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下的女人》 引子 她用一只手微提着婚纱的洁白的裙角,另一只手高举着蜡烛,蹑手蹑脚地走在灰暗的楼梯间。 楼板在她的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像是屠户在麻利地肢解动物的尸骨。黑暗庇护着一切有形的物体,从破败的窗户漏进来的几缕嫩白的光线丝毫改变不了这里恐怖的气氛。 也许,这不叫恐怖,应该叫着肃穆,但对我而言,我不欣赏这样的肃穆,因为,身处这样的环境中,你会被自己身体的每一次神经质般的抖动吓个半死。 她上完楼梯后,推开了一扇门,没走几步,就在一面宽大的镜子前停止了脚步。 她看见了一张在暗黄的烛光映照下的异常苍白而精致的面孔。她无心赏析自己的美貌,却为自己陌生的表情吓了一跳。镜子中的她好似一个幽灵,一身灰白,神情冷酷,血红的唇角挂着诡异的微笑,奇亮的眼睛里发出凶恶的目光。她赶忙走了开,来到一扇小门前。 刚要推门,一个矮小的黑影蓦地蹿了出来。她吓得尖叫了一声,忙闪到一旁,但手中的蜡烛掉在了地上,熄灭了。 黑暗完整地统治着一切,压迫着一切。 “别怕,是我。”黑影轻蔑地笑了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还没回来。”她喘息了一阵后,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起来,一边以平静得出奇的语音说,“事情都办完了吗?” 黑影在暗中点了点头,打燃了打火机,正要点烟,她慌忙冲了上去夺了他的打火机。 “不许在这里抽烟!”她粗鲁地说,重新点燃了蜡烛,“你可以走了。” 借着灰暗的烛光,黑影瞥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一眼,不悦地说:“那我们俩的事怎么办?” “我们俩?”女人不禁发出了一声苦笑,“在你心中不知有多少个‘我们俩’?” “就我们俩!”黑影哆嗦了一下,说,“到底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讨回属于我的一切,而你要做的就是走得远远的,别再让我——更不能被你的弟弟看见。” 黑影长嘘了一口气,突然,他奔上去猛一下掐住了女人的脖子。女人在他巨大的手腕间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古旧的地板在他们的脚下剧烈颤动起来,摇摇欲坠。 黑影很快松开了手臂,怅然地哀叫了一声,出门下楼而去。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形如一片随风飘拂的枯叶,每一次起伏都叩击着人们的心弦。 女人跌坐在潮湿的地板上,一手抚摸着火辣疼痛的脖子,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好一阵,她才缓过气来,傍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 一阵温热蓦地涌出她的鼻孔,她探手一摸,手间粘糊糊的,一股巨大的腥味刺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她将手指放到唇边贪婪地吮吸了一下,阴阴地笑了笑。 这时,从她身后的那间小屋内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啼哭。 她愣了一下,赶忙奔了进去—— 第一章 午夜哭声 夜的深沉就像一张裹尸布,窒息得叫人难受和发呕。 腥臭的夜气中掩藏着白昼的腐殖和落日前的困惑,通常,在这样的夜阑中是少有人出门的。 惨淡的月色均匀浸染于夜的每一陋角,织成这一庄严夜幕的每个分子都渗透出月球的气息。月光如练,朦朦胧胧,洒落在黢黑的大地上,仿为人间披上了一层薄脆的白纱,在这片白纱的纹底勾勒着一缕缕凄婉和冰凉的线条。 远处是黑压压的叠嶂山峦,如一堵堵深严的城墙阻隔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近处是一个备受尘世冷落的村落。在村落尽头的一个不大的池塘边是三两间齐挨着的瓦房,其中的一扇窗户亮着黄幽的灯火,一个矮小的女人的身影投射在了屋外院子的地面上。屋内的人勾着背,一手拍打着脑袋,来回走来走去,显得很是焦虑,不时剧烈咳嗽几声或发出一声长叹。 不一会儿,灯火熄灭了,想必屋内的人忍受不了疲倦的折磨,也躺在了床上,不情愿地进入了梦乡。 一切归于了平静,偶有几声尖利的狗叫从不远处的人家户传来。在厚重夜色的庇护下,往往最平静的时刻也就是最不平静的时分,时针滑动的每一瞬间都可能为每一个幽灵的到来提供充分的喘息的时机。 静默中,院外的池塘边传来了一声蛙叫,只听扑通一声,小生命不见了踪影,大概是与母蛙幽会去了。幽绿色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黑黢黢的长硕的物体,在月光辉映下发出银白色的光芒。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不要以为笔者在此撰写科幻小说,仔细看看吧,那只不过是一个很大的塑料袋罢了,但里面会不会装有被肢解的尸体或财宝呢?哈,这就难说了。 这时,夜空中飘过一片异常庞大的紫黑色云朵,将月亮团团遮住了。四下一片漆黑,连躲在树丫上的乌鸦也停止了凄厉的歌唱,将难看的嘴壳子埋在了巢穴深处。 当乌云褪去、月亮重新执掌天庭时,你会发现池塘边芊绵的草丛中竟然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一黑一白的骤然变迁仿佛是他隆重出场的过渡。他没有台词,也没有激烈的言行,有的只是模糊的脸形,发亮的眼睛,深长的呼吸,还有从他身上的毛孔深处散发出来的一阵阵汗臭。 这就是整个故事的主人公庄孝文,他是从山下的小镇摸黑赶回来的。刚才在崖边的山路上行走时,他一不留神,摔了下来,正好滚落到家后面的草地上。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塘边,蹲下身子,将脑袋伸到水面上,审视了一下自己俊秀的面容。水中的倒影惟有五官的模糊轮廓,却见其神情十分严肃,嘴唇微微翕动,整个面孔呈紫绿色。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赶忙收回身子。 月亮高高地挂在他的头顶上方,月光在他宽阔的背上反射出一片幽蓝色,远远看去,他就像一头刚走出山洞的野兽,但敢情比野兽可爱得多。 孝文实在无法忍受自己通身的臭汗,忙脱去上衣,将裤脚挽得老高,走下了池塘。他用毛巾擦洗着身子,又拭净裤子上的污垢(可能是血滴或是其他的肮脏的斑点)。他觉得自己应该彻彻底底洗个澡,索性也脱去了裤子,在凉爽的水池里扎了几个猛浪。 洗完后,他感觉舒服多了,返身上了岸,穿好了衣服。他正要向对面的两间低矮的瓦房走去,忽然,他看见在不远处的一丛松树林旁的岩石下蓦地闪出两个鬼鬼崇崇的人影。两人勾着背,提着口袋,扛着铁锹一类的工具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孝文赶忙躲到身旁的一座坟山后,屏息静气,借着月色窥视着两个幽灵的一举一动。 “我想就是这里了。我们到了。”走在前面的那一个低声说,准备放下肩头的工具。 “笨蛋,不在这里,在前面的那片小竹林里。”另一个家伙有些粗鲁地说。 “那可是个让人讨厌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叫人生厌,但是,这正是诞生秘密和挖掘财富的最好的摇篮。不冒一点险,怎么能发财?” “三哥说的对,那我们快过去吧!” 他们来到竹林边,各自仰望星空深吸了一口凉飕的夜气,拧亮手电筒,肩并肩走了进去。他们跌跌撞撞,一路咒骂个不停,很快,就到了林中的一片小空地。 “是这儿吗?”走在前面的那个又瑟瑟地问道。 “是这儿。”另一个肯定地说,重重地放下了肩头的工具。 “那个姓张的老先生会不会来?” “废话,他怎么可能来?” “那我们赶快动手吧。” “我想,我们应该先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这样,才会给我们带来好运。” “好的。” 他们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向空地中央的一个微秃起的小土包磕了几个头,嘴中低微地叨念了几句后,立起身来。 随着一声低吼,一把铁锹嵌入了松软的泥土,紧接着,第二把铁锹也落进了土壤的根部。 从竹林外不断传来蛙叫和猫头鹰的叫声,风吹得遍山的树林呼啦作响,一并将夜幕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一听到有什么异常的响动,两人就惊恐地回头望去,但是,显然什么也不会发现。夜色依旧很美,只不过蚊虫众多的竹林里确实不是赏析夜色的好地方。 这时,孝文从坟山后悄然走了出来。他猫着腰,又来到池塘边,轻轻打捞起水中湿淋淋的塑料袋,扛在肩头,向对过的房子走去。 他把脚步放得很轻,不时用惊疑的目光瞅着竹林中的动静,发出一声声叹息。 虽然我不知道这兄弟俩在找什么,但我相信他们不会有收获的。这么想着,他已经绕过了池塘。 竹林中聚着一团很小的煞白的光圈,光下映照出两张紧绷的苍白的面孔。两人正干得欢,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在林外仓促滑过。 孝文钻进了房前的院子,沿着土墙走了几步,消失在了最黑暗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咣当”一声,竹林中发出了一声脆响。两个人影剧烈晃动了一下,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尖厉地吼道:“老五,我们找到了!” “是吗?我看看。妈的,只是一块破石板而已,下面什么也没有。”一个失落的低音伴着一声叹息。 “别泄气,东西一定在第三块石板的下面。” “鬼才相信,你以为我们是在盗皇陵啊,——这哪象一个坟墓,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堆!” “我从来没说过我们是在挖掘古尸,不过,我们要找的东西大概也快腐烂了。” 听话的人打了个战栗,用颤抖的手从裤包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后,狠命地吸了一口,这才稍微镇静下来。“到底是什么东西非要我们连夜来挖?”他说着,张皇地朝黑黢黢的林外瞅了一眼,“而且,那个老家伙出了个天价,至少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但是,我始终想不明白这鬼地方究竟能藏有什么秘密?” 他的同伙从干枯的喉底吹出一阵阴风,并在嘴角两旁分出一丝古怪笑意,说:“这我们就管不着了,不过,这秘密可能与那间屋子内住着的那个古怪的女人庄倩有关。” “她?” “这只是我的猜测。听说这个女人大有来头,年轻时很风骚,在省城里与一个已婚多年的男人勾搭在一起。二十多年前,她挺着大肚子从省城搬到这里,但她为什么要跑到咱们这个穷地方来,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们为什么硬要弄清楚,只要有人出钱,就是我祖坟下面的土我也敢挖。对了,兄弟,昨晚在县城玩得咋样?那个小妞还不错吧?” “三哥,你就别提了,那真是烂货一个,她的身子比这堆烂泥还脏。” “嘻,你的要求可是越来越高了,但家里的婆娘也不能丢啊。男人,就得有点责任感才对。” “那是,那是,我挣的钱大半都给了她。还好,她什么也不知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兄弟俩肩膀靠着肩膀,站在挖得并不深的坑边,屏息静气,侧耳细听。 竹林内并无异常的响动,微凉的夜风吹刮竹叶发出一阵阵如撕扯皮肉的“飒飒”声,无名的虫子在脚下的草丛间纵情地歌吟,似在驱逐这可恨的入侵者。透过头顶浓郁的林翳,依然能看见一轮明月悠然地高挂在深幽的夜空,好像在窥视他俩的一举一动。 “老五,你这胆小鬼,一点风吹草动就把你吓成这样,我看你以后还敢背着婆娘在外面鬼混么?” “那,那可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反正都是力气活。” 他说着,裂开牙缝,“嘿嘿”笑了笑,使劲捏了一下手中的铁锹。 “瞧你说得有多俗,就是你有大把的钞票,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愿意和你上床的。如果是这样,那她们就太看不起自己了。有时候,她们也需要——我的妈,那是什么声音?” 一阵绵长的时断时续的哭声不知从何处传了来。 声音很奇特,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痛哭声,但仔细一听又不像是人类的哭音,间隙还能听到一两下喉咙“咕隆”的响声。 两人吓得又簇拢到了一块儿,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用惶恐不安的眼神朝四下打量。 哭声突然停止了,四围归于了平静。愈是静寂,愈是可怖。 这时,他们放在地面上的两个手电筒突然熄灭了。竹林中一片漆黑,彼此都无法看清对方的五官,只能望见一张幽绿色的模糊的面孔悬垂在暗中,中间的一个窟窿里吐出热气。 那个叫三哥的在慌乱中一不留神跌进了土坑。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脚好像被什么可怕的物体抚摸了一下,吓得他毛骨悚然起来。他尖叫了一声,从坑里猛一下蹿了出来,高举着双臂朝林外冲去。另一个也丢下工具,惶惶地跟了出去。 他俩一路疯跑,在一个叉路口分手后,各自回了家,钻进了老婆热乎乎的被窝,在老婆粗壮的臂弯下打着哆嗦、说着鬼话—— 第二章 一路上都是血 当嫩白的太阳睁开惺忪的睡眼,从山坳口升到山颠,将招人怜爱的绮丽的阳光恩赐于人间时,滥觞于子夜的馨香的气息就已被万事万物争先吮吸着。 山色青翠得可人,水色碧绿得醉人。晨雾渐渐散去后的山乡呈现出一片独有的迷人景象,美中不足的是林下众鸟儿的欢唱似乎显得有些沙哑和混乱(这大概正是天籁之音固有的特质),不比村中公鸡的打鸣声更悦人。不过,公鸡的鸣叫声似乎又杂有些微世俗之气,倒是田地里的青蛙嚷得那么干脆、洒脱,无拘无束。 打眼一看,那曲折迂回的山路上正艰难地行走着一个人。 这是个瘦弱的女人。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喘着粗气,踉踉跄跄,一路踩着露水,踩着脚下的阳光,缓缓地往山上走去。晨曦映照出一张俏丽但苍白的脸形,她微微抬起脑袋,美丽的眼睛里汪着茫然和痛苦的涟漪,红肿的眼角尚挂着泪痕,干裂的嘴角还残留着血珠。她的穿着很单薄,也很朴实,粉红色的上衣不知被哪个恶棍撕开了一个口子,微露出胸前的一小圈白玉般的肌肤。 晨风吹拂着她凌乱的秀发,朝阳照射着她羸弱的躯干,一路上泉水的丁冬声鼓励着她疲惫的双脚。突然,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跌坐在地。她用双手捂着受伤的膝盖,低声呻吟着,嘴角抽搐个不停,额头上滚动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血液逐渐渗透出了裤子,沿着裤边滴淌落地,很快就被断裂的石板吸干,被石板逢里的虫豸吮去。她忍着疼痛,从路旁的草茵间揪出一小撮苦艾花,在手心里揉碎,贴在了伤口处,然后,她又从身上撕下一片衣角牢牢裹住药草。 不一会儿,痛楚似乎有所减弱了,她咬了咬牙,用一根随手折来的松树枝支撑着身体,爬了起来,继续走她的路。 山静路幽,一个人也看不到,只有几只小红鹊在泉涧下的树林旁啄着湿润的春泥,不时用婉转的叫声附和着林深处的同伴。一抹好看的绯红色的微云游弋在山与水的衔接处,微云下的一根电线杆上晃动着一只断线的风筝。风筝在清风中轻轻地飘曳着,宛如一个人的孤寂的身影在山水的广阔背景下不住地哆嗦。 太阳爬升得很快,四下变得白晃晃的,耀得人睁不开眼。 这个可怜的姑娘甚感饥渴,环顾了一下四周,未发现任何可果腹的东西。她索性拔了一些崖边的青草根,放到嘴里嚼咬起来。她一边撕啮,一边锁紧眉头,一股股黄绿的汁液慢慢从嘴缝泄淌了出来,流过细嫩的脖颈,一直流入受损伤的苦涩的心田。 她觉着胃子好一阵揪心的痛,却作一无奈的笑意来自我解嘲。她止了脚步,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抹去了嘴角的汁液,正要迈步,却感到头脑猛一阵眩晕,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待醒来后,她发现自己竟躺在了自家的床上。虽然大脑还是一片昏聩,视野模糊不清,但她仍能觉察到坐在床边的正是为自己焦心不已的母亲庄倩。见女儿终于睁开了眼,这个一脸憔悴的瘦小的中年妇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底迸出一细微的亮光,嘴中不断咕噜道:“多亏菩萨保佑,多亏菩萨保佑!” 庄倩理了理滑到额际的一缕头发,用衣袖拭了拭噙满泪珠的眼帘,又心疼地说道:“孝玲,可怜的孩子,你可差点把我给吓死了。妈真是没用啊,让你们姐弟俩遭这么大的罪!” “孝文,他——还没回来么?” 孝玲心头一紧,脸色一片煞白。 “没有,不过,应该快回来了,” 庄倩故作平静地说,“你不要为他担心了,还是先养好自己的身子,说不定他下午就回家了。” 母女俩都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妈,”孝玲又动了一下冰乌的嘴唇,微微地说,“我要喝水。” “哎!” 母亲赶忙拭去了眼角的泪痕,跳下床,从窄小厨房的黢黑一角为女儿端出一大碗冰凉的井水。孝玲张开嘴,“咕隆咕隆”地喝了起来,一边半睁着迷朦的眼睛望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母亲才五十出头,可看上去就像是六十好几的小老太婆。 孝玲喝完后,又叫母亲为她端来一碗。她一连喝干了三碗清冽的井水后,感到全身有些力气了,眉目有神多了,视线也不再模糊,这个一贫如洗的破落屋子的每一件陈旧家什一清二楚地落入她膨胀的眼眶。 伴随着一声干裂的咳嗽,一个精瘦的身形在屋角倏地站了起来。 孝玲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惊异地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陌生人。这是个穿着极为朴素、面孔黝黑的中年男子。他尖尖的脑袋上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了,特别引人注目的那一双与年纪不相合的奇亮的眼睛。眼珠很大很圆,背着斑驳的阳光,在若隐若明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他的脸盘很瘦小,四周的皮肤往鼻子中央绉缩得厉害,象是裹着一层枯萎的橘子皮,某些部位还凹陷得吓人。更叫人生厌的是这个人的嘴角始终停留着一种怪异的微笑,还不时将舌头伸出嘴缝吮吸着毫无血色的嘴皮,牵引着他那突出的喉结在脖子下一起一伏,宛如一颗毒瘤寄生其上。 见陌生人向这边蹒跚地走了过来,孝玲不禁打了个哆嗦,半支起身子,低声问:“妈,这位是——” 母亲的唇边滑过一丝微弱的笑意,说道:“这是恩人,我们的大恩人,快,下床给恩人磕头!” 恩人已经走到了床边。他慌忙伸过枯瘦的手臂止住了母女俩感恩的举动。 “我说庄瘦子,你就别见外了,我也只是碰巧路过,谁见了你女儿倒在山路上不省人事,都会像我这么做的。”他迅速瞅了一眼那躺在床头的姑娘的俏脸,又说,“哎,这闺女可真是命苦啊,不过,还好,总算是把命从阎王爷那里捡回来了。” “于兄弟真是大好人啊,我们都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瞧你又见外了。” “我记住这份恩情了,以后若有机会,我们定会报答你的。” 母亲说着,撇过头去,用破皱的衣袖拭着眼角流不尽的泪珠,一边又自个儿低弱地抽噎起来。孝玲睁大眼睛,感激地望了恩人一眼,尽管这个男人长得不敢恭维,但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因此,她的匆促一瞥是饱含深情的,是真挚的。 未料到,恩人被这个他背了两个多小时才送回家的美貌女子这么一瞥,竟感动得迥红了脸,尽身颤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从脑际的第一根发梢一直酥麻到脚后跟的最后一个汗毛。他直勾勾地望着床上的美人儿,心里“蹦蹦”直跳,一时忘了自己的失态会让一个纯真的女人产生多么严重的反感。 孝玲并没有将自己的反感表现于神色,而是平稳地躺了下来,将头朝向里侧,微微阖上眼帘。很快就传来了她均匀的呼吸声。 一缕金黄色的太阳光透过窗户上的一个破洞钻了进来,落在了床边,形成了一个微小的光斑。光斑里爬行着几只并不招人厌恶的小白蛾。 见女儿已经进入了梦乡,庄倩轻脚细手地下了床,向恩人微微示意了一下,走出门,来到了院子里。恩人也躬着腰,依依不舍地跟了出去。 在院内靠近菜园的一个堆满破烂杂物的墙角落,庄倩止了步。她深锁双眉,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抚弄着墙头的杂草,在和煦的阳光下沉思起来。她忽地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紧跟过来的恩人一眼。恩人被她这么一瞧,吓得后退了一大步,差点跌坐在一块孳满青苔的石板上,脸色“刷”一下煞白了一大片。 “于重元,老实告诉我,你没有对我女儿动过邪念吧?”庄倩尽量压底嗓音,不时望望屋内,“我们母女俩可不是好惹的。” “我哪敢?”于重元咬着脏兮兮的指头,嘴边挂着狡黠的笑意,“我也算是个本分人。” “这句话你讲给别人听去,我还不知道你的老底吗?你就是一个十足的淫棍,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但还是忘不了去满足你洪水般的卑贱的兽欲。” “瞧你说得多难听,有时候我们说话应该给自己留点退路。” “我的退路早被我堵死了。” “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别人。无疑,你始终不如我一个人过得逍遥快活。其实,老婆死了后,我也只是偶尔出去找寻一下刺激,这是再合乎情理不过的事了,但你应该清楚我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庄倩压制住自己的冲动与愤怒,掩唇冷笑了一声,说:“我们彼此都不恭维,不揭底了,过去的事情没必要重提,你的事情我也懒得多问。对了,你是从天水镇把我女儿背回来的么?” “我刚才在屋子里已经说过了,我是在山路上撞见你的养女晕厥过去,才急忙背她回来的。如果是在镇上,可能她就落不到我的手里,那个姓罗的哪会轻易放过她?这阵,他可能正在四处寻找她哩!” 于重元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背靠着一棵杏子树,一只脚伸到了摇摇欲坠的鸡圈上。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用‘养女’这个词语!” “好的,但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 庄倩瘦削的脸颊不禁抽搐起来,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嘴中咕哝着,喘着粗气。而于重元低下了头去,偷偷地笑了,心里反复回味着孝玲丰满的乳房压在他背上产生的快感,一边斜眯着眼睛打量着屋子里面的动静。 屋内突然传来几下剧烈的咳嗽声,他的心紧绷了起来。当咳嗽声停止后,他抬起头来,发现孝玲的母亲正用一双厌嫌的眼睛盯着他,好像恨不得将他生生吞下肚去。他冷冷地一笑,搓着两手,勉强站直了萎缩的身形,提高音量说:“庄嫂子,我该走了,你好好照顾你闺女吧!” “这不用你操心,你也千万别来费心。”庄倩说,“再问你一件事,在路上你没有见到过孝文吗?” “你是说孝玲的弟弟啊?!”于重元耸着削肩,踩着稀落的石板,高一脚浅一足地向院门走去,一边说道,“昨天赶集,我倒是在镇上的大街上——准确说是他上班的工厂门口碰见了他。他傲慢得像一只大公鸡,不屑搭理我。听说是他救走他姐姐,还教训了姓罗的一顿。敢情姓罗的也在找他,难说会不会已被抓住了,现在正关在一个黑屋子里遭四五个男人殴打?” 说完,他放肆地嘘了一声哨,跨出了院门,绕过竹林,走向了田野。远远看去,他就象一只变异的丑陋的蝴蝶在绿油油的麦苗间飞舞,不时引来几只邋遢的同类跟在他屁股后面穿梭。 春光明媚,春风撩人。庄倩却感受不到大好春色的丝毫气息,她一筹莫展地走到院后,迈过她自己修葺的爬满绿藤的低矮的竹篱笆,来到池塘边的草地上。 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她望着自己落在草茵间的短小的影子发着呆,忽然,她为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芊芊的花草上有许多暗红色的血迹,在阳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见。她吃了一惊,遂顺着血迹的方向,一直走到池塘的另一边,血迹在石崖下的一个路口消失了,——那是下山的必经之路。 这到底是谁的血迹啊?是孝玲的吗?不,她的膝盖上只受了很轻的伤,而背她的于重元压根就没受伤。难道是孝文的吗?天啦,他回来了!但为什么我整个晚上都没看见他,他会不会又下山去了?他下山去干什么?糟了,他一定是发现他姐姐没回家,返身找她去了。哎,这可怜的孩子,可千万别再落入那帮混蛋的手里。 正思忖着,她听见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伴着“沙沙”的响声从后面的草丛间传了来。她转身一瞧,看见两个高瘦的男子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草堆边吸着烟草,一边向她傻乎乎地微笑。她认出那是赵老三和赵老五两兄弟,庄倩一向很讨厌这两个游手好闲的弟兄,一声不吭,自个儿走开了,从池塘边的另一条小路走向自家的院子。 在跨过竹篱笆的一瞬间,她不经意回头一望,望见两兄弟扛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铁锹仓皇地跑开了,就像两只野兔在草野上奔命。她顿感莫名其妙,但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两个人在搞什么名堂,愣了愣,朝家门口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