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天龙八部》 前言 写作思路回顾 《天龙八部》气象恢宏,境界超卓,对六道众生蕴含着深刻的悲悯与同情,是金老全部作品中我之最爱。不过,也许是金老为了意境和寓意的需要而牺牲了情节的合理性,书中有不少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姑且称之为“硬伤”吧。概括说来,这些“硬伤”主要有: “硬伤”之一:萧峰杀阿朱 萧峰杀阿朱,算得上是《天龙》中最赚人眼泪的情节了,不过,这其中不合逻辑的地方却非常多: 首先,萧峰怎么会那么轻易便相信段正淳是带头大哥呢?段正淳三十年前最多不过二十岁,又是大理人,做中原武林人士的带头大哥,委实有些勉强。精明过人的萧峰,纵使想不到马夫人故意骗他,也该对此有所怀疑才对。 其次,阿朱为什么要假扮段正淳,死在萧峰掌下?关于这一点,书中原文如下—— 萧峰一直低头凝望着她,电光几下闪烁,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体会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虽是她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抱着她身子站了起来。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欢喜。她明自己性命已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 萧峰道:“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低声道:“是的。” 萧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 可见,因为让阿朱替父而死太过牵强,金老把它解释为阿朱担心萧峰不敌六脉神剑,替萧峰而死,这就更说不通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无论阿朱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套出段正淳是带头大哥时,都应该表现出深深的痛苦与担忧才对。然而,我们却看到,她后来还有闲心同酒保开玩笑,看阿紫戏弄褚护卫,根本就没有将六脉神剑放在心上,又怎么会突然一下“皤然醒悟”,不惜为之送上性命? “硬伤”之二:萧远山未死 萧既未死,为何30年不认亲子,任其认“贼”作父,大杀同胞?从书中交待来看,萧远山一直在密切关注着玄慈的动向,连他有私生子一事都一清二楚,说明他早已查明带头大哥就是玄慈,想来很容易就会查出萧峰的下落。退一万步说,纵使他运气不好,一直查不出来。但萧峰长得和他如此相似,又有胸口狼头作为记认,而且早早便在江湖成名,他再不济也该在萧峰18岁左右找到他。既找到了亲生儿子,却硬挺着不去相认,反而听任他为汉人领袖,大杀契丹人,铸下终生憾恨,可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此外,萧远山在萧峰得知身世后,故意把知道真相的人全都杀了灭口;在聚贤庄救了萧峰后,又既不认亲,也不说明真相(明知道萧峰当时正在苦苦追寻带头大哥的下落),最终害得萧峰一掌打死阿朱,痛苦终生,这种种举动,就更加让人莫名其妙了。 总而言之,倘若萧远山未死,萧峰的人生悲剧,一大半都要怪到他的头上。因此,从情理论,萧远山必须死。 “硬伤”之三:朱紫双姝命运 先看书中原文:“(阿朱语)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爹爹可没还手。后来……后来……没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 从这些交待来看,段正淳是知道阮星竹生了朱紫两个女儿的(另外木婉清、钟灵、王语嫣三个女儿,他好像不知道)。既然知道,却完全不管,这么多年来不闻不问,任由阮星竹送人,以至于她们一个为人丫环、一个流落邪派,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以他堂堂大理镇南王之尊,就算怕刀白凤吃醋,不敢明说,要安置这么两个私生女,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比如,随便让哪个家臣认下来,带回大理抚养不就完了吗? “硬伤”之四:慕容父子形象 慕容父子处心积虑要光复大燕,而且在江湖上闯下“南慕容”的名头,应该都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乱世枭雄形象才较合情理。但综观《天龙》中对他们父子二人的描写,实在是有些“小儿科”: 先说慕容博。三十年前,他假传讯息,目的是让想宋辽生隙,大战一场,他好乘机起事。只是,一个带着娇妻弱子的萧远山,又能将中原群豪怎么样呢?大辽国死个把像萧远山这样的武士,又会对大宋怎样呢?事实也正是如此,雁门关一战之后,宋辽之间啥事没有,慕容博什么也没捞着,反而失去了玄慈这样一个强援,还不得不装死,可算是亏大了。其实,上述道理,一般人只需稍微深想一下都能明白。从情理论,慕容博不可能去做这样的傻事。 至于装死之后,躲在少林寺偷艺,指望练成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后光复大燕,就更让人觉得好笑了。自古成霸业者,最要紧的是收揽人心,延揽人才,因此刘邦一才不出众、技不惊人的小流氓能登九五之基,刘备惶惶如丧家之犬时仍被曹操视为英雄。慕容博如果真想复国,便该借装死之机,四处寻访能人异士为我所用才对。 再说慕容复。缥缈峰上,为了一幅画像,不结交虚竹这个总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颇有实力的灵鹫宫主人;少室山中,不争取辽国南院大王萧峰这样一个强援,反而为一帮江湖上的乌合之众出头丢脸,差点自杀;一错再错之下,最后竟要认段延庆为义父,简直是弱智。试想大理段氏为皇族,纵使皇帝无子,皇裔势必不少,又怎会拥立外姓为王?慕容复与其认“贼”作父去求自身难保的段延庆,不如打王语嫣这张牌,挟制段誉,更有胜算。 “硬伤”之五:女性形象 王语嫣就不说了,整个一没心没肺、莫名其妙。最可惜的是与萧峰配戏的几位女子形象,都太过单薄,不仅缺乏内涵与深度,而且在全书中从始至终都没有成长没有改变,令人遗憾(这也是金老作品的通病)。 阿朱死后,阿紫实际上替代了她的位置。或许是金大侠为了避免雷同,故意将阿紫写得与乃姐截然不同。但作为书中实际上的女一号,折磨游坦之、瞎眼、复明、还目等等情节,实在是太过残忍狠毒、太过离奇夸张。而且,以萧峰的精明,会任由阿紫这样胡作非为而毫无查觉,也不大可信。 “硬伤”之六:复仇主线 多次重读《天龙八部》,发现书中萧峰故事正是自马夫人死后,便有些难以为继。本来萧峰复仇故事应是全书主线,也是最主要的悬念,前面杏子林、聚贤庄、小镜湖、马夫人宅,真可谓是高潮迭起、精彩纷呈,扣人心弦,一直将读者的心揪得紧紧的。但马夫人一死,这条主线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悬在半空,让读者怅然若失。随后一连串伤阿紫、赴塞外、平叛乱、做大王的情节,虽也精彩,而且能体现出金氏“大手笔”,但终究游离于“复仇”主线之外,让人不耐。至于后来突然一下冒出黑衣僧、灰衣僧,揭穿谜底,更是蹩脚之至,令人大失所望。 正由于痛惜上述《天龙》之瑕,我盟生了写一本书,为《天龙》补漏,将上述“硬伤”一一弥补的想法。然而,真正动笔之后,我却慢慢体会到:小说,本就是典型人物、情节和环境的总和。好的小说,更是如此,许多时候,情节上一些前后不接榫的地方,很可能恰恰是作者为突出人物或环境而作的特别设计。仅仅为补《天龙》之“硬伤”而著书,不仅行文上受到诸多限制,而且很多时候难免“为补旧伤,复添新缺”;而过分拘泥于原书中的人物和情节设定,也常常会给人以“画虎不成反类犬”之感。 怎么办?怎么办?曾经一度,我差一点都准备放弃了。但网友们的鼓励,自己脑海中已经成型的故事,又让我充满了创作的冲动。可继续这样写下去,又始终有束手缚脚、打不开局面之感。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无意中在网上看到的对《反三国演义》一书的介绍,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反三国演义》从《三国演义》第三十六回起开始做翻案文章,将三国故事全翻了过来,代一干英雄完成统一大业,让三国人才尽皆吐气扬眉,实乃大快人心之举。 刹那之间,我只觉得思路豁然开朗,自认为找到了解决创作瓶颈的办法:补漏不如翻案,效颦写悲剧赚眼泪不如反弹琵琶写大团圆;与其束手缚脚为《天龙》打补丁,不如像《反三国演义》一样,将《天龙》中所有让人不爽的情节全部反掉,从而实现yy的最高境界: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历尽重重波折,终致月圆花好;让人间伤怀事尽随流水,越过道道险阻,却见云淡风轻。 要为《天龙》翻案,自然该从阿朱之死翻起,因为这可以算是《天龙》中最让人郁闷的情节了。不过,考虑到阿朱不死,萧峰便会和她一起到塞外放牛牧羊,故事没法继续下去,而且阿紫的问题也不好安排。因此,想来想去,对阿朱之死,只补其“硬伤”,让阿朱死得更合情理,然后,再通过写阿紫的成长、悔悟与转变,将她写得如同阿朱复生,来翻此案。 至于《天龙》中的三位主人公,萧峰太惨太苦,是一定要为之翻案的;段誉最后虽然如愿抱得美人归,但这一切却完全是建立在慕容复极端弱智兼发神经的基础上(相关分析见附录:《叹慕容复》),总让人觉得不保险(听说新版《天龙》中段誉、语嫣的结局正是劳燕分飞),因此,此案亦是非翻不可;虚竹故事本就yy得可以,无需为之翻案,又因为他长得太丑,不符合本书yy原则,所以其第三主角的位置,由大帅哥慕容复取而代之。 于是,便有了这本从《天龙》第二十四章马夫人死后写起,重新演绎萧峰复仇与慕容复国故事,并借武侠人物,展现公元1000年到1100年那一百年间波澜壮阔历史的《反天龙八部》…… 正是:借武侠人物,演岁月传奇。古今多少事,尽付剑影里!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一回 情深缘浅 诗曰:美人颜毁,英雄失意;风云变色,天地含戚;由来同此恨,莫笑世人痴! 却说马夫人康敏死后,萧峰心底好不懊恼,见阿紫兀自笑嘻嘻地浑不在意,不禁问道:“阿紫,你不和你爹爹妈妈一起走,却又回来作甚?” 阿紫这才叫道:“啊哟,你不说,我险些忘了。适才我用刀刺马夫人时,觉得她怀中似乎藏着一个硬物,也不知是什么宝贝。我有心想拿出来看,又怕我爹爹妈妈在一旁噜嗦,只好等他们走远了,这才偷偷溜回来瞧瞧。” 萧峰劝道:“马夫人固然可恶,如今死了也就算了,你又何必还来算计她的遗物?” 阿紫嘟嘴道:“你既如此说,我倒偏要取出来看看。”一面说,一面已从马夫人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匣来。 但见那木匣颜色深绛,雕琢精细,木理中隐隐泛出红丝。阿紫一见之下,立时双眼放光,大喜道:“果然是个好宝贝,和师父的神木王鼎,倒像是一对儿!”说着,抬手便要将木匣打开。 萧峰忙道:“且慢!想那马夫人阴险毒辣,这木匣中只怕有什么机关。” 阿紫想到马夫人的种种行止,不由也是心下骇然,当即便住了手。 她将木匣擎在手中,不住地上下左右翻看,竟是爱不释手。忽见她眼珠骨碌一转,将木匣举到萧峰眼前,说道:“乔帮主,你武功高强,就请你将这个匣子打开来瞧一瞧如何?” 萧峰摇头道:“马夫人将这匣子随身珍藏,想来定是她的心爱之物。如今她已死了,你就让这匣子陪她西去罢,又瞧它作甚?” 阿紫小嘴一扁,道:“呸!既是这狠毒女人的心爱之物,我便偏不给她!”秀眉一扬,忽然又道,“乔帮主,你不想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么?看这木匣形状,其中似是藏着什么文书信函。” 萧峰心中一动,暗想:“马夫人精明机敏,诡计多端,她手中除了汪帮主遗令,还藏有带头大哥的某些文书,也未可知。”当下右手一伸,道:“你说得不错。既如此,就请将这木匣借我一观。” 不想阿紫忽然右手一翻,左手一挥,木匣转瞬间便没了踪影,也不知被她藏到了何处。 只见她双手一拍,笑盈盈地道:“乔帮主,你是大英雄大豪杰,又何必贪图一个死人的物事?” 萧峰急道:“阿紫,别再胡闹了,快将那匣子给我!” 阿紫双眸闪闪,笑靥如花,满脸都是精灵促狭的神色,大声道:“啊哟,乔帮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不是我,你焉能发现这个木匣?你不谢我,怎地反说我任性胡闹?”萧峰听她说得有理,虽然又急又恼,却也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道:“阿紫,方才是我一时心急,言语莽撞,还请你勿怪。马夫人知道我的仇人,又将这木匣随身携带,其中定有缘故……萧峰身负父母血海深仇,迄今未报,反累你姊姊为之惨死,心中实是痛悔难当。阿紫,看在你姊姊份上,你就将那匣子拿出来罢。”说到这里,想起阿朱间关万里,生死追随,如今伊人已逝,自己却仍然查不到仇人的半点眉目,不由又是伤心,又是愤懑,虎目中不自禁地滴下泪来。 阿紫怔怔地瞅了他半晌,忽然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道:“你终是对她一往情深,无时或忘。我……我只恨自己没能早日识得你。甚么时候,你也能……也能为我流下一滴眼泪呢?” 萧峰闻言,蓦然一惊。此时一缕阳光从窗户中射进屋来,正照在阿紫脸上。但见她粉面含悲,秀眉深蹙,双眸中深情无限,俨然便是小镜湖畔那夜阿朱的模样。萧峰耳边恍然间又响起阿朱的声音:“我好为难。大哥,我真是没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着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和你分开……你……你一个人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 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蓦地张开双臂,一把将阿紫揽入怀中,口中低声叫道:“阿朱,阿朱,你别走,我要你永远陪着我。” 阿紫骤然被他抱在怀中,鼻边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耳中听到他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眼中珠泪滚滚而落,痴痴地道:“你……你如果能永远这样抱着我,我……我就算像姊姊那样,死在你怀里,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萧峰一惊,蓦地惊醒,连忙将她轻轻推开,温言道:“阿紫,是我一时失态。你……你莫要见怪。” 阿紫此时也惊觉过来,立时晕生双颊,转过脸去,心中兀自怦怦乱跳。 萧峰正色道:“阿紫,天色已晚,你还是快将木匣拿出来罢。” 阿紫挥袖拭去满面泪痕,抬眼瞅了萧峰一下,忽然恨恨地道:“你只是急着要瞧那个匣子,半点也没将我放在心上。哼,我便偏不给你!” 萧峰见她仍是任性胡闹,心中着恼,但念及她究是阿朱的妹子,想了一下,终于还是强压住满腔怒火,柔声道:“阿紫,你姊姊临终前,嘱我照看你,也……也曾嘱你照看我。你……你还是听你姊姊的话,不要为难我罢。” 他说到这里,蓦地领悟到阿朱临终嘱托中的深意,不由呆了,心底有一个声音不住叫道:“是了,是了。阿朱深知我的脾性,她生怕我在她死后也随她而去,这才托我照看她妹子……阿朱,阿朱,我萧峰一介莽夫,怎当得起你如此深情厚意?!” 他正自呆怔,忽听阿紫怒道:“呸!我姊姊便是你打死的。我不要你照看我,我……我也绝不会照看你!” 萧峰心下一沉,暗道:“我萧峰堂堂汉子,何曾对人示弱过?阿紫今日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终究要让她将木匣拿出来!” 他微一沉吟,心下已有了计较:方今之计,只有先设法制住阿紫,再细细搜她身上,至于甚么男女大防,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他目光一寒,便欲动手,却听阿紫冷笑道:“你要是想用强可就错了。那木匣上已被我涂了毒药。你就是从我身上搜了出来,也休想打开!” 萧峰心中一凛,正自迟疑,只听阿紫又道:“你也莫想用内力将它劈开。那毒药性烈无比,遇光即作。没有我的独门解药,只怕你一将木匣拿出来,它就将顷刻间化为齑粉。”说到这里,不由璨然而笑,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萧峰眼中精光暴射,怒视阿紫,心下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暗道:“想我萧峰纵横四海,睥睨天下,一向罕逢敌手,不想今日却被阿紫这样一个小姑娘所挟制。我便要和她斗上一斗,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想到这里,不由激起了满腔豪情,定了定神,忍住怒气,温言道:“阿紫,你想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出来罢。” 阿紫微笑道:“你现下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能为我做甚么?我便是恼你不把我放在心上,偏不将这匣子给你!不过……我现下闷得紧,你若能陪我说说话,哄我高兴了,我说不定就将匣子给你了。” 萧峰一惊,想起夜宿许家集客店那天晚上,阿朱身受重伤睡不着觉,央自己唱歌讲故事的往事,心下又是一阵刺痛。 只听阿紫又道:“你到底是姓乔,还是姓萧?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回事,可以跟我讲讲么?” 萧峰闻言,一时心内百感交集,禁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姓萧。我原来姓乔,却是跟的养父的姓。”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原来你和我一般,也是从小不在生身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 萧峰见她秀眉飞扬、双眸闪亮,满脸都是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由大是惊奇,问道:“阿紫,你怎地如此高兴?一个人不能在生身父母身边长大,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你怎么还高兴得起来?” 阿紫道:“我可不觉得有什么悲惨。我们星宿派每个人从小都没有父母。大家在一起,除了练功,便是互相出题为难对方,谁输了就得乖乖听话。我们每日这样斗来斗去的,可是有趣得紧哪。后来我见到了爹爹妈妈,他们却说小孩子必须听大人的话,还动不动就训我。哼!他们又不能接下我出的题目,凭什么要我听他们的话?倘若一个人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便必须随时随地听父母的,只怕气也该气死了,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萧峰不由心下叫苦,暗道:“原来这小姑娘从小在星宿派长大,竟对这世上的规矩礼法,一概不知,只知道与人争勇斗狠。难怪她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机敏,行事如此歹毒。阿朱托我照看她,可是难办得紧哪。” 阿紫见他不说话,又问道:“后来你又是怎地知道你爹爹妈妈的?也是他们无意中找到你的么?” 萧峰叹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当下便将自己如何在杏子林中被马夫人等揭穿身世,又怎样在雁门关外遇宋兵打草谷确认身世,乃至现下为报父母之仇千里追凶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只聚贤庄、小镜湖一段,因是他心中至痛,是以略过不提。 阿紫虽然精灵古怪,到底天真单纯,加之又久处西域,哪里听过这么有趣这么精彩的故事,立时便听得入了神,等萧峰讲完了,还意犹未尽地问道:“原来马夫人便是揭穿你身世的人啊。我倒觉得她做得很对呀,倘若她不揭穿你,你不是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谁?那样的话,你纵使能做丐帮帮主,却一天到晚在琢磨着怎样杀害自己的同胞,岂不是更加悲惨?” 萧峰一愣,这个问题他倒是从没想到过,一时之间也觉得马夫人这样做,虽然害得自己在中原无法立足,却也到底教自己明白了身世。自己堂堂男儿,又岂可贪恋帮主虚名而残害同胞、背弃祖先? 忽听阿紫又问道:“为甚么你知道自己是契丹人,这么不高兴呢?只要有本事,做个契丹人也很好啊。若是没本事,老是输给别人,受人欺负,是个汉人又有什么了不起?” 萧峰听她问话,一句比一句难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沉吟不语。 阿紫见他总不答言,早已不耐,一迭声问道:“你怎地老是不说话?我的问题很难回答么?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啊,是了,你得先看看这个匣子,才知道怎么办。” 只见她双手左右一擦,在怀中一探,再一翻,已将木匣从身上取了出来。只这一会儿功夫,她便已完成了抹药、解毒、取匣的过程,可见星宿派用毒,的确是神乎其技,萧峰见了也不由心下叹服。 阿紫将木匣又上下拍了几拍,方递与萧峰道:“好啦,你的故事说得这样好听,我也就不难为你了。乔帮主……哦,不,萧大哥,就请你把这个匣子打开罢。” 萧峰蓦地听到“萧大哥”这熟悉的呼唤,不由又是心中一颤。他本想开口阻止,却又不知该怎样措辞,转念一想,也就释然:“算了,我与阿朱终究未曾成亲,让她叫我姊夫也是不妥,还是随便她怎样叫吧。”当下伸手接过木匣,上下看了看,对阿紫道:“你还是躲远点,小心伤着你。” 阿紫虽然满心好奇,想知道匣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却也只得走开去。 待阿紫走远,萧峰方才将木匣稍稍举起,一手轻轻打开匣上的搭扣,一手暗运内劲随时准备应变。 只听“嗒”地一声,木匣应手而开,却并无弩箭暗器射出,原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匣子。 看那匣中时,却只放着一张折起的绢纸,颜色已是微微泛黄,想来已有些年岁了。 萧峰心下大喜,连忙将那张绢纸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瞥之下,却并不是文书信函,而是一幅画像。 但见画中人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身材甚是魁伟,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英气勃勃,威风凛凛,正自大步前行。 “啊哟,萧大哥,这不是你的画像么?怎么会在这里?!”阿紫此时也早已跑了过来,一见之下,立时大声叫了出来。 萧峰心下亦是好生奇怪。看那画中人的身形、年貌、服饰,尤其是背上负着的四只布袋,这画的定是自己当年无疑。只是自己一向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从未请人画过像。马夫人从何处得来这幅画像,又为何要将之藏在随身的木匣中,却是无论如何,也猜想不透了。 忽听阿紫叫道:“萧大哥,你看,这画像反面题的有字!” 萧峰忙将画像翻过来一看,果见上面题着几行小字,字迹娟秀妩媚,墨色很新,似是刚写上去不久,写的却是:“青石桥畔,雷雨之夜,妾无意累君错杀阿朱,已知命不久长矣。万里追随,终是无缘,十年相思,寸寸成灰!妾死之后,烦君葬于城西羊洼妾之兄长康宁墓旁,君所求之事,自有结果。康敏绝笔。” 萧峰一读之下,更是惊奇,暗道:“这几句话,怎地倒像是马夫人特地留给我的遗言?她怎地知道我一定会发现这个木匣?……啊,是了,她料定我会问起带头大哥的下落,如果不是阿紫中途跑进来将她吓死,她最后定会将这木匣交给我……只是,她又怎会知道我在青石桥错杀了阿朱?她既早知此事,怎地死前又装作不知?她所说的‘万里追随’‘十年相思’,又是什么意思?十年前,我又何曾见过她?她让我葬她,却又与我所求之事,有什么关系?……这几句话文辞优美,怎地她骂起人来,却又那么肮脏龌龊,下流不堪?” 他想到这里,耳边不由又回响起马夫人适才那一连串“狗杂种,王八蛋,直娘贼”的声声叫骂,看眼前纸上时,却是字迹娟秀文辞雅致的几行小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谁能相信这竟是同一人所为? 他脑中盘旋着无数疑问,只觉得这件事情,越来越是蹊跷,正自满腹狐疑,忽听阿紫冷笑道:“我说你刚才怎么居然肯将那丑八怪抱在怀里,原来你们十年前就认识啦。哼,还说什么心中只有我姊姊,原来都是甜言蜜语骗人的!” 萧峰叹了一口气,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确是不记得十年前在何处见过马夫人。在结识你姊姊之前,我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动过心。你姊姊死了之后,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哪一个女子。” 阿紫听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是平淡,似是随口道来,其中所包含的坚毅与决绝,却是让人惊心动魄,不禁变色道:“萧大哥,你真的……真的永远也不会,再喜欢上第二个女子么?” 萧峰叹道:“你爹爹可以喜欢上一个又一个女子,我却不能。我的心中有了你姊姊,便再也不可能容下第二个人了。你姊姊虽然已经死了,我的心里却永远有她,永远都会是满满的……阿紫,你还小,不懂这些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了,也喜欢上一个人时,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意思了。” 阿紫闻言,直如晴天霹雳,刹那间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眼泪却早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萧峰大惊,忙问道:“阿紫,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么?” 阿紫不答,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 萧峰一时手足无措,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哭,暗道:“她不肯说,定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之事。让她这么痛痛快快哭一场,只怕也就好了。” 不想阿紫这一哭,却当真是伤心之至,悲痛欲绝,只哭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止住。 此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霞光满天,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阿紫忽然快步走到马夫人身边,轻轻合上她双眼,转头对萧峰道:“萧大哥,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将马夫人安葬了罢。” 萧峰大是奇怪,暗想这小姑娘适才折磨马夫人,手段何等狠辣,怎地现下竟肯安葬她的遗体?暮色中但见阿紫俏脸苍白,满面泪光,眼睑红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却不似从前满是天真无邪,而是隐藏着一丝幽怨,竟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一般。 萧峰心中满是疑惑,却也不好开口相询,只得接口道:“阿紫,你哭了这半天,肚子不饿么?现下太晚了,我们还是先去吃些东西,明日再安葬马夫人也不迟。” 阿紫摇头道:“萧大哥,我不饿。我去打听羊洼怎么走,你去吃东西罢。” 萧峰道:“既如此,我也不吃了,我们趁着夜色安葬了马夫人也好。只是不知,葬她,和带头大哥的下落,又有什么关系?” 阿紫道:“我猜她定是事先将什么东西埋在了她哥哥墓旁,我们葬她时,自然就会挖出来。” 萧峰道:“不错,一定是这样。马夫人自知作恶多端,命不久长,怕自己死后无人安葬,这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阿紫叹了一口气,道:“萧大哥,你还认定马夫人作恶多端么?我倒觉得,她对别人虽然凶狠毒辣,对你却是……却是一往情深呢。她千方百计揭穿你的身世,让你早日认祖归宗,不是对你很好么?她骗你去杀我爹爹,也只不过是一时赌气,她又怎知你竟会错杀了我姊姊?她将你的画像随身带在身上,显是对你一片痴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遗书上说‘万里追随,终是无缘,十年相思,寸寸成灰’,如此深情厚意,难道你竟看不明白么?!” 萧峰愈听愈惊,既感马夫人心思曲折,又惊阿紫言语深沉,一时呆住,不敢接口。 只听阿紫又道:“萧大哥,你就象草原上的一头狮子,又骄傲,又神气,却哪里能够明白房檐下一只燕儿的心事?”说到这里,已是泪落如雨,却当即倔强地转过身去,伸手将马夫人遗体用床单一裹,低声道:“我们去给她买副棺木罢。” 萧峰道:“现在这么晚了,只怕是买不到了。我们四下里找找看,或许马夫人已为自己准备了棺木,也未可知。” 未几,两人果在屋后的柴房中发现了一口薄棺,忙装殓了马夫人,向邻人问明了羊洼所在,带着棺木,趁着夜色,出门而去。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二回 姊妹奇情 萧峰心中急切,左手搭在阿紫腰间,右手托了棺木,仍是奔行如飞。好在那羊洼并不太远,两人很快便赶到了。 羊洼乃是一片坡地,一面靠山,一面临水,其上密密麻麻都是坟头,想是附近村民见此地风水好,均将亲人葬于此处。其时太阳尚未落山,但见一道残阳、万顷霞光、满目荒冢、数声寒鸦,端的是无比凄凉萧瑟。 萧峰与阿紫借着暮色,在坟间四面查看,很快便在羊洼西北发现了一座坟莹,坟前墓石上赫然刻着一行大字:“蚁民康宁之墓”,字迹雄健峭拔,右首一行小字,道是:“父康恩寿妹康敏谨立,大宋元祐三年二月初二”,算来却是六年前所立。 两人大喜,忙取出从马夫人家顺手带来的两柄花锄,瞬间便在康宁墓旁掘了几个深坑,却只见黄土漫漫、碎石滚滚,哪里埋藏得有东西? 掘到最后,眼见是不可能挖出什么了,萧峰又气又恼,忍不住仰天长啸,声如狼嚎,将手中花锄一折两半,远远掷到了前面的山林之中。 阿紫见他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不由暗暗害怕。 其时太阳已完全落山,极目四顾,只见残霞满天、暮色苍茫、寒烟蓑草、平林漠漠,萧峰心中之悲愤更是难以名状:他少年即行走江湖,虽屡历危难,但凭着天生勇武更兼聪明机智,总能化险为夷;及后拜丐帮汪帮主为师,练成降龙十八掌,在江湖上便已罕逢敌手;八年前得掌丐帮帮主之位,学会打狗棒法,更是如虎添翼,几乎无人能敌;后来纵然杏子林中变故陡生,一夜之间从威名赫赫、万人敬仰的丐帮帮主,变为人人唾弃的番帮胡虏,但少林室中暗查真相、聚贤庄内独战群雄、雁门关外判定身世、小镜湖畔快意恩仇,虽然屡遭阴谋陷害,更致错手打死阿朱,但到底是纵横四海、睥睨天下,不失男儿本色。 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因一个小小木匣,先为阿紫所制,后又被已死的马夫人戏弄。数月来千里奔波,苦寻仇人,好容易发现一点端倪,到头来却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忙,意念及此,怎能不悲愤难抑,怒发如狂? 他却不知,他虽然天资卓绝,远非常人能及,但正如智光大师那日在杏子林中所言,他能有今日之成就,亦多赖汪帮主和带头大哥暗中扶持,处处眷顾;及至他后来成为丐帮帮主,统领天下第一大帮,更是长袖善舞,百事易成——在身世大白之前,他这一生中,实是没有经历多少真正的磨难。而阿紫自幼在星宿派长大,日日与同门争勇斗智,稍一不慎即有性命之虞;马夫人更是一生坎坷,屡遭人害,磨难重重。是以两人虽为女子,论起心计,却是要比他深细得多了。 忽听阿紫叫道:“萧大哥,你等一等,我要去一下马夫人家,一会儿就回来。”不待萧峰答言,已转身急奔而去。 萧峰只道她丢了什么东西在马夫人家,当下也未理会。 只一会儿功夫,便见阿紫怀中抱着一个酒坛,急急奔来。萧峰大喜过望,连忙迎上前去。他这几日因盘缠将尽,已是好久未曾开怀痛饮了。 那个酒坛足有半人高,甚是硕大,将阿紫小小的身子遮住了一大半。阿紫抱着酒坛,跑得气喘吁吁,小脸冻得通红,虽是寒冬腊月,额上鼻尖却都渗出了一层细汗。 萧峰心下怜惜,忙接过酒坛,问道:“阿紫,你从哪里找了这坛酒来?怎地不叫我陪你去拿?” 阿紫调皮地一笑,道:“萧大哥,先告诉你了,你还能有现下这般高兴么?这酒是我在马夫人家发现的,适才见你心里难过,便想了起来。” 萧峰道:“阿紫,这可真是多谢你了。我已有几日没能开怀畅饮,正馋酒喝呢。”当下抱起酒坛,便咕咚喝了一大口,但觉入口甘香,醇美无比,不由大赞一声道:“好酒!” 阿紫“噗哧”一笑,道:“萧大哥,你不怕马夫人在这酒里下毒么?” 萧峰哈哈一笑,道:“经星宿派阿紫姑娘检查过的酒,还会有毒么?” 阿紫闻言,欣喜无限,从怀中取出一只酒碗来,道:“萧大哥,我不会饮酒。我来给你斟酒罢。” 当下两人便在康宁坟前席地而坐。其时已是月上中天,但见月色如水,佳人如玉,萧峰不由豪气陡生,酒到即干,就这样一碗接一碗,直喝了四十余碗,一会儿功夫便将一大坛酒喝得干干净净。 阿紫见萧峰如此海量,早已是惊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方才拍手赞道:“萧大哥,想不到你武功天下第一,酒量也是天下第一,真真不了起!” 萧峰笑道:“小丫头真会拍马屁,天下这么大,能人异士多得很,我怎敢妄称天下第一?当日我与一位姓段的公子比酒,便差一点输了给他。”当下便将那日与段誉在无锡松鹤楼比酒的往事,给阿紫说了一遍。 阿紫道:“那段公子是用内力将酒逼出来,并不是真饮,若单论酒量,自然还是你强。萧大哥,你想,一个人要想多饮,一要内力深厚,二要天生海量,三要年轻力壮。惜乎天下人之中,内力深厚者多不善饮;天生海量者,又有几人,能有萧大哥这样的机缘,年纪轻轻便练就一身深厚内功?所以呀,我说你是天下酒量第一,那是再也不会错的!” 萧峰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头头是道,不禁大笑道:“阿紫,你的马屁神功真是厉害,当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啊!”适才的满腔愤懑,便在这一笑之下,烟消云散。 阿紫笑道:“那是当然,在我们星宿派,最厉害最有用的功夫,便是这马屁神功了。” 萧峰闻言,又是一笑,忽地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阿紫,你怎地知道我爱喝酒?适才你又怎么会想到给我拿酒来?” 阿紫调皮地眨眨眼睛,笑道:“这便是我们星宿派第二门最厉害的功夫了,叫做读心大法。你想,光会溜须拍马唱高调,却说不到别人心坎里去,倘若马屁拍到马脚上,岂不糟糕?是以这马屁神功,必得配上读心大法,方有奇效。” 萧峰听她说得有趣,不禁莞尔。他只道阿紫是在说笑,却不知星宿派掌门人丁春秋,生平最喜别人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倘若哪一个弟子没将他吹捧得神乎其神,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阿紫在星宿派时,便是因为善于揣摩师父心思,拍他马屁之时,又往往能够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同,这才深得他偏爱。 不过,阿紫倒也不是真的会甚么“读心”之术,她自西域一路行来,萧峰在聚贤庄与群雄杯酒断交的故事,早已听人说得不知多少遍,适才见萧峰懊恼,以她玲珑剔透的心思,自然立时便想到找酒来给萧峰浇愁了。 萧峰沉吟片刻,又问道:“阿紫,你既会读心大法,那你说说,马夫人让我们葬她,可我们在康宁墓旁,却又一无所获——她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紫笑道:“萧大哥,你仔细想想,我们在康宁墓旁,真的是一无所获么?” 萧峰闻言,犹如电光火石般,忽地想到康宁墓石上刻的“父康恩寿妹康敏谨立”几个字,立时便明白过来,不禁拊掌大叫道:“不错,不错!康宁墓旁并无其他康氏坟茔,想来康敏之父康恩寿尚在人世。我们只需天明之后,在这附近村庄慢慢查访,待寻到康父之后,自然便可以继续追查下去了。”其实以他的精细,早该想到此节,只是俗语说的“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他报仇心切,一心只盼在康宁墓旁掘出什么物事,是以便没有仔细留意那块墓石。 阿紫道:“萧大哥,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猜马夫人正是通过这块墓石,让我们去找她的父亲。” 萧峰忽然有些担扰,忙提醒道:“阿紫,马夫人处心积虑,布下这许多机关,一步步引我们上钩,我想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阴谋,我们今后还须多加小心才是。” 阿紫叹道:“萧大哥,你怎地总以为马夫人要害你?你怎地总也不能明白她的心意?唉,难怪她要骗你去杀我爹爹了。你……你仔细看看,这酒坛上刻的是什么?” 萧峰一愕,举起酒坛,借着月色,顺着阿紫手指的地方一看,果见上面用利器刻了两行小字,道是:“红粉赠佳人,美酒留壮士。妾千方百计自西域购得四蒸四酿葡萄美酒一坛,盼君饮后能暂忘尘世烦忧,大畅心怀。康敏字。” 萧峰素闻西域四蒸四酿葡萄酒,口味醇厚绵长,最是珍贵难得,乃酒中极品。唐王翰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咏的便是这天下知名的美酒了。想来马夫人为购得这坛酒,定是费了不少工夫,只可惜自己虽善饮,却不懂酒,适才将这一坛天下极品美酒,均做了牛饮鲸吸,实是暴殄天物、唐突佳酿了。 他想明此节,对马夫人这番深情高义,倒也着实感动。 忽听阿紫道:“萧大哥,天快亮了,我们还是快些将马夫人葬了罢。” 当下两人一起动手,将马夫人安葬在乃兄墓旁。其间两人想到人生无常、世事沧桑,一代红颜,终成枯骨,均不由有些伤感。 掩完最后一抔土,天已渐明,但见曙色曦微,晨光初露,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两人都被这天地间无比壮美的景色震住,不禁呆看良久,直到附近村庄狗吠鸡鸣,响成一片,方才回过神来。 两人信步向西首一村庄走去,见一户人家门前有一农妇正在喂鸡,便上前相询。不想那农妇一听之下,当即热情答道:“两位要找康老爷子呀,啊哟哟,那可是俺们羊角村最有学问的人了。老爷子今年快七十了,耳不聋、眼不花,上晓天文、下知地理,简直是无所不知,家里的书,听说有好几大箱子呢。俺们有啥难事,总喜欢找他排解,问问祸福。哦,对了,听说老爷子年轻时,还中过秀才呢。啧啧,还有老爷子的闺女,那可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一个大美人。她每回来瞧老爷子时,俺们村里的年轻后生,一个个都看得合不拢嘴儿。啊呀呀,那可当真是赛西施、盖玉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极是饶舌,加之可能又听了不少戏文,这一开口,竟是噜嗦个没完。 萧峰甚是不耐,打断她道:“这位大嫂,烦请将康老爷子住处示下,在下有急事找他。” 那农妇这才收住话头,上下打量了萧峰和阿紫半天,道:“看两位既非夫妻,又不象是兄妹,定是私订终身,从家里逃出来的罢。啊哟哟,你们来找康老爷子,那可算是找对人啦。老爷子最是明事理,学问又大,请他和你们父母引经论典地这么一说,保管会同意你们的婚事。”阿紫闻言,早已羞得满面通红,萧峰亦觉尴尬万分,忙解释道:“这位大嫂,你误会了。这位姑娘,她姊姊是我的……她姊姊死时,托我照看她……” 那农妇听到这里,更是兴奋,抢着说道:“哦,原来是姊死妹继、姊妹同归呀,那就更是理所应当了。两位没听说过李十一郎‘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的故事么?那李十一郎因想念亡妻,多年不娶。后得神仙相助,与夫人相见于地下,遂遵夫人之嘱,续娶夫人幼妹为妻。可见这姊亡妹继,确系古已有之,原是理当如此。” 阿紫听她这几句话,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嫂,那李十一郎的故事,究竟如何,可以给我们讲讲么?” 那农妇闻言,更是兴奋已极。其时正当北宋绍圣年间,瓦子勾栏遍布大街小巷,游人看客住来其中,川流不息。瓦子勾栏中说唱、戏剧、杂耍、武术,种种节目,无奇不有,四周酒楼、茶馆、妓院、商铺,更是星罗棋布,端的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羊角村邻近有一座大镇,唤作陈家集,其间便有数不清的酒楼茶馆、戏台腰棚(即观众席,作者注)。 那农妇平日最喜看戏听书,记心又好,又生性饶舌,喜欢卖弄,正巴不得阿紫这一问,当即便连比带划、眉飞色舞地道:“既如此,我就原原本本说与你们听罢。这个故事的名字便叫做:‘李行修遇仙见亡妻,王小妹代姊续前缘’……” 萧峰不耐烦听她絮叨,再度打断她道:“这位大嫂,我们有急事要找康老爷子,还请你快些将他的住处相告。等我们改日有空,再来听你讲故事。” 不想那农妇却道:“现下这么早,老爷子只怕还未起身,俺若引你们去讨扰,只怕他一不高兴,以后再不肯替俺打卦算命了。这样罢,俺看你们两位似是远道而来,定然还未用过早饭。只是俺家二黑他爹出门在外,不方便让两位进屋。两位若是不嫌弃,一会儿俺拿些吃食出来,你们用过之后,再去找康老爷子,如何?” 萧峰和阿紫均是自昨日午时起,即粒米未进,经她这一提,不由都感到十分肚饿。萧峰忙从身上取出一些碎银,递过去道:“如此就有劳大嫂了。” 那农妇一见,脸现愠色,忙不迭地推开道:“两位可也把你冯嫂子忒也瞧得小了。俺家虽然贫寒,家里烧饼、米粥、面片,却也尽够吃了。一会儿只要两位肯听俺说故事,便可算作是你们的饭钱了!” 阿紫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笑问道:“冯嫂子,别人说故事都是有钱可赚,怎地你反要倒贴饭钱呢?” 冯嫂笑道:“小姑娘有所不知。你冯嫂子闲时最喜看戏听书,只是家中贫寒,并没有多少余钱供俺支使。乡邻们见俺说来说去,总是那几个故事,早已不耐烦听俺讲了。这几日,二黑他爹又带着二黑出门去了,俺一人在家,正憋得慌呢!” 当下冯嫂自屋中搬出一张炕桌,又取出几个炊饼,两碗小米粥,递与峰紫二人,便滔滔不绝地讲起那李十一郎的故事来,言辞却是颇为雅致,想是听人说书听熟了,背下来的。 原来这李十一郎原系唐宪宗元和年间的侍御,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之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爱他,常领她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 一日,行修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巴到天明,连忙归家。 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上了。” 行修听罢,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心下因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不想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戚。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 其时行修左右有个卫秘书,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行修如此思念夫人,便对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见她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够再见?”秘书道:“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修见他说得奇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已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遣人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 此后,行修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见到“稠桑”二字,立时便想道:“莫不什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找人询问,只听得街上人乱嚷。 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拉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花。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问祸福。”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原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 待那老者进店后,行修便把想念亡妻,由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问道:“不知老翁可有奇术,能使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 当下老人在前,引行修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了一个数丈的高坡,坡侧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停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 行修依言,走去林间一呼,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技,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 行了三四十里,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 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申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王夫人却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正自酣眠。听得脚步响,知是行修到了,站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 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如故,仆夫等个个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辞诚恳,才把这段事情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娶夫人幼妹为妻,恰应前日之梦。 不等冯嫂将这故事讲完,阿紫已是听得呆住,萧峰心中亦禁不住微起波澜。两人各怀心事,一时均是默然无语。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三回 英雄本色 冯嫂见他两个情形,早已是猜到了八九分,对萧峰道:“这位兄弟,想来这位姑娘的姊姊对你定是情深义重了。只是男婚女嫁,乃人情之常,姊亡妹续,亦是天经地义。一会两位去找康老爷子,只怕他也会这般与你们分说。” 萧峰不愿多听这些话,忙道:“讨扰了大嫂这么久,我们也该告辞了,还请大嫂将康老爷子住处示下。” 阿紫接口道:“冯嫂子,你的故事说得真好听,比外面说书的说得还好。等我哪日闲了,一定专程来听你说故事。” 冯嫂立时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给他们指明了康恩寿住处,一面还没口地邀他们改日再来。 两人辞别冯嫂,来到康恩寿屋前,却见是三间小小瓦屋,屋旁几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与马夫人家极为相似。两人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啊”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一个神情清矍的老者,约莫六十余岁年纪,头戴遮尘暧帽,身穿直缝宽衫,满面皱纹、白发萧萧,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萧峰两眼,抱拳道:“这位定是契丹萧壮士了,只不知这位姑娘是……” 萧峰道:“这位阿紫姑娘,是……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敢问老伯可是康恩寿老先生?” 那老者道:“正是。萧壮士,老汉已等你多日了,就请进来说话罢。” 峰紫二人闻言,对望一眼,相视一笑,心下均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之感。 当下两人随康恩寿进屋,只见厅堂虽然狭小,却是干净整洁,迎面墙壁上高悬着一副对联,道是:“万里江山来眼底,百家忧乐到心头”,字迹雄健峭拔、颇有气势,与康宁墓石上碑文笔迹相同,想来均为康恩寿所书。 三人落座后,萧峰即拱手道:“不瞒老伯说,我们因与令爱马夫人结怨,累她惨死……”说到这里,深觉此事难以向康父解释,一时语塞。 不想康恩寿长叹了一口气,道:“敏儿她……她多行不义,老汉早知她会有恶报……萧壮士,你不必再说了,敏儿能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她……她也该瞑目了!”他话虽如此说,想到爱女早殇,还是禁不住声音哽咽、老泪纵横。 萧峰不由心下钦敬,暗道:“此人深明大义,倘若不是马夫人的父亲,我定要与他结成忘年之交。”忙接口道:“昨夜我们已遵令爱遗愿,将她葬在兄长墓旁,老伯可要前去祭奠么?” 康恩寿道:“原该一往。如此便请两位在此稍坐,容老汉去去便来。”匆匆寻了些香烛纸品,便要出门。 峰紫二人想随他同去,却被他坚拒。两人均是一夜未眠,此时不禁都有些困倦,遂都伏在桌上,打起盹来。 一会儿功夫,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蓦地惊醒,只见康恩寿携了一块墓石,走进屋来,满面戚色、形容憔悴,也不说话,只是拿来斧凿等工具,叮叮铛铛地刻起字来。 二人凑过去一看,却见他刻的是“奇女康敏之墓”几个大字,却不称马门康氏。 康恩寿刻完墓石,将斧凿扔在一旁,对萧峰道:“萧壮士来找老汉,是有事相询吧?” 萧峰道:“正是,想来令爱已与老伯说知。此事牵涉到在下数位亲人被害的深仇大恨,还请老伯快些见告。” 康恩寿道:“原该奉告。只是……只是敏儿生前曾对老汉交待,须得萧壮士做一件事情,方可相告。老汉实是……实是不忍心违了她的遗愿。” 萧峰心下一凛,不知康敏又会提出什么古怪要求,口中却道:“令爱有何吩咐,萧某但教力所能及,无有不遵。” 康恩寿道:“说起来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要萧壮士听老汉说几个故事。” 萧峰阿紫对望一眼,想到适才遇见的冯嫂,忍不住相视一笑,心下都想:“怎地今天见到的人,都要请我们听故事?” 萧峰道:“既如此,在下愿闻其详,还请老伯快些讲罢。” 康恩寿轻咳了一声,道:“老汉虽僻处乡野,却也听说过江湖上‘北乔峰,南慕容’的名头。萧壮士知道自己是契丹人以后,心中一定非常苦恼罢?” 萧峰道:“初时确是如此。只是现下,在下已然想明白了:契丹人和大宋人,大家都是人,并无高下贵贱之分。在下不以做大宋人为荣,也不以做契丹人为耻。” 康恩寿道:“萧壮士能想明这一点,自是十分难得。只是像壮士这般不世而出的英雄豪杰,当此乱世,倘若不愿退隐江湖,终老林泉,只怕终久要为才智所困啊。” 萧峰听他说得惊警,忙道:“还请老伯指点。” 康恩寿道:“老汉今日要与你说的,便是 ‘南慕容’家族先人慕容翰的故事。慕容翰系西晋末年慕容部落的首领慕容廆之长子,骁勇善战,胆识过人,多年来东征西讨,为慕容部落建立大燕国立下赫赫战功,手下武将能征善战,谋臣计无不中,更兼坦诚豁达,慷慨豪迈,部落上下,人人敬服。” 萧峰赞道:“此人真乃豪杰也,萧某若得早生几百年,定当与之结交!” 康恩寿道:“萧壮士与这位慕容翰,均是深具英雄气概之人,自然气味相投。只是世上之事,祸福往往难料。庄子有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实是至理名言啊。” 萧峰道:“依老伯这么说,难道一个人练成绝世武功,又具雄才大略,竟不是什么好事么?” 康恩寿长叹了一口气,道:“老汉也不愿这样想,可惜世上之事,往往如此。萧壮士身负绝世武功,又秉统御之才,当此三国鼎立、群雄并起之际,原当建立一番功业。只是壮士生在宋国,却又长于异族,以后的遭际,恕老汉直言,实是难以逆料啊。唉,老汉只盼你将来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可千万莫象那慕容翰那样,一错再错,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无处容身的悲惨下场!” 萧峰愈听愈惊,不禁端颜萧容,凝神细听。 只听康恩寿缓缓续道:“慕容翰纵然英雄了得,惜乎其母却出身微贱。慕容廆去世后,继位的是他的三子,嫡妻所出的慕容皝。慕容皝继位后,对慕容翰既嫉且惧,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其时慕容翰手下大将慕容仁和慕容昭,均遭慕容皝忌恨,部将高诩、刘佩遂劝慕容翰起兵自立,慕容翰却不忍同室操戈。他不愿谋反,亦不甘坐以待毙,只得独自逃走,投奔慕容氏之世仇,幽州段氏之首领段辽。” 阿紫插口问道:“老爷子,这幽州段氏,是不是就是我们大理段氏的先祖啊?” 康恩寿道:“正是,大理段氏和现今中原武林之姑苏慕容世家,虽说姓氏不同,其实均为鲜卑后裔。段辽为人肝胆血性,与慕容翰英雄相惜,两人一见之下,即结为生死之交。未几燕国发生内乱,慕容皝和慕容仁相互内斗,段辽借机联合慕容仁夹击慕容皝,派弟弟段兰与慕容翰一同出征。” “段兰连战连捷,正准备乘胜追击,一举灭燕,此时慕容翰却不忍母邦陷落,遂以‘穷寇莫追’为由劝段兰收兵回国。慕容皝趁机击败慕容仁,并联合后赵国进剿段辽。慕容翰深感愧对段辽,拒绝慕容皝劝降,死守孤城掩护段辽突围,最终逃脱并投奔慕容氏另一世仇宇文部。” “宇文部首领宇文归嫉妒慕容翰才能,欲除掉他。慕容翰只得装疯,乞讨于闹市。慕容皝听说慕容翰在宇文部,遂派人寻之。慕容翰见到自己族人,一语不发,只是以手捂胸点头。慕容皝听说,便命使者送弓箭于慕容翰。慕容翰趁机偷出宇文归的宝马,逃往母邦。” “逃至中途,慕容翰被宇文部一百名追兵赶上。慕容翰道:‘我在贵国发疯乃是假装,原来武功仍在,你们若要逼我,却是自己找死。不过,今日我不想杀人。这样罢,你们派人于百步外手举刀环,我来射箭,若一箭射不穿刀环,我情愿束手就缚,若能谢穿,你们便须放我逃走。’追兵不信他有如此能耐,遂同意。不想慕容翰一箭射去,正中刀环,追兵一见,立时吓得四处逃散。慕容翰遂得归母国。” 萧峰听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悠然神往,赞道:“以一敌百,处变不惊,好本事,好功夫,好气魄!纵横天下,快意恩仇,虽万千人吾往矣,此正是男儿份所当为也!” 康恩寿叹道:“话虽如此说,只是慕容翰最后的下场,却也委实太过悲惨。他逃归燕国后,先助慕容皝灭了高句丽,后又进攻宇文部。此时部下高诩劝他道:‘燕王现下虽然器重主公,但心底仍是嫌恶你,且主公行为并不为国中百姓接受,不知主公可有其他打算?’慕容翰却道:‘若能以我之名誉,换来天下一统,我愿足矣。个人荣辱,原不足道!’” 萧峰又禁不住赞道:“好一个‘个人荣辱,原不足道’,确系英雄本色,萧某佩服!” 康恩寿叹道:“慕容翰虽不介意个人荣辱,晚景却也甚是凄凉。全歼宇文部后,慕容皝对他又起猜疑。其时,因他一生三叛其主,先后投奔段氏、宇文氏,并均致二人亡国,且从前跟随的部将或战死或被杀,鲜有善终,因此朝中无人替他说话,国人亦看他不起,视他为叛徒,纷纷咒他早死。” “其后,因慕容翰在征讨宇文部时受伤,需骑马锻炼,百姓即传言他定将造反。慕容皝以此为由赐他自尽,送药酒的使者即是他从前的部下。慕容翰眼见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不禁泪流满面,惨痛说道:‘我里通外国,罪不容诛,未能战死沙场,今日死去,已是多活。只是中原未定,战火未息。我曾立志尽灭强敌,以雪己耻,可恨此心未遂,乃我唯一遗恨,可惜可惜!’说罢端起药酒,一饮而尽。” 康恩寿说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道:“今日之故事就此讲完。” 萧峰奇道:“怎地令爱还限定了老伯每日讲何故事么?” 康恩寿道:“不瞒萧壮士,正是如此。十日前,敏儿突然来探望老汉。她给老汉看了一幅萧壮士年轻时的画像,还再三交待说,若日后壮士来找老汉,须得照她吩咐的去做,方能告知壮士所询之事,否则,她纵是死了,也不会瞑目。当时,老汉听她说得奇怪,再三追问,她才说,她做了一件事,大大对不起萧壮士,情知壮士今生再无可能原谅她,是以甘愿死在壮士手上。”说到这里,眼中禁不住又流下两行老泪。 萧峰心中一惊,暗道:“十日前,那正是我错杀阿朱的次日,听马夫人说话的口气,她似是当日即已知悉此事。难道青石桥的雷雨之夜,她也在场么?……是了,她处心积虑要借我除掉段正淳,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好戏。以她的心计手段,要得知我与段正淳决战的时辰、地点,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这个给她通风报信之人,到底会是谁呢?她和这个人之间,又会有甚么瓜葛?” 他正自猜想,只听康恩寿又道:“老汉听她口气,似有轻生之意,大是惊惧,忙苦苦相劝。不想敏儿却说,此事已是无可挽回,今生能死在壮士手上,正是死得其所,再无憾恨……”说到这里,心中难过,不由哽咽难语。 萧峰愈听愈是惊奇,暗想这马夫人如此刚毅果决,视死如归,倒也真当得上她墓石上“奇女”二字。 良久,康恩寿方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萧壮士,敏儿为何要老汉给你讲这个故事,想来你已经明白了罢?” 阿紫接口道:“老爷子,我猜敏姐姐的用意,定是劝萧大哥从此以后,只忠于大辽,不复以大宋为念。”她自看了马夫人的遗书和留言,明了她对萧峰的一腔痴情之后,对她不自禁地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是以改口以“敏姐姐”呼之。 康恩寿道:“不错,敏儿正是此意。姑娘冰雪聪明,一猜即中。” 萧峰道:“老伯及令爱美意,萧某心领了。只是大宋乃萧某生长之邦,实难背弃。总之,萧某得报父母大仇之后,就此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放牛牧羊,终老此生便是。” 阿紫道:“萧大哥,你真的要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放牛牧羊么?到时你每日做的,与人谈的,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不觉得烦厌么?” 萧峰闻言一愣,知道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 阿紫道:“马夫人说得一点不错。萧大哥,你若当自己是辽人,便该到雁门关外,领兵出征、建功立业,永不要再顾念大宋;你若真喜欢大宋,那便不要回辽国去啦,就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萧峰不由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头来,道:“你这话不错!” 阿紫禁不住心花怒放,拍手笑道:“谢天谢地,萧大哥,你终于想明白了,不回辽国去啦。” 萧峰正色道:“辽国乃萧某父母之邦,自然是要回去的,我需得回去找寻自己的族人,认祖归宗。至于在此之后,萧某是留在大宋喝酒打架,还是去大辽骑马放羊,那却是全凭我的喜好了,难道谁还能阻我不成?!” 康恩寿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慷慨豪迈、气势如虹,禁不住喝了一声彩。 阿紫却道:“萧大哥,你怎地又说起骑马放羊了?我从西域到这里来,一路上都听到那些中原武人说你的坏话。哼,他们当面打你不过,却在背后骂人,算甚么英雄好汉?你将来若是回辽国去,一定要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领兵出征,把所有这些在背后骂你的卑鄙小人,一个个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萧峰瞪了她一眼,怫然道:“人命关天,你怎地说得如宰牛杀羊一般?现下中原武林,几乎人人都在骂我,难道你要把这许多人,全都杀干净么?” 阿紫道:“你若是不想杀他们,就干脆带兵,灭了大宋,让大家都来做契丹人,看他们还有什么脸自居天下正统,骂你是‘番邦狗贼,无耻蛮夷’!” 萧峰怒道:“阿紫,你怎地越说越不成话?你爹爹虽是大理国人,你妈妈却是宋人。你怎可叫人灭了自己的父母之邦?” 阿紫小嘴一扁,道:“为甚么我爹爹妈妈是哪国人,我就要做哪国人?萧大哥,我偏愿意和你一样做契丹人,既不做大理人,也不做大宋人!” 萧峰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由一愣,暗道:“怎地她姊妹两个,总是一般心思?记得那日在天台县城,阿朱也曾说过:‘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么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现下阿紫又是这么说:‘我偏愿意和你一样做契丹人,既不做大理人,也不做大宋人’……” 便在此时,犹如电光石火般,他蓦地醒悟到了阿紫话中的深意,不由大是惊惧,暗道:“我虽然该遵阿朱遗嘱照看阿紫,但她正当情窦初开之际,与我几日相处,却不知何时,对我生出这样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已决意不再娶,倘若任由她这么跟着我,岂不是要误她终身?”想到这里,已打定主意,只待康恩寿说出带头大哥姓名,便即刻设法,将阿紫交与她父母照管。 阿紫亦觉方才那几句话说得太过直白,不由又是后悔,又是害羞,又隐隐有一丝骄傲,心内只道:“萧大哥听了这几句话后,能明白我的心意么?他会不会将对姊姊的情意,稍稍移一点儿到我身上?冯嫂子不是说过,姊亡妹续,乃是天经地义么?姊姊托他照看我,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萧大哥会不会像李十一郎那样,听姊姊的话,‘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想到这里,不由羞红了脸。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都不再说话。 康恩寿久经世事,看他二人情形,早已猜到了一些端倪,当下说道:“老汉听阿紫姑娘方才那些话,心无挂碍、见事透脱,正如老子所谓‘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实是万分难得啊!” 阿紫自幼至长,从未听人这么夸奖过她,虽然听不大懂,却也禁不住满心欢喜,眉开眼笑道:“啊哟,康老爷子,你的‘马屁神功’真是厉害,拍马都能如此引经据典的,可比我强得多啦。我得好好跟你学学,将来说给师父听,师父定会更加喜欢我。” 萧峰听她言语唐突,忙对康恩寿道:“阿紫自小长在西域,于世间礼法规矩,一概不知,言语冒犯之处,还请老伯勿怪。” 康恩寿轻抚长须,朗声道:“老汉正自惊奇,阿紫姑娘已近成年,怎地还能保有赤子之心,原来却是如此——世间礼法规矩,原本都是杀人的屠刀,不知道更好,不知道更好啊!哼,礼法安为吾辈而设焉?!”说到这里,脸现桀骜之色,言辞之中,亦颇有豪气。 萧峰不觉热血上涌,将手在桌上用力一拍道:“老伯所言甚是,哼,甚么礼法规矩、门派教条,萧某今后通通只当是放屁!”只听“笃”地一声,那长方桌的四脚,在他一拍之下,竟致入地几分。 康恩寿见他如此神力,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赞叹道:“昔者项羽自谓‘力拔山兮气盖世’,老汉还不信世上真有人有这般本事,今日算是亲眼见了。萧壮士如此勇武,自当‘货与帝王家’,成就一番大业,倘若塞上牛羊,就此终老,岂不是太过可惜?” 萧峰心下一酸,暗道:“倘若今生能与阿朱相伴,纵使塞上牛羊、就此终老,却也不枉此生啊!” 阿紫却是大为高兴,拍手笑道:“萧大哥,我在西域时,也曾见过不少契丹人。听他们说,在辽国,只有皇后萧氏一族,才会在胸口刺上狼头。萧大哥,你武功这么好,又是后族,我猜你到了辽国以后,最少也能做个大将军。” 萧峰道:“阿紫,你又说孩子话了,大将军是那么容易当的么?” 康恩寿却郑重对萧峰道:“萧壮士,老汉却以为阿紫姑娘所言非虚。以壮士之才具,又是契丹后族,此去辽国,正所谓‘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封坛拜印、出将入相,原是指日可待之事——只是不知,他日壮士若为辽臣,宋辽两国交兵之际,你却又当何以自处?” 萧峰心中一震,暗道:“我不知自己身世时,日日想到的都是如何破灭辽国,多杀契丹胡虏,现下我知道了自己是辽人,难道应该日日计谋如何破灭宋国,多杀宋人么?宋辽两国交兵之际,我既为辽人,自当尽忠报国,效命疆场……只是,大宋乃我生长之邦,我又岂能忍心,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 他正自心烦意乱、踌躇难决,只听康恩寿又道:“萧壮士,欲语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汉只盼你将来当此情形时,能够当机立断,可千万莫象慕容翰那般,优柔寡断、首鼠两端,最终死于非命,为天下人所笑。” 萧峰悚然惊惧,忙拱手道:“多谢老伯指点。” 三人说了这半天话,不觉已是晌午时分。康恩寿一人独居多年,已是颇会伺弄饮食,当下便去灶间下了满满一大锅桐皮面,并辣脚子姜、辣萝卜、梅子姜、辣瓜儿等几样咸菜,三人饱餐了一顿。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四回 谜雾重重 用过午饭之后,康恩寿要去康敏墓前安放墓石,又要请几个和尚道士来做道场。原来宋人习俗,人死之后必得做道场,忏悔死者生前罪业。当时嘉州有一杨氏老妪生前喜吃鸡,“平生所杀,不知几干百数”。她死之后,家人请僧人罗汉为她“作六七斋”,据称若不如此,她下世便将变鸡。阿紫听了,心下好奇,定要跟去瞧热闹。 萧峰心中烦乱,哪有心情去看什么做道场,遂一人留了下来。 他呆坐桌前,虽是困倦已极,却怎么也睡不着,心底埋藏的许多念头,当此屋空人静之际,便如同被水车抽动一般,全都翻转了上来。 一会儿想到康恩寿说的“宋辽两国交兵之际,你却又当何以自处”,只觉左右为难、进退失据,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只想就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永不介入宋辽之争,但真要就此放弃平生抱负,却又着实心有不甘。 一会儿想到慕容翰武功超群、胆识过人,如此一代英豪,却因遭人嫉恨,苦无用武之地,无奈之下,转投敌国,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无处容身的悲惨下场,不由又是感叹、又是惊惧。 一会儿想到父母惨死,师父和养父母惨遭杀害,马夫人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偏要和自己兜圈子捉迷藏,死了还不忘消遣摆布自己,不免心中气苦。 一会儿想到阿朱死前的嘱托,想到阿紫那句掷地有声、无比坚决的“我偏愿意和你一样做契丹人,既不做大理人,也不做大宋人”,心里又复焦急担忧。 一会儿想到木匣中的画像、遗书、马夫人留给自己的那坛四蒸四酿葡萄酒,以及她临死前同父亲所说之言,又觉马夫人却也可敬可感。 他想到此处,方才来不及细思的那个问题,一下子又浮了上来:“到底是谁将我和段正淳决战的时辰、地点,告知马夫人的呢?记得我对段正淳说‘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和阁下一谈’这句话时,在场的除了我和阿朱、段正淳、阮星竹、阿紫五人,尚有段正淳手下的三公范骅、华赫良、巴天石和三大护卫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 便在此时,他蓦地一震,这些天来一直模模糊糊潜藏在心底的一个疑团,一下子无比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他禁不住喃喃自语:“为什么这么巧?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全都这么巧?!” 自己和阿朱刚在信阳城西马夫人家得知带头大哥是段正淳,第二日便在客店门外碰到神智不清的古笃诚,央人去小镜湖给他主公报讯,而他的主公,正是段正淳——天下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他又想到:小镜湖何等偏僻,自己若不是遇到那饶舌的酒保,定然找不到。阿紫于中原地理,一无所知,怎地偏偏一跑就跑到了小镜湖?而段正淳和阮星竹,却又刚好都在小镜湖——天下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他不由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从头到尾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这许多看似偶然的巧合,实是有人在幕后操纵,有意为之。而且,这幕后操纵之人,看来还不只一个。 他进一步想道:“那日引我和阿朱去小镜湖的是古笃诚;我约段正淳在青石桥相会时,古笃诚亦是在场的人之一。如此看来,这个看上去忠诚老实的古护卫,实是最为可疑。给马夫人通风报信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以马夫人之心计手段,连白世镜这样铁铮铮的一条汉子,都不免着了她的道儿,要收服古笃诚为她所用,原不是什么难事……是了,马夫人恨段正淳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自然会想方设法,收服他身边的家臣。古笃诚只怕早就已经成了她的裙下之臣,为她卖命了。” 想明此节,他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猜出了个大概:“马夫人一定早就从古笃诚口中,得知了段正淳在小镜湖私会阮星竹的消息,想来她当时定是恨得咬牙切齿。偏偏我和阿朱这个时候去套她的话,她瞧出来后,自然也就将计就计,借刀杀人了……是了,她还怕我和阿朱一时找不到段正淳,第二日又特意让古笃诚在客店外大叫大嚷,引我们上钩。” 想到此处,已是打定主意,将来定要找到古笃诚,将这件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他转念又想到:“马夫人如此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便是要借我之手,杀了段正淳,自然不会错过亲眼看到这出好戏的机会。想来那日她定是和阿紫一样,早早便躲在某隐蔽处守候。那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加之我又心神大乱,是以始终没有发现她。唉,谁知道造化弄人,青石桥上,风云突变,我一掌打死的,却是阿朱!……唉,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却也实在怪不得马夫人。” 他忽地又想道:“阿紫去小镜湖,却又是谁布下机关,引她前去的呢?……难道也是马夫人?不对,阿紫自小便与父母失散,流落星宿派,连阮星竹都是无意之中,才发现她竟是自己的女儿,马夫人应该不会知道阿紫的身世……引阿紫去小镜湖之人,定是知道她的身世,又知道段正淳和阮星竹也在小镜湖,特意安排她去认亲的——只是不知,此人如此大费周章让他三人相认,到底是好心,还是恶意?又会不会有什么图谋?” 他苦苦思索了半日,直想到头也疼了,仍是猜想不透,蓦地想到阿朱之死,不禁心中大痛:“唉,管他是好心还是恶意,管他有什么图谋,此人一番苦心的结果,却是阴差阳错,害我在青石桥上一掌打死了阿朱!” 他心中悲愤莫名,暗道:“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老天爷有意的安排,定要叫阿朱死在我的掌下?!” 刹那之间,青石桥上那夜的情景,又真真切切,浮现在他眼前:阿朱死后,自己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地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在石屑纷飞。自己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眼角…… 他再也忍耐不住,双臂一张,仰天长啸起来。只听屋上瓦片被震得“咯喇喇”一阵乱响,啸声和着屋外猎猎的风声,直如千军万马,列队撕杀一般。 忽听板门“啊”地一声响,阿紫满面惊惶地奔了进来,叫道:“萧大哥,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啦?” 原来阿紫随康恩寿去看做道场,初始还觉得有趣,后来见那些和尚道士只是一个劲地念经,更兼铙钹喧天、震耳欲聋,早已有些不耐,忽然听到风声有异,仔细分辨,其中似乎夹杂着萧峰的长啸之声,连忙赶了回来。 萧峰一见阿紫,当即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厉声问道:“阿紫,你老实告诉我,你本来是星宿派门下,一直呆在西域,为什么突然千里迢迢跑到中原来?还有,你又是怎地找到小镜湖的?你没事跑到小镜湖去做甚么?” 阿紫见他面目狰狞,神情可怖,目光中尽是悲愤,不禁心中害怕,颤声道:“萧大哥,我……我是做错了事,可是,这些事情,都和你……和你没关系,你……你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萧峰心下更是疑惑,暗道:“难道是阿紫和别人串通好了在演戏?难道这些天来,她一直在骗我?”当下脸色更是严峻,咬牙道:“阿紫,你是不是一直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快说,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阿紫吓得泪水点点从腮边滚下,呜咽着道:“萧大哥,我……我怎么会骗你。我是有事情没跟你说,可这些事,真的和你……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呀!” 萧峰将她手腕用力一捏,厉声喝道:“少啰嗦,快说,你为什么要到中原来,又为何要到小镜湖去?” 阿紫虽然痛得秀眉双蹙,却是咬紧牙关,昂起头,倔强地道:“萧大哥,我已经说过了,这些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哼,你这样对我,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她挂念萧峰安危,匆匆赶回来,没想到甫一进门,便被萧峰这样抓住逼问,不由大是气苦,言辞自然也激烈起来。 萧峰见她神情倨傲,满脸都是倔强之色,知道不能用强,只得放开她手腕,温言道:“阿紫,方才是我太过心急了,还请你勿怪。只是,只是你到小镜湖去这件事,关系到你姊姊的死,我却是非要弄明白不可。” 阿紫奇道:“我到小镜湖去,又和我姊姊的死,有甚么关联?” 萧峰悲愤地道:“那小镜湖何等偏僻,若是无人指点,你又如何能找得到?纵使误打误撞跑去了,又怎会那么巧,你爹爹和妈妈刚好都在那里?……若不是见你在小镜湖与爹爹妈妈相认,你姊姊又怎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怎会妆扮成你爹爹被我一掌打死?”说到后面,语声愈来愈是沉郁高亢。 阿紫立时便明白过来,颤声道:“萧大哥,你是说……有人……有人故意引我去小镜湖见我爹爹妈妈么?” 萧峰道:“不错,我正是这样怀疑。” 阿紫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道:“既如此,萧大哥,我就甚么都跟你说了罢。我离开星宿派,乃是因为偷偷拿了师父练功用的神木王鼎,怕师父发现了责罚,这才跑到中原来的。那日我到信阳城一家客店吃饭,听见邻座有两个农人说话,说着说着,便提到在小镜湖附近出现了一只七彩蜈蚣,浑身如彩虹一般遍布七色,十分奇特,且剧毒无比,已咬死了好几个人。两人还为这只蜈蚣是否已修炼成精争了老半天。我听了之后,心中大喜,立时便要赶到小镜湖去捉那只蜈蚣……” 萧峰皱眉道:“一只蜈蚣,又有什么可稀罕的?怎地把你高兴成这样?如此剧毒之物,你一个小姑娘,又有甚么法子抓它?” 阿紫道:“萧大哥,你既然问起,我也只好告诉你了。我们星宿派有一门功夫,要靠吸取各种毒虫的毒质来练,越是毒性厉害的毒虫,练功进境就越快。神父的神木王鼎,便是一种专能招揽各类毒虫的宝贝,乃是我们星宿派的‘三宝’之一。” 萧峰听到这些,心中嫌恶,冷笑道:“怪不得你要千辛万苦把它偷出来了。哼,这下,你闯的祸可不小哇!” 阿紫顽皮地一笑,道:“所以呀,萧大哥,今后我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了。” 萧峰却不答话,只是冷冷地道:“后来你便去问酒保到小镜湖的路径,是也不是?” 阿紫笑道:“正是如此,萧大哥,你怎地知道?嘻嘻,那酒保说话可真是噜嗦,我差一点便下药,将他毒成了哑巴!” 萧峰听她说到将人毒哑时,轻描淡写,兀自笑个不住,不由心中厌憎,眉头皱得更紧了,脸色异常难看。 阿紫惊觉自己失言,忙道:“萧大哥,你别生气嘛,那时我还没有碰到你,没人教导,甚么也不懂,自然是胡作非为了。现下我已经知道随便害人是不对的,今后再也不敢这样想啦。” 萧峰神色稍霁,问道:“后来呢?你捉到那只七彩蜈蚣没有?” 阿紫小嘴一撇,道:“快别提这事啦。那日我兴冲冲地一口气跑到小镜湖,在王鼎旁守了一整天,只招来几只最一般的毒虫,哪里有甚么七彩蜈蚣?我一气之下,这才将褚护卫的钓鱼丝给打断的。” 萧峰听到这里,对有人故意引阿紫去小镜湖一事,再无怀疑,忙问道:“阿紫,你可记得,那两个农人,长得怎生模样,会不会武功,可有甚么奇特之处?” 阿紫皱起眉头,凝神回想了半晌,方道:“看样子是两个极普通的农人,不像会武功的样子。两人均是三十来岁年纪,说话也都是当地口音,模样却已记不大清了。” 萧峰想了一下,道:“收买两个当地的农人,来说这番话,也是可能的。只是不知,此人如此处心积虑,引你到小镜湖去和你父母相认,到底是好心,还是恶意?” 阿紫道:“萧大哥,照你这么说,这个人应该知道我的身世。听爹爹妈妈说,他们当年曾将我和姊姊暂时寄养在一对熟识的夫妇家中,原是准备不久便带我们回大理去的。不想隔了月余,我妈妈去找我和姊姊时,却已是人去楼空,那对夫妇和我们姊妹俩都已不知去向。” 萧峰吃了一惊,忙追问道:“你爹爹妈妈没和你说,那对夫妇是甚么人么?” 阿紫道:“他们只说是一对开绸缎庄的夫妇,人很实在,也都不会武功。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多方寻找这对夫妇,却始终寻不到。” 萧峰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到星宿派去的呢?” 阿紫笑道:“我自记事起,就已经呆在星宿派啦。我一直以为,我和师兄们一样,都是师父从星宿海附近捡来的孤儿呢!” 萧峰听她如此说,不禁问道:“星宿派就只你一个女弟子么?” 阿紫道:“对呀,我也不明白师父为啥只收了我一个女弟子,还常常吵着要他再收几个女徒儿呢!” 萧峰忙问道:“你师父却又怎么说?” 阿紫将手拂了拂耳旁发丝,璨然一笑,得意地道:“师父说我们星宿派的武功,原本不适合女孩儿练,只因我筋骨奇佳,又天资极为聪颖,世所罕见,这才破例收我为徒的!” 萧峰皱了皱眉,淡淡地道:“是吗?” 阿紫立时明白过来,失声叫道:“萧大哥,你是说……你是说,我师父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世,这才收我为徒的?那引我去小镜湖的人,便是……便是我师父?”说到这里,心中害怕,禁不住浑身发抖。 萧峰心中不忍,温言道:“阿紫,你拿了师父的东西,只需还给他就是了,却也不必如此害怕。” 阿紫颤声道:“不成的,不成的,萧大哥,你不知道我师父的脾气。我……我若是给他抓了回去,便会……便会……”说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萧峰想到阿朱临终时的嘱托,不由豪气陡生,大声说道:“阿紫,你放心,你姊姊既然将你托付给了我,不管你师父有多难对付,我也定会保你平安周全!” 阿紫闻言大喜,立时便破涕为笑,拉着萧峰的臂膀道:“萧大哥,你说话可要算数,可不能反悔的哟。我师父虽然残忍狠毒,武功却远不及你。萧大哥,我看这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你武功更好了。我跟着你,便谁也不怕了!” 萧峰微笑道:“我看这天底下,只有星宿派阿紫姑娘的‘马屁神功’最为厉害,我的降龙十八掌与之相比,也只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啊!” 两人相视大笑,刚才的抵牾,就此烟消云散。 阿紫蹙眉寻思了一会,又道:“萧大哥,你说,我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起身世,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引我去小镜湖和爹爹妈妈相认呢?” 萧峰道:“引你去小镜湖之人,也不一定就是你师父,但此人知道你的身世,却大体可以确定。至于这人为何要这样做,我却也是猜想不透了。”说到这里,想到阿紫适才对师父的极端惧怕,忍不住问道,“阿紫,你师父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甚么你怕他怕得这等厉害?” 阿紫轻叹道:“听师父说,他乃山东曲阜人氏,星宿派是他在西域一手创建的。这么多年来,师父对我,其实一直都是很好的,可他对师兄们,却是残暴之极。听说师父当年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传授,修习那门需吸取各种毒虫毒质的功夫,颇有成就。谁知他后来自恃能耐,对师父居然不甚恭顺。师父将他制住后,也不加以刀杖刑罚,只是将他囚禁在一间石屋之中,令他无法捕捉毒虫,吸取毒质,结果他体内积聚的毒质因得不到新毒克制,全都发作起来,最后身体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号,四十余日方死……”说到后面,又禁不住吓得身子发颤。 萧峰吃惊不小,连忙厉声问道:“阿紫,你老实告诉我,这门功夫,你开始练了没有?” 阿紫眼珠一转,小嘴一扁,忽地大哭道:“萧大哥,这可怎么办,我……我早就开始练啦。呜呜,我将来若是被师父抓回去,也会被他关起来,最后身体片片撕落而惨死的!” 萧峰见她脸现狡狯之色,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冷笑道:“你既然不肯和我说实话,我也不想管你啦。等离开这里,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好了!” 阿紫忙拉着他的臂膀道:“萧大哥,你别生气嘛。我一路上东躲西藏的,哪有时间练功啊?再说,我也没弄清楚,这功到底该怎样练呢。我方才是和你说笑的。其实,我见你适才为我担心,心里感激得很呢。” 萧峰道:“既如此,你便将那个甚么王鼎还给你师父罢。这门功夫练起来如此凶险,你万万不可私自修习。你若是想学武功,过两天,我送你到爹爹妈妈那里去,你跟着他们学好了。” 阿紫噘嘴道:“他们武功那么差,我才不想跟他们学呢。萧大哥,我听你的,不练那门功夫了,以后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萧峰皱眉道:“阿紫,你又在胡说八道了。你爹爹的一阳指乃是很厉害的功夫,你只要能学到他的十分之一,便比现在强得多了。” 阿紫道:“我爹爹的一阳指是传男不传女的,他才不会教我呢。萧大哥,你答应了我姊姊,要好好照看我的,怎地连教我武功也不肯?” 萧峰无言可答,只得温言道:“算啦,阿紫,咱们先不说这个。现下离吃饭还早,你累不累,要不要去歇息一会?” 阿紫昨日一夜未眠,刚才又出去跑了一大圈,回来又被萧峰好一阵惊吓,确也觉得十分困倦,当下便答应了,自去东厢房内炕上,和衣躺下。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五回 龙狮前缘 阿紫心中有事,虽然困倦已极,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师父可能一直跟着自己,心中害怕,一会儿又想到萧峰要送她到爹爹妈妈那里去,不免气苦,迷迷糊糊地,只听得人声鼎沸,似乎到了一座客店之中。 阿紫抬头一看,见那店门招牌上乃是斗大的“稠桑店”三字,不禁大喜,暗道:“这不是李十一郎遇见稠桑王老的地方么?这下好了,我可以央他带我去找姊姊了。” 正这样想着,只见一个须发如银的老者,颤巍巍地走过来道:“我乃稠桑王老是也。姑娘想见你姊姊,便请随我来。” 阿紫连忙跟在他后边,只觉七弯八拐、山重水复,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忽见一条溪水,清澈碧绿,两岸桃红柳绿,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端的是美不胜收。 那老人道:“你要找姊姊,只需折一枝柳枝跨上,然后大叫三声姊姊的名字即可。” 阿紫依言,大叫三声后,忽觉身子腾空而起,直向溪水中冲去。但见眼前水草飘拂,珊瑚丛丛,鱼游虾戏,蟹舞龟爬,竟到了水底世界。 行了十余里,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宫殿巍峨,细看却全是珍珠、宝石、贝壳砌成,晶莹剔透,耀眼生光。 阿紫在梦中喜道:“姊姊死后,原来是到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地方。” 忽见那殿前石阶上翩然落下一个女子,衣袂飘飘,云髻峨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回风舞雪,若飞若扬,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却不是阿朱是谁? 阿紫见阿朱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悄立阶前,宛若天人,不由看得呆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飞奔过去,一把抱住她,大声哭道:“姊姊,萧大哥不听你的话,不肯照看我,呜呜,你再去和他说说罢。” 阿朱轻抚她秀发,笑盈盈地道:“妹子,这些天你不是一直和萧大哥在一起么?他怎地不肯照看你啦?” 阿紫呜咽着道:“姊姊,他不肯教我武功,还要将我送到爹爹妈妈身边去。” 阿朱皱眉道:“妹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大哥的降龙十八掌,乃是刚劲威猛的外家功夫,女孩儿是不能练的,至于打狗棒法,那是只能传给丐帮帮主的,又怎么能教给你?” 阿紫道:“姊姊,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哪里真想学他的武功了?可是,他却不肯让我跟着他。姊姊,他最听你的话了,你快些去跟他说,让他一直带着我,再别赶我走了。” 阿朱笑道:“好妹子,你的心意我全知道,只是,这件事却不能性急。这样罢,你今日好容易来了,我便带你到这宫殿中一游如何?” 阿紫好奇地问道:“姊姊,你一直都住在这里么?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阿朱笑道:“妹子,你怎地连这都不知道,这里便是水晶宫啊。” 阿紫道:“我说呢,难怪这里这么漂亮。姊姊,你怎地会住在水晶宫里?难道你便是人们说的龙女么?” 阿朱道:“对呀,我们姊妹两个,原本都是这水晶宫中的龙女,只因昔日一段前缘,需得了断,这才先后降落凡尘。” 阿紫愈听愈是惊奇,忙问道:“姊姊,甚么前缘啊?是和萧大哥有关的么?” 阿朱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一个小姑娘,一天到晚萧大哥长萧大哥短的,也不害臊!我们先进去歇息一下,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当下两人携手走进宫中,但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柱以白璧,砌以青玉,金碧辉煌,触目生光,说不尽的富丽堂皇。 阿紫恍恍惚惚,只觉跟着阿朱走至后面一处,却是床以珊瑚,帘以水晶,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 两人坐定,侍女送上茶来,阿朱方道:“这里便是我的居室了,叫做朱阙宫,你喜欢么?” 阿紫四面一看,只见案置瑶琴,壁悬宝剑,迎面墙上一幅水墨山水,画上题着一首七言诗,道是:“杏子林中初相见,小镜湖畔知奇变。塞上牛羊空许约,英雄美人恨无缘!” 阿紫在梦中见了,懵懵懂懂地并不在意,只觉得处处整洁雅致,不禁赞道:“姊姊,你住的地方可真漂亮,名字也好听,只不知这宫中,可也有我的居室么?” 阿朱道:“隔壁便是妹妹的居室,名字叫做紫穗宫,也很漂亮,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阿紫心中着急,忙道:“不了,姊姊,你还是先将方才说的甚么前缘之事,告诉我吧。” 阿朱抬起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此事虽只发生在数月之前,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在人间却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我们的父王,便是这桃柳溪之龙君。数月前,父王赴洞庭龙君之会,因一时兴起,好酒贪杯,回来后便大醉几日,未能及时行雨。此事本也寻常,惜乎人间其时却正值唐末乱世,宦官专权,君主昏庸,官吏残暴。父王醉酒数日,中原遂连年大旱,荒田千里,颗粒无收。陕州农民向观察使崔荛陈诉旱情,请求减赋,崔荛却指着庭中绿树道:‘此尚有叶,何旱之有!’其后,大旱又致飞蝗成灾,蝗虫遮天蔽日,所过之处,一片赤地。京兆尹杨知至却向皇上奏称说:‘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荆棘而死。’奏毕,在朝宰相大臣皆笑逐颜开,山呼万岁,庆贺有加,皇上亦欣然接受。” 阿紫自西域一路行来,亦曾在茶楼酒肆听说书人讲过上述史实,不禁好奇地问道:“姊姊,原来唐僖宗时的连年大旱,乃是父王醉酒所致——后来却又如何?” 阿朱道:“主昏臣暴,灾害连连,自然导致民变蜂起,战祸频仍,两相叠加,终致中原大地,举目所及,昼不见炊烟,夜不见灯火,一片荒凉。由于人间怨气太重,上达天庭,玉帝便命他座前的碧鳞金狮,前来惩治父王之罪。” 阿紫奇道:“碧鳞金狮?怎地没听说过?到底是人还是狮子?” 阿朱笑道:“妹子怎地忘了,这里乃是天界,碧鳞金狮自然是神仙了。父王被他制住后,按律要受抽龙筋、扒龙皮之刑。当时我们姊妹不忍老父受刑,跪地苦求,碧鳞金狮心中一软,便赦免了父王,自去天庭复命。我们不忍他受罚,也随他一同到天庭见玉帝。” “玉帝见我们竟敢公然抗旨,自是雷霆震怒,立时便将我们全部罚下凡尘。碧鳞金狮托生成一头雄狮,我们姊妹俩却托生为两只羔羊。玉帝恼恨我们联手抗命,定要叫我们自相残杀。不想碧鳞金狮宁肯饿死,也不肯伤害我们,我们姊妹也相继不食而死。” “玉帝此时却也被我们三人感动,下旨道:‘念你们之间真情可感,便只罚你们再到凡间一次,投生为人,只是中原被桃柳龙君害得太苦,你们万不能去,只能都投生到番帮。’” 阿紫听到这里,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连忙问道:“姊姊,碧鳞金狮便是萧大哥么?” 阿朱笑道:“妹子果然冰雪聪明,一猜即中。你还记得萧大哥最厉害的功夫是哪一门么?” 阿紫冲口道:“降龙十八掌!” 阿朱道:“这便是玉帝派他来惩治父王的原因了。” 阿紫想了一下,又问:“姊姊,照你这么说,我们姊妹前世都欠了萧大哥好多情分,是不是得在今生偿还啊?” 阿朱微笑道:“此乃天机,不能泄露。我还是带你到隔壁,妹子昔日的居室紫穗宫去看看罢。” 阿紫迷迷糊糊地,跟着阿朱又至一处,依就是珠帘绣幕,玉柱琼窗,房中却另有一座巨大的宝鼎,青烟冉冉,香气氤氲。迎面墙上也有一幅水墨山水,画上亦题着一首七言诗,道是:“前缘渺渺情难断,斯人斯心怎相分?义结金兰君心苦,以死相许妾意真。” 阿紫一读之下,仍是懵懂,正要细思,阿朱却急急拉了她出来,道:“妹子,我们今日缘尽于此,你该回去了。”当下不由分说,将她用力一推。 阿紫只觉眼前一花,便已穿水而出,却不知怎地,竟到了阿朱死去的那座青石桥畔。 她正在疑惑,忽见旁边暗处,袅袅娜娜地走出一个人来,全身缟素,衣袂翩跹,肤光胜雪,容颜如花,正是马夫人康敏。 只听康敏长叹一声,道:“阿紫,你和我一般,都是痴心苦命的人。只是萧峰实非常人,个性坚定,矢志难移,心中只有你姊姊一人。你要想得到他的心,只有一个法子——” 阿紫忙问道:“甚么法子?” 康敏微微一笑,凝眸瞧向阿紫,但见她一双美目晶亮如宝石,黑暗中发出闪闪光彩,令人神为之夺,气为之滞,阿紫不由心中一凛。 只听她缓缓说道:“阿紫,你可知萧峰为何始终对你姊姊念念不忘么?” 阿紫道:“姊姊温柔痴情,善体人意,又会易容之术,萧大哥自然喜欢她啦。” 康敏摇了摇头,道:“阿紫,这些你将来也可以做到,只有一样,你却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你姊姊的。” 阿紫叹道:“姊姊比我早一些碰到萧大哥,这一点,我确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她。” 康敏道:“钟情与否,只凭心中所感,又岂在相逢早晚?我十七岁便认识了你爹爹,却从来不曾真正对他动过心;二十四岁那年偶然遇到萧峰,却是一见心折,至死不渝。” 阿紫道:“原来你对我爹爹,从来都没有动过真情。你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做镇南王妃罢?” 康敏冷笑道:“小丫头果然聪明,一猜就中。其实你爹爹对我,又哪里有甚么真情了?哼,他骗我说大理国有事,不辞而别,却又去小镜湖勾搭你娘,在那里一住就是两年,以为我不知道么?最可恨的是,他舍我而去,只是为了阮星竹这样一个庸脂俗粉!” 阿紫怒道:“不许你这样说我妈妈!” 康敏恨恨地道:“这么多年来,你妈妈被段正淳害得那么惨,却只知道逆来顺受,逼急了也不过‘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庸脂俗粉又是什么?她唯一比我强的,便是生了你和你姊姊这样一对好女儿。不过,你爹爹也真够狠心的,竟舍得将你们双双送人。他口口声声说爱这个恋那个的,满嘴甜言蜜语,却连自己亲生的女儿也不愿意养,我看他实是谁也不爱,只知道自己沾花惹草,逍遥快活!” 阿紫辩解道:“爹爹当时只是暂时将我们寄养在别人家里,原是准备不日便带我们回大理去的……” 康敏打断她,啐道:“呸,这样的鬼话你也信?这些话只不过是你爹爹怕你怨恨他,编出来骗你的。哼,我认识他十七年,他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还能瞒得过我?” 阿紫偏头想了想,道:“爹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不过这些话是我妈妈对我说的,我相信她不会骗我。” 康敏大笑道:“你妈妈不会骗你?哈哈,好笑,我看天底下没有比你妈妈更会骗人的女人了。她对你爹爹说的十句话,能有一句是真的就不错了!不过,你妈妈这么做,实属被逼无奈,倒也是情有可原,谁让你爹爹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薄幸无良之徒呢?你妈妈有了你姊姊,他不留在身边照料,却有心思在外面寻花问柳,四处留情;你妈妈生了你姊姊,他不想法子安顿她们,却偷偷跑回云南去私会修罗刀秦红棉。呸!那秦红棉也是个糊涂虫,你爹爹对她始乱终弃她不恨,反倒怪我们抢走了她的段郎,不辞辛劳地四处追杀我们,真正是好笑得紧!” 阿紫奇道:“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康敏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我象你妈妈那么好哄,任人欺负么?你以为我象秦红棉那般糊涂,是非不分么?你爹爹对我薄情寡义,始乱终弃,我自然要想办法掌握他的行踪,好叫他终有一天,落到我的手里!” 阿紫道:“算啦,马夫人,我知道我爹爹对不住你,我们还是不说这些罢。你方才说,我无论如何也及不上我姊姊的,到底是甚么啊?” 康敏嫣然一笑,道:“阿紫,你真的很想知道么?” 阿紫急道:“那是自然!马夫人,那日我对你下手太狠,现下已是十分后悔。今日我特地同你父亲一起,请人为你做道场,还在你墓前,大大忏悔了一番。你看在这些份上,就不要再和我计较了。” 康敏笑吟吟地道:“看在你和我同病相怜,你又确实对我有几分真心忏悔的份上,我就告诉你罢。阿紫,你姊姊已经死了,她生前种种的好与不好,在萧峰心中,便全都成了美好,再也不会改变。这便是你永远也及不上你姊姊的地方了。你要想得到他的心,只有一个法子——”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从身上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大声叫道:“那便是,让我一刀杀了你!”当下便挺刃当胸向阿紫刺来。 阿紫吓得“啊!”地一声,拼命大叫,立时便惊醒过来。只听萧峰在门外连连拍门,大声唤道:“阿紫,你怎么了,没什么事罢?” 阿紫定了定神,下炕将门打开,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肩背身心,但觉冰冷,勉强笑道:“萧大哥,没什么,我只是……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萧峰忙安慰她道:“阿紫,你别害怕,这里如此偏僻,你师父断然寻不到;纵使寻来了,我也决计不会让他伤害你的,你就放心好了。” 阿紫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与萧峰听,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得勉强答道:“萧大哥,我没事,多谢你了。” 萧峰见她小脸苍白,形容憔悴,一双大眼睛中满是惊惶疑虑,心下不忍,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阿紫,你怎地连你萧大哥的武功,也信不过了?这样罢,你若实在害怕,等我哪日闲了,便教你一套拳法如何?” 阿紫眼睛一亮,心下大喜,立即欢叫道:“萧大哥,这是真的么?你真的肯教我武功了?” 萧峰道:“那是当然。你师父那么狠毒,你拿了他的宝物,他岂肯善罢干休?你姊姊既然将你托付给了我,我自然要保你平安周全,教你武功,原是份所应当。” 阿紫不等他说完,早已喜得眉开眼笑,又蹦又跳,拉着他的胳膊叫道:“萧大哥,只要你肯带着我,不赶我走,不管你教不教我武功,我都会开心得很。” 萧峰见她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笑容,不由也被她感染,微笑道:“阿紫,我教不教你武功不打紧,你的‘马屁神功’和‘读心大法’,我可是要好好跟你学上一学。” 阿紫闻言,笑得更是欢畅,此时窗外一抹夕阳余晖,正淡淡照在她脸上,更衬得她眉颦春山,眼凝秋水,巧笑嫣然,风致楚楚,明艳不可方物,萧峰不禁瞧得一呆。 忽听板门“啊”的一响,却是康恩寿回来了。峰紫二人忙迎上前去,只见康恩寿步履蹒跚,形容疲惫,满面风霜,满脸凄楚,哑声道:“萧壮士,阿紫姑娘,灶间尚有些米面菜蔬,你们自己煮些吃食罢。老汉今日太累,晚饭却是不想吃了。” 两人想到他儿女双殁,自此以后孤苦伶仃,不由也好生替他难过,忙扶他进房歇息,自去灶间弄饭不提。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六回 华夷之辨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峰紫二人刚刚洗漱完毕,康恩寿便已做好了早餐,摆上桌来,却是一大笼热气腾腾的太学馒头,并三碗香喷喷的七宝素粥。 康恩寿歉然道:“萧壮士,老汉昨日听阿紫姑娘说你酒量甚豪,原该置酒相待。只是敏儿新丧,此地风俗三日内忌食肉饮酒,只得委屈壮士了。” 萧峰忙道:“讨扰老伯,已是不该,岂敢再有他求?” 当下三人用过早饭,收拾了碗筷,阿紫便好奇地问道:“老爷子,你今日要讲的,是什么故事啊?” 康恩寿却不急不忙,自房中拿了一块片茶,并茶壶茶盏等出来,道:“待客既无酒,又岂能无茶?岂不闻民间亦有‘东村定昏来送茶’之句?老汉虽僻处乡野,却也不能缺了礼数。老汉这里有上好的江陵府绿芽茶,还请两位品评。” 原来自唐迄宋,饮茶的习俗日益普遍,“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康恩寿所拿之片茶,乃是将蒸熟的茶叶榨去茶汁,然后将之碾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内压制而成。此种做法不免破坏茶的真味,降低茶的养分,渐被后世所淘汰。然而在宋时,片茶却是茶之上品。其时江陵府所出片茶,有仙芝、玉津、先春、绿芽之类二十六等,十分知名。 萧峰乃粗豪武人,哪懂得什么饮茶之道,心中不耐,但见康恩寿一片热诚,却也不好推却。 只见康恩寿用开水一一烫过茶壶茶盏,将那块片茶放入茶壶,先用少许水调成茶膏,然后方以沸水冲泡,待茶叶泡开之后,给三人分别斟上,这才轻咳了两声,缓缓说道:“昨日给两位讲的乃前朝之事,今日要与两位说的,却是老汉年轻时的一些旧事。” 他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道:“不瞒两位说,老汉现今虽然落魄,年轻时却也自负才学,也曾有过安邦定国、出将入相之志,只可惜时运不济,屡试不第,一腔抱负,终是无处施展……唉,这些旧事,说来可就话长了。老汉虽是汉人,祖籍却在现今已属西夏国土的银州米脂寨。” 萧峰闻言,心下暗道:“常听人说米脂出美女,自古便有‘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之民谣,难怪马夫人如此美貌。” 只听康恩寿又道:“米脂向属华夷杂处之地,境内各族人等均有,老汉还记得当地流传的一首歌谣,其中几句是这样说的:‘弥药(指党项人,作者注)勇健行,契丹步行缓,番(指吐蕃人,作者注)多敬佛僧,汉皆爱俗文,回鹘饮乳浆’。” 阿紫不禁拍手赞道:“老爷子,这歌谣是谁做的,真是说得太好了!我原来在星宿海时,也曾见过许多党项人、契丹人、吐蕃人和回鹘人,他们各自的习性,真和这歌里说的一模一样呢!” 康恩寿道:“这歌谣乃是民间口耳相传流传下来的,却不知系何人所做。阿紫姑娘若是喜欢,改日老汉将全文抄录一份给你,如何?” 阿紫笑道:“那可就多谢你啦。老爷子,你的字写得这么好,不管你抄录甚么给我,我都会当宝贝珍藏起来的。” 康恩寿闻言,虽处丧中,亦不禁莞尔微笑,道:“多谢阿紫姑娘抬爱,老汉改日定当尽心尽力写一幅最好的字送给姑娘。好了,闲话少叙,书归正传——米脂因地势险要,向属兵家必争之地,本朝以来即长期为西夏人所据。十三年前,大将种谔尝率军九万余将之收回。四年前,朝庭却又将之归还给了西夏人。老汉若不是少年时随父母离开家乡,今日便也成了西夏人,不复为汉人了。” “老汉昔年曾有两个好友,一名张元,一名吴昊,均是陕西华州人,与老汉算是半个同乡。他们同老汉一般,亦是累举进士不第,因不甘寂寞,便写诗明志,其中有一句是:‘好著金笼收拾取,莫教飞去别人家’,明白表示去意,但当时朝庭的边师未予重视。他们一气之下,便约老汉一道,前往西夏,为异国效力。老汉当时自是断然拒绝,还将他俩申斥了一番。我们三人为此大吵一场,最终不欢而散。” 阿紫忍不住接口道:“老爷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本来便出生在西夏,现下既然大宋不用你,你便回西夏去,那也是无可厚非啊。” 萧峰斥道:“阿紫,你又说孩子话了,世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想想,老伯若果真去了西夏,将来宋夏交战,他又当何以自处?” 康恩寿道:“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老汉当时正是如壮士这般考虑。只是,后来事态的发展,却时常让老汉怀疑自己当年的决断哪!” 说到这里,他不由眉头紧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方道:“老汉后来听人说,张吴二人到了西夏后,故意在酒店里狂喝豪饮,又在墙壁上书写‘张元、吴昊饮此’,公然犯西夏皇帝李元昊之讳。西夏官兵发现了他们的行止后,便将二人带入宫中。李元昊问他们为何不避自己的名讳,他们毅然答到:‘姓已不存,何况乎名?’,当面对其接受大宋所赐赵姓进行讽刺。不想李元昊听后,非但不生气,反认为他们有胆识,有奇才,立即予以重用,并在数月之内派人潜入宋境将二人的家眷接去,使之团聚。听说张元后来官至中书令,和李元昊一起指挥了好水川之役,极受西夏朝庭器重……唉,可叹老汉留在大宋,苦熬多年,只盼有一日能尽忠报国,光复家乡,谁知等到的,却是朝庭与西夏开战,屡战屡败的消息!三川口之役,延州外围重镇金明寨失陷,主将被俘;好水川之战,主将战死,阵亡将士万余人;定川砦之役,十四员大将战死,九千余将士被俘……”说到这里,心中激动,不禁悲愤难语。 阿紫道:“这可奇了,西夏不过一个小国,大宋这么大,怎么就打它不过呢?” 康恩寿道:“这正是老汉今日想告知二位的。你们可知,大宋立国这许多年来,为何无论是对辽国,还是对‘蕞尔小国’的西夏,皆是屡战屡败,从无胜绩么?” 萧峰听他出言惊警,忙道:“在下不知,还请老伯指点。” 康恩寿将手轻抚杯盖,沉吟半晌方道:“本朝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想必你们都曾耳闻罢?” 峰紫二人一齐点头称是,只听康恩寿又道:“太祖乃后周皇帝郭荣的亲信,向被认为是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叛变的将领,然而他终于还是‘黄袍加身’,夺了后周的江山。因此之故,太祖以为臣下之忠心,实不可靠,要想根绝叛变,唯一的办法便是:不让大臣有实权,万不得已时,亦不能让他们有权过久。” 阿紫接口道:“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只不知太祖用了什么法子,方能做到这些呢?” 康恩寿道:“这个法子说起来也很简单,那便是:让所有掌权之大臣,均只是暂掌其权柄,且互相牵制。譬如,中书省总缆政事,中书令却不能实掌中书之权,而由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判中书省事。同理,尚书省亦不委任尚书,而委派诸司三品以上者或学士一员任‘权判尚书都省事’。中央如此,地方亦然,如规定各州知州本职均在中央,知州不过暂兼暂代,三年一替。此外,又在各州另设通判一职,掌执各州实权,名为‘知州之贰’,实为监州,与知州互相牵制。” 阿紫禁不住做了个鬼脸,道:“这么麻烦哪,这般绕来绕去的,到底是谁真正管事,我都闹不明白了。” 萧峰曾做过八年丐帮帮主,一听之下,便皱眉道:“萧某以为,这般你牵我制,互相掣肘,万万不可!如此一来,有职之人无权,有权之人却又无职,且各人职事皆为暂兼暂代,满朝文武,岂不是如同江湖上临时拼凑之杂耍戏团,如此乌合之众,又能做出甚么事来?” 康恩寿点头道:“萧壮士是明白人,一语中的。不过,壮士却不知,如此乌合之众,虽然做不出甚么事来,可也决计造不了反哪!唉,朝庭政事如此,不过积贫,军事上亦如此,那可就积弱不堪,任人欺凌了。老汉细考朝庭军政之后,已知本朝立国之旨,只在抱残守缺,苟且偷安。老汉光复家乡之愿,不过痴人说梦,今生断然无望矣!”言罢不禁泣下。 阿紫心下好奇,待他情绪稍平,即问道:“老爷子,大宋在军事上又是怎样绕来绕去的,你可以给我们讲讲么?” 康恩寿轻啜了一口茶水,道:“大宋的军队分为两种,一种称为‘禁军’,一种称为‘厢军’。‘厢军’全是老弱残兵,分散各地,维持地方治安。‘禁军’则是精锐,全部集中在都城开封府。遇有战事,则由中央临时委派一名文臣甚至宦官担任统帅,领军出征;负责实际作战的将领,亦出于临时委派,他们虽是武将,对所统率的部众,却是一无所知。战事结束后,统帅即将兵权交出,将领亦调往别处,士兵则返回营区。如此一来,统帅不了解将领,将领不了解士兵,‘陈桥兵变’之类的事情便绝无可能发生了。但也正因为如此,大宋再多的军队,亦不过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毫无战斗力可言。由文官担任统帅之规定,尤不可取。‘澶渊之盟’那一年,河北大名参知政事王钦若看到辽军从城下经过,吓得屁尿直流,唯有烧香拜佛,祈求神仙保佑。大宋军队之士气如何,由此可知矣。” 阿紫道:“文官也不一定都这么窝囊,老爷子,我看你若是有机会领兵出征,一定能够破阵杀敌,凯旋而归。” 康恩寿微笑道:“阿紫姑娘小小年纪,却不知从哪里学得如此机灵古怪,巧舌如簧,专会搔人痒处,逗人开心。不过,姑娘这话,也不无道理。文官中虽有不少如王钦若这般的脓包,真有雄才大略者,却也并不少见。熙宁元年,文官王韶向当时的神宗皇帝上了《平戎策》三篇,认为攻取西夏,要旨是先取河湟,控扼西北门户,斩断西夏右臂,再胁服吐蕃,孤立西夏,然后伺机出兵,关门打狗……” 萧峰拊掌赞道:“不错,不错,此策如能实现,则以西夏之小之贫,在此腹背受敌之下,必将归顺。” 康恩寿叹道:“王韶确属不可多得之人才,两年后,他即成功招抚吐蕃部落三十余万人,拓地二千余里,实现灭夏的第一步。只是他的《平戎策》虽好,却只是空中楼阁,试问兵发西夏,如此大事,又当以何人为统帅?文臣和宦官不懂军事,岂能贸然委以重任?是以当时众多朝臣反对轻率举兵。不过,神宗皇上却被王韶招抚吐蕃的成功所鼓舞,执意出兵。元丰四年,朝庭命李宪为主帅,出熙河路,高遵裕出环庆路,刘昌祚出泾原路,王中正出河东路,种谔出鄜延路,兵发五路,会师灵州,进剿西夏。五路将领中,李宪和王中正是宦官,高遵裕则是外戚,三人对行军打仗,均是一窃不通;会打仗的刘昌祚和种谔,却又分别为高遵裕和王中正所节制。” 萧峰听到这里,将手在桌上用力一拍,怒道:“将本就是乌合之众的军队投入战场,又让不懂军事且互相牵制的将帅指挥,岂不是如同羊入虎口,自寻死路,其与屠杀何异?!” 康恩寿叹道:“壮士所言甚是,灵州之役的结果正是如此:种谔率军九万余攻克老汉的家乡米脂,即挟功上奏要求不受节制,进兵至石州,因军粮不继,又遇大雪,将士不耐饥寒,冻饿死者十之二三;刘昌祚率兵五万,在宋夏边境击退夏兵,进逼灵州城下,却因高遵裕忌功,传令他不许攻城,致使坐失良机;高遵裕率部近九万,兵不血刃进抵韦州,即因粮草不继而扎营旱海;王中正部最无纪律,亦无战功,入宥州滥杀无辜,纵火焚城,其后因粮草断绝,死亡达二万余人。不过这四路兵马好歹都如期抵达灵州,只有主帅李宪在克复兰州后,屯兵不进。抵达的四路兵马,在灵州城下,群龙无首,又无攻城工具,无法攻城。西夏军队乘机反扑,决开黄河堤防倒灌宋营,宋军全线溃逃,死伤大半,灵州之役至此惨败。” 阿紫听到这里,亦禁不住怒道:“这个李宪也太不象话了,皇上应该将他砍头,以谢天下。” 康恩寿悲愤地道:“现实却是,灵州之役后,神宗非但不处置李宪,反而升了他的官。而降服吐蕃立了大功的王韶,却在后来被指责‘开边生事’,免职贬谪。可见大宋立国之旨,只求无人叛变,宁可失地赔款,苟且偷安。老汉现今已看得十分清楚,大宋如此下去,他日必将亡于异族之手!早知如此,老汉当日便该摒弃华夷之辨,抛开世俗之见,同张元、吴昊一道,前往西夏效力!”言罢,将手中茶杯往桌上用力一放,震得那杯盖和茶杯间叮地一声脆响。 一时之间,三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饮茶。 良久,阿紫忽然道:“萧大哥,我明白啦,马夫人对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昨日老爷子讲的慕容翰故事,是让你明白:若是你到了辽国之后,还顾念大宋,必无好下场;今日所说之事,却是让你醒悟:大宋他日终将亡于异族之手,实不值得你顾念啊!” 萧峰却朗声对康恩寿道:“老伯其实无需如此悔恨,大丈夫行事只求性之所至,份所当为,哪有那么多的权衡计较!以萧某之见,纵使老伯今日能够重回当日,也断然不会前往西夏,为异国效力!” 康恩寿双目发出灼灼光彩,凝视萧峰半晌,忽地站起身来,将手在萧峰肩头用力一拍,仰天大笑三声道:“好!好!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壮士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萧壮士,就冲你方才这句话,老汉今日定当破戒,与你痛饮一番!” 萧峰闻言大喜,忙随康恩寿至灶间拿了一坛酒并几碟卤菜出来。康恩寿边走边道:“敏儿生前一向脱略,想来也不会怪罪我们。老汉这坛酒乃是开封丰乐楼的眉寿,味道香软,入口便消,后劲却大得很。来来来,萧壮士,老汉今日与你一醉方休!” 说罢,却见他又至里间拿了一套酒具出来,笑道:“既有好酒,岂能没有好的酒具?老汉这套景德镇影青瓷酒器,正该配此眉寿美酒。” 他心中高兴,一面走,一面如数家珍地道:“老汉生平除爱书外,亦爱瓷器。说起本朝名瓷,汝、官、哥、钧、定五大窑,可算是天下知名。其中汝窑以釉润色雅独占鳌头;钧窑以千变万化的窑变取胜;定窑以净白光洁饮誉朝野;官窑以粉青紫口铁定为其特色;哥窑则以碎纹最为著名。这五大名瓷各擅胜场,均是美不胜收,不过老汉却是独爱影青瓷‘薄如帘、声如磬、色如天、明如镜’之美。” 影青瓷自神宗年间,方始为人们所推崇。其瓷胎白而薄,能透光映指,有青白、粉青、水青、天青诸色,均十分淡雅,一扫数千年艳丽之风,正投合了当时人们崇尚青白的旨趣,是以繁盛一时,有“饶玉”之称。 峰紫二人凝神细看,见是青白釉执壶、斗笠盏、高足杯、梅花杯四件,均是颜色青白,光洁无疵,绝无刻花,古朴雅致,想来皆是上品。 康恩寿将斗笠盏、梅花杯、高足杯分别置于萧峰、阿紫和自己面前,一一斟满,举杯道:“萧壮士,阿紫姑娘,老汉今日能结识两位,实乃三生有幸,便请干了此杯!”说罢一饮而尽。 萧峰当即也是酒到杯干。阿紫不善饮,勉强干了一杯后,即不再饮,只专门为两人斟酒。 康恩寿心中高兴,又兼多喝了几杯,竟是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先是大谈了一通酒经,什么英宗高后家的香泉、神宗向后家的天醇、白矾楼的和旨、忻乐楼的仙醪、大名府的香桂、法酒,应天府的桂香、北库,河南府的玉液、酴醿香、相州的银光碎玉,定州的中山堂、九酝,说了个天花乱缀,只把萧峰听得心痒难骚,恨不能遍尝这些美酒。 接下来他却又背起诗来,一会儿是李白的“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一会儿是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一会儿又是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一会儿是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会儿却又是李白的“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 他说一句,萧峰就大赞一声好,满饮一杯酒,及至听到‘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一句,更是为之连干三杯。 两人这般你敬我干,你说我饮,只一会儿功夫,一坛酒便已见底。萧峰犹是神色如常,康恩寿却已是颇有些醉意。萧峰见了,便要扶他回房歇息。 康恩寿却一把摔开他手,大笑道:“萧壮士,咱们……咱们不背诗了。老汉有一句话,要……要说与你听。哈哈,还是本朝张载说得好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实是我与壮士你……共同的……共同的期盼哪!” 萧峰禁不住大声喝彩道:“说得好,‘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就冲这两句话,也当浮一大白!”言罢,将整个酒坛“唿”地举起,对嘴将坛中剩下的酒喝得涓滴不剩。 康恩寿此时已是醉眼朦胧,见萧峰如此豪迈,却一下子来了精神,连声叫好道:“好酒量,好气魄,萧壮士真乃人杰也!韩非子说……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以武犯禁’,说我们是五……五蠹!嘿嘿,他是只知其一,不知……不知其二啊。这法,这禁,若是都……都合理了,我们又何必去乱,又何必去……犯!路见不平,侠客拔刀相助,书生奋笔疾书,一个用……剑,一个用……笔,为的都是……都是济苍生,安黎元,匡世……济民哪!”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峰紫二人忙扶他进房歇息。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七回 情归何处 萧峰与康恩寿一番豪饮之后,却是精神更旺,胆气更壮,只觉得周身热血沸腾,血脉贲张,一把拉过阿紫道:“阿紫,你不是要和我学武功吗?走,我去打一套降龙十八掌给你看!” 阿紫迟疑道:“萧大哥,降龙十八掌是刚劲威猛的外家功夫,我恐怕……恐怕不能学的。” 萧峰笑道:“你只管过来看就是了,来吧!”说罢,将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托,提一口气,两人便如风般飘出门去。 只一会儿功夫,二人便来到了附近的一块开阔地,却是在一座小山之后,但见平林漠漠,落叶潇潇,人迹罕至,四野悄然。 萧峰将阿紫轻轻放下,道:“就是这个地方了。阿紫,你可仔细看好了!” 当下只见他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地一下拍出,正是第一招“亢龙有悔”,这一招似是平平无奇,但一股雄浑的劲力却是逼人而至,最奇的是满地落叶纹丝不动,竟无一片被掌力激起。接下来只见他跃起半空,居高下击,乃是第二招“飞龙在天”,只见地上落叶被他掌力所激,向外齐齐散出一个整齐的圆圈出来,却并不满天飞扬。 阿紫见了,不由暗暗称奇,大声喝彩。 萧峰练得性起,仰天长啸一声,将剩下的一十六招“见龙在田、鸿渐於陆、潜龙勿用、利涉大川、突如其来、震惊百里、或跃在渊、双龙取水、鱼跃於渊、时乘六龙、密云不雨、损则有孚、龙战於野、履霜冰至、羝羊触蕃、神龙摆尾”都一一使了出来,只听得掌风呼呼,直如排山倒海一般,仿佛天地都为之震动,风云都为之变色。 阿紫在旁凝神静观,不禁目眩神驰,只觉这套掌法不仅刚猛无俦,威力无比,而且正大光明,气象威严,于自己所学的星宿派武功一味求奇求诡,迥然不同。正所谓“邪难胜正”“大巧若拙”,星宿派武功虽然奇幻莫测,变化多端,却决计挡不过“降龙十八掌”之雷霆一击。想到此处,对武学正途,似有所悟。 萧峰一套掌法使完,但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轻轻拍了下阿紫肩膀,问道:“阿紫,你觉得这套掌法,比之你们星宿派的武功,如何?” 阿紫便将自己适才的想法,说了一遍。萧峰笑道:“不错,只看一遍,能悟到这些,已属难得。好了,今日便学到这里,我们回去罢。” 二人回到康家。康恩寿正要出门,见他们回来,便道:“老汉今日还要去敏儿墓前做道场,如此便少陪了,还请两位自便。” 阿紫决意跟去,对萧峰道:“萧大哥,马夫人对你如此用心良苦,我们还是同老爷子一道去送送她罢。” 萧峰却道:“老伯,阿紫,你们去罢。我适才练了一套掌法,忽有所悟,想留下来继续练一下内功。” 阿紫无法,只得随康恩寿到马夫人墓前,只见昨日请的几个和尚道士,有的拿着锣鼓法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早已先到了。见他二人来了,众人便一齐念起《往生经》来,只听得鼓乐齐鸣,铙钹喧天,震得人头皮发麻。 这一通道场做下来,已是日薄西山,暮色苍茫。待和尚道士们走后,阿紫想到昨日之梦,忍不住对康恩寿道:“老爷子,听说你算卦很灵,能不能请你哪日也给我算个卦?” 康恩寿手抚长髯,微笑道:“阿紫姑娘请我打卦,想来是要问你的姻缘罢?” 阿紫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康恩寿道:“姑娘要问你和萧壮士之间的缘份,算命打卦却是做不得准的。老汉见萧壮士眼中时常现出愁苦之色,似乎除身世之痛外,另有伤心之事。阿紫姑娘,你可知这其中的缘故么?” 阿紫轻叹了一口气道:“老爷子,你既然问起,我就不瞒你了。我本有一个自小失散的姊姊,乃是萧大哥的红颜知己。我们姊妹俩,都是现今大理镇南王段正淳的女儿。” 康恩寿大惊失色,厉声道:“原来你是段正淳的女儿!哼,这么说,你是大理的郡主了。你的母亲,便是镇南王妃刀白凤罢?” 阿紫见他双眼喷火,满面怒容,心下不禁奇怪,暗道:“这老爷子听到女儿死于非命的消息,尚且十分坦然,怎地一听到父王的名字,竟如此生气?不知他和父王之间,到底有何过节?怎地他也会知道镇南王妃刀白凤?”心内这样想着,口中却道:“不是,我的母亲乃是汉人,叫作阮星竹。” 康恩寿道:“原来你就是阮星竹所生,后来送与旁人抚养的第二个女儿。” 阿紫奇道:“老爷子,你怎地会知道这些事情?” 康恩寿道:“等明日的故事讲完,你就明白啦。姑娘还是先说说萧壮士的伤心之事罢。” 阿紫见问,便将马夫人如何假传讯息,阿朱如何假扮段正淳被萧峰在青石桥一掌毙命等种种曲折,简略说了一遍。 康恩寿听罢,良久无语,半晌方道:“敏儿所说的大大对不起萧壮士之事,原来是这个——唉,她虽是无心之举,却到底铸成大错,难怪萧壮士一直不肯原谅她……算了,不说这些了。姑娘要问你和萧壮士之间的缘份,老汉倒有一言相告。” 阿紫忙道:“老爷子,你说的,一定都是金玉良言,阿紫定当用心记下。” 康恩寿想了一下,道:“老汉与萧壮士虽是初识,却十分投缘。他的心思,老汉自信能猜中一二。老汉自十余年前夫人仙逝后,便一直不曾再娶。萧壮士和老汉同为性情中人,又亲身遭逢掌毙爱侣这般亘古未有之惨事,只怕……只怕他从今以后,也决计不会再娶了!” 阿紫不由珠泪滚滚而下,哽咽着道:“萧大哥他……他也是这么说。老爷子,我和他之间,真的就……就没有可能了么?” 康恩寿将手轻抚她秀发,满脸慈祥地道;“傻丫头,天下从来便没有绝对之事。俗语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萧大哥再硬气,也终究是血肉之躯。只是不知,姑娘你……是想得到他这个人呢,还是想得到他的心?” 阿紫一愣,道:“老爷子,你就别兜圈子啦。甚么叫做得到他的人,甚么又叫做得到他的心,我可是一点都不懂。你还是把这中间的分别,明明白白说给我听罢。” 康恩寿叹了一口气,道:“阿紫,你和敏儿,其实都是一般地痴心苦命。唉,你们今生得遇萧壮士这般的英雄人物,实不知是你们的幸运,还是不幸……你既然定要知道,我便告诉你罢。你萧大哥侠肝义胆,宅心仁厚,断不会误了你的终身。你若是想得到他的人,只需今后想办法一直跟着他,坚决不嫁他人,终有一天,能够得偿所愿。” 阿紫听得似懂非懂,追问道:“我若是定要得到他的心呢?” 康恩寿摇头道:“恕老汉直言,姑娘今生今世,恐怕都不可能得到他的心了。” 阿紫流泪道:“老爷子,你的意思是说,萧大哥他……他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除非……除非我也象姊姊一般,为他而死?” 康恩寿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微笑道:“傻丫头,又说孩子话了。你萧大哥又不是因你姊姊为他而死,这才对她念念不忘的。人与人之间的情份,繁复幽微,又怎会如此简单明了?他日你就算真为你萧大哥死了,也未必能得到他的心,又何必如此执迷,枉送了性命?须知世上之事,往往美中不足,乐极生悲,姑娘今后如能和萧壮士这般的英雄豪杰厮守终生,实在已是天大的福份,又何必再奢求其他?” 阿紫若有所悟,对眼前这位饱经风霜,世事洞明的慈祥长者,不由大感亲近,点头道:“老爷子,我听你的,今后再也不痴心妄想啦。” 康恩寿脸露慈和微笑,欣然道:“这就对了。小丫头,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知足常乐,随遇而安,自求多福,这方是处世的正道啊——好啦,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阿紫轻轻点了点头,抬首但见暮色四合,天地苍茫,时人贺方回《青玉案》中的几句词,忽地从脑海中冒了出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她这时方才领会到词中深意,心中不禁柔肠百结,惆怅无限……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八回 怀璧其罪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康恩寿便开门见山地对峰紫二人道:“萧壮士,阿紫姑娘,今日是老汉留你们的最后一日了。今日之故事讲完,老汉便当将敏儿留言,如实相告。” 峰紫二人蓦地听到这话,想到马上就要和康恩寿分别,心下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只听康恩寿轻咳一声,缓缓说道:“今日要与两位说的,却是老汉的家事。老汉现今家境虽然贫寒,往日却也是仕宦之家,乃世代书香之族。先父为人十分固执,一直视大宋为正统正宗。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在兴庆府称帝之后,先父便带着一家老小,抛家舍业,千里迢迢地从家乡米脂,逃到现今秦凤路风翔府,安下家来。先父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之事,在风翔人地两生,又屡试不第,家道便渐渐中落。加之我们父子俩皆是爱书如命,多方搜求善本孤本,耗费大量家资,因此之故,到先父辞世时,家中已是十分困窘。” 峰紫二人听到此处,方才明白过来:“马夫人幼时何等贫寒,过年时连花衣服都穿不上,她的父亲却能有这般的见识眼光、胸襟气度,原来却是为此。” 只听康恩寿又道:“老汉膝下只生得宁儿和敏儿一双儿女。宁儿小时十分顽皮,只爱舞刀弄棒,最厌读书,老汉心中不喜,却也是无可奈何。敏儿却与乃兄完全不同,自小便聪颖异常,甚么东西,一学便会,且能过目成诵,又生得粉妆玉琢,十分可爱。老汉心中喜欢,便也尽心尽力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并不嫌弃她是女孩儿。” “敏儿亦不负老汉所望,不仅能画一手绝佳的工笔人物画,更兼酷爱读书,识见不凡,胸中丘壑经纬,丝毫不输于男儿。记得她十二岁那年,老汉给她讲了昭君出塞和番之事后,她有感而发,写了一首《咏昭君》诗,文辞虽不甚佳,意思却好,老汉至今都记得十分清楚。” 他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轻捋长须,漫声吟道:“好马终须仰乐翁,美人岂可仗画工?徒见汉主悲国色,不闻骐骥啸秋风!” 此诗吟罢,萧峰尚不明所以,阿紫已是连连拍手称赞道:“不错,不错,不但立意好,气魄也大,十二岁的女孩儿,能有如此见识,做出这样的诗来,当真是不凡得很哪。” 她师父丁春秋,为人虽然残忍狠毒,于诗词一道,却也有些研究,闲时也曾教过她一些,是以阿紫于做诗填词,倒也略知一二。 康恩寿却长叹一声,凄然道:“只可惜敏儿是个女孩子,秉此旷代才华,却无处施展;身具绝世姿容,却只能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阿紫悚然而惊,忙问道:“老爷子,后来敏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康恩寿愤然道:“敏儿后来的不幸遭际,却和姑娘的父亲,大理镇南王段正淳,有着莫大的干系!” 阿紫道:“老爷子,有甚么话你就直说罢,不必顾忌我。说起来,我爹爹也害得我妈妈很惨,只是我妈妈心地太软,总是听信他的花言巧语。换了是我,肯定也会像敏姐姐一般,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萧峰斥道:“阿紫,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爹爹?” 阿紫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当他是我爹爹呢。我和姊姊从小就被他送给别人,他既然不原意养我们,我又为甚么要认他这个爹爹?” 康恩寿亦道:“老汉以为阿紫姑娘说得不错。段正淳生在帝王之家,自命风流潇洒,到处沾花惹草,在他不过王孙公子的一段艳事轶闻,却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的平民女子!倘若每一个女子都能给他以教训,只怕他就会少害一些人了。” 萧峰想到阮星竹、秦红棉等人的种种遭遇,不由点头称是,又想到马夫人死前对段正淳的无比怨恨,想到此事关连到阿朱之死,忙正色道:“令爱和段正淳之间到底有何恩怨,还请老伯见告。” 康恩寿呆呆地出了一会神,方道:“这事,说来话长——自看透大宋朝政之后,老汉便彻底断了科考之念,从凤翔府搬到城西一处叫做柳林的村子居住,每日里躬耕陇亩,养鸡放羊,日子虽然困窘,却也逍遥自在。” “这般与世无争地过了十来年,敏儿长到了十六岁。不是老汉夸口,敏儿当时确是出落得楚楚动人,又兼能诗善画,周围的人都叫她是‘柳林一枝花’。唉,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敏儿的美貌不知怎地,传到附近辛集镇一个泼皮无赖的耳中,此人便使强媒硬保,要敏儿与他作妾。” 萧峰怒道:“这人是个什么来路,怎地如此强凶霸道?” 康恩寿道:“此人姓张,因他在家行二,因此人送绰号张二杆子。他原是本地‘刺义勇’的头儿,后来放而归农,便成为地方一霸,每日里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欺行霸市,鱼肉乡里,人皆敢怒而不敢言。” 阿紫好奇地问道:“老爷子,甚么叫作‘刺义勇’啊?” 康恩寿摇头叹息道:“‘刺义勇’即是将义勇在脸上或手背刺字,编为正式军队,用以戍守边防。说起来,这亦是本朝弊政之一。因朝庭与西夏交兵,屡战屡败,宰相韩琦便上书请求在陕西各州征调壮丁为义勇,认为兵贵先声夺人,西夏皇帝若突然闻知宋军增兵二十万,定当震服。” 萧峰摇头道:“韩琦身为宰相,怎地见事如此糊涂?兵贵先声夺人,这话不错,但倘若只是有名无实的乌合之众,不过数日,西夏便将知晓详情,还会有何惧怕?” 康恩寿道:“萧壮士此言甚是。义勇之制虽自夏商周至汉、唐,皆有实行,但其结果却多是‘民情惊扰而纪律疏略,不可用’,甚至贻为地方之患。因此之故,知谏院司马光六次上书,极力陈述厉害,然而朝庭不听,却派徐亿等人在陕西各路人户中,三丁刺—,六丁刺二,九丁刺三,编为义勇。张二杆子家中有兄弟四人,便将他登成了义勇。由于他少时学过一些拳脚棍棒,又兼好勇斗狠,悍不畏死,很快便在‘刺义勇’中当上了押官一职。后来朝庭放义勇归农,他便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每日里欺行霸市,鱼肉乡里,人皆敢怒而不敢言。” 阿紫插口道:“老爷子,后来却又怎样?难道你便依了他,将敏姐姐送给了这个无赖?” 康恩寿道:“那是自然不会。老汉虽然贫窘落魄,闲时为乡邻看病打卦,讲经说书,在当地也还有些声望,张二杆子多少有些顾忌,并不敢十分乱来。老汉无奈之下变卖了几本古书,使了不少银子,托当时凤翔府的一个副尉,向张二杆子说情,只推说敏儿年纪尚幼,命中又不宜早适,方才暂时敷衍了此事。” “老汉知道这样并非长久之计,此后一直多方与几个做了官的朋友联系,只求远走他乡,托在他们门下做个小吏,以躲避此祸。只可惜时运不济,老汉四处奔走了一年多,投靠之事仍无准信。眼看着敏儿已满了十七岁,那张二杆子放出话来,说敏儿迟早是他的人,因此周围乡邻,皆无人敢上门提亲……” 阿紫想到马夫人死前和爹爹所说的“十七岁上相见”的话,忙问道:“正在此时,敏姐姐碰到了我爹爹,便一心一意想做镇南王妃,好远走大理躲避此劫,是也不是?” 康恩寿道:“正是,原来阿紫姑娘也知道此事。不过,段正淳其时只是大理上德帝段廉义之侄,还未当上镇南王,并且也早就娶了刀白凤为妻。敏儿生此薄祚寒门,自然不敢奢望做段正淳的正室,只求做个侍妾,便已心满意足。老汉想以段正淳之尊,三妻四妾本属寻常,将敏儿带回大理,对他来说,实不是什么难事,是以对他二人之事亦十分撮合。” “段正淳其时亦曾信誓旦旦对敏儿说,一定会带敏儿回大理完婚。谁承想,他自始至终不过是将敏儿当作玩物,根本便无意担负敏儿的终身!敏儿自识得他以后,不仅屡屡为他所骗,更因此遭逢大难,险些丧命!”说到这里,心中激愤,将手中茶杯猛地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阿紫忙劝道:“老爷子,你别生气,改天我碰到爹爹,一定替敏姐姐,还有我妈妈,好好教训他一顿。敏姐姐和我爹爹之间,到底有甚么过节,你能给我们讲讲么?” 康恩寿道:“阿紫姑娘既然见问,老汉就从头说起罢——敏儿十七岁那年,家中来了几个贵客,却是段正淳带着手下的四大护卫,前来拜会老汉。原来其时宋夏交战,大宋连战连败,大理国王为之震恐,便派段正淳出使西夏,一来表示修好之意,二来也是为了刺探西夏之虚实,以为将来早作打算。” “段正淳听人说老汉幼时在西夏长大,又博古通今,颇有见识,便专程前来请教。其时拙荆尚在人世,老汉夫妇俩见段正淳仪表堂堂,气概不凡,又兼温文而雅,待人谦和,四大护卫亦是执礼甚恭,是以好生热情接待。” “不想他们几个人,在老汉家中一住就是数日,却始终不提出使之事。老汉先还觉得奇怪,后来见他和敏儿屡屡眉目传情,暗通款曲,又多次在敏儿出门时悄悄跟去,心下便已明白了八九分。” 阿紫插口道:“敏姐姐其时,是不是很喜欢在头上戴几朵茉莉花?” 康恩寿奇道:“确是如此,怎地阿紫姑娘也会知道此节?难道你爹爹竟会将这些事情也说给你听么?” 阿紫笑道:“爹爹自然不会和我说这些,不过我想敏姐姐如此自负美貌,定然会想方设法地打扮自己。我猜敏姐姐除了喜欢戴些花儿朵儿的,一定也很喜欢穿花衣服罢?” 康恩寿道:“阿紫姑娘说得不错,敏儿自小便俏美爱娇,每天做梦都盼着穿花衣服。只可惜老汉家中太过贫寒,只能在每年过年时才能给她扯上两套新衣。记得她七岁那样,老汉本准备卖了家里的养的三只羊给她做新衣服,谁承想临近年关,三只羊都在半夜里被狼叨走了。敏儿伤心得大哭,一整天都不肯吃饭。” 阿紫抢着道:“后来年三十的夜里,她偷偷跑到隔壁江家去,把江家姊姊的新衣新裤全都用剪刀剪成了碎片,是也不是?” 康恩寿大惊道:“姑娘怎会知道此事?是敏儿生前说给你听的么?敏儿她……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事先即知女儿决意赴死,情知无可挽回,是以这些天来,一直未向峰紫二人问起此事,以免徒增伤感。现下见阿紫竟然知道女儿幼时之事,心中惊疑,却是非问清楚不可了。 阿紫轻轻咬了咬下唇,一字一顿地道:“康老爷子,阿紫与你几日相处,对你实是好生钦敬,此事,却是决计不想再瞒你了。老爷子,实话告诉你罢,敏姐姐虽然决意死在萧大哥手上,其实……其实却是被我害死的!”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九回 义结金兰 萧峰心中一震,不由凝神向阿紫瞧去,只见她双眸如电,满面坚毅,犹如羊脂白玉般的俏脸上似乎隐隐透出一层柔和的光晕,更衬得她眉不点而翠,唇不描而红,明艳照人,莫可逼视。 萧峰不禁瞧得一呆,只觉自从识得她以来,实以此刻为最美。 他正在出神,忽听康恩寿失声叫道:“阿紫姑娘,敏儿如何得罪了你,你竟会……竟会将她杀害?” 阿紫道:“老爷子,你既然问起,我便原原本本都告诉你罢。”当下便将自己和母亲、秦红棉母女以及萧峰几人如何在马夫人门外偷听她和父亲说话,马夫人如何谋害父亲,父亲又怎样装神弄鬼吓唬她,自己后来又如何折磨她,最终她又怎样被镜中的自己吓死等种种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最后决然道:“老爷子,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阿紫害得敏姊姊惨死,情愿领受你的任何责罚!” 康恩寿听罢,良久无语,半晌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无比沉痛地道:“老汉原以为敏儿只是报复之心太强,对害过她的人下手太狠,万没想到她后来竟会变得这般乖戾残忍,冷酷无情!马大元虽然拙于言词,但沉稳笃实,为人厚道,待敏儿一向不错,敏儿怎能只为一时夫妻口角,便勾结旁人将他害死?还有段正淳,虽说对敏儿始乱终弃,但到底罪不至死,敏儿这样报复他,也未免太过……唉,敏儿作恶多端,多行不义,实是死有余辜!这一切,都怪老汉当年对她娇宠太过,溺爱太狠。‘养不教,父之过’,老汉教女无方,实在是惭愧啊!” 萧峰心下感佩,拱手道:“老伯深明大义,恩怨分明,萧某佩服!只是,令爱害死马大元,实是因他不肯揭穿在下的身世……” 阿紫抢着道:“敏姊姊是为了让萧大哥不再杀害自己的同胞,这才让白世镜杀了马大元的,却不只是因为一时夫妻口角。” 康恩寿摇了摇头,哑声道:“敏儿曾和老汉说过,定要想法子让萧壮士明白自己的身世,以免壮士同化于仇雠之邦,背弃了自己的祖先。老汉其时对此不置可否,并未特别在意。唉,老汉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因此而滥杀无辜!阿紫姑娘,你虽然害得敏儿惨死,但敏儿所作所为,实是百死难赎其罪,老汉又怎会责罚你?只是,只是姑娘下手,未免太狠。敏儿生前并未怎样得罪过你,姑娘为何要对她,如此……如此痛加折磨?”说到此处,心中痛惜,不禁潸然泪下。 阿紫道:“老爷子,阿紫当日行事莽撞,对敏姊姊下手太过无情,现下已是悔恨万分,你还是狠狠地责罚我一顿吧!” 康恩寿摇头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阿紫姑娘既然知道错了,以后改了就好。只是老汉有些奇怪,不知姑娘到底有何遭际,为何小小年纪,行事如此狠辣,下手如此无情?” 阿紫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道:“我从小到大,都在星宿派中长大,每日里和师父学的,全是伤人害人杀人折磨人的法子。师父时常带我们去森林中看猛兽捕食,对我们说,江湖上便和这森林中一般,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我们若是不能将武功练好,同时学会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将来到了外面,不是被人打伤,便是被人打死,决不会有甚么好下场。” “我六岁那一年,有一位非常疼爱我,总是上山给我采野果吃的师兄,在和大师兄比武时,被大师兄给打死了。我当时伤心得大哭,师父却不许我哭,说那位师兄被打死,只能怪他自己学艺不精,倘若他的武功好一点,死的便是大师兄,而不是他了。当时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练好武功,将来杀了大师兄,为那位师兄报仇。” 萧峰自十六岁加入丐帮,与众位兄弟一向肝胆相照,感情深厚,闻言不由大感奇怪,问道:“阿紫,怎地你们同门之间,竟会如此自相残杀?你们师兄弟之间切磋竟技,竟也要以性命相搏么?” 阿紫答道:“我们同门之间,从来不相互拆招练拳,因为本门功夫,阴毒狠辣,出手没一招留有余地,敌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伤,伤后受尽荼毒,死时也必惨酷异常,是以我们师父徒弟之间也从不试演功夫。师父传授功诀之后,我们各人便分头修炼,高下深浅,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对敌之时,才显出强弱来。” 萧峰摇头道:“学武之道,除了勤学苦练之外,同门间互相切磋竟技,彼此取长补短,亦是非常重要。像你们这般各自修炼,只怕进境就慢了。除此之外,临阵对敌,各种情况千变万化,光学会死的招式是不成的,还需练就相机而动、随机应变的本事,而这,却是从平日里同门之间相互对练、反复试演而得来。似你们这般光学不练,不过纸上谈兵,只怕将来真正对敌时,便要吃大亏了。” 阿紫道:“师父也是这么说,是以在我们十五岁之前,师父只让我们学些基本的功法,除此之外,便让我们每日里互相出题为难对方,以锻炼智谋机变。等我们满了十五岁,师父方才将本门精要功夫传给我们。自此之后,我们同门之间除了为争夺排行高下而性命相搏,便不能再相互拆招了。” 萧峰更觉奇怪,问道:“难道你们同门之间的排行,竟不按入门先后,而以功夫强弱来定么?” 阿紫道:“正是如此。师父说,这正是我们星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强的法门所在。在我们星宿派,大师兄的权力极大,做师弟的倘若不服随时可以反抗,那时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师兄得胜,做师弟自然是任杀任打,绝无反抗的余地。要是师弟得胜,他立即一跃升为大师兄,转手将原来的大师兄处死。师父眼睁睁地袖手旁砚,决不干预。在这规矩之下,别派门人往往练到一定造诣即停滞不进,本门弟子却半天也不敢偷赖,永远勤练不休。做大师兄的固然提心吊胆,怕每个师弟向自己挑战,而做师弟的,也老是在担心大师兄找到自己头上来,是以努力进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却要不动声色,显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师兄的疑忌。” 康恩寿叹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紫姑娘从小便呆在这般残忍狠毒的邪派之中,难怪长大后如此行事作风。唉,说起来,姑娘自小没有父母亲人疼爱,又长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实在是非常可怜哪。” 阿紫哭道:“我自小在星宿派长大,以前也从未觉得这样有甚么不好。直到那一天,在那个青石桥边的雷雨之夜,我见到我姊姊为了萧大哥,情愿死在他的掌下,而萧大哥打死了我姊姊,又哭得那么伤心,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除了争斗仇杀,还会这般互相眷顾。记得姊姊当时还将我托付给萧大哥照看,我口中说不愿,心下其实非常感动。我和姊姊从小失散,她在临终之时,却还能如此顾念我,怕我将来走入了歧途……呜呜……”说到这里,心中激动,不由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 萧峰想起阿朱临终嘱托,既是顾念着阿紫,也是为了自己,不由心下伤感。 只听阿紫呜咽着又道:“老爷子,敏姊姊假传讯息,害得我姊姊惨死,我心里自是恨透了她。其时在我心中,杀一个人,实在和捏死一只蚂蚁,毫无分别,是以那日我对她下手绝不容情,定要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万般苦楚而死……” 忽听“呛啷”一声,却是康恩寿听了阿紫这恶狠狠的几句话,心痛女儿,失手将手中茶杯摔得粉碎。 三人一时之间,都不再说话。良久阿紫方才哽咽着续道:“敏姊姊死后,我看到她随身木匣中的画像和遗书,当时便隐隐感到,这个我心中认定的十恶不赦的坏女人马夫人,其实也很可怜……再后来,我和萧大哥找到了老爷子你,几日来亲见你对敏姊姊的死那般悲痛,我才明白,原来一个人死后,他的亲人竟会是这般地伤心难过……” 萧峰想到连日来养父母、师父,还有阿朱,这些原本至亲至爱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茫茫天地间只剩自己孤身独行,不禁心中大痛。 只听阿紫又道:“老爷子,这几日我听你讲了那么多故事,尤其昨日你又教我好多做人处世的道理,我对你实是感念得紧……我在星宿派时,师父只是传我武功心法;后来见了我爹爹妈妈,他们却总是说我顽皮胡闹,动不动就责骂我不懂事,到处闯祸……老爷子,我长了今年十六岁,从来没有人像你昨日那般耐心教导过我,呜呜……”说到这里,心下难过,不禁大哭不止。 康恩寿轻抚她秀发,叹了一口气,无比慈爱地道:“傻丫头,快别这般伤心了。唉,其实你与你姊姊一般,都是心地十分良善的孩子。你从前虽然做了不少坏事,但那实是环境使然,却也不能怪你。你今日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你天良未泯,老汉心中,对你实是喜欢得紧。” 阿紫哽咽着道:“老爷子,昨夜我想了一宿,深感对不住你,是以今日我决意要将敏姊姊之死向你和盘托出。再对你隐瞒此事,我实在是,实在是心中难安……” 萧峰这才明白,原来阿紫方才屡屡抢过康恩寿话头,实是有意为之,不由又惊又喜,忙抢着接口道:“阿紫,你今日说话行事,深合我心。当日我在无锡松鹤楼与那位段公子比酒之后,因见他为人十分直爽,言语之中甚是投缘,便和他结为了金兰兄弟。今日咱俩便请康老伯作个见证,也结拜为兄妹如何?” 康恩寿摇头道:“萧壮士,阿紫姑娘却是不愿和你结为兄妹的,老汉不想给你们做这个见证,倒是希望有一日,能为你们见证另一件事情。”说罢,望了阿紫一眼,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阿紫早已羞红了脸,扭抳道:“老爷子,你怎知我不愿意?能和萧大哥这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结为兄妹,我正是求之不得呢!” 萧峰喜道:“既如此,我们便到昨日练拳之处结拜罢。”说罢,不待阿紫和康恩寿分说,便一手托了一人,足不点地,如风般掠出门去。 阿紫只觉得耳旁风声呼呼,两边景物向后飞逝而去,心中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又似乎隐隐有一丝欣喜。她这时方才深觉人生在世,忧多欢少,烦恼实多,对昨日康恩寿所说“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了真切的体会。 一会儿功夫,三人便来到了昨日的那块开阔地,但见平林漠漠,落叶潇潇,一切如旧,自阿紫眼中看去,却是说不出的荒凉萧瑟,寂寞冷清! 萧峰却是兴致勃勃,放下二人后,即对康恩寿道:“此地甚好。还请老伯立于上首,为我和阿紫姑娘结为兄妹一事,做个见证。” 康恩寿道:“萧壮士一番苦心,老汉至此也算明白一二。不过,在你与阿紫姑娘结拜之前,老汉却想说个故事给你听。” 萧峰道:“老伯请讲,萧某愿闻其详。” 康恩寿道:“不知壮士可曾听过唐待御李行修路遇‘稠桑王老’,得见亡妻于地下的故事?” 萧峰决然道:“老伯之意,萧某已然明白,只是萧某心意已决,老伯好意,在下心领。此事,却是万万不可!” 阿紫闻言,只如半空里突然打了个焦雷一般,刹那间脸色苍白,双眸盈泪,脑海里一片空白,身子摇摇欲坠,几欲晕去。正在恍惚之中,忽觉一只宽厚的手掌,稳稳扶住了自己肩头,她悄然回首,泪眼朦胧中只见康恩寿双眸中满是慈爱之色,凝望着自己,轻声说道:“阿紫,别难过,老汉昨日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阿紫心中一震,昨日康恩寿对自己说的“只需今后想办法一直跟着他,坚决不嫁他人,终有一天,能够得偿所愿”的话,蓦地浮上心头。她点了点头,将眼中泪水生生逼了回去,轻咬了一下嘴唇,即回过头来,欢天喜地地拍手叫道:“萧大哥,我们义结金兰之后,是不是便要如书中所说得那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萧峰笑道:“那是自然。” 当下二人便在康恩寿面前,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萧峰道:“阿紫,从今以后,我便要叫你二妹了。” 阿紫却道:“萧大哥,你不是和那位大理的段公子也结拜过么?为何不将他也一并算上?” 萧峰笑道:“你和那位段公子素不相识,怎可与他结为兄妹?天下哪有这般胡乱结拜的道理?” 阿紫秀眉一扬,微笑道:“段公子既是萧大哥的结义兄弟,想来一定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阿紫能和他义结金兰,实是喜欢得紧。难道他竟会嫌弃我不成?” 萧峰闻言,豪气顿生,朗声道:“咱们江湖儿女,本就不必顾忌许多。既如此,我们便请老伯做个见证,连我二弟也一同结拜了罢。” 康恩寿拊掌赞道:“好!好!好!昔日虬髯客、李靖、红拂三人结为兄妹,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人称‘风尘三侠’。今日你们三人亦是二男一女,义结金兰,可称为‘后风尘三侠’了。从今往后,天下武林,又增一段佳话矣。” 萧峰亦喜道:“阿紫,你比我二弟还小了五岁,以后我便叫你三妹,你也不用再叫我萧大哥,只叫我大哥便成了。” 阿紫强笑道:“是,大哥!”,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 各位看官大大,请不要吝啬你们的投票和推荐。 您的推荐和投票,是偶更新写作的最大动力!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十回 风流王孙 康恩寿轻轻拍了拍阿紫肩头,说道:“此地甚好,二位不如就在这里接着听老汉讲故事,如何?”。 峰紫二人均点头同意。 当下三人沐着冬日暖阳,席地而坐,只听康恩寿续道:“老汉发现敏儿剪了别人衣裤之后,震惊万分,本来准备好好责罚她一顿的,但转念想到,她小小年纪,每日辛辛苦苦喂鸡、放羊,苦盼了一年,到过年时还穿不上新衣,又好生难过。后来老汉到底还是找人借了些银两,赔了人家的衣服,又为敏儿做了两套新衣。现下想来,宽容虽非恶德,但凡事终须有度,一过限度即生舛错。适度宽容,让人感怀,无限宽容,即是放纵。老汉在教子上正是太过宽容,以致放纵,终致宁儿和敏儿,都从小养成了不少坏习气,最终害了他们一生。老汉今日儿女双殁,却已是悔之靡及了。”说到此处,不禁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阿紫劝道:“老爷子,你就别伤心啦。我爹爹虽然生了我,却不愿意养,我也不想认他了。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的女儿好了。” 康恩寿摇手道:“姑娘乃大理国郡主之尊,怎可认老汉这个乡野村夫为父?姑娘以后若是闲了,能到羊角村来看看老汉,老汉便已是喜之不禁了。” 他稍稍平定了一下情绪,又道:“宁儿小时喜欢舞枪弄棒,老汉又疏于管束,以致他长大后轻浮放荡,总在外和人争勇斗狠,惹事生非。段正淳一行人在老汉家中一住数日,宁儿见四大护卫个个身手不凡,便央其中的古笃诚帮他收拾一个对头。古护卫高大威猛,不知为何,却对宁儿言听计从,竟肯帮宁儿出这个头,将那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萧峰暗暗点头道:“问题果然出在古笃诚身上,不知他和马夫人之间,到底有何瓜葛?” 只听康恩寿又道:“段正淳带着四大护卫,在老汉家住了十余日,一日清早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书说大理国中突发重大变故,需得即刻回去打理。老汉其时也不以为意,先妻却大为不乐,说段正淳虽是表面上对我们彬彬有礼,骨子里其实是个十分倨傲之人,根本便瞧不上我们寒门小户之家。先妻担心他只是将敏儿当作玩物,误了敏儿的终身。老汉听了,还很不高兴,责怪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唉,现下想来,是老汉太过迂腐,自己一片赤诚对待旁人,便不免将旁人也想得太好,一生之中,也不知为此吃过多少亏,上了多少当,却总也改不了。” 阿紫插口道:“老爷子,我猜我爹爹肯定没回大理,而是又找别的女人去了,是也不是?” 康恩寿点头道:“姑娘猜得很对,你爹爹其时,却是到信阳看望你妈妈去了。原来你爹爹在来凤翔之前,先到汴京去朝见了当时的神宗皇上,以探明大宋对西夏的态度。你妈妈便是他路过信阳时,偶然碰上的。此后不久,你爹爹便在小镜湖方竹林中造了一座竹屋,将你妈妈安置在那里,两人双宿双栖了数月之久。后来你爹爹到了汴京,见到京城如此繁华景象,却又舍不得走了,盘桓了两个多月,方才动身前往西夏。他一路上游山玩水,寻幽揽胜,沾花惹草,走走停停,直走了近半年,才到了老汉家中。此时,你妈妈却已是足月待产了。你爹爹得知此讯后,自是心中急切,因忌惮敏儿精明,便留书一封,悄悄带着四大护卫,即刻赶往信阳去了。” 阿紫奇道:“老爷子,这些事情,你又怎会知道?” 康恩寿道:“这事,还得从头说起。你爹爹走了约莫一个月之后,古护卫突然来到老汉家中,说你爹爹派他来探望老汉全家。老汉见他神色张惶,说话支支唔唔,前言不对后语,不免心中疑惑。敏儿何等精细,自也发现不对,便借故将老汉夫妇支开,单独留下来盘问他。等老汉夫妇回来,古护卫已经走了,敏儿满面泪痕,神情可怖,正将你爹爹送给她的一件锦缎新衣,用剪刀一点点地剪成碎片。” 阿紫拍手道:“我明白啦。原来古护卫当了内奸,把我爹爹的事,都告诉敏姊姊了。” 康恩寿道:“正是如此。古护卫还说,阮星竹生的是个女儿,眉目清秀,十分乖巧可爱,想来便是姑娘的姊姊阿朱姑娘了。孩子刚刚满月,段正淳突然只身去了大理,留下四大护卫照看阮星竹母女。他便乘机找了个借口,偷偷跑到老汉家里来了。” 阿紫道:“我爹爹突然跑回大理,是会他的旧情人秦红棉去了罢?” 康恩寿叹道:“老汉夫妇还以为你爹爹回大理,是为了安顿你妈妈和你姊姊,也算得上有情有义,当时还以此为例劝解过敏儿,后来才知是我们大错而特错了。原来你爹爹此次出使宋夏,甫一出门,便碰到了修罗刀秦红棉这个狠毒女子。你姊姊满月之后,他不知怎地,又想起了秦红棉,便回大理找她。不想寻了数日,却不知为何,始终未曾寻到,只得泱泱而归。” 阿紫偏头想了一下,道:“当时秦红棉定是因为生了木婉清姊姊,不愿见人,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康恩寿愕然道:“原来秦红棉也给你爹爹生了个女儿。算了,不说这些了,老汉还是接着往下讲罢。敏儿将阮星竹之事,告诉老汉夫妇后,我们初时也是万分气恼,但转念想到,似段正淳这般的王孙公子,风流自赏,四处留情,本属平常。以他大理皇侄之尊,三妻四妾亦不为过,想来不会为了阮星竹,将敏儿抛在脑后,背弃了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是以后来几日,老汉夫妇轮番上阵,百般抚慰,方才将敏儿劝解了过来。” “此事过后不久,敏儿突然当了段正淳给她的几件首饰,专心致志地养起鸽子来。老汉夫妇只道她心中气恼,饲鸽自娱,初时也不以为意。” “约莫半年之后,古护卫又到老汉家中来过一次,说阮星竹又有了身孕,其时因出使西夏之事已不能再拖,段正淳便只带了傅、褚两个护卫,昼夜兼程赶去西夏,留下他和朱护卫照看阮星竹。他便再次抽空过来了。” “古护卫在老汉家中住了两日方走。此后,老汉见屡有飞鸽为敏儿传来书信,这才明白,原来敏儿饲鸽,并非自娱,而是为了和古护卫联络,以随时掌握段正淳的行踪。” 阿紫赞道:“敏姊姊之心计智谋,实令阿紫佩服不已。张二杆子对她虎视眈眈,断不会善罢干休,我爹爹又是这样一个风流自赏、四处留情的公子哥儿,她若不设法保护自己,岂不是要任人欺凌?” 康恩寿道:“老汉初见敏儿小小年纪,如此心机,不免觉得可怖,后来一想,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算不得太过。此后老汉夫妇便断断续续从敏儿口中得知:段正淳出使西夏之后,在回来途中又碰到了一个名叫阿萝的女子,竟一路跟着人家到了姑苏。阿萝却是有夫之妇,夫家姓王,乃是姑苏城中一户颇为神秘的大户人家。其时阿萝夫婿在外经商未归,段正淳便遣傅、褚两位护卫先行回大理覆命,自己单独留在姑苏,做了阿萝的入幕之宾。” 阿紫奇道:“这些事情,古护卫又怎会知道?难道他一直偷偷跟着我爹爹不成?” 康恩寿道:“那倒不大可能,想是傅、褚两位护卫告诉他的罢。听敏儿说,王夫人阿萝鲜艳妩媚,风流袅娜,你爹爹在姑苏乐不思蜀,别说敏儿,便是身怀有孕的你妈妈,亦被他抛到了脑后。如此过了月余,因王夫人的夫婿要回来了,你爹爹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一下,阿紫更是奇怪了,问道:“此时傅、褚两个护卫已回了大理,这些事情,又是谁告诉敏姊姊的?难道除了古笃诚之外,另有人给她通风报信不成?” 康恩寿道:“听敏儿说,是一个叫甘宝宝的女子告诉她的……” 阿紫不等他说完,已大声叫道:“好个用心狠毒的甘宝宝!她将王夫人之事告诉敏姊姊,是为了让她们两人互相残杀,她好乘机坐收渔人之利。” 康恩寿点头道:“阿紫姑娘说得不错,是以敏儿当时并未理会此事。你爹爹离开姑苏后,总算良心发现,径直去了信阳。你妈妈生下你之后,你爹爹许是感念你妈妈的情义,竟老老实实在小镜湖住了一年多,这才旧病复发,再度外出寻欢。这一次,他却是终于想起了敏儿,悄悄摸到老汉家中来了。此时,距他上次离开,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敏儿也已满了十九岁了。” 阿紫奇道:“在这两年之中,张二杆子竟没有再来找你们麻烦么?” 康恩寿道:“你爹爹乃大理皇侄,张二杆子忌惮你爹爹的势力,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阿紫道:“不知我爹爹这次回来,如何解释上次不辞而别之事?” 康恩寿道:“他说上次乃是因大理国皇上病重,他才不及面辞,匆匆赶回大理的。不承想皇上缠绵病榻,一病便是两年,现下刚刚痊可,他便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来见敏儿了。” “他满嘴甜言蜜语,尽是欺人之谈,老汉一家均是心知肚明。只是想到敏儿被张二杆子觊觎,又已失身于他,方今之计,也只有将敏儿终身托付在他身上了。这一次,敏儿下定了决心,不能再轻易放走了他,是以与他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将他看得很紧。” “不久,段正淳便为敏儿在凤翔城一僻静处置了一套房屋,两人双宿双栖,倒真象要做长久夫妻的样子。如此又过了半年,老汉突然接到古护卫飞鸽传书,说阮星竹久候段正淳不至,竟要带着两个幼女投湖自尽,幸亏被他和朱护卫发现,及时救了下来。” 峰紫二人均知阮星竹水性之佳,闻言不禁心下暗笑。 只听康恩寿又道:“原来阮星竹乃家中独女,父亲平日对她教管极严。在她满十八岁之后,其父听从朋友之劝,放她两年在外行走江湖,增广历练,以为将来承继祖业,光大门楣之备。不想阮星竹久居深闺,甫一遇到段正淳,便为他神魂颠倒,这两年中只是与他情牵意缠,将父亲的殷殷期盼、谆谆告诫,尽数忘在了脑后。现今两年之期业已过去半年,需得回去向老人覆命,两个幼女无处安置,段正淳又不知跑到了何处,她一急之下,便想一死了之。”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方坐下来续道:“古护卫还说,他不日便将亲来老汉家中,向你爹爹禀明此事。老汉见他信上说得郑重,又想阮星竹母女确也可怜,当即赶往凤翔,将此事告知敏儿。” “不想敏儿却冷笑道,阮星竹此举不过是演戏给朱、古两位护卫看,迫使段正淳回到她身边而已。倘若真如她所言,她父亲对她家教很严,又怎会两年多来对她不闻不问,连她接连生了两个女儿,都毫不知情?这话,骗骗段正淳这般的公子哥儿,朱护卫这般的书呆子,古护卫这般的傻瓜还可以,却决计骗不了她。” “老汉细想敏儿之言确也有理,便不再多问此事,当天即赶了回来。谁承想就在老汉走后不久,敏儿外出买菜,竟被一素不相识的黑衣女子一掌打成重伤。幸亏敏儿当时见机得快,咬破内腮吐血装死,这才躲过此劫。” 阿紫失声叫道:“这个黑衣女子,便是修罗刀秦红棉罢?” 康恩寿道:“不错,老汉后来从古护卫口中知道,这个打伤敏儿的狠毒女子,便是你爹爹在大理碰到的修罗刀秦红棉。其时敏儿重伤之下,昏迷过去,被凤翔城飞凤楼中的茜香姑娘所救。茜香姑娘热心快肠,慷慨仗义,不仅悉心为敏儿请医用药调治,还不辞辛苦将敏儿送回老汉家中,实乃风尘中之奇女子也!” 萧峰忍不住问道:“怎地茜香姑娘不直接送令爱回段前辈那里去?” 阿紫道:“大哥,你也太不了解我爹爹啦。秦红棉自以为打死了马夫人,接下来肯定会去找我爹爹。我爹爹见了她,自然就跟着她走啦。” 康恩寿愤然道:“阿紫姑娘只说对了一半,段正淳其时确是抛下了敏儿,不过却不是和秦红棉,而是跟着甘宝宝走了。茜香姑娘寻他不到,这才舍近求远,将敏儿送到老汉家中的。数日后,古护卫亦赶到了老汉家中。此后多亏他不惜内力,数次为敏儿运功疗伤,敏儿方能完全痊可,否则纵使侥幸不死,也必落下终生残疾。” 萧峰怒道:“令爱完全不会武功,秦红棉对她下此狠手,用心忒地狠毒了些!” 康恩寿叹道:“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还有阿紫姑娘的母亲阮星竹,这许多遇上段正淳的女子,哪一个又不是心机深沉,行事诡诈之人?也不知是段正淳天性喜欢这样的女子,还是她们碰到段正淳这般薄幸无良的王孙公子之后,为了争宠,为了自保,不得不变成这样。” “老汉在敏儿遭此大难之后,方信‘养女莫嫁帝王家’,不愿敏儿再和段正淳纠缠下去,当时便打定主意:一俟敏儿伤好以后,即带着一家老小,远走他乡,永不再回陇西。” *********************** 修订了以前的文字,希望大家喜欢。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十二回 自投风尘 萧峰禁不住大怒道:“张二杆子的大娘子本是一普通村妇,怎地也学着这等欺负人?” 康恩寿道:“想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终是不错的。真如俗语说的‘天人绝人之路’,正在老汉为这三千两银子一筹莫展之际,古护卫突然又有了音讯。” “原来高智升父子平定杨义贞叛乱后,因段廉义之子在变乱中失踪,遂立廉义的侄儿段寿辉为帝,是为上明帝。此前被杨氏囚禁的段正淳和四大护卫,自然都被放了出来。” “古护卫得知老汉家中之事后,当即火速从大理赶来,几下子便摆平了张家大娘子,又尽心尽力帮老汉照料宁儿和敏儿。” “敏儿得他悉心照料,很快就一天天好了起来。只宁儿之伤,却因伤了筋脉,又耽搁得太久,古护卫虽多次为他运功疗伤,又百般请医延药,终是不能痊可。宁儿其时刚满二十五岁,便从此终身残废,瘫卧在床,实是万分悲惨哪!” 峰紫二人这才明白马夫人死后,为何定要与兄长葬在一处。他们兄妹二人经此患难,感情实是远较一般兄妹,更为亲厚。 果听康恩寿又道:“宁儿和敏儿,本就感情深厚,经此大难,手足之情更挚。敏儿心痛哥哥之残,对古护卫说,只需他杀了张二杆子夫妇,便嫁他为妻,随他浪迹天涯。古护卫听她这么说,先还兴奋不已,后来不知怎地左思右想,又坚决不肯了。” “那日老汉刚从集上买药回来,听见他们两人在房中大吵。敏儿骂古护卫虚情假意,叶公好龙,实是一十足的胆小鬼、窝囊废,将家中碗碟尽数摔得稀烂,骂毕又哭,哭完又骂,古护卫只是不作声。” “老汉在门外听得胆战心惊,正要进去相劝,忽听敏儿突然斩钉截铁地道:‘你不肯,总会有人肯的。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到飞凤楼中卖身为娼,咱们两个,从此一刀两断!’” “老汉听她又提起此话,忙进去好言相劝。敏儿沉着脸,只是哭,一个劲叫古护卫快走,说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见到他。” “古护卫见状,似是下了决心,突然说,还请敏儿等他几日,他回大理处理了一些事务后,便即回来杀了张二杆子夫妇,与敏儿远走高飞。敏儿听了,冷笑几声,也不答话,只是催他快走。” 萧峰道:“张二杆子夫妇均是残忍乖戾、作恶多端之辈,实是死有余辜。令爱之请,并不为过。古笃诚若真是对她有意,便该遂她之愿,杀了张二杆子夫妇,辞了大理护卫之职,带着她天涯浪迹,永不再回大理,永不再见段前辈便是了。” 康恩寿道:“萧壮士说来自然容易,只是古家世代为大理家臣,要古护卫为敏儿放弃现今手上这一切,却是着实不易啊。” “古护卫走后,老汉先还殷殷期盼他回来,敏儿却冷笑说,此人表面上忠厚笃实、豪爽仗义,实际上却是个十足的伪君子、窝囊废,不足为凭,要报宁儿之仇,还得自己想法子。” “不久,敏儿即留书一封,不辞而别。老汉多方央人寻找,皆是音讯全无。又过了月余,古护卫果然不曾回来过,张二杆子夫妇却突然被人半夜里潜入房中双双杀害,家中金银细软亦被洗劫一空。老汉怀疑是敏儿使人所为,只是苦于没有她的音信。” “再后来,敏儿便不时托人捎来银两药物等,那带信人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她的下落。如此过了半年之后,老汉听人说飞凤楼中新点的‘花魁娘子’弄月姑娘,能诗善画,色艺双绝,长得很像敏儿,便寻了过去。不想一连去了数次,弄月姑娘都始终避而不见老汉。” 阿紫禁不住问道:“弄月姑娘想来定是敏姊姊了,却不知她又为何,不肯见你呢?” 康恩寿道:“姑娘却不知,娼妓历代皆属贱民,地位实是颇为低下,不仅自己名声不好,有时还会牵连家人。比如本朝便有律例规定:‘娼妓及其父兄,只许服皂、白衣,铁、角带,不得服紫’。老汉见弄月姑娘决意不肯见老汉,心下更加认定她是敏儿无疑了。” 阿紫点了点头,又问道:“老爷子方才所说的‘花魁娘子’,又是怎么回事啊?” 康恩寿道:“‘评花榜,点花魁’乃是本朝方才在妓馆娼寮中兴起的一桩风流韵事。所谓‘评花榜’,便是品评妓女等次。花榜的主办者多为经常出入妓院的名士才子。品花列榜之前,主办者首先要选好花场,立好章程,然后召集全城名妓赴会,一边行令竞饮,觥筹交错;一边品定高下,题写评语,并当场唱名,公之于众,围观者往往累万。妓女‘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其不得列于榜首者,辄引以为憾。’” 阿紫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敏姊姊既在飞凤楼里如此荣耀,为何又要离开,嫁给马大元为妻?” 康恩寿道:“这些事情的个中详情,老汉实也不知。敏儿坚意不见老汉,老汉知她心中悲苦,便也不再相强,只是心中悬念,时时托人打探她的讯息。” “十年前,老汉忽听人说,弄月姑娘自赎其身,不知去向。老汉大惊之下,忙去飞凤楼中查探,不想甫一开口相询,便被鸨儿骂了个狗血喷头。” “那鸨儿想是气极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詈骂之辞滔滔不绝,足足骂了老汉小半个时辰方才停住。也不知敏儿到底使了甚么手段,竟致这号称凤翔城第一精明刁钻的鸨儿如此愤恨,想来她定是在敏儿手上吃了个大亏。” 阿紫笑道:“敏姊姊骂人的本事,原来是从这鸨儿身上学到的。” 康恩寿却神色一黯,垂下眼帘,凄然道:“唉,算来敏儿在飞凤楼中足足呆了四年有余,其间也不知被这凶狠尖滑的鸨儿打骂过多少回了。” 峰紫二人听他这句话缓缓道来,语气虽是轻描淡写,舐犊之情却毕现于言辞之中,不禁均为之动容。阿紫这时方才领悟到“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的涵义,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小没有父母疼爱的凄凉。 只听康恩寿又道:“敏儿离开飞凤楼之后,便与家里断了联系,再不曾托人捎钱物过来。如此过了约摸一年,一日敏儿突然同马副帮主一同返家,老汉方知她已嫁与马大元为妻。” “敏儿将老汉与宁儿一同接到信阳,安置在离家不远的羊角村住下,以便随时照应。六年前,宁儿终因旧伤复发,不治身故,便葬在了羊洼。再以后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康恩寿说到这里,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敏儿要老汉讲的故事,至此便全部讲完了。现下,老汉也该将她生前的留言,如实告知两位了——” 峰紫二人心中俱是一震,同时站起身来,瞧向康恩寿。萧峰想到就要得知数月来苦苦追查的带头大哥姓名,更是紧张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 康恩寿定了定神,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敏儿说,她将一封信函,留在飞凤楼茜香姑娘处。萧壮士只需找到茜香姑娘,便可知道所有事情的端倪了。” 萧峰骤闻此言,又急又气,只觉胸口烦恶难当,一股无名怒火“唿”地窜了上来,脸色不禁变得颇为难看。 阿紫柔声劝道:“大哥,我知道你懊恼马夫人如此摆布你,心中不快。不过,我想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你就别生气啦。难道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十年前她是如何识得你的么?” 萧峰苦笑了一下,恨恨地道:“她十年前如何识得我,却又与我有甚么相干?我又为甚么定要知道?” 阿紫黯然道:“大哥,除了姊姊,你自是不耐烦知道任何旁人的心意的。” 萧峰听她语气虽然平淡,却似包含了无尽愁苦,心中惊惧,不敢接口。 康恩寿道:“天色近午,还请两位回舍下用饭,老汉一定精心准备美酒佳肴,为你们饯行。” 萧峰忙摇手道:“我和三妹,皆是江湖儿女,本就是四海为家,到哪里吃饭都是一样,便不劳烦老伯了。我们二人在此讨扰多日,现下既已得知令爱留言,也该告辞了。” 康恩寿道:“壮士既如此说,老汉也不便强留。还请两位稍待片刻,容老汉去去就来。” 峰紫二人答应一声,对望一眼,不知他又有何事,却见康恩寿已急急忙忙,往羊角村方向而去。 只一会儿功夫,康恩寿便提了两幅卷轴并一个小包袱,急急奔来,峰紫二人忙迎了上去。 康恩寿气喘吁吁地道:“老汉家境清贫,没有甚么东西送给你们。这两幅字,一幅是阿紫姑娘要的《新集金碎置掌文》全文,一幅是老汉手书的本朝贺铸《六州歌头》词,还请两位收下。” 阿紫接过一看,但见密密麻麻,俱是蝇头小楷,想来是他昨夜熬夜写成,不由大是感动,说道:“老爷子,我昨日不过随口一说,不想你竟记得如此清楚,当真是‘季布无二诺,侯羸重一言’,阿紫实是感佩万分!” 这许多年来,自她口中说出的赞美之词,直如“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也不知道有多少,唯有这几句话,却的是出于一片真心,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展卷一瞧,却是一幅龙飞凤舞的狂草,旁边另有小字楷书写着原词,道是: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 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 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膂力,忽奇功。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康恩寿道:“此词系贺方回六年前写于和州巡检任上,乃是因朝庭攻夏,屡战屡败,文臣武将又只知议和赔款,苟且偷安,愤然而作。全词笔力雄健警拔、神采飞扬腾翥,句短韵密,急管繁弦,读起来恰如天风海雨,惊涛骇浪,彼伏此起,动人心魄。老汉与萧壮士一见如故,十分投缘,此词乃老汉生平最爱,想来壮士也会喜欢,是以手书之,送与壮士共勉。” 萧峰拱手道:“萧某虽不通文墨,但此词慷慨激昂,气慨不凡,甚合萧某心思,如此便多谢老伯了。” 康恩寿又将手中包袱递与萧峰道:“壮士今后不再是丐帮帮主,不能在各处分舵打尖歇宿,此去凤翔,路途遥远,要用钱处实多。敏儿说她累壮士跑这么一趟,原该为你准备一些盘缠。这个包袱里是她留给你的一百两纹银,还请壮士收下。” 萧峰想到前日被逼无奈,卖马盗银之事,不由感念马夫人想得周到,伸手接过包袱,朗声道:“令爱既如此说,这些银两我便收下了。萧某身负父母血海深仇,无时或忘,现下便要与三妹赶去凤翔。还请老伯及早回去罢,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此言说罢,也不待康恩寿答话,便一手收了包袱卷袖,一手携了阿紫,大步流星地向西而去。 两人一气走出老远,回头一看,却见康恩寿仍立在原地,不住地引颈张望。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只在地上留下一截短短的影子,越发显得寂寞孤单,苍凉无限…… ---------------------- 投票,收藏,评论,您的鼓励和支持,是我写、写完、写精彩的最大动力!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十三回 天下大势 峰紫二人辞别康恩寿,离开羊角村后,一路上更换座骑,日夜不停地向西疾行。如此这般披星戴月,昼夜兼程地赶了数日,且喜一路平安,这日终于赶到了凤翔城。 二人进得城来,但见人烟阜盛,市井繁华: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访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 萧峰道:“三妹,时已近午,你饿不饿?这里有一家名叫‘炭桥周’的酒店,卖一色好果子茶饭,所做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汤骨头、乳炊羊等十分美味可口,我带你去尝尝如何?” 阿紫喜道:“大哥,原来你和我一般,也是个好吃佬呀。我听你这么一说,都快流口水了!” 当下两人穿街走巷,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这家酒店门前。但见迎面匾额上写着龙飞凤舞的“炭桥周”三个大字,旁边另挂着几个硕大的红灯笼、又有无数彩旗,迎风招展,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走进店内一看,更是食客盈门,川流不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峰紫二人正准备往靠窗处小桌前坐下,店中酒保连忙一溜小跑过来,陪笑道:“这位大爷,这位小姑娘,对不住了,这张桌子已经有人定下了,还请两位换个地方罢。” 阿紫听了,心中有气,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麽加上个‘小’字?” 酒保极是机灵,忙道:“是,是,小人说错了。还请这位大爷和这位大姑娘这边请。”他一面让,一面故意将两个“大”字说得很重。 阿紫眼珠一转,笑道:“要我和大哥换地方却也不难,不过,你得先想法子,把我们都逗乐了才成。” 酒保看他二人均是劲装打扮,萧峰更是威风凛凛不怒自威的一条大汉,心下不敢怠慢,忙道:“是,小的谨遵大姑娘吩咐。大姑娘听口音是外地人,不知以前可曾来过这里?” 阿紫摇头道:“不曾来过。” 酒保立时得意起来,眉飞色舞地道:“大爷和大姑娘到鹅们凤翔来,绝对会不虚此行。鹅们凤翔古称雍州,北枕千山,南带渭水,东望长安,西扼秦陇,向有“西京”之誉。鹅们凤翔曾为成周兴王之地,赢秦创霸之区。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善吹笛,引来华山隐士萧史,二人就在鹅们凤翔知音相遇,终成眷属,同乘凤凰飞去。唐至德二年鹅们这里遂取此意,更名为凤翔。” 他忽然文绉绉地背起书来,又故意一会一个“鹅们凤翔”穿插其间,直把峰紫二人都逗得大笑不止。 阿紫笑道:“小二,算你能干,行啦,我们换地方了。” 两人到旁边一张桌子坐定。萧峰笑问道:“小二,我以前来这儿时,还不曾听过方才那些话,却不知是谁教你说的?” 酒保道:“便是预先定下刚才那个座的两位爷教的。这两位爷都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医卜星相,五行八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啧啧,了不起得很呢!” 阿紫听他噜嗦不休,颇为不耐,打断他道:“小二,你这里有些什么上好的茶饭,说来我们听听。” 酒保忙道:“我们这里的茶饭样式既多,味道更是没得说,两位仔细听好了,都有以下这么些个——百味羹、头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二色腰子、虾蕈、鸡蕈、浑炮等羹、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假河鲀、白渫齑、货鳜鱼、假元鱼、决明兜子、决明汤齑、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汤骨头、乳炊羊、羊闹厅、羊角、腰子、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还元腰子、烧臆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盘兔、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渫蟹、洗手蟹……” 他这么一口气说下来,阿紫早已是笑得打跌,萧峰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掷在桌上,说道:“小二,难为你说得这么全,这银子多的是赏你的。就先给我们来上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汤骨头、乳炊羊这四样罢。” 那酒保见那锭银子足有五两重,两整桌的酒菜也尽够了,眼睛一亮,忙一迭声地道:“谢谢大爷,谢谢大姑娘。我们店里还有上好的干果子,不知二位可想尝尝?” 阿紫笑道:“都有些什么,再说来听听,中间可不许停哟。” 酒保道:“那是自然,二位听好啰,我们店里的干果子有——旋炒银杏、栗子、河北鹅梨、梨条、梨干、梨肉、胶枣、枣圈、梨圈、桃圈、核桃、肉牙枣、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尖梨、甘棠梨、凤栖梨、镇府浊梨、河阴石榴、河阳查子、查条、沙苑榅腉、回马孛萄、西川乳糖、狮子糖、霜蜂儿、橄榄、温柑、绵枨金橘、龙眼、荔枝、召白藕、甘蔗、漉梨、林檎干、枝头干、芭蕉干、人面子、巴览子、榛子、榧子……” 二人听了,禁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连日赶路的疲累,就在几回大笑之间,烟消云散。 萧峰心中畅快,不觉又犯了酒瘾,正待开口相询,阿紫已抢着问道:“小二,你们这里都卖些甚么好酒啊?还请你像方才那般,一样一样说来我们听听。” 酒保却颇为严肃地道:“本店茶饭、果子的花色都不少,唯独这酒却单卖一样。两位莫急,本店所卖之酒虽只一样,却绝对是天下少有、地上难得的佳酿。小的保证两位尝过之后,定会赞不绝口,念念不忘,只怕做梦都会想着它呢。” 阿紫奇道:“甚么好酒,说得如此神奇?” 酒保轻咳一声,双眼向上一翻,又怪腔怪调地道:“两位既来了鹅们凤翔,岂有不尝西凤酒之理?唐代贞观年间,鹅们西凤酒就有‘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的颂诗,还有‘富哉关中,酒哉西凤’之赞词。唐代仪凤年间,吏部侍郎裴行俭有诗赞颂鹅们西凤酒:‘送客亭子头,醉蝶不舞,三阳开目泰,美哉柳林酒’,并将鹅们西凤酒奉献给唐高宗李治。若问鹅们西凤酒之色,曰‘酒液无色,清澈透明’;若问鹅们西凤酒之味,曰‘清而不淡,酸、甜、苦、辣、香,诸味谐调,入口甜润、醇厚丰满,回味挺爽,尾净味长’。” 峰紫二人闻言,又是一笑。萧峰被他说得馋虫早就上来了,忙一迭声地催他速去传菜备酒。酒保答应一声,一溜小跑地去了。 便在此时,忽见两个文士模样的人,相携着踱进店来。萧峰以往向来不喜读书之人,但与康恩寿几日相处,却是颇为投缘,因之对文人墨客的看法已是大为改观。他见这两人虽然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却俱是神态从容、气度不凡,不免多看了几眼。 只见其中一人年近七旬,身材虽然甚是矮小,举手投足间却颇有气势,一双眸子更是神采熠熠,不怒自威。另一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白净面皮,三牙髭须,锋芒内敛,才不外露,面色看上去十分平和,一双眼睛偶而一抬,却也是目光如电,咄咄逼人。 二人径直往萧峰阿紫先前选定的那张靠窗小桌前坐下,刚点完酒菜,桌旁忽地凭空多站了一人。 此人身手好快,竟似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饶是萧峰自负内力深厚,目光敏锐,也没能看清他是怎样进来的,心下不由一凛。 只见此人身着青布长袍,体形瘦长,高鼻深目,满头卷发,显非中土人士,轻飘飘地站在那里,形如鬼魅,神态间对那两个文士却极是恭敬。 二人中的老者一见到他,即颇为不耐地扬手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们不是早跟你说过了么?你家主人的厚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不过草莽匹夫,只求做个闲云野鹤,终老林泉,对世间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之事,早就看得淡了,还请你家主人另请高明罢。” 青袍人却一点也不恼,长身一辑,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此言差矣。岂不闻诸葛孔明未出山前,亦曾有言云:‘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然汉中王刘备不以之卑鄙,猥自枉屈,三顾于草庐之中,他后来不也就‘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了么?” 他本来说话时便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现下又拿腔拿调地背这些文绉绉的话,听上去竟比方才那酒保学舌,还要滑稽。 老者皱眉道:“你怎么翻来覆去总是这么几句话?须知我二人并非诸葛孔明,你家主人也不是刘备!况且你家主人只是屡屡遣你来做说客,我们连他的面都未曾见过,又怎么称得上‘猥自枉屈,三顾于草庐之中’?” 青袍人喜形于色道:“我家主人尝言,两位先生如肯出山,别说三顾,便是六顾,也不惮为也。” 中年文士笑道:“你家主人也是外国人么?怎地也这般酸溜溜地说话?” 青袍人谔然道:“酸溜溜?‘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此话吾不知也。” 老者与中年人闻言,不禁相顾莞尔。老者笑道:“好啦,不难为你了。回去和你家主人说,他如真能做到六顾茅庐,我们就出山,助他一臂之力。” 青袍人大喜道:“小的这要回去说与我家主人知道。”话音未落,人已飘到了门口,身形之快,实是让人难以置信。 萧峰见他整个人如一张纸片般,左一摇,右一晃,飘飘荡荡如鬼似魅的身法,忽觉十分眼熟,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忙轻声对阿紫道:“在这里等我”,飞身追出门去。 出得门来,只见那青袍人正足不点地、晃晃悠悠地向西而去,萧峰提一口气,迈开大步,发足疾追。 说来也怪,以他现下的内力和轻功修为,江湖上已是鲜有人能敌,但直追出几条街,竟是追那青袍人不上。 萧峰见他身形飘忽,步伐中鬼气森森,心下既敬且畏,暗道:“这人如此身手,竟只是一个下人,真不知他的主人,又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正这样想着,两人已来到一处繁华大街之上。但见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举目望去,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萧峰虽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无奈人潮汹涌,眼见青袍人在人群中左一钻,右一晃,几个起落间,便没了踪影。 萧峰无奈之下,只得悻悻折回,一路上愈想愈觉得此人身形甚是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 回到“炭桥周”,却见酒菜俱已上齐,各色美味佳肴满满地摆了一桌,颜色鲜亮,香气扑鼻,更有一大碗斟好的西凤酒放在桌上,酒气馥郁,闻之欲醉。先前招呼他们的酒保,正在殷勤地陪着阿紫说话。 只见他双手连摇,一迭声地道:“大姑娘怎地突然问起飞凤楼来?大姑娘在小的眼中,实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怎能到那乱七八糟的地方去?这个……这个,小的可不能告诉你。” 阿紫瞪了他一眼,正待开口,转头见萧峰回来了,忙迎上来道:“大哥,你回来啦。方才那人是个甚么来路,你查清楚了么?” 萧峰摇摇头,向酒保喝问道:“我三妹方才问你的话,你怎地不答,反倒啰嗦个没完?” 酒保忙陪笑道:“若是大爷要问飞凤楼,小的自然立时便说了。只是,只是,方才却是这位……这位大姑娘问起,这个,这个……”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少废话,快说,快说!” 酒保给他这麽一吓,哪里还敢再多嘴,忙道:“是,是,小的马上便将飞凤楼之事,说与二位知道。飞凤楼就在我们凤翔城东关的东湖边上,离这里有一段路程。说起这飞凤楼,还有一段典故,呃,不知大爷和大姑娘想不想知道?” 阿紫心中好奇,问道:“甚么典故,说来听听。” 酒保见问,立时又得意起来,滔滔不绝地道:“两位既来鹅们凤翔,岂能不知‘凤翔三绝’之典?三十多年前,大学士苏东坡在鹅们凤翔做签书判官之时,将城东一片古称‘饮凤池’的水面,疏浚扩池、栽莲植柳,改名为东湖,并留有‘柳林酒,东湖柳,妇人手’之句,后人便将这三样宝贝,并称作‘凤翔三绝’了。” “这‘柳林酒’,指的便是本店单卖的西凤酒,‘东湖柳’自不待言,东湖沿岸皆是,以上两绝在鹅们凤翔,几十年来向无疑义。唯有这第三绝‘妇人手’,原意本指鹅们凤翔妇人手工精巧,可用麦轩、玉米皮等编制成各种器物,不过,自打十几年前,飞凤楼里新来了一位色艺双绝的弄月姑娘,不少人便将这一绝改成‘飞凤楼’了。” “只可惜,十年前弄月姑娘却不知何故,离开飞凤楼,不知下落。自此之后,飞凤楼已是每况愈下,照小的看,早就配不上‘三绝’之称了。” 阿紫笑道:“既如此,我看‘凤翔三绝’,迟早有一天要改作‘西凤酒,东湖柳,炭桥周’才对。” 酒保听了这话,不由心花怒放,大喜道:“小的谢姑娘吉言!小的谢姑娘吉言!只盼姑娘所说,能早一日实现。”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二人说到现在,早已是颇为不耐,对酒保喝道:“少废话,快说,从这里到飞凤楼,该怎么走?” 酒保吐了吐舌头,道:“大爷这么着急要去飞凤楼,也不怕,呃,也不怕这位大姑娘不高兴……” 萧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冷‘哼’了一声。酒保见他面目狰狞,神情凶恶,直像要生吃了他一般,吓得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多口,忙将飞凤楼的所在,细细说与他二人知道。 萧峰听完,用心记下,打发走了酒保,向阿紫使了个眼色。阿紫会意,遂不再开口。 二人一面用饭,一面暗运内力,于一片喧嚷声中,凝神细听旁边桌上那两个文士说话。 只听中年人问道:“不知恩师方才答允那人的话,是说笑呢,还是当真的?” 老者道:“半真半假罢。此人一看就非中土人士,他的主人,多半也是番邦蛮夷。老朽已是风烛残年,自无意再去为异族效力。不过,他的主人若是真能做到六顾茅庐,老朽却也要好好斟酌一番了。” 中年人问道:“依恩师看,此人可能是个甚么来路?” 萧峰忙用心细听,偏生老者却摇头道:“这个却是难猜得紧。方今天下大势,大宋、辽、西夏,鼎足而三,其中辽国本来实力最强,只可惜现今执政的辽帝耶律洪基,昏庸残暴,不明无断,信用权奸,终致国内民众起事、部族反侧,频频发生,国力已是大不如前。” “依老朽看来,眼下这三方,暂时都还没有一统天下的实力。除此之外,大理国、吐蕃诸部、回鹘诸汗国,各据一隅,实力虽较弱,但亦难保他们完全没有遂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野心。是以此人到底是来自辽、西夏、大理、吐蕃诸部还是回鹘诸汗国,一时还真是难以断定。” 中年人道:“宋辽自澶渊之盟后,已少有交兵。大理僻处西南,国力委实太弱。吐蕃诸部中,六谷部自明道元年败于西夏后,部众星散,已不复存在;泾渭各部向来附庸于朝庭;熙河各部已为王韶所招抚;唃厮啰部自唃厮啰逝后,三子不和,终致一分为三,董毡据青唐,瞎毡据龛谷,磨毡角据宗哥,实力已是大为削弱。” “回鹘诸汗国中,河西回鹘已亡于西夏;高昌回鹘历来朝贡于辽、宋两朝;黑汗国一直向朝庭称臣,后因内乱一分为二,东黑汗国现仍附庸于朝庭,西黑汗国则于五年前依附于突厥塞尔柱王朝,实力皆不足虑。” “恩师方才提到的各方中,唯有西夏,实力既强,又好征伐,自景宗李元昊建国,到今日小梁太后临朝,历任主政者皆是野心勃勃、穷兵黩武之辈,与朝庭更是屡屡交兵,多的时候一年即达六、七次。最近朝庭新党得势,对西夏态度又趋强硬,正加紧在边境诸路修筑工事,宋夏之间,恐怕不日又将有一场大战。” “学生仔细斟酌上述情形后,觉得此人最有可能来自西夏,不知恩师意下如何?” 老者点头道:“贤侄说得有理,不过,此人若果真来自西夏,倒是颇为棘手了。贤侄可知,今年西夏国中,刚刚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么?” 中年人摇头道:“这个学生倒未曾听说,还请恩师见告。” 老者叹息道:“此事说起来,也算是骇人听闻了。贤侄想必深知,西夏自景宗李元昊之后,便一直难逃母后摄政与外戚专权的局面罢?” 中年人点头道:“确是如此。据学生所知,景宗逝后,毅宗李谅祚即位,登基时刚满周岁,朝政大权尽数落入其母没藏太后及舅父、国相没藏讹庞之手;毅宗死后,惠宗李秉常继位,年仅八岁,由母亲大梁太后摄政,太后弟梁乙埋任国相。惠宗后来娶了梁乙埋之女为妻,并立为皇后;当今西夏皇帝李乾顺,便是这梁氏所生,即位时年仅二岁,今年也不过刚满十一岁,朝政自然一直由其母小梁太后和舅父梁乙逋把持。” 老者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大声道:“老朽今日要说的这件西夏国中大事,便正和这梁乙逋兄妹有关!” 中年人忙提醒道:“此处人多口杂,还请恩师不要太过激动。” 老者笑了笑,小声道:“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事。老朽方才一时激动,还以为是在家中和贤侄对谈呢。” “老朽前不久听人说,梁乙逋兄妹之间,竟因争权夺利,生了龃龉。梁乞逋自命不凡,刑赏自专,目中无人,竟连妹妹小梁太后也不放在眼里。小梁太后亦非等闲之辈,对兄长也时加防备。两年前宋夏环庆之战中,小梁太后即亲自领兵作战,不让哥哥染指兵权。” “梁乞逋情知不妙,妄图叛国篡权。今年十月间,梁太后依靠皇族嵬名阿吴和大族仁多保忠的支持,先向兄长下手,终于一举成功,不仅杀了梁乞逋,还诛其全家——如此兄妹相争,手足相残,实乃人间惨剧哪!” 萧峰听到此处,情知他二人又将有一番长篇大论,忙对阿紫道:“三妹,时候不早,我们快些吃完走罢。” 阿紫答应一声,二人起身出门。酒保见了,忙殷勤过来招呼,一迭声邀他俩再来,直送到门口方罢。 ---------------------- 投票,收藏,评论,您的鼓励和支持,是我写、写完、写精彩的最大动力!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十四回 风尘奇女 峰紫二人走出“炭桥周”,萧峰即道:“三妹,你这个样子到飞凤楼去,却有些不妥,需得易容改妆一下才成。”说到这里,想起那日离了雁门关之后,自己和阿朱双双易容改妆,以避人耳目之事,心下暗叹:“说到易容改妆之术,又有谁能及得上阿朱?” 阿紫见他眼中忽现愁苦之色,轻声道:“大哥,你又在想我姊姊了么?” 萧峰闻言一怔,不禁凝神向阿紫瞧去。只见阿紫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自一眨不眨、关切地望向自己。 他心中感激,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微笑道:“三妹,只几天功夫,你的‘读心大法’就厉害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贺。大哥还等着你哪天闲了,教教我呢。” 阿紫这才松了一口气,噘嘴道:“大哥,你说话不算话,不是英雄好汉!你早答应了要教我一套拳法的,可直到现在,我不仅没见到这套拳法的半点影子,连它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你怎么倒先算计上了我的独门神功‘读心大法’?” 萧峰哈哈一笑,道:“三妹教训的是,这几天一直东奔西跑的,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的确该骂。至于这套采薇拳法嘛,你放心,我肯定会教给你的,不过最近这一段,恐怕是没有时间了。” 阿紫瞪大眼睛道:“采薇拳法?难道是《诗经》中‘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的‘采薇’二字么?” 萧峰笑道:“三妹,看不出你知道的东西还挺多的嘛,从今往后,我倒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不错,采薇拳法正是渊源于你方才所念的那几句诗。” 阿紫眨眨眼睛,调皮地一笑,学着萧峰的腔调道:“大哥,看不出你竟然还会这么风雅的拳法嘛,从今往后,我倒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萧峰听她随口道来,竟能将自己的声音学了个三四分像,不由大喜道:“三妹,原来你和你姊姊一般,都有假扮旁人的天份。这可是再好不过,一会儿到了飞凤楼,我就不用担心你露出马脚来了。” 两人谈谈说说间,已照阿紫的身形,买了一件白色凉衫,并背子、巾帻、革带等。阿紫重新束过头发,将这些衣物一一穿戴齐整后,又描粗眉毛,再用墨胶在脸上淡淡抹上一层,即俨然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萧峰一瞥之下,竟也差点没认出她来,不禁暗赞她姊妹二人的天生神技。 当下两人按酒保所说,一路疾行,只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凤翔城东的东湖边上。 二人极目四顾,果见湖荷岸柳,曲桥幽径,可惜时在隆冬,不复见杨柳依依、莲叶田田的美景。 只见临湖建有一座小楼,红砖碧瓦,飞檐画角,楼前一幅巨大的金粉招牌,远远即可望见“飞凤楼”三个喷金大字。两人大喜,忙催马赶了过去。 楼内鸨儿见他二人骑着高头大马,又皆是衣饰华贵、气概不凡,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萧峰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往鸨儿手上一放,沉声道:“我们二人有急事,要见你们这里的茜香姑娘。” 鸨儿掂掂那锭银子,足有十两重,立时喜得眉开眼笑,当即叫人带着他俩,穿房绕舍,曲曲折折,往茜香房中而去。 原来其时大妓院中之妓女,亦按不同的等级住在不同的曲院内,有“东回三曲”之分:“南曲”堂宇宽大,庭院内有假山、水池、花园,最上等的妓女即住于此。她们皆通诗文,善言谈,会对答应酬。“中南”为二等妓女居住地,她们多是一些会伎乐、杂剧的妓女,主要以歌舞、声乐悦人。而“一曲”、“二曲”,则是下等杂妓的居所。 峰紫二人要见的茜香姑娘,却是住在位于“中南”的一处小小曲院之中。院中虽然没有假山水池、花园游廊,但见几竿翠竹、数径藤蔓,围绕着一座小小房舍,却也显得甚是清幽雅致。 峰紫二人进到房内,刚刚坐定,便听门帘“唿”地一响,一个约莫三十来岁,柳眉杏眼、身着素服的女子,从内室急急奔了出来,边走边大声笑道:“我说是谁出手这么阔绰,又定要来见我。原来是弄月妹子朝思暮想的的乔大帮主,光临寒舍。茜香有失远迎,还请帮主大人千万莫怪。哎哟,这位公子生得好个俊秀模样儿,若是女子,一定是个大美人了,敢问公子怎生称呼?” 萧峰见她竟然识得自己,心下微感诧异,又听她仍以帮主相称,心中不喜,却也不愿多加解释,只是淡淡地道:“在下姓萧,不是姓乔,也早已不是甚么帮主。这位段公子,乃是在下的结义兄弟。” 茜香久在风月场中,何等机灵,一听他话头不对,即改口道:“萧壮士和段公子突然登门造访,想来是为了弄月妹子罢?唉,这个弄月,也真是的,都十年了,还不敢将自己的心意当面跟人说清楚,定要叫我转交,也不嫌麻烦!” 她说到这里,眼珠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待峰紫二人搭言,又一连声地接着说道:“不过,弄月妹子倒也真有本事,愣是让人家一个大男人,扔下手中无数事情,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赶到这儿来,却只是为了取一封书信!啧啧,这比她当年成功耍了妈妈,脱身而去,又不知要难了多少倍,我算是服了她了。赶明儿见了她,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她一个弱女子,又完全不会武功,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能让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北乔峰’,都这么乖乖地听她的话!” 她这么一长串话如同爆豆一般,脆生生地一路说下来,中间居然完全不歇气,口齿之爽利,竟似比那“炭桥周”的酒保,犹有过之。 峰紫二人这才知道她还不曾得知马夫人的死讯,心中俱有些吃惊,正在犹豫要不要将此事说破,却听茜香已经一迭声地吩咐侍婢准备点心小食,各色果子糕饼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长串,临了,又特别交待拿十瓶上好的西凤酒来。萧峰听了这话,自是大喜过望。 茜香一口气说完,又叮嘱了侍婢几句,这才转过身来,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在峰紫二人对面坐下,上下打量了萧峰几眼,即满面堆笑地道:“十年过去,萧壮士风采依旧,也不枉了弄月妹子的十年相思了。” 阿紫心下好奇,忙问道:“茜香姑娘十年前也曾见过我大哥么?” 茜香摇了摇头,道:“我与段公子、萧壮士,今日俱是初见。我方才那么说,只因曾见过萧壮士十年前的画像罢了。”说完,又转头对萧峰道,“茜香是个快言快语之人,有一句不知深浅的话要问壮士,还请勿怪。俗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算来萧壮士今年也已三十有一了,不知壮士现今可曾婚娶?” 萧峰心中一痛,却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道:“不曾。” 茜香笑道:“萧壮士不是读书人,壮年不娶,自然不是因存了‘榜下娶妻’之念,想来定是因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了。” 阿紫好奇地问道:“甚么叫做‘榜下娶妻’呀?” 茜香奇道:“看段公子的样子,像是个读书人,怎地连‘榜下择婿’‘榜下娶妻’都不知道?公子难道没有听说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句话么?既然‘金榜题名时’,方能有‘洞房花烛夜’,那么金榜题名之前,自然就男不得婚、女不愿嫁了。王安石大人的诗:‘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说的便是本朝的这个风尚。” 阿紫仍是不解,追问道:“那‘绿衣郎’又指的是甚么啊?” 茜香闻言,不禁瞪大眼睛,细细地瞧了瞧阿紫,狐疑道:“段公子不是在中土长大的吧,怎地连本朝新科进士要穿绿袍的规矩,都不知道?” 阿紫道:“不瞒姑娘说,在下确是从小在西域长大,是以对中土规矩,一无所知。” 茜香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怪道公子看上去与旁人有些不同呢。”说到这里,忽然“嗤”地一笑,道:“说起这‘榜下择婿’‘榜下娶妻’来,还有不少笑话呢!据传仁宗时,凌景阳中弟后,与开封酒户孙家议亲。人家嫌他年纪太大,他只好隐去五岁,不想婚后才知,夫人竟然隐了十岁!还有一位岭南举子,久考不中,不得已,六十九岁上娶了一位三十岁的夫人。大学士苏东坡有‘令阁方当而立岁,贤夫已近古稀年’之句,咏的便是此事了。”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辛姓举子,七十一岁那年,才得以高中进士,其时竟然仍未娶妻。刚好有一位陈氏女,四十岁了,仍然自誓:‘非贤者不嫁’。英宗皇上听说此事后,亲自作主,为他二人结亲,一时传为奇谈。当时有人作诗取笑说:‘不惑之年归辛氏,陈女终于得佳婿。若问新(辛)郎年几何?五十年前二十一’。不想辛进士听说后,大是不忿,新婚之夜亦作诗一首,反驳道:‘一举成名天下知,七十娶妻不足奇。彭祖尚年八百岁,辛郎犹是小孩儿(古音泥,作者注)’。” 阿紫听她说得有趣,不禁笑个不住。 原来北宋时风气,极尚科举,且“以此高下人物”,是以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富商大贾,“求婿必欲得高第者”,时人称之为“榜下择婿”。女家择婿若此,必致男家一心以登科为念,因之士人之家多立下家规:“未第决不许娶”。 然天下读书人中,中举者毕竟少之又少。如神宗时,三年之间,十万人中也不过取了三四百名而已。是以有宋一代,婚娶失时之事,甚为普遍。 当时的宰相章惇之女,即因“非进士不嫁”,以致“久而未谐”。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出身进士,好言相劝道:“相公择婿如此其艰,岂不男女失时乎?”章惇颇为不耐地答道:“待寻一个似蔡郎者。”而名士程颐之女,则干脆终身未嫁。 此风所及之下,当时的武林中人,亦尚晚婚。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北乔峰,南慕容”,虽年纪均已不小,却都未曾婚娶,即是因此之故。 萧峰听了她二人对答,心下却是一片茫然。他十六岁得拜汪帮主为师,二十岁升为丐帮四袋弟子,二十二岁即当上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这么多年来,亦曾有许多人试过为他提亲。只是,他那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杀灭契丹人,收复燕云十六洲”,根本无心考虑嫁娶之事,是以一概回绝。次数多了之后,慢慢地,也就没有人敢对他提起婚娶之事了。 他想到这些,心中烦乱,起身拱手道:“时已近午,不敢多扰,还请茜香姑娘将马夫人所遗书信见赐,我与三弟即行告辞。” 茜香笑吟吟地道:“二位远道而来,岂能就这么空坐一下便走?萧壮士要瞧弄月妹子的书信,也无需如此急切嘛。久闻萧壮士酒量天下无敌,茜香早就想见识一下,只可惜一直没有这个缘分。今日壮士既然来了,茜香还想陪壮士喝上几杯呢。” 阿紫奇道:“茜香姑娘如此娇娇怯怯的模样,难道也能饮酒么?” 茜香笑道:“段公子难道不知‘酒有别肠,不在长大’这句话么?不过,说起我能饮酒的缘由,话可就长了。我到了这里之后,才听一位公子说过‘中表为婚,其生不蕃’的话。唉,只可惜我的父母即是表兄妹成婚,是以在我之前,他们生养的几个孩子,都不幸夭殇了。我生下来时亦是体弱多病,眼看着又无法成人,多亏遇上了一位游方郎中,自三岁起,即每日喝一种特制的药酒,从不间断,这才得以平安活到今天,也因之有了一点酒量。” 正说话间,侍婢已将各色果子糕饼奉了上来,满满当当,摆一春台。茜香忙指点着一一介绍道:“萧壮士和段公子难得来一趟,自该尽心款待。我们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倒也有几样别致的点心。此处规矩,招待贵客,必得上八果八糕,以示诚意。八果为八样干果,今日所上为:望口消、桃穰酥、蜜枣儿、天花饼、荔枝膏、蜜姜豉、糖豌豆、二色灌香藕;八糕为八样糕饼,今日所上为:线糕、间炊糕、粟糕、麦糕、豆糕、花糕、糍糕、小甑糕,还请萧壮士和段公子每样都尝尝。” 峰紫二人拗她不过,每样都尝了一些,果然全都十分可口,比之“炭桥周”的美味佳肴,又另是一番风味。 阿紫想到茜香方才所述饮酒之事,心中惊奇,忍不住问道:“我自小长在西域,见过的善饮之人多了,但和我大哥比起来,都完全不值一提。我曾亲眼见他几个时辰内,即喝下了满满一坛葡萄酒。茜香姑娘竟有这个本事,敢陪我大哥喝酒么?” 茜香微微一笑,滔滔不绝地道:“段公子可知我是如何到这飞凤楼来的么?说起来,这也算是一桩奇事了。记得当年家父故世后,我与母亲生活无着,只得前往凤翔投亲,不想又搬走了。眼看盘缠就要用尽,母亲急切之下,竟在客店中病倒了。正在走投无路之际,一日我出门为母亲抓药,刚巧碰到两个汉子在城门洞内比酒,一群盛妆女子,嬉笑着围观,又有不少官兵列阵架杖,站在一旁。”“我见那两人酒量实是一般,一时兴起,便上前叫阵,没几个回合便把他们全灌倒了。旁边官兵中立时便走出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盛情邀我在此与人比酒,挑战天下好手,并许我每月十两银子的酬劳。我一听又有酒喝,又有银子赚,如此好事,自然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阿紫奇道:“天下真有这般好事么?那人不会是骗你的吧?” 茜香道:“段公子久在西域,自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本朝自王安石大人厉行变法之后,为增加岁入,大力推行‘设法卖酒’之制,即令官务在酒价上加征添酒钱,国库每需款支出,即加酒价支应。城门洞内这处酒肆,便是官府所设;一旁围观的盛妆女子,亦是官府特意请来,诱使来往行人多饮酒的娼女。” 阿紫点头道:“我明白啦,那人请姑娘与人比酒,只是为了多卖一些酒出去罢了。却不知姑娘后来又是如何来这飞凤楼的呢?” 茜香道:“我在那里与人比酒刚满三日,妈妈便遣人请我过来,并当场许下一千两银子的卖身钱。我见了那许多白花花的银子,想到非但今后的生计不愁,母亲的病亦有救了,立时便答应了下来。我来了这里之后,即摆下了一个酒擂,算来到今天也有近十五年了。不瞒段公子说,这十五年来,还从不曾有人赢过我呢。萧壮士今日只需闯过此擂,茜香自当立时将弄月妹子之书信,双手奉上。” 萧峰闻言,豪气登生,朗声道:“萧某从小到大,与人比酒,亦从不曾输过。既如此,萧某今日愿领教姑娘之酒擂!” ---------------------- 投票,收藏,评论,您的鼓励和支持,是我写、写完、写精彩的最大动力! 第一部 十日追踪 第十五回 临终遗函 茜香大喜道:“萧壮士如此看得起小女子,茜香实感三生有幸。不过,咱们就这么干巴巴地喝酒,却是无趣,需得行个酒令方好。不知壮士是喜欢雅令呢,还是通令?” 萧峰道:“萧某是个粗豪武人,雅令是一概不会的,还是行个通令罢。” 茜香道:“通令亦有掷骰、猜数、抽签、划拳之分,却不知壮士喜欢哪一样?” 萧峰想到自己和这样一个纤纤弱女,挥拳捋袖,吆五喝六,终是不大好看,便道:“姑娘既然定要行令,那就抽签罢。” 茜香站起身来,拂了拂鬓边散发,脆生生地道:“好,就依壮士,今日之酒擂,便行个抽签的令!一会儿茜香愿陪壮士痛饮几杯,咱们不醉不归!” 一旁的侍婢听了茜香这话,忙将备好的酒及签筒奉了上来,又捧出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套杯出来。 峰紫二人见了,不禁称奇不已。只见一连十个杯子,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却也比一般的酒杯大了不少。更奇的是,每个杯子上都雕镂奇绝,绘有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题字及图印,端的是美不胜收。 茜香将签筒擎在手中,笑吟吟地道:“这十个杯子底上,从小到大,依次镌有从一到十,十个号码。这个签筒中亦有十支签条,每个签上题有一句七言词,分别以从一到十的数字开头。一会儿两位验过签条之后,我和萧壮士便抽签定杯,抽到哪支签,即用哪个号码的杯子喝酒。” 萧峰想也不想,即伸手取过那个最大的似小盆子般的杯子,笑道:“不必如此麻烦了,萧某就用这个杯子好了。”说完,又将那个最小的杯子递与茜香道,“姑娘不是习武之人,不能以内力化解酒力,而萧某却因自小机缘巧合,内力深厚,自当让姑娘三分,否则萧某今日纵然胜了,亦是胜之不武。” 茜香伸手接过,点头道:“萧壮士果然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既如此,茜香却之不恭,便依壮士之意罢。”一面说,一面又将签筒中的签条,尽数倒出来摆在台上道:“还请萧壮士和段公子验签。” 峰紫二人一一拿起来一看,果见十支签条正面依次题有十句诗,道是:“一树梨花落晚风”“二月春风似剪刀”“三山半落青天外”“四弦才罢醉蛮奴”“五岳寻仙不辞远”“六朝旧事如流水”“七星挂城闻漏板”“八月秋高风怒号”“九重春色醉仙桃”“十年踪迹走红尘”。签条背面则均有一小幅水墨画,绘着诗中之意,瞧上去甚是雅致。 说话间,侍婢已将萧茜二人酒杯斟满,又奉上茶水与阿紫。茜香这才对萧峰道:“萧壮士,在酒擂开始之前,茜香需得将规矩说与壮士知道。此擂既行抽签之令,自然需由抽签来定每轮饮酒的杯数了。一会儿我与壮士轮流抽签,抽到哪支签,即按签上的数字喝相应杯数之酒。一轮过后,再接下一轮,直到有人不支为止。不知这个规矩,壮士以为如何?” 萧峰方才在“炭桥周”时,因被那青袍人一搅,未能多饮,现下早犯了酒瘾,忙点头道:“如此甚好,就请姑娘快些开始罢。” 茜香微微一笑,将台上签条一一收进签筒,递与萧峰道:“好,咱们这就开始!萧壮士远来是客,便请先抽一签。” 萧峰接过签筒,摇也不摇,即径从筒中抽出一支签来,却是一支“五岳寻仙不辞远”,当即便连饮了五杯。随后茜香抽的却是一支“三山半落青天外”,于是亦连饮了三杯。 二人这般你来我往,只过了几轮,十瓶西凤酒便将告罄。萧峰见茜香虽然饮的远不如自己,但几轮过后仍是神色如常、言笑晏晏,心下亦是暗暗称奇。 一会儿功夫,十瓶酒见底,茜香又命侍婢拿来十瓶。自此之后,茜香所抽之签,便大体上只是“一树梨花落晚风”“二月春风似剪刀”“三山半落青天外”这三支了。萧峰情知她取巧,却也不说破,还是摇也不摇,擎出签来瞧上一眼,即照数喝酒,脸上神色亦是一如平常。 如此这般,又是几轮过后,茜香已是晕生双颊,面若桃花,鼻尖额上,俱渗出了一层细汗。一时萧峰又抽了一支“一树梨花落晚风”出来,茜香见了,柳眉一扬,忽地抬手抓过,道:“给我看看。” 峰紫二人见她突然如此举动,正自诧异,却听她已笑吟吟地道:“萧壮士,你输了。你看这签上写的是什么?” 萧峰接过一看,签上赫然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七个字,情知方才茜香必是以极快的身手,换过了签条。此举虽属作伪,但以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竟能同时瞒过他和阿紫两人之眼,却也着实了得。 萧峰将签条还与茜香,哈哈一笑道:“姑娘方才恐怕是看错了罢?” 茜香见转瞬之间,那签条上已只剩了“树树梨花开”五个字,一愣之下,当即大笑道:“萧壮士果然名不虚传,酒量之豪,世所罕见,更难得的是心思机敏,应变神速,茜香甘愿认输!唉,只恨当年那个该死的陆云山太守,不喜欢饮酒,不然的话,茜香十年前便能有幸和弄月、蝶依两位妹子一道,得见壮士的风采了。” 萧峰骤然听到蝶依这个名字,十年前的一幕,立时便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忙问道:“不知蝶依姑娘,现在哪里,一切可好?” 茜香笑道:“难为你过了十年,还记着她。蝶依妹子实是我们姊妹中,最有福气的。十年前她蒙壮士相救后,即从良跟了陆太守,不到半年,就封为了诰命夫人。听说她感念壮士当年的救命之恩,在家中供着壮士的长生牌位,每日都要虔心为壮士祝祷祈福呢。” 萧峰淡淡一笑,道:“难得蝶依姑娘如此深情高义,萧某感激不尽。” 阿紫听了他二人对答,心下好奇,忙问道:“大哥,蝶依是谁啊?你想起十年前在何处见过马夫人了么?” 萧峰道:“不错,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便是在陆太守府上见到马夫人和蝶依姑娘的。当时我为追查一批偷运到西夏的军械武器的来路,深夜潜入太守府,不想正遇上有人行刺,多亏蝶依姑娘奋不顾身,飞身扑上,为陆太守挡下了一支毒镖。其时我正躲在窗外,却看清了这镖的来路,当即一掌拍了过去。”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对了,当时行刺陆太守之人,便是我们方才在‘炭桥周’见到的那个青袍怪客!” 阿紫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萧峰续道:“青袍人被我掌力所伤,吃了一惊,转身便逃。我连忙追了上去,眼见便要擒住他了,不想他却忽然扔过来一支小药瓶,道:‘快救那位姑娘,再晚就来不及了!’我打开药瓶,一闻之下,断定瓶中确系解药,便折了回去。其时蝶依姑娘肩头中镖处已然肿得老高,人也早就昏死了过去。” 茜香听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是平淡简略,但细想整个经过,实是十分惊心动魄,不禁点头道:“弄月妹子十年前见了壮士后,为何不惜装疯,也要离开飞凤楼,间关万里,追随壮士而去,现下我算是明白啦。” 萧峰不禁一愣,问道:“马夫人后来竟然是装疯,才得以离开飞凤楼的么?” 茜香又是一连声爆豆般地道:“正是。弄月妹子当年是这里的花魁娘子,妈妈手中的摇钱树,岂能是那么轻易便走得了的?若是私自逃走的话,一旦被抓回来,皮肉之苦尚在其次,按律可是要判三年徒刑的。唉,说起来她的心思也着实深细,怕我嘴快乱说,一开始竟连我也瞒得紧紧的,害我着实担了不少心。”“记得蝶依妹子离开飞凤楼的当天,她即神思恍惚,见人就说自己是‘花魁娘子’,嫁与陆太守的应该是她。后来蝶依妹子封了诰命夫人,她就发起狂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理镇南王妃,根本不稀罕做什么诰命夫人,又说自己只有十七岁,是远近闻名的‘柳林一枝花’,人人都巴不得娶她为妻。再后来,她干脆说自己是天上的仙女,犯了天条,下凡历劫来的。如此这般,闹了一个月,每日里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完全不能接客。妈妈初始还有些怀疑,后来也就相信她确系因蝶依之事,急痛攻心,发了疯了。” “刚好这时有个自称是她表哥的人,要赎她出去,妈妈也就顺水推舟,放她走了。此后过了约莫一年,她忽然托人捎来一封书信,说她离了飞凤楼之后,即前往信阳寻萧壮士,不想壮士当时却到山东去了,要一两年才能回。她一个人身在异乡,诸事为难,又被恶人胁迫,不得脱身,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嫁与丐帮副帮主马大元为妻。” 阿紫忍不住插口道:“被恶人胁迫?难道是那个自称她表哥的人?茜香姑娘可知,那人是个什么来路么?” 茜香摇了摇头,皱眉道:“那人面相凶恶、言语粗村、举行鲁莽,随身带着一把大刀,似是个江湖豪客。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不曾听弄月妹子说起过,是以到现在也猜不透他的来路,更不清楚弄月和他之间,到底有甚么牵连。” 阿紫偏头想了一会,点头道:“如此说来,杀害张二杆子夫妇的,恐怕就是这个人了。马夫人有这桩把柄落在他手上,想要脱身,自是不易……是了,以马夫人的手段,她或者已借马大元之手,除掉了此人,也未可知。” 茜香吃了一惊,道:“弄月妹子虽然心思深细、行事果决,但还不至于这般狠毒罢?我想她最多也就是撺掇马大元,教训了一个那个人而已。” 阿紫笑了笑,并不答言,转头问萧峰道:“大哥,青袍人当年为何要刺杀陆太守,你后来弄明白了么?” 萧峰道:“听陆太守说,他手下的一个参军,偷偷将不少武器军械卖与青袍人,被他发现,抓了起来。此后青袍人曾试图重金收买他不问此事,被他断然拒绝了。由此推断,青袍人那夜入府行刺陆太守,定是想杀人灭口。” 茜香点头道:“如此说来,陆太守倒是一位颇有骨气之人了。” 萧峰道:“不错,陆太守确是个不贪财、又讲义气的好汉。他后来还多方设法,为丐帮争得朝庭库银三十万两,以为抗辽之用。在下能在一年后当上丐帮帮主,亦多赖此项大功之助。”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拱手对茜香道,“天色已晚,还请茜香姑娘将马夫人书信见赐。我与三弟,即行告辞。” 茜香笑道:“说了半天闲话,倒把正事给忘了,还是壮士记得清楚。”一面说,一面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封书函,递与萧峰。 萧峰心中激动,接信的手不禁微微有些发抖。茜香见了,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道:“弄月妹子新寡,壮士又未曾娶妻,这信中的内容,一想便知。壮士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慢慢看罢。” 萧峰听她如此说,只得收信入怀。一时茜香又要留他们用饭,萧峰心里有事,坚决推辞。茜香无法,只得送他们出门而去。 萧峰一离了飞凤楼,即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封书信,拆开一看,只见一张素笺,上面几行小字,却是马夫人的笔迹,开首第一句话便是:“相思十年,累君十日奔波,君其有怨乎?” 峰紫二人这才明白:马夫人先前要他俩在羊角村盘桓三日,原来只是为了凑足这“十日”之数,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又有些佩服。再往下看时,写的却是: “君所寻之人,位高权重,牵连重大,且于君有恩,君如杀之,必将终生难安,恕妾不能如实相告也。君如定要知悉,可前往西夏一品堂,相询‘无恶不作’叶二娘,或可知也。康敏泣字萧郎,今生无缘,只冀来世矣!” 二人读了之后,俱是满腹狐疑。阿紫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觉得马夫人这几句话,到底是甚么意思?带头大哥和‘无恶不作’叶二娘之间,能有甚么瓜葛?马夫人又是从何处得知,他二人之间关联的呢?” 萧峰摇头道:“这些事情,我也是猜想不透。方今之计,只有赶往西夏,找叶二娘一问究竟了。” 阿紫点头道:“马夫人虽然已死,我们这一路行来,却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其心思之深细,实非常人可及。她既让你去寻叶二娘,我想这其中一定有甚么深意,我们还是快些走罢。” 二人即该上马,一提缰绳,并辔向西而去…… 正是: 一 红尘虚度廿四春,一见萧郎苦追随。 青石桥畔风云变,十年相思寸寸灰! 二 花因色香招蝶绕,人为才貌倍伤神。 满腹经纬无一用,只因未嫁好夫君。 (第一部终) ---------------------- 第一部康敏的故事到此就全部写完了,大家觉得怎样? 投票,收藏,评论,您的鼓励和支持,是我写、写完、写精彩的最大动力!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一回 当众洗澡 时当辽兴宗重熙十一年、北宋仁宗庆历二年、西夏景宗天授礼法延祚五年,这一年,对于辽、北宋、西夏三国来说,都可算是多事之秋。 这年三月,西夏国主李元昊请辽国发兵,以配合西夏攻宋。辽国抓住这一时机,屯兵于幽州。闰九月,宋夏之间发生定川砦之役,结果北宋大败,主将葛怀敏以下十四员大将战死,九千余将士被俘。辽兴宗耶律宗真见有机可乘,便遣使朝宋,称辽夏乃甥舅之国,辽对夏负有保护之责,北宋不该擅自攻打西夏,并以此为由,要求北宋归还瓦桥关以南十县。 原来后晋太祖石敬瑭为报答辽太宗的援立之恩,曾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后周世宗柴荣伐契丹时,将石敬塘所割的瓦桥关之南的十县之地收复。此后宋朝灭后周,此十县便归入大宋版图。四十余年前辽宋订立“澶渊之盟”时,本已写明:“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但年轻气盛的辽兴宗不甘寂寞,硬是与北宋再起领土争端,欲一统天下,谋取三关。 在辽、夏联兵的情况下,北宋感到大事不好,被迫答应辽国,在“澶渊之盟”所定岁币之外,每年增加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其中一半用以替代关南租赋,一半用以答谢辽国约束西夏。辽国达到目的后,即止兵不前,引起了西夏对辽的强烈不满。 第二年春,辽兴宗遣使赴夏,说服西夏与宋讲和,同时,又派使臣赴宋,称李元昊打算归顺于宋。此后,李元昊果然派使臣与宋讲和,并提出具体的讲和条件。辽国也在这时遣使赴宋,要求北宋不接受李元昊提出的条件。在辽、夏又联合又对立的夹缝中,一向软弱妥协的北宋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处于十分尴尬难堪的境地。礼部郎中吴育为此上疏道:“辽国与我朝盟好已久,不可为了接纳一向背叛我朝的西夏,而失去辽国世代兄弟之谊。可派人告知李元昊,称辽国乃西夏世代姻亲之国,西夏一旦与辽绝交,又力不能支而归顺我朝,这是我朝所深为疑虑的。倘若没有其它原因,西夏应当像过去一样顺从辽国,我朝才能够接受其归诚。同时,我朝还得告谕辽国,称我们已诏告李元昊,如果他能谢罪军门即听其顺附,如还像以往那样冥顽抗拒,我朝即当出兵进讨。朝庭如能这样去做的话,辽、夏就都不能归罪我们了。”宋仁宗赵帧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令有关司署按吴育之议撰写两份文书,分送辽、夏两国。 同年,西夏出兵助辽镇压夹山部呆儿族起义,但辽将全部掳获尽归已有,这更加激起西夏对辽的怨恨。为报复辽国,西夏便煸动和引诱辽属山南党项各部和呆儿族叛辽归夏,并唆使呆儿族进扰辽国边界。此后,辽属山西五部节度使屈烈举部投夏,辽责令归还,西夏不给;辽国出兵讨叛,西夏却派兵救援。这一切,都使两国关系在此年急剧恶化,辽夏联盟开始破裂。 为防止宋、辽联合而致腹背受敌,第二年秋,李元昊遣使向北宋送上称臣誓表,双方达成合约:李元昊以西夏国主之名义向宋称臣,宋允许夏国自置官属,并每年“岁赐”西夏银、绢、茶、采二十五万五千匹、斤。 其后不久,辽夏关系激化,辽兴宗亲统十万大军,出金肃城,另派其胞弟耶律重元率骑兵七千出南路,枢密使肖惠率骑兵六万出北路,分三路渡过黄河,进剿西夏。辽军首先占据德胜寺南壁,接着又在贺兰山北击败夏军,其势锐不可挡。 李元昊见势不妙,就以缓兵之计对付辽军。他一面退军,一面命令军士将沿途野草烧光。契丹因为战马没有草吃,便答允讲和。李元昊故意拖延时间,以疲敝辽师。当他估计辽军已经马饥士疲之际,就抓住时机,乘虚反击,大败辽军于河曲。辽兴宗仅率数骑逃走,几手不能身免于难。当年十一月,辽兴宗被迫班师回朝。 在给辽军以重创之后,李元昊于次年春,遣使向辽求和。辽兴宗也感到无力再战,遂与西夏议和。自此之后,西夏尽管形式上仍须向辽、宋称臣纳贡,但由于其与辽、宋交兵时所取得的几次重大胜利,辽、北宋、西夏三国鼎立的局面实际上已经形成。 此后三国边境一直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到北宋嘉祐六年,已历十八年矣。却说这年的一个冬日,天刚蒙蒙亮,姑苏城里大部分人尚在睡梦之中,两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养妇(即童养媳,作者注),便已在屋后河边,刷洗昨夜一家人用过的马桶了。二人一面劳作,一面小声说着闲话。 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穿绿衣裳的,问道:“小菊,二丫今天又没出来,她到底怎么啦?侬姆妈说她中邪了,是真的么?” 那个叫小菊的,叹了一口气,回答道:“侬也勿知哩。听侬姆妈说,她自打上次被公公吊在房梁上拿鞭子抽了一顿之后,就中邪啦。经常晚上睡得好好的,忽然一下子跳起来,大声要娘,又说要回家,又哭又叫又蹦又跳的,力气大得吓人,几个大人都按不住。” 穿绿衣裳的又问:“听说她姆妈嫌她一双大脚,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没个斯文样,用碎瓷片割她的脚,用烧红了的铁钳子烙她的脚心,真有这回事么?” 小菊“嗤”地一声,笑道:“二丫年纪比侬还小,两只脚却生得那般长大,也难怪她姆妈不喜欢了。” 穿绿衣裳的叹道:“她姆妈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谁承想打起人来,如此下得了手。侬在家中虽然也常挨打,比起她来,到底要好过得多了。” 两人还待再说,忽听得后面屋中似有响动之声,连忙噤了声,急急刷洗完,拎了马桶,各自回屋去了。 这天傍晚,火红的夕阳犹自挂在西天,远山近树皆被晚霞染成一片金红之色。往日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屋上必定已是炊烟袅袅,呼儿唤女回家吃饭之声亦是不绝于耳,然而今日却有些奇怪,各家各户到了此时却是门户紧闭,唯见一户人家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眼望去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想来定是发生了什么稀奇之事,引得一镇的人为看热闹,连晚饭也顾不上吃。 暮色苍茫之中,却见一个全身白色衣衫的女子,足不点地飘飘若仙般走将过来,晚风吹动她的衣裾,只如瞬时间便要凌空飞升一般。女子的脸上罩着一方白纱,朦朦胧胧地瞧不清面目,只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眸露在外面,却盛满凄苦落寞之色,让人见了禁不住心生怜惜。她本是一直在匆匆赶路,见了眼前情景,显是颇为诧异,秀眉微蹙,轻“噫”了一声,即纤腰一拧,如一抹轻烟,悄没声息地飞上了身旁的一棵大树,凝神向人群之中瞧去。 只见人群中央围着的,却是一张小床,床上横放着一只麻袋,袋中看形状似是装着什么人,正在不住地挣扎扭动。麻袋的口紧紧扎着,上面贴有一张黄纸,纸上乱七八糟画着几个怪字,墨迹犹是淋漓未干,显是刚写上去不久。床边放着一口大缸,看样子像是装满了滚热的水,一缕缕白色的水气,正绵绵不绝地从缸口冒出来。 一个头戴高冠、身穿蓝袍大衫,留着长长三牙髭须的道士模样的人,正手持一把木剑,站在床边,眼睛半开半闭,口中不住地念念有辞。未几,忽见他猛然将眼睛一瞪,额上青筋根根爆起,大喝一声道:“兀那大胆妖孽,哪里走!”手中木剑“唰”地一下,便向那麻袋上直砍下去。袋中人受了这一击,大声惨叫,声音听上去却甚是稚嫩,似乎是个年幼的孩童。 道士一剑砍下之后,更是双目圆睁,怒发如狂,围着小床不住地游走,口中呼喝连声,手中木剑更是如雨点般,落在麻袋之上。袋中人吃痛不过,不住地翻滚挣扎,惨声长呼,将小床带得几乎要翻了过来。 道士转了几圈之后,忽地停了下来,闭上眼睛,身子如筛糠一般乱抖,口中喃喃道:“吾乃玉皇大帝座前大罗金仙是也。这袋子中装的,是什么人哪。” 话音未落,人群中立时便冲出一个高颧骨、尖下巴的中年妇人,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磕头如捣蒜,口中不住地叫道:“这袋子中装的,是侬的儿媳妇,名唤二丫,今年只有十二岁。还请大仙大发慈悲,救她一命!” “大罗金仙”眼睛微微一张,斜觑了她一眼,复又闭上,问道:“你媳妇是哪里人哪?现下出了什么事啦?” 中年妇人忙答道:“回禀大仙,侬的媳妇本是南边人,父母都在饥荒中饿死了,她一路讨饭到了这里。侬见她可怜,模样也还周正,就收在家里做了养妇。她做事麻利,手脚勤快,性子温驯,身板结实,样样都好。侬的公公瘫在床上几年,端屎端尿都是她做,从来不嫌,对侬的儿子也好。就只一件,一双大脚,走起路来风快,惹人笑话。后来,侬听人说用一种药水,将脚泡上几天,把肉泡烂了、骨头泡软了以后,再用布条紧紧缠裹,就可以将脚缠小,就费了不少工夫,把这药水的方子寻了来。不想这丫头平时看着老实,这次却恁地胆大,竟敢乘我不备,偷偷把方子给烧了。侬一气之下,就让男人把她吊在房梁上,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大仙,你可勿怪侬心狠,你想想,这可是她犯错在先,世上哪个孩子犯了错不捱打哩?不想这就把她的魂给打掉啦,没几天功夫,她眼也直了,口也斜了,人也认不得了,无论白天黑夜,只是一个劲地叫着要回家。大仙,你想想,她是我媳妇,这里不就是她的家么?她还叫着要回家,这不是走了魂是什么?还请大仙看上侬家一门良善,侬的儿子和公公都离不开她,侬也着实喜欢这个媳妇的份上,千万救她一命!”说完,又是连连磕头。 “大罗金仙”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方才本真人已经查明,你儿媳妇乃是被一只千年蛤蟆精给缠上了。现下本真人已用一道仙符,封住了它的元神,又用木剑,击昏了它的真身。一会儿便可以作法,除掉这个害人精了。”此言说罢,却再无动作,只是用手捻着胡须,微闭双目,沉吟不语。 中年妇人见状,连忙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脚边,口中连连求恳道:“还请大仙快些作法,除掉附在侬媳妇身上的这个妖怪,侬一家子都将感念大仙的大恩大德!” “大罗金仙”这才从怀中拿出一只木碗,又自大缸中舀了一碗水,平放在床架上。围观众人见此情景,都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不少人更是窃窃私语道:“快看,快看,大罗金仙要抓蛤蟆精了!” 只见“大罗金仙”举起木剑,挽了个剑花,口中念念有辞,绕着那小床走了一圈,忽地大喝一声道:“着!”,将木剑向床头的水碗中“唿”地一下,砍了过去。说也奇怪,那碗中的清水,竟在瞬时之间,变成血红。“大罗金仙”见了,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果然不出本真人所料,这蛤蟆精虽是水中的妖精,修炼千年之后,竟然怕起水来了。既如此,除掉你,也就不难了!”说完,将麻袋口的黄纸揭了下来,贴在大缸外面,随即大声叫道:“来人哪,将这妖精,给我扔到大缸里去!” 围观众人听了,更是兴奋,早站出来几个年轻后生,三下两下,解开麻袋,将二丫从里面扒了出来。却见二丫头上显是方才被“大罗金仙”砍的,破了一处,伤口兀自血流不止,淌得满脸都是,煞是吓人,饶是如此,仍能看出她的眉眼生得颇为清秀,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几个后生抬起二丫,便要往大缸里丢,“大罗金仙”忙喝止道:“这样不成,需得把她的衣服全都脱掉,赤条条地丢到缸里,再从头到脚,细细洗上三回,才能把附在她身上的蛤蟆精,给彻底除掉!” 二丫听了这话,又羞又怕,急得拼命大叫,使劲挣扎,却哪里挣得脱?几个后生听了道士的话,早就兴奋得两眼放光,几个人三下五除二,立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二丫的衣裳,扒了个精光。 只见二丫虽然只有十二岁,个儿却长得很高,双腿修长,腰肢纤细,胸前含苞待放,像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围观众人见了,禁不住都脸上发烧。 几个后生又待伸手,去扯二丫脚上的鞋子。她婆婆连忙抢上前去一把拦住,大声向“大罗金仙”恳求道:“侬媳妇生就一双大脚,羞煞人哉。还请大仙慈悲,就让她穿着鞋子洗罢。” “大罗金仙”冷哼了一声,道:“无知妇人,懂得甚么?那蛤蟆精有千年的道行,凡人身上有一丝布片都能让它藏身。你要是真想除掉你媳妇身上的这个妖怪,就得让她一丝不挂地在这缸里洗澡!” 二丫婆婆嘴角动了动,似是还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几个后生三下两下,便扯下了二丫的鞋袜,又七手八脚地抬起她来,“嗵”地一声,扔到了兀自冒着热气的大缸里。 便在此时,众人这才发现,二丫的两只脚,果然生得较一般女孩子长大,脚背上却不知何故,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口子,每个脚心上又都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瞧上去甚是可怖。 二丫一被扔到大缸里,就狂叫起来。她站在缸中,只能勉强露出一个脑袋,却还是拼了命似的想逃出来,在里面又是蹦,又是跳,又是喊。 “大罗金仙”见了,厉声喝道:“好你个大胆的蛤蟆精,还有劲跳,还想逃,看我怎么收拾你!”一面说,一面命那几个后生从缸里舀起热水,往二丫的头上浇。每浇一下,二丫便像被马锋蛰了一般,大叫一声,猛地跳起来。 一会儿功夫,二丫清秀的小脸就被浇得通红,像只熟透了的桃子。慢慢地,她不再叫了,呆呆地在缸里面站着,哭也不哭,笑也不笑,再怎么浇她,也不跳了。 “大罗金仙”拊掌大笑道:“好,好,好,这下总算把那只该死的蛤蟆精,给赶跑了。这丫头很快便要好了。” 话音刚落,二丫却一头栽倒在缸中,昏了过去。 围观众人见了,一声狂喊,都以为二丫被弄死了,一窝蜂似地跑上前去瞧。心地良善些的,竟流下泪来。 几个后生手忙脚乱地把二丫从大缸里捞了出来,摆在小床上。二丫身上原本十分白晰的肌肤,现下变得像烧熟了的大虾一般,通红通红的,还向外丝丝地冒着热气。 围观的大婶子小媳妇,纷纷伸出手来,往她身上摸,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哎哟,好烫手,像火炭似的。”“介末这水也太热了些,看看,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会儿工夫就烫坏了。”“啷个能往头上浇哩。这么热的水往头上浇,莫说是个孩子,就是大人也受不了哉。” 正谈说间,二丫婆婆急急地从人群中冲了上来,拉过一张棉袄盖在二丫身上,气急败坏地道:“赤身露体的,像甚么样子!” “大罗金仙”背着手,慢慢踱了过来,冷笑道:“你们懂得甚么?不这样浇,那千年蛤蟆精能杀得死么?”说完,喷了几口酒在二丫脸上,又从腰里拿出根银针来,猛刺二丫的指尖。一会儿工夫,二丫就醒了过来。 “大罗金仙”眯着眼睛,细细瞅了二丫半晌,忽地将头一甩,大喝一声道:“兀那大胆妖孽,还敢作怪!来人哪,把这妖精给我从头到脚,再洗一遍!” 二丫本来是软绵绵地躺在小床上的,听了这话,立时狂跳起来,往外便跑。几个后生早扑了上来,抓手的抓手,抬腿的抬腿,几下子又把她扔到了大缸里。 二丫被热水一烫,再度挣命似地狂喊,一面叫着,一面还伸出手来把着缸沿,想要跳出来。 围观众人发一声喊,浇水的浇水,按头的按头,折腾了半晌,只听“嗵”的一声,二丫再度栽倒在大缸里,昏死了过去。于是众人又是好一阵忙乱,将她给抬出来,摆到了小床上。 “大罗金仙”走过来,翻了翻二丫的眼皮,冷笑道:“果不出本真人所料,这蛤蟆精不洗上三次,是死不透的。”说完,又弄醒了二丫,仍命人把她往缸里扔。 几个后生“忽”地一下,第三次把二丫抬了起来。此时的二丫已是满脸紫胀,浑身青红,嘴里往外吐着水,虽然醒着,却眼神呆滞,无声无息,一动不动,直如僵尸一般。 眼看着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二丫,就要被丢到大缸里,第三回当众“洗澡”,围观众人又是兴奋,又有些害怕,都惴惴不安地等着。一些胆子小的,已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便在此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闪过,方才明明被几个后生抬着的二丫,竟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落在了一旁的小床上。那口大缸一边的沿上,亦不知何时,站上了一个浑身白衣、双眼下罩着白纱的女子,目光如电,冷冷地瞧向众人。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白衣女子无声无息地站在缸沿之上,飘飘荡荡,形如鬼魅。众人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忽见她浑身上下的衣服,如同被吹足了气一般,呼呼地向外鼓胀起来。大缸里最上一层的水,亦在这时,起了一圈细细的波纹。整个情形,瞧上去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白衣女子轻叱一声,双手一抬,一道细细的水线,从缸里直飞出来,向“大罗金仙”的脸上射去。说也奇怪,大缸里的水虽然很热,却并非开水,“大罗金仙”的脸上,却立时便烫出了一串水泡。 “大罗金仙”惨叫一声,抱头鼠窜,口中不住地狂喊道:“妖怪,这女子是个妖怪,来人哪!救命哪!” 众人隔着夜色看不太清楚,见方才还威风凛凛,口口声声要除掉千年蛤蟆精的“大罗金仙”,突然之间怕起妖怪来了,都不禁有些奇怪。 便在此时,只见白衣女子双手连扬,一道道细细的水线,如同满天花雨一般,从缸里直飞出来,向人群之中射去。许多人的脸上手上,立时也被烫出了串串水泡。一时之间,各式各样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众人这才会过神来,一个个骇得魂飞魄散,抱着头,没命似地四散奔逃。一会儿工夫,满院子看热闹的人,便逃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二回 刹那芳华 却说方才被白衣女子救到小床上的二丫,冷风一吹之下,很快就缓过神来,连忙套上了衣衫,坐在床上,呆呆地瞧着眼前的一幕。 见众人俱已逃散,白衣女子双手在头上画了一个圆弧,身上衣裙立时便不再鼓胀,服帖了下来。 二丫见她悄立缸沿之上,晚风动裾,飘飘若仙,心里又是敬慕,又是感念,连忙跳下床,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磕头如捣,口中不住地道:“多谢神仙姊姊救命之恩,二丫来世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姊姊!” 白衣女子伸手揭下面上白纱,微微一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神仙姊姊?有趣,有趣。我女儿今年都嫁人啦,嗯,你今年十二岁,她比你还大四岁,你竟叫我姊姊?”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月光如水一般,洒在白衣女子脸上,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明艳不可方物。二丫看得呆了,张大嘴巴,拼命摇头道:“姊姊是在说笑么?姊姊瞧上去才像是比我大四岁的样子,又怎会有个比我大四岁的女儿?” 白衣女子缓缓摇头,长叹一口气道:“我当然有过只比你大四岁的时候,不过,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啦。唉,我当年若不是因为一桩恨事,无奈之下,一个人在地底下苦捱了二十年光阴,现下只怕连孙女儿,都有你这般大了。” 二丫愈听愈惊,心中更加认定了她是神仙,连连磕头道:“姊姊一定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还请姊姊慈悲,把我收到身边做个丫头罢。二丫今后愿意尽心尽力,服侍姊姊。” 白衣女子微一沉吟,问道:“你既然想跟着我,你倒说说看,你都会做些什么?” 二丫抬起头,说道:“洗衣做饭、挑水劈柴、采莲划船,所有这些活儿,我都会干,还请神仙姊姊千万收留。” 白衣女子轻笑道:“好个倔强的丫头,你仍是叫我神仙姊姊么?我其实和你一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我方才显的那些本事,不过是因为练过一些武功而已。” 二丫仍是摇头道:“我不信。依你方才所说,你今年都快六十岁了,比我姆妈还大二十岁,倘若不是神仙,又怎会瞧上去如此年轻?” 白衣女子笑道:“小丫头倒是像我的脾气,倔得很。好啦,我们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你脚上的那些血口子和伤疤,是怎么弄的?” 二丫眼泪汪汪地道:“脚背上的血口子,是姆妈用碎瓷片割的。脚心的伤疤,是姆妈用烧红了的铁钳子烫的。” 白衣女子皱眉道:“你不是从小就在外面讨过饭的么?你婆婆既如此对你,你还待在这里做甚么?为何不早些逃走呢?” 二丫嗫嚅着道:“姆妈虽然待我不好,爷爷却一直待我很好,总是护着我,现下爷爷瘫在床上,我若是走了,只怕他也活不长。还有虎娃,更是一刻也离不开我,连姆妈都不要。我……我好几次想逃走,都因为舍不得他们两个,又留了下来。” 白衣女子笑道:“你倒是个好心肠的小丫头。嗯,虎娃想必就是你的小女婿了。他一定长得很俊罢?要不你怎么会舍不下他呢。” 二丫羞得满脸通红,顿足道:“姊姊说哪里话来,虎娃今年还不到两岁哩,哪里谈得上俊不俊的。不过,他倒真是长得可爱,胖嘟嘟的,像泥捏的大阿福。” 白衣女子问道:“既如此,你现下怎么又舍得撇下他们,跟我走呢?” 二丫道:“我若是留在这里,姆妈一定还会想法子,缠我的脚的。吃苦受累、挨打受骂我都不怕。我却怕把脚缠小了之后,就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了。” 白衣女子拊掌大笑,自缸沿上一跃而下,轻轻拉起二丫,捏了捏她的胳膊,拍了拍她的手背,点头道:“你这丫头很投我的缘,根骨也不错,心肠也好,既如此,我就收你做个徒儿罢。” 二丫闻言,喜出望外,忙趴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冲口说道:“神仙姊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啊哟,又说错了,应是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别拜了,快起来罢。我这人性子很急,最不耐烦教人武功了,连我女儿,我都没怎么教过她。我今日收你为徒,只是因为你的性子很对我的脾气。至于我以后教不教你武功,那可就不一定了。” 二丫忙道:“徒儿只求能够跟在师父身边,全心全意服侍师父,学不学武功,都不打紧。” 白衣女子点点头,突然问道:“二丫,你婆婆用烧红了的铁钳子烫你的脚心时,疼不疼?” 二丫咧了咧嘴,道:“当然疼啦,我都疼得昏过去了好几次。” 白衣女子叹道:“你信不信,比起缠脚的痛来,这种疼根本就算不了甚么?” 二丫愕然道:“我听人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想必缠脚是很痛的,却不知到底是怎么个痛法。难道师父竟然缠过脚么?” 白衣女子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半晌方道:“我七岁那年,便是因为受不了缠脚的痛,这才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唉,时间过得好快,算起来,我从家里逃出来,已是五十年前的事啦。” 二丫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听姆妈说,富贵人家的女孩子,都要从小缠脚的。师父家里一定是做大官的罢?” 白衣女子幽幽地道:“我那时还小,只知道爹爹是做官的,到底做的多大的官,就弄不清楚了。我小时候很享福的,爹爹妈妈因为只生了我一个女儿,一直很疼我。无论我想吃什么,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弄了来;无论我想玩什么,他们都会依着我。记得有一回,我硬要爹爹趴在床上给我当马骑,爹爹竟然也肯了,还乐呵呵地驮着我在床上转了好几圈呢。” 二丫听到这里,眼圈不觉红了,轻声道:“我小的时候,爹爹妈妈也很疼我的。只可惜,他们都早死了。” 白衣女子恨恨地道:“我爹爹妈妈虽然都在,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任我疼得死去活来,也不管我。记得那天晚上,吃过饭后,我正在花园里荡秋千,妈妈突然把我叫了回去。原来妈妈请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来给我缠脚,妈妈让我叫她于婆婆。我当时只是觉得好奇,也不知道害怕。于婆婆把我带到一间小房里,插上门,先用冰块使劲搓我的脚,然后把五个脚趾紧紧靠在一处,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再用白绫缠裹,才缠了两层,就用针线密密缝上。就这样一面狠缠,一面密缝,一会儿工夫,就把我的两只脚缠得像粽子一般。刚缠上时,由于脚先被冰块冻木了,还不觉得很疼。到晚上睡觉时,两只脚就像火烤一般,痛得钻心,根本就睡不着。我疼得哭了一夜,嗓子都哭哑了,也没人理。第二天,我脚疼得走不了路,就闹着让妈妈把脚给我放开,妈妈却说什么也不肯。我又哭着去求爹爹,不想爹爹也摇头说,‘娇男不娇学,娇女不娇脚’,我现下脚疼只是一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要是不缠脚,不但终生被人耻笑,将来找不到好婆家,还会一辈子受苦的。我见连一向最疼我的爹爹,也是这么说,彻底死了心。再到了晚上,我就想法子把脚上的白绫全扯了下来,趁人不备,偷偷地从花园里的小角门跑了出去。” 白衣女子说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道:“幸好我当时逃了出来。我后来才知道,若是一直将脚缠下去,痛且不说,除大脚趾外,其余四个脚趾的骨头,都会断掉,整个脚面,也会生生地从中断为两截。到了那时,两只脚可就完全残了,莫说跑和跳,便是长路,也走不了啦。” 二丫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对师父救下自己,更是感激不尽。自此之后,她一路跟随师父,对之敬若神明,不敢有丝毫违拗。二人一路向西南行去,却不知为何,总是白天歇宿,晚上赶路,如此晨昏颠倒,昼伏夜出,二丫初时甚觉难捱,慢慢也就习惯了。她本就勤快能干,又肯吃苦,一路行来,将师父侍奉得无微不至。她又十分乖巧机灵,师父喜欢什么,她都牢牢记在心里;师父一直不说自己的名字,她也知趣不问。到了后来,师父对她已是颇为喜爱。二人一路谈谈说说,倒也甚是相得。 这一日看看已到了大理境内,二人便离了大道,尽拣荒僻的小路走,到得后来,连小路也没了,只是在乱石中穿行。如此辛苦走了数夜,一日清晨,忽听得水声隆隆,眼前豁然开朗,竟是来到了一条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的大江之畔。 只见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四顾风景如画,二丫不觉心旷神怡。忽听师父高兴地道:“好了,我们马上就要到家啦。” 二丫眼见这里甚是荒僻,不像是有人家的样子,正自疑惑,师父已携了她的手,飞身跃上了岸边的一处峭壁。师父挥剑砍去身旁缠绕的藤蔓,轻声在她耳边道:“小心点,跟着我下去。”随即不见了踪影。二丫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岩壁上原来有一个仅可容身的山洞,忙小心地爬了进去。 那山洞的洞口虽小,洞中却是别有洞天,一条长长的石级,曲曲折折,蜿蜒向前,不知通向何方。二丫紧跟在师父身后,沿着石级越走越深,直走了三百多级,忽觉眼前一亮,不禁“啊哟”一声,失声惊呼。 只见师父侧对着自己,手持长剑,站在石室中央,竟似是碰到了什么强敌。 二丫忙抢上前去,站到师父身旁,心下打定主意,一俟师父不敌,即舍命相救。屏息等了半晌,却没有一点动静,眼前只有一道紧闭的石门,并不见一个人影,转头再看时,才发现身旁站着的并不是师父,而是一座白玉雕成的师父的玉像。 只见那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与常人肌肤无异;头上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着一支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更奇的是一对眸子眼波流动,神采飞扬。 二丫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她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也对着她移动。不论她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她,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二丫不禁瞧得痴了,暗道:“不知是谁给师父雕了这个玉像,竟似是比师父本人,还要灵动美丽。” 她正自呆呆出神,忽听师父大声道:“师哥,师哥,是你回来了么?”声音中欣喜无限,却是自左侧的月洞门内传出。 二丫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上并无衾枕被褥。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床左又有一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二百馀枚围棋子。室内十分洁净,地下几上都不见多少灰尘堆积,显是有人刚来过不久。 师父突然冲出月洞门,如一阵轻风,在各个石室间急急地掠进掠出,步法曼妙无匹,二丫只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驰,情知跟不上她,索性站在玉像旁,静等她召唤。 只听师父不住地大声叫道:“师哥,师哥,你在哪里?我是秋水啊。你快出来吧。” 石室内甚是空旷,一会儿功夫,四面便都响起了同样的回声:“师哥,师哥,你在哪里?我是秋水啊。你快出来吧。” 二丫暗道:“原来师父的名字叫做秋水,真是名如其人,都美得紧。”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似以极强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胶半寸,可惜大半都不认识,看文末似乎是“为秋水妹书……无日月,人间……”几个字,但也不敢认定。 她转过头来,又见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心下大奇,走上前去,双眼帖着水晶向外一瞧,只见碧绿水流不住幌动,水草飘拂,珊瑚丛丛,鱼游虾戏,蟹舞龟爬,极目所至,美不胜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竟在水底之中。 忽听师父的声音远远传来,甚是凄苦:“师哥,师哥,十年过去,你竟然都不肯回来瞧瞧我么?你从前最疼阿萝了,现下她都嫁人啦,你也不回来看看么?”她吃惊之下,忙循声走入玉像身后的一道小门,又走过十余级石级,七拐八弯,来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之中。 只见室中放着一张小小的石床,另有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坚着一面铜镜,镜旁放着一块晶莹玉佩。师父呆立桌前,手中拿着一张信笺,泪流满面。 二丫大吃一惊,忙抢上前去,扶师父在凳上坐下,一瞥之下,却见那张信笺的落款上,似是写着“妹山木手书”几个字。 她见师父伤心流泪,心下不禁也是好生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劝,正在为难之际,师父突然拭去满面泪痕,森然道:“二丫,我既然已收你为徒,有些事情,原该说与你知道。” 二丫垂手肃立道:“是,弟子谨遵师父吩咐。” 师父放下信笺,拿起桌上玉佩,出神半晌,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方才想必已经听到了,我姓李,名叫秋水,乃是逍遥派第三代弟子。我有一个女儿,名叫阿萝,今年十六岁,刚刚嫁到了姑苏王家。我还有一个比我小二十多岁的小妹子,这封信和这个玉佩,便是她听说阿萝嫁人后,送来的贺信和贺礼。” 二丫不知“秋水”“山木”都是《庄子》中的名篇,暗道:“师父小妹子的名字,却没有师父好听。” 李秋水恨恨地道:“阿萝嫁人,她小姨都千里迢迢地送来了贺礼,她亲生的爹爹,这么多年来,却对她不闻不问!我……我一个人带着阿萝,在这里等了他十年,只盼他能回心转意,回来和我们团聚……”顿了一顿,突然尖声大叫道:“师哥,师哥,你真的就这么恨我么?你真的这么多年来,都不肯原谅我么?你知不知道,我……我心里自始至终,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那些美少年,一个个都给我杀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 二丫吓得打了个寒噤,心下怦怦乱跳,暗道:“那是什么意思?师父心地仁慈良善,怎么会胡乱杀人?不会的,不会的,师父定是气糊涂了。” 过了一会,李秋水又道:“我七岁那年从家里跑出来后不久,便遇上了师父。师父一见到我,就非常喜欢,收了我为徒,带我到天山脚下的逍遥宫里学武,还给我取了‘秋水’这个名字。师父一共收了三个徒儿,我还有一个师哥,一个师姊。”说到这里,冷哼一声,目光中尽是怨愤,厉声道:“二丫,你记着,你日后若是见到一个身材永如七八岁女童,永远也长不大的老太婆,那便是我师姊了。你务必要一剑把她杀了,听见没有?” 二丫越听越惊,心中满腹疑团,却一句也不敢问,只是拼命点头。 李秋水双目向着远处,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缓缓道:“师哥比我大五岁,我十四岁那年,便喜欢上了他,天天都盼着能快些长大,好嫁给他为妻。师哥也一直待我很好,总是吹箫给我听,还给我画了好多画像。师哥还经常让我和他一起,在山脚下的小溪边练剑。他说我的影子映在溪水中,很美很美,他最喜欢看了。师哥还给那条小溪取了个名字,就叫秋水照影溪。我最爱看的,却不是水中的影子,而是师哥本人。师哥,师哥,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十八岁时的那个样子,再也不会改变?你走了以后,这十年来,我一刻也不曾忘记过你,日也想你,夜也想你,魂里是你,梦里也是你,这些,你都知道么?”声音越说越低,深情无限,到最后已是喃喃自语,完全忘了站在一旁的二丫。 二丫正在懵懂之年,对这些情意绵绵的话语,似懂非懂,心下只是道:“爹爹妈妈死后,我也曾很想很想他们,后来也就渐渐地忘了。前一阵子,我还很想爷爷和虎娃他们两个,现下也不怎么想了。怎地师父对她师哥,竟会想了这么多年?嗯,师父说她十四岁上,才开始喜欢师哥的,难道……难道再过两年,我也会如师父这般,喜欢上什么人么?”想到这里,不觉脸上发烫,心旌摇荡。 李秋水定了定神,声音突然变得甚是凄厉:“师姊比师哥还大三岁,又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矮子,竟然和我一样,也喜欢上了师哥,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三声,笑声中却充满了愁苦伤痛,接着道,“二丫,你知不知道,就是这个我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的矮子,为了和我抢师哥,在我十八岁那年,毁去了我的容貌,在我左右两边脸上,各划了四道血痕!” 二丫大吃一惊,细看师父脸上时,只见肌肤如雪,莹然生光,莫说血痕,便是斑点也找不到一个,正自奇怪,却见师父轻抚两边脸颊,长叹一声,道:“你奇怪我脸上怎么没有疤痕,是不是?你可知道,这是我用二十年最好的年华和终生不能见阳光的代价,换来的!” 她顿了一顿,满脸悲愤之色,续道:“我一向自负美貌,被师姊将脸划成了那般模样,如何还能再活下去?我当时实是万念俱灰,只想杀了师姊之后便自杀。师父却不忍见我们姊妹相残,他苦思数月,终于创出了一门冰肌神功,潜心修习之后,不仅可以化去肌肤上的疤痕,还可以保持容颜不老。只是,此功却禁忌阳光,练功时及功成之后,都不能见一丝阳光,否则立时便会前功尽弃。为此,师父又花了一年的功夫,建造了这处石室,供我练功。于是,自十九岁起,我便一个人呆在这地底之下,日夜不停地苦练,总算在三十九岁那年,大功告成,除去了满面疤痕,找回了昔日容颜。” 二丫这才明白师父为何总在脸上罩着一方白纱,又为何总是白天睡觉、晚上赶路的缘故了。想到师父整整二十年时间,独自呆在这不见天日的石室之中,而且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不禁好生替她难过。 李秋水恨恨地续道:“我跟师父到逍遥宫那年,只有八岁,师姊当时已经十六岁了,却长得比我还矮。师父说她六岁就开始练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太早了些,伤了手少阳三焦筋脉,数年后这内功的威力显了出来,她的身子便再也不能长大,永远都是八九岁时的模样。” 二丫听了大奇,忍不住问道:“若是从十六岁开始练这门功夫,不就可以永远保持十八九岁时的模样,那……那是不是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李秋水道:“小丫头倒是会胡思乱想,这门功夫若真有这么神奇,我早就缠着师父教我了。师姊只是身子再也不能长大,人却还是会一天天变老的。哼,她自己是个长不大的矮子,便嫉妒我能长高,总是用无比怨毒的眼光瞧我,跟我说话时,也总是阴阳怪气的,还不许我在她面前提有关‘高矮’的任何字样。可是人有时话说得高兴,哪里顾得了那许多?我那时刚学武不久,打不过她,为此可没少受她欺负。”说到这里,突然问道:“二丫,你小时候,有没有在门框上刻过自己身子的高度?” 将自己身子的高度刻在门框上,比比以前的印子,看看有没有长高,这是几乎每个孩子小的时候,都做过的事。二丫见问,忙点头答道:“便是现在,我也还喜欢这么做呢。” 李秋水道:“我气不过师姊强凶霸道,便在每个门的框子上都刻上自己的身高,故意在她面前量来量去。这下师姊可气坏了,竟将逍遥宫里所有的门框,都用剑削去啦!后来我喜欢上了师哥,总是和师哥在一起练剑,师姊就更恨我了,有一次竟然偷偷在路上布了个陷阱,害我掉下去摔折了左腿,将养了数月方好。我当时恨死了她,又打她不过,便想趁她练功时去搅扰她,也害她躺上几个月。她对我自然也防备得紧,练功时总是躲着我,我留心找了数日,那日终于在一块山石后面,发现了她。我耐心等到她满头白雾缭绕,浑身骨头爆响之时,便故意在她身后大喊了一声。不想她当时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昏死了过去。” 二丫吃了一惊,忙问道:“后来怎样了?” 李秋水道:“我后来才知道,师姊虽然小时练功伤了筋脉,却可以在长大后,通过修习高深内功加以修复。她那日练功正在关键之时,本可以一举修复手少阳三焦筋,从此发身长大,被我这么一喊,走火入魔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本来只是想报复她一下,没想到铸成如此大错,心下也是好生后悔。不想她因此之故,恨我入骨,没过多久,竟趁我不备,划花了我的脸,害我在这里苦捱了二十年光阴,由方当韶龄的如花少女,变成了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哼,如此深仇大恨,焉能不报?嗯,她今年六十四岁,再过两年,便是她返老还童的日子了,哈哈!哈哈!”纵声大笑,笑声甚是欢畅,似是想到了什么高兴之事。 二丫奇道:“甚么返老还童啊?” 李秋水道:“师姊练的这门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有一个大大的不利之处,每三十年,便要返老还童一次。返老还童之后,功力全夫,每修炼一日后,便回复一年的功力。嗯,她上回返老还童,是在她三十六岁、我二十八岁之时,可惜那时我还在苦练冰肌神功,不能去向她寻仇。哼,这一次,我可决计不能再放过她了!” 她说到这里,站起身来,端颜萧容道:“二丫,你听着,从今日起,我便正式传你逍遥派神功!” 二丫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弟子多谢师父!” 李秋水目光如炬,从怀中掏出一个卷成一卷的帛卷,森然道:“我逍遥派神功的精要,尽在这帛卷之上,我今日便传了给你。你务必于每日卯午酉三时,用心修习一次,不得稍有懈惰。学了这些功夫后,再到琅嬛福地遍阅诸般典籍,细心研习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融会贯通,自成一家。学成下山之后,为我杀尽逍遥派弟子,一个不留!” 二丫恭恭敬敬地接过帛卷,心下怦怦乱跳,暗道:“师父恨极了她的师哥、师姊,所以一定要我杀尽逍遥派弟子。只是……我以前根本就没有学过武功,又不识字,如何能够‘遍阅诸般典籍,细心研习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融会贯通,自成一家’?”双手颤抖着打开帛卷一瞧,开首一行只认得一个“北”字,心中惶恐,战战兢兢地道:“师父有命,徒儿本该遵从,只是,只是,徒儿实是万分惭愧,因为从小不曾念过书,只在讨饭途中跟人断断续续学过几个字,这……这帛卷上的字,我……我大半都不认识……” 李秋水喟然长叹,脸色灰败,连连摇手道:“罢,罢,罢,我当日只是见你可怜,又很对我的脾气,这才起意收你为徒,却没想到这一层。既如此,你还是先学会识字再说罢。不过,我是不耐烦教你的。这间石室原是我女儿阿萝住的,你仔细找找,看看当年她爹爹给她画的那本识字画册还在不在,这里若是没有,就到琅嬛福地去找。实在找不到的话,就算啦。你也别学什么武功了,就在我里,给我做个小丫头罢。”说完,飞身出门而去。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三回 血色黄昏 二丫以前在流浪途中本就吃够了不识字的苦,现下又因此不能练师父传授的上乘武功,心中惭愧已极,忙四处寻找师父所说的识字画册。石室中甚是空旷,止有一床、一桌、一凳,低头看床下时,亦是空空如也。失望之下,只得走出石室,去寻师父所说的琅嬛福地。 她心中急切,在各石室间乱穿,寻到师父最先所去的那间石室,见床上摇篮仍在,几上棋局依旧,壁上泻了一张七玄琴,玄线俱已断绝。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个字,前面两个都不认识,后面“福地”两字却是识得的,不由心下大喜,暗道:“这里一定便是师父所说的‘琅嬛福地’了。” 踏进门去,举目四望,只见这“琅嬛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书册。她凝神细看,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一眼见到“少林”两个字,其他的虽然大半都不认识,但想来也应是各家门派的名字了。她知道识字画册不可能在这些架子上,便一路向里寻去,见最里面一排架子上并无签条,忙一本本翻起来。连翻了数十本,忽然眼前一亮,只见手中书册的第一页左边画了一座大山,巍峨壮丽,下面写着一个“山”字;右边则画着一棵大树,枝繁叶茂,下面写着一个“木”字。再看那书册的封面,赫然有四个大字,虽然一字不识,但想来应是“识字画册”四字。 她如获至宝,忙一页页地翻了下去,只见上面每页或是二图,或是三四图不等,下面都写得有字。猛然见一页书上右边图上赫然绘的是师父的模样,下面写的字却不认识,想来可能是“母”或“妻”字,右下角另写有“三”和“五”两个小字,不知何意;左边图上则画着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长身玉立,顾盼神飞,脸如冠玉,目似朗星,想来一定便是阿萝的爹爹、师父一直念念不忘的师哥了,可惜下面写的字也不认识,右下角另写有“一”和“七”两个小字,亦不知何意。 她呆呆地看了这页书良久,只觉得师父与她师哥男俊女秀,男豪女柔,端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又有缘在这美丽的水底石室中双宿双栖,生儿育女,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实是令人羡煞妒煞,却不知为何,最终却劳燕分飞、良缘成空,一个抛妻别女在外漂泊浪迹,一个在这石室中苦苦守候郁郁终老。她年纪尚幼,对男女之事,只是似懂非懂,想到此处,却也不自禁地为他二人难过、惋惜。 她出了半天神,这才恋恋不舍地向后翻去,只见下面一页书上却有上下两幅图画。上面图上绘着满面欢笑、手牵着手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小孩童,都生得粉妆玉妆、煞是可爱,下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好”字,右下角另写有“十”和“六”两个小字。下面图上则绘着一轮红日喷礴而出,满目霞光绚烂无比,景色甚是壮丽恢宏,下面则写着一个大大的“日”字,右下角另写有“十”“三”“十”“四”四个小字,不知何意。 再向后翻,图画下面的字从二字、三字到四字,越来越多,到了最后,便已是在讲述一个个小故事了。她平时最喜听故事,当下忙将后面的图画先翻了一遍,虽未完全读懂,但连蒙带猜,也大致明白了个八九分。 她昨夜赶了一夜的路,现下本已是困倦已极,但因这些图大多绘的是平日里耳熟能详的一些成语的由来,如守株待兔、刻舟求剑、拔苗助长、狐假虎威等,都十分有趣,所绘图画亦颇为传神,是以一时间竟丝毫不觉得困倦,看着津津有味。 她一口气读完了书中的所有故事,心下仍是急切地想学识字,便又往前翻,然终究是一夜未眠,到了后来,手上虽然仍在一页页地翻书,上下眼皮却不住打架,终于支撑不住,蜷缩在书架旁的角落里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却是自外面的那间石室内传来。只听师父腻声道:“小兄弟,你说姊姊美不美呀?” 一个少年的声音期期艾艾地答道:“姑娘实是……实是美若天仙,不,姑娘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丽动人,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呃,这些词,都不足以……不足以形容姑娘的美于万一……呃……我一定是在做梦……这,这一定不是真的……” 她心下大奇,一下子便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所在琅嬛福地中已是一片漆黑,只从前面的月洞门处,隐隐有光亮传来,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晚上。 忽听师父咯咯娇笑道:“小兄弟,你也生得很美呀,啧啧,这脸蛋儿,这身段儿,姊姊实是越看越爱。甚么潘安、宋玉、孟尝、司马,姊姊瞧他们一个也及不上你。”声音初听上去又脆又亮,细细回味之下,却是又软又腻、又甜又粘,又带着一丝慵懒,说不出的温柔妩媚、暧昧缠绵,令人魂为之夺、魄为之消。 二丫听到这里,不自禁地脸上发烧、心中乱跳,暗道:“这个少年是甚么人?师父为何要这般对他说话?师父……师父竟然忘了她朝思暮想的师哥,又……又喜欢上这个少年了么?这个少年……这个少年真有师父说的那般美么?”她虽然极想摸到门边,仔细瞧上一瞧那个少年的模样,但因这许多时日来,一直对师父既敬且畏,尊若神明,现下无意中偷听到师父和人说话,自觉已是大大的不该,如何还能前去偷看?是以想了半天,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忽听忽听扑通一声大响,似是有人不小心,摔了一跤,二丫吃了一惊,却听师父的笑声随之响起,既媚且娇,声音更是腻得要滴出水来,道:“小兄弟,不要这么性急嘛,先让姊姊好好瞧瞧你,唔,身子骨不错,很结实,唔,皮肉也不错,骨肉停匀,修侬适度,姊姊喜欢得紧呢。” 那个少年却不再答言,只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一阵紧过一阵,在暗夜里听起来,分外刺耳。 突然之间,石室口隐隐传来的光亮灭了,琅嬛福地内立时变得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李秋水语音变得温柔之极,说道:“好兄弟,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接下来便是一阵悉悉簌簌咂嘴磨舌肌肤相接的声音,中间夹杂着男人的喘息与女人的娇吟,响成一片。 二丫虽还不甚明了男女之事,但听了这些欢声昵语,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什么,不由大窘,只觉全身热血流动,肌肤发烫,心下更是惶恐万分,暗道:“师父若是知道我躲在这里,听到了……听到了这些,一定会非常生气的。不成,我……我还是快点离开这里才好。”依稀记得书架后面似乎有个小门,忙屏息敛气,悄悄挪到墙边,伸手向左右慢慢摸去,未几,果然摸到了一个门洞,心下大喜,立时便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了出去。 门外又是一道石级,曲曲弯弯,不知通向何处。她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眼前一亮,又到了一间石室之中。原来这间石室内置有一石灶,灶内炭火尚未全熄,照得室中甚是明亮温暖。室内放有不少米面菜蔬,另有锅碗瓢盘等物,显然是一间厨房。 她这才记起自己已是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不由咕咕叫了起来,便先寻了些干粮,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忙乎乎地淘米洗菜、蒸饭炒菜,直忙到晨光初露,曙色曦微,方才做好了满满一桌菜。 她不敢循原路去找师父,见这间石室的一侧另有一个小门,便点了一枝蜡烛,托着走了出去。门外又是一道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级,走了数十级,只见前面一道虚掩的石门,比之先前见到的石门都要高大许多,门后的闩条并未闩上,她心下好奇,拉开门一瞧,门外竟有一条宽宽的石板路。她大着胆子走了上去,只觉脚下甚是平整,只是道路不住向上倾斜,显是越走越高,走了约莫百步,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前面并有光亮透入。她加快脚步,走到石板路的尽头,眼前赫然是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探头向外一张,不禁惊呼一声。 一眼望去,前面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飞流溅沫,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馀丈,湖水便一平如镜。 她钻出石洞,极目四顾,只见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她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绕着它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之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原来自己竟处身在一个深谷之中。 仰望高崖,旭日初升,红霞满天,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她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想到师父却从此不能目睹如此美景,又不禁好生替她难过。 正在出神之际,忽见一团白影自右侧的峭壁飞掠而下。她只觉眼睛一花,面前便陡然多了两个人。只见师父一身白衣,头戴白角冠梳,下垂盖头,脸上又紧紧裹着一方白绢,看不清面目神情,悄然站立湖畔,轻风动裾,飘飘若仙。一个约莫十七八岁,剑眉星日、顾盼神飞,长得颇有几分像阿萝爹爹的白衣少年,依在师父身旁,满脸惊讶地望着她。 她连忙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道:“师父,早餐已经做好了,还请师父随弟子前去用饭。” 李秋水点了点头,一言不发,携了那少年的手,当先便走,二丫忙一溜小跑地跟在他们后面。 服侍师父和白衣少年吃完,二丫这才胡乱吃了点残羹冷炙,又忙着收拾碗筷、装置衾枕被褥、打扫房间。好容易都忙活完了,看看时辰还早,便从怀中拿出那本识字画册,翻看起来。 前前后后仔细看过一遍之后,她这才发现,除了昨晚见到的那四个字之外,画册上还有九个字的右下角写有数字,自己识得的却只有“生”“小”“少”这三个字,其中“生”字下角写的是“十”,“小”字下角是“四”,“少”字的下角则是“六”。 她看了半天,不解其意,便丢在一边,不去想它,只用心记诵识得的那些字的写法,又据书上所配图画猜测不认识字的意思。如此苦学了数页,看看时近中午,便又开始忙活午饭起来。 她本有心在吃午饭时向师父请教一下生字,不想师父却始终一语不发,面无表情,正眼也不瞧她一下,饭一吃完即携了白衣少年飞身离去。无奈之下,她只好拿出画册,自己连蒙带猜地学起来。由于不认识的字委实太多,如此苦学,虽然甚是用心,所得却终究有限,学了好几个时辰,能够确定多识得的字,也不过三五个而已。她心中急切,这天吃过晚饭后,见师父又是一语不发,携了白衣少年起身便走,即大着胆子跟在他们后面。只见师父白衣飘飘,奔行如风,转瞬间便来到了玉像所在的那间大石室之中。 此时正当黄昏时分,一缕斜阳自西边壁上镶着的六块大水晶之一透过来,正好照在玉像脸上。只见玉像双颊晕红,眼波流转,似笑还颦,未语先羞,一副娇怯不胜的模样,令人见了顿生爱怜之意,饶是二丫曾见过它多次,也不禁瞧得呆了。白衣少年更是张大了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玉像,完全看痴了过去。 李秋水款款走到他身边,笑吟吟地道:“好兄弟,这玉像是我师哥照着我的样子雕的,你瞧她美不美呀?” 白衣少年双眼仍是片刻也不离开那玉像,如同梦呓般地喃喃答道:“美,美极了。嗯,‘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餐风饮露’,这说得就是她么?”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甚么,转头惊讶地瞧了李秋水一眼,颤声问道:“姊姊……姊姊难道竟是天下的仙女下凡么?” 李秋水轻轻攀住他肩头,笑而不答,又问道:“好兄弟,你瞧是她美,还是姊姊我美呀?” 白衣少年双眉紧锁,满脸困惑地道:“这玉像不是照着姊姊的样子雕的么?既然是同一个人,自然是一样美啦。” 李秋水纵声长笑,声音甚是凄厉,道:“好,好,好,就连这么个小孩子,都能懂得这个道理。师哥,师哥,你聪明绝顶,学究天人,怎地就想不明白呢?” 二丫昨夜刚刚听过师父又软又腻、摄人心魄的媚笑声,现下听到的师父笑声,却是如同鹰隼,又尖又厉,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实难相信如此天差地远的两种声音,竟是自同一个人口中发出的。 李秋水笑声方歇,双手一松,只听“嗵”地一声大响,白衣少年的身子突然直直地向后便倒,一倒在地上便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二丫吓了一跳,有心上前去看一下到底出了何事,见师父一直背对着自己,一言不发,想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 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静静地站了良久,李秋水方才转过身来,望定二丫,神情无比落寞萧索,轻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这个人已经死了,你将他拖到外面的剑湖里喂鱼罢!” 二丫惊得目瞪口呆,忙跑上前去,只见白衣少年仰面躺在地上,脸上看不到一丝伤痕,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似是睡着了一般。一探他的鼻息,竟然真的已经死去了,二丫只觉脑中“嗡”地一响,便吓得昏了过去。 待到悠悠醒转,已身在阿萝房中的石床之上,勉强撑起身子四面一张,只见师父手中拿着山木送的那块玉佩,侧对自己站在窗前,正自呆呆出神,眉梢眼角,尽是哀伤之色。 二丫忙翻身下床,走到师父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师父。” 李秋水倏地转过身来,双目直视着她,缓缓道:“你是不是觉得师父太狠心了?” 二丫先是本能地摇头不迭,想了一下,又坚决地点了点头。 李秋水苦笑了一下,道:“小丫头的胆子倒是不小。你可知我为什么要问他我与玉像谁美,后来又为甚么要杀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玉佩,恨恨地道,“我李秋水一生自负美貌才情,倾国倾城,不想到了今天,心里稍稍还记着我的人,只有我的小妹子!” 她心中悲愤,说到此处已是喉头哽咽,顿了一顿,方才续道:“阿萝自她爹爹被我气走之后,就恨死了我,连我教她武功,她都不肯学。现下她嫁了人,心里自然只有她心心念念的王公子一个人,哪里还会想到我?爹爹和妈妈都已经死了,师父也在十多年前失踪了。师哥……师哥这么多年来,更是对我不闻不问,一点音讯也没有!”说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二丫听师父哭得声嘶力竭、悲痛万分,不觉眼眶也红了,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师父还有一个小妹子,自己却是一个亲人也无,忍不住也小声啜泣起来。 二人各怀心事,悲悲切切地哭了良久,李秋水突然挥袖拭去满面泪痕,厉声道:“二丫,我哭我的伤心事,你也跟着哭甚么?” 二丫见问,泪水更是止不住地从脸上滚落下来,哽咽着道:“师父还有一个小妹子,我……我在这世上,却是一个亲人也没有……呜呜……” 李秋水呆了一下,喃喃道:“不错,我还有一个小妹子,一个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妹子……二丫,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山木的时候,可真是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转世重生了呢。” 她一个人在这石室中呆了二十年,早已习惯了自言自语,当下也不待二丫答话,即自顾自地接着道:“我恢复了往日容貌之后,即兴致勃勃地回天山去寻师父和师哥。到得逍遥宫的时候,正值清晨,满天红霞,红日尚未升起,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两岸,到处是高过马头的野花,红、黄、白、紫,五彩缤纷,绚丽夺目。花丛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哼着歌儿,编织一个花环,长长的乌发直垂到腰际。我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吃惊地望着我,我却惊得差一点从马上摔下来。我呆呆地瞧着她,真有做梦的感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小,我就喜欢照镜子,对自己的容貌,是最熟悉不过的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竟长得和我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就是我的亲妹子。爹爹妈妈在我当年离家之后,遍寻不着,伤心欲绝之下,一心想再有一个孩子,终于在二十年之后,又生下了她。可惜,她却不如我有福气,刚生下来不久,我爹爹就故世了。妈妈虽也分得一些家产,却因不惯稼穑生理之道,此后不几年,家道即中落,后来又为人所骗,万贯家财化为乌有。妈妈又急又气,病卧在床,奄奄一息。家里值钱的东西此时早已变卖一空,万般无奈之下,其时只有七岁的小妹子,竟毅然上街卖唱,为母求医。刚巧我师父云游至此,见了她的模样,亦是吃惊不小。得知她是我的亲妹子后,便收了她为徒,又治好了我妈妈的病,将她二人都带到了逍遥宫里。我见到山木的时候,妈妈也故世了,师哥则继承了师父的逍遥派掌门之位,并收了苏星河和丁春秋两个徒儿。师父见我恢复了容貌,非常高兴,亲自为我和师哥主婚,我们很快就择了个黄道吉日成亲了。婚后,因我的脸不能见阳光,师哥便陪着我,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此后不到两年,我就生下了阿萝。师哥其时已经四十六岁了,老来得女,自是欣喜若狂,对阿萝爱如掌上明珠。我们一家三口,住在这远离尘世的湖底石室之中,恩恩爱爱,和和美美,逍遥快活,胜过神仙……呀,那可真是一段‘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啊。”她说到这里,目光迷离,凝视远方,满脸都是向往不胜的神色。 过了良久,忽见她眼中寒芒一闪,柔情尽逝,恨恨地道:“不想有一天,师哥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美玉,便照着我的模样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师哥的手艺巧极,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终究是死的,何况玉像依照我的模样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二丫,你老实告诉师父,外面那个玉像,难道真的比我本人,还要美么?”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四回 小无相功 二丫见师父满面凄楚,泪如泉涌,心下难过,忙使劲摇头道:“玉像再美,终是死的,不会哭也不会笑,更不会说话,不会到处跑,怎么能和师父比呢?” 李秋水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师哥,师哥,你聪明绝顶,却又痴得绝顶,为什么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你却总是不懂?为什么你爱上了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跟他们调情,于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师哥,其实你不用生气,那些美少年一个个都给我杀了,你可知道么?”她顿了一顿,突然咬牙切齿地道,“这些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怎么能和我的师哥相比?师哥,师哥,你别生气啦,从今往后,我会每天都为你杀掉一个臭小子,只盼,只盼你能早一日明白我的心意,不再为了他们和我生气……” 二丫在旁听得浑身冷汗直冒,一句话也不敢说,双腿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忽听师父柔声问道:“二丫,你方才可曾见到那人身上有什么伤痕?” 二丫听师父声音忽又变得如此温婉柔和,心中恐惧更甚,忙使劲摇了摇头。 李秋水轻轻一笑,不无自得地道:“这臭小子能走得如此舒服,全拜我的独门神功小无相功所赐。所谓无相者,乃取佛经中‘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一切相,则法体清净’之意。此功乃我师父晚年所创,三个弟子中只传了我一个人,不仅威力奇大,更能使体内真力运行之时于本来凶险窒碍之处轻巧冲破。此法用于修习各门各派的武功之时,纵使不知其心法,光凭招式,亦能学个大概,似模似样。我学了这门功夫之后,便四处收集其他门派的武功招式秘笈,只盼能取百家之长,融会贯通,自创一门独步天下的奇功。师哥本就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得知我的想法后,亦是心痒难搔,我便将这门功夫也偷偷传了给他。从此我们二人日日形影不离,一面苦修小无相功,一面研习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最后竟至废寝忘食、如醉如痴的地步。” 她说到此处,眼睛闪闪发亮,显是对那段日子颇为神往,停了半晌方才续道:“这小无相功有两个颇为奇特之处,即传人于无形,亦伤人于无形。是以此功绝无秘笈图谱之类,传授时全凭师徒间口耳相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出手时亦是一招毙命,直刺命脉,不留一丝外伤。师父常说这小无相功只能传于有缘之人,你既不识字,倒正好学这门功夫。从今天开始,我便将此功传了与你。你务必要用心修习,不可有丝毫懈怠!”二丫虽不想学甚么武功,但想到每日在这与世隔绝的石室之中洗衣做饭,实在甚是无趣,听师父如此说,自是心下喜欢,忙点头不迭。 李秋水面色一沉,庄严说道:“所谓无相者,外离一切相,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也。人之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傻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趋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耳不可赡,目不可厌,口不可满,身府种,筋骨沉滞,血脉壅塞,九窍寥寥,曲失其宜,虽有彭祖,犹不能为也。是以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善功无招可循而独步天下,伤人于命脉而不留痕迹。此小无相功开篇也,凡习此功者,务须正身诚意,用心体悟,以为日后练功之旨也。” 二丫听得似懂非懂,好在她记心甚好,跟着李秋水念了两三遍之后,便基本能够背诵了。 学过开篇之后,便开始学第一层的练功法门,二丫这才明白小无相功为何不立文字,只能口耳相传了。这第一层功法乃是一段歌诀,七个字一句,共有十句,七十个字。这七十个字甚是拗口,接连七个平声后,跟着是七个仄声,音韵全然不调。更奇的是,这歌诀的发音甚是古怪,与平时说话大不相同,不仅绝难记录,更有不少极难发出的弹舌音与卷舌音,听上去倒与番邦胡人说话,颇为相似。二丫因不识字,便不费心去想这歌诀说的到底是甚么,只是依着师父所发音声,生生强记下来。这般死记硬背,进境自是有限,花了好几个时辰,方才将这七十个字,全都记了下来。 二丫本以为自己学得如此缓慢,师父定当责怪,不想李秋水听她从头至尾将第一层的七十字歌诀背过一遍之后,竟是满脸惊讶之色。她沉思半晌,方才跌足长叹道:“师哥,师哥,枉为你我聪明一世,却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竟不知练这小无相功的法门,原来竟在于此!” 她心中激愤,忍不住仰天长笑,笑毕又复放声大哭,声音凄厉直如狼嚎。二丫在旁听得心惊肉跳,隐约觉得师父突然间如此伤心似是因练小无相功之故,具体情形如何,却是怎么也猜想不透了。 过了良久,李秋水方才止悲收声,喟然长叹,突然之间,显得苍老异常。她定定地看了看二丫,脸上神色又是凄楚,又是苦涩,又带了三分欢喜,轻轻地道:“师父常说这小无相功中暗含高深佛理,他虽创出此功,一些关键之处,亦未能完全参详得透。我和师哥皆是绝顶聪明之人,修习此功时又甚是刻苦勤奋,却都是练到第七层上,便再也无法更进一步。其中缘故,我苦思四十余年都不得而知。唉,四十余年的光荫,四十余年的光荫,原来竟都是在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她说到此处,心中激动,禁不住再度热泪长流,停了半晌,方才缓缓续道:“这小无相功歌诀的发音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更与平时说话,大不相同。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匀真气的法门。师父常说习此歌诀只能死记,不能取巧,否则从一开始根基便错了,以后便再难有进境。可惜我和师哥在习练之时,仍禁不住依歌诀之音声揣测其所指字句,不肯真正死记,是以虽然拼命用功,却终因不得其法,无法练成此功。唉,这正是俗语所说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我和师兄都自负聪明绝顶,却不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方是这世上真正的道之所在啊。” 她说到这里,眼睛一亮,突然间狂笑三声,拍掌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虽然荒废了四十年光阴,但上苍终究还是分外眷顾于我,巧为安排,让我知晓了大道之所在。方今之后,我只需照此法门用心修习,想来一年之内应能练到第九层。哈!哈!哈!到得那时,我神功已成,纵使不到师姊返老还童之期,也可以去向她寻仇了!” 她想到马上便能练成神功,得报平生至恨的毁容之痛,心下实是欢娱万分,禁不住拔出长剑,挥动长袖,在石室中翩翩起舞。但见衣袂飘飘,云髻峨峨,剑光似雪,人面如花;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二丫瞧得呆了,心下直道:“师父跳起舞来真是好看,比那个不会动的玉像可美得太多了!” 自此之后,二丫每日在洗衣做饭之余,便随师父习练小无相功。她因不识字,又从未学过任何武功,脑中空空如也,一片纯净,练这小无相功可谓是正得其所,加之她又勤奋刻苦,不惮烦难,是以进境异常神速,不过一月功夫,即练到了第二层上。 李秋水自那日明白了修炼小无相功的法门之后,本以为照此苦练,很快便能练到第九层,却没想到知易行难,真要想如此功心法所言,做到“外离一切相,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却也绝非易事。加之她又在琅嬛福地浸淫已久,满脑子都是各门各派的秘籍心法,想要达到如二丫那般淳朴无染、澄澈空明的境界,则更是难上加难了。 她昼夜不停地苦练了一月,仍是难以突破第七层,眼见二丫进境神速,不免心中焦躁,一日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这小无相功虽系正宗道家功夫,练到最高境界,却又暗合佛理,倘若练此功时难有进境,可暂时放开不练,只每日早晚各诵《道德经》《金刚经》至少十遍,天长日久,自有心得。 她一向自负聪明颖悟,当时虽然恭敬受教,心下却颇不以为然,暗道:“正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学武之道,当在亲身修习、勤奋苦练,与读书能有甚么相干?况且每日读那么多遍,定然烦都烦死了,哪里还会有甚么心思练功?师父定是恼我不肯如师兄那般用功读书,方才这么说。”是以虽然四十年来练此小无相功一直难以突破第七层,却始终不曾想过照这个法子习练。 她现下亲见二丫因不识字,死记歌诀,反而进境神速。当年她和师兄两个绝顶聪明人昼夜苦练、彼此指点,苦熬了一年方才突破第一层,二丫不过一月,即大功告功,不免深有触动。当下即痛下决心,定要按师父所说,放下武功,只每日全心全意读诵《道德经》《金刚经》,以求更进一步。 自此之后,她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即读经不辍,如此这般过了数月,自感心中杂念日渐减少,于经中之义的领悟日渐加深,以往练功时的烦躁急切之情亦日渐消散,心性也慢慢变得平安喜乐,这时方才领悟到师父当年让自己读经,原来不单单是为了练功,更是为了修养身心、磨练性情,不由深念师恩。想到师父三十余年前为彻底参透此功,只身一人前往吐蕃寻访活佛,不想就此杳无音讯,生死不知,又不禁甚是伤感。 “洞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如此这般又过了约莫一月,这日早饭后,师徒二人仍就一人端坐读经,一人潜心练功。李秋水读到《道德经》第十一章“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时,突然间大彻大悟,飞身而起,一面手舞长剑在石室中团团游走,一面纵声长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声音直贯石室而出,震得室外的水流亦一波一波翻腾起来。 却说二丫这一阵日日听师父读经,亦早已将这两部经文记得纯熟了,功夫也练到了第三层上。这时见师父苦读了这么多日经书,终于想明白了练功的窃要,心下自是替她欢喜。便在这时候,只听一个蚊鸣般的苍老的声音钻入耳来:“师妹,师妹,我千里迢迢前来寻你,一路上好生辛苦,原来你却一个人躲在这里!” 这声音轻细之极,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异常。李秋水闻言,心下大惊,忡然变色道:“是我师姊天山童姥!这石室如此隐僻,师父又从未将有关石室之事告诉过她,她……她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正在狐疑之际,只听童姥又絮絮地道:“师妹,姊姊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恼恨我,不肯见我。其实那日划花了你的脸后,姊姊心中也着实后悔得紧。你当年虽然害我不能发身长大,但到底只是无心之过,我原不该过分责怪你,更不该报复于你。师父得知此事后,狠狠地责打了我一顿,嘱我日后定要当面向你赔罪,并罚我在灵鹫宫面壁思过,二十年不得下缥缈峰一步。是以十七年前,师妹与师弟大喜之日,姊姊虽然满心替你们欢喜,却苦于师命难违,不能亲往道贺,实是遗憾得紧。好容易等到二十年期满,我当即下山寻你和师弟,谁知这么多年来,姊姊天南海北都走遍了,也四处托人打听,却无论如何,寻你们不着……唉,这十几年来,姊姊因为有违师命,不能当面向妹子赔罪,实是时时惭愧、昼夜不安哪。”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声音中透出无比苍凉之意。 李秋水原本对童姥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但这数月来一直读经不辍,心性改变不少,昔日的暴戾残忍之气早已消弥大半,现下听童姥说得甚是恳切,虽然一时尚不能尽信,却也不禁有些动容。 只听童姥又无比诚挚地道:“妹子,姊姊知道一时半会,很难让你相信姊姊所说。不错,姊姊当年确实因为情难自禁,也喜欢上师弟,对妹子嫉恨得紧,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姊姊早就将这男女之情,看得淡了。你我本属同门师姊妹,原该情同手足,这么多年来却因为师弟,闹到如今势同水火、两败俱伤的地步,想想实是万分不该啊!姊姊自小是个孤儿,全赖师父一手养大。现下师父不知去了哪里,算起来在这世上,姊姊也只有妹子和师弟这两个亲人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姊姊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啦,眼见来日无多,与妹子的仇怨,真的想早日化解,不再冤冤相报下去了。姊姊今日特地赶来,真心诚意向妹子赔罪,还请妹子千万见我一面,否则姊姊上违师命、下愧同门,实是……实是无颜再活在这世上了!”说到后来,竟至哽咽难语。 二丫听她说到“自小是个孤儿,全赖师父一手养大”及“在这世上,……只有妹子和师弟这两个亲人了“等语,想到自己身世,不由对这位未曾见面的师伯大感亲近起来,及至听她情真意切地说出“冤家宜解不宜结……眼见来日无多……真的想早日化解,不再冤冤相报下去了……还请妹子千万见我一面……实是无颜再活在这世上了”等语,心下大为感动,暗道:“师父和师伯这么多年来怨怨相报,彼此都害得对方好惨。现下师伯愿意和解,又亲自过来向师父赔罪,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既如此,师伯为何又不进来,却只在外面说话呢?……是了,她定是只知师父住在这里,却不知这玉洞的入口。”正犹豫是否当向师父请命领师伯进来,好让她姊妹二人相见,一解前怨,却听师父恨恨地道:“好快啊,原来又一年过去了,她已经六十五岁了!我说师姊一向说话做事强凶霸道,今日怎地变得如此温柔斯文起来,原来果然是另有图谋!哈哈,你明年便要返老还童了,你怕我到时去找你麻烦,这才千辛万苦地寻了来,虚情假意地在这里淌眼抹泪的,不过就是想骗我出去,趁你现下功力最强的时候除掉我这个心腹大患。哼!我的好姊姊,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吧?你以为仅凭几句好话、几声哭嚷,就可以骗过和你打过这么多年交道,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的师妹么?” 二丫听师父如此说,心中一紧,暗道:“好险!原来童姥是骗师父的,差点上了她的当了!”却听童姥似是颇为激动,好半天方才止住悲声,又期期艾艾地道:“看来妹子还是信不过姊姊啊,也是,我们姊妹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仅凭姊姊这几句话,妹子定是万万不肯信的。不过,妹子总该相信师弟吧?实话告诉妹子,姊姊此次前来,除了想向妹子赔罪之外,亦是受了师弟之托,要将他亲笔写的一封书信,交与妹子。” 这几句话不过淡淡道来,听在李秋水耳中,却如同晴天打了个霹雳一般,她身子颤抖,禁不住“啊”地惊呼了一声。 只听童姥顿了一顿,又道:“三个月前,师弟突然来到了灵鹫宫。算起来,姊姊与他已有近四十年未见了,此次久别重逢,自是分外欢喜。只是他一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向他问起妹子和阿萝,他又总是支唔其词、欲言又止的。姊姊心下奇怪,再三询问,他才说出实情。原来师弟当年因妹子任意妄为,负气出走,本是恨透了妹子,绝计不肯再回来的。只是他这几年年纪越来越大,于世事渐渐看得透了,对妹子的怨恨,也慢慢地淡了,况且当年之事本是因他冷落妹子在先,妹子后来任性胡闹,亦不过是跟他赌气而已。他想到和妹子夫妻一场,一直恩爱非常,又有了女儿,妹子纵使有错,这十年来一个人带着阿萝在此苦捱,也抵得过了。他心里其实早就原谅了妹子,不再怪妹子啦!” 李秋水听到这里,又是惊奇,又是激动,暗道:“我和师哥之间的这些事,师姊怎地会知道?难道师姊真的见过师哥?师哥他……他真的原谅了我,不再怪我了么?” 只听童姥又道:“前一阵师弟听说阿萝也出嫁了,想到妹子一个人在这里寂寞孤苦,心下好生难过,本想立时便回来陪伴妹子,只是他想到自己抛妻别女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连阿萝出嫁都未及赶回,未免太过无情,害怕妹子责怪,这才千里迢迢赶到灵鹫宫,托姊姊带信给妹子。师弟说,只要妹子不怪他狠心,他立时便当回来陪伴妹子,从此以后,和妹子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李秋水听了这些,再也按捺不住,身子一拧,立时便要奔出洞去,二丫却隐约觉得有甚么地方不对,又见师父连面纱都没带,连忙拦住她道:“师父别急,现下正是晌午,还是等天黑了再出去看看吧。” 李秋水这才惊觉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差点误了大事,立时便冷静下来,凝神想了一会,突然明白了什么,冷笑道:“好险!好险!差点又上了她的当了!她这么想见我,却又始终只在外面说话,想来定是因找不到这玉洞的入口之故。哼!倘若真如她所说,是师弟托她来带信的,师弟又怎地会不将这玉洞的所在,详细告知于她?” 正在气恨,只听童姥叹了一口气,又道:“唉,说起来也是好笑,我们姊妹二人这么多年来为了师弟闹得天翻地覆的,他却甚么也不知道,居然想到托姊姊送信给妹子。论理姊姊本该登门造访,将此信交与妹子,只是师弟说当年师父有严命,永远不得将玉洞的所在告知姊姊,是以姊姊只得请妹子出来相见了。妹子难道连师弟的亲笔信,也不想看看么?” 李秋水听她前面所说,本来已有些心动,待听到她最后这句话,却一下子冷静下来,暗道:“师姊,说来说去,你还是急着想引我出去。哼!我便偏不出去,看你还能有甚么花招?这么多年我被你害得实在太惨,实在不敢再相信你的话了。我现下小无相功尚未练成,打你不过,等我练成神功,一定不会放过你!”想到这里,打定主意不再理会童姥,只凝神细想小无相功的练功之道。 只是她被童姥这么一搅,心神早乱,加之童姥又一直在用“传音搜魂”大法,以高深内力送出说话,她虽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却还是听到童姥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耳来。 只听童姥又道:“妹子,你真的那么恨姊姊,到现在还不肯相信姊姊么?你真的连师弟的信,也不想看看么?你真的忍心让姊姊既违背师父之命,又有负师弟所托么?你真的无论如何,都不肯见姊姊一面么?”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五回 北国奇珠 李秋水听她絮絮叨叨,心中烦躁,突然几句读熟了的《道德经》中的句子飘入脑海:“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缴,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立时便觉得灵台中一片空明,杂念顿消。她心下大喜,当下一面默背经中字句,一面凝神吐纳,初时尚能听到童姥所说之一言半句,渐渐地便真的达到了“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境界,童姥后来再说了些甚么,竟是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回过神来,悠然睁开双目,这才发现烛火摇曳,满室凉意,竟已到了深夜。二丫撑持不住,早就伏在自己脚边睡着了。 她连忙叫醒二丫,问道:“我师姊是甚么时候走的?她最后还说了些甚么?” 二丫道:“师……师伯约莫是傍晚的时候走的。她最后说要在这里等师父三天,倘若师父还是不肯见她,她就回灵鹫宫去了。” 李秋水点点头,冷笑道:“让她等去吧!我今日刚刚想通了第七层一些关键之处,倒正好趁这三天,安下心来,好好练功。哼!待我‘小无相功’神功练成,我还怕你作甚?” 此后两天,童姥果然每日守在外面,各种言辞,说之不休。只是李秋水经前一段刻苦读经,定力已非昔时可比,于她所说,一概只当作驴鸣犬吠,自己却一心练功,只求早日练成“小无相功”的第七层。 到得第三日上,二人均有意无意地等着童姥再来唠叼,谁知外面却一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李秋水初时以为少了童姥的聒噪,自己可以更好地练功,不想却因为心底一直悬着,记挂着童姥何时过来,又猜测童姥为何不来,又想她是不是已经提前回去了,竟是心烦意乱,坐立难安,白白忙活了一个上午,却是半点功夫也没能练进去。 她不禁有些好笑,暗暗自嘲道:“李秋水啊李秋水,你到底是怎么了?前两天师姊在外面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你倒是可以静下心来练功,进境飞快。现下她不吵了你反倒练不成了,真是莫名其妙得紧。”她转念忽地想到了什么,不禁心下大骇,暗道:“不好!不好!莫非这正是师姊精心设计好,不让我练成神功的阴谋不成?”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忽听外面一声长叹,流露出不尽苍凉之意,正是童姥所发。李秋水立时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长舒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她终于来了!”只听童姥仍是无比恳切地道:“妹子既然执意不肯出来相见,连师弟的亲笔书信也无意拆看,姊姊也只好回去啦。不过,姊姊临去之前,尚有数言相告,还请妹子仔细听好。妹子若能听进姊姊这些话,也不枉姊姊千里迢迢来此一趟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有无限感慨。 过了好一会,方听她续道:“听师弟说妹子因十余年前练功出偏,生了一场大病,后来病虽好了,却遗下了‘怯光’之症,终生不能见阳光,想来妹子一定练成了师父所创的冰肌神功了。妹子可知,师父当年罚我二十年不得下缥缈峰一步,其实尚有另一层用意。师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妹子的脸是我划花的,而我们三个人当中,又是我于医术之道最有天份,是以师父将逍遥宫所藏医书全部搬来灵鹫宫,罚我在这二十年之中,遍查医书,想出可以疗治妹子‘怯光’之症的方子。师父有命,姊姊自然恭敬遵从。二十年里,姊姊不惮辛苦,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将师父收藏的满满数十架医书都反复看了数遍。正所谓功夫不负苦心人,姊姊如此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地刻苦学医,终于在第十九年上,想出了一个疗治‘怯光’之症的方子!”说到这里,又是一顿。 李秋水这么多年来吃尽了不能见阳光的苦楚,听了她这几句话,哪里还有心思练功,虽然一再对自己说:“不要听她的花言巧语,她肯定又要想法害你,你千万莫上她的当!”却还是紧张得手心冒汗,身子发颤,一心等着童姥说出那个神奇的方子。 过了半晌,方才听到童姥缓缓续道:“那日姊姊在汉代医书《名医别鉴》上看到:‘北珠产于极北苦寒之地,广收天地寒凉之气,研碎成粉后入药,可镇心安神、养阴熄风、清热坠痰、去翳明目、解毒生肌’,忽地想到:‘若能想个法子,将北珠之精华自面部要穴注入经脉,定可抵挡日光炙晒’。只是要将北珠之精华自面部要穴注入经脉,却是殊为不易,必得有高深内力方能办到。为此,姊姊又将本门内功心法,细细考较了一番,又反复研读历代医书中有关北珠入药之法的记载,如此翻来覆去折腾了数日,终于想出了这个绝妙的法子。” 她说到这里,声音凝重起来,一字一顿接着说道:“以下所说的法子,乃是姊姊十九年苦思所得,还请妹子仔细听好:妹子只须设法求得上好北珠,将之研成细末,加入清水调成粉汁,再在手掌中放一些粉汁,然后倒运内力,使掌心中发出来的真气冷于寒冰数倍,粉汁自然凝结成冰,此时妹子需急速以本门内力,将冰片注入印堂穴中。然后再依此法,炼制冰片,并将冰片一一注入面部睛明、人中、迎香、承浆四穴中。待到方才所述五大要穴均已种入冰片,妹子即可将北冥真气自丹田经由天枢、太乙、梁门、神封、神藏诸穴,通过曲池、大陵、阳豁而至掌心,再以掌心之北冥真气,一一化去五处穴道中的冰片。如此这般练完一个周天之后,即可保七日,不惧日光炙晒。妹子若能相信姊姊所说的这个法子,依法施为,早日走出玉洞重见天日,姊姊庶几也可心安了。妹子保重,姊姊就此别过了!”说完一声长啸,声音已在数丈之外,竟是真的去得远了。 二丫这几日已练到小无相功的第三层,于逍遥派的运功之法,已颇有一些领悟,此时听了童姥所说的法子,自忖以师父的功力,并不难办到。师父想要早日重见天日,所缺的,唯北珠而已,不由心下欢喜,忙道:“师父,徒儿愿陪你一同去寻北珠!” 李秋水闻言,脸上表情却是阴晴不定,默然半晌方才摇头道:“师姊与我仇深似海,明年又是她返老还童之年,她这个时候跑过来告诉我这个方子,其用意到底何在,实在难说啊。就算她并无恶意,这个方子也确有奇效,只是北珠如此珍贵难得,却到哪里去寻这么多的北珠来依法施为?” 二丫心下好奇,问道:“我小时候听人说过:‘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却从未听说过北珠。师父,北珠到底是什么?真的有那么珍贵难得么?” 李秋水自小便爱惜容颜,于美肤之道颇为留意,而珍珠又一向被人们誉为美肤之王,是以对各类珍珠的来历与功用所知甚详,当即答道:“北珠向来世所难求,自然知者不多。所谓西珠,是产自西域大秦国地中海的珍珠。罗敷歌云:‘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说的就是这西珠。所谓东珠,却是产自东瀛扶桑。隋朝的时候,扶桑国的邪马台女王命少女潜入深海采珠,这些采珠女世代相传,人称海女。她们能潜至极深的海底,采到的珍珠自然比西珠更佳。” 二丫听得大感兴趣,忙问道:“那么南珠呢?” 李秋水道:“南珠便是产自南海的珍珠,整个南海所产,以合浦为最佳。《后汉书》云,合浦郡沿海盛产珍珠,因宰守贪秽,滥采无度,珠母贝逐渐迁移到交阯郡。后来孟尝任合浦太守,革易旧弊,珠乃渐还。” 二丫又问:“那北珠又是甚么?” 李秋水道:“北珠产于极北苦寒之地。本来一般珠蚌只在温暖的海水中生长,但辽东海汊中却有一种巨型珠蚌,壳扇比一般珠蚌大出许多。北珠便是这种珠蚌育出的珍珠,大者如弹子,小者如梧子。更有一样奇处:这巨型珠蚌吸取海水中的磷光微藻,故而所育的珍珠天生便会发出磷光,夜间悬于室内,光照四壁。这珠蚌既居于森寒水底,非内力深厚者不能至;力量又极大,双壳轻轻一夹就能将整条人腿夹断,非武功高强者不能取珠。因此北珠之稀少,当世仅为凤毛麟角。” 二丫听了,叹息道:“如此说来,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李秋水道:“那倒也不是。北珠虽为人力所难取,却可巧借他物获得。辽东海汊有一种天鹅,专以育北珠之巨蚌为食,食蚌后将珠藏于嗉内。当地另有一种鹰鹞,名为海东青,善捕此种天鹅。而饲养训练海东青,却是以辽国属地女真人最为娴于此道。是以北珠一直以来,便只有女真人能够大量取到。” 二丫听了大喜,忙道:“既如此,我们便到女真人那里去,不就可以得到北珠了么?” 李秋水摇了摇头,神色黯然,突然轻声唱起歌来,只听她唱道:“北方有奇蚌,产珠红晶荧。天鹅腹中物,万仞翔冥冥。此贪孰能致,俊鹰海东青。钩戟为爪喙,利刀以为翎。采之肃慎氏,扶桑隔沧溟。无厌耶律家,苛取不暂停。中夏得此珠,艳饰生芳馨。辽人贸此珠,易宝衔轘軿。东夷此为恨,耻罍嗟罄瓶。徒以一珠故,天地生虫螟。我作北珠怨,哀歌谁忍听。” 二丫自小不曾读书识字,于诗词文章一无所知,自然听不懂师父唱了些什么,只觉得师父的歌声激越苍凉、凌厉凄苦,令人闻之鼻酸。 李秋水唱罢,叹了一口气,道:“我方才唱的,是流传在辽东一带的民歌,说的便是有关北珠之事。歌中所唱的‘肃慎氏’指的便是女真人,‘耶律家’则是指辽人,因辽国皇帝复姓耶律。歌中说,女真人善采北珠,而辽人对北珠极为钟爱,以至贪得无厌,不断向女真人索求,女真人不堪其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续道,“我听人说过,女真人每岁所得北珠,都得向辽国进献。此外,辽人为借海东青捕鹅取珠,亦每岁强求女真鹰鹞。女真人为此两项征索困苦不堪,怨声载道。天长日久,两族人竟因北珠之故,结下深怨,可见北珠之珍贵难得了。师姊明知北珠如此难求,却将这个大量耗费北珠的方子告知于我,想来也不会安什么好心。我们还是不理会她,专心练功罢。” 二丫听师父如此说,虽然心下仍有不甘,却也只能点头道:“是,弟子谨遵师命!” 自此之后,二人绝口不提北珠之事,只一心一意苦练“小无相功”。二丫因不识字,心无挂碍,入门极快,但到得第三层上,却终因根底太差,慢了下来,苦练数月仍无进展,不免心中焦急。这日晚饭后,她如平常一般,洗刷收拾之后,即来到里间石室,欲与师父一同静坐练功,却见师父脸罩白纱,腰悬长剑,左臂上还挽了一个小包袱,面色凝重,一字一顿地对自己道:“二丫,师父前几日已练成小无相功第七层,想来对付几个辽国侍卫,应是绰绰有余了。师父已经想好,今日便要出发,前往辽国皇宫盗取北珠。” 二丫听了大喜,忙道:“徒儿愿随师父一同去辽国!” 李秋水摇头道:“江湖险恶,处处都是陷阱,此去辽国,又路途遥远,你的武功太低,跟着我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是个拖累,你还是留在这里好好练功罢。这些日子以来,你跟着师父只学了些内功心法,于武功招式,却是一概不知。不过,你只须将小无相功练到第三层上,其他各门各派的功夫,纵使不知其心法,光看琅嬛福地内秘籍上所画招式,亦能学个大概,似模似样。”说到这里,面色一沉,郑重说道,“师父走了以后,你务必要全心全意苦练小无相功,在第三层练成之前,不得离开这玉洞一步,你可听清楚了?” 二丫听师父几句话,情知多说无用,想到与师父分别在即,心中一酸,眼眶立时就红了,哽咽道:“是,徒儿谨遵师命!徒儿……徒儿只恨自己太笨,学得太慢,没能早日练成第三层……” 李秋水不待她说完,即摇头道:“你不到一年功夫就练到了第三层上,学得已是很快了。只是学武之道,除了勤学苦练之外,还需有人切磋竞技,彼此取长补短;除此之外,临阵对敌,各种情况千变万化,光学会死的招式是不成的,还需练就因时制宜,相机而动,随机应变的本事。你一个人在这石室之中,无人拆招,虽有上层内功的底子,又有各大门派的典籍图谱可以修习,但总是这般光学不练,不过纸上谈兵,只怕将来真正对敌时,便不成了。”说到这里,拿起面前石桌上的一卷书册,递与二丫道:“本门的凌波微步高妙神奇,用来自保实是最好不过,只可惜你不识字,又不懂五行八卦,断难学会。这个册子上所绘,乃是师父这几日依照‘凌波微步’新创的‘惊鸿步法’图谱。你练成小无相功第三层之后,照此图谱刻苦修习,不过月余即可学会。你日后若是遇到强敌,打他不过,便即刻施展这套步法逃命,你可记住了?” 二丫心中感激,双手接过书册,恭恭敬敬地道:“是,徒儿记住了!” 李秋水正色道:“师父今后不能再教你武功了。你学会惊鸿步法后,即可离开这里,只是日后在江湖上行走,不得对任何人提起逍遥派,更不能向任何人说起你是我的徒儿;你也不要去找我,将来我纵是见了你,也不会认你。你可听明白了?” 二丫的性命是师父所救,一向对她敬若神明,这一年多来朝夕相处,得蒙师父传授上层内功,又知悉了师父为避缠足离家出走,惨被师姊毁容,独自练功二十年,终生不能见阳光等种种不幸遭际,对她的敬爱中不知不觉间又添了亲近与依恋之情,内心早就将师父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现下突然听到师父这几句话,只觉脑中轰得一响,直似半空中打了个炸雷一般,眼泪立时便簌簌而下,颤声道:“师父,你说甚么?你为甚么……不能再教徒儿了?你……你这一去,难道不准备再回来了么?” 李秋水微微一笑,温言道:“傻丫头,哭什么?你想想,师伯的方子要用到那么多北珠,师父哪能一次就盗够了?为了日后取珠方便,师父自然只能长留北国了。况且师父将来不怕日光炙晒了,还回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做甚么?”说到这里,紧了一紧臂上包袱,决然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师徒就此别过,你记着我方才的嘱咐,自己以后……好自为之吧!”说完身子一晃,二丫只觉眼前一花,师父便已不见了踪影。 她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发疯般地冲出石室,转过玉像,冲上石级,一路狂奔至玉洞口,探头向外一瞧,只见黑夜沉沉,伸手不见五指,哪里还有师父的影子?她呆呆地瞧了良久,良久,方才放声大哭,直哭到筋疲力尽,这才失魂落魄地转头,心下却已打定主意,只等自己学成惊鸿步法后,便即北上辽国,寻访师父。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六回 同病相怜 花开花落,春去春回,江湖弟子江湖老,江湖少女白发生,忽忽三十年岁月过去,这一年,却到了北宋哲宗绍圣元年(大辽道宗大安十年、西夏崇宗天祐民安五年)。 在这三十年中,宋辽两国一直信守“澶渊之盟”,边境上基本没有大的冲突。宋夏之间,却接连发生了两场大战。 元丰四年,宋神宗命宦官李宪为主帅,兵发五路,会师灵州,进剿西夏,结果大军在灵州城下被西夏军队决开黄河堤防倒灌营寨,全线溃逃,死伤大半。第二年永乐之役的后果更惨,宋军水源为西夏切断,渴死者十之六七;主将徐禧、李舜举,大将高永能为乱兵所杀;宋军最终大败,几致全军覆没。 经此两战之后,北宋元气大伤,宋神宗的强兵开边之梦亦随之彻底破灭,史称“及永乐陷没,知用兵之难,于是亦息意征伐”。神宗受此打击,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不到三年,即郁郁而终。 按下这些军国大事不表,却说段誉在无锡和阿朱扮成萧峰、慕容复二人,救出丐帮人众后,即回去和王语嫣、阿碧二人会合,不久包不同、风波恶二人也寻了过来,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寻慕容公子。段誉自然想跟随他们同去。风波恶感念他口吸蝎毒之德,甚表欢迎。包不同言语之中却极不客气,怪责段不该乔装慕容公子,败坏他的令名,说到后来,竟露出“你不快滚,我便要打”之意,段誉无可奈何,只得与他们三人分手,却也径向北行,心想:“你们要去河南寻慕容复,我正好也要去河南,河南又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复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誉难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们相会,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我。” 他一路上神不守舍,走到哪里都是东张西望、游目四顾,只盼能与王语嫣再度相遇。许是天可怜见,一日他正心不在焉地走在官道之上,忽见前面弯道处出现一个偊偊独行的年轻女子身影,一身藕色衫子,身姿婀娜,满头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宛然便是王语嫣的模样,不由欣喜若狂,一面大叫道:“王姑娘,等等我!”,一面发足向前急奔。 那女子闻言,翩然转身,但见眉似远山,眼如秋水,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却不是王语嫣,而是阿碧。 段誉略愣了一下,即欢天喜地地跑上前道:“阿碧姊姊,你怎地一个人在这里?王姑娘和阿朱姊姊她们呢?” 阿碧道:“啊唷!段公子,原来是你,方才吓我一跳。王姑娘和我们公子爷先行到洛阳丐帮总舵去了……”她出来这么久,满口的苏白已是改了不少。段誉奇道:“你是说慕容公子么?他不是早就到河南了么?” 阿碧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前天我们几个人正在路上走,忽见公子爷迎面过来,和我们打过招呼,便说有急事要去丐帮,拉着王姑娘就走了,竟是一分钟也不肯耽搁呢。” 段誉大失所望,听说王语嫣随慕容公子而去,更是嫉妒不已,心下颇不是滋味,转头见阿碧神情落寞意态萧索,提到慕容公子时更是珠泪盈盈、泫然欲滴,不由大起同病相怜之意,忙转开话题,问道:“阿朱姊姊呢,怎地她也不和你在一起?” 阿碧叹了一口气,道:“我也很想知道她现下在哪里啊。自那日你走了之后,她突然执意要乔妆改扮,一个人混到少林寺里去帮公子爷盗取《易筋经》。我和王姑娘劝了半天,她都不听。我们拦不住,只好让她去了,不想她一去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点消息也没有,真是急死人了!” 段誉忙安慰她道:“姊姊别担心。阿朱姊姊聪明机灵,易容改妆之术,更是天下无匹,少林寺又是武林首善之区,应该不会过分为难她的。想来她定是因寺内戒备太严,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才迟迟没有音讯的。” 阿碧蹙眉道:“王姑娘和包三哥风四哥他们,也是这么说呢。可我心里总是放不下来,总担心她出什么事。” 段誉道:“俗语说‘关心则乱’,你们姊妹情深,自然会放心不下。姊姊尽管放心好了,阿朱姊姊不会有事的。对了,你方才提到包三哥风四哥他们,却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怎地撇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阿碧噘嘴道:“快别提他们两个了,一路上就只知道吵嘴打架!方才风四哥夸口自己的轻功好,包三哥自然‘非也非也’了一番,结果惹恼了风四哥,定要比试一番,两个人你追我赶,现下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段誉道:“江湖凶险,姊姊不会武功,怎可一个人孤身独行?既如此,我便陪姊姊走一段吧。” 阿碧喜道:“段公子,那就多谢你了。” 当下二人并肩向前走去。行不多远,段誉忽见路边一户人家院子里,一株红梅正在怒放,根根乌枝上,点点嫣红现,花吐胭脂,香欺兰蕙,不觉又发起痴来,暗道:“王姑娘的仙姿,可比这梅花美得多啦。若是王姑娘往这花树下一站,只怕这满树的梅花,既羞且惭之下,都要立时凋落不可。啊,那时遍地残红,落英缤纷,王姑娘翩然立于其上,手攀一枝梅枝,再这么回眸一笑,那可真不知,真不知会有多美!”想到这里,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愿在地为落红兮,得近芳足;愿在天为明月兮,永随仙姿。” 阿碧闻言一愣,问道:“段公子,你方才是在做诗么?嗯,愿在地为落红兮,得近芳足;愿在天为明月兮,永随仙姿。这两句说得真好,这是……是写给王姑娘的么?” 段誉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道:“王姑娘心中只有慕容公子一个人,他们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方才说的,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唉,只盼王姑娘能和慕容公子早结连理,白头偕老,一辈子都顺遂如意,平安喜乐。” 阿碧听了,身子一颤,幽幽地道:“段公子,我也和你是一般心思。只盼公子爷能和王姑娘早结连理,白头偕老,一辈子都顺遂如意,平安喜乐。” 段誉听她这几句话,和自己的意思是一般,却将慕容公子放在了前头,其意不言自明,转头又见阿碧秀眉深攒,双眸如雾,正痴痴地瞧向前方,神情中无限幽怨,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感,冲口道:“阿碧姊姊既然喜欢我的歪诗,我也帮你胡诌两句,送给慕容公子,你看如何?”不等阿碧接口,即摇头晃脑地道,“愿在手为折扇兮,出入君袖;愿在身为凉衫兮,永围君侧。” 阿碧不待他说完,早已是羞得满脸通红,口中不住地道:“段公子勿要说笑哉,勿来事格,勿来事格。” 段誉也觉自己方才所说,未免太过直白,唐突了阿碧如此冰清玉洁的一个女孩儿,心下颇有些后悔,也就讷讷地不再接口。 突然一阵冷风刮过,峻厉如刀,二人都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阿碧紧了紧身上衣带,轻叹一声,痴痴地道:“段公子,现下虽已开春,天气仍是冷得紧,公子爷只穿了一件凉衫,又总是折扇不离手的,勿会冷格?” 段誉听她这话,独对了自己的心思,不觉发起痴来,喃喃地道:“王姑娘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又屡经危难,身上的冬衣早已破旧不堪,难耐严寒,她又生得如此娇弱,只怕现下已经冻病了,也未可知。”说到这里,仿佛已经看到美若天仙下凡、丽似山茶朝露的神仙姊姊病骨支离、惟悴不堪的模样,不禁心痛落泪。 阿碧却道:“段公子快勿如此说哉。公子爷最是体恤人,平日里对我和阿朱姊姊两个小丫头子的衣食冷暖都甚是关心,介末会让王姑娘冻着?段公子,你就放心罢,公子爷武功高强,人又极好,王姑娘和他在一起,自然会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 段誉一怔,想到自己那日救王语嫣脱险后,在大碾坊中为对付几个西夏武士狼狈不堪的情形,又想到王语嫣对慕容复无时或忘的痴情,心口一酸,黯然说道:“阿碧姊姊说的是。慕容公子武功高强,王姑娘和他在一起,自然会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比和我在一起强过百倍……似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到处出丑的人,如何能在王姑娘眼下?我……我段誉,当真不过是一只癞虾蟆罢了。” 阿碧忙道:“段公子勿如此说。王姑娘是真心喜欢公子爷,倒不是为的公子爷武功高强。王姑娘其实从小就不喜武功,听说她六岁那年,舅太太要教她一套掌法,不想她只是记下了练功歌诀,却死活不肯依法修习。舅太太性子急,见她执意不学,也就懒得再教她了。” 段誉听她说到王语嫣幼时之事,不禁大感兴趣,忙问道:“王姑娘既然不喜武功,那她平日里都喜欢做些甚么,阿碧姊姊可知道么?” 阿碧道:“王姑娘虽是不喜武功,每次到我们燕子坞来,却总是到还施水阁看些拳经刀谱之类的书。听幽草姊姊说,王姑娘平日在家,多半时间也是在琅嬛玉洞内看些武功典籍。” 段誉听她说到“琅嬛玉洞”,蓦地想起大理无量山山洞中亦有一个“琅嬛福地”,又想到王语嫣与神仙姊姊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不觉发起呆来,暗道:“神仙姊姊是甚么模样,王姑娘便生得甚么模样,神仙姊姊的居处有一个琅嬛福地,王姑娘家便有一个琅嬛玉洞,难道……王姑娘竟是神仙姊姊的后人?不对!不对!神仙姊姊美丽如藐姑射山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又怎么会结婚生子,留下后人?……啊,是了,想来定是神仙姊姊不耐山中寂寞,下凡到人间来,投胎成了王姑娘。对了,定是如此。”想到这里,不由又伤感起来,叹了一口气,道:“王姑娘既是神仙姊姊下凡,那可当真是‘此女只应天上有,天间难得几回见’了,我段誉不过一凡夫俗子,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王姑娘一面?” 阿碧闻言,亦是幽幽地一声轻叹,却不再接口。 一时之间,大道上怔住了两人,阿碧是柔肠百转,满心牵挂,段誉是怅惘别离,黯然魂销。两人呆呆的茫然相对。过了良久,段誉方才说道:“阿碧姊姊,你我同病相怜,这铭心刻骨的相思,却何以自遣?佛说万法因缘生,一切皆是缘。经云:‘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达摩大师有言:‘众生无我,苦乐随缘’,如有什么赏心乐事,那也是‘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又说‘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只是,话虽如此说,但吾辈凡夫,怎能修得到这般‘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地?唉,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恨绵绵无绝期!”说着又是一声长叹。 阿碧自幼即随侍在慕容复身畔,与他朝夕相处,感情本就亲厚,及至情窦初开,一腔纯真的少女情怀便自然而然,全部倾注到了这位俊雅高贵、风度翩翩的公子爷身上。只是她自知自己不过一个小丫头,王姑娘才貌双全,又是公子爷的表妹,自是公子爷的良配,是以一番心事只能深藏心底,无由排解,这时突然听到段誉念的这几句佛经,不禁怔住,心下若有所悟,喃喃地道:“‘万法因缘生,一切皆是缘’……‘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段公子,侬倒觉得佛祖所说不错。公子爷和王姑娘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他二人今生能够两情相悦,偕老白头,实是因他们前缘深厚之故。你我既与他们无缘,那也是命定如此,又何须恼恨哉?” 段誉闻言,拊掌赞道:“阿碧姊姊见得透彻,说得明白,可比我有慧根得多了。只是……只是……这般深情,一旦相见,不由自主地便欣喜若狂,欢悦无限,心情自是大增而特增;一旦离别,又不自禁地要魂牵梦萦,朝思暮想,心情自然大减而特减,又如何有法子做到‘得失随缘,心无增减’?” 两人各怀一份无时或忘却又无以言表的痴情,竟然越说越投机。正在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际,忽见包不同、风波恶二人自对面急急赶来。段誉想起包不同屡屡对自己言语无礼,心下不快,冲阿碧一抱拳,道:“阿碧姊姊,包三哥风四哥他们寻你来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就不送你了。”当下也不待阿碧答话,即抬脚向前面岔道走去。 他一口气奔出好远,估摸着阿碧他们已经走了,这才折转身来,买了一匹快马,一路上心急如焚,日夜兼程,向洛阳赶去。不想正如俗语说的“欲速则不达”,他自幼生于南疆,长于深宫,于中原地理一无所知,又兼书呆子气十足,于人情世故一窃不通,吃亏上当原是在所难免。一些江湖豪客见他衣饰华贵,出手豪绰,又是孤自一人,生得又文弱秀气,自然起了谋财害命之念,在他问路时便故意骗他往偏僻小道走,好在他凌波微步功夫高妙神奇,天下无匹,一旦发现情形不对即可发足逃命,服食过莽祜朱蛤之后又百毒不侵,不致中人暗算。靠着这两样法宝护身,他一路上虽是吃了不少苦头,绕了好几个大圈子,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平安赶到了洛阳城。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七回 奇变迭起 洛阳乃前朝东都,甚是热闹繁华,段誉赶到时又正值牡丹怒放,满街俱是看花之人,更增繁盛之像。相传天授二年腊月初一,西京长安大雪纷飞,武则天饮酒作诗,乘兴醉笔写下诏书:“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百花慑于此命,连夜开放,独牡丹不违时令,闭蕊不开。武则天盛怒之下,将牡丹贬出长安,发配洛阳,并施以火刑。牡丹遭此劫难,体如焦炭,却根枝不散,在严寒凛冽中挺立依然,来年春风劲吹之时,花开更艳,遂有“焦骨牡丹”之称。又传杨玉环与唐明皇李隆基夜游长安宫沉香亭时,闻听洛阳牡丹已开,而禁苑中的木芍药尚含苞未绽,遂使宫人击鼓催之,花仍不开,她一怒之下,将牡丹全部贬到洛阳。不想牡丹到了东京洛阳,刹那之间,百花枝头灿烂辉煌,一齐绽放。为此,一代诗仙李白有《清平调》词“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东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之句讥讽杨玉环,由是贵妃衔恨,贬抑李白,致其终生郁郁不得志。 段誉心中只是记挂王语嫣,见到国色天香、婀娜多姿的牡丹,想到的却不是这些听闻过的传说故事,而是温庭筠一首缠绵悱测的《菩萨蛮》词:“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暗道:“词中的这位姑娘尚能与心上人儿‘相见牡丹时’,我与王姑娘却是‘相别红梅时,独立牡丹丛’,可比她要惨得多了。” 正在黯然神伤之际,忽听有人高声呼叫道:“小王子,你果然在这里,叫我们好找!”转头一看,却是傅思归、古笃诚、朱丹臣三人。 原来段正淳离了信阳马家后,又与阮星竹相聚,另行觅地养伤,想到萧峰被丐帮冤枉害死马大元,不可不为他辩白,于是写了一通书信,命傅思归等三人送去丐帮。 傅思归等来到洛阳,即在酒楼中听到有人说起一位公子发呆的趣事,形貌举止与段誉颇为相似,问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寻了过来。 四人相见,甚是欢喜。段誉正愁自己只为寻王语嫣前往丐帮,未免唐突冒昧,担心帮中长老见怪,现下听他们如此说,实是喜出望外,忙催促三人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去丐帮,既如此,那就不要再耽搁了,我陪你们去送了信,你们快带去拜见父王。”他得知父亲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见,但到底对王语嫣更为挂心,只盼能在丐帮总舵又得见到王语嫣的玉容仙颜。 四人即刻出发,一路上傅、古、朱三人指点沿途风光古迹,谈谈讲讲,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段誉却心不在焉,不住地游目四顾,东张西望,只盼能见到王语嫣的一缕秀发、一片衣角,至于好山好水,好花好草,却半分也没有入目。 到得丐帮总舵,报上名去,段誉想到马上便可以见到朝思暮想,无时或忘,原是神仙姊姊下凡投胎的王姑娘,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身子发抖,一颗心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翻来覆去地只是想:“若是一会儿王姑娘突然笑吟吟地迎了出来,我只怕要欢喜得晕了过去,爹爹的信送不成了,三大护卫和丐帮这么多弟子都要看我的笑话,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全然不想自己绕了几个大圈子才到洛阳,王语嫣和慕容复先走两日,又一路疾行,只怕一个月前就已经到了,现下怎么可能还留在丐帮?纵使他二人因事在丐帮盘桓至今,王语嫣客居于此,又怎会如此失礼,突然跑出来见他们? 他正在这般不顾情理地胡思乱想,忽见一相貌清雅的中年汉子,满面堆笑,率领帮众快步迎了出来,抱拳说道:“不知段王子前来拜访,未克远迎,尚请恕罪。还请段王子随我到里面来说话。” 段誉只觉来人甚是眼熟,仔细一瞧,便认出此人正是丐帮原大智分舵舵主,人称“十方秀才”的全冠清,心下自是吃惊不小,暗道:“他不是已经被我大哥逐出丐帮了么?怎么会在这里?”口中却笑道:“好说,好说。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贵帮,却是打扰了。” 两人说几句客套话,段誉引见了随同前来的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三人。全冠清便请四人到里间落座,帮众献上酒来。 段誉接过喝了,说道:“数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阳贵帮故马副帮主府上,遇上一件奇事,亲眼见到贵帮白世镜长老逝世的经过。因此事牵连贵帮的首脑人物,干系重大,家父特地修下一通书信,命晚生赶来奉上。”说着从袖中抽出父亲所书书信,站起身来,双手递了过去。 全冠清也即站起,双手接过,说道:“有劳段王子亲临送信,段王爷眷爱之情,敝帮上下,尽感大德。”见那信密密固封,封皮上写着:“丐帮诸位长老亲启”八个大字,沉吟片刻,便道:“敝帮自打前任帮主乔峰叛变投敌,更兼杀父、杀母、杀师、杀武林同道,作恶多端,被开革出帮之后,一直未能推选出一位全帮上下都拥戴的新帮主。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能一日无帅’,敝帮弟子众多,事务繁杂,亦不可长期无人主事。数天前,蒙诸位长老及众位弟兄们抬爱,目前敝帮大小事务,暂由全某代为打理,待新帮主选出后,再行移交。现下敝帮诸位长老均有事不在帮中,听段王子方才所说,令尊这封书信事关紧急,干系重大,全某便不揣冒昧,当场拆阅了,还请段王子及众位护卫稍候。”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拆开信皮,读了起来。 他这几句话不过淡淡道来,听在段誉及三大护卫耳中,却如半空中打了个焦雷一般,四人俱是大吃一惊。萧峰离开丐帮后,丐帮继任帮主人选在江湖上一直众说纷纭,引起众多猜测。全冠清那日在杏子林中被萧峰开除出帮,此事早已天下知闻,现下不过短短数月过去,听他方才所说,他不但已回归丐帮,更兼暂理帮中事务,实际已在代行帮主之职,此事实是太过出人意表。四人纵是亲耳听闻,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尽信,但想来如此大事,全冠清必不敢作假,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但具体情形如何,却是无论如何,也猜想不透了。 全冠清看罢书信,略一沉吟,抱拳道:“敝帮只因出了乔峰这等无耻败类,声名大损,元气大伤,段王爷于此危难之际,劳段王子亲自赶来,告知马副帮主、马夫人及白长老之死的详细情形,如此高义,敝帮上下,感激不尽。敝帮目下正处多事之秋,正盼能多一些段王爷、段王子这般的贵人仗义相助,勉力声援,以求早日重振帮威。只是段王爷书信中提及之事,倘若传扬出去,实将大大有损于敝帮声誉,段王子及三位护卫若也知情,还请千万守口如瓶,全某在此谢过了!”说完深深一揖。 四人连忙还礼,朱丹臣见机得快,抢上前去,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全代帮主言重了。王爷行事一向谨慎,代帮主适才也已看到,王爷此信乃是密密固封着的,信中内容,不但我们三个护卫,连小王子也未曾看过。” 全冠清连连摆手道:“朱护卫说哪里话来,全某现下只是暂理敝帮事务,这‘代帮主’三字,却是万万当不得的。此话还请朱护卫今后再也休提。” 段誉本就不齿全冠清为人,听他方才言语中屡屡折损大哥,更是心中有气,暗道:“你这厮不是好人,我也不必跟你多费口舌,还是赶快打听王姑娘的消息要紧。”向全冠清一抱拳,说道:“晚生此次前来,还想向贵帮打听一位朋友的消息。” 全冠清笑道:“敝帮弟子遍布天下,消息最是灵通。段公子要打听哪位朋友的消息,只管告知我们便是。” 段誉正待张口说出“晚生想要知道的,乃是姑苏曼陀山庄王语嫣姑娘的消息”,忽地想到,自己一个年轻男子,又与王语嫣非亲非故,直接向他打听王语嫣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到底有些不妥,想到王语嫣嘱意慕容复,定是和慕容复在一起,便问道:“晚生听说,姑苏慕容家慕容复公子前不久曾有事来过贵帮,却不知他现下是否仍在帮中?” 三大护卫听他突然向全冠清问起慕容复,一愣之下,便俱都欣喜起来,均想小王子出来江湖历练一番,果然较原来精明、干练了不少。段正淳此次率三公与他们三人同来中原,原是为访查少林派玄悲大师遇害的真相。三公现已奉段正淳之命,前赴苏州燕子坞慕容氏家中查探,以确定玄悲大师到底是不是为慕容氏所害。段誉借此次前往丐帮送信之机,打探慕容复的消息,实乃极为高明之举。想来丐帮感念王爷告讯之德,又正当危难之际,着意结纳各方势力,定会广遣弟子,戮力相助。王爷得此强援,要找到慕容复,自是容易了许多。三人想到这些,不自禁地都心下喜慰,脸露微笑,却哪里猜想得到,段誉之问起慕容复,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真正用意,却在慕容复的表妹王语嫣身上。 全冠清听段誉问起慕容复,当即站起身来,满面堆笑,抱拳道:“原来段王子是慕容公子的朋友。失敬!失敬!慕容公子救过敝帮众多长老和弟子的性命,如此大恩大德,敝帮上下,感念无已,无时或忘。慕容公子上个月确实曾来过敝帮,只是他另有要事在身,只匆匆呆了两日,便告辞了。段王子想知道慕容公子的消息,不妨在此多住两天,待敝帮弟子打探到确切消息后,再走不迟。” 段誉暗道:“你却不知,救你们的,乃是我这个冒牌的慕容公子。王姑娘既不在此,我可不耐再呆在你这里。”当下还礼道:“多谢全舵主盛情相留,只是家父现下亦在河南,晚生与家父分别多日,却急盼早日前去相聚。烦请全舵主帮忙打听慕容公子的消息,晚生异日有空,再来相询。” 全冠清忙道:“段王爷既然也在河南,就不必劳动段王子来回奔波了。还请王子将王爷下塌之处相告,全某一旦得到慕容公子的消息,立时便当遣人报讯给王子。” 段誉抱拳道:“多谢全舵主盛情,如此有劳了。”当下将段正淳居住之处告知全冠清,与傅、古、朱三人告辞出来,便即驰去拜见段正淳。父子久别重逢,都是不胜之喜。阮星竹更对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阿紫却已不别而行,兄妹俩未得相见。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说来尴尬,都没向他提起,是以他并不知自己业已又多了两位亲妹子。 段誉将此去丐帮见闻之事告知父亲。段正淳听了亦觉奇怪,猜想不出全冠清到底有何机缘,不但得以重归丐帮,更兼得到诸位长老及丐帮弟子推举,暂时主理丐帮事务。此人本就心机深沉,得此机遇更是如虎添翼,不可不防,便叮嘱段誉道:“全冠清心机深沉,足智多谋,现下又实已代行丐帮帮主之责,你日后见到他务必要加倍客气,着意结纳,切莫开罪了他。丐帮乃中原第一大帮,我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本就难抗外侮,万万不可再树强敌。为父听你方才言语之中对他似是颇为不屑,实是十分担忧啊。” 段誉忙道:“父王教导得是,孩儿记下了。父王放心,孩儿日后见到这位全舵主,定会加倍地小心恭敬。” 段正淳点头道:“如此甚好。誉儿,你今年也已二十一岁了,身负我大理江山社稷之重,众多黎民百姓之望,日后切不可再象从前一般顽皮胡闹。你天资聪颖,做事专注,为父只盼你于学武、学易、学棋之余,也能用心研习一下保土安民、富国强兵之道……” 二人正说到这里,却见三大护卫带着崔百泉、过彦之二人过来参见。原来他师叔侄在苏州琴韵小筑和段誉失散,到处寻访,不得踪迹,后来从河南伏牛山本门中人处得到讯息,大理镇南王到了河南,便在伏牛山左近落脚,当即赶来,见到段誉安然无恙,甚感欣慰。 段誉九死一生之余,在父亲身边得享天伦之乐,自是欢喜,但思念王语嫣之情却只有与时俱增,日夜苦盼着丐帮弟子早日送讯前来。偏偏段正淳又搜罗了众多治国、权谋、行军、布阵之类的书籍,命他熟记。他心中只是记挂王语嫣,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只勉强背下了一小段《孙子兵法》,便死也不肯再学。段正淳怕逼他太狠,他又要象上次那样偷偷逃走,也就不再相强。 朱丹臣见段誉每日里恍恍惚惚,悒郁不乐,还道他是为木婉清之事烦恼,便时常拉他说些文章诗词,逸闻掌故,以解他忧闷。这日二人说到洛阳知名的“水席”,朱丹臣一心要引开段誉的心思,便尽自己所知,滔滔不绝地道:“所谓水席,含义有二:一是以汤水见长,全部热菜皆有汤;二是吃一道换一道,一道道上,如流水一般。水席原本起自民间,相传前朝则天女皇曾多次离开长安,到各地巡察民情。有一次女皇巡视洛阳时,当地官员便以水席供奉。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女皇品尝了荤素混作、花样繁多、清新可口的水席之后,赞不绝口,遂将水席召进皇宫,另佐以山珍海味,制成宫廷御膳。到得本朝,水席制法又从宫廷传回民间。水席全席共设菜二十四道,包含八个冷盘、四个大件、八个中件、四个压桌菜,冷热、荤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寓意则天女皇执政二十四年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上菜顺序亦极为讲究,先上八个冷盘作为下酒菜,每碟均是荤素三拼,一共十六样;待客人酒过三巡再上热菜:先上四大件热菜,每上一道跟上两道中件,美其名曰‘带子上朝’;最后上四道压桌菜,其中必有一道送客汤,以示全席已经上满。” 段誉听得大感兴趣,问道:“朱兄花团锦簇地说了这半天,敢问这水席的头道大菜,到底是如何了不得的山珍海味?” 朱丹臣笑道:“水席的头道大菜名为‘燕菜’,形美色艳,味道鲜香,尤如燕窝,却不是甚么山珍海味,乃是以萝卜为主料制成。说起这‘燕菜’,还有一段掌故。相传则天女皇当政时,洛阳东关有人种出了一棵特大萝卜,视之为神物,不敢私自食用,遂献入皇宫。女皇甚是高兴,特命御厨做菜。御厨明知萝卜平常,却又不敢违旨,便着实动了一番脑筋:将此萝卜细细加工后,佐以名贵海味山珍,精心制成一道美味羹肴,呈给女皇。女皇食后,称赞连声,赐名为‘燕菜’。可惜公子爷那日急着要赶回来见王爷,未能得尝洛阳燕菜之美味,实乃一大憾事……” 二人正说得兴起,忽听从人报说三公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从苏州燕子坞赶来相聚。段誉一听到‘燕子坞’三字,只觉脑中“嗡”地一响,几欲晕去,定了定神,方同朱丹臣赶往前厅,却见父王和阮阿姨、三公、傅古两位护卫及崔百泉、过彦之等人均已在此相候。三公见到段誉安然无恙,自是高兴万分。段誉与三公久别重逢,亦是不胜欣喜。众人寒喧几句后,段正淳便问道:“三位大人一路辛苦,却不知可曾查到了什么消息没有?”范骅道:“启禀王爷,我们三人此番前去江南,虽然未能见到慕容复,却发现了一件大大的奇事。” 段誉暗道:“江南能有甚么奇事?莫非他们发现了王姑娘乃是神仙姊姊下凡不成?唉,一别数月,却不知王姑娘现下是否一切安好?……听王姑娘说,慕容公子总是让她看一些治国安邦之类的书。那些书父王前一阵也曾逼我看过,说来说去不外是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今天你骗我,明天我骗你,我看了都烦闷得紧,王姑娘娇娇弱弱、美若天仙……不对,王姑娘本就是天仙下凡……原该读些诗词歌赋,养些花花草草,学些琴棋书画,怎可日日读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只盼慕容公子不要再逼她读那些书才好……”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范骅说道:“我们接连查了几晚,慕容氏庄上什么地方都查到了,半点异状也没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个番僧鸠摩智将公子爷从大理请到江南来,说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华大哥一听到这个‘墓’字,登时手痒,说道:‘说不定这老儿的墓中有什么古怪,咱们掘进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赞成,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咱们段家去掘他的墓,太也说不过去。华兄弟却道:‘咱们悄悄打地道进去,神不知,鬼不觉,有谁知道了?’我们二人拗他不过,也就听他的。那墓便葬在庄子之后,甚是僻静隐秘,还真不容易找到。我们三人掘进墓圹,打开棺材,却发现里面是空的,没有死人。”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八回 所谋者大 众人闻言,尽皆愕然。过了良久,朱丹臣突然两手一拍,道:“我知道了!慕容博既没有死,玄悲大师定然是他杀害的。他自己在几千里外杀人,又叫儿子在中原到处露面,如此故弄玄虚,好叫别人怀疑不到他姑苏慕容家头上去。” 崔百泉亦一拍大腿,说道:“如此说来,我师哥……我师哥定是慕容博这恶贼杀的!” 范骅摇头道:“崔兄曾说,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测,他要杀人,尽可使别的手段,为什么定要留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功夫,好让人人知道是他姑苏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厉害,却为什么又要装假死?要不是华大哥有这能耐,又有谁能查知他这个秘密?” 朱丹臣道:“这却不难解释。想来玄悲大师定是有什么事得罪了慕容博,慕容博一直处心积虑想要除掉他,却苦于玄悲大师武功高强,只能以家传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功夫胜之。只是如此一来,人人都知玄悲乃是他慕容博杀的,姑苏慕容势必要与少林寺结仇。他自是不愿惹下少林寺这样一个强敌。为此他不得不先装死,再伺机对玄悲大师下手,以洗去姑苏慕容的嫌疑。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今日尽被我们知晓。” 范骅道:“朱护卫所言有理,只是慕容博早在十余年前便已装死,为何迟至今日,方才对玄悲大师下手呢?” 朱丹臣想了一想,道:“想来可能是因少林寺戒备森严,玄悲大师又一直呆在寺中,他虽有心想除掉大师,却苦于没有机会。这一次玄悲大师奉方丈之命前来我们大理报讯助拳,他这才得以趁机下手。” 段正淳摆手道:“朱护卫方才所说,虽然有些道理,但毕竟只是猜测。慕容博现下是死是活,玄悲大师到底是不是慕容博所杀,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却不能轻易便下断言。”说到这里,忽地想到一事,面色一沉,郑重说道,“慕容博武功高强,出手狠辣,行事诡秘,他既然苦心装死这么多年,自然有他不欲为人知的图谋。我们今日既已知悉此事,日后切记要守口如瓶,万万不可四处传扬,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众人想到慕容博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尽皆悚然,齐声答应道:“是,我们理会得,王爷尽管放心!” 段正淳想到少林玄慈方丈待大理段氏甚是亲厚,玄悲大师更是为相助段氏而惨死,慕容博装死之事,却不可不告知少林寺,又想起保定帝致玄慈方丈的书信,因自己等待三公前往江南查察的消息,一直未能送去,沉吟半晌,便决定带同段誉及三公亲赴少林送信、报讯,留下三大护卫及崔百泉、过彦之二人在此陪伴阮星竹。当下便将这番安排向众人说了,阮星竹听了自是老大不愿,但情知少林寺数百年来,向有不见女客的清规,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依依不舍,送他们五人前去。 段誉从未去过少林寺,对这处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多少有些好奇,但他心底毕竟是更为牵挂王语嫣,想了一下,便道:“父王,孩儿曾向丐帮全舵主打听慕容复的消息,想来这几天里应有回音。我……我想留下来等丐帮的讯息……” 段正淳摆手道:“丐帮弟子若送讯前来,有你阮阿姨和三大护卫代为收悉即可,无须你多挂心。此番你随同爹爹前去少林,正好可以学些武林规矩,多点江湖历练,亦可借机结识几位高僧,此行对你将来继位后安邦治国,保土安民,实是大有裨益之举。”段誉无法,只得随父王及三公同上少林。 少林寺面对少室山,背依五乳峰,自前朝寺中十三和尚因助唐有功,受唐太宗优厚封赏之后,即名扬天下,有“天下第一名刹”之誉。所在之处群山环峙,众峰耸立,溪水环流,林木茂盛,景致十分幽雅;山门内更是楼台环绕,塔庙林立,殿宇辉煌,塑绘精致。无怪乎唐代裴凗在《皇唐嵩岳少林寺碑》中盛赞少林寺:“海内灵岳,莫如嵩山,山中道场,兹为胜殿。” 五人到得少林,报上名去,寺内僧众闻听大理段王爷亲自到访,自是热情有加,殷勤接待,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更是亲到知客堂相迎。段正淳向玄难大师引见了段誉及三公之后,客套几句,即求见玄慈方丈。玄难却面露难色,沉吟半晌方道:“玄慈师兄多年来一直希望效法达摩祖师,放下一切俗务,隔绝尘劳,潜心佛法,面壁参禅,不悟不出,数日前,终于机缘和合,得以如愿。师兄现已闭关清修,不见外客,方丈之位亦已于三日前禅位于师弟玄喜大师。王爷此次要见师兄,只怕是难能如愿了。” 众人闻言,均是大吃一惊。少林寺自玄慈以下,玄字辈尚有玄难、玄寂、玄灭等诸位高僧,这位玄喜大师,饶是范骅见多识广,亦从未听人说起过。段正淳一愕之下,即拱手道:“玄慈大师能够放下万缘,一心向佛,异日定能了脱生死,得证菩提,实乃可喜可贺。只是大师一向对我大理段氏颇为眷顾,段某今日不能得见大师慈颜,却是深以为憾。既如此,还请大师代为引见玄喜方丈,段某另有要事,要向方丈大师禀告。” 玄难道:“方丈师弟现下正在会客,还请段王爷稍候。”当下叫过一名弟子速去报讯。过了一会,便听执事僧人传报:“方丈大师到!”,只见一位五十岁上下,满面笑容,一团和气,身披大红袈裟,手执禅杖,酷似大肚弥勒佛的胖大僧人率领众多白须飘飘的玄字辈老僧自后堂迎了出来,边走边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知段王爷亲临敝寺,未克远迎,还请王爷勿怪。” 五人情知这便是少林新任方丈玄喜大师了,都不禁屏息肃立,凝神细观。段正淳见玄喜容色慈和,行事谦恭,一双眼睛却是神光湛然,显是内功颇为深厚,忙上前见礼。二人客套几句,段正淳引见了段誉及三公,便将保定帝致玄慈方丈的书信呈上。 玄喜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拆看之后,沉吟半晌方道:“段皇爷与五叶方丈怀疑玄悲师弟乃是姑苏慕容氏所害,原也不无道理。只是老衲听说慕容氏人丁不旺,慕容博多年前便已过世,其独子慕容复与老衲却是素识。玄悲大师遇害那几日,慕容复正与老衲在洛阳白马寺中切磋武学,断无到千里之外杀人之理。皇爷与五叶方丈的推测,恐怕不实啊。” 段正淳闻言,心下一惊,暗道:“玄慈大师好好地突然禅位,此事本就颇为古怪。这位玄喜大师以前从未听人说起过,不知到底是甚么来路。听他方才所言,似是与慕容复交情不浅,虽说少林历任方丈均是有道高僧,便毕竟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倘若玄喜本就与慕容氏声息相通,我贸然将慕容博装死之事相告,只怕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啊。”想到这里,拱手道:“大师所言有理。玄悲大师既非慕容复所害,凶手一定另有其人。玄悲大师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国境内遭难,于情于理,我大理段氏都不会轩身事外。段某回去之后,定当千方百计,广遣人众,详加查探,务必要查明玄悲大师遇害的真相。” 玄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难得段王爷如此深情高义,敝寺上下,尽皆感激不尽。” 二人又说几句客套话,段正淳便带领段誉及三公告辞出来,一路上想到不过数日之间,丐帮、少林这中原武林两大领袖均已易主,不知日后还会有甚么变故发生,不觉深感忧虑。 五人回到住处,只见到阮星竹及三大护卫,崔百泉、过彦之二人因本门伏牛帮中有事,已先行离去。又过一日,终于有一小丐奉全冠清之命,前来报讯,原来慕容复那日离了丐帮之后,即径直去了少林寺,在少林寺一直盘桓至三日前方才离开,现下似是另有要事,正带同四个家人,并两位年轻姑娘,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地赶回苏州燕子坞去了。 段誉得此消息,又是欣喜,又是担忧,暗道:“谢天谢地,终于又听到王姑娘的消息了!那两位年轻姑娘,想来定是王姑娘与阿碧姊姊无疑了。王姑娘和慕容公子如此急着要赶回燕子坞,却不知究竟为了何事?王姑娘……王姑娘身子如此单弱,怎禁得起如此长途奔波?……只盼,只盼慕容公子为她雇辆马车才好。”想到此处,不由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王语嫣身边,为她雇车牵马,遮风挡雨。当下趁众人之备,悄悄问那小丐道:“小兄弟可知,那两位年轻姑娘此番随慕容公子同去苏州,到底是骑马还是乘车?” 小丐颇感奇怪,想了一下,方道:“此消息乃是我帮大礼分舵一位师兄打探到的。记得那位师兄似乎说起过,慕容公子此去苏州,随从人众均是鲜衣华服,高头大马,颇为引人注目,另赶有一辆大车,亦是镶金饰玉,华贵非常,想来这辆大车定是那两位姑娘乘坐的了。” 段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心下稍安,对王语嫣的思念之情却是更为炽烈,无法止息。 段正淳得知此讯,却是吃惊不小,待那小丐走后,即向众人说道:“玄慈方丈三日前禅位,慕容复亦是三日前离开少林。如此看来,慕容复与玄慈方丈禅位之事,定然大有牵连。慕容复与玄喜方丈的关系,亦是非比寻常。我那日在少林寺时,未将慕容博诈死之事告知玄喜,正是担心他二人声息相通之故。慕容复若知道我们得悉了他父亲的隐秘,视我大理段氏为敌,以他慕容氏阴险毒辣的手段,腥风血雨,不知要杀伤多少人命!”说到这里,尤感后怕,又道,“慕容氏一家心机深沉,行事诡秘,慕容博装死十余年,显是用心良苦;慕容复此番连上丐帮、少林,丐帮、少林即先后易主,全冠清、玄喜又均与慕容复交厚……却不知他们父子两个,到底有什么图谋?” 朱丹臣道:“江湖上向有‘北乔峰,南慕容’之称,现乔峰因身世被揭穿,在聚贤庄又因杀人太多,引致众怒,中原武林已无他容身之地;全冠清虽足智多谋,但以他之武功资历,实在难当丐帮帮主大任;玄喜方丈在江湖中籍籍无名,接任少林方丈亦属勉强。丐帮、少林一向领袖中原武林,目前主事之人均不足观,中原武林现下正是群龙无首之局面。慕容父子于此时相机而动,挺身而出,一明一暗,一唱一和,一个剪除异己,杀人立威,一个施恩市义,着意结纳丐帮、少林,想来定是怀着领袖武林、号令群雄之念。” 段正淳点头道:“朱护卫方才所言,甚是有理。慕容博父子处心积虑,所谋者大,我们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日后万万不可与他们正面为敌。” 段誉道:“孩儿听一位朋友提起过,慕容父子乃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平日里对燕国念念不忘,只是他们到底是前燕、后燕还是西燕、南燕的旧王孙,孩儿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五胡乱华时,鲜卑慕容氏曾先后建立过四个燕国:晋成帝闲康三年,慕容皝建立前燕,先传慕容儁,再传慕容喡,共历三代,立国三十三年后亡于前秦。十四年后,慕容皝第五子慕容垂于河南荥阳复国成功,建立后燕。次年,慕容喡之弟慕容冲建立西燕,攻陷前秦都城长安,灭了前秦,一雪亡国之耻。九年后,慕容垂攻陷西燕都城长子,杀了当时的西燕皇帝慕容永,西燕至此灭亡。四年后,慕容垂之弟慕容德夺取青州,建立南燕。九年后,燕将冯跋潜入后燕首都龙城,杀了后燕末帝慕容熙,后燕立国二十三年,至此灭亡。两年后,东晋大将刘裕北伐南燕,围困南燕都城广固,次年生擒南燕后主慕容超,南燕亡——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四个燕国先后崛起,纵横北中国,叱咤风云七十三年,至此方告完结。 段正淳听了段誉方才所言,大感兴趣,想了一下,说道:“原来姑苏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莫非慕容博父子所图,并不只在中原武林,竟是要兴复故国、封疆裂土、称王称霸不成?想当年我大理太祖神武帝任南诏通海节度使时,因不满奸臣杨干贞建立的大义宁国‘贪虐无道,中外咸怨’,秘密招兵买马,交结各方势力,苦心蛰伏九年后,以‘减尔税粮半,宽尔徭役三载’激励众将,又联合滇东三十七部之力,历经大小数十战,方才驱逐杨干贞,自立为王,建立了我大理国。燕国灭亡迄今已有数百年,想来当年的谋臣、部众、兵马、钱粮早已星散。他们父子二人虽是武功高强,智计百出,但到底势单力孤,要想成就如此大事,希望实是万分渺茫啊。” 正在此时,忽听家人飞报,王妃与善阐侯高升泰亲送保定帝谕旨前来,众人慌忙迎了出去。原来保定帝已决意赴天龙寺出家,特命高升泰前往中原寻找段正淳,克日回归大理,登基接位。刀白凤因段正淳一去数月不归,自是颇不放心,又兼心系段誉安危,得知此讯后,便随同高升泰一道赶来。 大理国皇室崇信佛法,历代君主到晚年避位为僧者甚众,是以段正淳奉到谕旨之时虽心中伤感,却也不以为奇。只是刀白凤骤然前来,阮星竹闪避不及,一会儿只能上前相见。想来妻子得知自己又多了一位情人,定会大大着恼,只盼她不要再一怒之下,跑回玉虚观去才好。 段誉与母亲久别重逢,自是欣喜万分;刀白凤见儿子安然无羔,更是喜极而泣,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絮语不休。阮星竹甚是乖巧,在一旁静候他二人叙谈稍停,即上前向刀白凤见礼。 段正淳虽在一旁与高升泰等说些闲话,心思却始终放在了刀白凤与阮星竹这边。他最是熟知妻子的脾气,此时见阮星竹虽然言词和悦,态度谦恭,心下却着实忐忑不安,生怕她二人一言不和,动起手来。不想刀白凤见了阮星竹之后,只略略皱了皱眉,便问道:“听说阮家妹子有个刁钻古怪的女儿,名叫阿紫,怎么没见她跟妹子在一起?” 段誉在旁听了母亲这话,吃了一惊,暗道:“原来阮阿姨也生有一个女儿,谢天谢地,幸好我没跟她有甚么情孽牵缠!嗯,阿紫,这名字倒与阿朱、阿碧两位姊姊有点象呢。”想到两个与自己有过婚姻之约的女子木婉清和钟灵,后来竟阴差阳错,均成了自己的妹妹,不禁黯然。又想起木婉清那日万般无奈之下,曾对自己说过:“你伸过脖子来,让我一刀割断了,我立刻自杀。咱俩投胎再世做人,那时不是兄妹,就好做夫妻了。”记得自己当时吓得呆了,只是不肯,她就跟着母亲走了,自此之后再无音讯,也不知她现下到了何处,是否还在记挂着自己。 蓦地又想起一事,不禁吓出了一声冷汗,暗道:“若是……若是王姑娘也是我的妹妹,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转念一想,不觉失笑,“天下哪有这般巧事?况且王姑娘一颗心只在她表哥身上,她是我的亲妹子,倒正好,倒正好……解脱我的这一片痴情……不!不!王姑娘若真是我的亲妹子,我,我一定也会如婉妹一般,情愿立时自杀,好再世投胎做人。” 阮星竹听刀白凤问起阿紫,忙答道:“多谢王妃惦念。小女刁蛮任性,不服管教,数月前趁我不备,偷跑出去,我也不知……她现下……现下到了何处……”说到这里,想起阿朱惨死,阿紫又久无音讯,心中难过,不觉滴下泪来。 刀白凤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兄妹两个,竟是一般的淘气胡闹!当初誉儿恼我与淳哥逼他学武,偷跑出去,后来又被番僧鸠摩智擒去江南,我也是与妹子现在一般,时时牵系,日夜悬心,万幸誉儿现下安好无羔。我听说阿紫年纪虽小,却极为聪明机灵,又擅用毒,身上还带有不少古怪的物事,一般江湖人物都不是她的对手,想来应该不会有事。妹子且放宽心,一会儿我让淳哥下令,广遣人众,寻她回来,也就是了——只是褚护卫因受她之气而死,未免任性得太过,却需好好管教一番才是。” 段誉自幼跟褚古傅朱四大卫护甚是交好,古傅朱三人因此事牵涉到王爷私隐,说来尴尬,一直未将褚护卫之死的真正情形告知过他,这时骤闻此言,不觉大吃一惊,暗道:“褚大哥性情刚烈,宁折不弯,待人却是最为热诚。这个,这个阿紫妹妹怎地如此可恶,竟累褚大哥受气而死?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到褚护卫往日对自己的种种关爱,心中悲愤,不想再听母亲与阮星竹说话,慢慢踱了开去。 阮星竹听了刀白凤方才所说,却是大喜过望,忙上前深深拜了下去,道:“王妃乃是千金之体,却对小女如此关爱,也不知是她哪一世修来的福气。王妃眷顾之恩,民女实是……实是感激不尽,粉身难报。请王妃放心,小女回来之后,我定会好好地管教于她,绝不会再让她出去惹事生非。” 刀白凤乃是摆夷大酋长之女,一向自衿身份,阮星竹这几句话,可算是正说到了她的心里,是以虽明知阮星竹乃是有意奉承,仍展颜微笑道:“阮家妹子好一张巧嘴,惯会讨人欢喜,难怪淳哥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段正淳见妻子突然态度大变,竟与阮星竹相谈甚欢,言笑晏晏,虽不明所以,却也是大感欣慰,当即上前将妻子拉到一旁,悄问道:“凤凰儿,你怎地突然变得如此大度,不再恼我四处留情了?” 刀白凤秀眉一蹙,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你不喜欢我这样么?” 段正淳忙道:“不,不,夫人今日如此明礼大度,我……我实是喜欢得紧。夫人既然不恼阮家妹子,不知能不能……能不能容许她和我们,呃,这个,她和我们同回大理?” 刀白凤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淳哥,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想通了。你……你既是真心喜欢阮家妹子,她对你……她对你也是一片真情,你就带她一起回去吧——秦家妹子和木姑娘,你若是找到了她们,也可以一起带回大理……” 段正淳这一下更是欣喜若狂,忍不住在刀白凤脸上用力亲了一下,道:“凤凰儿,你今日真是,真是太好了!” 原来刀白凤这一路上经高升泰多方劝导点拨,早已想明许多关节:其时方当北宋年间,北为契丹、中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诸部、南为大理。各国王公,除正妻外无不广有姬妾,多则数十人,少则三四人,就算次一等的侯伯贵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来,历朝如此,世人早已视作理所当然。大理段氏因出自中原武林世家,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不敢忘本而过份豪奢,但历代君主,虽无三宫六院,三妃九嫔也总还是有的。段正淳克日便将身登大宝,即位称帝,倘若到时身边只有一位皇后,再无任何嫔妃,实在太也说不过去。更何况届时大理各部族见此情势,定会大量进献美女,段正淳身为一国之君,需得着意笼络各方势力,以固皇位,自然不能相拒。与其让其他更为年轻漂亮的女子进宫邀宠,不如索性让段正淳尽带当年的旧情人回国,充实后宫——只是这番计较,却不便说与段正淳知道了。 段正淳得到妻子首肯,对秦红棉、木婉清母女及阿紫的牵挂更甚,一面广遣人众,寻访她们三人,一面携刀白凤、阮星竹、段誉并三公、三大护卫,与高升泰一道缓缓南归。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九回 不期而遇 段誉随众人一路向西南而行,眼见离苏州越来越远,蓦地想起李后主的《清平乐》词:“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不禁痴了,暗道:“这李后主虽是个亡国之君,却的是词中大家。这首《清平乐》的下半阙,实是将我思念王姑娘的情形,写得再也真切不过。我现下与王姑娘岂不正是‘更行更远’?我对她的相思之情,又岂不正是‘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我……我这一路上对王姑娘时时牵挂,处处掂念,却一直未能得到她的半点音讯,连晚上做梦,都不曾梦到过她,可不正是‘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想到这里,不由心中大恸,恨不能立时便施展“凌波微步”,向东追随王语嫣而去。但转念想到父王不日便将登基,自己以大理国皇太子之尊,倘若还如以前那般苦苦追随王语嫣,终究不妥,是以虽然相思如狂,却也只能拼命克制。 这日众人行到大理无量山附近,段誉因对王语嫣的思念与日俱增,无时或忘,又听说父王已广派从人,四处寻访秦红棉母女及阿紫回大理团聚——木婉清和阿紫这两位妹子,却都是他现下极不愿见到的:木婉清可亲可爱却偏偏与他有婚姻之约、情丝之缚,见了只能徒增烦恼;阿紫虽万幸与他没甚情孽牵缠,却委实太过可恶,生生气死了待他最为亲厚的褚大哥,见了只能让人生气。 他想到这些,心中烦恼,暗道:“这里离神仙姊姊所住的山洞甚近,记得我那日离开山洞时,曾对神仙姊姊说过:‘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现下钟灵妹子已然平安无恙,我又不想见到婉妹和阿紫,不如索性到山洞中去陪神仙姊姊。想来姊姊一个人在洞中这许久,一定也是寂寞得紧……唉,只可惜王姑娘虽是神仙姊姊下凡投胎,却也难免隔阴之迷,竟对我这个故人完全不假辞色,心心念念,只有她表哥慕容公子一个人。” 隔阴之迷乃是佛家说法,指的是神识转世投胎后,对自己前世的因緣遭遇,一概无知,懵懵懂懂的情状。段誉多读佛经,这一段时日每每想及自己对山洞中神仙姊姊的玉像竟会痴恋至斯,亦觉不可思议,自认除了用佛祖所说的前世夙缘来解释外,再想不到别的理由。只可惜神仙姊姊下凡投胎成了王姑娘后,就忘了以前的事,只记得今世的表哥了。 他想到王语嫣对自己的全不在意、对慕容复的一片痴情,心中大痛,看看天色已晚,料想父王他们早已熟睡,思索片刻,留书一封,称自己因未能悟通六脉神剑的关键之处,致使剑气时有时无,在外游历时屡遭危难,心下颇为不忿,亟盼寻一荒僻之地专心静修,以彻底练成神剑,特此暂别父王母后数日,请二老无须担忧云云,即悄悄起身,开门出去。因白日里专门查看过四周的地理方位,加之月色清朗,四下里看得十分清楚,是以倒不担心迷失方向。他心中急切,运足全身内力,施展开“凌波微步”,不过大半个时辰,即来到了“善人渡” 铁索桥。只见铁索悄横,渡口依旧,却不知山洞中的神仙姊姊和曼陀山庄的王姑娘,现下是否俱都安好? 他望着桥下湍急的江水,想起自己上次过桥时狼狈不堪的情形,不觉失笑,当下提一口气,如一道轻烟,瞬间便飞过了索桥。想起马上便可以见到魂牵梦索的神仙姊姊,心中欣喜,提气急奔,约莫走出了三十余里地,只听得水声隆隆,眼前豁然开朗,终于重又来到了山洞出口处的澜沧江畔。 夜凉似水,月华如练,他经历诸多变故之后,重回故地,不觉感慨万端,暗道:“记得那日经过此处时,我曾暗下决心:‘今后每一年中,总得有几个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 ……只是后来我见到了王姑娘,便一心一意只想陪伴在她身边了……现下王姑娘和慕容公子一起回了燕子坞,他二人想来很快就会成亲。我……我竟然真的,真的只能,每一年中,有几个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了……”不知不觉间,两颗大大的泪滴,顺着他左右眼角,悄然滑下。 他伸袖拭去泪痕,长叹一声,喃喃道:“任他溺水三千,我……我不过只想取一瓢饮而已,谁曾想这一瓢却偏偏不属于你,奈何?奈何?……‘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何依?’……段誉啊段誉,你从今往后,却又将依止何方,归于何处?!” 忽听得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道:“贤弟,果然是你!”只听风声一响,一个身穿玄衣的大汉,自江岸嶙峋的山石后一跃而起,落至身前,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双目如电,不怒自威,正是段誉的结义大哥萧峰。 二人自在无锡酒楼中赌酒结拜,虽然相聚时短,却是倾盖如故,肝胆相照,意气相投,只可惜杏子林一别之后,即无缘再见,现下突然于此三更半夜,在此荒郊野外不期而遇,自然都是喜出望外。段誉快步上前,大声叫道:“大哥,别来可好?这可想煞小弟了。” 萧峰哈哈一笑,握住他双手,说道:“我道谁的轻功如此了得,原来果然是兄弟你!兄弟,一别大半年,大哥也想你得紧。差幸老天保佑,你我俱都安好。” 二人四手相握,均是百感交集。段誉问道:“这里极是荒僻,却不知大哥为了何事,来此澜沧江畔?” 萧峰一把拉过他道:“此事说起来一言难尽,走,咱们兄弟俩另找个地方说话!” 二人转到萧峰方才藏身的那块山石之后,席地对坐。萧峰打开背囊,拿出一个皮袋,拔下塞子,自己先咕嘟喝了一大口,递与段誉道:“贤弟,你我今日有缘重逢,正该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场。” 段誉被他豪气所激,只觉胸中热血上涌,接过皮袋,亦咕嘟喝了一大口,说道:“大哥,小弟实不善饮,却也不想再作弊取巧,欺瞒大哥了。一会小弟要是不胜酒力,说出什么昏话,做出什么丑态,还请大哥勿怪。” 萧峰伸手在他肩上大力拍了两下,道:“贤弟能以内力将酒水逼出,亦是极了不得的功夫,算不上作弊取巧。不过,在此荒郊野外,这酒可是难得之物。贤弟若确实不善饮,就不必勉强了。大哥可不想让如此美酒,最终都做了花肥。”说罢,望了望段誉的左手,又是哈哈一笑。 段誉闻言一愣,低头看自己左手正撑在一丛野花之中,不觉也笑起来,道:“上回在王夫人府上没能做成花肥,今日在此以酒肥花,却也有趣!”当下将皮袋递与萧峰,自己暗运丹田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最后到小指的少泽穴,只片刻工夫便将方才所饮的一大口酒,自少泽穴倾泻而出,尽数浇在那丛野花之上。一股浓郁的酒香,立时便在夜色中弥漫开来,令人闻之欲醉。 其时月色甚明,萧峰见他瞬时之间,便将方才所饮酒水自小指逼出,不由大是佩服,赞道:“数月不见,贤弟的功夫看来又长进了不少,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果真名不虚传!只是如此美酒,拿来肥花未免太过可惜。贤弟既不喜饮酒,大哥可就不客气了。”说罢,将皮袋高举过顶,微微倾侧,一股白酒激泻而下,月光中望去,如一条银练,闪闪发亮。他仰起头来,咕嘟咕嘟的喝之不已,竟将一袋白酒喝得涓滴无存。 段誉直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方才会过神来,喃喃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唉,只可惜大哥没能和杜工部生于同时,不然这首《饮中八仙歌》定要改作《饮中九仙歌》了。” 萧峰平时最是爱酒,此时听段誉所背的这几句诗,虽然听不大懂,却也约略猜出乃是讲的八个人嗜酒如命的种种情状,不觉大感投缘,问道:“这是何人作的诗?说的是甚么?贤弟能讲讲么?” 段誉平日里最是喜爱这些诗词文章,现下听萧峰问起,不由来了兴致,立时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方才所背的,正是人称诗圣的杜甫先生所做的《饮中八仙歌》。诗中第一个出现的乃是大诗人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便是说他喝醉酒后,骑马的姿态就如乘船那般摇来晃去,醉眼朦胧,眼花缭乱时跌进井里,竟会在井里熟睡不醒。” 萧峰笑道:“这位贺知章可是写‘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那位?想不到他还如此爱酒!”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自小离辽赴宋,乡音至今竟是一句不会,异日回到母邦,只怕连儿童的笑问都无法听懂,不由心下黯然。不过他天性豪迈,这番心思只是一闪而过,即专心听段誉往下讲述。 只听段誉答道:“不错,大哥方才所背的,正是贺知章所写的《回乡偶书》。诗中接下来的三句‘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说的乃是汝阳王李琎。他是玄宗皇上的侄儿,曾经宠极一时,故此,他敢于饮酒三斗才上朝拜见皇上。他在路上看到酒车,竟然流起口水,恨不得把自己的封地迁到酒泉,只因听说该处‘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 萧峰笑道:“连封地都想迁到产酒的地方,这位王爷的脾性,倒是与我甚为相投。若得早生数百年,定当与他结为兄弟!” 段誉笑道:“大哥莫急,后面还有几位更加爱酒的呢。李琎之为左丞相,雅好宾客,每日饮酒费万钱之多;名士崔宗之豪饮时,高举酒杯,白眼望天,睥睨一切,旁若无人;居士苏晋虽然习禅,长时斋戒,却又嗜饮如命,时常醉酒。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五人虽然都爱酒,却都比不上人称诗仙的李太白。他自己做诗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道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毋为醒者传’。” 萧峰不禁拊掌赞道:“好个‘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你大哥是个粗人,只知道李白有首‘床前明月光’,却不知他还写有这等好诗!”段誉道:“李白不光诗好,其风采气度也是人所难及。杜工部写他:‘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大哥想想,这是何等的气魄!” 萧峰点头道:“贤弟说得不错,大哥只恨晚生了几百年,不然定要用尽法子找到李白,每日里拉他喝个痛快!” 说到此处,豪气顿生,又自背囊中取出一袋酒,拔下塞子,咕嘟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递与段誉道:“不过,今日能与贤弟在此荒山野岭喝酒说话,大哥亦是高兴得紧。依我看,我们兄弟不妨也学学李白,来他个‘三口通大道’,贤弟你看如何?” 段誉方才和萧峰讲说饮中八仙,早已激发了满腔男儿豪情,现下听萧峰如此说,更觉全身热血沸腾,连忙朗声道:“好,就依大哥!我们兄弟今日便在此‘三口通大道’!”说罢,接过皮袋,亦是连喝三口。 萧峰见他开怀畅饮,最初见他时的悒郁之气已一扫而光,心下大慰,这才问道:“我见贤弟方才在江边时,又是流泪又是长叹,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实是颇为担忧,却不知贤弟到底遇到了甚么伤心之事?”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十回 互吐心声 段誉听他突然问起此事,愣了一下,立时便领悟道萧峰方才引他讲说诗词文章的深意,心中大为感动,连忙答道:“说来不怕大哥笑话,小弟如此伤心,却只是为了曼陀山庄的王语嫣姑娘。”当下便将自己如何在曼陀山庄对王语嫣一见倾心,如何助她私自离家,如何在杏子林中与她巧遇,后来又如何数次舍身相救,可她却始终心系表哥慕容复,对自己从不假以辞色,甚而说出“……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等种种情事,毫无隐瞒地和盘托出。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和阿朱乔装成萧峰和慕容复,前往天宁寺解救丐帮众人一事,忙道:“有件事情,虽说本意是相助大哥,但到底还是有些唐突,还请大哥千万勿怪。那日我和王姑娘离开杏子林不久,即在路上巧遇阿朱、阿碧两位姑娘……” 萧峰听他忽然提到阿朱的名字,便如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段誉随后又说了些什么,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他勉力定住心神,方听见段誉续道:“……阿朱姑娘扮成大哥的模样解救丐帮人众,虽说纯是出于一番好意,但究属擅自冒用了大哥的名号,还请大哥千万不要见怪于她。” 萧峰心中一痛,暗道:“你哪里知道,在这世上,你大哥唯一不会见怪的人,便是阿朱啊。” 只听段誉又道:“这位阿朱姑娘虽然精灵古怪,喜欢扮作他人捉弄人,其实心地是极好的。说起她的乔装改扮之术,那真是神乎其技,天下无俩。大哥绝计猜想不到,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扮成大哥这样一个粗豪汉子,不但形状极似,言语举止,亦无不毕肖。她刚装扮好时,连我也被骗了过去。听阿碧姑娘说,半年前,她执意要乔装改扮,一个人混进少林寺帮慕容公子盗取《易筋经》,不想一去就杳无音信,实是好生令人挂念。只盼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切平安顺遂方好。” 萧峰听他频频提起阿朱,刹那之间,种种他以为早就已经忘却了的往事,又一一呈现眼前:少林寺内意外相逢,聚贤庄中生死与共,雁门关外笑靥如花,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信阳城外同受蒙骗,小镜湖畔风云突变,青石桥上人天永隔……他为人沉稳,虽然心潮澎湃已极,面上却极力苦撑,及至听到段誉最后这一句话,只觉心痛如绞,阿朱临终时虽气若游丝仍勉强展颜欢笑的样子,又历历如在目前;阿朱的声音恍然间又在耳边响起:“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牧羊……”。他再也忍耐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庞悄然滑落。 段誉与他相识至今,向来见到的都是他潇洒豪迈、快意恩仇的样子,现下见他突然落泪,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萧峰定了定神,挥袖拭去面上泪痕,沉吟片刻,哑声道:“不瞒贤弟说,大哥与阿朱姑娘,曾有过婚姻之约,只可惜老天无眼造化弄人,她最终却死在我的掌下!” 段誉这一下吃惊更甚,结结巴巴地道:“大哥你,你方才说甚么?你与阿朱姑娘有过婚姻之约,却又,又打死了她?阿朱她,她真的死了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峰仰起头来,将手中皮袋内剩余的白酒悉数倒入口中,用力塞上塞子,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贤弟想必听说过大哥前些日子大闹聚贤庄之事吧。”聚贤庄、小镜湖、青石桥一段,实是他心中至痛,他本来终生不愿提及,但段誉与他意气相投、肝胆相照,又一向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信任有加,是以方才听段誉问起此事,他却不愿相瞒。 段誉道:“大哥为了给一名丑女治病,孤身独闯聚贤庄之事,江湖上早就传得沸绋扬扬,小弟怎会不知?”说到这里,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莫非……大哥带往聚贤庄的那个丑女,便是……便是阿朱姑娘假扮的?” 萧峰点头道:“正是。”当下便将自己如何在少林寺中误伤阿朱,如何带她去聚贤庄治伤,如何为蒙面黑衣大汉所救,如何在雁门关与阿朱重逢,阿朱又如何陪伴自己卫辉、泰安、天台,千里追查,却总是被对手抢先一步杀人灭口等事,简略说了一遍。 段誉自幼长于王府深宅之中,饱受父母疼爱众人尊崇,行走江湖之后虽屡历危难,但终是有惊无险,何曾经历过如此波诡云谲之事,见识过如此阴险毒辣之局?他越听越是心惊,只觉江湖之险,人心之恶,世道之艰,人生之苦,实是远过于自己的想象,又想到佛经上有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更是悚然惊惧,暗道:“大哥和害死他父母的带头大哥仇深似海却偏要聚首今生,可谓‘怨憎会’之苦;阿朱姑娘和大哥两情相悦生死相许却阴阳两隔,可谓‘爱别离’之苦;我对王姑娘一往情深,她却芳心另有所属,自是‘求不得’之苦。至于生、老、病、死,那更是人人不愿却又人人都无可逃脱之苦。我纵使能够想方设法,求得王姑娘与我相守今生,却也终究阻止不了她将来老去、逝去……”一想到王语嫣的雪肤花貌、绝代芳华,亦会枯萎凋零,化烟化灰,终至无可寻觅之处,不由惆怅万分心痛无已,只觉爱恨悠悠,生死茫茫,人生之事,殊不可解。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萧峰说道:“……阿朱装扮成白世镜,我装扮成一名丐帮五袋弟子,一同到信阳城外马夫人家去套她的口风。试探半日之后,马夫人终于说出,杀害我父母的带头大哥,便是大理镇南王段正淳!” 段誉骤然听到“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见他忽然之间神色大变,忙问道:“贤弟,你怎么了?” 段誉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心里一叠声地道:“不可能,不可能!父王久居大理,怎么可能到中原做什么带头大哥?父王一向仁厚慈悲,怎么可能杀害大哥的父母?!”他虽心中极力否认,却也隐隐觉得此事并非绝无可能,暗道:“倘若……倘若父王真的便是当年的带头大哥,大哥定会找父王报仇,我为了保护父王,自然也会以死相拼。我和大哥本是患难与共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到时却不得不成为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大仇人……”他越想越是害怕,只觉得脊背发凉冷汗直冒,身子禁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萧峰见他半晌不答,加之面色苍白神情怪异,自是颇感奇怪,转念想到他自称来自大理,又是姓段,立时便猜出了一些端倪,连忙伸手拍了拍段誉的肩膀,说道:“贤弟莫慌,杀害我父母的,其实另有其人,并非段王爷。马夫人所说,乃是为了借刀杀人。” 段誉闻言,又惊又喜,一把握住萧峰双手,连连说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萧峰心下更是明白了八九分,问道:“贤弟来自大理,又是姓段,莫非与段王爷颇有渊源?” 段誉松开他手,正色道:“正是。不瞒大哥说,段王爷正是家父。” 萧峰心中一滞,只觉酸甜苦辣咸,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暗道:“若是那日,阿朱也对我这么说:‘不瞒大哥说,段王爷正是家父’,我又会当如何?我又会当如何?……唉,阿朱啊阿朱,你终是宁愿自己赴死,也不肯让我为难……”想到这里,不由心下黯然。 他这般伤感只是一闪而过,立时便镇定下来,说道:“原来贤弟便是镇南王世子。这么说,阿朱和阿紫姊妹俩,都是你的亲妹子了?” 段誉又是大吃一惊,冲口问道:“大哥,你说甚么?阿朱她……她竟是阿紫的姊姊?她和阿紫一样,也是我的亲妹子?” 萧峰点了点头,答道:“我后来才得知,阿朱竟是你父王多年前失散的亲生女儿,偏偏马夫人又斩钉截铁地指认你父王便是带头大哥。阿朱她……她不想我为难,更不愿我和你们大理段氏结仇,就……就假扮成了你父王的样子来见我……”他心中酸痛难忍,再也说不下去,青石桥那夜的种种情形又历历如在目前。 段誉本是冰雪聪明之人,萧峰最后这句话虽未说完,却也立时便猜出了阿朱殒命的大致情形,想到她精灵古怪,娇俏可人,方当韶龄,又与大哥如此情深爱重生死相许,却为命运播弄,最终命丧至爱之人掌下,不禁也是悲从中来,再度握住萧峰双手,放声大哭。 萧峰见段誉伤心妹妹之死,却镇定下来,轻轻拍了拍段誉的手背,长出了一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贤弟可知,马夫人为何要假传讯息,嫁祸于你父王?” 段誉收住悲声,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马夫人外表柔弱,行事却极有主张。我想她之所以要冤枉父王,中间必有极大隐情。” 萧峰点头道:“正是。”当下便将自己如何再探马夫人宅,如何发现她和段正淳、白世镜的私情,白世镜如何被神秘黑衣人捏死,马夫人如何被镜中的自己吓死,阿紫如何在马夫人身上发现木匣、画像、遗书,自己和阿紫如何在羊洼盘桓三日听康恩寿说故事,如何自康恩寿处得知马夫人留言,如何到凤翔飞凤楼寻茜香,如何于茜香处得到马夫人遗函等种种情事,简略说了一遍。 这一大段故事,于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中,又夹杂着幽幽心事、丝丝柔情,只把段誉听得目瞪口呆,暗道:“马夫人虽然作恶多端,其实平生遭际也很可怜,父王当年,确实好生对她不起。父王一直自命风流,四处留情,不但伤透了妈妈的心,也害苦了马夫人、阮阿姨、秦阿姨、甘阿姨,连带着也害苦了婉妹、钟灵、阿朱、阿紫这些妹妹们……”想到这里,一段佛经突然自脑中冒出来:“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摩柯枷叶问:如何能为离于爱者?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而法相宛然,即为离于爱者。摩柯枷叶问: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心不动万物皆不动。摩柯枷叶问:此非易事。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摩柯枷叶问:何为?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摩柯枷叶微笑。佛曰:万法由缘生,随缘即是福。” 他初见这段经文时,不过十来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年纪,因喜其文字优美,遂熟记在心,然于经中深意,以他当时之心境阅历,又如何能够体会?现下他亲历了单恋王语嫣不得的愁苦,方才又听闻萧峰与阿朱的悲凉故事,父王与众女的情孽纠缠,再回味经中所言,不禁呆住,暗道:“莫非我对王姑娘的这一片痴情,也不过只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我须得出离了对王姑娘的这番痴爱,方能‘无忧亦无怖’,‘无穷般若心自在’?……” 他正在出神呆想,忽听萧峰说到马夫人遗函上有云:“君所寻之人,位高权重,牵连重大,且于君有恩,君如杀之,必将终生难安,恕妾不能如实相告也。君如定要知悉,可前往西夏一品堂,相询‘无恶不作’叶二娘,或可知也”,连忙问道:“原来叶二娘竟然知道带头大哥的讯息!却不知大哥和阿紫,后来寻到她了么?” 萧峰叹了一口气,道:“我和阿紫费尽心力,前日终于在善人渡附近,亲眼见到了叶二娘,不想却又突然莫名其妙,失去了她的下落。” 段誉奇道:“这却又是怎么回事?” 萧峰道:“此事说来话长。那日我和阿紫得到马夫人遗函后,即马不停蹄前往西夏寻叶二娘,半路上听人说四大恶人到了大理,当即改道向南。数日前,我们到得大理境内,便听人说叶二娘因杀害幼儿太多,激起众怒,正被高君侯的儿子高泰明带兵追杀。” 段誉听说四大恶人也到了大理,吃了一惊,忙问道:“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段延庆乃是我父王的死对头。四大恶人此番来大理,显是冲着我父王而来。却不知大哥和阿紫这一路行来,可曾听到过段延庆的讯息?” 萧峰道:“这个贤弟倒无须多虑。我和阿紫甫到大理,即听人说段延庆已带着四大恶人中的老三、老四,往江南方向去了。独有叶二娘因被官兵死死缠住,无法脱身,仍留在大理。我和阿紫一路循迹追踪过去,到得善人渡附近树林中,果见叶二娘被一群大理官兵团团围住。” “官兵们虽武功低微,然人多势众,更兼同仇敌忾,拼死围攻,时间一长,叶二娘便明显处在下风。再过得一会儿,眼见叶二娘左支右拙,狼狈不堪,转瞬便当束手就缚,突然从一旁大树上飞下来一段长绳,向官兵横扫过去,立时便打倒了一大片。长绳到得叶二娘身边,绳头陡转,往她腰间一缠,随即提起。长绳彼端是位黑衣大汉,站在旁边树杈之上,身形魁梧,脸蒙黑布,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段誉惊道:“此人怎地和聚贤庄救你的那位黑衣大汉,如此相似?” 萧峰点头道:“我初见此人,亦是大吃一惊:这人的身形装扮,救人的方法身手,和聚贤庄那日救我的恩公,委实是太象了。我眼见他左手将叶二娘挟在肋下,长绳甩出,绕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树,连忙发足追了过去。他虽然手上挟了一个人,然以长绳借力,在大树间荡来荡去,几个起落,即走出老远,我初时根本追他不上。好在出了树林之后,他无处借力,手上又挟了一个人,速度便渐次慢了下来……” 便在这时,忽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地传来:“大哥,你什么时候起来的?这么一大早,你和谁在这里说话呢?” 原来他二人这一番长谈,竟整整说了一夜,现下天光早已大亮,二人说得投机,竟然都未察觉。他俩在松鹤楼误打误撞,因酒结缘,相聚虽短,却是一见如故,意气相投,只可惜义结金兰之后即匆匆分别,再无机会相聚。现下这番彻夜长谈,二人都是真情流露,尽吐心声,感情比之以往,自是又亲厚了许多。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十一回 机缘巧合 萧峰站起身来,对段誉笑道:“你妹子阿紫过来了,咱们出去看看罢。” 段誉亦站起身来,点头道:“我也很想见见这位精乖古怪的妹子呢。”他本来对阿紫连累褚万里惨死一事,颇有芥蒂,不太想与她碰面,方才听萧峰说到阿紫在星宿派的种种遭际,又听萧峰说她现下已深悔以往作为,决意痛改前非,并已与萧峰结拜为兄妹,他本是不爱记仇之人,对阿紫的嫌恶之心立时便减了许多,自然也不介意见到这位妹妹了。 二人自藏身的山石后转出身来,果见一个全身紫衫、眼珠灵动、满脸精乖之气的少女,俏生生地立于漫天霞光之下。她一见萧峰,立即蹦跳着跑上前来,欢叫道:“大哥,你原来躲在这里,叫我好找。”转头看见段誉,乌溜溜的眼珠上下一转,格地一笑,问道:“大哥,这位公子也是你的朋友么?怎地看上去如此斯文秀气,到象是个上京赶考的读书人?” 萧峰笑道:“三妹休得顽皮,快过来见过你哥哥。这位便是大哥时常与你提起的,在松鹤楼上与大哥赌酒的大理段公子。” 阿紫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向段誉上下打量,甚是好奇,问道:“原来你便是和大哥义结金兰的段公子,这么说,你是我二哥了?”当即上前,跪下嗑头,说道:“小妹今日得见二哥,实是不胜之喜。二哥在上,小妹叩见。” 段誉此时已知萧峰和阿紫结拜时,将自己也算在内一事,连忙也跪倒在地,说道:“小妹,哥哥今日见到你,亦是欢喜得紧。” 萧峰哈哈一笑,一把将他二人拉起来道:“别拜了,你二人本就是亲兄妹,还结拜个甚么?” 阿紫大吃一惊,冲口问道:“大哥,你说甚么?二哥真是我亲哥哥么?” 萧峰点头道:“正是。” 阿紫仔细瞧了段誉几眼,摇头道:“怎地你和父王长得一点都不像?是了,你一定和我一般,长得像妈妈了。你妈妈是谁?是镇南王妃么?你便是段誉哥哥么?”她以前从母亲处听说过父王正妃生有一个名叫段誉的哥哥,只是父王的情人委实太多,却不能立时便断定眼前之人,即是段誉。 段誉听她突然如此直言相询,不由颇感尴尬,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原来小妹知道我的名字,不错,我母亲便是镇南王妃,我便是你段誉哥哥。” 阿紫两手一拍,开心地道:“想不到大哥平日里总是念念不忘的,会使六脉神剑的大英雄,就是我亲哥哥,这可妙得很啊。我的结义大哥是大英雄、我亲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不起!” 萧峰笑道:“三妹,在大哥和亲哥哥面前,就不必使这马屁神功了罢?什么英雄不英雄的,你大哥不过是一个打起狗熊野猪来,身手不错的猎人罢了。” 阿紫吐了吐舌头,调皮地一笑,道:“大哥,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和哥哥,在我心中,可都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段誉见他二人说笑,神态随意亲近却又毫不狎昵,不由大是羡慕,暗道:“甚么时候,我和王姑娘也能如大哥阿紫这般,在一起开心地说说笑笑?王姑娘……王姑娘若是也能对我说上这么一句:‘在我心中,你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我便是立时死了,亦是心甘情愿、欢喜万分……唉,只可惜在王姑娘心目中,天底下便只有她表哥慕容公子一人,才称得上是英雄豪杰。我和慕容公子相比,不过狗熊野猪之流罢了……” 阿紫见段誉突然脸现愁苦之色,心下奇怪,问道:“哥哥,你怎么啦?不高兴了么?” 段誉尤自发怔,喃喃道:“你这狗熊野猪,怎地能和人家人中龙凤相比?” 阿紫奇道:“什么狗熊野猪?” 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 阿紫偏头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大理不是有‘父子联名’的规矩吗?你既是我亲哥哥,为什么你的名字里,既没有‘正’字,也没有‘淳’字”?” 段誉笑道:“小妹,想不到你知道的东西还不少。不错,我的确还有一个名字,叫作‘正严’。”抬头见前方江边峭壁,正是神仙姊姊所在山洞入口之处,突然心有所动,问萧峰道:“大哥,你方才说叶二娘被人救走,你后来追到他们了么?” 萧峰摇了摇头,伸手向前方一指,说道:“贤弟看到前面那处山崖没有?我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这里,远远望见那大汉挟着叶二娘跳上了山崖,连忙发足追了过去。不想等我跳上去一看,他二人却似平空消失了一般,一点踪迹也不见。那山崖上仅有一段向下的斜坡可以供人落脚,再往前走便全是如刀削一般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崖面笔直光溜,根本没有可以借力之处,料想他二人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阿紫抢着道:“我和大哥见此情形,确信他们绝对没有走远,只可能是躲在了这附近的某一个地方。可这两天来,我们几乎找遍了这里所有的山洞石缝,就差掘地三尺了,却无论如何,也没能发现他二人的半点影子。看起来,他们俩到真象是会土遁之术,打地洞逃走了一般。” 段誉两手一拍,叫道:“哎呀,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你们若不是碰到了我,恐怕再在这里寻上两年,也发现不了他二人的下落。”当下便将自己如何掉下山崖,如何误打误撞进入剑湖湖底山洞,如何从神仙姊姊处学得凌波微步和北冥神功,如何自前面峭壁上山洞的另一出口爬出等事,简略说了一遍。 阿紫大喜道:“这么说,他们俩定是藏到湖底山洞里去啦,好哥哥,你快带我们去找他们吧。” 三人即刻奔到江边那处峭壁前,萧峰携了他二人之手,飞身跃了上去。上得峭壁,果然有一段向下的斜坡,坡上郁郁葱葱,大树林立,绿草如菌,坡底背靠崖壁,更生有一丛丛茂盛的藤蔓,缠缠绕绕,甚是好看。段誉仔细查看了一下周遭地形,即直奔中间一丛藤蔓而去。 三人拔出刀剑,劈开一簇又一簇牵缠着的藤枝蔓草,果见藤蔓深处,藏有一个仅可容身的小洞。萧峰见这洞口甚是隐蔽,不禁感叹道:“今日若不是无巧不巧,遇上贤弟,我和三妹断然发现不了这里。想来定是老天垂怜,好叫我得知带头大哥的讯息……”话未说完,即听见响亮的“咕咕”两声,却是自段誉肚中发出。 三人不由相视大笑,这才觉得肚饿已极,当下草草吃了些干粮,权作早餐。 饭后,段誉又将洞中情形,详细向萧紫二人描述了一遍,三人又商议了一番下到山洞内的应对之策,即由段誉在前,阿紫居中,萧峰断后,一个接一个自洞口跳了下去。 萧紫二人到得洞中,果见如段誉所言,一条长长的石级,曲曲折折,蜿蜒向前。二人紧紧跟着段誉,沿着洞中石级快步疾行,直走了三百多级,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位身穿淡黄色绸衫的宫装美女,面白如玉,云鬓如雾,手持长剑,侧对着他们,站在石级尽头的石室中央。 萧峰见这玉像灵动美丽,宛然便是王语嫣的模样,吃惊之下立时省悟:段誉对王语嫣无时或忘的痴情,原来竟是肇端于此。 段誉终于又见到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神仙姊姊,便如走失的孩童突然见到母亲,心中的激动与欣喜实是难以言表,若不是萧紫二人在旁,立时便要上前扑倒在神仙姊姊脚下,嚎啕大哭。 他生怕自己又痴迷颠倒起来,狠一狠心,将目光从玉像身上移开,转头向东壁一瞧,只见石壁上刻着的数十行字仍在。他瞧着文末那句“逍遥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不觉又发起呆来,暗道:“若是我能伴着王姑娘在此密洞幽居,那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纵使到得西方极乐世界,只怕也未有此乐啊。到时我定要在这壁上题上:‘段誉得与王语嫣姑娘相伴,万事具足,不羡仙佛。’……唉,你这呆子,又在做梦了。王姑娘随慕容公子去了那么久,现下只怕已经和他定亲了,又怎么可能,陪伴你在此幽居?” 他心下酸楚,不愿多想,见左侧的月洞门开着,依稀记得里面布有一个围棋棋局,变化繁复无比,不知现下是否仍在原处,忙招呼萧紫二人,一同走了过去。 三人走进门去,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上堆着衾枕被褥,床缦低垂。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床左又有一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二百余枚围棋子。床尾又有一个紧闭的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琅嬛福地”四个大字。石室内十分洁净,地下几上都不见多少灰尘,显是有人在此居住。 段誉走到石几前一瞧,见那棋局仍是原样,一子未动。萧峰于弈棋之道一窍不通,阿紫却是跟师父学过一些,忍不住走过去和段誉同看那棋局,不想只看了几眼,便觉头晕脑胀,心口烦恶,情知这便是师父提到过的能乱人性情的“珍珑”了,连忙抬起头来,不敢再看。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从石室外由远而近传来:“仲华,仲华,又到了咱们说故事的时间啦。你还记得你师父么?前面那间石室里有你师父的玉像,我这就带你去看。”声音听着颇为苍老,却是满蕴深情。 萧峰听此人声音,与聚贤庄相救自己的恩公,亦是颇为相似,又是一吃。只是此人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是敌是友尚难分辨,武功又极高强,当此情形,却不想骤然便与他碰面,环顾四周,见山洞内甚是空旷,并无甚么可藏匿之处,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忙拉着段紫二人,一缩身躲到了石床床底。 三人堪堪藏好,即屏息敛气,自床缦缝隙间偷偷向外瞧去。只见一个头裹黑布,身形甚是高大的黑衣人,正背对着他们,抱着一个身穿淡青色长衫、满头长发的女子,大步向前走去。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十二回 前尘往事 萧峰段誉二人内力深厚,阿紫原在星宿派学过龟息功,后又得萧峰传授少林呼吸吐纳之法,内力虽弱,呼吸却也极轻极细。那人一心只在怀中女子身上,对三人藏身床下之事,竟是丝毫不觉。 只见他径直走到玉像足旁的蒲团前,盘腿坐下,将怀中女子横放在自己腿上。此时女子的脸微微一侧,这一下,三人均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只见她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娟秀,两边面颊上各有三条殷红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颊,果然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只是不知那人为何叫她“仲华”,更不解她为何一直不言不动,任人摆布,面上毫无表情,眼神亦是空洞呆滞,倒似是突然痴傻了一般。 那人将叶二娘的脸扶向玉像,柔声说道:“仲华,你瞧见了么?这便是你师父的玉像。你还记得你最早见到师父是在甚么时候么?那一年,你才十二岁,在姑苏一户人家做养妇。你婆婆嫌你脚大,用碎瓷片割你的脚背,用烧红了的铁钳子烫你的脚心,还要用药水把你的脚泡烂了,重新缠过。你害怕了,偷偷将药水的方子给烧了,结果被公公吊在房梁上,暴打了一顿。你公公把你打坏啦,你婆婆却硬说是中了邪,请了一个道士来作法。那道士说你被一只千年蛤蟆精缠上了,要将你丢在滚热的水中,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来回洗上三回,若不是你师父及时出手相救,你当时就被他们折磨死啦!你师父救了你之后,便带你来到了这个山洞,还将小无相功传授给了你。”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段誉闻言,吃了一惊,暗道:“难道叶二娘的师父,竟是这山洞中的神仙姊姊么?不对,不对,神仙姊姊善良慈悲,怎会教出叶二娘这般凶狠歹毒,专以杀害幼儿为乐的徒弟?……啊,是了,神仙姊姊的神功乃是凌波微步和北冥神功,并不是小无相功,叶二娘的师父,定是那个甚么‘逍遥子’。对了,定是如此。” 他想明此节,心中宽慰,当下不再胡思乱想,凝神向外瞧去。 只见那人似是在想什么心事,伸手在叶二娘的长发上来回轻抚,过了半晌,方才无比爱怜地接着说道:“仲华,你真是个苦命之人,从小就没了爹妈,做养妇时又受尽公公婆婆的欺侮打骂,好容易碰上你师父,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不想后来你师伯寻到这里来,告诉了你师父一个疗治怯光之症的方子,你师父便一个人北上辽国,寻北珠去了。师父走后,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山洞里呆了大半年,练成了小无相功第三层,又自学了一套叶家刀法,即出洞而去,一路向北,寻访师父——这些事情,你师父本来严令你不得对任何人提起的,不过你还是偷偷告诉了我,还带我到这里的琅嬛福地来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唉,仲华,你对我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我,我只恨自己当年一时怯懦,没能毅然决然,娶你为妻,结果害你后来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苦楚……仲华,仲华,这么多年来,我实是,实是负你太多啊。”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哽咽难语。 过了好一会,那人方才平静下来,拿起玉像前的杯子,喝了几口水,继续说道:“仲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时候么?你还记得救了我们一命的那棵蟠桃树么?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呆了两个多月的那个山洞么?” “算起来,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啦。那一年,我三十二岁,正当壮年,你不过十四岁,却已是出落得楚楚动人。仲华,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当真以为你是观音菩萨化身而来,搭救我和峰儿的。那日在雁门关外,我被一群不知身份的蒙面人追杀,已然身受重伤,怀中的峰儿也因饥饿惊吓,哭得声嘶力竭。偏生这时,跨下座骑又被敌人用暗器射中,仆倒在地。” “我重伤之下,早已无力再逃,眼见敌人越追越近,乱箭如飞蝗般射来,情知今日定然无幸,只得紧紧抱着峰儿,口念佛号,闭目待死。仲华,你便在这个时候,和斑斑一起,来救我们啦。记得你当时穿了一身青衣,满头乌发只用一根翠绿的丝带束在脑后,眉目如画,秀丽绝俗,赤着双足,跨坐在一只色彩斑斓的猛虎之上,当真和画上画的伏虎观音,一模一样。我大喜过望,心想观音菩萨果然大慈大悲,寻声救苦,不忍心见我和峰儿死于非命,要来搭救我们了。我重伤之下惊喜过度,竟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之中,身上的伤口都已被人细细包扎过了,身旁一丛篝火烧得正旺,不远处却横卧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虎,虎目半闭,似在打盹。一位青衣女子正侧身抱着峰儿,凑到虎腹前吃奶,满头长发如瀑布般直垂下来,遮住了脸庞,看不清模样。” “我想这一定便是救我的观音菩萨了,心下激动,立时便要走上前去,叩谢菩萨,不想只一挣扎,便觉浑身巨痛,忍不住‘唉哟’一声,叫了出来。” “你听见我的叫声,忙抱着峰儿走了过来。我当时只道你是观音菩萨,苦于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只能一叠声地叫道:‘多谢菩萨慈悲,救了我和峰儿!’你听我这么说,却笑了起来。仲华,你知道么,你笑起来真是好看,就像满树的桃花,突然都同时开放了一般,这么多年过去,你当时轻笑的样子,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萧峰段誉二人骤闻此言,一个想到了阿朱的如花笑靥,一个想到了王语嫣的浅笑轻颦,都不禁黯然神伤。 只听那人又道:“那只母虎见你起身,也跟着跑了过来,五彩斑斓的虎头虎身在你身前身后蹭来蹭去,一副亲热万分的模样,看上去倒像是只温驯的大猫。你回过头,冲它扬了扬手,轻声道:‘峰儿已经吃饱啦,斑斑今天辛苦了,快回去看你的小宝贝吧。’” “母虎低鸣了一声,即乖乖向山洞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还留恋地回头看你——原来斑斑竟是这只母虎的名字。” “我见斑斑在你面前如此乖巧,更加确信了你便是观音菩萨,不想你走到我跟前,却脆生生地道:‘大哥,你弄错了,我不是菩萨,你才是菩萨呢。’” “我愕然道:‘我怎么会是菩萨?’” “你一面轻拍着峰儿哄他入睡,一面道:‘峰儿并非你的亲生孩儿,这一路上,你却拼死护着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肯让他受一点伤害,这还不算是菩萨么?’”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已经知晓了峰儿的身世,连忙问你:‘姑娘怎知峰儿不是我亲生孩儿?’” “你说:‘是你自己说的啊,方才在山道上时,你不是冲着后面追你的人大声喊:“各位要取在下的性命,尽管过来便是,这个孩子与在下非亲非故,还请你们放他一条生路”吗?大哥,你自己都要死了,还不忘护着峰儿,真是菩萨心肠。’” “我松了一口气,摇头道:‘峰儿不过一小小的周岁孩童,我已然万分对不起他的父母,那些敌人本是冲我来的,我怎能再累他为我受伤?大丈夫惩奸除恶,扶弱护小,不过是分所该当,离菩萨行,还远得很呢。’” 萧峰初听他提到“三十年前”“雁门关外”“峰儿”,已是一惊,及至听他说到 “峰儿不过一小小的周岁孩童,我已然万分对不起他的父母”,心中惊疑更甚,暗道:“这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说万分对不起峰儿的父母?三十年前,他到雁门关外去做什么?……这人和叶二娘的关系,显是非比寻常,马夫人让我去寻叶二娘,原来竟是着落在他的身上么?难道……难道三十年前的雁门关外大战,他也是参与者之一?”他越想越是心惊,不由手心出汗,心中怦怦乱跳。 只听那人又道:“你听我这么说,甚是好奇,问道:‘大哥,你对峰儿这么好,怎么会对不起他的父母呢?’” “我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唉,仲华,这也合该是我前生的冤孽。和你说了这半天话,我已然明白你绝非菩萨应化而来,不过一年纪不大的人间女孩儿而已,可我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你分外地可亲可爱,怎么也不忍心骗你。只是峰儿父母之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多,实是不能说与你知道。” “我想来想去,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你,只好摇头叹道:‘小妹妹,这事牵连太大,恕我不能直言。总而言之,我不是菩萨,只不过一个可能犯下大错的凡人而已。’” 萧峰越听越惊,暗道:“峰儿父母之事为何会‘关系重大,牵连甚多’?这人为何要说他可能犯下大错?……那日偷袭我爹爹妈妈的中原群豪,一共是二十一人,被我爹爹当场打死的,便有十七人,活下来的,只有带头大哥、师父、智光大师和赵钱孙四人。现下师父、智光大师和赵钱孙均已不在人世,难道此人……难道此人,便是那带头大哥?……不对,不对,此人若果真三十年前便已成为中原群雄的带头大哥,现下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地位非常尊崇之人,又怎么可能与江湖中人人不齿的‘四大恶人’之一叶二娘,鬼鬼祟祟地躲在这山洞之中?……难道,他也和赵钱孙一般,当时只是害怕装死,过后又活转了过来?……如此说来,除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单正父子、智光大师、马夫人这些已死的知情人之外,这世上还有一个知道带头大哥讯息的人?” 他心中疑团越来越多,一时也不及细细分剖,只得先留心听那人说话。 只听那人又道:“我愣了半晌,方才会过神来,忙道:‘刚才有点痛,现在已经好多了。小妹妹,谢谢你救了我和峰儿。’” “你摇了摇头,眨眨眼睛,调皮地道:‘大哥,你也太小瞧我了。小女子惩奸除恶,搭救好人,不过是分所该当,还用得着谢么?’” “我不由也笑了起来,更加觉得你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可爱,忍不住问你:‘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你爹爹妈妈呢?’” “你愣了一下,脸色瞬时间便暗淡下来,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姓叶,名叫二丫,今年十四岁了,我爹爹妈妈都早死啦。’” “我吃了一惊,你个子生得高,人又懂事,看上去足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万没想到你竟然只有十四岁,比我小了一半还有余。我本想说:‘小姑娘,原来你这么小,我可比你大得多了,你应该叫我大叔才对。’可不知为何,几次话到口边,又都咽了回去。” “得知你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闯荡,我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我有心逗你高兴,便转开话题道:‘二丫?这不过是个随口叫的小名而已,听起来实在不雅。你这么美……呃……这么好心肠,怎么能叫这样不雅的名字?’蓦地想起你笑起来如同春花绽放的样子,心念一动,说道,‘小妹妹,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给你新取个名字吧,你既行二,又方当韶华之龄,就叫“仲华”,你觉得怎样?’” “你想了一下,开心地道:‘仲华,这个名字真好听,我很喜欢。大哥,谢谢你!’我只觉眼前一亮,呼吸都为之一滞,心中呯呯乱跳。仲华,你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看了。” “我正在发怔,你突然问我:‘大哥,听你说话,你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你……你伤好了以后,能教我识字么?” “我笑了笑,说道:‘小妹妹,你过奖了。我不过认得几个字而已,哪里谈得上学问?我师父才真正是个有学问的人呢。’” “你皱眉道:‘大哥,你怎么还叫我“小妹妹”?’” “我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改口道:‘哎哟,是我忘了,以后应该叫你“仲华”才对。’仲华,我虽然没什么学问,教你认字还是没问题的。你要是想学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你摇头道:‘不用了,大哥。你的伤很重,需得好好调养,不能太过劳累。还是等你伤好了以后,再教我吧。’” “我见你执意不肯,也就不再勉强,又问你:‘小妹妹,听你口音是南方人,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极北的雁门关外来呢?’” “你迟疑了一下,道:‘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以后有时间我慢慢讲给你听吧。大哥,现下时候不早了,你又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是早些歇息吧。’听你这么一说,我立时也觉得疲乏已极,当即合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自此之后两个多月,我因伤势太重,无法行走,只能呆在山洞内养伤。那么长时间里,你一直细心地照料我的饮食起居,连端屎端尿这样的事情,都为我做,从未嫌过辛苦烦难,实是让我好生过意不去。和你相处越久,我对你便越发地喜爱与敬重。仲华,你真是这世上难得的好女子。你还记得我们在山洞里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那些日子么?白天斑斑驮着我们和峰儿出去采果打猎,我们漫山遍野地疯跑,开心畅快地大笑;晚上峰儿入睡之后,不是我教你读书识字,指点你拳脚刀法,便是你为我煎汤熬药,缝衣补衫。你陆陆续续将你的故事都告诉了我,我也和你说了不少我的事。我们两个虽然只是初识,却似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无话不谈——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啊。” 那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是在回忆当时情形,悠然神往,过了半晌,方才续道:“两个多月过去,峰儿在你的精心抚育下,也长大长胖了许多。斑斑每天都会过来给峰儿喂乳,你担心虎奶火气太大,便每日里不惮辛苦地挤榨果汁,和着清火的草药喂峰儿,将峰儿养得胖乎乎、壮敦敦的,可爱极了。” “峰儿出水痘时,头三天一直高烧不退,病情来得格外凶险,你焦急万分,连着几天几夜,不眼不休地守在他身边,人整个地瘦了一圈。峰儿学走路时,你每天都弯着腰托着他四处走,从未有过丝毫厌烦。仲华,你对峰儿的疼爱与顾惜,实是令人感动。不过几天功夫,峰儿对你便已是极为依恋,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一会儿不见你就嚎啕大哭。” “仲华,你知道么,当年在你身边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小小峰儿,后来果然不负我们所望,成长为一位武功高强、名满天下的英雄人物。我们在他身上所花的那么多心血,也算是没有白费了。” 萧峰又是一惊,暗道:“这人口中的峰儿,到底是谁?当今武林,还有哪一位三十一二岁,名字中带‘峰’字的人,当得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这八个字?这个峰儿,这个峰儿……难道竟是我么?……不对,不对,智光大师明明说过,他和师父、带头大哥三人弄清了爹爹所写的契丹文字之义后,即一路马不停蹄,回少林寺去了,并未提到中途被人追杀之事……难道是智光大师故意有所隐瞒?又或者,峰儿只是乳名,此人长大后名字中并无“峰”字?” 他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只听那人又道:“仲华,你还记得么,峰儿刚开始学会说话时,竟叫你‘妈妈’,叫我‘爹爹’?当时你牵着峰儿,兴奋地跑过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立时便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跑了出去。峰儿见你突然走了,‘哇’地一声伏在我身上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含混不清地叫着:‘爹爹,峰要妈妈。爹爹,峰要妈妈’。” “我哄着大哭不止的峰儿,忍不住想到:‘若是我和你真有这么一个孩儿,那该有多好啊。’仲华,你知道么,不知不觉间,我对你已是情深一往,一点点萌生了娶你为妻的念头,只是师父一直希望我将来能承继他的衣钵,我若娶你,他老人家定会大大地伤心失望。更何况你其时还不到及芨之年,年纪实在太小。你如此温柔美貌,心地又好,将来定可以找到一个与你年纪相若的少年英侠,相亲相爱,白头到老。我年纪大了你一倍还有余,足可以做你的父亲了,实是不想耽误了你的终身。” 阿紫听他突然说到“我年纪大了你一倍还有余”,想起萧峰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不由柔肠百结,心事如潮,忍不住偷偷向萧峰瞧去,却见萧峰面色凝重,眉头深锁,正全神贯注听那人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原来萧峰此时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这人娶了叶二娘之后,他的师父会大大地伤心失望?难道他师父已为他另择良配了么?” 阿紫心中气苦,忍不住便想冲上前去,大声说道:“你大她一倍有余又怎么了?只要你心里有她,她心里有你,你们俩在一起开心快乐,便是你大她再多,又有什么打紧?你不娶她,才真正是耽误了她的终身呢!”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住了。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十三回 良缘成空 那人对着叶二娘说了这半天话,叶二娘却不知为何,一直不言不动,毫无反应。那人想是累了,默然半晌,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一面在叶二娘面前一页页翻开,一面说道:“仲华,你还记得你送我的这本《识字画册》么?这画册原是你师伯为他女儿阿萝所绘。那日得知你想学识字之后,我便记在了心里。过得几日,我伤势好些了,便迫不及待要教你识字。你拗不过我,只好将这画册拿了出来,让我教你。” 一直毫无反应的叶二娘,这时突然自喉间发出几下古怪的“咕咕”声出来。那人大喜过望,一叠声地道:“仲华,你记得这画册,是不是?是不是?你终于想起我来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激动之下,声音已是微微发颤。 叶二娘喉间“咕咕”声更响,似是努力想说些什么,那人欣喜万分,将画册在她眼前不停地翻来翻去,说道:“仲华,我明白啦,你是要看到这些画儿,才容易想起以前的事来,是不是?我前两天真是笨,光顾着和你说话了,没让你看这些画,你不会怪我吧?” 说到这里,那人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地道:“对了,仲华,你还记得这画册中隐藏着的那个秘密么?你看,画册中“小、少、日、生、好、同、欢、时、我、壮、老、君、愿”这十三个字的右下角,都写有数字。将这十三个字,按它们右下角的数字顺序,一一排列开来,便可以拼出这样一首情诗:‘君壮我小,我少君老,愿生同时,日日欢好’。仲华,仲华,记得那日我们组合良久,终于读出这首诗后,都不禁呆住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这诗竟似是专为你我写的一般。写诗之人只恨不能与意中人生于同时,以致良缘难谐,空留憾恨,你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仲华,仲华,‘君壮我小,我少君老,愿生同时,日日欢好’,这首情诗,你还记得么?你还记得么?”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哽咽了。 阿紫初听那人说起画册里的秘密,颇感有趣,及至听到那首十六字情诗,恰恰说中了她的心事,立时便呆住了。她细细口味诗中的愁苦与无奈,不知不觉间,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庞悄然滑落下来。 那人亦是颇为伤感,黯然半晌,方才续道:“两个多月过去,我的伤完全好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也到了。面对着哭成泪人的你,在我腿上依恋地蹭来蹭去的斑斑,和怀里哭喊着要‘妈妈’的峰儿,我虽有万般的留恋与不舍,终究还是狠下心来,毅然决然,转身离去。唉,我若真的就此远去,永不再见你,只怕也就好了,你也不用受后来那么多的委屈和苦楚了。只可惜你一声‘大哥,等等!’,还是让我瞬时便停住了脚步。” “你飞奔过来,将这本识字画册递到我手里。峰儿一看到你,便高举着小手,小身子一挣一挣地,哭着大叫:‘妈妈抱,妈妈抱!’你一把接过峰儿,哄了他两下,小家伙立时便破泣为笑了。” “你问我:‘大哥,你知道这本画册里的情诗,是谁留下的么?’我摇了摇头。你指着画册道:‘谜底便在这本画册的第一页上。’我好奇地翻开画册一看,只见第一页左边画了一座大山,巍峨壮丽,下面写着一个‘山’字;右边则画着一棵大树,枝繁叶茂,下面写着一个‘木’字。我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仍是不解。你指着‘山’‘木’两字道:‘大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师父有一个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小妹子,名叫山木么?’” “我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这首情诗,是你师父的小妹子留下的?’你点头道:‘是的。小师叔得知阿萝师姊出生后,非常高兴,很快便赶到了剑湖湖底山洞,帮忙照料师姊和小侄女。没过多久,我师伯即画了这本画册,准备将来教师姊识字用的。那一年,小师叔和我一般,也是刚满十四岁……’” “我越听越惊,失声道:‘你是说,你小师叔后来喜欢上了你师伯,她的亲姊夫?可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师伯比你小师叔大将近三十岁,而且早已与你师父结婚生女了啊!’” “你点头道:‘大哥,你记得不错,你只比我大十八岁,师伯却比小师叔大了整整二十九岁,其时已是四十三岁了,可小师叔还是偷偷喜欢上了他。师伯已经结婚生女,小师叔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所以从未对师伯表露过丝毫,只把这个秘密,悄悄留在了这本画册里。大哥,你……你难道不觉得,师伯比小师叔大再多,其实都是不打紧的么?只要他们互相喜欢,不妨碍旁人就成。小师叔在诗里虽然说的是‘愿生同时,日日欢好’,我想她心里更希望的,其实是在师伯尚未结婚生女时,便遇上他……” “你停了一下,一字一顿地接着道:‘大哥,你不觉得,我们俩比他们要幸运得多么?大哥,我一个人从大理无量山,一路往北,到了这雁门关外,原是为寻我师父而来的。师父走时曾经交待过我,不让我去寻她,我再见到她时,她也不会认我,可我从小就没了父母,又无兄弟姐妹,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我不去寻师父,又能到哪里去呢?’” “你说到这里,眼圈不禁红了。我想起你的身世与遭际,心里也是好生替你难过。过了一会,你咬了咬嘴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说道:‘大哥,你知道么?师父救了我的性命,又教我武功,我从来只当她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可遇上你之后,大哥,我……我觉得你比师父更亲。大哥,我想好了,我不准备去寻师父了。你真的不愿意……带我一起回去么?’” “你一口气说到这里,双颊因为激动而泛起淡淡的红晕,更衬得你眉颦春山,眼凝秋水,明艳照人,莫可逼视。刹那间,我心中激起万丈男儿豪情,一把将你和峰儿都揽在怀里,激动地道:‘愿意,我当然愿意!仲华,你这么好,又这么美,只要你不嫌我老,不怕跟着我吃苦受累,我愿意从今往后,走到哪里,都带着你。’” “你嫣然一笑,温柔而又坚决地道:‘大哥,在我心里,你是不会老的。不管你走到哪里,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与你同行!’” “其时只当红日初升,你发自心底的灿烂笑容,竟盖过了朝阳和满天红霞,美得让人惊叹。我的眼睛瞬时便湿了,心里明明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说给你听,却不知为何,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将你和峰儿紧紧地搂在怀中,眼泪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淌了满脸。” 萧峰闻言,阿朱当年在天台上说过的话,刹那间又回响在耳边:“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不由心中大恸。 便在此时,叶二娘喉间突然发出了“啊”地一声轻叫,呆滞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人欣喜若狂,拼命摇晃着叶二娘的肩膀,大声叫道:“仲华,你还记得那天你说过的话,对不对?你记起来我是谁了,对不对?仲华,我就是你的慈哥啊,是立誓疼你一辈子,照顾你一辈子,与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慈哥啊!” 只可惜叶二娘脸上的笑意只是一闪而过,转瞬间便又变得痴傻呆滞起来,眼睛空洞茫然地盯着前方,任凭那人怎样摇晃,怎样诉说,也不再有任何反应了。 那人显是颇为失望,叹了一口气,停了半晌,突然柔声道:“仲华,方才是我太急了,我没有弄痛你吧?我知道你一定是经历了很大的变故,才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要想让你完全清醒过来,绝非易事,我们还是继续说故事吧。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你还记得么?……哦,我想起来了,说到我们两个在雁门关表明心意啦。你斩钉截铁的一句:‘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与你同行!’让我感动万分。我当时即打定主意,回去向师父复命之后,即带着你和峰儿远走高飞,找一个安宁美丽、没有任何人认得我们的地方,相依相伴,永不分离,从此远离武林纷争,不问江湖恩怨。” “自那日之后,我即带着你和峰儿一路向南,从雁门关外回河南,千里迢迢,路途虽然辛苦,然有你和峰儿相伴身侧,说不尽的两情相悦,舐犊情深,眼里看过去,无处不是青山绿水,风光旖旎,比之来时,心情是大不相同了。” “我们一路快马加鞭,不过十余日,即赶到了洛阳城。到得少室山脚下,我将你和峰儿安置在一户相熟的农家,即回寺向师父复命。一去三个多月,经历诸多重大变故,又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重新踏上寺前熟悉的八里十六段石级,远远望见巍峨的山门,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萧段紫三人听到这里,俱是大吃一惊,暗道:“少室山下除了少林寺之外,并无其他寺庙。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弟子么?” 只听那人又道:“我想起马上就要见到久别的师父和师兄弟们,不由心下急切,提气直奔。不想等我回到寺中,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竟然在两个多月前,便已圆寂了。我从小投在师父门下习武,师父对我,既是严师,又如慈父,实是恩重如山。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对我最为疼爱和器重的师父,竟会遽然离世。我与师父情同父子,却没能赶上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实乃平生至大憾事。”说到这里,心下激动,声音已然嘶哑了。 过了半晌,那人方才平静下来,续道:“我后来才知道,就在我带领中原群雄走后不久,寺内即发生了重大变故。一位自称精通少林十四门绝技的吐蕃少年僧人,带领一群武功诡异的西域高手,前来拜寺。那少年便是现下大大有名的吐蕃国师,大轮明王鸠摩智,不过当时他年仅十五岁,不过一籍籍无名之辈,中原武林根本无人知晓他的来路。我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来,唯有达摩祖师一人身兼七十二项绝技,此后更无一位高僧能并通诸般武功……” 萧段紫三人听到这里,对此人乃少林弟子之事,更无疑惑。萧峰想起此人方才所说“我带领中原群雄走后不久”,更是吃惊不小,暗道:“此人既是少林弟子,又说什么带领中原群雄,难道他真的便是那‘带头大哥”?……是了,雁门关之战乃是因争夺少林武功秘籍而起,带头大哥理应为少林寺子……只是,这人既是少林弟子,又为何不守清规,和叶二娘牵扯不清?” 他正在疑惑,只听那人又道:“玄澄师兄一身超凡脱俗的武学修为,先辈高僧均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也不过只能精通十三门绝技。饶是如此,玄澄师兄仍因为过于贪恋,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积下深重内伤,三年前突然于一夜之间,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鸠摩智不过一西域番僧,竟公然声称精通我少林十四门绝技,且指名要向师父请教,其侮辱挑衅之意,已是明显已极。玄生师弟于武学所知最博,七十二绝技中所会多达六门,当即以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三门绝技,上前应战。” “不想鸠摩智见了玄生师弟,竟然大言炎炎地道:‘我这次是专程来向你师父请教少林绝技的,凭你,还不配与我动手。’玄生师弟听了,自是恼怒非常,立时便接连使出大金刚拳中的‘礼敬如来,遇佛传法,幽冥搜魂,引火炼妖’四招,强攻鸠摩智。哪知鸠摩智袍袖一拂,只一招‘袈裟伏魔功’,便将玄生师弟这四下凌厉无比的攻击,化于无形。” “师父常常夸奖我的大金刚拳威猛无匹,功力之深为少林百年来罕遇,玄生师弟所学虽远不及我,功力亦是不弱。鸠摩智只一出手,师父便已知他武功之强,远胜在场众位弟子。为了保全少林百年声誉,师父虽没有必胜的把握,当此情形,也只有挺身而出,奋力一战。” “师父年事已高,与鸠摩智苦斗两百余回合,一直不分胜负,情知久战下去定然无幸,竟冒险以一招极耗内力的‘金刚伏魔式’,将鸠摩智击退,自己却因用力过猛,积下深重内伤,过了几日即因伤势过重,遽然辞世。” “鸠摩智小小年纪,不知从哪里,学到了我少林十四项绝技,武功之强,实乃武林罕见。此人虽去,日后定然还会来寺寻衅,不可不防。师父病重时一直为此念念于心,深感忧虑,竟于临终前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重大决定:将掌门之位,传于其时尚未剃度出家的我。师父还特别说明:倘若我能在他老人家圆寂后九九八十一天内赶回寺里,即由我接掌少林掌门之位;倘若我不能按时赶回,则由师弟玄喜继任掌门。” 萧段紫三人听到这里,俱是大吃一惊,暗道:“难道此人,后来竟做了少林方丈?难道他——竟会是现任少林方丈玄慈大师?!” 只听那人又道:“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我赶回寺里那天,刚好是师父逝后第八十二天,全寺上下都在为即刻便要开始的玄喜师弟即位大典奔忙。大家见到我突然回寺,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尴尬。许多平日里与我交情亲厚的师兄弟们,更是为我与掌门之位失之交臂而惋惜不已。他们哪里知道,我其时已然下定决心娶你为妻,对此自是丝毫不以为意,反倒由衷地替玄喜师弟高兴。”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玄喜师弟竟会在大典即将开始之前,不辞而别。他走时只留下了一封非常简短的书信,称自知自己人品武功,均与我相差太远,实在难当少林掌门重任,情愿将掌门之位,归还于我。自此之后三十年过去,玄喜师弟一直刻意隐姓埋名,以至到得今天,江湖上竟已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 “继位大典开始在即,玄喜师弟却突然离去,情急之下,罗汉堂首座灵径师叔当即宣布即刻为我剃度,由我代替玄喜师弟,继任掌门之位。” “当此形势,容不得我多想,更由不得我推脱,我只能带着对你深深的愧疚与眷恋,在满堂宾客的祝贺与随喜声中,木然地落发、受戒、出家,接任少林第三十六代掌门之位,从此与你海角天涯,永无结缡之日……造化弄人,一至于斯!”声音至此已是完全嘶哑了。 萧段紫三人听到这里,对此人即是少林方丈玄慈大师,再无疑惑。 阿紫想到他和叶二娘两情相悦互许终身,却因情势所迫,不得不忍痛分别,自此之后一个在暮鼓晨钟里终老,一个在江湖上颠沛游离,一段良缘终成虚话,不由为之稀嘘不已。 段誉却是立时之间,恍然大悟:“原来玄慈大师突然禅位师弟玄喜,其中竟有着这么多的委婉曲折。玄喜大师甘愿在继位大典开始之前,将少林方丈之位让与师兄,其佛法修为,释子气度,实非常人能及。日后若有机会再度见到他老人家,定当向他好好讨教一番佛法要义。” 萧峰略一思索,早已是心中雪亮:“如此说来,带头大哥定是玄慈无疑了!少林寺派出武功最为高强的俗家弟子做中原群雄的带头大哥,前往雁门关外伏击辽国武士,既可最大程度确保少林武学典籍不至落入辽人之手,杀敌时又不必受种种清规戒律的束缚,更不会因妄开杀戒招致佛门物议,可谓一箭三雕之举,的是高明。……是了,谭公、谭婆、赵钱孙这些江湖豪客宁愿一死,也不肯说出带头大哥的名字,想来也只有当今少林方丈,才能有这般的能耐与影响了。”想到近一年来千里奔波、苦苦寻访的带头大哥名字,终於到手,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觉酸甜苦辣咸,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他当日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带头大哥即是段正淳之后,恨不能立时便将段正淳剁成十七八段喂狗,此后日夕所思,亦是找到他后而凌迟处死,决意教他吃足零碎苦头之后,这才取他性命。不想青石桥上风云突变,他决绝的一掌拍下,死去的却是答应要一生一世陪他塞外打猎放羊的阿朱!经此大变之后,他虽循马夫人所指,从信阳到凤翔,又转往大理,从未放弃过找寻带头大哥讯息的努力,但以牙还牙、报仇雪恨之心,却也渐渐淡了许多。 他死死盯着玉像前盘腿而坐的玄慈,想起上次一时莽撞,报仇不成反累阿朱惨死之事,不由一再提醒自己:“玄慈在雁门关外杀我父母,乃是出于误会,这等错误人人能犯,虽是罪无可赦,却也情有可原。更何况依情理推断,玄慈既是带头大哥,他口中的峰儿定是幼时的我无疑。从他方才所述来看,他与叶二娘二人于我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养育之情,我岂能因他无心之过,贸然取他性命?但他后来若果真为遮掩此事,杀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我恩师玄苦师父,那便是绝不可恕的恶行。”当下打定主意,待会一定要细细向玄慈询问,要他亲口答复,再定了断。 第二部 血海深仇 第十四回 恩怨难断 他们三人各怀心事,玉像前怀抱叶二娘的玄慈更是沉浸在往事之中,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久久不再说话。山洞内一时静得怕人。 过了良久,玄慈突然伸手轻抚叶二娘脸颊上刺目的疤痕,柔声道:“仲华,有些事,我怕对你触动太大,一直不敢问你。可这几天来我给你讲了这么多以前的事,你却还是甚么也想不起来,看来,我只能冒险一试了。”他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问道,“仲华,你——你脸上这些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这么狠心,把你的脸划成了这个样子?!” 他心中激愤,接连问了好几遍,叶二娘却始终呆呆愣愣的,毫无反应。 他叹了一口气,突然又问道:“仲华,你还记得祥儿吗?我们的宝贝儿子祥儿?他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他,他现在人在哪里?” 叶二娘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刹那间亮了起来,嘴里竟模模糊糊吐出了“祥——儿——”这两个字。 玄慈欣喜万分,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大声问道:“仲华,你还记得祥儿,对不对?对不对?” 叶二娘目光灼灼,点了点头,突然间嫣然一笑,众人立时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有无数道阳光,刹那间都照进这山洞里来了一般。阿紫一向自负美貌,瞧见叶二娘如此光华灿烂的笑容,也不禁有些自惭形秽,暗道:“老和尚说得不错,原来叶二娘笑起来,真有这么好看。” 玄慈怔怔地流下泪来,喃喃说道:“仲华,这么多年过去,你笑起来还是这般好看。仲华,你知道么,自打那日你和祥儿突然一同失踪之后,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们母子二人。祥儿他,他现在还好么?” 叶二娘闻言,又是一笑,无比慈爱地道:“祥儿好,祥儿乖,祥儿不闹,妈妈抱你睡觉觉……”说到这里,笑容猛地一滞,喉间突然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唿”地一下自玄慈身上跳了起来,十指箕张,形如鸡爪,在眼前不住乱抓,一边抓一边尖声大叫:“祥儿!祥儿!你还我祥儿!不好了!快来人哪!祥儿被人抢去了!祥儿不见了!祥儿!祥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声音凄厉已极,让人听了不自禁地毛骨悚然。 玄慈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袍袖连挥,将叶二娘护在怀中,柔声劝慰道:“仲华,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抢走了我们的祥儿?我们一起想办法把祥儿找回来,好不好?” 叶二娘双手仍是不停挥舞,忽然直向玄慈脸上抓去,尖声叫道:“是你!是你!就是你抢走了祥儿!你还我祥儿!你快还我祥儿!呜呜呜——”一面大叫,一面痛哭起来。 玄慈侧身闪过叶二娘的抓挠之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突然双手一伸,直向叶二娘头顶神庭穴拍去。方才还又哭又叫,势如疯虎的叶二娘,立时便安静下来,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玄慈轻轻抱起叶二娘,大步走到玉像前,将叶二娘放在蒲团之上,自己盘腿坐在她身后,双掌抵在她背心,不一会儿工夫,便见道道白气,自他二人头顶不断冒出。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眼见他二人头上的白气渐渐消散,玄慈突然朗声说道:“能与三位施主在此荒郊野外、深林密室相会,也算是前世有缘了。三位施主既然来了,就请出来相见吧。” 萧峰吃了一惊,情知形藏已露,连忙拉着段誉阿紫二人,自床底一跃而出。 玄慈仍是背对他们,双手抵在叶二娘背心,缓缓说道:“三位施主既然在老衲方才运功时未图加害,想来是友非敌。既如此,还请稍坐片刻,容老衲收功之后,再尽地主之谊。” 萧峰听他声音,中气已是明显不足,略一思索,已知他定是因方才运功时用力太过,受了内伤。他连忙大步走上前去,一掌护住自身要穴,一掌伸出,抵在玄慈身后,将一股浑厚绵长的内力,缓缓注入他体内。 玄慈正在千均一发之际,得此强援,立时便鼓勇而上,一举收功。萧峰见自己一发成功,也当即收手,退到段紫二人身边。 玄慈双臂稳稳扶住叶二娘,一面站起,一面徐徐转过身来。只见他已然除去了面上黑巾,神色间虽然颇有憔悴之色,却仍是法相庄严,不怒自威,颇有威势。叶二娘却是面无表情,又似清醒,又似糊涂,一双秀目愣愣地瞧着他们。 玄慈向他们三人逐一打量,面色平静如恒,竟无一丝惊诧之色,声音亦是平静已极,开口说道:“萧施主,方才蒙你仗义相助,老衲感激不尽。段王子,阿紫姑娘,你们既已尽知老衲昔年之事,还请看在你们大理段氏与我中原少林多年交厚的情份上,守口如瓶,老衲在此谢过了。” 阿紫吃了一惊,暗道:“老和尚果然精明无比,足不出山门,江湖上诸般情事却了如指掌。他不仅能认出我和哥哥,听他话中口气,连我是大理段家的私生女儿一事,也已尽皆知晓。” 段誉拱手道:“大师放心,少林一向待我大理段氏甚是亲厚,玄悲大师更是为相助我段氏而惨遭不测。我和阿紫出去之后,定不会将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向外人吐露半个字。” 玄慈点了点头,道:“多谢二位施主成全。”转头望定萧峰,目光沉静如海,向他端相良久,突然长叹一口气,道:“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果。峰儿,雁门关外一役,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了。人生于世,难免一死,死得其所,反是至乐。峰儿,老衲今日能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是在了断之前,老衲还想最后求你一件事。” 萧峰听他说得豪迈洒脱,心下激赏,拱手道:“方丈大师请讲,萧某但能做到,万死不辞!” 玄慈摆手道:“老衲现下早已不是少林方丈了。一个月前,老衲从慕容公子和玄喜师弟处得知“无恶不作”叶二娘即是当年的仲华后,心痛欲绝,悔恨无已,当即将方丈之位禅让于玄喜,自己乔装改扮,前往大理寻访仲华。” 萧紫二人闻言,皆是大吃一惊,段誉心下却是酸溜溜的,暗道:“原来玄慈禅位玄喜,果然和慕容公子有着莫大的牵连。慕容公子相貌英俊,武功高强,人人都当他是人中龙凤,又和玄慈、玄喜这般的武林泰斗都有交情,王姑娘……王姑娘喜欢他,也是该当的。” 只听玄慈又道:“峰儿,你方才也看到了,仲华虽然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却实是因爱子被抢,失心成疯所致,怨不得她。我方才已然废去了她的武功,她今后再也不能为恶了。只是目下她的神智尚未清醒,若是无人照管,只怕立时便会遭逢不测。你小的时候,她曾救过你的性命,后来又曾尽心尽力抚养照看过你。只盼你能念在这些情分上,今后好好照管于她,保她平安周全,安享余年。” 萧峰心中暗赞:“好一条有情有义的汉子!”换作平时,早就不管什么委屈过节,什么门派辈份,什么清规戒律,定要与玄慈结为莫逆,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 他转念又想到,自己和阿朱曾经推断杀害师父及义父母的大恶人,和“带头大哥”多半是同一个人,但现下既知“带头大哥”为玄慈,玄苦乃是玄慈的师弟,义父义母又是经由玄慈托付收养自己的,从玄慈方才的行事说话来看,实在不象是杀害他们三人的凶手,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他心下已有了计较,朗声说道:“大师放心,萧某岂是忘恩负义之辈?叶伯母有大恩于在下,萧某但有命在,定当保她平安周全!只是今日既有缘与大师在此巧遇,有几件事,萧某一直念念于心,百思不得其解,还想请大师不吝赐教。” 玄慈微笑道:“峰儿,老衲知你一向重信然诺,言出必践,你能答允照料仲华,老衲感激不尽。有什么话,你就尽管问吧,老衲但有所知,无不奉告。” 萧峰想了一下,开口问道:“不知那日在聚贤庄以长绳救我脱险的恩公,可是大师假扮的么?” 玄慈叹了一口气,道:“峰儿,我累你父母惨死,害你从小就成了孤儿,纵是为你做再多的事,也难辞其疚啊。” 萧峰正色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大师救过在下一命,萧某没齿不忘!”心下感动,更难相信玄慈会杀害师父和义父母,只是世上事往往出人意表,不当面问个明白,终是不能就此便下断言,想了一想,接口问道,“大师方才说众家兄弟为包涵当年之事,又一一送命,难道大师为了灭口,竟然狠心杀害我师父和义父母乔三槐夫妇么?!” 玄慈愕然道:“峰儿,你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乃是青松亲眼所见;你杀害乔三槐夫妇,则有慧圆、慧真、慧空、慧合等数十人亲口作证。难道他们三人,竟不是你杀死的么?” 萧峰心中一酸,尚未答言,阿紫已抢着说道:“老秃……大师一把年纪了,怎地见识如何不明?我大哥做事一向光明磊落,重情重义,当日为了给一个相识不久的丑女治病,孤身独闯聚贤庄,宁肯丢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人于危难,此事早已是天下知闻,老……大师难道没听说过么?如此顶天立地、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大豪杰,又怎会做出杀师杀父杀母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大师只怕是老糊涂了吧。” 萧峰听她言语极是无礼,连忙喝止道:“三妹休得胡说,此事实是太过诡秘离奇,须怪不得大师误会。”转头向玄慈道,“萧某虽是契丹人,可也明白这情义二字,青松和慧圆等人所言,并非事实。有人假扮我的模样害死了师父,青松看到的,并不是我。马夫人在杏子林中揭破我的身世后,我始终不愿相信,总觉得这是某个大奸大恶之人的阴谋陷害,便赶回少室山旧居向义父母探询此事。不想等我赶到时,二老已双双被人害死,慧圆、慧真他们又恰在此时赶来救援,见此情形,便一口咬定是我害死了二老。我百口莫辩之下,只得先设法逃走,再作打算。师父和义父义母待我恩重如山,这一年多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找到害死他们三人的凶手,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又怎忍心将他们杀害?” 玄慈点头道:“如此甚好。峰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老衲也一直不信你会做出这等事来。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今日已决意赴死,更不会再作隐瞒。你不忍杀你师父和义父母,老衲亦不忍杀害师弟和至交好友啊。”顿了一顿,又问道,“照此说来,前一阵相继死于非命的徐长老、单家父子、赵钱孙、谭公、谭婆这些人,也不是你杀的了?” 萧峰面色越来越凝重,隐隐觉得这其中藏着一个极大的阴谋,摇头道:“萧某的身世早已大白于天下,杀他们又有何益?”当下便将徐长老、单家父子、赵钱孙、谭公、谭婆等人死的情形,简略向玄慈说了一遍。 玄慈听完,默然半晌,方才长叹一口气,沉声道:“善哉,善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老衲一时之错,竟累死如此多条人命,实是罪孽深重!老衲早该向你直陈当年之事,拖到今日,已是太晚……”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轻轻将叶二娘扶至身后蒲团上坐下,抬手扯去头上黑布,盖在她膝上,又细细瞧了她两眼,方才转过身来,对萧峰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峰儿,老衲现下已非少林方丈,仲华也已托付于你,在这人世早已是了无牵挂。三十年前老衲害你父母惨死,今日你我既有缘相聚,不如就此了断罢!”说完,双手合十,面露祥和微笑,口说偈曰:“人生在世,苦多乐少,倏而喜乐,转增愁苦。不如归去,离苦得乐!” 萧峰见他容色慈和,法相庄严,更兼视死如归,气度非凡,明知他便是三十年前杀害自己生母、累自己生父自杀的元凶首恶,仍不自禁地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暗道:“此人行事忠义,对情坚贞,虽然做过不少错事,却也不失为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当年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他带头所为,但他是少林弟子,关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倾力以赴,原是义不容辞。其后发觉误听奸人之言,受人播弄,便尽力补过,不仅费尽心力将我培养成一位武功高强的英雄好汉,还冒险在聚贤庄救过我的性命,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我岂能因他无心之过,贸然取他性命?……只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又怎能就此放过?” 他正在踌躇之际,忽然想到:三十年前,玄慈乃是因听信奸人不实传言,这才铸成种种大错,害死自己父母的罪魁祸首,实是那假传音讯、挑拨生祸的奸妄小人,而不是玄慈。冤有头,债有主,自己找玄慈报仇,根本就大错而特错。 他心中一凛,连忙向玄慈道:“大师且慢!三十年前大师虽累萧某父母惨死,但那实是出于误会,并非大师本意。萧某以为,真正想害死萧某父母的凶手,实是当年那个假传音讯的奸妄小人。此人到底是谁?现在何处?还请大师明白相告,萧某感激不尽!” 玄慈摇头道:“此人乃是老衲相交多年的好友,雁门关外一役之后,他便失了踪迹,后来听说他因病故去了,想来他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成无意的错失,心中内疚,以致英年早逝,实是好生令人叹惋!峰儿,冤冤相报何时了,老衲昔年之错,已然断送了太多人命,实不想再造杀业、徒增罪孽。此人的姓名,恕老衲不能相告。” 萧峰摆手道:“大师多虑了!此人既然已死,萧某和他的恩怨自然就此了断,又怎会再向他的子孙寻仇?萧某只是想从此人身上,顺藤摸瓜,找到杀害父母的真正元凶。倘若真如大师所言,此人当年也是为人所骗,这才假传讯息,那么骗他的人,又会是谁?萧某从他在世的子女亲属挨个查去,总会有线索可循。为人子女,父母大仇不能不报,此事纵有万般艰难,萧某也定要将之查个水落石出。还请大师千万成全,告知此人姓名,萧某保证不伤害他的子女亲属便是。” 玄慈叹了一口气,突然问道:“峰儿,你还记得你师父被人打伤后,老衲和众位师兄弟问他敌人是谁,他是怎样回答的么?” 萧峰心中一痛,师父饮恨而殁、临死之前连说三个“好”字的情景,又历历如在目前,眼眶立时便湿了。他不愿旁人发觉,连忙勉力定住心神,答道:“师父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凶手的形貌年岁……” 玄慈道:“你师父当日所说的话,老衲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其时已命在顷刻,却异常平静地道:‘佛祖所说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当为我欢喜才是。’记得老衲当时还劝他:‘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众生苦难。除一魔头,便是救无数世人。’他却坚决答道:‘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师兄弟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的业报。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他缓缓道来,萧峰听得似懂非懂,一旁的段誉却是不住点头赞叹,听到后来更是泪流满面,哽咽着道:“玄苦大师心地如此慈悲,识见如此透脱,定是大菩萨乘愿而来,度化世人的。段誉今日有缘亲闻菩萨事迹,心中的喜悦激动,实是无以言表!” 玄慈向他细细瞧了一眼,即合十道:“善哉,善哉!段王子佛缘深厚,虽然现下沉沦劫数,为情所困,日后成就却不可限量。” 段誉听他一语道破自己心事,大是佩服,连忙上前,向玄慈深深一辑,说道:“弟子愚鲁,勘不破情关,还请大师指点!”玄慈回头望了叶二娘一眼,微微一笑,道:“连老衲尚且勘不破情关,何况施主?段王子,天下事只可顺其自然,有情即是有情,无意即是无意,不可强求。世间情事,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你的事,终有解脱之日,只是现下机缘未到,机缘到时,自然一切分晓。” 段誉心下若有所悟,拱手道:“多谢大师教诲!” 玄慈点点头,转头对萧峰道:“峰儿,恕老衲不能从你之请。你师父当日决计不肯说出凶手的形貌,老衲今日也决计不会说出那人的名字。” 萧峰急道:“大师这却又是为何?” 玄慈微微一笑,并不答言,突然问道:“峰儿,此处乃是仲华幼时和她师父学艺之处,深处剑湖地底,极是荒僻隐秘,无人引领,断难发现。当年仲华的师伯为见她师父,曾在这附近苦寻数日,最终仍是一无所获。却不知你和段王子阿紫姑娘到底有何机缘,能够寻到这里来?” 萧峰向段誉一指,道:“大师有所不知,我二弟以前曾经来过这里。大师说的不错,今日若无二弟引领,我和三妹断然寻不到这里。” 玄慈转头向段誉道:“敢问段王子缘何知晓此处?” 段誉道:“大师问起此事,那可真应了俗话说的‘无巧不成书’啦。一年多前,在下实是误打误撞,因了多方机缘巧合,这才发现此处的。”当下便将自己如何掉下山崖,如何阴差阳错误打误撞进入剑湖湖底山洞,如何发现洞中神仙姊姊的玉像,如何自前面峭壁上山洞的另一出口爬出等事,简略向玄慈说了一遍,至于如何从神仙姊姊处学得凌波微步和北冥神功,因与玄慈所问毫无干系,却是略过不提。 玄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萧施主,三十年前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出于误会,但你父母终究是死于老衲之手。此恶业既由老衲亲手所造,果报自当由老衲亲身来领受,是以无论此处如何荒僻隐秘,你终于还是因了种种不可思议的机缘,寻到了这里。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三十年来,已有太多人因老衲之错枉送了性命,老衲早该挺身而出,偿此恶业,拖到今日,实已太晚。萧施主,此事既因老衲而起,便请自老衲而止罢!” 萧峰决然道:“杀我父母并非大师本意,大师又何必定要代人受过?冤有头,债有主,大师如能助萧某找到杀害父母的真正元凶,萧某和大师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