黝黑的面庞上,一双三角眼炯炯有神,精光内敛。 沈千尘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对方,江沅告诉她,这人叫老窦,也是从军中退下来的,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手,从前在军中就是做探子的,所以才会被顾玦派去楚家老宅办事。 江沅简洁地说道:“老窦,你就直说吧。” 老窦神情恭敬地应了声,他维持着抱拳的姿态,有条不紊地禀了起来:“王妃,属下在长恒镇打听过了,当年姜姨娘怀胎三月时,就被老侯爷送去了豫州长恒镇,当时陪在姜姨娘身边的是崔嬷嬷与王妃您后来的掌事嬷嬷俞嬷嬷。” “姜姨娘到达长恒镇时,一路奔波,担心胎位不稳,请当地李氏医堂的李老大夫诊过脉,之后李老大夫每隔十天就会去给姜姨娘诊脉。” “据楚家老宅的几个下人说,姜姨娘刚到那里时,郁郁寡欢,深居简出,很少出她住的那个院子,所以他们也没怎么跟她打过交道。” “不过,姜姨娘对腹中的胎儿十分看重,怀胎六七月时,让嬷嬷去找那一带的村民要了百家布,亲手给孩子纳百家衣。” “姜姨娘的那一胎怀得很不容易,胎儿七个月大时,大夫与稳婆都说肚子太大,担心胎儿太大会不好生,让她少吃点,多动动,那会儿,宅子里的人就常见她的丫鬟、嬷嬷们扶着她在园子里走动。” “七月的一个黄昏,也就是生产的前一个月,姜姨娘在花园里不慎脚滑摔过一跤,摔得很厉害,倒地不起,当时花园里的很多人都看到了,说姜姨娘见了血,血流不止。” “后来,还是让老宅的下人跑去请的大夫,请的又是那位李老大夫。”老窦说着眸光一闪,瞥了眼王妃的脸色。 沈千尘也不说话,一边喝茶,一边听对方说话,似是全神贯注,又似是漫不经心。 厅堂不时有风吹花木的沙沙声传来,连时光的流逝似乎都放缓了。 老窦定了定神,放心地继续往下说:“属下觉得这位李老大夫值得一查,就派人去寻。” “可是,李老大夫一家早在十年前就从长恒镇搬走了,搬到了豫西,这一趟,我们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人,把他从豫州带回了京城。” 本来从京城来回豫州也不需要一个多月,他们也是为了找这李老大夫,所以才耽搁了一些时间,回来得这么晚。 也幸好他们找到了李老大夫,否则这一趟去豫州,也等于是一无所获,没法跟王爷交代。 老窦在心里暗自庆幸着。 沈千尘放下了茶盅,开口问道:“人呢?” “人就在外面等着。”老窦连忙答道。 于是,老窦出去吩咐了候在厅外的小厮一声,那个小厮就快步跑出了庭院,很快把一个干瘦佝偻的灰衣老者带了进来。 那灰衣老者看来已是花甲之年,头发花白,长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刻的皱纹,步履之间掩不住诚惶诚恐。 明明三月的气温宜人,可他的额头鬓角全都细密的汗珠。 李老大夫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来就没离开过豫州,没想到这人到花甲,居然被人带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还被带来见一个贵人。 王妃,像这种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他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人物,李老大夫的心里不免忐忑。 李老大夫方才已经得了叮嘱,颤颤巍巍地答道:“当时,姜姨娘摔了一跤,我……草民给她诊脉时,发现失血过多,胎位不稳……草民无能,就说自己无能为力,被姜姨娘和她身边的两个嬷嬷骂了一顿,还把草民赶走了,她们说要去找别处更好的大夫。” 李老大夫蹙眉叹了口气,唏嘘道:“长恒镇是个小地方,当年叫得上名号的医馆除了我李氏医堂外,另外也就两家医馆而已。不过,草民后来也不知道了楚家那边还请了那家的大夫上门。” “草民那之后再也没去过楚宅。” 李老大夫越说越紧张,忍不住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 偏厅内,静了一瞬。 沈千尘又喝了口茶,然后又问道:“大夫可还记不记得姜姨娘的脉象?” “回王妃……”李老大夫咽了咽口水。 这件事都过去十五年了,本来李老大夫早就忘了姜姨娘了,毕竟他行医四十几年,遇到过的孕妇不知凡几。直到二月中旬宸王府的人找上了门,他这才回忆起这件往事。 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长恒镇是个小地方,楚家就是当地最大的人家,所以李老大夫对这件事总是有些印象的。 当年,他发现姜姨娘的腹中的胎儿十有八九保不住,如实说了,姜姨娘情绪很激动,近乎歇斯底里了,弄得李老大夫心里也有些慌。他怕万一孩子没了,楚家人会迁怒到他的身上,来找他们医馆的麻烦,所以,当年从楚家老宅回家后,他就把姜姨娘的脉案写了出来,以防万一。 但后面,楚家那边悄无声息,再后来,他听说楚家那个姨娘平安生下了孩子,他也就放心了,把那份脉案和其他记录疑难杂症的脉案一起收了起来。 这一藏就是十四年。 这次宸王府的人来找他,反复追问他十五年前关于姜姨娘的事,他也害怕,因此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想起了脉案的事。 “草民找到了当年的那份脉案。”李老大夫干巴巴地说道,不敢正眼看上首的沈千尘,只觉得对方贵气逼人,与他从前在镇上见过的那些小户千金迥然不同。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其实也没什么好比的。李老大夫在心里暗叹,局促地又用袖口擦了擦冷汗。 那份脉案是由老窦亲自保管着,这时,他把那份脉案拿了出来,呈给了琥珀。 经过十五年的岁月,那份脉案的纸张泛黄,纸张的一角还有一些褐色的污渍,所幸上面的墨迹很清晰。 沈千尘细细地看着脉案,一字一句。 据李老大夫的记载,当时姜姨娘小腹坠痛,下体出血不止,血色鲜红,舌紫,脉弦滑,因外伤导致冲任损伤,胎元不固,乃胎漏之症。 沈千尘动了动眉梢。 要是这李老大夫没有断错脉象的话,那么当时姜姨娘的那一胎多半是保不住的,至少这不是一个普通大夫可以做到的,就是在京城,太医院的几位擅妇科的太医恐怕也保不住这个胎儿。 沈千尘留下了这份脉案,语气温和地对李老大夫说道:“多谢李老大夫了,让你千里迢迢地跑了一趟京城。” 说着,她又吩咐江沅给对方准备一份谢礼,总不能让人白跑这一趟。 李老大夫忙说不敢不敢,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江沅亲自把那位李老大夫请了出去,给了对方五百两谢礼,又找了王府的两个侍卫,让他们过两日送老人家回豫州。 李老大夫出去了,但是老窦没走,接下来,他还要继续禀后面的事: “姜姨娘在那年的七月摔了一跤后,对外宣称为了保胎,就再没出过屋。一直到八月二十日,才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老窦眸光闪烁,神色很是复杂。 他们也是花了不少精力,毕竟十五年过去了,很多人要么死了,要么就离开了,不少人的记忆也模糊了。他们把能问的人都问了个遍,还是因为当年楚家的老族长过世,楚家办丧事时,大办流水席,镇子里不少人都去吃过流水席,才有人勉强记起了日期。 老窦最后道:“王妃,属下查到的也就这么一些。” 他是聪明人,能猜到王妃应该在怀疑什么,只是苦无证据。 沈千尘也没有太失望,面色如常。 毕竟都这么多年了,他们能查到这点,查到这个李老大夫,已经比去年穆国公府查的要详尽多了。 “辛苦你了。”沈千尘含笑道,就把老窦给打发了,让他下去休息。 她独自坐在偏厅里,静静地沉思着。 八月二十日是她的生辰,或者说,是她前世一直以为的生辰,老家那些人说的那个啼哭的婴儿会是楚千凰,还是被楚令霄抱去的自己呢? “喵呜!” 在厅外早已经徘徊许久的黑猫见屋里终于没生人了,一边欢快地叫着,一边跑进了厅堂。 黑猫根本不知道主人在烦心什么,无忧无虑地蹭蹭她的裙裾,又轻快地跳上了她的膝头,四只雪白的猫爪间一不小心就伸出了尖锐的爪钩,钩坏了她的裙子。 琥珀瞧着心疼极了,这条裙子虽然不是新的,可是王妃也没穿过几回,就被这只蠢猫给钩坏了。 黑猫浑然不觉琥珀的怒意,奶声奶气地连叫了好几声,求抚摸。 “坏东西!”沈千尘伸指在黑猫的眉心轻轻地弹了一下,羡慕坏猫的没心没肺。 “王妃,”琥珀见沈千尘心事重重,忍不住就问道,“您是不是怀疑姜姨娘其实……”小产了? 最后三个字琥珀没说出口,但是主仆俩皆是心知肚明。 如果说,十五年前七月的那个黄昏,姜姨娘因为在花园里那一摔而小产了的话,那么楚千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琥珀咽了咽口水,嗫嚅道:“难道大姑娘她不是……”姜姨娘亲生的? 沈千尘摸着猫的右手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等于是回答了琥珀的猜测。 沈千尘之所以会请顾玦派人去查,就是觉得姜姨娘对楚千凰的态度很奇怪,不像她对楚云逸是真的很好,是发自内心的疼爱,没有一点私心,那是为人母对亲子的一片慈爱之心。 对待楚云逸,姜姨娘是一个合格的生母。 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楚千凰,姜姨娘的态度就很微妙,没有爱怜,没有庇护,甚至不盼着女儿好。 即便是那些重男轻女的母亲,大部分也都能希望女儿能过得好好的。 姜姨娘对楚千凰更偏向于利用,对自己则更像是在报复。 如果说,楚千凰也不是她的亲女,那么她对待楚千凰的“冷心”就可以解释了。 蓦然间,沈千尘又想起了那日在白云寺觉慧大师针对楚千凰说的那句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因果循环。” 她总觉得这句话在暗示着真正的楚千凰还是有可能回来的。 大部分的时候,沈千尘都信奉人定胜在,但这件事上,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沈千尘无声地发出幽幽的叹息声。 沈芷亲手养大的那个楚千凰,肯定不似如今这个。 若是原来的楚千凰能够回来就好了! 虽然沈千尘对于前世在楚家的不少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但她可以肯定,上一世的楚千凰应该也是被现在的这个人鸠占鹊巢了。 所以,上一世沐哥儿从假山上摔下来后,也是楚千凰为崔嬷嬷遮掩,崔嬷嬷才脱了身,没有人怀疑到崔嬷嬷身上; 所以,连沈芷过世的时候都没见楚千凰太伤心; 所以,当自己被区区一个荷包就被怀疑清誉有瑕时,楚千凰也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 想到楚千凰,沈千尘不由朝外面的天空看去,天空碧蓝,白云随风往南方徐徐飘了过去,云层变化莫测。 沈千尘是知道,楚千凰是去不了昊国的。顾玦收到的那些飞鸽传书都不会瞒着她,睿亲王他们应该也快回京了。 沈千尘愉快地在猫背上摸了几下,唇角弯弯,眸光熠熠,笑容灿烂如旭日。 等楚千凰回京后,有些事该了结的,就得赶紧了结了,这件事也拖得更久了。 “喵呜!”黑猫眯着猫眼,满足地叫了一声,似在附和沈千尘似的。 沈千尘的心情轻快,可远在豫州的睿亲王却是头痛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起身后,第一句话就是:“许副指挥使从长荆镇那边回来了吗?” 此刻,睿亲王一行人正在距离长荆镇十几里外的元安县,他们在这个小县城已经待了好些天了。 “王爷,许副指挥使还没回来。”长随摇了摇头。 睿亲王:“……” 睿亲王的脸色难看至极,这才没几天,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鬓发间也愁得添了不少白发。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连吃早膳的胃口都没有了,目光透过窗口望向长荆镇的方向,眼神恍惚。 直到现在,睿亲王还懵着,那一天黄昏,他们和安达曼郡王一行人进入长荆镇后不久,就全都晕厥了过去。 等睿亲王在自己的马车里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们又回到了长荆镇的入口处,其他人横七竖八地或倒在地上,或昏迷在马车里,众人都是在差不多的时候陆陆续续地苏醒过来。 起初,睿亲王还以为他们是遭遇了劫匪,可是队伍中的齐人一个没少,包括袁之彤。 唯有安达曼郡王一行昊人不知所踪。 当下,睿亲王就派了金吾卫去探查安达曼郡王他们的下落,然而金吾卫找遍了整个长荆镇,也没找到安达曼他们。 之后的三天,金吾卫掘地三尺地在镇子里找了好几遍,还是一无所获,镇子里既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 安达曼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似的,不知所踪。 一时间,人心纷乱,揣测纷纷。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睿亲王约莫猜测到安达曼郡王他们十有八九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王爷,安兴公主求见。”这时,长随的声音把睿亲王从思绪中唤醒。 长随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知道王爷昨夜就没怎么合眼过。 睿亲王眉心微蹙,觉得这些个小丫头年纪小小心眼却多得很,随口打发道:“跟她说本王有公务!” 长随应了声,就退了出去。 睿亲王右手成拳,在桌上烦躁地叩动着,不由地联想到了楚千凰。 他们在长荆镇找不到安达曼的踪迹,睿亲王曾下令即刻返回京城,当时,是楚千凰劝阻了他,让他多留几日。 楚千凰说:“王爷,臣女以为现在不宜回京。” “安达曼郡王现在不知所踪,要是您现在就回京,恐怕也不好跟皇上交代!” “王爷,这么多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既然在长荆镇和码头都找不到人,是不是在长荆镇附近的其他城镇都找找呢。” “就算是昊人真的出了什么事,那总得死要见尸吧。” 当时,楚千凰说的那番话至今还清晰地回响在睿亲王耳边。 睿亲王心里其实也没底,这件事太过离奇,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写折子,毕竟他也没法跟皇帝解释安达曼郡王为什么会失踪,更无法交代安达曼和其他昊人到底是死是活。 说得难听点,人要是活着还好,可要是死在了大齐的境内,事情可就麻烦了,大齐该怎么跟昊帝乌诃度罗交代?! 也因此,被楚千凰这么一说,睿亲王又改变了主意,下令到了这个元安县驻扎几日,让金吾卫的许指挥使带人马在长荆镇附近继续搜寻安达曼等昊人的下落。 这一搜查就查到了现在。 如果还找不到人,还要不要继续找呢?睿亲王再次陷入了挣扎中。 长随已经来到了屋外,客客气气地对等在檐下的袁之彤说道:“安兴公主殿下,王爷正在忙,您请回吧。” 袁之彤笑容温婉,虽然在这里吃了个软钉子,却依旧态度可亲,得体地应对几句后,就转过了身。 下一瞬,她的唇角不可自抑地翘了起来,眼角眉梢的喜意掩也掩不住。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上个月,当他们抵达长荆镇时,袁之彤已经认命了,却不想竟然在最后关头又峰回路转了。 安达曼失踪了,她也不用去南昊了! 袁之彤从睿亲王居住的小院子出去时,恰好与一个高大威武的中年男子交错而过,对着对方微微颔首:“许副指挥使!” 许副指挥使面露凝重之色,有些心不在焉地跟袁之彤行了个礼,就说要去找睿亲王复命,匆匆地走了。 如果是对真正的公主,睿亲王和许副指挥使不可能这么轻慢,可是谁都知道袁之彤不过是皇帝的义女,不过是个牺牲品而已。不值一提。 但是,袁之彤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轻慢,她关注的是,许副指挥使显然依旧没找到人。 袁之彤与大丫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主仆俩的脸颊上泛着桃花般的红晕。 如果可以的话,又谁会想背井离乡去异国他乡! 老天有眼,她可以回京城去了! 袁之彤的眼眶隐约泛着泪光,简直激动得快哭出来了。 她回头看着许副指挥使进了屋,又继续往前走去,心道:左右也就是在这里再耽搁几日而已,也没什么。 另一边,许副指挥使随长随进了屋,他的神情郑重,看得睿亲王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来觉得这送亲使的差事再简单不过了,不就是把袁之彤和两个陪嫁的媵妾护送到昊国吗,却没想到一桩简简单单的差事会遭遇这么离奇的变故! 睿亲王感觉嘴里的青菜鸡丝粥都不是味道了。 许副指挥使开门见山地说道:“王爷,刚刚在距离长荆镇五里左右的乱葬岗找到了不少身份不明的尸体,但不是昊人,都是大齐百姓的尸体,数量有几百。” “从尸体腐烂程度看,应该至少半年了,看伤口,他们应该是被屠杀的!” 说话间,许副指挥使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面沉如水。 他也曾想过消失的长荆镇的镇民去了哪里,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 睿亲王:“……” 睿亲王听对方说什么尸体、腐烂的话题,胃口又没了,粥也吃不下去了,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 长随赶紧给睿亲王递了杯茶漱口。 睿亲王心不在焉地喝着茶,心口压着一块巨石。 这好好的镇子怎么会被人屠镇了呢?! 355离间 睿亲王想到了当日他们进长荆镇的时候,惊愕地发现这是一个空荡荡的空镇,空无一人,那会儿,他也觉得奇怪,还以为是不是这里出了什么事,全镇的镇民都搬迁了呢。他还想着等他从昊国回大齐的时候,派人去长荆镇归属的县衙问问。 长荆镇的百姓居然全死了! 百姓死光,昊人失踪,睿亲王背脊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竖了起来,感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似有人盯着他似的,心中浮现两个字:圈套。 没错,一定是一个圈套。 长荆镇的百姓失踪,是因为他们全都被屠杀了,那么失踪的昊人呢? 他们是不是也都死了,又或者,这根本是昊人设下的一个诡计,力图挑起大齐与昊国的争端?! 睿亲王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妙,一切皆有可能, 不能再拖了! 睿亲王咬了咬牙,终于下了决定:“许副指挥使,我们立刻回京!” 许副指挥使也是这么想的,抱拳应了。 他快步出去了,下令金吾卫即刻准备启程。 楚千凰也一直在留心睿亲王这边的动静,因此她看到金吾卫开始收拾,心急了,再一次来求见睿亲王。 “王爷,安达曼郡王还没找到吧?我们这就要回京了吗?”楚千凰又一次来劝,心急如焚。 楚千凰当然不想回京。 她为了去昊国付出了那么多,费尽心机才走到这一步。 眼看着已经到了两国边境,她只要渡过大江,马上就能进入昊国了,现在要她回去?! 不,她不甘心!! 楚千凰的脑子里被不甘所充斥着,即便她按捺着、压抑着,那种焦躁还是从她的举手投足间透了出来。 这一次,睿亲王看着楚千凰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从京城南下的这一路,安达曼等昊人对楚千凰的宽待,睿亲王也是看在眼里的。 安达曼对袁之彤这个假公主不理不睬,睿亲王能理解,毕竟是皇帝临时悔婚,明明最初说好了把嫡公主嫁给昊国太子,临到头却弄了个没有皇家血脉的假货给他们,昊人发怒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安达曼对楚千凰的好,却让人觉得“好”得没有来由,让人不得不生疑。 睿亲王心里也怀疑过他们在私底下有什么勾当,只是从前懒得管这闲事,反正楚千凰也与他没什么干系。 然而,在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睿亲王不得不管,也不得不多想:楚千凰坚持不肯走,等于是落实了他此前的猜测。 睿亲王平日里总是笑容可掬,在宗室里也是老好人的形象,不管政事,也不得罪人,但此时此刻,他再也维持不住笑脸,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向楚千凰的眼神也一下子变得锐利威仪起来。 “本王已经决定了,今天就启程回京,所有人都得走!”睿亲王硬声道,气势凌厉。 楚千凰面色微微一变,在弹指间思绪百转,斟酌了一番。 她不能走,可她也知道睿亲王是不可能再次被她用同样的借口留下的。 于是,楚千凰退了一步,好声好气地说道:“王爷如果要走,臣女也不敢拦着王爷,但是臣女想留下……” “不行!”睿亲王直接打断了楚千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要求,神色冷峻。 他当然不可能答应把楚千凰一个人留下,若是她胆大包天真和昊人有什么勾结,那么就必须得让她回京;反之,就算不是这样,她是大齐贵女,是楚贵妃的外甥女,二皇子的表妹,也不可能把楚千凰丢在这里。 睿亲王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快去收拾行装吧!” 楚千凰正欲再言,睿亲王却不想听了,不轻不重地又说了一句:“楚姑娘,本王可不会像那些南昊人一样‘惯’着你的。” 他的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 楚千凰:“……” 楚千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依旧,樱唇紧抿,难堪、羞赧、烦躁等等的负面情绪交织在心里,让她恨不得甩袖离去。 她努力了这么久,真要化成泡影吗? 这几天,楚千凰纠结了好几天,想过各种法子,也想过自己跑的。 但是,她知道这一跑她就成了黑户了。 就算她一个人去了昊国,也无名无份,甚至连媵妾也不是,一个黑户到了昊国,势必会寸步难行,而且一个弱女子行走在外,难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觊觎。 她在昊国没有什么助力,人单力薄,想要找乌诃迦楼就更难了。 楚千凰魂不守舍地转过了身,甚至没给睿亲王行礼,就走出了屋子。 抱琴守在屋外等着楚千凰,见她出来,迎了上来,担忧地问道:“姑娘?” 楚千凰没说话,给了抱琴一个眼色,示意回去再说。 不过是几步的距离,楚千凰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睿亲王态度强势,也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暗暗咬牙,下了狠心。 走,她得走! 楚千凰立刻吩咐抱琴以最快的速度去拾好行囊,尤其是把银票和值钱的东西都收好。 主仆俩见客栈内的其他人还在忙着收拾东西,打算悄悄地从客栈的后门离开,可是她才刚走出自己的房间,就被两个高大健壮的金吾卫拦下了。 其中一个留小胡子的金吾卫冷冰冰地说道:“楚姑娘,小心别走错了,出发的时间还没到呢。” 他话中难掩警告的意味,眼神中冰冷无情。 楚千凰:“……” 楚千凰毫不怀疑,如有必要,对方会直接对自己动手,她只能退回了房间中,心情更烦躁了。 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绞尽了脑汁,却束手无策。 一个时辰后,众人就启程出发了,大部分人都怀着期待,盼着赶紧回京城。 归程的路上,车队一路紧赶慢赶,不复此前南下时的悠闲。 楚千凰心事重重地勉强跟着,现在没了昊人照顾,她的待遇也没这么好了,再加上睿亲王下令快马加鞭地赶路,所以,这一路,她虽然是坐马车,却也过得非常辛苦。 楚千凰依旧不甘心,北上的这一路上她几次都想偷跑,但是睿亲王早有防备,让金吾卫日夜都守在她的周围,让楚千凰完全找不到机会。 这一天,送亲的车队终于从豫州进入了兖州境内,众人皆是疲惫不堪,昨夜他们根本没找到驿站,直接是扎营休息的,今天总算是找到了一间驿站。 夜幕降临,天空彻底暗了下来,繁星密布。 楚千凰觉得浑身酸痛,精疲力尽,草草地吃了碗汤面后,打算早点歇息,满脑子想的是该怎么逃走。 当她走进內室时,一眼看到窗边多了一道高大的人影。 楚千凰先是吓了一跳,正要张嘴喊,却感觉脖子一凉,一把寒光四射的刀刃架在了楚千凰的脖子上。 持刀的人低声警告道:“不许喊!” “……”楚千凰瞳孔猛缩。 下一瞬,倚在窗边的男子朝楚千凰走近了两步,走进银色的月光中,他的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 是安达曼郡王。 楚千凰的双眼瞪得更大,认出了对方。 安达曼显得有些狼狈,胡子拉碴,瘦得两边的脸颊微微凹了进去,面色也不太好看。 楚千凰放下了心,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想动,但脖子上传来一阵刺痛,刀刃微微陷进了她脖颈的肌肤。 楚千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压低声音问安达曼道:“安达曼郡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千凰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急切,至今还是一头雾水。 安达曼眼神狠戾地看着楚千凰,那眼神像是淬了毒似的阴冷,让楚千凰一瞬间有点怕,但她还是努力稳住了情绪,不露声色。 “楚姑娘。”安达曼一边喊道,一边又朝楚千凰逼近了一步,气势逼人,那褐色的眼眸中仿佛什么东西在翻滚着,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猛兽盯上了猎物似的。 那天,在长荆镇,他远远地看到了乌诃迦楼手上的那把弓。 那把弓的造型奇特而又熟悉,却又与他印象中的造型略有区别,但是,他可以肯定那把弓分明就是楚千凰拿来与他交易的新型弓。 不,不一样。 乌诃迦楼手上的那把弓射程与威力都比楚千凰所展示的那把弓更胜一筹。 当时,安达曼就知道他被耍了。 他被大齐人与乌诃迦楼联手给算计了。 安达曼恍然大悟,双拳紧握。 那些他之前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就像是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连了起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果然! 大齐皇帝果然是帮着乌诃迦楼的,大齐皇帝和宸王的意图很明显了,他们这是要帮着乌诃迦楼篡权夺位呢!! 至于楚千凰…… 安达曼眸底的怒意更汹涌了,如那喷涌的火山岩浆似的。 楚千凰不过是大齐抛出来的一个饵,用来转移他的视线,目的是为了让他掉以轻心。 而他中计了,他自以为抓住了一份机缘,结果不过是大齐的诡计。 他错了,大错特错,把自己从猎人变成了别人的猎物! 那一日,他好不容易在几个心腹的护送下从长荆镇逃了出来。 他生怕乌诃迦楼继续追杀自己,所以这段日子像阴沟里的老鼠似的躲躲藏藏着,更不敢渡江,担心码头有人埋伏,如果他去了,只会自投罗网。 为了安全,安达曼计划绕道至徐州,从徐州的码头渡江前往昊国,没想到前两日他在豫北又偶遇了这帮大齐人。 安达曼看到了楚千凰,心里实在四憋不下这口气,就悄悄地尾随其后。 一开始,安达曼打算杀了楚千凰出一口恶气,但是这两天,他又开始冷静了下来。 他这次来大齐的差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随行的人几乎都死了,如果他就这么空手回昊国,根本无法跟昊帝交代,更甚者,还会被昊帝治罪! 所以,他至少也要把楚千凰带回昊国去,让她亲口对昊帝说说,大齐是怎么来玩弄他们大昊的。 安达曼还想到了楚千凰提供的土豆。 他也不知道土豆是不是大齐抛出的另一个饵,但他决定赌一把。 万一土豆是真有其物,那么他还可以凭此将功折罪! “我是来带姑娘去昊国的。”安达曼的嘴唇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讽刺地说道。 楚千凰:“……” 楚千凰的心里惊疑不定,警铃大作。 本来,当她看到安达曼的第一眼是高兴的,但是现在安达曼凝视着她的眼神以及这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都让觉得害怕。 从元安县出发到兖州的这一路,她就没好好休息过,这几天午夜梦回时,她就会做噩梦,梦中,她一次次地被杀死。 每一次都是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让她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安达曼此刻的眼神不禁让楚千凰联想到了那个噩梦。 楚千凰觉得喉头发涩,有些怯,她的心脏怕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在了掌心似的。 然而,楚千凰的怯色落在安达曼的眼里就是心虚。 安达曼皮笑肉不笑地再道:“楚姑娘,你在迟疑什么?你不是一心想跟我去昊国吗?” 楚千凰还是没懂安达曼的意思,却能看出对方的不怀好意。 她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混乱的情绪,抬手指了指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刃,语气冰冷地问道:“郡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顿了一下后,她又问:“长荆镇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姑娘不知道吗?”安达曼淡淡一笑,声音更嘲讽了,“你不是把弓给了大齐皇帝了?乌诃迦楼拿着你的弓,让我们几乎死绝!” 什么?!楚千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弄错了!”她震惊地否认道,声音都有些微颤了,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蜜蜂在嗡嗡地叫着似的。 安达曼的意思是,乌诃迦楼不在昊国,却出现在了长荆镇,而且他手里还有复合弓。这怎么可能呢?! “弄错?”安达曼嗤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语速越来越慢,“弄错的话,我们昊人会死绝了,你们齐人却完好无损,一个个全都好好的。” “楚千凰,你别把我当傻子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安达曼近乎是一字一顿,这一瞬,他压抑许久的杀意又涌了上来。 他自诩老谋深算,却被一个未及笄的姑娘给算计了。 “安达曼郡王,不是这样的……”楚千凰想解释,但是安达曼却不想听了,抬手做了个手势。 那个持刀的麻脸男子立刻意会,急速地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捂住了楚千凰的嘴,持刀的手利落地把刀收进了刀鞘中。 楚千凰心慌意乱,心中更多的是恐惧。 既然安达曼都已经这么认定了,那么现在他让人把自己带走还会有什么好事吗?! 楚千凰心如擂鼓,后颈出现薄薄的冷汗,连身子都不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是真怕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去了昊国,只会落得阶下囚的结局。 楚千凰奋力地咬了那麻脸男子捂她嘴的手一口,张嘴道:“你……” 她心里想着,可以让睿亲王和安达曼郡王解释清楚,他们双方肯定被人设计了,而乌诃迦楼肯定在这件事掺了一脚。 见楚千凰竟然敢喊,麻脸男子的脸色霎时变了,往楚千凰的后颈重重地一掌劈下。 楚千凰两眼一翻,只觉得一阵剧痛自后颈袭来,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麻脸男子一把扛起了楚千凰纤细的身体,在安达曼的示意下,两人从二楼的窗口爬了下去。 现在已经是月上柳梢头,银月高高地悬挂在夜幕中,夜色更深邃了。 外面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只余下细微的虫鸣声与风拂枝叶声偶尔响起,衬得周围越发静谧。 然而,安达曼和麻脸男子才落地,又觉得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麻脸男子反应极快,一手如麻袋般扛着楚千凰,另一手再次拔出腰侧的佩刀。 几乎同时,数十个身材高大、手持长刀的金吾卫从阴暗的地方杀气腾腾地走了出来,把安达曼和麻脸男子团团地围了起来,还有十几个金吾卫如幽灵般出现在墙头与树上,拉弓搭箭。 他们手里的长刀和箭矢全都对准了安达曼,锋利的尖刃在银色的月光下寒光闪闪,锐气逼人。 最后走出来的是睿亲王与许副指挥使。 春日的夜晚清凉舒适,阵阵晚风在这人头攒动的庭院里吹拂着,吹得暗影中的草木张牙舞爪地舞动着,影影绰绰。 双方彼此对峙着,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气氛剑拔弩张。 安达曼的脸色难看至极,警惕地环视着包围圈,整个人如坠冰窖,心更是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心很慌,也很乱,但他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不能露怯,冷声斥道:“你们大齐,简直欺人太甚!!” 安达曼外强中干地拔高了嗓门,那张狰狞的脸庞五官扭曲,写满了愤懑。 睿亲王一脸莫名地看着安达曼,皱起了眉头。 在今夜之前,睿亲王、礼部郎中以及许副指挥使一起预想过各种可能性,但总体上还是倾向于安达曼可能是遭遇了不测。 不想,安达曼竟然再次出现了! 而且,安达曼还想悄悄掳走楚千凰…… 睿亲王不明白对方为何不在长荆镇就带走楚千凰,心里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是面对安达曼的斥责,他表面上还是摆足了大齐作为天朝上国的架子,不悦地反驳道:“安达曼郡王,你们分明是恶人先告状!” “你们昊人突然就离奇失踪,我们在长荆镇一带遍寻几日,不见踪影。齐、昊两国早已签下了婚书,可你们却无故背弃婚约,不告而别,现在又突然出现,还要掳走大齐贵女!” “这件事,你必须得给本王一个交代!!” 睿亲王自认自己占了大义,因此说起话来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安达曼被睿亲王这番话说得脸色越来越阴沉,宛如染了墨汁似的。 在安达曼看,睿亲王是大齐皇帝的皇叔,大齐皇帝对其委以重任,才会令其担任送亲使的位置,睿亲王绝不可能不知道大齐皇帝、宸王与乌诃迦楼的阴谋。 对方现在说这番话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占了大义而已! 安达曼心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但终究觉得与对方说再多也无益,白费唇舌。 他对着旁边的麻脸男子做了个手势,那麻脸男子就把手中的刀刃再次对准楚千凰的脖颈。 “让开!”安达曼语气冰冷地威胁睿亲王,一字一顿,“如果不想她葬身于此的话,就给我让开!!” 安达曼认为楚千凰是宸王妃的姐姐,又知道这么大的秘密,她的命绝对不是皇帝封的那个假公主可以相比的!万一楚千凰死在这里,怕是睿亲王回京后,也不好跟宸王交代! 睿亲王皱了皱眉头。 他本就怀疑楚千凰勾结昊人,此刻见安达曼竟然拿楚千凰来威胁自己,心里只觉得好笑。 他在心里飞快地衡量了利弊,现在那些昊人全都不知所踪,也许昊人正在策划着什么阴谋,安达曼必须要留下,这样自己才能给皇帝一个交代! 许副指挥使同样觉得楚千凰不算什么,但也不敢擅作主张,以眼神询问睿亲王的意思。 睿亲王沉着地下令:“给本王拿下!” 他没说拿下谁,但任谁都知道他要拿下的人是安达曼郡王,而且是活捉。 于是,一众手持长刀的金吾卫立即朝安达曼逼近,收缩了包围圈,安达曼与麻脸男子肩膀挨着肩膀。 麻脸男子与安达曼皆是变了脸色,没想到他们会不顾楚千凰的安危。 “你们再……”麻脸男子把手里的刀刃朝楚千凰纤细白皙的脖颈压了压,刀刃在肌肤上划出一条细细伤痕,鲜血染红了脖颈与刀刃。 “嗖!” 一支羽箭急速地从墙头射来,如流星般划破了夜空,带起一股凌厉的劲风。 它太快了,快得大多数人反应不过来。 麻脸男子推了安达曼一把,原本扛在他肩上的楚千凰也摔落在地,但是已经晚了,那支羽箭势如破竹地从背后射中了安达曼,从他的后脑贯穿了额头,箭尖血淋淋的。 安达曼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对眼珠子从眼眶瞪凸了出去,死不瞑目。 一瞬间,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安达曼的嘴巴还在微微地动,似乎在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发不出声音了。 这一刻,他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但一切都迟了。 他也悔了。 他不该再来找楚千凰的,就是这么灰溜溜地回昊国,也比把命搭在这里好啊! 然而,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安达曼的躯体倒了下去,眼睛变得灰暗无神,生命已然从他的躯壳中流逝。 鲜血染红了他尸体下的石板地面,鲜血的气味随风弥漫开来。 见安达曼死了,麻脸男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郡王!” 他这一声是以昊语喊的,神色间俱是疯狂之色。 他杀气腾腾地挥刀,朝地上的楚千凰刺了下去,今天他双拳难敌四手,但也要让大齐人付出代价! 可惜,他这一刀终究没能刺下,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小胡子金吾卫毫不犹豫地挥刀,一刀就捅进了他的心窝子。 与此同时,又有人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准确地射中了麻脸男子手中的长刀。 “铮!” 那把长刀“咣当”地掉落在了地,恰好掉在了楚千凰的脸颊旁。 小胡子金吾卫挥刀又抽刀,鲜血急速地自麻脸男子的胸口喷涌而出,温热的血飞溅到了小胡子金吾卫的脸上,让他的脸庞瞧着透出一股子肃杀气。 地上眨眼间又多了一具尸体! 356决定 周围又陷入了无声的沉寂中。 唯有那些树木与灌木还在随风摇曳。 睿亲王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目光如剑地望向了墙上那个一箭击毙安达曼的三角眼金吾卫。 那个三角眼金吾卫手里还拿着大弓,有些局促地从墙上跳了下来,走到了睿亲王和许副指挥使跟前,抱拳认错:“王爷,许副指挥使,刚刚风吹到树枝碰到了末将,末将不小心才松手了……” 他维持着俯首抱拳的姿态,低垂的眸子里掠过一抹沉沉的光芒。 睿亲王:“……” 睿亲王觉得额头隐隐作痛,也不好再斥责对方什么。 或者说,斥责也无用,人死不能复生。 许副指挥使做了个手势,他的亲卫就去查看了地上的两具尸体以及楚千凰,然后回禀道:“两个昊人都死了,楚姑娘只是被打晕了过去。” 睿亲王复杂的目光在两具尸体以及楚千凰身上,太阳穴一阵阵抽痛,心里沉重,神色更是阴晴不定。 过了好一会儿,睿亲王才下令道:“把安达曼郡王的尸体带走,连夜赶路回京!” 于是,原本烛火尽灭的驿站内又燃起了一盏盏灯火,恍如地上的繁星照亮了暗夜。 歇下的那些人又不得不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囊,半个时辰后,这支队伍再次上路了,只是队伍中多了一个黑色的棺椁。 当马蹄声与车轱辘声渐渐远去后,驿站内又恢复了死寂,灯火又一盏盏地熄灭了。 驿站对面的一片小树林中徐徐地走出了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头戴青色帷帽的青年,一手持珠,步履停在了在路口,静静地遥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 帷帽周围垂下的轻纱被夜风吹得肆意飞舞,轻纱后,乌诃迦楼的面庞俊美无瑕。 一双深邃的眸子闪着睿智的光芒,气质沉静,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 须臾,一只信鸽拍着翅膀从树林中飞起,双翅擦过树冠的枝叶,枝叶沙沙作响,似在低语。 夜渐渐浓了…… 这只信鸽在三天后抵达了京城,一直飞进了宸王府。 猫最先发现了信鸽,发出了兴奋的“咪呜”声,碧绿的眼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追着信鸽在院子里绕了好几圈,幸而惊风及时发现。 于是,猫被惊风赶走了,信鸽捎来的飞鸽传书很快就被送到了顾玦手中。 顾玦漫不经心地扫了信纸两眼,笑吟吟地跟沈千尘道:“一切顺利。” “喵呜?”黑猫是追着飞鸽传书来的,仰头对着顾玦连续叫了好几声,似在问他,鸽子呢? 顾玦没理它,又道:“他们快回来了。” 猫见男主人不理它,就去蹭女主人。 它安安静静地蹲在沈千尘的裙边,蹭了几下后,痴痴地望着她。 眼里就差写着猫这么乖,怎么会有人不想摸它呢! 可惜,它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沈千尘根本没注意猫,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那封飞鸽传书,脸颊顺势靠在他的肩头。 她知道顾玦和乌诃迦楼联手给安达曼郡王布了一个局。 顾玦没说过这个局的细节,沈千尘也没问过,只是看过几封顾玦和乌诃迦楼之间往来的信件,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还有好些地方没想明白。 不过,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呗,反正等睿亲王他们回来了,她自然就知道了。 沈千尘豁达地想着,顺口问道:“一会儿你要出门吗?” 她记得顾玦今天要去丰台大营。 最近顾玦恢复得越来越好了,沈千尘也就不再拘着他,从二月底开始,顾玦去军营的时间越来越频繁。 顾玦应了一声,把那张信纸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 须臾,火焰吞噬了纸张,那张单薄的信纸很快就燃成了灰烬,在窗外的微风中轻飘飘地散开…… 顾玦看着那消散的灰烬,眸中暗芒翻涌。 计划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乌诃迦楼那边该做的都做了,那么,接下来自己这边的后续也该准备起来了,以免太过被动。 顾玦转过头,狭长的眼眸低垂,盯着她那张笑意盈盈的小脸,肌肤光滑细腻得连个小小的暇疵都看不到。 他抬手轻抚着她乌黑柔顺的青丝,低声许诺:“最晚年底,我们就回北地。” 他的声音温柔舒缓,简简单单地勾勒出他们的未来。 知顾玦如她,沈千尘早就猜到顾玦最近的不少动作都是在为了回北地做准备。 现在他既然亲口告诉了她,那么他们肯定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北地去。 她相信他,他说什么她都信! “嗯。”沈千尘笑眯眯地点了下头,抬眸去看顾玦的眼眸,长翘的睫毛尖上有金色的阳光轻轻地闪烁着,仿佛敷了金粉似的。 “我喜欢北地。”她正色道,那双乌黑的凤眸清亮如春水,清楚地倒映着他的脸庞,下巴依旧靠在他的肩膀上。 说话时,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颈侧与下巴的位置,她身上的香味随着她的贴近愈发浓郁,清新,淡雅,一丝一缕地沁入他的口鼻。 顾玦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眼底波澜汹涌。 他抬臂一收,抱住她纤细的腰身,让她的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上。 沈千尘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脸从左往右移,却被他的手掌扣住了后脑,压在了他心脏上方的位置。 怦、怦、怦! 他的心脏强劲有力,生机勃勃。 沈千尘自认做得不留痕迹,其实顾玦早就注意到了,她自从给他开胸后,就一直把他当成易碎的搪瓷娃娃,除了给他敷药包扎的时候,完全不敢碰触他左胸上的那道疤痕。 她是医者,明明她也许比他自己还知道他到底康复得怎么样了,也是她告诉他,再过些日子,他就可以骑射了。 因为在意,所以无法冷静;因为在意,所以总是诚惶诚恐。 顾玦每每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既心疼又酸涩,柔情满肠。 沈千尘静静地倾听着他的心跳,也环住了他的腰身,紧紧地,用力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没事了。 她的眼眶微酸。 忽然间,心中涌现一股莫名的冲动。 她把脸挪了半寸,轻轻地,温柔地在他疤痕的位置亲了一下。 就这么隔着中衣与外衣,亲吻了一下。 轻如羽毛。 顾玦的胸膛剧烈地一颤,似有一股电流从她亲吻的位置急速扩散,浑身的血液似乎沸腾燃烧了起来,浑身酥酥麻麻。 这丫头啊! 真是…… 他闭上了眼,极力忍耐着,修长的手指不由插进了她浓密的发丝间,温柔缠绵。 沈千尘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嫣然一笑,巧笑倩兮。 她还主动用头去蹭他的掌心,像猫儿似的,声音温暖甜糯:“王爷在的地方,我就喜欢。”语气近乎呢喃,又似在撒娇。 无论在哪里都好,只要他们在一起!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等到三月中旬顾玦的身体恢复到能够策马弯弓的时候,睿亲王一行人也返回了京城。 睿亲王也怕再生什么变数,因此回京的这一路,他们是日夜兼程,没怎么歇息过,一个个都憔悴不堪。 之前他们从京城启程的时候,包括昊人在内的这支送亲队伍浩浩荡荡,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队伍的成员少了一大半,众人一个个萎靡不振,连大齐给袁之彤备的嫁妆也丢了不少。 睿亲王、礼部郎中以及许副指挥使进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 然而,皇帝到现在还病着,而且随着时间过去,每况愈下,如日薄西山,每天大半的时间都躺在龙榻上,清醒的时间也不多,因此,从年后到现在一直是由太子在监国。 顾南谨前几天就得知了睿亲王一行人正要回京的消息,但是睿亲王的书信写得语焉不详,只说安达曼死了。 顾南谨也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这两天,也在烦心这件事,因此这一日他第一时间接见了睿亲王他们,听他们禀了这一趟南下的经过,也包括安达曼是怎么死在金吾卫手里。 随后,顾南谨就派东宫侍卫去宸王府把顾玦请进了宫。 这是顾玦在大年初一朝贺后,首次进宫。不同那次穿着正式,今天的顾玦衣着十分随意,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道袍,头发如常在家中般半束半披。 从宫门到东宫的这一路,吸引了无数道探究审视的目光。 无论是那些官员还是宫人,都在暗暗地揣测着顾玦这个稀客到底是为何而来。 整个皇宫的气氛因为顾玦的到来而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大概也唯有顾南谨大喜过望。 他本来还担心顾玦不肯来,想着是不是还是得他亲自跑一趟宸王府。 “九皇叔,坐下说话吧。”顾南谨亲自请顾玦坐下。 这里是顾南谨在东宫的书房。 书房是一个人极为私密的地方,平日里,顾南谨都是在配殿待客,他请顾玦到书房自是为了表达亲近之意。 靠窗的一个茶几上摆着一个榧木棋盘,顾南谨此前似乎在摆棋,棋盘边还摆着一本棋谱,棋盘上摆着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 顾玦只扫了棋局一眼,就知道这是一局残局。黑子在白子杀气腾腾的包围圈中,穷途末路。 在内侍送上了两盅热茶后,顾南谨又道:“九皇叔可知道睿亲王回京的事?” 顾玦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顾南谨也不在意,这本来也就是一个开场白而已,接着,他就仔细地跟顾玦转述了睿亲王的说辞。 顾玦不置一词地喝着茶,连眼角眉梢也没动一下,云淡风轻。 顾南谨知道顾玦一向寡言,也不在意,诚实地说着他的分析与猜测:“九皇叔,长荆镇的事,孤觉得睿亲王他们是被昊人设计了。” 顾南谨右手成拳,思忖地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目光朝窗外几只飞过的雀鸟看去。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道:“但又有几个说不通……” “第一,这么做对南昊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第二,安达曼为何追踪他们到了兖州,把楚姑娘带走的目的又是什么。” 说话间,顾南谨的拳头又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两点,所以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也跟睿亲王他们提了他的想法,问起从京城南下的这一路上安达曼有什么不自然的举动。 但是,睿亲王不以为然,他是这么解释的:“太子,依本王之见,楚姑娘与安达曼郡王明显有所勾结,也许他们之间的协议出了什么变数,楚姑娘临时变故,不想跟昊人去昊国了,所以昊人才会冒险追来,还在驿站里打晕了楚姑娘。” 不过,顾南谨觉得睿亲王的这个解释有漏洞。 虽然他还没见楚千凰,虽然他也猜测楚千凰也许与昊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却觉得长荆镇发生的事太过离奇,无法解释。 顾玦放下了茶盅,忽然道:“长荆镇,我也知道。” 顾南谨猛地朝顾玦看了过来,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顾玦淡淡道:“去年我送乌诃迦楼回昊国时,曾在长荆镇遇了伏击,长荆镇的镇民被屠杀……” 听到屠杀,顾南谨瞠目结舌,惊得仿佛被重击一拳似的,一种窒息感自胸口涌了上来,就像是那爆发的洪水顷刻间将一个村落冲垮一样。 此前他也知道顾玦与乌诃迦楼曾经遭遇过昊人的伏击,显然,这是昊国新帝乌诃度罗指使的。 这次伏击的本质可以归于昊国的内斗,可是昊人偷偷潜入大齐的地界,屠了一镇的百姓,这都大半年过去了,豫州的地方官居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向朝廷禀报过! 荒谬,这简直荒谬! 这一刻,他恨不得即刻代皇帝下旨治罪相关的官员。 顾南谨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眼睛血红,愤懑不平。 他可以理解顾玦为何没有禀,毕竟皇帝对顾玦的戒心这么重,顾玦自然不会与皇帝说这些。 再说得难听点,就是顾玦说了,皇帝也不一定会信,甚至还会反过来怀疑到顾玦身上,或者,怀疑顾玦是否在挑拨大齐与昊帝乌诃度罗之间的关系。 当皇帝不想信时,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会怀疑…… 当皇帝想相信时,哪怕玄净道长的说辞有多荒唐,皇帝也会信。 顾南谨的眸色又深了几分,深吸了两口气,情绪才算是平复了一些,只是声音依旧发紧,再问道:“皇叔,可否与孤说说当时的事?” 他问了,顾玦就答了,一五一十。 顾南谨听得专注,眸光闪烁,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顾玦说完后,顾南谨才微微启唇,迟疑了一下,他想问顾玦,乌诃迦楼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顾玦挑了挑剑眉,一眼就看出了顾南谨在想什么,挑明了话题:“你想问乌诃迦楼是不是还活着?” 顾南谨:“……” 顾南谨被顾玦一语说中了心思,神色间不免有些局促,神色复杂。 他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他点头之后,又后悔了,觉得无论乌诃迦楼是生是死,他从顾玦那里得到的答案恐怕都是一致的。 然而,顾玦的回答完全出乎顾南谨的意料—— “活着。” 顾南谨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抿了下薄唇,又犹豫了片刻,接着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九皇叔,是不是把他带到京城了?” 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即便如此,语气中还是透出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顾玦又喝了口鲜爽甘醇的龙井,动作优雅,气度雍容,不疾不徐地说道:“在长荆镇的那次伏击后不久,我就与他一起渡江,去了趟昊国。” “在昊国境内,我们又遭遇了几次袭击,最后一次,对方前后夹击,占了地利与人和,我与他不得不兵分两路走,那之后,我们就失散了。” 顾玦故意说得半真半假,他和乌诃迦楼确实一度在昊国失散,不过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很快两方人马就又会合了,再后来,他把重伤的乌诃迦楼带回了大齐。 就是因为顾玦的这番话半真半假,顾南谨相信了。 算算时间,去岁顾玦本来应该早二十来天就能回京的,应该就是因为他去了一趟昊国,所以才多费了些时间。 而且,就算顾玦想救乌诃迦楼,也没必要带人回京城才是。 顾南谨心中释然,于是又道:“九皇叔,难道这次是乌诃迦楼设下的陷阱?” 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很大。 当初乌诃迦楼在长荆镇被乌诃度罗的人伏击,九死一生;这一次乌诃迦楼等于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同一个地方伏击了安达曼郡王一行人,以报当初之仇。 这也同时他是对乌诃度罗的回击。 所以,睿亲王一行人安然无事,毫发未伤,因为乌诃迦楼这个人恩怨分明,他就是冲着安达曼他们去的,并不想与大齐为敌。 可想而知,要是睿亲王在长荆镇有个万一,那就是对大齐朝廷与皇室的挑衅,皇帝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可死的是昊人那就不一样了。 这么说,所有的一切就都对上了! 乌诃迦楼的心思也是显而易见,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复仇;其次,他也可以借此瓦解大齐和现任昊帝乌诃度罗的联盟;而他的最终的目的应该是复辟。 顾南谨陷入了沉思中,许久没有说话。 三月的天气风和日丽,柳丝轻扬,花开成海,春风中满含芬芳的清香,夹着片片飞舞在空中的花瓣。 案头的壶漏轻轻地滴着水,滴答,滴答,时间缓缓流逝。 顾玦也同样不再说话,悠然地继续喝着茶,即便是身处皇宫重地,他还是一派闲云野鹤的样子,浑身透着一种不理俗物的淡然。 忽然间,顾南谨又问道:“孤是不是该加强和南昊边界的兵力?” 他的神色凝重肃然。 大齐和昊国以大江为两国边境。 宽阔险峻的大江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同时也不好守。大江由西至东数千里,如果要加强兵力防守,势必要调动不少兵力。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不是他今天调几万兵马去剿匪、固海防,那会干系到整个大齐的布防格局。 顾南谨登时觉得像是有一座山压在自己肩头似的,让他有种直不起腰的沉重感。 他是大齐的太子,有多尊贵,就意味着他肩负得有多少,他的一个决定关系到数万甚至数十万的百姓,关系到大齐江山。 顾玦不答反问:“太子,你觉得现在的昊国是什么情况?” 顾南谨沉默了,一瞬间,冷静了不少。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去岁,若是乌诃度罗能一举将整个昊国拿在手心,那么现在的昊国将会是大齐最强劲的敌手。 然而,乌诃度罗没能拿下乌诃迦楼,以致昊国的最后两州至今没有臣服乌诃度罗,现在的昊国四分五裂,说是自身难保也不为过。 乌诃度罗又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与大齐大动干戈呢?! “乌诃度罗不敢。”顾南谨近乎自语地轻声道,声音低不可闻。 说得直白点,若是昊国现在对大齐出手,那么乌诃迦楼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乌诃度罗虽然正式基登,也用强硬的手段压服了朝中的文武百官,但是,乌诃迦楼在百姓、贵族以及军队中素有威望,这种威望是潜移默化的,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被剿灭的。 他们现在对乌诃度罗的臣服有多少是出于真心,又有多少只是在蛰伏以待乌诃迦楼的归来,还很难说,怕是乌诃度罗自己也不知道。 乌诃度罗好不容易才登上这个地位,君临天下,一个高高在上、坐拥帝位的人又怎么敢轻易拿他的江山去涉嫌呢!他肯定不敢对大齐动手。 顾玦听到了顾南谨的低语声,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 乌诃度罗会有的反应也早在他和乌诃迦楼的预料中。 顾南谨想通之后,脸上又有了笑容,心绪就像是被人高高抛起又落下的球似的,上下起落了一番,心中空荡荡的,疲惫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看向顾玦的眼神更为敬畏,这种敬畏是由心而发,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自知之明。顾玦对朝政、对两国的局势看得太透彻了,反观自己,太局限了,不能像顾玦看得这样全面、这样透彻。 他这个太子远远不如九皇叔! 顾南谨的心中有些无奈,也有些惭愧。 若不是他的父皇疑心太重,有顾玦这样一位贤王辅佐,足以震慑四夷,安定民心,又何愁昊国呢! 说不定,大齐还能趁着这次南昊大乱之际,一统河山,完成太祖皇帝生前的夙愿,结束中原数百年的南北分裂。 这本是一件足以名留青史,甚至于他的父皇还可以因此被称为千古名君…… 然而,这也仅仅只能称为一个空想而已。 想到养心殿那个形容枯槁、日暮西下的皇帝,顾南谨心中的疲惫更浓了,浓得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端起茶盅,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喝了两口茶后,才平静地问道:“九皇叔,接下来孤该如何应对?” 顾玦挑眉笑了,清冷的眉目透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气质,像是冬日雪水随着春日的到来融在了他狭长的眼睛里。 他没说话,只是从顺手从棋盒中随意地拈起了一枚黑子,稳稳地、坚定地落在了棋盘中间的某个位置上。 以此作为他的回答。 顾南谨:“……” 顾南谨起初愕然,下意识地去看棋局,微微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这一子落得太妙了! 顾南谨感觉像是有一缕晨曦拨开了浓重的阴霾,骤然间豁然开朗了。 他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他盯着棋盘上那风谲云诡的棋局,不由失笑,感慨自己一时犯傻了。 难怪古人说棋局如战场! ------题外话------ 很快就回北地了。 357犯错 现在的局势摆在这里很清楚了。 乌诃迦楼在长荆镇伏击了昊国使臣,除了安达曼郡王外,当时恐怕没几个活口。 而现在,安达曼郡王又死在了他们大齐金吾卫的手里。 这种情况下,就算大齐告诉昊帝乌诃度罗,长荆镇之伏与大齐无关,乌诃度罗也不会信的。 无论乌诃迦楼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切都不重要了,乌诃度罗恐怕已经恨上了大齐,不可能再合作了。 就算乌诃度罗暂时忍下这口气,再言合作,恐怕两国皇帝都不会相信彼此了。 在彼此完全不信任的前提下,即便合作,也是又一场尔虞我诈,迟早会彼此撕破脸! 所以—— 顾南谨不由望向了窗外,天空中的洁白无瑕的云层仿佛那白色的僧衣似的,不染尘埃。 所以,他就只能和乌诃迦楼合作了。 不然,若是等到乌诃度罗平定了整个昊国,转而将矛头直对大齐,届时他再来思考应对之策的话,那就太被动了。 对大齐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乌诃迦楼的存在牵制住乌诃度罗,让昊国的这对叔侄先内斗,无论到底谁胜出,那么昊国都势必有一定程度的折损。 大齐才能在坐观两虎相争的同时,休养生息。 为了让乌诃迦楼有与乌诃度罗一斗的资本,大齐就得适度地提供乌诃迦楼一些帮助。 顾南谨的眸色随着思绪越来越深邃。 他在棋盒中抓了一把,那些棋子彼此碰撞,发出些许声响。 他微微抬臂,以修长的手指将白子拈在半空中,似是犹豫了一下,终于把白子落下。 “啪!” 清脆的落子声似乎在宣誓着什么。 乌诃迦楼去岁在大齐待了好几个月,顾南谨负责招待他,与他有过很多次接触,而且,他也曾多方调查、了解过这个人,对他的人品还是有所了解的,所以当初,顾南谨才会一力支持把安乐嫁给乌诃迦楼,促成两国联姻。 说句实话,顾南谨觉得乌诃迦楼的人品远盛如今的这位昊帝。 顾南谨豁然开朗,心里有了决定,潇洒地捧起了茶杯,郑重地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孤以茶代酒谢过皇叔了。” 此时,茶水温热适口,顾南谨就将茶水一饮而尽,以示敬意,心里感慨着:九皇叔看得太透、也太明白了。 也正因为如此,九皇叔根本就不愿意、也不屑与父皇虚以为蛇。 再想到皇帝,顾南谨的神色愈发黯然,叹道:“九皇叔,今早太医又给父皇会诊了,父皇的病情更严重了。” 他说这句话多少是带着一些试探的意味。 对此,顾玦不置可否,只是又拈起了一枚黑子,然后落下,简简单单的动作就有种举重若轻的气度。 这一子落下后,棋盘上黑子的败势轻轻巧巧地扭转了过来,与白子几乎势均力敌。 顾南谨一边打量着顾玦的神色,一边接着道:“太医说,父皇气血两亏,阴阳两虚,五脏衰退,只会日暮西下……” 顾南谨说得委婉,但是任谁都能听出来,太医觉得皇帝已经没救了,也就是数日子的事了。 他斟酌着言辞又道:“九皇叔为大齐立下了赫赫军功,孤是记得的。” 过去这一年,顾玦游离于朝堂之外,只管北地的军政以及他手下的玄甲军,其他的事一概不管。顾南谨是想问顾玦,若是皇帝驾崩,那么他愿不愿回朝助自己一臂之力。 大齐与南昊的这场博弈,现在主动权在大齐手里,而他与顾玦的这场博弈,主动权则在顾玦的手里。 一切就看顾玦到底怎么想,顾玦想怎么走这局棋…… 顾南谨心里其实没底,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 顾玦又是一笑,笑容清浅,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我姓顾。” 顾南谨咀嚼着这三个字,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 “顾”这个姓氏带给了他们尊贵,让他们这些顾氏子弟天然就高人一等,也同时背负着巨大的责任与压力。 因为他们姓“顾”,责无旁贷,所以九皇叔顾玦会在十五岁的稚龄奔赴北地战场,既是为先帝分忧,也是为了大齐江山。 顾玦姓顾,心里自有他的一杆秤。 顾南谨心定了不少,郑重地对着顾玦揖了揖手,然后邀请顾玦留下用膳。 顾玦没留,不过,倒是没拒绝顾南谨赠点心给沈千尘的好意,御膳房的点心确实不错,重点是沈千尘爱吃。 当顾南谨亲自把顾玦送出屋时,他停在廊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九皇叔,安达曼郡王不惜冒险追到兖州的目的到底为了什么?” 仅仅是为了楚千凰吗? 顾玦淡淡地斜了顾南谨一眼:“你不是有答案了吗?” 他这一眼平静无波,却让顾南谨感觉里里外外都被对方给看透了。 说完,顾玦就悠然迈下石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顾南谨怔怔地望着顾玦离开的背影,方才睿亲王告诉他,安达曼劫持了楚千凰时,他也很震惊。 他忽然就想了之前皇帝把联姻的人选从安乐换成袁之彤时,安达曼郡王明明义愤填膺,最后却轻轻巧巧地接受了。 莫非,安达曼之所以答应得那么爽快,是因为他想要楚千凰?! 他觉得楚千凰的价值大于安乐,也值得他冒险追到兖州? 顾南谨惊疑不定,觉得这个猜测实在是太过大胆,太过不可思议了。楚千凰不过是一个姑娘家,一个普通的侯府千金而已,她能有什么价值值得昊国觊觎?! 当顾南谨回过神来时,前方已经没有了顾玦的身影,他转身又回了书房。 顾玦离开东宫后,就又在一道道灼灼的目光中离开了皇宫,与此同时,顾玦在东宫待了半个时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开了。 顾玦返回宸王府的时候,已经快申时了。 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他从东宫带回来的点心拿去厨房热一热。 他自己则去了校场。 今天楚云逸去了军营,所以校场里只有沈千尘一个人。 她正在那里练习射箭。 “咻!” 她的立箭依旧很稳,每一箭都可以从百步外射中靶心,十箭下来没有一箭失手。 她又从箭囊中抽了一箭,笑容可掬地转头看向顾玦,闲聊地问道:“太子怎么说?” 顾玦长话短说:“他问起了乌诃迦楼。” 沈千尘眯眼笑,戏谑地说道:“这个太子也没蠢到家。”还知道联想到乌诃迦楼身上。 沈千尘搭箭拉弓,松弦时,又随口问了一句:“和尚人呢?”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这一箭又射中了靶心。 “他回南昊了。”顾玦抚掌作为对她这一箭的称赞,含笑道,“他的人脉全在南昊,也是时候给那些人递个消息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刚刚好,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墙头草应该早就按捺不住地向乌诃度罗投诚了,剩下的那些人至少对乌诃迦楼父子还算有几分忠心。但是,那些人也不可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乌诃迦楼必须要去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 “我能给他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得看他在南昊能做到什么程度了。”顾玦神态平静地说道。 沈千尘也明白这点,随手弹了下弓弦,弓弦嗡嗡作响。 乌诃迦楼是昊人,顾玦可以与他合作,互利互惠,却不可能替他去夺回皇位。乌诃迦楼也是聪明人,不可能让顾玦这么做,否则,顾玦与他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对等了,他就是复辟夺回昊国的帝位,也会被人质疑他是齐人的傀儡。 沈千尘忽然朝顾玦逼近了一步,两人面面相对,她扬起了小脸,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相距不到半尺。 她拿弓的手背在了身后,用俏皮的口吻笑眯眯地说道:“别管那个和尚了,你管管我吧。” 她半是娇纵半是撒娇地噘了下嘴,饱满丰润的樱唇娇艳欲滴,两边唇角微微翘起,仿佛能牵动人心,让人也不由跟着她一起笑。 似乎有一片娇嫩的花瓣静静地落在心头,顾玦的心都荡漾起来,随着花瓣的落下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旖旎的笑意氤氲在眼角眉梢。 “你想我怎么管?”他的声音温柔沙哑,低低地,磁磁地,说话时,他的头伏低了一些,鼻尖若有似无地蹭上她的鼻尖。 “陪我玩啊。”沈千尘弯了弯唇角,声音又娇又软,“我最近在练骑射,王爷要和我比比吗?” 顿了下后,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理直气壮地又补了一句:“不过,王爷你得让让我才行。” 她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只想撒娇,似乎……似乎知道自己被偏爱,所以有足够的底气去撒娇、去骄纵。 “怎么让?”顾玦挑眉问她,好笑地垂眸看着她。 沈千尘从马尾上解下了一条红艳艳的丝带,然后指了指顾玦的眼睛:“你蒙眼!” 她笑得更愉快,也更狡黠了。 “至于彩头嘛,”她的眼珠子又转了转,透着机敏和灵气,“要是我赢了,就把你书房里的那副孙存之的画给我吧。” 顾玦:“就这些?” 于是,沈千尘“刁蛮”地又补了一样:“你书房里那颗照明的夜明珠也给我。” 既然要比骑射,当然需要马,于是,琥珀和惊风分别把枫露与绝影牵了过来。 琥珀面无表情地看着小两口耍花枪,事实上,王妃哪里需要靠比试赢彩头,她想要什么宝贝,王爷会不给呢?! 偶尔,琥珀也会怀疑王爷说不定连兵符也敢给王妃! 校场的那些靶子是本来就摆好的,因为不仅是沈千尘在练骑射,楚云逸也在这里练习骑射。 沈千尘抓着红色丝带,兴致勃勃地说道:“我给你蒙眼睛。” 她站到了顾玦身后,根本就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踮起脚用手里这条两指宽的大红色丝带蒙到了他的双眼上,同时警告道:“别动!” 顾玦很听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千尘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然后再绕到顾玦的正面,又踮起脚,抬手稍微调整了一下丝带的位置,确定他的眼睛蒙得很严实了,这才满意地笑了。 鲜艳的大红色丝带与顾玦白皙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衬得他高冷的眉目柔和了三分。 他就这么负手而立,袍裾被风吹起一角,气质清淡高雅,沉静如水,有种不染尘世的气质。 沈千尘愉悦地抿唇窃笑,不发出一点声音。 有好几回顾玦都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当下,她不明所以,今天也只是一时兴起才提出这个提议,不过,现在她似乎好像仿佛有些明白他为何么要这么做了。 沈千尘的目光又在顾玦的面庞上流连了一番,这才道:“好了!” 于是,顾玦终于可以动了。 两人各自上了各自的马,由琥珀击掌给他们发号令。 “啪!” 号令一发,绝影就一马当先地飞驰了出去,完全不懂何为谦让,马背上蒙着眼的顾玦行动自若,抽箭,搭箭,拉弓,最后放箭。 他的动作一如平日般顺畅,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一圈跑下来,每个人都各射五箭,顾玦箭箭射中了靶心。 相比之下,沈千尘就相形见拙,她射出第五箭已经比顾玦落后了两个马身,而且她的五箭只是射中靶子而已,与靶心相距甚远。 就算是顾玦蒙着眼睛,这场比试都毫无悬念可言,毕竟两人的实力相差太远。 惊风完整地看完了这场比试,在心里暗暗吐槽:要不是苏慕白,王爷想娶到王妃恐怕会很难,怎么就不知道让让王妃吗?! 惊风觉得他以后对苏慕白的态度得好一点。 输了比试的沈千尘心情却很好,还策马跑到了顾玦身边,炫耀道:“王爷,你看,我每一箭都射中靶子了。” 顾玦扯下了蒙眼的红绸带,含笑环视着场上的五个靶子。 两人方才选用了不同的箭,差别在箭羽的颜色,一个是黑色箭羽,一个是白色箭羽,因此结果一目了然。 顾玦先下了马,然后把沈千尘也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扶着她的腰,等她站稳,他的手都没有退开。 两匹马又被琥珀与惊风牵走了。 顾玦似乎现在才想到了彩头的事,问她:“那我的彩头呢?” 沈千尘神秘兮兮地抿唇笑,笑弯了一对眼,对着他招了招手,似乎在示意他附耳。 顾玦从善如流地俯下身,把一侧耳朵凑向她的嘴唇。 她踮起了脚,仰着小脸,西斜的春日斜斜地洒下一片璀璨的阳光,把她莹白的小脸温柔地点缀了一番,明媚动人。 她飞快地在他下巴连着耳垂的位置亲了一下,然后像灵活的兔子似的转身就跑,仿佛有什么人在后方追着她似的。 这又是一个一触即退的轻吻。 不同于前两天,她隔着衣裳吻了他胸口的伤疤,这一次,她主动亲吻的是他的肌肤。 如果说,那两天前的那个吻代表着怜惜,那么今天这个吻呢? 顾玦抬手摸了摸方才她亲过的位置,又去看那条抓在他手指间的红色发带,勾唇笑了,笑意浅浅。 春风习习,风吹得那发带缠上了他修长的手指,缠绵入骨。 宸王府中,气氛温馨;另一边,皇宫中却是氛围压抑。 顾南谨把睿亲王、袁之彤以及包括楚千凰在内的媵妾等全都留在了宫里暂住。 顾南谨反复把长荆镇以及兖州驿站内那一晚发生的事问了两遍后,睿亲王、许副指挥使以及礼部郎中就回去了,但是袁之彤和两个媵妾还留在了宫里。 楚千凰走到了房门这里,却被守在檐下的两个小內侍拦住了。 “我想见贵妃娘娘和二皇子殿下!”楚千凰昂着下巴,傲然道。 其中一个小內侍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没好气地说道:“楚姑娘,太子殿下有吩咐,请回屋吧。” 他对于楚千凰刚才的那句话充耳不闻。 楚千凰:“……” 楚千凰根本笑不出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只好又转身回了屋。 她知道她等于是被软禁在了宫中。 楚千凰想不明白太子为什么把她留在宫中,也想不明白太子到底有何用意。 她更没想到的是,已经近两个月过去了,皇帝的病居然到现在还没好,甚至还每况愈下,朝政竟然完全把握在了太子的手中。 刚回京那天,她还曾奢望二皇子听说她回来的事,会来看她,或者楚贵妃会召见她…… 可是三天过去了,她像是被遗忘了在这里似的,根本无人理会她。 楚千凰独自回到了房间里,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空荡荡地,静悄悄地。 自打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楚千凰就是孤独的,在这个遥远的异世界,她一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没人理解她,所以想找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除了姜姨娘外,抱琴是对她最好的人,可是抱琴死了,死在南昊人手里,死在了驿站中。 她的身边再没有亲信可用。 这一瞬,楚千凰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心更慌了。 她又想起了在兖州驿站的那一夜,安达曼郡王怒气冲冲地斥责她:“你不是把弓给了大齐皇帝了?乌诃迦楼拿着你的弓,让我们几乎死绝!” “……” “楚千凰,你别把我当傻子了!” 当时,安达曼的声音那么义愤填膺,杀气腾腾,至今回想起来,楚千凰犹觉得胆战心惊。 她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可是—— “怎么会这样……”楚千凰近乎呢喃地轻声自问着,焦躁地在屋内来回走动着。 她心里有无数的疑惑,任她绞尽脑汁地反复思索,都得不到答案,她觉得她就像是一只被黏在蛛网上的小虫子似的,怎么挣不脱蛛网。 一切似乎都脱轨了,变得和她的梦不太一样了。 梦里的太子顾南谨虽然能干,但是太过愚孝,所以皇帝一次次地打压他,他却不思反抗,最后被皇帝所废最后英年早逝,这应该是几年后的事。 可现在,太子显然已经掌控住朝堂,皇帝却像是油尽灯枯了。 局势怎么会颠倒过来了!! 楚千凰心里很慌,停在了一扇窗户前,望着南方的天空,心里怪上了安达曼郡王。要不是他追去兖州找她,要不是睿亲王他们看到安达曼把她掳走,根本就没人会怀疑到她身上。 万一,她和昊郡王的那些交易被太子知道的话…… 楚千凰伸手紧紧地抓住了窗槛,手背上浮现根根青筋,她简直不敢想下去,心脏越跳越快,越来越慌。 武器和农作是一个国家的立国之本,本来她以为自己要离开大齐,所以无所畏惧,但是现在,楚千凰不能不怕。 这一夜,楚千凰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楚千凰就发现隔壁的屋子有了动静。 她走到房门时,就看到了袁之彤和另一个媵妾也离开了,她们的大丫鬟一边走,一边还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说她们终于可以出宫了。 一些对话零零落落地被风送进了楚千凰的耳中。 这下,被留在宫里的人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楚千凰觉得近乎要窒息了,当晚又没睡好,明明疲惫不堪,却怎么也没法入睡。 等到下一个早晨,楚千凰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被领去了东宫,这时,她的眼睛下已经是一片青影,既疲惫又憔悴。 她被带到了东宫的一间配殿里。 殿内除了顾南谨以及一个小內侍外,别无他人。 角落里点着一个三足麒麟纹白瓷香炉,香炉中袅袅地飘出缕缕青烟。 这香味钻入楚千凰的鼻尖,她觉得这香味浓郁让她心口憋闷。 顾南谨穿着一件金黄色的四爪蟒袍,头戴紫金冠,相貌英俊,气质儒雅高贵,和气中又透着一丝丝疏离以及高高在上。 楚千凰束手束脚地给顾南谨行了礼。 她拿不住太子为何找她,也不敢轻易开口,低眉顺眼地看着从裙裾下露出的一对绣花鞋。 顾南谨也不急着开口,也没让楚千凰免礼,慢慢地喝着茶,气度雍容。 殿内,寂静无声,空气似乎凝滞。 片刻后,顾南谨问道:“睿亲王告诉孤,安达曼郡王是去找你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平静得听不出喜怒,语速慢条斯理地,但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似有一记轰雷在天际响起似的。 “……”楚千凰忍不住就抬眼看向了坐在窗边的顾南谨,然后又垂下了眸子,原本就忐忑的心愈发无措,似有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就听顾南谨的声音又响起:“安达曼冒这么大的风险去驿站‘接’你,总不至于是想拿你来威胁大齐吧?” “这个问题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回答,孤有的是‘耐心’。” 顾南谨的语气很平静,可他越是平静,越是让楚千凰摸不准他的深浅。 因为她的那个梦,楚千凰一直对这位太子殿下看不上眼,觉得他也不过是一个随波逐流的炮灰,也就是因为大齐太子的身份,让他在这个以乌诃迦楼为主角的世界中,不时被旁人提起。 之前,她当公主伴读时,也不是没和顾南谨说过话,但是每次三公主安乐都在场,也就是几句闲话家常,这还是第一次,楚千凰真正意义上地面对这位尊贵无比的大齐太子! 此刻,她才发现,太子带给她的威压竟然远胜于皇帝。 是她错了,她因为那个梦而小觑了太子,她忘了她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不同于她来的地方,在这里,皇权与父权都是不可挑衅的,于太子而言,皇帝是父也是君,在双重威压下,太子才会毫无反手之力,沦落到梦里的结局。 而她又一次犯了轻敌这个致命的错误! 358北地 “楚姑娘,既然还不想说,就回去再好好想想吧。别说孤没有给你机会。” 顾南谨起了身,随意地一掸袍子,就要往外走。 看着顾南谨决绝的背影,楚千凰双目睁大,心如乱麻,脱口喊道:“殿下请留步!” 当喊出声的同时,楚千凰心底的那根防线彻底被打破了。 自从安达曼死在兖州那个驿站后,她也渐渐认清了现实,她是去不了昊国了。 在今天来见太子前,她还犹豫不决,可经过方才的这番对话,她的心动摇了。 她当然可以坚持闭口不言,那么可想而知,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或许继续软禁,又或许被太子下令严刑逼供。她越晚招,反而会让太子怀疑她对大齐的忠心,有百害而无一利。 既然太子也有明君之相,那么她何不投效太子呢?! 她并不一定非乌诃迦楼不可,也是可以换个人辅佐的,只要她能帮着太子避开被废被杀的大难,那么太子定会知道她的价值,她的前程也不会差。 楚千皇快速地斟酌了利害关系,终于咬了咬牙,下了决定。 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顾南谨停下了脚步,转头朝楚千凰看去,楚千凰生怕他又要走,忙道:“殿下,安达曼郡王想从臣女手里得到一种名为‘土豆’的作物。” “……”顾南谨挑了挑长眉,一头雾水。他还从来没听过“土豆”。 楚千凰的目光转了转,攥着帕子的手捏了捏,正色道:“臣女去岁偶然在一家铺子里发现了一种来自海外的作物,亩产‘极高’,无意中被安达曼郡王知道了。他想得到这种作物,所以,才非要把臣女带走,想把臣女带去昊国。” 楚千凰的心中远没有外表那么镇定,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方面忐忑不安,另一方面在心里告诉自己:太子是聪明人,肯定会知道与她合作的价值。 顾南谨站在那里,定定地望了楚千凰片刻,然后动了,信步又走到了窗边坐下。 他当然知道楚千凰的这番话半真半假,但这些只是细枝末节,他也没有深究,抓住对方话中的关键问道:“土豆的亩产有多高?” 楚千凰见顾南谨留下了,心里松了口气,与他四目相对。她也不敢卖关子,立即如实说了:“回殿下,亩产有八百斤。” 两人的声音皆是不轻不重,还没传出窗口就被柔柔的春风吹散了。 在睿亲王、楚千凰他们回京后的第六天,昊帝乌诃度罗派人送来了一道檄文,义正言辞地指责大齐背信弃义,更是痛斥大齐皇帝毫无君主的气度,必然会被天下人所鄙夷,言辞之强硬,语气之愤怒,让看者闻者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昊帝的义愤。 顾南谨自然看了这道檄文,不过他既然已经决定要帮扶乌诃迦楼,就只是轻巧地压下这道檄文,压根也没去朝堂上讨论,也就是命人抄撰了一份檄文,让心腹去宸王府也给了顾玦一份,还说了“土豆”的事。 太子的心腹离开后,顾玦草草地扫了一眼檄文,就随手丢在了一边,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土豆”。 楚千凰去岁和昊人频频接触的事,顾玦自然是知道的,但反正楚千凰注定到不了昊国,安达曼郡王也是必死的,所以顾玦此前也就没有分神去理会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方才太子心腹拿来的那块土豆上,拳头大小的淡黄色土豆被放在一个红漆雕花木匣子里,土豆上还沾有些许泥土,与精雕细琢的红木匣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玦抓起木匣子就回了内院,把东西拿给沈千尘看,也把关于土豆的事转述了一番。 最后,他还点评了顾南谨几句:“太子倒是聪明,心胸上,远非顾琅能比。” 如果土豆的亩产真如楚千凰所言,顾南谨肯定也知道它的价值,他可以瞒着自己,但他说了,心胸确实坦荡开阔。 沈千尘看顾南谨也是哪哪都不顺眼,此刻听顾玦道来,不由微微蹙起眉头,有些担心了。 她捏住了顾玦的一只袖子,轻轻地晃了晃,娇滴滴地问道:“那我们还回不回北地?” 顾玦垂下眸子,看着她捏着他袖口的两根纤白手指,毫不犹豫地含笑道:“回。” 这个字让沈千尘安心了,捏着他的袖子撒娇地又晃了晃,摇晃的幅度比上回大了一些,表示她的愉悦。 她的眉宇间荡漾着喜悦,如春水般明媚,柔软,而又缠绵,看得顾玦呆了一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少顷,顾玦问道:“这么喜欢北地?” 他一侧手肘支撑在茶几上,手指托着歪向一侧的面颊,目光斜斜地凝视着她。 沈千尘眨了眨宛如小扇子似的眼睫毛,漆黑的瞳孔因此忽闪忽闪地,宛如夜空的星辰,点头道:“喜欢。” 其实对她来说,无论是北地还是京城,或者其它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差别,只要有顾玦与她在一起就行了。 但是,她知道顾玦更喜欢北地,顾玦不喜欢被困在这个方方正正的京城。 所以,她也更喜欢北地。 很多话就算沈千尘不说,顾玦也知道,只是这么看着她,就感觉像灌了一瓶蜜似的,心软了下来,悸动不已。 他的小姑娘很漂亮,漂亮得仿佛熠熠生辉的红宝石,那么璀璨,那么令人惊艳,让他完全挪不开眼。 他低低地笑,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脸颊摸了摸,眸光温柔和煦。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 他帮乌诃迦楼可不是白白帮的。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沈千尘隔着帕子去拿匣子里的那颗土豆,随意地端详了一番,愉快地说道:“要不要让他们带回北地种种看?” 她感觉这土豆有些像红薯,也许种植的方法也差不多。 楚千凰既然以土豆来讨好安达曼和顾南谨,那么这种土豆十有八九像红薯一样容易种植。 北地以草原为主,大部分是牧民,当然也有耕地,只是大部分地区降水偏少,导致土壤失墒严重,时常面对粮食不足的问题。 顾玦也是这么打算的,笑了笑:“我让唐御初亲自跑一趟北地。” 沈千尘把土豆放回到了匣子里,脑子里想着北地。 前世,她是去过北地的,只不过不是和顾玦一起;当她能去北地时,北地已经是一个伤心地,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听到关于顾玦的事。 比如,顾玦曾经在赫连草原大败赤狄五万大军; 比如,顾玦曾经去过东祁城,那里的城墙是他主持修缮的; 比如,顾玦参加过哪几个北地小族的宴会,与哪些人举杯痛饮; …… 但这一世,她终于可以完成她的夙愿,和顾玦一起在北地的草原上策马奔驰,眺望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顾玦的声音:“过两天,我们出去骑马散散心?” “嗯!”沈千尘抬眸对上他的眼,眼眸亮晶晶的,尾指勾住他的尾指,与他拉钩,“今天逸哥儿和云展好像一起去西郊玩了,他们俩还真是投缘。” 楚云逸早就认识云展,不过一开始不算熟悉,他们是从去年年底楚云逸随玄甲军离京去实战操练,才真正相熟。 年后,楚云逸就从国子监退了学,自此,他就跟着云展混,跟着云展学,两个人到现在已经混得很熟了,虽然云展比他年长了一轮,但是两人很投契,玩得来,颇有一种亦师亦友的味道。 沈千尘心中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前世,她与王爷应该也算亦师亦友吧。 今世,她与他又算是什么呢? 想着,沈千尘的瞳孔中氤氲起一汪春水,淙淙流淌着,她的心口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潮涌了上来,浑身发热。 顾玦定定地凝视着她,狭长的眼眸分外明亮,分外灼热。 沉默中,两人彼此凑近了一些…… “王爷,王妃,”就在这时,屋外就响起了江沅呆板的声音,“楚大少爷求见王爷,看样子很着急!” 仿佛一桶凉水浇下,顾玦与沈千尘面面相看,屋子里静了一静。 沈千尘清了清嗓子,吩咐江沅把楚云逸带了进来。 楚云逸身着一袭七八分新的湖蓝直裰,腰束宝蓝色丝绦,后脑以同色丝绦高高地束起了马尾,年少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焦急与慌张,两边额角都是密集的汗珠。 他步履匆匆,呼吸急促而粗重,显然是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的。 沈千尘很少见他这样慌张,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想法是难道楚家又出了什么事?不对,如果是楚家的事,这小子应该来见自己,而不是见王爷。 楚云逸也顾不上行礼了,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地说道:“姐,姐夫,十万火急,忠勇伯要砍了云展哥的手!” 沈千尘:“……” 顾玦:“……” 夫妻俩皆是一惊。 楚云逸喘了大口气,又道:“忠勇伯已经把云展哥带走了。” 沈千尘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云展长年都住在宸王府,就连过年也没有回忠勇伯府,等于是和云家彻底撕破脸了。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却不是一个任人摆步的人,怎么会忽然就跟忠勇伯回云家了呢。 楚云逸赶紧答道:“今天是云展哥休沐,我们早就说好了,今天他带我去京郊一起遛马打猎。” “我们出城的时候,在西城门附近恰好遇上了云展哥的三哥,叫什么老鼠耗子的……”楚云逸皱起了眉头想了想,才终于想了起来,“对了,是云浩!” “那只耗子简直就是只疯耗子,见人就咬,说起话来也阴阳怪气,说不过云展哥,就恼羞成怒,一言不和就跟云展哥动起手来。” “本来,那只耗子就是三脚猫的功夫,连我都打不过,云展哥那是稳赢的,谁想忠勇伯突然从一家酒楼里窜了出来,冲过去护那只耗子,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云展哥一时来不及收手,一刀砍伤了忠勇伯的左臂……后来,他就被忠勇伯命人押回云家去了。” “我实在拦不住,就赶紧回王府来报信了。” 楚云逸神色懊恼地说着,心里是一千一万个后悔。 古语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 云浩那只耗子根本不配让云展哥出手,他就该帮着云展哥出手教训云浩的,那么就算他收不住刀砍伤了忠勇伯,对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本来,先对云展出手的人就是云浩,难道还不准人还手吗?! 沈千尘眸光微闪,她当然记得云浩,不就是一年前那个一剑划了云展脖子的云家三公子吗!她还记得听刘小大夫说过,顾玦还当着忠勇伯的面废了云浩的右手小惩大诫。 看来云浩这个人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还敢再挑衅云展! 顾玦起了身,淡淡道:“我去云家看看。”神色与语气都听不出喜怒。 “我跟你一起去。”沈千尘也起了身 楚云逸生怕自己被姐姐姐夫给抛下了,连忙道:“我也去!” 三人一起去了忠勇伯府,然而,伯府的大门紧闭,楚云逸亲自去敲了好几下门,却是无人搭理,甚至连门房都没有出来应门。 门内,寂静无声,仿佛整个宅子都空了似的。 偌大的伯府,就是主子们都不在,门房也不可能不在,毫无疑问,这是伯府故意闭门谢客,避而不见,想要避顾玦的锋芒! “笃笃笃……” 楚云逸不死心地再次叩响了铜制门环。 敲门声清晰地传到了大门的另一边,门后的门房以及几个婆子面面相觑,头大得很,其中一个婆子终究决定去禀一声,便朝着正堂方向去了。 此刻,伯府的正堂喧闹嘈杂,人心浮躁。 着一袭玄色织金直裰的忠勇伯坐在上首,他的左臂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包扎着一圈圈的白布条,鲜血自布条下渗出。 他留着短须的方脸此刻因为失血而面色苍白,痛得他满头大汗。 “五弟,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对父亲下此重手?!”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衣男子指着云展的鼻尖,义愤填膺地斥道,“大齐以孝治国,你这样忤逆不孝,你是以为宸王能救得了你,所以才敢如此无法无天吗?!” “哼,父杀子无罪,子杀父,那可是能判五马分尸的。” 青衣男子是云展的嫡长兄云礼,容貌与他身边的云家老三云浩有五六分相似,他们俩是同胞兄弟,自然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大哥说得没错!”云浩在一旁好像小跟班似的附和着,叫嚣着,趾高气昂地对着云展直呼其名,“云展,你竟然砍伤了父亲,人证物证俱在,哪怕今天闹到京兆府去,你也难逃其罪!大齐可是有律法的!就是宸王,也别想只手遮天!” 云礼、云浩兄弟俩就是想以大义来压制云展。 “……”云展沉默不言。 云礼原本还想以理服人,见云展没有反驳,起初还得意,渐渐地,他也看出来了,云展根本心不在焉,不知何时早已魂游天外了。 忠勇伯也看出来了,气得嘴唇直哆嗦。 今天这件事且不论前因,就结果看,是云展不慎出手伤了自己这个父亲,他总该反省一下吧? 可现在看云展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哪里有在反省啊!! 忠勇伯气得不轻,被砍伤的胳膊也更痛了,痛得钻心。 忠勇伯瞪着站在正堂中央的云展,怒从心上起,疾言厉色地斥道:“云展,你真是不知悔改,来人,给本伯请家法!” 忠勇伯眸色幽暗,决心给云展一点教训。 自云展去岁从北地回京后,变化太大了,他仗着有宸王府作为靠山,太放肆、也太张狂了。 忠勇伯不由想到了嫡妻数次对他抱怨云展:“伯爷,我看云展这是翅膀硬了,所以就不把伯府放在眼里了。” “他这次连过年都没回家,心里还有没有伯爷你这个父亲?!” 想到这里,忠勇伯的面色又沉了三分。 他必须在云展这里建立为父的尊严,必须借这次机会让云展知道他的厉害,让云展服软,一石二鸟。 然而,面对忠勇伯的喝斥,云展依然不说话,不动如山。 他的这种沉默看在忠勇伯眼里,无异于一种挑衅。 忠勇伯更怒,双眼喷火。 云礼与云浩兄弟俩彼此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云浩等于是把幸灾乐祸写在了脸上。 不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恭敬地捧来了家法,那是一把一寸半宽的竹制戒尺,足有六分厚。 不等婆子请示,忠勇伯就强硬地从她手里把家法抽了过来,冷声道:“今天本伯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逆子!” 忠勇伯用没受伤的手紧紧地抓着家法走到了云展身边,道:“跪下!” 云展瞥了忠勇伯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神波澜不惊。 他没跪。 忠勇伯气得头顶冒烟,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把手里的家法重重地对着云展的背打了下去…… 家法挥动时,带起一阵令人心惊的劲风。 云展敏捷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直接就避开了这一下,让忠勇伯挥了个空。 忠勇伯:“……” 云礼:“……” 云浩:“……” 父子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可是家法,有一句俗话说,家法如山;还有一句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在这个时代,家法与国法同样严厉,同样不可反抗。 云展只是平静地看着忠勇伯,没去看云礼与云浩兄弟,然后问道:“父亲,您还有没有别的事?” “要是没事的话,那我就走了。”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言下之意是,如果他们要报官,那就去报;不报官的话,那他就走了。 云展的这两句无异于往忠勇伯的脸上“啪啪”招呼了两巴掌,忠勇伯怒不可遏,浑身微微地颤抖起来。 “来人,给本伯拉住他!”忠勇伯几乎喊破了音。 门口檐下的两个小厮面面相看,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伸臂试图拦下云展。 云展驰骋沙场多年,在千军万马中都能来去自如,根本不憷,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小厮的胳膊,一拖一推,那个小厮就踉跄地失去了平衡,撞在了另一个小厮身上,两个小厮跌作一团。 云展看也没看那两个摔倒的小厮,抬步往外走去。 然而,当她走到门槛前时,一道中等身高、略显丰腴的女子拎着裙裾,气喘吁吁地从厅堂外跑了过来,跌跌撞撞。 着秋香色褙子的美貌妇人泪流满面,面如满月,双眼哭得红彤彤的。 “伯爷,”美貌妇人哭着在距离忠勇伯两步外的地方重重地跪下,膝行了两步,一手抓住他的袍裾,苦苦哀求着,“您饶过阿展吧。他不是故意弄伤您的胳膊的!” “伯爷,阿展年纪还小,他一向直性子,您是了解的……” 两行泪水哗哗地自眼眶沿着她的面颊流下,哭得泣不成声。 后方,另一个十四五岁的粉衣姑娘也跑了过来,小巧的瓜子里脸上,柳眉紧锁,俯身去扶妇人,委婉地劝道:“姨娘,父亲自有主张。” 少女说话的同时,眼角的余光去瞥云展,眼底写着不赞同。 她又看了看云礼与云浩,微咬了下饱满的樱唇,对云展道:“五哥,你给父亲和三哥赔个不是吧。都是一家人……” 云展没理会粉衣少女,朝跪在地上的孙姨娘走去,动作轻柔却又强势地把孙姨娘扶了起来。 孙姨娘还在哭,泪流不止,惶恐不安。她就云展这么一个亲子,儿子才是她的倚仗,这次儿子砍伤了忠勇伯的胳膊,子伤父,那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会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的。 忠勇伯看到孙姨娘出现,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 孙姨娘母女是云展的软肋,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同胞妹妹,血浓于水。 刚刚差一点就要制不住云展,幸好孙姨娘及时赶来了,要是她再晚一步,让云展走了,可就麻烦了。 心里是这么想着,但忠勇伯面上却做出一副愤然的样子,把怒火转而迁怒到了孙姨娘的身上,厉声斥道:“孙氏,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也是你能来的?!” 他的话语中透着几分指桑骂槐的味道,孙姨娘怯懦地低下了头,脸颊涨得通红。 至于云礼与云浩兄弟俩则在一旁看好戏,面露嘲讽之色。 孙姨娘捏了捏帕子,垂着头,不敢直视忠勇伯的眼睛,怯怯地说道:“伯爷,妾身是担心阿展,所以才……” “求您不要责罚阿展了,是妾身不好……妾身没有教好他!” 孙姨娘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音,说着说着就更咽了,但还是勇敢地说出了这番话。 粉衣少女的脸颊也同样涨得通红,眼眸中对云展的怨艾与不满更浓了,心道:五哥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一直安安稳稳的。五哥一回来,就搅得家里不安宁。 回头,五哥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她和姨娘还要在伯府过日子呢! 而且,她马上就要及笄了,眼看着就要议亲,她的婚事还掌握在嫡母手中,她在嫡母跟前伏低做小地好几年,却因为她的亲哥哥毁于一旦! 云展背对着妹妹,根本没注意她的眼神,他的注意力投诸在了孙姨娘的身上。 “姨娘。”云展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拍着孙姨娘的后背,安抚她激动的情绪。 他的眼眸幽深而无奈。小时候,他常常被打,孙姨娘总是为了他去找父亲求情,最后反而连累孙姨娘被嫡母责罚。 这种从小到他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嫡母以此来拿捏他,父亲也是以此来拿捏他,逼他认错,逼他领罚。 但是父亲忘了,姨娘也忘了,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年幼无能的他了。 他已经二十三岁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十三岁! 359分家 多年的军营生涯让云展成长了很多,他早就不是年少时那个凭借一腔热血就执意去北地从军的少年郎了。 明白了人情世故,也学会了看人,方才他清晰地注意到了,在孙姨娘匆匆赶到时,父亲松了一口气。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云展追随顾玦这么多年,就算他傻,身边还有一个苏慕白这老狐狸呢,耳濡目染,多少也能看懂一些了。 云家必是对他有所图。 云展外表平静,思绪转得飞快。 先是今天云浩在路上挑衅他,再是父亲“意外”被他所伤,再是刚刚他们父子三个一唱一和,甚至于现在孙姨娘来得恰到好处。 这一连串的时机实在太巧了。 云展的目光轻轻地在孙姨娘哭得红肿的双眼上扫过,他的姨娘还是没变,没什么主见,总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哄住。 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向了前方的忠勇伯,单刀直入地问道:“父亲,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称呼的是“你”,而非“您”,只把忠勇伯当成一个平等视之的人,而非长辈。 “……”忠勇伯的眼神阴晴不定。 从他们回来到现在,已经近一个时辰了,云展终于问了,虽然语气不善,但是对忠勇伯来说,也够了。 云展开口问了,他们这边才不至于一开始落了下风,等于是云展有求于他们,而不是他们有求于云展。 忠勇伯定了定神,不答反问:“阿展,你现在在宸王府如何?我听说宸王相当器重你。” 云展似笑非笑地看着忠勇伯,没说话,但是那清淡的眼神却隐隐透着一丝看穿人心的锐利。 忠勇伯被云展看得心里有些发虚,但是没生气,有条不紊地接着道:“如今宸王殿下被困在京城,虽然有兵权吧,也就西山上的那几万。” “阿展,你在宸王麾下,说是领兵吧,但也就整天训练训练,能有什么前途?你的年纪也大了,都二十三了,你总得为你自己考虑……为你姨娘考虑一下吧。” 忠勇伯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云展的神色。 听父亲提到姨娘,云展眉梢微微一动,似有些动容。 “……”孙姨娘一脸期待地看着云展,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劝。儿子长大了,也有主见了,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 忠勇伯看出云展那细微的神色变化,觉得有戏,心下松了口气,语气也放柔了几分:“阿展,为父年纪也大了,也考虑给你们兄弟几个分家。若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带着你姨娘出府过。” 这下,兄弟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云礼与云浩兄弟俩自是站一条阵线,彼此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云礼示意云浩稍安勿躁。 忠勇伯这番话完全出人意表。 毕竟忠勇伯还没死呢,勋贵中基本上都遵守“父母在、不分家”的大原则,而忠勇伯不仅提出提前分家,还让云展把孙姨娘带走,谁也没想到。 也包括云展。 这么多年来,云展之所以受云家的掣肘,不能放手做事,为的就是孙姨娘母女还在云家呢。 他的胞妹在最近这一两年就会出嫁,如果他能带孙姨娘走,从此,云家也就没什么让他牵挂了…… 这对于云展肯定会有吸引力。 这一点,忠勇伯想得明白,云礼、云浩兄弟俩当然也能,云浩眉宇深锁,心里不痛快:他本以为可以借着这件事可以好好教训一下云展,可现在的局面跟他预想得完全不一样! 想到自己因为云展被宸王废掉的右胳膊,云浩心口就有一股火蹭蹭蹭地往上冒。直到现在,他的右手都没全好,勉强可以写字,却握不紧刀,只能人命改用左手舞刀弄枪。 厅堂内,几个云家人心思各异。 忠勇伯眸色幽深地注视着云展,再接再励道:“但是,你现在这样,我怎么能放心?!” “其实你自己也该知道,你现在看似风光,实则前途飘渺。” “我是你父亲,才会跟你说这番推心置腹的话。” 他说得冠冕堂皇,又带着一种诱哄的味道,目光又看向了粉衣少女,想着是不是让云展的妹妹也劝劝他。 厅堂里,忠勇伯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与厅外“簌簌”的风拂枝叶声交相呼应。 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三三两两地从半空中飞过,或是追逐,或是觅食,或是嬉戏,飞过伯府的高墙。 伯府外,楚云逸又敲了几下伯府的大门。 他迟疑着是不是就要踢开大门时,就听顾玦在后方道:“我们走吧。” 沈千尘明白顾玦的意思,但楚云逸却不明白,转身回到两人身旁,忍不住问道:“姐夫,我们现在走了,那云展哥怎么办?” 楚云逸又回头往那紧闭的伯府大门望了一眼,见伯府始终没人应门,一颗心七上八下。 到现在,楚云逸还清晰地记得刚才在西城门附近的那一幕,云浩怒斥云展是不是要弑父,因为动了刀剑,又见了血,还引来不少路人的围观。那些个路人根本就不管孰是孰非,只一味指着云展的鼻子骂他不孝,伤了生父云云。 再之后,云展被忠勇伯和云浩父子带走了,当时的情况多少吓到楚云逸了。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早知道云展在云家过得不易,今天才是亲眼目睹。 像他,虽然是庶子,但是,嫡母沈芷待他不错,父亲也待他慈爱,他与沈云沐兄弟也处得好,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像云展这样的待遇。 无论原因为何,今天云展打伤了忠勇伯是事实,这就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云家抓住这个把柄,就等于把云展握在了股掌之间,他们让云展生就生,要他死就死。 云家这次占了大义,楚云逸把希望都寄托到了顾玦身上,现在见顾玦要走,心里越发担忧云展:姐夫不会不管云展吧。 这时,沈千尘的手从马车的窗口伸出,对着楚云逸招了招手,示意他低头。 “……”楚云逸不明所以,乖乖地低下了头。 沈千尘很顺手地在楚云逸的发顶揉了两下,道:“你云展哥都二十几岁的人。” 楚云逸:“……” 楚云逸本来以为沈千尘有悄悄话要说,完全没想到她会摸自己的头,身子一僵,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他又不是沈云沐那个六岁的小屁孩! 沈千尘见他还不服气,有些好笑地勾了下唇角,道:“你也太看不起你云展哥了吧,他真要出来,这伯府一家子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说话间,沈千尘不着痕迹地朝前方高墙外的某棵大树望了一眼,树冠如盖,枝叶随风摇曳,茂密的枝叶间似有一道灰影一闪而。 莫沉已经进去伯府探过了,云展安全无虞。 背对树冠的楚云逸却是毫无所觉,犹有几分犹豫:“可是……” 他生怕忠勇伯真砍了云展的手。 “放心。” 沈千尘打断了楚云逸,下一瞬,顾玦语气淡淡地接口道:“逸哥儿,你觉得云展是一个会任由人摆步的人吗?” 楚云逸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会。” “这就对了。”沈千尘伸指在他额心轻轻弹了一下,失笑道,“你要相信云展。” 沈千尘觉得楚云逸果然还是个小屁孩,没经过什么事,十二岁的少年还嫩着呢! 他们之所以跑这一趟,是想看看忠勇伯以及云家人到底是什么打算,如果他们打算把这件事闹到京兆府,那么可以由顾玦出面。 若是忠勇伯真如他宣称的那般要砍了云展的手臂,那么云展早就跑出来了,他不会傻得任由忠勇伯动手砍他的胳膊。 云展不是一个会任何摆步的人,而且,他已经不欠云家了。一年前,若非她出手,云展已经死在了云浩的手里,当时忠勇伯选择了庇佑云浩,从那一刻起,云展就等于是把他这条命还给云家了。 顾玦与沈千尘来这里的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怕万一忠勇伯耍什么阴招,云展防不及防。 “……”楚云逸薄唇微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原本,他不明白顾玦为何空跑这一趟,为何不去帮云展,但听沈千尘这么分析了一番,他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一种信任。 这件事毕竟是云展的家务事,云展既然可以处理,那么顾玦也不会插手,宸王府是云展的后盾,却不会去过度干涉云展。 可如果是自己呢?! 楚云逸眸光闪烁,不由代入到了自己的身上。 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又会像康鸿达的那件事一样,还要他的姐姐沈千尘帮他出头,而他还天真得一无所知,恐怕被他的祖母、父亲以及二叔父卖了,他还在给他们数钱! 想着祖母、父亲以及二叔父,楚云逸又是一阵心寒与失望,此外,他又有那么一丝丝羡慕。 他能够像云展一样吗,成为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一个可以被信赖的,让姐姐与姐夫还有嫡母都觉得靠得住的人。 “我以前也没比你好多少。”云展自嘲的声音在楚云逸耳边响起。 楚云逸握了握拳,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既然云展哥可以,那么他也可以。等明天,他就跟云展哥说,他的训练可以再多一点,绝对不能让沈云沐那个小屁孩有一丝一毫赶上来的可能性。 自己可是小屁孩他哥,哥永远是哥! 于是,楚云逸也没再多说什么,翻身上了马。 他们一行人在停留一盏茶功夫后,就又原路返回了宸王府,而本来今天休沐的楚云逸又跑去了校场,自己一个人练武去了。 这一天,云展一直到深夜才回了宸王府,沈千尘还是第二天才听说他回来了,但是,无论是沈千尘和顾玦都当做不知道这件事,谁也没有主动去问云展关于云家的事。 沈千尘次日一早出门时,还和云展面对面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各自出了门。 两人的方向南辕北辙,云展策马西行,去往丰台大营,而沈千尘则去了武清街的沈宅。 沈宅不远,马车行驶得慢慢悠悠,不到两盏茶功夫就抵达了目的地。 马车才刚停稳,江沅的声音就从车厢外传来:“王妃,到了。”今天赶车的人是江沅。 琥珀先下车,打算去敲门,至于沈千尘信手挑开了窗帘的一角,随意地往外看了一眼,目光与手都顿住了。 前方,沈宅那朱红色的大门敞开了一扇,沈千尘一眼就看到着一袭湖色暗纹褙子的沈芷站在门槛内。 沈芷的身旁,与她并肩而立的是一道有些眼熟的高大身影。 裴霖晔?沈千尘有些惊讶地挑了下柳眉,没想到裴霖晔也在这里。 着一身青色直裰的裴霖晔身形颀长,比沈芷高了一个头,气质沉静刚毅。 他的臂弯里轻轻松松地抱着沈云沐,沈云沐正用一根胖乎乎的指头奋力地指着那扇门,小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说着说着,沈云沐转过头朝大门外看来。 他现在站得高,视野也好,目光一扫,不经意间就看到了马车里的沈千尘,气鼓鼓的小脸上一下子就有了笑意,愉快地喊了出来:“姐!” 于是,沈芷的目光也朝沈千尘看了过来,眉眼弯出了愉快的弧度,也唤道:“尘姐儿!” 既然沈芷就在这里,沈千尘就直接在大门外下了马车。 沈云沐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自己还被人抱着,觉得这有损他在姐姐眼里高大威武的形象,拍拍裴霖晔的肩膀示意对方放他下来。 裴霖晔俯身把男童放在了地上。 “姐,你来了!”沈云沐不等站稳,就像乳燕归巢似的朝他姐飞奔了过来,他太激动,也太兴奋,一时忘了脚下,于是右脚被高高的门槛崴了一下,又矮又胖的身子向前摔了出去…… “沐哥儿!” 沈芷面色一变,往前迈了一步,赶紧去扶沈云沐,与此同时,裴霖晔也出了手。 他是练武之人,动作自然是比沈芷更快,也更敏捷,准确地抓住了沈云沐的左上臂。 下一瞬,沈芷也抓住了沈云沐的右上臂。 “小马虎”沈云沐被二人一左一右地钳住,模样有些狼狈,但总算是站稳了,少摔了一跤。 裴霖晔随即就松开了沈云沐,收手时顺手在他头顶揉了一下,揉乱了他的头发,似训诫,又似长辈对晚辈的宠爱。 沈云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呵呵傻笑,试图蒙混过关。 他性子活泼又调皮,就是个好动的熊孩子,时不时会闯祸,不过胜在认错的态度好,长得也好。 当模样精致可爱的熊孩子对你甜甜地微笑时,很多人真是发不起火来。 “你这孩子,莽莽撞撞的!”沈芷轻斥了一句,对着裴霖晔笑了笑,意思是,见笑了。 两人目光相对,时间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裴霖晔扬唇笑了,笑容清浅,也没说什么。 这时,下了马车的沈千尘也走到了大门前。 “王妃。”裴霖晔得体地对着沈千尘拱了拱手,笑容可亲,落落大方。 不等沈千尘发问,沈云沐就抢先一步说道:“姐,昨天半夜里,有人砸了我们家的家门呢!” “跟我来,”沈云沐一把拉起沈千尘的右手,跨过门槛,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前方那扇往里打开的门,“你看,这些就是昨晚被砍出来的!” 只见那朱漆大门上赫然是七八道深浅不已的刀痕,狰狞犹如野兽的抓痕,让人看着只觉触目惊心。 沈千尘微微眯眼,皱起了好看秀气的柳眉。 沈云沐昂首挺胸,好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说着:“姐,昨晚我可没怕,我一直陪着娘!” “我当时还备好了弓箭,哼哼,如果那个歹人敢进门,我就一箭射死他!” “……” 沈云沐一脸凶悍的样子,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就要保护家宅,保护娘亲。 沈千尘看着沈芷,那洞悉了然的眼神似乎看透了她的内心,道:“娘,您是不是打算瞒着我?”她一语中的。 沈芷:“……” 沈芷一时无言以对。 她认为这是一件小事,确实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沈千尘以及穆国公府那边,不想沈千尘今天忽然不告而访。 见瞒不了沈千尘,沈芷就道:“尘姐儿,没事的,我今天一大早就让陈嬷嬷去京兆府报了官。” 其实,她也同样没跟裴霖晔说这件事,只不过…… “你表舅听说了陈嬷嬷去京兆府报官的事,就过来问问。” 说着,沈芷朝几步外的裴霖晔看去,她算是知道锦衣卫在京城的耳目有多灵通了。 陈嬷嬷也是义愤填膺,在旁边愤愤地抱怨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这等子损人不利己的事!” 想着昨夜,她犹觉得后怕,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跟夫人提一句,也许可以找沈千尘借几个宸王府的侍卫。 沈千尘定定地注视着这扇惨不忍睹的门,瞳孔黑漆漆的。 沈芷正想说什么,就听沈千尘问道:“会不会是楚令霄?” 沈千尘并没有从门上看到什么证据,她只是猜测哦日,因为这种事损人不利己,十有七八是为了泄愤,最见不得沈芷好的人大概就是楚令霄了。 沈芷俯身给沈云沐理了下凌乱的前襟,然后道:“京兆府那边查下来是地痞,人已经抓到了,现在关在京兆府的大牢里。” “京兆尹说,许是那地痞见这里住的是女人。” 这种事也不算罕见,上至显贵,下至百姓,多的是那种欺软怕硬的人,有时候是无来由的恶意,有时候是迁怒,有时候发泄情绪。 裴霖晔凝望着沈芷,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了下去。 沈千尘从门上收回了目光,只是转瞬间,她脸上已经又有了笑意,对沈芷说道:“娘,今天我来是想约您和沐哥儿一起去踏青。” “我之前答应沐哥儿和七娘的,正好这几天闲着,我想带他们去走走,娘,您要不要去?” “去。”沈芷嫣然一笑,神色豁达点了点头,似乎大门被人损坏的事没在她心中留下一点痕迹。 霎时间,沈云沐的双眼像是宝石般亮晶晶的,忙不迭点头道:“去!一起去!” 裴霖晔握了握拳头,终于开口道:“近来京城乱,你们出去不太安全。” 沈千尘:“……” 她的第一反应是,裴霖晔认为他们最近不宜出城吗? 下一刻,就听裴霖晔接着道:“不如我陪你们去吧,正好我休沐。” 沈千尘:“……” 沈千尘歪了歪小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她连到底哪天去还没说呢,他就说他休沐,真的确定吗? “娘!”沈云沐的眼睛更亮了,期待地仰头看着沈芷,抓住她的手腕,撒娇地晃了晃。 沈芷垂眸看了看沈云沐,又抬眼看了看裴霖晔,眸光流转。 沈千尘见母亲心情不错,毅然拍板:“那我们一起去吧。” 裴霖晔松了一口气,柔和的笑意荡漾在眸底,那飞扬的唇角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眉梢眼角隐隐焕发出一股飞扬的神采。 “……”沈芷本来觉得是不是不太好,可女儿都同意了,她也就默认了。 沈云沐乐得简直要蹦起来了,想去抱他姐的大腿,又觉得这有失他沐少的形象! 他美滋滋地问道:“那什么时候去?” 这个问题一出,沈芷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刚刚裴霖晔还不知道哪天出游就说他自己休沐,再次看向了他。 两人的目光无声地对望着,一个仪容端庄,温婉如柳,另一个眉眼沉静,稳若磐石。 目光相对之时,空气中隐隐有种旁人无法融入的氛围。 “……”裴霖晔目光一滞,率先挪开了目光,面无表情,可眼底似乎有点心虚,又有点局促。 沈芷轻笑了一下,也没说话。 沈云沐见沈芷不回答自己,又去问沈千尘:“姐,什么时候去?” “三天后吧。”沈千尘笑吟吟地说道,“你姐夫说,那天是个好天气。” 她心里已经想好去哪里了,他们可以去遛马、爬山、采药、打猎、挖些野兰……如果一天不够,还可以就近在京郊的庄子里住一晚,她记得娘亲和王爷在西郊都是有庄子的。 裴霖晔抬眼看了看此刻万里无云的蓝天,眉眼愈发柔和,含笑附和道:“最近几天都会是好天气,正适合出去踏青。” 裴霖晔从军十几年,多少懂得一点点天象。 沈云沐也下意识地抬头去蓝天,一手摸着下巴,好奇地问道:“表舅,您和姐夫一样会看天象吗?” “会一点。”裴霖晔笑着点头,“没你姐夫厉害。” 他从军十几年,多少懂得一点点天象。 沈云沐想着娘跟他说过,饭要一点点吃,于是决定先拜眼前这个师父,期待又讨好地眨巴着眼睛,道:“表舅,以后您教教我啊!”嘿嘿,他一定要比大哥先学会,下次就去大哥那里显摆显摆! “好!”裴霖晔揉了揉沈云沐的头。 他也不方便多待,随即又对沈芷道:“表妹,我已经关照了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一声,以后他们巡逻的时候会多往这里走走。你不如问国公府再讨些护卫吧。” 裴霖晔神清郑重地看着沈芷,眼眸幽深。 沈芷心知她要是敢拒绝,别说裴霖晔,女儿沈千尘就该往沈宅送王府的侍卫了。她是个知好歹的,笑着颔首应了,目光又往那伤痕累累的门瞟了一眼。 无论这件事是不是楚令霄所为,她都确信那个地痞背后定有一个指使者,此人对自己不怀好意,多防着点,也没错。 360抄家 沈千尘、沈芷、沈云沐三人纷纷与裴霖晔告辞。 他们四人言笑晏晏,一种融洽的气氛自然而然地萦绕在他们周围,亲密宛如一家人。 不远处一条狭小的巷子里,一道阴鸷的目光从阴影里射出,死死地瞪着沈千尘他们,像是要杀人似的。 对于楚令霄来说,眼前的这一幕委实太过扎眼。 他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心潮翻涌,恼怒有之,难堪有之,憎恶有之,耻辱亦有之。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目送裴霖晔策马离开,他的脸色愈来愈阴沉,面黑如锅底。 裴霖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沈芷收回了视线,开始招呼沈千尘与沈云沐姐弟俩进屋去。 走在最后的江沅在门房关门的那一瞬,透过两扇门之间的缝隙,朝楚令霄所在的巷子飞快地望了一眼,然后,她就转过了身。 江沅快步走到了沈千尘的身边,用只有她俩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禀道:“王妃,楚令霄躲在外面的一条巷子里。” 沈千尘全然不意外,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毕竟她之前还在猜测那个砍门的地痞是楚令霄在幕后指使,现在楚令霄出现在这里,也不过是验证了她的猜测而已。 前方,沈芷没注意沈千尘,她正在训儿子,让他以后走路不要再横冲直撞,说以后再看到他这样就罚他抄经书。 一听到抄经书,沈云沐整个人都蔫了,好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奶狗似的。 他还试着与沈芷打商量:“娘,您就不能罚我扎马步吗?扎马步也很苦的!” 沈云沐觉得抄那些好像天书似的经书比扎马步还要煎熬! “不行!”沈芷一口否决,半点不给熊孩子商量的余地。 沈千尘被逗笑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把楚令霄这种跳梁小丑放心上。 待沈宅的大门闭合后,外面巷子里的楚令霄才一拐一拐地走了出来,那条瘸腿拐得厉害,引来一些路人打量的目光。 楚令霄穿着一件宝蓝色流水暗纹湖绸直裰,腰间系着绦带,坠了荷包和玉佩,打扮得人模人样,若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瞧着俊朗挺拔,仪表堂堂。 他的目光如刀子般剜在那道伤痕累累的朱漆大门上,阴鸷的眼神与光鲜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上次裴霖晔在这里对他动手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他心头,宛如昨日。 自那日后,他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越来越觉得不舒服,心头似有根刺在反复地扎他。 他与沈芷成亲十五年,他一直不喜欢沈芷,这个女人高高在上,看不起他这个夫君,他们的这场婚姻根本就不是他求来的。 当沈芷提出与他和离时,楚令霄一方面觉得羞恼,觉得他可不是沈芷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快意,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女人了! 他等着看沈芷和离后的凄凉日子,沈芷带着一儿一女,就算有国公府这个娘家,也不可能再嫁给什么好人家,要么就是远嫁给一个破落户,要么就是下半辈子给他守节。 他等着沈芷将来后悔,却不想那日竟看到裴霖晔与沈芷在一起,裴霖晔摆明是看上了沈芷。 那一瞬,楚令霄有种世界崩裂的感觉。 裴霖晔才三十岁就已经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有靠山有军功,前途无量,而且还从未曾娶妻!他竟然看上了沈芷?! 楚令霄至今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心里空落落的。 后方的小厮见楚令霄恶狠狠地盯着沈宅的大门,小心翼翼地说道:“大老爷,您放心。小的交代过那个地痞,不会把您牵扯进来的。” 小厮还以为楚令霄是担心那个地痞把他给扯出来。 楚令霄恍若未闻地朝沈宅方向走近了一步,又一步。 昨晚,他找了宵小来这里捣乱,是想用英雄救美之计,想让沈芷受到惊吓,那么今天他再上门去安慰,一来二去,沈芷就能够感觉到他的好。 他们本就是夫妻,一夜夫妻百夜恩,沈芷对他不可能一点旧情也没有,他想把她与裴霖晔的那点苗头彻底扼杀。 没想到,他一番筹谋竟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一想到方才裴霖晔对着沈芷大献殷勤的样子,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被裴霖晔抱在怀里,楚令霄就感觉他的心口有一团怒火在熊熊燃烧着。 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啊! 楚令霄越想越怒,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头顶绿油油的。 一股怒火轰然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忽然间,楚令霄拔腿就朝沈宅冲了过去,好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似的。 今天他非要沈芷给他一个交代不可,让她当着儿子的面说清楚,她和裴霖晔到底是什么关系?! 楚令霄被怒火烧红了眼,拎起拳头就想往那满是刀痕的大门上捶去…… 然而,就在这时,从旁边蜂拥而来几个衙差,其中两个衙差一把扯住了楚令霄,动作粗鲁。 “什么玩意?!青天白日,也敢在京城闹事!”高壮的班头趾高气昂地看着楚令霄,直接往他腰腹踹了一脚,“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住的人那可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是锦衣卫副指挥使的表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胆敢来这里捣乱!” 两个衙差松开了楚令霄,于是楚令霄瘸着腿,踉跄地摔倒在地。 其中一个衙差还轻蔑地呸了他一口:“什么玩意?!还不走!” 楚令霄当然不想去京兆府,要是他真被这帮子衙差押去京兆府,那么他可就是满京城的笑话了。 “大老爷!”这时,小厮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低声下去地对着几个衙差连连赔不是,然后,他把楚令霄从地上扶了起来,又小声附耳说道,“大老爷,我们还是回去吧。” 楚令霄浑浑噩噩地起了身,又浑浑噩噩地往回走,魂不守舍。 直到此刻,他才有了一种真实感,虽然他和沈芷的和离书不是他亲笔签的,但是这已经是一个事实了。 楚令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目光呆滞,连小厮在后方唤他的声音都传不到他耳中。 京城的街道上,一如往昔那般热闹,百姓们在糊口度日的同时,难免说着各种闲话,而最近最受瞩目的话题大概就是皇帝的龙体了。 三四个学子唉声叹气地从楚令霄身边走过,一个青衣举子愁眉苦脸地说道:“官家正月就卧病不起,到现在,早朝还没开。” “是啊。”另一个蓝衣举子也是情绪低靡,附和道,“我听我国子监的友人说,官家这回病得不轻,不太乐观啊。哎,也不知道今年的春闱会不会延期?” 对于学子来说,春闱是三年一次的机会,一旦错过,就要等三年后,这代价太大了,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千里迢迢赴京赶考,那可是一笔足以压垮一户人家的花费。 “不好说啊。”还有一个身穿湖色直裰的举子摇着折扇,意味深长,“就算错过了今春,没准来年会有恩科。” 他这句话就差直说如果新帝登基,必会开恩科了。 其他几个学子也听到了,神情各异,有的惊疑不定,有的忧国忧民,有的为自己的去留感到挣扎。 举子们议论纷纷,而楚令霄全都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着。 不仅是学子们在私下议论,那些朝臣、勋贵、百姓也同样在猜测着,皇帝病得太久了,已经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确实,皇帝自过年期间病倒后,就一病不起,没再露过面,这两个多月来,早朝暂停,朝政都是由太子主持的。 再加上太医院的太医们一个个忧心忡忡,几乎快把皇宫当家住了,等于是从侧面验证了皇帝的状况不容乐观。 直到三月十六日,年后的第一次早朝才算是重新开启了。 满朝文武再次齐聚在金銮殿上,皇帝久违地驾临宝座,还是一如从前的高高在上。 下方的文武百官都在偷偷打量皇帝,皇帝的脸色极其憔悴,脸颊凹陷,连身上的龙袍都显得空荡荡的,精神萎靡,目光无神,一看就是重病未愈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似的,看得群臣非但没有觉得安心,反而更担忧了。 很快,一些朝臣开始陆陆续续地奏禀,全都不敢说大事,怕触了皇帝的霉头,惹上气坏龙体的罪名。 饶是如此,皇帝也没支撑多久,早朝只到了一半,他就撑不下去了,吩咐倪公公让群臣散了。 “臣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整齐响亮的声音响彻金銮殿,众臣恭送皇帝被内侍用肩舆抬走。 直到看不到皇帝的身影,他们才算舒了一口气,直起身来。 众人三三两两地出了金銮殿,一边往前走,一边议论纷纷。 一个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揉了揉眉心,唏嘘地低声道:“皇上这龙体……哎,这都休息了这么些日子了,还是没有恢复过来。” 想着皇帝灰败的面色彷如油尽灯枯,老者的脸色不太好看,心里多少对大齐的将来忧心忡忡。 老者的身旁簇拥着好几个官员,神情各异,有人感慨地点头,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叹气着回首朝金銮宝座的方向望了一眼,有人蹙起了眉头。 走下汉白玉石阶后,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官员清了清嗓子,叹道:“这两个月,太子殿下监国,也是不容易。” 他说得意味深长,与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交换了一个眼神。 又是一人颔首附和道:“皇上龙体抱恙,也幸好有太子殿下主持大局,朝政才能井然有序。” 其他官员们也是心有戚戚焉,明白同僚的未尽之言。 自皇帝病了,这两个月来,由太子主持朝政,政事不仅没乱套,反而还比从前顺利了。 比如今年开春西北春汛,南阳王秦曜上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请求朝廷赈灾,太子殿下当机立断就给西北拨了赈灾银,赈灾进行得雷厉风行,没有给西北几个灾区造成太大的损失。 太子处事公正,可皇帝却是多疑多虑之人,西北一直是皇帝心中的一个心病。 这一次西北春汛成灾,要是由皇帝来处理这件事,这笔赈灾银子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到位,甚至皇帝十有八九还会派心腹钦差去西北监察,或多或少地干扰到这次赈灾。 这满朝文武中也没几个糊涂人,大多眼明心也亮,心知肚明皇帝这几年越来越喜怒无常了,尤其从去年开始,被无端下狱的官员也不少,让群臣都体会到何为伴君如伴虎。 现在皇帝因为龙体抱恙无力掌朝政,也许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王大人,你说……” 其中一个官员还想说什么,但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众人全都转头朝这同一个方向看去,只见着一袭狮子补绯袍的康鸿达也从金銮殿走了出来,昂首阔步,神情冷峻。 于是,那些品级比康鸿达地的官员纷纷给他行礼,七嘴八舌地口称:“康大人!” 康鸿达看也没看这些人,面无表情地自人群中间走了过去,浑身上下释放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情不太好。 “……”那些官员们纷纷噤声,面面相觑,有好几人忐忑地开始回想方才自己有没有失言,万一被康鸿达转述给皇帝的话…… 有人紧张忐忑,但也有人浑不在意,对着康鸿达投以轻蔑不屑的目光。 康鸿达这些年在朝堂上过得春风得意,官运亨通,在朝堂上颇有几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架势,即便是太子都要让他三分。 说穿了,康鸿达的底气就是皇帝。 现在,皇帝眼看着龙体衰弱,若是来日太子登基,康鸿达还能像现在这样一手遮天吗?! 难! 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就算他康鸿达手握兵权又如何?!要论兵权,大齐朝堂,谁能比得上宸王顾玦?! 而且,满朝文武都有眼睛,这两个月来,太子时不时地亲自登门宸王府,宸王也没将太子拒之门外,很明显,太子和宸王的关系不错。 也是,他们毕竟都是姓顾的,是亲叔侄。 康鸿达若是敢在太子面前造次,宸王说不定会帮着太子干掉他,毕竟宸王与康鸿达素来不和。 这大齐估计是要变天了!! 好几个官员忍不住就抬头去看上方的蓝天,湛蓝的天空澄澈如一面明镜,渺渺云层在天空随风飘忽不定,变化多端。 其实,变天也未必是坏事。好几个官员都心有灵犀地想着,只不过,这句话就没人敢说出口了。 康鸿达继续往外走,面沉如水,箭步如飞。 他又不是聋子,方才那些人说得话自然是听到了。以他的精明,那些人虽然说一句藏三句,但他还是能听得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这些朝臣都觉得太子比今上顾琅更适合坐上大齐天子的宝座。 对于太子顾南谨,康鸿达一直是抱着不亲近、也不疏远的态度,毕竟顾琅才不惑之年。 顾琅是先帝元后诞下的长子,周岁时就被先帝下旨封为了太子,曾经先帝很喜欢这个嫡长子,但是随着顾琅以及其他几个皇子一天天长大,陆续开始参与朝政,顾琅的某些弊端就展露出来了。 渐渐地,先帝对顾琅这个太子变得不太满意,朝中一些肱骨老臣也大都知道,先帝在世时曾经几次怒斥过顾琅。 甚至有人煞有其事地说,先帝曾跟前内阁首辅江长帆感慨过“太子无过不能废”云云。 等现在的太子顾南谨出生后,先帝抱着养孙子的心,对顾南谨十分关爱。顾南谨刚启蒙,就被先帝带在身边教养了。 顾南谨是先帝教养长大的,先帝在顾南谨十四岁时,封了他为太孙。 那会儿,还是九皇子的顾玦在北地已经屡立战功,功冠全军,不仅震动了朝堂,也名动天下,当下,不少臣子都在猜测先帝会不会废了太子顾琅,改立九皇子顾玦。 而先帝对此的回应是,立了顾南谨为太孙,以此来宣誓顾琅的地位不可动摇。 浮躁的人心由此稳固了。 今天的风有些大,风中夹杂着零落的花叶,其中几片朝他的鬓发吹来。 康鸿达信手拈住了一片风中的叶子,指腹在叶片上轻轻地摩挲着,似在体会它的脉络。 他也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太子的确有明君之范,但是—— 太子登基后,能不能容得下自己呢?! 这才是康鸿达担心的地方。 康鸿达手指一收,将那片叶子握在了手心,手指收紧,掌心的叶子就被蹂躏成烂泥,绿色的汁液自手指间溢出…… 他蓦地停下了脚步,从眉清目秀的小厮手里接过一方霜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去手指间的汁液。 看着那染上了污渍的白帕,康鸿达眸色阴鸷,总觉得近日是样样不顺。 皇帝明明才不惑之年,明明才登基几年,身子怎么蓦然间就垮了呢!! 康鸿达心绪不宁,出了宫后,本来想去喝酒,但终究还是去了衙门。 刚在衙门口下了马,就有一个挺着大肚的中年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抱拳禀道:“康大人,忠勇伯来了,正在里面候着您。” 康鸿达翻身下了马,随说把缰绳丢给了小厮,又从小厮手里接过了一把折扇,潇洒利落地打开了折扇。 折扇上绘得是一幅《高山流水》,两个男子偶遇于青山绿水之间,一个抚琴,一个倾听,自有一股不言而喻的默契。 中年人见康鸿达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再问:“康大人,您打不打算……”见忠勇伯? “不急。”康鸿达摇着折扇,淡淡地对中年人说道,意思是要再晾忠勇伯一会儿。 忠勇伯二月底就来找他投诚了,当时康鸿达还故意晾了对方很久,拖了十来天才见忠勇伯一次,效果也十分显著,那天,忠勇伯见到他时,态度恭敬殷勤。 康鸿达的眸中闪过一道讥诮的光芒,在心中冷嘲:忠勇伯府还真是一落千丈! 想他们云家在现任忠勇伯的祖父那一代也算是大齐排得上号的人家,可现在只剩下了爵位这个虚名,从忠勇伯到他几个兄弟在朝中担的都是闲职,云家逐渐边缘化,如今更是沦落到了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地步。 可悲可叹! 康鸿达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进而又联想到了康家。 他们康家算是新贵,没爵位,到他这一代是最辉煌的,皇帝登基后不久,就说要给他封爵,恩荫后代。 当时康鸿达推辞了,说他德不配位,还对着皇帝宣誓了一番忠心,皇帝觉得他一心效忠天子,对他也更看重了。 康鸿达也是真觉得爵位没那么重要,爵位不过一个虚名,大齐朝有那么多落魄的勋贵,过得连乡绅都不如,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圣宠。 只要有圣宠,权力、财富和地位都会有。 本来,皇帝春秋正盛,康鸿达是打算冷着太子,等过个七八年,看看局面再说,毕竟太子能不能从太子变成皇帝还两说。 可现在,康鸿达就没办法这么从容了。 他早就找过太医院的太医,那些给皇帝看诊的太医一个也没漏掉,仔细询问过了,皇帝的病情太重了,恐怕活不过一年了,除非华佗再世。 太子选择了宸王扶持他,与自己是两路人,假如一年后,太子登基了,那么自己的下场会怎么样? 恐怕他们康家也会慢慢沦落成云家这样! 朝堂上,不知有多少曾经显贵的人没落,又有不计其数的人因为上位者的赏识一路扶摇直上,风光无限,这些个起起伏伏都是常事。 康鸿达进了屋坐下,小厮给他上茶。 他心不在焉地继续摇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假如登基的人不是太子,而是其他的皇子,也许他就可以不用这么发愁了。 一瞬间,康鸿达的眼神像淬了毒似的,阴冷,狠厉,吓得小厮心一惊,赶紧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康鸿达的眼睛。 屋里静了片刻,才蓦地响起了康鸿达漫不经心的声音:“让忠勇伯进来吧。” 小厮俯首作揖,应了命。 退出屋时,就听康鸿达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他拿了什么来投诚。” 不一会儿,忠勇伯就诚惶诚恐地随小厮过来了。 小厮守在屋外,低眉顺眼,完全不敢去听里面在说些什么。 阳春三月,花开成海,芬芳四溢,似是一支画笔描绘着满城的春意。 直到一个时辰后,忠勇伯才从这里离开,神色间多了一抹意气风发,步履带风。 紧接着,康鸿达下了一道令,即刻拿下楚令霄。 当日,一众禁军将士气势汹汹地蜂拥至永定侯府,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楚家喧哗不已。 楚令霄还有些懵,被两个高大威猛的将士拖拽着往府外走,又惊又慌,喊着: “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 “放开我,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 “……” 任楚令霄反复叫嚣,楚家的下人们都不敢阻拦,或是远远地看着,或是跑去通禀各房的主子们。 唯有太夫人闻讯后匆匆赶来,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住手!快住手!” 本来,太夫人因为楚令宇的死怪上了楚令霄的,自楚令宇下葬后,就不愿意再见长子,哀痛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当她听说有官兵来抓长子时,太夫人一下子就抛开了对长子的怨艾,急匆匆地赶到了外仪门,想阻拦他们带走长子。 太夫人跑了一路,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心里既心疼长子,又是担忧:是不是老大杀了老二的事曝光了,所以才会有官兵突然来拿人! 太夫人的眼眶中含满了泪水。 她虽然怨长子害死了次子,但她也知道长子只是一时失手,不是真的想杀次子。 她一共也就这么两个嫡子,次子楚令宇人死不能复生,如果连长子为此杀人偿命的话,那么她就是连失两子。 太夫人哪里会舍得,那等于是把她的心肝给挖出来! 她拼尽全力地冲到了楚令霄与那几个禁军将士的身旁,泪水朦胧了她的视线,苦苦哀求道:“我家老大是无辜的。他只是不小心推了老二一下,老二他是不小心摔倒撞到了头,才会……” 太夫人试图为楚令霄作证。 说话的同时,两行泪水滑下眼眶,她的视野也清晰了一些,这才看清眼前的官兵竟然不是京兆府的衙差,而是禁军。 “……” “……” “……” 周围静了一静。 来拿人的那些禁军将士神情古怪地看着楚令霄,没想到这次来拿人,竟然还意外挖出了楚家的阴私。 “太夫人,”旁边的一个门房婆子颤声对太夫人禀道,“他们说要封府抄家……” 那婆子以及周围的一些下人吓得浑身直哆嗦,但凡涉及“抄家”,肯定是大事! 什么?!太夫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同样吓得不轻,心脏剧烈地一缩,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深吸一口气,语调艰难地询问为首的中年将士:“这位大人,敢问小儿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你们要封府抄家?” 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将士冷漠地嗤笑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说道:“楚令霄涉嫌谋反。”七个字掷地有声,如冰雹似的砸下。 周围的楚家下人们全都倒吸一口气,脚下发虚。 原来这些禁军将士不是为了楚令宇之死来的,而是因为楚令霄涉嫌谋反。 谋反?!楚令霄激动地反驳道:“我没有谋反!我怎么可能谋反呢!!” 太夫人也同样不肯认,谋反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大罪,连忙又道:“那圣旨何在?” “我们楚家怎么说也是侯府,你们没有圣旨,怎么能随随便便抓人!律法何在!” 太夫人拔高了音调,外强中干地看着几步外的中年将士,其实惶恐不安。 哪怕心里再惶恐,她都只能强压下,这可是事关楚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中年将士神情更冷,看太夫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似的,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是康大人下的令!” 康鸿达要抓人,哪里需要圣旨,他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中年将士大臂一挥,下令:“把人带走!” 于是,制住楚令霄的两名禁军将士就强势地把人往府外拖去,楚令霄胆战心惊地又喊了起来:“我是无辜的!” “大人……”太夫人一派慈母心,还想去拦,可是这些禁军将士根本就不会给楚家脸面,其中一个三角眼的将士随手一推,太夫人就是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幸好两个丫鬟扶住了她。 周围的楚家下人就更不敢拦禁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令霄被拖出了侯府,拉上了囚车。 楚令霄比太夫人更慌,又喊又叫:“娘,我真的没谋反,你快去找逸哥儿!” “我是无辜的!” 楚令霄曾经两次进过刑部天牢,每一次,都差点把命交代在里面,惨绝人寰。 太夫人由丫鬟们的搀扶下,泪如雨下,喊着:“令霄,你放心!” 母子俩彼此目光相对,母子情深。 两人都没注意到后方姜姨娘也赶到了,她走得急,娇喘连连,两颊生霞。 姜姨娘也是听说有官兵来,匆匆赶了过来,没想到她才刚到,就听到了楚令霄说这样的话。 仿佛当头被倒了一通冰水似的,姜姨娘的心一下子就寒了,停在了七八张外。 她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已经被押上囚车的楚令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了。 姜姨娘的大丫鬟以为主子是在害怕,小声地宽慰道:“姨娘,大老爷一定会没事的。” 大丫鬟心里也是唏嘘,觉得她家姨娘真是多灾多难。好不容易大夫人与大老爷和离了,大老爷也答应要扶正姜姨娘,没想到又是飞来横祸。 姜姨娘没说话,收回了目光,她的眼眸是那么冰冷、那么狠戾,就像是一把冰刀。 外面的囚车在禁军将士的押送下离开了。 太夫人失魂落魄地呆立原地,两眼无神,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完全无法冷静地思考。 一年前,她还是侯府的老封君,子孙满堂,还有贵妃女儿与二皇子外孙,总是收到旁人艳羡的目光,可现在呢,好好的一个家散了,次子死了,长子一次次地入狱,这一次更是沾上了谋反的嫌疑。 她该怎么办?! 她茫然了,呆了好一会儿,风一吹,她方才察觉自己的背心出一片冷汗。 她终于回过神来,讷讷道:“对了,我得去请人帮忙,我得通知逸哥儿……” 太夫人想出门,可是下一刻就见那个中年将士冷声宣布道:“封府!凡楚家人胆敢迈出侯府,格杀勿论!” 侯府的朱漆大门立刻就被那些禁军将士关上了,只留下那“砰”的一声巨响环绕在空气中,久久不去。 太夫人双眸睁得老大,呆呆地看着前方紧闭的大门,这才想起来,之前对方就说了要“封府抄家”! 太夫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似的,浑身无力,整个人瘫了下去。 “太夫人!” 大丫鬟与王嬷嬷紧张地喊了起来,尖锐的喊叫声彷如利箭般刺进了周围下人们的心口。 下人们更慌了,有种前途渺茫的恐惧与不安,人心惶惶。 在这个时代,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不仅同姓的亲人是如此,主仆也是如此。 若是主家被抄家,他们这些下人也是会一并被发卖甚至流放,到时候,一家人被拆散那就太寻常不过了。 这要是卖给好的主家也就罢了,万一遇上了不好的主家,甚至于姑娘家被卖到腌臜之地,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王嬷嬷见太夫人的脸色白得像纸似的,心里更担忧,干巴巴地劝慰道:“太夫人,您别担心,大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她的安慰其实空乏无力,毕竟前两次楚令霄进天牢,楚家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到今天,楚家的家产都变卖了不少,几乎都快过不下去了。 “活该!”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自后方飘来。 刘氏与楚千菱等几个二房的人施施然地来了,皮笑肉不笑。 自楚令宇辞世后,刘氏等人想闹,就被楚令霄下令看管了起来,太夫人觉得不妥,但是又不敢与长子对着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今天,禁军兴师动众地来楚家拿人,侯府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也就无人管着二房了,刘氏等人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刘氏正在为夫守孝,因此穿衣打扮都很素净,一袭茶白色的衣裙,头上戴着白色的绒花以及白玉簪,连鞋子都是茶白色,浑身上下不见一点颜色。 “楚令霄这是自做自受!母亲,烂泥扶不上墙,您还是擦亮眼睛得好!” 刘氏恨恨道,眼神阴鸷愤恨,看来就像是一个来索命的女鬼似的。 她心里一直认定了是楚令霄派人打断了楚令宇的脊柱,又亲眼看到楚令霄推了楚令宇,才导致楚令宇撞了头,丢了性命,而她变成了寡妇,子女们也没了父亲的庇护。 今天她看到楚令霄再次下狱,一方面觉得痛快,另一方也在害怕,害怕楚令霄会不会真的是谋反了! 万一真是如此,他们现在还没有分家,那么二房也是要被连累的。 倘若像去岁那样只是楚令霄一人获罪流放也就罢了,怕就怕一人犯事,全家遭殃,万一连二房的男丁为此被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刘氏只是想想就觉得心惊,一双眼睛如嗜血的野兽般变得通红,恨恨地瞪着太夫人。 太夫人被刘氏气到,脸色更白,嘴角直哆嗦,怒道:“刘氏,你就是怎么和婆母说话的吗?!” “见过偏心,就没见过母亲您这么偏心的!!”刘氏简直气笑了,歇斯底里地嘶吼道,“我们一家被大伯害得还不够惨吗?!” “您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什么有罪没罪的,不过是康鸿达的一句话的事!” “康鸿达想要的,你们没给他,他当然找机会来收拾楚家。” “如果您不想楚家满门获罪、充为贱籍的话,就把逸哥儿交给康鸿达,这就行了啊!” 刘氏越说越激动,形容疯癫,宛如一头困兽,满身的凶狠,急欲发泄心头的抑郁与不甘。 太夫人:“!!!” 太夫人唇颤如筛,胸膛起伏剧烈,气得脸色微微发青。 从前,楚令宇在,刘氏还会给太夫人留一分颜面,现在她什么也不怕了,不管不顾地叫嚣道:“这是长房带来的祸,凭什么要我们二房承受!” 她恨长房,也恨太夫人,太夫人实在是太偏心了,要是她早就同意把爵位给楚令宇,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 他们二房就是被长房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长房的这些人全都是害人精,是吸人血的血蛭! 周围的气氛宛如回到冬日似的,骤然发寒。 那些下人们也听到了刘氏的这番话,纷纷地交头接耳,还有些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你……你胡说什么!”太夫人觉得脸颊热辣辣的,羞窘万分。 当初她是默认了老二楚令宇把楚云逸送给康鸿达的那个提议,但是这种事委实上不得台面,也就是暗地里心照不宣的事。 可现在,刘氏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件事挂在嘴边。 太夫人还要所谓的脸面,而刘氏早就不在意这些了,她连丈夫都没了,眼看着还要被长房连累去充教坊司,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刘氏继续道:“母亲,您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原来这件事就很简单,康鸿达早就看上逸哥儿了。” “是康鸿达把大伯弄回来的,结果大伯回来后,却没有遵守约定,这才惹怒了康鸿达。” “一切都怪大伯他自己,非要去听楚……哼,沈千尘的挑拨,现在可好了,大伯那个内务府的差事还不是没了,落了一无所有!” ------题外话------ 两更合一 361软禁 楚千菱在刘氏身旁皮笑肉不笑地冷笑着,愤恨,讥诮,嫉妒,不甘,皆而有之。 她白细的手指紧攥着帕子,将之揉乱。 不过一年,她与沈千尘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沈千尘明明就该跌落尘埃,却爬到了自己伸手也不可触及的位置,而自己却深陷泥潭…… 父亲死了,她要为父守孝三年,三年后,楚家的状况只会更糟糕,她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如果今天楚家还是侯府,贵妃姑母也许会同意自己成为二皇子的侧妃,一旦楚家落魄,这件事就再无可能了! 她与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郎再无牵手的可能了…… 楚千菱觉得心口钻心得疼,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在哭泣,她想别人也尝尝她的滋味。 “……”太夫人哑然无声地看着刘氏,嘴巴张张合合,似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夫人脸色难看之极,仔细想了想,心里不得不承认,事实似乎正是刘氏说得这样。 是康鸿达使了手段在皇帝跟前说了好话才把楚令霄从幽州弄回来了,而他们违了康鸿达的意思,康怎么会放过他们! 太夫人闭了闭眼,紧紧地咬住牙冠,好一会儿,胸膛的起伏渐渐平息。 她睁眼问王嬷嬷道:“逸哥儿人呢?” 只有楚云逸了,只要楚云逸去求了,康鸿达会放过他们的,否则,侯府怕真要完了。 姜姨娘一直没靠近,就这么静静地聆听着,心里充斥着极致的恨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喷涌出来。 姜姨娘的大丫鬟也是变了脸色,不安地低声唤道:“姨娘……” 尾音消失在这庭院的微风中,上方的天空中飘飘荡荡的白云姿态万千,而地上的人心比这变幻莫测的风云还要复杂多变。 对于楚家发生的这一切,楚云逸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今日一大早,他就和沈千尘、沈云沐一行人来了郊外的翠微山踏青游玩。 此刻,他正不耐烦地催促着:“沐哥儿,七娘,你们别磨磨蹭蹭,左顾右盼的,既然要学骑马,就好好学!” 楚云逸觉得自己的牺牲太大了,竟然不训练,好心地陪两个马都骑不好的小屁孩出来玩。 楚云逸的大嗓门惊起了一片栖息在林间的雀鸟,扑楞着翅膀,乱飞一气。 然而,在沈云沐看,楚云逸不过是纸老虎罢了,沈云沐骑着他的小马,笑嘻嘻地转头对另一边的顾之颜道:“七娘……表姐,你看到那几只鸟没有,圆滚滚的,真可爱!” 顾之颜仰头眺望着天空,努力地睁大眼睛观察那几只小鸟。 那几只鸟飞得太高了,从下方只能隐约看到它们的头圆圆的,头顶是棕红色,翅膀是更深点的红棕色。 雀鸟的身体小巧玲珑,胖乎乎的,可爱极了! 顾之颜的眼睛亮晶晶的,在旭日的照耀下,小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后方的其他人看着他们三人,皆是忍俊不禁。 今天出行的队伍很热闹,沈千尘、沈芷、裴霖晔、顾锦与沈菀夫妇都来了,就缺了顾玦一个,顾玦临时有事去了军营。 沈千尘本来是想打猎的,既然顾玦不在,也就歇了这心思,只当带两个小孩出来遛遛马,散散心。 楚云逸今天特意跟云展请了假,自告奋勇地代替姐夫来给他姐当护卫,却沈千尘打发去带小孩。 “那是棕头鸦雀!”楚云逸给两个小屁孩上了一课。 沈云沐眨了眨凤眼,回首朝楚云逸随看来,那眼神似乎在说,真的吗? “你们看那里,”楚云逸抬手指向右前方某棵树的树冠:“那棵树上有个掌心大小的鸟巢,像碗一样,这就是棕头鸦雀的鸟巢。” 沈云沐和顾之颜的眼睛忙碌极了,又循着楚云逸指的方向去看树梢上的鸟巢。 “看到了,我看到了!” “那个鸟巢好可爱!” “快看,小鸟归巢了……” 沈云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楚云逸心道:这小屁孩就是小屁孩,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 众人悠闲地策马漫步于葳蕤的山林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浓浓绿意以及漫山的野花。 沈千尘凑过去和沈芷咬耳朵:“娘,你看,逸哥儿还是那样,口不对心的。”这小子太傲娇了,总是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但脸上却在笑。 沈芷被逗笑,随口道:“是啊,逸哥儿这别扭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反正不像我!”沈千尘撇得一干二净。 沈芷更乐了,笑声如银铃。 策马跟在沈芷后方的裴霖晔也听到了母女俩的这番对话,眉眼含笑,脑海中不由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红衣如火的少女。 曾经的她也是一个天真无忧的少女,自从他十七年前去了北地从军后,他见过她的次数屈指可数,看着她从婚后起渐渐地收敛了笑容,让自己披上盔甲,让自己无所不能…… 而现在,她终于又重拾了笑容。 真好!裴霖晔怔怔地看着沈芷脸上灿烂的笑靥,心口一片柔软。 这时,沈云沐调转马匹的方向,策马朝沈芷母女俩过来了,挥舞着手里的弓箭显示他的存在感。 “娘,姐,我刚刚说给七娘猎一只小兔子,你们要不要?”他嘿嘿笑道,洋洋自得。 与其说,沈云沐是来询问的,其实他是来炫耀的,炫耀他要给顾之颜猎兔子。 沈芷:“……” 沈千尘:“……” 母女俩再次感慨楚云逸与沈云沐这对兄弟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沈云沐是还没猎到兔子,就要先找人大肆炫耀一番,弄得人人都知道他今天要去猎兔子; 而楚云逸恐怕会先去猎了兔子,等猎物到手后,再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我给你猎兔子了。 这时,顾之颜也策马追了过来。 她刚学骑马不久,所以不是一个人骑马,有一个十二岁左右的丫鬟带着她同骑。 顾之颜一本正经地说道:“表弟,我要活的!” “活的死的有什么关系,能猎到兔子就好。”沈云沐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 顾之颜坚持道:“活的!” 沈云沐仿若未闻,琢磨起兔子的一百种吃法,咽了咽口水。 两个小孩因为兔子的事斗起嘴来,看得其他人觉得有趣极了,再度失笑。 愉快的笑声此起彼伏。 沈菀望着前方精神奕奕的顾之颜,拉了下顾锦的袖子,与他相视一笑。 他们夫妇听从了沈千尘的意见,给顾之颜找了一个会点拳脚功夫的丫鬟,主要是为了陪顾之颜出门,并与她一起练武。 自从有了这个名叫“巧风”的丫鬟后,沈菀觉得自己也放心多了。 像今天,由巧风与顾之颜同骑,沈菀也就不必时时盯着,她只需要这样不近不远地跟着,等到顾之颜偶尔回过头时,能看到自己的存在就好。 沈菀也笑了,笑靥如妩媚的娇花,转头对右侧的沈千尘叹道:“尘姐儿,谢谢你!” 沈千尘对顾之颜付出的精力,沈菀都是看在眼里的。 自从那日顾之颜对沈千尘真正打开心扉说起了她被拐走时发生的事,那之后,沈千尘每间隔几天,都会再和顾之颜聊一次,也不逼她,只是诱导她去说那时候的事,一点点地解开她的心结。 这段日子,顾之颜进步神速,虽然还是有些胆小敏感,但已经不会因为有陌生人靠近就歇斯底里地乱叫乱跑。 现在的顾之颜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一样。 女儿真的大好了! 沈菀感觉心口暖暖的,笑意更深。 类似的感激之语沈菀早就说过很多次,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说,再多的话语也表达不了她的感激。 沈千尘不仅是救了她的女儿,也同时救了她,救了顾锦。 “七娘,”顾锦策马来到顾之颜的身旁,笑眯眯地看着女儿,讨好地说道,“别理你表弟,爹给你抓只活兔子好不好?” 顾之颜用力地点头:“嗯!” 她还炫耀地看了楚云沐一眼,意思是,你不给我抓活兔子,我还有爹呢! 顾锦颇为自得地挺胸,觉得自己在给女儿撑腰。 说起打猎这个话题,几个男子都是跃跃欲试,尤其楚云逸。他取下背在身后的那把长弓,随意地弹了下弓弦,道:“母亲,姐,七娘,那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们几个去猎兔子。” 打算去打猎的是楚云逸、顾锦与沈云沐三人,裴霖晔留下了,四个男人的意思是总要留下一个护卫女眷周全,以防万一。 很快,楚云逸、顾锦与沈云沐三人就策马往山林深处去了,而沈千尘、沈芷等几个女眷则原地歇息。 丫鬟们往地上铺了油布供主子们坐下,又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食盒,把茶水和点心一一取出。 沈千尘、沈芷与沈菀悠闲地喝茶,吃点心,说说笑笑。 至于顾之颜与裴霖晔相当忙碌。 顾之颜在周围转圈圈,到处采花,在裴霖晔以及丫鬟巧风的协助下,采花变得轻而易举,哪怕是那些长在高处的花枝,裴霖晔也能轻而易举地爬上树摘下,还掏了几个鸟蛋。 起初,顾之颜对裴霖晔是畏惧的,根本不敢太靠近。 可是,等裴霖晔给她掏了几个淡蓝色的鸟蛋时,她鼓起了勇气,小心翼翼地走向裴霖晔,从他手上拿起了一个鸟蛋。 “这是棕头鸦雀的鸟蛋。”裴霖晔把声音放得很柔,很低,仿佛生怕吓到了顾之颜似的。 顾之颜把玩着鸟蛋就舍不得放手了,从前她只见过鹌鹑蛋、鸡蛋和鸽子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淡蓝色的鸟蛋。 看着这一大一小凑在一起说话,沈菀犹有几分不可置信的喜悦。顾之颜一直害怕陌生高大的成年男子,现在继曹师傅后,她又能靠近裴霖晔了。 沈菀感慨地对沈芷说道:“大姐,表哥还挺会哄小孩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沈菀是聪明人,有些事不用旁人说,她也会看,也会听。 沈芷微微一笑,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之颜精力充沛,摘了花后,又去做花环,一做就是好几个,沈千尘、沈芷、沈菀与裴霖晔四人一人一个,等到一个时辰后,顾锦抱着活的白兔归来,也得了女儿一个花环。 楚云逸、顾锦与沈云沐满载而归。 顾锦毫不吝啬地夸楚云逸:“逸哥儿箭法不错,两只山鸡都是一箭命中。还有兔子窝,也是他找到的,我们三个分别守着几个洞口,把兔子给熏出来了。” 他们抓了四只兔子,不仅是顾之颜和沈云沐得了兔子,楚云逸还给沈千尘、沈芷也送了兔子。 沈千尘与沈芷抱着兔子,母女俩再次“噗嗤”笑出了声。楚云逸的性子果然是这样,一个人默默地想好了,再默默地去做,然后再一鸣惊人。 楚云逸:“……” 楚云逸被她们笑得一头雾水。 沈千尘抬手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天我们托逸哥儿的福,吃烤山鸡!” 她的眼眸里笑意盈盈,心想:楚云逸的性子真的与楚令霄、姜敏姗全然不同,很细心,也很体贴,因为知道顾之颜不喜欢死兔子,就特意猎了山鸡。 楚云逸被沈千尘看得有些局促,干脆就躲开了:“前面有溪水,我去处理一下山鸡。” 沈千尘就让江沅去给楚云逸打下手,开始做生火的准备,忙得不亦乐乎。 最高兴的就是顾之颜与沈云沐,他们看什么都新鲜,吃什么也觉得新鲜,笑不绝口。 这一天,他们在山里美滋滋地吃了烤山鸡,这才踏上了归程。 当他们来到京城的西城门,已经是下午申时了。 玩了大半天,顾之颜与沈云沐在极端的亢奋后,疲倦至极,两人都在两家的马车里睡着了。 沈千尘和沈芷也有些疲倦,唯有楚云逸精神奕奕,出去玩一趟与他平日里的操练根本不能比,一个是玩,一个是拼。 他们才刚过城门,一行车马就被一伙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将士拦下来了。 其中一个大胡子中年将士指着马上的楚云逸,下令道:“来人,把楚云逸拿下!” 见禁军出兵拿人,一些进出城的路人忍不住驻足,想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云逸皱了皱眉头,正想问凭什么,却被马车里的沈千尘抢在了前面:“凭什么?!” 沈千尘从马车的车窗里探出了头,裴霖晔与江沅策马上前,一左一右地来到楚云逸的身旁,形成一种护卫性的姿态。 裴霖晔认得对方,只给了两个字:“杜华堂,你敢!” 杜华堂也同样认识裴霖晔,眉梢微动,随即就恢复正常。 别人怕他裴霖晔,他可不怕,谁人不知道裴霖晔在锦衣卫不过虚衔,一直被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晾着。 “裴大人,楚家涉嫌谋反,”杜华堂拔高音量,故意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周围旁观人的耳中,“楚令霄已经被拿下,我们也是奉命拿人,无关人等不要多管闲事。” 涉嫌谋反?沈千尘几乎要笑了,她当然不相信,楚令霄没这么大的胆子,他也就是个窝里横罢了。 沈千尘根本就懒得与这些人废话,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们有什么话,去宸王府说!” “楚云逸,我们走!” 沈千尘对着楚云逸做了个手势,让他别跟这些人浪费时间。 沈千尘、楚云逸一行人要走,但车马才往前驶了一丈,就被那伙禁军又强势地拦下了。 如果说,此前杜华堂对沈千尘的身份只是有所怀疑的话,现在也已经确认对方的身份。 这个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肯定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宸王妃了。 杜华堂眸光一闪,面无表情。 若是平时,他自然是要宸王府一点面子,但是今天康鸿达下了令,必须要带走楚云逸。 杜华堂毫不退让,义正言辞地说道:“楚家有谋反之嫌,康大人已经下令封府,现在整个楚家就差楚云逸一个,末将必须将其带回楚家!” “至于楚家是否清白,康大人自然会调查清楚,不会平白冤枉了楚家!” 杜华堂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说话间,他自马背上高高在上地斜睨着沈千尘的脸。 “宸王府不肯让末将把楚云逸带回楚家,莫非是心中有鬼!” “难道宸王府勾结了楚家要谋反不成!!” 他这字字句句简直诛心,存心把宸王府也拉下水,想逼得宸王妃避嫌。 旁边那些围观的路人也听到了“宸王府”这个关键词,不由倒吸了一冷气。 沈千尘:“……” 沈千尘神色淡淡地挑了下右眉,这时,楚云逸抿了下嘴唇,出声道:“姐,我跟他们走一趟吧。” “不行。”沈千尘以一种不容反对的语气断然道。 楚云逸紧抿薄唇,他知道他姐的性子,说一不二,不敢质疑她的话。 沈千尘又抬眼看向了那名依旧骑在马背上的杜华堂。 “宸王府事还由不得你来置喙!”沈千尘徐徐道,声音不轻不重,“我想带走的人,还不由你来反对。无论是谁,想借机闹事的话,宸王府必定奉陪。” 她的目光明明从下往上地看着杜华堂,却让杜华堂倍感压力,仿佛被俯视的人是自己似的。 她就这么随意地坐在马车里,只从那湖色的窗帘后露出大半张脸,五官清丽动人,周身释放出一股迫人的气势。 杜华堂只觉得颈后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心口警铃大作,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那种大权在手的上位者盯上似的。 他已入不惑之年,从先帝时期就在朝中任职,也曾陪先帝出行狩猎,过去这几十年来,他见过的贵人不知凡几,却也只在屈指可数的极少数人身上感受到这种慑人的威压。 裴霖晔冷笑了一声,微微拔出腰侧的配剑,露出一截银色的剑刃,剑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宸王府可不是怕事的人! 今天他康鸿达的人敢在这里对宸王妃动手,那么今天他就敢发信号弹,招来宸王府的侍卫、五城兵马司以及他在锦衣卫的人手,他倒要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杜华堂的眼角抽了一下,然后又抽了一下。 他敢在楚家横冲直撞,敢在楚家拿下任何一个人,那是因为现在的楚家几乎一无所有了,楚贵妃与二皇子母子也摆明想跟楚家撇清关系,楚令霄这个人不过是一滩烂泥,又有哪个有脑子的人会想和烂泥搅和在一起呢! 但他此刻面对的可是宸王妃,宸王会允许外人当众打宸王府的脸面吗?! 前来拿人的那些禁军将士全都在悄悄观察杜华堂的神色,见他脸色铁青的样子,心中有数了。 禁军将士全都不敢再拦,于是,沈千尘、楚云逸这一行车队就这么缓缓地穿过人群往前驶去。 而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见热闹散场,也就纷纷散去了。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将西城门远远地甩在了后方。 原本在马车里睡着的沈云沐经过方才那一闹已经清醒了过来,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千尘。 待马车转弯后,沈云沐的口中爆发出一声亢奋的欢呼声: “姐,你方才也太威风了!” 沈云沐的双眼简直在发光,胸口溢满了一种不知该怎么用言辞来形容的自豪。 小家伙像小奶狗一样往沈千尘的身上扑了过去,蹭啊蹭。 沈千尘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背,脸上早就没了之前的威仪,只有盈盈的笑意。 马车外的楚云逸也听到了沈云沐夸赞声,先是微微勾了下唇角,跟着又像是骤然想到什么,绷住了嘴角,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 一行车马在驶过两条街后,就与沈菀一家人的马车兵分两道,接着,沈千尘先把沈芷与沈云沐送回了沈宅,然后才令车夫回宸王府。 回王府后的第一件事,她就吩咐江沅去打听了一下楚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沅回来得很快,她把王府长史程林华带了过来。 今天康鸿达派人先围楚家又拿下楚令霄的动静实在太大了,被京中不少人都看在了眼里,程林华当下就找人去调查了这件事。 “王妃!”程林华神色郑重地作揖行礼,“属下让人去查了,楚令霄在流放期间确实犯了些事。” 程林华觉得他们王妃摊上了这么个亲爹,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幽州以及幽州以北一带山匪横行,有大小山寨至少百来个,其中有三个山寨势力最大,这些山匪常年在大齐的东北边境出末,为害一方。楚令霄与其中一个名为谢家寨的山匪暗中有些勾结。” “他曾经窝藏过一个谢家寨的山匪,那人还是寨中的三当家。” 大齐朝建立已经百余年,但这百余年并非顺顺利利,一直处于一种内忧外患、危机四伏的状态。 不仅是南有昊国,北有赤狄,西北还有诸多小国觊觎在侧,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问题,比如沿海不时有倭寇上岸,再比如东北一带有山匪横行。 东北一带多山林,少耕地,时不时冬季还要遭遇雪灾,周边还有蛮夷小族滋扰,当地滋生了大量的土匪,有齐人,也有外族人,更有一些被发配幽州的犯人干脆投靠了土匪的,人员十分复杂。 如果说,楚令霄真的曾经窝藏过那个谢家寨的三当家的话,那么他就是犯了谋反罪。 但是这个世界的事从来也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的,楚令霄毕竟没真的落草为寇,这件事可以轻轻放下,也可以从严处置。 程林华接着禀道:“王妃,现在楚家已经被康鸿达的人包围了起来,大门也被贴了封条,似乎是要被抄家。” 沈千尘若有所思地抿唇,眸光微闪。 现在的发展很明显了,禁军这架势分明就是直接给楚令霄判了谋反罪,短短半天,拿人、封府又抄家的,明显是故意往重了处置。 这是康鸿达下的令,康鸿达的私心昭然若揭。 想着西城门的一幕幕,沈千尘第一个念头就是:康鸿达此举莫非是为了楚云逸?! 程林华默默地瞥着坐在下手的楚云逸,很显然,他也是这么猜测的。 沈千尘半垂着眸子,默然不语,她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须臾,沈千尘又抬眼看向了程林华,吩咐道:“你安排几个人去沈债那里守着,未免有人去那里捣乱。” 程林华二话不说地应了命。 等程林华走了,楚云逸才有些迟疑地问道:“姐,我是不是该回去?” 沈千尘淡淡地斜了楚云逸一眼,眼神如云似雾,轻飘飘的,再一看,又隐隐染着洞悉人心的光华。 沈千尘觉得楚云逸总算是长大了不少,要是从前,他肯定忍不到程林华离开,也不会问自己,只是悄悄地去犯蠢。 看在这个臭小子这回还算听话的份上,沈千尘耐着性子道:“不必,小事而已。” 楚云逸:“……” 虽然沈千尘云淡风轻地说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是楚云逸的心态还是没有办法那么平稳,回想着西城门的一幕幕,他就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压抑起来,隐约能感受到一种剑拔弩张之气。 这几个月来,楚云逸成长了很多,即便以他的见识,依旧看不透现在的局面,心底却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干涉到楚家,应该是康鸿达与宸王府的一场博弈了。 也许没有自己,还会有别的由头。 明白归明白,但是当他真的置身局中时,也没那么容易把自己摘出来。 到了晚间,夜幕缀满星子时,顾玦姗姗来迟地回来了。 沈千尘立即把这件事一说,其实早就有人把事情禀了顾玦,顾玦没有多说,只是道:“让逸哥儿暂住这里就是。” 反正楚云逸在宸王府也住了两个月了,继续住下去也无妨,宸王府又不怕多一双筷子。 见顾玦不说其它,沈千尘默契地不再问了,反正她都听王爷的就是。 烛火被吹熄,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寂静无声,再无人语。 夜色渐浓,空中开始落雨,春雨细无声,随风潜入夜。 这一夜,雨水淅淅沥沥,而这京城的人心比连绵春雨更为躁动,永定侯府被封府、抄家的事在一天之中传遍了整个朝堂。 虽然永定侯府早就已经是一个边缘的勋贵府了,但好歹也是楚贵妃与宸王妃的娘家,二皇子的外家,这场抄家还是引来了京中不少人的观望。 不止因为楚家楚贵妃与宸王妃的娘家,二皇子的外家,还因为下午宸王妃在西城门前与康鸿达手下的人对上的事。 这件事涉及宸王与康鸿达,令得那些朝臣勋贵不得不关注,不少人都在暗地里猜测着,是不是宸王府和康鸿达要对上了。 一些好事者都在等着宸王妃去给楚家出头。 连太子顾南谨也在当晚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招人问个究竟。 小内侍出去后,独自留在书房里的顾南谨微微蹙眉,神色凝重。 他是太子,身为太子,他本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但这次却晚了这么多…… 顾南谨透过窗口往外望去,望向了养心殿的方向,目光似要穿透那沉沉的夜色似的。 外面夜色如墨,细雨绵绵,从他这里,根本看不到养心殿。 顾南谨呆立原地,恍然不知时间流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内侍回来了,走到了顾南谨身后,唤了声:“太子殿下?” 顾南谨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来,在窗边坐下。 窗户依旧敞开着,任由细雨随夜风飘进屋里,点点雨滴沾湿了茶几。 小内侍理了理思绪,禀道:“上午康大人派了禁军去永定侯府拿人,把楚令霄带走了,现在侯府被封,不许任何人出入。” “禁军参将杜华堂亲自去西城门捉拿楚家大公子楚云逸,不过宸王妃不让他们带走楚云逸,楚云逸现在跟着宸王妃留在了王府。” “宸王殿下半个时辰前刚刚回王府,宸王府那边暂时没有任何的动静。” 随着小内侍的通禀,顾南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到现在才知道这些事。 顾南谨深吸一口气,脸颊绷得紧紧的,冷声问道:“是谁给康鸿达的权力,动用禁军去抓人?!” 康鸿达是京营总督,手掌戍卫京城的上十二卫和禁军三大营,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与重用,但不代表他就可以随意调动禁军。 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任何一人擅自调动禁军,就难逃一个谋反的嫌疑。 康鸿达是个聪明人,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是全凭他当年对皇帝的救命之恩,他这个人看似风流不羁,其实为人谨慎。 因此,当顾南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约莫也有了答案。 果然—— “回殿下,康大人曾进宫面圣。”小内侍恭敬地答道。 也就是说,拿下楚令霄是皇帝的命令。 皇帝已经病了两个半月了,缠绵病榻,因为精力不济,他甚至无力召见六部阁老,基本上是顾南谨每日或者隔日把折子带过去念给他听。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居然还会接见了康鸿达,可见对他的器重。 顾南谨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边思索,一边自语着:“康鸿达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突然会对楚家动手?” 顾南谨其实没有问对方的意思,他只是在自问,在思考而已。 不想,那小内侍竟然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也许是因为楚家大公子。” 顾南谨:“???” 这些内侍宫人在深宫中什么腌臜事都见过,其实心里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他现在面对的人是太子,就不得不斟酌着言辞,免得污了贵人的耳朵。 停顿了一下后,小内侍才道:“康大人有龙阳之好,似乎是看上了楚家大公子,甚至楚令霄能从幽州回京也是康大人的手笔,似乎是楚家与康鸿达暗地里达成了什么协议。” 小内侍大致把他打听到的那些事说了:“但是,楚令霄回京后,绝口不提当初的承诺,还与他二弟楚令宇因为爵位的事闹得兄弟失和,家宅不宁。楚令霄还把楚云逸送去宸王府避风头,想让宸王府来庇护长子。” 小内侍实在是无法评价楚令霄所为,楚令霄胆敢拿康鸿达开涮,这不是找死吗?! “现在不少人都在说,康鸿达是恼羞成怒,在公报私仇呢!” 说句实话,小内侍也觉得大有可能,康鸿达那可是睚眦必报的人,正因为如此,京城中的文武百官才会畏他如虎。 顾南谨不置可否。 就如同康鸿达了解顾南谨一样,顾南谨对于康鸿达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应该说知道得不少,也包括康鸿达有断袖之癖的事。 康鸿达素来风流好色,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也曾为他的小情人在朝中打开方便之门,但是谨守尺度,迟钝拿捏得恰好是皇帝能接受的程度,让皇帝觉得人无完人,让皇帝觉得康鸿达是真性情。 康鸿达其实是个公私分明、极为理智的人,顾南谨不太相信,康鸿达会做这么冲动做这种没有理性的事情,尤其是在皇帝重病的前提下。 试想,如果皇帝知道自己重病,而康鸿达还有心思玩这些争风吃醋的把戏,皇帝会这么想?! 康鸿达不可能那么蠢。 顾南谨无声地自语:“他怕是在用公报私仇掩饰什么。”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实在太轻,饶是小内侍竖起了耳朵,也没听到顾南谨在说什么。 小内侍低头垂手站在原位,太子没让他走,他自然是不敢走的。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唯有烛油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从灯笼中偶尔爆出。 顾南谨右手成拳,在被雨水溅湿的茶几上轻轻地叩动着,一下,两下,三下…… 康鸿达与顾玦的博弈既然开始了,还有皇帝也涉及其中,就意味着这件事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落下帷幕。 顾南谨知道,他是太子,就注定他不可能独善其身。 这两个月来,他与顾玦的关系的也算渐入佳境,他有心以他的诚意一步步地解开顾玦对皇家的心结,他希望等他即位后,可以让顾玦重归朝堂。 所以,他不想因为康鸿达的这件事让顾玦心有怨怼,让顾玦与皇家的裂痕更深。 顾南谨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宸王白天去了丰台大营,入夜才回来?” 小内侍出声应了。 顾南谨的右拳又在茶几上叩了几下。既然宸王妃下午就知道了楚家的事,顾玦不可能一无所知,但是他却没出面,那么,顾玦到底是为了避嫌才没有庇护楚家,还是压根不在意楚家? 他想了一会儿,也不能确定这一点,有一点他是确定的,他不希望这件事再闹下去了。 顾南谨的右手停了下来,对小内侍吩咐道:“传孤的口谕,撤回守在楚家的禁军。” 皇帝重病,太子监国,所以,现在太子也可以以储君的身份代行圣旨,但这时,又有一个中年内侍进来了,禀道:“太子殿下,倪公公来传皇上的口谕,宣殿下过去养心殿。” 这都快二更天了,父皇在这个时间派人来宣自己,顾南谨不得不怀疑也许与康鸿达的这件事有关:莫非父皇是想警告自己别管这件事吗? 顾南谨思忖着起了身。 面对皇帝的宣召,他为人子、为人臣,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顾南谨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屋,就看到倪公公笑眯眯地在檐下等着自己,屋檐外,细雨飘荡,倪公公的鞋与袍角都被雨水溅湿了。 倪公公客客气气地伸手做情状:“还请太子殿下随小人走一趟。” 顾南谨微微颔首,小内侍给他撑起油纸伞,还有人走在前面提着灯笼。 几人下了早已被雨水淋湿的石阶,朝着养心殿方向去了。 夜晚的皇宫,分外的安静,因为下雨,一路过去路上也没几个宫人,宛如一个空城,也唯有那些或近或远的灯火为这里添了几丝人气。 下雨时,走得慢,从东宫到养心殿的这一路用了比平时足足多一倍的时间。 顾南谨熟门熟路地随倪公公往皇帝的寝宫方向走去。 寝宫内,如同往常般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顾南谨微微蹙眉,忽然觉得这里似乎少了什么……对,少了皇帝平日最爱点的九和香。 “……”顾南谨心里咯噔一下。 下一瞬,只听“吱”的一声,后方的门被关上了,那干脆响亮的关门声仿佛在顾南谨的心头捶一下。 倪公公客客气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太子殿下,皇上只是想请殿下在这里冷静几日。” 言下之意是皇帝把太子给软禁了。 顾南谨:“!!!” 362功劳 顾南谨快步又走回到门扇前,语气也冷了下来,不怒自威地对着门外的倪公公说道:“开门!” 他抑制着去敲门的冲动,心口怒意翻涌。 “太子殿下,您好好休息吧。”隔了一扇门,倪公公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恭敬中又带着几分疏离。 顾南谨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孤要见父皇!” 倪公公沉默了。 顾南谨再次重复道:“孤要见父皇!!”音调拔高了三分。 又是一阵沉寂,门外静悄悄地,沉默不断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另一边的倪公公才道:“太子殿下,小人会去转告皇上,但……” 但皇帝愿不愿意见太子,那就要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了。 顾南谨干巴巴地说道:“孤明白。”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接下来,就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外面再没有一点声息。 屋里屋外,静得可怕,唯有庭院里的细雨声簌簌落下。 顾南谨独自留在这间寝宫里,烦躁地来回走动着。 直到一盏茶后,门外才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朝这边临近,越来越清晰。 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 手执银白拂尘的倪公公出现在门外,对着顾南谨施了一礼,道:“太子殿下,皇上有请。” 他的身后还有两个高大健壮的锦衣卫。 顾南谨扫了一眼那两个锦衣卫,心里觉得嘲讽:这是怕自己逃跑吗? 可他面上不露分毫,从这间寝宫走了出去。 倪公公走在前面给顾南谨领路,把人一直领到了东暖阁的碧纱橱里。 皇帝病怏怏地躺在榻上,与顾南谨昨天看到的状态差不多,依旧是脸色蜡黄,精神不佳,宛如一个古稀之年的老者。 顾南谨走到了距离龙榻三步外的地方停下,给皇帝作揖行礼:“父皇。” 行了礼后,他直起了身,与龙榻上的皇帝四目相对,开门见山地问道:“父皇,您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抬了下手,倪公公立刻意会了圣意,将皇帝扶坐了起来,另一个圆脸小內侍在皇帝的身后放了一个大迎枕。 皇帝叹了口气,对着顾南谨露出一个慈爱而疲惫的笑容:“康鸿达和楚家的事你知道了吧?他是奉了朕的口谕行事。” 顾南谨:“……” “太子,朕快要不行了,以后大齐的将来就靠你了。”皇帝的声音十分虚弱,神情慈爱,一派慈父心。 他的情绪有几分意动,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因为病重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幽深浩瀚,眸底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 他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嗓音变得沙哑沧桑:“太子,你九皇叔势大,又有兵权在握,现在朕还活着,还能挟制你九皇叔一二,一旦朕去了……咳咳咳……” 皇帝因为情绪激动,垂下头把拳头放在唇畔,连续咳嗽了好几下。 倪公公赶紧给皇帝抚背,又递了一方帕子给皇帝。 皇帝拿帕子擦了擦嘴,疲惫地继续说道:“一旦朕去了,你登基上位,势单力薄,恐怕就压不住你九皇叔了,届时,你有自信保住这大齐江山吗?!” “你是朕的儿子,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片大齐江山。” 说着,皇帝的声音更沙哑了,连眼睛都红了,闪烁着泪光,一片忧国忧子之心。 碧纱橱里,烛影浮动。 烛火照在顾南谨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顾南谨怔怔地看着皇帝,薄唇微张。 皇帝抬手示意顾南谨噤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调缓慢且凝重地接着道:“太子不愿意当这个恶人,就让朕来当好了!” “谨哥儿,你等着,朕会给你一个平稳的朝堂,也算是朕这个父皇对你最后的一份心了。”皇帝深深地凝视着顾南谨的眼睛。 听皇帝称呼自己为“谨哥儿”,顾南谨有所意动,眼睫颤了颤,眸光闪动。 他是今上的第一个儿子,曾经也享受过今上的慈爱,在他小时候,今上就是这么唤他的:谨哥儿。 直到先帝封了他为太孙,他才从“谨哥儿”变成了太孙,再后来,就变成了太子。 顾南谨的眼神有些恍惚,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仿如隔世。 皇帝的情绪很激动,几次更咽,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道:“朕知道你怪朕,但是,现在,朕还是想为你做最后一点事……” 随着皇帝这情深意切的一句句,倪公公的眼睛也红了,默默地以袖口擦着眼角的泪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哀伤的气氛,浓浓地,压抑地,那种刻骨的哀伤如外面绵绵的春雨似要沁入人的肌肤中。 这一夜,细雨不曾停歇,如丝似沙,春日的细雨颇有一种“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意境。 雨从夜持续到天明,又断断续续,时下时停地延续到次日黄昏,这一天的京城显得分外萧索,不复平日的热闹。 连那些普通百姓似乎感受到了暴风雨欲来的沉重气息。 黄昏,雨停了,天空昏暗如一副水墨画,由水和墨在空中大笔绘就不同深浅的墨色。 在万众瞩目中,百余禁军将士骤然出动,封了宸王府,把王府的周围层层圈住,密密匝匝。 也唯有那细风带着树梢间的雨水飘入了王府的高墙内。 雨后的空气中带着浓浓的水汽,分外清新,王府里一如往常。 楚云逸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而且,只要一想到是因为他宸王府才会被围,他就变得有些焦虑,生怕他会连累到姐姐,连累到宸王府。 楚云逸从客院走出,朝着内院方向去,一路上无人阻拦。 内院本是外男不能擅闯的地方,可宸王府的内院女眷单薄,也就住着殷太后与沈千尘两个女主人。沈千尘是楚云逸的亲姐姐,根本就没什么好避讳的。 一路上都有下人给他行礼,可是楚云逸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脑子里想着自从去年他从老家回京后发生的事。 一年前的他,天真骄傲犹如一张白纸,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 直到残忍的真相一点点地在他眼前铺开,他才不得不直面,原来他的父亲、姨娘、长姐都与他曾经以为的不同,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张假面具…… 他决议从武,一心学武,比从前要努力好几倍,想给沈千尘撑腰,也想帮父亲与姜姨娘补偿沈千尘,可是,他还太弱了,根本没给沈千尘帮上什么忙。 现在楚家落罪,他身为楚家的长子,一辱俱辱,他回楚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思绪间,他来到了正院的院门前,心里空荡荡的,一时陷入了一种颓丧的情绪中,觉得他真是一事无成。 守在院门口的小丫鬟屈膝给他行礼:“大舅爷。” “喵呜!”四爪洁白的黑猫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轻快地跑出来蹭他的袍裾。 春天是猫掉毛的季节,只是蹭了两下,就在楚云逸湖蓝色的袍角蹭上了一簇簇黑毛。 楚云逸干脆俯身把黑猫抱了起来,抱着它继续往里面走。 温暖的猫贴在他胸口,似乎往他空寂的胸口注入了什么似的…… 楚云逸步伐坚毅地穿过了院门。 下一刻,就听一阵清脆的笑声钻入他的耳中,如风铃摇曳。 少女的笑声让空气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 仿佛陡然间天空变得湛蓝通透,夹着芬芳的空气随风钻入他的鼻端,清新干净。 一门之隔,楚云逸就像从寒冬腊月穿越到了另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似的。 楚云逸再次停下了脚步,怀里依旧抱着黑猫,傻乎乎地循声望去。 不远处,一男一女正在亭子里面对面地下棋,一个着素净的月白色,一个是耀眼的大红色。 两人言笑晏晏,灿烂的笑容洋溢在沈千尘精致漂亮的面庞上,像抹了明艳亮丽的胭脂似的,光彩照人,而他那个平日里清冷矜贵的姐夫眉眼柔和得似要溢出潺潺春水来。 楚云逸几乎呆住了,感觉没什么真实感。 宸王府不是被禁军给封了吗?! 姐姐、姐夫怎么是这种反应! 他差点没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黑猫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身子,“喵”叫了一声,引得亭子里的两人朝他看来。 楚云逸这才回过神来,抱着猫继续朝那个八角亭走去,走到了亭子外,先讷讷地叫了声:“姐姐,姐夫。” 顾玦微笑颔首,沈千尘随手指了指她右手边的石凳:“坐。” 楚云逸没动也没坐,忍不住道:“姐,还是让我回去吧。” 就是个傻的!沈千尘直接翻了个白眼。 “……”楚云逸惊了。 他就没见过哪个王妃像他姐这样的。 偶尔他会莫名地从他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他在军营感受过的**子味,就像此刻! 楚云逸下意识地去看他姐夫的脸色,却见顾玦依旧眉眼含笑,别说是嫌弃,姐夫似乎还觉得姐姐这样子很有趣。 楚云逸呆了呆,有些酸溜溜地想着:也是,他姐也就会对他这样,对着姐夫时,她就是个小甜心,把她的爪子藏得好好的! 沈千尘没好气地问楚云逸:“你回去做什么,被关起来吗?关了一大家子还不够,你还要自己凑过去吗?” 楚云逸无言以对。 沈千尘训起弟弟来一点也不客气:“果然是个傻的,就这样,你还要从军呢!” “怎么?明知道前面有敌人的陷阱,你还要带兵过去自投罗网啊,那跟着你的士兵们还真可怜!!” “你这是自我牺牲,还是自我满足?” 沈千尘觉得这些话还不足以表达她的鄙夷,随手从棋盒里抓了一枚黑子朝楚云逸丢了过来。 其实,以楚云逸的身手,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接住这枚黑玉棋子的,但是他现在抱着猫,黑猫在他臂弯间不安分地扭动着,眼看着要用爪子去挠他的袖子,楚云逸只能左手抱猫,右手按住猫爪子,又不想那黑玉棋子砸地上砸坏了,就任由黑子砸在了他左侧肩膀上。 肩膀微微一动,黑子稳准地落在了他右脚的鞋面上,然后右脚一踢,黑子划出一个半圆的曲线,落入了棋盒中。 棋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琥珀差点没笑出声来,努力地绷住脸,若非场合不适合,她几乎要给楚云逸鼓掌了。大少爷的蹴鞠真是玩得不错! 琥珀还得看气氛,但猫就不需要了。 “喵呜!” 被楚云逸困住的黑猫不悦地叫了一声,疯狂想挠人。 楚云逸被沈千尘嫌弃惯了,没把她方才的这些话放心上,反驳道:“姐,我才不是这样呢!” “如果我带兵,当然是会以大局为重!” 他怎么会让麾下的士兵跟着他找死!他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 楚云逸觉得,他必须在他姐夫跟前澄清他的人品! 顾玦静静地看着姐弟俩斗嘴,一言不发。 沈千尘挑眉:“所以,不带兵,就可以任性,可以犯傻,可以不以大局为重了?你以为你现在做的蠢事,将来就可以一笔抹杀,可以服众吗?” 楚云逸:“……” 黑猫的两条后腿重重地一蹬,踢了楚云逸一脚,终于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只留了一胸膛的黑毛给他,为少年徒增几分颓然。 沈千尘觉得她家月影可真乖,赶紧赏了它香喷喷的小鱼干。 月影满足地吃小鱼干去了,而楚云逸这时终于反应了过来,发现自己傻乎乎地被他姐给绕偏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绪,在沈千尘的旁边坐下,暂时没去理会这满身的猫毛。 楚云逸握紧了拳头,正色道:“宸王府被禁军包围了,这不仅仅是康鸿达能做到的,跟皇上也有关吧?” “姐,我不傻,我知道是有人在拿我作筏子。” 楚云逸这番话也是掏心掏肺了。 他不蠢,看得出来皇帝以及康鸿达要对付不是楚家,更不是他,而是宸王府。 楚家虽然乱七八糟的,但光父亲楚令霄杀了二叔楚令宇的罪名,就能轻松置楚令霄于死地了,由京兆府出面即可; 就算楚令霄真的在幽州窝藏过一个山匪,那也不过是包庇之罪,这个罪名最多也就是抄家了事,不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把罪名上升到“谋反”。 对方是借着楚家的名义,来对宸王府出手!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谁让楚令霄就这么一个人,劣迹斑斑。 每每想到父亲,楚云逸就觉得苦涩。 父亲本该是榜样,本该必有儿女,他的父亲偏偏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 楚云逸努力不让自己陷入那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这根本于事无补。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沈千尘,道:“我只不过是‘某些人’拿来向宸王府出手的把柄而已。” “所以,把我交出来,没有了这个把柄,对方就师出无名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周围再次静了一静。 沈千尘真想再抓枚棋子丢他,但还是懒得费这力气了,直接斥道:“蠢!” 楚云逸:“???” 楚云逸觉得自己也太委屈了。 他又哪里蠢了?!他明明长进了很多好不好! 顾玦为他家的小姑娘助威:“蠢!” 沈千尘与他一唱一和,一脸嫌弃地再道:“又蠢又笨。” 楚云逸:“???” 面对来自姐姐、姐夫的暴击,楚云逸简直快蔫了,头顶那对无形的猫耳朵颓丧地耷拉了下来,自闭了。 “你是不是不想待在王府了?”顾玦对待小舅子时,展现了罕见的“耐心”。 楚云逸肯定地点头:“不想。” 沈千尘不去看楚云逸,垂首喝着花茶。 江沅连眼皮也没动一下,目光飞快地在楚云逸身上掠过:楚家大少爷对王爷的了解简直可以用“一无所知”来形容。 话说,王爷自从北地回来后,或者说,遇上王妃后,手段已经“温和”很多了。 顾玦平静地道:“那就走吧。” 楚云逸以为顾玦同意他回楚家去,起了身,正儿八经地作揖,想告辞,话还未出口,顾玦的下一句钻入他耳中:“去玄甲营吧。” “……”楚云逸愕然地抬眼,又去看顾玦,双手还维持着作揖的姿态,显得他的样子有些蠢,有些呆。 他的身旁,吃完了小鱼干的黑猫正蹲在那里用爪子洗脸,颇有种事不关己的悠然。 顾玦轻轻掸去了几根飘到了袖口的黑毛,目光根本就没落在楚云逸身上,淡声道:“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好好学学了。” 楚云逸还想说话,可是顾玦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来,楚云逸就觉得自己喉头干涩,发不出声音。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觉得自己仿佛里里外外都被对方看透了。 紧接着,顾玦转头问江沅:“苏慕白今天休沐吧?” 江沅应了一声,然后就奉命去找苏慕白了。 楚云逸完全被晾在了一旁,沈千尘与顾玦继续下起棋来。 接下来,就再人没理睬楚云逸,沈千尘由他这么傻站着,还是琥珀“同情”地给楚云逸上了茶,楚云逸顺着琥珀递来的台阶又坐了回去。 楚云逸只能喝茶,他觉得自己就是多余的,也就是猫愿意施舍他一个眼神,或偶尔过来挨挨蹭蹭两下。 而他那个严厉的姐姐,在面对姐夫时,又变成了软糯的小甜心。 一会儿让姐夫让她三子; 一会儿告诉姐夫她让厨房改良了菱粉糕的方子,让他试试味道; 一会儿问姐夫晚上吃什么; 一会儿美滋滋地吃起了姐夫给她剥的松子、瓜子…… 楚云逸简直如坐针毡,不仅觉得自己多余,还觉得满嘴的腻味。 很多时候,顾玦与沈千尘明明没有笑,但两人眉宇间仍给楚云逸一种笑意盈盈的感觉,两人眉眼相对时、举手投足间,带着由心而发的愉悦,透出彼此间无需言语的默契。 在楚云逸的望穿秋水中,江沅领着穿了一袭蓝底紫色祥云纹直裰的苏慕白来了。 苏慕白目不斜视,给自家王爷、王妃行了礼,甚至没有多看楚云逸一眼,让楚云逸再次尝到了那种微妙的被人无视的感觉。 顾玦吩咐道:“苏慕白,你去丰台大营,全权负责一切,顺便把楚云逸也带去。” “楚云逸,你也跟去看看。为将之人,只有在实战上才能锻炼出来,平日里训练一百遍,都及不上一次实战。” 平日里顾玦都是跟着沈千尘唤楚云逸“逸哥儿”的,今天却是直呼其名,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顾玦的这种态度反而让楚云逸感觉自在多了。 但他细品顾玦的话,又是一惊,明白了顾玦话中的言下之意,顾玦不是让自己避去玄甲营,而是接下来双方恐怕会打起来。 楚云逸:“!!!” 楚云逸瞳孔微微一缩,震惊地环视着顾玦、沈千尘与苏慕白。 他完全不能想象,现在封住宸王府的是禁军,难道姐夫是打算要跟禁军正面对决?! 楚云逸的心脏一阵失控的狂跳,耳边似有雷鸣声不断。 “你敢吗?”顾玦微微勾了下唇角,神情依旧云淡风轻,仿若立于云端,没有什么可以映入他眼中。 沈千尘与苏慕白的神情同样平静,波澜不惊,让楚云逸忍不住自我谴责:他还是不够沉稳。 楚云逸在极短的时间内稳住心神,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当然敢!” 随着这三个字落下,他的血脉沸腾了起来,早就把刚刚的顾虑抛诸脑后了。 楚云逸意气风发地随苏慕白离开了,凉亭中的小夫妻俩继续下着棋,谈笑风生。 说句实话,楚云逸本以为他们会悄悄地走什么密道离开宸王府,不想,苏慕白直接带他走了王府的正门。 当王府的朱漆大门在一阵粗糙的声响中打开时,围在王府外的所有禁军将士的目光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苏慕白与楚云逸一下子成为这些目光的焦点。 两人跨出了高高的门槛,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王府侍卫。 楚云逸昂首挺胸,目光清亮。他怎么也不能堕了姐夫的威名,让人说宸王的小舅子只会躲在别人的背后,是缩头乌龟。 一根根长枪交叉着拦在了苏慕白与楚云逸的前方,不让他们继续往前。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将士朝二人走来,对着苏慕白拱了拱手:“苏兄,这是打算交出楚云逸了吗?” 他含笑的声音中带着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 在他看,宸王府把人交出来,那也是迟早的事。 “不。”苏慕白笑吟吟地否决。 那年轻的将士脸色微僵。 所以,苏慕白这是想带着楚云逸离开宸王府?! “苏兄,吾等也是奉命行事,宸王府的人都不许踏出王府!” 年轻的将士声音渐冷,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更多的禁军将士朝正门的方向涌来,但还是留了一部分人手守着王府围墙、侧门、后门等。 王府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气氛中有种一触即发的沉重感。 苏慕白与对方四目对视,莞尔一笑,声音不轻不重、轻描淡写:“真的吗?路校尉,要是我非要走呢?你敢对宸王府的人动手不成,你可想好了?” 苏慕白笑得意味深长,让人发慌。 路校尉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另一个粗犷嘹亮的男音响起:“苏大人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不属于宸王府的人,当然可以出去,但是……” 来人大步走到了路校尉的身旁,正是楚云逸昨日曾在西城门见过一回的五军营参将杜华堂。 杜华堂抬手指向了楚云逸,冠冕堂皇地说道:“楚云逸乃朝廷钦犯,必须交给吾等。” “不交。”苏慕白的唇角依旧噙着一抹儒雅的浅笑,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有本事你们自己来抢。” 模样像书生,语气也慢条斯理,可是说的话就像无赖流氓,让楚云逸自愧不如,暗叹自己的脸皮还不够厚,也难怪云展、唐御初总是左一个老狐狸、右一个老狐狸地挂在嘴上。 杜华堂嘴角抽了抽,自觉威信在大庭广众下受到了挑衅。 他是武人,本就性子冲动,被苏慕白一击,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似的炸了。 “拦下!”他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刀,高高地挥起,刀刃上寒光闪闪,杀气凛然。 他身后的几十个禁军将士朝苏慕白和楚云逸围了过来,目标都是冲着楚云逸来的。 “杜参将!”不知道是谁唤了一声,几乎同时一阵阵破空声响起。 “咻咻咻!” 一支支羽箭自墙头射下,形成一片箭雨,箭箭都射入地面,密密匝匝地在苏慕白与楚云逸前方形成了一片“栅栏”。 这些羽箭恰好把这些禁军将士隔绝开来,宛如一道屏障,每一箭都是那么精准,像是精心计算过似的。 这下,包括杜华堂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王府那高高的围墙上,站着二十来个侍卫,每一个的手里拿着一把弓。 杜华堂脸色铁青,眸色幽深,怒道:“宸王府敢胆动手……”这是要造反吗?!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箭射来,如闪电般,快得让人肉眼捕捉不到,那一箭从杜华堂的头盔正面射过,一箭射穿,箭尖从头盔的背面射出,然后这个头盔被羽箭带飞了出去。 “咚”的一声,羽箭连着头盔落在了杜华堂身后,“骨碌碌”地打着转,发出的声响显得极为刺耳,也极具嘲讽的意味。 杜华堂的发髻折腾散了一半,还有一簇头发被羽箭削落在地。 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削了头发,无异于一种赤裸裸的折辱。 杜华堂的面色更难看了,既愤怒又后怕。 刚才那一箭如果在往下一点点,他的头颅就会被射穿,这条命就会交代在这里了! 风一吹,杜华堂感觉后颈连着后背一阵彻骨的冰凉,这才意识到周身出了一身冷汗。 “姓杜的,”射箭的那个王府侍卫还在墙头嚣张地叫嚣着,“宸王府还没有不敢动的手!” 杜华堂没认出来,可是楚云逸只凭声音就认出了,这个侍卫根本是薛风演假扮的。 其他的王府侍卫们轰然大笑,挑衅地冲着杜华堂发出一阵嘘声。 杜华堂转头朝路校尉看去,本来指望他说点什么,却见他眼神游移,明显是在忌惮宸王府。 杜华堂暗暗咬牙,只能自己上:“楚大公子,现在楚家危在旦夕,令尊自身难保,你可真想好了?” “康大人一向秉公处事,绝不会冤枉了任何一个人。” 他字字句句意味深长,暗示康鸿达是为了楚云逸才这么做,只要楚云逸就范,一切还可以商量。 楚云逸的耳边又响起了沈千尘的声音: “蠢!” “又蠢又笨!” 楚云逸不太服气,明明蠢的是眼前这个人才是。 楚云逸不说话,周围就陷入了一片悄无声息的沉寂。 高墙上的那些王府侍卫全都又拉上了弓,箭在弦上。 而杜华堂身旁的那些禁军将士也没退,全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长刀与红缨枪。 两方人马彼此对峙着,似有一片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空气中闪烁着。 “踏踏踏……” 后方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如潮水,似闷雷。 一群着玄色盔甲的将士从街道两头以及巷子里涌出,往宸王府的方向汇集,气势汹汹。 是玄甲军!楚云逸唇角微微一翘,立即就认出了为首的人是云展,他带了数百名玄甲军的将士赶到了,个个都是玄甲军中的精锐。 “包围!”云展一声令下,玄甲军将士就从外围把杜华堂率领的这帮禁军围在了中心。 前有居高临下、手持弓箭的王府侍卫虎视耽耽,后有玄甲军的人持刀相对,被两头夹击的杜华堂等人可谓前有狼、后有虎。 云展直接拔剑,锋利的剑尖指向了杜华堂,傲然道:“跟他们啰嗦什么,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拦。” 这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剑拔弩张。 街上的其他人家早就紧闭大门,生怕波及其中。 这可是神仙打架!! 那些禁军将士全都严阵以待,死死地紧握住手里的武器,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压抑的气氛。 明明双方还未真正动手,没人受伤,更没人死去,但不少禁军将士却隐约感觉闻到了一股似铁锈的血腥味,在鼻端萦绕着,挥之不去。 他们全都知道宸王府的人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每一个手上都沾过鲜血与人命,这些人下得了杀手。 对着对峙的时间拉长,气氛愈发沉重。 忽然,杜华堂用一个“走”字挥退了下属,包括路校尉在内的禁军将士都松了一口气,退了两步。 杜华堂大义凛然地说道:“楚云逸是朝廷钦犯,宸王殿下窝藏朝廷钦犯,犯了包庇罪!” “敝人今天退并不是碍于宸王殿下的权势,只是不想在京城引战,造成无谓的伤亡……” 话说到一半,又是一支羽箭“嗖”地从高墙上急速了射来,携着势如破竹之势。 杜华堂被前一箭惊得宛如惊弓之鸟,紧张地侧身退开了好几步。他受了惊,因此步履蹒跚,还是在路校尉的搀扶下,才没摔倒。 那一箭从距离杜华堂三寸的位置擦过,竟准确地射中了那个掉在地上的头盔。 头盔上又多了第二支羽箭,在地上又滚了滚,滑稽可笑。 路校尉心中一惊。 对方的箭法才精准了,方才其实就算杜华堂不动,那一箭也不会射中他,杜华堂这一退,反而露了怯。 “啰里啰嗦的!”薛风演不耐烦地喝道,示威地弹了下弓弦,仿佛在对杜华堂说,自己可以再送他一箭。 之后,那些禁军将士朝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云逸与苏慕白在云展等一众玄甲军的护送下离开了。 就算不回头,楚云逸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后方那些人灼灼的目光,他的小心脏怦怦直跳。 刚刚,他真以为双方会打起来,那会儿还在迟疑自己是该拔剑还是拉弓呢,结果那个杜华堂竟然就先服了软。 他们自朱雀大街右拐进入长春街,前方好几匹骏马在等着他们了。 苏慕白把其中一匹黑马的缰绳亲手交给了楚云逸,含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武将。” “好好看,好好听,这一次的历练比你一个人闷头读再多的兵书、训练个一两年还有用。” 他的语气中带着提点的味道。 楚云逸神色一正,努力平复着体内那沸腾的血液以及狂跳的心脏,点头应了“是”。 然后,他翻身上了马,对同样上马的云展说:“云展哥,你不是去了丰台大营吗?怎么突然来接我们了,是不是姐夫提前吩咐你的?” 因为心情亢奋,少年比平时话更多,眼睛也亮得出奇。 云展随口应了一声,似是不欲多言。 楚云逸不太了解苏慕白,或者说,对苏慕白的了解,大多来源于云展、唐御初、薛风演等人口中,但是他对云展还是有四五分了解的,隐约感觉到云展的情绪和平日里有点不太一样。 众人策马往西城门方向去了,后方的三百玄甲军紧紧地跟着。 “……”楚云逸与云展齐头并进地策马前进,忍不住就又朝云展看了一眼,片刻后,再看一眼,心道:云展莫不是跟自己一样太亢奋了? 策马时,风狂烈地迎面拂来,把众人的头发、衣袍都吹得猎猎作响。 穿过京城曲折的街道,一行人来都了西城门附近。 西城门的戒备比昨日还要森严,除了常规的城门守兵外,依旧有几十个禁军将士守在那里。 骑在最前方的苏慕白缓下了马速,只对几个城门守兵道:“玄甲军回营。” 城门守兵根本就不敢阻拦,立即往两边退,甚至还招呼那些进出城的普通百姓给苏慕白一行人让路。 但禁军的将士们却不肯让路,其中一个方脸将士扯着嗓门喊道:“奉康大人之命封城门,凡可疑人等一律不许出城。” 方脸将士眸光幽深地打量着苏慕白后方的楚云逸以及一众玄甲军将士。 后方,一个马脸的禁军将士悄悄从队伍中离开,打算赶紧找康鸿达通风报讯。 楚云逸注意到了这个人,飞快地拉了下云展的袖子,提醒他去看那个去报信的人。 云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苏慕白目光淡淡地朝那叫嚣拦路的方脸将士看去,反问道:“尊驾不许玄甲军回营,这数百玄甲军该去哪里呢,是去康大人府上,还是进宫?” 他这话就差问对方他们是该封康府,还是去逼宫了。 他儒雅的外表与这嚣张霸道到极点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宸王的嚣张不少人都有耳闻,毕竟宸王嚣张到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可是苏慕白这个笑面狐狸平日里一向是笑面对人,绵里藏针! 谁也没想到苏慕白会突然一改作风,变成一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利剑! “……”方脸将士哑然无语,这根本就不是他可以回答的问题。 而他也知道凭他此刻的人手,最多只能以康鸿达的名字吓吓人而已,双拳难敌四手,真刀实枪的话,他们是干不过这数百玄甲军的。 “……” “……” “……” 城门周围的气氛古怪,连那些百姓都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气氛,噤了声。 所有人都看着一行玄甲军宛如黑压压的巨兽似的穿过了西城门,浩浩荡荡地逶迤而去,直往丰台大营。 楚云逸紧跟在苏慕白与云展身后,伏低身子,加快了马速,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要随着胯下的骏马飞了来,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痛快! 他们前一刻出城,后一刻两拨人马都把消息禀到了康鸿达那里。 来禀话的士兵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可是康鸿达的心情却很好,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眼角眉梢。 “宸王果然是嚣张到了极致。”康鸿达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折扇,一边叹道。 “康大人高明。”坐在他下首的是忠勇伯,脸上露出献媚的笑容,“总算云展这逆子还有点用处,本伯才有幸为康大人分忧。” 忠勇伯的心情也好,所以敢在康鸿达跟前自称“本伯”了。 康鸿达似笑非笑地瞥了忠勇伯一眼,淡淡道:“放心,我知道云家的功劳!” 363弑父 忠勇伯等得就是康鸿达这句话,有了这句话,他心里就有底了,松了一口气。 “康大人说得哪里话,本伯当然信得过康大人。”忠勇伯对着康鸿达拱了拱手,露出野心勃勃的笑容。 他们云家如今势弱,作为云家的家主,忠勇伯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云家看似风光,堂堂伯府,其实就快入不敷出了,如果任其发展,云家就注定重蹈楚家的覆辙,跌落泥潭。 忠勇伯每每思及此,就辗转反侧,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良机想让他们云家再度崛起。 曾经有几年,忠勇伯把希望寄托在了庶子云展的身上,云展是云家下一代子弟中势头最好的一个,在北地屡立战功,得到了宸王顾玦的看重,被封为校尉,连带忠勇伯也因此被高看了几分,常被人恭维说有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所以,忠勇伯心动了。 他觉得对于云家来说,投靠宸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若是顾玦在与皇帝的博弈中胜出,那么他们云家就有从龙之功,飞黄腾达不在话下;而若是顾玦败了,也就舍掉一个庶子而已。 忠勇伯连族谱都早早准备好了,想着万一顾玦败了,他就对外说,云展早就被他逐出了家门,从族谱上除名了,如此,怎么也不至于牵连到整个云家。 也为了这一点,他忍下了云浩被顾玦废了手的事,也把夫人以及岳家都给劝下了,没跟顾玦、云展计较这件事。 忠勇伯决心先坐山观虎斗。 但是,他等啊等,这一等就等了近一年,顾玦一直龟缩在宸王府,出来见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既不上朝,也不参政,像是对朝政没有半点兴趣,也没露出什么篡位的野心,就像一个闲云散人一样。 其实,忠勇伯也曾几次试探过云展的口风,但云展的口风实在太紧,根本试探不出什么;忠勇伯只能又尝试暗示,偏偏云展这小子只当听不懂,完全不接自己的话头;到后来,这小子除了逢年过节回来看他姨娘外,也不回伯府了,甚至连这次过年都没现身,没来给他拜年。 云展这小子实在是不孝,心里没他这个父亲! 忠勇伯的眸中闪着阴晴不定的幽光,压下心头对这个逆子的不喜,面上的笑容更深,笑眯眯地恭维康鸿达道:“宸王终究太年轻,哪有康大人老谋深算!” 康鸿达听对方说什么“老”,就觉得心里不痛快,心道:这个忠勇伯连话都不会说,难怪云家落魄至此! 他手里的折扇停了一下,接着摇得快了三分,淡淡道:“伯爷过奖了。” 忠勇伯还以为自己说对了话,接下来溢美之词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努力吹捧着康鸿达,贬低宸王,一半是为了哄康鸿达,贬顾玦的另一半全是他的心里话。 短短一年,忠勇伯对顾玦这个人的评价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觉得顾玦真是应了一句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曾经,忠勇伯对顾玦信心十足,毕竟顾玦去岁一回京就拒不交出兵符,嚣张狂妄,觉得顾玦此举肯定是有反意啊! 所以,他起初觉得顾玦只是在蛰伏,是在静待时机……直到过年时皇帝重病,忠勇伯才看透了顾玦这个纸老虎。 明明皇帝都病成这样了,就算顾玦最初怀疑皇帝是假病装病,这都两个多月过去了,各路风声以及那日皇帝在金銮殿上那虚弱的样子无一不证明皇帝是真的快要油尽灯枯了。 对顾玦来说,现在就是篡位最好的时机。 可是顾玦没动,他依然跟个富贵散人一样,任由太子一天天地坐大,任由太子一点点地稳住了朝政。 这个顾玦简直半点都没上进之心,恐怕是京城里这一年的安逸把顾玦的血性都给磨掉了,传闻中杀伐果敢的宸王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可以想象,顾玦的将来只会是个闲散宗室! 时至今日,忠勇伯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了一点,靠顾玦、云展是肯定没戏了。 因此,他转而思考其别的出路。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当然是太子顾南谨,问题是,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晚了好几步了。 皇帝病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太子即将即位,距离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云家在这个时候凑上去,根本算不上什么拥立之功,恐怕太子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忠勇伯思来想去,斟酌再三,才决定退而求其次,把目标又瞄准了康鸿达。 大半月前,当他找康鸿达的时候,康鸿达对他根本不屑一顾,三次求见都没见到人,等到第四次时,康鸿达终于见了他,轻蔑地问他:“你觉得你能给我什么?” 这么一句话把忠勇伯问得无言以对,尴尬异常。 幸好,他有个有用的儿子。 靠着云展的价值,他才算和康鸿达搭上了线。 想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忠勇伯不由血脉偾张,心神激荡。 他方才说了一通话,有些口渴,端起了茶盅,手部的动作牵动了左上臂的伤口,隐隐作痛。 那日被云展留下的剑伤到现在还没痊愈,左臂上包扎着好几圈白布,手臂抬起时,隐约可见袖子里微微的鼓起。 忽然,康鸿达停下了折扇,似乎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伯爷,云展那边不会出问题吗?” 忠勇伯连忙放下了茶盅,拍拍胸膛担保道:“康大人请放心。” “云展可是宸王的心腹,去北地从军时,就投在宸王麾下。” 忠勇伯眸光幽深,笑容笃定。 他家老五也算对顾玦忠心耿耿了,只不过但凡是人,就会有私心,有亲疏之分。他这个爹在云展的心里也许不如顾玦,可是云展在云家还有生母与同胞妹妹呢。 忠勇伯朗朗一笑,正色道:“云展最听他姨娘的话了,肯定没问题。” 若没有孙姨娘,忠勇伯还真是没信心可以哄住云展。 他膝下有六子,有嫡子也有庶子,庶子中也不乏灵巧嘴甜的,云展的性子是他几个儿子中最倔强的一个。 忠勇伯还记得,云展六岁那年冲撞了他嫡母,自己让云展给他嫡母认错,他死活不认,为此被罚跪在院子里,结果夜里开始下雨,他淋着雨也不肯认错,最后晕厥了过去,高烧不止…… 从前像云展这种嘴笨倔强的儿子根本入不了忠勇伯的眼,直到云展凭自己考入了国子监,才得了他几分另眼相看。 后来云展在十六岁那年不顾家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地执意去北地从军,只留下一封书信。 忠勇伯也就不管他了,反正他也不缺儿子孝顺。 也就是云展每年逢年过节还从北地往府里送节礼,忠勇伯才确信这个儿子还活着。 几年时间无声无息过去了,直到四年前,一道捷报从北地传来,而捷报上竟然还有“云展”的名字,当时就在伯府中激起了千层浪。 往事在忠勇伯心头回闪,他感觉左臂上的剑伤更疼了。 那日,他借着被云展所伤,把人云展哄回了云家,先硬后软,云展起初不肯服软,双方差点没撕破脸,直到自己提出可以分家,可以让云展把孙姨娘带走,云展才松了口。 他最了解这个庶子了,云展自小性子又倔又硬,不知变通。 以云展的性子,他要么答应,要么拒绝,不会虚以委蛇的。 “没问题就好。”康鸿达把折扇收起,随手放在一边的茶几上,然后优雅地端起了茶盅。 细雨方停,春风清凉。 夹着雨滴的风吹进窗户来,宛如露水般落在康鸿达的鬓发间,他浑不在意,依旧笑意浅浅。 黄昏的雨后天空比平日里还要阴沉,屋里点了一盏羊角宫灯,但光线昏黄,衬得他的面庞高深莫测。 忠勇伯说他信得过云展,康鸿达却没法像忠勇伯那样确信云展没问题,心里终究是有几分保留的。 自古以来,禁军都直辖属于皇帝,担任着护卫皇帝、皇宫以及首都的任务,只听命于皇帝。 今日云展私自带玄甲军进京,还敢直接和禁军动手,与造反无异,等于是人证物证俱全。 从现阶段看,云展已经把宸王府拖进了陷阱里。 毕竟玄甲军所为,就等于是顾玦的意思,现在顾玦落了这么一个天大的把柄在自己手里,也就意味着,自己可以随时对宸王府出手,师出有名。 康鸿达慢慢地喝着茶,茶水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倒映在他眼眸里,瞳孔随之变幻莫测。 他知道把赌注押在云展身上,有风险,而且风险还不小。 他这次也是孤注一掷了。 如果是平时,他会用更多的时间仔细筹谋,给自己多留好几条退路,问题是现在的局势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皇帝没多少时日了,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不多了,一旦皇帝在短时间内驾崩,那么就算没有皇帝的遗旨,太子登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等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来不及了,他就会和云家、楚家一样,再没有这些年的荣光。 若是他胜了,他大可以扶持一个听话且年幼的皇子,由他来做摄政王,手掌朝政。 康鸿达的心底一阵激越,眸中精光四射。 一个男人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再想让他松手,重新归于平淡是绝不可能的,更何况他现在爬得高得罪的人也不少,有多少人等他落魄的时候,等着想睬他一脚。 他决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个境地,他必须抓住这次的机会! 他跟顾玦不同,顾玦出身皇室,天生高贵,对顾玦来说,权力富贵什么的自小都是唾手可得,也正因为如此,顾玦明明有野心,有手段,偏又在乎名声,生怕遗臭万年,瞻前顾后地不敢争这皇位,所以他才会接受太子的示好。 只要太子登基,以太子的性情,总少不了顾玦此生的荣华富贵,宸王之名也可以作为大齐大败赤狄的功臣名将名垂青史。 而他姓康。 他的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去争,去抢。 康鸿达稳稳地将茶盖合上茶盅,又道:“只要云展那边不出岔子的话,我会转告皇上伯爷的忠心耿耿。” 他这句话等于是在担保云家的荣华富贵。 忠勇伯连连应是,心喜若狂。 放下茶盅后,康鸿达又抓起了茶几上那把收拢的折扇,仿佛抓着一把利剑似的,起身笑道:“该找个时候去会会宸王殿下了。” 他倒要看看顾玦胆敢在调遣自己的人马在京城与禁军动手,顾玦到底有什么倚仗!!就是太子也无权对抗禁军! 忠勇伯自是识趣地告辞。 从康鸿达这里出去时,外面的天空更昏暗了,层层阴云沉甸甸地堆砌在天际,沉重得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整个京城风声鹤唳,毕竟城中有军队出入的消息根本就瞒不过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地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人人自危。 京城的街道上空荡荡的,百姓们闭门不出。 那些朝臣们更是人心惶惶。他们最初是以为康鸿达仗着皇帝对其的宠信,私自调兵,以报私仇,但是,接下来这件事闹得越来越大,禁军连续围了楚家、宸王府,还在城门严查,一连串的大动作声势赫赫,却不见太子出面。 于是,朝臣们开始有了各种揣测,有人试着进宫面圣,有人想求见太子,但都被拦下,高大的宫门固若金汤,没有人得以进去一窥究竟,只能暗地里揣测着、议论着。 难道康鸿达只是“明枪”,皇帝才是那把“暗剑”,其实是皇帝要对顾玦出手?! 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而且还大有可能。 礼亲王以及六部尚书等一干重臣彼此通了气后,也有了动作,于次日一起进宫。他们都是王亲重臣,进午门和太和门不成问题,直到被拦在乾清门外。 乾清门的另一边,皇帝依旧身在养心殿,他虽然足不出户,但早就命锦衣卫留心京中的动向。 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把京中的异变都禀给了皇帝,目不斜视,没去看一旁的太子顾南谨。陆思骥是皇帝心腹,太子被皇帝软禁在养心殿的事,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心里发出沉重的叹息声:这一次,大齐是真要变天了! 禀完后,陆思骥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听到太子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父皇,不能这么下去了……” 顾南谨已经被皇帝关在养心殿一天两夜了,这两夜,他都没睡好,形貌憔悴,眼窝处是深深的青影。 他的心情其实比外表还要疲惫的,还要无力,可他只能勉强振作起精神,艰难地接着道:“您……您这是在迫着九皇叔反。” 顾南谨心急如焚,觉得皇帝简直是在玩火。 他的眉宇间露出几道深深的褶皱,一种无力的感觉席卷他全身。 自皇帝病重后的这两个多月,顾南谨过得并不容易,大齐江山压在他的肩头,他又是初掌朝政,因此步步小心,步步谨慎,每天只睡不到三个时辰,与太子妃、皇长孙除了每日的问安,就没说过几句话。 虽然忙碌,虽然疲惫,但顾南谨也是有成就感的,看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改善改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毁灭”往往只需要“一朝一夕”! 顾南谨感觉自己就像是亲眼看着这万里江山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这裂痕正在急速地扩张,而他,宛如笼中的困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力阻止。 这种无力绝望的感觉像是一把利刃在劈开他的心脏。 皇帝根本看不到顾南谨的绝望,他也同样皱起了眉头,满脸失望地斥道:“太子,你实在是目光狭隘!你的性子太优柔寡断了!” “你就看着吧,顾玦他就是不安份,狼子野心,他把持北地军虎符不放,还将太后接回宸王府,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起兵逼宫!” “他分明是看朕龙体不适,终于按捺不住野心了,否则,他又怎敢在京城中跟禁军动手?!” “朕是在宸王府病的,一定是在顾玦给朕下毒……” 皇帝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气息粗重急促,双眸中的血丝如蛛网似的急速蔓延扩张,显得如恶鬼般狰狞可怕。 “……”顾南谨几乎无言以对。 别人不知道皇帝是中了丹毒,顾南谨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太医们全是这么说的。偏偏皇帝走火入魔,就是不信太医,非要信玄净那个妖道,现在竟然把莫须有的罪名冠到了顾玦的身上! 这……这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皇帝认为太子的沉默就是无法反驳,是一种默认,怒火高涨,尖声道:“没错,是顾玦在王府的熏香里下毒,才会导致朕怒极攻心!!” 顾南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发现皇帝不仅双眼通红,面色也变得越来越潮红,形容癫狂,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疯狂劲让他心一沉。 顾南谨不禁想到了几个太医告诉他的一些话,他们说,皇帝丹毒攻心,口腔中、背部的毒疮会越来越密集,五脏六腑也是如此,会导致皇帝食欲不振,焦虑易怒,甚至于产生癔症。 而现在皇帝分明是病入膏肓,所以开始产生癔症,胡言乱语了。 顾南谨觉得越发不妙。 平日里,正常的皇帝已经对顾玦怀有偏见,现在陷入癔症的皇帝只会雪上加霜。 “倪公公,赶紧宣太医!”顾南谨连忙吩咐倪公公道。 倪公公也觉得皇帝的状态不太对,正要应,就听皇帝怒然斥道:“不许宣太医!” 皇帝刚才说了一会儿话,精力似乎被耗费了大半,疲惫不已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着。 皇帝目光阴鸷地瞪着顾南谨,觉得太子非要在这个时候要宣那些个无能的太医一定是别有所图。 “父皇,你不能一错再错了……”顾南谨头疼欲裂,不知道该怎么劝皇帝,但更知道不能让皇帝再这么糊涂下去了。 难道父皇真以为光凭驻守京营的禁军就能轻松剿灭在京的六万玄甲军吗? 若是顾玦真的被皇帝逼得不惜背水一战,那么可想而知,等待大齐的就将是一场恶战! 一场以京城作为战场的恶战! 无论谁胜谁败,都只是在内耗,死伤的是大齐的将士与百姓,损耗的是大齐的资源。 这场内战一旦开始,就必然要分出胜负。 若是顾玦胜了,不至于容不下自己;但若是顾玦败了,顾玦是必死的,必会以谋反罪祸及宸王府满门。 顾南谨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身心俱都压着沉甸甸的巨石。 在他看,父皇是真糊涂了,糊涂得近乎天真。 退一步说,顾玦死了,大齐就会太平吗? 周边蛮夷小国以及南昊全都是饿狼,对大齐虎视眈眈,他们知道大齐内战、知道宸王被斩杀后,恐怕会伺机而动。 届时,大齐内忧外患,那就岌岌可危了。 战争结束后,大齐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从这次的重创中走出来呢?! 这么简单而浅显的道理,父皇却看不透,他已经被病痛、偏见与怨怼彻底蒙蔽了心窍。 顾南谨疲于跟皇帝沟通,皇帝也是亦然,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挥手道:“好了,朕疲了,你下去吧。” 他所谓的“下去”不是让太子回东宫,是让太子回养心殿暂住的屋子呆着。 顾南谨行了礼后,就沉默地退出了东暖阁。两个中年内侍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过去的这一天两夜,顾南谨只要出房间,身旁就一直有人跟着。 他本该往西走的,可是这一次他径直往养心殿的正殿方向走去,大步流星。 他不能再这么被困在养心殿了! 他是太子,他有他肩负的使命。 两个中年内侍也觉察不对,从后方试图追上顾南谨:“太子殿下!” 顾南谨的身边也就带了一个从东宫带来的贴身小内侍,那小内侍赶紧帮顾南谨拦住那两人。 顾南谨快步走到了正殿的门口,还未跨过门槛,就被守在殿外的四名锦衣卫拦下了。 “殿下止步。”其中一个锦衣卫还算客气地说道。 顾南谨猛地拔高了音量,不怒自威地喝斥道:“让开!谁敢拦孤!!”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看,面有难色。 他们锦衣卫只听命于皇帝,是天子亲卫,可眼前这位毕竟是太子,谁都知道皇帝的龙体快不行了…… “啪啪啪……” “太子还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轻缓的掌声以及皇帝熟悉的声音,声音还是那么虚弱,却透着一股子阴恻恻的味道。 顾南谨以及几个锦衣卫都闻声望去。 皇帝被两个内侍用肩舆抬了出来,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身形枯槁,脸颊凹陷,仿佛一个病魔折磨了几十年的古稀老者。 皇帝死死地盯着顾南谨,那阴冷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果然和顾玦有所结勾! 肩舆被放在了距离顾南谨一丈远的地方。 父子俩明明离得很近,却仿佛相隔着千山万水,本该最熟悉亲密的父子就像是仇人似的。 皇帝失望地徐徐道:“朕当你是儿子,一片慈父之心,可你呢?你不当朕是君父,你是要跟着顾玦一起谋反了吧!” 皇帝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不是质问。 他不给太子说话的机会,冷声下令:“来人,给朕拿下太子!” 寥寥数语,空气骤然间转冷,恍如寒冬再临。 其中两个锦衣卫跨入养心殿,后方的两个中年内侍也朝顾南谨逼近,前后夹击。 顾南谨再次怒喝:“谁敢对孤动手!!” 平日里,太子的性格是出名的温和,为人所称颂,就算是之前被皇帝质疑,被皇帝冷落,被皇帝圈进在东宫,他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没没失态,但此时此刻,他身上释放出了一股凌厉的气息。 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与他正面相对的两个中年内侍被惊得止步,停在了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这一幕犹如火上浇油一样,皇帝更怒。 “拿下!” “太子谋反,给朕拿下太子。” “在这大齐,朕才是皇帝。” 皇帝的声音一字字地尖锐、高昂,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癫狂。 今天又是阴沉的天气,天空中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那夹着阴冷气息的风让人几乎无法判断这是清晨,还是黄昏。 顾南谨又转过了身,不去看皇帝,径自往养心殿外走去,打算硬闯。 他相信他是储君,这些锦衣卫不敢动他。 顾南谨昂首阔步地跨出了养心殿高高的门槛,径直往前。 果然,几个锦衣卫只是试图用刀鞘拦着他,不敢出刀伤他,锦衣卫反而被他逼得步步倒退,踉跄着走下了汉白玉石阶。 当走出屋檐的阴影后,顾南谨才发现空中飘着肉眼看不清的细雨,那细雨飘在脸上、脖颈间凉丝丝的。 看着顾南谨绝然离去的背影,皇帝出离愤怒了,咬牙切齿地道:“今天谁敢放走太子,朕就治谁的罪!” 倪公公只能如实对外重复了皇帝的口谕,声音嘹亮得响彻养心殿的前的空地。 几乎是下一刻,前方月华门方向涌出了数十名高大威武的虎贲卫,一半持刀,一半持弓,以最快的速度形成了一道人墙,如同铜墙铁壁般挡在了前方,也挡住了顾南谨的前路。 每个虎贲卫都面无表情,周身释放着一股杀气腾腾的冷意。 “嗖!” 也不知道是哪个虎贲卫射出了一箭,羽箭精准地射在了顾南谨右脚前方两寸处。 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只要顾南谨再往前走一步,这一箭就会射中他,射穿他的脚背。 顾南谨身旁的小内侍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后怕,更有些担忧,连他也意识到了,今天恐怕不能善了。 与此同时,皇帝被人抬出了养心殿的正门,然后在屋檐下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了,身上也多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胜利在望的冰冷笑容,再道:“太子敢擅闯,杀无赦。” 这几个字完全没有为父的慈爱,冰冷无情,就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儿子,而是仇人。 细雨绵绵,雨势从微不可见变为如细针一般。 顾南谨觉得打在脸上的雨丝就像针一样,又冷又刺。 就在这一瞬间,恍如一道闪电劈过,他心头一片雪亮。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些虎贲卫是早就等在这里的,皇帝设下的这个局,要对付的不止是顾玦,还有自己这个太子! 顾南谨失魂落魄地望着汉白玉石阶上的皇帝,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 从去年开始,皇帝对自己越来越不喜,可就算是不喜,就算他曾经下令将自己软禁在东宫,却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其中似乎是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种恨不得他去死的的恨意。 顾南谨的耳边不由响起了前夜皇帝对他情深意切的那番话:“太子,朕快要不行了,以后大齐的将来就靠你了。” “你是朕的儿子,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片大齐江山。” “谨哥儿,你等着,朕会给你一个平稳的朝堂,也算是朕这个父皇对你最后的一份心了。” “……” 此刻再想来,顾南谨觉得极其讽刺,也极其悲哀。 这些话全都是假的,皇帝看似对他关切,其实当时就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顾南谨也曾猜测过皇帝会不会下旨废掉他这个太子,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父皇会这么恨他,恨到想杀了他。 顾南谨感觉自己似乎从内而外被撕裂了。 他呆呆地站在细雨中,细雨将他的头发、衣裳打得半湿。 他恍然地问道:“父皇,儿臣到底做错了什么?” 皇帝的嘴角勾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仿佛在看一个被他拿捏在掌心的玩物,又似乎在俯视着一个失败者,厉声道:“太子,你对父不敬,对君不忠,不尽职,不修德,而且意欲勾结宸王谋反,有不臣之心!” 皇帝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通,说话的同时,须发皆颤,脸颊的潮红急速地蔓延至脖颈,那根根偾张的青筋似乎要爆开了一样。 眼前这个老态毕露、疯癫失态的皇帝让顾南谨觉得那么陌生。 天家无父子。 历史上,弑父的皇子不在少数,杀子的皇帝更多。 虎毒不食子,可身为天子的皇帝却比虎更狠心,他只容得下年幼的皇子,当皇子长大成人,当皇子成为了让皇帝觉得有威胁的存在时,就会被提防,被厌弃。 什么对君不忠等等的屁话都是假的,都是一层遮羞布而已! 皇帝想杀了他,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太子,他比皇帝年轻,他不会逢迎皇帝,而总是和皇帝“对着干”,因为皇帝觉得自己快死了,而他这个太子还活着,要继承他的帝位,所以皇帝不甘了! 方才,皇帝声称是顾玦给他下毒,说不定,他还怀疑到自己身上呢…… 顾南谨心凉无比,冷得四肢仿佛都不属于他自己了。 他深切地意识到了一点,眼前这个因为丹毒而疯癫至此的人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父皇了。 不,与其说他被丹毒操控,不如说他被权利与欲望彻底吞噬了。 “如果儿臣今天一定要出去呢?”他疲惫地问道,自己的声音在此时此刻显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的一样。 顾南谨的这句话宛如当着这么多人对着皇帝甩了一巴掌似的。 皇帝气得嘴角直哆嗦,满脸的憎恨,觉得太子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死到临头犹不悔改。 激愤之下,皇帝吐出了三个字:“杀无赦。” 皇帝一声令下,那些虎贲卫将士全数动了起来,执弓箭的人往两侧包围,执刀的人则朝他步步逼近,一把把被雨水镀上一层水汽的刀尖对准了顾南谨的胸膛。 顾南谨身着一袭杏黄色蟒袍,身姿依旧挺拔如白桦。 站在周围黑压压的虎贲卫中,这一身鲜艳的杏黄色显得如此醒目,又如此孤单。 顾南谨眼眸沉静,心头苦涩:太子的“孤”也就是如此。 “殿下……”他身旁的小内侍瑟瑟发抖,但还是勇敢地挡在了太子身前,即便他知道以他一人之力,根本庇护不了太子。 雨一点点地变大的,细细的雨水打在枝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似天空在哭泣,又宛如一曲哀歌。 整个皇宫都笼罩在朦胧的细雨中。 候在乾清门外的礼亲王、宗室王亲以及六部尚书等重臣也有些不安,他们的身旁自有人给他们撑着油纸伞,挡住落雨,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湿了衣襟。 他们全都站不住,有的人在原地打转,有的人往乾清门内张望着,有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都这么久了,都没有人召见我们,皇上是病着,但是太子呢?太子一向勤政……” “会不会是皇上的病情反复了?听说,这个月养心殿那边每天都有几个太医守着……” “我看应该不是,皇上要是龙体抱恙,康鸿达能这么沉得住气吗?” 当兵部尚书说出这句话时,众人不禁静了下来,全都朝他看来,觉得他分析得很有道理。 如果说,康鸿达这两天的所为都是出自皇帝的示意,那么现在最关注皇帝龙体康健的人就该是康鸿达,否则,太子万一登基,康鸿达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就成了一则笑话了。 好几道目光又朝乾清门望去,可是以他们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月华门,也看不到养心殿。 “皇上难道是下定决心要对宸王……”又有一个官员沉声道,话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其他人都知道他未尽之言。 于是,所有宗室王亲的目光全都看向了礼亲王,一个个头疼欲裂。 别的不说,但顾玦回京后的这一年,一直安份守己,除了不上交兵权外,也没做什么事。就算他把持着兵权不松手,北地那边也很安分,顾玦实在不像是要谋反,甚至于,反而是皇帝步步紧逼,屡屡压迫。 皇帝欺人至此,可顾玦也没有做什么……就是过年接了太后出宫去王府暂住,那也是皇帝先给太后下了毒。 这次顾玦先是拒不交出楚云逸,又令玄甲军进城,与禁军对峙,看来是真的被逼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别说顾玦那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的性子了。 年少时,他就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招惹了他的人,就算对方是宗室长辈,也照揍不误!对方敢告到先帝那里去,顾玦就敢把证据明明白白地摆出来,让那人全家都被先帝打发去了守皇陵。 直到此刻,众人也不得不感慨:如果顾玦是皇长子的话,先帝也不必有那么多的犹豫,也许大齐现在是另一番景象。 在这种沉闷压抑的气氛中,有的人不小心思绪就有些跑偏,更多的人担忧的是一个最难办的问题—— 到时候,他们宗室到底要站哪一边?!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皇帝虽然有百般的不好,但是太子一向勤政,没有什么不好的。太子可以成为一个仁君。 顺王烦躁地来回又走了一圈,小声道:“为什么太子到现在都没有出面?” 他这句话是说给礼亲王等几个宗室王亲听的。 礼亲王眸光一闪,思忖着:如果他们之前的推测没错,皇帝无虞,那么反推就是太子“有恙”了,所以太子才没出面。 他心头冒出了一个念头,咽了咽口水,还是把猜测说了出来:“皇上不会又软禁了太子吧……” 礼亲王此话一出,几个宗室王亲皆是一惊,面面相看。 是啊,太子要是像上次那样被软禁在东宫,也就可以解释他为何迟迟没出面了,而且,这种事也是皇帝做得出来的。 皇帝既然软禁太子,那么自然是太子激怒了皇帝,问题是,太子为何会激怒了皇帝呢? 答案显而易见,太子又帮着宸王在皇上跟前说了好话,违逆了圣意。 “淅淅……” 雨丝如绢丝似柳条,又轻又细,形成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似要沁入人的脾肺。 364反杀 淅淅沥沥的细雨声衬得乾清门附近尤为安静,连吸进鼻腔的空气都沉闷而压抑。 守在乾清宫门外的几名禁军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与周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的王亲朝臣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静一动。 片刻后,礼亲王打破了沉寂,神情坚定地沉声道:“你们在这里继续求见皇上,本王这就出宫去见阿玦。” “……” “……” “……” 其他人神情各异地面面相看,顺王清清嗓子,率先开口道:“可是宸王府已经被禁军围住了……” “无妨。”礼亲王不以为意,挥挥手道,“除非禁军要造反,不然还不敢对本王动手。” 礼亲王丢下这句话后,就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雾蒙蒙的细雨中,礼亲王越走越快,长随紧跟在身旁给他撑着伞。 这两天,从白天到黑夜,礼亲王都在牵挂着这件事,他已经想过各种可能性了,也衡量了利害关系。 过去这一年,皇帝与顾玦这对兄弟起过好几次冲突,都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这一次显然不同,皇帝起了杀心。 皇帝肯定是有所“倚仗”的,也抱着势在必得之心。 礼亲王的眉心皱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如果说,今天皇帝仅仅是对顾玦一人下手,那么礼亲王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他也不会在这个挥手去见顾玦。 但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了,皇帝不光是要对付顾玦,竟是连太子也要一起对付! 在这种局势下,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一边,礼亲王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心情沉重。 思绪间,礼亲王步履匆匆地来到了午门外,上了王府的马车,马车载着他赶往朱雀大街,车夫的挥鞭声一下接着一下。 按照律法,京城的街道上若无特例是不准奔马的,但现在是非常时刻,礼亲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宸王府。 幸好,下雨天本来街上人就不多,马车一路通行无阻,飞驰过几条街道,等礼亲王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时,宸王府就已经到了。 宸王府外,依旧被一众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将士重重包围,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除了这些禁军外,空无一人,也因此显得礼亲王的这辆马车分外醒目。 马车一到,就被两个高大威武的禁军将士驱逐:“去去去,闲杂人等即刻离开!” “如果本王一定要进去呢!!”礼亲王一边说,一边挑开了马车的窗帘,语气冷然高傲。 对方一听马车里的人自称“本王”,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程校尉闻声而来,认出了马车里的礼亲王,客客气气地抱拳道:“礼亲王,末将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王爷莫要为难吾等。” 说话间,程校尉引着礼亲王的目光往东南方看了一眼。 礼亲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康鸿达,眯了眯那双因为年老有些耷拉的眼眸,嘴角抿出一道不悦的直线。 对于康鸿达这个人,礼亲王素来没什么好感,现在更甚,康鸿达是京营总督,这次禁军出动也是听从他的指示。 礼亲王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康鸿达在皇帝的面前挑唆了什么。 否则,皇帝都病了两个多月了,这段时日,皇帝既无力再理国事,也没见过几个朝臣,皇帝怎么会突然就下令禁军围了宸王府呢?! 康鸿达是罪魁祸首的可能性很大。 礼亲王也不再跟程校尉说话,反正对方也做不了主,他放下了窗帘,干脆下了马车。 自皇帝病后,礼亲王也曾去见过皇帝,发现皇帝不仅是身子虚弱,连性情也变了,从前皇帝就听不进不合他心意的良言,现在变得比从前更加的偏激。 虽然礼亲王跟皇帝也就是道了几句家常,却已经能从皇帝寥寥数语中听出他言语中深深的恐惧,那是一种对暮年、对死亡的恐惧。 礼亲王扶着长随的手,下了地,一袭五爪九蟒袍昭显着他高贵的身份。 之前礼亲王躲在马车里,康鸿达还能当没看到礼亲王,可现在,他就避不过了。 康鸿达悠然朝礼亲王走了过来,唇角含笑,潇洒自若。 礼亲王直直地望着康鸿达,以皇帝现在的状态,康鸿达想要哄得皇帝对顾玦和太子出手,再容易不过了,毕竟顾玦和太子有皇家血脉,他们的年富力壮是皇帝此刻最渴望却不可得的东西。 “王爷。”康鸿达含笑对着礼亲王揖了揖手。 “康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礼亲王开门见山地问道,平日里亲和的面庞上此时不苟言笑。 面对礼亲王的质问,康鸿达依旧眉眼含笑,从容自若,解释道:“宸王私自调兵进京,并令玄甲军和禁军动手,人证物证俱在,宸王分明是想谋反!” “不过,宸王素有贤名,康某也想给宸王一个分辩的机会,一早到此想见一见宸王,可宸王府拒不开门!” “宸王真是好大的派头!” 康鸿达叹息着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分毫的怒色,如往常般风流倜傥。 礼亲王懒得与康鸿达争辩,只是指着王府大门道:“本王要进去!” 康鸿达笑了笑,伸手对着礼亲王作请状,笑容温润如春风,通情达理地说道:“王爷既然想进去,康某自然不会阻拦王爷,只看宸王让不让吧。” 礼亲王话都懒得跟他多说,拂袖而去,一直走到一侧角门前。 他的长随抬手叩响了角门,表明了身份。 很快,那道角门就被人从内打开了,门后是一个身形精干、眸中精光内敛的中年人,恭敬地请礼亲王进去。 说完后,中年人锐利的目光穿过礼亲王,落在后方两丈外的康鸿达身上,声音拔高了三分:“康大人若是要进来,也请吧。” 中年人相貌平凡,皮肤黝黑,若是放到人群里,根本没人注意,可就是这么个看似平凡的人,浑身却有股子不卑不亢的气质,望着康鸿达的目光中既没有对上位者的敬意,也没有丝毫的怯意。 康鸿达手里的折扇停顿了一下,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了一种挑衅的意味。 他目光一转,气定神闲地迈出了步伐,道:“那康某就随王爷一起吧。” 他跟在礼亲王身后穿过了角门,两个贴身侍卫如影随形地跟在康鸿达后方,但被拦下了一人。 “康大人!”后面那个被拦在王府外的方脸侍卫不由喊了一声。 见状,康鸿达也不在意,豁达地笑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杀来使,我信得过宸王殿下的人品。” 康鸿达的这句话不仅是说给拦门的中年人听的,也是故意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顾玦这个人一向极度自负,好名声,他是不会杀自己的。 于是,那方脸侍卫就退下了,康鸿达和礼亲王继续往王府里面走。 来外仪门迎接二人的是王府长史程林华。 “王爷请,康大人请。” 程林华礼数周到地给他们引路,一直把人领到了外院韶华厅的正厅。 顾玦照旧是一袭月白的宽松道袍,正在檐下修剪一盆一人高的冬青盆景,锋利的剪子轻轻松松地剪下多余的枝叶,咔擦,咔擦……鞋边零落地散着冬青树的枝叶。 沈千尘笑吟吟地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其实,她也没什么好做的,也就是偶尔递布帕给顾玦让他擦拭剪刀的刀刃而已。 看着檐下神态闲适的夫妻俩,礼亲王不由愕然,没想到侄媳也在这里。 沈千尘也看到了礼亲王,优雅地上前了两步,对着他盈盈一福:“皇叔。” 她很乖地对着礼亲王问了好,只把康鸿达当做了空气,既没看他,也没与他说话。 康鸿达根本就不在意沈千尘的无视,但审视的目光还是在她身上转了转。 她既然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证明了她在宸王府的地位,在宸王心中的地位! 想着,康鸿达的指腹在扇柄上摩挲了两下,很快走到了顾玦跟前,只跟他见了礼:“宸王殿下真是好雅兴!” 他的神态与语气亲切熟稔,若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他们是知交好友。 顾玦又用剪子剪下了一段枝叶,这才朝康鸿达看来,语声淡淡:“比不上康大人。”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彼此对视着。 康鸿达唇角含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眸底寒芒如电。 顾玦眼神清冷幽深,宛如浩瀚夜空,高不可攀。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瞬。 忽然间,康鸿达动了,把折扇从右手交到了左手,脸上露出动容之色,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感慨地叹道:“王爷从前可不是这么谦虚的人……” 话没说完,康鸿达的右手飞快地抽出了腰带中的软剑,柔软如蛇的软剑轻轻一抖,抖了开来,寒光闪闪的软剑如闪电般朝顾玦刺了出去…… 他出手太快了,快得礼亲王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 顾玦连眉梢都没动一下,顺手用剪子一挡,轻而易举就挡住了对方的这一剑,软剑与剪子相撞,发出“铮”的一声,与此同时,顾玦的左手从惊风手中的剑鞘中抽出了一把长剑,左手娴熟地甩了个剑花,剑尖上划出点点寒星,顺势朝康鸿达的胸口扫了过去。 康鸿达只能退了两步,避开顾玦的攻击,微笑道:“说来,康某也有好些年没和王爷切磋一下了。” 他谈笑风生,仿佛他方才不是在偷袭,而是真的在切磋一样,一边说话,一边将手里的软剑圈转,对着顾玦拦腰横削,大开大阖,凌厉狠辣。 他的剑法透着一种刀法的霸道。 顾玦依旧左手执剑,反手挡下,游刃有余。 他的剑法亦刚亦柔,快捷灵巧,招式如行云流水,让接招的康鸿达心惊不已:今天以前,他根本就不知道宸王居然还能使左手剑。 康鸿达的贴身侍卫紧张地看着两人对招,不敢上前。 他不动手,这就是一场“切磋”,更何况,王府的其他人也没动手。 在一片寒光闪烁的剑影中,康鸿达笑容渐冷,嗤笑道:“皇上一直都深信宸王殿下受了重伤,即将性命不保,看来宸王殿下一直在误导皇上。” “以宸王殿下这身手,哪里像是命不久矣!康某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串通了玄净,就为了降低皇上对你的戒心!” “连这桩婚事都是你算计来的,对不对!!” 康鸿达眼底掠过一抹冷芒,手里的剑没停下,短短几句话间,已经和顾玦对了好几个回合。 直到此刻,他才算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顾玦与沈千尘的这桩婚事根本是顾玦想要的,是他串通玄净让皇帝主动赐了这个王妃给他,这旨赐婚是顾玦给皇帝下的套,而皇帝上钩了。 所以,当初顾玦才会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这门亲事,甚至还亲自去永定侯府迎亲。 这么一想,连宸王妃身上的不合理之处也可以解释了。 难怪这个传闻中性情懦弱的永定侯府二姑娘会这般厉害,且对顾玦忠心耿耿,协同顾玦把皇帝逼得一步步败退! 因为这个女人本就是顾玦看中的! 礼亲王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就朝沈千尘望去,眼神复杂。他与沈千尘们早在顾玦与康鸿达动手的那一刻起,就退避到了正厅内。 沈千尘:“……” 沈千尘木着脸,简直不知道从何反驳起。 康鸿达手里的软剑使得更快,招招狠辣。 他笃定地断言道:“所以,也是你让玄净在皇上的丹药里下了毒吧!!” 康鸿达说的这些话全都是故意说给礼亲王听的,尤其是这最后一句,他是要借着礼亲王来告诉宗室,是顾玦先有了反心,是顾玦给皇帝下毒,皇帝这次才会出手。 康鸿达是在警告宗室王亲,将来顾玦定罪时,不要再多事! “顾玦,你是要谋反吗?!”康鸿达直呼其名,把顾玦视作乱臣贼子。 “谋反的不是本王,是你。”顾玦从容地将长剑反撩,疾刺康鸿达的脖颈中心。 康鸿达斜身闪开,只能从檐下的那几阶台阶退下,直退开了一丈远。 从檐下退出,康鸿达就置身于绵绵细雨中,身上似是蒙上了一层雾气,呼吸急促,略带几分狼狈。 但他嘴上还是义正言辞地说道:“康某是奉了圣旨行事。” 他有圣旨,所以,公理就是站在他这边,他就是正义的,顾玦就是乱臣贼子。 顾玦左手的长剑斜斜地垂下,连呼吸都是那么平稳,仿佛方才的那几招不过是牛刀小试。 “我顾玦要做什么,还需要靠一个道士?!”顾玦似笑非笑勾了下唇角,近乎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轻轻浅浅,也不知道是在笑玄净,还是在笑康鸿达。 楚千尘“噗嗤”地笑出了声,笑靥璀璨,笑声清脆明快,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似的,笑得不可自抑。 “……”康鸿达的右手紧紧地握着软剑的剑柄,手背绷起,右手中蓄满了力量,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细雨渐渐淋湿了他的头发与衣裳,康鸿达浑不在意,就这么立于细雨之中。 他冷冷地看着屋檐下的顾玦,毫不示弱,不答反问:“顾玦,你真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吗?!”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他根本就没指望顾玦回答,在停顿了一下后,就接着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从前到现在,都是这样!” 康鸿达的声音不高不低,近乎一字一顿,语调维持得很稳,可是字字句句压抑着一股汹涌的怒意。 康鸿达不喜欢顾玦,从来就没喜欢过。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是来碾压其他人的,康鸿达也曾有过年轻时意气风发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却被那个十五岁的九皇子生生地往脸上打了一巴掌。 二十五岁的他惨败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剑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先帝御前。 时至今日,很多人都已经忘了那件事,但是康鸿达自己不会忘。 当年若非因为他束手束脚,生怕伤了身为九皇子的顾玦,他也不会输!! 想起这些令人不悦的往事,康鸿达周身释放出一股阴郁的冷气,与之前潇洒自若的样子判若两人。 “顾玦,你想剑走偏锋,那也得有剑,若是剑不随你想得那样做,又怎么样?”他明明立于石阶之下,比顾玦矮了一截,神态语气却是高高在上,倨傲无比。 他抖了下手里的软剑,雨丝随着软剑这一抖四溅开去,剑身发出响尾蛇般的声响,就像是一尾盯上了猎物的响尾蛇,令闻者不寒而栗。 他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笑吟吟地缓缓道:“呵,让我想想,你手上有什么筹码。” “宗室?” “你的身份?” “你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们?” “还是玄甲军?” 他一点一点地往下说,如同一个胆大心细的赌徒在衡量对方置于赌桌上的那些筹码。 这本就是一场赌上了命运的豪赌! “你自以为能把控人心,能让所有人都对你忠心不二,但是,你忘了,人心最难看清。”他仰首嗤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轻蔑,几分自信。 他从二十五岁时就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并非天之骄子,可是顾玦的这二十几年过得太顺遂了,顺遂得理所当然就觉得他下头的人就该无怨无悔地追随他,臣服他! 可笑,可叹,更可悲! 忽然间,康鸿达觉得自己也许该感激顾玦,感激他打了自己一巴掌,也打醒了自己。 “人心啊。”顾玦轻叹着说道,却是笑了。 他的笑容云淡风轻得仿佛康鸿达根本就映不到他眼中,这一笑像是在叹息,在怜悯。 不知为何,康鸿达因为顾玦的这个笑心生一种古怪的感觉,后颈上的汗毛倒竖了起来,几滴雨水顺着脊背流入他的后背,湿了一片的中衣黏在他后背的肌肤上。 这种又湿又黏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顾玦声音清冷地又道:“这句话也还给你,人心最难看清。” 康鸿达:“……” 康鸿达薄唇紧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莫非是他算错了什么吗?! 或者,他还是算错了云展? 下一刻,康鸿达又自己否决这点,不可能,如果云展忠于顾玦,就没必要亲手递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把柄! 云展那边不可能有变。 会后悔的人是顾玦,他会后悔把破局之力放到了云展的身上! 不知不觉中,这场雨停了。 天空中依旧是阴云密布。 几滴雨滴顺着康鸿达的面颊往下滑,他湿哒哒的鬓发黏在皮肤上,狼狈不堪,可他的眼睛却是灼灼发亮。 雨停了,老天爷果然是站在他这边的! 康鸿达定了定神,眼睛更亮,宛如他手中这把闪着寒光的软剑。 他用一种胜利者的眼神注视着顾玦,朗声宣布:“顾玦,你涉嫌谋逆,我奉了圣旨,已经命禁军拿下玄甲军,违令者死!” “现在,你还有什么底牌呢?” 一旦没有玄甲军,顾玦就不过是被折了翅膀的鹰,不足为惧。 康鸿达就等着看顾玦脸色大变的样子,然而,惊呼出声的人却是礼亲王。 “你说什么?!”礼亲王脱口喊道,面色大变。 他来宸王府是想和顾玦商量一下对策,怎么也不想闹到两军对垒、自相残杀的地步,可现在康鸿达的意思是,禁军已经前往丰台大营了?! 那就等于是兵临城下,箭在弦上,这一战在所难免了! 局势怕是要控制不住了。 礼亲王的心骤然沉到了谷底,四肢发寒,如坠冰窖。 雨后清凉的风徐徐地吹着,夹着些许青草味与泥土味,京城的街道上、城外的官道上以及京郊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同样的味道,也包括丰台大营。 此时,丰台大营已经被黑压压的禁军团团包围了。 玄甲军在京中的总共只有六万人,而驻京的禁军三大营就有足足十几万,双方的兵力对比悬殊。 楚云逸从昨日就到了这里,现在也没离开,依旧与苏慕白在一起。 两人站在高高的哨楼里,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的禁军以及下方的大营。 营地中,周围一队队将士们来去从匆匆,却又有条不紊,步兵与骑兵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待命,有的持弓,有的持长枪与盾牌,有的握刀…… 每个人都是严阵以待,随时都可以出战,营中的气息也与往日里截然不同。 楚云逸从上方俯视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军营,周围着种开战前的紧张气氛也感染了他,让他血脉偾张,跃跃欲试。 去年底,他也曾跟随一队玄甲军出京,参加了实战训练,还立了功,当时,他还颇为得意,以为自己已经很能耐了,但现在看来,他却忍不住怀疑他们那会儿该不会都是在让着他吧。 楚云逸看了看天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些激动地问道:“苏大哥,雨停了,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说到“我们”时,楚云逸的眼睛亮了几分,感觉自己也是玄甲军中的一份子。 苏慕白依旧穿着平日里的直裰,儒雅斯文得不像一个武将,与周围那些身着玄色甲盔的将士们格格不入。 苏慕白淡淡道:“反杀。” 楚云逸咽了咽口水,再问:“是要杀回京城吗?” 明明说着有点像是谋反的话,但为什么他就觉得那么激动呢,小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 他期盼地看着苏慕白,下一刻,却见大营的后面升腾起了缕缕浓烟。 是着火了! 365瓮中 军营后方的灰烟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浓,滚滚而上,直冲云霄,把原本就阴云密布的天空染得更晦暗了。 这浓烟太明显了,不仅是丰台大营中的人看到了,连围在营地附近的禁军将士也能看到,抬眼可见。 数以万计的禁军犹如一锅煮沸的热水般躁动了起来,一个个蠢蠢欲动,释放出一股冰冷狠厉的杀气。 “贺统领,”一个三十几岁的方脸副将策马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个粗犷的中年武将身旁,语气有些复杂地低声道,“没想到云展真的做了!” 贺统领望着浓烟冉冉升起的方向,双眼熠熠生辉,笑容笃定地说道:“康大人说得对,宸王自以为他是天命之子,一向自视甚高,觉得人人都该臣服于他。” “真真可笑!” “他手下的人还不是说背叛就背叛!” 贺统领嗤笑地扯了下嘴角,勾出一抹不屑的笑。 在他看,宸王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子,能有多大本事,北地的战事能胜,不代表宸王有本事,那是他麾下将士的功劳。也不过因为他高贵的出身,还有他的年轻,令不少人盲目地将他神话了! 说穿了,宸王顾玦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没什么三头六臂。 副将也是深以为然,急切地请示道:“统领,那我们是不是……” 云展放火烧营,此刻玄甲军的军心必乱,这两军对决,最忌讳的就是乱军心,也就是说,两军还未开战,他们就已经占据了优势,又有云展与他们里应外合。 贺统领眯了眯眼,眼底闪着势在必得的锐芒。 话语间,火势越来越大,前方的浓烟和红色的火焰犹如一头杀红眼的巨兽在张牙舞爪地咆哮着。 雨早停了,风还在刮,而且周围的山风还越来越大,宛如猎猎秋风,山风助长了火势。 这一刻,贺统领觉得连老天爷都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左手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缰绳。 是时候了!!! 富贵险中求,他以及他们贺家的荣华就在此一举,只要他这次能办好皇帝和康大人给的这件差事,打赢这场战役,他就能封侯拜相! 贺统领朗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直接把他们定义为正义的一方。 后方的禁军将士们全都目光灼灼地仰望着马上的贺统领,聆听着,附和着。 紧接着,贺统领利落地拔出了佩刀,将手里的长刀直指丰台大营的方向,继续道:“康大人有令,今日务必拿下玄甲军这伙逆贼,待逆贼伏法之时,在场诸将个个有功,康大人自会向皇上替吾等请功!” “出击!” 贺统领大臂一挥,下了军令。 众禁军将士齐齐领命,喊声震天,体内的血液都热了起来,沿着血脉急速流淌。 他们一个个都准备好了武器,蓄势待发,想要在战场上以血肉建功立业。 紧接着,一阵呜咽的号角声响起,随风往周围传了开去。 在场的禁军将士们闻声而动,追随着前方飞舞的军旗,声势赫赫,很快,军队在军旗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分成两队,两边包抄丰台大营。 一时间,马蹄声与士兵的奔跑声交叠在一起,朝丰台大营节节逼近,轰轰作响,宛如一片怒浪朝前方的丰台大营的挺进,又像是盯上了猎物的凶兽一般,气势逼人。 前方的丰台大营内却是混乱嘈杂,周围弥漫着一片宛如浓雾般的灰白烟,烟雾腾腾,可见度极低,隐约可见烟雾中人影重重,争相奔走。 “咳咳,快,西北方也走水了!” “分一队人去救火……” “二营、四营从东北边走!” “……” 各种咳嗽声、脚步声、嘶吼声等此起彼伏,那些玄甲军将士们犹如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震惊,慌乱,无措,焦虑…… 玄甲军乱成了一盘散沙。 贺统领看着前方混乱的丰台大营,心头激越:云展纵火是计划的第一步,乱军心是第二步,现在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看自己了! “驾!”他猛地一挥鞭,驱使胯下的马匹加速朝前方冲去,再次下令,“将士们,给我杀!” 他知道,今天绝对不能让玄甲军逃走。 康鸿达说过,玄甲军擅潜伏,擅分化瓦解、逐个击破,一旦今日让他们从这里逃走,之后禁军想再将他们一举围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更甚者,万一让玄甲军的大部队逃回了北地,势必会拉长战线,那么这一战没个半年、一年恐怕分不出胜负。 以皇帝的龙体,可拖不起一年半载,要是战局真的发展至此,贺统领知道他非但没功,还有可能被皇帝认为是过。 这一战,决不能出任何差错,必须一次性将玄甲军击溃,以此彻底折断顾玦的羽翼! 贺统领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挥着长刀,杀气逼人地高喊道:“将士们听令,一个不留!” 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些禁军将士们也跟着喊了起来:“一个不留!” 这些声音如野火般疯狂地往后蔓延着,越来越多的禁军将士异口同声地高喊了起来:“一个不留!” 他们反复喊着这四个字: “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声音越来越响亮,最后整齐划一,响声如雷。 他们一边喊,一边往前冲,如同一把巨大的利剑捅进了正前方的丰台大营。 既然从了军,谁不想建功立业,谁不渴望升官发财! 今天就是他们的机会! 一股浓重的杀气随着共同的口号迸发,那慑人的声响与气势足以让胆小者吓得屁滚尿流。 营中的烟雾还在扩散,蔓延,烟雾滚滚。 一众禁军一进去,就感觉一股呛鼻的烟味扑面而来,饶是他们早有准备,还是被烟呛得难受,有人咳嗽,有人被烟熏红了眼。 “踏踏踏……” 禁军将士们一路追着玄甲军逃离的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 前方的脚步声很近,又好像很远。 直到追到中央大帐前,他们依旧没看到一个玄甲军将士,就仿佛这里是一个无人的空营似的。 周围烟雾朦胧,他们只能看见方圆几丈的人与物,目光所及之处,各种各样的杂物在帐篷与帐篷之间凌乱地散了一地,显然营中人离开得很匆忙。 贺统领和副将都是心里咯噔一下,开始觉得有些不对。 副将有些迟疑地说道:“统领,营地好像空了……” 照理说,这场大火对于玄甲军来说来得突然,他们临时安排撤退,必定手忙脚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整个营的兵力撤出丰台大营才对。 这太不合理了! 贺统领骤然变了脸色,面沉如水,又察觉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营地实在是太“安静”了,除了那些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外,再没有别的声响了。 就仿佛……仿佛那些脚步声只是为了诱敌深入! 贺统领环视四周,连忙道:“撤退!快撤退!” 这是一个陷阱! 副将也是面色大变,跟着喊了起来:“众将士听令,即刻撤退!” 紧接着,最前方的骑兵们开始驱使马匹调转方向,那些坐骑发出不安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咻咻咻……” 凌厉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支支羽箭穿破浓浓的朝他们射来,宛如密密麻麻的黄蜂群一般。 这些羽箭射来的方向宣示着一点,他们被包围了! 想着,贺统领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一股寒意自骨髓渗出,不敢置信地想道:云展居然骗了康鸿达!云展竟然抛弃了云家,他是疯了吗?! 但是,残酷的真相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中计了! 他们本想两头包抄,他率领一半人马从后方追击,另一半人马从大营外围包抄住玄甲军,让对方插翅难飞,现在他已经踏进了这个陷阱中,可想而知,另一支队伍怕也下场堪忧! 贺统领喉头一甜,声音沙哑地又嘶吼起来:“撤退!” 然而,已经晚了! 下一刻,他身旁的副将被一箭刺穿了咽喉,副将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直挺挺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周围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还有士兵的倒地声、羽箭撞击盾牌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这个营地中顿时炸了! 接下来,营中是一片混乱,羽箭的破空声不绝于耳,而四周烟雾弥漫,根本看不到那些羽箭从何处飞来,这些禁军将士只能盲目地举起盾牌阻挡四面八方飞来的羽箭。 他们想退,却很难退,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后方的那些步兵拥堵在营地入口,导致骑兵根本寸步难移。 犹如瓮中之鳖的禁军将士们完全没有反手之力,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相反,那些灰白的烟雾则被风吹散,周围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场大屠杀! 禁军将士们陷入绝望之中,而楚云逸却是热血沸腾。 他正藏身于不远处哨楼上,见近处的敌人都被剿灭,就收了弓,然后拿起一个千里眼,眺望远方,看看还有没有哪里需要支援。 透过千里眼,远处的景象也变得那么清晰,到处是那些横七竖八、死不瞑目的尸体。 楚云逸毫不躲避地直视着下方的这片尸山血海,他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说句实话,哪怕相距甚远,也觉得触目惊心。 但是,他知道,他既然要成为一个武将,就要学会直面这一幕。 这就是战争。 战争就代表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想被敌人屠杀,就唯有挥刀,他们的刀捍卫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同袍,还有百姓,还有家国! 少顷,楚云逸放下了手里那个银嵌珐琅千里眼,忍不住问苏慕白道:“苏大哥,他们怎么这么蠢,居然敢深入敌营?!” 他在问,其实语气中是惊叹、感慨多于疑问。 他进入玄甲营后不久,云展、唐御初等人教了他不少,其中一条教诲就是任何时刻都不能深入敌营。 苏慕白含笑道:“康鸿达这个人一向自以为是,自以为能算准人心。” 楚云逸似懂非懂地眨了下眼,想把那个千里眼还给苏慕白,却被苏慕白推了回去:“你一会儿看着就行了。” 苏慕白笑容温润,眼眸半眯,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微笑,让楚云逸不由联想到了一头狡黠的狐狸。 “若论人心,康鸿达还差得远呢。” 康鸿达剿过匪,杀过倭寇,他就自觉战无不胜,却不知道他的胜利建立在一种兵力的绝对优势上,他在朝堂上混得如鱼得水,不过是因为今上看重他,而他也擅长揣摩圣意。 “下去吧。”苏慕白又道。 于是,楚云逸就跟着苏慕白下了哨楼,他本来以为接下来该清理战场了,却不想战鼓被人敲响了。 “咚!咚!” 这个节奏代表着集结将士。 听到战鼓声,一个个玄甲军将士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百鸟归巢般集结在丰台大营前的空地上,队列整整齐齐,宛如寒风中的白桦树那般挺拔。 虽然才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是他们的身上却不见疲惫,全都锐气逼人。 楚云逸一头雾水,乖乖跟随在苏慕白的身旁,像他的小影子似的。 一盏茶功夫后,一支一万人的玄甲军骑兵作为先行军从丰台大营出发了,其他人会在收拾完这里流窜的残兵后,再继续上路。 他们的目标直指京城! 苏慕白争的就是一个“快”字。 刚刚贺统领率领的数万五军营将士刚经历了一次惨败,他们要再调禁军需要请示皇帝,也需要时间,肯定是快不过玄甲军。 半个时辰后,一万玄甲营兵临城下,气势汹汹地逼近西城门。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城门守卫的耳目,于是,西城门火急火燎地提前关闭了,城门守卫赶紧去通报上官,消息层层上报,与此同时,闻讯的百姓也在城中争相告走。 消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京城蔓延开去,不一会儿,还在乾清宫门口等着求见皇帝的内阁阁老与宗室王亲们也得了禀报。 “什么?!”张首辅难以置信地脱口道,“玄甲军快到西城门了!” 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即便京城还有上十二卫戍卫,他们还是慌了,怕了。 来通禀的是府军卫指挥佥事,回道:“贺统领今天率了六万五军营将士围剿丰台大营的玄甲军,六万将士几乎全灭……” 说到后来,指挥佥事也是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其他阁老、王亲们再次抽了一口冷气,又联想到了皇帝派兵包围宸王府的事。 “所以,”礼部尚书杨玄善语调艰涩地说道,“宸王这是要逼宫了……” 宸王等于是被皇帝给逼得生生起兵了! 众人面面相看,一想到那战死的数万五军营将士,就觉得心情沉重,仿佛连空中的阴云也更浓重了。 饶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有生之年也见过不少风浪,却也从未想到有一天会面对这样惊心动魄的局面,这就像是一把铡刀高高地悬在了上空。 众人的心都乱了。 首辅与几个阁老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接着几个阁老再次求见皇帝,张首辅则吩咐那指挥佥事道:“你赶紧跑一趟宸王府找康大人,让他赶紧收兵进宫来……跟他说,别再乱来了!” 此时此刻,张首辅全都迁怒到了康鸿达的身上,他同样觉得十有八九是康鸿达在皇帝与宸王之间挑事,这是要闹得大齐分崩离析啊。 那名府军卫的指挥佥事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策马在京城的街道上狂奔不已,地上的泥水随着飞扬的马蹄胡乱飞溅。 一炷香后,他就见到了守在宸王府外的五军营参将杜华堂。 杜华堂头疼欲裂,慌了神,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康鸿达还在王府中啊。 清冷的空气似乎一点点地凝结在了一起,杜华堂犹豫不决,最后毅然朝王府角门走去。 此时,王府内的康鸿达还不知道这些,笑容笃定地看着顾玦。 “咦,时辰也差不多了。”康鸿达看了看天色,又抖了下手里的软剑,从容地说道,“康某与王爷相识多年,好心再劝王爷两句,你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得好。” 雨停之时,就是计划开始之时,现在,贺统领应该已经与云展里应外合地歼灭玄甲军了,所以,顾玦败了! “王爷好歹也对朝廷有功,要是现在王爷束手待命,那康某保证可以在皇上跟前为王爷求情,留王爷一条命的。” “王爷,好死不如赖活着!” 康鸿达做出一副恳切的语气,可话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在把顾玦踩在脚底,唇角的笑意极为狂妄。 他等着顾玦对他臣服,皇帝恨顾玦,就是不杀顾玦,也会把顾玦变成一个废人。 他倒觉得这才是最适合顾玦的结局,让顾玦这么死于风华正茂时,那不是太便宜了顾玦了吗? 一个废人的余生才会是最煎熬的,他会沉沦在泥潭里,只能坐视他自己衰弱、苍老……油尽灯枯! 康鸿达仿佛已经看到了顾玦卑微地屈膝跪在他跟前的样子,就像是当年他把自己打下了高高的擂台,有的账终究是要算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顾玦淡淡道:“康大人‘好气度’,本王自愧不如。” 沈千尘自然能听懂顾玦话中的嘲讽之意,点头如捣蒜。 反正王爷是肯定不会给康鸿达求情的! 谁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哼,像康鸿达这种人,还是死了才干净! 礼亲王欲言又止,心急如焚。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不可能拦下康鸿达了,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只是想想,礼亲王就觉得透不过气来,为大齐的将来感到忧心。 待他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先帝呢?! 就在这时,王府大管事隋舟带着一人往韶华厅这边大步走来,他带来的人正是杜华堂。 杜华堂的脸色不太好看,先给康鸿达行了礼:“康大人……”他的目光忍不住去瞟不远处的顾玦。 康鸿达一看到杜华堂,眼睛瞬间亮了。 成了! “杜参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康鸿达直接打断了杜华堂。 杜华堂额头渗出冷汗,可是他戴了头盔,额角冷汗不显,他的头伏得更低了,禀道:“刚刚有人来禀说,玄甲军一万先锋骑兵已经兵临城下,包围了京城。” 礼亲王:“!!!” 康鸿达:“!!!” 康鸿达双眸瞪大,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他怔了一下后,左手指向了顾玦,声音高昂地斥道:“顾玦,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谋反!” 这一刻,康鸿达的心乱极了,耳边嗡嗡作响。 对此,顾玦的回应是两个字: “拿下!” 他要拿下的当然是康鸿达。 话落的同时,两个高大的王府侍卫大步流星地从院外走了进来。 康鸿达的贴身侍卫赶紧往前两步,拦在了王府侍卫与康鸿达之间。 康鸿达冷冷地勾出了一抹讥笑,咬牙切齿道:“顾玦,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进你的宸王府吗?” “就算玄甲军包围京城又如何,你还在京城呢,只要你一死,玄甲军还能做什么?!” 他不知道贺统领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他也管不了,反正他本来就留了后手。 顾玦是玄甲军的灵魂,玄甲军的支柱,他死了,自然可以瓦解玄甲军!! 康鸿达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状的黑色物体,以最快的速度打开盖子,一个信号弹就从中“嗖”地直射而出,直飞到了十几丈高的高空,然后如烟花般炸开,犹如一朵血红的妖花。 他在宸王府外早就安排了人手,不止是杜华堂带领的这一百人,还有在隔壁的宅子也藏了一百人待命。 以宸王府现在的人手,他占有绝对的优势,想要拿下顾玦轻而易举! 康鸿达神情自信,笑容张狂,等着他的人出现。 然而,杜华堂的脸色更难看了,面色灰败,颤声道:“康大人,外面的人都已经被控制住了。” 无论是他明面上带来的那一百人,还是暗地里潜藏的一百人,全都被拿下了。 杜华堂全身都动弹不得,感觉自己仿佛深陷在一个湿冷的沼泽地里,身体不断地下陷,那冰冷腥臭的泥水已经到了他唇边。 他的声音中泛着浓浓的苦涩:“城内的不止云展带走的三百玄甲军……那只是个幌子。” 康鸿达的眼睛瞬间瞠到了极致,眼白中爬起一道道狰狞的血丝,这一刻终于想明白了。 昨日云展率领三百玄甲军与杜华堂他们动手,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把宸王府的把柄送到自己手里,他是为了转移视线,让自己以为在京的玄甲军都被云展带出了京城。 这一切,都是顾玦抛给他们的一个鱼饵,为了让他们轻敌! 顾玦任由宸王府被封,一直无动于衷,并不是他无力反抗,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野心。 “顾玦,你敢谋反?!” 康鸿达厉声斥道,此时才意识到他也许低估了顾玦的野心。 他曾以为顾玦无心谋反,但事实证明顾玦野心勃勃,所以,顾玦根本就不在意送给他那个“把柄”。 反正,顾玦已经决定谋反了! 康鸿达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似的。 “我就是反了又如何?”顾玦淡淡地反问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听得礼亲王又是一惊,简直快得心疾了。 366帝崩 康鸿达:“……” 康鸿达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脸色白里发青,好一会儿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而顾玦也不在意康鸿达的反应,嘴角勾起一个极轻极浅的笑意,不疾不徐地又道:“我在北地守了六年,我返回京城后,从未有过逾矩,但既然顾琅不放过我,非要置我于死地,那反了又如何?!” 他的心里自有一杆秤,只要他自己知道他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与母后,对得起他家的小姑娘……那就够了,他不在意名声,也不在意那些无关人等的看法! 顾玦神情清冷,眸光沉静,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强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傲气凛人。 沈千尘专注地望着着顾玦,眼眸晶亮。 她的王爷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他强大、聪慧、坚定、理智、清醒,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 前世,她一直仰望着他;这一世,他却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礼亲王原本想劝顾玦别冲动,且冷静,有话好好说,但听到这里,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紧紧地抿住了嘴角,沉默了。 过去这一年,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顾玦自从凯旋回京后,一向安份守己,是皇帝容不下他,觉得他功高盖主,所以一直在没事找事。 方才康鸿达还指责玄净与顾玦勾结,这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玄净之前,皇帝就宠信道士,就在服用丹药,玄净不过是皇帝的新宠罢了。 这一些满朝文武都是知道的! 像今天,皇帝令禁军围剿丰台大营的玄甲军,玄甲军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如果今天玄甲军被歼,那么等着顾玦的就是一条死路! 现在禁军败了,就是皇帝这次对顾玦服了软,这也是迫于形势,只要皇帝活着一天,皇帝终究是容不下顾玦的! 这一点自己看得透,顾玦自然也能看透,所以此刻才会有玄甲军兵临城下! 恍然间,礼亲王听到顾玦清冷的声音钻入耳中:“我也是父皇的嫡子,我为何不能坐那个位子?” “……”礼亲王怔怔地望着前方顾玦的背影,记忆中那个单薄的少年不知何时长成了现在这副伟岸的身躯,足以顶天立地。 是啊,顾玦说的这些也不无道理,顾琅是顾氏子弟,顾玦也是。 这才短短几个时辰,礼亲王就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又似是醍醐灌顶。 顾玦再次指着康鸿达下令:“拿下!” 康鸿达的心急坠直下,见他的信号弹发出后,周围却是一片沉寂,他就知道杜华堂说得没错,他明里暗里安排的人手都被顾玦拿下了。 两个王府侍卫再次逼近康鸿达,轻轻松松就将人拿下了,现在这种情况下,康鸿达插翅难飞,这就是成王败寇。 王府内的动静无人窥见,可王府外,那么多禁军被玄甲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却是被一双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在眼里的。 在拿下杜华堂一行人后,玄甲军的动作没有停下,三千玄甲军将士训练有素地往京城的大街小巷出击,雷厉风行。 那些衙差被赶回了京兆府,巡逻的上十二卫将士则被拿下,凡拒捕者,杀无赦。 玄甲军一向军纪严明,并不扰民,只是责令店铺酒楼闭门,令百姓归家。 百姓们惶惶不安,只能紧闭门户,谁也不敢多管闲事,无论发生了什么,这都是朝廷的事,与他们这些个普通百姓不相干,他们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 那些朝臣勋贵们的府邸直接被玄甲军将士包围,禁止进出。其实大部分朝臣也根本不敢外出,他们直到今天才知道京中竟然潜伏着这么多玄甲军,这显然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也就是说,宸王早就在提防皇帝了,埋下了这步暗棋。 到了黄昏,三千玄甲军已经彻底控制住了京城,街上空空荡荡的,阒无一人,甚至没见什么鸟雀飞过,动物们似乎都感受到了那种杀机四伏的气氛。 当夕阳快要落下时,宸王府的朱漆大门终于再次开启。 薛风演郑重地单膝下跪,对着出现在门后的顾玦抱拳行礼:“参见王爷!” 薛风演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玄甲军将士,也都单膝跪在跪在地上,这时,地面差不多干得七七八八了。 王府门口的尸体早就被玄甲军清理掉了,但地上干涸的血迹犹在,黄昏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可以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战。 与顾玦一起出来的礼亲王也闻到了这股血腥味,神情复杂。 薛风演没看礼亲王,只对着顾玦禀道:“王爷,京城已经控制住,唐御初刚带人去了西城门。” 说句实话,京城能这么快被控制住,还因为皇帝把锦衣卫和虎贲卫都调进了皇宫,只为了制服太子,围住东宫。 顾玦轻抚了下袖子,道:“进宫吧。” “阿玦,你别冲动!”这一次,沉默许久的礼亲王出声拦住了顾玦,眉宇深锁地长叹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想明白啊。” “你现在这样率兵逼宫,逼宫终究是不对……” 礼亲王心里也是纠结万分,一方面也觉得顾玦是被皇帝所逼,但另一方面也不代表他赞同顾玦逼宫,血洗宫廷。 顾玦挑了下剑眉,平静地说道:“那皇叔有何指教?” 礼亲王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立刻进宫去劝劝皇上……”他也知道这对兄弟之间的隔阂已经不是一句话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这次是皇上有错在先,理应有所表示。” 他这句话就直说他可以劝皇帝割地赔款了。 礼亲王也是斟酌再三,大错已然铸成,这是对大齐损伤最小的一种解决方式了。 天色愈来愈暗,一盏盏灯笼、一支支火把被点燃,照亮了周围几丈,整条街道上都只有这对叔侄的声音。 顾玦朝皇宫的方向望去,夜空中悬着一轮淡月,月亮在层层阴云中时隐时现。 须臾,顾玦才道:“那皇叔就劝顾琅下旨,把北地两州以及西北两州划给我,从此不得过问,大齐在一日,北地与西北就归于于我的后人。” “还有,让顾琅禅位于太子!” “……”礼亲王闻言,先是一惊。 一旦西北与北地连成一片,领地几乎占了大齐四分之一的面积,顾玦这个要求肯定被皇帝斥一句“狮子大开口”。 礼亲王的第一反应是皇帝恐怕不会答应,但再一想,皇帝其实也没选择的余地了,六万五军营将士战死,康鸿达被拿下,皇帝龙体衰败,也无力御驾亲征。 顾玦的这两个要求虽然会让皇帝大出血,却不会伤及大齐的根本,毕竟北地与西北也只是划到顾玦的名下,还是属于大齐,属于顾氏,反正顾玦也姓顾。 本来,以顾玦在北地的功绩,就是封他为北地的藩王也不为过,现在顾玦多讨了一个西北,那也是皇帝自己作的。 礼亲王咬牙想了想,觉得这条件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立刻允诺道:“可以,我这就进宫。你等我的好消息!” 礼亲王相信有六部阁老以及其他宗室王亲一起劝,怎么也能把皇帝给“劝服”! 顾玦不置可否,不予评价,只是道:“皇叔,我只等一个时辰。” 礼亲王也不是愣头青,明白顾玦这是在给皇帝施压,不想给皇帝一点调兵遣将的机会。他满口答应:“好,就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足矣! 礼亲王赶紧上了他家的马车,车夫早就吓得胆战心惊,但还是强撑着挥下了马鞭。 “驾!” 马车飞驰,速度比来时还快,马蹄声与车轱辘声在这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尤为响亮。 薛风演潇洒地弹了下手指,就有四个玄甲军将士跟上,目的自然是为了护送礼亲王去皇宫,也免得路上遭遇了什么变数。 “王爷!”沈千尘走到了顾玦的身旁,挽着他的胳膊调头往王府里面走,“我们可以回北地了!” 薛风演等其他人很识趣地没有去打扰这对小夫妻。 顾玦听她说“回北地”,就觉得心情很好,轻轻点头:“嗯!”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她才会说“回”这个字。 顾玦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沈千尘也顿住了步伐,仰首望着他,似在问,怎么了。 他看着她完美无瑕的小脸,写满信任的眼眸,心底深处有一股火热的情潮涌了上来。 他的小姑娘巴掌小脸,身形纤细,乍一看,很柔弱,很娇气,平日里她总是笑得天真烂漫,可实际上,外柔内刚。 她的内心很强大,甚至可以为他撑起一片天。 他的小姑娘从来都是最可靠的。 只要她在这里,他就觉得心安。 他抬手轻抚着她鬓角的一缕碎发,将她捋到了耳朵后,指腹在那晶莹细腻的耳廓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含笑地重复道:“我们可以回北地了!” 八个字似乎在宣誓着什么。 他想和她一起回北地,其实他并不稀罕什么帝位。 这皇城方寸之地,规矩又多,又哪里比得上他们北地!! 事已至此,他挥出的刀已经悬在了皇宫上方,现在顾琅不得不退让,不得不答应自己开出的条件! 没有人可以阻拦他们回北地了! “太好了!”沈千尘忽然环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微微踮起脚,带着一种仪式性地在他左肩头的位置蹭了两下。 然后,她就又退开了,很愉快地说道:“王爷,我去告诉母后一声!” “……”顾玦来不及反应,就看到他的小姑娘像长了翅膀似的,小跑着走了。 抱了个空的顾玦只能默默地把抬起了两寸的双臂,又垂了回去,心底不免有点郁闷。 他对月叹了口气,只能默默地跟了过去。 宸王府的夜晚宁静异常,没有雀鸣,只有猫叫时不时地在夜风中响起。 而马车里的礼亲王心情就没办法那么平静了,这一晚简直就是他度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一个晚上了。 在无人的街道上,马车的速度快了一倍,短短一盏茶功夫就抵达了宫门。 礼亲王下了马车,一路小跑着再次回到了乾清门外。 六部阁老以及顺王等宗室王亲们还守在那里,顺王一看到礼亲王,就是迎了上来,无奈地说道:“皇上还是没见我们。” 众臣都是惶惶不安,这都等了一天了,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只靠着一些干粮稍稍果腹。 礼部尚书杨玄善想问宸王怎么说,但最后问出口的是:“礼亲王,现在该怎么办?” “本王要见皇上!”礼亲王锐利的目光看向了乾清门,事态紧急,他也没时间和他们细说内情了。 礼亲王一边说,一边就朝乾清门走去,杨玄善为难地又道:“可皇上不召……” “呸!”礼亲王粗鲁地啐了一口,忍不住就说了粗话。 这都十万火急的时候了,玄甲军眼看着就要逼宫了,礼亲王哪里还管皇帝召不召的,直接朝乾清门冲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有的人跟了上去,有的人还在犹豫,有的人坚定地留在了原地,不想以身涉险。 守在乾清门的虎贲卫将士立刻拦住了礼亲王,厉声道:“礼亲王,皇上有令,除了康大人,谁也不见!” 此时此刻,礼亲王听到什么康大人就更来气,他简直要急疯了,再闹下去的话,事情就真收不住了。 “本王要见皇上,要见太子!” “让开!!” 事到如今,只有让太子出来主持大局才行,毕竟顾玦是认同太子的,所以才会提出让皇帝禅位太子。 礼亲王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反正他都活了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虎贲卫将士本来是不想对礼亲王动刀的,见状,只能示威地拔刀,想吓退礼亲王。 说到底,礼亲王是宗令,身份高贵,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没人敢伤了礼亲王,因此这反而给了礼亲王机会,他当机立断地抢过了一把刀,然后就把那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几个虎贲卫将士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礼亲王冷声道:“本王要见皇上,你们要再敢拦,本王就血溅当场!” “这里也就我和其他几位大人而已,我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你们难道还怕我们会谋害皇上不成?!” “但今日,本王要是死在这里,你们这些人怕是也都活不了。” 礼亲王威胁地把长刀的刀刃往自己的脖颈上压了压,皮肤上立即出现了一条血丝。 不仅是虎贲卫吓到了,连张首辅、杨玄善、顺王等人也吓到了,忙道:“礼亲王,您别冲动!” 虎贲卫实在拿礼亲王没辙,只能退了一步又一步,一直退到了月华门。 穿过月华门,就是皇帝的养心殿了! 礼亲王依旧把刀架在脖子上,守在养心殿门口的锦衣卫也看到了礼亲王,与几个虎贲卫交换了一个为难的眼神,同样不敢阻拦礼亲王。 其中一个锦衣卫讷讷道:“礼亲王,请容末将去……”通禀。 但是礼亲王根本就等不了,他把刀从脖子上放下,抬脚往大门重重地一踹。 正殿的大门被他一脚踹开了,引来殿内宫人的一阵惊呼。 坐在正殿最前方的皇帝映入众人眼帘,礼亲王一边跨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一边厉声质问道:“皇上,你到底想干什么,到底还要不要这大齐江山……” 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太子顾南谨,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南谨一动不动地斜卧在地,蟒袍上是一道道可怖的剑伤,他身下的血染红了金砖地面,血流不止,触目惊心。 张首辅、顺王等人就跟在了礼亲王身后,也进了养心殿,全都惊呆了,不知道谁喊了出来:“太子殿下!”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脸色全都刷白。 太子可是储君,皇帝竟然下令杀了太子! 礼亲王一眨不眨地盯着卧地的顾南谨,久久说不出话来,眼前渐渐地有点模糊,震惊、愤怒、心痛、不可置信等等的情绪交错着闪过他的面容。 皇帝俯视着闯进来的众人,爬满血丝的眼眸带着癫狂,呼吸粗重,冷冷道:“太子谋反,已经被诛!” “……” “……” “……” 包括礼亲王在内的众人全都静了下来,哑然无声,他们简直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这一瞬,礼亲王感觉耳边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心中似乎一座巨塔轰然坍塌了…… 完了,全完了! 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了一点,局面即将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皇帝与顾玦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不可磨灭的隔阂,皇帝放心不下顾玦,顾玦同样也放心不下皇帝,现在太子死了,那么禅位太子的这个提议就不可能实现了。 顾玦给了他一个时辰来说服皇帝,可现在他才见到皇帝,还未协商,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礼亲王的心冰凉冰凉的,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顾玦对着康鸿达说得那番话:“我也是父皇的嫡子,我为何不能坐那个位子?” 是啊,还不如由顾玦来坐这个位子呢,让顾玦逼宫上位,也总好过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皇帝! 礼亲王的眼眶更酸涩了,想起了往日里太子温文谦和的样子,心口空荡荡的。 他是心疼太子的。 这一年来,皇帝越来越昏庸,群臣其实都是看在眼里的,尤其是六部阁老。 但他们总想着,皇帝不靠谱也就算了,好歹还有太子在,总算还能看到希望,只要熬到太子登基,大齐还能迎来一片盛世的,却没想到,皇帝竟然赐死了太子。 而且,还是在没和任何朝臣商议的情况下,直接赐死了太子。 众臣觉得心寒,可是皇帝浑然不觉。 在他看,太子谋逆罪证确凿,他作为皇帝杀了他是天经地义的! 对于礼亲王他们擅闯养心殿,皇帝心里不太痛快,但勉强没发作,质问道:“顾玦怎么样了?康鸿达有没有拿下顾玦?顾玦罪该万死,朕定要将他碎尸万断!” 张首辅等人在乾清门外守了一个白天,对于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便都看向了礼亲王。 礼亲王深吸了两口气,但心口那汹涌的情绪根本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调整过来的,脖颈间青筋根根暴起。 礼亲王木着脸,声音呆板地说道:“六万五军营战死,玄甲军兵临城下,康鸿达已经被拿下,京城现在已经落入玄甲军的掌控中。” 他的每个字听在在场其他人耳中,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心口,而且一下比一下沉重。 继太子被皇帝赐死的这个事实后,张首辅等人迎来了第二个令他们震慑的消息,仿佛被冻结似的呆立原地。 “轰隆隆!” 忽然间,殿外响起了一记闷雷,一道巨大的闪电张牙舞爪地撕开了夜空,照得殿外亮了一亮,一瞬间比灯火通明的正殿还要明亮。 当闪电消失后,殿外就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皇帝:“……” 皇帝紧紧地抓住了龙椅的扶手,眼眸瞪得老大,失声道:“这不可能!” 康鸿达说了,他有十成把握可以拿下顾玦,歼灭玄甲军的! 他才是真命天子,他怎么可能败呢! 而且,京城有上十二卫驻守,怎么可能轻易地沦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皇帝觉得礼亲王一定是被顾玦收买,指着礼亲王道:“胡说八道!” “来人,给朕传陆思骥和戴华!” “顾玦是乱臣贼子,他要谋反,去给朕把顾玦拿下!” 皇帝歇斯底里地喊了一通,几乎喊破了音,形容愈发癫狂狰狞。 温小公公领了命,赶紧去通传守在殿外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和虎贲卫指挥使戴华。 礼亲王的脸上木然无神,干巴巴地又道:“皇上,您是误会了顾玦了,顾玦并无谋反篡位之心。我刚去见了顾玦,顾玦只要让皇上您下旨,允他回到北地,将北地与西北划于他,然后,皇上再禅位……” 他的目光又忍不住去看地上的顾南谨,太子都死了,连他也不知道顾玦能否接受皇帝禅位给其他几个皇子。 张首辅等其他人都听明白了,本来皇帝是可以当太上皇,勉强保住最后一丝尊严,不成为大齐废帝的。 可现在太子死了! “放肆!”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扶手上,眼神怨毒,呼吸急促,夹着咳喘,“顾玦不安好心!朕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断!!” 皇帝的五官扭曲狰狞,双眼充血,宛如恶鬼附身似的,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礼亲王、张首辅等人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皇帝,全都想起了太医们说的话,皇帝丹毒攻心,继续下去的话,毒火扰心,丹毒侵蚀神智,可能会得癔症与癫狂症。 皇帝现在这副疯狂失控的样子简直就跟太医说得一模一样。 张首辅等人欲言又止,神色古怪地交换着眼神,他们都觉得如果是从前正常的皇帝,不可能会赐死太子。 也就说,皇帝疯了! 皇帝把下方众人那古怪的神色收入眼内,只觉得他们定是怕了顾玦,想要投靠顾玦了。 “你们……” 皇帝又抬起了手,整只右臂都在颤抖不已。 他想责令拿下礼亲王、张首辅等人,可话还没说完,喉头一甜,一口热血汹涌地撕开咽喉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噗——” 鲜血染红了皇帝的龙袍与龙椅,皇帝两眼一翻,身子软软地往后倒去,晕厥了过去。 倪公公尖声喊道:“皇上!!!” 367局定 看着晕厥过去的皇帝,倪公公的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如筛糠般颤抖着。 下方的其他人全都像被冻住了似的,僵立当场。 皇帝就这么斜斜地歪在龙椅上,死气沉沉,一动不动,他嘴角以及身上的鲜血那么红,那么刺眼,触目惊心。 还是礼亲王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喊道:“快,传太医!” 自从皇帝正月重病,这段时日,每天都有三个太医时刻守在宫里待命。 这会儿,守在养心殿外的锦衣卫与虎贲卫也全不敢再拦了,太子已经死了,若是皇帝也死在这里,他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而且,礼亲王是宗令,张首辅也在这里,现在国无君,他们两人也是能做主的。 一个小内侍以最快的速度去传唤太医。 正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殿外偶尔响起阵阵闷雷声,雷声扰得人心惶惶。 不消片刻,三个太医一起气喘吁吁地来了,每一个都是神情忐忑,胆战心惊。 对于皇帝的病情,他们也都了解得七七八八,听小内侍说皇帝吐血晕厥,就知道情况不会太好。 与太医们一起抵达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和虎贲卫指挥使戴华,他们俩是因为皇帝的传召赶来的,现在皇帝晕厥,也让他们的存在变得尴尬起来,就这么被晾在了一边。 三个太医赶紧分头行事,两人去看倒在龙椅上的皇帝,另一人则去查看卧倒在地上的顾南谨。 太医令亲自给皇帝把了脉,又掀开皇帝的眼皮看了看,眉心的褶皱更深了,面沉如水。 两个太医彼此低语了几句后,太医令就快步朝礼亲王、张首辅等人走了过来,揖了揖手后,才道:“礼亲王,张首辅……皇上是丹毒攻心,以致风火上扰,脑脉痹阻……” 太医令犹豫地了咽了咽口水,“皇上怕是很难醒过来了。” 也就是说,皇帝就等于是一个醒不来的活死人了! “……” “……” “……” 礼亲王与张首辅等人皆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倪公公也听到了,脚下一阵发软,骤然间就苍老了十几岁。 很快,就听那个正在查看顾南谨的中年太医唤了声:“太医令!” 太医令赶紧走了过去,就见两人给顾南谨又是探脉,又是检查伤口,接着还打开了药箱,给顾南谨扎上了几针。 见状,众人不由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心跳加快,全都朝顾南谨那边围了过去。 莫非太子没死?! 待太医令给顾南谨行完了针,礼亲王激动地问道:“太医令,太子他……”还活着? 太医令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满头大汗地回话:“太子殿下尚有一丝气息,但是……” 一个“但是”又让礼亲王等人的心沉了下去。 太医令也是心情沉重,可也只能实话实说:“但是,太子伤在胸口,心脉有损,已是将断未断……” 他艰难地斟酌着言辞,太子殿下可谓命悬一线,随时会断气! 于是,众人心中才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就这么被一桶冷水无情地浇熄了。 礼亲王闭了闭眼,一股由心而发的疲惫从骨子里透了出来,脊背也变得伛偻了不少,他赶忙吩咐宫人把皇帝与太子父子先抬了进去。 三个太医自然也跟去照顾皇帝父子了。 正殿内,一下子空旷了不少。 这时,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一个虎贲卫将士疾步匆匆地进来了,禀道:“皇后娘娘带着太子妃过来了。” 礼亲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想了想后,沉声道:“先把皇后和太子妃拦下。” “这事……本王也做不了主,得把太后迎回来。” 他这么一说,张首辅、顺王等人如梦初醒,这才迟钝地想道:是啊,宫里还有太后呢。现在皇帝与太子全都危在旦夕,是该由殷太后回宫来主持大局! 众人纷纷附和。 来禀话的虎贲卫将士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戴华,见戴华点头,就火急火燎地又出去了,可以预料的是皇后与太子妃也不会轻易就范。 礼亲王心绪纷乱,又问小温公公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王爷,快二更天了!”小温公公战战兢兢地答道。 小温公公等养心殿的宫人全都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的命全都吊在一根丝线上,生死在礼亲王的一句话。 礼亲王的心更乱了,既混乱,又焦急。 一个时辰。 顾玦只给了自己一个时辰,现在距离顾玦给的期限已经快到了。 礼亲王定了定神,对张首辅等人道:“各位大人先在此稍候,务必拦下皇后、太子妃以及其他闲杂人等,本王这就出宫去见太后与宸王。” 张首辅等人面面相看,心思各异,却也都知道此刻主动权已经在太后与顾玦母子的手中了。 这种时候,既然没人出声,就等于支持。 礼亲王再次匆匆出宫,目的地又是宸王府。 当他抵达宸王府时,已经是二更天了,不过今夜满城由玄甲军戒备,因此无人打更,城中的街道上只有一队队巡逻的玄甲军将士,远比往常更寂静。 礼亲王带来的这个消息令殷太后、顾玦与沈千尘三人皆是无语。 尤其是沈千尘,礼亲王来之前,她正高高兴兴地与殷太后商量收拾行李的事,结果,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事情竟然又峰回路转了! 皇帝这是在玩什么啊!? 她没给皇帝把过脉,但是听殷太后提过皇帝那日在王府吐血的症状,也看过太医院的脉案,早就知道皇帝时日无多了。 短则三四月,长也不会超过一年。 对于她来说,皇帝是死是活不重要,所以也从来没有对此太过在意,却没想到皇帝竟突然就病危了! 被折腾了一整天的礼亲王疲惫不堪,恨不得倒头就睡,不去管这些糟心事。 可是,他又不得不管! “太后,阿玦,现在只能由你们进宫去主持大局了。”礼亲王正色道。 他的态度等于是表明要把大齐的将来交由他们母子了。 说句实话,顾玦是意外的。 这一天发生的很多事都在他的预料中,包括礼亲王第一次跑来宸王府找他,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对太子下了杀手…… 也是,疯子会做的事本就不是常人可以预估的。 礼亲王仔细地观察着顾玦脸上的每个表情变化,虽然名义上,他是请太后与顾玦出手,可谁都知道太后肯定是听顾玦的。 礼亲王也没办法了,现在朝堂大乱,二皇子顾南昭素来软弱,扛不起大事,太子现在又生死未卜,除了顾玦以外,也想不到还能有谁能安定朝堂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礼亲王真能推举另一个人选出来,那也得看顾玦是否认同。 “阿玦,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带玄甲军一同进宫。”礼亲王生怕顾玦不肯答应,主动提议道。 他只想让顾玦相信这并不是一个陷阱,他绝对不是在帮皇帝诓他进宫一网打尽。 顾玦动了动眉梢,但依然没说话。 礼亲王也是真着急了,一个时辰的时限眼看着就要到了,他就怕顾玦会视作之前的协议失败,然后下令玄甲军逼宫,血洗宫廷。 这偌大宫廷上上下下有那么多人,一旦顾玦率大军逼宫,势必会导致一片尸山血海。 届时,死的也不仅仅会是皇帝这一脉的子嗣,还有那些皇子公主的姻亲、母家都有可能受牵连…… 礼亲王咬了咬牙,又退了一步,道:“本王可以同意城外的玄甲军进城。” 其实整个京城除了皇宫外,都已经被城内的玄甲军控制,开不开西城门也就是顾玦一句话的事,就是没有自己,城外的玄甲军也能打进来。 只不过,玄甲军要是真这么做,难免为后人所诟病,斥顾玦为乱臣贼子。 现在由自己开口,那么玄甲军今日所为就算是师出有名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礼亲王眼神坚定,郑重地对着顾玦与殷太后作了一个长揖,久久没有直起身体。 殷太后只是喝茶,她不讨厌礼亲王,可生活在后宫二十多年的经历早就让她学会了硬起心肠。 反正对她来说,儿子儿媳在哪,她就在哪。 屋子内的烛火被一阵夜风吹得快速闪烁了两下,一时明,一时暗。 “好。”顾玦终于出了声,应了,“我就进宫看看,不过,母后就不用进宫了。” 见顾玦肯让步,礼亲王二话不说地同意了,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顾玦又道:“皇叔,那我们先去西城门吧。” 礼亲王主动送上来的“好处”,顾玦当然不会傻得拒绝。 没一会儿,在这春日的深夜,宸王府的大门又一次开启了。 这一次,礼亲王是随顾玦一起骑马出的王府,随行的还有数十个王府侍卫,手里全都握着燃烧的火把。 马匹奔驰时,火把随着晚风摇曳,火星乱飞。 西城门那里,气氛剑拔弩张。 那些城门守卫与唐御初率领的一队玄甲军彼此对峙着,这场对峙已经至少维持了一个半时辰。 因为没接到顾玦的命令,唐御初到现在都没动手,不过,唐御初素来是个会享受的,他知道今晚有的折腾,早就备好了花生米、瓜子之类的零嘴,吃得不亦乐乎。 “得得得……” 眼看着又一队人马往西城门方向驶来,一众城门守卫就像是拉满的弓弦一样快崩断了。 他们当然希望来人是皇帝或者康鸿达派来的救兵,可是一听马蹄声,就能大致判断来人的数量不超过五十,肯定不是救兵。 这些城门守卫的心脏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此刻,西城门外陆续抵达了三万玄甲军,全都候在城外,只等顾玦一声令下,玄甲军就会攻城,他们也就区区几十人是怎么也守不住城门的。 隆隆的马蹄声仿佛黑白无常的锁魂链般逼近。 唐御初远远地看到顾玦来了,心里有些意外,他也顾不上吃东西了,起身掸了掸衣袍。 待顾玦一行人策马停在几丈外时,唐御初先抱拳给顾玦行了礼:“王爷。”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另一匹马上的礼亲王,也拱了拱手:“礼亲王。” 后方的一众城门守卫闻言,皆是一惊。 谁也没想到礼亲王竟然与宸王顾玦一起来了,眼前这个老者也确实是礼亲王!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礼亲王从怀中拿出了一块刻着五爪金龙纹的金色令牌,朗声道:“此乃太祖皇帝留下五龙金令,现皇上病危,国家危急,见令如圣旨,速速开城门!” 这道五龙金令乃是太祖皇帝留下给顾氏每一代宗令的令牌,在国之危难的时候,可以充当圣旨。 历代宗令当然是鲜少拿出这五龙金令,毕竟使用此令的前提是国之危难,如果现任皇帝不承认国有难,那么接下来被迁怒、被治罪的人就是宗令了。 在大齐百余年的历史上,唯有两任宗令曾经拿出这块五龙金令来主持大局。 以守正为首的一众城门守卫听到礼亲王这句话,简直如释重负。 这下,他们开城门也是名正言顺了。 那守正连忙对着礼亲王作揖:“下官遵命!” 他的脚下早就一片虚浮,这一天,他都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情绪中,直到现在,这股支撑身体的力量陡然间泄掉了。 一众城门守卫赶紧收了武器,去开城门。 “隆隆……” 沉重的城门打开时发出的隆隆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尤其响亮,附近的人家差不多都听到了这声响,百姓们依旧是提心吊胆,没人敢入睡,也没人敢往城门这边张望。 西城门就这么轰然打开了。 以苏慕白为首的一众玄甲军就在城门的另一边,不少将士的手里都举着一支支火把,那些火把遥遥地往后方蔓延。 苏慕白也看到了城门另一侧的顾玦与礼亲王,心里同样有些惊讶。 按照他们的计划,顾玦并不需要亲自来这里迎接自己,可是顾玦出现了,身边还多了一个礼亲王。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计划发生了一种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变化。 暂且来看,这变化也许是好的? 就在这种微妙的心绪中,苏慕白率领几个武将策马先进了城,然后一起对着顾玦抱拳见礼: “参见王爷!” 与此同时,城门外那数万玄甲军齐齐地单膝下跪,整齐的喊声似有响彻云霄之势。 当这数以万计的人同时矮了一截,场面十分壮观。 顾玦先令众人起身,接着,就与苏慕白、唐御初等说明了皇帝与太子的事。 连苏慕白都有些傻眼了。 为了今日这一战,他与王爷准备了很久很久,计划一直在随着形势的变化做调整,他们也设想过各种局面,但最终的目标从始而终没变过。 顾玦的目标只是为了带着太后与王妃一起回北地,然后联合西北,割据一方。 皇帝是否心甘情愿禅位太子,都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内,反正只要太子登基,接下来顾琅这个太上皇活一日还是活一年都不重要了。 他们委实没料到皇帝竟然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苏慕白在短暂的惊诧后,就将心情调整了过来,当机立断地下令控制住四道城门以及加强京城的守备。 几个武将立即应命。 顾玦把这些琐事交给苏慕白,自己对着礼亲王伸手做请状:“皇叔,我们该进宫了。” 于是,礼亲王随顾玦一起朝皇宫进发。 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数以万计的玄甲军,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手中的火把犹如地上的星辰般星星点点,逶迤而去。 在他们前进的过程中,不断地有一支支队伍从大军中分流,各司其职,其中三队千余的人马分别往东、南、北三道城门赶去。 这些玄甲军将士们全都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很有一种“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气势。 看着这一幕幕,礼亲王的心里也有些震撼,也难怪玄甲军能有此威名,不仅大败赤狄,还一举折了五万禁军。 当他们抵达皇宫大门口时,这支玄甲军只剩下了五千人还跟在顾玦与苏慕白的身后。 明明周围都是马蹄声与脚步声,可是礼亲王却觉得周围分外的宁静。 是啊,太平静了! 历朝历代像类似的权力交接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这或许是最快速、也最不血腥的一次了。 若非他在这里亲眼见证,恐怕任何人告诉他,他都不敢相信! 这是礼亲王今天第三次来到了皇宫的大门口。 每一次他的心情都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一颗心脏仿佛被人抛起又砸下似的大起大落了好几回。 现在的礼亲王出奇的平静,这是一种看透世事、眼明心亮的平静。 相反,守在午门前的禁军则是严阵以待,一个个都拔出了长刀,举起了长枪。 直到礼亲王再次拿出了五龙金令。 这些禁军与那些城门守卫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历史上,但凡逼宫,率先死的就是他们这些守门的兵,能像现在这般和平地交接,兵不血刃,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接下来,这些守宫门的禁军将士一个接着一个地放下了武器,默默地往两侧让开,默默地将皇宫的守卫权移交玄甲军,由苏慕白暂时接管了皇城。 顾玦与礼亲王全都没下马,继续策马前进,从午门一路向北,穿过一道道守备森严的宫门,一直来到了养心殿外,这才下了马。 连锦衣卫和虎贲卫都不敢拦顾玦,他们现在更要担心的是他们的下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锦衣卫在朝中结仇无数,虎贲卫更是在皇帝诛杀太子的事件中也脱不开的责任!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顾玦跟随礼亲王穿过养心殿的正殿,一直来到了东暖阁。 东暖阁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气味。 皇帝就躺在碧纱橱里的一张榻上,散开的头发间夹着不少银丝,胸膛的中衣被敞开着,露出胸膛上一片片令人触目惊心的红疮,头部和胸口上都扎了好几根金针。 他依旧昏迷不醒,双眸紧闭,灰败的脸色白中透青,嘴唇呈现暗紫色,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浓浓的死气,命若悬丝。 顾玦的步伐停在距离龙榻四五步的地方,垂眸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 他早知皇帝会被他自己给作死,但此刻看到这一幕,心里还是觉得有点讽刺。 他是先帝的皇九子,与顾琅相差足足了十八岁,他出生时,顾琅已经是太子了,所以他也从来没有觊觎过这个皇位。 他十五岁就去了北地,既是为了帮先帝分忧,也是为了避开顾琅的猜忌,除此之外,他也想靠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 他自认无愧于先帝,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他顾琅! 可是,顾琅却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以及对长生的渴望中,把他自己弄成了这副德性。 历史上,不乏多疑猜忌的君主,也不乏追求长生、迷信丹药的君主。 顾琅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榻边,两个太医全神贯注地守着皇帝,他们几乎是每隔一盏茶就要检查皇帝的状况,就怕皇帝在宸王与太后来之前就驾崩了,让他们不好交代。 顾玦凝视了皇帝片刻,出声问道:“太医令,能不能把他弄醒?” 他清冷的声音回响在碧纱橱内,波澜不惊,那么平静,那么冷淡,全然没有胜利者的自傲。 太医令战战兢兢地对着顾玦作揖,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宸王殿下,可以。” 谁都是有眼色的,京城以及皇宫都已经被顾玦控制了,皇帝与太子全都快要不行了,日后谁会是这个皇宫的主人,显而易见。 毕竟皇长孙还太年幼,根本就守不住这个江山! 太医令咽了咽口水。 皇帝的命是太医用金针给吊住的,只要拔掉金针,皇帝就会一点点衰弱,直到死亡,整个过程不超过半个月;倘若强行弄醒皇帝,皇帝只会死得更快。 但是,太医令没说,另外一个太医也同样没说,十分默契。 太医令立刻让另一个太医备好银针,然后就开始对着皇帝施针。 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 九根金针对着人体几个大穴刺下,当最后一根金针稳稳地刺进头顶的百会穴时,皇帝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 太医令知道皇帝清醒不了太久,连忙唤道:“皇上!皇上!” 皇帝干瘪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吃力地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眸中有些茫然,迷迷糊糊的。 他的头动了动,闻声往来,却看到了顾玦就站在几步外,不由一惊,质问道:“顾玦,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无力。 只说了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喘息不止,身体也随之颤动,宛如一条巨大的蠕虫在榻上蠕动着,令人望之生呕。 紧接着,他又看到了与顾玦并肩而立的礼亲王,眉头皱起,又道:“皇叔,快传朕口谕,拿下顾玦,朕没有传召,顾玦敢擅闯养心殿,这是死罪!” “快将他拿下,杀无赦!”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皇帝也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股力气,这三个字竟然说得掷地有声。 顾玦轻轻地一笑,这一笑,让人看不出喜怒,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你对太子是不是也是这样说的?”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杀无赦?” 同样的三个字由他说来,显得嘲弄至极。 皇帝:“!!!” 皇帝先是一愣,又像是回忆起了很多事,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喘息急促,怒道:“太子该死,是太子目无君父!” “顾玦,你也该死,朕要将你千刀万剐!来人,快把他拿下!” 皇帝叫嚣着,嘶吼着,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根本就没人应,也没人动。 他感觉不对,于是定睛一看,却发现平日里照顾他的内侍都不见了,跟在顾玦与礼亲王身后的人不是锦衣卫,也不是虎贲卫,而是几个身着玄色盔甲的将士。 这是玄甲军的人! 皇帝倒吸了一口冷气。 直到此刻,皇帝方才看了出来,顾玦已经控制了周遭的一切,也就是说养心殿落入顾玦的掌握中了。 ------题外话------ 有人问,为什么放任太子被杀,顾玦千尘太冷漠。 我答的是,没有人能未卜先知,也没有人可以为别人的一辈子负责。 我不觉得我的回答是在怼人,难道要多加几个亲亲么么哒才行吗。若是有谁有同样疑问的话,我也是这句话,顾玦不可能把太子拴在身上,时时刻刻看着,更不可能知道,太子会在已经监国的情况下还被发疯的皇帝给杀了(哦,还没死),顾玦布的这个局本来就是在刀尖上找生机,他更需要顾得是己方,是千尘,是太后,是手底下的将士们。 顺便我这本从入v到现在就没要过几次月票,这个月过去大半个月了,好像只提过一次,我都这样了,还嘲我总讨月票,实在是没意思。 368大行 皇帝混沌的脑子在这一刻难得清明了起来,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了一点—— 顾玦逼宫了!!! 皇帝的瞳孔猛然一缩,鼻孔翕动,想到了他昏迷前礼亲王说的那番话: “六万五军营将士战死,玄甲军兵临城下,康鸿达已经被拿下,京城现在已经落入玄甲军的掌控中。” 是的,顾玦终于逼宫了,谋反了! 皇帝形容癫狂地再次嘶吼道:“顾玦谋反,来人,快把他给朕拿下。” 他的声音是那么疯狂,那么歇斯底里。 “闭嘴!”与皇帝相反,顾玦的神情很平静,“顾琅,你就要死了。” 顾玦看着皇帝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连宣告对方死期的声音都是那么淡漠。 皇帝:“!!!” 皇帝感觉体内、脑子里、喉咙都像是被火在灼烧似的。 他一字一顿地质问道:“顾玦,你敢弑君吗?!” 顾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了,反问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顾玦依旧站在原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榻上甚至都坐不起来的皇帝,接着道:“是你把我从北地召回京城的,不是吗?” 是顾琅怕他在北地天高皇帝远,脱离了控制,才会下旨宣他回京,美名其曰论功行赏。 “你有个好太子,却成日疑神疑鬼。” 太子才弱冠而已,就死在了亲父手里。 “是你日日只想修长生、服丹药。” 是顾琅自己宠信玄信,痴迷丹药,自己给他自己喂了毒。 “如今,你就要死了,是你自己把自己害死的,怨不得别人。” 顾玦条理分明地徐徐道来,听得一旁的礼亲王心情复杂,对于皇帝,他是怒其不争,恨其糊涂,更多的是还是对太子的痛惜。 然而,皇帝毫无忏悔之意,他根本就不信顾玦的话。 他觉得顾玦所言都是在颠倒黑白。 “朕是不会死的!”皇帝激动地反驳道。 他可是真龙天子,他是不会死的! 他现在只是遭逢了一个小劫而已,玄净替他算过的,他会化险为夷! 皇帝的眼瞳中迸射出笃定的光芒,挣扎着想要起身。 平常,自有内侍会去扶皇帝坐起,可现在内侍们都不在,两个太医根本就不敢动。 皇帝吃力地用手肘将身体撑起了一寸,但是他太虚弱了,胳膊根本就没力气,才起来一点点,就又倒了下去,狼狈地从榻上滚在了地上,那皮包骨头的身体在地上扭成了一个怪异的姿态。 因为疼痛,皇帝的五官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呻吟出声。 依旧没人去搀扶皇帝,仿佛根本没看到似的。 皇帝看向顾玦的目光更阴毒了,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顾玦同样也看着卧在地上的皇帝,宛如在看一头丧家之犬。 皇帝又羞又愤,觉得自己现在的姿态好像匍匐在了顾玦脚下似的,脸上火辣辣得疼,真希望这是一个噩梦。 皇帝不由起先帝在世时曾跟他说过,顾玦有开疆辟土的锐气,可以成为捍卫大齐江山的一把剑,而自己适合守成,他们兄弟齐心,大齐定可蒸蒸日上。 那时,他就觉得先帝错了。 先帝说他只适合守成,分明是在说他故步自封,说他没有进取之心,这话未免有失偏颇。 他是太子,须为一众皇弟以及群臣之表率,处世自然是以大局为重。 现在,他更可以说,先帝对顾玦的评价也是大错特错。 顾玦哪里会捍卫大齐江山,他分明是对皇位野心勃勃! “你……” 皇帝努力地支撑起身子,眼睛发红,很想像野兽似的飞扑过去一口叼住猎物的咽喉,想让顾玦葬身于此,可是他连一步也挪不动了,胸口传来一阵如绞似剜的剧痛。 “呕!” 他嘴巴猛然一张,喉中又呕出了一口鲜血,然后身子就软倒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接着,一侧肩膀微微颤动了两下,之后,皇帝的身子就再没动弹,了无生息地瘫在了那里。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两个太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直到顾玦淡漠的声音再度响起:“太医令,瞧瞧他。” 太医令这才颤颤巍巍地动了,蹲在了皇帝身旁,给皇帝探了脉,一会儿翻开眼皮,一会儿试了试鼻息,反复地确认了一番,他才过来回话:“宸王殿下,礼亲王,皇上他驾崩了。” 太医令俯身作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命人敲丧钟吧。” 顾玦再也没看皇帝一眼,神色间无喜无悲,一边说,一边就和礼亲王一起出去了。 出了东暖阁后,他又问道:“太子呢?” 礼亲王这才回过神来,声音沙哑地说道:“你随我来。” 顾南谨就在皇帝原本的寝宫里,这两天,他被皇帝软禁在养心殿,暂住在这里。 此刻这间屋子里,除了昏迷不醒的顾南谨外,他的贴身内侍与那个中年太医也在里面,正在榻边照顾顾南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顾南谨身上的那些伤口已经处理过了,该上药的上药,该包扎的包扎。 “太子的情况怎么样?”顾玦的第一句话就先问太子的伤势,问的是太医。 “回宸王殿下,太子殿下身上有一些剑伤,不过这些剑伤只是皮外伤,重点是他的胸口被皇上亲手捅了一刀。”中年太医干巴巴地禀着,神情中掩不住局促之色,“这一刀伤及了肺腑,失血过多,现在也就是吊着命。” 中年太医的声音越来越轻。 皇帝这一刀应该是对着太子的心脏捅的,结果捅破了太子的左肺,所以太子才没当场死亡。 太子的贴身内侍两眼红肿,抽泣不已,显然早就哭过几回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觉得太子实在是太苦了。 “……”顾玦凝视了榻上的顾南谨片刻,问道,“他能撑多久?” “臣也不确定。”中年太医的额角冷汗涔涔,声音低哑,“太子殿下可能是撑不过今晚了……” 这一刀伤得太重了,就算是皇帝刚刺下那刀后,就宣太医救治太子,他们也没信心能把太子从鬼门关拉回来,现在更是没可能了。 礼亲王:“……” 以礼亲王的年纪,早已见过不少生死离别,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太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礼亲王以手捂眼,不让泪水落下,就听顾玦吩咐道:“惊风,你回一趟王府,去把王妃叫来。” “是,王爷。”惊风立刻应命,匆匆而去。 惊风出去不久,殿外就响起震耳的撞钟声,一下接着一下,打破了暗夜的沉寂。 “铛!铛!铛……” 这是大丧之音。 皇帝驾崩要敲足足四十五下,意为九五至尊。 这钟声远远地传了出去,不仅响彻整个皇宫,连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听到了,全都在默默地数着钟声。 被拦在日精门外的皇后当然也听到了这大丧之音,不由竖起了耳朵。 皇后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差点瘫了,幸好大宫女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有国丧,才会敲响这大丧之音,现在太后不在宫里,所以就只剩下两种可能性了,要么是皇帝驾崩,再要么就是太子薨了! 皇后保养得当的脸庞像是刷了白粉似的惨白惨白的。 她只想知道太子怎么样了。 “让开!”皇后抬手指向了拦门的几个玄甲军将士,厉声道,“本宫要见皇上!” 那几个玄甲军将士不动如山,四杆长枪交叉着拦住皇后的去路,宛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让开!”皇后又道,声音比方才更尖利。 皇后既担忧,又焦急,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雍容与高贵,想要硬闯,可就在这时,礼亲王从门的另一侧出来了。 “让皇后进来吧。”礼亲王的声音疲惫不堪。 那几个守门的玄甲军将士这才放皇后进日精门。 皇后急切地问道:“皇叔,太子怎么样了?” 皇后巴不得这大丧之音是敲给皇帝的,唯有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她这个皇后才能高枕无忧。 礼亲王实话实说:“太子殿下他不太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打断了:“皇后娘娘,礼亲王,本宫也要见皇上!” 楚贵妃拎着裙裾,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脸色也不好看。 当钟声刚刚敲响时,她以为是太子薨了,所以匆匆赶来,觉得二皇子终于有机会了。 可是这一路赶来,钟声不止,现在早已经超过二十七下了。 这就意味着死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皇帝,也唯有皇帝驾崩,大丧之音才会超过二十七下。 皇后根本没看楚贵妃,脑子里只有方才礼亲王说的那句话,耳边嗡嗡作响。 太子殿下他不太好! 所谓的“不太好”到底是怎么一个“不太好”?! 楚贵妃眉宇紧锁,紧张地又道:“皇上是不是驾崩了?皇上怎么会驾崩呢?!” 楚贵妃双眸含泪,悲切不已,披着一件玄色斗篷的娇躯如风雨中的海棠花似的颤抖不已,惹人怜惜。 礼亲王扫了楚贵妃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庞一眼,脸上没有一点动容,只是淡淡道:“贵妃,你回去吧!”这里本来就没有楚贵妃的事! 于是,楚贵妃被几杆无情的长枪拦在了日精门外。 楚贵妃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再不复之前的悲怆,厉声叫嚣道:“凭什么?!皇上出了事,为什么不让本宫看?!难道说,这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楚贵妃越说越觉得是如此。 明明是太子被皇帝软禁到了养心殿,为什么现在太子没事,皇帝却驾崩了?! 难道说是太子…… 任由楚贵妃怎么叫嚣,礼亲王也没理她,招呼心神不宁的皇后继续往养心殿方向走。 楚贵妃越想越觉得十有八九是太子杀了皇帝,礼亲王想帮着皇后与太子来粉饰太平,让太子登基。 不行,绝对不能让太子的阴谋得逞! 楚贵妃急了,尖声斥道:“本宫是堂堂贵妃,皇上驾崩,本宫想见皇上最后一面是理所当然,谁敢拦!!” 她想以贵妃的身份压住这些个不长眼的人,却是徒劳。 拦路的人分毫没有露出怯色,反而用长枪把楚贵妃逼得踉跄地退了好几步。 “放……” 楚贵妃想说放肆,说了一半,戛然而止,直到此刻,她慢一拍地意识到拦住她的人不是禁军。 这些身着玄色盔甲的将士身上透着一股子杀气,跟他们相比,禁军都算是“温和”的了。 礼亲王自然听到了楚贵妃的叫嚣声,却没有停下脚步。 他当然看得明白楚贵妃的那点小心思。 楚贵妃不过就是仗着她育有二皇子,想让二皇子争这个皇位罢了。 现在局势已经够乱了,礼亲王可不想让别人再掺和进来。 而且,更重要的是,以二皇子优柔寡断的性子,也实在不是个为君的料,他最多也就能帮着处置一些宗人府、内务府的事宜。 目送礼亲王与皇后的背影消失在正对日精门的月华门后,楚贵妃狠狠地跺了跺脚。 大宫女讷讷地说道:“娘娘,那您要不要先回……” 楚贵妃瞪了大宫女一眼,咬了咬一口银牙,毅然道:“我们去乾清门那边看看。” 楚贵妃早就听说了,今天一大早六部阁老和宗室王亲们就在乾清门外求见皇帝,但皇帝一直没见人,直到天黑,礼亲王和几个阁老才得以面圣。 那之后,养心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楚贵妃带上大宫女以及几个宫人又风风火火地绕了一个圈子。 当她来到乾清门时,大丧之音也已经停止了,周围静得宛如一座死城。 楚贵妃还没来得及与乾清门外的那几个亲王、郡王们搭上话,就听到后左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楚贵妃微微蹙眉,在这宫廷中,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骑马的。 她寻声望去,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骑着一匹红马朝乾清门飞驰,少女的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王府侍卫。 火把的火光照亮了来人的面旁,楚贵妃定睛一看,认出了马上的少女,正是自己的侄女——沈千尘。 守乾清门的玄甲军将士赶紧对着马上的沈千尘行礼:“参见王妃!” 楚贵妃怔了怔,跟着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现在守住养心殿周围的人都是宸王府的人,所以她才会觉得这些人打扮与气势都与过去的禁军大不相同! 楚贵妃心惊不已,心里有无数的疑团,可现在显然不是弄清楚疑团的最好时机。 楚贵妃赶忙上前几步,对着刚刚下马的沈千尘说道:“尘姐儿,你来了啊!” “我想进去见皇上,你快让这些人退开,我要和你一起进去。” 楚贵妃心下松了一口气,觉得对她而言,沈千尘的出现犹如一场及时雨,毕竟这可是自己的嫡亲侄女啊。 然而,沈千尘恍若未闻,视若无睹,直接从楚贵妃身边走过,穿过乾清门往里面走去。 她与楚贵妃也从来没什么姑侄情。 沈千尘进去后,玄甲军将士们又用交叉的长枪拦下了其他人。 楚贵妃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对着沈千尘的背影高喊道:“楚千尘,你也太放肆了!本宫可是你的姑母,是你的长辈!于公于私,你都该对本宫行礼……” 沈千尘甚至懒得纠正对方自己已经不姓楚了,只是吩咐江沅道:“若是太闹,就便宜行事。” “王爷不喜欢有人瞎闹腾。” 沈千尘语气淡淡,同样也没回头,直接穿过月华门往养心殿去了。 江沅往楚贵妃方向走近了一步,话却是对着守门的玄甲军将士说的:“王妃刚才吩咐的,都听到了吧!” 江沅的瞳孔在几个火把的映照下,明亮如刀锋,冰冷锐利。 楚贵妃心口一紧,下一瞬,就感觉到眼前飞快地闪过一道银光,一把长枪的枪尖抵在了她的脖颈上,微微一刺。 手执长枪的玄甲军小将面无表情地看着楚贵妃,这一刻,浑身释放出一股嗜血的杀意。 如果说,此前这些人只是在拦她,现在就是起了杀机。 楚贵妃忽然觉得这个她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皇宫是那么陌生。 这里已经不是那个在皇帝掌控下的皇宫了,皇帝驾崩了,皇宫被宸王的人控制住了。 那么,皇宫以外呢?! 这一刻,楚贵妃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脚底冉冉升起,急速地蔓延至全身,心里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楚千尘走到养心殿外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对着惊风吩咐了几句:“别让无关紧要的人到处走动,该关就关。” “顾琅的嫔妃们还有公主们都挪去凤鸾宫,集中看管。” “乾东五所的皇子们也禁止出入。” “还有那些宫女、内侍们也看着安置吧。” 沈千尘叮嘱了一些细节,她这一路进宫,也注意到了玄甲军把看守皇城的上十二卫都管制了,但有些细节却没到位。 也是,玄甲军只知道打仗,对逼宫没啥经验,不过,自己是个有经验的! 沈千尘交代完这些琐事后,就跨入了养心殿。 其他人都被顾玦打发去偏殿了,正殿内,此刻只有顾玦一个人。 “王爷!”沈千尘一见到顾玦,小脸上就绽放出璀璨的笑靥,明明他们分开也没太久,她还是忍不住上前捏住了他的一只袖子。 一颗心这才觉得安定了。 对于两个主子的过分腻歪,琥珀早已见怪不怪了,默默地垂眸。 顾玦的回应是,直接握住了她被夜风吹得发凉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掌心贴着掌心,十指交缠。 “你去看看太子吧。”顾玦拉着沈千尘的手,往顾南谨所在的寝宫走去。 房间里的气氛凝重一如之前,压抑得让人透不过起来。 除了那个中年太医外,太医令与另一位太医现在也在顾南谨的榻边,三个太医一起反复会诊过,皆是同样的结论。 三个太医赶紧给顾玦与沈千尘行礼,根本就不知道宸王为何要带宸王妃来此。 沈千尘也没打算解释什么,径直地走到了顾南谨榻边,在旁边的一把凳子上坐下,然后伸出三根手指给他探脉。 这一幕看得三个太医目瞪口呆。 原来宸王妃懂医术! 琥珀在心中暗数,直到她数到“六”,才看到沈千尘收了手。 琥珀知道了,太子的情况很糟!也是,太医令都没办法,判了太子死刑,这才来请他们王妃出手,太子的伤自然是很重。 沈千尘收回探脉的右手后,也没起身,依旧坐着,只是微微转头看向了顾玦。 这个小细节让三个太医立刻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宸王妃在宸王心目中的地位很重。 沈千尘也没避着太医,坦然地直言道:“那些皮外伤,我就不说了,太子胸口的那一刀很严重,刺伤了肺。若非这几根金针吊着,人已经去了。” 三个太医愈发惊诧。宸王妃只这么会儿功夫,就一语说中了关键,这手医术相当不简单,尤其她才不满十五岁而已。 顾玦轻声问道:“他,还能救吗?” 沈千尘迟疑了一下,又朝榻上的顾南谨看去。 无论是顾玦,还是琥珀都看出来了,沈千尘没有绝对的把握。 也的确是如此。 顾南谨的伤势真的很重,重到连沈千尘都只有五成的把握。 接下来,她需要考量的就是,到底治不治呢? 不治,那太子死了也就死了,与宸王府不相干,说太子活不过今晚的人是太医,就算今晚皇后请遍京中名医,也是同样的答案。 但若是自己出手救治,而太子还是死了,说不定……不,是肯定会有人怀疑是顾玦动了什么手脚,是顾玦要弄死太子。 比如皇后,比如太子妃,甚至将来皇长孙长大后,也有可能被人挑唆地对顾玦生怨。 顾玦知道他的小姑娘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尤其是在医术上,她有绝对的自信,也就是为自己开刀的那一次,她第一次怕了,迟疑了…… 想着,顾玦眸光潋滟,大致能猜到沈千尘的顾忌,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再问道:“能不能治?” 沈千尘还是这么端坐着,从下往上地望着顾玦。 她能想到的这些,顾玦不可能想不到。 她的王爷是个光风霁月之人,从来不在意外面的那些个风风雨雨,他又岂会为了避讳一些私议就畏手畏脚,那就不是顾九遐了! 九遐,是辽阔的天空,可以海纳百川! 是啊,这才是她一直憧憬的那个人。 沈千尘微微笑了笑,漂亮的凤眼勾勒出一个柔和妩媚的弧度,点头道:“能。我有五成把握。” 三个太医也听到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千尘,其中一人差点说,这怎么可能呢!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太子的肺被一刀捅破,出血不止,伤得实在太重了,恐怕华佗再世,也没得救。 “你试试吧。能不能活,也都是命。”顾玦很平静地看着沈千尘,别人信不过沈千尘的医术,他自然是信得过的。 沈千尘歪着小脸想了想:前世,太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这一世,很多事都变了。 太子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也看太子自己了! “尽人事听天命。”沈千尘淡淡地一笑,意思是,她同意给太子救治。 沈千尘对着琥珀招了招手,让她开始做准备工作。 至于顾玦,出了寝宫后,就去了礼亲王、皇后、张首辅等人所在的偏殿。 众人的目光霎时间朝他涌来,原本嘈杂的偏殿静了下来。 369依恋 皇后率先问道:“太子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尖利,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似的。 “有五成把握能救下。”顾玦不欲与皇后多言,声音冷淡,“来人,把皇后送回去。” 皇后听到“五成把握”,身子摇晃了两下。 接着,她又激动地嘶吼了起来:“凭什么?!本宫不走!!” “顾玦,他就是乱臣贼子,他想要皇上和太子的命,然后他自己登基!” 皇后用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指着顾玦,指尖真恨不得戳到顾玦的鼻子上。 两个玄甲军将士快步进来了,根本不给皇后靠近顾玦的机会,两把寒光闪闪的佩刀拔出了一半,示威地对着皇后,意思是请。 皇后不信这些下人敢对自己出手,可是她带来的宫人却怕,内侍低声对皇后道:“娘娘,您还是先回去吧。” 皇后的脸色更难看了,斥道:“本宫倒要看看……” 两个内侍彼此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地把皇后钳制住,强硬地把人给拖了出去。 也就是皇后糊涂,到现在还看不清现实,朝廷已经变天了,皇帝驾崩,以后是宸王说了算了。 如果宸王下令不准救太子,谁敢救?! 那么等着太子的就是一个“死”字。 皇后被人拖了出去,嘴里还在反复地嘶吼着、咒骂着,声音渐渐远去。 礼亲王清清嗓子,赶紧对顾玦解释道:“阿玦,我本来是想让皇后来见太子最后一面的。”他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想皇后实在是糊涂。 顾玦只是点了下头,随即道:“把左都御史、睿亲王他们也叫进来吧。” 左都御史、睿亲王他们一早就随礼亲王一起进宫求见皇帝,但是他们一直候在乾清门外没进来。说穿了,他们就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进可攻,退可守。 从龙之功可不是人人都能挣的,朝中这些文武要员大都是步步为营的精明人,像大理寺卿、右都御史、太常寺卿等人根本没敢进宫管这件“闲事”。 现在皇帝驾崩了,很多事也该有个交代,于是一道道指令从宫中发出,把朝中的重臣与勋贵全都宣进了宫。 子夜,众臣都心神不宁地聚集到了皇宫中。 当四十五下大丧之音响起后,是谁都知道大行皇帝已经死了,也知道玄甲军已经控制了京城。 大势已去,或者说,大势已定! 众臣聚集在了养心殿的偏殿中,全都心情复杂。 礼亲王与张首辅协商了一番后,还是由礼亲王站了出来,仔细地说了一下他们黄昏时闯进养心殿后发生的事,包括皇帝如何亲口承认他要杀太子,太子被皇帝重伤,现在性命垂危,以及皇帝之后因为丹毒攻心所以吐血而亡。 一桩桩、一件件都听得人胆战心惊,众人不由敛息屏气。 这番话如果只是礼亲王一人说来,在场众臣不免怀疑礼亲王被宸王收买,可今天六部阁老以及顺王也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因此,在场大部人都信了。 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瞟向上首的顾玦,神情各异,有的唏嘘,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面露敬畏之色,也有的人目光中闪着怀疑的光芒。 有人意有所指地轻声与身旁的同僚嘀咕着:“宸王怎么会在这里?” “这件事到底怎么样还真难说……”也有人将信将疑地在顾玦与礼亲王之间扫视着,觉得今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惊天秘闻。 无论周围的人用什么样的目光打量自己,顾玦都完全不在意,自顾自地品茗。 礼亲王说完了前因后果后,就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令礼部会同内阁、翰林院集议,准备“大行皇帝丧礼仪注”; 令内侍为皇帝整理仪容、更换寿衣等,打算停灵七日; 令文武百官于明日在宫中为大行皇帝举行“上谥”的典礼,起谥号。 礼亲王说什么,众人就应什么。 任谁都知道大行皇帝死得这么不光彩,这葬礼肯定是要从简了,而且,朝廷眼看着就要变天了…… 思绪间,众臣看向顾玦的目光更复杂了。 太常寺卿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对着顾玦作揖:“宸王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新帝登基的事宜……” 说着,太常寺卿殷勤地对着顾玦一笑,带着几分讨好,几分急切,很显然,他这是在向顾玦表忠心。 其他人原本都是低眉敛目,闻言,眼皮动了动。 顾玦从茶盅里抬眼,目光淡淡地朝太常寺卿扫了过去,这一眼让太常寺卿大受鼓舞,接着道:“殿下,您乃天命所归,又是先帝的嫡子,自当入承大统为嗣皇帝。” 历史上,大行皇帝驾崩后,没有留下遗诏,由太后下旨从皇室、宗室中择人选入承大统为嗣皇帝的旧例不在少数。 殷太后是宸王的生母,由太后下懿旨令宸王登基为新帝,合情合理。 其他人闻言不由暗暗地交换起眼神,不少人都在心里怀疑起太常寺卿是否根本就是顾玦的人,他现在是在为顾玦造势,顾玦是要“黄袍加身”呢。 太常寺卿率先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大理寺卿、吏部尚书、靖安侯等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跪了下去,跪地的人越来越多,全都万众一心地请顾玦登基。 还有三分之一的官员还站着,或垂着头,或面面相看,犹有几分犹豫。 他们也是聪明人,知道如果要向宸王投诚,那自然是越快越好,可宸王终究还是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 礼亲王同样也看着顾玦,眸光闪烁。 在礼亲王而言,原本由太子登基才是名正言顺,是他预想中最好的局面, 但是,局势瞬息万变。 今天已全然不同于昨天了,顾玦已经率玄甲军占下了皇宫,占下了京城,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了顾玦手里,他还会让位给太子吗?! 倘若太子不治身亡的话,只怕也只有顾玦能够担得起皇位,震得住这大齐江山,由顾玦登基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倘若太子被治愈,太子能容得下顾玦,顾玦能容得下太子吗?! 届时,大齐会不会重演去岁昊国的那场宫变?! 这一刻,礼亲王的心中迷茫极了,心中似有两个自己在对峙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希望太子能被治好,还是治不好。 太子很好,可以成为一个仁君,但顾玦也很好,是先帝的嫡子,无论才干与品行都挑不出毛病。 礼亲王久久没有说话,周围其他官员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态: “宸王殿下才德兼备,人品贵重,年富力壮,由殿下登基,乃是百姓之福,大齐之福!” “正是。宸王殿下战功赫赫,顾瞻千里,大智大勇!” “……” 众臣的溢美之词不绝于口,至于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全都没表态,既不赞同,也不好反对。 偏殿内,人声鼎沸,嘈杂喧闹。 相反,太子顾南谨所在的寝宫内,一片寂然。 寝宫的门口,有两名玄甲军将士看守,严阵以待。 这些身经百战的玄甲军将士都对血液的气味极为敏感,能够闻到里面传出一股愈来愈浓的血腥味。 他们心里虽然好奇里面发生了什么,却没人去偷看。 军令如山,王爷有令,任何人都不许擅闯此间。这道军令当然也包含了他们。 三个太医都在寝宫内,本来他们是想给宸王妃搭把手的,可事实是,他们除了帮着熬了一碗麻沸散,根本就英雄无用武之地。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能做什么。 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千尘给顾南谨行针稳定心脉、止血,然后用一刀划开了他胸口的皮肤…… 当鲜血从那锋利的刀刃下溢出时,三个太医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有那么一瞬,几乎要怀疑这到底是在杀人还是救人。 没人去阻拦沈千尘,毕竟三个太医还是有理智的,如果沈千尘要杀太子,又何必多费力气,只要熬过今晚,太子自然会死。 而且,他们都是医者,也都曾看过或听过记载在《后汉书·华佗传》里的一段话:“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 华佗创制麻沸散的本意,就是作为这样一种治疗手段。 三个太医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堪称血腥的一幕,盯着沈千尘的一举一动,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 当他们看到眼前的这个少女竟然开始穿针引线时,又是一惊。 他们直到此刻才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宸王妃以刀具划开太子的胸膛,竟然为了给太子补肺,将那个被皇帝一刀捅破的肺重新缝合起来。 若非是此刻亲眼目睹,这一切简直是匪夷所思,让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关于神仙志怪的戏本子似的。 中年太医狠狠地隔着衣袍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这才确定眼前的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现实。 跟着,另一个念头涌上了心头:宸王妃到底是何方神圣?! 以她探脉、行针的手法,为病患开膛剖腹时的技艺娴熟,还有现在面对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时展露出来的那股子气定神闲的气度……她,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子! 任何一个妙手回春之能的神医都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不似学文习武可以一个人闷头苦练,一个医者必须在无数次为病患医治的经验中才能逐步成长,就是华佗、扁鹊这等名垂青史的神医也不例外。 中年太医忍不住轻轻地拉了拉太医令的袖子,与他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以口型说了三个字:济世堂。 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有那么一个年轻的神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总是以面纱遮挡住容貌,但是从身形、声音与气质大致能判断出她年纪不大,绝对不超过十八岁。 百姓都说济世堂这位神医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在京中救人无数,明西扬、云展、皇长孙……还有宸王! 当这个怀疑冒出心头后,太医令越想越有可能。 原来如此! 难怪去岁京城流言飞起,都在传宸王的身体不好,体内有陈年暗伤,怕是命不久矣,但是看宸王现在的样子明明龙精虎猛。 之前也有传言说济世堂的神医数次登门宸王府……现在再联想起来,太医令等三个太医忽然间觉得全都对上了。 太医令怔怔地看着沈千尘鲜血淋漓的双手,心潮澎湃,心里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大行皇帝恐怕至死都不知道这件事…… 沈千尘根本没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全神贯注地投诸在了顾南谨的身上,应该说,是左肺上。 她已经缝补好了左肺的血窟窿,还得查看左肺上还有没有别的出血点,要是有所遗漏,那就前功尽弃了。 顾南谨这次伤得很重,沈千尘知道就算他活了下来,体质也会远不如从前,肺属五脏,五脏乃人身之根本,顾南谨已经伤了根本。 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吗? 沈千尘一边想,一边开始最后一个步骤,重新以羊肠线将顾南谨胸膛的口子缝合起来,针线稳稳地穿过皮肉…… 前世,当顾南谨死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京城了,也就是后来她与秦曜打进了京城,才知道关于顾南谨的一些事。 前世的这个时间点上,顾琅还活着,顾南谨本来应该死在三年后,要在顾琅两次废太子之后,才会以太子意欲谋反的罪名处死顾南谨。 这一世,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屋子里静得出奇。 沈千尘从头到尾很平静,也很镇定,反倒是三个太医汗流满面,煎熬至今。 四更天时,沈千尘才从寝宫里出来了,琥珀被她留下教导太医们该如何照料顾南谨。 沈千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浑身酸痛,方才的一个时辰需要她全神贯注,因此,此刻她感觉比一夜没睡还要疲惫。 当顾玦的身影映入她眼帘时,她瞬间觉得疲惫一扫而空,眼中只剩下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九遐!”沈千尘情不自禁地唤道,步履轻快地小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顾玦双眸微张,看着她的眼眸中除了欣喜,也有惊讶。 他的小姑娘很少唤他的字,感觉每次叫一次“九遐”就像是要她半条命似的。 沈千尘当然看得出顾玦在惊讶什么,捏着她的袖子撒娇地晃晃。 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唤他九遐,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现在这个养心殿里多的是“王爷”啊! “累吗?”顾玦放柔嗓音问她。 “累!”沈千尘乖巧地点头,那样子就像是撒娇、讨赏的小奶猫似的。 顾玦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咳咳!”完全被无视的礼亲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沈千尘,客客气气地问道,“侄媳,太子怎么样了?” 就算没问,礼亲王也已经猜到了,他的这个侄媳就是传闻中的那个神医。 沈千尘转头看向了礼亲王,原本还是笑靥如花的小脸翻脸像翻书似的变得冷淡疏离起来。 她用一种静如止水的语气说道:“太子左肺的伤口已经缝合,现在人还在昏迷中,虽然他暂时保住了命,但是失血过多,到底能不能撑下去,能不能醒过来,还得看他自己。” “……”礼亲王嘴巴微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在沈千尘来之前,太医亲口说太子熬不过今晚,现在太子却有了五成的生机。 沈千尘也没打算与礼亲王道什么家常,又道:“皇叔可以进去看看太子,但人还没醒,而且就算是他以后康复,身上也会因为伤了肺而落下一些后遗症,比常人虚弱。” 顾南谨伤得比顾玦还重,救治又不及时,他这回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末了,沈千尘又补了一句:“惊风,去把太子妃叫来照顾太子吧。” 沈千尘吩咐惊风的样子实在是太过理所当然,让礼亲王又是一惊。 礼亲王看得分明,沈千尘吩咐人之前没有去看顾玦的神色,是她自己在做主,而顾玦也是一副理所当然地由着她发号施令,丝毫没有觉得沈千尘把太子妃叫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是,王妃。”惊风笑呵呵地抱拳领命,目光云淡风轻地瞟过了礼亲王,退出了养心殿。 因为太子妃跟其他嫔妃一起被软禁在凤鸾宫,惊风就让人跑了一趟凤鸾宫。 后脚,礼亲王也走了。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尤其是大行皇帝的葬礼事宜,很显然,顾玦是绝对不会管的,太子更是无能为力。 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了,沈千尘一下子就觉得世界清静了,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也又有了乖巧甜美的笑容。 顾玦拉起了她的小手,道:“我陪你回王府歇息。” 养心殿外已经备好了肩舆。 可是沈千尘不想坐肩舆,她贪恋着他掌心的温度,舍不得松手,娇声道:“王爷,陪我散散步。” 夜晚的皇宫万籁俱寂,似乎处于一种风雨后的宁静与萧索中。 顾玦也就由着她,陪着她一起往宫门的方向走了,与她闲话:“你刚才不是说累了吗?” “不累了。”沈千尘笑眯眯地说道,跟他在一起,她怎么会累呢。 她依恋地把小脸靠在他的肩膀上,鼻尖可以闻到他身上那清清淡淡的沉香味,唯有贴得那么近才能闻到的香味。 这种感觉让她很愉快,就仿佛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小秘密。 两人慢吞吞地往前走,在这浓浓的夜色中,周围一片空旷,似乎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走到太和殿附近时,沈千尘忽然问道:“九遐,我们还回北地吗?” 顾玦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沉默了。 沈千尘也就没有再问,只是笑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她踮起脚,亲了亲他的鬓角,又把脸颊靠在他肩头撒娇地蹭了蹭,又乖又软,那明媚的笑靥中像是没有半点烦恼一样,随遇而安。 她想告诉他,不用顾忌她,他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这一世,他活着,他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看着小丫头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眸,顾玦的心就变得轻松愉悦,感觉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夜空中的阴云不知何时被晚风吹散了,隐约地露出了时隐时现的繁星,星星点点。 接下来的两天,京城中一扫前几日的阴雨连绵,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京畿一带的气氛依旧凝重压抑,大行皇帝驾崩,皇子皇孙们都要披麻戴孝,朝廷官员以及百姓在接下来的一百天内都禁止作乐,禁婚嫁,从京城到皇宫内都看不到一点艳色。 在服丧期内,京中寺庙、道观要各鸣钟三万次,钟声阵阵,仿佛在反复地提醒着大家,大行皇帝驾崩了。 最忙碌的人大概是玄甲军了,马不停蹄地四处跑,继上十二卫之后,陆续又控制了京郊的三千营、神枢营以及五军营剩下的残兵。 接下来,玄甲军又朝附近的冀州卫、青州卫与幽州卫进军。 这一切进行得雷厉风行。 有兵权就有了一切,这一连串的镇压与收编在苏慕白的主持下进行得十分顺利,光是六万五军营将士被歼灭的消息足以震慑周边这几州的卫所,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大行皇帝已经驾崩了,各州卫所等于是出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根本也打不起来。冀州卫、青州卫与幽州卫三个卫所的臣服都是在没有流血伤亡的情况下完成了,可谓兵不血刃。 三天时间弹指而过,皇宫内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啜泣声、哭喊声不断,后宫嫔妃、文武百官以及三品以上的命妇都在为大行皇帝哭丧。 这些哭声宛如附骨之疽、又像是催命的锁魂铃般回响在空气中,楚千凰简直快要疯了。 自从她随睿亲王一行人回京后,就一直被关在长春宫里。 从四五天前,楚千凰就感受到了宫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她试着问过两个来给她送饭的宫女,但是宫女们都不肯回答,慌慌张张,支支吾吾的。 直到三天前的夜晚,她听到了大丧之音响起。 她跟楚贵妃一样,一开始只以为是太子薨了,直到钟声敲打了超过二十七下,这才意识到是大行皇帝驾崩了。 再然后,她就被人从长春宫赶到了凤鸾宫。不止是她,那些嫔妃、公主等等也全都被带过去了,软禁其中,每个人都是悲痛欲绝,就连三公主安乐也不像往日乐呵呵了。 楚千凰清楚地意识到,大行皇帝顾琅是真的死了。 大行皇帝已经死了三天了,直到现在,楚千凰依旧沉浸在深深的震惊中。 她可以确定,在她的梦里,现在这个时间,大行皇帝顾琅绝对没有死,顾玦也同样活着。 但顾玦在这个时间线上应该已经病得很重了,正在筹谋着带宸王府上下回北地,然后殷太后薨了,殷太后的死给了顾玦一个机会,逼得顾琅不得不退让,最后,顾玦拖着病体带着所有人一起离开京城返回北地。 不过,顾玦终究没能回到北地,他死在了去北地的路上。 本来,顾玦应该死在今年年底的!! 楚千凰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揉着手里的帕子。。 她不懂一切怎么都变了。 皇帝居然死了,那顾玦呢? 顾玦还会不会死? 要是顾玦没有死的话,那么,楚千尘,不,是沈千尘她岂不是要登上凤位了,那么自己汲汲营营、费尽心机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自己的穿越,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切都变了!! 自己所为都是在给他人作嫁衣裳?! ------题外话------ 突然发现多了好多的月票啊,感谢~ 370双生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楚千凰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嘶吼着。 她感觉似有一股小火在她体内慢火煎熬着,又像是心口被人给掏空似的,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发慌,有些混乱,有些不甘,有些忐忑。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若是“机缘”就在大齐,那么她之前费尽心思、不惜一切地谋划去南昊又是为什么呢?! 一种窒息感朝楚千凰侵袭而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不由抬手紧紧地抓住了胸口的衣料。 另一头,楚贵妃从稍间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楚千凰,瞳孔闪过一抹幽光,明明灭灭。 楚贵妃深深地盯着楚千凰看了片刻,款款地朝她走了过去,关切地问道:“凰姐儿,你没事吧?”态度可亲。 “……”楚千凰猛地回过神来,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眸又重新聚焦起来,如梦初醒,视线落在了楚贵妃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庞上。 这才短短三天,楚贵妃就瘦了一大圈,一双凤眼因为给大行皇帝哭丧哭得又红又肿,她的穿着打扮都十分素净,浑身上下都是霜白的素色,也包括裙下的绣花鞋。 “姑母,宸王会登基吗?”楚千凰不答反问,语调复杂。 她本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只蝴蝶,她只是轻轻扇动一下翅膀,就会对她接触过的人、甚至是间接接触的人产生一种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影响。 她的穿越已经导致这个世界的走向一步步地偏离了原剧情,到现在,局势完全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楚千凰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楚贵妃眸色幽深,在楚千凰的身边坐下了,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宸王不过是乱臣贼子,就算大行皇帝死了,嗣皇帝也该是二皇子!” 当她说到“乱臣贼子”这四个字的时候,守在外面庭院里的一名玄甲军将士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过去这三天,楚贵妃夜不成寐,在心里反复地琢磨过好几遍了。 历史上,不乏手持兵权的武将、藩王率军逼宫,成王败寇,失败的那些且不说,成功者也不过两种结局,一种就是如南昊新帝乌诃度罗一样自己登基为帝,另一种就是当摄政王,扶持一人登基。 如果是前者,逼宫者势必会如乌诃度罗般血洗宫廷,把先帝这一脉赶尽杀绝,据说,南昊都城在那场逼宫中至少死了三十万人。 从京城的现状看,顾玦既没有血洗宫廷,也没对皇后、嫔妃、皇子以及公主们下手,甚至令礼部为大行皇帝安排了正常的葬礼……这一切都与乌诃度罗所为不同。 所以,顾玦应该是后者,他不会自己登基,而是要扶持一位皇子登基。 怦怦! 想到这里,楚贵妃不由心跳加快,热血沸腾,疲惫也一扫而空。 她这几天也常见到皇后,皇后看着很憔悴,魂不守舍的,谁也不理。 看皇后这副样子,楚贵妃就知道太子也快死了。 就算太子侥幸没死,顾玦也不可能扶持太子登基的,一旦太子登基,群臣必将臣服于太子,那么顾玦自己的地位就尴尬了。 所以,顾玦应该会从其他几个皇子中择一人,扶持其为嗣皇帝,这么看,二皇子有很大的机会从皇子中脱颖而出。 想明白了这一点,楚贵妃的心情安定了不少,昨天下半夜总算勉强入睡了一两个时辰。 二皇子会登基?!楚千凰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张合合。 这不是她预期中的答案。 她本该恭喜楚贵妃的,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混乱如麻。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预想,让她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楚贵妃抬手轻轻地拍了拍楚千凰的肩膀,放柔嗓音安慰道:“凰姐儿,你不是后宫的人,姑母相信宸王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让你出宫回家的。” “到时候,你想办法去见见你母亲。”说到这句话时,楚贵妃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低若蚊吟。 楚千凰:“?” 楚千凰不解地看着楚贵妃,编贝玉齿微咬下唇,咬得嘴唇发白。 自从正月她随安达曼郡王一行人离开京城后,已经快三个月了,她再也没见过沈芷…… 楚贵妃拉过楚千凰的一只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又道:“凰姐儿,能够劝得动你二妹妹的,只有你母亲了。” “你去跟你母亲说,你二妹妹是因为大行皇帝下旨赐婚才与宸王成亲,现在他们成婚也都大半年了,可你二妹妹还没什么‘好消息’,没个一儿半女傍身……” “你想想,宸王现在大权在握,待他扶持一个皇子登上帝位后,他必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你二妹妹当得起摄政王妃这个位置吗?” 说着,楚贵妃的眼底掠过一道利芒。 一个女子要在夫家站稳脚跟,首先要娘家给力。 如今楚家的爵位岌岌可危,待顾玦坐稳摄政王的位置,像沈千尘这么个身份尴尬的摄政王妃就是他的耻辱了! “……”楚千凰神色怔怔,有些失魂落魄,看似在听,又似乎没有在听。 楚贵妃见楚千凰一直没反应,心里有些气恼:她这个大侄女从前明明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今天怎么好像有些愚钝了。 但现在楚贵妃困在深宫中,实在是孤立无援,无人可用,这两天她甚至没找到与二皇子私下说话的机会。 楚贵妃努力地压下脾气,耐着性子又道:“你让你母亲去宸王府找你二妹妹,让她劝宸王挑二皇子。” “你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的;你二妹妹一向听你母亲的话,也会想明白的。二皇子的体内流着一半楚家的血,只有他登基,对你二妹妹、你四弟都是最好的!” 楚贵妃的这番话也同时是在告诉楚千凰,如果二皇子登基,她作为楚氏女,地位才可以水涨船高。就是楚令霄之前犯的那些事,也都不算什么事了。 然而,楚千凰还是没说话,贝齿把下唇咬得更紧了。 楚贵妃攥了攥帕子,趁热打铁:“凰姐儿,你与二皇子自小一起长大,二皇子也总在我跟前夸你蕙质兰心。” “若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作主,让二皇子娶你为正妃,来日你自可登顶凤位。” 楚贵妃笑容慈爱地看着楚千凰,眼神热切。 “我……”楚千凰的思绪愈发混乱了,完全没想到楚贵妃会提出这种建议。 楚贵妃以为楚千凰这是害羞,毕竟有哪个姑娘家说到自己的亲事会不害羞呢。 她勾了勾丰润的嘴唇,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凰姐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明明你自小都样样出挑,远比你二妹妹更出色,连皇后娘娘都挑了你给三公主当伴读,这京城中这么多号称才女的贵女,又有几个能有这样的福分。” “你好好想想,你想就这么被你二妹妹压一辈子吗?你想一直仰望着她吗?你想将来见到她就要屈膝折腰吗?” 楚贵妃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每个问题都直刺楚千凰的要害。 楚千凰哑然无声,一字未答。 她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 早在她刚刚穿越过来时,她就仔细地想过原主的处境。 原主实在太可怜了,她是无辜的,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最后却成为整件事的牺牲者。 她要为了原主报仇,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错的人不是原主。 就算是庶女,也是可以走到让他们仰望的高度,但现在,她的谋划全都失败了,如今地位尴尬;而沈千尘却比梦里的境况还要好! 她沦落尘埃;沈千尘扶摇直上。 她不愿意对沈千尘俯首! 可是—— “没用的。”楚千凰喃喃道。 她的心情虽然混乱,却还留有几分理智。 对于她这个贵妃姑母,楚千凰也是有些了解的,楚贵妃可以说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只有二皇子。 所以,从前太子的地位稳固时,她一切以皇后与太子马首是瞻; 后来,太子被大行皇帝厌弃,楚贵妃就开始怂恿二皇子争位; 还有去岁楚令霄被下狱夺爵,楚贵妃对此也无所作为,还是楚云逸以身护驾才保住了楚家的爵位…… 由此可见,楚贵妃对楚家也凉薄得很,现在她把话说得那么好听,甚至不惜许以二皇子正妃的位置,也就是想利用自己而已。 楚贵妃肯定也是知道的,就算顾玦为了名声不登基,想做大权在握的摄政王,他也该扶持一个奶娃娃,比如才三岁的六皇子。 二皇子已经成年了,顾玦是傻了才会弃六皇子,去扶持二皇子!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没用?”楚贵妃有些着急了,失态地微微拔高了音量,把楚千凰的左手握在双手中间。 “她……母亲不会听的。”楚千凰不禁想起了沈芷看她的最后一个眼神,那么失望,那么冰冷,那么嫌恶…… 她去找沈芷也没用的。 沈芷现在对她已经厌极了,才不会听她的,就算她真的去找沈芷,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楚贵妃拧起那对形状优美的柳眉,她还想说什么,却见楚千凰疲惫地摇了摇头,又道:“她不会听我的,她厌我都来不及呢。” 楚千凰的声音沙哑虚弱,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 “凰姐儿!”楚贵妃把楚千凰的手握得更紧了,“你母亲会听你的……”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确信窗边没有人,只有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有两个玄甲军将士守着,旁边也没有别的宫人。 她盯着楚千凰漆黑的瞳孔,缓缓地说道:“你,是你母亲的亲生女儿。” 楚千凰:“!!!” 这一瞬,楚千凰的双眸几乎瞠到了极致,脱口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的情绪很激动,像是有一股力量从体内把她撕扯开来似的,她猛地站了起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咯噔”的碰撞声。 她实在是太过激动,制造出来的声响也大,这边的动静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守在庭院里的那两个玄甲军将士朝这边看了过来。 楚贵妃心里恼楚千凰太过冲动,连忙再次抓住了她的手,故意拔高嗓音道:“凰姐儿,让我看看,你的手没被茶水烫到吧?” “来人,还不给楚大姑娘上一杯温茶!” 楚贵妃一边吩咐宫人,一边朝外面的那两个玄甲军将士又瞥了瞥,见他们又收回了视线,放下了心。 她给楚千凰使了个眼色,又拉着她坐了回去,装模作样地好言宽慰:“你放心没事,没烫出泡,只是有些红而已。疼吗?” 楚千凰恍然地摇了摇头。 楚贵妃意味深长地又道:“你啊,都快及笄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一惊一乍的。” 楚贵妃谨慎地又朝周围反复看了看,确信再没人注意这里的动静,才又悄声对楚千凰说:“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你是沈芷的亲女儿。” 楚千凰觉得咽喉热辣辣的,如同火灼般,忍不住再次摇头。 “……”她微微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咕噜咽了下口水,才算发出了声音,“那沈千尘呢?” 她有眼睛,自然能看出沈千尘的五官与沈芷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凤眼几乎一模一样。 楚贵妃莞尔一笑:“她也是沈芷的女儿。” 楚千凰的瞳孔猛然一缩,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双胞胎? 楚贵妃凑在楚千凰的耳边轻声说着:“楚家每一代都会有好几对双生子,比如楚千舞与楚千萤,比如七堂叔家的含真与含筠……再比如,你和沈千尘。” 楚千凰:“……” 楚千凰的呆呆地坐在那里,恍若雷击,心里依旧有个声音在发出质疑:这怎么可能呢?! 楚贵妃淡淡道:“你和她是双生子。” “我们……”楚千凰想说,她们不像,哪里有完全不像的双胞胎! 可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已经被她自己否决了。 不对。 再仔细想,她和沈千尘并不是一点都不像,只不过是差异更明显而已。 过去这一年,沈千尘的个头蹿得很快,已经比她高了一寸。 沈千尘是瓜子脸,丹凤眼;而她是鹅蛋脸,柳叶眼。 可是她们的额头嘴唇以及耳朵都很像。 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姐妹,就算容貌上有些相似也是正常的,她才从来没去深究过,从来没想过她和沈千尘有可能是异卵双胞胎,毕竟楚千舞与楚千萤这对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可要是真像楚贵妃说的那样,那么,是姜敏姗与楚令霄合伙骗了所有人? 太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楚千凰突然觉得脚底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仿佛爆炸似的顷刻间扩散至全身,心口冷得发麻。 371死局 楚千凰的眸中暗潮汹涌,不禁想起了她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姜姨娘时的一幕幕,那时候,姜姨娘哭得我见犹怜,抽噎地对她说了一些话: “凰姐儿,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你放心,等你弟弟长大后,就是你身在南昊,也能有依靠了。” “凰姐儿,只有你们姐弟俩才是血脉相连,可以相互依靠、彼此扶持的。” “……” 那天,姜姨娘看似是怜惜自己,还拿出了一张体己的银票,但那其实不过是区区一百两银子而已,楚令霄一向宠爱姜姨娘,她身上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体己银子! 而当时的自己却像是被猪油蒙了心似的,被姜姨娘的装模作样哄得恨不得为她掏心掏肺,还去求了安达曼郡王,不惜把一张那么好的底牌提前打了出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从前,她是旁观者时,能清楚地看明白姜姨娘对沈千尘没有一点亲情,只是利用,姜姨娘通过经年累月的打压以及贬低来控制沈千尘,让沈千尘渐渐地长成了自卑、懦弱的性子。 怎么现在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她就看不透姜敏姗其实是在故技重施呢?! 不仅是那一次,之前的那几次也是一样。 每一次,姜姨娘见她时,都是哭哭啼啼地说,她当年是不得已的,说这些年她过得有多苦,说自己是她第一个孩子……可姜姨娘也就是动动嘴皮子,没一点实际行动,每一次付出的人都是自己。 当下自己听着姜姨娘的哭诉,还很感动,直到现在再回想起来,楚千凰真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抽几巴掌。 楚千凰的脸庞像是褪色似的,变得越来越苍白,一双柳叶眼中写满了震惊、受伤。 如果她真不是姜敏姗的女儿,那么姜敏姗的所言所为就蕴藏着深深的恶意,让人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楚千凰双唇发白,颤抖不已,强撑着道:“我不信。”这不过是楚贵妃的臆想而已! “真相就是如此。”楚贵妃目露怜悯地看着楚千凰,带着一种从云端俯视众生的高高在上。 她在深宫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连一个小丫头的心思都看不透,她知道楚千凰其实已经信了八成。 “凰姐儿,你不觉得你和你母亲很像吗?”楚贵妃的目光在楚千凰的小脸上细细地描摹着,“你们的脸型、鼻子,还有修长的脖颈都很像。” 楚贵妃每说一个字,楚千凰就觉得心口上似乎被捅了一刀,心脏一抽一抽地痛。 楚贵妃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当年,姜敏姗与沈芷几乎同时怀了身孕,是姜敏姗那一胎大了半个月。一次,你祖父偶然听到姜敏姗跟你父亲说,想为他生下长子,你祖父为此勃然大怒,觉得宠妾灭妻乃败家之相,他不顾你父亲的反对,做主把姜敏姗送去了豫州老家。” “我记得当时姜敏姗那一胎已经怀了四五个月了吧。” “后来,姜敏姗怀胎七月时在老家的花园里滑了一跤,见了血,虽然也请了大夫想保住这个孩子,但还是小产了,落下一个死胎,是女婴。” “也是巧了,那时候楚家的上一任族长,也就是你们的堂伯祖父,忽然得急病去了,你父亲就带着你母亲一起回豫州老家奔丧,路上,你母亲寄宿在一家寺庙时,忽然就发动了,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就是你与你二妹妹。” “你父亲知道姜敏姗因为小产心里难过,就把其中一个孩子悄悄地抱给了姜敏姗,那个孩子就是沈千尘。” “哎,你父亲就是坏在重情上,他与姜敏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怜惜她为妾,总担心她会在你母亲那里受委屈……你母亲呢,偏也是个性子傲的,从来不肯对你父亲服软,以致你父亲总是多怜惜姜敏姗几分。” 楚贵妃说了一通,有些口干,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花茶,也给楚千凰也倒了一杯。 屋子里陷入了沉寂中。 唯有窗外庭院里的花木随着春风摇曳着,四月的天气越来越温暖了,一只只彩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芬芳四溢。 花香浓郁,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让楚千凰有种气闷之感。 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命运之手在她身上系着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把她当做傀儡随意地摆弄着,而她根本无力反抗。 还是楚贵妃率先打破了沉寂,叹道:“凰姐儿,我知道,这件事你一时也无法接受,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口倾泻而下,柔柔地洒在楚千凰的脸庞上,衬得她的眼神愈发空洞。 少顷,好似一尊雕塑的楚千凰终于有了反应,艰涩地问道:“那为什么大夫没有诊出来?我听说,从脉象可以诊出是不是双生子……” 楚贵妃淡淡地嗤笑道:“双生子哪能个个都诊出来,有时准,有时不准,有的人怀胎三月就能从脉象看出是双生子,有的人要到怀胎五月,也有的要到临产前,才会显脉象。这些个庸医也不知道是在瞎猜,还是在赌运气。” 别说是宫外的那些普通大夫了断不准胎脉,就是宫中的太医也有在嫔妃怀胎时信誓旦旦说怀的是皇子,结果生了个公主,怀胎十月变数太大了。 楚千凰也知道楚贵妃说得不无道理,中医本来就是玄乎,全凭所谓的经验。 她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此时此刻,她的心实在太乱了,根本无法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她是沈芷的女儿,那么,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凰姐儿,”楚贵妃亲自把她给楚千凰倒的那杯花茶塞到了她手里,柔声又道,“当年,姜敏姗在老家落胎的事你父亲只给我一个人说了,还是后来你父亲从老家奔丧回来后,才告诉我他把沈千尘抱给了姜敏姗的事。你父亲也是为了安慰姜敏姗丧女之痛,才抱了一个女儿给她养,这些年姜敏姗对你二妹妹也挺好的,精心教养,视如己出。”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你二妹妹的身世竟然会被揭穿,你母亲还把你错认成了姜敏姗的女儿……” 楚贵妃唏嘘地长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把楚千凰鬓角的几缕乱发捋到耳后,“哎,你好歹是她亲手养大的啊,十几年的母女之情,她怎么查都不查,说舍就舍了呢。” 楚贵妃的这句话仿佛又一道利剑捅进了楚千凰的心口,钻心刺骨。 是的。是沈芷先舍弃了自己,她要沈千尘,却不要自己,就因为所谓的“血浓于水”! 可现实呢?! 明明自己也是她的女儿,她却这么轻轻巧巧地舍弃了自己!! 楚千凰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有火山要喷涌出来般,眼眸愈来愈深邃。 楚贵妃看着她,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姜敏姗会认你当女儿,也许她是舍不得当年小产的那个孩子吧……” 楚千凰掀了掀眼皮,讥诮地看了楚贵妃一眼,浑身像是刺猬似的全是刺。 楚贵妃噎了一下,喝了口花茶,掩饰自己的情绪。 当她放下茶杯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又道:“凰姐儿,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痛快,但现在可不是你赌气的时候。” “你想想,你母亲要是知道你是她生的,肯定会觉得亏欠你良多,想要补偿你。接下来,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顿了一下后,楚贵妃又补充道:“你自小与二皇子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性子的人你也知道,最重情了,他一向对你好,对你二妹妹也好,由他登基对大家最好。” 重情?听到这两个字,楚千凰的眼睫颤了颤,唇角勾出一道嘲讽的弧度。 是啊,楚令霄重情,二皇子也重情。 这种人可怜可恨,又同时好拿捏得很。 楚千凰心如明镜,并没有被楚贵妃三言两语就哄住了。 她已经在糊里糊涂时被姜姨娘哄住了一次,不会傻得在同样的地方再摔一跤。 楚千凰以指尖深深地掐着自己的指腹,面上十分平静:“贵妃姑母,你说得这些,就算我信,母亲又怎么会信!” 到现在为止,双生子的事都是楚贵妃的一面之词,无凭无据,说得难听点,哪怕楚令霄与姜敏姗也这么说,沈芷也不一定会信,虽然楚千凰自己已经信了。 楚千凰感觉心口像是被人硬塞进一个团气似的,上不上,下不下。 楚贵妃又是一笑,笑容明媚,为她憔悴的面庞平添几分丽色:“我有证据。” 楚千凰:“……” 楚千凰微微睁大眼,想问但还是忍住了。 “凰姐儿,这件事于你我都有好处,你连试都不愿意去试吗?”楚贵妃温柔地一笑,“你甘心就这么放弃原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吗?” 楚千凰当然不甘,她本该是侯府嫡女,本该是人人艳羡的贵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白低人一筹。 楚千凰更为用力地把指甲掐进指腹,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松了口:“好,我去试试。” “但是,我可能根本出不了宫。” 楚千凰有自知之明,现在皇宫在宸王府的掌控之中,她与沈千尘交恶,沈千尘最多也就是不理会她,是不会这么好心放她出宫的。 楚贵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和蔼地拍了拍楚千凰的手,道:“我会想办法的。” “你是你母亲亲手教养长大的,十几年的母女情分假不了,你最了解她,该怎么劝她,你可得好好想想。”楚贵妃意味深长地叮咛道。 楚千凰闭口不语,似是沉浸在思绪中。 楚贵妃没再留,抚了抚衣袖后,就带着大宫女离开了。 只留下楚千凰一个人还坐在窗边,呆若木鸡,整个人像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 她知道楚贵妃对她其实没半点姑侄情分,否则,楚贵妃既然早知道她和沈千尘是双生子,为何此前从来不曾向她透露,哪怕是暗示一句也好。 楚贵妃只是在利用自己,或者说压榨自己仅有的价值,不过,楚千凰也无所谓,她也想利用楚贵妃,她想离开这凤鸾宫,想出宫回楚家去。 窗外,一只小巧的蝴蝶被屋檐下的一只蛛网困住,蛛网残破,蛛丝纤细,可是,任由那只蝴蝶怎么扑腾翅膀,却还是死死地粘在蛛网上,无法挣脱出来。 蝶翅还在不断地、反复地扑扇着。 楚千凰死死地盯着那只困兽犹斗的蝴蝶,眼眸闪烁。 如果说,原主真是沈芷生的,那么姜敏姗的心计就太深了,也太阴毒了,她就这么恨沈芷吗?! 按照小说的原剧情,沈芷是在去年三月发现原主与沈千尘被调换,之后原主就以为姜敏姗是她的生母,那么原主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被姜敏姗利用,被她当作枪使?! 楚千凰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这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后来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又和谁说过话,又是什么时候躺下歇息的…… 这一夜,楚千凰睡得很不安稳。 她又开始做梦了,而且这次的梦比上一次更清晰了! 梦里,她和姜姨娘发生了争执,她想走,姜姨娘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跟她说:“凰姐儿,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梦里的她奋力地甩开了姜姨娘的手,用一种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眼神瞪着对方,“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从前,在她的梦里,她一直对姜姨娘很温柔,很孝顺,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激动。 姜姨娘踉跄地摔坐在地上。 跟着,楚千凰听到身后一个哀泣婉转的女音痛苦地唤着:“我的头……” 她下意识地回头,入目的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那匕首从黑暗中疯狂地朝她捅了过来…… 这一幕,太眼熟了。 上一次,她也梦到过这一幕,一把匕首朝她捅来,然后梦到戛然而止,她从梦中惊醒,没有看清匕首的主人,只看到握住匕首的手属于女子,手指纤纤,指甲上染着淡色的蔻丹。 而这一次,她亲眼看到了手执匕首的那个人。 是姜敏姗! 楚千凰清晰地看到了姜姨娘那张清丽柔弱的面庞。 平日里,这张脸总是那么温婉亲和,那么楚楚可怜,可是现在,姜姨娘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阴冷恶毒,扭曲成一张宛如毒蛇吐信的面庞。 看得人不寒而栗! 好痛! 一股剜心般的剧痛朝楚千凰席卷而来…… ------题外话------ 其实我一直在剧情里强调,楚千凰和穿越女是两个人(每次写都有人说是凑字数),凰是沈芷的女儿,穿越女不是。 她的穿越对沈芷和姐妹俩是有大意义的。不能再说了,再说就剧透了。 不洗白。 372稳婆 楚千凰猛地张开了眼,惊醒了过来。 她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甚至没力气坐起来,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上方的纱账,急促地喘着气。 “呼——,呼——” 她的心脏在胸口疯狂无序地跳动着,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似的。 她又一次感受到了白天那股直至骨髓的寒意,整个人如坠冰窖。 “哈哈哈……” 她忽然张嘴笑了出来,笑声中透着癫狂、诡异与悲凉气息。 她的穿越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她刚穿越过来时做的那个漫长的梦境,她坚信梦境中的一切,把自己代入到了姜敏姗之女的立场上。 她觉得沈芷是恶人,非要嫁给楚令霄,拆散了楚令霄与姜敏姗这对有情人,是沈芷让姜敏姗不得不沦为妾室。 要是没有沈芷,她就不会沦为庶长女,她本该是楚家的嫡长女! 她以为姜敏姗是无辜的,姜敏姗为妾是不得已,是被人夺了所爱; 她告诉自己,姜敏姗没有调换两个女婴,一切都是楚令霄所为; 她甚至给姜敏姗找了理由,觉得她对沈千尘的冷淡,不过是因为沈千尘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哈哈哈哈……” 楚千凰笑得更癫狂、更瘆人了。 她认为姜敏姗是原主的生母,就盲目地给姜敏姗找了很多借口,美化了她的形象,而无视了很多显而易见的地方! 现实狠狠地往她脸上抽了一巴掌,重重地,结结实实地。 她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痛。 她觉得她过去一年多的汲汲营营简直就跟脑子有病一样。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穿越到这个世界的? 她本来以为她是带着使命而来,是要改变原主的命运,是要替原主报仇。 可结果,杀了原主就是姜敏姗。 楚千凰彻底地陷入一种茫然、低迷的情绪中,这一瞬,她甚至不知道是该骂自己蠢笨,还是去恨姜敏姗阴险…… 她茫然地睁着眼,再也没睡着过,也没注意外面的天空变得蒙蒙亮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嘹亮的鸡鸣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 再过了一会儿,屋子外面就变得嘈杂喧哗起来。 有几个内侍过来请皇后、嫔妃以及公主们去给灵堂大行皇帝哭丧,一阵如麻雀般的叽叽喳喳的声响后,外面就静了下来。 没有人来请楚千凰,她没有封号,没有诰命,以她的身份根本没资格给大行皇帝哭丧。 整个凤鸾宫似乎都只剩下了楚千凰一个人。 那些嫔妃们、公主们都往养心殿方向去了,给大行皇帝哭丧,一切都按照前几天一样,宛如例行公事,这些哭声中也早就没了哀伤,只有对前途的茫然与忐忑。 停灵七日后,大行皇帝的棺椁就被安葬到了皇陵,葬礼很简单,比起先帝的葬礼是远远不如,但没人在意这一点,甚至连皇后也没对此提出一点异议。 短短七八天时间,朝堂上的一切就已经平稳了下来。 京城的四道城门大开,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和往来,只是城门都是由玄甲军亲自把手,百姓、官员进出城的查验也比从前更严格。 再加上,现在是国丧期,那些酒楼、戏楼、青楼什么的都关门谢客,那些朝臣勋贵的府邸也都不敢宴客,京城的大街小巷基本上有七八成房屋都紧闭着大门,气氛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不过,沈千尘全然不受影响。 此刻,沈千尘正在寿宁宫里和殷太后说话:“母后,您昨晚睡得可好?”沈千尘也是担心殷太后忽然又换了环境,会不适应。 “我现在是心宽体胖,当然睡得好。”殷太后笑了笑。 对于顾琅的死,她没有半点哀伤,本来她与顾琅也没什么母子情,是仇人还差不多。 殷太后直到前天才回宫,依旧是万事不管,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大行皇帝的葬礼事宜。从前她在宫里的日子怎么过,现在她还是怎么过。 顾琅已经下葬,今天的皇宫中少了那些个哀哀凄凄的哭丧声,殷太后觉得一下子清静多了。 殷太后喝了口龙井后,又道:“千尘,这宫里还得再好好整顿一下。” 宫里的人员太复杂了,盘根错节,现在也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宫人都撤了,可要是不管,那就会埋下隐患,犹如化脓的疮口。 沈千尘爽朗地笑道:“我想着,那些嫔妃们惯用的人全都让她们一并带走,至于其他人就先留着用,要是有什么桩子钉子,再慢慢拔。” 反正她有的时间,不着急,慢慢来。 殷太后不由失笑。 她这个儿媳啊,小小年纪,做事却是大开大合、不拘小节,让殷太后想起了一句古语: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沈千尘要是出手,必定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殷太后戏谑地说了一句:“我瞧你这行事的风格,也不像你母亲,到底是跟谁学的?” 她只是凑趣地逗逗小丫头而已,不想小丫头正儿八经地答了:“令郎!” 殷太后怔了怔,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下后,才意识到沈千尘是在说,她是跟顾玦学的。 殷太后被逗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花。 她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有些道理,儿媳行事的风格与儿子是很像。 “那这叫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殷太后故意又问。 沈千尘狡黠地一笑:“母后,这个问题您该去问‘令郎’才是。” 殷太后再次被逗笑,婆媳俩愉快地笑作一团。 何嬷嬷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也是笑,感觉恍如隔世。这才过去一年,就像是天翻地覆了。 笑了一会儿后,殷太后继续说起正事来:“我想着干脆把顾琅的那些嫔妃们迁到惠福园,给他守陵得了。” 殷太后嘴里说让嫔妃们为大行皇帝守陵服丧,其实谁都心知肚明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上,不过为了方便看管这些嫔妃而已。 无论日后怎么样,现在这些嫔妃留在宫里实在碍事的很。 “惠福园是不错,离皇陵又近。”沈千尘微微颔首。 这件事就算是定下了。 沈千尘正想着给殷太后请个平安脉,这时,江沅进来了,也没特意避着太后,就直接禀道:“王妃,程长史带了个人,说是找到了大平寺里当年的稳婆。” 沈千尘眸光一闪,殷太后忙道:“千尘,你自己去忙吧。” 沈千尘也没跟殷太后客气,告辞了,让江沅把人带到了正对着寿宁宫的春禧殿。 在春禧殿择了东偏殿,又遣退了无关人等,只留了琥珀伺候。 空旷的屋子显得尤为安静,沈千尘坐在那里发起了呆。 去年,穆国公府也派人去大平寺找过线索,当年的住持早已经辞世,只找到了一个看见楚令霄抱走一个襁褓的知客僧。 思绪中,殿外传来了江沅平静无波的声音:“这边来。” 沈千尘寻声看去,就见江沅带着一个六十几岁、头发花白的老婆子进来了,那老婆子身形矮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色布衣,老态龙钟,形容间诚惶诚恐的。 江沅介绍道:“王妃,这就是十四年前的八月在大平寺给夫人接生的柳稳婆。” “参见王妃。”柳稳婆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给沈千尘磕头行礼,不敢直视沈千尘的脸,目光落在她那双月白的绣花鞋上。 柳稳婆当年能给侯府的世子夫人接生,那自然也是见过一些贵人,知道一些礼节的,虽然惶恐,但礼数上勉强过得去。 江沅不想浪费沈千尘的时间,冷冷地警告道:“该怎么说,程长史也都跟你说了,你只要把告诉程长史的事再说一遍就行。” “……”柳稳婆汗如雨下,唯唯诺诺地应了,眼神惶惶不安。 她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王妃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婴。 柳稳婆咽了咽口水,从头说起:“当年,本来穆国公府是给大夫人安排了一个稳婆的,可侯爷临时带大夫人回老家奔丧,事出突然,那个稳婆正好身子不适,太夫人才挑中了奴婢跟着大夫人去老家,以防万一。” “大夫人在大平寺寄宿时,动了胎气,突然就早产,胎儿生得艰难,生下第一个女婴后,大夫人就脱力晕厥了过去……” 柳稳婆艰难地又咽了下口水,声音愈来愈干涩。 沈千尘在听到“第一个女婴”时,右手的手指猛地一缩,握成了拳头,面色平静依旧。 柳稳婆又道:“当时,大夫人身边的陈嬷嬷出寺去给大夫人寻大夫,她刚走,奴婢就发现原来夫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又生下了第二个女婴。” 双生子?!沈千尘的瞳孔微微一缩,胸口起伏不已,心绪纷乱。 她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就扪心自问:双生子在脉象上能诊得出来吗? 能是能,但就算是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在怀胎初期,脉象一般不明显,一直要到生产前,脉象才会变得明显起来,普通的大夫很有可能诊不出来。所以,不乏有产妇在发动时,才从稳婆口中知道怀了双胎,本来,女子生产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双生子远比单胎更易难产,产妇因此身亡的几率也更高。 沈芷当年在大平寺忽然早产,等于是在鬼门关就里走了一回。 沈千尘眼眶微酸,为自己的母亲感到心痛,身形绷紧。 柳稳婆抬眼瞥了沈千尘一眼,就垂下了眼皮,心里更害怕了,也更紧张了。 她颤颤巍巍地接着道:“第二个女婴因为羊水窒息,全身青紫,命垂一线,因为住持大师懂岐黄之术,侯爷把两个女婴都抱去了住持大师那里……可后来,只抱回了一个,就是大姑娘。其实侯爷也没告诉奴婢,他把二姑娘抱去了哪里。” “……”沈千尘的右拳握得更紧了,眸色幽深如渊。 刚听柳稳婆说她与楚千凰是双生子时,她觉得有这个可能性,却又不太想相信。 沈千尘终究是活了两世,也经历过很多事,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凝神思考着。 柳稳婆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硬着头皮把最后一段话说完:“侯爷不让奴婢告诉大夫人她其实生下了一对双生子,让奴婢把二姑娘的事彻底忘掉。事后,侯爷给了奴婢五百两银子当作封口费,等后来,奴婢回京城后的一年左右,奴婢这一家子就被侯爷放了奴籍。” 这件事实在是干系重大,当她去年被穆国公府找到时,她知道此事是死都不能说的,说了,不是功,只是罪,穆国公府势大,自家就彻底完了,她还会得罪永定侯府。 但是,这一次被宸王府找到的时候,柳婆子就再也不敢存有任何侥幸心理了。 宸王府的人直接把她那个欠了不少赌债的长孙交给了赌坊的人,然后长孙就被赌坊的打手当场切下了一根手指。 长孙痛得晕厥了过去,拇指的切口血流不止…… 这一幕,直到现在还深深地铭刻在柳稳婆心中。 那个时候,柳稳婆就意识到了,她不说也会完。等她到了京城,又被人送进了宫,她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她如果还想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就只能实话实话。 她一条命不算什么,怎么也不能连累了全家。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当年,她被侯爷利诱犯下这等弥天大错,就该知道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已经平白多捡了这十四年。 柳稳婆浑身无力,差点没烂成一滩泥,惶恐地咚咚磕头道:“王妃饶命,奴婢是不得已的!奴婢都是听从侯爷的吩咐。一切都是侯爷和姜姨娘所为!” 她的声音颤抖不已,像是那风雨中被打落的残叶似的。 “……”沈千尘的眼睫微微扇动了两下,眼底闪过一抹冰冷的寒锋。 如果柳稳婆所言是真的,那么自己先前所有想不通的线全都顺了,连姜敏姗对待楚千凰那种怪异的态度也可以解释了。 她有九成把握,她与楚千凰就是双胞胎! 她们俩谁也不是姜敏姗的女儿……姜敏姗竟然恶毒至此! 姜敏姗到底有多恨沈芷,才会这样严丝合缝地来布这样一个局。 373透彻 沈千尘不由想到了前世。 前世,姜敏姗不断地用生母的身份来钳制她,打压她,把她养得懦弱无能,楚云沐被从姜敏姗害得从假山上摔死了,沈芷也死了,而自己身败名裂,被赶出了家门。 直到她重生前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以为她是姜敏姗的女儿。 姜敏姗的心计太深了! 她早就想好了,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自己的身世被发现,她就会像现在这样误导沈芷,让大家以为两个女婴彼此对换了,再把楚千凰拖进泥潭里!让沈芷一辈子都不知道她失去了一个亲生女儿! 姜敏姗这是想要看着沈芷绝望到死吗?! 柳婆子还在反复地磕头求饶,磕得额头肿了起来,青紫一片。 沈千尘恍若未闻,眼神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姜敏姗倒也罢了,毕竟她做这些就是出于对沈芷的嫉恨,她与自己、与楚千凰并没有血缘关系,对她来说,自己与楚千凰不过是仇人之女! 但是楚令霄不同! 沈千尘最憎恶的人是她的生父楚令霄。 楚令霄是她与楚千凰的生父,却能狠心在十四年前把自己抱给了姜敏姗,还眼睁睁地看着姜敏姗作践自己这么多年,后来更是任由姜敏姗把楚千凰认作她生的,一言不发。 曾经,沈千尘以为他对楚千凰还是有那么点父女之情,事实证明,她错了,她大错特错! 他根本就不配为人父,在他的眼里,他的两个亲生女儿连阿猫阿狗都不如,普通人就是养个猫狗也会有感情,而他楚令霄比畜生还不如! 楚令霄实在太卑劣,太冷血,太无情了。 他比姜敏姗更加可怕,可怕到让沈千尘心里发寒。 这一瞬,沈千尘的身上释放出一股可怕的威压,强大到让人窒息,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庞上像是覆着一层薄薄的寒冰似的。 “……”琥珀惊住了,眼神复杂。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沈千尘这副样子。 沈千尘的神情只变了这短短的一瞬,随即就又恢复了平静。 她吩咐江沅道:“把人带下去吧。” 柳稳婆闻言停下了磕头的动作,脸色惨白如纸,仰首看着沈千尘,身子如筛糠般发着抖。 沈千尘只是这么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但是江沅是明白她的意思。 无论大平寺的住持在这件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人死如灯灭,沈千尘也不会再去追究什么,但是这个柳稳婆却是帮凶,帮着楚令霄偷走了自己,她必须依律得到惩罚! “王妃饶命!” 柳稳婆还想求饶,但也只来得及说出这四个字而已,江沅招了两个玄甲军将士进来,粗鲁地把柳稳婆拖了出去。 很快,偏殿内就只剩下了沈千尘与琥珀主仆两人。 琥珀重新给沈千尘倒了杯花茶,柔声道:“王妃喝茶,这花茶不烫口,刚好入口。” 琥珀准备的是可以清心安神、补中益气的百合花茶。 沈千尘把茶杯凑到了唇畔,又放下了一些,低声道:“这件事不能让母亲知道……” 话音未落,她又觉得不对,立刻道:“不了。” 楚千凰是沈芷的亲生女儿,也是她养大的女儿,若是自己隐瞒着沈芷,那么她又和楚令霄、姜敏姗这种人有什么两样。 她不能替母亲做这种决定。 沈千尘慢慢地喝着茶,眸光闪烁。 说句实话,经历两世,对于曾经的楚千凰,沈千尘几乎已经记不清了。 穆国公夫人和沈芷生怕她对楚千凰有心结,也怕她难过,因此不会主动在她面前多提楚千凰。 琥珀的心情也没有平复,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真相,忍不住就嘀咕道:“王妃,姜姨娘的心也太恶毒了!她这是故意要让大姑娘与大夫人离心呢!” 这一刻,琥珀都有些同情楚千凰了。 沈千尘垂着眸子,又喝了两口茶,没说话。 人与人不同,不同的人面对同样的境遇做出的选择也不同。 去岁,沈芷揭开了两个女婴被调换的“真相”,楚千凰一夕之间从嫡女沦为庶女,行事变得愈发偏激、愈发荒唐。 沈千尘没有证据,但是她感觉早在沈芷揭开“真相”前,楚千凰似乎已经发现她的身世有疑,认为姜敏姗才是她的生母。为此,楚千凰怂恿楚千菱对自己出手;为此,楚千凰包庇了差点害死楚云沐的崔嬷嬷。 现在的这个楚千凰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这个楚千凰与真正的楚千凰为人处世迥然不同,如果是后者,那个由沈芷教养长大的女孩,她不会犯下这一连串的错误,也不会让沈芷对她失望到这个地步。 楚千尘心神恍惚地坐在那里,连顾玦什么时候进殿都没注意到。 琥珀十分识相,默默地给顾玦屈膝行礼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把这里留给了顾玦与沈千尘。 眼前忽然被一道阴影所笼罩,沈千尘这才回过神来,抬眼对上一张俊美含笑的面庞。 沈千尘扁扁嘴,二话不说地把额头靠在了顾玦的腹部,这个亲昵的动作透着几分委屈巴巴的感觉。 小丫头这副样子看得顾玦心疼极了。 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这个动作似在说,我在这里。 沈千尘蹭了蹭他,把自己的左脸贴了上去,闷闷地说道:“王爷,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母亲哪里对不起他,国公府又有哪里对不起他?” “他竟然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自己的妻女!” 杀人不见血,说的大概就是楚令霄了……不,他所为比杀了沈芷还要恶毒! 一瞬间,沈千尘的眸子里迸射出深深的恨意,她不想让顾玦看到这样的她,把脸埋了上去。 前世,沈千尘十四岁被逐出了家门,那时候,她失望、难过、也心痛,可她不恨楚令霄,毕竟楚令霄从小就不喜欢她,彼时的她自卑自怜,把楚令霄的不喜归咎于自身; 而现在,沈千尘对这个生父生出了恨意。 顾玦温柔地抱住了他的小姑娘,一手在她背上节奏性地轻抚着,一下接着一下,就像是给一只奶猫顺毛似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轻柔,仿佛在碰触一个无价之宝似的。 楚家不要她,他要! 楚令霄不喜她,他喜! 闻着顾玦身上那种令她安心的气味,沈千尘全身放松地靠在了他身上,把脸死死地埋在他的衣袍上,双臂也环上了他的腰身,闷闷地说起了刚刚柳稳婆告诉她的那些事情。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断断续续,带着些许哭腔,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顾玦感觉心脏像是被揪住似的疼。 他的小姑娘聪明绝顶,为人豁达,在她跟前总是一副笑吟吟、娇滴滴的样子,她只在他跟前哭过一次,就在大年初三的凌晨,他在麻沸散的药效过去后,睁开眼时,沈千尘大哭了一场,那是喜极而泣。 除此之外,无论面对任何事,她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冷静理智,杀伐果敢…… 对此,顾玦只觉得心疼。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这句话对于自小养在姜姨娘的沈千尘来说,不适用。沈千尘会变成现在的沈千尘,不是源于她天性就坚强勇敢,是因为她知道哭泣也没有用。 谁又不想天真无邪地活着,但现实却会逼得人一步步地成长,把人千锤百炼成一把锐不可当的剑! 顾玦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是他早点认识她就好了,他会对她很好很好。 顾玦静静地聆听着,听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完了。 之后,屋子里就陷入了寂静中。 顾玦自然明白沈千尘知道真相后的纠结,也感同身受地明白她的怨、她的愤。 他没急着说话,继续抚着她的背。 少顷,她又动了,依恋地在他身上又蹭了蹭,顾玦这才道:“千尘,如今的楚千凰早不是原来的她了。” “我觉得,你告诉你娘也无妨。” “楚千凰是你娘的女儿,但如今的这个不是。” 顾玦的声音宛如春风拂动柳叶般吹进了沈千尘的耳朵。 “……”沈千尘从他的怀里抬起了小脸,因为方才在他怀中左蹭右蹭了好一会儿,她的鬓发有些毛糙,显得懵懵懂懂,就像是刚睡醒一样。 “你觉得岳母是什么样的人?”顾玦又揉了揉她的发顶,知道她这是关己则乱。 沈千尘:“……” 沈千尘眨了眨眼,怔怔地仰首看着顾玦。 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母亲是个胸有丘壑的人,在从前自己还是庶女时,母亲也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对自己如亲生,即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也没有因此迁怒楚云逸,待楚云逸也一直很好。 楚千凰是她的双生姐姐,身上流着母亲的血液,但现在的楚千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楚云逸,伤害母亲…… 她不是真正的楚千凰,她不过是一个侵占了楚千凰躯体的“恶鬼”而已。 沈千尘突然有点想明白了。 顾玦在她发顶温柔地吻了一下,道:“你把事情告诉你娘就行了,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你也不可能日日陪在你娘的身边,让她先有个心理准备就行了。”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也无法断定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一点在沈芷跟前胡说八道,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沈千尘微微一笑,眼眸又变得通透清澈起来。 楚千凰是母亲亲手养大的,母亲之前一直觉得女儿犯错,她这个为人母的也有责任,是她没有把楚千凰教好,觉得她这个母亲不合格,连女儿什么时候走歪了也毫无察觉。 如果犯下那些大错的真是原来那个楚千凰,那么母亲一定会很难过很心痛;但是,一切都是现在的楚千凰所为,母亲只会松一口气,她没有教坏女儿,不是她的女儿走了歪路。 “嗯!”沈千尘灿然一笑,用力地点点头,一双眼眸弯成了一对月牙儿,忽然间,就觉得豁然开朗了,仿佛一缕晨曦拨开了层层云雾。 上一世也是这样,偶尔她想岔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困惑的时候,王爷总是看得比她透彻,王爷真是太好了。 “王爷,你真好!”沈千尘笑容明媚地说道。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变成了一声低呼,顾玦毫无预警地一手从她腋下穿过,另一手从她膝下抄起,把她横抱了起来。 “……”沈千尘被他一把抱起,两脚悬空而起,缩在他怀中完全不敢乱动,好似一只受惊的幼兽似的。 顾玦轻轻松松地抱着沈千尘坐了下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笑道:“我真的全好了!” 他的刀口都精心养了三个月了,这丫头还总担心他用力过猛,会牵动刀口。 她心疼他,在意他,总是事事为他考虑。 他知道他的小姑娘才是最好的! 沈千尘乖巧地依偎在顾玦的臂弯里,轻轻地搂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她放缓了语速,柔声道:“嗯,你全好了,九遐!”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她说得荡气回肠。 她的眼眸似春水潺潺流动,心口一片柔和。 顾玦喜欢听她唤自己的字,感觉像是被她喂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似的,心口又暖又甜,十分妥帖,也十分欢喜,昳丽的眉眼温润柔和。 他以长臂环着她纤细的腰身,紧紧地,修长的手指插进她温热的发丝间,低头亲吻她的头发。 两人彼此相拥,缱绻了片刻,沈千尘在他的大腿上挪了挪身子,挨挨蹭蹭地道:“我今天出宫一趟去找娘……” 她想从他腿上下来,可他却不松手,环着她腰身的说收紧,不让她下去。 他的掌心炙热,似乎要透过薄薄的春衫熨帖在她肌肤上。 “天好像快下雨了……”他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沈千尘就转头望了一眼窗外,外面的天空乌沉沉,像是染上了淡淡的墨色。 她“嗯”了一声,就听他又道:“明天吧……今天就别出去了。” 他一直看着她,那狭长的双眸深邃幽深。 怦怦! 明明顾玦的话很寻常,可不知为何,沈千尘的心脏却为此扑通扑通地加快,脑海中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 撒娇。 王爷是在对她撒娇吗? 也是,最近这么多事,王爷一定很累了吧。 374苏醒 反正这件事也不急在这一天半会儿,沈千尘立即就不动了,乖巧地在顾玦腿上坐好,嫣然一笑:“好,我陪你。” 顾玦怔了怔,然后失笑,半垂的眼眸中,眼神愈发柔和,似要滴出水来。 “好,你陪我。” 顾玦唇角微微翘起,勾出一个旖旎的弧度,以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小脸,嗓音低哑。 他的小姑娘越来越漂亮了! 短短一年,她就像是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又像是那枝头的花苞在春日的暖阳中彻底绽放了开来。 赛雪欺霜的肌肤,粉润如花瓣的樱唇,非常的漂亮,纤细的身子已经有了玲珑的曲线,纤秾合度。 她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周身就散发着一股勾人心魄的美。 顾玦感觉自己的血脉一点点地烫了起来,目光灼灼,宛如夏日的太阳般炙热,耀眼。 沈千尘被他看得脸颊微微发热,心底忽然就升起一股冲动,想要去听听他的心跳是不是跟她一样跳得那么快。 她觉得他的心跳肯定很快。 因为知道自己被偏爱,所以自信满满。 沈千尘的眼眸亮晶晶的,整个人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又精神了。 她的喜悦,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还有……”顾玦叹息着摸了摸她滑腻的小脸,后面的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离小丫头及笄还有四个月呢。 还有什么?沈千尘好奇地眨了眨眼,天真无邪。 “咳咳。” 外面的干咳声打破了屋子里那种旖旎暧昧的气氛。 那是惊风的声音。 惊风没进去,耐心地守在了殿外,片刻后,就听顾玦的声音自里面徐徐传来:“什么事?” 惊风了然地与守在檐下的琥珀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王爷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就直接禀了起来:“王爷,太子殿下刚刚醒了。” 顾南谨这一次被顾琅伤得太重了,就算有沈千尘出手,勉强保住了他的命,但过去这七天中也出现过几次反复,好几次性命垂危,每一次都是沈千尘用金针去吊着他的命。 惊风禀完后,就是一阵漫长的沉寂,偶有一丝夹着水汽的风徐徐刮过。 惊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正想着是不是该识趣地退下时,殿内走出了两道身影,一个修长挺拔,一个纤细窈窕。 顾玦与沈千尘肩并着肩从春禧殿内出来了,两人一起去了养心殿。 因为顾南谨的伤太重了,不能随意挪动,所以,到现在他还睡在先帝顾琅住过的那间寝宫里,一直都是太子妃陪着他身侧照顾。 听到外面的动静,太子妃赶紧起身,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一对璧人徐徐走来。 太子妃穿着一件霜白暗纹褙子搭配同色的马面裙,只挽了一个简单的纂儿,打扮素净,脂粉未施,样子很憔悴。 过去的这七天,她就没好好休息过,不仅要照顾伤重的太子,还得给顾琅哭丧,即便她心里恨死了顾琅,可是孝字压死人。 沈千尘也问过太子妃要不要叫良娣来换班,但太子妃拒绝了,沈千尘也就没再管她。 “九皇叔,九皇婶。”太子妃恭恭敬敬地屈膝给两人行了礼。 不管一开始,太子妃是否怀疑过沈千尘和顾玦会不会对太子做什么手脚,但是这些天来,她有眼睛有耳朵也有脑子,就是傻子也能看得明白,是沈千尘在吊着太子的命。否则,光凭这些个没用的太医,太子早就驾鹤西去了。 因此太子妃看到沈千尘时,神情一次比一次恭敬。 顾南谨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形貌比太子妃更憔悴,瘦得脸颊都熬了进去,才弱冠的人却瞧着好似有近三十。 他还起不了身,在榻上说道:“九皇叔,九皇婶,恕孤失礼了。” 顾南谨已经听太子妃和太医都说过是谁救了他,看向沈千尘的目光复杂至极,有感激,有惊叹,也有一些若有所思的猜测。 “九皇婶,多谢你救了孤。”顾南谨的声音沙哑虚弱,只是说了这么两句话,就好似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呼吸急促凌乱。 沈千尘也没指望顾南谨的感激,语气淡淡地直言道:“你谢你九皇叔就行。” 她是因为顾玦让她救,她才救。 她这句话过分直接,也过分坦然,如果是从前,太子妃会觉得很刺耳,很不舒服,但现在只剩下感恩了。 太子妃明白,一旦太子死了,就算她膝下还有皇长孙,将来也没什么指望了。 顾南谨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目光又转向了顾玦:“九皇叔,都说大恩不言谢,我倒是觉得该说出口的谢意不能省。” “谢谢你。” 这三个字代表了顾南谨此刻最真诚的心意。 他本来以为死定了,那天在养心殿的正殿,他被父皇捅了一刀后,血流不止,浑身发凉,失去意识前,他似乎还看到了皇祖父…… 没想到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竟然又活着回来了。 直到此刻,顾南谨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是做了一个真实的噩梦。 顾玦只是淡淡一笑,脸上看不出喜怒。 接着,沈千尘走到了顾南谨榻边,用公事公办的态度说道:“我来给你诊脉。” 太子妃立刻把顾南谨的左手从薄被下拉出,又让位给沈千尘。 沈千尘给顾南谨重新诊了脉,又换了一张新方子。 夫妻俩没久留,呆了一盏茶功夫,就又携手离开了,从头到尾都没提一句顾琅,也没提皇位的事。 待两人离开后,寝宫内就静了下来,只有湘妃竹帘微微摇晃的声音回响着,又过了一会儿,彻底归于寂静。 外面的人已经走远了,可太子妃依旧怔怔地望着湘妃帘的方向,脸上有些羞愧,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太子一醒,顾玦就急匆匆地来了,她本来怕顾玦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拿捏太子,让太子做出表示,结果顾玦一句也没提。 顾玦只是过来看了看太子,然后就走了,让太子妃不免觉得自己似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哪怕太子妃没说,顾南谨也能猜到太子妃在想什么,笑了笑,轻声又道:“孤说过,九皇叔是个坦荡之人。” 顾玦若想要皇位,他就会要皇位,而不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逼迫自己,顾玦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不屑于玩某些低劣的把戏。 顾玦与父皇真的是判若两人。 顾南谨的眸底飞快地掠过一抹幽光,拳头在薄被下猛然收紧,叹道:“你想多了。” 太子妃乖顺地应了一声,给他掖了掖被角。她也知道,她与太子现在的处境可谓如履薄冰,导致这一切的“那个人”撒手去了,留下这一地鸡毛。 太子妃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就听顾南谨话锋一转:“九皇婶应该就是救了嘉儿的人。” 顾南谨说的“嘉儿”指的是皇长孙顾元嘉。 太子妃:“……” 太子妃眨了眨眼,愣了一下。 这些天来,她忙着照顾太子,并没有去想这么多,满心都在祈求上天神佛保佑太子平安,直到现在听太子这么一说,她的脑子才转动了起来。 太子的意思是,九皇婶就是济世堂的那个神医?! 太子妃的眼睛不由瞪得浑圆,难掩震惊之色。 顾南谨又笑了笑,用眼神肯定了太子妃的猜测。 他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几乎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但是他没死,能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的人,医术比太医们还要高明的人,这世上屈指可数。 所以,沈千尘肯定就是济世堂的那个神医。 太子妃:“……” 此时此刻,太子妃的心情几乎是难以用言语形容。 从前,先帝顾琅总说是他的丹药救了顾元嘉,太子则说是济世堂那位神医的功劳,对此,太子妃也不知道信谁好。 到今天,她自然是有了答案了。 原来,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是被同一人所救! 好一会儿,太子妃才稍微平复了心中的波涛汹涌,正色道:“我下次要好好谢谢九皇婶。” 顾南谨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的嘴唇发干起皮,太子妃也是心疼,让内侍把人稍微扶起了一些,喂他喝了些茶水。 犹豫了好一会儿,太子妃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太子,九皇叔他是不是要这个皇位?” 话问出口后,太子妃其实就后悔了,但是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 “你想要那个凤位吗?”顾南谨不答反问,疲惫地闭上了眼。 他还太虚弱了,才说了几句话,就已经疲惫不堪。 “……”太子妃没有回答。 寝宫内,他们夫妻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之后,皆是无语。 外面的阴云似乎又更浓重了一些,天气也变得凉飕飕的,草木在风中摇曳。 今天的皇宫没了那哀哀凄凄的哭丧声,显得更寂静了。 顾玦与沈千尘已经从东宫出来了,本来是打算一起去歇个午觉的,不想,顾玦才出来,就被苏慕白给叫走了。 顾玦前脚刚走,后脚沈千尘也被人拦了路。 来人是一个中年太监,瞧着约莫四十出头,白面无须,气质和善。 沈千尘不认识他,但自有宫里的嬷嬷告诉她,这是闵公公。 “王妃,这份是迁去惠福园的名单,还请王妃过目!”闵公公恭敬地行了礼,脸上的笑容既殷勤又不会太过卑微,让人观之便心生亲切感。 闵公公是行宫惠福园的太监,七年前犯了事,被顾玦的父皇留在了惠福园。现在皇宫正值多事之秋,大部分的宫人都被玄甲军看守了起来,能用的人手不多,就由殷太后提议干脆把闵公公调来负责这件事。 其实,闵公公方才先把这份名单拿去给了殷太后过目,却被殷太后训了一顿。 闵公公当年在先帝跟前也是得过宠信的,自然是个人精,立刻心下有数了:太后这是在给儿媳妇撑腰,而且她有心想让宸王妃担起“重任”。 闵公公在惠福园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了这个翻身的机会,自然是要紧紧地抓住机会的,他面对沈千尘时,毕恭毕敬。 沈千尘一目十行地看着手上的这份名单,这上面还不包含那些宫人,基本上都是嫔妃、公主们。 当沈千尘看到楚千凰的名字时,不由怔了怔。 闵公公一直在观察沈千尘的每个表情变化,不禁有些紧张,心一点点地提了上来。 沈千尘没注意闵公公,她此刻才想起好像某次听顾玦提起过,楚千凰在随睿亲王一行人回京后,就被太子留在了宫里,原来这一留就留到了现在。 沈千尘从名单中抬起头来,问道:“楚千凰最近如何?” 闵公公也知道楚千凰是宸王妃的长姐,恭敬地答道:“楚大姑娘一切安好。” 楚千凰既非嫔妃,也不是伴读,现在她还能跟楚贵妃一起暂住凤鸾宫,等楚贵妃去了惠福园,总不能让楚千凰一个人继续留在凤鸾宫吧。闵公公之所以把楚千凰的名字添加到这份名单里,也是一种试探。 沈千尘想了想,吩咐江沅道:“让人把她送去白云寺。” “……”闵公公惊了,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宸王妃是想让楚千凰出家? 顿了一下,沈千尘又道:“找人看着她,每天让她在白云寺听听经……净净心。” 说话间,沈千尘不禁又想起了白云寺的住持觉慧大师给楚千凰的那句批命:“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因果循环。” 那日和顾玦、殷太后一起去过白云寺上香后,她时不时地会想起那天觉慧大师说的话,反复地咀嚼过那些话的含义。 如果说,自己的重生是前世修来的福报,王爷也因为自己改变了今世的命运,那么楚千凰呢? 人的命格并非一成不变,那么楚千凰的命格还会改变吗? 之后,闵公公退下了,江沅也退下了,各办各的差事去了。 一炷香功夫后,去接楚千凰的人就到了凤鸾宫,宫人们往里面层层通报,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楚贵妃和楚千凰姑侄那里。 375判决 楚千凰匆匆地收拾了一个包袱后,就迫不及待地准备离开。 楚贵妃的大宫女亲自把楚千凰送到了正殿门口,还叮嘱了一句:“楚大姑娘,您可别忘了贵妃娘娘的叮嘱。” 想着楚贵妃那欣喜若狂的表情以及方才的那番谆谆叮嘱,楚千凰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敷衍道:“你跟姑母说,我明白。” 楚千凰毫不留恋地走下了汉白玉台阶,朝等着她的四个玄甲军将士走去,从始而终,都没有回头。 当她走下最后一阶台阶时,脸色完全变了,紧抿的唇角不见一丝笑意。 现在,她只想赶紧离开皇宫,离开这个禁锢之地。 然后,她得好好地想想以后她该怎么办。 她当然不会相信楚贵妃的话,她知道对方也只是在利用她而已,楚贵妃也没比姜敏姗、楚令霄好多少,全都是半斤八两! 她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 楚千凰在心里念着楚令霄与姜敏姗的名字,心不在焉地随着几名玄甲军将士出宫,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心不在焉地坐在靠在车厢壁上…… 过了许久,她才骤然发现不对。 从皇宫到楚家的路线她曾经过许多次,烂熟于心,就算是在马车里,她也能感觉到路线有些不对。 楚千凰赶紧挑开了窗帘,往马车外看去,外面的街道不算陌生,但这里绝对不是通往楚家的路。 马车两侧各有两个玄甲军将士策马奔驰,紧紧地护卫在旁。 楚千凰的右手不由攥紧了窗帘,质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马车依旧在马鞭声中一路飞驰。 当马车停在白云寺外时,楚千凰傻眼了,再次问道:“你们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总不会是带她来寺庙剃度吧……不对,那也该带她去庵堂才是。 这一次,终于有人理她了。 “楚大姑娘,下车吧。”其中一个方脸小将不冷不热地开口道,“接下来姑娘要在白云寺每天听经净心。” 楚千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事实确实如此,那方脸小将联系了白云寺的僧人,租了一间长住的厢房,又与知客僧说好了,每天带她去法堂听经,并且留下了两个玄甲军将士看管她。 不仅如此,他们还给她备了一个粗使婆子做洒扫的粗活。 直到楚千凰恍恍惚惚地被带进了一间位置偏僻的厢房,她犹没有什么真实感,感觉一切都奇奇怪怪,完全不按预想。 随着“吱呀”一声,厢房的房门被关上了,周围的窗户也全都锁上了,屋里一片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寺庙特有的香烟味。 楚千凰呆呆地转过了身,环视了四周一圈,觉得喘不过气来。 除了去法堂听经外,她连这间厢房都不能出去,那就和被关在宫里一样,她只是从一个牢笼又被关到了另一个牢笼而已。 楚千凰很想逃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跑。 她感觉自己像是深陷一个永无止尽的噩梦,每当她以为她从噩梦中醒来时,她又会发现她只是又进入了下一个噩梦,周而复始。 这一瞬,楚千凰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她再次陷入了迷茫的情绪中,不知道她穿越这一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她好像知道剧情,很多事都验证了这一点,但是剧情又好像蒙着一层朦胧的纱,她常常只是窥见了五分,所以事件的发展每每会有所偏差,以致最后事与愿违。 到现在,她已经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好。 她以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什么也不对。 她到底做对过什么事呢?! 几丝风从窗户的缝隙间吹了进来,把那原本就昏黄的烛光吹得时亮时隐,衬得屋里的气氛有些阴森。 不仅是楚千凰出了宫,楚贵妃等嫔妃们也在今天从皇宫搬离,迁到了京郊的行宫惠福园。 于是,后宫中一下子就少了大半人,彻底平静了。 整个京城也恢复了过去的平静。 宫里的事处置完了,接下来就开始一件件地处理朝堂上的事。 第一个要被处置的人就是康鸿达。 一大早,康鸿达就被薛风演和唐御初亲自押到了华盖殿。 康鸿达的身上依旧穿着八天前他去宸王府穿的那身衣袍,但此刻这件衣袍早就变得皱巴巴的,好似咸菜似的散发着一种古怪的气味。 他俊朗的面庞上布满了青黑的胡渣子,再不复往日的风流潇洒。 但是,他的眼眸依旧黑亮,即便被带到顾玦跟前,依然是一派洒脱狂妄的样子。 他停在了距离顾玦五六步外的地方,与他四目对视,不怒反笑地击掌两下: “宸王殿下不是一直都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对皇位也不放在眼里吗?如今怎么样,还不是逼宫上位?” “以后,宸王顾玦在史书上也只是一个逼宫篡位、谋害皇兄的逆贼,背负千古骂名。你的光风霁月早就保不住了!” 康鸿达没有下跪,就这么昂首而立,目光如箭地看着顾玦,神色间无畏无惧,宛如风雨中的磐石,屹立不倒。 “哎,这成王败寇,康某在此恭喜宸王殿下了。”他还装模作样地对着顾玦拱了拱手,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千古骂名?”顾玦动了动眉梢,眸子里波澜不惊,“顾琅宠信道士,痴迷丹药,落得个身陨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但凡一个昏君的陨落,只会人人叫好,史书会浓墨重彩地记载的是他的骄奢、昏乱。” “拨乱反正是功绩,后人自有分辨。” 说这些话时,顾玦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声音不轻不重,很平静,也很冷静。 康鸿达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顾玦一派坦然的样子,就知道他的话对顾玦没有半点用处。 顾琅想名留青史,想做千古一帝,可是顾玦不在意这些虚名。 顾玦心里觉得可笑,淡淡地又道:“康大人觉得史书上会如何评价你康鸿达?” 康鸿达:“……” 殿内静了一静。 两人目光交接之处似有火花闪现。 康鸿达冷冷地一笑,腰杆依旧挺得笔直,语调强硬地说道:“就算我今日身死,史书上也会为我正名,我是为了阻止逆贼宸王逼宫的忠臣良将!” “难道你还敢篡改史书不成?!” 顾玦心里觉得可笑至极。 他连逼宫都敢,史书又有什么不能改的。 但他也不与康鸿达论这些有的没的,语声淡淡地直刺对方的要害:“你为了一己私利,怂恿皇帝杀太子,诛忠臣,导致大齐六万禁军将士枉死!” “不过一介败军之将!” “你……”康鸿达脸色铁青,浑身绷紧如雕塑。 他想说顾玦颠倒黑白,想说顾玦才是导致六万将士身死的罪魁祸首,可后面的话没出口,就听“噗嗤”一声,薛风演朗声笑了出来。 在这空旷的殿内,他的笑声显得尤为突兀。 薛风演一向胆大,不拘小节,见顾玦没有不悦之色,就放大胆地插了一句话:“古有赵括,今有康鸿达!” 说到赵括,最有名的一个成语就是纸上谈兵,世人提及他,都是轻蔑嘲讽,这个名字遗臭万年! 唐御初闻言差点没笑出来,觉得薛风演说话还真是够损!嗯,他喜欢! 康鸿达:“!!!” 康鸿达的脸色又气又羞又恨,面黑如锅底,勉强撑起的虚伪气度此时此刻再也维持不住了。 “顾玦,”他气急败坏地瞪着顾玦,声音拔高了三分,“我敬你是个人物,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我,何必让你的下属这样折辱于我!!” “折辱?”顾玦唇角勾了勾,眼眸清冷如寒露,“不过是忠言逆耳罢了。” 这个康鸿达还真是与顾琅一个德行,重名重利,为了保住他手中的权势,不惜撺掇他们父子相残,甚至不在乎大齐江山会不会因此而动荡。 康鸿达:“!!!” 康鸿达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顾玦竟然把他类比赵括,说他会遗臭万年! 康鸿达微张嘴,胸口似乎被重锤猛烈敲击了一下,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一滩刺目的鲜血喷洒在光滑如鉴的金砖地面上。 薛风演与唐御初笑嘻嘻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杀人诛心就是要这样! 康鸿达此人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就他这气度、这自负的德行,要是真上战场,大齐江山早就被他败完了! 即便康鸿达气得吐了血,顾玦的表情依旧那么冷静,下令道:“将康鸿达送交三司会审,会审结果公告天下。” 口舌之争多说无益,三司会审自会断个明白。 康鸿达既然好名声,那么自己就如他所愿好了。 康鸿达又被几个玄甲军将士押了下去,这一次他被移交到了刑部天牢,三司会审于次日一早在大理寺举行。 为了显示公正,这次的三司会审还允许百姓旁观。 想来看热闹的人太多了,大理寺的门口一早就是人山人海,大部分人都想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逼宫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真相,更好奇中宗皇帝顾琅驾崩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日的三司会审可谓轰动全城。 能进大理寺公堂外近距离观会审的只能有三十人,这三十个名额就靠抽签,全凭运气,因此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三人齐聚一堂,同审此案。 公堂上气氛肃穆。 康鸿达是官身,哪怕暂时被收押,只要没定罪,没有皇帝的圣旨罢免他的官职,他就还是一品大员,上了公堂,也不用下跪。 即便面对三个主审官,康鸿达依旧不露怯色,傲然而立,看来已经从昨天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对于主审官的质问,康鸿达咬死不认,拒不认罪。 但罪证确凿,也容不得他不认。 证据一样样地被摆在了公堂上,有人证,也有物证,五军营统领贺广衡、大太监倪祥、五军营参将杜华堂、虎贲卫指挥使戴华等人一个个全都上了公堂,其中还有中宗皇帝顾琅给五军营的圣旨作为物证。 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康鸿达不认罪,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三个主审官也能凭借证据来定罪了。 说到底,康鸿达是否有罪,在开堂前就已经有了定论,该怎么定罪,三个主审官也是与首辅等内阁阁老们商议过的。 “啪!” 惊堂木被重重地敲响,由大理寺卿当众下了判决,定了康鸿达蛊惑先帝诛杀太子、谋害忠臣,意图挑起内战的罪名。 每一桩都足以定康鸿达死罪,康鸿达被判了斩首,康家满门皆被诛连,判流放三千里。 满堂哗然。 公堂外那些听审的人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时间,议论纷纷,觉得这现实简直比戏本子还精彩。 “先帝竟然亲手杀害太子,虎毒不食子,这心也太狠了吧!” “是奸臣当道,蛊惑了先帝!” “若非宸王殿下匡扶正统,岂不是让那等奸佞得逞?!” “我回去可得给宸王殿下立个长生牌位……” 百姓们絮絮叨叨地说着,神情激动。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真相什么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关键是这场逼宫与兵变完全没影响到他们普通人。 只要接下来不打仗,什么都好! 而对于康鸿达来说,死亦无所惧,他恨的是这些百姓是非不分,把顾玦捧至神位,而自己则成了昏君身边的奸臣。 这些个议论声就像是鞭子一样一下下地抽在了康鸿达身上,让他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康鸿达是死是活根本就没人在意,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定了罪的阶下囚,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三司会审热热闹闹地结束了。 今天的会审是公开的明审,因此,会审的结果也会由朝廷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康鸿达的罪过。 在朝廷的文告发布前,那些听审的文人学子也都直抒胸臆地写了相关的文章,彼此传阅,互相议论,大部分读书人不敢妄议那位刚刚驾崩的先帝,但对于康鸿达就没什么顾忌了,把他的种种罪状论述谴责,直把他骂成了类比秦桧的千古奸佞! 百姓们也都在说这件事,越说越夸大,越说越离奇,几乎把康鸿达说成了妖魔鬼怪,而顾玦则成了武曲星下凡! 康鸿达定罪的第二天,楚令霄被放回了楚家。 376过继 当初,楚令霄是被康鸿达定了“勾结山匪、意图谋反”的罪名才被拿下,楚家也因此被查抄,现在康鸿达被定了死罪,楚令霄作为蒙受“不白之冤”的“可怜人”就被无罪释放了。 他被关了十几天,整个人还有些浑浑噩噩,牢头只是跟他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一个字都没多说。 当他回到楚家时,就发现之前包围楚家的那些禁军也全都撤了,他顺顺畅畅地进了门。 楚令霄的归来令阖府上下都喜出望外,一个个争相告走。 “大老爷回来了!” “太夫人,大老爷平安回来了!” 当消息传到荣福堂时,太夫人欣喜若狂,亲自跑出来迎人,拉着长子的手就不撒手了。 母子俩往楚令霄的外书房方向走去,一路走,一路说。 “令霄,你回来了,娘总算可以放心了。”太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说着说着,又开始心疼起长子,“你瘦了,也憔悴了!” “母亲,最近家里怎么样?”楚令霄急切地问道,“我怎么就被放出来了?” 他一回来,就感觉家里的气氛不太一样,一扫之前的阴郁,仿佛雪融春归似的,让楚令霄忍不住怀疑:难道是楚云逸从了康鸿达,所以自己才没事了? “好,家里一切都好,如今真是苦尽甘来了!”太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深,眼角与唇角露出深深的皱纹,“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皇上驾崩的事?” “什么,皇上驾崩了?!”楚令霄还真是不知道,声音拔高了三分。 他目光所及之处,从人到物全都很素净,但他只以为是因为楚令宇的丧期没过,没想到竟然是国丧。 太夫人对着王嬷嬷使了一个眼色,王嬷嬷就是把丫鬟、婆子们给打发了,方便他们母子说话。 太夫人喜不自胜地与长子说起了此前顾玦率玄甲军逼宫的事。 先前,这件事一直没有一个定论,太夫人也不敢高兴得太早,更不敢招摇,但是现在,先帝已经下葬,太子被先帝重伤,至今没什么消息,而顾玦自逼宫那日起就在宫中主持大局,那就代表着顾玦十有八九是要登基啊。 见今天长子回来,太夫人愈发觉得她的猜测没错,他们楚家终于是否极泰来了。 她拉着楚令霄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并畅想起未来:“令霄,宸王是我们楚家的姑爷,要是他能顺利登基,那么我们楚家至少也能封个承恩公。” “我仔细想过了,就是宸王不登基,肯定也是会扶持二皇子上位的,那么楚家就是天子的外家!”楚贵妃就是太后,也就是说,楚令霄作为太后的兄弟,一样能封个国公。 “现在连二房都老实了!” 说到二房,太夫人难免想到了英年早逝的次子楚令宇,有些心疼,但又烦刘氏,拧眉道:“刘氏和菱姐儿就是眼皮子浅的,你刚被康鸿达的人押走的那段日子,她们母女俩天天闹,后来看宸王得势,这才消停了,就等着我们楚家水涨船高,二房也能鸡犬升天。” 最近,楚家人空前的团结,连带庶出的三房与四房也天天到她跟前来尽孝,太夫人的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楚令霄这段日子被关在牢里,耳目闭塞,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听太夫人娓娓道来,他的情绪也随之被牵动,从震惊转为惊喜,听完还犹有几分不敢置信。 “母亲,您说的都是真的?”楚令霄喜出望外地看着太夫人,忍不住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这事我能开玩笑吗?”太夫人心里也觉得这件事真是太出人意料,到现在也偶尔会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她定了定神,柔声又道:“令霄,你听为娘一句劝,赶紧去把阿芷哄回来。还有,尘姐儿的姓也得改回来的。” “尘姐儿是楚家人,是楚家的嫡女,怎么能去姓别家的姓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确实。楚令霄若有所思地思索着。 顾玦要是登基,沈千尘就是皇后;顾玦要就是不登基,也至少会是个摄政王。 无论是哪种情况,沈千尘都必须是“楚千尘”才行,否则外人一听到她的姓,怕都会怀疑她与楚家不和…… 改姓之事刻不容缓。 但是,让楚令霄去跟沈芷低头求她原谅,他又觉得有些难堪。 楚令霄还记得上次他在沈宅外看到沈芷与裴霖晔十分亲昵,那个裴霖晔分明是对沈芷别有所图。 每每想起当时的一幕幕,楚令霄就觉得自己的头上绿油油的,心口憋着一口气。 那次,他让人划了沈宅的大门也是想吓吓沈芷,然后去哄哄她,可沈芷竟然与裴霖晔搅和在一起,太让他失望了。 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自己被人戴绿帽子!! 楚令霄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心里妒火翻涌,真恨不得把沈芷与裴霖晔一起浸猪笼。 还有沐哥儿也是,与裴霖晔如此亲近,这是要认贼作父吗?! “我不去。”楚令霄别扭地说道。 让楚令霄去对着沈芷卑躬屈膝,等于是要了他半条命。 楚令霄不知道第几次地后悔娶了沈芷,要是没有沈芷,他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 太夫人也是头疼,但想到家里现在入不敷出,连家业都变卖了不少,她也只能狠下心肠道:“令霄,你都这么大人了,总要为我们楚家考虑考虑吧。” “现在宸王十有八九会登基,我们楚家的辉煌就近在眼前了,难道你甘心让沈家抢了原本该属于楚家的风光?!” “你别忘了,尘姐儿可是你偷偷抱给敏姗的,现在她对你这个父亲还有怨艾……” 一听到“怨艾”这两个字,楚令霄仿佛被踩住痛脚似的,气急败坏地停下了脚步,怒道:“她敢?!” “我可是她亲爹!” “她要是敢对我不孝的话,就等着被御使弹劾吧。” 大齐重孝道,就是父杀子杀女,那也杀的,该反省的是不孝的子女。 他是把沈千尘抱给了姜敏姗,可那又怎么样? 他是她父亲,他想把她抱给谁养,都由他说了算。 这是家事,就是京兆府也管不得他们楚家的家务事。 再说得难听点,要不是这丫头变成了庶女,当初先帝也不会下旨把她赐给宸王,她今天的福气还不是因为自己!! 楚令霄越想越觉得是如此,挺直了腰板。 太夫人心累地揉了揉眉心,疲倦地说道:“令霄,你别忘了尘姐儿现在不姓楚了。” 沈千尘这个名字甚至已经不在楚氏的族谱上了,这让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楚令霄:“……” 见楚令霄哑然无语,太夫人耐着性子哄他:“令霄,还不是你做的事太伤阿芷和尘姐儿的心了。现在你得先把阿芷给哄回来了,哄好了阿芷,尘姐儿为了她娘,也会向着你的。” “现在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干系到整个楚家!” “只要阿芷和尘姐儿能够回来,你还怕将来没差事吗?宸王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听到差事时,楚令霄心动了。 诚如太夫人所说,现在朝廷正是新旧交替之际,朝中不少文臣都是先帝的心腹,顾玦不可能放心用这些人,也就是说,朝廷中必然会迎来一波大清洗。 而他身为宸王的岳父,天然占有优势,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家人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抢走吧?! 楚令霄咬了咬牙,点头道:“好,娘我明早就去把沈芷接回来……但我担心她不肯回来……” 夫妻十几年,楚令霄对沈芷这倔脾气也是有些了解的。 沈芷这个人霸道,眼里容不下沙子,不像他的敏姗心里眼里只有他…… 想到姜敏姗,楚令霄心口一荡,表情也柔和了下来。 太夫人没注意楚令霄的魂飞天外,信誓旦旦地说道:“你啊,就是不懂女人心!” “这为人母的,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要不是为了尘姐儿,阿芷也不至于跟你和离!” “现在为了尘姐儿,她也会心软,万事都会为尘姐儿考虑。你想想,总不能堂堂当朝国母,父母是和离的吧?你觉得宸王丢得起这个脸吗?” “指不定因为尘姐儿出身有瑕,落人话柄,宸王要另立她人为后。” 这番话不仅是拿来劝沈芷的,而且太夫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这件事宜快不宜迟,要是宸王真的废了沈千尘,另立新后,那么,他们楚家的富贵就要大打折扣了。 楚令霄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有些急了,连忙起身道:“娘,那我现在就去找阿芷。” “等等!”太夫人连忙伸手拉住了他,心里松了口气,“你今天才刚回来,先好好休息一晚,再好好地收拾收拾自己,明天再去吧。” 说话间,母子俩到了楚令霄的外书房门口,停在檐下, 太夫人上下打量着长子,不由叹了口气。 楚令霄身上穿的衣袍早就又脏又破,脸上都是青黑的胡渣子,头发油腻,邋遢得好像从隔夜的馊菜里爬出来似的,与街上的乞丐也没两样了。 楚令霄要是这副样子去见沈芷,太夫人都怕弄巧成拙。 于是,王嬷嬷连忙吩咐大丫鬟去给楚令霄准备沐浴的浴桶、热水等等。 太夫人迟疑地想了一会儿,狠了狠心道:“你见到阿芷时,就跟她说,以后爵位就传给沐哥儿。” “要实在不行,就把逸哥儿过继出去吧。” “娘!”楚令霄震惊地脱口喊道。楚云逸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话说出口后,太夫人也轻松了,语重心长地正色道:“令霄,你还记得你四堂伯父家的族兄楚令襄吗?他快四十的人了,膝下也没有子嗣,一直想过继一个孩子,不如把逸哥儿过继出去吧。” “……”楚令霄的脸色不太好看。 太夫人接着道:“你也知道的,阿芷的心结一直是逸哥儿和凰姐儿,那就把他们姐弟一起过继出去,以后,这个爵位当然就是沐哥儿的了。” “如此,阿芷也会放心的。” 在太夫人看,楚令霄与沈芷已经有儿有女,两人也都快三十的人了,其实也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只要能保住一双儿女的利益,沈芷自然会退一步。 就算是裴霖晔真对沈芷有那么点意思,可这半路夫妻哪里比得上楚令霄与沈芷是少年夫妻呢。 说到底,还是楚令霄心太狠,他的所为先伤了沈芷的心,只要他肯低头,肯表态,一定可以把沈芷给哄回来,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 他们楚家也能更上一层楼! “令霄,你是男人,难道还看不惯这点利害关系吗?”太夫人拍了拍楚令霄的上臂。 她还想再劝几句,守在院子外的一个婆子进来了,禀道:“太夫人,大老爷,姜姨娘来了。” 闻言,太夫人闭上了嘴,不再说什么。 没一会儿,就看到一道着水绿色绣花襦裙的倩影朝这边走来,如垂柳,似娇花,身姿袅袅,婀娜动人。 “表哥!”姜姨娘身上不着半点环佩,只在发髻间插了一支简单的珍珠簪,明明打扮素雅,却被她穿出了几分明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娇而不媚的风韵。 当她走到楚令霄跟前时,一双含情目已经含满了晶莹的泪水,眼睫毛一颤,一行泪水滑下右眼角,双眸却是一瞬未瞬,痴痴地看着楚令霄。 太夫人一看到姜姨娘,就想起楚云逸与楚千凰姐弟俩,有些待不下去了。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温和地说道:“敏姗,你好生照顾令霄,我先回去了。” 姜姨娘赶紧对着太夫人福了福,恭送她离开。 这时,大丫鬟从书房里面出来了,恭敬地说道:“大老爷,姨娘,沐浴用的热水备好了。” 姜姨娘微微勾唇,挽着楚令霄往里面走,温言软语:“令霄,我来伺候你梳洗吧。” “你瘦了,这段日子,你受苦了!” “待会儿,我让人请个大夫来府中给你请个脉吧。” 软玉温香在侧,佳人柔情款款,体贴备至,让楚令霄看着、听着颇为妥帖,这些日子来的艰辛似乎也随着她的一句句一扫而空了,通体舒畅。 就算明天就去面对沈芷的冷言冷语,楚令霄也觉得没什么了。 之后,楚令霄在姜姨娘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剃须,修剪指甲,忙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他才算是焕然新生了。 好生地休息了一夜后,第二天,楚令霄就精神焕发地去了沈宅,结果却吃了个闭门羹。 377神离 任楚令霄怎么敲门、喊门都进不了沈宅,却是眼睁睁地看着裴霖晔顺顺当当地进了沈宅的大门。 “砰!” 当沈宅的朱漆大门重重地在他眼前关上时,楚令霄只觉得那门板简直快拍在他鼻尖上了。 楚令霄额角的青筋乱跳,简直快要气疯了。 他恨不得甩袖走人,但又觉得不甘心,心里憋不住这口气。 小厮看着楚令霄那副恨之入骨的样子,心中感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小厮也不敢去触楚令霄的霉头,陪着他干等在沈宅的大门外。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楚令霄几次想走,又最终没走,等他烦躁到想踢开大门进去抓奸时,前方的大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裴霖晔与沈芷一边说话,一边并肩从宅子里走了出来,言笑晏晏。 沈芷穿着一件雪青色云纹褙子,下面是茶白色的挑线裙子,乌黑的头发绾了个简单的纂儿,插了支银镶白玉的发簪,看着娴静大方,容光焕发,与身着一袭霁色直裰的裴霖晔站在一起,郎才女貌。 明明两人并无逾矩的行为,可看在楚令霄眼里,这两人之间却弥漫着一股子旁若无人的亲昵。 楚令霄忍不住唤了一声:“阿芷!” 这两个字中压抑着一股隐忍的怒意,毕竟他今天是来找沈芷求和的。 沈芷早就听门房说了楚令霄等在府外,因此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色,对于他,视若无睹。 沈芷继续跟裴霖晔说着话:“表哥,麻烦你跑这趟了。待会儿我着人给你送几筐枇杷过去,算贺你乔迁之喜。” 从前裴霖晔是暂住在宸王府的,最近他刚领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差事,前几天就从宸王府搬出去了。 裴霖晔微微一笑:“下次你带沐哥儿一块儿去我那里玩。” “……”楚令霄本来以为沈芷看到他会羞愧,会自惭,毕竟她与裴霖晔孤男寡女,可是,沈芷连看都不看他,自顾自地和裴霖晔说着话。 这一瞬,楚令霄差点没失控,但他又把怒火强压了下去。 前两次他来这里大发脾气,都闹得不太好看,第一次被裴霖晔揍了一拳,第二次差点被京兆府的衙差拿下。 他今天是来求和的。 楚令霄不知道第几次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忍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斥责,也收敛了脾气。 他露出彬彬有礼的笑容,含笑道:“阿芷,我是来接你和沐哥儿回去的。” 说话间,楚令霄意味深长地看了裴霖晔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示威。 他与沈芷夫妻十几年,育有一双儿女,这情分是任何人都越不过去的,让裴霖晔亲眼看看也好。 沈芷:“?” 这一次,沈芷终于施舍了楚令霄一个眼神,幽深的眸子里藏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暗流涌动。 一瞬间,风中似乎都带上一丝寒意。 楚令霄只以为沈芷这是被自己说得动容了,连忙又道:“阿芷,我想通了,以前是我的不是,我知错了。” “我们夫妻十几年,一夜夫妻百夜恩,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阿芷,就算你生气,不愿原谅我,可你也不想尘姐儿为难吧?” “父母和离也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日后御使参她一本,她还有什么脸面母仪天下?” 楚令霄这番话既是说给沈芷听的,也是说裴霖晔听的,最好裴霖晔把这些话转给沈千尘听,让沈千尘也好生估量估量。 沈芷看着楚令霄的眼神愈发冰冷,讥诮地勾唇笑了,淡淡道:“那我可得赶紧再找一个,就不会‘难看’了。” 楚令霄:“……” 楚令霄愣住了,双眸瞪大,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这个女人简直不知羞耻!! 裴霖晔也是惊讶地张大了眼,眼底似是泛起了一圈浅浅的涟漪。 他紧紧地握了握拳头,眼神又在骤然间沉淀了下来,似乎做了某个决定,突然对沈芷说道:“表妹,我去国公府提亲,可好?” 怦怦! 裴霖晔的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一般。 十五年了,他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裴霖晔深深地凝视着沈芷,这一瞬,仿佛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她一人,也全然忘了楚令霄还在这里。 沈芷先是一怔,然后抿唇一笑。 那双形状优美的凤眸中泛着潋滟的光芒,宛如春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但笑不语,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静静地转过了身,往宅子里面走去。 裴霖晔:“……” 裴霖晔呆住了,呆呆地看着沈芷离开的背影,好似周围的一切都离他远去。 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眸光柔和缱绻。 春风徐徐,将他的几缕发丝与袍角吹了起来,与眉眼一起飞舞…… 时间似乎都放慢了。 “沈芷,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 直到楚令霄疯狂的嘶吼声钻入耳中,裴霖晔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转向了楚令霄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孔。 楚令霄简直要疯了,压抑了近一个时辰的情绪终于还是爆发了出来,恨不得用最难听的言语来发泄心头的愤懑与嫉妒。 “你们两个是不是早就勾搭在一起……唔!” 楚令霄歇斯底里的嘶吼以一声吃痛的闷哼作为收尾,他被裴霖晔一脚狠狠地踹中了腹部。 裴霖晔这一脚太快,也太猛,楚令霄根本反应不及,踉跄地退了两步,差点没摔倒,幸好他的小厮从后面扶住了他。 楚令霄感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似乎腹中的肠子绞在了一起,痛得连他的腰也直不起来了。 楚令霄的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面庞扭曲,外强中干地斥道:“裴霖晔,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们王妃可是我的亲生女儿!” 两个男子的对峙引来路过的一些行人好奇的目光。 “你也知道啊。”裴霖晔冷笑道,面无表情地看着几步外的楚令霄,目光冰冷,犹如天山顶的万年冰雪。 随着他这几个字落下,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凝结起来,寒彻骨髓。 他看着与方才沈芷在的时候判若两人。 楚令霄生怕裴霖晔又对自己动手,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这一退,气势上就显得弱了好几分。 “楚令霄,你想再尝尝阶下囚的滋味吗?”裴霖晔负手而立,声音不轻不重,语气平淡,却透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楚令霄想说“你敢”,可这两个字像是憋在了喉咙口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来之前就打听过最近京中的变动,也听说了裴霖晔已经取代陆思骥成为了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如果裴霖晔公报私仇把自己拿下,关到诏狱的话…… 楚令霄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拂袖上了马,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 裴霖晔望着楚令霄离开的背影,没打算追。 这里是沈宅,他不想在这里闹出什么事,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指指点点,扰了她的清净。 楚令霄发泄地对着马臀挥了下马鞭,即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属于裴霖晔的目光,只觉得如芒在背。 直到拐过了弯,楚令霄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想找个地方喝酒,驶过一条街,见街上的酒楼茶楼全都关了门,方才意识到现在是国丧。 楚令霄只能灰溜溜地回了永定侯府。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因此一回去,就把书房里的文房四宝、茶盅果盘等全都给摔了个遍。 砰!啪!咚!铛! 屋里的砸东西声此起彼伏,守在书房外的小厮吓得胆战心惊,魂不守舍,正琢磨着是不是让人去请姜姨娘时,姜姨娘不请自来。 小厮顿时如蒙大赦,这府中大概也唯有姜姨娘能哄得住楚令霄了。 “啪!” 又是重重的一记砸瓷器声响起。 姜姨娘一进屋,入目的就是满地的狼藉,书房里的东西几乎都被砸到了地上,让人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一只墨锭砸在了姜姨娘的鞋边,把她吓了一跳,低呼出声。 楚令霄闻声朝姜姨娘看了过来,双眼因为怒火染得通红。 见来人是姜姨娘,他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面黑如锅底。 姜姨娘端着一个放着茶壶与茶杯的托盘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踩过地上的碎瓷片,柔声道:“令霄,你刚刚出门,是去找姐姐了吗?” “你们……你与姐姐可是有什么误会?误会总能化解的,姐姐的脾气急,你别与她计较。” 姜姨娘柔声安慰他,柔情蜜意。 楚令霄深锁的眉头又舒展开了一些,愈发觉得还是他的敏姗温柔体贴,比所有人都好。 他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敏姗,也就是你脾气好,还给她说话!” “她这脾气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 “哼,我就等着她自己来求我!” 楚令霄一向好面子,也不说他连沈宅的门都没进去,更没说他被裴霖晔踹了一脚的事。 姜敏姗把托盘放到了茶几上,然后走到了楚令霄的身旁,拉起了他的手走到窗边坐下。 “令霄,喝点花茶,消消火。”姜敏姗亲自给楚令霄倒茶,又亲自把茶杯送到了他手边,顾盼之间,柔情似水。 楚令霄接过了那个粉彩茶杯,喝了一口,入口的花茶香香甜甜,温温热热,正适合入口。 他刚发了一通脾气,正好有些口干,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 姜姨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弯起,神情温婉,柔情款款,可是半垂的眼眸中却闪着阴戾的光芒。 她一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花茶,一边回忆起了往昔:“我还记得那一年,我来京城投靠姑母,这才认识了表哥你。” “那时,我不远千里来到异乡,又要寄人篱下,其实心里很害怕,是表哥你跟我说,让我把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 “我记得那时候表哥你送了我一块玉佩,那块玉佩我到现在还收在首饰匣子里,舍不得拿出来戴……” “那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 姜姨娘微微笑着,娓娓道来,目光朝窗外的几棵桃花树望去,枝头的朵朵桃花俏然绽放。 楚令霄的思绪也被姜姨娘的话渐渐地带进了回忆里。 从他少年时第一次见到姜敏姗时,他就喜欢她。 她就像是莲花池中一朵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清丽脱俗。 而且,她的眼里只有他,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 他是真喜欢姜敏姗,就算别人都说姜敏姗的家世太差,他也曾想过要娶她。 年少时,他对她的许诺都是真心实意的,可惜,造化弄人,父亲在世时犯了错,惹怒了先帝,他不得不取了沈芷。 想到这些往事,楚令霄的心口又变得憋闷起来,把手里的空茶杯重重地放在了茶几上。 姜姨娘又给他倒了第二杯花茶,体贴地说道:“表哥,我知道你的身不由己。” “我也从来没怪过你,能够像现在这样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已经满足了。” “这些年,你对我的‘心意’,我也都看在眼里。” 姜姨娘那半垂的眼睫如蝶翅般轻轻地颤了两下,仿佛撩在楚令霄的心口。 楚令霄看着她,听她这番推心置腹、柔情蜜意的话语,心里满满都是对她的心疼。 终究是他负了他的敏姗! “敏姗,你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楚令霄一把握住她的素手,温柔地把她揽到怀中,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这次我也只是想把沈芷哄回来而已,现在宸王得势,沈芷回来,对楚家才好。” “你放心,我和你还是跟原来一样。一切都不会变的。” 他的大掌扣住她的纤腰,眼神是那么深情,那么专注。 姜姨娘温顺地在他怀中依偎了片刻,然后抬起了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那逸哥儿呢?” “……”楚令霄沉默了,想起了昨天太夫人的那个提议。 姜姨娘抬手攥住了楚令霄胸前的衣料,紧紧攥住,语速缓慢地再次问道:“逸哥儿要怎么办?” 她的声音一贯的轻轻柔柔,瞳孔幽黑幽黑的,宛如无底深渊。 378下毒 楚令霄眸光闪烁,俯首温柔地在她唇角吻了一下,柔声道:“你也知道,逸哥儿与他二姐一向处得好,也亲近宸王,宸王也喜欢他,有意栽培他、重用他,还让他入了玄甲营。” “这是逸哥儿的机缘。” “逸哥儿一直想在军中干出一番事业来。” 对于这个庶长子,楚令霄也是自豪的,楚云逸凭自己考进了国子监,现在还入了宸王的眼,少年英才,真不愧是他和敏姗的儿子。 楚令霄舍不得楚云逸,可他知道沈芷肯定容不下楚云逸这个庶长子的。 姜姨娘一眨不眨地看着楚令霄,语速放得更慢了:“你……是要放弃逸哥儿了吗?” “怎么会?”楚令霄下意识地反驳道。 姜姨娘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道:“为了你的差事,你宁愿把逸哥儿送给康鸿达那个人渣。” “就和十五年前一样,为了侯府,你宁愿让我当妾。” 明明她的声音还是柔柔软软,却透出了一股子冷意。 楚令霄:“!” 楚令霄感觉她后面几句话都带着刺,刺得他浑身不舒服,心里的柔情霎时像被一桶冰水彻底冲散了。 他的脸瞬间板了起来,面沉如水,不怒自威,心里觉得今天的姜敏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她是一朵解语花,体贴倍至,可今天她变得尖锐刻薄……有点像他那个逆女沈千尘。 即便心里不痛快,但楚令霄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敏姗,我不是放弃逸哥儿,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哄住沈芷,然后再谋其它。” “而且,逸哥儿是尘姐儿的亲弟弟,就是宸王的小舅子,只要他有出息,封王拜爵,那也不是难事。” 楚令霄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 “亲弟弟?”姜姨娘嘲讽地笑了,“人家可是有同胞弟弟的!” “楚令霄,你为了讨宸王欢心,所以就打算不要逸哥儿了,你说这些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说话间,姜姨娘从楚令霄怀中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接着,她骤然转过身,再次朝他看了过来,那张清丽的面庞上面无表情,神情木然到近乎麻木。 “我最清楚你在想什么,我太了解你了。”姜姨娘的声音干涩沙哑,轻轻地,徐徐地。 她那双似是闪着泪光的眼眸变得更冰冷、也更深邃了。 被姜姨娘几句话揭穿了心思,楚令霄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羞窘、尴尬、恼怒。 “你变了……”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姜姨娘,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是那么陌生,心底最后一丝柔情也在此时此刻荡然无存。 这两个女人都变了。 沈芷不知廉耻,连姜敏姗都变了,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朵清莲了,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好跟她说的了。 楚令霄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里的花茶水也溢出了不少。 “够了!” “你最好知道点分寸,你只是妾而已,逸哥儿是我的儿子,我有权来决定他的一生。我想让他怎么样,他就得怎么样!” 楚令霄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姜姨娘,神情冷漠。 沈芷打他的脸,现在是连姜敏姗也要打他的脸吗,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姜姨娘:“……” 姜姨娘微咬下唇,编贝玉齿把柔嫩的樱唇几乎咬出血来,似乎听到了心底某种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她的心冰凉冰凉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又叹了口气。 “的确是这样的……”她低低地自语。 楚令霄以为姜姨娘总算认清了现状,露出了几分胜利者的骄傲,却听姜姨娘还在喃喃地说着:“只要你还在一天,逸哥儿就得听你的,一次又一次地被你利用,直到再没有任何价值。” 楚令霄的脸色瞬间僵住了,仿佛被她往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似的,心口一股怒火轰然燃起。 他太指着门帘的方向,怒道:“滚!你给我滚!” 姜姨娘恍若未闻,嫣然一笑,自顾自地说着话:“但若是你不在了呢?” 她的笑容很愉悦,也很妩媚。 只是在此刻这种情况下,这笑容就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宛如一朵带着毒的夹竹桃,让人不寒而栗。 眼前的女子仍是同样的容貌,可眼神却不一样了,就像是皮下换了一个灵魂似的。 楚令霄:“……” 楚令霄心里有些不安,后颈的汗毛全都倒竖了起来,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她是疯了吗? 下一刻,他感觉腹中传来一阵隐隐的痛楚。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刚才裴霖晔踹他的那一脚导致的,只是微微蹙眉。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股疼痛在不断地加剧,就像是有人一刀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小腹,然后反复地把刀子在他腹中搅动着他的肠子一样。 他的肠子似乎要被割断、碾碎。 楚令霄的额角、脖颈、后背都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汗如雨下,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等等! 楚令霄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缩,他一手紧紧地捂着肚子,眼睛则看向了旁边茶几上的两个茶杯。 姜姨娘的那杯花茶是满的,也就是说,她自己没喝! 这个认知让楚令霄浑身发寒,双眼瞪到了极致,眼珠子更是快要瞪出来了。 “你……贱人,你刚才给我喝了什么?!”楚令霄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么尖锐,那么激动,带着明显的颤音。 浓浓的恐惧从他的神情与言语中散发出来。 姜姨娘站在几步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楚令霄,面无表情地答道:“一点点毒。” 四个字轻轻巧巧,平静淡漠。 楚令霄:“!!!” 肚子里的疼痛感愈发强烈,痛得他只想满地打滚,痛得整个人像是从河里捞出来一样。 他艰难地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他对她那么好,他为她做了那么多! “为什么?”姜姨娘喃喃自语,似乎轻笑了一声,定定地看着楚令霄痛苦的样子,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与摇摆。 “曾经,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为了你,我不惜为妾,就算被你父亲送去老家,我也毫无怨言;就算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死了,我也不怪你。” “我为你找了上百上千个理由,认为你都是不得已的。” “呵,我花了这么多年才明白,在你的心里,我根本不算什么,我根本没在你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你这个人没心没肺,只爱你自己。” 姜姨娘的语气越来越冷静,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人士,神色间无喜无悲。 楚令霄的面色更白了,呼吸粗重而艰难,吃力地反驳道:“你才没心没肺!” “我当然喜欢你,这些年,我一直那么宠爱你,怜惜你。当年你小产了,悲痛欲绝,我就把尘姐儿带去给你了,就为了让你出气。” 他为她做的还不过多吗?! 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可是这个女人还是不知足! 姜姨娘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莞尔一笑,这一笑,诡谲冰冷。 “你确定是为了让我出气?”她嗤笑着反问,“不过是你不敢反抗你父亲,也不敢对沈芷翻脸,只能对一个女婴出手吗?你想看着沈千尘越来越惨,亲娘在身边却认不了,好达到你报复的快感?” 话都说到这份上,姜姨娘也不会再给楚令霄留一点遮羞布了。 看着楚令霄气急败坏、痛不欲生的脸,姜姨娘感觉心里痛快极了,抬手指向了他的鼻子,继续道:“是你啊!” “是你让沈芷早产,是你趁乱偷走了刚刚出生的沈千尘,也是你给她取名作千尘。” “你所做的这些,全都不是为了我,是你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 有些话,说着说着,连楚令霄自己似乎都信了,他是为了她。 可笑,真是可笑! 被姜姨娘这犀利的一句句说中了心思,楚令霄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腹中的剧痛还在加剧,痛得他几乎说不上话,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子如烂泥般瘫在了椅子上。 “你……从来为的就是你自己。”姜姨娘嫌恶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又看向了窗外摇曳在春风中的桃花,眼神悠远,仿佛在透过那些桃花怀念什么别的东西,“但我和你不一样,我还有逸哥儿。” 她本来孑然一身,也曾经把楚令霄当做她的天,她的地,但是楚令霄护不住她,当年她在老家小产时,她就知道她只有她自己而已。 直到生下逸哥儿后,她才有了真正的亲人。 逸哥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连,他才是她的全部,才值得她付出。 她已经认清了现实,问题的根源不在楚令宇,也不在太夫人,在于楚令霄。 只要有楚令霄在一天,他就会仗着为人父的天然优势,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她的逸哥儿去谋取他要的东西。 逸哥儿逃得过一次,两次,三次……逃得过百次、千次吗?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所以,楚令霄还是不在的好。 他为人父不能庇护逸哥儿,那还不如让逸哥儿没有这个爹,他的人生还会更顺畅点。 想到她的逸哥儿,姜姨娘的神色中透着由心而发的慈爱,可她的目光看向楚令霄时,就变成了冷厉与嫌恶。 楚令霄痛得是肝胆欲裂,狼狈无力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他双手捂着肚子抽搐、打滚,就像是一尾被人从水里捞上岸的鱼,绝望地垂死挣扎着。 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一点,姜敏姗是在玩真的,她真的在茶水中给他下毒了! 恐惧、震惊、后悔、愤懑等等的情绪在心口交织在一起。 他发泄似的叫骂着: “姜敏姗,你这个贱人!” “是我有眼无珠,错把你这个蛇蝎妇人当作此生挚爱!” “你这恶毒的女人!” “疼!来人啊!” “……” 楚令霄起初还痛骂不止,渐渐地,他熬不住了,开始卑微地祈求起对方:“敏姗,你快救救我!是我之前错了!” “我答应你,我不会把逸哥儿过继出去,我也不会让沈芷回来,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就好。” “我们会像从前一样……” 楚令霄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这番话,想哄姜姨娘心软。 “从前?”然而,听在姜姨娘耳里,对方的这些话可笑至极。 他们的“从前”不过是一场虚伪的戏剧而已。 他在演,她也在演。 姜姨娘垂眸俯视着在地上打滚的楚令霄,声音冷得掉出冰渣子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来不及了。” 她的清丽如月的脸庞上仿佛覆了一张面具似的,冰冷无情。 看在楚令霄的眼里,宛如一个从地狱爬上来的女鬼般。 楚令霄又开始咒骂了起来,用尽他所知道的一切难听粗俗的词语,骂姜姨娘,骂楚云逸,在地上好似蠕虫一般滚动。 他太痛了,痛得顾不上其它了,身体一不小心就压上了地上的碎瓷片,手、背、肩等部位留下了一道道被瓷片割破的血痕。 “呕!” 楚令霄张嘴呕出了一大口血,紧接着,又是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喷在了姜姨娘那霜白色的绣花鞋上,触目惊心。 这一刻,姜姨娘终于有所动容,但不是恐惧,而是快意。 她的唇角勾出了一个浅笑,仿佛枝头那洁白无瑕的梨花,纯净柔弱,只不过在此情此景下,诡谲非常。 她似乎看到了一件令她觉得极度愉悦的事,含笑道:“曾经,我信过你,结果我花了二十年才看明白你这个人,是我错了。” 她以为楚令霄会是她最好的选择,所以当年在她偷听到太夫人与老侯爷的对话时,她慌了。以她的身份,外嫁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至少对方肯定远不如楚家。 而且,那时候,她是真的喜欢楚令霄。 “我看错了人,信错了。” “所以,你现在说的话,我已经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了。” “幸好,我还有逸哥儿。” 是啊,她逸哥儿就够了。 楚令霄死了,她的逸哥儿才有好日子,将来再不用担心被人算计了。 379嫁祸 楚令霄痛苦地哀嚎不已,在地上滚得更厉害了,头发凌乱地散开,衣襟也松散了开来。 他的衣袍上沾满了一块块的血污,宛如一个形容疯癫的乞丐,让人望之就心生嫌恶。 楚令霄想爬起来走出书房去喊人,但是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四肢都是那么沉重,他站不起来,甚至爬不到书房门口。 他苦苦哀求着姜姨娘: “求求你,帮我去叫大夫,我会娶你!” “我会把爵位传给逸哥儿的,你相信我……” “敏姗,你就念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上……” “……” 楚令霄最后还试着动之以情,但是姜姨娘根本不为所动,反而面带痛快之色,享受着楚令霄此刻的痛苦。 姜姨娘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一生都是被你给毁了。” 她不能再让楚云逸的一生再被楚令霄给毁了。 她的逸哥儿是瓷器,不能磕着碰着。 姜姨娘的心坚定如磐石,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痛不欲生的楚令霄,眼眸幽深如墨,藏着疯狂之色。 她就这么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看着,看着…… 时间在楚令霄痛苦的呻吟中缓缓流逝。 她毫不躲避地亲眼看着楚令霄的挣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又呕出了一口血后,就一动不动地瘫在了原地。 周围寂静无声。 一、二、三…… 姜姨娘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直到数到“十”时,她那幽黑幽黑的眼眶中突然涌出了两行晶莹的眼泪,泪水滑下面颊,哭得楚楚可怜。 “啊——” 她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尖利得仿佛要掀翻屋顶的尖叫声,那么凄厉,那么惊恐。 “表哥,你怎么了?” “你醒醒啊!” “令霄……血,都是血!” 姜姨娘撕心裂肺地尖叫不已,声音越来越尖锐。 很快,门帘被人从外面刷地打起,接着,听到动静的小厮与大丫鬟一前一后地冲了进来。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楚令霄,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姜姨娘花容失色地跪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身子如风雨中东倒西歪的娇花般轻颤不止,仿佛随时要厥过去似的。 虽然小厮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却也能看得出楚令霄吐了那么多血,肯定情况不妙。 “快,快让人去请大夫!” “还有,去荣福堂通知太夫人!” “……” 外书房里一阵鸡飞狗跳,忙手忙脚乱。 很快,又有丫鬟把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的姜姨娘扶了起来。 喧闹之中,太夫人气喘吁吁地闻讯而来,脸色煞白煞白,当她看到倒在地上的楚令霄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就这么两个亲生儿子,老二死了,如果连老大也…… 太夫人不敢想下去,感觉心口像是被掏空似的,一股血气瞬间涌上脑门,眼前更是一阵一阵的发晕。 她脚下一软,向后栽倒,差点没晕厥过去,幸好王嬷嬷扶住了她。 王嬷嬷连忙给太夫人反复地顺气,这时,小厮怯怯地说道:“太夫人,大老爷好像还有气……” “……” “……” “……” 坐在旁边以帕子抹眼泪的姜姨娘身子一颤,眼底闪过一抹惶恐之色,接着,她一把抓住了大丫鬟的手臂,颤声道:“大夫……大夫来了没?赶紧去催!” 姜姨娘眼底掠过一抹懊恼之色。方才她看到楚令霄吐了那么多血,还以为他死定了…… 一听长子还有一口气,太夫人勉强缓过劲来,呼吸依旧凌乱,忙道:“快,快去把我的那支老参拿来!” 于是,太夫人的大丫鬟匆匆领命而去,以最快的速度取来了太夫人珍藏的一支两百年的老参,切了两片参片,喂到了楚令霄的嘴里。 楚令霄已经被人抬到了榻上,他从头到尾都没醒,任由小厮与丫鬟摆弄着,当参片挤进他嘴里时,发黑的血液从他口中流淌而出,看得太夫人心脏心脏一抽一抽。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等待的同时,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太夫人死死地捏着手里的紫檀木流珠串,一颗心像是被刀子反复地往心口戳似的,在心中祈求亡夫在天有灵能保佑长子。 姜姨娘在大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双眸中噙满泪水,抽噎着劝太夫人道:“姑母,您有心疾,不能受刺激,也不能动怒……您可要保重身子,家里还要您来主持大局呢。” “我这就让人去叫逸哥儿回来……” 姜姨娘的表情甚是悲怆哀婉,声音都带着颤音。 太夫人听到楚云逸的名字,一口气稍微顺了过来。是啊,就算长子有个万一,她好歹还有长孙在呢。 太夫人四肢冰凉,眼睛发红,直到现在,犹是惊魂未定,艰声问道:“敏姗,到底是怎么回事?令霄他怎么会吐血晕厥?” 姜姨娘的泪水又开始啪嗒啪嗒地淌个不停,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哭得我见犹怜。 “我……我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地说道,眼神游移。 太夫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觉得姜姨娘明显有所隐瞒,严厉地拔高了音量:“敏姗,令霄都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还在隐瞒些什么?!” 她板着脸时,混身自有一股侯府老封君的气势,不怒自威。 姜姨娘微咬下唇,睁着一对水气氲氤的眼睛哀哀凄凄地望着太夫人,泣声道:“表哥他一早去了姐姐那里,好像是不欢而散,回来后就大发脾气,砸了不少东西。” “我来时劝了他几句,后来他说有些腹痛,当时我是想给表哥叫大夫的,但表哥说许是吃了生冷的东西,喝点热水就好了。可他喝了茶水后,没一会儿就说头疼、胸闷,还满地打滚,又吐了血……” 姜姨娘说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一边说,一边哭,哭得梨花带雨。 她没有半个字说沈芷害了楚令霄,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引人往这个方向联想。 太夫人也如她所愿地一下子就联想到沈芷身上,皱了皱眉,怀疑楚令霄是不是在沈芷那里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心里发寒。 对于沈芷这个儿媳,太夫人的感觉一直很复杂。 当沈千尘与楚千凰被调换的秘密刚揭开时,太夫人也对沈芷有过愧疚,但这点愧疚早在沈芷一次次的得理不饶人中消失殆尽了,尤其是沈芷坚持与长子和离,还带走了一子一女,对于她亲手养大的楚千凰更是不念一点母女之情。 沈芷这个人为媳不孝,为妻不贤,为母不慈,让太夫人觉得膈应极了,但沈芷到底是沐哥儿的亲娘,所以太夫人一直忍着,也一直希望长子与她能够重归于好,结果沈芷竟然下次狠手,意图毒杀长子。 想到这里,太夫人就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碾压过去,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喘息,脑子里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回响着—— 是沈芷干的。 肯定是沈芷对长子下了毒,长子才会吐血! 是沈芷想要长子死! 是啊,长子与人素来无怨,除了沈芷,还能有谁?! “沈芷,一定是她,她好狠的心。”太夫人喃喃自语着。 这一瞬,太夫人后悔了,悔之莫及。 都是她提议让长子去把沈芷接回侯府来,所以长子才会眼巴巴地跑去找沈芷,才会被沈芷这蛇蝎妇人害成这样! 太夫人的心口忽然窜起了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仿佛一头发怒的母狮子,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要去找沈芷算账!” 太夫人想往屋外冲,却被姜姨娘眼明手快地拦住了。 “姑母,您可不能去啊!”姜姨娘简直快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泪如雨下,“要是您去了,国公府不会放过您的。” “现在国公府权势滔天,胳膊拗不过大腿……” 姜姨娘的意思很明确了,现在国公府得了势,要是太夫人跑去找沈芷算账,国公府势必会帮着沈芷对付太夫人,到时候,太夫人不但不能为楚令霄报仇,连她自己也会倒霉。 姜姨娘说得情真意切,眼神是那么真挚,口吻是那么恳切,好像事事都在替太夫人考虑。 太夫人:“……” 太夫人犹豫了,不得不承认姜姨娘所言有理。 就是为了沈氏女的名声,穆国公府也会帮沈芷遮掩这件事。 明白归明白,但太夫人还是不甘心啊,心底一片悲凉与愤慨,眼中不禁落下泪来,老泪纵横。 姜姨娘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眸子里暗芒涌动,又道:“姑母,现在还是找大夫给表哥看病才要紧。” 这会儿,对于六神无主的太夫人而言,姜姨娘就跟她的主心骨一样,太夫人连忙应是:“敏姗,你说的是,得让人再多请些名医来!” 姜姨娘拉着太夫人的手,扶着她坐下,正色道:“姑母,您放心,我会在这里守着表哥,照顾表哥的。” “表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在姜姨娘的抚慰声中,太夫人心有所触,觉得还是她这个侄女最好,沈芷、刘氏这些人全都是无情无义的,心里根本没楚家,也不敬她这个婆母。 要是长子这次能逃过死劫,太夫人也不作他想了,在心里琢磨着还是让长子把姜敏姗抬为正室吧。 姜姨娘一会儿吩咐人去给太夫人倒水,一会儿又让人去看看大夫来了没。 在一次次的催促中,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大夫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赶紧随小厮去看榻上的楚令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令霄与那老大夫的身上,皆是心急如焚。 空气沉甸甸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喊了起来:“大老爷醒了!” “太夫人,大老爷醒了!!” 太夫人与姜姨娘闻言皆是面色一变,快步朝榻边走了过去。 榻上的楚令霄眼帘微颤,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眸混沌,目光落在姜姨娘的脸上时,眼瞳中燃烧着汹涌的怒意。 “啊……” 他吃力地张嘴,可是嘴巴不听使唤,歪斜到一边,五官扭曲。 他想说话,发出的声音却是啊啊呜呜声。 太夫人脸色难看极了,忧心忡忡地问那位老大夫:“赵老大夫,我儿怎么样?”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太夫人脸上的皱纹骤然间深了好几分,腰背佝偻。 赵老大夫眉宇深锁,满头大汗,沉声道:“楚太夫人,令郎因为怒极攻心,导致中风。现在他一息尚存,恐怕九死一生。” 赵老大夫说得比较委婉,照他看,楚令霄病得太重了,能醒不代表就能活,但是面对家属,他当然不能把话说绝了。 太夫人也听懂了大夫的语外之音,差点又是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阵发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长子是中风,不是中毒?! 赵老大夫当场就给太夫人扎了两针,太夫人这才缓过劲来,眼眶中浮现一层薄雾,悲怆又心痛。 沈芷实在是冷心冷肺,她到底对长子做了什么,才会把他气成这样!就算她不愿意回楚家来,也没必要把人给逼到死路上啊! 太夫人心里把沈芷恨到了骨子里,颤声问道:“赵老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他!哪怕是一线生机……” 赵老大夫揖了揖手:“老夫这就给他开一张方子,先一日三次地服着,接下来,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他这次即便能救回来,身子也会大不如前,恐怕要卧榻调养很久,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也得再看看。” 赵老大夫的治疗方案其实就是把死马当活马医,所有话全都没说死。 太夫人用帕子抹了抹泪,客气地说道:“劳烦大夫开方子了。” 赵老大夫连忙应声,然后王嬷嬷给他塞了红封,他就跟着大丫鬟出去开方子去了。 太夫人的心乱极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群蜂乱舞。 “啊……唔……” 榻上的楚令霄还在吃力地试图发出声音,仍是徒劳。 这一幕看得太夫人更难受了,不由想起了之前次子楚令宇先是被人打瘫,后来又撞了头,最后还是没能撑下去…… 380蛇蝎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太夫人哀嚎不已,眼泪再次滑下眼角。 老天不公,让她先是中年丧夫,现在又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儿子一死一残。 姜姨娘的心情在短时间变了好几变,从紧张到放心再到暗喜,面上始终温温柔柔,温声细语道:“姑母,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表哥的。” “您身子不好,早些回去好好休息,也免得表哥没好,您的身子先垮了。” 姜姨娘体贴倍至地对太夫人说道。 “敏姗,辛苦你了!”太夫人心里妥帖不已,愈发觉得还是姜敏姗能与儿子共患难,不像沈芷,只能共富贵,大难临头就各自飞。 榻上的楚令霄闻言气得双眼血红,“啊啊啊”地叫着。 可是,他连一个清晰的词语也说不出来,太夫人只以为长子是因为中风心里难受。 太夫人以帕子抹泪,安抚楚令霄道:“令霄,你别急,娘没事。” “你会好起来的!你快闭上眼,好好休息,娘明天再来看你。” 太夫人实在是不忍心看长子这副样子,在王嬷嬷的搀扶下,匆匆地走了,全然没注意掉榻上的楚令霄更激动了,额角的青筋简直要从皮肤下爆出来了。 送走了太夫人后,姜姨娘不紧不慢地遣散了其他人,她自己一个人留在屋子里陪着楚令霄。 当她的目光再看着楚令霄时,眼神就冷了下来,冷漠,嫌恶,再不复之前的温柔。 楚令霄那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姜姨娘看,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过去这十几年的一幕幕,身形微微颤抖。 这个他曾经最爱的女人竟然在茶水给他下毒! 她真是好狠的心! 亏他一直把她放在心尖尖上! 姜姨娘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含笑道:“这样多好。” 她的声音依旧是温柔如春水,就是此刻有人听到了这句话,也不会怀疑是她给楚令霄下了毒。 “咿……咿……”楚令霄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心绪剧烈地起伏着,面目狰狞。 她要他死,但是他偏偏不死! 他要活下去,他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该死的是姜敏姗这个恶毒的女人!! “其实我早就应该这样了,怪我从前下不了手。”姜姨娘柔柔地勾唇笑了,那么愉悦,那么痛快。 现在这样就行了,沈芷与楚令霄和离了,楚云沐也改姓成了沈云沐,不会再来争楚家这个爵位了,而且,有沈千尘这个同胞姐姐在,沈云沐的前程绝不会差。 那么,永定侯的爵位就只能是楚云逸的了。 姜姨娘动作轻柔地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声又道:“你不想死对不对?” “放心,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是啊,楚令霄没死也好,他现在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楚云逸就不用守孝,可以继续奔前程,不然守上三年孝,岂不是又耽误了他的前程? 这样最好了,她再也不用担心楚令霄再对楚云逸下手了。 她不会让他死,但也不会让他好起来。 姜姨娘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三分,语调柔柔地宣誓道:“你放心,我会陪着你。” 一直一直陪着他! 窗外的春风徐徐吹着桃树,几片花瓣被风从枝头吹落,夹着点点柳絮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有几分“风信花残吹柳絮”的意境。 花枝在春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在窃窃私语着。 当天下午,楚令霄中风瘫痪的事也传到了宫里,由江沅传进沈千尘的耳中,连琥珀都是一惊。 沈千尘:“?” 楚令霄今年应该刚刚三十岁,怎么就中风了?! 虽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性,但是沈千尘还是觉得楚令霄的中风来得有些突然。 “知道怎么回事吗?”沈千尘放下了手里的羊毫笔,垂眸看着案上刚刚画好一幅《桃花图》,墨迹未干。 江沅也猜到沈千尘要问个究竟,因此答得很是详细:“今天楚令霄上午先是去沈宅找了沈夫人,但是沈夫人没让他进去,后来裴指挥使去沈宅时,恰好撞上了楚令霄。他们没说上几句,楚令霄就一个人灰溜溜地回了楚家,回去后不久,就传出他中风的消息。楚家那边还请了好几个大夫上门。” 沈千尘:“……” 她听过也就算了,楚令霄是生也好,是死也罢,只要他别傻得犯到她头上,她也懒得管楚家的家务事,。 主仆俩说话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穿过一片桃花林信步朝这边走来,步履闲适,就这么徐徐地走入沈千尘的视野中。 缕缕阳光穿过桃树的枝叶柔柔地洒在顾玦身上,似有朵朵桃花在他衣袍上绽放。 那俊美的脸庞在阳光下越发夺目,连他身旁怒放的的桃花都显得黯然失色。 春风轻轻拂过,满树桃花扑簌簌地洒落枝头,无数粉色的花瓣如一片细雨般落下,落在顾玦的鬓发、衣袍、鞋面上。 “千尘。” 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似那温煦的春风,如飞舞的花瓣,轻轻地落在她的心尖上,宛如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牵动着她的心绪。 当他走近时,似乎带来了阵阵桃花香,芬芳馥郁。 “怎么?”顾玦敏锐地问了一句。 沈千尘就把楚令霄中风的事说了,她只是与顾玦道家常而已,不想,顾玦提议道:“让太医去看看吧。” 沈千尘:“……” 沈千尘惊讶地挑眉,江沅也同样有些惊讶,两人都觉得这不像顾玦的风格啊。 顾玦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摸了摸她的头,淡淡道:“再过四个月你就要及笄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守孝吧。” 等到了八月,国丧也过了,顾玦可不想因为楚令霄突然死了,耽误了沈千尘的及笄礼。就算沈千尘改姓了沈,楚令霄也还是她的生父。 沈千尘并不在意自己的及笄礼,但是顾玦在意,沈芷也在意,他们都说要给她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 为了他们的心意,沈千尘也开始期待起自己的及笄礼。 “嗯。”她笑吟吟地应了,笑得露出一对甜蜜蜜的梨涡,立刻就吩咐江沅找个太医跑一趟楚家,去看看楚令霄。 江沅早就想着悄悄退下,这下,理直气壮地告退了。 顾玦绕到了书案后,走到了沈千尘的背后,俯身去看她刚画好的那幅画。 那是一幅夕阳下的桃林,一角的几棵桃花被靠近夕阳染得红艳艳的,与桃林中白衣如雪的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就算不问,顾玦也知道她画的是自己。 他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失笑,双手从她身体两侧伸过去,撑在了书案上,头微垂,脸颊贴着她的脸颊,乌黑的长发顺顺势垂落几缕,轻拂过她隆起的胸前。 他身上那清冽的气息一下子将她笼罩其中。 沈千尘放松地将身子微微靠后,依偎在顾玦身上,动作做得无比自然,心中似有一叶名为愉快的小舟在心湖中欢快地摇曳、浮动。 春风吹起两人的衣裳与青丝,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沈千尘看着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抿着唇笑,随口问道:“好看吗?”她问的是画,眸子里溢满了自信的光彩,等着他夸奖。 顾玦没有回答,凑过去轻轻在她唇角啄了一下,然后一把将人抱起,他自己坐到了书案前的凳子上,让她坐在他腿上。 “好看。”他含笑道,一语双关,清冷的声音略带几分慵懒,竟有种别致的诱惑与风情,几缕微凉的发丝抚上她颈侧的肌肤。 沈千尘觉得颈侧有些痒,本想捋开他的头发,可是抓在手里后,又舍不得撒手了,调皮地把玩起他的头发。 经过她这段日子的精心调养,他的头发变得更黑,也更亮了! 嗯! 全都是自己的功劳! 沈千尘美滋滋地想着,更理直气壮地玩得不肯撒手了,纤白的手指一圈圈地卷着他的发丝,眼角的余光瞥见影子里的她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顾玦看着她笑意盈盈的侧脸,笑意荡漾。 她总是表现出远超她年龄的成熟,所以他反而喜欢她孩子气的举动,这种只在她跟前表现出来的孩子气,代表着一种不同于旁人的亲昵。 与她在一起,顾玦总是很放松,仿佛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静静地享受了片刻的静谧,顾玦忽然打破了沉寂,问道:“我刚刚去看过太子,他的伤能够好到什么程度?” 这段日子以来,顾南谨的伤势在肉眼可见地好转中,从一开始躺在榻上朝不保夕,太子妃甚至不敢合眼,渐渐地伤势稳定了,刀口结疤愈合,现在顾南谨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只不过走不了几步,就会大喘,还时常咳嗽。 太医们也每天给顾南谨复诊,结论与沈千尘差不多,太子伤了肺,以后只能慢慢养着,也不能受累。 顾南谨是怎么从性命垂危捡回了一条命,从太子妃到太医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对沈千尘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面对顾玦,沈千尘也不藏着掖着,坦然地直说了:“太子伤得太重了,这一次,因为我出手,他才勉强保住了命,要想恢复到原来那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现在的太子就好比一株快被白蚁蛀空的树,脆弱得不堪重击。 “因为伤到了肺叶,以后他会容易胸闷气短,也有可能会影响到心脏等脏腑,而且他绝对不能再操劳,不然会有损寿数。” “尤其是天气冷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身子,若是得了伤寒,他也会比普通人容易得肺痨之类的肺病。” “不过,他要是好好休养,不操劳,活过四十应该没问题,再以后我就不敢说了。” 就像肺痨被很多人形容为富贵病一样,现在的太子得的就是富贵病,如果他在贫苦人家,也许活不过今年,可是在皇室这样的人家,他就可以用各种名贵的药材养着,由太医们精心照料着。 和煦的风轻轻柔柔地吹来,桃花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被风刮了过来,其中几片落在书案上、画上、砚台上。 周围静谧了片刻,顾玦轻声道:“顾元嘉才四岁。” 沈千尘明白他的意思,皇长孙才四岁,四岁的孩子还太小,如今根本还看不出什么,将来是好是坏不得而知。 国不可立幼主。 春色柔美,太阳西下,树梢那花团锦簇的桃花轻轻颤动,像是在慵懒地打着哈欠。 静默中,顾玦又道:“太子刚刚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了。” “他说,他不想继位。” “……”沈千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虽然不主动理朝事,但是顾玦与人议事从来不瞒着她,所以她耳濡目染,对于朝事还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的。 现在的大齐看似平稳,其实局势很复杂,先帝才刚刚驾崩,又是以这种极其不风光的方式,朝堂上还有不少先帝留下的旧臣都是康鸿达之流,这些人都需要清洗。 大齐的朝堂就如同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不少伤口已经化脓,必须割开伤口,割掉腐肉,挤出脓水,才能治愈那些伤口。 这是内忧。 大齐之外,还有周边的蛮夷、倭寇等等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这是外患。 接下来,新帝登基后,需要攘外安内,大齐没个几年功夫安定不下来。 可太子的身体不能伤神,皇长孙这个月才刚满四岁,以大齐现在的情况,也不可能扶持一个孩子上位。 有道是,君弱则臣强,立幼主只会让朝堂与民间的人心更不安定,埋下不必要的隐患。 沈千尘扁扁嘴,嘟囔地点评道:“太子的几个弟弟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 她这句话自然是把二皇子顾南昭也包含了进去。 年方十四岁、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理所当然地摆出了指点江山的气势,逗得顾玦轻笑出声。 的确是这样。 太子被他的皇祖父教得很好,但就算这样,太子的性情作为一个皇帝也有些过于软和了。 但顾南昭等其他皇子就个个不成样,还有六皇子下头的几个皇子年纪太小,看不出好坏。 381至尊 沈千尘抬起头,凑过去近乎怜惜地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一触及分,什么都没有说。 顾玦搂着她的纤腰,留恋地也在她脸上同样的位置吻了吻,然后下巴靠在她纤细的肩膀上,也没有说话。 沈千尘不会去劝顾玦什么。 她认识顾玦两世,最了解顾玦了。 她知道,他胸有沟壑,性情坚毅,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动摇他的意念。 但是,她更知道,他没法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齐逐渐走向衰败。 对于沈千尘来说,顾玦是最好的人。 无论他做什么事,她都支持他。 沈千尘上半身靠着他,慵懒地歪在他怀里,蹭蹭他的胸膛,像是软乎乎的长毛狮子猫。 阳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微笑时,凤眼上挑,眼神明亮有神,流光溢彩,宛如一朵倏然绽放的昙花,明**人。 这一刻,时间似是静止。 顾玦沉浸在她灿烂明媚的笑容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看着她的笑,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先看看吧。”顾玦低声道,俯首又凑近她,越靠越近,漆黑幽深的瞳孔倒映出她的脸庞,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的眼中似乎藏有浩瀚无垠的夜空,沈千尘也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她喜欢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总是写着守护、包容。 不知何时,这双眼睛中看向她时又比前世多了宠溺,以及—— 火焰。 似有两簇火焰在瞳孔中熊熊燃烧,然后火焰燃到了她的身上。 她感觉到一个个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的鬓边、脖颈边,她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以及衣料窸窣摩擦的声音,她的耳根开始发烫。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顾玦才放开了她,本来想带她一起去寿宁宫与殷太后一起用膳,不想刚走出桃林,就见惊风形容局促地来了。 “王爷,”惊风作揖禀道,“太子刚刚召见内阁阁老与王室宗亲们。” 太子的口谕在当天就传到了各府,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突如其来地收到太子的宣召,众人都是震惊不已,有人惊疑不定,有人犹豫,有人打算随波逐流,也有人忐忑不安,几个人干脆结伴去找礼亲王套话。 “礼亲王,你可得跟我透一个底,太子殿下这次宣召我们,到底是何用意?”礼部尚书杨玄善神色恳切地看着礼亲王,心神不定,脑子里已经想过各种可能性,越想越不安,简直坐立难安。 张首辅与顺王等人也是心下没底,同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礼亲王。 照理说,现在皇城都由顾玦把持,要是顾玦不许,太子的口谕也不可能传出宫来。 礼亲王:“……” 礼亲王神色复杂,他也不知道太子的用意。 先帝已经过世,走得突然,也没留下遗旨,无论先帝在世时怎么不喜太子,照理说,今天都该由太子作为嗣皇帝继位,方是正统。 但偏偏现在的局势微妙,顾玦一力把持了朝政,所有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本来,要是太子这次被先帝所伤,死了的话,或许也没这么多麻烦与纠结,偏偏太子活着。 其实,所有人的心里都有同一个疑问—— 顾玦会由太子就这么顺顺利利地继位吗? 礼亲王以及其他人几乎不敢细想这个问题。 礼亲王揉了揉眉心的褶皱,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礼亲王想起顾玦在逼宫前曾说过他要去北地,他知道当下顾玦说这句话时的心意肯定是真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局势万变。 就是礼亲王又何曾能想到先帝顾琅会亲手对太子下杀手,顾琅的心太狠了,手也太毒了。 以现在的形势恐怕也容不得顾玦退。 张首辅突然问道:“礼亲王,你可见过太子殿下?他的身体怎么样?” 几个内阁大臣自先帝驾崩后,就再也没见过太子,关于太子的一些信息,都是间接听说的。 相比之下,礼亲王等宗室王亲们知道得还多一点,他去看过太子几次,也曾经与太医们接触过。 对此,礼亲王心里也不得不感慨顾玦行事大气,并没有阻碍他们与太医接触。 礼亲王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太好。” “太医说了,怕是会影响太子的寿数。” 说到这句话时,礼亲王声音艰涩沙哑。毕竟他对太子是真的寄予厚望,何尝会料到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 礼亲王定了定神,才接着道:“太子伤了根本,以后不能操劳,需要长时间卧床静养。” 换句话说,现在的太子就跟搪瓷娃娃一样娇贵。 空气凝滞,似是凝结在了一起。 厅堂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心里多是游移不决,一会儿想先帝,一会儿想太子,一会儿又想顾玦。 坐在下首的张首辅垂眸喝了口茶,慢悠悠地放下了茶盅。 比起其他人,他的神情与动作间自有一股尘埃落定的沉稳。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张首辅淡淡地问道。 “……” “……” “……” 众人皆是默然,神情各异,已经有人隐约猜到了张首辅的意思。 迎上礼亲王闪烁不定的眼眸,张首辅的眼神沉稳坚定,宛如屹立不倒的磐石,一派坦然地说道:“君弱而臣强,本就不是兴国之兆。” 自先帝驾崩后的这段日子,张首辅虽然没表态,但是一直在思考这半个月来发生的种种,也在谨慎地斟酌着大齐的未来。 有些事也不知道该说是天意弄人,还是命中注定。 顺王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那日我们能早些进养心殿……” 他也只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顺王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那日他们能再早一步冲进养心殿拦下先帝,太子安然无恙,那么太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太子身子康健,宸王以及他们这些为人臣者好生扶持太子这个新帝,以太子的仁厚定能容得下宸王,如此也算是一则君臣相得益彰的佳话。 礼部尚书杨玄善也看得出顺王在想什么,接口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事实是,太子的身体被先帝亲手摧毁了。 张首辅接着道:“就算现在宸王肯用心辅佐太子,但来日呢?” 这个问题落下后,厅堂内又是一阵沉默。 礼亲王曲指轻轻叩响了茶几,垂眸想着张首辅说的这个问题。 来日,顾玦是该继续把持朝政,还是把权力交还给皇长孙? 但这么一来,就算顾玦依然无心权位,皇长孙顾元嘉能容得下一个掌权多年的摄政王吗?! 这是一个可以预见的隐患! 历史上,多的是为了亲政而诛杀摄政王的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子的无上权力是不容人觊觎、也不容分享的,所以这残酷的帝位之争永远是充满了杀戮与血腥的。 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父子、夫妻、母子、兄弟、叔侄等等全都可以反目成仇。 这种类似的事在帝王家太常见了。 顺王想和稀泥,不愿轻易表态,坐在一旁麻木地喝着茶,而礼亲王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坚毅。 他的右手猛然握成了拳头,也停止了叩动茶几的动作,轻声道:“以顾玦的性子,也不会允许自己把身家性命赌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 礼亲王把语速放得很慢,语气很平静,也很冷静。 张首辅的几句提点让礼亲王忽然间犹如醍醐灌顶般,想明白了。 有些事是无法逃避的,终究还是要面对。 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太子会变,皇长孙会变,顾玦也会变。 等到十几年后皇长孙长大成人,顾玦肯定会有自己的儿子,届时大齐需要面对的问题,就不仅仅是皇长孙容不得下顾玦,还要看顾玦父子怎么想,恐怕大齐会再次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变数太多了,未来也太难说了。 一切的源头就是太子,太子要是身体好,那么顾玦会远去北地,封个藩王,朝廷也就可以安稳了。 但现在,就不行了。 杨玄善也明白张首辅与礼亲王的意思,默默点头。 顺王继续保持沉默,他来也是想看看礼亲王到底是什么打算,反正他以礼亲王马首是瞻就是了。 众人无声地交换着眼神,屋子里静了下来,久久没有声音再响起。 这一日,张首辅等人在太阳落山前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礼亲王府,一部分人去联系宗室,另一部分去跟其他阁老们沟通,各司其职。 这是一个异常寂静的夜晚。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晚,夜风呼啸不止,枝头的花朵花苞被吹落了不少,让人有种置身深秋的错觉。 次日一大早,以张首辅为首的六部阁老以及礼亲王为首的一干宗室王亲们一起进了宫,求见太子顾南谨。 每个人皆是面色凝重,今日会出现的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已经达成了一致。 “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众人齐聚东宫,一个个神情肃然的对着顾南谨与太子妃躬身作揖。 时隔半个月,这还是张首辅等人第一次见顾南谨。 上一次在养心殿的正殿看到顾南谨时,就是他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的样子。 众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太子清瘦了,也苍白了,衣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他依旧高贵、儒雅,气质沉静;可又似乎变了,沉静之中多了一股恬淡,有种看破尘世的平静。 眼前这个太子熟悉而又陌生,再不复这个年纪有的生机勃勃。 想着太子身上发生的那些事,众臣心中愈发感慨,同时目光不由地瞥向了太子妃。 女子不可参政,太子议政,从前太子妃是从来不插手的,可今日太子妃却出现在这里,可见太子要说的事十有八九就是“那件事”了。 “平身。”顾南谨的声音温文一如从前,只是声音略显虚浮,中气不足。 他负手立于窗前,俊逸的面庞上神情庄严从容,平和如一池静水,徐徐道:“孤今天叫你们来,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 众人掀了掀眼皮,有人不动如山,也有人忍不住彼此交换起眼神。 他们已经做了决定,他们就是豁出去,也只能阻止太子登基。 哪怕将来史书上对他们今日的行为必然会有所诟病,甚至猜疑他们是否被宸王收买,为了大齐的将来,有些事也终究得有人去做。 当初他们犹豫不决,事情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一次,他们不能再踌躇了。 礼亲王定了定神,正想着要怎么劝,就听顾南谨语气平静地又道:“孤想请九皇叔登基。” “……” “……” “……” 霎时间,殿内所有的声音就像是在这一瞬离众人远去似的,周围像是极度的寂静,又像是喧嚣不已。 旭日的光辉透过窗户投在顾南谨的脸上,把他的脸分成了两部分,一半莹白如玉,一半讳莫如深,尤其是背光下的左眼在淡淡的阴影中尤其幽深,庄严、坚毅、冷静,而又超然。 众人皆是地望着他,一动不动,都被他刚刚的这番话震慑住了。 太子妃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显然早就知道顾南谨要说这个了。 礼亲王与张首辅不由面面相觑,都在心中发出由衷的感叹声,太子不愧是他皇祖父仁宗皇帝教出来的一国储君,他心里是看得极为透彻的。 其他人也在暗暗地对视着,按照礼数,他们这个时候该劝太子三思。可此情此景,众人都有些说不出来,他们来之前,都没想到太子能有此觉悟。 顾南谨的神情很平静,仿佛他方才说的不是什么惊人之语,他放弃的也不是皇位,就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继续说道:“我体弱身虚,无法处理国事,难当大任。” 从这一刻起,他从自称“孤”改为“我”,也是宣誓着他的决心。 “我这个太子无能,没能劝阻住父皇,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且,父皇之死也算与我有关,不孝之人也没有脸面继位。” 子不言父过,哪怕顾南谨也知道顾琅大错特错了,说起这件事也只能尽量的委婉,苦涩之意溢于言表。 ------题外话------ 今天限免,这章是免费的。明天0时后更新,最近更的少了,明天补上。 *楚令霄没死是因为要守孝呀,就算和离也是要守孝的。 382帝位(一更) 当顾南谨说到最后一句时,在场众臣的心中宛如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又似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杂在一起,让人说不出心头到底是何滋味。 那一天,他们中的好几人当时都冲进了养心殿,亲眼目睹先帝顾琅在龙椅上吐血身亡,记忆犹新,仿如昨日。 顾南谨低低地苦笑了一声,目光望向了窗外,下巴微抬,目光遥遥地落在远处一只振翅飞翔的鸟雀上。 风将他鬓角的一缕发丝拂起,发丝凌乱地散在他苍白清瘦的面颊上,整个人透出一种悲怆无力的气息。 “那日,父皇想杀我,我与父皇推搡之间,我曾推了他一把,当时他的胸口撞在桌角上,吐了血……” 顾南谨闭了闭眼,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一幕幕,历历在目,反复地告诉他,他的父皇想亲手杀了他。 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仿佛一头被杀戮所控制的野兽。 那张脸深深地铭刻在了顾南谨的心中,即便是在昏迷的那几日、在最近的午夜梦回间,他都反复地梦到这一幕。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没错,父皇想杀他,他只是想自保。 道义上、情感上,他又摆脱不了那种沉重的负罪感。 众人再度愕然,哑然无声。 窗外,几只鸟雀振翅擦过枝头,那振翅声与枝叶摇曳声像是撩在了人心头似的,让人心浮气躁。 “先帝的死因与此无关。” 殿外,一个清亮婉转的女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也包括顾南谨与太子妃,只见正殿的大门口,着一色月白衣裳的一男一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檐下,皆是风姿绰约,宛如谪仙下凡。 一双璧人安静从容,淡定自若,就像是两颗自带光华的明珠,不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令人移不开眼。 两人肩并肩地走了进来,众人慢了一拍,这才记得齐齐行礼:“参见宸王殿下,王妃。” 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前所未有的恭敬,既然太子都表态了,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宸王顾玦必然会是大齐新的天子。 面对这阵仗,沈千尘依旧面不改色,直白地说道:“太子殿下,先帝之死与你无关。” 她说得坦率,单刀直入。 太子妃傻愣愣地看着几丈外的沈千尘,眼神深邃如潭,目光追逐着沈千尘的身影。 沈千尘气定神闲地与顾玦一起走到两把圈椅上坐下了。 能坐着,她当然不要站着。 顾南谨在一个短暂的愣神后,率先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的笑容,感激地对着沈千尘微微颔首。 他心中如释重负,整个人也陡然间变得轻快了不少,清瘦的身形就像是寒风中挺拔的白桦树。 沈千尘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几次给顾南谨诊脉,顾南谨的脉象都显示他忧思过度,夜不能寐,身子养得不太好,即便她吩咐太医给他加了安神香也是徒劳。 原本她只以为许是顾琅弑子给顾南谨的打击太重,他需要时间来治愈心头的创伤,不想他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先帝之死是因为丹毒攻心。”当着顾南谨、礼亲王、张首辅等人的面,沈千尘干脆就把话说白了。 虽然顾琅在世时,她从来没给他探过脉,他死后,也从来没有给他验过尸,不过,她看过太医们的脉案,不仅是年后这两个月的,还有过去这大半年的。 “你当时看到他吐血,确是因为受到撞击,但不致死。他最大的问题是体内丹毒已经渗入五脏六腑,侵蚀他的神志,每一次他动怒,丹毒都在加深。” “就算他这次运气好,被救了回来,也活不过三个月了。” 顾琅早晚都逃不过一死! 沈千尘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顾南谨,从前看到他总来王府找顾玦,每次都觉得他烦人得很,直到今天,她才换了一种目光去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沈千尘不是傻子,对于人情世故也很通透,能听得懂顾南谨的意思。 古有尧舜禅让,今日顾南谨愿意主动让贤,可以成就一则佳话,同时也难免会有世人、后人质疑顾玦故意辖制太子,逼迫太子内禅,毕竟现在顾玦大权在握,想要威逼太子轻而易举。 然而,顾南谨不惜自揭伤疤把“不孝”的罪名揽到了身上,这么一来,他涉嫌弑父,哪怕不是直接,而是间接,名声也有了瑕疵,自然就不能登基了。 那么,由顾玦登基为帝,就是名正言顺。 顾南谨能有这个心胸,也确实难得了,这也算是歹竹出好笋了吧。 沈千尘难得给了顾南谨一个好眼色。 不过赞赏归赞赏,沈千尘也没打算接受对方所谓的“好意”。 在她看来,顾玦光风霁月,不需要顾南谨这么做。 真相就是真相,不用遮掩,也不用扭曲。 顾玦微微地翘起了唇角,神情愉悦地看着身侧的沈千尘。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如同她总是默契地知道他的想法一样。 有时候,他也会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仿佛他们前世就认识一样。 其实,也未尝不可能。 顾玦不禁想起了那日在白云寺觉慧大师说的那句话:“女施主前世福缘深厚,功德无量,今生所得的福报,都是由前世修来的。” 也许冥冥中有股力量让他从数千里的北地回到京城,走过重重山河,只为了在京城与她相遇。 顾玦在笑,顾南谨也同样在笑。 听了沈千尘的这番话,顾南谨的眼神反而变得更坚定了,是那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却此志不改的坚定。 顾南谨深深地凝视了顾玦片刻,眼神中似是蕴含着千言万语,接着,他缓缓地环视礼亲王、张首辅等人,正色又道: “孤德不类,不能上劝先帝,下遂群生之和。” “孤不孝,愧对祖宗,不堪帝位。” “孤无能,难当大齐天下!” 他一字字、一句句皆是铿锵有力,清晰地回响在殿内,透出一股历经沧桑的凝重。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俯身对着顾玦作了个长揖,明明是臣服的姿态,却让人觉得姿态坚毅。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九皇叔登基,一正国统,安民心,定天下。”他的声音更为响亮,声音似乎是从他单薄的胸腔中发出。 说完,他就在太子妃的搀扶下,毫不犹豫地对着顾玦跪了下去,太子妃自己也顺势跪下,眸子垂下。 周围又静了一静,时间似乎静止,空气凝结。 礼亲王等人再次互相看了看,神情慎重。 他们在进宫之前就都商量好了,就算背个不忠的名头,怎么也都要劝顾南谨让步,而现在,不用他们开口,顾南谨就主动愿意内禅给顾玦,这再好不过了。 不得不说,所有人都感觉如释重负。 于是,众臣也就再没什么顾虑了,一起向着顾玦的方向跪了下去,连殿内的内侍与宫女们也都跪下,所有人霎时都矮了一截。 众臣也是齐声道:“恭请宸王殿下登基!” 声音整齐划一,郑重而又恭敬,头也随之伏在了地上。 顾玦转头又看向了沈千尘,沈千尘对着他嫣然一笑。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纯粹,眉眼弯弯,如那骄阳般璀璨热烈。 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只映得下顾玦一人的身影。 那双会说话的眸子似乎在说,不管顾玦做任何决定,她都会留在他的身边。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沈千尘主动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似乎在告诉他,她的心意。 顾玦回握住了她的手。 无论是顾玦还是沈千尘,在得知顾南谨昨日宣召宗室和大臣时,就已经猜出了顾南谨的决定。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所有人走向了一条必然的道路。 也许意外,也许是必然。 现在的局势在“阴错阳差”下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现在的大齐确实容不得旁人登基为帝了。 顾玦必须坐上这个位置,唯有这样,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方式。 守在殿外的东宫侍卫们以及玄甲军将士们也都是肃然,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在留心着殿内的动静。 片刻后,殿内异口同声地响起了洪亮的声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高喊声以一下子就惊起了一片庭院中的雀鸟,十来只五彩斑斓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在树梢、花丛间飞过。 殿内,沈千尘想抽手站起身,结果臀部才离开椅子,就被顾玦警觉地拉住了,顾玦更为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沈千尘转头看向顾玦,顾玦微微一笑,拉着她坐好,带着薄茧的手指还在她柔嫩的掌心轻轻地挠了一下。 他狭长的眸子里写着郑重、信赖、亲近……以及宠溺,浓烈得溢了出来。 沈千尘感觉像是要被他的眸子吸进去似的,移不开目光。 于是,她安然地坐在那里,与他一起接受众人的叩拜,手指悄悄地也在他的掌心挠了一下。 她抿唇笑了。 两人目光交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瞬,时间似乎停止了流转,又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与周围的其他人隔离开来。 当日,顾玦亲自下了登基诏书,昭告天下。 这道诏书一出,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来。 先帝驾崩已经半个月了,按照规矩,早该立下嗣皇帝的人选,再安排新帝登基的事宜,可半个月过去了,这件事还是无声无息,无论是朝廷中还是民间,都是揣测纷纷,不少人的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安的。 直到现在,顾玦的登基诏书公示天下,这件事总算尘埃落定。 上至朝臣勋贵,下至普通百姓,对于宸王顾玦之名,皆是如雷贯耳,对于宸王的功绩,也是如数家珍。 如今得知宸王即将登基,可谓是普天同庆。 若非是现在还在国丧,恐怕早有人放爆竹烟花庆祝此事了。 在一片欢天喜地的声音中,也难免会夹杂着那么一些不太好的声音,有人说是顾玦令玄甲军逼宫,乃是乱臣贼子;有人说先帝之死与太子的内禅根本就是顾玦的阴谋。 但是在大势所趋下,那么一两个违和的声音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浪花。 谁都知道宸王登基的事势在必行,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 当天,礼部择了吉日,把新帝登基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一。 这个消息当然也传到了永定侯府,侯府为之炸开了锅。 下人们急不可耐地赶去把这个好消息太夫人、二房、三房以及四房的主子们。 然而,闻讯的太夫人却觉得一个颗心抽痛不止。 顾玦已经公告天下要登基了,很显然,沈芷是不会回心转意了。 383袭爵(二更) “沈芷的心实在太是狠了!”太夫人颤声道,气息急促,神情间不知道是怒多,还是恨多,“明明我们楚家可以出一个皇后,现在却打了水漂……” 她的手一不小心过度用力,手里的那个紫檀木流珠串就散了开来。 那些拇指头大小的紫檀木流珠“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往四面八方滚了出去。 自从楚令霄中风后,就瘫在了榻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几日过去,身子也不见一点好转。 太夫人心疼长子,每天都要一遍遍地咒骂沈芷,王嬷嬷等人怕她气坏身子,起初还会劝,可反而被太夫人迁怒,于是王嬷嬷她们也就不敢再劝了,全都低眉顺眼,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姑母,您别动怒。”姜姨娘一边劝慰着太夫人,一边动作温柔地给太夫人按摩起手部的穴道,声音如水般淌入人心中,“就算姐姐不回来,也没关系的。” “尘姐儿她无论姓不姓楚,身上都流着楚家的血,也是从楚家嫁出去的,楚家是她的根,她就算改了姓,这一点也改变不了。” 太夫人的眉心依旧紧紧蹙起,但是神情却随姜姨娘这番话略有舒缓。 侯府上下皆知自从楚令霄中风后,姜姨娘日日都在他身边照顾着,除了来给太夫人请安外,几乎是寸步不离。也因为此,太夫人最近对姜姨娘是越来越看重了,远远超过二夫人、三夫人与四夫人。 片刻后,姜姨娘给太夫人按摩的动作停了下来,幽幽地叹息道:“只是,尘姐儿对楚家一直有一些误会……”她的眼睫颤了颤,欲言又止。 太夫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想起了从前的“楚千尘”。这丫头过去养在姜姨娘膝下时,一直是个乖巧听话又孝顺的孩子,直到这一年才性情大变。 太夫人怒声道:“尘姐儿也就是被沈芷蛊惑,所以对我们楚家的误会太深了!” 就算长子当年是犯了点错,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沈芷本该劝着沈千尘莫要与生父生分了,却反而记恨上了,加油添醋地闹得他们父女失和。 现在,沈芷更是把长子气得中风,每每思及此,太夫人就觉得悲痛不已,喃喃道:“家门不幸!”娶到这种儿媳真是家门不幸! 姜姨娘目光一闪,继续给太夫人按摩,感慨地叹道:“幸好逸哥儿和尘姐儿一向要好。” 太夫人思索了一会儿,脸色有些复杂,迟疑了一下,问道:“逸哥儿还在宸王府吗?” 大前日,楚令霄病倒了,姜姨娘让人给楚云逸捎过口信,楚云逸只回来看了楚令霄一眼,就又走了,前后脚在楚家呆了不到一盏茶功夫。 太夫人甚至根本没见到楚云逸的面。 哎,长孙这是还在跟自己赌气呢。 太夫人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不免联想到康鸿达以及次子楚令宇。 楚令宇若是还活着,那么太夫人还可以把他叫来,骂上一通,可是人都死了,太夫人对这个次子就只有心疼了,毕竟次子才不满三十,就英年早逝。 而且,太夫人后来也反复想过这件事,她这个次子虽然没出息,但一向老实本分,也从来不去那等子风月之地,他怎么会想到走康鸿达的路子呢? 答案很明显了,一定是因为刘氏。 刘氏这刁妇一向急功近利,一定是她挑唆的,才会闹得长子与次子兄弟失和,长孙也对楚家生了芥蒂。 姜姨娘一直在观察太夫人的神情变化,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勾了勾。 明明是温柔纤弱的样子,却让无意间瞟见这一笑的王嬷嬷心头无端发寒。 姜姨娘其实对楚云逸在王府的状况一无所知,可嘴上却煞有其事地说道:“姑母,您放心,逸哥儿跟我说了,他现在一直跟在宸王殿下身边呢。” “宸王殿下很喜欢他,事事都带着他,他跟着殿下如今也见了不少世面了。” “他说了,尘姐儿待他也好。” “也是,他们俩自小就处得好,逸哥儿从小就亲这个姐姐,从前他们在一起说话时,连我都插不上话……” 姜姨娘温温柔柔地说着,以言语描绘着一幅幅温馨的画面。 王嬷嬷忍不住又看了姜姨娘一眼,阖府上下,谁人不知道从小楚云逸就与楚千凰这个长姐处得好,直到去年他与沈千尘才走得近了起来。 再后来,楚千凰和沈千尘被调换的秘密被揭开,王嬷嬷也一度以为楚云逸与沈千尘会为此生分了,没想到他们反而愈发亲近了…… 太夫人全然没注意到王嬷嬷的异状,思绪随着姜姨娘的话语走,怔怔地呆坐了片刻,然后才有了动作。 她反手握住了姜姨娘,正色道:“我想过了,这爵位不好一直空着,不如尽快给逸哥儿请爵。” 姜姨娘眸底掠过一抹异常明亮的光芒,然后略带仓皇地抬眼对上了太夫人的眼眸,犹豫地抿了抿唇,道:“姑母,逸哥儿年纪还小,这事不着急……” 姜姨娘越这么说,太夫人的心意反而越坚定,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应该给楚云逸请爵。 反正沈芷已经带着沈云沐走了,这对母子是不能指望了,但楚云逸不同,他姓楚,和沈千尘的关系好,沈千尘必然会提携楚云逸。 这么一来,楚云逸好,楚家也会好。 一荣俱荣,顺理成章。 怦怦怦! 太夫人的心跳怦怦加快,决定了。 她拍了拍姜姨娘的手,道:“这件事我自有主张,我回去就上折子。” 现在的楚家也只有太夫人有资格上请封折子。 太夫人急切地站起了身,深信等宸王收到她的折子应该也会乐见其成,说不定这会是宸王批复的第一道请封折子呢! “敏姗,你好好照顾令霄,我先走了。”太夫人丢下这句后,就迫不及待地带着王嬷嬷匆匆走了。 姜姨娘把人送出屋外,在檐下目送对方的背影走出了院门,这才转过了身,同时变了一张脸。 她的表情分外的愉悦,也分外的娇媚,柔弱不再,笑容张扬,艳丽逼人。 她施施然地走回了药香弥漫的内室,内室中干净整洁,没有一点异味,就听一座五扇屏风后隐约传来“呜咽”声。 绕过屏风后,楚令霄的身影就映入她的眼帘。 楚令霄躺在榻上,身上盖在薄被,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发髻,下巴上不见半点胡渣, 任何人一看就知道病患被照顾得很好,谁也挑不出错处。 姜姨娘停在了距离床榻两步的地方,不再靠近,五官柔美的面庞上噙着一抹畅快的笑意,低语道:“令霄,我们的儿子就要袭爵了,你高不高兴?” “啊……啊。”楚令霄从榻上瞪着姜姨娘,奋力地张嘴想骂,可他再怎么努力,嘴巴也不过半开,不仅发不出太大的声音,还有一行口涎从嘴角流淌了下去。 “瞧你高兴的。”姜姨娘摸出一方帕子,温柔地给楚令霄擦去了那流淌的口涎,轻拢慢捻,动作优美得仿佛在弹琵琶似的,“你等着,慢慢看,看着我们逸哥儿接过楚家,看着他继承永定侯的爵位。” 姜姨娘笑吟吟地畅想着未来,而榻上的楚令霄却像是被人喂了馊食似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姜姨娘早就死上一千一万遍了。 姜姨娘全然不在意楚令霄杀人的目光,笑得更愉快了,随手扔掉了手里的那方帕子,绣花鞋漫不经意地踩上了那方霜白的帕子。 这一脚仿佛是在踩在了楚令霄的脸上。 “你还不能死,不然逸哥儿岂不是要守孝?” “幸好逸哥儿还有个好姐姐啊,这么说,我好像是该感激你把尘姐儿抱给我……” 姜姨娘嘲讽地嗤笑了一声,粉润的唇角轻轻地扬起。 楚令霄虽然现在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是意识很清醒。 越清醒,他就过得越痛苦。 他只能反反复复地回想着这些年的种种,寻找过去的蛛丝马迹。 他后悔了! 他喜欢了姜敏姗二十年,是他瞎了眼,他看错了人,一片真心所托非人。 他以前觉得沈芷太傲,可现在再一想,就因为沈芷傲,才不会像姜敏姗这般阴险,竟然骗了他这么多年。 姜姨娘太了解楚令霄了,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她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她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似的,噗嗤笑出了声:“你是不是想说,要是沈芷的话,肯定不会?” 姜姨娘根本就不指望楚令霄有任何回应,紧接着道:“可惜了,沈芷是个高傲的人,你瞧不上的‘骄傲’。你呢,就喜欢你自己,你觉得你什么都对,什么都好,所以别人都要顺着你,对你伏低做小。” “你看,我是不是很了解你?” 姜姨娘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轻轻浅浅,却透着一股子妖异的疯狂劲,就像是一个披着画皮多年的人终于忍不住撕掉了歪在的伪装,把她藏在皮下的真面目暴露了出来。 “啊……吚……”楚令霄能做的也就是拼命地瞪大眼,声音虚弱得连个小婴儿都不如。 他四肢冰凉,心更凉,从来没像此刻这么绝望过,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楚令霄只是一个废人了,他现在活着比死了还不如,对于楚家的事自然也干涉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夫人的折子当天就送了上去。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这道折子就从顾玦手中转到了沈千尘手里。 沈千尘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折子,随手将它放下,心里有种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她抬眸看向了顾玦,以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顾玦优雅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桃花茶,这花茶是沈千尘亲手窖制的,口感恰到好处,香醇的茶水似能洗去一天的疲倦。 “就让逸哥儿袭爵吧。”顾玦淡淡道。 “好。”沈千尘没有异议,反正她都听顾玦的。 顾玦又喝了口茶,才放下茶盅,又道:“忠勇伯府也该换个伯爷了。” 沈千尘兴冲冲地自告奋勇:“我来给你磨墨。” 沈千尘动作娴熟地开始拿起一个瓷质砚滴往砚台滴水,然后再拿起墨锭,不疾不徐地地在砚台上研磨起来,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如水般漂亮,十分赏心悦目。 该赏!顾玦心想,以欣赏的目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到她放下墨锭,才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狼毫笔,以笔沾墨,略一沉吟,就开始落笔。 384家主(三更) 沈千尘最喜欢看顾玦写草书,因为这时候的他周身有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不过,写关于承爵的制书当然不能用草书,顾玦今天写的是楷书。 他的楷书同样写得漂亮,字体端庄严谨,骨力遒劲而又气概凛然,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雄浑恢宏的气势。 写字时,他的气质也比平时更沉静,更儒雅。 沈千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人,也看着他的字,看得很专注,其实根本没注意制书的内容。 直到顾玦收笔,她才吐出一口气,仿佛方才在写字的人是她,不是顾玦似的。 顾玦瞟见她的小表情,好笑地把笔放在白瓷笔搁上。 大概是刚刚太过聚精会神,回过神时,沈千尘忽然就有些困倦,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可爱得好似一只没睡醒的小奶猫。 “让你不乖!”顾玦抬手在她光洁的额头轻弹了一下,动作轻柔,语气戏谑,透着一股子亲昵。 沈千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额头,无辜地看着顾玦。她没说错什么,也没做错什么啊? 顾玦有些好笑,故意板着一张脸,给了两个字提示她:“昨晚。” 沈千尘:“……” 她半夜醒来后,睡不着,又不想翻来覆去地扰了他的好眠,闲着没事就在那里编络子,结果络子还没编多少,顾玦就寻来了。 被当场逮了个正着的沈千尘根本就没有辩驳的余地,就被顾玦又押回了床,还威胁说:“我得想想怎么罚你。” 沈千尘还清晰地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因为才睡醒有些磁性的沙哑,月光下的眸子流光溢彩,仿佛那妖媚惑人的妖精! 而她,大概约莫也许是个小书生? 沈千尘一不小心就魂飞天外了,不自觉地笑了。 顾玦看着她小脸上璀璨如繁花绽放的笑容,俯首在她唇畔的梨涡轻轻地吻了一下,低叹道:“娇气包。” 娇气包?!沈千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娇气吗?她那么好养活的人! 顾玦俊秀的眉眼间漾起浅浅的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宠溺地说道:“待会儿我陪你午睡……既然睡不惯,那就多睡几次。” 沈千尘:“……” 沈千尘还有些懵,傻乎乎地眨了眨眼,慢了两拍才迟钝地意识到顾玦是在说她恋床。 恋床?她恋床吗? 前世的她后来的十几年颠沛流离、征战沙场,到后来练就了倒下就能睡的本事。 在那之前呢? 是了,曾经的她是娇气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都不会……而且还恋床,每每换个地方就要好几夜睡不好。 沈千尘目光闪了闪,然后伸出尾指勾住她的尾指,娇声撒娇道:“那说好了,你陪我午睡。”她勾勾他的尾指,表示说定了。 沈千尘心口一片柔软,情不自禁地笑得更灿烂了,眼波清亮。 顾玦来不及应,就听小丫头着急地催促道:“写完了吧?” 顾玦失笑:“还没呢。” 于是,在沈千尘的监督中,两道制书高效地完成了。 当天,顾玦以嗣皇帝的身份发下的这两道制书从宫中一前一后地送出了,又引来京城中不少好奇的目光追逐。 一道送去了永定侯府,令楚云逸袭侯爵。 另一道送去了忠勇伯府,这支去云家的队伍中,除了那些内侍外,还有云展也跟着去了。 “宸王殿下的制书到了!” 一句话撬开了忠勇伯府的大门,也令得整个伯府骚动了起来。 忠勇伯、世子云礼等云家人全都以最快的速度集中到了外院的正厅,每一个人都是忐忑不安。 自从康鸿达在三司会审后被判了死罪后,云家人就一直处于后怕之中,但又有些暗喜当初因为康鸿达的意思,所以他们投向康鸿达的这件事并没有大肆张扬。 时至今日,忠勇伯已经不敢去怪云展竟然临时倒戈了,只能庆幸云展选对了路,跟对了人。 这几日,忠勇伯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也不敢去找人打听消息,生怕被有心人看到认为他别有所图,他只想去找云展解释一二,但是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云展。 直到此刻,云展随着宸王的制书一起来了云家。 事出突然,又有内侍们在场,忠勇伯也没机会和云展寒暄,先带着云家所有人下跪,聆听上意。 这道制书先是阐明了忠勇伯云策与世子云礼勾结康鸿达的罪名,人证物证确凿,罢黜了云策的爵位;又因其子云展在护皇城一战中有功,算是为云家将功补过,特恩准其袭爵。 当内侍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后,所有跪在地上的云家人都呆住了,仿佛平地一声旱雷响,炸得众人皆是耳朵嗡嗡作响,甚至都忘了站起身来。 “……”云策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一旁似笑非笑的云展。 他第一反应就是斥这道制书颠倒黑白,什么护皇城有功,宸王与云展那一日分明就是逼宫! 可他终究还是有一分理智的,成王败寇,这历史本来就是由胜利者书写,古往今来,弟夺兄位、叔夺侄位的事还少吗?但凡谁登上帝位,谁坐稳了江山,谁就是正统! 康鸿达败了,自己就是康鸿达一党的逆贼! 知道归知道,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半点不念父子之情,请旨宸王夺了自己的爵位,云策忍不住就火冒三丈。 “逆子……”云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额角爆出一根根青筋。云展这个逆子!! 云展漫不经心地抚了下衣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因为跪地而矮了一截的云策,道:“我说过的,总有一日,要让云家上下看我的脸色过活。” 他这句话极其嚣张,嚣张得像是当众把耳掴子甩在了云策、云礼父子的脸上。 云三公子云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云展的鼻子道: “你区区一个庶子,得意个什么劲!” “你敢抢父亲的爵位,你这是不孝!不孝之人何以承爵!!” “只要父亲一句话,自有御史会弹劾你!” 云浩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也越来越尖锐。 其他人神情各异,有人外强中干地点头附和云浩,有人头晕发虚,有人气得脸色发青,也有人彼此交换着眼神,知道云浩再叫嚣都不过是徒劳。 毕竟有宸王这个即将登基的新帝撑腰,谁敢不知好歹地弹劾云展呢! 再说得难听点,宸王也完全可以夺了忠勇伯府的爵位,重新赐云展一个新的爵位,又有谁敢质疑?! 云展轻飘飘地扫了云浩一眼,接着徐徐地环视云家众人,最后目光定在云策那张气急败坏的面孔上。 父亲老了,已经不是自己印象中那个高大威武的男子了。 他中年发福,身形微躬,国字脸上多了一道道皱纹。 自己也长大了,早就不是那个想要得到父亲认可的黄毛小儿了。 现在,对方的不喜也好,憎恶也罢,都不会影响到他分毫。 在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认识了更值得尊敬的人以后,眼前这些曾经最亲近的人似乎都成了面目模糊的样子。 云展懒得跟他们多说,单刀直入地说道:“分家吧。” 三个字让云策气得面目扭曲,他目光阴鸷地瞪着云展,想也不想地驳斥:“不行!” 这逆子一袭爵就要分家,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云展不以为意,道:“去把族长和族老们叫来吧,好好论论分家的事。” “你敢!”云策厉声道,吹胡子瞪眼,“我可是你爹,就算宸王让你袭爵,我也是你爹。没我的同意,谁敢分家!!” 云策的声音洪亮得似乎要掀翻屋顶,霸道专横,摆出了一家之主的派头。 对此,云展已经习惯了。 在云家,一直是这样的,当年他想去北地从军时父亲是这副样子;去年,他被云浩一剑划了脖颈,差点丢了性命,父亲还是这副样子。 不讲道理,不讲亲情,只是用父亲的权威来打压自己,想息事宁人。 云展微微一笑,从云策身边信步走过,径直地走到了前方,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那么自然,那么随意。 这个位置原本是属于云策这个家主的,从前,也只有他能坐,此刻云展一坐,也毫无违和感。 云展是军人,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自有一股为将者的挺拔与凌厉,与在场其他那些贪恋酒色财气的云家男子迥然不同。 云家的下人们也是看在眼里的,不由感慨不已:云家是变天了,云夫人当了那么多年的伯夫人,最后还不如孙姨娘能生出一个好儿子,这母以子贵还真是前百年不变的道理! 云策却是快气疯了,继续指着云展的鼻子骂道:“谁让你坐这里的?这是老子的座位!” “你为子不孝,不孝可是大罪!” “你再闹下去,我今天去宫门跪着,让宸王主持公道,宸王要是不管你,他也要颜面全无。” 云策冷冷地勾唇,露出一个笃定的冷笑。 宸王好不容易大权在握,眼看着就要登基,现在正是最爱惜羽毛的时候,要是云展背上了不孝的名声,宸王还敢用他吗?! “孝?”云展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了一声,抬手指向了脖颈。 白色的中衣领外,一道寸长的肉疤如一条丑陋的蜈蚣般爬在他脖颈上,令看者悚然一惊。 “父亲可还记得这道疤是怎么来的?”云展问道。 云策:“……” 云策的脸色更难看了,面黑如锅底。 其他云家人虽然没看到过云展受伤的样子,但也或多或少地听说过这件事,于是不少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云浩。 云展接着道:“当时,我的一条命就已经还给云家了,再也不欠云家了。” “孝与不孝,从来不是你说了算的。”云展徐徐地说道,“谁还活着,谁说了算。” 他这两句话不轻不重,平稳有力。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剑,杀伐果敢,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睥睨风姿。 “……” “……” “……” 厅堂里,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中,那些个下人们真恨不得原地消失得好,云展方才的话简直经不起深思啊。 云策也是惊住了,彷如五雷轰顶似的。 “你……逆子!”他的身子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恨的。 这个逆子难道还敢大逆不道,弑父不成!! 他倒要看看这逆子敢不敢! 云策大跨步地上前,想冲过去,却被云夫人紧张地一把拉住了。 385家产(四更) “伯……老爷,别!”云夫人在发抖,浑身如风雨中的花木似的颤抖不已。 她怕,她也不敢赌。 当初是云浩差点杀了云展,云浩是她的嫡次子,云展心里肯定恨云浩,连带着也恨她这个嫡母。 她与云策想的一样,她也觉得云展出于孝道,八九成是不敢对云策出手的,毕竟云展现在有大好的前程,没必要弑父毁了自己的前程。 但是云展不敢弑父,不代表他不敢杀云浩。 要是逼急了云展,他干脆对云浩出手,以此对云策示威,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当初宸王可以废了云浩的胳膊给云展出气,今天宸王就有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坐视云展杀云浩。 云夫人不敢拿儿子的命去冒险,她生怕云策挣开自己,死死地攥住了云策的胳膊,哄着对方道:“老爷,既然宸王把爵位给了阿展,那就分家吧。” “牙齿还有和舌头相碰的时候,又何必等满嘴是血的时候再后悔呢?” 一家人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哪怕关系再亲密,也不免偶尔发生冲突,更别说云浩与云展这对兄弟已经是仇人了,要是住在一起,出事那不是迟早的吗?! 云策的脸色更阴沉了,似是笼罩在层层阴云下。 不仅有爵位被夺的愤慨,还有为父的尊严被一再践踏的羞恼,他知道云夫人说得有理,却又不甘让云展这个孽畜得逞。 就在这时,一个矮胖的婆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厅外,喊道:“伯……老爷,族长和族老们来了!” 众人再次一惊。 云策气得脸色铁青。 他没让人去请族长和族老们,而且,宸王的制书到云家也才短短不到两盏茶功夫,族长和族老们来得这么快,肯定是云展在回府前,就已经派人去把族长、族老们给请来了。 然而,此刻此刻,云策也没选择了。他总不能把族长、族老们赶走吧,只能硬着头皮让婆子把人给请到了这里。 族长与族老们一来,云展就开门见山地说起了他想要分家的事。 “不行!”云策急切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同、意、分、家!” 族长与族老们面面相看,都没想到云展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赞同地微微蹙眉。古语有云,父母在,不分家。 族长清了清嗓子,想劝云展,可云展不想听,语声淡淡地说道:“要么分家,要么我这爵位也不要了,那么云家可就是白身了。你们自己考虑清楚。” 什么?!族长和族老们皆是瞪大了眼睛。 云家其他人也是惊疑不定,不确定云展是在说真的,还是在虚张声势。 “阿展,爵位关系到整个云氏一族,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族长一脸正色地说道,忠勇伯的爵位干系的不仅仅是伯府这一房的尊荣。 云展凝视着族长,直言道:“伯祖父,我爹和我大哥勾结康鸿达,现在康鸿达已经落罪待斩,那么云家呢?” “……” “……” “……” 周围霎时陷入一阵沉寂中,安静得可怕。 族长与族老们全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难掩骇人之色。 这是他们不知道的。 在短暂的愣神后,族长与族老们渐渐地开始回过神来,目光不由看向了云策。 云策眼神游移不定,不敢直视族长。 这下,族长与族老们心里都确定了,云展说的这件事是真的。 族长不由心口发紧,简直快要疯了,想斥云策是不是疯了,竟然和康鸿达扯上了关系! 可现在,斥责也徒劳。 云展既然知道,那也就是说,宸王肯定也知道。 宸王现在是看在云展的面子上才没有为难云家,要是云展不袭爵了,那么宸王也不会手下留情,他们云家的祖辈传下来的爵位怕是也要没了。 族长与族老们的眼神变得惶惶不安,心口像是有无数只蚂蚁似的爬过,坐立难安。 这段日子来,有不少曾经因为康鸿达得利的人家都已经被康鸿达牵连,丢爵的丢爵,罢官的罢官,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发配的发配。 这些人的下场就是云家的前车之鉴! 这下,族长也不敢有什么侥幸的心理,咬了咬后槽牙,毅然道:“分家!” 没错,必须分家! 其他族老们也是纷纷点头。 连云策、云礼父子也是一字不发,他们也怕被康鸿达牵连。 其中一个族老对着云展挤出一个热络的笑容,道:“阿展,这家产到底该怎么分,还得大家坐下好好商量一下。” 不少族老们心中的那杆秤其实已经有了偏向:云策、云礼没了爵位,他们的将来注定会走向没落,而云展就不同了,他继承了伯府爵位,又深得宸王的看重,说不定这忠勇伯还能再升一升,变成忠勇侯,甚至爵位再多传上几代。 云展不客气地开口提出了他的条件:“全归我,其他人只能带走嫁妆和私产。” “三天内,其他人全部搬走。” “立文书吧。” 云展这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令云策、云礼等人全都惊呆了。 所有人:“!!!” 分家分家在于“分”字,哪有这么分家的啊! 这一次,连云大公子云礼都忍不住喊了出来,对着云展斥道:“五弟,你这样未免太过分了吧!” 云策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云展,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一刻,云策对云展这个儿子可真是恨到了骨子里。 如果说,爵位是他因为康鸿达的事付出的代价,他认了,可是云展想要拿走云家大部分的家业也实在是太狠了。 其他好几个云家人也在旁边频频点头,都站在云策、云礼这边,只是怕得罪云展所以不敢开口。 厅堂里越来越嘈杂,还有云家其他人交投接耳的声音夹杂其中。 族老们虽然有偏向了云展的意思,却也觉得分家这么分不妥,云展未免有些狮子开大口了。 “咳咳,”族长又清了清嗓子,试着与云展商量,“阿展,这……” “立刻写文书吧,要么把他们分出去,要么把我分出去。”云展平静地说道,“反正我也懒得管云家这些破事。” 族长心中一惊,听出了云展的语外之音。 云展的意思是,如果今天把他分出去,他以后就不管云家的事了。 族长的眼神闪烁不定,迟疑了。 云浩却是忍不住扯着嗓门喊了起来:“伯祖父,你别听云展的!” “这好好的伯位,云展怎么可能不要!” 云三公子云浩的一张脸因为怒火涨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吼着,心口充斥着不甘、羞恼、憎恶等等的情绪。 云展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庶子,就因为傍上了宸王,就自以为飞上枝头了,可以压在父亲、大哥与自己头上了! 傻瓜也知道,云展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个爵位,好不容易才得偿所愿,他怎么可能会不要爵位呢!! 云展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目光清亮依旧,反问他们:“我会稀罕这个爵位?” “会吗?” 他脸上在笑,眼神却是冰冷冰冷的。 他的话只是点到为止,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云策紧紧地抿着唇,双拳也握在了一起,眼眸中似有一场风暴在酝酿。 云家是有一个伯爵的爵位,可是没有实权,也就是领着伯爵的俸禄,干着一个闲职罢了,说穿了,没有实权的爵位也不过是叫着好听而已,其实外人心里根本就看不上你。 但云展从北地起就跟着宸王,征战沙场多年,也立了不少军功,才能凭借弱冠之龄在北地军与玄甲军中脱颖而出,得到宸王的看重。 现在宸王下月初就要登基,接下来的大动作肯定就是要把朝中文武大臣清洗一遍,换上他的人手,可以肯定的是,云展会有实权,哪怕今天云展不要忠勇伯这个爵位,他依旧是宸王的亲信,全京城对上他都要矮上几分,都要敬上几分。 要是没了云展,以云策勾结康鸿达的罪名,云家的爵位是肯定会被夺,而且还要抄家。 族长与族老们想到这里,浑身不由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意迅速地蔓延至全身。 是啊,如果没有云展,云家不仅会被夺爵,还要抄家,甚至云家人还有可能会发配到边疆之地,届时,别说是家产了,怕有不少人还会死在发配路上。 从云策胆敢在宸王与先帝的这场博弈中站队的那一刻起,他就等于是拿了爵位与家产甚至是族人作为赌注。 族长与族老们再次互相看了看,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决定。 云策与云展,孰轻孰重,其实不难选。 只要云家有这个伯位在,就算爵位轮不到他们这几房的身上,那也是一种底气,因为对外,他们云家是勋贵;可要是他们没了爵位作为倚靠,就少了最大的倚仗,届时,云家岂不是成了人人可以踩上一脚的落魄户?! 云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看不出其他人的动摇,还在气冲冲地对着族长道:“堂伯父,你也看到了,云展这个逆子当着你们的面就敢威胁我了!” “他这么狮子大开口要云家所有的家产,这哪里是在分家,是把我这个当父亲逐出家门才是!!” “……” 云策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可是,当人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时,云策说再多,那也是废话。 族长开口打断了云策:“云策,这件事是你先做错了……就按照阿展的意思分吧。” 其他族老们也纷纷点头,一片万众一心的架势。 云策冷笑连连,面如寒霜。 他怎么可能同意把这偌大的家业拱手让人,在他的理念中,云家无论爵位还是家业都是属于他的,只有他将来驾鹤西去,再传给世子,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夺走一切,赶出家门! 云夫人也同样不甘心,尖声叫了出来:“就是,凭什么云展一个人独得家产!” 此时此刻,云夫人也顾不上云展会不会报复云浩了,她首先必须维护的是自己这一房的利益,哪有让云展这个庶子既得了爵位,又得了家业的! 族长和族老们围着云策夫妇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云策,做人要知足,凭借你们的私产,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差。” “爵位既然给了阿展,伯府的产业本就是连着爵位的,从前你也是承了爵,又承了产业。” 他们的意思是,从前也没见云策把家业分给几位叔父与弟弟。 放弃这么大的家业等于是从他身上剜下一大块血肉,云策当然不肯退:“堂伯父,你说这话亏不亏心!我看你们分明都是被云展这个逆子收买了吧!!” 386心愿(五更) 这句话落下后,厅堂里静了一静。 族长与族老们皆是面黑如锅底,气得头顶都冒烟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族老抬手指着云策的鼻子,怒道:“云策,你也太自私了,只管你自己,不顾家族的利益。” “要不是你去招惹康鸿达,谁会除你的爵!” 一众族老们也是厌了云策了,他既然没本事,就安安分分地像老伯爷一样做个富贵闲人,非要去和康鸿达凑在一起,沦落到现在的结局还不是他自找的。 族长被他们吵得头都疼了,重重地拍案,震得在场众人皆是心肝一颤:“云策,你既然对我们的决定不服气,那就除族好了!” “……” “……” “……” 族长这句话令云策哑然失声,云策心口一紧,仿佛被人掐住了命门似的。 族老们愣了愣后,接着就争先恐后地发出了赞同声。 在他们看,都是云策害得云家现在被宸王嫌恶,没有云策这一房,宸王才会相信他们都是无辜的,是被蒙在鼓里的,说不定他们的子孙还能依附云展得个什么前程。 云策颓然地往后退了两步,失魂落魄地坐在了一把圈椅上,就仿佛精神气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 他不能被除族,今天他得势,他可以甩开这些逢高踩低的族人,另开一份族谱,偏偏现在是他落魄了。要是这个时候再没有家族的庇佑,就是这一次分他万贯家财,他也守不住! 他要是被除族,就像是一头落单的羚羊,注定会被猛兽生吞活剥。 云策呆呆地坐在那里许久,连云夫人、云礼和云浩等人也不敢叫嚣说什么尽管除族的话,一个个都跟哑巴似的。 呆坐许久,云策终于还是咬牙道:“好。” 这一个字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说完之后,他仿佛骤然间苍老了,也憔悴了。 族长与族老们总算都松了一口气,由族长亲自拟好了分家文书,先由云展过目。 云展签字画押后,这份分家文书才交到了云策手里,云策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恨不得把每个字都铭刻在心里,直到一盏茶功夫后,他才心痛地签下了名字,也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尘埃落定。 族长与族老们如释重负,好几人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赶紧告辞了。族长还要把其中一份文书到京兆府备案。 云展收好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分家文书后,冷漠地对着云家人下了逐客令:“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搬家。” 这些所谓的家人早就消磨掉了他对他们最后的情谊,因此他半点也不给情面。 云策:“!” 云策的脸色又黑了一分。 云展无视对方黑沉沉的脸色,用警告的语气又道:“我会派人盯着的,劝你们别带了什么不该带的走,左右玄甲营正好有几个弟兄轮休,请他们来帮个忙也无妨。” 云策:“!” 云策如何听不懂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再次有了掐死这个逆子的想法。 这哪里是儿子,根本就是前世来寻仇的死敌! “云展,你如此不孝,必会五雷轰顶,以后世人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云策咬牙启齿地怒道,丢下这句后,拂袖而去。 云夫人、云礼等人也赶忙跟了上去,只是一会儿功夫,正厅内就变得空旷了不少。 云展被云策这么一斥,不怒反笑,眼神平静地看着云策等人离开的背影。 五雷轰顶什么的,可怕吗?!他都死过一回的人了,又有何惧! 云展已经彻底看透了,云家从父亲开始都烂透了,无可救药,与其等将来他们仗着他的势在外头闹出些事来,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跟他们撇清关系!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当父亲的,云策是,楚令霄也是。 云展的眼眸剧烈地汹涌了一下,就归于平静。 思绪间,就见正厅外,孙姨娘母女步履匆匆地朝这边来了,正好与离开的云策、云夫人等人撞了正着。 孙姨娘两眼泛红,就像是受惊的兔子似的,怯怯地停下脚步,对着他们行礼:“伯爷,夫人……” 她其实已经听说了云策被除爵的事,只是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这个称呼,脱口就这么唤了。 然而,此时听在云策的耳中,只觉得孙姨娘这一声“伯爷”唤得讽刺至极。 “孙氏,你养的好儿子!”云策再次拂袖,恶狠狠地瞪了孙姨娘一眼,大跨步地走了。 孙姨娘惶惶不安,失魂落魄,而她身边的云四姑娘却是神采奕奕,根本就没给云策夫妇行礼,只是平静地唤了声“父亲、母亲”,对着云夫人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从前是她对着嫡母和嫡姐伏低做小,小意殷勤,今时不同往日,以后就轮到她们来求着她了。 云四姑娘像是一只蝴蝶似的欢快地飞进了厅堂,亲热地喊道:“五哥!” 她笑容灿烂明媚,语气也娇滴滴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 云展是她同父同母的胞兄,他当了伯爷,那么她这个亲妹妹也水涨船高了。 “四妹。”云展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说不上冷淡,也说不上热切。 但是云四姑娘全不在意,嘴里像是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 “五哥,你回来了真好,以后夫人就不能作践我们了。” 云四姑娘说的夫人指的是云夫人,云夫人是他们的嫡母,不过她不喜欢这些庶子庶女,一般让他们称呼她为夫人。 “夫人之前还让我欺负姨娘呢。” “以后有了你给我和姨娘撑腰,谁也不敢为难、轻贱我们了。” “五哥,你可要为我做主哦!” 云四姑娘嫣然一笑,对着云展一会儿告状,一会儿撒娇。 这时,孙姨娘也款款地走了进来,听到了女儿的这番话,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厅堂里只剩下了他们一家三口,其他下人全都被云展给打发了。 还是云展巧妙地打断了云四姑娘:“我听夫人说,她给你定了亲了?” 云四姑娘脸上笑容一僵,还是孙姨娘嗫嚅地接口道:“是定了。” 与云四姑娘定亲的是平安侯家的庶次子,乔二公子虽然不能继承爵位,但是在读书上还颇有天分,年方十六已经是秀才了,国子监的几位先生也对他赞赏有加,都说他考中举人也就是三五年的事,也算是少年英才了。 可以说,云策夫妇为了拿捏住云展,对这个庶女的婚事还是用了点心思的。 听孙姨娘说了一些关于乔二公子的事后,云展再问道:“姨娘,下聘了吗?” 孙姨娘摇摇头:“还没,刚过了小定。” 云四姑娘微咬下唇,眼底掠过一抹异芒。本来她觉得这门婚事还不错,可现在她的亲哥哥承爵了,乔二公子就显得差了点。 云四姑娘委婉地说道:“五哥,这门亲事是夫人给我定的,其实……” 她正琢磨着怎么不着痕迹地诉一番她在婚事上受的委屈与压迫,话却被云展打断了:“姨娘,等过了国丧,就赶紧让对方来下聘,六月就出嫁吧。” 孙姨娘:“……” 云四姑娘:“……” 母女俩皆是一惊,只不过孙姨娘是惊疑,不懂为何云展这么着急把妹妹嫁出去;而云四姑娘就是惊怒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嫁!”云四姑娘一时忘了维持温婉的样子,尖声道,“五哥,我可是你亲妹妹啊,你都袭爵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我嫁给这样的人家?!” 孙姨娘一贯软弱,没有主见,不安地看着儿子与女儿。她其实也不太明白,明明女儿之前对这门亲事挺满意的,怎么现在又变了?! 相比云四姑娘的激动,云展神色淡淡,如窗外的池水般平静无波,道:“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云四姑娘目光一闪,又咬了咬下唇,讷讷地强调道:“都是夫人逼我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五哥从回京后根本就没回过几趟家,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些事的……而且,她也没做什么,姨娘也就是给夫人侍疾、吃斋念佛,又没遭什么大罪。 云展定定地凝视她着她,只笑不语。 他的眼神锐利清明,仿佛一把利剑让云四姑娘倍感压力,感觉自己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透了。 云四姑娘不过一个闺阁女子,年纪也小,根本没经过什么事,不由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不敢直视云展的眼睛。 孙姨娘连忙给女儿求情:“阿展,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错处,你好好教她就是了……”她语调弱弱,没什么底气,手里不安地绞着帕子。 云展对这个生母的性子再了解不过,正色道:“姨娘,你不用说了,我有分寸……” 孙姨娘有些迟疑地抿唇,她身旁的嬷嬷悄悄地扯了下孙姨娘的袖子,说到底,孙姨娘的依靠就是儿子,没必要为了一个迟早要出嫁的女儿惹儿子不快。 孙姨娘一向没主见,也就不多说了,怯怯道:“那我赶紧给你四妹妹备嫁妆去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现在是国丧,孙姨娘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女儿备嫁,只能悄悄来。 该说的都说了,该办的事也都办了,云展一边掸了袖子,一边起了身:“四妹,你好好在家待嫁,不然,以后就别嫁了。” “……”云四姑娘的脸色霎时像是刷了白漆似的,惨白惨白的,身子僵立当场,惊惧交加。 云展也不管她是什么反应,与孙姨娘说了一声后,就从正厅离开了。 他一路往大门方向走,箭步如飞,当他走出伯府的门那一刻,只觉得神情气爽,宛如新生。 仿佛阳光终于将他周围的阴霾驱散,连空气都变得清爽起来。 云展翻身上马,抬头仰望着碧蓝如海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他明白,王爷让他袭爵是在替他撑腰。 王爷知道他曾经在伯府的日子…… 从小,姨娘就告诉他,要好好读书习武,将来出人头地。 他也是这么做的。 可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就发现了“出人头地”未必是件好事。 小时候,读书时,他被教书先生夸了两句,次日他做好的功课就被人毁坏了,先生以为他没做功课,斥他骄傲自满,懈怠懒惰; 小时候,习武时,他的箭射的比嫡兄更准,父亲夸了他,当晚他给夫人请安时,孙姨娘就“不慎”摔了夫人的茶盅。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他渐渐就意识到了,夫人不喜他出头,他不能有一丁点比嫡出的兄弟更出色的地方,否则,他的身上或者孙姨娘的身上就会出事。 但凡他做得好了些,夫人就会看他不顺眼,要么借口他顽劣责打他,要么拿捏他的姨娘。 夫人的手段极好,伯府里其它的庶子庶女们全都被训服了,夫人总跟父亲说他是浑身是刺,不服管教,父亲对夫人十分信服,对他动辄打骂。 曾经,他以为只要他考中了国子监的武科,可以改变这一点,可以让父亲明白他并非夫人嘴里那样的顽劣。 然而,一次次的失望让他终于明白,没有用的。 十六岁那年,他下定了决心,私自离家去北地从军。 他想摆脱云家,想让他的一生不能被别人所掌控! 王爷是知道他的,知道他的心愿,所以才会帮他快刀斩乱麻。 387空饷(六更) 云展一夹马腹,驱使马儿往北而去,全然没有回头。 今天他得偿所愿,他得到了并非是报复父亲、嫡母的快感,而是一种挣脱枷锁的畅快。 云家,再也束缚不了他了。 云展策马又回了宫,神采焕发。 他心情好,就有些话多,见到顾玦时,把他方才在伯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说了。 “哈哈哈……”唐御初不客气地笑得不可自抑,眼泪都笑出眼角了,“喂,老云,你是小孩子吗?在外头跟人打架打赢了,还要找长辈炫耀一下?” “噗!”薛风演一不小心就把嘴里的酒液给喷了出来,换来好几人嫌弃的眼神。 唐御初一边大笑不止,一边还挪了个位置,躲得远了一点。 云展:“!” 云展被唐御初笑得恼羞成怒,愣了一下,才反驳道:“谁炫耀了!我这是‘复命’!”他在“复命”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 他此刻放松的样子与他刚才在云家时判若两人。 他的贴身小厮在殿外也听到了云展与其他人笑闹声,再回想方才在云家的一幕幕,感慨不已。 “复命?”唐御初笑得更嚣张了,歪在椅子上坐没坐相,挥挥手道,“你说是就是吧。” 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敷衍云展。 论起耍嘴皮子和不要脸,云展这种勋贵家养出的公子哥,实在是比不过唐御初和薛风演他们。 这才没说上两句,云展就觉得与其跟唐御初这家伙耍嘴皮子,还不如用拳头说话。 云展撸起袖子,就朝唐御初冲了过去,一副要单挑干架的架势,眼里却含着笑。 从前,刚入北地军时,他与唐御初、薛风演几个也玩不到一块去,他们觉得他是公子哥,他觉得他们是粗俗的兵油子……到现在,早就变成了可以把后背放心地交托给彼此的生死至交。 唐御初当然不会等着挨揍,立刻伸手往窗槛上一撑从窗口跃出,身子灵活得跟猴子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凝滞或停顿。 薛风演在一旁看好戏,只恨不得煽风点火,催促他们赶紧打,别磨磨蹭蹭的。 任他们笑笑闹闹,顾玦一直淡定从容地坐在书案后看折子,对此习以为常,仿佛他们无论怎么闹,都影响不到他分毫似的。 一片语笑喧阗声中,一袭茶白衣袍的苏慕白笑眯眯地从殿外走了进来,一如往常般斯文儒雅。 苏慕白跨过门槛的同时,目光扫向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云展、唐御初与薛风演三人。 他依旧在笑,语调也是不疾不徐:“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你们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他轻轻地鼓了两下掌,“王爷都快登基了,你们是潜邸旧人,事情多着呢,还有空在这里打情骂俏。” 苏慕白骂人一向是不带一个脏字,就可以把人骂得狗血喷头。 云展、唐御初等人自认是见怪不怪的,但这一次还是被“打情骂俏”这四个字震得简直快五雷轰顶了。 薛风演再次“噗”地喷了一口酒水。 这时,苏慕白信步走到书案前,优雅地给顾玦行了礼:“王爷怎么不管管他们?” 话音刚落,就见提了一个小花篮的沈千尘挑开了另一侧的门帘,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她显然听到了方才的那番话,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了苏慕白的脸上。 “你刚刚说什么?”沈千尘歪着小脸问道。 苏慕白:“……” 苏慕白没说,惊风倒是一字不差地替他重复了一遍:“王妃,苏大人刚刚说,王爷怎么不管管他们?” 这下好了,不止薛风演,连唐御初和云展都各自搬了把凳子跑来看好戏了。 难得可以看苏慕白这头老狐狸吃亏,走过路过都不能错过! 沈千尘也坐下了,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案头那些公文,道:“王爷忙啊!” 要是苏慕白愿意把这些公文全都处置了,沈千尘还巴不得呢,她就可以带王爷没事逗猫遛马了。 苏慕白默默地去看顾玦。 从王妃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们王爷显然就没心思看什么公文了,目光都在王妃的身上。 反正,王爷也不可能帮自己,自己是斗不过王妃的。 苏慕白很坦然、全不扭捏地认了怂,拱了拱手道:“我错了。” 云展、唐御初、薛风演三人闷笑不已,同时对苏慕白再次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苏狐狸就是端得起架子,放得下身段。 高! 不过,大概除了王爷,也就王妃能让他这样了。 唐御初拍了拍云展的肩膀,对着他挤眉弄眼,意思是,学着点。 沈千尘卖乖地对着顾玦笑,笑容中毫不掩饰的炫耀,似在说,我厉害吧? 厉害。顾玦扬唇笑,很习惯地接过她手里的那个小花篮放在一边,然后再把沈千尘的手拉过来,在他身旁坐下,把一盅还没喝的茶盅也递给了她。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很自然,很熟稔,很顺手,让人一看就知道平日里他也是这么对待沈千尘的。 云展莫名地想到了父亲云策与嫡母云夫人,那是一对与王爷王妃迥然不同的一对夫妇,不,应该说,王爷王妃本来就是不同的,与这京城的很多很多夫妻不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应该是这样的,夫妻之间不由第三者插足,也不会有他这样的庶子,从小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云展一不小心就有些魂飞天外,回过神来时,就听苏慕白在说禁军三大营和上十二卫的事。 先帝顾琅驾崩那日,他们发动了玄甲军逼宫,当时没打算造反,也没打算让顾玦登基,那会儿,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要逼顾琅退位,令太子顾南谨登基。 那之后,他们所有人都会随顾玦回北地,在北地管好他们的一亩三分地。 所以,他们只是暂时控制了禁军三大营和上十二卫,目的是维稳,别再闹出事端就好。 但是现在,顾玦要登基了,既然要掌政权,但首先就要掌军权,要禁军三大营和上十二卫都牢牢把控在手心。 因为康鸿达被定了死罪,几十万禁军现在群龙无首,所以,顾玦直接把苏慕白调去任京营总督,代了康鸿达的位置。 此时,苏慕白正在禀禁军三大营的人数:“……神枢营三万人,神机营两万人,五军营包含当日拿下的俘虏还有四万人。” 顾玦动了动眉梢,右手食指的指节曲起,随意地在案头叩了两下。 他的这个小动作让沈千尘、云展、唐御初等人也意识到哪里不对。 在最近的这段日子来,为了了解朝政,顾玦看了不少近几年的折子,他记得在其中几道折子上提到过禁军的人数,军籍上可远远不止这个数。 三大营尚且如此,那么上十二卫的人数呢? 顾玦眯了眯眼,用很平淡却又笃定的口吻问道:“吃空饷?” 历朝历代,军中都免不了吃空饷这个问题,各地卫所如是,在京的禁军如是。 大齐朝已经有百年的历史,顾玦也早知道军中有这个问题,但从前,他能管好的也就是北地军,直到如今,才算是有了名正言顺的权力肃一肃大齐军队的风气。 “是。”苏慕白点头应了,儒雅的面庞上透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目前统计下来,禁军三大营的人数比军籍上少了一半。”这一刻,他身上身为武将的锐气,根本就不是脸上这张儒雅的面具可以掩盖的。 吃空饷这个问题的源头是统兵之将为了冒支军饷,才虚报名额,可“有籍无人”的比例竟然到达了一半,不得不说,问题严重的程度超出了顾玦与苏慕白的预料。 唐御初往嘴里扔了一颗椒盐花生米,随口插了一句:“康鸿达还真是够‘胆大心细’的!” 薛风演摸了摸鼻子,与唐御初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玩笑道:“那我们岂不是还该谢谢他?”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康鸿达作为京营总督,不可能不知情,却纵容、贪婪至此,军队虚空,结果只会导致大齐的国防虚弱不堪。 这下,众人都明白了,难怪先前在歼灭了六万五军营将士后,后续禁军虽然有过几次反攻,但都是小规模的,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浪花来,更成不了气候。 一开始,苏慕白还以为对方还有什么大招没使出来,等了几天没动静,又以为也许是因为康鸿达被拿下以致群龙无首,禁军将士的心不齐,调兵遣将不够及时,才会大败。 现在,他们再一想,全都恍然大悟了。 禁军的实际人数比军籍少了一半,所以,到了真正需要用兵的时候,反而调不出大部队来,才会导致玄甲军这一次逼宫进行得这么顺利。 到后来,先帝顾琅驾崩的消息也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呵。”苏慕白似乎觉得唐御初和薛风演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淡淡地斜了二人一眼,带着几分蔑视,就差明目张胆地说,两个头脑简单的大老粗! 连旁边在喝茶的沈千尘都闲闲地给薛、唐两人丢了一个“你们也动动脑子吧”的眼神。 于是,薛风演默默地找唐御初讨了一颗花生米,两个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是云展若有所思。 苏慕白接着道:“王爷,这件事怕是牵扯会很大。” 能吃这么多的空饷,肯定不止康鸿达一个人的问题,毕竟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又不是东北、西北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所以,这件事应该是上上下下,逐级地层层剥削,用巨大的利益堵住了相关人士的嘴。 “若是牵扯出来,朝上怕是会有动荡。” 苏慕白的神情与声音中都是罕见的郑重,抿紧了薄唇。 要是禁军三大营与上十二卫的大半将领都吃了空饷,那他们一旦出手,军中必会动荡不安,本来王爷又是刚刚上位,如果同时对文臣武将出手,难免会令根基不稳,还会导致人心惶惶,甚至有人会以讹传讹地认为王爷是在借题发挥而已。 空气随着苏慕白的这一句句凝结了起来。 其他人只是在想半个月前的逼宫,而沈千尘却是忍不住联想到了前世: 前世,当她与秦曜挥兵东进,逼宫皇城时,军中吃空饷的问题更严重,从在京禁军到各个卫所,都在吃空饷,大齐已经摇摇欲坠…… 前世,他们夺下的这个大齐是个比现在更满目苍夷的大齐,需要用更多更多的时间让这片江山休养生息…… 沈千尘垂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直到她感觉到某人温热的指尖抚上她的眉心,抚平上面的褶皱。 388君强(七更) 顾玦的动作太温柔,似在说,没什么好愁的。 沈千尘下意识地对着他甜甜一笑,又乖又软,眼里只剩下了他。 唐御初、薛风演和云展三人都觉得没眼看了,凑在一起吃花生米。 顾玦往沈千尘嘴里塞了一颗松仁糖,让她专心吃糖,别想那些有的,同时对苏慕白道:“苏慕白,你先把三大营与上十二卫全数梳理一遍,叫上兵部一起。” 顾玦当然知道苏慕白在想什么,依然云淡风轻。 苏慕白立刻领命:“是,王爷。” 总之,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些人暗地里吃了多少空饷梳理出来。 “云展,你也来。”苏慕白招呼了云展一声,意思是让云展给他帮忙,却是没理会唐御初、薛风演这两个对政治毫无敏锐度的朽木。 唐御初、薛风演对着云展投以同情的目光,只见云展垂死挣扎地提议道:“老苏,这事我不适合,我就是个带兵的……我看老裴挺合适的……” “要不,你把唐御初和薛风演也叫上,人多好办事……” 云展嘟嘟囔囔地说着,没说上几句,人已经被苏慕白给拖出了乾清宫。 唐御初、薛风演还怕苏慕白又回头惦记上他们,赶紧从别的门溜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云展,”一出去,苏慕白就停在了檐下,转头对上云展的眼眸,脸色一正,一本正经地训道,“现在王爷都要登基了,我们都是王府的旧人,你在王爷的面前这样喧闹,岂不是让人觉得王爷不能服众?” 苏慕白老早想说说这些兵油子了,也就是他最近实在是太忙,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谁说的?”云展倒是不以为然,拍了拍苏慕白的肩膀,“王爷能不能服众,还要别人说?” “你啊,就是想太多了,我们从北地到京城,什么事没见识过,惧过谁?!” “现在王爷要登基了,你怎么就变成前怕狼后怕虎的?” 云展神情豁达地说道,心里觉得苏慕白这家伙聪明是聪明,就是多思多虑。 这人啊,想得太多了,有时候就会走偏,就像当初先帝给王爷与王妃赐婚的事,本来苏慕白可以摊开跟他们说的,却非要藏着掖着,把所有人包括王爷都算计了进去! 苏慕白:“……” 苏慕白略带愕然地看着云展,凝眸看了他半晌。 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冠的层层过滤,在他俊美如画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衬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云展眸色安然,笑着挑眉:“我们的王爷总不可能成了一个被朝臣挟制住的君主吧。” “我说你刚刚对着王爷忧心忡忡的样子,是不是担心,万一对禁军将领进行大梳理,让朝堂动荡怎么办?” 苏慕白被云展一句句堵得哑然无声,他一向自诩聪明,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云展用言语逼到这个地步。 云展突然又抬手,随手掸去了飘在苏慕白肩头的一片叶子,笑道:“王爷是有兵权的啊。” “怎么?你曾经率一万北地军突袭赤狄十万大军,然后诱敌深入,如今这安稳日子才过了几天,连一个小小的禁军都拿捏不住了?” “你是觉得自己还不如康鸿达?” 云展的脸上始终笑眯眯的,字字句句皆是浑厚有力。 苏慕白:“……” 这要是平时,云展敢拿康鸿达跟自己比,苏慕白早就几个眼刀子射过去了,非得在心里记上这笔账不可。 但今天,他心头却生不出怒意,反而有种自打嘴巴的微妙感觉,心潮翻涌:云展这小子经了云家闹的这一出,倒是有几分浴火重生的味道。 周围静了下来,云展悠闲地负手,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仰望远方。 他没再说话,陪着苏慕白一起站在原地,一个看着碧蓝的天空,一个看着摇曳的树冠。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放缓,暖暖的春风拂过衣摆,拂起流水般的弧度。 苏慕白微微勾起了唇,忽然间就醍醐灌顶了。 他看似文弱,但终究并非真的文弱,是一个历经沙场、披荆斩棘的将军,最擅长的就是从一场或成功或失败的战役中吸取经验,争取在下次战役中以更小的代价、更快的速度来赢得胜利。 苏慕白快速地稳住了自己的心绪,调整了心情,整个人镇定了下来。 是他庸人自扰,想岔了。 君强而臣弱,臣强而君弱。 他们王爷可不是那个昏庸的先帝,就知道重用康鸿达之流,王爷是有兵权在手的,是用武力夺得这个位,他不需要憷任何人。 禁军动荡,朝廷动荡又怎么样?! 有他们这些人在,还能让那些吃空饷的武将翻天了?! 这些个蛀虫就该全数扼杀,去腐方能生肌! “你说呢?”苏慕白丢下这三个字,继续往前走了过去,步伐比方才少了紧迫,多了几分气定神闲的悠然。 “我瞧你的脸皮肯定不如康鸿达。”云展快步追了上去,继续与苏慕白并肩前行。 “承蒙看重。”苏慕白失笑。 说话间,两人穿过了一道宫门。 云展也看得出苏狐狸已经从牛角尖里出来了,笑容更深,把刚才苏慕白在乾清宫说的那句话改了改,还给了他:“老苏,我们是潜邸的老人了,朝堂上下都看着我们了。” 这句话意味深长。 早在得知云策他们与康鸿达勾连后,云展就已经想过很多很多了。 无论是他今天在云家的所为,还是方才跟苏慕白说得这些话,都是他这段日子的沉淀。 王爷上位了,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些人会背负的东西将更多,不仅仅是北地军与玄甲军了,越是在这个时候,才越是考验他们的时候,做事更加不该畏畏缩缩,束手束脚。 他们必须当断则断! 云展忽地感觉到胳膊一紧,他的右小臂被人如铁钳般钳住了。 固然云展早知道苏慕白这头狐狸力气大得不像他假斯文的外表,心里也还是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人不可貌相”。 “喂……”他想让苏慕白松开,可对上苏慕白如同启明星般明亮的瞳孔,心里忽然就咯噔一下。 这老狐狸怎么瞧着跃跃欲试的?! “走!”苏慕白拉着云展风风火火地往前走。 云展心里暗道完了,本来他还可以偷点懒的,但是看现在苏慕白这亢奋的样子,他貌似是偷不成懒了。 这下麻烦了! 云展后悔自己说太多了,真恨不得这一路能遇上裴霖晔或者其他人,把别人也拉上,分担点工作。 他犹不死心地试着与苏慕白打商量: “这都快正午了,不如我们先去用个吃点东西?” “我看兵部这时间没准没人了……” “……” 眼看着两人走远,站在窗口的顾玦与沈千尘收回了目光,两人相视而笑。 顾玦戏谑地说道:“苏慕白这是患得患失了。” 方才,苏慕白与云展在外面说的那些,其实也稍微从窗口飘进来了几句,顾玦的耳力不错,稍微听几个词,就大致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 “嗯。”沈千尘深以为然地微微点头,眸子亮晶晶的,“这只狐狸总是喜欢想太多。可人啊,想得越多,心思就越是绕,绕来绕去的,反倒是把他自己给绕上了。” “聪明人反而钻牛角尖,还没云展看得透彻呢。云展的性子倒是比从前活泼多了。” 沈千尘说着说着,就“噗嗤”笑了出来,觉得有趣。 怎么说呢,看聪明人偶尔犯犯傻,还真是好玩,毕竟这热闹不是天天可以看的。 沈千尘忙着看别人的热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顾玦眼中的一道景色。 顾玦在心里附和着:他的小姑娘性子也比从前活泼多了。 嗯,是他“养”得好。 他抬手在她发顶轻轻地摸了摸,笑意缱绻,问道:“衣裳试了吗?” 他说起这事,沈千尘就露出心累的表情,指了指她的肩颈道:“试了,好累!” 登基大典上要穿的大礼服实在是太繁复了,沈千尘两世都没穿过这么复杂的衣裳,试个衣裳就试得很累,很累。 顾玦有些好笑:“那……我给你捏捏?” “你会吗?”沈千尘先是下意识地反问,话出口后,就后悔了。 这不是跟自己的好运作对吗?! 她立刻亡羊补牢道:“没关系,我教你。” “……”顾玦正要去握她手的那只手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垂眸看看小姑娘近在咫尺的俏脸,长翘浓密的睫毛半垂。 “好,你教我。”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幽黑的瞳孔里盛着脉脉的辉光。 事实证明,名师出高徒。 顾玦这个高徒在沈千尘此等名师的指导下,很快就抓住了关键,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帮她按摩了肩颈的一些穴道。 沈千尘本来只是在撒娇而已,但被顾玦按摩了一盏茶的功夫,浑身上下确实松快多了。 身子放松后,就懒洋洋的,她放松地靠在他胸膛上,不吝赞美之词:“九遐,你真聪明!” 她这句话听着像是情人间顺口的甜言蜜语,但是这一瞬,她眼眸中迸射出的亮光昭显出这是她最真实的心意。 在沈千尘的心目中,顾玦一直是最特别的存在,没有人可以取代。 顾玦太出色,也太优秀,为了足以留在他的身边,沈千尘前世很努力,把懈怠了十四年的份一下子全努力上了。 那个时候,她与苏慕白、云展他们一样,全心全意地仰望着顾玦。 他是他们的王爷。 这一世,起初也是这样……渐渐地,沈千尘开始喜欢唤他“九遐”时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他是她一个人的“九遐”,除了她,也没有人会这么唤他了。 这种感觉很好! 像是藏了一个小秘密似的,沈千尘美滋滋地笑了,又下意识地往他怀中蹭了蹭。 衣衫厮磨间,两人身上的香味慢慢地缠绕、相融在一起,密不可分。 小姑娘全心全意信赖的样子看得顾玦心情甚佳。 沈千尘同样心情很好,享受着此刻静谧的时光,与顾玦闲聊着:“我今天不止试了衣裳,还做好多事呢,我把宫里宫人的名册全都理完了。” 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笑得很得意,很骄傲,那模样似在说,现在轮到他夸她了。 顾玦从善如流:“这么快?我的千尘可真厉害。” 那是!沈千尘更骄傲了,昂了昂线条柔美的小下巴。 她可是他的王妃,当然不能给他丢人,什么事都要办得漂漂亮亮才行。 原本他们是要回北地的,所以,之前沈千尘只是稍稍将宫里的情况梳理了一遍,送走了那些个太妃、公主、皇子后,沈千尘也懒得管宫里的事;但是现在她的身份不同了,她马上会是这个皇宫的女主人,就必须把从头盘一遍才行。 389大典(八更) 沈千尘也没忘了幕后的另一个功臣,笑眯眯地又补了一句:“多亏了母后教我。” 当然,最主要还是她聪明能干,所以才能把事情理得那么透彻。 沈千尘毫不自谦地想着。 古人总教人谦虚,什么“满招损,谦受益”、“满盈者,不损何为?慎之!慎之”之类的,数不胜数,可顾玦说,不必要的谦虚不过是虚伪,沈千尘深以为然。 她说话时,精致的面庞神采飞扬,那双凤眸更是闪着夺目的光芒,那是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璀璨与美丽。 沈千尘已经有了打算,自信地说道:“我打算削掉一半的人。” 宫里的人太多了,太乱,她不喜欢。 从前,她以为皇帝后宫有三千佳丽是假的,不想这后宫光宫女就有三千人,这还是在太妃们已经带走了一批宫女的前提下。 沈千尘掰着手指头说道:“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都可以放出去,就这样可以放掉五百人,然后再裁掉一批年纪实在太小了,年纪最小的才五岁……” 当然,光是凭借年纪筛选,是没法削减一千五百人的,所以如果有宫女自愿出宫,那是最好不过了,其它还可以以婚配等方式。 “放出去的宫女还得给一点抚恤金。”沈千尘在心里算着银子,一次性给出一大笔抚恤金确实要耗费不少银子,但是总比养着这么多闲人得好,她忍不住就吐槽了一句,“哎,国库真穷。” 沈千尘觉得说出去都没人信,大齐朝的国库竟然比北地还穷。 上一世,她在北地的时候,北地可富庶了,后来北地给了秦曜,秦曜是凭着北地才收回了西北,然后北地与西北连成一片,他们才有了与顾琅一战的底气。 沈千尘随口说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告诉顾玦这些,不是为了询问,也不是为了与他商量,纯粹只是想要告诉他,她最近做了什么而已。 这是两人的默契,她喜欢跟他说,他也很喜欢听她说,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一句。 她身上的幽香一缕一缕地沁入肺腑,顾玦颇有种无酒自醉的微醺感。 他们两人独处时,小厮和丫鬟从来都是避开的,大概也只有那只刚从宸王府搬到皇宫中荣升御猫的黑猫敢来打搅他们了。 “喵呜?”这不,还没进乾清宫的黑猫在外面看到了生人,警觉地躲在了墙角后,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来人。 惹得听到动静的内阁阁老们下意识地闻声朝那只四蹄雪白的黑猫望了一眼,礼亲王认得猫,随口道:“这是王妃养的猫。” 黑猫没跑,歪着猫脸,还在打量着他们。 不得不说,这只猫好养得很,很多猫一旦换个新环境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不过月影无论是去年跟着沈千尘从楚家搬到宸王府,还是这次从宸王府搬到皇宫,它都很适应。 对于自己的“地盘”,一个比一个大,它也很满意。 人与猫的对峙没太久,惊风出来了,笑吟吟地伸手做请状:“礼亲王,各位大人,请。” 于是,礼亲王、张首辅、礼部尚书杨玄善等人就随惊风进去了。 书房里有别人在,他们不意外,毕竟每天来求见顾玦的人多的是,令他们惊讶的是这人是宸王妃。 “喵?”黑猫似是追着他们来了,灵巧优美的身体出现在窗槛上,继续打量着张首辅等人,碧绿的眼珠子瞪得浑圆。 有了两个主子撑腰,猫仗人势的黑猫胆子更大了,连身体也不藏了,猫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当人、猫目光相对后,张首辅等人全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于是面容木然,就像是一个庄严无比的仪式突然有人笑了一声,那种郑重的气氛在无形间被那条一甩一甩的猫尾巴给划开了。 众人先给顾玦与沈千尘二人行了礼,本以为沈千尘会避开让他们谈正事,不想顾玦淡淡道:“有事就说吧。” 他这个态度很明显了,是让他们不用避讳太多,哪怕是机密朝政都可以让沈千尘知道。 “……” “……” “……” 张首辅等人皆是愕然。 尽管他们都知道宸王对这个年轻的小王妃极其信任,颇有几分当年仁宗皇帝与殷太后之间的相敬如宾,但现在看来,这份信任比他们想象中的更重。 不管将来会如何,这一刻,宸王愿意把他的权力分享给他的王妃,愿意把后背交托给她。 杨玄善等人心中有种莫名的感慨,彼此交换着眼神。 张首辅迟疑了一下,还是禀了:“殿下,这是登基大典当日的仪程。” 张首辅把一份折子呈给了顾玦,这是内阁阁老们与礼亲王一起商议了三日后,才拟的仪程,因为顾玦并非子承父位,所以仪程上也跟常规的登基大典有些区别,尤其那些个对先帝歌功颂德的步骤全都被取消了,谁也不会傻得给宸王找不痛快。 顾玦一目十行地看了折子,其他人则用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看顾玦,或者看沈千尘。 在这间阳刚气息十足的书房中,沈千尘可谓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唯一的女眷。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气定神闲地喝了两口茶,也不避嫌,凑过去也看了一眼折子,就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顾玦看折子的同时,张首辅也又在脑子里把仪程过了一遍,心里有七八分把握觉得这道折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想顾玦抬头时,剑眉一挑,还未语,形容中就透出了几分不满意。 不仅张首辅感觉到了,杨玄善等人也同样感觉到了,下一瞬,就听顾玦徐徐问道:“立后呢?” 他清冷的目光扫来,就让众人觉得不太自在,不由肃然。 按规制,都是要由新帝先登基后,再由新帝下旨册封皇后,接下来的一个步骤,才是立后大典。 但是,众人听着顾玦现在这句话的意思像是在问为什么登基和立后不是在同一天,这是他们的错觉吗? 张首辅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他们之中最了解顾玦的礼亲王。 对于顾玦有多看重沈千尘这一点,礼亲王还真是比其他人清楚一点,加之,沈千尘救了顾南谨,礼亲王心中对于这个侄媳也十分认可,微点头,算是肯定众人的猜测。 礼部尚书杨玄善硬着头皮回道:“宸王殿下,按照规矩,立后大典应……” “我不管规矩礼数。”顾玦直接打断了杨玄善的话,声音依旧不轻不重,语调平稳,并无怒意,却透出不容人质疑的霸气来,“按我说的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在同一天,同一刻。” 杨玄善再度愕然。他本来猜测顾玦是否想在登基大典后紧接着举行立后大典,却不想顾玦竟然是这个意思。 历朝历代都没这样的规矩啊! 杨玄善已经不仅仅是震惊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也无法赞同。 君为主,天下之主。 但是顾玦把登基和立后放在一起,就等于是当着天下百姓把沈千尘提到了和他一样的高度,让杨玄善不由想到了武则天被唐高宗封为天后,与唐高宗并称二圣的事。 这未免恩宠太过! 杨玄善觉得不妥,目光不由去看沈千尘,心里希望沈千尘可以亲口拒绝顾玦。 沈千尘没看杨玄善,她的手从书案下勾住了顾玦的一只手,对着他点点头,意思是听你的。 她对这些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想着当初他们的婚礼很仓促,顾玦曾经说过本不该如此,他觉得他不该是一个在婚礼前险险赶到的新郎官……所以这一次,就由着他来安排,她只要听从就行。 两人目光相对时,顾玦的眉眼柔和了一分。 看在其他人的眼里,只觉得宸王妃的样子出人意料的平静,泰然自若,既没有因为宸王的这个提议觉得喜不自胜,也没有诚惶诚恐……似乎理所当然。 杨玄善以及其他人的眼底皆是波澜汹涌。 表面上,沈千尘这个宸王妃是先帝顾琅下旨赐的,是先帝为了折辱宸王,但过去这一年来,其实他们也是看在眼里,宸王妃是一次次地为了宸王和先帝对上,还让先帝也在她手上吃了大亏。 明明,当初他们听说是宸王妃是庶次女,但奇怪的是楚大夫人沈芷与楚令霄和离后,不仅带走了嫡子,连宸王妃的名字也从楚家的族谱中移除了,跟着沈芷母子入了沈氏族谱。 无论是宸王府还是穆国公府都没打算再瞒下去了,因此京中各府如今也都知道了楚令霄伙同姨娘做出了以庶充嫡之事。 宸王妃现在是侯府嫡女了,身份上也没有了瑕疵,当然有资格成为宸王正妃,也有资格成为当朝皇后。 他们对宸王妃没有什么意见,只是纯粹地觉得立后大典不宜太重。 要是以这种仪制来立后,以后后宫中的其他嫔妃岂不是会被皇后压得死死的,导致后宫一人独大。 帝后感情笃深是好事,有益子嗣,生下嫡长子,也不用再为立嫡还是立长什么的争吵,可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讲究的都是制衡,若是让皇后一人独大,后宫岂不是无人能制衡她?! 众人神色一凛,全都觉得这件事不能顺着宸王的意思。 杨玄善给张首辅使了一个眼色,因此张首辅只能硬着头皮劝道:“殿下请三思。” 他才说了五个字,还没说更多,就见顾玦的神情变了。 方才还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气度高华,举止优雅,现在已经像换了一个人,目光凌烈,如出鞘的剑寒气四溢,又像是泰山压顶般气势磅礴,颇有些睥睨天下的狂傲。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只管听就是。”他吐字清晰地徐徐道,自有一股振聋发聩的力度,很清晰很明确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张首辅等人皆是一凛,倒吸了一口冷气,甚至有人觉得指尖发麻,一时有种置身凌冽寒风中的错觉。 顾玦从逼宫那日起,都很温和,哪怕听说六万五军营将士被玄甲军剿灭,对于在场这些文臣而言,也只是听说。 顾玦的大军未曾踏平京城,也未曾血洗宫廷,以致让众人也有种他性情温和、寡言少语的错觉。 他们几乎快要忘了顾玦可是素有“战王”之称的宸王啊,是在北地杀得赤狄人闻风丧胆的宸王! 跟先帝顾琅全然不同。 一个朝代会有开国之君、守成之君、中兴之君,乃至最后的亡国之君,改朝换代是历史的必然趋势。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如果说,先帝顾琅有亡国之君的昏庸,那么顾玦的身上就是有开国之君的杀伐果敢,在大齐朝走向衰败的路上,出现一个像顾玦这样的君主,必能一改国家的颓势,成为中兴之君,再创辉煌。 有这样的君主上位,许是老天爷还不希望大齐灭绝,许是顾氏列祖列组保佑大齐! 390点拨(九更) 张首辅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潮,血脉偾张,激动又亢奋。 他率先俯首,恭敬地作了个长揖。 紧接着,他身后的杨玄善等其他阁老也是俯首作揖,表现出臣服赞同的姿态。 一盏茶后,等他们从乾清宫走出去时,听到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只黑猫“喵”地又叫了一声,众人才陡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战栗感,又仿佛在几步之间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众人全都出了一身冷汗。 张首辅还算镇定沉稳,杨玄善已经用袖口擦了擦冷汗,心有余惊。 方才顾玦明明没说重话,更没有下令责罚他们,但是光是与他对视,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慑力,那是一种上位者的威压,让人不由臣服,更不敢造次。 张首辅回头朝后方的乾清宫望了一眼,有些感慨,有些唏嘘,心头浮现一个念头:仁宗皇帝和殷太后都是性情温和的人,宸王这到底是像谁呢? “哎呀。”走下一阶汉白玉石阶的杨玄善忽然停住了脚步,这才想了起来,“我还有一道选秀的折子……”他本来是想问顾玦登基后什么时候选秀的事。 一般来说,国丧是三个月,先帝驾崩三个月后,百姓就可以办喜事、丧事了。若是新帝要给先帝守孝,那么要等一年后才能提选秀的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历史上也不乏新帝膝下无子,就在群臣的再三恳请下,缩短了孝期的。 顾玦又不同,先帝顾琅是顾玦的长兄,顾玦只需要服丧百日,也就是过完国丧期就差不多了。 所以,杨玄善觉得这事得提早问问,礼部才好安排。 尤其顾玦都二十出头的人了,膝下犹虚,他一日没有子嗣,整个朝堂都难安,容易动摇人心。 要让朝堂安定下来,新帝还是要尽快有子嗣,嫡长子当然是首选,但没鱼虾也好,总得先生个小皇子出来。 杨玄善转过了头,询问张首辅:“张大人,您看我要不要再回去问问宸王?” 经过方才的事,杨玄善对于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心生了敬畏,不敢再妄言,免得没事惹得一身骚。 张首辅还没回答,礼亲王已经先一步道:“你们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径自走下了汉白玉石阶。 张首辅也是点头,表示赞同礼亲王的想法。 杨玄善这才暂歇了念头,笑道:“立后的仪制要调整,接下来要忙的事更多了,等宸王登基后再问也一样。” 仪程得尽快修改,杨玄善想想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想而知,接下来,礼部衙门又要加班了,而他又要过上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日子了。 几个阁老一边说话,一边往乾清门方向走。 与他们迎面相对的是一个身着淡青暗纹直裰的少年,身形劲瘦的少年梳着高高的马尾,从前面的乾清门朝这边走来。 十三岁的少年郎自有一股与成年人不同的青涩,身材异常的挺拔,宛如那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生机勃勃,英姿飒爽。 连礼亲王与内阁阁老们都多看了少年一眼,他们不认识少年,所以目光也没多留。 楚云逸也是为了袭爵的事来的,是特意过来谢恩的。 他也注意到了礼亲王等人打量的眼神,没在意,反正爱看不看。他有心事,所以有些心神不宁,只在与他们交错而过时,又扫了他们一眼,目光闪了闪。 当楚云逸走到乾清宫外时,守在檐下的六个锦衣卫就给他行了礼。 现在的锦衣卫已经由裴霖晔接手,人员也换了七八成,能到宫里当亲卫的这些锦衣卫都是从王府侍卫和玄甲军中调到锦衣卫的人。 楚云逸在宸王府长住,又日日出入玄甲营,认识的人自然也不少,包括这六个锦衣卫。 如果是旁人,那还要在外面候着,等內侍进去通传再出来传达顾玦的意思,可楚云逸的待遇明显不同,一边惊风快步进去通禀,一边一名锦衣卫已经领着他进了正殿。 这一幕也落入了不远处回首望来的杨玄善眼中。 杨玄善再次驻足,于是,张首辅等人也是驻足,同样注意到楚云逸受到了特殊的优待,众人的心中都升起了几分好奇心。 杨玄善好奇地找给他们领路的小内侍打听:“徐公公,你可知道刚刚那位小公子是谁?” 小内侍露出一个过分亲和的笑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用尖细的声音笑呵呵地答道:“杨尚书,这是楚家大公子。” 杨玄善、礼亲王等人神情再次一变,变得有些古怪。 楚家大公子也就是宸王的小舅子,未来的国舅爷。 而且,今天宸王下制书让楚云逸承永定侯爵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当下就有人去打听了这位新晋的永定侯楚云逸的事。 对于外人来说,楚云逸的生母是谁不重要,关键是宸王有心拉拔这个小舅子,从年后起,楚云逸已经加入了玄甲营,今天又承了爵,宸王的心意也不难揣摩。 楚云逸心不在焉,对于后方的骚动毫无所觉。 跨过正殿高高的门槛,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他的步履越来越慢,心情很复杂。 过去这半个月,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丰台大营。 逼宫那日,姐夫把他送走前曾对他说,让他亲眼去瞧瞧,他也依姐夫所言,跟在苏慕白身边亲眼去看了,用自己的眼睛目睹了那场血腥的战争,看到了无数的将士淹没于尸山血海。 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深深地铭刻在了他心中,让他明白何为战争,也明白了姐夫当时说这些话的意思。 那场惨烈的战役结束后,他依然跟着苏慕白,虽然他不是正式的玄甲军人,但之后几天也是跟着玄甲军上下严防京城,巡逻维稳,他还被苏慕白委派了一个小差事,负责北城门进出人员的搜查,还抓到了康鸿达一党的人意图出城。 只要想起当时的一幕幕,楚云逸还觉得精神亢奋,当时云展就赞过他观察细微,才能从那几个意图乔装出城的人身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段日子,楚云逸一直过得很充实。 中间,他只在大前日听闻父亲楚令霄中风的时候,回过一趟楚家,匆匆地去,匆匆地走;然后就是今天,他得知了自己要袭爵的消息。 楚云逸的手里还抓着那道制书,紧紧地,死死地。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永定侯这个爵位,他一直想的就是自己建功立业。 但是,他却莫名地得到了这个爵位,这个本该属于沈云沐的爵位。 直到走到了通往书房的门帘外,楚云逸犹有几分浑浑噩噩。 他深吸一口气,收拾了一下复杂混乱的心绪,就挑帘进去了。 楚云逸本意是来找顾玦的,所以当他看到沈千尘也在时,先是一怔。 他的惊讶又与方才张首辅等人不同,毕竟他最清楚自家姐姐与姐夫鹣鲽情深,他姐在这里不稀奇。 既然沈千尘在,他干脆决定直接找他姐谈了。 于是乎,某人在乖乖地给姐姐、姐夫行礼后,就直言道:“姐,我不想要这个爵位。” 沈千尘:“……” 顾玦:“……” 顾玦没说什么,但沈千尘被这小子给蠢笑了,觉得他这半个月白跟着苏慕白混了,没半点长进……不对,苏慕白最近自己都犯蠢,哪里管得了楚云逸。 哎,自己的弟弟再蠢,她也只能受着、教着。 这一瞬,沈千尘忽然就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毕竟她下头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弟弟呢。 “你不要爵位,那给谁?”沈千尘笑眯眯地问道。 她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明明笑容如此灿烂,人比花娇,却无端让楚云逸心头发寒。 楚云逸硬着头皮答道:“给沐哥儿。” “沐哥儿不姓楚。”沈千尘轻轻巧巧地反驳道。 楚云逸:“……” 楚云逸表情呆滞,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 对哦,他也是把这事忘记了。 因为姐姐还是姐姐,弟弟也还是弟弟,楚云逸完全忘记了沈千尘与沈云沐改姓“沈”的事。 对于这个蠢乎乎的弟弟,沈千尘决定缩短心累的过程,长话短说:“人各有志,你若是真不想要,就不要了,你去军中自己打拼去。” 沈千尘云淡风轻地笑了,她可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区区一个侯位还不足以让她放在眼里。 楚云逸眸光一亮,明亮生辉。 他也觉得这样好,凭他楚家小爷,有什么拼不成的。 在楚云逸看,他与他姐的商谈算告一段落,接着,他灼灼的目光转向了顾玦。 顾玦:“……” 顾玦本想旁观他家小姑娘训弟的,不想却是这个走向,心里也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无奈。 哎,谁让这小子是她的弟弟呢。 约莫也就她的傻弟弟能让小丫头变成炸毛猫了。 顾玦勾了勾唇角,心情很愉快,因此耐心也变好了,清清嗓子道:“你可知楚家的爵位得来不易?” 楚云逸:“……” 顾玦接着道:“楚家先祖楚远宏也是个英雄人物,出身农家,因为六十年前赤狄来袭被征召入伍,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用了二十年才成为将军,楚远宏膝下共三子,彼时全都战死沙场,留下稚龄的几个孙儿。” “当时的宣宗皇帝也是感慨楚家满门忠烈,才封楚远宏为永定侯。” 武将家的爵位,都是靠着家中子弟的鲜血和性命,用血淋淋的军功换来的,如此方能恩荫子孙后代。 曾经,楚家的祖辈中出了一个个有血性、有志气的好男儿,可惜后面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楚令霄这一代,也差不多废了。 说得难听点,若是不是有沈千尘,顾玦根本不会多看楚家一眼。 顾玦笑眯眯地剥了一个枇杷喂到沈千尘嘴里,然后继续剥下一个。 “……”楚云逸认真地听着顾玦的这番话,拳头握在了一起。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些。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就听顾玦还在缓缓地说着:“逸哥儿,你应该也看得清楚,楚家这几代来一直在走下坡。” 楚云逸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家在走下坡路是族人之过,也是袭爵者之过。 经过了嫡母与父亲和离的事后,楚云逸也想明白了,他的祖父就已经撑不起这侯位了。 顾玦用无比犀利的语气一针见血地点出:“我知道你想拼杀出一份前程,这不难,但是,你知道你姐姐是谁吗?” 楚云逸还沉浸在楚家日暮西下的觉悟中,脑子还没转过来,被顾玦一问,就有些懵,傻乎乎地眨了眨眼,差点没说,沈千尘? 幸好他没说出口,因为沈千尘正好快他一步,先指了指自己:“你姐姐是我,你姐夫呢,是他。”说着,她的手指又指了指顾玦。 沈千尘笑容明媚似夏日骄阳,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说道:“届时,谁都会说,你的前程、你的爵位都是因为你有个姐姐,所以,你才会得了这么多旁人没有的机会。” 沈千尘愉快地依偎在了顾玦的胳膊上,觉得弟弟什么的,教起来太累,还是气一气比较痛快。 391诱哄(十更) 楚云逸:“……” 楚云逸到现在还是不习惯,他姐明明平时很正常的人,怎么到了姐夫身边,就跟没骨头了似的,连吃个枇杷都要姐夫亲手喂到嘴里。 他努力地没去管眼前这对“锅盖”的闲事,把注意力专注在正事上,正色道:“姐,姐夫,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楚云逸说得是真心的,他确实不在意旁人怎么说他,他又不是没被人在背后闲言碎语过。 但同时,他又忍不住去想:别人会不会说姐姐呢,说姐姐因为他是她的弟弟,才说服姐夫把机会都给了他,说姐姐后宫参政? 想到这里,楚云逸的拳头握得更紧了,眸色幽深。 他的姐姐马上要成为最尊贵的皇后了,可是她只有姐夫,在后宫、在朝堂上势单力薄…… 楚云逸不禁联想起刚刚听到礼部尚书提起要选秀的话题,如果楚家是尚书府,如果楚家能有一个像苏慕白这样的人撑起门楣,礼部尚书哪会在这个时候想什么选秀啊,怎么也要试探一下皇后娘家的意思。 都说帝王的心是善变的,要是将来连姐夫也不帮姐姐,那么姐姐该怎么办? 别人家的小舅子还能打上门去,给自家姐姐出气,凭现在的他,能有底气去找堂堂天子,给他的姐姐撑腰吗?! 楚云逸的心中陡然间升起了一股子紧迫感。 不够啊! 一个永定侯的爵位根本不够,他现在从无到有地建立战功,意味着很可能像先祖楚远宏一样得用上近二十年的时间? 楚云逸越想越觉得时间不够用,看向沈千尘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深宫中受尽欺凌的小可怜一样。 然而,正在吃枇杷、吐枇杷籽的沈千尘因为低着头恰好没看到傻弟弟的眼神。 等她喝了口茶,拭了拭嘴角,再抬起头来时,顾玦恰在此时若无其事地说道:“逸哥儿,你可以做得更好,让楚家在你的手上重现荣光,从侯府变成公府,甚至封王。” 沈千尘眨了眨眼,小脸微歪,为什么她觉得王爷在给楚云逸画饼呢? 楚云逸被顾玦忽悠了进去,越想越觉得顾玦说得有理,只有他在朝堂上站得越稳,才没有人敢欺负他的姐姐。 就像卫青和霍去病一样,卫青还在的时候,卫子夫凭借出色的弟弟与外甥在后宫屹立不倒,汉武帝对她宠爱有加,可是当霍去病与卫青先后故去,一切就变了…… 须臾,楚云逸抬眸对上了顾玦的眼睛,眼眸黑亮,神情坚定地点头道:“是,姐夫,我明白了!” 他决定了,他要当大将军,他也要在朝上立足,他要让永定侯府重新在朝上站稳脚跟。 沈千尘瞧这傻小子不再说不要爵位之类的话了,“噗嗤”笑了出来,笑吟吟地鼓掌道:“王爷真厉害,真会哄人。” 她笑得眉眼弯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要多甜美,有多甜美。 其实,她笑得肚子都开始疼了。 她决定了,以后傻弟弟全权交给王爷哄了。 沈千尘这副样子实在是很像天真无邪的白兔,让热血沸腾的楚云逸一时忘了他姐可是有两副面孔的人,心里又愁起了选秀的事。 姐弟俩各怀心思,沈千尘是一看到楚云逸就想笑,觉得为了自己隐隐作痛的肚皮着想,还是缓一缓得好。 “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沏茶。”沈千尘借故起身,一溜烟跑了。 见她的背影消失,原本正愁着怎么找机会与顾玦独处的楚云逸松了口气,感慨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姐夫,”楚云逸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生怕被沈千尘听到,“你是不是要选秀?” 于是,风水轮流转,懵的人轮到了顾玦。 “谁说的?”这下,连顾玦也忍不住朝方才沈千尘走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惊愕与莫名之余,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心底居然还浮现了一丝丝紧张的情绪。 这种情绪在他而言,太过新鲜了。 如果告诉旁人,旁人也许会把这种情绪理解为“惧内”? 顾玦感觉更新奇了,只是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所以楚云逸也没在他脸上看出太大的端倪来。 楚云逸诚实地答道:“刚刚我进来前,看到几位阁老从这里出去,正好听到他们中有人说起这件事。” 然后,他就板起了那张年少俊美的脸庞,认真地发出为人弟弟的警告:“姐夫,你就算要当皇帝了,也不能欺负了姐姐。” 年方十三岁的少年虽然比沈千尘高了,但终究年纪还小,那股青涩的少年意气直率地表露在了脸上、眼中。 顾玦毫不怀疑,他要是敢敷衍,少年会直接拎起拳头就不管不顾地揍过来。 这小子!顾玦看着楚云逸的眼神柔和了三分,也是一脸肃容,简明扼要地否认道:“不会。” 楚云逸还不放心:“真的?” 顾玦无语地拍了下这小子的肩膀:“真的。” 两个字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楚云逸如释重负,暂时放心了,心道:嗯,姐夫现在还是原来那个姐夫。 这时,沈千尘端着刚沏好的两盅茶来了。 她没听到两人刚刚说了什么,就是觉得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她还没坐下,楚云逸起了身,很识趣地告辞了:“姐,姐夫,我走了。”反正茶没他的份,他就是个多余的。 楚云逸捏着那道制书又魂不守舍地走了,心情也很怪:他明明是来推辞爵位的,所以就结果来说,今天这一趟似乎很是失败。 可是,就方才与顾玦的对话来看嘛,他最后的收获似乎又很大。 总结一下,就是过程很意外,结局很失败,收获又很大。 沈千尘把一盅茶端给顾玦,另一盅茶本来是想给楚云逸的,但是楚云逸走了,她决定先凉着吧,现在喝的话,她估计会笑呛了。 她随口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我赏他什么好?”顾玦答非所问。 沈千尘:“……”随便。 结果是,楚云逸前脚刚进永定府的大门,后脚宫里的一箱箱赏赐就由一队内侍在金吾卫的护送下送至了侯府。 京里不少人都盯着宫里的动静,见楚云逸袭了爵,从宫里出来后还得了宸王的赏赐,任谁都看得出来,虽然沈芷和楚令霄和离了,但楚云逸还是很得宸王妃这个姐姐的喜欢。 永定侯府在上午接了那道袭爵制书后,再次沸腾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上眉梢,连步履都轻盈了不少。 太夫人同样欣喜若狂,觉得这段时日的霉运一扫而空,他们楚家终于否极泰来,要再次崛起了。 敏姗与凰姐儿都说得没错,逸哥儿是楚家最有出席的孩子了。 太夫人心情好,一看到楚云逸回来,就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我想好了,待会儿我们去开祠堂,要把这件事喜事告诉列祖列宗,还有宸王的这道制书也要供奉起来。” “逸哥儿,祖母这里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你知道吗?你的亲事也有着落了,你袭爵的事才刚定下,刚刚安定侯夫人的妹妹就上门来替侯府试探你有没有定亲了。” “你放心,祖母知道的,现在是国丧,不能明目张胆地议亲,也就是双方稍微试探了几句。我觉得安定侯夫人的嫡次女不错,无论人品、家世都没得挑。而且,你们俩年纪都不大,可以先定亲,晚几年等你十五六岁时才成亲。” 楚云逸表情木然地听着太夫人在那里说个不停,他很想问祖母,她现在就急不可耐地想与别家议亲,是不是已经忘了二叔父才刚过世,他作为侄儿是要为叔父服丧一年的? 但是,太夫人对于楚云逸目光中的失望毫无所觉,还在乐滋滋地说着:“新帝登基,很快就会选秀,安定府的大姑娘刚刚十六岁,打算参加选秀。我们两家联姻,以后,那是亲上加亲,对你、对你二姐姐都好,可以相扶相助。” 楚云逸:“!” 楚云逸瞪大了眼,用愈发失望的眼神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太夫人。 392爱杀 楚云逸心中幽凉,喉间发紧,好一会儿也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想到了刚刚在乾清宫姐夫顾玦跟他说的那番话,想到了他下的雄心壮志。 他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又缓缓地放开,目光稳稳地凝在太夫人脸上,沉着坚定地说道:“不用。” 太夫人皱起了眉头,想着楚云逸应该是因为年纪小,所以不好意思谈婚事,以长辈的姿态又道:“逸哥儿,你既然承了爵……” 太夫人想好生与楚云逸说一下家族、大义与人伦,可是,楚云逸根本就不想听了,直接打断了她:“祖母,我既然承了爵,以后楚家就全听我的,您不是有头痛症吗,好好养着就是。” 楚云逸的语气十分强硬,透着一股不容人质疑的霸气。 “……”太夫人惊得几乎坐也坐不稳,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少年了。 在太夫人的心目中,长孙楚云逸一直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愿意为家族付出,就像他去年以身涉险,以护驾的功劳保住了侯府的爵位。 可现在,这孩子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太夫人还想说什么,楚云逸已经先她一步又道:“祖母,你别再多事了,楚家不会没落的,我会努力振兴楚家,让我们楚家成为二姐可以依靠的力量。” 他要给他的姐姐撑腰,所以,他一定会更加努力。 少年清朗的声音中仿佛携有霹雳之力,落地有声,那明亮如星辰的眼眸中绽放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把太夫人的气势全然压了过去。 楚云逸背对着门口,完全没注意到姜姨娘来了。 站在檐下的姜姨娘也听到了方才楚云逸的这番话,她定定地从后方凝望着他的侧脸,心潮涌动。 对于这个她最疼爱的儿子,她是欣慰的。 她的儿子那么出色,如明月清风,似高山流川,她不觉得以太夫人的目光短浅能挑出什么出色的闺秀,不过是刘氏之流,肯定配不上自己的儿子。 不过是太夫人觊觎别人家的权势,所以昏了头了,也不想想若是楚云逸真的与安定侯府结亲,而安定侯府的大姑娘又进宫与沈千尘争宠,沈千尘岂不是要恨屋及乌地迁怒到楚云逸身上?! 再说得难听点,等到将来夺嫡的时候,楚云逸是该站哪边? 没有一个人可以两头讨好,也没有人会傻得重用一个显而易见的墙头草! 守在檐下的小丫鬟见姜姨娘在原地僵立许久,以为她身子不适,小心翼翼地唤道:“姜姨娘?” 如今阖府上下无论谁看到姜姨娘都是恭恭敬敬,心里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前,楚令霄身子康健时,把姜姨娘当做心肝宝贝;楚令霄中风后,太夫人看重姜姨娘远超另外三个正经儿媳;而现在,姜姨娘的亲生儿子袭了爵。 姜姨娘在楚家可真是风光了一辈子了! “……”僵立原地的姜姨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抽搐痉挛了一下,这才对着那小丫鬟笑了笑,拎起裙裾进了屋。 她的视线望向了前方面沉如水的太夫人,目光凝结,眸色转为幽深。 楚令霄现在妨碍不了她的逸哥儿了,但是,还有太夫人呢!! 姜姨娘的视线又从太夫人转向了坐于下首的楚云逸,就见楚云逸平静地又道:“祖母,您辛苦了这么多年,以后好好安享晚年吧。” 楚云逸对于这个祖母的感觉十分复杂,从前他以为太夫人真的疼爱他,后来他才知道他大错特错了,居然连太夫人也想把他卖给康鸿达。 刚刚听闻时,楚云逸只恨不得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辈子不出来见人,他不仅觉得羞耻难堪,更多的其实是伤心。 他被他的祖母、叔父以及父亲给卖了。 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也就跟云展说过他的想法而已。 从那时起,他对太夫人就淡了。 不能说一下子就断绝了所有的祖孙情,毕竟,过去这十几年太夫人对他的爱护是真的,但他学会了分寸,既然太夫人待他是利益大于慈爱,那么,他待太夫人也不用拿出真心,该有的礼数做足就够了。 “来人,去把其他几房人叫来。”楚云逸吩咐道。 楚云逸继承了侯位,他就是这侯府的男主人了,哪怕太夫人震怒,还是有下人乐于讨好楚云逸,匆匆地从荣福堂离开,去其他几房传讯。 楚云逸这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让太夫人更怒,也更失望,一时有种看错人的失望与心痛。 “逸哥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从前一向最孝顺了,可现在你居然忤逆起我这个祖母了!” “敏姗,你来了!你快说说逸哥儿,我给他说了这么好的一桩亲事,他还不领情……” 太夫人气得眼睛都红了,发了一通牢骚。 “姑母,逸哥儿。”姜姨娘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随即稳了稳自己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走到了两人跟前,眼底闪过一抹狠戾:是了,还有太夫人呢。 她的目光在看向楚云逸时,就变得温柔慈爱。 逸哥儿好不容易袭了爵位,她这辈子也别无所求了,现在就是让她死了都甘愿。 楚云逸以为姜姨娘也想劝自己定亲,立刻道:“姨娘,这里没你的事,你还是回去照顾父亲吧。” 少年的体态单薄,似乎在短短半个月中长大了很多,既有少年的青涩,又有了几分军人的英武之气。 其实在出宫回侯府的路上,楚云逸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但是当他站在这里面对太夫人时,他想起了云展。 云展常说,苏慕白这老狐狸脑子里九转十八弯,让他别跟这老狐狸学,他们没他的脑子,做事不如简单粗暴。 反正能抓到老鼠的猫就是是好猫。 姜姨娘不安地来回看了楚云逸与太夫人,柔声道:“姑母,你别动怒,一家人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一家人?!”姜姨娘的话被刘氏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刘氏带着一双儿女气势汹汹地赶到了,她是听说楚云逸来了荣福堂,才匆匆赶来的。 刘氏也没见礼,噼里啪啦地说道:“若是一家人,就不会事事算计,暗地里下黑手了!” 自从宸王下的那道承爵制书送到楚家后,刘氏的心口就憋着一口气。 楚令宇白白死了,家业也卖了不少,日子过得举步艰难,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的儿子是楚家嫡孙,她本来以为沈云沐走后,这爵位该是自家儿子的,却不想太夫人偏心到了这个地步,给长房的庶长子请封了爵位! 刘氏心里既愤怒,又委屈,恨不得一个耳刮子甩到太夫人的脸上,可是“孝”字压在她头上,她不能这么做。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爵位已经不可能了,好歹要给二房讨些别的好处。 她与沈千尘不和,当然要楚云逸自己去找沈千尘讨点好处,安抚他们二房。 沈千尘马上就是皇后了,无论是差事,还是财富,都是她一句话的事。 总不能长房吃了肉,也不让二房喝口汤吧。 对于刘氏的心思,楚千菱一清二楚,狠狠地揉着手里的帕子。 每每想到如今她与沈千尘之间天差地别的地位,楚千菱就觉得无法接受,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明明她们两人都是楚家姑娘,凭什么沈千尘就可以嫁给宸王,凭什么沈千尘什么都没做,就可以好命地成为当朝皇后,成为这大齐最尊贵的女子!! 楚千菱咬着舌尖,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咸涩味。 楚云逸全然不理会刘氏的叫嚣,只等三房、四房的人抵达后,才道:“我现在袭了爵,就是一家之主,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分家,要么从此以后……安分守己。” 意思是,如果他们不安分,那就还是得分家! 刘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率先拍案反对:“凭什么?!” “楚云逸,你要是敢不管我们孤儿寡母,我就能去告御状。” 刘氏的声音尖锐得要刺破楚千菱的耳膜,楚千菱心里有头野兽在嘶吼着,想让刘氏别再说了,告御状岂不是要对着沈千尘摇尾乞怜?! 姜姨娘在这场对峙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走出了堂屋,这时,她停下步子,回首朝这个喧闹不已的屋子看来。 面对形如泼妇的刘氏,楚云逸依旧从容地坐在椅子上,下巴一扬,一副“这里我是老大”的傲娇样,冷冷道:“凭什么?就凭现在的楚家,我楚云逸说了算。” 她的逸哥儿长大了!恍然间,姜姨娘的目光似乎穿越时光看到了年幼时的楚云逸。她攥了攥帕子,就转过头,又继续往前走去。 区区刘氏还奈何不了逸哥儿。 姜姨娘再也没有停留,离开了荣福堂,也把那一屋子的喧嚣抛在了身后。 今天的天气可真好! 姜姨娘赏了一路的春色,闲庭信步地返回了外院楚令霄的住处。 姜姨娘一来,她的大丫鬟就退了出去,把这方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院里院外,分外寂静,如今这里大概是整个侯府最安静的地方了。 房间里依然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这整齐干净的环境反而衬得榻上那个死鱼一样的男子愈发憔悴。 他曾经俊逸的面庞在“病痛”的折磨下,早没了过去的风采,面皮是黯淡的蜡黄色,骨瘦如柴。像这么个废物丢到街上,怕是没一个女人会多看一眼。 楚令霄一看是姜姨娘,情绪又变得十分激动,仿佛被点燃的炮仗似的。 姜姨娘永远温柔亲和,永远耐心,虽然楚令霄毫无反手之力,可她从来没对他动过粗,毕竟万一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让人发现了,反而惹人疑窦。 杀人诛心,何必动手呢。 姜姨娘的笑容更深了,又是那种让人心寒的柔美。 “表哥,你知道吗?我们的逸哥儿袭爵了,他已经是永定侯了。” “你放心,逸哥儿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他不会像你这样,为了权势就把你给卖了。” “哎,你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想要权势,结果把最大的权势也扔出去了呢!” 姜姨娘像是被逗乐了,笑容促狭,随即就变得讥诮起来,看着楚令霄的眼神中俱是鄙夷、轻蔑。 楚令霄:“!” 楚令霄的胸膛剧烈起伏不已,睚眦欲裂。 他依旧动不了,说不了,但脑子很清楚。 他知道,姜敏姗说的是沈千尘。 等下个月初一顾玦登基,沈千尘就是皇后了,本来他该是国丈的,楚家也会飞黄腾达,本来所有人都该羡慕他,仰望他的。 他们楚家会比穆国公府更显赫! 可是,这一切都被姜敏姗给破坏了。 是姜敏姗故意让他与沈千尘离了心,又让楚云逸去讨好沈千尘,最后她还给他下了毒! 这一步步全都是姜敏姗谋划好的,包括连他和沈芷和离也是为了挤走沈云沐。 楚令霄一下子全都想明白了,紧接着,涌上心头的就是浓浓的不甘,心脏几乎要爆炸。 他艰难地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眼睛血红血红的, 他真想一口咬断姜姨娘的咽喉,让这个贱人偿命。 姜姨娘每每看到楚令霄气得快吐血的样子,就觉得浑身都痛快了。 这几日,是她过去这十五年过得最快乐的几天了。 “你生气了?”姜姨娘挑了挑形状优美的柳叶眉,笑眯眯地自问自答,“别生气了,你好歹还能锦衣玉食,有人精心伺候着,这可是很多人想往了一辈子的日子。” “上次何太医不是说了吗,你要是少动怒,别生出其它的毛病来,再活个十几二十年不会有问题。” “看来,尘姐儿都不想让你死呢。” 说话间,姜姨娘目光闪烁,想起了那日何太医来侯府的一幕幕。 当时,她真是怕何太医会从楚令霄的脉象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也想过设法阻拦何太医,但还是作罢了。 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 所以,她就把心一横,反正就是何太医看出来也没事,楚令霄已经这样了,他不能再利用楚云逸了,有沈千尘护着,楚云逸不会太惨。 她也就这么一条命,左右不过要么死要么活。 出人意料的是,何太医只说楚令霄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其它的什么也没说,等于是默认了楚令霄“中风”。 当下,何太医虽然面无表情,但姜姨娘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窥见了一丝异样。 她当时就明白了,沈千尘并不在意楚令霄为什么会“中风”,她只要楚令霄不死就行了。 也是,沈千尘再过四个月就要及笄了。 若是楚令霄现在死了,那么沈千尘作为出嫁女要服齐衰不杖期,也就是为父守孝一年,一旦她守孝,等日后宫里进了新人,一年时间,足够那些新人生下皇长子了。 而且,男人啊,最是喜新厌旧,无论外表表现得再怎么喜欢你,还是要左拥右抱,就是当年楚令霄对她再蜜里调油,还是与沈芷有了孩子,还是与别人又生下了楚千舞姐妹俩。 楚令霄尚且如此,更何况,宸王顾玦马上就是大齐天子了。 一年之后,那些新欢也差不多能站稳脚跟,又有皇子傍身,那么沈千尘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沈千尘是个聪明人,嫁过去不足一年就把宸王的心牢牢地笼络住了,她肯定也能看明白这些。 沈千尘是恨楚令霄的,自己所为等于是在给沈千尘报仇,却又没脏了沈千尘的手。 所以,在楚令霄的问题上,她和沈千尘的目的是一致的。 在想透这个问题后,姜姨娘就安心了,现在她只要好好“照顾”楚令霄,让他多活几年就行了。 她的儿子已经是永定侯了,哪怕她在楚令霄身上浪费了那么多年,她这一辈子,值了。 被姜姨娘这么一提醒,楚令霄突然间也想明白了,原来沈千尘是“见死不救”。 沈千尘这个逆女是真的在记恨他这个生父,明明她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他! 可是沈千尘不在这里,楚令霄也只能把所有的仇恨投诸在姜姨娘身上。 他奋力地想从榻上起身,想飞扑向姜姨娘,想咬上她一口泄愤,可是身体与四肢依旧不听使唤,嘴里能发出的也还是那些有气无力的呜呜声。 他好恨! 他最恨的人还是眼前的姜敏姗。 他这辈子的真心都错付了,要不是因为他一心宠着姜敏姗,惹了沈芷不快,沈芷也不会离他而去。 只要沈芷在,就算沈千尘心里对他再有怨艾,她还是“楚千尘”,那么他现在就是国丈了。 全都是姜敏姗害了他,要是他没有被姜敏姗的虚情假意迷惑了,他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还是沈芷好,如果当初他听父亲的话,好好地和沈芷在一起,他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番境遇,他怎么会瞎了眼。 楚令霄激动之下,又发出了一连串的“咿咿唔唔”声,断断续续,急促凌乱。 他始终说不出半个字,但是,姜姨娘好像能读得懂他的心思。 呵,人生也不过短短一甲子时光,她与和他纠缠了二十年,白白浪费了人生最璀璨的年华。 姜姨娘又是轻轻一笑,笑声很轻很轻,却像是又有一鞭子重重地抽在了楚令霄身上。 “你不用再惦记沈芷了,沈芷马上要再嫁了。”姜姨娘一字一顿地说道,目光凝固在他脸上,欣赏着他表情中的细微变化。 楚令霄:“!!!” 就算他们和离,他也不允许沈芷再嫁。 不行,绝对不行! 楚令霄歪斜的嘴角与眼角连接抽搐了两下,眼珠上网状的血丝在一瞬间急剧扩散,似乎走火入魔般疯狂。 他一口气猛然涌了上来,竟然稍微爬起了一点,可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下一瞬,他就和他身上的薄被一起摔下了榻。 而他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只听那皮肉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他的脸也着了地,鼻梁与地面亲密地贴合在一起。 现在对于姜姨娘来说,楚令霄狼狈的样子就是她最好的佳酿了,也是她平淡的生活中最大的乐子了。 她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用现实一次次地刺伤他。 “表哥,你不会以为你现在这样子,沈芷还会瞧上你吧?” “哎,男人啊,怎么都能这么自信,我爹是,你也是,你觉得你有什么地方值得一个女人对于痴心相许?” “是贪图你自卑又自傲,还是贪图你的坏脾气,又或是喜欢你以嫡充庶?” 姜姨娘俯视着地上卑微地卧在她脚边的楚令霄,“你,也只配和跟我纠缠在一起而已。” 姜姨娘垂下了眼睫,眸底晦暗不明。 她是因为担心楚云逸,才派了小厮去宫门等着,想着楚云逸从宫里出来时可以第一时间得知消息。谁想小厮回来告诉她,他经过穆国公府时,打听到裴霖晔去那里提亲了。 说句实话,姜姨娘的心底深处有些羡慕沈芷。 裴霖晔是一个跟楚令霄完全不同的男人。 哪怕姜姨娘从来没见过他,但是凭她从楚令霄嘴里听到的那些,凭她一个作为女人的直觉,她几乎可以断定裴霖晔等了沈芷很多年。 一个男人愿意等一个女人那么多年未娶,已经不是“难得”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姜姨娘转过头,朝窗外看去,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飞过。 今日的穆国公府同样有结对的喜鹊登门,好生热闹。 但是正堂里的气氛异常的凝重、肃穆。 守在檐下的小丫鬟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但又忍不住把目光往屋里瞅,瞅了一眼,又一眼。 国公爷会答应吗?! 正想着,小丫鬟就看到一袭柳色衣裙的沈芷往这边走了过来,不由笑开了花。 当沈芷看到穆国公夫妇与裴霖晔共聚一堂时,不由怔了怔。她是被穆国公临时叫来的,不知道原来裴霖晔也在。 裴霖晔坐在下首,穿着一件湖蓝云纹直裰,腰环嵌白玉绣暗八仙纹腰带,配着一个荷包与一方宝塔形青田石小印,穿着打扮十分郑重。 沈芷在外面停了一下,然后就在穆国公夫妇和裴霖晔灼灼的目光中,身姿优雅地走了进去。 穆国公夫妇看着女儿的神情有些复杂,似郑重,似犹豫,又似带着一丝丝冀望。 穆国公夫妇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穆国公清了清嗓子,由他开口道:“阿芷,霖晔今天来提亲,你是怎么想的?” 沈芷可以感觉到当父亲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裴霖晔的目光变得更明亮,也更灼热,也有忐忑。 沈芷:“……” 沈芷当然还记得五天前裴霖晔在沈宅的大门口曾当着楚令霄的面问她:“表妹,我去国公府提亲,可好?” 当时,她没有回答。 现在,她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和楚令霄和离了,但是她并非是一个人,她有儿,也有女。 女儿沈千尘马上就要被立为皇后了,她要是再嫁的话,会不会对女儿不太好…… 还有沐哥儿…… 知女莫若母,穆国公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沈芷在想什么,忙道:“阿芷,你先别管这么多,你现在首先该想的是,你自己愿不愿意。” 穆国公夫人朝另一侧的裴霖晔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笑容是那样温暖柔和。 “霖晔等了你很多年了,从前是我们错了,耽误了你大半生。” “阿芷,你的后半生,应该要为你自己活。” 每每想到女儿与楚令霄的这段婚姻,穆国公夫人就觉得心如绞痛。 过去已经发生,无法改变,但是女儿的将来还有几十年呢! 393知心 穆国公、穆国公夫人以及裴霖晔的目光全都望着沈芷,眼眸中都盈满了赤诚、热烈、期待的情绪,尤其裴霖晔的眼神最为灼热明亮。 沈芷感觉心中似是淌过一股暖暖的温泉,汩汩流淌。 她知道他们全都是在意她的人。 在意她的人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在意她的人才会为她的将来考虑。 正堂里,静悄悄的,外面的庭院中隐约传来轻微的扫地声,又有鸟雀受惊飞走的振翅声。 四月的空中尽是翩飞的柳絮,仿佛下起了一场春日雪。 片刻后,沈芷打破了沉寂:“我再想想。”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拒。 裴霖晔依旧微微笑着,依旧看着她,那双如浩瀚星辰的眼眸中仿佛能包容一切,温和坚韧。 穆国公、穆国公夫人彼此又对视了一眼,其实他们并不意外,以长女的性子,不可能随随便便地答应二嫁。 他们希望的不过是长女能给裴霖晔一个机会,郑重地去考虑她的将来。他们的女儿值得更好的将来! 因此,穆国公夫人也就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什么。婚姻大事讲究你情我愿,裴霖晔再有心,这件事也是要女儿自己想清楚。 他们做父母的也只能提点一两句。 穆国公夫人一边看了裴霖晔一眼,见他没有恼色,暗暗地在心里点头,一边又道:“阿芷,你不要着急,你心里有数就行。” 沈芷:“……” 沈芷微微抿唇,眼睫动了动,半遮住波光流动的瞳孔。 既然婚事暂时没成,裴霖晔继续待在这里就显得有些尴尬了,穆国公立刻起身,招呼裴霖晔去书房,说是他新得了一幅画,想给他掌掌眼。 裴霖晔从善如流地应了,唇角始终噙着温润的笑容。今天这样就很好了! 穆国公和裴霖晔一起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正堂。 看着裴霖晔渐行渐远的背影,穆国公夫人蓦地又开口了,声音压得低低:“阿芷,或者,你可以去问问尘姐儿……” 如果说,长女是顾忌一双儿女的看法,那么心病还须心药医,穆国公夫人觉得也许外孙女能劝动女儿。 沈芷被穆国公夫人这么一说,忽然就有些想念女儿了,但想着沈千尘现在肯定忙,摇了摇头:“还是等到立后大典之后再说吧。”左右距离五月也没多少天了。 穆国公夫人想想也是,这件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反正他们沈家不急着嫁女儿。 穆国公夫人也想念外孙女,问道:“阿芷,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尘姐儿?” “前两天见过一次。”沈芷温声道,话落后,眸中似有什么东西激烈地变化了一下。 “宸王殿下对尘姐儿也是有心了。”穆国公夫人感慨地笑道,笑容慈爱又欣慰,“你可知道,宸王打算在登基当天立后?你不用担心尘姐儿。” “……”沈芷怔了怔,也惊讶于顾玦竟然愿意为了女儿做到这个地步。 穆国公夫人拍了拍沈芷的手,“也不枉尘姐儿一心一意地陪着他走到现在。” 也许有的人会以为沈千尘是好命,觉得她这个皇后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是穆国公夫人知道外孙女的不容易。 沈芷含笑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女儿沈千尘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不是因为女婿的宠爱,而是因为她自己,她的这个女儿有一个非常坚韧、非常强大的灵魂,不像楚千凰…… 沈芷的脑海中浮现了楚千凰的身影,拳头在袖中握起。 她忍不住想去见见楚千凰。 她已经迟疑了很久了,自从沈千尘来见过她后,她就一直在犹豫着、纠结着,不知道她该不该去见楚千凰。 沈芷的眸色一点点地变得幽深,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件事若是说出去实在是匪夷所思,不知道会被多少人说是怪力乱神,但是因为这话是沈千尘说的,所以沈芷信了。 难怪她总觉得楚千凰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许多,但是,她只当作是楚千凰偶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才会渐渐变了,所以才会一错再错地犯下一桩桩错事,屡教不改……让她觉得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女儿那么陌生。 如今再回想楚千凰过去这一年多的所作所为,一切也似乎都有了解释、有了答案。 原来,楚千凰已经不是“她的凰姐儿”了! 沈芷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子不自觉地微微绷紧。 虽然沈芷什么也没说,但是穆国公夫人立刻就敏锐地感觉到女儿的神情有些不对,关切地问道:“阿芷,你没事吧?” 沈芷回过神来,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母亲,没什么。” 穆国公夫人只以为她是在想裴霖晔提亲的事,也没追问。她喝了口茶,思绪又转到了立后大典上,想了想,还是委婉地提点了女儿几句: “这人啊,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前些日子先帝刚驾崩时,大家都风声鹤唳的,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确认由宸王登基,那些人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好几家现在都盯着宫里的份位,在自家的姑娘中挑了好几个,就等着宸王登基后好送进宫去呢。” 穆国公夫人嘲讽地勾了下唇角,她与女儿提这件事的一部分目的也是怕有人会想走沈芷的路子,顺便给她提个醒。 沈芷:“……” 穆国公夫人感慨地叹道:“幸好楚令霄还活着。” 虽然楚家没有特意对外声张,但是楚令霄中风的事其实京中大部分人都知道,毕竟他是未来皇后的生父,不少人都观望着楚家的动向,想看看宸王对王妃的娘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见楚令霄中风后,宸王与王妃都不曾登门探望一二,大部分人心里也有数了,也有不放心的人来找穆国公夫人试探过,穆国公夫人也是由此得知的。 每每想到楚令霄,穆国公夫人都像是踩了狗屎似的,楚令霄办得那些事实在是太卑劣、太没有下限了。 哎,他们沈家与楚家这一家子扯上关系,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幸好楚令霄中风了,否则女儿与裴霖晔再婚,以楚令霄的心胸狭隘,恐怕还要再闹出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 沈家当然不怕楚令霄,穆国公夫人担心的不过是长女会沦为别人茶余饭后议论的对象,毕竟女子的名声是最经不起非议的。 这两天冷静下来后,她只庆幸楚令霄还活着。 想着,穆国公夫人又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还有那个姜氏也得好好的,好歹再多活上几年!” 穆国公夫人双手合十地求菩萨保佑,只求楚家这对母子长命点,否则,出嫁女的父孝是一年,再给她祖母守孝一年,那可就麻烦了,不是耽误外孙女吗?! 沈芷本来也因为听到楚令霄的名字不快,可当她看到母亲双手合十祈求菩萨保佑的样子时,忍不住就笑了,反过来安慰道:“娘,您多虑了。” “宸王恩怨分明,胸有沟壑,尘姐儿陪着宸王一起共度难关,宸王怎么可能会变心?!” 沈芷是见过顾玦与沈千尘相处的样子,自认她还是有几分眼力的。这对小夫妻之间根本就没有旁人插足的余地。 沈芷不由就笑了,眸子熠熠生辉,方才因为楚千凰而升起的阴霾一扫而空。 穆国公夫人却没法像沈芷那么乐观。 她不想倒女儿一桶凉水,但是又觉得这话自己不得不说,她不说,还会有谁说呢。 “阿芷,你听我说,就算宸王殿下不变心,对尘姐儿始终如一,可是,也没有君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的。” “宸王就算这次不选妃,三年后,六年后……甚至二十年后呢?” “他们现在是少年夫妻情深,又有共患难的情谊,感情自然深,可是这感情是会随着岁月生变的,等到了暮年呢?” “对于尘姐儿而言,孩子才是更信的。” “哎!尘姐儿的年纪还是太小了,要到八月才及笄。” 穆国公夫人觉得当下沈千尘还是得尽快生下一个皇子才好。 夫妻情份再重,皇帝最多也就是愿意让皇后先诞下嫡长子,这已经是一份莫大的尊荣了。 穆国公夫人不得不担心,不得不多想。 旁人都觉得沈家得了天大的福分,可以因为沈千尘而更上一层楼了,但是穆国公夫人作为外祖母,忍不住会想:还不如由顾南谨登基呢,外孙女当宸王妃可比当皇后要痛快多了! 当然,这些她也只能想想而已,事已至此,说这些个假设也是徒劳。 他们能做到的也就是帮外孙女多注意一点,该提醒时提醒,该出手时出手。 如同穆国公夫人说得那样,京城里的其他府邸都已经蠢蠢欲动了,不少人都已经在找礼亲王和阁老们试探口风了。 宸王妃还不满十五岁,年纪实在小,宸王膝下无子,只要嫔妃先诞下麟儿,就算宸王妃和宸王的情份再重,也不能保证一辈子情深不悔。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若是自家姑娘进宫后,第一个怀上孩子就可以在新帝跟前露脸。 一些人在礼亲王他们那里吃了软钉子后,就大着胆子去求见殷太后,觉得太后肯定是最想抱孙的,于是,一连几天都有人往寿宁宫递牌子求见太后。 这不,又一块牌子被內侍送到了寿宁宫的书房里:“太后娘娘,安定侯夫人刚递了牌子,想给娘娘请安。” 书房的书案上堆了一叠叠的账册,有新有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书香与墨香。 殷太后正忙着呢,也没心思见什么无关人等,直接就挥手拒了,连话都懒得说一个字。 內侍并不意外,外人只以为殷太后这些年窝在寿宁宫鲜少外出,是因为先帝顾琅与宋皇后的缘故,其实这只是一半原因,殷太后一向喜清静,根本就不耐烦见外人,就是宗室中除了礼亲王妃、顺王妃几个外,也没几人能得太后的青眼。 但是,殷太后显然很喜欢宸王妃,喜欢到这些天还亲自教宸王妃怎么管宫务,惊得不少人简直眼珠子都掉了一地。 “千尘,”殷太后慈爱地摸摸小姑娘的头,问道,“顾琅那些嫔妃你有什么打算?打算一直把她们安置在惠福园吗?” “母后,我想着让皇子公主们全都开府,他们可以把生母接走奉养,若是顾南谨愿意,也可以把皇后接出去奉养。”沈千尘坦然道。 那个內侍也听到了这番话,惊得掀门帘的右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 连殷太后都掩不住脸上的惊讶之色,楞了一下,才问道:“这是阿玦的主意吗?” 沈千尘笑眯眯地摇了摇头,露出一对甜甜的梨涡:“我自己想的。” 她约莫能猜到殷太后的心思,当年顾琅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殷太后软禁于宫中,作为人质,牵制身在北地的顾玦。 当初,顾琅可以这么做,今天风水轮流转,殷太后与顾玦当然也可以效仿。 但是,沈千尘觉得没有必要。 顾玦如清风逸逸,似明月朗朗,很多事他不屑去做,也不用去做。 沈千尘看着殷太后睿智的眼眸,自信地说道:“俗话说,抓刀抓刀柄,制人拿把柄。可王爷说,前半句对,后半句不对。” “若是靠着‘把柄’来治国、制人,那是下乘,是旁门左道。而且,天子如此,臣下只会仿效,上行下效,最后只会让国家走向衰败,日暮西下。” “所以,我想着这么做一举两得,还能节省些开支。” 沈千尘笑得十分愉快,又十分精明,沾沾自喜。 她这些天都忙着看账册,不算不知道,一算才知道宫里养着这些嫔妃的开支有多大,嫔妃们按着各自的品级都有自己的份例,可若是这些嫔妃跟子女出宫去住,那也就是每年给点“太妃”的俸禄而已,比起直接养着她们能节省不少银子。 “要节约。”她一本正经地又补了三个字,引得殷太后直笑,神采焕发,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那个內侍从书房出去,迎面却看到了顾玦就站在门帘外,吓了一跳,幸好他在宫中也见过不少世面,总算没失态,而且很识相地没出声,只是默默地给顾玦让道,并作揖行礼。 顾玦也听到了方才殷太后与沈千尘的对话,眉眼含笑。 他自己打帘走了进去,温和的目光望向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母后,千尘。” 最后一个“尘”字的尾音带着一个旖旎的飞扬。 沈千尘心尖一颤,一不小心被手边的茶盅烫了一下手,滚烫的茶水透过薄薄的瓷盅烫着她的指腹。 殷太后知道儿子是来接儿媳的,笑眯眯地打发两人道:“我乏了,你们俩回去吧。” 她更清楚这段时日顾玦太忙了,这对小夫妻平日里相处的时间太少了,还不如她与儿媳在一起的时间多。 顾玦与殷太后含笑对视了一眼:“明早我们再来给母后请安。” 顾玦拉着他的小姑娘走了,留下了这一桌子的账册,此时此刻,谁也没想起这些账册是沈千尘带来的。 寿宁宫外,天空湛蓝清透,阳光下,几只活泼的雀鸟或啄羽,或在枝头蹦跳,或飞来窜去,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自从沈千尘把第一批宫女削减掉后,宫里就变得更空旷、更安静了。 对此,沈千尘很满意。 人少了,不仅少勾心斗角,还省钱,又少噪音,一举三得。 两人手拉着手,慢慢地往前走,阳光在地上投下了两道影子,一高一矮,彼此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亲密无间。 有种时光静谧、岁月安好的感觉。 两人闲庭信步地走了一会儿,沈千尘忽然问道:“九遐,今天母后说,她要给我主持笄礼,你没问题吧?” 顾玦:“……” 顾玦本来就默认殷太后会替沈千尘主持笄礼,毕竟她已经出嫁,由夫家的长辈主持笄礼是理所当然的。 沈千尘眨了眨眼,压抑、掩饰着有些激动的心绪。 前世是顾玦为她主持了笄礼,其实那也不是一个正式的笄礼,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仪式,宣告她成人了。 《礼记》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 女子十五岁及笄就可以取字,前世也是顾玦给她取的字,也同时成就了另一个“她”。 沈千尘仰首去看顾玦的侧脸,眼中写满了期待以及一丝丝的忐忑。 他应该还记得吧,他可是亲口答应了要给她取字的! 这一世,他会给她取一个什么样的字呢? 沈千尘眸中的期待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顾玦微微一笑,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在她鼻尖亲昵地刮了一下,道:“放心,给你的礼物没忘。” 沈千尘:“……” 沈千尘皱了皱小巧的鼻头,她怎么觉得她好像被当成讨糖吃的小孩儿呢。 她脚步微顿,她一停,他也停下了。 她直直地看着他,眼前的顾玦还是那个顾玦,又与前世那个身怀暗伤、性命垂危的顾玦不一样了。 是啊,不仅仅是顾玦不一样,她也不一样了。 去年她开口让他给她取字,是因为前世;而此刻,她想他给取字,却是因为她想他这么唤她。 就像以后唯有她会唤他“九遐”,她也想听他唤她的小字,唯有他可以唤的小字。 怦、怦、怦! 沈千尘的心跳突然加快,下一瞬就听他笑道:“抱紧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被他托了起来,人趴在了他宽阔的背上,她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着她继续往前走,步履稳健。 后方的琥珀、江沅以及宫人们皆是跟得远远地,全都看到了这一幕,宫人们惊得是目瞪口呆。 宸王妃撒娇不肯走,宸王就把宸王妃给背着走了。 这这这……宸王未免也太宠宸王妃了! 沈千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有些局促,现在认清了现状,就安然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两人紧密地贴在一起,沈千尘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味,下巴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第一次以这个角度去看他下巴连着脖颈的曲线,他的喉结微微凸起,线条优美,肌肤光滑如玉。 沈千尘有种莫名的冲动,很想在他的喉结上咬上一口…… 这个念头让她忍俊不禁,她偷偷地在他背上笑,然后用面颊蹭了蹭他鬓角的头发。 “别动。” 他挤出两个字,声音略带沙哑,说话的同时,还在她的大腿上轻轻拍了一下,把她又往上垫了垫。 沈千尘一向听他的话,立刻就不动了,乖乖地就这么挂在他身上。 他背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沈千尘又开始不安分了,一手继续抱着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背上画圈圈,小声地提醒他:“九遐,你别忘记……” “没忘记。”他打断了她后面的话,吐字清晰地说道,“女子十五笄而字。”女子出嫁后,会由她的夫君为她取小字。 她对他说过的话,他怎么会忘记! 沈千尘的心跳再次加快,近乎虔诚地亲了亲他的鬓角,声音像是浸了蜜糖似的:“你真好!” 她的王爷最好了! 394登基 顾玦本来计划着与沈千尘一起享受一个安宁的下午,只有他们两人。 可是变化来得太快,他们的午膳才用完,就有人匆匆来禀说:“南阳王觐见!” 顾玦与沈千尘早知道秦曜要来京城,也早知道他大该会在这两天到,没想到他到得这么快,比预计早了一天。 如果是别人,顾玦也就晾着对方了,但来者是秦曜,他就不得不见了。 顾玦与沈千尘彼此对视了一眼,眼里都荡漾起了浓浓的笑意,犹如那波光粼粼的湖面似的。 顾玦含笑道:“让他赶紧滚过来吧。” 这句话透着明显的戏谑与熟稔,让人一听就知道顾玦与秦曜的情谊不同于普通的君臣。 来禀话的中年内侍恭声应命,倒也不惊讶。 素闻宸王与南阳王亲如兄弟,当年秦曜在京城为质时,就与当时还是九皇子的顾玦走得很近,去年秦曜被诬陷弑父,顾玦也是力排众议,维护秦曜。 中年内侍心里有数了,知道待会儿该怎么迎接秦曜了。 一盏茶功夫后,一个咋咋呼呼的男音打破了乾清宫的宁静。 “九哥!”秦曜风风火火地来了,脸上挂着过分灿烂的笑容,“我这趟特意来参加你的登基大典,这么重要的日子,缺了谁,也不能缺了我是不是?” 一身紫袍的青年风尘仆仆,鸦羽般的乌发绑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步履间,马尾与衣袂随之飞扬,恣意张扬。 他是听闻先帝顾琅驾崩的消息后,快马加鞭地从西北赶来京城的。 沈千尘上下打量着秦曜,就算没探脉,也能看得出秦曜的腿伤已经完全好了。 去年他离开京城时,还坐在轮椅上,为了避人耳目,不得不偷偷摸摸,而这一次,秦曜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来京城了。 沈千尘眸光微闪,勾了勾唇。这一世,他与她都各自安好。 秦曜的目光对上沈千尘时,笑容更深,带着几分顽皮、几分戏谑地说道:“小神医……不对,这次我该叫你‘九嫂’了!” 秦曜笑得玩世不恭,也不用顾玦招呼,就自己坐下了,还自己给自己倒茶,一口气喝了半杯,眼睛一亮,又继续给自己添茶,嘴巴也没停下: “九嫂,当初唐御初去西北说顾琅给你和九哥赐婚时,九哥那会儿还犹豫来着,不过我早猜到这桩婚事准成。” “我这个人没太多优点,不过直觉很灵的。果然!” 秦曜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通,与其说,他这番话是对沈千尘说的,不如说,他是在故意调侃顾玦。 “今天是不是应该算认亲?九嫂,我的见面礼可不能少啊。” 秦曜厚脸皮地讨起了见面礼,同时对着顾玦挤眉弄眼,难掩戏谑之意。 他觉得自己真是火眼金睛,当初小九嫂给他治腿伤时,他就看出来了他的九哥待小九嫂很不一般。 秦曜是故意调侃顾玦,但顾玦与沈千尘什么大世面没见过,根本不会因为秦曜几句调侃就露出羞赧之色,两人皆是云淡风轻。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对于秦曜的贫嘴,两人都习惯了。 顾玦转头对沈千尘道:“千尘,你给他开个方子吧。” 沈千尘乖巧点头,笑容甜美:“要多加点黄连吗?” 顾玦:“该加就加。” 沈千尘:“说得是。” 秦曜:“……” 看着这对夫妇一唱一和,秦曜摇了摇头,觉得黄连还没吃,先被喂了一嘴腻味的糖。 秦曜笑嘻嘻地又道:“九哥,你心也太狠了,亏我特意千里迢迢地带了‘见面礼’给九嫂。” 他卖关子地停顿了一下,可不等顾玦问,他就自己招了:“我新得了一批好马,足足一千匹,今天我先一步进城了,那批马很快就能到。” 说到马,沈千尘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问道:“什么马?” “大宛马。”秦曜更得意了,还对着二人抛了个媚眼,“这批马我是从蔺国人那边劫下来的,本来想送去北地的。” 说着,秦曜心底升起一丝遗憾,忍不住道:“本来我整治好了西北,西北加上北地,可以自成一片,你我兄弟齐心,日子多逍遥。” 顾玦逼宫这么大的事,秦曜也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偏偏他远在西北,鞭长莫及,只能好好地守住西北。 直到京城的局势尘埃落定,秦曜才得了一封顾玦的亲笔信,知道顾琅驾崩,顾南谨重伤,但被沈千尘救回,接下来到底由谁登基还是悬而未决。 秦曜身为驻守西北的南阳王是不可擅离驻地,但他还是偷偷地从西北赶来了京城,他的目的是想亲口问问顾玦接下来的打算。 不想,他的人还没抵达京城,就中途听说顾玦下了即位诏书,喜讯一时传遍天下。 秦曜总算是安心了,可他没调头返回西北,还是跑了这一趟,反正他来都来了,就当他是被他九哥宣来京城参加登基大典的好了。 反正有他九哥给他撑腰,天不怕地不怕。 秦曜很快就丢掉了刚才的那一丝遗憾,嬉皮笑脸地又道:“不过现在更好,整个大齐都是九哥的了!以后我有九哥你当我的靠山,我可要横着走了。” 他笑容灿烂,自在得很,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因为顾玦的地位上升而有所改变。 外面的中年內侍听到了这番话,不由感慨这南阳王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句句皆是语出惊人。 里面一片欢声笑语,可中年內侍却不得不进去打断了他们:“宸王殿下,大昊使臣刚到了京城外,来贺殿下登基。” 屋子里霎时静了一静。 沈千尘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梢,伸出指头在顾玦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一下。 顾玦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 他这边先前并没有听闻过昊帝乌诃度罗要派使臣来大齐,现在齐、昊两国的关系实在是微妙,毕竟两国联姻失败了,安达曼郡王还死在了大齐。 顾玦淡淡问道:“使臣中有谁?” 中年內侍立刻恭声答道:“是大昊的三皇子乌诃朗南带着二公主沙耶。” 人既然都到了家门口了,还是得见上一见,也好看看乌诃度罗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顾玦吩咐道:“把人带去武英殿吧。” 中年内侍就退下了,至于顾玦也不着急去见人,问秦曜道:“你暂时住到宸王府吧。” “知我者,九哥也!”秦曜巴不得如此,拍拍屁股起身,打算走人。 走之前,他还缠着顾玦把绝影给讨走了,为此,他简直舌灿莲花: “九哥,我难得来一趟京城,让绝影陪陪我不行吗?” “哎,我都大半年没见绝影了。” “九哥,我会记得你的恩德的……” “……” 沈千尘觉得秦曜这家伙就是个没救的话痨,直到一炷香后,她在武英殿见到了来自南昊的三皇子乌诃朗南与二公主沙耶,还觉得耳朵在嗡嗡地响。 乌诃朗南约莫十七八岁,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皮肤晒得黝黑,深邃的五官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二公主沙耶与他年岁相当,一身白衣白裙,脸上蒙着一方面纱,看不清容颜,但只凭她露在面纱外那双碧眸以及光洁优美的额头,还有那高挑玲珑的身段,就能看出这是一个艳冠群芳的大美人。 沈千尘在打量这两个南昊来客,同时,乌诃朗南和沙耶也在打量着顾玦与沈千尘,眼神复杂。 两人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近前,对着顾玦与沈千尘行了大昊的礼节。 “宸王殿下,王妃。” 这对兄妹的齐语只能算尚可,说话时,带着一种古怪的强调。 乌诃朗南的笑容殷勤得近乎讨好:“吾与舍妹谨代表吾父昊帝恭贺宸王殿下即将登基,实乃贵国之喜。” 他这番话似是在说,他从南昊来大齐是专门给顾玦道喜的,这个理由也算冠冕堂皇。 大齐历史上,也不乏那些依附大齐的小国、小族千里迢迢地来京为新帝登基道喜,也是借机与大齐的新帝建立邦交。 可是,顾玦不会这么轻易地被乌诃朗南的三言两语给忽悠过去。 他清冷的目光直视着乌诃朗南,先是说了一句场面话:“昊帝有心了。” “不过,下次贵国再派使臣来,还是按规矩来得好。” 两国往来是有规矩的,应该由昊国先往齐国递交公文,待齐国这边同意后,昊国再派使臣过来,由齐国官员在边境接待昊国使臣,一路将使臣护送到京城。 可是,昊帝乌诃度罗每次派使臣来齐简直无理至极,第一次,安达曼也是偷偷入境,等到了京城外,才表明昊国使臣的身份求见,而这一次,乌诃朗南兄妹又是如此。 乌诃朗南:“……” 沙耶:“……” 乌诃朗南的面色有些不好看。 他们当然知道这不和礼数,本来他们私下来大齐,是为了背着顾琅偷偷见顾玦的。 走到半路上,他们才知道顾玦竟然与他们的父皇乌诃度罗一样逼宫了,顾琅死在了顾玦手中,大齐江山易主了。 于是,他们赶紧快马加鞭地赶来了京城,就是希望能与顾玦交好。 乌诃朗南压下心头的不快,维持着嘴角的笑意,客客气气地说道:“宸王殿下说得是。” “吾在昊国时就曾听闻殿下乃天纵奇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父皇也经常夸讲殿下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有机会一定要与殿下叙旧。” 乌诃朗南面不改色地说了一连串溢美之词,还说起了顾玦当年出使南昊的事,仿佛顾玦与乌诃度罗当初一见如故似的。 顾玦本以为对方会提安达曼郡王之死,不想这位年轻的南昊皇子倒是很耐得住性子,半个字没提安达曼这支使臣队“消失”在大齐的事。 对方不提,顾玦当然也不会问,懒得再与对方周旋,吩咐礼部尚书道:“杨玄善,乌诃三皇子千里迢迢而来,一路舟车劳顿,你帮我好好招待贵客。” “是,殿下。”杨玄善自是应诺,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礼部最近为了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的事都快忙得没日没夜了,偏生这时候南昊人还要来添乱! 沙耶悄悄地拉了下乌诃朗南的袖子,可是乌诃朗南连看也没看她,规规矩矩地谢过了顾玦,又对杨玄善道:“那就劳烦杨大人了。” 打发了这对心怀鬼胎的兄妹,顾玦就带着沈千尘出了宫,跑去潜邸找秦曜,或者说,是看秦曜这次带来京城的那批大宛马。 虽然秦曜戏说这批大宛马是给沈千尘这个九嫂的见面礼,但是,别人都认定了这批马是作为顾玦登基的贺礼,不禁感慨这位年轻的南阳王真会讨好人。 两天后,礼部重新拟好的仪程总算被顾玦批复了,这才只是开始而已,之后,整个礼部上下都更忙了,所有的官员每天都在加班,为了登基大典与立后大典做准备。 接下来的十来天,京城里越来越热闹,陆续有各州的官员、平民从四面八方涌来,全都是为了五月初一的登基仪式。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五月初一终于来临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当天,为了新帝登基,普天同庆,不少人家都放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当天,京城中的街道上人山人海,一道道人流如百鸟朝凤似的往皇宫方向涌去,哪怕他们根本看不到新皇登基,但也想站在最近的地方沾沾喜气。 沈千尘今天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她就起了身,要先梳妆打扮。 她今天要穿上属于皇后的全套礼服,礼服相当讲究、繁琐,衣裳、配饰要一层一层像裹粽子似的往身上裹,在最外面穿上翟衣,然后要束上副带、大带、革带,系上大红色的蔽膝和霞帔……最后再戴上珠翠金累丝九龙四凤冠。 反复确认沈千尘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没有问题后,嬷嬷、宫女们松了一口气。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众人都忙出了一身大汗。 这时,有內侍进来使了一个眼色,一个老嬷嬷小心翼翼地把沈千尘扶了起来:“王妃,您该走了,宸王殿下在等您了。” 依仪制,立后大典不该是这样的,未来的皇后应该是在自己的住处等着接新帝的诏书,然后三跪九叩地接下诏书,再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前往太和殿,皇帝会在太和殿等着皇后来拜见。 但是,在顾玦的要求下,仪式的程序改了又改,改成了顾玦与沈千尘一起从乾清宫出发前往太和殿。 “王妃驾到!” 随着这四个字响起,站在正殿中的顾玦立即望了过去。 今天的顾玦身上穿着明黄色的衮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他转头时,那十二串彩玉宛如珠帘般在俊美如画的面庞前微微摇晃着。 顾玦的视线穿过那摇曳不已的垂旒,目光灼灼地望向了沈千尘。 少女肌肤似雪,凤眸璀璨,红唇如火,头上的九龙四凤冠上镶嵌着百余粒红宝石以及数以千计的珍珠,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把少女的明眸映得比漫天的霞光还要璀璨,倾国倾城。 顾玦直直地看着她,目光越来越明亮,缱绻的笑意止不住地从他眼底溢了出来。 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当她走到他身旁时,他对着她伸出了手,一如平时,温声道:“走吧。” 他微微一笑,昳丽的眉眼如荡漾的春水般,倒映着她的影子。 沈千尘也习惯地把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顾玦的手掌,眸子里波光流转,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对她来说,无论身处何方都是一样的,只要她与他在一起。 他是比她性命还要重要的人。 前世如此,今世也还是如此。 她知道,她也确信,对他而言,她的存在也同样重要。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两人的双手交握,携手一步步地走出了乾清宫。 后方,头发花白、面容古板的礼部左侍郎简直没眼看了,很想对顾玦说,这不和礼数。 他可以确信,今日的仪程中根本没就没这个步骤。 然而,在这种大日子,礼部左侍郎再觉得不合适,也不能开口,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从乾清宫的正殿门口一路有大红地毯往前延伸,一直铺到太和殿。 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暖人心扉,顾玦与沈千尘沐浴于阳光中,踩着大红色的地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 宫里张灯结彩,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喜气洋洋,眼里只有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沈千尘慢慢地往前走着,唇角含笑,神情间云淡风轻,仿佛他们不是要去参加登基大典,不过是随性地出去散个步、赏个花一样。 两人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对视一眼,一股无声的默契流淌在周围的空气中。 在悠扬的礼乐声中,两人抵达了太和殿前的广场,文武百官分成了两列,分别跪在御道的两侧,静静地等待着帝后的到来。 广场上的气氛肃穆庄严。 夫妻俩携手走过文武百官之间的御道,径直走向太和殿的正殿。 太和殿的门槛很高,顾玦特意停顿在门槛外,低声提醒沈千尘道:“小心点。” 这一路走来,他都在配合沈千尘的步伐,提醒她何时要注意脚下,细心周到。 此时,他还微微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让沈千尘可以扶着他的手跨过门槛。 这不过是一个门槛而已,沈千尘平日里也没那么娇气,只不过今天她头上的九龙四凤冠和身上的礼服实在是太重了,把她压得脖子都快直不起来了。 她抓紧了顾玦的手,借了点力,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然后仰首对着他一笑。 “走慢点。”顾玦的步伐放得更慢了,搀着她走过正殿,然后拾级而上,再一起坐上了高高的金銮宝座。 礼部左侍郎目不斜视,完全不看金銮宝座,身心俱疲。 大齐朝的历史上,这个位置本该是新帝一个人的位置,可是顾玦却非要坚持与他的王妃坐在一起,接受百官叩拜。 礼部和内阁阁老们全都拗不过顾玦,只能由着他了,反正只要登基仪式能顺利完成就好。 金銮宝座上的顾玦与沈千尘也根本没看下方,两人含笑彼此对视着,双手依旧紧紧地握在一起,改为十指交握,缠绵缱绻,熨帖着彼此的体温。 紧接着,文武百官按照官职的高低依次进入太和殿,又是分成两列站好,井然有序。 乐声止,在鸿胪寺官员高喊行礼后,那些官员们齐齐地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礼。 “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万万岁!” 群臣恭敬地行礼,声音整齐划一。 今日,新帝的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在同时举行。 395皇后 接下来的仪式很顺利,再没出什么出格的事。 顾玦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书是昨天就提前拟好的,内容约莫就是将新帝登基的事宜告知天下,并更改年号。 翰林院大学士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在这道诏书上盖上了大印。 接着,这道诏书就被鸿胪寺官员送到了承天门,先当众宣读诏书内容,之后再昭告天下。 紧接着,顾玦又下了第二道圣旨,册封原太子顾南谨为誉亲王,赐亲王府,恩准其奉养宋皇后。 这道圣旨的意思很明确了,顾玦不打算把顾南谨和宋皇后软禁在宫中,也没圈禁其在亲王府的意思。 这份宽仁令跪在下方的文武百官皆是震惊不已。 连顾南谨也是同样的惊愕,不由抬头望向了金銮宝座上的顾玦。 从这个角度仰视顾玦,顾玦那张俊美的面庞在那微微摇曳的十二旒的映衬下,显得冷峻疏离,彷如身处九天云端。 顾南谨很快就回过神来,诚心诚意地磕头谢恩道:“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没有想到顾玦会这般大度让他与皇后出宫……不,顾玦一向是大度的。 顾南谨的眼睫颤了两下,那挥之不去的一幕幕忍不住再次在心头回闪。 众臣看着顾南谨也是心绪复杂,此外,又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定。 此前,只有阁老们亲耳听到顾南谨主动提出内禅,现在文武百官亲眼看着顾南谨臣服的姿态,心头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就消散了。 除了顾南谨外,先帝顾琅的几个皇子也都得了册封,被封为郡王。 还有,沈云沐被封为了奉国公,等十八岁再袭爵,这是新帝给皇后兄弟的荣耀。 这一天,顾玦作为新帝连下了好几道圣旨,该封的封,该赏的赏,接下来,新帝登基还要大赦天下,可谓举国同庆。 当登基大典结束时,礼部一众官员全都暗暗地松了口气,感慨今晚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个好觉了。 对京城的百姓来说,这场庆贺新帝登基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街头巷尾的百姓们或是欢呼,或是敲锣打鼓,或是燃放烟花爆竹,还有人在街道上舞狮、舞龙灯什么的。 整个京城中都弥漫着一种欢天喜地的气氛。 今夜没有宵禁,不少京城的百姓都打算彻夜狂欢。 皇宫外很热闹,皇宫内也同样很热闹。 登基大典后,宫中还会有盛大的宫宴,顾玦与沈千尘先返回乾清宫更衣,然后再去赴宴。 顾玦回到乾清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帮沈千尘取下了头上那个沉甸甸的九龙四凤冠,随手往旁边一丢。 跟在后头的中年內侍不由一惊,下一瞬就见江沅眼明手快地把那个九龙四凤冠接住了,珠冠上的宝石、明珠摇曳不已。 “累不累?”顾玦柔声问道,看着沈千尘的眼神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中年內侍进宫里都三十几年了,也见过顾玦孩童时、年少时的样子,对这位心高气傲的主子也是有些了解的,这一刻,他简直无法把记忆中少年意气的顾玦与眼前这个眉目柔和的青年对应在一起,心中不禁感慨: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累。”沈千尘诚实地点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眶中泛起一阵生理性的泪水,泪光映得她的眼眸亮晶晶的。 没了珠冠的束缚,她闲适地把头往顾玦的肩膀上靠,娇娇软软地撒着娇。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寝宫方向走。 其实两人也没有更亲密的动作,但是,彼此的眉梢眼角都荡漾着款款的情意,看得那中年內侍以及周围那些宫女越发心惊。 平日里,帝后身边近身伺候的人全都是潜邸的旧人,其他宫人根本没法近身,只大致知道帝后感情笃深,直到今天,才算是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新帝对他的小皇后有多重视、多爱重。 他们能看到的也就到这一步,等顾玦与沈千尘进了寝宫,其他人就不能跟进去了。 顾玦见小丫头困得蔫蔫的,也是心疼。 本来他的小姑娘生性不羁,喜欢的是那种闲云野鹤、海阔天高的日子,可是因为他,却不得不把她拉到这凡尘俗世的烦扰中。 沈千尘忽地踮起脚,在他微蹙的眉心轻轻地吻了一下,似乎想吻平他眉心的褶皱。 顾玦愣了愣,然后,嘴角轻轻地翘了一下。 他也在她的眉心吻了吻,接着慢慢往下,温柔地吻过她的眼皮,面颊,耳垂,梨涡,下巴…… 他没有再继续往下,把她的脸埋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上。 对此,沈千尘的回应是用双手紧紧地环着他劲瘦的腰身。 两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沈千尘闷闷的声音自他胸膛里传来:“我好了……” 因为她的脸还埋在他胸膛上,所以声音含含糊糊的,顾玦没听清。他还没问,沈千尘已经抬起头来,对着他露出灿烂的笑靥,神采焕发。 沈千尘一扫之前的慵懒,变得精神奕奕,心里暗暗想着:他也太好提神了,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她一边想,一边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往他的眉心擦了擦。 顾玦起初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看见她手里那方霜白的帕子上留下了些许红色的口脂印,这才明白什么回事,不由挑眉,瞳孔中闪着一种意味不明的光芒。 沈千尘原本很镇定的,莫名地就觉得不好意思,耳根也开始微微发烫。 她垂下了眸子,清清嗓子道:“我去换衣裳。” 马上在坤宁宫会有一场宫宴,沈千尘作为皇后自然要出席,她得赶紧换上燕居冠服,去坤宁宫接受众女眷的叩拜。 这也是立后大典的最后一个仪式。 “去吧。” 顾玦在她的发顶亲了一下,放她去了。 沈千尘乖乖地去了屏风后更衣。 燕居冠服是皇后的常服,真红大袖衣外罩黄桑服,头戴双凤翊龙冠。比起沈千尘平日里的常服,这一身燕居冠服依旧繁复累赘,但远比登基大典上穿的大礼服要轻便了不少。 沈千尘换好衣裳后,就在一众內侍宫女的簇拥下往坤宁宫去了,至于顾玦没与她一道,他要去太和殿与文武百官共饮同乐。 这边,沈千尘刚从乾清宫出发;那边,等候在坤宁宫外的内外命妇们以及公主们都得了消息,知道新皇后就快到了。 坤宁宫外设了好几个帷帐,众女眷全都等在帷帐中,这里有茶水,也有点心,她们说说笑笑,也就是等得久了一些,她们早在登基大典开始前就都已经进宫,这一等就是一上午。 随着內侍一句“皇后娘娘升宝座了”,这些帷帐中骚动了起来,众人陆续走出了帷帐,按照爵位、品阶高低站好,皆是神情肃穆。 在场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女眷都曾见过沈千尘,但从前对方是宸王妃,现在对方却是皇后了。 这两者之间天壤之别! 一个出身落魄侯府、声名不显的小姑娘还未及笄,就成了这大齐最尊贵的女子! 随着礼乐声响起,众女眷井然有序地迈入坤宁宫的正殿。 在内侍提醒后,她们全都对着凤座上的沈千尘下跪,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万万岁!” 众人的额头都恭敬虔诚地抵在了光鉴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其中也包括了穆国公夫人、沈芷、沈菀等等。 她们在磕头的同时,目光不禁望向了沈千尘,皆是眼眶微热,神情之中有欣慰,有欢喜,有自豪。 她们全都为沈千尘感到高兴。 直到叩拜礼结束,从坤宁宫出来前往寿宁宫的路上,沈芷的眼眶还有酸涩,眼角微微发红。 沈菀眼尖地注意到了,悄悄地塞了一包桂花糖给姐姐,意思是,外甥女以后的日子还甜着呢。 沈芷捏着包着糖的油纸,眉眼含笑。 “好香。”安乐的鼻尖动了动,闻到了桂花糖的香味,拉了拉静乐长公主的袖子,“皇姑母,你闻到了没?” 相比其他公主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安乐天真的脸上写满了欢喜,不知愁滋味。对安乐来说,谁登基也没什么差别。 静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走在最前方的沈千尘,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姑母,”安乐循着静乐的目光也望向了沈千尘,喜滋滋地叹道,“真好,九皇嫂是皇后了!” 静乐这才回顾神来,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眸中绽放出惊人的光芒。 安乐之前也跟别人说过这句话,没少被人训,现在见静乐认同她的看法,乐了,又道:“以后九皇嫂也住在宫里了,我要找她玩可就方便多了。” 安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没注意到后方的其他女眷们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这些女眷不得不在心里感慨:安乐先是逃过了嫁去南昊的厄运,又早早地站对了队,与新皇后沈千尘交好,也许这就是傻人有傻福。 楚太夫人也听到了安乐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安乐公主傻归傻,倒是知道逢迎讨好人。 想着,太夫人心底泛起了一种酸溜溜的情绪,越来越浓。 本来,沈千尘应该是以“楚皇后”的称谓被记在史册上的,现在却变成了“沈皇后”。 这一切本来应该是楚家的荣耀,现在全都给了穆国公府。 明明这该是他们楚家的皇后,该是他们楚家接受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与恭维的言辞。 可是,上午等在帷帐中的那两个时辰,她这个皇后的亲祖母却生生地被所有女眷给无视了,根本就没什么人过来给她行礼,找她寒暄。 她们全都凑到沈家人身边去了,连那个失了靖郡王妃诰命的沈菀也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 本不该是这样的! 太夫人的心口憋着一口气,眼前一阵阵的发晕,实在是堵得慌。 太夫人落在了后方,遥遥地看着前方的众人,根本就没人在意她是不是跟上了。 寿宁宫已经出现在了前方,走在最前方的沈千尘率先进了正殿。 除了礼亲王、顺王妃等宗室王妃外,在场的大部分外命妇们根本就从来没来过寿宁宫。 任谁都能猜到殷太后过去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殷太后虽有太后之名,但是,坐在帝位上的先帝顾琅不是她的亲儿子,还对她甚是提防,这些年,借口殷太后凤体有恙为由把她圈禁在寿宁宫中。大家都怕惹先帝不悦,因此从前外命妇们也不敢往宫里递牌子求见太后。 那个时候,殷太后在这个宫里跟个傀儡没什么区别。 但今时不同往日。 “起来吧。”殷太后一见沈千尘,就笑得合不拢嘴,上下打量着她。 大衫红艳如火,黄桑服色如鞠尘,象桑叶始生,颜色鲜艳明丽,映得少女无暇的肌肤如初雪般白皙,明艳逼人。 殷太后越看越觉得自家儿媳好看,小儿媳就该穿这种鲜艳的料子才不枉她这天姿国色。 这么一想,殷太后觉得儿媳平日里的首饰还是太少了,小丫头平时戴来戴去就那么几件,她这个儿子就知道打仗,心太粗了,还是得由她这个婆母来帮着操持这些。 思绪间,包括沈千尘在内的众女眷按照身份高低一一落座,沈千尘自然是坐在下首,距离殷太后最近的地方。 殷太后慈爱体贴地问沈千尘道:“千尘,今早你们天刚亮就起来了吧,累不累?” 这个问题本来很容易回答,可沈千尘在开口的那一瞬,忍不住就想起了方才在乾清宫时,顾玦落在她面庞上的那一个个轻吻。 她眨了下眼,眼波流转,顾盼间焕发着神采奕奕的艳光,含笑道:“不累。” 等等!沈千尘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刚才她给顾玦擦眉心口脂印的那方帕子呢?是她换衣裳时,不慎落在那堆衣裳里了吗? “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哪里像我们,都老了!”礼亲王妃笑着凑趣。 顺王妃紧接着道:“姐姐,你认老,我们可不认。” 这话一出,其他同辈分的王妃们也是频频点头,笑得乐不可支,原本有些肃穆的气氛也变得活跃了起来。 连殷太后的脸上都带着笑,眼角笑出了几道鱼尾纹。 下方,好些个相熟的外命妇们悄悄地交换着眼神,看出来了,不仅是新帝看重皇后,连殷太后也是如此。 于是,立刻就有人笑吟吟地恭维起殷太后年轻,说她看着比皇后大不了几岁,又赞皇后雍容贤惠云云,多有溢美之词。 女眷们围在一起说来说去都是差不多的话题,衣裳、首饰、婚姻、子嗣等等,于是话题说着说着就绕到了子嗣上,既说自家,也说别家。 “我家令哥儿都四周岁了,个子还只有那么点儿。”诚郡王妃随口发着牢骚,“今天我见到了元嘉,他还比我家令哥儿小一个月,身量至少比他高了一寸多。” 诚郡王妃全然没注意到周围好几个女眷的脸色都变了变,觉得这诚郡王妃真是没脑子,在这种场合提誉亲王顾南谨的长子顾元嘉,那不是给太后添堵吗? “元嘉这孩子确实养得好,虎头虎脑的,而且,还知礼得很,听说他都开始启蒙了呢。”殷太后笑道。 她就算对顾琅有再大的不满,也不会迁怒到一个小孩子身上,依旧眉眼含笑。 殷太后现在这个年纪最喜欢小孩子了,虽然她也没见过顾元嘉几次,但对这孩子印象还行,小小的娃儿每次说话行礼都规规矩矩,奶声奶气的。 见殷太后没有不悦,不少人都放了心,把话题又接到了几岁启蒙,有人说自家儿子三岁就开始识字;有人说孩子们也没几年好玩,他们家是五岁才请人启蒙…… 就着这个话题,几乎人人都能搭上几句,庄郡王妃笑容满面地恭维殷太后:“还是太后您教子有方。” “我记得皇上他三岁识字,五岁会诵诗文,十几岁时,太傅就说他可以下场考科举了。” 当年,顾玦的文采是满朝皆知的,当年仁宗皇帝派了十四岁的顾玦出使南昊,不少人都以为顾玦会从文,谁也没想到一年后,顾玦就去北地从军。 别人不知道为何,沈千尘和殷太后却是知道的。 正因为顾玦当年去过一趟南昊,知道南昊武力之强大,而大齐却是重文轻武,所以才会居安思危,在北地起硝烟时,毅然奔赴北地。 顾玦知道一旦北地沦陷在赤狄人手里,那么南昊人恐怕就要蠢蠢欲动了。 大齐与赤狄之战不仅是在驱逐赤狄这个侵略者,也是在昭显大齐的武力,震慑四方。 想着顾玦,沈千尘眉目柔和,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他。 她有些心不在焉,也就没注意其他人后面又说了些什么,等她回过神时,端郡王妃的话锋已经对准了她:“皇后娘娘端庄贤淑,温婉贤德,才德兼备,真乃贤后!” 她这一起头,其他人也忙不迭地赞同: “皇后娘娘与皇上更是郎才女貌。” “我瞧着就像是神仙托生的一对璧人!” “……” 外命妇们皆是频频点头,就是说不出什么漂亮辞藻的人也能点头附和两声。 片刻后,端郡王妃唏嘘地叹了一句:“今天我进宫来,瞧着这宫里真是比从前‘冷清’了不少,这宫里还是要多些人,才热闹。” 四周的气氛霎时间变得有些凝滞,众人皆是看向了端郡王妃,都听出了“冷清”是什么意思。 她这是在说新帝的后宫太冷清了,该纳妃了。 明眼人听得一清二楚,不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原来如此,端郡王妃之前夸皇后是贤后,这是存心把皇后抬高,让她不好拒绝给新帝选妃。 有的人有些不高兴,不想掺和到皇帝选妃的事中,觉得她们被端郡王妃拿着当枪使了;有的人被端郡王妃说得心动了,眸生异彩。 新帝纳妃是迟早的事,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新帝忌惮国丧,怕落人口舌,等再过个三个月到半年左右也差不多可以选妃了。 如果他们府里的姑娘能第一批进宫为嫔妃,就有机会生下皇长子。 任何一个男子对自己的长子都是有几分在意的,皇长子的地位比起后面几个皇子总是不太一样,就算比不上嫡子,但未来的事也不好说…… 沈千尘:“……” 沈千尘自顾自地喝着茶,动作优雅,如一幅画般恬静。 端郡王妃笑着又道:“皇后乃统帅六宫之人,自古能被称为贤后的,无一例外都有博大的胸襟,宽厚贤德,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沈千尘放下了青花瓷茶盅,没有动怒,目光中带着几分漫不经意,道:“是不是贤后,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她的语气温温和和的,这一句话就堵住了端郡王妃等人的话。 396嫡庶 “……” “……” “……” 一众女眷面面相觑,神情古怪,反复地品味着沈千尘的这句话。 是不是贤后,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是不是纳妃,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皇后肯定是这个意思! 沈芷差点没笑出来,暗叹自家女儿还是一贯的不吃亏,关键是,这丫头有足够的底气。 周围的命妇们渐渐骚动了起来,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不置可否;有人不赞同地微微蹙眉,觉得新皇后这句话未免说得太过轻狂。 新皇后与新帝去年才成亲,成亲刚九个月,还算是新婚,新婚夫妇自是蜜里调油,等时间久了,夫妻之间也就渐渐地淡了,哪对夫妻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在场这些命妇们全都是过来人,自己经历过,也见多了。 说得现实点,如果今天顾玦依旧是宸王,他与沈千尘也许还能多甜蜜上一段时日,但现实是顾玦已经登基了,是大齐天子了。 思绪间,一部分外命妇打量沈千尘的眼神中,染上了几分说不出是同情是羡慕还是唏嘘之色。 新皇后终究是太年轻,也太天真了,恐怕是从前在宸王府一个人独大惯了,以致忘了今时不同往日。 身为皇帝的女人,难道她在后宫也想一人不独大,不许新帝纳妃吗?! 她不仅天真,而且还可笑,更狂妄! “……”端郡王妃面色僵硬,眸中掠过一抹不以为然。 李太妃安抚地拍了下端郡王妃的手,笑容亲和地开口道:“是不是贤后,确实不由我们说了算,应该由皇上和太后娘娘说了算。” 说着,李太妃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坐于上首的殷太后,笑容渐深,目光幽深。 皇后也不想想,太后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呢!这后宫还由不得皇后在这里耍六宫之主的威风! 殷太后慢慢地用茶盖拨去浮在茶汤上的浮沫,动作优雅,不疾不徐,气度高贵而沉静。 众人的视线全都涌向了殷太后,神情各异,等着太后的回应。 安定侯夫人面露期待之色,目光灼灼,心里巴不得李太妃与端郡王妃婆媳今天就能说服太后给新帝纳妃。 他们安定侯府这十几年在朝中的地位不上不下,再这么下去就要变成不入流的闲散勋贵了。但是,如果他们家的姑娘能进宫为嫔妃,生下皇子,侯府就可以改变衰败的命运,可以更上一层楼。 安定侯夫人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就附和了一句:“李太妃说得是,太后娘娘宽厚仁慈,贤名满天下,是天下女子的表率。” 穆国公夫人听着这些人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心一点点地提了上去,她们的心思昭然若揭。 虽然长女沈芷一直说相信顾玦这个女婿,但是,穆国公夫人心里始终觉得长女太天真了,顾玦纳妃是不可避免的。 既然免不了,那么他们作为皇后的娘家人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纳妃这件事往后拖,说服太后等到顾玦与沈千尘的嫡长子出生后,再考虑纳妃,如此方能最大限度地保障沈千尘的利益。 穆国公夫人抿了抿唇,已经在琢磨起若是太后表态,自己该怎么帮着外孙女周旋一二。 在众人炙热的目光中,沈千尘莞尔一笑,凤眸璀璨,转头对着殷太后娇声笑道:“最近宫中琐事繁多,也多亏了母后教我。” 她的眼睛弧度优美,眼尾微微上翘,微笑时,眼神灵动,笑容明媚,娇艳得令这满堂佳丽都黯然失色,成了她的背景。 沈千尘是诚心诚意地赞太后,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在李太妃与端郡王妃等人的耳中,就觉得她是不敢得罪太后,只能捧着太后,借此讨好新帝。 很好,只要太后能压制住新皇后就好! 端郡王妃与李太妃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端郡王妃对着殷太后欠了欠身,神情谦卑地又道:“太后娘娘莫要怪我无状,我也是担心皇上的子嗣,这才多嘴说了两句。皇上已经登基,后宫纳妃之事宜早不宜迟。” 端郡王妃干脆把话给说白了。 皇帝纳妃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她好意提醒皇后,也是希望皇后能主动跟新帝提,这不是还能让皇后得个贤名吗?! 既然皇后不领她的好意,那么她也不必再兜圈子,左右今天她已经得罪了皇后,不如在太后跟前讨个好。 最想抱孙子的人肯定是太后! 安定侯夫人赶忙又道:“皇上的子嗣乃社稷之根本,以后宫里的人丁多了,孩子们环绕太后娘娘膝下,肯定热闹。” 好几个勋贵命妇也是频频点头,心有戚戚焉。 殷太后浅啜了一口热茶,悠然放下了茶盅,莫名其妙地问了端郡王妃一句:“哀家记得端郡王在家是排老二吧?” 端郡王妃忙附和道:“太后娘娘记性真好。” 现任的端郡王是顾玦的堂兄,是顾玦的三皇叔与李太妃的亲子,因为嫡长子早夭,才由嫡次子继承了爵位。 “世子立了没?”殷太后再问。 端郡王妃不明所以,又乖乖答了:“立了,是臣妇的长子顾络。” 殷太后又指向了不远处的安定侯夫人:“你们家的世子是谁?” 安定侯夫人见太后问起自家,就乐呵呵地起了身,笑眯眯地答道:“回太后娘娘,是臣妇的长子,如今在五城兵马司任职,不成器得很。” 她嘴里说长子不成器,可形容间却带着几分自傲。 谁都知道五城兵马司是宗室勋贵家的纨绔去的地方,但是苏慕白此前手掌五城兵马司,现在苏慕白水涨船高,导致五城兵马司似乎也显得“不一般”起来。 殷太后继续发问:“府上有几个庶子?” 安定侯夫人再答:“两个嫡子,四个庶子。” 安定侯夫人谈笑间落落大方,自认自己是个贤良的嫡母,不似忠勇伯府的云夫人那般欺压庶子,他们侯府子嗣兴旺,就是她那个挑剔的婆母对此也是十分满意的。 下一刻,殷太后神情淡淡地吐出惊人之语:“不如让世子把爵位让给庶子吧。” 安定侯夫人:“!!!” 端郡王妃:“!!!” 殷太后没有指名道姓,谁也不能确定她说的“世子”仅仅指安定侯世子,还是也包括了端郡王世子。 安定侯夫人一时有些忘形,惊声道:“怎能如此,祖宗规矩,爵位都是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贤的。” 在大齐朝,爵位继承制有十分详细的规定,也包括承爵者继承大部分的家产。照规矩,若是由庶子承爵,得由皇帝额外恩准,皇帝若是不喜,直接降爵也不是没有的。 安定侯夫人慌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语无伦次地把祖宗礼法说了一通,就怕太后真的把世子位给了自家庶子。 “……”端郡王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敢接这话茬,也不敢去看李太妃。毕竟对于李太妃来说,庶子也是她的亲孙子,谁承爵都没什么差别。 殷太后淡淡地扫了端郡王妃以及其他人一眼:“既然如此,那庶子有何用?” “庶子既不能袭爵,又不能继承家产,那要庶子有何用?” 所有人都噤了声,脸色不太好看。 今天能出现在这里的女眷全都是有诰命的,是家中的主母,没有人会愿意把家产白送给庶子。 李太妃抿了抿略显干瘪的嘴唇,浑浊的眼珠子深沉晦暗,不笑时,神情看着有些刻薄。 “太后,”李太妃挤出一个笑容,摆出了好妯娌的姿态,无视了端郡王妃不太好看的脸色,“庶子中也不乏出色的子弟,勤勉上进,不依靠家族也能闯出了一片天地。” 这句话虽然是实话,却没人附和,对于这些嫡妻来说,除非没有嫡子,又有哪个能把庶子当亲子养的! 气氛微微凝固。 原本在喝茶的命妇们连茶都不敢喝了,全都正襟危坐,生怕发出什么不必要的声响。 殷太后像是没感受到此刻那种微妙的气氛,随手抚了抚衣袖,簇新的衣裳衬得她气色极好。 “弟妹说得也不错。”殷太后煞有其事地点头。 李太妃是先端郡王的原配,其实年岁比殷太后大了一轮,已经五十出头了,此刻当外表瞧着三十出头的殷太后称呼李太妃为弟妹时,显得有些违和。 殷太后接着道:“庶子也有出色的,像忠勇伯云展就是庶子,有志气得很,一个人跑去北地从军,为我大齐建下赫赫战功。” 殷太后赞赏地把云展夸了一通,让李太妃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有戏。 安定侯夫人与端郡王妃的脸色又黑了一分,嘴巴张张合合,欲言又止。 殷太后根本不管其他人什么脸色,自顾自地说道:“所以,皇上让云展袭了爵,常在哀家跟前夸云展这孩子不错,不能因为他是庶子就打压他、抹杀他的功绩。” “既然三弟妹这般有感触,想来贵府的庶子庶孙也一定挺出色的,下次把孩子们都带来给哀家和皇上瞧瞧,要是真这般出色,哀家可以代皇上做主,不论嫡庶,只择贤能,有能者而居之。” 殷太后说得冠冕堂皇,而端郡王妃简直要疯了,连忙伸手从茶几下方去拉李太妃的袖子。 这话可绝对应不得啊! 今天这么多人在场,又是在太后的跟前,她们一旦放了话,那可不是一句戏言就可以收回的。 李太妃:“!!!” 李太妃不敢应。 虽然端郡王世子的庶弟们也是她的孙子,但她自小最疼爱嫡长孙,也一直把他当郡王府的继承人对待。 今天她要是敢应,世子肯定会记恨她这个祖母,而且,他们端郡王府也会成为不分嫡庶的人家,以后还有哪户人家敢跟他们家结亲?! 殷太后步步紧逼地追问道:“三弟妹觉得好不好?” 李太妃:“!!!” 这怎么可能会好! 端郡王妃心里更是惊疑不定,不禁联想到了云展与楚云逸的身上。 顾玦让云展和楚云逸袭爵的事早就在京中引起了一些人的猜想,云展是顾玦的亲信,楚云逸是顾玦的小舅子,两个人都是庶子,却都袭爵了。 这不得不让人深思顾玦是不是在借此暗示什么…… 尤其现在太后又这么一说。 不仅是端郡王妃,安定侯夫人等外命妇们也都开始浮想联翩,怀疑太后这么说是顾玦的意思。 难道以后的爵位传承不以嫡庶、不以长幼,而是要择贤而立? 想到这里,一众外命妇们再也维持不住外表的端庄,全都变了脸色,惊疑有之,惶恐有之,思忖有之。 这件事毋庸置疑会侵犯到她们身为嫡妻的利益,如果不论嫡庶,那以后家里岂不是全乱了套了。若是由庶子继承爵位,那么她们以后岂不是要看庶子的脸色过日子? 听说,云展就已经把生父与嫡母全都分家分了出去,这跟把人赶出家门也没什么差别了。 众人越想越是不安,越想越是心惊。 她们当然不会应,也绝对不能应。 昌平伯夫人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自古以来,按照宗法制,都是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贤。” “嫡庶分明才是安家之本,以庶充嫡乃是乱家之源。” 有了昌平伯夫人开了头,其他人再开口就简单多了,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说道: “昌平伯夫人说得不错,嫡就是嫡,庶就是庶。庶子就该守庶子的本分,绝不能坏了规矩、乱了尊卑。” “是啊。宗法制流传数千年,自是有它的道理。” “……” 女子们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响在殿堂中,颇有几分万众一心的架势。 此时此刻,众人的心思都是一致的,只想先保住自己的利益与地位。 任她们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殷太后又喝了两口茶,这才又问道:“那么,庶子有何用?” 又是刚刚的那个问题,连她的语气也是一模一样的,清清淡淡,似乎只是在和她们叙家常。 “……” “……” “……” 所有人皆是哑然无声,神情惶惶,脑子里充斥着这个问题,挥之不去。 她们要怎么说呢?! 再说庶子中也有贤明之人肯定不行,那等于是把话题又绕了回去。 这些命妇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当出头鸟。 俗话说,枪打出头鸟。 别到时候她们的女儿没入宫,反而还要让庶子爬到头顶上,让姨娘们母凭子贵,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这是她们绝对不能忍的。 这些人的心思几乎是写在了脸上,一旁的穆国公夫人也瞧出来。 眼看着局势峰回路转又柳暗花明,穆国公夫人总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太后是个心里有主见的,不过轻易被这些人摆布! 众人不吭声,可殷太后却不会让她们就这么轻易蒙混过关,她又问了一遍:“那么,庶子有何用?” 她的声音不算特别洪亮,却是响彻正殿,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殷太后的周身释放出一股柔和的威压,安定侯夫人等人都心虚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所有人全都无言以对。 周围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干巴巴的女音讪讪地说道:“太后娘娘说得是,庶子哪里比得上嫡子,自然是嫡子最尊贵。” 殷太后目光淡淡地环视众人,平静得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眼神中却又透着一种无声的锐利,似乎把这些女眷里里外外地看透了。 她反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们还非要在哀家面前扯什么子嗣?” 回应殷太后的依旧是一片沉寂。 殷太后寥寥几句几乎是把她们的话全堵上了。 李太妃等人一个个像是哑巴似的,有的人面无表情地僵坐当场,有的人像是踩了狗屎似的心里不太舒服,也有的人面面相觑,想看看其他人的意思。 安定侯夫人心口有些透不过气,咬了咬后槽牙,眼角的青筋一阵乱跳,最终很识相地认了错:“太后娘娘英明,是臣妇愚钝,一时想岔了,没弄明白。” “太后娘娘这一说,臣妇真是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了。” “嫡子尊贵,地位不容动摇。” 说话时,安定侯夫人的神情是那么真挚,那么诚心实意。 她也想明白了,今天她已经惹了太后与皇后不快,胳膊扭不过大腿,那么不如早点认错,好歹让皇后觉得她受教、识相。 周围的其他人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她真是能放得下身段。 其他人落后了安定侯夫人一步,但也纷纷地附和起来,一起颂扬起太后的贤明,各种华美的辞藻一句句地往外抛。 端郡王妃的脸色又沉了三分,双手紧紧地攥着帕子。 提起纳妃一事并非是端郡王妃一时起意,昨晚他们在郡王府就商量过这件事,原本觉得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不想太后竟然会是这个态度。 端郡王妃的心有些乱,不甘心就此放弃,但又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理由能让太后出面促成选妃这件事。 本来皇帝选妃这种事,要么就是皇后主持,要么是太后主持,现在看来皇后太年轻,容不下人,而太后又是这种态度,难道…… 难道太后是不准备给新帝选妃了吗?! 这怎么可能!! 总不能真要等到皇后诞下嫡长子,再来考虑给新帝纳妃吧? 皇后与新帝成婚都九个多月了,肚皮也没点动静,显然子嗣不易,而新帝马上就要二十几岁的人了,还膝下犹虚。 哪有帝王后宫空虚,除了皇后外,没有一个嫔妃的,这也太荒谬了。太后不是新帝的生母吗?她怎么就帮着皇后呢?! 一瞬间,端郡王妃几乎怀疑殷太后是不是被皇后给下蛊了。 看到这里,穆国公夫人几经起伏的心绪已经平静了下来,总算是彻底放心了,目光又往向了下首的沈千尘。 沈千尘对着殷太后甜甜地笑了笑,眉眼如弯月一般清亮皎洁,让看者像是含了蜜似的。 殷太后也是一笑,漾出一个柔和的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中。 任何人都能看出这对婆媳的关系很亲昵。 穆国公夫人勾起了唇角,不得不在心里感慨:她这个外孙女真是个有福气的,这门婚事本来不被看好,可她却硬是走出一条坦荡的大道。 新帝为了她,愿意把登基大典与立后大典定于同一日、同一时;太后愿意在这么多公主、命妇的跟前维护她,可见新帝与太后对她的爱重。 不管将来会怎么样,现在太后肯这么帮沈千尘,就能给她争取到不少的时间。 只要沈千尘能诞下太子,日后无论如何,她的日子都不会难过。 397天命 众命妇们心思各异,各有各的考量。 安定侯夫人、李太妃、端郡王妃等人只觉偷鸡不着蚀把米;那些不打算掺和到选妃中的命妇们则权当看了一场好戏;沈芷姐妹以及穆国公夫人彼此交换着眼神,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 不论众人怎么想,反正殷太后的态度已经堂而皇之地摆在这里了,她没打算给新帝选妃。在场的女眷们也是识相之人,再也没有人敢提选妃的事,免得讨人嫌。 在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自有巧舌如簧、长袖善舞的命妇主动挑起话题,活络气氛,几人一会儿恭维太后,一会儿奉承沈千尘,很快,场面又变得热热闹闹,言笑晏晏,全然看不出之间的那场龃龉。 等到时候差不多了,一个中年内侍就来提醒殷太后与沈千尘时候差不多了,快要开席了。 接着,一众女眷就簇拥着婆媳两人往着保和殿方向去了,队伍浩浩荡荡。 今天的宫宴将在保和殿举行,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宫宴,因此礼部、鸿胪寺与光禄寺的官员们全都是严阵以待。 保和殿内装点得金碧辉煌,庄重威仪,待所有的文武百官与命妇们入席就坐后,礼乐声在吉时准时响起,伴着内侍尖细高昂的声音: “皇上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赶紧行礼,男子躬身行揖礼,女子屈膝行万福礼,恭迎帝后与太后的驾临。 大部分人都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尤其是那些官员在这种正式场合都不敢妄动,反而有几个女眷耐不住,忍不住偷偷地抬眼去看帝后,恰好瞟到帝后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 女子小巧的手掌被男子完全掌握在手中,这份亲昵无需言语。 新帝未免也太纵着皇后了吧?! 安定侯夫人以及端郡王妃等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极度震惊之下,一时忘了把头再低回去。 至于那些在登基大典上亲眼看着新帝是怎么把皇后扶上宝座的礼部与鸿胪寺官员们,此时已经见怪不怪了,只当自己眼瞎了,什么也没看到。 接下来的宫宴,热闹喜庆,虽无歌舞杂耍,但美酒佳肴一样不缺,觥筹交错间,众人的脸上都染上了一丝醉酒的酣然,一个个红光满面。 宫中依旧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哪怕是今年正月初一朝贺的宫宴都略逊一筹,弥漫在空气中的氛围变得不一样了,众人的眼眸皆是炯炯有神,眼里写满了对未来的展望。 但是,安定侯夫人以及端郡王妃等人却是有些魂不守舍,食不知味,时不时就朝帝后的方向瞥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 宫宴直到未时才结束,帝后与太后先行离席,众人在下方恭送她们离开。 小两口先送殷太后返回了寿宁宫,没进去就被殷太后给打发了: “你们俩今天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来日方长,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一起,有的是机会让你们尽孝。” “走吧,走吧。” 小两口在太后的催促下,手牵着手迈出了寿宁宫的院门。 沈千尘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就对着顾玦撒起娇来:“好累。” 她懒洋洋地又打起了哈欠,再不见宫宴时的雍容,只余下少女的娇憨。 顾玦:“我背你?” 沈千尘:“不要。” 顾玦:“我抱你?” 沈千尘:“不要。” 顾玦:“肩舆?” 沈千尘:“不要。” …… 虽然后方的琥珀等人离得远,但还是有风把两人的对话送入耳中。 琥珀在心中深深地感慨着:新帝这副做派哪里是在宠媳妇,养女儿还差不多,而且是当作掌上明珠的养着。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他们步履闲适地回到了乾清宫。 沈千尘在无数个“不要”后,总算是回了一句“好”,乖乖地坐梳妆台前由顾玦给她拆珠钗、拆发髻。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又长,今天梳的发髻又比平日里繁复,难免有些头发缠在了一起,顾玦小心翼翼地帮她理顺头发,时不时地问她: “这样疼吗?” “疼了,要告诉我。” “快好了。” “……” 光是给她拆发髻、梳头发,就足足花了两盏茶的功夫,沈千尘将双手放在膝头,姿态乖顺无比。 她笑吟吟地透过铜镜盯着她身后的男子,看得出他的小心翼翼、他的珍重、他的关爱,心中满足极了。 这时,他的指腹偶然擦过她的头皮,她忽然就感觉一股酥麻的战栗感头皮沿着脊椎滚下,白玉般的脸颊倏地红透了。 “疼?”顾玦以为自己弄痛她了。 沈千尘赶紧摇了摇头,然后用脑袋去蹭他的胸膛,声音娇软:“我在高兴!” 她的话尾微微上扬,像一只被主人娇惯的猫儿,不安分地对着他又蹭又摸的。 此时,沈千尘已经脱下了繁重的外衣,只穿着霜白的中衣,她蹭他时,那腻白无瑕的颈子愈显修长,沿着肩膀勾出一个漂亮柔美的弧度。 她身上逸出的幽香一阵阵地钻入他鼻端。 顾玦以手掌桎梏住她的后脑,让她不能再乱蹭,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也高兴。” 他清冷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带着几分撩人心弦的旖旎。 他很高兴能遇上她。 他很高兴,他能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坐在宝座上,让天下人知道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 高兴之余,顾玦觉得真是要命。 为什么他的小姑娘还没有长大呢? 他的脊背越绷越紧,不知道第几次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快了。 阳光透过透明的琉璃窗户洒了进来,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粉。 整个皇宫随着宫宴的结束安静了下来,之前躲得不见影的鸟雀们又开始现身了,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交谈,又似乎在欢呼。 从皇宫到京城的各个角落几乎都是一片热闹喧哗的景象。 有别于外面的喧嚣,白云寺这方外之地一直很安静,没有鞭炮声,也没有庆祝新帝登基的欢呼声。 但即便是这样,厢房中的楚千凰也知道顾玦的登基大典已经结束了。 前几天,她去法堂听寺内的僧人讲经时,听几个僧人说话时提起今天顾玦登基,说白云寺要施粥庆祝。 楚千凰隔着窗棂望向窗外的碧空,外面隐约传来了僧人的喊叫声:“快快,前面的粥快要没了!得赶紧补上。” “来了,来了。” 僧人的声音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一墙之隔,仿佛是两个世界,一个光明,一个黑暗。 房间里,楚千凰的指尖狠狠地掐在指腹上,眼神幽暗如暴风雨夜的海面。 她被关在白云寺里已经有半个月之久。 一开始,她还期待着有机会可以逃走,但即便是在寺中,她的身边始终有人看管着,除了厢房和法堂,她不能去任何地方;一旦走出这间厢房,她就不可以离开那个粗使婆子以及几个玄甲军将士的视野范围。 她每天的日子就是听讲经,听讲经,听讲经,吃的是粗茶淡饭,没有一点荤腥,然后每日还得在房里抄经,如果她不抄,他们自会有别的法子整治她。 这半个月来,她过得凄苦极了。 消息闭塞,她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主动告诉她,也没有人会跟她说话,她所知道的全都是她偶然间听到僧人们提起的。 今日之前,她以为大势之所趋是不会更改的,她以为这段时日一定会再发生什么,让大齐的未来回归到本来的轨道上。 但是,顾玦竟然真的登基了。 顾玦没有扶持任何一位皇子上位,而是由他自己登上了皇位。 直至此刻,楚千凰犹觉得怪异,且难以置信。 她忍不住产生了怀疑:她是真的穿到了一本小说中吗?!或者,有什么在蒙蔽着她,让她看到了虚假的未来,又或者…… 想着,楚千凰觉得额头开始作痛,一抽一抽的,让她无法冷静地思考。 她已经独自想了半个月,心绪依旧很乱。 楚千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静立了许久,才蓦地转过了身,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书案前。 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书案上点着一个烛台,烛光照亮了书案,书案正中放着她抄了一半的佛经,除了笔墨纸砚外,旁边还堆着一摞摞的《地藏经》、《金刚经》等经书。 楚千凰拿起一支狼毫笔,沾了沾墨,开始把她做的那些梦按照时间线一点点地写下来,梳理着梦境中展示的一些事件。 起初,梦境与现实一模一样,直到去年春天,一些事开始发生了细微的偏差,再后来,偏差越来越大,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局面。 楚千凰一边写,一边回顾,一张纸写不完,就写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偶尔她会提笔在某些事件上划上一条波浪线,偶尔她会回头撕掉其中的几张。 地上的随纸屑如柳絮般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散了一地。 半个时辰后,楚千凰终于扔掉了手中的笔,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其中一张绢纸,目光落在某一行字上。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玦的死期”这几个字,仿佛这张纸都快被她眸中的火焰点燃了。 烛光被窗外吹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已,时明时暗,映得她的眼神与表情皆是高深莫测。 这部小说是以乌诃迦楼为主角的,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从前,楚千凰一直没太过在意现实与梦境的一些差异,毕竟这是大齐的事。 这些差异不过是她这个蝴蝶轻轻振翅,才导致大齐的一些人、一些事发生了变化,仅此而已。 对于乌诃迦楼而言,出使大齐也只是他人生中很短暂的一段经历,大齐这边多死一个人或者一个该死之人活了下来,根本不会影响到大局。 归根究竟,关于乌诃迦楼的那一部分剧情并没有受到影响: 比如,乌诃度罗篡位登基了; 比如,乌诃迦楼被追杀,之后下落不明…… 所以,楚千凰一直觉得乌诃迦楼肯定没死,他肯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蛰伏着,有朝一日,就会复辟,就会夺回属于他的皇座! 楚千凰对此十分坚信,无数次她有所动摇时,她都是这么劝服自己的。 但这一切发生的前提是,大齐皇帝是顾琅,必须是顾琅才行。 小说中,大齐皇帝顾琅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痴迷长生的废物。 在宸王顾玦薨了后,顾琅没了人制约,就越发昏庸,废太子,宠道士,任由那些妖言惑众的道士在朝堂中搅风搅雨,不过短短几年,大齐江山日暮西下,有了大厦将倾之势头。 再后来,乌诃迦楼亲率南昊大军渡江北上,一路打到了京城。 按照小说的描述,乌诃迦楼文武全才,用兵如神,是上天赐予昊国的天命之子,注定登泰山之巅,一统南北天下,成就千古一帝! 说得难听点,也是昏君顾琅成就了乌诃迦楼的宏图霸业。 可现在,大齐的历史彻底变了。 顾琅驾崩,顾玦坐上了帝位,待他坐稳大齐江山,那么乌诃迦楼还能一统南北吗? 这个问题连楚千凰也无法回答。 无论是小说中的描述,还是从她这一年听说的一些事来看,顾玦都是一个惊才绝艳之人。小说中,他的死亡像是历史上英年早逝的冠军侯霍去病一样,留下了悲壮的一笔。 便是乌诃迦楼回忆起顾玦,也会赞他一句“刚果善断,能决大谋”。 此时再琢磨顾玦这个人,楚千凰不得不感慨,也许死人就是完美的。 小说中的顾玦似乎在北地受了什么暗伤,并没有逼宫,最后英年早逝,所以他留给世人的印象只有赫赫战功,于是人人称颂,让他成了一缕完美无瑕的白月光,让后人追忆。 现在的顾玦率大军逼宫了,所以—— 是他的暗伤好了,又或是他根本没有暗伤了? 无论如何,顾玦的野心已经彰显了出来,就像明成祖朱棣一样,叔夺侄位,他注定会在史书上为后人所质疑。 也是,顾玦会喜欢像沈千尘这样的女子,他的人品也可见一斑。 什么锅配什么盖。 楚千凰嘲讽地勾下了嘴角,发泄似的将手里的那张绢纸给揉成了一团。 她抬手想要把纸团扔出去,又迟疑了,眸光闪烁。 然后,她又飞快地把那张揉皱的纸展开了,平铺开来。 她的目光再次看向了那行字,这次目光在“顾玦的死”四个字上反复流连。 如果想要修正剧情线的话,那么,唯一的入手点也唯有“顾玦的死”了。 小说中的顾玦是什么时候死的? 应该是最近几月吧。 也就是说,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现在的这个顾玦还会不会死? 想着,楚千凰把绢纸的一角放在烛火上。 烛火一下子就点燃了纸张,贪婪地、急速地将纸张吞噬,迅速燃成了灰烬。 她的手轻轻一扬,那些灰烬散开,如一只只黑蝶般在半空中飞舞了起来。 楚千凰的心变得轻松了一点。 如果顾玦像梦中一样死了,剧情线自然就会被修正,回归到小说的主线,那么自己大概也有一条生路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楚千凰的心跳怦怦加快,在心里告诉自己,也许她可以再等等。 她相信,她不会无缘无故地穿越这一回,她的穿越肯定是有价值的,是有使命的。 她原本纷乱的心开始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犹如阳光下的一池静水。 一阵阵暖风再次透过窗户拂了进来,风夹着寺庙特有的香烟味而来,一阵接着一阵,吹在案头的那几摞经书上,书页随风一页页地翻了过去,发出哗哗的声响。 外面隐隐有诵经声若有似无地传了过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凝重的气氛。 看着在风中自动翻页的经书,楚千凰突然想起了小说中的一个片段: 虽然乌诃迦楼遭遇了国变,父亲与兄弟全被其叔乌诃度罗所屠,但他自幼习佛法,曾在寺中修行多年,哪怕遭逢大变,依旧保持佛心,没有因此变成一个弑杀之人。 当他攻破大齐京城之时,大齐禁军人人弃械投降,跪地臣服,可谓兵不血刃。 这一夜,经声佛号响彻京城,佛光笼罩天下。 “……佛光笼罩天下。”楚千凰无声地默念着最后一句话,又望向了窗外,夕阳西下,火烧云染红了天空,如火如荼。 夕阳一点点地西沉,日落月升。 这一夜因为没有宵禁变得尤为热闹,半夜还有人家放了烟火,一朵朵璀璨斑斓的烟花映红了沉沉的夜空。 到了第二天,天空刚露出鱼肚白时,京城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最早出门的那批人大概就是那些赶着上早朝的朝臣们了。 早朝在停止一个月后再次开启,这也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 聚集在金銮殿下方的文武百官们心里多少都有些紧张。 自先帝顾琅驾崩后,顾玦就已经开始处理政务了,只不过关于政务的折子都是先交到内阁,由内阁处理后,再汇报给顾玦。 那段时间,其他人基本上都没机会接触顾玦,也就是每天本本分分、提心吊胆地做自己的事,同时借着顾玦的一些主张来判断、猜测他的行事作风。 君臣之间的磨合总是需要时间的。 因为是新帝的第一次早朝,大部分人也都在观望,出列禀事的人不多,能拖的事也都拖着,所以,今天的早朝还算空闲。 三四个大臣禀了些不轻不重的事后,就无人出列。 殿内沉寂了一会儿。 接着,礼部尚书杨玄善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出列了,把在心头藏了十几天得事提了:“皇上膝下无子,子嗣关乎社稷。” 此话一出,满堂死寂,所有人都看向了正前方宝座上的顾玦。 昨天命妇们出宫回府后都把寿宁宫发生的事告诉了家里人,所以,在场这些文武百官全都知道了。 历朝历代,皇帝纳妃既是为了绵延血脉,更是为了加强和勋贵朝臣们之间的联系,让重臣为其所用,还可以凭此在朝中布局,让朝臣们互相制约。 身为皇帝,不仅要懂治国,还得懂得御下之术,驾驭臣子。纳妃也是其中的一种方式。 这是于君。 于臣也同样有好处。 朝臣们家中的女儿一旦有机会进宫侍君,若是能得圣宠诞下皇子,指不定还有“登天”的这一天。 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所以,众官员们也都对这件事都极为关注,很想看看新帝自己对选妃又是个什么意思。 一些官员的心思已经活络了起来。 在他们看来,顾玦刚登基,估计不会举行大型的选秀仪式了,免得落人话柄,一般都会从朝臣勋贵的家中择妃,所以,这批新人一进宫,就能得个份位。 398博弈 安定侯昨晚都下定了决心,不再指望新帝选妃,这一刻,心思又死灰复燃了。 就像是有人往池子里撒下了一大把诱人的鱼食似的,不仅是安定侯,其他不少官员的心也犹如闻香而动的鱼群一般骚动了起来,金銮殿上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心思各异,近一半人都有些跃跃欲试。 尤其是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官员都压抑不住期盼之色,他们舍不得把嫡长女送进宫,但是嫡次女、嫡幼女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就是那些没适龄嫡女的官员也忍不住琢磨着家中哪个庶女的姿色好,也许可以把庶女送进宫,哪怕是一开始份位低些也不妨事; 而那些家里没有女儿的官员也就只能暗自懊恼了; 当然,也还是有一部分官员目不斜视地站立着,对杨玄善说的这个话题充耳不闻,这部分人只想当纯臣。 杨玄善对于周围的骚动自是看在眼里的,面不改色,从容自若,继续说道:“皇上,历来新帝登基后,按我朝惯例,可从官宦世家中择二十名适龄女子入宫遴选,再由太后、皇后挑选十人,以充盈后廷,绵延后嗣。” 杨玄善一派泰然地侃侃而谈,规矩是什么,他就说什么。 反正他们杨家不打算送女儿进宫,一来是为了避嫌,免得被别人议论他们杨家以权谋私;二来,则是因为他们杨家是书香世家,几代为官,且一向是当纯臣的。 相较之下,其他官员的心跳更快,已经琢磨起这二十个名额中自家能否有一席之地。 于是乎,众人的目光就朝杨玄善望了过去,打算等下朝后,就跟杨玄善套套话,他心里对这二十户人家到底是怎么分配的,文臣、武将以及勋贵中肯定都要占一定比例,宗室不能直接送顾氏女入宫,却可以帮着姻亲争取一个名额。 这么一想,众人就觉得这二十个名额实在是太少了。 殿内的气氛又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一些官员已经忍不住打量起周围其他官员,思忖着对方会不会是自家的竞争对手,又想着回家问问夫人京城中哪家有适龄的女儿……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个清冷的男音,如流水淙淙而来: “朕不纳妃。” 在大齐,在这金銮殿上,能够自称“朕”的也就是一个人而已。 一瞬间,所有人大惊失色,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朝前方的顾玦看了过去。 顾玦身着明黄色龙袍坐在高高的金銮宝座上,没有戴冕冠,少了那摇曳的十二旒,俊美的面庞少了几分疏离感,气质清冷,姿态安然,仿佛只是在述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也包括那些原本觉得事不关己的官员。 虽然昨天他们都从自家夫人的口中听说了寿宁宫发生的那些事,也知道殷太后已经明确表示她不会给新帝纳妃,但是,他们也就是听听而已,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最多也就是对着夫人感叹一句:太后对皇后真好,婆媳俩就跟亲母女似的。 也就仅此而已。 大家都是男人,对于男人的本性再了解不过,根本没有人觉得顾玦会拒绝纳妃。 男人三妻四妾理所当然,从古至今,官员们、乡绅、富户等全都是妻妾不断,就是平常的百姓,但凡家里稍稍富裕点的,不愁吃穿住的,都会在成亲几年后纳妾。 再说,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对皇帝来说,纳妃无论于公于私,都只有益处。 尤其,顾玦昨天才刚刚登基,因为他与先帝顾琅的那些恩怨,不少人心中都有些没底,也怕顾玦登基后会找他们秋后算账。如果这个时候,顾玦愿意挑几户不功不过的人家,纳了他们家的姑娘,就足以安不少朝臣的心。 他们也知道帝后还是新婚,感情笃深,现在眼里还容不下沙子,但是一码归一码,顾玦既然登基为帝,就该当起为君之责,顾全大局。 杨玄善心里也和其他人一样的想法,可他还清晰地记得顾玦此前是怎么坚持要把登基大典与立后大典同时举行。 他知道顾玦不是一个轻易被摆布的人,所以一时也没想好该怎么说。 杨玄善默默地对着张首辅投以询问的目光,然而,张首辅笼袖而立,根本没接收到他的目光。 就在这时,翰林院大学士大步出列了,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皇上,您的子嗣繁衍不仅关系到宗庙祭祀是否后继有人,也涉及到社稷的稳定与安危。” “您乃大齐天子,不该只顾一时喜好,为一己之私枉顾大局。” 叶大学士虽然老迈,年逾花甲,干瘦的身形有几分佝偻,却是声音洪亮,说话时,慷慨激昂。 顾玦笑容淡淡地俯视着叶大学士,声音不高不低,问道:“如果朕就只顾自己的喜好呢?” 金灿灿的龙椅上,顾玦一手撑着一侧脸颊,姿态随意。 内蕴的光华从眸中绽放,仿佛夜空冷月,高贵清皎,万丈光芒。 明明他也没释放什么杀气,语气也是平平,却有一种无所不知的威压感,萦绕在他周身。 明明他这番话只是对叶大学士一人说的,可是连殿上的其他人也觉得心中发寒,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再脊柱上攀爬着。 众人完全被他的气势所慑。 “……” “……” “……” 叶大学士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不太好看,嘴角抽了一下。 他是三朝元老了,在翰林院待了几十年,一向以清贵出名,颇受尊重,就是喜怒无常的先帝顾琅也没这样当众打过他的脸。 叶大学士的脸色涨得通红,羞愤之色溢于脸上。 顾玦笑容清浅地再次质问道:“你们奈朕何?” 他这五个字分明就是当朝对群臣发出了挑衅,说话的对象不止是叶大学士,把其他官员们也都包含了进去。 一众官员既是无言以对,再次目瞪口呆,彻底呆住了。 金銮殿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一些官员在下方面面相觑,有人惊于顾玦的桀骜;有人被顾玦的气势压倒,伏下了头;有人立刻识时务地放弃了送女儿入宫的念头;也有少数人觉得顾玦未免太任性了。 右都御史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随即也出列,声援起叶大学士:“皇上,您是一国之君,岂可说这等无状之语!” “纳妃一事并非您的家事,也干系到大局,请皇上莫要因小失大。” 右都御史说得振振有词,不仅仅是因为仪制上皇帝确实需要纳妃,同时也是为了借此事压制新帝。 这是新帝登基后君臣之间第一次为某件事起争执,彼此各执一词。 说句实话,新帝现在纳妃又或者三五年后再纳妃都是小事,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不仅仅是“纳妃”这件事了,这也是一场君臣之间的博弈。 君强则臣弱。 如果说,这一次他们为人臣者输给了新帝,退让了,那么以后新帝在政见上与他们有不同的主张时,岂不是可以再次任性地丢给他们同样的两句话: “如果朕就只顾自己的喜好呢?” “你们奈朕何?” 光是回想这两句话,众人就觉得有些堵心。 顾玦为人处世太过强势了,要是全然顺着他的意思,以后他们也就没别的选择了,只能一次次地退让,一次次地由着顾玦肆意妄为! 那么,他们这些臣子以后就更说不上话了。 右都御史是这么想的,其他官员们心里也都意识到了这点,因此没人帮着顾玦反驳右都御史和叶大学士。 众人心中紧张忐忑,都在旁观,都在审时度势,都想看看顾玦最后会如何应对这一切。 然而,任右都御史振振有词地说了一通,顾玦依旧不动如山,神情沉着而又闲适,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不羁。 他淡淡地嗤笑了一声,反问道:“所以,朕不纳妃,大齐就要亡国了吗?” 一句话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更凝重了。 “……”右都御史被顾玦这一句话噎了一下。 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其实很轻很轻,但是在此刻寂静的金銮殿上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愈显得这一笑透着讥诮嘲讽的意味。 大部分官员都下意识地循声看去,也包括右都御史。 在一群面色复杂、身形僵直的官员中,穆国公那眉眼含笑的样子令他如鹤立鸡群般醒目。 穆国公早就见惯了大场面,气定神闲地由着他们看,心中想着:谁还不是三朝元老呢,有的人还好意思在这里倚老卖老呢。呵,仗势欺人谁不会啊,他们沈家还是簪缨世家呢! “臣惶恐!臣非此意!”右都御史脸色发青,维持着作揖的姿势,这句话是对顾玦说的。 他没去和穆国公争执什么,人个有立场,穆国公是皇后的外祖父,他当然不想新帝纳妃,他当然希望皇后能诞下太子,这对沈家有好处,会让沈家的地位更稳固。 右都御史觉得穆国公的想法是人之常情,让他觉得不妥的人是新帝。这个新帝实在是狂妄,既不肯纳谏,又以强权镇压臣下,没有明君风范。 右都御史的眸中似是黄昏的潮汐般,浪花一层层地翻起,一层层地堆高。 既然新帝连“亡国”都说出口了,自己也就不适合再就这个话题发表意见了。 他不动声色地给两个同僚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御史连接着从队列中站了出来,也纷纷表态: “皇上,天子无私事。天家的子嗣关系重大,并非臣等危言耸听。” “祖宗定下的规矩,自有其道理,还请皇上尊重祖制,把江山社稷放在首位。”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侃侃而谈,口沫横飞。 明明不过只是纳妃的事,在他们说来,就像是顾玦要做什么祸国殃民的事一样。 右都御史微微地勾唇,与队列中包括吏部尚书在内的另外几个官员默契地交换了几个眼神。 在场的其他官员也把这些个暗潮汹涌的异动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这些人在玩什么把戏。 从前先帝顾琅在位时,除了宸王府这一脉以外,朝堂中隐隐分外两派。 一伙武;一伙文。 武将这一派是以康鸿达为首;文臣这一派是以礼部尚书韦敬则为首。 康鸿达自己作死,非要怂恿着先帝对顾玦下手,却功亏一篑,现在康鸿达一脉彻底地被顾玦的人连根拔起了。 而韦敬则这一派的文臣没有参加逼宫,审时度势,甚至逼宫那日他也没随张首辅、礼亲王进宫,就是不想得罪先帝。 从现在看来,韦敬则的这一步棋走对了,所以,他这一派的人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金銮殿上。 不少官员也都是佩服韦敬则的胆色,此刻方才有些回过味来。 原来如此。 韦敬则分明是要趁着新帝的帝位还没有坐稳,给新帝一个下马威,让新帝知道为君者也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也有几道视线朝站在文臣队首一直不置一词的张首辅看去,目露思忖之色。 张首辅在朝为官多年,年岁已经六十有五了,精力不济,谁都知道他在首辅这个位置上任不了多久了,事实上,去年年初他就曾向先帝请辞还乡,可是先帝竭力挽留,才又留任。 韦敬则是吏部天官,负责官员们的选拔、任免、升迁、调动和考核等,他的权利与地位在内阁中仅次于首辅。 谁都知道韦敬则想当下一任首辅,且势在必得! 而这一次应该是韦敬则迈出的第一步。 今天新帝如果退让了,那么来日,张首辅再告老的话,韦敬则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坐上首辅之位。 殿内的气氛越发诡异了,除了韦敬则这一派的官员,其他人都是敛声屏气。 大部分人不想卷进这场没有尸体与鲜血的腥风血雨中,但也有人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借这件事向韦敬则示好。 新帝必然要仰仗韦敬则,毕竟,韦敬则这一派在文臣中一支独大,而宸王府这一脉全都是武将,新帝总不能靠着武将来治国吧?! 说穿了,这就是韦敬则的底气! 接下来,就看新帝会如何应对了。 穆国公自然能看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了,后颈出了一片冷汗。 他后悔了。 他早就想着要找机会好好与顾玦说一下朝堂的事,说一下那些台面下的派系与利害关系,但前一阵子,顾玦太忙了,不仅要收归禁军以及各地卫所的军队,还要处理朝政,此外,他还得分点心思忙登基事宜。 穆国公是打算过两天再说的,没想到这才第一天早朝,韦敬则就抓着选妃的事出招了。 “皇上,忠言逆耳利于行,望皇上听臣等一言,纳谏如流。”当季御史说完这句后,他直接跪在了金砖地上,呈现跪伏的姿态,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任季御史这些人巧舌如簧地说了一通,一句句地把顾玦架了起来,可顾玦连眉梢都没动一下,面容沉静地听他们说完了。 他清朗的眉目间闪着灼灼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沉默中,众人的心思已经高潮迭起地变了好几变,恐怕只有顾玦是最笃定、最镇定的那一个了。 顾玦仍旧用拳头撑着脸颊,问道:“朕为什么要纳谏?”声音清冷依旧。 不同于痴迷丹药导致体虚早逝的顾琅,顾玦俊美却不瘦弱,由于自小习武,常年操练,他颀长的身体劲瘦结实,薄薄的衣料掩不住其下的肌肉,即便此刻坐姿慵懒,周身也会释放出一股高高在上的贵气与威仪,让人不敢造次。 季御史已经旗鼓南下了,微微地从地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吏部尚书韦敬则的脸色。 韦敬则故作不经意地掸了下袖子。 季御史瞳孔微缩,背后的冷汗彻底湿了中衣,但他还是咬了咬牙,毅然地扬起了下巴,对着前方的顾玦道:“皇上若是执意而为,不肯纳谏,臣唯有一头撞死在大殿上,以全清名。” 这句话令得满朝文武悚然一惊。 这一招太狠了,新帝刚登基就逼得朝臣撞死在金銮殿上,无论是为了什么,外人都不会在意其中的内情,只会看到“耿直”的御史撞柱身亡了,那么其中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 加之,顾玦逼宫以及叔夺侄位的事本就令一部分人质疑,觉得他非正统,觉得他是第二个乌诃度罗。 要是再有御史撞柱身亡,顾玦的名声可就真洗不清了,来日他怕是会留下暴君的名头。 这一瞬,连穆国公都头疼了,后悔自己没早一步开口把这个话题含混过去。 局势瞬息万变,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顾玦莞尔一笑,仿佛是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似的,接着,就吐出了两个字:“撞吧。” 顿了一下,他的唇角翘得更高,连双眼都半眯了起来,眸中光华流转,笑吟吟又道:“既然要撞,就别撞个半死不活的,但凡能一头撞死在这里,朕就佩服你有点血性。” “到时候,朕亲旨写一份悼词,赞颂尔之忠烈。” “撞吧。” 金銮宝座上的青年眉眼如此漂亮,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如剑锋般凌厉,颇有几分一剑落星辰的气势。 季御使:“……” 季御使又想去看韦敬则,可他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哪怕一点点小动作也逃不过旁人的眼睛。 他已经自己把自己架在了刀锋之上,只要稍微一动,脖子擦过刀刃,那就是血溅当场。 问题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季御使的鬓发被冷汗浸湿,粘在颊边,面颊也一片青白之色,死气沉沉。 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一咬牙,从地上踉跄着起来,然后决然地朝最近的一根柱子撞了过去。 “……” “……” “……” 满朝文武看着这一幕都没反应过来,至于裴霖晔为首的锦衣卫则是冷眼看着季御使撞柱。 “咚!” 头骨撞柱的声响令众臣皆是心口一紧,亲眼看着季御使撞柱之后,软软地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韦敬则与右都御史其实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但既然已经这样了,就更不能退了。 右都御史再次出列,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写满了悲怆,义正言辞地朗声道:“皇上不肯纳谏,固执己见,实非明君所为!” 顾玦又是一笑,就算是有人当场撞死在这里,似乎也没法在他心头留下一点痕迹。 他招来裴霖晔,随口问了一声:“去看看死了没?” ------题外话------ 忘记定时间了。 399君上 在众人凝滞的目光中,裴霖晔大步走到了倒地不起的季御史身旁,然后蹲下去,把两个手指放在他的颈脉上轻按了片刻,又翻看他的眼皮看了看。 然后,他直起身来,对着顾玦抱拳行礼,禀道:“回皇上,季大人性命无虞,不过是头撞伤了些许。” 说着,裴霖晔朝躺在地上的季御史瞥了一眼,唇角似笑非笑。 季御史何止是没死,甚至也没晕,不过是装昏迷而已。 随着他这句话落下,在场的众臣多是松了一口气,只要没出人命就好。 有人释然,有人庆幸,也有人从裴霖晔的举动中看了出一些端倪,看向季御史的眼神中透着几分讥诮。 “撞柱自绝?”顾玦一边说,一边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了两下,轻笑道,“既然想成就这份贤名,却又不敢真去死,这是想做给谁看呢?” “戏班子演得都更好些!” 说到戏班子,顾玦的眼底眸光幽深,想起了昨夜沈千尘与他说的那些话,昨天那些个诰命夫人一唱一和地在寿宁宫唱了一出又一出,简直就跟戏班子似的。 顾玦微微地扯了下嘴角,笑容几不可见。 他放慢了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着:“季明志惺惺作态,妄图以死威胁朕,该当何罪?” 其他人皆是默然不语,低眉顺眼,好几道目光都在瞥向在场其他几位御史。 御史的职责之一就是监察百官、肃整朝仪,所以,新帝这句话自然是问他们都察院的。 殿内静了一瞬。 左都御史只能硬着头皮出列,一本正经地回道:“回皇上,季御史当朝撞柱,冲撞了皇上,乃君前失仪,当罚俸。” 今天若是罚点俸就能了事,已经算是轻了。 “错!”顾玦又怎么会轻易让季御史就此过关,声音不轻不重,“季御史私心作祟,血染金銮殿,已不止于君前失仪,实乃大不敬之过。” 紧接着,顾玦当机立断地下了旨:“替朕拟旨,季明志犯大不敬之过,为以儆效尤,其罪不可免,朕今日罢黜其官职,三代子孙,不得科举。” “再有犯者,也依大不敬论处。” 顾玦悠然而坐,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笑容淡淡,最后一句话是说给韦敬则这一派的官员听的。 一个负责拟旨的年轻翰林立即作揖领命。 躺在地上作昏迷状的季明志一根手指抽了一下,他那被撞得青紫的额角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整个脑袋都很疼,似有锤子在捶打他的脑门似的,可头再疼也比不上他的心疼。 他想求饶,却不敢,既然装昏迷,就只能昏迷到底,否则,新帝就可以再治他一个欺君之罪,罪上加罪。 其他文武百官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谁也没想到顾玦竟然这么狠,这一罚就是罪及子孙。 这分明就是新帝给他们的一个下马威! “……”右都御史早就冷汗涔涔,在心里衡量着利害。 季明志是他的直系下属,在外人的眼里,也是为了声援自己才会走到这个地步。 这个时候,自己要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恐怕会让旁人觉得自己凉薄,以后他在都察院可就再没什么威仪了,要被左都御史彻底压过去了。 于是,右都御史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皇上,季明志确有君前失仪之过,可罪及子孙,未免太过,望皇上酌情轻判。” 他希望新帝好歹退一步,罢免季明志的官职也就罢了,可别罪及季家子孙。 然而,顾玦毫不动摇,问他:“你要撞柱吗?” 不待右都御史回答,顾玦的目光移向了下方的季明志,含笑又道:“你若是撞柱死了,朕就给你们一个嘉赏,以全了君臣情分。” “没死,你就和季明志同罪。” 他的意思是,谁要是撞柱身亡,他就认可对方是忠义之臣;要是没死,那就犯了大不敬之过,要罪及子孙。 “……” “……” “……” 这一瞬,连韦敬则这一党以外的官员都感受到了那种心塞、无力的感觉。 新帝实在太狠了,他这是要让右都御史用一条命去换季家子孙的前程啊。 设身处地地想,他们是不可能为别人家做出这种牺牲的,本来彼此间也不过是同僚,哪有这么大的情分! “……”右都御史哑然无声。 如果是季明志撞柱前,他会觉得新帝不敢让他撞,但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季明志在提醒着他,这都撞了一个了,新帝就不怕再撞第二个。 右都御史的心里疲惫不堪,束手无策,他只能默默地去看站在张首辅后方的吏部尚书韦敬则。 其他官员也都在看韦敬则,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韦敬则终于出列,也是躬身作揖,声音有力地说道:“皇上,请慎重。您一意孤行,就不怕寒了臣子们的心吗?” 顾玦似笑非笑地反问道:“谁被寒心了?” 韦敬则:“……” 顾玦:“那就致仕好了。” 韦敬则:“……” 韦敬则还没说话,礼部尚书杨玄善已经急切地出声附和起顾玦:“皇上说得是。若是撞柱没死,您都得嘉赏,那以后岂不是人人效仿,时不时有人在金銮殿上撞柱,这早朝又该如何进行下去!” 其他大臣也纷纷出列,附和了一二。 没一会儿功夫,金銮殿上的一半大臣都表了态,他们也是在对新帝表忠心。 顾玦眉眼一挑,觉得这杨玄善虽然愚钝了些,倒是知错能改,还有那么点眼色,还算可用。 韦敬则差点没黑了脸,但他身居高位多年,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依旧镇定,义正言辞地再道: “皇上,季大人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不惜以命劝谏皇上,臣以为其方式虽错,却其情可悯。” “今日季明志有过,但往日其亦有功,皇上全然不顾念季大人多年之功,不怕人心动荡,江山不稳吗?!” 韦敬则这番话的前半部分也说到了不少大臣的心坎里,季明志今天闹这么一出,确有私心,但罪不至此,新帝罚其三代不得科举,未免也太过,让在场的文臣不由担心有朝一日他们也会落到和季明志一样的下场。 毕竟是人都有私心,身在朝堂就避不开权利争斗,又有几个官员敢指天指地地发誓说自己全心为君、为民。 顾玦又是一笑,这一次,他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清清冷冷,如暗夜倾泻而下的月光。 “啪啪。” 他轻轻地击掌两下。 下一瞬,几十个着一色玄甲的将士如黑色的潮水似的朝金銮殿涌了过来,气势汹汹。 他们全都在殿外站定,如一堵高高的黑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出口,殿内的光线暗了一分。 满堂的人皆是一惊。 和从前守在金銮殿外的羽林卫不一样,这些玄甲军的将士们个个都带着杀气,一双双眸子凌厉如野兽,似刀锋,目光掠过之处,众人皆是不寒而栗。 一部分方才被韦敬则说得有几分意动的官员此刻霎时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似有长刀架在了脖子上,背心滚过寒栗。 他们这位新帝出手太刚了! 在大齐朝,禁军是直属于皇帝的,历代皇帝手上都是有兵权的,但是除了开国皇帝外,其他皇帝都不曾亲自带兵上过战场,但是,顾玦不一样,他十五岁就去了北地,大败赤狄,平定北地,他在军中这么多年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不仅是二十万北地军,但凡军中之人,对顾玦都是有一份由心而发的敬服。 顾玦在军中的威望远胜于历代皇帝,也因此,他可以牢牢把兵权把握在了他手里。 众人噤若寒蝉,张首辅却是神色自若。 张首辅不动声色地斜了韦敬则一眼,觉得他真是蠢。 如果今天在位的人还是先帝顾琅,那么这首辅之位确是韦敬则的囊中之物,张首辅在宫变前也打算好了,想今春再次请辞。 然而,朝局骤然间雷霆剧变。 可韦敬则还没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他分明把顾玦当作是那些个庸碌无能的君王了,以为他可以像应付先帝顾琅一样,轻易压制住顾玦。 他竟以为让御使像女人一样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可以成事! 可笑,真真蠢透了。 张首辅那双年老却不浑浊的眼眸闪着睿智的光芒。 本来,他是打算告老还乡的,现在却觉得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再多呆几年,为儿孙们铺一下路。 前方,顾玦依然高高在上地坐在金銮宝座上,傲然俯视众臣,再问道:“所以,朕不听你们的话,就会危祸江山,怎么危祸?” “这江山靠的是你们的嘴皮子护,还是朕手里的刀守?” “到底是为了江山百姓,还是为了一己私心,你们心里清楚!” 顾玦吐字清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众人的耳边,敲在众人的心头,神态傲气凌人。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似乎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所有人这一刻都对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天子心生敬畏。 “别把从前的那一套用在朕的身上,明不明白?!” “谁还不服?”他再次扫视着下方人头攒动的金銮殿,“不服就致仕吧。朕听闻吏部每年候缺的人不少,韦尚书,是也不是?” 他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若是谁不听话,那就别当官了,反正在吏部候缺的官员有不少,都在排队等着好位置,实在不行的话,朝廷还可以开恩科。 因为这句话是对着韦敬则说的,又似是质问韦敬则,他这个吏部尚书还想不想当了! 谁都能听明白顾玦的意思,对着韦敬则投以难以名状的眼神。 叶大学士的心里也不太舒服。 他并非是韦敬则这一派的人,但是,在选妃的事上,他与韦敬则他们看法一致,所以此刻就觉得顾玦这番话也是说给他听的,也在威胁他。 叶大学士嘴唇动了动,想说,皇帝若是一次性替换太多的的官员,朝堂上肯定会出一些或大或小的岔子,但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出口。 历朝历代,每一任皇帝的上位,就意味着权力的交迭,当年先帝顾琅登基后不久,也陆续更换了一批官员,早晚的事。 现在顾琅死了,顾玦上了位,在京城局面最混乱的时候,朝政都没有大乱过,而现在,局势已经逐步稳定了下来,这时候顾玦就是换掉几个官员又算得上什么呢! 顾玦的这番说辞虽然霸道,虽然不近人情,但细品之下,说得也没错。 能站在早朝上的全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是国之重臣,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衙门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爬到他们的位置呢。 任何一个人也没有那么不可替代,连皇帝都可以被替代,更别说是别人了! 一时间,众人只觉得如芒在背,似有无数脚步声在后方追逐着。 众人僵立当场,如一根根木桩子似的,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了一半。 众人呆立片刻后,还是张首辅率先有了动作,他一撩袍,第一个跪了下去,动作恭敬虔诚。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其他人也都纷纷地跪了下去。 眨眼间,殿宇内就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不等韦敬则跪,隶属他这一派的右都御史等人已经先行跪了下去。 胳膊扭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最后,面色阴晴不定的韦敬则也跪了,哪怕他心里再不甘,再不服气,他也还想要保住他吏部尚书这个位置。 顾玦依然姿态慵懒,即便亲眼看着群臣臣服,即便他在这场君臣博弈中大获全胜,他的脸上也没有因此露出什么志得意满的神情。 他还是那个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月白风清的风华,不染尘世喧嚣。 张首辅忍不住抬头再次去看顾玦,看着他沉静的面庞,心底不由感慨:张首辅是四朝元老,辅佐过顾玦的祖父、父亲、兄长,一直到现在的顾玦。 直到今天,张首辅才深刻地体会到顾玦与他的父祖、与先帝顾琅截然不同。 顾玦的父皇仁宗皇帝生性宽厚,而顾琅不仅资质平庸,还好面子。 仁宗皇帝与顾琅在位时,臣子们如果万众一心,像韦敬则今日这般闹上一场,往往能够左右这两位君主的决定。 但是顾玦完全不一样。 他是一个在战场上披荆斩棘杀出来的猛将,他是一个见识过尸山血海、人间地狱的君王,他平日里看着如一个闲云野鹤的魏晋名士,狂放不羁,可他实则是一头长有獠牙的雄獅,他不会被任何人所左右。 他一旦有了主意,也不会轻易动摇,心如磐石,他的内心足够坚韧,足够强大,足以维持他的本心。 君强则臣弱。 有这么一个君主,他可以想象,以后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是别想像从前那样蒙混过日子了。 朝堂上势必会迎来一片雷厉风行的变革! 穆国公也跪了下去,嘴角含着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笑,暗暗地感慨:顾玦终究是顾玦,自己也还是低估了他。他当年可以以十五岁的稚龄震服北地军,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年少青涩的九皇子,岁月把他锻造得刀枪不入。 此时此刻,顾玦不说话,那些跪地的官员们也不敢动,只能维持着跪伏的姿势。 片刻后,他们才听到顾玦不喜不骄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朕说了,朕不纳妃,谁还有异议?!” 回应他的是一阵静默。 没人敢说话。 最后,还是穆国公率先说道:“臣无异议。” 虽然其他人没抬头,但也能听出这是穆国公的声音。 叶大学士、安定侯等人嘴角抽了抽,颇有种“小人得志”的慨叹。 紧接着,那些原本就不打算参与选妃的官员们也纷纷应了:“臣无异议。” 说到底,皇帝纳不纳妃,也不关他们的事啊。 叶大学士、安定侯等人全都低着头不说话,虽然没应,但也不敢反驳,心里多少还憋着一口气:不过纳妃而已,新帝何必闹成这样?! 他们自以为他们不反对已经是退了一步,却不知他们的这些心思全都落在了上方顾玦的眼中。 从他的位置,下方这些人一些细微的异动,全都一目了然。 谁是真的臣服,谁的心里又藏着小疙瘩,他看得清清楚楚。 世人皆说,武将是只懂舞刀弄枪的大老粗。 那说的是兵,而非帅。 “帅”若不懂人心,又如何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一旁的裴霖晔微微地勾唇,傲然而立。 他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就有两个锦衣卫把倒地的季明志抬了出去,柱子边依旧留有一滩殷红的血迹。 他没吩咐人擦掉那滩血迹,无论是军中,还是朝堂,都是一样,总要把不肯服软的刺头好生敲打敲打,他们才会乖,才会知道军令不可违。 他们这位爷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一字千金! 当原本在金銮殿大门口挡门的玄甲军将士各归各位,少了这堵人墙,殿内又亮堂了一些,感觉像是有阳光照进来冲散了阴霾似的。 在又一阵寂静后,顾玦的声音再次在众人的上方响起:“如此就好,此事到此为止。” 众人再次应诺。 接着,顾玦话锋一转:“自朕去岁从北地回京,已有一年,朕观京中不乏年少英才……” 他这么一起头,众臣皆是眼睛一亮,暗道:新帝总不会无缘无故提什么“年少英才”,莫非是打算择有能者而用之? 原本还心思各异的众臣心一下子就齐了,屏息以待。 顾玦接着道:“着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若家中有二十以下子弟,可送一子进宫,择其优者,文为侍读,武为侍卫。” 听到这里,那些官员的眼睛都如点燃的蜡烛似的亮了,目光灼灼。 他们又看到了家族未来的希望,无论是侍读,还是侍卫,他们都是能在君前露脸的。 而且,新帝并没有限制嫡子还是庶子,只择其优,这就表示顾玦也会扶持庶子,只看人品与才学。 一些宗室勋贵的心有些复杂,既期待,又纠结,联想到了云展和楚云逸。如果说,他们送进宫的庶子讨了新帝的欢喜,那么新帝会不会干脆让庶子承爵呢?! 礼亲王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想得比这些人还要多。 顾玦突然提出这个提议,分明就是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因为在选妃的事上给臣下泼了冷水,现在就用遴选侍读和侍卫让他们再燃起希望。 更甚者,顾玦只限年龄,不限嫡庶,那就意味着,那些官员家里的子弟势必会为了这个名额闹起来,这一闹起来,谁还管得上纳不纳妃的事?! 400革新 顺王也和礼亲王想到了一个方向去了,神情复杂地与站在他身旁的礼亲王交换了一个眼神。 似在问他,新帝不会真是这个意思吧? 礼亲王微微地扯了下嘴角,用细微的表情来肯定顺王的猜测,眸色幽深。 他觉得顾玦在下一盘大棋。 这位年轻的新君所谋划的不仅是这一次从官宦世家中挑选合适的年轻子弟,他还有更久远的打算与目标。 如果自己料想不错的话,顾玦此举应该是一石三鸟,既是选拔良才,又是祸水东引,此外,他还有引导那些官宦世家少纳妾的意思,试想,若家中没有了庶子,那么兄弟之间的纷争也会少些,家和万事兴。 不过,这件事也没那么简单,不可能一蹴而就,就是新帝出手,也只能慢慢地引导,一点点地潜移默化,任道重远啊。 顺王感觉礼亲王似乎还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借着袖子的遮掩,飞快地扯了下礼亲王的袖子。 然而,礼亲王纹丝不动,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垂手而立。 这里是金銮殿,早朝又还在进行中,顺王也不好太过,心里想着等下了朝,一定要去一趟礼亲王府,好好找礼亲王探探新帝的意思。 反正他只要以礼亲王马首是瞻,跟随新帝的步伐就行。 这么一想,顺王的心一下子定了。 其他不少官员也有与顺王类似的想法,琢磨着日后得多亲近亲近礼亲王和张首辅,如此才能把新帝的意思揣摩对了。 这一次,又是张首辅第一个对着顾玦俯首作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他的态度:“臣附议。” 紧接着,其他大臣们也迫不及待地纷纷应是: “臣附议。” “皇上英明!” “……” 殿内的氛围在一句句的赞同声中热闹了起来,一扫之前的凝重,一眼望去,瞧着一片君臣和乐,其乐融融。 如果说,方才那些臣子们一起跪伏在地,是被新帝强权所逼的无奈之举,而到了现在,他们早就忘了此前的不甘与不满,对这位新帝心悦诚服。 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地感慨着:季明志若是知道了他刚刚这一步错棋让他错过了多少机会,怕是要悔得肠子也青了!时也,命也。 一旁的穆国公默默地扫视着金銮殿,唇角翘了翘。 不过短短一炷香功夫,顾玦轻轻松松,三言两语就把这里大半的官员给收服了。 他的手段一张一弛,步步为营,他这手段、这心计哪里像昨天才刚刚登基的新君,老辣得把整个朝堂都牢牢地掌控在了他手里。 比起顾玦的父皇仁宗皇帝,顾玦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选侍读、侍卫的这件事有了个定论后,朝臣们又继续奏禀起其他事来。 顾玦才刚刚在臣子间立了威,臣子们全都知道了他的厉害,接下来谁也不敢再耍什么花样。 于是,后面的朝事就都顺顺利利的。 张首辅递上了徐州布政使的折子,奏请对淮河进行治理;兵部请示了今夏各州卫所的总兵进京述职的事…… 没人使幺蛾子,就事论事,效率就高,早朝在快到午时的时候结束了。 顾玦宣布散朝后,群臣犹有些激动,心情亢奋,不少人还在想着遴选侍读与侍卫的事,急着想出宫回一趟府。 早朝之后,顾玦就径直回了乾清宫。 照理说,沈千尘作为皇后应该住到坤宁宫去,可是,沈千尘除了昨日封后大典之后去过坤宁宫接受众命妇的叩拜外,就再没去过坤宁宫。 她和顾玦一起住在了乾清宫。 沈千尘早在半个时辰前就一直在看壶漏,又不时打发人去乾清门那边看顾玦回来没,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沈千尘十分心疼顾玦。 早朝开始得很早,顾玦今早天刚亮就起了身,去上朝前也就吃了个馒头,连口粥都没喝上。本来,沈千尘以为顾玦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他今天第一次上早朝就耽误到了午时。 “九遐!” 沈千尘笑吟吟地迎了上去,一手亲昵地挽上了顾玦的胳膊,拉他去用膳的宴息厅。 她一边走,一边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早朝也太早了点,我看就该挪晚些,辰时过半还差不多。你说是不是?” 早朝什么的真是折腾,顾玦必须鸡鸣而起,都没法安安生生地享用一顿丰盛的早膳,也难怪古往今来长寿的皇帝这么少。 照她看,他们就是被早朝折腾死的。 沈千尘一时思维发散,胡思乱想着。 顾玦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知道他的小姑娘是在心疼自己,依着她的意思顺毛撸,含笑道:“说得有理!” 他当下就吩咐了江沅,让江沅去跟惊风说这件事,云淡风轻,全然不管他这道旨意又会在朝中引起怎么样的风浪。 江沅应命,在琥珀难以言说的目光中,步履沉稳地出去了。 琥珀觉得这件事必须瞒着,要是别人知道就因为皇后的一句话,新帝就把早朝的时间改了,他们的皇后恐怕就要变成祸国妖后了。 沈千尘满意地笑了,继续提建议:“若是到了午时还没议完事,也别饿着肚子议事,午膳后再接着议不行吗?” “最多也就是让百官在宫中用一顿便饭,难道宫里还会缺他们一口饭不成?” “人是铁,饭是钢,没必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我是大夫,我说的准没错!” “……”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侃侃而谈地说了一通。 顾玦但凡她说,就敢点头,什么都应着她,顺着她。 末了,他还点头叹道:“是啊,你说的准没错!” “你最厉害了!” 顾玦的尾音微扬,明明他也没说什么特别肉麻的话,可是沈千尘的耳根却开始发热,心跳漏了两拍。 她怎么觉得他就跟喝了蜂蜜水似的,说的话都是甜的。 这一刻,沈千尘感觉自己好像输给他了。 唔,她是不是该读些话本子取取经? 抱着这种不服输的念头,沈千尘殷勤地亲自给顾玦布菜,还给他剥虾。 虾是发物,从前,沈千尘是不让顾玦吃的,现在顾玦的身体已经完全痊愈了,沈千尘也就把虾加到了顾玦的菜单里。至今为止,顾玦每天一日三餐外加药膳,也还是归沈千尘管。 她给顾玦剥一只,再给自己也剥一只,吃着虾,想着蟹,美滋滋地说道:“等秋天螃蟹肥美时,我让人多弄些螃蟹来,再摆个螃蟹宴,今年我们吃个够!” 去岁,她就在宸王府摆过螃蟹宴招待楚云逸兄弟俩,可那时顾玦体寒,螃蟹性寒,她只准他吃了一只螃蟹解解馋。 顾玦:“……” 顾玦怔了怔,眸光柔和。 这种小事他早就忘了,也就她一直放在心上,总想对他更好,给他更多。 他也是一样。 想对她更好,给她更多。 “嗯。等秋天的时候……” 他微微地笑,忽然抬起手,右手的拇指轻轻地在她嘴角摩挲着擦过。 沈千尘还以为她的嘴角沾了什么残渣,指了指放在一边的帕子,于是,顾玦抓起帕子,煞有其事地给她擦了擦莫须有的“残渣”。 这边,小两口一顿饭吃得你侬我侬,如胶似漆;那边,从惊风口中得了口信的许翰林简直快傻了。 新帝登基第一天,就把历朝历代通行的早朝时间给改了! 许翰林已经可以想象到等这道圣旨发下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找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劝着点新帝,为什么不等内阁商议后再拟旨! 这若是平时,许翰林恐怕现在就去找首辅与内阁阁老们了,但是,早朝上新帝雷厉风行的作风还历历在目,许翰林独自犹豫挣扎了许久,终究没敢去挑战新帝的脾气。 说穿了,他这个位置也就是给新帝拟旨而已,是个读书人都能做,没什么不可替代的,要是他得罪了新帝,怕是下半辈子也只能在翰林院纂修史书了。 他们这位新帝和大齐的其他皇帝不一样,他说一不二。 于是,这道更改早朝时间的圣旨当天下午就发了下去,昭告群臣,一时又激起了千层浪。 因为顾玦说一不二的强势,短短几天,朝政就有了渐入佳境的势头。 朝上虽然时常有朝臣们因为政见不同而争吵,但是,只要顾玦有了决定,没有人再敢质疑他的决定,也没有人敢再发出什么异议。 少了一些无谓的试探,也少了一些无谓的争吵,朝中议事的效率也高了不少,自顾玦登基后,就很少有“留中不发”、“明日再议”的情况,一般都是今日事今日了。 很快,众臣也都发现了,早朝的时间虽然延后了半个时辰开始,可散朝的时间也和从前相差不大,新帝肯定会在午时前散朝,好像在赶时间似的。 别人不知道顾玦是为了什么,苏慕白却是心知肚明,他十分识趣,算着时间觉得顾玦与沈千尘的午膳应该吃完了,就恰如其分地选在他们喝消食茶的时间出现了。 “九爷。”苏慕白动作优雅地给顾玦行了礼。 自顾玦登基后,他们这些旧部也就不再唤他王爷,对外时唤皇上,私底下则都唤他九爷。 这是顾玦的意思,也是昭显着他们这些潜邸的旧部与他的情分不同于旁人。 御书房里,顾玦在,沈千尘也在。 沈千尘坐在窗边看一本话本子,旁边的茶几上还堆着一摞话本子,她很专注,很沉迷,似乎连苏慕白来了也不知道,根本就没往他那边看一眼。 纤细清丽的少女与这间阳刚气十足的御书房格格不入。 平日里,苏慕白来此十次,沈千尘有七八次会在这里,他也早就习惯了,没特意与她见礼,直接把一本厚厚的折子呈给了顾玦。 为了军中吃空饷的案子,苏慕白已经忙活了好些日子,到今天总算是要进入收网的阶段了。 苏慕白也不多说废话,让顾玦自己看折子。 时间有限,他暂时只查了在京的禁军、上十二卫、冀州卫与青州卫的情况。 四月时,苏慕白就发现禁军三大营的人数有问题,兵部登记的兵员是二十三万,但实际人数比军籍上足足少了一半。 冀州卫与青州卫的情况也不容多让,实际人数全都少了一半,也就是负责守备皇宫的上十二卫要好些,实际人数少了三分之一。 虽然因为时间不够,苏慕白还来不及查其他几州的卫所,但可想而知,冀州卫与青州卫在京城附近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军中的每一级都在吃这空饷,层层盘剥,这才到了虚报半数的地步。 苏慕白是从军中出来的,自然知道这个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了,比如,要是现在南昊大军北上的话,朝廷势必要考虑从其他卫所调兵,那么他们就会面临“无兵可调”的窘境,以各卫所现在的兵力,也只能堪堪维系所在州的安稳。 北地的兵力同样动不得,毕竟玄甲军的六万主力都已经被顾玦调到京城了,而且调兵遣将,当然是尽量就近,他们也根本来不及从北地调兵南下。 可要是不调兵,大齐绝对会惨败。 顾玦沉默地将手里的折子看完了,手指的指腹在折子边缘摩挲了两下。 苏慕白早就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还喝了半盅茶,见顾玦看完了折子,才道:“九爷,我打算先从禁军开始,再到卫所,您以为如何?” 如果朝廷一次性对禁军与各卫所下手,也许能杀得他们猝手不及,却有可能会引起军中动荡。 过犹不及,苏慕白觉得还是一步步来,稳打稳扎得好。 顾玦的下一句却是文不对题:“近日玄甲军怎么样?” 苏慕白虽不明所以,还是答了:“刚与上十二卫整合完毕。” 上十二卫负责护驾左右以及护卫宫禁,但顾玦不可能把皇城的安危交给原本的上十二卫,因此苏慕白就把上十二卫的人手进行了大清洗,把玄甲军的人调到上十二卫,原来上十二卫的人只留了三分之一“身家清白”的人。 从上十二卫调出的人手组了一个营,暂时为玄甲军的副营。 顾玦双手合上了折子,淡淡道:“那就让玄甲军操练一下吧。” 苏慕白:“……” 苏慕白正在思索着顾玦的用意,就见顾玦的目光穿过他看向了后方的沈千尘,问道:“千尘,你要不要出去玩?” 原本还沉迷话本子不可自拔的沈千尘立刻就放下了手里的话本子,目光准确地对上顾玦的眼眸。 她干脆地应道:“要!” 当然要玩。 虽然她不知道玩什么,但她当然是愿意和顾玦一起出去玩。 沈千尘这一抬头,总算是看到了苏慕白,明明前一刻还笑得乖巧,下一刻,就给了苏慕白一个嫌弃的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又来了!你不知道现在是午休的时间吗,都不让人膳后好好地喝一杯消食茶了吗?他自己想要过劳死,但别连累别人呀! 沈千尘后悔了,早知道她该拉顾玦出去散散步的,劳逸结合,就不能让苏慕白这种每天不着家的人钻了空子,拉着顾玦一起操劳! 沈千尘这直勾勾地瞪着他,瞪着他,瞪着他。 苏慕白被沈千尘瞪久了,心头骤然间就有了一种自己是千古罪人的错觉。 顾玦似乎觉得两人无声的对视很有趣,失笑出声。 苏慕白挑眉去看顾玦,意思是,九爷,你不管管吗? 顾玦的回应是继续喝他的消食茶,视若无睹。 苏慕白十分识时务,算了,他是吵不过皇后的,再者,有九爷给她撑腰,自己还是识趣点得好。 苏慕白也不再问空饷的事,反正顾玦自有主张。 他留下了他带来的折子,退下了,走之前,还记得把那盅龙井新茶给喝完了。 至于沈千尘也不问顾玦明天去哪儿玩,只是兴匆匆地拉着顾玦去挑明天出门要穿的衣裳。 三个月的国丧还没结束,所以沈千尘不好穿大红大绿大紫,这一季做的夏裳大都很素净,比如水绿色、雪青色、月白、水蓝等等,件件都漂亮。 两人最后挑了淡淡的烟青色。 顾玦也是挑了与她一色的直裰,两人还配了一对玉佩,一个戴龙纹,一个戴凤纹。 等次日顾玦下了早朝后,小夫妻俩换好配套的衣裳、饰品,就微服出了宫。暗卫们都躲在了暗处,悄悄跟着,免得坏了主子的兴致。 直到在宫门口骑上了马,顾玦才问沈千尘道:“你想去哪里?” 顾玦问了,沈千尘也就答了:“白云寺,我正好去见见楚千凰。” 沈千尘抬眼朝白云寺的方向望去,眸光沉静,似在思忖着什么。 自打她让人把楚千凰送进皇觉寺后,至今也快一个月了。 “好。”顾玦也没问沈千尘为何要见楚千凰,干脆地应了。 夫妻俩直接策马去了白云寺。 今天并非初一十五,也不是什么节日,白云寺的香客不算多,两人是临时来的,没事先通知寺里,因此也没人安排知客僧招待他们,两人就自己手牵着手去大雄宝殿上香。 从寺庙口到大雄宝殿的这一路上,两人收获了不少妇人、姑娘艳羡的目光,猜测这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感慨着真真是一对如画的璧人。 看归看,却无人敢上前找他们搭话,顾玦虽然笑容温和,衣着简便,但他清冷高贵的气质中总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上了香后,两人就找了个小沙弥带他们去厢房用素斋,顾玦是真的进了厢房,而沈千尘却去了楚千凰所在的厢房。 “吱呀!” 当厢房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时,原本站在窗户前的楚千凰难以置信地转过了头。 时间不对。 她自从被关进这里后,简直就跟坐牢没两样,每天的时间都是严格规定的,一丝一毫也不会有偏差,过去的这一个月都是如此。 现在这个时间还没到午膳时间,也没到她听经、沐浴的时间。 怦怦! 楚千凰的心跳不由加快了两拍,那黯淡的眼眸也随之亮了几分,目光投向了房门口,恰好与站在房门口的沈千尘四目相对。 楚千凰:“……” 楚千凰微微张大了眼,没想到沈千尘竟然来了。 相比之下,沈千尘要平静得多,不喜不惊。 自从楚千凰被带到这里来后,每隔十天,看守楚千凰的婆子进宫回禀一些关于楚千凰的情况。 最初,楚千凰很闹腾,使了各种方式想逃走,一直到顾玦登基那日,楚千凰突然安静了下来,像是想通了,像是认命了,所以每天才老老实实的。 婆子是这么说的,但是沈千尘了解现在这个楚千凰的性子,她不会认命。 沈千尘也是为此起了见一见楚千凰的念头。 401孤魂 两人一人在屋里,一人站在门口,彼此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还是楚千凰率先开口唤了一声:“二妹妹。” 楚千凰微微一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楚贵妃告诉她的那件事,想起了她的那些梦,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深沉如暗夜的潮汐,浪潮一浪接着一浪拍打着沙滩…… 看着眼前这个荆钗布裙、形貌消瘦的楚千凰,沈千尘的心里升起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楚千凰没有变,就算她在这里听了一个月的经,抄了一个月的经,也还是那个楚千凰。 她,就像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遵循着她自己给自己定的框架,自己把自己束缚住了。 楚千尘动了,一边款款地走了进去,一边环顾了厢房一圈。 这间厢房布置极为简单,除了书案、桌椅、橱柜等必要的家具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靠东墙安置的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与经书外,摆着几页刚刚抄好的佛经,空气中犹有墨香萦绕。 见沈千尘的目光落在书案上,楚千凰唇边浮起一丝清淡的笑容,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温声道:“这段时日,我在这里过得很安逸,每天听听经,抄抄经,也是多亏了二妹妹。” 这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对姐妹花,怕是以为她们之间姐妹情深。 也不用楚千凰邀请,沈千尘就自顾自地在厢房中间的那张圆桌旁坐下了,圆桌上摆着一个榧木棋盘和两个棋盒。 沈千尘面容平静,波澜不惊,不说话时,自有一股清冷如月、旁若无人的气质。 她从棋盒中抓了几枚黑子,又随手放了回去,那些黑子落回棋盒时与其它棋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目光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榧木棋盘与两个棋盒。 棋盘和棋盒盖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这是她让人从楚家送到这里的,不过很显然,楚千凰从没碰过这副棋盘。 从前的楚千凰喜欢下棋,闲暇时也会对着棋盘棋谱摆棋,或者自己跟自己下一盘。 见沈千尘沉默,楚千凰忍不住又道:“你来这里,总不会是想跟我下棋吧?” 楚千凰一向不喜沈千尘这种喜欢故弄玄虚的作风。 “当然不是。”沈千尘又拈起了一枚黑子,置于棋盘的右上角星位,接着又从另一个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的另一个星位上。 她也没看楚千凰,意味深长地又道:“有些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楚千凰听得一头雾水,心跳莫名地加快。 怦、怦、怦! “你……这是什么意思?!”楚千凰惊疑不定地问道,朝沈千尘走近了两步,与她面面相对。 “楚千凰,你不会以为你和大姑母在宫里说的那些话,能瞒得住我吧?”沈千尘一边徐徐地说道,一边继续往棋盘上落子,黑一子,白一子,没有一丝停顿。 很显然,她只是在凭记忆摆一个棋局。 “……”楚千凰瞳孔猛缩,面色控制不住地变了变,眉心蹙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也坐了下来,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此时此刻,楚千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沈千尘已经知道她们俩是一胎双生了,那么,她现在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是想看自己的笑话吗? 又或者,她是在嘲笑自己蠢,竟然被姜姨娘玩弄于股掌之中?! 是了,沈千尘明明知道她们都是沈芷生的,是同父同母的双生子,却还是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把她关在了白云寺。 她对自己能安什么好心?! 楚千凰的手指习惯地去掐指腹,眼眸越来越幽邃,似有一股龙卷风在其中酝酿、肆虐。 她语声如冰,努力平稳着语调,道:“是,我是蠢,但是你‘楚千尘’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你让姜敏姗骗了这么多年,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指责我!” “你和我也没有什么差别!!” 沈千尘足足被姜姨娘骗了十四年,若非是沈芷发现了她们的身世有疑,沈千尘恐怕到还活在那个谎言中,被姜姨娘当枪使! 楚千凰越想越觉得不甘。 明明她也是沈芷的女儿,可是沈芷却弃了自己,不顾十四年的母女情分…… 沈千尘还在摆棋,每一枚棋子都落得极稳,这才没一会儿工夫,一枚枚黑白棋子已经占据了近半的棋盘。 那“啪、啪、啪”的落子声单调乏味,听得楚千凰愈发烦躁。 她死死地盯着沈千尘的凤眸,一字一字地说道:“二妹妹,你别忘了,我和你可是双胞胎,体内流着同样的血脉,你难道还想杀了我不成?!” 楚千凰知道沈千尘应该没对自己动杀心,她就算不喜自己,也大可以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关上一辈子,如此,就不会有人质疑她不念姐妹亲情。 楚千凰故意这么问,故意把话说得这么尖锐,不过是在激沈千尘而已,想让她失控。 沈千尘神情平静地又往棋盘上放下了一枚白子,然后,她手上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下来,抬眼看着与她相距不足三尺的楚千凰,答非所问:“你觉得这局棋怎么样?” 楚千凰心不在焉地扫了棋盘一眼,冷淡地说道:“黑子畏首畏尾,棋力不济;白子棋风稳健,可惜妇人之仁。” 如同楚千凰所言,眼前这局棋白子明显占了上风,若非白子有意谦让,黑子早就输了。 沈千尘眸光幽深,冷不防地问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楚千凰根本就没意识到这局棋是楚千凰与楚千尘在十二岁的夏天对弈的一局,当时执白子的人是楚千凰,是一局指导棋。 沈千尘在一年前重生,对她来说,这局棋等于隔了两世,已经太久太久了,她早就不记得了。她是前不久偶然在一本棋谱里发现了一页自己当年写下的棋谱,才记起了这局棋。 “……”楚千凰被沈千尘的这个问题问了个猝不及防,瞳孔又是一缩,脸上有瞬间的慌乱,掩也掩不住。 沈千尘端坐在棋盘后的圆凳上,姿态优雅而不失挺拔,继续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她的语调依旧不轻不重,目光像是一柄利剑一样锐利,不放过楚千凰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楚千凰当然不能认,抑制住了她失控的心跳,语速不由加快:“我是楚千凰!” 这外强中干的五个字引得沈千尘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沈千尘也不想再和楚千凰拐弯抹角了,把话说得更直白:“你到底是谁?你绝对不是楚千凰。”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刺,都让楚千凰震慑,楚千凰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沈千尘是怎么知道的?! “……”楚千凰樱唇发白,没了血色。 沈千尘不给她思考的时间,步步紧逼:“说,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楚千凰心慌意乱,完全无法冷静地思考。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被揭穿,而且,揭穿她的人竟然是沈千尘,沈千尘的态度又是如此的笃定。 她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以至于露了馅?! 楚千凰很想补救,可沈千尘明显是有备而来,而她却是毫无头绪,哪怕给她再多点时间,她恐怕也不一定能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她有楚千凰所有的记忆,也知道楚千凰的所有习惯,她的字迹也与楚千凰一模一样,沈千尘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又会怎么处置自己呢?! 毕竟古人最忌惮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恐怕会觉得自己是恶鬼附身,就是一把火烧死自己也是可能的…… 沈千尘又扫了一眼身前的这局棋。 人的记忆真是很有趣,楚千凰确实拥有所有关于过去的回忆,却不能深入到细节中,这就像是一个人在戏台下看了一场戏,知道这出戏的内容,可是,看戏的人跟戏台上唱戏的人所能体会的细节,终究是不一样的。 假的怎么也成不了真的。 沈千尘似笑非笑勾了下唇角,又道:“你不是楚千凰,所以,我又怎么可能因为所谓的姐妹情而放过你呢。除非,你让我看到你的价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以为你还有别的出路,所以你安心地在这里静待时机,但是你要知道,若是我不放手,你是绝对不会再有任何出路的。” “……”楚千凰的眼眸阴晴不定,完全无言以对。 她今天从沈千尘这里听到的话就像是五雷轰顶似的,炸得她胆战心惊。 她以为沈千尘知道得已经够多了,不想,对方的下一句仿佛又一击闪电重重地劈在了她身上:“你是能知晓未来吧!” “那么,你能不能知道,你自己是会生,还是会死?” 沈千尘歪着小脸,又笑了笑,带着几分漫不经意,巧笑倩兮。 怎么可能?!沈千尘怎么连这个也知道!!楚千凰的双眼几乎瞪到了极致,觉得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自脚底沿着脊柱往上爬。 她看着沈千尘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妖怪似的,脑子里如闷雷般回响着沈千尘最后这句话:“那么,你能不能知道你自己是会生,还是会死?” 她是知晓未来,她也知道原主在小说中被沈芷远嫁了,直到乌诃迦楼一统中原,原主还活着。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那么,她的未来呢? 楚千凰霍地站起身来,动作太急,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棋盘。 于是,那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霎时间就乱了,几十枚棋子纷纷被撞落棋盘,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又骨碌碌地滚了开去,一片狼藉。 这滚了一地的黑白棋子就仿佛楚千凰此刻的心情一样。 沈千尘从楚千凰的反应中知道,自己的推测又对了。 就在这时,江沅快步从厢房外来了,站在门口正色禀道:“夫人,有一帮流匪往白云寺来了!” 因为今天沈千尘是微服出行,所以江沅不唤她皇后,只口称夫人。 沈千尘:“……” 楚千凰:“……” 楚千凰的面色又变了一变,第一反应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流匪,可随即又想到毕竟顾玦才刚刚登基,这皇位、这江山还没坐稳呢! 紧接着,外面又传来了玄甲军将士行礼的声音:“参见九爷。” 知道顾玦来了,沈千尘立刻起了身,对着江沅道:“我们走!” 她也不再理会楚千凰,径直往厢房外走去,直到走出了房门,这才回首又看了一眼屋里的楚千凰。 楚千凰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眸子里明明灭灭。 她一对上沈千尘的眼眸,就心虚地移开了目光,更慌了,微咬下唇。 且不论她和沈千尘往日的恩怨情仇,沈千尘有些事说得对。 她知晓未来,所以她就是一个变数,就算未来的某些事会按她想的方向进行,但是,她这个变数会生还是会死就难说了。 也许,顾玦会按着原来的命运死在几个月内,但是,她能不能活到顾玦死的那一天呢? 不说外面的流匪,若是沈千尘借口“恶鬼附身”决定烧死她,她现在人单势薄,也根本反抗不了,只能任由对方像捏死一只蚂蚁似的置她于死地。 楚千凰骤然意识到这里是古代,是人命如草芥的古代,是当权者一句话就可以令人血溅当场的古代……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渺小、这么无能。 楚千凰樱唇微张,喉头像火灼烧似的,但终究没喊出来。 沈千尘很快走到了院外,就见不远处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僧人拦住了顾玦,焦急地说道:“……施主,外面有流匪,已经包围了白云寺山脚。那些流匪步步往这里逼近,敝寺已经关闭了寺门。” “现在出寺太危险了,还请施主与尊夫人在寺内稍留片刻,官兵应该很快就会来救援的。” 那年轻僧人说话的同时,还有其他僧人与香客三三两两地走过,有僧人也在向其他香客解释流匪的事;有香客情绪十分激动,坚持要从后门离开;还有香客让自家的护卫去大门那边看看流匪有多少人,距离白云寺还有多远。 年轻僧人跟顾玦说完后,就匆匆地走了,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对着前方几个往大门方向走去的香客高喊着:“几位施主请留步……” 顾玦似乎感觉到沈千尘来了,转头对着她浅浅一笑,俊美的面庞在阳光下添了几分明朗的味道。 他牵起了她的手,安抚道:“没事的。” 沈千尘点了点头,反握住他的手,两人缓步朝前方一片竹林中的凉亭走去。 那是一片金镶玉竹林,金镶玉竹乃竹中珍品,金黄的竿,碧绿的沟,如同金条上镶嵌着块块碧玉,竹如其名,宛如一片金灿灿的海洋。 临近夏季,风暖暖的,吹过竹林时,沙沙作响,平添几分清凉幽静之意。 两人走在林间的鹅卵石小道上,步履闲适。 沈千尘看着前方摇曳的金黄色竹林,一双凤眸被这金灿灿的竹林映得亮晶晶的,莞尔一笑,叹道:“有趣,楚千凰好像很笃定她能脱困。” “到如今这个地步了,楚千凰竟然还有依仗,我很好奇,她的依仗到底是什么……” 楚千凰是因为她所知的未来才会这么自信吗? 她知晓未来,但是,从她所行之事来看,她知道的未来与自己知道的未来肯定是有些不同的。 接下来,自己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从楚千凰的嘴里套更多话呢? 沈千尘静静地思索着,握着顾玦手掌的那只手有些不太安分,手指在他手背上缱绻地摩挲着,一下又一下…… 忽然间,沈千尘听到了顾玦温和的声音钻入她耳中:“乌诃迦楼。” 沈千尘:“……” 沈千尘恰好停在了凉亭外,慢慢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起初,她没反应过来,不懂顾玦怎么忽然提乌诃迦楼,慢了一拍才意识到顾玦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楚千凰的依仗是乌诃迦楼。 是了,一定是乌诃迦楼! 这个名字仿佛一根无形的线把沈千尘心中那些散落的珠子串了起来,一瞬间她如醍醐灌顶,想通了很多事。 从前,她大概是身在局中,反而想偏了。 现在经顾玦一提醒,沈千尘想起了早在去岁楚千凰就特意来找她试探过乌诃迦楼的事,楚千凰一直都很在意乌诃迦楼。 现在从结论反推回去,沈千尘细想了一番,就意识到了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楚千凰的目的其实很明确,不管是她一定要当三公主的伴读,还是后来哪怕沦为媵妾,也坚持要跟安达曼郡王去南昊……她所做的种种都是为了乌诃迦楼! 所以—— 在楚千凰所知道的那个未来中,那个不同于自己所知的未来中,乌诃迦楼是最后的胜利者?!乌诃迦楼一统南北天下了?! 不然的话,根本解释不了楚千凰为什么非盯着乌诃迦楼不放。 沈千尘呆立原地,好久没动弹,顾玦干脆就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抱进了亭子里坐下。 亭子旁边还有一个葫芦形的池塘,池塘里的那些金鱼似乎感应到有人来了,在池水中甩着鱼尾巴游了过来,池水波光粼粼,偶有几片金黄色的竹叶落在水面上,将这一池水与鱼点缀得生机勃勃。 沈千尘完全没意识到他被顾玦抱了进来,突然,她伸手紧紧地攥住了顾玦的袖口,一本正经地说道:“九遐,你太聪明了!” 顾玦的一句点拨让她今日的三成收获一下子翻倍。 沈千尘乐坏了,想也不想就凑过去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表达她的喜悦。 沈千尘的眼睛又亮了几分,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是了,楚千凰并不在意她现在的困境,是因为她有把握她现在的这个困境能够化解。 所以,楚千凰觉得自己困不住她? 沈千尘觉得自己需要吃点糖,脑子才能转起来,不等她开口,一颗松仁糖已经塞进了她嘴里,把她一侧脸颊塞得圆鼓鼓的。 沈千尘笑得眉眼弯弯,笑容比嘴里还甜。 知她者,顾玦也。 亭子里的石桌上除了一包松仁糖外,还有一小包蝴蝶酥。 顾玦又亲手喂沈千尘吃了一块蝴蝶酥,跟着随性地把一些碎末当成鱼食撒进了池塘里,食物的香味立刻引来了一尾尾贪婪的金鱼。 他也不打扰沈千尘,由着她静静地思考。 沈千尘转头去看池塘里的金鱼,嘴里很甜,但心里却随着思绪渐渐地泛起了一丝丝苦味。 上一世,顾玦是死在她的及笄礼后,距离现在还有一百天。 如今的大齐,顾玦是一根定海神针,顾玦在,则大齐强。 除非……除非顾玦没了,不然楚千凰是翻不出什么花样,南昊人也在大齐翻不出花样。 所以,楚千凰定然也知道顾玦的死期,并且,她还十分笃定这件事会发生! 402调兵 沈千尘没说话,顾玦也就没说话,亭子中陷入了一片无声的寂静中。 亭子外,阳光透过层层竹叶的过滤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风倏然变大,光影摇曳,仿佛有僧人低吟着经文,若有似无。 气氛中透着一种莫名的庄严。 可沈千尘的心里却是略略发慌,总觉得有什么在她掌控之外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的脑海里再一次响起了二月初时觉慧大师说的话:“尊夫的死劫还只化解了一半。” 也就是说,顾玦命里还有一劫,还是一个死劫! 几个月过去了,觉慧大师说的那番话一直铭刻在沈千尘的心里,时不时地就会想起,她一直没有放下过。 前世的她,不信鬼神,直到她有幸重生,才改变了想法,开始信佛,开始对一些玄而又玄的事物抱着敬畏之心。 这世上既然有她的重生,有楚千凰这样的异类,那么也会有像觉慧大师这样的得道高人,知过去,晓未来,甚至上通鬼神,。 顾玦也知道沈千尘惦记着这件事,总是宽慰她说: “世人皆信命,我也信,但我不认命。” “我信自己,也信你,我们可以逆天改命。” 是的。无论是顾玦,还是她,他们都在一步步地逆天改命,一步步地走了一条与前世不同的道路。 可见,人的命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顾玦不认命,那么,她也跟着他一起不认命。 沈千尘怔怔地看着正在喂鱼的顾玦,好一会儿,风停了,她才回过神来,嘴里的那颗松仁糖已经完全化掉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甜香味弥漫在口腔中。 她隔着帕子从油纸包里拈了一颗松仁糖,先往他嘴里塞一颗,然后自己也又吃一颗。 顾玦微微一笑,眼神柔和,问道:“饿吗?” 他的声音因为嘴里含着糖少了平时的清冷,多了一丝烟火气。 顾玦出身皇家,宫里规矩森严,他自小就养成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如果是从前的他,绝对不会在含着糖的情况下说话。在北地的几年征战,改变了顾玦很多,磨掉了他身上的一些娇贵,但有些习惯一直没变,按照秦曜的说法是,顾玦看似不讲究,其实讲究得很。 可现在,顾玦在她跟前,又会有些不同。 沈千尘喜欢这样“不同”的顾玦,弯唇一笑。 她正要说话,池塘里的一尾金鱼忽然自池水中一跃而起,金鱼甩着鱼尾与水珠在水面上画了一道漂亮的弧度,又“扑通”一声落入水中,那声音似乎在说,它们饿了。 沈千尘“噗嗤”笑出了声,笑容灿烂,她也抓了把碎掉的蝴蝶酥扔进池塘里。 “不饿。”她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我渴了,我们去前头讨杯水喝。” 她之所以会这么说,其实是听到竹林外一个僧人正跟惊风说话,白云寺的长老圆得大师请他们去大雄宝殿。 顾玦起了身,对着沈千尘伸出了手,沈千尘握住他的手,两人手牵着手走出了竹林。 僧人歉然地行了个佛礼,表达了一番歉疚之心,又说起因为住持不在寺中,今天寺中事宜暂时由圆得大师主持等等。 僧人还要去找别的香客,因此没说上几句,又匆匆地走了,跑去了其他厢房。 “走吧。”顾玦他们与那僧人背道而行,朝大雄宝殿方向走去,惊风与江沅如影随行地跟在两人身后。 此刻的白云寺比平日里更空旷,也更安静,他们这一路上,只偶尔看到几个香客也行色匆匆地朝大雄宝殿赶去。 沈千尘紧紧地握着顾玦的手,方才纷乱的心绪又渐渐地变得沉静下来,星眸璀璨。 已经很好了! 这一世,他们比上一世更早相识,也彼此成就了更好的自己,现在他们好好地在一起,以后他们也会好好的。 就算顾玦的命中必会再有一劫,他们俩也是能逆天改命的。 而且,人这一生几十年,说短很短,说长也很长,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自己一世顺遂,平平安安地终老一生。 沈千尘转过了头,与顾玦相视一笑,然后目光下移,忍不住朝他的胸口看去,落在那道疤痕的位置上。 如果说,顾玦真有这么一个死劫,那么上一世他的死劫就是这个暗伤加中毒。 埋藏在他胸口那块箭矢的碎片是致使他持续衰弱的主因,但是,要不是中毒的话,他肯定还能再多撑一年,说不定前世师父林邈还有机会治好顾玦。 沈千尘永远不会忘记前世顾玦的死带给她的痛,彼时,哪怕让她折寿十年,只要能让顾玦只能多活一两年,她也甘愿。 沈千尘的目光依旧盯着顾玦的左胸。 隔着衣裳,她此时自然是看不到那道疤痕的,但是疤痕的位置她记得太清楚了。 直到今天,她还清晰地记得正月初二那日她替他开刀取出那块碎片的所有步骤与细节,甚至于,她偶尔午夜梦回时,也会梦到这一幕…… 梦醒时,她会悄悄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感受他的心跳。 沈千尘下意识地又握了握顾玦的手,又一次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成功了,她已经取出了他体内不该存在的那块碎片! 所以,剔除掉这个因素,那么就剩下了“毒”。 倘若顾玦还有一半死劫的话,会不会就是这毒呢? 沈千尘并不知道顾玦上一世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彼时,等苏慕白他们寻来了师父林邈,林邈给顾玦探脉时,顾玦体内的尸毒已经侵入心脉,药石无医了。 她不死心,开始学医。 顾玦捡回她,救了她的命;改变她的却是学医。 在学医前,她是个很容易放弃的人,为了救顾玦,她才学会了坚持,无论再辛苦,再艰难,再枯燥,她都坚持了下去,恨不得每天都当作二十四个时辰使。 她不仅跟着林邈学中原的医术,还让人去周边诸国寻了很多医书、杂书。 然而,命运给她上了很残酷的一课,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救不了顾玦。 沈千尘忍不住就想给顾玦诊脉,想确信现在的顾玦没有中毒,犹豫了一番后,手指终究还是没往他的手腕上探,心道:还是等回宫后再说吧。 两人步履闲适,迎着风又走过一排梧桐树,气势恢宏的大雄宝殿就出现在前方。 越靠近大雄宝殿,周围就越乱,一片鸡飞狗跳。 他们可以看到寺庙的大门被僧人们以木棍、木板加固,墙头还有两个僧人在不安地眺望着山下。 大部分的香客已经聚集在了大雄宝殿中,男女老少,或是普通百姓,或是官宦商贾,他们的人生不该没什么交集,现在却因为流匪围寺而被困在一处,彼此间格格不入。 这些人大都是京城人,天子脚下,周围一向太平,这辈子都还没遇上过这种惊险的事,一个个多是神色惶惶。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不安的气氛。 那些僧人还在安抚着大雄宝殿内躁动的香客们:“请各位别着急,已经有人下山去报官了。各位千万别妄动。” 但是,僧人的威仪终究不够,那些香客七嘴八舌地叫嚣着、质问着: “大师,流匪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我们还是赶紧从后山下山逃走吧!” “是啊是啊。” “流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我看这寺门一点也不牢靠,万一匪徒破门而入,我们可就惨了!” “待在这里,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 不安与质疑仿佛会传染般,香客们越说越忐忑,全都脸色发白,胆战心惊,目光不时往白云寺的大门方向望去,生怕下一刻大门就会被人从外撞破似的。 当顾玦与沈千尘这对璧人出现在大雄宝殿外时,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毕竟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以及通身的气质,就知道这对夫妻不是什么普通老百姓。 几个原本躲着不见影的暗卫现了身,其中一个小胡子侍卫昂首阔步地走到顾玦跟前,抱拳禀道:“九爷,流匪快到寺外了,兵分三路,一路堵着正门,另外两路从两边包抄白云寺。” 香客们也听到了,悚然一惊,更惶恐了。 顾玦气定神闲地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吩咐道:“让人去三千营调兵。” 调兵?! 香客们又是一惊,但这一次不是惊恐,是惊喜。 这位贵公子既然有本事调兵,那就意味着他肯定是官爷,只要官兵来了,外面不过是区区百来个流匪,根本就不成气候,恐怕一看到官兵的踪迹就会闻风而逃! 他们有救了! 那些香客仿佛吃了定心丸似的,安心了不少。 小胡子侍卫接了令牌就退下了,又找了个僧人带路:“大师,麻烦带我去后门。” 另外还有两个侍卫也跟着他们一起去往寺庙的后门。 香客们全都用期待的目光目送他们离开,直到看不到人影,还在探头张望着。 大雄宝殿内,一部分惶恐的香客们已经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一个个对着金漆佛像祈祷着,念念有词。 其他侍卫们帮着寺内的僧人维持秩序,问起寺内有几道门、多少僧人、多少香客等等。 那些僧人们原本也没有主心骨,如今有顾玦的人在此主持大局,心神稍定,依着这些侍卫的吩咐去重新加固大门,清点人数。尤其寺里的四道门都由侍卫们看守了起来,凡是试图开门逃走的香客全都被制服。 即便知道有人去请官兵了,所有人还是提心吊胆的,毕竟只要官兵没到,他们就处在不可预料的危险中,就像是被凶狠的野兽盯上的羚羊一样。 等得越久,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就越浓。 香客们是如此,此刻还被关在厢房里的楚千凰也是如此。 厢房的房门又被锁上了,楚千凰在房间里忐忑不安地来回走着,心里越来越害怕,不知所措。 她有点后悔了,就因为一时的自尊心,所以没开口让沈千尘带上她。刚刚她应该拉下脸跟着沈千尘一起走的。 怎么办? 楚千凰烦躁地又来回走了两圈,然后透过门缝再次看了看外面,平日里看守她的那几个玄甲军将士全都不在,他们跟着顾玦与沈千尘走了,应该是去对付流匪,所以没空管她了。 这是难得的机会! 楚千凰咬了咬下唇,想出去,又怕自己会遇上流匪。 犹豫再三,她心里有了决定,不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就太被动了,万一流匪入寺,她一个弱女子岂不是任人鱼肉! 楚千凰一咬牙,拿起了一把圆凳,重重地朝冰裂纹的窗棂砸了下去。 “咚!咚!” 窗棂比窗框要脆弱得多,不过被她重重地砸了两下,木料就断裂了。 楚千凰又用凳子扒拉了一番,弄出了一个窟窿来,然后就利落地从窗口跳了出去。 楚千凰一直都知道,这间厢房从来不是什么铜墙铁壁的地方,麻烦的是那几个看守她的玄甲军将士,只要她制造出任何一点异动,都瞒不过对方的耳目,直到今日,她才算找到了机会。 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她一下子就有种重见天日的释然。 楚千凰不敢耽搁,拎着裙裾就往后寺跑去,她打算先到后寺的厨房找些吃食,然后再找个地方躲一躲,等流匪被解决再出寺…… 楚千凰很小心,眼光四方,耳听八方,尤其注意躲开那些僧人,白云寺的僧人都认识她,要是看到她,要么抓住她,要么去找沈千尘通风报信,那么她就逃不了了。 又避开一个僧人后,楚千凰快步穿过了一片木芙蓉树林,不想,恰好和另一个从藏经阁出来的女子打了个照面。 那女子身着一袭柳色暗纹褙子,绾着弯月髻,通身除了一支碧玉簪没有一点环佩首饰,反而愈发衬得她的容貌秀丽,气质柔弱。 “凰姐儿!”女子惊讶地唤出了口,声音柔柔。 “……”楚千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想到她会在白云寺遇上姜姨娘。 楚千凰面沉如水,神色有些复杂,一瞬间,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等等的情绪交错地袭过她的脸庞。 她之前真的把姜姨娘当作了她的亲娘,怜惜她被沈芷夺了夫君,怜惜她十几年来在沈芷跟前伏低做小…… 直到不久前楚太妃告诉她双生子的真相,她才发现原来姜姨娘一直都在欺骗她,利用她,甚至是磋磨她。 只怪她蠢,怪她被梦境误导了! 楚千凰紧紧地握着拳,眸子里阴晴不定,心里的负面情绪如浪头般节节堆高,几乎要将她吞没。 两人彼此对视着,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再出声。 片刻后,楚千凰把心头那滔天的怒意压了下去,转身就想走,却被姜姨娘叫住了:“凰姐儿!” 姜姨娘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楚千凰,面露惊色。 她朝楚千凰走近了两步,眸中又泛起了朦胧的泪意,楚楚可怜地问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这段日子,我一直都很惦记你,担心你。” “我还以为是你被……关在宫里了……” 姜姨娘说得话半真半假,配上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眸,显得情真意切。 她知道楚千凰回京了,也知道楚千凰此前被顾南谨留在宫中。立后大典那日,太夫人试着去探过沈千尘的话,但是沈千尘不接话,太夫人也没办法,回府后还对着姜姨娘发了一通牢骚,说沈千尘有多不孝云云。 楚千凰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本来是不想理姜姨娘的,现在听对方这么哀哀戚戚地哭诉了一番,又改变了主意。 她目光如刀地射向了姜姨娘,反问道:“你当真不知道我在这里吗?” “我当然不知道。”姜姨娘连忙否认,神情真挚,“我要是知道,早就来这里看你了。” 楚千凰的目光变得更冰冷,也更凌冽了,死死地钉在姜姨娘的脸上,嗤笑道:“你说不知道就当作不知道好了。” 姜姨娘的眼睫如蝴蝶般扑扇了两下,听出了楚千凰的语气不太对。楚千凰对她一向孝顺体贴,还从来不曾这么对她说过话。 “凰姐儿,你怎么了?”姜姨娘又朝楚千凰走近了一步,语调柔柔软软,缠缠绵绵,如柳絮似蚕丝,“你是怪我没有来看你吗?还是怪我没能把你接回府?” “其实,我求你祖母找过你二妹妹,可你祖母从宫里回来后,反而把我骂了一顿……” 她的神情看着柔弱而又无辜,没说沈千尘一句不好,三言两语地给自己邀了功,还顺便卖了个惨。 如果是从前的楚千凰只会怜惜姜姨娘,觉得她一个弱女子孤立无援,而且在侯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可现在楚千凰已经知道了真相,再品姜姨娘说的这些话,觉得简直“茶香四溢”。 从前的她像是被蒙了心窍似的,完全没觉察出不对,被对方利用了一次又一次。 仿佛被人往心头浇了一桶热油似的,楚千凰的心火一下子被挑了起来。 楚千凰勾出了一个冷笑,面庞上如同覆了一层寒冰似的,徐徐地质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个傻子一样很好骗?” 在极怒之后,楚千凰反而冷静了下来,毕竟她知道真相也有一段时间了,最恨、最憎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姜姨娘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明明楚千凰上一次见她时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她就像是点燃的炮仗似的。总不会是她猜到了楚令霄……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楚千凰一边说,一边朝姜姨娘逼近了一步,“你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面前装模作样,真以为你和父亲干的那些事没人知道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比姜姨娘要高出大半个头,背光时,她的影子朝姜姨娘笼罩了下来,面容在阴影中有些暗沉。 仿佛被雷劈中似的,姜姨娘一下子变了脸色,用力地咬唇。 她明白了! 楚千凰说的不是楚令霄“中风”的事,而是十五年前的那件事。 楚千凰已经全都知道了……不管她到底是从何得知。 “……”姜姨娘手里的帕子已经完全被揉皱,眼底似有一片惊涛骇浪袭过。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神情已经平静了下来,清清淡淡,身姿优雅挺拔,再不见平日里的柔弱。 楚千凰第一次认识到什么是演技派,也终于深刻地体会到,她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姜敏姗。 姜姨娘一言不发,甚至也不再看楚千凰,一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再次激怒了楚千凰。 “等等!”楚千凰猛地出手,一把攥住了姜姨娘的右腕,紧紧地,死死地。 “有什么事吗?”姜姨娘淡淡地反问道,那眼神、那态度似乎在看一个无礼取闹的孩子,又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楚千凰如鲠在喉,一团气憋在了胸口,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着。 403灭口 楚千凰深吸了两口气,咬了咬后槽牙,目光如刀子般剜在姜姨娘的面庞上,冷冷地直呼其名:“姜敏姗,你成天这么装模作样地,累不累?” “我是蠢,也是倒霉,偏生有这么个父亲,才会让你哄住了。” 被关在白云寺的这一个月中,楚千凰除了抄经、听经外,无事可做,就反复地思考着楚家的这些人、这些事。 她对于姜敏姗的认知是被梦境所局限,所以才会大错特错,才会被对方耍得团团转。 至今想来,楚千凰犹觉得不甘,嗤笑道:“你哪里是什么柔弱的菟丝花,根本就是条毒蛇才是!” 难怪俗话说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 楚千凰字字句句都带着刺,可姜姨娘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只是淡声道:“放开我。” “怎么,你做的,还不许我说!”楚千凰没有放开姜姨娘,反而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紧了,眸色烈烈,“你一次又一次地怂恿我、利用我,花言巧语地诱导我一次次与生母作对,以致我们母女彻底离了心;你还把我当枪使,唆使我去找昊人打残了二叔父。” “这么多年来,你习惯了利用旁人来达到你的目的,对我是这样,对父亲也是这样吧!!” “让我猜猜你还做过些什么?我听说,父亲最近中风瘫痪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该不会这也是你的手笔吧?!” 楚千凰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但话说出口后,就觉得大有可能。 楚令霄才三十出头的人,若是没有人动手脚,他怎么会突然中风瘫痪呢! 以姜姨娘自私自利的性子,就算是她曾经对楚令霄有过生死相许的真情实爱,恐怕这份情也早就在十几年的磋磨中消失殆尽,更甚者,早就从爱变成了恨。 对,她恨楚令霄! 面对楚千凰义愤填膺的一桩桩指控,姜姨娘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淡淡地一笑,再次重复了那三个字:“放开我。”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两下,除此之外,她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脸上丝毫不见被人指控的尴尬、羞恼,也没有不满与嘲讽。 她一直在笑,甚至于,眼底又亮了三分。 她等了这么多年,也筹谋了这么多年,现在楚云逸终于名正言顺地继承了永定侯的爵位,意味着她最大目的已经达到了,再也没什么可以威胁到她了。 看着姜姨娘那噙着假笑的面庞,楚千凰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在急怒之后,又开始冷静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了,姜敏姗是真的不在意,姜敏姗也并不觉得她做的这些事有哪里不对,她会肆意地利用每一个人,不管是从前的“楚千尘”,还是后来的自己。 为达目的,姜敏姗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所以,自己对她的指责,自己的愤怒与不甘,看在姜敏姗的眼里,恐怕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根本就刺伤不了她分毫! 楚千凰心口憋的那团气压得她更难受了,满身的怒火宣泄不出去。 突然,楚千凰感觉右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下一瞬,姜姨娘的手腕就从楚千凰的桎梏中挣脱了出来,楚千凰这才注意到姜姨娘的左手不知何时捏着一支银钗,方才她正是用这银钗的钗尖扎了自己的手背。 姜姨娘随手又把发钗插回了发髻间,然后轻抚了下蓬松的云鬓,纤细白皙的手指映衬着如墨染的青丝,黑白分明,宛如一副仕女图。 姜姨娘弯了弯唇,笑容深了一分,眼神却更淡漠了。 “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她优雅地抚了抚因为方才的那场纠缠而有些折皱的衣袖,施施然就要离开,仿佛楚千凰的存在根本就没有映入她眼中。 她那副样子似在说,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关我什么事,反正任你如何叫嚣怒骂,对我没有分毫影响。 “等等!”楚千凰再次被姜姨娘的淡漠给刺痛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再一次拦住了姜姨娘的去路,神情笃定地说道,“就是你害了父亲,对不对?!” “姜敏姗,你就真以为自己没有露出一点儿破绽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做了这么多,全都是为了逸哥儿吧!” 当楚千凰提到楚云逸时,姜姨娘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唇畔那抹清淡的笑意收敛了起来。 楚千凰一直在观察着姜姨娘,抓住了她这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抓住了姜姨娘的软肋。 没错,姜姨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楚云逸! 楚千凰的思绪飞快地转动起来,语速也随之加快:“不管是利用我,还是怂恿我找人打残二叔父,哪怕是现在又弄瘫了父亲,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逸哥儿对不对?” “为了让逸哥儿可以继承爵位,你还真是用心良苦!!”楚千凰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嘲讽,“但是,逸哥儿会不会领你的情呢?” 楚千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对方,语气也变得越来越沉稳。 当她看清姜姨娘的用心后,不由暗叹自己之前真是一叶障目了。其实,姜姨娘的心思不难猜。 姜姨娘:“……” 姜姨娘的眸中闪烁了一下,假意抬手扶钗将脸侧向了一边,顺势移开了目光。 楚千凰冷笑了一声,接着道:“逸哥儿一向光明磊落,骄傲自负,他也有这个资本自负,他聪明又勤奋,靠自己考上了国子监武科,现在新帝也有意重用他,他的前途本该一片光明坦荡。” “可要是他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他会怎么看你?!以他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的性子,你说,他还会不会认你这个亲娘呢?” 楚千凰充满恶意地看着姜姨娘,字字句句都直刺对方的要害,心情也变得痛快了起来,就像是畅饮了一坛美酒似的。 楚千凰了解楚云逸的性子,姜姨娘也同样了解这个儿子,她们都知道楚云逸绝对不能容忍生母犯下的这些罪行。 “……”姜姨娘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纤细的手指用力地捏住帕子,手部的肌肤白如蜡雕,原本就浅淡的嘴唇似乎也没了血色。 见姜姨娘变了脸色,楚千凰快意地笑了,仿佛一个在逆境中奋力将敌人反杀的将士。 她嘲弄地又道:“我都猜对了是不是?姜敏姗啊姜敏姗,呵,我还以为你没有弱点呢。” “看来啊,但凡是人就会自己在意的东西,就会有弱点!哈哈……” 楚千凰微扬下巴,张狂的笑声自樱唇之间逸出。 “不许告诉逸哥儿!”姜姨娘声音微冷地打断了楚千凰,一字一顿,语调并不尖锐,却难掩威胁之意。 两人目光交集之处火光四射,剑拔弩张。 “凭什么?!”楚千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了一声,“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把我骗得那么惨,我凭什么还要听你的!” 楚千凰自觉是抓住了对方的把柄,人也放松了下来,漫不经心地以手指卷着帕子,一下又一下,故意停顿了片刻,才道:“或者,你求我啊!” 风轻轻地拂来,柔柔地拂着两人的袖口与衣摆,裙摆翩飞如蝶。 旁边的几棵石榴树也随风婆娑起舞,枝头一簇簇大红色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娇艳无比,偶有几朵花儿掉了几片花瓣,残花在枝头要坠不坠,仿佛随时会从枝头跌落…… 姜姨娘的目光在枝头那摇摇欲坠的石榴花上停顿了片刻,眼神似有几分恍惚。 然后,她又闭了一下眼,睁眼时,视线直直地落在楚千凰的脸上,漆黑的眼眸似乎能把漫天星光吞噬殆尽,徐徐道:“凰姐儿,我求你。” “逸哥儿是你弟弟,你念在他对你一片真心的份上……” 说话间,姜姨娘的眼眶中浮现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风更大了一些,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她的身形看着愈发纤瘦,娇柔易折,让看者不由心生怜惜,只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跟前,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楚千凰信手捏住一段石榴花枝,这个动作牵动了整个花枝,花枝上那一簇簇红艳的花朵随之微微颤动。 楚千凰嫣然一笑,小巧精致的下巴微扬,鼻尖凑近花枝上的花朵,嗅了嗅花香,明艳的笑容自嘴角扩散,蔓延至眼角眉梢,连眼尾都微微地勾了一下。 她尽情地笑着,笑得不仅畅快,而且还得意,那是一种掌握人心的自得。 “你以后最好别在我跟前再玩什么花样!否则,我可不保证我会跟逸哥儿说什么。”楚千凰脸上似笑非笑,只想发泄这段日子以来的挫败与愤懑,“哎,逸哥儿若是知道了真相,他还能问心无愧地坐在爵位上吗?” 楚云逸是她的亲弟弟,与她也无仇,她并不想看他失意,而且论人品、论才干,楚云逸都是楚家男儿中最适合继承爵位的一个。但是,姜姨娘既像毒蛇,又像那吸血的血蛭,令楚千凰心里实在不痛快,咽不下这口气。越是让对方不痛快的事,她就越想做。 她就想看姜姨娘惶恐,想看姜姨娘苦苦哀求自己,想看姜姨娘后悔利用自己! “凰姐儿,你别这样,我求你了。”姜姨娘眼中的水光更浓,两行清澈的泪水滑下眼角。 她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帕子下的眼眸一点点地变得更深邃、更幽黑,那双瞳仁中似乎有一股飓风在肆虐着,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恨不得将天地万物都化作灰烬。 “……”楚千凰没说话,轻轻地拈下了枝头的一朵石榴花,捏在两根指头间转动。 雪白的肤,火红的花,花拈在指尖,仿佛被绣花针刺出了一团血。 那朵石榴花在她的指尖又转了两圈,她的思绪也随之转动。 她现在孤立无援,正愁着很难避开旁人的耳目,可如果有一个别人想不到的人出手帮她一把,她也未必逃不走。 姜姨娘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谁也不会想到的,尤其是沈千尘,她一定不会想到的…… 楚千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注意到姜姨娘借着帕子与袖子的遮掩,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泪水不住地滑下姜姨娘的眼角,她哭得如雨后的海棠花般我见犹怜。 她垂眸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寒光闪闪的刀刃倒映出她那双杀意腾腾的眼睛,她的眸子也映上了匕首的寒光。 姜姨娘的手牢牢地握着匕首的手柄。 从她给楚令霄下毒的那一天起,她就每天带着这把匕首,本来这是给楚令霄准备的…… 没想到今天这把匕首竟然要用到了别人身上。 姜姨娘咬了咬一口银牙,扔掉了帕子,双手握住匕首,拼命地朝楚千凰冲了过去,宛如一头母兽! 她的眼神无比的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逸哥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逸哥儿! 她决不能让任何人成为逸哥儿的绊脚石! 她的儿子就该光风霁月,就该活成她梦想的样子! 那匕首的刀尖直直地捅进了楚千凰的腹中,因为姜姨娘是连着身子一起撞过去的,冲势极大,匕首瞬间整个没入了她的皮肉之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 楚千凰只感觉姜姨娘重重地撞在了自己的身上,她踉跄地退了一步,背部撞在了后方的石榴树上。 这一撞,那株石榴花树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枝头更是花枝乱颤,一片片红艳艳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如天女散花似的洒在楚千凰与姜姨娘的身上。 这一幕美得如梦如幻。 可楚千凰却是面色大变,感觉到了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如剜心般的剧痛…… 好痛,好痛,痛得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就仿佛她的生命力也随着血色的褪去在急速地流逝中,额头渗出了汗珠。 “你……你……”楚千凰颤着声音喊道,难以置信地瞪着与她贴在一起的姜姨娘,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姜姨娘的回应是把那把匕首又从她的腹中拔了出来,然后快速地往后退了两步。 “滴答,滴答……” 刺目的鲜血从匕首上滴落在地,那声响其实不大,但听在此刻的楚千凰耳中,却像是被无限放大了。 楚千凰下意识地躬身捂住了自己的腹部,因为背靠着树干,这才勉强站立着没倒下去。 那温热粘稠的鲜血自伤口中汩汩地流出,一下子就染红了她的裙子与纤白的手指。 鲜血汹涌地从指缝之间溢出,然后也滴了下去,滴在她的裙摆上、鞋面上、地面上……形成了一滩滩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还有那朵原本被楚千凰拈着的石榴花也飘飘荡荡地掉了下去,恰好落在了地上的那滩血上,与其它落下的花瓣一起浸泡在鲜血之中。 楚千凰当然是顾不上这朵石榴花了,看了看腹部汩汩流出的血,又看了看几步外的姜姨娘,犹不敢置信。 姜姨娘的双手中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把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手指纤纤,指甲上染着淡色的蔻丹。 那血红的刀尖坚定地对准了楚千凰。 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似是被血染红了,双眸如野兽,似妖怪,狰狞异常。 “是你逼我的。”姜姨娘轻轻地说道,轻飘飘的话尾被风吹散。 楚千凰直直地看着姜姨娘的脸,对方的脸上再不见方才的楚楚可怜,她的表情是那么阴冷恶毒,五官狰狞扭曲,宛如毒蛇吐信。 楚千凰觉得伤口更痛了,与此同时,一股战栗的寒意爬上了脊椎,瞬间攀至头顶。 梦里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了她脑海中,与眼前的这一幕重叠在一起。 这一幕和梦里一模一样。 梦里的姜姨娘也是用这种姿势拿着一把匕首,一刀捅死了楚千凰。 怎么会这样?! 梦里的一切竟然提前那么多年就发生了,这应该是发生在十几年后的事啊。 不该这样的! 不该这样的!! 楚千凰无声地在心里嘶吼着,感觉身体随着血液自伤口流出而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她的耳边响起了方才沈千尘来找她时说的那番话:“你是能知晓未来吧!” “那么,你能不能知道,你自己是会生,还是会死?” 她是会生,还是会死呢? 楚千凰扪心自问着。 明明在今天之前,她很确信她能脱困,她只需要在这里静待时机,等待顾玦逝去…… 但此时此刻,楚千凰再也无法确信了。 难道她会死在这里,死在今天吗?! 楚千凰感觉体内的力量如洪水冲破堤坝似的在疯狂地流逝着,从双脚到身子都在细微地颤抖着,全身虚软、无力、又发冷。 她背靠着树干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然后坐在了地上,双手依然死死地按着匕首留下的创口。 姜姨娘没有动,在几步外如冰雕般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楚千凰,面无表情。 姜姨娘再次道:“你不该逼我的。”声音轻轻柔柔。 她也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宣告给楚千凰听。 对她来说,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楚云逸的人都不应该存在。 左右楚千凰是长姐,就是她死了,楚云逸也不用给她守孝,正好,她可以一了百了地帮楚云逸以绝后患。 楚千凰死了,以后就再没有人利用楚云逸拿命去“救驾”了! 姜姨娘笑了,唇角勾出了一个温柔甜蜜的笑,只是在她身上溅的鲜血与那把带血的匕首映衬下,气质妖异异常。 “啪嗒……” 后方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接着,几颗珠子骨碌碌地滚了过来。 是一颗颗指头大小的紫檀木珠子。 姜姨娘踩住了其中一颗珠子,目光朝珠子滚来的方向看去,就见两丈外的假山旁,着一袭青色褙子的太夫人脸色煞白地看着姜姨娘与楚千凰,惊魂未定。 太夫人的脚边还有十几颗紫檀木珠子还在打转,很显然,这串断了线的手串是她掉落的。 “你……你……”太夫人语不成声地说着,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爬满了惊惧之色。 她其实在半盏茶功夫前就到了,听到姜姨娘与楚千凰在争吵,她们说的这一桩桩事完全超乎她的想象,惊得她差点没心疾发作,晕厥过去。 她还是服了一颗定心丸,才缓过神来,一开始她不信是姜姨娘弄瘫了楚令霄,觉得楚千凰在胡说八道,可是姜姨娘竟然会对楚千凰杀了下手。 既然都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容不得太夫人不信了。 竟然真的是姜敏姗毒害了她的长子,连次子的腰骨被人打断也与姜敏姗有关! 404打击 “……” 太夫人感觉像是天地在眼前陡然间颠倒了过来,天翻地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灰暗了起来。 她心里充斥着一个念头: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姜敏姗是她隔房的堂侄女,其生父是她的堂兄,从前与她也就是逢年过年见上几面的情分。当年,姜敏姗年幼失恃失怙,又没有亲兄弟,她这一房只留下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 太夫人也是怜惜这个堂侄女在她大伯父家度日艰难,因此当姜敏姗是来京城投奔她时,就收留了她,想着侯府也不缺这一双筷子。 她自认没什么对不起这个堂侄女,当年也是想着给姜敏姗一份嫁妆,再找个读书人把她嫁出去,也算全了她们姑侄的情分,可是有一天姜敏姗却与楚令霄一起跪在她跟前求她成全…… 所以,她也只能成全了他们。 自姜敏姗给楚令霄做了妾室后,这阖府上下都知道楚令霄最疼爱的女人是姜姨娘,姜敏姗更是生下了庶长子,地位稳固。 姜敏姗这辈子除了没有嫡妻的名分,在楚家不要过得太如意。 但是,姜敏姗却恩将仇报,害了她两个亲子!! 想到这里,太夫人的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仿佛被什么沉甸甸的重物碾过胸口似的。 太夫人的眼睛通红,眼眶中含满了泪水。 她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了,本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却在这时候连逢巨变,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亲子一死一残,若非膝下还有几个亲孙,她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刚刚从楚千凰与姜姨娘口中听闻的真相就像是一道闪电狠狠地劈中了她,将她打击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为什么?”太夫人颤声问了出来,那布满皱纹、毫无血色的双唇哆嗦不已,精神气全没了。 此刻的她犹如一个卧在榻上行将就木的老妇,那气若游丝的样子仿佛下一刻气就会接不上似的。 “为了逸哥儿啊。”姜姨娘理所当然地说道,对着太夫人勾了勾唇,嫣然一笑。 与此同时,匕首血淋淋的刀尖也对准了太夫人,此刻的她身上也沾染了些许楚千凰的血,犹如那忘川河畔的一朵曼珠沙华,妖异浓艳,令看者不寒而栗。 太夫人怕了,脚下发软,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觉得眼前这貌美如花的女子如同食人魂魄的索命恶鬼。 姜姨娘则又逼近了两步,眼眸深黑深黑,如两汪无底古井似的。 她今天带着太夫人来白云寺上香,名义上是为了帮楚令霄祈福,其实她是想把太夫人也弄残了。 所以,一炷香前她借口来藏经阁寻书离开了太夫人所在的那间厢房,背地里却吩咐亲信把太夫人身边的人引开了。本来,她会悄悄地回厢房对太夫人下手,谁想却在这里偶遇了楚千凰…… 罢了,其实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实行她的计划罢了。 只要太夫人这最后一个“绊脚石”倒下了,以后这老虔婆就再不能管楚云逸的事了,左右就是她今天死了,她是祖母,楚云逸也不过为她守孝一年而已,也耽误不了他的前程。 “你……”太夫人又踉跄着退了几步,觉得姜敏姗实在是太恶毒、太疯狂了。 她吓得两条腿直哆嗦,此时此刻,已经不知道心中是震惊多,愤怒多,还是恐惧多一点。 微风习习,不知何时,天上的骄阳被堆雪般的云层遮盖,周围也暗了下来。 “簌簌簌……” 又是一阵纷纷扬扬的石榴花雨随风而落,宛如那滴滴血珠般飘落。 空气中夹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愈来愈浓,似是风雨欲来。 “今天肯定会下雨!”白云寺外,某个咬着一根草的蓝衣青年就躺在一棵大树的枝丫上,鼻翼翕动地嗅了嗅,叹道,“九爷可真会挑日子。” 树下,楚云逸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仰首道:“唐哥,你还是下来吧,万一被寺里的人看到……” “被看到怎么了?”唐御初将双手垫在脑后,悠哉悠哉地靠着树干,穿着黑色短靴的一条腿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的,惬意得很,“放心吧,出不了乱子的。” “我说你啊,就是跟云展待久了,近墨者黑,学了他的死板劲。” 唐御初也不是轻慢,实在是这么个小演习由他来带队已经是杀鸡用牛刀了。 这白云寺里一共也没多少人,又都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而他们这边明里一百多号人,暗里还藏着另一半人,到现在为止,他们的任务只是包围白云寺,看住白云寺的四道门以及围墙,不让里面的人出来,也禁止有外人再进去。 仅此而已,再简单不过了。 说句实话,玄甲军的将士们要是连这么个小的小演习也应付不了,他们干脆都拿块豆腐把自己撞死得了。 唐御初实在觉得无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嘴里咬的那根草差点没掉了下去,又被他及时咬住了。 楚云逸握了握手中的剑鞘,没办法像身经百战的唐御初那么淡然。他也知道这次只是小演习,但是他也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唯有这次表现好,下一次的大事才会有他参与的份! 要是连小事都办不好,他以后哪里还有脸进宫见姐姐、姐夫啊! 楚云逸眸色灼灼,心里已经在磨刀霍霍,快要按捺不住了。 即便少年人什么也没说,但是,以唐御初的火眼金睛也已经看出了端倪,戏谑地说道:“这少年人啊就是血气方刚,性子太急!” 他自己也才二十几岁的人,那口吻就好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似的。 楚云逸已经学乖了,不接唐御初的话,跟这家伙较真,他就输了。 就在这时,山下的方向,一个身着布衣短打、打扮成流匪模样的国字脸青年快步朝唐御初与楚云逸二人来了,对着树上的唐御初抱拳禀道:“唐参将,三千营的人来了,瞧着应该有八百人。” 在顾玦登基后,他麾下的得力干将个个都升了官,唐御初也不例外,从校尉升了参将。 “八百人啊?”唐御初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吐掉了嘴里的那根草,“也太小看我们了。” 大齐朝建立时,三千营就存在了,乃骑兵精锐,虽然叫三千营,其实人数远不止三千,现在兵籍上三千营总共有五六千人。 唐御初轻轻松松地从树上一跃而下,抬起右手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道:“我说了,让你别急吧,瞧瞧,活来了!” 只是围白云寺,那根本连餐前的一碗汤都算不上,接下来才是此行的重点! 唐御初一扫之前的懒散,双眼犹如盯上了猎物的豹子似的炯炯有神,整个人总算是提起些劲来。 “……”楚云逸的回应是拔出了他剑鞘中的长剑,寒光四溢。 唐御初留了三十几人继续看守白云寺的周围,避免误伤,带上了其他明里暗里的两百多号人往山下出发了。 兵分三路,一路埋伏,一路走在明面上等着对方来,另一路人从后方包抄。 此时,奉命赶来剿匪的这八百三千营将士已经策马来到了山下,上山不便骑马,他们就纷纷弃了马,然后排成两队火急火燎地沿着山道上山,声势赫赫。 他们根本没把山上的这伙“流匪”放在眼里,他们有八百人,对付一伙不过乌合之众的流匪,那是绰绰有余。 他们却不知道“敌人”早就在候着他们了。 接下来的这一战实在是没什么悬念。 在三千营轻敌的大前提下,两百多名玄甲军将士以一敌四,借着地利与人和,轻轻松松地就把这八百人全数活捉,缴了武器。 这场连战争都称不上的两军对决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结束了,顺利得就跟对方是纸糊的一样,赢得轻而易举。 连楚云逸都打趴下了五六人,战果颇丰。 在这场玄甲军与三千营的对决中,他深深地体会到了一点,这三千营的将士疏于训练,说是骑兵精锐,其实一个个花拳绣腿的,全都是花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三千营是这样,五军营也是这样,难怪六万五军营将士溃败于玄甲军的刀枪之下,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楚云逸神情平静地以帕子擦了擦自己那把染了血的剑,把剑收回了鞘中。 他的尺度也把控得很好,只伤人,没杀人,这也是他在玄甲军中学得重要一课。 思绪间,山下的方向传来一个男子粗糙愤怒的叫嚣声: “大胆逆贼!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你们竟然敢在这里对官兵出手,这可是造反谋逆,你们是想株连九族吗?!” 来者是三千营今天带兵的右副将,男子蓄有虬髯胡,约莫四十几岁,头上的发髻松散了些许,盔甲与衣着也有些凌乱,狼狈异常。 直到此刻,右副将犹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居然被区区一支流匪给拿下了,虽然这支流匪的实力实在不像是那种临时拼凑出来的,个个是身手矫健的精锐…… 难道是之前五军营逃走的残兵组成的? 右副将外强中干地叫嚣着,威胁着,心里惊疑不定。 然而,当他看到前方靠在树干上悠然抱胸的唐御初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如果是从前,他堂堂三千营的右副将,自然不屑去认识唐御初这等无名之辈,可是自新帝登基后,他的这些旧部就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像苏慕白,像裴霖晔,像云展……再比如眼前这位刚荣升参将的唐御初。 “唐……唐参将。”右副将结结巴巴地说道。 明明是新帝下令他来此剿匪,可这“匪首”怎么会是唐御初! 右副将的后颈连着后背霎时就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浸湿了中衣。 他不敢去深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御初依旧靠在树干上,一副能靠着不站着的架势,双臂抱胸,闲适懒散地说道:“不是调了五千人吗?怎么只有几百人?” 右副将:“……” 唐御初不待他说话,接着质问道:“皇上遇险,让你倾力来援,你却只调了几百人,是否有意弑君啊!” 唐御初是笑眯眯地说出了最后这句话,简直诛心。 “!!!”右副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按唐御初的话来说,就是他故意见圣驾遇险不救,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右副将的心跳怦怦加快,连忙摇头道:“唐参将,你误会了!不是,绝对不是!” 右副将说得是实话,他真不是故意怠慢。 刚刚有人拿着顾玦的令牌去三千营调兵,说是顾玦在白云寺遭遇了流匪时,他简直快吓得魂飞魄散。 三千营所有在军籍上的将士一共有五千六百人,但实际上只有两千五百人,而这两千五百人也不是都在军营的,其中的一半人在外另有营生,真正待在军营待命的将士不过一千两百人。 新帝在白云寺遇险,说要临时调兵,那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调,又派人去通知了左副将,看是不是随后再纠集一批将士过来,好歹有个交代。 右副将原本想得好好的,这是京城,就算是有流匪,也肯定不成什么气候,他估计人数应该不会超过两百人,那么就算他少带了一些人来救驾,这足足八百人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结果,他们竟真的没一战之力,而且,这也根本就不是流匪啊。 右副将简直要哭出来了,他知道麻烦的还在后头呢。他身上的冷汗更密集了,连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唐御初继续逼问:“厉右副将,事实摆在这里,要不要你自己亲自点点你带了多少人过来?敢问剩下的四千多人在何处?” “你不肯出兵,那还不是违抗圣命,有意弑君?!” 唐御初直接把“违抗圣命”、“弑君”的大帽子一个个地都往对方身上扣。 厉右副将一阵头发发麻,脚下也是发软,却也不想背上这等足以满门抄斩的罪过,讷讷道:“唐参将,你误会了,实在是我那里只有这点人……” 当这句话说出口后,厉右副将已经无法直视唐御初的眼眸。 楚云逸的脸上勾出了一抹冷笑,眼神清冷。 而唐御初仍然是笑眯眯的,仿佛脸上戴了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似的,问道:“三千营只有那么点人?” 厉右副将:“……” 厉右副将像是哑巴似的,无言以对,汗水将鬓角浸湿。 山风一阵阵地拂来,天气略显阴沉,连空气中都多了一丝丝水汽。 唐御初也没打算再跟对方多说,反正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且完成得相当漂亮。 他在心里给自己叫好,同时伸手对着厉右副将伸手做请状:“烦请厉右副将随我去见见皇上吧!” 唐御初还不忘给楚云逸抛了一记媚眼,意思是,等把人交给顾玦,那他们这件差事就算交差了。 厉右副将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机械地跟着唐御初往白云寺方向走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对于待会儿见了顾玦,到底该怎么说,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当他们抵达白云寺大门口时,楚云逸上前规律地在大门上敲了三下,随后,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白云寺内一扫之前的慌乱,已经恢复了平静。 就在一炷香前,唐御初这边差不多拿下三千营这八百人后,就让人去找顾玦复命,顾玦当下就让惊风去告诉了寺内的这些百姓,外面围寺的人不是真的有流匪,这是官兵的演习。 这些香客大都不懂何为演习,但是经过惊风一解释,他们也就理解了。 原来是练兵啊。 也就是万一真遭遇了流匪,就会像今天这样,调兵遣将剿灭匪徒,护百姓周全。 百姓们在释然的同时,也有些兴奋,尤其当他们得知今天帝后就在白云寺上香时,一个个都是雀跃不已。 他们的眼睛全都闪闪发亮地望着大雄宝殿外的顾玦与沈千尘,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们今天能和皇上、皇后一起练兵,那岂不是跟那些当官的一样?” “哎呀,这可是千载难逢、祖上烧高香的运气啊。” “难怪了,我今天出前门前看过黄历,今天可是一个宜出行、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皇上和皇后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我看着像是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人儿似的。” “那是那是……” 那些人全都是兴致勃勃,早把之前的忐忑与惶恐忘得一干二净。 兴奋归兴奋,却也无人敢上前去找顾玦与沈千尘搭话。 语笑喧阗间,他们就看到外面白云寺的大门打开了,身着布衣的青年与少年带着一个着铜盔铁甲的将士往顾玦那边走来。 厉右副将脸上那浓密的虬髯胡也盖不住他苍白的面色,眼神惶惶不安。 一见到顾玦,厉右副将就直接单膝下跪在了地上,行了礼:“末将参见皇上。”他甚至不敢说那些个救驾来迟的场面话。 相比之下,唐御初要随意多了,只是拱了拱手,禀了厉右副将带了八百人来救驾,说是三千营只调得出那么些人。 厉右副将只觉得周围的气温陡然下降。 顾玦负手而立,表情十分冷淡,问道:“只调得出八百人,呵,三千营现有多少人?” “两千五百人。”厉右副将目光游移,还想遮掩一二。 “两千五百人?”顾玦挑了下长眉,眼神冷了三分。 厉右副将只觉得从肌肤到血肉再到骨髓都是冷的,彻骨的冷,只能又答道:“其中一半人不在营中。” 如果新帝提前一天调兵,这一千多号人还是能出现在营地的,可是,今天三千营被杀了猝不及防。 想到这里,厉右副将心里隐隐有了一种猜测:也许新帝早就知道了军中有吃空饷的问题,所以今天是拿了三千营来开刀……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想着,两行汗水从厉右副将的太阳穴汩汩地淌了下去,心脏简直要从胸腔跳出来了。 下一瞬,他听到顾玦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就三千营?” 顾玦只问了这四个字,但厉右副将已经听明白了他的语外之音了,他在问自己,吃空饷的只有三千营吗? 厉右副将冷汗涔涔,这件事当然不能全部由他背上。 事实上,军中吃空饷的问题由来已久,仁宗皇帝时,永定侯府就曾卷入到吃空饷的案子中,到了先帝顾琅登基后,问题就更厉害了。 厉右副将把头又往下伏低了一些,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都是。” 话说完之后,他又忍不住抬头朝顾玦看去,恰好看到顾玦的唇畔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意味深长,看得他心里发毛。 顾玦没再和厉右副将多说,拉上沈千尘一起离开了,只留下了两个字: “回宫!” 405苏醒 顾玦与沈千尘一行人摆驾回宫了。 香客们全都跑到白云寺的大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既然演习结束了,这些香客也都被准许离开白云寺,但他们反而有些舍不得走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些意犹未尽地说着话,絮絮叨叨。 这些香客全都血脉沸腾,从白云寺一回去,就把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大肆宣扬了一番,还顺便加油添醋。 说他们今天亲眼看到了新帝在白云寺练兵,霞光满天,群鸟来贺; 说那什么三千营的兵实在太不成样了,八百兵力打不过两百玄甲军,三两下就被玄甲军给制服了; 说新帝是怎么英明神武,怒斥三千营将领吃空饷。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地传开了,京城中因为这件事而沸腾了起来。 连内阁阁老们也才刚刚听说了白云寺的事,当他们来到御书房时,一个个都是一脸茫然,心下大致猜到接下来朝中恐怕有的“热闹”了。 顾玦微一挑眉,开门见山地质问道:“三千营可调兵力不过一千余,庄茂华,此事你可知情?” 顾玦问的是兵部尚书庄茂华,可其他阁老们听了,也是悚然一惊。 “……” “……” “……” 兵部尚书庄茂华满头大汗,心也提了上来。 文官之中,兵部是与武将、军队关系最大的衙门,对于军中吃空饷的事,他们还是有所耳闻的。 但是,从前先帝顾琅在位时,他不管,又有康鸿达这定海神针在上面镇着,兵部就是想管也不敢管,管了,就是吃力不讨好,平白得罪人,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庄茂华定了定神,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答了:“据臣所知,三千营在军籍人员共有五千六百人。”他根本就不敢抬头直视顾玦的眼睛。 这么大的缺口,兵部怎么也逃不过一个失职之过,端看新帝是否打算治罪兵部而已。 顾玦淡淡道:“十存三四?” “……”庄茂华无言以对。 军中吃空饷的问题其实历朝历代都有,但是,到了十存三四这种程度就太骇人听闻了。 庄茂华一直知道军中在吃空闲,却不知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可以推测的是,三千营如此,禁军三大营的其他两营也好不到哪里去,各州卫所怕也是效仿,整个大齐到底藏着一个多大的“窟窿”呢。 只是想想,庄茂华就觉得心惊肉跳。 其他阁老们也同样沉默,心里约莫也能猜到新帝既然开了这个头,恐怕是打算整治“吃空饷”的问题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为此丢官、下狱、流放、抄家。 在一阵短暂的沉寂后,顾玦清冷的声音再次在空气中响起: “若这次不是演习,而是朕真的在白云寺遇险,那朕还能靠得上大齐的禁军吗?!” “要是现在南昊大军北上,突袭大齐,朕调了十万人南下支援,实际只到了三万,你们觉得这一役的结果会如何?” “我大齐军队可有以一敌三之能?!” 顾玦的声调既不高昂,也不尖锐,却让御书房里的众人觉得振聋发聩。 庄茂华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其他阁老们也都是惭愧。明明顾玦并没有说一句重话,却让他们感觉像是被公开处刑一样。 古语有云,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吃空饷的问题不仅兵部责无旁贷,内阁其他阁老们也不能独善其身。 气氛越来越凝重,也越来越压抑,周围的空气似要凝固。 顾玦也不需要他们说什么惭愧、有罪的虚言,直接下令道:“庄茂华,着兵部配合苏慕白从下至上统计各州卫所的兵员,朕要在半个月内看到结果。”他是在命令,不给人商量的余地。 此时此刻,庄茂华除了说“臣遵命”,也说不出别的了。 紧接着,顾玦又道:“还有,兵部立刻拟一道募兵文书让朕过目。” “是,皇上。”庄茂华再次作揖领命,心沉甸甸的。 自古以来,但凡百姓就没有不怕打仗的,从军就意味着十死一生,又有哪户人家甘心送好好的壮丁去从军呢! 说穿了,像薛风演、唐御初这些个能从平民晋升将士的人,那都是披荆斩棘从无数场战争中走出来的,万中取一,不,甚至是十万中取一的概率。 这道征兵令颁布下去,势必会在大齐掀起一片风浪。 内阁阁老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户部尚书皱了皱眉头,面色郑重地出声道:“皇上,您才刚刚登基,现在就募兵,怕是会引来一些非议,诟病您穷兵黩武。请皇上慎重。” 这是其一,他也担心一旦募兵,新帝就该找他们户部要银子了。 礼部尚书杨玄善给户部尚书投了一个近乎怜悯的眼神。新帝是这么容易被劝服的吗?!答案显而易见。 顾玦神态悠然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右手拇指在扶手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不怒不笑,连问了户部尚书两个问题:“缺的那些兵,是你来补?” “若南昊大军来袭,你当如何调兵应对?” 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是文官,哪里懂调兵遣将的事,立马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左右新帝暂时没问户部要银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户部尚书在新帝这里吃了一枚钉子,张首辅、杨玄善以及工部尚书也都不再发表任何异议。 新帝的心性远比他的父皇仁宗皇帝更强势、更坚韧,说一不二。 一盏茶后,内阁阁老们就簇拥着张首辅从御书房中走了出来。 外面的天色依旧是阴沉沉的,直到现在,都还没开始下雨。 天气明明还算凉爽,可是众人却全都出了一身汗,尤其庄茂华忍不住就用袖口擦了擦汗,觉得自己几乎是去了半条命。 从前,先帝顾琅的处事风格还是比较温和的,也就是临死前的半年因为服用丹药,丹毒攻心,导致他的性子越来越暴躁。 暴躁归暴躁,在政事上,顾琅并不是特别强势的君主。 这么些年下来,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先帝的作风,也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如雷霆般不怒自威的威慑力。 走在最后的工部尚书一边走下汉白玉石阶,一边忍不住摇头轻声道:“三千营的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张首辅与庄茂华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工部尚书一眼,然后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俩全都意识到了一点,这演习什么的,就是新帝布下的一个局。 新帝应该在登基前就已经发现了军中有吃空饷的问题,十有八九也让潜邸的那些旧部仔细查了禁军三大营,把每个营的实际人数查得一清二楚。 明知军中腐败,以新帝的性子当然不可能置之不理,放任这些军中的蛀虫滋生。 所以,新帝行动了。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杨玄善同情地拍了拍庄茂华的肩膀,叹道:“庄兄,接下来,你可有的忙了。” 庄茂华:“……” 庄茂华一点也没被对方安慰到,他也只能自我安稳地往好的方向想。 新帝这次的手段已经算柔和了。 他也可以在登基后,就直接下旨让兵部调查禁军乃至全国卫所的兵员情况,只是,如此的话,很可能会引起军中一定的反弹,而且,还会让那些军中的将士们怀疑新帝是不是要秋后算账,以此为借口,清洗掉所有先帝留下的旧将。 有道是,唇亡齿寒。军中的变动也同样会导致文臣的惶恐,于朝堂安稳不利。 以新帝的强势作风,他应该也不惧朝堂中的反对,却会平白生出不少事,如此,不仅新帝要浪费时间和朝臣们反复扯皮,连自己这个兵部尚书办这件差事也会艰难不少。 像现在,新帝以演习为局,挑了三千营开刀,直接撕开这条“血口子”,把大齐军队吃空饷的问题赤裸裸地呈现在朝廷与百姓跟前。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了,新帝欲调兵却因为“吃空饷”的问题而调不到兵。 这是官员贪腐,是要吃空国库,让大齐没兵可用。 这个问题可就严重了。 如今官员们盯着,读书人盯着,百姓们也都盯着呢。 要查吗? 当然得查。 不但要彻查,还要募兵,如此新帝就占了大义,而他们兵部办事也少了不少麻烦。 杨玄善又唏嘘地叹了一句:“我们这位皇上的手段真是不一般。” 是不一般,但庄茂华还是心塞,觉得杨玄善简直站着说话不腰疼,疲惫地叹道:“接下来这个月我肯定是要睡衙门了。” 庄茂华越想越觉得事情太多,匆匆地与其他几位阁老告辞,火急火燎地走了。 阁老们全都离开了乾清宫,但是,御书房里的气氛依旧十分凝重。 两个身着玄甲的将士僵身站在御案的另一边,老老实实地低头,能感觉到顾玦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来回扫了扫。 两个将士与方才的阁老们一样,浑身不自在。 接着,其中一个三十里来岁的方脸将士率先打破了沉寂,抱拳认错道:“末将有过。” 惊风亲自端了一盅刚沏好的茶进来,斜了那两个将士一眼。 惊风深以为然,身为玄甲军将士,一个个都是精锐,却因为那么一点小动静就大惊小怪,把差事置之不理,当然是有过。 顾玦端起了粉彩珐琅茶盅,慢慢地以茶盖拂去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动作优雅舒缓,并不说话。 方脸将士身旁的小将直接双膝跪倒在地,接口道:“是小人之过,小人以为真有流匪围寺,所以去阻拦香客出寺……才会……”才会不小心让楚千凰从厢房里逃了出去。 无论是什么理由,看守楚千凰是他们的职责,他们本该寸步不离,怎么也要留下一个人看守厢房的。否则,楚千凰也不至于从厢房逃走,更不至于被人给捅了一刀子。 这是重大的失职,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狡辩。 顾玦优雅地浅啜了一口热茶后,淡淡道:“下去自己去领罚吧。” 玄甲军中自有军规,说到底,他们是因为身在京城,又觉得楚千凰插翅难飞,才会有今日的失职。有功赏,有过罚,这是玄甲军的治军之道。 小将连忙抱拳道:“小人甘愿领罚。” 方脸将士心中后悔万分,他也知道这名下属年轻气盛,本该找个性子沉稳的人来负责这桩差事的。这小子的性子还是得好好磨炼一下。 两个将士很快就退了下去,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听“喵”的一声,一只四爪雪白的黑猫翘着尾巴踩着优雅的步伐进来了,昂首阔步,神气十足。 进来后,它还转头对着后面又叫了一声,似乎在催促什么。 顾玦眉眼一动,原本清冷的面庞霎时如初雪融化似的,下一刻,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姑娘款款地进来了,笑容甜美。 沈千尘走到了顾玦的对面坐下,与他隔案相对,她也不客气,拿他的茶喝了两口,就听猫又叫了两声。 沈千尘瞥了猫一眼,笑眯眯地对顾玦道:“我们月影本事渐长,刚刚从御膳房偷了条活鱼孝敬我。” 想到那条离水的鱼被猫丢在地上、甩着鱼尾扑腾的样子,沈千尘就觉得好笑,笑涡浅浅,美目盼兮。 说句实话,厉右副将在白云寺见到顾玦的样子也就跟那条鱼差不多了,既然都被人从水中捞了起来,再怎么蹦跶,那也是徒劳而已。 顾玦见她笑,也是笑,贪恋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道:“这么说,该赏!” 蹲在一旁的月影似乎也听懂了,“喵喵”地叫着。 “是该赏。”沈千尘歪着小脸,灿然一笑,眉眼都弯出了柔美甜蜜的弧度。 话里藏着唯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意味深长。 月影该赏小鱼干,顾玦也该赏。 沈千尘对着顾玦招了招手,眉眼舒展地笑着。 顾玦以为她要说什么悄悄话,从善如流地把脸凑了过去,与此同时,沈千尘从椅子上微微起身,下巴微扬,把脸往他那边凑,想在他的唇角亲一下。 谁想,当她鬓角那根青莲色的丝绦划过顾玦的脖颈时,他觉得有些痒,信手挑起那根丝绦,俊脸也随之一侧。 于是,她丰润的樱唇稳稳地贴上了他的薄唇,四唇相贴。 沈千尘脑子里霎时“轰”的一声,浑身的血液往上冲到了面颊,两边脸颊都生起了红艳艳的红晕。 这个吻其实轻如羽毛,柔如云絮,一瞬即逝。 沈千尘很快就退了回去。 而另一边的顾玦已经僵住了,一动不动,甚至于忘了呼吸。 她退回去时,他的目光仍然追逐着她,灼灼地停在她红润的樱唇上,她的嘴唇与脸颊一样的红艳,眼波流转,神色间透着罕见的赧然与娇媚。 沈千尘的心跳很快,怦怦乱跳,气息也变得有些急促。 当她注意到到顾玦罕见的愣神时,心情又蓦然变得很愉快,既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想往他身上蹭一蹭。 她有些口干,又想去喝水,就见顾玦对着她勾了勾手指,声音轻柔魅惑:“过来。” 他狭长的眸子半眯,眸中暗流涌动,既明亮,又灼热。 沈千尘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了,好不容易平稳一点的心跳又开始失控地乱跳,觉得眼前的顾玦与平时实在不太一样。 怎么说呢,就像是孔雀开屏,牡丹盛放。 就在这时,后方的门帘被人打起,惊风又进来了,也打破了屋子里那种旖旎的气氛。 惊风起初以为他打扰了什么,但见两人隔着书案坐着,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正色禀道:“皇后娘娘,楚大姑娘醒了。” 在顾玦与沈千尘下午离开了白云寺后,才有人半途从后面追上了他们,禀说,楚千凰被姜姨娘用匕首捅伤了腹部,不止是楚千凰,楚太夫人也被姜姨娘推倒在地,差点也受伤,而姜姨娘已经被拿下了。 沈千尘就让人把受伤的楚千凰带进了宫,安置在景仁宫。 楚千凰被姜姨娘捅了一刀,当时失血过多,伤得很重,是沈千尘出手把人救了回来,有了此前给顾玦与顾南谨治疗的经验,这一次她救治楚千凰的过程很顺利。 离开景仁宫前,她吩咐人等楚千凰醒了,就来禀她。 “……”惊风总觉得顾玦似乎在瞪他,不免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嫌弃了。 不过是两个呼吸,沈千尘的面颊就冷却了下来,恢复了平静。 她默默地算了算时间,麻沸散的效果是差不多该过了。 她起了身,轻飘飘地抛下一句:“九遐,我去看看她。” 不等顾玦回答,她就像是一阵风似的跑了,只留下那道湘妃帘在半空中簌簌地摇晃不已。 顾玦看着那道画有蝶戏牡丹图的湘妃帘,眉眼间荡漾着缱绻的笑意,抬手轻碰了一下薄唇,眸光闪烁,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他右手的中指微微地轻颤了两下…… 沈千尘从御书房出去后,就直接去了景仁宫。 留守景仁宫的太医见沈千尘来了,赶紧上前相迎,禀了楚千凰的情况:“皇后娘娘,楚大姑娘刚刚醒了,因为失血过多,人还很虚弱,您开的方子已经给她服了一剂了。臣还给她探过脉,是芤脉,而且起气滞血瘀,心神不安。” 面对沈千尘这种杏林圣手,太医说得十分简洁,所谓“芤脉”,一般都是因为大出血导致阴血不能维系阳气。 沈千尘微微颔首,往内室方向走去。楚千凰现在是她的病人,所以她得亲自给楚千凰探个脉。 内室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一进屋,一眼可见茶几上放着一个空碗。 一个瓜子脸的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把楚千凰从榻上扶了起来,让她背靠一个大迎枕坐着。 应该是起身的动作牵动了腹部的伤口,楚千凰微微蹙着眉头,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两下。 她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柔顺地披散了下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小竖领的中衣,面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清淡如雪。 床畔的灯光将她的肌肤染上了一层柔润的光晕,衬得她的气质温婉安详,而又纤弱。 沈千尘停下了脚步,在两丈外看着楚千凰,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楚千凰哪里好像有些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对方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沈千尘怔了怔,目光在楚千凰的身上静静地打量着。 那个宫女第一个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就看到了沈千尘,诚惶诚恐地屈膝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几乎是同时,楚千凰也扭过头,顺着宫女的视线朝沈千尘看来。 她苍白的鹅蛋脸上,那双柳叶眼漆黑如墨,一双瞳仁如那无风的湖面般,清澈安然,宁静无波。 她似乎有些惊讶,慢慢地眨了眨眼,然后柔柔地笑了: “二妹妹。” 这一笑自她惨淡的唇角扩散,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一直荡漾到了眼底,就像是一阵春风轻轻地拂过岸边的柳枝,根根柳枝又在湖面上荡起了一阵阵的涟漪。 ------题外话------ 上周五开始烧到39.7,然后就是天天发烧,天天38度以上,脑子跟糊了一样,1000字都要写3、4小时,今天总算是活过来了!! 最近感冒太凶残,你们也多多注意身体呀。 406灵魂 沈千尘:“……” 沈千尘怔怔地看着坐在榻上的楚千凰,心口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更浓了。 一些模糊不清的猜测似乎要从迷雾中呼之欲出。 沈千尘朝楚千凰徐徐走近,步子放得很慢,轻声唤道:“大姐姐?” 她的语调很平静,声音清亮如山泉,话尾微微扬了一下,似乎在试探,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打了个招呼。 楚千凰微微笑着,静静地注视着沈千尘,几缕漆黑的头发柔柔地散在了鬓边,下巴瘦得尖尖,如同枝头半待半般的梨花般清雅秀丽。 此刻,她身上没半点首饰,黑的发,白的肤,让她乍一看很脆弱,再一看,那双沉静的眼眸似是在无声地娓娓道来,坚韧平稳。 那是一种喧嚣后的极致宁静,让人觉得莫名的心疼。 姐妹俩彼此对视着,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 连带那个宫女也被这种古怪的氛围影响,有些紧张,好像一尊石雕般一动不敢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楚千凰率先打破了沉寂: “对不起。” 这三个字没头没尾,声音也很平和。 但是,沈千尘看得出来,楚千凰没有她表现得那么平静,她放在薄被上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被面,她的眼眸中似藏着千言万语。 沈千尘瞳孔微缩,心中的那片迷雾霎时间被冲散,某个想法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是她吧。 眼前这个人,是她吧! 沈千尘心头似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在一起滚了又滚,混杂成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又朝楚千凰走近了一步,这一步,似乎跨越了千山万水般。 然后,她再次喊道:“大姐姐。” 这一次,她的尾音降了下去,似乎是肯定了某件事。 楚千凰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我回来了。” “……”沈千尘一时愣住了,眸色复杂。 她活了两世,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也见证过很多不可思议、玄之又玄的奇迹,但这一刻她还是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尽管白云寺的觉慧大师曾跟她暗示过原来的楚千凰是有可能回来的,所以,她才下令把楚千凰关在白云寺,心里想着,如果一年不够,那就两年,三年,四年……甚至更久。 她可以等。 但是现在,“真正”的楚千凰突然间就回来了。 实在太快了。 “……”沈千尘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眼神渐渐地变得沉静下来。 她一眨不眨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楚千凰,似乎要把对方里里外外地看透似的。 哪怕是一言不发,现在的这个楚千凰与她中午在白云寺的那间厢房里所见到的“楚千凰”判若两人,气质大不相同了。 一个温婉恬静,沉稳端庄; 一个自命不凡,心比天高。 上一世,沈千尘在楚家时太过单纯懦弱,直到她被逐出家门前,都没发现“楚千凰”有哪里不对,对这个长姐颇为敬重; 这一世,沈千尘有了上一世的阅历,早就发现“楚千凰”不太对劲,目光短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不像是沈芷精心教养出的嫡长女,没了风骨,就仿佛一个一味逐利的商贾似的。 明明还是一模一样的长相,但是她骨子里有某种东西变了。 沈千尘直愣愣地看了楚千凰好一会儿,默然不语,楚千凰也不语,只是平静地坐在榻上。 沈千尘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温和地问道:“你伤了腹部,失血过多,现在可觉头晕乏力?伤口还痛不痛?” 楚千凰就答道:“人还有些乏力,刚喝了汤药,伤口已经不疼了。”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 姐妹俩之间似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被安排来伺候楚千凰的宫女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对姐妹,早就听闻过皇后与她的长姐不和,可现在她怎么觉得这对姐妹是不亲热,却也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沈千尘又审视了楚千凰一番,目光与之前又有了微妙的不同,笑道:“大姐姐,我给你探个脉吧。” 楚千凰乖乖地伸出了右腕,似乎并不惊讶沈千尘会医术,更没有哭泣,没有诉苦,甚至不惊讶自己出现在皇宫里。 沈千尘动作娴熟地给楚千凰探了脉,这一次,她探脉的时间比平时要久,琥珀自然是看出来了,惊讶地睁大了眼。 接着,琥珀就听到沈千尘喊了她的名字,又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琥珀立刻就明白沈千尘想和楚千凰私下说会儿话,就把那个宫女带了出去,她自己守在外面。 屋子里只剩下了沈千尘与楚千凰这对姐妹。 东侧的窗户半开着,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吹散了药味,带来了一丝丝淡淡的花香,也将这沉凝的气氛冲散了些许。 沈千尘给楚千凰倒了一杯温花茶,递给她,闲话家常般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 她在问,但是神态很笃定。 如果现在的楚千凰对过去这一年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那么,她就不该是这种表现。 楚千凰点了点头,眸子里明明暗暗地闪烁着,最后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今天之前,她就像是一头困兽,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才会有很清晰的意识。 她能“看”得到,也能“感受”得到,却又做不了任何事,更说不了话。 她的身体就像是不属于自己一般,就像是被人用锁链禁锢住了她的灵魂。 直到这次,那个夺走她躯体的“野鬼”被姜姨娘捅了一刀,受了重伤,对方恐惧了,退缩了,楚千凰才得以冲破了那个束缚了她足足一年半的枷锁。 说句实话,那会儿她以为她会死。 当她接手身体时,立即就感觉到了身体上的剧痛,感觉到了鲜血不住地汩汩流出,感觉到自己再次被黑暗吞噬…… 可她再次睁开眼后,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人间。 她真真实实地回来了。 楚千凰的眼眶微微发涩发酸,眸中浮现一层淡淡的泪光,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她垂眸闭了下眼,才又睁开了眼,再次看向沈千尘,郑重地又道:“二妹妹,对不起。” 沈千尘微微一笑,笑容中透着几分安抚,柔声道:“大姐姐,错的人不是你。” 顿了一下后,沈千尘抿了抿唇,谨慎地问道:“关于‘她’的事,你知道多少?” “那个楚千凰”的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她知道一些未来,也知道很多一个普通的大齐女子不该知道的事,那么现在的楚千凰又知道多少呢? “一部分,像是弓……”说话间,楚千凰的柳叶眉深深地皱在了一起,也不知道她联想到了什么,面容闪过羞耻、痛苦、懊恼、惭愧等等的情绪,拳头攥得更紧了。 “错的不是你。”沈千尘再次安慰道,轻轻地拍了拍楚千凰的肩膀,“别想了,你先好好休息吧。” 就像“那个楚千凰”犹如一个看客般走马观花地看了楚千凰的一辈子,那么,在现在的楚千凰身上也是同理,她会知道一些“那个楚千凰”的事,往深里说,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楚千凰点了点头。她刚受了重伤,正虚弱着,身子容易疲乏,虽然也没说几句话,但已经露出了疲态。 沈千尘又把那个宫女叫了回来,吩咐对方好好照顾楚千凰,就带着琥珀一起离开了景仁宫。 从景仁宫出来时,天空中终于飘起了绵绵细雨,丝丝缕缕,犹如愁绪。 琥珀眼明手快地帮沈千尘撑伞,隐约猜到沈千尘方才应该跟楚千凰说了一些很“严重”的事。 沈千尘静静地在檐下站了片刻,望着前方的雨帘,脸上的表情收敛了起来。 对于楚千凰所说,她其实是将信将疑,大概七分信,三分疑。 真正的楚千凰真的回来了吗?! 是不是那个野鬼在演戏,试图欺骗自己呢? 不。 那个野鬼应该没那么聪明才是,应该说,她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演技其实都破绽百出,在不知道的前提下,还能被她蒙混过去。 那个野鬼根本就“演”不出世家嫡女的气度。 而且,她刚刚给楚千凰探了脉,太医说得症状对了一半,的确是大出血的芤脉,可后半句“气滞血瘀,心神不安”说得不对,以自己的感知来看,楚千凰明明心气充足。 “气滞血瘀,心神不安”这两点论的是人的心病,也就是说,楚千凰的心病在半个时辰就痊愈了,心神归位了。 沈千尘一会走,一会儿停,在雨中漫步,再次返回了御书房。 她刚到,就见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內侍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揖了揖手:“皇后娘娘,皇上正在见翰林院的叶大学士以及其他几位大人。” 中年內侍并不是拦沈千尘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禀报一声而已,毕竟沈千尘也不是第一次在顾玦会见群臣时来御书房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沈千尘就没从前门进,熟门熟路地从御书房的后门绕了进去,放轻脚步进了碧纱橱。 御书房里,翰林院的叶大学士以及四五个翰林都在,目光大都望着御案后的顾玦。 叶大学士维持着俯首作揖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说正事:“……因先帝于正月重病,今春的春闱一拖再拖,后先帝驾崩,春闱只能暂时搁置。” “但科举一事关乎社稷,决不可荒废,臣以为要么将春闱延后,要么于明年开恩科。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叶大学士全神贯注地与顾玦说话,所以没注意到沈千尘,但是,他身后的其中两个翰林却是眼尖地留意到一道人影没打招呼就从后头进了碧纱橱。 即便他们只看到了一道纤细的身形一闪而过,也约莫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来人肯定是皇后。 皇后完全没有禀报新帝,就这么随意地进了御书房,还在碧纱橱里听他们说政务,新帝完全不在意,如此纵容皇后,可见帝后感情之深。 顾玦当机立断道:“学子们千里迢迢来京城赴考,春闱不可取消,叶大人,你与内阁商议,尽快重新拟个日期吧。”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急需招揽有识之士,朕打算明年再加开恩科。” 顾玦又不是那等子何不食肉糜之人,他知道很多读书人都只是平民百姓,他们不远千里地来京城赶考,一来一回的盘程足以掏空一个小家,所以春闱可以延期,却不能取消。 叶大学士喜形于色,连忙领命。 现在还是国丧期,本来春闱的事应该过了国丧再说,但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了,等到了七八月的大热天,实在不适合科考,他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春闱得尽快。 再者,新帝打算明年开春加恩科,一些赶不上今年科举的读书人也就有了盼头。 只要新帝有意聚贤纳才,自然能安定读书人的心。 后方一众翰林全都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地恭维起新帝来: “皇上英明!” “天下学子定会感念皇上的恩德!” “……” 翰林们说得热闹,而碧纱橱里的沈千尘心不在焉,根本就没听几句,顺手拿起了一本她昨天看了一半的话本子,随意地翻着。 沈千尘每天都来御书房,所以顾玦在碧纱橱里放了一个书架,专门放她的书,只是这一书架根本就没几本正经书。 琥珀偶尔会想,这要是哪天有哪个外臣进了这间碧纱橱,看到这个书架会不会以为这是新帝的书呢? 琥珀正在胡思乱想,就见顾玦走了进来,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叶大学士几人已经离开了,于是,琥珀也避了出去。 顾玦来了,这里自然就用不上自己了。 沈千尘全然没察觉到顾玦进来了,手里拿着书,目光却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晶莹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树叶、花朵、草叶上,洗去了它们的尘埃,雨幕中,万物似乎都有了一种朦胧的美感。 沈千尘遥遥地望着景仁宫的方向,魂飞天外。 直到一个甜蜜多汁的荔枝被塞进她的嘴,她才被这甜蜜的味道唤回了神。 “有心事?”顾玦一眼看出沈千尘心事重重,问得很直接,同时,他又剥了一颗白生生的荔枝。 沈千尘点了点头,先咽下了荔枝,这才说起了楚千凰的事,毫不隐瞒。 顾玦又往沈千尘嘴里塞了第二个剥好的荔枝,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不相信楚千凰回来了?” 沈千尘点点头,嘴里还含着荔枝,声音有些含糊:“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她说话时,像个闷闷的孩童一样。 顾玦又剥了一颗荔枝,挑眉问她:“甜吗?” “甜。”沈千尘又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张嘴,等他投喂。 结果,顾玦把第三颗荔枝往他自己嘴里送,唇角似笑非笑地勾出一抹戏谑的笑意。 “!!!”沈千尘觉得自己被调戏了。 忽然间,她恶向胆边生,一手捏住顾玦的手腕,下巴凑过去,用牙齿把那颗捏在他拇指与食指间的荔枝咬了过来,好似一只护食的奶猫。 顾玦其实也不爱吃荔枝,觉得太甜,刚刚他也就是看他的小姑娘心情不太好,所以逗她开心而已。 平日里她总说,吃点甜的,心情就好了。 顾玦拿起一方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又把话题转回到了楚千凰身上:“看看吧,假的真不了,若是假的,总会露出马脚的。” 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沈千尘不由想到了她在白云寺摆给楚千凰看的那局棋,是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个楚千凰”破绽百出,自己既然看破她一次,也能看破她第二次。 沈千尘抿唇想了一会儿,又道:“我打算让娘来见见她。” 楚千凰是沈芷亲自养大的,她最了解楚千凰,若有不妥,沈芷肯定能察觉。 沈千尘也不是征询顾玦的意见,接着道:“娘应该会高兴吧。大姐姐一直是娘的一个心病。” “没准娘一个高兴,就双喜临门了……” 沈千尘笑得眉眼弯弯,她从外祖母穆国公夫人那里听说了裴霖晔求亲的事,不过外祖母让她别跟娘说,她也就没去提。 沈千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纯粹就是喜欢跟顾玦说话,只要他偶尔“嗯”一声,或者摸摸她的头就好。 说着说着,两人的位置就变了,原本他们是并肩而坐,等沈千尘又被喂了一颗香甜多汁的荔枝后,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又坐到他腿上了。 奇怪,什么时候的事?沈千尘眨了眨眼,有些懵,脑子里想起了一句话: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也跟美酒佳酿没两样了! 沈千尘在心里偷乐了一番,感慨自己快被他养成了一个废人了,每天就知道吃喝玩乐。 不不不,她还是很有用的。 沈千尘挺了挺胸,想起今天该给他探脉了,于是伸出了右手,手心往上一摊:“手拿来。” 顾玦看她摆出了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失笑,笑容照亮了他的脸,如朗朗清风,似乎连窗外的细雨都被吹散了一些。 他配合地把左手给她,由着她给他诊脉。 沈千尘凝眸体会着指下的脉动,他的脉搏沉而有力,节奏均匀,与一年前的顾玦迥然不同。 当然,顾玦还是不如薛风演、唐御初这些人康健,心脉还是偏弱,但没什么大碍。 沈千尘很快就收回了手,不耐其烦地谆谆叮嘱道:“你最近没休息好,得注意!” “你也该忙完了吧,朝上这么多人,总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在忙吧?不是有苏慕白吗?!” “反正你得听我的,以后不能熬夜了!” 顾玦的心脉一直偏弱,就是如今他的暗伤痊愈了,也还是如此,沈千尘判断应当是之前那片断刃埋在他胸口多年导致的。 沈千尘基本上隔天就会给顾玦探脉,从正月到现在也有四个多月了,她给顾玦用了这么多药,照理说,顾玦的心脉总该恢复了些吧,怎么还是偏弱呢? 每每思及此,沈千尘总觉得有点不安,有时候,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那个楚千凰”给影响了。 顾玦看出了沈千尘的不安,结实有力的右臂从后方环住了她的腰身,强势不失温柔地把她桎梏在他怀间。 左手则轻轻地覆上了她的眼睛。 当她的眼睛被合上后,沈千尘就觉得其他五感被放大,她感到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朵上,他的嘴唇在说话间偶尔擦上她的耳廓…… “不用急。”他的声音低低的,磁磁的。 那是她最喜欢的声音。 沈千尘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背靠着他的胸膛,但脑子里还是在想着心脉的事。 407母女 沈千尘闭着眼,眼帘被顾玦的大掌捂得暖呼呼的,很舒服,也很安心,似乎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可她的心里总记挂着心脉的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她一会儿回想前世与顾玦在一起的那一年,一会儿又回想今生的这一年…… 顾玦一只手一动不动地覆在沈千尘的双眼上,另一手在她的纤腰上温柔地摩挲着,带着安抚、宠溺、眷恋,仿佛在哄一个婴儿似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谁也没说话。 下午正是适合小憩的时候,在这种恬静的气氛中,闭着眼的沈千尘背靠着顾玦沉沉地睡着了…… 外面的小雨从下午就没停过,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一直下到了黎明。 次日一早,顾玦还在早朝,沈芷就应沈千尘的宣召进了宫。 如今的沈云沐比从前要忙多了,既要跟着先生读书,又要和顾之颜一起随曹师傅习武,根本没空跟着沈芷一起进宫,只能写了一封信让沈芷帮他捎给他姐。 沈芷好几天没见沈千尘了,本来也有点想念女儿,昨天从江沅那里得了消息,今天起了个大早急匆匆来了,还特意给沈千尘捎了她亲手做的玫瑰蜜饯与几匣子点心。 “尘姐儿,”本来,沈芷第一句话就想问女儿最近可好,可是看着女儿那红光满面的小脸,这句话就问不出口了,便转而道,“你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琥珀给沈芷上了茶,笑吟吟地附和一句:“夫人,您的眼睛真尖,奴婢前两天给姑娘量过,姑娘比正月里又高了两分呢。” 反正这里没外人,琥珀就没称皇后娘娘,像从前在闺中时一样称沈千尘为姑娘。 沈千尘笑眯眯地说道:“娘,我长得快,肯定还能长,以后您就别费心给我做衣裳了。等您做好了,衣裳都短了。” 沈芷知道女儿是怕自己做针线费眼,莞尔一笑。 她揉了揉女儿的头道:“是啊,我们尘姐儿还能长个子。我瞧着你这个头像你姨祖母,你外祖母的兄弟姐妹个个都个子高,就你外祖母不高。” “你这两年个头蹿得快,就跟逸哥儿一样。” “下回,我给你做件斗篷,还有……” 说着,沈芷目光在女儿微微隆起的胸脯上看了看,心道:她还可以给女儿做件好看的肚兜。 沈芷有些跃跃欲试了,脑子里一会儿就想了好几个肚兜的图案。 听沈芷提到楚云逸,沈千尘的目光闪了闪,笑意收敛了一分。 沈芷敏锐地注意到了沈千尘的神色变化,问道:“尘姐儿,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早晚要说,既然沈芷问了,沈千尘就不再说闲话,进入了正题:“娘,昨天在白云寺出了些事……” 沈千尘把昨天楚千凰在白云寺被姜姨娘捅了一匕首的事大致说了。 “还有,祖母也被姜敏姗刺伤了,不过她的伤势没有大姐姐重,可是,当时她被惊吓到了,导致心疾发作。” “我让太医去楚家看过她,太医说,伤势没大碍,但是她这心疾有些麻烦,虽然暂时性命无虞,可以后会落下病根,说祖母以后身子会弱上不少,平日里决不能动怒,不能劳累,还要常年卧榻,寿数怕是也会受些影响。” 也就是说,姜姨娘捅得那一下没刺中太夫人的要害,但是太夫人被吓病了,还病得不轻,以后也就跟废人没两样了。 “……”沈芷惊疑不定地地瞪大了眼,心情复杂,不是因为太夫人,而是为了楚千凰。 因为楚千凰一次次地让她失望,沈芷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楚千凰了。 可是,上个月沈千尘特意来沈宅找她,说要告诉她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楚千凰与沈千尘是一对双胞胎,都是她的亲生女儿,沈千尘还把她怎么找到证人柳稳婆的经过也说了。 当下,沈芷简直恨到发疯,恨楚令霄、恨姜敏姗,比去年知道两个女孩被调换时,还要更恨。 她也恨自己,恨自己笨,十五年前被楚令霄与姜敏姗耍了一次;去年竟然又被他们算计了一次,差点就被骗了一辈子。 沈芷差点就冲去了楚家找姜姨娘,但紧接着,沈千尘又告诉了她第二件事,楚千凰已经不是她亲手养大的那个女儿了,她只是附在那具躯壳中的一个孤魂野鬼。 这个真相同样令沈芷震惊不已。 一方面她恍然大悟,难怪过去这一年多楚千凰做了那么多荒谬的事,另一方面她也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事起了敬畏之心。 过去这一个月,她一直在吃斋念佛,也在反复地想着这些事。 沈千尘说得对,现在的楚千凰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真正的楚千凰哪怕误以为自己是姜敏姗的女儿,也根本就不会做下那一连串可怕的错事。 她亲手养大的女儿不是那种人! “她……”沈芷微张嘴,想问楚千凰的伤势,可喉头发紧,说不下去了。 哪怕是一个月过去,想到这件事,沈芷也无法无动于衷,心脏像是被什么重物重重地锤击了一下。 她的眉心微蹙,心口有些压抑:那个人既是她的女儿,又不是她的女儿。 沈芷很快强压下心头的千头万绪,艰涩地问道:“逸哥儿知道这件事了吗?” “他知道了。”沈千尘点了点头,眸光闪了闪,“昨天逸哥儿也在白云寺,他是跟玄甲军去那里演习的。” 昨天午后,沈千尘随顾玦先一步离开白云寺回宫,当时,玄甲军还留在那里收拾战场,玄甲军与三千营将士的这一战虽然没闹出人命,但动静也颇大,从山脚到白云寺这一路弄得是一塌糊涂。 沈千尘走后不久,几个玄甲军将士就发现了受伤的楚千凰,他们一方面制服了行凶的姜姨娘,另一方面也告诉了楚云逸,后来是楚云逸让人去追沈千尘与顾玦。 楚云逸这么做等于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并不打算包庇姜姨娘。 沈千尘在心里暗暗地叹气,又道:“逸哥儿请了假,这几天应该不会去丰台大营了。” 沈芷:“……” 沈芷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干脆端起茶盅喝茶。 明明今天的天气已经转晴了,外面阳光灿烂,可屋子里却像是阴云密布般,气氛有些低迷。 沈千尘突然挥了下手,琥珀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沈芷心不在焉,全然没察觉,垂着脸喝了一口茶。 她又抿了口茶,品味着口腔中甘醇的茶香,却听沈千尘蓦地又抛出一句惊人之语:“娘,大姐姐可能回来了。” 沈芷:“!!!” 沈芷不由瞪大了眼,心中浮现某个想法:女儿的意思,难道是说…… 她的手一滑,手里的青花瓷茶盅也随之一抖,一滴热烫的茶水滴在她的手背上,但她毫无所觉。 沈千尘微微点了点头,肯定沈芷的猜测。 她接过沈芷手里的那个茶盅,又摸出一方帕子给沈芷擦了擦那被茶水溅湿的右手背。幸好,因为最近天气热,琥珀送上的茶水不太烫。 “只是可能。”沈千尘的眼睫扇动了两下,又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沈芷有些激动地捏住了沈千尘手里的那方帕子,纤纤五指收紧,想说什么,又没说。 她知道沈千尘的性子,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她既然说了,那应该是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可以确认,至少应该也有五六成把握。 她的凰姐儿真的回来了吗?! 只是转瞬,沈芷的情绪从激动变为兴奋又转为紧张,双眸微张,心跳也怦怦地加快。 沈千尘温柔而有力地抓住了沈芷的手,看着她的双眼正色问道:“娘,我今天让你来,就是想问你,要不要见见她?” “想,我想见她。”沈芷反握住了沈千尘的手,毫不犹豫地说道。 她的神情与语气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别说是五六成的可能性,哪怕只是一丝可能性,她也想见见楚千凰。 沈芷太过急切,拉着沈千尘就起了身,母女俩急匆匆地往景仁宫方向去了。 从乾清宫到景仁宫的这一路不算远,她们没坐肩舆,是步行过去的,这一路,沈千尘只大致说了楚千凰的伤势,其它没多说,也没提觉慧大师说的话,她想让沈芷自己亲眼见了楚千凰再判断。 沈芷一路无语,心头很乱很乱。 她想起了过去这一年楚千凰种种古怪的言行,想起那一次次的失望与心痛,想起那个陌生得可怕的楚千凰。 沈芷在害怕,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恐惧。 她害怕她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但更希望一切是真的。 楚千凰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起,她亲力亲为地照顾她、养育她;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牙牙学语;后来又亲自给她启蒙;亲自教她琴棋书画…… 楚千凰从小到大,沈芷在她身上投诸了无数心血,寄望她能长成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人,想着自己要给女儿挑一个合适的夫婿。 …… 思绪间,母女俩来到了景仁宫的门口。 沈千尘的步履停在了正殿,对沈芷道:“娘,你进去吧。” 她的言下之意是她就不进去了。 沈芷点了点头,跟随一个宫女继续往里走。 进景仁宫之前,她走得很快,可现在她的步履却是越走越慢,似是近乡情怯。 沈千尘目送沈芷往里走,独自一人坐在正殿里,嘴里含了一颗今日沈芷送来的玫瑰蜜饯,一言不发。 她又在想顾玦心脉偏弱的事。 上一世也是一样,顾玦的心脉一天天地渐渐弱了下去,师父林邈说,既有他体内那片残刃的缘故,也有他中毒的关系。 可这一世,明明她已经亲手把那残刃取出来了。 她确信整个治疗的过程没有任何问题,清理得很干净,绝对没在他体内留下任何残余的碎片,为什么顾玦的心脉还是偏弱? 难道与前世一样……也是因为毒吗? 想到这里,沈千尘怔住了,想到了她昨日在白云寺与那个楚千凰的对话。 她猜测顾玦剩下一半死劫可能就是中毒。 这个可能性很大。 问题是,沈千尘相信,也有这个自信,只要她在顾玦的身边,顾玦是不可能中毒的,更不可能让毒发展到足以致命的地步。 除非…… 沈千尘心口猛地一缩,心口发紧发疼。 排除各种不可能的因素后,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除非,顾玦早就中毒了。 而且,这个毒一直都不显,细微到脉搏还无法探知。 至今为止,她还只能感觉到顾玦的心脉偏弱,她甚至感觉不到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怦、怦、怦! 现在回想起来,她都分辨不清,顾玦的心脉到底是和去年四月时一样,还是又弱了一些。 沈千尘现在是当局者迷,她反复想了想,也依旧分辨不出来。 她心里越想越是烦躁难安,又拈了一颗玫瑰蜜饯塞入唇中。 酸酸甜甜的蜜饯让她心神稍定,又开始集中注意力。 她努力地回忆着上一世。 上一世,顾玦从来没有说过他是怎么中毒的,其他人也没告诉过她,当师父林邈给顾玦探脉时,顾玦体内的毒素已经侵入心脉。 所以,毒在他体内应该已经残留很久了。 也就是说,顾玦很有可能是在北地中的毒,就像他胸口那块箭矢的残刃也是在北地受的旧伤。 将士上战场,以性命去保家卫国,与敌人殊死搏杀,不仅是顾玦身上有伤,云展、薛风演、唐御初他们身上也有或多或少、或轻或重的旧伤,但凡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且战功赫赫的人,又有哪个是“完好无损”的。 沈千尘努力地回想着去年四月她在济世堂第一次给顾玦探脉时的一幕幕,回忆着顾玦的脉象,眉头又蹙得更紧了一些。 没错,她可以确信,当时顾玦的心脉很弱,她认为是那块残刃导致的,那一天,她很高兴,因为发现顾玦没中毒…… 可现在再想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沈千尘却高兴不起来。 她猛地想到了一点,有一种毒可能会导致顾玦现在这种情况。 那种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毒。 沈千尘醒过神来,手肘不慎撞到了旁边的茶盅,茶盅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恰在这时,沈芷从里面出来了,她的双眼红肿,眼里犹有泪光,显然方才她在里面曾经大哭过一场。 那对被泪水洗涤过的凤眼仿佛盛着夏夜的漫天星子,又清又亮。 沈芷整个人神采焕发,脚下的步履也变得很轻快,与方才进去时那道孤独的背影判若两人。 “娘。”沈千尘轻轻地唤了一声,情绪也很激动。 她知道沈芷是个很坚强的人,过去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也没怎么见沈芷哭过。 上一次,沈芷哭是因为知道了自己是她的亲生女儿,那一次,她哭得压抑,痛苦,而这一次不同,这次是高兴。 沈千尘隐约从沈芷现在的神态中猜到了答案。 “尘姐儿,”沈芷走到近前,一把抓住了沈千尘的手,笑得眼睛都弯了,“真的,应该是真的。” 沈芷心底的直觉告诉她,她的凰姐儿回来了。 方才那个与她说话的姑娘跟之前那个不一样,是她的女儿,她的凰姐儿。 此刻再回想过去,沈芷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明明她的凰姐儿跟那个“孤魂野鬼”完全不同,她怎么会毫无所觉,只以为是女儿变了呢。 沈芷很激动,说起话来,也没什么条理,想到什么说什么:“她不一样了,不,是她又变回去了。” “她与我说话的样子,她的神态……她是凰姐儿。” 说话间,沈芷的眼眶中又浮现一层泪花。 这是喜悦的泪水。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把泪水收了回去,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告诉自己,这是喜事。 她不该哭,她终于找回了她的一双宝贝女儿。 “……”旁边的沈千尘则有些恍惚,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忽然,沈芷更为激动地握住了沈千尘的手:“对了,她让我转告你一件事。”说着,沈芷故意朝旁边看了看。 沈千尘立刻意会,把琥珀以及周围的宫人全都打发了出去。 正殿内只剩下她们母女时,一下子就变得很空旷。 沈芷面色郑重地直视着沈千尘,附耳对她说:“凰姐儿说,让你注意一下‘尸毒’。” 沈芷其实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可是楚千凰让她就这么告诉沈千尘,说沈千尘会明白的。 尸毒?! 沈千尘失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瞳孔微微收缩。 果然是尸毒!!! “娘,您在这里等我一下。”沈千尘丢下这句话后,就像一阵风似的往里面冲,早就没了平日里的从容自若。 大概也唯有顾玦的事可以让她失态至此了。 沈千尘一鼓作气地冲到了內室中,里面只有楚千凰一个人。 才休养了一个晚上,楚千凰依旧很虚弱,脸色与嘴唇苍白如纸,她显然也刚刚哭过,眼睛跟沈芷一样有些红肿。她正用帕子轻轻地擦拭眼角的泪光,胸膛微微起伏着,情绪也没有完全平复。 “你说尸毒到底是何意?”沈千尘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凰,那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炽热得仿佛要灼烧了起来。 408尸毒 408 楚千凰毫不躲避地迎上沈千尘的眼眸,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似乎回忆到了什么,眼睫颤了颤,接着道:“那个人一直在念着‘尸毒’,我偶尔清醒就会听到……还有一次看到她写在了纸上,不过那张纸很快又被她烧了。” “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能让她这么介怀的,一定很重要,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沈千尘的眸色变得异常深邃,怔怔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在看楚千凰,又似乎穿过了楚千凰,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上。 这一瞬,楚千凰感觉沈千尘明明在这里,又似乎不在这里了。 沈千尘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沉默地转过身,直接出去了,魂不守舍的。 出去后,迎面而来的是沈芷关切的眼神:“尘姐儿?” 沈千尘连“我没事”这种客套话也说不出口,道:“娘,您在这里跟大姐姐再说说话吧,我出去一趟。” “去吧。不用管我。”沈芷体贴地说道。 沈千尘勉强一笑,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景仁宫,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御书房。 “夫人,您来得真巧,”惊风笑嘻嘻地迎了上来,“九爷刚下朝,人就在里面。” 惊风只把沈千尘领到了门口,为她打帘,自己没进去讨人嫌。 里面只有顾玦一个人与一只猫。 沈千尘一进去,青年与案头的猫都朝她看了过来。 沈千尘抿紧了樱唇,一言不发地往顾玦那边冲,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全然没注意到案头的黑猫。 顾玦眼睫微动,看得出小姑娘看似镇定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受惊的灵魂。 “过来!”顾玦直接伸臂把她揽住,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的小姑娘为人处世一向极为稳妥,就算顾玦不问,也知道能让她慌乱成这样的,也唯有他的事了。 “怎么了?”顾玦柔声问道,声音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沈千尘一声不吭地去拉他的左腕,纤纤玉指再次按上了他手腕上的脉搏。 指腹下又传来了熟悉的脉动。 他的心脉依旧偏弱,体内的毒素很微弱,宛如在一根根棉线中藏了一丝极细极细的蚕丝,因为太细微所以很难察觉。 没错,是尸毒。 若非她现在考虑到了尸毒,根本就查觉不到这一丝细微如蚕丝的尸毒。 是她疏忽了! 这一世,当她发现顾玦没有中毒,暗伤也没有严重到前世那个无药可医的地步时,太过高兴,以致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他胸口中的那一小块残刃上。 其实是因为顾玦有暗伤,所以他的心脉偏弱,才会让她忽略了脉象上那个极细微的变化。是她错了,她太过盲目地仰仗前世所知,才会大意失荆州,漏掉了他体内的尸毒。 如果对于一个健康的人,这么点尸毒就像是一只小蚂蚁,微不足道,但尸毒的可怕就在于,只要人体有一点点虚弱,就会让它有了可趁之机,如同白蚁将一棵茁壮的大树一点点地蛀空。 沈千尘直到此刻才确认了,顾玦上一世毒发身亡并不是被人下毒,而是因为尸毒。 想到这里,沈千尘眉尖一跳,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顾玦,那双漆黑的瞳仁中似乎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缝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也更加复杂。 顾玦注意到了沈千尘的神情变化,柔声问道:“我的脉象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语气温柔而又平静,仿佛那浩瀚无边的蓝天可以包容一切似的。 沈千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眼眶微微湿润,闪着晶莹的泪光。 平日里,这双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的凤眼,总是透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可现在这双眼眸却是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 她轻轻地颤声道:“我……我居然没有发现,你中了尸毒。” 明明她学了两世医,为了累积经验,也为了给顾玦积德,她救了那么多人,别人都赞她医术高超,偏偏在她最重要人的身上,她却疏忽了。 如果是师父林邈的话,他一定早就发现顾玦体内的尸毒了。 “尸毒?”顾玦平静地问道,略一挑眉。 沈千尘一手捏着他袖口的衣角,深吸一口气,声音略有些艰涩,解释道:“尸毒,顾名思义就是尸体中藏的毒。” “战场上死的人多,尸体也多,尸体腐败时,很容易产生各种各样的毒素,尤其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尸体腐败得更快,也会是尸毒滋长最快的时刻。” “很多尸毒的感染力、侵蚀力都非常强,人的皮肤比较薄,当身体弱时、皮肤有伤口时,就很容易被尸毒感染……身体越差,尸毒扩散得就越快。” 对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只要接触尸体后,及时清理皮肤,大部分的尸毒不会对他们产生太大的影响。 如果顾玦是个只会在后方指挥大军的将领,远离战场,那么他不至于感染了尸毒; 如果顾玦没有暗伤,那么,他当初在北地感染的那丁点尸毒就跟他得了一次小风寒似的,早就痊愈了。 问题是,顾玦在北地身负重伤,在他凯旋回京前,暗伤就已经折磨了他整整两年,因为他身体荏弱,才会让这无缝不钻的尸毒侵入了他的肺腑,日积月累地积压在他体内。 沈千尘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了前世。 上一世,顾玦回京后,身体每况愈下,全然压制不住尸毒,而发作的尸毒损害他的心脉,一点点地侵噬他的身体。 于是,顾玦的身体也因此崩溃得更快,犹如进入一个恶性循环中,等到了最后,他的结局就是油尽灯枯。 那时,她眼睁睁地看着顾玦在她眼前一天天地虚弱了下去; 看着他越来越消瘦; 看着他下榻走几步就会喘息不已; 看着他后来连棋子也拿不起来,连他们下棋时,都是他口述,由她落子。 沈千尘觉得心口好疼好疼。 每次回忆起前世他死前的那段日子,她就觉得心如刀割,眼眶微红,泪水欲坠不坠。 顾玦的一只手依旧扣在她的纤腰上,另一只手以指尖挑去她眼睫上的泪花,温柔地轻声问道:“所以,我是尸毒攻心,要死了吗?” 沈千尘的眼眸霎时瞪得老大,仿佛他说了什么该天打雷劈的话似的,用力地摇头:“当然不是。” 顾玦微微勾了下薄唇,再问道:“如果没有你,那我现在会怎么样?” 顾玦虽然不懂医术,可他心思敏捷,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在没遇到沈千尘之前,他体内的暗伤让他的身子每况愈下,虽然苏慕白、云展他们为他遍寻名医,但每个名医都说他无能为力,说也许只有神医林邈可以救他,否则,他活不过两年。 然而,林邈行踪不定,听说这两年人在南昊,南昊不是大齐的地盘,想要找到人怕是也要花上一番心力,没一年半载也找不到人。 以他的暗伤,若是他没有遇上沈千尘,那么现在这个时候,他的尸毒恐怕已经侵入心脉,无可救药,再过个一年半载,他也就该命垂一线了。 最后这一点,顾玦其实是从沈千尘此刻的慌乱中判断出来的。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她怕的是这个吧,害怕他会死。 “是你救了我!”顾玦的拇指温柔地在她的下眼皮摩挲而过,抹去一点点溢出眼眶的泪花。 是的,是她救了他。 因为去岁回京后,他遇上了她,她给他用药、给他行针,帮他一点点地调理身子。外人不知道,但是顾玦心里最清楚是她把已经深陷死潭的他一点点地拖了出来。 她帮他取出了埋在他体内的那块碎铁片,她让他现在可以策马拉弓,恣意挥剑,她让他的身体康健了起来,所以他才能压制住体内的尸毒,尸毒才没有严重到侵入心脉的地步。 顾玦把沈千尘的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口,让她感应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 怦、怦、怦! 那强劲的心跳在反反复复地告诉她,他还活着。 “九遐。”沈千尘更用力地以手掌贴着他的胸膛,眼角更红了。 她知道,就算他现在能压住尸毒,也不是说他与尸毒能共存,不过是尸毒发作得慢些,尸毒依旧在悄悄的腐蚀着他的心脉。 甚至于,下次他再受伤或者大病时,这一丝尸毒就会以顾玦的血肉为养分急速扩张…… 若是她今天没有发现,一天天地放任这尸毒不敢,等到真有一天到了顾玦心脉大损的地步,尸毒加剧,就很可能又发展到前世一般的局面。 届时毒入心脉,神仙难救。 她就会再次面临前世的绝望,眼睁睁地看着顾玦一点点地病弱,油尽灯枯…… 而现在,还不晚。 在极度的恐惧后,沈千尘的心终于开始冷静了下来,心中是止不住的庆幸。 若是再等一年半载后,她才发现的话,那么…… 她简直不敢继续想象下去。 沈千尘在顾玦的大腿上调整了一个姿势,侧过了身,她用双臂紧紧地揽住他劲瘦的腰身,先用脸蹭了蹭他,然后又把一侧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聆听他的心跳。 “喵呜?” 案头的黑猫没走,歪着圆脸看着眼前这两只又黏糊在一起的两脚兽,一脸的不解。 沈千尘没理猫,依旧闭着眼,喃喃自语道:“还好。” 沈千尘心中再次发出庆幸的叹息声,又想起了昨天在白云寺时与“楚千凰”那一番对话。 直到此刻,沈千尘才是想明白其中的因果,为什么“那个楚千凰”有自信她可以脱困,为什么她觉得乌诃迦楼可以成为她的依仗。 这种尸毒实在太隐匿了,如果沈千尘这次没有察觉顾玦身中尸毒,那么,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顾玦体内的尸毒就会药石无医。 一旦顾玦驾崩,这个大齐还有谁能坐稳江山呢?! 顾南谨身子太弱,顾南谨的几个皇弟们全都担不起天子之位,到时候,大齐群龙无首,必然又会像前世一样逐步走向衰败。 那么,中原的局势应该就会走向“那个楚千凰”所知道的那样,最后由乌诃迦楼挥兵北上,一统南北天下。 要是自己稍微大意一点,没有发现“楚千凰”身上的不对劲,接下来一切的发展就会像“楚千凰”所预料的那样。 只是想想,沈千尘就觉得心有余悸,仍是觉得后怕。 这件事也给沈千尘敲了一记警钟,她自诩有前世的经历,她自诩医术高明,可她终究是人,不是神,她的认知终究是有局限性的。 若是没有觉慧大师,没有“那个楚千凰”,她恐怕就会犯下这一世最大的错误,救不了她最想救的那个人。 顾玦用右掌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仿佛在抚摸着一只慵懒的猫儿,动作轻柔,节奏轻缓。 他垂眸看着她贴在他胸膛上的小脸,心口的柔情满满涨涨,满得溢了出来。 曾经,顾玦十五岁去北地从军中,也是抱着马革裹尸还的决心去的,他身为皇子,生而高贵,享受着世人享受不到的权利与富贵,那么随之而来,也要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 所以,他毅然去了北地。 在北地的那几年,哪怕被暗伤折磨的那两年,他也可以一片坦荡地告诉世人,他并不怕死,他无愧于父君,无愧于军中同袍,无愧于天下。 但是,现在不同了。 才短短一年,他的天地因为她的到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的他怕死,也不愿意死。 他要是死了,留下这个小丫头该怎么办呢?! 他知道她很坚强,不会因为他死了,就脆弱得活不下去,但是她太倔了,她永远也忘不了他,也永远无法从他的死亡中走出来的。 他不想他的小姑娘活得心如死灰,她应该活得潇潇洒洒,活得恣意张扬。 于是,他问她:“能治吗?” 沈千尘猛然睁开了眼,很坚定地对着他点了下头:“能!!”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当然能治。 顾玦绝对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离她而去的。 她会用她的双手把他死死地绑在她身边的。 沈千尘用一种小豹子看猎物一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那么专注,那么贪婪。 顾玦见她又精神了,目光愈发柔和了,道:“那就治吧。” “不哭了,乖。” 最后一个乖字被他说得柔情万千,荡气回肠。 她哭出来了吗?沈千尘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顾玦的胸膛被她哭湿了一片,这才意识到她的眼睫上沾着点点泪花,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种湿哒哒、黏糊糊的感觉。 她哭得脸上都是泪。 顾玦拿出一方霜白的帕子,轻柔地为她擦拭眼角与脸颊上的泪水。 沈千尘很少哭,她的泪水大概都留在了前世的楚家。 前世,自从她跟了顾玦后,她就有了人生的目标,她想像苏慕白、薛风演、莫沉他们一样成为顾玦的助力。 她再也没有时间软弱。 哪怕是前世顾玦死的时候,她也没哭,因为她不想他为她担心。 这一世,她第一次哭,是正月初三的黎明,顾玦因为麻沸散褪去苏醒过来时,她因为喜悦而哭了。 这一次是第二次。 因为后怕,也因为欣喜。 她可以救顾玦的,上天还是眷顾她的。 沈千尘弯唇一笑,心绪开始平复了下来,她微扬小脸,配合着他的动作让他帮她擦泪。 他给她擦完泪水后,又垂首轻轻地吻在了她的眼帘上,一下又一下。 刚刚哭过的眼眸出奇得敏感,沈千尘感觉他这两下轻吻仿佛透过那薄薄的眼皮熨帖在了她的心口。 她喜欢这种被他珍视、抚慰的感觉,身体也随之产生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至指尖,微微战栗。 顾玦亲了她的眼皮后,就克制地往后退了回去,继续用手轻抚着她的背。 屋子里静了下来,此时无声胜有声。 黑猫看不下去了,“喵”地一声跑了。 沈千尘用额头在顾玦的肩头又蹭了蹭,又道:“娘去景仁宫见过大姐姐了,她说,大姐姐是真的回来了。” “那个孤魂野鬼已经不见了,我想让娘把大姐姐带回去。” 她的意思是不让楚千凰回楚家了,让她以后就跟沈芷、沈云沐在一起。 顾玦低声地应了,又在她发顶吻了一下。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顾玦一向是随着沈千尘的。 反正真要论起来,“那个楚千凰”也没有触犯什么律法,不需要经审判,也没有受害人等着要一个交代,尤其是现在真正的楚千凰既然已经回来了,和之前的“那个楚千凰”也不一样了。 让顾玦觉得比较艰难的是怀中的这团软玉温香,他的小姑娘又香又软,仿佛风一吹,就会在他怀里化成香蜜似的,幽香满怀。 他的身子微微绷紧,偏偏小姑娘还毫无所觉,在他腿上不安分地挪了挪,一本正经地又道:“九遐,以后我会继续去济世堂行医。” 人生如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学医也是如此。 她没有医者仁心,但她有仁术,她想继续行医,因为她想给顾玦积德,她为顾玦逆天改命,她总怕顾玦会为之付出代价。 医海无涯,她继续行医,救人也同时是在学习,积累的经验总会在某一天她需要的时候帮上她想帮的人,顾玦、沈芷、沈云沐、楚云逸…… 她是个很自私的人,她的心其实很小很小…… “嗯。”顾玦含笑又道,“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 他从来没打算把她禁锢在皇宫这个鸟笼中,他登上帝位是因为形势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也是因为他想让他羽翼下的这些人不必瞻前顾后,不必受人制约,让他们都可以活得肆意些。 沈千尘又一次抱住了顾玦,把脸埋在她怀中,声音有些含糊、有些娇气:“九遐,你真好。” 她低着头,没注意到他的眼眸越来越炙热,却感觉到了他的身体似乎有些发烫。 他是发热了吗?! 沈千尘正想着要不要试试他额头的温度,就听门帘外传来了惊风清嗓子的干咳声:“咳咳,九爷,礼部尚书与左侍郎求见。” 若非来的人是礼部尚书,现在又是大白天的,惊风都想把这些个不会挑时间的人给打发了。也不想想这都快正午了,挑这个时间来面圣不是让人没法好好吃顿午膳吗。 沈千尘见顾玦有正事,就从他腿上跳了下来,打算离开御书房。现在沈千尘已经从方才那种低迷的情绪中醒过神来,再回想她刚才在顾玦跟前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就有些不好意思。 谁想,顾玦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不让她走:“你也一起听听吧。” 沈千尘知道顾玦的意思是,这件事也与她有关。 于是,她就乖乖地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了,趁着杨玄善他们没进来前,先用温热的布帕擦了擦眼睛,又抹了自己制的香膏。 等杨玄善与礼部左侍郎进来时,沈千尘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常,根本就看不出她刚刚哭过一回。 杨玄善与礼部左侍郎给帝后行了礼后,就说起了正事:“皇上,钦天监已经给祭天仪式算了几个吉日,分别是六月初一,初五,十五……请皇上择一个日期吧。” 祭天仪式是大齐朝的一个大日子。 每一任帝王在登基时,都会祭天,既是祈求上天保佑风调雨顺、丰衣足食,也是告知天地新帝登基了,仪式十分隆重。 对于沈千尘也在这里,杨玄善早就见怪不怪了,神色如常,一点也不避讳。 顾玦看了下礼部递上来的折子,随便勾了个就近的日子:“那就六月初一吧。” 杨玄善又继续说起当天的一些仪制:“祭天礼的过程包括迎神、行礼、进俎、初献、亚献、终献等等,皇上与皇后娘娘需要提前三天沐浴斋戒……” “……” “从皇宫出发开始算,到祭天仪式结束,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两个时辰。” 其实,关于祭天仪式的要点都已经写在这封折子里了,可杨玄善还是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他也是因为登基大典被顾玦折腾怕了,生怕这位新帝又提出什么非常规的建议,所以还是早点把仪制说清楚得好,新帝要改,那就赶紧改。 杨玄善说得这些实在是太过乏味,沈千尘听得心不在焉,反正在祭天仪式前自有宫中的嬷嬷会教她这些礼节,她也不用记得那么清楚。 整个过程出乎杨玄善意料的顺利,他做好了被顾玦挑剔的心理准备,甚至还提前做了好几种应对方案,然而,这一次顾玦一个毛病也没挑,又问了下沈千尘的意思后,全都批复了。 等杨玄善从御书房出去时,人还有些晕乎乎的,暗暗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杨玄善他们一走,沈千尘也迫不及待地跑了,只丢下一句:“我还有事。” 顾玦含笑看着沈千尘离开的背影,目光温和。 几缕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洒在他的身上,映得他眉眼昳丽,气度高华,如诗如画般,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 他的目光始终追逐着少女的身影,让他那种清冷的气质柔和了几分。 沈千尘离开御书房后,没去景仁宫,而是往南门方向去了,吩咐琥珀道:“琥珀,你亲自跑一趟景仁宫,去给我娘传话,让她把楚千凰带回去吧。还有,我过两天出宫去看他们。” 琥珀一一应下,与沈千尘分道而走,往西去了景仁宫。 至于沈千尘带着江沅从午门出宫一路往南,去了一趟大明门附近的太医院。 她的出现令太医院都沸腾了,从太医令到下头的一群太医全都来相迎,心里是惊疑不定,各种揣测爬上他们的心头。 在众太医忐忑不安的目光中,沈千尘令人笔墨伺候,斟酌了一番后,她开了一张方子,让他们按这个来抓药。 太医们再次傻眼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其实都心知肚明皇后就是济世堂的那个神医,只是谁也不敢往外说而已。 让他们想不明白的是,如果皇后需要抓药,让她的亲信直接拿方子过来太医院不就行了,他们可以按方子抓药,再亲自把药送到宫中去,皇后又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也没人敢问,由太医令亲自去给沈千尘抓的药,又由两个太医把药仔细地包好,他们把平日里药童的差事也都包揽了过来。 直到沈千尘一炷香后离开太医院,一众太医仍然感觉脚下发虚,一头雾水,围在一起猜测着皇后开的这方子到底是治什么病的。 沈千尘再回到皇宫时,已经是午时三刻了,沈芷与楚千凰已经走了。 沈千尘让人往沈宅送了些点心以及几筐荔枝,就埋头忙了起来,她要给顾玦熬药,还要试礼部送来的大礼服,这大礼服是祭天仪式当日穿的。 等沈千尘试完了大礼服,天色已经是黄昏了,顾玦也回来了。 “快喝药。”沈千尘看到他的第一句就是这三个字,还亲自把汤药帮他吹了吹汤药,又小心翼翼地把药碗送到他手中。 顾玦很听话,一口气就把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乖!”沈千尘亲眼看着他喝下,眉目都舒展了开来,等他喝完,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玫瑰糖。 一旦确认是尸毒,对于沈千尘来说,其实并不难治,最难的一步是确认尸毒的过程,以及确认尸毒的种类。 沈千尘接着又道:“脱衣裳。” 顾玦:“……” 顾玦静静地看着她。 沈千尘怔了怔,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她说的话似乎有歧义,急忙补充道:“我给你行针。” 关于顾玦的治疗方案,沈千尘已经都想好了。尸毒虽然轻微,但是慢性毒,所以治疗起来也比急性的毒更费时,要完全拔除毒素,需要花一点功夫。 “当然。”顾玦轻轻地笑了笑,慢吞吞地去解束腰的绦带。 沈千尘莫名地从他这两个字中听出了一分戏谑,耳根微烫,气势高昂地梗着脖子道:“还有,罢朝三天。” “好。”顾玦二话不说地又应了,“就罢朝到祭天那天吧。” 今天是五月二十二,距离祭天仪式还有八天,也就是说,顾玦可以好好休息八天了。 对此,楚千尘十分满意,把方才被他调笑的那一点点的赧然抛诸脑后。 “这样好!就这样!”她拍案下了决定,抿唇一笑,笑容又娇又甜,一双眼眸亮晶晶的。 哄他的小姑娘最重要。顾玦在心里道,对即将操劳的内阁大臣们毫无愧疚之心。 当天,他就让人拟旨,对外的说辞是接下来的几天罢朝,帝后要为祭天仪式斋戒。 祭天前的斋戒一直都是很重要的,不止是帝后,整个京城从勋贵朝臣到文人举子再到那些平民百姓也都在为了祭天而斋戒。 原本就处于国丧中的京城显得既冷清又隆重,街道上的那些酒楼、戏园子、百戏班子依旧是闭门不开,也就是那些文人学子得了马上要科举的消息,出入茶馆、书肆的读书人变多了。 楚云逸策马缓行于京城的街道上,心事重重,后方的小厮欲言又止,想劝,最终还是没劝,跟着他一起来到了京兆府大牢外。 照规矩,关在牢里的犯人是不可以随意探视的。 但谁都知道楚云逸是皇后的亲弟弟,还以庶子之身被封了永定侯,可见帝后对其的看重,楚云逸想见关在牢里的一个女犯,牢头自然是通融了,甚至不用去特意请示京兆尹。 天牢里的空气很阴冷,带着一股子难闻的霉味。 这不是楚云逸第一次来大牢,却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探望自己的生母。 直到白云寺的那日,楚云逸才知道原来姜姨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以为为他好地做了这么多的事,犯了那么多错…… 某间牢房里,一个身着柳色衣裙的女子形貌憔悴,但是,她的头发依旧梳得整整齐齐,屈膝坐在一块破旧的草席上,背靠在墙。 她原本闭着眼,当她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临近时,猛地张开了眼,目光恰好对上了牢房外的少年。 “逸哥儿!” 姜姨娘原本如死灰般的眼眸在看到楚云逸的那一瞬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她从草席上站了起来,快步抓住了牢房的木栏杆,目光痴痴地看着楚云逸,泪水汹涌地盈满了她的眼眶,从眼角淌落下来…… “你不用在意我,我这一辈子,值了。”姜姨娘哽咽地说道,眼睛越发明亮,恨不得把楚云逸的样子深深地铭刻在心中。 她还以为她这辈子都见不到楚云逸了,能再见他一面,她再无遗憾了。 她已经为楚云逸扫平了所有的障碍,太夫人、楚令霄、楚令宇和楚千凰全都不能再妨碍楚云逸的前程了! 楚云逸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与他相隔不足三尺的姜姨娘。 从知道沈千尘是沈芷亲女的那一刻起,楚云逸就已经知道了一件事,他的姨娘没有他过去以为的那么柔弱单纯。 但是,他还是没想到姜姨娘心可以狠到这个地步,可以犯下这么一连串的大罪,以“为了他”的名义。 楚云逸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双拳在体侧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他深吸两口气,努力平稳着语调,徐徐地问道:“那么,姨娘有没有想过我呢?” “我想要你不择手段得来的爵位吗?” “我一心想要靠自己的本事来搏前程,姨娘你知道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你一心为‘我’好。” “姨娘,你真以为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牺牲’换来的吗?” 楚云逸一连问了姜姨娘好几个问题,姜姨娘都没有回答,答非所问:“逸哥儿,你长大了,我很开心。” 她的逸哥儿一直是个光风霁月的孩子,如果她不帮他争,他只会把爵位拱手让人,让给沈云沐,让给二房。 哪怕姜姨娘没有说,可楚云逸还是看得出来,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楚云逸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声音疲惫,道:“你错了。我有现在,是因为我有一个为我考虑的姐姐。” 姜姨娘当然知道楚云逸是在说沈千尘,不以为然。要不是沈芷带走了沈云沐,沈千尘肯定会把永定侯的爵位给沈云沐。 楚云逸接着往下说:“因为我的姐姐,我才进了玄甲军,我才得到姐夫的教导,我才有机会磨炼了我自己,否则,我就只是一朵暖房中的娇花而已,我不可能是现在的我。” “如果当初我因为考入国子监的武科,就安于现状,你以为姐夫会把爵位给我吗?” 楚云逸犀利地把姜姨娘的“自以为是”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她直面真相。 姜姨娘想说是因为楚云逸上进,顾玦才会赏识他的人品与才学,可话未出口,又被楚云逸截住了:“姨娘,您以为我很好吗?可像我这样的人国子监里多得是,大齐各州更是数不胜数,姐夫凭什么给我机会?” “因为姐姐,我才能入了姐夫的眼。” 楚云逸有自知之明,过去这一年,他已经知道了天高地厚,这世上多的是少年英才,可是能称得上天纵奇才、惊才绝艳的人屈指可数。 想要从无数英才中出头,努力很重要,机运也很重要,而他的机运就是他的姐姐,让他得到了常人根本触碰不及的机会。 打个比方说,想做文臣,就要考进士,那么就得从童生考起,经过秀才、举人才能去考进士,那么多读书人要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才能成为举人,而进士更难。 武将也是相同的道理。 这个世界上哪有轻而易举的成功!! 姜姨娘心神有些恍惚,樱唇微微颤抖了起来,心中的信念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岌岌可危。 楚云逸最后道:“姨娘,你错了,我有现在的一切靠的并不是你。” 姜姨娘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嘴唇更苍白,也颤抖得更厉害了。 “不,不……”她喃喃道,也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楚云逸。 该说的楚云逸都说了,他没有再留,只是道:“姨娘,我走了。” “逸哥儿!”姜姨娘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木栏杆,想唤住楚云逸,但楚云逸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大步离开了牢房。 无论京兆尹怎么判,那都是姜姨娘该领的罚,他不会替她求情,他能做的是为她犯下的错赎罪。 从阴暗的牢房出来时,外面那对着眼睛直刺而来的阳光显得格外刺眼。 小厮在大牢门口已经等得满头大汗,心里有些担忧,唤道:“侯爷?” “回去吧。” 楚云逸淡淡道,同时接过了小厮递来的缰绳,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小厮怔了怔,一时忘了上自己的马。 他从下方仰视着马上的楚云逸,觉得他去看了一趟姜姨娘后,整个人似乎被洗髓易筋似的,变得更成熟、也更冷静了,仿佛一个孩子陡然间长大了。 才十三岁的少年有了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微妙气质,远比同龄人更突出、更卓越。 楚云逸策马离开了,眼眸清澈明亮。 嫡母沈芷说得对,人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谁都是如此,他没有自怜自哀、自怨自艾的资格,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要撑起楚家的门第,他和弟弟沈云沐都要成为他们姐姐的依靠。 他是因为姐姐才得了现在的机缘,但是,他可以让自己变得足够优秀,优秀到将来没人会质疑他的功绩,就像是姐夫一样。 马蹄飞扬,楚云逸的心也随着骏马的驰骋变得开阔起来。 雪白的骏马在空旷的街道上恣意奔跑着,很快就返回了永定侯府所在的松鹤街。 他还没敲门,就已经惊动了门房,有人高喊着:“侯爷回来了!” 侯府的大门立刻就打开了,下人们纷纷低头给他行礼,口称“侯爷”。 楚云逸昂首阔步地进去了,身姿笔挺,步伐坚定。 身为一家之主,就要担得起这个家。 不仅是衣食无忧,还要约束自己的家人,可这便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一人犯错,是可以累及满门的。 楚云逸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但同时,他也更加的坚定。 409同生 楚云逸回侯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二房、三房和四房的人都聚集到了正堂。 除了太夫人和楚令霄母子因为病重没有出席外,其他楚家人全都到齐了。 正堂内,气氛古怪,众人灼灼的目光都落在了上首的楚云逸身上,他们也全都从太夫人口中知道了姜姨娘做的那些事。 其实大部分楚家人对楚云逸坐上侯位多少有些不服气,毕竟他有这么一个犯下弥天大错的生母,可偏偏顾玦与沈千尘偏爱他。 见众人到齐,楚云逸单刀直入地道出了他的意图:“你们天天闹腾不休,既然如此,那就分家吧。” 一句话出,满堂哗然。 “……” “……” “……” 各房的人交头接耳,心思各异。 三老爷楚令庭与四老爷楚令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觉得楚云逸肯定是在吓唬他们,让他们听话。他一个侄子这么威吓长辈,简直是不懂长幼尊卑!! 楚令庭冷声道:“分就分啊。” 楚令韬以他三哥马首是瞻,附和着。 兄弟俩都觉得,只要太夫人还在一天,楚家就没有分家的道理,族长与族老们也都不会同意的! 二房没有成年男子在这种时候反而顾忌颇多,不敢轻易表态。 楚云逸淡淡一笑:“既然两位叔父没有异议,我就放心了。” “分家的文书我已经拟好了,都是按照楚家从前的规矩分的,请两位叔父过目。” 楚云逸让小厮把早就拟好的分家文书拿了出来,一共三份,一份给三老爷楚令庭过目,一份给四老爷楚令韬,最后一份给二夫人刘氏。 分家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得爵位的长房分七成,剩下的产业其他三方平分。 其他人完全没想到了楚云逸竟然连分家文书都准备好了,可见心意已决。众人全都惊呆了,再一次面面相看。 他们心里都是不愿分家的。 他们只要留在侯府,那么就还能挂个侯府的名头。若是真的分家出去单过,那他们就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唯有这个“楚”姓以及一些单薄的家产,以后必定度日艰难。 “……”楚令韬直觉得想讨饶,可他毕竟是楚云逸的四叔父,是长辈,让他对着一个晚辈卑躬屈膝,他又低不下头。说到底,楚云逸也不过是长房庶子! 楚令庭也是拉不下脸,对着楚令韬使眼色,指望他先开口。 三房与四房的其他人也都怕了,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楚云逸不管他们怎么想,又对二夫人刘氏道:“二婶,二叔父过世,您和三姐、二弟他们还在为二叔父守孝。若是您想留在侯府,就先留着。若是想分家,我就从我这里多分一成给二房,您且考虑清楚。” 刘氏:“……” 刘氏嘴巴微张,犹豫不决。 下一刻,楚云逸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抛下一句:“十天之内,你们都给我从这里搬走!” 他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只留下了一道挺拔孤傲的背影。 他的态度已经显示了他分家的决心,半点也没有给其他三房一点商量的余地。 望着楚云逸离开的背影,众人慌了神。 正堂内炸开了锅,越来越喧嚣。 他们本来想着楚云逸年纪小,又刚刚袭爵,肯定面嫩心软。再者,现在太夫人与楚令霄变成这样都与姜姨娘有关,楚云逸有这么个生母,面对他们也该抬不起头来才是,他们完全可以以此压制楚云逸给自己这房换点好处,却没想到楚云逸出去一趟后,态度竟然变得如此强势。 三房与四房吵吵闹闹,骂骂咧咧,你责怪我,我迁怒你,乱成了一锅粥。 楚千菱没说话,眼眸闪烁不定。 她拉了拉刘氏的手,对着她无声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二房不能与侯府分家,不能搬走。 “……”刘氏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点了点头。 她明白女儿的意思,楚千菱都十三岁了,等三年孝期后,她就及笄了,要是从侯府搬走,那么女儿的亲事怎么办?儿子今年也十岁了,将来无论是前程还是亲事也都得仰仗侯府呢。 明白归明白,但刘氏依旧拉不下脸对着楚云逸低头,怔怔地看着楚云逸渐行渐远。 楚云逸来到了外仪门,又上了马,叮嘱了大管家一句:“你看着他们,让他们十天内务必搬走。” 大管家唯唯应诺。 随即,楚云逸就骑马又出了门。 他先去了云展那里销假,打算去丰台大营继续操练,结果云展却告诉他:“小子,九爷把你调去旗手卫了,你赶紧去报到吧。” 旗手卫是负责天子出行的仪仗以及随驾宿卫,也算是天子近卫了。 楚云逸喜出望外,他知道了,顾玦这时候调他入旗手卫,肯定是打算在祭天那日让他以旗手卫的身份加入仪仗队。 这可是一个大好机会! 楚云逸火急火燎地赶去了旗手卫报到。 身为旗手卫的一员,自有其日常的职责,此外,他们还得一起反复演练祭天仪式的流程,当日绝对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错误。 接下来的日子,楚云逸与其他人一起没日没夜地操练着,再也机会没出来,更没回过侯府。 与此同时,京城中这几天都很平静,人人都在盼望着六月初一的祭天仪式。 为了避免出任何乱子,这些天,京兆府的衙差、五城兵马司以及锦衣卫的人都时不时地在街上巡逻。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转眼就到了六月初一。 嘹亮的鸡鸣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整个京城再次沸腾了。 从皇宫到天坛的这一路,足足有近十里路,街道上全都由玄甲军将士提前清道,十步一岗地站在街道的两边,保证街道中央畅通无阻。 钦天监择了个好日子,一早天气就很好,金红色的旭日东升,晨晖柔柔地洒遍京城的每个角落。 远处,悠扬的丝竹声自皇宫方向传来,随着习习晨风,丝竹声在空气中荡漾,磅礴大气,仿佛那无垠的海面上激起了层层的海浪。 此刻还不到辰时,但街道上已经是人声鼎沸,人山人海,无数的百姓们候在了街道的两边,一个个精神抖擞,翘首张望着皇宫的方向。 街道两边全都是人头,被挤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不是说龙辇辰时就从宫门出发了吗?怎么还没来啊!” “着什么急,反正早晚会来。” “听说新帝面如冠玉,是个美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夸大其词?” “这个我知道!新帝去年从北地凯旋回京时,我去看过,那可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没错没错,据说皇后娘娘也是个美人,和新帝天造地设,那是一对神仙眷侣!” 嘈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众人越说越兴奋,随着一句“来了来了”,人群如沸水般喧嚣起来,后头的人纷纷踮起脚,恨不得能多长一对翅膀。 璀璨的晨曦中,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象征天子的明黄色旌旗迎风飘扬,猎猎飞舞着。 走在最前方的一队旗手卫,一个个骑着一般模样的高头大马,手里举着长枪、旌旗和华盖,金黄色的龙辇掩映其后,再后方是浩浩荡荡的车队,如江水般沿着长长的街道汩汩流淌。 依着本朝的规矩,祭天当日,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都需要随帝后同往天坛,因此今天参加祭天仪式的队伍分外庞大,百官的马车按照品级排列着,形成了一条蜿蜒漫长的队列,极其壮观。 两边百姓的目光如潮水般涌向了这支声势赫赫的队伍,绝大多数的目光都落在了那辆最华贵、最金碧辉煌的龙辇上,睁大眼睛去看其中的那对璧人。 从这些百姓的角度,其实看不清顾玦与沈千尘的脸,最多能对着两人的侧脸瞅上这么一两眼,龙辇就驶过去了。 只这一两眼,他们已经能确认新帝果然是一个风姿俊朗的美男子,顾盼间有种睥睨天下的高贵风姿,把周遭旗手卫那些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衬得黯然失色。 还有年轻的皇后也的确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高贵优雅,眉目如画,与新帝并肩坐在一起,犹如日月交相辉映,令人移不开眼。 各种兴奋的赞美声、欢呼声一声比一声响亮,有的人直呼万岁;有的人祝福帝后百年好合;有的人赞颂新帝英明神武,公正不阿,说大齐定能蒸蒸日上…… 这些赞美声也传入了楚云逸耳中。 今天,楚云逸作为旗手卫的一员,出现在龙辇旁,就护卫在距离顾玦与沈千尘最近的位置。 越是处于这个位置,楚云逸越不敢轻怠,警惕地望着四周,履行着他的职责,顾玦既然将他提拔到这个位置上,那就是信任他,他也要对得起顾玦的这份信任。 自从进旗手卫后的这几天,楚云逸很忙很忙,然而,无论再忙,还是偶尔会想起那些令他不快的事。 大姐楚千凰曾说过,人总是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对于这句话,楚云逸不太赞同。 他看不起他的生父,也看不起他的生母,但他绝对不会成为他们,他的眼前明明有更好的榜样,他只需要去追逐这些人的脚步,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又何必对那些他根本看不起的人心心念念。 他要往前看,而不是反复地回首,被过去所困扰,故步自封。 楚云逸目光坚定地扫视着周围,目光不经意时对上沈千尘的眼眸,微微一笑,笑容豁达。 他只看了沈千尘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继续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龙辇中的沈千尘却是怔怔地看了楚云逸好一会儿,觉得几天不见,这小子好像又变得成熟了一些。 她本来还以为这小子为了白云寺的事又会低迷好一阵子呢,没想到他这回只休息了不到两天就销了假,之后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沈千尘的左手在顾玦的掌心轻轻地挠了两下,微抬下巴指了指楚云逸的方向。 以两人的默契,哪怕沈千尘一个字也没说,顾玦也明白她的意思,他的手指也在她的掌心轻轻地挠了两下,微微一笑。 顾玦没特意告诉沈千尘,但他知道楚云逸去大牢探视过姜姨娘。 楚云逸的表现没让他失望,所以他一销假,顾玦就把他调到了旗手卫,有自己护着,这小子可以一步步来,走得稳当些,没人能把他欺负了去,就看这小子能不能稳住他的心。 路边有人在激动地惊呼着:“快看,皇上刚刚对我笑了……” “放屁!”另一人粗声扯着嗓门道,“明明是对我笑。” “皇上哪有笑,是你们眼花了吧……” “……” 外面的街道上,几个围观的百姓针对顾玦刚才是否笑了,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论。 沈千尘也听到了一些,忍俊不禁地抿唇笑。 要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对,她恐怕已经笑倒在顾玦的怀中。 他当然是对着她笑的。 沈千尘的心中满足又愉悦,这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得了无上珍宝,既想炫耀给天下人看,另一方面又矛盾地想珍藏起来,生怕被人觊觎了。 明明从前的她没有那么霸道的……她是从什么变得这么“护食”的呢?! 沈千尘一不小心就闪了神,甚至没察觉龙辇何时抵达天坛的北门外。 天坛是帝王祭祀皇天、祈五谷丰登的地方,是一处皇家园林,平日里有禁军把手,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今日的天坛比平时还要戒备森严,附近每隔几步就有一个身穿玄色铠甲的玄甲军将士守卫着,一个个皆是腰间配刀,面色冷峻。 “千尘。” 顾玦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沈千尘这才回过神来,迟钝地注意到龙辇已经停下了,顾玦正站在龙辇外等着她。 沈千尘赶紧起身,一手扶着顾玦的手下了龙辇,头上那沉甸甸的九龙九凤冠压得她简直要直不起腰。 当她立定后,顾玦抬手轻轻地拂去她肩头的一片花瓣,动作轻柔,问道:“想什么呢?” 这一幕也落入后方一些参加祭天的官员以及家眷们眼中,不少人倒吸了一口气。 杨玄善与几位礼部官员全都习惯了,左右新帝也不可能比登基大典那日更过分了。 沈千尘笑了笑,如实答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很‘护食’。” “……”顾玦挑了下眉头,觉得小丫头的思维还真是天马行空,怎么就想到“护食”这个话题上了。 说话间,两人肩并着肩往北门方向走去,走得不紧不慢。 后方的文武百官以及家眷们也在礼部、太常寺官员的指引下井然有序地跟上,簇拥着帝后向园内走去。 天坛所在的这处皇家园林占地有三千多亩,庄重恢弘,主要分为内外坛。 一进园,就可以看到园子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山石林立,应有尽有,显得气势磅礴,富丽堂皇,大气的风格与那些小家碧玉的园林迥然不同。 沈千尘能感受到后方的无数道都落在自己身上,但她对此全不在意,笑容浅浅,骨子里散发出一种从容自若的气度,步履优雅不失轻盈。 顾玦一边走,一边与沈千尘继续闲聊:“护食的不是月影吗?你嘛……” 她怎么样?沈千尘好奇地看着顾玦,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催促他。 顾玦转头看到她,戏谑一笑:“护短。” 他的小姑娘是个很护短的人。 沈千尘把这两个字当做了称赞,也是一笑:“彼此彼此。” 他也很护短好不好! “真巧。”顾玦唇畔的笑容又深了三分,看着她的目光犹如两颗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与窃窃私语自然是逃不过后方几个阁老、亲王与礼部官员的眼睛。 众人的眼角又抽了抽。 自打御史季明志撞柱不成反而“蚀把米”后,就更没人先吃萝卜淡操心地管新帝的家务事了。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高高的祭天台出现在了前方,四周一片寂静,后方的众人全都肃然,没有人敢随意开口说话。 他们也无心赏景,神情肃穆,全神贯注在今日的仪式上。 祭天台就在这处园林的正中心,周围一排排百年古松环绕,雕栏玉砌。 长长的汉白玉阶梯从下方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祭天台,在阳光的照耀下,那汉白玉阶梯闪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显得犹为庄严神圣。 文武百官的步履止于此,不能再往前。 最前方的顾玦与沈千尘停在了阶梯前,顾玦微微侧身,优雅体贴地对着沈千尘伸出了右手,掌心朝上,做出无声的邀请。 沈千尘就把左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掌心上。 两人手牵着手踏着汉白玉石阶,拾级而上,前往高处的祭天台。 沈千尘踩着脚下一级级的台阶,每一步都踩得十分踏实,缓步地往上走着。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台阶:“……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夫妻俩一个着明黄色衮服,另一个着深青色翟衣,皆是华贵璀璨,与下方的汉白玉石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耀眼如天人降临。 下方的群臣自下而上地仰望着前方的帝后,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肃然起敬。 当沈千尘数到“八十一”时,两人走上了最高的祭天台。 这里的阶梯足足有九九共八十一级阶梯,象征着:九九归一,终成正果。 她喜欢这个寓意。 刚爬了一会儿阶梯,沈千尘的气息有些急促,脸颊上也泛起了如花瓣般的红晕。 沈千尘转头去看顾玦,更为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扣住,嫣然一笑,无声地说道: “其实不巧的。” 前世,是他捡了她。他们之间亦师亦友,相处不过一年时间,他就离开了这尘世,那一年很短暂,却又很充实,是她前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深深地铭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所以,这一世,轮到她去找他。 是她抓住了这段来自前世的缘分。 她与他之间阴错阳差地转换成了另一种关系,变成了夫妻。这场姻缘始于意外,却渐入佳境。 前世,她唤他王爷,而这一世—— “九遐。” 沈千尘启唇唤着他的字,那么温柔,那么缱绻。 她在笑,于是,他也笑了。 下方的礼部官员见帝后踏上了祭天台,就发出了指示。 于是,从最前方的内阁阁老与宗室王亲们开始,文武百官及其家眷一排排地开始屈膝下跪,犹如海浪般一浪浪地往后滚。 众人全都俯首跪在了地上,神色恭敬,气氛庄严凝重。 下一瞬,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正前方的祭天台上,顾玦与沈千尘携手往中央走去,两人的背影彼此依靠着。 习习清风迎面拂来,他们的衣裳随风泛起温柔的涟漪,如山涧春水,似碧空流云,潺潺流动。 这一世,执子之手,与子同生。 (正文完) ------题外话------ 晚点有二更的番外~~ 番外01帝后(二更) 又是一年七夕节。 弹指间,先帝驾崩已经满三个月了,国丧终于结束了。 这个七夕是国丧后的第一个节日,压抑了许久的京城百姓全都处于一种从牢笼中释放的狂欢中,全都出门放风。 京城的街道上到处都在庆祝七夕节,一条条长街张灯结彩,各式店铺里卖的花灯、扇子、花果、绣品、书画乃至文房四宝大都含有与七夕相关的图案,比如牛郎织女,比如七仙女,比如喜鹊,比如夜月与鹊桥等等,琳琅满目。 七月的白天很热,到了黄昏,天气就渐渐转凉,仿佛陡然间从盛夏开始转入初秋。 因为今天是七夕,所以京城中没有宵禁,即便到了黄昏时刻,还有城外的百姓陆续蜂拥而至,人流如潮,都打算参加今晚的七夕灯会,有的为了做点小生意,有的为了逛灯会、凑热闹。 沈千尘与顾玦自然是后者。 为了应景,沈千尘今天穿了一袭粉色绣喜鹊戏春桃的襦裙,发髻上戴着与襦裙一色的粉色绢花以及桃花形的粉玉珠花,通身皆是鲜嫩的颜色,如三月桃花般娇艳。 两人是微服出来玩耍,顾玦当然也没有穿龙袍,也不是他贯常爱穿的道袍,而是一袭修身的青莲色翻领胡服,勾勒出他挺拔的线条,玄色腰带收紧他劲瘦的腰身,衬得他的身形愈发修长精悍。 顾玦的衣袍上也同样绣着喜鹊,衔着一朵桃花的喜鹊,若是细观就会发现他这身衣裳与沈千尘穿的这一身是配套的。 两人的相貌皆十分出众,万里挑一,无论走到l哪里都会吸引不少人惊艳的目光,不时有人驻足朝他们看来。 夜幕还没降临,但街道上已经十分热闹了,两边都是一些吆喝的摊贩,还有杂耍班子在街边敲锣打鼓地表演起了胸口碎大石。 两人一路走,一路逛摊子、看杂耍,还买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比如团扇、藤球、荷包、梳子、琉璃珠花等等。 走着走着,他们就来到了一个围着不少男女老少的摊位,那摊主热情地吆喝着:“捞金鱼,射木箭,捞到的金鱼,射中的东西都归你。” “五个铜板玩十次。” 此刻,摊子上正有一个孩童蹲在地上捞金鱼,可捞鱼网是纸糊的,一碰水纸网就破了,孩童不服气地试了一次又一次,一无所获。 顾玦见沈千尘多看了两眼,就问:“玩吗?” 沈千尘摇摇头,无奈道:“月影已经够调皮了。” 她家月影越来越调皮了,不仅爱扑蝶,还爱抓鱼,如今沈千尘都不敢在自己的小书房养鱼了,这金鱼要是带回去,那就是猫的玩具,可怜见的。 沈千尘往前又走了两步,随意地从摊位上拿起了一个小弓,另一只手掏出五个铜板给了摊主,然后转头笑眯眯地问顾玦道: “你想要什么?” 她这话里的意思旁人都听出来了,是她打算自己来射箭,让她的夫君选想要的东西呢。 围观的路人听着觉得有趣,这对小夫妻怎么倒转过来了。 一个身形丰腴的中年妇人好心地劝道:“小娘子,他这弓弦松,箭射不远,你还是让你家相公来吧。” 说话间,中年妇人目光明亮地上下打量着顾玦,觉得这小青年真是好看,传说中的那什么宋玉应该也就这样了吧。 其他人也在起哄地附和着:“是啊,小娘子,让你男人上。” 顾玦的眸光微微荡漾了一下,唇角勾了勾。“你男人”这称呼还真是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街道上的其他人见这里有热闹看,也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 沈千尘随意地用手指弹了下小弓的弓弦,她当然知道这弓不容易射准,不止是弓弦松,箭射不远,还有摊主所用木箭的尾羽也是做了手脚的,所以射出的箭准头也不行。 这都是这些摊主常用的把戏,来玩的人也都是图个乐子而已。 沈千尘微微一笑,小下巴一昂,带着几分傲娇地说道:“我自己来。”心里想的是杀鸡焉用牛刀。 “九遐!”她眨巴着凤眼催促他快选,尾音娇滴滴的。 顾玦随意地扫了一眼前方的货架,抬手一指:“就那把折扇吧。” 折扇插在一个竹筒里,照游戏规则,沈千尘要一箭射倒竹筒,才算是“中了”。 “好。”沈千尘兴致勃勃地开始拉弓搭箭,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娴熟,旁边的人一看就觉察出几分不同凡响的气势。 “嗖——” 那支木箭软绵绵地射了出去,没到货架就开始在半空中下坠,与那把折扇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大部分人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毕竟,来这种摊位玩耍的人基本上都是没什么收获的居多,否则,摊主靠什么赚钱呢? 众人喝了一阵倒彩,又有人开始起哄着、怂恿着让顾玦上。 对此,顾玦不搭腔,沈千尘也同样不搭话,从容地继续射了第二箭。 第二箭比第一箭射得更远,也离竹筒更近了,只差一寸而已。 其他人发出遗憾的惋惜声,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很近了,小娘子,你再使把劲儿。” “小娘子,我看你还是别射那把扇子了,射那面铜镜好了,铜镜大,肯定能射中。” “对对,或者,那个梳妆匣子也不错。” “……” 摊主与围观者都以为沈千尘的第二箭只是巧合,唯有顾玦知道这丫头的下一箭就该中了。 “嗖!” 第三箭明显比前两箭射出时,更凌厉了,在半空中的轨迹也更平稳,箭尖稳稳地对准了竹筒的中央。 “啪嗒”一声,竹筒倾倒,里面的那把折扇也掉了出来。 “中了,射中了!” “这小娘子射中了!” 围观者比沈千尘还要兴奋,鼓掌欢呼起来,掌声不断。 区区一把折扇也不值钱,摊主也是笑嘻嘻的,双手把折扇递给了顾玦,赞道:“公子,尊夫人的箭法可真高明!” 摊主只是说好听的场面话,顾玦却是应得一本正经:“确实。”他的小姑娘一向厉害。 沈千尘正在兴头上,又问顾玦道:“你还要什么?” 顾玦很配合地又指了一样东西。 这一次是一个画着喜鹊的面具。 沈千尘美滋滋地点了点头:“正好,你一个,我一个。” 于是,她的第四箭射了一个面具,第五箭也射了一个面具,两个面具是一对。 如果说,一次是巧合,那么两次、三次,像这样连中三箭就不是巧合了。 周围的围观者霎时哗然,赞美声、惊叹声以及呼朋唤友声此起彼伏,摊位周围的人更多了。 “公子,这是两个面具。”摊主把那一对面具也给了顾玦,简直欲哭无泪。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原来这娇滴滴的小娘子竟然是一个射箭高手,难怪她直接问她夫君想要什么。 人群中,不少人对着这对小夫妻指指点点,已经有人放飞思维地编起了故事,觉得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应该是个有百步穿杨之能的武林高手,而这个看似矫健的青年说不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否则哪有夫君使唤自家娘子射箭的。 沈千尘兴冲冲地给顾玦戴上喜鹊面具,又给自己也戴上了另一个面具,然后拉着他的手快步离开了。 “走吧。” 剩下的五箭她也不射了,反正她玩够了。 后方的众人还在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围在摊位上没有离开,也有人兴致勃勃地也掏出五个铜板去射箭。 沈千尘拉着顾玦蒙头往前走,走了五十来丈后,蓦地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她口中逸出一阵清脆愉快的笑声,笑得不可自抑。 “文弱书生……”她止不住地笑着,想到方才竟然会有人以为顾玦是个文弱书生,就觉得好笑。这笑话实在是有趣。 喜鹊面具挡住了她的脸庞,只露出了一对亮若星辰的凤眼,乌黑的羽睫尤为浓密纤长。 此时,面具后的凤眼笑成了一弯月牙,瞳孔中,艳光流转。 只这一双笑眼就看得顾玦移不开眼,心底骤然间生起一股独占欲。 他希望这双眼眸只看着他。 他希望她永远在他的视野中…… 忽然,顾玦的心头闪过了什么,莫名地联想到了上个月在天坛时她说的某句话。 他眸光闪了闪,意味深长地含笑道:“我好像也挺‘护食’的。” 下一瞬,沈千尘的笑声倏然而止,凤眼瞪得大大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长睫一动。 然后,顾玦就看到她的耳朵一点点地红了起来,红晕蔓延而下,连修长的脖颈也变成了淡粉色,一直消逝在领口…… 顾玦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微微倾身,想挑开她的面具,看看她的脸颊…… 沈千尘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强势地拖着他往街边的某间茶楼走,道:“我们去茶楼坐坐。” “好。”顾玦清冷如醇酒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透着丝丝缕缕的笑意,回荡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沈千尘感觉有种被他看透了心思的羞赧,心脏砰砰乱跳,耳朵也烧得更热了。 当她进了茶楼又揭下面具时,整个人已经恢复如常,脸不红、心不跳地叫了一壶茶和两碟点心。 顾玦也取下了面具,放在她的那个面具旁,面具上的两只喜鹊并排放时,鸟喙对着鸟喙。 沈千尘的心脏又是一跳,旋即移开了目光,扫视着茶楼的大堂。 茶楼中,坐了不少茶客,其中有一半以上是着纶巾直裰的读书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周围的七八桌似乎都是相识的,七嘴八舌地侃侃而谈。 听他们的口音来自天南地北,显然应该是来京城赶考的举子。 沈千尘时常去御书房,所以也知道今年的春闱因为顾琅驾崩而耽误了,会试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这六七月的天气又实在是太热了,举子们怕是撑不住,于是内阁与翰林院商议后,干脆提议把今年的春闱变为“秋闱”,所有滞留京城的外地考生都可以借住在国子监,包吃包住。 起初,沈千尘也就是一边喝茶,一边打量了一下环境,直到“新帝”这两个字钻入她的耳中,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新帝登基,下旨减赋税,百姓今年也是有福了。”一个清瘦的青衣举子举杯叹道。 有人附和,有人不置可否,也有人反对:“不过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而已。” 一个蓝衣举子神色间颇不以为然,嗤笑道:“新帝刚一登基,就贸贸然地下旨募兵,怕是个穷兵黩武之人,没准过不久大齐就要与他国开战了。” 没人想打仗,说到“开战”这个话题,众学子的面色皆是凝重。 另一个着茶色锦袍的学子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新帝这是居安思危,总好过‘上一个’,在位不过几年,贪墨吃空饷,穷奢极侈,这要是此刻真有敌国出兵来袭大齐,我大齐岂不是无兵可用,成了待宰的羔羊?!” 蓝衣举子也不服气,正色道:“如今四海升平,赤狄刚平,蔺国元气大伤,南昊且自身难保,哪有余力进犯我大齐。” “一码归一码,吃空饷是军中将士贪墨,该治,这个时候募兵却是过犹不及,养兵耗的是国库,而百姓也都需要壮丁养家糊口!” “……” 蓝衣举子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募兵的害处,另一边支持新帝的那一派学子也不服气,两方人你来我往,谁都不服谁。 空气里火药味十足。 说到激动处,那个蓝衣举子愤然拍案道:“我敢说,这次会试定会有论囤兵这一题。” 他的意思是,新帝才刚刚登基,这是由他治理下的第一届会试,新帝肯定会十分关注,那么他挑第一批进士时,肯定会挑选那些个符合他政见的读书人。 现在,朝中的文臣全都是前两朝留下的老臣,从这一届会试开始挑的新人才是新帝日后要培养的班子。 其他学子们面面相看,皆是若有所思,觉得对方说得也不无道理。 蓝衣举子冷笑了一声,露出几分自命清高的味道,朗声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吾等读书人读书科举也是为了百姓,为了一展抱负,让我违背心意逢迎新帝,实非我所愿。我也做好了今科落榜的打算。” 说完,他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仰首把杯中的茶水饮尽,既豪迈,又无奈。 其他举子们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少顷,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举子皱着眉头叹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若新帝如此固执己见,又怎么能够让大齐昌盛!” 沈千尘一边喝茶,一边听着他们讨论,听得兴致勃勃,连顾玦给她添茶都没留意。 反正顾玦往她嘴里喂什么,她就吃什么,偶尔又举杯喝两口温茶润嗓、去味。 她自然也不会留意周围其他妇人对着她投以艳羡的目光,觉得这对小夫妻肯定是国丧后刚刚新婚,这么蜜里调油的。 沈千尘凑到顾玦的耳边,好奇地压低声音问他:“他们猜对没?” 这个问题关乎科举的考题,绝对不能让旁人听到,因此沈千尘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嘴唇几乎碰触到了他的耳朵。 顾玦的耳朵微不可见地轻轻颤了颤,连右手的尾指也随之屈了一下。 他没看她,也没说话,沈千尘还以为他没听轻,正想再重复一遍,顾玦动了,也把唇也凑到了她的耳边,气息随之吹了上去。 “你想知道吗?”他笑问。 ------题外话------ 明早见~~ 番外02卖题(一更) 沈千尘微启唇,还未出声,旁边的那些学子们又争执了起来,各执己见。 “李兄,周兄,二位所言未免偏颇。且不说会试的考题到底如何,只说募兵利大于弊这一点,敝人就不赞同。” “有道是,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我大齐有今日的安宁,正是无数将士以生命与血肉为代价换来的。” “国无兵,等于家无门,这不是敞开大门,等着强盗上门吗?!” “新帝方登基,就能发现军中吃空饷的弊端,并雷厉风行地下旨加以整治,可见新帝是个耳聪目明、胸有沟壑之人。” “……” 他们说得热烈,沈千尘听得有趣,她最喜欢听人夸顾玦了。 她抿唇一笑,抬手招来了小二,又点了一壶解暑的雪泡梅花酒。 “胸有沟壑?!”那个身着蓝袍的李举人却是再次嗤笑,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你们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这句话就差直说他们读书读傻了。 李举人勾出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冷笑,接着道:“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吗?五月时,新帝才刚登基,就当朝罢免了一个御使。” “自古以来,御史执掌监察,既纠察百官,也规劝天子,为的是避免天子偏听、偏信。” “新帝刚一登基就如此独断专行,御使直言上谏,他不仅不听,反而逼得御使在金銮殿当众撞柱,满朝哗然。可结果新帝觉得御史以死相逼乃是以下犯上,不仅罢免了那名御史的官职,还用武力镇压百官,令百官皆是敢怒不敢言。” 李举人说得是义愤填膺,情真意切,声音也越来越高亢,几乎让人以为他当日也在金銮殿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在场的大部分学子们都来自外地,因此他们的消息来源有限,此前根本不曾听说这些事,震惊有之,好奇有之,唏嘘有之,义愤亦有之。 “李贤弟,你说得是真的?”那个四十来岁、留着山羊胡的周举人蹙起了眉头,问李举人道,“不知道那位御史是何人?” 李举人一派坦然地挺了挺胸,正色道:“这么大的事又岂是我空口白牙可以胡编乱造的!” “那位御史姓季,名讳我也就不说了,你们尽可以去京城打听。” “哎,季大人也是可怜,一辈子为官清廉,弹劾了不少贪官污吏,一片忠胆义肝,只因为几句忠言直谏令得君心不悦,以致引来大祸。新帝不仅将其革职,还令季家三代不得科举!简直是杀人诛心!” 李举人这么一说,不少学子们都心有感触。 他们都是读书人,寒窗苦读十年,都是为了考科举,可是新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三代人的希望全都掐灭了。 周举人愈发感慨,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唏嘘道:“听闻新帝逼宫夺位,也难怪更加尚武。”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压抑凝重起来。 不少学子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有的人多少被这两人说动了,也有的人对季御史的事抱着怀疑的态度,觉得还是得去打听这位季御史的事再作评价。 沈千尘又往顾玦那边凑,悄声与他咬耳朵,笑道:“这位李公子的消息可真灵通,连朝上发生了什么也都知道。” 她眯了眯眼,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李举人与周举人之间来回扫视了一下。 这些人做得未免也太明显了,故意在这些学子之间散播谣言,带动风向,令他们对顾玦产生偏见。 这李举人与周举人背后的指使者到底是谁,显而易见。 季明志被罢了官,季家又被罚三代不得科举,看来季明志和他背后的“那个人”既不服气,也不死心呢。 也是,从前顾琅在位的时候,除了对顾玦格外防备外,他对于其他臣子都是颇为容忍,甚至是一种放任的态度,只要朝中没出大事,顾琅就可以粉饰太平。 如此长年累月地下去,也就把康鸿达一党的武将以及以韦敬则为首的文臣养得越来越贪婪了,一个个仿佛血蛭般贪婪地吸取着朝廷的血肉。 这些人过惯了从前的舒心日子,由奢入俭难,现在当然也不会希望有一个太过强势的君主压在他们头上,所以一门心思地想要压制顾玦,想让顾玦有所退让。 沈千尘眸光微冷。他们还真是打了手好算盘。 这时,小二笑容满面地为两人上了雪泡梅花酒,白瓷酒壶是放在一碟碎冰里呈上来的,从酒水到酒壶全都冰凉凉的,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沈千尘给顾玦倒了一杯酒水,递给他,小声地叮嘱道:“最多三杯。” 这雪泡梅花酒不是什么烈酒,不过是浸了梅花瓣的糯米甜酒而已,所以顾玦也能小酌几杯。 顾玦接过了酒杯,抿了一口雪泡梅花酒,扬了扬眉。 这种甜酒对于常年在军中的顾玦来说,几乎不能称之为酒,只能算是一种果子露,不过倒是挺适合姑娘家喝的。 他见沈千尘的杯子空了大半,就给她添了酒水。 沈千尘的目光朝隔壁桌那个霍然站起身的青衣举子望了过去,青衣举子环视四周,正色道:“官家登基才两个多月,为百姓免赋税、查军中贪腐,种种举措,可见官家有心肃清吏治,一正风气。” “不该啊。” 他并不觉得新帝顾玦是个听不进谏言的暴君。 有人点头,也有人摇头,这些学子七嘴八舌地辩论了这么久,依旧争执不下,谁也没法说服另一方,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坚持。 沈千尘勾了勾唇,信手拿起了酒杯,又喝了两口凉爽甘甜的酒水,觉得这些读书人中也还算有几个眼明心亮的聪明人。 照理说,韦敬则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也算阅人无数了,怎么还不如这么个与顾玦素不相识的书呆子呢,顾玦可从来不是那等子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沈千尘再次把酒杯放到唇畔时,感觉到身边的男子又朝她这边凑了过来,他的薄唇再次“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垂,轻声道:“我最近让吏部安排官员进京述职。” 沈千尘眨了眨眼,眸光一动,她也知道这件事。 顾玦明面上下旨让官员进京述职,但其实他也有改革体制、精简官员的意图,只不过,现在其他人都只以为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述职”。 光是“述职”,其实就已经让朝中不少人的心里直打鼓了。 所以,韦敬则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就挑这个时候开始闹。 现在恰逢会试,京城里多的是读书人。自古以来,学子们往往自视甚高,清高又意气,因为没经过什么风浪,他们往往有些过分耿直,这些人向来都是最容易被煽动的那一类人。 紧接着,李举人也站了起来,对着青衣举子鼓掌道:“宣兄真是好口才。” 他约莫是太激动了,身子恰好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咯噔”的声响,一下子引来更多好奇的目光,连大堂中的其他茶客们也朝这些读书人看了过去。 李举人与宣举人四目相对,不以为然地昂起了下巴,道:“宣兄,你对今上如此维护,看来对于‘屯兵’这一题该如何作答,你应该已经心里有数了吧。” 李举人这句话乍一听莫名其妙,可是,联想他此前曾经提及今年会试定会有论“屯兵”这一题,他这话中透的意思就显得意味深长了,等于是在说宣举人是为了功名才一味媚上。 对于这些自恃清高的读书人来说,这已经是一种很严重的侮辱。 “……”宣举人的脸色霎时间涨得通红,神情羞愤。 周围的不少学子们都对他投以异样的眼神,或审视,或轻蔑,或恍然大悟,或摇头叹气…… 沈千尘也皱起了眉头,看向李举人与周举人的目光含着不悦。 她讨厌他们说顾玦不好,这一个个还有完没完了! 要不是顾玦还在这里,她都想冲上去,用她的针好好教训一下这些造谣生事、上蹿下跳的家伙。 虽然顾玦觉得小丫头气呼呼的样子就像一只磨爪霍霍的小奶猫,很可爱,但是见她动怒,他会心疼,他立刻就抬手抚平了她的眉心,又给她添了酒水。 李举人把宣举人堵得无言以对,心里还颇为痛快。 他扯了下唇角,勾出一抹自得的弧度,感觉自己仿佛在这场对今上的口诛笔伐中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他徐徐地环视四周,享受着其他人追捧的目光,一派泰然地对着其他人拱了拱手,也请他们发表看法:“王兄,刘兄,你怎么看?” 王举人:“……” 刘举人:“……” 当李举人的目光掠过隔壁桌的顾玦时,见顾玦气度不凡,也有几分读书人的优雅清高,就笑着问道:“这位兄台以为如何?” 对他来说,顾玦沉默,也等于是认同。 顾玦又喝了一口香气四溢的雪泡梅花酒,修长的手指随意地转了转手里那只小巧的折枝梅花白瓷酒杯,随口问道:“敢问兄台贵姓?” 李举人就拱手答了:“免贵姓李。” 顾玦问了对方的姓,却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笑了笑道:“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与那位季御史素不相识,也实在不好妄议他的人品。” “……” “……” “……” 包括李举人在内的那些学子们全都静了一静,神色微妙。 本来李举人问顾玦是问他对新帝的看法,可是顾玦却把话头转到了季御史身上,乍一听他答非所问,细一想,又让人感觉值得深思。 他们这些人谁也不认识季御史,也不知道五月那日金銮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是真是假,或者说,几成真,几成假。 顾玦动作优雅地又浅啜了一口酒水,不紧不慢地又道:“听闻季御史清廉公正,我对季御史神往已久,可否请李兄帮忙引荐一二?” 他端坐在方桌旁,青莲色的衣袍衬得他白皙的皮肤仿佛羊脂白玉般,唇角含着一抹清浅的笑容,笑容宛如朗朗清风,举手投足之间透着雍容矜贵。 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轻易地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只要他想,也可以轻易让人哑口无言。 李举人被噎了一口,眼眸闪烁了一下,不太自然地干笑道:“兄台误会了,我怎么会认识季御史呢。” 他发现自己现在骑虎难下了,他若是说他认识季御史,那就是帮着季御史谴责新帝; 他若是说他不认识季御史,那么他又凭什么空口白牙地在这里帮季御史鸣不平。 这时,宣举人已经平静了下来,追问道:“李兄,你到底是从何人口中听闻了季御史的事?” “……”李举人哑口无言,神色僵硬。 今天他要是说不出他是从何人那里听到了季御史的故事,那他就是“偏听偏信”。 李举人目光游移了一下,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此事关乎朝堂政事,我也不好说此人的名讳,总之,季御史撞柱、被罢黜以及三代不得科举都是确有其事。” 顾玦拿出了方才沈千尘赢来的那把折扇,折扇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然后信手打开了折扇,叹道:“李兄,三人成虎,你还是‘兼听’为好,最怕的就是这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顾玦说话时,吐字清晰,不紧不慢,不高不低,语调中似乎带着一种舒缓悠扬如琴声的节奏,听着让人不由被他牵引,跟着他的思路走了。 宣举人等好几个学子们皆是若有所思。 他们作为读书人,寒窗十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为了专心学业,可当他们到了现在这个高度,只差会试这道关卡时,他们就必须开始关注朝事,历年的会试、殿试不乏议论时政的考题。 李举人冷汗涔涔,只能艰声道:“多谢兄台指教。” 话落之后,他就坐了回去,自顾自地垂首喝茶。 “这位兄台,我瞧你言之有度,”旁边的周举人忽然抬眼看向了顾玦,若无其事地问道,“你也是今年来参加会试的吗?” 谁也没注意到沈千尘在听到这句话时双眼霎时亮了,一眨不眨地仰首盯着顾玦。 顾玦颔首对周举人道:“正是。” 说完,顾玦转头对沈千尘道:“走吧,我们还要逛灯会呢。” 顾玦往桌上丢下一块碎银子,就带着沈千尘一起离开了茶楼。 茶楼内,好几个举人目送他们离开,眼神各异。 沈千尘被顾玦拉着往前走,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外面的天空变成了一片深深的黛蓝色,夜空浮现了一弯淡淡的上弦月。 迎面而来的夜风清凉舒爽,温柔地拂着两人的发丝与衣裳。 两人迎着夜风往前走,顾玦一边走,一边道:“我订了河灯,我们先去铺子拿河灯,再去看灯会、放河灯吧。” 对于顾玦说的话,沈千尘其实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盲目地点头而已,心思其实还在别的事上,眼眸晶亮。 往前走了半条街后,沈千尘见四下无人,轻轻地扯了下顾玦的袖口,娇声唤道:“九遐。” 她抬眼看着他,凤眼微挑,眼尾上翘,瞳孔如那骄阳般炙热而明亮。 她就这么站在银色的月光下,好似一朵绽放的粉莲,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清新迎面扑来,灵动而又娇俏。 “怎么?”顾玦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笑容浅浅。 两人停在了一处巷子口,周围没有别人,巷子的高墙投下了一道深深的阴影,恰好把两人的身影藏在了阴影中。 沈千尘微咬下唇,眼睛更明亮了,问出了一个她好奇了很久却没机会问的问题:“你有考过科举吗?” 在京城乃至大齐,都流传着不少关于顾玦的传说。 其中一则就是顾玦年少时曾经匿名去参加过春闱,那一年,谢文靖是主考官,他当过太傅,也教过顾玦,把顾玦的字迹给认了出来。若非如此,当年顾玦是有机会中头名会元的。 顾玦:“……” 顾玦怔怔地看着沈千尘,好一会儿,才表情古怪地问道:“你听说的是什么样的?” 沈千尘:“……” 沈千尘原本是很好奇的,被他这么一说,这么一看,忽然间,她就觉得很不好意思,眼睫垂下,目光游移了一下。 顾玦看着她这副赧然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他伸手就把她搂在了怀里。 他低低地笑了,似乎认为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沈千尘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的笑声从他浑厚的胸膛里透了出来,与他的心跳声一起震动着她的耳膜。 怦怦怦! 沈千尘已经不知道她听到的到底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心跳,越发不好意思了。 她干脆就自暴自弃地环着他的腰。 须臾,她听到他笑吟吟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我没参加过会试。” 啊?!沈千尘靠在他的胸口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惊愕让她一时忘了赧然。 她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退了两步,抬眼看着他,情不自禁地问道:“真的?” 顾玦忍着笑,确信地点头。 然后,他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我倒是考过秋闱。” 沈千尘又停顿了一下,眼睛又亮了。也就是说,传言也不全都是假的,对不对?! “得了头名解元。”顾玦又道。 沈千尘听得津津有味,同时默默地屈指算了算。顾玦十四岁时有秋闱,所以,他应该是那一年去考的秋闱,再之后,他去了北地,应该也不可能参加次年的春闱了。 沈千尘忍不住好奇地又问了一句:“你用了哪个假名?” 顾玦当然不可能以“顾玦”这个名字去参加科举,否则就露馅了。 其实,她心里也有了一个猜测,那是顾玦常用的一个假名,她就是故意问他,想听他亲口告诉她。 顾玦的眸中浮现一抹怀念的光芒,笑道:“殷九遐。” “殷”当然是殷太后的“殷”。 果然。沈千尘暗暗地窃笑,步履变得更轻快了。 两人去了临街的一家灯笼铺子取了顾玦预定的一篮子河灯。 从灯笼铺子出来时,就听旁边的巷子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音:“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玦与沈千尘循声看去,几步外那狭窄阴暗的巷子里站着一个身穿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对方身形干瘦,微微有些弓背,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们。 顾玦挑了下剑眉,没过去。 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又道:“这位公子,我不是什么歹人,就想跟公子说两句话。” 他朝顾玦走近了两步,同时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确认旁边没有其他人后,这才悄声问道:“公子,你要不要买考卷?”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五个字:“会试的考卷。” ------题外话------ 晚点有二更~ 接下来还有番外,正文没交代完的都会在番外里,要是觉得没看够,就看番外好了,反正时间线是沿着正文下来的,没什么区别。老时间更新。 你们说完结太急?可是在逼宫的时候,就开始收尾。 现在,凰解决了,楚家也解决了,王爷也登基了,王爷强势朝堂不敢乱来,没有后宫千尘一人独大,王爷也不会再有生死大劫了。剧情其实已经非常完整。 其他的都在番外。 番外03妖后(二更) 顾玦:“……” 沈千尘:“……” 夜风习习,风中夹着远处一些路人的笑语声,还有那藏在巷子深处的野猫“喵”地叫了两声。 这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反而衬得周围更加沉寂、空旷。 那中年男子又朝顾玦走近了一步,双方之间相隔不过四步,顾玦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不明。 中年男子的目光始终警觉地扫视着周围,继续道:“公子,寒窗十载苦读,都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只要能提前知道考题,相信以公子的‘本事’,想要中进士,那是轻而易举的。” “公子,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科举,进士是天子门生,新帝对这第一批进士肯定会另眼相看,尤其公子尚且年轻,与新帝年纪相仿,等入朝后,必会受到新帝重要,将来前途无限。” 中年男子舌灿莲花、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通,开始为顾玦描绘起一幅锦绣前途。 顾玦终于动了,这一次,轮到他朝那中年男子走了一步,同时语气平静地问道:“你怎么会有会试的考卷?” 对于中年男子来说,对方的这一步靠近,无异于心动。 成了!中年男子心里得意地暗道,脸上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笑道:“公子放心,卷子肯定没有问题,我们自有我们的门路。” 顾玦定定地凝视着中年男子,似乎在斟酌对方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安静了片刻,才又道:“会试三场,这三场的考卷……” “三场的考题我们都有,”不待顾玦把话说完,中年男子就自信满满地接口道,“包管公子心想事成。” “这价钱……”顾玦眸光闪了闪,似是有些犹豫,又似是清高自持。 对于这些读书人的假清高,中年男子也是见怪不怪了,用右手比了三根手指道:“三千两。” 顾玦凝眸,面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沉吟了一下,缓缓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要怎么相信你给的考题没问题?” 中年男子迟疑了一下,又一次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然后对着顾玦招了招手,脸凑过去了一些,小声道:“这考题是通过皇后的娘家拿到的,肯定没问题。” 顾玦:“……” 沈千尘:“……” 沈千尘也听到了这句话,她原本在看篮子的两盏莲花灯,此刻不由朝那中年男子看了过去,微挑了下柳眉。她努力地绷住了脸,开始后悔自己刚刚没戴上面具了。 顾玦轻笑了一声,颔首答应了:“好。” 顿了顿后,他再问道:“那考题呢?” 中年男子见顾玦要买,笑容变得更加殷勤,一副哥俩好的架势,爽快地说道:“公子今天先付我定金一百两,十天后的酉时三刻,还是此处,我拿考题过来,届时公子再付余款。” 顾玦从荷包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了对方。 中年男子验了银票后,又给了顾玦一块刻着兰花的竹牌作为十天后接头的凭证,然后问道:“公子贵姓?我看公子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我姓殷,殷商的殷。”顾玦答道,“我是北地来的,并州人。” “公子的京话说得真好,不过我与我们京城人还是不太一样。”中年男子随口寒暄,又谨慎地交代了一句,“十天后殷公子记得带上路引。” 顾玦若无其事地应下了。 他心里明白对方如果是真的在卖考题的话,那么这些人势必不会把所有考题都卖给同一个地方的考生,否则,一旦会试结果出来,头几名全都集中在一个地方的考生身上,届时就是傻子也能看出其中有什么问题,势必会引来天下学子对这次会试的质疑。 这卖题的人倒是谨慎。 顾玦静静地目送那个中年男子离开,垂眸又看了看手中的那块竹牌,竹牌不过半个手掌大小,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转着。 他的手指敏捷有力,快速灵巧,仿佛竹牌是他手指的一部分似的,最后被他握在了掌心。 见那中年男子走远了,沈千尘上前两步,走到了顾玦的身旁,问道:“这考卷会是真的吗?” 顾玦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等十天后自然就知道了。” 他没有让暗卫跟上去,生怕打草惊蛇。毕竟对他来说,被骗一百两也不算什么,要是真的有人泄题,那会是一桩震动朝堂、惊动天下的大案。 沈千尘歪了歪小脸,莞尔一笑:“看来这次会试有点意思。” 顾玦收好了竹牌,接着又牵起了沈千尘空闲的那只手,含笑道:“走吧。” 两人按照原定计划去了十刹海放河灯。 当他们抵达时,河道沿岸早就站满了不少百姓,人头攒动,他们全都在放河灯。 月光下,河面波光粼粼,漂浮着一盏盏小巧的莲花灯,随着那摇曳起伏的河水朝远方漂去,灯芯燃着一簇簇火苗,照亮了周围的河面…… 这数以千计的莲花灯映着下方粼粼的水光,一眼望去,比那夜空中的点点繁星还要璀璨夺目,为这七夕的夜晚平添了一道绚烂的景致。 河岸上的人要么赏河灯,要么合掌许愿祈福,有的是情人夫妻,有的是亲朋好友,有的是一家几口,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沈千尘就近挑了一处空地,拉着顾玦一起蹲在了河边,第一件事自然是拿火折子点燃那两盏莲花灯。 她一盏,顾玦一盏。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莲花灯放到了河面上…… 河面荡漾不已,小小的莲花灯在起伏的水面上来回晃动着,随着水流越漂越远,犹如一颗颗闪闪发亮的宝石…… 沈千尘也合掌许了愿,然后用一根尾指勾着顾玦的一根尾指,肩并着肩地站在岸边赏河灯。 偶尔,她轻轻地勾动他的尾指,两根尾指缠绕拉钩,仿佛在做某种无声的许诺,又仿佛要把对方的心永远勾在自己的心中。 他也亦然。 今夜没有宵禁,京城中又有灯会,很多人都打着彻夜狂欢的主意,不过沈千尘与顾玦没打算如此,沈千尘一向不许顾玦熬夜的,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就拉着顾玦踏上返程。 两人是一路漫步回去的,说说话,赏赏灯,偶尔会心一笑……感觉也没走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长安大街。 今夜的长安大街同样很热闹,灯火辉煌,人山人海,因为皇宫前的午门广场上也设了七夕的灯台,跑去那里赏灯的百姓也不少。 “咚!咚!咚!” 前方,忽然传来了阵阵击鼓声,一下接着一下地响起,如雷声阵阵,连绵不绝,从长安大街的一头传到了另一头,街上的路人百姓也都听到了。 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高呼了起来:“有人敲登闻鼓了!” 众所周知,长安右门外设有登闻鼓,从前朝延续至今,根据大齐律例,凡击登闻鼓,相关官吏必须立即受理,并上报给皇帝。 设立登闻鼓的目的是为了让官吏与百姓可以击鼓鸣冤,直达天听。但为防止无端刁民恶意上访,大齐律例规定,如击登闻鼓者无功名、无诰命,先廷杖三十,以儆效尤。 因为击登闻鼓的条件苛刻,所以,很少有人敢以身涉险,凡敲击登闻鼓者多数确有冤屈,才会孤注一掷。 “咚!咚!咚!” 击鼓声不绝于耳,长安大街上随之骚动起来,街上的路人争相告走,神情激动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喂喂,你们知道是谁去敲登闻鼓了吗?” “这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也不怕三十棍把人给活活打死!” “哎,这要不是被逼到了不得已的份上,谁会去敲登闻鼓啊。” “说得是!干脆我们瞧瞧热闹去。” “……” 这些路人越说越觉得击鼓者的身上必有冤情,今天有热闹可以看了。 街上的人群骚动不已,数以百计的好事者蜂拥而来,如海浪般朝长安右门的方向涌去,摩肩擦踵,整条街道越来越拥挤嘈杂。 顾玦与沈千尘彼此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浮现一抹兴味。 这人在七夕节敲登闻鼓,看来没准是“六月飞雪”的冤案啊! 顾玦先给沈千尘戴上了喜鹊面具,然后给自己也戴上了面具,笑道:“走,我们也瞧瞧去。” 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去,走得不紧不慢,闲庭信步。 没一会儿,长安右门外的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众人全都伸长脖子望着登闻鼓的方向。 终于,击鼓声停止了。 “我有冤!” 一个身着天青色布衣布裙的中年妇人举着木槌站在登闻鼓旁,神情激动地高呼道,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首饰,衣裙上还打了几块补丁,瞧着像是家境贫寒之人。 守在登闻鼓旁的判院官简直头大如斗,清清嗓子,好言劝道:“杨太妃,您有这么事,可以递牌子进宫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她又何必在这里敲登闻鼓,这不是平白得罪新帝吗?! 围观之人本来以为这击鼓者是个普通的妇人,不想她竟然是个太妃,不由一阵哗然。太妃什么的不该是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吗,怎么穿的比一个普通的百姓都不如! 杨太妃不理会判院官,高举木槌,又在登闻鼓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咚!” 杨太妃苦着一张脸,形容凄苦地继续喊道:“我要状告继子顾锦不孝不贤,分家时,骗走了大量的家产与银子,求皇上为我主持公道!” 杨太妃可怜兮兮地诉着苦,眼圈发红。 这段日子来,靖郡王府的日子实在太苦了,她为儿子顾铭请封爵位的折子入宫后就如泥牛入海,顾铭一直没能袭爵。 因为之前分家时把七成的家产分给了顾锦,现在郡王府的公中已经没剩多少产业与银子了,一家子几乎连吃饭的银子都快没了,杨太妃只能拿自己的嫁妆不停地补贴府中,加上顾铭又需要银子找人谋个差事,所以,连她的嫁妆也快补贴完了。 事到如今,他们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孤注一掷了。 杨太妃暗暗咬牙,继续以鼓槌敲击着登闻鼓,一下比一下用力。 见围观的人群聚集得越来越多,杨太妃再次停下了击鼓的动作,嗓门也比刚才拔高了三分:“我那继子顾锦与皇后有亲,顾锦之妻沈菀乃是皇后的姨母,皇后徇私,故意包庇、偏帮顾锦夫妇,顾锦不是嗣子,却分走了郡王府七成产业,天理何在!” 说话间,杨太妃的眼睛更红了,眼眶中也浮现了一层泪光,身子气得发抖,瞧着可怜无助。 附近的围观者听着、看着,不免有些同情杨太妃。 所谓“嗣子”,就是有继承权的嫡长子。 身为嗣子,会继承家里的爵位与产业,也要赡养父母长辈,那么分七成产业是理所应当的,可是顾锦是分家出去,又不是嗣子,却拿了七成产业,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便继子与继母之间不如亲生母子,顾锦也未免做得过头了。 人群中也站了一些闻讯而来的学子们,他们也是不赞同地蹙眉,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件事。 显而易见,皇后既然能帮着她姨父分到七成家业,那一定是因为有新帝的支持。 “宣兄,周兄,何兄……你们都看到听到了吧?”李举人背手而立,站在一众举子的最前方,脸上露出几分先见之明的自得,“新帝就是这样,行事全凭喜好,一味包庇皇后。” “我记得,前朝的孝宗皇帝独宠桑皇后一人,不立妃嫔,更因为桑皇后而优待外戚,从来不约束外戚,导致桑家人肆无忌惮,屡屡犯事,却安然无恙,被桑家所害之人无处申冤。” 说起前朝的这位孝宗皇帝,其他学子们皆是若有所思。 这位孝宗皇帝并非昏君,而是一个励精图治、重用贤良、铲除奸佞、废除苛法的好皇帝,还建立了为人称颂的中兴之治,他为帝这一生最为人诟病的一点就是包庇、纵容外戚,其他方面几乎是无可挑剔。 新帝与这位前朝的孝宗皇帝一样,都是后宫只有皇后一人,独宠皇后。 李举人见他们意有所动,叹了口气,又道:“哎,其实季御史之所以会激怒新帝,就是因为在早朝上劝新帝纳妃。他本是从大义出发,一片忠君之心,毕竟朝中也好,后宫也罢,一人独大绝非好事。” “果然,新帝登基才两个月,就已经出事了。皇后的姨丈分家竟分了七成产业!” 说着,李举人的目光朝前方的杨太妃望去,唏嘘地摇了摇头:“可怜可叹,堂堂宗室太妃连身上的衣裳都有补丁,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只能来这里敲登闻鼓了。” 其他学子们的神色更为凝重,数人纷纷开了口: “李兄说得有理!” “外戚横行,乃是大祸之兆。” 大部分人都觉得李举人所言有理有据。 若皇帝真是这样毫无原则地包庇皇后、纵容外戚,那么,外戚横行,朝堂必将不稳。自古以来,由外戚导致的祸乱还少吗?! 杨太妃也听到了学子们的一些议论声,一颗心定了不少,暗道:听那个人的话果然没错。 下个月马上就是会试了,现在京中到处都是来赶考的学子,学子们知道了这件事,定会义愤填膺地谴责新帝徇私不公,而顾玦才刚刚登基,帝位不稳,势必会顾忌这些学子们的看法。 今天因为七夕灯会,这附近人多,最适合造势,是最好的时机了。 ------题外话------ 明早见~~ 番外04御状(一更) “咚!咚!咚!” 杨太妃的右手高举着鼓槌,又继续敲起了前方的登闻鼓。 那么决绝,那么悲怆。 与娇小的妇人相比,大红色的登闻鼓显得巨大而厚重,也衬得妇人越发荏弱。 人都是容易同情弱者的,眼前这一幕看在后方的这些围观者眼里,心里对杨太妃的同情更浓了。 一个个说着顾锦对继母不孝,斥皇后徇私,又可怜杨太妃本该是安享晚年的老封君,却被晚辈欺凌至此。 这些围观者的私议声也传入了后方的顾玦与沈千尘耳中,两人脸上戴着喜鹊面具,从面具后露出的眼眸皆是含着笑。 沈千尘微微踮起脚,凑到顾玦的耳边,悄声与他咬耳朵:“这一出出的还真有意思。” 顾玦接着俯首凑到她耳边,也小声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他们要是再晚些回来,可就错过这出好戏了。 两人看杨太妃这一节戏也唱得七七八八了,手牵着手从人群中走了出去,往午门方向去了。 这边既然敲了登闻鼓,那肯定是要报到天听的。 根本没有人发现顾玦与沈千尘来了又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诸在杨太妃的身上。 判院官头更疼了,好心劝道:“杨太妃,击闻登鼓,可是要杖三十的。” 他是好意提醒杨太妃,杨太妃要是现在赶紧走,那还来得及,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了对方的廷杖三十之罚。 杨太妃当然听得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却没打算走。 她也害怕被杖责三十,可是她觉得她来敲登闻鼓有理有据,现在这里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事态发展呢,新帝为了名声也不会打她的。 杨太妃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抬眼直视判院官的眼眸,正色道:“你不用劝我,我要见皇上,我不能眼看着皇上被奸人蒙蔽了圣听。” 她不说皇帝徇私,只把矛头对准了顾锦与沈千尘。 那些百姓与学子们也是于心不忍,廷杖三十连一个壮汉都受不住,更何况杨太妃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瞧着走上几步就要大喘气的样子。 一片喧哗声中,李举人正气凛然地对着其他学子们又道:“受害者想要伸冤却要被廷杖,实在是不公!” “各位兄台,太妃为求公正,不惜铤而走险,奋力一搏,如此精神也是可赞可叹,吾等今天既然在此,就不能让这等不平之事发生。” “小弟有一个提议,不如我们联名为太妃担保如何?” 他这么一说,好几人也是有所触动,纷纷点头,感动于杨太妃的宁折不弯。 在一片赞同声中,也有人提出了质疑:“李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现在也还只是太妃的一面之词,孰是孰非,还不好说。” 说话的是宣举人,他身旁的另一个方脸举子也是附和道:“宣兄所言甚是,宗室分家照理说应该也会有宗令和其他王亲见证才是,皇后偏帮其姨丈,那其他宗室王亲呢?” “联名担保绝非小事,还是应该慎重才是……” 这些举子说着就又争执了起来,有人支持联名单担保,有人嘲讽宣举人他们怕事,有人犹豫不决。 他们还没争出个所以然来,裴霖晔就带着几个锦衣卫来到了长安右门。 “太妃,皇上有请。”裴霖晔对着杨太妃伸手做请状。 杨太妃闻言欣喜若狂,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鼓槌,昂首挺胸地说道:“走吧!”她压抑着心底的雀跃,告诉自己,这才是第一步而已。 两盏茶后,杨太妃就被裴霖晔带到了华盖殿外。 裴霖晔进殿去通传,让她在外面等着。 这一等就是足足半个时辰,等得杨太妃两脚发麻,精疲力尽。 当杨太妃几乎要怀疑顾玦是不是在戏耍自己时,却看到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从宫门的方向匆匆地往这边来了。 很显然,这三位大人是被顾玦临时宣进宫来的。 三位大人其实心里憋着一股子火气,这大晚上的,好不容易可以歇下了却被临时宣进了宫,谁会高兴啊。偏偏杨太妃敲了登闻鼓告御状,按照律法,皇帝就得受理此案,连皇帝都被扰得不能歇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哪里有抱怨的立场。 今天这架势已经不仅仅是天子亲审,也同时是三司会审了。 杨太妃心里暗暗地松了半口气:有这三位大人在场做见证最好,对她更为有利。 紧接着,杨太妃、刑部尚书等人就进了华盖殿的正殿,殿内点着一盏盏灯笼,把里面照得亮如白昼。 顾玦与沈千尘就坐在正前方的主位上,两人还穿着之前出宫时穿的衣裳,只是除下了面具。 “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杨太妃与其他三人一起给顾玦夫妇行了礼。 屈膝的同时,杨太妃不着痕迹地扫了顾玦一眼,顾玦闲适地坐在金漆龙椅上,一头墨发随意地半束在脑后,目光幽邃清冷。 当杨太妃的目光不小心与他四目相对时,就感觉到对方居高临下的目光中透着一种莫名的威压,一瞬间,她整根脊柱上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心口发紧。 这个时候决不能露怯。杨太妃在心里告诫自己,骄傲地把脖子一梗,又去看坐在顾玦身旁的沈千尘,恨意与憎恶霎时间从心底涌了上来。 杨太妃最厌恶的人就是沈千尘了。 从前,沈千尘没有嫁给顾玦时,顾锦、沈菀夫妇俩一直“听话”得很,可自从沈千尘与顾玦成亲后,顾锦一家子就跟找了靠山似的,越来越不把她这个继母放在眼里。 杨太妃保养得当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掐着掌心,想起了前几日她去找顾锦借银子却被沈菀赶了出来的事。 她这辈子还从不曾这样被人扫地出门过! 杨太妃又羞又恼又恨,觉得顾锦与沈菀就是因为仗着有沈千尘这个皇后撑腰,才敢这么对自己!! 哼,这个沈菀不过头不会下蛋的母鸡,连儿子都生不出来,他们家也就一个小丫头片子凭什么继承郡王府七成家业,这些银子本来就都应该是自家孙子的。 杨太妃越想越是理直气状,暗骂顾锦当初卑鄙无耻,趁人之危。 杨太妃心里憋着一口火气,忍不住就阴阳怪气地说道:“皇后娘娘怎么会在这里?” 她这句话已经近乎一种以下对上的质问。 诚然沈千尘也确实不该出现在外廷的华盖殿,刑部尚书等三位大人心里也是惊讶的,只是没人傻得去跟新帝计较这点罢了。 沈千尘悠然饮茶,唇畔噙着一抹浅笑,优雅从容,似乎杨太妃根本就没映入她眼眸。 杨太妃还想说什么,下一瞬,前方传来了顾玦冷淡而不失威仪的声音:“凡敲闻登鼓者,杖三十。” 顾玦略一挥手,两个高大威武的锦衣卫就进了华盖殿,气势汹汹地逼近杨太妃。 杨太妃吓得差点没退了一步,眼神闪烁地脱口道:“住手!” 话音才刚落下,判院官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杨太妃身旁。 他双手呈着一道折子,禀道:“皇上,外面的举子们刚刚联名上了请愿书,请求免除杨太妃的杖责。请愿书在此。” 一个中年內侍接过那封请愿书呈给了顾玦。 杨太妃松了一口气,面色稍缓。 顾玦拿起那封请愿书只扫了一眼,就随意地把它丢在了案上,然后淡淡地下令道:“拖下去,打。” 杨太妃:“!!!” 杨太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眸瞪得老大:“为什么?!” 为什么顾玦可以全然不理会举子们的请愿书,他就不怕犯众怒吗?! 沈千尘低低地轻笑了一声,她的笑声并不特别响亮,但在此刻空旷寂静的华盖殿中,却显得分外的清晰,甚至有种绕梁三日的效果。 “请愿书而已?太妃莫把它当作是太后的懿旨了吗?”沈千尘一边说,一边放下了茶盅,动作优雅,举止大方,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从容自若的气度,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却仿佛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合。 杨太妃:“……” 沈千尘不紧不慢地说道:“举子们有什么资格来动摇圣意?” “他们说的对,皇上采纳,那就是请愿书。他们说的不对,那就是一张废纸罢了。” “太妃以为呢?” 杨太妃差点被沈千尘这种理所当然的嚣张态度气得吐血了,喉头微甜,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道:“皇上难道就不理会民意了吗!就不怕会失了民心吗?!” 沈千尘嫣然一笑,轻描淡写道:“太妃,律法高于一切。” 凡敲登闻鼓者先杖三十是写在大齐律法里的。 顾玦也不说话,眉眼含笑地看着他的小姑娘,他最喜欢她这副伶牙俐齿的模样了,活泼得紧,她这个年纪就该这么活泼才对。 杨太妃气得脸都涨红了,事情都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容不得她退了。 她深吸一口气,振振有词地又道:“皇后娘娘,你既然知道律法高于一切,就该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规矩礼数不可废。” “这里是外廷,皇上在此,娘娘有什么资格在此狂言?” 她番句话等于是在斥责沈千尘后宫干政了,听得刑部尚书等人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忍不住就去打量帝后的神色,却见顾玦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径自饮茶,似乎根本没听到。 沈千尘不怒反笑,甚至于,她的笑容还深了三分,眼眸微眯,好似一朵娇艳夺目的玫瑰倏然绽放。 每个人都知道玫瑰是带刺的。 “太妃都能说,我为什么不能说?”沈千尘反问道。 她没再给杨太妃说话的机会,直接下令道:“带下去,先杖三十再来说话。” 沈千尘在笑,顾玦也依旧在笑,从头到尾他都是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沈千尘。 刑部尚书等三位大人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新帝对皇后实在是太纵容了。 两个锦衣卫一点也不客气地钳制住了杨太妃,强势地把人往殿外拖去。 “放开我!放开我……”杨太妃一边挣扎,一边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她那点力气在锦衣卫跟前根本就不够看,三两下就被人拖出了华盖殿。 大理寺卿想了想,还是试着为杨太妃求情道:“皇上,靖郡王太妃也是宗室一员,杖责三十是否太重?臣不如先问询一下她到底有何冤情。” 大齐律例规定击登闻鼓者先廷杖三十,是为了防止无端刁民恶意上访,只要杨太妃证明自己事出有因,那么免除杖责也算合理。 顾玦淡淡地把方才沈千尘说的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律法大于一切。”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眼角抽了一下。说穿了,律法与情理到底孰轻孰重,也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 顾玦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亏你还是大理寺卿,掌刑狱案件审理,位九卿之列,你对律法的敬畏竟然还比不上皇后。” 大理寺卿:“……” 话说到了这份上,大理寺卿也只能识趣地作揖道:“是臣失言,谢皇上提点。” 既然新帝有心给杨太妃也个教训,那么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胳膊扭不过大腿,也没法再劝了。 顾玦从高高的御座上看着下方的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进入正题:“既然靖郡王太妃告御状,那么朕自然会好好审,给她一个交代。” 三位大人干巴巴地赞了句“皇上英明”,心里隐约有了种直觉,今夜还有的闹腾呢。 “裴霖晔,”紧接着,顾玦又吩咐裴霖晔道,“让锦衣卫去外面叫四个举子进来旁听。” 裴霖晔立刻领命而去。 接下来,华盖殿内就静了起来。 殿外夜色如水,只听一下下的杖责声以及杨太妃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传了过来,还夹着锦衣卫干巴巴的报数声:“三、四、五……” 大理寺卿等三位大人全都不说话,默默地垂首站在一列等着。 他们大理寺、刑部以及都察院都时常接触犯人,杖责什么的也是见怪不怪,只是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听到女子的尖叫声还是让人有些心里发憷,感觉像是有女鬼要来索命似的。 这里最惬意的人大概就是顾玦与沈千尘了,两人自得其乐地喝茶茶,吃吃点心,仿佛外面的惨叫声不过是助兴的丝竹声似的。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当三十数完后,殿外就陷入一片死寂,夜风习习,偶尔吹入灯火通明的华盖殿中。 大理寺卿心里几乎怀疑起杨太妃是不是被那三十大板打得丢了性命。 就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中,裴霖晔以及几个锦衣卫带着四个举子进了殿。 这四人从年纪、相貌、气质到衣着打扮各不相同,彼此之间也很生疏,似乎是素不相识的。 四个举子站到了正殿中央,局促紧张地对着顾玦作揖行礼:“参见皇上。” 身为读书人,每个人都梦想过有朝一日可以通过会试,再进宫参加殿试,金榜题名,有机会为朝廷、为天子效力。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第一次进宫,第一次面圣,竟然会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敢抬头去看龙椅上的新帝,生怕自己的举止不妥。 “平身。” 一道清冷平和的男音自前方响起,青年的声音很年轻,很清澈,有着上位者特有的沉稳、坚定。 站在最右侧的宣举人觉得这个声音听着很耳熟,他确信他在哪里听过。 没错,而且就是在最近。 宣举人与另外三个举子同时直起了身,其他三人依旧垂首不敢看顾玦,唯有宣举人大着胆子朝顾玦的方向瞟了过去。 他本来只打算看一眼的,但是,当他的目光对上一张俊美非凡的面庞时,呆住了。 那个相貌宛如谪仙的青年太眼熟了,尤其宣举人在一个时辰前才刚见过对方,对方的身上也还穿着之前在茗芳茶楼里时的那一袭青莲色胡服。 还有,连此刻坐在青年身旁那名芳华正茂的女子也错不了…… 是他们! 宣举人身子剧烈地一颤,先是震惊,随即是惊喜。 他今夜在茗芳茶楼里偶遇的这对年轻夫妇竟然是帝后! 这一瞬,他的耳边不由想起了青年在茶楼里说的那些话:“……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怦!怦!怦! 他的心脏越跳越快,仿佛快要从心口跳出来了,心里的各种感觉最后凝聚为一种名为崇敬的情绪。 忽然间,他就对这位新帝更有信心了; 忽然间,他就明白他为什么会被锦衣卫挑中出现在这里了,明明他根本就没在请愿书上留名。 他咬紧了牙关,心里知道利害,所以哪怕认出了顾玦,也什么都没说。 宣举人那短短一瞬间的神情变化没逃过顾玦的眼睛,顾玦对着他含笑点了下头。 其他举子们得见圣容,也都不敢随意开口说话。 顾玦把玩着今天沈千尘刚送他的礼物,也就是那把折扇,随意地扇了两下折扇,开门见山地说道:“刚刚,朕看到了你们上的请愿书,知道各位在为了靖郡王太妃请愿,所以,就让你们也过来听审。” “大齐律有云,凡敲登闻鼓者,先廷杖三十,你们身为举人,寒窗苦读多年,也都是学富五车之辈,不会不知吧。” “律法不一定合理,可以修改,却不可轻易豁免犯法之人,否则就不能以儆效尤。” 说穿了,律法是为了对内维持秩序,是用以威吓世人,让世人不敢触犯律法,如此国家才能安稳。 除了宣举人外的另外三个举子们都有在请愿书上留名,此刻被顾玦说得十分惭愧。确实,若是人人犯法后,都来求情求赦免,那律法何用?! 其中一个四十出头、面貌斯文的举子大着胆子说道:“学生谢皇上指点,受益匪浅,定铭记于心。” 说话间,一个高大的锦衣卫进来了,他的身后两个內侍抬着一个担架,病怏怏的杨太妃就躺在担架上,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眼眶红通通的,嘴唇微微颤颤的。 她就像是一朵快要谢了的残花又经了一番风吹雨打,眼看着就要从枝头坠落了。 三十杖打下去可不轻,杨太妃此时根本就起不了身,无力地卧在担架上,当担架落地时,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身子一颤,似乎是碰到了伤处。 那高大的锦衣卫对着顾玦抱拳禀道:“皇上,杨太妃已经受廷杖三十,太医已经给太妃瞧过,也上了药。” ------题外话------ 有二更 番外05诬告(二更) 殿上的其他人也都知道裴霖晔这番话其实是说给他们听的,是在告诉他们杨太妃是遭了点罪,但性命无虞,新帝没打算要她的命。 顾玦左手的食指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叩动了两下,对着躺在担架上的杨太妃道:“太妃,你可以说了。” 杨太妃:“……” 被杖责了三十的杨太妃心情与之前已经是大不相同了,之前有多么自信张扬,现在她就有多么忐忑惶恐。 她被那实打实的三十大板打怕了,对那个人说的话也产生了质疑,此刻心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那个人可没说她会挨打啊,他口口声声地说顾玦为了顾全他天子的名声,必然不会下令杖责她的。 此前,杨太妃也觉得对方说得有理,三年前安乐侯在宫宴中喝醉了,发酒疯,君前失仪,本该杖责二十的,可先帝顾琅为显示他的宽容,轻轻放过了。 杨太妃犹豫之间,就听顾玦又道:“你不是要告御状吗,不告了?” 顾玦优雅随性地轻轻扇着折扇,神态间带着几分饶有兴致,几分居高临下。 这一瞬,杨太妃感觉自己仿佛一只卑微的蝼蚁,可以被人轻易碾压…… 她死死地握紧了拳头,眼眸里明明灭灭,最后还是把那一丝踌躇、惶恐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不能退了。 她都已经挨了三十杖,现在退岂不是白挨了这顿打,前功尽弃?! 现在退了,就拿不回那万贯家财,拿不到爵位,更会让自己成为京城的一则笑话! 告,怎么能不告,这御状必须要告。 心里打定了主意,杨太妃虚弱却坚定地开口道:“臣妇要告。” 杨太妃躺在地上的担架上,看不到殿外,全然没发现殿外又出现了几道身影,两个锦衣卫带着两个容貌有三四分相似的华服男子往华盖殿方向走来。 在正殿左侧站成一列的礼亲王、刑部尚书等四人却看到了,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很快,两个华服男子就走到了正殿外的屋檐下,并肩走了进来。 年长的那个二十五六岁,着紫色直裰,相貌俊逸,未语先笑,气质磊落洒脱;年纪轻些的那个二十来岁,五官也十分俊朗,只是略略发福的身形以及闪烁不定的眼神让他显得不够挺拔。 这对兄弟正是顾锦以及杨太妃的亲子顾铭。 “皇上,顾锦与顾铭带到。”其中一个小胡子锦衣卫对着顾玦抱拳禀道。 顾锦神情坦荡,落落大方,而顾铭的形容中却有一丝忐忑,尤其是当他发现杨太妃躺在担架上虚弱的样子时,目光中的忐忑更浓了。 母妃竟然被杖责了,难道…… 顾铭垂眸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杨太妃,杨太妃对着他微微点头,意思是一切如计划进行。 顾铭却不能放心,惶惶不安地站到了杨太妃的担架旁,猜测着新帝宣他觐见到底是为何。 杨太妃因为儿子的到来变得更坚定了,咽了咽口水,接着道: “臣妇要告继子顾锦分家时,欺负幼弟,对继母不孝,不是嗣子,却分走了七成家产。” “告皇后因为顾锦与她有亲,就偏帮包庇,任顾锦欺负孤儿寡母。” “告皇上您纵容皇后,偏听偏信,因皇后一人之言,令我靖郡王府的爵位至今空悬。” 她心里是真的恨。 为了儿子顾铭承爵的事,她上过两道折子,一道是先帝顾琅在世时送上去的,另一道是新帝登基后又重新递上去的,可新登基都两个多月了,还压着那道请封折子。 明明自家已经把七成的家产分给了顾锦,新帝居然还不把爵位给顾铭,既如此,那么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来敲登闻鼓,状告分家不公、袭爵不公,她要把该属于顾铭的爵位和家产全都要回来。 杨太妃说得义愤填膺,起初声音很低,渐渐地,越来越用力,似乎把这段日子的愤懑与不甘全都倾诉在这字字句句中。 可谓是字字血泪,声声悲吟,听得宣举人之外的三个举子都对她升起了同情。 宣举人微微蹙眉,杨太妃这几句话简直把皇后说成了祸国妖后,新帝就是一个为美色所误的国君! 御座上的顾玦兴奋盎然地听着,眉眼含笑三分春,仿佛杨太妃只是戏台上一个蹩脚的戏子,这一番唱作俱佳不过是逗他一乐。 沈千尘也不过把杨太妃当个乐子,听对方说顾玦纵容她的时候,她忍俊不禁地笑了,默默地往顾玦空闲的左手递了一杯茶,对着他眨了下眼,眸光潋滟。 沈千尘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还有成为苏妲己的潜力,若非场合不对,她现在已经忍不住笑歪到顾玦怀里了。 她该说杨太妃有“眼力劲”,还是没“眼力劲”呢。 沈千尘很想笑,礼亲王却是气得仿佛全身的血都上涌到了头颅般,脑门发烫,脸色煞白,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杨太妃简直不要脸! 别的不说,分家的时候,他以及其他宗室王亲们还有顾南昭都是在场的,分家都是按规矩分的,因为顾锦放弃了继承权,顾铭作为嫡幼子就成了嗣子,所以分了他七成的家业,可当日顾铭也不知为何急需用钱,非要拿产业去换现银。 礼亲王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顾铭当初肯定是犯了什么事,才索要现银,只不过他懒得管,也懒得说而已。 杨太妃喘了两口气,愤愤不平地还在说着:“臣妇不服,今天就是拼着被廷杖三十,也要请皇上还臣妇一个公道!” 说出这最后一句时,她的眼圈顿时红了,声涩语咽。 等杨太妃说完了,顾玦悠然放下茶杯,唇角依然噙着淡淡的笑,问道:“都说完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分家那日,朕也在场。” 她当着他的面就敢加油添醋、胡编乱造,顾玦真不知道是该赞她胆大,还是无畏。 别人也许会被杨太妃误导,但顾玦、沈千尘与礼亲王在靖郡王府分家当日都是在场亲眼见证的。 刑部尚书等几位大人以及四个举子则是惊疑不定,揣测着顾玦这句话的言下之意。靖郡王府分家的背后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杨太妃:“……” 杨太妃被噎了一下,眼神游移闪烁,立刻又振作了起来,硬声道:“是,当日皇上也在场,皇上您当日会去郡王府不就是为了给顾锦撑腰吗?!” 顾锦早已笑不出来了,被杨太妃这颠倒黑白的一番话气得双手发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来之前就被锦衣卫交代过,现在顾玦没让他说话,他就不能说,只能先忍着。 他也怕他说太多了,言多必失,万一让别人抓住了把柄,反而令沈千尘为难。 顾锦心有顾忌,所以能忍,礼亲王却不能忍下去了,怒火高涨地对着杨太妃斥道:“杨氏,你空口白牙,颠倒黑白,真当本王是哑巴吗?!” 礼亲王不称弟妹,当众称杨氏,可见气到了极点。 他虽然怒火攻心,但还记得场合,随即就对着顾玦揖了揖手:“皇上,请恕臣君前失仪。” 礼亲王深吸了两口气,冷静了不少,有条不紊地接着往下说:“当日分家,按照宗室规矩,嗣子分得祖宅以及七成产业,剩余产业由其他几分均分,嫡子比庶子多分一成。” “有分家文书为证。” 宗室的分家文书都在礼亲王这里有备份,他进宫也早有准备,立即就从长随手里的一个木匣子里取出了一份文书,交由那中年内侍呈给顾玦。 顾玦飞快地扫了一眼分家文书,就让中年內侍再交由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一一看了。 这份分家文书写得很详细,明确地写明了靖郡王府公中有多少铺子、庄子、田地等产业以及现银的数量,也写明了顾铭分七成,顾锦分一成二,前者拿产业,后者拿现银。 分家时是把产业折换成现银的价值分的,可谁都知道产业年年有出息,好的产业有市无价,可遇而不可求,价值远超现银。 三位大人全都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这份分家文书没有任何问题,可以说,按照这份文书分家的话,吃亏的人肯定是顾锦。 片刻后,那份文家文书就回到了顾玦手里,顾玦又让人拿去给四个举子也看看。 包括宣举人在内的四人皆是一惊,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他们四个人能在这里亲眼听审,已经是一种莫大的礼遇,这里有王亲,有一品大员,根本就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没想到新帝居然如此礼贤下士,心里既是惊喜,又紧张极了。 四人凑在一起细细地看了这份分家文书。 虽然他们不知道宗室分家的规矩,但也可以根据普通百姓分家的规矩联想,百姓家多是长子赡养父母,所以祖宅属于长子,家业也会多分些给长子,同理可论,嗣子承爵,分得大部分产业,也可以理解的。 按照这份文书看,杨太妃的亲子顾铭明明分了大部分产业,得了天大的便宜,现在却犹嫌不够……该不会是他分家后把所有产业全都败光了,如今又想找其兄顾锦讨银子吧?! 这种事也未免太有辱斯文了! 四个举子彼此看了看,此时此刻,他们也都意识到了整件事中种种不合情理之处。 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郡王府就是再落魄,哪怕此前杨太妃母子只分得了一成的家业,杨太妃也不该沦落到连一件完整的好衣裳都没有,可是她却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衣裳跑去敲登闻鼓,在大庭观众下哭诉日子过不下去。 杨太妃落魄至此,穿得连个普通百姓也不如,反而她的儿子顾铭身着华服,这里哪里像是母子俩,就仿佛子是主,母是仆一般。 若是论不孝,顾铭连赡养生母也做不好,这才叫真不孝吧! 原本举子们还对被杖责了三十的杨太妃有那么一丝丝的同情,此时此刻这点同情已经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 随着这道分家文书的传送,风向立变。 既然分家文书没有问题,那么也就不存在皇后包庇其姨父以及新帝纵容皇后这两桩罪状了,甚至于,杨太妃口口声声地控诉新帝压着靖郡王府请封爵位的折子这一点,是不是也有什么别的隐情呢?! 众人看向杨太妃、顾铭母子的眼神都变了,好像都带上了一根根刺,想要刺破他们的皮肉看看他们的血肉与心肝到底是何种颜色。 杨太妃:“……” 顾铭:“……” 杨太妃一时哑口无言,面色阴晴不定。 她来之前,那个人就告诉过她可能发生的几种可能性,她最好是能逼顾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她才会跑去敲登闻鼓,激起这些学子的一腔热血,就是希望这些学子们能闹上一闹。 下个月就要会试了,在这个时候要是闹出宗室丑闻,难免会让皇家沦为学子们的笑柄,有损皇家威仪。分家也好,袭爵也罢,这本是宗室的家务事,顾玦总得要给顾氏留几分颜面吧?! 杨太妃心中原本是希望顾玦用爵位和银子堵上她的嘴,她得偿所愿,而顾玦也可以给等在外面的这些学子们一个交代。 如此,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可惜,局势还是走到了那个人说的另一种可能,从顾玦把那份分家文书拿给刑部尚书等人过目时,杨太妃就知道这件事变得更麻烦了。 杨太妃咬咬后槽牙,勉强定了定心神,接着道:“的确,本来家产是按这个分家文书分的,但是那天皇后帮着顾锦用三十万两就买走了郡王府六成的产业!” “那六成的产业本来可是价值两百多万两!” 本来顾铭是分了七成家业的,却被顾锦区区三十万两贱价买走了六成,只余下了一成,所以才会导致郡王府公中亏空,而她只能不断以她的嫁妆去填补亏空。 其他人听了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除非是傻子,谁也不会为了三十万两,就卖了两百多万两的产业。 难道真的是皇后以权势威逼杨太妃与顾铭母子?! “臣妇与犬子也是被逼无奈,无能为力啊!”说着,杨太妃泪如雨下,心如刀割,心口似是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 她是真的为那笔足以吃穿几辈子的产业感到心疼。 “原来如此!”顾玦蓦地收起了折扇,将折扇在掌心轻轻地敲击了两下,似是若有所思。 杨太妃眸光闪了闪,心下有些得意:这件事可掰扯不清楚,当日在场的都是王亲,是自家人,就是礼亲王否认她的话,她也可以说礼亲王偏帮皇后。 新帝若是宣其他宗室王亲进宫,她也是同样的说法。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反正她只要做出一副被欺凌的姿态就可以了。 “那三十万两银子呢?”顾玦问道。 杨太妃在心里描绘的图画立刻就被顾玦的这个问题给撕裂了。 她怔了怔,没想到顾玦没说是顾铭主动卖,而是把话题转到了银子的去向,一时噎住了。 所有人都在看杨太妃,也都注意到杨太妃的神色不对。 她身旁的顾铭更是身子一颤,冷汗一滴滴地自额角渗出。 顾玦再问:“依你所言,顾锦低价把产业买走了,那银子应当有三十万两,那些银子呢?” “是全都挥霍光了?” “还是,你与顾铭故意装作没银子,来告假状?” 顾玦的质问一句比一句犀利。 番外05诬告(二更) 殿上的其他人也都知道裴霖晔这番话其实是说给他们听的,是在告诉他们杨太妃是遭了点罪,但性命无虞,新帝没打算要她的命。 顾玦左手的食指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叩动了两下,对着躺在担架上的杨太妃道:“太妃,你可以说了。” 杨太妃:“……” 被杖责了三十的杨太妃心情与之前已经是大不相同了,之前有多么自信张扬,现在她就有多么忐忑惶恐。 她被那实打实的三十大板打怕了,对那个人说的话也产生了质疑,此刻心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那个人可没说她会挨打啊,他口口声声地说顾玦为了顾全他天子的名声,必然不会下令杖责她的。 此前,杨太妃也觉得对方说得有理,三年前安乐侯在宫宴中喝醉了,发酒疯,君前失仪,本该杖责二十的,可先帝顾琅为显示他的宽容,轻轻放过了。 杨太妃犹豫之间,就听顾玦又道:“你不是要告御状吗,不告了?” 顾玦优雅随性地轻轻扇着折扇,神态间带着几分饶有兴致,几分居高临下。 这一瞬,杨太妃感觉自己仿佛一只卑微的蝼蚁,可以被人轻易碾压…… 她死死地握紧了拳头,眼眸里明明灭灭,最后还是把那一丝踌躇、惶恐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不能退了。 她都已经挨了三十杖,现在退岂不是白挨了这顿打,前功尽弃?! 现在退了,就拿不回那万贯家财,拿不到爵位,更会让自己成为京城的一则笑话! 告,怎么能不告,这御状必须要告。 心里打定了主意,杨太妃虚弱却坚定地开口道:“臣妇要告。” 杨太妃躺在地上的担架上,看不到殿外,全然没发现殿外又出现了几道身影,两个锦衣卫带着两个容貌有三四分相似的华服男子往华盖殿方向走来。 在正殿左侧站成一列的礼亲王、刑部尚书等四人却看到了,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很快,两个华服男子就走到了正殿外的屋檐下,并肩走了进来。 年长的那个二十五六岁,着紫色直裰,相貌俊逸,未语先笑,气质磊落洒脱;年纪轻些的那个二十来岁,五官也十分俊朗,只是略略发福的身形以及闪烁不定的眼神让他显得不够挺拔。 这对兄弟正是顾锦以及杨太妃的亲子顾铭。 “皇上,顾锦与顾铭带到。”其中一个小胡子锦衣卫对着顾玦抱拳禀道。 顾锦神情坦荡,落落大方,而顾铭的形容中却有一丝忐忑,尤其是当他发现杨太妃躺在担架上虚弱的样子时,目光中的忐忑更浓了。 母妃竟然被杖责了,难道…… 顾铭垂眸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杨太妃,杨太妃对着他微微点头,意思是一切如计划进行。 顾铭却不能放心,惶惶不安地站到了杨太妃的担架旁,猜测着新帝宣他觐见到底是为何。 杨太妃因为儿子的到来变得更坚定了,咽了咽口水,接着道: “臣妇要告继子顾锦分家时,欺负幼弟,对继母不孝,不是嗣子,却分走了七成家产。” “告皇后因为顾锦与她有亲,就偏帮包庇,任顾锦欺负孤儿寡母。” “告皇上您纵容皇后,偏听偏信,因皇后一人之言,令我靖郡王府的爵位至今空悬。” 她心里是真的恨。 为了儿子顾铭承爵的事,她上过两道折子,一道是先帝顾琅在世时送上去的,另一道是新帝登基后又重新递上去的,可新登基都两个多月了,还压着那道请封折子。 明明自家已经把七成的家产分给了顾锦,新帝居然还不把爵位给顾铭,既如此,那么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来敲登闻鼓,状告分家不公、袭爵不公,她要把该属于顾铭的爵位和家产全都要回来。 杨太妃说得义愤填膺,起初声音很低,渐渐地,越来越用力,似乎把这段日子的愤懑与不甘全都倾诉在这字字句句中。 可谓是字字血泪,声声悲吟,听得宣举人之外的三个举子都对她升起了同情。 宣举人微微蹙眉,杨太妃这几句话简直把皇后说成了祸国妖后,新帝就是一个为美色所误的国君! 御座上的顾玦兴奋盎然地听着,眉眼含笑三分春,仿佛杨太妃只是戏台上一个蹩脚的戏子,这一番唱作俱佳不过是逗他一乐。 沈千尘也不过把杨太妃当个乐子,听对方说顾玦纵容她的时候,她忍俊不禁地笑了,默默地往顾玦空闲的左手递了一杯茶,对着他眨了下眼,眸光潋滟。 沈千尘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还有成为苏妲己的潜力,若非场合不对,她现在已经忍不住笑歪到顾玦怀里了。 她该说杨太妃有“眼力劲”,还是没“眼力劲”呢。 沈千尘很想笑,礼亲王却是气得仿佛全身的血都上涌到了头颅般,脑门发烫,脸色煞白,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杨太妃简直不要脸! 别的不说,分家的时候,他以及其他宗室王亲们还有顾南昭都是在场的,分家都是按规矩分的,因为顾锦放弃了继承权,顾铭作为嫡幼子就成了嗣子,所以分了他七成的家业,可当日顾铭也不知为何急需用钱,非要拿产业去换现银。 礼亲王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顾铭当初肯定是犯了什么事,才索要现银,只不过他懒得管,也懒得说而已。 杨太妃喘了两口气,愤愤不平地还在说着:“臣妇不服,今天就是拼着被廷杖三十,也要请皇上还臣妇一个公道!” 说出这最后一句时,她的眼圈顿时红了,声涩语咽。 等杨太妃说完了,顾玦悠然放下茶杯,唇角依然噙着淡淡的笑,问道:“都说完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分家那日,朕也在场。” 她当着他的面就敢加油添醋、胡编乱造,顾玦真不知道是该赞她胆大,还是无畏。 别人也许会被杨太妃误导,但顾玦、沈千尘与礼亲王在靖郡王府分家当日都是在场亲眼见证的。 刑部尚书等几位大人以及四个举子则是惊疑不定,揣测着顾玦这句话的言下之意。靖郡王府分家的背后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杨太妃:“……” 杨太妃被噎了一下,眼神游移闪烁,立刻又振作了起来,硬声道:“是,当日皇上也在场,皇上您当日会去郡王府不就是为了给顾锦撑腰吗?!” 顾锦早已笑不出来了,被杨太妃这颠倒黑白的一番话气得双手发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来之前就被锦衣卫交代过,现在顾玦没让他说话,他就不能说,只能先忍着。 他也怕他说太多了,言多必失,万一让别人抓住了把柄,反而令沈千尘为难。 顾锦心有顾忌,所以能忍,礼亲王却不能忍下去了,怒火高涨地对着杨太妃斥道:“杨氏,你空口白牙,颠倒黑白,真当本王是哑巴吗?!” 礼亲王不称弟妹,当众称杨氏,可见气到了极点。 他虽然怒火攻心,但还记得场合,随即就对着顾玦揖了揖手:“皇上,请恕臣君前失仪。” 礼亲王深吸了两口气,冷静了不少,有条不紊地接着往下说:“当日分家,按照宗室规矩,嗣子分得祖宅以及七成产业,剩余产业由其他几分均分,嫡子比庶子多分一成。” “有分家文书为证。” 宗室的分家文书都在礼亲王这里有备份,他进宫也早有准备,立即就从长随手里的一个木匣子里取出了一份文书,交由那中年内侍呈给顾玦。 顾玦飞快地扫了一眼分家文书,就让中年內侍再交由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一一看了。 这份分家文书写得很详细,明确地写明了靖郡王府公中有多少铺子、庄子、田地等产业以及现银的数量,也写明了顾铭分七成,顾锦分一成二,前者拿产业,后者拿现银。 分家时是把产业折换成现银的价值分的,可谁都知道产业年年有出息,好的产业有市无价,可遇而不可求,价值远超现银。 三位大人全都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这份分家文书没有任何问题,可以说,按照这份文书分家的话,吃亏的人肯定是顾锦。 片刻后,那份文家文书就回到了顾玦手里,顾玦又让人拿去给四个举子也看看。 包括宣举人在内的四人皆是一惊,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他们四个人能在这里亲眼听审,已经是一种莫大的礼遇,这里有王亲,有一品大员,根本就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没想到新帝居然如此礼贤下士,心里既是惊喜,又紧张极了。 四人凑在一起细细地看了这份分家文书。 虽然他们不知道宗室分家的规矩,但也可以根据普通百姓分家的规矩联想,百姓家多是长子赡养父母,所以祖宅属于长子,家业也会多分些给长子,同理可论,嗣子承爵,分得大部分产业,也可以理解的。 按照这份文书看,杨太妃的亲子顾铭明明分了大部分产业,得了天大的便宜,现在却犹嫌不够……该不会是他分家后把所有产业全都败光了,如今又想找其兄顾锦讨银子吧?! 这种事也未免太有辱斯文了! 四个举子彼此看了看,此时此刻,他们也都意识到了整件事中种种不合情理之处。 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郡王府就是再落魄,哪怕此前杨太妃母子只分得了一成的家业,杨太妃也不该沦落到连一件完整的好衣裳都没有,可是她却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衣裳跑去敲登闻鼓,在大庭观众下哭诉日子过不下去。 杨太妃落魄至此,穿得连个普通百姓也不如,反而她的儿子顾铭身着华服,这里哪里像是母子俩,就仿佛子是主,母是仆一般。 若是论不孝,顾铭连赡养生母也做不好,这才叫真不孝吧! 原本举子们还对被杖责了三十的杨太妃有那么一丝丝的同情,此时此刻这点同情已经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 随着这道分家文书的传送,风向立变。 既然分家文书没有问题,那么也就不存在皇后包庇其姨父以及新帝纵容皇后这两桩罪状了,甚至于,杨太妃口口声声地控诉新帝压着靖郡王府请封爵位的折子这一点,是不是也有什么别的隐情呢?! 众人看向杨太妃、顾铭母子的眼神都变了,好像都带上了一根根刺,想要刺破他们的皮肉看看他们的血肉与心肝到底是何种颜色。 杨太妃:“……” 顾铭:“……” 杨太妃一时哑口无言,面色阴晴不定。 她来之前,那个人就告诉过她可能发生的几种可能性,她最好是能逼顾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她才会跑去敲登闻鼓,激起这些学子的一腔热血,就是希望这些学子们能闹上一闹。 下个月就要会试了,在这个时候要是闹出宗室丑闻,难免会让皇家沦为学子们的笑柄,有损皇家威仪。分家也好,袭爵也罢,这本是宗室的家务事,顾玦总得要给顾氏留几分颜面吧?! 杨太妃心中原本是希望顾玦用爵位和银子堵上她的嘴,她得偿所愿,而顾玦也可以给等在外面的这些学子们一个交代。 如此,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可惜,局势还是走到了那个人说的另一种可能,从顾玦把那份分家文书拿给刑部尚书等人过目时,杨太妃就知道这件事变得更麻烦了。 杨太妃咬咬后槽牙,勉强定了定心神,接着道:“的确,本来家产是按这个分家文书分的,但是那天皇后帮着顾锦用三十万两就买走了郡王府六成的产业!” “那六成的产业本来可是价值两百多万两!” 本来顾铭是分了七成家业的,却被顾锦区区三十万两贱价买走了六成,只余下了一成,所以才会导致郡王府公中亏空,而她只能不断以她的嫁妆去填补亏空。 其他人听了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除非是傻子,谁也不会为了三十万两,就卖了两百多万两的产业。 难道真的是皇后以权势威逼杨太妃与顾铭母子?! “臣妇与犬子也是被逼无奈,无能为力啊!”说着,杨太妃泪如雨下,心如刀割,心口似是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 她是真的为那笔足以吃穿几辈子的产业感到心疼。 “原来如此!”顾玦蓦地收起了折扇,将折扇在掌心轻轻地敲击了两下,似是若有所思。 杨太妃眸光闪了闪,心下有些得意:这件事可掰扯不清楚,当日在场的都是王亲,是自家人,就是礼亲王否认她的话,她也可以说礼亲王偏帮皇后。 新帝若是宣其他宗室王亲进宫,她也是同样的说法。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反正她只要做出一副被欺凌的姿态就可以了。 “那三十万两银子呢?”顾玦问道。 杨太妃在心里描绘的图画立刻就被顾玦的这个问题给撕裂了。 她怔了怔,没想到顾玦没说是顾铭主动卖,而是把话题转到了银子的去向,一时噎住了。 所有人都在看杨太妃,也都注意到杨太妃的神色不对。 她身旁的顾铭更是身子一颤,冷汗一滴滴地自额角渗出。 顾玦再问:“依你所言,顾锦低价把产业买走了,那银子应当有三十万两,那些银子呢?” “是全都挥霍光了?” “还是,你与顾铭故意装作没银子,来告假状?” 顾玦的质问一句比一句犀利。 番外06御审 到御前告假状那可是欺君之罪!! 杨太妃瞳孔猛缩,如坠冰窖,四肢发寒,却又一时难以回答顾玦的这一连串质问。 现在她就像是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下方就是看不见底的无底深渊,只要一阵微风拂来,她就有可能摔下去,万劫不复。 杨太妃的惶恐与心虚几乎写在了脸上。 看在三司的三位大人以及那四个举子的眼里,心里也隐约都有了答案:原来如此。新帝是否早就知道了顾铭已经把那三十万两挥霍一空了,顾铭母子也是因为缺钱,才会一唱一搭地跑来这里告御状! 杨太妃眼珠子转了转,含糊其辞道:“银子家里要用。”她哪里敢细说,就算她现在临时编个谎话搪塞,也得有人配合她圆谎才行。 顾玦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手里那把合拢的折扇在他手上飞快地转了两圈,动作潇洒自若。 沈千尘看着他的手,肌肤白皙如玉,根根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总是修剪得干干净净,如今指甲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惨白,有了健康的红晕。 他的手很好看,所以下棋、弹琴、写字、喝茶时都显得十分好看,就算是现在拿了把扇子也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沈千尘一不小心就看得入了神。 礼亲王扫视了顾玦与沈千尘一眼,见两人皆是眉眼含笑,觉得他俩还真是好涵养,都快被人说成妖后昏君了,还这么沉得住气。 礼亲王自认他可没这么好的涵养,嘲讽地嗤笑道:“杨氏,就算家里吃黄金,也不会在七个月内用掉三十万两,这绝对不合常理。” “事有反常必有妖!” 对于杨太妃,礼亲王已经不屑给她留任何情面了。 礼亲王作为宗令可以骂杨太妃,刑部尚书等人全都是看破不说破,反正只要案子没到三司会审的这一步,他们也不必过问,新帝让他们看着,那么他们看着就是了。 虽然他们与这位新帝共事也不过短短三月,但已经开始了解这位新帝的行事作风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一鸣惊人,逼宫如此,查空饷如此。 杨太妃想要在新帝跟前玩心计、使手段,根本就是关公面前使大刀,不自量力! 三位大人已经放松了下来,只当看好戏。 “是……做生意失败了。”杨太妃支吾着对礼亲王说道,眼神又游移了一下。她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强自压下了转头去看顾铭的冲动,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 顾铭鬓角和脖颈后的冷汗又变得密集了一些,几滴汗水沿着面颊滑到了下颔。 “做生意把家产败光了?”礼亲王差点没笑出来,冷冷道,“因为败光了银子,所以就瞧上了继子的银子,跑来告御状了?没脸没皮!!” 礼亲王重重地一拂袖子,他是宗室中有名的老好人,很难得看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当众给一个妇道人家这般没脸。 杨太妃:“……” 杨太妃脸上青了白,白了青,面色难看得就像是一个死人一样,硬着头皮道:“顾锦逼我们贱卖产业,本来就是我们家吃亏。” 每每想起分家时顾锦趁火打劫的事,杨太妃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 顾锦差点又想开口反驳,但终究咬住了牙关。 “顾铭,”顾玦的目光从杨太妃移向了垂首不语的顾铭,问道,“是这样吗?” 话说到了这份上,其实也没有顾铭否认的余地了。 他要是否认,那就意味着杨太妃犯了欺君之罪,所以他只能顺着杨太妃的话应了:“是,是臣无能。” 哪怕明天满京城都会知道他顾铭生意失败赔了三十万两银子,他也只能认了。 顾铭依旧低着头,维持着作揖的姿势,甚至不敢去擦淌至下颔的汗水。 “那你做的事什么生意?”顾玦追问道,随手又把折扇转了一圈。 沈千尘被他转得也跃跃欲试,忍不住就把他手里的那把折扇拿了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转起了折扇,第一下还比较生疏,转了三四次,就玩得很溜了。 她一边转着折扇,一边还有空施舍了下方的顾铭一个眼神:这人啊,一旦撒了一个谎,就要再撒更多的谎来圆谎。没本事还是别撒谎得好。 顾铭冷汗涔涔,眼珠子不由转了好几圈,他根本没想过顾玦会问这个问题,慌得无法冷静思考。 好一会儿,他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海船。” “臣把银子投在了海贸上,可是出了事……” 一时间,顾铭也想不出做什么生意可以赔三十万两银子,直觉地想起了李二的海船在海上翻船的事。 四个举子听得目瞪口呆。对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出身的读书人来说,三十万两已经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 顾玦的眼睛在看沈千尘转扇子的手,话却是依旧对顾铭在说:“你确定是做海贸赔的?” 顾铭点头:“确定!” “顾铭,跪下!”顾玦的声调霎时就冷了下来,“你还不认罪!” 顾铭本来就心中忐忑,脚下一软,双膝屈折,直接跪到了金砖地上,磕得他的膝盖有些疼。 杨太妃生怕顾铭乱说话,抢着说道:“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犬子不慎,赔了银子,可顾锦趁火打劫,欺凌幼弟,难道不是罪状吗?皇上您不为我们母子主持公道,还要泼犬子一桶脏水不成!” 杨太妃的声音越来越尖锐,紧张之下,把身上杖责留下的疼痛也忘得一干二净。 “欺凌?”顾玦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面对咄咄逼人的杨太妃,不怒反笑,“顾锦还是太宽容了。” 如果是顾玦,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被人害成那样,也不会白白地让出郡王爵位,一退再退。 既然顾铭不肯说,顾玦就替他说了:“顾铭,你难道不是拿那三十万两去填补‘亏空’了吗?” 杨太妃:“!!!” 顾铭:“!!!” 顾铭仿佛被顾玦这句话射中了心脏似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眸几乎瞠到了极致。 任谁都能看得出他被顾玦说中了心思。 顾玦干脆地打了个响指,对于顾锦来说,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他一下子就精神了,潇洒地抚了抚袖子,终于轮到他粉墨登场了。 顾锦勾唇一笑,一副长兄如父的样子,无奈地叹道:“三弟,我早就劝过你,印子钱沾不得。” 听到“印子钱”时,顾铭仿佛全身骨头都被抽走似的,身子差点没软倒下去,脑子里回旋着一个念头:顾锦是怎么知道印子钱的事?! 去年下半年,先帝顾琅命工部修缮太庙,从内库中拨了三十万白银用以修缮太庙,当时宗人府这边是由顾铭负责监工。 这笔三十两万的银子是用来支付石料、木料以及工匠的工钱。 他故意提前一个月把那三十万白银从内库领了出来,拿去偷偷地放了印子钱,想着只要在年底前把这笔钱还上,就可以拿到五万两的利钱。 这可是足足五万两啊,而且是无本生意。 顾铭心动了,他以为他可以及时收回印子钱的,谁想问他借钱的那个李二竟然跑了,三十万两银子因此打了水漂。 为此,顾铭不得不在分家时把家产贱卖给了顾锦,这才凑足了三十万两,补上了那个窟窿,总算在先帝顾琅那里有了个交代。 后来,顾铭也一直在派人寻找李二的下落,只是因为涉及他挪用公款的阴私,而且朝廷明令不准放印子钱,所以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找人,只能尽量低调。 再后来,先帝顾琅驾崩了。 说句实话,当时顾铭是松了口气,觉得再也不会有人去追查这笔旧账,也不会有人发现他当初提前一个月预支了这笔银子。 谁想在半年后的今天,这件旧事竟然毫无预警地重新浮出水面。顾铭越想越是不安。 顾锦郑重地对着顾玦作了一个长揖,面色一正,那张平日里有些吊儿郎当的俊脸一下子就变得大义凛然,交代了前因后果:“皇上,我三弟借差事之便私下挪银子给人放印子钱,可对方携款潜逃,那三十万两银子应该就是拿去填补差事上的亏空了。” “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我本来也不方便说,其实我也是怕三弟手上钱多,又去放印子钱,败光了郡王府的家产,这才折价把郡王府的产业换到了我的名下。” 顾锦一脸诚恳地娓娓道来,那样子就差在说,他也为了保住祖宗家产,才不得已而为之。 礼亲王还真信了几分,颔首拈须。变卖家产就是败家子的行为,顾铭根本守不住郡王府的家业,还不如贱卖给顾锦呢。 “没有,皇上,臣没有亏空。”顾铭抬起了头,慌张地摇头否认,后背出了一大片冷汗,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既惶恐,又狼狈,更后悔。 顾铭不知道顾锦到底知道了多少,却也知道“亏空”罪不能认,亏空可比放印子钱要严重多了。 没错,他绝对不能认! 杨太妃也知道儿子放印子钱的事,心也是一沉,但还是外强中干地反驳道:“皇上,您无凭无据说犬子盗用公款,未免让人寒心!” 在杨太妃看,儿子是“借用”过这三十万两银子,可是,他们不是已经变卖家产把这笔银子还回去了吗!除了他们家,谁也没吃亏,这怎么能叫“亏空”呢! 顾锦讥诮地勾了下嘴角,倒是不意外这对母子的反应。有其母必有其子,这母子俩一向是不见黄河不掉泪! “无凭无据?”顾玦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杯底撞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明显的撞击声,那声响让顾铭的心肝跟着一颤。 顾玦看着顾铭又道:“去岁冬月初九,你放了三十万两子给了李二,李二答应你一个月内归还,并许你五万两的利钱。” “去岁腊月初五,李二不告而别地离开了京城。” 顾铭:“!!!” 顾铭的心急坠直下。 听到“腊月初五”,礼亲王心念一动,分家文书上写有分家的日期。靖郡王府正是在去年腊月初五分的家。 现在回过头想,应该是顾铭当日知道了李二潜逃,所以才骤然间改变了态度,不惜把产业贱卖给顾锦就为了筹银子填补某处的亏空。 旁边的其他人也是若有所思,哪怕他们原来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听到这里,也差不多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所以问题的关键是,顾铭放给李二的三十万两银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顾铭的一颗心沉得更低了,越听越慌,一个绝望且震惊的声音在脑袋里回旋着:顾玦竟然全都知道,而且还知道得这么详细。 他仿佛被五雷轰顶似的,脑子里轰鸣作响。 他能感觉到混身上下都在细微地发着抖,哪怕他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抑制住,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认。 他咬着牙道:“皇上,真的是臣做海贸生意亏掉了那三十万两。” “臣因为赔了银子,囊空如洗,府中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才想着让二哥接济一二。” “臣也不知道母妃竟然会跑来告御状……” 顾铭断断续续地说着,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目光不敢去看杨太妃。 其实,他也劝过杨太妃一回,觉得还是别闹得这么难看,可是杨太妃非要来,他也拦不住。 “……”杨太妃心口一凉,也不知道是心痛多,还是身上的疼痛更令人煎熬。 顾锦等其他人其实也都知道顾铭不过是在推托,在垂死挣扎而已,他一个七尺男儿,有胆子挪用公款去放印子钱,如今犯了众怒,却只会推搪,把他母妃推出来顶罪,这个人贪婪,胆小,懦弱。 慈母多败儿,顾铭会被养成这种性子,杨太妃也是“功不可没”! 顾铭重重地磕了个头,卑微地跪伏在地:“臣守不住祖宗家产,是臣无能。” 顾铭心痛难当,他知道经过今天这一闹,顾玦更要借口自己“无能”压着那道请封折子了。 但是,他也只能认了“无能”。 按现在的情况,要是顾玦再接着审问下去,自己一定会被治挪用公款之罪。 番外07复爵 哪怕是顾铭咬紧牙关,抵死不认,在场的这些举子也全都看出来了,他心中有鬼。 举子们一个个心惊不已,这才短短一个时辰,他们就见证了一出峰回路转、高潮迭起的好戏,不禁为自己之前竟然同情了杨太妃感到羞愧。 宣举人的心情又更复杂一点,回想着此前顾玦在茗芳茶楼说的那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愈发觉得意味深长,心里有所感悟。 “皇上……”见顾铭如此卑微地对着顾玦磕着头,杨太妃心疼极了,心中对儿子的那一丝怨怼又消失了,想为他辩护几句。 但顾铭赶紧伸手拉住了杨太妃的一只袖子,给她递了个眼神。要是让母妃再说下去,今天他怕是要把新帝给得罪透了,而他也要没命了。 殿内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中,顾铭的额头抵着地,好一会儿没动弹。 片刻后,顾铭终于还是忍不住动了,抬头朝正前方望去,对上了顾玦那双清冷的眼眸,墨如夜,冷如水。 顾铭被顾玦的目光看得心慌,心脏无序地乱跳着,仿佛要从喉头跳出来了。 顾玦微微一笑,宣布道:“顾铭挪用公款,私放印子钱,交由三司会审。” 顾铭:“!!!” 杨太妃:“!!!” 母子俩的身体俱是狠狠一颤。 “不!”顾铭高声否认道,“臣没有挪用公款,绝对没有。” 事到如今,顾铭只能两害取其轻,咬牙道:“皇上,臣是私放印子钱,但没有挪用公款,那笔银子是母妃和贱内的嫁妆。” 顾玦静静地凝视着顾铭。 他的目光更清,更冷,更亮,宛如一把利剑直刺而来。 他周身那种无形的威压让顾铭心里警铃大作,寒意在体内持续扩散、加剧。 “三十万的嫁妆?”顾玦稍微换了个坐姿,轻轻地靠在龙椅的椅背上,“你敢再说一遍吗?” “……”顾铭的眼神闪烁不定,思考着顾玦到底是在诈他,还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顾玦接着道:“去岁冬月初八,你提前一个月从内库领了三十万两白银,这笔银子应是用以修缮太庙,却被你挪用,私下放给了李二,是或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太阳穴上,随意地点动着。 顾玦知道了,他竟然全都知道!!顾铭的眼眸中惶惶不安,完全不敢再直视顾玦,浑身像是泡在一个冰水池子中似的,从头到脚都是彻骨得寒。 要么,他就承认杨太妃与他的夫人有三十万两现银的嫁妆,要么,他就得承认自己挪用了修缮太庙的巨款。 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可是,三十万白银啊,连他自己细想都觉得离谱,这京城之中,就算是家中相对富庶的人家,能给嫡女准备五万两银子做嫁妆,已经是少见的丰厚了,他的夫人嫁给他时陪了三十二抬嫁妆以及两万两现银,他的母妃更少。 要是下一步,新帝让他呈上嫁妆单子,又或者直接宣他的岳家与杨太妃的娘家来交代嫁妆的事,他又该怎么办?! 顾铭心中纠结不要,更忐忑,也更惶恐了,根本就不敢回话,又是一行冷汗沿着面颊往下滑落。 “说!” 顾玦的音量微微拔高了一分,吓得顾铭差点没咬到舌头。 “是,臣是挪用了那笔银子。”顾铭的身子如烂泥般瘫软了下去,“臣认罪,求皇上宽恕!” “皇上,看在臣也是顾氏子弟的份上,从轻处置!” 顾铭用力地磕着头,咚咚作响,没一会儿,他的额头已经磕得一片青紫,整个人如丧考妣:完了,全完了! 对此,顾玦毫不动容,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不喜不怒,平静地说道:“就因为你是顾氏子弟,朕更要秉公处置。” “来人,将顾铭收押,由三司择日审理此案。” 三司会审?!杨太妃也听到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此案本来可轻可重,但顾玦的心太狠了,他非要把顾氏的家务事放到台面上按照公事来处置! 接下来,三司会怎么审判?! 恐怕流放抄家都是轻的……杨太妃不敢再想下去。 举子们不禁又想起了一个时辰前在登闻鼓前的一幕幕,心里更加惭愧了:他们居然被别人三言两语给煽动了,觉得妖后祸乱圣听,觉得新帝被美色所迷,乃昏君之相。 此刻再回想这些,他们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像他们这样糊涂,将来就是中了进士,又如何去做父母官,明察秋毫,为百姓伸冤! 举子们皆是神色凝重,礼亲王却是面露犹豫之色,想为顾铭求情。 他知道顾铭犯下弥天大错,但是顾铭毕竟是宗室,闹大了,损的是宗室的颜面。 礼亲王斟酌地提议道:“皇上,此案是不是交由宗人府来审?” “那么攀扯皇后呢?”顾玦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礼亲王无言以对。 好吧……在顾玦这小子的心里,他的皇后才是最重要的。谁让杨太妃与顾铭太蠢,非要去攀扯到皇后身上,给皇后泼脏水呢! 于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三位大人赶紧站好,郑重地作揖道:“臣遵旨。臣等一定会秉公处理此案。” 顾玦继续下判决:“太妃杨氏诬告欺君,教子无方,夺太妃位,以儆效尤。” 杨氏:“!!!” 接着,顾玦又给了杨氏最后的“致命一击”:“靖郡王爵位空悬,不是长久之计,传朕旨意,由顾锦复爵。顾锦本无过,又是长兄,理当承袭爵位。” 这一下,连顾锦都是一惊。 愣了一下后,他郑重地对着顾玦作揖道:“臣谢皇上恩典。” 什么?!杨氏双眸瞠大,心被重物狠狠地碾压了一下,痛不欲生。 那不是等于她拱手把郡王府的爵位与家产全都送给了顾锦?!顾锦竟然又复爵了,而她的儿子却要沦为阶下囚了,下半辈子彻底都毁了…… 杨氏再也无法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两眼一翻,在担架上晕厥了过去。 顾玦看也没看杨氏,又对礼亲王道:“皇叔,朕瞧着靖郡王府去年分家分得不干脆,半分不分,当断不断,还得麻烦你再给他们主持一次分家事宜。” “既然一家人不齐心,这家还是早点分得好。” 顾玦的意思是,去年靖郡王府分家时,只有顾锦这一房分了出去,其他庶房都没有分,这一次,干脆在顾锦正式复爵前,把那些个庶房全都分出去,省得麻烦。 礼亲王连连称是,二话不说地应了。 紧接着,顾铭被锦衣卫给拖了下去,可顾铭犹不死心,只听他撕心裂肺的求饶声渐渐远去:“皇上,臣知错了……” 至于昏迷不醒的杨氏也被两个內侍给抬了出去。 在场根本就没人在意这对母子的下场,觉得他们都是活该,是罪有应得。 案子审完了,两个锦衣卫就把四个举子也带出了华盖殿。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但四个举子的心情还没平复,思绪依旧围绕在方才这件事上,感慨不已。新帝虽然年纪轻轻,但行事十分老辣,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让他们深深地体会到了何为天子之威。 举子们恍恍惚惚地出去了。 紧接着,刑部尚书等三位大人也识趣地告辞了。 退出华盖殿后,左都御史抬手拈须,若有所思地小声道:“皇上是不是有心要整肃宗室了?” 新帝对于顾铭挪用公款与放印子钱知道得太清楚了,肯定是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只是隐而不发而已。 杨太妃和顾铭母子是真蠢,敲什么登闻鼓,告什么御状,那是自己往新帝的刀口上撞。 要是不三司会审,这案子还可以轻判,现在一旦上了公堂,三司势必要做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态度,秉公判决。 顾铭等于被新帝拿来杀鸡儆猴了,让那些宗室子弟引以为鉴。 大理寺卿想得更多,联想到了季明志的事,低声喃喃道:“先是军中,再是宗室,接下来……” 接下来,又该轮到谁了呢? 三位大人不由面面相看,也是若有所思。 是了,新帝这次亲审此案,故意宣他们进宫,恐怕不仅是下了决心要重判顾铭,同时,也是在借着他们告诉文臣他整肃朝纲的决心。 左都御史微微一笑,抚了下衣袖,就背手往前走去,意味深长地丢下了一句:“是白的,黑不了;是黑的,白不了,是该整顿整顿了。” 他们离开后,华盖殿内就清静了不少,只剩下了顾玦、沈千尘、礼亲王与顾锦四人。 这里都是自家人了,顾锦的神情与语气就变得更随意了,一点也不拘着,涎着脸道:“皇上,我复爵了,那七娘呢?” 他问的是顾玦,回话的却是沈千尘:“郡主比县主好听。” 沈千尘的意思是,要把顾之颜从县主升为郡主。 顾锦一点也没跟他们客气的意思,笑眯眯地抚掌道:“惠安郡主,不错,是比惠安县主好听多了。” 礼亲王被逗笑了,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顾玦转头问沈千尘:“给七娘的懿旨交给你?” 沈千尘笑眯眯地应了。 顾锦乐了,急着回府给妻女报喜去,却被顾玦又喊住:“顾锦,我打算成立一个临时的监察院,监察会试事宜,由你来负责。会试在即,时间比较紧,你就辛苦一下。” 顾锦喜形于色,立刻领旨。 会试是为朝廷取栋梁之才,事关重大,这件差事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他知道这是顾玦给自己的一个机会,他是继续当闲散宗室,还是为自己在朝堂挣一席之地,就在此一举了。 礼亲王笑着捋了捋胡须,也觉得欣慰。 作为宗令,他当然希望新帝可以重用宗室子弟,如此,顾氏这一脉才能兴旺起来。 随即,礼亲王和顾锦也都离开了。 天色不早,远处传来了二更天的打更声,今夜是七夕,整个皇城依旧灯火通明。 顾玦与沈千尘从华盖殿出来时,裴霖晔就等在外面,禀道:“九爷,杨氏已经送回郡王府了。” 顾铭已经被押到天牢里等待三司会审,但是顾玦放了杨氏一马,只是夺了她的诰命。 “你让人盯着杨氏。”顾玦淡淡地吩咐道。 裴霖晔抱拳领了命。 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他们都知道,杨氏所为是受了人唆使的,她这次的计划失败了,还把儿子也给搭了进去,杨氏必会不甘,她为了儿子一定会有所行动的。顾玦没有把杨氏收监,也正是为此。 裴霖晔走了,顾玦与沈千尘手牵着手往乾清宫的方向走,悠然散步。 晚风习习,天上的星月静静地俯视着下方。 沈千尘的右手还在玩那把折扇,笑眯眯地说道:“你说……是谁呢?” 她问的是,到底是谁故意怂恿杨太妃攀扯到她的身上。 “韦敬则。”顾玦肯定地答道。 沈千尘抿唇一笑,笑得慧黠可爱,心里也看得明白这点。 君强而臣弱。 顾玦太强势了,让韦敬则这一党没有办法像先帝顾琅在位时那样随性所欲,他们屡屡受挫,尤其是在季明志这件事上栽了个大跟头,韦敬则应该是想要借杨太妃这一闹逼顾玦露出破绽。 他们想要让顾玦受一个教训,让顾玦以后不敢再肆意妄为,让顾玦以后多听他们这些老臣的话。 沈千尘潇洒地打开了折扇,笑吟吟地扇了两下,眼眸明亮地看着他。 顾玦笑道:“先看着。这几年朝廷太乱了。” 他说“这几年”指的是顾琅登基后的这几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沈千尘了然地点头。 顾玦就是再强势,也不能无故对臣子们下手,所以他一直也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肃清朝堂的机会。 辛苦了! 沈千尘鼓励地给他扇了扇扇子,扇起的风把他鬓角的一缕头发吹拂了起来,平添了几分“我欲乘风归去”的仙气。 沈千尘抿唇笑,笑得自得其乐。 月光下,她的眼眸弯成了一对月牙,笑得又甜又娇。 顾玦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接过了那把扇子,给两人扇着风。 沈千尘忽然就想到了一件事,扯扯他的袖子道:“对了,那块竹牌你可要收好了,十天后,我跟你一起去拿卷子。” 想到有人竟然想卖考题给顾玦,沈千尘就觉得这事实在是太乐了,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她就把身体往顾玦身上靠了过去。 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密实地贴合在了一起。 顾玦让她靠着他的肩膀,柔声问她:“累吗?” 沈千尘摇摇头,然后也问他:“累吗?” 不等顾玦有反应,沈千尘就又道:“明天休朝,明早我们多睡一会儿。”她直接默认顾玦是累了。 然而,顾玦还是摇了摇头:“明早庄茂华要来见我,为了吃空饷的事。” 庄茂华是兵部尚书。 “……”沈千尘嘟起了嘴,脸颊气鼓鼓的。 明天是十天一次的休朝,她本来还想着顾玦可以和她一起睡到日上三竿,再好好地享用一顿丰盛的早膳。早膳后,他们再去散个步,下个棋什么的,过一个惬意的上午。 谁想这个兵部尚书这么不识趣! 讨厌,真是讨厌。沈千尘的嘴巴翘得可以吊油瓶了。 顾玦又把扇子递给她,空闲的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你多睡一会儿,等我回来陪你补眠。” 沈千尘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时常会听顾玦说一些朝事,也知道他最近正在为了“吃空饷”的事忙着呢。 兵部耗费了足足一个多月,这才把除了北地以外全国各州的兵员全都统计完毕了,登记在册的兵员一共六十万,但实际的只有不到三十万人。 这件事非同小可。 知道归知道,沈千尘还是讨厌这些人大事小事都爱跑来找顾玦。 等到第二天一早,吃早膳时,沈千尘还有种想打发了庄茂华的冲动。 她盯着顾玦多吃了一个小笼包,这才放他走,半是撒娇、半是叮嘱道:“你要早些回来陪我用午膳。” 顾玦用帕子擦了擦嘴,微微地笑,揉了揉她的发顶说:“乖乖等我。” 这带着宠溺的四个字说得沈千尘很愉快。 她喜欢等他,或者说,他只会对她这么说:乖乖等我。 她点点头,歪着脸笑,那样子就差在脸上写着,我会乖乖的。 顾玦又揉了揉她的头。 顾玦走了,沈千尘也没胃口了,反正吃个八分饱最好。 她“乖乖”地跑去了后头的药房熬药。 从他们搬进乾清宫前,顾玦就让人修缮过这里,专门给沈千尘添了一间书房和两间药房。两间药房里一间用来收藏各种常规的药材;另一间是沈千尘用来炮制药材以及熬药、制药用的。 顾玦的药都是沈千尘亲手熬的,她不放心让别人过手。 这药是为了解尸毒。 顾玦的尸毒在他体内已经沉积了有两年多了,她估摸着顾玦至少得吃上三个月的药。 汤药需要熬一个时辰。 沈千尘就坐在旁边亲自看炉火,偶尔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对着炉子扇两下。 等到汤药熬好时,顾玦也回来了。 沈千尘亲自给他倒好了汤药,又吹了吹,当汤药的温度适合入口时,这才把药碗递给他。 那浓浓的药味把庭院里的鸟和猫都吓跑了。 猫蹿过之处,那娇花盛放的花丛剧烈地抖了两下,抖下了一大片细碎的花瓣,似乎被吓了一跳似的。 沈千尘看着月影那避之唯恐不及的身影,噗嗤笑出了声。 顾玦一口气把汤药喝了,戏谑地说道:“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的药。” 月影的身体很健康,很少生病,只有一次感染了风寒,沈千尘就给它开了一药,那一次之后,猫足足躲了她十来天。 “哪有,它还怕你。”沈千尘一边说,一边伸手给他诊脉,“猫都是会看人下菜碟的。” 平日里猫不怕顾玦,但当顾玦真动怒时,第一个逃的就是猫。猫好像天生知道谁可以招惹,谁不能招惹。 “说的是。”顾玦煞有其事地点头,笑眯了眼。他的“小猫”可不就是这样! 沈千尘没注意他意味深长的笑,注意力放在了她指下的脉搏上,凝神屏息…… 很快,她就收回了手,勾唇笑了,一颗心完全放下了。 果然,影响顾玦心脉的就是尸毒。 吃了一个多月的汤药后,尸毒被压制、化解,顾玦的心脉也渐渐地强了,不似从前那般虚弱不堪。 真好! 沈千尘很开心地抱着他的胳膊,把头往他肩头蹭了蹭,又娇又软。 她的九遐不会再离开她的! 番外08姊妹 眼看着沈千尘与顾玦又在那里黏黏糊糊、挨挨蹭蹭,琥珀等人早就识趣地退下了。 在琥珀的眼里,不仅是沈千尘喜欢粘着顾玦,看着气质清冷的顾玦也不遑多让,除了早朝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这两人都黏在一起。 两人一起早起晨练,一起用膳,一起下棋,一起散步,一起逗猫……偶尔还一起微服出宫。 这不,这天下午,夫妻俩抛下一众闲杂人等,溜出了宫。 七月这种大热天,沈千尘其实根本就懒得出门,从进入七月起,她鲜少出门。 但是,炎热压不住她对会试考题的好奇,她从一早起身就开始惦记这件事,还饶有兴致地给顾玦准备了一件特别有书生气的直裰。 当两人抵达七夕节去过的那家灯笼铺子时,上回见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已经先一步等在了铺子旁的那条巷子里,对方一直很谨慎地在观察周围的环境。 顾玦吩咐惊风把马车停在了灯笼铺子的对面,留了沈千尘在马车里等着,他自己下了马车去会那个卖题人。 沈千尘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掀开一条缝儿,一眨不眨地望着顾玦与那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先伸手讨走了那块刻着兰花的竹牌,验收后,又仔细地核对顾玦给的路引,这才放了心。 然后,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整个交易的过程十分顺利,那中年男子把一个信封交给顾玦后,又一次看了看周围,就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顾玦收好装考卷的信封,立刻就返回了马车。 沈千尘坐没坐相地往他身上一歪,好奇地问道:“九遐,是真的吗?” 顾玦肯定地颔首道:“是真的。” 会试有三场,一共三份考卷,方才双方交易时,顾玦已经当场验货,验了其中一份考卷。 只验这一份也够了,足够他确认考卷的真假了,但他还是把另外两份考卷从信封中掏出来也看了看。 结果不出所料,三份考卷都是真的。 顾玦看完后,就把三份考卷都递给了沈千尘,薄唇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眸光幽深。 本该在今年春天举行的会试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推迟到了八月初五,今天是七月十七,距离会试还有半个月左右,可考卷竟然泄了出去。 沈千尘一边看考卷,一边回想着七夕那日的事,淡淡道:“他说是从皇后的娘家得到的。” 她的思绪动得飞快:这泄题者到底是想算计谁呢? 楚家不可能,楚家已经分家了,只有二房因为守孝还留在侯府,其他两房都已经分了出去,而楚云逸几乎是把军营当家,很少回侯府。所以,“那个人”就算有心要陷害自己,也不会去陷害楚家,楚家根本就没人有机会接触到会试的考卷。 母亲沈芷那边只有楚千凰和沈云沐,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这只能是针对穆国公府了?”她似在问顾玦,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顾玦笑了笑,不置可否。 沈千尘看完三份考卷后,就塞还给了顾玦。 会试的考题重经义,轻诗赋,都是主考官从四书五经里出的题,而沈千尘最不喜欢这些之乎者也了,觉得这些个考题实在是无趣乏味得很。 她只是看了几眼,就有种想打瞌睡的冲动。 她还真的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些许生理性的泪水。 最近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每到下午,她就想打瞌睡,爱犯懒。 顾玦看她这副小懒猫的样子,觉得可爱,凑过去在她眼角吻了吻,温热的舌尖似是不经意地舔过她眼角细腻的肌肤…… 只是轻轻地吻了一下,他就退了回去。 沈千尘的眼皮重重地一颤,随即双眸睁大,瞌睡虫瞬间全都跑了。 顾玦笑眯眯地问她:“回宫吗?” 沈千尘的眸子里还留着打哈欠后的泪光,眸子显得异常明亮,眉目之间又透着一抹微嗔的娇媚。 她本来是想拉顾玦找间酒楼吃点什么再回宫,可方才想到了沈芷,又改变了主意:“我要去看看娘,好久没见她和沐哥儿了。” “我送你过去。”顾玦又在她的面颊上吻了吻,吩咐惊风先去一趟沈宅。 于是,马车先把沈千尘送到了沈宅,随即顾玦自己就先回宫了。 一听说沈千尘来了,刚下课的沈云沐乐坏了,飞似的跑了过来,兴奋地喊着:“二姐!姐夫没来吗?” “二姐,你可算来看我了,我都以为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我告诉你,我最近的功课和武艺都大有长进,先生和曹师傅都夸我呢。” “待会儿,我让你看看我写的功课,你就明白了。” “……” 沈云沐一向是话痨,根本不给沈千尘说话的机会,叽叽喳喳地炫耀了一通,神色间得意洋洋的。 说完后,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沈千尘,等着她有所表示,那双与沈千尘相似的凤眸亮晶晶的。 他可比大哥要有天分多了,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所以,还是他这个弟弟更给她长脸,对不对?! 沈千尘揉了揉他的头,敷衍道:“是吗?” 她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站在垂花门前的楚千凰。 楚千凰穿着一件碧色绣蜻蜓戏荷的襦裙,一头鸦羽般的青丝挽了个纂儿,静静地站在一株紫薇树旁,姿态优雅端庄,仿佛夏季的池塘中那迎风绽放的一叶水莲。 沈千尘深深地凝视着前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碧衣少女,心头有些复杂:明明是同一个人,外貌一模一样,可是,现在这个楚千凰与那个孤魂野鬼在气质上就是有一种极其微妙的差别。 眼前这个楚千凰的眼神很沉静,明明前面“那个人”给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不仅让她失去了一段年华,还毁了她的声誉,让她跟亲人生了隔阂。 设身处地地想,沈千尘也觉得这些事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会不好过。 可是,楚千凰的眼神中却有种过尽千帆的沉稳与恬静,没有怨艾,没有愤世嫉俗。 “二妹妹,”楚千凰对着沈千尘微微一笑,朝她走近了一步,“我刚刚陪四弟去隔壁练弓射,就一起过来了。娘在里面等你。” 自从五月下旬,楚千凰跟着沈氏出宫回沈宅后,也快两个月了。这段时子,沈千尘来过沈宅三四趟,也见过楚千凰两次,但姐妹俩只是在沈芷在场的情况下稍微寒暄了几句,没有深谈过。 沈千尘一看就知道了,楚千凰是特意在这里等她的,似乎有话要跟她说。 果然—— 楚千凰紧接着就笑吟吟地打发了沈云沐:“沐哥儿,你不是想让你二姐姐看看你刚养的那只小狗吗?” “是霜影。它叫霜影。”沈云沐一本正经地强调道,“二姐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霜影带来,它可好看了,就跟糯米团子似的……” 沈云沐是个急惊风,一边说,一边就风风火火地往里跑去。 楚千凰与沈千尘站在原地,谁也没有急着往里走。 两人彼此对视着,相对无言。 沉寂在两人之间静静地蔓延着,旁边的紫薇树随风摇曳,沙沙作响,淡淡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 就算是知道此楚千凰非彼楚千凰,但是沈千尘与她也没有太多的话题。 对她来说,关于这个楚千凰的记忆已经太遥远了,是前世十三岁以前的事了。而且,前世在姜姨娘的有意干涉下,她与楚千凰也并不亲近。 沈千尘下意识地捏了捏腰侧那个绣了一丛兰草的荷包,这个荷包是方才顾玦亲自从身上解下来,也是他亲自挂到她的身上。 虽然顾玦没说,但是沈千尘知道这是他在提醒自己,早点回家。 沈千尘唇角弯了弯,她最喜欢他的这些小心思了。 “二妹妹,你近来可好?”楚千凰率先打破了沉寂。 “我很好。”沈千尘微微一笑,“你瞧着好像瘦了。” 姐妹俩的对话干巴巴的,彼此之间十分生疏。 一片花雨随风落下,楚千凰抬手接住了一朵落下的紫薇花,目光从沈千尘看向了掌心的这朵花,笑道:“最近天气热,我和娘的胃口都不太好,所以瘦了一些。不过,沐哥儿的胃口很好,比从前要多吃了半碗饭,倒也没见胖。” 说到沈云沐时,楚千凰的笑容中多了一抹宠溺,那是长姐对幼弟的宠爱。 沈千尘:“……” 沈千尘怔了怔,直到此刻,心底才升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是了,真正的楚千凰对沈云沐这个弟弟非常疼爱,疼爱却又不过分溺爱。 沈云沐自小性子有几分骄纵,但是他一直很听楚千凰的话,直到“楚千凰”变了,姐弟之间才有了隔阂。 沈千尘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三分:“沐哥儿如今跟着曹师傅学武,多吃点是应该的。我看着他最近又长高了些。” 从去年春天到现在,沈云沐足足长高了两寸,身子一抽条,人看着还瘦了一些。 因为说到沈云沐,两人间的气氛变得融洽了起来。 楚千凰用手指捻住那朵紫薇花的花梗,轻轻地转了转,面露犹豫之色,但很快,她就抬眼对上了沈千尘的眼眸,正色道:“二妹妹,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要是……娘要改嫁,你会反对吗?” 说着,她紧紧地捏住了那朵紫薇花的花梗,娇嫩的花瓣随风微微颤动了一下。 “……”沈千尘怔了怔。 楚千凰似乎更紧张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千尘。 沈千尘挑了下柳眉,云淡风轻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反对?” 楚千凰:“……” 这一回,楚千凰呆住了,眼眸微微张大,惊愕地站在那里。 沈千尘的目光穿过了前方那道垂花门,望向了正屋的方向,语气平静地说道:“人生不过一甲子,前半生所托非人,后半生再不过得好一点,难道还去冀望下辈子吗?” 沈千尘知道自己很幸运,可以回到十三岁重来一回,可以与顾玦携手共度此生,所以她也一直很珍惜她的幸运,珍惜她与顾玦在一起的时光。 但不是人人都可以重来一回的,明明可以把握眼前的幸福,又何必去寄望于谁也无法掌控的来世。 人生在世,把这一世过好就行了。 她只希望沈芷的这一世可以幸福美满。 沈千尘微微地笑着,笑容明朗,眼神豁达。 “……”楚千凰怔怔地看着沈千尘精致的侧脸,眸中似乎闪过了千头万绪。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担心沈千尘会因为这件事为难,毕竟皇后的亲娘若是改嫁他人,这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匪夷所思的,没想到沈千尘这般豁达。 楚千凰也笑了,如释重负:“你说的对。” 姐妹俩相视一笑,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 空气里的紫薇花香似乎更浓了,沁人心脾。 “是谁?”沈千尘把脸朝楚千凰凑了一些过去,好奇地追问道。 她兴致勃勃地眨巴着眼眸,觉得楚千凰既然这么问她,应该知道对方是谁吧。 楚千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你知道裴家表舅吧?” “……”沈千尘有些懵地眨了眨眼。说到“裴”,她立刻就联想到了裴霖晔。她当然认得裴霖晔,是他吗? 楚千凰接着道:“现在的这位裴夫人是外祖母的表妹,她嫁给了裴将军做继室,而裴家表舅是前头的原配留下的长子。他现在任锦衣卫指挥使。” “裴霖晔。”沈千尘低低地念着这个名字,认真地考虑起来:裴霖晔品貌都不错。 裴霖晔曾在北地跟过顾玦几年,前年才被顾琅调回京。 虽然沈千尘跟裴霖晔并没有太多的接触,不过,既然顾玦对裴霖晔委以重任,那么裴霖晔就肯定不错! 反正顾玦看人的眼光不会差。 沈千尘的手又下意识地去摩挲腰侧的那个荷包,满意地点了点头:“好,那他们什么时候定亲?” 左右国丧都过了,随时都可以办亲事的,她也可以给娘帮忙操持婚事的。 楚千凰:“……” 楚千凰再次呆住了,完全没有想到沈千尘不但应了这门亲,而且她还居然连定亲都想到了。 呆愣之后,楚千凰“噗嗤”笑了出来,愉快的笑声如银铃般随风飘了出去,看着这个双生妹妹的眼神也变得亲近了不少。 姐妹之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她们都希望娘亲能够幸福。 她们的娘亲值得更好的人生,也值得被人呵护一生。 楚千凰也朝正屋方向望去,看向了沈芷所在的方向,又道:“裴霖晔曾去向穆国公府求过亲,外祖母问过娘……娘当时没应,也许她是怕你为难吧。” “外祖母好像也很为难……” 其实穆国公夫人曾让沈芷去问问沈千尘的意思,但是沈芷一直没问,所以楚千凰才会安耐不住地跑来试探沈千尘。 顿了顿后,楚千凰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外祖母和娘让我来的,是我不小心偷听到她们在说话。” 沈千尘眨了眨眼。 过了最初的兴奋后,沈千尘开始冷静了下来:婚姻之事讲究双方你情我愿,裴霖晔喜欢沈芷,那么沈芷呢?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大姐姐,那娘对裴霖晔是怎么看的?” 楚千凰不过是一个快要及笄的少女,这个话题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飞起了一片淡淡的红晕。 她微咬下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楚千凰知道,现在母亲的重心是抚养沈云沐,可沈云沐将来也是要娶媳妇的,母亲还那么年轻,她的下半辈子不应该一个人过,那也太孤独了。 她从七夕节听到外祖母与母亲的那番对话开始,就在考虑想找沈千尘说一说这件事,主要目的是想先确认沈千尘对于沈芷改嫁这件事的态度。不然,这桩亲事就没有“以后”可言。 “我去问问娘。”沈千尘精神了,跨步想往垂花门那边走去,才走上台阶,就感觉袖口一紧。 “等等!” 楚千凰连忙出手拉住了沈千尘的袖子,因为着急,她情不自禁地拔高了音量。 沈千尘转头去看楚千凰,疑惑地挑眉。 楚千凰抿紧了樱唇,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沈千尘,对于这个妹妹,她同样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妹妹一直是个性子很软很内向的人,与眼前这个活泼明快的姑娘判若两人。 在那样的环境中,她的二妹妹还是长成了现在的样子,犹如那寒风中生机勃勃的红梅。 楚千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郑重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嗯?”沈千尘愈发不解。 有些话藏在楚千凰心中已经两个多月了,到现在她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现在她也终于有勇气说了:“我们明明是双生子,但是……受苦的那个人却是你……” 过去的这十几年,沈千尘被姜姨娘、被她们的父亲楚令霄踩到了尘埃里,日子委实艰难。 易地而处,楚千凰也觉得沈千尘这十四年太不容易了…… 沈千尘却是歪头一笑,眸光潋滟:“你是在替父亲道歉,还是替姜姨娘?” 楚千凰:“……” “我以为大姐姐没有这么磨磨迹迹,无病呻吟呢。”沈千尘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穿过垂花门,往里边走去。 楚千凰:“……” 楚千凰僵立原地,一时忘了跟上去,直直地看着前方沈千尘徐徐前行的背影。 她看不到沈千尘的表情,却能听出沈千尘的声音十分平静、也十分平稳:“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你也不用替我委屈。” 对沈千尘来说,确实是这样。 她不会感激楚令霄把她从母亲身边抱走,也不会像楚千凰一样为那些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抱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不会忘记她前面十四年的人生才让她前世后来遇上了顾玦,她才会被顾玦捡回去…… 对她来说,有顾玦就够了。 沈千尘忽然转过了头,对着还留在垂花门另一边的楚千凰嫣然一笑:“结束了。” 楚千凰:“……” 看着前方那个落落大方的少女,楚千凰感觉自己像是被她远远地甩在了后方。 是的,沈千尘早就往前走了,展翅高飞。 而自己还在故步自封。 已经失去的这一年半光阴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就像那树梢落下的花朵再也不可能回到枝头一样。 “是的。结束了。”楚千凰在心中自语着,灿然一笑。 她丢掉了手里的那朵紫薇花,也朝垂花门的里边走去,朝沈千尘的方向走去,似乎有什么的东西被她决然地抛在了身后。 那朵残缺的紫薇花飘飘荡荡地随风落了下去,落在地上星星点点的花瓣之间…… 门内的两个少女言笑晏晏。 番外09醒悟 姐妹俩有说有笑地穿过庭院,再从堂屋往东次间那边拐去。 沈芷在里面就听到了两个女儿的说笑声,即便她没有听清她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光是那愉快熟稔的笑声已经让她感到十分惊讶了。 沈芷与陈嬷嬷不由面面相看,皆是愕然。 陈嬷嬷不知道楚千凰经历的那些事,所以很是欣慰,心里感慨着:大姑娘之前果然是因为姜姨娘才会走歪了。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她总算是幡然醒悟了。 母女哪有隔夜仇,现在大姑娘不仅和夫人和好如初,而且与二姑奶奶这个亲妹妹也和解了。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陈嬷嬷热泪盈眶,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觉得自家夫人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沈芷是真的高兴,心口激荡:幸好她的凰姐儿回来了! 沈芷含笑看着这对姐妹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两人的脸上皆是笑容璀璨。 这个年纪的少女芳华正茂,正处于最美好的年华,她们也不需要太多华美的首饰与衣裳,笑容就是她们最好的妆饰。 姐姐清丽,妹妹娇美,各有千秋。 “凰姐儿,尘姐儿,快过来坐。”沈芷压抑着心里的激动,若无其事地对着姐妹俩招了招手,满脸笑容,“沐哥儿呢?刚刚冬梅告诉我,他听说尘姐儿来了,就跑去迎了。” 楚千凰与沈千尘分别坐在沈芷的左右两侧,楚千凰笑道:“娘,我把沐哥儿打发了。” 下一句,沈千尘接口道:“我们有话想问您。” 姐妹俩瞧着一唱一搭,十分默契。 楚千凰还对着陈嬷嬷使了个眼色,陈嬷嬷看出了姐妹俩要说的话不便让外人听到,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了她们母女三人。 沈芷一头雾水,想着楚千凰特意打发了沈云沐,还以为她们要说什么跟这小子有关的事。 楚千凰清了清嗓子,还在斟酌言辞,就听沈千尘已经单刀直入地问出了口:“娘,您喜欢裴霖晔吗?” 沈芷:“……” 楚千凰:“……” 周围静了一静,楚千凰差点没被口水呛到,她以为沈千尘就算要问,也会很委婉,一步步地试探,一步步地推进,没想到这丫头说话竟然这么直接。 沈芷也傻住了,就像是耳边突然有炮仗炸开似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是,沈千尘一字不差地又问了一遍:“娘,您喜欢裴霖晔吗?” 沈芷:“……” 沈芷双唇微抿,依旧没说话,双手更为用力地攥紧了帕子。 沈千尘笑眯眯地接着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全看您的心意。” “当初您嫁给楚令霄是父母之命,这一次,全看您自己。” “人这一辈就这么点时间,难道要等到临老一只脚踏进了棺材再去后悔吗?” 说着,沈千尘温柔地一手覆在了沈芷的手背上,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喜欢就嫁,再简单不过。” 沈芷:“……” 沈芷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的异色,眼睫微微颤了颤。 她已经三十岁了,再不是那个二八年华、天真单纯的小姑娘,她当然看得明白自己的心意。 裴霖晔是她的表兄,虽然她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因为她的表姨母嫁到了裴家,沈、裴两家逢年过节也常常会走动。 许多年前,当她待字闺中时,也曾对那个丰神俊朗的裴家表哥有过朦胧的心动,从未言破,也从未逾矩。后来,裴霖晔在她十四岁那年就去了北地从军,杳无音信。再后来,永定侯府上门求亲,她知道先永定侯对父亲有救命之恩,她不想父母为难,就应了这门亲。 她退了,从此,那颗还没萌芽的种子就彻底枯了。 想起这些往事,沈芷的眼眸中如浮光掠影般闪烁不已,喉头微微发紧。 她当然不是想为楚令霄守一辈子,楚令霄还不配!! 但是,她更担心她成为沈千尘的话柄。 她也是听说过的,当人们谈论沈千尘时,都难免会提及她和楚令霄和离的事,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 他们说,就算夫有过,为妻者也不该轻言和离; 他们说,嫁夫随夫,斥她不够恭顺,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们还说,皇后母仪天下,应该是天下女子的表率,皇后之母和离实在是有失体统…… 话里话外,其实都是在说沈千尘不配为后。 沈芷相信,既然连她也知道了这些个闲言碎语,顾玦身为天子,耳目众多,肯定也是知道的。 因为顾玦一心护着女儿,那些个嘴碎的人全都不敢在顾玦的面前乱说,只能暗地里碎嘴,也动摇不了女儿的地位。可是这些话毕竟不好听,要是自己再嫁,他们又会怎么说女儿?! 她可以想象的出来,那些个流言蜚语只会更难听,更刺耳…… 沈芷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微微发白。 沈千尘一眼就看得出沈芷在想什么,有些心疼她。 不过,换个角度想,沈芷会顾忌这些,其实也就说明了某个问题。 如果她的答案是不喜欢,那么,也根本就不用去担心这些个有的没的。 沈千尘看出来了,楚千凰也同样看出来了,姐妹俩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她们的娘亲对裴霖晔肯定是心动的。 那就够了。 沈千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娇声道:“娘,‘裴叔叔’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了,以后谁要是敢说我的闲言碎语,他可得帮我撑腰。” 沈千尘对裴霖晔的称呼改得很快,从前称呼裴霖晔为表舅,到方才直呼其名,再到现在改口称裴叔叔。 她这一声“裴叔叔”无异于表明她的态度,裴霖晔不再是表舅,而是一个与她的母亲谈婚论嫁的长辈。 沈芷身子微微一颤,终于抬眸看向了沈千尘。 她知道沈千尘的这句话其实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她也把这番话给听了进去。 因为太过在意女儿,导致她有些一叶障目了,这段时日她一直在往消极的方向想,觉的她要是再嫁的话,对女儿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真的是这样吗?! 并不是。 裴霖晔是锦衣卫指挥使,她要是嫁给裴霖晔的话,裴家也可以变成女儿的娘家,让女儿多一个靠山,多一个助力。 否则,万一将来有什么事,沈千尘岂不是要一个人单打独斗了?! 沈芷的表情有所动容,低低地唤了声:“尘姐儿……” 沈千尘嫣然一笑,又道:“娘,您若是愿意,就嫁给裴叔叔吧。” “若是不愿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就再去找个您喜欢、中意的人。” “你不用担心我们三个。” 当沈千尘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楚千凰也把伸手覆在了沈芷与沈千尘的手上。 “娘,我也跟您姓‘沈’好不好?”楚千凰把头轻轻地靠在沈芷的肩头,依偎在她的身上,一如小时候一般。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沈芷,如果当初沈芷与楚令霄和离时,她也在场的话,她跟沈千尘、沈云沐一样,都会站在沈芷的这边。 他们姐弟三人都会尊重沈芷的意愿。 “……”沈芷微微睁大了眼,眼眶中浮现一层泪光。 虽然她把楚千凰从宫中接回了沈宅住,却从来不曾与她讨论是否要改姓这个话题,也没问过她要不要回侯府,不得不说,沈芷心里多少也在逃避这个问题。 而此刻楚千凰的态度也在表示着,她想与过去这一年多发生在她身上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做一个终结。 沈芷的眼眶有些灼热,有些酸涩。 她的女儿很勇敢,这孩子主动踏出了“回来后”的第一步。 她的两个女儿都很勇敢! “我会好好想想的。”沈芷终于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有些沙哑。 她也都这么把年纪的人了,还要两个未及笄的孩子为她担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沈千尘与楚千凰再次彼此看了看,对她们来说,沈芷答应会想想就够了,过犹不及,她们也就点到为止地没再劝。 “汪!汪!” 这时,帘子外传来了奶狗奶声奶气的叫唤声,还有男童爽朗明快的声音:“霜影,跑快点!” 下一瞬,湘妃帘被人“刷”地撩起,一人一狗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 “汪!汪!汪!” 还没月影大的白团子撒着四条小短腿跑动着,就像是滚进来的一样。 沈云沐一眼就看到母女三人的手好像叠罗汉似的覆在一起,他也不甘落后,激动地喊着:“还有我呢!” “汪!” 一人一狗的到来让屋子里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连光线似乎都变得更明亮了。 沈云沐的小胖手覆在了楚千凰的手背上,好奇地问道:“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 他目光灼灼地来回扫视着三人,认定了她们一定是背着他在说什么秘密。 沈芷清了清嗓子,正想蒙混过去,就听沈千尘先她一步说道:“我在跟娘、大姐姐说下个月秋猎的事。” 秋猎?!沈云沐的眼睛霎时间更亮了,激动地说道:“我要去!” “娘,您带大姐姐和沐哥儿也一起去吧。”沈千尘笑眯眯地接着道,“这次不走远,就近去万林苑。” 万林苑距离京城不过六十里路,今天出发,明天就能到,来回也方便。 沈千尘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心里琢磨着,反正裴霖晔肯定要随驾的,也是正好了。 沈云沐简直快高兴疯了,觉得他姐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于是,他又连忙去看沈芷,双手去扯她的袖子,撒娇道:“娘,您就答应吧。” 沈云沐觉得自己的箭法这几个月大有长进,早就想去试一试身手了。 他养的那只奶狗甩着毛绒绒的白尾巴在沈芷的裙裾边打转,“汪汪”地叫了好几声,似乎在帮主人敲边鼓。 沈芷拗不过他,笑着与他谈条件:“那你这些天可要好好表现,不能松懈了。” 言下之意是他要是这段日子表现不好,就不让他去秋猎。 “好好好!”沈云沐直接跳了起来,又乐呵呵地把小奶狗从地上抱了起来,举高高,绕圈圈,乐得简直找不到北了。 众人皆是笑语盈盈,唯有楚千凰眸光闪烁,目露迟疑之色。 她樱唇微抿,欲言又止。 沈千尘看出了她的心思,却是话锋一转:“择日不如撞日,大姐姐,干脆明天就去把改姓的事办了吧。” 上一次,沈千尘与沈云沐改姓时,要说服楚氏族长,还要与沈氏一族这边协商,花了一些功夫周旋,事情才算办成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无论是改姓也好,还是改两家的族谱也罢,都是沈千尘一句话的事,没人会说不。 “……”楚千凰怔了怔,眼神渐渐沉淀了下来。 是了,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抛弃“楚”这个姓氏,怎么反而又踌躇了?!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那也该继续迈出第二步,第三步…… 覆水难收,已经发生的事,她也无法改变,只能直面,只能一步步地试着走出去…… 刚刚她还在劝母亲接受裴霖晔,到了自己身上,她就又怯懦了。 母亲可以重来,她也可以的! 楚千凰握住了沈芷的手,笑着点头:“娘,我也去。”她又跨出了第二步。 沈芷的眼眶又是一阵发酸,心口有一种汹涌的情绪剧烈地起伏着。 她的这一双女儿都太不容易了。 沈千尘已经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而楚千凰还站在“阴影”中,试着迈向阳光。 所幸,楚千凰年纪还小,下个月才满十五岁,她还有时间,也还有机会,时间总会渐渐磨掉人的记忆。 “太好了!”沈云沐更高兴了,欢呼着,大笑着,又跑去拉楚千凰的袖子,还煞有其事地教导起她来,“大姐,我跟说,打猎与我们平时射靶子完全不一样,靶子不会动,猎物可是会跑的,所以我们必须瞄准猎物后,就快、狠、准,一击即中。” 小话痨一说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还把上次他与裴霖晔、顾锦夫妇他们去打猎的事也告诉了她。 沈芷本来想留沈千尘用晚膳的,可是沈千尘答应了顾玦回去陪他用膳的,在夕阳落下前,就回宫了。 哪怕到了七月下旬,天气还在不断地变热,似乎是要在处暑前抓住夏季最后的尾巴。 京城中越来越热闹,参加下月会试的举子们陆续都抵达了京城,此外,各卫所的武将们也开始从四面八方抵达京城,纷纷去兵部述职。 文武相轻,自古有之。 举子们看武将们不顺眼,武将们看举子们也带着偏见,基本上彼此看到对方就绕道走。 这也让京城的气氛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最高兴的大概就是京城的百姓了,感慨着京城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武将们直到抵达京城才知道新帝要在下月初举行秋猎,不禁都有些跃跃欲试,随天子秋猎,是武将除了战场外,展现自己实力最好的机会,而且各卫所的这些武将多与顾玦不熟,也想借着秋猎跟这位新帝混个眼熟也好。 就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秋猎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二。 这次秋猎,顾玦并不打算兴师动众,因此太后以及大部分文臣都没有随驾,只带了宗室、勋贵以及武将们,由锦衣卫、旗手卫与金吾卫护驾。 御驾在途中的驻跸之地歇了一夜,次日也就是八月初三下午就抵达了万林苑猎宫。 白露已经到了,京城的天气还是很热,但万林苑猎场这一带却很凉爽,那密密匝匝的绿荫仿佛一道屏障般把炎热的阳光隔绝到了山林外。 这里的天气实在是太舒服了,沈千尘忍不住感慨地说道:“我应该带月影一起来的。” 猫最怕热了,天气一热,猫每天都不动,懒洋洋的,没几个月就胖了一大圈。 顾玦失笑,揉揉她的头发道:“明年夏天,我带你去避暑。”他才刚登基,琐事繁多,今夏实在是抽不开身。 沈千尘乖顺地一笑,伸出了一根尾指:“说定了?” “说定了。”顾玦很自然地去勾她的尾指。 “九爷,”惊风快步走了进来,禀道,“南昊三皇子与二公主来给您问安了。” “让他们进来吧。”顾玦淡淡道。 顾玦与沈千尘就在靠窗的两把圈椅上各自坐好,顾玦还顺手帮沈千尘理了一下鬓发。 很快,惊风就带着乌诃朗南和沙耶兄妹俩进来了。 这对兄妹此刻都穿上了白色的骑装,只不过,他们南昊的骑装与大齐不太相同,更为修身,勾勒出人体的曲线,男的修长挺拔,女的窈窕玲珑。 沙耶的脸上依旧蒙着面纱,眉心点了殷红如血的红痣,让人不由被她那双漂亮的碧眸所吸引,如绿宝石般的眼眸散发着一种神秘魅惑的气息。 兄妹俩齐齐地给二人行礼,乌诃朗南得体地含笑道:“大齐皇帝陛下,皇后,多谢两位的招待,吾与舍妹实在是不胜荣幸。” 后方的惊风嘲讽地勾了下了唇角,觉得这对兄妹还真是厚脸皮。 南昊三皇子乌诃朗南和二公主沙耶本来就是不速之客,在没有递送文书的情况下,偷偷潜入大齐,无礼得很。 他们四月下旬就抵达了京城,当时说是特意来恭贺顾玦登基的,可是道贺后,却一直没走,到现在也有足足三个月了,说什么昊帝乌诃度罗想和大齐交好,又说昊国想学习大齐科举取士,想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云云。 顾玦淡淡道:“乌诃三皇子不必客气。” 顾玦的态度冷淡至极,可是乌诃朗南的脸上却依旧噙着不卑不亢的笑,没有一丝尴尬与恼意。 乌诃朗南不动声色地对着妹妹沙耶使了一个眼色。 他们到京城已经三个月了,也足以打探出一个事实,新帝顾玦与他的皇后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岁月,因此夫妻感情笃深,顾玦甚至为了皇后拒绝纳妃。 而且,他们每次来求见新帝时,皇后也都在,就像今天一样。 沙耶立即意会乌诃朗南的意思,含笑道:“皇后娘娘,听闻娘娘擅骑射,我也略通几分,不如改日与娘娘一起到猎场玩玩,比划比划。” 不笑时,她的美让人觉得极具侵略感,此刻她微微一笑,气质一下子就变得亲和力十足,让人生不出恶感。 沈千尘随意地笑了笑:“总会有机会的。” 她既没应,也没拒绝。 乌诃朗南兄妹俩也没有久留,似乎仅仅是来寒暄请安的,说了这两三句后,就主动走了。 屋子里又只余下沈千尘与顾玦。 沈千尘看着前方摇晃的门帘,忍不住说道:“九遐,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 番外10意外 沈千尘觉得南昊的这对兄妹也是有意思。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他们来大齐为了两国和睦,口口声声地说昊帝想学习大齐科举取士,但实际上,这三个月他们也根本没有做什么正事,没针对两国关系提出过任何的建议或合约,也没去礼部请教过关于会试的相关事宜。 这对兄妹也就是时不时地在京城里闲晃,看着十分悠闲。 顾玦起身朝沈千尘走了过去,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一边抱着她往寝宫方向走去,一边闲话家常地说道:“乌诃度罗登基也有一年,可是昊国至今未稳,南部两州交州、昊州一直没有臣服乌诃度罗。这两位藩王倒是硬骨头。” “乌诃度罗有心挥兵南下,平交、昊两州,却是前怕狼,后怕虎。” 顾玦口中的“虎”指的就是大齐。 对于乌诃度罗来说,以他的兵力想要平定区区交、昊两州不难,他怕的是,如果昊国内乱,万一被大齐抓住这个机会,挥兵南下,那么乌诃度罗就会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局面。 倘若当初齐、昊两国的联姻成了,且先帝顾琅还在世,那么乌诃度罗肯定会大胆地对交、昊两州出兵,那么两个藩王考虑到乌诃迦楼“生死不明”,权衡利弊后,他们应该也会臣服于乌诃度罗。 偏偏顾玦出手了,他救下了乌诃迦楼,他破坏了两国联姻,也让南昊的局势随之发生了变化。 乌诃迦楼已经亲自去了交州、昊州游说那两位藩王,不过,以他现在孤立无援的处境,想要说服他们支持他也没那么容易。 这一点,乌诃迦楼明白,顾玦也同样明白。 说穿了,乌诃迦楼第一阶段的主要目标就是拦住两位藩王,让他们再观望观望,让他们暂时不要倒向乌诃度罗那一边。 因为顾玦从不特意隐瞒沈千尘,所以沈千尘对于顾玦与乌诃伽罗的计划也是知道一些的,她想了想,就明白了,挑眉道:“乌诃度罗急了?” 说话的同时,沈千尘挑开了前方的门帘,顾玦轻松地抱着她走了进去,默契十足。 “肯定会急。”顾玦把她抱到了榻上,还给她脱了鞋。 乌诃迦楼在南昊一直是民心之所向,乌诃度罗毕竟是弑兄篡位,得位不正,加上乌诃度罗登基后的这一年,也没什么利国利民的举措,反而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只这一年,就三次下旨征兵,以致南昊民心更向着前一任的昊帝和乌诃迦楼,再加上,交、昊两州迟迟没有归顺乌诃度罗。 所以,乌诃度罗急了。 沈千尘其实不困,但是压不住顾玦认为她困了,所以她投桃报李,拍拍身侧的位置,示意顾玦也上来休息一会儿。 意思是,他让她躺着,那么他也别想偷偷去办公。 顾玦十分配合,合衣躺在了沈千尘的身侧,两人面对着面,侧躺着继续说话。 “他急需得到大齐的支持?”沈千尘猜测道。 顾玦伸指从她耳畔撩起一缕乌黑的青丝,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点了点头。 “那乌诃朗南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沈千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她之前还不困的,躺下来后,瞌睡虫就爬了上来。 睡意一上来,她的脑子就昏昏沉沉,有些话其实是下意识随口说的。乌诃朗南这么久没动手,说来说去,也不过那几个原因,比如他还没得到乌诃度罗的指示,比如时机未到。 顾玦不置可否。 难得两个人一起出来玩,他也懒得总说别人的事,话锋一转:“明天我带你进猎场玩好不好?” “好!”沈千尘露出异常璀璨的笑容,乐了。 她喜欢和顾玦呆在一起。 看着小丫头灿烂的笑靥,顾玦的心柔软得化成了水。 他知道,他的小姑娘是猫,是鹰,是狩猎者,她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他却没有办法带她回北地,让她过上无拘无束的日子。 “那就点睡。”他一边说,一边将指尖的那缕发丝够勾到了唇畔,然后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微微低头,轻轻地吻上她的发丝。 那么温柔,那么虔诚。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会有机会的。 等到日后,他早些退位,他可以带着她云游天下,他们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携手度过。 两人此刻共枕在一个枕头上,脸与脸相距不过两寸,以沈千尘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微微低垂的眼帘,可以数清他根根纤长的睫毛……她似乎可以通过发丝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 沈千尘心一颤,觉得他真是越来越会勾人了。 她干脆挪了下身子,把头埋在了他的胸膛里,一手也环上了他的腰身,乖乖地阖上了眼。 对于沈千尘来说,顾玦比什么助眠的安神香都管用,没一会儿功夫,她就睡着了,甚至也没出席当晚的宫宴。 她美滋滋地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精神饱满。 今天才算是秋猎的第一天。 众人全都聚集在猎宫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顾玦一向不拘小节,讨厌那些个繁文缛节,把秋猎开场的祭天仪式直接省略了,只在口头上对着众人鼓舞了一番士气,就让大家各自狩猎了。 男子们大都跃跃欲试,早就期待着在新帝跟前露脸了,没一盏茶功夫,猎宫广场上就空了大半,人与马争先恐后地飞驰而去。 顾玦计划带着沈千尘进猎场玩,既然是玩,那也就不着急,干脆等人少了,才悠哉悠哉地出发了。两人遣退了江沅、惊风等人,只带了他们的坐骑绝影与枫露,洒脱地骑马进了猎场。 今天当然是由顾玦带路,沈千尘乖乖地跟在他身旁,如影随形。 沈千尘本来以为顾玦会带她去狩猎,没想到他带着她翻过一座山,来到了一处鸟语花香、山清水秀的地方。 山中的景致很美,远处山岚缥缈地在山间萦绕,近处姹紫嫣红的繁花盛开,泉水叮咚,又有各式各样的鸟雀不时在林间振翅飞翔,欢唱,嬉戏。 只是这么置身于此,就会让人不由放松下来。 沈千尘往周围扫视了半圈,就看出了端倪,眼眸晶亮,转头问顾玦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沈千尘是医者,一眼就瞧出来了,这里有很多药材,而且不少还是罕见的药材。 顾玦为什么会她来这里的原因,显而易见,他在讨她欢心。 顾玦策马来到她的身侧,伸手把她鬓角乱飞的发丝捋到了她耳后,笑道:“我从前来过。” 沈千尘怔了怔,想想也是,她是第一次来万林苑猎场,但是顾玦年少时肯定跟他父皇来过这一带。 顾玦环视四周,又道:“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时,十三岁。” 十三岁岂不是比她现在还小,沈千尘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想象着顾玦十三岁时的样子。 “我还记得,当晚的宫宴,父皇让我们作画,我画的就是这里。”顾玦随手摘了朵粉色的野花,拈在修长的指间。 画?!沈千尘这时才回过神来,目光看向了系在绝影体侧的一个竹筒。她早上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顾玦往里面放了一幅画。 “是那幅对不对?”沈千尘急切地对着顾玦伸出了手,“我要看!” 听她想看,顾玦就把画轴从那个画筒里取了出来,递给了她。 沈千尘美滋滋地就展开了那幅画。 入目的是熟悉的景致,相隔多年,这个地方与画里当然有所差别,远处的群山还是差不多的样子,但近处的花草树木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树木变得更茁壮葳蕤;那些姹紫嫣红的繁花却不如当初娇艳;画的一角还有一匹在溪水边饮水的白马…… 见沈千尘的目光落在那匹白马上,顾玦温声解释道:“这是我从前的坐骑。”这匹马死在了北地的战场上。 沈千尘约莫也猜到了这匹白马的结局,所以没有问,她只是伸出手握住了顾玦的左手,紧紧地扣住他的五指,娇声道:“九遐,等回去后,你再画一幅好不好?” 她想让顾玦再画一幅,这一次,他得在溪边画上两匹马,成双成对。 顾玦心念一动,眸光潋滟,颔首应下了:“好!” 他不仅要画这一幅,以后,他也要把他们俩一起去的其他地方也一幅幅地画下来,记录下来,等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他们再去回顾这些画,再重游故地,应该会觉得很有趣吧。 “你真好!”沈千尘更高兴了,就着坐在马上的姿势凑过吻他,可是以她的高度,也只能堪堪吻到他的下巴而已。 只是轻轻一吻,顾玦来不及反应,沈千尘已经退了回去。 她把画放回画筒中,就下了马。 “我们采药去。”她指挥着顾玦道。 话虽然这么说了,但最后沈千尘采的更多的是花,药材反倒只采了一篮子。 “药材嘛,贵精不贵多。” 回程时,她是这么告诉顾玦的,振振有词。 “说得是。”顾玦很配合地点头附和,昳丽的眉眼间盈满了笑意,只要她高兴就好。 下一刻,他唇角的笑意收敛,凌厉的目光朝右前方的山林深处望去,眼神锋利如剑。 “九遐?”沈千尘敏锐地察觉出顾玦神情有异。 不等顾玦说话,沈千尘就看到了,丛林中发出了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往他们这边靠近。 很快,一头灰色的野狼出现在了林子的出口,灰狼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眼神凶狠,长嘴之间的根根獠牙似乎闪着森森寒光,令人看了不寒而栗。 顾玦与沈千尘皆是神色一凝。 秋猎的猎场是由三千营提前清理过一遍的,把那些个猛兽全都赶出了猎场外围,驱赶到了深山,他们所在的地方本不该是野狼出没的地方。 狼是群体动物,除非是走失的孤狼,否则,狼群在狩猎时都是全体出动,协力合作。 果然—— 下一瞬,又有三四头狼出现在第一头灰狼的身后,后方还有簌簌的声响传来。 “嗷呜!”最前方的那匹头狼仰首发出了嘹亮的长啸声,喊声中充斥着野性、噬血的张力,随即就拔腿朝两人冲了过来,张牙舞爪,横冲直撞。 顾玦的反应更快,早在头狼出现的那一刻时,他已经拉弓搭箭,将箭尖对准了头狼。 “嗖!” 他果断地放了箭。 羽箭离弦而出,如闪电般划破空气,那箭尖准确地从头狼流着口涎的长嘴中射入,从后颈射出,一箭贯穿了咽喉。 它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就倒在了地上,那怒张的血盆大口中流出了汩汩的鲜血,浸湿了下方的草地…… 头狼的身陨激怒了后方的七八匹狼,它们全都发出了愤怒而疯狂的嘶吼声,全都龇牙咧嘴,也朝顾玦与沈千尘冲来,气势汹汹。 “嗖嗖嗖!” 顾玦往弓上搭了三箭,三支连珠箭急射而出,带起阵阵破空声,每一箭都射中了一头狼的要害,箭无虚发。 与此同时,潜藏在暗处的三个暗卫也出现,他们没带弓,用的是长刀与飞刀。 一刀杀一头,干脆利落。 狼是猛兽,但是在这些身手高超的暗卫跟前,这些狼根本不堪一击。 短短一盏茶功夫,七具狼的尸体歪七扭八地倒在了地上,剩下几匹狼吓到了,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留下的那些狼尸下方全都是鲜血,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偶尔还有几残叶、花瓣被风吹来,恰好吹在沈千尘的脸颊上。 她随手掸去,一点也不担心顾玦的安危。 这么几头狼而已,再多一倍也不足为惧,连她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暗卫清点了狼尸后,就即刻来向顾玦复命:“九爷,这里共七匹狼,全都气绝了,还有三匹狼逃走了,朱永追上去了……” “我去看看狼尸。”沈千尘对顾玦道,下了马,走向距离他们最近的那匹头狼。 死狼的眼眸张得大大,似是死不瞑目,从后颈刺出的箭尖血淋淋的。 沈千尘的手指抹上头狼的皮毛时,它的身上犹带着余温。 她看了看狼眼,检查了狼腹,又以手指沾了点鲜红的狼血,闻了闻。 血液中除了熟悉的血腥味外,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有薄荷草的气息,又像是辛辣味。 沈千尘眯了眯眼,眸光闪烁,樱唇抿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弧度。 她继续往前走去,又检查了两三头狼尸后,才原路返回,走到了顾玦的身旁。 “头狼被下了一种名为西越草的药,所以才会在饱腹的状态下变得极具攻击性,其他狼应该都是跟着头狼行动。”沈千尘肯定地说道。 大齐可没有西越草,所以也不存在头狼误食西越草的可能性。 顾玦点了点头,吩咐几个暗卫带上狼尸,就继续和沈千尘一起踏上返程。 回了猎宫后,顾玦就即刻招来了三千营统领罗信则等一众将领。 这次秋猎,三千营不仅负责在御驾抵达前在猎场中清场,也负责猎场一带的护卫,今日在猎场外围出现了狼群,这是莫大的失职。 面对顾玦的质问与训斥,罗信则连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能认错,只能请罚。 于是,秋猎的第一天就横生变故,三千营从统领罗信则起到下面的游击将军全都领了罚,该革职的该革职,该降职的降职。 猎场的护卫工作依旧由三千营负责,此外,顾玦又令旗手卫一起在猎场中巡逻,并吩咐锦衣卫彻查此案。 虽然中途发生了一些变故,但是第一天黄昏,顾玦还是照旧嘉赏了那些在狩猎中表现出众的武将、勋贵等,丰厚的奖赏令其他人也是艳羡不已。 众人议论纷纷,尤其是那些意气奋发的少年们全都更兴奋了,激情澎湃地鼓掌,欢呼,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明后天一定要猎到猛兽。 此外,也有不少人在说顾玦中午在猎场中遇狼的事,赞新帝箭法高明,斥三千营无用,又猜测到底是谁对狼动了手脚。 沈芷也听到了那些议论声,于是,当今日的嘉奖结束后,她立刻就跑来找沈千尘,担心地问道:“尘姐儿,你有没有受伤?” 她拉着沈千尘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生怕女儿磕着碰着。 沈千尘大大咧咧地笑了,道:“娘,您就放心吧,有九遐在啊。” 她的脸上满是信任,像是在说,顾玦在,能出什么事?! “那就好。”沈芷总算是心定了,心里有些庆幸自己没让沈云沐进猎场,只许他和一群半大不小的小子们去跑马场比比骑射。 “娘,您就宽心吧。”楚千凰笑眯眯地接口道,她已经改了姓,现在是“沈千凰”了。 说话的同时,她对着沈千尘使了个眼色。 沈千尘立刻意会,挽着沈芷的手往猎宫方向走去,撒娇道:“娘,玩了一天,我都饿了,我们先去你那儿吃些点心,垫垫胃吧。” 沈芷忙对陈嬷嬷道:“我记得中午御膳房送了一些点心过来,味道不错,赶紧让人回去热热。” 陈嬷嬷笑着应了:“不过,藕粉糕还是得吃凉的,奴婢让人把其它几样热热,再弄个果子露或者酸梅汤。” 主仆倆说起了点心,而沈千尘则悄悄地和沈千凰一起坠在了后面,姐妹俩亲昵地凑在一起咬耳朵。 沈芷心里盼望着两个女儿能多亲近一些,乐见其成。 沈千凰对着沈千尘附耳说了两个字:“有戏。” 她是在说沈芷与裴霖晔的事。 “我打算去跟外祖母说说,让外祖母也帮着考察一下裴叔叔,”沈千凰也学着沈千尘改了对裴霖晔的称呼,“你若是有机会,也请皇上帮着看看。” “娘的人生已经走岔了十几年,后面的路一定要平坦、安稳才行。” 虽然沈千凰对裴霖晔的印象不错,可是她觉得人性太复杂了,娘错过一次,决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她希望娘亲能嫁给一个会珍惜她、会宠爱她的人,所以他们必须仔细地考察裴霖晔的人品,反正娘亲也不急着嫁。 沈千尘笑容满面地挽着沈千凰的胳膊,深以为然,在心里琢磨着最好让顾玦把裴霖晔过去三十年大事全都调查一下。 想要娶她的娘亲,可没那么容易! 她的娘亲那么好,不愁嫁的! 等沈芷下次回头时,就见一双女儿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笑容异常的璀璨。 两个丫头是双生子,却长得不太像,从容貌到身形到气质皆是大相径庭,可这一刻,两人一起微笑时,却显得有三四分相似了。 “……”沈芷不由看痴了。 “娘!” 姐妹俩很有默契地上前了两步,一左一右地挽住了沈芷的胳膊,说笑着往前走去。 清脆的笑声在黄昏的晚风中飘荡。 番外011听话 为了安沈芷的心,沈千尘特意陪她用了晚膳才返回承光殿,这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月上柳梢头。 漆黑的夜空中,月牙如钩,散发着银色的幽光,夜色朦胧,蝉鸣阵阵。 沿途走来,道路的两边挂着一盏盏灯笼,远远地望去,宛如点点萤火。 沈千尘一回到承光殿,惊风就告诉她,顾玦已经回来了。 沈千尘精神一振,风风火火地冲进了书房。 “九遐!” 一进屋,她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以及丹青的气味,鼻尖动了动。 顾玦就站在书案后,执笔挥毫。 他已经沐浴更衣,一头乌发以丝绦松松地半束在脑后,身着宽大的月白道袍,浑身上下散发一种慵懒惬意的气息。 只是看着他,沈千尘的心就会静下来,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溢满似的。 顾玦听到了有人进屋的动静,放下了笔,对着沈千尘招了招手,柔声道:“我刚画了一幅画,想看吗?” 他的笑容如夏夜的凉风轻轻柔柔地拂了过去。 画?!沈千尘的眼睛霎时亮了,想起了白天说好的事:“你画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走到了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欣赏起眼前这幅墨迹未干的水墨画。 画中的场景很熟悉,正是他们白天采花、采药的地方。 比起十三岁的顾玦,这幅画的技艺自然是更娴熟也更游刃有余,两幅画显露的意境也大不一样,如果说他十三岁时画的那幅画代表了少年的恣意与疏狂,那么,眼前这一幅展露的就是一种风雨无惧的从容不迫。 沈千尘的目光最后凝固在画纸右下角那一黑一红两匹马上,唇角翘了起来,就仿佛画中的这一刻就是永恒。 “明天我来把这幅画裱起来!”沈千尘笑吟吟地说道。 他来画,她就来裱,夫唱妇随。 沈千尘又细细地赏了好一会儿画,发现了一处缺失,对着顾玦招了招手:“你没落款!” 顾玦执笔落了款,沈千尘自告奋勇地帮他在画上盖了印章,总算是满意了,便想起了心头的那件正事。 她拉着顾玦的手走到窗边坐下,撒娇道:“九遐,你帮我查查裴霖晔吧!” 上个月在沈宅,沈千凰跟她说了裴霖晔去提亲的事,当日沈千尘回宫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顾玦,所以顾玦也是知道的。 顾玦看沈千尘心情不错,约莫也能猜到沈芷那边也许有什么好消息。 他笑道:“你想知道什么?” 沈千尘觉得顾玦对裴霖晔的了解肯定比她多,想了想,道:“那就从裴家说起来吧。”她依恋地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顾玦一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就说起了裴家的事。 裴家是武将世家,从裴霖晔开始往上五代皆为武将。 裴霖晔的父亲裴廷炀是正三品的昭武将军,现在镇守幽州。裴霖晔是他的长子,五岁丧母,后来裴廷炀为妻守孝一年后,就娶了穆国公夫人的表妹夏氏为续弦。 裴家上下还算和睦,夏氏后来还给裴霖晔添了二弟二妹,家中另有庶子庶女各两名,皆已婚配。 说完了裴家,顾玦又开始说裴霖晔这个人:“裴霖晔在北地时就洁身自好,也没什么酗酒、赌博的不良嗜好,他为人沉默寡言,细心谨慎,有勇有谋,在北地也立了不少军功……” “从前在北地,也不乏有人给他做媒,不过,他都拒绝了。” 说到这里,顾玦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唐御初一次醉后曾戏谑地对着裴霖晔说:“老裴,你这个人啊,实在是太闷了,将来谁嫁给你,肯定要闷死!” 顾玦一般不管下属的私事,除非对方求到他这里来,所以他从来没劝裴霖晔早日成家,也从没问过对方为何不成家。 此刻他再联想裴霖晔多年不娶,约莫也能猜到是为何了。 沈千尘在顾玦的肩头蹭了蹭,声音又娇又软:“那就是说,裴霖晔这人还不错喽?” “是不错。”顾玦意味深长地含笑道,“是个有心人!” 沈千尘先是“嗯”了一声,跟着笑眯眯地又道:“肯定比不过我的九遐!”她的嘴巴甜得像是抹了蜜似的。 顾玦很是受用,俯首在她的唇角亲了一下。 谁也比不过他的小姑娘! 顾玦默默地在心里算时间:快了,距离她及笄已经不到二十天了。 他的瞳孔在烛光的映照下像是荡漾着金色的流光,连眼睫上都仿佛跳跃着细碎的光芒。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时,江沅来禀说,裴霖晔来了,于是顾玦就直接让他进来了。 裴霖晔身着一袭大红色蟒袍,身形挺拔,眉目坚毅,忙碌了一天,形容间却不见丝毫的疲惫。 从他身上沾染的些许草屑以及皂靴上的泥土来看,十有八九是刚从猎场出来。 沈千尘上下打量着裴霖晔,仿佛要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全看透了似的。 裴霖晔自然也看到了她,神色如常地给二人行了礼,也不赘言,干脆地禀起了正事:“九爷,朱永追着幸存的三匹狼找到了狼窝,发现狼窝里被撒了一种药粉,还有被斩杀的一头母狼以及两头刚足月的小狼崽子。” “狼窝里的就是这种药粉。” 裴霖晔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纸包,呈给了顾玦,油纸里包了半个指甲盖的褐色药粉。 顾玦把纸包交给了沈千尘,沈千尘看了看那药粉,又嗅了嗅气味,就确认了。 她点点头,表示这就是西越草。 结合现有的这些线索,顾玦和沈千尘已经能大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某个人今天去那个狼窝杀了母狼与小狼崽,还给头狼下了西越草的药粉,激发头狼的仇恨与血性,并引导那匹发狂的头狼去追杀顾玦。 顾玦淡淡道:“狼对敌人冷血,可是对种群忠诚,对伴侣至死不渝,对幼崽更是呵护备至……头狼应该是追着我的气味来的。” 气味?沈千尘心念一动,握住了顾玦的手,肯定地说道:“香,也许是蘅芜香。” 顾玦的贴身之物没有那么容易被外人得手,所以沈千尘能想到的就是“香”。 平日里顾玦只用两种香,一种是蘅芜香,顾玦日常穿的衣物都是用蘅芜香来熏的;另一种是她亲手做的香囊,里面的香料是她亲手调配,有凝神静气的功效,除了顾玦外,她只把香囊赠于了少数的亲朋好友。 沈千尘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琢磨着以后无论是给顾玦熏衣服的香料还是他用的香囊,都得用她专门配的香料才行,一种只属于她与他的香料。 顾玦与裴霖晔对视了一眼,也是若有所思。 沈千尘正思忖着,惊风就带着一个细眼睛的锦衣卫进来了。 那锦衣卫恭敬地抱拳禀道:“皇上,臣等刚刚拿下了给头狼下药之人,人已经带到了殿外。” 顾玦的指节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接着就起了身,问沈千尘道:“瞧瞧去?” 当然要去!沈千尘也起了身。 见状,那细眼睛的锦衣卫欲言又止,生怕皇后会被外面那个歹人吓到,但见裴霖晔沉默,他也就默不作声了。 几人簇拥着顾玦与沈千尘来到了殿外。 正殿外的屋檐下摆好了两把椅子,殿外的两边站着两列高大威武的锦衣卫,从石阶一路往下,个个都手执火把,照亮了承光殿前方的空地。 只见一个精壮的黑衣男子形容狼狈地跪在地上,头发凌乱,双臂被几圈绳索绑在了身后,脸上、肩上以及胳膊上有好几道伤痕,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顾玦坐下后,对着裴霖晔使了一个手势,裴霖晔立即就意会了,开始审讯那个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黑衣男子一言不发,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裴霖晔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一个方脸锦衣卫出手如电,直接卸了黑衣男子的肩关节,那黑衣男子身子微微一晃,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死死地咬紧了牙关,额头冷汗涔涔。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裴霖晔又问了一遍。 黑衣男子还是不说话,腰板挺得笔直。 裴霖晔又抬手打了个响指。 于是,黑衣男子的另一侧肩关节也被卸了,冷汗愈发密集,嘴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 方脸锦衣卫淡淡道:“下一次我会打碎你的膝关节。”卸掉的肩关节可以接回去,可是打碎的膝关节却没法恢复如初,他就会是个废人了。 “呸!‘你’算什么东西,狗仗人势!”黑衣男子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地咬牙。 然后,他的嘴角就溢出了一行黑血,脸上勾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他嘴里吐出了更多的黑血,身子软软地往一侧倒了下去,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瞪得大大的,如同那头被顾玦一箭射死的头狼般,死不瞑目。 就算沈千尘没撬开他的牙齿看过,也可以确信他是服毒自尽了。 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死士! 周围静了一静,夜风习习,带来远处的虫鸣声。 “他的京话实在不怎么!”沈千尘抚了一下衣袖,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其实意味深长。 在场的人全都听出了这死士的古怪口音,他分不清“你”和“李”,死前的那句“‘你’算什么东西”念得就好像是“‘李’算什么东西”。 这是不少南昊人说齐语时常犯的毛病。 那细眼睛的锦衣卫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沈千尘,没想到皇后一个娇弱的小女子看到这种血腥的场面竟然如此镇定,还能谈笑风生。 “确实。”顾玦附和了一句,接着就吩咐裴霖晔道,“裴霖晔,去把南昊三皇子与二公主叫过来。” 裴霖晔立即应命,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去请乌诃朗南与沙耶兄妹。 沈千尘兴致勃勃地赏起月来,山中少炊烟,空气比京城更好,夜空也显得更璀璨,更清澈,星月彼此映衬,好似数之不尽的宝石嵌于夜幕上。 这般美丽的夜色让沈千尘起了对月小酌的兴致,吩咐琥珀上了一壶葡萄酒,享受了一番“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情调。 当她慢慢地小酌完两杯葡萄酒后,乌诃朗南与沙耶兄妹俩就随裴霖晔过来了。 兄妹俩也看到了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沙耶似乎吓了一跳,拉了拉兄长的袖子。乌诃朗南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手,以身体挡住了妹妹的视线。 两兄妹继续往顾玦与沈千尘这边走来。 待兄妹俩行礼后,顾玦很直接指着地上的尸体问道:“乌诃三皇子,你可认识此人?” 乌诃朗南与沙耶又朝地上黑衣男子看了一眼。 兄妹俩似乎都被尸体的狰狞面貌吓到了,沙耶既害怕又不忍地移开了目光,乌诃朗南双眸微张,神色间有些紧张,也有些忐忑。 他犹豫了一番后,颔首道:“认得,他是昊人。他的左臂上应该有鹰头纹身,这代表着鹰扬卫。” 方脸锦衣卫蹲下了身,用刀割破了那黑衣死士左臂的袖子,看了看尸体的左臂后,禀道:“皇上,他的胳膊上确实有一个鹰头纹身。” 顾玦挑了下眉,又问道:“鹰扬卫不是昊帝亲卫吗?” “曾是。”乌诃朗南连忙道,脸上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情,为难地说道,“鹰扬卫是先帝一手培养的,曾是君主的亲卫。但家父登基后,鹰扬卫死忠于先帝,不愿臣服家父。” “家父也曾下旨赦免鹰扬卫,愿意招揽其中的有能之士,可是那些幸存的鹰扬卫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人现身。” 顿了一下后,乌诃朗南又补充了一句:“最后一任鹰扬卫指挥使松摩曾任太傅,负责教授乌诃迦楼武艺,现在乌诃迦楼与松摩全都下落不明。” 虽然乌诃朗南没有明言,但是他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了,他在委婉地告诉顾玦,昊国先帝死后,鹰扬卫只效忠于先帝之子乌诃迦楼。 顾玦眯了眯狭长的眸子,把话挑明:“鹰扬卫是乌诃迦楼的人?” “正是。”乌诃朗南颔首道,沙耶垂着头站在一旁,余惊未消,花容失色。 “原来如此。”顾玦笑了笑,这也没说几句,就把人给打发了,“两位请回吧。” 乌诃朗南眸光闪了闪,郑重地行了礼,就带着妹妹一起退下了。 裴霖晔叫了四个锦衣卫护送兄妹来返回他们的宫室。 顾玦与沈千尘也起了身,又返回了承光殿内,沈千尘还不忘让琥珀带上她的那壶葡萄酒,她还要继续与顾玦一起对月浅酌。 沈千尘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悄悄地挠了挠顾玦的掌心,用动作问他:你怎么看? 顾玦微微一笑:“乌诃度罗怕了。” 乌诃度罗登基后,一直没能真正坐稳南昊江山,下至民众,上至藩王,都在观望着乌诃迦楼到底是生是死,想看看他能否复辟。乌诃迦楼现在回了南昊,恐怕乌诃度罗也猜到了他在南昊,担心帝位不稳,所以急了。 “这些南昊人真是讨厌。”沈千尘噘着嘴抱怨道。她难得和顾玦出来玩,就生生被他们坏了兴致。 说话间,两人又回到了书房。 顾玦亲自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葡萄酒,优雅地浅啜了一口酒水,就见沈千尘对着他比了一根食指:“再一杯。”她只准顾玦一天喝两杯。 “好。”顾玦笑了笑,应了。都听她的! 他的听话换来了少女满意的笑容。 九遐真乖! 沈千尘其实没醉,但喝了酒后,浑身就处于一种奇异的放松状态,轻飘飘的。 她想也不想地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吻,作为奖励。 她尝到了他唇上香醇的酒液,下意识地微微一吮,然后就想退,可是后脑却被男子的大掌压住,她的嘴唇也被他轻轻地吮了一下。 沈千尘的脑子里霎时间一片空白,浑身仿佛被火灼烧似的,变得滚烫起来。 少顷,他放开了她,她的意识还有些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他说了“不省心”三个字。 “不省心?”沈千尘傻乎乎地问了出来。 顾玦勾唇一笑,眉目缱绻,修长的手指在她面颊上温柔地摩挲了一下,笑道:“这大齐也不比昊国省心。” 沈千尘:“……” 沈千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意识渐渐又清明了起来。 大齐的朝堂确实不省心。 虽然顾玦才登基三个月,但在这段日子里,也足够她与他看到大齐的种种问题了。 从朝制到军队到科举到宗室勋贵等等,各有各的问题,这些问题不仅仅是因为先帝顾琅,还有大齐百余年来积压的一些弊端。 顾玦接着道:“大齐和南昊南北分治是目前最好的形式。” 南北两国彼此制约,也是一种维稳的平衡之道。 最初,顾玦之所以选择和乌诃迦楼合作是为了给自己、给秦曜、给北地军的所有人留一条退路,让他和秦曜可以退守西北、北地,形成一种三足鼎立的局面。 因为顾琅驾崩,他也就顺势调整了计划,演变为现在的局面。 沈千尘但笑不语。 反正无论顾玦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她都会站在他的这边,无怨无悔。 夜色更深了,万籁俱寂。 番外012清扫 接下来的两天,秋猎进行得热火朝天。 那些年轻的武将、公子们全都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热血沸腾,想要在君前、在亲友跟前大战身手,数之不尽的猎物被人从猎场运回猎宫,连那些不进猎场的姑娘家都在讨论这几天大家的收获。 秋猎的第三天,顾玦一早下了旨,定了三天后也就是八月初九启程回京,其他人大都还觉得意犹未尽,尤其是那些年轻意气的公子哥都跃跃欲试地想在秋猎结束前猎几头猛兽,好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 喜欢打猎的人就天天往猎场去,喜欢游山玩水的就呼朋唤友地到处走,还有些人去了距离猎场最近的万林镇闲逛,比如顾玦与沈千尘。 沈千尘在猎场玩了三天,就不想再进山了,于是八月初七上午,她跟顾玦一起微服去了万林镇。 小小的镇子里因为天子秋猎变得比平日里更热闹,也更繁华。 街上、酒楼、茶楼、铺子里……随处可见那些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女老少出入,他们的相貌、打扮与本地人迥然不同,行走在镇子里也显得鹤立鸡群。 这个镇子靠山,靠山吃山,自然多的是山珍野味,沿途的路上不少淳朴的镇民都在摆摊叫卖着,各种野蕈、杂鱼、野菊花、野笋等等应有尽有,还有野兔、山鸡等野味,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 “瞧一瞧,看一看,这些全都是山里刚摘的草八珍,猴菇菌、竹荪、驴窝菌、羊肚菌、银耳……要多新鲜有多新鲜。” “这位小娘子,你别看这些鱼小,鱼肉鲜美,最合适拿来炸小鱼干了。” “两位看这几只兔子多可爱,公子不给尊夫人买两只回去玩玩?” “……” 从进镇开始,沈千尘与顾玦只走过一条街就被那些小贩拦下了四五回,一条不过百来丈远的街道被他们走出了几里路的感觉。 夫妻俩随意地在镇子里逛了一会儿,又胡乱地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顾玦任劳任怨地给她拎东西。 逛了大半个时候后,沈千尘就说累,于是,两人就近进了一家酒楼。酒楼不大,所以雅座不多,他们去时只剩下二楼大堂的两桌空位了。 反正他们也不是讲究的人,就在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 两人阔绰地点了一桌招牌菜,小二知道遇到了不差钱的贵客,笑得合不拢嘴,说了句“客官请稍候”,就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旁边几桌的食客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一派语笑喧阗声。 沈千尘喝了口温热焦香的大麦茶,转头正要看向窗外,就听一个低哑的男音自旁边那桌传来:“老哥,那个人真的有猎物分布图吗?” 一个十八九岁的蓝衣青年有些急躁地催着身旁的中年男子,不时往窗外的街对面张望着。 中年男子拍了拍蓝衣青年的肩膀,警觉地压低了声音:“老弟,你就放心吧,肯定没问题。等你将这猎物分布图献给你家公子,这可是大功一件。” “我一定记得老哥你的好。”蓝衣青年赔了个笑,还是有些焦虑。 顾玦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与沈千尘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按照大齐的规矩,历来天子出行狩猎,都会由一支先行军提前来猎场驱赶周边山林的猛兽,并绘制猎场一带的猎物分布图,主要目的是记录各种猎物大致分布在哪些区域,尤其要仔细标明熊、虎、狼等猛兽的栖息地,避免这些猛兽误伤了贵人。 中年男子又往窗外的那条街道看了一眼,有些激动地说道:“人来了,我们下去吧。” 两个客人放下酒钱,就匆匆地起身,又匆匆地下楼。 顾玦看也没看他们,一边优雅地喝茶,一边打了个响指。 几乎是下一刻,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年轻人如幽灵般出现在了顾玦的身旁,俯身听令。 顾玦指了指窗外,又附耳吩咐了一句,声音很轻。随即,那个灰衣年轻人也快步下了搂,恰好与上楼来上菜的小二交错而过。 “客官,菜来喽,您二位趁热吃!” 小二的手脚很是利索,陆陆续续地上了好几道热菜。 等顾玦与沈千尘吃得七七八八时,那灰衣年轻人就回来了,以衣袖作为遮掩把一个折成长条的绢纸塞给了顾玦,随即人又消失了,快得他仿佛不曾出现过。 看完了那张图纸后,顾玦勾唇笑了笑,将它又收了起来,讥诮地说道:“这是欲盖弥彰。” 沈千尘看出来了,也听出来了,这份图纸是真的。 她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正是因为这份猎物分布图的泄露才会导致顾玦与她在八月初四那天在猎场被狼群袭击,泄露了分布图的人不是傻子,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怕了。 若是这份猎物分布图只卖给了少数几人,那么锦衣卫只要一查,就能查到他身上,于是,他为了亡羊补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扩散这份图纸,希望锦衣卫别查到他头上,或者说,他应该是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 “呵,”沈千尘低笑了一声,只是笑意不及眼底,瞳孔如秋天的湖面般清冷,没好气地说道,“真是心思太多了,没完没了了。” 顾玦不再说话,浅啜了一口大麦茶,眸中掠过一道寒芒。 是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简直没完没了了。 顾玦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既然心里有了决定,等回了猎宫后,他就立即宣来了苏慕白、薛风演等人,下令道:“不用再继续查了,调集玄甲军,将这些人全部拿下,罢职。” 顾玦随意地丢出了一道折子,这道折子是前些日子苏慕白亲笔所书,上面列举了那些涉及“吃空饷案”的武将以及他们的种种罪状。 苏慕白、薛风演等人不由肃然起敬。 关于军中吃空饷的问题,已经查了三个月了,苏慕白就这件事向顾玦汇报了好几次,也讨论过好几次。在苏慕白看,为了避免动摇军心,最好还是步步“蚕食”地将这些军中的蛀虫拿下,稳扎稳打地逐步治理军中种种乱象。 可是,顾玦不赞同。 他认为这些蛀虫不该姑息,应“奋鹰扬以捣其穴”,大刀阔斧,所以才会有了这次的秋猎。 这次秋猎的本质就是一出“鸿门宴”,顾玦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把这次进京述职的武将们以及禁军中的相关将领全都聚集到猎宫,把他们困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中,再一网打尽。 这就是顾玦! 他无论是带兵,还是治下,以及为人处世,都是杀伐果敢,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挠他的步伐、他的决定。 “是,九爷!” 苏慕白等人齐声应命,洪亮的声音惊起了窗外枝头的一片雀鸟。 时值黄昏,夕阳低垂,那些狩猎的男子大都已经自猎场归来。 猎宫中的花园里、湖边以及亭台楼阁中都聚集了不少人,有的谈天说地,有的闲话家常,有的交流打猎的经验,有的嬉戏玩耍,好不热闹。 一片波光粼粼的湖畔,十几个公子与姑娘在湖边的空地上兴致勃勃地玩投壶,眉飞色舞,言笑晏晏。 忽然间,猎宫的入口方向传来一阵隆隆的脚步声,如连绵起伏的轰雷般越来越近,响彻猎宫。 这些年轻人皆是吓了一跳,一个原本要投壶的翠衣姑娘一不小心就失手了,手里的竹矢脱手掉落。 众人全都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一大队黑压压的人马如潮水般朝这边涌来,散发着一种慑人的气势。 他们又是一惊,一下子骚动了起来,尤其是姑娘们全都吓得花容失色,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怎么有一队兵马朝这边来了?!” “难道是反贼?!” “快,赶紧去通知附近的锦衣卫!” “……” 因为前不久顾玦刚在猎场中遭遇过危险,所以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有反贼来袭。 可是,当那队黑压压的人马渐渐走近了,众人看清了来人的衣着打扮,就确信了一点,这绝对不会是反贼。 “是玄甲军!” “玄甲军怎么出动了?” 众人一方面心定了,另一方面又有些慌。 谁都知道玄甲军是天子的亲军,身经百战,如今的锦衣卫、金吾卫、旗手卫乃至重新编营的五军营,其中大部分的人手都是玄甲军中调过去的。 今天玄甲军既然出动了,肯定是有的放矢。 关键是谁是那个被瞄准的“靶子”。 众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就在原来的位置远远地望着,看着那些玄甲军训练有速地分成了几队,朝四面八方而去,气势汹汹。 那个翠衣姑娘咽了咽口水,怯怯地说道:“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吧?” “既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依我看,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得好,也免得被误伤了。”一个蓝衣公子神色郑重地建议道。 姑娘们大都忐忑不安,面面相觑着,也觉得这位公子说得有些道理:万一被玄甲军误会他们乱跑是心虚,或者是通风报讯,那岂不是冤枉至极! 这些公子、姑娘们也没心思继续玩投壶了,全都心不在焉地坐下,有人揉着帕子,有人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已经凉掉的茶水,有人烦躁地扇着折扇。 此时此刻,时间似乎过得尤其缓慢。 夕阳落得越来越低,半个时辰后,众人就听到又一阵嘈杂的喧哗声传来,一队四五十人的玄甲军将士押着五六个形容粗犷的男子走了过来。 那几个男子全都在叫骂着,嚷嚷着,脸红脖子粗,更有人直接动起手来,他的下场就是被一个玄甲军将士一个手刃重重地劈在了后颈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另一个方向,又有一队玄甲军押着另外几个男子也走了过来。 这一幕把不少人都看呆了,几个胆小的姑娘愈发惶惶不安。 方才建议大家不要轻举妄动的蓝衣公子似是自语地又道:“豫州卫指挥使、幽州总兵……骠骑将军、怀远将军……” 周围的其他人也大都听到了他的低语声,再次震惊地面面相觑。 这些被玄甲军拿下的人个个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武将,不是各州卫所的大员,就是在禁军中担任要职的将领,每一个都是在大齐朝响当当的人物。 “玄甲军这是要干什么?”一个相貌平凡的青衣公子喃喃问道。 他说得是“玄甲军”,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新帝这是要干什么? 新帝这么兴师动众地出动玄甲军又是封锁猎宫,又是拿人的,这雷霆万钧的气势让人不禁联想到数月前大军逼宫的架势。 众人皆是哑然无声,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感觉心情就像这黄昏的天空一半明、一半暗,夜色如墨般在空中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这类似的一幕幕发生在猎宫的各个角落,一个个武将被玄甲军从他们的宫室中拿下,那些宫室也被封锁,闲人勿进。 其他一些不相干的人家干脆就闭门不出,只为了避嫌;有的人家早就忍不住去找亲朋好友或者同僚打探消息;有的人家谨慎地观望着形势,见沈家、礼亲王府、靖郡王府等府邸都没动静,略略放了心。 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整个猎宫又安静了下来,那些玄甲军将士消失不见,水过无痕,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夕阳快要彻底落下时,张首辅、兵部尚书庄茂华以及吏部尚书韦敬则三人匆匆地赶到了承光殿。 这一次,礼部尚书、工部尚书以及刑部尚书留守京城,没有随驾,所以来求见顾玦的只有张首辅三个阁老。 顾玦也即刻就召见了三个阁老。 顾玦的书房里已经点起了灯笼,灯火通明,角落里放着一个三足麒麟白瓷香炉,升起一缕袅袅的青烟,熏香的气味明明清淡雅致,可是闻在三人的鼻端,却只觉得气闷。 庄茂华的心里是是明白的,今日被玄甲军拿下的那些人都是这回述职被查出来有问题的,所以新帝肯定是在清扫军中的毒瘤,但是新帝今天搞出的动静也未免太大了,难免会弄得人心惶惶。 庄茂华在心里暗暗地叹气。 “参见皇上。” 三人对着顾玦俯首作揖,还来不及说其它,顾玦就拿出了几份折子,先发制人道:“古语有云: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军中种种沉疴积弊由来已久,吃空饷,贪污,圈地,募兵作假,铠甲武器更新不到位……还有,官官相护。” “按照大齐律,凡吃空饷者斩首示众。” 顾玦这一字字、一句句皆是说得他们心惊肉跳,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如同一记重锤敲击在他们心头上。 在场众人也都知道这条律法的。前朝末年,军中吃空饷的现象屡见不鲜,导致皇朝岌岌可危,太祖皇帝有所感悟,在建国初就定下了这条律法。 张首辅三人连忙看起了顾玦扔出的那些折子,越看越心惊。 折子上,那些武将的罪状以及相关的证据全都列得清清楚楚,简直快把他们近二十年的官生都给写明了。 有些证据甚至连兵部尚书庄茂华也是第一次见到。 人心不足蛇吞象。 人的心都是越来越贪的,最初只是一年贪那几百两,后来是几千两,再后来是几万两,到最后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朝廷拨下用以更新铠甲武器的款项上。 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士兵们的铠甲以及武器,比如长枪、刀剑、弓箭等等都是会磨损的,所以需要定期更新,可是这些人要么把朝廷的拨款私吞,要么就把那些新的武器以各种途径贩卖了出去。 庄茂华看得喉头像是烧了一把火似的,不得不感慨:这些人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吃空饷是死罪,募兵作假是死罪,贪污百两以上也是死罪。 虽然这些武将犯下的确实是死罪,但庄茂华还是觉得顾玦下手太重了,这么一来,就相当于把从三品以上的武将们清扫了近三分之一。 庄茂华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了张首辅,想看看张首辅是何意思。 张首辅眉头紧蹙,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神情慎重地开口劝道:“皇上,臣以为这些人所犯之罪确实罪无可恕,罪当罚,错当纠,可是应当徐徐图之才是。” 张首辅也觉得顾玦的手段太强硬了,他与先帝顾琅这对兄弟的行事风格走得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顾琅在位时,对于文臣武将皆是十分宽容。 比如两年前豫州水患,百万救灾款层层下拨后,到达民众手中的不过十之一二,一时民不聊生,灾民上了万民书请命,顾琅令右都御史为钦差彻查,查出了一连串贪污的官员,结果也不过是降职罚俸,轻轻放下了。 到后来,最大的变化也不过是豫州换了个布政使而已。 先帝对官员放任至此,可是顾玦却一次性对上了三成武将,根本没有留一点余地。 张首辅与庄茂华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都担心万一这些卫所要是反了,该怎么办。 不对。 也许顾玦是考虑过的,所以他才把这些武将宣来京城述职,又把人都聚集到了这个猎宫,令玄甲军一网打尽,他此举既是为了瓮中捉鳖,也是为了让他们插翅难飞。 谁又何曾能想到他有一次性撸了三成武将的魄力?! 顾玦的手段未免也太厉害,太狠辣了。 顾玦这种敢做敢为的魄力令张首辅与庄茂华皆是震慑,钦佩之余,还是放心不下,怕顾玦压得太狠,会造成一些不可控的后果。 顾玦也才刚登基,完全没必要以“自断一臂”的方式来治军。 庄茂华定了定神,附和道:“皇上,禁军与各地卫所一旦少了三成将领,恐怕会乱了军心。臣以为不如严惩主犯,以儆效尤,以大局为重。” 吏部尚书韦敬则眼珠子转了转,最后道:“皇上,臣附议。” 他一副以张首辅、庄茂华马首是瞻的做派,又补充了一句:“臣以为水至清则无鱼。” 张首辅与庄茂华也是点头,联想到了韦敬则未尽的后半句。 是啊,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但凡是朝中官员能有几个保证自己或者家人没犯一点错,如果新帝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下手这么狠,接下来怕是要人人自危,寸步难行了。 不仅是军中,连朝堂都会因此人心动荡。 番外13鱼饵 韦敬则说完后,书房里就陷入一片寂静,静得众人能听到烛油在灯罩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对于张首辅、庄茂华和韦敬则三人来说,此刻的安静有些压抑。 三人维持着作揖的姿势一动不动,全都在注意顾玦的神色变化。 相比之下,与三人隔着一个书案的顾玦显得很是惬意,仿佛他们仅仅是在闲话家常似的。 “你们知不知道北地军有多少人?有多少将领?” 顾玦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猫形黑玉镇纸,黑猫的两只前爪搭在前方,优雅地伸了个懒腰,雕工栩栩如生,玉质莹润。 其他两人不知道,但庄茂华作为兵部尚书,还是知道的,立即就答了:“除了玄甲军外,北地军共二十万,四品以上的将领四十人。” 当他回答时,心里已经大致猜到了顾玦的打算,张首辅与韦敬则亦然。 韦敬则掀了掀眼皮,作揖的手指微微收拢了一下,又恢复原状。 顾玦的手指蓦然收拢,将那个小巧的镇纸握在掌心,笑眯眯地说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张首辅:“……” 庄茂华:“……” 韦敬则:“……” 三人皆是无言以对。 他们明白顾玦的意思,只要从北地军的将领中择良才升迁,把他们调任到各地卫所,就足以填补那三成的空缺。 新帝在北地多年,这些北地军的将士与他的情分本就不一般,如果这次他们得到新帝的提拔,必然会感念他的知遇之恩,那么一旦各卫所度过了新旧交接的磨合期,整个大齐的军队将会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齐心。 这应该就是新帝的打算。 张首辅凝目看着顾玦,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似在思考,又似在忧心什么。 顾玦的唇角浮现一抹清浅的微笑,慵懒而高傲,优雅又恣意,淡淡地又道:“朝廷需要新鲜血液,所以明年的恩科,朕打算增设武举。” 这就意味着,武举之后,朝廷中又会新生一批年轻的武将,顾玦不愁没有武将可用。 三个阁老的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朝廷增设武举肯定是好事。 先帝顾琅重文轻武,在位期间不曾开设武举,朝中的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可是朝廷中的官职有限,大部分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家族中能得世荫的人数也就一二,其他人就只能无所事事,闲散度日。 这一次,新帝增设武举势必会引来不少人的关注。 尤其那些勋贵、武将世家肯定乐见其成,甚至于,他们会因为武举而支持新帝整治军中。毕竟由新帝择的武进士同样是“天子门生”,意义不同。 新帝等于是以武举为筹码赢得一部分勋贵、武将世家的支持。 三位阁老都想到了这点,神色各异。 韦敬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眸色幽深,恍若深潭,不见一丝微光。 庄茂华则是叹服,目露敬佩之色。此前他还觉得新帝手段太狠太硬,现在却改变了想法,新帝的手段可谓是刚柔并用,恩威并施。高,实在是高! 张首辅依然眉心微蹙,半垂着眼帘。 顾玦清冷的目光在三位阁老之间扫视了一下,又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张首辅终于有了反应,抬眼再次看向了顾玦。 很显然,顾玦在下令玄甲军拿下这些武将以前,已经深思熟虑地思考过了,也想好了后续该怎么填补军中的这些空缺。 对顾玦来说,拿他信任的班子把这些失职的武将替换掉,他就可以把兵权牢牢地抓在他的手里。 其实,历代帝王中也不乏类似顾玦这种喜欢由自己来把控军政权的君主,毕竟帝王是多疑的,也是专权的,自然喜欢任命、重用自己的心腹。 但是,历代天子就算要用自己的心腹,也都是稳扎稳打地慢慢替换掉那些前朝旧臣,至少也要用上一两年,甚至是更久的时间。 哪有像顾玦这般刚登基三个月,就把整个军队系统全换了。 现在的大齐就如同一个伤痕累累的伤患,很多伤口已经化脓、腐烂,顾玦一向杀伐果断,所以他的解决方案就是一刀子直接切下去,一次性切除伤口上的脓疮与腐肉。 他的出发点当然是好的,可手段未免太激进了点,他可曾想过万一新的将领镇不住各地卫所呢,万一某些卫所因此起了哗变? 这会出大乱子的! 张首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斟酌着言辞徐徐道:“皇上,增设武举可为朝廷选拔将才,于国于民有利,可是,武进士大多只是将才,难以成为运筹帷幄的帅才……” 张首辅说得是实话,武举考的是答策与武试,从中脱颖而出的武进士其实不过擅纸上谈兵,与实战是两回事。 大部分的武将都是靠着在军中多年的实战经验一点点地成长起来,这些刚选拔出来的武进士没个三五年也用不上。 张首辅觉得恩科武举是个好主意,得大张旗鼓地办,接下来新帝完全可以用三五年的时间来培养新的将才,同时把那些失职的武将一点点地架空。 可惜,他后面的话都没机会说出口了,顾玦打断了他,云淡风轻地反问道:“首辅觉得谁是帅才?” “……”张首辅哑口无言。 大齐朝当然有帅才,只是屈指可数。 一个帅才不仅有统领全军之能,而且必须有辉煌的战绩与功勋,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军中拥有超乎常人的威望,成为一个近乎信仰般的存在,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为帅才。 在大齐朝百余年的历史中,能称之为帅才的人不超过五个,顾玦是其中之一,太祖皇帝也是其中之一,可大齐有几个“顾玦”、几个“太祖皇帝”呢? 这一次被顾玦拿下的这些武将中也不乏战功赫赫之辈,可是他们的那点战功要是与顾玦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也就是说,这些人最多是将才,是可以被人替代的,帅才才是不可替代的,象征着一个时代。 打个比方,假如顾玦没有登基为帝,他也不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他势必会以“宸王”之名名留青史,在大齐以后的朝代,民众会知道大齐有顾玦这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将,却不一定会知道先帝顾琅。 顾玦大概也看出了张首辅脸上的动容之色,接着道:“将才也好,帅才也罢,朕不用‘蛀虫’。” 三位阁老皆是神色一凛。 顾玦随手把那个猫镇纸放在了书案上,发出“啪”的轻响,语声淡淡地又道:“若是怕人心惶惶,你们就去安抚人心吧。” “不然,朝廷养这么多人做什么?” “总不能事事都要朕来操心吧。” 顾玦的语调不高不低,不疾不徐,从始而终,他的神情语气都很平静,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从容自信。 张首辅:“……” 庄茂华:“……” 韦敬则:“……” 三位阁老又一次沉默了。面对这位新帝,他们每每都是处于下风,全然被对方所压制。 这时,跟着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 一派儒雅的苏慕白信步走来,一直走到了张首辅的身旁,对着顾玦禀道:“皇上,许池、薛子易、程徽言、伍彦棋……”他倒背如流地一口气报了一连串名字,连一个停顿都没有,“都已经拿下了。” 每一个名字都令三位阁老心惊,但是顾玦连眉梢也没动一下,果断地下令道:“着三司会审,结果昭告天下!” 顾玦说是让三司会审,其实就等于判了他们斩刑,毕竟三司会审意味着按律法判刑,结果只有一个“死”字。 “是,皇上。”苏慕白平静地作揖领命。 三位阁老都知道苏慕白是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复命,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他们也没再劝顾玦,他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他们劝不住顾玦的,早在顾玦登基的第一天起,他就是一个有主见、有手腕、有魄力的君主。 他就像是泰山屹立不倒,像那传说中的神兵利器般无坚不摧,像浩瀚的夜空般足以容纳万千星辰……让人不敢小觑。 有这样的一个君主,也许是大齐之福,但是对于臣子而言,他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了他们的背上。 就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三位阁老从承光殿中退了出去,而苏慕白则被顾玦留下说话。 承光殿外,夜幕已然降临。 五六个官员正焦虑地等在外面,一见三位阁老终于出来了,忙迎了上去,试着打探消息: “张首辅,皇上怎么说?” “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怎么就突然被拿下了……” 既然顾玦已经下令着三司会审,这个案子也就是不是什么秘密了,庄茂华大致说了前因后果。 那些官员听着,神色越来越凝重。 其实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也从兵部听过一些风声,知道新帝令兵部调查“吃空饷”的案子,只是他们没想到新帝说拿人就拿人,还一次性拿下了这么多高品阶的武将。 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些武将要是入罪,势必也会牵连到他们的下属,恐怕整个朝堂都要震上一震。 韦敬则眉宇深锁,长吁短叹地摇了摇头:“我也劝过皇上水至清则无鱼,可是……哎!” “早就听闻皇上从前带兵打仗,一向杀伐果敢,治军严厉,果然是名不虚传。” 明明韦敬则是在夸顾玦,但听在在场的这些官员耳中,却品出了别的滋味来。 顾玦的手段太强,性子更是强势,他的“杀伐果敢、治军严厉”在打仗时是优点,可当他作为天子御下也是这般时,就让人不得不担忧了,众人的心情更沉重了。 一个略显矮胖的中年官员看了韦敬则一眼,忧心忡忡地说道:“唇亡齿寒,韦大人,等皇上处理完这些人,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们这些文臣了?” 他这句话道出了在场很多人心中的忧虑。 自上个月顾铭的案子后,朝廷中就隐隐有了一种风声,朝臣们开始担心新帝在整治军中与宗室后,接下来是不是要针对文臣下手了。 他们都是先帝顾琅留下的旧臣,顾玦若要针对文臣,很可能会拿他们开刀。一旦他们被治罪,家族中青黄不接,恐怕就要从此没落了。 一种不安的气氛弥漫在众人之间,众人不由就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又仿佛有很多只蚂蚁在他们心头爬来爬去。 “各位稍安勿躁,”张首辅花白的眉毛一动,徐徐负手,神色间安然沉静,“皇上做事向来是有分寸的。” 他也只是点到为止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负手离开了。 庄茂华和两个官员急忙追着张首辅,也走了。 只余下韦敬则和另外几个官员还站在原地,那个中年官员目光游移地又道:“韦大人,皇上真打算明年增设恩科武举?” “是啊,朝廷真是用人之际,皇上求贤若渴。”韦敬则一边说,一边回首望着承光殿的方向。 他的脑子里还在回想顾玦方才说的那些话,眸中阴晴不定地闪烁着点点幽光。 外面的这些议论声也传入了顾玦与苏慕白的耳中。 苏慕白笑吟吟地说道:“九爷,您这鱼饵投得妙。” “鱼上钩了没?”沈千尘随口问道,从后面的碧纱橱走了出来。 她刚在里面小睡了一会儿,才醒,此刻那张精致的小脸上还有几分慵懒之色。 苏慕白一看沈千尘来了,立即站起身来,连才喝了一口的那盅龙井也顾不上了,敷衍地丢下了一句:“九爷,我还有事,先走了。” 苏慕白知道沈千尘最不喜欢他们夜里来找顾玦,生怕被她教训,一溜烟地跑了。 沈千尘根本懒得在苏慕白身上分心,径直坐到了顾玦的对面,她把双手交叠地放在书案上,然后下巴撑在手背上,眨巴眨巴地看着顾玦,等着他回答。 顾玦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意味深长地说道:“愿者上钩。” 清冷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夜晚分外诱人,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地撩在人的心尖上。 ------题外话------ 这几天要参加阅文的活动,更新会少一点~ 番外14对质 沈千尘“噗嗤”一笑,笑靥如花,煞有其事地点头道:“确实,愿者上钩。” 烛光下,少女的肌肤粉莹莹,细腻无暇,点点烛光落在她长翘的睫毛上像是金粉一样闪着微光,映得她那双剪水秋瞳那么清澈,那么明亮。 少女青春少艾,芳华正茂,也无需胭脂粉黛妆饰,像此刻这般展颜一笑,顾盼间自有一股鲜妍的光华。 “明天我们去钓鱼吧。”沈千尘被勾起了钓鱼的兴致,兴冲冲地提议道。 “好。”顾玦颔首应了,还顺手理了一下她方才小睡时弄乱的鬓发。 沈千尘笑眯眯地自吹自擂:“我钓鱼很厉害的,明天要不要比比?” 她这得意的小模样就跟抓了鱼的月影一模一样。顾玦看着她,目光比那拂过花叶的春风还要温柔,还要缱绻。 他用手指在她鼻尖轻轻地刮了一下,戏谑地笑道:“那彩头呢?” “比试是该有彩头,”沈千尘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歪着小脸道,“这样吧?谁输了就做全鱼宴给对方吃,怎么样?” 顾玦的表情霎时变得有些古怪,清清嗓子道:“我敢做,你敢吃吗?” “……”沈千尘怔了怔,眨了眨眼。 然后,她再次笑出了声,笑得不可自抑,唇畔露出了一对浅浅的梨涡,要多可爱有多可爱,要多愉快有多愉快。 是了,她的九遐什么都会,文武兼备,又精通音律,甚至粗通些医术,就唯独不善厨艺。 不过他的刀工好,至少能做一道鱼脍,鱼片肯定片得又薄又均匀。 沈千尘越想越乐,笑得双眼眯成了两道弯弯的细月牙,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太妙了。 “没关系。”沈千尘乐滋滋地说道,“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啊。” “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学会的!” 为了吃到顾玦亲手做的全鱼宴,沈千尘的好胜心被激发了出来,两眼亮晶晶的。嗯,她明天必须全力以赴,非赢不可。 见她高兴,顾玦也高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一本正经地附和道:“是啊,我那么聪明,肯定能学会的!再说了,名师出高徒。” “说得是!”“名师”沈千尘笑得乐不可支。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从敞开的窗户传了出去,被外面习习的夜风吹散…… 夜还漫长着,万籁俱寂。 这一夜比前几个夜晚要安静得多,无人去夜猎,无人去园子里闲逛,连燃烧着篝火的猎宫广场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猎宫中的众人慌了半天,见玄甲军消停了下来,自家没什么事,就都放心了,当晚,众人都早早地歇下了,那些宫室也都早早地熄了灯火。 到了次日一早,猎宫里又热闹了起来。 那些个心大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继续去猎场狩猎,大部分人都留在了猎宫中,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昨天那些武将被玄甲军拿下的事,也有人期待地说起了来年的恩科武举。 众人说得热烈,根本没注意到一个昊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返回了猎宫西南角的雷泽苑,把打探到的消息禀了乌诃朗南与沙耶兄妹俩。 此时屋里没外人,沙耶就揭下了面纱,露出一张娇艳妩媚的面庞。 她亲自为兄长斟酒,乌诃朗南豪迈地仰首一口饮尽杯中的水酒,那双嵌在深深的眼窝里的褐色眼眸深沉而阴鸷。 “这个顾玦果然名不虚传,做事怎么这么狠!”乌诃朗南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重重地把手里的酒杯放到桌上。 沙耶一边为他添酒,一边说道:“顾玦是逼宫夺位,为人处事自然是强势的。” 沙耶不由想到了她的父皇乌诃度罗,乌诃度罗乃当世枭雄,为人自负强势,霸道弑杀,从来是说一不二,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他的决策,所以当他让她跟随三皇兄来大齐时,她哪怕心里再不甘愿,也只能来。 乌诃朗南再度执起酒杯,随手把玩了两下,蹙眉道:“大齐有这么一位强势的新帝,怕是有些麻烦。” 如果现在是先帝顾琅在位,顾玦只是宸王,那么对他们昊国来说,顾玦的强势与野心是好事,乌诃朗南有自信他们昊国可以与顾玦达成合作的协议。 可是顾玦竟然登基了,现在乌诃朗南就不得不担心等顾玦坐稳了皇位后,会不会对昊国出兵。 从他最近打探的消息来看,顾玦这才刚登基就下旨征兵,还打算开武举,简直就是穷兵黩武之兆。 “三皇兄,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沙耶编贝玉齿微咬下唇,轻声问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乌诃朗南又仰首喝了半杯酒水,眼神越发阴沉。 昊国至今未平,交州、昊州的两个藩王一直不肯对他的父皇乌诃度罗称臣,现在这个局面拖得越久,对父皇就越不利。前不久,父皇刚刚让人给他带了密信,说是有人看到乌诃迦楼出现在交州境内。万一让乌诃迦楼把那两位藩王拉拢过去,局势只会更麻烦。 乌诃朗南沉声道:“总之,我们绝对不能空手而归。父皇说了,必须和顾玦达成合作。” 一旦他们与顾玦达成了合作,那么父皇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交、昊两州出兵了,一统昊国指日可待。待交、昊两州归顺,任乌诃迦楼长了三头六臂,也再掀不起什么浪花了,他这辈子都会是乱臣贼子,是先帝余孽。 也正因为和顾玦的合作实在是重要了,乌诃朗南才越来越焦虑,越来越烦躁,脑子里又想起了三天前在承光殿外的一幕幕。 他眯了眯眼,有些不安地说道:“沙耶,你觉得他信了吗?” 沙耶也抿了口酒水,饱满的嘴唇因为沾染了酒液而微微湿润,如樱桃般诱人。 她放下了酒杯,柔声劝道:“三皇兄且放宽心,以顾玦的精明,他肯定知道顾琅暗中支持乌诃迦楼的事。” 去岁,他们的舅父安达曼郡王代表父皇乌诃度罗出使大齐,本来是想以两国联姻换取齐、昊两国未来几十年的太平,不想安达曼竟然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大齐。 他的死亡也让他们终于确认了一点,顾琅无意与昊国联姻,甚至还在背地里支持乌诃迦楼。 乌诃朗南无意识地以食指的指腹在酒杯的边缘摩挲着,思忖着这件事:顾琅已经死了,还是被顾玦逼死的,所以,顾玦必然不会再去扶持乌诃迦楼。 就算顾玦原本不想掺和到昊国的争权中,但是现在乌诃迦楼都派鹰扬卫“暗杀”他了,以顾玦的锱铢必较,不可能就此算了。 想着,乌诃朗南的心定了,眸中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最近这半年太子屡屡被父皇斥责,说他优柔寡断,不堪为太子。倘若自己能让齐、昊两国达成合作,那可是大功一件,父皇肯定会记自己一功,那么他也未必不能坐上太子之位。 乌诃朗南的唇畔逸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拿起酒壶给沙耶添了酒水,又道:“等这次秋猎回京,我就去求见顾玦,试探一下他的意思……”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喧哗声,有人扯着嗓门吼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我们三皇子已经歇息了……” “放肆,你们怎么可以擅闯!” 任几个南昊护卫怎么阻拦,怎么叫嚣,也拦不住来人的步伐。 七八个高大威武的锦衣卫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屋内,一下子把原本还算宽敞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屋内原本闲适的气氛霎时间被打破,陡然间变得压抑凝重起来。 为首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笑容冰冷,对着乌诃郎南与沙耶兄妹俩拱了拱手,接着伸手做请状:“乌诃三皇子,二公主,皇上有请。” 这些锦衣卫不问擅闯,这副来者不善的样子简直快跟强盗没两样了。 乌诃朗南:“……” 沙耶:“……” 沙耶在锦衣卫闯进来前已经给自己蒙上了面纱,面纱掩住了她的面颊与口鼻,却挡不住她紧锁的眉头。 兄妹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可是,他们现在在大齐的地盘上,就算是再不甘愿,也没有他们拒绝的余地。 被人请过去总好过被人押着去见顾玦。 两盏茶后,兄妹俩就再次来到了承光殿。 他们被锦衣卫带到了西偏殿,偏殿里寂静无声,除了坐在窗边的顾玦外,还有一个身穿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 乌诃朗南与沙耶走到了那中年男子身边,先对着顾玦行了礼。 顾玦没说一句客套话,开门见山地问道:“二位可认得此人?” 乌诃朗南朝那个跪地的中年男子又看了两眼,只见对方约莫四十余岁,皮肤黝黑的国字脸上胡子拉碴的,目光游移不定,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难掩惶恐与不安。 乌诃朗南摇了摇头:“不认识。” 乌诃朗南心里惊疑不定,不知道顾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正想试探几句,外面又有了动静,十几个昊人被一队锦衣卫推搡着押了进来。 “跪下!” 一个锦衣卫往某个昊人的小腿胫骨重重地踢了一脚,那个昊人吃痛地倒抽一口冷气,跪倒在地,其他几个昊人也都跪了下去。 “……”乌诃朗南的脸色越发难看了,阴沉得要滴出墨来。顾玦这样说拿人就拿人,完全不给昊国一点面子,这未免也太欺人太甚了! 那名锦衣卫指挥佥事指了指那个跪地的中年男子,质问那些昊人:“你们可认得此人?” 几个昊人看了看中年男子,又转头去看乌诃朗南,面色各异。有人一头雾水,有人忐忑不安,有人眼神游移。 乌诃朗南与其中一个昊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乌诃朗南也知道他现在代表着昊国的脸面,不能露了怯。他傲然而立,凝视着顾玦的眼睛道:“大齐皇帝陛下,吾代表昊国拜访贵国,两国交战且不杀来使,陛下今天一言不合就拿人,未免也太不把我昊国放在眼里了吧!” 中原人一向自诩礼仪之邦,从来,中原天子在明面上对待异国使臣都是客客气气的,讲究待客之道,哪有像顾玦这般失礼的,顾玦此刻的做派简直是把他们当成敌国细作了! 跪地的那些昊人全都一言不发。 于是,那锦衣卫指挥佥事就去问那个跪地的青衣男子:“陆临啸,这几人中可有你认识的?” 原本一直垂着头不敢动的陆临啸这才有了动静,朝那些昊人看了半圈,目光定在了某个二十来岁、身形精瘦的昊人身上。 陆临啸咽了咽口水,抬手指向了那名昊人,肯定地说道:“就是他。” 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八月初三,小人把一份猎物分布图卖给了他。” 乌诃朗南:“……” 沙耶:“……” 乌诃朗南薄唇紧抿,心霎时间沉了下去。 他们让人假扮鹰扬卫,就是想让顾玦怀疑到乌诃迦楼身上,只要顾玦恨上乌诃迦楼,那么他自然会选择和父皇合作。 就像父皇说得那样,只要双方有共同的敌人,自然能结成联盟。 可是,顾玦竟然通过猎物分布图查到了自己的身上!! 乌诃朗南越想越是心惊,紧紧地握着拳头。 顾玦却在笑,薄唇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问道:“这人可是乌诃三皇子的随从?” “什么猎物分布图?”乌诃朗南的眼神阴晴不定,答非所问,“陛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乌诃朗南转头去问他的随从:“既川,你可认识这个人?” 那个叫既川的随从赶紧摇头否认:“不认得。”他的身形绷紧,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 乌诃朗南的笑容有些僵硬,又行了一个礼,道:“陛下莫要被人挑拨。” 他说了一通,可是顾玦根本不为所动,那慵懒闲适的样子仿佛在看戏似的。 乌诃朗南也明白,顾玦根本不信自己的话。 既然顾玦都查到了猎物分布图,他肯定也知道了鹰扬卫的事是自己在陷害乌诃迦楼! 番外15勒索 “……”乌诃朗南开始有些慌了,眸光闪烁不定,后颈出了一片冷汗。 早在他定下这个计划的时候,他就想过顾玦有可能会追查到他的身上,可是他仔细斟酌过利弊,觉得就算被揭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也就是他亲自向顾玦赔个不是。 他们大昊并非赤狄、蔺国那等蛮夷小国,大昊与大齐是对等的国家,哪怕顾玦是尊贵的大齐天子,哪怕顾玦再雷霆震怒,他也必须考量到他的一个决定会影响到齐、昊两国,会有可能导致天下大乱。 顾玦才刚登基,帝位未稳,他肯定不会希望两国撕破脸。 那是乌诃朗南今天之前的想法,现在的他却没那么确定了,顾玦的言行让他觉得不安。 乌诃朗南与顾玦也不过接触了寥寥数次,但是从顾玦一次次不按理出牌的举动中,他也隐隐感受到了,顾玦这个人实在是太强势了,也许是他在军中多年,所以习惯了军令如山的作风,他容不得任何人对他说不。 顾玦的手指轻轻地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淡淡道:“来人,把乌诃三皇子与二公主押送回昊国,这件事昊帝必须给朕一个交代,若是不能让朕满意,就别怪朕兵戈相向了!” 顾玦的脸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可说出来的话却令乌诃朗南胆战心惊,脊背上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乌诃朗南:“……” 猎场狼袭的事的确是他算计了顾玦,但是他并没打算要顾玦的命,他也知道区区几头狼是不可能伤得了武艺高强的顾玦,他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挑拨顾玦与乌诃迦楼的关系而已。 而顾玦竟然想为此对他们大昊宣战?! 顾玦难道不怕群臣与百姓说他穷兵黩武吗,他未免也太自我,太肆无忌惮了吧?! 乌诃朗南冷汗涔涔,力图镇定地与顾玦四目对视,艰声道:“陛下,吾可是昊国使臣,你这是把吾当作犯人了吗?!” 顾玦勾了下唇角,笑容清冷地徐徐道:“朕当然知道你是昊国使臣,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顾玦的眼神淡漠无波,带着些许睥睨天下的不羁,看乌诃朗南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无所作为的死人似的。 “……”乌诃朗南哑口无语,心里越来越没底。 他身为堂堂的昊国三皇子,自认阅人无数,也见识过不少枭雄与豪杰,就算是像他父皇乌诃度罗那样的当世枭雄为人处事,也是有迹可循。 可是顾玦不同! 顾玦这个人自有他自己的一套处事法则,认准了方向就毫不动摇,完全不在乎世人怎么看待他。 沙耶不安地看着乌诃朗南,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他们就这么灰溜溜地被送回昊国去,就意味着他们的任务失败了,父皇的眼里一向容不下沙子,她简直不敢想象他们回国后,父皇会怎么处置他们! 顾玦不再多说,下令道:“把人带下去!” “是,皇上!”那锦衣卫指挥佥事立刻抱拳应命,把乌诃朗南、沙耶等一行昊人给押了下去。 之前,乌诃朗南一行人是客,在大齐享受的是作为贵客的待遇,可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地位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们会被软禁起来,会被人看守起来,几乎与阶下囚无异。 没一会儿,周围就又静了下来,连带那个跪地的中年男子也被锦衣卫带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顾玦与坐在旁边良久未语的张首辅。 张首辅干咳了两声,犹豫地劝道:“皇上,齐、昊两国休战二十几年,两国邦交来之不易……”他想劝顾玦不可轻易与昊国交战。 顾玦悠然浅啜了一口热茶,纠正道:“两国的和平邦交确实守之不易,可是,与我大齐建立邦交的不是现在这位昊国伪帝,而是乌诃迦楼。” 顾玦这一句话中透露的信息让张首辅惊得瞪大了眼,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顾玦从头到尾都不曾认同过乌诃度罗,认为他是伪帝,顾玦更看好的人是乌诃迦楼?! 张首辅隐约能感觉到顾玦不是乱来的,而是心里有所成算的。 是啊,他们这位新帝的主意大着呢,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张首辅思忖了一番,郑重地作揖附和道:“皇上说得是。” 这件事算是尘埃落定。 没等其他人启程返京,乌诃朗南、沙耶兄妹俩当日就被一支三百人的金吾卫从万林苑猎宫押走了,一路南下。 因为顾玦特意交代了快马加鞭,所以金吾卫这一路几乎是日夜兼程,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对于一向养尊处优的乌诃朗南、沙耶兄妹俩,这段路程简直与酷刑无异。 当他们渡过两国边境的大江,抵达昊国都城建业城时,兄妹俩都瘦了一大圈,疲惫不堪。 金吾卫没有直接把人送进建业城,反而令人在城门口敲锣打鼓了一番。 “铛!铛!” 这震天的声响一下子吸引了不少昊国百姓驻足,不远处人群如潮水般闻声而来。 没一会儿功夫,城门口附近就变得人山人海,越来越热闹。 建业城的城门守兵看到有人胆敢在都城闹事,也立即行动起来,一支二三十人的士兵气势汹汹地地朝这些金吾卫逼近。 “何人在此喧哗!!”为首的大胡子昊人以昊语粗声质问道。 他身后的这些城门守兵一个个也都是面目森冷,仿佛一言不和就要动手赶人似的。 “哎呦喂,好大的威风啊!”一个俊朗的紫衣青年骑着黑马从金吾卫中走了出来。 面对前方这群凶神恶煞的昊人,青年那张玩世不恭的俊脸上嬉皮笑脸的,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这时,响亮的敲锣声终于停了下来。 那个敲锣的小胡子金吾卫恭恭敬敬地对着紫衣青年拱了拱手,以询问的语气唤道:“十爷?” 他的嘴角不由抽了抽。新帝这次派南阳王秦曜来办这趟差事,其实是大材小用了,可是秦曜说他从来没来过南昊,非要抢这趟差事,还坚持让他们叫他“十爷”。 秦曜随手打了个响指,示意他们进行计划的下一步。 于是,小胡子金吾卫清了清嗓子,扯开嗓门用昊语大喊了起来:“我们乃大齐天子派来的使臣,今日奉吾皇之命前来质问昊帝为何派人行刺吾皇!”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周围那些昊国百姓瞬间哗然,炸开了锅。 以大胡子为首的那队昊人则是面色一变,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那个小胡子金吾卫还在继续说着:“三个月前,昊帝派乌诃三皇子和二公主前往敝国,说是祝贺吾皇登基,吾皇也一直以礼待之,将贵国皇子公主视作贵客,招待得妥妥帖帖。” “可是,乌诃三皇子居心叵测,竟然密谋行刺吾皇。” “是不是昊帝下令乌诃三皇子行刺吾皇,是不是昊帝想要两国开战,昊帝必须给我大齐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嘹亮清晰,周围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那些昊国百姓们骚动得更厉害了。 虽然距离乌诃度罗逼宫篡位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建业城中的这些百姓对逼宫时的血腥场面,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段日子里,整个建业城中风声鹤唳,空气中总是飘扬着浓浓的鲜血味与尸臭味,哪怕他们闭门不出,也能听到外面街道上传来的厮杀声、惨叫声以及喊杀声…… 战争太可怕了! 这些最普通的昊国百姓都害怕战争,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仿佛从地狱里走了一回的噩梦。 周围的昊国百姓们宛如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骚动了起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个个脸上都是惊疑不定。 一炷香后,金吾卫说的这番话就一字不差地传入了昊帝乌诃度罗的耳中。 空气在霎时间急转直下,从暖秋骤然来到了寒冬腊月,来禀报的方脸昊人全然不敢抬头看昊帝的脸色,惶惶不安。 乌诃度罗约莫三十七八岁,正值壮年,身形高大威武,那张英武的脸庞上不言不笑时就显得不苟言笑,自有一股为君的霸气与威仪。 乌诃度罗不怕大齐,却也不想跟大齐开战,现在的大昊内乱未平,一旦两国开战,只会大损元气,说不定还会有人伺机而动。 “先去把大齐使臣请进来再说。”乌诃度罗咬牙切齿地徐徐道,一双阴鸷的三角眼中阴晴不定。 乌诃度罗会派乌诃朗南亲往大齐游说顾玦,心里自然是对这个三子寄予众望的。 四个月前,在乌诃朗南启程前往大齐的前一夜,乌诃度罗曾经与他私下密谈过,让他务必说服顾玦与他们昊国合作,还叮嘱过他必要时可以“便宜行事”。 但是,乌诃度罗怎么也没想到乌诃朗南竟把事情办成这样。他竟然行刺顾玦?!这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这一刻,乌诃度罗对于乌诃朗南产生了浓浓的嫌弃。 那方脸昊人咽了咽口水,十分为难地说道:“皇上,大齐派来的使臣不愿意进城,只在城外说,要让皇上您给大齐一个交代,他们把三皇子与二公主扣押在了马车里。” 大齐的使臣也不过三百人而已,这里是昊国的地盘,他们当然可以明抢,但是今天他们要真对大齐的使臣动了手,那么两国这一战就无可避免了! 乌诃度罗霍地站起身来,有些焦头烂额地来回走动着。 他担心的不仅仅是大齐那边,也担心乌诃迦楼。 天下人皆知昊国皇室的私产富可敌国,除了明面上的这些外,皇室在昊州以及境外几个西南小国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产业,这些秘密都是由历代昊国天子口口相传,而他这个帝位是从兄长乌诃北真那里夺来的,所以他对此一无所知。 随着乌诃北真的死亡,这些秘密也就无从得知。 乌诃度罗也曾怀疑过乌诃迦楼会不会知道,但又觉得兄长应该不至于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一个还不是太子的皇长子。 前些日子,他打探到乌诃迦楼带着鹰扬卫首领安覃出现在昊州,安覃是先帝乌诃北真的亲信,手里也握着一些皇室的产业。乌诃迦楼和安覃这趟去昊州肯定是为了求见普弥熙亲王,希望以皇室私产作为筹码打动对方…… 思绪间,乌诃度罗又坐回了书案后。 他执起笔,沾了些砚台上的墨汁后,就飞快地写了起来,一气呵成。 现在是关键时期,一旦大昊跟大齐开战,自己将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 大齐现任的君主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宸王顾玦,素有战王的美誉,在昊国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且不说,这一战昊国到底能否战胜大齐,国内的那些藩王们肯定不愿意与大齐一战的。 这些藩王一向是墙头草,从前先帝乌诃北真在位时,他们总担心乌诃北真要削藩,暗地里对他颇为不满,可是现在人死了,这些个藩王倒是念起了他的好,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先帝不会这样,先帝不会那样的。 乌诃度罗能感觉到这些藩王的心在动摇,有几人说不定已经私底下联系过乌诃迦楼了…… 乌诃度罗收了笔,吹干了纸上的墨迹后,吩咐道:“你去传朕的口谕,就说朕愿意赔款向大齐赔罪。!” 他的神情坚毅如铁,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做出些牺牲来安抚顾玦了。 那方脸昊人领了命,又马不停蹄地原路返回,来到了北城门处见秦曜,如实转达了昊帝的意思,还把那封乌诃度罗的亲笔书函交给了秦曜,从头到尾都是客客气气的。 赔款?秦曜飞快地读了那封信函,然后笑眯了眼,眸底掠过一抹狡黠的光芒。 他九哥交给他的这件差事果然是有趣,不枉他千里迢迢地跑一趟南昊。 秦曜把那封书信随意地揉成了一团,猛地往对方的脸上一丢,没好气地说道:“二十万两白银,五千匹丝绸,你们当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那方脸昊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僵立当场,心里怒火冲天。二十万两白银加上五千匹丝绸那已经是很大手笔了! 秦曜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地狮子大开口:“你回去跟昊帝说,让他把蜀州割让给大齐!” 什么?!那方脸昊人差点没翻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勉强干笑道:“请使臣大人稍等,我这就回去禀了昊帝。” 秦曜似乎还嫌对方不够恼,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玄甲军已经在路上,到时候可就不止是这区区三百人了!” 番外16动摇 “砰、铃、啪、啦……” 书案上的文房四宝、茶盅碗碟等等全数都被人扫在了地上。 无数碎瓷片和茶水在地上飞溅开来,一地狼藉。 来回禀的方脸昊人一动也不敢动,满头大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昊帝的身上传来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巨大压力。 “狂妄!”乌诃度罗拍案怒道,脸上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顾玦莫不是以为朕怕了他!” “皇上息怒。”乌诃度罗的亲信是个光头的中年僧人,身披右袒式绛红袈裟,气度雍容。 顾玦战王之名赫赫,麾下的玄甲军之威名,无论是他,还是昊帝都是知道的。 玄甲军由北地军的精锐组成,是顾玦的亲军,据闻个个有以一敌十之能,不仅是大败赤狄的主力军,在几个月前大齐京城的那场逼宫之中,玄甲军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僧人还记得先帝乌诃北真曾经感慨过:大齐有宸王顾玦,是大齐之福,也是大昊之福。 这句话饱含深意,作为“宸王”,顾玦守护大齐,是大齐之福;但是对于大昊来说,因为顾玦不是大齐天子,甚至被大齐前任皇帝顾琅所忌惮,让大昊少了来自北方的威胁。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顾玦继位了。 僧人双手合十,徐徐道:“两国现在不能开战。” 乌诃度罗眸色阴鸷,一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他一向自负,自认他的亲军也不是比不上玄甲军。只不过,现在的时机不对,顾玦可以无所顾忌地开战,而自己却是顾忌良多。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的昊国绝对不能再有外患,他必须先安定国内,收服所有的藩王,一统大昊,至于其它的,他可以徐徐图之。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不少,对着前方那个方脸昊人道:“拉汶,你去告诉齐人,割地绝对不行,让他们另开别的条件。” 拉汶头大如斗,除了应命,也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他离开皇宫,又一次返回了北城门口,周围的人比一个时辰前更多了,人声鼎沸。 拉汶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次的和谈没那么容易。 当他走出城门时,惊讶地发现秦曜已经转移到了一颗大树上。 相比拉汶的愁容满面,秦曜笑得没心没肺。 他悠然地倚在一段粗壮的树枝上,仰首喝着酒壶中的酒水,一条小腿随意地垂下,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 本来双方是平视的,可现在就变成了拉汶在树下仰视上方的秦曜了。 拉汶心里更不痛快了,好声好气地转达了乌诃度罗的意思,最后道:“使臣阁下千里迢迢而来,吾皇令我请阁下进宫一叙,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拉汶一边说,一边往马车的方向望:“阁下,三皇子殿下离国数月,吾皇也分外惦记,不如阁下与殿下一起进宫……” “你想见你们三皇子就直说呗。”秦曜一点也不给面子地打断了拉汶的话,然后抬手打了个响指,吩咐那小胡子金吾卫道,“小明子!” 小明子眼角抽了抽,对于秦曜非要用这种仿佛叫内侍般的称谓,已经懒得再抗议了。他走到了其中一辆马车旁,打开了马车的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乌诃三皇子,请。” 接着,乌诃朗南从马车上下来了,那张俊朗的脸憔悴而狼狈,如同丧家之犬似的,少了从前的意气风发。 秦曜笑嘻嘻地对拉汶又道:“看,你们三皇子还活得好好的,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的。我们齐人是实诚人,可不像你们昊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拉汶:“……” 拉汶干笑了一声,眼神更阴沉了。 秦曜以袖口擦去嘴角的酒液,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是你们的这位三皇子意图刺杀我大齐天子,怎么,我大齐天子的一条命难道还抵不上你们昊国区区一个蜀州不成!” 秦曜说翻脸就翻脸,笑意一收,把手里的空酒壶从树上猛地砸了下来。 白瓷酒壶恰好砸在拉汶的脚边,摔得粉碎,仿佛一记重锤敲下。 “砰!” 拉汶的心脏猛然收紧,意识到眼前这位大齐使臣虽然年轻,却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 “使臣有话好说。”拉汶赔笑道,“吾皇对贵国自然是有诚意的。不如这样,我这就回去请吾皇亲笔写一封书函给贵主,一定会给贵主一个交代。” 现在拉汶只想用拖延法先把今天的场面应付过去,割地干系重大,昊帝是不可能轻易下决定的。 几句话之间,周围那些围观的昊国百姓还在不断地增加,即便拉汶已经下令人驱赶那些围观的昊国百姓,百姓们也愿意离开,只是被昊国士兵们逼得不断后退,再后退。 两国间的和谈关乎两国的安危,也关乎到这些百姓的将来,万一两国真的开战,那么建业城距离大江实在太近了,他们也得尽快有所打算。 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熙熙攘攘,多一个,少一个,根本就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 一个中等身量、身着褐色衣袍的昊人飞快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一路策马飞驰,来到了一条街外的一家酒楼,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禀告了他的主子。 当二楼雅座内的老者听闻大齐使臣想要昊帝割让蜀州时,脸色霎时变了,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桌上的酒壶,酒壶倾倒在桌面上,酒液横流,却是无人在意。 “王爷,大齐使臣现在还在北城门口,很多人都亲耳听到了。”来禀话的随从干巴巴地说道,面色也不太好看,“皇上会不会……” 随从没有再说下去,皮肤黝黑的老者霍地起身,冷声道:“本王要进宫!蜀州是本王的地盘,还由不得他乌诃度罗做主!” “哼,犯错的是他们父子,就算要割地,也该割他乌诃度罗自己的地盘!” 老者越想越是震怒,匆匆地离开酒楼,去了建业城中央的皇宫。 谁都知道这老者是蜀州的藩王穆迩斯,宫人们连忙去通禀了昊帝。 穆迩斯气势汹汹地冲进了乌诃度罗的书房,两人大吵了一架,那激动的咆哮声几乎掀翻屋顶,整个皇宫的人都吓得噤若寒蝉。 原本,乌诃度罗没想把蜀州割让给大齐,可穆迩斯的无理取闹就仿佛往他脸上抽了一巴掌似的,乌诃度罗勃然大怒。 于是,当拉汶再次来求见乌诃度罗时,一肚子火的乌诃度罗干脆一咬牙,狠下心道:“拉汶,你去告诉大齐使臣,朕同意割让蜀州!” “乌诃度罗,你敢!”穆迩斯气得满脸通红,额头青筋乱跳,简直要跟乌诃度罗拼命了。 话既然都出口了,乌诃度罗也不会朝令夕改地收回自己的话,冷笑道:“你可以看看朕敢不敢!” 乌诃度罗眼神冰冷,他对穆迩斯早有不满,觉得这个老东西贪得无厌,仗着交、昊两州未平,就一次次地挑战自己的权威。 既然如此,他干脆就舍了蜀州,以平息顾玦的怒火。 左右蜀州就算割让给大齐,隔着一条大江,大齐也没办法好好治理蜀州,待来日他平了内乱,迟早可以把蜀州再从大齐手中夺回来。 “乌诃度罗,你这个胆小鬼,你这是卖国!”穆迩斯叫嚣不已,却是徒劳,很快他就被皇宫内的御林军押了下去。 拉汶其实一头雾水,但既然昊帝都这么说了,他也就领了命,捧着乌诃度罗亲笔写的一纸合约再次去见秦曜。 “使臣阁下,吾皇是很有诚意的,希望以蜀州来化解两国之间的矛盾,更希望两国永结同好!”拉汶笑眯眯地转达了乌诃度罗的意思。 秦曜从树上一跃而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合约看了看,满意地笑了。 “这就对了。”秦曜亲自收好了合约,毫不眷恋地提出了告辞,“我还要回去复命,就先告辞了。至于贵国的三皇子与二公主,等我渡江,就会放人!” “放心,我们齐人说话算话,一言九鼎,不会说一套做一套的。” 秦曜完全无视了对方话中透露的希望两国结盟的意思,笑容十分愉悦,觉得自己这趟差事简直办得十全十美。 得了便宜还卖乖!拉汶心里暗骂,简直要吐血了,却只能继续赔笑。 既然昊帝连蜀州都赔给了大齐,自己总不能在这最后一步上毁于一旦吧。 秦曜趾高气昂地来,又趾高气昂踏上了归程,在建业城停留不到半天。 烈日灼灼,高悬上空。 比烈日更灼热的是人心,在场的百姓争相告走,于是乎,乌诃度罗同意把蜀州割让给大齐的消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昊国。 尤其是那些一直关注着建业城的藩王们全都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消息。 连身在昊州的乌诃迦楼也于次日一早收到了飞鸽传书。 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乌诃迦楼微微一笑,将那封飞鸽传书放在烛火上,书信眨眼就燃烧殆尽。 清晨寂静冷清,外面的街道上隐约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乌诃迦楼对着身旁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道:“安覃,替我去迎一迎普弥熙吧。” 鹰扬卫首领安覃眯了眯眼,赞道:“大皇子,您真是神机妙算。”乌诃迦楼在抵达昊州后就说过,普弥熙在三天内必然会来见。 乌诃迦楼但笑不语。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很久了。 交州藩王仑苏里是他父皇的亲信,所以他回过昊国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仑苏里,不想掌管交州的人变成了仑苏里的长子,仑苏里被长子下了毒。乌诃迦楼暗中治好了仑苏里,仑苏里花了数月才收回了交州的政权。 普弥熙这个人一向精明谨慎,只有仑苏里表态,还有父皇留下的那些私产作为根本,普弥熙才有可能臣服。 本来他想要收服普弥熙还得再花些时日,没想到顾玦竟以这种方式帮了他一把,促使普弥熙提前下了决定。 不一会儿,安覃就带着一个矮胖的华服老者进来了,老者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那张圆盘脸瞧着亲切和善,细细的眼眸闪着精明的光芒。 这个华服老者正是坐镇昊州的藩王普弥熙亲王。 “许久不见,大皇子风采依旧。”普弥熙客客气气地给乌诃迦楼行了礼,一如过去乌诃北真还在位时一般,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今日之前,乌诃迦楼几次来求见他,他都托辞没见。 他觉得以乌诃迦楼现在的实力根本就不足以与乌诃度罗为敌,不值得他为此冒险。 可是当他昨晚听闻乌诃度罗竟然把蜀州割让给了大齐后,动摇了。 昨夜,他彻夜未眠,觉得乌诃度罗实在是太过荒唐,割地大齐不是等于宣告天下,他怕了大齐吗?!就算乌诃度罗对穆迩斯有不满,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来应对。 所以,普弥熙才来这里见乌诃迦楼。 “普弥熙亲王,请坐。”乌诃迦楼淡淡一笑,伸手做请状。 普弥熙笑着谢过,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乌诃迦楼。 乌诃迦楼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色僧衣,仿佛天山之巅的雪莲,神圣不可侵犯。 普弥熙笑容亲和不失恭敬,心里其实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既惊讶,又震撼。 过去这短短一年中,乌诃迦楼遭逢了人生的剧变,从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昊国大皇子变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逆贼,这种天翻地覆的落差是绝大多数人都承受不了的。 可是乌诃迦楼没有变。 他的眼神、气度都一如从前那般睿智通透,仿佛他所经历的那场浩劫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古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乌诃迦楼的心性远超常人,身上有先帝乌诃北真的风采,却又比先帝更睿智,也更有远见。 想着,普弥熙的心沉静了下来,盯着乌诃迦楼的眼眸,正色道:“大皇子,您有何打算?” 乌诃迦楼答非所问:“明天仑苏里、哈努、朗博拉……都会来。” 听着这熟悉的一个个名字,普弥熙更惊了,乌诃迦楼竟然把这些人都说动了?! 那么何愁大事不成?! 番外17会试 千里之外的南昊暗潮汹涌,大齐则是一片风平浪静。 顾玦与沈千尘已经从万林苑猎场返回了京城,距离沈千尘的及笄礼一天天地接近,乾清宫上下越来越忙碌,尤其是顾玦,及笄礼的事宜基本上是他亲自操持的。 这不,当及笄礼的几套礼服完成后,顾玦第一时间就盯着沈千尘试衣裳。 其实沈千尘根本懒得试,及笄礼步骤繁琐,当日要穿的礼服有好几套,一试就得试上半天,在她看,这半天干什么不好呢,哪怕去榻上闭眼歇个午觉也比浪费半天时光在穿脱上要好。 可是在顾玦的监督下,她只能乖乖地一套一套地试给他看。他高兴就好! 顾玦亲自与尚衣局的老嬷嬷商议衣裳该怎么改,老嬷嬷诚惶诚恐,她从仁宗皇帝起就管着尚衣局,服侍了三任皇帝,还从不曾见过哪位天子连这点小事也亲自过问,心里不禁暗叹皇后果然得宠! 等老嬷嬷以及几个尚衣局的宫女从乾清宫离开时,天色已是黄昏,又是一天进入了尾声。 “好累!”沈千尘撒娇地说道,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试衣裳简直比骑马射箭还累。 “累的话,明天就多睡一会儿。”顾玦失笑地摸摸她的头发。 “那可不行!”沈千尘昂起了下巴,一下子就精神了,“明天我要送你去贡院的!” 明天就是万众瞩目的会试了,沈千尘盼着这一天都足足盼了一个月,谁也不能阻拦她去送考。 就在这时,琥珀步履轻盈地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三层考篮,禀道:“娘娘,奴婢刚刚往考篮里又加了雄黄。” 沈千尘连忙从琥珀手里接过了那个考篮,对比着清单上列的物品又看了看,然后道:“干粮好像还是少了点,第一场有三天呢,我还是再给你备些锅巴吧,锅巴不容易坏。” 这小小的一个考篮沉甸甸的,其中除了考试时必要的文房四宝外,还有其它许多杂物,比如米面饽饽、肉干等干粮、药材熏香、饭碗茶盅、匙箸板凳、被褥号帘等等,应有尽有,简直就像顾玦要出一趟远门似的。 沈千尘还是第一次为人收拾考篮,一想到明天的会试,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中。 她已经检查过考篮很多遍了,但此刻忍不住又想去检查一下看看自己还有什么缺漏,但她的手才沾上考篮的盖子,就被顾玦一把拉住了。 “你好像比我还紧张。”顾玦拿过那个考篮,随手往旁边一放,一手温柔地揽住她纤细的肩膀。 “那是当然。”沈千尘煞有其事地点头,目露戏谑地莞尔一笑,“我还指望你考个状元回来,我也好妻以夫贵呢!” 她这句话当然是玩笑话,顾玦就算真的以“殷九遐”之名考了会试第一名会元,他也不可能考中状元的,毕竟状元是要皇帝在殿试中亲点的,顾玦总不能点他自己为状元吧。 想象着那个画面,沈千尘在顾玦怀里笑成了一团,乐不可支。 这一笑,她倒是把考篮的事给忘了。 第二天一早,沈千尘天没亮就起了,亲自送顾玦去贡院考场。 贡院外,人山人海,其他考生们也多是由亲朋好友陪送到贡院,一路过来,沿途的街道边还设了一些遮风挡雨的茶棚供人歇息。 相比那些身心紧绷的考生,顾玦相当惬意,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悠然的浅笑。 他抬手抚了沈千尘的面颊,哄着小姑娘道:“你早些回去吧,后天再来接我。” 沈千尘乖乖巧巧地笑了:“等你进去了,我就走。” 沈千尘的瞳孔亮晶晶的,心里忍不住想着顾玦年少时来参加乡试时是否也是此刻这般模样……不对,年少的他应该比现在更骄矜、更张扬。 顾玦本来也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立刻就去排队接受检查。 考生们携带的考篮、衣裳、鞋子等都要一一检查,确定没有夹带私物,才可以进场。 顾玦一边排队,一边不时回头看沈千尘,当他又一次回头时,目光对上了后方一双震惊的眼眸,眼眸的主人是一个二十七八岁身形清瘦的蓝衣青年,此刻就站在队伍的末尾。 是他。顾玦动了动眉梢,他还记得这人姓宣。 “……”宣举人咽了咽口水,惊疑不定地看着顾玦,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当然也记得顾玦,应该说,他恐怕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七夕那日的见闻了。 顾玦对着宣举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又引导对方的目光看向他手里的那个考篮,暗示自己今天是来参加会试的。 宣举人除了意会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了,心里有几分莫名的惶惶。 顾玦没太在意宣举人,目光又一次看向了沈千尘的方向,对着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赶紧回去吧。 沈千尘也回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你一个考生乖乖排队检查就对了。 宣举人顺着顾玦的目光望过去,也看到了沈千尘,心情更复杂了。 虽然他早知道帝后感情笃深,但是亲眼看着这一幕,他还是再次受到了震撼。 这对夫妇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了,位于高高的云巅,享尽尊荣,可他们却像最普通的夫妻一样做着最寻常的事,鹣鲽情深。 宣举人心不在焉地随着队伍前进,再前进,等他真正入场,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考生们纷纷按照座位号寻找自己的号舍。号舍狭窄紧仄,仅仅才三尺宽,八尺高,布置也十分简陋,用来当桌板的号板在夜里还兼具床榻的功用。 考完第一场三天,接下来还有两场共六天,士子九天的饮食起卧都在这间小小的号舍中。 考场内的气氛自然而然就变得凝重、紧张起来。 宣举人寻到自己的号舍后,忍不住就往外张望着,心里有些慌,他实在想不明白新帝为何要来参加会试。 顾玦注意到宣举人神色有异,在他的号舍外走过时,特意对他说了三个字:“好好考。” 顾玦也不希望宣举人想太多,免得影响了他的发挥,毕竟会试可是关系到读书人一生的前途命运。 不过,他也只提点了这三个字而已。 科举只是入仕的第一步,若是这个举人能考中进士的话,将来入朝为官时,势必会面临一些不可控的风风雨雨,他如果连这点事也看不透,就说明不堪大用。 宣举人一下子因为顾玦的这三个字而激动了起来。 试想,又有哪个读书人可以在会试前得天子的一句祝福,又有哪个读书人可以与天子同一考场参加会试! 只是这么想想,宣举人就觉得热血沸腾,从七月来到京城起,他的运气好像就很不错,短短一个月就见了天子三次。 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如今帝王就在这里,他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考,将来后人说到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这也会是一桩美谈。 宣举人从一开始的惶惶中缓了过来,跃跃欲试地开始忙碌起来。 参加会试的这些考生从前都参加过乡试,所以也都很有经验了,找到号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无门的号舍装上号帷﹑号帘,再把文房四宝统统摆好…… 等到开考时间到了,会场内的同考官就开始一一发放考卷。 号舍内的举子们皆是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展开了自己的那份考卷,细细地浏览着题目。 顾玦也同样拿到了考卷,神色平静。 这份考卷与顾玦之前买来的那份并不一样,因为他在前天就令礼部修改了会试的考卷。 为了减少泄题的途径,这一次顾玦让礼部尚书全权负责此事,连他自己都没有过目,也就是说,顾玦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份第一场的考卷。 题并不难,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 顾玦盯着题目看了一会儿,略一沉吟,胸有成竹地执笔沾墨。 周围静悄悄的,大部分考生还在思考该怎么破题,第一场的八股文至关重要,必须仔细斟酌,反正一考就是三天,时间也不着急,即便他们提前答完了卷,也不能交卷,照样要在这里待足三天。 会试开始与结束的时间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在大齐朝甚至还有一年的会试,贡院意外失火,考官不敢开门,导致有五名考生葬身火海,可见规矩之森严。 顾玦其实第一天就答完了题,剩下的时间他都是在考察考场的环境,观察这些考生。 考场的环境实在简陋,不但不通风,而且茅房也少,只有每条考巷的尽头有一间。八月入秋,天气虽然比酷暑有转凉的迹象,但还是热得厉害,临近茅房的几间号舍全都恶臭不堪,令得那里的考生苦不堪言。 顾玦是个武人,对他来说,考场的环境与吃食是简陋,可再简陋也不会比战场差。从前为了给敌人设伏,他曾经在比这糟糕几倍的地方待过,所以这一次会试,顾玦一直是游刃有余的。 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不行了,到了第三天,因为吃不好睡不好,号舍内又闷又热,有些考生已经熬不住了。 这不,第三天下午顾玦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昏迷不醒的老者被两个衙役抬了出去,其中一个衙役叹道:“我来背他出去吧,估计是中暑了。” “我看也是,让外面的大夫赶紧给看看。”另一个衙役附和道。 对于这种事,这些衙役们也都见怪不怪了,每年乡试、会试都多的是考生因为各种原因晕厥在考场中,反正只要考生被抬出去,就意味着他失去了考试的资格。 “接着!” 顾玦忽然喊了一声。 两个抬人的衙差愣了一下,就见号舍中被人抛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瓶,其中一个衙役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了那小瓷瓶。 顾玦淡淡又道:“喂他吃一颗。” 顾玦丢出去的那个瓷瓶里装的是沈千尘改进过的紫雪丹,这紫雪丹不仅可以治疗小儿惊风症,也可以治疗中暑,是沈千尘特意给他备的几种常用药之一。 两个衙差协力合作,一人往那晕厥的考生嘴里塞了一颗紫雪丹,另一人弄了一杯凉水过来,勉强往他嘴里灌了一些。 说句实话,两个衙差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随便试试,所以他们也不会等太久,打算等数到“十”还不见人醒的话,就把他给抬出去。 当他们数到“八”时,那个头发花白的考生竟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声,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只是眼神还有些恍惚。 衙差们激动地喊了起来:“醒了!他醒了!” 那个晕乎乎的考生很快就醒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赶紧爬起身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回跑,激动地喊道:“我没事,我还要考!” 衙差们看着这一幕觉得好笑,再看顾玦时,眼神变得有些不一般,觉得这人倒是心肠好。会试取士一般有固定名额的,他救醒了一人,其实也等于给他自己增加了一个竞争对手。 宣举人的号舍与顾玦也只隔了两间而已,他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朝顾玦那边望去。 此刻,顾玦那间号舍的号帘又垂落了下来,将外人好奇的目光挡在了外面。 回想着从他与顾玦的前两次会面,宣举人的唇角不由翘了起来,心中发出由衷的慨叹:有这么一位英明的天子,将来自己若是有幸入朝为官,定可以一展抱负。 就算今科没考中,他也可以再去考来年春天的恩科。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衙差们提醒大家交卷的声音,第一场考试就要结束了。 待酉时,时辰一到,贡院的龙门大开。 贡院外又是一片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 考生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从考场走了出来,不时有等候良久的男女老少朝某个考生蜂拥上去,热情地围着考生问东问西,大部分人都是在问考得怎么样。 沈千尘也提前候在了贡院外,目光灼灼地望着龙门方向。 考了三天试的这些考生大都是胡子拉碴的,身上的衣袍也像是咸菜干似的,狼狈又憔悴,有几个人蜡黄着脸,步履踉跄,感觉随时都要脚软地摔上一跤似的。 “九遐!” 终于,沈千尘见顾玦出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走了过去,笑靥如花。 ------题外话------ 今天高考,希望高考的童鞋和殷九遐一样全都考出好成绩!!! 番外18找茬 这三天顾玦受限于考场的条件也没能好好收拾自己,只换了一身外袍,他的人中与下巴都冒出了青色的胡渣子,比之前天进场时的光鲜亮丽,现在的他多了一股子浪荡不羁、不拘小节的感觉。 就像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侠客! 沈千尘抬手去摸他脸上的胡渣子,因为指下扎人的触感,笑得更欢乐了。 在见到顾玦之前,沈千尘很担忧,怕顾玦这三天太辛苦,尤其看着那些弱不禁风的考生们从考场出来时都是满脸憔悴,萎靡不振,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没想到顾玦的精神很好,比起周围这些憔悴的考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仿佛他只是到此一游而已。 真好! 沈千尘的眼眸璀璨生辉,完全放心了。 顾玦体内的尸毒已清,身体也在渐渐地好转,从今天来看,他的身体状况虽还没到达他曾经的巅峰,却也远超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 沈千尘也问了和其他人一样的问题:“你考得怎么样?”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着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走去。 顾玦调侃道:“虽然还差两场没考,不过我瞧着就算中不了状元,给你挣一个诰命应该没问题。” 其实顾玦也就是针对沈千尘昨晚说让他中个状元才随口说了这番戏言,说穿了,就像画眉之乐一样不过是夫妻的闺房之乐。 沈千尘又被顾玦逗笑了。 他俩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可听在旁人的耳里,却觉得有些刺耳,太过轻狂。 几步外,一个着直裰戴纶巾的年轻举子不以为然地拂了下袖子,对另一个提着考篮的中年考生道:“狂妄!” 他这两个字就是针对顾玦的,显然也不怕被顾玦听到,声音一点也没放低。 他也是真的这么认为。今日参加会试的考生都是举人,能通过县试、乡试然后脱颖而出成为举人,已经是万里挑一,每一个举子都是天资聪颖、饱读诗书之人,可就算是去岁秋闱的解元也不敢担保说自己一定能中进士。 影响会试结果的因素太多了,考题的形式、考生的临场发挥能力、主考官的喜好以及这一科录取的人数等等。 哪怕一个人再通读四书五经,再有才华,也不一定能中进士,比如五十年前的首辅文进霖,文进霖二十岁就中了举人,其文采在当时的大齐闻名遐迩,可是此后二十年,文进霖一次又一次地进京赶考,都榜上无名,直到他四十四岁的时候,才一举夺魁,中了状元。 由此可见会试之不易。 顾玦不喜不怒,清冷的目光循声看了过去,恰在这时,提着考篮的宣举人姗姗来迟地从贡院里出来了,也听到了这番对话。 “王兄,何兄!”宣举人快步走到那两个举子身旁,生怕他们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赶紧转移了话题,“王兄感觉第一场怎么样?” “宣兄!”那两人被转移了注意力,注意力集中了宣举人身上。 那个提着考篮的王举人忧心忡忡地说道:“今年的考题不简单啊。” 三人讨论着第一场的考题,渐行渐远。 顾玦与沈千尘走到了马车旁,相视一笑。 想到顾玦被人说狂妄,沈千尘只觉得有趣,直到上了马车,她还在笑。 “狂妄!”她学着刚才那人的口吻说道,只是同样的两个字由她说来,又是另一种味道,她的声音娇娇软软,不像斥,反而更像撒娇。 她并不生气别人说顾玦狂妄,因为顾玦本就是一个狂妄张扬之人,更重要的是他也有这个本钱。 有本钱的狂妄是自信,毫无自知之明的狂妄那就是自大。 见她一个人笑得自得其乐,顾玦也是眉目含笑,眼神缱绻,凑过去在她唇角吻了一下。 她被他的胡渣刺得有些痒,咯咯笑得更欢,用手去推他的肩膀,嫌弃地说道:“好刺!我们回去吧,我给你刮胡子。” “不急。”顾玦却是摇头,“我们先去找个麻烦再回宫。” 沈千尘一头雾水,不过从他的语气中就能听出似乎是有好戏可以看了。 顾玦挑开了马车一边的窗帘,随意地击掌两下,紧接着,一个穿着青衣短打的年轻暗卫就出现在了马车旁。 顾玦低声交代了那暗卫一句,暗卫抱拳应命,又不见了。 马车很快就上路了,一开始因为贡院这一带人多,速度极慢,还没行人走得快,等过了一条街,才越来越快。 驶过五六条街后,马车停在了一家小酒馆外。 当顾玦与沈千尘下马车时,四个打扮成了家丁模样的暗卫也到了,全都给顾玦行了礼,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这家酒馆虽然不算大,客人却不少,大堂里七八成的座位都有人在喝酒吃菜。 顾玦与沈千尘迈进了大堂,四个暗卫留在了外面候着。 小二甩着一条长抹布迎了上来,脸上露出过分殷勤的笑容:“公子,夫人,里边请,可要雅座?” 顾玦没说话,目光环视着大堂。 沈千尘笑眯眯地对小二说道:“小二哥不用了,我们是来找‘麻烦’的。”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致勃勃。 麻烦?小二有些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堂的那些酒客们也渐渐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越来越多的人朝门口的顾玦与沈千尘望了过来,其中也包括一个留着短须、微微弓背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本来只是随便看一眼,这一看,就觉得来人眼熟,怔了怔,于是他又多看了两眼,很快就想了起来:这不是那个什么殷九遐吗?! 中年男子来回打量着顾玦与沈千尘,这对年轻的夫妻长得实在是招眼,男的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世家子弟,这相貌、这气度都不是普通人家可以养出来的。他的妻子也十分貌美,举止高贵优雅。 中年男子立刻就意识到了,对方会来到这里绝对不是巧合,怕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 顾玦目标明确地朝那中年男子走了过去,从桌上飞快地拿起一个茶杯,二话不说就往对方的脸上泼了过去。 茶水与茶叶就这么当头泼在了那中年男子的头上与脸上,一坨坨茶叶搭在发梢,橙黄色的茶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把他的前襟也弄湿了一大片,仿佛落汤鸡一样狼狈。 中年男子随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脸色难看至极,与他同桌的一个大胡子指着顾玦的鼻子叫嚣道:“小子,你是想找茬吗?” “找茬?”顾玦挑了下剑眉,“他卖假试题给我,我还不能来‘找茬’?” 那卖题的中年男子脸色霎时变了,他也记得这个人曾在自己这里买过会试的考题,后来考题临时换了,他也曾尝去试联系那些买考题的人,想要善始善终,这样,等来年恩科说不定对方还能再给他介绍别的买家。 但是,他并不知道所有买家的住处,有几个人没有联系到,“殷九遐”就是其中之一。 中年男子忙对那大胡子道:“一点误会,我和这位公子说清楚就好。” 他又低语了两句,那大胡子就走开了,先去了大堂角落里的另一桌暂坐。 然后,中年男子站起了身,对着顾玦拱了拱手,赔笑道:“殷公子,我可不是什么骗子,我在京城混了三十几年了,谁都知道我老虞的诚信。这件事是中间出了‘差错’,我会把银子退给你的。” 老虞只想息事宁人。 顾玦却不想他如愿,断然道:“不行。” “我是按你给的题目准备的,过去这一个月等于是荒废了,现在第一场就没考好,你把银子退给我又有什么用,我像是缺三千两的人吗?” 当然不像。 老虞也是有些眼力劲的人,看这对夫妻身上的羊脂白玉佩与红宝石头饰,就知道对方不是差银子的人。 别说是区区三千两,就是再多十倍,对方恐怕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只要考题是真的。 老虞也是头疼,试着讲道理:“殷公子,是礼部在前天突然改了考题,实在是太突然,也不是我能预料的。我找不到你,也没法通知你是不是?” 短短一天时间,他能通知上大半的买家,已经不容易了。 顾玦毫不动容地冷笑了一声:“我只看结果,不问原因。” 这下,老虞也恼了。 他自认脾气够好了,道歉了,也愿意还钱,这人还想怎么样!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沉下脸,抬手指向了酒馆的门口,“你要是不想要银子,就赶紧出去。” “殷公子,我可是知道你的名讳和籍贯的,你再闹,我就把你买考卷的事宣扬出去,到时候,你不仅保不住举人的功名,这辈子也别想要科举了!” 历朝历代,只要牵扯到科举舞弊中,无论是考官还是考生,都没什么好下场,比如三十年前的舞弊案中,就曾有六名朝廷一二品大员牵扯到案子里,全都被天子下令斩首,更有三十名考生被除掉了功名,终身不得科举,此案震惊了全国。 有道是,瓷器不与烂瓦碰。 反正他是烂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老虞下巴昂得高高,趾高气昂地冷笑着。 顾玦静静地看着老虞,好一会儿没说话。 老虞觉得对方应该是怕了,也认定了对方肯定会服软。毕竟这是学子们的软肋,现在“殷九遐”也就是这一次考不进,跟终身不能考相比,轻重利害显而易见,但凡聪明点的人都会明白。 “殷公子,”老虞又放软了语调,语重心长地说道,“明年春天就有恩科。距离现在也就是半年的事,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呢?” “你还年轻,才二十出头的人,有的是时间。干脆你就在京城多留半年,待到开春恩科时,我只收你一半银子……这一次你留下住处,万一有变动,我一定及时通知你。” 老虞自认他已经提供了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认为应该可以把人给哄走了,于是就又坐了回去。 他摸出了一方帕子,拿帕子擦着身上、头发上与脸上的茶水,心里暗骂晦气。 “咣当!” 下一瞬,他身前的那张桌子就被人整个掀翻了,桌子上的酒水菜肴、瓜果点心全都摔在了地上,碗碟壶杯噼里啪啦地砸得粉碎,一地狼藉。 小二以及周围的其他酒客本来就在注意这边的动静,全都傻眼了,哑然无声。 大堂里角落里的大胡子霍地起身,眉头紧皱,往这边走了两步,想过来找顾玦理论。 沈千尘的眼睛却是更亮了,第一次体会了何为欺男霸女的滋味。 顾玦这掀桌子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接着,候在外面的那四个暗卫就一起冲了进来,训练有素地将老虞团团地围住了。 大胡子也看到了这一幕,犹豫地收住了步子。双拳难敌四手,这个什么姓殷的分明是有备而来,就是自己上前,怕也讨不了好。 老虞也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举子竟然带了这么多人来,傻眼了。 这里可是京城啊,这个并州人竟然敢在天子脚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就不怕有人去报官吗?! “打。”顾玦指着老虞,下令道,“敢骗我的银子,打!” 沈千尘点头如捣蒜。没错,该打。 四个暗卫立刻就动手了,其中一个往老虞屁股下的长凳踢了一脚。 “咯噔”一声,长凳倒地,老虞也惨叫着摔在了地上,一手磕在碎瓷片上。 小二生怕他们把自家酒楼给砸了,忙来劝架:“公子,有话好好说……”小二想的是,他们就是要打架,那也去外面打啊。 “我们赔!”其中一个暗卫直接丢了一个十两的银锭子给小二,然后又环视在场的其他酒客们,朗声道,“今天其他人吃的东西,由我们买单!” 那些酒客被扰了清净,本想叫骂,闻言也就闭上了嘴。有的人怕惹麻烦,立刻就走人了,也有一些好事者干脆就留在旁边看戏。 几个暗卫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着老虞,把他踢得满地找牙,惨叫不已。 老虞只能抱住头,蜷缩着身子,护住要害,他的头发、衣裳全都凌乱不堪,比乞丐还要狼狈。 他一边叫骂,一边给角落里的那个大胡子使着眼色,示意他去搬救兵。 大胡子意会了他的意思,赶紧与其他几个酒客一起离开了酒馆,然后拔腿就跑…… 番外19状告 顾玦拉着沈千尘在旁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还吩咐小二上了茶水、点心和瓜果。 他们一边吃,一边悠闲地看着老虞大呼小叫地在地上打着滚,他那张脸早就青一块、紫一块,额头还被磕肿了一片。 大堂里还有七八个其他的酒客,全都坐在那里看热闹,根本就没人去报官。 沈千尘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盅茶,又让小二送上了一壶果子露,这时,酒馆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喧嚣声。 一个二十来岁、身着宝蓝色仙鹤衔灵芝纹直裰的年轻公子带着十来个大汉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酒馆的大门口外,这十来个护卫全都人高马大,凶神恶煞,一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架势。 那个去搬救兵的大胡子也在,指着顾玦的鼻子狐假虎威地说道:“韦二公子,就是他!” 韦二公子冷笑了一声,对着一众手下下令道:“给我拿下他们!” 围着老虞的四个暗卫这才停了下来,目光看向了韦二公子一行人。 终于得了喘息的老虞的脸上闪现一丝希望,恶狠狠地瞪着顾玦,觉得今天非要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受些教训才好。 眼看着事情闹大了,那些看热闹的酒客们也不敢留了,他们甚至不敢走正门,生怕跟韦二公子这帮人对上了。 没一会儿,酒馆的大堂里就只剩下以顾玦等人以及堵在大门口的韦二公子一帮人,掌柜和小二吓得躲到了柜台后,心里暗叹:真真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顾玦淡淡地一笑,一个字也懒得说,只是抬手打了个响指。 四个护卫打扮的暗卫立刻就意会了,冲着韦二公子这一帮子人迎了上来。 韦二公子和大胡子站在酒馆外,没进去,为首的护卫怒喝一声,拎着拳头朝其中一个细眼睛的暗卫挥了过去,打算一拳头先打掉对方一颗牙,以此示威。 然而,他的右拳才挥出,就被那名细眼睛的暗卫一把捏住了手腕,对方轻轻巧巧地一扯一扭,“咔哒”一声,所有人都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下一刻,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几乎掀翻屋顶,但是四个暗卫毫不动容,纷纷出了手,招招都对准了这十来个护卫的要害。 这才不到半盏茶功夫,就见韦二公子带来的这十来名护卫都摔在了地上,抱着伤处打滚哀嚎。 老虞也傻眼了,坐在地上连连后退,直到背部抵上了墙面,退无可退,神色间惊魂未定。 韦二公子也意识到了,对方不是善茬,转身想逃,却被那细眼睛的暗卫拦住了去路。 “你想去哪儿?”那暗卫笑眯眯地说道。 韦二公子的脸色难看极了,额角冷汗涔涔,倒退了一步又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长凌,”顾玦浅啜了一口果子露,把那白瓷杯捏在指间转了转,轻描淡写地说道,“把他们送去京兆府,状告他们卖假题。” 被称为长凌的暗卫抱拳应命。 老虞:“!!!” 韦二公子:“!!!” 大胡子:“!!!” 这帮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都张口结舌,几乎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疯了。 没错,他的脑子肯定是坏掉了,考生买题可是会被取消考试资格的,不仅今年考不上,这辈子都别想参加科举了! 老虞咬了下舌尖,疼痛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 他忍不住道出了众人的心声:“殷九遐,你疯了吗?!” 沈千尘闻言,却是笑出了声。顾玦一向很“疯”,否则又怎么会十四岁跑去参加乡试,十五岁又跑去从军,及冠后的现在登上了天子之位! 他一向随心所欲,做的那些事从来不是以常人的意识为标准。 暗卫长凌往前走了了两步,狠狠地往地上的某个护卫踢了一脚,威胁道:“还不起来!” 那十来个护卫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每个人的身上都挂了彩,一张张脸庞色彩纷呈。 这一刻,韦二公子几乎是恨上老虞,也不知道这个蠢蛋到底怎么找了这么个刺头当买家。 可现在就是把老虞揍上一顿也没用,韦二公子只能认了怂,客客气气地赔笑道:“殷公子,我们没有卖假题,只是礼部突然改了考题,应该是官家的意思,事情太突然……” “所以,你们之前卖我的考题是真的?”顾玦打断了他的话。 韦二公子连忙点头应是。 老虞却觉得有些古怪,他之前也跟这个姓殷的解释过换考题的事,对方就是不接受这个理由,怎么现在却仿佛有松动的迹象,态度转换得未免也太突然了。 顾玦对惊风道:“记下来。这是他自己认的。” “立刻把人都带去京兆府!” “你敢!”韦二公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对着顾玦叫嚣道,“你可知道本公子是谁?!我爹可是吏部尚书,今天你得罪了本公子,可别想有好日子过,你一定会后悔的。” 顾玦根本懒得跟这种人废话,这韦二还不够格! 他一声令下,酒馆外就备好了几辆马车,老虞、韦二公子以及他带来的人全都被押上了马车。 一行人径直前往京兆府,只留下酒馆大堂的一地狼藉,掌柜与小二面面相觑,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简直比戏本子还精彩。 沈千尘一直在笑,从酒馆出来时在笑,上了她与顾玦的马车后也在笑,当马车抵达京兆府,她被顾玦扶下马车时,她还在笑。 浅浅的梨涡点缀在她精致的小脸上,为她添了一分慧黠与娇艳。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她一边捂嘴,一边看着顾玦继续笑,自得其乐。 前去敲响鸣冤鼓的人是惊风。 鸣冤鼓一响,京兆府的大门外立刻吸引了不少经过的路人好奇地围了过来,都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京兆府这边的反应也极快,鸣冤鼓不过被敲了三四下,就有几个衙役把顾玦、韦二公子这一帮子人全押上了公堂。 公堂上气氛一贯威严庄重,让人不由肃然。 此刻京兆尹不在,出现在高堂的是京兆府通判张华焕。 张华焕扫视了公堂一圈,本想质问来人为何击鼓鸣远,可话没说出口,就在堂下的众人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于是惊堂木僵在了半空中。 “韦二公子!” 张华焕认得韦二公子是韦尚书的儿子,惊讶地脱口喊道。 现场的衙役们也很有眼色,知道这件事涉及到贵人,可这里是京兆府,又不能关门审案,所以班头就吩咐一排衙役站到了大门口,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把那些百姓好奇的目光挡在了外面。 班头附耳对张华焕说了几句,张华焕这才知道谁是原告,目光又看向了顾玦。 见顾玦气度不凡,猜测他有功名在身,张华焕也就没让他跪下,清清嗓子后,装模作样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击鼓鸣冤!” 顾玦也就笑眯眯地说了:“并州殷九遐,状告吏部尚书韦敬则之次子贩卖会试考题!” “……”张华焕一听,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怎么也没想到这竟然是一桩涉及会试舞弊的案子。 他的脑子转得极快,如果说,韦二公子真的卖会试考题的话,那么他的考题是从哪里来的,韦敬则知道吗?! 只是想想,张华焕就觉得头大如斗。 这案子要是认真审的话,牵连甚大,不知道多少人要斩首! 张华焕在心里立刻衡量了利害,敲响了惊堂木,厉声斥道:“大胆殷九遐,竟然敢冤枉韦二公子!” 顾玦挑了下眉梢:“你一没问我来龙去脉,二没问可有认证物证,就说我冤枉他,是何道理?!” “那你有何证据证明是韦二公子卖了会试考题给你?”张华焕冷笑着反问道。 就算张华焕还没审,他也能猜到以韦二公子的身份,不可能直接去卖考题,卖题的人肯定是他手下的人,现在不过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殷九遐不知怎么地查到了韦二公子身上! 站在一旁的韦二公子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在上京兆府之前,他还有些慌,此刻看到张华焕如此维护他时,又镇定了下来。是啊,自古官官相护,哪怕今天是刑部尚书亲自来审案,老虞也不敢当众指认他是主谋,谁也没法治他的罪! 韦二公子轻轻地抚了下袖子,用只有周边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对顾玦道:“兄台,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再闹下去,对你没一点好处!” “你现在赶紧识相点,向本公子认个错,本公子就送你一份来年恩科的考卷,于你我都好!” “你要是再闹下去,本公子可要反过来告你诬告,届时等待你的可是牢狱之灾!” 韦二公子的声音冷冰冰的,毫不掩饰话中的威胁之意。 顿了一下后,他又道:“你别忘了,你也是买过考卷的,真闹起来,你这辈子都不用再科举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别凭着一时意气让自己后悔终生!” 顾玦没说话,但顾玦身边的惊风扯着嗓门吼了起来:“你卖假的会试考卷给我家公子,现在还想威胁我们,天理何在!!” 惊风的嗓门很响亮,清晰地从公堂里传了出去,连外面那些探头探脑的百姓也听到了,霎时哗然,议论纷纷: “我刚刚听到好像是有人贩卖会试考卷?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没听错!确实是这么说的!” “今天不是会试第一场刚结束吗?这就闹出舞弊案了?” “……” 外面的那些百姓七嘴八舌地说得热闹极了。 于是更多的人闻声往京兆府大门口涌来,尤其是那些文人学子更是闻风而动,因为听到这里有关于会试舞弊的案子,蜂拥而至,一个个神情激动。 京兆府外,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地聚集在一起,人山人海。 韦二公子的脸色霎时间沉了下来,原本的气定神闲不复存在。 他觉得简直要疯了,再次暗骂老虞怎么就把卷子卖给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煞星呢。这个殷九遐难道是想玉石俱焚吗?! “殷九遐!”韦二公子咬牙切齿地朝顾玦逼近了一步,想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想着如果对方再不识趣,他就让张通判把人拿下。 他就不信他还搞不定一个区区的外乡人! 然而,他的步子才迈出,惊风就出手了,或者说,是出脚了,一脚重重地踢在了韦二公子的小腿胫骨上。 惊风跟了顾玦多年,是会武的,而韦二公子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根本就来不及躲避,嘴里发出了杀猪似的惨叫声。 见状,上方的张华焕也是怒了,再次敲响了惊叹木,怒斥道:“大胆,这里可是公堂,尔等竟然敢喧哗公堂!” “来人,给本官把他们都拿下!” 张华焕觉得这简直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现在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殷九遐这帮人拿下了,然后再派人去联系韦尚书。 可是他话音刚落,另一道头戴乌纱帽、身着绣孔雀绯袍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堂外,那是一个四十几岁留着山羊胡的男子。 “放肆!”来人惊声喊道。 坐在堂上的张华焕还以为对方是在说顾玦,忙道:“洪大人,此案由……” 然而,张华焕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京兆尹打断了: “张华焕,你够了!” 京兆尹拎着袍子连忙迈过门槛进了公堂。 他因为今天身子有些疲乏,刚刚在后堂小憩了片刻,所以没能在鸣冤鼓声响起的第一时间赶来,此刻他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后悔他不该让通判张华焕先过来暂理此案。 可是谁又能想到堂堂当朝天子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京兆府的公堂上呢! 京兆尹觉得连戏本子都不敢这么编。 他一边想,一边快步走到了顾玦身前,规规矩矩地俯首作揖:“参见皇上!” 京兆尹是正三品文官,是有资格出席早朝的,他当然认得顾玦。 “……” “……” “……” 一瞬间,周围的时间似乎停顿了似的。 包括张华焕、韦二公子、老虞在内的所有人都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人更是暗暗地捏了自己一把。 张华焕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不是殷九遐吗?” 当“殷九遐”三个字出口后,张华焕忽然意识到了当朝的太后就姓殷,今上顾玦在兄弟之中排行第九,而顾玦的字似乎就是九遐。顾玦的身份太尊贵,哪怕是从前他没登基的时候,也鲜少有人有资格以他的字来称呼他,以致大部分人对于他的字都印象不深。 眼前这个青年竟然真的是新帝顾玦! 张华焕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人一下子抽走似的,虚软无力,脸色灰败。 他踉跄着起身,又跌跌撞撞地从堂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顾玦身前。他简直不敢去回想他方才跟新帝说了些什么。 “……”韦二公子也傻眼了,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眼前这个自称“殷九遐”的人竟然是今上,大齐天子?! 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京兆尹是绝对不可能连皇帝都认错的。 韦二公子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 顾玦优雅地抚了抚袖子,颔首道:“我这一辈子都不用考科举了?正好,那就不考了。” 说着,他转头对沈千尘道:“你的诰命夫人没了。” 沈千尘抿唇一笑,戏谑道:“那你好好想想用什么补偿我!” 顾玦配合地点头。 “……”韦二公子好像是哑巴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后背已经被冷汗所浸湿,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回旋着:完了,全完了! 番外20开堂 两个衙役立刻给顾玦与沈千尘搬来了两把圈椅,夫妻俩坐下后,顾玦神情平静地对着京兆尹下了一连串指示: “此案就由京兆府来审,买卖会试考卷,关乎社稷,必须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 “去礼部把礼部尚书、左右侍郎都找来!” “我倒要看看,此案还牵扯了多少人!” 从头到尾,顾玦的态度都十分平静,但其他人却都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可以想象到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通判张华焕与韦二公子都跪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京兆府的衙役们赶紧领了命,匆匆跑去礼部请人。 当两个衙役从京兆府大门出去时,聚在外面的百姓与学子们也听到了他们是要去礼部,再次哗然,尤其是那些今天刚刚考完会试第一场的举子们。 他们个个都疲惫不堪,明天一早还要参加会试第二场,这个时间本该回住处歇息备考,可听闻会试舞弊的消息后,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毕竟舞弊案干系到所有学子们的将来! 学子们聚在一起,神情越来越激动: “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竟真的有人暗中出售会试考卷!” “会试以试为选为国取士,必须公开、公平、公正,若是被那等无才无品的卑劣之人得逞,将来我大齐的朝堂岂不是被小人所侵占!” “没错,京兆府必须秉公处置,把此案查个水落实出!” “……” 那些学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更有不少人叫喊着要去把他们的同窗故交都请来这里助威。 一炷香后,当礼部尚书杨玄善带着礼部左右侍郎抵达京兆府时,外面的人至少多了一倍,还是由衙役们在前方开路,他们才勉强挤了进去,耳边此起彼伏地响着学子们慷慨激昂的呼喊声。 杨玄善早就满头大汗,脸色十分难看。 早在会试开始的两天前,新帝命他临时修改考卷,还不许他告诉翰林院,他就猜到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两天,杨玄善的眼皮一直在跳,总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果然! 杨玄善心中至今惊魂未定,与礼部左右侍郎一起走到了顾玦与沈千尘跟前,先给帝后行了礼。 顾玦抬手示意他们免礼,跟着目光又望向了京兆尹,吩咐道:“洪大人,此案就由你主审,礼部旁听。今天就必须有个结果。” “此案关乎天下学子,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另外再请几个学子进来旁听。” 听着顾玦的吩咐,京兆尹简直头大如斗,心里暗道:这案子牵连太大,本来就不好审,而且新帝还要求今天必须审出个结果来! 这京兆尹大概是最难做的父母官了,这偌大的京城里随便撞上个人都有可能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随便来个案子就是会试舞弊! 京兆尹犹犹豫豫地说道:“皇上,您看此案可否先由臣先查证,确认了人证物证、来龙去脉,再来审?” 他并非是故意推诿,只是希望能按照审案的常规程序走,毕竟现在他对此案都还一头雾水呢。 “不用。”顾玦一点也不给商量的余地,指着跪在地上的张华焕道,“韦二已经在公堂上认了贩卖会试考卷之罪,张华焕也是听到的!” 通判是从五品官员,当个证人绰绰有余。 顾玦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了张华焕身上,让张华焕心里咯噔一下,连连点头,把方才韦二公子对顾玦叫嚣的那番说辞重复了一遍。 在不知道顾玦身份之前,张华焕当然是偏帮韦家的,可是新帝与皇后在此,韦二公子贩卖会试考卷的罪名根本就容不得抵赖,多他一个人证不多。 他现在帮着指证韦二公子还勉强算是戴罪立功,就算新帝事后清算,最后也就是贬官罚俸。 张华焕在心里飞快地衡量着利害关系。 杨玄善听着额角的冷汗愈发密集。按照韦二公子的说法,会试考题泄露了两次,也就是说,他们礼部肯定出了泄题的内贼。 京兆尹比杨玄善还紧张,总觉得顾玦让他当堂审理此案,是怀疑他也是韦敬则一党的官员,怀疑他想给韦家脱罪。 这一瞬,京兆尹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宁折不弯的直臣,但也绝对不会牵扯到会试舞弊案中,这可是要砍头的大罪。 京兆尹连忙作揖,郑重地应了:“臣遵命,臣这就开始审理此案。” 于是,两排衙役在公堂两边站定,在一阵阵洪亮整齐的“威武”声中,京兆尹开堂了。 京兆尹坐在公案后,简直浑身不自在,但还是开始审案了,第一句话就是质问:“韦远知,你贩卖会试考卷,可认罪?!” “……”韦远知咬着牙不说话,脸色比纸还白,三魂七魄吓得飞了一半,只盼着父亲韦敬则得了消息能赶紧来救场。 京兆尹一手紧紧地抓着惊叹木,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审。毕竟这个被告的身份不简单,现在听审的人身份也不简单,就他一个区区京兆尹身份最低! 就在这时,顾玦淡淡地开口了:“不打吗?” 根据大齐律,审案时,须“先尽听其言而书之”。 也就是说,主审官要给犯人先陈述案情的机会,哪怕是他的供词有假,也要让犯人把话说完,然后主审官再根据案情的疑点诘问犯人。 如果罪证明确,而犯人却拒不认罪,那么,主审官就可采用刑讯之法,比如杖责、夹棍等。 通常情况下,被刑讯逼供的犯人一般都是平民百姓,对于像韦远知这种出身尚书府的世家子弟,不看僧面看佛面,主审官通常是不会用刑讯手段的。 可现在顾玦就在现场,顾玦说打,京兆尹敢说不吗?! 满朝文武都知道新帝顾玦是个说一不二的主,独裁专断,根本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他的决策,顾玦的身上拥有那种如同开国皇帝般的霸主气质。 况且,京兆尹是个聪明人,他也看得出来,顾玦借着这件事不仅要彻查科考的漏洞,而且还要清理朝堂上的那些蛀虫。 而他就是新帝手里的那柄剑,他也没别的选择,不站新帝,难道还去站韦敬则吗?! 在极短的时间内,京兆尹心中就有了决定,“啪”地敲响惊堂木,朗声道:“罪证确凿,韦远知,你仍拒不认罪,死不悔改,来人,给本官杖责二十!” 衙役们得令,立即把跪地的韦远知拖了起来,然后让他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 接着,那粗实的水火棍一棍接着一棍地打在了韦远知的臀部上 “啊!” “哎呦!”韦远知惨叫不已,臀部上传来的疼痛让他痛不欲生。 每一下都仿佛会要了他半条命似的。 衙役一边打,一边数着数,与此同时,那些被衙役们挑来旁听此案的五个学子也进了公堂,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他们都猜到了这个挨打的人犯想必就是那个涉嫌贩卖会试考卷之人。 韦远知被这结结实实的棍棒打得哭爹喊娘,眼泪鼻涕一起掉,他活了二十年,也从不遭过这种罪,痛哭流涕:“别打了!” “别打了,我认!” “是我贩卖会试考卷!” “我知错了……” 然而,就是韦远知认了罪,棍棒也没停下。 既然新帝认同杖责二十,那么这二十棍就得打足了,谁让韦远知不识时务,早点认罪还可以免了这顿棍棒。 那些学子们闻言,全都既震惊,又愤怒。 他们寒窗苦读这么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入仕途。 科举就如同千军万马走一条独木桥,能通过这条独木桥顺利走到彼岸的人屈指可数。 秀才是万里取一,举人是十万里取一,到了会试,那已经是百万中取一,会试每三年才一次,每次录取都是有名额限制的,这就相当于,那些个花了钱买考卷的人等于是抢走了其他考生的名额,这怎么能行!! 但凡是有志气、有骨气的读书人都没法忍! 若非是公堂上不得喧哗,这些读书人现在就已经指着韦远知痛斥起来。 待二十棍打完后,京兆尹又道:“韦远知,你既然已经认罪,那就签字画押吧!” 旁边的师爷早就写好了认罪文书,也给京兆尹先过目了,然后师爷才把认罪文书送到了韦远知跟前,念了一遍后,再让他签字画押。 韦远知狼狈极了,发髻凌乱地散了一半,衣裳下隐约渗出了一些血丝,可见那二十辊打得是真狠。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废人似的,精气神全没了,盲目地在认罪文书上签了名字,又按下了赤红的拇指印。 师爷又把那份签字画押的认罪文书呈给了京兆尹,京兆尹看了看后,心里又开始犹豫了,接下来是该判,还是…… 他还在犹豫,府外又传来一片骚动声。 “让开!让开!” 一个高大强壮的家丁在前面开路,吏部尚书韦敬则终于赶来了,跑得是气喘吁吁。平日里一向沉稳的他此刻神情间露出罕见的焦急之色。 半个多时辰前,韦远知从大胡子那里得知有个买到第一份考卷的举人因为试题不对来闹事,就派心腹去吏部衙门把这件事告诉了韦敬则,而他自己则带人去了酒馆。 韦敬则闻讯后,怕次子搞不定这件事,就亲自跑了一趟酒馆,却从小二口中得知次子被那个闹事的人押去了京兆府,对方说要状告次子贩卖会试考卷。 当下,韦敬则就有些慌,觉得事情怕是变得有些棘手了。 他立刻就快马加鞭地赶来了京兆府,心里是想着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封住原告的口,尽量息事宁人。 他这一路的惊慌与焦虑在看到公堂上明显被杖责过的次子时变成了心疼,怒火高涨。 “洪大人,你无凭无据就对小儿动刑,还真是好大的官威啊!”韦敬则拔高嗓门斥道,试图以尚书的身份来压制京兆尹。 盛怒之下,韦敬则只看到了正前方的京兆尹,根本没注意公堂两边还坐着顾玦与杨玄善。 “爹!”韦远知看到父亲,简直要哭出来了。父亲终于来了! “远知,别……”韦敬则本想安慰次子,可是才说了几个字,目光扫过公堂左侧时,终于看到了坐在那里喝茶的顾玦,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新帝怎么会在这里?! 韦敬则仿佛瞬间被冻僵似的,僵立当场,脑子里嗡嗡作响。 在看到顾玦之前,韦敬则心里对这件事有七八成的把握,但是当他看到顾玦也在这里时,所有的把握在骤然间被撕得粉碎。 无数的线索像一颗颗珠子似的被一根线串在了一起,他明白了,他可能……不,是肯定落入了顾玦的圈套里。 他本以为那个买会试考卷的举子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原告竟然是顾玦。 那个买了会试考题的人竟然是顾玦! 所以,顾玦早在上个月就发现了有人在盗卖考卷,却是忍着,等着,一直到会试第一场结束后才出手。 顾玦实在是深谋远虑,他忍到今天恐怕是为了一举抓出所有涉案的主犯一级参与舞弊的考生,而且,他更是要一石二鸟地挑起学子们的激愤。 刚刚考完会试第一场的举子们,正处于最亢奋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他们知道有人在卖会试考卷,就会觉得自己拼死拼活,却是被那些位高权重者、投机舞弊者踩在脚底。 如此,那些读书人只会更愤怒,他们就会团结在一起,群起而攻之。 如果这些读书人一起写千人请命书,上请天子重惩舞弊案的罪魁祸首,那么新帝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来清理文官。 韦敬则惊了,更慌了,一时甚至忘了行礼,与方才趾高气昂的样子判若两人。 “韦尚书真是教子有方啊。”顾玦浅浅一笑,俊美的面庞上看不出一丝怒意,仿佛是与韦敬则闲话家常似的。 “……”韦敬则仿佛被一头野兽盯住了似的,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了上来。 本来他并没打算让长子参加今年的会试,长子的火候还差了些,现在要是中进士还是太早了,二十六岁的进士太扎眼了。 可是,因为秋猎时新帝一举撸掉了三分之一的武将,让他又改变了主意。他现在的位置如烈火烹油,随时都有可能被新帝撸了,那么韦家就会陷入朝中无人的局面,所以,他想让长子成为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批进士,让长子先在翰林院熬几年,与他这边撇清关系。 这步棋大错特错! 现在,他们韦家陷入了贩卖会试考题的案子里,那就意味着他的长子也脱不开干系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认定长子舞弊。 他和两个儿子都会折在此案中! 事到如今,韦敬则哪里还想不明白,所有的这一切都在顾玦的算计中。 他错了。 他以为顾玦不过是一个武夫,只会以玄甲军来压制朝臣,没想到顾玦年纪轻轻竟然如此老谋深算,把会试考卷的事压了这么久,直到现在才动手。 这一刻,韦敬则的心里感觉到了深深的敬畏,顾玦不仅是说一不二,而且还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君王。 旁边的韦远知见韦敬则不说话了,吓得浑身直发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道:“爹,您要救救我啊!” 韦敬则看着次子这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更烦躁了,拼命地想着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他是真后悔了,后悔卖会试考题了。 本来韦敬则是打算设一个局,等到会试揭榜的时候,再爆出会试泄题的消息来,再真真假假地夹上一些流言,强调是皇后娘家卖的考题,届时学子们必然会群起激愤,会请命让顾玦处置皇后,那么顾玦就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可以借此事让顾玦低头,压一压顾玦的气焰。 番外21缱绻 旁边那五个举子听顾玦称呼韦敬则为韦尚书,立刻就猜出了韦敬则的身份,其中一人喃喃道:“吏部尚书韦敬则。” 六部尚书也只有韦敬则一个人姓韦而已。 学子们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吏部尚书是六部阁老之一,地位仅此于首辅,自然有各种渠道可以弄到会试的考题。 也就是说,定是韦敬则在背后指使他的儿子贩卖考题。 学子们再也按捺不住心口的愤怒,七嘴八舌地说道: “韦尚书利用权势之便,知法犯法,必须严惩!” “我听说韦尚书的长子也参加了今科会试,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位韦大公子想来也不清白。” “告御状!必须去告御状,哪怕是去敲登闻鼓也要告御状!” “……” 这几个学子全都是义愤填膺,气得满脸通红,胸膛起伏不已。 他们瞪着韦敬则的目光全都盈满了怒意,恨不得让他立刻就地伏法。 面对这些愤慨的学子们,韦敬则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本想利用这些学子,却没有想到顾玦也同样从学子们来下手,等于说,自己这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呢?!韦敬则的双手在袖中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努力思忖着对策,暗骂顾玦就是不按常理出牌。 一般的皇帝就算是查舞弊案,那也是在御书房里下令锦衣卫去查,在公告天下前,会先把疑犯押到御书房里先御审,有了个大致的结果后,再交由三司会审。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会有更多可操作的空间,不至于沦落到此刻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个顾玦怎么就不能跟别的皇帝一样呢!!! 公堂里因为这些义愤填膺的学子们变得越来越喧哗。 照理说,京兆尹这时应该敲响惊堂木让那些学子们肃静,可是现在顾玦在啊,顾玦不表态,京兆尹也不敢随便开口斥责这些学子。 于是,京兆尹的目光看向了顾玦,清了清嗓子,就听顾玦开口道:“着三司会审,彻查舞弊案!” 他这一开口,连那五个学子也都朝他看了过来,心里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有资格在这个场合如此颐指气使地对韦敬则、京兆尹等人说话。 京兆尹闻言如释重负。 他知道顾玦这句话的意思是韦远知贩卖会试考卷的事就止于此,接下来舞弊案到底涉及哪些卖家与哪些买家就不归他管了。 这是大喜啊! 京兆尹连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对着顾玦俯首作揖道:“是,皇上,臣这就将此案移交三司。” 直到此刻,这五个学子才知道这个俊美的青年竟然是堂堂天子,惊呆了。 接着,他们恍然大悟,脸上的表情也从震惊变为了惊喜,一个个都神采奕奕。 难怪这次的舞弊案能够这么快查出来! 难怪这次官府的动作这么快! 难怪京兆尹胆敢查到堂堂吏部尚书身上! 其中一个中年举子上前了一步,郑重地对着顾玦作了长揖:“学生谢皇上为天下学子做主!” 其他四个学子这才反应了过来,也紧跟着躬身作揖。 每一个人的眼眸都是熠熠生辉,眼神中有崇敬,有感激,更有激动。 他们看着顾玦的眼神似乎在仰望着他们的信仰似的。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每个读书人的目标,但是谁又会想遇上一个昏庸无能的君主呢,比如像先帝那种痴迷丹药、无心国事的昏君。 他们寒窗苦读是希望可以一展抱负,可以名留青史,可以为百姓、为朝廷做一些实事,像顾玦这样的天子才是值得他们效忠的明主! 他们相信大齐定可以在顾玦的带领下,成就一番让后人津津乐道的盛世繁华。 顾玦起了身,云淡风轻地说道:“等三司会审的日子定下来,此案会公开审理,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 顾玦没有再理会韦敬则,也不在乎韦敬则到底是什么反应,与沈千尘一起携手离开了。 后方的杨玄善与京兆尹赶紧再次行礼:“恭送皇上,皇后娘娘。” 这些举子们也是赶紧行礼,恭送帝后离开。 接下来的后续就交给了京兆尹,韦远知被京兆府收押了起来,待案子交由三司后,他就会被移交刑部。至于韦敬则是否涉案,也是由三司来彻查,无论韦敬则现在是否被收押,他都逃不了,新帝也不可能让他随便离京。 谁都知道韦家是彻底完了! 接下来的重点不过是韦敬则一党中到底还有多少人涉及到这桩舞弊案中。 京兆府这边暂时结了案,但是舞弊案才刚刚开始,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天整个京城就为此炸开了锅。 无须特意宣扬,这桩案子本身就自带足够的关注力,哪怕是一个普通百姓都可以代入其中,试想万一有一天自家出了个会读书的苗子,却被那些有权有势者以舞弊为手段抢走了进士的名额,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紧接着,新帝就下了诏书,取消了后面的会试第二场以及第三场,待一个月后,今科会试将用新卷子重新再考,所有滞留京城的考生都可以凭借路引去国子监暂住。 这道诏书一发,京城中所有的学子们更激动了。 此前是愤,此刻是赞。 “是该重考,方能显示会试之公正!” “没错!否则,谁也不能担保买题者是否泄题给了亲朋好友,更不能保证嫌犯是否招出了所有买题者,与其让那些个漏网之鱼钻了空子,不如重考!” “听说这回是官家亲自抓的舞弊,要不是官家的话,今科那些舞弊者都要得利了!” “……” 不少学子们自发地聚集在一家小酒馆中,全都对新帝赞不绝口。 没有人觉得重考是在瞎折腾,就算是上一场本来发挥得很好的举子也对重考没有什么异议,觉得新帝英明果决。 李氏酒馆内,座无虚席,那些酒客不惜拼桌也要坐下,酒馆的掌柜与小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热情地招待着酒客们。 小二绘声绘色地说着新帝让人教训那卖题的老虞与韦远知的一幕幕,说起新帝让人赔了他们酒馆一锭银子,还兴奋地指着其中一张桌子道:“这就是皇上坐过的位子!” 小二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觉得自己总算是有了一件值得吹嘘一辈子的事了! “今上与先帝真是大不相同!”一个五十出头、头发中夹了不少银丝的中年举子唏嘘地捋着胡须,感慨道,“三年前冀州也曾出过一次乡试舞弊案,当时先帝直接销了我冀州考生次年参加春闱的资格,害得我白白耽搁了三年。” “还是今上肯为我们这些考生考虑啊!” 会试出了舞弊案,就算天子一怒之下取消今科会试,考生们也无话可说。 在场其他的读书人也是心有戚戚焉,感慨地点着头,又继续夸赞起今上的种种功绩。 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衣举子问起同桌的一个灰衣举子道:“柳兄,听说今天那道诏书上,还说等三司会审的日子定下后,可以挑出十名举人在公堂上听审,是不是真的?” 灰衣举子还未答,另一个玄衣举子抢先一步开口道:“这个问题你问柳兄还真是问对人了。今天他就在京兆府公堂上,他与另外四人都当场听了京兆尹洪大人审案,洪大人说了届时他们五人也可以去大理寺听审,如此也算是有始有终。”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艳羡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射向了那柳举人。 “柳兄,你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 “柳兄,那你今天岂不是曾见到了官家?” “你可得好好跟我们说说京兆府公堂上的事!” “……” 众人围着柳举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连小二都好奇地凑过去听。要不是那会儿大堂被砸了,他其实也很想跟去京兆府看热闹的。 李氏酒馆里越来越热闹,甚至还有人凑到大门外听个热闹。 京城中的这些议论声也被人转述给了沈千尘听,禀话的内侍是个嘴巧的,滔滔不绝地说着各种对顾玦的赞颂之词,像是英明神武、玉树临风、举世无双、不怒自威、杀伐果敢等等。 沈千尘听得乐不可支,她最喜欢有人夸顾玦了! 那内侍见主子欢喜,说得更起劲了:“娘娘,您是没看到啊,那家酒馆的掌柜还在您和皇上坐过的桌子旁立了一块牌子,写着‘圣驾到此一游’,还把皇上点过的酒水改名叫了‘天子酿’。” 沈千尘忍不住又“噗嗤”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掌柜倒是会动脑筋。 沈千尘让琥珀打赏了那个内侍,独自懒洋洋地歪在了美人榻上,回想着下午的这些事,忍俊不禁地笑了。 当顾玦进来时,就看到沈千尘抱着黑猫愉快地在美人榻上打滚,而被她紧抱在怀里的猫就没那么愉快了,猫在她怀里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喵呜喵呜”地叫着,可沈千尘就是不撒手。 看着眼前这一幕,顾玦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眉宇间浮动着轻快的笑意。 为了这桩舞弊案,顾玦刚刚火速地召见了几个阁老、翰林院大学士、大理寺卿以及左都御史等众臣到御书房,商议了近一个时辰。 现在的大齐朝看似安稳,其实留有诸多隐患,想要解决这些隐患,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得循序渐进。 顾玦也只是凡胎肉体的人,每每面对这些陈年积患,他也觉得疲惫,觉得心烦,但是只要一看到他的小姑娘,这种疲惫就一扫而空了。 “九遐。”沈千尘对着顾玦灿然一笑。 她的胳膊稍微一松,黑猫就奋力从她怀中挤了出去,后腿一蹬,跑了,只留下飘在半空中的几撮黑毛。 顾玦不由轻笑了出来。 猫跑了,顾玦取而代之地坐在了沈千尘的身边。 跳上窗槛的黑猫似乎觉得自己安全了,蹲在了窗槛上。它舔了舔爪子,给了顾玦一个同情的眼神,觉得顾玦是代自己受罪。 沈千尘微微倾身凑到了顾玦的面前,好奇地问道:“会试推到一个月后了?” “安排在了重阳节后。”顾玦点点头,“贡院的考场实在太过简陋,我也想着趁这短时间赶紧修整一下贡院……” “还有,会试的规矩也得改一改。”沈千尘一本正经地说道,歪着小脸看顾玦时,一双凤眸顾盼生辉,“为什么不准人提前交卷呢?这规矩也太奇怪了!” 沈千尘觉得,要不是这死板的规矩,顾玦哪至于今天才出考场,肯定昨天就能考完第一场。 顾玦怔了怔,盯着她粉莹莹的小脸,那无瑕的肌肤好似那上等的羊脂白玉似的,没有一点瑕疵。 他笑了,用额头轻轻抵在沈千尘的额头上,笑道:“知我者,千尘也。” 在经过会试第一场后,顾玦也有同样的打算。 比如今天在考场吃了他给的紫雪丹的那个考生,此人在昏厥前已经写完了考卷,偏偏按照会试的规则,若是他因病提前被抬出考场,就会被取消考试资格。 这条规则实在是毫无道理。 沈千尘仿佛得了偌大的夸奖似的,笑开了花,身子软软地依偎在他肩膀上。 她一边去玩他腰间配的那块玉佩,一边问道:“下个月再考时,你还要不要去考?” 顾玦伸出右手,以修长的手指微微抬起她的小脸,凝视着那双剪水秋瞳,反问道:“你说呢?要不,还是给你考个诰命夫人?” 他语气中透着几分玩笑的戏谑,乌黑的眼瞳如镜子般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她的脸庞,眼眸温柔如水,让人忍不住沉湎其中。 沈千尘微咬下唇,娇滴滴地说道:“诰命夫人我可不稀罕!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当,就要当状元夫人!” “好!那我就去给你挣个状元夫人。”顾玦一副夫以妻为尊的样子,温柔地执起她的一只手,吻着她白皙娇嫩的指尖。 沈千尘感觉一阵酥麻感自指尖传来,手指颤了颤,但没有移开。 “算了。”沈千尘摇了摇头,她也就是和顾玦开个玩笑而已,“太累了,九天三场,你的余毒才刚清呢。” 也许十四岁的顾玦还需要去参加科举来证明他的出色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皇子,现在年逾弱冠的顾玦早就不需要再用会试去证明他自己。 顾九遐是独一无二的! 沈千尘抬手摸了摸顾玦的头,哄道:“乖!” “都听你的。”顾玦莞尔一笑,那长翘浓密的眼睫下,偶有暗流闪过双瞳,他覆在她腰间的大手紧紧地桎梏着她,透着一股子侵略的气息。 他的话尾微微上扬,似在调侃,又似娇惯,温柔宠溺。 “真都听我的?”她也扬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甜糯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傲娇,像一只得意洋洋、骄傲非凡的猫儿用它软绵绵的肉垫轻轻地拍了拍他,逗他,引他。 顾玦反过来问她:“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 “……”沈千尘哑然无声,总觉得她好像是变成了不讲道理的母老虎,随口敷衍道,“好好好,你最听话了!” “所以,奖励呢?”他逗她。 沈千尘这次反应极快,抬头敷衍地往他的眉心亲了一下,然后歪着小脸问道:“郎君满意否?” 她故意拖长音调,声音娇柔婉转,听得男子的眼眸顿时变得炙热,仿佛盛夏的阳光般那么明亮,明亮得沈千尘无法直视。 他身上那灼热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透了过来…… 好热! 沈千尘觉得连自己的身子似乎都被他给捂热了,脸颊也烫了起来,微微泛起潮红之色,心道:他的身子如今好像火炉似的,再不似一年前那般冷冰冰的。 一股旖旎的气氛萦绕在两人之间,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升温。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内侍恭敬的禀报声:“皇上,皇后娘娘,南阳王求见!” 番外22信仰 秦曜回来了! 顾玦和沈千尘这才回过神来,面面相看,两人是同样的表情,挑了挑眉梢。 谁都没想到秦曜这么快就从南昊回来了。 沈千尘起了身,也想去见见秦曜,却被顾玦一把拉住了。 “头发乱了,我给你重新梳个头。”顾玦拉着沈千尘到梳妆台前坐下,亲自拿了把桃木梳篦给她梳起头来,又开口把江沅招了进来,让她去转告秦曜。 于是,江沅就去了乾清宫的宴息厅见秦曜,一本正经地把话给转达了:“王爷,皇上让您等等,他先给皇后娘娘梳个头。” 秦曜:“……” 秦曜双眸微张,把嘴里的茶水喷了一半出来。 江沅身手敏捷地躲开了,身上没沾到一点茶水,而后方的一个小内侍却没能幸免,衣袍上被喷出了一滩茶渍。 秦曜用帕子擦了擦嘴,一点也不客气地让人给他上了一壶果子露。 等他把果子露喝了只剩下半壶时,顾玦与沈千尘这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了宴息厅。 “九哥,九嫂!” 秦曜对着二人露出大大的笑容,眼神古怪地打量着沈千尘的头发,沈千尘此刻梳了个简单的纂儿,鬓发间除了一朵粉色绢花,别无其它头饰。 秦曜心道:九哥给小丫头梳的这个发髻还不错嘛。 沈千尘觉得秦曜的眼神很奇怪,一头雾水,吩咐琥珀上了冰镇荷花酿。 荷花酿可是好酒啊!秦曜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 去年他第一次认识沈千尘的时候,深受重伤,两条腿差点就废了,那个时候,沈千尘不许他喝酒。今春,顾玦开刀后一直在服药,沈千尘不准顾玦喝酒,直到今天,她才算是给他们俩解了禁。 秦曜乐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一壶壶的太慢了,直接来一坛,我和九哥今天不醉不休!” “不行。”顾玦一点也不给秦曜面子,淡淡地一笑,“我跟你不一样……” 说着,他含笑的目光扫过沈千尘,那神情似在说,他是有家室的人。 秦曜差点没口水呛到,意味深长地取笑道:“九哥,你变了!” 当初在西北时,九哥还一心想着要退婚,现在就变成妻管严了。 秦曜乐不可支地笑个不停,这种天知地知我知的感觉让他觉得妙极了。 他笑嘻嘻地又道:“一坛不行,九哥,你陪我喝上三杯总没问题吧?” “九嫂,你怎么说?”秦曜故意转头问沈千尘,他指望看到沈千尘羞赧的表情,结果沈千尘面不改色,抬手比了个“五”,意思是不可以超过五杯。 等三人坐在一起喝上酒的时候,秦曜终于开始说正事了:“九哥,乌诃度罗那个老小子已经同意割让蜀州给大齐了。” “听说当天昊州的藩王普弥熙就去见了那和尚,还有宁州、交州等地的藩王也去了昊州投效他……” “我从南昊渡江时,和尚已经拿下昊国三分之一的领土。” “如今以珠江为界,和尚正在不断北上,乌诃度罗已经焦头烂额了。” “我回来前,乌诃度罗还贿赂了我呢。” 说到这件事,秦曜就来劲,从袖中摸出了一对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献宝,盈盈生辉。 他随意地把这对价值不菲的明珠抛给了顾玦,漫不经心,且毫不留恋。 顾玦接住了那对明珠,好似文玩核桃一样抓在了手心中,随手把玩了一下,道:“这是昊国的国宝明月珠,听说把这珠子置于口中,可保尸身不腐,夜晚可照亮方圆百步,是罕见的稀世之宝。乌诃度罗倒是大方!”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秦曜仰首喝了半杯荷花酿,嬉皮笑脸地说道,“他想要九哥你当他的女婿,能不大方吗?!” 乌诃度罗不惜把这种至宝赠予秦曜,就是想让秦曜帮忙促成两国和亲,其最终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两国联盟,对于乌诃度罗来说,唯有这样,他才能放心地全力对付乌诃迦楼。 顾玦:“……” 沈千尘:“……” 秦曜再次去看沈千尘,嬉皮笑脸地说道:“乌诃度罗还许了他的八公主,听说是昊国第一美人,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我也见了一次,这八公主确实长得确实不错,跟乌诃度罗那糙汉子完全不像!” “咦?九哥,你怎么不喝了!”秦曜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还有空给顾玦添酒,挤眉弄眼地调侃道,“九哥,乌诃度罗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觊觎起九哥你了!” 秦曜觉得这个乌诃度罗真是没点眼色,不会打听一下吗?全大齐谁不知道他九哥为了九嫂拒绝纳妃! 沈千尘嫌秦曜太烦,从果盘上拿了个桃子就朝秦曜砸了过去:“多吃少说。” 秦曜反应极快,信手接住了那个桃子,立刻咬了一口,笑嘻嘻地说道:“谢九嫂!” “九嫂”这个词由他说来,总是带着一股子调侃戏谑的意味。 吃人嘴软,秦曜之后老实多了,不敢再调侃顾玦与沈千尘,笑容更深,道:“我看着这对明月珠正好拿来给九嫂赔礼道歉。” 秦曜直接拿了乌诃度罗给他的贿赂来贿赂沈千尘。 沈千尘一点也没客气,从顾玦手里接过其中一颗明月珠,笑眯眯地说道:“也好,给我家月影丢着玩!” “喵呜?”神出鬼没的黑猫闻声从屋外蹿上了窗槛,碧绿的猫眼朝屋里的三人看了过来,意思是,你们找朕有什么事? 沈千尘随手把那颗明月珠丢在了地上,地面光滑如鉴,明月珠骨碌碌地在地面上滚了出去。 “喵!”黑猫一看到“球”就兴奋了,叫声变得软绵绵的,从窗槛上飞身而下,朝那颗明月珠飞扑了过去。 猫爪子一下下地拍在珠子上,珠子在地上滚来又滚去,猫也随之乱扑,飞来窜去,不时有“喵喵”的叫声响起。 “哈哈哈……” 见状,秦曜仰首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甚至沁出了泪花。 琥珀心里不由暗道:南阳王的笑点未免也太低了吧! 看着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秦曜,沈千尘淡淡地一笑,也执起了白瓷酒杯,浅啜着酒水,脑子里不由想起了前世那个性情阴鸷的秦曜。 真好,现在这个秦曜才是这家伙本该有的样子吧。 秦曜笑完以后,又给自己添了酒水,这才回到了正题上:“九哥,现在昊国正乱,咱们要不要打?” 沈千尘:“……” 沈千尘喝酒的动作顿了顿,又觉得秦曜还是没变,前世今生大齐第一好战之将,非他莫属。 秦曜其实只是随口一说,现在昊国是乱,但是大齐也没好多少,尤其是军中因为吃空饷的问题,兵员严重不足。 这时候,大齐要是与昊国开战,等于是一场豪赌。 赢了,顾玦可以一统南北,成为千古一帝;输了,山河破败,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甚至于可能会给了外族趁虚而入的机会。 顾玦不是那等子穷兵黩武之人,也不是那等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之人,他不会拿大齐百姓去冒险以此成就那所谓宏图大业。 这一点,秦曜自然是知道的。 因此,秦曜立刻就转了话题:“九哥,我这次去昊国,觉得这些昊人也是有趣,他们大都安于现状,信奉前世今生,因果轮回,认为乌诃迦楼是十世修行的圣僧,对他尤为崇敬。” “乌诃度罗登位后,为了铲除先帝乌诃北真的残余势力,又忌惮下落不明的乌诃迦楼,就有些矫枉过正,牵连了不少无辜之人。过去这一年,南昊国内风声鹤唳,惹得百姓怨声载道,一致认为乌诃度罗残暴专断,全都怀念起先帝父子的仁义。” “乌诃迦楼如今得了民心,又有了南方几位藩王的支持,估计昊国很快就能平定了。” 当然,昊国平定并不意味着昊国就此安稳了,试想昊国在短时间内经历两次皇位与政权的变迁,国内势必会千疮百孔。 接下来,乌诃迦楼还需要用不少精力与时间让昊国休养生息。 要摧毁一个国家很容易,也许只需要几个月,甚至更短,可是要修复一个破败的国家,让它重新回到曾经的辉煌,却需要更多的时间。 顾玦的目光落在前方那只还在玩珠子的黑猫身上,猫与珠子从宴息厅一角窜到另一角,猫爪子在地面上几乎打滑了。 “对于乌诃迦楼,你怎么看?”顾玦眸光闪烁,突然问道。 秦曜一边喝酒,一边想了想,道:“乌诃迦楼此人深谋远虑,确有治国之才。” “现在昊国以珠江为界分为南北,乌诃度罗正在大肆征兵,乌诃迦楼却没急着募兵,反而对麾下四州允诺永不加赋。” 昊国不同于大齐,在昊国,由各州藩王治理各自藩地,其境内的军队也是属于各藩王的,唯有御林军是直属于昊帝的。 乌诃度罗麾下的御林军也是由他从前的藩地扬州的藩州军演变而来,现在昊国国内南北开战,其他藩王恐怕也不会甘愿让自己的藩州军去送死。 所以,乌诃度罗手下真正能用的兵不多。 秦曜摸了摸鼻子,又道:“九哥,你说乌诃度罗这时候征兵是不是因为你啊?” “也许吧。”顾玦笑了笑,没有多说。 顾玦是在征兵,他征兵是为了填补大齐军队中的那些窟窿,唯有大齐的禁军以及各州卫所的军队足够强大,才能威慑四方蛮夷,威慑境内的宵小。 与顾玦不同,乌诃度罗征兵出发点是为了对付乌诃迦楼,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那些刚募的新兵没经过系统的训练,根本没什么战力,就是上了战场,也不过是任人鱼肉,白白牺牲。 乌诃度罗一征兵,反而把不少境内的百姓吓得举家南下逃难,让昊国百姓愈发觉得乌诃迦楼才是仁君仁心。 昊国这一场内战更多打得是心理战。 见他们说得起劲,琥珀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请示沈千尘是否摆膳。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顾玦听到了,话锋一转:“曦光,你留下跟我们一起用膳吧,当我们给你洗尘接风。” 秦曜欣然应了,还顺势点了一连串他喜欢吃的菜,比如酱骨头、孜然烤排骨、糟肉等等,总之每一道菜都是肉。 虽然是给秦曜接风,但这顿接风宴也只是他们自己人在一块儿吃饭,并没有正儿八经地办宫宴,只是按照秦曜的口味多加了这几个肉菜。 秦曜吃得满嘴流油,十分满足,连声赞御厨的手艺可比他们西北的那些厨子要高明多了,还特意讨了那几道肉菜的方子。 这一晚,秦曜一直到宫门快落锁才出宫。他从前曾在京城为质多年,在京城中也是有府邸的,就回了京城的南阳王府歇息。 顾玦与沈千尘也是酒足饭饱,看现在天气凉爽,夫妻俩干脆手拉着手去御花园散步。 夜风阵阵,凉丝丝的,偶有几片落叶与花瓣随风飞来,轻轻飘落在他们身上。 沈千尘现在懒洋洋的,甚至懒得拂去肩头的花瓣,随口道:“九遐,你觉得和尚还需要多久?” “大约半年吧。”顾玦沉吟了一下,估算着时间。 “这么快?”沈千尘微微挑眉,有些惊讶。 现在昊国的局势是南北分立,虽然乌诃强势而起,但他现在也不过占了三分之一的领地,乌诃度罗那边也是不弱的。 随即她又收回了前言:“也不算快。” 毕竟顾玦都从后方帮了乌诃迦楼一把了。 顾玦微微一笑,下巴微扬,望着南方的夜空。 夜空中星星点点,悬挂着一轮近乎浑圆的银月。 沈千尘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又问:“那边会不会有硬仗?” “不会。”顾玦断然地摇头。 沈千尘停下了脚步,歪着小脸看着顾玦,等着他往下说。 顾玦道:“只要乌诃迦楼还俗。” 沈千尘听得一头雾水,眨了眨眼。 顾玦俯首在她眼角吻了一下,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接着道:“从前乌诃北真在世时,也不是不想让乌诃迦楼还俗,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 南昊与大齐一样,国内存在着不少问题,乌诃北真有心纠治积弊,想传给乌诃迦楼一个更好的昊国,所以等了一年又一年。乌诃迦楼早就提醒过乌诃北真,乌诃度罗野心勃勃,偏偏乌诃北真信任这个弟弟,这才给了乌诃度罗可乘之机。 “而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机了。” “乌诃迦楼还俗,就代表了入世。他为了百姓、为了国家,从佛座上走入凡尘,是为了救世。” 昊国百姓皆信佛,只要乌诃迦楼还俗的消息传扬出去后,再在民间适度造势,即能成为民心之所向。 顿了一下后,顾玦含笑问沈千尘:“你觉得信仰的力量有多强大?” 他的本意是想说信仰的力量可以让昊国百姓投向乌诃迦楼,可以壮大乌诃迦楼的势力。 可是听在沈千尘的耳朵里,她想到的人唯有顾玦。 顾玦就是她的信仰。 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为了他,她可以一往无前。 “摧枯拉朽。”沈千尘笑眯眯地说道,清亮的凤眸在银色的月光下荡漾着如水般的涟漪,“信仰可以让人摧枯拉朽。” 顾玦看着小姑娘那信誓旦旦的模样,总觉得她似乎在对自己说什么情话似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温柔地摸摸她的面颊,问道:“来年我带你去江南走走,可好?” “好!”沈千尘奋力地直点头,高兴了,笑靥如春,“我还从来没去过江南呢!” 她活了两世,前世去过不少地方,就是从来不曾渡过大江,从来不曾去过大江以南的地方。 夜风习习,周围那些摇曳的花木似乎在偷听他们的交谈声,一会儿又窃窃私语。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番外23心悦 对于大部分朝臣而言,这一晚都是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第二天的早朝一开始,金銮殿上的气氛就有些古怪。 刑部尚书正琢磨着是不是由他抛砖引玉地提一笔三司会审的事,就听前方传来了顾玦清冷平静的声音:“南阳王昨晚刚从昊国回京,昊帝乌诃度罗已经同意把蜀州割让给大齐。” 顾玦一句话惊得满朝寂然。 “……” “……” “……” 南阳王这一趟去昊国,竟然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昊国一州的土地?! 众臣皆是震惊不已,久久说不出话来。 金銮殿上,静了好一会儿。 须臾,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官员从文臣的队列中走了出来,作揖道:“皇上,既然昊帝割地向我大齐示好,应该是有心结交大齐,我大齐是否该趁势与昊帝结盟?” 好几个官员皆是微微点头,觉得他说得有理。 两国结盟是好事,哪怕可以换几年的太平,也是值得的。 也有人摇头,觉得昊国二皇子此前差点引狼群伤了新帝,这一定是昊帝的意思,认定了昊帝对大齐不怀好意,不可结交。 更多的朝臣不置可否,猜到了新帝应该早有主张。 所有人都静待着顾玦的决定。 “齐、昊两国是该结盟。”顾玦环视众臣,直言不讳地说道,“朕和乌诃迦楼已经结盟,大齐会助乌诃迦楼夺回昊国帝位。” “待乌诃迦楼继位后,两国会签定和书,开放贸易,增进文化交流。两国都会在双方的都城设使馆,有两国使臣常驻使馆……” 顾玦大致说了一些他与乌诃迦楼对两国未来的计划,至于具体的细节还要等乌诃迦楼复辟后,再由两国协商拟定。 这也是顾玦第一次在朝中宣布他和乌诃迦楼的结盟。 满朝文武再次一惊,不由再度哗然,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毕竟现在坐在昊国帝位上的人是乌诃度罗,而不是昊国先帝的皇长子乌诃迦楼。 大部分人都想不明白明白顾玦怎么会选择与乌诃迦楼合作。 但也有人想到了当初先帝顾琅就曾怀疑顾玦和乌诃迦楼是否暗中勾结在一起,看来先帝十有八九没冤枉了顾玦。顾玦与乌诃迦楼应该在去岁先帝让顾玦送乌诃迦楼回南昊时,就达成了双方合作的意愿。以顾玦的行事风格来看,他选中乌诃迦楼应该也是有他的原因的。 无论心里怎么想,在场的这些朝臣都不敢对顾玦提出什么质疑,短短三个多月,他们都已经逐步适应顾玦杀伐果决的作风了。 朝中的武将已经被撸了三成,很快文臣也会走上殊途同归的道路,这个时候,谁找新帝的不是,这不是把脖子往新帝的刀口上凑吗?! 好几个官员越想越是不安,尤其是那些个心中有鬼只人,一个个心神恍惚,他们昨夜几乎彻夜未眠,此刻眼窝处一片深深的青影。 既然他们不说话,顾玦就当做他们认同了,接着就进入下一个话题:“今科会试两次泄题,舞弊案必须彻查,朕已经交由三司主审此案。” 刑部、大理寺卿与都察院这三司的代表立即出列,表示会不负所托。 顾玦接着道:“会试乃国之大事,不可有任何疏漏,着礼部重新查漏补缺,规范会试流程,决不能再有泄题之事。” 顾玦也知道,无论再怎么规范会试出题的过程,还是会有泄题的可能性,他希望礼部做到的是不断降低这种可能性,最好是能在发现泄题后,就能迅速锁定泄题的源头。 礼部尚书杨玄善也出列,恭敬地应了:“臣遵旨。” 他的额头冷汗涔涔,这可是一件麻烦的苦差事,可以预料的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又要三过家门而不回了。 他以为这这件事已经够麻烦了,不想顾玦的话还没说完:“还有,着工部与礼部商议,在下月会试重考前,改进贡院考场。” 什么?!杨玄善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贡院考场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顶多就是号舍的大小有那么一点点偏差,其它方面都大同小异,新帝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他到底想怎么改啊?! 顾玦似乎没看到杨玄善的为难,提了几条改进的意见: 比如贡院的号舍太小了,才三尺宽,把两间号舍改为一间,让考生不至于夜不能卧; 比如改善贡院的净房; 比如一日三餐由贡院统一提供,尤其因为乡试一般八月举行,八月酷热,考生再用炉火炊饭,难免导致考巷内更为闷热,考生们也容易生病; 再比如,允许考生提前交卷等等。 “……”杨玄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总觉得是不是不太好。 自大齐朝建朝起,乡试与会试都是三场,每场三天,加起来九天六夜,贡院也始终是那样的条件,也有考验考生的意味在里面。 按照新帝提的建议,那么考场的环境未免也太过舒适了,倒像是把考生们给供起来似的。 顾玦道:“杨玄善,你们礼部在三天内就拟个章程出来。” 顾玦的意思是,除了他提的这几条建议外,让杨玄善等礼部官员也提一些合适的建议。 于是,杨玄善是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头更大了。 旭日冉冉升起,早朝进行得如火如荼,朝臣们心思各异,大都在想着这桩舞弊案不知道会在朝中掀起多大的风雨。 另一边,沈千尘微服出了宫,坐马车去了沈宅。 她刚进沈宅大门,从马车上下来,就见一袭青莲色襦裙的沈千凰闻讯而来,唇畔噙着一抹温温柔柔的浅笑。 她身旁还跟着一只白团子似的小奶狗,小奶狗长得快,比上次见时,又大了一圈,性子也更活泼了,疯狂地摇着狗尾巴,“汪汪”地叫个不停。 姐妹俩经过上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后,最近也渐渐变得亲近了一些。 “娘怎么样了?”沈千尘挽住沈千凰的胳膊,小声问道,眨了下眼。 这五个字意味不明,不清不楚的,但是,沈千凰一听就知道沈千尘是在问沈芷是否答应了裴霖晔的提亲。 然而,沈千凰摇了摇头:“还没。” “那我再等等吧。”沈千尘叹道。 沈千凰:“……” 沈千凰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觉得沈千尘似乎话里有话。 姐妹俩亲昵地手挽着手往堂屋方向走。 小奶狗继续在两人身边撒欢,一会儿去追逐庭院里的那些飞花落叶,一会儿绕着姐妹俩疯狂地打转,那撒欢的样子仿佛要飞起来似的。 “汪汪”声在周围此起彼伏。 沈千凰看着那活泼的小奶狗,忍俊不禁地笑弯了眉眼,眉目温婉柔和。 沈千尘来回看了看沈千凰与小奶狗,觉得沈云沐这回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对于现在的沈千凰来说,养只猫猫狗狗,让她的心境变得开阔了不少。 嗯,该给小屁孩记一功! 沈千尘在心里琢磨着干脆把秦曜给的另一颗明月珠送给沈云沐好了。 沈千凰见沈千尘的视线落在小奶狗身上,就笑道:“霜影太闹了,沐哥儿去冯先生那里读书时,冯先生嫌它闹,沐哥儿就把它交给我了。” 沈云沐年纪小,但是既要学文还要习武,每天功课繁忙,因此平日里有一半时间是沈千凰养着这只小奶狗,狗也因此跟她亲。 “汪汪!”好似糯米团子似的小奶狗一听主人叫自己的名字,更兴奋了,毛绒绒的尾巴也甩得更起劲了。 反正沈千尘也不是外人,沈千凰也不顾什么仪态,直接蹲下了身,把小奶狗抱了起来,一边摸着它圆滚滚的头颅,一边笑道:“沐哥儿总酸溜溜地说,现在霜影更喜欢我!” “汪汪!”小奶狗又愉快地叫了两声,似乎在附和她一样。 沈千凰莞尔一笑。 沈千尘笑得比她还大声,如银铃般欢快的笑声随风传了出去。 姐妹俩与狗说说笑笑地一起来到了堂屋,还没坐下,就见一个小丫鬟来禀说,穆国公夫人身边的徐嬷嬷来了。 于是,一盏茶后,徐嬷嬷就喜笑颜开地进来了。 徐嬷嬷看到沈千尘,不由一惊,眸光闪了闪,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对着沈芷禀了:“大姑奶奶,裴指挥使去国公府提亲,太夫人想让您去见见。” “……”沈芷微微垂下了眸子,浓密的眼睫下,掠过一道暗流。 沈千尘不着痕迹地对着右手边抱着小奶狗的沈千凰眨了下眼,意味深长。 沈千尘的消息一向灵通,她一早就听顾玦提起了这件事,所以才特意出宫,就是想推沈芷一把。 姐妹俩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异口同声地说道:“娘,那就去吧。” 沈芷:“……” 面对两个女儿笑靥浅浅的面庞,沈芷抿了抿唇,点头应了,眼神清亮。 那就去吧。 于是,母女三人又一起去了穆国公府。 小奶狗不肯离开沈千凰,于是连它也跟着一起去了穆国公府,只留下了冬梅在沈宅照顾沈云沐。 见到沈千尘和沈千凰姐妹俩陪着沈芷来了,穆国公夫人也挺高兴的,笑得眼角挤出一道道皱纹,招呼道: “阿芷,凰姐儿,尘姐儿,都坐下吧。” “我让厨房去准备午膳了,加了你们爱吃的菜,所以今天都留下在这里用午膳。” 沈千尘与沈千凰皆是笑眯眯地应了。 如今再看沈千凰,穆国公夫人的心情依旧有些纠结。 四月底,穆国公夫人知道沈芷把沈千凰带回身边的时候,还有些不理解,后来才听沈芷说了双胞胎的事,当下,穆国公夫人差点没气得晕厥过去。 她骂姜敏姗,但更憎恶楚令霄,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卑劣、太阴险了,其心可诛。 过去这三个多月,穆国公夫人也见过沈千凰好几回,见她又变得乖巧了,不再像去年那般着了魔似的,渐渐地,穆国公夫人也就释怀了,对沈千凰再没有什么芥蒂了,终归是自己的亲外孙女,哪有隔夜仇。 她觉得沈千凰那段时间与沈芷离心,也就是被姜敏姗与楚令霄给带歪了,她毕竟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遭遇剧变也难怪会无所适从。 如今真相大白,沈千凰也真心悔过了,以后她们做长辈的再慢慢教孩子们就是了。 现在穆国公夫人见沈千凰和沈千尘姐妹俩的关系也亲密了起来,一颗心彻底放下了。 否极泰来,女儿真的是否极泰来了。 穆国公夫人心里是真的为女儿高兴的。 徐嬷嬷附耳对着穆国公夫人悄声说了一句,穆国公夫人这才知道姐妹俩是为了沈芷的亲事来的,笑容更深了。 穆国公夫人当然是希望这门亲事能成,唯一担心的就是外孙女沈千尘身为皇后会不会生母再嫁而被人议论。她这个外孙女前面十几年过得太苦了,她才是整件事中受了最大委屈的那个。 沈芷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娘,表哥在哪儿?” 这几个月来,沈芷已经想过很多很多了,纠结过,挣扎过,徘徊过,也辗转反侧过,现在终于尘埃落定。 穆国公夫人有些紧张地在袖中收起了拳头,想问女儿到底是怎么想的,但终究没出口。 于是,穆国公夫人招来了一个丫鬟给沈芷带路,在心里告诉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男婚女嫁讲究你情我愿,总要女儿自己愿意才行。 裴霖晔是外男,不便待在沈家内院,他现在正候在前院的踏月厅。 裴霖晔手里端着一个茶盅,正在垂眸喝茶。 察觉外面的动静,他立刻抬起头来,目光准确地朝沈芷走来的方向望来。 沈家的丫鬟很识趣地退开了,裴霖晔为了提亲几次登门,所以下人们也都知道他今天是为何而来。 “……”沈芷也看到了厅堂里的裴霖晔。 两人目光相对时,时间的流逝似乎都放慢了。 沈芷脚下的步履微缓,又继续往前走去,步履稳重而不失优雅。 自从上个月两个女儿劝过她后,沈芷也听了进去,就没有再蓄意回避裴霖晔。 最近这段日子来,他们俩其实时有相触,像本月初去万林苑猎场秋猎时,裴霖晔就曾带沈芷与沈云沐进山林打猎,还给母子俩以及沈千凰都猎了兔子,又从山林里挖了几株带根的野菊给沈芷。 他记得她喜欢养花,他也知道沐哥儿喜欢兔子。 想着这段时日点点滴滴,沈芷那双与沈千尘十分相似的凤眸变得柔和了几分。 见沈芷来了,裴霖晔放下了手里的茶盅,站了起来。 他的眼眸先是一亮,亮如骄阳,跟着又变得复杂起来,期待、紧张、纠结、忐忑等等,皆而有之。 这一瞬,他的眼里只有沈芷一人。 在他七岁那年,父亲续娶了穆国公夫人的表妹夏氏为继室,他也是在那一年认识了沈芷。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他从小就喜欢她,想娶她为妻,与她生儿育女,与她共度一生。 可是他知道,以他的身份,配不上她。 父亲裴廷炀不过是正三品的昭武将军,可沈芷的父亲却是一等国公,两家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了。 就算他得父辈恩荫,也不过在军中得一个六品武职闲差,军中以军功论资历,所以,他去了北地,想挣下一份军功,然后他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去沈家求亲。 但他没有告诉沈芷他的心意,也不敢让她等他,毕竟他上了战场就是以命相搏,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又何必令她徒增烦扰。 他去北地三年后,就听闻了沈芷与楚令霄定亲的消息,那一夜,他大醉了一场,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上战场。 他把他对她的感情藏在了心底深处,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只望她此生能幸福。 他在北地待了十几年,前年才被顾琅宣回了京城,那时候,他以为沈芷与楚令霄夫妻和乐,也从未想过去接近她……直到沈千尘的身世之谜揭开,直到沈芷决心与楚令霄和离,他那颗冰封已久的心才又跳动了起来。 他告诉自己,这一次,他一定要抓住机会。 他要告诉她,他的心意。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青涩单薄的青年,现在的他有信心可以给她幸福! 番外24执手 在裴霖晔灼灼的目光中,沈芷款款地走到了他的跟前。 “我……”裴霖晔正要开口,就看到沈芷的后方,沈千尘与沈千凰携手走了进来。 裴霖晔怔了怔,随即勾唇笑了,目光明亮、坚定而坦然,宛如风中挺拔坚韧的白桦树。 四人见了礼后,裴霖晔温声唤道:“阿芷。”他唤着她的名字,不再叫她表妹。 “我心悦你,诚心求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可愿意?”裴霖晔当着沈千尘与沈千凰姐妹俩的面,就坦然地对沈芷开口求亲,单刀直入。 他的神色庄重,眼神赤诚,把他的真心剖开,赤裸裸地展现在在场几人的眼前。 他想让沈芷、让沈千尘姐妹俩都知道,他是真心的。 沈千尘与沈千凰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姐妹俩相视一笑,对于裴霖晔这种坦荡荡的态度,十分满意。 姐妹俩都没有说话,她们会在私下里开解沈芷,却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去劝沈芷,无论是否再婚,都要沈芷自己想明白才行。 屋子里静了一瞬。 裴霖晔凝视着沈芷,沈芷也凝视着裴霖晔,徐徐地开口道:“我是二嫁,还有一儿二女。” 裴霖晔正色道:“我知道。” 沈芷深深地看着距离她不过三步之遥的裴霖晔,内心其实不似外表那么平静。 她从来不是那等子犹豫不决的人,也并不想故意吊着裴霖晔,可这一次,她犹豫了许久,一直下不了决心。 她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讨厌自己的踌躇,她觉得她都不像是她了。 最后改变她的人是她的这一双女儿。 她亲眼沈千凰一步步地从“那件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这三个多月来,沈千凰从一开始足不出户到后来随驾秋猎,还在秋猎时结交了新的朋友,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焕然新生。 还有,沈千尘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听从自己的心,不用去顾忌她。 她的这一双女儿远比她更坚强、更勇敢,如果是她处于她们俩曾经的境遇中,肯定没有办法比她们做得更好。 她们俩都坚强地从过去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反倒是她这个当母亲的白比她们长了一辈,故步自封,庸人自扰。 很多时候,“想通”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的心意其实早就很明确了,如果她不愿意,早就可以严词拒绝,不给裴霖晔一点希望;就是因为心里在意,所以她才会瞻前顾后地在意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沈芷往前走了一步,忽然伸出了右手,握住了裴霖晔的手,紧紧地握住。 两个人十指交缠,掌心贴着掌心。 她什么也没说,但无论是裴霖晔,还是沈千尘与沈千凰姐妹俩都能看明白沈芷的心意—— 沈芷答应了! 一瞬间,裴霖晔的双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瞳孔中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彩,欣喜若狂。 他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好像怕言语会打破这个美梦似的。 沈千尘在旁边扯了扯了沈千凰的袖子,对着她戏谑地眨了下眼。 沈千凰也在笑,那种笑容是那么纯粹、明亮、灿烂。 姐妹俩都在为她们的娘亲感到高兴。 厅堂外,穆国公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檐下,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笑开了花。 徐嬷嬷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她也高兴坏了,眼角泛起泪花,用帕子擦着泪。 随即,穆国公夫人忍不住去看沈千尘,确定沈千尘是真心欢喜的样子,心放下了一大半,但心里多少还是担心那些个无聊的御史会抓着这件事拿什么妇德说事。 穆国公夫人定了定心神,不去想这些烦心事。 不管怎么样,穆国公夫人作为母亲自然是心疼自己的女儿,长女沈芷也才三十出头而已,人生还很漫长,沈千凰终究是要嫁人的,沈云沐也是要娶妻的,儿女不能陪沈芷一辈子,穆国公夫人还是希望沈芷能有个携手共老的伴,希望女儿后半辈子可以幸福,不至于孤老半生。 再说了,裴霖晔确实好,模样、人品、性情,都挑不出毛病。 关键是,他是个有心人。 这也是穆国公夫人打心底里想促成这桩婚事的原因。 她只想长女找一个会疼人的夫婿。 “……”沈芷的脸颊渐渐地泛起了淡淡的红霞。 起初她是因为不好意思诉之于口,所以才用握手的动作来回答裴霖晔,代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现在当两人的手握得久了,她反而觉得这个动作未免太亲昵了点,尤其是,两个女儿还在呢。 她想收回手,但裴霖晔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肯松手,这时,沈千尘笑眯眯地说道:“裴叔叔,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 “赶紧请媒人上门吧。”沈千凰与她一唱一和地调侃道。 今天裴霖晔这么登门当然不能算是正式定亲,像裴家、沈家这样的人家办亲事,要么请亲戚故交家的女眷当说媒人,要么就请官媒上女方家提亲,这才算是正式的提亲。 裴霖晔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平日里一贯沉稳,甚至被人称为冷酷的笑面虎,可现在他那张小麦色的俊朗面庞上却露出了一丝丝罕见的赧然。 他又握了握沈芷的手,手心因为紧张而出汗,他眷恋地以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这才松了手,道:“我今天就去找媒人!” 话音未落,他就飞似的跑了,就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毛毛躁躁的。 等沈芷、沈千尘她们回过神来,人已经跑远了。 沈芷:“……” 沈千尘:“……” 沈千凰:“……” 沈芷在一个短暂的愣神后,“噗嗤”地笑出了声。 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那么欢乐,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璀璨得像夏日六月的骄阳,没有一丝阴霾。 这一刻的沈芷,如那恣意绽放的玫瑰般娇艳。 连穆国公夫人都有些看呆了。她已经好些年没看到过长女笑成这样了,就像是她的锋芒、她的快乐在她与楚令霄的那场婚姻中一点点地被磨掉了。 沈千尘看着笑容满面的沈芷,唇角也跟着翘了起来,觉得这样很好。 沈芷人生最好的十五年被困在楚家,已经够苦了,上辈子,她死在了沈家,也彻底错过了裴霖晔,恐怕致死都不知道裴霖晔一直在等着她。 这一世,许是老天爷垂怜,弥补了沈芷,也弥补了裴霖晔。 真好啊! 沈千尘的眼眸微微有些恍惚,觉得前世的事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了。 穆国公夫人清清嗓子开口道:“阿芷,待会儿我让人去把沐哥儿接来,今晚你和凰姐儿也一起在府中住下,别走了。” 穆国公夫人太高兴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防风耳,她一会儿让人去备午膳,一会儿派人去告诉穆国公父子这个好消息,心里还琢磨起该怎么给长女操办婚事,准备嫁妆。 这么一想,穆国公夫人就觉得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个喜讯眨眼就传遍了整个穆国公府。 一个时辰后,裴霖晔请的官媒就吹吹打打地上门提亲,于是,当天整个京城就都知道了,皇后的生母要改嫁了,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时人多是受一些儒家女德思想的影响,强调男尊女卑,主张女子应该从一而终,大齐还有很多地方以贞节牌坊为荣,他们觉得沈芷先和离、后改嫁实在是有辱斯文。 到了第二天一早,就有御史在早朝上弹劾皇后的生母不守妇德、轻浮无状等等,甚至还提及沈芷在上段婚姻中不敬婆母之罪。 当那御史数落完沈芷的五大罪状后,满朝寂然。 朝臣们神情各异,有的不置可否,有的低眉顺眼地盯着鞋尖,也有的官员对那名御史投以难以名状的眼神,觉得这人简直是榆木脑袋,更有人悄悄地抬头去瞥前方的顾玦。 顾玦一手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抛出了两个问题:“王御史,你可知道最近五年大齐因为打仗折损了多少壮丁?大齐的人口减少了多少?” 王御史:“……” 王御史既不属于兵部,也不属于户部,对这两个问题是一脸茫然,只能僵声答道:“臣不知。” 于是,顾玦就点了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回答,两位尚书相继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地答了: “最近五年,大齐各地战死兵员二十万余。” “大齐的人口减少了五百万。” 两位尚书报出来的数字令满朝文武一惊,先帝顾琅登基时大齐朝尚有四千万左右的人口,这短短几年间,竟然有五百万人口消失了。 顾玦继续道:“朝廷鼓励寡妇改嫁,鼓励男女成婚生子,沈芷身为皇后的生母以身作则,响应朝廷号召,自当嘉赏,封为安国夫人!” 满朝再次哗然。 在大齐朝,除了公主、郡主、县主等封号外,女子一般都是妻以夫为贵,凭借夫君得的封号诰命,比如沈芷从前是永定侯夫人。 大齐朝百余年历史,得封“安国夫人”的不过两人,一人是妻代夫上前线,大败敌国的梁夫人,另一人是五十年前首辅聂世琮的夫人,聂夫人有生之年在大齐建立了几十间善堂,救助了无数被遗弃的孤女,被当时的赵太后封为安国夫人。 沈芷是第三位安国夫人。 王御史:“……” 王御史的脸色难看极了,一阵青,一阵白。 他弹劾沈芷不守妇德、轻浮无状,可新帝却当众给沈芷封了安国夫人,这未免也太专横了吧。 王御史感觉到周围众人嘲讽的目光就像是一根根针似的扎在他身上。 “皇上……” 王御史还想再说,顾玦却不耐烦听,直接质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朝廷法令无理?” 王御史也知道新帝不悦,但已经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寡妇改嫁本就是不贞。” “那大齐损耗的壮丁怎么办?”顾玦紧接着问道。 王御史一本正经地答道:“皇上,臣可以鼓励每家每户多生子嗣,适当减免赋税;令适龄女子必须出嫁,否则或罚银或由朝廷安排婚配。” 王御史是真的这么认为,缺人口那就鼓励多生多育,鼓励早婚早育,何必鼓励寡妇改嫁,这不是败坏风气吗?! 其他人全都默然,静静地看着这场君臣对决。 顾玦修长的手指又在扶手上叩动了两下,没赞同,也没反对,只是再问道:“那一户要生多少呢?” 王御史沉吟了一下,想到普通百姓家多是有五六个孩子,于是就道:“七个以上为好。” 时人本就相信多子多福,不敢多生一般都是怕养不起,只要朝廷给百姓免税,宣扬多生多育好,再过五年,大齐的人口就算不能回到五年前的高峰,也会大有增益。 王御史已经琢磨起等下朝后是不是重新拟个折子,细举这道法令的条款。 下一刻,就见顾玦颔首道:“行。” 王御史心中一喜,努力压抑着快要翘起的嘴角,以为新帝被自己的劝谏说服了,觉得自己提了一条于国于民有有益的谏言。 他正要谢恩,就听顾玦淡淡地又道:“王爱卿家有几个儿女?” 王御史:“……” 王御史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但顾玦也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笑眯眯地说道:“那王爱卿就先回去生孩子吧,御史是官,自当为百姓以身作则,百姓要生七个,你至少得多一倍,等生完十四个再说吧。” “差事暂且不必领了,免得扰了你生孩子。” 顾玦说着惊世骇俗之语,神情与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意思很明确了,等于是撸了王御史的官职,让他在生足十四个孩子前别来上班了。 王御史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没狠掐了大腿一把,看看他是不是在做梦。 “……” “……” “……” 金銮殿上再次静了一静。 满朝文武看着王御使的神情都十分古怪。 他们虽然不知道王御使家中到底有几个儿女,但是御史多是清官直臣,也不会蓄养太多姬妾,印象中王御史家办亲事是十年前的事,当时好像是王御史的三子娶妻。 王御使都五十来岁的人了,瞧着弱不禁风的,这个年纪要是真有了孩子,都得被人说一句“老来生子”。且不论他这个年纪到底还能不能生,要生足十四个,怕是王御史人都得没了。 想到这里,众人看着王御史的眼神变得更复杂了,同情、唏嘘、感慨,皆而有之,觉得这人行事实在不够圆滑。 皇后之母改嫁,就是王御史觉得不妥,也完全可以私下上奏新帝,先试探一下新帝的意思,没必要摆在金銮殿上当众说。 不少朝臣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心里也有数了。 看来新帝对裴霖晔与沈芷的这门婚事看好的,男方是锦衣卫指挥使,是顾玦的心腹,女方是皇后的亲母,怕是顾玦也乐意让裴霖晔变成“自己人”。 几位内阁的阁老们想得更多,尤其是户部尚书。 大齐这几年因为各种战乱人口锐减,一年比一年下降,户部尚书是最清楚的,也曾与先帝提过,但先帝觉得减少的人口基本上是在北地、西北与东北,不以为意,反而强调京城与冀州的人口有增长。 户部尚书私下里与张首辅、杨玄善等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因为大齐不少地方的风俗实在是太过迂腐,明明人口锐减,却还一味要求那些因为战乱丧夫的妇人一定要守贞,甚至还有年轻的女子未过门就守望门寡的,就是坚持不许妇人改嫁。 朝廷中曾屡屡发下鼓励寡妇改嫁的政令,但总有一些像王御使这样的老古板,跳出来说什么从一而终啊、夫死从子等等,好像妇女改嫁就是在掘他们的祖坟一样。 所以,这些政令推行得并不顺利。 番外25可期 张首辅与户部尚书许佥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今天是个大好时机。 “皇上英明!臣附议!” 张首辅坚定地从队列中走出,郑重地对着顾玦做了个长揖。 要不是张首辅还要顾忌他首辅的身份,他现在真想天花乱坠地把顾玦捧上一番。 紧接着,许佥与兵部尚书庄茂华也齐声附议,声音铿锵有力,让人清晰地都看到了三位阁老的意愿。 顾玦轻轻抚了下袖子,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人无形中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力,似有一股寒风随着他抚袖的动作刮到了殿上。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始终是一派喜怒不形于色,令人觉得高深莫测。 顾玦扫视着下方众臣,接着道:“男婚女嫁素来讲究你情我愿,女子愿意嫁,男子愿意娶,才成就一段姻缘。” “女子是否改嫁、愿不愿意改嫁,该由她们自己做主,而不是用一块块的贞洁牌坊去约束。” “……”王御史已经满头大汗,眉头紧锁,依旧是不服气。 在他看,新帝说的这些话实在是太荒唐,这个政策要是推行下去,以后那些个妇人岂不是越来越不守妇道了。她们以后还会知道何为以夫为天吗?! 不少官员也看出来了,这王御史居然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他这种不知道转弯的脑子还是依新帝的意思早点回家生孩子得好。王御史犯了两个大错,第一,这件事不该牵扯到皇后身上;第二,新帝本就有意推行政策以鼓励妇人改嫁,王御史等于是自己撞到刀口上了。 朝臣们心思各异,全都静静地聆听着。 顾玦继续说着:“传令地方,不得再发放贞洁牌坊。” “凡改嫁寡妇,朝廷会给予五两银子作为私产。与亡夫所生之子嗣,妇人可以带走,也可留于夫家,由两家协商。” 顾玦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提这个话题,但是,他曾在闲话家常时与沈千尘谈起过。 当时,沈千尘就说:“寡妇改嫁最大的难点就是子嗣。没有子嗣的寡妇想改嫁也相对简单些,可那些有子嗣的寡妇就顾忌良多了,她们不仅会被夫家所束缚,多半也有不舍得孩子的缘故,一旦改嫁,夫家肯定是不会让她们带走孩子,甚至会禁止她们探视孩子。” “像娘,一开始不肯和离,就是因为和离的话,她带不走沐哥儿。” 那会儿,沈千尘已经出嫁,沈芷以为沈千凰是姜敏姗的女儿,她唯一需要顾虑的孩子就是沈云沐,沈云沐还太小了,一旦楚令霄再娶,沈云沐就要在后娘手底下生活;就算楚令霄不再娶,让沈云沐一个小孩子生活在楚家这种勾心斗角、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沈芷也没法放心。 沈千尘说过的话,顾玦全都记在心里。本来推行寡妇再嫁的事也不急在一时半会,但是既然恰逢时机,顾玦也不在意推上一把。 “……” “……” “……” 朝臣们哑然无声,越发震惊。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面面相觑,他们可以想象这道政令要是颁布下去,会在民间掀起怎么样的腥风血雨。 这一次,连礼部尚书杨玄善都忍不住开口劝道:“皇上,子嗣关乎重大。” 杨玄善想的是,如果寡妇的孩子是姑娘也就罢了,男子是传香火的,若是由寡妇带着儿子改嫁,这夫家怕是要闹翻天了。 顾玦笑了笑:“子嗣自然关乎重大,所以事非绝对,由两家协商解决,若是夫家只一个子嗣,孩子自然是留给夫家。” 说到底,沈芷带走沈云沐也是楚家同意的。如果沈云沐是楚令霄的独子,那么无论沈芷再怎么坚持,恐怕也很难把沈云沐从楚家带走。 楚家是勋贵,所以有庶子,但普通人家往往是一夫一妻,所以寡妇改嫁时想带走所有孩子是不可能的。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家事错综复杂,各家有各家的情况,这些事肯定也不是一句政令可以囊括的,顾玦今天也只是抛砖引玉。 至少在朝廷的政令上,要给“寡妇改嫁”提供一些偏向寡妇的有利条件。 杨玄善还想说什么,顾玦淡淡地又道:“另外,凡丧父的孩子不论男女,由官府每月拨一定米粮。具体拨多少,由户部商议。” 顾玦下了一连串的命令后,最后就一句“退朝”,就起了身。 众人正要恭送新帝,就见顾玦又对旁边的锦衣卫副指挥使道:“这些天让锦衣卫在京中多巡逻,注意一下,要是有谁像王爱卿一样乐意为大齐添人口的,就该成全他们一片爱国之心,让他们如愿以偿才是。” 朝臣们闻言脸色都有些僵硬。 顾玦这番话一听就是在威胁他们,意思是,要是再有人像王御史一样觉得寡妇改嫁不对,就让锦衣卫处置了,如果是官员、举人的,那就先除了差事和科考资格,等生完了十四个再谈其它。 锦衣卫副指挥使自是意会顾玦的意思,连忙抱拳应命:“是,皇上。”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足够满朝文武听到。 顾玦也不管众臣什么反应,甩了下袖子,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新帝的背影消失,殿上才骚动了起来。 不少人在王御史身边走过时,都对他投以同情的眼神。 虽然新帝今天下的这些政令有那么些惊世骇俗,但是跟回家生孩子的王御史相比,这些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穿了,新帝的这些政策也不过就是鼓励寡妇再嫁而已。 重点是“鼓励”,又不是“强迫”,总之,各家自扫门前雪就是了。 朝臣们三三两两地说着话,迈出了金銮殿。 礼部尚书杨玄善与户部尚书许佥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两人面面相看,彼此给了对方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新帝方才下的这一连串指令对其他衙门影响不大,最烦的也就是他们礼部与户部了。 许佥捋着胡须,感慨地说道:“皇上应该是势在必得了。” 有皇后的亲母“示范”在前,寡妇改嫁的事应该能在民间顺利推行了吧。 “你见过皇上哪件事没做成吗?”杨玄善附和地点头,挑了下长眉。 许佥深以为然地笑了,叹道:“说得是。” 周围还有几个没走的官员也听到了,也都深有同感,纷纷点头。 确实。新帝雷厉风行,做的这些事件件出人意料,桩桩撼动朝堂,他想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这位年轻的帝王登基才短短不到四个月,可他们这些官员感觉比从前上了十年班都累。 新帝实在是太过强势! 可以想象的是,在这位新帝的领导下,大齐朝会走向一条与先帝时期、仁宗皇帝时期迥然不同的路,也让他们这些朝臣在疲惫之余,心生起一股希望:他们大齐未来可期! 这边,朝臣们还在议论着新帝的这些政令具体该怎么实施; 那边,顾玦也回了乾清宫,沈千尘正在等着顾玦一起吃午膳。 在沈千尘的安排下,顾玦的日子过得愈来愈规律了,比如每日早朝开始的时间已经延迟了半个时辰,现在顾玦每天都可以好好地与沈千尘一起先吃完早膳再去金銮殿,等早朝结束时,也就快到午膳的时间了。 小夫妻俩又可以说说早朝的事,再一起享用午膳。 今天也是一样,顾玦一下朝,就把早朝的那些事一说,沈千尘听说某个御史要回家生孩子去了,笑得捧腹,上气不接下气。 “九遐,你实在是太损了!”沈千尘笑得眼角沁出了泪花,柳眉飞扬,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贝齿。 顾玦抬手摸了摸她柔嫩的面颊,灼灼的目光紧锁在她的小脸上。 他喜欢看她笑,她笑时,就仿佛周围的其它都褪去了鲜艳的色彩,他的视野中只剩下了她璀璨的笑靥。 被他用这种专注的眼神看着,沈千尘不禁耳根发热,却见他抬起手,屈指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弹了一下。 “……”沈千尘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下巴微扬,用无辜嗔怪的眼神看着顾玦。 “我损?”顾玦一挑剑眉,眉目之间多了几分顽皮的少年气。 沈千尘编贝玉齿微咬下唇,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你厉害,你最厉害了!” 顾玦凑过去在她唇角吻了一下,鼻尖动了动,闻到她身上不仅有平日里熏衣裳的熏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喝酒了?”他轻笑着问道。 沈千尘点点头:“是刚刚秦曜派人送进宫的秋露白,说是他从江南买的,一共十坛,送了我们五坛。” 喝过酒的沈千尘有些懒洋洋的,雪白的脸颊上微微泛红,一双漆黑的凤眸像是被水浸过的黑白棋子一样,显得分外的明亮,分外的纯净,却又带着几分酒后的妩媚与慵懒。 她软软地贴着顾玦,蹭了蹭他略微粗糙的手掌,比了两根手指:“我就喝了两杯。” “这秋露白比荷花酿后劲大一点,你只能喝三杯。”她一边说,一边添了一根手指,比了个“三”,身子像软骨头似的巴在他身上。 顾玦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眼里荡起温润的笑意,亲昵地与她低语:“帮我试酒?” 沈千尘点了点头,双臂抱住顾玦的腰身,下巴枕在他肩上,眷恋地闻着他身上的熟悉味道,破有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下一瞬,她就听到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花不迷人人自迷。”声音如醇酒般醉人。 沈千尘怔了怔,第一反应是回想她刚刚是不是把那句“酒不醉人人自醉”给说出口了。 慢了足足两拍,她才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 “啊!”她轻轻地低呼了一声。 顾玦侧首去看她,以为她是有哪里不适,抬头去摸她的额头。 “我没发烧。”沈千尘把他的手掌从额头移了下来,与他掌心贴着掌心,缱绻地摩挲了两下,然后把脸凑近了他几分,盯着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问道,“你是在夸我吗?” 花不迷人人自迷。 沈千尘在心里咀嚼着这句话,嘴角泛起一抹娇艳明快的笑。 她今天没出过门,打扮很随意,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以一条大红丝绦半束半散,身上只穿了一件嫣红色的绣花罗衫,色泽鲜艳的料子映得她肤白如雪,容光焕发。顾盼之间,那种由心而发的喜悦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宛如四月明媚的春光。 顾玦也盯着她的眼睛,勾唇一笑:“错!” 沈千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想与他理论,却听他又道:“我这是在说情话。” 沈千尘又是一怔,脸颊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地变红,粉红、嫣红、茜红、绯红,直到红艳艳的大红色。 她偏开了脸,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他坚实的肩头,耳朵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怦,怦,一声比一声响亮。 “我输了。”她闷闷地说道。 顾玦挑眉,重复道:“你输了?” 沈千尘更为用力地环住他的腰,坚定地不肯抬头,也不说话。 知她如顾玦,略一想,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声音变得愈发温柔了:“有时候你让让我,也无妨。” 他的小丫头够好了,时常让他觉得他对她还不够好,还可以更好一点。 所以,在说情话这点上,她输给他也无妨,对不对?! 他的手心贴在她纤细的腰身上轻轻地摩挲着。 好一会儿,沈千尘终于动了,抬起头来,一双明眸变得更亮了。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近乎虔诚地在他眉心吻了一下,轻声道:“就让你这一次。” 不就是说情话吗?! 她那么聪明,无论学什么,都很快的! 沈千尘在心里对自己说,又去环他的腰身,仿佛一只抵死不抬头的猫在他肩头、胸前蹭来蹭去地撒着娇。 顾玦一手在自己的眉心轻轻地摸了一下,心情十分安宁、踏实,心口被一种温暖柔软的东西给盈满了。 他的心里全是她! 在他从北地回到京城前,他从来不曾想过他会遇到她,短短一年,他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了未来,有了期待,也有了她! 真好! 有一个让他觉得未来可期的人真好! 番外26豁然 八月中旬的秋老虎颇为生猛,接下来的三天气温越来越热,仿佛重回盛夏似的。 沈千尘除了每天黄昏陪顾玦出门散步外,基本上都窝在乾清宫里足不出户。 这一天,沈千凰一早就进了宫,笑容满面地告诉沈千尘一个喜讯:“二妹妹,娘和裴叔叔的婚事定在了年尾。” 说这个消息时,沈千凰的脸上洋溢着璀璨的笑容,容光慑人。 “那就好!”沈千尘也放心了,眼神明亮。她知道她的娘亲外柔内刚,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轻易被左右! 知道归知道,但沈千凰带来的这个喜讯还是令她喜出望外。 沈千凰也喜欢猫,把黑猫抱在膝头,一边温柔地给小家伙撸毛,一边与沈千尘闲话家常:“娘本来还打算亲手绣嫁衣,被我拦下了,我让她给自己绣个头盖就好。” 黑猫颇为享受沈千凰的伺候,眯了一双懒洋洋的猫眼。 “要是让娘来绣嫁衣,年底肯定成不了亲。”沈千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都八月中旬了,距离年底也就四个月了。 以沈芷的女红,在四个月里肯定做不完一整套繁复的嫁衣。 说起这个话题,姐妹俩不由相视一笑,心有戚戚焉。 她们母女三人中也就沈千凰一个擅长刺绣,沈芷与沈千尘都对女红不太擅长,平日里偶尔做一身衣裳也是拖拖拉拉,手艺平平。 “娘的嫁衣选好了样子没?”沈千尘想了想,饶有兴致地提议道,“不如由我来给她画花样子吧。” 她不擅长女红,但她擅长画画,一定能设计出一身最漂亮的嫁衣来。 “这个主意好!”沈千凰眼睛一亮,急切地颔首附和道。 她本来也在思考沈芷成亲时她该送什么礼好,被沈千尘这么一提醒,她也有了主意。礼物不是以贵为好,心意最重要。 沈千尘越说越来劲:“待会儿我让尚衣局的嬷嬷跟你一起走,让她们先去给娘量一下身。” 姐妹俩皆是眉眼含笑,心里都怀着对沈芷最美好的寄望。 作为子女,她们能为母亲做得也不多,只是期望她们的母亲能过得更好。她们的母亲那么好,她值得一个更好的人与她携手共度一生。 姐妹俩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一番关于嫁衣的事,黑猫完全听不懂,一会儿看看沈千尘,一会儿看看沈千凰。 沈千尘说得有些口干,喝了两口果子露润了润嗓,接着话锋一转:“大姐姐,娘最近应该很忙吧?有什么用得上我的,你尽管跟我说。” 沈千凰莞尔一笑:“娘有什么忙的,操心的人是外祖母。” 按照沈芷的意思,这桩婚事操办得简简单单就行,只要两家的亲朋好友凑一起,摆几桌酒席也就够了,但是穆国公夫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于是,在关于婚礼的很多事宜上,沈芷就丧失了话语权,基本上是穆国公夫人与裴霖晔在商量。 沈芷私底下也跟沈千凰说过,她与楚令霄的婚事是穆国公夫人的一桩心病,穆国公夫人总觉得对不起长女,总想做一些弥补,所以沈芷也就由着穆国公夫人去了。 “外祖母怎么样?”沈千尘顺着沈千凰的话问道。 “我昨天去过外祖母家,我看外祖母是乐在其中。”沈千凰带着几分戏谑地说道。 沈千凰是聪明人,此刻隐约领会到沈千尘这两句中话中有话,她也许是在委婉地打探沈芷和穆国公夫人有没有在外面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沈千凰沉吟了一下,笑吟吟地又道:“昨天上午我去外祖母家前,特意走了一趟雅茗茶楼去买他们最出名的芝麻糕和莲藕糕。刚巧芝麻糕卖完了,我就在茶楼里等了一会儿,当时听到大堂里有几个读书人在讨论朝廷最近的一些政令,他们各抒己见,说得倒是热闹,我就随便听了一些。” “对于朝廷的政令,我也不太懂,不过其中有几人大放厥词,说朝廷政令不妥,因小失大,以后大齐子民怕都要忘了礼义廉耻什么的。他们说到正热闹时,几个锦衣卫忽然来了,不仅查了路引,还夺了其中两个举人今科会试的资格。” “那两个举人还不服气,说要去敲登闻鼓。锦衣卫就说,他们既然有了功名在身,就该尽力为朝廷分忧,朝廷现在缺人口,他们回家去帮大齐添人口,就是他们最大的功劳了!” 说着,沈千凰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暗自感慨:这些锦衣卫实在是嘴毒,这番话可谓侮辱性极强,就差说这两个举子与其考科举当官,还不如回家生孩子! 沈千尘也跟着一起笑了,笑声清脆。 她这几天都没有出宫,倒是不知道外面还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现在听沈千凰这么一说,心情也颇为畅快。 由锦衣卫在京城中巡逻,把控秩序,就算京中一时间有什么闲言碎语,应该也很快能控制住。 娘亲只要当一个快快乐乐的新娘子就好! 好一会儿,沈千凰止住了笑,优雅地举杯浅啜了两口果子露。 她一停,黑猫就不耐烦地“喵喵”催促了起来。 沈千凰又继续摸猫,接着往下说:“午后我从外祖母家回去时,恰好遇上了裴叔叔,裴叔叔专程去跟娘说,他打算买个宅子,问娘买在哪儿好。”裴霖晔买宅子当然是为了当婚房用。 想着裴霖晔跟沈芷说话时那温柔的神情,沈千凰不由心生几分感慨。外祖母也与她说了一些裴霖晔是怎么准备婚礼的细节,对裴霖晔赞不绝口,说他方方面面都想得很周到,几乎连女方要准备的东西也全都帮着操持了起来,还背着娘亲给外祖母塞银票,说要给娘亲当私房。 沈千凰微微笑着,盯着沈千尘的眼眸,正色道:“上心与不上心,还真是完全不一样的。” 裴霖晔真的很好,与她们的生父有着天壤之别! 沈千尘又喝了半杯冰镇果子露,没有说话,心里也是由衷地叹道:确实。 从前在沈芷与楚令霄的那段婚姻中,楚令霄从来不会去在意沈芷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也从不会去体量沈芷的不易。他对沈芷没有付出,没有怜惜,只有索取与指责! 这一点,沈千凰与沈千尘都看得明白。 就算是撇开沈千尘被抱给姜姨娘的事不说,楚令霄也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好丈夫。 楚千凰又默默地喝了好几个口果子露,眸光闪了闪。 突然,她放下了手里的白瓷杯,一脸郑重其事地看向了沈千尘,此时方才道出了她今日进宫真正的目的: “二妹妹,我今天来找你,其实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我想自梳。” 最后四个字出人意料。 沈千尘:“……” 沈千尘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沈千凰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她凝神想了想,想起方才沈千凰说她昨天去了一趟穆国公府,就谨慎地问道:“是不是外祖母提了你的婚事?” 沈千凰微抿樱唇,点了点头。 她斟酌着言辞,徐徐道:“就算外祖母没提,我自己也想过很多了……” 过去这三个多月的时间,足够她想很多很多了,想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想未来,想过去,想假设…… 她抿唇一笑,笑容中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那是一种远远超乎她年纪的成熟。 窗外拂来一阵徐徐的暖风,也带来了一缕缕丹桂的清香。 几片红艳的丹桂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了沈千凰的衣袖上。 沈千凰抬手拂去了衣袖上的花瓣,接着道:“若是没有‘那件事’,及笄前后,我就会和所有京城的贵女们一样,由娘给我挑一门亲事,然后风风光光地嫁过去,相夫教子,主持中馈。” 对于从前的她来说,这就是她的人生,一切理所当然,她也根本不会去想别的可能性。 然而,世事无常,已经坠落枝头的花瓣是无法再回到枝头的。 “现在,我不愿意。”沈千凰越说越慢,几乎是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如磐石。 沈千凰只说了寥寥几句,可沈千尘却有些明白了,眼睫微微扇动了两下。 说穿了,还是曾经附在沈千凰身上的“那个人”造的孽。 她以沈千凰的身份做的那些事,尤其是她差点以媵妾的身份远嫁昊国,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已经糟践了沈千凰的名声,所以现在京城里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会求娶沈千凰。 再加上还有楚令霄的那些事,别人如今看沈千凰怕是有几分“有其父必有其女”的味道。 就算看在沈千尘这个当朝皇后的面子上,有人想要求娶皇后的胞姐,那些人也不过是一些投机者,这种将就得来的婚事不是沈千凰所愿意的。 沈千凰思来想去,决心自梳,绝了别人的念想。 而她,也有她想做的事。 沈千尘静静地注视着沈千凰。 她们是同一天生辰,所以沈千凰跟她一样马上就要及笄了。 沈千凰的外表看着比十三岁以前的楚千凰更温婉、更沉默了,但是,她的骨子里还是从前那个高贵矜持的侯府嫡长女,她有属于她的傲气。 姐妹俩彼此静静地对视着,无须再多的言语,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她们是双胞胎,所以二妹妹可以明白她的。 沈千凰心里有一股温暖的热流静静地流淌着,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点,又道:“我想开女学。” 沈千尘:“……” 沈千凰的神情坚定沉稳,吐字清晰地陈述着自己的想法:“这世道,女子过得艰难,明明女子也可以学着读书识字,可以学着治家理财,通晓律法。” “《女孝经》里也说:女子亦有聪明贤哲之性,习之无不利,而况于用心乎!” “所以,我不需要成亲了。” 从前,这些念头在沈千凰的心中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可是当昨天她在雅茗茶楼里听那些读书人轻蔑地说着“女子当守妇德”、“女子无才便是德”云云的话,忽然间她就豁然开朗了,觉得下面这些举人还不如她呢。 当时若非锦衣卫赶到,她已经开口与那些举人辩论一二了。 沈千凰的眼眸熠熠生辉,比那窗外的骄阳还要明亮。 一旦想通了这些,沈千凰就仿佛一下子打破了那些世俗礼教对女子的压制,觉得婚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昨天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在想该怎么跟母亲开口,她知道,她要是提出“自梳”,无论是外祖母和母亲都不会答应的,所以,她选择过来找沈千尘,想得到沈千尘的一点支持。 沈千尘还在看着沈千凰,脸上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情绪,平静无波。 沈千凰优雅地坐在那里,任由沈千尘打量,一双明亮的眼眸不躲不闪,无声地宣示着她的决心。 “喵!” 还是黑猫打破了沉寂,在沈千凰腿上伸了个懒腰,轻快地跳了下去。 沈千尘笑了,唇角微微地翘了起来,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角眉梢,一直映到了眼底,眼波盈盈。 果然,真正的沈千凰和“那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才是沈千凰,是自己的长姐、母亲亲手养大的那个女儿。 眼前的少女理智、聪慧、豁达、坚强,哪怕是遇到了这种足以颠覆人生的挫折,也没有压倒她。 “那个人”冲动、卑劣、狭隘、软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连她家月影都不喜欢“那个人”,而喜欢沈千凰! 这人啊,皮囊下的“芯子”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人。 沈千尘蓦地抬手,轻轻地摸了摸沈千凰的头,就像平日里顾玦这般摸她的头一样。 沈千凰:“……” 沈千凰不由愕然,总觉得哪里不对。明明她才是姐姐! 沈千尘安抚地又摸了两下沈千凰的头,笑眯眯地说道:“不用自梳的。” “……”沈千凰被沈千尘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也就一时顾不上被摸头的事了。 沈千尘歪着头,灿然一笑,樱唇在阳光的照耀下红润丰艳,脸庞比窗外那一簇簇红艳的丹桂还要娇艳,有种夺人心魄的明丽风华。 她抓着沈千凰的一只手,正色道:“大姐姐,你放心,我会去帮你说服娘亲的,由你自己来决定要不要成亲,想嫁给谁。” 以沈千尘对沈芷的了解,她相信沈芷会同意的。 沈芷自己就曾经历过一段不好的婚事,被楚令霄那等人蹉跎了她十五年的光阴,她更能理解女子嫁不好的苦楚。 而且,沈芷也知道沈千凰所面临的困境,所以,她一定会同意的。 “……”沈千凰樱唇微张,惊愕于沈千尘的话。 沈千尘更为用力地抓住沈千凰的手,强调道:“但是,我不同意你自梳。” “自梳本来就是世俗礼教加给女子身上的枷锁,你不需要给自己戴上一个枷锁。” “枷锁”这两个字犹如一击重锤般重重地敲击在沈千凰的心头,她微微张大了眼。 她明白了! 在民间,“自梳”意味着终身不嫁,这本就是那些世俗礼教强加于女子的。女子到底要不要嫁人,为什么要被这些死板的礼教来摆布?! 她既然想开女学,想要冲破这些礼教的束缚,想让其他女子也能够读书识字、开阔视野,那么她就该预料到这条路不简单。 将来,她会遇到不少阻碍、各种私议,她想要把女学开办起来,就要有足够的决心,不能被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礼教所束缚。 “……”沈千凰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子。 沈千尘笑眯眯地在沈千凰的脸上抹了一把,继续提点道:“要不要成婚都是你的事,现在不愿意嫁人,那你就不嫁,以后你想嫁人就嫁,你自己决定就好。” 番外27密谋 沈千凰直愣愣地看着沈千尘,脑子里回响着她说得这番话,豁然开朗,脸上又露出了明媚开朗的笑容,容光滟潋。 沈千尘看得出沈千凰想通了,就也没再多说。她忍不住又摸了摸沈千凰的头,笑着问道:“银子够不够?我也想掺一份。” “……”沈千凰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妹妹当猫又哄又摸的,有些好笑。 她本也没打算一个人硬扛,因此对于沈千尘的提议,欣然应允:“我回去先仔细规划一下再说。” “放心吧,不仅有你一份,也有外祖母、母亲、姨母们的一份。”沈千凰落落大方地说道。 开办女学这种事想要推广开来的话,一方面需要财力人力,另一方面也需要一些有身份地位的人支持,这样女学在民间才能更有权威,才能事半功倍。 沈千凰有自知之明,所以,她本来也没打算一个人单干,她的身边不仅有沈千尘这个皇后,还有母亲与其他沈家人,他们都是她的优势,当然得利用起来。 沈千尘伸出一根食指对着她摇了摇:“你是不是把沐哥儿给忘了?小心他跟你急!” 沈千凰怔了怔,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响起了沈云沐傲娇的声音:“大姐姐,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这个弟弟?!” 姐妹俩都联想到了这个画面,相视一笑。 两人闲话家常,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融洽。 看着这一幕,琥珀至今有种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 半个时辰后,琥珀亲自送走了沈千凰。 沈千凰前脚刚离开,后脚下了朝的顾玦就回了乾清宫。 这也并非是巧合,顾玦是知道沈千凰走了,才在这个时间回来的。 沈千尘与顾玦从来是无话不说,就把沈千凰说得那些话与顾玦一说,包括自梳与开办女学的事。 顾玦只是听,不予置评。 他亲自执起青花瓷茶壶往沈千尘的杯子里添了些花茶,又拈起茶杯凑到她唇边。 沈千尘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又反过来把茶杯推到了他嘴边。 顾玦也乖乖地喝了几口。 两人一来一回的几个动作熟稔自然,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突然,沈千尘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九遐,我现在觉得,‘那个楚千凰’也许是来‘成全’的。” 她说这句话也不是一时感慨,心里早就隐隐升起了这个念头。 上一世,要不是“那个楚千凰”暗地里作祟,她肯定不会沦落到被赶出楚家的下场,那么,她就遇到不了顾玦了。 有因才有果。 因为“那个楚千凰”,前世那个一无所有的楚千尘才能遇到顾玦,才让她得了新生。 彼时,她仰望着他,把他当做了她的信仰,他的存在让她觉得过去的那些事根本不值一提,姜敏姗反复贬低她的那些言语也变得微不足道。 只要他说她可以,她就觉得她可以。 为了足以追随在他身边,她拼尽全力,她摆脱了楚家塑造的那个懦弱无能的她,变成了现在的她。 她喜欢现在的她! 他也喜欢现在的她对不对?! 想着,沈千尘就美滋滋地笑了,眉眼弯弯,一个人傻乐着。 “这么高兴?”顾玦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她在乐什么。 他只要看到她在笑,心情就会变得舒畅愉悦起来,所有的烦心事一扫而空。 “当然高兴了!”沈千尘理所当然地直点头。 先有了前世,才会有这一世。 所以,这一世,她才会主动跑去找顾玦,才能和顾玦在一起。 这一世,她弥补了心里所有的遗憾。 顾玦不会早逝,不会被病痛所折磨,他会好好的! 想着,沈千尘忍不住就抬手捏了捏顾玦的手腕,探了下他的脉。 指下的脉动蓬勃有力。 真好! 顾玦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就会来探自己的脉搏,纵容地由着她,脸上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 只要她能安心就好。 沈千尘很快就收回了手,笑意更浓,又道:“大姐姐还告诉我,娘的婚期定在年尾了。等到了那天,你陪我一起溜出宫去参加娘的婚礼好不好?” 说到沈芷的婚期,沈千尘更高兴了,又想到了那个“因”。 要不是“那个楚千凰”,沈芷就会在楚家困一辈子,沈千凰年纪轻轻就会死在姜敏姗的手里,香消玉殒。 而现在沈芷与沈千凰也都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回顾她重生后这一年半发生的事,她至今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不,应该说是美梦成真…… 沈千尘展颜一笑,乖巧地歪在顾玦的身上,忍不住就对着他动手动脚,一会儿去玩玩他的头发,一会儿又用膝头蹭蹭他。 “那是当然。”顾玦二话不说地应了,揉了揉沈千尘的头,改了话锋,“明天我要出宫一趟,去大理寺看看三司会审。”三司会审,审的是今科会试舞弊一案。 黑猫不知何时回来了,歪着猫脸望着顾玦的手,想起方才沈千凰摸它的头,沈千尘摸沈千凰的头,那么…… 黑猫抬起自己的爪子看了看,最后慢悠悠地舔着爪子,给自己洗脸。 “我也要去!”沈千尘精神一振,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们要微服私访吗?” 她觉得她也算是这桩舞弊案的当事者之一,毕竟七夕那天老虞找他们卖题时,她在场;后来他们把韦远知一伙送到京兆府的那日,她也在场。 她都亲眼见证了“开头”与“经过”了,没道理不看“收尾”是不是? “那就一起去。”顾玦微微一笑,没有说其它,显然在卖关子。 沈千尘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忍不住猜测起顾玦明天到底打算怎么出场呢。 不止沈千尘在关注这场三司会审,它几乎是整个京城的关注点。 上至帝后,下至百姓,都在翘首等待着明天的三司会审,朝堂中也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变得异常压抑。 气氛最凝重的大概是位于水泽街的韦府了。 最近这几日,整个韦府每天都静得出奇,府中的下人们都知道韦家摊上了大事,全都夹着尾巴做人。 今日,闭府数日的韦家迎来了几个客人,全都聚集在了正厅里,小厮早就被撵了出去,在外面守门,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正厅里的众人以韦敬则为尊,韦敬则又是主人,自然是坐在上首。 一个留着山羊胡、身着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看了看面沉如水的韦敬则,清清嗓子道:“韦大人,事已至此,我们还是要好好想想如何共渡难关才是。” “李大人说的是。”另一个年近花甲、头发花白的老者捋了捋胡须,接口道,“韦大人,其实现在也不算太糟糕。” 到现在为止,抓进刑部大牢中的涉案人员也就四五个人,其他十来个都是韦府的家丁,严格说,这些家丁与舞弊案无关,最多治个“聚众斗殴罪”。 老者有心安抚韦敬则,但韦敬则的脸色更阴沉了,满脸不痛快。 他的次子韦远知身陷刑部大牢,长子也脱不开会试舞弊的嫌疑,这一次他们韦家的损失太大了! “皇上还是太急了!”李大人又道,语气中透着几分讽刺。 新帝终究是太年轻了,不过一个二十郎当的年轻人而已。 这才刚考完会试第一场,新帝就出了手,结果也不过是拿下一个韦远知罢了。要是新帝等趁他们不备,收集了所有证据再动手,那么他们也得一起完蛋。 新帝太急了,也就给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销毁证据。 现在被抓的几个人犯中除了韦敬则的次子韦远知外,其他人都是一些下线的小角色,根本不足一提。 其他三个官员也有同感,纷纷点头。 其实,他们心里都觉得韦远知太冲动了,当日韦远知根本没必要亲自带人跑去那家李氏酒馆,否则又何至于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到韦家其他人。 但这些话他们也只敢想想,没人说出口。 韦敬则眼神冰冷地斜了这些人一眼,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在想什么。 他嘴角勾出一个冷笑,右手成拳,拳头在茶几上烦躁地叩动了两下,沉声道:“顾玦并不是耐不住性子,他这是在杀鸡儆猴!” “顾玦才刚把朝中三成的武将处置了,虽然他十万火急地从北地军调了人到那些空缺上,暂时稳住了军中的局面,但也只是‘暂时’,现在军中的人心还浮躁着呢。” “要是在短短一个月内,他先动武将,再大动干戈地处置文臣,朝堂必要大乱。” 所以,韦敬则判断顾玦这一次是在杀鸡儆猴。 在场其他四位官员面面相觑。 有的人也觉得韦敬则所言有理,心下又开始没底了:关键是,新帝到底查到了多少,手里又有多少证据,以及他打算追究到什么程度…… 有人越想越怕,咽了咽口水;有人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不置可否;也有人若有所思。 李大人与那老者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大人谨慎地又道:“韦大人,你的意思是,皇上这次是故意不大不小地收拾了一拨人,好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韦敬则敢直呼新帝的名字,在场其他人可不敢。 厅中的气氛愈发凝重,空气仿佛要凝出水来。 韦敬则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没说话,右拳又在茶几上一下下地叩动了起来,烦躁之意溢于言表。 见状,另一个三十出头的蓝衣男子冷静地开口道:“应该就是这样。当下,我们应该想想怎么保韦二公子才是。” 他用的是“保”字,因为韦远知的罪名是推不掉了,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帮他减轻刑罚,先保人命。 说到底,就算被罚发配边关也算不上什么,以韦敬则的本事,完全可以提前派人去发配地帮儿子打点,再过几年,韦远知还是能回京的。 其他人全都暗暗地松了口气,也觉得顾玦应该不会追究到他们身上,但是在韦敬则跟前,他们也不好把喜悦与释然摆在脸上。 “刘大人说得是。”那年近花甲的老者赞同地点头,想了一个主意,“韦大人,你可是三朝老臣,肱股之臣,朝中门生无数。要是韦大人跑去太庙前哭,皇上迫于压力,应该会把舞弊案轻轻放下。“ “不妥!明天就要开堂了!”李大人立刻摇头否决。 就是现在韦敬则跑去太庙哭,如果新帝不理会,那还不是白哭!除非韦敬则在太庙跪上三天三夜,他们再设法为其造势,现在肯定是来不及了,距离明早开堂已经不足十二时辰了。 “开堂……”身穿蓝色直裰的刘大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干脆明天开堂后,让韦二公子在公堂上施压如何?” 顿了一下后,他意味深长地提醒道:“韦大人,您别忘了皇后的娘家也参与其中。只要设法在开堂前见一见二公子,提前套好话……” 虽然穆国公父子没有在礼部任职,也不是这次会试的主副考官,可是穆国公与主考官翰林院叶大学士以及礼部几个官员都是多年知交,他想知道考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当初老虞在卖题时也没少拿皇后的娘家当噱头,很多买题的考生们也都知道。 如果明天韦远知在公堂上公然指证穆国公父子与泄题舞弊案有关,那么,穆国公父子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就算新帝和三司力保穆国公父子,也总会有人斧声烛影地质疑新帝是否在偏私皇后的娘家。 新帝为了保护皇后,应该会忌惮一二,轻轻放下这件案子。 韦敬则想了一会儿,原本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了开来,一掌拍在茶几上,心中有了决定,道:“今晚我就安排人跑一趟刑部天牢……” 其他人也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心下释然。 空气也随之一松,连窗外传来的风拂树叶声似乎也变得轻快了一点。 李大人感慨地又道:“只要皇上还有顾虑就行。” 他们怕就怕顾玦冷血无情,无所顾忌。 只要顾玦有顾忌,那就有软肋。 李大人觉得似乎找到了顾玦的弱点,可刘大人却不以为然,泼了一桶冷水:“我们这位皇上的主意还是太大了!” 君强则臣弱,像顾玦这样强势又强大的君王其实是最让他们头痛的。 他们就犹如被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步步艰难,让他们不禁怀念起先帝顾琅,哎,如果是从前顾琅在位时,会试考题哪有可能卖到顾琅那儿去! 韦敬则的心定了不少,也有闲情逸致喝茶了,动作悠然地喝了两口龙井。 “呵。”他把茶盅放下时,茶盅撞击在茶几上发出咯噔一声,他的嘴角勾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礼部最近是在修改会试的流程吗?” 李大人立即点头应了。 “流程再怎么修正,只要有人,就必然会有漏洞。”韦敬则似笑非笑地说着。 刘大人心念一动,眼眸炯炯有神,问道:“韦大人您莫非是想……” “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最安全的时候,顾玦肯定不会想到下个月重考时,我们还敢下手。”韦敬则眼里掠过一道利芒。 李大人也笑了:“这么说,皇上这一闹,其实还是帮我们宣传了一回,这下考生们都知道这考题是可以买的了!” “这次可不能卖三千两这么便宜了!” “说得是!” “……” 在场几个官员皆是纷纷点头,觉得必须要趁着这次会试重考,狠狠地捞上一笔。 韦敬则哈哈大笑,意气风发,打算借着下月会试重考报这一箭之仇! 就在这时,正厅外传来了一个惊慌失措、断断续续的男音:“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了过来,满脸惊恐。 韦敬则又皱起了眉头,因为小厮这咋咋呼呼的举动而不悦。 “老爷,锦衣卫来了!”那小厮声嘶力竭地喊着,几乎喊破了音。 番外28证据 伴随着小厮的呼喊声,远处还有其他人的叫嚷声被风若有似无地送了过来。 下人们往各个院落四散而去,跑去通知韦府的其他主子们,一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 “……” “……” “……” 锦衣卫怎么来了?! 厅堂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原本轻快的氛围不复,气氛急转直下,多了几分森冷。 “什么?!”李大人眉头紧锁地脱口道,执茶盅的手一抖,些许茶水自杯口溢了出来,弄湿了他的袖口,可他浑然不觉。 韦敬则脸色一冷,他多年位居高位,发怒时,身上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来禀报的小厮已经踏入厅堂中,脸色苍白,颤声又道:“老爷,裴指挥使主亲自带了一队锦衣卫来,现在锦衣卫已经把府外团团地围住了!” 韦敬则经历三朝,也算见过不少风风雨雨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嘲讽地勾了下嘴角,冷哼道:“裴霖晔不是忙着要跟皇后的生母成亲吗?!倒是有空到我这里来溜达。” “哼,真是不成体统,皇后为了拉拢顾玦身边的亲信,居然连生母都舍出来去,简直败坏伦常!” 韦敬则的眼里掠过一抹轻蔑之色。 其他几位大人见韦敬则镇定如常,也稍稍冷静了一点,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话语间,他们就看到外面身着大红麒麟服的裴霖晔带着一队着香色麻飞鱼服的锦衣卫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一众锦衣卫全都高大威武,面目森冷。 还有两个婆子试图拦下裴霖晔一样人,诚惶诚恐地说着:“裴指挥使留步,请容奴婢先去通报……” “让开!” “我们锦衣卫办事还敢有人阻拦!” 两个锦衣卫霸气十足地撇开了拦路的婆子,没一会儿,裴霖晔与那些锦衣卫就走到了厅外的屋檐下。 这间宽敞的厅堂瞬间因为他们的闯入变得拥挤起来。 裴霖晔随意地掸了下袖子上莫须有的灰尘,然后悠然地负手而立,身着官服的他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气质比平日里凌厉了不少。 裴霖晔微抬起线条冷硬的下颚,嗓音很淡:“子不教,父之过,韦大人连儿子都教不好,不好好自省,倒是有闲情逸致说长道短,搬弄事非!” 他这番话就差直说,韦敬则就跟个长舌妇似的。 很显然,裴霖晔多少也听到了刚刚韦敬则议论沈芷的那番话。 韦敬则:“!!!” 韦敬则面沉如水,眸子阴沉冷厉。 不等韦敬则开口,裴霖晔抬手一挥,轻描淡写地下令道:“拿下。” 韦敬则和在场其他人当然都听到了,其中一人手一抖,茶盅就从手间滑落。 “啪!” 那茶盅摔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砸得粉碎,碎瓷片、茶叶与茶汤飞溅上某人的皂靴。 韦敬则的脸色又阴沉了一分,一手重重地拍案,对着裴霖晔质问道:“凭什么?!裴霖晔,本官是犯了什么法,你敢随意在堂堂正二品大员的府邸拿人!你们锦衣卫未免也太无礼、太嚣张了吧!” 一众锦衣卫根本就不在意韦敬则说了些什么,一窝蜂地冲向了在场的五个官员,显然是要把他们五人全都拿下。 “你们敢?!”韦敬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厉声喝止。 锦衣卫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们敢不敢。 某个锦衣卫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得罪了”,但手下的动作一点也不客气,动作粗鲁地把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李大人、刘大人等四人拽了起来,显然已经把这些官员当成了人犯。 李大人等人脸色惨白,全都灰溜溜的,可韦敬则依旧气焰不减,挺着胸膛叫嚣道:“裴霖晔,我们只是坐在一起聚聚而已,你凭什么拿人!在场的可都是朝廷命官!” 其他四人也赶紧附和了起来: “没错,我们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 “锦衣卫就是要拿人,总该有个名目吧!” “我们只是来这里探访一下韦大人,不会也是罪过吧?” “……” 这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越说越起劲。 裴霖晔懒得跟这帮人多说,抬手弹了下手指,干脆利落。 旁边一个小胡子的锦衣卫意会了裴霖晔的意思,立刻从腰带里摸出了一张折成长条的绢纸,展开后,就对着绢纸念了起来: “方才韦大人说:顾玦并不是耐不住性子,他这是在杀鸡儆猴!” “……” “之后刘大人说:韦大人,您别忘了皇后的娘家也参与其中。只要设法在开堂前见一见二公子,提前套好话……” “……” “韦大人又说: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最安全的时候,顾玦肯定不会想到下个月重考时,我们还敢下手。” “……” 小胡子锦衣卫念的字字句句都是韦敬则等人刚刚说的话,一字不差。 方才他们私下里说得畅快,可是此时此刻从别人的嘴里听闻这些话,韦敬则等人全都面如纸色,一个个都惊住了。 所有人怎么都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是这样! 所以,他们刚刚商议时说的那些话全都被锦衣卫听去了,还记录了下来。这些话一旦拿到公堂上去说,他们除了舞弊罪外,还犯了大不敬之罪! 韦敬则一颗心急坠直下,感觉像是深陷在了一片阴冷的泥潭中。这些日子来,裴霖晔一直没陪着新帝上早朝,他还以为裴霖晔忙于婚事,无暇他顾,看来这不过是新帝与裴霖晔转移他们视线的一个策略而已。 哪怕再心慌,但韦敬则脸上依旧不露怯,继续叫嚣着:“污蔑!这是你们锦衣卫在污蔑我们!” 事已至此,韦敬则能做的就是绝不认罪,即便到了公堂上,他也还是不会认罪。 裴霖晔的眼眸明亮锐利,如一把利剑朝韦敬则刺了过去,嘴角泛起一个自信从容的笑容,淡淡道:“韦敬则,你是自恃没有证据吗?那我就来找找证据,看看这证据是不是真的销毁得这么完美!” 饶是韦敬则、李大人等人自信舞弊案的证据都已经销毁,还是因为裴霖晔的这句话一惊。 裴霖晔大臂一挥,干脆地下令道:“把他们都带去诏狱!” 包括韦敬则在内的这五名官员都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在这些身手不凡的锦衣卫手下,他们根本就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就这么被押出了正厅,一个个好像斗败的公鸡似的,步履踉跄。 他们都听到了裴霖晔冷静自持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吩咐下去,给我搜!掘地三尺地搜!!” 留在厅堂里的一众锦衣卫齐声领命,他们立刻就开始搜查起韦府来,那小胡子锦衣卫又匆匆地走了,赶去大门那边叫更多人进府搜查。 厅里厅外的韦府下人们全都不知所措,这京城中谁人不知锦衣卫的威名,连他们的主子都被押走了,他们又如何敢阻拦锦衣卫。 下人们的心里一个个都拔凉拔凉的,树倒猢狲散,一旦主子被治罪,连他们这些下人都会被发卖,前途堪忧! 一种不安的气氛如湖面上的涟漪随风荡漾了开去。 今日被查抄的不仅仅是韦府,锦衣卫的人马也到了李大人、刘大人这四位大人的府邸,这些府邸全都被封、被查、被抄。 锦衣卫此举犹如数块巨石落入原本平静的湖面,一时间激起千层浪,整个京城霎时哗然。 从先帝在位起,京中上下就从来没有见过锦衣卫有这番大动作,尤其是被带去诏狱的韦敬则、李大人、刘大人等个个都是朝中的重臣,有尚书、有侍郎、有御史……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是朝廷的肱骨之臣。 内阁的其他几位阁老自然也得了消息,当天就去了张首辅府上,户部尚书许佥提出他们要不要连夜进宫去求见新帝,但是被张首辅压下了。 顾玦登基才寥寥数月,但是几个阁老与他接触最多,从他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对这位新君的性情已经有了五六分了解。 顾玦这个人处事的手段可谓杀伐果决,却绝对不是一个暴君,他不会师出无名。 他今天让锦衣卫如此兴师动众地大动干戈,肯定是有他的原因的。 张首辅这么一说,其他几位阁老也是认可的,都决定先静观其变,各归各府。 这一晚对不少朝臣来说都是一个无眠之夜,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的人一夜惊醒了好几次,生怕自家大门被锦衣卫敲响。 第二天早朝时,金銮殿上气氛有些怪异,左副都御使在众臣微妙的目光中义正言辞地提起了昨日锦衣卫查抄各府的事,又表达了他对此的不赞同: “皇上,大齐有法度,依法治国,便是臣子有罪,也应该按程序由京兆府或大理寺彻查,皇上实在不该令锦衣卫无故拿人,闹得人心惶惶!” 朝臣们神情各异,他们也都知道左副都御使与韦敬则素无往来,这老头子一向是个老古板,为官耿直清廉,有什么就说什么,几十年如一日。 韦敬则一党的几个官员彼此暗暗地交换着眼神,觉得这是个好几会。 于是,三四个文官相继出列,纷纷附和着:“臣附议!” “韦大人、李大人他们为官多年,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现在锦衣卫无凭无据,说查抄就查抄,实在让人心寒!”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想让新帝释放韦敬则等人。 众臣都在观察着顾玦的反应。 坐于龙椅上的顾玦神色平静,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他也不跟下面的几人多说,先把裴霖晔给招了过来。 今天上朝,裴霖晔和昨天一样穿着那件大红麒麟服,本就鲜艳的衣袍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映衬下越发夺目。 裴霖晔对着顾玦抱拳行礼,接着就开始禀报昨日在韦府搜查的结果,陈述韦敬则的几大罪状: 第一,结党营私。 第二,借着吏部尚书之职任人唯亲,私下修改地方官员的考绩。 第三,私放二十万印子钱,与民争利。 第四,贪污受贿,地窖藏金二万余两、银百万两。 …… 裴霖晔足足数落了韦敬则的八大罪状,还把从韦家书房的夹墙里搜出的一些账册也交了上去,里面一笔笔地写明了韦敬则与其他一些官员贪污受贿的明细。 此外,裴霖晔还交出了从李大人、刘大人等官员的府里抄出来的罪证。 于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朝中又有十余名官员也牵扯到了这桩案子里。 金銮殿上陷入一片死寂,似乎连呼吸声都停止了,尤其是那些被裴霖晔提到名字的官员们全都冷汗涔涔,狼狈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唯有顾玦与裴霖晔面色如常。 顾玦吩咐裴霖晔道:“把查到的罪证交给内阁和三司看看,看他们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 “……” “……” 众臣的表情更复杂了。 他们之前以为新帝要查韦敬则一党是因为韦敬则的次子涉及舞弊案,却没想到新帝不查舞弊案,反而让锦衣卫剑走偏锋地查了韦敬则一党的其他罪状。 韦敬则是仁宗皇帝时的老臣了,当时任吏部左侍郎,后来先帝顾琅登基后,他得顾琅赏识,升为吏部尚书,也是内阁次辅,风光无限。 其他朝臣也都知道韦敬则仗着他是三朝元老,倚老卖老,是有些结党营私的,却没想到他竟然犯下了这么多触目惊心的罪状。 仅仅是韦敬则所犯的第二条罪状就是为官者的大忌,足以让他发配三千里了。 现在这么多的罪证摆在了众人眼前,无论锦衣卫是用什么方式查出来的,任何人都没法再说顾玦令锦衣卫无故拿人了。 金銮殿上更静了,鸦雀无声。 顾玦平静地又道:“此案也交由三司会审,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异议?! 众臣全都像是哑巴似的,他们哪敢有异议啊。 连刚才还正气凛然的左副都御史都默默地回到了队列中。 像韦敬则犯下的这些罪状,就是新帝下令把他直接拖下去斩首,别人也不敢为他求情,免得连自己也成了嫌疑人。 真正头疼的人是三司。 光是今天马上要开堂审理的舞弊案就够让人头疼了,接下来,韦敬则一党的案子也会是一桩震动朝堂、震动大齐的大案。 而且,涉案人数比舞弊案还多,也势必会牵连到不少人。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这桩案子盘根错节,怕是忙上一个月也忙不完,接下来他们又要加班了。 既然殿上的百官都不说话,顾玦就姑且当作他们是认可自己的想法,轻拍了下扶手道:“裴霖晔,你把这些账册、书信都交由三司,由三司会审。今天锦衣卫就把帐册中所涉及的人员全部拿下,该查就查,就封就封。” 最后一句话听得几个原本就快吓破了胆的官员脚下越发虚软。 突然,其中一个矮胖的中年官员两眼一翻,往一侧倒了下去,头颅重重地磕在了金砖地面上。 很显然,他是被生生吓得晕厥了过去。 所有人皆是默然,都知道这位华大人的名字也在账册上,他现在也等于是个半死人了。 顾玦视若无睹地扫视了下方的群臣一番,丢下“退朝”两个字,就直接起身走人了。 下方传来群臣整齐划一的声音:“恭送皇上!” 顾玦信步从高高的宝座上走下,绕到了金色的雕花屏风后,一眼就看到前方一身紫色襦裙的沈千尘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对着他灿然一笑,一瞬间,仿佛满树桃花倏然绽放,娇艳欲滴。 “我来伺候你更衣。”小姑娘笑眯眯地说道,手里捧着一袭紫色的直裰,这是为顾玦准备的。 两人昨天就说好了,等今天早朝退朝后,就一起出宫去大理寺听审。 “好!”顾玦眸中的清冷不再,笑容温润,与刚才坐在龙椅上时判若两人。 骤然间,他从一个帝王变成了她的夫君。 番外29齐心 今天的京城处于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中,紧张而又兴奋。 大街小巷中,不少百姓还在讨论昨天锦衣卫兴师动众地去几处官员的府邸去拿人的事,更多的人则是在议论今天即将在大理寺开堂审理的会试舞弊案。 这不,案子还没开审,已经有一些百姓以及身着直裰纶巾的文人学子自发地聚集在了大理寺的门口,人山人海。 此案关乎重大,关注的人也多,因此今天主审此案的人乃是大理寺卿周之秋。 大理寺的朱漆大门大敞着,十五个读书人有幸来到公堂外近距离听审,这些人分别来自天南地北,无论是年轻、相貌还是气质全都大相径庭,其中五人是七日前曾在京兆府听过初审的举子。 至于百姓们基本上被拦在了大门外,公堂与大门之间隔着一片偌大的庭院,因此从大门外只能看到公堂里的人,却听不清声音。 微服出游的顾玦与沈千尘手牵着手混在大门外的百姓中。 沈千尘从荷包里摸出了两颗桂花松仁糖,自己一颗,再往顾玦嘴里也喂一颗。 随着开堂的时间临近,周围人声鼎沸。 时辰一到,大理寺卿周之秋就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公堂上,朗声宣布开堂,举手投足间,自生威仪。 刑部左侍郎与左都御史分别坐在两边协助旁审。 周之秋正想敲响惊堂木,却一眼看到了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顾玦与沈千尘,手一滑,他手里的惊堂木差点没滑落。 刑部左侍郎与左都御史顺着周之秋的视线一看,也看到了帝后,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想法非常一致:圣驾到此听审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新帝实在太可怕了! 周之秋眼角抽了抽,立刻打起了精神,拍了下惊堂木,高声道:“带人犯!” 公堂两边的那些衙役们发出低沉的喝声,与此同时,一帮人被呼啦啦地带上了公堂,被衙役们推搡着跪在了地上。 这些人犯中,不仅有韦敬则的次子韦远知、卖题的老虞等人,还有二十来个男子也都被带上了公堂,形貌狼狈,神情惶恐。 韦远知作为此案的主犯,跪在了众人的最前方。 七天前,韦远知曾在京兆府的公堂上挨了三十大板,之后,他就被移交刑部天牢,这段日子,他既没看大夫,也没好好休养,受了不少苦。 此刻,韦远知看着比当日在京兆府公堂时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再不复从前的风流潇洒。 周围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投在了韦远知的身上,充满了愤怒与鄙夷。 在大理寺卿的要求下,寺正拿着一份文书开始陈述案情,把泄题舞弊案的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也同时说明这些人犯的身份。 听审的众人这才知道这一众人犯中,有卖题的、买题的,还有负责印刷考卷的书铺以及几个帮着搭桥牵线找买家的中间人,这些中间人也多是勋贵官员,名头响当当的。 堂外那些学子们目光全都落在了那十几个买题的举子上,全都变了脸色。 他们都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考生买了会试的考卷,不由群情激愤。 会试三年一次,每次都只取两百名,录取的名额一旦被这些弄虚作假之人占了,等于他们这些普通考生考中贡士的机率就更小了。 这些学子们只是想想,心中就是一阵后怕,一个个神色肃然。 这里是公堂,谁也不敢喧哗,因此举子们也就是暗暗地与身边的熟人交换着眼神,觉得新帝说得对,今科会试必须重考。重考最公平,毕竟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也不能担保这些卖题人会不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有所隐瞒。 待寺正陈述完案情后,周之秋再度敲响了惊堂木,冷声质问道:“堂下之人,你们可认罪?!” 回应周之秋的是一片静默,公堂之下,跪地的人犯中无一人敢出声,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其他人犯都在悄悄地瞥着一旁的韦远知。 “我是冤枉的!!”韦远知仰起头来,咬牙不认罪,双手在袖中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几天前,父亲韦敬则曾派人到刑部天牢见过他,嘱咐他改口千万别认罪,还告诉他一定可以把他给救出去。 见韦远知不认罪,其他人犯也都有学有样地拒不认罪,纷纷地喊冤道: “草民是冤枉!” “大人明鉴,学生是冤枉的!” “……” 谁都知道舞弊罪是大罪,涉及卖题的人只要认了罪,那就是一个死字,他们不认的话,说不定还有活路,说不定韦尚书家的公子还有法子。 那些买题的举子也都抱着侥幸心理,一旦承认买题,他们的功名肯定会保不住,甚至还有可能会发配流放。 这些人平日里哪里上过公堂,此刻全都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要魂飞魄散了。 眼看着这些人此刻居然还死鸭子嘴硬地抵死不认,听审的学子们心中的怒火愈发高昂,眼中似乎都燃烧着火焰,真恨不得冲进去把这些无耻之徒全都痛斥一番。 顾玦与沈千尘好整以暇地看着,小夫妻俩手牵着手,偶尔交换着一个默契的眼神,等着看好戏。 坐在公案后的周之秋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垂死挣扎的韦远知,约莫也能猜到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他再次拍了下惊堂木,令众人全都肃静,然后正气凛然地说道:“韦远知,这是你在京兆府的认罪文书,你贩卖会试考题,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否认。” 周之秋说话的同时,寺正把那封由韦远知签字画押的认罪文书拿了出来,将之展开,不仅是与韦远知对质,也是给在场的刑部左侍郎与左都御史过目。 周之秋继续说着:“本官劝你还是从实招来,说,这会试考卷到底是从何处得来!” 谁都知道区区一个韦远知根本就弄不到会试的考题,三司会审真正要审的是真正泄露考题的人,也就是韦远背后的那个主谋。 “周大人,当日我是被京兆尹屈打成招的!”韦远知昂着脖子道,依旧咬死不认,“还请周大人为我洗雪冤屈!” 韦远知也知道周之秋是想让他把父亲韦敬则招出来,但韦远知更知道如果韦敬则倒台的话,那么他们韦家就彻底完了,只要韦敬则在,就有办法救他。 堂外又是一阵骚动。 那些听审的举子们都因为韦远知的厚颜无耻感到气愤,明明人证物证俱全,他居然还敢在大理寺公堂上矢口否认,也有举子担心起韦远知如此自信,是否有所倚仗。 审理的过程似乎一时陷入了僵持中。 就在这时,衙役班头快步走了进来,对着周之秋附耳说了几句。 周之秋点点头,眼神锐利。 其他人皆是一头雾水,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被带进了公堂,中年男子长着一双精明的三角眼,相貌平凡,此刻神情间紧张又局促。 韦远知看到中年男子却是一喜,脱口喊道:“大管家!” 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大管家韦顺是韦敬则的亲信,在外行走就代表着韦敬则,不少官员见到他也要敬他三分。 韦远知心里彻底放心了,眼眸里也又有了神采,觉得韦顺之所以会来大理寺公堂,一定是因为父亲都打点好了。 果然!依父亲的本事,什么麻烦搞不定! 结果,韦顺根本看也不敢看韦远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周之秋磕头行礼:“参见周大人!” 周之秋淡淡道:“韦顺,关于此案,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韦顺这才抬起头来,抬手指向了跪在不远处的老虞,声音干涩地说道:“这个虞四是草民介绍给我家老爷与二少爷的,由他负责在京城中找买家。” “……”韦远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说,韦顺,你是疯了吗?! 韦顺僵硬地转头看向了韦远知,苦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二少爷,昨天家里被锦衣卫抄了!” 韦远知不在现场,可韦顺昨天却是亲眼看到的,看到锦衣卫从夹墙里搜出了那些见不得人的账册与书信,看到了锦衣卫从地窖里抬出一箱箱金银。 撇开舞弊案,锦衣卫搜出来的这些证据都足以判韦敬则斩首。 事到如今,韦顺也只能自保,就算他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他的家人着想,只能配合裴霖晔的指示在公堂上指证韦敬则父子。 此案必须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如此,才能重塑“会试”的威信,让天下人都知道会试是绝对公正、公平。 “……”韦远知如遭雷击地呆在了那里,真恨不得这是一个噩梦。 然而,臀部至今没养好的伤在明确地告诉他,这是现实。 他们韦家已经被抄家,彻底完了! 父亲今天之所以没出现在公堂上不是因为跑去打点,而是因为他自身难保,现在怕是身陷囹圄。 完了,全完了! 韦远知脸色煞白,身子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整个人近乎崩溃,颤声喊道:“周大人,我认罪!” “会试考卷不是我弄来的,所有事都是我爹指使我的,他才是主谋!” 韦远知不想死,在意识到韦敬则肯定免不了一死后,他迅速地衡量了利弊,只想保住自己。 周之秋:“……” 其实今天就是韦顺不来公堂,周之秋也并非不能审下去,毕竟当日韦远知和老虞在李氏酒楼以及京兆府公堂上说的那些话都是有人证的,只不过这么审难免会打口水仗,过程也太拖沓。 像现在韦顺一出来,韦远知立刻当堂认罪,整个审理过程干脆利落,案情一目了然,连外面听审的人都觉得痛快至极。 “啪啪啪!” 公堂外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外面听审的学子们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欣喜若狂地或鼓掌,或高喊: “恶人伏法,天下自有公义!” “周大人英明!” “皇上万岁万万岁!” “……” 不仅是这些学子们在喊,大理寺大门外来看热闹的百姓也紧跟着一起喊了起来:“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喊声整齐划一,如雷动般响彻方圆一里,透出这些百姓对大齐君主最真挚的崇敬之心。 在那此起彼伏的喊声中,顾玦带着沈千尘默默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街道上还有不少路人往大理寺方向走去,吆喝着要去看热闹,唯有小夫妻俩与街上其他人前进的方向不同,慢悠悠地往街尾的方向走去。 两人手牵着手,不时相视一笑。 惊风赶着他们的马车远远地跟在后方,因为不敢打扰主子们谈情说爱,至少保持了百来丈的距离。 沈千尘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语调软软地问他:“我们去哪儿?” 他们走的方向不是回宫,所以沈千尘猜顾玦另有计划。 顾玦道:“难得出宫,我们逛逛去。” 沈千尘当然没意见,娇娇软软地应了:“好。” 顾玦垂下眸子,流连在她精致的小脸上,含笑道:“我们去雅茗茶楼吧,你上次不是说,那里的芝麻糕很好吃,你娘和外祖母都喜欢吃吗?” 沈千尘眨眨眼,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荡漾着温柔的笑意。 他总是这样,无论她说过什么话,他都会记在心里。 前日下午,琥珀私下里惊叹地与她说:“姑娘,明明奴婢跟了您更久,居然还没姑爷了解您!” 琥珀当时还说,她得更努力,对此,沈千尘只笑眯眯地给了她三个字:“没用的。” 琥珀再努力也没用,她永远也不可能比顾玦更了解她。 她与他之间是不一样的! 看着小丫头自得其乐地笑个不停,顾玦挑了下眉头,正想问她在笑什么,就见沈千尘笑眯眯地指着前方一个卖花的老头道:“那边的野菊好漂亮,我买来送给你好不好?” 顾玦:“……” 顾玦深深地看着沈千尘,挑了下剑眉。 沈千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你买给我好不好!” 她的眼睛眨巴眨巴,声音要多娇软有多娇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番外30再考 最后,那些野菊花留给顾玦去买了。 沈千尘很听话地进了街对面的雅茗茶楼等他。 “夫人,您是一位吗?”小二热情地招呼沈千尘进去,笑容可掬,“二楼有雅座,这边请。” “两位。”沈千尘露出一个甜甜的浅笑,拎着裙裾,慢慢地沿着楼梯往上走,“待会儿我相公来时,劳烦小二哥把人引去我那里。” “好嘞!”小二爽快地应了,“夫人,容小的多问一句,尊夫贵姓,有何特征?” “姓殷。”沈千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带着几分促狭地说道,“至于特征嘛,等他来了,你一定会认出他的。” “……”小二愣了愣。 沈千尘也不逗他了,抚了抚衣袖,道:“他与我穿着一样颜色的衣裳。” 小二连连应了,接着口齿伶俐地推荐起自家的茶水与点心来:“夫人,我家茶楼刚出了新品桂花茶,您可要试试?” “还有,我家的芝麻糕、莲藕糕在京城中都是鼎鼎有名的,只不过这芝麻糕刚卖完了,下一炉还得等一炷香……” 小二一边给沈千尘带路,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茶楼外,顾玦站在街对面看着沈千尘上了楼,才去找那个卖花的老头把对方摊位上的野菊花都买了下来,又吩咐惊风把这些野菊都搬到马车上。 随即,他又去了距离雅茗茶楼不过隔了两家铺子的南珠坊。 南珠坊是一家首饰铺子,从前朝至今已有百年多,里面打首饰的师傅手艺一流,是祖传父、父传子这么一代代传下来的。 顾玦不是第一次来了,因此伙计立即就把他迎到了里间,捧来一个红木雕牡丹花缠枝纹匣子,放在顾玦身边的茶几上。 “殷公子,您看看这支钗有没有问题?”小二笑容满面地问道,眼角眉梢却是带着自傲。 这京城中谁不知道他们南珠坊,南珠坊的首饰一件就价值一栋京城中的宅子,因此但凡来他们这里订首饰的个个都是权贵富贵,是不差银子的人。 凡是他们南珠坊出品,必是精品,每一件首饰都是物有所值,在京城里找不到第二件相同的,从选用的玉石、宝石、珍珠等的材质,到师傅们的手艺全都是一等一的。 南珠坊贩卖的所有首饰都要提前预定,像这位殷公子定的这支发钗就是一年前开始定制的,从发钗样式、选材、初样……每一个步骤,他们的师傅都会一步步地与买家确认,一点点地修改,力求万无一失。 躺在匣子里的红丝绒布上的是一支赤金累丝鸾凤发钗,颗颗如石榴籽的大红色宝石那么鲜艳,那么通透,发钗的每个细节都是那么精致。 当顾玦执起发钗时,那对如蝉翼般轻薄的凤翅微微颤颤,赤金发钗的光芒映在他的眼睫上,似乎把他的眼睫也染成了金色。 顾玦可以想像这支发钗戴在他的小姑娘头上的样子,眸光潋滟。 他要给她一个最好的及笄礼! 顾玦微微地笑,又小心翼翼地把这支发钗放回了匣子里,那动作之小心谨慎仿佛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不用再回答,伙计也确认了,这位殷公子很满意。 进去不到一盏茶功夫,顾玦就又从南珠坊出来了,让惊风帮他收好匣子,然后,他也去了雅茗茶楼。 一进茶楼的大门,刚才招呼沈千尘的那个小二快步迎了上来,笑容满面地招呼道:“这位是殷公子吧!” 小二上下打量着顾玦,耳边不由响起了方才那位殷夫人说的话:“等他来了,你一定会认出他的!” 还真是! 就算这位殷公子今天不穿这身紫色衣裳,自己也肯定能认出来,也唯有像这样丰神俊朗、气度不凡的公子才能配得上殷夫人那样的娇娘子。 顾玦点头应了。 小二赶紧给他带路,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殷公子请随小的来,尊夫人就在二楼的雅座。” “公子与尊夫人真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啊!” 这小二实在是大嗓门,声音洪亮,连刚刚进门的几个读书人也难免往顾玦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一眼而已,随即他们就被同窗友人招呼走了。 “王兄,听说大理寺那边宣判了?” “是啊,韦远知已经认了罪,他为了将功折罪,还把他爹这些年犯的一些事也一并招了!” “……” 这桩轰轰烈烈的会试舞弊案到今天总算是落下了帷幕,所有涉及泄题、卖题的人犯都被判了秋后处斩,那些买题的举子们则被夺了功名,此生都不得科举。 因为韦远知的指认,其父韦敬则变成了会试舞弊案的主谋,不过他今天没上公堂,他的罪名太多了,就算没有舞弊罪,那也是死路一条! 曾经风光无限的吏部尚书韦敬则接下来变成了京中人人怒斥的对象,到处都有人在加油添醋地数落他的种种罪状,三人成虎,到最后,韦敬则已经变成了杀人如麻、十恶不赦之人,那些百姓提到他都要恶狠狠地“呸”上一口。 等到数日后三司会审韦敬则,京城中愈发轰动。这一次,顾玦就没带着沈千尘去看热闹了,只是把审讯过程当故事说给她听,最后道: “韦敬则也被判了秋后处斩,家产充公,韦家其他人发配流放。韦敬则曾利用职务之便修改了不少地方官员的考绩,接下来这些地方官员也要上京受审。” 可以预料的是,接下来刑部与大理寺还有的忙呢,毕竟这些涉险贿赂以及考绩作假的官员也都得一一论罪。 沈千尘一边听,一边不放心地检查着顾玦的考篮。 这个考篮是沈千尘昨晚临时收拾的,本来她也就是玩笑地问了顾玦一句,到底还去不去重考。 结果,顾玦笑言:“考,我不能给你挣个状元娘子,那也得挣个贡士娘子。” 顾玦想考,沈千尘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她是第二次给顾玦准备考篮了,不像上次那般手忙脚乱,基本上是按照上次的清单一模一样地重新备了一份。 当沈千尘重新合上考篮时,忽然就想到了一件事,好奇地问了一句:“九遐,韦家的宅子是不是会被朝廷查抄?” 沈千尘记得韦家的宅子不仅够大,位置也极好,离皇宫和穆国公府都近。 顾玦闻弦音而知雅意,问道:“裴霖晔还没找好宅子?” 沈千尘笑眯眯地直点头。 顾玦揉了揉她的头:“这事交给我。”好宅子当然要先便宜自家人。 马车外的琥珀也听到了两位主子的这番对话,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来了,明明沈千尘的话意味不明,可是顾玦就能心有灵犀地领会到她的意思,每每让琥珀觉得自己这个得力大宫女实在是不合格。 这时,贡院出现在了前方,琥珀清清嗓子道:“九爷,夫人,贡院到了。” 惊风轻轻地“吁”了一声,停下了马车。 他们的马车距离贡院其实还有三十多丈,可是前面都是考生和送考的人,人山人海,马车根本就没法再前进了。 因为舞弊案,这次会试重考比上一次受到的关注还多,所以贡院外还有不少百姓跑来看热闹。 见人多,顾玦就对沈千尘道:“别送了。” 沈千尘乖顺地停下了脚步,与他挥手道别,站在原地目送着顾玦去前面排队,目送他进了贡院的龙门。 顾玦今天去贡院当然不是真的为了考试,之前会试第一场结束后,他曾吩咐礼部改善贡院的环境、修改会试的流程。他今天算是去验收成果的,再顺便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的。 这次会试重考重新排了考生的号舍,所以这次顾玦被分到了一间新的号舍中,号舍比上次要扩大了一倍,虽然六尺宽还是不够男子挺直身板睡得舒坦,但也勉强够睡了。不仅是号舍,连考巷的茅厕也重新修缮过了。 贡院内,焕然一新。 发考卷前,贡院里的同考官先宣读了礼部拟定的新规则,规则大同小异,其中最令考生们震惊的一条大概就是允许提前交卷了。 考生们一时哗然,目瞪口呆。因为现在还没发考卷,所以他们也不怕被人说作弊,忍不住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真有人会提前交卷吗?” “不可能吧!” “是啊。三天我尚嫌短呢。” “答卷落笔须得谨慎,万一写错一个字,可就毁于一旦了……” “……” “铛!”当锣声响起时,周围霎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开始发考卷的信号。 气氛陡然间变得凝重起来,众人皆是神情肃然。 对大部分普通考生来说,一考定终生。 贡院的龙门关闭后,就足足关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午时才再次打开。 外面有不少考生的亲人正等着,立刻骚动了起来,以为是有考生病重所以被人横着抬出来了。 谁想从龙门后信步走出了一个身穿蓝色直裰的青年,气定神闲,精神饱满,手里还拎着他的考篮。 “九遐!” 沈千尘已经等在了贡院外的一个茶棚里,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玦。顾玦的样子比上次从贡院出来时,要体面干净多了,下巴稍微冒出了一些胡渣子,衣裳略有些皱。 当他走到沈千尘跟前时,沈千尘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摸脉,确定他的脉象很好,就有心情跟他开玩笑了:“今天还要不要去砸谁家?” 顾玦:“……” 顾玦揉了揉她的头发。 周围又传来一阵喧哗声,龙门再次开启了,又有两个考生提着考篮从贡院中出来了,这两人也提前交卷了。 下一场的会试第二场在后天,也就代表着,提前交卷的考生比其他场内的考生多了两晚时间休息,可以为后面的两场考试保留体力。 这两个考生中竟然还有一个熟面孔,正是那个姓宣的年轻举子。 沈千尘也认出那宣举人,眨了眨眼,轻声道:“是他。” “九遐,你觉得他能考中吗?”沈千尘看似不经意地问道,眸光闪烁。 宣举人也看到二人,微微颔首,就与另一个考生一起离开了。 顾玦望着宣举人离开的背影,笑了笑,随口道:“应该能吧。” “我也觉得。”沈千尘用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在沈千尘前世的记忆中,朝廷中并没有一个姓宣的官员,但是,前世的这一科会试怕也有舞弊,只不过顾琅没有发现。 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的心只会变得越来越贪婪。 上一世,韦敬则在两年后成了首辅,一直风光到了她与秦曜率大军兵临城下,也就是说,之后的几届会试怕也是不干净。 朝廷取士本是为了取有才之士,可在韦敬则的操纵下,不学无术的舞弊者上位,那些真正有才之人落榜,大齐朝日暮西下。就是没有她与秦曜,也会有别人。 沈千尘牵着顾玦的手往马车方向走去,问道:“后面两场还考吗?” “考。”顾玦很肯定地说道。 他也如他所说地考满了三场,每一场他都是提前一日出考场。 沈千尘也每次都去贡院外等他,接他一起回宫,就像一对普通的小夫妻般。 当顾玦考完第三场后,不等会试放榜,次日他就宣了礼部尚书与左右侍郎觐见,再次提起了关于科举改革的事,比如允许考生写错时多要一份答卷纸。 在会试中,考生可以在草稿纸写下思路,草稿写得再乱都不妨事,当他们正式把文章写到答卷纸上时,字迹必须绝对工整,且不能有一个错字,一旦写错也就意味着落榜。 在顾玦看,这条规矩未免死板且不近人情。 科举延续了几百年的,想要完善其制度当然不是一场两场的考试就能够解决的,顾玦也是希望一步步地改善,废除一些不必要的的规矩。 “……”礼部尚书杨玄善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礼部左右侍郎彼此交换着眼神,他们也都没想到顾玦会对会试的这些细枝末节知道得这么清楚,就像是亲自去过一样。 顾玦登基以来,几次交锋下来,朝臣们都已经知道他的脾气了,看着是个闲云野鹤的,但其实为人说一不二。 杨玄善已经被顾玦磨得脾气都没了,反正他反对也没用,那还不如听话点、识相点:“皇上说得是!” 礼部左右侍郎也是纷纷应和。 番外31揭榜 这一天下午,会试第三场结束了,紧接着,数千名考生的答卷全都在密封了姓名后,送到了同考官手中。 这些考卷将由同考官先行批阅。 同考官基本上都是翰林院的翰林们,他们会给那些优秀的考卷写上批语,推荐给主考官,此为“荐卷”。 数千张考卷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同考官们批着批着,多少有些麻木了。 直到一声激动高亢的男音打破屋子里的沉寂: “好!” 其他的同考官如梦初醒,都闻声望去。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者,看着卷子的眼眸闪闪发亮,脸上笑出了一道道深深的褶皱来。 其中几个同考官放下笔,想凑过去也看看这份被陈赞的考卷,但是老者已经先一步站起身来,急切地说道:“我得拿去给叶大学士也看看。” 翰林院的叶大学士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同考官只是负责阅卷、荐卷,最后决定是否录取为贡士的却是主考官,会试的名次也是由主考官与副主考商议决定的。当然,被同考官否决的那些卷子就到不了主考官手上,那些人必定会落榜。 片刻后,叶大学士与两名副主考都看了老翰林举荐的那份卷子,也都是赞不绝口,赞该名考生“文采斐然”、“卓有见地”、“命意深入”、“立局巧妙”云云。 大部分的同考官们心里也有数了,看来这名考生就算不是今科的会元,也至少是头三名以内。 一片赞颂声中,一名中年翰林死死地盯了卷子好一会儿,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叶大人,我看这笔迹好像有点眼熟。”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朝那份卷子看了过去。 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须臾,不知道谁先附和了一句:“这字迹确实‘眼熟’。” 众人面面相觑,大部分人也都看出来了,表情古怪。 又有一人讷讷道:“这字迹……不会是‘那一位’吧?” 在大齐朝只有一个人的笔迹会被广大官员所熟悉。 “怎么可能!”立即就有人下意识地反驳,“‘那一位’贵人事忙,没事干嘛要去考会试啊!” 有人赞同,有人踌躇,也有人不以为然。 又有一个翰林清了清嗓子,猜测道:“会不会这考生人是景仰‘那一位’,特意模仿了他的笔迹?或者是为了故意引起考官的注意,想要脱颖而出?” 这句话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毕竟当今天子应该没有多少墨宝流落在外,就算有,那也应该是在军中,学子们哪怕有心模仿,那也得先有天子的真迹吧。 “我记得‘那一位’是师从谢文靖吧,这笔锋确有三四分像谢文靖。也许这位考生临摹的也是谢文靖的字帖。” 这句话依然没太大的说服力。 每个人的字都有其独特的风骨,他们这些翰林对于新帝的笔迹都太熟悉了。 突然,那中年翰林又开口道:“我记得传言皇上年少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乡试。” 一句话霎时令周围的众人皆失声。 他们都委婉地说着“那一位”,这下可好,这人直接把话给说白了。 静了片刻后,才又有人打破沉寂:“皇上十五岁去的北地……” 也就是说,顾玦在十五岁以前曾经参加过乡试。 “十有八九是谢文靖那老匹夫怂恿的。”荐卷的老翰林没好气地说道。 谢文靖曾任首辅,又曾是新帝皇子时的太傅,等于是帝师了,大概也就老翰林这种多年专心在翰林院编撰书籍的老学究敢这么称呼堂堂帝师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其实大部分人心里都觉得这份出彩的考卷八成是顾玦的。 这么一想,众人忽然就恍然大悟了。 原来如此,难怪今科舞弊这么快就被新帝发现了,涉案人士一网打尽! 又一阵静默后,副主考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叶大人,这该怎么定?” 论这份答卷,它绝对是至今为止他们看到的最出色的一份答卷,无论是命意、立局、造句全都精绝,令人拍案称绝,可这名考生要真是新帝,那他适合当会元吗?! 反之,如果不给新帝当第一,新帝能乐意吗,他心里能舒坦吗?!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一众同考官想想都觉得头疼,齐刷刷地望着主考官叶大学士,打算以他马首是瞻。 众人聚在一起,一时也商讨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叶大学士遣散了众人,让他们继续批阅考卷,他自己干脆进了趟宫。 叶大学士与杨玄善等人正好擦身而过,彼此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又给了对方一个同情的眼神。 叶大学士看杨玄善那眉宇紧锁的样子,就知道新帝又给礼部找麻烦了; 而杨玄善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叶大学士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御书房,肯定是有要事,否则这时候他身为主考官应该忙着批阅考卷才是。 当叶大学士对上顾玦清冷的眼眸时,就算之前心里有那么一丝不确信,此刻也烟消云散,肯定了:是顾玦,肯定是他! 他无奈地行了礼,也不能直接问,就先规规矩矩地起了个头:“皇上,会试第三场于今日申时结束,接下来,臣会协同副主考以及众同考官尽快批阅考卷。” “今科会试延误半年,也算一波三折,为安天下学子的心,臣等会加快批卷……” “爱卿所言甚是。”顾玦截断了他的话,“五天吧。五天后张贴黄榜。” 五天?!叶大学士傻眼了。 通常会试结束到揭皇榜之间会有二十天到三十天的时间供批卷,他本来是想说在半个月内出结果,可新帝竟然一下子把时间缩短到五天。 顾玦似乎知道叶大学士在想什么,又补充道:“爱卿可以从翰林院、国子监再推举几人为同考官协助批卷。” 这句话总算让叶大学士松了口气,只要新帝肯给人手,五天也不成问题。 说到底,这科他是主考官,那些录取的贡士就是他的门生,早点出黄榜,考生们也会把这功绩记在他头上。 叶大学士恭敬地应下,接着也不敢再兜圈子,试探道:“皇上,下午臣已经批阅了不少考卷,今科考生可谓人才济济,进宫前臣就批阅到一份相当出彩的答卷,可位列头三名。” “字也好,一手谢体自有筋骨!” 叶大学士在“谢体”这两字上微微加重音量,提心吊胆的,就怕新帝让他自己揣摩圣意。 顾玦挑了下剑眉,自然是听出了叶大学士的弦外之音。 原来这才是叶大学士来求见的他的目的。 这老学究是把他当洪水猛兽了吗? 顾玦有些好笑,但也没打算为难对方,淡淡地给了四个字:“不占名额。” 他的意思是,会试取两百名,他不占考生的名额。 叶大学士暗道:果然是新帝。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心里愈发不解,不懂新帝参加会试到底是为何。不过,他也没追根究底,干巴巴地应了:“臣明白。” 事情办成了,叶大学士也就迫不及待地告辞了。 当天,叶大学士紧急从翰林院与国子监调了人手,往贡院又添了十个同考官,帮着一起批改考卷,接下来的五天,他们全都宿在了贡院里,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终于在顾玦要求的时间内批完了考卷。 等到了会试放榜那天,整个京城都震动了,四处都在说会试放榜的事。 顾玦在下早朝后亲自带着沈千尘去看黄榜。 黄榜前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一片热闹而又喜气的景象。 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对天长叹,有人捶胸捣足,有人泣不成声,为上榜哭,也有人为落榜哭。 一眼望去,人间百态似乎都在此了。 沈千尘的眼神好,就算没挤进人群,也一眼就看到了榜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殷九遐。 主要是因为这三个字的位置够醒目。 沈千尘咧嘴笑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娇憨。 她知道顾玦肯定会中,但是亲眼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黄榜上时,还是觉得高兴,仿佛有一只鸟儿在心头拍着翅膀转圈圈似的。 “你中了!”她踮着脚,抬手指着黄榜上的那个名字,乐不可支,“第四名。” 沈千尘不得不赞叹,叶大学士还真是会端水。 头三名最吸引眼球,要是给了顾玦,难免有谄媚天子之嫌,第四名最好,既赞了天子的文采,又不至于太过拔尖。 顾玦自然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笑着调侃道:“你现在是贡士夫人了。” 旁边也有个中年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笑吟吟地对着顾玦拱了拱手:“殷公子,恭喜恭喜。公子真是谦虚了,你是第四名,肯定能得个进士出身,没准还能博一下进士及第呢!” 考生在会试考中“贡士”以后,就等于一朝入龙门了,随后的“殿试”不淘汰人选,只排贡士们的名次,一甲头三名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会试第四名但凡在殿试上不出大错,都不可能沦落到三甲,妥妥的一个二甲进士。至于能否中一甲状元、榜眼或者探花,就要看时运了。 中年人细细地一打量顾玦,眼睛一亮,戏谑道:“殷公子,你放心,你就算是中不了状元,这探花肯定跑不了。” 沈千尘被这句话逗乐了,噗嗤笑出了声。 她一本正经地点头道:“九遐,我也听说皇帝都喜欢挑美男子当探花郎!” 中年人深以为然,还兴致勃勃地与沈千尘讨论起大齐朝历代的探花郎,信誓旦旦地说十有八九都是美男子。 他们的对话也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力,不少人听闻这位年轻的公子榜上有名,皆投来或艳羡或好奇的目光。 顾玦一手摸了摸下巴,看着沈千尘的眼眸熠熠生辉。 这丫头算是在夸他,还是在调戏他? 嗯,无论是哪个,似乎都是一件令他愉悦的事。 顾玦微微地笑,眼神愈发柔和。 他又抬眼朝前方的黄榜扫了一眼,在头三名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姓氏:宣。 第二名是个叫宣文兴的人。 沈千尘也看到了那个名字,与顾玦相视一笑,觉得十有八九是他们都是认识的那个人了。 “接下来就是武举了。”顾玦一边说,一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意思是我们走吧。 今科武举本来就在秋天,只是因为会试延期,导致武举也随之延期了,从八月推迟到了九月。 之前因为军中吃空饷的问题,顾玦下旨罢黜了三成武将,除了从北地拨了人到各地卫所补缺以外,接下来还要从武举中挑选适合的人才。 这些将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用上,还要放在军中一点点地磨炼。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武举,报名的年轻人也特别多,除了那些武将勋贵家的子弟外,也有一些平民子弟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来了。当然,这些报考的人还要经过兵部的初步筛选,才能获得参加武举的资格。 沈千尘和顾玦转过了身,闲庭信步地漫步着,迎面还有一些人在往这边走来,有说有笑。 “韩兄,你不是来参加武举的,怎么也来看榜?”一个瘦高的灰衣青年热情地与一个形貌粗犷的蓝衣青年打招呼,“莫非你也有朋友参加了会试?” “哈哈,你看我这德性像是认识读书人吗?!”蓝衣青年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是过来凑凑热闹。” 那蓝衣青年性情爽朗,随口就与旁边一个哭得不能自已的书生搭话:“老哥,别哭了,就算这次落榜,你不是还能参加明年开春的恩科春闱吗?” 那三十来岁的文弱书生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多谢兄台关心。我没落榜……” 没落榜,也就是说,这书生考中了!蓝衣青年一脸不解地看着对方,那他为什么要哭? “哈哈哈!”那灰衣青年笑声如雷动,“韩兄,人家寒窗苦读十几年,终于金榜题名,这是喜极而泣啊!” 沈千尘也听到了这番对话,回头朝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望了一眼,唇角翘了起来。 是啊,这是喜极而泣。 真好! 现在的大齐比起前世这时的大齐更好了,一片欣欣向荣的势头! 还有她与他,也变得更好了! ------题外话------ 明天及笄礼~ 番外32云霓 当日,小夫妻看完黄榜后又在外面逛了一圈才回宫,不想,回宫时被殷太后逮了个正着。 为此,殷太后滔滔不绝地把顾玦数落了一番: “阿玦,明天就是你媳妇的及笄礼了,你还带着她出去玩,万一磕着、碰着、累着,耽误了明天的及笄礼怎么办?!” “及笄礼可是姑娘家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 “你都二十出头的人了,做事还这么没分寸。” “……” 最后,还是严嬷嬷提醒殷太后,皇后还要再试一试礼服,顾玦才逃过了一劫。 直到第二天一早,坐在梳妆台前的沈千尘再回想顾玦被训的那一幕,还是有些忍俊不禁,弯起的唇角就没放下过。 相比沈千尘的气定神闲,琥珀却是如临大敌,浑身紧绷,对笄礼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她都是反复再三确认,力求完美无缺。 皇宫上下全都知道今天是皇后的及笄礼,从太后到新帝都十分看重,整个仪式决不能出一丝乱子。 不时有人进入东偏殿汇报进度: “女宾们都到齐了。” “太后娘娘就位了!” “皇后娘娘,笄礼快要开始了……” “娘娘,您放心,待会儿您每个站位都会有人站在那里,提醒您的。” 周围一片热闹的喧阗声,直到吉时到,外面的正殿方向响起了笙竹声,里里外外霎时就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听殷太后以婆母的身份为今天的及笄礼做了一番简明扼要的致辞,这才宣布笄礼开始。 严嬷嬷掀开湘妃竹帘,紧接着,身着采衣的沈千尘从东偏殿中款款走出,一下子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十五岁的少女正在最美好、最璀璨的年华,身材高挑笔挺,容貌精致无瑕,举止大方从容。 她静静地徐徐走来,步履优雅而不失轻盈,明丽妩媚中带着几分飒爽英气,让人望之就难以移目。 悠扬的丝竹声回响在空气中,殿内众人皆是神情肃然,优雅地端坐着。 今天但凡能在坤宁宫观礼的妇人个个都是身份显贵,长公主、太妃、王妃、郡主、县主以及各府的诰命夫人,能受邀之人足以拿这件事吹嘘上半辈子,毕竟大齐朝还从来没有过在坤宁宫举行及笄礼的皇后。 她们这位皇后是大齐朝建朝以来的第一人。 女宾们纷纷地交换着眼神,露出或艳羡或感慨的表情,早就听闻帝后感情笃深,新帝为了皇后一次次地破例,今天的及笄礼也不过是再次证明了这点。 这人与人啊,就是同人不同命!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沈千尘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席前,泰然自若,垂在后腰的青丝随着她的步履微微摇晃。 今天的及笄礼非常隆重,正宾是礼亲王妃,赞者是常宁郡主,司者是昨天刚刚及笄的沈千凰。 正殿内,气氛庄重,整个仪式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宾客们全都默不作声,扮演着最佳的观礼者。 初加仪式后,沈千尘换上了一身嫣红的素衣襦裙。 二加仪式后,她再换上一身绯红的曲裾深衣。 待三加仪式后,她穿上了一身真红色的大袖长裙礼服。 真红的料子衬得沈千尘那顾盼生辉的凤眸愈发明亮,肌肤如初雪般白皙,在礼亲王妃亲手为她戴上一支嵌红宝石金凤步摇时,犹如锦上添花,让原本就娇***人的少女显得越发光彩夺目。 她是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沈芷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千尘,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眼眶微酸,眸中含着些许泪光。 她的心头既高兴又不舍,之中也有一丝丝遗憾,就仿佛女儿在她眼前又出嫁了一回似的。 昨天长女及笄,今天是次女,她的两个女儿都长大了,羽翼已丰。 她的女儿那么出色,也那么幸福,她应该为女儿高兴! 不能哭,今天是尘姐儿大喜的日子,她不能哭。沈芷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目光始终追随着沈千尘。 沈千尘按照及笄礼的流程,深深地对着殷太后以及一众宾客们行了揖礼,唇角含着笑。 前世,她没有举办过及笄礼,这是两世的第一回。 这笄礼对她来说,也有着特殊的意义。 怎么说呢? 就像是一个挥别“过去”的仪式。 沈千尘微微地笑着,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优雅,从容淡定,浑然天成。 她头上那支金凤步摇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颤动着,三串由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串成的流苏摇曳地垂在她颊畔,将她的凤眸映得那么璀璨、那么明亮。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支巧夺天工的金凤步摇上。 这些出身显贵的女客个个目光如炬,对于京城中的那些首饰铺子以及内造之物如数家珍。 大部分人一眼就看出来了,皇后头上的这支步摇应该是出自南珠坊。 谁人不知南珠坊的首饰件件都是珍品,买家需要提前一年预定,也就是说,太后或者新帝早在一年前就为皇后预定了这支发钗。 不对,太后彼时被先帝顾琅软禁在宫中,也就是说,这支发钗肯定是新帝顾玦在一年前就亲自定给皇后的。 女宾们再次感叹起新帝对皇后的心意,她们的心情已经不是“羡慕”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最为感慨的也许是礼部尚书杨玄善的夫人了。 杨夫人从前就听杨玄善抱怨过新帝在登基大典上种种出格的行为,听得她啧啧称奇;前些天,夫妻俩说起皇后的及笄礼时,杨玄善还说什么以新帝的不靠谱,没准跑来给皇后主持及笄礼也不好说,没得把皇后的及笄礼搞得乱七八糟,当时杨夫人还半信半疑的。 可现在,杨夫人真想飞回府去与他对质,这老头子真是胡说八道。 杨夫人赞叹不已,觉得皇后娘娘从容貌、气质、仪态全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今天的及笄礼再隆重不过了。 待沈千尘完成最后一个步骤“揖谢”后,及笄礼才算是礼成了。 若是平常,到了这一步,就该宾客们围上去,对着女方长辈夸一番教女有方、赞对方有福气什么的,再把及笄礼的主角天花乱坠地吹上一通,就图个喜气和热闹。 但今天不同,这里是坤宁宫,太后与皇后在此,于是那些女宾们也就变得十分矜持,不敢随意乱动,她们客套而节制地赞了“皇后娘娘雍容”,“母仪天下”云云的话,声音大都干巴巴的。 也唯有礼亲王妃自在得很,她笑吟吟地对殷太后说道:“太后,今天我可是和我家王爷说了,要在宫里用了午膳再走的。” 殷太后被逗笑了:“放心,不会让你饿着回去的。” 看着这一幕,其他人也放松了不少。 及笄礼后,宫里还安排了宫宴,还有戏班子唱戏,从上午一直热闹到了下午,没有片刻的冷场。 申时,众宾客才纷纷出宫回府,皇宫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沈千尘这才回了乾清宫,太阳已经西斜。 乾清宫内,静悄悄的,一片空旷,像是一个人也没有。 要不是内侍告诉沈千尘,顾玦在这里,沈千尘怕是要跑去御书房找他。 “九遐!” 沈千尘越走越快,步摇也随之在鬓发间摇曳不已,她急切地掀开了珠帘,风风火火地冲入寝宫内。 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倚在窗边的男子。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放慢。 身着一袭真红衣袍的顾玦正慵懒地歪在椅子上,一手成拳抵住一侧脸颊,一头如鸦羽般的乌发半披半束地散在肩头,发丝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 他眉如墨画,目似星辰,真红衣衫穿在他身上,让他少了几分平日里那种云淡风轻的气质,多了一股子千年狐狸精似的妖魅劲。 阳光下,他那双黑得深不见的眸中像是点点金光在闪动着,漂亮得让人心悸。 沈千尘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地紧张,但脚下的步履没缓。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我的礼物,你没忘记吧!”她一把捏住了他的袖子,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声音娇软。 顾玦反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轻轻地揽入他的怀中,右掌在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上温柔地摩挲着。 “发钗喜欢吗?”他问她,含笑看着她,宽厚的胸膛贴着她的背。 这支金凤步摇戴在她头上的样子,比他预想得还要好看! “喜欢!”坐在他膝头的沈千尘忙不迭地点头。 顾玦低低地笑。 他一笑,胸膛就随之振动,沈千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每一下振动,能透过那单薄的衣衫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 她微微转过身,一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再次追问:“我说的不是发钗……” 当她的眼眸与他的眼眸直直地四目对视时,她忽然间就犹如醍醐灌顶,将手中的衣料抓得更紧,“你记得对不对?!你给我取好了‘小字’对不对?” “女子……笄而字。”顾玦又是一笑,修长的左手手指轻触着沈千尘柔嫩细腻的脸颊,右臂抱紧她,与她密不可分地贴在一起。 他这么一说,沈千尘的脑海中立刻浮现《礼记》中那句完整的话: 女子许嫁,笄而字。 沈千尘怔了怔,眨了眨眼,恍然间又想起了前世。 前世,她没有举办及笄礼,只是她自己给自己戴上了一支发钗。 顾玦看到她戴了发钗,就意识到她及笄了,说他要补她一份礼物。 于是,她也就大着胆子讨了,当时,她不想再当“楚千尘”,就请顾玦给她取一个小字作为她及笄的礼物。 女子若未嫁,小字一般是由家中长辈取,前世她十五岁时早就不在楚家,身边也没有人任何亲人,彼时,顾玦对她来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她也从不觉得让他取字有什么问题。 而这一世,她未及笄就出嫁了。 女子出嫁后,小字往往是由丈夫取的,所以去岁她请顾玦给她取小字,也是顺理成章的。 可现在,短短一年,她再回过来细品这件事,轰然间就耳根发热,双颊潮红。 女子许嫁,笄而字。 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出现这几个字,脸颊越来越烫,快要烧起来。 她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一个偷香窃玉的采花贼,早就对着“美人”觊觎已久。 沈千尘完全无法直视顾玦的眼睛了,如果是一年前,她可以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说,她别无任何不可见人的心思,但此刻她却没有办法那么坦然了。 顾玦深深地看着她,不肯错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唇畔的笑容如晨曦般明丽,眸色越来越黯沉,没再说话。 气氛渐渐地变得旖旎起来。 忽然,沈千尘的手松开了他的前襟,那片衣料被她揉皱,连领口都有些松,为他添了几分慵懒、魅惑……以及浪荡不羁。 沈千尘试图用指腹抚平衣料上的褶皱,然后才慢慢地抬眼,眼睛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答应过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句话意味不明,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语气又似乎闷闷的。 听在顾玦的耳里,等于是某个回答。 顾玦的回应是,用右臂将她越搂越紧,用力地箍紧他怀中的小姑娘,像要把她嵌进怀里一样。 沈千尘顺势依偎在他怀里,笑意荡漾。 知他如她,当然明白,他是在问她,可愿接受他成为她的夫。 他问得很委婉,委婉得几乎有些不像他。 所以—— 他很紧张对不对? 沈千尘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十分柔软,唇角也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 就像她会因为他的目光与触碰而脸红心跳,他也会因为不确定她的心意感到紧张。 这时,顾玦抬起左手握住了沈千尘的一只手,将她纤长白皙的手送到他唇边亲吻,清冷的嗓音变得如春风般和煦,叹息着道:“嗯,我答应过的。” 他的声音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他愿意,她也愿意。 他心悦她,她也心悦他。 叹息间,他灼热的气息喷上她的面颊,然后,他的薄唇密密实实地贴上了她的唇。 从前,他只是浅浅地吻过她的唇角,永远自持,永远有所保留。 但这一次不同,他的唇与她的唇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他的舌尖撬开了她的唇瓣,一点点地往里探索…… 沈千尘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股灼灼的热度从唇齿、面颊向四肢百骸扩散,似有一股火苗在她体内燃烧…… 她感觉自己被他抱起来,感觉到他强健的手臂托着她的臀腰,感觉到他抱着她走动着……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置身于大红帷帐中,躺在了大红褥子上。 她头上的发钗不知何时被拔掉,发髻散开,乌黑浓密的青丝如瀑布般铺在大红褥子上,衣裳早就松散,领口向一侧歪斜,露出一段弧度优美的锁骨。 正值芳华的少女犹如怒放的玫瑰花,娇艳无比,美得惊心动魄。 他的小姑娘长大了! 他高大的身体笼在她上方,他的脸就对着她的脸,两人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唇贴着唇。 他一边吻她,一边在两人的唇齿间发出轻叹: “云霓。” 男人的声音微微沙哑,温柔缱绻,似乎穿过了漫长遥远的时光。 枕在瓷枕上的沈千尘微微睁大了眼,眸光潋滟,她的耳边响起了一句唯有她才能听到的话:“云霓,雨后之虹,也有高空之意。” “九遐……”她轻声地唤道,急喘着,双眸因为情动涌起些许水光,“和‘九遐’一个意思吗?” 她一如前世一般问他。 大红纱帐倏然落下,将一床春色拦在其中,也挡住了那缠绵的喘息声…… 窗外,夕阳徐徐落下,夜幕即将降临。 ------题外话------ 咳咳,拉灯的洞房,明天时间大法~ 番外二:六年后(1) 六年后。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三月的阳光明媚璀璨,杨柳依依,百花绽放,一片鸟语花香的生机勃勃。 京城的街道上热闹繁华,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店铺、摊位,街道中央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些小贩、小二、货郎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引得经过的行人不时驻足。 “咣!咣!咣!” 远处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打锣声,一声比一声响亮,还伴着男子激动的喊声: “喜报!皇后娘娘生了!” “大公主出生了,皇上刚下旨说要大赦天下,免税一年!” 这则喜讯让整个京城的百姓都沸腾了,大喜过望。 一些酒楼、店铺的伙计火速地把早就备好的鞭炮拿了出来,街道上一片“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震耳欲聋,不少孩童都朝那些放鞭炮的铺子围了过去,捂着耳朵欢呼着、叫嚷着、嬉笑着。 更有几家茶楼在门口搭了茶棚,大方地分发起免费的粗茶供路人歇息、解渴。 小二吆喝了几声后,立即就有三五个行人凑过去讨杯茶水喝,也有人干脆就进了大堂小坐,大堂的客人们与外面的路人们全都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热闹极了。 “原来是大公主出生了,难怪昨天彩霞满天的!” “是啊是啊,我半夜醒来还听到了天乐鸣空呢,照我看,大公主殿下肯定是天女下凡!” “开春就有吉兆,今年是个好年头啊。” “……” 一个面庞圆润的中年妇人客客气气地从小二那里讨了杯茶水喝,默默地听周围的其他人说了一会儿话。 等歇够了,她就满脸喜色地拎着篮子继续上路。 她心情好,走得也快,一炷香后就回到了位于京城西北角的宅子里。 “狗蛋他爹,我刚刚在街上听人说,皇后娘娘刚生了大公主,要免赋税一年呢!”妇人喜气洋洋地对家里的男人说道。 前方的柴房门口,一个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的男人正坐在一把陈旧的小板凳上砍柴,脚边堆着一摞摞刚劈好的柴。 “啪!” 他顺手劈开了手边的一段柴木后,就放下了手里的柴刀,笑容憨厚地说道:“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 中年妇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男人身旁,笑道:“皇后娘娘做了那么多好事,好人有好报。” “我今天又去济世堂买了一瓶至宝丹。”说着,妇人从袖袋里取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娘娘真是心善,制出这么多药到病除的神药,还卖得这么便宜。” 说着,妇人的脸上露出感恩、崇敬、唏嘘等等的情绪。 去岁八月,她男人突然昏迷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不声不响,她病急乱投医,给他喂了这药丸,结果他一吃就好了。 事后,她把男人送到了济世堂,济世堂的刘大夫说她是阴错阳差地正好对症,还说任何药都不可能包治百病,用错了药可是病上加病的。 当下,妇人自是任由刘大夫训,心里却觉得自己没做错,那时候不搏一把,难道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死,再做一回寡妇吗? 想着,妇人在后怕之余,也愈发感恩了。 “说的是!”男人也是心有同感,接过那小瓷瓶,仿佛抓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妇人又摸出一方青色帕子,仔细地给男人擦去额头的汗珠,嘀咕道:“让你别太累,你就是不听,又一次性劈那么多柴,每天劈一点不成吗?” 妇人忍不住就念叨了男人一番,眼里写满了关切。 她今年也三十有七了,八年前丧夫,与前头的亡夫无儿无女,那会儿丈夫一死,家里的田地就被夫家的大伯、二伯收走了,而她一无所有。从前的公婆又不许她改嫁,让她一辈子为亡夫守节,她每天无以果腹,饿得面黄肌瘦,日子眼看着要过不下去。 所幸,在她为亡夫守寡三年后,县令派人去村子问她要不要改嫁,说改嫁就可以有五两银子做嫁妆,还给她介绍了几个男人,有鳏夫,也有老光棍。 她见了三四人后,才选了现在的男人。 她男人是退伍的老兵,从前被朝廷征去当兵前没娶上媳妇,后来父母双亡,就更没人为他操持婚事了。他在军中当了几十年的兵,还是今上登基后,让一些老兵从军中退下,他拿了一份朝廷给的安家银子,才有底气娶媳妇。 妇人也是看他老实,想着两人一起搭伙过日子,她的年龄也不小了,从前年轻时没怀上,如今二婚就更不指望了,谁想大前年竟然怀上了,现在她家狗蛋也两周岁了。 如今她有夫、有子,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再回想从前在村子里被婆母、被村人骂她是不会生蛋的母鸡,也觉得恍如隔世。 妇人不由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心里又把皇后娘娘的药赞了一通。要是狗蛋他爹没了,她一个寡妇带着当时还未满周岁的儿子,这日子可怎么过!指不定还有多少人要在背后说她克夫呢! “要是没有皇上和皇后,哪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妇人感恩地说道,“狗蛋他爹,我们要不要给大公主求一件百家衣?得百家之福,大公主一定可以少病少灾!” “这主意好!”男人憨笑着,抚掌赞同。 就算帝后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但这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的一片心意。有了帝后,才有现在四海升平的好日子。 妇人一想到自己可以为帝后做些什么,就来劲了,忙碌半天的疲劳一扫而空。 她也不休息了,急忙起身,这才到家没一盏茶功夫就往外跑,只丢下一句:“我赶紧去讨布头!” 这妇人一家家地先去敲了邻居家的门,邻居们听说是要给大公主做百家衣,也都纷纷响应,甚至还有不少人自发地说回娘家去找娘家的亲戚讨。 说是“百家衣”,不过这些妇人联手,积沙成塔,足足讨了一千多家,又有好几个心灵手巧的妇人把这些零星碎布拼在一起,缝成了百家衣。 这件百家衣在大公主满月前的一日送到了穆国公府,还留了字条托穆国公夫人送进宫。 百家衣在一番周折后,终于送到了沈千尘这里。 这一天,比穆国公夫人晚一步进宫的沈芷与沈千凰也看到了这件意义非凡的“百家衣”。 “这件百家衣做得可真好!”沈芷小心翼翼地展开这件色彩斑斓的百家衣,细细地打量着。 凑近了,她可以闻到百家衣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显然它曾经被仔细地清洗过,又都揉捏过,小衣裳软软的,每一针都整齐细密,均匀统一。 “确实是有心了。”沈千凰也凑过去看了看,眼眸微眯。 她能看得出来,这百家衣上的零星碎布不是随意拼凑的。 她目光一转,然后笑了,接过了那件百家衣,对沈芷道:“娘,您站远点,再看这件百家衣。” 沈千尘微微地笑,但笑不语。 沈芷一头雾水,还是依着沈千凰的指示,往后退了两步,再去看那件百家衣。 接着,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笑了,指着百家衣道: “福!” “百家衣”由那么多块碎布拼成,这些碎布的材质不同、颜色不同、新旧也不同,一般不讲究布块的大小与花色,反正拼在一起时,肯定是花里胡哨的。 这件“百家衣”的特别之处,就是制作者在拼接这些碎布块时,拼出了一个“福”字,当人眼凑近时,容易被这些碎布块的花纹看花了眼,反而看不出门道,但只要站远了,就能看得出来。 “这大概就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沈芷一边说,一边又坐了回来,笑容更深,“凰姐儿,你可真细心!” 沈芷的心里是既感慨,又骄傲。 沈千凰从十八岁起,就从裴府搬了出去,一个人住在沈宅里。 当年她提出这个要求时,沈云沐为此闹过,沈芷也曾担忧过,还私底下去找穆国公夫人与沈千尘商量……最后,她还是依了沈千凰的意思。 当然,沈千凰也不是真的一个人,沈宅有护卫,她身边也有几个懂武艺的丫鬟,沈宅可谓固若金汤。 再过几个月,沈千凰就要二十一岁了。 双十年华的她已经完全长开了,五官精致柔美,乌瞳熠熠生辉,身段纤细苗条,比从前更美了,周身的气质优雅而又不失持重,温婉中透着坚韧。 她就像是一朵向阳而生的山茶花,生机勃勃。 这几年变化最大的人就是沈千凰了。 她的女学已经办了五年,起初不大,到现在,女学已经有国子监那么大了,学生比国子监的监生还要多一倍,每一天她都过得很充实。 沈芷看着容光焕发的沈千凰,唇角含笑。她的凰姐儿,真的很好! “二妹妹,”沈千凰转头看向了沈千尘,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吧。” 沈千尘点了点头,莞尔一笑。 沈千尘快出月子了,所以也就没躺榻上了,今天她穿了一件轻便的紫色罗衫,头发只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通身没戴一点首饰。 产后一个月,她的体型还没完全恢复到产前,身段丰腴了两分,倒是五官因此变得更柔和了,顾盼之间,多了几分妩媚与艳丽。 这对出生时间相差不过几个时辰的双胞姐妹,无论是气质、容貌,还是人生经历,全都大相径庭,姐妹俩并不算相似,可此时坐在一起,又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感。 母女三人说着话,旁边的小女婴忽然不安分地发出了嘤咛声。 沈芷还以为她们吵醒了小宝贝,赶紧去凑过去看。 小小的襁褓里,小婴儿的面庞白皙细腻,白胖滚圆的小脸肉乎乎的,漂亮得仿佛一尊玉雕娃娃,柔软得仿佛一个糯米团子。 她的双眼依旧紧闭,花瓣一样的小嘴砸吧了两下,似乎在做什么美梦,看得沈芷心都要化了。 “囡囡可真漂亮。”沈芷由衷地轻声叹道。 沈千凰深以为然地直点头。 在她们母女的眼里,大公主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漂亮的小婴儿,她们怎么看都不够。 若非是怕吵着小宝贝睡觉,沈芷真想在她脸上亲上几口。 显示了一番存在感后,小女婴又继续安安静静地睡觉,似乎全然不知道外祖母与姨母的造访。 沈千尘失笑地在小女婴的额心轻点了一下,叹道:“这丫头啊,现在看着乖,脾气可大了!” “让她睡。”沈芷生怕她们吵了小外孙女睡觉,就拉着姐妹俩到窗边去说话。 母女三人闲话家常,一会儿说起最近天天不着家的沈云沐,一会儿又说起了楚云逸:“……这一眨眼,逸哥儿都十九岁了。” “我跟他提了几次婚事,他都不上心。”沈芷微微蹙眉,觉得这些男孩子就是不省心,不如女儿贴心。 沈千凰默默地端起了茶盅,不接这话头。 沈千尘清清嗓子,劝道:“娘,既然他不急,由他自己去吧,婚姻大事总得他乐意了,才能成。” 楚家现在没长辈,沈芷也是担心楚云逸自己不好操办自己的婚事,又怕他年轻人脸皮薄,这才与他提了几次,现在听沈千尘一说,觉得也是。 沈千凰慢慢地以茶盖拨去茶汤上的浮沫,有一下,没一下,当她抬眼悄悄去瞟沈氏时,却对上两双十分相似的凤眸,眼睛里都写着—— 你知道什么?! “凰姐儿。”沈芷笑眯眯地唤道,笑得眼睛都半眯了起来,让沈千凰心里警铃大作。 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 沈千凰可不想被催婚,于是,当机立断地有了决定,干咳了一声:“其实,逸哥儿最近去过……蕙心园。” 沈芷与沈千尘当然知道蕙心园是沈千凰开的那个女学,女学里从先生到学生,包括帮佣的门房、厨娘、使女,全都是女子。 “然后……”沈芷催促道。 沈千凰理了理思绪,把事情大致说了。 女学里,不仅教学生们识字,也教骑射。 前不久,女学联合国子监举办了一场骑射比赛,分别取女子头三名与男子头三名,不仅是女学与国子监的学生可以参加,京中二十岁以下的男女只要能过初选,都可以报名。 沈千凰也是想进一步打响女学的知名度,才会选择与国子监合作。 骑射比赛当天出了点乱子,一个女学生惊马了,后来是楚云逸与国子监的一个女先生联手把那个女学生救下了。 “是哪个?”沈芷与沈千尘几乎是同时脱口问道,相似的凤眼都是亮晶晶的。 女学生,还是女先生? 番外二:六年后(2) 沈千凰:“……” 沈千凰当然知道她们在问什么,如实地答道:“女先生。” 在沈千尘与沈芷期待的目光中,她又继续说起关于那女先生的事,那个女先生名叫慕青,是北地军前副将慕风之女,九年前慕风战死沙场,她与寡母、幼弟就来了京城慕府。 慕青从小跟亡父学武,因为寡母与祖父母不喜她舞刀弄枪,所以她来女学时,应聘的是不是教武,而是教棋。 骑射比赛当日,慕青忽然展露出不凡的身手,连沈千凰都很意外。 当时楚云逸出手控制住了那匹惊马,慕青则抱住了那个从马上摔下来的女学生,两人联手十分默契,最后,女学生安然无恙,只是虚惊一场,倒是慕青抱住人时,手肘在地面磕碰了一下,有些许擦伤。 沈千凰说,楚云逸前天去蕙心园,就是特意给慕青送了一罐十全膏。 听到这里,沈芷与沈千尘面面相看,母女俩的眼中皆闪着兴味的光芒,颇有种吾家有儿(弟)初长成的感慨。 这叫慕青的姑娘只是受了些许擦伤,楚云逸还特意给人家送药膏,自然是怕人家姑娘的身上会留疤了。 他们家逸哥儿居然也会对姑娘家这么细心了! 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沈千尘来劲了,打算等过两天她出月子了,悄悄溜出宫去蕙心园瞧瞧这位慕姑娘。 沈芷微微地笑着,与沈千尘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她就方便多了,打算明天就去蕙心园“光明正大”地找沈千凰,“顺便”认个人。 沈千凰默默地饮茶,对于坑了自家弟弟,毫无愧疚之心。 这时,外面传来宫女恭敬的声音: “太子殿下!” 这四个字令沈芷与沈千凰眼睛一亮,两人同时朝帘子方向望去,就见一个五岁左右、相貌俊俏的男童从帘子外走了进来。 五岁的顾渊穿了一件赤色圆领龙袍,皮肤白皙,一双如点漆般的凤眸与沈千尘、沈芷十分相似,不过他的脸型、鼻梁与嘴唇都更像顾玦,五官精致漂亮,粉雕玉琢,小小年纪就是一派贵公子的气度。 “母后!” 顾渊不疾不徐地走到了近前,像模像样地给沈千尘先行了礼,然后落落大方地也对着沈芷、沈千凰作揖,“外祖母,大姨母。” 男童的动作十分优雅、标准,可因为他年纪小,由他做来,总让人觉得可爱又趣致。 沈芷与沈千凰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小渊,你一下课就回来看妹妹吗?”沈芷神情温柔地问道。 从顾渊三周岁起,沈千尘就为他启蒙,等他四周岁时,顾玦就从翰林院选了一老一少两个翰林当太子太傅,教顾渊君子六艺,顾渊每天都要去上书房跟着太傅们读书。 不想,顾渊摇了摇头,纠正道:“外祖母,我回来看母后和妹妹。” “真乖!”沈芷不由失笑,就让他先去看妹妹了。 顾渊轻手轻脚地走到婴儿的小床边,垂眸看着裹在大红百婴嬉戏襁褓里的小女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就又回到了沈芷身边。 沈芷拉过顾渊的小手,关切地问起了他的功课:“你最近开始学什么了?” “《论语》。”顾渊如实回答。 他的嘴唇轻抿时,唇角微微上翘,像是在浅笑着,神态优雅、自信。 沈千凰听了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快就开始学《论语》了,不过再一想,顾渊继承了父母的天赋,一向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倒也正常。 跟在顾渊身后的琥珀默默地为两个翰林掬了把同情泪。 是啊,他们的太子殿下是绝顶聪明,也很乖巧,但同时也继承了他父皇的骄矜与张狂,平日里不显,可偶尔露出来时,光是一连串的发问就足以把两个翰林问得哑口无言。 殷太后私下里也曾跟沈千尘感慨说,顾渊太像顾玦小时候了,顾玦年少时就曾经把谢文靖气得三次去找仁宗皇帝想辞去太傅之职。 对于这些,沈芷与沈千凰全然不知,她们只看到顾渊有多漂亮、多聪明。 沈千凰饶有兴致地与他下了一盘指导棋,教他下棋,下完后,又把他天花乱坠地夸了一番,感慨教这个小外甥真是太轻松,赞他举一反三,一点即通。 沈芷与沈千凰母女俩在乾清宫用了午膳后,又小坐了一会儿,叮嘱沈千尘好好休息,就一起告辞了。 她们走后不久,顾玦就回来了。 宫女、内侍们全都退下了,寝宫内,静悄悄的。 顾玦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的三个人儿,一大两小正头挨着头,睡得正香。 顾玦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榻前,三张相似的白皙面庞映入他眼帘,三人全都闭着眼,浓密长翘的眼睫在面颊上形成一片淡淡的阴影。 母子三人的眼睛非常相似,眼睛的线条狭长迤逦,带着优美的弧度,到了眼尾微微上翘,让人感觉精致灵动,十分漂亮。 顾玦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很柔软,唇角也微微地翘了起来,不由俯身在沈千尘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嘴唇一触即分。 当他直起腰时,却对上另一双黑白分明、毫无睡意的凤眼。 顾渊:“……” 顾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抬手把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对着顾玦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让他别吵了母亲与妹妹。 顾渊起了身,拉起顾玦的手走到了窗边,小声地说道:“爹,妹妹晚上总是哭闹,这些天,娘夜里都没睡好,让她好好多睡一会儿。” 顾玦抬手揉了揉顾渊的头。 他是枕边人,小婴儿夜里是怎么闹腾不休,他当然也是知道的。 他们家的小公主是个娇气包,饿了哭,尿了哭,热了哭……只要有一点点不舒服,她就会哇哇大哭。 这才说着,榻上的女婴睁开了黑白分明的大眼,哇哇大哭起来,小小的一个人,嗓门却是洪亮得很,几乎要掀翻屋顶了。 顾玦的反应极快,迅速地抱起了榻上的襁褓,襁褓里的小女婴哭得小脸红彤彤的,一副声嘶力竭的样子。 顾玦本想把她抱出去,但榻上的沈千尘已经睁开了眼,与此同时,乳母也匆匆进来了,接收了襁褓。 等换好尿布、浑身焕然一新的小婴儿再度躺在榻上,已经是两盏茶后的事。 小女婴觉得身上舒服了,就乖乖巧巧的,那饱满的肌肤如羊脂白玉般无瑕,漂亮得不得了。 她那双圆滚滚的大眼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清澈明净,一会儿看沈千尘,一会儿看顾玦,一会儿看顾渊,接着就呵呵地笑了,小嘴微张,露出粉色的牙龈以及一对浅浅的梨涡,软软糯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真是个小娇娇!”沈千尘忍不住地笑,伸手在小婴儿小巧的鼻头轻轻地点了一下。 顾渊深以为然地直点头。 小女婴似乎知道母亲是在说她,发出了“依依呀呀”的声音,奶声奶气的。 “就叫这个小名怎么样?”顾玦忽然提议道。 沈千尘怔了怔,又念了一遍:“娇娇?” 小女婴在襁褓里蹬了两下腿,“咯咯”地笑了起来。 沈千尘的指尖在小婴儿的鼻头上点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道:“娇娇,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以后你的乳名就叫娇娇了!” 沈千尘觉得这个乳名不错,“娇娇”既指美人,又有娇滴滴的意思,小姑娘家能“娇滴滴”的,那是一种福气。 她与他的长女,大齐的大公主,自然有娇气的资格! 顾渊在一旁煞有其事地点头附和道:“娘,你放心,我给你作证!” 他心里忍俊不禁地笑:这下,全大齐都要知道妹妹是个娇气包了! “我打算等娇娇双满月的时候,再办满月席,届时乌诃迦楼也会来。”顾玦动作娴熟地抱起了襁褓中的娇娇,他是第二次当爹了,抱婴儿的动作非常娴熟,轻轻地掂了掂婴儿。 娇娇更乐了,又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似是自得其乐,又似在附和她爹的话。 小婴儿的日子十分简单,每天都是睡了吃,吃了睡,醒着的时间很少,长得也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相比之下,身为太子的顾渊每天的日子非常忙碌,也非常充实。 每天一早,顾渊会先和双亲一起用早膳,早膳后,顾玦去上早朝,顾渊就去上书房听太傅们给他上课。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顾渊就来乾清宫与母后一起用午膳,午休后,继续去上课。 待下午的课程后,他会与沈千尘一起去寿宁宫给殷太后请安。 父皇闲暇时,会加入他们;就是政务繁忙,父皇也会来寿宁宫接他们回去,比如今天。 沈千尘因为怀孕后期身子重以及后来坐月子,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过寿宁宫了,这段日子,都是殷太后去乾清宫看沈千尘母女。 今天是沈千尘第一次抱着娇娇去了寿宁宫,殷太后乐坏了,抱着襁褓就不肯撒手了。 对于小孙女,殷太后真是稀罕得不得了,百看不厌,一会儿摸摸她的头,一会儿亲亲她的小脸,一会儿又给她擦擦口水。 “我们家娇娇真是漂亮,越来越像阿玦小时候了!” “这个乳名也取得好,越念越好听。” “还是阿玦会取名字!” “小渊,你的名字也是你父皇取的。” 殷太后笑得眉眼都弯了。 顾渊微微地笑着,下巴不自觉地微抬,带着几分傲娇。他终究是个小孩子,平日里性子不算跳脱,但偶尔还是会露出一丝孩子气。 沈千尘也在笑,眉目柔和。顾渊的名字取自“行仁蹈义,岳峙渊渟”,是顾玦对这孩子最美好的寄望。 殷太后对着严嬷嬷使了一个眼色,严嬷嬷就捧来了一个精致的雕花匣子,匣子里放着一对金灿灿的镶百宝龙凤长命锁。 殷太后笑道:“这对长命锁正好娇娇一个,小渊一个。” 自娇娇出生后,殷太后简直沉迷于送礼,从小婴儿的襁褓、虎头帽、小衣裳到金项圈、手镯、脚镯等等,五花八门地送了个遍。 顾渊接过了那个刻着龙的长命锁,看了看后,又把它还给了殷太后,笑吟吟地说道:“祖母,您送过我长命锁了,这个留着给以后的弟弟妹妹吧。” 顾渊说者无心,殷太后却有几分听者有意,微微动容,觉得长孙性情豁达,很有长兄的风范。 殷太后轻轻地拍着襁褓,不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了那个很久没想起的人——顾玦的长兄顾琅。 顾琅比顾玦大了十六七岁,早在顾玦出生前,顾琅就已经是太子了,地位稳固。可是顾琅心胸狭隘,从前他们父皇不过是随口夸了顾玦几句,东宫那边必然要换一套新摆设。 往事也只是一闪而过,犹如一叶小舟划过湖面,虽然会留下一些涟漪,但这些涟漪终究会散去,湖面也终究会恢复平静。 沈千尘在一旁看着这对祖孙,莞尔一笑。 她早就看出来了,自娇娇出生后,殷太后似乎怕一碗水端不平,总是在送娇娇礼物的同时,也给顾渊备上一份。 她也想跟太后提一提,不过之前她在坐月子,也没机会说,倒是小顾渊的一句话化解了殷太后的心结。 殷太后笑着赞道:“我们小渊真是大方!” 她把襁褓交还给了乳娘,抱着顾渊亲了一口,亲得顾渊一下子炸毛了。 “祖母,我大了!”顾渊义正言辞地抗议道。他已经不是小婴儿了,祖母不能再这么像亲妹妹一样亲他了! 这句话透着浓浓的孩子气,逗得屋里的人全都笑了。 襁褓里的娇娇也醒了,似乎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也咯咯地笑个不停。 窗外的春风携着花香吹了进来,庭院中一只只彩蝶与雀鸟振翅在花丛树梢嬉戏飞翔,引来了一只油光水滑、四爪雪白的黑猫,喵喵声连绵不绝。 当顾玦来到寿宁宫时,看到的就是这和乐融融的一幕。 顾渊涨红着脸道:“我已经五岁了,可以搬到东宫去了!” 番外二:六年后(3) 顾渊想要独居东宫的诉求被顾玦无情地否决了:“我八岁才搬到乾西五所。” “……”顾渊无言以对。 他做儿子的,总不能越过父亲去。 直到一家四口离开寿宁宫,顾渊还有些闷闷的。 黄昏的夕阳落下了一半,天空中彩霞满天,如织似锦。 黑猫月影踩着优雅的猫步走在最前面,顾渊紧随其后,沈千尘与抱着小娇娇的顾玦走在最后。 黑猫一边走,一边偶尔回头看顾渊,生怕他走丢了,一副“猫为他操碎了心”的模样。 顾渊则不时回头看被顾玦抱在怀里的小娇娇,心想:妹妹还太小,他做长兄的是该帮着娘照顾妹妹。等他八岁时,妹妹也到启蒙的年纪了,他再搬走好了。 想通之后,小家伙的步伐也变得轻快了不少。 转过头来时,他却发现月影不见了。 奇怪,月影呢? 顾渊四下看了看,就见黑猫撒腿追赶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长尾激动地在伸手甩动着,朝不远处那片波光粼粼的湖边跑了过去。 “月影!” 顾渊赶紧喊了一声,右前方的黑猫立即停了下来,回头朝顾渊望来,那碧绿如宝石的猫眼中,瞳仁变成一条细缝,似在问,干吗? “月影,回来。”顾渊又喊道。 于是,黑猫就乖乖地回来了,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小腿,引得他莞尔一笑。 男童精致漂亮的小脸上,凤眼弯成了一对愉快的月牙儿,笑起来的模样与沈千尘有五六分相似。 黑猫又继续往前走去,非要走在顾渊的前面。 后方的沈千尘看着这一猫一娃,也觉得有趣。 他们家月影已经七周岁了,对于猫而言,已经步入中年了。 猫是一种傲娇的动物,他们家的猫对他们一直是爱理不理的,他们就是叫它的名字,他十次有八次不会施舍给他们一个眼神,但是猫对顾渊很好,只要顾渊叫它,有求必应。 顾渊刚出生时,黑猫就时常守在他身边,似乎怕他饿死似的,经常给他带从池塘里抓的活鱼、御膳房里偷的小鱼干、鸡肉脯等等。 顾玦曾戏谑地说过,月影是把顾渊当小弟了吧。 沈千尘觉得不无可能。 顾渊从一个小婴儿一点点地长大的过程中,猫一直陪着他,大概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守护的幼崽吧。 沈千尘忍俊不禁地笑着,想起了第一次在济世堂见到这只黑猫时它伤痕累累、可怜无助的样子,也想到把猫送给她的那个人。 那个白衣如雪、纤尘不染的年轻僧人。 这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沈千尘随口问了一句:“和尚快到了吧?” “还有十来天吧。”顾玦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怀中的襁褓。 如同顾玦预料的那样,以乌诃迦楼为首的昊人在五月十四日抵达了京城。 这位年轻的昊帝要来访大齐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城,不少百姓都在翘首以待着,想看看这位与今上年纪相差不大的昊帝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天,各种揣测早就在京城传遍了,有人说昊帝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罗刹;有人说,昊帝如白无常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有人说,昊帝曾被前一任伪帝乌诃度罗重伤,身体荏弱,骨瘦如柴…… 各种离奇的揣测阻挡不了大家对这位昊帝的好奇心。 五月十四日上午,数以千计的玄甲军将士从皇宫开始清道,一直延伸到南城门口,城门口一带更是戒备森严,守城门的士兵都让百姓改走其它几道门,因为皇帝要御驾至此,亲迎昊帝进宫。 这下,但凡没有急事的百姓就更不想走了。 无论是见今上,还是见昊帝的机会,都是千载难逢,更何况是南北两帝共聚首,错过这次,有生之年指不定还有没有下次呢。 众人全都好奇地伸长脖子望着南方。 官道的尽头,率先映入众人视野中的是一面面随风飘展的白色旌旗,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这边驰来,渐行渐近,他们的面貌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白衣僧人,骑着一匹英姿飒爽的白马,策马而来,风姿出众。 以大部分百姓所在的位置其实也看不清僧人的长相,却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场与周围其他人迥然不同,鹤立鸡群,让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 百姓一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这就是昊帝吗?!” “怎么是个和尚啊!!” “和尚不是要六根清净,可以当皇帝吗?” “谁规定和尚不能当皇帝了?” “……” 各种争论声此起彼伏,周围一片嘈杂的喧哗声。 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我记得这位昊帝七八年前曾经来过京城吧?” “是啊是啊!” 立刻就有知情者说起当年乌诃迦楼以南昊大皇子的身份出使大齐的事,说到这个,也就难免提及当年南昊政变以及伪帝乌诃度罗。 不得不说,现任昊帝乌诃迦楼也是一个传奇人物了。 乌诃迦楼先是被其叔父乌诃度罗夺了帝位,一朝跌落凡尘,却没有颓废认命,他暗中和今上顾玦结盟,又在短短一年内得到昊州、交州等几位藩王的支持,拿下了昊国三分之一的领土,再之后,他就与伪帝乌诃度罗开始了一场长达四年的南北对峙。 彼时,乌诃度罗为了收复珠江以南的领土,在南昊国内强自募兵,又横征暴敛,引得昊国百姓怨声载道,国内屡屡有民众不堪暴政,揭竿起义;而乌诃迦楼采取了合纵连横的方式,联合了周边诸多小国,结成联盟,一步步地壮大自己。 四年间,乌诃度罗失了民心,令昊国分崩离析,乌诃迦楼却声名远扬,一步步地力挽狂澜,直到两年前终于一统昊国,伪帝乌诃度罗饮剑自刎。 两年前的春天,乌诃迦楼登基,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帝位。 南昊经过长达五年的内乱可谓满目疮痍,这两年才开始一点点地休养生息。 这两年,南北两国往来日渐频繁,也时不时地带来了一些南昊的消息,因此大齐也有不少人知道这位现任昊帝的故事,更有不少人加油添醋地编成了戏本子。 百姓们兴致勃勃地说着,与此同时,官道上的一行昊人也走得更近了。 最前方的白衣僧人正是乌诃迦楼。 乌诃迦楼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城门口骑黑马的俊美青年,微微一笑,连他胯下的白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好心情,恢恢地叫了两声。 顾玦身穿一袭绛色皮弁服,神采奕奕,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岳峙渊渟的气度。 顾玦胯下的黑马绝影欢乐地踱了两下蹄子,似乎也认出了故人。 乌诃迦楼的马停在了几十丈外,与顾玦目光对视。 这一瞬,周围的那些百姓全都哑然无声,仰首望着这两个国家的帝王。 “别来无恙?” 两人几乎同时说道,一个拱了拱手,另一个行了个单手的佛礼,相视一笑。 乌诃迦楼气质脱俗,圣洁出尘,温润如徐徐春风; 顾玦丰神俊朗,高贵雍容,清冷如山间云岚。 这两人皆是人中龙凤,相貌、气质乃至为人处事的方式大相径庭,却又都有种与凡尘俗世格格不入的超然,也同样具备为君者的卓然气度。 当两人这么相视一笑时,恍如日月交相辉映,释放出不分轩轾的光华,让周围的其他人全都黯然失色。 接着,顾玦伸手做请状,含笑道:“迦楼,我已经在宫中备下酒宴为你接风,久别重逢,我们这次好好叙旧。” 乌诃迦楼笑着应下,优雅地策马来到了顾玦的身旁,两人并骑,往城门方向不紧不慢地前进。 乌诃迦楼道:“我这趟来大齐,除了贺令嫒满月外,也想与你商议两国交流学习的事。” 乌诃迦楼与顾玦早有意在两国招募合适的年轻人分别到对方的国度读书学习,既是为了学习彼国的长处,也可以增进两国的交流。 “不急,慢慢谈。”顾玦微微一笑,随口问道,“故地重游,感觉如何?” “风景依旧,看尽繁华。”乌诃迦楼一边说,目光一边打量着周边,看周边的环境,也看周边的人。 这次从昊国来大齐,一路自大江北上到京城,所见所闻令乌诃迦楼以及曾在七年前随他一起来过大齐的清莱等人感触颇深。 大齐变得不一样了,与七年前他们第一次出使大齐时大不一样了! 曾经日暮西下的大齐在过去这些年中一改颓势,欣欣向荣,变得更繁荣、更昌盛了,不仅是这一路上的那些店铺、摊位等等的生意更兴荣,人丁更兴旺,大齐的繁荣也体现在了那些最平凡的百姓身上,他们的穿着、气色、神态全都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他们说到自己的生活时都是满怀希望。 大齐焕然一新了! 就算是清莱也不得不承认,相比现在的大昊,大齐如今更胜一筹,大昊的将来依旧任道重远。 清莱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顾玦与乌诃迦楼,往事飞快地回闪在眼前,心里发出由衷的感慨: 大齐与大昊在这两个迥然不同的帝王统治下,全都浴火重生了! ------题外话------ 倒计时 番外二:六年后(4) 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皇宫门口时,大齐的一众王亲勋贵、文武百官早已候在那里多时。 清莱惊讶地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先帝顾琅的长子顾南谨。 七年前,顾南谨以大齐皇太子的身份招待了乌诃迦楼一行昊国使臣,七年之后,双方的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人不免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乌诃迦楼自然也认得顾南谨,目光微动。 “七年不见,昊帝风采更胜从前。”顾南谨主动先给乌诃迦楼见礼,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优雅得体。 “誉亲王谬赞。”乌诃迦楼同样彬彬有礼地回了礼。 接下来,众人一起簇拥着顾玦与乌诃迦楼进了皇宫,前往金銮殿参加今天为乌诃迦楼举办的接风宴。 清莱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顾南谨,从对方的寥寥数语中,他得知顾南谨这些年在礼部任职,负责礼部四司之一的主客司,专门负责大齐的外交事务。 这个职位不是虚衔,是掌握着实权的。 顾南谨是先帝顾琅的太子,如今的地位自然是尴尬的,在今天之前,清莱以为顾玦约莫也就是把人圈禁起来,好好地养着,让天下人知道大齐皇帝有容人之量,可顾玦竟然对顾南谨委以重任,他的这份心胸与气度确实超凡! 也难怪当初他们的主子乌诃迦楼会选择与顾玦合作,可见他看人之准! 清莱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跟在乌诃迦楼身边。 今日顾玦亲自为乌诃迦楼接风,主角自然是他们两位,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围着他们两位转,直到大齐的小太子顾渊出现了。 在一屋子的大人中,五岁的小太子显得鹤立鸡群,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这数以百计的目光中,小小年纪的顾渊依然是落落大方,像模像样地先给顾玦行礼,再一本正经地给乌诃迦楼敬了杯茶,言辞与举止皆是十分得体,令在场大齐的官员骄傲不已,一个个腰板都挺了起来。 天家的子嗣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将来,他们大齐的皇帝膝下有了一儿一女,太子已经五岁了,聪明绝顶,而昊帝甚至都还没还俗,连个皇后都没有呢! 这一瞬,大齐众臣心思几乎达到了同步,觉得在太子这件事上,他们赢了!!! 整个接风宴的气氛融洽得不得了,宾主皆欢。 在接风宴后,由顾南谨把乌诃迦楼一行人送去会同馆住下。 会同馆是顾玦登基后下旨修建的,是供外国来使客居的馆舍,取代了原本的四夷馆,规模也扩大了一倍,就在距离皇宫不过两条街的地方。 至于顾玦父子,在离开金銮殿后,就一起返回了乾清宫。 一进门,就听到了屋里传来婴儿“咯咯”的笑声,奶声奶气。 父子俩加快脚步走进寝宫中。 小婴儿就躺在她的小床上,旁边蹲着一只四足雪白的黑猫,黑猫的长尾甩来甩去,小婴儿圆滚滚的眼珠子就跟着那条猫尾巴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一边笑,一边挥舞着肉肉的小手去抓猫尾巴…… “月影在陪娇娇玩吗?”顾渊小跑着冲到了床边,形容间有了小孩子的活泼,与他方才在接风宴上时小大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坐在旁边看书的沈千尘放下了手里的书册,“噗嗤”一笑,暗叹:自家儿子真是一语中的。 黑猫见顾渊来了,立即从小床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悄无声息,它回头看了顾渊一眼,就轻快地跳了上了窗槛,眨眼就不见猫影了。 小娇娇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意识到猫尾巴没了,就“哇”地哭了出来。 沈千尘的反应极快,拿起一旁的拨浪鼓塞到了小顾渊手里。 顾渊平日里也常陪妹妹玩,拿到拨浪鼓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地转动起鼓柄,两侧的两枚弹丸敲打在鼓面上,“咚咚”作响。 小娇娇立刻就不哭了,目光发亮地盯着那随着细绳转动的弹丸,眼珠子又开始灵动地转来转去,乐不可支。 琥珀等宫女默默地退了出去,心里复杂。 一炷香前,本来是皇后在用拨浪鼓逗大公主开心,后来她累了,就停了手,结果大公主就开始不停地哭,还不肯别人接替皇后,还是猫恰好来了,转移了大公主的注意力。 现在又由太子接力,顶替了猫的位置。 琥珀不由感慨大公主的脾气可比太子小时候要大多了! 直到琥珀等人退出寝宫,还能听到后方传来一阵阵拨浪鼓声。 “咚咚……” 顾渊帮着哄小娇娇,沈千尘与顾玦坐在一旁,一边看着这对兄妹玩,一边说着话。 顾玦含笑道:“我打算从国子监以及举子中招募年轻人到昊国学习,乌诃迦楼也有此打算,过两天,我们就会就此签订协议。” 无论是对大齐,还是对昊国,和平总比两国纷争不断更好。 所以,当年顾玦才会决定和乌诃迦楼结盟。 他俩都深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永垂不朽,至少在他俩有生之年,大齐和昊国可以和平共处,并且竭力让他们的国家更上一层楼。 沈千尘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笑眯眯地说道:“那京城中接下来可有的热闹了。” 这件事由两国帝王亲自推动,沈千尘相信应该会有不少年轻人对此生出兴趣,毕竟能被选中去昊国学习的学子就等于在顾玦这里留了名,将来总能有一份前途。 沈千尘忽然心念一动,问道:“九遐,只有男子可以去吗?” 言下之意是,女子可以去吗? 顾玦与她一向心有灵犀,一点即通,知道沈千尘是想到了蕙心园的那些女学生。 “容我想想。”顾玦沉吟道。 让女学生去昊国学习的事没那么简单,在大齐,女子的名节大于天,这就代表着大部分女学生的家里恐怕不会同意。 顾玦从来不觉得女子不如男,他的云霓很出色,他麾下也有不少女暗卫武艺不比男子差,而且女子更细心,在某些方面女子会学得比男子更好,也能对国家有所贡献。 沈千尘笑了笑,不再多说。她也就是抛砖引玉罢了。 夫妻俩说话的同时,顾渊手里的拨浪鼓就没停过。 “咚咚……” 足足又坚持了一盏茶功夫,顾渊有些累了,就停下了手,于是,拨浪鼓两侧以细线连接的弹丸也随之停了下来。 鼓声停止。 原本眯着眼睛快要睡着的小娇娇好像被惊醒似的,猛地睁开了眼,小嘴一扁,就开始干嚎起来。 顾玦从顾渊手里接过了拨浪鼓,由他接手,继续甩动拨浪鼓。 “咚咚……” 黑猫不知道何时又回来了,一边舔着爪子,一边对着父子俩投以同情的眼神。 猫觉得两脚兽的这个幼崽实在是太难哄了! “咪呜!咪呜!” 窗外,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奶猫蹲在下方对着窗槛上的大黑猫叫个不停。 小奶猫比小娇娇还小,才一个半月大,但已经能跑能跳了,只是这窗槛对它来说实在是太高了。 小奶猫长得很可爱,一半黑一半白,黑背黑耳黑尾巴,雪白的口鼻与肚皮,相比长相有些凶的大猫月影,小家伙显得软糯又无害,就像一颗软绵绵、圆鼓鼓的芝麻汤圆,香甜得很。 沈千尘将一手的手肘撑在窗槛上,看了看窗外的小奶猫,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大猫的头,大猫舒服地眯了眯眼,用头顶蹭了蹭沈千尘的掌心。 “月影,你还记得你的救命恩人吗?”她笑问它。 月影“喵”了一声,也不知道它到底知不知道沈千尘在问什么。 沈千尘再问:“让你家的小宝贝跟着他好不好?” “喵!”月影又叫了一声。 于是,在四天后小娇娇的双满月宴那天,乌诃迦楼还没把他给小娇娇备的礼物送出,就先收了一份礼。 月影亲自把那只黑白相间的小奶猫叼到了他跟前。 “喵呜喵呜!” 月影亲昵地用脸去蹭了蹭乌诃迦楼的雪白的僧袍,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旧记得那个把它从街上捡起来的人,那双温柔无比的手。 “……”乌诃迦楼错愕地看着顾玦与沈千尘。 沈千尘笑眯眯地说道:“这是月影生的小猫。” 月影是顾玦与她的猫,生的小猫自然也不愁没人要,殷太后、沈云沐、顾之颜等全都养着月影的孩子。 现在沈千尘身边也只留下了这一只小奶猫,乌诃迦楼在这个时候来大齐,沈千尘觉得也许它与乌诃迦楼有缘,才临时生了这个念头。 她没想到的是月影居然真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也许这是月影与乌诃迦楼之间的缘分,前世没有自己,月影应该就陪在乌诃迦楼身边吧。 乌诃迦楼俯身捧起了那只被月影叼在嘴里的小奶猫,小奶猫软软地叫了一声,好奇地看着它未来的主人,碧绿的猫眼瞪得浑圆。 乌诃迦楼一手摸了摸小猫的下巴,笑道:“我还记得大齐的规矩,要聘猫。” 番外二:六年后(5) “聘猫,谁要聘猫?” 门帘外传来少年好奇的声音。 说话的同时,一个十二三岁、相貌俊逸的少年与一个二十出头的翠衣姑娘并肩走入乾清宫的西暖阁中。 顾渊乖巧地唤道:“小舅舅,姨母。” 来者正是沈云沐与沈千凰姐弟俩。 姐弟俩一进来,就看到了一袭白色僧衣的乌诃迦楼,目光都凝固在了他身上。 沈千凰并不认识乌诃迦楼,不过她曾经从其他人的言谈中听说过一些关于现任昊帝的描述,也知道一些南昊皇室的习俗,一下子就猜到眼前这个白衣僧人的身份。 眼前这和乐融融的一幕让沈千凰心里有些惊讶,不过并没有表露在脸上,笑容优雅得体。 “是你!!”沈云沐激动地抬手指着乌诃迦楼,脱口道。 “喵?”黑猫月影叫了一声。 沈云沐也看到了蹲在乌诃迦楼鞋边的月影,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声明道:“当初接月影,我们是给过聘礼的!” 沈云沐还以为乌诃迦楼来讨月影,义正言辞地与乌诃迦楼说起道理,他也难免在话语中提及七年前的往事。 顾渊与沈千凰这才知道,原来月影小时候在街上被马车压断了一条后腿,后来是乌诃迦楼把猫送去了济世堂,沈千尘亲自治好了月影,又给了乌诃迦楼一份聘猫的聘礼,才正式把月影接回家的。 沈千尘与顾玦相视一笑,也有几分感慨。 七年前,沈千尘给了乌诃迦楼一瓶保命丸作为接猫的聘礼,后来那瓶保命丸在乌诃迦楼中了“酹月”之毒时护住了他的心脉,救了他的命。 这件事顾玦也是知道的,当年还是顾玦暗中把服下保命丸的乌诃迦楼送回了京,再请她给乌诃迦楼医治。 如今再回想这段往事,沈千尘觉得这应该是一种冥冥中的因果。 这尘世间的很多人、很多事看似毫不相干,其实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兜兜转转,都是因果使然。 “四弟,”沈千凰连忙拉住了沈云沐的袖子,指了指乌诃迦楼怀中的小奶猫,“昊帝陛下要聘的是它吧。” 沈云沐:“……” 直到此刻,沈云沐才注意到乌诃迦楼的怀里有只黑白相间的小奶猫,不由脸色有些尴尬。 沈云沐今年刚满十二岁,最近他的身高蹿得很快,已经与沈千凰一般高了,但内在还是个小屁孩。 沈千尘暗暗地摇头:最近沈芷也跟她提起过,说沈云沐现在这年纪简直是狗嫌猫厌,哪天得把他送进军营,像当初楚云逸那般,好好磨磨这小子的性子。玉不雕不成器。 沈云沐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说道:“昊帝陛下,我也聘过月影的猫,给了很多彩礼的!” 这句话逗得沈千尘与沈千凰都是忍俊不禁地笑。 “喵呜!”月影仰着小脑袋蹲在乌诃迦楼的鞋边,乖巧地又叫了一声。 懂猫语的顾渊好心地帮月影翻译道:“月影最喜欢吃小鱼干、鸡肉干了!” 三言两语间,屋内的气氛又活络了起来,众人言笑晏晏。 乌诃迦楼不由失笑,爽快地应下了月影未来一年的小鱼干与鸡肉干。 他动作温柔地又摸了摸被他捧在手心的那只小奶猫,眉目柔和,那张俊美出尘的面庞似是发着光,宛如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 “昊帝陛下可给它取了名字?”沈千凰忽然问道,温柔的目光在那只黑白相接的小奶猫身上转了转,心里有些惋惜:她迟了一步,错过就是错过。 “……”乌诃迦楼怔了怔,与沈千凰四目对视,目光深沉。 他的眼眸幽深、睿智、温润,如明镜,似海洋,能倒映出这世间的一切,让她觉得在他跟前纤毫毕现,就好像他的目光可以穿过那人的外表,直击灵魂。 她的一切都被眼前这个僧人看透了。 乌诃迦楼也记得沈千凰,七年前,他出使大齐时,曾见过“楚千凰”,那时候,他能感受到“楚千凰”目光闪烁,别有所图。 他与“楚千凰”从不曾深交过,总共也不过是几面之缘而已,他并不了解她。 但现在,他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姑娘与从前那个“楚千凰”不同了。 现在的这位沈千凰眼眸澄净明澈,宛如一汪明泉,又似那清透的琉璃,就像是两个外表一样的人内在藏在迥然不同的灵魂似的。 乌诃迦楼不知道对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从她现在的眼神看来,无论过程怎样,结果就现在来看,总是好的。 乌诃迦楼微微一笑,想了想后,吐出了两个字:“夜白。它叫夜白。” “夜白。”沈千凰轻轻地念着,品味着这两个字的意思。 乌诃迦楼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句:“沈姑娘,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 这句话是从前沈千尘送给他的,这一次,他把这句话送给了沈千凰。 沈千凰的身子微微一颤,也回了一句佛偈:“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一切业报皆自作自受,只能由造业之人承当,不能由他人代替,“那个人”造的孽、做的恶与她无关。 沈千凰神情豁达地笑了。都这么多年了,她也早就放下了。 就在这时,另一侧的门帘后传来了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乳娘把盛装打扮的小娇娇抱了过来。 今天是小娇娇双满月酒,她当然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于是,在场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她身上,乌诃迦楼、沈千凰与沈云沐先给小娇娇送上了礼。 很快,又有一个内侍来提醒说,距离酒席开始还有一炷香功夫了,说宾客们已经聚在了华盖殿。 来来往往的宫人皆是喜气洋洋,在太子顾渊降生后,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一片歌舞升平。 这一日的双满月酒宴盛大而隆重,赴宴的每一个人都为大公主送上了各种贺礼,其中甚至还有些一些来自西洋的稀罕玩意,令得京城人每每说起,都是啧啧称奇。 接下来的一个月,京城里越来越热闹,虽然皇帝的诏书还未贴出,但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了皇帝打算从国子监与举子中挑选年轻子弟前往南昊学习,以增进齐、昊两国的交流。 这件事引来了越来越多的瞩目,不少宗室勋贵府邸也在委婉地找礼部、找顾南谨、找几位阁老们打探消息。 在他们看,皇帝送人去南昊学习,那应该与科举无关,或许自家那些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子弟也能有机会去南昊镀一层金再回大齐呢! 就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时间如白马过隙,一下子就进入了夏季,六月二十日,顾玦与乌诃迦楼代表齐、昊两国签署了一份关于两国结盟与合作的协议。 等到八月入秋,天气开始转凉,在大齐停留了近三个月的乌诃迦楼终于定下了启程离京的日子,礼部本来建议由誉亲王顾南谨送乌诃迦楼一程,可是顾玦否决了礼部的提案,坚持要亲自相送,不仅如此,他还非要带上皇后、太子和大公主。 过去这些年,朝中的文武百官都习惯了,他们这位年轻的帝王不同于他们的父兄,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朝臣们全都破罐破摔了,觉得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对他们说,更麻烦的是要用什么样的仪式来送走昊帝,方不显他们大齐失礼。 为此,礼部上下又忙得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八月初八,也就是乌诃迦楼启程回南昊的日子来临了,当日,顾玦的龙辇也随其一起离开了京城。 大齐的百姓们夹道欢送,有的是想一睹昊帝的风姿,也有的是帝后以及他们的小太子的风姿,这浩浩荡荡的车驾所经之处,那些百姓全都蜂拥而至,久久不肯离去。 大齐的朝臣们盼啊盼,起初以为顾玦最多把乌诃迦楼送出冀州,也算是摆出了两国亲如兄弟的态度。 可不想,三天、四天、五天……不知不觉中,半个月过去了。 顾玦没回来,沈千尘、顾渊还有小娇娇也没有回京,杳无音信。 张首辅以及其他阁老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实在是等不住了,就一起跑去围堵苏慕白,质问他:“皇上到底去哪儿了?” 苏慕白也没卖关子,坦然地说道:“云邱山。”反正任他们插翅也没办法在几日内飞到千里之外的云邱山。 沈千尘确实随顾玦一起去了云邱山。活了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来云邱山,前世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北地。 她竟然真的来了! 沈千尘犹有几分恍然如梦的感觉。 早在娇娇的双满月酒宴后,他就问她:“云霓,要不要出去走走?” 沈千尘的回答当然是一个字:“要!” 要,她当然要,与他一起走遍大江南北,曾经是她前世最渴望却不可得的一个梦。 “喜欢吗?”顾玦温润如春风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沈千尘转头去看顾玦。 身穿月白道袍的青年长身玉立,侧脸看着她,周围山风阵阵,把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袍裾一角翻飞如蝶,让他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离去似的,俊美潇洒如谪仙。 只是他怀里抱的那个襁褓破坏了他仿佛谪仙的气度,连他的气质似乎都因为怀中的女婴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们一家四口此刻正站在云邱山之巅,周围山峦叠嶂,奇峰嶙峋,山峦之间青岚弥漫缭绕,周围的云彩好似触手可及,恢弘壮观,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周围山风阵阵,风轻抚着沈千尘的发丝,把她的发与顾玦的发缠缠绵绵地纠缠在一起,至死方休。 沈千尘看着顾玦俊美如画的面庞,唇角就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瞳孔中笑意盈盈。 她一把抓住了顾玦空闲的左手,坦然地说道:“喜欢。” 这两个字一语双关。 顾玦自然是知道的,微微地笑着,亲昵地与她十指交缠。 “我和妹妹也喜欢这里!”顾渊根本听不明白沈千尘的语外之音,接口道,弯唇一笑。就算他平日里表现得再懂事,也终究才五岁,五岁的孩子当然喜欢与双亲、与妹妹一起出来玩。 沈千尘与顾玦被他逗得相视一笑。 沈千尘一手握紧顾渊的小手,一手摩挲着顾玦的大手,目光与襁褓中的娇娇对视,嫣然一笑,笑容比那远处冉冉升起的旭日还要璀璨,还要明亮。 她愿与他携手,一起看尽天下山河!! (番外完) ------题外话------ 番外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