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评传》 第1章 童年 缓缓关上三毛的书,再轻轻打开时,光阴已流淌了十年。一开一合之间时光消逝如许,一切恍然一梦,三毛如梦,人生如梦。一段快乐哀愁的人生历程如宝匣中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又一次展现在眼前,而读画人已生白发。 许多事物不会随着岁月的过逝而稍失光彩,反而弥久如新,感人依旧,三毛的书是不老的情伤。 一直不忍重读三毛,那段饱蘸欢笑与泪水的真情流露是源自骨髓的忧伤,让人情难自禁,扼腕叹息。那场旖旎的异国情缘最终化作了碧波上空孤鸥不绝地哀鸣,那遍布万水千山的足迹里蕴涵着一个女人一生的叹息。 不自觉的又迷失在三毛童年的黄昏里,又一次开始感知她的欢乐她的忧愁,再次体会那冬日里苍凉的情怀。感伤要来便由它来。 三毛本名陈平,祖籍浙江舟山市定海区小沙镇陈家村,在战火纷飞的1943年3月26日降生于四川重庆。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是律师,在战争的笼罩下他为孩子取名陈懋平,希翼新生命的小手能带来和平的曙光。两年以后,日本对中国发动的惨无人道的侵略战争最终以失败告终,入侵者提着滴血的刀站在中国的土地上颓然地低下了罪恶的头颅。 三毛儿时就很独立,她能在别的小孩不敢去的荒坟边一个人玩泥巴,从小她就习惯了孤独。长大之后她玩得更远,一个人踏上了浪迹天涯的孤旅。儿时的她过年时会看杀羊的全过程,看完之后并不害怕,反而若有所得。对于生死的独特理解似乎在那时就如一片落叶飘进了她幼小的心灵。 看见挂在树上的苹果她又会问大人它痛不痛,她不许同伴捏蚂蚁,对事物的看法她有着自己的理解与悲悯。儿时的三毛是忧郁而寂寞的。 在重庆时,厨房的大水缸都是埋在地里的,大人不许孩子靠近。可三毛偏不听,那时就开始了她的冒险生涯。她掉进了水缸里,不过很机灵,用手撑着缸底,将小脚抻出水面不停地踢打,响声把父母惊了进来。慌忙将她提出来时,她也不哭闹,只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了一口水出来。如此的镇定,让大人都觉得惊异,从那时起,三毛就让人放心不下了,直至成为父母飘泊远方的牵挂。几年以后三毛骑自行车时也出了一次意外,她跌进了废井里,爬出来时,双膝都见了骨头,她还说:“咦,烂肉裹的一层油原来就是脂肪,好看好看”。儿时的三毛,行为思想就异于普通孩子。对世界自我的感观与好奇,对事物独有的解析与思考,在那时就已在三毛的心中萌芽。 在动荡的时局中,陈嗣庆与哥哥陈汉青又带着家眷搬到了南京,俩兄弟风雨同舟数十载,情深笃长,相依相惜,直到耄耋老年才天各一方。三毛在三岁时开始学写自己的名字。“懋”字是她在家族中的排辈,可她却偏偏跳过不写。小小的年级就显现了倔强的稚芽,牙齿还没长全就要主导自己的人生。陈嗣庆拿她没法也就只有认可,同时也将她姐弟们的“懋”字也拿掉了。从此,三毛的姓名就改成了简简单单的陈平两个字。她从小就向往简单的生活,一生如是。 三毛是早慧儿童,三岁就开始看《三毛流浪记》,不识字的她还能就着图画在堂哥堂姐的解释下弄懂《木偶奇遇记》、《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等书的大至内容。幼童的心便在书房里的书架与墙壁之间一方小小的天空里自由地翱翔,那一处角落便是三毛童年里的快乐天堂。 她有一张儿时的照片充满了对人生的迷惑与忧郁,她局促地坐在椅子上,两手紧张地搭着扶手,象只受惊的小鸟随时准备逃去。她疑惑地望着镜头,对于那片反光的玻璃有着陌生的矜持与默默的对抗。那双眼睛里透露出冷淡以及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忧愁,对感情执着的坚持与追求,对他人苦难的认知与怜悯似乎在此时已在她年幼的心中悄悄地生根。 1949年三毛全家来到了台湾。三毛也到了入学的年龄。对于她来说,小学的课程过于简单。 初小的国语课本实在很简单,新书一发,我拿回家请母亲包好书皮,第一天大声朗读一遍,第二天就不再新鲜了。我甚至跑去跟老师说,编书的人怎么不编深一点,把我们小孩子当傻瓜,因为这么说,还给老师骂了一顿。(三毛《逃学为读书》) 走在时间前列的孩子是不被老师理解的,老师需要的是听话的乖儿童。三毛由此开始了在小学磕磕绊绊的读书生活。在此期间,特立独行的她在学校的樊笼里撞折了自由的翅膀。 有一天,一家书店开张了,名叫“建国书店”。三毛在这里租借了许多书籍阅读,这大大开阔了她的眼界,文学艺术的世界将她彻底吸引。在人的一生中,有些外在的冰凉的建筑会与人发生纠扯终生的内在联系。如一家饭店,一座廊桥,一家电影院。这家书店影响了三毛的一生,那是她认知文学的起点。她终生都沉湎在书本的海洋中遨游,她除了在现实生活中踏遍千山万水之外,也喜欢在书本的世界里纵揽古今,俯瞰苍茫大地。她是不可居无书的人。当她在医院离世之日,她翻看过的一本书依然静静地摊开在病房的桌子上,似乎在默默地等待着主人再次的回眸。三毛是一名书痴,可叹她没有为了心爱的书籍而停下远行的脚步。天堂里是没有书的,如果找不到荷西,那又如何是好。 小学生活在书籍的滋润中悄悄的前行,一天在去上学的路上,三毛遇见了一头疯牛。它没头没脑地追击三毛,她哭都来不及,只有没命的跑。三毛的裙子在风中飘舞着,在牛角前翻飞,她使劲地跑,一直跑,跑进了晨光里,跑进了时光中,然而牛并没有停。 三毛的一生从小就开始受到莫明其妙的追袭。 第2章 哑巴的金子 她终于逃进了教室,疯牛跑到了操场上踢土。同学躲在教室里,老师也不敢出办公室,在疯牛面前老师的权威无用武之地。三毛正好值日,她必需去厨房打一壶开水回来,否则名字就会被擅拍老师马屁的风纪股长记在黑板上。另一名值日的同学哭了,三毛没有。她宁愿面对牛角也不愿将泪水滴在风纪股长的脚下。倔强的孩子打开了门,又是没命的跑。在回来的时候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她蹲在地上开始哭泣。最后牛被回校的驻军吓走了,虚张声势的牛角只敢面对柔弱。一个挑水的哑巴军人好心地帮三毛把开水提回了教室。 当时,老师还没有来,三毛就蹲在走廊的水沟边用碎石在泥地上写字,问哑巴是什么兵,哑巴笑得跟傻子似的,在地上写道——炊兵,炊字写成了吹字。此时是清晨,正是天高云淡的时刻。一段跨赿年龄的友谊在哑巴纯朴的笑意里诞生,在地上零乱的笔画中穿连。三毛自此多了一个善良的大朋友。 纯洁的孩子有着认知好人坏人的预感,无邪的目光能穿赿世俗的界线,能在身份、地位、歧视之外作纯净的游离。三毛认为哑巴是个好人。一个残疾成人的精神家园与孩童的透明世界在晨光中牵手,如水般清澈。 老师在长长的走廊里出现,如一片飘进童话世界的乌云,驱散了无声的鸟鸣。也许从那一刻起,老师的目光开始变得深长。成人的沉重永远无法提起童心的轻盈。 随后三毛跑回了教室。哑巴目送的眼神说不定是如何的慈爱,在无人关心的世界里,三毛的眼睛是亲切的星星点亮了哑巴漆黑的夜。 从这以后,哑巴在早晨看见三毛就丢下水桶手足舞蹈地欢迎她,就象迎接清晨第一缕初生的朝阳。 我们总是蹲在地上写字。第一次就写了个“火”,又写“炊”和“吹”的不同。解释“炊”的时候,我做扇火的样子。这个“吹”就嘟嘟的做号兵状。哑巴真聪明,一教就懂了,一直打自己的头,在地上写“笨”,写成“茶”,我猜是错字,就打了他一下头。(三毛《吹兵》) 上课之前,三毛会先做小老师教哑巴识字。一个蛮牛似的哑巴汉子蹲在小朋友的旁边专心地在地上学写字,还不时拍打自己的头,简单的快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三毛是孤单的,她不喜欢女孩子玩的游戏,她没有什么朋友,她从小就与众不同,她总是游离在呆板的教条旁边。而哑巴也是社会思想的弃儿,他在平等的眼光、温暖的家庭生活之外遥遥相望。幼小的三毛天生就富有同情心,她对生命的理解与尊重是跨赿贫富与年龄的,虽然那时她还小,对弱者的怜悯却已见雏形。在成年后的岁月中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给那里的人带去阳光。三毛是富有爱心的人。 从简单的打手势和写字对话、猜来猜去、画画中,三毛终于了解哑巴了的过去。哑巴是四川人,在给即将生产的媳妇买药途中被抓壮丁。哑巴也许苦苦哀求过,但谁又会去读解一个不会言语的人眼中灼心的痛苦。最后他来到了台湾,他不知道媳妇生儿还是生女。他永远欠妻子一包中药。 讲完那天,哑巴揉了揉三毛的头发,把她衣服扯端正,很伤感地望着她。他可能在想,如果媳妇生的是女儿,也许就是如此讨人怜爱。三毛读懂了他的忧伤,那是一种父爱的光芒。 当三毛将这个故事在班上讲给同学们听之后,得到了老师权威地评论,这是假的。老师肯定地假设了一个普通的小孩无法同哑巴沟通。这也许是三毛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评论,她还不知道她终其一生都会陷入到这样无妄的猜测中。 历史是公正的,真到今天,三毛的书依然如一朵纯洁的荷花在书店里飘香。而那些从无端中揣磨出来的书已埋没在时光的尘埃里。时间是最好的评论家,三毛的书是可以流传后世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哑巴似乎已将三毛当作女儿来疼爱。他每日清晨都在呆呆地等,要看到三毛进校门才会开一朵朴实的花在脸上。三毛的书包也抢过去背,送到教室门口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好象这样才算尽到责任。开水也舍不得三毛去打,他自己代劳。放学时要等到与三毛打了招呼才散。在他凄凉的世界中,三毛似乎已成为他在台湾唯一的亲人。哑巴将他对大陆孩子无尽的关爱轻轻放在了三毛小小的肩上。 哑巴会送三毛礼物。三五天便给她一张细心切割过的芭蕉叶做垫板,那是他唯一给得起的玩具。而老师此时已开始忧心忡忡地看着三毛了,老师将小小的一片绿色的天空作了复杂的延展。三毛也给哑巴自己做的手工,或是一颗话梅。有时也和哑巴去坐跷跷板。哑巴不敢坐,只是耐心地用手压着木板。三毛叫他升就升,叫他降就降。他总是很小心不跌痛三毛,细心哈护着孩子的童心。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做父亲的感觉。他们的游戏是无言的默契。在夕阳里跷跷板静静地上升下降,三毛与哑巴的影子便成为操场上一幅无声的剪影,于多年后在三毛心中再次显现,无声无息。 哑巴是和善的,顽皮的孩子欺他老实,将三个和尚挑水吃的童谣改成了三个哑巴挑水吃,在他挑水路过时就起哄着唱,胆大的还冲上来将桶里的水给摇出来。哑巴就放下桶,作势要打,等孩子一哄而散之后,他却第一个笑了起来。 有一次一个男孩趁哑巴与三毛在地上练字的时候跑来捣乱,男孩将哑巴挑水的扁担偷着拿去击打秋千架。三毛看见了就追上去与男孩厮打,俩人都不出声,却打得很激烈,三毛为了替大朋友出头,与男孩进行着无声地抗挣。最后三毛将男孩用力一推,他的头碰到了秋千架,方才哭着去告老师。小小的三毛在那时就有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气,这种情感的势态在成年后依然如故。 那一次将哑巴急得又气又心疼,他一直掸着三毛身上的灰,心里感动得不行,他将三毛左看右看,似乎在看着心爱的女儿一般,他想抱抱这个小娃娃,最终又没有做,只是冲三毛点点头,像是要流泪似的走了。在离家乡千山万水的异域,在冰冷的生活空间,有一个小孩子要用她稚嫩的肩膀为他撑起一片公平的天空,叫他如何不感动。 知道不久就要离开学校了,哑巴想将他的一枚金戒指送给三毛,三毛很害怕,死也不敢要。哑巴在地上写着——不久要分别了,送给你做纪念。那枚戒指也许是哑巴全部的财富了,他想将它留给自己在异地他乡的小朋友。三毛是唯一愿意与他做朋友的人,他想将自己全部的关爱与感动之情呈现在一枚小小的金属环里。 三毛很害怕,她逃跑了。孩童的她也知道金子的贵重,她似乎也隐约感觉到那枚戒指后面隐藏着老师怎样的惊涛骇浪。哑巴只有黯然地望着手中的戒指发呆,虽然他手里放着的与胸中跳动着的都是赤诚的足金。 第3章 一片芭蕉叶 正是这次送戒指的事件引发了对孩童时期的三毛精神上的一次扭伤。就在哑巴要给金子的当天,老师突然到三毛家做家庭访问。第二天三毛又被叫进办公室里谈话。老师很慈爱地问她哑巴有没有对她不轨。三毛懵了,不谙世事的小孩那里明白轨不轨的。但她知道鬼是不好的东西,老师冤枉了哑巴,也委屈了她。 很气愤,太气了,就哭了起来。也没等老师叫人回座,气得冲回课桌趴着大哭。那天放学,老师拉着我的手一路送出校门,看我经过等待着的哑巴,都不许停住脚。 哑巴和我对望了一眼,我眼睛红红的,不能打手势,就只好走。老师,对哑巴笑着点点头。 到了校门口,老师很凶很凶的对我说:“如果明天再跟那个兵去做朋友,老师记你大过,还要打——。”我哭着小跑,她抓我回来,讲:“答应呀!讲呀!”我只有点点头,不敢反抗。(三毛《吹兵》) 儿童心灵里一棵纯真的小树被折断了,在那天下午发出了一声轻脆的伤鸣。 哑巴只能看着三毛走,他只有望着他的小朋友,他精神家园里女儿的寄托在黄昏里伤心地小跑。 三毛从小就是执拗的,但那时老师是一座山,她小小的个性只能打折了放在书包中。任何情感的交流如若超赿了世人眼中固有的框架就会受到猜疑,一个小孩的纯洁也无法打破成人设定的界线。儿时的三毛追求自由友情的翅膀就撞折在世俗的樊笼内。这一事件对三毛是有影响的,她反抗的性格只是因为年少而无奈的飘零,在初中的另一次更严重的事情中,她宁折不弯的秉性便完全体现出来,从而也受到了反力地重创。 三毛一生都在同各种条条框框、世俗偏见斗争。她不看重学历,只崇尚知识,她不在乎别人的性别、年龄,只注重友情,她不乞求金钱,只愿实现自己的梦想,她不愿固守一份不喜欢的职业,只愿追求心灵的无疆,她不管别人质疑的眼光,只愿袒露无愧的直白,连她的爱情,都没有国界。她是追求自由的斗士。 第二天,哑巴一见三毛就笑着迎上去,三毛却逃进了教室。哑巴只有在外面眼巴巴望着,三毛低着头不敢看。大朋友与小朋友之间的距离很近,也很远。三毛违心地躲进了老师设定的框架内,不敢出来。 上学时,三毛在路上等同学一起走,进校门时一哄而入,抛下那眼巴巴的目光跑进教室,放学也是快跑,远远地躲着哑巴询问的眼神。三毛是愧疚的,也是无可奈何的,她无力反抗老师的权威。终有一次在提水的路上与哑巴相遇,哑巴接过三毛的水送她回教室。在路上,哑巴用指甲在地上焦急地画了十几个大大的“?”号,眼睛红红地不断画着问号。 “不是我。”我也不写字,急着打自己的心,双手向外推。哑巴这回不懂,我快速的在地上写:“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还是不懂,也写了:“不是给金子坏了?”我拚命摇头。又不愿出卖老师,只是叫喊:“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用喊的,他只能看见表情,看见一个受了委屈小女孩的悲脸。 就那样跑掉了。哑巴的表情,一生不能忘怀。(三毛《吹兵》) “不是我”三个字对三毛来说是多么沉重,那是在威严的压迫下无处行走的反抗余脉,那样的哀弱,那样的难过。那是幼小心灵在真诚友谊面前无奈的抱愧,那样的伤心,那样的遗憾。哑巴不解的痛苦表情化作了岁月里一张愧疚的书笺,成为三毛心中永不磨灭的记忆。 部队要起程了,同学们在教室里唱着“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然而友谊的花开在什么地方呢! 三毛着急的目光透过玻璃在人群中拼命寻找,哑巴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军队一拔拔的开走了,哑巴如一首无声的歌似乎只有在记忆中回响了。这时同学们唱起了更活泼的歌曲,大家情绪高昂,教室里的空气都快被点燃了,同学们就差跳了起来。就在此时,风琴声戛然而止。哑巴高大的身躯猛然出现在老师眼前,面对着这个突然将歌声打断的汉子,老师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让他出去,就象喝斥着田里不肯行走的老牛。 三毛忙跳出了教室,急叫着打着手势将哑巴唤了出来。哑巴将一个大纸包交给三毛,然后两手用力握着她的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告别着,说的什么没人知道,惜别的眼神只有三毛能懂。最后哑巴整齐的立正,认认真真地对三毛敬了一个军礼。三毛呆住了,望着哑巴红红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哑巴走了,堂堂汉子低着头哀伤地走着,肩上好象有负不起的重担,似乎走不出对小孩儿忧伤的牵挂。 纸包上有地址和姓名,里面装着的是牛肉干,是过年才能分到一两片的东西。纸包被老师没收了,正好校里的土狗路过,老师便举着纸包让牛肉干从里面滑下,片片牛肉干从空中坠落,土狗跳起来吃,哑巴的一片关心之情就碎成了一块块的掉在了地上。老师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在她眼里,哑巴与狗,不知孰轻孰重。为什么哑巴异常珍惜与三毛的忘年友谊,因为只有三毛才把他当朋友。 多年以后,三毛在《水浒传》中看到一个情节,在杨雄欲杀潘巧云时,潘巧云向石秀呼救,石秀回答:“嫂嫂,不是我”,那一句“不是我”不禁让三毛悲从中来,让她想起这一生负人的开始,那三个字是她当时无力承载的苦楚,这柔弱的反抗的低吟化作了多年来积聚内心的深深的自责。童年里与一个哑巴的交往,成为她终生无法释怀的负疚。哑巴的身影化作了记忆里一双水桶永不停摆的晃动,化作了一片铺满芭蕉叶的天空,化作了操场上坐跷跷板的无声的剪影。那是岁月里一首沉静的歌。 第4章 清晨的迷朦 亲爱的哑巴“吹兵”,这一生,我没有忘记过你,你还记得炊和吹的不同。正如我对你一样,是不是?我的本名叫陈平,那件小学制服上老挂着的名字。而今你在哪里?请求给我一封信,好叫我买一大包牛肉干和一个金戒指送给你可不可以?(三毛《吹兵》) 三毛对哑巴的呼唤已淹没在时光的云烟当中,哑巴也许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啃噬着老年的孤独,或者已奔天国,无论在哪里,如若他知道当年的小朋友一生都没有将他忘记,他都会感到一丝温暖与慰藉的。 为什么喜欢三毛的作品,只因为一个情字。三毛对亲人有着浓浓的亲情,对朋友有着难舍的友情,对陌生人有着良知的关爱之情,而对于爱情,她愿用一生的痛苦去铭记。三毛是一个博爱的性情中人。 在小学,三毛有一次朦胧的暗恋的情结滋生。每学期开学的时候,学校要举行校际同乐会,由各班的同学表演节目。三毛的姐姐所在班级排练的是话剧“吴凤传”,姐姐女扮男装演主角吴凤。三毛的姐姐从小就是乖乖女,从一年级就开始做班长,人长得好功课也好,还有一个好听的绰号“白雪公主”。真不知道这样的乖姐姐怎么会有一个想满世界乱跑的妹妹。三毛的性格与她姐姐相差太大,她姐姐一生都遵循着父母的愿望,在幸福的框架内按步就班的经营着快乐的人生,而三毛偏要打破旧有的思想,去走一条个性鲜明的道路,以满足自己对生命与爱的渴求。同胞姊妹对人生的看法也不会相同,也正因为各人性格的差异,世界才如此多姿多彩。 三毛是没机会演好角色的,她似乎是一棵被遗忘的野菊花。有一次上了台,演的是一棵树,从头到尾都在一块三夹板后面站着。除了“吴凤传”以外,还有一出戏叫“牛伯伯打游击”,因为老师改了戏,所以三毛被临时叫上台演匪兵乙。自此以后,在中午的排练时间里,三毛便和匪兵甲蹲在布幔后面的长凳上,等到牛伯伯路过时一起跳出来大喊站住。 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天天一起蹲着,那种神秘而又朦胧的喜悦却渐渐充满了我的心。总是默数到第十七个数字,布幔外牛伯伯的步子正好踩到跟前,于是便一起拉开大黑布叫喊着厮杀去了。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三毛《匪兵甲和匪兵乙》) 当时的社会观念闭塞了男女同学的沟通,但这无法完全阻止同学之间的倾慕。三毛与匪兵甲一同蹲在木凳上,一起默数着时间,一起跳出去,一起大喊,两颗陌生的心灵便在相同的默契中撕下了包装的外纸。他们排练时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心里面那份朦胧的美在升腾。那是他们共同保有的小秘密。他们就像两个偷吃蛋糕的小孩,嘴上不说话,心里偷偷乐开了花。 同乐会已过去,戏也演完了,三毛再也当不成匪兵乙了,她的成绩也下降了。于是老师用竹鞭来惩罚三毛,她哭了,不为挨打,不为成绩,只为别离。在朝会时,三毛会在人群中寻找匪兵甲,她用淡淡地目光一扫男生群,总有一双外表冷漠的眼神将她接住,那颗光亮的脑袋便成为她私下里动心的期许。 男女同学之间确实很封闭,如果不小心说了几句话就会被人在墙上写着某年某班某某人爱女生不要脸之类的涂鸦。三毛和牛伯伯说过话,但那是台词,捣蛋的男同学分不清舞台与现实。他们成群结队到三毛的教室门口,叫嚷着匪兵乙爱上了牛伯伯。上学路过的墙上也出现了俩人在谈恋爱的涂鸦。三毛与牛伯伯无中生有的事成为了男生的开心果。三毛从小就见识了谣言的面目。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三毛与一群男生死敌狭路相逢,她不忍他们的言语相欺便冲上去与男生厮打。在混乱中她瞥见了一双充满痛苦与惊悸的眼神,她不愿自己的行为增添对方的担忧,她收住了脚步,拾起地上的书包低着头侧身而过。她在泥土小径上跑了起来,身后传来了不要脸不要脸的叫喊声,为了不让痛苦的眼神再痛苦她默默忍受着继续跑了下去,一直跑进了爱的包容里。 牛伯伯居然“爱”上了匪兵乙,而匪兵乙还为这事被欺负,这让匪兵甲义愤填膺,为了心中的最爱,匪兵甲毅然寻上门去找牛伯伯单挑。俩人在操场上扭打起来,在不远处的教室玻璃后面,三毛惊讶地观望着。匪兵甲最后被压在牛伯伯身下,无力的手在泥地上划动着,脸上接着又被糊了一大块湿泥巴。三毛看了几乎窒息死去,指甲在窗框上死命掐着,最后她跑进厕所里吐了起来。 从此以后她愈发想信自己的爱情。她会在夜晚中向神祷告,希望长大后能嫁给匪兵甲,这样的幼稚在她一生中出现过几次,在灵光一现的闪烁中见识了似真似假的美好一瞬,便死命期许,直到真实袒露在眼前。成年后的她在感情上,又理智又稚弱,这给她的精神造成了数次沉痛的伤害。 终于有一天要毕业了,三毛参加完典礼,接着又快速打扫完卫生,将教室不舍地扫了一眼,把童年的快乐与忧伤背在肩上,然后便没命地朝回家的田埂上跑去。可那里除了水波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眨着眼之外,没有任何人在等她。她被失落与孤单笼罩着,小学里美丽的朦胧从此已不再来。她少年里一份暗生的情愫便在太阳下缓缓流向岁月的深处,那份似真似幻的情意就在跑动的风中一丝丝一缕缕飘去,化作回忆里淡淡的牵挂。 梦总是美的,也是不真实的,少年的憧憬经不起时光的折射。多年以后,当三毛在同学聚会上看到当年匪兵甲的照片之后,觉得平白无故被鎯头敲了一下的莫明其妙。许多人在少年时都有对爱的或深或浅的模糊感知,但那只是一种对新生活的向往,对爱的一种虚幻的触摸,在成熟的过程中,在时光的流年里,最终定形的爱的照片总会与少年时的幼稚发生碰撞。初恋能成功的相当少,而之前的暗恋就更渺如黄鹤了。少年梦已过,那段稚嫩的时光只为三毛的回忆增添了几丝淡然一笑的稚趣。 第5章 希望的丝袜 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似乎就布满乌云了,离联考还有两年,而老师的手已远远地抻了过来,拽得同学们喘不过气来。那时的三毛就像在昏暗的浓雾中摸索着前行的小孩,眼前是偶尔挣脱大气层的几缕朦胧,虚弱无力地飘浮着,未来的汽笛声也无从耳闻,起航的港口还很遥远。 三毛在五点半钟就要起床,那时天上的星星还没有醒。她背着一个大书包穿着黑外套和裙子踏上行程,前途的负重压得她微驼着背。如若是下雨的冬日,就还要加一把黑色的小雨伞。她就成了沉闷的学习生活中被忧郁包裹着的小人。雨季里的球鞋是干不了的,清晨的脚首先接触的便是潮湿。那几年的记忆多半是下着雨的。 六点一刻就要到学校,夜里十一时才能离开。在冗长的学习中还要接受老师的体罚,考八十六分要被教鞭抽十四下,袖子得自动卷起来。有时又改成捏眼皮,红肿的眼睛要看见黄昏才会消退,或者将同排两人的头用力地撞在一起,在眼冒金星中去感受老师的权威。不然就去跑步,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来,如果昏过去了,在医疗室里躺一会儿再去上课。 清晨醒来时,三毛心里想着的就是但愿死去,死亡的阴影在小时候就如一只黑色的乌鸦在窗外不休地聒噪。在吃早餐时,三毛的眼泪会滴到稀饭里去,在母亲面前可以释放一下委屈的痛苦。然而慈母也只有伤心地劝慰。 有时候中午吃完饭,三毛会爬到学校角落里的一棵树上去坐着,那棵大树已无人理采。远远地看着老师在走动,她感觉很安全。哑巴炊兵也许已走了,再也没人跟着她在泥地上学写字了,只有树荫遮蔽着她的孤独,同学的喧闹彰显着她的忧郁。 老师经常穿着一种小腿背后有一条线的丝袜,那条线吸引了三毛的整个身心,她对美的认知在那条线上起起浮浮。老师扬益着成熟女性的魅力,高跟鞋上均称的小腿在旗袍下轻盈地晃动,卷曲的头发显示着流行,红唇下的项链夺目生辉。这样的女人外表上是美丽的。三毛在老师身上看见了青春的自由与招展,看见了未来的一丝曙光,那几乎成为了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她一直期许着,希望能活到二十岁,活到穿丝袜的年龄。她从小就对丝袜存着美好的希翼,丝袜在童年的眼中代表着自由与漂亮。多年以后她用一双美丽的丝袜结束了尘世的繁华,不竟让人哀叹,少年时的梦魅也留不住她远行的脚步。 上课时常常发呆,二十岁,二十岁,还有多远。老师的一个黑板擦无情地击在脸上,将三毛从童梦中惊醒。她跑到了大树前哭泣,这里似乎成为她唯一可以宣泄痛苦的地方。她想到了吊死的校工,死亡的阴影又一次爬上心头,是二十岁的信念支撑着她与老师回到了教室。三毛是拗强的,其他同学可以忍受的她不可以,她是一棵追求自由的云杉,要么直上云霄,要么被乌云折断。 三毛在作文课里表达了对二十岁的忧虑,她怕她等不到穿丝袜的年级就死了。这引来了老师的严历喝斥,老师大声问,你为什么为了丝袜要长大?你没有别的远志吗?……同学们,你们要不要学她?……。三毛只好改了,说她长大想做教师。作文里似乎是不能说真话的。老师并不明白,丝袜是三毛在困苦的学习中对未来唯一的期望,那是穿过晦暗天空的一丝光亮。三毛并不恨老师,只是怕老师怕得要命,她所有的怨都被恐惧所替代。 小学生活终于结束了,三毛榜上无名,上了静修女中。静修女中是台湾最早设立的天主教女子学校,也是台北市有名的私立学校之一。三毛很喜欢那里,因为静修女中的老师不骂人。可是命运又同三毛开了一个玩笑,经过一番周折,她又转到了最好的省女中。有时在想,三毛如果一直在静修女中读下去,她的一生可能将彻底改变,她的笑容也许会永远灿烂下去吧。然而命运是不可捉摸的,连三毛的父母也决对想不到台北最好的省女中会带给三毛怎样的痛苦。 三毛在父母要求下再次回到小学向老师谢恩,老师送她一个日记本,上书几个字:“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不知不觉中,当二十岁翩然而至之时,当她拥有了丝袜、口红、高跟鞋与两千册图书的时候,三毛又想起了这几个字,在新的时空中,这几个字如此的鲜明起来。过去的一切如蝴蝶般在三毛的记忆中翩飞,破茧是痛苦的,蝴蝶是美丽的,为了再生时蝴蝶漂亮的颜色,三毛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来,直至最后化为一只彩蝶追寻另外一只蝴蝶而去了,两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飘舞起来,那一天的空中,是否有一支《梁祝》的歌曲在飞? 如今,台湾纱帽山的蝴蝶是什么颜色呢? 第6章 小花与小草的约会 三毛的童年曾有一次颇为有趣的约会。五年级的时候,三毛班上来了一位教美术的男老师。第一天上课,老师自我介绍,我今年二十四岁,还是一棵草,说完还在黑板上画了一棵草。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三毛就冲邻座说,那我是一朵花呀!当她在老师的追问下站起来将这话又重复一遍时,顿时又引来大家的一阵哄笑。连老师也笑了。儿童的话总是质朴的,不少人儿时的稚语都成为了父母一生的笑谈。 学校里的小花小草是分班的,也是不能讲话的。可花草应是长在一起的,实在不行找一个下午在和风中碰碰头也是好的。小女孩对生命并不了解,只是害怕得连男孩子的手也不敢碰。就连同处一个大家庭并在同一所学校读书的堂哥,三毛也不理了。在嘴上对男生是要骂的,否则似乎显示不出自己的高洁。而私底下三毛又会将男班匪兵甲的光头悄悄装在心里。男生平时也装得趾高气扬,对女生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在集合时也会躲在人群中偷偷地瞄望。相信不少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这种朦胧的美感怕是一生中最纯澈的回想了。 那时的学校都兴分边分派的,三毛与六个同学结拜成七姊妹,三毛最小,排行老七。上学时要绕着道一家一家去叫,一直喊到对方蹦出来为止。吃饭时叽叽喳喳地交谈着,亲亲热热地交换着饭盒里的菜。这成为了三毛童年里美好的回味。 有一天,七姊妹中的某个小姐妹带回来一个惊喜,男生班的七个同学问她们敢不敢到学校附近的小池塘边去约会。明明怕男生怕得很,可大家都说敢去,却又不知道要约哪一天,也不敢去问。男孩子胆子大,第二天打上门来了。他们指名骂七姊妹,还扔粉笔,最后扔进一个装断粉笔的小布袋来。七姊妹也不甘示弱,冲上去回骂,顺便将小布袋给拾了回来。读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儿童的天真可是有趣得很。 袋子里有张小纸条,上面约定——就在今天,池塘相会。关键时刻到了,排行最小的三毛却又害怕了,临阵退缩的心最后被好强的面子给顶了回去。七个人下了课就背着书包狂奔到池塘边,可是男生一个都不见。三毛就蹲在地上玩含羞草,叶子轻轻一碰就羞涩的合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偷偷地张开,看人走了没有,再一碰,又呼拉一下闭上叶子。这种在南方较常见的可爱的小草如今随着城市建设的加快已是很少看到了。 三毛与含羞草玩了好久,夕阳都快下山了,还不见男生来。最后七姊妹不高兴的离开池塘回校上晚补习去了。第一次约会以失败而告终。 也不敢去问男生为何失约,随着课业的加重,三毛的心也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也就不去想关于爱情的事了。快毕业了,有男生冒着风险送进来一本留言册,不是匪兵甲的,三毛有一丝失望。她将本子带回了家,并在上面郑重地写下——好男儿壮志凌云。陈平上。没想到本子被三毛的母亲发现了,问她为什么这样写,是否谈过话。三毛拼命地摇头,她只想到他的名字里有个“飞”字,所以就请他去凌云了。这样青涩的字句在如今的小学毕业纪念册上怕是满天飞了,三毛的记述温馨地打开了回忆的窗,读来令人婉尔一笑。 毕业典礼快来了,男生准备拼死一战。传话过来,将时间地点约定,要与七姊妹看电影。到了那一天,七姊妹去了六个。她们穿着白衣黑裙的校服,在阳光下如六朵清纯的小花。男生在电线杆下聚着,看见女生过来了,没等她们怯怯地靠近就转身向电影院走去。男生在前面走,女生远远地跟在后面,就像有根无形的羞涩的线将彼此联系在一起。此时的每个同学都似一株太阳下的含羞草,沐浴着暖暖的阳光,轻轻地合拢着矜持的叶子。 进了电影院,男女生隔着几排分左右坐着。电影是什么情节,三毛已不记得了。只是紧张得很,不知电影之后的情节是怎样的。 散场后,女生走在前面,她们在路边吃了一碗仙草冰。男生没有吃,他们远远地看着。还是站在电线杆下,似乎只有长长的电线杆才能彰显出他们的孤独与清高。车来了,都坐同样的车回去,分前后坐着,没有说话。下了车,互相看了一眼,跟心中的对象用眼神道一声别。最后,这场无言的约会便在男生与男生的再见声中,女生与女生的挥手里画上了句号。这童稚的一页轻轻地翻了过去,新的人生即将开始了。那一身白衣黑裙就渐渐地模糊在回忆的黄昏里。 第7章 雨中的紫衣 在三毛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她从邮差手中接过了一封信,她把信交给了母亲,这封信如和风般吹皱了母亲的心湖,似意外的韶光点亮了母亲日复一日劳作的单调。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当时也就三十五、六岁的年级。在抗战时期她从上海只身一人怀抱婴儿到重庆投奔丈夫,又从重庆举家逃难到南京,再从南京逃到台湾,这个妇人经历了不少动荡岁月的惊悸与心伤。初到台湾的几年,生活是比较拮据的,一个大家庭里有八个孩子需要吃穿、读书,经济的压力与家务琐事让缪进兰难展笑容,面对紧张的生活,默默前行是她坚韧的抗争。在三毛眼里,母亲是一个只有在厨房里才能找得到的女人。 那是一封邀请缪进兰参加同学会的信,她看完后久久地望着窗外发呆,她的心又回到了同学当中,又回到了操场上,她的眼里又闪现出了蓝球场上矫健的身姿,那是沉溺于现实生活中的妇人闪亮的回彩。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同学们都怎样了,经历过动乱的时局还能再聚首,怕也是一种福份,而这样的机会她又失去了几次呢?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了。同学会面,是三月里盛开的花吸引着在现实压力下一颗疲惫的心。她的目光望着窗外长久地收不回来。在三毛眼中,母亲的眼神是那样的遥远,开始散发出一缕光彩,已不像平日里只知煮饭洗衣的妈妈了。 一个大家庭十几口人住在小小的日式平房里,晚上睡觉时孩子们便在榻榻米上打地铺。三毛听见母亲跟父亲商量赴同学会的事。后来三毛才知道母亲也读过书,曾阅读了不少小说,还是蓝球队的后卫。三毛惊异整天失陷在家务中的母亲还有着这样的过去,小孩子们哪里知道母亲为他们牺牲了多少。 三毛发现,自从母亲收到举办郊游同学会的通知单之后,好似快活了一些,话也多了,还翻出珍藏的照片给孩子们看。那时,她母亲只有十八岁,穿着短襟白上衣和一袭黑褶裙子与同学和影,一身青春亮丽的学生打扮。其中有一张,三毛的母亲与两个女同学坐在高高的水塔上,风将母亲的裙角轻轻卷起,头发也在风中飘舞着,一副登高望远,意气风发的神态。三毛看着这张泛黄的照片,再看看在地上爬着的正在啃小鞋子的弟弟,心中升起了一阵慌乱和不明白,就跑掉了。小孩子不理解岁月如何将一位女孩变作了终日在家务琐事中劳作的妇女,她不明白母亲为了这个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淹没在时光的碎屑里。那时她还小,还不会理解母亲的伟大。 在许多个夜晚,三毛补习回来之后,看见母亲弯着腰趴在榻榻米上一边哄着小弟弟,一面用报纸比着孩子们的校服裁裁剪剪。有时也叫孩子们到面前来比试。从母亲的微笑中,三毛知道母亲是开心的,有好多天,母亲都工作到很晚。 对于新衣裳,三毛是兴奋的。除了单调的学生制服外,家里的一件毛绒背心是姐姐穿了再轮到她穿,她穿过之后再给弟弟穿的。新衣服是意外飘来的一个惊喜,三毛喜欢的是粉蓝色,她静静等待着,等待一个彩色的自己。可有一天回家之后,她发现母亲正在做的是白色的衣裳。她便冲母亲发火,母亲毁掉了她心中粉蓝色的梦,母亲低着头沉默着。三毛不会知晓大人所承受的经济的压力。她母亲在支撑着家庭重担的时候还要面对孩子的气恼。在那个年代,涩涩的滋味是生活的感应。在岁月的长河中,似乎总有一段青涩的记忆。 看着乖顺的姐姐穿上新衣并不难看时,三毛也就勉强接受了。因为聚会有冰淇淋吃,所以三毛也期待起母亲的同学会来。三毛看见母亲低着眼把参加同学会的事向大伯母说过一两次,大伯母一次也没答理,可她母亲很坚持。于是,三毛的母亲开始快乐的等待起来,还会讲中学时代的故事给孩子们听。说着说着,她母亲的眼光就赿过了窗户,穿过了窗外的轻轻晃动的紫薇花,缓缓沉入到遥远的回忆当中。 同学会的那天清晨,三毛早早地就起来了,急急地穿上并不很满意的新衣等待着。当母亲发现三毛想赖课时,就逼她换上校服去学校。姐姐陪三毛走到校门口,讲好下午两点来接她。三毛不放心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对着她又是微笑又是点头,她这才安心。 中午,天开始变脸了,接着下起了小雨。上课铃响过了好一会儿,三毛才看见母亲拿着一把黑伞匆匆忙忙地半跑着而来,姐姐在母亲身前身后蹦跳着跟随。小孩子只知道玩,哪明白大人此时的心焦。换好了衣裳的三毛和妈妈、姐姐坐到了三轮车夫老周的车上。 缪进兰穿着一件暗紫色的旗袍,脚穿一双白色高跟鞋,身上洒着飘逸的香水,完全不同于整日在厨房里操劳的那个妇人,这一身打扮是她与清寒生活的对抗,是她对未来人生的美好前瞻,是严寒的冬季里那一抺不屈的绿色。三毛和姐姐穿着一身新崭崭的白裙,如两个童话里的小公主。天空虽然下着雨,可母女三人是紧张而又期许的。 缪进兰与大女儿各抱着一个大锅,里面分别装着红烧肉和罗宋汤。那是她前一夜偷偷炖了许久才做好的,她把对同学的想念都融入到浓浓的汤中。吃,是她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雨,赿下赿大了,老周全身是雨,仍然弯着腰用力地踩车。缪进兰不时地将雨篷拉开,对老周说对不起。接着一下又一下地看表,滴嗒的时间全然不顾她的焦灼,消然流淌着。三毛的姐姐看见锅内的汤浸染到包裹的白布上时,急得都快哭了,说妈妈唯一的旗袍就要弄脏了。 时间已经过了,缪进兰只有乞求上天了,她叫女儿与她一起祷告。然而美好的愿望似乎总会落空,当三毛看见那辆参加同学会的军车时,车子已经在缓缓地开动。缪进兰一下将挡雨的油布拉掉了,她眼睛直直地望着渐渐加快的军车,车上不仅载满了同学与同学们的孩子,还有她满满一腔别离的友情,有她对现实生活的一次美好抗争,而这一切正在雨中,正在她的眼前慢慢的离去,似乎那样的近,又那样的远。她好像能听见同学们亲密的交谈,她似乎能听到同学们开心的笑声,而她,被在眼前的、唾手可得的友谊所遗忘。世界仿佛静止了,汽车上各色的伞就似水中的锦鲤,那样的鲜活与快乐。着急的三毛用手打着老周的背,叫追。老周没命地狂蹬起来,可是人力车如何追得上汽车,这只是一次无望的最后的搏取。 雨水,不讲一点情面的往我们身上倾倒下来,母亲的半身没有坐在车垫上,好似要跑似的往前倾,双手牢牢的还捧住那锅汤。那辆汽车又远了一点,这时候,突然听见母亲狂喊起来,在风雨里发疯也似的放声狂叫“——魏东玉——严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进兰——缪进兰呀——等等呀——等等呀——。” (三毛《紫衣》) 无法忍受的缪进兰放声叫了起来。她为了今天做了精心的准备,她为了这一刻用掉了许多无眠的夜色,她为了此时做了不少默默的争取,而现在,马上,这一切将显得毫无意义。她大声地呼唤,想撕破这厚实的雨,拼命地喊,只为了唤醒青春的记忆。她放声呐喊,只为打破现实怅惘的迷障。而无情的大雨,湮没了她最后的期许。同学们,带着曾经的欢笑,打着雨伞遂渐在迷雾般的雨中模糊起来,缓缓地迷失在浓重的风雨中。那首岁月的老歌,如一叶浮萍赿飘赿远了。对学生时代的缅怀与追忆最终消失在溅起的雨水中,对生活浪花的一次向望在风雨中轻轻的飘零。 汽车转了一个弯,终于失去了踪迹。只遗下雨中的一袭紫衣在车上无力地探首,雨水迷朦了她的双眼。三毛与姐姐在母亲的狂喊声中,怯怯的在车上缩着,如两个迷途中打湿了翅膀的天使。在三毛印象中,那一个雨中的星期天是模糊而空虚的。 回到家里,三毛的母亲就急着为孩子换衣、烧洗澡水,在忙碌中,母亲好像已忘了刚才揪心的遗憾。同学会没有参加,生活依然要继续。天底下的母亲似乎都是伟大的。 第8章 一生的情结 三毛这一生最喜爱的艺术便是文学和绘画了,对美术的爱始于小学。那时,美术老师会把方形、园锥形的石膏拿来叫学生画,三毛对这种呆板的、形象的描述很不在行,将千姿百态的绘画造形与联想统统收到一个固有的框架内是让三毛感到为难的,所以她画不好。 三毛美术课的成绩和数学差不多。“鸡兔同笼”算术是最使三毛费解的。将鸡与兔关在一起,鸡也不开心,兔也会很痛苦,如若还要算出它们的脚,那更痛苦的就是三毛了。一个是两条腿,一个是四条腿,不同的数量,一共有多少条腿,三毛可是彻底迷糊了。心里想,如果分开来关就好算了。美术老师,可能就是那个“一棵草”的老师,只对“术”有严厉的要求,而对于“美”是没有解释的。三毛是不喜欢呆板的孩子,对于美术她有丰富的联想力,这种想象在老师对具体技术的要求下被一次次扼杀了。她画不像,是要被罚的,要给老师洗地、打扫房间。在这样的情况下三毛对于绘画的爱居然会奇迹般的萌芽,也许,注定了的缘份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开花的。这追随她一生的爱是在一次偶然事件下瞬时抽薪的。 每年的九月中旬,都会有部队借用学校的部份教室临时驻扎。老兵们会给孩子们讲枪林弹雨和鬼魅的故事,还会在操场上杀狗,对于这种惊心的场面,三毛是又爱又怕的。对于生命挣扎的无奈与脆弱,她有独特的理解。枯燥的学习生活自此就多彩而复杂起来。 在学校,三毛的体育是不错的,尤其是单杠。清早的时候便往学校跑,去抢仅有的几根单杠。像蝙蝠似的倒挂在单杠在,来回地晃,从另一个角度观看眼前的世界,让她感到有趣,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又让她觉得自豪。直到鼻血流下来,她才翻身下地,用鞋擦掉地上的血迹,很有成就感的走了。自小她就特立独行,就算玩,也要跟别人不一样,幼稚的念头中似乎只有如此方不辜负多彩的世界与一颗感知的心。 有一天又练到流鼻血了,三毛正在擦,被一个军官看见了,就叫她到房间洗脸。三毛去了,军官住的是单间,在三夹板墙上挂着一幅素描,绘的是一个小女孩的脸。三毛在一瞬间便被吸引住了,她呆呆地望着那幅画,忘记了一切的存在。她想起了杀狗的场面,只有生命的震憾与张乱才能让她如此惊心,狗的死亡绷现了生的可贵和脆弱,小女孩的脸充满了生的绿意与对世界无知的渴求。三毛仿佛从小女孩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她对一切事物的理解与好奇,她对生命的离奇与怀想统统在小女孩的眼神中得到了全然的反映与共鸣。她似乎听到了云层中悠悠传出的响遍苍茫大地的号角,她好似看到了天地间的白云在空际中舞出的一片爱的回旋。小小的三毛对于美已是如此的敏感,那天的一霎时,她发现了美的真谛,从此终身矢志不渝。 军官看见三毛一直盯着画呆想,有些担忧,便叫三毛去上课。三毛于是冲军官鞠了一躬便丢魂落魄的走了。这短暂的一刻奠定了她一生喜好绘画的基础。在人生中,有些爱只要一瞬就可定终生的。 从此以后,三毛上课就盼望下课的铃声响。一下课,她就快步跑过操场,穿过礼堂便是军官的房间。三毛只敢在窗外偷偷地痴望着那张画,那张微笑着的美丽童颜,深深印在了她茫然的心间,那是一种心声的缠绵与惊喜。后来,还拉着同学去分享这份欣意,开始同学还在窗外叽叽喳喳地讨论,之后,就没人去了。只有三毛还是一天七八次地跑去与画中人作无声的交流。这份执着,多年后回想起来,怕还是恍然如昨吧。 有一天,下课后的黄昏,三毛又在窗外傻傻地呆望。这时,夕阳斜斜地照进了幽暗的房间,光线朦胧地罩在那张微笑着的脸上,似一层薄薄的清纱,美,是如此的透澈,如清溪中月色的影,那一层光,也照进了三毛茫昧的心田,感动的泪悄悄地流在了她的脸上。多年以后,当三毛站在蒙娜丽莎的微笑前感到惊心动魄的时候,可能也会有一丝童年的感动在回响吧。美,都是相通的。 军队要离开学校了,那幅画也会被带走,三毛没有生出一丝讨画的念头,对美的最初的认知,已深深植根在心头,那抺相识的微笑已烙刻在心壁,任时间与岁月都无法带走的了。 上了初中以后,依然有美术课。此时画的是蜡做的水果,仍旧是没有生命的东西,黯然无泽的虚假的外壳怎会有真实水果的饱满与张力,崇尚自然美的三毛由心底里升起了竭然的抗拒。艺术家的梦想再一次破灭。三毛将这种挫折转化为文字表达出来,结果获得了老师的好评。从她以后的成就看来,绘画与文学,这两船随便她上那一艘,生命都不会失彩。 三毛看的第一本画册是毕加索的平生杰作,大师的画让三毛惊为天人。于是,对美的彻底的崇拜让三毛又生出了一个念头,成为毕加索的女人。这是她又一次在思想中的稚嫩的表白,这种对美的极致的天真的追求使她在多年后犯了一个真实的错误。有的时候,也许距离才能产生美,切实的生活远不是那样的真。她的一生都活在对美、对真的不懈的求索当中。 多年以后,当三毛在西班牙巴塞罗纳参观毕加索美术馆的时候,她在一幅幅巨作前留恋徘徊,感受着艺术魂灵的美。她在大师的著作前,回想起的却是小学校园里那一张小孩子的画像,那一抺微笑里有终生难忘的执着,那一次黄昏,是艺术之神的闪光一现。她要感激那个军官,是他的怜悯将她带入了艺术的殿堂。她在一次次美的澎湃面前回眸,她忘不了,那个善意的军官和小女孩的故事。 第9章 少年书痴 三毛对文学的兴趣是从图画开始,她是先会读画,后学识字的。会认字之后就到处找书看,后来普通的少儿杂志已经不够她读了,等到建国书店开业后,她又如饥似渴的将里面的世界名著看了不少。春去秋来,等她从书堆中略一抬首时,她已是五年级的学生了。 此时功课已很紧张,她只有拼命挤时间,最后发展到在课堂上抢光阴了。那是第一次看《红楼梦》,三毛悄悄将书放在裙子下,等老师转过身去她就偷偷地读。当她看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客地,正在写家书,空中飘着漫天大雪,贾政正在想着宝玉,突见岸上一位披着猩猩大红氅光头赤脚之人向他大拜行礼,他正欲还礼之时,却又认清来者正是宝玉,宝玉双手合十,脸上似悲似喜,接着一僧一道上来架着宝玉高歌而去,天地间只见那一袭猩红飘失在茫茫白雪的尽头,漫漫大雪迷失了凋零的心。自此,红楼一梦成回想,飘渺一身归大荒。 看到此处,三毛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面的同学,眼前却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时间已经静止,呼吸似乎也已停顿,她已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是何夕了。文学艺术的美让三毛感受到震憾的窒息,如一块历经千年的巨石硕落心湖,她只有静静地看着绚丽的水波掀成一朵凝固的浪花,再缓缓地滑落下去,瞬间击起白色的迷雾,她呆呆地坐着,痴痴的听着,她迷失在文学凄清的绝美中。只是觉得老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遥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寂静的回音在她脑海里不绝地回响。 三毛默默地摇摇头,恍然中对老师笑了笑,那一瞬间,她明白了文学的境界,自此文学的美成为她终身不懈追求的目标。绘画与文学如两扇冲着三毛敝开的窗户,亮堂的光明普照了三毛的心。三毛说,《红楼梦》她会用一生来读。 三毛小学毕业了,许多同学在唱着《青青校树》的歌时痛哭起来,她没有,她只感觉自由了,没有了老师的骂,没有了繁重的功课,没有了心中沉甸甸的压力,没有了终日如一根弦一样紧绷的苦。老师这座山终于移走了。 要参加联考的同学必需统一报考,老师将志愿单发到三毛面前时,三毛说她决定不进中学了,老师顿时就惊怒起来,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呢。三毛不跟父母商量就想主决自己的人生。在她眼里,生活是要自己过的,父母不能主宰一切。学习在她眼中只是化时间去描摩一些此生可能都用不上的技巧,为了满足社会对个人身份鉴别的可能。她不需要这一套,她要走自己的路,她要读书。 老师要三毛将妈妈请来,三毛没有照做。她已预知了反抗的结局。晚上,父母在灯下仔细地读表,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下了三毛的将来。她早早地钻进了被窝里,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滑进了耳朵里。她很委屈,自己的人生要怎么过,大人问都不问一句。她必需照着社会正统的道路走下去。 暑假中,三毛埋首在厚厚的《大戏考》里。除了书籍,她甚至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也实在忙得无暇出去玩。最愉快的事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地避开大家,在院子墙角的大树下,捧着一本书,跌入到另一个快乐的世界中。 进了初中,三毛看书的嗜好突然终止了。她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不由生出了惶惑和紧张。她似一只坠入新境的鸟,张着惊愕的嘴,努力在起跑线前奔跑。她一向是好强的。在大树下捧书幽读的意境,仿佛昨日里一杯清凉的茶,离她已经赿来赿远了。 三毛是求知欲很强的人,她觉得在美术、音乐、英语、历史、国文等等课文的后面,应该隐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美丽故事。连数学的推理和演算,她都认为与侦探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想知道花为什么会开,一个艺术家,为什么会为了心中的梦想甘愿终生潦倒。而这些精彩的情节从老师那里得不到对白。对于世界,三毛有太多的为什么了,广阔的知识之源已开启,好奇的阀门已打开,这成为她以后远走天涯的动力。多年以后,三毛爱上了旅游,但她说,相对于美景她更喜欢陌生环境后面暗藏着的动人故事。她是极其人性化的一个人。 三毛最喜欢的英文老师一个学期之后就去了美国,而数学老师与三毛的仇恨似乎更深了,她看三毛的眼睛就似飞镖一样犀利。不管如何,初一也还算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三毛成绩中等,不留级。暑假又来了。三毛在这时终于找回了看书的时间,她又高兴地投入了书本的怀抱。因为搬家,建国书店渐渐落在了三毛的视线之外,这个影响她一生的书店如一条曾经的柳枝慢慢滑落在岁月的手指间。在新家附近也有一家书店,一放假她就迫不及待地往租书店跑。 有一天三毛在晒太阳的大樟木箱中发现了一个宝藏,那是一大堆的中国小说,有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等,三毛开心极了。这些被遗忘的线装书终于迎来了阳光的拂慰,它们也许会欣喜与三毛的相逢吧。好书自有痴人读。 这可让三毛犯难了,手中正有许多租来的世界名著没看,这些书是要限时归还的,现在又突然拥有了好些中国通俗小说,特别是《水浒传》,作为一个中国人还没有读过,实在是羞愧。这一年,她才十二岁。那个暑假三毛是在书堆中度过的,痴迷得连父亲也为她操心,告诫她小心看成瞎子了。可她哪里管得了自己,除了书籍,她已不知人间有何冷暖了。 初二接着来了。三毛还没有收心,连坐车的时间都不放过,还要抱着司机身后的那根杠子看书。国文老师斥责三毛看的是“闲书”,可她依然痴心不改。这样下去的结果直接导至了月考四门不及格。三毛父母的警告来了,看闲书又不能当饭吃,将来做什么也要有所志向,这叫父母如何不担心啊!三毛的自由散漫成了父母多年的隐忧。可三毛根本没有什么远大的胸怀,她看书只是觉得好玩,将来谋生的事,是一面遥远得摸都摸不到的镜子。多年以后,当三毛拿起笔来写作时,她也没有凌云的远志,她还是只为了玩,她做事喜欢率性而为。心灵的满足是她喜好的源泉。她的一生,是为了心而活。 第10章 人生的转折 虽是如此,三毛可是有羞耻心的,她感到对不起父母。她勉强收了心,该背的背,该听的听,就连数学习题她都一道道背下来。三次数学小考,三毛都考了满分。然而这可违背了数学老师的常识,曾经的数学盲如何一下变作了天才,作弊是唯一的结论了。老师的想当然彻底扭变了三毛一生的轨迹。 在老师气势汹汹地逼问下,三毛理直气壮地说:“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如今,再读着这段句子的时候,依然可以想见三毛在权势面前不屈的证言。一个读书的孩子挺着脊梁与老师进行着清白的抗争。这还了得,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将老师威风扫地。老师很生气,所有的怒火在一声冷笑中点燃。下堂课,老师让其他同学做习题,给了三毛一张考卷,上面是一些听也没听过的方程式。这下三毛懵了。三毛的数学再差,也不会考零分,可是面对陌生的知识她就只有失败。她吃了鸭蛋。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考试。这是对柔弱心灵的一次报复的屠戳。 老师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叫三毛像个木偶般站在她画的粉笔圈内,然后用一只蘸着饱满墨汁的毛笔在三毛双眼周围画上两个圆圈,笑吟吟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墨水太多,淌了下来,流进了三毛紧抿着的嘴里。一颗纯洁的心在那节课上,被老师无情地摔碎了。为人师表的心,流出的应该是知识,而不是墨水。 老师依旧笑吟吟地说:“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三毛转过身去,全班除了一个同学以外都轰堂大笑起来。那个同学低着头望着地下,眼泪都还没来得及流。这一堂课,更改了三毛的一生。 画完了鸭蛋,老师还意犹未尽,就叫三毛到走廊上去走一圈。三毛照做了,她拖着僵硬的身体走了出去,神智似乎已被掠走了,只剩下无神的躯干在老师指定的轨道上划行。走廊上的同学先是吃惊,后是开心的大笑。那一天,三毛成了名人。 回到教室,有好心的同学拖三毛去洗脸,脸上的墨汁擦去时,三毛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哀至深处,无泪。 三毛是及要强的,遇到这样的打击她是要反抗的,可是当时年龄小,她细小的手臂怎么也搬不动老师的权杖,她恨自己的懦弱,她只有伤害自己。一堵厚实的高墙是击不倒的,只会弄痛双手。当三毛第二天看见教室里的桌椅时,她内心里激烈的抗争与保护意识便反弹回头击伤了自己悲伤的心灵。她昏倒了。随后几天三毛仍然照常上课。有一天,她望着学校米黄色的平顶在想,在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有没有勇气去追求喜爱的东西?为什么在这里忍耐?她要逃离,逃离眼前的一切,只为心中那一方读书的静空。她不想将生命在那恶梦般的教室里浪费,她不想将自己的呼息在走廊上窒息。当她走到校门口时,心里叹道:“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她离开了学校,没有回头。 三毛背着书包去了六张犁公墓。那里人烟稀少,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在公墓绿树下,三毛将自己不愉快的学校时光悄悄地埋葬。她去过不少公墓,甚至不知名的坟场。她在那里,可以跟被光阴封闭的人一起分享看书的静谧。在她心中,跟死人作伴是很安全的,他们不会骂人,不会画鸭蛋,也很温柔,只知道静静的睡觉。 三毛不笨,旷课两三天,去一天学校,再逃跑三五天。那时的消息传递比较慢,三毛就在自由的空间里偏安一角。她开始买书,看书的速度快,后来连饭钱都变作书了。在面包与精神食粮之间,三毛选择后者。那段时间,三毛从学校逼仄的让人无法喘息的痛苦之下彻底释放出来,她真正感觉到灵魂自由的快乐,认识到追求心灵解脱的欣喜。 随着学校寄到家里的一封信,三毛的逃课生涯便结束了。当时三毛想,如果父亲打她,她就不活了。陈嗣庆是明理的人,对三毛并不粗暴,只是看着她叹气。三毛休学了一年,其间父母没有责备她一句。双亲都是极小心的维护着她的自尊,他们都了解三毛的本性,她可是宁折不弯的。三毛就躲在父母的翅羽下暂避着学校的风雨。第二年开学,父母还是鼓励三毛重新踏入校园。 母亲很可怜,她每天送我到学校,看我走进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着我,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我低头坐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学里,心里在狂喊:“母亲,你再用爱来逼我,我要疯了!” (三毛《逃学为读书(代序)》) 此时的三毛再也无法在课堂上找到学习的动力了,面对着陌生的面孔,曾经的心伤依然没有平息。窗外的风向她回鸣着自由的声音,心爱的书籍也在阳光下发出无声地招唤。为了响应心灵的呼声,三毛又一次开始了逃课。她不再去坟墓了,而是直接去图书馆看书。 初二下学期,父母终于不再抱幻想,与其让三毛在外让人担心地游晃,还不如收在家里自己教育来得安贴。三毛的逃学记又一次终止。 每天黄昏,父亲与三毛都坐在藤椅里,面前放着《古文观止》,父亲先讲解,再命三毛背诵,离开学校那紧箍的环境,三毛却学得很快。小说就由她自己的喜好去读。父亲还给她念英文小说,母亲也跟进,上街时总给她带回一些英文漫画书,不知不觉间,英文慢慢也就会了。 三毛买了不少书回来,一本书要反复揣摩,以求更深层次的理解。书橱满了,父亲又不声不响地给她订做了一个新的。对于知识的开销,父母都很支持,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面面相对着,担忧着三毛未知的路途。那几年,三毛父母的心是惶恐而隐痛的。 书痴三毛就这样读了多年的书,美丽世界的面纱也被她一点点撩开,在纷繁杂乱的世间中她遂渐参到了一丝顿悟与宁静。在一个祥和的日子里,三毛守着一屋子幽静的书籍与荷西真挚的爱情,悄悄对自己的欣喜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一切了”。 真希望故事就这样结束,王子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 第11章 迷惑 休学后,三毛便完全跌入了自我的时空,她不愿与外界接触。着急的父母就将她送入美国学校,学习插花、钢琴、国画等课程,父母希望艺术能让她走出曾经的阴翳。可是三毛心中沉聚的隐伤太重,艺术的光芒也不能开启她孤独的房门。 三毛又回到家里与书本为伴。平静的生活并不安宁。那些恼人的压抑的感觉会在她读书的间隙,会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会在她独处的空间里慢慢地爬上心头,如蝗虫一样吞噬着她绿色的心境。终于有一天,三毛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她选择了切腹自杀,死亡的列车在她身边呼啸而过。她得救了。之后,她仍然将自己锁闭在幽深的个人空间里,远离人群,远离学校,在她眼中,只有家才是安全的。 父母又送三毛去做心里治疗,她很是抗拒,她害怕上街,她担心陌生。曾经受伤的幼鸟带着飘零的羽翼躲在巢里守着一片寂寞的天空。心里治疗最后也没有去了。三毛完全将自己封闭,连父母和姐弟都不主动接触。向街的大门是没有意义的,对三毛来说,街上已无路可走。她会在无人的午后,一个人在小院的水泥地上溜冰。滑了一圈又一圈,滑出一个个封闭的圆,她无论如何也溜不出那片孤独的领地。在下午的徐风里,哪一片云是她腾飞的翅膀?哪一阵风是她疾速的方向?一个无语的孩子,在刷刷的声响中,放飞着一首悠伤的歌。 这样的日子,三毛过了几年。她在散文《惑》中,记载了她深陷在虚幻时空中的郁闷的心境。 雾锁黄昏,三毛望着窗外电线杆上断线的风筝发呆。风筝在风中摇来荡去,似一只折翅的鸟在无力地挣扎。天空是一个遥远而不可触及的梦,泥地在下面摊开了无边的手掌,它怎么也飞不出去。天黑了下来,世界渐次的沉入到迷样的夜中。黑暗中有什么,有走不出去的孤独,有愁郁得化不开的歌声。 三毛蜷缩在床角,她要躲避,逃离那无形的手。来了,终于来了,珍妮悠长的歌声伴着夜而来:“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这是电影《珍妮的画像》中的歌曲。那种来自飘渺与蒙洞的声音从银幕上流淌下来浸进了三毛的心中,与她隔离世界的阴影纠缠在一起,成为她夜晚中无法突破的梦魇。 电影已是看过很久了,具体情节三毛已记不清了,只是有一天又接到堂哥的电话,说是电影要重演,堂哥在电话中随口哼起珍妮所唱的歌。 握着听筒,我着魔似的喊了起来,“这曲调,这曲调……我认识它……我听过,真的听过。不,不是因为电影的缘故,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么世界里……我有那么一段被封闭了的记忆,哥哥!我不是骗你,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风啊!海啊!那些飘缈,阴郁的歌声……不要逼着问我,哥哥,我说不来,只是那首歌,那首歌……” (三毛《惑》) 那夜,三毛病了,发着高烧。珍妮的歌声潮水般湧上来,将三毛淹没在郁闷的空间。三毛自以为是的想着——这是了!这是了!我追求的世界,我乡愁的根源。她又一次坠落在珍妮的世界里,就如飞在乌云中的小鸟,突然被一道惨白的闪电击中,掉进了迷乱的虚无的土地,纯白的翅羽在烟雾中已无力挣扎。 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也不经妈妈的同意,我提了画具就想跑出去写生,妈听到声音追了出来,她拉住我的衣服哀求似的说:“妹妹,你身体还没好,不要出去吹风,听话!进去吧!来,听话……”忽然,也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拚命捶着大门,发疯似的大喊:“不要管我,让我去……让我去……讨厌……讨厌你们……”我心里很闷,闷得要爆炸了。我闷,我闷……提着书箱,我一阵风似的跑出家门。(三毛《惑》) 三毛坐到了田埂上,支好了画架。极目四望,除了茫茫的稻田与孤单的远山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了。三毛在朔风中缩坐着,如卖火柴的小女孩般的孤清,她不明白为什么来到这里,她不知道要在画布上画些什么。她的人生无处着笔。风毫不怜惜地吹着,三毛呆望着前方,听着风的怒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风渐渐弱了。在那一片貌似的平静中蔓延着欲的波澜,无声无息地,隐遁而来。荒凉的萧索中传来一阵阵如泣如述的歌声,慢慢地包围上来,如海浪般一波波湧动而来,在三毛耳边一遍遍回旋着的是珍妮的哀曲:“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三毛恐惧得跳了起来,四周没有人,只有珍妮那平淡的如一张纸般苍白的歌声在飞扬。三毛慌乱地奔跑起来,她在自我封闭的夹层中奔突,她要寻找出口,她要找寻光明,她要寻找一处安全的去处。然而四周只有那毫无生气的阴郁得让人发狂的歌声在飘荡,任何方向都是那冲不出去的网。为什么活着?目标在哪里?出路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啊?三毛在梦幻的世界里无声地尖叫着。当晚,三毛被一个好心的农人送回了家。 父母和医生给三毛定了不少章法,在家读书,不许乱跑。父母告诉三毛,你病了。三毛不信,她和珍妮的关系不是病,她只是体质太差,她没有病。 珍妮经常来找三毛,在夜深人静之时,在破晓的黎明,在忧郁的黄昏,在愁闷的中午。珍妮轻轻地来,缓缓地歌唱。三毛一次又一次失落在迷梦中,她在奔跑,她在寻找,在黑暗的四周里,她找不到一丝答案,她只是不知疲倦地跑着,跑着,怎么也跑不出这错乱的抽屉。醒来时汗流满面,疲惫不堪。她想离开珍妮,逃避这喘息的压抑,可又不舍,珍妮似精神的鸦片,能让她在孤独的角落里体会孤单的安然,她在狂乱的痛苦中又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三毛便在这种矛盾的伤感中与珍妮不弃地揪扯着。最终,三毛在迷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了,她已被珍妮全然主导了。 打针、吃药、镇静剂、心理治疗都没有用,三毛坐着忧郁的偏舟在迷雾中赿划赿远了。她在口中轻轻自语——珍妮!珍妮!我来了,我来就你……。 第12章 起点 三毛在苦苦的囚笼内挣扎了几年,终于,一道拔开乌云的阳光出现了,那个牵引她走出迷沼的就是她要用一生去感激的恩师顾福生。 有一天,三毛的姐姐过生日,带了一帮朋友回家玩。其中有一对姐弟叫做陈缤与陈骕。他们一群人在愉快地吃东西,三毛躲在角落里偷看,恰似窥视人间烟火的精灵。后来,陈骕绘性大发,画了一幅印第安人大战白人图给大家看。画笔轻灵活泼,白人痛苦地中箭倒地,印第安人兴奋地嚎叫,篷车在大火中燃烧,战斗激烈精彩。三毛不挤上去争看,等到他们一哄而散跑进了院子里时,这个无人的空间才是属于三毛的。她偷偷地拾起画纸,睁大着眼睛悄悄饱览过够。自此,沉淀在三毛内心深处的对绘画的热爱终于又一次被点燃。陈骕的老师便是顾福生。 “五月画会”是由具有现代绘画观点的一些精英画家组成,顾福生就是其中之一。三毛经人介绍到顾福生处学绘画,自此,她的人生发生了良性的转折。 要一个在家关了几年的孩子出门是困难的,离第一堂课的约期还早,可三毛已是坐卧不宁了。老师怎样?眼神象飞刀吗?能学好吗?有同学的嘲笑吗?休学后三毛已是换了几任老师,如果这次再退缩回来,母亲怕不是要疯掉?三毛躲在房间里不知如何才好,想去学,却又怕失败。想去开创一条新路,又害怕路上的荆棘。三毛的脚在新途的起点上小心的半悬,她的心在矛盾中左右煎熬。 第一次上课的时间到了,三毛又不肯去。她趴在床上,听母亲打着改期的电话,手在撕着枕头里的棉絮。心也是蓬蓬松松,无上无下,无处着力。她不知道门后的人生是如何的,命运将以怎样的姿态迎接她。 经历过不安的犹豫、彷徨,三毛最后还是刻服了惊悸的心理,她站在了老师的家门外。她站在了新的人生起点上。按响了门铃之后,她压制着恐惧的思想,告诉自己,不能再逃了,这一次决对不能再逃了。那是一个阴天,穿过乌云的阳光才是最让人感激与难忘的。 有人带着三毛穿过了杜鹃花丛的小径,此时的她还无意去感受鲜花的芬芳。她进了画室,一间画的海洋。不知怎样澎湃的浪潮从满墙满地的画中湧出来冲击着三毛茫然的心。她呆呆地,静静地等待着。身后传来的纱门的声响,她转过身去,在那一霎间,她看见了一个改变了她一生的人。 许多年过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讲出;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见钟情,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 (三毛《我的三位老师》) 顾福生温文尔雅的气度,似清泉旁那缕浸人心脾的月华在一瞬间照亮了三毛漠然的心灵,她一时呆住。他一定很温和,不会凶人,不会骂人,像高山泉水一样。三毛的直觉与顾福生和善的气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撞出了理解的火花。那是一个让三毛终生无法忘怀的瞬间。 三毛喊了一声“老师”,脸一红就低下了头。 第一次上课老师只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喜欢美术吗?以前有没有画过?当他知道三毛休学在家时,并无吃惊的表情,而是表现得很自然。不像心理医生似的用一种探究病人的目光在三毛脸上来回地巡梭。理解与尊重是开启三毛孤僻房门的锁匙。 下课回家之后,三毛让母亲准备一个新鲜的馒头,说是用来擦炭笔素描的。母亲说三天以后上课时再买,三毛却闹了起来,怕到时买不到这种满大街都有的简单食物了。三毛对老师画室的期许在稚语的吵闹中表露无遗。在老师眼中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并无特别,而这正是三毛所要的。她将从老师那里得到的不仅是绘画技巧,不仅是了解与尊严,还有对人生的转观与自信。 第一次素描开始了,老师问三毛看见了什么,三毛说一个石像,老师问,还有呢,三毛说,一个没有眼珠的石像,瞎的,老师叫再看,还有光和影,三毛道。老师叫三毛先画,什么也没有教就走了。 其实老师是教了,教她如何观察。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三毛最终看清了人生的路标。 望着一张白纸,三毛不知如何落笔,犹如面对自己迷茫的人生。她手拿着一个馒头,静静地坐着,坐了很久很久,依然无法找到清晰的思路。似乎她也快变作一尊恒久的雕像了。老师来了,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问她为什么不画。三毛说,不能,声音弱得似一声雏鸟无力的低吟。老师温和地接过三毛手中快捏出汗的笔,轻轻落在纸上,那张白纸,如三毛苍白的生命,在老师手中幻化出朦胧的光影,如初春的树木,迸发出了第一片复苏的绿叶。 走时已黄昏,老师在阔叶树下送三毛,等到她在巷口回头时,那件大红毛衣已不见了,也许是飘进了记忆里,化成了一份永久的印痕。三毛在路上慢慢地走,慢慢地拖,就如行在上坡的道上,已无处使力。回到家,没有吃饭就将自己锁进了房间。失败让三毛气馁,她又失去了信心,幽独的心门刚推开一点,又害怕得关上。 自卑的三毛在素描上苦苦挣扎了两个月,仍然无法抓住形体的标准。她付出了许多心血,却依旧徘徊不前。她心中充满了对老师的歉疚,却无能为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同时也有薄弱的一面。对物体空间造型的感觉缺失,是三毛的弱点,好在顾福生最终发现了三毛在文学上的天赋,将她从无绪的色彩中解救了出来。 对于三毛并不理想的成绩,顾福生也不生气,他只是耐心地讲解,没有一丝倦怠。正是老师的温和才让三毛有了坚持学习的念头,三毛那时是很神经质的,如老师有一丝不满,怕她早就逃了。对这样的孩子,耐心是一剂良药。虽如此,但三毛信心的底线终于还是崩溃了。 第13章 新生 有一天画室中就三毛一个人,望着画纸上的失败,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前途,心中一股绝望升腾起来,瞬间将她淹没。她不想再欺骗自己,她不想再连累老师。她对老师说,以后还是不来了。她低着头,等着老师同意。她所有的信心又躲回了自己的房间,因为自己的无能,连老师温良的目光她都怕看见了。她只等着一个“好”字,就准备彻底地逃离。对于三毛退缩的思想,顾福生没有批评。他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关的问题——你是哪一年生的?三毛如实回答,老师说,那还小,急什么呢?接着顾福生出去接了一个电话。老师一走,三毛就一头扑倒在膝盖上,溃败的信念已无力支撑自己了。 不做画家,又做什么呢?难道在家锁一辈子?焦炙,无奈,愧疚一起湧上心头,她一时茫然无绪,前途的路标似乎又将沉到失落的迷潭中去了。此时,她最需要的是一盏明灯。 老师回来领三毛去看他的作品,他没有叫三毛停课。三毛将所有失意的情绪都堵在心间,老师很自然地换种方式来疏导,不给她死命冲破心壁的时间。顾福生是一位画家,也是一位善意的思想者。 三毛看着老师那些半抽象半写实的油画,画里有种无法描述的语言在湧动,她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内涵。三毛与老师简单地交谈着。顾福生问三毛有没有写过文章,她呐呐地回答,没有再上学……,这不相干的,老师边说着边递过来几本书,有《笔汇》合订本,还有《现代文学》杂志。在顾福生一点点的循循指引之下,三毛的文学梦又插上了翅膀,心又开始了飞腾,不久以后,她的第一篇文章就发表在《现代文学》之上。在三毛最迷茫与失望的时候,在她感觉所有路途的终点都是一面墙壁的时候,老师又为她推开了另一扇门。 “下次来,我们改画水彩,素描先放下,这样好吗?”顾福生在送三毛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对于敏感的心,老师总是很细心的呵护。这样的理解与尊重,三毛多年后回想起来仍是满腔感怀。 此时的三毛,虽然看了不少的世界名著,但她在顾福生给的杂志中又发现了许多陌生的大师的名字。她像一片懈怠的绿叶,在煦风吹拂下,又重新飘回了欢快的文学溪流中,她被莹澈的水流裹挟着,她沉睡的思想在清冽的开启下复苏着,她欣快地在轻凉的溪水中奔流,一直奔向了大海的方向。 三毛是兴奋的,她在水中欢喜地畅游,拼尽了所有的力量直至虚脱。她终于发现了自己并不孤单,世上还有那么多相似的灵魂,他们可以走出去,她也可以呀!再见顾福生时,三毛接连不断地说了又说,讲了又讲,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曙光终于照在了她的身上。看着三毛的转变,顾福生是欣慰的,谁又能说那些让三毛产生共鸣的书,不是老师的一片良苦用心呢! 那天的水彩,三毛画得很大胆,颜色是多彩而鲜艳的,犹如五彩缤纷的新的世界。信心回来了,勃发的生机也回来了,希望最终在前方展露了笑容。在跟顾福生学画的第三个月里,三毛奔出了迷雾,找回了把握未来的动力。三个月的时间,三毛终于走出了自闭的小屋,站在了阳光下。而在这之前,她在家已将自己整整锁了三年多。 有一次三毛照抄了老师的一幅画,老师没有说什么,她就在画的右下角签上了给自己取的第一个英文名——echo。那是希腊神话中的神名,因恋着水仙花却又不能告诉他而痛苦。这个名字,三毛用了一生。 每次下课,三毛带回去的总是顾福生的书,面朝大海的日子在遂步走近了。“老师”,有一天,三毛在画一个水瓶的时候,很自然地喊了一句,“……我写文章你看好不好”,“再好不过了”,顾福生回答得也很顺意。不知那一天的阳光是不是很明媚呢!从那一天起,一位名闻天下的散文大家的种子就正式发芽了。 再去画室的时候,三毛交给顾福生的是一份稿件。那是她进画室的第六个月。下一个上课日,三毛的畏缩又回来了,自卑的触须又缠上了自信的嫩芽。她又退回到墙角的阴影里,躲躲闪闪,怯怯的。那样的文章怕要被笑话吧!三毛敏感的心又细细思量起来。再下堂课,她逃了,没有请假就不去了。可是画室不可能就一直不去的,再去时,便称病了,心虚得低着头调画架。顾福生和顺的话语又响起:“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儿,《现代文学》月刊,同意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三毛如遭雷击,她全身都麻木了,呆呆地望着顾福生,眼泪差点就掉下来。“没有骗我”,声音轻得仿佛连自己都听不见。 三毛的第一篇文章《惑》在顾福生的推荐下于《现代文学》上发表了。这篇散文真实地表现了在自闭的情况之下三毛内心世界里苦苦地挣扎,那种忧郁,那种彷徨,那种深深的无助与痛苦在文章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具有极强的意识流的意味,写得相当漂亮。这与三毛以后发表的散文迥然不同,定型后的文风是简约明了的,将深层次的快乐与悲伤掩藏在朴实无华的文字当中,耐人寻思,隽味深湧。可以看出,无论三毛以怎样的行文面世,都将是一颗闪亮的明星。 三毛的文章,浓妆淡抺两相宜。这篇散文的发表是缘于善意的契机,也是三毛写作实力的体现。 老师平淡的语言稳住了三毛几乎泛滥的感触。对于一个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封锁了近四年的孩子来说,一个小小的肯定都将带来狂喜,更何况她得到的是一颗梦中的星星。等待是漫长的,三毛感觉好长好长。终于拿到刊有她文章的《现代文学》时,三毛开心得一路奔回家去,她狂喊起来“爹爹——”,平时少言的三毛发出如此凄厉的大叫,似乎要将过去岁月中的种种无声一次补赔回来,似乎要将那锁身数年的哑魂喊走。这一惊天动地的叫声骇得父母踉跄着冲了出来。 “我写的,变成铅字了,你们看,我的名字在上面——”,三毛叫着,父母捧着那本杂志泪光莹莹,多年惊心动魄的日子,今天终于看见了一丝曙光。三毛一丢画箱躲进了房间,有多少无尽的泪要暗流啊! 第14章 醒来的睡美人 心菲一旦打开,人也就舒畅些。慢慢的,三毛也知道出去走走。有一次,她正在大水泥筒里钻来钻去。黄昏的残阳挂在荒草上,三毛一个人在无声中寻找着久违的童趣。远远的有个人悠闲地向三毛走了过来。三毛一看是白先勇,吓得转身就逃。跑回家里背靠着门,心还在不停地狂跳。而白先勇是不认识她的。 三毛跟顾福生说起这事后,老师给了三毛一个地址,要她去认识一位女孩,下一堂课的主题是——交朋友。读到这里,真是很钦佩顾福生的细致和周到,他一步步地将三毛牵引到广阔的社会当中,如在一张白纸上绘下了一生五色的经纬,如此的妥贴,如此的耐心。他是一位充满人文思想的画家。这样的恩情,怎不叫三毛用一生来感激。 虽然又有犹豫,又有徘徊,但三毛终究是走出去了,她交上了朋友。以此为起步,多年后,她走遍了千山万水,朋友满天下。所有一切的起点就是那间不大的画室。 顾福生有几个漂亮的姊妹。有时女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会如一曲古筝潺潺流进画室里来。对此,三毛是陌生的。那仿佛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华丽,偶然的在寂静的古井上一次走失的辉映。隔岸灯火的繁华点不燃孤索的心芯。 一天黄昏,三毛提着色彩斑斓的油画箱下课时,正好碰上了四个如花似玉的娇美女孩。那一瞬间,彼此都很惊异的打量着对方。顾福生介绍说,那是他的姊妹。三毛与她们笑着打了招呼。她们上车走了。 坐在三轮车上,三毛低头看着身上素淡的衣服,鲜艳的斑点只是画彩的点缀,再想想刚才衣裙招展如惊鸿翩飞的女孩,在强烈的对照之下顿醒,直觉得她们是天上美丽的白天鹅,而自己是不堪的丑小鸭。漂亮是一面镜子,三毛在镜子面前发现了自己居然将光阴掩埋在如许的灰淡里。沉眠多年的睡美人终于惊醒。只要还有对美的追求,那颗心就不会再回到幽居的房门里面壁。三毛亮丽的少女时代在那一天启航。 三毛从此也知道向妈妈要装扮。母亲为三毛和姐姐各订做了一双鞋,姐姐选的是黑漆色,而她要了淡玫瑰红的。她的人生缺少的就是色彩。穿上新鞋的那一天,虽然走着很痛,她却高兴得舍不得脱下来。无路可走的三毛,在新鞋的下面似乎看见了一条新途。 顾福生举办了一个画展。三毛去看了多次。其中有一张名为《月梦》的,她喜欢得不得了,她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画,心中不知渲染出一幅怎样多姿的梦境。此时她还不知道老师画展后有如何的安排。 画展结束后,上课恢复了。一天下课后,老师说:“再有十天我有远行,以后不能教你了!”。三毛听着这话有着本能的反抗,老师的声音遥远得如此的虚幻而不真实。她本来以为这就是时间的终点,就会这样一直平淡安然下去的,一只舒缓的歌唱到一半,怎会突然就终结。 三毛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掩饰性的冲老师笑了笑,内心却惊涛拍岸般恐慌起来。顾福生说要将她介绍给另外的老师,三毛什么都不愿听进去。那天顾福生破例送三毛到巷口,他要给三毛拦车,三毛说不用了,要走一走。三毛就这样挥挥手走了,长长的路终究是一个人走了下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三毛如何也咽不下这杯离别的酒。那巷口的一袭红毛衣终于是化作了历史里迎风飘扬的赿过生命沟壑的旗帜,在三毛内心里永远的招展。 夕阳沉下去了,夜升起来了。一盏盏的街灯隐现在朦胧中,一切似乎又都模糊起来。那个孤单女孩的足音回响在真空的宇宙里,似一声声再见的啼音。 三毛的恩师走了,那一束冬日里火红的玫瑰,那点亮了生命的色彩就这样飘洋过海而去了,只留下千山阻隔海浪遥遥,还有那孤独的行星上一张眷恋的手绢在低泣中飞舞。 十年后的芝加哥,三毛拿着一个地址在凛冽的寒风中踌躇。她从两百里外赶来,订了旅馆,预备见恩师一面,第二天再赶回学校去。离约见的时间赿来赿近了,三毛却赿发犹豫。十年的光阴过去了,在老师面前她依然如此情怯。三毛在大道上看着橱窗,那一壁繁华映衬着三毛的孤影。她望着玻璃中的自己,愈发的自卑,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在母亲改期的电话声中不停撕绵絮的女孩。如今,她撕扯的是时间。她就这样走着,穿过了灯火辉煌,如孤身单影的行人走在无人的荒漠。 三毛在皮大衣里发抖,不停的来回地走,灯光也被冻裂。一块块掉在地上。见了面说什么?有什么成绩可以交代?两手空空有何颜面去承载恩师温和的目光,没有答卷如何面对恩师的笑颜。一辆辆出租车从三毛身边驶过,她将眼神一次次收了回来。 最后,她回到了旅馆。她站在窗前,窗外的霓虹灯闪烁着一城的寂寞与冷淡,多少无言的孤单在街道上碾作粉尘,一点点洒落在夜的深处。夜深了,雪,静静地飘落。那一片片雪花消融为三毛心上一滴滴冰凉的水珠。 在芝加哥的万千灯火中,是否有一扇玻璃后面显现着老师无语的忧? 在漫天雪花里,那个孤僻的学生是否一切安然?一生一世怕都无法剪断师生之间那丝牵挂的情谊。 在飘飞的雪绒花里,今夜,芝加哥无眠。 第15章 红衣、阳光还有雕像 三毛有张照片完全的显示出她少女时期那忧郁的气质。她与同伴坐在青青的草地上,那时的她留着短发,满发蓬松,那一头标志性的油亮的长发还没有到来,如涩涩的小草还踏不出在风中飞扬的舞步。她眼神不知停留在哪处飘渺的仙境,双眼里蓄满了一池的朦胧与迷茫,淡淡的娥眉扫不走心头浅浅的愁。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勉强的笑是内心世界里冰凉的写照。那半启的嘴唇是对美好人生无言的呼唤,她的世界是无声的。同伴的笑如鲜花一样娇艳,更显出她苍凉而忧伤的美。那时的三毛是还未归落凡尘的天使。 另一张是在家附近照的,她的身旁是一面墙,上面是一块块规矩的方形装饰,而三毛的人生似乎也将遂步的归入正轨。她用羞涩的目光注视着镜头,眼神中蕴涵着对未来似有似无的接近与期望。脸上拥有一缕略带抗拒的浅涩,向空中发出一丝疑问,不知将来是深还是浅,是真还是幻。她的手轻轻相抚着,有着对陌生的紧张,一只脚斜成矜持的姿态,似乎随时准备抽身逃离。整个人就似一个躲在门后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已有一丝向往,却仍旧害怕陌生的伤害。 还有一张是三毛的全家福。家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唯独三毛的忧郁怎么也融不进家人的笑里,在快乐的家庭里独自品尝着忧伤,那种幸福之外的游离是怎样的无奈啊。三毛姐姐的笑很灿烂,与三毛的愁绪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她们长得很相像。这使姐姐看上去整个就是一款快乐版的三毛,如果欢乐能传递就好了,三毛一定可以分到好大一枚快乐的果子。 顾福生给三毛介绍的老师是韩湘宁。韩老师是一个十分开朗的人,他喜欢穿白衬杉,走到那里都能带来光明与笑声,他似乎就是阳光的代表。如果说顾福生那件红毛衣是三毛记忆里永不裉色的鲜艳,是点亮她人生的火把,那么韩湘宁则是一朵快乐的白云,是极目远眺的海中的白色帆船,是领着三毛在青青的草地上奔驰的活泼的小王子。 三毛在韩老师手下又开始画石膏像。这白色的顽固的物体成为三毛终生无法战胜的对手,这一次,她还是输了。韩湘宁有一次看见三毛的素描依然画得一塌糊涂时,终于发火了。他将石膏像举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吓得三毛赶紧蹲下去捡。因为韩老师平时就与学生嘻嘻哈哈开玩笑惯了,所以三毛也不怎么害怕,反而让她见识了老师性情的一面。从此,老师对学生也就失望了,学生也乐得轻松,也就不再于石膏像上纠缠了。 韩湘宁的教学方法是动态的,他会带学生去看画展,或者出去写生,再不就去看舞台剧和电影。他会让学生在笑声中,在玩乐里得到无形的美的熏陶。三毛跟韩老师学得更多的是对艺术的欣赏与鉴别,他让三毛接触到更为广阔的艺术空间,这使她的艺术品味又上升到新的层次,使她的心胸大为开阔起来。韩老师乐观的性格,甚至情绪化的反应都让三毛感到生命的鲜活与脉动,那是一汪灵动的山泉注入了三毛寂静的心湖。 跟着韩湘宁学习的日子是活泼而生动的,三毛的生活得到了快乐的延伸,她活动的空间已无限扩大,再也不是那个独自在家溜冰的孩子。顾福生为三毛打开了新生的门,韩湘宁又将她领到了蓝天下。后来,韩老师又将三毛介绍到彭万墀的画室学习。韩湘宁那如白云般纯白的衬杉便飘出了三毛的生活,化作她对阳光的一片感激。 彭万墀不同于顾福生的儒雅,也不同于韩湘宁的灵动,他是一尊塑像,一尊厚实的雕像。他是学生的模特儿。他沉静、凝重的脸三毛如何也画不出来,那份对侍艺术的稳重是当时的三毛所不能体会的。 彭老师有时一句话不说,如石像一般,要说起来却又似一篇演讲。踏实的语言,对艺术深沉的理解,是要学生用时间努力去消化的,化为对绘画艺术浑厚的底蕴,沉淀为对事物正确的感知。 彭老师是严肃的,所以三毛在画室里就不敢发呆做梦,也不敢说话吃东西,只是专心地学习,技艺也有了不少的提高。他也会带学生去看画展,听音乐,或者看书。彭万墀给的书都是比较深奥的,三毛硬啃了下去,也有了深厚的收获。老师是言传身教的人,从他身上,三毛看见了对艺术的执着、坚忍,对生活的踏实进取。老师没有泛夸的喜好,一切都是那样的深沉与厚重,从绘画到做人,都是三毛效行的榜样。 这三位老师日后都成为华人世界里著明的画家。在三毛青涩的年代里,能跟随左右学习,是一种难得的机缘。绘画与文学在某种成度上是相通的,一幅画是一段凝固的文字,一篇文章也是一种心画在某一时刻的框取。三毛能在茫茫人海中与三位老师结缘,是一种巧遇,是一种幸运,是一种下坠态势中有力的托举,是三毛人生中的重大转折。 顾福生到了美国发展,彭万墀后来去往法国耕耘,三位老师天各一方,却前后在三毛青涩的困顿时期给予了她无以言谢的帮助,共同维护了一颗脆弱的心,一起撑起了一片新的蓝天,命运的安排,真是不可思议,巧合中见仁慈。 多年后,三毛深情的回忆起这三位老师。顾福生老师只是站在旧金山深夜的迷雾里,而三毛似乎仍是那个迷途的小孩,远远地站在街角不敢上前,咬着衣角望着那一件永恒的红毛衣泪眼迷朦。韩湘宁老师则带着一家站在遥远的星球冲着三毛快乐地招手,孩子们的欢笑像铃铛一样洒了下来,轻点着三毛泪湿的心。彭万墀老师则有音乐家瓦格纳一般的灵魂,如山般雄浑的雕像,在贝多芬《欢乐颂》震憾的合唱里,洒下了温暖的光与影,不断的发着慈祥的能,穿赿了虚无,化为灵魂深处持久的动力。 写到这儿,我要放下这枝笔,扑到床上高高兴兴地去大哭一场。今天,能够好好活下去,是艺术家给我的力量,他们是画家,也都是教育家,在适当的时机,救了一个快要迷失到死亡里去的人。(三毛《我的三位老师》) 三毛跟三位老师学完画后,这一年已是十九岁。她终于走到了穿丝袜的年龄,那一段封闭的日子算是完全过去了。新的起跑线就在前面等着她去踩。 第16章 阳光下的天使 自从跟着顾福生学画之后,三毛自我封锁的世界就缓缓地打开,人也慢慢的变得活泼起来。能从她的几张照片中发现这种绿树抽薪的印迹。 依然是短发的三毛,只不过带了一顶赋有台湾风情的素色帽子,靠着一棵树,头俏皮的颔首,眼里闪现着快乐的微波,脸上的笑含蓄、内敛,如微风中荷叶的轻展,又似一朵白云在蓝天下舒缓。双手拿着一只白色的小包,身穿一身竖条纹的连衣裙,少女淡雅、朴实的美在树荫下盛开。阳光一片片地洒在身上,那是太阳的吻。远处的树木与阳光交织成一幅明暗相间的光影,迷朦中显现着蓬勃的气息。 有一张也许是在酒吧或咖啡厅徜徉,三毛微闭着双眼,完全陶醉在音乐或是愉悦的氛围内,心已跃了出来,在桌面上轻歌曼舞。她脸上挂着的依然是那一抺略带羞涩的笑,这似乎成为了她青春岁月里经典的风标。桌上放着达力保牌子的酒水,也许是那个青涩时代的路标。三毛穿着黑、白、浅绿三色相间的长袖t恤,宽展的圆形衣领是如此的洁白无暇,仿佛一片纯白的花瓣在肩上轻展。 另一张是三毛少有的戴墨镜的照片,似乎那时还有一些怕光的感觉。斑斑驳驳的砖阶上一袭白裙如一朵荷莲般铺展开来,那一副墨镜除了一丝畏光的理由,也许还有一些新潮的追求吧,懂得追求,生活就不会再回到那小屋里幽闭了。虽然带着厚厚的墨镜片,但睡美人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还有一张很标准的学生照,在个人印象中,没有哪位同学的照片如此标准。也许是黑白片的缘故吧,那深色的裙子向双肩上飞扬,中间还缀有一朵似乎无力起飞的蝴蝶结,边上再配上浅色的领边,给人以如此黑白分明的知觉,就像那清涩的岁月,快乐只在忧伤的边缘行走。那长长的美发依旧没有到来,不过那清爽的短发已是如此的乌黑,与深色的衣裙一起衬托出面庞的纯净。这张照片是少年时光的一段黑白成像,如一碗铺着鹅卵石的水,清澈透明,那青葱的忧郁便沉在水底默默无语。 而在小院里的留影怕是三毛少女时代最为美丽的歌声了。三毛含笑站在小院的墙前,一丝不苟的秀发如弯月般在她头上轻笼,一朵花在耳边斜斜地抻出,似乎在跟她说悄悄话。依然是那秀美的笑容,如一面镜子般将洒在身上的阳光给映了回去,眼中的欣喜是拔开迷雾的桨,嘴上轻启的快乐是照亮迷途的灯。那一身洁白的连衣裙似一朵盛开的喇叭花,吹响了冲出迷沼的欢歌,那是深聚几年的梦中的呐喊。腰上一条浅红色的丝带是春风中舞蹈的绸,是带来圣诞礼物的那条温柔的丝巾。双手含敛地背着,右脚轻轻地前点,似飞舞前一次含羞的停顿。身旁的树上开出了一树怎样洁白的繁华,一朵朵的纯洁里唱出了冬日后希望的歌。 这使人想起了风华绝代的影星、人间的天使赫本,她也有一张照片和三毛的小院之照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赫本坐在一面墙下,身旁是一株不知明的植物,她轻身趴在一只小毛驴的背上,小家伙温和地盯着地上的小草。赫本的一双美目调皮地盯着镜头,一丝顽皮的笑从脸上荡漾开来,在阳光下化作了一首欢乐的小夜曲。 三毛与赫本的照片都是阳光下少女美的展示,她们都是赋有爱心和悲悯的人,赫本后来行走各国把温暖与爱献给那些需要关怀的人们。三毛的书更是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她的知心与关爱让许多青少年走出了弯途,她的书抚平了许多孤寂的心。她还尽其所能的帮助朋友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将可观的稿费捐助给了慈善机构。在儿时她连蚂蚁都不愿捏死一只,她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两张照片给人的感觉都是阳光,仿佛那一天所有的光彩都凝聚在她们身上,化作了岁月里不灭的青春之歌。三毛的这张照片是最具代表性的,是她少女时代最亮的一个音符,在那个艳阳的午后,在那朵美丽的浪花之巅,她是飘落凡尘的天使。 三毛遂渐走出自闭的小门之后,接交的朋友也多了起来。认识的男朋友要约她出去,一定得上门来接,否则就不去。三毛的父亲看在眼里,自是欣慰得很。 一次三毛在信箱中发现了一封情书,没有邮票,直接丢进邮箱的。浅蓝色的信封和信纸,很有情调。以后每星期都会有一封信丢进来,很准时。几个月以后,三毛在巷子里看见了那个写信的大学生,没有交谈,三毛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轻轻地关上了大门。那扇心门也是关着的。对于这个年青人,父母是不知道的,三毛也不说,也不回信。 然而三毛并不讨厌他,那个和顺的眼神让她心生一丝感动。有时在黄昏会与之相遇,他站在电线杆下,也不知默默地等了多久。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眼中的神色是温和柔顺的。三毛直直地走过去,过了几步之后,才略一回首瞟他一眼。此时的三毛还未完全走出自闭的圆圈,爱情的火花也无法照亮她的天空。她和大学生之间是平淡的,如一面湖水,淡淡的没有一丝漪澜。 大学生家居香港,两年后他毕业了,在回港之前的那封信写得很周详,留下了详细的地址和电话,他说,他要取三毛的,如果她同意。这封信也没有等到回音,如一片羽毛在时光之河中轻轻地沉了下去。以后那浅蓝色的信封又从英国飘洋过海来了,三毛依然没有回信。后来,大海的风慢慢地就吹断了那根相思的线。 三毛的国画曾参加过十几次展览,水平比油画要高。因为国画除了技艺之外,更强调作者的意境要求,学识丰富才能表未达之心意,胸有点墨方能绘万千沟壑。而三毛的油画作品也曾参展,还得过一次铜奖。那一年她十九岁。 那是一个黄昏,三毛想去展览馆。她父亲近段时间身体欠佳,所以归家较早,他看天色已晚,就提出同去。三毛心中很是不安,一起出门让她感觉很不自在。多年在家休学,父亲很担心她的未来,虽不曾斥责于她,只是在心中沉甸甸的隐忧。但三毛内心深处还是愧疚的。因为她的封闭,父女之间的话就赿发少了。对于父亲的提议,三毛是没有理由反对的,虽然觉得生涩,但终究还是与父亲一起出现在展厅里。 三毛有两幅画参加了展览。父亲在会场里绕了半圈就看见了一张,他惊讶地对三毛说:“妹妹,你居然有张画油画挂着嘛”。三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说什么。而当父亲发现另一张油画得了铜奖时,顿时喜形于色,左看右看都嫌不够,还跑去问签名处的小姐,此画卖不卖,小姐说不卖,他又问什么时候领奖,有没有颁奖典礼,小姐说不知道。 父亲的激动让三毛害羞得不得了。三毛的画略为抽象,在父亲不解地追问下,怕许多人都知道画是三毛作的了。三毛真是感觉难堪及了。那天父亲带着三毛去下餐馆以示奖励。多年来三毛没有单独与父亲外出过,父亲的爱是深藏的,三毛的爱也是怯怯的。父女间更多的是距离。过马路时,父亲牵着三毛的手,温暖的感觉让三毛差点掉泪,仿佛间她又回到了童年。 第17章 初恋 这次就餐是让三毛难忘的,坐在餐桌上,父女间首次如此的近。父亲的声音是这样的慈祥,有着几年来三毛都没有承享过的开怀,似乎都让她有些生疏的感觉了。她也知道父亲多年来对她的担忧,暗暗的潜藏的爱使三毛黯然。父亲鼓励三毛走绘画的道路,还问她音乐练到哪里了,三毛轻轻地回答,却已开始紧张起来。父亲对未来的瞻望使三毛不安,她还不知晓要走哪条路。数十年的人世经历以及经纬分明的律师生涯使父亲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生活并不浪漫,他希望三毛的人生走得笔直而踏实。他在绘画上似乎看见了她明亮的前程,那一天他是愉快的。而三毛对于具体的技艺并不强求,她只愿做想做的事情,心灵的满足远胜过世俗的温饱,“游于艺”是她执意追求的境界。父亲的目光是蓄满希翼的,羞惭的她却是隐隐的纷乱。她不想拂逆父亲的期许,也不愿背负梦想的心,那一顿饭她吃得五味杂程。 奖牌领回来之后被父亲精心放在钢琴上,逢人便说那是三毛的成绩,欣喜之意溢于言表。参加画展的单子他也细心地装进袋子,所有孩子的成长足迹都被他视若珍宝般收藏。 有几张照片便是这宝藏中的珍珠。 在一堵爬满山藤的墙前留下了三毛的倩影。她身着一袭浅色的长袍,头上的短发烫成了那个时代的流行,那是如波浪般轻卷的形式。一双含羞的明目调皮地望着镜头,传递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脉脉的香情,如幽谷的兰芳在阳光下氤氲开来。那深褐色的被时光濡染的老墙赿发显出了斜挂枝头的小花柔弱的质地。那满壁的藤蔓似纠缠不清的心事,在风中被慢慢地疏理。她就如从梦中跑出来的精灵,用浅浅的微笑开启着白日的门,那一抺阳光便将她托举起来在小院中盛开。 也许是黑白照片的缘故,她有一张草地上的留像是如此的清亮而直白。那满地草茎如微浪在她周围悠悠的伸展,似乎已铺全了世界的眼眸,延伸至遥远的天际,而她就如港湾中迎风招展的一袭白帆,轻波荡漾,犹视浪花悠慢的舒缓。小脚顽皮的上扬,似在安然的嬉水,戴着一顶帽子,罩出了过去岁月的风标。她手托着下巴在草地上微微笑着,眼帘低垂,似要关住那悠然升起的快乐的小风。身旁的影子在艳阳下只有那么一点点了。 依然是草地上那一身白色的裙子,她来到了一条小径上。远处一株树显得渺小而朦胧,身旁是一棵枝叶并不茂繁的小树,树干细小却气势不凡,高高地抬着头向空中自由招展。她左脚前伸,右手含蓄而矜持的斜叉在腰上,脸上挂着笑意,那日后行走天涯的傲然似乎已快喷薄而出了。虽是短发,却也在风中轻舞曼扬起来,手上的表显示走向世界的时间在滴滴哒哒行近了。那一日应该是一个春天。 一天朋友对三毛建议,说她应该走出去,去读书。那时台北中国文化学院已开办一年了,朋友让三毛去做选读生,只读书而没有学籍的那种。于是三毛写了一封措辞恳切的信给创办人张其昀先生。张先生怜其才,当天就回信要她即刻到校注册。 父母是和三毛一起去学校的,在会客室里,她打开了带去的几幅国画、油画,还有两篇发表的文章。教导主任和几位老师都说,那就进美术系或是国文系。三毛抬起头来,看着父母近乎苦苦哀求的眼色,心下惶然,几乎要哭出声来,他们要我做画家,他们要我做画家,三毛脑中飘下了一片片厚重的羽毛,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轻轻的一支笔对三毛来说重若千钧。笔下的三个字将决定她一生的导向,父母的爱,心中的路,在苦苦挣扎。最终笔下现出了规规矩矩的却又出人意料的三个字——哲学系。三毛没有功利之心,她只想在哲学中去寻找世间的真理,她只想拔开迷雾去认知生命的本质。这使人想起了贾宝玉,宝玉也是不愿追求功名利禄之人,也天生一颗叛逆的心,难怪三毛与《红楼梦》结下了一生的不解之缘。只是三毛生活在真实的现代社会,所以她肩上实实在在的重负就不堪了许多。 也不懂为什么,下山时父亲擦着汗,说:“哲学很玄呀!妹妹你念得来吗?念出来了又做什么呢?”说时,他脱掉眼镜将手帕去擦鼻梁和眼睛,一面又说: “好了!好了!妹妹终于上大学了。这个天,真热——” (三毛《得奖的心情》) 三毛的重新入学让双亲悲喜交织,她的人生之路似乎又扳回了正轨,迷一样的机关一开一合之间,时间消逝如许。当三毛厌倦了仙境的幽寂飘归凡尘的时候,世上已是数千日。 父亲心中泛现着对三毛选择的忧愁,她走的路父母永远读不懂。隐郁之中又有一丝欣慰,不管怎样过去的梦魇到这里算是有了一个完结,数年的忧心似焚最终是告一段落了,陪着三毛走过雨季的父母终于看见了一丝阳光的降临。父亲将所有的百感交织用天气来带过,在万端感慨之中为过去的岁月流下了悲欣的泪。 在大学里,三毛的初恋来临了。对方是戏剧系的二年级学生舒凡,此时的他已出过两本书,是校园里大名鼎鼎的才子,不少女孩都对他暗暗倾慕。三毛将舒凡的书找来看,顿时便被书中优美的文彩所震惊。三毛正处在对英雄顶礼崇拜的情窦初开的时期,从此就如耶稣的门徒追随耶稣一般跟着舒凡。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而舒凡与三毛始终保持着冷若冰霜的距离。三毛对于情感是很冲动而又执着的,认准了就不会轻易更改。她跟了他几个月,他依然没有任何行动。她很难过也很坚持,对爱她有自己的看法:“即使爱把我毁了,我宁可拥抱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也不要白开水一样的空杯” 三毛在情感中倍受煎熬,第一缕情丝的付出就如石沉大海,在痛苦中那相思滋味的萦绕让人丢也不舍,守又无用。当时的感觉,怕是只要看到他就会无端的开心起来,走过之后又会跌入烦恼的迷途。那时的他就是她的太阳,就是她心中喜与忧的指针。有一次三毛的几篇文章发表了,她用稿费请同学们小聚,路过的舒凡也被同学拉了进来。 三毛给舒凡倒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之后就转身和其他同学干杯去了。把三毛这个主人呆呆地晾在一边。于是三毛又自我安慰,他躲着我,就是看重我,要不为什么不大方地跟我说话呢。想到此,心下释然。相思中的男女都会为对方有意无意的疏远寻找无数的理由来搪塞自己那颗炽热的心。 舒凡心中是有着三毛的,因为她那一笔流光溢彩的文字。同学散了,操场上凉风习习,三毛一个人漫步着。这时,她发现舒凡在远远地站着。她不愿让自己的心声再静默下去了,哪怕是一次绝望的触底她也要摸到那尖锐的刺痛。他不采取主动,她也不能失去一个开始。于是三毛鼓足勇气朝他走去。两个人在微风中静静地四目相对,爱情的号角在寂静中吹响。 三毛在舒凡衣袋里拔出钢笔,摊开他紧张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了一串数字,那无声的电话号码里蕴藏着怎样的千言万语。三毛一句话没有说,只是冲他点个,眼泪已扑簌着掉下来。每一滴晶莹的泪珠便是一段爱情宣言的告白。三毛转身跑进了和风里,那一次次的足音踩在了舒凡愣怔的心上,那一头飘飞的黑发恍然间便在午后的阳光里消失了。一种震憾的知觉漫了上来,他一时惊住。 第18章 七点钟的电话 这天下午,三毛逃课了。一直守着电话,只要铃声一响,她就跳起来叫道:“是我的,是我的”。那种畅快欣喜的渴盼是盛夏里第一枚口香糖,清凉的滋味升腾入顶,是飞上九霄的目眩神迷,是白云间翩跹的轻盈。 今生就是那么地开始的,走过操场的青草地,走到你的面前,不能说一句话,拿起钢笔,在你的掌心写下七个数字,点一个头,然后,狂奔而去。 守住电话,就守住度日如年的狂盼,铃声响的时候,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急迫: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七点钟,你说七点钟?好、好、好,我一定早点到”(三毛《七点钟》) 《七点钟》是三毛所写的专辑《回声》中的一首歌,在齐豫的完美演绎下倾情地表达出了三毛陷入初恋中痴迷的感受。许多年以后,当三毛离世的那天,当七点钟来临之时,当黄昏携来黑夜的时候,台北迷朦的街头飘荡着的就是这支怀念的歌,多少破碎的少年心要用之来一点点缝合,多少伤心的泪要在如述的歌声中黯然而流。那日的台北,愁锁重楼。 而这首能引起无限怀思的歌今天又在哪里呢。为什么买书、买碟要叫淘书、淘碟,因为美丽的事物通常都藏得很深,就像宝藏散落在时光的罅隙,要用心去细细淘取。不知何日才能在商店里找到那传自心灵山谷的《回声》? 三毛终于等到了舒凡的电话,约她七点钟见面,她立刻就答应了,没有一点少女的羞涩。那是三毛一生中第一次约会。 三毛的初恋正式启航了。那两年的时光是快乐的,而且舒凡在文学上也给予了她一定的帮助。陈嗣庆日后回忆起来,对于舒凡他是感激的。舒凡和三毛在一起的恋爱时光是她走出阴霾冬季后的第一缕春光,这给了她极大的生活自信。恋爱是有甜也有苦的,三毛为了爱而变得哭哭笑笑,神情恍惚,她深陷在情感的世界中不能自拔。那时的她,是为爱而痴狂的女孩。三毛对爱的观点是,认定了就要得到,获得了就忠贞不渝,她是敢爱敢恨的女孩。未来是不确定的,她想得到舒凡一生一世的承诺。而那时他们都还是大学生,将来如何敢定下来。对于舒凡的不确定性,三毛是又哭又笑地缠打。她是爱就要爱到死,恨就要恨到底的性情中人。 她的冲动父母看在眼里,劝她要冷静。她说:“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的去,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 这句话让人想起了她在《惑》中拼命捶着大门对母亲的喊叫:“不要管我,让我去……让我去……讨厌……讨厌你们……”她要做的事情,父母是拦不住的。她一生执拗的秉性揉碎了父母关爱的心。 大学时的三毛是美丽的,她有张照片很具明星气质。一双丹凤眼略施粉黛,水灵灵的溢满了对生活的美好憧憬,黑黑的眼珠似一张脸上动人的迷沼。裘皮帽上有一个调皮的旋涡,似春风顽皮的吹拂。绒绒的衣领围成一圈将柔颈来呵护。整个人就似寒冬冷月里一朵盛开的腊梅。 三毛为了逼舒凡,就说要出国去西班牙。而且一步步地在办手续。要么为爱而留下来,要么为爱而出走。等一切手续办妥当了,两人都愣住了。到底该怎么办。风筝的线就在手上,或牵系一生,或就此放手。临走的前夜,他们坐在一起,想解开这迷一样的棋局。 三毛抓住最后的一丝希望说:“机票和护照我都可以放弃,只要你告诉我一个未来” 舒凡始终无语。 三毛又着急地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喔!你看呀!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给我一个答案!?” 这时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夜深了,从收音机里传来了一首歌——《情人的眼泪》。他轻声哼唱道“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你难到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歌声在夜色中缓缓地舞荡,慢慢消失在懊恼的星空。爱情最后的余音就这样飘散了。 三毛听到这里,抬起流满泪水的脸,最后一次问道:“有没有决心把我留下来?”他头一低黯然说:“祝你旅途愉快”。然后起身要走。三毛顿时尖叫起来,所有的爱,所有的情就要离去了。两年的恋爱光阴就此要成为永久的回忆了,付出的真心如流水眼看就要从手指尖缓缓地流走了。她扑上去又哭又打,她捶打的不止是人,也是自己一颗无奈而破碎的心。 这段感情就此结束。两人的家曾近在咫尺,然而等他们再次在巷口偶遇时,二十年光阴在弹指一挥间过去了。岁月依旧,人依旧,一缕相思已流年。 三毛多年后写下了一首歌《说时依旧》 重逢无意中,相对心如麻, 对面问安好,不提回头路, 提起当年事,泪眼笑荒唐, 我是真的真的爱过你, 说时依旧泪如倾, 星星白发又少年。 有时在想,如若三毛留了下来,结局又会如何。初恋的美,在于是第一次,是对那种全心全意付出的珍惜,人生路上的第一缕芬芳总是让人难以忘怀的,而个性的差异便被这种美丽的光环所遮盖。三毛纵情天下的爱是要有一个胸怀如大海般宽广的男人才能容纳得下的,她是遨游在四海中的一条追求自由的美人鱼。而当时,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有一个将蔚蓝色的海洋视若生命的男孩正在成长。 三毛离家的那天,口袋里装着五美元和一张七百美金的汇票。那是父亲尽力的支持了。她收下,然后给父母跪下磕了一个头,没有再说什么。上机时,她笑了笑,深深地望了家人一眼,转身走了。父母在瞭望台上看她,她慢慢地走,似乎拖不起那根眷恋的弦。曾经自锁的白鸽,如今要破云飞去了。她始终不肯回头。父亲一脸的惆怅,心仿佛都被掏空了。近在眼前都让人忧心如焚,远隔天涯又将是一种怎样深邃的揪心。缪进兰此时已哭倒在拦杆上,她心爱的女儿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此时的三毛又怎敢回首,伤心人早已是泪千行。 第19章 当千里马遇到伯乐 三毛在大学期间创作了一些作品,后来再加上留学西班牙时的几段亲身经历,于是便有了《雨季不再来》。这本书是她青涩时期的收成,特别是就读文化大学时写的几篇文章也许就是日后有人质疑她散文真实性的来由之一。其中还有用第三人称写的文章,那是三毛在小说道路上的练笔。正因为并不成功,所以三毛最终是将散文定为自己的写作方向。将她并不成熟的试探性的创作当作她日后写作的风标是不公平的,就如将画家的写生看作是绘画成品一样来品评是偏颇的。那时的三毛人生历炼不够,眼界不够开阔,所以便写出了几篇空灵而飘涩的稿子。三毛自己也说过,其实那些初期的文章是不应该发表的。许多作家都会经历早期青涩的试验性的创作阶段,大文豪海明威初期写的短篇小说也陌生得让人认不出来。 三毛留学后所写的散文都是自己亲身的实际经历,此时她丰富的人生已无需虚构。她饱蘸真情实感的文笔打动了千千万万的读者,她真性情的流露是人们喜爱的关键,她高尚的人格魅力是感动人心的源泉。她成功的唯一理由就是一个真字。写游记的人多了,为何她能风靡华人世界?只因为表象的描摩较容易,而深入到事物深处体会人性的美丑是要有一颗至真至纯的心才能做到。 三毛游走天下不仅是在观景,更主要的是在阅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发生的都是一段段阅不尽的人间冷暖情。人是一切自然存在的灵魂。 三毛的作文一向很好,到了初一、初二本子上都是老师的满篇红圈,外加“优级”评语。到了大学里情况就不一样了,她的国文考试不及格。看来国文跟作文并不是一回事。 她的国文基础知识还停留在初二。就像一个曾被冰封了数年的孩子,一旦解冬之后发现世界不一样了。 大学国文老师的外号叫“西部”。三毛对他的描述很有意思。 我自然不敢笑。当我看见那高个子国文老师——头戴巴拿马草帽、眼罩深黑色默镜、口咬林语堂大师同类烟斗、足踏空花编织白色皮鞋、身穿透明朱黄香港衫、腰系松软烟灰青的宽裤,这进得门来,嗳——的一声长气一叹,我都没有笑。 虽然第一堂课上得不落实——易经,那可不是老师的错,是我本身的观察吸取了全部的心思——把这位老师给看痴了过去。觉得,他就是漫画或李费蒙小说中的“情报贩子”加“国特”的写实角色。(三毛《补考定终生》) 读来令人一笑,第一次见面三毛就把老师比特务。在大学里,国文老师的装扮算是独异的,这自然吸引了同样喜欢我行我素的三毛的注意。 这样装扮的人,照我的猜测,必然有着那么一份真性情,也必然在思想上不流俗套、行为上勇敢果毅、生活上有所无奈——听那声进门来就哀叹的长气。(三毛《补考定终生》) 大学生也未脱学生的玩闹,会给老师或同学起绰号,每一个称呼都会有一个或亲近或有趣的来由。为什么叫老师“西部”呢,因为他的思想行为都像西部牛仔那样无畏与果敢。他的穿着使他在老师中也独特醒目,那一顶巴拿马草帽如一顶牛仔帽一样显现着他不羁的性情,那一只烟斗装满了他智慧的思想,甚至那件香港衫里都会有一颗不甘服于世俗的心。他是游走于寂静校园里的一道风景。大学里也正因为有着这些不同音符的奏响,有鲜明个性思想的人文闪现才显得并不呆板而又那么有趣。 本来三毛的国文底子就薄,再加上她并不喜欢单调的知识的重复,所以她从不看国文书,她只钻研喜好的西洋哲学和庄子。到期未考试时结果就反馈出来了,国文不及格。四道题,每题二十五分,她考了五十八分。此时她跟老师已很熟了,拥有相近观点的人肯定能聊到一块儿。眼看就要面临补考,所以她就来到了老师家。一进门三毛就先声夺人,喊一声:“老师不会考算术。不然五十分、不然七十五分,这五十八分怎么加减出来的?” 如此理直气壮,没有了鸡兔同笼,她倒算得很清楚。风风火火的,就像打上门来的革命闯将。 老师看见三毛突然到来,显得高兴而惊讶,立即说:“走,老师带你去吃晚饭,辣的吃不吃?” 吃饭的时候三毛才知道,原来她是凭借着一道易经题得了五十八分。而连简单的孔子修春秋的年月她都不知道,她并不喜欢呆板的教条似的东西。她用筷子在老师酒杯里蘸了一点酒放进嘴里抿,然后跟老师就孔夫子写春秋的事打嘴皮官司,未了一拍手干脆地道:“可见孔子本人也不介意——老师何必在意呢?” 老师说:“你补考”。三毛说:“可以呀!不过方式由我来决定,肯定跟国文沾得上一点点边的。一点点”。老师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说:“小孩家,没规矩。”大学里的考试,给她弄得跟过家家似的。 分别时,三毛追着公共汽车边跑边喊:“老师,五天后,三篇作文请你看”。老师慈祥地挥着手,路灯下那顶高高的巴拿马帽似一座山峰。汽车加足马力向着璀璨的灯火中奔驰而去。 过了五天,三毛又冲进老师家。老师正在喝酒,狭小的房间里零乱不堪,三毛无处可坐。那天老师像似发怒的样子。年青的她并不理解老师借酒浇愁愁更愁的心境。 三毛在文章里少有文字写到老师的过去,他经历过怎样的坎坷?如何流落到此?家里还有谁?他有一腔怎样的别痛。圆月当空的时候,他也许会举杯邀明月,对月成孤影。那心中深深的苦是文字后面寂寞的倒映。乱世离愁是他心中永远的伤。 她留下了三篇文稿,老师依旧出去请她吃饭。以前做学生的,怕有不少都蹭过老师的饭吃。 放假了,三毛不敢去见老师,不知他如何评价自己的文章。直到开学,她在学校里焦急的等待。当年那个在顾福生画室里交了文稿就躲着不敢见人的女孩似乎又心慌地站在了大学教室里。当她看见那顶永远的草帽时,她脸上画满了问号。老师把公文包一放,开始点烟斗,点火的时候他睁大着眼睛瞪了三毛一眼。惊得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老师把三毛叫到跟前,她走过去,站得笔直,双手紧张的下垂,惶惑地等待着补考的分数。老师问她文章是否真事,三毛老老实实回答着,老师打断她,问那一万多字的文章,可是真的? 我一愣,低下了头,声音很细:“是真事情,家事而已”。老师这回清了一下嗓子,很认真地、接近一种严格的声调对我说:“好孩子,有血有肉有文章,老师不会看错人的。” 我一时反应不激烈,老师反倒沉不住气似的,把烟斗拔开,说:“老师多年不流泪,兵荒马乱也不流泪,看了你文章,哭——” 这时我突然讲了老师一句:“你神经哦——” 老师听了不生气,说:“不神经,你——你给我记住,你这枝笔从此不要给我放下。记牢了?”我拼命点头。(三毛《补考定终生》) 这次补考肯定是过关了。老师的话,三毛一生都记得。正是老师的期望与鼓励让她最终走上了文学的道路。那几句话,是指引她前行的路标,在那时,她心中的宏愿就已定型。当她经过多年的历炼之后,当她积累了富足的创作素材之时,当她坐在撒哈拉沙漠小屋中的那一刻,她想起了老师的话,她又重新拿起了笔,写下了生命中华彩的一页。那支笔,从此就没有放下。三毛是千里马,而老师就是伯乐。 十二年后,她与老师再重逢。她牵着老师的手,走在街道上娓娓而谈,坐在餐厅里笑看风云。一位优雅的女子与一位头戴巴拿马草帽的老人成为了夕阳里一道无以言表的美景。 老师名叫何宗周,甘肃省人,在台孑然一身。老师过世时,三毛正在国外。 正是,一丘荒冢孤坟,望断天涯来路,魂归安知何处? 如果有什么人,知道老师而今埋骨何方,请千万通知我。好让我——好让我——好让我——去——看——看——他。(三毛《补考定终生》) 第20章 公平与忍让 西班牙是有着悠久人文历史的国家,人民热情奔放,崇尚自由,酷爱歌舞。曾经拥有塞万提斯、毕加索等划时代的大师级人物,拿着长枪与风车决斗的堂吉诃德则是笑声中追求自由的向征。而西班牙的斗牛更是豪放生活的表率。正是受到西班牙美丽风光与自在洒脱的人情风俗所吸引,三毛携着心伤降落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 在西班牙马德里的最初半年是很辛苦的,三毛将自己定在桌前玩命过语言关。她遇事不会认输,宁肯用健康换成绩,这种拼命三郎的习惯伴随了她一生,成为她身上潜藏着的隐形杀手。困绕她经年的坐骨神经痛就是那时长时间钉在桌前学习种下的因果。 马德里是个风光优美的城市,有着沉积了数百年的历史遗产。市内有三百多个纪念广场,各类喷泉有上百个,堪称喷泉之都。各类雕塑也是让人目不暇给,城里还有一百多个博物馆。马德里大学城始建于1499年,是具有悠远历史的西班牙名牌大学,经过几百年的扩建,规模之大已可以排欧洲榜首。三毛就住在大学城内名为“书院”的宿舍里,由修女负责日常管理工作。 宿舍一共住着四个人,这在三毛观念里已是很多人了,她可是在一个单间里关惯了的。在离台之时,父母对她不断叮咛,在外遇事要忍,吃亏是便宜,退一步海阔天空。三毛心中存疑,如果站在悬涯边仍然要退一步去寻找所谓的海阔天空吗!三毛可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不过首次出国,她还是收起了反抗的刺角,将父母的告诫奉为玉律。 三毛在宿舍里显得谦卑而有礼,别人睡她的床也不生气,以礼示人。课业跟不上,有男同学主动借笔记给她抄。最初一、二个月的家信都是一片祥和的,说同学们对她都好,没人期负她,人也胖了。这样半年下来,三毛没有发过脾气,她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她可不想辜负了中国人在外谦逊忍让的美名。 第一个月同学们都不让三毛做事,除了铺床以外,其余事情不让她插手。她总与大家抢着做。三个月以后,不知从哪天开始,全宿舍的四张床都要三毛来铺了。最初大家抢着扫地,三个月后,只剩三毛一个人孤零零地打扫卫生、擦桌子。看来,三毛是收藏了好争的本性,而同学们却原形毕露。此时的三毛已完全变作灰姑娘了,同学们对她一个人的劳动早已司空见惯、视若无睹。 对此三毛提出异议,要求大家轮流做值日。第二天床是铺了,卫生还是没人打扫。三毛想发火时又记起了父母的叮嘱,退一步海阔天空。于是依然故我一个人清洁房间,仍旧大好人一个。半年下来她可是宿舍里最受欢迎的人,她的人缘赿好,给她的事就赿多。这种温柔的砝码压得三毛愈发的失落。 三毛的漂亮衣服很多,有一个专配的衣柜。也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的衣柜就成了时装屋。每天有不同的女孩来借衣裳,她还是好整以暇的面对,没有任何意见。开始还每天有借有还,到后来大家也就自己动手到衣柜里挑选,完全享受着逛商店自由选择的乐趣。有时,有好几个女孩同时穿着三毛的衣服在谈笑风声,大家都亲热地叫她美人、太阳、宝贝,可她却一点也不想笑,别人将欢乐建立在她不断的后退与屈让之上,这委实使她开心不起来。 当时三毛还没男朋友,下课了就在宿舍,于是各种各样的支使电话便不绝于耳。要三毛收衣服的,留门的,烫裤子的,留晚餐的统统来了,电话刚放下,那边又有同学嚷着叫她卷头发,还叫顺便把三毛自己的指甲油给拿过去。有同学还把宿舍没打扫被院长骂的责任归咎于她。本来就不愿受气喜好争强的三毛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一味迁就可真够委屈的。为了一个忍字,为了海阔天空,为了无原则的修养,为了中国人谦让的美德,三毛已无限的退却到了没有任何防线。年青的她,不具备反抗的能力,只能缩着软弱的翅膀呆在一角。 有天晚上,宿舍的同学偷了望弥撒的甜酒,横七竖八地挤在三毛的床上,坐着、躺着、呆着,传着酒喝。开始还好,不久之后就撒开了酒疯,一个个笑得跟疯子一样。三毛轰也轰不走她们,就开了窗户站在边上冷眼漠视。这时院长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因为大家都是坐在三毛的床上,于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三毛破口大骂,还诬责她卖避孕药,是败类。这阵无理的诟骂都快让三毛快气昏了,她据理力争说卖药的不是她。可院长不容她分辨,厉声叫她闭嘴。三毛这时可是有嘴说不清,在所有同学面前,一身的清白就这样被污蔑。她是这宿舍里最安分守已的一个,凡事能退则退,能让则让,如今却得了一个卖避孕药的结论。她是无辜的,她是受连累的。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形,她不知道怎样讨回她的公道。她只有发怒,在愤怒中拼出自己的尊严,没有道理可讲就只能让不平的怒火来燃烧。平日里积下的怨气在这一瞬间如火山般爆发。 她尖叫着哭起来,声音都沙哑了。冲出房去,看见一根扫把,拿着又转身冲回来,对着她床上的人雨点般打了下去。打得大家尖叫着四散而逃,有人来抱三毛,她跟人又踢又打。扫把被人抢下来,她又举起一瓶花朝院长连花带水泼过去。三毛最后还是给人抱住了,她开始冲人吐口水,一面破口大骂——婊子,婊子。院长吼叫着让大家去睡觉,让三毛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然后带着半身的水和花瓣用力地瞪了三毛一眼就走了。三毛一个人跑到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天涯孤旅的苦只有她孤身去背,委屈的泪水也只有她单身去流。书院的世界在这一天被三毛彻底打碎了,揉一揉又是一片新天地。从这天起,一个遇事果敢坚强的三毛站了起来。 三毛是倔强的,对的事情她决不会去道歉,更不会去忏悔。从此以后,大家对三毛都礼让起来,借的衣裳还了回来。床也不铺,地也不扫,东西乱扔,唱机想听什么就听什么,电话响多久也不去理它,三毛反正豁出去了,大不了走人。奇怪的是,反抗的三毛并没有走,而那帮同学反过来拍她的马屁。早上起晚了有人给留饭,床也有人铺,洗完头也有人主动来帮她卷发,下雨了也有人让共伞。任何谦让都有一条底线,无原则的退缩忍让换不来尊严。 一个月后,院长主动跟三毛和解,这以后的日子就是愉快的了。 第21章 安东尼之死 三毛在马德里读书时,曾与一只鸟发生了一段情节,颇让善感的她难过了好久。 离复活节的假期还有半个月,三毛与同学们为期中考试准备得昏天黑地。学校是一年考一次试,不及格就请走人。这段时间平时再贪玩的女孩也潇洒不起来。大家都埋头在书堆里临时抱佛脚。紧张的时间就像一把拉得悠长的破二胡,叫得人心痒痒却停不下来。 此时学潮正闹得兴起,佛朗哥的统治正接近未期的阶段。这股浪潮最终将校园的原有秩序冲乱,学校被迫停课提前放假。这个消息使处在考试高压下如坐针毡的学子们欢呼雀跃。大家兴奋地把书本扔得满天飞,高呼万岁。 第二天,同学们转瞬间如潮水般便消失在宿舍里。三毛也有计划,她约好了外国同学一起去旅游,她可不愿一个人留下与孤单作伴。她将日常开支压缩到最低,用所有的钱饱览了许多美丽风光。她去了巴黎、幕尼黑等处观光,用了八天的时间,钱化光了就提前回来了。 黄昏时,同去的几个朋友送三毛回宿舍,箱子往地上一放,冲她挥挥手走了。三毛一个人拖着长长的身影与疲乏的身体按着门铃,可没人开门。 她就从后面厨房的窗子爬进去,寻了一圈才找到女佣人艾乌拉。艾乌拉告诉三毛说离开学还有半个月,以为不会有人来宿舍,所以宿舍要关闭。这对三毛来说可不是好消息。她连夜打电话,终于在劳拉小姐那儿租到了一间公寓。 第二天艾乌拉走时又留给三毛一份牵挂,让她将宿舍的“福星”小鸟安东尼带去公寓喂养。三毛到厨房给安东尼喂了些小米,然后提着鸟笼和箱子出了大门。外面正下着雨,她支起了伞。望着即将离开的这座冷寂的老房子,她的思想里也下起了冰凉的雨,迷迷朦朦而又飘渺无依,象一片水中的落叶沉沉的失落起来。那些风雨中的枯藤似乎正爬在她心壁之上,无奈地滴落着凄清的水珠,每一滴都是一次寒冷的刺扎。三毛内心萌发了无尽的苍凉,犹如第一次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她久久地站中雨中,一片孤独与茫然。笼子挂在伞柄之上,安东尼在冷风中轻轻拍了几下翅膀,三毛才清醒过来,眼下还有一个小生命需要她的关怀。她带着这位雨中唯一的朋友向公寓走去,一人一鸟慢慢消失在迷茫的凄雨中。 劳拉小姐高兴地接待了三毛。三毛一边挂着衣服一面听着这个老女人咾叨着邻居的琐事。这时她忽然听见安东尼的笼子从窗台上滑落下去,它在里面发疯般尖叫着拼命扑打翅膀。三毛赶紧将整个身子半悬了出去,两手去击打扑在鸟笼上的猫。大花猫抓了她一爪跳上阳台跑了。三毛还没从紧张中缓过神来,正坐在地上发愣。劳拉小姐拿着个大衣架喊道:“哥伦布啊,哥伦布啊,这只恶猫可抓伤你了”。原来花猫叫哥伦布,从此这“哥伦布”就如发现新大陆一般不断地来骚扰安东尼。 三毛的手被抓了几条口子,不算严重。倒是笼子里的安东尼伏在水槽边一动不动。三毛急了,拼命摇笼子,叫着它的名字,好不容易它醒了,眼睛张开无力地看了看三毛。三毛一下子哀伤起来,在这异域他乡的国度里,在这雨水纷飞的氛围中,她不也如一只小鸟般无助吗!那双小眼睛里不是也折射出一个想家的女孩孤独的企盼吗!无边的寂寞顿时将三毛淹没,现在她只有安东尼,只有这个唯一的伙伴了。安东尼已是她精神的维系,守住安东尼,就是守住那颗孤单的心。心爱的宠物或是玩具,会在寂索的情况下成为心灵的守望者,与人一起抵御那低压的天空。 那一夜,三毛很疲倦,身体很累,心也负坠。她抱着她的那个小收音机,如同抱着一个玩具,听着那首老歌,“三个喷泉里的镍币,每个都在寻找快乐……”。在迷迷糊糊中她昏沉沉的睡去,不知那夜的她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镍币也在寻找快乐,而快乐又在何方呢? 清晨五点多钟,三毛就被安东尼吵醒了。它的声音凄惨而惶恐,黑暗中三毛看不见东西,只听到笼子在地上被拖着的声响。三毛跳下床,用手在地上摸,找不到安东尼,她慌极了。这时她看到一个猫的影子从窗台上逃走了。开灯后,她看见安东尼在倒地的笼子里羽毛已被抓得乱七八糟。三毛很伤心,全身都软了,心中充满了对一个小生命都无法保护的无助。她慢慢将安东尼捧在手心,发现它还活着,一只脚却已断掉。三毛细心地为安东尼进行了包扎,给它的腿安上了夹板。 三毛写家信的时候,安东尼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三毛对它笑了笑说:“早安,小家伙,没事了”。安东尼睁着小眼睛望着她,不知听懂了没有。三毛的家人也许不知道,这封家信是一只小鸟陪着她写的。 为了给安东尼找一个放心的去处,三毛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可没人愿意养一只会唱歌的鸟。这让她很失望。她决定不求人了,自己养。她要上街去寄家信,安东尼在笼子里哀哀地望着她,害怕她离开的样子,三毛心一软,就提着鸟笼上了街。 那是一个拥有阳光的早晨,太阳温顺地敲打着石板路面,溅起了金色的光波。路边的树正在发芽,青绿的嫩叶抻出温柔的小手接受着光明的到来。那种蓬勃的生机暖和了一地的寂寞,三毛的心情也开朗起来。安东尼的情绪也被太阳点亮,它高兴地唱了几句。昨天的风雨似乎已经过去了。 这时,有一个小孩看见了三毛。他惊奇得叫着:“看啊,一个中国女孩提了一只鸟”。三毛开始并不在意,后来看的人多了,她心中不免懊恼,有什么奇怪,在我们中国一向是提了鸟笼逛大街的。安东尼不会说话,要能讲,它也许会在笼中尖着嗓子叫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带夹板的鸟啊?” 从那天起,三毛每天都守着安东尼,喂食喂水,换绷带,给它听音乐。到了晚上就将窗户严严地关死,再把笼子放在床边。白天就在家打打电话,买东西时就带着安东尼一起去。“哥伦布”每次都在窗外鬼鬼祟祟地张望,最后失望地离去。 几天下来,安拉小姐开始摇头了,说三毛为了一只鸟不值得这样做。建议三毛将安东尼交给她姐姐代养。这时的三毛已舍不得安东尼了,背井离乡的日子里,她第一次将如许的关爱交给一个另外的生命,真有一种相依维命的感觉。每天清晨醒来,看着床边的安东尼安然无恙,她也觉得快乐。那是一天里良好的开始。 过了半个月,开学了。三毛将安东尼交给艾乌拉时才如释重负,接着往床上一躺说:“天呵,让我睡一觉吧,我十五天没好好睡过”。 以后凡是不开心的时候,三毛就会一个人跑到厨房外的大树下找安东尼,给它喂喂食,逗它玩一阵,心情自然就好了。这让人想起小学校园里,那个在大树下低泣的孤独的小女孩。与自然对话是三毛自有的疗法。 有一天,有几个女孩要将安东尼放飞。安东尼出了笼子有些留恋并不走,她们把安东尼一丢它自然只好飞了。三毛发现了冲下来找她们理论。她把其中一个女孩一推,涨红着脸生气地说:“你们什么意思,怎不先问问我就放了”。女孩理直气壮:“又不是你的鸟,春天来了不让它离开吗?”三毛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好说:“它腿断过,飞不好”。说完转身跑上阁楼,躲在里面偷偷的哭。那个曾陪她走过泥泞,走过雨天的朋友就这样离开了,那个曾让她付出无限关心与爱护的小生灵就这样飞走了。她连这个小小生命的命运都无法把握。自此以后,大树下再也不会有一个与小鸟悄悄对话的女孩了。 接下来的天气热得可以游泳,女孩子们换上了泳衣在后院泳池中戏水。春天的太阳晒得大地暖暖的,阴郁的季节似乎已过去了,鸟语花香接着就要来了。三毛也从安东尼离去的感伤中走了出来,在春光中所有的生命都会生机盎然的。 可是天气的变化就如人生的境遇如此的翻脸无情,当天夜晚就下起了冰雹。三毛正在图书馆里看书,窗外已是闪电雷鸣,大风呼呼地刮着,树木发出惊恐的哗哗声。冰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就像冷森的狼爪一次次地扣击。三毛没有见过冰雹,她害怕得往同学身边挤了挤,望着窗外雷雨交加的黑夜,听着那噼噼啪啪的声响,她一时烦闷起来。于是早早结束念书,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天地恢复了平静。三毛取道隔壁废园的小径往书院走去,虽然偏僻了一些,但一个人静静地散步也有些意思。在穿过玫瑰棚时,三毛脚下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一看,是只沾满泥水的死鸟。三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惊叫,安东尼?她还心存侥幸忙检查鸟腿,一看,不是安东尼又是谁。于是身子一软一下蹲在花丛里站起不来,心里哀伤地叫道,安东尼,我的安东尼,我们害死了你。而安东尼再也不会温柔地注视着她了,也不会为她唱歌跳舞了。冰雹已过去,可三毛却再度失陷在黑夜的孤单与寒冷中,时光又在一瞬间退回到严寒的冬季里。仿佛一个曾经共患难的朋友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花丛中感受着苍凉的凄清。她懊悔,没在昨夜对它有所帮助,可在那样的夜里,她忧心的翅羽也只有在狂风中折翼。 玫瑰花已经开了,空气中飘舞着春天的馥郁,阳光在废园里悠闲的散步,可安东尼再也触不到太阳温暖的抚摸,它在花香中轻轻地走了,没有给三毛留下一声最后的哀鸣。远处有人走过,笑语清晰地飘了过来——春天了,艾珂正在花丛里发呆呢。可在春天的怀抱里,三毛感觉的却是漠漠的冰凉。她捧着安东尼呆呆地望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让人想起了黛玉葬花时那一身柔弱的背影,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流水带走了一春的繁华,凄凉芳心里伤感的怜悯,又有谁人知?那一腔幽怀的伤鸣,又有谁人懂? 对安东尼的悲,对人生的感怀,顺着春光飘啊、飘啊、飘出了好远。 作小诗一首,以纪念春光里那一抺哀柔的背影: 多愁佳人花善感 捧羽落得伤心泪,春风不识游子情。 今时怜雀花解语,他日何人葬花魂? 第22章 校外的教室 三毛迈过语言关的门坎之后,学习便有趣起来。前半年艺术课学的是建筑,那些冷无生机的冰凉构造在老师的解说下便具备了丰沛的人文背景,变得生动而趣味盎然。第二个半年的学习就更为活泼,教室延伸至美术馆了。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据称是藏画最多的博物馆,是闻名于世的十大博物馆之一。 这可合了三毛的胃口。中午,上完了文哲院的其他课程,她就快步跑回“书院”宿舍。因为是天主教修女管理的,所以规矩较多。吃饭时五个女孩一桌,每餐都有葡萄酒,菜是一道道上的,中规中矩,俨然正式宴会一般。中午可穿长裤,晚餐必着半礼服。其实这也算是学生融入社会前的实践课程。因为惦记着下午三点的艺术课,三毛总是喝几杯酒胡乱吃完饭,餐后甜点也不吃,趁舍监不注意,提前开溜。 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像是赶赴一场快晚点的约会。坐车到邮政总局前的西比略斯大广场,广场的喷泉中耸立着大地之神西比略斯的精美雕像,泉水在阳光下挥洒着迷人的光彩,许多游人在地标性的广场上穿巡流连。良辰美景留不住三毛的脚步,她的心已飞向了美术馆。她沿着普拉多林荫大道匆匆而行,在树下阳光的斑隙里,有一个女孩踏着光影在疾速快步,仿佛恋人飞奔情人怀抱般急切。她总是第一个到的同学。在美术馆门前她又不急着进去了,在草地上躺下来,吃一个甜筒冰激淋,享受一下午后的阳光。那种惬意而自由的温暖拂上身来,是夏日里悠闲的写照。三毛躺在草地上自在地欣赏着各式各样的游客,她不知道,其实她也是一道草地上的风景。偶尔再跟晒太阳的陌生人不着边际的胡扯一通,消磨掉一段美好的光波,然后便施施然的拖着慢步晃到入口处,比玩累的游客还要意味阑珊。学生证一晃就进去了。 普拉多美术馆中珍藏着数千幅精美的画作,是西班牙艺术长河中的瑰宝,以古典画家的作品为多,其中委拉斯开兹与戈雅的精作最为丰裕,在美术馆的大门和则门就矗立着两位大画家的青铜雕像。 三毛坐在白发管理员预先排好的椅子上,赏着眼前《裸体的玛哈》,感受着馆里凉凉的风,浸在艺术的幽静里,心里特别的安宁。一会儿,被称作“艺术魔鬼”的名牌教授夹着一大卷书大步而来。魔鬼两个字与艺术连在一起便是正面的赞誉了。能有这样的绰号,可见教授对艺术情迷之深,侵淫数十载直达为艺术而痴狂的境地。 在教授的详尽解说中,在三毛自己的感悟里,许多画作表面与深沉的内涵就如水中的鹅卵石一一浮现在眼前。三毛如一条快乐的鱼儿在语言与语言无法抵达的境界里自由游梭,在有形的建筑里她迈进了无限的艺术空间,一个个由内心升腾而起的开心的泡泡便冒了起来。为什么愉乐的情绪会用美得冒泡来形容,因为美好的心情就如儿时吹出的肥皂泡上的五彩,纯真繁华而易碎,因而更显得弥足珍贵,更会让人好好去珍惜这难得的华彩瞬间。 三毛后来一直沉迷在这铺满鲜花的小径上,文哲课她也不去听,只借同学的笔记来抄。出了宿舍就往美术馆走,沿途欣赏风景,也节省车费。遇到路边咖啡座就停下来喝杯酒,看一会儿众生过路再起程不迟,反正普拉多永远在那里,而时间是偷来的,不急。慢慢晃到馆内,不管有课没课,死赖着也就进去了,看门人都把她认熟了。 她多半停在戈雅那一层,细细品味着那一张张传世杰作。管理员已白发苍苍,述说着伴随名画度过的这一生时,脸上显得骄傲而富足。 教授赿来赿喜欢三毛。有时三毛故意说一些跟他观点相左的见解时,教授就冲上来作势恨不得要掐死她。教授知道这个学生有点调皮,明明知晓却要故意相对,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有两次三毛实在是累了,好心的白发管理员就领她到密室休息。睡在躺椅上,想着周围全是艺术大家的作品,空间凉爽而寂静,小憩怕也是安然舒心得很。那一个午觉有一个世纪那么悠长而平静。时间已是永恒。 醒来时,三毛赫然发现墙角静静地放着一幅十六世纪的油画。朦胧的光影在斗室里氤氲,穿赿了几百年的色彩安宁的靠着墙壁,像一个走错了路的不谙世事的孩童。三毛的心砰然而动起来,对艺术的爱让她心生占有的想念,想偷,不过,这样的念头一闪便惊醒了另一个正直的自己,画没拿,倒是吓自己一跳。 动画片中经常会有一种镜头,人若有了不良的想法,便会跳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蛊惑着说,可以的,可以的,大胆去做吧,接着另一边又会飞出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循循善诱地劝道,不可以,不可以,决不能做坏事。绝大多数的人都听天使的。 三毛是真实的三毛,偷窃想法的闪现她也会认认真真地写出来,这是光明磊落的纯真。这种真实人性的流露比道貎岸然的假君子可爱了何止千百倍。 三毛认识了一位日本同学,经常借他的笔记来抄。抄着抄着,情人节便来了。日本同学半开玩笑地送了一盒心形的糖果给她。她舍不得吃,却想起了那个对她很好的白发管理员。当天没有艺术课,三毛怂恿同学跟她一起去美术馆。日本同学做事很机械,只不过还是跟她去了。 进了门,三毛童心大发,又撺掇同学去借轮椅。同学不去,她又给人洗脑,说是演戏了,将来老了回忆起来多好玩了,等等。同学去了,她远远地躲在一边。 坐上轮椅后,腿用大衣盖住,俨然一位行动不便人士。日本同学推着三毛一间间陈列室过着,她心里乐得不行。看见认识的看守人,她就跟人眨一下眼睛,用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嘘声状。 最后绕到了半打磕睡的白发戈雅守卫者的前面,三毛也不说话,等他来发现。等他注意到三毛坐在轮椅里,要人来推时,悄悄举起手臂,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张口结舌、惊诧不已的呆在当下。三毛此时乐开了花,她笑着从轮椅里站起来,将一盒舍不得吃的糖双手送了过去,祝他快乐。然后又坐回轮椅,冲白发管理员笑笑挥挥手再由同学推着走了。那一个下午,白发守卫者怕是沉浸于微笑中又回到半打着的磕睡里度过的。 看到此,不由大乐,笑出声来。三毛的善良与游乐的性格显现一斑。也许多年以后,她回忆起坐在轮椅里在一幅幅巨作前经过时,在光与影中穿行的安然,在童趣里无声飞扬的时刻,那种开心与永不再来的遗憾会交织着铺程在脸上吧!快乐的肥皂泡似乎总在逝去的岁月中飘浮。 美术馆是一间教室,很大,包容了三毛无限的快乐与记忆。 学期结束时,考试中的最高分不是艺术课,而是现代诗。这是无心插柳的结果。那天,她从美术馆中晃了一下就出来。经过国会广场的一座教堂时,听到了管风琴的演奏。她走了进去,悄悄地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让如清泉般的音乐缓缓浸遍了全身,艺术的美如信仰般光照着她的人生,她在其中游弋、飞翔,任何苍白的语言都无法形容那一份无悔的爱与痴迷,她的灵魂插上圣音的翅膀在无边的艺术国界里自由飘舞,舞出了一生一世的痴情。她在无言的爱中沉迷得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是何年。 第23章 此景已待成伤忆 三毛有一次认识了一个男孩,一个影响她一生的人。 在一个圣诞节的晚上,她正在朋友家,这时一个男孩上门来道贺,这种礼节差不多等同于中国的拜年。这人就是荷西。三毛当时心里跟触了电一样,世上怎会有如此英俊的男孩,如果有一天能做他的妻子,那也是满足虚荣心得很。可以说三毛对荷西是一见钟情的,不过这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单纯向往,并没有经过内心细致的检验。而荷西对一双来自东方的含情的如寂潭般幽深的大眼睛想必也是有所感应的,因为他心中的梦中情人就是温柔的东方女子。 过了不久三毛就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是朋友的邻居,三毛就经常与他一起打棒球,那挥洒出去的又岂止是一个个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打雪仗,寒冷的天气也冻不住两人的热情,那纯洁的天地间有两人的欢笑在回荡,那呼出的热气是一种情绪的升温。有时也一起去逛旧货市场。他们都没有钱,从早玩到下午,也许只买了一支鸟羽毛,两人却乐此不疲。在那些经历过岁月洗礼的物品前,他们挑挑捡捡、走走停停,消磨的是时光,沉淀的是乐趣与感情。似乎赿旧的东西赿有价值。那时荷西上高三,三毛读大三。两人都是三年级,实际距离却很远。开心的日子,谁注意到这些。 三毛不去找荷西的日子里,他是倍受相思之苦的,于是便找上门来。 一天,三毛正在宿舍里看书,有朋友跑上来调侃地对她说:“echo,楼下你的表弟来找你了”。三毛很奇怪,她可没什么表弟在西班牙。从阳台上望出去,原来是荷西。他不敢进会客室,站在树下,手臂里抱着几本书,手里抓着一顶法国帽,紧张得快捏出水来。三毛急忙跑下去,有点生气也有点惊喜,推他一把说,你怎么来了。他先不说话,望着地面。知道他是逃课出来后,三毛以姐姐的口吻教训他,问他来做什么。荷西掏出十四块钱说要请三毛看电影,只不过得走路去,没钱坐车了。十四块钱很少,可那是荷西全部的财富了。那场电影是在附近看的,没有走远。 以后的许多天里荷西每天都来找三毛,“表弟又来啰”,这似乎成为了宿舍里公认的笑话。他总是站在树下,涩涩地拿着顶法国帽,却不戴上去,怯怯地举目张望着,总是紧张得要捏出汗来。三毛每次跑下去都是推他一把或打他一下,然后教训他这样逃课是不行的。两人都没钱,也就是到处走走,有时到皇宫去看看,有时到垃圾场捡捡人家不要的废物,找到一根好看的铁钉就如发现宝物般开心地叫着好漂亮。快乐有时候真的很简单,许多青涩的美总在浮华后面闪现着至朴而纯真的笑容,成为日后找也找不回来的回忆。《甜密密》里张曼玉坐在黎明的单车上,晃着小腿一脸陶醉地轻声吟唱着那首甜遍华人世界的歌曲,那便是简单纯爱的最好写照了。 有一天,天已经很冷了,两人没地方去,就搬根凳子坐在地铁的通风口处,地铁经过的时候就会送上来一阵暖气,就着这点时有时无的温暖,不时冻得像两个乞丐一样却还坚持坐着。 荷西对三毛说,再等他六年,四年读大学,二年服兵役,到时他们就可以结婚。他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找一个三毛这样的太太,然后赚钱养她,那就是最幸福的事了。他说,他在家里得不到温暖。说这话时,三毛差点流泪。这个男孩只想要一个有温暖的家而已。可是她没想过结婚的事,年龄是个问题,六年太过于漫长,她不敢有什么保证。因为山在那里,水在那里,沙漠在那里,未来的路还在那里,她都没有去走,走下来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她不敢定论。她不敢把一个纯真男孩的青春挂在她漂泊的肩上,她觉得责任好重大,为了将来不伤害他,她必需回绝。 对于三毛的拒绝,荷西愣了一下,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问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三毛说他没错,因为他太好,所以要分手。他们走到了一处山坡上。三毛叫他不要再来找她,决对不要来缠她,不放心的重复了好几次。他说只要她不愿意,他就永远不来缠她。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头,脸上还挂着笑,口中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然频频的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的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吧!”可是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echo再见!echo再见!”(三毛《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荷西边跑边回着头,那轻轻地挥手里有多少不舍的期恋在里面,那一转步的旋身中又是怎样为爱而难分的退缩。那一次次的挥帽不是真心的再见,而是对爱遥远的回眸。他多想听到一声挽留的呼唤,他多想捞起那颗迷失在雪中的痛心。他只有一次次的说着再见,又一次次的与失望会面。那破碎的心啊,在风中化作一片片雪花与寒冷的大地亲吻。那顶在手中挥舞的法国帽是风雪里竖起的爱的私语。不管走出多远,那手中牵着的依然是那条难舍的心绪。那后退的土地里是一柄柄尖刀在对列,迷乱的情在黑夜里段作寸寸丝缕。他将所有的爱所有的情潜藏在幽深的谷底,为了一句诺言冰封在深冬的水里,等待着,等待着那破冰而出的欣喜。 三毛也有些错失,差点忍不住叫他回来。话到嘴边又停下,她怕藕断丝连最终受伤的还是那个在情感中稚嫩的男孩。早在五年级读《红楼梦》时,三毛便失陷在宝玉消失于茫茫风雪中的那一段里。当她看到荷西挥着手遂渐深陷在黑夜与皑皑白雪之中时,她还不知道这一幕将以怎样刻骨铭心的痛楚烙印在她悲伤的心上。虚幻与现实在多年后对轨,那一夜便成为她余伤里永远的伤碑。回忆起来时,不由锥心的刺痛。荷西一步步地向黑茫茫的夜里走去,天上飘着冰冷的雪,凛厉的风在夜色里剥夺着温暖,再见的呼声在三毛耳边萦绕,她看着他如一片雪花般渐渐消融在空旷的黑天雪地间,那一顶法国帽最终失落于那黑色的无边无际的海洋里,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他将是她生命中永远痛失的宝玉。 此景已待成伤忆,只叹当时已惘然。 第24章 冬天里的灰姑娘 荷西跑了后,果然信守诺言没有再来找三毛。那时的三毛正值青春无限的季节,大二时就不时有情歌队在窗外将最后一只歌点名送给她。三毛的美更多的是由内向外散发的气质的悠韵,那时的她虽素面朝天,却也委婉动人。一袭亮发调皮的翻卷,如两束幽波由耳际垂下,在肩上流浪。笑容中那一颗虎牙仍是十分可爱,给人的印象是温柔而可心的。再加一件白色绵衫与一条浅色裤子便如一朵百合般透着浸人的芬芳了。 三毛后来又有了新的男朋友,就是与她一起去美术馆给她推轮椅的日本同学。他家境富裕,在马德里开有一家豪华的日本餐馆。三毛本来就会一点日文,所以与日本同学能有较好的交流。如果三毛喜爱富贵,他到是一个很理想的选择。 日本同学采取的是狂轰滥炸似的浪漫攻势,天天给三毛送花。宿舍里的花是由日本人包了的,同学们闻着花香也很开心,都等着他向三毛求婚。鲜花和糖果三毛是不怕的,可有天日本同学买了辆新车要送给她做订婚礼物时,她就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女孩子们包括修女舍监都支持三毛接受求婚。在她们看来日本同学家境好,人也不错,不嫁就是种错误。 可三毛有自己的决择,她不收新车,与日本同学到郊外树林中谈判。平时收了不少小礼物,她感到心虚得很。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日本人也跟着落泪,连说:“是我太着急,吓着你了,对不起”。 日本同学人挺好,没有大男子主义,对三毛也很宠爱。三毛就在这种关怀中迷迷糊糊的被爱着,突然有一天一个声音说,要结婚,要结束这一切,有新的开始。于是,她怕了,她选择逃离。那几年,在台湾那种想结婚的冲动一直没有再来找过她。 为了让日本同学死心,三毛又收了一个德国同学的花。一日正与德国同学逛街,遇上了荷西。他笑得很苦涩,与德国同学握了握手,吻了三毛的面颊,笑着说再见。只有他自己才知晓那最后一笑里隐藏着多少无奈的心酸。他不知道这一别会是多少年,这一次转身要多久才有另一次回眸。也许数年,也许一生。 日本同学很伤心,难过得想自杀。他常常在三毛宿舍外的大树下站着,一站就是好久,默默地呆望,望着一扇再也不会冲他打开的窗户。三毛躲在窗帘后看他,心中连用日文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三毛又丢掉了一段姻缘,远飞的雁还没有立巢的想念。 学业结束后,德国男友回到了德国西柏林,进了外交部做事,三毛先在萧邦和乔治桑住过的一个岛上做导游,三个月后,赚到了旅费和机票钱就飞到了西柏林继续学业。那时的德国还在分为东德与西德。人在一生的行进中,身后总会出现历史风清荡漾或波澜云诡的辽阔背景,人便是这幅巨画中飘浮着的一朵小小的蒲公英。 三毛伸请就读自由大学的哲学系,这需要先过语言关,所以她要先在一年内获取歌德语文学院的高级德文班毕业证书。而自由大学的宿舍已先分给了她。三层楼的宿舍建在近湖的小树林中,十数栋房屋错落有致的排列着,环境甚为优雅。三毛却无心沉迷在周围的风景里,她还要费劲地去啃语言这块硬骨头。 那种不服输的拼命精神又上来了,每天要学习十六、七个小时,在课堂上要争取第一,拿了第二她都会觉得歉疚。悬梁刺骨的精神固然可佩,但若时间上把握不好,就会物极必反。她这种好强的性格使她的精神会长时间的处在紧绷的状态之下,这种终生维系的秉性不时的会跳出来伤害她柔弱的身体。 苦读三个月之后,三毛以最优生的评语从初级班结业。拿着那张成绩单,她飞奔向邮局以挂号信的方式寄给了父母。她想让父母来分享快乐,也想向父母证明自己的用功,证明自己没有辜负双亲的期望。寄完信后,她哭了,流下了很有成就感的眼泪,咸咸的泪水中包含着冲破了一道关口的狂喜,也缅怀那丢失在每一个紧张日子后面的快乐。无奈与心酸在那一刻痛快地奔流。那几个月中,她几乎没有一点欢乐,终日与陌生的字词战斗,吃的是饼干或黑面包泡汤,她是被生活遗忘的女孩。 德国男友叫约根,他是一个过于自律的人,他的性格已赿过了德国人固有的刻己与守律。三毛在他的眼里看不见风花雪月,望不到花前月下。他睡觉时枕头下的录音机还在播放着白日的学习内容,他认为睡眠时刻的潜意识也能吸收知识。约会的时间是没有闲语与笑声的,要一同念书,就像一张报纸,只有油墨的味道,而没有杂志的五彩缤纷。 而且约会并不是每天都可以,虽然都住在同一个学生村里,只有在约根的窗口出现了一盏台灯的时,三毛才能上门一起读书。这恋爱谈得跟搞地下活动似的。可是,这样的日子也很少,在一次又一次失落的张望中,在一次又一次孤单的徘徊里,三毛也只剩下埋头苦读了,机械的时光压磨着青春的物语,那个冬季是寒冷而了无生机的。窗外总是飘着雪花,无声无息地落着,堆成了厚厚的无奈,冻成了一把打不开的锁。在这陌生的国家里,在这冰天雪地之间,那个唯一的朋友虽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那份孤苦无依的酸楚总也在折磨着三毛的心,学业的无继与经济的压力沉沉地负在她的肩上,漫天的雪花遮盖了游子飘零的泪。 老师也看出了三毛透支与疲累,再加上初级班只有四人升级,于是老师就问三毛想不想休息几个月。听完老师的话,她眼泪马上就冲出来了,辛辛苦苦跑到现在就要过不去了。奔得这样累,她何曾不想歇一下,可是生活费有限,不读书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向良知袒陈。她马不停蹄直接进了中级班。 爱美是每个女孩子的天性,可拮据的三毛不敢在打扮上有所浪费。直至几年后回家时,箱子里只有几件从台湾带出来的旧衣服,看得三毛的母亲心酸不已。虽然买不起昂贵的新衣,但这并不妨碍三毛逛商场。上学时她总是早一站下车,然后快步走进百货公司,走马观花的望梅止渴一番,那就是她一天中唯一的娱乐了。那些光彩华丽的衣裳迷幻了灰姑娘痴情的眼睛。 在圣诞节之前,三毛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著明的“西方百货公司”里做一名香水专柜的推销人员。她在学校里告了假,租了戏服匆匆上任。虽然只有十天的工作时间,但严厉的上司却要叫三毛将公司内所有货物的名称及柜台都记住,当时三毛只有几个月的德文功底,急得她差点掉下泪来。 每工作四个小时,就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三毛就会躲进洗手间,脱下丝袜,将肿胀的脚浸进冷水里,用冰凉的刺痛来缓解另一种痛苦。每天望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就如赤脚的灰姑娘看着满屋的高跟鞋一样,亲近的渴望折磨着三毛的心,但她明白,那些美丽的后面是一个个陷井,贫寒的她失足不起。 三毛每天微笑着为顾客喷洒一些代表着神秘东方的香水,看着那些穿着裘皮大衣的贵妇毫不犹豫地采购着昂贵的香水,不知那里面的几滴香露方可替代三毛廉价的工资。在衣香鬓影之间做着不想做的事情,在万千色彩面前不敢有丝毫占有之念,在华丽的宫殿里,渺小的灰姑娘望着自己租来的戏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请假所耽误的课程如一片厚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得三毛喘不过气来,每天辛苦工作之后,还要苦读课本至夜深。三毛下班时无论再累都舍不得搭计程车。她仍旧是在冷风中忍受着饥渴,捧着一本书靠着站牌,等着那辆跚跚而来的公交车。 品尝了做推销员的艰辛之后,三毛对逛商场完全失去了兴趣,那只会让她回忆起那铺天盖地的商品名还有那西柏林寒冷的冬季。领到工钱时,三毛体会到了工作的不易,她的眼前浮现出父亲辛勤伏案的背影。那笔钱她用得易常珍惜,连一双丝祙都没舍得买。 接下来的功课依然是主动的长时间的疲劳轰炸,虽如此,一次听写考试三毛还是考砸了。她拿着考卷跑到约根的宿舍,一进门就大哭起来。约根并无安慰,倒是责备三毛错误的简单,说她将来是要做外交官太太的,却连字都不会写。听了这话,三毛抱着书本掉头就走,志气两个字她写得好得很,她可从来没说过要嫁给约根。所有异国他乡的悲苦与学习的压力仍旧是要一个人背负,爱情是她手中若有若无的风缕。 第25章 没有火柴的女孩 三毛回到了自己空虚的房间里,长裤已被雪水浸到了膝盖,忙换下来放到暖气管上烘烤。她又提起笔来写家信,在外的许多年,给家里的信是她回味亲情的唯一方式,隔着纸张的触摸也是一种安慰,那一封封信是一颗颗思乡的心在蓝天下放飞。信里写她的考试,写她的愧,写她的迷茫,写着写着,她无以为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便埋头在手臂里默然神伤,多少孤清的无奈在桌上无声地流,流了一地昏黄的心泪。窗外的枯树上,每夜都停有一只猫头鹰,三毛一开窗,它就怪叫起来,那声音久久地响在寂寞的时空,那是三毛对那一段光阴不堪回首的印迹。 对亲人的思念与抱愧让她精神上焦心,除此之外还要承受物质生活的窘迫。三毛每天晚上都要修补鞋子,鞋底脱了,还有一个大洞。上学时,她用塑料袋先包住脚,然后再放入鞋里,鞋子再用塑料袋包起来,又用橡皮筋将鞋子袋子一起绑紧。那时的三毛在物质上的匮乏由此可见一斑了。到了学校拐弯处,怕见到同学,她就取下包鞋的袋子,再用同一颜色的皮筋将鞋扎紧。她用一肩弱骨细心地支撑着风雪中弥坚的自尊。走起路来时,尽量避开泥泞,虽如此,鞋底肯定会渗进雪水。一进教室,她就找靠暖气的地方坐下,赶紧烤脚。长此以往,还是长了冻疮。 同学们笑话三毛为了爱美不穿靴子。她们哪里了解,因为三毛脚太小,买不到现成的靴子,定做一双又太贵,她又不想向家人提起这事,所以只好咬牙坚持了。那天被约根数落一顿之后,三毛回来并不难过,只是在数着第二天要用的皮筋时,那一腔无人述苦的情绪才山洪般暴发,哭倒在床沿,成泪人一个。好强的她为了不增加家里的负担,一个人默默忍受着凄苦的日子。难挨的时光却又像老人的烟斗,总是燃得那样慢。 圣诞节期间学校要放几天假,三毛就跟一个男同学米夏埃约好一起开车去西德,然后他去法国,三毛再一个人开车到德国朋友家去过节。米夏埃为了怕三毛的护照到时候过不了关,就坚持要求她提前去办好过境手续。他与三毛不常见面,只是在门上留纸条,一再催促。三毛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学业又紧,没有时间,一堂课都不能缺,何况一天。 很害怕一个人留在宿舍过节的那种孤独的感觉,对于中国同学会,三毛又是自卑的,很少接触。随着节日的逼近,看着米夏埃着急的留言,三毛心中的焦虑就如地上的雪在一片片加重,这样的压力使一个生活在异国冰天雪地中的女孩达到了崩溃的边缘。终于有一天,所有日子积累下来的苦楚在一瞬间迸发,所有的无奈与心酸,所有无处述说的思念与孤独,在一场痛哭中完全地宣泄出来。此时的她除了精神的紧张还有身体的痛楚。因为坐在桌前学习太过于刻苦,坐骨神经痛如不请自到的客人悄悄降临在她青春的岁月里。 第二天,只因昨夜哭得厉害,睡过了头。三毛急坏了。因为神经痛的缘故,脚已是行走不便,她一把抓起书本一拐一拐地跑向车站。立在站牌下,吹着朔风,她知道第一节课已是赶不上了,心沉沉的失落下来,那一星希望早已在车轮下粉身碎骨,和着雪水不知淌到哪里去了。望着一辆辆开来的车,她呆住了,犹如一片落叶被吸入挣扎的漩涡之中。寒冷如无数的小刀,在她身边飕飕地飞舞,直割得她似乎已体无完肤。刺骨的凉似一只冰锥由她脚底穿入,她整个人都快与风雪化为一体了,她似乎已失去了生的乐趣。她在苦苦的思索,为了什么,这一切打拼究竟是所为何来,站在异国的土地上饱受风雨之苦是为了社会的承认还是为了心中的渴望。在沉重得看不到边的压力面前,她产生了物极必反的挣脱,她在一霎时御掉了所有的负荷,逃课好了,冻死好了,死好了,没什么大不了。那一天,她是一个在忧伤里自我放遂的女孩。 三毛将书往树丛的雪堆中一埋,然后就直接来到柏林墙边的车站,排队伸请去东柏林。好好的一座城,偏要分作双城,那中间的一道墙就如脸上的一条胶布,怎么看都是一种缺失。表格收上去之后,还要等着叫名字去见入境官员。三毛不能久坐,也不敢乱走,只是一遍遍地绕圈。那一刻,她似乎又是那个在自家院子的水泥地上一个人滑冰的少年,郁闷、郁闷如一双巨手紧紧的压迫而来,这么多年来她似乎没有完全走出那个少年的影子。 不管她走到哪里,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从办公室内飞出来钉着她,直如芒刺在背。有人在看她,她却不敢回视。只是一圈圈绕着,绕出了一厅忧郁的美。 坐进办公室时已是下午一点。东柏林的军官冷冷地将三毛的护照丢了过来,她被拒绝入境。三毛接过,也不伸辨,对他灿烂地一笑,说声谢谢,转身走了,那样的从容与淡定。这反而让军官有些意外,那如鲜花般的展颜如一团火温暖了室内的空间。这个女孩,如寒风中一朵不卑不亢的腊梅点亮了冬季的生机。三毛已走出了门,军官忍不住动了心想帮她一把,叫住她,说可以在西德化十五美元参加旅游团,再到他这儿领张条子就能过去了。 三毛说旅游团不自由再说也舍不得十五美金,讲完她就黯然走了。出去后,她失去了目标,时间一下子变成了空白,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在车站漫无目地的游走,像一片无法靠岸的浮叶。那些陌生的脸在眼前搅动着异国的寒冷,如一个个单词飞过来又飞过去,怎么也无法组成一段温暖的词句。脚底的刺冷又升了上来,如一只冰手要将她拉到凛冽无人的极地。她只有来回地走,就像一个在浸骨的寒风中失去了火柴的小女孩。 有人将这一切收在了眼底。三毛感觉那扇大玻璃窗后有一种光在辐射,那是一种穿过了风雪的感应,是一种内心力的凝聚。有个军官一直在看她。当三毛绕到拍快照的亭子边时,那种光线似乎更强了,她猛一转身,就看见身后站着一位英俊不凡的陌生的东德军官。她并不意外,说——哦!你来了,终于。他的表情变化了一下,显得对这位奇异的女孩还捉摸不透。他的目光是温柔的,有一种冬天里火光的亲和力。三毛在想,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如若有,那一定是在梦中。 事情很快就办妥了,在青年军官的帮助下,她获得了一张临时证件。需要照片,三毛没零钱,军官给付了,一共三张,另一张他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衣袋里。三毛似乎听到了心中的震响,她将目光垂了下去,审视着那一地涩涩的心慌。 排队过境的人很多,军官不避嫌的站在三毛身边,跟着队伍一点点挪动。两人都没说话,怕惊扰了一条河水静静地流淌。时间过得很慢,像朝阳在山墙上一寸一寸地丈量,而一株小草却已在墙头上迎风招展。三毛希望时间行得慢些、慢些、再慢些,就如与人牵着条老狗散步,可还嫌它走得快。队伍在静默中流动,两人始终没讲话,却又好像并不寂寞。还是到头了,一条溪流在终点撞出了一朵心痛的浪花。 过关卡时,军官也过来了。一瞬间,三毛就站在了东柏林的街头。世事的变化就是这样,谁又能预料那转瞬即逝的光彩呢!街上凄凉冷清,残雪犹在,冷风是一样的,城是一座城,而人已不一样了。三毛跟他道别,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用英文真心的说,你真美。三毛无由的伤感起来,对于遥远的距离来说,美又有何用。她勉强笑了笑道,五点钟还会回来的,还可以再见面。军官立即说,不,出口已不在这里,到时是由另一边出去的,你五点钟来的时候,我已不再这里了。说话时,他好像在打碎自己的希望,他的眼神似已掉进了一种深远的情绪里。三毛说——那,那么我也走了。两人只握了一次手,只互相深望了一眼,就此别过。她走了,依然如来时一样,一个人走在寒风包裹的街上。那双眼睛是那样的幽静与柔和,如一面平静的湖水,她只得飞了,抖落了一身失落的水珠,那样的无力与悲伤,她不敢回头,怕又迷失在那幽蓝色的深邃的湖面里。 第26章 一袭长发倾寒城 三毛边问路边向外交部走去。路上有个青年一直追着她要换西德马克或美金。她摇头不语,对当时的她来说,任何拒绝都是伤心与难过的,都能触痛她刚刚经历过的无法打捞的错失。 进了外交部,找到签证的柜台,递上证件,孤零零的等待着,也没存多少希望。心还在落水的眼中挣扎。那段时间,是一节朦胧的梦境,不知如何走到了这里,刚才又似真似幻,一切都是那样的迷离,好像披着一件轻愁的围巾,无法脱下来,失魂落魄的,走走又停停。 外交部的中年人叫着同事来看三毛的护照,人们围上来看着她。三毛对一切已很漠然,她依旧浸在那双温暖的眼中,那三月的飞絮在眼前飘舞着,扯都扯不开。她仿佛一个人站在孤岛,她似乎都没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中年人拿着护照叹口气说,蒋——介——石——嗯。三毛此时也横下心来,将整个世界砸碎好了。 也是那日不想活了,也是多日不想活了,当他说到这句话,我就自杀似的冲出了一句:“蒋介石,我还是他女儿呢!”“真的?!”对方大叫起来。 他呆呆的看住我的名字,一念再念——陈、陈、陈……。“你说老实话哦!”他说。我不说话,只是笑了笑。那双眼睛,今朝才见便离了的眼睛,他说我真美丽,他用英文说,说成了他和我的秘密还有终生的暗号。(三毛《倾城》) 中年胖子还在问她问题,可她又沉回到那幽深的眼睛里去了,她在回想他的赞美,用英文说的,如暗号一般,别人都不懂的,她在开心地编排那个心中的小秘密,就如在墙角偷吃一枚糖果。她笑了,不是冲中年人。过不过得了关也不在意了,一切随缘。 结果中年胖子还是在证件上盖了个章,三毛高兴的在他脸亲了一下,说,你真美,谢谢你。其实这句话她更想向别人说的。 有一个展览,是关于赿南战争的,三毛进去看了一下,看着美军提着赿共的头,踩在血淋淋的尸首上,脸上笑开了花,她沉默着走了出去,觉得自己像亚细亚的孤儿。 在饭店吃了顿鱼排,结帐时,在茶房的卑笑下,付了十美金,没找钱就走了。那是她一个月生活费的十分之一。她可以穿着漏水的鞋,却不愿失去别人的尊重。 天很冷,街上行人稀少,三毛望着女人脚下温暖的鞋子,羡慕着那些不需要与雪水亲吻的脚指。走了很远的路,她又累又渴。下午四点,天已开始黑了,而街上灯光很少,像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城。好不容易找到了去西柏林的关口,墙壁曲折弯延,让人迷糊而压郁。 结果还不放三毛过去,问她通行证是如何得来的,为什么身上有台湾护照,为什么钱与报关时不一致,又在哪家饭店就餐的,三毛都快晕了,让他们去入关口了解。过了很久,她终于绕过了一道又一道弯弯曲曲的关卡,走了出来,她的人生也莫不如此啊! 一出来就看见了那个以为终生不可再见的人,还是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打量着她。他正在抽烟,一见她,烟一丢,跨上来一步,又停住。他扶住三毛的手告诉她要怎样怎样去坐车。冷冻加上委屈使三毛不住的发抖,却又无法哭出来,如一块冰在喉头耿耿地噎着。遇见的士兵都向军官行礼,三毛分不清他肩上的星。什么星也比不上一颗启明星的光彩。 车站到了,也不知是什么时间,车站也没有挂钟,一切似乎已经停止了。她眼中没有那一节节奔驰而过的车厢,只有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那一方天空里有一颗好亮好亮的恒星,驱走了心凉,点亮了黑。 空气很冷,天空黑沉沉的,像一顶无边的帽子罩了下来。天际不再下雪的时候也就更寒冷了。三毛穿着大衣,军官没有。两人都冻得发抖。车站空空的,风毫无阻挡的吹,像从敝口的喇叭中喷出来一样,带着跑调的呜呜声,不时夹杂着火车的呼啸。车开走后,又只剩下风的呜咽,车站仿佛更静了。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军官一直不肯离去,两人就这样在风中发着抖,与刺骨的寒冻僵持着,共同抵抗着冬天的愤怒。两人就这样对恃着,谁也不愿走。那双眼睛已将三毛淹没,她深陷其中难以解脱,那是一方风雪中的温泉,那是茫茫戈壁上一间温暖的小屋,那是无人的冻街上一盏桔黄色的路灯。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他轻轻地为她拂平,此时此刻,有一颗芳心早已迷离。那双穿过了她的黑发的他的手,带给了她由心出发的温暖。她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不忍离去。 那交织的眼神,扯不清,理还乱。一个绝望的声音又从三毛心底腾升,她不愿回到那旧有的秩序里重复那焦灼的岁月,她从心里喊道,不活了,不活了,反正不活了,逃吧,逃离吧! 这时,火车进站了。他说,最后一班,你上。三毛张口结舌,急得呆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军官推了她一把,她柔弱的芳心还在挣扎,哽咽着还想说什么。 他又推她,三毛急了,狂喊道:“你跟我走”,他说:“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三毛拉着他的袖子跺着脚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叫道:“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一天”。 怎么上车的三毛已不记得了。她吊在车子的踏脚板上被带离了那个伤心的小站,风狂吹着,她始终不愿从那幽蓝的眼光中抽离,那一缕迷乱的情丝与无奈的目光在疾驰的风中如一片片落叶般飘零,那在风中飞舞的一袭长发是缠在车上不忍离去的牵挂。三毛忧郁的眼神在火车拐了一个弯之后,彻底地从军官眼中消失了。那吊在车边被疾风带走的最后一幅女孩的哀怨就这样成为军官一生无法忘记的印痕。 那一夜,三毛回到宿舍就病倒了,发着高烧。三日之后被送进了医院。烧得她头痛迷糊,心中却清晰地叫着一个没有名字的人。那个在雪地里护鹤的猎人。 住了半个月的医院,约根这个学习狂人没来看她,只是打电话叫护士问好。 医院的天井里有几棵枯树,一群群雪中的乌鸦在树上呱呱地叫,那一声声哀嚎如鸟啄刺痛着悲伤的心,如一把把尖刃在病房的玻璃上划下了心悸的长音。那一条条的枯枝在风中斜伸着雪中的离索,如一根根皮鞭抽打着身心俱疲的病人。三等病房里很冷,三毛紧紧地搂着自己,总是将头抵在窗口上不说话。那时,她又是一个失语的孩子。病房里有个老太太,想逗她说话,就指着窗外说:“你看,那边再过去,红砖公寓的再过去,就是围墙,东柏林,在墙的后面,你去过那个城吗?” 她去过,那一天,她是迷途中失落的公主,那一天,她傲立了满城无边的风雪,那一天,她听到了一个男人在寒冬中奏响的铁马风歌,那一天,她是倾倒了一城的天使。 第27章 快乐是一棵小草 有一天三毛与约根逛街,他在百货商场里看中了一张床单,就问她,她随口说好看,约根就买下了。是双人的。那时正是隆冬,街上的雪在花坛边、在路旁窥视着路人的温暖。冷冽的风将冰手抻进路人的脖子里取暖。三毛感觉很冷,紧裹着大衣一言不发。她想发火,隐忍着没有。她恼别人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要主控她的人生,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码头不在这里。约根问她怎么了,她死也不说话,问急了,眼泪就差点掉下来。 在寒风中吹了几个小时之后,两人又回到了商场,要退掉那张床单。等到约根要接退回来的钱时,他最后一次问道,你确定不要这张床单。三毛这时才肯定地说话,确定不要。之后他们去吃烤鸡,约根拿起鸡腿时愣了一下,眼泪接着迸了出来。 过了一年,三毛要去美国了,约根送她上飞机时说——等我做领事时,你嫁好不好?我可以等。这一等就是二十几年,等到了做大使时,还在等。 三毛就这样离开了柏林。那段日子在她印象中是灰色的,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天空永远是迷朦的,失去了阳光的色彩,走的路多半总在学校周围,迷径一般,很难转出去。那是一幅苍白的画,没有鲜花与歌声,快乐冻在冰水里,怎么也敲不下一块来。爱情就如天边的云,不是想要的形状。只在朦胧中有一双温和的眼睛点亮了迷雾,成为回忆里的一盏明灯。 三毛进了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主修陶瓷,她出国几年学习的主要是哲学、建筑艺术、绘画艺术、陶瓷艺术等科目,都是与艺术沾连的,而外语只是一种附属的产物。她没有想过要去实在地学习一门现实的技艺,以求得未来的一份不错的职业,她首先满足的是心灵上对艺术真知的渴求,她追求的是心灵的富足、自由与认知。她是为心而活的人,虽然没有一门专修的技术,但她所学的知识极大的滋养了她的灵魂,将她对事物的理解与感想提高到一个鲜明的境界,成为她一生享用不尽的精神宝库。 她是在没有得到美国的两位堂哥的允许下就跑来的,堂哥觉得她没一技之长,到了美国不好过活。她坚持来了。想找兼职,却屡屡碰壁,在校园里走路都是低着头的,肩上的负担将她压在一口深井里,四处光滑如镜,她左右徘徊,怎么也爬不上来,她看不见阳光,看不见青青的绿草,看不见盛夏里飞舞的裙裾,她的头顶只有一片忧郁的天空。 远远的草坪边上斜躺着一位金发青年,他在意地凝视着三毛,像在打量着一个烦恼的少年。三毛隐隐约约感觉到那种如光线般的普照,她没有抬头,脚下的路很长,她不知道要走向何方。青年站了起来,又蹲下在草地上拿了点什么,向三毛大步走来。他吹着口哨,不成曲调却又十分愉快的样子,他的脚步是轻快的,肩上似乎背着一个充满了快乐的无形的袋子,那一刻,他是世上最富有的人,他是草地间无忧无虑的欢乐王子。 不认识来者,三毛继续走路,没有抬头。一片影子挡住了去路,她抬起头来。那个青年把右手举得高高的,指间捏着一枝碧绿的青草,脸上笑盈盈的,似在逗一个小孩,调皮的目光像是在说,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快乐。三毛讶然地望着他,他把青草似宝贝般轻轻交到三毛手里,她笑了,一片乌云被这孩趣的举动扯开。望着她的笑,他轻轻地笑着说,对,微笑,就是这个样子,快乐一些。那一刻,快乐的微风缓缓拂开了那郁闷的情结,一个陌生人都如此的关怀,为什么不笑呢! 然后他拍拍三毛的面颊,将她的头发柔爱地弄弄乱,温柔地冲她鼓励地笑着点点头走开。他将手插在裤兜里,悠悠闲闲地溜达着走了,像一片阳光中的白云在青草地上悠然地飘远。那是三毛在美国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很轻,也很重。那根小草她保存了许多年,最后不知遗失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三毛不久就找到了事做,就在伊利诺大学法律系的图书馆负责英、美、法书籍的分类。第一天上班她就闹了个五星级的笑话,在两百多本书上盖了两百多枚错误的图章,日期居然是十月三十六号,看来她与数字确实不太亲近。后来就跟堂哥通了电话。堂哥恰好有一位同学在伊利诺大学攻读博士,于是就托那位同学就近照顾三毛。从那时起,每天中午堂哥的同学就会送来一份不错的午餐,一块内容丰富的三明治,一个水煮鸡蛋,一枚水果。他的眼神是柔柔的,充满关切的。 吃着吃着,有一天,他开始悲伤起来,三毛开始吃不下了。他说——现在我照顾你,等哪一年你肯开始下厨房煮饭给我和我们的孩子吃呢? 那时候,追他的女生多了,堂哥也来电话劝说,让三毛乖巧些,这样踏实的好人错过了就可惜了。她在电话点着头回答,知道了,知道了。放下电话,三毛望着窗外白雪茫茫的大地,眼泪哗一下又流了下来,要想妥协却又那么的不快乐。为什么还是冬季呢,春天真的就那么远吗?吃饭一定会吃出感情吗?她更愿意把他当作体贴的大哥,而不是情感的终点站。 三毛住的宿舍是一幢坐落在街角的木质老房子,房屋对着的是一家停车场,右手对面是一家冷清的电影院,后面的人家隔得很远。这幢三层木屋就像一个无人照顾的老头孤零零地坐在风雪之中。房子里除了宿舍还有教授俱乐部、图书馆、电视室、办公室,好像很热闹,但这只是白天的表相,到了夜晚就落入了寂寞空洞的实质当中。晚上整幢房子里只有十四个女孩住,每人一间房,都很忙碌,遥远得就似住在一个个隔开的星球上一样。到了感恩节那天,全宿舍就只剩三毛一个人了,那是一个“长周未”,有四天那么长。 三毛婉谢了朋友邀她一同回家过节的好意,她不喜好礼节性的拘束,她一个人在宿舍与悠长的走廊相对,空空的房间里仿佛爬出了许多寂寞的虫子来啃噬一段离愁的思绪。窗外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茫茫,只有对面冷清的电影院的霓虹灯发出的微光在室外探头探脑的。房间里暖气很足,人却没有温暖的惬意,桌椅木然的与三毛相峙,那扇门空洞洞的锁不住一室的孤清,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寂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那几年的三毛一个人与这样的节日搏斗了许多次,每一次都落得忧绪满怀愁煞人。为了自由的理念,她付出了许多。 夜更深了,三毛把嗽叭锁按下,躺在了床上,霓虹灯的弱光使室内的家具在浅朦中显出了漠然的姿态。 第28章 午夜惊魂 楼下冲街的一扇大门是一向不锁的,二十四小时不锁。躺下去没有多久,三毛就听见那扇门吱呀一下开了,她以为是那位同学回来了,并不在意,只是留神听着。进来的人似乎消失了,好一阵没动。接着轻轻地脚步声上了二楼,再上了三楼。三毛就住在三楼,此时她的心提了上来,恐惧似一阵无声的风慢慢渗进了房间。她仔细听着,脚步在她门口停了下来,人似乎又消失了,失去了声响有一分钟那么久,她睁大着眼睛望着模糊的门,仿佛看见一只黑手从门缝边伸了进来,她惊悚得已快窒息。 接着她听见了钥匙伸进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三毛紧盯着门的把手,门柄慢慢地旋转起来。此时的三毛除了惊骇已没有任何思绪了,她不敢动,静静地躺着。她能听见心脏如在惊涛骇浪中挣扎般跳动,整个世界都处在这种巨烈的咚咚声中,每一秒钟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有人推门进来了,黑黑的影子如同魔鬼的造访。是个高大粗犷的黑人,穿着红夹克与黑裤子。他站了几秒,找到三毛的床之后就轻轻地掩过来,如一团从深渊里冒出来的黑云。他的黑手半举着,随时准备发出迅猛的一击。三毛就如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无能为力,漫天的惊恐一爪爪地罩了下来,撕碎了她的心。她咬着牙坚持着,不能叫,不能叫,任何的惊动都会让他丧失理智,做出不堪设想的攻击。 当他把脸凑到三毛仰卧的脸上时,借着微光,黑人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三毛的眼睛,一时僵住了。三毛压抑着恐怖说——老兄,我醒着。黑人不相信这个女子居然如此镇静,洞析了他的举动却毫无惊慌的尖叫,还平静地跟他对语,这反而让他有点吃惊,这超出他的设想。他一时紧张起来,喘着粗气,他在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 三毛慢慢半坐了起来,她尽量放缓着自己的动作,她知道这是正义与邪恶对峙的时候,任何慌张的处理都会让眼前神经紧绷的黑人瞬间露出魔鬼的狰狞。她要给他时间,给他思考的时间。 他的双手依然没有放下,三毛觉得他已有所松缓。他的眼神在犹豫,这幽暗中的思锁就像浑黄的水流中翻现的一点水花。生与死往往就在这一念之间。 三毛说,你可以坐,那边有椅子。她放缓着狂跳的心,尽量拂平那狂悖的浊流。他没有坐,眼睛扫了一下三毛旁边的电话。三毛看出来了,接着说,我不会打电话,不会叫,请你不要碰我,要钱,请你自己拿,在包里有两百块。她尽可能说得温顺、和气、平缓。这是一场智与勇的较量,那人的手已伸在罪恶的边缘。任何一点疏忽都会让他跨过那条底线,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三毛的平静与和缓让他狂乱的心放了下来,她的镇定也抵住了他犯罪的念头。最终他在正义面前退步了,三毛说,你要走吗?他又退了一步,再一步。三毛说,那你走了。这时,他点了点头,又点了一下头,他已快退到门边了。他离开了魔鬼的躯体,开始以一个人的步伐后退。 三毛强自镇定:“等一下,你这个傻瓜,你是怎么进来的”。原来,黑人是在她的邮箱里找到钥匙,然后顺着邮箱号码寻上来的。听完他的话,三毛终于略为安心,这个开始说话的人起码已恢复到一个人的心态,也许不会有恶的行为了。他脱离了的罪的边缘,此时,两个人都有了生机。黑人不仅放过了三毛,也解救了自己。 三毛喊着,那你走呀。那人走了,还是退着走的。三毛叫道:“把我的备用钥匙留下来,放在地板上。你走,我数到三你就得跑到街上去,不然——不然——我——”。三毛虚张声势地喊,她还没数,那人已经跑了。三毛声音不小,多半是叫给自己听的,终究底气不足,谁也难保他不会转身回来,危险的刃只是拿远了,却还没有消失。她凝神屏息地听着,脚步声嗒嗒嗒的下楼了,门吱呀一响,一切都寂静无声了,仿佛处在无人的荒野,刚才晃上来的只是一个恐怖的幽灵。三毛立即跳下床,光着脚跑下楼,用尽全身力气把大门使劲关上,转身一阵风似的逃回宿舍,再把门锁起来。 三毛赶紧拿起话筒,拔了报警电话,听着接线员温柔的声音,她的牙齿格格格地颤抖,舌头如一块冻住的木片似的僵硬,说不出一句话来,全身如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发颤,就像站在一架无法控制的猛烈发动着的马达上。她放下电话,跑进衣柜里躲起来,背脊紧紧地抵着墙,双手抱住肩膀,低着的头都快缩进了身体里,全身依然抖得像一叶狂风巨浪中颠簸的偏舟,怎么用劲都止不住。心中无法压抑的惊悸如海潮般汹湧,想尖叫,在无人的黑夜里,只会更加让人恐慌。发出来的只是一种从未听过的笑,那是内心里无处行走的澎湃着的惊怖于无人的昏暗房间里错失的余音。三毛抱着双肩,不停地发抖,发抖。那是一个让她终生难忘的夜晚。在那个感恩节里,在那个孤苦无依的悚夜,她是一个无人怜悯的孩子。 美国的治安不好,比欧洲差了很多,在辉煌的霓虹灯下映现的只是都市里横流的欲望。美国也没有欧洲深厚的历史沉积,没有那些让人生发寻古幽思的古建筑群,缺乏那些让人流连忘返的艺术巨作,那只是突然出现的一片繁华的大陆,在那些突兀的摩天大楼上难以挂住艺术大师的风衣。对于追求艺术涵养的三毛来说,这不是一方理想的土地。 有一天,三毛来到了芝加哥,想拜访恩师顾福生。在风雪中踌躇了数小时,她还是回到了旅店。没有成绩无颜见老师。那一夜,芝加哥飘落大雪。对于三毛来说,美国的夜总是漫天的雪花。 终于有一天,她要离开美国回台湾了。她想先飞纽约看堂哥。上飞机时,堂哥的同学对她说——我们结婚好吗?你回去,我等放假就去台湾。三毛没有说什么,帮他温柔地理了理衣领。到了纽约,电话又追到了——我们结婚好吗?对于这个问题,她总是无法回答。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体贴而稳重的人,也应该会是个好丈夫。但三毛的心却总是起不了波澜,如冰雪下封盖的雪莲,死了一般的寂静。人的情感就是很怪,怎样厚重的友谊都无法开启爱情的芳菲,在她的心中,他是一个永远敦实好心的大哥。而那个能给予三毛自由与爱的人,那个能包容她一切的人又在哪里呢?当时,她是迷茫的。 第29章 命运的捉弄 三毛回到台湾之后,她凭着在歌德学院苦修取得的德文教师资格,先后在文化学院、政工干校、家专教了两年德文。此时的三毛,一头水光油亮的长发披肩,柳眉淡雅,恬静中浸出浓郁的书香气质,具有非比一般的成熟女子的韵味。这一年她二十八岁。前面的路开阔而又敝亮起来,大雪纷飞的日子已经成为了过去,峰回路转之后,生活又是另一番景象。 阳明山多雨,三毛又总不爱带伞,时常被淋。在三毛看来,雨要来便来,躲在一小片天空之下只是暂时的,人生没有太多的预警,有些风雨是躲都躲不掉的。多年后在她创作的剧本《滚滚红尘》中,女主角在雨中抢过急匆匆追出来的男主角手中的伞,一把把撕碎了,她淋着大雨冲着男主角喊出了一句铿锵有力的台词——我沈韵华,什么时候要人给蔽过雨了?(带哭声,倔强)。那一句在雨中掷地有声的豪言谁又说不是执着的三毛在一生经历的风雨中不屈的写照呢! 回台之后,她在家也闹了不少笑话。留学五年来她从未归家,因为机票太贵。回家第一天的早晨,她醒来就用西班牙语问母亲几点了,连问三遍,问得母亲莫明其妙。三毛又作手势做刷牙状,等她刷好牙时,一口流利的中文就和着满齿清香蹦出来了。有一回她看见蟑螂小强在地上悠闲地散步,心中慌张,跳着脚在厨房大叫——有一只虫在地上走路?父亲告诉她那应该叫爬,她听了大乐。 一张家居照暴露了她在家里安然的心境。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长袖绵衫,配一条浅色休闲裤,斜斜地悠然地靠在短沙发上,右腿弯曲着依着靠背,右手点着腿支撑着头,左手指优雅地长长地伸展着,整个人就如一朵轻卷舒缓的云,在窗外斜伸的阳光中自由的悠扬。她的脸上一派祥和安宁,太多的忧伤已成昨日的云烟,那幽深的眼眸里隐藏着一丝长途过后的懈倦,那是卸掉了负累的舒心,那是呆于风平浪静的港湾中一张微风拂面的白帆。光波在她身上跳跃着,在衣服的折皱上静静地小憩,勾勒出一幅斜光抚摸下的淑女图。 在台北武昌街有一家颇有历史的“明星”咖啡屋,是台北文人汇聚的场所。楼下有一书摊,主人是如道骨仙风般清瘦的诗人周梦蝶。他身着一身长袍,具有旧时代文人清傲的风范。他经常在摊位上冥想、打坐,买书人也习惯了,便在他面前轻轻放下书款,转身离去。不知他在磕帘幽梦中是否变成了一只蝴蝶,在一本本书中自由的飞翔。他后来也成了三毛的朋友,一次他着新鞋破袜站在三毛家门口,不好意思脱鞋,大窘。身着长衫的周梦蝶是“明星”咖啡馆前的一道人文风景。 咖啡馆的楼上幽静而雅致,是一处放松身心的好场所,许多文艺界人士常在此聚会。三毛也喜欢来这个安静而又有趣的地方,早在初恋时,她就爱来这里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回台后的一天,她在这儿认识了一个画家,他的身上沾着点点的油彩,这使三毛一下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提着斑斓的画箱穿着一身沾着油彩的浅色裙子的小女孩,那个一心赶往顾福生画室的女孩。她萌生了对画家的一种无以言传的亲切感,她坠入了爱河。 她从前对毕加索的少女的迷恋又被复制在这个画家的身上,三毛对于感情真是很天真的,完完全全地投入进去,不管死活地去爱,直到真实的差异如一本书出人意料的结局袒现在眼前时,才如梦初醒。她甚至与那个画家订了婚,但他是有妻子的,最后痛苦的三毛与他分了手。 这一事件对三毛的影响是很大的,所幸,有着父母的安慰,她挺了过来。苍天在三毛爱情的道路上为她设置了一道道障碍,一次次让她遍体鳞伤,要到哪一天才能让她找到心爱的归宿呢?那句倔强的锵言一直在她心中回旋:“即使爱把我毁了,我宁可拥抱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也不要白开水一样的空杯”。如此的执着,如此的不悔,在爱的路途上,她那颗真切的心确实是几次都撞得血肉模糊的,真情之人往往受伤最深。在她所有的作品中难以找到对这次情伤过多的描述,也许伤太深难以看见伤痕。然而这样幼稚而错误的认知在多年后又重复了一次,给她带来的打击无法用语言来描写。在情感上,只要是她喜欢的,她就几乎纯真得似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为了替三毛排忧,父亲鼓励她去打网球。在蓝天白云之下,在网球一次次的飞翔之间,她的心情遂渐好了起来。一次,她认识了一位德国教师,以后就开始跟他交往。她又觉得有趣而无奈,不禁微微一笑,在西班牙说日文,在德国讲英文,在美国说中文,而好不容易回到台湾了却又要讲德文,这人生实在好玩得很。 这时三毛通过朋友得到一封荷西转交的信,她一看信中的照片就惊叫,这不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吗?当年那个涩涩的小伙,如今已是一脸威风的长髯,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荷西在信中说,那一年分手的夜晚,他一人流泪到天明,想要自杀。未尾说——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这一声诚挚的问语让三毛呆了一下,她没有回信,对于荷西的执着追求她依然只有一声叹息。 交往了一年,有一天夜晚德国教师当着满天星斗问三毛:“我们结婚好吗?”她平静地回答了一个字:“好”。心中很是祥和安然,丝毫没有挣扎的迹象,就像风过树梢鸟归林,她认为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了。这个在爱情的路途上流浪的女孩终于找到了舒意的归巢。四十五岁的教师听到她简短有力的答音已是眼圈发红。 一天早晨两人去订制名片。选了好久的字体,用的是薄木片的材质,三毛喜欢那种古朴与自然,说好了等半个月去取。然而这一等竟是永远。三毛再也没有见到那蕴含了一生一世承诺的小木片。当天夜里,德国教师因心脏病过逝。 三毛的爱之途是充满着荆棘的,她磕磕碰碰地前进着,一次次地挂得鲜血淋漓,想要的爱得不到,钟意的情是朵云,好不容易找到了真意,却又要再一次的失去。面对着命运之神的一再羁绊,三毛的心又一次一片血肉模糊了,她无力承载这种一次次刀割的创伤。那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告别尘世的阴影又一次将她吞没。她已无话可说,给远走的爱一次别眸之后走上了吞药自杀的歧途。这一次她又幸运地没有搭上死亡的未班车。又是父母替她撑起一片晴天,牵着这个泪人走回到正途上来。在父母眼里她永远是那么脆弱,永远都需要呵护。 在台两年,她品尝了两次爱情的苦果,差一点为爱殉情。对于三毛来说,台湾又一次变成了伤心之地。这里似乎不是她爱情的首选。这只受伤的大雁又一次选择了逃离。她的两次离台都是为了逃避情伤,她行走天涯是命运的逼迫,并不每次都是主动的出步。其实是飘流选择了她,而不是她选择了流浪。 这一次离台父母很是支持,心里想着,让她散散心也是好的。三毛依然选择了西班牙,在她行走的几个国家中,只有西班牙让她有一种近乎乡愁的怀念。美国太远,人文底蕴过薄,德国太冷,只会让她想起悲伤,法国过于典雅,如贵妇般不易亲近,只有西班牙才能让人升起自由豪放的热情。三毛买的是从香港转机的通票。在香港机场凳机时,又是泪别双亲,湿满襟。她又一次抖动着伤痕累累的翅羽,冲上了九霄云外,拔开云雾时,金光灿烂,又是一番新的生活。 第30章 拘留所里的玫瑰 在飞机上三毛为了予人方便换了三次座位,而有几个单身青年旅客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人换座,倔强地抱着一块自我的硬饼干在啃。在三毛前排有位香港老太太,只会说宁波话,三毛也许是老人家在机上唯一的老乡了。老太太见到三毛如见救星一般,将宁波话一骨脑地倒了出来。老太太要去德国投奔女儿,不知道如何转机,本来三毛不想去管这事,但转念一想,老人家的神情与母亲相似,便忍不下心来,也就担当起了翻译与向导的责任。老人家的居留证上写着:“大约六十八岁”,真让三毛迷糊。 到了英国,下了机的三毛得赶往距此地有一个小时车程的飞机场转机。她拉着老太太去排队验证,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而且还有好几人被拒绝入关。三毛估计自己也是进不去的。就对老太太说,可以给她写张英文便条拿在手上,总会有人来帮助她的。老太太一听眼就红了,说可以等三毛。三毛一面安慰老太太一边焦急的等着。 最后老太太是可以入境了,而三毛却被拒绝。官员轻蔑的指责她是想借转机的空挡偷入英国,未了还鄙视地加上一句:“你们这些中国人”。中国入境官员对待英国人可有涵养得多了,从来没人说过:“又来抢东西啦?你们这些英国人”。三毛很生气,强忍着没有发作,心里愤然的想,等过去了再骂也不迟。老太太过去后走到栏杆边来,眼巴巴地望着三毛。三毛叹了口气,她此时也是无能为力了。她写了张英文纸条交给老太太。老人家手拿条子,湿着眼框,眼里写满了不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像一只离群的老雁。望着那拖着伤悲和无助的背影,三毛失落得很,却也真是无可奈何了。 机上一共有五个人留了下来。三毛在机上认识的朋友离开时,冲她挥手道别,三毛也挥手叫着再见、再见。对她来说,只要点个头的人就是有缘的朋友。最后又有四个人获准入境,其中还有一个是台湾人,只剩下三毛孤零零的一个了。 这时移民局的那个小胡子走到三毛身边,很友好的发了根烟给她。早在西班牙与孤独作伴的时候她就学会抽烟,那吐出来的烟圈里是一个又一个的寂寞。后来她给父母写信认错,却又说戒烟会戒死,所以父母也就只有听之认之。她接过了小胡子的“友谊”牌香烟,小胡子又悠长地对安全官说,要好好照顾她,对她好一点,然后冲三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等她吐出第一个烟圈就施施然走了。这让人想起了黑帮电影里的镜头,有好人被抓住,老大就会对手下的打手语重心长地说,给我好好招呼他,接着就会传来惨叫。此时无辜的三毛当然没那么危险,这个即将被“招呼”的对象还悠然地吸着友谊牌香烟,幻想着早点入境,她可全然不知将会受到怎样的“照顾”。 接着安全官热情地说要请三毛喝咖啡。三毛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礼遇,傻傻地跟着走。喝咖啡时又来一个金发女孩,自我介绍叫玛丽亚,请喝咖啡的男同事叫劳瑞。喝完咖啡出来,三毛看见同机来的旅客还没走,正在喧嚷着乱成一团找行李。三毛不禁对自己受到的特殊照顾而感到得意。她又想着帮老太太一把,扭着头在人群里到处寻找。这个好心的泥菩萨退本不知道河水有多深。 这时一直跟着玛丽亚走的三毛忽然发觉眼前出现了一辆警车,她以为看错了,可又确实没错。玛丽亚和劳瑞催她上车,此时,三毛知道上当了,难怪小胡子离开时对她笑得怪怪地。看来那杯咖啡可不是白喝的。没办法,三毛只好登上了这辆专程来接她的“专车”了。 三毛被带到了关押偷渡客的拘留所里。男警官一见她就连声叫道,欢迎,欢迎,跟店小二似的。三毛可一点都热情不起来。玛丽亚将她带到了一间房内,里面有张床。三毛可不知道要在这儿呆多久,一时紧张起来。玛丽亚叫她睡一会儿,她可哪里睡得着。 她来到外面,站在正在打字的警官面前,吵着要见律师还问要关多久,警官说不知道。三毛明白闹也没用,就回房。一会儿她又跑去问要关多久。警官停下了打字,研究性的看着她,然后让她去休息一下。三毛不去,又问是些什么人关在这里,警官回答说是一些偷渡客。三毛坚持自己没有偷渡,警官叹了口气,让她闭嘴,她说不闭,他又问,要讲什么,三毛说再多关一小时就要找律师告他。警官开始不耐烦,说道:“你怎么不去房间里抱了枕头哭,你吵得我不能工作”。再这样下去,他倒是可能要先去休息一下了。在他看来,女人遇事只是应该流泪,而不应是这样理直气状的来评理。此时的三毛已不是七年前那个初出国门的不谙世事的女孩子。这朵带刺的玫瑰早已彻底的铿锵了。 三毛还是说要见律师,警官说没有电话。三毛人指着桌上的电话说他是瞎子。警官尽量保持着微笑说,那不是她可以打的,还叫她注意,不要叫他瞎子。三毛急了,有电话也不让用,想哭,知道也没用,就回房去。看见地上有些脏,就又出去东张西望。警官看见她又来了,差点没气疯,就问她要找什么。三毛说要找扫帚扫地。这个回答让警官哭笑不得,只有说她过得还挺自在的。无奈的三毛只有在心里自我开慰,人生几度坐监牢啊! 此时的警官已被三毛闹得彻底的丧失了工作能力。他对三毛说,反正被她吵得头昏脑涨,不想工作了,就煮咖啡喝吧。三毛就说多放些水,警官不解地问为什么。三毛不答,先去放好了一大排杯子,然后遂次去每间房屋对那些难兄难弟们叫道,出来了,出来了,老板请喝咖啡了。警官见所有人都来了,口里直说:“唉唉,你是什么魔鬼呵?我头痛得要裂开了”。 三毛走出了喝咖啡的客厅,看见办公室就劳瑞一个人,于是就去求情,想借电话一用。好人劳瑞就带她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三毛给父亲在英国的一位律师朋友打电话,可那人却去香港了。放下话筒,她已全身无力,靠着墙一时无语。劳瑞安慰着,他就假称三毛生病了,看能不能提前放出来。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落泪。 三毛离台之后什么也没吃,没上机就一直咳嗽,胃还在疼,眼睛也肿了,精神也紧张,如一根随时会绷断的弦。这牢房可不知要坐到几时。脑子里嗡嗡的响,似满街的老爷车在没有交警的路上吭哧着乱开。吃了一片镇静剂和消炎片,躺在床上,那磕睡虫像个迟到的情人,一直不肯来,头却似要裂开一样。 三毛想与其跟自己较劲不如去看电视。正在演的是动画片大力水手,一帮警官跟幼稚园的孩子似的排排队坐着看电视。他们问三毛家里有没有电视,三毛说有三台。他们说她是百万富翁的女儿,三毛说她家的生活只算普通水准。他们又问她那里有没有外国电视长片,三毛说有,叫《复仇者》,接着又重复一遍《复仇者》,说完还狠狠地瞪他们一眼。这时,玛丽亚接过了三毛的唇箭,回击道:“复仇者,复仇者,谁是你的仇人来着?” 三毛不响,只有生闷气。她感到没有受到起码的尊重,从开始骗她上车到现在这么久不给饭吃。她不想看电视了,就到处去逛。走到一间屋里闲聊,里面有两个学生和一个孩子。她点了一支烟,他们愣愣地看着她。三毛想到他们也许好久没抽烟了,就把一包烟拿出来分给他们。玛丽亚靠在门口说三毛不应该全给他们,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她是用西班牙语跟三毛说的。三毛倒是无所谓,继续跟他们说话。 中午,玛丽亚来请三毛出去吃饭,她知道其他人不去就谢绝了,她不想搞特殊。拘留所的午餐送来后,她尝了一点,后来又吃了劳瑞送来的烤肝。实在没事做,连平时喜欢看的时装杂志也翻不下去,三毛就在世界地图台湾位置上留下了一句——我是从这里来的。又拿水去浇花,躺了一会儿,又起来照照镜子梳梳头,时间还是如一只爬坡的蜗牛般只上去了一点点。三毛又将钱数了一遍,然后到各个房间去窜门,东游西走的,像逛菜市场一样。警官已有了心理准备,否则早又给她晃晕了。 第31章 回到马德里 好不容易熬到了六点,三毛终于被送到了移民局。那个小胡子站着准备读判决书,还郑重地叫三毛站起来。三毛很紧张,也很愤怒,没有经过任何陈序就宣判,况且她又不是罪犯。她拒绝判决,要见律师。一旁的玛丽亚看她态度不好,很是摇头。最后在小胡子的高压下,三毛只得听其宣读。结果是将三毛“驱遂出境”,目的地是西班牙。 三毛听完后开始了反击。其实这个结局她也接受了,只不过心里不顺,她要表达出来。她说有话要讲,否则不签字。小胡子还有事,着急地看看表,接着警告三毛不许骂人才充许她说。还揶揄地问,英文够用吗?这点倒不用小胡子操心。于是三毛将自己的理由涛涛不绝的一条条清晰地摆出来,俨然如一位久经沙场的律师一般侃侃而谈,数十言说得不卑不亢、清清楚楚如行云流水般气势昂扬,一时将小胡子镇住,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他交合着手,听完了,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不说话。我望着他,他的目光居然十分柔和了。“陈小姐,请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我说:“家伯父、家父都是律师,我最小的弟弟也学法律,明年要毕业了。”(简直答非所问。) 他大笑起来,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拍拍我,对我说:“好勇敢的女孩子,你去吧,晚上九点半有一班飞马德里的飞机,在heathrow机场。欢迎你下次有了签证再来英国,别忘了来看我。你说话时真好看,谢谢你给我机会听你讲话,我会想念你的。对不起,我们的一切都获得澄清了,再会!”(三毛《赴欧旅途见闻录》) 于是三毛舌战小胡子一戏就这样落下了帷幕,她原本打算准备大战一场的,没想到就结束了,一时怅然,却也心存感动。在回拘留所的车上,三毛默默地望着窗外不说话,这反而让玛丽亚觉得奇异,她说三毛现在比下午还要悲伤,让走了却还不吵不闹了。三毛道,太累了。 回到拘留所,大家围上来,知道三毛要走,很是羡慕又难过的样子。这让三毛一时又高兴不起来。她倒是希望大家都能出去。劳瑞催三毛快去梳头,说是要送她去机场顺路看黄昏。大家帮着三毛提东西上车,这时,那个被三毛称作瞎子的警官追了出来,他给了三毛一张写有拘留所地址的纸条,叮嘱她要来信,说会想念她的,惜别之情溢于言表。三毛紧握着他的手说感谢。这样的离别让三毛感伤起来,与他们一遇怕也是百年修来的缘份。 车窗外风景如画,司机和劳瑞做着向导一路解说。夕阳下有人牵着狗在悠闲地散步,鲜花在微风中向着那一抺彤云做着不舍的挥手,街边的商店在途阳下慵懒地快合上了眼帘,一切都快沉入到迷离的夜中。骏马在绿地上食着青草,世界一片祥和安宁,三毛触景生情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起来——生命太短促了,要怎么活才算够,我热爱这个世界,希望永远不要死去。 如今再来读这一段,便令人伤感,三毛如能永远保持这样的感恩之心就太好了,现在只有在字里行间去寻找她快乐而寂寞的飘香了。 要离别了,三毛对劳瑞说,她玩了一天扮猪吃老虎的游戏,她是猪,移民局是老虎,陪时间,打资料,管饭,管计程车,移民局真是亏了。劳瑞听完哈哈大笑,一面又唉唉地叹气,侧着头打量着三毛,不认识一般,他不知道这个小女子心里装着怎样非比寻常而奇异的思绪,半响他才伸出手来跟三毛道别,让她写信来,好好照顾自己,又拉拉她的头发,笑了笑走了。真不知三毛是如何的女子,玩了一天猫与老鼠的游戏,结果却能让猫们怅然地别离。真真是奇女子一个也。 三毛在窗内远远地向劳瑞挥手,一个人偷着流泪,别了,英国。 三毛又回到了西班牙马德里,与三个女孩共租一间大房子。许多以前的朋友都来找她,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快乐的读书时光。在与朋友的玩笑中,在马德里的艳阳下,三毛渐渐走出了那段伤心的爱情。她除了做家教以外还给一些杂志社写稿,日子过得舒心而充实。 有一天三毛遇见荷西的妹妹伊丝帖,她见到三毛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而三毛差点就认不出这个大姑娘了。伊丝帖在家排行老八,也是老小,荷西是老七,两兄妹关系很要好,她太清楚哥哥的心事了。她老是要三毛给荷西写信,三毛说忘了西班牙文,伊丝帖可不管那么多,先写好信封然后再逼三毛写内容。于是三毛就写了封英文信给荷西,只说她回来了。这封简简单单的信拉开了三毛情定一生的爱情序幕。 荷西接到信开心死了,又寄了一些潜水者的漫画给三毛,还特别指出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三毛没有回信,他又来电话说二十三号要回马德里,要三毛等他。贪玩的三毛把这事给忘了,到那天她跟同学跑到一个小城上去瞎逛,回来后接到一位女友的电话,说有要事寻她,让三毛赶紧去她家。 三毛坐着计程车赶到女友家,女友把她让进客厅,让她闲上眼睛。三毛忙把手握紧放在身后,怕女友搞什么吓人的把戏,闲上眼之后听到有脚步声,女友说要出去却仍不让三毛睁眼。三毛忽然感到背后有双手拥抱住了她,一惊就睁开了眼。再一看是荷西,兴奋得尖叫起来。 那天三毛穿着的是一袭长裙,荷西身着一件枣红色毛衣。他一把将三毛揽起来兜圈子,那条裙子便在空中飞了起来,如一朵正在绽放的鲜花。三毛在旋转中尖声叫着捶打着他,还高兴地捧起他的脸来亲。三毛的女友在客厅外也开怀大笑起来。荷西苦追三毛的事对朋友来说已不是秘密了,三毛的女友也乐得帮个小忙。 于是三毛与荷西这对分别了六年的朋友又走到了一起。 一次三毛决定去塞哥维亚城,去看望老朋友也就是荷西的哥哥夏米叶。塞哥维亚是一座悠久而古老的西班牙小城,以罗马建筑和古迹著称于世。下车时已是夜晚十一点,映入三毛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世界,厚厚的积雪在屋顶上在小巷边静静的安眠,一时间她仿佛走入了静谧的童话王国。三毛在教堂前的空地上踏雪寻幽,枯树在路边安静的排列着,零乱的枝条在寒冬里绘出了一幅冷凌的雪夜寂诗图。地上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个足印,如一床温暖的大地的绵被在前方伸展开来。 三毛没有夏米叶的具体地址,又是在夜晚十一点。这个女子经常将自己交给一些旅途中不确定的因由,似乎任何的曲折和寻觅才是未知路途的快乐所在。通过咖啡馆她打听到了夏米叶的大致位置。 那晚的月光点亮了小城一城的古意,白雪在房上在街上与月华作着无声的倾谈,在相互的映照中显现出一个恬静的世界。三毛在古朴的小巷中惬意地行走,去寻找那一扇为她而开的窗户。 第32章 踏雪寻友 站在寂静的街道中,三毛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的呼声撕开了寂寞的夜空。终于有一扇窗户为她而开,一张笑脸轻声指引她上楼。那是一扇气势巍峨的大木门,上面钉着成排的钢钉做装饰,古意威然的样子。推开大门,走过天井,长长的有拱门的回廊如一段悠远的历史在寒夜中低语。三毛终于看见了一扇门,上写“人人之家”,平和而自由的感觉。门外悬着一段绳子,她一拉,里面的铜铃便响了,很是有趣。夏米叶很快出来笑着将这个踏雪而来的访客迎了进去。 里面很暧和,穿过长长的走廊,三毛到了客厅。房间很大,窗帘是拉上的,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围出了一方散乱而温馨的天地。墙上挂着不少油画,书架上放着零乱的书籍和小饰物,那是散漫留下的印痕,桌上摆着乱七八糟的杯子,在静静的等待着主人慵懒的支取。屋子中央有一张脏兮兮的羊皮供人就坐,地上还有东一张西一张的彩色垫子。一只狗懒洋洋地躺在火炉边烤火。许多人坐在地上,或在看书,或是微笑着逗婴儿,或披着一头长发在火边闲坐,还有的穿着带破洞的衣裳在编织鸟笼,也有人在画画、听音乐。一派自由、祥和的气氛在烛光与炉火中氤氳,缓缓化成了一幅跳跃着光与影的印象派佳作,很大的房间被自在的散漫拉伸得无限广,却又有一种温和而浓郁的凝聚力。他们很友好的与三毛打过招呼之后又沉入到各自的事情当中,好似三毛是一位老朋友了,她的到来只如一粒回归溪流的石子没有击起什么波澜。他们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各人做着想做的事情,这里是放飞自由的天堂。 没有人问三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多大了,他们没当她是外人,她想说就说,不讲也没有人问,这让三毛感到很开慰,也很和心。他们的穿着没有相近的,每个人都是独自存在的音符,有着自我的音域与表现,放在一起却又是一出旗帜鲜明的和谐的充满着澎勃创造力的音乐剧。这里是一处荡漾着和绪微风的草原,三毛躺在青草间,闻着绿色的清香,感觉自由的惬意与伸展的舒心。其实一身波西米亚风格装饰的三毛何尝不是一株标新立异的芳草呢! 第二天,荷西赶来了,他也许早就与三毛约好的,谁知道呢,那只是两人的小秘密。看到他来,夏米叶就吩咐荷西与三毛送一座雕塑到商店去。两人一同去了,夏米叶的店铺开在去古城堡的必经之路上。 赛哥维亚位于马德里西北方约一百公里处,是一处古老而精致的小镇。该城有近两千年的历始始建于公元前八十年的罗马时期,所以又称“罗马古城”,是西班牙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古城镇。 塞哥维亚是西班牙一处闻明于世的旅游景点。城内的古城堡在一四五五年正式建成,整座建筑临崖而建,如一艘航行中的巨船,高高的塔楼气势非凡。这座城堡是融和了宫殿构造与军事防缷体系为一体的经典的西班牙古代建筑。其蓝色的屋顶是用当地特有的一种石材建成,会在光线下发出金属的光泽,使得城堡散发着迷人的童话气息。 三毛与荷西又来回地送了几次货品去商店之后,午餐时间也就到了。大家用的都是筷子,而且使得自然而熟练。这时又有两个客人来了,大家高兴的招呼着,有着在一个大家庭里就餐的融恰与愉快。三毛想,明天应该去买菜了。因为他们并不是有钱人,只是一群为了艺术而甘愿清苦的人,可却无私地敞开了宽阔的怀抱迎接着各方的朋友,这也是三毛欣赏他们的所在。 过了一天,三毛与荷西被派去看店。外面下起了大雪,客人自然是没有一个。守了半天,两人觉得无聊就锁了店门跑回去了。正好夏米叶要拿几个灯罩去店里,于是七个人头顶着七个大大的灯罩,如童话里的七个“大头鬼”般行走在飘雪之中,引得一帮小孩跟在后面大呼小叫,煞是有趣。 这是一群松散而浪漫的组和,有身为单身母亲的画家,有为了艺术而离婚的艺术家,有追求梦想的雕塑家,有向往自由的艺术青年,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梦而走到一起共组了一个宽大而包容的大家庭,这是一处可以让心中美的细胞自由跳动的乐土。 当夏米叶邀请三毛加入的时候,当他洒出了一段梦幻般的星光时,她的心开始了萌动的纠缠。那一夜,她失眠了。她一直想着夏米叶说的带有如童话般魔力的一句话:“这儿才是你的家”。 三毛在这里过了七天快乐的日子,她一下失去了浪子的心情,变得安然而轻松,像一片绿叶上的小青虫,在幽潭之上悠然地划过来又荡过去。许多朋友来了又走了,在来去之间留下了舒心的呼息。这时,三毛对他们说,她也要走了,和荷西一块儿走。她对夏米叶说,她夏天再来,到时候要给她那间有半圆形窗户的房间,夏米叶说,随她住,又问她真的来吗!有人上来给她量身围,要为她做一件印第安女人的皮衣裙,又有人要借给她一个皮背包,说暂时不卖了。 此时已是黄昏,外面下起了雪雨,荷西与三毛小跑着进了迷朦的境地。其他人多半淋着雨跟着。在圣米扬街上,不知是谁向三毛仍来了雪团,于是大家大叫着打起了雪仗,三毛与荷西一面打着一边叫着往车站跑去,笑声与喊声中裹挟着一种沉重如石般的物质,咯咯的欢笑冻成了一枚枚铁铸似的惊叹号,那一个个雪团落在地上,绽成一朵朵纯洁的花,在雪夜里吐露着雨季里湿淋淋的深谷的芬芳。她想过留下,可脚步却是无奈的离去,在来与去之间割锯着一段揪心的丝弦。这是一场洁白的落幕,那一段乡愁般的留恋就这样行到了终点。 上车时,夏米叶将三毛抱了起来,她去拉恩格思的辫子,几个人互相拍打着笑成了一团,雪雨将大家都淋湿了,一同打湿的还有那依依不舍的离绪。三毛知道她不会再来了,却又对夏米叶说要来,夏天会来,用善意的慌言麻痹着一种难别的忧郁。她站在车内向他们挥手,保证着不会实现的承诺,好似要留住自己的幸福一般,而她的幸福却又在哪里呢,仍似青鸟一样遥不可及。当时,她没有料想,幸福其实就在身边。很多时候,人都有一种远视的行为,往往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光芒。在风雪中三毛与荷西一起离开了那处自由的天堂,等待两人的是雪后那太阳的微笑。 三毛的日程安排总是满满的,就像闹钟不断的在拧紧、拧紧,甚至来不及顾及那金属般疲惫的低吟。她在报班学习西班牙文,给“实业世界”写稿,翻译经济新闻,做家教,出去采访,参加酒会、舞会,朋友应酬,尝试做贸易,忙得她是不可开交。而她个性又是极要强的,应承了的事就要办到。晚上睡不着,白天又要出去,身体又不是很好,她在努力压榨着那赿来赿少的时间。她这种好胜的性格贯穿了一生,在多年以后孀居台湾的日子里,她也在各种各样的工作与交酬中疲于应对,赿发的将那多病的身躯拖到了崩溃的边际。做任何事情她都是拼命似的努力,对于生命她的观点是要抢命般的活,每一个日子都如一根火柴燃得光尽。如此这般直至将健康熬到几近底线。她就如一根蜡烛,拼劲的燃烧、燃烧,在滚烫的烛泪中去点亮那迷蒙的人生。或者这样的忙碌才会忘记那剩余时间里铭心的痛苦。在那段日子里,做一个好梦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有一回三毛参加了一次隆重的时装表演,她典雅而从容的风范顿时征服了在场的观众,迎来了热烈的掌声与记者不停的闪光灯,还有那电视摄像机执着的注目。三毛得到了大家的赞誉与鼓励,她激动得快哭了。一位神清气爽的中国老先生对三毛说:“好孩子,我真想亲亲你,你是我们中国的钻石”,说完泪流而去。中国钻石的独放光芒引出了老人的思乡之情。那一夜,三毛是酒会上光彩夺目的东方明珠。 三毛继续与荷西交往着,共续着前缘。执着的荷西可没忘记六年前的承诺,他用心在两千个日子里刻镂了一座深沉而坚毅的雕塑,就为着一日迎来那围颈的柔软彩稠。一次,他决定将三毛迎进自己心灵深处那一隅隐伤的角落,向她展示一首吟唱了六年的悠长的情歌。 有一天荷西邀请三毛去他家作客,进了他的房间,他对三毛说:“你看墙上!”。她抬头一看,墙上帖满了她发黄的放大了的黑白照片。那一瞬间,三毛仿佛被定住,要有怎样的一颗心才能收集到她这么多的照片,要有多长的时间才能让那黑白的成像化作浅黄的低语,一时间,感动将三毛彻底淹没,她的一颗心在爱的海洋中被完全浸染。 此时,已近黄昏。斜阳从百叶窗外悠悠地走进来,在一张张熟悉的映像上细细张望。照片上的三毛还是一头短发,脸上还流露着青涩的时光唇印。阳光在岁月的成影上缓缓滑过,扫得那样轻,拂得那样慢,在一格格明暗相间的照片上弹奏出了一首流水般的爱的钢琴曲。多少个日子荷西和着这首曲调在黄昏中浅唱低吟,多少个夜晚他独自望着一墙的心声,黯然神伤。那铺满一壁的相纸是一个男人内心世界在坦陈,照片上三毛那黑宝石般的大眼睛里蓄满的是一个男人爱的眼泪。三毛久久地没有说一句话,在这穿赿时光的无言的情面前,在深深的震憾中她窒息了。 第33章 时光留在墙上的吻 过了好久三毛问荷西,照片是怎么来的。他说是从徐伯伯家偷偷拿出来的,去放大之后再把原片偷偷放回去。这么多照片,也不知他去偷了多少次,徐伯伯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三毛又问,他家人进出房间看见照片会怎么讲。他回答,家人都说他发神经,人都不在这里了,还贴着她的照片发痴。三毛又明知故问,照片为什么都发黄了。荷西歉疚的说,太阳要晒,没办法,关上百叶窗,还是要被晒,一副很惭愧而无奈的样子。 三毛顺手从墙上拿下一张照片,墙壁上便留下了一个白印,在一片发黄的区域中是那样的刺目,真如一纸无字的独白,一段万言的心声。三毛瞟了一眼,无语,再看看时光抚摸过的照片,心中冰冻的城堡在感动的惊涛骇浪中霎那间轰然坍塌,那颗饱经伤痛的心一下便掉在温柔而浩瀚的水中,那样安然而笃定的随波遂流,荡向了那风平浪静的港湾。她蓦的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这下轮到荷西震惊了,他呆望着三毛,久久地无语,这惊喜来得太快,几乎不像是事实。他一下便失足落入了梦想的湖泊,在愣怔中他滴落着慌乱的水珠拼命地划动着,一时还没找到真实的渡口。三毛见他不说话又忍不住着急地哭了:“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 此时荷西方如梦初醒,惊呼:“为什么?怎么不要?”。三毛哭着怪他,如果那时坚持要她,她还是个好好的人,如今回来,心已经碎了。荷西见那晶莹的泪珠心疼了,说,碎的心还可以用胶水黏起来,三毛说,那有缝了,荷西把三毛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柔声道:“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于是三毛又有了一颗黄金的心,可惜多年以后,这颗心又碎了,碎得那样的彻底,全然无法黏和。 荷西与三毛是有共同语言的,他崇尚自由的生活,不愿在据泥而呆板的框架内窒息,他的心是寥廓海洋上飘泊的风帆。一日,三毛与荷西在公园散步,在清晨六点半的时段里。当时,三毛正在给《实业世界》写稿,已到了最后一天,她心里烦得很,就对荷西说,明天不来了,要交稿子。他说,明天他带着她在公园里走走,走着走着稿子就会出来了。三毛说好。也不知纸上的东西怎么会走得出来,反正恋爱中的女人智商都不高。 第二天两人依旧到公园散步。三毛满脑子的文字像顽皮的孩童到处乱跑,抓都抓不住,弄得她心烦。这时她看见园丁在高高的枝桠上锯树,正值隆冬的清晨,寒风冷冽。工人站在很高的空间手中握着冰冷的工具,无奈地接受着朔风的问候。三毛在儿时就会问大人挂在树上的苹果会不会很痛,而此时站在树上的是一个个辛苦的工人,她也就同情起园丁来,说他们很可怜,在这么冷的天还要站在高处干活。荷西自有看法,说那些整天呆在方盒子里办公的人,一天对着呆板的数字,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他宁愿做树上的人也不做在银行上班的人。这话让三毛引以为感,对自由生活的向往是两人心中的默契,遂生知心同感之念。 这话让人想起林黛玉悄立窗外聆听贾宝玉与袭人等的对语,宝玉说林妹妹从不讲那些劳什子的仕途经济的话,要说过,早就与她生分了。这话让林黛玉依栏呆想,悄然契合了心中知己的念头。 听了荷西的话,三毛回去后就给主编写了一封信,将写专栏的工作辞了。许多年后,因为荷西没有拉着三毛的手无法入眠,遂整夜在床上发呆陪她写作至凌晨,三毛担心会影响他高风险的工作,于是就为他而停笔,直至荷西离世。在取与予之间体现了一对平常而不平凡的夫妻脉脉的深情。 三毛原本想叫荷西作“和曦”的,因为他性格平和,如晨曦一样只有拂人的暖意而无午日的暴烈。他却觉得“曦”字难写,于是三毛就顺口叫他作荷西了。三毛儿时更改自己的名字时,怕也是因为“懋”字难得写吧!她从小向往的就是简单和快乐的人生。荷西读书时成绩不好,经常补考,而三毛的学习生活更是弯曲不平的,考试也时常不及格,孀居后的三毛回忆起这些来,哀然的觉得两人还真是绝配。 不知是在哪一年,三毛无意间在《国家地理》上看到了关于撒哈拉沙漠的介绍,这引起了她前世回忆似的乡愁。这个长年飘泊在外忍受思乡之苦的女子,对于美好的能引发人回想的让人眷恋不舍的事物都喜欢用乡愁来形容,那是家乡的山水沉淀在她血脉中漫延的记忆。撒哈拉沙漠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绵长的海岸线上沙漠与海洋亲密地相拥,广袤的沙漠温柔地伴着海涛而眠,澎湃的浪花溅着沙漠妩媚的容颜,这是地球上的一处奇迹。三毛被深深地吸引,她想在沙漠的风中去飞舞自己花般的裙裾。于是在不久以后,在这方海洋与沙漠相连的土地上,一个爱海如生命的男人与一个热爱沙漠的女子共同缔造了一幕火焰与海水的童话。这真是事实与精神的完美巧合。 对于三毛想去沙漠的想法,朋友们都不以为然,甚至于笑话她,没有人当她是真的。那种思念的苦如眼前逼真的图画清晰地折磨着她的心,她为了不能亲手抚摸沙漠的温度而懊怅,她不能让那一方热土成为梦想中的缅怀。 有一天三毛与荷西坐在马德里公园的寒冷里。她把自己埋在大衣中,露出一双眼睛,用一只手扔面包屑喂麻雀,这对于小鸟来说可真是雪中送炭。荷西穿着厚夹克,在翻看一本航海的书。再冷的风也吹不灭公园里恋爱的蜡烛。 荷西问三毛明年有什么计划,她说复活节后想去非洲。荷西诧异地说,摩洛哥吗?不是去过了吗!三毛道,去过的是阿尔及利亚,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三毛又问他的打算。他说想去航海,好不容易念书与服兵役都结束了。他想实现自己多年的夙愿,他将手抬起来放到脑后,望着远方,一副憧憬的神情,仿佛眼前就是那碧波荡漾的海水。三毛说船呢?他安然地说已借到了,明年就要去希腊爱琴海潜水。她丝毫不怀疑他的想法,他说出来的事总能做到。他会化六年时间去等一个女孩,也会用一个夏季去实现梦想。 他问三毛去撒哈拉多久,去做什么。她说半年到一年吧。他又提议将她也算进去,六个人去航海,问她八月份能赶回来吗?她将大衣拉下来兴奋地问派她什么工作。荷西说让她做厨师和摄影师,外兼经济主管。她说想参加,可就怕八月赶不回来。他有些恼了,就像小孩被人抢走了玩具,冲三毛叫道,一天总是东奔西走的,好不容易他服完兵役,她却又要跑了。他很少抱怨,她奇怪地看他一眼,将面包屑远远地撒了出去。被他一吓,麻雀都飞了。荷西又郑重地再次问三毛是不是真要去沙漠。她看了看远方,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决定的事情也是不可更改的。他负气说好,就不再讲话,低头看书去了。那规规矩矩的字母却变得顽皮起来,在眼前飘来飘去的,像抓不住的鱼。荷西陷入了沉思当中。 这是一次理想与梦想的对决,两个人都想实现自己的自由,都想尝施多年的愿望。许多爱情都是在这样的对碰面前砰然破裂的,爱的外壳很牢固也很脆弱。最终荷西在三毛固执的坚持面前退却了,他将如山石般恒硬的梦想化作了如水的柔情,他在二月初就不声不响的在撒哈拉沙漠找了一份工作。这个已经将船借到手的潜水师,悄悄退掉了与爱琴海约会的请柬,为了爱情他抛弃了多年的夙愿,为了三毛他背弃了梦的亲吻。他远离了碧水蓝天里悠闲的渴望,将脚踏上了热烫的沙漠,只为了在那火辣的天空下先为她开恳出一方憩息的凉亭。一个爱海如生命的男人为了爱情而愿意在烈烈的沙漠里扎根,这是一种慷慨的牺牲,这是一种甘心的负累,也是三毛无怨无悔地将自己的手交与荷西的理由所在。自此,在荷西的手中那一章沙漠里流光溢彩的童话缓缓拉开了序幕。 第34章 沙漠的呼唤 三毛对荷西的付出很感动,怕自己在沙漠中到处游玩,有负于他的苦心,就写信给荷西。 我写信告诉他:“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你——。” 荷西回信给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么?”信虽然很平实,但是我却看了快十遍然后将信塞在长裤口袋里,到街上去散步了一个晚上,回来就决定了。(三毛《结婚记》) 三毛同意跟荷西结婚没有去考虑经济理由,荷西是她众多男朋友当中唯一没有车的人。追求过三毛的人有未来的外交大使、博物馆馆长、博士以及能将轿车当作玩具送她的富裕学子等等。他们不会让三毛坐在马德里公园里吹冷风,他们会给三毛稳定的物质生活,甚至别野名车。可三毛认为荷西才与她有共同之处,他们都是不愿受世俗人生左右的向往自由自在生活的人,而且在外型上也相配。确实,那海神般的乌黑长须与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倒也相得益彰。三毛在家信中对荷西有中肯的见解。 他是一个外表沉静而内心如野马似的孩子,跟我十分合得来,我们是自由自在的,婚后也不会过正常日子。但是我十分向往他的生活方式,因为此人有个性,懂得安排不同于常人的日子。(三毛《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 也只有心胸如海般宽容,如野马般奔腾的荷西才能容纳三毛各种不同的想法。也正是两种自由灵魂的契合才使得日后撒哈拉沙漠上飘荡着一袭华彩的长裙。三毛曾说过,没有荷西给她的爱与自由,她一本书都写不出来,她说:“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在一定成度上,荷西成就了三毛。如果说荷西是一片海洋,那三毛就是一颗珍珠。 三毛与荷西牵手主要考虑的是情感因素,另外也是为了父母作想,是为了给双亲吃颗定心丸。荷西当时在她心目中是没有一百分的,她只是感动于他的那颗苦恋的心,才放心与他踏上红地毯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赿发感觉到当初决定的正确,那场婚姻已快接近完美了。 三毛去移民局办理西属撒哈拉的居留证,结果没有,她去找负责人商量,说让她十天后去办延期签证,她急了,说帮帮忙“当场就一定要”,他们居然办给她了。三毛乐得呆呆的,在街上跌了一跤,连风也来道喜,吹走了她六千块西币,她又跑去全部追回来。去订机票时,她说要二十三号星期一的,小姐笑着说不可能,三毛问为什么,小姐一直笑着回答说星期一是二十二号。对于数字,她一向是不亲近的。稀里糊涂地拿了票就走了出去,钱也没退,小姐又追上来给她。可见当时的三毛简直被快乐冲晕了头。 在上机的前夜还和女伴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她开着借来的车子在马路上奔驰,空中飞舞的笑声尽情地释放了飞赴沙漠前的兴奋,那一夜的马德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回到宿舍,四个女孩还笑着打闹了半天,直到玩累了才上床休息。繁闹的喧哗不知道以后将失去一段亮丽的余音,只是跟着疲惫的夜色沉寂了下去。三毛不想跟朋友以及心疼她的那几个邻居太太告别,她只想将欢乐与笑声留给她们,而不是离别的眼泪。第二天女伴们上班去了,三毛留下一封信,上写——走了,结婚去了,珍重也不再见!并附上房租。轻轻地关上了房门,从此也就锁闭了那种自由散漫的日子,她即将迈入另一种崭新人生的门槛。她提着行李兴匆匆地奔赴茫茫的沙漠去了,她就这样一路小跑着奔进了新的生活,踏入了一段绚丽灿烂的地毯,掀开了人生华彩的一页,一朵沙漠的玫瑰就要盛开了。 撒哈拉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面积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约占非洲的三分之一。西属撒哈拉占有其中的二十六万平方公里,有绵长的海岸线,具有海洋与沙漠相会的美妙奇景。在一八八四年,西撒哈拉就沦为西班牙的“保护地”。西班牙于一九五八年将西属撒哈拉定为“海外省”。一九六八年由西撒青年知识分子穆罕默德•;塞义德•;巴西尔组建的“解放撒哈拉运动”成立,后又于一九七三年与十多名旅摩西撒学生联合成立了“西撒人阵”,决定通过武装斗争实现西撒哈拉的独立,实行自治。一九七六年西班牙决定退出西撒,随后西撒人成立了“阿拉伯撒哈拉民主共和国”,并于一九八二年加入了非统组织,当时人口不过七万,如今也只有十五万人。经过多年的武装冲突,原西撒哈拉的土地多半被摩洛哥占领,剩下的一段窄长的领土属于实现民族自治的“阿拉伯撒哈拉民主共和国”。西撒人的生活水平低下,每年都需要国际社会的经济援助。直到今天西撒哈拉仍然是一块并不平静的土地。三毛来到西属撒哈拉的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动荡即将到来的前夜。 三毛是一九七四年四月到西属撒哈拉,是在沙漠小镇阿雍结的婚。许多书上记载的日期是一九七三年七月,而她在一九七四年一月至四月的家书中一直在谈论结婚的事宜,要求父母寄户口本及未婚保证书,所以她应是在一九七四年结的婚。而三毛的好朋友陈宪仁找到了她写于一九七四年七月的家信,定论三毛的结婚时间是一九七四年七月。三毛生前没有定一份详细的年表,有些误会就只能在书信中去抽取线索了。 三毛从马德里直飞西属撒哈拉的首都阿雍,千里关山弹指一挥间,而多年的梦在几小时内便尘埃落定。阿雍如今在地图上的官方名称是阿尤恩,当时是只有二万人的小镇,三五条街与几家银行商铺便支撑起了一城的经济,如西部片里荒凉的小城。阿尤恩今属摩洛哥,在美金的铺陈下如今已发展成为拥有二十万人口的都市。世事变化真是如梦。 第35章 飘临大漠的爱 荷西到机场来接三毛。他穿了土色卡其布如军装般的衬衫,下配一条很长的牛仔裤,全身上下裹挟着风尘,头发胡子里沾满了土。荷西用力地抱着她,他双手很粗糙,脸也被风沙吹得焦红,嘴唇干裂,他望着三毛的眼光里似有无言的隐痛。这次见面距离上次分手只有三个月时间。 三毛看着荷西的憔悴很是心疼。这个男人是为了她才跑到这里来受苦的。从机场出来,三毛极目远望,天地一片苍凉厚重,茫茫的风沙呜咽着吹掉了三毛心里浪漫的条缕。黄昏将沙漠绘成凄艳的残红,在凝固的起伏不平的浪涛间似乎跳动着一个个远古的精灵,博大而深邃的苍茫扑面而来。到了,她到了梦的中央。 荷西静静地等着三毛,她轻瞟了他一眼,无语胜千言。他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的怀抱里了”。三毛无言地点点头,嗓子似乎被梗住了。为了实现的乡愁般的梦想,为了那一份如沙漠般厚重的情感,她差一点就掉泪。荷西说:“异乡人,走吧”。 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不是因为当时卡缪的小说正在流行,那是因为“异乡人”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确切的称呼。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着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 (三毛《白手成家》) 确实,除了家乡,行走天涯的三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异乡人,这种标识伴随着她走过了许多的国家、许多陌生的山水,走得赿远心中的乡愁也就赿发的浓烈,不管多么的熟悉也无法完全融入芸芸的众生,那一个“异”字表明了她异于常人的生活轨迹,勾淘了她心里遗失的那一份平常。世事永远不可能完美,选择了只能无悔。 荷西扛起了三毛的大箱子,她背着背包,一手提着枕头套,像一个拿着随身玩具的孩子般跟着他大踏步向新家迈去。 路旁远处有几十个千疮百孔的破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几头骆驼和成群的山羊在沙地里悠晃。撒哈拉威人喜爱穿蓝色服装,对三毛来说,那是一片迷离而梦幻的颜色,此刻正在眼前的沙漠里随风飘舞而来。风中传来了孩子们游戏的笑声,无论怎样贫瘠的土地上总生长有孩童欢乐的嫩芽。炊烟冉冉地飘了出来,点燃了一抺残阳中的生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火。 终于走到了一条长街上,街旁空心砖砌就的四方屋子在夕阳下散落着,如一只只即将沉入夜色中的骆驼。三毛感觉到最后一幢很小的有圆形拱门的房子就是自己的,她的直觉是如此的正确,与荷西的感观是如此的灵犀。家的前面是一处垃圾场,过去就是沙丘,再远就是无亘的天空了,一片苍凉而悠远的意境。 荷西将三毛抱进家中,三毛在书中袒言,她从未热烈的爱过荷西,在他怀里却仍然感到幸福和舒心,那样的平淡而深远。是荷西的痴爱让一颗疲惫的心如此的笃定无疑。那是一条欢腾的小溪归入大海的安然,那是一叶倦舟在平静的海湾悄然的停靠。他们的爱是一坛老酒,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赿发的浓郁。 客厅很小,可以横着走四步,直着走五步,门外是一处天井。卧室除了一张床便只有一只手臂宽的空间。厨房有四张报纸大小。有一个开裂的水槽,一个水泥平台,让三毛吃惊的是还有一个白浴缸,这样的东西在沙漠里就如奢侈的艺术品一样只会散发着无用的光辉。地面是高低不平的水泥地,水龙头没有一滴水,墙面是空心砖的颜色,就如赤身的孩童,墙角有个窟窿,不断地吹响着风的号角。灯泡就像打磕睡的老太太,昏昏沉沉的,电线上停满了苍蝇。门外有台阶直通公共天台。这样的房子折合成人民币大约是两千块一个月。真不知三毛拥有怎样点石成金的魔力,能将这样一处住所改建成沙漠里的天堂。 两人商量着要买冰箱。于是三毛又提着枕头套跟着荷西上街。枕头套里装满了钱,如果在枕套上画一个s加上两竖就更一目了然了。三毛就这样拿着一袋子现金跟着荷西到处晃悠。 路边有沙地、坟场、汽油站,当黑幕如一张陌生的披肩缓缓罩下来时,前面镇上的光亮便渐渐显了出来。荷西做着导游,给三毛一路介绍着银行、市政府、法院、酒店。镇上有家四星级的国家旅馆,如回教皇宫般的圆形拱顶,怕是镇上最奢华的建筑了,是专门接待政府要人的。由于运费高昂,以及殖民地的特殊经济结构,小镇的消费很贵,连出租车都是奔驰。 他们买了一个冰箱和一个煤气炉。付钱时,三毛说还没结婚要共同负担。这时荷西才发现枕头套里是三毛父亲给她的钱。三毛的浪漫思想早就被沙漠的风吹得不见踪影,荷西说她不会习惯沙漠的,旅行结束后他就辞工。三毛问他为什么要辞工,忍着气没有与他发生口角。 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第一夜就用几乎零度的寒冷来欢迎三毛。水泥地上铺块帆布就当床了,她蜷缩在睡袋里,荷西更是只包着薄薄的毯子,两人一同冻到天亮。三毛行走天涯之旅,并不是一味的浪漫的空中楼阁,而是运行在冰冷的现实的土地之上的,她用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在一处处陌生的蓝天白云与沟壑砾石间开出了一朵朵不屈的灿烂的生命之花。 从第二天开始,三毛就陷入了构筑新家的攻坚战当中。要去镇上申请结婚、申请送水,还要买数十样居家的生活必需品。用沙漠里打出来的水做的饭都是咸的。房间要大扫除,吱吱喳喳的孩子们也如横斜的树枝在天井上开始了探头探脑。 第36章 大漠平沙夜惊心 由于三毛没有居留证,只能短期逗留,她只有老往警察局跑,最后好说歹说才获得了三个月的居留权,这才勉强住了下来。在沙漠里,白日的水摸着都烫手,而夜晚却要穿棉祅。这是一个冰火两重天的世界。 除了双休日,荷西每天都得赶回位于五十里以外的宿舍。他像候鸟一样下了班匆匆赶到家,吃完饭后也不能久留,还得赶着去坐返程的班车。白天与夜晚就留给三毛一个人用孤独的针去纺织了。 她会呆在天台上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沙漠,那延伸至天边的土黄色的沙涛一浪接一浪,拍打着那抓不到边的无力,整个世界安静极了,漫延着海涛中孤岛上滋生的莽莽空寂。夕阳渐渐地染红了黄沙,给沙漠披上了深艳的地毯,那沙海深处的点点绿洲又将迎来暗夜的寒冷了。当那一轮红日最终沉入到白昼与黑夜的分割线以下时,三毛的心也在沙漠中深深的失陷。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品尝着寂寞的苍茫,为什么离开了那一城的繁华来到这个没有鸟鸣的世界。她找不到答案,而生活依然要继续。这是两种生活形态必然的交割与过渡。 安定下来之后,荷西就计划着结婚的事情。三毛说不行,要给她三个月时间到处去看看,荷西说好,但要先去咨询一下结婚的事宜。 法院的秘书是位白头发的西班牙老先生,他从未办理过结婚手续,因为当地人都有自己的风俗。他现查法律书,告诉两人,结婚需要单身证明、居留证明、法院公告证明等一系列的资料,三毛的文件要由台湾出,还要翻译证明,再交领事馆、外交部,再到法院审核,完毕后再公告,等等等等。 一连窜的白纸仿佛从空中铺天盖地的罩了下来。三毛一听便先烦了起来,轻声问荷西还要不要结婚。荷西叫她别吵。又问要多久才能结婚,秘书算了一下说大概要三个月,然后便慢吞吞地关上了书本。可那些烦琐的事由早已如缠人的丝线从书中飞了出来,织成一张大网遍布了整个空间。荷西有些急了,擦了一下汗结结巴巴地问,能不能快些,他们不能等。结果秘书误会了,三毛又补充说明,更是赿描赿黑,荷西赶紧一边说再见一面拉着三毛逃了出去。跑出法院后的三毛面对荷西的抱怨早已是笑得不行了。 三毛与荷西的婚姻是遇到阻力的,荷西的母亲听信了流言蜚语,所以不同意。这是三毛在马德里锋芒毕露的生活所带来的后果。三毛终生都饱受流言的伤害。然而事实证明了三毛对爱情是忠贞的,任何无妄的猜测都是靠不住的。荷西的兄弟姊妹都支持他们,最后还是得到了钦准。 做第一个横穿撒哈拉沙漠的女探险家是三毛多年的宏愿。她想从西属撒哈拉横穿撒哈拉大沙漠直达红海,途中将经过毛里塔尼亚、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埃及等国,许多地方都是寥无人烟的无人区,就算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如果没有充足的设备与安全保障,这仍将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三毛的多方打听之下使这个目标更遥远而模糊起来,沙漠里根本没有路,只能跟着前人的车辙走,如果风沙大,连这点标识都会消失。而且租车与请向导相当昂贵,是三毛所负担不起的。如果跟着游牧民族走走停停地迁徙,横穿沙漠需要十年。最终这个目标如海市蜃楼般无奈地消失在沙漠的黄昏里。 来沙漠的时间不长,但生性喜好交友的三毛也有了一些朋友。一次有两个西班牙友人,是一对夫妻,用车载着三毛去附近的沙漠玩。此时,已近黄昏,仍很闷热,三毛在车上有点困,眯了一下,睁开眼时,前面出现了一个大湖,一平如镜。湖边有几棵树零落地在抵御着最后的荒芜。车子疾速往湖中驰去。三毛惊得叫了起来,拍着朋友的头大喊,湖啊!送死去啊!他不理三毛,仍然加速飞去,他太太莫明其妙的笑着。三毛只有伏在膝盖上任他狂开,暗想,完了。 他们叫三毛睁开眼睛时,三毛抬头一看,落日的唇吻红了漠漠的荒野,风在嚼着一地的沙子,大地一片狰狞的血红,而湖水早已不见了踪影。三毛跳下车,左顾右看,不相信这是事实,还用手去地上摸摸真实的沙粒。而两个朋友已在车上笑成了一团。三毛终于明白了,那是海市蜃楼。以后,她形成了条件反射,见到东西都要摸一摸,以证实真实性,不好意思讲是害怕海市蜃楼,只对别人说是近视眼,看不清楚。 还有一次三毛跟着房东的儿子巴新等去看飞碟。那天夜晚,她紧张的与一群小家伙伏在沙地上等着。四周漆黑一片,星辰散发着冷冷的光,白日的热浪也早已退潮了,冷风如一件件黑色的披风四处肆虐。在快冻僵的时候,巴新提醒三毛飞碟来了。先是听到一阵阵马达声,然后就看见一个桔红色的飞行物缓缓飞了过来。三毛紧张地将手都掐进沙子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此时她只想它快快飞走,自己不要被外星人捉住就是万幸了。等不明飞行物离开后,三毛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小镇离海边只有几十公里,而飞行物有马达声,速度不快,且当时神出鬼没的游击队令西班牙当局很头痛,不知会不会是由海边飞来的西班牙舰艇上的巡逻直升机。或是摩洛哥方面的侦察直升机。在漆黑的夜晚任何机型的形体都是无法分辨的,只能看见灯光,极易造成误识。 有一天夜晚,三毛在朋友处吃骆驼肉,要回家时已是深夜一点。朋友留三毛住宿,她决定回去。男主人有些抱歉与担心,三毛为了表示不害怕将长筒靴里的尖刀刷的抽出来一晃,惊得女主人叫出声来。这个戏剧性的动作让他们大笑起来。 三毛回家需要四十分钟,路上要经过两个大坟场。沙哈拉威人死后不用棺木,只用白布包裹起来,放在沙里,再压块石头便完事。三毛开始还唱着沙漠军团的军歌给自己打气,后又一想,不能唱,歌声更易暴露目标。夜空中冷星漠漠地眨着眼睛,月亮挥洒着冰凉的光波。寒风在三毛周围呜咽着,恼怒地抓起了无影的沙在抛洒。天地间三毛那孤独的脚步声踩得心里咚咚地跳。 三毛好不容易在月华的牵引下走过了第一个坟场,途中还拾起石头赶走了几只野狗。第二个坟场在一个小坡下,死人躺得满满的,就像在赶集市似的,根本无路可走。 我在坡上站了一会,前后看了一看,这时的心情,没人来,我怕,荒野里来了个人,我更怕。万一来的不是人呢?哗,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快走完坟场了,咦,前面地上,有个影子动起来。先是伏在地下的,挣扎着两手向天,又跌下去了,没一下又挣扎起来,又跌下去了。(三毛《平沙漠漠夜带刀》) 三毛散文的篇名起得都很讲究,《平沙漠漠夜带刀》是其中很有意境的一个名称。仿佛间似乎看见了一位古代巾帼长刀在手,于莽莽荒漠中披月而行。锃亮的盔甲在月光下如水中的宝石般闪烁,光华在脸上缓波流淌,在回眸一笑中挥刀劈风,在那一抺流银的寒光中尽展着不让须眉的万丈豪迈。 心中虽有豪情,但现实中的三毛此时寒毛还是立了起来,她咬着牙将刀拿在手中。仔细一看,是乱七八糟的布缠着身体的,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东西。三毛梦游似的走近了几步,身后是个小土坡,难以后退,不如一拼。她大叫一声,快步冲了过去。这时有个不明物体发出了惊叫声,音调比三毛可凄惨多了,那是一个人在荒野中失魂落魄的惊嚎。 三毛一听是人声,再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三毛嘘了口长气,然后理直气壮地指责对方不该在这儿吓女人,要不就是做贼。说着还大姐大似的推了他一把。遇到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年青人急了,差点哭了起来,不停地说:“小姐,是你吓了我,真冤枉,是你吓了我……”。原来男孩在母亲的坟上祷告,说是开始还听见风中徐徐传来夜半歌声,仔细一听又没有了,再过后又听见狗也惊恐地叫着逃走,再接着又看见山坡上有人影出现,头发长长的飞散着,还大叫着冲过来。 三毛听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跌跌撞撞的。后来男孩给三毛弯了下腰,走了。三毛发现自己正踩在男孩母亲的手上,而四周已变得深黑,月光也没有了。她暗叫一声,逃啊!接着就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家,靠在门上直喘气。四十分钟的路程,她十五分钟就回来了。对三毛来说,这沙漠真是新鲜而又刺激的。 三毛一边办理着结婚文件,一面开始跟着卖水的大卡车在沙漠里转悠。夜晚她就搭了帐篷睡在牧人的附近。因为她认识西班牙沙漠军团的退休司令,所以也没人为难她。望着苍莽大漠的日出与日落,看着那一群群的野羚羊在沙漠里卷起的尘埃,三毛寂寥的心才会感到一丝慰贴。 沙漠的景色是迷人的。那似真似幻的海市蜃楼,如妖魅飘扬着五色的裙裾,等到行近时却又在嫣然一笑中平空消失了,只留下穿赿了现实与虚幻的惊惘。连绵起伏的沙丘如裸女在柔波中戏水,优美的浪花穿连着动人的曲线。天气也如少女的心情变化无常,刚才还风平浪静,一会儿却又飞沙走石,下起了沙雨。在焦渴的沙地上生长着高高的仙人掌,执拗的捍卫着自己的领地,那长长的手臂伸向空中,便是荒莽里无声的嘶语。流了无数个日月的河流最后只剩下干涸的泪痕,在静默沙土间曲折弯延的回忆那千年的丰沛。远处黑色的山峦似大地混浊的泪珠,湛蓝的天空似凝固的海水,那散落各处的乱石在等待着一场万年的约会。三毛惊叹于这种让人意乱神迷的美,恨不得将每一幅美景都收入自己的照相机中,化作永不退色的思绪。在这种美的强烈的震憾下,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旅途颠簸的辛劳。 第37章 适应是一段过程 三毛对于这片沙漠里的居民充满着好奇,他们的走姿、语言、手势、衣着、宗教直至吃饭的动作与男女的婚嫁都让她充溢着无止尽的关爱之情,那条陌生文化的溪流让三毛流边忘返。 这一趟旅行从大西洋边开始,西行至阿尔及利亚附近,再向南边绕回去,一次总得两千多里路。卖水的人叫巴新,他的车装了几十个汽油桶的水沿途卖给那些游牧民族。车子是没有车顶和挡风玻璃的,一路上要晒几千里,这对三毛的体力是个不小的考验。 第一次去大漠三毛没带一些小礼物,所以得到的是躲得远远的不信任的眼光。第二次去时她就带上些白糖、尼龙线、奶粉、烟还有漂亮的玻璃珠串、廉价的戒指之类的东西给当地穷困的百姓,还准备了一个小药箱。游牧民族的贫苦是惊人的,沙漠里只有沙子,三毛回来时就如同被打劫了一般的干净,连钉帐篷的钉子都会被拔走。 在小物品的帮助下,三毛得以走近这些大漠中不屈的子民。他们是散落在沙漠各处的多个部落,每个群体由多个帐篷组成,每一个帐篷之间又相隔一段不短的距离,那是维持基本生存必需的范围。他们的骆跎和羊并不多,混在一起争食着干枯的小树上稀疏的叶子。在人们的上空,火热的太阳用长鞭无情地抽打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三毛到一处总是先发小礼物,将那些四散而逃的人们吸引过来。然后再打开药箱给他们分药,皮肤病就涂消炎膏,头痛就给阿斯匹灵,眼疾就上眼药水,太瘦的就发维他命c。 一次一位头痛的老太太服下几片阿斯匹灵不到五秒钟就点点头示意有效果。然后她就拉着三毛的手往住的帐篷走去。为了表示感谢她将家里的几个女子叫了出来,也许是媳妇和女儿。这些女子,都有极重的体味,身穿黑色长袍,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小心地看着三毛。三毛打手势让她们把面巾摘下,有两个羞涩地显出了淡棕色的面庞。那是两张美丽的脸,嘴唇饱满而性感,大大的眼睛里闪耀着异域的光芒,无知而茫然地望着三毛。 这种异乡的美让三毛迷惑了,她举起了手中的相机。两个女子依旧迷茫而好奇地张望着,任由三毛拍照。这时,这家的男人回来了,他一看,大叫着冲了过来。将几个女子吓得挤在一起,那两个年青女子听了他的话更是惊得快哭了出来。原来男人担心三毛的相机会将她们的灵魂收走,所以发怒。他指着三毛的相机厉声嚷着,还要过来打。 吓得三毛赶紧逃到车上,这时巴新过来解围,他傲慢地将围上来的人挡住,将手一挥喝叱他们走开。三毛想着那几个自以为被收了灵魂的女子往后会如何的难过,她们将会生活在怎样的惊恐与不安中。于是就让巴新不要再争了,她跳下车说要放灵魂了,接着将底片扯了出来。看着没有人影的底片,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满意地笑了。 在车上,三毛的镜子又将两个搭车的老人吓得下车落荒而逃。遥远的沙漠将文明阻隔在炙热的空间之外,迷信的思想在这一方封闭而广袤的时空里顺着温度而升温。对此,三毛感到惊愕和怜悯。再次去时,她就特意带了一面中型的镜子。她将镜子放在磊起来的石头上,人们便被那收魂的光片所吸引,再也没人管三毛拍照了。三毛随后会在镜子前大大方方地梳梳头,擦擦脸,再左右照一照,然后没事人似的走开。这一举动首先引来了孩童的效仿,小孩跳着从镜子前闪过,见没事,又来一次,久而久之,镜子前全站满了吱吱嘻嘻的沙哈拉威人。那一面镜子便折射出了一丝文明的光亮。 两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结婚的事项仍然在办,如一条长长的皮筋还没有拉到尽头,拽得三毛精疲力尽的却无可奈何。房东家有九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叫姑卡,穿着颜色浓艳的非洲大长花裙,头发梳成许多小辫,如一个蛇发美女。姑卡早熟,看上去有三十岁,而房东说她才十岁,让三毛大吃一惊。还说三毛才十几岁,与姑卡作朋友正好。三毛笑着挠挠头不知如何说起。 结婚需要一定的开支,而三毛的钱放在银行里存了定期,预备将来买房用。为了多赚钱,荷西就替人顶夜班,常常不能回家。所以一些粗活也只有三毛自己动手。为了提回十公升的淡水,在烈日的毒晒下,三毛每走十几步就要喘气休息,直提得汗如雨下,在一次车祸中留在脊椎里的隐伤也拼命发作起来,痛得她发抖。走到家时她已是软弱无力了,一下瘫倒在凉席上。有时候为了省却去镇上换煤气的辛苦,她会借邻居的铁皮煤炉来用,蹲在门外扇火,烟熏火燎的呛得她眼泪直流。现实生活远不是那样的浪漫。世事真是难测,几个月前三毛还曾在马德里高级酒会的t型台上风光无限,如今却独自一人在大漠深处升起了燎人的孤烟。然而她还是固守着自己个人的思绪:“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一糟啊!”。可是沙漠里连青菜豆腐都没有,只有满嘴的酸涩。虽如此她却从未言悔,她默默支撑着,等待着沙漠之花绽放的第一片花瓣。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晚却又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电,多半不会来。黄昏的时候,三毛就呆呆地望着那一方天井,看着那粉尘细细纷纷的飘落下来,洒了一地的寂寞,浅浅的,淡淡的,覆盖了所有的印迹。那公园里悠悠扬扬的花雨怕只在遥远的梦里显现了。夜悄悄地逼近,她又点上蜡烛,看着那烛泪缓缓地滴下,落入了忧郁的心田,滚滚的,烫烫的。 屋里没有什么家具,衣服也只有放在箱子里,信也只能在膝盖上写,零散的东西使得房间显得那样的杂乱无章,就像一地无法收拾的心绪,似乎家也不像家了。再看着那灰暗的墙壁,那开心的乐曲怎么也响不起来。 有时候荷西要赶夜班的交通车回工地,三毛听到那关门的卡嗒声,眼泪的闸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她流着泪冲上天台去张望,还能看见背影,就又跑出去追。她气喘嘘嘘地赶上去,在冷风中苦求荷西留下来。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三毛在他走后又追上来,他眼圈就红了。 荷西安慰着三毛,叫她明早去问问木材的价格,他回来后可以赶着做桌子。他给三毛一个有力的拥抱之后就将她往家的方向推。三毛慢步跑回去,一面又回头去张望,荷西在远远的星空下向她挥手,接着便如一缕相思沉入到无声的风中。那一夜便又是漫长而寂寞的了。 沙漠是美丽的,而沙漠里的生活却是艰涩的。三毛并不讨厌沙漠,只是恼它而又爱它。她只是努力地用泪水去冲洗那入眼的沙粒。 第二天,三毛去镇上问木料价钱,很贵,她没买。后来她在五金店门口发现了几个大木箱,她如获至宝般红着脸从老板那里要来了五个。一路上三毛都愉快的跟在驴车后面,几乎是吹着口哨回去的。她发觉自己变得坚强了,经过了几个月的洗礼,她已学会为了几个木箱而快乐。 到了家,箱子进不去。三毛就每隔几分钟从屋里出来看看门口的木箱丢了没有。荷西回来后,看着大箱子也很兴奋。他们吃了几个水煮鸡蛋就忙开了。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五个木箱拆散了吊上天台。第二天荷西工作忙不能回家。三毛从镇上回来,木条就丢了四分之一。那是邻居拿去压羊栏了。为了守住这堆宝贝,三毛去垃圾场捡来几个空罐头,用线穿着挂在木条周围,做了一个简易“报警”器。那一个下午她被顽皮的风骗了十几次。 她无意中找出了一叠照片。有一张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大衣,头发梳向后脑,戴了长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里款款行了出来。另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寒冬里,与一群女孩在旧城区的小酒店里跳舞喝酒,当时的三毛长发披肩,笑意盈盈,快乐如一缕花香从脸上绽放开来。 如今这两张照片似乎都失去了踪影,不知遗失在哪棵开满鲜花的树下。 第38章 风中的惆怅 三毛一张张看完,然后将一叠照片丢下,颓然地倒在地上,那种感觉好似丢失了肉身的灵魂在望乡台上怅然张望,无奈复无奈,行行又停停。那一城繁华如幽帘一梦已成昨日笙歌,那城南旧事犹在回忆的枝梢轻晃悠扬,如今却一人在沙漠深处面对孤镇的漠漠轻凉。正在往事不堪回首中时,天台的空罐又响了,对于三毛来说,当时已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宝贝木条的重要。她上去一看,又是风儿的戏弄,遂惘然而下 在沙漠里是浪漫不起来的,荷西本来就不罗曼蒂克,三毛也将风花雪月的心收了回来,用在了做饭上面。开始时,她是用两口锅分开来做饭菜,后来她又有了新发明,将米和菜肉放到一起煮,做成菜饭,又简单,又好吃。这样的新式做法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荷西在烛光下画好了家具式样图,让三毛选,她挑了最简单的。第二天一场做家私的过家家游戏正式上演。荷西把算好尺寸的木料先锯出来,三毛来编号。太阳慢慢地爬到了头顶上,热浪如一条条龇牙咧嘴的火蛇迅速地从地面往上直蹿。酷热逼人,三毛觉得天空都飞转起来。大地仿佛是蒸笼里的游乐场,而三毛只是坐在天旋地转的旋椅上目眩的孩童。她不时的拿冰水给荷西喝,用湿毛巾给他擦汗,给他赤膊的背上抺油,或是压着木板一端好让他锯。荷西一句话不说,埋着头干活,就如希腊神话里拼命推着巨石上山的天神。 当夜晚十一点的脚步走到门外的时候,他们终于拥有了一张桌子。第二天,荷西笑着告诉三毛一个听来的秘密,说那木箱子是装棺材的包装箱,后来又无所谓地继续干活去了。三毛从小就敢在坟墓边一个人玩耍,她觉得死人比活人还要来得安全,所以并不惊心。只是听了之后恍然大悟,怪不得五金店老板问她家有几口人。这独特的来历反而让她更喜欢那张小桌子了。通过不断努力,他们家里便有了一张桌子,一个书架,一个小茶几,而衣柜也在制作当中,窗帘也有了,一个温馨的小家初具雏形。 面对物质生活的匮乏,三毛并没有气馁,而是在砾石之间努力开出一朵向阳的小花,虽在艰苦的环境中仍不失对美好人生的追求,虽身在沙漠,却仍不丢对亮丽生活的渴望。能在普通平凡的生活深处发掘出美的一面,这正是三毛的可贵之处。而她不屈的求索也得到了荷西完美的支持,面对她的决择,荷西总是全力以赴的配合,这种个性上的相知相惜,这种内心深处的紧密契合是他们幸福婚姻的坚实基础。他们就如一对相亲相爱的白天鹅,在湖畔共同上演了一出心系爱巢的童话故事。 因为住的地方没有门牌,三毛就在镇上邮局租了一个邮箱,每天要走一小时的路去镇上看信。一来二去的,镇上的人她认识了许多,特别是邮局和法院里的人,都成朋友了。 有一天,天气很热,三毛又坐在法院里躲避着街上的热潮,秘书对她说,你们可以结婚了,时间也选好了,就是明天下午六点钟。明天,就是明天,三毛似乎热昏了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秘书有点生气地说,当初不是说要快,要快吗?好似他已尽快办下来了,而你们却又不急了。三毛连说谢谢,梦游一般走出法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沙漠发呆。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就像猛地被一口甜水呛住了喉咙,还没来得及品味甜蜜。就要结婚了,就要远离单身的日子了,昨日的笙歌燕舞彻底的化作了一方窗前的丝巾,那如梦的繁华只能永远在回忆中沉寂,从今日起,不能任性,不能乱跑,因为肩上有了沉甸甸的一世的承诺。 正在发呆,忽然看见荷西的同事开着吉普车经过。三毛急忙跑上去叫住他,让他给荷西带口信,说明天要结婚了。同事诧异地问,荷西不知道吗?三毛说,别说荷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同事遗下奇怪与不解的目光开车走了,三毛明白他误会了,他可能以为他们想结婚都想疯了。 荷西没等下班就飞车回家,一冲进门就问,明天,真的是明天?随后三毛拉着他跑去发电报,荷西的电报长得像信,三毛给家里发了几个字:“明天结婚三毛”。三毛所有的书信都被父亲视若珍宝般细心保存起来,多年以后,也许正是因为这封电报,才确定了三毛结婚的正确日期。 三毛有些呆然,父母亲多年来对她一味牵肠挂肚的担心,如今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等了这么多年才让双亲放下担忧的负重,她觉得真是对不起他们,甜蜜中又加入了一丝深深的愧疚。几个简单的字便对过去的浪迹人生做了一个告别,而未来很远的路从今起便开始了出发。 发完了电报,荷西也有点呆呆的,他不知道做什么好。辛辛苦苦流泪流汗地冲过了终点线,却一下子失陷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幸福中,四周是一片欢歌前的真空。多年苦苦的思恋,终于等到了花开的一天。从少年起就做的梦,在今天总算是编陈在开满鲜花的小径上。一段永不言弃的爱情的苦旅,在曲折弯延之后总算迎来了春天的问候。那一句年少时许下的诺言终究刻上了永恒的山颠。荷西一时百感交集,欣喜、怅惘的思绪如一张甜密的网罩了下来。他们是即现代又传统的人,一张简简单单的纸,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生一世永不更改的誓言。之后他们去看了场电影,算是对单身生活作一次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下午,三毛提水回来,有点累,正在小睡。荷西手中抱着一个盒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进门就大叫,兴奋地说有东西送给三毛。三毛光着脚跳了起来,去抢盒子,一面叫道,一定是花。荷西有点失望,沙漠里哪有花嘛!三毛赶紧打开盒子,却原来是一个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颜色极有艺术的质地,眼睛是两个大大的黑洞,一排牙齿张牙咧嘴地冲着三毛,似乎能一口就咬住她的心事。她拿着这个奇特的礼物简直太高兴了,荷西可真是她的知音,都钻到她心里去了。两人对事物的美都有异于常人的独到见解。这件礼品是荷西在沙漠里苦寻了许久才找到的,在他过世后更是显得愈发的珍贵,三毛说是死也不会送人的。如今这个远离了沙漠的寂寞的骆驼头骨,张着失望的双眼正在何处默默的回忆着那一场尘缘中的偶遇呢! 第39章 简单进行曲 第二天,荷西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一条浅色裤子。于是三毛也跟着穿一条淡蓝色细麻布长裙,朴素而忧雅,着一双凉鞋,长发披肩,戴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没有鲜花就拿了把香菜别在帽子上,然后就这样空着双手与荷西踏上了结婚的路途。 黄沙漫漫,无边的天空下走着两个孤单的行人。飘荡的飞沙是无形的舞踏,忽远忽近地踩出迷离的步伐,人生的鼓音便在大漠深处浑厚的响起,掀起裙角的轻风便是那提裙的孩童,跟着大人的脚踏出微笑的漫步。四周空旷极了,一切都是那样的开阔与无边,膨胀的天空撑起了一个好大的欣喜。那一对天涯孤侣就这样走着,走着,一直走上了梦中的红地毯。他们本就是走在生活的风沙中相依相携的一对旅人。 还没到法院就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又有不认识的人跳出来给他们照相。两人不明就里,猜是法院的人。也多亏了法院想得周到,才永远地框取了那段历史的印迹,才能使读者能一睹两人结婚时的安然与笃定。来到楼上一看,所有的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相比之下荷西似乎才是个没事的旁观者。三毛有些紧张,她从来就怕过于拘谨的仪式,这下可是逃都逃不掉。 进了礼堂,里面全是法院通知来的熟人,他们正笑咪咪地望着这一对新人。先是秘书例行讲话,如结婚后俩人必需住在一起等等。废话嘛,三毛已经开始笑了。然后是年青的法官说证词,他叫道:“三毛女士”。三毛不知什么问题,茫然地问道:“什么?”。观礼的人已大声笑了起来。法官请她站起来,接着又叫荷西站起来。三毛想,为什么不一起叫,也好少受点苦。这是沙漠里首例公证结婚,三毛与荷西无意中创了一项第一。 年青的法官很紧张,拿纸的手都在抖。法官问道:“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吗?”。三毛文不对题地说:“好!”。法官又笑了。接着又问荷西,他大声回答:“是”。接下来,法官不知如何进行了。于是三个人默默地站着。最后法官似乎下定决心了,突然说:“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 这束缚人的仪式终于结束了,三毛松了一口气。老秘书像家长似的笑着上来道贺。有人提醒新人没有交换戒指,三毛忙问荷西,荷西高兴地将自己那枚戒指找出来往手上一套,然后就追着法官去要户口本。三毛的戒指他可是完全忘记了。 回到家之后,他们在门外发现了一个大蛋糕。那是荷西的同事合伙送的,在沙漠里吃上蛋糕是很难的事,两人很是感激。三毛开心地吃着蛋糕,荷西忙给她补戴戒指。那一天是在甜蜜中结束的。 结婚之后,荷西的薪水增加了,税减了,房屋津贴也发了,还获得了半个月的假期,他又与工友换班,这样就拥有了一个月的长假。生活的色彩更加的亮丽起来。荷西开了公司的车子带三毛去看磷矿,从矿场跟着运输带开了一百多里,到了海边的长堤。三毛为眼前从未见过的现代化的工作场景所惊叹。海风吹得她长发飘舞,畅快无比。她将荷西比作开着车子在气势磅礴的工业码头上飞飙的007,而她就是那当仁不让的邦女郎了。 刚结婚不久,三毛的大伯父、伯母就来到马德里旅游。三毛忙飞去马德里接机,安顿好住宿后方领着二老去各处观光。在欣赏热烈欢快的佛朗哥明舞时,大伯父用手杖敲打柱子以和舞拍,在激烈的歌舞声中那一声声敲击音是那样的突出与明了,并且还追不上节拍。歌者与舞者听着这老人击出的入迷之音,差点没笑死,就差捉三毛的大伯父上台一同舞蹈了。 三毛大伯父的谈吐举止稳重、儒雅,气度宽广,如一条连绵的长河博大悠容,连出租车司机对老人都深有好感。老人的好奇心重,一路上要三毛将各处的风情、民俗、气候、历史等解说给他听。在柏拉图美术馆参观时,大伯父体力不支,三毛就去借了一辆轮椅推他,慢慢地欣赏那些世界明画。等推到楼梯边时,他突然站起来,然后自己走下楼去。还用英语自得地对那些惊愕的游客说:“喂,我不是永远坐轮椅的,你们看,我还会走”。这童心未泯的言行将游客也逗乐了,三毛在后面笑得差点将轮椅滑下楼去。这让人想起三毛多年前在美术馆里坐在轮椅上逗白发管理员的情景,在三毛与大伯父的身上都流淌着顽童的细胞。这也许是三毛维系终身的玩心与好奇心的来由。 回到沙漠后,三毛与荷西租了吉普车,请了向导,开始了密月之旅。他们首先从西属撒哈拉进入阿尔及利亚,又回转西撒,再斜入毛里塔尼亚,后又绕到西撒南部,最后回到阿雍。这一次穿赿西属撒哈拉之旅使他们更加的热爱这片不毛之地。滚烫的沙漠为两人的婚姻做了一次炽热的见证。那轰响的车鸣是他们奔向新生活的号角,升腾的黄烟里留下了他们欢乐的脚印。 回到家里,还有一星期的假期,三毛与荷西加快了布置新家的步伐。家具已差不多了,可墙壁还是赤身祼体的。要求房东糊墙,他不肯。三毛想换房,可镇上的房又太贵。最后两人买来原料自己抺,荷西在楼梯上爬上爬下的工作,三毛也努力调着石灰水泥。玩了几千里回来,又如此的劳作,直累得两人是筋疲力尽,走路都不稳当了。完工之时,新房里里外外都是洁白的,在居住区里可是独树一帜,鹤立鸡群了,如一只雪白的绵羊在一群灰犬里张目四望。连门牌也可以不用了,说那幢白房子,谁都知道。 三毛还想要一个沙发。她用空心砖靠墙码着,再放上一块棺材外板,买来两个海棉垫,一个靠墙,一个平放,再盖上做窗帘剩下的彩色条纹布,又节省,又与窗帘相呼应,给人以和谐统一的美感。再用线细心地缝缀起来,一个美观大方,清新亮丽的沙发便诞生了。配着洁白的墙面,便显得欢快明亮,巧笑嫣然了。 桌子上铺着白布,再放上三毛母亲寄来的细竹廉卷,质朴而悠然。一同寄来的还有一个中国棉纸糊的灯罩,这种充满东方文化韵味的物件在沙漠里怕是独一无二的珍品了。三毛还收到一套陶制茶具,这更是体现中国文化的道具。 纸糊的灯罩低低地挂着,笼罩出一份中国家居的温馨氛围,那一丝乡愁便可在罩下缓缓地游离开来,墙上贴着朋友送的书法作品,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更是彰显了东方古国的威然灵动,给小屋注入了浓厚的文化品味。 三毛将书架漆上了一种土产的褐色的物质,这种未知明的东西使得书架显得凝重起来,似乎也渗透了文明的厚实。深色的架子放在洁白的墙前更加突出与引目了。三毛精心地装饰着自己的小家,在适应了沙漠的粗粝之后,她又变得风花雪月起来,那心中美的思绪如一株嫩芽终究还是钻出了沙砾的淹埋。 三毛从小就喜欢拣别人丢抛不用的垃圾来玩。她能从不同于他人的视角出发,去找寻别人漠视的美的内涵,让那些无用的东西再次在她手中绽放出生命的光彩。只有艺术的眼光才能在垃圾堆里发现独特的事物,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会不遗余力地为之做出精辟的点缀。儿时,在台湾她会倔强地拖着一个很大的树根艰难地行进在回家的路上,在马德里时,她会为了一根旧铁钉而惊喜,这一次在家对面的垃圾堆里,她找回了一个废旧的汽车外胎。她将轮胎洗干净,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再放上一个红布坐垫,像一个柔软的鸟巢。人坐在里面,可以随意摇晃,开心致极。谁来了都要抢着坐。 三毛又买回来一个深绿色的花瓶,里面插上怒放的野地荆棘,枯竭的枝条配上生命的绿色,就如爬到湖边的沙漠旅人,显得痛苦而又勃发,有着沧桑悲怆的进取的诗意。三毛还为各种不同的汽水瓶涂上印第安人似的画案,使普通的瓶子也有了朦胧而神秘的色彩。骆驼头骨放在书架上,它张着茫然的眼睛与精神食粮作着无言的交流。三毛还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古朴的外形,原始而有风趣。她还捡回来一张快腐烂的羊皮,用盐和明矾处理过后,一块不错的坐垫又诞生了。他们的小家被三毛用一颗细密的心点点缀缀、涂涂抺抺,已然散发出非同寻常的独特格调,完全成为了干涸的沙漠里一朵浪漫而芳香的百合。 第40章 魔术师之家 拥有了如此美丽的新家,三毛还不知足,她想要种花。别说花,只要是带着绿色生机的植物在沙漠里都是珍品。三毛想到了总督家的花园。于是在一个夜晚,三毛与荷西偷偷爬过了总督府的矮墙,正在花园里埋头勤奋“工作”的时候卫兵走了过来。吓得三毛赶紧将装花的袋子放在两人身体之间与荷西做接吻状。因为当时游击队时常神出鬼没的活动,所以卫兵的警惕性很高,一下便将枪咔哒上膛,可是来真的。询问过后还是将他们放行,三毛与荷西还想故技重演,仍想从墙头翻过去,被喝斥住,之后两人便半拥着从大门走出去。最后三毛还不忘礼貌而谦和地给卫兵一个十五度的鞠躬。机智的“007”与“邦女郎”夜盗总督府的好戏就这样结束了。之后三毛将这段趣事告诉沙漠军团的老司令的时候,他大声地笑了好久好久。 时常在书中看到老司令的影子,如一团树荫给了三毛沙漠里的一块凉意,初到沙漠的三毛是受到了这个好心老人的余庇的。 种上了花的三毛还不知足,还想要音乐。有了绿色植物的养眼,如果缺乏了美妙乐曲的佐餐似乎便美中不足了。为了省出录音机的钱,三毛便步行到很远的“外籍兵团”福利社买菜。别人是乱糟糟地挤,三毛是规规矩矩地排队。时间长了福利社的军人便不平了,就公然先卖东西给三毛,还帮她将货物主动搬到计程车上去。谁都愿意与优雅而有涵养的女子打交道。 有一天,三毛路过坟场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老人在雕刻石像。有人脸,有小孩,有生产的妇女,有鸟,还有许多的动物。三毛看着这些质朴而自然的艺术品感到无比的震惊。这是承袭了前人创作精髓的展现,是沙漠文化在阳光下的凸示,是远古的历史长河里遗落的光滑的宝石。三毛蹲下来敬重地问老人这样石雕卖不卖。老人同样吃惊地望着她,眼神如疯了一般。最后三毛塞给他一千块钱,拿走了三个雕像。后来老人又追上来,三毛怕他反悔,抱着石像不放。老人又塞给她两个石像才放她走。 回去后,有人知道那几块石头是三毛用一千块钱换来的时候,很是笑得要死。没有美的思绪,怎能发现平凡里蕴藏的艺术的真。三毛的理念又有多少人能理解呢?三毛愿意为了喜爱的事物付出昂贵的代价,哪怕那在别人眼里只是一块普通的顽石。第二天,三毛又带上两千块钱上坟场。而坟场里只剩下了一片古老的寂静,只有黄沙与石堆在无边的天地间默默对视着。仿佛昨日的境遇只是一场梦幻,不知是那一个孤独的游魂送给了她几尊伟大的雕像。三毛感激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昨天的偶遇,她便与这厚重的千古之音绝缘了。 房间已布置得颇有格调了,而三毛是个书痴,如何能少得了书呢!三毛的父亲给她也寄来一些杂志,后来她与荷西又去马德里看公婆,顺路带回许多荷西的书籍,从此沙漠里的小白屋里便书香不断了。 三毛仍然不满足,不断地为新巢添枝加叶,又买回来录音机,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风箱,水烟壶,手工织就的彩色大床罩等物品。她的小家就赿发的深有情调起来,已俨然成为沙漠里一座艺术的宫殿。异域风情中又有中华文化的涓涓溪流,整个房间中浸露出居家的温暖与别样的中外合壁的精巧与雅致,同时也能看出主人那一颗呵护爱与生活的细心。 这小屋在以后还吸引了一些羡慕的目光。大约在一年以后有一位三毛曾帮助过的记者与朋友登门拜访,一进门他们就不相信似的惊叫起来,说这是在撒哈拉吗?最后他们磨蹭着实在想买三毛从坟场里买回的石像,三毛沉吟了一下,干脆送了一个给他们,两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真正美丽的事物总会有人欣赏的。 不久后又有一位设计师要参观三毛的小屋,说是听一位记者说三毛家是沙漠里最美丽的居所。看过之后,又照了不少的相片。在看了三毛初到沙漠为小屋留下的青涩而简陋的照片之后,他大为惊叹,叫道,你们把罗马建成了。三毛可在心叹,罗马可不是一天建成的。 看见了脱胎换骨的小屋以后,房东也萌发了新的思绪,他想涨房租。三毛严辞拒绝,房东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将我的城堡关上,吊桥收起来,不听他在门外骂街。我放上一卷录音带,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充满了房间。 我,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里,慢慢的坐下去,好似一个君王。(三毛《白手成家》) 有一次,三毛母亲怜其长年在外给她寄来了特产包裹,好让她回味一下家乡的味道。包内有许多粉丝、紫菜、冬菇、生力面、猪肉干等食品,乐得三毛喜笑颜开,再加上欧洲女友寄来的罐头酱油,三毛的“中国饭店”就正式开张了。 话说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他喝了一口问我:“咦,什么东西?中国细面 吗?”“你岳母万里迢迢替你寄细面来?不是的。”“是什么嘛?再给我一点,很好吃。” 我用筷子挑起一根粉丝:“这个啊,叫做‘雨’。”“雨?”他一呆。我说过,我是婚姻自由自在化,说话自然心血来潮随我高兴,“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札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荷西还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看我,又去看看盆内的“雨”,然后说:“你当我是白痴?”我不置可否。“你还要不要?”回答我:“吹牛大王,我还要。”以后他常吃“春雨”,到现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三毛《沙漠中的饭店》) 读来一笑,这个洋女婿,被三毛诓得一愣一愣的。这些美好的瞬间成为日后三毛回忆里心酸的亮点,也是支撑她孤身天空的美丽支点。这使人想起贾宝玉和林黛玉躺在床上讲老鼠的故事来,到最后聪惠的林妹妹才发觉被编排,俩人笑着闹着打到一处。 第41章 沙漠女郎中 第二次吃粉丝时,做的是“蚂蚁上树”,荷西问是什么,三毛又骗他说是钓鱼的尼龙绳,第三次粉丝是和着菜肉放在饼子里做馅,荷西这回不问了,装做很内行的说,这就是珍贵的鱼翅了,难怪只放了一点点。还说要写信叫岳母别再寄来了,太贵了。三毛在一旁腰都笑弯了。三毛只做了这么几次不同的粉丝,要再多玩几个新菜式,荷西还且得多上几回当。 生活中又有多少这样的点点滴滴的快乐在渗透,不细心去体会,转眼间便消失了。只要用心,普普通通的柴米油盐里都会升起一篇篇难忘的文章。不写在纸上,也要写在记忆里。 三毛趁荷西忘了猪肉干时,将之剪碎放进瓶子里,藏在毯子下,不巧却被荷西发现了,抢都来不及,荷西尝了一大把觉得好吃,问是什么,三毛又胡诌,说是喉片。荷西说:“肉做的喉片?我是白痴?”。荷西又偷了大半瓶给同事去尝,弄到后来,同事见到三毛就不停装咳嗽,想骗“喉片”吃。 又一次,三毛用紫菜包了饭团做寿司,看着颜色紫紫的,荷西不敢吃,说三毛拿复写纸喂他。三毛大大方方地吃了一个,张嘴给他看,说是用复写纸反面包的,不会在口里留色。荷西被骗怕了,硬着头皮吃了一个,如风萧萧兮,壮士一尝不复返兮。最后他猜是海苔,三毛跳着大声说答对了,还要跳时。荷西恼她骗人好苦,就给她头上来了一记脑嘣儿。 人就怕出名,三毛做菜好吃的名声在同事间传开了,也引起了荷西老板的注意,说是要到他家来做客。全公司同事都请过,就老板夫妇未请,荷西不敢怠慢,求三毛做桌好菜。三毛很有骨气,从不巴接上司,看着荷西的神情也不好推却。老板可有一定的水平,说是要尝笋片炒冬菇。可三毛那里拿得出什么笋来,莫不成炒盘筷子端上去。荷西眼巴巴地望着三毛,双眼含情脉脉的,这可是结婚后荷西第一次如情人般深情地看着她,虽然那天她披头散发。三毛心中嫣然一笑,说好吧,明天叫他们夫妇来吃饭吧,没问题,笋会长出来的。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没有米却变出米来,那才叫本事。 第二天三毛做了三个菜,桌子用白布铺上,放上一块红布摆成斜角,颇有雅致的意味,再点上蜡烛,便更有就餐的情调了。三毛也换上了很少穿的长裙。这一顿饭宾主尽欢。三毛的风度与“笋片炒冬菇”打动了老板,临走时,老板说公共关系室如有职位希望请三毛加入。后来,真要请三毛去上班时,她却不愿去了。 老板走后,荷西诧异地问,哪里来的笋,三毛大笑,说哪有什么笋,只是黄瓜炒冬菇而已。席间,老板还连呼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嫩笋片炒冬菇”。荷西连讲你、你、你,你骗了我不算,还敢去骗老板。其实成功宴客,荷西也很高兴,他抱起三毛叫道,万岁,万岁,你是那只猴子变的,七十二变的那只,叫什么,叫什么……。三毛笑着打他一下头说,齐天大圣孙悟空。 三毛到沙漠大约半年之后,房东的女儿十岁的姑卡就结婚了,婚后却不离家,与丈夫住在自己家里。这在文明之邦是无法想象的事情。童年还没过完就要踏入成年的行列。少年的些许欢歌转瞬间就要被成人劳碌的悲伤所代替。文明的历程在非洲行进得异常的缓慢,而战火却在那里如酷热般蔓延。直到今天,非洲依然存在着奴隶制不绝的阴影。 三毛时常生一些小毛病,所以她准备了一个药盒,自己给自己开点药,对付着也就过去了,久而久之,她也就有了一些经验。居然就脸不红心不跳的给人行起医来。 姑卡在结婚前于大腿内侧生了一个核桃般的疖子。三毛让她母亲送医院,不肯,说是这个位置不能给医生看。三毛不忍心听姑卡痛苦的呻吟,就用中国古老的药方试着给她治。没想到敷了两次黄豆浆糊,再涂一些消炎药居然就好了。荷西称赞说,你们中国人真神秘。自此,三毛似乎有了一些信心。免费的爱心门诊便开张了。 有一次,三毛遇到一个已不能行走的重病号,说是正在死去,吓得荷西不让她去。她还是偷着溜去了。女孩骨瘦如柴地躺在地上,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眼花,耳鸣,四肢无力。女孩刚从沙漠深处出来走亲戚,三毛判断是劳累过度,虚脱,重度营养不良。她跑回去拿来一些高单位的维他命,并嘱咐杀一只羊给病人喝羊肉汤,十天不到,病人便自己走来看望三毛了。 三毛还在家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校。教她们数数目,认钱币,程度好的才能学一加一等于二什么的。有学生从书架抽了一本书来,是讲妇女生产的,三毛便给她们讲解。她的学生已有几个都是孩子的母亲了。有一个学生觉得三毛似乎很专业,便请求她给自己接生。三毛不同意,让她去医院,她不去,说医生是男的。三毛还是不同意。 一个月后,学生要生了,来请三毛去。无奈的三毛在路上匆匆拉了一个中年妇女想去帮忙,可妇女骂着走开了,事后知道非洲人认为看人生产不吉利。三毛无法,风风火火地拿上消毒物品等接产工具就要跑去接生。荷西死活拉住不让去,最后弄了一辆车送去医院。结果母子平安,学生是附近第一个进医院生产的女人。虽然三毛没有直接帮上忙,却也造就了学生进医院的事实,算是帮手开僻了一丝文明之风。 三毛有一次还救了一只羊。羊产后露胞衣,房东说要杀。三毛说让她来试试。结果用了一瓶葡萄酒奇迹般给治愈。还有一次她用指甲油给人补牙洞,居然很久都不痛了。荷西知道后,吓得张口结舌的,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三毛一看情况不对,先跑到一边,等荷西想追时,她早已大笑着逃之夭夭了。 第42章 芳邻是一片云 三毛的邻居都是一些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虽是如此却已是沙漠原居民中富裕的人了。当地人说,没有经济实力的人是住不到镇上来的。邻居们除了养着羊群之外,还有房出租,领着政府的补助金,再在镇上有一份正当的职业或是开店,日子很是稳当。 邻居们的素质不高,对事物的认知有着蒙昧的偏颇,这可极其丰富与头痛了三毛寂寞的时光。只要房门一开,三毛家就会跑进跑出着来借东西的小孩,所借的物品五花八门,有灯泡、洋葱、汽油、棉花、吹风机、拖把、肥皂、慰斗、钉子、电线等等,只要是有的,三毛就借。对一帮孩子能说什么呢!东西不大当然就不会还了。可到了后来,见三毛好说话,小孩的胆子便大了,居然要起钱来,对此三毛当然不会支持。 有一回,一个孩子要将一座小山似的骆驼肉放到三毛的小冰箱里冰冻,这一次三毛没有同意。于是孩子的母亲就跑来跟三毛说:“你拒绝我,你伤害了我的骄傲”。有一个小孩天天跑来借刀叉,因为父亲接受过了文明的洗礼。三毛不胜其烦,就干脆买了一套送去。小孩还是来,三毛问不是有一套了吗?小孩讲:“我妈妈说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来。现在我爸爸要吃饭——”。三毛听了差点没晕过去。 因为天井里风沙大,三毛让荷西用黄色的毛玻璃盖起来,荷西辛辛苦苦做了三个星期方才完工。于是天井里的光线便朦胧而美丽起来,没有了风沙的侵袭,三毛将精心伺弄的九棵盆景放到了天井下。小日子便更加生机勃勃了。 可好景不长,邻居家无知的山羊想做一回勇猛的特技演员便飞身砸破了玻璃,也击碎了三毛心中才升起来的美好的太阳。荷西又换上塑胶玻璃。见第一只山羊很是威风,于是其它的山羊也来潇洒走一回。半年以内有山羊四次敲破玻璃从空中下来做客三毛家,三毛都快气疯了。有一次荷西正在家,听到三毛的惊叫冲出来,便被空中落羊如天外来客般砸倒在地。三毛与荷西气得跑上天台要找山羊主人理论,人没找到。下来一看,三毛苦心浇养了一年的盆景已遭受没顶之灾,二十五片叶子被当做美餐吃掉。她愤怒得重重打了山羊一个耳光,冲着荷西尖叫起来,你看,你看,然后冲进浴室里大滴大滴地掉下泪来。三毛是很坚强的,她不是轻易落泪的女子,这是她进沙漠后第一次因为生活泄气而流泪。可是想见,三毛事后是带着伤心的泪痕一片片清点出被啃掉的叶子数量的,她是多么珍惜这一抺沙漠中青绿啊! 还有一次三毛借了几盒火柴给人,后来自己的火柴用完了,就到那人家去要,那人表情生硬地给了三根,说是自己也不多了。三毛说上次才借给她五盒,她更是理直气壮起来,说是只剩一盒了,怎么能多给,神色更不高兴。她们的思绪逻辑让三毛真是无法理解,三毛只有学着她们的口吻说道:“你伤害了我的骄傲”。 三毛挂在天台的衣裤经常被邻居女孩偷去穿,几天以后又放回来,就当是被风吹落的。有一次,姑卡偷了一双三毛的高跟鞋去给妹妹穿。她把自己的那双脏鞋放在原位置,那一次三毛只得穿着凉鞋去赴荷西公司的酒会,有同事揶揄她是牧羊女。第二天早晨姑卡来还鞋,三毛瞪她一眼一把抢过来。姑卡振振有词:“哼!你生气,生气,我还不是会生气”。她的脸也涨得痛红,又接着道:“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还不是在你家,我比你还要气”。面对这样荒诞的理由,三毛忍不住大笑起来。 三毛让姑卡去问问其她邻居,她家除了“牙刷”与“丈夫”之外,有什么没有被她们借过的。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姑卡蛮有兴趣地问三毛的牙刷是什么颜色的。三毛这回可真受不了她了,激动地叫道,出去,出去。姑卡还不依不饶,嘴里不满地说着,又没有要你的丈夫,真是的。出去后姑卡对另外一女子大声说,你看,你看,她伤害了我的骄傲。面对如此的邻居,三毛可真是无可奈何,哭笑不得了。清寂的沙漠生活便被这样的芳邻给塞得满满的,想寂寞都不容易了。 有一回三毛与荷西抽空去加利纳群岛旅游,那里美丽的风光及人文景致让三毛留连忘返,一段新生活的安排便在这次游玩中定下了方向。 有朋友给三毛来信,说常常幻想着三毛披着阿拉伯彩色条纹的大毯子,脚上扎着一串小铃铛,头上顶着一个大水瓶去井边汲水,说那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 是的,这真是一段风情万种的定格,体态婀娜的顶着水瓶,如柳絮般袅袅婷婷地行走在苍茫的沙地上,轻风飘飞了五彩的毛毯,脚边带起了一路欢快的铃声,的确是美得无以复加了。 三毛自己也说,朋友给她描绘的“女奴汲水图”真是浪漫及了。这是朋友对她生活的美好打趣,却也明白她是生存于实实在在的现实当中的。三毛的婚姻生活是有乐也有郁,有喜有也忧的,平常夫妻会遇到的困难他们一样也会遇见。 三毛与荷西是现实中普通的一对夫妇,他们的爱并没有建立于虚幻的不切实际的才子佳人似的境界中,他们并没有像白马王子与白雪公主一样生活在童话里的古堡中,相反,他们是一对生活在平实的柴米油盐里的夫妻,夫妇间存在的吵嘴、争执、生气,他们也一样会有,只不过三毛能用一颗对情感灵敏感知的心捕获那些看似普通的爱所划过的痕迹,用一支平淡而深远的妙笔表达出来,给人留下平常而不平凡的美好的印象。如果每个相爱的人都有三毛的一支生花之笔,那他们也能清晰地表达出如童话般美丽而幸福的人生。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妻子眼里,丈夫就是那白马上英俊的王子,在丈夫心中,妻子就是那倾国倾城的白雪公主,只要有爱,每个人都是童话世界中的主角。所以不要说三毛在编织一个美丽的童话,因为童话每天都在发生,只是一般人不善于用绚丽的彩笔表达出来而已。当然,也有一些人根本就体会不到童话的存在,所以就会有一些对三毛与荷西的爱表示不能理解的看法出现。这,真是不好怪他们的。 长久被封闭在这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上,就好似一个断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巷子里一样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没有过份的欢乐,也谈不上什么哀愁。没有变化的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而花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三毛《搭车客》) 过于平淡的时光直至于向无聊的深处滑行,每天看着大漠的日出日落,那一份新鲜感早已被风沙不知吹向了何处。在寂寞的边缘游走,猛抬头时,三毛发现了远处的一点繁星,那是她手中沉寂已久的笔,那是她生命里注定的缘。在孤寂之中,在创作素材的丰富之下,那心中倾诉的渴望又在心里澎湃起来,化为不可竭制的动力,强烈地在沙漠中冲刷出一条亮丽的溪流。 三毛又拿起了笔,生命中新的篇章由此被轻轻打开,注定的华彩,要来终究要来。三毛将做中国菜的点滴内容归为一篇《沙漠中的饭店》。三毛的文章是真真切切的生活,是实实在在的在柴米与油盐之上构建出来的充满深情的小屋。这篇散文在台湾《联合报》上发表了,三毛这个名字便由此开始在华人世界里风靡。 接到《联合报》的航空版时,三毛高兴极了,她被快乐的箭整个儿洞穿。荷西还没有回来,她已等不及了,她迫不及待地想与荷西分享这份铭记终生的愉乐。她顺着沙漠中的路走,想一直走到荷西的身边。荷西在交通车上看见了三毛,他下了车。于是,那一个黄昏便被他们的快乐点亮。 初到沙漠是为了这一方神秘土地深邃的魅力,而到了后来,三毛能长期留下来都是为了荷西的工作。世俗的生活永远是理想的有力的绊缠。 三毛很爱马,马是自由的象征,那种昂首奔腾的形象是她跨赿千山万水的动能,那仰天长嘶的豪迈是她一生的痴情,那四蹄纷飞的矫健身影是她胸中永远的图腾。 至于自己,那匹只属于我的爱马,一生都在的。 常常,骑着它,在无人的海边奔驰,马的毛色,即使在无星无月的夜里,也能发出一种沉潜又凝炼的闪光,是一匹神驹。 我有一匹黑马,它的名字,叫做——源。(三毛《爱马》) 三毛心中的爱马叫做“源”,那是她追求自由的动力的源泉,那是她行走天涯的因缘。 对于三毛日常生活的无聊,荷西是很清楚的,那一个东奔西跑的女孩如今为了一份爱却在这冷寂的沙漠里枯守,他是理解而怜惜的,为了丰富三毛的生活,再加上他自己也想要代步的工具。于是,有一天,一只让三毛梦寐以求的爱马终于踏着五彩祥云从天而降了。 第43章 爱心白马 荷西买的白色小车开到家门口时,三毛几乎是冲出去会面的。她轻轻摸着爱车的里里外外,高兴得不知所措。脑子里浮出一片落霞下的苍莽大地,耳边传来“狮子与我”的片子中那首“生而自由”的主题曲,那丢失了许久的自由的风似乎迎面吹来,让她快乐得不知所以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荷西就将车完全交给了三毛,并让她下午去接他下班。第一次去接荷西,好心的三毛就在途中送载了一位沙哈拉威老人回家,因而迟到了四十分钟。这让荷西不满,两人开始了斗嘴。三毛认为他们以前在欧洲搭车时也很辛苦,应该体谅这些路人,并且对方还是老人。荷西说那是在欧洲,这是在非洲。三毛说她分得很清楚。 这是不同的,在文明的社会里,因为太复杂了,我不会觉得其他的人和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是在这片狂风终年吹拂着的贫瘠的土地上,不要说是人,能看见一根草,一滴晨曦下的露水,它们都会触动我的心灵,怎么可能在这样寂寞的天空下见到蹒珊独行的老人而视若无睹呢!(三毛《搭车客》) 车子的到来,犹如给两人提供了一个可以争抢的玩具。有时荷西会在早晨上班时将车偷偷开走,三毛听见马达声就穿着睡衣奔出去抢,而荷西早已开着车子跑掉了。回来时,荷西又成了孩子王,带着一帮小孩出去疯飙,将车弄得脏脏的才回家。三毛抓住荷西的把柄逼他定了城下之盟,车子以后一人用一星期。 早晨,三毛开着车到邮局附近转转,然后回家,下午三点多钟她就要出门去接荷西。滚烫的方向盘需要湿毛巾来包住它火热的躯体,坐位要放上两本厚书来隔离那烙铁般的热舌,车厢里的温度与沸腾的蒸笼有着闷热的相似,热浪一阵阵侵袭着清凉的渴望。窗外是令人头昏目眩的阳光,伸出长长的火手无声地抚摸着炙人的热铁,时间仿佛在高温的火炉中被融化了一般缓缓地流淌。 在狭长的柏油路边散落着一些帐篷,如沙漠中一篷篷芥草,顽强地在阳光下显出枯槁的神色。那里的人如果要到镇上办事,除了在漫长的路途上辛苦地跋涉一整天之外,是别无它法的。 天地之间充满了寂寥,只有三毛的车带着烟尘在窄途上孤伶伶地颠簸,虽然空荡,却又是一种无边的自由,百里长的柏油路只是沙海里一道浅浅的划痕。偶尔遇上一个人,在天边的尽头如一枚上苍遗落的逗号一点点移动着,时空缩短之后又显现出长途孤旅的无助与单薄,那苍凉的背影在广阔的天空下尽示着个人的渺小与无奈。三毛的车早已慢了下来,柔弱的心不能无视这种烈阳下艰辛的前进。她将头高高地抬起,车子带着一路的尘埃刷一下开过那孤独的旅人。为了不惊吓他,三毛总在前方停下,才向路人挥手示意上车。在那炙热的午后,在那无边的沙漠里,三毛挥动着的手带来的是一阵春风的拂面,是绿叶上滴落的晶莹的雨珠。 总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也总是很迟疑而羞涩的神情,身上扛着面粉或杂粮。下车后又是很诚挚的道谢,三毛的车开远了还能看见那谦卑的人在寂寞的天空下远远地挥手,如一棵芥草在风中轻轻的摇动。三毛总被这种淳朴的情绪感动着。有一次,三毛载了一位老人与他的羊。回家后被荷西发现了车里的羊粪,面对数落,三毛只是笑着将羊粪扫去种花,心中还自诩,谁说载人没有好处。 有时,遇上狂风沙的天气就烦人了。灼热的阳光也刺不透满天的黄沙,沙尘呛得三毛呼息困难,肺里像被沙土填满似的痛。前方是一片模糊,视线被撕成了碎片在空中乱舞,飞沙走石噼里啪拉砸在车身上,世界似乎被击成了千疮百孔,车窗外满是狂风的暴吼,车子就似怒涛中的偏舟左右摇晃不定。 三毛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可在这狂悖的风沙中,她却发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似一片落叶般在暴沙中挣扎。她吃惊地刹住了车,那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如遇见救星般忙丢了自行车跑了过来。他向三毛讨水喝,可她没有。三毛问他骑了多久,他说从早上骑到现在,声音里都快拧出了泪水。她想载他去镇上,可自行车无论如何也塞不进三毛的车子,年青的孩子决定与自行车同在。他很坚持,三毛只有把防风镜留给了他,无奈地上了车。 回到家里,三毛试着做些家务事,可那孩子的身影就像一朵不散的云一直飘荡在三毛的心中,久久的拂之不去。她呆坐着,窗外凄厉的风声吹翻了心中平静的小船,她的善良在水里一阵阵刺痛。失去了一次救助的小孩,不知会不会失去更多,那么大的风沙,能掩埋一切。三毛不忍心让稚弱的生命在狂风中迷途,心中却也生起对那倔强的小孩的怨意。没有人逼着她去救人,除了良心。她气忿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水和一个面包,又找了一顶荷西的鸭舌帽就上了车。循着一条良知的路途向小孩驶去。 检查站的哨兵又看见了三毛,就打趣她在这样的天气还去散步。三毛愤愤地说:“散步的不是我,是那个莫明其妙找麻烦的小鬼”。说罢一踩油门,车子轰地一下冲进了狂沙迷雾中。 当三毛将荷西接回家中时,她当天在那条充满风沙的路上已来回地跑了三次。她对荷西说车子她不用了,荷西笑她怕热,她说路上事太多,受不了,他说你就当没看见,三毛说,也不能眼看那小孩渴死啊!以后的几星期,三毛就坐在家里缝缝补补。 时间长了,三毛不甘平静的心又蠢蠢欲动,她又提出送荷西去上班。当荷西下车后,三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将车开出了工地。男人是离不开工作的动物,不管愿不愿意。 早晨的沙漠,似出浴的孩童,一尘不染。天空是碧蓝的,云彩还懒在遥远的天边,没有起床。风依然在沙谷间沉眠,静静地没有抻一个懒腰。温柔的沙丘无限地绵延至目光的底线,作出视觉上柔软的冲击。沙漠的风情就如恋爱中的少女,心情好的时候便如一片片沉底的羽毛,波澜不惊,静静地连绵出不绝的柔情密意。在轻轻地一呼一息之间,显现出令人心痛的安祥沉静的美。 三毛把车开到了靶场,拾了一些弹壳,又在沙地上躺了一会儿。天空似一个蓝色的倒扣着的大碗,那碗的底部是遥远而无力的虚空。三毛起来接着又展开了搜索枯骨的行动,沉寂了几星期的心,在沙漠中做着一次小小的放遂。找到一个贝壳化石的时候,太阳已悄悄地爬到了头顶。 在回家的路上,和风轻轻的吹拂着,梳理着一路畅快的心绪。四周静静的,只有车子在旷野中欢快的轻鸣,三毛舍不得开收音机,怕打碎了天地间的一片寂静。路,像一条映射着光波的小河,笔直地在苍穹下无声地流淌着。 第44章 对无言的关怀 天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动也不动。等三毛经过时,那人举起手要搭车。是一个穿戴得很整齐的少年兵,草绿色的军服,宽皮带,船形帽,白手套,就像商店橱窗里规规矩矩摆放着的卡通小兵。他从早晨就出发了,一直走到下午,就为了到镇上看一场电影。说话的时候他很腼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下车后,他很标准地给三毛敬了一个军礼。在回家的路上,那双白手套一直在三毛眼前飘动着,那是贫涸的土地上放飞的渴望的风筝。那稚气的颜容与举止让她想起了服兵役的弟弟。 荷西虽然嘴上说着不载人,但只是嘴硬,看着那些在烈日下佝偻着的负重身影,他也是不忍心的。有一次,他载了三个老人,一路忍着他们浓重的体味,到地方时,老人用阿拉伯语叫停车,荷西没听见,一直开,老人急了,脱下鞋子梆梆梆地敲荷西的头。三毛听完哈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刀子嘴,豆腐心哟。 还有一次,荷西载了个法裔美国人,那人要去看磷矿,守卫不让进,那人豪气地说他是美国人,于是就让进了。荷西回到家,与三毛谈起这事,她赫然地看着他,嘴里连连地啧个不停。荷西冲凉时就开始了找不着调的卫生间独唱:“我要做一个美国人,我要做一个美国人”,等到三毛冲进去用锅铲打他时,就更起劲了,阴阳怪气的唱道:“我要嫁一个美国人啊,我要嫁一个美国人”。 有一天夜晚,荷西要加班,来接他的三毛只好一个人回去。月光倾拂在沙丘上,一浪接一浪的柔波在明暗相间的光彩与阴影里显现着神秘的色彩,轻盈地飞起的是优美的圆弧,沉落的凝冻的是深沉的幽暗。这让三毛想起了超现实主义画派那些难以理解的深邃的奥妙,却是真实的出现在眼前了。 路上现出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衣着鲜艳,红发披肩,如鬼魅般远远的招手,开近了,看清了,对白之后却也不上车。莫明其妙的鬼崇的冶艳女子再加上暗夜、孤车,悚得三毛赶紧拍着马儿快跑,接着每隔一段路就会出现一个绿眼卷发的时髦女子,张着一排排白齿红唇,怱怱悠悠地在路边招着玉臂,那缓缓摆动的手掌在灯光下如一枚枚惨白的鱼钓。女子的身后是连绵不绝的苍白的沙海,妖艳的身影在三毛的车灯下发出瞬间的光彩之后,就又霎时沉入到灰蒙的境界当中。远远地,空中似乎飘来海中水妖诱惑奥德塞的隐约的歌声。 此时,三毛算是明白了,这是妓女。后来三毛还无奈地送了一位到镇上,这一路的妖魅惊心方才结束。这沙漠里流动的夜景,三毛算是见识了。 三毛有一次拾了一个别人丢弃的饰物,因此突然引发了流鼻血与血崩的症状,很严重,几乎掉命。三毛在《死果》中只说了两块铜片中夹有恶毒的符咒,而对于她丢进垃圾筒的小布包与果核却没有过多介绍,只说那两件物品有一股怪味,而这也许正是这一事件的由来。任何灾难的发生都会落实到具体的事物上,无形的语言只能伤心而不能伤人。要在短时间内造成三毛痛彻心肺的惨状,一定有一突发的诱因。三毛有慢性鼻炎,也许是那小布包与果核内的某种物质侵入了三毛敏感的鼻腔,造成的这一恶果。小小的一只马蜂,就能让对之过于敏感的人魂归天国。三毛的情况与此类似。只是在一张小小的符咒掩盖下,三毛没有想到这么多,况且三毛又是对神秘现象颇为认同之人。对于许多未解开的迷团,三毛喜欢将之归入魂灵的范畴,这是不可取的。 三毛是一个人,一个如邻家大姐般亲近的人,她并不是神,所以她身上也会存在普通人具有的缺点,虽然这无损于她的光辉形象,反而更加深了对她悲欢人生的感慨。只是对此要有清醒的认知。 沙漠生活并不完全顺利,三毛有一次很不幸地跌断了足踝,休养了几个月才好,在此期间她写了不少沙漠里的趣事,不曾想到那些活泼的传世佳作有一些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就的,真是不容易。 三毛与荷西有一张照片是绝对的经典。俩人坐在家中的地毯上,幸福地偎依在一起。身旁是书架,里面摆放着一叠叠书,在无声中吐露着一缕缕书香;书架上端,一面厚实的木板彰显着不曲的质地。三毛身后的墙壁一片雪白,窗帘在照片的框取中现出了羞涩的一角。 三毛斜依着荷西,手轻轻的扶在他的肩上,如小鸟依人般的安静。此时的三毛已收敛了许多女孩时期的玩闹,已进入了初为人妇的平静,归附了小溪似的活蹦乱跳,只如一汪湖水般静静地偎在山的臂弯。她的眼神略带含羞,在平静中显示出生活如一壶温开水似的祥和。也许日复一日的白开水似的平凡,就是幸福。 三毛的长发依然如柔顺的瀑布般飘逸,而荷西的一圈黑色的头发与胡须却如黑色大理石般的坚硬,在黑色的沉稳里浮现出一张面庞雕塑般清晰的实质,两人的相配,倒相得益彰。这是俩人合影中,经典的一瞬。 另一个华彩的瞬间也是意味隽永。三毛坐在凳子上,那一头标志性的长发还是如此美丽,幸福的笑容在脸上荡漾着,大大的黑珍珠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平常人生从容的恬淡,微微上翘的嘴角勾现出一抺春日午后般的安宁。荷西默默地抱着双手站在三毛的身后,显得如山般沉稳而笃实。他的身后是一排书架,那潜炼的深色木质似乎表示着时间的流动,厚重朴实的外形如一个乡下孩子般憨态可掬,那一排排书依然在等待着主人于灯光下慵懒地支取。这是小屋里一段美满人生的框取。 三毛有一次到镇上的大财主家做客,席间看见了一位小奴隶,很聪明伶俐的样子。为客人烤骆驼肉、泡茶,倒茶时将壶举过头顶,茶水准确无误地飞流进杯子里,姿式很优美。同去的西班牙太太不时要这要那,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便不时喝斥小奴隶赶快做事,小家伙跑进跑出的忙活,不胜惶恐。三毛却蹲下来与小孩一起烤肉,还不时问小家伙该如何做。小孩烤得脸红红的,似乎感到了尊重的快乐。 离开时,小孩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看着三毛,小眼睛里装着依依的不舍。三毛跑过去,在他掌心里塞了二百元西币。虽然她感到羞惭,但那似乎是她表示友好的唯一方式了。 第二天三毛去邮局取信,顺便就上到法院找秘书的麻烦。秘书看到三毛很高兴。好打抱不平三毛就奴隶的事诘问秘书,他好整以暇的回答。最后被三毛责得无言,就说,三毛别烦了,天气好热啊。三毛这才下了楼,放他一马。 那天傍晚,有人来敲三毛的房门,很有礼貌,敲三下就停了。三毛很纳闷,什么人如此文明。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三毛《哑奴》) 这是哑奴第一次登门。他打着手势,比着一个孩子的高度,又指指自己。三毛还是不懂。他又掏出二百块钱,又指财主房子的方向,又是着急的比画。最后,三毛总算是明白了,这人是昨天那个小孩的父亲。 他要将钱退给三毛,三毛不接,推让半天,他好歹收下。双手合十,冲三毛弯下腰,笑了笑,谢了又谢,离开了。那是一个朴实的笑,一个奴隶的笑,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的笑。 这之后,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三毛在早晨打开房门,赫然发现门口有一颗青脆碧绿的青菜,这是沙漠里最好的礼物。她在清晨的星空下目送着荷西开车离开。然后将菜拿进屋,找了个瓶子插起来,舍不得吃。 她知道这是谁送的,这是一个穷得连自由都没有的人送的。三毛在这里不知送了多少东西出去,这是第一次有人回报她。她被哑奴无语的谢意感动着。 二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三毛没有再见到哑奴。邻居家要建房,将许多材料堆在三毛家的门口。三毛问邻居什么时候动工,说是在等着租一个奴隶,一个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等这个人最终出现在三毛面前时,居然就是哑奴。 三毛跟他握手,打着手势谢谢他的生菜。知道三毛识破了,他脸胀得通红。他很聪惠,能用手语和三毛进行较复杂的交流。三毛的爱心能让她与聋哑人建立良好的沟通,一如儿时的她能与吹兵做朋友一样。爱可以跨赿许多人为的屏障。 几天过后,哑奴便将半人高的墙立了起来。时间正处在八月的炽热中,大地就如老天打翻了的火炉一般滚动着炙热的火炭,高温的火舌舔着沙漠里的建筑,坚实的砖墙似乎如冰棍般就要溶化了。酷暑的天气考验着所有生命的生存能力。三毛在家里将门窗紧闭,就连缝隙都用纸糊起来,虽如此也阻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热浪的侵袭。她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以期获得些许的凉意,又用毛巾包着冰块放在头上。三毛躺在席子上,默默忍受着五十五度高温的煎熬。时间的光线也许已烫得弯曲了,黄昏的微风还远远没有到来。 第45章 心是自由的 又几天过去了,三毛才在让人抓狂的酷热中想起,哑奴在这样的正午里是如何度过的。三毛跑上了天台,打开门时,一阵热浪向她猛烈冲来。她瞬间便融进了毒日的陷井里,头开始剧烈地痛起来。天台上很空旷,没有一片可以遮身的阴影。哑奴如一条无处藏身的狗般蜷缩在墙边,身上搭着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低着头趴在膝盖上。 阳光如流淌的铁水炙烫着三毛的肌肤,只晒了几秒钟,她便头昏目旋起来。三毛快步跑过去,拉掉哑奴身上的席子,推他。他抬起头望着三毛,目光里闪烁着悲哀的光,双眼里涌动着一条老狗般哭泣的前奏。三毛指指她的家说,下去,快点。哑奴软软地站了起来,如一株烈日下难以直身的颓苗。面对三毛的好意,他不知所措,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犹豫。他的思想里从未有过如此的境遇,这超赿了他心中数十年根深蒂固的框架。透过一堵千年石墙的残隙,他看见了一丝善意的光,却不敢承受。 三毛受不了热,推他。哑奴才不好意思地走了下去。他站在荷西搭建的天篷下一点不敢动,手里拿着一个如石块般坚硬的干面包。这种食物一向是磨碎了喂山羊的。三毛让他进屋,他指着自己的肤色,死活不肯挪步。三毛打手势告诉他,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他还是不肯进,三毛见他吓坏了似的拘谨,也就不勉强。 三毛给他铺上凉席,又拿来桔子水、软面包、奶酪和煮鸡蛋给他吃。她关上门呆在屋里,好让哑奴安然进食。过了好一阵,三毛出来见他只喝了一点桔子水,吃了自己的硬面包,其它东西则没动,于是便叉着腰生气地望着他。哑奴忙打手势,说是要拿回去给老婆孩子吃。三毛这才到处找袋子把食物装起来。他看着三毛忙着装东西,脸上现出又是羞又是喜的神色。三毛看了直觉难过。 三毛将袋子塞在冰箱里,指着太阳比画说,下山了来拿。哑奴喜不自胜,高兴得似乎快哭了起来。弯着腰谢了又谢,然后快步上工去了。一点食物就能让他如此惊喜,他的人生获得的实在太少,失去的委实太多。三毛见他可怜,犹豫了一下,将荷西最爱吃的糖抓了一大把放进给哑奴的袋子里。 星期天,哑奴见到了荷西,他口里咿咿呀呀地表示着兴奋,远远地伸出手来与荷西握手,而且没有弯腰。三毛见了,真替他高兴,起码他找回了一丝失落的尊严。荷西帮哑奴工作,到了中午还领着哑奴下来吃饭。荷西叫他哑巴。三毛不许。她对哑奴张大了嘴形慢慢用阿拉伯语说,朋友,再指荷西说,朋友,又指自己说,女朋友,再将三人画一个圆圈。哑奴很聪明,他全懂。他笑了,很坦诚,很开心的笑。进房时,他还是紧张,指指自己的脏脚,三毛示意没关系,他才安心。 在房间里,三人就着手势开始了交谈。其间三毛还开玩笑说哑奴真笨,他开心得快笑翻了。对于他来说,这是难得的像一个人一样的开怀大笑。不知他的人生里有几次像这样受到“人”的礼遇。外面是逼人的酷暑,可房间里却有三月的清凉。这一次就餐,哑奴的心情是放松而愉快的。在哑奴灰暗的回忆中,这一个无声的午后必定是一处闪亮的光点。 好像坏消息总是传得很快,不久三毛与荷西就处在邻居们的敌意中。有个小女孩警告三毛别理哑奴,说他是脏人,三毛不许她乱说,她就故意示威地冲哑奴吐口水,说他是猪。孩子应该是纯洁的,如果孩子也有错误的理念,那只能证明这种错误是如何的根深蒂固。哑奴低着头收拾工具工作去了。对于他来说,只有在三毛家他才有做人的尊严,外面的世界再大,不过是一处囚笼。 一天黄昏,三毛、荷西在天台与哑奴交流。三毛打着手势说,你不自由,做工做死也没有一毛钱。她是想激励哑奴的斗志,凭他的能力,只要冲破樊笼,他一家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看了三毛的话,哑奴呆呆地望着天空。那一刻他也许挣扎着想飞起来,去实现一个苦做了数十载的梦,只不过脚上无形的铁锁让他在一瞬间坠回了现实。他的一生都是在奴隶制的阴影下度过的,沉重的枷锁让他不敢生出一丝逃跑的想念。他比比自己的肤色,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又笑了,他指着自己的心,再指指小鸟,做着飞翔的动作。三毛领会了,他是说,他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可他的心是自由的。一个从未读过书的奴隶,能说出如此智慧的话来,让三毛与荷西吃惊不已。 如今的非洲依然存在着奴隶,只不过他们已经学会了逃,男的在逃,女的在逃,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他们必须逃。虽然每日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但必竟跨出了勇敢的一步。自由的脚步,历史的车轮,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那天黄昏,哑奴坚持要请三毛与荷西去他家。三毛与荷西带上一瓶奶粉和白糖去目睹了一场赤贫如洗的穷。 才走近哑奴家,两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就从帐篷里冲了出来,欢叫着奔到哑奴身边,哑奴笑呵呵地把他们抱起来,这是他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刻。哑奴的妻子也出来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没有一条围身的布,只穿着一件破裙,脚也露在外面。看见了来客,她羞得转身面对着帐篷布,不敢望人。任何人都是有自尊的。 哑奴忙着打水、生火,用一个很沧桑的茶壶烧水,又没有杯子倒,很窘的样子,急得冒汗。荷西笑着叫他不用急,等水凉了,他与三毛就着水壶轮着喝。哑奴也才笑了。这是哑奴能给予的最好招待了,三毛感动而又凄然。 第46章 飘舞在风中的毛毯 哑奴的大儿子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两个小儿子在父亲怀里,咬着手指好奇地打量着客人。这个处在贫穷深处的家庭平时怕也没什么人来的。三毛与荷西坐了一阵,留下带来的东西便走了。看了哑奴赤贫而温和的家,三毛甚至觉得哑奴都没有那么可怜了,起码在失去一天的辛劳与尊严之后,在黑夜来临之时,他还能披上一件家的外衣。此时,没有人想到,这唯一的帖身的温暖在不久的将来也被野蛮地剥夺了。 以后,三毛与荷西买了一些廉价的布在哑奴下工之后,悄悄地塞给他,怕他被主人骂。在回教人过节时,他们送给哑奴一麻袋的碳和几斤肉。三毛很羞愧这样的施舍,她总是在白天去,放在他家帐篷外,就跑了。哑奴的妻子是个温顺的白痴,她包着三毛送的蓝布,冲三毛傻傻地笑着,对于别人的关爱,她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只是无法用语言表达而已。她只有用和顺的傻笑来说话。 哑奴是有感恩之心的,他会悄悄地修补三毛家被山羊踩坏的顶棚,还会在半夜偷了水来洗车,刮大风时,他会帮三毛收衣裳,然后用干净袋子装好再丢下来。三毛与荷西想过帮哑奴获得自由,但在那样的世俗观念之下,需要走的路太艰难也太远,远到三毛与荷西无力遮荫的地方,所以只好作罢。 有一天,沙漠里下起了大雨,人们纷纷说是神雨,喝了能治病,而三毛觉得这是异像。而《红楼梦》里的枯树开花,又是好是坏呢?许多自然现象因为心境的不一样就被附予了不相同的解释,虽然只是巧合,但也有一丝黯然能让人梳理。 大雨过后的第二个星期,哑奴建房的工作完成了。又过了几天,传来一个消息,哑奴被卖了。下过雨后,毛里塔尼亚长出了许多草,是增加骆驼的好时机,因为哑奴会养骆驼,会给母骆驼接生,于是就有人来买他。一场雨便决定了哑奴的人生,他的能力也增加了远离的风险。赿是好的奴隶就赿有商品的价值。一个没有主导权力的奴隶,轻轻的如一片落叶,会被一场雨冲入生离死别的深潭。 在建房子的主人家里,哑奴的主人与买主也来了,正在交易。三毛气得脸都变了,她拼命跑去。哑奴正坐在一辆吉普车上,他的手被绑起来,脚上也有一圈松松的麻绳。他呆望着前方,如泥塑一般,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了,妻子、孩子怎么办?她们的路在何方?她们是他在世上唯一残存的一丝温暖。他已经失去人生的自由,现在连最后一件贴身的外衣也被剥夺了。 三毛捂住嘴,怕泄露了悲声。她望着哑奴,他没有看三毛,依旧木然的望着前方,他的灵魂已飞到了那座破帐篷里,那是他今生唯一的牵挂。离别的哀愁已深深地刺入了他心中的荒漠,他没有想逃,天地虽大,已没有他容身之处。他只有默默的等待,等待着一个奴隶固有的宿命。 三毛冲进邻居家,交易已经完成,双方正在愉快地喝茶。一个奴隶的命运便在一杯茶水中消融。三毛再冲出去,望着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颤颤地发不出一点音;他的眼眶里没有一丝泪水,那干涸的泪道,在许多年前已经枯竭;他的双眼里没有怒火,只有茫然,一片如沙漠般望不到边的茫然。 三毛又冲回家去,拿上了仅有的现金,再左右四顾,她看见了那条整整齐齐铺在床上的沙漠里的彩色毛毯。无需思维的决断,三毛抱起毯子就向吉普车跑去。她快步奔到哑奴旁边大声叫道,朋友,给你钱,给你毯子,三毛把钱和毯子一下塞到他怀里。 三毛的声音将哑奴从死寂的茫然中唤醒了,他看了看三毛,又呆望着怀里的毯子。突然,他紧紧地抱住毛毯,就像抱着自己的生命一样,口里哭也似的哀嚎起来。不知他的傻妻盼望了多久,就是想要这样的一张毯子,也不知他曾想过多少次,只想给傻妻一份毛毯下的温暖。这个愿望却在这即将离别之即如一颗天外来石般掉在了怀里,他想笑,却笑不了,他想哭,也哭不出来。他只有哀叫,为了傻妻的目标,为了自己过去无能为力的供给。 开始已如死了般的沉默,此时,为了将怀里的爱送到妻子的手中,为了在生离之前送去这份梦寐以求的温暖,抱着毯子的哑奴一下迸发了勃然的冲劲,他就像一条受伤的叼着一块肉的狗一样拼命,从车上一下子跳了下来。他没命的向家的方向跑去,脚上的绳松松的,他踉跄着一紧一缓的在地上迅急地小跑着,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 小孩们嚷了起来,跑了,跑了。大人从屋里冲了出来,有人顺手拿了块木板。三毛快急昏了,追着叫道,不要打,不要打。 哑奴拼命的跑着,人们在后面追着。此时,没有人能让哑奴停下来,就算身后飞来无数的箭镞,就算是死,他也要将这张毯子献给他期盼已久的傻妻。快到家时,哑奴远远地将那条色彩缤纷的毛毯打开,五色的绚烂在风中如一面旌旗般飘舞着,一如哑奴一家苦苦盼望的美丽生活。他展着毯子在风中奔跑着,一张悲脸上现出一缕兴奋,他张大着嘴,迎着风,嘴里发出无调的揪心的嘶叫,好似在对妻子叫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这是你盼望许久的了。他扭断了手上的绳子,跌跌撞撞地冲向他的妻子、孩子。虽然脚上还有缉绊,虽然步履不稳,但在那一刻,他是一个风雨无阻的骑士。迅速地冲到妻子眼前,犹如一阵劲风被定住了脚步,哑奴用温柔的视线最后一次抚摸着傻妻。他将所有的安慰与无奈,所有的不舍与悲伤都融入到了那张毛毯里,轻轻地交到了呆呆的妻子手中。他没有掉泪,他的泪早已流干了,他空空的躯壳里只剩下了默默地逆来顺受。他的妻子接过了毯子,傻傻地望着他,痴痴的样子。 几个年青人冲上去将哑奴捉住,远远的,吉普车也来了。哑奴又上了车,他茫然地坐着,脸上的表情悲欣交加,那一丝喜乐似一片绿叶在浪涛里上下沉浮,左右挣扎。他的手紧紧地抓住车窗,仿佛想抓住自己与家人的人生。他的嘴颤动着,那是激烈的内心的哀恸在脸上的表白,那一张一合的翕动中,有多少喃喃的担忧,有多少无言的悲哀,只有那血红的落日能读懂了。 车子开走了,在一路烟尘中,有一头白发在风里飞舞着,那是哑奴对家人不舍的挥手。傻妻带着孩子缩在毯子下痴呆地望着,没有哭声,只是默默地抱在一起,化成了三块无声的望亲石。 三毛的泪在脸上流成了河,她转身向家里走去,在那沙漠夕阳的残红里,在那呜咽的风中,有一个女人放飞着无奈的悲悯。 第47章 失陷的爱 沙漠里有不少神秘的事物,那些沉默了千百年的化石不知会述说什么样的故事,这对三毛是有相当吸引力的。于是,在一个黄昏,荷西开着车子与三毛一起向离家二百多里外的沙漠里出发。对于这个时间段的造访,三毛不是很满意,她只是顺着荷西的意罢了。 已经快六点了,太阳也疲倦得摇摇欲坠。沙丘依然忠实地传递着太阳最后的光语,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目,而冷风已迫不及待地从沙谷里跳了出来。车子顺着前人的车辙走,路在遥远的地方被天拉成了一条横线。湖水造就的海市蜃楼像青楼女子般在左右两边迎风招展着。死寂的大地似一个沉睡的巨人般横陈在那里,车子在狰狞的躯体间行驶着。 “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着窗外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的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汽水瓶、纸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它不喜欢,它要我们的命来抵偿,就是这样——呜、呜——。”我一面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势。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全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三毛《荒山之夜》) 荷西说,迷宫山来了。那是前方如迷阵般连在一起的犬牙交错的连绵数十里的巨型沙堆。开始还是一堆小黑点,随着车子的行近,遂渐地显现出它恐怖的面目。这些沙堆是风雕塑而成的,与新疆的魔鬼城有异曲同工之妙。每座沙堆在风刀的巧妙雕削之下都展现出一轮弯月的风彩,而沙堆之间弯延曲折的道路也被勾勒得宽窄几乎一致,进入其间,就如进了诸葛亮的八卦阵一样让人迷糊。 面对这处充满恐怖与神秘的区域,三毛有些害怕,而荷西坚持要进。于是三毛不安地略记了一下太阳的方位就与荷西进入了这处迷宫。 还算顺利地出了那片让人迷糊的弯途,眼前是一处低地,是深咖啡红的颜色,地面上浮着一层淡紫色的雾气,诡迷而朦胧。这是一处干河。在西撒哈拉沙漠中,有数条干涸的河床,长的有几千里,那是撒哈拉沙漠留下的泪痕。其中有两条河曾在阿雍郊外汇成一条,穿过城市流向大海。当然,在那时,城市里早已完全的失去了它们干枯的痕迹,它们的脚印远远地停在了郊外,那脚印还是湿的。它们的名字在如今的地图上叫做哈特干河与哈姆拉干河。不知许多年前,阿雍是否藉着它们汇成的那条河而建城的。 俩人下了车,三毛查看了一下土,居然是湿的,不是沙子。三毛百思不解,难道沙漠里还有沼泽。这也让荷西小心起来。他让三毛开车,他在前面探路。短暂的安宁麻痹了荷西,他跑了起来,还转过身子,向三毛挥手,叫着指挥她前进。他不知道,有一只魔爪悄悄地从湿地里抻了出来,已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这时,三毛忽然发现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她赶紧停车向他大叫小心。然而已经晚了,荷西已向后退了过去,只是一眨眼工夫,湿泥就没过了荷西的膝盖。沙漠中的确有沼泽,在这处神秘的天地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三毛疯了般向荷西跑去。荷西也惊恐不已,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沼泽已没过了他的大脚。他又挣扎了几步,他赿用力陷得赿深,漂得赿远。泥沼就似一条张着黑口的蟒蛇一样要将他整个儿吐噬。荷西就像一片漂叶,渐渐地与三毛的距离赿来赿远了。三毛张口结舌地望着这一切,灾难来得太突然,一下击溃了她所有的心智,她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眼看荷西就要被泥沼埋没,猛然间,她发现他的右边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她叫着让他快去,荷西也瞥见了那一方坚硬的所在,对他来说,那就是洪流中的诺亚方舟了。他挣扎着过去,沼泽湿漉漉的脏手已经抓到他的腰。眼看心爱的人命悬一线,而她却无能为力,她胸中撕心裂肺般的痛,全身的神经受不了如此猛烈的冲击,急得一根根似要断裂了一样。短短的时间就让荷西处在生死的边缘,三毛恨不得这一切只是一个恶梦。 等到荷西抓住那块突出的石块时,三毛才略醒过来。她飞快地冲到车里寻找可用的救命稻草,可除了一壶酒和无用的报纸还有一个工具箱以外就没有什么了。她又疯狂地乱跑,到外搜寻可以利用的绳子之类的东西。可天地之间只有沙子漠然地望着急疯了的三毛。她只有先跑去安慰荷西,他也发出微弱的声音宽解着焦急的三毛。这一对天涯孤侣在死亡面前互相对望着,茫茫然中只剩下无力的悲切。 四周的风猎猎地吹着,仿佛一条条皮鞭抽打着三毛的肌肤。前面是广大的泥沼,荷西吊着石块,眼光已黯淡。三毛看了看荷西,又转过脸去望太阳,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而落日正缓缓地坠下,不知要掉入一个怎样无法预测的深处。茫然不知所措的三毛又转过来看着荷西,他也正漠然地望着那一轮火红的艳阳,心中泛现着离别前的悲哀,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与阳光的亲近。寒风如刀般已开始剥夺着人的温暖,三毛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又望了望身陷泥沼的荷西,又转身看了看太阳,那团温柔的光亮已快完全地闭上了。沙漠的温差很大,白昼与夜晚相隔几十度。在几小时内,三毛与荷西所站的地方将陷入零度的包围,而那绝对是死亡的前奏。 荷西也知道太阳落山就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拼着气力喊叫着让三毛开车离开,去找人来救他。三毛激动地喊:“我不能离开你”。她计算着时间,如果找到人来,荷西肯定已冻死了。 太阳已经回家了,天已经成灰黑色,寒流来得更猛,死亡的脚步已隐隐约约从大漠中传来。荷西冲三毛喊道:“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三毛冷得直打颤,寒冷使她话都不愿讲,只要荷西不动,她就站起来叫他,荷西就动一下。在那个时候,睡眠是最最温柔的杀手。 等待下去,肯定是死,去找人回来,荷西也是一死。就没有完美的办法了,三毛打着冷颤,在生与死的边缘惶恐着。难道幸福的生活就要在今天终结,所有的欢笑与眼泪就要成为过往云烟。怎么办?怎么办?三毛感到深深的无力,柔弱的手掌似已扳不弯命运的钢钎。这一处干河就如海洋中的孤岛,难道这就是生命的终点?天已经成深灰色,三毛的视线已模糊,她已完全看不清希望的路途了。她只有在慌乱中坚持与死亡对峙着。她快被冻僵的大脑在苦苦挣扎,想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左冲右突地去乞寻生机的渺茫的曙光。 正在此时,沙漠里开来了一辆车,三毛兴奋地大叫起来,荷西,荷西,有车来了。她拼命地按着喇叭,将车灯一开一关,再跳到车顶上乱跳乱叫。那辆车显然是发现了他们,车灯向这个方向晃着过来,像夜晚的沙漠里闪着碧光的一头孤狼。 第48章 解救生命的机智 来的是三个长途贩运茶叶的商人,他们远远的停下来,在一起不怀好意地交头接耳。三毛跑过去求助,他们借口推脱,态度坚决。三毛知多说无益,转身要走,然而她已走不了了。 在空寂的荒野,在法规所不及的偏僻之处,人的犯罪的欲念便如空气一般无限的膨胀起来。三毛正要走,就被一人拦腰抱住,而且开始动手动脚。荷西见了,气得快吐血,嚎叫着:“我杀了你们”。他想放开石头拼命冲杀出来救三毛。三毛看了急得大叫:“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三人被荷西吸引了注意力,三毛趁机用力朝一人的小腹踢了一脚,那人松手,三毛便逃。 三人以为三毛不会开车,又在这荒郊野外,所以根本不担心她能跑远。他们慢慢地开着吉普车来追三毛。三毛上了车,荷西叫她快跑,她来不及答应,开了车子就朝他们冲去。他们慌忙避开。 最后三毛将车开进迷宫山,躲在一处沙堆的阴影里,总算是将他们骗过。吉普车远远地开了过去。 此时,已是黑夜,天上的星辰也露出了笑脸。沙堆便处在星光的抚摸之下,一切变得柔和起来,没有了白日的刺目,只有黑白分明的立体的世界,也就更容易辨别路径了。三毛想去检查站求助,可那样回来时,荷西可能已经……,她不敢想下去,只有捂住脸,压抑着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的惊悸。 要留下一点记号,否则回来时找不到方位。三毛在慌乱中看到了车上的后座,她忙找来工具将座垫拆了下来。把车垫扔在前面的沙堆边,三毛发动了车、开了车前的大灯。她还在心中苦苦挣扎,不能意气用事,现在去找荷西,只能一起死,去找人来,也许,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她想出发,可胸中又涌动着无限的悲哀,似有一个无底的黑洞在吸取着她所有的斗志,她拼命的抓取,可救人的绳索又在何方。巨大的伤痛淹没了她,零乱而飘飞的思绪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在一间封闭的小屋内四处扑腾。 刚刚逃出了狼爪,可还在虎穴中失陷。一个柔弱女子的肩上如何在一个黑夜里承载这生与死的重压,她欲哭无泪。在汽车的马达声中,她呆望着似乎已失去希望的前方。那片从车上拆下来的座垫孤零零地在车灯中凝望着三毛,在一瞬间,她零散的思维在无助的飘荡中发生了灵光一现的对接。 三毛被针刺了似的跳起来,车垫又大又平,不就一个救生垫吗。她兴奋地跳下车将那块差点给扔掉的希望给捡上车,然后掉转车头朝那处泥沼飞奔而去。 三毛很聪明,她朝着自己的车印走,虽然绕了弯路,但能保证让她回到沼泽边。此时的任何疏忽也许就是致命的。她将车停好,慌忙跑下去,可泥沼里那有荷西的身影,只有静静的死一般的沉寂。黑黑的沼泽的躯体上偶尔冒出几个泡泡,就似魔鬼恶毒的诅咒。三毛刚刚升起的希望的风帆一下又掉入了彻底失望的旋涡之中。她已经快急疯了,围着沼泽跑来跑去地狂喊荷西的名字。可回答她的只是一片深深的沉默。 荷西肯定死了,肯定死了,这种颠覆世界的惊恐如一只黑手紧紧抓住三毛的心。她缩进驾驶室,伏在方向盘上泪流满面,身子不停的抽搐,如何也压抑不住那崩溃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三毛隐约听到荷西在叫她,可周围是一片黑,什么也没有,这希望的呼声来自于何方呢?她循着声音开了近一分钟,终于发现了荷西,他依然在那块石头上挂着。三毛高兴得要哭出来。被惊恐与慌张左右的她差一点就范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她离荷西再远一些,结局也许又不一样了。 用上了座垫,这还远远不够,在希望的火光中,三毛所有的机智已重新归位,她又加上备胎,利用千斤顶卸下前胎、后轮,仍进沼泽里,可离荷西还有一段距离。最后她脱下了裙子,割成布条仍给荷西,他抓住后,三毛就开始哭,没几声又停住开始死命地拉,通过俩人的努力,荷西终于一寸寸地爬出了魔沼。沼泽是肮脏而可怕的,它能让人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最终失陷于死亡的幽谷之前,要眼睁睁地看着生机一丝丝怠净,是一种身心的双重折磨。 虽然出了沼泥,但寒冷仍是死亡的铁锁,好在三毛还带了一个装着红葡萄酒的皮壶,也不知这皮酒壶是不是三毛在《我的宝贝》中说的那一只,如果是的话,这个酒壶还是个功臣。再后来的后来,三毛就不再给皮壶装酒了,她说那种涩涩的红葡萄酒再也找不到了。 荷西的脸色像石膏般惨白,喝了好些酒,三毛又用酒给他擦胸口。三毛觉得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荷西的脸上终于现出了血色。又过了半小时,三毛拍着脸叫他,荷西这时才算挣脱了死神的锁链,完全清醒过来,他喃喃不成言的说道:“你,你,你——吃苦了”,说罢抱着三毛就流下了眼泪。 在三毛智慧与胆略的双重夹击之下,死神最终悻悻离去。在回去的路上,荷西呻吟似的问三毛还找不找化石,三毛说要,她又问荷西要不要,他还嘴硬,说他更要了,三毛问什么时候再来,荷西说,明天下午。 月色还是那样的明冽,如水般清洗着车子的疲惫,穿过了迷宫山,前面就是一片坦途了。 第49章 沙漠里的浴室 虽然三毛来阿雍很长时间了,但沙漠那张神秘的面纱下还有不少未知的新奇在等着她。有一次她陪荷西到镇上理发,三毛从店里出来闲逛。这不经意的溜跶就来到了一处写有“泉”字的房子面前。经过一番误会,三毛了解到这是一处洗澡堂。女人的洗浴时间是从早晨八点到十二点。这让三毛很兴奋,她还真不知道沙哈拉威人是如何洗澡的。 第二天,三毛就将自己丢进了这处奇异的“泉”里。澡堂里有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边打水,嘻嘻哈哈的,很开心。也难怪,她们是几年才来这儿光顾一次的。三毛固执地穿着比基尼,这让她完全成为里面的异类了。 有洗冷水的,也有洗热水的。女人们都很脏,她们的皮肤是要用石片来刮的。房间里的空气传递着令人作呕的信息,热水里升起的温度与皮肤上努力透出来的热量交织在一起,一阵阵地往三毛身上扑来。地上的水早已失去了本色,在缓缓地流淌中又包含了更多的内容。墙上如深色的鼻涕般滑滑的,有蒸气生成的水流在艰难的行进。沙漠女子以胖为美,三毛觉得自己就似一群胖乳牛边上的纤细的狗尾巴草。看着一位身上流着脏汁的女人去喂孩子时,三毛再也受不了,跑了出来。 从老板娘口里,三毛还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秘密。原来她们还要洗内体的,在春天里要将在体内沉积已久的秽物排出,要连洗七天,地点在博哈多海边。这处海湾应该位于博哈多尔角与阿雍之间。 在博哈多的海湾里,搭建着几十顶帐篷,在海湾后面的悬涯上出现了两个带着照相机的人,那就是好奇的三毛与荷西。他们利用绳子攀了下去,躲在岩石后观看。沙哈拉威女人清洗体内是如灌肠般用一个连着胶管的罐子往体内灌水,连灌带喝,再排出来。三毛与荷西看得目瞪口呆,最后被发现了,方才落荒而逃。 后来有个沙哈拉威人到三毛家门外问荷西,说是有个东方女子到处偷看女人洗澡,荷西的回话差点不打自招。三毛听了忙从家里出来说,听说最近来了一大帮日本游客,日本女子最喜欢乱问人洗澡的什么之类的云云。说得那人恍然大悟,脸上带上了一抺羞惭,支吾着说,我以为,我以为。三毛接道,你以为是我,对不对,其实我除了煮饭以外,什么都不感兴趣。等那人走远了,三毛还靠在门边微笑。冷不防头被荷西拍了一下,笑道,还不去煮饭。 最早看《沙漠观浴记》是在《读者文摘》上,如今那本杂志已更名为《读者》了,而文章依然是那样的隽永,透露着沁人的芬芳。有些事物是不会随着时间而褪色的,只如老酒般赿发的香醇。 男人过日子一般都不会精打细算,荷西看到三毛统计的半年收支情况时,便由然的开心起来。他便提议出去吃饭,三毛知道他是要请她去国家旅馆就餐,难得潇洒走一回,她也就很高兴地换上了长裙。 国家旅馆是西班牙官方办的,布置得很为考究,极赋民族特色,如同沙漠中的阿拉伯皇宫。灯光柔和地洒在俩人身上,抚去了一路的灰尘,自在、安然的情绪便在明亮酒杯的光彩中飘散开来。吃饭的人一向不多,也就愈发的安静而幽然。在柴米油盐中浸染已久的心,在如温泉般的池水中沁润一下也是一种享受。空气很新鲜,远离了沙漠的尘土味,刀叉一片雪亮,点着了舒心的感觉。青菜萝卜是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阳春三月的偶尔点缀,也是很不错的。听着似溪流般悠缓的音乐在空中一遍遍氤氳,仿佛间三毛感觉又回到了过去的那些好日子里面。 菜上来了,银色的盘子里有一大排炸明虾在葱绿的生菜间舞蹈,杯子里晃动着深红色的葡萄酒。三毛不由开心地感慨:“啊!幸福的青鸟来了!”。荷西无所谓地道:“好喜欢,以后可以常来嘛!”,口气像领导加大款一样。 三毛并没有沉迷到对过去岁月的缅怀中,也没有生起对如今生活的懊丧,这一点平实生活中偶尔的浪漫已让她很满足了。她并不是一个媚俗的女人,如若只想追求物质生活的快乐,她就不会嫁给荷西了,她当初有太多的选择。饭后,三毛与荷西在回家的星光之路上愉快的散步,凉风轻轻地拂来,温暖的灯火在渐次点亮着家的温馨,三毛觉得,那天晚上她是一个很幸福的人。 第二天,三毛拿出另一张半年来的支出单子给荷西看,他半年所赚的钱几乎全用光了,荷西昨日才升起的一点自得意满的思绪便全然消失了。于是荷西便想起开源节流的措施来,请客省了,旅游省了。三毛说会闷死,她说假期不如去海边,顺便抓些鱼回来,晒干了,可省了不少菜钱,至少也可抵汽油钱。 于是在一个周未,三毛与荷西去海边捉回一口袋的鱼和螃蟹。兴奋的三毛也不晒鱼干了,还请了一大帮荷西的同事回家吃饭,好客一向是三毛与荷西的优点。往后的几个周末,俩人是赿玩赿疯,索性又添了小冰箱、炭炉等设备,再买上牛肉、白菜等不少食物,约了人,开了几辆车风风火火地开到海边露营。存钱的事,又被他们远远地遗落在沙漠的荒原里了。 最后,面对着空虚的“国库”,荷西抓着头自语,当初去海边可是想省菜钱的,结果开销还多了。三毛安慰道,友情也是无价的。荷西又下定决心抓鱼来卖,好歹把玩的费用赚回来。 这一次打了几十公斤的鱼,三毛与荷西都累坏了。三毛想休息,可不行,鱼就是要卖个新鲜。在车经过国家旅馆时,那圆形的拱顶激发了三毛的灵感,她想把鱼卖到这里。可女人总要好面子一点,她很害羞,放不下架子,荷西就主动负起了卖鱼的责任。他找到了经理,问他买不买鱼,口气不卑不亢。经理诧异地打量着荷西和三毛脏兮兮的破裤子,不屑地道,卖鱼走边门,跟厨房的负责人谈,用着用力地朝边门一指,那神情就似“龙门客栈”的大掌柜一般。 三毛心虚得很,拉拉荷西,想走。荷西可不管那么多,带着三毛径直来到厨房。靠劳动赚钱,没什么丢人的。讲好价钱,过完秤。现金是没有,白条倒有一张。 第50章 永恒的印迹 阿雍的酒店很少,下一家只有大名鼎鼎的“娣娣酒店”了。这家酒店白天卖酒,晚上就更换了实质性的内容,在灯红酒绿中,成群的白种女人在里面花枝招展,连沙漠的天都被映红了半边。 荷西进去二十几分钟了,还没出来,三毛着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提着一条鱼便杀将进去。只见荷西如呆头鹅般在站在柜台前,里面一个女人还在摸荷西的脸。三毛啪的一下将鱼扔在柜台上,很凶地说,买鱼不买,五百块一斤。那女人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卖鱼还是抢人,就说,怎么乱涨价,你先生刚说五十块一斤。三毛瞪着她,心想,再摸一下,就五千块一斤。 荷西出了门便被三毛打,他抱着头,任她啪啪地乱打一气。 最后,那些鱼还是在荷西的一个同事帮助下在街上卖掉了。回到家,三毛很累,只煮了面条。荷西赌气去国家旅馆吃,三毛也只好追去。在餐厅里,他们正好遇见荷西的上司,上司热情地推荐今天新到的鲜鱼。于是俩人就和上司品尝了他们才卖给旅馆的鱼,而鱼从厨房里经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出来之后,价格便也飞涨了十五倍。当厨房的负责人无意中经过,看见三毛与荷西正在吃鱼时,吃惊得不得了,像看见两个疯子一般。最后结账时,当然是荷西抢着付了。卖鱼的钱已所剩无几。生活的风有时会笑着吹乱人的布置,目标的指针被拔得稍偏一点,结局就会与初衷差之千里。 第二天,俩人用睡眠弥补着昨日的辛苦,很晚才起来。荷西躺在床上心有余悸地说,幸亏还有国家旅馆的账可以收,要不然昨天可就真太惨了。三毛一听,似被打了一记闷棍,忙冲进浴室从洗衣机里捞出冒着泡泡的裤子,而裤兜里的那张白条已经成白泥了。三毛坐到地上,又哭又笑起来,对荷西说,最后的鱼又溜了,又得吃马铃薯饼了。荷西在床上已是惊得张口结舌的。最后一个希望的肥皂泡也破灭了,再没有比这个更惨的结局了。俩人的卖鱼经历真是一段幽默的呈现。三毛与荷西又玩了一回过家家的游戏,生活有时就像顽皮的小孩,真是让人又哭又笑的。 沙漠的天气风云变幻,平静的路面上,有时会在狂风的撺掇下涌上大小不一的沙丘,就如同海边湧上堤岸的海浪。它们的速度时快时慢,偷偷地、悄悄地改变着沙漠之路的笔直。 一般的情况下,三毛会倒退一段距离,再加足马力,马儿在沙丘上四蹄奋飞,一下子便能冲过去。一次遇上龙卷风,这就很令三毛担心了。她只能眼看着几条疯狂的尘柱携着摧枯拉朽的势力冲将过来,她就缩身躲在车里,一动不敢动。车窗虽然关着,但沙子依然像无孔不入的水一样钻进来,如一只弥漫的黄手,卡着她的喉咙,令她几乎窒息。漫天飞舞的沙子像暴君恼怒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车顶上,噼哩啪拉的,车子在旋转的沙海中似一叶偏舟抱着双桨不停颤动着。三毛惊恐地看着一只无助的山羊在咩咩的叫声中升上了天空。 好在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感冒的病人,重咳几声便也就顺畅了。可也遗留下一个难题,前面出现一座大沙丘,三毛想着去接荷西,按着以往的经验开着车直冲过去,冲到半途时,沙丘已经变成了沙山,在不知不觉中似乎要将马儿连同三毛一同吞噬。三毛跳下车想推着车子跑,可车的边缘已被埋住了一半。幸运的是,沙山就似长途跋涉的旅人也已精疲力竭,最终缓缓地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之后,一辆交通车经过时,车上下来三十几个荷西的同事,用铁铲将三毛心爱的马儿解救了出来。 几年前,当三毛看到蓄满长长胡须的荷西的照片时,她惊叫了起来,这不就是海神吗!有一段时光的印迹记载了荷西如海神般的形象。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潜水衣,稳稳地坐在一个圆柱形的金属物上,他双手扶着膝盖,目光浅浅地闭着,这一丝倦容无法掩饰他胸中暗藏的如海潮般汹涌的浪花,那一袭长髯更是体现了他坚强的禀性。如若手中再加上一把七尺长叉,便真有如海神似的威然了。他在日后西撒哈拉兵荒马乱中的沉着表现,无愧于三毛给予他的海神般的评价。 而另一幅照片似乎就有了一丝深远的模糊不清的意味了。他穿着的潜水服灰涩得如一位苦修的隐士,脚上的鞋似走遍了千山万水似的沧桑,整个人身上透露着厚重的遥远的尘土的气息。还有一张图片是在跑动中照的,摄影者不知是不是三毛。他在一片荒原里奔跑着,身后是远古的蛮荒,前面是连绵的沙漠,他就这样在风中跑着,跑着,不知这个为爱而痴的男人从那里跑来,又将奔向何方!从发生的事实再追溯出去,便会发现那一片在风中轻轻摇曳的伤叶。 时常在沙漠里旅游,沙漠的怀抱里肯定会印下三毛与荷西的合影。荷西轻轻地搂着三毛,他们从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走来。他侧首与三毛低语着,三毛微微地笑着,说的什么内容,千古的沙石记了下来。三毛穿着黑色的外套,一条白色的裤子与那双白雪般的便鞋连在了一起。荷西的蓝磨色牛仔裤下是一双深色的凉鞋。他们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在沙漠里留下了一串串铭记终生的脚印。 三毛有一条带花点的红色裙子,那条长裙使她如一朵沙漠里的玫瑰般在沙海中悄悄地盛开。她身着红裙赤足坐在沙地上,用手撑着下巴,脸上的笑容如一滴午夜的水珠。长发顺肩飘下,而有一缕青丝偏要走出固有的柔顺,弯成一圈优美的弧形,独自在一边展示着自己特有的气质,那是一丝零乱的美。她身后的沙丘线条温柔,阴影与阳光下的橙黄勾成了和谐的统一,像达利的现代画般简单而深有内涵。三毛的红裙在脚旁翻起了花边,前面的沙子被风吹成了连绵的浪涛,她便似浪花中随波飘流的鲜花。沙地里躲着几个温柔的脚印,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这是沙漠玫瑰在黄昏中的轻缓舒展。那一天,所有的黄沙似乎已被夕阳融化了,怎一个柔字了得。 第51章 猫的无奈 三毛的开车水准不错,车子能在她手中游刃自如地进退、转向,如一匹驯服的白马。在快速的奔驰与低速的回旋中,尽显她娴熟的驾驶技巧。可会开车的人不一定有执照。在父亲与荷西的要求下,三毛只有去驾校报名学习。不巧的是,在那里她遇上了两个交警。而这俩人一向当正大光明地开着车在镇上风风火火、来去自如的三毛是有驾照的,看到她居然现在才来报班学车,顿时感到上了大当,吃惊得几乎张口结舌起来,很是懊恼自己平时工作的“疏忽”。再加上三毛还假装听不懂西班牙语,这就更让两位警察大哥生气了。可是要想处罚,得当场抓住“现行”才行。于是一场“猫与老鼠”的游戏就上演了。 等三毛报完名出来,想开车回家时,在反光镜中发现了那两个躲在街角嘿嘿贼笑的交警。暗道一声好险,忙跳下车来,施施然步行回去了。两位交警大哥只有呆呆地吹着胡子,干瞪着眼望着三毛飘然而去。马儿是荷西接回家的。 在火热的太阳下学车让三毛很受不了,而且她对自己的技术是很有信心的。所以她干脆跟教练商量不上课了,考试由她自己负责。热得光着膀子的教练求之不得,还提前请她喝了毕业汽水。“武”的方面是不学了,“文”的方面却不行,荷西硬逼着三毛去上学习交通法规的夜校。第一堂课里,三毛就与老师聊了一大通的孔子、老子加庄子,什么红灯、绿灯加黄灯根本就没说。 可是学费是交了不少的,三毛也不敢马虎。在家时,就关了门一心只读交通册,那管屋外敲门声。女邻居们恨死三毛了,都问她什么时候考完,说三毛不开门,她们很不方便的。都拿她家当商店与社区会所了。 直至最后,三毛已能将一本交通法规完全背出来。三毛在荷西面前洋洋得意,说她背书这一手也是被小学老师逼出来的。荷西还是担心三毛临场紧张,又看不懂西班牙文了。三毛也害怕,她一紧张,大脑就一片空白。这似乎是在小学里就留下的后遗症。她大着胆子开着车来到交通大队,也不怕自投落网。找到了笔试的主考官,那是一个气度高雅的白发老人,在一瞬间,三毛好似想起了父亲。她对和气的主考官说,她想将笔试改成口试。对方回答,如若她要的是通用的驾驶证,就不能进行简单的口试。 在主考官的一再安慰下,三毛只有走了。主考官安排了两个下属送她,正好就是想处罚她的那两位警察。出门后,三毛对两人说不用送了,如若相信她就让她开车回去。于是,两个交警大哥又吃了一个大憋,还是只有眼睁睁地望着三毛绝尘而去。猫与老鼠的游戏很好玩。三毛每次都能从他们身边从容而过。 笔试的地点在沙漠监狱的对面,牢里关着的都是些轻刑犯,粗鲁而有趣。监狱里的不一定都是坏人,而坏人不一定就在牢里。有单身西班牙女人经过时,站在天台上的那些粗人就像过节似的大呼小叫起来,宝贝,美人,好好考啊,有老子们替你撑腰,啧啧,真是性感妞儿! 三毛的笔试在空白的大脑完全清醒后很顺利的通过了,因为那是一份专门提供给她的很简单的如笑话般的试卷。也许主考官觉得三毛很有趣,对有趣的人肯定也要用有趣的考卷了。她对考试成绩是有把握的,故意不告诉荷西。结果出来时,荷西高兴地将三毛抱了起来,天台上的犯人也跟着大声喝彩,好啊,再来一个。三毛也高兴地冲他们做了个v形的手势。她从来不以身份划分人的。 接着车试开始了,犯人们喊得更起劲了,兴高彩烈的,比赌马还开心。三毛没听大队长的话,第二个就上场考试,开始时很顺利,旁观者都叫起好来。三毛一得意,回头去看主考官,想得一丝赞许,结果车子一下滑开,死火了。于是,鼓掌先是变成惊呼,很惋惜的一瞬间过后,继而又转为大笑。主要是三毛洋洋得意的一回首让唾手可得的成功变成了失败,这让观众觉得颇有喜剧的效果,三毛与荷西也不由得大笑了起来。这样轻松的考试,三毛一点也不厌烦,相反还觉得颇为有趣。 第二次考试时,三毛吸取了教训,第四十五个才上场,结果自然轻松过关。三毛与荷西的拥抱以及三毛车试时的逗笑场景给犯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荷西一回到家就恭喜三毛,说她考试通过了,三毛惊讶地问他怎么就知道了,他说是天台上的犯人们告诉他的。三毛想,这帮犯人不一定就有多坏,再说她考试时,他们还给她喝彩、加油来着,于是就让荷西给他们送一大箱可乐和两条烟去。没去学车之前,有朋友说在沙漠里考驾照比登天还难,可三毛现在爬了这几级天梯之后,却觉得赿爬赿有意思起来。 最后的路考顺利过关,三毛的临时执照也来到了手里,正式执照的颁发也不远了。有了驾照,三毛开车更是理直气壮的,一次她刷地刚将车停好,埋伏在一边的两位警察兴奋得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大喝一声,哈,这回可给我们抓到了。三毛从容地将手中的驾照一亮,可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就开罚单,这让三毛吃惊不小,张大着眼不相信地问道,怎么?他们说在公交车站的站牌前停车,要罚,三毛大声分辨说镇上从来就没有公交车。他们轻描淡写地说将来会有的,牌子都挂好了。虽然表面是秉公执法的神态,可他们肚子里可能早已得意地乐弯了腰。真是冤枉,三毛为了一辆还没出现在镇上的公交车而要被罚。她拒绝处罚,同时,脑子里将交通条例遂条翻了个遍。突然灵光一现,她一把将交警推开,将车开出几米再停住,然后下车从从容容地把罚单扔还他们,说,在一地停车不到两分钟就开走,不算停车,我不到两分钟就开走了,所以没有违规。说罢,头一扬,提着菜蓝子哈哈笑着往沙漠军团的福利社飘然而去,心里美滋滋的想,也许还有两棵青脆欲滴的生菜在等着她呢!两位交警大哥又是干瞪着眼面面相觑,心里那个悔啊,要是再多等两分钟就好了。“猫与老鼠”的动画片里,猫从来就没有赢过,每次都带着一副被戏弄得灰头土脸的小样,就如那两个站在街边唉声叹气的警察一般。 第52章 血沙 经过了白昼的酷热,没有到达纵深的夜晚还是由凉爽主宰的。三毛与荷西一同出去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坟场。在不远处的月光下有一群沙哈拉威少年围住什么在看热闹。他们经过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沙漠军团的军人,留着大胡子,穿着马靴,睡在地上,像死去了一样。有人朝他吐口水,拉他的靴子,踩他的手,还有人戴着他的帽子似小丑般表演着醉态。沙漠军团与沙哈拉威人素来积怨很深,从少年嘻笑的戏弄上可窥见一斑。 三毛忙让荷西回家去开车,她则紧张地注视着军人腰间的手枪。如若有人要解他的手枪,她除了尖叫以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此时,“西撒人阵”的独立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镇上的年青人都一心向往自由。那时的阿雍已充满浓郁的火药味,看不见的导火索在四周隐隐地燃烧着。不少西班牙人的家眷已经选择了提前逃离这危险的处境。 荷西飞车来到,俩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身材高大的军人抬上车。离开时,三毛口里说着对不起,车子慢慢地驶出人群,车顶还是被很不友好的重重拍了几下。荷西将车开得飞快,空气里飘动着不安的因素,处处似乎都剑拔弩张。到军营时,荷西远远地就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用西班牙语大喊:“是送喝醉了酒的人回来,你们过来看!”两个卫兵走过来,将枪咔嗒上膛,指着他们。三毛与荷西就指着车内让他们看。这时,一个探照灯刷一下就让车子周围现出了白昼般的煞白。三毛吓得心里咚咚得跳,就躲上了车。离开时,两个卫兵冲三毛与荷西敬了个军礼说,谢了,老乡。 坐在车上,三毛还没有脱离惊悸的包围。她第一次被人用枪这么近指着,那种枪口下猎物般的无助让她恐惧。善良的人都是向往和平的。 有荷西的同事来三毛家玩,她热情地拿出冰牛奶来待客。食物是沙漠里永恒的话题,同事喝完了还意犹未尽,就打听美味牛奶的来源。三毛得意地卖了个关子,才告诉他们是在沙漠军团的福利社买的。他们啧啧的惊奇起来,尽显着普通老百姓的憨直。于是他们进而要求帮忙捎带,三毛是乐于助人的,就一口应承下来。 第二天荷西给了三毛一张单子,每星期需要帮同事带八十盒牛奶。看到这个数量,三毛有点头痛了,但是大话说出去了,她只有硬着头皮去办。 三毛采取蚂蚁搬家的战略,先到福利社买十盒,请人搬到墙角,再去买,再搬,如此转了四趟,小兵终于晕了。问三毛要买多少,她说因为一次买太多不符合规定,所以只有分作几次买。小兵和三毛很熟了,说没关系,就卖给她了。等三毛在街角准备招计程车时,突然一辆军用吉普车刷的一下停在三毛前面。三毛吓了一跳,再一看原来是那天送回军营的醉汉。制服很整齐,可扣子却开到第三粒,留着平头,双眼带着几分霸气。船型帽上显示出他的级别——军曹。军曹是军士一级的军衔。他也不说话就帮三毛搬东西,眼看着牛奶已上了车,三毛也就不再犹豫,跨上了车。三毛客气地说她住坟场区,军曹粗着嗓子说他知道。 到家时,三毛叫开杂货店的沙仑帮她搬牛奶,沙仑有些紧张地低着头忙着,这让军曹误会了三毛,以为她是倒卖货物谋小利之人。三毛红着脸解释,似乎赿说对方赿不听。三毛只好作罢,见他要开车走了,就问他贵姓。他冷漠地说:“对沙哈拉威人的朋友,我没有名字”。说完开着车绝尘而去。 三毛很委屈,被误解了,还不让说清楚。当时的三毛还未曾料到,在未来的生活中,另外一种更有深意的曲意歪解的目光将贯穿她的一生。在那许许多多被人伤害的孤单的日子里,一个失去了爱人的弱女子是否在暗夜里滴落了无数的伤泪? 老实的沙仑事后有些惊悸地说:“他恨我们所有的沙哈拉威人”。三毛不明白为什么。经过这次羞惭的购货经历,三毛有些不好意思去福利社购物了。一次在街上遇见福利社的小兵同她热情的打招呼,三毛才知没被误会,才又愉快地踏上购货的路途。 这一次偏偏又遇到了军曹,鉴于他对沙哈拉威人的看法,三毛将之认为是歧视,于是便也跟他拉开着距离。后来三毛看见了军曹手上的刺青——奥地利的唐璜,她从小兵那儿了解到,那是一个曾经存在于沙漠里的军营的名字。 等三毛出来时,军曹却在路边等她。他感谢她那天在他醉后对他的帮助。爽直的三毛直接问他为什么会恨沙哈拉威人。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军曹心中深深的仇恨,他用目光冷冷地扫过蹲在沙地上的一群沙哈拉威人,脸上凝聚着刺入骨髓的怒,如若目光能杀人,那群人已横尸沙场。这种忘记了自己存在的愤怒持续了数秒,他才猛然醒来,对着三毛重重地一点头,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有一天,三毛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请她与荷西到家里作客,他家在离镇一百多里外的一处干河里。两边是高高的断岩,宽阔的河床上在有几棵椰子树在默默地回忆着历史的沧桑,有一汪清泉如撒哈拉的眼泪在不停息地流淌。千万年前,此处应是巨浪涛涛的。沧海能变桑田,丰沛的河流也能变沙漠。人类的历史也在风尘中不停的演变着,留下了一连串鲜血的脚印。在这一处如沙漠中的世外桃源般的宽阔河道里只生存着孤零零地几顶帐篷。 三毛与阿里的父亲坐在黄昏里,老人悠闲地吸着长烟斗,袅袅地烟雾徐徐地在夕阳里飘散,如一个遥远的故事。远处雄壮的红色断岩在晚霞里唱着一首伤感的歌,浅蓝色的天空里有一颗星辰已孤单地到来。 吃着阿里母亲端上来的食物,三毛问阿里的父亲,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住的人这么少。老人悠悠地叹道,以前这里曾热闹过,发生惨案过后,旧的搬走了,新的不肯来,只剩下几家在硬撑着了。 于是一段历史的惨剧在三毛的追问下浮出了水面。原来,十几年前,这里是一片美丽的绿洲,小麦都能生长,椰枣落了一地,水似乎永远喝不完,成千上万的沙哈拉威人将帐篷扎在这里。 老人望着远处,缓缓地述说着这段陈年的往事,眼神深远得似乎已收不回来。三毛看着那几棵枝叶飘零的椰树,不曾想这寂寞的河谷里还有过一段繁华似锦的青春岁月。 后来沙漠军团来了,那一处宝贵的水源便成为被争夺的美女。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大群沙哈拉威人摸进了营地,将全营人全部杀了。唯一幸免于难的人就是军曹,那夜他喝醉了酒,睡在营房外。当时,血流成河,连泉水都没人敢喝。杀人者远远地逃离了。美丽的绿洲在一夜之间年华老去,如一个踽踽的独妇枯守着一派破败的山河。 最后一抺霞光流走了,天空已经完全掉进了黑洞里。风顺着河床呜呜地吹着,白日的温暖被赶得四处乱逃,椰子树在风中颤抖着,帐篷的支柱在咯吱声中努力抵抗着风的拔取。 三毛望着那片曾经的军营,在黑暗中似乎能看见那激烈搏斗的场面,如无声电影般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慢动作似的挥刀,与鲜血的四溅,一粒粒的红色悬浮在空中,张大的嘴发不出死亡前的呐喊,只是变成一个个无底的深洞,恐怖的双眼里只是一道寒光的闪现,所有生命的迹象在一瞬间黯淡,如一根燃尽的火柴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中。鲜血汇成了一条河在无声地流淌,成千的无助的手臂如森林般抻向冥暗的夜空,而那一夜没有星光。 历史的错误需要鲜活的生命来承担,这是一种悲哀。 第53章 少年心事本如愁 三毛问,那个军曹就是老是像狼一样盯着沙哈拉威人的那个军人?老人对军曹的印象很深,他说,我还记得他在死去的兄弟身上疯了一般发抖的样子。他叫什么名字,三毛又问。老人回答,自从那件事之后,他被编到镇上的军营中,自此以后他就没有了名字,他说全营弟兄都死了,他还配有名字吗?别人都叫他军曹。 老人的语气很平静,这段过去多年的故事在他心中已如一本老书般成旧了,他只是一个灯火下的说书人,他无法改变许多的事实,他只如一头老骆驼似的深爱着这片生息的土地。 夜更深了,听完这个曾经近在咫只的事件,三毛感到毛骨悚然。荷西也是大喘了一口气说要睡觉了。 这以后,三毛看到军曹时,心中便也复杂起来,不知他一个人在这么多年里是如何度过的,那些惨痛的经历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从他心中淡去。 所以军曹的酒赿喝越多,也许那只是一种逃避,不理直气状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永远是别人的。 三毛开始在沙仑的小店里买东西时是付现金的。有时在烧菜的时候发现少了什么调料,于是打仗一般风风火火地冲进杂货店,就像动画片里活泼的女孩从家里冲出来追赶同伴一般,嘴里叫着,来了,来了,门呯的一关,裙裾便在踏踏踏的脚步声中随风飘飞起来。可是遇上人多或是找不开钱时,三毛便很着急,她提议记帐,小店是沙仑哥哥的,他问过之后就同意了。随着时间的进程,三毛与沙仑也才慢慢熟起来。 三毛每天晚上将白天买的东西记在一个本子上,然后让沙仑检查一遍,他坚持不核查,三毛再说时他就急得面红耳赤呐呐讲不出话来,好似三毛不信任他一般。于是三毛记得就更加小心了,怕不注意便会让人为难。沙仑很负责,也很老实,没有朋友,每天关了门便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地上观看深邃的夜空,那孤独的少年的心事便会在一颗颗星星上徘徊留恋,不小心一颗流星划过,也许那就是少年失落的心绪。 有一天三毛结完了帐,可沙仑没有把帐本给她,而是不声不响地拿在手中出神地把弄着,似乎有什么心事不便出口,三毛等了一下,他还是木讷着不敢讲。三毛便从他手里抽出本子,跟他说再见,转身要走。此时沙仑似乎鼓足了勇气叫住了三毛,她回头望着他,又等着。老实的沙仑却又如一块响石般沉入到无声的水底,而脸却已涨得通红。三毛便和气地问他有什么事,怕惊扰了他微薄的信心。沙仑期期艾艾的想请三毛帮他写一封很重要的信,说是写给他妻子的。 三毛很诧异,沙仑无父无母,哥嫂对他也很冷淡,没想到他却有了妻子。三毛又追问了一遍,他望着三毛坚定地点点头,似乎说出了心中埋藏着的天大的秘密般郑重。三毛又问他太太在哪里,他左右看看,从柜台下抽出了一张四边磨损了的照片给三毛看,接着又低下头去,很是紧张与羞涩。照片上的阿拉伯女子一身欧洲打扮,衣着鲜艳,饰物零散,眼花缭乱之中透出无以言表的世俗气,再多的装饰也充满不起干薄的自信,就如同一尊阿拉伯的木雕硬要配上欧洲五彩的廉价包装,反而失去了本色的美,显得不伦不类起来。三毛看完后觉得实在不便评价,只有说她很时髦,然后慢慢地将照片放回了柜台。这样的女子看见了都会敬而远之的。 沙仑听着很高兴,连说她的美是这里没有女孩比得上的,目光中充溢着对女神的敬仰与崇拜,满足的神情在脸上荡开了双桨,少年郎对美的无知的追求从清澈的眼神里无辜地流露出来。 三毛最终在于沙仑的对话中弄清了事情的真委。原来沙仑在一年前带着父亲过世后留给他的三十几万的遗产去阿尔及利亚进货,结果钱被一女子与她所谓的哥哥以结婚为理由拿去。而现在那女子却又跑到了摩洛哥的蒙地卡罗,那处著名的赌城,在那物质的光环下不知从事着何种的职业。可悲的年少的沙仑一直还蒙在鼓里,不明白被骗,懵然不知一颗诚挚的心早已被扔进了五光十色的风尘中,只是黯然着“妻子”的远离。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不来,他懊丧地请三毛给她写信,说着说着便情绪激动起来,那一腔内心深处无人倾述的思念的痛苦与无力如一只手在撕扯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用手托着头茫然地望着前面,嘴里喃喃地冒出几个黯然的泡泡:“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三毛将头别了开去,她不忍目睹这个木讷少年内心挣扎的悲凉,已昭然若揭的事实他却无法分辨,少年的诚实如一块顽石般质朴与沉重。年少的外表下却装着如此悲楚的思绪,似一棵生机勃勃的树却结出了一粒干枯的果子。三毛觉得他如同旧俄小说里忍受着巨大苦难的人。 三毛同情沙仑,看他悲伤的样子也不忍粉碎他心中虚幻的美好。她提起笔来要帮他写信。沙仑小心的要求三毛不要将写信的事告诉他哥哥,然后在迟疑中于三毛的催促下发抖似的从嘴里蹦出几个软弱无力的字:“沙伊达,我的妻——”。三毛一听这苍弱的话语便一下又失去写信的欲念了,她明知那女骗子不会读信,却还要替沙仑编织这可怜的痴言。三毛便推说不会写西班牙文,沙仑连说不要紧,她会找人读的,苦苦的求着。三毛只得写下去。 沙仑克服着心中的羞怯,将那苦痛的思念化作一段热情的告白在另一个人面前倾倒出来,那是他积聚了几百个日夜的相思,那是他在夜空里说过了无数次的表白,那是少年对迷朦的爱的最后的救赎。如此的热忱与平实,却又让人如此的酸悯与嗟叹。 最后沙仑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恳请三毛附上她的邮箱地址,最后接过三毛给的邮票关上店门一阵风似的往镇上飞奔而去。望着他疾驰在风中的背影,三毛丢失了一声叹息。 从寄信后的第二天开始,只要三毛一进店门,沙仑就会惊得跳起来,他在盼望着一个激动的惊喜。如果三毛摇头,他便如烈日下的青菜般默然垂下了失望的叶片。一个月过后,三毛也被缠得烦了,就不去他店里买货。而沙仑便在关店之后来到三毛家窗外悄悄地站着,直到三毛看见他,告诉他没有信之后,他才会失落地离开。然后就在星空下一坐就是几小时,千言万语都挂在了那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上。年少的心还无法承载失恋的痛苦。 终于有一天三毛收到了沙仑的挂号信,这让三毛也疑惑起来,也许是错怪了那个女人,可能她不是骗子。连走南闯北的三毛也吃不准了,那稚弱的一面也瞬间闪现了出来。 沙仑知道后,发疯似的催促:“快念,快念”,一面说一面颤抖着关店门,每一个细胞都在欣喜中发抖,那神情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兴奋。可信是法文写的,三毛只看懂一句,沙伊达在信上说她爱沙仑。沙仑等不及了,他苦求三毛:“再猜猜,再猜猜”,他已被这把飞来的火焰烧得发疯般语无伦次了,他激动,他高兴,快乐的情绪在体内无限般膨涨,撑得他轻飘飘的定不下一秒钟。 沙仑如一张快乐的树叶般紧跟着三毛飞回了家,他要等荷西来帮他念信。不长的时间对沙仑来说却是刀割肉般的痛苦与漫长,好不容易荷西回来了。他在工作有时受了同事的气会将憋闷的情绪带回家里,所以他看见沙仑在家只是冷冷地点了下头就去换鞋子,没说一句话。沙仑手里拿着一封信苦巴巴地望着荷西,荷西还没从烦恼的工作中走出来,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荷西进了卧室,好一会儿换了短裤出来,又径直朝浴室走去。沙仑如盼望救星一般苦望着荷西,眼神如一根呆呆的丝线紧跟着风筝似的随着荷西进进出出,每一秒钟都是一种深深的折磨。可荷西依然没有看到沙仑的信。 沙仑着急了,紧张的心一步步快走到了崩塌的悬涯,那泥块已窸窸窣窣地落满了一地,眼看荷西就要进浴室了,那焦渴的等待不知要绵延至什么时候,沙仑的心就如那沙漠深处干枯的荆棘,苦寻那一丝清凉的雨滴,此时,一秒钟的煎熬他都无法忍受下去了。沙仑的痛苦已到了满溢的临界点,他一声不响地拿着信啪的一下就在荷西跟前跪了下去,好似要紧紧地抱住荷西的脚一般。荷西不知怎么回事,大吃一惊,急得向三毛喊救命。 第54章 飞娥扑火 三毛出来将沙仑拉起来,好不容易将两人平抚,她也心灰意懒。荷西接着就将信念完,原意是叫沙仑再汇十万块钱去阿尔及利亚沙伊达她哥处,她哥哥就会用钱给她买机票,她就能飞到沙仑的身边,与他永远在一起了。“又是要钱”,三毛听完已气愤得先嚷了起来。而沙仑似乎仍未清醒,只是痴了一般一遍遍问道:“她说她会来?她会来?”眼光里尽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那一场幸福的梦已迷离了他完全的心智,少年的幼稚与无知是可怜的。“钱好办,钱好办”,他嘴里喃喃地道,眼光已渐渐迷失在寻金的路途中。 沙仑想送一个银戒指给荷西以示谢意,荷西不收。沙仑满怀感激地走了,茫然而喜悦地迈入了那个女人所挖的陷井。 沙仑走后,三毛气不过骂那女人是婊子。自此后,沙仑想方设法又找了一个兼职。白天看店,夜晚到面包铺烤面包,每天只有三个小时可以睡觉。他疲惫地奔波在追寻爱的道路上。父母双亡,哥哥又不亲近,没有朋友,他的内心就如沙漠一样枯涸,一点虚幻的爱的甘露就能让他死心踏地的求索,拼了命的只为了那一抺梦中相思的脆绿。 半个月下来,沙仑已憔悴得不成人样,人瘦了很多,眼里布满了血丝,头发篷乱如鸡窝,衣服就像一团被硬支撑起来的皱皱的抺布。话却多了起来,对人生充满了期盼,可希望的言语中又隐隐透出一丝难以预知的漂渺,如果事情又一次重演,他将如何面对彻底的一无所有。他似乎是个情感的赌徒,抛却了性命只为了一副未知的底牌。 过了不久,沙仑连烟也戒了。两个月以后,他只剩了一副骨架子。三毛问他存了多少钱,他说快了,快了,你不用替我急。长期的疲劳已使他语无伦次,体能被他无限制的支取,羸弱的身躯似乎已经不起沙漠的风沙了,黯淡的外表下布满了虚弱的神经,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在风中化为乌有。 一天晚上迷迷糊糊的沙仑在烤面包时受了严重的烫伤,他还坚持着白日的工作。三毛在店里看他拿货物给顾客时,得用两个手腕夹着,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的,他哥来时,他更紧张,番茄掉在地上弯着腰笨绌地去捡,手上灌脓,痛得他汗如雨下。 沙伊达如一条吐着红舌的毒蛇紧缠在他的心上,直想吸干他最后一滴血。沙仑无力地在渴盼的泥潭里深陷,用一个个梦想中的肥皂泡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为了那迷朦中的爱他失去理智般的自虐着。世上心病最难医。 沙仑每天到三毛家来涂药膏。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方才会暂时的安宁下来,才会流露出心底里深埋的秘密。有一天夜里他又来了,三毛正在给他换药。他对幻梦的期盼又点亮了他的眼睛。他说手快结疤了,又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也许都等不及了。他对爱情蒙昧的痴念让荷西也心生感触,不知他何日方能清醒。三毛一听沙仑的话就来气,忙来忙去还是为了那女人,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迷沼。她发火了,冲沙仑斥道:“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一天到晚讲她,沙伊达只是个婊子”,最后几个字三毛拖得长长的,充满了警示的意味。 说完这话室内的空气仿佛停滞了,荷西猛抬起头来望着沙仑的眼睛。三毛想她亵渎了沙仑心中的神女,也许他会愤怒得跳起来。可沙仑一句话没说,只翕动着嘴唇,发不出声来,他如一团软泥般瘫着,深深地失去自信与底气。他没有恼恨的神情,只是如被重击般的呆然,他将那双烫烂的手抬起来漠然地望着,看着看着,眼泪便夺眶而出,那一再逃避的事实在现实中传来了铿锵的回鸣,那一味躲闪的结局其实早已经昭然若示。可他依然还要苦苦自欺,可他还要为了那份欺骗在抛洒热血。这个可怜的孩子流着苦涩的泪水夺门而出,一个人跑进了深深的孤独无边的黑夜之中。 三毛与荷西也看出来了,沙仑其实一直明白被骗,只是不愿意相信这残酷的事实。三毛对荷西说,沙仑是将沙伊达当作了他所缺乏的关爱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一个拘谨孤单的年轻人,只要遇见了一点哪怕是虚假的爱情,也会不顾一切去抓取的。荷西一声不响,关了灯,呆坐在黑暗里。 本以为沙仑不会再来了,可第二天他还是照例来涂烫伤药。三毛给他换上药,他淡淡地说,好了,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好像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似的。他出门时很平静,像是有话要说,可又无从开口,走到门口之后他似乎下定决心猛然转身,对三毛诚恳地说了一声,谢谢。三毛心中很是奇异,他以前不会说这话的,便回道,谢什么,不要再发疯了,快去上工。沙仑又对三毛奇怪的一笑,然后走了。三毛关了门靠着,心中一紧,沙仑可是从不会笑的啊!沙仑的命运赿发的难以预料起来。 第二天警察带来了沙仑最终的走向,他卷了他哥的货款与面包店里的帐跑了。吃过饭后,三毛与荷西在天台上坐着,那一夜风平浪静,大地一片寂寥,荷西让三毛开灯,灯一亮,那趋光的飞虫便不顾一切扑上来,围着灯泡跳着一曲曲的华尔滋,没有音乐,没有掌声,它们只是无声的舞着,舞着,终究也飞不出那最后的宿命。这一种寒冷沙漠里飞舞的生命会不懈地寻求那黑夜中的温暖,虽然最终是一个悲惨的结尾,它们也无怨无悔。 沙仑上演了一出人生的悲剧,他是沙漠中失去了水份的枯枝,为了从未得到过的爱的关怀,为了那一滴梦中的雨丝,他不惜抛弃冷冰冰的亲情,背逆了社会的正途,远离了生他养他的故土。他用自己的行为敲破了一尊警世的钟。沙仑是可怜的,也是悲哀的。可悲而无知的年青的他不知道尊严永远换不来爱情。 三毛与荷西静静地看着飞虫的翩跹,荷西问:“你在想什么?”。三毛说:“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而幸福的”。 第55章 大义军曹 时局一天天更加恶化着,如一块岩石被扔进了湖水中,沙漠里的生活已完全失去了以前的平静祥和。西撒哈拉正处在复杂的政治格斗中,摩洛哥与毛里塔尼亚想在西撒伸张主权,而西班牙已对此处控制多年,还处在欲走还留的犹豫当中,本地沙哈拉威人组建了游击队,想实现自制的梦想。阿雍便处在这几种势力的旋涡中心,各种各样的事件将阿雍笼罩在恐惧之中。 单独外出的西班牙军人会被暗杀,井水会被投毒,小学校车里有定时炸弹,磷矿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吊死,镇外的公路上埋有地雷。多样的事情层出不穷,使得镇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西班牙政府只有关闲学校,疏散儿童回国,夜间实行戒严。浓重的火药味使西班牙人的家眷纷纷撤离,战争的阴影在西撒哈拉上空飘荡。一向平静的小镇上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口排满了长龙,电影院、商店一律关门。留驻的西班牙公务员带着手枪上班。紧张的空气如无形的鞭索紧勒着人们的喉咙,没有人知道战争将在哪一秒钟暴发。 三毛与荷西因为没有牵挂,所以没走。何西照常上班,三毛除了寄信买菜之外已很少去公共场合。 有一天下午,三毛到镇上买报纸,想了解一点时事的动向。可报上依然是千篇一律的话,只是昨日内容的回放。在回家的路上,三毛看见许多卡车朝坟场的方向开去,在滚滚尘烟中,三毛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以为战争已经开始了。西班牙军团的公墓在一圈白色的围墙里。三毛经过时,看到士兵将一具具干枯的尸体从坟墓中抬出来,再放入到新的馆木中。在沙漠的高温下,尸体只如干瘪的皮囊,曾经的鲜活只有沙石才能记忆,回国的梦一做就是十几年。 这下三毛不用再看报就明白了,西班牙政府已准备撤退,这些死去的士兵终于将叶落归根。装好的馆材要抬到车上,人群让出一条道,三毛被裹挟着到了坟场里面。这时三毛发现那个已没有了名字的军曹正坐在墙下的阴影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静静的坐着,似阴影里一堆枯槁的树根,看不出任何活动的迹向,连思想似乎都已停止,好像生命是离他很远的事情。风在默默地吹着,他呆呆地望着地面,似乎在等待一场百年的约定。 空洞的钉馆声在烈日下是如此的刺耳,每一锤似乎都能敲在人的呼吸上。等到第三排的公墓打开的时候,军曹的双眼注入了一丝活力,他突然站了起来,好似他久久地就为等待着这一刻。他走过去,跳进洞里,将那具干尸轻轻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像抱着情人一般。他的目光怜惜地停留在那木乃伊似的枯骨上,似乎在追溯那往日活蹦乱跳的印迹。太阳在猛烈地进攻着,军曹在毒日下像已忘记了一切的存在,只是默默地想把这短暂的时刻化作永恒。这是等待了十几年的相逢,这是几千个孤单日子的回首。出家门时是两张带着希望的笑脸,如今太阳下只剩一个孤独的影子,望着这张干枯的脸,教他如何不伤心。 大家在等着军曹将尸体抬上车,有一个兵对另一个说,那是他弟弟,那一次被杀掉的。 三毛没在军曹的脸上发现愤怒,只看到一丝温柔,如分别数十载的兄弟重逢后的关切,还有一种沉痛的深深的悲怆,那种语言无法述说的伤感。阳光流泻着一地的银白,没有人出声,士兵流着汗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仿佛已经停止。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军曹终于不舍地向军车走去,将他弟弟的尸身轻缓地放在那张永久的床上。 军曹从门口经过时,三毛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她不想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事的旁观者。军曹从一群沙哈拉威人身边经过时,突然停了一下,那些人牵着孩子一哄而散。他呆呆地瞪着他们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空空的坟墓是一个个无言的黑洞,如沙地上一连串沉默的省略号,那些白色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发出惨白的光芒。 第二天清晨,三毛将荷西送到坐交通车的地点,然后又折返。在途中,三毛小心地不敢抄捷径。此时汽油指针已指向了零,三毛想去加油,可时间尚早,加油站肯定没营业。于是她就转身朝家的方向开去,正在那时,不远处的街道传来轰的一声,那是极其沉闷的爆炸巨响,接着一股浓烟冒上天空。不知道那股烟中是否有灵魂的飘散。三毛吓了一大跳,赶紧开着车子回家。远远地已听到救护车呻吟着快速奔向出事地点。 下午荷西回来告诉了三毛那次爆炸的因由。那股黑烟里有军曹的灵魂在飞舞,那一声惊心动魄的爆炸,是军曹留给沙漠最后的怒吼。 军曹在早晨开车时,发现路边有一群小孩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插着游击队的旗帜。凭着军人的本能他隐隐觉得盒子有问题,于是下车上去查看。结果无知的孩童拔出了旗子,潘多拉的盒子便在一瞬间打开,死亡的恶魔一下露出狰狞的面孔。在这一时刻,军曹扑了上去。最后孩子是得救了,而军曹的躯体散落在这片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孤独地投入了死亡的怀抱。 也许他只是去寻找失散多年的兄弟去了,也许他正与弟弟手拉手欢快地跳着西班牙佛明朗哥舞,在沙漠的上空。 三毛听完怔愣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茫然地做饭。一个被仇恨啃噬了十六年的心如何会在那样危极的情况下作出如此凛然大义的选择,一个深恨着本地人的军人在即将离开前却用生命挽救了仇人的血脉。他用善良回报了曾经的刀镞,他用滴血的心压住了爆炸的火药。他的部队即将远离这块土地,而他将永远留下来,与沙漠同在。他无力承载历史的错误,却用生命在沙漠里写下了深深的大爱。在一切对与错的行动中,孩子都是无辜的,无知的孩童是没有国界的。而军曹是伟大的。 三毛过了很久才去看了一眼军曹的坟。他的墓碑很简单,上面刻着——沙巴•;桑却士•;多雷,一九三二——一九七五。至此,三毛才终于知道了军曹的名字,而他的事迹也许已在沙漠的风中烟消云散了。不,他并没有死,他的生命依然活着,在三毛流传千古的文字当中。 为什么三毛的文章那样的美,因为她的文字中蕴含着人间的温暖与人性的光辉。为什么喜欢三毛的散文,因为她用一支深情的笔记下了那些发生在真实生活脉络内的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三毛的文字很美,她的心更美。 第57章 忧伤的公主 镇上不时传来爆炸的消息,如一把刀紧割着人们欲断的心弦。摩洛哥和平进军的口号在一天天逼近,沙哈拉威人对自己的去向一片茫然,未来的路在何方,和平还是鲜血,浅蓝色服装下包裹的人们并不清楚。西撒正处在一个时代的分界点上,也是处在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上。 沙还是一样的沙,依然在夕阳下发出迷梦般的柔和,这样美丽的黄昏不知会属于谁。蓝天还是如水一样的碧澈,那朵朵白云不知在为谁而舞。在这千古洪荒的土地上,龙卷风并不理会世俗的一切,无论人们走向何方,它仍旧一样的肆虐。 炎热的下午似一个久久不肯掀起的蒸笼,如果有车在家,三毛就会去找沙伊达。俩人一同躲在医院阴凉的地下室里,伴着消毒药水的飘浮,盘膝坐着,缝着衣服,吃着东西,天南海北的聊着,像一对亲密的姐妹。凉爽的空间里便传来笑声与叹息的回音,外面的酷热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了。沙伊达的故事从幸福的儿时开始直到父母过世便戛然而止了,后面的人生如断弦过后的音乐,只是一声铿然的余脉。她从不说,三毛亦不问。 三毛问沙伊达未来如何安排,她说独立就留下来,瓜分就不干。她又问三毛为什么喜欢这里,三毛说天高地阔,烈日了,风暴了,寂寞了,悲伤了,连这些无知的人她都又爱又恨,混淆不明,说不清楚。 其实喜欢是没有理由的。 沙伊达问三毛有没有想过独立,三毛说殖民主义迟早都要结束,问题是这帮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新家园。沙伊达静静地说,会有一天的。当三毛紧张地说镇上在抓游击队时,忧郁一下注入了沙伊达的眼眶,她站了起来,无意识的拍了拍衣服,那双美目突然就湿了。那天下午,她像一只受伤的丹顶鹤。 有一天下午,荷西神情凝重地拉着三毛出现在一堵墙前。铺天盖地的血红标语向俩人罩了过来。墙上写着,西班牙狗滚出去,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要求民族自决等等。这无声的吼叫让三毛耳朵里嗡嗡直响。每一个鲜红的字后面似乎都隐藏着鲜血的横流。失去方向的怒火似一个没有理智的旋涡,无辜的人若被强力吸进去,瞬间就会变成碎片。 恐惧的手牢牢抓住了他们,车子经过的街旁,每一个沙哈拉威人的眼神似乎都不一样了,危险不知在何处一霎时就会出现,血淋淋的境头在下一秒也许就是事实。三毛一时落进了草木皆兵的惊悸中。 荷西将车开到了公司,咖啡厅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彼此招呼的笑容如一块铁板一样僵硬,往日的随和完全被慌乱与羞愧所替代。空气似乎更炽热了,如一壶滚滚的开水在汩汩地冒着热气。 大家在发表着意见,或希望或愤怒的表情加上此起彼伏的吵嚷声,使空间如一锅滚粥一样翻腾起来,咖啡厅的玻璃似乎都要被挤爆了。 联合国观察团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拼了命的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的意见。 巴西里受的是西班牙教育,为什么要反对我们? 公司到底是守还是撤? 我明天就将太太送走,可不能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游击队,摩洛哥也混过来不少。 喧闹的声音似乎都没有方向,如一群瞎子在嘈杂的茫然中摸象。 突然有一个粗鲁的西班牙人如一个跳梁的小丑般跳了出来。他愤怒地捶着桌子站起身,挥舞着手发表着激烈的演说,脸涨得通红,唾沫像子弹般飞出,两个眼珠鼓得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个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连狗也知道向主人摇尾巴……。 哦,哦,三毛对这样偏激的言论很是吃惊,惊叫着表示不满。本来向着西班牙的心也被猛烈地冲得滑到了一边。民族的自尊不在理智的大道上前行就会蜕变成冲进羊群的坦客。四周多数人都鼓起掌来。那人愈发的得意起来,骄横的心如泼到地上的水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三毛《哭泣的骆驼》) 看到此处不由得为荷西叫好,他爱中国就跟三毛热爱西班牙一样。那些说荷西根本不存在的人看到这里不知有什么想法?人性的复杂在那些人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欲望的横流非要在一个热爱中国的异乡人身上流淌吗?名欲的妄想何苦要建立于深埋地底的白骨之上摇摇欲坠? 三毛不愿意事态扩大,忙死命拉着荷西出去,叫他不必跟那粗人一般见识。荷西气愤地嚷道:“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一样一批批死掉,你们当年怎么抗日的?他们知道吗?”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年青人如沙漠的狂风早已跑远了。骚乱的行动如水一般浸淹了镇上的各个角落,白日的街上,还剩下一些可怜巴巴的老人张着茫然的眼睛,举起干瘦的双手,任西班牙士兵搜身。三毛去医院找沙伊达时,正遇上她受歧视。有个女人要难产了,家人骂着不要沙伊达接生。在愚昧的眼中,生命远远没有世俗的风气值钱。三毛叹着气叫她结婚算了,风俗是不会充许她这样与奥菲鲁阿在一起的。 “鲁阿不是的。”,她着急的分辨,“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我的苦,跟谁说……”,无法述说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猛然积结,她突然落下泪来,捂着脸,像一只受伤的梅花鹿般跑了。 三毛慢慢地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有一群小孩正在喝牛奶,其中有一个小沙哈拉威嘴上带着一圈白色的奶痕,很是可爱。三毛怜爱地将他抱了起来,带到阳光下玩,有嬷嬷急急地赶来,认出是三毛才安心。三毛与修女聊了几句,知道这小孩四岁了,而沙伊达是十六七岁时才收入院的。太阳似乎也懂得体恤,也不那么猛,温柔地在小院中徘徊着。 三毛笑着与修女告辞,又亲了亲那小家伙,小人儿羞涩地低着头,在刹那间,一道似曾相识的光波闪入了三毛的脑海,她觉得这小孩与谁很相像,一时又想不起来,像谁呢?这小人儿?三毛带着疑问收取了一处回眸,旋身飘入了走廊。 不知明天的阳光还会不会洒入这一处温馨的小院呢? 第58章 别样的相会 三毛走出医院,一路上只见军队源源不断地涌入,整齐的军装使空气都变得生硬,锃亮的枪械将呼息都逼到了墙上。一圈圈铁丝网将政府机构围得水泄不通,航空公司的办事处前人潮不断,像长长的风筝线上连成一串的蚂蚁。镇上的沙哈拉威人似乎少了,而陌生的记者像游民一样在街上晃来荡去,像一群不知内容的云彩,整个市镇似乎都在动荡。熟悉的氛围里加入了许多陌生的内涵,平静的小镇涌动着山雨欲来风雨楼的紧张气息。 三毛回到家便又陷入了好心的琐事当中。以前她是时常用药皂帮姑卡的弟弟哈力法洗澡的,只是如今她的心似一团乱麻似的理不清楚,却也不好拒绝,便打着精神给小家伙洗浴。 在澡缸中的哈力法捣乱地扭来扭去,像一条抓不住的小鱼。三毛叫他乖乖听话,然后低着头给他洗脚,他却拿了个湿刷子敲三毛的头,无知的嘴里还蹦出了吓人的话语,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再杀你……。 这无意识的话惊得三毛的血一下涌到了头上,要怎样的仇恨才能在幼儿的嘴中传出这无知的回音啊!幼稚的孩童未明事理便继承了仇视的熏陶,这是何等的惊心与悲哀。三毛极力稳住心神,将哈力法清洗完毕,然后把他抱着放到床上。短短的几步路三毛却觉得似走在空中一般无力,脚下是嗖嗖的白云,没有任何一点的支撑。付出的一片友谊,最终收获的是刀俎的欲念。她轻轻地擦着哈力法,一时间在茫然中竟凝呆了。 三毛的朋友太多,并不是每一次真诚的付出都会有同等的收获。 三毛让哈力法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小家伙又重复着,说完就去抓桌上的闹钟去了,讲的是什么他根本就不明白。三毛彻底失落在一种茫然无绪的悲伤里。 她怔怔地用一件荷西的旧衬杉抱好哈力法,失魂一般地走进罕地家。哈力法的母亲葛柏接过孩子,要他谢谢三毛,哈力法却在母亲怀里乱舞着小手如一只鹦鹉般又学舌开了,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 葛柏忙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喝住他,作势要打。三毛不让,说孩子懂什么。葛柏道着歉,诚恳的脸上都快流下泪来。三毛无可奈何地哀叹,不要分什么人吧,都是神的孩子。葛柏更是羞愧,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孩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说着便落下泪来,扯着衣角来擦。 三毛正在伤感之中,姑卡的哥哥巴新走出来喝斥他的母亲,说完斜斜地望三毛一眼,一摔帘子,出去了。三毛与荷西都是善良仁义之人,虽然受到如此待遇,却依然没记在心里,三毛在家信里仍然将罕地称作好朋友。就在西班牙撤出西撒,罕地完全失业之后,九个孩子的生活无着落之时,三毛仍让荷西给他家送来八千块西币以解燃眉之急。罕地是流着泪收下的。 葛柏对儿子的行为表示着歉疚,三毛说不必,就回去了。心里就像儿时被人欺负了却无能为力地委屈着,脚下轻飘飘地向家迈去,土地似乎已失去了实质的基础,对面的沙漠茫茫的一片望不到边。天上的白云不知道到那里去了,被掏空了一般空空荡荡的。 三毛正在家呆呆地坐着,脑子里像暴光的底片一般全是空白,不知下一步将做什么。荷西带着奥菲鲁阿回来了。 奥菲鲁阿请三毛与荷西带他出城去。三毛在茫茫然的时空中努力抓住了一点切实的信息,却不耐起来,存在心中委屈的苦还没找到出处,她说不去,你又不是没车。奥菲鲁阿解释着身份的关系,三毛还是听不进。奥菲鲁阿耐心的请求着,面对着这个熟悉的好朋友,三毛将心中所受的气一下子倒了出来,流着泪道:“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说完干脆坐在地上任性地哭开了。 这让荷西和奥菲鲁阿都有些意外,谁又知道下午的事情呢。哭过之后,三毛的心情也舒缓了一些,想着奥菲鲁阿一家的好,便也有些悔。最后在奥菲鲁阿的一再诚恳的保证下,三毛与荷西就答应送他回家。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委实不易,几小时的路程,路上稍有风吹草动说不定就血溅当场。在群情的怨怒之下,在荒郊野外杀死两个人跟风吹走两根草一样无声无息。 第二天三毛与荷西换上沙哈拉威人的服装同奥菲鲁阿一起出了镇。身份证被检查站收了,说晚上来领,并叮嘱他们小心游击队长巴西里。三毛让卫兵的话弄得心扑扑地跳。 而巴西里此时又在哪里呢! 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像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蓝色的欢颜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初升的太阳在乌云后面打着哈欠,只露出一点欲说还休的幽暗。漠漠的凉意在沙漠上空盘旋着,不忍离去。几只孤鸟在车顶上茫然地绕着叫着,一声声哀鸣似能啄出心中一丝丝隐虑,凄冽的鸟叫撕开了清晨的寂静,窗外的莽莽沙漠更显得那样的凄凉与悲怆。三毛就似陷在厚重的泥泞里,怎么也无法抽出双脚轻松前进。心中沉坠的铅块压得她昏昏地睡去,车轮后的灰尘依然在继续。 睡了一会儿,颠簸的车子好似慢慢停了下来,三毛觉得有点热就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毛毯。突然后车门开了,三毛惊呼是谁。奥菲鲁阿说是他弟弟,来接他们的。三毛迷迷糊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眼前浮现出了一张少年清纯的笑脸。三毛终于认清了来人,就笑着招呼。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哪里住都差不多”。 少年的口中似有一丝无奈的疲惫。 远远地看见了奥菲鲁阿家的褐色大帐篷,三毛的心才最终落了地。鲁阿的母亲与两个妹妹远远地赶来,像寥廓天空下的三个小黑点。 妹妹们笑着扑向哥哥,随后又向三毛扑来。笑着吊着她的脖子,光亮照人的脸,亮丽单纯的笑,洁白的牙齿像一排快乐的波浪,光滑的粗辫子似绿叶上饱满的茎,浑身散发着大地的清新。真真一对沙漠里美丽的牧羊女。 三毛又急急地往鲁阿母亲身边赶去,她也从鲁阿的拥抱中走出来。她缓缓的张开手臂向三毛迎来,脸上现出了慈祥的笑,如一片宽广无私的云。老人穿着蓝色的服装,目光真诚和蔼,干瘪的手上现出的是大地的爱意。在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灰涩,显出了一片碧澈如洗的蓝。 三毛高兴地赶开了蹦蹦跳跳迎上来表示欢迎的羊群,领着两个女孩子到车上去搬礼物。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只如走亲戚般的祥和,天还是那片蓝色的天,地还是那块曾经的土地,如以往一样,三毛失陷在这种愉快的气氛中。 她丢下了人群向帐篷跑去, “我来了,族长”。三毛风风火火地跑进去,鲁阿的父亲依旧悠然地坐着,满头白发下有一张慈爱而威然的脸。三毛一下跪在地上,向老人爬去,远远地就伸出右手,轻轻地触了老人的头顶一下。这是沙漠礼节中最尊敬的问候。荷西也进来了,也蹲下轻摸了一下老人的头,礼貌地表示敬意。 西撒的社会结构由数个大部落组成,每个部落下有几个家族,每个家族在一起游牧生活,由年长的有威望的人担任族长。鲁阿的父亲就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族长。 老人用法语与荷西聊着,荷西漠然地说,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老人未了叹了口气道:“打仗啊!不像从前的太平日子罗!”以往的家常对语已被一种黯然的愁绪所替代。许多战争中,最终受害的是双方的百姓。 老人摸索着从身上拿出了一付沉沉的银脚镯,把三毛招到跟前,把这份沉甸甸的关爱给了她。鲁阿对三毛说,家里的每个妹妹都会有一付,因为她们还小就没给,先给了你。这银脚镯在《我的宝贝》中显现了孤单的身影,如果是一对的话戴在脚上不小心碰到一块儿,就会发出悦耳的一声“叮”,像一对情人亲密的私语。可是岁月的苍桑巨变,使三毛的这对脚镯只剩下一个了,那一个不知为何就丢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第59章 大漠雄鹰飞 三毛戴着脚镯笨拙地走了几步,老人笑笑说,好看,好看。经过老人充许,三毛高兴地冲出帐篷去给鲁阿妈妈看。 三毛与鲁阿妈妈一起站在茫茫的天地之间,欣赏着眼前的苍莽大地。一边的鲁阿妹妹正在捉羊来杀,枯枝正在噼啪地燃着,冉冉的青烟升了起来。不知这一缕和平的炊烟还能飘多久呢? 三毛的思绪在风中飘扬,以前鲁阿一家是在南方,周围还有一些邻人,不知为何又搬来如此荒凉之地。 “撒哈拉,是这样的美丽”。鲁阿的母亲面对着这方故土感慨地将双手缓缓摊开,双眼里充满着深深的爱意。如以往来时一样,每一次三毛都能感到一种深沉的感触,那一挥手之下,仿佛魔力般,所有的苍凉都焕发了生机,每一粒沙,每一块石,每一棵草似乎都拥有了生命,在阳光下不休地迸发。那一丝丝诗意般的张力与进取如一缕高山上流下的清泉缓缓地沁入了三毛的心境。 三毛在与鲁阿的母亲聊天中,知道了还有鲁阿的哥哥们要来。 过了不久,漫漫的天边扬起了一线黄尘,看不见是骆驼还是车。那抺烟只是无声地涌动着,如沙海里奔腾的浪涛,远远地就能感到那遂渐迫近的滚滚气势。 鲁阿的母亲缓缓地站起来,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在那阵烟尘中慢慢显现出一排吉普车的身影,如沙雾中冲出来的盔甲锃亮的神将,带着浓浓的杀气疾驰而来。三毛何曾见过如此的势态,心开始狂跳。吉普车远远地散开,在飞速的尘烟中将帐篷整个包围起来。有一辆车携着滚烟对直而来,如一只展翅飞腾的沙漠之鹰,其它的车如一只只铁兽般在外围静静地卧下。 三毛已慌了神,紧张地拉着鲁阿妈妈的衣袖说,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吉普车赿来赿近,如一把逼向咽喉的剑,在极速的奔驰中带来一剑封喉的惊悸。三毛很害怕,打了个寒噤,双脚如定住了般动弹不得。她觉得那张蒙着的面下有一双鹰鹫般的眼睛在逼视着她,如一把把飞刀迎面射来,她不知道下一秒钟将是一种何样的情形,她的心快跃出了胸腔,在忐忑不安的惊恐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鲁阿的弟弟、妹妹们尖叫着奔向车子。扑到下车的人怀里叫着哥哥,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鲁阿的母亲嘴里喃喃地叫着一个个儿子的名子,脸上已布满喜悦的泪。五个儿子上来一个个轮流将她拥在怀中。那一刻,世界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沙漠里奔腾着无声的泪涛。 鲁阿也上去与兄弟们拥抱,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泪在流、心在跳的声音。三毛依然呆呆地立着,一动没动,如被点了穴道一般。 几个儿子匍伏着进了帐篷,用右手轻触父亲的头顶。老人白发颤动,欣喜交加,两行浊泪已流了下来。最后他们又与荷西、三毛重重地握手,口里居然叫出了三毛的名字。 三毛看见他们在脱去外袍以前,用眼神征询鲁阿的意见,鲁阿点了下头,他们才脱下衣服,里面赫然穿着的是游击队的制服。那土黄的颜色深深灼痛了三毛的眼睛,一种被骗、被伤害的感觉涌上心头,而荷西也是呆立当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一堵石墙般沉默。 鲁阿涨红了脸给三毛和荷西解释,说只是亲人相会,没别的意思。鲁阿的母亲也上来说,都是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她慈祥的神情是一壶温开水溶化了眼前的一切。 三毛跟着鲁阿妈妈出去割羊肉,三毛一向是最反感朋友欺骗的,气不过,又跑回来说鲁阿真是在开玩笑,这种事那能乱来。鲁阿的一个哥哥上来诚恳地说,其实鲁阿要出城很简单,用不着骗你们,主要是我们兄弟经常听鲁阿说起你们,所以想见见,才叫鲁阿将你们带了出来。这番袒诚的话语让三毛与荷西最终释怀。 那个下午是在做家务中度过的,难得回家一次的几个兄弟,忙里忙外地为弟妹们搭帐篷,砌挡风墙,加高炉灶等等。多久未归家,他们只有用体力活来表达心中的歉疚。摸枪的手演进的是做家务的温馨场面,那一个个雄壮的身躯是一道道温柔的布景。其实,解甲归田是每一个战士的最终欺许。 在几个兄弟中,鲁阿的二哥一样的拼命干活,但他身上有一种王子般的温和大度,在一言一行中显示着优良的教育与敏锐的思维。那双眼睛里有着坚毅的沉着与果敢,如一柄雪亮的宝剑让人不敢逼视。破旧的军装里掩藏不住耀目的光芒,那张石刻般俊朗的面孔,是沙哈拉威人里少有的。 荷西扎着木桩与鲁阿哥哥们聊着天,他说他们可是准备要大干一场的,他们说要的,在联合国观察员离开的那天,要表现出他们的决心。三毛在一旁接道,你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就算立国了,对那些镇上半数的暴民可要手足无措了,他们说教育是第一步,一番言谈之后,三毛最终下了结论,你们太浪漫,打游击还可以,立国还不是时机。他们安然而笃定的说,只要尽了力,成败就在所不记了。过了一会儿,太阳已快下山,那一抺残阳显得愈发的悲壮起来。 喝完了茶,荷西与三毛决定走了。鲁阿的母亲拿着茶壶的手停在了半空,怔了几秒之后,她匆匆进去拿出半条羊腿送三毛,对三毛不舍地说,不能再留一会儿,声音近乎哀求。三毛说下次再来,老人叹了口气说:“不会有下一次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荷西,你,要永远离开撒哈拉了”。语气里充溢着无奈的清醒。三毛安慰说独立后再来。老人怅然地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不会独立,摩洛哥人马上就要来了,我的孩子们在做梦,做梦。说罢又催道,快走吧,太阳落得好快。苍凉的声音失落得如掉进溪流的枯叶。 鲁阿妈妈一手搭着荷西,一手搭着鲁阿,慢慢地送了出来。晚霞中拖了一地的影子,很长。 三毛与鲁阿的母亲与妹妹们深深的拥抱后,抬起头来注视着鲁阿的哥哥们,千言万语化作无言中,不知未来的命运会作出如何的安排,心中不由感叹,毕竟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啊! 要上车时,鲁阿的二哥突然走上前来,重重地握着三毛的手悄悄道,三毛,谢谢你照顾沙伊达。三毛吃惊地睁着双眼,你怎么会认识沙伊达。他的眼里现出雪后的柔情与深沉的伤感,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黄昏的晚霞照在他的脸上,如夕阳中鲜花的余香衬托着山巅上岩石的伟岸,甜蜜而忧伤的目光里透着诚挚的郑重。三毛与他对望着,心还在震惊中没有上岸,兀自呆立着,而他已在暮色中怅然一笑,旋身离去。 坐在车上,三毛方如梦初醒,问鲁阿道,沙伊达原来是你二哥的妻子?心中感叹着,是啊,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沙伊达,天底下竟也有配得上她的沙哈拉威人。鲁阿伤感地答道,是巴西里唯一的妻子,已有七年了,唉。他叹了一口气,深深的失落在滚滚的尘烟中,也许他心中也有自己的一腔思绪。 巴西里?荷西一下刹住了车,三毛也惊叫起来,你二哥就是巴西里?全身的血液一下都汇向了头顶,那个在沙漠里神出鬼没,那个沙哈拉威的灵魂,竟是刚才说着沙伊达的名字,握着她手的人。三毛在震惊里目瞪口呆,做梦一般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 人生的境遇,谁又说得清呢,飘忽不定的如神话中的丝缕会在现实的窗前飘扬,有如对敌人致命的惊恐到头来却化作朋友亲切的握手。三毛的人生就是这样的精彩而生动。 荷西重新开动车子,对鲁阿说,游击队几面受敌,疲于奔命,也许到头来是一场空吧! 三毛听完荷西的话,无端的想到《红楼梦》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词句来。心里不由得莫明其妙的抑闷,拉上毯子睡下,凉意已悄悄地来临,车箱里的空气似乎又沉重起来。车子不时的颠簸着,走在一条不平的道路上。 第60章 苦水狂澜 这一天终于来了,镇上的沙哈拉威人聚集在路边,如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水静静地等待着联合国观察团的到来。他们要表达自己的心声,他们在苦候一个希望。总督陪着观察团坐着敞篷轿车进镇了,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尤如一堆固体燃料被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民族自决,民族自决,铺天盖地的呼声似巨浪拍岸般响起,成千上万的用碎布缝起来的游击队旗帜如狂风似的在人群里飘飞起来。无数的人怒吼着,嘶喊着,挥舞着,地动山摇一般,天崩地裂似的,拼了命的叫出胸中隐忍多年的梦想。许多人是远道而来,神色悽然,身着破烂,身上绑着夜晚御寒的薄薄的毯子,像难民一样。脸上黑色皮肤的折皱里深深地拧出了绿色的渴望,伸向前方的手里攥紧的是星星的欺许,双眼里迸落着无形的泪。他们张大着嘴,发出涛天巨浪的嘶喊,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旗,脸上露出苦苦期盼的神色。他们要希望,他们要生活。车队似一根细细的浮木在人海中在声浪里缓缓地飘过。 痴人说梦,三毛在朋友的阳台上感叹到。她清醒的认识到就算西班牙退出西撒,沙哈拉威人也实现不了民族自决。对此,沙伊达也有清晰的看法,她说主要在摩洛哥,而不在西班牙。形势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西班牙支持民族自决,因而沙哈拉威人又与西班牙亲密起来,曾经的剑拔弩张又成了握手言和。如果沙哈拉威人实现自决,西班牙凭着在西撒多年扎下的根基,仍有回旋的余地。 沙哈拉威人丢失自由已经很久了,在那一丝曙光出现在眼前时,在那一双镣铐铿然断裂时,他们就像挣脱了绳索的骆驼一样不顾一切的冲向自由的沙漠。他们要的是自由,这种自由在一个框架下会得到最大的延伸。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对沙哈拉威人有利的裁决下来了。沙哈拉威人疯狂地庆祝胜利,在镇在敲打着能发出声响的一切物品。不管是西班牙人或沙哈拉威人,只要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疯了一般的跳啊笑啊,满街上的人都如疯人院里放出来的一样。三毛此时却开心不起来,她预感到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当晚的广播里就报道,摩洛哥国王哈珊在召集志愿军,明日开始将向西撒和平进军。 十月十八日,哈珊原本打算召募三十万人的,可是却有二百万人签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密密麻麻的跟着国王哈珊迈出了第一步。他们豪言,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他们一路戴歌戴舞,热血沸腾,在豪迈的歌声中,在坚定的脚步里,一步步向阿雍逼来。 荷西看着电视拍着桌子叫打,三毛因为西班牙媳妇的身份,情感早已偏颇起来,望着屏幕说,跳,跳,跳死你们这些王八蛋。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无减。 十月二十日,报纸上的箭头又向阿雍逼进了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便在喇叭声中要求妇女和儿童紧急疏散,一时间人心如雪崩般彻底崩溃。 快走,三毛,快,来不及了。镇上的朋友丢了家具来跟三毛告别。每一个遇见她的人都催她说,三毛,快走,快走。势态逼人,紧迫的局势如一柄架在脖子上的剑,随时都会有血光的滴现。镇上的警察突然不见了,小镇如一座死城般空空荡荡的。 荷西还在工地上抢运物质,三毛没有走,她一个人在恐慌中紧抱着双肩面对着战争之剑上的涩涩寒光。 十月二十二日,罕地家的天台上飘起了摩洛哥国旗,随之镇上的旗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的长了出来。三毛见了罕地说:“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说着气馁得快流下泪来。罕地跺着脚说:“我有妻,有儿女,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言罢低着头匆匆而去。 在焦急中,荷西回来了。荷西对她说,关好门,有人来,问清楚才开,你的机票我重托了夏依米,我一有时间就回来,万一不好,你提了箱子就往机场跑,我想办法会你。荷西带着布满红丝的双眼不舍地回工地去了。 夏依米和巴洛玛夫妇是三毛与荷西的好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经过战争恐惧考验的。西班牙从西撒撤走后,夏依米的工作也就失去了,一家随后坠入了凄凉的境遇,巴洛玛为此急瞎了眼,三毛曾去看望过他们,那时候荷西已经过世了,伤心人会伤心人,便是夏日里一段如烟的忧愁。那一段心酸的往事收在了《夏日烟愁》里。 夜晚,三毛一人在家,门被轻轻地敲响。 三毛紧张地高声问道,是谁,同时熄了灯火。门外小声地应道,沙伊达,快开门。三毛赶快打开门,沙伊达如一阵风般闪身而进,跟着进来的是一个蒙面男子。 进了屋,沙伊达紧抱着手臂如从寒窖里出来似的无限惊恐的发着抖。蒙面男子跌坐在席上,慢慢解开了头巾,冲三毛一笑,赫然是巴西里。三毛睁大着双眼倒吸一口凉气,你们找死,罕地已是摩洛哥的人了。说毕跳起来又灭了灯,忙将他们往没窗的卧室里推。 巴西里饿极了,三毛找出吃的来,他尝了几口又停住。三毛问,这时候来做什么。巴西里深情地望着沙伊达长叹一声道,看她。 游击队已有两千多人赶到边界堵摩洛哥人去了,巴西里在镇上有妻子的事外界已有所耳闻,照如今的形势,在镇上游击队怕是找不到一个支持者了。而摩洛哥的暗探已在小镇上密布。世事往往难料,只几天的时间,游击队如人海似的支持者已如潮水般从镇上消失。鱼失去了水,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如今的阿雍对巴西里来说是没有任何氧气的让人窒息的陷井。 沙伊达呆在镇上,如羊在虎爪之下岌岌可危。巴西里便独行单骑冒着生命危险千辛万苦赶来解救。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情况之下巴西里无异于在明枪暗剑织成的枪林弹雨里拉着沙伊达穿行。 巴西里接着又要去朋友处会奥菲鲁阿,三毛问朋友可靠吗,他点头。三毛想了一下,让他把一串锁匙带上,那是三毛朋友在镇上的一处住所的钥匙。巴西里怕连累三毛,不要。三毛历来就侠义心肠,执意要给。沙伊达也苦苦求着,巴西里说他自有去处。 巴西里对三毛说,你带沙伊达走,孩子由嬷嬷带走,分两边,不引人注意。孩子?三毛没有反应过来。再跟你解释,沙伊达道。她拉着要走的巴西里,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有用迷朦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巴西里动情地看着沙伊达,深情的双眼早已破碎了她纷乱的心,几秒钟之后,他长叹一声,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突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手中那柄无形的长剑沉沉地拖了一地的金鸣。不知当年霸王别姬时,是否洒落了如许苍凉的柔情。风萧萧兮,壮士一去何日再相聚?沙伊达靠着门框,痴呆了一般地望着。巴西里没有回头,一个人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如一只夜色中的苍鹰只一个旋身便失落在重重的黑雾里,在那孤单的背影里又有多少悲壮的定数呢! 沙伊达与三毛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四周一片漆黑,世界仿佛在一个深深地无声的洞里,寂静是唯一的反应。她们无法入眠,她们在等待,等待一次朝阳的升起。而太阳此时正在远方的山谷里苦苦地挣扎。 第61章 黄昏的脚步 第二天早晨,沙伊达执意要去上班。三毛说,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机票的消息,我们就走。她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走出去,身上仿佛有千斤重负一般拖都拖不动。那个沙漠美女的亮丽已全然不见了,只剩一个弱女子在战乱中无限的隐忧,如狂风中的荷花在黯然中默默颤抖。已经乱了方寸的三毛这才想起车子来,忙说我开车送你。这一别,三毛如何也想不到会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之下与沙伊达再见面了。 时间像拉着破车上坡的老牛,慢吞吞的,怎么也没有爬到坡顶。三毛昏昏沉沉的,如一片绿叶在浪涛中起起伏伏,如何也找不到安然停靠的港湾。钟表的指针指到了下午五点,三毛想去医院看沙伊达。上了车,才发觉油快用尽,只得先向加油站驶去。 她一夜没睡好,白昼又在胡思乱想中度过的,身心都没得到片刻休息,身体长时间处在一种高强度的警戒状态,如一根皮筋被拉伸到欲断的边缘。三毛在车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一路流着虚汗,仿佛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上行得虚脱了一般的无力。迷迷糊糊的差点撞到街上的路障,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忙刹住了车。 三毛向西班牙士兵询问情况,他说死了人,在埋。三毛伏着方向盘有气无力的问,为什么还要管制交通。小兵说死的是游击队长巴西里。在迷朦中的三毛如被猛喝一声惊醒了,“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三毛叫了起来。她焦急的一再追问,只求这一切只是个谣传。然而小兵的回答言之凿凿。说团部验的尸,他弟弟也来认了,人还被抓了起来,不知放不放呢! 至此,三毛只有相信那只沙漠里的雄鹰确实已陨落了。那个昨夜还见过的勇士已经血溅沙场,那个为爱而战的男人只隔十几个小时便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也许他躺在地上永不瞑目,直瞪着望眼欲穿的双眼想见他的妻儿安全地乘着飞机从他淌血的头顶划过。那个领导数千人的如山岩般坚强的领袖,单枪匹马孤身涉险,怀着一腔柔情毫无畏惧地冲进一处充满剑戟的囚笼,只为解救心中那一方最为华彩的丝巾,只为着医院的小院里那个羞涩孩童的微笑。不知他倒下的时候,那只滴血的手是指着何方? 三毛发着抖,颤动的手如何也挂不住挡,人如一片风中的落叶般不停的抖着,那颗沉痛的心似在惊涛中起起伏伏,如何也止不住那不平的颠簸。她软软地下了车,请小兵帮她把车倒好。小兵奇怪地看她一眼,照办了。 三毛一路颤抖着,将车开到医院门口,一下车就扑到门房,泣不成声地问道:“沙伊达呢?”。门卫静静地看着三毛冷冷地说,走了。三毛再问嬷嬷呢。也走了,一早带着几个孩子走了。口气很平静。三毛再问几句,对方就烦起来,说沙伊达下午三点惨白着脸走了,跟谁也不说话。 三毛又开着车去加油,不长的路程似一段黑暗漫长的狭窄山洞,车开得远不如平时顺畅,在踫落了一路惊心的寒光之后,三毛的车疲惫地停到了加油站。工作人员加完油后便好心地劝她快走,说摩洛哥人已经不远了。三毛无心理会,开着车到警察局附近见人就问见没见奥菲鲁阿,每一个人都阴沉着脸摇着头,有人说沙哈拉威警察早就解散了。三毛不死心,又开到沙哈拉威人经常聚集的广场去,在一家半开着的店里向店家打听沙伊达,老人怕事的将三毛轻轻往外推,口里叹着气。经不住三毛苦苦哀求,老人警惕地四周望了望说晚上要审沙伊达,说她出卖了巴西里,摩洛哥人在巷子里把巴西里杀了。三毛肯定地说,不可能,谁关了她,我去说,昨晚沙伊达在我家,再说她是巴西里的妻子……。老人不是法官,在乱世里真相早在小人的脚下蒙满了灰尘,他轻轻地将三毛推了出去。 三毛拖着无力的身子飘到了家。姑卡在一堆谈话的人中冲出来,推着三毛进家,说进门再讲。她说巴西里死了,晚上阿吉比那帮人还要杀沙伊达,在宰骆驼的地方。三毛气愤地叫道:“他们故意的,冤枉她,沙伊达昨天晚上在我家里”。姑卡一听脸都吓白了。 三毛问几点钟去,姑卡说:“八点半,叫大家都去,说不去叫人好看”。三毛咬牙道:“阿吉比才是摩洛哥人啊,你弄不清楚吗?”。姑卡恨恨地说:“他什么都不是,他是流氓!”。三毛感到很无力,鲁阿找不到,荷西不在身边,西班牙政府根本不会管这事。所有的难题像停不下来的车轮围着她的大脑一圈圈绕着,无奈的轰鸣压迫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却连根脆弱的稻草都抓不到。眼看着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可她却无能为力,三毛在失望中深深地痛苦着。可在那乱世之中,一个女流之辈又能做什么,在那浊浪滚滚的洪流里,她也只是水面上一片轻轻的绿叶。 西班牙政府正在紧急撤运物质、疏散人员,本身都忙得焦头烂额,那会去管沙哈拉威人的事,沙哈拉威人的警察局早已解散,摩洛哥人也还未进驻。阿雍便失陷在法律与权力的真空里,正是暴民乱窜,小人得志的时候。在没有制序的悖乱中,生命就如一粒沙一样,轻飘飘地经不起狂风的肆虐。而真理已在小人肮脏的赤脚掀起的沙尘中深深地蒙蔽。 时间不会管人是如何的思绪,冷冷地已走到了七点十分。三毛问摩洛哥人已到了那儿了,姑卡说不知道,听说沙漠军团已撤了边界的地雷,要放他们过来。三毛说要想个法子救沙伊达,姑卡说不知道,三毛说,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证明沙伊达昨晚睡我这里。姑卡急忙阻止,几乎哭了起来,不好,不好,你别讲,说了连你也不得了。其实,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很多时候白的都被说成黑的。只要心里有着恶意的偏颇,任何真实的言辞都显得那样的无可奈何。 三毛痛苦的闭上眼睛,她知道真理在这个时候是无能为力的。今晚的会审只不过是为了报复追求不到的女子所采取的公开的杀戮。乱世,只有在这样的乱世里才会发生这样没有天理的事情。三毛悲伤着,深深地在无力中失落,那一肩弱骨挑不起一丝乱世中的青缕。 第62章 骆驼的哀鸣 闹钟冷冷地走到了八点,门外传来了人潮声,大家沉着脸,没有一丝表情,似木偶般前行着。有走路的,有坐车的,如一道无声的河流默默地涌向镇外的骆驼屠宰场。到了路的尽头,三毛下了车,随着人流走向骆驼生命的终点。 屠宰场是三毛一向不喜欢来的地方,那里经常响起骆驼撒心裂肺的哀鸣,在低低的厉冽的风中徘徊着,久久地难以散去。那些骆驼的腐肉与惨白的枯骨堆满了一处浅浅的沙谷,成为白日里一道阴森刺目的风景。那是一处长方形的建筑,在夕阳里拖着长长的影子,如一只巨手从云层中轻轻放在沙漠中的一具棺材,放得如此的小心与平静,静静地没有击起一丝灰尘,只是在一片苍红中显得如此的诡异与恐怖。黄昏在远处低着头,疲惫地拖着最后一条弱弱的尾巴说不出话来。 人已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样子,没有发出声响,似在静静地等待着一出节目的上演。八点半不到,一辆中型的吉普车拖着烟尘远远地驶来,似暮色中一头丑陋的蛤蟆。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车子刷地开进中央。在驾驶位的旁边,坐着已快失去生命迹象的沙伊达,她脸色煞白,没有了一丝血色,如一朵失色的荷花在黄昏中渐渐的枯萎。 三毛在人群中远远地伸出手去,想唤沙伊达,可涌动的人浪将三毛挤来推去的,她如何也抓不住沙伊达无力的视线。三毛四顾茫茫,周围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是一片片汹涌而来的陌生与恐惧,她如一片落水的浮木在浪涛间起伏。三毛跳起来,只见沙伊达被人从车上抓着头发倒拽下来,人群一阵骚乱,拼命地往前挤。沙伊达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任何求生的意志都没有,其实知道巴西里的死讯时她的心也许就已经死了,在无耻之手的羞辱下,她只求速死,那对她也许是一种解脱。 几个暴徒撒扯着沙伊达的衣服,如一群狼在嘶咬着柔弱的猎物,她赤裸的前胸暴露在众人的面前。她咬着牙仰着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如一只绵羊在狼爪下忍受着奇辱一样无奈。她没有丝毫反抗,只希望死亡早点到来,好让自己的鲜血印证那些狂徒卑鄙的嘴脸。 这时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声的嘶叫着,那丑脸上无耻的肌肉在暮色中一条条跳动着,在淫笑中显得下流而恶毒。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三毛拉着旁边的一位男子让他翻译,他摇摇头无语。三毛又挤过去拼命抓住一位女孩,求她讲解,她语不成声地说阿吉比让先强奸沙伊达再杀死,说她是天主教,干了不犯罪。可耻的阿吉比利用信仰来扇动人们卑劣的欲望,那复仇的欲念在黄昏中歪曲着宗教博爱的初衷,在一种避光的的无妄的理由下,人群在拥挤着,骚动着。 哦,天哪,天哪,让我过去,让我过去,三毛高声叫着拼命往前挤,可人群根本无视三毛的存在,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汪洋大海,她站在一叶偏舟上,无论怎样的用力都无法冲出面前的旋涡,那遥远孤岛上的一只绵羊似刀殂上的鱼肉已欲哭无泪。那无耻可卑的黑幕就要降临于这个沙漠里绝美的女人身上。 三毛跳起来望,双眼里已苦得快流出了泪水。沙伊达被阿吉比等七、八个人撕扯着裙子,她要跑,几个人上去抓住她用力一扯,她的残衣已全被撕掉,她几乎全裸着在沙地上打滚。那几个地狱里跑出来的恶徒伸出肮脏的魔爪狞笑着按住了沙伊达,她在众人的眼里嚎叫着,如一只滴满鲜血的绵羊。此时,正义在哪里?善良在哪里?法律在哪里?天地间只有漠视的眼光在流动,只有黄昏中的逆风在吹拂。 不,不,不要啊,三毛在人群里嘶叫着,在茫茫的人潮中显得那样的苍白与无力,她想再叫,嗓子已叫哑了,她想哭,而眼泪此时是最无价值的东西,不忍看,可那悲剧正在出现。正在这时,三毛突觉身后有人如一头狂狮般扑了过来,分开人群如一道闪电般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暴怒的奥菲鲁阿。他拿着手枪拉开压在沙伊达身上的人,拖着她向屠宰场无人的高地退去。他疯了一般的对着人群晃动着手里的枪,口里吐着白沬,双眼愤怒而机警的四处观望。 那七、八个卑鄙的无耻之徒亮出了刀向鲁阿逼来。人群恐慌地向后退去,惊叫着如潮水般挤来,裹挟着三毛离开原来的地点。她死命地往前面冲去,一浪浪的人流冲得她踉跄着后退。只望见鲁阿的身后悄悄扑上来一人,他给了一枪,其他人趁机而上。在混乱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交叉的人影与狂舞的寒光就如一群豺狼在围啃一只护羊的猎犬。在一切最终沉寂到永恒的无声之前,空中传来沙伊达清晰的嘶叫声,鲁阿,杀我,杀我……杀啊!这是这个美丽的女子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对生她已无希望,她宁肯面对死神也不愿忍受狼爪的欺凌。三毛在被推挤中惊恐得哭着,接着传来几声枪响,人流疯狂般压来,三毛跌了下去,被踩着,挤着。人们惊叫着如潮水般从三毛身边奔流而去,只一会儿,四周渐渐地就清静了,如一片死一样的空寂。 三毛翻身坐了起来,只见阿吉比那几人扶着一个人匆匆地上了车,他们开着吉普车在沙地里横冲直撞地绝尘而去。而瞌睡的上帝还没有睁开眼睛,小人似乎将永远逍遥。 地上静静地放着两具尸体,好似蛮荒以来就已存在了,周围一丝声音都没有,就如一部定格的二十年代惨白的无声电影。沙伊达绻缩着趴在沙地上,这一朵沙漠里的荷莲永远地凋谢了。如在和平时期,她必是沙漠里高贵的公主,然而此时,她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轻轻地吻着这一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在冰凉的黄沙之下,她牵着了爱人温暖的手。 鲁阿瞪着眼死在那里,至死他都没有冥目,在痛彻心肺的注视中折射着悲愤的诘问,苍天为何如此无情?他双眼定定地望着沙伊达,在她身上凝结了生命中最后一抺关爱。他那进取的姿式如要爬过去紧紧地护住她一般,那是他的胸中暗藏的情,那是他心中无言的意。也许他还有许多的话要说,然而他从未说,有些话是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只有用生命来见证。他默默地把手伸向沙伊达,表达着一份终身未示的伤感。对这段隐藏的情意,他只有无声的直白。 大漠的风在无心地吹着,寒冷踩着沙漠的余温悄悄地走来。鲁阿与沙伊达如两尊雕塑般静静地在沙地上睡着,等待着一场千年的覆盖。他们的姿式已被死亡塑成了定格,那咫尺的距离永远也没有尽头。那位沙漠里的公主轻轻地睡着了,这一生,能有两位深爱她的男人送行,死亦无憾。 三毛远远地蹲在沙地上,她抱着双肩不停地发抖,如一只暴风雨中无力的云雀,冥暗如潜潮似的填满了沙漠,鲁阿与沙伊达的尸体似两座孤岛般渐渐的快沉陷在黑色的海洋中。风在继续吹着,三毛渐渐地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地一片昏暗、混沌,太阳已经冷漠地远离,而月亮迟迟的没有出现,天地之间的光亮已失去了交接。莽荒的空际中似乎传来骆驼嘶叫的哀鸣,一声声,一缕缕,如泣血般流淌,似一张无边的巨网低低地向三毛沉沉地罩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如潮水般湧来,苍茫的大漠似在无声地追问,骆驼为什么在哭泣? 第63章 夜深沉 第二天三毛跌落在昏沉的睡梦之中,昨日的惨剧已是梦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她在跌跌撞撞的梦境中,被那黑色的画面一遍遍压到窒息的边缘,她想叫,叫不出声,她想哭,哭不出来,只是一次次在虚汗中被骇醒。她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被惊醒,窗外阳光下惨白的沙地她是怕看见的了。在混乱不堪的状态中度过了一天,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没有人声没有车声,世界仿佛已经停止,桌上的钟表还在滴滴嗒嗒地走着,怎么也停不下来,终究也是回不去了。 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个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忆就逼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三毛《哭泣的骆驼》) 远处的沙地寂静无声,任何的可耻杀戮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天地好像还是一样的平静,而有些人随着大漠的风已远远地离去,永远地不再回来。 恍惚间,在空寂的房间里,在黯淡的灯光下,三毛似乎看见了巴西里盘腿坐着,一身阿拉伯装束里显出一缕神秘的气息,他慢慢地将蒙面的黑巾一层层解下,在三毛惊讶地注视下露出一丝近乎可爱的笑来。 再一回首,沙伊达似乎又静静地侧身坐在书架下,长长的睫毛似一片云在她美丽的脸上投下如幻的光影,她无声地坐着,似一本书中清晰的剪影。三毛呆望着她,她一张俊秀的脸在慢慢地在模糊,身形在缓缓地变薄,恍然间似一缕烟般淡淡的消失于一本本彩色的书中。 门外有人敲门,三毛没有听见,直到来人轻声地喊她,才将三毛惊回到现实中来。那隆隆的战鼓又在耳边轰响。摩洛哥人的脚离阿雍只有一箭之地了,真真切切地兵临城下。来人是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夏依米,他说已定下了明日飞机的两个候补位置,问另一个给谁?三毛叹口气说不需要了,人都死了。夏依米愣怔地看着三毛,眼里掠过一丝悲哀的恐惧,然后又紧张地四处望了望。他叫三毛到他家住一晚,三毛说不用了,还要理东西。夏依米呆立了一会儿,然后一下扔掉烟蒂,嘱咐她关好门窗,明早九点来接她。三毛关上门窗,听着吉普车突突地消失在无声里,房间里空空的一片冰凉。那曾经的欢笑一丝丝一缕缕地已从门缝中提前的离开,屋里一片零乱,那座沙漠里的宫殿在这个夜晚已是彻底地坍塌了。 第二天三毛就与最后一批撤离西撒的西班牙女人一道乘机离开了阿雍,西撒哈拉的故事自此就徐徐地落下了帷幕,那一件沙漠中的红裙缓缓地飘落在记忆的宝匣中,在光亮的衣绸折皱里隐藏着欢乐波折的人生况味。三毛对这片生命中的乐土恋恋不舍,就在等飞机的间隙她还回到家里开了最未一期“家庭学校”,为姑卡上了最后一课。不知在一片迷朦的伤感中,这最后的一讲是怎样难画的一个句号。往日与姑卡在一起开心甚至生气的光景,在离别的泪水中也显得更加珍惜起来。 三毛在随后给父母的家信中感慨地写道: “我要写一个中篇约十万字,《撒哈拉最后的探戈》(探戈是一种舞蹈),这是三毛眼见的血泪史。另外我要写《最后的一课》和《大逃亡》(荷西)”。 (三毛《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 《撒哈拉最后的探戈》最终定名为《哭泣的骆驼》,《最后的一课》与《大逃亡》则永远地存在于三毛的记忆当中了,未见文字,很是遗憾。大漠留下了三毛的记忆,时光遥寄着那美丽的刹那,沙漠的风里飘舞着三毛无声的泪,撒哈拉在告别的挥手中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